《大唐西域少年行》 托克马克 上 在八月晴朗的天空下,依着清爽干洁的夏风,漫步在吉尔吉斯斯坦的北部边城托克马克,在这个人口不足十万的小城遥望城外的皑皑雪山,王霨实在难以想象,几日前的自己还陷在庞大的北京城中,面对堆积如山的工作和总是带着奸诈笑容的老板挥汗如雨。虽然办公大楼里的中央空调无时无刻不在运转,但王霨还是觉得,人工制造的凉气和楚河平原上大自然的杰作相比判若霄壤。 经过几个月无日无夜的劳作,王霨终于完成了一个大项目,给公司带来了巨额的利润,一向苛刻的老板也难得绽开千年寒冰脸,笑靥如花——就是说他的贼眉鼠眼笑起来真的和“如花”一样。老板也是读过《资本论》的,明白不能一味压榨可怜的小白领,总得给劳动力点恢复“血量”和“法力”的时间,就大手一挥,除了按规定给王霨一笔不菲的提成外,还批了两周的带薪休假,要王霨好好休整一下——以回来承接一个更大更累的项目。 王霨本是个宅男,工作之余的最大乐趣就是宅在家里上上网、挖挖坑、顶顶贴。历史、军事、政治、八卦,无所不看、无所不通,但也样样稀松平常,处于似懂非懂之间。 宅的时间久了,身上难免赘肉多了起来,和小雨视频的时候被她嘲弄为蒸笼中的肉包子,越来越蓬松了。 小雨是王霨的女朋友,学的是俄语专业,在石油公司工作,是少见的从事石油行业的女性。当年王霨为了追求小雨,还是在俄语和石油知识上下了番苦功夫呢,才功夫不负有心人,以一片痴心打动了小雨的芳心。 一年前小雨被派驻到吉尔吉斯斯坦的分公司工作,两个人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每天都要视频聊天。小雨叮嘱王霨要注意锻炼身体,不要一味地宅在家里。 无奈王霨是个宅到骨子里面的骨灰级宅男,小雨在国内的时候还能勉为其难地陪小雨逛逛街、看看电影,作为锻炼身体的常备项目。现在小雨不在国内了,王霨实在没有动力离开温暖舒适的“狗窝”。不过为了应付小雨的检查,王霨向小雨保证自己每天会在家里打打太极拳,锻炼身体。 说起来惭愧,王霨可是在太极之乡长大的,从小学到高中的体育课中塞满了太极拳的教学内容,可惜王霨生来是个大小脑不平衡、手和脚不协调的无用书生,什么“虚灵顶劲、涵胸拔背、松腰垂臀、沉肩坠肘”的太极拳的口诀和“揽雀尾、单鞭、提手上势、白鹤亮翅、搂膝勾步、手挥琵琶、进步搬拦锤、如封似闭、十字手、抱虎归山”的太极拳招式倒是记得清清楚楚,可打起来总是东倒西歪,没有丝毫的仙风道骨、轻灵飘逸,倒是三分像醉拳、七分像猴拳。 王霨不打拳时虽算不上大帅哥,但也称得上眉清目秀,可一打起拳,总是有那么点沐猴而冠的意思。于是这打太极拳就成了王霨逗小雨的保留节目,无论小雨多么不高兴,王霨只要打上几招太极拳,总是能逗得小雨开怀大笑,太极拳在这方面倒隐隐有点“倚天不出,谁与争锋”的味道,成为恋人之间调笑逗乐的百胜利器。 小雨自然知道王霨的打太极拳只有搞笑的功能,断无几分锻炼身体的作用,也就常琢磨着用什么方法让王霨出来走走。 适逢王霨得了这两周的休假,小雨就提出希望王霨来吉尔吉斯斯坦看望自己,一来自然是为了消解相思之苦,二来也可以让王霨从窝里面走出来,换换心境。只是小雨的工作也很忙,只能请一周的假期,于是就只好让王霨自己先在吉尔吉斯斯坦旅游一周,然后两人再到吉尔吉斯斯坦的首都比什凯克汇合,过一个幸福的“蜜周”。 小雨给王霨推荐的旅游地是比什凯克东边的伊塞克湖。伊塞克湖是吉尔吉斯斯坦最有名的旅游胜地,它是世界上面积第二大的高山湖泊,湖周围是绿草茵茵的草原和连绵不绝的雪山,在苏联时期就是有名的疗养胜地。 王霨离开热浪滔天的北京,徜徉于奇绝秀丽的高原湖畔,穿行在俄式风格的别墅群中,在山川美色和异国情调沉醉,不禁也有点觉得自己之前局限于几十平米的空间之内,单纯依靠网络,确实难以充分领略大千世界的真实魅力。 王霨在伊塞克湖逗留三日之后就准备赶赴比什凯克,提前安排好住宿等事项,总不能让小雨来安排这些琐事吧,宅男虽然身板一般,但作为男子汉的责任感还是有的。 伊塞克湖距离比什凯克不过300多公里,沿着a365公路不过4、5个小时的车程就到了。王霨早上赶到车站的时候,意外地遇到一个中国旅游团,一群同胞戴着小红帽,打着旅行社的小旗帜,跟在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导游后面,如同羊群一样从车站向外涌。 车站外面三三两两地站着几个当地人,对着中国旅游团指指点点的。不知怎么的,王霨总觉得他们的眼神中闪着狼一样的寒光。王霨叹了口气,秀丽的风景在这声叹息中也变得有些模糊了。 王霨是个宅男,但拜网络时代所赐,他并非不知天下事。王霨知道国家日益富裕了,老百姓的口袋里也渐渐有些钱了,遍布世界各地的中国旅游团是中国经济日益发展的一个侧影。 但问题在于,我们的黄油增加了,大炮的增长却还不够;我们有钱了,血性却未能随之增长;我们珍爱和平,但总有人认为我们是软弱可欺! “连当地的几个小混混都敢用狼一样的眼神盯着旅游团,把我们中国人当作是群任人宰割的羔羊,真是郁闷啊!”王霨心里暗暗不爽,但他一个人一时也想不到什么办法应对眼前的困境。 “大家知道伊塞克湖和我国的历史渊源吗?”旅游团的导游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忽然高声发问,并用汉语和俄语各问了一遍。 旅游团的同胞还没有反映过来,那个年轻的导游就开始自顾自地说了起来:“伊塞克湖在我国唐朝时期被称为热海,又名大清池,先后被大唐安西和北庭都护府管辖过。唐玄奘西天取经西行时曾经路过这里,并且留下了世界上有关该湖的最早记载;唐朝诗人岑参的诗篇《热海行送崔侍御还京》中的热海也就是伊塞克湖,这个美丽的湖曾经是大唐的内湖,我们的先人前辈曾在这片草原上放羊牧马,我们的唐军健儿曾在这雪山湖畔卫戍边疆。大唐的陌刀和铁骑当年威震西域,为这片美丽的土地带来了和平和秩序,带来了繁荣和富饶,大唐的荣耀直到今天依然让人敬仰啊!” 导游说的很慢,汉语和俄语一句交替一句,明显不只是为了让旅游团的游客听。那几个三三两两盯着旅游团的人并没有完全听明白导游的话,只是觉得这个年轻的导游身上忽然散发着一种不同的气质,而有这种气质的人不像是只会咩咩救助的羔羊。 “章导游,按你这么说,我们折腾了半天,等于还是在国内旅游啊!”有个团员顺着章导游的话说起了俏皮话。“如果回到唐朝的话,我们还真是在国内旅游呢!”章导游笑着答道,一群团员也都笑了起来,气氛变的热烈起来。 扑面的笑声让那几个鬼鬼祟祟的人有点奇怪,似乎是觉得时机不好,相互之间用眼神交流了一下,就离开了。“大家稍等片刻,马上有游览车来接我们”章导游轻轻松了口气。 “是章导游吧,真不错,片语惊蟊贼啊!”王霨忍不住走上前去,对那个看起来和自己同龄的导游说到。 “他们可不只是小偷小摸的蟊贼,如果遇到落单的,他们也可能变成强盗。你是一个人?可要小心啊。”章导游刚才也注意到了王霨。 “是呀,我是个人旅游,放心,我会注意安全的。你刚才不说我还真想不起来这里曾是安西都护府的管辖范围呢。”王霨什么都略懂一点的半吊子水平暴露无疑。 “呵呵,总跑吉尔吉斯斯坦这条线,自然下功夫了解了一下相关知识。说起来比什凯克附近的托克马克还是当时安西四镇的碎叶城,传说大诗人李白就是在那里出生的,现在那里还有碎叶城的遗址呢!” “对呀,以前看过,不是说这个托克马克还和国内的几个城市争夺李白故里的称号吗?”“都是为了旅游经济啊。”章导游无奈答道,“其实也没有几个人去认真考证李白的故里究竟在哪里,也没有几个人有兴趣了解碎叶和李白的关系,更没有几个人关心安西都护府和这片土地的关系。” 王霨听了也沉默了起来,过了一会儿才说,“至少你知道你关心啊。” “我也是为了混口饭吃才去关心的。本来关心这些只是为了给自己的讲解增加点内容,可是查了之后不能不感慨那是个华丽的时代,充满了勇气、血性和荣耀。以前我遇到这些不怀好意的当地人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报警吧人家还没有啥违法举动呢,再说有时候当地的警方和他们也是沆瀣一气,蛇鼠一窝,根本没有用。后来查了关于大唐的资料之后,我就在发现端倪时讲一些关于大唐的话给自己打气,你别说,说了之后就觉得自己好像变了个人似的,忽然充满了力量和自豪感,能吓唬一下那些心怀不轨的人。但这样说多了,也常觉得郁闷,难道我们只能靠讲古人的光荣来给自己壮胆!”章导游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拍了拍自己的额头,“不好意思,不知道怎么回事,话说多了。” “我能理解,相信有你这样的人在,我们的国家也会越来越强大的。”王霨若有所思地回答道。 托克马克 下 和旅游团的偶遇让王霨忽然对托克马克的碎叶城遗址有了探访的欲望,查了查地图,托克马克就在比什凯克正东60公里处,紧邻a365公路。 发现中途在托克马克逗留一下并不会对自己的行程有多大影响,王霨在汽车到了托克马克之后决定在这里停留半日,探寻一下碎叶城的遗址,第二天再坐车到比什凯克,毕竟时间还很富裕。 个人旅游的坏处就是什么都要亲力亲为,没有旅行社为你提供成套的服务,虽然有些时候这些成“套”的服务会把你的钱悄悄套走。 决定来吉尔吉斯斯坦的时候王霨和小雨曾经考虑是否跟着旅游团,但看了网上n多关于旅游团不方便、强制购物的报道之后,王霨觉得旅游团太不自由了,觉得还是选择个人旅游比较好。 王霨选择个人旅游还是有底气的,一是他懂几句俄语,这是当年追小雨时学的;二是他随身带有小雨精心编写的《吉尔吉斯斯坦旅游常用语大全——王霨专用版》,上面有俄语、吉尔吉斯语的常用语,并一一注以汉语拼音,还有吉尔吉斯斯坦一些风土人情的介绍。正是有了这本爱心宝典,王霨才有恃无恐。宅男是很注意安全的,平时谨守着“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古训,过马路都小心翼翼的,从来不闯红灯、时时都走斑马线。正是深知他这种乌龟流的性格,小雨才放心让他一个人在吉尔吉斯斯坦晃荡。 因为临时起意去看碎叶城的遗址,谨慎的王霨觉得最好找个向导,毕竟自己之前没有做相关准备,不清楚碎叶城遗址的具体方位。可麻烦的是,王霨发现自己不知道俄语里的碎叶城该怎么说,这个有点冷门,小雨编常用语大全的时候没有收录。章导游肯定知道的,但萍水相逢,并没有留联系方式。折腾了半天,王霨毫无进展,放弃又有点不舍,就先随便找了家饭馆吃午饭。 推开饭馆的门,王霨愣住了,望着饭馆里面黑头发、黑眼睛、黄皮肤的服务生和食客,王霨以为自己回到祖国了呢。难道这是家中国人开的饭馆?那就太好了,王霨高兴了起来。但刚才没有看到饭馆外面有中文标识啊? 服务生迎来上来,用俄语欢迎王霨。王霨下意识地用汉语问了句“你是中国人吗?”然后又用俄语问了一遍。服务生腼腆地一笑,说了句很像汉语的话,王霨听的不是太明白,隐约听懂了几个音节,大概是“东”和“干”。 王霨脑中忽然灵光一闪,拿出小雨编的爱心宝典翻了翻,然后用俄语问了句:“你是东干人?”“对,你是中国人?”“是的,我是中国人,来这里旅游的。” 18世纪末和19世纪时,中国西北的部分回族同胞因战乱等各种原因迁徙到中亚,他们的后裔在当地被称为东干人。东干人的语言为东干语,现代东干语以甘肃方言的语音为标准语音,以20世纪4o—8o年代东干族作家创作的东干语作品为标准语法规范。 东干文在经历了阿拉伯字母、拉丁字母形态后,至1954年演变为以斯拉夫字母为基础的文字,但东干语的发音和汉语始终带有割舍不断的亲缘,因此王霨能模糊地听懂几个音节。不过东干人长期定居中亚,基本人人都会说流利的俄语。吉尔吉斯斯坦有5万多东干人,多聚居于比什凯克和楚河州地区,小雨在编爱心宝典的时候收录有东干人的介绍。 服务生说这家饭馆的老板是东干人,叫哈桑?马基耶夫。饭馆里面的服务生和常来的食客基本都是东干人。饭馆的生意非常好,在托克马克颇有名气。老板有个儿子叫阿卜杜拉?马基耶夫,在大学里学过汉语,现在放暑假,正在饭馆帮忙。磕磕绊绊搞明白服务生的话之后,王霨喜出望外,提出要拜会一下马老板。 马老板见了王霨也很高兴,说要亲自做几个菜让王霨尝尝,看和故国的风味是否有区别。王霨提出希望让小马同学给自己当向导,小马同学就是阿卜杜拉?马基耶夫。东干人多自称祖上姓马,称为马老板和小马同学倒也暗合其源流。马老板呵呵大笑,说没有问题,让服务生叫小马同学过来。 小马同学比王霨小了几岁,长得高高瘦瘦的,汉语说的不算非常流利,但足够比划着和王霨讨论碎叶城遗址了。马老板明白王霨的意图之后,说让王霨要吃好喝好,然后让小马同学开着饭馆的车带他去。 马老板的手艺确实不错,馄饨羊肉汤、手抓羊肉、水煎包子等菜让王霨吃了个大饱,来吉尔吉斯斯坦这几天还从来没有吃到这么亲切的食物了。 由于马老板的盛情招待,这顿饭吃得比较长。等王霨坐上车向城外的碎叶遗址开去的时候,已经下午3点多了。汽车在城外的土路上颠簸的时候,王霨和小马同学都没有注意到,后面有辆摩托车远远地跟在他们后面,像狡猾的毒蛇,又像贪心的豺狼。 空旷的碎叶城遗址杳无人烟,干枯的杂草让这里显得格外荒凉。遗址旁边孤独地立着一根涂过油漆的铁管,上面焊着一块锈迹斑斑牌子,上面由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用英、俄两种文字写着“碎叶城遗址”。静穆的气氛让王霨从他乡遇故知的气氛中醒来,不由生出“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情怀。 小马同学指着蜿蜒十几公里、高度不足1米的土墙介绍说十几年前这里曾发掘出一块写着‘唐安西都护府’字样的石碑。 小马同学的介绍伴着苍劲的凉风灌入王霨的耳中,王霨却仿佛什么也没有听到一样。雄震西域的碎叶城风吹雨打之后只剩下些许断壁残垣,威慑河中的大唐雄师黄沙百战之后只留下些许模糊的名字,大唐的金戈铁马、楼台馆榭、胡琴琵琶在国境之外终究也只是一抔黄土……王霨掏出手机,拍了几张图片和几段小视频,给小雨发了过去,准备让小雨也感受一下这千古之幽情。 “交出钱来!”伴随着一声俄语粗喝,沉浸于怀旧情绪中的王霨忽然觉得一个尖锐的硬物抵住了自己的腰间。小宅男心中一紧,浑身的寒毛直挺挺地竖立了起来,冷汗顿时湿透了后背。没有想到奉行乌龟流的自己却因为看碎叶城遗址而遭遇危险。 不过事先做足功课的小宅男没有中国游客常犯的随身带大量现金的毛病,既然随身带的现金也不多,给就给吧,保命才是第一位的,保住命再说报警和联系大使馆的事吧。 怀着破财消灾的打算,王霨举起手,缓缓转身,将背包递给对方。歹徒有两个人,对着自己的留着一撇小胡子,将匕首架在小马脖子上的那个满脸横肉,两人眼中透着同样的寒光。 饭馆的车不远处停着一辆破旧的摩托车。小胡子一手紧握着匕首,另一支手在包中摸索,显然有点失望,对着横肉嘀咕了几句,似乎在抱怨什么,王霨听到了“肥羊”、“少”几个字。 横肉没怎么听小胡子的抱怨,好像对小马同学很感兴趣,一直在仔细打量。忽然横肉惊喜地笑了起来,听起来像夜枭一样,然后对着小胡子叽叽咕咕说了半天,小胡子也变得开心起来。小马同学变得很紧张,王霨只听懂了“饭馆”、“儿子”、“钱”几个词。 王霨用有限的信息推测出来歹徒的意图,他们要绑架小马同学勒索马老板!看着脸色苍白的小马,王霨知道自己的推断是正确的。“怎么把别人也牵连进来了!”王霨心中很懊恼。 小胡子和横肉推攘着王霨和小马朝摩托车走去。快到饭馆汽车的时候,小马忽然一低头,侧向向横肉的腹部撞去,横肉措手不及,一瞬间居然呆了。得到这个空隙,小马飞快地朝车子跑去,同时用汉语喊道“快跑!”。 王霨刚反应过来,正要跑,就看见小胡子又抽出一把匕首,狠狠地向小马抛了过去。小马的整个后背都暴露给了锋利的匕首。 王霨还没有来得及犹豫,就下意识地朝匕首的轨迹扑了过去,扑哧一声闷响,匕首插进了王霨的肩膀,一阵剧痛,王霨倒了下去,鲜血染红了碎叶城遗址的土地。 宅男的体力确实太差了,剧痛让他差点要昏过去,他知道这个时候要尽快爬起来,跑到车上去,却有心无力。横肉这时也反应了过来,把手中的匕首朝小马掷去,但已经迟了,小马已经坐到车上了,并开始发动汽车了。小胡子和横肉都恼羞成怒,小胡子迈步走到王霨面前,匕首狠狠地朝倒在地上的宅男捅去…… 在一片黑暗来临之前,王霨只看到了小雨像天使一样浮现在眼前…… 一天之后,吉尔吉斯斯坦楚河州的《楚河消息报》在不显眼的位置登了个豆腐块大小的《大学生智勇斗歹徒》的社会新闻,讲某暑假在家的大学生阿卜杜拉?马基耶夫机智勇敢地和打劫外国游客的歹徒做斗争,撞伤一名歹徒,将受伤的外国游客送到医院,并协助警方抓住两名惯犯的事迹。 两天之后,国内某门户网站发布了一则《吉尔吉斯斯坦治安状况不佳屡发针对中国公民劫案》的消息,指出吉尔吉斯斯坦治安状况不佳,近期在伊塞克湖风景区和托克马克市都发生了针对中国游客的突发事件,某章姓导游奋力反抗歹徒被刺轻伤,部分游客财物被抢;楚河州托克马克市有个人游的中国游客被打劫并负重伤,据《楚河消息报》消息,游客被当地某大学生送往医院。报道呼吁民众出国旅游注意安全,最好不要个人游,特推荐几个国内知名的旅行社,其中一个就有章姓导游所在的旅行社。 半年之后,某石油公司在内部刊物上表彰公司先进员工,在介绍吉尔吉斯斯坦分公司的先进员工孟雨涵时,重点介绍了她忍住悲痛,坚持在工作岗位,尽心尽责做好翻译工作,为某重点工程提前开通做出重大贡献的光荣事迹。 而这一切,都已经和王霨没有关系了,他的血和无数英烈一样,留在了碎叶城的大地上,滋润着那片美丽的土地…… 第一章:萧萧落日照大旗 上 奄奄黄昏,素叶水河谷的落日正恋恋不舍地将最后的光芒撒播在这郁郁葱葱的草原上,撒播在这波光粼粼的素叶水上。大河滔滔,余晖四散,阡陌纵横,宿鸟晚归,天地正缓缓笼罩在无穷无尽的肃穆之中。 晚风吹来,城头的大纛呼啦啦作响。大纛之下,一位五十来岁的突厥男子,单手扶着城头的女墙,极目远眺。他身后站着数十位武士,像刀刻斧凿的雕塑一般,巍然不动。 “父汗,你在看什么?”一串银铃般的脆响打破了天地间沉寂。一个满头扎满小辫子、辫尾缀着银色珍珠的小姑娘走上了城头。看她的身形,不过总角年纪,但神态中却透着一股和年龄不相称的聪慧。在身后护着她的是位十五、六岁的轩昂少年,但见这少年腰挎弯刀、手持角弓、斜背镶金边的牛皮胡禄,胡禄之中,十数枚羽箭随风沙沙做响。走上城头后,少年竭力保持着平静的模样,但微微紧绷的嘴唇和遮掩不住的稚气还是暴露了他此刻的紧张。 “阿伊腾格娜,我的小月亮,你怎么上来了?”阿伊腾格娜在突厥语中就是明月的意思。“父汗,我看你站在城头一动不动,就让哥哥带我上来看看。”“忽都鲁,你真是胡闹,你妹妹说什么你就做什么啊!城头这么危险,你怎么能带她上来!”父亲完全把责任归罪到儿子头上。忽都鲁唯唯诺诺,左手紧紧地握住弓身,大气也不敢出。 “父汗,是我自己要上来的,不怪哥哥。”“算了”,大汗手一挥,“注意警戒!”城头上的武士赶紧护卫在兄妹二人身边,并用盾牌遮掩住他们。 阿伊腾格娜太矮,还没有城头的女墙高,除了数不清的腿和黄秃秃的城墙她什么也看不见,她眼咕噜一转。 “父汗抱抱,我要看看城外的小鹿和野猪!”面对小姑娘的撒娇,可汗无可奈何,只好用左手把阿伊腾格娜抱了起来,右手从武士身上抄过一面绘着苍狼的圆盾,护在女儿身前。 顺着阿伊腾格娜的视线,会发现城外的地平线上,是无边无尽的牛皮帐篷。在帐篷中间,落日的余晖中也飘舞着一杆大旗,远远望去,赤红色的大旗上有个黑色的汉字。阿伊腾格娜伸出小手,一横、一横、一竖、又一横。“父汗,对面的大旗上是个王字!”小姑娘很得意地在父亲面前卖弄自己的学识。“可为什么他们也有个大旗啊,碎叶城附近不就父汗能有这么高这么大的旗帜吗?” “我的小月亮,对面的旗帜是我们突骑施人的催命旗啊!长安的天可汗在利用完我们突骑施人之后,要把我们抛弃了。之前他像豢养猎犬一样赐予我们柔软的丝绸、美丽的瓷器;可他现在却像捕捉野鹿一样,放出了最凶狠的猎鹰,用强劲的弓弩和锋利的横刀来抓捕我们、撕咬我们。这难道就是汉人说的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吗?可明明狡兔未死,飞鸟未尽啊?难道只是因为我们不愿意低下我们骄傲的头颅?难道只是因为我们希望更加独立地掌控自己的命运?全知全能的阿胡拉?马兹达,你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吗?”可汗对着城外的大纛咆哮起来,可显然,全能的拜火教的大神现在还没有心情解答人世间的琐碎事,四周除了充塞河谷的风声之外,只有城外唐军大营偶尔传出的画角声,哀厉高亢,伴着袅袅的炊烟。 “父汗,长安在哪里啊?”父亲的咆哮阿伊腾格娜并不能完全明白,但“长安”这个字眼她是听说过的,据她的侍女们讲,长安是个很大很大的城市,比碎叶城大的多,大到不可思议、难以想象的程度。它仿佛是阿胡拉?马兹达手中那团永不停息的巨大火焰,总是光芒四射。长安城里住着令人恐惧的天可汗,还有数不清的黄金和珠宝,家家都穿丝绸,户户都有瓷器。无论是来自河中牵着驼队的粟特商人,还是骑着骏马来自中原的汉族商人,谈到长安的时候,眼中都充满渴望。阿伊腾格娜一直想知道长安究竟是个什么地方,它究竟在哪里? “长安”,可汗哈哈大笑起来,“我的宝贝,长安很远,骑上最快的骏马,不停地向东、向东,穿过雪山、踏过大漠,上万里的路程,你得走两个多月才能到。” “长安那么远啊?”父亲描述的时间和距离远远超出了阿伊腾格娜的认知范围,她脑海中最遥远的距离,也就是碎叶城外素叶水边的几片小树林了,那里有很多漂亮的野花,还有小鹿,有次父亲打猎曾经带她去过。 “长安也很近”,可汗的声音低沉下来,“它就在那面大旗下,有唐兵的地方,就是长安。” 父亲的话让阿伊腾格娜完全糊涂了,她虽然常被父汗夸为聪明的孩子,可忽远忽近的长安还是让她迷糊了,不知道火焰一般的长安究竟在哪里了? 阿伊腾格娜安静了下来,整个城头也沉静了下来。夕阳在遥远的地平线上距离地面更近了,四周渐渐昏暗起来。 “父汗,决定了吗?”沉默许久的少年终于发声了,他神态拘谨地站在父亲身后,像一个普通武士请示可汗一样轻声问到。 “忽都鲁,今晚你的任务,你记住了吗?”父亲没有正面回答。“记住了,我一定会保护好妹妹。”“记住就好,跟着我的马,护好阿伊腾格娜,其他你什么都不需要管。”“是,我一定会用我的弯刀和弓箭保护妹妹”少年坚定地回答,左手用力挥了挥手中的弓。“其实到需要你保护她的时候,我们也距离失败不远了,但愿你的刀不需要出鞘,但愿你的弦不需要张开,愿阿胡拉?马兹达保佑我们。”可汗说完,转身走下了城墙。 与此同时,城外的唐军大营中,一顶硕大的帐篷在周围帐篷的拱卫下,如同北极星一样处于军营的正中心。大帐前,一面赤红色的旄旗随风呼呼作响,黑色的“王”字在空中不停地变幻形状。大旗下,一队身着明光铠的士兵正在搭建巢车。巢车就是在一个坚固的大车底架上竖起两根平行的高杆,再将一根横梁搭在两根高杆上。横梁上吊着一个能活动的吊篮,吊篮里面能站两个人。 “请禀告大帅,巢车搭好了。”巢车搭好之后,队正迅速跑到大帐前面向帐前守护的牙兵报告。 牙兵走进去之后,过了片刻,身材高大的大帅从帐中走了出来。虽在军中,他却一袭紫色圆领襕袍,头戴苍青色幞头,玄白色的玉腰带上挂着镶金角的鱼袋。如果不是腰间系把乌黑色的横刀,这番身姿,真真是出入大明宫的词臣名相,而非金戈铁马的边境武将。大帅的几缕长须在风中飘逸,却遮不住满面的忧色。 第一章:萧萧落日照大旗 下 “大帅勿忧!小郎君吉人天相,有马队正救护在前,名医师守护在后,必然无恙,某看最晚明日必会醒来。”大帅身后,紧随而出的是位身着青色圆领袍衫的书生,身形偏瘦,脸上总是挂着淡淡的微笑。 “杜六郎,谢汝吉言!军情紧急,先上巢车观察敌情吧。”大帅淡然应道,脸上忧色未减分毫。 大帅和杜六郎一起跨入吊篮,六七个士兵将吊篮拉起。随着吊篮的不断升高,视线越过远处的城墙,碎叶城的轮廓渐渐浮现。从大致形状上看,碎叶城和长安有几分类似之处,只是规模小了不少。 “大帅您看,城池的中间居然撑起了大帐,这些突骑施人真是沐猴而冠,学了点我们的皮毛,但内心深处还是蛮夷啊,放着好好的殿宇不住,非要待在帐篷里,真是不可理喻。” “六郎,这可能正是苏禄、移拔等人的聪明和坚忍之处。你看城中,其余突骑施人都已经住入民房之中了,唯有首领仍住在中央的大帐之中发号施令,这说明他们对于自己传统的坚持。当年太宗皇帝仿照长安的格局修筑碎叶就是为了在这碛西之地建造一座弘扬我大唐文化的城镇,让西域诸族心向大唐。可碎叶几番易手,成了突骑施人的牙帐所在地后,历代的可汗都在城中心撑起穹庐,只是用我们大唐修筑的城墙遮风避雨、防御外敌,而他们的权力中心依然是沿用自己的传统。只有这样,他们才会觉得自己是独立的力量,没有像那些内附的突厥人一样,消融在我们的土地上。也就是这种缘故,他们才首鼠两端,不,是首鼠三端,表面上说是我大唐的藩属,西御大食,南抵吐蕃,实际上拿着我们的钱粮,又和大食、吐蕃勾勾搭搭、不清不楚,缺乏忠贞不二之心。现在圣人急欲出兵夺取石堡,陇右军和吐蕃必有一番恶战。大战将起,我军必不能留这样朝秦暮楚的角色在枕席之畔啊。”大帅似乎想起了更多的事情,沉默了下来。杜六郎也一言不发,仔细揣摩着大帅的话。 “刚才说起碎叶的城墙,你看碎叶现在的防御怎么样啊?”还是大帅打破了沉默。 “大帅,突骑施人本就不善于筑城,更不善于守城,近几年又几经安西和我们北庭的攻伐,实力大减。如果是骑射野战,我军尚需小心应对;若是突骑施人扬短避长,坚守城池,虽能耗费些时日,但我军自有百般手段攻破这碎叶城,到时移拔必亡无疑,不过想来移拔颇有善战之名,应当不会这么蠢。” “你看一下这个”,大帅掏出一张纸递给杜六郎。“这是?”杜六郎迅速地扫了一眼纸片上的内容,“这应该是马璘马队正带来的密信吧,高仙芝那边的情报可靠吗?” “高仙芝虽和某关系一般,但却不是个因私废公的小人,安西军的斥候也不逊于我们北庭,某相信情报应该可靠。” “是呀,马队正的勇武足以说明安西军的实力。说来多亏马队正,不然小郎君可就危险了。好好的,马怎么会受惊呢?小郎君醒来之后,大帅一定要严查此事!还有,王勇作为小郎君的贴身侍卫,怎么会出这么大的漏子?马惊的时候居然不在小郎君身边,他可一直是个谨慎的人啊!” “但愿霨儿能够早日醒来,不然某真不知该怎么办了!”大帅下意识地往东南方向望了望,脸上的忧色更重。“不过不是王勇的问题,回来某就问他了,他说马受惊之前,察觉到树林里面有高手搏斗的迹象,他不放心,自己上前探查的功夫,就出事了。” “王勇没有护卫好小郎君,倒是在树林里面发现了一个和小郎君年纪相仿的小娘子,高鼻深目,手如柔荑,领如蝤蛴,某本以为她是黄姓突骑施人,谁知她竟不会说突厥语,说的几句话和呼罗珊地区的语言有点相仿,也不知是什么来历。”杜六郎深锁双眉,陷入了思考。 “居然还有你六郎都不知道的语言?”大帅惊诧地看了杜六郎一眼? “大帅,天地之大,岂是吾等可以窥测的。且说这碎叶之地,依傍素叶水和热海,距离长安万余里,对中原而言已是极西之地。但据安西斥候绘制的地图看,从碎叶往西千余里,还有药杀水、乌浒河,两水往北而流,注入西北方一大海,其水苦咸,昭武九国的人称之为咸海。过乌浒河往西,就是大食之地,据来往河中的粟特商人说,大食有名城大马士革和巴格达,俱是摩肩擦踵、车马辐辏的繁华之地。而大马士革之西,有大海,汪洋不见边际。大马士革西北、西南尚有众国林立,但粟特商人也多未到过,大多语焉不详,只知昆仑奴似乎就来自大马士革西南之地。大帅,天地如此之大,某不知不懂的东西自然甚多,这也不足为怪吧。只是盼望有天能游历诸国,记以文字,传于后世,使后人足不出户,即可知天地之广阔,也明吾辈之行之志。” “壮哉!壮哉!六郎有鲲鹏之志,他日必将扶摇直上,穷北冥,游西海。到时六郎当与愚兄以文下酒,当浮一大白啊!”大帅击栏赞叹,吊篮微微晃动起来。“不过神游天地之后,六郎还是谈谈当下的事情吧,咱们站得这么高,可不只是为了神游万里、堪舆地理啊。” 杜六郎微微一笑,也从飘逸的思绪中回了过来。“某以为近日移拔必有动作,我军需枕戈待旦,随时待命。我军虽善于攻城,但攻城伤亡必大,若能成功伏击归心似箭之敌,则能减少军士的伤亡,获得更大的胜利。只是移拔是个狡诈的老狐狸,需要小心他玩什么花样。” “哼,大军压境,以石击卵,他还能耍什么花样。他现在已无心恋战,最大的可能无非是故布疑阵、舍卒保车,这可需要六郎好好参详参详了。” “大帅放心,某必不辱使命。”说完,杜六郎又仔细观察了碎叶城周围的地势,脸上浮现了熟悉的微笑。 夕阳已经渐渐沉没,在幽咽的画角声中,吊篮吱吱呀呀地放了下来。在劲风的吹动下,吊篮有些颤颤巍巍,大帅双手抓住吊篮栏杆,沉静的脸上,依然有些许焦灼的神情,不时看着下面的大帐。杜六郎左手托着下巴,右手还在碎叶城的方向点来点去。 疾风吹来,碎叶城头的大纛和唐军的大旗在最后的余晖中挥舞,仿佛都在拼命述说着什么。可随着最后一弯弧线消失在地平线下,整个大地顿时都被罩入了浓郁的夜色之中,一股浓烈的杀伐之气正聚集在素叶水河谷上。 第二章:漫漫夜深千帐灯 上 无边无尽的黑暗…… 小雨!小雨! 王霨猛地睁开了双眼,只见昏暗的光线中,矮矮的天晃来晃去。地震了吗?王霨惊醒过来。 “我在哪里?”王霨大喊出来,脑子里面一片混沌,好像有两个东西在打架,头上仿佛有千万根钢针在扎,痛苦难耐。这是喊出来的声音有点奇怪,有点像女孩子的声音。 “这是怎么回事?”王霨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喉咙,却忽然发现自己的手小小的,好像十来岁小孩子的手。 “谢天谢地!菩萨保佑!小郎君总算醒过来了!”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响起,“王勇,快去通知阿郎!” “是!”一阵紧促的脚步声,迅速消失了。 “小郎君?阿郎?我这是在哪里?”王霨更加糊涂了,但他谨慎的性格告诉自己,不能轻易开口,要先观察一下情况再说。 头好疼啊!王霨忍不住伸手在太阳穴上揉了揉,脑子里面好像有两个漩涡搅和在一起,记忆一片混乱,自己现在满脑子只有“小雨”、“小雨”这两个字在闪烁。两个漩涡还在拼命地纠缠,但“小雨”这两个字越来越清晰,渐渐化为一张可爱的笑脸,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铺天盖地一样向王霨压来! “小雨!”王霨忽然觉得脑子清净了,两个漩涡激烈撞击之后,忽然像两朵烟花一样绽放开来,一朵大,一朵小,渐渐消散,慢慢融合在统一的画面里面。 “小雨……”眼泪渐渐漫延出来,模糊了王霨的双眼。 “在北京工作……去吉尔吉斯斯坦休假……伊克塞湖……托克马克……小马……碎叶城……遇险……”泪水湿润了耳朵和脖子。 “那我现在在哪里?医院?不像啊,灯怎么这么暗?难道我的眼睛受伤了?不像啊?声音怎么变了?还有手?等等,脑子里面还有什么?” 王霨的脑海中出现了一幅古装电视剧中的画面,一个小男孩,装着黑色镶金边的……嗯……看起来像古代的猎装,骑着一匹较矮的小马,挥舞着小短弓,在一群身披……嗯……应该是唐朝流行的明光铠……明光铠的武士的簇拥下,在树林里面打猎。男孩身边有个精干的武士,紧紧靠在男孩身边,警惕地望着四周,感觉像是男孩的保镖。忽然,精干武士好像发现了什么,挥鞭赶马奔向树林深处。忽然,男孩的马疯狂蹦跳起来,跳跃着在树林中穿行。王霨忽然感觉有很多树木从眼边飞驰而过,后面闪动着紧密的马蹄声和武士紧张的呼喊声,然后自己好像飞了起来,朦胧中看到精干武士向自己奔来,马鞍前还有团白色的东西。然后世界就也是黑暗了。 “这是什么?难道?”王霨心中忽然闪过一个疯狂的念头。“小郎君?阿郎?原来是这个意思啊。”王霨的大脑一片清明,慢慢攥住了稚嫩的小手。 王霨并不知道自己脑子中的画面闪回用了多长时间,好像看了一集电视剧那么长,也好像只有几秒钟的时间。 “霨儿!”凌乱的脚步声打断了王霨的思考,一个身材魁梧、长须乱舞的男子闯入了王霨模糊的视野中。 “霨儿别怕!霨儿别哭!”男子很是紧张,一时间手忙脚乱,又想给王霨檫眼泪,又想抱住王霨,乱成了一团。 “大帅,小郎君刚刚醒来,是不是先让谢医师把把脉?”旁边一个高瘦的文士提醒到。 “六郎说的对。谢医师,麻烦你先给霨儿把把脉。”男子有些不好意思,“六郎,听说霨儿醒来,一时间方寸大乱,让你见笑了。” “舔犊之情人所共有,大帅关心则乱,一时情急,更显真英雄本色啊!”文士微笑着答道,笑容里微微有点揶揄的表情。 “六郎莫要欺我啊!”大帅平静了下来,“谢医师,霨儿现在怎么样了?” “父亲大人,我这是怎么了?我不是在王勇的陪伴下打猎吗?现在怎么躺在大帐里了啊?”鹤发童颜的谢医师还没有来得及张口,王霨先轻轻说出了一串话。 “恭喜大帅,小郎君不说话,某只有七分把握,现在则有十分把握,小郎君无碍了!之前小郎君脉象沉微,现在脉象不浮不沉、和缓有力,已经完全康复了。之前某还担心小郎君受重击之后会有言语不畅、近事遗忘等症,现在看来,已经完全康复了。之后一个月内只要让小郎君多多休息,少食性寒、油腻之物即可。如果大帅还不放心,某就再开几副滋补之方,让小郎君按时服用。” “好,好,好!”大帅笑颜绽开,“沛忠,带谢药师下去开药方,再取十贯钱重谢谢医师!” “谢医师,你这边请!”站在文士后面的那个管家模样的老头向谢医师说到。 待到叫“沛忠”的管家和谢医师一起走出大帐之后,在王霨脑海中出现过的那个精干武士走到大帅面前低声说了些什么。 “什么?”大帅的眉毛又拧了起来,看了看王霨,又旋即展开。“算了,先不要管了。王勇,你好好守护霨儿。” “是!某绝不会再让小郎君有任何闪失了。”王勇的回应很坚决。 “霨儿,你现在怎么样了?”大帅俯下身子,用手背抚摸王霨的额头。 “父亲大人,我这是怎么了啊?现在就是感觉有点头疼。” “霨儿没事,你乖乖吃点药,头很快就不疼了。”大帅眼中满是慈爱,“前天你出去玩的时候,马受惊了,把你摔了下来,受了点轻伤。” “哦,这样啊!我想起来了,当时好可怕啊,我好像飞起来一样,还看见王勇哥哥匆忙向我赶来,他马鞍前面还放着一个白色的东西。”王霨比划着当时的情景,可爱的小手挥来挥去。 “大帅,小郎君看来真是没事了,发生的事情都记起来了,还能比划当时的情景,可见心里也没有惧怕的情绪了。” “这就好啊”,大帅紧紧拉住了王霨的小手,“王勇,你在树林里面发现的小娘子现在在哪里啊?” “这个小娘子来的古怪,某怀疑树林里面搏斗的高手和她有关,就把她关在大帐附近的一个帐篷里面,让两个兵士严加看守,不许她出帐篷。” “无论什么来历,她都只是个和霨儿年纪相仿的黄口幼子,不要吓着人家。还有,六郎,有闲暇的时候你再去看看那个小娘,看看还能发现什么,大战前夕战场附近出现不明不白的人物,需要提高警惕啊!” 大帅正思考着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帐外忽然有人大声喊道:“大帅,碎叶城里有动静!在巢车上负责监视的兵士发现碎叶城中火光点点,突骑施人有厉兵秣马的迹象。西北方向的骨咄支报说有突骑施人在他营前集结,蠢蠢欲动。” 第二章:漫漫夜深千帐灯 下 “果然动了!”大帅捋了捋长须,“六郎,通知各军将士迅速收拾停当,随时候命。另请各军主将速来偏帐议事。” 悠远的传令声在军营中回响,安静的大营忽然动了起来,好像一头猛虎从沉睡中苏醒。 大帅回头一笑,“六郎,咱们走吧,如果情报无误,破突骑施人就在今夜!王勇,劳烦你留在这里保护霨儿。” 杜六郎跨步走到大帅前面掀起了帐帘。透过帐帘,但见连绵不绝的大营中火光点点,人影幢幢。而远处的碎叶城中,也灯影绰绰,声音嘈杂。 此时月亮已渐渐升高,月光清冷,透着丝丝凉意。月光下碎叶城周边却马嘶人沸,一场铁和血的撞击即将展开。 随着大帅和杜六郎的离开,大帐里又安静了下来。王勇依着大帐的支柱,在思索着什么。 “王勇哥哥,你刚才给父亲大人说了什么?”王霨觉得自己基本能够适应这个幼小的身躯了,从床上半躺起来问道。 “小郎君,你现在要好好休息。有些事,你还不需要知道。”王勇闷声闷气地回答。 “哦,”吃了个闭门羹,王霨有点小郁闷,“要开始打仗了吗?” “是,”见王霨没有再纠缠之前的问题,王勇也就耐心地解释,“看起来突骑施人待不住了,想趁夜攻击我们大营,毕竟他们对守城更没有信心。” “突骑施人莫非是西突厥的一支?”王霨感觉好像之前在网上看过突骑施这个词条,隐约有点印象,就随口问道。 “小郎君真是聪明好学啊!”王勇脸上有了些许笑容,“西突厥共有十姓部落,突骑施是其中一支。明庆年间,西突厥臣服我大唐,高宗皇帝以怀德之心羁縻西突厥余部,突骑施人被置于絜山都督府,归安西都护府统属,当时本以为西突厥气数已尽,谁知天不亡突厥,突骑施人数十年间竟连续出了几个豪酋,以这素叶水河谷为根基,游牧耕作,收拢西突厥余部和附近的胡人,一跃成为控弦十余万的大势力。当时突骑施首领乌质勒深知我大唐的赫赫武功,不敢有非分之想,向长安上表遣子,也算恭谨。中宗皇帝念其心诚,敕封为怀德郡王,赐其钱粮,以突骑施人为我大唐的西境干城。这突骑施人东征西讨,在河中地区屡次挫败大食,在吐火罗地区遏制吐蕃,控弦三十万,成为碛西第一大国。但随着其势力膨胀,野心复萌,欲图脱离我大唐羁縻体系,独霸碛西,和大食、吐蕃也化敌为友,屡次联合攻略我安西、北庭之地。当今圣人大怒,开元年间屡发安西、北庭之兵攻伐突骑施,其实力已大减。只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突骑施人在素叶水地区经营多年,根基深厚,仍有残余势力,但已不足为虑。倒是大食借突骑施败亡之际,不断东侵,其势已至药杀水流域,令人忧心啊!” “王勇哥哥知道好多啊!”王霨装出一副天真烂漫的崇拜摸样,心理却暗暗想到:“大唐真是威武啊,连一个保镖都知道这么多天下大事,唐朝的赫赫战功果然不是平白来的。” “那此战父亲大人应该没有危险吧?”王霨的思绪回到了眼前的大战。虽然还不是很适应将这个魁梧的大帅当父亲,但王霨知道自己的灵魂占用了人家儿子的躯体,还融合这个居然也叫做“王霨”的男孩的记忆,这个便宜老爸还是不能不认的。经过融合王霨的记忆,王霨已经知道自己现在是大唐天宝七载,也就是公元748年,自己则成为北庭节度使王正见的幼子。 “我军出动了五千精骑、三千弓弩手、二千陌刀手和数千辎重兵,还征召了两万各族散骑,军力远高于移拔可汗的两万残兵。况且大帅英武果敢,杜判官智谋无双,取胜只在指掌之间。只是不知道能否生擒移拔,献俘京师。” “那这么说就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啊。”王霨听王勇讲的如此肯定,心里也松了一口气。不过转念一想,这场战役的危险性肯定不大,不然王正见也不会带“王霨”这么个黄嘴幼子过来,还准许他几天前在附近打猎玩。 此时,军营中传来了纷簇的脚步声和马蹄声,好像是大队人马开始出营了。王霨只在电影中看过冷兵器时代大军出营列阵的画面,何曾如此真切地感受这种夜深千帐灯、沙场秋点兵的场面。单听声音,已经心神动摇,眼神不住地往帐帘处瞟,又偷偷看了看王勇的表情。 “战事虽不需要担心,但小郎君你可不能大意。”王勇忽然幽幽地说了一句。 “为什么啊?”王霨忽然感觉一阵凉意,前世乌龟流的性格使其下意识地将身体缩成一团。 “小郎君也不必过于紧张,不过打猎惊马之事有些蹊跷。当时你的那匹小矮马是大帅精心挑选的,一向脾气温顺,按说不应该无故受惊。还有,打猎附近的树林里有人缠斗,我进去之后只发现了一些血迹,找到了个奇怪的小娘子,这件事也透着诡异。这两件事好像都和小郎君你纠缠在一起,某担心是有人欲对你不利,所以还请小郎君小心。” “那我……嗯……某应该怎么办?”唐朝人说话,无论身份尊卑,都爱自称“某”,更谦虚点的是自称“仆”,王霨一时还没有完全适应。 “小郎君也不需要做什么,只要待在大帐里面不出去就行了。某受娘子所托,必誓死保护小郎君。”王勇的话不高,却像腰间的横刀一般刚毅。 “娘子?”王霨稍稍一愣,然后明白了王勇口中的“娘子”是唐人对主母的尊称。仔细想了想,脑海中浮现一张略显模糊的面庞,透着和煦与温暖,王霨一时也愣了。“无论何时何地,这母爱总像天上的月光,未曾改变啊!”想到这些,王霨一时沉默了。 帐外的声音也渐渐平息了,出征的将士应该已经开拔了,营中又恢复了平静,只有巡哨的刁斗声不时响起。 “小郎君,乏了就歇息一会儿吧。”王勇看王霨半天没有说话,以为是小孩子又犯困了。 “没事,王勇哥哥,咱们再聊会儿天吧。”王霨哪里会有困意,刚刚穿越而来,一切还都很新鲜,需要了解和掌握的东西还都很多。 “什么人?”王勇忽然惊呼,像头惊醒的豹子离开立柱,迅速拔刀在手,仅凭刀风,就熄灭了大帐里面的所有火烛。 大帐不远处的一顶小帐篷外,看守帐篷的两个唐兵都已经倒在血泊里。冷冷的月光和远处的点点灯火照耀着,尚未凝结的血反映着斑斑火光和几个迅速离开的黑影。 第三章:飒沓银鞍照白马 上 王勇还没有来的及有所动作,就听军营中响起了一声怒吼:“哪里来的蟊贼,敢在某大唐军营中猖狂!”然后就是马槊撕破空气的破击声和人的闷哼声,然而轻而密集的脚步声却并未停留,军中的刁斗声则急促地响了起来,留守大营的兵士正纷纷走出营帐。 “这是谁?李别将?不可能,李别将肯定带兵出营了,且他用的是陌刀。其他用马槊的几个番将汉话都没有这么流利。难道是他?是他就放心多了。”王勇轻声琢磨着,然后将食指放在唇间,对王霨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真逗,自己嘀咕着,却不让我说话。”王霨心中暗暗抱怨,不过也知道王勇是为他好,只是腹诽了几句。 脚步声似乎是朝着营门方向去了,后面则有呼啦啦的脚步声。大帐帐帘前也响起了整齐的脚步声,应该是大帐前面的牙兵侍卫在列阵,守护在大帐帐帘前。大帐里的王勇则猫着脚步,潜伏在帐帘侧面。 营门口响起了武器激烈碰撞的厮杀声,间或有唐军士兵受伤呐喊的声音。大帐里面的王勇皱了皱眉头,忽然外面又响起了一个炸雷般的虎吼声:“遮遮掩掩,某最看不过尔等这般行为,吃某一槊!”然后就是一阵奇怪的嘶喊挣扎声。王勇仔细听了听,先伸出了五根指头晃了晃,然后变为两根指头弯了一弯,向王霨方向比划了一下,也不管王霨能否看见。 “哦,来了五个人,有两个已经挂了。”王霨心里翻译了一下。“外面那个大吼的武将是谁啊,这么勇猛,太给力了!听这吼声,简直是猛张飞再世啊,不知道他是不是也长得燕颔虎须、豹头环眼啊?”王霨的心中已经开始回忆《三国演义》了。 营门口唐军的呼喊声越来越高,入侵者似乎放弃了从营门口退却的计划,渐渐向大帐这边移来。因为闷在大帐里面什么也看不见,王霨只能根据声音来判断外面的情况。 帐前的亲卫应该也发现了入侵者的意图,只听一阵整齐有节奏的金属撞击声,亲卫应该是再次紧固了阵型,然后有人高呼:“退后!” “退后?”王霨还没有想明白为什么会出现这个口令的时候,就听见大帐顶上忽然响起了刺啦啦的牛皮破裂声,然后才是弩箭破空的声音。王勇猛然回身,将横刀对着帐顶,并向王霨所在的方位奔去。 闷黑的帐篷忽然天光大亮,月光和火光一拥而入,王霨还没有来得及闭上眼睛,就看见三个黑衣人从天而降,中间还夹杂着刺眼的寒光。 王霨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身体下意识地一翻,就从床上滚落下来。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间,王霨看到王勇揉身而上,趁其中一个黑衣人立足未稳之际,自下而上斜抹了一刀,然后迅速扑向床所在的位置。 然而还是晚了,被王勇刺伤的黑衣人歪歪扭扭还未倒下,另一个黑衣人就迅猛地挥刀向王勇砍去,一串火星从横刀和弯刀中间闪起,王勇和黑影都有惊得呀了一声。另一个黑衣人则趁王勇被阻隔之际,飞跨到床边,一把拎起刚滚落到地毯上的王霨,将弯刀架到王霨的脖子上,王霨只觉得脖颈间一阵冰凉。这个时候,被王勇砍中的黑衣人才噗的一声倒落在大帐的地毯上。 “刚穿越就被劫持,真够点背的!”王霨心中无限郁闷,忽然用余光瞟见黑衣人背后系着一团白色的东西。 “都别过来”,和王勇对刀的黑衣人闪到王霨身后,用不流利的突厥语吼道,黑巾遮住了他大半个脸。安西、北庭的唐兵长期和突厥人打交道,多少都懂点突厥语。听到黑衣人的吼声,王勇停了动作,满脸悔恨之色。帐外的嘈杂声也平息了下来。 在这时间凝固的一瞬间,帐帘被掀了起来,素叶水河谷的疾风吹进了这个开了天窗的帐篷,一个手持马槊,身着银白色明光甲的清瘦武将走了进来,他年轻的脸上散发着和身形不相称的激烈神情。后面一队手持弓弩的士兵也跟随而进,尖利的箭镞封住了两个黑衣人。 “马队正,小郎君在他们手上,要千万小心。”王勇疾呼。马队正挥了挥手,弩手向后退了退,但箭头始终指着两个黑衣人。 “花纹色的弯刀、飞钩,你们不是突骑施人,也不像是纯粹的武士。”马璘淡淡地说道,脸上表情渐渐开始平静下来。两个黑衣人对视了一眼,好像不明白马璘在说什么。 “让开!”黑衣人刀锋离王霨的脖子更近了些。 “放开!”王勇也用不熟练的突厥语吼道。 黑衣人没有回答,只是将冰冷的刀锋贴上了王霨的皮肤。 “好漂亮的花纹,这是……这是……上品的大马士革弯刀啊!”王霨骨子里的宅男本性暴漏无疑,沉迷虚拟,忘却现实,生死关头,还没有忘记在自己心中炫耀一下在网上查到的冷僻知识。“等等,大马士革弯刀,难道他们是大食人?” 王霨心念一转,忽然呜呜哭了起来,边哭边喊:“王勇哥哥,你赶快救救我,我害怕,这些大食人好可怕,他们的刀真冰冷啊!” 黑衣人见王霨哭泣,只当是小孩子害怕了,桀桀地怪笑了一声,然后又高呼了一次,“让开!” “大食人?!”王勇仔细盯着王霨看了一会儿,然后凝重地望向马璘,“不是突骑施人?”马璘想了想,点了点头,“肯定不是突骑施人,武器和身手都不像。” 王勇后退了一步,将横刀收回刀鞘,让弓弩手闪开一条道,但弩手的箭依然对着黑衣人。 “走,门外,放开!”王勇用手比划着给黑衣人说到,同时给马璘使了个眼色,马璘想了想,点了点头。 黑衣人好像没有完全明白王勇的意思,王霨继续哇哇哭着,王勇更加焦急,又退后了一步,用手比划着再说了一遍。 黑衣人似乎明白了,开始缓缓向帐帘处移动。前面一个黑衣人抱住王霨,弯刀紧紧贴着王霨的脖子。后面的黑衣人背依着同伙,持刀警惕着后方。 看到黑衣人的谨慎的架势,王勇不禁点了点头,但眉头锁得更紧了。 第三章:飒沓银鞍照白马 下 弩手随着黑衣人的前进不断后退,马璘也混在弩手中间后撤,很快撤出了大帐。王勇则牢牢盯着前面黑衣人拿刀的手,眼睛连眨也不眨,随着黑衣人的步伐缓缓后撤。 黑衣人从被发现到突入大帐,大概只用了不到半炷香的时间,但从大帐走到营门口,两个黑衣人足足用了一炷香的时间。这时军营留守的唐军已经全部聚集在大帐周围,眼睁睁地看着黑衣人一步一步走向军营门口,手里紧握武器,却连大气也不敢出。只有黄昏之时大帅和杜判官观察敌情用的巢车,在夜风中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将气氛衬托得更加紧张。 走出军营,黑衣人似乎也感觉轻松不少,走在后面的黑衣人打了个响亮的呼哨,军营外的不远处顿时响起了清脆的马蹄声。 “放开!”王勇依然牢牢盯着抱住王霨的黑衣人,手悄悄放到了横刀的鲨皮柄上。王勇身后的弩手也紧跟着围了上来。 “退后,上马,放开。”黑衣人低沉地回应。 “上马,放开。”王勇唰地将刀拔出了一半,想了想,然后又生生将刀推回刀鞘。 马蹄声越来越近,一眼望去竟然是个小规模马队,十余匹高头大马,英武非凡,马上都没有骑手。 马队瞬间就到了黑衣人面前,抱着王霨的黑衣人先将王霨放在马队中离军营门口最远那匹马的马鞍上,弯刀始终不离王霨,然后自己翻身上马,上马时,背后的一大团白包裹一闪而过。另一个黑衣人在抱王霨的黑衣人上马时一直持刀在警惕着,始终将王霨控制在自己刀锋所及的范围中。 见同伴顺利上马,另一个黑衣人也一跃上马。在他上马的同时,王勇怒吼:“放开!”弩手也牢牢将两个黑衣人锁在自己箭头的攻击方向上。 两个黑衣人对王勇的怒喝和弩手的威胁视而不见,拽起缰绳,作势就要离开。 王勇大吼:“射!”数十支寒光闪闪的弩箭向两个黑衣人射去,像片乌云要将黑衣人连人带马笼罩其中。 黑衣人猛的一夹马腹,两匹马愤然长嘶,如矫健的蛟龙一跃而起,在空中腾跃数米,落地之后就借势撒蹄狂奔,后面的马匹也纷纷追随头马奋蹄奔跑,并在烈风中长鸣不已。 马群迅速被乌云笼罩,有四五匹马瞬间就痛苦倒地。但黑衣人骑的两匹马和紧随其后三匹马都毫发无伤,脱离了乌云的笼罩范围。 两个黑衣人拉缰回转马身,眼睛里面都是嘲弄之意,此时他们已经脱离了弩的有效射程,看着正在上马的王勇和唐军骑兵,他们依仗着胯下的神驹,有恃无恐。一直抱着王霨的黑衣人也放松下来,和同伴一起向唐军军营方向挥舞着弯刀,狂笑不已。他们没有听到王霨低低地嘟囔了一句:“这就是有名的阿拉伯马啊。” 这时忽然传来了霹雳般的长箭离弦声,抱着王霨的黑衣人还没有明白怎么回事,一羽长箭已经刺穿了他的咽喉。他的同伴正要伸手去抓王霨,长箭破空的声音再次传来,他急忙挥刀格挡,只听叮当一声响,弯刀刚好击飞射向他咽喉的长箭,而箭上的力道则震得他虎口发麻。 此时王勇率着一队轻骑已经杀近,想起那神鬼莫测的两箭,最后一个黑衣人放弃了再次利用王霨胁迫的想法,挥刀向还僵在马背上的同伴尸体砍去,似乎想把系在同伴背后的白包裹砍掉。 弯刀还没有触到捆绑包裹的丝线,黑衣人忽然发现一道诡异的刀光从一匹逃出弩箭覆盖范围的马匹腹部向自己的胸部袭来。黑衣人咦得一声,急忙回刀抵挡。进攻的刀光忽然又一转,一个灰衣大汉从马匹腹部一跃而起,割断了捆绑包裹的丝线,在半空中回手用刀柄将黑衣人的尸体从马上磕飞,然后一把揽住白包裹,放在王霨和自己身体中间,双腿猛夹马腹,开始向背着唐军军营的方向狂奔。 突发异变让所有人都楞了,王霨呆呆傻傻的,半天才发现自己刚刚脱离虎口,就又陷入狼穴,再次被人挟持了。“真不是一般的点背啊!有像我这样倒霉的穿越者吗?”王霨无奈想到。 黑衣人最先明白过来,直接用弯刀猛拍马匹,紧追灰衣人而去,嘴里还大喊着什么,只是没有人明白。 王勇也回过神来,转身高呼“再来三队轻骑兵,派几人给大帅报信,说明情况。其余严守大营!”也策马紧追。 大营里面的北庭轻骑兵正在上马整队,大帐前的巢车最高处忽然响起一声响亮的呼哨,马璘挥动手中的石四强弓,狂吼一声“安西斥候队,随某出击!”然后拽着巢车上的麻绳飞身而下,落到奔驰而来的一匹白马上,用脚轻轻一扣马腹,白马如同一道雪亮的闪电从军营飞驰而出,后面是隆隆的马蹄声,安西的斥候和北庭的精锐轻骑,都如疾风一样在策马狂飙。 在清冷的月光下,碎叶城外的大地上,城南军营附近,几股骑兵正在上演一场冲刺竞赛,无论是最前面的灰衣人还是紧随其后的黑衣人,无论是双眼发红的王勇,还是银鞍照白马的马璘,以及排成冲锋阵型的唐军骑兵,所有的人都不断扬起马鞭,呵斥着坐骑发力,毫不怜惜马力,向北狂奔。 而此刻碎叶城西北方向,上千突骑施骑兵手持弯弓,正疯狂地向对面沙陀军营中射着火箭。裹着烈油的火箭如同千万颗流星,从天而降,坠落到牛皮帐篷上。牛皮本就是易燃之物,再加上火箭带来的烈油,刹那间沙陀军营就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篝火营地,照亮了碎叶城附近的天空。浓浓的黑烟随风飘起,一股乱世的味道充斥在天地中。 这时,碎叶城外某地,一支骑兵队伍正在树林中潜行,队伍不是很长,中间还有几辆马拉的大车。马蹄上都包了麻布,马嘴也都用布匹牢牢束缚住,黑压压的队伍悄无声息。队伍中的某人回首看了眼碎叶城西北方向的烟火,低声说道:“若能逃过此劫,必报此仇。” 与此同时,杜六郎骑在一匹青骢马上,带着自信的笑容说道:“大帅,某算定移拔的主攻方向必是此处!那西北方向的烟火不过是障眼法而已。” 第四章:碎叶九月风夜吼 上 不断起伏的马背让王霨从再次被劫持的震惊中苏醒过来。西北方的火光在夜风中妖娆直上,呈燎天之势。 灰衣人一边扬鞭催马,一边对着王霨背后的包裹大声说着什么。话声被掠面而过的疾风吹散,洒落在炸雷般的马蹄声中,迅速湮灭。 灰衣人喊了许久,不见包裹有什么动静,不禁着急起来。腾出挥鞭的手进包裹里面一探,好像明白了什么。伸手从衣服里掏出个小瓷瓶,在包裹里打开,王霨在前面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清香气息。 清香散去后片刻,王霨后面的包裹微微动了起来,然后飘出一个略显迷糊的声音,用王霨听不懂的语言问了句什么。灰衣人大喜,连忙应到,兴奋地说了一串话。可惜王霨一句话也听不懂,只是感觉他的话和黑衣人说的话很像。 马蹄声隆隆,在九月的夜风中此起彼伏。素叶水河谷地区因为河流的湿润和南北高山的屏护,气候在西域地区算是宜人的。但农历九月间的晚上,夜风中已经有了沁骨的寒意。可剧烈的高速奔驰,让灰衣人的坐骑浑身是汗,好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黑衣人依然在后面紧追不舍,从声音上听,好像越来越近了,毕竟灰衣人的马上多了两个人。 有几次王霨都感觉黑衣人的马已经迫近到一个马身的距离,但灰衣人还没有来得及动作,就听到后面响起尖锐的长箭撕破空气的声音,直冲黑衣人的背部而去。黑衣人对后面的长箭颇为忌惮,一听到长箭来袭的声音,就赶紧变向,规避箭路,但一变向,速度就降了下来,距离灰衣人就又远了数丈。灰衣人刚开始还对长箭有所戒备,但后来发现长箭总是有意无意地在帮助自己,也就不再在意,只是拼命地催促坐骑。 王霨一开始还不明白后面的射手为什么要帮助灰衣人。后来一琢磨,明白了。自己目前在灰衣人手中,王勇和马璘必然投鼠忌器,不敢直接攻击灰衣人;而黑衣人夜闯大营,用刀劫持自己,还言而无信,肯定是敌非友,王勇和马璘绝不会再让自己落到黑衣人的手里,所以两害相权选其轻,宁愿选择帮助灰衣人。 而胯下湿漉漉的阿拉伯马也让王霨在电光火石间明白了王勇和马璘的依仗,那就是唐军的战马。阿拉伯马个头高大,神骏无比,善于短距离冲刺;而唐军的战马多是来自北方大漠的突厥马,突厥马是后世有名的蒙古马的前身,个头不算高,短距离冲刺一般,但吃苦耐劳、耐力极佳,长距离奔跑的优势很大。 现在灰衣人马上有三人,速度无法充分发挥;黑衣人又被后面不断袭来的长箭所累,不断地减速、提速,也渐渐要被后面的唐军赶上。想到这里,王霨心头一松。 后面的人似乎感觉有点闷,从包裹中探了出来,胳膊碰到了王霨的脸。王霨顿时嗅到一缕淡淡的幽香,脑子中一亮,明白了后面的人就是王勇之前在自己出事的树林里所救的那个小娘子。“难道黑衣人其实是冲着这个小娘子来的,自己只是被连累了?”王霨暗暗忖到。 后面的小娘子好奇地看了看四周,然后向灰衣人说了几句话,听语气像是在询问什么。虽然形势很紧迫,但灰衣人还是耐心地回答了小娘子的问题。 小娘子忽然嘤咛一笑,将头凑到王霨的耳边,说了句什么。王霨的耳朵被小娘子的头发蹭到,忽然感觉脸急剧热了起来。气氛忽而变得旖旎起来,扑面而来的疾风也一瞬间温柔了很多。 王霨正沉醉在这九月的夜风之中,忽然前面腾起剧烈的火焰,一股热浪顺着北风冲刷着王霨红扑扑的脸。抬眼一看,一座大城在火光中熊熊燃烧,碎叶城在这兵燹之中再次惨遭蹂躏。而王霨此时才发现,他们已经从城南的唐军大营跑到了碎叶城边。 碎叶城西北方,矮壮的朱邪骨咄支拉住焦躁不安的战马,站在上风口,浑然不管自己大营中的烈焰,只是对着碎叶城的大火哈哈大笑。在他前面,无数沙陀族士兵正在将火箭向碎叶城中射去,火势乘着烈风,愈发凶猛。 壮实的沙陀王子朱邪尽忠站在骨咄支身后,几次张口欲言,又忍住了。“忠儿,你是不是想问为什么要焚了这碎叶城?” “父汗,大帅给我军的指令是埋伏在大营附近,待突骑施人破营而过时尾随而击,并没有命令我们烧了这碎叶城啊?” “忠儿,你还是太年轻啊?”骨咄支干笑了两声,“某来问你,我沙陀族的大敌是谁?” “我沙陀族的大敌?”朱邪尽忠沉思了一会儿,慢慢答到,“葛逻禄和我族围绕金山以西的草场素有争斗,而葛逻禄人口众多、行为骄横,实我族之大敌也!” “哦,那除了葛逻禄呢?”骨咄支对儿子的答复不置可否。 “除了葛逻禄,那就是回纥人。回纥已建立汗国,骨力裴罗被天可汗册封为怀仁可汗,控弦之士近二十万,是当今漠北第一大势力。回纥奄有金山以北的广袤之地,且距离我族不过数日路程,威胁甚大,堪称劲敌。” 骨咄支脸上有了淡淡地笑容,疾风吹来,碎叶城的火势又大了几分。“你答的都对。葛逻禄是匹饿狼,和我族有血海深仇,而我沙陀人口不如葛逻禄,十年之内,葛逻禄都是我族的劲敌;回纥人是头猛虎,骨力裴罗已经尽有西突厥故地,纵横大漠,连大唐都不得不承认其势力范围,五十年之内都是我族的巨大威胁。你能看到这些,很不错。” “但是,”骨咄支话锋一转,“葛逻禄人口虽众,但谋刺黑山蠢笨无谋,只有匹夫之勇,行为骄横,徐徐图之,必可破也,只是劲敌,而非大敌。回纥方兴,兵锋正盛,但回纥人非侵略无度之辈,骨力裴罗心怀立国大志,重长远之利。若其势大,吾可依附之;若其势弱,吾可缓缓侵之。虽是威胁,并非灭族大敌。” “那我沙陀族的大敌是?”朱邪尽忠年轻的脸上满是疑惑,“难道是南方高原上的吐蕃人?还是西方的大食人?” “都不是。”骨咄支摇了摇头,低声说道:“忠儿?我沙陀和突骑施人有何区别?” 朱邪尽忠被父亲的这个问题问住了,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突骑施人和我们沙陀人都曾是西突厥部属,也都在西突厥国破之后投靠大唐,分别在安西和北庭都护府的统率下战斗。忠儿,你要记住,突骑施人的今天也可能就是我们沙陀人的明天。能够将沙陀人从大漠上抹去的,不是葛逻禄人,不是回纥人,也不会是大食人和吐蕃人,只可能是唐人。唐朝是条遨游九天之上的巨龙,不仅有庞大的人口和精锐的军队,还有华美精细的丝绸和浩如烟海的书籍,远不是某等大漠上的民族可以匹敌的。天可汗对待我们,就像猎人对待猎犬一样,若是我们可以为他撕咬、捕捉猎物,他就会赏赐我们钱粮和头衔;如果我们背叛了他或是威胁到了他,他就会毫不犹豫地派出军队,纠合其他猎犬,将我们咬死。或者将我们灭族,或者将我们内迁同化,总之一旦我们惹怒了天可汗,随时都有灭族之祸啊!”骨咄支的声音变得低沉,“所以,大唐,只有大唐,才是我们的大敌!忠儿,作为沙陀族的王子,你一定要牢牢记住这一点,否则我们沙陀可能就要有灭族之祸了!” 第四章:碎叶九月风夜吼 下 “那我们应该如何对待大唐?”朱邪尽忠开始思索。 “不错,忠儿,你想到这个问题了。对待大唐,要根据形势的变化采用不同的策略。如果大唐强盛,我们要服服帖帖做只忠犬,替天可汗守护边境,同时借唐军之力铲除我族的敌人,壮大自己的力量;如果大唐衰弱,我们就可以不断掠夺大唐的人口,侵蚀大唐的领土,学习大唐的技术和文化,在大漠东征西讨,建立自己的国家;如果大唐内乱,陷入衰败,我族可以尽起北地之兵,马踏中原,问鼎长安!”骨咄支的喉咙里忽然充满了渴望。 “那这和烧碎叶城有什么关系啊?”朱邪尽忠对父亲的话有所了悟,但还是很不明白。 “葛逻禄人一直垂涎碎叶城,战后必乞求北庭唐军允许其将牙帐立在碎叶城。碎叶城是碛西第一雄城,周围水土肥沃,草场可人,若葛逻禄人得之,实我族心腹之患,不若一把火焚之,大家都干净。”骨咄支桀桀怪笑起来,“而唐军也期望以碎叶城为依托来宣扬教化,统领碛西诸族,如今烧了这碎叶城,唐军在碛西也少了个支撑点,对我族也不是坏事。” “可万一大帅追究起来怎么办?”朱邪尽忠脸上有些焦急。 “无妨,忠儿。”骨咄支看着儿子满脸的焦急之色摇了摇头,“就报说突骑施人出城之后纵火焚城,而我军忙于杀敌,无暇救火。” “禀报可汗,突骑施人在纵火点燃我大营之后,已绕过我军营地,开始向西北方向突围,兵力约有三千人。”一名沙陀骑兵气喘吁吁地前来报告军情。 “三千人?移拔果然没有那么蠢,没有从西北方向突围,不过突骑施人能否突围出去,并不取决于于西北方向的战斗。传令各部,尾随突骑施人,随意射击即可,不必赶尽杀绝。” 骨咄支周围的亲兵跨上战马开始向埋伏在大营附近的沙陀骑兵传令,他们没有听到骨咄支低低地对朱邪尽忠说道:“狡兔不能死绝,飞鸟不能射尽,留点突骑施人让葛逻禄和唐军头疼去吧,这就是猎犬的生存之道啊。当然,猎犬也不能太勇猛,威胁到主人肯定死的早,突骑施人的下场就是例子啊。忠儿,上马,碎叶城烧差不多了,我们去看看前面的局势。” 越过沙陀军营的突骑施人刚刚吆喝着开始提高马速,后面天空中就飞满了铺天盖地的羽箭,四五千同样操着突厥语的沙陀骑兵手持骑弓,在突骑施人后面不紧不慢地吊着,时不时射上一轮。一轮攻击过后,总有突骑施人惨叫落马,跌落到绿黄相间的草地上,旋即被纷乱的马蹄踩踏成肉泥。 突骑施骑兵突围心切,浑然不顾背后的攻击,只管向前、向前。碎叶城西北地势平坦,利于骑兵奔驰,只要逃出唐军的包围圈,他们就能鱼入大海、鸟归丛林,在这广袤的草原上尽情驰骋,依靠手中的弯刀和弓箭生存。 正在疾驰的突骑施前锋忽然惨叫一声,连人带马栽倒在地,后面的骑兵还没有明白怎么回事,也纷纷摔倒,然后就是一阵阵瘆人的惨叫声。 前锋的惨叫声让突骑施人的队列一滞,不少骑兵赶紧拉住正在撒开腿奔跑的坐骑。借助清冷的月光和背后冲天的火光,突骑施骑兵才发现前面地上有无数的巨大的坑洞,坑中尖锐的鹿角枪上挂着同伴滴血的尸体。而坑与坑之间,铺满了寒光闪闪的铁蒺藜。 突骑施人还没有来得及做出反应,无数的羽箭带着令人不安的呼啸声从突骑施两侧射来,无数突骑施人纷纷落马。 三轮羽箭过后,突骑施人已经死伤大半,剩下的突骑施骑兵如同草原上受惊吓的黄羊,惴惴不安,缩成一个圆团,不少骑兵胡乱奔跑着,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逃窜。 突骑施骑兵两侧出现了黑压压的骑兵队,这些骑兵手持弯弓,缓缓向中间压迫,在行进中持续不断地朝空中放箭。骑兵队中有的人头发如燃烧的烈火,有的人脸面白若涂粉的女子,有的人瞳孔竟是绿色的。他们操着突骑施人听不懂的语言,只是不停地射箭、射箭。队伍中也有不少黑发黑瞳的,挥着弯刀呼喊着,看起来是各级头目。 一支羽箭被弓弦抛上高高的空中,然后箭头朝下,一头向突骑施混乱的队伍中扎去,刺破坚实的牛皮甲,穿入了某个突骑施骑兵的身体。这个突骑施骑兵还没有想好自己手中的弯弓应该向哪个方向发射,就无力地从马背上歪倒,跌落在地上。 羽箭的主人正要再次张弓开弦,只见从突骑施后面飞驰而来数十骑,一个低矮的骑士用还算流利的汉语在马背上高呼:“李将军且莫赶尽杀绝,看某来招降这些突骑施余孽!” 黑发黑瞳的李将军微微一笑,似乎对“李将军”这个称呼很开心,用流利的汉语对来人高呼:“骨咄支叶护,待某再射一轮,然后再由你出面招降。”然后对身边的亲卫下令到:“加速射击!” 待到骨咄支跑到李将军面前时,中间乱成一团的突骑施人已经只剩百十余人。 “骨咄支叶护,你真是太忙了。某就替你将突骑施解决了大部,剩下的突骑施人叶护你可徐徐招降,战场也就有劳叶护打扫了,缴获的铠甲、战马叶护可记得将我军那份送还于某啊。”李将军对满脸通红的骨咄支说道,然后挥手下令,“回营!” 待到李将军的队伍走离之后,骨咄支气得牙咬的咯吱吱响,“该死的黠戛斯人!你还真以为大唐的李皇帝和你是一家人啊!” “父汗,李将军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啊?”一脸不安的朱邪尽忠赶到骨咄支面前问道,“难道是大帅对我们沙陀不放心?” “忠儿,这就是大唐的御下之道啊!某等纵火焚烧碎叶城的事估计也被李昆发现了,如果大帅责怪下来,为父一力承担,你且莫出头,你还年轻。” “报……”一骑飞驰而来,“可汗,碎叶城边的兄弟发现有数百唐军精骑正向碎叶城北赶去!” “哦,城北那边就是素叶水,现在水流湍急,按说不会有什么异动啊,唐军怎么急急忙忙向碎叶城北赶去,其中必有玄机。传令,留五百人打扫战场,将所有缴获一分为二。再派五百人去扑灭营地的大火,尽力抢救咱们的辎重。其余人,随某去城北!” 大队骑兵风一样向碎叶城北赶去,而遗留下来的战场上尸横遍野、战马哀鸣。夜风怒吼着、咆哮着,将这一切的血腥和挣扎吹散,只留下一地冰冷的月光。 第五章:突厥单于夜遁逃 上 碎叶城东的密林中,葛逻禄的首领谋剌黑山望着碎叶城方向的大火,焦虑万分,不停地用马鞭抽打白桦树的树干,将灰白色的树皮打得皮开肉绽。 “该死的移拔,居然一把火烧了老子未来的牙帐,真是太可恶了。待老子抓住移拔那个家伙,必将他千刀万剐!”谋剌黑山一鞭将一大块树皮抽飞,树皮直接向站在他身后的谋剌思翰飞去。 二十来岁的谋剌思翰正在低头沉思,忽然感觉眼前飞来一块“暗器”,急忙闪头躲过,刷地拔出弯刀朝“暗器”劈去,却劈了空。只见灰色的“暗器”从耳边擦过,落在身后的黄叶地上。 “笨蛋,连一块树皮都躲不过,你是某的儿子吗?”谋剌黑山看到次子的狼狈样,不禁大怒,马鞭呼啸地朝儿子抽来。谋剌思翰不敢闪避,任马鞭抽打着身上的牛皮甲,发出阵阵闷响。 待到谋剌黑山打累了,谋剌思翰才小声说道:“父汗,某在想这火可能不是移拔放的。” “为什么?给某说个明白,不要弯弯绕绕,多学学你大哥,说话干脆直接点。”谋剌黑山依着被自己抽打半天的白桦树,微微喘着粗气。 谋剌思翰虽然对父亲将那个莽撞的哥哥当做自己的榜样颇有怨言,但还是一脸平静之色,急忙答道:“父汗,碎叶城中有近五万突骑施人,虽然大部分男子骑得了马,拉得动弓,但还是有近三万的妇孺和老弱病残。移拔突围的时候肯定不会带这些累赘,但也必不至于狠心将碎叶城付之一炬,让数万同族葬身火海。在碎叶城西阻拦突骑施人的是沙陀人和黠戛斯人。黠戛斯人和我族领地相隔千里,其首领李昆又甚是高傲,不屑于阴谋诡计,应该不是他放的火。而沙陀人与我族有世仇,围绕金山附近的草场数次发生流血冲突,骨咄支老奸巨猾,很可能借封堵突骑施人突围之名在碎叶城纵火。因为他知道父汗想在战后将牙帐设在碎叶城。” “这么说来倒是有些道理,骨咄支那家伙确实不是个好东西。”谋剌黑山摸了摸自己硕大的酒糟鼻,“那现在该怎么办?你小子想了半天,肯定已经有主意了。” “父汗,我军现在奉大帅之命,在此堵截突骑施人。如果擅离职守,战后必被大帅责罚,将牙帐设在碎叶城的计划就更难实现了。现在烈火焚城,碎叶城内必然一片混乱、兵力空虚,父汗可速分两千兵士以救火之名攻取碎叶城,控制火势,收拢城中的突骑施余部。同时派人到大帅军前陈说情况,只说变起肘腋,情势紧急,为了保住碎叶城,我族已派部分兵马去灭火取城,但主力未动,必不贻误大帅的战机。” “你总能想出这么多的道道来,某早就恨不得立刻去攻城救火,但碍于职责,不敢轻动。你的方案不错,可大帅那边派谁去说呢?你知道咱们葛逻禄人刀够硬,马够肥,就是嘴笨点,不像沙陀人那么善于忽悠人啊。” “父汗,某愿往大帅军前陈述情形,力保战后这碎叶城成为父汗的牙帐。”谋剌思翰半跪请命。 “好,你总算有些地方比你大哥更擅长一点,你去吧。”谋剌黑山哈哈大笑起来,对亲卫下令,“速分两千人去攻取那碎叶城,扑灭大火。” 离葛逻禄人藏身的树林不远的地方,两千北庭陌刀手在别将李定邦的带领下,正擦拭着一人多长的陌刀,锋利的刀刃映射着月光,杀气腾腾。陌刀营不远处,三千弓弩手散坐在地上,正在保养体力。一旦开战,弓箭手就需要不停地张弓,这是件极其消耗体力的活动。 “大帅,碎叶城果然燃烧起来了。”杜六郎骑在那匹无聊地打着响嚏的青骢马上,对王正见风淡云轻地说道。在他和王正见周围,是密密麻麻的轻骑兵和重甲骑兵,除了王正见周边的亲卫,大部分骑兵都坐在地上休息或伺弄着自己的坐骑。 “六郎,你真是算无遗策、看透人心啊,知道骨咄支一有机会肯定会忍不住出手。”王正见对自己的判官非常满意,赞赏地说道。 “大帅,我大唐立国以来,对待狄戎之辈,之所以屡战屡胜,威震漠北,鞭御岭西,除了宣武怀德之外,还在于善于以夷制夷。狄戎不善建设,独爱侵夺,本就自相争斗不休。我大唐因势利导,借水行舟,以二桃杀三士之计,使狄戎互攻,大伤小灭,无论胜负,皆利于国家。碛西地区远离中枢,汉民尚少,难设郡县,只宜羁縻。而狄戎之辈如离离之草,灭旧出新,难以根除。若任其发展,则伤一戎而肥一狄,空耗钱粮,于事无补。需以利诱之,使狄戎相争,相互克制,无暇他顾。碛西地区经此一战,突骑施人元气大伤,已不成气候。葛逻禄人兵马正盛,必欲立牙碎叶,取而代之。狄戎大则中原忧,蛮夷强则华夏弱。回纥、葛逻禄皆有狼子野心,不得不防。不加牵制,必为劲敌。黠戛斯居回纥之北,双方互有攻伐;沙陀在葛逻禄之东,两族素有纠纷。我军以碎叶城为饵,借大战之势推波助澜,使其鹬蚌相争,势不两立,大帅则可居中调停,坐收渔翁之利。如此则北庭安矣,中原安矣,华夏安矣。” “六郎有经天纬地之才,真乃杜家之千里驹也!”王正见手捋长须,不由赞叹到,“一席以夷制夷论鞭辟入里,切中要害,实华夏治边之良策也!” “千里驹不敢当!吾家之千里驹当是某家那位叔叔。他虽小某数岁,但博古通今,明纲常、知权变,满腹锦绣文章,通晓经邦济世之道,乃宰相之才也。某区区萤火,不敢与日月争辉。而某有所施展,尚得益于大帅之信任,实不敢贪天之功为己有。” “六郎过谦了!”王正见还想再说些什么。忽然有亲卫打马前来报道:“启禀大帅,据斥候探报,已发现数量近两万的突骑施骑兵向我军方向疾驰而来,目标当是城东的素清峡谷。” “近两万人?看来移拔把所有的牌都押上了啊!传令各军,迅速整装,按战前部署各就各位,待某的进攻命令。”随着一声令下,树林里到处都是整理盔甲和武器的声音。 “不出六郎所料,突骑施人的主攻方向果然是碎叶城东的素清峡谷。移拔拿出了狐狸逃避猎手的劲儿,故布疑阵,声西击东。不走地势平坦的西北大道,反其道而行之,欲图从城东的素清峡谷转而向南,绕道叶支城,借助延绵的千泉雪山掩护逃亡石国。移拔也算有些门道了,可惜还只是粗通皮毛,情势尽在我军的掌控之中。”王正见淡淡地说道,话语中充满了自信。 第五章:突厥单于夜遁逃 下 “也多亏了马队正送来的情报,说一支石国军队悄悄绕过拔汗那国,在千泉雪山西麓活动,似有所待。不然某也不敢如此确信移拔要走这条道路。碎叶城西地势开阔,看似利于骑兵突进,但必是我军的防范重点。且我军有五千北庭精骑和两万各族散骑,骑兵对战,突骑施并无优势,若其向西突围,则正中我军下怀,移拔也是久经沙场的人物,断不会出此下策。碎叶城北是素叶水,素叶水虽比不得药杀水、乌浒河,也阔六十余丈,此时风急浪高,非舟楫不可渡也。突骑施人善骑射而拙于舟师,且我军早已尽收沿岸舟船,并派斥候巡逻,可高枕无忧矣。城南则是蜿蜒千余里的千泉雪山,无路可走。唯有城东,看似山隘崎岖,但若能调开我军,突破素清峡谷,南下叶支城,则可依仗熟悉地势之利,甩开我军的追击,走千泉雪山南麓抵达石国。移拔之用心不可谓不深,但其毕竟只是粗通兵法,不知声东击西、调虎离山之计在中原历史上已是耳熟能详之策,可谓谁人不知、无人不晓,区区伎俩,还是失之简单了。如果能一战而生擒移拔,大帅,您的功业就更上一层了。”杜六郎指点江山,满脸激昂之色。 “功业?”王正见的脸上浮现了淡淡地萧索之色,“六郎你还年轻,正是意气风发、指点江山之时,殊难体会这高处的刺骨风寒啊。”一边说着,王正见下意识地紧了紧披在玄甲上的红色大氅,仿佛真有细若银针的刺骨疾风在折磨他的躯体,连厚重的明光铠都无法阻挡。 一直挂在杜六郎脸上的自信笑容消失了。王正见看似颓唐的感慨虽不是壮志满胸的杜六郎可以完全理解的,但他知道,自己现在经历过的和正在经历的,眼前这位沉稳的大帅都经历过;而自己尚未理解和尚未经历过的,大帅也都已经经历过。自己看过的天地和风景和大帅比起来,还只是坐井观天,相差甚远。“看来自己需要磨练的地方还很多啊。”杜六郎暗暗想到。 “启禀大帅,葛逻禄王子谋剌思翰求见!”谋剌思翰的求见打破了杜六郎的沉思。 “六郎,谋剌思翰所为何来啊?”王正见的脸上萧索之色已退,换上了一副主官考较幕僚的神情。 “这有何难,必是为了这碎叶城中的大火而来,想必谋剌黑山迫不及待想去救火了吧,说不定现在连杀了沙陀人的心思都有了。只是忌惮大帅的威仪,不敢轻举妄动,现在特来请命耳。少不得还要告沙陀人的状。”杜六郎也从神思中跳转回来。 “那就看六郎判断地如何了?”王正见挥起马鞭,对牙兵说道,“有请葛逻禄王子。” 片刻功夫,就见脸庞清秀的谋剌思翰走到王正见马前,屈膝跪下,高声喊道:“阴山都督府录事参军谋剌思翰拜见大帅!” “哦,阴山都督府录事参军,王子你倒是熟稔大唐的官制。”王正见玩味着谋剌思翰的话,好像在思考着什么。 “录事参军一职乃当今圣人所赐,经中书门下,由吏部任命,某自然时时牢记在心。”谋剌思翰不卑不亢地答道。 “观郎容貌,颇似中原,令某思家啊!”王正见忽然叹道。杜六郎瞥了一眼谋剌思翰,才发现他的面庞精致,不是西突厥人常见的粗线条。 “令大帅思家,实某之罪过。大帅慧眼如炬,某之母确乃中原人士。”谋剌思翰的声音微微有些颤动,但努力保持平静。 “汝乃汉家余脉啊!”王正见翻身下马,一把扶起谋剌思翰,“快快请起!”王正见突如其来的热忱让谋剌思翰有些受宠若惊。 “郎今求见有何事也?”王正见扶着谋剌思翰的胳膊,和蔼地问道。 谋剌思翰急忙答道:“某父亲大人见碎叶火起,恐雄城毁于一旦,大军战后无立足之地。乃分兵两千前往灭火,其余兵士皆谨遵大帅军令,随时候命!事发紧急,某等擅自处理,还请大帅惩罚。” 王正见看了一眼杜六郎,然后问道:“可知火起之因?” “某等不知,想来是突骑施人突围在即,移拔自知碎叶不守,自焚名城,妄图玉石俱碎,毁我大唐重镇。”谋剌思翰回答的平静如水。 “好!好!好!某本欲下令让葛逻禄部分兵救火,尔等已先为之,甚好,何罪之有!战场之上,情况多变,为将者岂能事事请示,须有杀伐决断之气概,汝已知为将之三味也。”王正见满面春风,“救火之后,尔等两千精兵可就势控制碎叶城,搜捕余敌,但不可滥杀无辜。” 谋剌思翰喜出望外,忙道:“谨遵大帅军令!某这就回去告知父亲大人。”转身欲走。 “郎且慢,”王正见右手一把拉住谋剌思翰,左手从腰带上取下一枚玉佩,放到谋剌思翰手中:“今夜见郎,倍感亲切,战场相逢,身无他物,唯玉佩一枚赠郎。望郎奋勇杀敌,常建功勋,以慰母心。” 谋剌思翰一瞬间有点心神动荡,然而很快就平静下来,再次跪倒:“谢大帅恩典!某自当奋勇,必不负大帅厚爱!” 望着谋剌思翰的背影,杜六郎轻轻叹道:“某小觑天下英雄了,不知蠢笨的谋剌黑山竟有如此俊儿,小小年纪已有如此城府,后生可畏啊。” 王正见笑道:“难得六郎也有叹气的时候啊!此子不可小视,借分兵救火趁机夺占碎叶,以禀报为名逼某追认其行为,必是此子的手笔。谋剌黑山有贼心而无贼胆,粗鄙无文,不过匹夫耳。此子熟知大唐风物,进退有据,滴水不漏,确实可畏。” “那为何大帅还要做出厚爱之态?”杜六郎皱起眉头,认真思索着。 “六郎难道不知谋剌思翰乃幼子,不为谋剌黑山所喜?”王正见看着杜六郎紧锁的眉头,脸上荡起了揶揄之色。 “听闻谋剌黑山的长子谋剌逻多甚肖其父,谋剌思翰常郁郁不安,某知大帅之意耳。二桃杀三士,需要早早埋下伏笔啊。”杜六郎跟上了王正见的思路,“大帅高明!” 碎叶城附近某处,走在队伍前列的骑兵停了下来,向后面做了个停止前进的手势。数个骑兵从腰间取下角弓,瞄准前面的目标,张弓、搭箭、松弦,一气呵成。 正在和弟兄们聊天的一个巡逻骑兵忽然听到急促的风声,还没有来得及躲避,数枚羽箭已经刺破了他的咽喉和心脏。“敌袭!?这里怎么会有敌袭?”这个问题在骑兵脑子里面盘旋飞舞。在他倒下的尸体附近,是和他一样满脸疑惑的弟兄们。 惨淡的月光下,一支精锐的突骑施骑兵如同饿狼一样向预定目标扑去。 第六章:沙场烽火连胡月 上 月光、火光,在跃动的马背上,满眼都是一闪一闪的光芒。被灰衣人劫持的这段时间,王霨发现了两件事情,一个可以算是好消息,另一个则绝对是坏消息。 好消息是,灰衣人明显和黑衣人不是一路的,且对自己并无太多敌意。他当时潜伏在军营附近的目的很显然是为了救那个来历不明的小娘子,而这个小娘子也肯定和灰衣人有莫大的联系。不然他不会冒这么大的险,藏身马腹,虎口夺食,利用稍纵即逝的机会从黑衣人手中抢出小娘子。 而坏消息则是,王霨悲催地发现,灰衣人是个大路痴,根本不熟悉碎叶城附近的地理情况。如果灰衣人要逃,首选应该是西北方向,其次则是正东方向,断没有一个劲向正北方向跑的道理。碎叶城北是宽阔的素叶水,没有船只肯定无法渡河。到时候一旦灰衣人惊慌失措,很容易被黑衣人偷袭。 王霨想过给灰衣人比划比划,让他换个方向,但言语不通不说,自己这个时候还是被劫持对象,如何取信灰衣人呢?王霨无计可施,只能干着急,唯有盼着王勇和马璘赶紧追上来,在黑衣人追上来之前把自己救出去。 前世被打劫和这两番被劫持的经历,使得王霨开始对自己前世不注重锻炼身体的坏习惯产生了怀疑。前世正逢太平盛世,且战争也早已进入武器智能化的阶段,对体力的要求并不高。而现在所处的天宝年间,正是大唐渐渐走向衰亡的肇始阶段,自己又处在华夷混杂的西域,这里随时都可能有流血、有战争。如果还是像前世当小白领一样宅在家里,不打熬身体,那就是老爹是比李刚还牛的北庭节度使也不行啊!没看见自己就是在重兵环卫、高手簇拥的军营大帐中被人给劫持了吗? “趁穿越给了自己新生的机会,一定要好好锻炼身体,学些防身的武艺啊!”王霨暗暗想到,王勇诡异的刀技和马璘惊艳的箭法都让王霨赞叹不已,“有机会要跟他们学习一下武艺啊!” 想到“武艺”,王霨忽然一愣,自己不是知道太极拳的所有招式和口诀吗。前世没有好好练,这世要好好把握机会,和王勇、马璘好好探讨一下太极拳的练习方法。王霨知道的可不是公园里面老头、老太太们打的那种,经过改良后的温吞吞的太极拳,而是原汁原味的老架太极拳。而老架太极拳本就是从明代抗倭战争的搏击技艺中提粹而来的,非常适用于战场搏击,只是后来被加工改良,成为一种健身艺术了。 王霨神游天外之际,灰衣人、黑衣人、王勇、马璘以及百十名唐军精骑都在风驰电掣地斥马狂奔。不少战马的嘴里已经泛起了白沫,呼吸声也越发沉重了。 如同大火炬一样炽热燃烧的碎叶城中,不时传来嘈杂的嘶喊声,好像有人开始救火。但从碎叶城东侧飞驰而过的一众人马都对碎叶城里面的变故视若无睹。灰衣人慌不择路,黑衣人咬定青山不放松,死死盯着小娘子,若不是马璘的干扰,早就要开始用各种手段攻击灰衣人了。王霨在高大的阿拉伯马上遐想中华武术,他身后的小娘子则好像对王霨的衣着很感兴趣,仔细打量着。 远处传来了潺潺的水流声,灰衣人和黑衣人都没有发现,唐军的骑兵距离他们越来越近了。 在突骑施骑兵的簇拥下,移拔可汗、忽都鲁和阿伊腾格娜也在不断催促着坐骑。而忽都鲁的背上,除了依旧挂着牛皮胡禄之外,还多了个和牛皮胡禄大小相近的牛皮袋。 “忽都鲁,不要紧张,你只需要保护好阿伊腾格娜。”移拔可汗棱角分明的脸上古井无波,而忽都鲁明显过于紧绷,握弓的手攥得紧紧的,在沁凉的夜风中居然握出了一手汗。 “前进!”移拔可汗拔出了弯刀,弯刀在圆月的照映下闪发着阵阵寒光。突骑施骑兵和着咆哮的夜风小声地呼喝着,用马刺轻刺马腹,战马受到刺激,开始提速。 “大帅,突骑施骑兵开始冲锋了!”碎叶城东的树林里,北庭斥候不断地将最新的战场动态报于王正见。 “传令各军继续待命,没有命令不可轻动。”王正见思忖片刻,立刻向负责传令的牙兵命令道。 两万人的骑兵队伍以一字长蛇阵急速冲锋,纷杂的马蹄声像雨点一样急促。整个骑兵队伍像捕猎的毒蛇一样保持着高度警惕,不少骑兵都单手控缰,另一支手握着骑弓,随时可以进行攻击。 树林不断地闪向脑后,队伍中列的阿勒巴尔紧张地盯着两侧的树林,担心其中有埋伏。作为一名普通的突骑施人,阿勒巴尔虽然弓马娴熟,在同龄人中也算小有名气。但他朴实的头脑并不能弄明白为什么北庭的唐军要纠合这么多部落来进攻碎叶城,攻击自己的家园。听阿爸讲,之前突骑施人也曾在唐军的率领下参加过围攻后突厥、吐蕃的战役,掠夺过他们的城池。可现在不知道怎么回事,唐军将锋利的横刀放在了突骑施人的脖子上。 后面传来了同伴的惊呼声,阿勒巴尔忍不住回头瞟了一眼。只见碎叶城里燃起了冲天的火焰,阿勒巴尔心头一紧。阿爸、阿妈已经老了,拉不动弓了,不能随大军突围。可汗仁慈,留下了些粮食,让像阿爸、阿妈一样骑不动马的老人和还还不会骑马的儿童留在碎叶城里。 可汗说了,唐军不同于草原上的对手,不滥杀放下武器的人。阿爸他们应该性命无忧。可没有想到,队伍刚刚开始突围,碎叶城里已经成为一片火海了。 自己的哥哥苏鲁克因为之前和大食人战斗中受了伤,这次也被挑选出来,说要参加一次特别的行动。虽然部落的伯克没有明说,但阿勒巴尔知道苏鲁克肯定九死一生了。 而阿勒巴尔更担心的则是身旁的提米娅,可汗将所有骑得了马、拉得动弓的人不分男女都征集起来,凑成了这支两万人的队伍,让大家跟随自己向东方突围。 提米娅家就在阿勒巴尔家北面的一条街上,两人从小一起牧羊放马,常在素叶水岸边嬉戏。阿勒巴尔觉得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就是在夕阳西下之时,和提米娅一起骑着骏马,赶着刚刚在素叶水中洗过澡的马群往回走,那个时候,马蹄清脆,鸟声幽幽,他和提米娅一句话也不说,只是互相对视着,世界是那么的恬静和可爱。可该死的战争毁灭了这一切,将阿爸推上了战场,将苏鲁克推上了战场,将自己推上了战争,现在又将提米娅也推上了战场。 碎叶城的火焰让阿勒巴尔心神不安,但这种不安很快就被警惕取代了。阿勒巴尔是草原上的汉子,他知道草原上的法则。如果遇到这种灭族时刻,老弱病残必须要牺牲自己,以为部落的青年人争取生存的一线希望。草原上的祖祖辈辈自都是这么过来的,生存的权利从来都是留给最年轻力壮的人。阿勒巴尔看了看身边的提米娅,只要自己和提米娅还能够在可汗的带领下冲出去,那么突骑施人就不会灭绝。 第六章:沙场烽火连胡月 下 奔驰了许久,阿勒巴尔的脖子都开始变得僵硬,忽然听到了提米娅低低的欢呼声。抬头一看,素清峡谷已经近在眼前了,穿过了素清峡谷,突围就有很大的希望成功了。长蛇一般的队伍迅速进入峡谷,在素叶水南岸疾驰,隆隆的马蹄声伴着哗哗的水流声,敲碎了一地月光。但阿勒巴尔也知道,打仗和打猎一样,越是接近目标的时候越需要谨慎,他依然警惕地盯着两侧的树林,并借助月光,审视着峡谷两侧的山峰。 峡谷出口在前,而唐军久久没有出现,队伍中的同伴都不禁轻轻松了口气。阿勒巴尔看了看提米娅,发现提米娅也在看着他,他感觉到一阵甜蜜。阿勒巴尔用鞋后跟的马刺猛扎一下马腹,强烈的刺痛感使经过长途奔跑已经累的大口吐白沫的坐骑鼓起体内残存的最后力气,加速狂奔。“宝贝,越过这个峡谷,就让你和提米娅的塔黑在一起好好休息一会儿。”阿勒巴尔抚摸了一下坐骑的鬃毛,低低说道。 眼看就要队伍的前列就要从峡谷的出口飞驰而过的时候,天空中忽然出现了一道亮光,一枚火箭从队伍后方升起,在漆黑的夜空画出一条绚烂的轨迹。然后峡谷两岸响起了轰隆隆的闷雷声,天空忽然整个亮了起来,但不是月光的清亮,而是火焰刺眼的光芒。 阿勒巴尔不禁闭上了眼睛。睁开眼睛的时候,前方的天空已经被无数点火光点亮,而这些从峡谷两侧山峰上升起的光点在升高一段时间之后,已经开始急速下坠了。在火光的映照下,阿勒巴尔看到峡谷出口两侧的山坡上滚下了无数的巨石和圆木,冲在队伍最前面的几十个骑兵瞬间就连人带马被巨石淹没了。巨石和圆木很快就将峡谷的入口给堵上了。 “敌袭!敌人在山峰上!”阿勒巴尔听到自己部落的伯克在尖声呼喊。阿勒巴尔下意识地就张弓向火光升起的地方射去。而初次上战场的提米娅则吓得浑身发抖,连弓箭都找不到了。阿勒巴尔刚刚将羽箭射出去,天上的光点已经变成了成片的火箭呼啸着向队伍袭来。 阿勒巴尔的坐骑明显被火箭惊吓到了,焦躁不安地扭着身体。阿勒巴尔抽出了弯刀,用刀磕飞了一支射向提米娅的火箭。还没有来得及喘口气,天空中就又飞起了一片火点。阿勒巴尔一勒马缰,准备向后退,避开火箭。可队伍后面也传来了惊呼声,阿勒巴尔还没有来得及回头看,就听见有人高呼:“后面也有敌军!”然后就是无穷无尽的箭弩破空的声音和人马中箭的惊呼声。 月光下的素叶水畔迅速变成了屠杀的修罗场。殷红的血水渐渐汇成红褐色的细流,向素叶水流去。 “调转马头,后队变前队,冲锋!冲锋!自由射击!”反映过来的伯克们高声呼喊着,久经战场考验的突骑施人迅速做出了最合适的抉择。 顶着暴风骤雨般的箭雨,突骑施骑兵开始在火海中调转马头,不少人还没有调转好马头就惨叫一声跌落马下。 阿勒巴尔调转过马头,收好弯刀,招呼着提米娅跟着前队开始加速冲锋。马蹄不时落在同伴的尸体上,粘稠的血让草地也有些打滑,这实在不是骑兵冲锋的时机,但突骑施人已经别无选择,命运早已不掌控在他们自己的手中。 阿勒巴尔根据羽箭的箭路大致判断出了敌人箭手所在的位置,开始反击。提米娅也终于摸出了弓箭,迎着满天飞蝗射出自己的复仇之箭。对战双方纷纷张弓,弓弦振动的砰砰声不绝于耳,一时间,银月照耀的天空中,双方箭矢来往,交织出一幅笼罩战场的死亡之网。 奔跑起来之后,箭矢的威胁小了不少,前方也开始传来敌人中箭的闷哼声。射了三轮之后,阿勒巴尔弃了角弓,从马鞍右侧一把抓起长矛,开始冲锋。提米娅也学着他的样子拔出了秀丽的弯刀。前方,敌人弓箭手已经隐隐显出了轮廓。 终于看到敌人了,一直挨打让阿勒巴尔憋了一肚子闷气,现在总算有了发泄的地方。阿勒巴尔怒吼着,开始冲刺,他要用自己的长矛刺穿弓箭手的身体。 忽然寒光腾起,前方凭空出现了一片如林的刀芒。敌人的弓箭手开始后撤,他们井然有序地从刀芒的空隙中穿过,躲避到了刀阵的后方。 “陌刀阵!提米娅,拉住马缰”阿勒巴尔倒吸了一口凉气,他刚刚拉住自己的马缰,就看见队伍的前锋已经和陌刀阵撞击到了一起。 陌刀阵的前列有一个高壮的汉人将领,身披重铠,面对高速奔来的突骑施骑兵毫无惧色,侧身闪过的同时挥刀向战马的胸部平斩而去。刀光闪过,战马上下分离,滚落在地的骑兵被马血喷了一身。骑兵还没有明白顷刻之间发生了什么变故,另一柄陌刀已经凌厉而至,将他斩成两截。 突骑施的前锋大多瞬间被陌刀斩落,只有部分骑士幸运地用长矛刺到了陌刀手的铠甲,将陌刀手撞飞,但后面的陌刀手迅速补上,挥刀、劈斩,然后又是一片马血横飞。 突骑施的骑兵队伍遇到陌刀阵,好像是撞向刀刃的热豆腐,迅速被切成血红的碎块。阿勒巴尔及后面的骑兵都勒住了战马,开始犹疑。 “进!”砍杀了数百个冲进刀阵的骑兵之后,陌刀阵前列的高壮将领怒喝道。陌刀手手持陌刀,开始缓缓前进。前面的骑兵被如墙前进的刀阵吓得胆寒,纷纷想往后退,可中间的骑兵才勒住马,后面有些骑兵还在向前冲。突骑施的骑兵一时拥拥攘攘,乱了阵脚。 “斩!”陌刀阵贴住了突骑施骑兵,雪亮的刀片再次挥起,刀锋过处,一片殷红。 前面的突骑施骑兵终于忍不住了,纷纷向两侧散去。阿勒巴尔也赶忙向侧方逃去,不敢正视威风凛凛的陌刀阵。突骑施的骑兵队伍顿时乱成一团。 “分!”陌刀阵劈杀一阵之后,迅速分成了两列,中间留出了三丈余宽的空间。 “冲锋!”陌刀阵中间出现了一支玄甲铁骑。这些骑士身披玄色重铠,手持马槊,战马身上也披着全副护具,仿佛是用钢铁浇铸而成。 乱成一团的突骑施人根本无法阻挡玄甲铁骑的冲刺,单薄的牛皮甲面对锋利的马槊就像纤薄的纸张。而长矛刺在玄甲骑士身上,最多也就是换来一声闷响。弓箭对于玄甲铁骑更是如同毛毛雨一般,除了射中眼睛等要害之处外,毫无杀伤力。 玄甲铁骑以楔形的攻击队列冲击而出,迅速凿穿了突骑施骑兵已经乱的不像样子的阵型,直到峡谷的出口才停住,并开始重新列队,准备再次发起冲击。玄甲铁骑凿出来的通道上满是突骑施骑兵的尸骸。 惊慌的突骑施人还没有从玄甲铁骑的强悍攻击中恢复过来,天空中又飞起了密密麻麻的羽箭。漫山遍野的轻骑兵从陌刀阵后面涌现出来,不停地对空射击、射击、射击。 “葛逻禄人的骑兵。”阿勒巴尔一边用长矛拨打着射向自己和提米娅的箭支,一边向河边退去。身边不断有人倒下,尸体填满了道路。忽然,一支洁白的羽箭穿过长矛的拦截,躲开提米娅秀气的弯刀,刺中了提米娅的腹部。提米娅惨叫一声,从战马上倒了下来。提米娅中箭的惨叫声让阿勒巴尔心神恍惚,拨箭的动作慢了下来。一只羽箭绕开了阿勒巴尔的长矛,刺破了他的牛皮甲,一阵剧痛从肋间传来。 “这就是突骑施人的末日吗?”阿勒巴尔放弃了抵抗,倒在了素叶水的河岸上。他挣扎地爬到提米娅的身边,握住了提米娅的手。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握住这可爱的小手。“能和提米娅一起死在这熟悉的素叶水边上,真好。” 更多的羽箭呼啸而来,瞬间就将两个人淹没了。暗红色的素叶水依旧在月光下奔流不息,不为任何人停留。 第七章:千古浪沙谁英雄 上 素清峡谷内,浮光跃金的素叶水透着诡异的暗红色,滔滔向西流去。 面对冷静高效的唐军和狂暴不休的葛逻禄骑兵,突骑施骑兵丧失了最后的勇气。 峡谷出口已被堵住,转身向西则有唐军的弓弩和陌刀。唐军的重装骑兵已经在峡谷出口处再次列队完毕,随时可以在突骑施人的队伍中凿出一条新的血路。 密密麻麻的葛逻禄骑射手躲在远处,不停地拉弦、拉弦、拉弦,无穷无尽的箭雨倾盆而下,突骑施人躲无可躲、避无可避。 箭雨忽然停止了,有人用突厥语高声喊道:“放下武器,可饶尔等一命!”然后所有的唐军和葛逻禄人都高声呼喊:“放下武器!放下武器!”呼喊声在谷内形成重重回声,将突骑施人从被杀戮的麻木中震醒过来。 突骑施人一瞬间有点迟疑,幸存的人都在望着同伴,期望此刻有人替自己做出抉择。大多数人都明白,自己这支队伍虽然在唐军的攻击下不堪一击,但已经是突骑施人最后的精锐了,队伍中年轻男女也已经是突骑施人最后的希望。 但唐军并没有给突骑施人更多的思考时间,沉默了片刻功夫之后,葛逻禄人拉伸弓弦的吱呀声再次响起,无数寒芒闪闪的弩箭再次搭在了弦上。 咣当一声,有个稚嫩的突骑施骑兵将手中的长矛抛在了地上,然后翻身下马,踏过地上的层层尸体,向唐军阵列走来。他一边抛弃身上的弯刀和箭囊,一边高呼:“不要杀我,我投降,我投降!” 投降仿佛是大流感,一旦有一个人走出第一步,就能迅速传播开来。无数在箭雨中吓的脸色惨白的突骑施人也纷纷抛下长矛和弯刀,解下箭囊和弓箭,向唐军走来。葛逻禄骑兵保持着准备射击的动作,引而不发。 “速速下马!排成队列!”有人再次用突厥语喊道。 见唐军肯接受投降,没有继续杀戮的意思。突骑施人不禁松了一口气,能活下来总比死在这里好。 数百唐军骑兵奔驰到突骑施队列之中,仔细辨认着每一张脸,显然在搜寻着什么人。 “唐军在寻找可汗。”有人小声嘀咕着,无数人恍然大悟。有的人神色痛苦,有的人眼中则放出了热切的光芒,开始在队列里寻找。“冲锋的时候好像没有看见可汗啊!”不少人开始回忆出城之后的情景,忽然发现好像很早就没有看到可汗的身影了。 素叶水汇聚天山冰川融化而成的涓涓细流,穿越沙漠和高山,蜿蜒从东向西流。素叶水出了素清峡谷,地势渐而开阔,水势也沉缓下来,沉淀下来,滋润出这片肥沃的土地。 素清峡谷下游,突骑施人最精锐的一千附离亲卫散布在渡口周围,手握骑弓,像狩猎时的苍狼,警惕地盯着四周的风吹草动。 几辆大车被围在中间,几十个亲卫从大车里面取出木板和羊皮革囊,正在快速组装渡河用的羊皮筏子。 移拔可汗站在河边,死死盯着正缓缓变红的素叶水,平静脸上隐隐浮现出痛苦之色。阿伊腾格娜站在移拔可汗身后,浑然没有发现水面的异常,只是兴奋地看着夜色下的素叶水和素叶水南岸的小树林,一双大眼睛咕噜噜直转,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忽都鲁注意到了父亲的视线,迷离地看着淡红色的河水,更加握紧了手中的弓。 移拔可汗忽然说道:“忽都鲁,你明白了吗?”忽都鲁迟疑了半天,才唯唯诺诺地回答:“父汗,好像是上游死了很多很多人。他们为什么会死啊?” “傻孩子!”移拔可汗轻轻叹了一口气,用粗糙的手掌摩挲着儿子稚嫩的肩膀,“有很多人因为我们死了,有很多人为了我们正在死,将来还会有很多很多的人因我们而死。儿子,你不是一直想要当一名顶天立地的英雄吗,那你告诉阿爸,如何才能成为一名名震天下的大英雄?” “如何成为大英雄?”忽都鲁皱了皱眉头,然后挺起胸膛说道:“要成为英雄,就应该要好好练刀,好好练箭,用手中的刀和箭保护整个部落,这样就可以成为部落的英雄了。” 移拔可汗哈哈大笑起来,眼中的泪花都笑了出来。“傻儿子,战马天天让你骑,牛羊天天被你吃,你是否觉得它们是英雄呢?” “马牛羊当然不是英雄啊,哪有被人骑,被人吃的英雄啊!如果在动物里面挑选英雄,那也应该是苍狼、黑熊或者花豹啊。它们都很勇猛,别的动物都害怕它们,敬畏他们。” “这就对了,要想成为英雄,就要像狼一样凶狠、熊一样贪婪、豹一样灵活。要用手中的弯刀打倒一切阻碍自己的人,要把一切美好的东西攥在手里,而该果断放弃的时候也必须要有壮士断腕的勇气。在这世界上,要当英雄,就肯定要挥舞着刀剑杀人,不是杀自己的敌人,就是杀自己的族人,没有不杀人的英雄。天可汗之所以高高在上,能够主宰亿万苍生的命运,就是因为他的心够狠,杀的人够多。如果哪一天天可汗不敢杀人,不想杀人了,那他就只能被别人取而代之了。” “壮士断腕?”忽都鲁一时间没有明白这个词语的意思。 “我知道,壮士断腕是个唐人的成语,说的是一个勇士的手腕被蝮蛇咬伤了,他就立即用刀砍断了自己的手腕,保住了性命。”阿伊腾格娜发现哥哥不明白“壮士断腕”,立刻开始炫耀自己的学问。 “真是个聪明的孩子,可惜你为什么不是个男儿!”移拔可汗抱起了阿伊腾格娜,微微叹道。“我的小月亮,你看见了吗,血流成河,尸横遍野,都只是为了我们现在可以离开这里,这就是真正的壮士断腕啊!” “南方有马蹄声,大概有二三百骑!距离渡口还有一百余丈的距离”一名警觉的附离亲卫趴在地上,耳朵放在空箭囊上,大声喊道。 移拔可汗微微吃了一惊,脸上露出苦涩,“居然还是被识破了吗?” “父汗,我们该怎么办?”忽都鲁很紧张,身体仿佛无法承受猛烈的夜风,剧烈抖动着。 “傻儿子,慌什么!”移拔可汗轻声呵斥道:“对方才二三百骑,怕什么!” 移拔轻轻抱住了忽都鲁,用粗糙的大手拍了拍儿子的后背,在他耳边低声说道:“忽都鲁,某的好儿子,拔出弯刀准备战斗吧!记住,只要敌人还没有攻击到阿伊腾格娜,你就不需要出手,只要保护好你的妹妹就可以了。” “那如果敌人开始攻击妹妹呢?” “那你就转身逃跑,不必管阿伊腾格娜了。那个时候,羊皮筏子应该也弄好了。”移拔可汗低低说道。 忽都鲁大惊,满脸的茫然,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优先让自己逃跑,一瞬间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傻儿子,某对你一直很严厉,那是因为只有你才是某的继承人啊!你的妹妹再聪慧,也无法改变自己的女儿身!生死存亡的时刻,就要勇于壮士断腕,牺牲一切,明白了吗?” 忽都鲁愣了一会儿,然后沉重地点了点头,“父汗,某明白什么叫壮士断腕了!” “阿伊腾格娜,来,站在哥哥身后!”忽都鲁拉过眼神四处乱飘的阿伊腾格娜,向正在组装的羊皮筏子走去。 第七章:千古浪沙谁英雄 下 移拔可汗微微点了点头,然后高声喝道:“抓紧时间组装皮筏!其余人,埋伏在树林里,注意戒备!” 渡口边的树林里,乌黑的箭头隐蔽在黑暗中,阴深深地对着南方。 “好险啊!”王霨爆出一头冷汗。黑衣人虽然不断被马璘干扰,但还是在躲闪腾挪的空隙中朝灰衣人投出了一柄短矛。灰衣人来不及挥刀格挡,只好让战马向侧方变向。 战马剧烈变向带来一阵颠簸,小娘子显然没有经历过这么危险的场面,还不明白怎么回事,一下子就傻住了。王霨穿越前后经历了这么多惊险场面,经验值明显有所增长,在后面响起武器破空声的时候就下意识地矮下身子,并准备像鸵鸟一样将头缩起来。缩头的瞬间,王霨用余光看到小娘子还傻傻地挺直着身子,想起方才她的嘤咛一笑,就下意识地用手拉住小娘子的胳膊,让她弯腰躲避。 电光火石之间,投矛险而又险地呼啸着从马头上方飞过,距离俯下身子的王霨和小娘子只有几寸远的距离。 灰衣人似乎很懊恼,大喝了一声,从马鞍右侧抽出一根投矛向黑衣人方向投去。 黑衣人也没有料到刚才的投矛差点伤到小娘子,见到小娘子安然无恙,才松了口气,然后挥刀格挡开灰衣人的投矛。 小娘子将胳膊向上提了提,用手拉住王霨的手,轻轻摇了摇,然后又在王霨耳边说了声什么。王霨顿时觉的耳朵痒痒的,手也热的发烫,好像是碎叶城燎天的火苗在烤炙着自己。 心神恍惚之间,王霨又听到了无数尖锐的破空声,且这次是从前方传来的。 灰衣人显然也很吃惊,急忙勒住战马,战马人立而起。灰衣人一手抓住小娘子,另一只手稍稍犹豫了一下,然后还是抓住了王霨,然后跃身而起,向后翻去。 人立而起的战马还没有将马蹄落下,胸脯和腹部就插满了羽箭。战马一声哀鸣,摔倒在地。 战马身后,灰衣人半蹲着身躯,挥舞着弯刀,将绕过战马的流矢磕飞。 小娘子和王霨并排站着,被灰衣人护在身后。王霨想了想,让小娘子躲在自己身后。小娘子碧蓝色的眼睛眨了眨,然后用手指在王霨的背上滑动着,好像在画些什么。 密集的箭雨是覆盖天地的无差别打击,紧随其后的黑衣人也被箭雨笼罩住。他迅捷地钻到马匹的腹部,双手紧抓胸带,脚尖扣住马镫,躲避箭雨的同时还不忘操控着战马向灰衣人所在的方位跑去。但扑面而来的箭雨又准又狠,黑衣人的战马很快就也被射成了刺猬。黑衣人在战马倒地之前,抽出弯刀,向灰衣人所在跃去,目标依然是黑衣人身后的小娘子。 后方再次响起急促的破击声,黑衣人只好用弯刀点地,借力在空中变向,扭腰向反方向折去,同时舞起刀花,护住自己的要害之处。 “小郎君,千万不要乱动!”王勇抄起圆盾护在身前,用力一夹胯下的坐骑加速向前冲刺,浑然不顾漫天的箭雨和已经口吐白沫战马。后面的唐军轻骑也举起圆盾护住要害,挥鞭紧随其后。偶尔有几枚箭矢打在唐军骑兵身上,也只是叮地一声被明光甲弹开,只有几个骑兵比较倒霉,他们没有防护的战马被箭射中,疼痛难忍的战马发出哀鸣,使这些骑兵不得不退出队列。 马璘则率领数十个骑兵向黑衣人扑去,黑衣人也察觉到了后方的危险,急忙向东边的树林窜去,希望依托树林的掩护,避开唐军的追击。 灰衣人也听到了来自后方的马蹄声,趁着箭雨基本落尽的空档,他起身回转抱起小娘子,纵身跃起,向西边的树林奔去。王霨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发现自己前后都没有人了。只有灰衣人的坐骑还在面前挣扎着,发出痛苦的嘶鸣。 迅疾赶来的王勇并不在意灰衣人的去向,他收起圆盾,右手轻提缰绳,将马速降低,然后伸展左臂,一把掠起还在发愣的王霨,将王霨放在鞍上,然后再次拿出圆盾,将王霨护住。 这一串令人眼花缭乱的动作刚刚做完,空中就又响起了熟悉的破空声。“靠!穿越过来最先熟悉的居然是箭矢破空的声音,我真羡慕那些穿越到太平世界的前辈啊!”刺耳的破空声将王霨惊醒,他无奈想到,然后再次下意识地往下缩了缩身子,手习惯性地向后伸去,却抓了个空,心中无端有些惆怅。破空而落的箭雨打在唐军骑兵的铠甲和圆盾上,叮叮当当地响,让王霨觉得有点像萧瑟的秋雨,让人觉得微微的寂寞。 第二轮箭雨还没有落尽,前方响起了隆隆的马蹄声。“这里怎么会有上百人的骑兵?”王勇皱起了眉头,然后迅速举起横刀,喝令道:“平端马槊,楔形阵。” 唐军虽然已经追逐许久,人疲马乏,但还是冒着箭雨,列队组成一个大大的三角形,而王勇则是三角的顶点,一股肃杀之气开始弥漫。看着迅速列成阵型的唐军骑兵,王霨从自己小心思中跳转开来,感到由衷的赞叹。 唐军每火10人,设火长;每队5火共50人,设队正;每旅2队共100人,设旅帅;每团2旅共200人,设校尉。王勇带了四队北庭轻骑,也就是200余骑。马璘带了40余人的安西斥候队。除了跟随马璘而去的十几个安西斥候,列队的唐军总共不过200多人,但列成楔形阵后杀气腾腾,仿佛是千军万马,气势一点不亚于王霨前世在电影《指环王》中看到的大场面。 伴随着前方密集的马蹄声,第三轮箭雨不期而至。结成楔形阵的唐军骑兵在王勇的带领下,已经开始不断提高马速。唐军的战马经过长时间的奔跑,虽然有些疲乏,但尚有余力,蒙古马的惊人耐力此时体现无疑。结成冲锋阵列的唐骑,右手平持丈八马槊的中端,槊尖微微上挑,左手扬起圆盾,护住面门。箭雨打在圆盾上,只能留下些浅浅的灰点。 王勇一马当先,紧握着横刀。王霨躲在圆盾后面,忍不住向西方的树林里看着,隐约间好像听到了一丝轻微的闷哼声和小姑娘的尖叫声。 “难道小娘子又遇到什么麻烦了?”王霨向西方探了探头。“小郎君,不要把头探出来,小心流矢。”王勇轻声喝道,“马上就要和敌人撞上了,你可不能再有什么闪失。”然后王勇挥起了寒光四射的横刀,“弟兄们,冲锋!” 密集的马蹄声激起滚滚烟尘,两股骑兵已经能够借着皎洁的月光看到对方冰冷的枪尖了,这场不期而遇的遭遇战超出了交战双方的计划,穿越者的小蝴蝶开始轻轻扇动双翅,许多人的命运从此开始走向新的方向。而现在,两小股骑兵的交锋,只是一个小小的序曲,历史的大幕还没有完全拉开。 第八章:相看白刃血纷纷 上 几息之间,双方的马队就如火星撞地球一般狠狠地撞击到了一起,金属摩擦声、战马怒吼声、利器入肉声在双方相交接的瞬间爆发出来,鲜血随着不绝于耳的嘶吼声在空中洋洋洒洒,描绘出一幅残酷而华丽的画面。 突厥建牙以来,附离军作为大汗的亲兵卫队,一直都是突厥最精锐的部队。突骑施汗国继承了突厥的传统,拱卫大汗的亲兵依然被称为附离。附离在突厥语中是狼的意思,而故老相传,突厥一族的祖先就是草原上横扫四方的苍狼。以狼命名,可见附离军的强大和荣耀。 不同于铠甲稀少、主要依靠高速机动的控弦之士,附离军有着厚实的防护铠甲,铠甲主体是经过硝制的熟牛皮,关键部位还覆盖有铁甲叶。 附离军作为大汗的卫队,一般是不会上战场的。但附离军一旦出动,那必然是战况极度恶劣的时刻,需要血溅五步的搏命厮杀。 而现在,附离军面临的就是这种危急局面,他们能做的就是和敌人短刃相接,在最短时间内将对手杀打残、打垮。 在突骑施汗国横行碛西的时代,附离军无数次用血肉身躯守住了大汗的安全和突骑施的荣誉,让突骑施的金狼大纛屹立不倒。 而这次,他们坚信自己也可以做到,况且敌人的数量还少于自己。 但甫一接触,附离军的战士们就发现对手的实力远超出自己的想象。 本来附离军是以逸待劳,但没有想到这二百余名唐军轻骑在奔波之后依然保有旺盛的体力和熊熊的战斗意志,而对手掌中的马槊也远较附离军的长矛锋利。 如林的马槊和长矛撞击在一起,借助战马高速奔跑带来的巨大冲击力,马槊和长矛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中间还夹杂着武器刺中铠甲或肉体的声音。 虽然附离军拥有突骑施最好的铠甲,但仅在关键部位覆盖铁叶的牛皮甲和大唐的明光甲比起来,差距依然十分遥远。 不少刺向附离军的长矛都被明光甲挡住了,仅在华丽的明光甲上留下个不浅的坑点,却难以深入。附离军的长矛被明光甲阻挡住的时候,唐军的马槊则毫无悬念地刺穿了附离军的皮甲,收割着他们的生命。 王勇作为唐军阵列的尖峰,并没有换马槊,而是用银亮的横刀挑开直刺过来的铁矛,然后刀身顺着矛杆向前推去。和王勇交手的突骑施人不是手指被割断,就是腰身中刀。一朵朵妖异而灿烂的血花在横刀在绽放。 空气中弥漫的血腥气让王霨觉得很不舒服,小宅男前世今生加起来也没有见过这么多的血啊!他一瞬间感觉有点晕,头昏沉沉的。 “小郎君,某大唐男儿,岂有不敢见血的!”王勇用持盾的左手轻击王霨的胸膛。 “是呀,这是战乱不已的大唐西域,而紧随其后就是渔阳鼙鼓动地来,自己怎么还能像前世一样安享太平呢,必须尽快适应这样的环境啊。”王霨挺直了胸膛,正视前方呼啸而来的突骑施骑兵,脸上多了分坚毅。 王勇虽然看不到王霨的表情,但从王霨挺直胸膛的动作中明白了王霨的内心,不由感觉一阵欣慰,“小郎君身上果然藏有刚毅的种子啊!” 双方的人数都不多,冲刺而来附离军有近五百人,唐军只有二百余人。月亮还没有从一片薄薄的云中穿过,第一次交锋已经结束了。 附离军吃了个不大不小的亏,他们的队列被唐骑凿穿而过,损失了几十人。而他们的长矛只给唐军造成了十余人的死伤。 穿阵而过的唐军继续向北奔驰,哗哗的流水声已经近在耳边。 唐军士兵还没有来得及松口气,两边的树林中再次飞出了漫天的羽箭。在他们身后,还没有完全扭转马头的附离军也拿出骑弓,开始张弦。 “这只队伍可真难缠,应变能力真快。除了移拔的附离卫队,突骑施应该没有哪支队伍有如此强大的实力。可附离卫队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按照杜判官的判断,附离卫队应该跟随移拔一起向素清峡谷方向突围啊,难道?”王勇一边躲避羽箭一边想道,眉毛渐渐凝住了,“应该再向前探探情况,如果真是那种情况,可就太巧了!” 此时,唐军前方又传来了隆隆的马蹄声,王霨透过王勇的胳膊,看到前方又出来了一队黑压压骑兵,一边夹马狂奔,一边向天抛射。唐军的前后左右均是嗖嗖的利箭破空声。 “护住要害,继续冲锋!”王勇大声喝道,带着二百来人的唐骑浑身不顾漫天的羽箭,继续向北冲去。 唐军的疯狂冲锋让附离军很吃惊,但此战的成败事关大汗的安危和突骑施的未来,附离军输不起啊!他们拼着命对空拉弦,恨不得将所有的愤懑和仇恨寄托在尖利的铁箭簇上,让它们狠狠穿透唐兵的铠甲,撕咬唐骑的血肉。 四方同时射来的箭雨给唐军带来了不少困扰,已经又有几个轻骑中箭受伤,还有十几个人的战马被箭射中要害,当时就步伐不稳、哀鸣不已。 “又有几十个兄弟失去战斗力了啊!”王勇听着后面的哀鸣声,依然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为了这些兄弟,也要突破到河边,看是不是这该死的移拔可汗躲在这里!” 第八章:相看白刃血纷纷 下 唐骑的飞速突破显然超出了附离军的预料,他们本以为前后夹击的箭雨应该能够大量杀伤唐军,或至少阻缓唐骑的步伐。但没有想到唐骑浑然不顾箭雨的袭击,依然在挥着横刀的武士的带领下,如同从高空俯冲而下捕捉野兔的雄鹰一样,无所畏惧、霹雳而来! 一瞬间,附离军中的不少士兵都有些身心动荡。他们本以为自己已经是难得的精锐之士了,但和这股装备精良、悍不畏死的唐军相比,自己仿佛还是群不堪一击的土鸡瓦狗,沮丧的气息顿时笼罩住了附离军,动作也慢了下来。 “苍狼的子孙们!你们的勇气都到哪里去了!”一匹通体黝黑的乌骓马从附离军的队伍中破浪而出,马背上一个如山岳般威严的突厥武士挥舞着圆月一般的弯刀,须发皆张,用尽全身的力气吼道,“突骑施的勇士们!跟我冲锋!” 突厥武士的怒吼震得王霨耳朵发疼,忍不住像用手捂住双耳。王勇抬眼瞄了一眼,眼睛了闪过了一丝惊讶和几分惊喜,他对王霨低低说道:“小郎君,托你的福,某等撞上大鱼了,前面就是突骑施人的移拔可汗。” 大汗的怒吼显然刺激了士气低落的附离军。附离军本是为保护大汗而设立的,而现在,则是大汗在前面冲锋,这让无数附离军的士兵都赶到羞愧难当。他们纷纷扔下手中的弓弩,抽出弯刀或长矛,开始向唐骑冲过去。这个时候,他们也不顾及什么保存马力、维系阵型了,只觉得一股不甘的热血在胸口冲荡,恨不得立刻像草原上的野狼一样,迅速将唐军当做黄羊一般吃掉。 “真是老而弥辣的对手啊!”看着拨众而出的移拔可汗迅速稳住附离军的军心,并率队冲锋,王勇不禁想到,“居然另辟蹊径,准备从碎叶城北的素叶水突围,并且设置了双重陷阱,不惜牺牲突骑施的最后的几万骑兵来迷惑我们,竟然也骗过了大帅和杜判官,真是个可怕的对手啊!” “不过也就到这里了,既然被某撞上,那就是天要灭突骑施!无论如何,某定要斩获移拔可汗!”王勇暗暗下定了决心,望着呼啸而来的移拔可汗和附离军,脸上微微漾起笑意。然后迎着苍白的月光,右手举起横刀,左手一勒马缰,高声喝道:“转!” 将将二百人的唐军队伍随着王勇的高喝迅速拉缰变向,跟着王勇的轨迹,三角形的队伍忽然向左后方转去,同时收起马槊,抓起长弓,开始朝自己的右前方放箭。 唐军骑兵用的角弓比弓箭手专用的长弓要软一些,但依然具有很强的杀伤力。附离军本以为唐骑会继续如同疯虎一般和自己近距离搏杀,而自己就可以凭借人数的优势如同狼群一样将猛虎搏杀。但没料到唐军居然急速变向并换弓箭攻击,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立刻就有不少附离军被箭射伤。 “好俊的骑射功夫!”移拔可汗拨开几支从天而落的羽箭,暗暗想到。幸而唐军在高速变向中也无暇瞄准,只是将箭向附离军来的方向洒了出去,造成的伤亡并不大。 王霨被突然而来的高速变向甩得有点头晕,顿时身体开始摇晃起来。幸亏王勇的右臂始终紧紧拢在王霨身侧,王霨才没有掉下马来。稳下心神,王霨前后左右看了看,明白了唐军的阵型变化,不由惊道:“这怎么这么像上杉谦信的车悬之阵啊!”然后迅速呸了一声,“上杉谦信还不知道在哪儿凉快呢!看来车悬之阵也是小日本从大唐学来的啊。” 车悬阵是一种螺旋式进攻的骑战阵型,轻骑兵依靠高速的机动力做螺旋运动,规避和敌方正面接触并伺机突击敌人的薄弱环节。车悬阵有史料记载的最早使用者是大汉冠军侯霍去病将军。车悬阵的威力不小,但缺点是对骑兵的要求很高,如果缺乏高度控制力和严明的纪律,在攻击敌人之前很可能先将自己转晕,成为对手送上门的美餐。 汉唐是中国古代为数不多的骑兵给力的朝代,马匹的充裕和常年的征战使得唐朝骑兵拥有强大的战力。所以这支二百来人的唐骑能够随随便便就使出了车悬阵,给气焰高涨的附离军当头一击。 唐骑前后的两支附离军行将合拢,而做着螺旋运动的唐骑则在王勇的带领下如一只俏皮的蝴蝶从前后夹击中翩然而出,并将箭雨像粉尘一样吹向身后的附离军。满腔怒意的附离军一拳打了空,不仅没有伤到对手,反而被对手的箭支狠狠咬了一口。 附离军的两支队伍收拢在了一起,移拔可汗望着依然在附离军左侧方高速旋转的唐骑,高声喊道:“东侧左转,挺矛防御!西侧换弓,箭支攻击!”附离军在移拔可汗的喝令下开始变换队列。附离军虽然是草原上难得的精英部队,但依然是重悍勇之力而轻组织纪律,短时间内实现队列的转换实在不容易。 “移拔的反应倒是不慢,但已经晚了!”王勇轻轻笑了起来,再次高声喝道:“换!” 附离军的西侧队列的箭支刚刚射离弓弦,唐军就已经再次操起马槊并像饿虎一样扑向附离军乱哄哄的东侧。正在调转马头的附离军根本来不及抵挡,就被唐军凿开了一个缺口,冰冷的马槊像死神的镰刀在收割附离军的生命。 王勇变换车悬阵的目的就是为了转移到附离军的侧方,从侧方攻入附离军内部,袭杀移拔。移拔可汗发现了车悬阵的危险,也做出了合适的应对,但无奈附离军变换阵列的能力远不如唐军,终于还是被唐军抓住空挡并攻了进来。 望着如尖刀一般直刺而入的唐骑,移拔可汗古井无波的脸色也紧张了起来,他还没有来得及想出对策,就听到前面不少附离军士兵惊声喊道:“大汗小心!” 移拔可汗心头一惊,只见一支羽箭从重重叠叠的附离军中穿刺而过,朝自己的面门袭来。移拔可汗连挥刀都来不及,急忙向后一仰,后背贴着马背上。只听见身后传来一声闷哼,一个附离军士兵双手抓住刺穿喉咙的长箭,从马背上倒了下来。 移拔可汗在仰身躲箭的同时,伸手抓起马鞍上的圆盾,挡在身前。透过疯狂向自己拥过来试图保护自己的附离军士,移拔可汗发现原先居于唐军箭头位置手持横刀的武士已经悄悄放慢马步,退到了楔形阵的中间。这时他正在再次拉弓扣弦,寻找自己。而在唐军武士身边,数百竿马槊不停地抽动、穿刺,唐军的队伍宛如一支钻入肥牛肚子的刺猬,刺猬的头部已经扎入了肥牛的肚子里面,让措手不及的附离军变成了盲目挨打的无头苍蝇,只能靠本能应付看似无穷无尽的槊林,完全丧失了军队应该有的组织和协同,唐军武士对自己的袭击则更加大了这种混乱。 “这是唐军的哪个将领,居然这样的悍勇?和唐军比,突骑施还是太弱了啊!”移拔可汗无奈地想到,“咦,他的马前怎么有个小孩子啊?这是怎么回事?但看起来这个孩子身份不一般啊!”移拔可汗眼角闪过一丝寒芒,在谨慎起身的同时,收回了弯刀,摸向马鞍上的雕弓。 一箭射空的王勇正在搜寻移拔可汗的身影,忽然心生警惕,旋即就听到北方传来了一丝微弱的破空声。来不及更换武器,王勇挥动手中的角弓,弹飞了一支力道稍显不足的羽箭。 紧随羽箭而来的如同炸雷般的骑兵突进声,大约上百人的队伍从北边急速冲锋而来,径直冲向唐军的侧后方。 素叶水畔震天的杀声惊动了一只正在树林中捕猎的猫头鹰,因为狩猎被打扰,这只夜鸮非常生气地从枝桠上跳起,向河对岸飞去。在夜风中滑翔的时候,它发现在并不宽敞的素叶水河滩空道上,几股人类的骑兵紧紧纠结在一起,搅得如同素叶水里的漩涡一样。这些人类如同自己发情期的同类一样,正在疯狂地厮杀。 “下面这些人类也发情了吗?算了,还是去对岸抓美味的林鼠吧!”猫头鹰在湍急的气流中摇了摇翅膀,获得了更大的升力,飞过河边的小树林,开始跨越殷红色的河面。这时它又无聊地向下瞟了一眼,发现河岸上站着一个可爱的人类小姑娘,她身边守护着十几个人。在她旁边,还有些人不知道在忙碌些什么。 饿的咕噜噜叫的猫头鹰从高空一闪而过,在它看不到的西侧树林中,一个灰衣人则正拉着另一个秀丽的小姑娘谨慎地向河边奔去;在东侧的树林中,十几个唐军斥候正距离前面的黑衣人越来越近;在更远的西方,大队的骑兵正策马向素叶水边摸索;而在遥远的东方,大队人马的惨烈战斗刚刚接近尾声。 但所有的这些对于夜鸮而言,都远远不如对岸中的林鼠重要,它轻轻扇动翅膀,高叫一声,兴奋地向素叶水北岸飞去。在它身后,依然是不死不休的搏杀和潺潺的血流成河。 第九章:谁会悠悠上天意 上 静穆的素叶水畔,阿伊腾格娜在几名附离军的护卫下,出神地瞪着天上的一轮明月。 阿伊腾格娜知道自己的名字就是月亮的意思,月亮是这漫漫长夜最耀眼的存在,其余的星星只是为了衬托她的皎洁和光辉而存在的。 阿伊腾格娜知道父汗很疼爱自己,总是将自己像月亮一样捧在手心;憨憨的哥哥虽然什么也不说,但从心里也是喜欢自己的,只是不常说出来而已。 天空中忽然传来猫头鹰略带兴奋的叫声,打断了阿伊腾格娜的思绪。阿伊腾格娜听侍女们提起过,唐人很讨厌听到夜鸮的叫声,说这是不祥之兆,不由地担心起来。 阿伊腾格娜弄不明白为什么唐军包围了碎叶城,也不明白为什么今夜父汗将哥哥和自己带到这里,但从刚才南边响起震天的马蹄声起,阿伊腾格娜就知道有不好的事情发生了。 先是一队附离军被派了出去,然后是父汗率领大队人马挥舞着弯刀、长矛冲了出去。一阵人仰马嘶的喧嚣之后,就听见有人大呼“可汗小心”,哥哥不听劝告,急忙带上几乎剩下的全部附离军杀了出去,只留下十几个军士守卫着自己。 很快,南边又传来了震天的厮杀声,仿佛整个世界都是无穷无尽的厮杀组成的!阿伊腾格娜很茫然,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只好再次抬头望着天空的明月,痴痴出神! “总算弄好了!”一个一直蹲在地上忙碌附离军士伸了个懒腰,如释重负地大声喊道。 “低点声!”紧紧守卫在阿伊腾格娜身边的附离卫士喝道,“快推入河中!”然后他低头对阿伊腾格娜说道:“郡主,您先上筏子过河吧!” “不等父汗和哥哥了吗?”阿伊腾格娜不解地问道。 “特勤刚才嘱咐过,筏子一弄好就先送郡主过河。他还说有句话要转告给你,希望你以后都能记住”特勤是忽都鲁的职位,突厥的传统,大汗的儿子多担任此职,跟随大汗熟悉军政。 “什么话啊?”阿伊腾格娜一愣,没有想到一向口拙的哥哥居然会交代自己话了。 “特勤说,他以后未必能成为个大英雄,但他现在就可以做个好哥哥。” “英雄?哥哥?”聪明灵巧的阿伊腾格娜也被这没头没脑的话给弄糊涂了。 “小郡主,先过河吧。特勤说了,这话你现在未必懂,但长大以后你可能就会懂了。不过特勤说,你如果能一辈子都不懂,那才是最好!” 不等阿伊腾格娜回话,卫士一把抱起阿伊腾格娜,大步朝已经在暗红的河水中晃动的筏子走去,筏子上已经上了三个军士,随时准备渡河。 抱住阿伊腾格娜的卫士还差一步就要跨上羊皮筏子,忽然听到后面传来剧烈的空气撕裂声。 他还没有来得及回头,就感到后背一阵巨痛,一股大力推着自己向前撞去。他忍住巨痛把阿伊腾格娜向后抛出,然后就眼前一片模糊,倒在了漆黑发红的素叶水中,用自己的血将素叶水染得更红。 阿伊腾格娜觉得自己好像一下子变高了,羊皮筏子和附离军士一瞬间变小了、变矮了。自己的视线能够跟着河面上飞行的猫头鹰,望见对岸的树林了。树林飞快地从眼前掠过,浮现出一片幽幽的黑色,黑色的世界中忽然出现了一轮黄色的圆团。 “怎么回事?”阿伊腾格娜这时才觉得事情有点奇怪,脑子还没有转起来,就感到头晕脑胀,耳边传来了呼啸的风声。她吓得闭上眼睛,可马上就觉得应该张开。一睁眼,发现自己距离河岸越来越近,而河岸上,除了几个附离军士,还有单臂抱着小姑娘的灰衣人,在朝河边疾奔。 “接住郡主!”一群附离军手忙脚乱地朝阿伊腾格娜的落点跑去。皮筏子上的军士则急忙撑杆,急欲离开岸边。 灰衣人边跑边从后背上抽出一杆短矛,奋力向筏子掷去。伴随着刺耳的呼啸声,一个附离军士再次应声而倒,栽倒在河里。重物落水的扑通声还没有响绝,灰衣人又抓起了一杆短矛!筏子上的附离军士看着杀气腾腾的灰衣人,顿时乱了手脚,一个附离军士吓得急忙跳进了河水了,落入水中时他才想起,自己不会游泳。 就在阿伊腾格娜即将狠狠撞上地面的时候,几个卫士向前俯冲下去,平趴在河岸上,形成一排肉垫。阿伊腾格娜像一颗俏丽的流星,也像一只试飞的雏鹰,砸到了肉垫上,然后火山大爆发似地大哭了起来。 阿伊腾格娜还没有哭两声,东南方的树林里就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一匹高大的骏马口吐白沫,从树林中一跃而出。马上的黑衣人被阿伊腾格娜的哭声吸引,立刻看到了即将再次投出短矛的灰衣人。 黑衣人怪叫一声,将手中弯若弦月的军刀扔了出来。军刀在空中旋转着,反射着天上的月光,闪成一团花火。 灰衣人脚步一停,弯刀刷地一声刺进了灰衣人脚前的土地里,兀自颤动不停。 灰衣人的动作一滞,反应过来的附离军士除了两个保卫在阿伊腾格娜身边之外,其余的都朝灰衣人扑了过来。 附离军还没有扑到灰衣人身边,就听到后面又响起了炸雷般的霹雳声。警觉起来的附离军士赶紧挥刀护住自己后方,然后就听到骏马的哀鸣声。回头一看,失去了军刀的黑衣人正在地上打着骨碌。东南侧的树林里再次传来了轰隆的马蹄声,一位白马银甲的骑士挥着巨弓,率着一队轻骑从树林风驰电掣而出。 “唐军!”附离军从明光铠中认出了对方的身份。刚才为了渡河和接住阿伊腾格娜,所有的附离军都下了马,失去了最大的倚仗,面对急速推进的唐骑,变成步卒的附离军一瞬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用马绊!”守卫在阿伊腾格娜身边的一个附离军士边喊边从怀里掏出了一团系在一起皮带,皮带另一端捆着大小相近的圆形铁球,他用力将手中的马绊向唐军最前面的白马旋去。 “有点手段!”马璘冷哼了一声,闪电般地张弓,只听砰地一声响,一支利箭带着马绊射中了马绊主人的腿。正准备掏出马绊的附离军被这霹雳弦惊震住了,动作一缓的功夫,马璘再次挥弓,手若琴师抚弦,箭如连珠爆发,眨眼间附离军又倒下了三四个。 “天哪,这个唐将还是人吗?”草原上不是没有能够发出连珠箭的英雄豪杰,但像这个唐将拉如此巨弓还能连珠轮射的,真不多。附离军的气势被白马银鞍的唐将牢牢压制住了。 趁着附离军愣神不备的功夫,黑衣人抓起一杆长矛,从地上鱼跃而起,就近窜上一匹附离军的战马,向灰衣人拍马赶去。灰衣人因为受到黑衣人弯刀的干扰,慢了一步,眼睁睁看着筏子离岸而去。 马璘对黑衣人的行动视而不见,抽出马槊巨声喊道:“冲!”十几个安西斥候在队正的带领下,如同怒目金刚一般向傻在河岸上的附离军杀去! 第九章:谁会悠悠上天意 下 “还愣什么?快保护郡主!”阿伊腾格娜身边的另一个护卫大声喝道! 护卫的话音未落,安西斥候的马槊已经挺入了附离军中,一个照面,就如同铁耙犁地一般,犁出了一地尸体,只留下几个侥幸避过长槊的附离军稀稀疏疏地原地站立不动。 “啊!?”守在阿伊腾格娜身边的卫士右手持弯刀横在身前,左手将阿伊腾格娜压在自己身后。面对着一马当先的马璘,他脸上挺着坚强的表情,可刀身的不断颤抖暴露了内心的紧张。 “郡主!居然还有这样的收获!”马璘作为安西军的斥候,对突厥语也很熟稔。 马槊如灵蛇般搭上了弯刀,卫士还没有来的及发力格挡,马槊就围绕着弯刀画了一个圆,旋即向上一挑,弯刀顿时化作一道华光飞上了天宇。卫士呀的一声,眼睛不禁随着弯刀向天上望去。 马槊再次划出一个大弧,槊杆以力压千钧之势扫在卫士肋部,将他击倒在地。“念你忠心护主,饶你一命!”马璘一抓缰绳,白马立即如龙出大海,一跃而起,跨过了倒在地上的附离军卫士,向阿伊腾格娜落去。 阿伊腾格娜还没有从在天空飞翔的惊吓中缓过神来,就看到一匹白马势若猛虎向自己扑来,吓得一下子喉咙发涩,喊也喊不出来,手脚更是僵硬,仿佛不是自己的一样。 “小娘莫怕,某不伤你!”马璘左臂向下探去,如猴子捞月一般,将阿伊腾格娜捞到自己马鞍上。 灰衣人差了一步没有登上筏子,十分焦急,四处张望着看没有别的法子渡河。灰衣人的右臂上有刀划破的伤口,暗黑色的血浸润着裂口,顺着衣服破裂的纹路缓缓流出一条蜿蜒的轨迹。他抱着的小娘子虽然年龄和阿伊腾格娜相仿,但在这杀气腾天的战场上,明显要比阿伊腾格娜冷静的多,琉璃般淡蓝色眼珠里,似乎无悲无喜。可若细细看来,又似乎隐藏了太多的悲喜。 “赛伊夫丁,小心后面,他又来了!”小娘子很警惕,眼睛一直盯着四周,很快就发现了黑衣人的行踪。 这个叫赛伊夫丁的灰衣人听到小娘子的喊叫声后,立刻搂紧小娘子就地揉身倒去,在到的过程中翻转身来,抓住短矛的末端,奋力抡了出去。 黑衣人听到了短矛旋转的呼啸声,急忙用长矛去格挡。可短矛距离地面非常近,黑衣人勉力探身用长矛触到了短矛,还没有来得及发力,短矛就绕开了长矛劈向马腿。 “坏了!”黑衣人心里一惊,急忙脚点马镫,再次从马背上跃起,他的脚刚刚高过马鞍,战马就嘶鸣一声,倒翻在地。 灰衣人抓住这个空隙,立刻翻身而起,朝他来时的树林里狂奔。可他还没有跑到树林边,就听到从西边传来了号角声,伴随着悠长的号角声,西边闪现了星星点点的火光,旋即火光就联成了一片,和南面碎叶城里的冲天火焰交相辉映,大地也开始颤抖了起来。 “糟糕,有数千骑兵!”赛伊夫丁没有想到此时居然又出现了不明力量,但可以肯定不会是来援助自己的。想到即将陷入的困境,一向坚毅的赛伊夫丁也不禁面若死灰。在这困境之中,几个月来发生的一切,不由自主地开始闪现。 赛伊夫丁肩负哈里发的信任和嘱托,率领数十精锐武士一路疾行,从遥远的大马士革向长安进发。没有想到行踪早已暴露,一路上杀机重重。来到河中地区,在碎叶城边的小树林里,赛伊夫丁已经是单枪匹马了,并被敌人逼迫到了绝境,虽然经过多次战斗,敌人也只剩下数人,但还是牢牢压制住了赛伊夫丁。 若不是突然出现的大队人马惊走了对手,艾妮塞早就被敌人抢走了,不过力战之后的赛伊夫丁也没有能力阻止那股人马带走艾妮塞。因为这里是突骑施人的势力范围,赛伊夫丁第一反应是艾妮塞被突骑施人抓走了,奇怪的是这股突骑施人并没有进入碎叶城,而是住进了城南的大营。 赛伊夫丁本打算趁夜进入突骑施大营救出艾妮塞,没有想到敌人人多势众,抢先动手了。幸而在阴差阳错之际,自己抓住机会抢回了艾妮塞。 说起来还得多亏那个古怪的小男孩,只是那个男孩看起来和赛伊夫丁印象中的突骑施人不太像,尤其是眼睛,特别地黑,简直比哈里发皇宫里的黑宝石还要深邃。小男孩的身份似乎十分高贵,一大队突骑施人马在后面紧追不舍,不过他们更恨的是直接闯营而入的敌人们,反而帮了赛伊夫丁不少忙。 赛伊夫丁误打误撞闯到了素叶水畔,恰逢有群人弄好羊皮筏子准备渡河,赛伊夫丁就准备抢船渡河,谁知道还是被尾随而来的敌人们给阻扰了。就这么一耽误,又陷入了大队骑兵的重重围困中,赛伊夫丁不禁悲从中来。 素叶水畔南边的林间道上,北庭轻骑在王勇的带领下正施展车悬阵法对移拔可汗进行斩首行动,却没有料到忽都鲁会从北杀来,恰好刺入唐军的侧翼,为数不多的唐骑顿时陷入了数倍于己的附离军之中。 移拔可汗望着依然略显稚嫩的儿子背着牛皮胡禄和牛皮袋,像头弓起背的发狂幼狼,凶猛地撞入唐军队列中,微微摇了摇头,“这就是我的傻儿子啊,你还是不够狠!”移拔可汗又无奈笑了笑,“可某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好儿子,大不了死在一起吧,用一个可汗和一个特勤来祭奠突骑施最后的光荣吧!不过事情似乎还有可为的余地。” “杀!活捉那个小男孩!”移拔可汗很快注意到了王勇身前的王霨,挥起雕弓高声喝道,声音中充满了希望。 腹背受敌的北庭轻骑陷入了恶战之中,缓过神的附离军像苏醒的群狼,狠狠地撕咬着唐军的血肉,不断有唐军中刀落马。 “难道天不亡突骑施?”看见形势扭转,移拔可汗抬头望着黑黢黢的天空,默默念道! 呜呜呜……长长的号角声在西方响起,灿若星河的火把和隆隆的马蹄声也随即出现,数千骑兵产生的迫人气势让交战的双方都感到了巨大的压力。 “上天啊,你究竟是怎么想?怎么安排的?”移拔可汗在心中大声诅咒道,作为一个久经沙场的可汗,他自然不会天真到以为是向西突围的三千突骑施骑兵杀转回来了。此时此刻,能够出现在这里的骑兵绝不可能是突骑施的援手。 “勇士们!杀!”移拔可汗额头上青筋暴突,扔掉雕弓,抽出弯刀就向王勇杀去。 “是黠戛斯人还是沙陀人?”王勇眉毛微微一蹙,随即想到,“不过无论谁来,都需要先挺过眼前这一关!” “弟兄们,援军到了!”王勇怒喝道,“挺槊冲锋!” 一片阴云飘过,遮住了明月,厮杀的战场更加的漆黑,所有人的都在这片漆黑中舍命搏杀,没有人知道自己能够坚持到什么时候。在这漆黑的时刻,自己未来的命运如何,无人能够预测。 第十章:无情未必真豪杰 上 素清峡谷内,数百唐军将士打着火把,在密密麻麻的突骑施人中仔细寻找着,对一些突骑施人还认真审视了半天。 杜六郎安坐在青骢马上,笑意满脸,而一旁的王正见捋了捋长须,看着被检查过的突骑施人越来越多,望向杜六郎的眼神中渐渐有了些许疑惑之意。 眼看几乎所有的突骑施人都被检查过了,一向淡定从容的杜六郎也有点焦虑了,手指轻敲额头,推算着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大帅!大帅!”远远的几骑牙兵飞驰而来,战马已经累的直吐白沫,骑士还是马鞭高挥,毫不体恤马力。 “难道移拔突破我军大营而去了?”杜六郎听出了牙兵声音中的焦急,喃喃说道。 “六郎不可乱了心神”,王正见轻声喝道,“此战对移拔而言本就是生死存亡之际,他必殚精竭虑来迷惑、欺骗我们,妄图博得一线生机。愚者千虑,亦必有一得,即使此时未曾捉到移拔,我军也已断其筋骨、伤其元气,突骑施人已不足为虑。六郎切不可因此妄自菲薄。” “也是,移拔主力尽毁于此地,他不会傻到以弱势之兵攻我壁高垒深的大营。大帅,是某心乱了。平时自负聪明,小看了天下英雄啊!” “六郎不必如此,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无论是多聪明的人,都不可能面面俱到的。” 杜六郎苦笑了一声,“大帅不必安慰某了。这几个牙兵面色忡忡,必有大事发生。若非战事之故,就只能是大帅的私事了,且十之七八会落到小郎君身上。某得先劝大帅宽心!” “啊!”王正见脸上的儒雅之色尽去,急忙挥鞭向来的数骑迎去!王正见身边的牙兵也赶紧勒马跟上。 “这个时候你怎么又变得聪明了!”杜六郎狠狠拍了拍自己的脑袋,也紧随王正见迎了过去。 谋剌思翰也注意到了牙兵的到来,眼珠转的飞快,还没有想出个子丑寅卯,就被急促的马蹄声惊醒了。 “父汗,出大事了!”谋剌思翰拉了拉还在傻笑的谋剌黑山,“快跟上去!”然后拉动缰绳,跟在杜六郎的后面。 “嗯?怎么了?”谋剌黑山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听到杜六郎冷冷地对某刺思翰说道:“长史,还请你葛逻禄部盯紧突骑施人,免得惹出什么乱子!” “谨遵判官军令!”谋剌思翰大声答道,勒住了战马,但眼睛还是紧紧盯着前方的一举一动。 “大帅!大帅!”跑在最前面的牙兵大声喊道。 “岂可如此张皇失措!”王正见低声喝道,“低声报来!” 牙兵连忙翻身下马,对俯下身子的王正见低低说道:“有五个黑衣人闯进了大营,劫走小郎君!” “那王勇是干什么吃得!”大帅满面怒色,声音都有些压不住了! “大帅,王别将和马队正格杀了四名黑衣人,行将救回小郎君时,又窜出一个灰衣人抢走了小郎君。” “那现在情形如何?”王正见声音压了下来,但更加焦急不安。 “大帅,某等来的时候,王别将率了四队轻骑往大营正北方向追赶灰衣人和黑衣人。马队正也带着安西斥候队一起去追赶了。” “正北?”大帅勉强沉下心来想了想,“碎叶城?素叶水?” “大帅,沿着素叶水西行,应该还来的及!”杜六郎轻声提醒道。 “对!”大帅平静了下来,对身旁的牙兵喊道,“传令十队轻骑,随某西行。传令李别将,率领其余军士和葛逻禄部押送突骑施俘虏回营,听候安置。” “驾!”王正见挥动马鞭,带领五百轻骑向西疾驰,嘚嘚的马蹄声后,只留下低头沉思的谋剌思翰和盯着突骑施俘虏流哈喇子的谋剌黑山。 “大帅,某忽然想到一种可能!”杜六郎紧抽一鞭,赶上王正见,“移拔可能从北面渡素叶水突围!” “此话怎讲?”王正见皱起了眉头。 “大帅,此前某判断移拔不可能向北突围是基于素叶水上已无舟楫,突骑施大队不可能渡河而过。但现在看来,某低估了移拔的决心和智慧,没有想到他甘愿以两万突骑施人为诱饵,且布置了双重疑阵。目前看来,移拔很有可能率领少部精锐想办法向北突围了。” “哦,有道理。没有想到移拔居然有如此气魄,只是不知他有何依仗,居然敢于放弃这数万子民。没有了土地和民众,他这个大汗还能有什么权威呢?随便一个小部落都能灭了他啊?” “某也想不明白,不过从马队正带来的信息看,既然石国内有军队准备接应移拔,他必然有外力支持了。只是不知道是谁?”杜六郎沉声答道。 “糟了!”王正见忽然惊呼一声,“算算时间,霨儿他们很有可能撞上移拔啊!移拔的亲卫是一千附离军,王勇带的那点人马对付附离军也是五五之数,霨儿还在别人的控制之下,这可真麻烦了。” “各队加快速度!”杜六郎不等王正见说完,就大声命令道。 苍白色月光的照耀下,素叶水边的河岸上,五百精骑正在拼命狂奔,在他们前面的河面上,褐红色的血流正缓慢地流向下游。 王正见即将赶到渡口时,渡口附近的河岸林地边,厮杀已经到了尾声。 北庭的轻骑兵以损失数十人的代价从附离军中突围了出来。突围的时候,王勇的横刀和移拔的弯刀打了个照面,在空中激起了一串火花,晃得王霨睁不开眼睛。但突围心切的王勇并没有和移拔比刀的意思。 在冲出了附离军的突围之后,王勇朝前方大声喊道:“来的是骨咄支副都护还是李昆将军?” “哈哈,原来是王勇将军啊!不知某沙陀部能否帮上忙啊!”远处传来骨咄支爽朗的笑声,声音越来越近。 “骨咄支副都护来的正好!移拔欲从此地渡素叶水突围,已被某等缠住!移拔只有近千兵力,都护可一鼓而擒之!” “噢,移拔居然在此!真是天助我也!王将军请稍事休息,看某生擒此逆贼!”骨咄支满脸灿烂的笑容,高声喝道:“忠儿!你为先锋,去捉那移拔过来!” “不必,某等还有余力!请随某进击!”王勇高声回应,然后挥刀喝道:“弟兄们,楔形阵,攻击!” 浑身上下血迹斑斑的北庭骑兵在王勇的率领下再次结成了攻击阵型,翻转马头,如咆哮的猛虎杀向了附离军。 壮实的朱邪尽忠低低对骨咄支说道:“父汗说的对,只有唐人才是我沙陀的心腹大敌啊!”然后他挥起一柄长斧猛拍战马,高声喝道:“某来助王将军一臂之力!” 王霨努力向后看了眼,自言自语道:“这个用斧头的猛将是谁啊?” “沙陀王子朱邪尽忠,虽然年轻,确是个猛将!”王勇回答道,“沙陀人很狡猾,小郎君要多多提防他们!” 王霨没有想到王勇居然听到了自己的话,有点小尴尬,赶快问道:“王勇哥哥,为什么要提防沙陀人啊?” “因为他们骨子里和着突骑施人一样,想和我大唐分庭抗礼!”王勇说完,挥刀向前砍去,大喝一声:“杀!” 率着沙陀骑兵几乎同时赶到的朱邪尽忠也抡起了长斧,在面前画出了一道鲜红色的弧线。队列松散的沙陀人挺着长矛从朱邪尽忠杀开的缺口中杀进了附离军的队列。 附离军的中心,移拔可汗已经和忽都鲁汇合了。望着气喘吁吁的忽都鲁,移拔沉默了一会儿,将自己的骨碌挂在儿子的身上,然后说道:“忽都鲁,你率一半军马去守住筏子,某随后就到!” 忽都鲁正想说些什么,移拔对身边的亲卫使了个眼色,说道:“还不护卫忽都鲁特勤去河边!” 亲卫立刻明白过来,上前抓住忽都鲁的马缰,高声喊道:“弟兄们,跟我走!”也不管忽都鲁的反应,拉住忽都鲁就走。 看着不断回头的忽都鲁,移拔将弯刀向虚空狠狠砍去,好像要斩断什么!然后冲着北庭骑兵喊道:“杀了那个小男孩!” “死到临头居然还不死心!”王勇砍翻了一个突骑施骑兵之后,对着远处的移拔冷哼道。 “王将军,比比谁能擒到移拔?”朱邪尽忠又砍翻两个附离军士,冲着王勇方向高声喊道。 “你们也太狂妄了,还不如比比谁的头颅先被某砍掉吧!”移拔可汗似乎对朱邪尽忠和王勇十分生气,怒声喝道。 听见移拔的声音,朱邪尽忠亢奋了起来,长斧带动的风声更紧,溅起的血花也更多,朱邪尽忠顿时变成了血葫芦一样,浑身上下都是突骑施人的血。紧随其后的沙陀人也和附离军激烈地厮杀在一起,不断有长矛刺碎骨头的噼里啪啦声,整个战场如同修罗道场一般。 王勇稍稍顿了顿,放缓了唐军的攻势,对后面的唐军说道:“悠着点,让沙陀人多出点力吧,移拔是跑不了了,小郎君的安全更重要。”后面的唐军也都低声怪笑了起来,马槊攻击的频率慢慢降了下来。 第十章:无情未必真豪杰 下 陷入困境的附离军如同掉入陷阱的恶熊,使出了浑身的气力拼杀着,对身边倒下的同伴也不管不顾,只是埋头搏杀。 移拔可汗更是如出水的蛟龙,奋力向唐军方向冲去。可是杀进附离军的沙陀人越来越多,移拔的弯刀起起落落,血迹顺着刀刃不断洒落着,可他还是冲不到唐军面前。 “不对,移拔负隅顽抗,似乎不是为了突围,而是另有所图?”王勇再次退到了楔形阵的中部,仔细观察着整个战场。 “后来杀来的那个突骑施少年好像不见了?”王霨对刚才冲杀唐军侧后方的少年印象很深,发现好像刚才似乎一直没有再看到这个少年的身影,不太自信地嘀咕了一句,毕竟前世的小白领从来没有见识过如此残酷的战争场面,此时能够保持不头晕目眩已经很不容易,不敢对自己的观察力抱太大信心。 “嗯?”王勇双脚用力,抬高身躯,借助月光和火把仔细审视着战场,“还真是如此,小郎君眼睛挺犀利的啊!不错!看来移拔是为了掩护这个少年,那这个少年只可能是移拔的儿子忽都鲁,此时他也只可能向河边逃了!” “兄弟们,跟我来!”王勇一拉马缰,准备绕开刀剑交加的战团,直扑素叶水边。 此时素叶水边,黑衣人在唐军逼近之前,趁乱窜到了树林里。赛伊夫丁望着阿伊腾格娜身后的马璘,故技重施,将一根旋转着的短矛向马璘掷去。 “来的好!”马璘大喝一声,长槊闪电般砸向短矛旋转的中心,将飞速转动的投矛劈成两半。旋即一夹战马,微微抬起的马槊如同毒蛇吐信般刺向赛伊夫丁。 “你乃何人?”马璘挺着长槊,用突厥语问道。锋利的槊刃几乎要贴着赛伊夫丁的脸,躲在身后的艾妮塞不由惊叫起来。 赛伊夫丁注视着马璘的铠甲和武器,眉头皱了皱,然后用不太流利的突厥语问道:“大唐?” “某乃大唐骑兵!你乃何人?”见灰衣人不答反问,马璘怒喝道,冰冷的槊锋已微微切入。 “大唐!”赛伊夫丁忽然觉得心头一宽,再次仔细盯着马璘的浑身上下看了几眼,然后俯身跪了下来。 “我是大食国的使节,正要去长安拜见大唐皇帝!”赛伊夫丁终于有机会用汉语说出了这句话。 “哦!?”见赛伊夫丁神色不似作伪,马璘将马槊抬了起来。 “我有哈里发御赐的文书!”赛伊夫丁见马璘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身份,急忙用突厥语大声喊道。 “队正,南面有大规模交战的声音,从呼喊声看,似乎是沙陀人赶到了!”马璘所率的是安西军最精锐的一支斥候,熟知西北各族,善于判断战况。 “那北庭的小郎君无忧矣!”马璘紧绷的心情也微微放松了一点,低头看了看沉默的阿伊腾格娜,“只是没有想到还有这么个意外的收获啊!” “队正,有小队骑兵向河边奔来,应该是附离军!”另一个斥候急忙喊道。 “列队,准备迎敌!”马璘高声下令,然后用突厥语对赛伊夫丁说道:“某信你,你先找个安全的地方,战事结束再说!” 几十名安西斥候迅速分为两列,马璘挥了挥手,两列骑兵迅速分开,隐藏在两边的树林中。赛伊夫丁大概听懂了马璘的话,胡乱找了匹马,带着艾妮塞也随着唐军进入了树林。 唐军还没有完全进入树林中,得得的马蹄声已经响彻岸边,后面则是连绵不绝的厮杀声和怒吼声。 “父汗过来了吗?阿伊腾格娜渡过河了吗?”忽都鲁被后面的附离军拥着,满脸忧色。 “特勤,先别管那么多,大汗吩咐了,一定要让你过河!” “哥哥,快跑!”把抓住后一直沉默不语的阿伊腾格娜听到忽都鲁的声音,忽然大声喊道。这时附离军才发现前面居然有人单枪匹马冲了出来,而突骑施的小郡主则被马上的骑士控制住了。 “阿伊腾格娜,别怕,哥哥来救你!”怒火攻心的忽都鲁用弯刀拍打着战马,大声回应着阿伊腾格娜。附离军也纷纷开始加速。 “大言不惭!连你这个小特勤一起擒了!”马璘哈哈笑道,张弓取箭,阿伊腾格娜只觉得一股巨风吹得脸疼,然后就听到对面附离军中有人惨叫一声。 “哥哥,他们还有很多人藏在树林里!”阿伊腾格娜娇脆的声音再次响起,里面透着焦急。 “啊!”附离军心头一慌,不禁向后望去。河边的树林里枝桠摇曳,似乎确实埋伏着千军万马。 “太晚了!”伴着又一声霹雳般的弦响,马璘换上马槊,大声喝道:“安西斥候队,进攻!” 几十支羽箭从树林中射了出来,紧随其后的则是猛虎下山的安西骑兵。 一直将注意力放在马璘身上的忽都鲁顿时乱了阵脚,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毕竟他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年。忽都鲁身边的几个亲卫互相看了看,狠狠地抽了忽都鲁的坐骑几鞭,齐声喊道,“特勤快上船!”然后挺起长矛向马璘冲刺了过去,浑然不顾身后正在遭受唐军屠杀的袍泽。 “谁也跑不了!”马璘荡开一支刺向自己的长矛,手腕发力,马槊在空中画出一道弧线,弧线在一个附离亲卫的咽喉滑过,留下了朵朵妖异的血花。一丈八尺长的马槊在马璘的手中如同出山的长蛇,线路诡异,所到之处,必有伤亡。 忽都鲁望着战神一般的马璘,两股战战,勉强聚齐点勇气,挥舞着弯刀胡乱冲了过来。 “放心,某不伤他。”马璘听到身前的阿伊腾格娜在低低抽咽,忍不住安慰了一句。而阿伊腾格娜已经被一系列的变故吓的昏了过去。 “下马!”马璘随即一声大喝,挥槊向忽都鲁的战马击去。长槊在巨力的驱使下,势大力沉,有开碑裂石之劲。忽都鲁躲闪不及,战马长嘶一声,人立而起,向外侧倒去。 马璘收起了长槊,弯腰向摔在地上的忽都鲁抓起,“和你妹妹在一起作伴吧!” 手刚触摸到忽都鲁的腰带,马璘忽而听到一股剧烈的破空声向自己袭来。电光火石之间,马璘一磕坐骑,战马立刻明白主人的意思,急速向后退去。刚退了两步,一支投矛就射进了战马身前的泥土里,投矛的上身兀自颤动不停。 投矛攻击的同时,附离军中忽有一骑破浪而出,乘马璘闪避之时,抓起落地的忽都鲁,朝河边跃去。 “这是何人!?”马璘没有想到煮熟的鸭子居然飞走了,急忙扭转马头,朝河边追去。 “扑通”一声,一马二人全部跳入河中,一个浪花过去,两人已经到了羊皮筏子的边上。 “可恶!”马璘此时刚到河边,弃掉马槊,抽出了九石巨弓。 羊皮筏子上的人似乎对马璘的巨弓很畏惧,居然将战马的马鞍抓了起来,立在身前当做巨盾用。霹雳神箭一声闷响,没有能够刺穿厚厚的马鞍。羊皮筏子上的上躲在马鞍后面开始慢慢拨桨向对岸驶去。 “是穆台阿!”赛伊夫丁不知何时来到马璘的身边,连比带划地说道:“就是刚才抓那个小男孩的那个人。” 看到忽都鲁上了羊皮筏子,岸边厮杀的附离军感觉心头一松,纷纷喊道:“特勤过河了!特勤过河了!”吼声震天,一瞬间居然压住了惨烈的厮杀声。 喊过之后,不少附离军丢弃了武器,束手投降。也有人更加猛烈地扑向唐军,不惧唐军的攻击,如同求死一般。 移拔可汗听到“特勤过河了!”时,已经和百余名附离军被沙陀人困住。朱邪尽忠举着战斧在战圈外吼道:“移拔老儿速速投降!” “忽都鲁,好好活下去!重振突骑施部就靠你了,我的傻儿子!”移拔可汗心中默默念道,然后低声喝道:“附离军,投降吧!好好活下去!” “移拔可汗,算你明智!”拍马赶到的骨咄支哈哈大笑,“我会保你突骑施部的人好好活下去的。” “骨咄支,你也会有这一天的!”移拔抽出了弯刀,猛地向自己的脖子砍去。 “大汗!”移拔可汗身边的几个附离军满脸鲜血,悲哀地喊道。脸上热辣辣地鲜血告诉他们,突骑施的大汗死了!突骑施人败亡了! “还是没有赶上啊!”听到附离军的呼喊声,即将冲到河边的王勇明白陷入困境的移拔可汗已经用拖延战术为自己的儿子争取到了脱身的机会。 “真是个果决的可汗啊!”王勇暗暗想到,“突骑施的兴起并不是偶然啊!” “居然舍身为儿子争取机会,放在后世也是个伟大的父亲!”王霨沉思着。 “霨儿!霨儿!”素叶水东边河岸上传来了焦急的呼声。 “这也是个伟大的父亲!”王霨暗暗想到,“似乎穿越过来遇到的也不完全是坏事!” 第十一章:此地空余大云寺 上 大战过后的翌日中午,阴云低垂,仿佛满天依然飘荡着无边的怒气和怨念。 碎叶城东南方位,巍然耸立着一座微显残破的佛塔,佛塔呈阁楼状,共五重。 “六郎,此尊浮屠形近于慈恩寺西院浮屠,只是塔身五重,不若西院浮屠七重阁楼之巍峨啊!”王正见仰望着巨石堆砌的塔身,感慨道。 “大帅,此浮屠现虽残破,但在碛西已然是最壮丽的了。这大云寺乃圣人于开元初年敕令苏禄所建,为交河公主居所。突骑施人虽弓马娴熟,可不善于将作之事,修建浮屠的还是来自将作监的工匠。圣人为安抚阿史那氏和突骑施,也为了彰显华夏物力,故而将这大云寺修建得钩心斗角、飞檐翘壁,这浮屠也仿照长安慈恩寺西院浮屠之状,高耸入云、头角峥嵘。圣人不遗余力地宣扬国威,在此可见一斑啊!” “可此寺已败落,浮屠亦凋敝,所谓国威,当年亦系于一弱女子之身。欲图以西突厥阿史那氏之女降服苏禄的勃勃野心,图谋以虎狼之族为碛西干城,虽不尽是缘木求鱼,也足以令某等蒙羞啊!”王正见挥拳砸在塔身上,仿佛要撼动这数十丈高的浮屠。 “大帅心中的块垒亦不尽为发思古之情,叹交河公主的遭遇吧?”杜六郎微微一笑。 王正见微微叹息,忽而问到:“六郎以为昨日之战如何?” 杜六郎微微蹙眉,思索了片刻,“单就昨日战事而论,我军击破突骑施部主力,移拔可汗授首,可谓完胜。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就成效而言,我军目前无力之间戍守素叶地区,碎叶城终究要落入葛逻禄部手中,这与战前突骑施部掌握碎叶相比,并无根本变化。大帅虽早早布局,在葛逻禄、沙陀诸部之间制造分歧,进行牵制,但葛逻禄终究要分的得此战的大半好处,将势力扩充到素叶水流域,一时虽无甚担忧之处,但长久看来终究是个隐患。旧患方除,新患又生,此战之得失难言啊。” “六郎所识不差,所以某已下令,在素叶水北划出几块牧场交由沙陀部管理,与葛逻禄部形成隔河对望之势。沙陀与葛逻禄有世仇,骨咄支又是只老狐狸,必然使葛逻禄如芒在背。突骑施的青壮俘虏将为黠戛斯所有,李昆以大汉李陵后裔自居,对华夏甚是仰慕,可以丰其羽翼,使葛逻禄有所顾忌,同时可以牵制回纥。碛西之格局虽有隐患,但诸部犬牙交错、互相牵制,更有安西、北庭精兵在,尚不足令某忧心啊”王正见又叹息了一声。 “哦,难道此战背后还有隐情?” “六郎,某更忧心的是引发此战的朝局。某在战前已得知,去年责令安西军远征小勃律和今年命我军击破突骑施部都是一人手笔,也都为了一个目的。” “大帅请勿明言,待某思索片刻……”杜六郎用左手托着下巴,眼神放空,望着斑驳的浮屠塔,陷入了沉思。 片刻之后,杜六郎缓缓说道:“可均为李相公之意,意在石堡?” 王正见手抚杜六郎的肩膀,赞道:“六郎确实聪慧,片刻之内已理清首尾。李相公深明圣人拓边喜功之心,自遥领安西都护以来,一直欲以军功固宠,奈何之前的安西副都护夫蒙灵察贪图安逸,多年未建寸功,令李相公不得施展。这才有高仙芝的勃然而兴,一跃取代夫蒙灵察,旋即发兵小勃律,让李相公如鱼得水啊。而攻小勃律和灭突骑施,一是为陇右军夺取石堡平定隐患;二是为了彰显安西、北庭军力雄厚,迎合圣人开边之心;三是提拔亲信之人,以安西军力巩固相位;四则重用番将,杜绝边疆节帅入相之路。论心机玲珑,天下可与李相公比肩者不多。” “大帅分析鞭辟入里,但某依然觉得李相为石堡之战如此大费周章,似有牛刀杀鸡之嫌啊?”杜六郎依旧处于思绪神游的状态。 王正见不由苦笑起来:“六郎也太聪慧了。被吐蕃夺走的石堡在圣人眼中是必须挽回的羞辱,在某等眼中是遏制吐蕃的必争之地。而在李相公眼中,石堡究极的用处,则是锋利的杀人利器,已经有人倒在石堡的刀锋下了,但这还只是开始。” “大帅是说……”杜六郎想了想,立刻明白了王正见的意思,正要继续,忽而听到浮屠后面传来了稚嫩的童声:“看到了,这高高的建筑呢就是浮屠,很壮观吧!你以前见过吗?” 童声过后,有人用突厥语将意思重复了一遍,然后又有人用杜六郎也不熟悉的语言重述刚才的话。静默片刻之后,一串珍珠落玉盘般的清脆声音响起。 “哦,你是说在你们的大马士革,有个很大的清真寺,也很漂亮啊!,如果可能的话真想去看看啊!” 清脆的碎玉声忽而静寂下来,传来了低低的抽咽声。 “霨儿,你身体恢复好了吗?”听见儿子的声音,王正见的眉头舒展开来。 “啊!父亲大人您也在这里啊?”王霨从浮屠后面跑了出来,紧跟其后的王勇则警惕地守护在王霨的后面。 “见过父亲大人,见过杜判官。”王霨跪拜在王正见面前。“某现在已然无碍了,感念父亲大人关心!” “王勇,是这样的吗?”王正见对王霨的回答不置可否,转而向后面的王勇问到。 “回阿郎,小郎君身体确实无忧了。经过昨晚种种事端之后,小郎君的精神也爽利许多。” “起来吧!”王正见扶起了王霨,望着刚刚从浮屠后面走出来的艾妮塞和赛伊夫丁问到,“是和白衣大食的小公主一起出来散心了?” “嗯,某看着小公主在军营里待着无聊,就叫上她出来玩玩。听说碎叶城的大云寺是为当年的交河公主所建,很是雄伟,就来这里看看。”王霨装作一副天真烂漫的样子,自己都觉得有点恶心,毕竟这个9岁孩童的身躯里藏着的是一个27岁的灵魂啊。 “别怠慢了公主”,王正见慈眉善目地望着王霨,然后带着考校的语气问到:“看了这大云寺,可有什么感想?” “这……”王霨迟疑起来,他没想到慈父忽然如红楼梦里的贾政一样,爱考儿子的学识,且一时也拿捏不好尺寸,不知道该说到什么程度,毕竟他不希望任何人知道自己的灵魂来自21世纪。 “别犹豫,你心里怎么想的就怎么说。”王正见淡淡地说到。 王霨一抬眼,看见了粉雕玉琢的艾妮塞,想着她稚嫩的肩膀所担负的使命,忽然有了想法。“父亲大人,这大云寺修得雕梁画栋、金碧辉煌,但看了却让孩儿感觉伤心啊!” “为何伤心?”王正见不疾不徐地问到。 “父亲大人,某听王勇叔叔讲了,这大云寺是为交河公主和亲突骑施的苏禄可汗而建。那交河公主虽是西突厥的王裔,非我大唐宗室,但毕竟有圣人敕封的公主名号。想我大唐兵强马壮,却还得依靠如此和亲手段,牺牲一小女子的幸福来乞求国家的安定,实在令人伤心啊!” 一袭白袍的艾妮塞听到别人将王霨的话翻译过来,碧蓝色的眼睛一亮,旋即又黯淡下去了。 “那你说该怎么办?”王正见继续追问。 “不和亲、不赔款、不割地、不纳贡、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王霨脱口而出前世在网上看到的明粉们对于大明朝的赞扬之词。 “好!”杜六郎鼓掌赞叹,“小郎君年纪轻轻,志气却可摩天啊!” “黄口稚子之言,虽有血气,却失之轻浮啊!”王正见一把抱起了王霨,这让王霨很是扭捏,但也不敢反抗。“霨儿,若是十年后,或二十年后,你还能说出这样的话而问心无愧,那才是真的勇敢啊!” 王霨说“不和亲、不赔款、不割地、不纳贡、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时,并没有想到十几年后自己将面临怎样的选择;而王正见也没有想到,自己说过的关于勇敢的这句话,给王霨带来了多大的影响。每个人年轻的时候都多多少少说过一些激荡人心的话,感动自己,感动别人,但说的时候却不知道,真正要信守年轻时的誓言,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忍受多深的痛苦。而这些,即使是两世为人的王霨,当时也未曾预料得到啊! “报大帅!马队正求见!”牙兵的吆喝声打破了一瞬间的宁静。 “哦,马队正是要准备返回安西了吧?”杜六郎捏着手指关节说到,脸上又挂上了习惯性的微笑。 听到是马璘要来,王霨眼珠子一转,立刻装出一副可爱的表情,抱住王正见的脖子在他耳边说道:“父亲大人,某有个小小的要求啊?” “什么要求?”王霨的亲昵让王正见一时也有些不适应。 第十一章:此地空余大云寺 下 “某想跟马队正学箭术!”王霨说出了心中的小九九。 “学箭术好啊!不过马队正是安西都护府的,马上要回安西了啊。” “那父亲就把马队正调到北庭来呗!”王霨早就想到了这个问题。 “哈哈,你心里想的是这个啊。这个某可以答应你,不过你也要答应某,必须勤学苦练!不然某必惩罚你!” 中唐名将马璘并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因为王霨的到来发生了小小的转变。在另一个时空,他在碎叶之战后回到安西,凭借箭术和勇力脱颖而出,并在安史之乱中大放异彩。王霨的到来让他的轨迹从安西滑到北庭,走上了一条更加辉煌的道路。 翌日,晨曦渐渐升起,点亮了北构而西折的骊山。秀丽的山麓一角,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堆砌出了富丽堂皇的华清宫。 氤氲的蒸汽绕着金丝楠大柱上的雕龙盘旋而上,大殿内虚虚实实,宛若仙境。“禀圣人和娘子,李相遣人来报,北庭都护王正见露布告捷,已于五日前击破突骑施、收复碎叶城,移拔已自刎,其子忽都鲁逃逸。并有大食国使者一名,携大食公主前来长安朝拜陛下。”一通略带尖锐的禀报打断了水雾中的调笑声。 “河中无忧矣!去年高仙芝教训了小勃律,封堵了吐蕃西进河中之路;今年王正见又灭了突骑施,去除了碛西的一大隐患。如此则进攻石堡的阻碍已一一拔除。给哥舒翰下诏,令其整军备战,在元日大朝前将攻伐石堡的军略报上来。至于大食的公主和使者,待见了再说。”温泉汤池中,保养精致的老年男子半靠着,一手端起温润的青玉杯,将鲜红若血的三勒浆猛地送入口中,一手轻抚着如玉的美人,哈哈大笑起来。男子身旁肌肤胜雪的女子对这样的军国大事却置若罔闻,只轻声呢喃道:“妾身不懂突骑施、石堡和大食什么的,只知道高将军和李相总是能给三郎带来喜讯。只要三郎高兴,妾身就高兴。” 太阳渐渐爬升,超过了骊山、跃过了华山,翻上了金山,照耀着庭州城,将无尽的阳光洒向了北庭都护府的后院。正堂中,一个衣着华丽的贵妇目光如霜,哼地一声将一张窄窄的纸条扔到了地上。“没用的东西,一个小崽子都对付不了,这个王沛忠平时的机灵劲儿都跑哪里去了?”“娘子,用不用交代王沛忠在大军班师途中再试一次”,“算了”,贵妇的脸上忽然写满了萧索,“郎君这次肯定起疑心了,他那么护着这个小野种,贸然再出手只能让他起杀心了。待小野种回到庭州后再徐徐而图之,力争下次一击而中。” 太阳越爬越高,渐渐升到了天顶,威严地注视着整个大地。葱岭以西的荒漠中,一队骑兵风驰电骋地向着遥远的长安前进。不停挥舞着马鞭的赛伊夫丁望着鞍前垂头无言的艾妮塞,心中叹了一口气,“公主大概是又想大马士革了。可怜的公主,本应在铺满金丝地毯的宫廷里享受蜜一样的生活,却不得不辗转万里,试图以身为质拯救家国。这大概就是真主的考验吧!但无论真主怎样考验公主,我都不能让公主郁郁寡欢啊!”赛伊夫丁微微想了想,用胳膊碰了碰如雪绒团一般的小公主:“公主殿下,王都护家的小男孩,是不是很好玩啊?” 此时,素叶水北的草原上,两匹战马盯着烈日飞速向西奔驰。后面那匹马上的少年回头向身后已然消失在地平线下的碎叶城望去,心中暗暗念道:“父汗,我宁愿舍弃一切,也要为您复仇,重振突骑施的荣光!” 君临天下的太阳,将光明公平地覆盖着大地上的每个角落。日光照耀着东海碧波中的扶桑列岛,照耀着辽河畔的渤海国、密林中的南诏、雪域上的吐蕃,还照耀着西域的昭武九姓和极西之地的白衣大食。而这太阳底下,最耀眼的存在,自然是泱泱大唐。天堂一样的长安,是天下最闪亮的宝石,是无数人朝思暮想的地方。但此时天下的芸芸众生,尚无人知道,历史的车轮已不可阻挡地碾压而来,黑暗的种子,已在燕山脚下探出了臃肿的身躯,无数的亭台楼阁将付诸战火。而幸运的是,碎叶城的一场小规模战斗,蝴蝶扇动了翅膀,埋下了改变命运的伏笔。 第十二章:无数铃声遥过碛 上 驼铃叮叮,这本是阿伊腾格娜最喜欢的声音,但现在坐在马车里听到这驼铃响,却只听到满腔的烦恼和仇怨。阿伊腾格娜虽贵为突骑施的郡主,但其实除了碎叶城周边,也没有见识过太多的天地。之前阿伊腾格娜一直嚷嚷着要去大唐看看,特别是要去天地之间的明珠长安逛逛。当时,阿伊腾格娜却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会以俘虏的身份去见识向往已久的大唐。 其实,阿伊腾格娜也说不清楚自己算不算俘虏。那天晚上,在素叶水畔,自己被那个悍勇的白脸唐将给抓住之后,就被带到唐军主帅面前。唐军主帅打量了阿伊腾格娜半天,又看了看站在他身边的小男孩,然后交待了白脸唐将几句,就让小男孩和一个黑脸的武士把自己领走了。 阿伊腾格娜已经学了一年多唐话了,她知道,不光是突骑施,大唐周边所有部族的特勤和公主都要学习唐话。阿伊腾格娜还听父汗说过,好像在非常非常遥远的东边大海里,有一个矮人国,矮人国常常派些小矮人,漂洋过海来长安学唐话。 唐军主帅打量阿伊腾格娜的时候,她隐约听懂了几句,什么“也是可怜的孩子”、“味儿”、“不要为难”、“暂时不必上报”等等。虽然不是完全明白,但她感觉儒雅的唐军主帅似乎并不讨厌自己。只是她当时听不明白“味儿”是指什么,难道是说自己身上“有味”? 低头琢磨着自己身上是否有味的的时候,阿伊腾格娜被小男孩和黑脸武士带到了营帐里。牛皮营帐隔风挡寒、温暖如春,让在夜风中担惊受怕半天的阿伊腾格娜觉得好像回到了碎叶城。这个时候,阿伊腾格娜才开始忍不住想到,父汗和忽都鲁都不知道到哪里去了,现在只剩下自己孤零零的的一个人了。 黑脸武士用突厥语打断了阿伊腾格娜的沉思,“郡主,之后别再想着自己的身份了,以后就在小郎君身边服侍他吧。” 什么?要让我服侍这个比我还大点的小男孩。阿伊腾格娜鼻子差点都气歪了。从小到大都是别人服侍自己,自己什么时候干过端奶倒水的事。 看着阿伊腾格娜撅起的小嘴,小男孩走了过来,拉起阿伊腾格娜的玉手,满脸真诚说了几句。 阿伊腾格娜还没有完全听明白,黑脸武士就用突厥语说到:“小郎君说,你就把他当哥哥吧,不用特别干什么事。” “哥哥?”阿伊腾格娜的月牙般的眼睛湿润了,“忽都鲁现在在哪里啊?” 过了几天,阿伊腾格娜渐渐熟悉了新的生活,每天都陪着小男孩。小男孩的生活很规律,每天早上不到卯时就起床,开始和黑脸武士一起练刀。小男孩的技艺比忽都鲁还是差很多,但特别有毅力,能站在木桩前,将一个动作反复练习大半个多时辰。 练过刀,小男孩就叫上她一起吃吃饭。早饭主要是胡饼和小米粥,同时还特意给阿伊腾格娜备有奶酪。小男孩吃的很快,吃完就到外面打一套很奇怪的拳,慢慢悠悠的,手在空中不停地画圈圈。 吃过饭,白脸唐将就来指导小男孩练习弓箭。小男孩有张专门做的软弓,虽然射不远,但小男孩张弓放箭的动作姿势有板有眼。 弓箭练一个时辰,就又开始准备练骑术,小男孩端着根比他还高的小木棍,尝试着在马上刺杀。 阿伊腾格娜很喜欢下午,因为下午小男孩的任务是学《诗经》和《论语》。教这些书的是个年轻英俊的唐人,他对阿伊腾格娜笑眯眯的,问了问她学了多少唐话,就让阿伊腾格娜也跟着他继续学。 这样规律忙碌的生活,让阿伊腾格娜有时候会误以为自己还在碎叶城中,什么也没有改变。自己整天不是看着忽都鲁练刀,就是和忽都鲁一起学唐话…… 可从大云寺传来的叮叮当当声和唐军操练的呼喊声告诉阿伊腾格娜,一切都已经改变了。 阿伊腾格娜问过小男孩大云寺叮叮当当在干什么,小男孩满不在乎地告诉她,是要修葺大云寺。阿伊腾格娜却发现,问这个问题的时候,黑脸武士的目光还像从自己脸上扫了过去。很多年之后,阿伊腾格娜才明白为什么当时王勇会瞪了她一眼。 又过了七八天,唐军开始收拾行装,准备班师回北庭。这个时候,阿伊腾格娜才意识到,自己要离开碎叶城、离开生长的地方了,并且可能永远也回不来了。 “伊月,快下来,准备宿营了。”马车外的声音打乱了阿伊腾格娜的沉思,不知道什么时候,王霨已经下车了。 “伊月”是王霨给她起的唐人名字。王霨说,既然“阿伊腾格娜”在突厥语中是月亮的意思,就先定下一个“月”字;阿伊腾格娜是女孩子,“伊”是女孩子的意思。就叫“伊月”吧,读起来听优美的。可阿伊腾格娜记得之前学过这个“伊”字,好像没有哪个老师提到这个字有女孩子的意思。阿伊腾格娜永远也想不到,放眼天下,应该只有王霨这么一个知道新文化运动的人认为,“伊”有女孩子的意思。 定了名字,就该取姓了。阿伊腾格娜本以为王霨会让她姓“王”,毕竟奴仆随主人姓是十分正常的。可王霨却让她姓“孟”,当她问为什么的时候,王霨的眼神却变得遥远而模糊。 第十二章:无数铃声遥过碛 下 “伊月,快下来,马队正押了几个人过来,赶快来看看。” 阿伊腾格娜听到白脸唐将押了人过来,也忍不住好奇地掀开了车前的帘幕。往外一看,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深秋的晚风,催动粼粼碧波,一望无际的水面充塞天地。 “这是夷播海,你看,东边的湖面还是波光浮动,西面却已经凝了薄冰,正如传说中的那样,东咸西淡,”看着阿伊腾格娜惊讶的表情,王霨解释了一句,同时心里暗暗念道:“夷播海就是巴尔喀什湖啊,清朝对西域控制的极限就是巴尔喀什湖。可在大唐,巴尔喀什湖以西的大片土地,还在安西都护府的掌控之下。” 阿伊腾格娜站在马车上问道:“小郎君,为什么东边的湖水是咸的呢?”虽然心里总是小男孩、小男孩的叫着,说话的时候,她还是很注意的。 王霨本来想讲一讲内流河、蒸发等知识和概念,但忽然觉得这样太无聊了,就装作很认真地说:“大概是天下所有人的眼泪都流进去了吧。” “是这样的吗?”阿伊腾格娜似信非信,也不在纠缠这个话题,转而问道:“小郎君,我们走多远了?” “我们离开碎叶,向北走了千余里,到了夷播海,然后就会转向东,穿过阿拉山口,再走八百余里,就到北庭都护府所在地,庭州了。”王霨前世深喜历史地理,在网上追着看了不少相关的知识贴,对这些可谓信手拈来。 “好远啊,以后想回碎叶看看也很难啊!”阿伊腾格娜听了王霨的介绍,心又黯淡了下来。 “伊月,你看,马队正押的几个人是不是粟特商人?” “粟特商人?”王霨有点夸张的询问剪断了阿伊腾格娜的愁绪。“头戴尖帽、剪发齐项、窄袖紧身、珠宝饰带,肯定是粟特人。上面几句话是忽都鲁嘲笑粟特人时说的。” 见阿伊腾格娜几句话又要绕到伤心事上,王霨赶紧提了个很有诱惑的建议,“马队正押着粟特人去见我父亲了,咱们也去看看吧。来,我扶你下来” “好啊!”阿伊腾格娜握着王霨的手,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她没看见,王勇站在马车后面嘀咕了一句:“这小娘子,都快成小郎君的青梅竹马了……” 阿伊腾格娜柔嫩的手,让王霨无端想起了那天晚上和自己同乘一骑的艾妮塞公主,那淡淡的幽香,让王霨忽然有点惆怅。然后,他再一次想起了小雨。“在原来的世界,我已经不在了啊,小雨也应该会得到新的幸福吧。我现在需要做的,是在这个大唐努力活下去。山雨欲来风满楼,现在是黑暗前的黄昏啊。” “小郎君,我们快过去吧。”阿伊腾格娜的手并没有从王霨的手里抽出,而是拉着他急着往前赶。 “嗯,我们跑过去吧。”王霨拉着阿伊腾格娜,飞快地跑了起来。飞奔中,王霨脑海了出现了一句《重庆森林》中的台词:“跑步可以将身体里的水分蒸发掉,而让我不那么容易流泪。” 王霨和阿伊腾格娜气喘吁吁地跑到距离粟特人不远的地方,正好听见一个矮胖的粟特人正急着用唐话辩解:“大帅,某等都是曹国的良善商人,今前往长安贩卖大秦国的金银首饰,途中不慎遭遇风沙迷途,才冲撞上国大军,可不是什么间谍啊!” “尔等可有凭证?”杜六郎厉声质问。 “有,有,”矮胖子急忙从怀里掏出一张麻纸,小心翼翼地递给杜六郎,“这是过所。” 杜六郎接过来细细看了一遍,低声对王正见说道:“大帅,过所是真的,还有前几天安西都护府这边盖的印章呢。某仔细观察,这些人当是粟特商人无疑。只是这人的言辞有问题。” “有什么问题?”王正见淡淡地问道,眼光却瞥着不远处的王霨和阿伊腾格娜。 “大帅,行军期间,某一直关注沿途天气。某敢确定,近十余日,夷播海周遭绝无风沙。”“无妨,粟特人长于经商,自然言不尽、意不实。某等用心警戒即可。” 杜六郎略一思索,旋即将过所交还矮胖子。“大军行进,最忌不明之人尾随。尔等犯我忌讳,理当扣押。但念汝等皆为下国良善之辈,特饶尔等过失,下不为例。” 矮胖子如释重负,一把接住过所,连连点头,叩谢一番便被马璘带走。 王正见看也不看千恩万谢的粟特人,而是看着正和阿伊腾格娜窃窃私语的王霨喊道:“霨儿,过来。” “拜见父亲大人。”王霨叩拜在地,阿伊腾格娜也王霨身后行礼。 “都起来吧。你刚才在议论什么?” “大人,某在告诉伊月,这个粟特人在说谎。” “哦,你怎么知道?”王正见微微有点惊讶,看了眼杜六郎,发现他也一脸惊诧。 “这粟特人虽然装得很谦恭,但他说话的时候,右手摸了自己的下巴四五次,右腿也抖了好几次,这都表明他是在因为撒谎而感觉紧张。” “小郎君,你说的这些某也留意到了,但凭什么说这些动作表明粟特人在说谎。” “哎呀,我这都是从美剧《lietome》里面学的,忘了唐朝还没有普及这些知识呢,这可怎么办?”王霨忽然发现自己犯了一个小错误。心里灵机一动,索性借机装一把吧。 “大人、杜判官,我昏迷醒来之后,感觉好像多知道了很多东西,刚才说的这些是自然而然出现在心里的。” “什么?你说昏迷之后多知道很多东西,怎么不早告诉某。”王正见着急问道。 “父亲大人,我一开始也不确定,且很多东西都是模模糊糊的,刚才是看见粟特人的小动作,我心里很自然就忆起判断撒谎的一些见解了。” “霨儿,某问你,当今渤海郡王为谁?” “大钦茂。” “当今的南诏王呢?” “阁逻凤。” “长安有多少里坊?” “110个。” 王正见问了数个和北庭、安西毫不搭边且自认为没有教过王霨的问题,王霨都略一思索就答了出来。顿时惊呆了众人。 杜六郎想了想,对王正见说道:“大帅,让某考考小郎君。”王正见点点头,“六郎博览群书、见多识广,汝来考校正好。” “小郎君,你可知琉球?” “知道。和江南东道隔海相望,为一大岛。” “今有人共买物,每人出八钱,盈余三钱;人出七钱,不足四钱,问人数、物价各几何?” “一共……”王霨在心里用二元一次方程算了一下,正要回答。就听见身后的阿伊腾格娜清脆地报出了答案:“共7人,物值53钱。” “小郎君,小娘子说的对吗?” “对。”王霨算出的也是这个答案。 “小娘子怎么知道答案的?”杜六郎脸上如拂春风,轻笑着问阿伊腾格娜。杜六郎一直在教阿伊腾格娜学唐话,他十分喜欢这个聪慧的小娘子。 “夫子,这是《九章》的原题,我以前学过。”阿伊腾格娜对杜六郎特别尊敬。 “你居然学过《九章》?大唐科举重经学文辞,轻算学之道。诸州学生、士子多不用心攻读《九章》,据某所知,小郎君虽已发蒙读《诗经》、《论语》,但亦不曾习《九章》。不料小娘子精通此道啊。”杜六郎又惊又喜,俨然发现了一颗明珠。 “夫子,我父……父亲大人曾说过,牧人要能数清自己的羊群,君主要能数清自己的士兵。我和哥哥从小都是学算学的。” “大帅,伊月小娘子天生聪慧,小郎君现在更是生而知之,某希望到庭州之后,继续教习小郎君和小娘子,望大帅首肯。”杜六郎郑重地朝王正见做了个揖。在庭州时,王霨有自己的夫子,杜六郎只是最近才开始教王霨。王正见是不得已才将王霨带来碎叶的,不可能再强逼教书先生来战场。 “六郎学富五车,某本就有意请六郎教习霨儿。只是六郎诸事繁忙,某不敢叨扰。至于伊月小娘子,虽身世特殊,但天资聪颖,若习得六郎的一身技艺,亦或有助于大唐和霨儿。今君有所请,某岂敢不从!” “父亲大人,某有个请求。”王霨听到王正见说的“有助于霨儿”,不禁满脸通红,赶紧插话打断父亲的遐想,“希望大人不要张扬吾昏迷之后的变化。” “你且说说你的道理。”听到王霨这个请求,王正见沉静了下来。 “某这么请求,理由有二。一是子不语怪、力、乱、神。某忽经此变,原因殊不可解,若传入天下人耳中,恐生诸多事端。二是吾亦非万事皆知,只是无端多了些许见识,且这些见识吾不知有多少,亦不能主动言之,唯遇事方可自现。若闹得沸沸扬扬,遭人诽难,徒增笑耳。” “汝有此等见识甚好。”王正见心中大慰,“汝经惊马之危而添见识,某不知是汝之祸福。今自知不可张扬,方使吾心甚慰。见识者,力也,力大虽佳,未必是福;心性,发力之道也,知所进退,方可避祸。今儿增见识、明事理、炼心性,令某心中无所愧矣。” 王霨本只是想稍稍透露点自己的变化,为以后的一些行动的改变做点铺垫,但听了王正见的拳拳之语,心中也深有感触,在这个孤独的时空,居然得到了如此浓郁的父爱,心中充满了无比的幸福。 夜色渐渐浓了起来。知道王霨变化的,仅只有王正见、杜六郎和阿伊腾格娜而已。王正见和杜六郎甚爱王霨,自然不会外传此事。不知怎的,王霨觉得,孟伊月这个小娘子,也不会张扬此事,这大概是冥冥之中的一种信任吧。 苍茫的夜色中,矮胖的粟特商人离开唐军大营之后,听着夷播海的水声,自言自语道:“找了半天,这天马究竟藏在哪里啊?” 在粟特商人看不到的湖边某处,无数阴森森的绿眼睛,在瑟瑟秋风中,亮得瘆人。 第十三章:惊见天马矫如龙 上 夜幕中的唐军大营,各帐灯火已熄,唯有哨岗警戒之处的熊熊火炬,伴着刁斗声,炙热向上。 马璘身披重甲、腰跨长刀、手握雕弓,领着几个牙兵,在大营里巡视。虽然马璘今年才23岁,但在安西都护府已经效力三年了,对西域地理了若指掌。这夷播海南北虽短,东西却狭长,延绵千余里。夷播海西部水质甘甜,东部则水质苦咸。虽然咸水人畜不能饮,但湖边小淀星罗棋布,水草丰美、野物众多,突骑施、葛逻禄等部均常在湖边放牧,丝路北路来往商旅,也多缘湖而行。 唐军扎营于湖边高地,紧靠一个二十余亩大的水淀,可谓视野开阔、水源丰富、易守难攻。北庭唐兵虽是大胜班师,但沿途扎营依然十分严谨,陷坑拒马一应俱全。马璘巡查了几个岗哨,执勤军士都精神十足,并无懈怠之意。 “果然是百胜精锐,北庭兵马不弱于安西。”马璘暗暗想道,对王正见的钦佩之情更上了一层楼,也对自己的前途更加充满了信心。 马璘生于陇右马家的旁支,祖上相传是大汉伏波将军马援的后裔。虽族谱记载模糊,但马家一脉一直重视子弟兵法、武技的培养,希望能够再培养出马援一样的名将。马璘的祖父马正会,曾为右威卫将军;父亲马晟,为右司御率府兵曹参军,可马璘很早就成了孤儿。幸而马璘天生神力,尤擅骑射,马家上下无人不知。陇右胡汉混杂,民风彪悍,马璘靠自己的一张强弓也闯下了偌大的名头,即使是号称骑射纯熟的回纥人,对马璘的连珠箭也惊叹不已。 马璘十分崇拜祖先马援,常读《马援传》而不释卷。他本对自己的技艺十分自信,却不料遭人陷害,误伤他人,按律当流。亏得马家家主出面,县令也怜惜其才,允其为“长征健儿”,以征募兵的身份前往安西都护效力。 很快,马璘就在安西脱颖而出,刚一年就升为火长,又过了一年多就当上了队正,并且是在安西都护府最精锐的斥候营。可马璘所在的斥候旅的金旅帅,仗着自己是高仙芝的高句丽同乡,上下其手、党同伐异。马璘长得俊朗,脾气却爆若火炭,抓住了金旅帅的证据,一直告到封常清封判官那里。封常清鼓励了马璘几句,并许诺处罚金旅帅。不久,旅帅就调离斥候营到葱岭守捉去了。 马璘本来很得意,可不久就听到军中兄弟传来的消息,金旅帅已经升到葱岭守捉的镇将了,而马璘已经被封判官记在黑名单上,不准备再提拔了。 马璘郁郁之中,领了前往碎叶给北庭军送信的任务。不料阴差阳错,和王勇一起救了北庭节度使王正见的小郎君,还抓住了突骑施的小郡主。最重要的是,因小郎君看重,马璘被王正见留在北庭担任牙兵队正,同时教授小郎君箭术。 虽然还是队正,但节度使身边的牙兵可是高人一等的,并且还和小郎君搭上关系,前途自然不可限量。对于王正见的信任,马璘铭感于心。 想到小郎君,马璘抬头一看,自己已经走到了小郎君的营帐前。马璘刚走近前,营帐的帘幕被掀开了,脸色黝黑的王勇走了出来,“十三郎,巡夜呢?” 马璘族中排行十三,近日和王勇厮混得十分熟稔,彼此称呼也亲热起来。“二郎,还是衣不解甲啊。” “碎叶城外的事,已经吓碎某的肝胆了,再出意外,就无颜面对阿郎和娘子了。” “那些黑衣人都是大食国顶尖的刺客,换谁也挡不住五个顶尖刺客的偷袭,你顷刻间就击毙一名刺客,武艺已是十分了得啊。” “十三郎,你箭法更是万里挑一。” “咱们别互相吹嘘了,小郎君睡下了吧?”马璘换了话题。 “还没,黑灯瞎火的,还在缠着伊月那个小娘子,问算学和昭武九国的事呢。” “小郎君可真是好学。某是粗人,虽略通文字,但更爱刀剑。不过某也知,这算学是实用之物,学来并无坏处啊。” “那是自然,单说行军打仗,每日粮草消耗、人员增减,不都得靠算学吗。只是小郎君龙凤之姿,以后是要做大事的,不学算学也无妨。但小郎君爱学,自然是更好的。” 两人正在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忽然听见远处传来了马嘶声,然后就感觉有踏碎天地的马蹄声,距离高地越来越近。 “敌袭?”马璘和王勇不约而同地喊道,然后各自刀弓在手。马璘打了个呼哨,一匹白马疾若闪电、闻声而来,马璘一跃上马,向马蹄声奔去,身后的几个牙兵也纷纷去找自己的坐骑。王勇则迅速退进营帐,低声喝道:“小郎君、小娘子,有警讯,勿再言。” 白马脚力甚快,几步就跨到了大营西边的栅栏处。执勤的唐军已经迅速作出了反应,将羽箭搭在了弓弦上,朝着大营外引而不发。同时,已经有几个牙兵前往杜判官处告知西边的异动。 马璘接过牙兵递过来的火把,脚踏马镫站了起来。远远望去,首先看到距离唐军大营二十余丈外的十几顶小帐篷。马璘知道这是粟特商人的宿营地。此刻粟特商人的营帐里人声鼎沸,只听见人喊声、马嘶声,以及骆驼被惊到的低沉呼噜声,似乎很多人正从帐篷里出来,准备上马集合。 “难道是粟特人闹出的动静?”马璘首先想到了这一点,但很快就否定这个念头。粟特商队有上百人,平时看还算是股力量,但和上万精锐唐军相比,简直若蚍蜉一般。粟特人不可能自不量力,对唐军发动自杀式袭击。同时,马璘也能听懂些粟特语,从隐约听到的几句判断,粟特人似乎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十分兴奋。 马璘几个转念之间,惊雷般的马蹄声更近了,大营里更多的唐兵也纷纷结阵而出,弓弩手已经率先分出四队,站在了营帐四面栅栏处。 唐军开始戒备的时候,马璘发现,由几十个精壮粟特商人组成的队伍离开了营地,呼啸着朝着西方奔驰而去。 “马队正,哪些粟特人是要去干什么啊?”马璘忽然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小郎君已经走到了自己的身边。王勇和伊月小娘子则在小郎君的身后。 “二郎,让小郎君在这里,恐怕不安全吧?”马璘对王勇的冒失有点不满。 “无妨,是某同意的。”王正见的声音从后面传来,而杜六郎依旧从容地立在王正见的身旁。 “参见大帅!”马璘做了一个揖,“某只是怕小郎君有什么闪失。” “马队正,你可不能小瞧我啊,我也是有血性的大唐男儿啊!再说了,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不磨练,我怎么能够向你和王勇叔叔那么勇敢啊。”王霨的话堵得马璘无法应答。马璘弓马娴熟,却不是擅长言辞之人。 “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小郎君这句话说的倒是深得吾心。马队正,着几个牙兵,用巨盾护着小郎君和小娘子即可,不必担忧。”杜六郎轻松解决了马璘的担忧。 马璘还要再说点什么,忽然从西边传来了接二连三的惨叫声,惊得湖边的芦苇从里又飞出了不少水鸟。唐军弓弩手也纷纷抬起了弓箭,将乌漆漆的精铁箭头,指向无边的黑暗中。 惨叫声尚未平息,就有一股腥气顺着西北风冲进了唐军大营,隆隆的马蹄声似乎也被这腥气拦断,轻了下来。然后就听见了狼嚎声和马蹄踢打的声音。 “大帅,是野狼群攻击野马群,双方厮打了起来。”杜六郎很快就冷静地判明了形势。 “杜判官,某在安西也待了数年,狼群攻击马群也见过、听过不少,本也稀松平常。但为何这些粟特人不谨守营地,而是急着卷入狼群和马群的争斗呢。要知道,这野狼虽力不如虎罴,却擅于成群,群狼横行,虎豹辟易。听声而判,这狼群数目众多,恐有数百头。夜色之中,几十粟特武士,绝不可能战胜狼群。为何一向斤斤计较的粟特人却愿意去做这亏本的买卖呢?”马璘问出了很多人的疑惑。 “大帅,小郎君说得对,粟特人确实是骗了我们,某已经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撒谎了。”杜六郎先对王正见说了一句,然后对马璘说道:“马队正,粟特人是这天下最精明的商人,他们宁愿牺牲数十个护路的武士,也要冲进狼群中,只能说明,这马群中有价值千金的宝贝……” “天马!”马璘还不待杜六郎说完,就吼了出来。“这帮该死的粟特人,居然想背着我们悄悄寻找天马,真是禽兽不如。” “之前我们并不知情,粟特人不说,我们也没有办法。但此刻既知其用意,就由不得这些粟特人了。岂不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土地上的天马,自然是圣人的,岂是这些属国商人可以贪求的。”杜六郎脸上挂着轻蔑的微笑,嘲讽粟特商人自不量力。 第十三章:惊见天马矫如龙 下 杜六郎望了一眼王正见,得到对方的首肯之后,就开始发号施令。“四个团的弓弩手换火箭,西向六十五步,覆盖射击;四个团的陌刀手,依栅栏而立,防止狼群进营;辎重营,沿营地去草开壑,引水环营。其余兵马,披甲带刀,就地休息;马队正,带队牙兵护卫大帅;王勇,你保护小郎君和小娘子。” 牙兵将一道道命令传了下去,弓弩手开始更换缠有浸油麻布的箭支。弓弩手身前的泥土地上,被人凿开一道浅浅的沟壑,无数桐油被倒入沟壑中,迅而窜出一条火线。弓弩手低下箭头,用火线将箭头点燃,然后张弓上弦。从粟特商人的宿营地看,唐军大营的西栅栏处,一下子就变成了一面火墙。 “放!”杜六郎一声令下,无数火箭如同流星雨一般,飞向天空,浓浓的夜色一瞬间,被无数火点穿过,透成了千疮万孔。 火箭首先越过了粟特商人的营地,那个矮胖的粟特商人本在大喊大叫,试图组织更多人上前。漫天的花火腾空而起,让他肉乎乎的脸一下子僵住了。“完了,好巧不巧,天马为什么要今晚出来的?今晚出来也就罢了,非要和狼群撕咬在一起。就商队这点人,对付恶狼还有点吃力,更不可能从唐军这个老虎嘴里夺食啊!” 火箭越过粟特商人的营地之后,开始下坠。在星星散散火光的照耀下,可以看见前方有无数只恶狼,形成了一个灰色的半圆,正在包抄高速奔跑的马群。恶狼不断高高跃起,扑在惊慌的马匹背上大口撕咬,一口下去,深可见骨。已经有些马倒在地上,被几头狼吞食着,旁边还有几具粟特武士的尸体。灰色的半圆正在慢慢合拢,马群快要被包围住了。悍勇的牡马则在奋勇地嘴咬蹄踢,不少狼也死在了马蹄之下,被踏成灰色的肉泥。马群中有一匹通体金黄的牡马,在火光的照射下一跃而起,闪闪发亮的鬃毛如同旗帜一般随风飘起。金马落地的时候,铁蹄之下,已经多了两具灰色的尸体。马群中还有十余匹半大的小马,明显有些呆滞,像无头的苍蝇一般乱跑,它们的母亲可能已经先倒下了。 火箭迅猛地向地面扎去,地面上的枯草旋即被引燃,在粟特商人的营地和狼群之间划出了一条火红色的分割线。有几匹狼直接被火箭命中,空气中顿时多出了些毛发和鲜肉烤焦的味道。 “大帅,那匹全身金黄的头马就是天马。”在火光和烤焦的空气当中,杜六郎依旧风淡云轻,用上万人马,杀数百头恶狼,捕一匹天马,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王正见也瞧见了那匹如金子一般的天马,微微有些出神。听了杜六郎的判断之后,轻轻颔首,然后斩钉截铁地说道:“传令,其余马匹暂且不管,全力捕获天马,某要献给圣人。” 越来越多的火箭落在地上,火苗凭借风力,已经窜到了一人多高。摇曳变幻的火舌,吐出了腾腾的热浪。 透过火焰和热浪,可以看到靠近火苗的野狼被烤的一阵哀嚎,无奈往后退,狼群的包围圈出现了缺口。马群望着燃烧的火焰,也有些惧怕和迷茫。这时,一匹主人已死的粟特武士的白色坐骑,佩戴着鞍辔,忍痛越过了火墙,带着燃烧的鬃毛,与天上的火箭擦身而过。落地之后,白马踏过粟特商人的营地,一口气跑到唐军大营外的水沟边,开始喝甘甜的湖水。野马群顿时明白了求生的希望,克服天性中对火的畏惧,纷纷跳跃火墙。 杜六郎看了看火墙,挥手下令:“停止射击!” 狼群也意识到了问题所在,除了靠近火墙的地方无能为力之外,其余地方的灰狼都在加快进攻。正在啃咬野马尸体的恶狼也放下嘴边的食物,开始伺机袭击正在奔跑的野马,它们紧盯着野马的腿骨。一旦咬断一匹马的腿骨,就转口袭击其他马匹。 金色的头马带着几匹健壮的牡马在马群外围东拦西阻,为马群争取更多的时间。一匹半大的小红马不知怎么晕头转向地跑到了头马带领的队伍中,也装模作样地跟着跑来跑去。无数野狼,被金马带领的马群踏成一摊灰皮。 马璘看着金色的头马,忽而感慨道:“此马真天马也,可为马中之豪杰也。” 火墙越燃越高,除了倒在地上的咬断腿骨的马匹和跟随金马断后的牡马,能跑动的野马都已经越过了火墙。灰色的狼群也变得有些稀疏了。金马带领的队伍只剩下四匹马,除了金马自己,就只剩下了一匹黑马、一匹白马和那一匹晕了头的小红马。 金马一声长嘶,黑马和白马一起加速,周围的的狼群还没有反应过来,两匹马就如黑白两道电光,越过了火墙。 金马一抬后腿,踢飞了一匹试图偷袭的灰狼,然后嘶叫着催促小红马。小红马稍稍犹豫,这时又有几匹狼扑了过来,金马又是回了它们一顿乱踢。 小红马不再犹豫,加速奔跑,然后如离弦之箭一般跃起,跳起的高度,已经远远超过了它自身的身高。小红马起跳的一瞬间,金马也不再在意身后意图扑咬的野狼,稍一加速,也腾空而起。一黄一红、一大一小两匹野马,像威风凛凛的雄鹰一般,飞跃在赤热的火焰之上。 马璘是爱马之人,望着这两匹野马,眼神都有些痴了。忽然,一头硕大的野狼从斜里穿刺而出,也腾空而起,不畏火舌的炙烤,向小红马咬去。 “马队正,快救小红马!”王霨也已被天马的英姿折服,眼见小红马遇险,着急喊了起来。 王霨话声未落,一支羽箭已经破空而出,向野狼飞了过去。马璘的职责是保护王正见,所以并没有换火箭。 羽箭飞向灰狼的同时,金马在空中用力改变了方向,狠狠地撞在了野狼的身上。电光火石之间,羽箭射在了灰狼腿上,被灰狼带着向火焰中落去。小红马已经落在了火墙这边,金马虽然空中改变了方向的影响,但依然如飞天的蛟龙一般,越过了火墙,火墙的高温烤的金马浑身汗如血落。 唐军大营西栅栏处的一群人,看见两马落地的瞬间,都不由自主松了口气,一向冷静的杜六郎,一时也忘了下令捕捉野马。 众人正在松懈间,忽然一头瞎了一只眼的巨狼,越过火墙,从天而将,落在了金马的背上,就要啃咬。 马璘即刻抽箭上弦,但眼看就要来不及了。只见一道红光闪过,小红马一跃而起,撞飞了和自己一般大小的巨狼。巨狼应该是狼群的首领,虽然被撞飞在地,但就地一骨碌,就翻身而起,扑向了落地的小红马。小红马喘息未定,眼看就要被巨狼扑倒。一直白色的羽箭如电而至,插入巨狼的未瞎的那只眼中,巨狼疼的满地打滚。金马一跃,前蹄踏在巨狼的头骨上,将狼头踩得稀巴烂。 翌日早上,灰溜溜的矮胖子,居然上门要将带着粟特商队鞍鞯的白马领走,让王霨见识到了什么叫要钱不要命。 王正见自然不会和这样的人物计较,让他将白马领走了。王正见见粟特商队人少马乏,提议让他们跟着大军行进,遇见城镇的时候再补充人马,把矮胖子高兴坏了,连连叩首谢恩。杜六郎问王霨这次粟特人是否撒谎了,王霨十分肯定,粟特人这次是真心诚意的。 大军用过早饭,再次拔营前进。和前几日不同的是,军中多了近百匹野马和一匹矫健的金马。金马被好吃好喝伺候着,到了庭州之后,大军休整,金马则要被护送着继续前进,向长安进发。捕获汗血天马的奏章已经送出,圣人不日即可知此喜讯。 马璘身边又多了匹白马,欢喜得不行,对王正见的钦佩已经无以言表了。白马虽然不如金马,但也是难得的千里驹。王勇则默默地开始调教黑马了。 王霨这几天不怎么坐马车了,他更喜欢骑在小红马背上了。王霨虽然摔了几跤,但还是凭自己的毅力驯服了小红马,让王正见更为欣慰。 小红马并不是汗血马,但和金马却很亲密,这让王霨也不太明白,大概是多方杂交而产的吧。王霨准备到了庭州安顿下来后,好好整理和研究一下马匹方面的知识,搞清楚小红马的身份。 阿伊腾格娜有时也想骑骑小红马,王霨自然愿意。两人一起骑在小红马上,看大漠雪山湖泊,望草原牛羊成群,说说笑笑、打打闹闹,十分高兴,将诸多不开心的事都抛在了脑后。 很多很多年以后,王霨再次来到了夷播海畔,秋风萧瑟如昔,草淀芳美依旧,水边的野花一年又一年吐露着芬香,巍巍的雪山依然沉寂在寂寞的白色之中,一切仿佛都没有改变,只是伊人已经不在身边。 而王霨那时不知道的是,阿伊腾格娜在独自看见此景时,也默默掉了眼泪。露珠一样的眼泪流进了夷播海咸咸的东湖里,和无数人的悲伤,融为了一体。 (第一卷《碎叶梦醒》终) 第十四章:风雪霏霏非吾思 上 穿过狭长的阿拉山口之后,怒吼的狂风才变得稍稍缓和一点。漫天的飞雪被剧风搅动,宛若在云海中翻滚的玉龙,在唐军长长的队伍上空,咆哮不已。 唐军步骑皆有马代步,骑兵更是一人双马或三马。队伍中,还有挽马拉着的辎重车,以及几十辆供伤员乘坐的马车。因为有众多的战马和挽马,狂烈的北风也无法阻止归心似箭的唐军。有几个旅帅、校尉之流的军官,对着铺天盖地的雪花,轻哼起《诗经?小雅?采薇》中的名句:“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不少士兵被这古代征人的心声打动,心里也泛起喜悦和思念之情,步伐不由更快了一点,仿佛再快走两步,就能抵达温暖的家了,就能抱着家里的娘子和孩子,围在火炉边给他们讲出征的见闻了。 在喜庆洋溢的气氛中,王勇默默骑在新得的乌骊马上,披着厚重的黑色麂裘,在卷地而起的风雪中,像寺庙里泥塑的尊黑脸战神一般,面色无悲无喜,只是紧贴着马车缓缓而行。马车里小郎君和小娘子叽叽喳喳的讨论,他也听若未闻。 王勇抬眼看见骑在飞霜上昂首挺胸、志得意满的马璘,不禁羡慕起这个粗线条的家伙。和马璘熟识之后,王勇就不再被他清秀的外表所骗了,知道这个家伙其实是个直肠子,做事大大咧咧、随心而已。对马璘来说,这个世界就是一望无际、无遮无掩的平原,只需霹雳张弓、快意恩仇即可。他可以像游侠一样,不平则鸣、有仇必报,实在不行,转身就走。而自己所要面对的,则是无边的沼泽和崎岖的悬崖,日日如履薄冰、夜夜盲人瞎马,只能被动提防随时可能射出的冷箭,却不可能主动出击解决麻烦。但这样的生活,是自己选择的,路虽坎坷,却也无怨无悔。 听着马车上小郎君开心的笑声,想着小郎君这些日刀法、箭技和骑术的长进,王勇的嘴角难得的翘了起来。他望着在风雪中渐渐清晰起来的建筑轮廓,摸了摸怀中藏了许久的几枚铁蒺藜,心里暗暗想到:“只是从一个战场到另一个战场罢了。” 这几枚铁蒺藜是他在碎叶城外的小树林里面找到的。当时大战将起,大食小公主被人追杀到唐军大营附近,在树林里打猎游玩的小郎君又忽然坠马。众人纷扰慌乱之际,王勇依然敏锐地觉察到事情的诡异之处。小郎君的那匹小马是自己亲自驯养的,性格尤其温顺,不可能突然受惊。而他仔细搜寻惊马之地,在树林的地面上发现了不少隐藏在落叶之间的铁蒺藜。这些铁蒺藜就是唐军平常使用制式武器,毫无特殊之处。大战之后,他乘马璘教授小郎君箭术的空闲,再次去搜寻的时候,已经找不到任何痕迹了。 这些异常他都禀报给大帅了,但大帅只交待他加强对小郎君的守护,不要轻举妄动。想起这件事,才看看风雪之中隐晦不明的庭州城,王勇的手紧紧握住了自己的横刀:“无论前面是谁,某都要拔刀向前、直面艰辛!” 随着唐军队伍越过了城西的寺庙之后,庭州城的线条变的越来越清晰。王霨掀开了马车一侧的窗帘,透过风雪遥望着扑面而来的庭州城。王霨的脑海中虽然有庭州城的印象,但那毕竟是融合他人记忆而来的,不够清晰,不如当下的眼见为实。但模模糊糊间,王霨觉得自己心中对这个庭州城并无太多温暖的感觉,反而有些许厌恶和恐惧。王霨乌龟流的性格让他暗暗琢磨着,这庭州是不是有什么诡异?看来自己要多多小心啊!碎叶城外的惊马事件,直到现在也没有什么最终的说法,但看着在车外紧紧守护的王勇,王霨立刻意识到,自己穿越而来的这个世界并不简单,平静的水流下满是礁石和险滩,自己必须打足精神、仔细应对。 阿伊腾格娜看见王霨探出头望着马车外,也好奇地掀开另一侧的窗帘。一眼望去,前方是一座巨大的四面环水的长方形城池,规模更胜于碎叶城。城外护城河的冰面上已然堆积着厚厚一层雪。隐约可以发现的是,城墙有内外两重,将城池分成了内外两城,内城的城墙更高些。两层城墙上马面、敌台密密麻麻,四角还都修有用于侦查敌情的角楼。阿伊腾格娜发现,在这风雪肆虐的天气中,城墙上依然有士兵在兢兢业业地巡逻。 北庭军冒着风雪向城池南门走去,距离护城河还有十余丈的时候,马璘在杜判官的示意下,轻轻一踢飞霜,越出队伍,对城墙上的守军喝道:“都护率大军回城,速开城门!” 唐军平时不设元帅,出征时方任命“某某道行军大总管”,这个“大总管”是个临时性的职务,军中上下则多以“元帅”或“大帅”称之。王正见受诏讨伐突骑施,自然就是此次军事行动的主帅,军中上下也以“大帅”呼之。王正见的本职是正三品的北庭大都护府的都护兼节度使,班师回到庭州,马璘就称呼王正见为“都护”了。 庭州城南门守军的火长听到了马璘的呼喊,也看到了城下很多袍泽熟悉的脸孔,但依然按照程序大声回应到:“请交上都护的鱼符勘验。”边说便要将篮子放下来。 “不用汝等麻烦!”马璘掏出鱼符向前一抛,随即射出一箭,箭尾的翎羽勾住了鱼符上的七彩丝线,带着鱼符向城头飞去。 火长一慌,一边想去接鱼符,一边又想着拿盾牌挡箭,顿时手忙脚乱。其余守军则完全没有反应过来,愣在了原地。 眨眼间,羽箭带着鱼符画出一道弧线,从火长身边缓缓飞过,然后落在了城楼上。黄铜鱼符和青砖地面发出了清脆的撞击声。 “神射手!神射手!”火长先是冻僵了一般,惊讶的一动不动,然后仿佛被春风解冻,振臂高呼起来。城上的守军和城下的队伍也纷纷跟着喊了起来。 王勇把刚才的一幕看的清清楚楚,对马璘力道的把握也很赞叹,心里笑着骂道:“这马十三郎,肠子直,心眼却不少。知道自己初来乍到,先露一手啊。”然后对从马车里探出头的王霨说道:“小郎君,看见马队正神鬼莫测的箭法了吧,你一定要勤加练习啊。” 王霨点头称是的功夫,守军已经开始转动绞车,吊桥咯吱吱地放了下来。北庭都护府下辖瀚海、天山、伊吾三军,共2万名唐军。其中瀚海军由北庭都护直辖,共一万两千人。天山、伊吾两军各四千人。此次出征,天山、伊吾两军各出两千骑兵,其余均为瀚海军。四千骑兵已经各归其驻地,瀚海军的驻地就是庭州城。 “保持队列,开始入城!进驻营地后,各营除值守人员为,均可休沐三天。”杜六郎一声令下,瀚海军的将士跨着喜悦的步伐穿过南门的瓮城,绕过内城,奔向外城西北部的营地,放下身上披挂的装备,然后将马匹牵到北城外部的羊马城后,就欢天喜地地回家去了。 王正见一行在百名牙兵的簇拥下,向内城的南城门走去。阿伊腾格娜这时发现,内城外面居然也环绕着一圈护城河,“这庭州城的防护可比碎叶城严密多了,我们突骑施人果然不如唐人善于筑城守城啊。”阿伊腾格娜在心中默默念叨着,思绪又飘远了。 “参见都护!”数十人的喊声把阿伊腾格娜的思绪拽了回来。一群穿着青绿色团圆领官服的都护府各曹署官员,站在内城南门外作揖迎接王正见。为首的三位,二位身着绯色官服,一位更是身披紫色袍服,在团团青绿色中鹤立鸡群。 “诸公折杀某也!碎叶之捷亦多赖诸位之力,某必为诸位请功。”王正见连忙答道。 “王都护,为都护和诸位请功的奏章某已急报圣人,不日当有旨意。高将军告知某,说圣人已得知都护献天马之事,龙心大悦,望将军早日将天马送到长安。”众人还未回应,一窜尖利的声音从前面三位中飘了出来。 “多谢张监军!献天马到长安之事,某已有所计较。计算时日,明日启程,一路马不停蹄,抵达长安时也行将新春元日了。某想不若将敬献天马与元日朝拜两事并在一起,不知诸公意下如何?” 三人先默默计算一番,然后几乎同时都点了点头。“都护安排得很妥当,不过不知安排谁人负责面圣朝拜?”位于三人正中鼻高肤白、身着紫袍的中年男子问道。 “阿史那副都护,某是这么考量的。元日大朝,各方都护府均需派使者朝拜圣人,一则敬仰天颜,二则述职论责。然派何人前往,尚无定例,判官可、长史可、孔目可、掌书记亦可。某思之,此时不同往日,前有碎叶战事,后有天马祥瑞,诸多事项,均需伏阙禀圣,不如由副都护劳累一番,亲自上京一趟,如何?”王正见满面春风地看着一脸儒雅的阿史那旸。 第十四章:风雪霏霏非吾思 下 “为国为君,某岂能畏劳惧苦?!不过某有两件小小的恳求。”阿史那旸优雅的神态中多了点戏谑:“一是烦劳杜判官连夜作锦绣奏章一篇,二是烦劳马队正陪某上京一趟。” “阿史那副都护的算盘打得是叮当响啊,都护身边的一文一武都不能躲在后面了!”站在阿史那旸左边的监军张道斌忍不住用尖细的公鸭嗓笑了起来。 “杜判官有倚马可待之才,锦绣奏章早已拟就;马队正神射无双,自然能护得天马周全。这两件事,某都准了!”王正见轻轻捋了捋飘逸的美髯,目中满满都是掩饰不住的得意。 阿史那旸尚未来得及回话,站在他右边的大饼脸就很不客气地冷笑了一声:“神箭是否无双,还是和某比试之后再说吧!” “王都护,高长史一直被人称为‘北庭第一箭’,马队正也技艺不属,不若就按高长史的意思,今日就比试比试?”张道斌作为皇上亲派的监军,地位超然,换句话说就是看热闹的不怕事大。 阿史那旸对高舍屯的冷笑和张道斌的阴阳怪气充耳不闻,只是对王正见作了个揖:“既然都护割爱,某必尽职尽责、昼夜兼程,在元日大朝前将天马送到太仆寺御马苑中” “阿史那副都护、张监军、高长史,护送天马和参拜圣人一事,如果诸位没有其他意见,就这么定下来吧。如无其他急事,明日某再处理公务,今日则要稍稍放纵,贪享天伦之乐了。” “恭送都护!”队前三位带头,都护府的全部官员一起作揖。阿伊腾格娜趁机又探出了头,看着皮肤白皙的阿史副都护,同为突厥人的亲切感让她不禁多看几眼。此时,她忽然发现小郎君将脑袋挤在了自己肩膀处,也盯着阿史那都护发呆。好像还喃喃自语了一句:“怎么感觉好熟悉啊……” 阿伊腾格娜不明白小郎君在发什么呆,一抬头,队伍正在向内城的北庭大都护府官署衙门行去。都护府官署前衙后院。杜六郎就在前面衙门办公,百名牙兵则在院子的前宅居住。 队伍在官署前纷纷下马,阿伊腾格娜和小郎君也下了马车。下马车时,又是小郎君跳了下来,然后伸出手让阿伊腾格娜扶着跳下来。对于来着21世纪的王霨而言,为女士服务的绅士风度是深深刻在骨子里的;而对生下来就习惯被人服侍的阿伊腾格娜来说,小郎君让她扶着自己的手的举动让她感觉很熟悉、也很温暖。在抓住小郎君的手跳下来的时候,阿伊腾格娜笑着对小郎君做了个鬼脸。 阿伊腾格娜跟着小郎君的后面,穿过庄严大气的前衙。这时,杜六郎离开众人,去处理出征期间积攒的文书了。走到院子前宅时,亲兵纷纷回到了自己的住处,马璘也被人拉着去看自己的住处了。 看着连接前后宅的月门,阿伊腾格娜明白要面对很多陌生的面孔了,就低下了头,躲在小郎君身后,慢慢向前走。阿伊腾格娜虽然低着头,还是用余光发现,黑脸武将悄悄靠近了小郎君一点,仿佛想替小郎君遮挡扑面的雪花。 “妾身恭贺夫君大捷归来!”月门内,一位身着华丽狐裘的贵妇满脸春风,在油纸伞下向王正见微屈身体,行了个肃拜之礼。贵妇行礼的时候,身后的两位年轻的夫人也一起弯腰肃拜。 “风雪冰寒,娘子在宅内等候就是了,何必冒寒而出呢?快快进屋!张氏和崔氏,也回各自的房间吧。”王正见快速做出了安排。阿伊腾格娜用眼角发现,月门内的诸人都没有动。 “夫君千里征战归来,妾身受点风寒不算什么。况且,夫归妻迎,礼也,治国平家皆须循礼而行。妾身自幼习读《列女传》、《女经》和长孙皇后的《女则》,深知女子当以礼为律,以夫为纲、操持家务、相夫教子。” 王正见听了贵妇的侃侃而谈,怔了一下,然后淡淡说道:“某素知娘子是谨遵礼法之人,深敬服也。此处风寒,还是到堂中细细道来。某也正要问问出征期间的家中细事呢!” “自夫君出征以来,两位妹妹起息如常,唯日夜盼夫君安;珪儿在州学勤于读书,先生时时夸奖;绯儿女红长进不少,只是依旧贪玩。众人皆尊礼而行,阖院上下皆无他事。”贵妇回答了王正见的问题,却没有移动脚步。 “娘子治家有方,不愧河东裴家的名望。”王正见脸色不变,语气依旧平淡,“娘子可还有其他事?” “妾身还真有一事想请教夫君。”裴夫人依然挂着满面笑意,“夫君可是给霨儿寻了个突厥小婢女?” “正是!伊月小娘子,站上前来。”王正见看着从王霨身后低着头缓缓走出来的阿伊腾格娜,不由叹了口气,“受圣人诏喻攻伐,必当尽忠。突骑施人久违圣命,自然死有余辜。但国家攻伐,罪不及儿童。此女在战中流落,孤身一人,某看其手爪还算伶俐,就留在霨儿身边服侍。娘子可有什么疑意?” “夫君怀慈悲之心,妾身深为敬佩。收留个丫环,也不算什么大事。只是妾身听说,此女常有违礼之处。敢问夫君,妾身是否应当管教?” “常有违礼之处?”王正见的声音多了点怒意,但没有人听出来他的怒意究竟是来自“常有”还是“违礼”。 “方才下车之时,婢女居然敢让霨儿扶着她!听闻夫君凯旋途中,此女常与霨儿共骑一马。这不都是违礼之处吗!?”裴夫人的嗓门也高了起来。 王正见和裴夫人的语速快了起来,阿伊腾格娜觉得自己有点跟不上,但她从只言片语中也明白自己要有大祸临头了。在碎叶,阿伊腾格娜可从来没有被人欺负过,就是父汗,也只是对忽都鲁严厉。 阿伊腾格娜不禁一哆嗦,饶她聪敏无比,也一时不知该怎么应对。眼光闪动间,阿伊腾格娜忽然发现,有道目光不时在自己身上打量。目光的主人是个和忽都鲁年纪相仿的男孩,阿伊腾格娜想,这大概就是裴夫人所说的珪儿吧。 “霨儿,你母亲说的事可是真的?”王霨看着阿伊腾格娜恐惧的模样,心中充满怜惜。忽然听见王正见的问话,不由一愣,心里盘旋的第一个念头是:“这些父亲不都是看在眼里的吗?” 看着王正见貌似严厉实则关心的脸色,王霨忽然明白王正见的意思了,立刻毕恭毕敬地回道:“确有其事。” “夫君,你听,霨儿都承认了。”裴夫人的眼神一下子变得锐利起来。 “先听霨儿把话说完。”王正见不置可否。 “父亲大人、母亲大人,某骑术一直不精,同骑一马是伊月小娘子在教某骑术。因某御马不当,前几天不小心把伊月小娘子从马背上摔下来了一次,扭伤了脚。某心中有愧,偶尔就扶伊月下马车。”21世纪的人,没有几个不会找借口的,王霨编点这样的瞎话简直是易如反掌。 “是吗?”裴夫人的语气明显不信,“是不是应该查看一下这个不知上下尊卑的婢子的脚踝啊?再说了,即使真的扭伤了脚踝,也不能动不动就让霨儿扶啊。” 阿伊腾格娜正要想着怎么配合王霨编的谎话呢,就听到王正见厉声说道:“娘子,适可而止吧。你动不动就谈礼法,可知礼法本出乎人情。人情之所需,外化为礼;礼法之本义,彰显人心。霨儿正为天真无邪之时,和玩得来的伙伴形容亲密,不过是发自肺腑的纯真之心而已,你又何必硬要用礼法去剪裁呢。珪儿这么大的时候,某也不见你动不动谈礼法!” 王正见说完,就头也不回地向正堂走去,将裴夫人晾在了霏霏的白雪中。月门内外的气氛,一下子就冷了下来。 王霨站在原地,也不知该如何是好,正茫然间,忽然听见后面有人慢吞吞地喊道:“姐姐你看,王霨回来了,有人陪我打雪仗了。” 王霨很诧异,脑子里一时想不起来这个听起来和自己很熟的童声到底是谁。回头一看,却发现一个和年纪相仿的男童后面,走出了一位十二三岁的少女。少女头盘着两缕攒着金珠的小辫子,将姣好的面容映衬的无比明丽和调皮。 看着少女的脸,王霨浑身僵硬,一时间忘了身在何处。此时,月门内走出一位年纪相仿的小娘子,朝着小辫子跑去。一把拉住小辫子的手,飞也似地往院外跑,不时传来几句:“云儿,没有想到这么大的雪你还来看我。”“好啊,咱们捕鸟去吧。”“你弟弟怎么是个跟屁虫啊!让他找王霨打雪仗去,别老跟着我们。” 少女们清亮甜美的笑声打破了院内的尴尬气氛,裴夫人冷哼一声就走了,其余丫环也赶忙各自散了。张氏赶紧跟了上去,忙着给裴夫人解释到:“绯儿实在是太贪玩了,等她回来我一定狠狠教训她。” 崔氏走了过来,看着还在回头追寻笑声的王霨,轻声叹道:“痴儿,还不跟我回去。”然后对着阿伊腾格娜说道:“伊月小娘子,一起来吧。” 王霨把崔氏拉起的时候,还在想着那张被小辫子们环绕着的脸。阿伊腾格娜望着王霨的表情,一脸疑云。 月门外,王勇摸紧了腰间的横刀,低低地自言自语道:“小郎君刚从碎叶回来,裴夫人就来了个下马威。小郎君一路上的行踪,她竟然全部知晓,连常有这样的字眼都说出来了。碎叶城外惊马之事,应该还会发生啊。某一定要加强警戒,绝不能在这个战场上失败啊。” 急促的飞雪落在了王勇的裘袍上,矗立在原地的王勇,很快就被涂抹成半身白色。“霏霏风雪,可未必让人思念想念啊。小郎君,你应当有同感了吧。” 第十五章:胡旋长安见故人 上 腊月正午,寒风呼啸,阴云蔽日。在这样寒冷的冬日,马璘不停地鞭策着飞霜,向地平线上刚刚展露出来的长安城飞驰而去。 马璘身旁,是骑术精湛的北庭都护府副都护阿史那旸,马璘身后,则跟着三个队的北庭牙兵以及数十匹骏马。在马群中,有一匹金光灿灿的神骏格外引人瞩目。北庭牙兵一人三马,一路除了在驿站稍事休息之外,不作停留。 牙兵们带的都是北庭军中拔尖的战马,驿站里的驽马是入不了这些北庭精兵的法眼的。 马璘胯下的飞霜是刚被驯服的矫健野马,体力充沛,常能甩后面的北庭军马三四丈的距离。天马则悠悠闲闲、浑不在意,引领着马群,小跑着随着牙兵队行进,一副这点路程不值得在意的样子。 马璘一行从西而来,沿着丝路东进。则丝路的起点,就是长安城。策马奔腾的间隙,马璘抬起头眺望一眼,从来没有来过长安的他被眼前景象惊呆了。地平线上,巍峨的长安城如同连绵的高山一般冉冉而生,那巨大的身影连天跨地,覆盖了马璘的整个视野。 马璘在陇右、碛西地区纵横这么多年,也见识过不少名城,比如陇右道的鄯州、安西都护府的龟兹、北庭都护府的庭州、突骑施的牙帐碎叶等。但没有任何一个城市,能像长安这样,巨大到动人心魄的地步。 长安城作为当时世界上最为巨大的都市,南北长8651米、东西宽9721米,面积达到了惊人的84平方千米。这个面积究竟有多惊人?它是汉长安城的2.4倍、明清北京城的1.4倍、同时期的拜占庭帝国都城君士坦丁堡的7倍。可以说,在工业革命以前,长安城一直是人类建造的最大都城,是当之无愧的“古代世界第一城”。 飞霜好像感受到了马璘的惊叹,放慢了脚步。后面一个瘦猴模样牙兵赶了上来,“头儿,第一次来长安?” “让你见笑了,某还真是第一次来长安。”马璘有点讪讪,感觉自己在下属面前露怯了。 “头儿,这有什么可见笑的。不瞒你说,某是从小在长安城长大的,整日看到的都是画楼相连、街道纵横,天天听到的都是钟鸣鼓响、喧嚣鼎沸。当时某以为天下处处都是长安这般模样。后来父亲大人带某到长安南郊打猎,某第一次走出长安城,才发现原来世界上还有山林、幽泉这样的天地。打猎归来的时候,某望着长安,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这才知道,原来自己生活在如此庞大的一座城市里面。” “那你怎地放着长安的良家子弟不当,而来北庭呢?”马璘听到牙兵回忆过去打猎的情景,知道这牙兵的家境甚是不错。 “唉,一言难尽啊。某当年也算长安城中小有名气的轻狂子,常流连于平康坊。一日与人争夺新来的胡姬,发生冲突,无奈才投身北庭。来了北庭之后才发现,胡姬满城皆是,愈往西容貌越奇丽。”瘦猴忆起年少青衫薄的时候,也不禁有点不好意思。 瘦猴的回忆让马璘忘却刚才的讪讪之情。“既然你熟知长安,就给大家都介绍一下吧。”马璘拽了一下缰绳,飞霜停住了步伐。其余多数牙兵也纷纷围了过来,听这个长安牙兵的讲解。毕竟绝大多数人,都没有见过长安。 阿史那旸则微笑着拍了拍自己的坐骑,让它停下来休息片刻。长安固然每一次都让他惊艳,但作为有资格直接面圣的从三品副都护和流淌着草原上最高贵血脉的突厥王室后裔,他不可能自轻身份,和一群牙兵们交头接耳。负责贴身护卫他的几个牙兵也非常尽责地守卫在副都护的身边。有个牙兵对于马璘停下来有点不满,想过去提醒一下,却被阿史那旸用目光阻止了。 “长安城是由宫城、皇城和外郭城三部分组成的。宫城位于全城北部中心,和东北龙首原上的大明宫连成一体,这就是圣人起居朝见和中书、门下两省办公所在。宫城之南为皇城,皇城里则是尚书省、六部、九卿及御史台等官署办公所在。外郭城则以宫城、皇城为中心,向东西南三面展开。外城共开十二座城门,南面正中为明德门,东西分别为启夏门和安化门;东面正中为春明门,南北分别为延兴门和通化门;西面正中为金光门,南北分别为延平门和开远门;北面的中段和东段分别与宫城北墙和大明宫南墙重合,西段中为景耀门,东西分别为芳林门和光化门。我们此行将要走开远门进京,沿安福门街往东走,进皇城的安福门,再顺着宫城和皇城之间的横街继续东行,在承天门街右转,然后就可以去主管马政的太仆寺交接了。” 瘦猴侃侃而谈,周围一帮第一次来长安的土包子们不时发出感叹之声。 马璘心中梳理了一遍长安牙兵所描绘的长安城,对在城内的路线有了大致的认识。然后轻踢马腹,来到阿史那旸身边,作揖致歉道:“副都护,某来自穷乡僻壤,为长安所惊,浑然忘事,请副都护责罚。” 阿史那旸轻抚马鞭,然后指着地平线上的长安城说道:“某第一次来长安时,年纪和汝相仿,所受惊吓,不在汝之下。此非汝之罪也,实乃长安过于璀璨之故也。我们继续出发吧,尽快进城!” 马璘为阿史那旸的风度所折服,挥手号令北庭牙兵继续前进。队伍过了开远门外振旅亭之后,马璘一眼就望见了开远门城楼外的高高竖立的石砌“立堠”,上题一行大字:“西极道九千九百里”。 马璘心中默算了一下,对瘦猴说道:“从此门到碎叶,恐有一万一千多里。这上面怎么才写九千九百呢?” “头儿真是问对人了。某听人讲过,不言万里,表示远游之人不为万里之行。” “原来是这样啊?”马璘望着城门口略显紧张的守兵说道:“咱们这些人马好像吓着了这些守城门的。既然你熟悉长安的情况,就由你去交付牒文吧。” 瘦猴翻身下马,到守兵那儿先拉了几句家常,然后递上了牒文。守兵一听瘦猴是在长安长大的,就亲切了很多,还谈了几句杨家鸡犬升天、安禄山被赐铁券等京城八卦,然后就让马璘一行通过了。 开远门的城楼下有三个门道,每道均有近两丈宽,气势磅礴。北庭牙兵穿过开远门最南侧的长长门道,顿觉眼前豁然开朗,一条五十丈宽的大街笔直地向东延伸,仿佛看不见尽头。街道两旁各有条一丈宽的水沟,沟两边则挺立着高大的槐树和柳树,将如戟如矛的枯枝刺向天空。长街两边,是一堵堵高高的坊墙,将长安城划分成了整整齐齐的110个里坊。坊与坊之间的小街道,居然也有二十丈宽。 马璘再次被长安宏伟的格局和滔天的气势震撼了。这长安城,简直是集天地精华所生、赖鬼斧之功所造,非人力所能为。普天之下,确实找不到比长安更华丽、更璀璨、更宽阔的都市了。也只有如此磅礴大气的都市,才能衬映大唐的气象万千吧。 街道虽然宽阔,行人却更多。既有面色匆匆、催促车夫的官员,又有得意蛮横、挥鞭策马的北衙禁军;既有帷帽遮面、仆役成群的贵妇,也有女扮男装、素面朝天的潮女;既有手牵骆驼、满面胡须的粟特商人,也有脚蹬木屐、身穿和服的扶桑矮人;既有金发碧眼、发肤白皙的黠戛斯人,也有短发蓬卷、通体黝黑的昆仑奴。熙熙攘攘的车马和人流,让久在西域大漠和草原厮杀的北庭骑兵们愣住了。人群中却也有不少人盯着北庭骑兵护送的金色天马出了神。 瘦猴看着惊呆的袍泽们,用骄傲的语气说道:“过了安福门,还有七十多丈宽的横街了,哪里的人流更是密集,一不小心,还可能撞上个亲王、侍郎啥的,不必在安福门街大惊小怪。” 马璘收起了自己被长安城震撼到麻木的心,来到阿史那旸马前请示:“副都护,我们是先去太仆寺还是北庭的进奏院?” 阿史那旸望着街面的几个身着突厥服饰的商人,微微愣了愣神,然后答道:“先公后私,进献天马事大,先去太仆寺!” 到了太仆寺后,阿史那旸让马璘和瘦猴进去通传碟文。其他牙兵们将马系在路边的槐树上之后,眼睛还在到处乱看。 马璘带着瘦猴进入太仆寺,费了半天功夫,才找到了太仆寺的崔少卿。太仆寺上下对一身戎装的马璘和瘦猴眼高于顶,马璘都已经能够从他们皮白肉肥的脸上看到“军汉”这两个侮辱性的字眼了。若还是在陇右,马璘一定会用自己手中的长弓教训一切敢于轻视自己的人。但想到现在是在圣人脚下的长安,是在九卿之一的太仆寺的官署,自己是在负责都护交付的任务,马璘只能将满心的闷气咽了下来。 第十五章:胡旋长安见故人 下 四十来岁的崔少卿头也不抬,只盯着马璘递上的牒文反复检看。“北庭都护敬献天马?嗯,是有这么一回事。前一阵子尚书省送来封奏章的抄文,提到了献天马的事,圣人对天马也很好奇,急着想瞧一瞧。你们怎么现在才到啊?现在天马在哪里呢?咦?阿史那副都护亲自护送天马啊!你们怎么不早说!赶快带我去见阿史那副都护!”阿史那旸的官职要比从四品的太仆寺少卿高了一大截,高傲的崔少卿也不敢托大了。 “参见阿史那副都护,万里护送天马,实在是辛劳副都护了!独孤卿奉令去政事堂了,某早知王都护和阿史那副都护喜获天马之事。请副都护进府一坐,顺便吃些茶汤。”出了太仆寺大门,崔少卿立刻满脸堆笑,宛如在表演变脸神技。 “不敢言辛苦,少卿谬赞了。”阿史那旸很自然地扶住了崔少卿欲弯下的身体,“王都护在夷播海捕获天马之后,生怕有失,先用大军护送天马至庭州。然后派某日夜兼程,二十余日即将天马送至,现将天马正式移交太仆寺,请崔少卿先查验天马,吃茶汤的事暂且不急。” 查验并办理转交文契后,崔少卿忍不住对天马啧啧称赞:“某在太仆寺也有五六年了,见过无数宝马良驹,这么神骏的天马还是第一次见,圣人见了肯定会天颜大悦!王都护和阿史那都护都必有封赏啊!” “若少卿无其他事,某等就先回进奏院了。还望少卿尽快将天马送抵的消息上报圣人。”阿史那旸对崔少卿的恭维置之不理,只是客气地回应了一下。 “阿史那都护,某还有个不情之请!圣人向来喜爱神驹,得知都护敬献的天马运达长安,肯定要找都护询问捕获天马的详情。请都护派几位儿郎留在太仆寺逗留几日,以便通达消息。” “崔少卿所言有理,马队正,汝就带你的那队兵马留在太仆寺听崔少卿派遣,同时也可在闲暇时逛逛这长安城。” “谢副都护!”马璘和瘦猴等人都高兴得不行,兴奋得如脱缰的野马一样。 一转眼过了两三天,崔少卿那边并无消息传来。马璘也乐得清闲,便将五十名牙兵分为五组,每日一组留在太仆寺听候消息,其余四组则可脱下戎装在长安城内消遣消遣。 转眼已是腊月二十七,这日,马璘在瘦猴的指引下,带着三五个牙兵一起来到了西市。有些牙兵想先到东市逛逛,尤其是想去东市附近的平康、宜阳二坊见识一下长安名妓。瘦猴说平康坊是他的伤心之地,谁想去就自己去,别指望让他带路。马璘则无所谓,反正西市、东市都没见识过,先看哪个都一样。 进入西市之后,瘦猴指着市内的街道向马璘介绍道:“头儿,你看,西市内东西和南北方向各有两条五丈多宽的大街,这四条大街像四把交错的横刀,将整个西市切成了井字形,一共分出了九个方块,各个方块里面,又有小的曲巷。所有店铺,不是临大街开设于各方块的四周,就是临小巷位于方块中央。这样临街设店,四面立邸,既便于交通和货物进出装卸,又便于招搅顾客,进行贸易。” 马璘看着遍布西市各个区域的胡人,听着他们纯熟的叫卖声,感觉好像回到了碛西。“瘦猴,你给某讲讲,这西市和东市有何不同。” “西市可比东市好玩多了。东市由于靠近三大内(西内太极宫、东内大明宫、南内兴庆宫)、周围坊里多皇室贵族和达官显贵第宅,所以经营的都是四方奇珍,普通人根本买不起,人气自然不旺。不过这些店铺都是开张一次够吃三年。西市距离开远门较近,周围坊里多是长安城的平头百姓,还居住很多来自碛西甚至西极之地的胡商。所以西市经营的多是日常之物,肉铺、米行都有好几家。还有不少胡商还在西市开设店铺,销售西域之物,香料、珠宝应有尽有。” 瘦猴和马璘边走边聊,不知不觉中来到了一家胡人酒肆门口。酒肆里,身着绯红长袍、翠绿锦裤和鹿皮小靴的胡姬高举双袖,踏着弦鼓之声,跳起轻快明丽的胡旋舞。胡姬的舞姿,疾若雪花空中飘摇,快似蓬草迎风飞舞,左旋右旋人不倦,千圈万周转不停。瞪大眼睛欣赏的几个浪荡子已经分不清胡姬的脸和背了,好像只看见一只色彩斑斓的蝴蝶在眼前飞舞。 胡姬曼妙的舞姿让久不回长安的瘦猴也看呆了。庭州自然也是有胡姬当垆的,可如此善舞的胡姬是不可能在庭州停留的。技艺超群的胡姬都纷纷涌向长安,也只有长安才能让她们尽情绽放。 瘦猴回过神的时候,才发现马璘目不斜视,眼睛直直地盯着前面。 “头儿,有什么情况?”从碎叶到庭州的一路上,瘦猴已经熟悉马队正的这种警戒的眼神了。 “好像遇见熟人了。”马璘喃喃道。 顺着马璘的目光,瘦猴很快在拥挤的人群中发现了前面的目标,是一个身着白色武士服的胡人和他右手边穿着白色狐裘的小女孩。 “头儿,什么人?用不用跟踪?”瘦猴已经把所有看胡旋舞看呆的同伴叫了过来,一群北庭牙兵瞬间就进入了战斗状态。 “瘦猴,在碎叶的时候,你也跟随王二郎去救小郎君了。觉不觉得前面穿狐裘的小娘子有点像大食公主啊?” “细看真有点像!”“这身形,不就是和小郎君同乘过一马的小娘子吗?”牙兵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 “咦,居然有不开眼的小偷想去偷小公主?”瘦猴觉得自己离开几年,怎么西市小偷的眼力降低了这么多。 一个十来岁的胡人,蹑手蹑脚跟在小女孩后面,然后迅疾出手,准备去拽小女孩的项链。 “小贼住手!”马璘高喝一声,一跃而起,向小偷扑去。马璘尚未落地,白衣武士已经用右手反手抓住了小偷的左臂。小女孩则被吓得扭过了头。 小偷盯着扭过头的看了几眼,然后右手出拳,迅速向小女孩精致的脸庞击去。 白衣武士一时不顾转身,右手松开小偷的左臂,化掌为拳,朝小偷的右臂击去。白衣武士明显动了真怒,这一拳虎虎生风,如果击中,估计小偷的右臂就要废了。 白衣武士一拳挥去,却打了个空,一扭身,发现小偷已经钻进了一条曲巷里。原来小偷是佯装击打小女孩,只是为了让白衣武士松手,好溜之大吉。 白衣武士的拳虽然打空了,却并没有收手,反而加速挥击右拳,左手也挥了起来。 马璘落地的同时,双掌前推,和白衣武士的右拳直接相撞。拳掌相交瞬间,马璘用突厥语说道:“赛伊夫丁,又见面了!” “马将军?你怎么来长安了?”赛伊夫丁用突厥语问道。 “你和小公主还没有面圣吗?”马璘避开了赛伊夫丁的问题。 “我们已经到长安一个多月了,那个鸿胪寺卿倒是很热情,说已经将我们带的国书交给天可汗了,可天可汗那边尚未有旨意下来,只能让我们等着。”小公主也认出了马璘,回答了这个问题。 “某等也是有事进京面圣,等候了几天也没有见到圣人。听相熟的人讲,圣人冬日多在华清宫修养,近日即将回大明宫。你们应该很快就会被召见了。” “那可太好了!若得到天可汗的支持,阿拔斯这个逆贼就要吃到苦头了。”赛伊夫丁顿时喜上眉梢,没看见小公主着急的眼神。 马璘浑不在意,轻笑道:“小公主逛西市,可有什么中意的东西。” “我离开大马士革太久了,甚是思念,所以来西市看看家乡的风物,并不买什么东西。” “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离开故土总归是件难受的事。”马璘似乎被艾妮赛的思乡之情打动了,然后诚挚地说道:“某等就在太仆寺附近暂住。若公主需要某等,可派人来找某。” “十分感谢马将军!您简直是安拉派来帮助我们大食的。”艾妮赛不太明白马璘的官职,只是随口叫了声“将军”。 “西寺鱼龙混杂,公主千金之躯,不应在此逗留太久,也免得睹物伤情。” “谢谢马将军,我们马上就要走了。很期望再次见到将军。”艾妮赛说完,就带着赛伊夫丁消失在街角了。 艾妮赛走了之后,马璘带着瘦猴等人在几家大食人的酒肆逗留了很久。直到西市关门的鼓声响起,才开始回太仆寺。 马璘才踏入太仆寺的大门,就被崔少卿一把抓住了。“快去禀告阿史那都护,圣人有旨,请他速来太仆寺接旨!刚才已经派出了好几个人去找阿史那副都护,都没有找到。” 去太仆寺传旨的小黄门等了许久,才等来了微醺的阿史那副都护,回到宫城的时候宫门马上就要落锁了。这个小黄门发现,另一个被派去鸿胪寺传旨的小黄门也才刚回来。两个小黄门聚在一起直呼倒霉,传旨都遇见接旨的人不在,等了良久,真是晦气。 第十六章:钟鼓响彻大唐春 上 转眼就到了除夕,腊月底这几日,马璘和北庭牙兵们都没再出去闲逛,而是在北庭进奏院忙个不停。因为前几日接到圣旨,圣人为彰显国威,决定要让北庭都护府在元日大朝会上当庭进献天马。这是难得的在圣人和其他都护府面前显露北庭军威的机会,阿史那旸副都护极其重视此事,找马璘反复商量了多次,不断修改完善进献天马的流程和细节,力求尽善尽美。北庭牙兵们个个也都摩拳擦掌,准备好好表现一番。要知道,大唐国内熙熙攘攘亿万兆民,有几人得见天颜啊!更何况,这是要代表北庭都护府在圣人面前展现武功和英姿,简直是祖坟上冒青烟了! 忙忙碌碌之际,不觉星斗满天。马璘正在专心致志地擦拭明光铠甲,忽然听到承天大街上传来了阵阵喧嚣声,一抬头,才发现夜色已经笼罩了长安城,朗朗的星空中,并无一丝月牙。“已经到亥时了啊!”马璘瞟了一眼刻漏。 “头儿,驱傩的队伍到承天大街上了!”瘦猴兴高采烈地跑了过来。 “长安的驱傩肯定很热闹!”“头儿,咱们出去看看吧。”牙兵们七嘴八舌说了起来,对大街上的喧嚣声一片向往。 “除夕之夜,金吾不禁,难得赶上在长安过除夕,你们就去乐呵乐呵吧。”阿史那旸副都护再次表现出体察下情、御人温和的一面。 “谢副都护!”马璘带领本队的牙兵一起做了个揖,但他的目光故意避开了阿史那旸那双看起来如玉般温润透亮的眼睛。在从庭州到长安的一路上,马璘一直对儒雅潇洒的副都护颇有好感,内心深处甚至有些许自惭形秽,觉得自己真是乡野村夫,和高贵的阿史那副都护相比,判若云泥。 但这些如星辰一样明亮、清晰的好感,在接圣旨的那天晚上蒙上了一层捉摸不透的迷雾。那夜中使前来传诏之时,此行主持大局的阿史那旸却不翼而飞,不知到哪里去了。马璘带人寻了许久,才在平康坊寻到了正在喝花酒的阿史那旸。对于喝花酒,马璘并无任何不满,这毕竟是人之常情甚至是某些男人的癖好。让马璘真正在意的是,他在扶阿史那旸上马车的时候,敏锐地察觉到,拉马车的两匹骏马疲惫不堪、浑身是汗…… “可惜咱们没有面具?”一个牙兵有点失望的嘟囔声打破了马璘的深思,而阿史那旸早已经转回自己的房间了。 “哈哈,我早想到了。前天跟着头儿去西市的时候,我就顺便买了些面具。”瘦猴很得意,长安一行,他这个长安土著尽力表现,让他在牙兵中的人气有所提升。 “同去!同去!”嘻嘻哈哈的牙兵们从瘦猴手里接过各式各样的面具,绕开进奏院前庭里正在熊熊燃烧的庭燎,向承天大街走去。 马璘顺手也抓了一个青面鬼面具,融进了街上狂欢的队伍中。队伍前头,是戴着老翁和老婆婆面具的傩翁、傩母;围在傩翁、傩母身旁身后的,是成千上百个戴着小孩面具的护僮伥子;队伍里的其余人,则都戴着青面獠牙的鬼怪面具,充当被傩翁、傩母驱除的对象。 长安平日里执行严格的宵禁制度,无令不得在坊外游走。这就使得除夕、上元这几个不禁夜变得尤其热闹,整个长安城都变成了巨大的欢乐海洋。 在人群的推拥中,马璘渐渐和牙兵们走散了,身边都是戴着千奇百怪面具的人,却不太能分清面具下的本尊是谁了。 宽阔的承天大街上熙熙攘攘满是兴高采烈的“妖魔鬼怪”,长安城的居民都沉浸在除夕夜的欢乐之中。 风流繁华之时,却难免伤心痛苦之人。鸿胪寺门口,清瘦萧索的艾妮塞,在喧嚣的锣鼓声中,静静地望着承天大街上的“群魔乱舞”,感觉到的却只是长安城刺骨的寒意。 艾妮塞不自觉地裹了裹身上的白色狐裘,思绪再一次飞到了遥远的大马士革。艾妮塞特别喜欢大马士革的天气,在地中海海风的吹拂下,大马士革的夏季不算炎热,冬季却很温暖,不像长安这么的寒冷。 艾妮塞虽然年纪不大、心思单纯,但她明白此刻自己肩负的重担。自己所属的倭马亚家族,一百多年前就是麦加城的大贵族,在先知传播真主旨意的初期,家族里有人反对先知,并联合其他贵族将先知赶出麦加,使先知流亡麦地那;但家族里也有些人感知到了真主的指引,成为追随先知最早的信徒。 先知用信仰联合了所有安拉的子民,而自己的祖先,则在先知飞升之后,继承了先知在大地上的权力,被选举担任引领众信徒的哈里发。很快,家族将自己的力量渗透到整个国家,将哈里发这个光荣的职位,变成了家族代代相传的特权。倭马亚家族一跃成为了帝国的王室,定都于大马士革,并用刀和剑,让安拉的光芒照耀着两河、北非、西班牙、呼罗珊等广袤的领土。 如果家族能够一直牢牢掌控着帝国的大权的话,出生高贵的艾妮塞则会过着终生幸福的生活。在埃及宦官和西班牙侍女的服侍下,在铺满黄金和珠宝的王宫里快乐地成长,然后在年龄合适的时候,下嫁给某个忠于家族的总督或大臣,替家族维系庞大的权力网络。 但庞大的帝国并非固若金汤,什叶派反对者一直是帝国的挥之不去的阴影,他们孜孜不倦地反对家族,坚持认为哈里发的职位只能由先知女婿一脉继承。同时还有哈瓦利吉派这样的跳梁小丑上窜下跳。他们不惜采取种种暴力手段对抗家族,以至数位家族首领横死于刺客之手。 家族本来已经通过多年的鏖战,将反对势力打压了下来。但天有不测风云,在帝国击败萨珊王朝、征服呼罗珊地区的时候,倔强的波斯人在亡国之后,执著选择了什叶派作为自己的信仰,刻意和信奉逊尼派的帝国中枢保持距离。先知叔父的后裔阿布.阿拔斯趁机和波斯的什叶派勾结起来,震动了家族在呼罗珊地区的统治。哈瓦利吉派也伸手进来,支持阿布.阿拔斯。 这些反贼身着黑衣,以示和崇尚白衣的家族势不两立。反贼势力越来越大,呼罗珊地区已经被其占领。家族正在巴格达地区和反贼激战,但战况并不算顺利。家族开始动员帝国的所有力量,将王室成员派到各个地区征集军队。阿卜杜勒?拉赫曼被派往西班牙,蒙齐尔则前往埃及……家族成员纷纷站了出来,肩负自己的职责,誓于帝国共存亡。 父亲马尔万二世给艾妮塞安排了一个特殊的任务,那就是在精锐宫廷卫士的护送下,前往大唐求援。艾妮塞对大唐略有所知,帝国在向东扩张的过程中,遇见的劲敌就是大唐。大唐和萨珊王朝关系甚佳,且唐人也在不断西征,在吐火罗、呼罗珊等河中地区具有巨大的影响力。三十多年前,帝国名将古太白曾经和唐军发生小规模冲突,无往而不利的大食精兵居然未能战胜唐军。家族开始意识到,大唐不同于埃及、西班牙,也不同于西方的东罗马,是个足以和帝国相媲美甚至实力高于帝国的大国。 之后,唐人扶持其附属国突骑施人,与帝国在河中地区进行了数次会战,帝国并未占据上风。这逼得家族不得不放缓在东方扩张的步伐,止步于撒马尔罕和乌浒河一线。 突骑施人的赫赫武功,迫使帝国不得不表面上缓和了和大唐的关系,不断派遣使者来到长安拜见大唐皇帝;私底下,帝国则开始采用柔和的手段,不断向河中地区渗透,和昭武九国、吐蕃、突骑施等势力都建立了一定的联系。 家族本筹划着逐渐策反河中诸国,再次和大唐争夺河中,但呼罗珊地区突如其来的反叛,打乱了家族的计划。阿布.阿拔斯在和家族争斗的同时,居然也将手伸进了昭武九国之中。反贼势力的逐步强大,迫使家族不得不考虑化敌为友,争取大唐的支持,而这个任务就落到了自己稚嫩的肩膀上。 一路行来万余里,半路上还被反贼察觉了,遭到刺客们的追杀,护卫纷纷战死。在碎叶城外,自己险些都要被反贼抓到了,幸亏赛伊夫丁拼命抵抗,她才得以遇见唐军而被救。 想到这里,艾妮塞忧郁的脸上泛起一丝微笑。那个可爱的唐人小男孩,眼珠真黑亮。他还真有趣,逃亡之中居然还想着替自己挡箭支…… “公主,左右无事,我们不如也找个面具加入进去?”观察驱傩仪式许久的赛伊夫丁敏锐抓住了艾妮塞表情的细微变化,提出了建议。 “好吧,我要戴个最吓人的面具,让别人都怕我。”艾妮塞被压抑着的童真的本性终于表露了出来。 第十六章:钟鼓响彻大唐春 下 夜色愈浓,承天大街上驱傩仪式却更加热闹,许多里坊的庭燎里堆放着截得整整齐齐的竹节,竹节里则塞有硝石。火苗越烧越旺,竹节里空气砰的一声迸溅出来,让周围守岁的男女老少开心大笑起来。 听着不时传来噼里啪啦的爆竹声,马璘也暂时放下了心中郁积的不安,沉浸到欢快的节日氛围中,随着队伍慢慢走过了皇城和宫城之间的横街,然后从宫城正门承天门东边的长乐门进入了大内。 除夕驱傩到天宝年间已经成为重大的狂欢仪式,天子与庶民同乐,圣人也开放太极宫内的一片广场,让宫里的太监、宫女和长安居民一起举行驱傩仪式。 “终于到大内了,想不到某这辈子还有进大内的机会。”马璘听见队伍前面有人兴奋地说道。 “哪里来的土包子啊?某六岁的时候就戴着童子面具进过大内,之后年年都参加驱傩。有一年,圣人还和武惠妃娘子在城楼里看下面的驱傩仪式,某还远远见过天子的真容呢。”马璘旁边的一个牛头怪明显瞧不起前面的乡巴佬。 而马璘和牛头怪没有觉察到的是,牛头怪的话让他们后面的一群人微微停顿了一下。然后其中有人咳嗽了一声,这群人才继续跟着队伍前进。 这一圈人后面则有人嘀咕:“傩翁傩婆不是走在最前面吗?这里怎么又有一对傩翁傩婆啊?”但更多的人沉浸在欢喜若狂的氛围中,却根本不曾注意到这个小小的异常之处。 马璘过了长乐门之后,只见到处张灯结彩,将本就绚烂的宫墙和城楼装扮的宛若仙境。广场上各种青面獠牙的“妖怪”,则和仙境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宛如西王母的瑶池里闯进了一群阎罗殿的小鬼。 马璘跟着载歌载舞的队伍不断深入大内,和狂欢中的长安居民不同的是,长期的军旅生涯让马璘敏锐地发现了隐藏在点点灯火后面的弓弩手。 “外松内紧,这阵势布置的不错,只是卫士身上少了点杀气。”马璘心里念叨着,同时两眼张望着,想辨识身形找到熟悉的同伴。可在密密麻麻的人群中找人实在是太难了,马璘找了一会儿,也只能随着越来越密集的队伍的随波逐流了。 艾妮塞和赛伊夫丁跟在队尾,尚未走进长乐门。艾妮塞对大唐皇帝的宫殿也十分感兴趣。她只听来过长安的使者描绘过唐朝大内的金碧辉煌,可她总是怀疑,这个世界上难道还有比家族宫殿更壮观、更漂亮的地方吗?来了长安之后,艾妮塞不得不承认,长安要比大马士革宏伟多了。艾妮塞看着淤积在长乐门前的队伍,急的不行。 艾妮塞一边幻想着太极宫的情形,一边琢磨着:“我回到大马士革之后,得给父亲讲讲在大唐特别是长安的见闻。”这个念头刚刚萌生,艾妮塞心里就如晴天霹雳一般生出了另外一个念头:“我还能回到大马士革吗?” 艾妮塞不知道的是,在距离长安千万里之遥的庭州,一个和她有过一面之缘的小娘子,也正在除夕的深夜里,暗自望西垂泪;而小娘子身边,则有一个同样痴症的男孩,在想念跨越时空的故乡和恋人。 很多年之后的一个平平常常的除夕夜,三人在一起聊起了此刻这个夜晚,才发现寂静的命运浪潮是如此汹涌,把命运沙滩上的所有人都无情卷走,然后像对待贝壳一样,随便抛弃到陌生的海岸,任由每个人寂寞地成长,直到凝出用血泪浇灌的珍珠。 此刻的艾妮赛,还在低头憧憬着太极宫的瑰美,美妙的幻想却被一声尖叫打断了。艾妮赛刚要抬头,就被赛伊夫丁一把抱起。被赛伊夫丁抱着迅速沿着横街脱离长长的驱傩队伍时,艾妮赛才听到人群里爆发出了惊恐的声音。 “小郎君!!!” 马璘先是听到了身后有东西被高高抛起的风声,然后听到有人用哭腔高喊“小郎君!!!”,最后听到了炸雷一般的惊恐声。 马璘在迅速转身的同时一把拽掉面具,然后借助灯火的光亮向天望去。常年练习箭法让马璘的视力特别敏锐,他一眼就找到了正在坠落的物体。 马璘大力蹬脚,一个旱地拔葱,跃起了两尺多高,向下落的物体飞去。在马璘身后,有一圈戴着鬼怪面具的人将中间两个戴着傩翁、傩婆面具的人团团护住,雪亮的横刀映着灯火发出闪闪寒光。在这一圈人的后面,有一个戴着牛头面具的人正在悄悄向后撤,马璘在空中瞥了那人一眼,瞬间感觉有些可疑,但急切之中也顾不得仔细思索。 太极宫前广场上,人群乱涌。马璘起跳的时候,周围除了那一圈奇怪的人,其他都纷纷向四周跑,生怕被跃起的马璘砸伤,杂乱的广场上倒是立刻出现了一小片空地。 马璘在半空中仰起头,张开双臂,一把抱住了团软乎乎的东西,然后奋力扭转身体,将姿态调整为背部朝下。然而就是啪得一声响,马璘的背部落在了坚硬的石地上,让他回忆起刚学骑马时从迅疾的奔马摔下的感觉。 “好久没摔的如此痛快了!”马璘顾不上感觉疼,赶紧看了一眼怀中的孩子,发现孩子并没有哭,而是瞪着黑溜溜的眼珠看着他。马璘松了一口气,然后鼓起胸部,高声喝道:“北庭牙兵,止住人群!” 马璘的声音像是金鼓,穿透了嘈杂的慌乱声。几十个戴着面具的北庭牙兵纷纷扔掉面具,向周围的人群喊道:“止步!止步!” 北庭的牙兵尽自己最大的力气去约束人群,瘦猴更是用流利的长安话向周围的人说没有事了。可几十个牙兵对于数千人群来说,实在是杯水车薪。牙兵们焦急地喊着,人群却依然乱成一锅粥,眼看就要发生推攘和踩踏的惨剧了。 马璘的一系列动作和喊声让人眼花缭乱,无序涌动的人群则让人目瞪口呆。位于马璘旁边的一圈人已然呆若木鸡,只是呆呆地竖起横刀,却不知该怎么做为好。这时圈子中戴着傩翁的男人用威严的声音命令道:“龙武军,止住人群!” 男人一声令下,保护他的一圈武士立刻清醒过来,一起高声喊道:“龙武军,止住人群!!”中间还夹杂一丝尖锐的嗓音。男人身旁戴着傩婆面具的人却始终一动也不动,对外界的嘈杂置若未闻。 武士们喊了三声之后,城墙上忽然亮起了一片火海,无数卫兵举着火把站在了城墙上,广场人惊恐的人群忽然觉得眼前一亮,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想去挡住光亮,奔跑的动作就慢了下来。 城墙上的卫士一手拿着火把,一手握长矛,用矛尾敲击着城墙,杂乱的敲击声渐渐汇成了一个低沉而威严的声音,整个广场仿佛都开始随着节奏震动起来。整齐的敲击声让人群一点点安静了下来,只有少数人还像无头苍蝇一样乱跑。 “速速止步!速速止步!”城墙上的卫士伴着长矛敲击城墙的节奏齐声呼喊。人群中的北庭牙兵也立刻配合城墙上的卫士拦住惊慌的人群。人群终于慢慢静了下来,地面上到处都是各式各样的面具和鞋子。 马璘试图用一只手从石块砌成的光滑地面上爬了起来,还没站稳,身体就晃动了一下。马璘刚想再次调整寻找平衡点,一双细软的大手扶住了他的胳膊。 “敢问壮士大名?”尖锐的嗓音响了起来。 “多谢公公!某乃北庭牙兵队正马璘。”马璘不卑不亢地回答道,怀里还抱着从空中接住的小郎君。 “北庭马璘,真勇士也!某记住你了!”圈子中的傩翁挥了挥手,在武士的护卫下,继续向北走去。然后就听见嗡隆隆的开城门声。被马璘称为“公公”的人对这个称呼似乎并无异议,也并没有再和马璘说什么,只做了个揖就赶紧跟着武士们走了。 城墙上的龙武卫喊道:“大内东、西、南诸门除承天门外皆开,驱傩结束,诸位排队出宫。” 人群开始有秩序地向各个城门涌去,抓紧离开这是非之地,欢乐的驱傩仪式因此也不得不草草结束。 马璘已经将孩子还给了带孩子的仆人。刚才队伍拥挤,仆人忽然被后面的人猛推了一下,把骑在他脖子上的小郎君甩了出去,才闹出了这么一个乱子。仆人和孩子的家人对马璘感谢不已,马璘询问了仆人几句,就转身辞去,找北庭的牙兵们去了。 人群尚未散完,忽然听到悠扬的钟声和浑厚鼓声一起响了起来,一声接着一声,穿破夜色在天空中盘旋飞翔,如同在长安这个巨大的水塘上泛起了一圈圈的涟漪。惊魂未定的人群顿时欢呼了起来。广场北侧,戴着傩婆面具的女人抱紧了傩翁的臂弯,吐气如兰,“三郎,年年岁岁、天长地久。” 如果此时有人站着大雁塔塔顶,会发现城内一百几十所寺庙的钟同时被人撞响,钟鼓楼上的鼓被魁梧的武士敲的震天响。同时,110个里坊火光点点,火光中传出了阵阵密集的爆竹声。 而如果此时有人如苍鹰一样飞翔在东北亚的高空中,会发现东到大海、西到大漠、北到草原、南到密林,所有大唐的城市和乡村,都是钟鼓齐鸣、欢声阵阵,一千多万平方公里土地成为了不眠之夜。大唐新的一年,在这震天动地的钟鼓声中到来;新的希望,也在大唐新的春天中与天地万物一起萌芽。 第十七章:九天阊阖开宫殿 上 长安城新年钟鼓齐鸣之声,飞入了百坊千家万户,也飞入了位于平康坊南街的李宅。占地数百亩的李宅高大巍峨、美轮美奂,望之宛若宫禁。周遭则是车水马龙,前来拜会之人络绎不绝。一年之中,也就除夕元日之时,方能有片刻的清净。但若是细心观察的话,则会发现,李府周边的街道上,始终游走着一些看似闲逛的人。这些闲人,三五成群,互不往来,却都紧紧盯着李府大小门口的一举一动,并迅速将各种异常信息传递到长安城乃至整个大唐的所有角落。更有无数隐藏在幕后的人,竟日不断地分析着来自大内和李府等要害地带的信息,欲图从中窥探大唐中枢千丝百结,从而维护自身的地位或攫取巨大的利益。 听到钟鼓声后,将作令李岫带着李家的一众子女及满屋披罗戴翠的丫鬟走进内堂,自己率先向跪坐在榻上的李林甫贺到:“新春已至,愿父亲大人福延新日、庆寿无疆!”其他子孙则在李岫之后,按序上前祝贺。 权倾朝野的李林甫安坐于软榻之上,双眼微闭,仿佛在认真倾听众儿孙如珠的贺语,可脸上总是挂着不以为然的表情,但他并未打断儿孙们的祝福之语。 祝贺之词方停,李林甫轻轻拍了拍手,“来人,将某备好的小玩意抬出来吧。”立刻有人将几个镶着银边的木箱抬了进来。箱盖打开之后,里面满满都是闪闪发亮的金银币、玉石饰品和五颜六色的绸缎,在烛光的映衬之下,这些珍宝熠熠发光、灿若星斗。不过能够站在此间的人都是见惯了富贵的,并未显露出什么惊讶的表情。 “这些都是某叫人备好的新年之物,你们随意取好了。”李林甫挥了挥手,“某上年纪了,就不陪你们这些小辈们守岁了,再过两个时辰就要大朝了,某得稍稍休憩一下。” “爷爷,您的礼物年年都一样,孙儿今年想要点特别的。”敢在除夕夜质疑李林甫礼物不好的人,整个李府或者说整个大唐,也就只有李仁之一个人了。 “仁之,不得胡闹!”李岫对自己这个顽劣的幼子丝毫没有办法,谁让李林甫对这个孙子的喜爱远超自己这个长子呢。 “爷爷,听闻北庭都护府要给圣人进献一匹通体金黄的天马,整个长安城都传得神乎其神的。孙儿也想要匹天马。您不是安西大都护吗,您发句话,让高仙芝给孙儿抓匹天马过来。”李仁之对父亲的申斥根本不在意。 “你先取点小玩意吧,今年之内,某一定给乖孙儿弄几匹良驹。不过你可要先把骑术练熟,免得从马上摔下来,那些日行千里的宝马良驹可都不是温顺的脾气,正如这世人一样。” “爷爷,某八岁的时候都已经会骑马了,四年来孙儿从未中断练习,骑射之术亦有小成,马球比赛也打过好几场了。怎么可能会从马上摔下来呢?”李仁之对自己的骑术很自信。 “比赛的时候别人都让着你,自然不会有从马上摔下来的危险。”李林甫微微一笑,指出了孙儿自夸的不实之处。“不过,某知你勤练不辍,为勉励你的勤奋,愿为你求良驹。”李林甫对孙儿的喜爱溢于言表。 李仁之浑然不顾他人嫉恨的目光,大咧咧地说道:“我就知道爷爷最疼我。” 李林甫还想再和孙儿闲聊几句,和李仁之聊天的时候,李林甫就会觉得自己充满了精力。可管家李庄挤到了他的榻边,低低说道:“阿郎,有要事!”。 “出什么事了?”李林甫站了起来,向书房走去,边走边在脑子里将紧要政务转了一圈。天下太平,诸王温顺,谋反之事基本没有;唐军四面出击,突骑施已败,吐蕃处于守势,南诏、渤海、回纥、新罗等皆亲附华夏,兵事当无忧;杨家势力渐长,但尚在掌控之中,并无大碍;难道东宫不稳,出事最好;或是除夕不禁,出了些许状况,此乃小事耳。 李岫循着李林甫的眼色,迅速长身而起,跟着向书房走去。 “阿郎,宫里传出的消息,圣人和娘子鱼龙白服,在龙武军的保护下混入驱傩队伍之中。不料人群拥挤,有小儿被抛入空中,引得人群大乱,险些冲撞圣人和娘娘。亏得有北庭的一队兵士也在驱傩队伍之中,率先稳住了局面,龙武军才控制住了乱局。圣人和娘子现刚回到宫中。” “圣人无恙就好!”李林甫坐在了书房的软榻上,“今日圣人破例不让重臣留宫度除夕,他人只当是圣人要和娘子缠绵,某却早知圣人是要陪同太真娘子微服夜游。所以才派人一直盯着,不料还是出了点麻烦。圣人、娘子无恙便好!可北庭的人怎么恰好出现在圣人面前啊?” “这个某也留心了,特地让人查探了一下。这些北庭兵是王正见派来护送天马的牙兵,今晚凑热闹观看驱傩仪式,恰好和微服出行的圣人撞到了一起,应该就是个巧合。” “应该?!汝打探半天就得出这两个字吗?”李林甫双目中精光一闪,不怒自威。 李庄头上冒出了一层细微的冷汗,“某立刻派人去查。” “算了,别再胡乱派人去探问了。北庭王正见一向自诩君子,他会做什么、不会做什么,某心里还是清楚的!” “是!某知道该怎么做。”说完这句,李庄依然立在一旁,并没有马上离开,“阿郎,可用备车马进宫?” “圣人本就为了潜伏踪迹,才混入人群之中。若这边刚出事,某就赶到宫中,圣人当作何想?李斯之祸在前,为臣者不可不防。况且圣人并无受大惊扰,某等装做不知道就是了。” “是某想得不周!” “东宫那边可有动静?”李林甫的思路跳的很快。 “东宫那边并无消息传来,或是东宫并不知情?”李庄的语气有点迟疑。 “也可能是和某等一样,知而不动。千万别小觑了东宫,那位面善心狠,身边还有个腹黑手辣的李静忠,就像那冬日草丛中的毒蛇,平日看来并无可畏之处,一朝露出毒牙必要伤人。算了,说这些也无甚意味,你下去吧!” 李庄立刻轻轻推门而出,像只捕猎的猞猁,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浓黑的夜色之中。 “父亲大人,某觉得您高看东宫了!”立在李林甫身边的李岫对其父的感慨有些微词,“太子再狡猾,不还是被大人收拾的服服帖帖,韦坚案和杜有邻案,大人都将太子逼得狼狈不堪,几次险些丢了东宫之位。”李岫在发出异议之后,又很明显地拍了一下马屁。 “险些终究是没有。只要圣人无废立之心,他就能输无数次却安然无恙;而某只要扳不倒他,你以及某的满堂子孙皆要受其害。他能撑得过、忍得住某的种种手段,某却一刻不能停止对他的攻击。太子输得起,某输不起啊!”大权在握的李林甫也露出了疲倦的神情。 “何不如与太子和解?”李岫问出了憋在心中许久的疑惑。 “和解?!”李林甫无奈笑了起来,看向自己长子的眼神中隐藏着丝丝失望,“你不懂,某若与太子和解,转眼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李岫听了李林甫的话,满脸迷惘,完全愣住了,这错综复杂的逻辑和关系远远超出了他的理解能力。 “别想了,权谋之道、帝王心术,你向来不太琢磨,自然看不懂,也悟不明白。待某慢慢教你吧。某小睡片刻,你记得准时叫醒某就是了。”李林甫让李岫退出了书房。 李岫退出来之后,李林甫并未躺下休息,想着不成器的长子,对家族的未来微微有些担心。不过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毕竟自己子孙满堂,可选择的空间还很大。心思平静下来之后,李林甫微有疑惑地自言自语道:“人群拥挤,小儿被甩出去,恰好赶上圣人微服,难道真的这么巧?” 水漏里清澈的泉水一滴滴落了下来,在寂静的东宫里发出了清脆的回响,刻表在一点点地上升,显示着时间走过的痕迹。 满城的钟鼓声已经静了下来,噼噼啪啪的爆竹声却依然震耳欲聋,除夕的长安,是座雄伟欢乐的不夜城,成千上万的居民都在守岁,沉浸在屠苏酒的美妙之中。只是有那么一些人,并非因守岁不愿睡,而是如鲠在喉,夜不能寐。 “殿下,休息会儿吧,有事某盯着就是了。”面貌奇丑的李静忠嗓音虽然刺耳,却又饱含着无限的关心。 “李林甫哪里可有动静?”阴郁的李亨黑面如铁,枯坐在榻上,如同老僧入定,看不出在想什么。 “圣人刚回宫,李林甫那边就已得知了消息,之后却再无动静。” “老狐狸,倒真沉得住气。”李亨狠狠说道,可神情却却有点紧张。 “殿下,虽处密室,亦当喜怒不形于色。”李静忠恭谨地低着头,悄悄提醒了一句。 第十七章:九天阊阖开宫殿 下 “想着屡屡遭这老贼陷害,某难免有点愤慨。某自蒙圣人垂青以来,一向谨言慎行,话不多说、事不多议。可他放着国事不管,总是想着将某赶出东宫,令某连连被圣人责难。这样的日子,何时才是尽头啊?”李亨神情凄凄,“静忠,老狐狸会不会借此事再次构陷某啊?” “殿下有些急躁了!”李静忠避开了李亨的问题,意有所指,“欲成大事,必须要忍,决不能轻举妄动。要动,就得势若雷霆,一击而中,不可儿戏。自古东宫最难当,要忍得住才能端坐在含元殿中。” “静忠言之有理,是某急躁了。”李亨细细想了半天,才慨然叹道,“某此刻也睡不着了,汝速去请李先生过来,与某一起筹划一下大朝的事。” 钟鼓之声渐杳,爆竹之声也稀疏了。很多孩童熬不了守岁的辛苦,早在大人的臂弯睡着了。坚持守岁的,也开始就着一壶暖暖的屠苏酒,畅聊对新年的憧憬了。对于长安城的百姓来说,轻松惬意的春节正式拉开了帷幕。 龙首原上的大明宫却依旧灯火通明,礼部官员正在一遍遍检查含元殿里外的陈设,再过一个多时辰,元日大朝会就要开始了,圣人要接受皇室宗亲、文武百官、各地朝集使和藩国贺使的朝拜,诸多平时不用的礼器都要陈设出来。 紫宸殿里,身形依然挺拔的玄宗望着斜倚在软榻上面若芙蓉柳若眉的贵妃娘子,满目无限的怜爱。 “圣人。”魁梧的高力士轻声喊了一声。 “说吧,除夕驱傩的事是怎么回事?”玄宗转过了身,目光变得如剑锐利。 “兼查各处信息,起因在于昌乐坊的一个男子被人从后推了一把,将怀中的孩子抛出,引发了人群的骚乱。目前尚未找到推人的无赖,因而不能确认是否有人刻意为之。” “无论是什么人蠢蠢欲动,先将知道某出行的宫人、侍卫一律驱除。”玄宗满脸阴冷:“太子可有异动?百官有何反应?” “杂事某已处理干净。”高力士神情淡然,“太子似乎浑然不知,守岁中间和李静忠密议许久,据闻是讨论朝会之事。李相阖家守岁,中间有仆役报紧急之事,当知之,但安坐不动。其余百官多不知圣人行踪,听说之后一笑而已。” “太子和李林甫都不愿暴露他们在宫里的眼线,某就一并清除。要继续紧盯各处动静,严查此事。”玄宗脸色铁青,“那北庭兵又是怎么回事?” “某已从太仆寺得知,这队北庭牙兵是跟随北庭副都护阿史那旸献天马而来,其首为队正马璘。据兵部职方司查索,马璘为陇右人,今年二十有三,少有勇名,后为长征健儿,驻守安西,迁斥候营队正。去年王正见攻碎叶,马璘奉高仙芝之命前往送信,被王正见看中,命为牙兵队正,然后奉命护送天马来长安。” “此人确是一员勇将!”此时玄宗才神色初霁。 “可需留下此人进宫宿卫?”高力士趁热打铁。 “身世来历尚不尽明晰,不必操之过急。大朝会上还可一见,重赏即可。着人留意其之后行迹,若果忠勇兼备,再用不迟。”玄宗一语决定了马璘未来的道路走向。 “距离大朝还有一个时辰,圣人也稍作休憩吧!”高力士俯身便要告退,却又停下来说了一句,“圣人乃万金之体,这白龙鱼服、易服微行之事,还是少做些吧,免得予人可趁之机。” 玄宗的脸上有轻微的抽动,但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挥了挥手,让高力士退了出来,然后任由进来的宫女给自己换衣。 宫女也退出寝殿之后,掌握万里疆土和亿兆子女的天子走到了窗前,手扶着高大的窗棂,眺望着长安城的万家灯火,低低说道:“普天之下,也就只有力士和玉环全心为我……” 含元殿前的广场上,此时亦是灯火通明。一群身着青绿色官服的礼部郎中、员外郎,正在一位披金挂紫官员的指挥下,引领一组组小吏们忙碌地摆放宝玉、舆辂等礼器以及各地进献的宝物。 “轻点!轻点!”礼部侍郎很焦急,对那些毛手毛脚的小吏们很是不放心!“那个夜明犀尤其珍贵,千万要小心!马上就要元日大朝了,汝等可别在此刻出错,否则圣人震怒,吾等将万死莫赎!” 此刻,长安棋盘一样的街道上,星星点点的火光正在从不同的街坊之中向各个大道汇集,并如同流淌的银河一样,逐渐朝着长安城东北的大明宫汇集。这是一条由火把和油灯映衬的灿烂星河,这也是一曲由马蹄声、车铃声合奏的喧嚣合奏曲。皇亲国戚、文武百官和藩国臣属,都披上华贵绚丽的朝服,或乘车、或骑马,仰望着巍峨的宫阙,从长安各坊,从陇右、山东、江淮、岭南诸道,从河中、漠北、剑南、安东各地,向着天下的中心汇聚,去朝拜圣人、朝拜天可汗,朝拜这天下至高的皇帝!大唐帝国盛大的元日大朝,即将开启!那些第一次参加大朝会的藩国首领,无论之前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是多么地骄横跋扈,此时都被股骑火接低星、奔流若会溟的气势吓得瑟瑟发抖,引得久居圣人身边的京官们暗暗发笑。当然,这样的场景,在天子脚下是屡见不鲜的,长安民众都已经司空见惯了,狄夷们的窘态,都难以成为宴饮时的笑谈了。 此刻,高大威严的宫殿上,年迈的帝王依然具有雄鹰一样的双目,锐利且骄傲。他瞥了一眼远处流淌的车流灯火,面上微有得色,却旋即不由感觉有些疲倦。掌控天下三十多年后,上朝的小小局面自然难以撼动他如海如渊的帝王之心。他熬过了则天大帝的腥风血雨,击败了骄横跋扈的韦后和安乐公主,还战胜了“方额广颐”、权倾一时的亲姑姑,并最终让长兄拱手让贤、父皇主动禅位,比太宗皇帝的兵变玄武门更胜一筹;他牢牢掌控天下大势,百万臣属皆伏其圣威之下,无论是权重如姚崇、刚直如宋璟,还是机变如张说、才高如张九龄,都为其所用而不敢有忤逆之心;他开边扬威,北控突厥、回纥,南征吐蕃、六诏,东羁渤海、高丽,西击昭武、大食,普天之下、万里之疆、千百部族,皆仰其鼻息。和这些不世功业相比,熙熙攘攘的上朝之盛,不过是个小小的插曲而已。 玄宗对即将开始的元日大朝一点也兴奋不起来,他知道有些大政在等待他的抉择、有些党争在等待他的敲打、有些谄媚在等待他的笑纳,还有更多的阴谋和伎俩在等待他的失误。他也知道自己可以熟稔地操控群臣、鞭驭天下。但是,他更知道的是,自己对许多繁杂琐碎的细事已经没有兴趣了。 “闲杂琐事都让李林甫决断吧,某要一洗心中块垒,重新取得石堡。”他在心中暗暗拿定了主意,明确了新的一年最大的军略。 大概是因为想到了石堡,他又想起了北庭敬献天马以及驱傩骚乱。经历了无数宫廷风雨之后,他不会也不能相信任何偶然。哪怕真的只是一件普通的偶发事件,他也必须处罚所有知道自己行踪的宫女和内侍,否则不足以震慑群小。至于驱傩骚乱背后是不是有人操纵,他已经让高力士掌管的内侍省和陈玄礼的龙武军分别去探查了。三十多年过去了,他内心深处最信任的,依然是当年和自己一起谋划诛韦后的老伙伴………… 遐思许久,夜空中越来越明亮的星光提醒沉思的帝王,距离大朝的时间越来越近了。他又回首望了望睡榻上的美人,在星光和烛光的交相辉映下,她如凝脂的肌肤散发着明月一样的光芒,而这光芒背后,却是纯真如少女般的清澈神态。贵妃如洛神一样的光彩让他怦然心动,但高力士已经又悄悄走进紫宸殿了,他知道,自己需要起身准备元日大朝会了。 “也不知道王正见送来的天马是否真的神骏,朕还想骑着天马和吐蕃再打上一局马球呢!”怀着这样的心思,统御四海的天子乘上步辇,在宫娥、太监和军士的层层环卫下,向大明宫中最壮观辉煌的含元殿行去。而大明宫南部的正门丹凤门,正在缓缓开启。九天阊阖开宫殿,文武百官自发按照官职高低散成队列,准备从侧门洞进入宫城。 在上朝的熙攘和守岁的热闹中,昌乐坊的居民发现,坊里武侯铺的铺兵引领着一群彪悍的军士,在坊里查探。同时,在城南曲池坊的一个水塘里,漂浮着一具浑身酒气的尸体,仿佛是喝多了酒失足跌入水塘溺水而亡。附近水上还漂荡着一个牛头面具,透着一种说不出的诡异。南城不少偏僻的地方人迹罕至,许久也没有人发现这个倒霉蛋。只是,如果马璘看见这具尸体的话,他是可能会觉得身形有点眼熟。 第十八章:万国衣冠拜冕旒 上 天宝八载,元日的长安城龙首原上,曙色才分,大明宫里的钟声早已经响彻长安城了,大唐每年最重大的元日大朝会,即将拉开帷幕。 大明宫内,“鸡人”报晓之声依稀传来,圣人已经起身,准备与百官们相会于朝廷。 大明宫丹凤门外,长长的的官员队伍正在御史台官员的组织下,边报唱边缓慢而有序地通过丹凤门的侧门洞。金紫绯绿,各色庄重高贵的朝服聚在一起,仿佛是天上散落人间的云霞。 两列身披金色明光甲铠、手持玄色仪刀的北衙禁军从丹凤门一路向北,穿过含元殿前布满陈设的广场,沿着东西两条袅袅盘旋的龙尾道向上,一直排到含元殿殿门前。 两条龙尾道之间的两条御道上,也站满光鲜亮丽的武士。这些万骑营将士都是百里挑一的猛士,个个高大威武、神色倨傲,如同山门里的佛门金刚一样,漠然地看着参加元日大朝会的各色人等。 队伍中段,身着绯色朝服的剑南节度使长史鲜于向望着身侧的给率中兼御史中丞杨钊,不禁感慨命运的无常。 他和杨钊相识有十几年了,初识的时候,杨钊还只是一个穷困潦倒、贪杯爱赌的小小县尉,且因不为上司所喜,很快就丢掉了官职。贫贱不堪的杨钊,只能娶了个出身不干不净的裴家小娘子,每天在赌桌上和酒肆里吹牛,说什么自己是美男子张易之的外甥、小寡妇杨玉瑶喜欢自己、赌术打遍益州无敌手等等。 杨钊的赌术如何,鲜于向实在不敢恭维,若不是自己的接济,这个现在炙手可热的的大唐重臣,恐怕早就饿死在益州的茅草屋里了。不过杨钊确实擅于计数记账,每次输光之后负责给大家记账,倒是毫无差池。 没想到风水轮流转,这个低贱的泼皮杨钊,居然牢牢抓住了剑南节度使章仇兼琼赐予的一线机遇,凭借着贵妃得宠的春风,紧抱贵妃尤其是贵妃姐姐虢国夫人杨玉瑶的大腿,一跃成为博得圣人青睐的宠臣。想来章仇使君也未能料到,杨钊居然能够走到这样的高位!人生之运势、帝王之喜好,果真是深不可测啊! 看着杨钊志得意满的神态,回想着五杨宅的壮丽奢侈以及杨家下人的骄横无礼,鲜于向又恨又喜。恨的是,当年贱若尘埃的杨钊和杨玉瑶,居然都忝列高位,远远超过了自己,这次若不是章仇使君考虑到自己和杨钊有旧,也未必会派自己担任朝集使的职务;喜的是,当年无意中的雪中送炭,居然适逢其会,为实现目标平添了助力。 为官多年的鲜于向志向并不高,剑南节度使或剑南道盐铁使的职位已经足够让他心花怒放了。 鲜于向知道,在长安民众眼里,剑南道只是个蛮夷之地,除了蜀郡的织锦外,天子脚下的居民对剑南道的印象也就是山高水深、瘴气遍野了。殊不知,剑南山青水碧、温润氤氲、物产丰沛、蛮女多情,实在是不可多得的人间仙境。而南诏诸部又性情中平,甘为羁縻之臣,替大唐拒吐蕃于国门之外,这在大唐边疆中是十分难得的。有物华天宝之利,而无烽火连天之苦,牧民此方,此间之乐,不必于外人道也。而自己能否实现这个目标,此次元日大朝会十分关键。 在广场诸多礼器和宝物正中,一根通体乳白的犀角,在星光下熠熠生辉,辉光如月似水。犀角周围,则围绕着四颗比满天星辰还要蓝净的宝石。望着自己的杰作,鲜于向面露得色。这样的珍宝,应该能让自己简在帝心了。 大概是感觉到了远大理想的召唤,鲜于向抬起了头,向正在攀爬龙尾道的队伍前段望去,政事堂的左右相国,身披紫袍、悬金鱼袋,巍巍然昂步在龙尾道上;向身前各地节度使的朝集使看去,人人都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端端然迈健步,宛若身后有千军万马相随。 身为章仇兼琼的朝集使,鲜于向本来应该感觉自豪和骄傲的,毕竟自己代表着拥有三万九千兵力的剑南节度使。在十大节度使中,剑南的士兵数量上超过安西、北庭、岭南、平卢等地,居于第六位。 单从士兵数量看,剑南节度使令人望而生畏。但鲜于向知道,就战力而言,剑南是非常弱小的,与岭南伯仲之间,同居十大节度使的末尾。安西、北庭虽然都只有两万多人的兵力,但西域、漠北战马充足、骑兵甚雄,且士兵均久经沙场鏖战,多是擅长转战千里的百胜精兵。平卢、范阳则多是来自契丹和奚的番兵番将,作战凶猛、悍不畏死。河东为本朝龙兴之地,三晋故里民风彪悍,兵马亦壮。河西、朔方和陇右紧靠关中,为朝廷抵御西北诸部威胁的关键所在,兵马雄厚、操练甚勤。而剑南兵士虽不少,但多是适应山岭丛林作战的轻步兵,骑兵匮乏。如果在本道防御作战,剑南军队尚有一战之力,一旦离开剑南,去平原或草原争雄,则难有胜算。 望着十大节度使的朝集使,鲜于向忽然发现,北庭节度使王正见居然派了副都护阿史那旸亲自前来朝贺。鲜于向这两日一直与杨钊在厮混在一起,对元日大朝会的事缺乏新的了解。早知道王正见捕获了一匹天马,但不知道居然是阿史那旸亲自前来朝贺。 自从节度使威权日益加重之后,十大节度使之间勾心斗角,谁也不服谁,相互之间不仅比军威、比边功,还比圣宠、比财力。元日大朝会也就自然而然成了十大节度使无声较量的另一个舞台。 这几年,各方纷纷争奇斗艳,将各种奇珍异宝敬献圣人。去年安禄山进献了一对青玉自暖杯,酒水注入其中,温温然有热气,甚得圣心,据说现在圣人和贵妃去华清池都不忘带上自暖杯。 今年章仇兼琼花了大力气,托海商在南海小国中求得一价值连城的夜明犀,此犀角可在夜间自亮,皎洁如月。本来鲜于向觉得剑南胜券在握,但不料王正见在回师途中偶得天马,谁都知道圣人酷爱良驹宝马,最喜驰马挥杆,决胜球场之上。夜明犀虽贵重,但和天马相较终究只是个毫无灵气的玩物。夜明犀能否胜过天马,鲜于向心里实在没有足够的把握。 正忐忑间,鲜于向忽然发现了更加令人不可思议的事情。在又长又陡的龙尾道上,大腹便便的范阳兼平卢节度使安禄山,居然如履平地,亲自前来参加元日大朝会。 “这个杂胡,为求宠居然下作到这种地步!”鲜于向来京之后,也安排剑南进奏院仔细打探了各地朝集使的人选及准备的贡品。剑南进奏院还是很有效率的,很快就探知北庭进献天马的消息。 传得神乎其神的天马让鲜于向忧心忡忡,除了和杨钊来往之外,朝会前几日他一直在西市的珠宝店铺盘桓,希望能再淘个珍稀的宝贝,和夜明犀一起呈送圣人。可惜,那些粟特商人个个都说自己家有镇店之宝,但拿出来一看,不过是些上等的红宝石、绿宝石、蓝宝石和瑟瑟而已,都和夜明犀相距甚远。最后,只能在一家来自拓枝城的珠宝店里,尽力选了四颗成色最佳蓝宝石,和夜明犀配在一起,凑成灵犀望月、星斗满天之吉相,想来至少可以与天马平分秋色了。 天马的压力,让鲜于向忽略了对其他节度使的打探,且进奏院说安禄山的掌书记高尚也竟日在西市附近活动,似乎也在搜寻珍宝。鲜于向便以为是范阳和平卢的朝集使是高尚,同时想着安禄山也被北庭的天马压得喘不过气了,心里反而有些开心和轻松,并盼望着高尚没有自己的灵感和创意。 让鲜于向始料未及的是,北庭王正见打破了朝集使官不过四品的惯例,居然派了北庭副都护阿史那旸前来敬献天马,巧妙地在圣人心中留下了忠心耿耿的印象。而更让鲜于向震惊的是,身兼范阳和平卢两大节度使的安禄山居然比王正见做得更无耻也更彻底,亲自前来参加元日大朝会。 “章仇使君,非是某不尽心,只是王正见和安禄山太可恶了!尤其是杂胡安禄山,毫无重臣之风,谄媚之极!今年剑南未必能大出风头了。看来明年大朝会,各地节度使都得亲自来了。”鲜于向心中碎碎念,郁闷今年难在圣人面前露脸了,自己长安一行的效果要大打折扣了。要想实现目标,看来只能在杨钊身上下大功夫了,指着这个泼皮能顾念旧情,在圣人特别是贵妃面前为自己美言几句。现在天下谁人不知,圣人对贵妃言听计从,可恨啊,为什么鲜于家族里没有能出这么个千娇百媚的尤物啊! 思索着满腹心事的鲜于向亦步亦趋地跟着队伍前进,马上就要踏上逶迤的东龙尾道了,而队伍最前列的皇亲贵戚和左右相国,已经抵达含元殿外的玉阶上。低头沉思的鲜于向没有留意的是,他所艳羡的杨钊,望着玉阶上的右相李林甫,白皙的面庞上浮现了一丝饥渴之色。 第十八章:万国衣冠拜冕旒 中 伴随着吱吱呀呀的殿门开启声,清雅壮丽的钟磬之乐开始响起。处于东龙尾道半腰上的鲜于向被礼乐打破了思绪,抬头向上看,巍峨的含元殿两侧,通过曲尺形廊庑与主殿婉转相连的翔鸾、栖凤二阁,以及通过复桥和含元殿直接沟通的钟、鼓二楼,如同大鹏金翅鸟展开的四翼,彰显着大唐天子的威严和雄心。而队伍前面的皇亲国戚和政事堂的左右相国,已经踏入了东西宽60余丈、南北深30余丈的含元殿内,并在小黄门的指引下,走到自己坐榻前,静候圣人驾临。 鲜于向的坐榻位于大殿东侧居中的位置,安禄山、阿史那旸等人的位置则远比他的位置靠前。“要不了多久,某也一定要站得距离圣人更近些!”抱着这样的念头,鲜于向手持象牙笏板,脸朝西站在了自己的坐榻前。 在转身的一瞬间,鲜于向留意到,正在进入含元殿的藩国使臣中,居然有一位高鼻深目的小娘子。“这是哪国的小娘子,形容与西南夷的娇娆蛮女大不相同啊!” “圣上驾到!”负责报唱的内侍省内给事刘奉廷的话音未落,含元殿外就响起了整齐有力的脚步声。 第一次参加元日大朝会的鲜于向尚在惊愕间,就看见从殿外进入了九位披青色披风、戴青色盔缨、持青龙旗的精壮武士,迅速在大殿东侧站定;然后是九位浑身尽白,持白虎旗的武士,在大殿西侧一字展开;九位全身为红,持朱雀旗的武士在大殿南门处守卫;最后是九位盔甲尽玄,持玄武旗的武士,大殿北边的御座之后。鲜于向发现,这些武士人数虽不多,却精悍异常,远胜剑南节度使的牙兵们。 三十六位武士站定之后,被宫女、内侍环绕着的明黄色步辇在大殿门前停住,统御八荒三十多年的天子,迈着和年龄不相称的矫健步伐入了大殿。 “恭迎圣上!”满殿百官全部向这天下至高无上的帝王行跪拜大礼。鲜于向在跪拜之时,用眼角的余光发现,圣人的衣角曾从距离自己不到一尺远的地方掠过。鲜于向忽然感觉自己喘不过气来了。为官三十多年了,这是鲜于向第一次距离圣人如此的近,感觉就像自己进入了政事堂,随时可以进宫觐见圣人。 鲜于向在兴奋之余,不由感觉到锥心的痛苦,凭什么无德无能的杨国忠可以拥有自己从未曾拥有的权力和幸福!!鲜于向感觉自己浑身在燃烧,仿佛置身于无边的红莲业火之中,连嘴唇被牙齿咬破了都没有察觉。 “众爱卿平身!”圣人充满磁性的声音将鲜于向从地狱中拯救出来。鲜于向稳了稳心神,在坐榻上正襟危坐。天子也坐在了御座上,骠骑大将军高力士则站在御座之侧,成为大殿之上与圣人距离最近的人。元日大朝会也随之圣人的坐定而正式开启。 “儿臣拜贺父皇!愿父皇万寿无疆!长乐未央!”朝会的第一项是太子李亨朝拜圣人。鲜于向的心情此时已经完全平复,留神观察了一下跪拜在地上,已不那么年轻的太子。单从身形上看,太子身材微显矮胖,不肖圣人之高瘦。“子不类父!”鲜于向从直观上明白了那些沸沸扬扬的关于太子不合圣心的传闻是怎么产生的了。 接下来是除了太子之外的其余皇子一起上前朝贺。鲜于向望着这二十余位皇子,不由为太子捏把汗。富豪之室尚少棠棣之爱,天家兄弟之间就更是冷血无情了。上有聪明睿智的圣人,下有人数众多、雄心勃勃的兄弟们,太子必然相当煎熬啊! 不过,对于国本之事,鲜于向也只是稍加感慨而已。他知道,早在开元末年,就有不少官员开始押注和站队。但多年的宦海沉浮让他深知,卷入国本之事的风险极高! 君不见,玄武门惊变,建成一党被扫出朝堂;君不见,则天大帝登基,酷吏横行,血雨腥风;君不见,韦后之乱、太平被诛,一代新人换旧人;君不见,三庶人案,瓜苗渐稀;君不见,韦坚、杜有邻诸案,圣人震怒。 自古国本一事都是天子的逆鳞,做臣子的绝不能轻易介入!多少权相和重臣,以为自己可以有所作为,得善终的又有几位? 而本朝在立储之事上制度不全,不唯嫡、不唯长,太子的立与废全在圣心和皇子自身功业,故争斗尤烈,稍有不慎,就会粉身碎骨、死无葬身之地。这么大一个火坑,老于世故的鲜于向是绝对不会傻乎乎地往里面跳的。至于别人跳不跳,是不是不得不挑边站队,那就是各自的造化和命运了。 诸位皇子朝贺罢,是皇亲国戚上前朝拜。皇亲国戚之后,是政事堂的两位相国。右相李林甫和左相陈.希烈,共同朝拜天子。 鲜于向对世人口中“口蜜腹剑”的李林甫相当畏惧,因为他曾听在酒宴上喝醉的章仇使君说过:“天下虽大,只惧二人,一为天子,二是哥奴。” 据闻,各地节度使中权力最大、圣宠最深的安禄山,也畏右相如虎。只要有来自长安的官吏到范阳和平卢,安禄山都会先问他们李林甫最近是否说过什么关于自己的话。如果有好话,安禄山就喜得连蹦带跳;如果稍有点不满的言辞,安禄山就会吓得浑身筛糠,大喊:“哎呀!某将死矣!” 至于靠神仙符瑞取悦圣人而成为左相的陈.希烈,鲜于向虽有尊崇之心,但却并无多少畏惧之意。 左右相国朝拜之后,含元殿中的所有臣属一起高呼万岁,共同朝拜天子。在群臣的朝拜声中,元日大朝会的第一阶段结束,开始进入奏诵各地奏表和进献的阶段。 首先是右相李林甫诵读各道的奏章,这些文章虽然文藻绚烂,但无非都是些恭贺朝拜之词,各地大同小异,鲜于向听得并不认真。 各道的奏章都写的文辞堆砌、十分冗长。鲜于向觉得自己的小腿都要发麻了,而右相却毫无疲惫之感,圣人更是听得特别用心。“大概其中有什么微言大义自己听不出来吧!”鲜于向在文辞上并不特别有自信,只好硬着头皮,继续正襟危坐。 右相念了半个时辰,才将全国15个道的朝贺奏章念完。鲜于向明显感觉到,右相读完后,大殿里的许多人都不由松了口气,看来大多数官员对这个环节都不感兴趣啊!但圣人喜欢听,百官也只能陪着。 放松之后,鲜于向赶紧打起了精神,因为门下侍郎已经站出来开始奏报祥瑞了。而报过祥瑞之后,就将是户部尚书奏报各地贡献了。 在户部尚书奏报的时候,圣人如果听到特别感兴趣的珍宝,常常会找当地的朝集使问几句。鲜于向暗暗祈祷,希望户部尚书提到夜明犀的时候,能够引起圣人的注意。 奏报祥瑞这个环节很快就结束了,无非是一些地方出现了景星和庆云。鲜于向知道,在当今四海升平、海晏河清的大环境下,圣人对这些比较虚无缥缈的祥瑞兴趣并不大,所以屡次三番下诏,让政事堂严查虚报祥瑞之事,并层层规范呈报祥瑞的流程,减少官员的投机之心。 “……剑南节度使章仇兼琼进献夜明犀一只、蓝宝石四颗。”户部尚书不紧不慢地念着各地进献珍宝的名单。 而鲜于向觉得自己的心脏已经快跳到嗓子眼里面来了。元日早上短短几个时辰里,鲜于向不断地悲悲喜喜,心情之转折起伏,比益州的山峰还要险峻。 “夜明犀?此为何宝?”圣人轻启玉音,打断了户部尚书。 “剑南朝集使何在?出列回奏!”高力士高声唱到,并朝旁边的刘奉廷使了个眼色。 “微臣剑南节度使长史鲜于向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鲜于向急忙从坐榻上起来,跪拜在御座之前:“此夜明犀出自南海佛齐国,长约一尺有奇,通体乳白,夜可自明,光照百步。据佛齐国海商言,此乃佛齐瑞兽天角犀飞腾时所遗蜕,珍贵异常。另,章仇使君获宝犀后,又遍寻西域蓝宝石四颗,置于宝犀四周,呈灵犀望月、星斗满天之兆。” 鲜于向回奏之间,四个小黄门已经从广场上把夜明犀抬进了含元殿内,放在御座之前。 鲜于向紧张得浑身冒浆,反复思量着刚才所奏是否齐备周密。 “好个灵犀望月、星斗满天!”圣人从御座上站了起来,拿起夜明犀把玩了一番。殿内灯火较殿外的晨光稍暗,乳白色的犀角散发着淡淡的白光,和蓝宝石的蓝光交织在一起,仿佛是浓缩在一起的星月。 “陛下!灵犀望月、星斗满天乃天赐吉兆,预示大唐君明臣勤、万民安康啊!臣恭喜陛下!贺喜陛下!”看见杨钊出来拍了拍圣人的马屁,鲜于向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不再担心刚才的回奏是否有遗漏了。 “这杨钊油嘴滑舌的技艺精进啊!”杨钊的示好也让鲜于向心里踏实下来,仿佛看见剑南节度使的职位在向自己招手。 “杨卿说的不错,此乃可喜可贺之事。章仇卿和鲜于卿都用心了!”圣人的肯定让鲜于向喜不自禁,急忙和大殿里的臣属一起跪拜,恭贺天子。 第十八章:万国衣冠拜冕旒 下 “众卿平身吧!”天子自己却并未坐回御座,并伸手挥了挥,制止了欲图继续往下念礼单的户部尚书,而是转向阿史那旸,笑语道:“阿史那卿,朕有两年没见到你了吧?” “启禀陛下,是一年又十一个月。上次得睹天颜还是天宝六载春,臣奉旨前来述职的时候。”阿史那旸非常恭敬地回奏。圣人和阿史那旸之间的君臣相得的局面,鲜于向刚刚兴奋的心情又低沉了点。 “阿史那卿和王卿一战灭突骑施、收碎叶城、获汗血马,居功甚伟,朕已命政事堂议功封赏。”圣人对阿史那旸格外重视:“朕记得卿家长女已近及笄之年,朕现在就封她为素叶县君,以彰卿之功绩!” “碎叶之役,皆王都护运筹帷幄、冲锋陷锐之功,臣毫无建树,不敢当此厚赏!臣女寒门薄祚、蒲柳之姿,不堪陛下垂怜。臣乞请陛下收回成命!”阿史那旸的坚辞让鲜于向感觉有点恶心,“凭空捡了这么大个便宜还惺惺作态,真虚伪!” “碎叶之战,卿有三功。一为战前筹谋,擅捕战机;二为督促各部,壮我军威;三为留守北庭,安定后方。卿虽未亲临战阵,但论此三功,并不亚于王卿,卿万不可过谦!卿之爱女,乃阿史那之裔、大唐宗室之后,贵不可言,区区一县君,当得起。”圣人没有再给阿史那旸推辞的机会,“李相国,朝会之后即拟诏,册封阿史那霄云为素叶县君!” “臣遵旨!”李林甫立刻抢在阿史那旸有所表示之前,将圣人的口谕承接了下来,阿史那旸也只好无奈跪拜谢恩。此时,鲜于向朦胧之间觉得,阿史那旸似乎并不是由衷地欢喜。 “册封之事已定,阿史那卿,现在可否容朕鉴赏一下西极天马?”圣人心情很好,居然打趣了阿史那旸一句。 “臣恭请陛下出殿检视天马!”阿史那旸的语气很快就恢复了一贯的温文尔雅。这种温润如玉的气度,让鲜于向都觉得被折服了。 “天马不可在殿内逼仄之处观,自当在天地之间鉴赏,众卿都来吧。”圣人一边说,一边大步向殿外走去。群臣纷纷离榻,跟随着圣人走到了含元殿外的走廊上。 鲜于向正在往外走的时候,忽然听见有人得意洋洋地在自己耳边调笑道:“仲通兄,某从不敢忘君昔日之恩啊!今日之报何如,可抵当年一饭之恩否?” 鲜于向还未来得及回应,就听见了隆隆的马蹄声。人群急着向前拥挤,将鲜于向和杨钊分开了。鲜于向也赶紧向前挤了挤,从位一袭白袍的异族武士和那个高鼻深目的小娘子之间穿了过去。急于看天马的鲜于向根本没有发现异族武士如刀的愤怒眼神。 马蹄声越来越响,还不时传来潇潇的马嘶声,在栖凤阁下的龙尾道上回荡着。忽而,一匹亮若闪电的白马从东龙尾道上一跃而起,向前窜了三丈远,越过了数十台阶,直接跨到了含元殿前的走廊上。 白马浑身未配鞍鞯,却如同有人操控一样,落地之后迅速放慢了马速,左转向殿前小跑而来。白马身后,则是黑色、红色、黄色等诸多颜色的马群,纷纷在白马的带领下跃上了走廊,并放慢了马速。 数名龙武军立刻将天子紧紧保护起来,手都放在了腰间横刀之上。“无妨!”圣人风淡云轻的说了一句,双眼盯着威风凛凛的白马,喜爱之情溢于言表。 鲜于向盯着奔腾而来的马群,不禁向后退了一步,感觉像是撞到了什么人。他回头一看,只发现白袍武士冷冷地盯着他。 马群速度逐渐减慢,缓缓走到了人群之前。鲜于向定睛一看,虽然他不是特别懂马,也一眼就能看出来这些马甚为神骏,皆是千金难买的宝马良驹。但让鲜于向不解的是,不是说北庭敬献了“一匹”天马吗?现在怎么来了“一群”?且记得进奏院打探的情报说,天马通体金黄,而非白色啊! 更多人事不关己,不像鲜于向那样胡思乱想,只顾得上欣赏骏马。五颜六色的马群,让人们眼花缭乱。而懂马、爱马的都在窃窃私语,点评各匹马的优劣。 漠北、西域以及东北藩国的朝集使们更是暗暗将这些马和自家国内的马匹比较,琢磨大唐的国力和骑兵的战力。但越琢磨越心惊,马群里的每一匹拿出来,都能作为这些藩国的镇国之宝的,而天可汗随随便便就拉出了一大群宝马,不觉个个心惊胆寒,对大唐更是敬畏。 望着藩国臣属敬服的神情,圣人满意地点了点头,身旁的阿史那旸随即轻轻击了一下掌。 鲜于向听见了轻微的掌声,正在诧异居然有人敢在君前失仪的时候,就听见东龙尾道上响起了如龙如鹤的皋鸣之声,长嘶未落,但觉黄光一闪,一匹毛发胜金的身影腾跃而起,如同乘着暴风骤雨破海而出的蛟龙一般,向前飞出了四丈多远。 令人更加惊叹的是,金马在飞到了抛物线的最高点之际,竟然还有劲力在空中轻轻一转,径直向殿前落来。走廊上的马群仿佛受到了巨大的威压,顿时骚动不安。阿史那旸立刻吹了个唿哨,并上前安抚了一下领头的白马,马群才慢慢安静了下来。 鲜于向只觉得一刹那的功夫,走廊上的马群就自然而然地从中分开,而天上的黄马已经前蹄着地,潇洒地落在了马群刚刚分出的通道上。黄马大摇大摆地向前走了两步,满不在乎地朝周边的骏马打了几个响鼻,吓得其他马匹纷纷避让,然后才不偏不倚,恰好在圣人面前停住了脚步。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之际,只见黄马腹下穿出了一个武士,跪拜在圣人面前:“北庭牙兵队正马璘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马爱卿平身!”圣人朝身旁的高力士瞥了一眼,高力士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操控天马若等闲,真乃勇士也,马卿之英姿,令朕难忘!”圣人和颜悦色地夸了马璘一句,让鲜于向又嫉妒又不解:嫉妒的是一区区队正,居然得到圣人的赞誉;不解的是,这马璘究竟何德何能,能够让圣人不吝赞赏。 “启禀陛下,天马乃马中之王,非陛下不能骑跨,末将不敢僭越。只因顾虑天马性骄,不加拘束恐冲撞陛下,故不得不紧贴于天马腹上,以防万一!故末将不配陛下之赞誉,唯乞陛下赦免末将冒昧之罪!”马璘按照事先排练好言辞,中规中矩地完成了自己的表演。 “汝一片赤诚之心,何罪之有?平身吧。”圣人对于马璘甚是和蔼:“若是非要寻卿之罪,确实有一条罪,那就是,尔等皆小瞧朕了!区区畜生,岂能惊到朕!朕骑马扬鞭,大胜吐蕃马球队的时候,汝曹还未出生呢!” “微臣惶恐!此皆微臣安排不当之故,于马队正无关!”阿史那旸立即跪倒在地,替马璘求情。 “阿史那卿谦谦君子,只是未免有点古板了。朕不过是眼热马卿技艺高强,想起朕年轻时罢了!”圣人看了高力士一眼,高力士立刻俯下身来,将阿史那旸和马璘同时扶起。两人岂敢真得等名满天下的高翁来扶,赶忙站了起来。 “朕知马卿在碎叶一战中救下了前来朝拜大食国的公主和使者,立下奇功,故赐勋武骑尉,升职为校尉,仍在北庭节度使辖下效力。李相国,朕越权了,替你决定了个七品勋爵的任命,汝可得多包涵啊!”鲜于向发现圣人见了天马之后,心情非常好,不断和臣属开玩笑。 “臣更加惶恐了!勋爵官职,皆出自陛下,也均应由陛下裁定,臣平时不过经陛下授命,替陛下分忧而已!天下只有越权的臣子,而从无越权的君父,陛下言重了!”李林甫笑着回应了圣人的玩笑。 “那马卿的事就这样定了!有了相国的背书,马卿就不是斜封墨敕的了。”圣人对李林甫的回答很满意。 马璘正要再次跪谢,却被圣人打断了:“马卿勿急,朕还有一赏。王卿和阿史那卿都说汝骑射无双,而骑射之威,离不开宝马良弓。朕知汝已驯服飞霜,故将飞霜赐予马卿,并许你在兵部武库中挑拣一套趁手的兵甲。” 鲜于向这时才听明白,原来刚才领头的白马早已被驯服,刚才想必是这个叫马璘的武将,躲在马腹下操控天马的同时,指挥着白马带领马群,营造出一幅万马奔腾却又敬畏天子之威的情景。 “阿史那旸看起来温润如玉,居然也心机百出!争圣宠果真不易啊!只是不知道安禄山那边还会有什么花样。”鲜于向感到自己需要更深入地认识阿史那旸这个看起来温和质朴的人。 圣人对满脸喜色、跪拜在地的马璘笑而不语,然后走向金马,摸了摸灿若锦缎的鬃毛,大声喊道:“跨上这匹天马,朕还能再战胜吐蕃的马球队一百次!不,一万次!!” “吾皇威武!万岁万岁万万岁!!”众臣纷纷跪拜。鲜于向俯下身子的时候叹了口气,自己花费心机折腾出来的灵犀望月,还是被北庭的天马给比下去了。不过,多少总算得到了圣人的肯定,倒也没有一输到底,站起来后,鲜于向再次平复了自己反复躁动的心绪。 “恭贺陛下喜得天马!”肥胖的安禄山拨开人群,又跪拜在圣人面前:“臣想趁着龙颜大悦的东风,讨个巧,觍颜再给陛下献个宝。” “轧荦山,汝也是一方节度使了,怎么还如此粗鄙无文!”圣人被安禄山的插科打诨逗得哈哈大笑。 “陛下,小臣本就是目不识丁的胡人,心里只有对陛下和贵妃娘娘的一片赤诚之心,确实没有什么文墨!”安禄山顺着圣人的话大拍马屁。鲜于向心里骂道:“无耻之尤!” “那就献上你的宝贝吧!”圣人也放心了威仪,和安禄山开起了玩笑。安禄山朝后挥了挥手,一个小黄门急忙拎着个罩着薄丝锦的鸟笼走了上前。 安禄山左手接过鸟笼,右手开始将丝锦罩向上提。锦罩尚未提起,就听见鸟笼里发出了幽幽的女声:“某这是到哪里了啊?”众人大惊,圣人也愣了一下。 锦罩揭开,只见精巧的鸟笼里有只白羽通透的鹦哥,鲜于向见了浑然不解:“一只鹦哥怎么能和天马比?” 只见安禄山打开了鸟笼的小门打开,白鹦哥一展翅,飞了出来,在走廊上盘旋着,然后落在了圣人的肩膀上。高力士大急,挥着手里拂尘准备将鸟挥走。 “陛下金体万安!臣妾有礼了!”白鹦哥在圣人肩上频频点头,仿佛在叩拜。 憨态可掬、嘴舌灵巧的白鹦哥将威震天下的九五之尊逗得乐不可支,伸出手抚了抚白鹦哥的羽毛。 “谢谢陛下!谢谢陛下!”白鹦哥巧舌如簧:“怎么不见贵妃娘娘呢?臣妾还要服侍娘娘呢!” “轧荦山,你这宝献得好!朕就借花献佛,把这鹦哥送给贵妃!”圣人听到鹦哥不断叫“贵妃娘娘”,更是开心。 “这天下万物都是陛下的,是臣等借陛下的花献给陛下了,还讨了顿赏,算来是臣沾便宜了啊!”安禄山的巧舌更胜白鹦哥。“夜明犀不但比不过天马,看来连只鹦哥也比不上了,胡儿真是可恶!”鲜于向对安禄山频生恶感。 “恭喜陛下!连得重宝!先贤有云:天赐珍贝以飨圣君!如今珍宝频现,臣再次恭贺陛下!”右相李林甫见圣人笑得开怀,就锦上添花了一把,也让鲜于向见识了什么叫“老而弥辣”。 在众臣的朝贺声中,圣人率先回到了殿内。户部尚书念毕,礼部尚书开始诵读藩国贡献。鲜于向对于藩国进献已经毫无兴致了,心情的频仍波动,让他倍感疲惫。 “……拔汗那国进献狮子一对,南诏国进献白象一对,渤海国进献东珠三十颗,大食国进献宝刀十把……”抑扬顿挫的唱诵,伴随着越升越高的朝阳,传遍了含元殿的每一个角落,也将大唐的威仪展现得淋漓尽致。 含元殿里的衮衮诸公,在盛大的元日大朝会的熏染下,都坚信大唐的荣光,将如日月之辉,永存不坠。只有极少极少的人,看透了繁华背后的黑色漩涡,开始苦苦思索。所幸的是,在此时空中,稚嫩的蝴蝶已经开始扇动动美丽的翅膀。 第十九章:功高难抵诽谤生 上 冬日正午的太阳,遥遥挂在九天之上,无力地发出惨淡的白光,毫无温暖可言。年过六旬的骠骑大将军高力士,站在大明宫紫宸殿外的走廊上,感觉入骨的寒冷。 元日的长安,北风瑟瑟,天寒地冻,若是无御寒衣服自然是相当难熬的。好在天下升平已久,长安城的居民,穷披厚麻、富穿皮裘,总不至于受寒受冻。 身着内侍省用安西都护府进贡的西域特产白叠布和棉花精心缝制的棉袍,高力士自然知道这无可躲避的寒冷其实是自己不安的内心在作祟。 想起刚才喧哗热闹的元日大朝会,各地节度使为博圣颜一笑而无所不用其极,高力士总是有种小时候和婢女阿花一起去湖边看流星的感觉。银色的流星瞬间划破夜空,坠落到远方黑魆魆的湖面上,绚烂却又短暂,在片刻繁华过后就陷入无边的冷寂和落寞。 想起阿花,想起湖边的流星,权倾内外朝的高大将军不由心神微荡,严肃的脸上浮现了流星一样灿烂而无奈的笑意。人生如白驹过隙,转眼已离家五十余年,虽已功成名就,但回想当年,自己最大的理想,不过是继承冯氏一族在岭南高州城的家业和娶阿花为妻吧。 不料天不如人愿,则天大帝在神都洛阳的一个小小猜疑,穿过千山万水,降落到遥远的岭南,就变成了抄家灭族的大祸。父死母散,自己也被阉割入宫,改名换姓为高力士,从偏僻的岭南,卷入长安纷纷扰扰的朝局动荡之中。 幸而自己得遇明主,逐渐被当时还只是普通宗室子弟的李隆基所信任,成为其贴身的得力助手,一起诛韦氏、灭太平,闯出偌大的事业。 五十多年来,自己忠心耿耿地辅佐圣人,而圣人也一直对自己信任有加,将贴身侍奉的内侍省交给自己打理。作为岭南望族冯家的子弟,高力士从小也饱读诗书,深知自古为寺监者,留骂名得多、得令名者少,故常常诫勉自省,并约束自家子弟切莫跋扈张扬。高力士深深期望,自己能够和圣人一起,在青史上留下君臣相得、宦官有为的美传。 高力士望着愈加阴冷的天空,觉得自己的理想像那城南的终南山一样,看着总觉得很近很近了,却还是总差着那么一截子的路程。而令高力士感觉恐惧的是,这几年,理想感觉越来越远了,且不是因为自身的缘故,而是圣人越来越难以琢磨和把握了。 遥想当年,韦氏专权,勾结武三思、上官婉儿,伙同安乐公主,掌控了南北衙禁军,毒杀中宗,扶植幼帝李重茂登基,妄图步武瞾的后尘,成为第二个君临天下的女帝。 适时,除太平公主外,李唐宗室上上下下噤若寒蝉,无人敢发不满之声。唯圣人不惧韦家权势,争取到陈玄礼、王毛仲、葛福顺等万骑营校尉的支持,破釜沉舟,夜袭太极宫,一战诛韦氏、定天下,扶大厦之将倾,挽狂澜于既倒。 诛灭韦氏之后,太平公主自持为睿宗之妹、圣人之姑,结党营私、玩弄朝政,欲废圣人的太子之位。圣人则先下手为强,果断出兵囚禁太平公主,逼其自杀,断了所有企图成为第二个则天大帝的野心家的迷梦。 登基以来三十多年来,圣人宵衣旰食、励精图治、梳理政制、整顿吏治、任人唯贤,先后启用了姚崇、宋璟、张说、张嘉贞、张九龄等名相,开创了这万民称赞的煌煌盛世。高力士想来,伴着这样的圣君和盛世,自身必将能留名青史。 但近几年来,高力士感到圣人越来越喜怒不定,且日益松懈了。在国本之事上,纵容李林甫攻讦太子,先是通过韦坚案和杜有邻案,赐死了太子妃的长兄韦坚和时任河西节度使的皇甫惟明;现在又借争夺石堡、防备吐蕃的大义,打压曾同时担任陇右、朔方、河西、河东四地节度使的王忠嗣,基本剪除了太子在长安和地方的主要支持者,让各皇子骚动不已,有动摇国本之危。 久经剑雨风霜的高力士当然明白,天家无亲情,历代皇帝都对太子有抱有深深的戒心。尤其是本朝太宗剑逼玄武门,迫使高祖禅让,更是加剧了圣人与太子之间的不信任感。敲打太子是应该的、必须的,但敲打需掌握一定的度,适度敲打是鞭策,过度打击就是摧残了。高力士隐隐担心,圣人从天宝五载开始的一系列举措,恐怕是为废太子而准备的。 在朝政上,圣人已无刚登基时的勤勉,放手让右相李林甫决断朝政,自己则躲在深宫里和贵妃赏花品月、轻歌曼舞。当然,高力士知道圣人只是让李林甫代劳,而不是荒唐到爱美人不爱江山。但李林甫权力的急剧膨胀,依然让高力士感到担忧。 不过从前年开始,圣人开始重用杨国忠,可谓一箭双雕,一方面讨贵妃的欢心,一方面则能分右相之权,尤其是十分紧要的财权。只是杨国忠肤浅无文、为人油滑,无重臣之风,让高力士不太放心。 如果说朝政上问题不算大的话,在军政上,圣人近几年的方略则让高力士十分焦虑。强干弱枝,乃防止地方尾大不掉的根本所在,故本朝开国以来,三分之一强的府兵皆聚拢在长安附近的关中地区,保持着对天下任何地方的强大军事优势。但开国一百余年后,府兵制渐已败坏,关中几无可战之府兵。而圣人开边之心却越来越炽,十大节度使皆招募囤积重兵,形成了枝强干弱、太阿倒持的局面。 幸而圣人君威隆重、李林甫擅用权术,各地节度使尚不敢有对抗中枢之心。但不敢不代表不能,藩镇强则中央危,抑制各地节度使的权力已经迫在眉睫了,但圣人和李相各有打算,始终没有将心思向这个方向考虑。 除夕驱傩变故中,高力士就敏锐地发现,北庭节度使的几十个牙兵,号令严谨、技艺高强,身上的百胜之气,也远超日日在大明宫值守的龙武军。如此强兵,对外自然是开边利刃,但若调头对内,区区龙武军能否抵挡得住,实在不敢想象。而据闻,安禄山手下也是兵精将勇,不在安西、北庭之下。对于安禄山这个人,高力士总觉得不是那么能看得透…… “禀大将军,太子、李相国、陈相国和阿史那副都护已经快到紫宸殿了。”小黄门的禀告打断了高力士的长思。元日朝会过后,圣人交待高力士,派人请太子、左右相国和阿史那旸来紫宸殿议事。普天之下,能让高力士在殿前等候的,也就这么区区几位重臣了。 “高翁久等了,这是某的罪过啊!”年纪与高力士相仿的李林甫还未走到殿前,就先向高力士作了个揖,以示赔罪。高力士定睛一看,脸色铁黑的太子李亨走在一行人的最前面,身后跟着三位大臣,居中的是右相李林甫,左相陈.希烈在李林甫的左手边,北庭都护府副都护阿史那旸则在右相的右手边。三位大臣身后,跟着两个宫内的小黄门以及太子的随身内侍李静忠。 高力士发现,李林甫的先声夺人并未让太子有任何不爽的表现,心里不由松了一口气。太子也跟着李林甫的话作了个揖:“二兄,某来迟了!” “不敢不敢!圣人尚在更衣,太子和诸公先进殿恭候圣人吧。”高力士让小黄门推开殿门,自己将太子等人引进紫宸殿的正厅内。 “太子和诸公稍待片刻,某则就去请圣人。”高力士推门而出。走到殿外,对站在走廊上的李静忠招了招手。面容丑陋的李静忠带着比哭还难看的笑脸,赶紧凑到了高力士的身边! “静忠,某派你去东宫侍奉,可不是为了给太子闯祸啊!韦坚案汝都忘了吗?”高力士恶狠狠地盯着李静忠,一字一句地说道。 “将军何出此言?若不是将军的抬举,仆还在飞龙厩喂马呢!仆在东宫,时时刻刻念着将军的教导,不敢有丝毫违背之处!”在东宫里叱咤风云的李静忠,此刻浑身哆嗦,如同被雄狮扑倒的小鹿一般。 “那除夕夜的骚乱,到底是怎么回事?汝敢说毫不知情?”高力士不为所动,一把攥住了李静忠的袍服。 “除夕夜太子一直在考虑元日朝会的贺词,并按照圣人旨意的要求,思索石堡和大食之事。驱傩的骚乱,太子也是很晚的时候才得知,但为了避嫌,不敢进宫探视圣人。”李静忠虽然身体筛糠,回答的却是滴水不漏。 “汝说实话也罢,说谎话也罢,某也懒得计较了。只是希望汝记得两点:任何危害圣人安危的人都是某的敌人!任何危害圣人的举动某都将一查到底!切莫以为太子就能护住汝!汝可知当年的韦太子妃今何在?!汝好自为之吧!”高力士放开了李静忠,像随手抛弃了件废物一样,头也不回地走了,只留下气喘吁吁的李静忠像条丑陋的老狗在寒风中吐着粗气。 高力士虽然没有回头,但听着背后沉重的喘气声,他知道今天已经给这条快挣脱缰绳的疯狗足够的警示和教训了。迄今为止,高力士依然不能确定除夕夜之事是否与太子有关系,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近半年来,李静忠自认为已取得了太子足够的信任,俨然以未来的骠骑大将军而自诩了,颇有点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意思。自己需要让他擦亮狗眼认清楚、看明白,究竟谁才是这数万内侍的第一人。 高力士跟随换了便装的圣人回到紫宸殿时,李静忠站在殿门口满脸堆笑,仿佛是条乖巧的家犬,迎接风雪夜归的主人。面对低眉顺眼的李静忠,高力士只是满不在乎地点了点头。“竖子,某纵横长安之时,汝还不知大明宫的宫门在哪里呢!”高力士对敲打的效果很满意。 众人参拜过圣人之后,高力士便扶着圣人在紫宸殿正厅的御座上坐了下来。紫宸殿不同于含元殿,更多的是作为圣人的便殿使用的,而非大朝会。能在紫宸殿里参与议事的,皆为大唐的栋梁之臣,也都是圣人特别信任的。故圣人在紫宸殿里比较随意,不必刻意掩饰老态。 圣人坐定之后,太子李亨在东侧第一个榻上坐下,李林甫则坐了西侧首榻。陈.希烈坐了东侧第二个榻,阿史那旸职位最低,敬陪末席,坐在西侧之尾。高力士则雷打不动地站在御座之侧。 “此次朝议之宗旨,朕已在二十九日昭告太子和诸卿。朕此刻再重复一下,三件事,分别是碎叶大捷的封赏、大食国遣使求援和石堡之战的庙算。朕认为,先易后难较好决断,先从如何封赏碎叶大捷开始吧!诸位畅所欲言。” “陛下,臣身为北庭都护府副都护,不适宜参与商讨碎叶大捷的封赏。臣乞出殿回避。”圣人话音刚落,阿史那旸首先站起来请求离殿。 第十九章:功高难抵诽谤生 下 高力士对阿史那旸的君子之风甚是欣赏,这个西突厥王室后裔,行事之风范,不亚于山东世家子弟。从北庭监军张道斌每旬传来的密报看,阿史那旸和太原王氏出身的王正见惺惺相惜,已有通家之好,两家的小辈也竟日一起读书、游玩,关系融洽。 从圣人的角度看,远在千万里之外、节镇一方的某都护府的正、副都护格格不入、势成水火固然不好,但两人如鱼似水、融融泄泄,却也不是圣人所期望的。 不过,阿史那旸和王正见都是先公后私、光明磊落的君子,故圣人特别优容,只是交待让张道斌密切关注两人交往行迹,若有异常即刻密报长安。 “阿史那卿不必如此!朕岂不知封赏北庭之事与卿密切相关?卿欲避嫌之心朕甚明了,然《吕氏春秋》有云:举贤不避亲仇。卿身为北庭副都护,熟知北庭人物,故更需多多建言,以避免政事堂陟罚臧否失当。”圣人的话让阿史那旸无法拒绝,只好重新坐回榻上。不过高力士知道,依照阿史那旸的性格,虽然不得不坐在殿内,但在涉及北庭封赏一事上,必然会谨言慎行。 “哥奴,先说说政事堂的想法吧。”身在紫宸殿,圣人对李林甫的称呼也变得更加亲切。 “诺!”李林甫回禀道:“某与陈相已阅研北庭都护王正见的奏章、兵部职方司的奏报及内侍省转来的北庭监军张道斌的秘奏,对碎叶大捷的封赏事宜,已初有计较。某也先易后难,先说参战的葛逻禄、沙陀、黠戛斯三个藩属部落的封赏。臣以为王正见的建议颇为妥当,可将素叶水南岸及碎叶城赐予葛逻禄,许其在碎叶开牙建帐,并荫其幼子谋剌思翰为正六品的骁骑尉;可将素叶水北的部分草场赐予沙陀,壮其实力,以监控葛逻禄;可将俘获突骑施的部分青壮赐予黠戛斯,以坚其忠心,并遏制回纥汗国的扩张。” 高力士听到李林甫的提议之后,稍感惊讶,没想到李林甫几乎全盘接受了王正见的方案。同时,高力士发现,太子眼中也闪过了一丝疑虑。 “亨儿,对政事堂的提议,汝怎么看?”圣人对李林甫的建议不置可否,反而开始考校太子。 “启禀父皇!儿臣接到父皇的圣旨后,便日夜思索此事。儿臣以为,王都护的奏议颇为妥当,只是儿臣有一事不解,为何不能直接在碎叶建军镇、驻兵马呢,而要将碎叶城赐予葛逻禄呢?请父皇为儿臣解惑!”李亨回答的非常诚恳,让高力士提着的心也放了下来。 看来太子为了今天的朝会确实下了大功夫。这个回答巧妙转移了圣人的考校,变成了不谙军政的太子向英明神武的父皇请教军国大事,软化了圣人的锋芒。“这估计是东宫那位李先生的功劳吧!”高力士对太子的这位布衣之交非常关注。 “非不为也,实不能也!”太子的请教挠到了圣人的痒处:“素叶河谷水草丰美、气候宜人,乃伊丽河谷以西的一大宝地。掌控素叶河谷,是控制河中地区的棋眼。从太宗皇帝开始,大唐在素叶河谷筑城建军,就是为了布局整个河中地区。然,河中地区路途遥远,碎叶城据长安近万里之遥,距离庭州城也有两千多里地,派军出击震慑诸族容易,驻兵建郡却十分困难。故自高宗始,碎叶城反复易手,难以久守,不得已,方允突骑施在碎叶城建牙,免于沦陷吐蕃或大食之手。王正见虽一战而定突骑施,然此刻吐蕃、回纥势大,安西、北庭、陇右的重心并非大食,故与其让北庭分散兵力于碎叶,不若施恩葛逻禄,使其成为第二个突骑施。至于如何应对大食东来之心,则是下一个议题的内容了。” “儿臣愚钝不堪,若无父皇的耳提面命,决不能把握其中的精妙!儿臣恳请长随父皇左右,以便聆听教诲。”太子对圣人行了跪拜大礼。高力士盯着太子诚恳的神情和李林甫脸上淡淡的不自然,感慨太子走了一步妙棋,用父子天性和孺子之情回避了圣人的考验。 “汝是太子,确应当多听闻国事。”圣人也为太子的诚心所动,对高力士说道:“将军记得提醒朕,今后若有重大朝议,皆请太子前来听政。”高力士俯首听命的同时,发现李林甫仿佛坐定的老僧一样,对太子的倾情表演风淡云轻。 “哥奴,王正见的奏章朕也认真思量了,关于葛逻禄、沙陀和黠戛斯的安排甚是周密,防患于未然。朕相信,照此安排,素叶谷地当风平浪静。若哥舒翰今年能如期夺取石堡,朕希望在明年元日大朝会后商议碎叶驻军一事!河中之地,必将牢牢掌控在大唐的手中!”年迈的帝王谈起万里边疆,顿时雄心万丈,这让高力士一瞬间,仿佛又看到了当年在马球场上轻骑飞扬、纵马驰骋的英武皇子。 “哥奴,继续说封赏北庭之事吧。”一息之后,圣人从气吞万里的情怀中平静了下来。 “诺!”李林甫飞快瞥了面色深沉的太子一眼,然后继续回禀政事堂的决议:“某和陈相商议,参战的一万北庭将士,可赏钱三十万贯;有战功者,可按王都护的举荐名录,升职赐勋,并着兵部的兵部司和吏部的考功司和司勋司登记在册,必备今后考核及升迁时查用;其中北庭节度使判官杜环,掌管军需及参赞军务有功,升为从六品奉议郎;北庭都护府别将李定邦,功勋之后,作战勇猛,亲率陌刀队大破突骑施骑兵,升为从六品振威副尉……” “哥奴,这李定邦是凌烟阁上何人之后啊?”一句“功勋之后”,让圣人对李定邦兴趣大增。 “启禀陛下!这李定邦乃卫国公的重侄孙、丹阳郡公李客师的重孙,宋国公李令问之子。”李林甫的功课做得相当扎实,令一向以细心而自傲的高力士也不得不暗暗佩服。 “原来是故人之子啊!”圣人略有惊讶。高力士微微想了想,回忆起了三十多年前,那个整日和圣人在一起打球、射猎的李令问。 “若不是李令问受姻亲反叛的牵连,削官免爵,李定邦也不至于投身边军,从行伍做起啊!”对于逝去的李令问,高力士并无多少怀念之意,不过李定邦这个名字的出现,让他感叹岁月之流逝、人事之消磨而已。而高力士注意到,圣人也多多少少陷入到了忆旧的情绪中。 “哥奴,这李定邦是朕的故人之后,不妨略加照拂。”圣人对故人总是有种格外的优容。对高力士而言,圣人的念旧之心越重,他的地位也就越稳固。 “陛下的仁心乃天下苍生之福也!”李林甫对圣人的举措也大加赞赏:“那就升李定邦为正六品的昭武副尉,且臣会告知王都护,对李别将多加照顾。” 决定了李定邦的封赏后,圣人对政事堂其余的提议并无异议。转眼就只剩下王正见、阿史那旸、高舍屯和张道斌四人的封赏未定了。 “陛下,张监军为内侍省的内侍,非外朝人员,政事堂无权决定其黜陟升降,故请陛下圣裁!”李林甫恪守法度,尊重高力士的势力范围。高力士则轻轻冲着李林甫点了点头,天宝年间内外朝的两大巨头保持了微妙的默契。 “北庭都护府长史高舍屯升为正五品中散大夫,许荫一子为从八品征事郎,赐庭州永业田五百亩、钱一万贯;北庭都护府副都护阿史那旸,升正三品开国县公、金紫光禄大夫、赐勋上护军,许荫一子为从七品朝散郎,赐庭州永业田一千亩、钱两万贯,封长女阿史那霄云为正五品素叶县君。”李林甫报出了北庭封赏的重头戏。 李林甫话音未落,阿史那旸已跪谢在地:“微臣乃化外寒门之后,无寸功于社稷,不敢当此重赏!” 高力士从元日大朝后就开始琢磨,北庭一战,阿史那旸的功绩可有可无、可大可小,圣人为什么忽然要重赏阿史那旸,且要册封阿史那旸的长女为县君?圣人心里到底在想什么?这是高力士必须尽快弄明白的。 高力士仔细盘点了一下内侍省关于阿史那旸来京之后的行踪信息,发现阿史那旸曾频繁在平康坊附近出没。平康坊作为长安城的风流薮泽,人员混杂。出入其中,可以花前月下,也可机密谋划。 高力士理了理头绪,此事表面上看纷繁复杂,其实关键点只有两个:其一,对于阿史那旸的封赏究竟是敌意还是善意;其二,册封阿史那霄云为县君,是赏赐还是代价?抓住了这两点后,高力士觉得隐隐有些明白水面下的交易了,不由一阵心惊…… 圣人自然没有接受阿史那旸的推脱,通过了关于高舍屯、阿史那旸及阿史那霄云的封赏。 高力士平复了悸动的心,看向阿史那旸总是令人温暖的脸庞,忽然无端泛起一阵寒意。寒意在身体里流窜的一瞬间,高力士一个激灵,明白了十余天前来自张道斌的那份密折究竟意欲何为了。高手过招,布局和破局皆在不动声色间,甚至有时对手未必想到如何布局,这边就已经将破局的利器准备妥当了。“认认真真看好戏吧,鹿死谁手,某心中大致已清楚了。” “王正见的封赏政事堂是如何商议的呢?”圣人对政事堂之前的提议都很满意。 “启禀陛下,臣之前拾陛下的牙慧,说按照先易后难的顺序禀报。这容易商定的,都已一一禀报陛下了,现在让某和陈相为难的,就只剩下王都护如何封赏了……”李林甫卖了个关子,满殿人的好奇心都被李林甫勾起来了,尤其是太子,黑黝黝的脸上满是疑惑。 “哥奴不必遮遮掩掩,有什么疑虑尽管道来。”圣人对李林甫的欲说还休并不在意。 “启禀陛下,臣在天宝七载腊月二十四日接到御史大夫王鉷的奏报,弹劾北庭都护府都护王正见破坏军纪、私纵敌酋、藏匿贼属。”李林甫从袖袋里取出了王鉷的奏折,高力士赶紧上前接住,呈交圣人。 圣人接过奏折后,打开仔细阅读起来,高力士在旁边快速扫了一眼,大约瞥见“……借围三阙一之名,行私纵敌酋之实,若无沙陀……”等杀气腾腾的文字。 圣人越看脸色越沉,直接把奏折扔在了榻上,对太子冷冷说道:“亨儿也仔细看看吧,看完给朕说说,该如何封赏王正见!太原王家的人个个都了不得啊!!” 在太子颤颤惊惊接过高力士递过的奏折看的时候,高力士向身侧的小黄门招了招手,低低交待他在圣人身边侍奉片刻,然后自己向圣人在紫宸殿内的书房走去。 与此同时,五千多里之外的庭州城,新年的欢庆气息仍在凌冽的北风中飘扬,尚不知自己已官升半级的杜环来到了北庭都护王正见的书房。看着伏案翻阅书信的都护,杜环笑问道:“使君心安否?” “六郎,箭已离弦,中鹄与否,已与此心无关。”王正见神情淡然,微有凄色。 “使君是期待中还是不中呢?”杜环追问了一句。 “某宁愿不中,但究竟如何,在人不在我。”王正见依然平静。 “太子那边是否会误会呢?”杜环问出了最担心的事。 “无妨,某本就不愿选择和族兄一样的道路。某布此局,并非为了太子。”王正见手在不停地翻检书信。 说话间,杜六郎听见了后院里传来的欢快童声,不禁在心中暗暗念道:“小郎君,大树亭亭如盖为汝遮阴避雨,望你能不负这番苦心啊!” 第二十章:圣明天子解臣忧 上 香气沉凝的紫宸殿内,太子李亨拿着奏章的双手不断颤抖,王鉷工工整整的楷字,在李亨眼里都变成了一把把射向自己的匕首,将他割得体无完肤。 “违纪携幼子出征”、“敌酋险遁”、“斩草未除根”、“移拔之子逃窜,移拔之女收容家中”等字句如同锐利的长枪短戟,不断刺痛着李亨脆弱的心脏。 “难道圣人要再兴大狱?降旨让某参加朝议其实就是因为这份弹劾奏章吗?这是李贼的意图还是圣人的意思呢?”李亨的心里七上八下,已经完全慌了神。 李亨自认为不是一个有大志向的人,从小就想着以普通皇子的身份度过一生。其实他生母杨贵嫔家世显赫,系关中名门,又自幼在王皇后身边长大,作为皇后的养子,在诸皇子中还是有较大优势的。 但李亨一直认为,自己的身为三皇子的排行和相对中庸的能力距离含元殿中的宝座特别遥远,故从未奢望过太子的位置。 起初事情也确实是按照李亨认为的方向发展的,父皇即位才三年,就立了英姿勃发、风流倜傥的二哥李瑛为太子。 李亨和这个皇兄虽说不上特别的投缘,但也无甚厌恶嫉妒之心。二哥李瑛性格宽宏,想来登基之后也能顾虑棠棣之情,保持花萼齐辉的局面。在太平盛世当个富贵闲散的王爷,也算是人生一大乐事吧! 然而,武惠妃的独宠和十八弟李瑁的出生改变了一切。先是养母王皇后为武惠妃设计陷害,被圣人以巫蛊和压胜的名义废除后位,旋即崩殁,使自己失去了慈母的春晖;后是二哥李瑛、五弟李瑶和八弟李琚轻信武惠妃的矫诏,带兵入宫捉贼反被诬陷谋逆大罪,一日之内皆被贬为庶人,后又全被赐死,酿成了震惊天下的“三庶人案”。 太子被废,东宫空悬,本以为圣人会随了武惠妃心愿,立十八弟为太子。不料风云突变,费尽心机的武惠妃在三庶人案后突然染病而亡,立十八弟为太子的呼声就如退潮的海水低了下来。圣人忽而垂青于己,在开元二十六年(738年)立自己为太子。 虽然李亨从未积极争取过东宫之位,但成为天下第二人之后,来自诸位兄弟的艳羡、百官僚属的拥戴和天下万民的景仰,都让他陶醉和享受。 在入住东宫那一刻,他真正明白了,为什么太宗皇帝不惜血溅玄武门、为什么则天皇帝不顾儿女亲情、为什么父皇要冒死发动唐隆政变……权力这个阿堵物,无色无味,却甘胜美酒、甜若饴糖,实在是令人食髓知味、欲罢不能啊! 沉醉于权力中的李亨,积极丰满自己的羽翼。托养母王皇后的遗泽,自己得到了关东望族太原王氏的倾力支持。 出身太原王氏分支的王忠嗣,是名将王海宾之子,开元二年(714年),其父在抵御吐蕃入寇的松州保卫战中战死,圣人怜王海宾忠勇,故将时年9岁的王忠嗣收为假子,留在宫中抚养。 王忠嗣有卫国公之才,甚是知兵,与圣人谈论兵法,应对纵横,皆出人意表,让圣人惊艳不已。开元十八年(730年),圣人将王忠嗣外放在河西节度使处担任兵马使。这王忠嗣也确实了得,绝非只读兵书的赵括可比,败吐蕃、破突厥、胜契丹,战功赫赫,更胜其父,最终同时担任陇右、朔方、河西、河东四地节度使,拥兵近三十万,麾下良将车载斗量。 而王忠嗣在宫中之时,就和李亨关系最是亲近。一向沉言寡语的李亨,只有在兄长王忠嗣面前,才会滔滔不绝。 李亨回忆起自己的青年时代,最亲密的人并不是那些和自己留着同样血脉的兄弟,而是这位异姓兄长。 王忠嗣对李亨的默契支持,极大巩固了李亨的东宫之位,并将太子妃韦氏身后的京兆韦家和五弟李瑶的母族安定皇甫家吸引到东宫周围,构筑了以王忠嗣、韦坚和皇甫惟明为核心的东宫党。 当然,李亨从未认为自己是在结党营私,只不过是在培养登基之后的班底而已。韦坚作为太子妃的兄长,有经邦济世之能,是丞相之才;王忠嗣和皇甫惟明均为镇守一方的名将,可谓国之干城。 除此三人之外,还有前相国张说的二子张均、张垍和太原王氏本家的儒将王正见等诸多文武官员,因为各种缘由,成为东宫党的外围成员。东宫人才之盛,一时无双。 就在李亨饱尝权力的甘霖,洋洋得意之际,接二连三的打击忽若晴天霹雳接踵而至。 天宝五载(746年)元宵节,时任鸿胪卿兼河西、陇右节度使的皇甫惟明、时任刑部尚书的韦坚和李亨在三人长安皇城附近赏灯时偶遇。 元宵节和除夕一样,都是金吾不禁夜。三人观了一会儿灯,李亨就回宫了。皇甫惟明和韦坚游兴未消,先后赴位于皇城东侧崇仁坊的景龙观夜游。 不料,此番游乐之举,居然被御史中丞杨慎矜一路追踪记录,并通过李贼密报于圣人,诬陷皇甫惟明和韦坚内外勾结,阴谋发动政变!!导致圣人震怒,皇甫惟明赐死、韦坚流放岭南,李亨也不得不忍痛与韦太子妃离异。东宫党受到沉重打击。 同年夏,李亨的侧妃杜良娣之父杜有邻因家庭琐事,和大女婿曹柳勣争执,大女婿一怒之下,竟然诬告岳父杜有邻亡称图谶,交构东宫,指斥乘舆”。 状子落入李贼手里之后,他肆意构陷,欲借此事鼓动圣人废了李亨的东宫之位。 幸而圣人目光如炬,看穿了李贼的用心,只判杜家家风不靖、曹柳勣言辞无状,命杖责两人后发配岭南。 不料李贼因未能成事,心怀怨恨,命党羽皆杖责之机,将杜、曹二人一并打死在乱杖之下。李亨也慑于李林甫的淫威,挥泪别杜良娣以保自身。 天宝六载(747年),李贼又借高仙芝远征小勃律大胜之机,宣扬安西、北庭、陇右将士用命,鼓动圣人重夺石堡。 圣人对石堡的得而复失十分在意,故命王忠嗣入朝商议夺回石堡之策。不料王忠嗣不体谅圣心的微妙之处,坚持认为石堡地形险要,不可强攻,建议圣人静待时机,以不变应万变,待天时地利人和具备之时,一举攻破石堡。 此老成谋国之言却惹得圣人勃然变色,李贼趁机煽风点火,诬陷王忠嗣是为了保存实力以拥护太子登基。圣人激怒之下,不辨真伪,居然要判自己疼爱多年的养子死刑,幸而王忠嗣的部将哥舒翰仗义执言,才救得王忠嗣一命。最终,圣人将王忠嗣贬为汉阳太守。 至此,东宫党三核心死的死、贬的贬,煊赫一时的东宫班底也雨打风吹去了。张均、张垍两兄弟从东宫脱身,全心为圣人效劳;东宫党唯一幸存的地方实力派王正见,则变得若即若离。 此刻,本应是封赏王正见的场合,竟然演变成对王正见的攻讦。御史大夫王鉷是什么人?李亨心里无奈冷笑了一声,谁人不知,王鉷是李林甫最亲信的党羽之一,是李贼手下的头号打手。 按照李贼的行事风格,对王正见的弹劾绝不会是空穴来风,绝对有所凭证。李亨急的满脑门都是汗,却不知该如何应对为好。 “启禀父皇!儿臣实不知还有这样的事情。”面对圣人咄咄紧逼的目光,李亨哆哆嗦嗦地跪拜在地,颤颤巍巍地回禀道:“或许其间有些误会之处。不过儿臣绝对支持御史台彻查王正见,以正朝廷纲纪!” 见势不妙的太子,又祭出了自己反复使用的法宝:尽早、尽快和可能牵连到自身的人一刀两断! 李亨说完之后,只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却半天不见圣人的回应。这让李亨更为忐忑,莫非圣人已经到了气急攻心、不知何言的程度了吗?如果真是这样,待会儿自己需要面对的将是伏尸百万的天子之怒! “亨儿平身吧!看来此事汝确实不知晓啊!”耳边传来父皇平淡的语音,让李亨更摸不到头脑了。以李亨对圣人的了解,这种平静中带着怜惜的语调一般不会是雷霆的前兆。 “阿史那卿,汝也看看弹劾奏章吧。”李亨听从圣人的安排,将在手里捏出汗的奏章递给了高力士。 李亨瞥了眼气息尚未完全平静的高力士,又盯着一脸平静的阿史那旸看了一眼,没有明白自己是怎么过关的。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自己安然无恙的背后,必然有高力士的功劳。 想到这里,李亨赶紧向高力士多看了一眼。只见高力士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只是气息还微微有点粗。 眼神转动之间,李亨忽然发现,圣人的御座边多了一份奏折。看来就是高力士拿来的这份奏折改变了圣人的心思,也打断了李林甫发动的攻势。可这是份什么样的奏折呢?为什么它能够扭转局势呢?李亨觉得自己同时被所有人蒙在了鼓里,感觉十分不爽。 第二十章:圣明天子解臣忧 下 “启禀陛下!微臣觉得这份奏章多有不实之处,不可轻信!”阿史那旸认真阅读奏章后,从容禀道:“所谓带幼子出征,违背军纪,不过王都护苦于后院不睦的无奈之举,同时也有历练幼子之心,所谓的破坏纲纪实乃夸大之词!” “哦,阿史那卿所言的后院不睦是指何事啊?”圣人对臣子的后院之事忽然有了些兴趣。李亨只知太原王氏治家甚严,不知道王正见家居然还有这样有趣的事情。 “王都护有二子一女,嫡长子王珪乃正妻裴夫人所出,长女王绯乃侧室张氏所出,幼子王霨乃侧室崔氏所出。据闻王都护颇疼爱幼子,为裴夫人所不喜,故王都护常将幼子带在身边。贱内及犬子犬女常去王都护家宅,故臣略有耳闻。” “朕不知王卿家居然也有这等难事啊!”圣人听了阿史那旸的回奏,哈哈大笑。李亨则彻底松了口气,圣人闻逸事而笑,是非常好的兆头。 “陛下!至于私纵敌酋,则不过是望文生义而已。微臣虽未亲临战场,但曾仔细询问杜判官、李别将等人当日战况。碎叶城北河南山、东林西原,王都护率军包围碎叶城后,已经尽收素叶水上之舟楫,明西暗东,准备在城东聚歼突骑施。当日突骑施部落尚有三、四万人,这么多人绝不可能在舟楫尽毁的情况下迅速过河。故只在北边派遣斥候巡视,而未全面驻防。不料移拔可汗居然自带数千余附离亲卫,准备放弃部族单独逃窜。其实只要全歼突骑施部落,移拔可汗逃窜与否并不重要,丧失了部落的可汗不过是丧家之犬。故私纵敌酋不过是无稽之谈。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追逐大食国公主和使者的黑衣人进入大营,趁诸军在城东围歼突骑施人之际,劫走了王都护的幼子。大营守军奋力追击,居然恰巧遇到准备渡河的移拔可汗,并大破附离军,使移拔可汗不得不自刎。” 阿史那旸口吐莲花,将碎叶之战的过程讲得清清楚楚、丝丝入扣。之前王正见的报捷奏章李亨也看了,对于碎叶一战也有初步的印象。但听阿史那旸这么一讲,整个战场似乎活灵活现地出现在紫宸殿里。 “至于移拔可汗之子忽都鲁逃脱之事,臣在来京路上曾和马校尉有过沟通。当时素叶水南畔一片混战,北庭军、安西斥候、附离军、大食使者、黑衣人以及随后赶来的沙陀部,先后卷入战斗。马校尉在确认大食使者身份后,方知有大食国公主在战场上。为了保护公主和使者的安全,马校尉投鼠忌器,被黑衣人钻了个空子,趁乱带走了忽都鲁。陛下天纵英才,对军旅之事甚是熟稔,必知战场之上瞬息万变,绝不可能按部就班、严丝合缝,各种意外和变故时常发生,绝不能因战场上偶现意外,就指责将兵之人。否则,纵使孙武复生,也难逃苛责吧。” 阿史那旸的解释合情合理,李亨虽然在6岁之时就曾遥领过安西大都护,但毕竟没有真正上过战场,所以对阿史那旸的讲解特别重视,听得十分认真。 “至于收容移拔可汗之女一事,微臣确实不知根底,故不敢妄言。臣只知大军回师庭州之日,王都护幼子身边多了个七八岁的突骑施小婢女。此婢女是否为移拔可汗之女,臣实不知也。不过,以臣对王都护的了解,其忠君爱国之心天地可鉴,绝不会有欺君罔上的行为!王都护行事一向深谋远虑,若真的收留了移拔可汗之女,也肯定是大有深意。微臣敢以身家性命为王都护担保,其绝无背君父之心和不轨之举止!若最终御史台查明王都护有不法行为,臣愿一同伏罪!” 阿史那旸的话铿锵有力、掷地有声!李亨也不禁为阿史那旸叫了声好,其为了替上司兼好友的王正见辩解,居然在圣人面前立下了军令状,让刚才急于和王正见划清界限的李亨在自愧弗如的同时,暗暗产生了一缕嫉恨之心。 “阿史那卿真乃忠义之士!”圣人听了阿史那旸的一番辩解,不禁击节赞叹:“前有哥舒翰,后有阿史那旸,均有国士之风,朕心甚慰!”李亨抬头观察圣人脸色之时,忽然发现高力士的眼中隐藏着淡淡的讽刺之色。 “亨儿、哥奴、陈相、阿史那卿,这份奏章你们传看一番吧!”高力士听见圣人的吩咐,赶紧拿起御座上的奏折,递给李亨。 “……微臣治家无方,不得已携犬子西征,亦有磨练其心志之意……移拔可汗险遁、忽都鲁逃窜,皆臣指挥不当之故,非将士之罪也……臣思突骑施虽破,其心尚未归附,况忽都鲁在外,突骑施之事或仍有一二变数,若留移拔之女阿伊腾格娜在庭州,则可抚慰突骑施余部,并召忽都鲁之回归也……大食国内纷乱,黑白双方攻斗正酣,此乃大唐威震河中之良机也……臣治家无方、指挥不当,万死不足赎其罪。臣不敢乞求陛下之宽宥,惟望臣之一二愚见,能于君于国有所裨益……” 李亨翻阅着王正见的请罪密折,先是大喜,不曾想王正见早就料到有些事可能被人抓住把柄,居然秘密上了份请罪折,将漏洞一一抹平的同时,还展现了忠君之心和谋事之能,其行事真可谓滴水不漏! 大喜之后就是大怒!如此重要的安排,为什么不事先和东宫进行沟通!从密折结尾的落款看,这份密折是王正见班师回庭州后的第二天,就通过监军张道斌的渠道避开政事堂秘密上奏的,早在天马运抵长安之前就加急送到了高力士的案头。中间有这么长的时间,为什么不提醒一下自己!这个王正见,究竟想干什么!! 李亨虽然心中波涛翻涌,但面上尽力维系着波澜不惊。其余三人看过之后,李林甫站了起来,奏道:“陛下!此事是因御史台查访不明而起!臣请陛下降旨责罚御史大夫王鉷!” “哥奴,言重了!御史台本就是为纠察百官、风闻奏事而设的,言之无罪!况王鉷所奏之事皆非凭空捏造,只是不知其中内情而已,可见御史台并无构陷之心。故朕以为,此事可到此为止,不必再提!” 圣人否决了李林甫的提议,转而提出了自己的问题:“究竟该如何封赏王卿,还得政事堂先拿出个章程来。” “陛下!臣接到王鉷的奏章前,已经拟好了王都护的封赏。王都护亲临战场,指挥得当,并敬献天马,扬我国威,可升职从二品开国县公、光禄大夫、赐勋柱国,许荫一子为正七品宣德郎,赐庭州永业田二千亩、钱三万贯。不知陛下以为妥当否?” “王卿为人沉稳、虑事深远,不愧为名门之后!将军可先让张道斌转告王卿,其请罪折朕知道了,但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罪过;移拔一土酋耳,死活均无碍国事,其子更不足道也!移拔之女,可善待之于王卿家,若突骑施余部无事,就让她平静度日吧,如果他日有事再议;大食国内乱之事,朕已知,与政事堂商议后,将正式发文告知。”圣人想了片刻,先嘱咐了高力士几句回应密折之事,然后才对李林甫说道:“政事堂赏得有些轻了!不过朕倒是有个惠而不费的提议,定可让王卿欢心!” “微臣洗耳恭听圣人指教!”李林甫满脸谄媚之色,让李亨恶心得想吐。李亨心中的怒气尚未平息,一时有些控制不住情绪。 “朕这个法子倒是有些取巧!”圣人悠然一笑:“可加荫王卿二子,长子为正七品宣德郎,次子为从七品朝散郎!并特许王卿诸子随军历练。想来这样可让王卿家宅安宁一些!” 圣人此言一出,满殿的人都笑了。李亨也赶紧收敛心神,满脸笑色。 “陛下举重若轻之能,实在非愚臣可及也!多荫一子,于国无费,却可解臣属燃眉之急,妙不可言啊!”李林甫能够屹立政事堂十余年,侍奉圣人的各项基本功绝对扎实!李亨一向口拙,对于巧舌如簧的人一向是又羡又妒! “政事堂若无异议,封赏北庭之事就这么定下吧!”圣人对自己的灵机一动甚是满意,笑着坐回御座:“哥奴,谈谈政事堂对大食来使之事的看法吧!” 紫宸殿外的日晷在清冷的冬日残阳照射下,指针的细影已经快要走过巳时了。殿内的大唐首脑们,则毫不关心时间的流逝,仍在全神贯注地为大唐这艘巨舟掌舵扬帆,这种掌控天下的美妙感觉,没有品尝过的人,是永永远远也不会明白的。 五千里外,阴差阳错被门荫为从七品朝散郎的王霨,和刚刚同样被庇荫为朝散郎的阿史那霁昂一起,在庭院里的雪地上奔跑着,忙着躲避着来自素叶县君阿史那霄云、王绯和阿伊腾格娜的雪球。 刚开始时,拥有二十多岁灵魂的王霨,对阿史那霁昂的邀战毫无兴趣,觉得活了两世的人了,居然还得和一群小屁孩打雪仗,真是太没面子了。 可看见阿史那霄云活泼的身影出现那一刹那,王霨立刻毫不犹豫地搓了一个大雪球,丢进了阿史那霄云洁白胜雪的后颈里。 少男少女的欢笑打闹声惊天动地,和漫天飞舞的雪花一起,构成了这世界最细密的美丽。 第二十一章:紫宸谁定平戎策 上 大明宫紫宸殿内,漫长的朝议仍在没完没了地进行中。左相陈.希烈觉的小腿已经变得麻木不堪,让他的疲劳至极的大脑无法再昏昏欲睡了。 陈.希烈对于诸事纷繁的朝议越来越厌恶,但却不能不参加。毕竟自己是大唐政事堂的左相国,在百官中的地位仅次于右相国李林甫,所有的正式朝议都必须有他出席,否则就违背了大唐的政制范式。 但陈.希烈更明白,自己真正的地位,不过是右相李林甫的“伴食宰相”而已。 开元初年,姚崇独霸相权,政事堂的另一个相国卢怀慎诸事不管,唯唯诺诺,听命而已,故被时人讥之为“伴食宰相”。 现在,自己是踏上卢怀慎的老路了,成为李林甫的伴食者了。百官的讥讽、民间的打趣,陈.希烈不聋不哑,都是知道的,但他并不以此为耻,心中反而暗笑世人无聊之极。 作为自幼专研《老子》和《周易》、精通玄学的大学者,陈.希烈深知抱弱守雌和亢龙有悔的义理。 和将“弄璋之喜”写成“弄獐之喜”的李林甫相比,自己绝对算得上诗文精熟、满腹学问。否则,也不可能长期在秘书省为圣人讲解《老子》和《周易》。 但学问之道和治国之理并不完全重叠。在春秋战国之时,诸子的学问和治国富民强兵是紧密相连的。无为有黄老、文治有孔孟、耕战有申韩、兼爱有墨子、纵横有鬼谷、兵法有孙武……想起当时百家争鸣之盛,长年沉醉在经书世界的陈.希烈悠然神往! 但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后,学术义理和治国之道逐渐分离。汉家天子一方面倡导众生学儒家之“仁爱”精神,另一方面却教训太子“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奈何纯任德教”。 学术和执政的背离,让皓首穷经者研究一辈子的义理,却仍不通治国之道,不能牧守一方;而任性好侠、放.荡不羁、不修品行、不习学业的魏武帝,则挟天子以令诸侯,南征北讨,青史留名。 自己的学问再多再精深,和右相李林甫的治国之才相比,只能是可有可无的点缀。而圣人选择自己担任李林甫的助手,其实看中的也就是那么点修饰点缀的功能。 《老子》有言:“知人者智,自知者明。”陈.希烈不敢说自己有知人之智,但自认为还是有点自知之明的。故无论他人如何嘲讽,陈.希烈都老老实实地按照圣人和李林甫的期望,当好政事堂中的点缀。 李林甫要独霸相权,可以,让他去费神吧,某乐得清闲!李林甫要扳倒太子,可以,让他去折腾吧,某绝不阻拦!李林甫要报复敢言之人,可以,让他去打击吧,某装作看不见!需要某参加的朝会,某就准时参加;需要某签核的公.文,某就毫不迟疑地落笔;需要某讲官话的时候,某就寻章摘句,讲得花团锦簇、妙不可言…… 陈.希烈自认为已深得《老子》之三味,懂得“无为而无不为”,无国事之劳心,无争斗之耗神,悠哉乐哉、富贵平安。 岂不闻魏晋先贤有云:“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愚者爱惜费,但为後世嗤。仙人王子乔,难可与等期。” 人生苦短,何必诸事劳烦,不若及时行乐。想到这里,陈.希烈忽然想起年前新纳的一房小妾,不禁心神动荡。 又想到刚才阿史那旸说王正见贵为一方节度使,居然摆不平后宅那点私事,不禁满心嘲弄。内宅的一点小事都搞不定,还能节镇手下的骄兵悍将吗?亏得圣人也是个风流中人,对后宅之事颇有雅量,居然主动替王正见解决难题。如果遇见汉武帝一样毫不怜香惜玉的天子,这王正见肯定没有好果子吃。 脑子活泛过来之后,殿内外的各种声音就顺着耳朵灌了进来:李林甫对大食国情形滔滔不绝的讲解声、圣人不时追问插话之声、高力士轻微转动脖子不时观察殿内诸人脸色的声音、太子时粗时细的呼吸声、阿史那旸右手食指轻敲左手背的撞击声、殿外小黄门欲图靠近偷听的脚步声…… 各种声音争相恐后往陈.希烈的耳朵里钻,让他不胜其烦,却又下意识地开始琢磨其中暗含的信息。虽然他是伴食宰相,但首先也是凌驾于万万人之上的宰相,对于政治的敏感度是远胜大多数人的。 “哥奴,朕是否可以这样理解,大食国当下的情形,一言以蔽之,就是教义之争为表、王位之争为里,夹杂部族之争,而鹿死谁手尚未有定论?”圣人试着总结了李林甫的长篇大论。 陈.希烈虽饱读经书,但对大食国也知之甚少,只知道其国在极西之地,开元初曾经和大唐在河中地区发生过小规模的遭遇战。之后,大食国就敬畏大唐的天威,不时遣使入朝。 “陛下圣明,一言而胜微臣之万语!”李林甫对圣人毫不吝惜阿谀奉承之词。 陈.希烈知道,单就拍马溜须这一点,自己虽不像张九龄那样有道德洁癖,但至死也达不到李林甫之流这种无节操无下限的境界。 “哥奴莫要诓朕,朕不过重复汝之意耳!”圣人笑着摇了摇手,一幅不吃李林甫这一套的样子:“阿史那卿,北庭这边对大食国的事如何看?给朕说说你的想法。” “启禀陛下!大食国自开元三年(715)兵锋东指以来,始终图谋河中之地,对昭武九国不断威逼利诱,妄图让粟特诸国背叛大唐。大食国兵甲充足、幅员辽阔,实乃劲敌!我军曾在乌浒河畔与大食军遭遇数次,多是不胜不败之局。故王都护在碎叶城救下大食国公主和使者之后,即详细询问大食之事,并立刻将相关事宜急报政事堂。”阿史那旸回禀到此处时,陈.希烈仔细想了想,依稀记得曾有这么一份奏章,不过具体内容他基本都记不得了。 “遣人护送公主来京之后,王都护深感大食内乱与河中安危息息相关,立即派遣斥候多方探寻大食消息,并找寻来往大唐和大食之间的粟特商队,盘问大食国内乱之情形。微臣从庭州护送天马出发之前,王都护又找微臣深谈了大食国的情形,并托微臣向陛下面禀三事:其一,详查各处消息,大食国内乱甚烈,或有朝代更迭之迹。其二,新兴之黑服大食军,行事暴戾,危害更甚尚白服者。其三,黑衣白服,对河中均存觊觎之心,无论胜负皆不利我,不若维其两虎相争之势。” 阿史那旸转述的三事,声若金石,让陈.希烈从头昏脑涨中完全清醒过来。 陈.希烈虽以玄学闻名天下,但并非不知兵事之人,除了身为左相之外,陈.希烈还兼任兵部尚书。当然,陈.希烈不喜俗事缠身,兵部具体事务多交兵部侍郎,自己不过总览而已。 毕竟兵事重大,兵部尚书之上还有政事堂和圣人,陈.希烈不愿揽着兵权不放,做那出力不讨好之事。不过在兵部尚书之位待久了,对于征伐之事认知渐深。陈.希烈一听王正见的建议,就知他在大食内乱之事上下了大功夫,因为只有在广博的信息中剥茧抽丝,才可能得出这样具体而深入的结论。 阿史那旸转述完后,圣人、李林甫和太子,都陷入了沉思之中,只有高力士神色不变,依然静悄悄地站在圣人身侧,仿佛不存在一样。 “王都护的深谋远猷令某刮目相看!”李林甫率先打破了殿内短暂的沉寂:“阿史那副都护,汝转述王都护之见甚详,可刚才陛下问的是你的看法,汝不可过于谦逊啊!” 陈.希烈跪坐不动,心中暗自品味李林甫的语气,感受到了一丝明责暗助之意,不由开始琢磨李林甫和阿史那旸之间微妙的互动关系。 “哥奴说的对,阿史那卿务必畅所欲言啊!”圣人对李林甫的提议十分赞同。 陈.希烈对圣人和右相之间的一唱一和已然司空见惯,故心若止水、毫无波澜。不过,他忽然想到,若是杨钊处于自己的位置,恐怕做不到古井无波吧! 对于贵妃的宠冠后宫,陈.希烈并无丝毫不满或嫉妒之心。居于重重宫阙之中的圣人无论被宣扬得多么神秘和神圣,在精通黄老之学的陈.希烈看来,这些神秘和神圣不过是维护朝廷威仪的手段。 通览史书后,读的透的士人自然明白,天子其实也只是个拥有无上权力的凡夫俗子,同样有喜怒哀乐和痴嗔癫狂。而在“色”这个人之大欲面前,古往今来,也没有几位天子甘当夫子推崇的柳下惠。 陈.希烈在禁中给圣人讲学时就发现,圣人在武惠妃病殁后,心绪不佳、倍感孤寂,如同一棵行将枯萎的老树,暮气沉沉。 而精通舞乐的贵妃出现之后,圣人俨然是枯树逢春,重新迸发了勃勃生机,竟日带着贵妃流连于梨园之中,作曲观舞、不亦乐乎。 难得有贵妃这样与圣人如此投契的人,作为臣子,首先要设身处地为圣人着想,替圣人高兴,而不是风言风语,说些不堪入耳的话。 天下谁人无私欲?世上何人不偏心?不说别人,单提今日被圣人和殿内诸公反复提及的王正见,不也偏爱幼子胜过嫡长子吗? 对于贵妃的专宠,甚至贵妃诸兄姐的骤得富贵,陈.希烈都毫不阻拦,因为这不过是圣人对贵妃家族的一点回报而已,较之于贵妃给予圣人的欢乐,并不为多。 但想到杨钊连升职位、染指权力,陈.希烈内心则十分反感! 李林甫的独霸朝堂固然非君子所为,但他的权力来自于忠心耿耿辅弼圣人、苦心孤诣处理国事;自己虽无李林甫的治国之才,但能够成为左相,离不开多年的皓首穷经。 而杨钊此人,并非贵妃近亲,不过蜀中一泼皮无赖,轻浮无状。这样的人,何德何能,居然能位居朝廷重臣之列,且有得陇望蜀之心,一心想进入政事堂,成为大唐相国,竖子敢尔! 但让陈.希烈有点灰心的是,圣人显然很器重不学无术的杨钊,在多个场合有意无意地暗示甚至明示要让杨钊进入政事堂。圣人的心思越来越难琢磨了,陈.希烈心中暗叹。 第二十一章:紫宸谁定平戎策 下 “陛下面前,微臣不敢藏拙。”阿史那旸回禀道:“微臣赞同王都护的判断,大食内乱实我巩固河中之良机也!自大食东侵河中以来,北庭和安西限于路途遥远,对大食的反击并不犀利,抗击大食之事,多倚重于突骑施。然突骑施人两面三刀,渐有与大食沆瀣一气之意,欲将汉家儿郎排斥出河中之地。昭武九姓国小兵微,无力对抗大食之侵吞,也多与大食虚与委蛇。微臣听闻王江宁曾有诗云‘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圣天子在上,春风不度玉门关之言可谓大谬。但我大唐之声威,确已久不至河中地也!微臣恳请陛下发兵石国,重整河中地,震慑大食人!” “为何是石国?”圣人眉头微蹙,一语直指要害。 陈.希烈心念微动,圣人近来虽愈发倦于国政,但统御天下三十年,眼光之精准毒辣,不减当年。阿史那旸洋洋洒洒说了一大段,核心其实只有四个字,那就是“发兵石国”! “启禀陛下,臣之所以恳乞发兵石国,其依有三。第一,石国为吾之属国,却不遵藩礼久矣。据臣所知,石国去年及前年都不曾入朝献贡;征伐突骑施之际,石国又勾结大食,欲图对北庭军不利。大唐征伐之则师出有名。” 阿史那旸开口即将礼仪之事作为出师之名,让陈.希烈忍不住颔首赞叹。《左传》有云“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祀者,其义在礼;戎者,其义在维系礼之序也。 阿史那旸一语兼谈祀与戎,可见已做了充足的准备。陈.希烈忍不住好奇,这一贯低调温和的突厥王室后人的葫芦里,究竟藏了什么样的丹药。 “第二,石国内忧外患不断,攻则必克。其内有双王之争,臣记得天宝五载春石国最后一次进京朝贡时,其副王屈勒吐屯与正王那俱车鼻施特勒正王分别遣使进献。而副王一系一向亲近我大唐,而正王那俱车鼻施却与大食勾结甚深。开元年间,副王势大,石国朝拜甚是恭谨。而据北庭汇集各方信息看,近几年,那俱车鼻施年富力强,日益压倒年迈的副王屈勒,权威日盛。故此才有石国多年不来朝觐之无礼举动。若陛下决意讨伐石国,则可吊民伐罪,擒那俱车鼻施、扶植屈勒一系,重铸石国与大唐的藩属关系,并以此为基石,收拢昭武之心,牢固大唐在河中的威权。石国之外患,在于其世仇拔汗那国。两国围绕药杀水中段草场,多有纠纷,刀兵不断。吾征石国,可借拔汗那之兵。其兵马熟悉石国地理风物,若为先锋,吾可事半功倍也。”陈.希烈看着侃侃而谈的阿史那旸,暗暗心折。 “第三,石国为为昭武九姓之首,却奉大食之令久矣。北庭兵马征讨突骑施期间,安西高都护命马校尉前来碎叶城送信,说发现一支石国军队悄悄绕过拔汗那国,在千泉雪山西麓活动。战后经王都护派斥候侦查,得知石国此举是遵大食叛军首领阿拔斯之命,妄图接应突骑施部突围。昭武九姓之国,重利轻义,多见风使陀之徒。突骑施衰落之后,大食日强,兵锋已过乌浒河,逼近药杀水,石国明尊强唐、阴奉大食已非一日。石国乃九姓马首,诸国多唯唯诺诺而已。现石国异心,河中之地除拔汗那国外,多生轻唐之心。征讨突骑施虽已初振大唐雄风,然素叶河谷距离石、康、米等国尚远,诸国仍多不思悔改之辈。唯有兵临石国城下,方可震动昭武之地。且石国距离大食叛军之根基呼罗珊不远,若昭武诸国彻底为我所用,则大食黑衣叛军必如芒在背,东西难顾。如此大食国之内争或可延拓下去,更利于吾经营河中之地。”陈.希烈边听边轻瞥圣人,发现圣人端坐于御座之上,听得十分仔细,不时蹙眉思考。 “阿史那卿,若黑衣叛军舍内争而全力东侵则当如何?是否会引起河中震动呢?”圣人提出了质疑。 陈.希烈若有所思,圣人敏锐的思维让他感觉殿内的空气都要凝结住了。趁圣人的威压全部倾注在阿史那旸之际,陈.希烈飞快扫了一眼殿内诸人,但见李林甫风淡云轻、高力士巍然不动、太子李亨双眉凝结。 “启禀陛下,若黑衣叛军胆敢东进,北庭上下将严阵以待,毙敌于乌浒河之西!不许敌寇染指我河中之地!”阿史那旸慨然答道。 陈.希烈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心中大为疑惑。这阿史那旸看起来是个挺头脑挺明白的人,前面的奏对都条理分明,怎么忽然说出这样糊涂的话。 阿史那旸出身高贵、为官多年,难道不知道“诺不轻许”这四个字吗?北庭都护府统共不过两万兵马,若出兵石国,极限之力为一万五千;加上附属的葛逻禄、沙陀、黠戛斯之兵,不过再添两万散骑;如果能利诱回纥,或可多增两、三万骑兵。满打满算,北庭全面动员、倾巢而出,可战之兵不过六万左右。这也是北庭都护府的后勤可以支撑的最大兵力了。 而大食经营呼罗珊之地已近百年,兵多将广,且在吐火罗地区附庸甚多。陈.希烈依稀记得兵部职方司曾有密报说,大食在呼罗珊附近,可轻易调动二十万到三十万的兵力。就算大唐兵备精良,但敌我如此悬殊,为将者必须慎之又慎啊,岂能在圣人面前轻易承诺! “阿史那卿勇气可嘉。”圣人淡淡说了句,目光却依然灼视着阿史那旸平静的双眼,不曾移开。 陈.希烈从圣人语气中听出了十分明显的失望之意。但让他诧异的是,阿史那旸依然静若深水,李林甫也老僧入定一般,高力士则是巍然不动,唯有太子云里雾里的。 陈.希烈一瞬间明白了,阿史那旸看似糊涂之语大有深意!问题在于自己不知道其意在何方,而太子显然也不知这背后的猫腻。 高力士则近水楼台先得月,可能已经事先探知了端倪,明白了其间的奥妙,故能沉得住气。 那么,李林甫知道得必然更多,甚至他就是这一切的操纵者。 “陛下!臣有些许浅见,不知当讲不当讲?”李林甫站了起来,在圣人面前深深一拜。 “哥奴,汝身为右相,对军国大事均可建言,没有什么不能讲的。”圣人的心绪尚未完全恢复,对李林甫的语气也不如之前友善了。 “启禀陛下!自陛下登基统御天下以来,文治煊煊、武功赫赫、蛮夷俯首、四海安宁。安西、北庭兵马,承陛下之威仪,百战百胜,在碛西之地远征小勃律、大破突骑施,未尝一败。故安西、北庭上下,士气高昂,甘愿为陛下肝脑涂地也要大破敌军。”李林甫先是给圣人戴了顶高帽,替阿史那旸缓解了一下压力。 陈.希烈已经沉下了心,细细揣摩李林甫的“字字珠玑”。陈.希烈发现李林甫句句都是“安西、北庭”并举,忽而心神一动,大致明白了李林甫的意图了。 “哥奴不要讲这些虚的,朕要知道的是,若大食叛军全力东侵,该当如何?单凭北庭兵马,能否保河中无恙?”圣人虽然语气依然严厉,气氛却已经轻松了不少。 “启禀陛下,臣以为,我大唐兵马攻无不胜、战无不克,单靠北庭征讨石国,原也是无碍的。但臣亦知,大食乃极西之地一万乘大国,幅员万里、兵马百万,不可轻视。为万全计,可否令安西都护府和北庭都护府合力征讨石国。”李林甫缓缓奏道。 陈.希烈心中一笑,知道戏肉来了。抬头看了一眼,太子脸上也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安西都护兼四镇节度使高仙芝是李林甫刚刚一手提拔起来的,对右相可谓感恩戴德。从碛西一域来看,为了平衡王正见这个早已被打上标签的太子党,李林甫必然希望不断给高仙芝创造机会,让他压倒王正见;从天下来看,安禄山圣宠日深,虽然他还对李林甫保持畏惧之心,但羽翼已丰,难以撼动,李林甫急需一位自己派系的边将来平衡安禄山的势力。 而更重要的是,高仙芝作为高句丽人,无论军功如何显赫,都无法出将入相,不可能觊觎政事堂的相国之位。 “安西、北庭同时发兵?天山南北路是否会太过空虚?吐蕃是否会有异动?今年西北的战略重心是陇右军夺取石堡,一切军略必须以此为重!”圣人迅速提出了新的疑问。 “启禀陛下,据兵部估算,发两万大唐精兵和六万藩属骑兵,足以在昭武之地抗衡大食东进。无论安西或北庭,都不可能单独负担如此多的战兵及相应的辅兵和辎重。如果双方各发一万精兵和三万藩属,则绰绰有余,防区也不会过于空虚。至于吐蕃,陛下不必担忧。自从高都护远征小勃律之后,娑夷水、孽多城、坦驹岭一线已牢牢掌控在安西兵马手里,吐蕃经大小勃律,从西南方向进入河中之途已被斩断,绝不会造成威胁。反倒是漠北的回纥或可能异动,不若让王都护商请回纥一并出兵,方便就近控制。”李林甫显然是有备而来,回奏的同时还不忘替高仙芝表一表功绩。 陈.希烈暗叹,不料殿内这位白玉一样纯净的翩翩君子,也自甘为右相的门下走狗,为李林甫拾级而上铺石垫土。 陈.希烈瞄了一眼,太子显然也明白了些什么,眉眼之间皆是忧色。 “高卿不畏艰险、跋山涉水,远征小勃律、生擒小勃律王和吐蕃公主,真乃是智勇双全!高卿的功劳,朕深记于心。若此次征伐石国大捷,朕将不吝赏赐!”圣人哈哈大笑,心情舒畅:“阿史那卿,朕知你是纯心为国之人,河中征伐,卿有首倡之功!” “陛下圣明!”殿内诸人纷纷跪下,征伐石国之事,在纷纷扰扰、曲曲折折的朝议后,终于由圣人一言而定。大唐的军事机器,将在朝议之后,迅速启动,对遥远的河中发动新的征伐。 紫宸殿内的诸人各有各的心事,或忧虑、或得意、或冷眼、或嘲讽,但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是,此事真正的推动者,并不是阿史那旸,而是远在千里之外的王正见。 而王正见深谋远虑的三个观点,并不完全是北庭斥候打探而来的,而是由穿越千年的见识凝结而成的。 而包括高高在上的圣人在内,所有人都不知道,此次朝议过后,大唐的历史轨迹被一双稚嫩的少年之手推动,稍稍偏离了原有的轨道。而黑暗、沉重的历史惯性,却依然故我,试图让大唐继续向黑暗的深渊沉沦。 第二十二章:雪海阑干万丈冰 一 元日陇右,西海龙驹岛附近,呼啸的北风席卷着铺天盖地的雪花,从万里冰封的湖面上咆哮而过,仿佛是来自黑暗深渊的亘古巨兽,嘶吼着要将这天地万物吞噬于腹中。 驻守应龙城的神威军轻骑兵团校尉李晟,骑在高骏的青海骢上,望着漫天的风雪不觉有些出神。 他习惯性地伸手从马鞍右侧抓起羊皮酒囊,就着寒风,咕咚咚喝了一大口。 冰冷的酒水顺着咽喉而下,流到胃中方才缓缓化解开来,变成了一线热火,将五脏六腑烫得暖暖的。这一刻,李晟才觉得自己微微舒缓了过来。 “四郎,让某也来一口吧!”李晟回头一看,自己麾下的队正刘破虏满脸堆笑地凑了过来。 两人身后的百余名骑兵也都停了下来,纷纷开始从马鞍上寻摸酒水和吃食。 “你自己带的酒呢?”李晟看着一脸馋相的刘破虏,气不打一处来。 “头儿,刘队正的酒,还没出应龙城就被他喝光了。不信你摸摸,他的酒囊早就空了。”后面的骑兵美美喝了一口之后,开始起哄。 “小兔崽子,滚一边去!本队正和李校尉说话,哪里有你们插嘴的份儿!”刘破虏恬不知耻,挥手要把多嘴的小崽子们赶走。 “记得给某留一口,风雪这么大,不喝一口真不行啊!”李晟对自己这个乡党无可奈何,只好将满满的酒囊扔了过去。 刘破虏接过酒袋,拔开塞子就鼓咚、鼓咚咚、鼓咚咚咚地来了超级大的一口。 “刘破虏,你给某留点,别一口都喝完了!”李晟作势要踢刘破虏。 刘破虏一夹胯下的黄骠马,马儿在滑溜溜的冰面上轻轻一跃,就远离了李晟的青海骢。 黄骠马跳跃而起的时候,刘破虏的双手也不舍得离开酒囊,只见他胯下用力,牢牢粘在黄骠马上,仿佛和战马长成了一体。 李晟苦笑了一下,知道自己的一袋酒肯定保不住了,不过他也早司空见惯了。 刘破虏和自己都来自于陇右洮州,天宝初年一起来河西节度使投军,因弓马娴熟、作战勇猛,都被分到了大帅王忠嗣身边当亲卫牙兵。 刘破虏因为贪恋杯中之物,错过了几次立功的机会,故比性格严谨的李晟提升慢了几步。 不过刘破虏心粗如斗,对职务的高低浑不在意。对他而言,只要有好酒喝、有良驹骑、有敌虏杀,那生活就美满了。 想起大帅,李晟的双眼不由迷糊了起来,面前的风雪也变得似乎更加密集了。 那个时候,十七八岁的李晟浑不知天地之间还有“苦闷”二字,竟日只知道跟着大帅飘扬的大纛,和弟兄们一起撞阵冲军、屡摧狂寇。 他的战马冲破过后突厥汗国附离军的骑阵、他的弯弓射落过髡发左衽的契丹勇士、他的马槊刺穿过吐蕃武士的牛皮甲…… 离家从军之前,李晟本不会喝酒。和兄弟们在一起后,也喜欢上这冲锋陷阵、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的日子。 李晟从小喜弄刀枪,不爱诗文。可常听大帅在战后狂欢之时的念叨后,也记住了一句“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李晟到现在都弄不清楚这句诗是谁写的,但每次战胜归来,在篝火边饮酒吃肉之时,李晟都觉得,这句诗写的实在是太贴切了。 可惜,好景不长。这样快意的日子才刚过三五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不知怎地,大帅就得罪了圣人,被关押在大理寺中。要不是哥舒翰将军挺身而出,只身赴京请命,大帅可能早就已经被圣人问斩了。 听大嘴巴的王思礼讲,好像是大帅不愿意平白浪费士兵的性命去为圣人攻取石堡,故而龙颜大怒;神神秘秘、总是很多小道消息的荔非元礼则说,圣人大怒根本不是为了石堡,而是因为大帅和太子关系太亲密了……总之,当时兄弟们人心惶惶,各种谣言到处飞。 大帅虽然保住了性命,可再也无法回到陇右了,也永远无法统帅军队了。 兄弟们也如星散落,王思礼紧跟新任陇右节度使的哥舒翰将军,早已提拔为陇右别将了;王思礼的弟弟王思义却不辞而别,有人说是回老家营州了,也有人说是去安西都护府投靠老乡高仙芝了,李晟问过王思礼,王思礼却总是苦笑不已,避而不谈;荔非元礼和荔非守瑜兄弟一向和兵马使李光弼将军来往密切,一起跟随李将军调去朔方军了。 只有李晟和刘破虏,年纪最小,也无依无靠,被人排挤到了这西海龙驹岛的应龙城中,逐日率领轻骑团巡逻。无聊之际,李晟开始翻些之前大帅常看的书,有《诗经》也有佛经。李晟少时并非爱读书之人,行伍多年之后,反而开始接触书籍。 因为读这些似懂非懂的文字时,李晟总会觉得,面带微笑、目光仁慈的大帅似乎并未离开自己…… “大帅身居江汉之间,温暖湿润之地,那里应当不会有这么刺骨的风雪,想来大帅腿上的旧伤今年不会再疼痛难忍了吧。”李晟望向南方,默默想道。 李晟转身南望的身姿让打着酒嗝的刘破虏也沉默起来,望着南边发呆。 “大帅今年喝酒的时候,估计没有人能陪着他一起狂呼‘醉卧沙场君莫笑’了啊!”刘破虏喃喃念道,将李晟酒囊里的最后一口酒全部倒入了自己喉中。 李晟本来想装着生气,和刘破虏再开几句玩笑。可看着热辣辣的酒变成冰冷冷的泪花,从刘破虏眼中流了出来,李晟实在连装生气的力气也没有了。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时。现在的李晟,已经开始知道“苦闷”二字的沉重和苦涩了。 “头儿,快听!前面有异响!”骑兵的高呼声将李晟从沉思中惊醒。 哥舒翰将军为了阻断吐蕃人从西侧对石堡进行补给和支援,千挑万选,在浩淼碧波的西海中搜寻到了方圆数里大的龙驹岛,并在去年夏天征发军民,在龙驹岛上修筑了应龙城,驻扎了两千兵马和数十艘战船,以掌控整个西海。 生于陇右的李晟一直觉得西海很邪门。说是湖吧,方圆数千里,且水苦咸,据来自海边的王思礼讲,完全和海水是一个味;说是海吧,困顿于日月山、野牛山之间,体量太小。 而更邪门的是,西海之中居然还有这么一个不大不小的龙驹岛,传说岛上有龙马。古老相传,如果将良牝马置此岛,至来春牧之,马皆有孕,所生之驹,必多骏异,号称为“龙驹”。李晟胯下的这匹青海骢,据说就是龙马之子。 而最最邪门的是,这西海里居然真的有龙!修筑应龙城的时候,李晟也参与了。城筑好之日,海面上忽然起了大风,天地之间飞挂着一条白龙,在海面上漂荡,所到之处,风雨大作、鱼蟹满天。这是李晟亲眼所见,不得不信。 据后来斥候来报,那天本来有支吐蕃军队准备乘羊皮筏子来偷袭应龙城,却被白龙现身的异象吓得魂不附体、不战自溃。 应龙城筑好之后,牢牢扼住了吐蕃的西线,让吐蕃人异常难受。 吐蕃的造船之术不精,羊皮筏子在陇右军的战舰面前毫无还手之力,吐蕃军队在夏秋的几次进攻均无功而返。 不过,西海冬日异常寒冷,冰雪甚多,海面冻得硬邦邦的,行车走马十分便利,这就给了擅长冬战的吐蕃人可乘之机。 入冬以来,不断有吐蕃军队以冰雪为掩护,偷袭应龙城。应龙城守捉火拔归仁只得安排人手日夜交替巡逻,以防吐蕃的偷袭。 李晟的手气特别不好,不幸抽中了元日这天的巡逻任务。兄弟们虽然不高兴,但军令面前,也不敢马虎。 哥舒翰将军救下了大帅之后,对圣人耿耿于怀的石堡之事却是十分上心。而应龙城的安危对于争夺石堡又是相当之重要,应龙城在陇右军手里,就可以切断吐蕃对石堡的西线支撑;应龙城落到吐蕃军手里,石堡所扼守的中线和西海一侧的西线就联成一团,吐蕃就可以进退自如了。故而虽然不乐意元日巡逻,但整个巡逻途中,骑兵团依然做到有板有眼、扎扎实实。 后面兄弟的惊呼让李晟一惊,他赶忙在马镫上轻轻一点,一跃而起,猴在了马鞍上向前张望。 只见白茫茫一片风雪之中,似乎有一大团黑影在快速移动,细碎的蹄声密集地敲打着冰面,如同小号的羯鼓在咚咚作响。 “敌袭?!”听到密集地蹄声,刘破虏立刻将李晟的酒囊扔到冻僵的海面上,随手操起了弯弓。 后面的弟兄也纷纷操起了家伙,羽箭雕弓在手。各火的火长则不断招呼着本火的弟兄们,刚才还松松散散休息的骑兵团立刻勒马整队,排出了防御骑兵冲击的疏散阵型。刹那间,骑兵团就由休憩的家猫,变回了锋芒毕露的山虎。 第二十二章:雪海阑干万丈冰 二 李晟扭头看了一眼距离自己最近的刘破虏,刘破虏立刻明白了李晟的意思,挥了挥手,带着本队的几十名兄弟,从阵列中脱离出来,向应龙城的方向疾奔了数百步后才停了下来,在骑兵团的防御阵列的斜后方,摆出了一个楔形冲锋阵。后面的骑兵队顺势向前,填补了这队骑兵的空位。 看见刘破虏默契领会了自己的战术布局之后,李晟微微松了口气。 风雪之中,视线模糊,仅凭声音,根本无法准确判断前方所来之人的规模、编制以及是敌是友。熟悉陇右地理风物的李晟甚至隐隐怀疑,这蹄声过于细碎,不太像是大队骑兵行进时发出的声音,除非是敌军做了什么特殊的处理。 不过,无论来者是谁,李晟都相信,摆好防御阵列的轻骑兵团,都不会畏惧。 更何况,李晟还得意将刘破虏带领的骑兵队摆在阵列之后,进可作为预备队突击破敌,退可提前撤离战场,向应龙城示警。 刘破虏虽然贪杯爱酒,但在战场上,则是自己绝对可以放心依靠的好兄弟。有刘破虏的骑兵队在,李晟相信自己已经首先立于不败之地了,毕竟自己骑兵团的主要任务就是巡逻应龙城周边,察看敌情。 蹄声越来越近,李晟胯下的青海骢不安地扭了扭脖子,雪花从青白夹杂的鬃毛纷纷抖落。唐军士兵则纷纷拉紧了骑弓,箭头斜指上方,随时准备将羽箭抛射出去。 “哞……哞”随着几声奇怪的兽吼,一对美丽而修长的长角,破开层层雪幕,突然出现在李晟面前。 这对挂满冰霜的长角微微内弯,上面密密麻麻都是神秘的纹路,不由让人心神动荡。 李晟一愣神的功夫,身旁的唐军已经引弓张弦,朝天上抛射出一轮羽箭。 一片羽箭逆着雪流而上,爬升到最高点之后,根据箭枝的重心,在半空中调整了一下身姿,然后箭头朝下,顺着风雪的声势,迅速朝下刺去。 羽箭尚未落地之际,那对动人心魄的长角似乎听见了半空中的尖锐呼啸声,稍稍停顿了片刻。 长角下面,一双纯黑色的眼珠闪动着单纯的迷惑和不解。而长角后面,似乎还有无数的枝枝桠桠在不停地跃动。 “停!不是敌袭!”李晟大声喝道,制止了唐军再次发箭的举动。“阵列左右散开!让开中间通道!”那双眼珠深深刺激到了李晟,他鬼使神差地下达了这么个奇怪的命令。 骑兵团的士兵虽然不是太理解,但依然严格执行了李晟的命令,迅速开始向两边散开队伍。 唐军骑兵刚刚开始进行阵列调整,半空中的羽箭已经达到了最高速度,尖叫着扎进了枝枝桠桠的队伍之中,然后湖面上就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惨叫声和摔倒声。 不少长角兽中箭之后,在湖面上滑行了很长的距离,有的一直滑到了唐军骑士的马下,惊得战马不住往后退缩。 李晟的青海骢也被满地滑行的长角兽吓坏了,一头背部中箭的长角兽更是直接滑到了青海骢的前蹄处,吓得它不住地打响鼻。 李晟轻抚着爱驹的脖子,眼睛却死死盯着第一头长角兽,望着它那如夜般深沉的眼眸。 第一头长角兽很幸运,除了一只流矢擦破了它棕褐色的皮毛外,冲在最前面的它反而避开了唐军不算密集的箭雨。流矢只是划破它的皮毛,并未伤到筋骨,因此它并未停留,而是加速奔跑,率领着身后的兽群,从唐军正在分开的阵列中迅速冲刺而过。 这时,不少唐军才看清楚,这群野兽大小似羊、毛长而密、通体棕褐。有些箭法优良的士兵还发现,并不是每一只“野羊”都有长角,尤其是兽群中间,集聚着不少没有长角的“野羊”。 兽群从唐军骑兵让开的通道中奔腾而过,矫健的四肢不断敲落在厚实的冰面上,发出了细密的击打声,和沉稳有力的马蹄声浑然不同。 “李校尉,属下没认错的话,这应该是西海羚。那双大长角,嘿,错不了,就是西海羚。这个时节,西海羚一般不走这边的道路啊……”一个在西海附近戍守多年的老兵在李晟左耳边闲言碎语念叨着:“……校尉,西海羚的皮毛可暖和了,我们应该再猎上几头。” 李晟回想着那双像黑宝石一样深沉的眼睛,对老兵的碎碎念根本没怎么听进耳,因为他知道这老兵是有名的碎嘴子,十句话里也就半句有用。 不过李晟还是听明白了老兵的用意,他轻轻摇了摇头:“某听闻西海羚乃雪原上的瑞兽,不可妄加伤害!再说,我们已经射伤了数十头,就不必再为了贪念多造杀孽。” “李校尉,不过是几头野兽而已……”老兵并未放弃,还在不懈地劝说。 “闪开!”李晟忽然怒喝道,左手猛击老兵的战马,惊得战马连退了两步。 老兵还在惶然不解之时,李晟的右手已经拔出横刀,朝左前方挥了过去。 “头儿,某不过多说几句,你也不必发这么大的火吧!”老兵不由有些生气,论资历,自己可比李校尉年长得多,只是自己没有当过牙兵,立功表现得机会太少…… “大胆的畜生,居然敢伤人!”李晟对老兵的埋怨置若罔闻,挥出去的横刀一击不中之后,迅速化刀为棍,向前平推过去。 横刀一闪而过,李晟刀尖上迅即鲜血横飞,和雪花混在一起,顿时洒了左后方老兵一脸,把他嘴里没有说完的话完全堵了回去。 这时,老兵才发现,一头通体灰白、瘦可见骨的雪豹带着半截鲜血直流的尾巴,在自己马前嗷嗷直叫,爪子却牢牢抓住一头西海羚的尸体不放松。 老兵急忙摘下马槊,准备将受伤的雪豹一槊攮死。 李晟用横刀压住老兵的马槊,“某错怪它了,其实它只是想叼走这头西海羚的尸体而已,并无意伤人。众生平等,皆有缘法,某已错伤了它,就饶它一条性命吧。” 老兵愣了愣神,对满嘴佛经的李校尉哭笑不得。他觉得自己这个年轻的上司实在有点魔怔,好好一个武士,整天抱着佛经和诗书看,难不成还要考明经、中进士啊!真是不文不武、不伦不类。 不过,不管怎么说,李晟是他的上司,也刚刚在雪豹爪下救了他一命,他还是按照李晟的要求,放回了马槊。 李晟对老兵的腹诽毫无察觉,右手提着横刀,心里却只是不断想起那双深黑色的眼眸,并暗暗念道:“大帅,某也不知道自己处置得对不对,只是觉得如果是您的话,应该也不愿意妄造杀孽吧!若非如此的话,您早就毫不犹豫地接受圣人的旨意,以将士的血肉之躯铸就新的战功了吧!也不至于现在虎落平阳啊!” 大帅离开陇右之后,李晟反复思索大帅的用心,朦胧间似乎有点能够理解大帅的心境了。 地上的断尾雪豹,因为受伤的缘故,哼哧哼哧地闷哼不止,但两只前爪依然深深嵌在西海羚的腹部。 雪豹的利齿外露,在西海羚的脖子上不断扭动,试图寻找最佳的咬合点。 李晟看得出来,这头雪豹应该在风雪中饿了许久,故而对即将到手的猎物很贪婪,居然不太顾及骑兵的威胁,一心只想着赶快把西海羚拖到一个安全的地方。 可李晟马头前这头西海羚尸体十分肥硕,躯体比雪豹要大上不少,雪豹费了半天劲,却总是无法将西海羚拖走。 看着雪豹的焦灼和执着,李晟望着雪豹身上跃动的斑点默默出神:“人兽殊途,却都沉沦于生存的重压之下,故曰众生皆苦啊!” “来者何人!”刘破虏的高喝打断了李晟的遐思。 李晟一惊,急忙下令:“结圆阵!”西海羚至前方奔涌而来,刘破虏的高喝却说明背后有异动。 紧急之间,李晟赶忙让轻骑兵团拢成一个首尾相衔、快速转动的圆阵,这样的话,无论敌人从哪个方向过来偷袭,骑兵团都可以有所防备,并迅速根据敌情进行相应调整。 此时,西海羚群已经完全从骑兵团让开的通道中穿过了,湖面上只剩下横七竖八西海羚尸体和迟迟叼不走猎物的雪豹。 骑兵团结阵的动静吓得雪豹急忙向外逃窜,但它却也没有走远,饿的发绿的双眼仍然紧盯着湖面上的西海羚尸体。 可圆阵尚未完全结成,李晟就听见后方传来了羽箭的破空声,骑兵们赶忙用左手举起小圆盾,护在脸前。 李晟却并没有着急拿圆盾,只是将横刀掩于胸前,双目圆睁,专注于捕捉羽箭的轨迹。 “奇怪!这轨迹?”李晟一扣青海骢,准备奋力向前的功夫,就听到湖面上传来“啊呜”一声惨叫,断尾的雪豹脖间已然中了一箭,鲜血汩汩直冒,并在冰冷的湖面上迅速凝结在暗红色的固体。 第二十二章:雪海阑干万丈冰 三 “在下王思礼!前面可是李四郎!”雪豹尚未完全断气之际,李晟后方传来了震破雪花的喊声和急促的马蹄声。 “王思礼!他怎么在这里?”李晟怀着这样的疑问,举手下令:“停止结阵!全团戒备!”轻骑兵团应声而止,从圆阵的旋转中停了下来。 “王三郎,许久不见啊!”李晟打马向前,迎了上去。骑兵团后面的湖面上,一骑当先,从漫天飞舞的雪花中突然显现。只见一匹枣红马上,端坐着一员阔脸细眼的武将,武将的左手里还握着一张弓。很显然,刚才那突如其来的一箭,是从他的手里射出来的。 “李四郎,一年不见,汝怎么连头畜生也收拾不了了,这可不是那个我熟悉的马踏契丹、刀震吐蕃的四郎啊!”王思礼大笑着下马,双臂张开,朝李晟走去。 李晟无可奈可地摇了摇头,也翻身下马,一把抱住了王思礼:“豹无伤人意,人却有害豹之心。某只是不忍心而已,况且吾已经不慎斩断其尾,故不欲再伤害它。谁知道,它还是逃脱不了被斩杀的命运啊!” “之前听刘破虏说,你读书快读傻了,某本来还不相信,现在看,你真是变得迂腐了。人乃万物之灵,世间万物,本就是任人予取予求,何况一头畜生。”王思礼松开了李晟,粗豪地批评着昔日的袍泽:“再说了,古人早就说过慈不掌兵。你这样婆婆妈妈的,锐气全无,可怎么应对即将到来的大战啊!” 一旁的刘破虏没有得到李晟的命令,不敢轻易解决本队的冲锋阵型,只好远远地在一旁听着。 “大战!?”李晟听到这两个字,心中一动:“圣人下旨了?” “嘘,低一点!”王思礼赶紧拉住了李晟,还不忘朝四周看了看。 李晟心里暗笑,一年不见,王思礼的大嘴巴还是没有锁好。说来也奇怪,一母同胞的兄弟二人,王思礼整天管不住嘴,什么消息都往外冒;而弟弟王思义则像个闷葫芦,一天到晚经常蹦不出几句话。 “这会儿圣人应该已经和政事堂商议得差不多了,哥舒节帅派人参加元日大朝会的同时,也给圣人上了个详细的奏章,将进行石堡作战的具体方略细细禀明。要知道,圣人一心要收复石堡、一雪前耻!”王思礼压低了声音,但话里话外总是在炫耀自己和哥舒翰大帅的亲密关系。 “如此而言,春夏之际恐怕就要大战一场了啊!”李晟低低说道,脸上的神色变幻莫测。 “四郎,要有点闻战则喜的精神啊!有大战才能有大功!不然我们这些武将只能苦哈哈地熬日子,哪里还能有出头之日啊!”王思礼显然对即将到来的大战甚是期待,满面喜色。 李晟对王思礼的想法无法完全赞同,却也不能彻底批驳。自己从军戍边,最初不也是期待出人头地吗?只是看见大帅的遭遇之后,李晟感觉有些不一样的东西牢牢扎进了自己的内心,让他对战争和杀戮多了些许迷茫。 李晟下意识地甩了甩头,试图将这些自己也琢磨不明白的思想抛出去,重新变成一个单纯的武士。 但很明显,甩头没有太大的作用。李晟只好转移话题,引着王思礼走向刘破虏:“三郎,你也好久没有见破虏了吧。对了,你怎么突然出现在应龙城呢?” 沉浸在与故友重逢的喜悦之中的李晟忽然发现,自己忘了问这个最关键的问题。王思礼作为陇右节度使哥舒翰最亲信的别将,应该陪着哥舒翰在陇右节度使驻衙的鄯州(今青海乐都县城)啊,怎么忽然出现在西海应龙城附近呢? 李晟还没有听到王思礼的回答,就听到王思礼来的方向响起了密集的破空声和持续不断的惨叫声。 “王三郎!是谁跟在你的后面?他们在干什么!为什么要杀这些西海羚!”李晟大急,双手像铁钳一样夹住王思礼的双臂不住摇晃。 “四郎!你真是失心疯了!不就是点羚羊吗!你干嘛像爷娘一样供着!”王思礼对李晟的态度十分不解,感觉自己昔日的小兄弟真的变得有点不可理喻了。而刘破虏以及周遭的轻骑兵们,已经见识了李晟对西海羚的奇怪态度,但依然觉得莫名其妙。 “眼睛!那双眼睛,那么黑,那么像大帅的眼睛!”李晟忽然跪倒在地,像被抽走了三魂六魄一样呢喃道。 王思礼和刘破虏闻言大惊,望着像孩子一样无助的李晟,都默默无言。他们知道,李晟说的大帅,自然不是现任陇右节度使哥舒翰,而是已经被圣人贬斥到汉阳的王忠嗣王大帅,只有他,才当得起大帅的尊称。 而战功赫赫的王忠嗣,确实长有一双黑得发亮的双眸,而单看那双眼睛的话,里面殊少贪念和私欲,而更多的是一种慈悲和怜悯。 “是谁在射杀西海羚!?某要和他们拼了!”李晟怒火中烧,翻身上马,拔出横刀,双腿夹.紧青海骢,就要上前和人搏命!这时候,李晟早已将佛经中的“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扔在一边了。 “四郎!不可冲动!是……”王思礼的声音迅速地被雪花卷走,而李晟压根没有听见王思礼的劝阻,心里只有那双深黑色的双眸在闪动。 李晟胯下的青海骢颇通人性,它感受到了主人如火的怒意和战意,便撒开四蹄,不断加速,将厚厚的湖面敲得冰屑飞溅。 青海骢身后,王思礼的枣红马和刘破虏的黄骠马也都开始准备加速,以帮助主人阻止前面的青海骢。 青海骢越跑越快,浑然不顾湖面上越来越多的西海羚尸体。很快,右前方出现了几个模糊的剪影,粗粗望去,这些人还在不断地张弓发箭。 李晟腰部发力,对着前方的身影就挥了过去。但他并没有完全丧失理智,所以并没有用刀锋,而是将横刀的侧面向右前方挥了过去。 只见一窜火星闪过,李晟和前面的人影已经过了一招。李晟在交手的一瞬间,发现对方居然也没有用刀锋,而是用刀背猛拍了一下自己的横刀,然后横刀顺势向前,荡开了自己的攻击。双方虽然都没有用致命的刀锋,但却都使出了全力,两柄横刀在碰撞的瞬间,居然激起几星火花。 但就是这几星光亮,顿时让李晟吓得出了一身冷汗。因为他在刹那间认出了和自己对刀的武士是谁了。他就是陇右节度使哥舒翰! 之前李晟在王忠嗣帐前担任牙兵的时候,本就对陇右的诸位将领甚是熟悉,而时任陇右大斗军副使的哥舒翰,又最喜欢和大帅的牙兵们聚在一起弯弓斗猎、胡吃海喝,故在对刀的一回合间,李晟就认出了哥舒翰。 李晟急忙勒住青海骢,翻身下马,跪倒在铺满西海羚尸体的哥舒翰马前:“不知哥舒节帅亲至,末将死罪!”而跪下谢罪的一瞬间,李晟刚好看见那双深黑色的眼珠,正是刚才那群西海羚的首领。 “李晟,你这混小子!是把本帅当成吐蕃人了吗?王思礼没有给你交待是本帅在后面吗!”身材高壮的哥舒翰傲然坐于马背之上,一边收刀回鞘一边责骂着李晟。 一众张弓射猎的牙兵亲卫刚从突变中反应过来,急忙拢在哥舒翰四周。 李晟尚未想好该怎么回答哥舒翰,王思礼和刘破虏已经催马赶到。 枣红马还未完全停好,王思礼就飞身从马鞍上跳下,跪倒在哥舒翰面前:“大帅,这都怪属下。某刚才只顾着和李校尉叙旧,忘了告知他大帅在后面射猎。李校尉听见弓弦声响,以为是吐蕃军来袭,故奋不顾身冲了过来。大帅,这都是因为属下办事不周造成的误会,不是李校尉的错!” 哥舒翰对王思礼的解释置之不理,而是拨开身前的牙兵,严厉地质问李晟:“李校尉,事情是王思礼所说的那样的吗?” 李晟挺起头,看着曾经十分熟稔的哥舒翰,郑重回道:“思礼兄为某脱责心切,所言不实!” “哦!?”哥舒翰黑黢黢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打趣的神态:“那你给某说说,实情为何?” 李晟不顾王思礼满脸的焦急,一字一句说道:“末将奉命巡逻应龙城周边,偶遇大群西海羚和一头捕猎的雪豹。末将误伤了几头西海羚和那头雪豹,心中正在懊恼之际,思礼兄忽然出现,责备末将心肠太软。而末将正在和思礼兄叙旧之时,忽听见身后有人捕猎西海羚,故而前来阻止。不料是大帅牙兵在此射猎,因而冲撞了大帅。此皆末将之责任,甘愿受罚,不敢有所隐瞒。” “这样啊!”哥舒翰皱了皱眉头,忽然转颜笑道:“你这小子,起来吧。倒是没有编谎话诓某!不过你若是顺着王思礼的瞎话往下胡编,某必斩了你以正军法!” 哥舒翰的表态让王思礼和刘破虏疑惑不解,李晟则依旧低头沉思,并没有站起来。 第二十二章:雪海阑干万丈冰 四 “王思礼,你还不赶紧扶李校尉起来以便将功赎罪!你这小崽子,一向口无遮拦、谎话连篇,现在居然敢骗到某头上了,真是活得不耐烦了吧!”李晟听出来哥舒翰放过诸人的意思,也就顺势抓住王思礼的手臂站了起来。 “李四郎,可知某为何不责备汝失礼之处?”哥舒翰也跳下了战马,笑着问道,戏谑之情溢于言表,仿佛还是当年那个和李晟他们一起厮混的哥舒长兄。 “末将不敢妄加揣测,想来不过是个‘诚’字。”李晟回答的不卑不亢,并未刻意和哥舒翰过于亲密。 哥舒翰对李晟的回答笑而不语,转而问王思礼:“三郎,可知汝之谎言破绽何在?” “下属每句谎言都有破绽,只是别人常常听不出来,而大帅却总是能够留意到。”王思礼立刻顺着杆儿往上爬。 “想当年王大帅尚在陇右的时候,某常与尔等嬉戏,对诸位的性格倒是略知一二。”哥舒翰抬起头,朝无边无际的雪花长长地呵了一口白气:“三郎嘴巧智急、作战果敢,却拙于将兵;破虏潇洒自在、用兵诡异,却不喜拘束;四郎沉默寡言、做事沉稳,故最擅阵战。若方才若真如三郎所言,四郎必不会单枪匹马前来突破吐蕃军队,而是会列阵包抄,且一定会留一队人马作为后应,如此方是某所熟知的李四郎。故某知三郎之言必有诈矣!” 李晟三人不由俯身作揖,感慨哥舒翰的识人之明。想来当年哥舒翰和牙兵游猎之时,早就将每个人的脾性都摸透了。 “四郎方才言不欲捕猎西海羚与雪豹,某虽不赞同四郎的想法,但却深知此言深符四郎仁慈之天性也。某虽甚爱田猎,但却并非嗜杀之人。只是西海羚甚是罕见,皮毛之贵远胜狐裘,故欲制羚裘一件以献圣人,为我陇右军争取更好的支持,非为一己私欲也。故而四郎阻拦之举,某并不怪罪。”哥舒翰说的十分坦诚,虎目闪闪,在遮天盖地的风雪中显得格外明亮。 李晟听了之后,心头一动,之前恼人的弓弦震荡声听起来也不再那么嘈杂刺耳了。 李晟本想说点什么,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踌躇之间忽然低头看见了那双格外黑沉的羚目,心中又变得和这天气一样迷茫不清。 哥舒翰发现李晟的脸色忽青忽紫、变了又变,就上前抓住李晟的右臂问道:“四郎心中还有什么不解之处?” 哥舒翰的亲昵让李晟一瞬间觉得,仿佛又回到了在大帅麾下自由自在的日子。这温暖的回忆让稳重的李晟打开了心防,说出了本不适合在新任陇右节度使面前说的话:“这西海羚的双眼酷似大帅的眼眸,某实不忍伤之。” “大帅的眼眸?”哥舒翰一愣,旋即低头搜寻了片刻。再抬起头的时候,脸上已满是郑重之色:“四郎真乃忠义之士也!某本常自得于识人之能,不料仍低估四郎之心志了。论及大帅所遭遇之变故,此事牵涉甚广,某不敢随意窥测。当时事发突然,大帅奉旨入朝觐见之时,忽被圣人怪责,迅交三司审讯,并传闻有杀身之祸。吾泣血为大帅辩解,亦难消天子之怒。幸而圣人耳目聪慧,渐知大帅之清白,仅贬斥官职而已。圣人对大帅恩义深重,他日起复或未可知。吾知四郎对大帅蒙冤心有不甘不解之处,吾亦知,好男儿都爱纵横闯荡、快意恩仇。然四郎需知,世间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种种牵绊阻碍总是难免。大丈夫者,需上不负天恩,下无愧自身,于艰险崎岖之处,立不世出之功业;而不能畏首畏尾、作茧自缚。吾深知王大帅不愿攻伐石堡之心,亦知其怜悯将士之意。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圣人开边之心已定,吾等大唐将士,只能拔刀向前、手刃敌酋。且石堡地势如此险厄,实乃兵家必争之地,石堡归我,则西海、日月山、大非川一线尽在我军俯览之下,不复有吐蕃侵扰之忧;若石堡在敌,则陇右道东线处处吃紧,鄯、肃、兰诸州随时有被吐蕃破边入寇之危、生灵涂炭之险。故吾虽敬佩大帅之仁心,但不敢拂逆圣人之意,愿以此身为先驱,为圣人、为天下夺取石堡城!” 哥舒翰的慷慨激昂之词深深震撼了李晟,而王思礼和刘破虏早已经听得目惊口呆了,不知道手脚该往哪里放了。 “难道是大帅错了吗?难道大帅的不惜以死相争全都毫无意义吗?”李晟的胸中仿佛亦有百万玉龙在飞卷嘶吼,只觉得浑身憋闷。 他只好再次低头凝视着那双黑色的双眸,希望从中得到答案和解脱。 哥舒翰目光灼灼地盯着李晟,却见他低头沉思如故,不由轻微皱了一下眉头:“既然四郎如此珍爱这头西海羚,某便将之交付于你,以满足汝心中之所思。” 李晟似乎并未听出哥舒翰话中的淡淡不满之意,依旧紧盯着地上的西海羚。忽然之间,李晟心中一紧,急忙抬头喊道:“三郎,速请哥舒节帅去应龙城中主持大局,附近恐有吐蕃兵妄图偷袭!” 王思礼还未反应过来,哥舒翰已经语如连珠地问道:“四郎何处此言?汝怎知有吐蕃兵来袭?这些吐蕃贼子,不畏寒冷,说不定真想趁着风雪之际试试手气。” “哥舒节帅,适才末将心神恍惚之际,忽忆起适才有熟知西海地理的老兵言,隆冬时节此地甚少见西海羚,暴雪之际,西海羚应在避风之处藏匿。而此群西海羚突然出现,冒雪奔驰,显然是为外物所惊。某本疑心是雪豹追逐之故,然雪豹瘦骨嶙峋,又不善长途奔跑,应当是半路伏击了奔羚,而非惊吓西海羚之因。由此推断,最大的可能则是,有支军队在不远处活动,惊动了羚羊群……” 不待李晟禀报完毕,哥舒翰已翻身上马,掏出腰间的令符抛给王思礼:“三郎,带队牙兵,速去应龙城,命火拔归仁立刻派4团骑兵出城来自与轻骑兵团汇合,其余士兵全力守城备战!” 王思礼一把抓住令符,如疾风般朝应龙城策马奔去。 “四郎,速速探查吐蕃军所藏匿的位置!有消息即刻来报!”哥舒翰转眼已恢复了指挥若定的名将本色。 李晟朝刘破虏使了个眼色,刘破虏一踢黄骠马,立刻前去传命了。 李晟则再次禀道:“请节帅前往城中指挥,外面有末将在即可……” “四郎不必再言!某知汝一片赤心!”哥舒翰摆了摆手,打断了李晟的话:“但汝可知,某三十岁之前,曾在灵肃、西域、河中之地任侠游历多时,不知遇见过多少危险,从不曾退缩。区区些许吐蕃人,还吓不倒某!莫非四郎自负年轻少勇,而轻贱某乎?” 面对哥舒翰半真半假的责难,李晟也不敢再坚持,只好答道:“某早知节帅之英姿,唯不愿节帅履险地耳。既然节帅不愿入城,便乞由某代替三郎,守护在节帅马前。” “不必在某马前碍事!”哥舒翰一挥马鞭,战马咴咴而鸣,然后就开始奋蹄奔腾:“随某去踏碎吐蕃的土鸡瓦狗吧!” 李晟急忙跨上青海骢,和众牙兵一起,跟随在哥舒翰马后。而李晟带领的轻骑兵团,已经按火分散开来,在浩瀚的西海湖面上,顶着风雪仔细搜寻吐蕃军队的踪迹。 此刻,茫茫的西海湖面上,距离应龙城五六里地远之处,一支步骑混合千余人的吐蕃军队,身着牛皮甲、外披白色大氅,正在雪夜之中向应龙城摸去。 带队的吐蕃将领达昂特别焦急,方才行军之时,不小心撞上了一大群躲避风雪的羚羊。虽然及时射杀了一大批,可还是有不少羚羊逃了出来,向四周散去。 达昂只能祈求佛祖保佑,不要让羚羊群坏了大事。 然而,不幸的是,达昂的祈祷并未能避免随之而来的厄运。 在遭遇羚羊群后不过半炷香的功夫,吐蕃的斥候就发现有唐军的骑兵在不断迂回逼近。 达昂知道羚羊群的异动肯定引起了唐军巡逻队的警惕,偷袭的计划已经彻底暴露了,唐军大队人马必然会迅速前来进攻。 因此,达昂紧急下令,停止前进,就地防御。他最大的希望已经从偷袭应龙城得手转变为能够全身而退。不过达昂知道,虽然吐蕃的将士像雄狮一样英勇,可唐朝的军队也不是泥巴捏的。 双方来来回回争斗了近百年,可谓雪狼斗巨獒,旗鼓相当、互有胜负。自己带领的士兵能否击退唐军的进攻安然回撤,达昂实在没有足够的把握。 茫茫西海湖面上,暴风雪越来越紧,仿佛千里万里望过去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在这样恶劣的天气中,两支各有千余人的军队,正在不断接近。隆隆的马蹄声被狂风盖过、刺耳的金鼓声被骤雪压过,而两支军队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 终于,数百支羽箭飞向高空,一场小规模的遭遇战打响了。而这不过是两大帝国合奏多年的战争交响曲中的一支微不足道的小音符而已,交战的双方将领都知道,乐曲的高潮,还远未奏响! 第二十三章:风雪卷动天下兵 上 元日西海,漫天的风雪渐有止息之势,然天色已昏,笼罩天地的仍然是无边无际的模糊与浑浊。 在这片模模糊糊之中,横七竖八的尸体重重叠叠,尸体旁边,吐蕃士兵的方形盾牌、三尖头盔和大唐骑兵的马槊、横刀杂乱地散在一起,被紫红色的冰块冻得粘成了一体,仿佛一群亲密无间的朋友在酣睡。 无主的战马们则呆呆地停留在主人倒下的位置,除了偶尔嘶鸣一下之外,一直在默默守候,似乎它们的主人还会醒来…… 陇右节度使哥舒翰骑在战马之上,如同万古冰雕一样,冷冷地注视着狼藉一片的战场。 对于唐军士兵打扫战场的快慢,哥舒翰毫不在意;对于这次遭遇战双方的伤亡比例,亲临一线指挥作战的哥舒翰已经有了直观的印象,并不特别费思量;对于王思礼提出的即刻向长安露布告捷的猴急建议,哥舒翰也自有主张,并不放在心上。 腊月将尽,哥舒翰为防止临近吐蕃的各守捉因节日松懈战备,故决定率领亲卫牙兵,巡视整个战区。 一路走来,唐军各据点张弛有度,让哥舒翰十分满意。陇右作为大唐军力最强大的战区之一,士兵气势高昂、训练有素,让深知肩负重担的哥舒翰心里略略踏实了一点。 哥舒翰知道,这一方面是由于陇右军长期直面吐蕃的巨大压力,在延绵的战争中反复磨砺,如出鞘之利刃、寒气逼人;另一方面,更是得益于王君廓、张忠亮、盖嘉运、皇甫惟明和王忠嗣等历任陇右节度使兢兢业业的操练和打造,才使得陇右军如百炼之镔铁、韧劲十足。 驻扎在应龙城的神威军为天宝七载(748年)新建,人马将领都是从陇右各军中抽调而来的,运转体制尚不顺畅,本就是哥舒翰此次巡检的重点。 而神威军兵马使火拔归仁更是个勇猛有余、谋略不足的粗人,故哥舒翰更是不放心。 没有想到,尚未巡检到应龙城之时,忽遇天降暴雪,延阻了行程。王思礼更是建议哥舒翰就近宿营避避风雪。 不过,深知应龙城战略地位的哥舒翰坚持继续前进,正好乘风雪肆虐之机,考察神威军的防御状况和军心士气。 对于任侠江湖多年的哥舒翰而言,这点风雪算不上什么了不起的麻烦。哥舒翰去年进京觐见圣人的时候,陛下的种种宠遇让四十多岁哥舒翰,在蹉跎多年之后,深切感受到了“机不可失”的迫切感,同时也深深明白了圣人对石堡的志在必得。 那个时候,哥舒翰由衷庆幸王忠嗣的自我膨胀,给自己创造了千载难逢的良机。 若不是王忠嗣恃宠而骄、介入国本之争的话,自己这个突骑施哥舒部出身的夷将,怎么可能熬出头,成为节制一方的封疆大吏。 在接任陇右节度使的重任之后,哥舒翰立刻将目光放到了高耸入云的石堡之上。 亲历了王忠嗣事件之后,哥舒翰已经明白,这石堡,不仅仅是圣人心中的一根刺,也更是朝堂角力的局眼所在,一个不慎,自己就可能被斗争双方碾成碎末。 哥舒翰目前深深认识到,唯一的出路就是迎合圣意、力夺石堡。若能夺堡成功,必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如果夺堡失败或者稍有拖延,自己的结局绝对会惨过王忠嗣。 为了夺取石堡,哥舒翰殚精竭虑,四处寻计问策,终于得到了在西海龙驹岛筑城建军之计。 应龙城起、神威军立,像一枚楔子,钉入了石堡与吐蕃西线据点之间,切断了双方的联系,可谓在唐蕃陇右一线的争夺中下了一手妙棋。 筑造应龙城一事,让文韬武略的圣人非常欣赏,在下诏褒奖的同时,给予哥舒翰更大的权限和更多的资源去筹备夺取石堡之战。 哥舒翰急于去应龙城,还有个原因是要招揽良将。哥舒翰祖上一直是突骑施哥舒部的首领,但从祖父起,就率部族脱离了突骑施汗国,内附唐朝,定居于安西都护府。 哥舒家族长期以来对唐室忠心耿耿,哥舒翰的父亲哥舒道元更是曾任安西都护府副都护,并娶了于阗国的王女为妻。 出身不凡的哥舒翰在年轻时,也曾离经叛道,不愿意接受父亲安排好的入仕之途,一心只想做个仗剑走天涯、十步杀一人的游侠。 哥舒翰虽然性格豪爽、纵情声色,但长期家族的熏陶以及无法选择的天赋技能,都使他特别擅于察言观色和抓住时机。无论是背离家族游荡江湖之际,还是后来遵从父亲遗愿从军之时,哥舒翰都熟稔于交际沟通之道。 在陇右军担任中层军官之时,哥舒翰就有意使出浑身解数,和时任陇右节度使的王忠嗣搭上关系。 就连王忠嗣帐下那些比自己小二十多岁的年轻牙兵们,哥舒翰都甘愿折节交往,主动放下贵族子弟的身段,陪一群出身不怎么光鲜的牙兵们竟日射猎游宴。 功夫不负有心人,哥舒翰的认真专营,让他在短短五六年的时间里,就从中低层军官跃升为陇右节度副使,达到了父亲花了大半辈子才实现的官场高度。 担任陇右节度副使不过一年多的时间,哥舒翰又适逢其会,一跃成为陇右军节度使,成为哥舒家族官职最高的人。 哥舒翰常想,若父亲在天有灵的话,一定想不到,当年气他吐血的逆子,居然会改邪归正、重振门楣,成为大唐帝国的一方诸侯。 当然,哥舒翰的内心十分清楚,自己的陇右节度使之位能否坐稳甚至更进一步,关键在于夺取石堡,稳固圣宠。 用兵之道,首在择将,有道是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当年哥舒翰甘愿和牙兵们交往,也并非全是功利之心。不得不说,王忠嗣虽然生性迂腐,却慧眼独具,所选择的牙兵有不少是不可多得的将种。 王思礼当时便与自己最为投契,哥舒翰担任陇右节度使之后,并直接让王思礼担任自己的牙兵队正,并不断提拔,将之培养为最可信赖的心腹;王思礼之弟王思义一向少言寡语,在王忠嗣下狱之时便卸甲归田了;荔非元礼和荔非守瑜兄弟被同样善于经营的李光弼给拐到朔方军去了,让哥舒翰特别惋惜;而年纪最小的李晟和刘破虏,一个心眼比较死,一个又贪杯误事,之前和自己也都算不上特别的亲密,所以哥舒翰决定先晾一晾二人,将他们下放到了新组建的神威军。 哥舒翰知道,李晟和刘破虏打仗都很有一套,尤其是李晟,精熟阵法、用兵严谨,有大将之才。但由于二人一直未没有彻底敬服自己,所以哥舒翰不介意先给二人增添点困窘,磨练一下二人的心性,然后再创造合适的时机,彻底收服二人之心。 用兵之道、虚虚实实,操纵人心之径,亦是虚实相间、杂而用之。哥舒翰虽然故意排挤了李晟和刘破虏,却给二人安排了足够高的军职,并嘱咐王思礼与二人经常保持联络,为将二人收归帐下进行铺垫。 谁知道冒雪才走了不久,哥舒翰一行就遭遇到一群西海羚。这西海羚乃雪原祥兽,皮轻毛软,所制裘袍为世人所珍。 哥舒翰对送上门的大礼自然笑纳,指挥牙兵亲卫张弓捕杀的时候,他一边叮嘱牙兵们注意箭法,别毁坏了皮毛;一边在心里盘算着,除了给圣人和贵妃制作皮裘外,是否还有余量给李相国献上一件。 哥舒翰目前最大的隐忧,除了无法如期攻占石堡之外,就是自身在朝堂上实力太单薄,处于无枝可依的尴尬窘迫之中。 纵观大唐天下,各方节度使都有自身的依靠和根脚:安禄山先是投靠李林甫,然后费尽心机巴结圣人和贵妃,走的是圣宠之路,已隐然成为能够影响朝堂走向的独立势力;高仙芝身为高句丽后裔,若没有李相国的大力扶持,怎么可能爬到安西节度使的高位;王正见所凭靠的则是太子一系的潜力和太原王氏的底蕴…… 能担任节度使的,都各有通天的门路和坚实的靠山。哥舒翰现在的问题在于,圣宠尚不深、靠山全然无。诸多势力,自己该投靠谁呢?哥舒翰为此反复计较…… 正计较间,忽然一骑冒雪而来,挥刀突袭哥舒翰。哥舒翰虽然年齿渐长,但当年闯荡江湖时练就的一身功力尚在,从军以来更是勤练不缀。因此,对于风雪中的突然袭击,哥舒翰的反应居然比忙于射猎的牙兵还要快上一分。 出乎哥舒翰预料的是,袭击自己的人,居然就是此行的招揽重点——神威军骑兵团校尉李晟。 哥舒翰通过各方打探,知道李晟对王忠嗣忠心耿耿,对王忠嗣贬职一事心结未去。哥舒翰弄清李晟误袭自己的原委之后,便趁机针对李晟的心结,讲了番劝解之语,希望能借机突破李晟的心防,将其彻底收入麾下。 第二十三章:风雪卷动天下兵 下 不料引导李晟之事尚未完结,突然发现吐蕃军再次借冰雪的掩护准备偷袭应龙城。 面对来敌,哥舒翰豪兴大发,亲自指挥李晟的骑兵团以及应龙城中的援军,对偷袭而来的吐蕃军队展开了反偷袭,一举杀伤了数百吐蕃军队,击溃了来犯之敌。 战胜之后,士兵们气势如虹,兴高采烈地打扫着战场,期待着因军功而来的赏赐。而哥舒翰则知道,这样小规模的战斗,不过是大战之前反复出现摩擦而已。 哥舒翰和吐蕃的将军们,都感受到了大战即将来临的紧张气氛,也都在不断进行小规模的试探和布局,欲图为未来的大战奠定胜机。而西海龙驹岛上的应龙城,就成了大战前的风暴眼。 对这样小规模的厮杀和胜利,哥舒翰根本没有兴趣派人去长安露布告捷,他最多只会让判官们写篇简单的奏折上报政事堂。 因为哥舒翰知道,圣人对这样的胜利毫不关心,这万里的冰封和漫天的飞雪,根本不是圣人所关注和留意的。圣人的棋盘上,目前最重要的一个点,便是那座被吐蕃占据的石堡。这关乎圣人的脸面和功业,决不能有失。 而王忠嗣自恃和圣人有近乎父子之情、和太子有超乎兄弟之谊,居然逆鳞而行,对圣人攻伐石堡的战略推三阻四,欲示恩众将士,实在是咎由自取。 哥舒翰隔着无穷无尽的风雪,想象着距离应龙城不远的日月山上,那座被吐蕃军队牢牢掌控于手中的石堡城,双目中闪烁着渴求与欲望。 哥舒翰的思绪飘得很远,他已经在设想,石堡之战过后,一定要亲自进京献俘报捷,然后借机认真窥测中枢这潭深水的动向。 哥舒翰的身后,王思礼、李晟和刘破虏等一干陇右将领各怀心事,勒马矗立在风雪之中,宛如一群武士雕塑。 神威军和吐蕃军在暴风雪中接战之时,长安龙首原上,凛冽的冬日寒风,都无法阻挡大明宫紫宸殿内的热烈气氛。 主掌天下三十多年的圣人兴奋地拍案而起,对一干重臣说道:“政事堂即刻拟诏,同意哥舒翰所拟军略,令其在春夏之时,择机行事,攻取石堡!再拟一条诏书,令河西节度使安思顺、河东节度副使韩休琳三个月内各选派一万精兵赴陇右协助哥舒翰夺取石堡!令奉信王李献忠(即铁勒同罗部首领阿布思)率其部的一万骑兵三个月内赶赴陇右,听哥舒翰节制!哥舒翰要兵,朕给他!哥舒翰要钱,朕给他!哥舒翰要粮,朕给他!朕只要他一件事,那就是务必在年内夺回石堡!” 圣人激昂的声音在广阔的大殿内回荡,亢红的脸上满是和年龄不相称的激动! 天子之言,不怒而威,太子李亨、右相李林甫、左相陈.希烈、骠骑大将军高力士和北庭副都护阿史那旸等人皆跪倒在地,拜服在这无边的权威之中。 大唐长安大明宫,元日大朝之后的朝议终于结束,出席议政的重臣们三两成群步出了丹凤门,整个大唐新一年的主要征伐战略,就在此时此刻定了下来。大唐的战争机器也随即开始运转,天宝八载的战略重心就是陇右和河中! 此刻,河中之地的素叶水河谷内,从东到西,都飘洒着纷纷扬扬的小雪。 素叶水河谷的东头,正是战火刚刚熄灭不久的碎叶城,城池内的断壁残垣尚未完全清理干净,只有城东南角的大云寺,经过唐军的修葺之后,在小雪中显得格外宁静宜人。 寺内浮屠的飞檐角楼,一盏盏清脆的铜铃在风雪中叮当作响,将浮屠衬托的分外清新俊秀。 碎叶城外,葛逻禄叶护谋剌黑山正在牙帐内和刚刚赶来的长子谋剌逻多开怀畅饮。 碎叶大战之后,谋剌黑山并未带兵返回金山附近的老巢,而是一直率军驻扎在碎叶城外。 哪怕北庭节度使王正见已经承诺他,会上奏圣人将碎叶城赐予葛逻禄部作为大牙所在地。谋剌黑山依然嘿然憨笑,却不提撤兵之事,反而派人给驻守在金山大营的长子谋剌逻多送信,要求他带两万精壮族人尽快赶到素叶水河谷。 谋剌黑山虽然行事粗鄙,却并不傻;他的头脑很简单,却也很有效,他就认定一件事:没有吃到嘴里的肉就还不是自己的。 面对着河中之地最雄伟的城池,看着素叶水河谷东段肥沃的草场,谋剌黑山做梦都垂涎三尺。 虽然不得不将素叶水北岸的草场分割给沙陀人一部分,但再多的草场也无法和碎叶城相比。拥有了碎叶城,葛逻禄部的游牧范围就从金山南麓和弓月城一带向西南延拓近千里,拥有这么一条土地肥美的草场和两座河中大城,足以让葛逻禄部继承突骑施人的遗产,成为河中之地的最大势力,他日仿效回纥人独立开牙建国也未可知啊! 怀着这样的美好憧憬,谋剌黑山死活赖在碎叶城外不走。 “既然天可汗尚未正式下旨将碎叶城赐予葛逻禄,那我的牙帐就绝不会搬进碎叶城,但某也绝不会远离碎叶城,一定要此地等到天可汗的诏书!”谋剌黑山想起自己当时对王正见说的话,不由一阵阵暗爽,觉得自己实在是太聪明、太机智了!让出身太原王氏的王都护都无可奈何! 长子的到来,更是让谋剌黑山心花怒放。别人都夸他的次子清秀聪明,可谋剌黑山却总是看次子不顺眼,尤其不喜他说话吞吞吐吐的样子! 次子的做派和眼神,总让他想起那个早已死去的女人,虽然肉体被自己所征服,却总是用一种冷漠乃至鄙视的眼光看着自己。 每每想到这里,谋剌黑山都想找个由头把次子鞭打一顿。而他之前,也经常是这么做的。 可碎叶一战,次子不知道用了什么迷魂药,让北庭节度使王正见对他青眼有加。这让谋剌黑山有所忌惮,不太敢轻易鞭打次子,毕竟葛逻禄部只是大唐帝国的一个附属部族,目前绝对没有和大唐对抗的能力,万一鞭打次子引发北庭节度使的怒火,葛逻禄部就得不偿失了。 这种改变让谋剌黑山感觉特别窝火,长子到来之前,他已经处死了好几个不中用的奴隶,以发泄心中的怨气。 看着粗壮豪爽的长子,谋剌黑山喜笑颜开,高兴得载歌载舞。无论次子再得唐人的欢心,他也不可能继承自己的部族。只有自己的长子,才能继承自己的权力和荣耀! 在这件事上,谋剌黑山已经下定了决心,绝不会受任何人的影响和干扰!即使是大唐节镇一方的节度使也不行!就算是天可汗的旨意也不行! 酒酣耳热之际,谋剌黑山看着拿着羊腿大嘴撕咬的长子,想起碎叶城内的大云寺,脑子里忽然迸发了一个念头:自己应该找个合适的机会,上表为长子请求尚公主! 谋剌黑山知道,葛逻禄不是回纥和吐蕃,不可能娶到真正的皇女,但只要是宗室之女,甚至只要是天可汗敕封的公主即可。像交河公主这样的突厥王女就足够了!反正谋剌黑山的目的只是给长子壮声势、聚名望!想到这里,谋剌黑山嘿然一笑,陶醉万分。他觉得自己的谋略之道真是越来越精熟了…… 喝得醉醺醺的谋剌黑山不知道的是,自己心中厌恶不已的次子,一直顶着风雪默默站在自己的牙帐之外,忍受着父兄像野猪一样的发酒疯的嘈杂声。而次子谋剌思翰的腰间,一枚古朴的玉佩,在风雪中微微晃动,仿佛在昭示着无法言说的命运。 素叶水河谷呈东西走向,碎叶城居于素叶水河谷的东头。沿着河谷一直向西,在即将走出整个河谷的地方,有条体量稍小的河流,以西南流向东北的走势汇入了素叶水之中。 此河名叫怛罗斯之河,从两河交汇之地沿着怛罗斯河向西南走百余里,是座繁华的粟特城池。这座城池和四四方方的碎叶城不同,总体为圆形构造,呈现出迥异于大唐的建筑风格。 这里已经是昭武九姓之地了,此城即是怛罗斯,是石国东北部的商业重镇。也不知是城池因河得名,还是河流因城池而命名,善于经商的粟特人从来不曾考虑过这样的问题,只知道“怛罗斯”一词在自己的语言里是“装饰品”和“服装”意思。 而怛罗斯城因汇聚东西方贸易,市场繁华,到处可见来着东方的丝绸和来着西方的金银器皿,自然也有各式各样的珠宝和服饰。 怛逻斯城乃至整个石国和全部昭武九姓之地,都是大唐的附属之地,从法理上讲,这里依然是大唐的统治范围。 然而,怛罗斯城距离长安万余里,距离庭州数千里,距离碎叶城尚有数百里,这里不见唐兵久矣!唯有来自大唐的商队和丝绸,默默地散发着大唐帝国的影响力。 而远在长安的天可汗不知道的是,黑衣大食早已经将昭武之地置于自己的兵威之下,怛罗斯城外的军营里,早已经驻扎了一支三千人的黑衣大食军。怛罗斯城已经成为黑衣大食伸入昭武九姓之地的触角。 元日的怛罗斯城,除了少部分大唐商队之外,各处并无任何喜庆气息,毕竟历法不同、风俗不同。 怛逻斯城外,大食军的一处营帐内,满脸坚毅的突骑施王子忽都鲁,跪倒在大食将军面前,双手呈上一件牛皮袋。 大食将军不等卫兵前去拿牛皮袋,就急不可耐自己抓了过来,从牛皮袋里取出了一张薄薄的纸质地图。 大食将军还没有来得及查看地图,就被这薄而坚韧的纸张给迷住了。大食将军的手指轻轻拂过地图上的山川城池,脸上满满都是贪婪之色。 同一时刻,千里之外的庭州城,纷纷扬扬的雪已经停了。在北庭节度使内宅里,突骑施郡主阿伊腾格娜,望着眼珠黑亮的少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而少年正拿着毛笔,在大食将军艳羡不已的纸张上,随意写着鬼画符一样的文字。嘴里还念念有词:“石堡、哥舒翰,怛罗斯、葛逻禄,755年、安禄山、史思明……”而阿伊腾格娜不知道的是,历史正在她的眼前逐渐变得崭新而明亮! 第二十四章:庭州乌云欲蔽月 上 天宝八载,元月九日丑时,夜色深深的庭州城,乌云重重,不见星月。 阿伊腾格娜猛地从噩梦中惊醒,浑身曲成一团,在床上嘤嘤哭泣。 她不想哭出来,可眼眶里的泪水如同夏日泛滥的素叶河,无论用什么样的堤坝都遮拦不住。 “伊月,怎么了?又做噩梦了?”不远处,隔着袅袅的宁神熏香,传来小郎君焦急的询问声。 “我没事……”阿伊腾格娜强忍着鼻腔的酸楚,低低说道。 阿伊腾格娜眼前忽然一亮,只见小郎君已经吹燃了火折子,然后将案台上的蜡烛点燃。 柔和的光线盈.满房间的时候,阿伊腾格娜忽然感觉鼻尖前面有股熟悉的味道,轻轻扇动鼻翼嗅了嗅,才发现刚刚点燃的蜡烛和之前所用的不同,其中暗含着一股熟悉的香草气息。 小郎君半裹着一床锦缎棉被,穿上拖鞋,拨开珠帘,来到了阿伊腾格娜所在的外间。 他笑嘻嘻地对阿伊腾格娜说道:“这是我昨天刚刚买到的香草烛,南市的粟特商人说,烛里的香草采自热海附近。我看你最近老做噩梦,便想着找点让你觉得熟悉的东西。而热海距离碎叶城不远,想来你之前是有机会嗅到这种味道的。” 不知道是因为香草的缘故,还是因为小郎君那双乌黑的眼珠和脸上嘻嘻哈哈的表情,阿伊腾格娜觉得心情渐渐平复了下来,她将身体往床里面移了移,然后对小郎君说道:“天冷,小郎君不如坐我床上吧,免得受凉。” 阿伊腾格娜一语未了,就发现小郎君的脸上好像开了个染坊,各种颜色都有。 阿伊腾格娜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一瞬间有点怔怔。 “没什么,只是忽然感觉,好像是穿越到《红楼梦》里了,这剧情有点像《情切切良宵花解语,意绵绵静日玉生香》了。”小郎君说了句让阿伊腾格娜觉的没头没脑的话。 相处几个月来,阿伊腾格娜知道小郎君好像在碎叶城外遭遇惊马变故之后,脑子里面就多了些稀奇古怪的见识,也增添了些令人费解的举动。 比如说,他坚决不同意阿伊腾格娜像贴身丫鬟一样随着他住在寝室的里间,而是让阿伊腾格娜睡在外间,并把之前睡在外间的大丫鬟梅香以及两个仆妇都撵走了。 比如说,他非常讨厌木屐,自己画了个图案,让裁缝做了双没有后半截的低矮鞋子,并名之为:拖鞋。 再比如说,他很不喜欢跪坐在地,这几天又在画图案,张罗着找木匠制作什么“椅子”和“板凳”……阿伊腾格娜看过小郎君画的图案,发现“椅子”其实也就是高大一点、带有扶手的胡凳。 让阿伊腾格娜感到费解的是,阿郎居然由着小郎君胡闹,不管小郎君有什么千奇百怪的念头和做法,阿郎都只是笑着看看,并任由小郎君去做。 阿伊腾格娜也知道,裴娘子一点也不喜欢小郎君,对小郎君的胡闹十分讨厌。 阿伊腾格娜虽然年纪小,但毕竟是突骑施汗国的郡主,从小就听父汗讲解过不少阴谋诡计,也见识了很多尔虞我诈之事。 想起这个,阿伊腾格娜又是一阵黯然神伤,先是想起记忆中模模糊糊的阿娘,虽然父汗从来不提,但阿伊腾格娜知道,阿娘的死绝不是一件简单的事;而让阿伊腾格娜更难受的是,她再一次想到了碎叶城,想起了大战之前无忧无虑的生活。 “伊月,又难受了?”阿伊腾格娜沉思的时候,小郎君裹着被子,坐到了阿伊腾格娜的床上,和她挤在了一起。 “我又想起碎叶城了,想起父汗和忽都鲁……”阿伊腾格娜趴在小郎君的肩头上,泪水把锦缎棉被染湿了:“我刚才梦见我还在碎叶城,自由自在地骑马奔驰,父汗和忽都鲁都在后面陪着我!可我跑着跑着,忽然就跑进一片迷雾之中,怎么也找不到父汗和忽都鲁了。我找啊找,怎么都找不到他们。忽然听见父汗叫我的声音,我赶紧跑过去,只见父汗浑身中箭、满身是血,躺在草地上一动不动。我拼命地摇着父汗,希望他赶快醒来,可怎么也摇不醒父汗……” 阿伊腾格娜边说边抽泣,她感觉到,小郎君用双臂搂住了她,然后低低说道:“伊月,其实我也经常做噩梦。我的噩梦,比你的噩梦更深沉、更可怕。你失去了父汗,可忽都鲁肯定还活着,大食人既然救了他,就肯定还要利用他。可我失去的,已经时空永隔,不在一个世界了;而我知道的未来,更让我担心和恐惧。碎叶之战对你而言是毁天灭地的大战,可我知道,后面还有更恐怖的战争和厮杀,整个华夏大地都要沉沦……” 阿伊腾格娜不能完全听懂小郎君的话,但她从小郎君与年龄不符的深沉语气中感觉到,小郎君说的事特别特别重要,她要用心记下来。 同时,让她略略开心的是,她听小郎君说到忽都鲁没有死。她现在有点迷信小郎君,觉得他无所不知,说的话肯定都是真的。 “小郎君,你能肯定忽都鲁还活着吧!?”阿伊腾格娜停止了哭泣。 “傻丫头,你这么聪明,怎么想不到,你父汗拼死突围,肯定有所依仗。而最后他甘愿自刎以保住你和忽都鲁,说明他的护身符是在你和忽都鲁身上。现在看,肯定是忽都鲁身上有什么价值连城的东西,是石国人或者大食人特别想要的。当时的情况你也知道,忽都鲁被大食国的刺客救了,之后再没有被我们搜寻到。那么他肯定是被带到石国或呼罗珊去了,他身上有重要的东西,身份又是突骑施汗国的王子,无论到哪里都会是奇货可居,不会有生命危险的。”小郎君详细解释道。 其实这段话,阿伊腾格娜已经听小郎君给她分析过无数遍了。 最初她还不太听得懂里面的一些词语,尤其是“奇货可居”这个成语。不过听了多次之后,阿伊腾格娜不光能够听懂里面的每一个字和每一个词,连吕不韦和秦始皇的故事都弄清楚了。 但是,她还是喜欢小郎君一遍遍地给她讲出来,仿佛每多讲一遍,忽都鲁还活着的希望就更大一点。 “傻丫头,睡吧!别难受了!”小郎君轻轻拍着阿伊腾格娜的后背,哄她入眠。 此时此刻,被唐军俘虏之后的阿伊腾格娜,终于完全放下了每日天真可爱的伪装,在王霨肩头睡着了。 她在将睡未睡的时候,听见小郎君自言自语道:“我一定要试着改变一些事情……” 阿伊腾格娜再次从沉沉的睡梦中醒来的时候,没有了噩梦的侵扰,顿觉神清气爽。她赶紧看了看房间里的银漏,已然卯时三刻多了。 阿伊腾格娜连忙穿好短襦和长裙,披上狐裘,走进里间,准备叫小郎君起床。 阿伊腾格娜到了床边一看,小郎君人已经不在床上了。阿伊腾格娜想起在碎叶城的时候,忽都鲁也是如此勤奋、每天一大早就起来练习骑射。 大概是听到了阿伊腾格娜起床的声音,两个仆妇端着一铜盆热水,小心翼翼地推门走了进来,后面跟着气哼哼的大丫鬟梅香。 梅香满脸的不耐烦,但又不得不开始伺候阿伊腾格娜梳洗。 阿伊腾格娜知道小郎君并没有把自己视为奴婢,而是像忽都鲁一样,把自己当做妹妹照顾的。自己名义上是小郎君的婢女,其实反而经常和小郎君一起,享受别人的服侍。 当然,阿伊腾格娜十分清楚自己的处境和地位,也能感觉到其余丫鬟、婢女的敌意,所以只要力所能及的事,她都抢着干、争着做,尽力去适应一个婢女的身份。 让阿伊腾格娜最头疼的是,她不会给自己梳洗头发及盘辫子,毕竟从记事以来,阿伊腾格娜身边就一直有不少于10名婢女贴身服侍,这些事她从来没有动过手。 这些天,她已经努力在学了,但自己独自编的辫子,肯定不如别人替自己编的好。 小郎君见了几次阿伊腾格娜自己编辫子的窘态之后,就吩咐大丫鬟梅香每天早上帮她编辫子。 有时候阿伊腾格娜醒得早的话,小郎君居然也兴致勃勃地替她盘过小辫子。这让她又惊讶又感动,没有料想到小郎君居然如此有趣和耐心。 梅香的动作特别重,揪得阿伊腾格娜头皮阵阵发麻,但阿伊腾格娜也不言语,只是默默忍受着。 她知道梅香心里有气,知道若不是小郎君的命令,梅香肯定懒得拿正眼看自己。 她在心里再一次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尽快学会自己弄头发。 梅香手上小动作不断,嘴上也不饶人:“你这个懒胚子,天天比小郎君起得都晚,这小丫鬟当得可真清闲。你不光服侍不好小郎君,还得让我们服侍你,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个娇滴滴的金枝玉叶呢!这个卑贱的俘虏和奴婢,真是又蠢又懒!” 梅香越说手上的动作越大,阿伊腾格娜的几缕头发都被她给扯下来了。可阿伊腾格娜就像木头人一样,纹丝不动,不怒也不喜,就连“金枝玉叶”四字都没有拨动她的心澜。 第二十四章:庭州乌云欲蔽月 中 “你这个小贱人!”施虐者看不到被虐者的挣扎求饶,火气变得更大! “贱婢放肆!”门外传来崔夫人的怒喝声!阿伊腾格娜急忙从胡凳站起来,和梅香一起朝不施粉黛的崔夫人行了个稽首大礼。 “伊月小娘子,不敢当!”崔夫人走进室内之后,急忙回了阿伊腾格娜一个肃拜之礼,命人将阿伊腾格娜扶起。 一向面容明媚的崔夫人,看着跪倒在地的梅香气得柳眉微蹙:“某不知梅香这个贱婢,说话居然敢如此放肆,实在是恼人!来人啊,将梅香拖出去,掌嘴二十!” 崔夫人对梅香的放肆十分恼火,一向待下甚宽的她,也忍不住要教训教训满嘴胡话的梅香。 几个健妇应声而前,拖着梅香就要到屋外掌嘴。 “娘子息怒!”阿伊腾格娜急忙再次跪倒在地,恳切地说道:“梅香姐姐一直是服侍小郎君的贴身丫鬟,某现在笨手笨脚,经常服侍不好小郎君,所以梅香姐姐常教导某如何服侍小郎君。有时候难免话说的重一些,也是梅香姐姐关心小郎君心切。况且,梅香姐姐说得也对,某确实又蠢又笨、不会服侍人。平时梅香姐姐还是特别关心奴婢的,经常替某梳洗盘发。” 崔夫人看着战战兢兢若丧家之犬的阿伊腾格娜,怜惜之情顿生,弯下腰来,一把扶起阿伊腾格娜,并在她耳边低低说道:“伊月小娘子,汝身份贵重,某是知道的。以后切不可如此自辱。” 阿伊腾格娜听了之后,心中一动,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为好,只能赶忙站了起来,垂手站立在一旁。 “某知道汝等常欺凌新来之人,对伊月小娘子也多存责备刁难之心。某今天明确告诉尔等,切莫对伊月小娘子无礼!要知道,无论是阿郎还是小郎君,都不曾视她为奴婢!今天梅香出言不逊,一定要重责……” “哎呦,妹妹一大早好大的火气啊!”崔夫人的话尚未说完,就听见后面传来大喇喇的讽刺声。 阿伊腾格娜心里一惊,明白今天的事情要变得更加麻烦了。 崔夫人听声辨人,赶忙转过身对不阴不阳的裴夫人行肃拜之礼:“一大早就吵醒了姐姐,实在是妹妹的不是!适才梅香欺凌新来的伊月小娘子,刚好被某撞见,故略施惩戒!” 裴夫人微微屈了一身子,算是回了个礼:“长夜漫漫,某孤身一人,从来都醒得很早,所以也没有什么吵醒不吵醒的,反正某也睡不好,就来霨儿住的跨院这里瞧瞧。倒是妹妹,有郎君的陪伴,怎么也起得这么早啊?” 一路东行以来,阿伊腾格娜的唐话水平突飞猛进,现在已经能够轻易听懂裴夫人话里浓浓醋意。 她赶紧把头低得更低一点,大军班师回到庭州那天发生的事,阿伊腾格娜可是牢牢记在心里的。 裴夫人对小郎君和自己的敌意,阿伊腾格娜感觉的明明白白,她最近甚至开始琢磨,小郎君在碎叶城外遭遇的惊马之事,是否和裴夫人有联系。只是她还没有完全弄明白小郎君家里的人际关系,不敢深入探问。 阿伊腾格娜从嘴碎的小丫鬟和仆妇那里听说过,后宅的三位夫人目前不太友善。 其中,裴夫人为河东裴家的嫡女,出身高贵,又是正室,更生了嫡长子,性格自然高傲。 张夫人是阿郎来北庭任西州兵马使的时候,为了结交武威张氏而纳的侧室。 武威张氏虽然也还算是陇右望族,但毕竟比不上清河张氏,更无法和河东裴氏、太原王氏相提并论,张夫人又只是家里的庶女,故性格温顺的很,现在膝下又只有一女,和裴夫人之间并无利益纠葛。 那时后宅只有裴、张两位夫人的时候,倒是安宁的很。有些年长仆妇说,虽然张夫人性情良顺,但裴夫人依然觉得如鲠在喉。不过出身名门世家的她也懂得政治联姻不可避免,所以曾让阿郎对天发誓,除了张夫人之外,不得再纳妾。 不料四年前,也就是天宝四载(745年)的春天,阿郎赴长安朝拜圣人回来之时,居然带回来崔夫人和年仅6岁的小郎君。 阿郎说崔夫人是他很早之前就在长安纳的侧室,本来不想带来庭州,但孩子越来越大,不在身边的话无法亲自教养,同时也该将孩子列入族谱了,所以便将母子二人带回了庭州。 面对突如其来的打击,裴夫人勃然大怒,和阿郎大闹了一场,据说险些演变为河东裴家和太原王氏两大世家的全面对抗。 不过阿郎主意甚坚,非要将母子二人列入族谱。当时阿郎已经迁升为北庭节度使,不仅成为大唐朝堂的一方诸侯,更是东宫太子身边的红人。面对潜力无限的阿郎,河东裴家反复权衡之后,只好捏着鼻子认下了此事。 裴夫人没有了家族的支持,一个人再闹也翻不起多大的风浪了,也只能偃旗息鼓。 但裴夫人至此之后,对阿郎甚是冷淡,对崔夫人也格外敌视,北庭节度使的内宅也从此不再安宁。 而阿郎之后对裴夫人也格外疏远,一个月里大半的日子都是陪着崔夫人,对小郎君更是格外宠爱。这让很多丫鬟颇觉得伤心,议论的时候难免感慨“男人多是负心汉,有了新人忘旧人!” 这位新来的崔夫人,确实是花容月貌,据说也是清河崔氏的大家闺秀,但从来没有见崔氏家族的人过来探亲…… 阿伊腾格娜还在遐想间,崔夫人的话打断了她飘到天边的思路。 面对裴夫人连讽带刺、夹枪带棒的冷言冷语,崔夫人面容不变,只是恭敬地答道:“郎君一早就去前衙处理公务了,故妹妹也起得早了一些。” 崔夫人不卑不亢的回答,让裴夫人感觉一拳打到了空气之中,根本没有达到自己预想的攻击效果,这让裴夫人感到莫名的难受,只能冷哼了一声。 阿伊腾格娜听到裴夫人的冷哼,恨不得把头埋到地缝里。她担心裴夫人找不到攻击对象的时候,会拿自己出气。 但这个世界就是这样,越怕什么就越来什么。裴夫人在崔夫人这里没有取得战果,就指着依然跪在地上的梅香说道:“梅香,你说说刚才是怎么回事,可别让人冤枉了你!” 本来跪在地上浑身筛糠的梅香,听了裴夫人的话之后,眼珠转了转,急忙答道:“不敢隐瞒娘子,适才小郎君起床之后,奴婢前来整理房间,发现伊月这个小婢女居然还在酣睡。奴婢想着,哪有这么做丫鬟服侍小郎君的,就叫她起床,边帮她梳洗边教导她几句如何服侍小郎君。可能是奴婢说的严厉了些,崔娘子在门外听到之后,误以为奴婢在欺凌伊月,就不问青红皂白要责罚奴婢。奴婢实在冤枉啊!” “梅香,起来吧。伊月,汝什么时候起的床?!”裴夫人立刻将火力对准了阿伊腾格娜。 “奴婢刚刚醒来……”阿伊腾格娜跪了下来,低低回道。 “那霨儿几时起的?”裴夫人一问接着一问,如同层层叠叠冲击礁石的波涛。 “奴婢不知!”阿伊腾格娜声音小到几不可闻。 “大点声!不知道还以为堂堂北庭节度使的内宅整天吃不饱饭呢!”裴夫人对阿伊腾格娜低弱的声音十分不满。 “奴婢不知道小郎君几时起的床!”阿伊腾格娜高声回答道。 “妹妹,长孙皇后的《女则》对持家之道多有论及。某不才,于闺阁之中也粗粗读过几篇。某记得长孙皇后说过,家国一理,贵在兼听。妹妹怎么能不听一下梅香的解释,就要责罚她呢?况且伊月也确实懒惰不堪,某也不是第一次听人说她起得比霨儿还晚,咱们家虽然宽厚,但也断无奴婢不服侍郎君的道理,不知妹妹认为某讲得在不在理?”裴夫人又转向了崔夫人。 崔夫人莞尔一笑:“妹妹出身寒贱,才识自然不及姐姐万一。妹妹也不曾认真读过长孙皇后的《女则》,对于持家治国之事更是一窍不通,不敢和姐姐理论。不过妹妹倒是知道一件事,那就是眼见为实。适才某来看望霨儿,亲眼看见梅香不断撕扯伊月小娘子的头发,如果此刻仔细找找的话,地毯上应该还可以找到伊月的头发!” 阿伊腾格娜用眼角瞄了一下,还真看到了自己那缕被梅香拽掉的头发。看见那缕头发的时候,阿伊腾格娜才忽然感到,自己的头皮还在隐隐发疼。 “像伊月这样不堪使唤的奴婢,梅香指点一下她甚至略施惩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然人人都这么惫懒的话,家里岂不是要乱了套了!”裴夫人紧紧抓住阿伊腾格娜“懒惰”一事,避开了崔夫人的锋芒。 “伊月小娘子不同于一般的奴婢……”崔夫人一开口,立刻停顿了一下,转而改口道:“她毕竟年纪还小,正是贪睡的年纪,不能苛求!” 虽然崔夫人已经急忙掩饰了,但裴夫人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了点异样:“不同?伊月有什么不同之处!” 第二十四章:庭州乌云欲蔽月 下 裴夫人的追问,让阿伊腾格娜感觉心惊肉跳。在庭州,目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的人并不多,在内宅里知道的人更少。 阿伊腾格娜十分不希望别人知道,她曾经是突骑施汗国的郡主,曾经是真正的金枝玉叶,曾经是父汗掌上的明珠和最宠爱的小月亮! 想到这些,噩梦一样的烦闷铺天盖地而来,她觉得自己简直又回到了碎叶城的战场之中,唯一不同的是,现在即将浑身中箭、倒在血泊的人变成了自己…… “母亲大人,这伊月的最大不同之处,就是她从小在碎叶城长大,知道许多极西之地的风物。所以某每天晚上都缠着她讲故事,这也是为什么她总是起得比较晚。” 在阿伊腾格娜心神恍惚之际,小郎君的声音仿佛是天籁一般,将她从炽热的煎熬中拯救了出来。 “极西之地?庭州都已经够靠西了,还有什么极西之地吗?”裴夫人转眼看着一头细汗、刚刚晨练归来的王霨,愣住了。显然,从小专心攻读《女则》等书籍的裴夫人,对于山川地理并不感兴趣,更不会对虚无缥缈的极西之地有什么向往。 看着裴夫人吃瘪的样子,阿伊腾格娜心里小小开心一下,然后就赶紧开动脑筋,搜寻王霨给她讲过的极西之地的地理风情。 “今日既然有幸让母亲大人来到我的小院,不妨听听伊月给大家讲讲极西之地。梅香,还不赶快搬张胡凳过来,让母亲大人坐下听。”王霨不准备给裴夫人留拒绝的空间,直接就尝试着掌控局面,扭转话题。 裴夫人张嘴想说些什么,崔夫人迈步上前,虚搂着裴夫人的右臂,笑着说道:“既然霨儿如此郑重其事,想来那极西之地定然有些意思。妹妹今天也沾姐姐的光,一起开开眼界。” 崔夫人一边说,一边扶着裴夫人往胡凳上坐。 阿伊腾格娜看见王霨给自己使了个眼色,赶忙站了起来,清了清嗓子,开口问道:“不知小郎君想听奴婢讲哪一段?” 王霨想了想,对裴夫人作揖说道:“不知母亲大人是否有兴趣听听大食国的事?” 阿伊腾格娜一听就明白了,大食国是小郎君格外关注的地方,东行一路上就给她讲过许多大食国的事。想来小郎君是怕自己记不住其他国家的情形,所以拣了自己听的遍数最多也最熟悉的大食。 裴夫人被崔夫人、王霨架在这里,也不好拒绝,只好端坐在胡凳上,面无表情地说道:“就让伊月说说大食国吧。不过说实在的,某觉得霨儿是在诓人,伊月才多大年纪,居然知道大食国的事?某这么多年,也只知道有这么个大食国,偶尔来朝拜一下圣人,上供些地毯、弯刀什么的。至于这大食国在哪里?到底是什么样?某并不清楚,伊月这小丫鬟又从何得知呢?况且就算心里真的有些许认识,能否讲得清楚也是个问题。” “姐姐,不若我们先听伊月讲讲,看霨儿是否真的是在诓骗我们?”崔夫人站在裴夫人身后,笑着说道。 裴夫人不再言语,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阿伊腾格娜得到王霨肯定的眼神后,轻启丹唇,童声朗朗:“娘子在上,且听奴婢讲一讲这大食国:娘子生而聪慧,当知庭州城,在长安之西五千里处;而某出生之碎叶城,则在庭州之西两千里处;而大食国的都城大马士革,则又在碎叶城之西七千里处。这大食国,幅员辽阔、人口众多、披甲之士有数十万众、名城数百座,乃极西之地的万乘之国。这大食国极重商贾……” 阿伊腾格娜刚开始讲的时候,还有点紧张。但她很快就调整了过来,回忆着小郎君给她讲述时候的表情和语气,越讲越流畅。 裴夫人、崔夫人都并非目不识丁之浅薄女流,越听越奇,因为阿伊腾格娜讲的条理清晰、逻辑分明,绝对不可能是临时杜撰出来的。 更奇的是,阿伊腾格娜小小年纪,口齿居然如此伶俐,实在是早慧得紧。 裴夫人也不禁听得有些入迷,而一屋子的丫鬟、仆妇,更是恍若听天书一般。 满屋的人除了王霨,或惊或呆,都没有注意到屋外那在门口止住的脚步声。 “……当今之大食国,虽内乱纷争不已,然其蚕食河中之志未变。前有突……突骑施汗国为圣人驱使,奋力抵御大食国,血战数百,方抵挡住大食之兵锋。如今突骑施败亡,昭武九国首鼠两端,大唐与大食,或必有争锋河中之日!” 阿伊腾格娜凭借卓越的记忆力和清晰的口齿,完美结束了表演。 她讲完之后,才蓦然发现,自己的脸颊通红,大概是讲到了突骑施汗国的缘故。 裴夫人沉默了片刻,才叹了一口气说道:“这小奴婢确实有过人之处,难怪霨儿这么宠爱。但无论如何,规矩不能不讲,她屡次三番荒疏职责,应该有所惩罚!” 阿伊腾格娜听了一惊,没想到自己讲了半天,居然还是不能逃脱惩罚。 她并不怕什么责罚,已经是国破家亡之人了,还有什么好怕的,她是怕小郎君为了她又要和裴夫人发生冲突。 被俘以来,她虽然在人前装作无忧无虑的模样,但日复一日的噩梦让她稚嫩的心夜夜煎熬。 在这被恶神安哥拉?曼纽特笼罩的绝望日子里,她唯一的幸运就是,遇见了如忽都鲁一样照顾她、疼爱她的小郎君。 她能感觉到,小郎君从来没有把她当做战俘轻视,也不曾把她当做郡主仰视,而是把她当做一个遭遇不幸的小妹妹悉心照料。 而他的诸多秘密,也从不瞒她,比如,她知道小郎君的脑袋里的藏着的东西还有许多许多,比杜先生和王大帅以为的还要多很多…… 正因为感受到了小郎君的善意和怜惜,阿伊腾格娜就特别不希望再给他带来什么麻烦,毕竟他的处境也并非是高枕无忧。 阿伊腾格娜正担心时,窗外忽然传来阿郎的声音:“娘子听了这么精彩的一篇《大食志》,似乎也应该奖赏一下伊月小娘子啊!” 裴夫人急忙站了起来,带领屋内诸人施礼拜见王正见。看见穿着官袍的王正见进来,阿伊腾格娜终于彻底放松下来。有无比宠溺小郎君的阿郎在,今天的事终于可以结束了。 “难道妾身还得赏赐伊月点什么吧?”裴夫人的语气还是冷冰冰的。 “不敢替伊月求娘子的赏赐,功过相抵,不再惩罚即可。”王正见直接出手替阿伊腾格娜求了个情。 “郎君是一家之主,某岂敢不从!”裴夫人说的不情不愿。 “某这里有个喜讯,娘子听了当喜笑颜开!”王正见对裴夫人的反应并不意外。 “臣妾不知喜从何来?”裴夫人神情依然淡淡,但微微颤抖的嗓音还是流露出一丝好奇和期待。 阿伊腾格娜心中略加思索,已经推测出了阿郎所说的喜讯大概来自何方。 “早上接到马校尉,哦,就是马璘马队正,从长安紧急发来的文书,碎叶之战的封赏已定,珪儿已被荫封为正七品宣德郎。这对娘子而言也不算是喜事吗?圣人对北庭上下恩赏隆厚,不说别的,连陪同阿史那副都护护送天马进京的马璘,都得见天颜,为圣人所喜,已直接通过政事堂和兵部,提拔为校尉了。”王正见笑着说道。 “恭喜姐姐!恭喜郎君!”崔夫人闻讯立刻率一屋上下恭贺裴夫人。 阿伊腾格娜知道,这大郎君可是裴夫人的心头肉,自从和阿郎闹翻之后,裴夫人的全部心血基本都倾注在王珪身上。 不过由于大郎君年纪已长,已经在外宅独门别院居住了,不像小郎君,因为年纪尚幼,还住在内宅里。所以阿伊腾格娜对这个大郎君并不熟悉。 裴夫人也不曾预料到封赏如此之厚,不由满脸喜色! 出身河东裴家的她对于大唐职官制度还是有所了解的,知道世人越来越重科举取士之途,门荫之官渐有没落之势。但宣德郎这个正七品下的文散官职,依然为珪儿未来踏进仕途提供了一个足够高的起点。 要知道,即使是成绩优良的进士、明经、明法诸科及第者,通过吏部铨选,初授职位也不过正九品下、从九品上而已。 珪儿目前尚在州学就读,就已经有正七品下的官职在身,前途可谓一片光明。 况且,珪儿身后还有河东裴家和太原王氏两大顶级世家的助力,他日必能鱼跃龙门、青云直上,未来拜相封侯也不是不可能啊! 王珪封赏的消息让裴夫人的脸色如雨后初霁,语气也和缓了许多:“珪儿年幼,尚在负笈求学,有何功业可言。此皆郎君亲冒锋矢、转战千里之功。妾身替珪儿感谢郎君!” “娘子此言可是过于生分了!某身为北庭节度使,自当征伐叛逆,为圣人分忧;某身为人父,自当建功立业,荫佑妻儿。此皆某之本分也,何需娘子感激!”王正见难得见裴夫人如此温良,言语之间也格外温柔。 阿伊腾格娜怔怔看着,完全没有料到阿郎和裴夫人之间居然有如此温馨时刻。 阿伊腾格娜转眼瞥了一下崔夫人,只见其低头垂首,对眼前的一切置若罔闻。 “不知圣人对郎君有何封赏?”裴夫人将关切之心转移到了久不曾关注的郎君身上。 “蒙圣人错爱,升某职为从二品开国县公、光禄大夫、赐勋柱国,赐庭州永业田两千亩、钱三万贯,许荫二子。”王正见随口答道。 “许荫二子!?如此说来霨儿也被荫封了啊!”裴夫人的温良如同流星一样转瞬即逝! 王正见对裴夫人的语气并不计较,淡淡解释道:“据马校尉所言,阿史那副都护参与了朝议,说加荫霨儿、敕封阿史那霄云二事乃圣人特旨。霨儿荫封为从七品朝散郎,阿史那霄云敕封为素叶县君。” “看来郎君未换官服、急切来此,本意是为了告知霨儿喜讯吧。某刚才实在是想得太多了……就不打搅郎君的舐犊之情了。”裴夫人又转换为不阴不阳的语气,然后就冷哼一声,扭头离去。 阿伊腾格娜听到“素叶”二字心头一震,这又让她想起了朝思梦想却又不敢直面的碎叶城。 而阿伊腾格娜恍惚之时,浑然没有发现,小郎君听了“阿史那霄云敕封为素叶县君”之后,神色大变,仿佛遇见了什么骇人之事一般。 此刻,冬日庭州的上空,依然是浓厚无边的乌云,无论日月星辰,都被这铁灰色的阴云遮挡的严严实实,透不出任何一丝光亮。穿越而来的少年,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迎接一切挑战的准备,却不知道,真正的暴风骤雨、红莲业火还远未降临。 第二十五章:流言蜚语女何思 上 阿史那霄云急忙将自己的闺门闩上,然后飞快地褪掉脚上的赤鹿靴,一跃而起,扑倒在自己的绣床上。 她把自己埋在被窝里,全然不顾侍女、丫环们在门外焦急地喊着:“县君!县君!外面还有客人等着呢!娘子让你马上出去!” “我不去!我再也不去陪客人了!你们去给母亲回话,就说我生病了!” 阿史那霄云现在烦得头都大了!自从元月十二日圣人敕封自己为素叶县君的诏书抵达之后,整个庭州城都变得骚动不安,各种传闻沸沸扬扬,让阿史那霄云越听越烦。 那些嘴碎的人讲,之前出征讨伐突骑施时,北庭都护府的上上下下,都没有把这次出征特别当回事,表现最为明显的就是监军张道斌,居然托病没有随军出征,只是让个小黄门随军而行。 毕竟这不是北庭军第一次攻伐突骑施,自开元末年以来,安西和北庭屡屡打击越来越不驯服于天可汗的突骑施汗国。 每次征讨都得胜而归,但也未能消灭突骑施汗国。圣人和政事堂论功行赏的时候,也只是按部就班而已,并未有什么殊赏隆恩。 当大家还抱着这样的心思看待这次出征的时候,没有料想到,王都护居然毕其功于一役,一战而收复碎叶城、困死移拔可汗,并在回军路上偶获天马。 为了凸显北庭上下对圣人的耿耿忠心,王都护打破惯例,安排阿史那副都护担任北庭朝集使,上京参加元日大朝会,并进献天马。 阿史那副都护也不辱使命,在长安费劲心思安排,让天马在含元殿前的广场上纵横奔腾、宛若矫龙,逗得圣人龙颜大悦。 圣人龙心欣慰,这封赏也就格外厚重。且不说率军出征的王都护、杜判官、李别将、马队正等人皆有厚赏,连不曾出征的阿史那副都护和高长史也都各有封赏。 更奇特的是,圣人居然敕封阿史那副都护的长女为县君。要知道,这可不是一般赏赐,简直要把阿史那副都护的嫡长女当做宗室之女对待了。 当然了,大家都知道,阿史那副都护的娘子是货真价实的宗室,据说按玉牒上的谱系算,李夫人可能还是圣人的远房姑姑呢。 可无论如何,敕封县君依然令人震惊!有人还信誓旦旦地说,阿史那副都护的嫡长女肯定还要封县主呢! 还有人说,这是阿史那副都护要被圣人重用的前兆,说不定阿史那副都护从京城回来之后,就要取代王都护,成为北庭节度使呢! 总之,这些各种不靠谱的小道消息和谣言满天飞,让阿史那霄云成为了漩涡的中心,这让她特别厌恶和生气。 阿史那霄云之前的生活特别恬静和自在,无非是上午带着妹妹雯霞和弟弟霁昂去王都护的宅子里,和王绯、王霨一起读点诗书,然后再陪着妹妹和王绯练练琴、学学舞。 下午呢,就可以自由自在地换上男装,骑着自己心爱的白练驹,在庭州城内外游荡。 阿史那霄云尤其喜欢打猎,在秋高气爽之日,跟着父亲大人,带上鹰奴和猞猁,去庭州城外的树林里、草原上追逐野兔和梅花鹿,是阿史那霄云觉得最快乐的日子。 除了打猎,阿史那霄云还特别喜欢打马球。她就是喜欢打马球的热闹劲,喜欢那种纵马驰骋、一球入洞的刺激和快乐! 可是她最近打马球的机会比较少,一是白练驹作为一匹尚未长成的小马驹,力量和速度还都没有达到巅峰状态,所以无法参加成人们的马球比赛,而少年儿郎们的马球赛则相对较少;二是由于马球杆多是为成年男性马球手制作的,符合她身高和力量要求的比较少。 虽然阿史那旸之前找工匠给她特制了许多把马球杆,但由于她正处于快速长个子的阶段,之前的马球杆又不太适用了。 筹备征伐突骑施以来,阿史那旸军务繁忙,一时还顾不上给她赶制新的马球杆,因此最近阿史那霄云没有怎么好好打过马球。 即便如此,只要有机会,她都会上去打一把。有时候,还会把王绯等人组织起来陪她玩马球。 她特别受不了那些骑着小毛驴打马球的仕女们,装模作样、扭扭捏捏,那慢吞吞的速度实在让人憋屈,这还哪里是什么马球啊,明明就是“驴球”啊! 可是,自从成为流言蜚语的中心后,阿史那霄云都有点不敢上街了。总觉得身后有人在交头接耳,对着她指指点点!这让她浑身不自在,虽然头上带有遮掩容颜的帷帽,但依然感觉自己是完全曝露在人们的目光中。 更令人心烦的是,自己在家里也不能清净了。许多贵妇纷纷来家里做客,并指定要见自己。母亲不好失礼,只要叫自己出来陪客。 那些个贵妇,委婉点的不过是借着说话的机会多瞧自己几眼,明里暗里细细观察一番;而直白粗俗些的,则是恨不得立刻把自己里里外外看个遍,就差让自己家的小郎君射下一只大雁,送来自己家直接开始纳采之礼。 阿史那霄云已经12岁了,她在母亲的反复教导中,知道自己出身之高贵,也明白庭州城无数位有小郎君的贵妇们都紧紧盯着自己。 但她本以为自己还能再逍遥些日子,等到及笄之年再想这个头疼的问题。 其实也没有什么可想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上到公主、下到庶女,概莫能外。 唯一能大过父母之命的,也就是圣人的旨意。如果不是有圣人的旨意,像母亲这样的宗室之女,肯定不会选择从小在西域长大的父亲。 想到圣人的旨意,阿史那霄云一骨碌从床上坐了起来,开始琢磨自己被封为县君这件事。 前几日只顾得烦躁和厌恶了,阿史那霄云还真没有仔细思考这件事,况且她本来也就是个不太爱挖空心思、认真琢磨的人,在这一点上,王绯和她特别相投。 反而是自己的妹妹阿史那雯霞,年纪不大、言语不多,却常能说些让人意料之外的话。 阿史那霄云虽然性格有点大大咧咧,但并不笨。稍一用心思索,就察觉到了点不对劲的地方。 她想起自己前两年陪父亲出去打猎的时候,他就经常给自己讲些西突厥汗国的掌故,也谈起过昭君出塞和文成、金城两位公主下嫁吐蕃的故事。 当时她的心思都在呼鹰逐兽之上,只把这些当做是父亲给自己传授知识。但现在忽然有了敕封县君这件事后,阿史那霄云隐隐觉得父亲之前的言语中似乎大有深意。 难不成真要让自己去和亲?阿史那霄云忽然浑身一个激灵,也顾不上穿靴子,就在房间里面来回踱步。 可自己还小啊?目前好像也没有什么值得和亲的对象啊?阿史那霄云来回走了几圈,还是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 再说了,哪有让县君去和亲的,怎么也得是个郡主吧?自己这个小小的县君可是不够和亲资格的。 或许流言说得对,敕封自己是圣人准备重用父亲的信号。不过父亲要被重用的话,自己还会在庭州生活吗? 阿史那霄云已经喜欢上庭州了,实在不舍得离开。况且,如果父亲真要被升迁的话,也只有三种可能:升迁为北庭节度使、去其他道任节度使或者进京。 可无论是哪一种可能,自己都极可能要和王绯分离了。想到可能的离别,阿史那霄云顿时有点黯然神伤。 “姐姐,快开门!”丫鬟们拍门的声音尚未停息,又传来了弟弟阿史那霁昂怯怯的声音。 “弟弟,你来捣什么乱!快去找王霨玩吧!别来烦我!”阿史那霄云对自己的弟弟很不客气! “大姐,我来是为了告诉你,赶快出来吧。不然一会儿母亲就要亲自上来了!”阿史那霁昂在门外压着嗓子低低喊道。 “唉,我这个笨弟弟!外面有这么多人,你的声音无论是高还是低,母亲都会知道是你过来告诉我的呀!”阿史那霄云对弟弟可爱的愚蠢实在无可奈何。 听着弟弟的声音,阿史那霄云忽然想起了王都护家的小郎君。 这小郎君和自己的弟弟基本同龄,之前两人看起来也相差不大,可这次跟随王都护从碎叶回来之后,好像那些地方不一样了? 怎么说呢,感觉他的眼神里似乎多了很多东西,好像是一夜之间就长大了。而自己的弟弟依然还是那副憨憨的模样,一下子就被王家的小郎君比下去了。 还有王都护家那个新来的突骑施婢女,年纪也不大,却进退有据、口齿清晰。 和他们两个人比,自己的弟弟简直是燕雀之于鸿鹄,太不成器了! 弟弟虽然不成器,但终究是自己的家人,看来以后要多督促弟弟发愤了。 听王绯讲,王霨现在每日都练习骑射、刀术和拳脚,每天一大早就起床苦练。对于诗文也很上心,常有些惊人见识,让杜判官都赞叹不已。 “哎呀,怎么老想起那个王霨啊!”阿史那霄云自言自语道。忽然脑子中灵光一闪:“明白了,我是想骑他的那匹小红马!” 王都护在班师途中,除了捕获天马之外,还获得几百匹良驹。其中就有一匹小红马,和自己的白练驹口齿相仿,却要神骏许多。 其实阿史那霄云的白练驹也是百里挑一的良驹,是粟特商人千里迢迢从石国拓枝城带来的。 石国所在地就是汉朝时的大宛,当年汉武帝两次派贰师将军李广利西征大宛,就是为了大宛的宝马。 世人皆知,昭武之地盛产宝马、石国之马更是冠绝昭武。白练驹作为石国马市上都难得一见的良驹,自然是价格不菲。 粟特商人本来是准备将白练驹带到长安去的,最后还是父亲亲自出面,足足耗费了150贯,才将白练驹带回了家。 要知道,一匹普通的突厥战马不过才20贯钱上下,一峰波斯骆驼也才30贯左右,一匹小马驹150贯绝对是天价了。 饶是如此,粟特商人还不断嘟囔,若不是看在阿史那副都护往日照顾的情分上,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卖的。 白练驹若是运到长安,500贯的高价也卖的出来!反正长安城有的是不知道钱该怎么花的富豪。 但即使白练驹如此优秀,却依然比不过小红马,无论是冲刺的速度还是奔跑的耐力,小红马都能比白练驹高出一线。 白练驹目前只有两个地方略胜一筹,一是性情温和,二是名字帅气。王家的小郎君到现在还没有给自己的小红马起好名字,所以大家现在还只好叫它“小红马”。 阿史那霄云酷爱良马,虽然嘴上总是不服气小红马压白练驹一头,但心里其实也是喜欢的不行。 本来她还在费尽心思给小红马起名字呢,结果敕封县君这个烦心事一来,阿史那霄云也就把起名的事抛在脑后了。 第二十五章:流言蜚语女何思 下 “姐姐,出来吧。来的客人是王都护家的裴夫人和王绯。”门外传来妹妹阿史那雯霞言简意赅的话,立刻让阿史那霄云的烦恼无影无踪了。 原来是王绯来了,不是那些烦人的贵妇,生活总算还是有点乐趣的啊! 阿史那霄云急忙穿上赤鹿靴,兴致冲冲跑到门口,猛得一下地打开了门,吓得站在门口的阿史那霁昂和丫鬟侍女们都愣住了。 阿史那霄云狠狠地敲了一下弟弟的脑袋:“你早说是王绯来了不就行了!笨蛋!” “其实……”阿史那霁昂还没来得及解释,就被阿史那霄云推到了一边。 “你以后要多向王霨学习,别整天这么笨行不行!”阿史那霄云根本不给弟弟分辨的机会,就急忙朝母亲的庭院奔去,根本没有听见阿史那雯霞低低说了一句:“其实我是骗你的……” “绯儿,你来了!”阿史那霄云一边开门,一边高兴地喊着。 “霄云,还不赶快拜见裴夫人,不得无礼!”母亲对阿史那霄云的大呼小叫十分不满意。 阿史那霄云抬头朝前厅里面一看,只看见母亲和裴夫人跪坐在榻上相谈甚欢,却丝毫不见王绯的踪影。 这个时候,阿史那霄云才知道,又被自己的妹妹给骗了。这个妹妹从小话语不多,惜字如金,却很会骗人。 但问题是,她每次说的谎话总是半真半假、亦真亦假,十分难以分辨。阿史那霄云早就记不清楚被她骗了多少次了,可今天一个不小心,却还是着了道了。 不过仔细想想还是自己疏忽了,绯儿每次来自己家,不是自己一个人,就是随着张夫人,从来没有单独跟裴夫人来过。自己说弟弟是个笨蛋,闹了半天,其实自己才是个不折不扣的大笨蛋! “拜见裴夫人!”阿史那霄云赶忙上前弯腰拱手,行了个肃拜礼。 “霄云真是出挑得越发.漂亮了!我们家的绯儿真是越来越比不上了!”裴夫人手拉着阿史那霄云的臂膀,笑着说道:“前两日忙,一直顾不上登门。今日有点闲暇,又适逢前些日子裴家的商队从长安回来,我就挑拣了几件小东西,来给小县君贺喜!” 阿史那霄云又羞又臊,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母亲微微点头,让她跪坐在下首,然后笑着对裴夫人说道:“姐姐总是这么客气!霄云小小年纪,不过是托都护征讨突骑施大胜的福气,才得此封赏。本该是我登门拜谢的,现在反而让姐姐先走了这一趟,实在是我失礼了!” “霄云这孩子从小和绯儿一起长大,在我眼里啊,比绯儿还要亲近些!霄云得圣人垂青,那是因为阿史那都护深得圣心得缘故,更是由于妹妹出生宗室、身份贵重,非姐姐这等寒门蒲柳可比。这和都护并无半分关系,自然应该是我前来贺喜啊!” 裴夫人话说的很谦逊,不过阿史那霄云深知,河东裴家虽然较之陇西李氏、赵郡李氏、博陵崔氏、清河崔氏、范阳卢氏、荥阳郑氏、太原王氏这五姓七望略有不如,但也绝对是大唐顶级的豪门世家了。 且河东裴家入世之心更重,非常重视培养优秀的子弟。大唐开国以来,裴家出入政事堂、官拜宰相者不可胜数。作为裴家嫡女的裴夫人自谦为“寒门蒲柳”的话只能听听而已,绝不能当真。 反倒是自己的母亲,虽然出身皇家宗室,但毕竟距离圣人血脉已远,算起来也不过是天子的远亲,认真比较起来,反不如裴夫人身份高贵。 这也是为什么裴夫人能够嫁入太原王氏的长房,而自己母亲则以半和亲的形式嫁给了西突厥后裔的缘故。 “无论如何,我都深谢姐姐之盛情,他日必将登门拜谢!”对于裴夫人的盛情,母亲报之以琼瑶:“听闻珪儿也荫封了正七品宣德郎,他日必将直上云霄啊!” 陪坐在一边留意裴夫人和母亲对话的阿史那霄云发现,母亲提到王珪门荫之事的时候,裴夫人脸上并无十分喜色。想来以裴夫人的眼界,这个宣德郎还真算不上什么。 果然,只见裴夫人脸色微沉:“一个芝麻大的文散官,实在算不得什么。况且当今世风尤重科举,我还是期望珪儿好好读几年书,去考个进士及第。” 阿史那霄云见过王珪几次,但因为年龄错了三四岁,印象不深。只记得王珪总是高傲地站在裴夫人的身后,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架势。 “姐姐为了珪儿果真是呕心沥血啊!妹妹惭愧,才疏德浅,在子女之事上实在不若姐姐之尽心。霄云是匹野马,东奔西跑,完全不似个小娘子!霁昂痴痴呆呆的,一团稚气,以后能否读得懂圣贤书我都怀疑!雯霞倒是有几分聪明,可整天阴沉沉的,不招人喜欢。某真是羡慕姐姐啊!” 母亲尽力捡好听的话说,甚至不惜自我贬低。不过阿史那霄云细细咀嚼母亲对姐弟三人的评语,倒也惟妙惟肖、入木三分。 自己呢,真的像草原上的一匹小野马,最喜爱的就是无拘无束、自由自在;霁昂弟弟多少有点天生的呆气,做事一板一眼、不喜变通,又爱匠作之事,不像读书之人;雯霞妹妹的心思确实比自己多,竟日低头闷想,因而也就显得不那么活泼。 “妹妹说笑了!别的不论,单单霄云一人,就能把珪儿给比下去了。更何况,霄云已经简在帝心,光耀门楣指日可待啊!只是不知道以后谁家有此等福气,能够尚我们的小县君啊!”裴夫人的话让阿史那霄云脸灿若云霞,再不敢抬头。 阿史那霄云羞涩难忍之际,没有发现母亲对裴夫人的话迟疑了片刻,然后才缓缓答道:“霄云年纪尚幼,在某眼里还只是个孩子。忽然间得封县君,某也始料未及。至于将来之事,上有圣人、下有郎君,不是某可以置喙的。” “某只是随意感慨几句,妹妹可千万不要多心!时候也不早了,某也该告辞了!”裴夫人似乎并没有任何生气的意思。 满脸涨红的阿史那霄云阶段被母亲拉扯了一下,才赶紧起身,随着母亲出门送裴夫人。 送别裴夫人之后,阿史那霄云趁母亲不注意,就蹑手蹑脚地准备悄悄溜回自己的庭院里。 她被阿史那雯霞骗出来,本来以为能够和王绯玩耍片刻,不料却是被迫陪着母亲听裴夫人唠叨了这么多让人脸红的话,实在是羞死人了! 之后无论谁登门,我都绝不会出来见客了!阿史那霄云在心里暗暗下定了决心! 不料,阿史那霄云刚刚抬脚,就被母亲一把拽住胳膊:“一会儿高长史家的松夫人还要过来拜访,她也指明要见你。” “母亲,你饶了我吧!高长史家的小郎君脸那么宽、身形那么胖,连上下马都吃力,马球还没有我打的好。这样的人,打死我也不会嫁的!” 阿史那霄云忍无可忍了!流言蜚语闹了半天,连高胖子家也要打自己主意啊!呸!也不先照照镜子啊! 阿史那霄云的一番无忌童言,让李夫人也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周围的丫鬟、侍女也都偷偷掩嘴而笑。 “罢了,罢了!不难为我们家的小野马了,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还是某来应付吧!你回去歇歇吧。”李夫人转而对周边的丫鬟说道:“某可不想听到方才霄云说的玩笑话,被人传出这个宅子来!不然的话,小心撕烂你们的嘴!锦绣,你找两个人,去把裴夫人带来的礼物送到霄云的房间里。” 阿史那霄云得到母亲的特赦之后,高兴地吐了吐舌头,欢天喜地回去了。 她的身影消失之后,李夫人望着长安的方向,默默叹道:“郎君啊郎君,汝究竟意欲何为啊!霄云的终身幸福,你真的不在意吗?” 阿史那霄云蹦蹦跳跳回到房间之后,指挥着锦绣和几个小丫鬟把裴夫人的礼物放好。 裴夫人送了一大一小两个木箱子,每个箱子上面都雕刻有“河东闻喜堂”的字样。阿史那霄云知道,这是河东裴家开的一家大商铺,在长安、河东等地都有店号。 自从王都护来北庭之后,河东闻喜堂也跟随裴夫人的足迹,开始在河西、陇右、北庭一线增设店面,现在已然是庭州城最知名的几家商铺之一。 阿史那霄云首先打开了小箱子,里面全是各种首饰和器物。 让她眼前一亮的是五面各色花样、大小不一的铜镜,其中一把花鸟人物螺钿镜,做工尤其精巧,阿史那霄云把玩了半天,爱不释手。 除了铜镜,箱子里还有十把各式金步摇、八个镶嵌诸色宝石的金腕轮和一些零散的金银首饰。 阿史那霄云倒吸了一口凉气,没有想到裴夫人送的礼物这么重!莫非裴夫人真想让自己嫁给王珪吗? 怀着这样的疑问,阿史那霄云打开了大箱子。一打开,阿史那霄云就惊得叫了出来。 大箱子里面是一套和白练驹大小相配的全套纯银鞍鞯,华丽异常! 鞍鞯旁边,还放着十几把精工细作的特制马球杆,阿史那霄云拿在手里挥了挥,和她当下的身高刚好相称! 阿史那霄云简直高兴坏了,这件礼物,实在太对胃口了!有机会要赶紧找王绯打马球! 还有,那个王霨有小红马,技艺也提高了不少,应该也可以陪自己玩马球了。阿史那霄云模模糊糊感觉到,从碎叶回来之后,王霨陪自己玩的热情,远远超过陪霁昂玩…… 庭州内城的大街上,裴夫人坐在马车上,默默想着心事。管家王沛忠骑着马,带领一干家仆和牙兵护卫在马车周围。 王沛忠以及距离马车最近的家仆们,都是裴夫人出阁之时从娘家带来的,是裴夫人最为信任的奴仆。 “娘子,可是对计划还有不满意的地方?”王沛忠隔着车窗帘幕,低声问道。 “某只是想,这阿史那霄云血脉高贵、面若芙蓉、气质清丽、活泼开朗,确实讨人喜欢。若珪儿真能娶她为妻,也是极好的。可惜啊,一朝封为县君,此生难得自由了,也不怪李夫人要回绝。可笑那些不自量力的愚妇,居然还想着捡个便宜美娇.娘,实在是小看阿史那旸了。” “娘子,老奴只知道未来难知、事在人为!若娘子有意,我们缓缓图之就是了!”王沛忠言若其名,对裴夫人忠心耿耿。 “此事不急,某反复思量,敕封县君一事,可能只是阿史那旸的一步闲棋,之后如何,确实还有诸多变数。倒是眼前之事,必须加快节奏了。碎叶城外那么好的机会却浪费了,实在可惜!” “这都是仆办事不力之故!说来奇怪,本来我觉得惊马之下,小野种已经快要气绝了,不料居然又活了过来,实在让人难以相信。”王沛忠急着解释。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过去的事就不提了。这次让闻喜堂费尽机巧打造那些个礼物,可不只是为了讨小丫头的欢心啊!”裴夫人此刻并不在意王沛忠的解释。 “仆明白娘子的急切心情。故闻喜堂从去年底就开始打造这套礼物,不料刚好有了敕封县君之事,倒是送得合情合理、毫无痕迹”王沛忠低低盘算着:“目前人手也早已到位,诱饵今日已经投下,只是合适的地点尚未寻到,且那个王勇甚是碍事,一时还不便发动。” 裴夫人低哼了一声,似乎又交待了几句什么。但街道之上车马喧哗,两人的低语,很快就淹没于街道上的车马辚辚声中了。 正急不可耐地给白练驹换鞍鞯的阿史那霄云,根本没有想到,自己即将要被卷入到一个黑暗的阴谋漩涡中了;而更令此刻无忧无虑的她,压根没有想到的是,自己未来的命运之路是那么地曲折和陡峭。 许多年后,回首一路风尘的时候,阿史那霄云才蓦然发现,自己的人生之路,是从12岁那年,开始变得坎坷和艰辛的;而点燃自己最明媚生命之火的人,也是在12岁那年走进自己心扉的…… 第二十六章:元夕夜放花千树 一 元月十五日傍晚,北风呼啸,吹散了天上的碎云,将一轮明月吹拂得皎洁如洗、明亮胜镜。 北风穿街过巷,吹动着街面上的灯笼和火炬,将庭州城内星星点点的灯火变成荡漾的星河! 王霨站在阿史那宅门口,轻抚着小红马颈部的三花。小红马十分舒服地打着响鼻,享受着和主人的交流和互动。 王霨身后,是石雕一样沉默守护在一旁的王勇和十余名家仆和牙兵。 王勇的乌骊马悠闲地摇着尾巴,眼睛轻蔑地看着拉马车的两匹健马,明显瞧不起拉车的同类。 装饰秀丽的马车里,王绯对坐在对面的阿伊腾格娜说道:“如果只是霄云一个人的话,她肯定早骑着白练驹,从后宅直接飞出来了。可是雯霞和霁昂都是慢吞吞的性子,所以才让我们等这么久。” 王绯身后的菊香和梅香相视一笑,知道自己家的小娘子等着急了。 “小娘子,仆觉得小郎君等得挺耐心的。”阿伊腾格娜答非所问,幽幽说道。 “恩,某也觉得,霨弟近日特别沉稳,一举一动皆有章法,仿佛是一夜之间就变成小大人了,不再是那个懵懵懂懂的小孩子了。”王绯说话很留心,从头到尾都没有提起过碎叶城。 “小娘子可曾听说过,草原上有一种雕,每年春日产卵,初生的幼鸟呆头呆脑、模样可笑,走起路来摇摇晃晃,仿佛风一吹就倒。可秋风一起,幼鸟羽翼丰满之后,开始展翅翱翔、摩云御风,就能成为草原天空的最强王者。仆私下里觉得,小郎君也如这鹰隼一般,天生就具有扶摇直上的羽翼,只是之前隐藏于背,未能完全伸展罢了。”阿伊腾格娜透过车窗上的轻纱望着小郎君,轻声说道。 “伊月的这番话,和‘一鸣惊人’的故事倒是道理暗合。三年不飞,飞将冲天;三年不鸣,鸣将惊人。某这弟弟,经过一番磨练之后,确实有点一飞冲天的气象了!” 王绯对这个凭空冒出的弟弟并无恶感,因此对阿伊腾格娜的话深表同感。 对于王绯所说的成语“一鸣惊人”,阿伊腾格娜完全了解,也知道小郎君内心深处隐藏了多么澎湃的力量,她甚至有点焦急地期待小郎君展开双翼腾空而起的瞬间。但她更知道,此刻的小郎君心绪并不平静。 “人们只知道仰望雏鹰展翼的英姿,可又有谁去关注学习飞翔的痛苦和艰难呢?”阿伊腾格娜暗暗想到。 站在马车外发呆的王霨,并没有听到阿伊腾格娜和王绯对自己的点评之语,他正满脑子的烦乱,忍受着穿越四个月以来,心灵上最大的煎熬。 为什么穿越之后,居然会遇见面容神态酷似小雨的人呢? 穿越以来,在碎叶城外、在大云寺内、在奔马背上、在驼铃声中、在风雪霏霏里,王霨都曾一遍遍地回忆小雨那张如水莲花一样洁白无瑕的脸而痛苦万分、黯然泪垂。 他知道,自己的手再也无法穿过那浓密如夜色的黑发,自己的心再也不能依偎在那颗纯真的心灵上共同跳动…… 每每肝肠寸断之际,王霨只能紧紧咬住自己的手,反复告诉自己,自己莫名其妙穿越了,身处一千多年前的大唐,再也回不到之前的时代了。自己只能将小雨深深埋藏在心里,然后背负着小雨给予自己的爱和希望,在大唐认真活下去。 当然,他知道,自己永远永远也忘不了小雨,他也有意识地用一切机会去纪念小雨。比如,给阿伊腾格娜选择汉名的时候,他首先就选择了“孟”这个姓。 可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在班师回到庭州那日,在风雪迷乱之时,他竟然又一次看见了那朵镌刻在灵魂深处的水莲花。 一位和自己穿越后的身份具有诸多交集的唐朝女孩,居然拥有和小雨近乎一模一样的容颜和笑容。 在重逢水莲花的那一刻,王霨的心灵彻底迷惑和震撼了,他对这不可捉摸、无法言说的命运产生了深深的敬畏!那一瞬间,他真正体味到庄周梦蝶之玄妙,弄不清楚前世今生孰真孰假、孰轻孰重。难道前世和小雨的相逢相知相恋,只是此刻故事的预言和序幕吗? 那一刹那,王霨拥有了穿越以来的最大喜悦,对于跨越千年的时空之旅少了抱怨、多了期待。 因此,回到庭州之后,虽然生活依然危机四伏,但穿越之后的孤单和恐惧之心却减轻了很多,仿佛是穿越在狂风暴雨中的夜航船,找寻到了灯塔的方向。 见过阿史那霄云之后,王霨就在心中反复对比那两朵无比相似的白莲,一枝一叶、一笑一颦皆在王霨脑海里不断回放。 对比的时候,王霨忽然想起,自己和小雨的定情,也是在一个飘雪的冬日。 那个夜晚,校园里万籁俱寂,唯有自己和小雨踩在雪地上发出的吱呀声,回荡在两人的心间。 而这次相隔千年时空,再次相逢水莲花,竟然又是一个雪花飞旋的冬日,冥冥之中似乎有种玄之又玄的天意,指引着他穿越到此时此刻。 再次得见水莲花的欢喜,让王霨得以用更加积极有为的心态去直面穿越以来的挑战。 之前每天苦练骑射、刀法和太极拳,对前世的宅男都是莫大的痛楚。但见到阿史那霄云之后,他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我不能再一次失去她!我要在乱世将临之时守护着她!” 怀着这样的执着,王霨燃烧着极大的热情,全身心地投入到体能和武技的训练中。 或许是两世为人的缘故,更多可能是知道乱世将至引发心态变化的缘故,王霨各方面的进步可谓神速,一向黑着脸不夸人的王勇最近都对他勤奋的态度表示了赞许。 而王霨也总是找各种理由和借口跟在姐姐王绯后面,甘当她的跟屁虫,因为只有跟着王绯,才有更多的可能接触到阿史那霄云。 每次看着阿史那霄云那张熟悉而亲切的面庞,王霨才会由衷地感觉心安和踏实。 但让王霨没有想到的是,幸福总是来得太突然又走的太迅速! 重逢水莲花不到两个月,就传来了阿史那霄云被李隆基敕封为县君的消息。 上辈子的王霨看书很杂,对历史尤其是中国古代史比较了解,深知这样奇怪的敕封往往是非宗室之女将要被皇帝送去和亲的前兆。 “和亲”二字,如同晴天霹雳,无情地击打着王霨刚刚变得坚强的心房,让他寝食难安、六神无主,以至于这几日练习刀法的时候都因为走神被王勇批评了。 “怎么办?怎么办?”王霨得出阿史那霄云可能和亲的结论后,心里一直纠结不已,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这个时候,王霨才真正体会到自己不再身处恋爱自由的21世纪,而是穿越到了皇权至上、等级分明的中古时代。 在个人自由如此奢侈的时代,自由恋爱可能只是个遥不可及的梦想!那么,如何才能守护心中的水莲花呢?应该只有逆势而行、竭力变强这一条路可选吧! 稍稍平息了心绪之后,蜂拥前往阿史那家欲图提亲的唐朝大妈们又让王霨更加安心了一点。 这些大妈固然可能是见识有限,没有充分认识到敕封县君的深意所在,一心只想捡便宜。 但这也释放了一个信号,那就是,大妈们并不认为阿史那霄云即刻就会去和亲,这和王霨理智恢复之后分析的结果暗合。 遍观当下,唐朝的国力可谓极盛,虽然已经隐藏了大乱的种子,但在安史之乱爆发之前,大唐对周边各种势力都具有压倒性的优势,暂时并没有需要和亲笼络的对象。 希望这个敕封只是阿史那旸在李隆基面前表忠心的手段吧,王霨心中这样暗暗祈祷着。 谁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关于“和亲”的忧虑还没有完全打消,又传来了裴夫人登门祝贺阿史那霄云的消息。 据说裴夫人还让闻喜堂不惜重金,给阿史那霄云的白练驹打造了一套纯银鞍鞯。裴夫人此番做派,如此高调和重视,释放的信号十分明晰,那就是欲图为王珪求亲。 上有被皇帝安排和亲的风险,下有被嫡母安排成为“嫂子”的可能,王霨陷入了前有狼后有虎的双重困境之中。而无论是皇帝还是嫡母,都不是当下的王霨所可以抗衡的。 想到一不留神,自己的“女神”就可能变成“嫂嫂”,王霨简直要疯了! 为了知道裴夫人登门祝贺的结果,王霨昨天不得不屈身陪伴被自己冷落许久的小伙伴阿史那霁昂,并转弯抹角地从他嘴里打听出来了点消息。 阿史那霁昂有点呆呆木木,自然对付不了拥有成年人灵魂的王霨。三下五除二,王霨就大概搞清楚了,阿史那霄云的母亲李夫人,对于裴夫人的暗示很谨慎。 这让王霨的心终于从嗓子眼暂时放回了胸腔之中,至少目前,阿史那霄云还不会从自己的生活中消失,而自己也还拥有亲近女神芳泽的可能。至于未来如何,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第二十六章:元夕夜放花千树 二 王霨的心里正在翻江倒海之际,就听见阿史那家正门的侧门洞里传来了清脆的马蹄声和悦耳的银铃响。王霨心中一动,就看见一匹浑身银光闪耀的小白马,从侧门中奋蹄而出,将守门的阍者晃得眼花缭乱。 “绯儿,快看看白练驹这身行头如何?”身披银鼠皮氅的阿史那霄云骑在银光闪闪的白练驹之上,立刻成为最耀眼的明星。 “啧啧,霄云,你这是要去观灯呢还是遛马呢?白练驹配上银鞍鞯,肯定要比花灯更吸引人啊!”王绯掀开了车窗纱,笑着说道:“你还是坐到车上来,陪我一起说说话,别这么招摇过市了。” “某可不敢辜负裴夫人的厚爱啊!也不愿意亏待白练驹!还是让雯霞到马车上陪你们吧!”阿史那霄云自然不愿意弃马乘车。 “姐姐是为了让白练驹压倒小红马吧?”阿史那霄云话音未落,侧门里传来了阿史那雯霞阴沉沉的声音。 “雯霞说得对,肯定是你生气白练驹比不过小红马,才非要借这套鞍鞯给白练驹增彩!”王绯一心想让霄云上车同乘。 “哼哼,白练驹庭州第一,怎么可能比不过小红马!?哪里还需要借助外力!?王霨,你说是不是这样?”阿史那霄云轻夹马腹,来到王霨身边,玉手指着小红马问道。 “霄云说什么就是什么吧。”看着那张比月光还要皎洁的面容,王霨喃喃应道。 阿史那霄云猛地伸手在王霨头上拍了一下:“我的名字岂是你能叫的!?你得叫姐姐!某比你大两岁呢!绯儿,管管你家弟弟,现在怎么没大没小的!” 阿史那霄云出手的瞬间,皓如明月的手腕距离王霨的鼻子只有几厘米,一缕少女如梅如兰的馨香倏然而至,钻进了王霨的鼻孔里,让他目眩神迷,完全不顾计较被一个小丫头片子拍脑袋教训的难堪了。 王霨的窘态只持续了几秒钟,但也足够被细心人察觉了。 阿史那霄云俏脸微红,似乎第一次意识到,这个和自家弟弟年纪相仿的男孩不仅仅是个小孩子,还是个异性, 一直留意着小郎君的阿伊腾格娜,感觉好玩的同时,心情又微微有点复杂,忽然忆起最疼爱自己的忽都鲁,将目光瞄向其他女孩时自己的那点小委屈, 站在姐姐身后的阿史那雯霞,盯着姐姐脸上的飞霞,眼睛里闪动着狡黠的光芒。 “姐姐等等我,你们可别先走了啊!”阿史那霁昂骑着一匹棕色的果下马,慢悠悠地出现在侧门洞里。他的身后,则跟随着数十名家仆以及北庭别将李定邦。 阿史那霁昂的出现,将王霨从尴尬之中解救了出来。王霨急忙翻身上马,对阿史那霁昂喊道:“霁昂,快点过来,我们一起策马前行!” 呼啸的北风越来越紧,将天上的星光吹得摇摇欲坠,将满街的灯火吹得如同荡漾的涟漪。 可无论北风多紧,都无法阻挡庭州民众元夕观灯的热情! 王霨知道,唐代所有的城市都实行严格的宵禁制度,每日傍晚衙门的漏刻“昼刻”已尽,就擂响六百下“闭门鼓”;每天早上五更三点后,就擂响四百下“开门鼓”。凡是在“闭门鼓”后、“开门鼓”前在城里大街上无故行走的,就触犯“犯夜”罪名,要笞打二十下。 而宵禁制度唯一的例外就是上元节前后三日,也就是从正月十四到十六,金吾不禁,坊市皆开。 而除夕之夜的驱傩仪式,则是开坊不开市,不限制坊间走动,各地市场却不营业,因此并无元夕这般热闹。 看着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王霨想起了诗人崔液著名的《上元夜》:“玉漏银壶且莫催,铁关金锁彻明开。谁家见月能闲坐,何处闻灯不看来。” 前世的时候,人们的夜生活早已经发展到花样繁多、超乎想象的地步,除非特殊时期,宵禁是难以想象的事情。 而在宋代以前,我国城市一直实行严格的宵禁制度,这就使得元夕狂欢显得格外诱人。 上元节这三天,无论是王公贵族、平民百姓、文人士子、和尚道士、倡优艺伎、良家妇女,在街头可以“无问贵贱、男女混杂、缁素不分”地尽情玩乐,暂时忘却日子过得有多艰难辛苦,抛开一切烦恼和不如意,享受节日狂欢的自由。 元夕之乐,首在宵禁放开,其次则在观灯赏月。王霨在一众兵马的护拥下,骑着小红马,跟随在马车之后,向庭州城内城的内南门行进。 一路上,只见昔日夜晚寂静的庭州内城街道,变得车水马龙、人潮汹涌。各坊内外,都张灯结彩,到处都是跃动的火苗以及噼噼啪啪的油脂燃烧声。 王霨细细闻了闻,既有牛羊油脂厚重的灼烧味道,也有松油树脂袅袅的植物清香。 王霨穿越之后,第一个认识的城池自然是河中之地的碎叶城。但由于唐军没有驻守碎叶城的计划,所以王霨只是简单熟悉了一下那座碛西名城,而没有机会在其中生活。 北庭都护府的驻衙地庭州城,则是王霨目前生活起居所在。穿越以来险情不断的压力,让小宅男一改前世路痴的本性,找到各种机会查阅地图、实地勘察,终于弄明白了庭州城的大致构造。 庭州城作为丝路名府和碛西重镇,依托交河支流金满河而建。金满河至西北流向东南,在庭州城西北角附近恰好分流为东西两段,然后再在东南处汇合,成为庭州城天然的护城河。 庭州城所在地扼守丝路中段北道,是陇右、漠北进出碛西咽喉要道。汉朝凿空西域之时,此地就是车师后部的王城所在地。 贞观年间,太宗皇帝派侯君集征讨高昌,便在此设立了庭州;高宗皇帝在显庆三年大规模扩建修整庭州城,并依照东西两河渠的走势,建筑了这座南北长、东西短不规则的长方形城池,与四四方方、类似长安的碎叶城风格迥异。 由于庭州城为北庭都护府的驻衙所在地,故在城内东北角,又依靠着东、北两段城垣,修筑了一座内城。节度使衙门、各级北庭官署和北庭官员的内宅都在内城之中。 内城不仅城墙要比外城更为高大、厚实,更驻扎有一只600余人的北庭精兵,为保障北庭要员的安全提供了全方位的保护。这内城可谓庭州的城中之城,非达官显贵不得入住。 为了最大限度保护内城的安全,内城只有两座城门,一座是与外城共用的东城门,门外就是通往陇右、通向长安的通衢大道。 内城南墙还有座内南门,是联接内外城的唯一通道。内南门修建得非常坚实,如同戍守边疆的堡垒一般,门外更是穿河引渠,形成了一道护城河。 城内若有变乱,驻扎在内城的士兵只要扼守住内南门,就可攻可守,足以守卫北庭要员的安全。 此刻王霨一行北庭“衙内”,就是要通过内南门,前往外城。 查验过王勇等人的腰牌之后,内南门的士兵转动绞车,放下了吊桥。 虽然是今日是全城狂欢的上元夜,但驻守内城的士兵依然一丝不苟地忠于职守。 王勇和守城火长攀谈的时候,王霨瞟了一眼紧紧跟随着阿史那霁昂的李定邦,暗暗感叹道:“现在还是天宝初年,边地军队里就出现了兵为将有的苗头。由兵部任命的堂堂武将,都甘愿屈节保护副都护的衙内,未来藩镇权威之炙手可热可想而知!” 当然,抱怨的时候,小宅男显然自动忽略了王勇对他的贴身守护,也忘了自己也是个不折不扣的“小衙内”! 跨过吊桥之后,王霨一行来到一条宽50余米、东西走向的横街上。 王霨看见这条横街,就不由想起后世新闻里面反复出现的断头路。横街西起外城西门,东止东城墙。由于东门为内外城共用,所以庭州外城的东西二门并不完全对照,这也就导致宽阔的横街实际上是条死胡同。 横街在沟通东西城区的同时,也起到了区分南北城的作用。 庭州城作为军事和商贸功能兼具的重镇,既驻扎有一万多人的瀚海军,也有来往如织的丝路商旅。 横街往北,除了内城之外的广大区域里,有数十个军营,大部分瀚海军将士都在此服役。 由于瀚海军马匹众多,外城北门外面,还有一圈低矮的羊马城,专门放养着瀚海军的马匹和牛羊。 瀚海军的家属及和军队相关的各方人员,则多居住在北城的其他里坊里。 由于军士众多,整个北城充满了肃杀庄严之气。 而横街之南,气氛则和北城差异甚大。首当其冲的,是庭州城最繁华所在的南市。 和长安城东西二市的结构不同,庭州城由于东西狭隘,只在南城靠西的位置设立了一座南市,规模要小于长安城的东西市。 不过由于处于丝路要冲,东来西往的胡汉商队频繁光临,各方势力也纷纷设立商铺,因此,庭州城南市的繁华程度并不比长安西市逊色太多。 第二十六章:元夕夜放花千树 三 上了横街之后,王霨一行向西走去。庭州内城虽然灯火灿烂,但由于居住的多是各衙署的官吏及军队,故只是挂起了灯火,却不是十分热闹。 出了内城,气氛立刻变得不同,宽阔的横街上摩肩擦踵,车流人流集聚在一起,亮若河汉。 横街上最吸引人眼球的,是那些精彩纷呈的文艺表演。一群群身穿锦绣华裳的乐工们,坐在一辆辆吱吱呀呀的牛车上,顶着如水的月光和明亮的灯火,吹拉弹唱、招摇过市。为了吸引人们的关注,乐工们将自己的牛车也装扮起来,有的给挽牛披上虎皮,有的将牛车装饰成犀牛、大象…… 另有各种杂技百戏艺人,在牛车旁边、在道路两侧,跑旱船、走绳索、吞钢剑、口吐莲花、摔跤相扑、舞马斗鸡、拔河钻火圈……可谓是八仙过海各显其能。 王霨骑在小红马上,望着欢天喜地、热闹纷纷的人群思绪万千。 此时此刻,大唐天下海晏河清,普通民众安居乐业,一眼看去真是昌明隆盛、花柳繁华。可谁能想到,不过区区七年之后,将会有场天崩地裂、地动山摇的浩劫席卷天下,整个华夏都将坠落于无边的兵燹和黑暗之中。 如果这场浩劫只是一场普通的朝代更替也就罢了,王朝兴替自有缘由,王霨可能会选择寻找不被战火波及的所在,隐居山林、明哲保身。 可这场浩劫不同于普通的朝代更替,实际上也没有实现朝代的变换。但它比王朝交替带来的“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更可恶,因为它扭转了中华民族雄健、阳刚的精神气质,改变了华夏文明开阔、包容的博大胸怀,打断了汉家儿女开拓、进取的探索步伐。 浩劫降临之时,本来负责御敌于外的燕赵军队异化为毁灭华夏文明的叛军,本来负责开拓进取的安西、北庭将士不得不回师勤王,本来是藩属势力和羁縻对象的回纥、沙陀、党项等族,反而乘机扩张…… 浩劫过后,元凶虽灭、祸源难断,河北藩镇割据、朝堂牛李党争、中枢宦官擅权,整个大唐,陷入了无休无止的内耗和争斗,国力大减、全面收缩。 河中之地、葱岭以西,药杀水、乌浒河依旧滔滔,弓月城、碎叶镇雄伟依旧,可汉家儿女在唐之后,再也不曾踏足此地!宋不见敦煌、明止步哈密,汉唐伟业不复见于人世,汉家故土沦为华夏异域…… 想到这里,王霨不禁心如刀割、泪垂欲滴,这番痛苦,远超过对阿史那霄云的纠结。 在这一刻,王霨再次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深沉责任,重重地压在了自己的肩上。 或许自己的穿越,并不只是上天的戏弄和偶然;或许自己的穿越,真的肩负有冥冥的天意和沉甸甸的责任。可能真的是自己在碎叶城遗址的感慨惊动了上苍。 无论如何,既然穿越而来,这个大唐,就应该因为自己而变得有所不一样! 感慨之后,王霨又有点茫然。来到大唐已经四个月了,可千头万绪,王霨还没有完全想明白,自己应该从何入手改变大唐。 搞火药、鼓捣蒸汽机,在大唐进行技术流升级改造?一来尚不现实,二来也存在技术扩散的风险,不能轻易出手。况且王霨作为一个文科生,对高精尖的技术大创新只能哀叹“臣妾做不到啊!” 当然,王霨现在一直在用加了密的简体字,全力记录下自己记忆中的各种技术创新,努力寻找适合唐朝生产力水平和自己需求的突破点。 抄诗词、写文章、编报纸、搞改革?这方面王霨倒是有些心得。可问题是,现在的王霨只是个十岁幼.童,虽然有个从七品的朝散郎官身和北庭节度使之子的衙内身份,但距离影响朝政、推动改革还有非常遥远的距离,王霨也只能先将这些闪闪发亮的金手指记录下来,免得自己以后忘了。 不过在迷茫之中,王霨还是寻到了一件急需改变的历史事件,那就是在王霨前世被网民讨论得纷纷扬扬的“怛罗斯之战”! 从碎叶城外偶遇艾妮塞小公主开始,王霨就惦记上了此事,他觉得从王勇救下艾妮塞那刻起,历史已经有所不同了。 朦胧中王霨记得,历史上的怛罗斯之战爆发于天宝十年(751年),以黑衣大食的胜利而告终。具体的战役细节王霨记得不清楚了,但他印象特别深刻的是,怛罗斯之战爆发的时候,黑衣大食已经基本上完全取代了白衣大食,初步统一了整个大食帝国。 而高仙芝对此知之不深,安西军本来只是出征讨伐石国,却不得不面临数倍大食军队的围攻,最终大败而归。 如何改变怛罗斯之战的结局呢?从碎叶城班师回庭州的一路上,王霨都在反复纠结于这个问题,并终于想出来一个自己也没有完全把握的方案。 在揭露粟特商人谎言之后,王霨借势对王正见说心中多了些见识,就是为了引起王正见的重视。 在吸引了王正见和杜环的注意之后,王霨借向父亲请教碛西形势的名义,给王正见灌输了关于大食帝国的诸多记忆。 而久经沙场、节制一方的王正见,立刻强化了关于大食的情报收集,最终得出了要尽快打击黑衣大食,维系大食国内乱的结论。 王正见作为北庭节度使,对朝堂事务尤其是碛西军政还是具有相当份量的影响力的。 利用进献天马的机会,王正见委派阿史那旸进京面圣,当面将牵制黑衣大食的战略设想上报李隆基。但最终的结果如何,王霨还一无所知。 李隆基是否能够充分重视黑衣大食的威胁?李林甫是否会掣肘王正见的计划?北庭军能否完成安西军没有完成的任务?……王霨心里满满都是大大的问号!猛烈的北风卷动着他身上的狐裘,都不曾让他有丝毫地分神。 “霨弟在发什么呆啊?”王绯透过车窗目不暇接地观赏百戏的同时,忽而留意到神游天外的王霨。 “他还在回味着我家姐姐手腕上沁人心脾的芳香吧!”阿史那雯霞语若匕首,犀利无比。 王绯和阿伊腾格娜闻言无语,只能相视而笑。 幸亏横街上人马喧嚣,王霨和阿史那霄云都没有听到车内的谈话。不然以阿史那霄云的脾气,肯定会弃马登车,进来胳肢三人一番不可。 “菊香,快到南市了吧?”王绯回头问了一句自己的贴身丫鬟,岔开了话题。 作为和阿史那姐妹来往最密切的人,她自然知道裴夫人登门祝贺之事,所以并不想在阿史那霄云的婚姻大事上过多地开玩笑。 “嗯,快到了,仆已经瞧见闻喜堂的灯轮上的花灯了,实在太漂亮了!”菊香将脑袋钻出车窗,兴奋地喊道! 王绯一行人元夕出游的终点,就是位于庭州城西南侧的南市。 南市北靠横街、东临联通南北门的南长街,是整个庭州城最繁华热闹的地方。 每年元夕,南市里的商铺都会悬花灯、扎灯轮、建灯楼、立灯树,宣传自家店铺。 各家店主都不遗余力,希望能够力压群雄,展现本店的雄厚实力。但之前每年的获胜者基本无悬念可言,都是河东闻喜堂。背靠着河东裴家和裴夫人的权势,河东闻喜堂的风头自然无人敢抢。 不过今年的形势略有变化。去年秋天,长安豪商王元宝将自家的如意居分号开到了庭州,准备在元夕灯会上大放异彩,压倒所有竞争对手。 王元宝作为大唐首富,虽然底蕴颇浅,一直为世家高族所不齿,但其财力之雄厚则罕有人可以匹敌。 据说他在长安的住宅极为奢华,宅中有间礼贤室,以金银叠为屋壁,以沉檀为轩槛,以碔砆甃地面,以锦文石为柱础。 据说他为了后花园小径的防滑,居然把铜钱穿线,砌进路面,贵其泥雨不滑。 更有人传说,王元宝家中收藏有一制作精美的龙皮扇子,每暑月宴客之时,即以此扇子置于座前,使新水洒之,则飒然风生,巡酒之间,客有寒色,遂命撤去。 更夸张的传闻是,圣人都被王元宝的财富所惊动,尝召问其家私多少,王元宝毫不谦虚地回道:“臣请以一缣系陛下南山一树,南山树尽,臣缣未穷也。” 这些传闻真真假假,是否有人刻意雕琢,谁也说不清楚。但毫无疑问的是,王元宝富可敌国,如意居财大气粗。 面对这样强劲的竞争对手,闻喜堂自然不敢马虎。为了压倒如意居,闻喜堂提前从长安请了能工巧匠,耗费数百万,费时六七天,制作了高达十二丈的巨型灯轮,放置在南市东门。 灯轮上面缠绕着五颜六色的丝绸锦缎,用黄金白银做装饰,悬挂花灯三万盏,如同彩云缤纷、霞光万道的花树一般。站在庭州城的任何一个地方,都可以看见高耸入云的巨型灯轮与星月争辉! 第二十六章:元夕夜放花千树 四 闻喜堂的巨型灯轮在正月十三正式建好。搭成之日,全城皆惊。 闻喜堂上下得意洋洋,因为如意居那边还毫无动静。 不料正月十四上午,如意居忽然组织了大量人手,将事先搭建好的各类配件迅速组装了起来,半日之内就在灯轮的对面搭起了一座高百尺、阔十余间的巨型灯楼。 灯楼通体都是用丝织品制作,上面悬满各式精巧玲珑的花灯,灯上绘龙凤虎豹等各种吉兽祥禽,或腾或跃、或起或伏,栩栩如生。花灯之间则挂着珠玉和金银穗。北风吹来,灯火点点闪耀、金玉铮铮作响,宛若人间仙境。 单从效果上看,闻喜堂的灯轮和如意居的灯楼可谓不分上下、各有千秋。 但奈何闻喜堂的巨型灯轮耗时许久,亮相之时虽然耀眼,却并无太多惊喜。而如意居的巨型灯楼则一蹴而就,仿佛平地上升起百丈高楼,令人叹为观止。 闻喜堂上下对这样的结果自然不忿,但一时也并无更好的办法能够压倒如意居。 王绯知道,裴夫人对此十分不满,昨日在家里训斥了王沛忠许久,并要求闻喜堂周掌柜尽快拿出对策,决不能输给如意居。 马车在横街与南长街交汇的十字路口左转,向南市的东门驶去。“小娘子快看,大郎君他们正在灯轮之下呢。”菊香指着越来越近的灯轮,兴奋地对王绯喊道。 王绯微微探了探身子,从车窗帘幕的缝隙中发现了王珪的身影。紧跟在王珪身后的一高一矮二人,不用问,肯定是张监军的义子张德嘉和高长史家的小郎君高仙桂。 看见自己这个异母哥哥,王绯的心情变得有些复杂。 武威张氏在陇右凉州也算得上名门,但和太原王氏、河东裴家这些顶级世家相比,影响力还是小了太多。这就决定了自己的阿娘在各个方面都被裴夫人压了一头。 幸而自己生为女儿身,裴夫人才减轻了对阿娘的敌意。后来又凭空冒出了崔夫人和霨弟,裴夫人对阿娘反而多有拉拢之意,欲图合纵连横,共同抗衡崔夫人。 对于这些内宅的恩怨纠纷,王绯甚是厌恶。世人皆羡豪门子,不知豪门深似海! 王绯有时候想,自己若生在田舍之家,或许可能更自在、舒心一些。 私下里,王绯和阿史那霄云说过自己心中的苦闷。生为嫡长女的阿史那霄云虽然和自己亲密无比,但对这种忧思并不能感同身受,只能安抚劝慰一番罢了。 平心而论,父亲大人对自己还是非常宠爱的,良好的教育、舒适的环境、宽松的空间,可以说阿史那霄云作为一个嫡女所能拥有的,自己都拥有或者说可以拥有,只是有时候自己不会像霄云一样直接罢了。 比如像坐骑,阿史那副都护一掷千金为霄云购买白练驹,曾经令庭州城的无数小娘子艳羡不已。 王绯心里也很羡慕,但她并没有说出来。她知道,自己只要给父亲大人提了,愿望肯定能够满足,但她并不愿意给父亲添麻烦。 没有想到的是,父亲远征碎叶回来之后,居然也给自己带了一匹已经被驯服的青白夹杂的幼马,虽不如霨弟的小红马超凡神骏,但一眼望去就知道是难得的良驹。 只是王绯不像阿史那霄云那么英武,需要坐车的时候,王绯就绝不会非要坚持骑自己的青玉骢。 父亲的宠爱让王绯感觉非常舒心,但裴夫人总是如同笼罩后宅的乌云一样,让人感觉不亲切、不舒服。 裴夫人生性高傲,对阿娘虽然面上客气,但并不亲热。对自己更是毫不关心,只会用《女则》这类的道德文章约束自己的一举一动,让性情稳重的王绯都有点烦躁不已。 而王珪作为嫡长子,身兼太原王氏和河东裴家厚望,自然是众星捧月的宠儿。裴夫人对他更是宠溺无比,真真是捧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口里怕化了。 别的不说,单就贴身丫鬟而言,王绯身边是菊香、王霨身边是梅香,两人都只有一位大丫鬟。而王珪从生下来就安排了兰香和荷香两个大丫鬟服侍。 由于王珪比自己大六岁,两人共同生活的交集并不是特别多。现在王珪到外宅居住之后,王绯见到哥哥的机会就更少了。 王绯对于王珪的印象总是有点模模糊糊,只记得小时候自己跟着哥哥的后面,想要一起出去玩,而他总是快速跳到果下马上,在一群家仆的护拥下找高仙桂等小伙伴玩去了,丝毫不理睬在后面哭闹的自己。 王绯到阿娘那里抱怨的时候,阿娘沉默片刻之后幽幽叹道:“豪门大族本就是如此,你既然生在此处,日日衣轻乘肥、锦衣玉食,有些东西就不能奢求了……” “小娘子,我们马上就要到了!灯轮和灯楼都太美丽了!!”菊香兴奋的尖叫声打断了王绯的回忆。 王霨一行鲜衣怒马、仆从喧嚣,在热闹的大街上也分外抢眼。王珪等人也瞧见了王绯一行的车马,已经派闻喜堂的奴仆前来迎接。 看着衣着华丽的闻喜堂仆役,沉默许久的阿伊腾格娜忽然问道:“小娘子,为何庭州城内不曾见太原王氏的商铺?” 王绯心中一动,凝视了阿伊腾格娜片刻,才字斟句酌地答道:“伊月生于碎叶,想来不曾来过庭州,更不曾去过长安和山东,对大唐世家可能缺乏了解。太原王氏声名赫赫,源于其耕读传家,而非经营商肆;武威张氏在凉州微有薄名,多因以武报国;河东裴家则官商并重,长于食货之道。其实太原王氏和武威张氏也都有自己的商队来往庭州,但规模较小,故不曾设立店铺,但有需求,也多是与闻喜堂合作。” 王绯盯着似懂非懂阿伊腾格娜,心里暗暗叹道:“不料她如此机敏,居然看出了异常之处。但以她的阅历,应该想象不到两任皇后被废对太原王氏的沉重打击吧!现在的王家如同惊弓之鸟,岂敢过于张扬啊!” 其实这些想法也并非王绯所能揣测出来的,只是她偶尔听阿娘自言自语所得来的一知半解的见识。 “绯儿,快下马车!雯霞,你也快点!霁昂,把你的马牵走!”马车外面传来了阿史那霄云清脆胜铃的吆喝声。 菊香和梅香赶忙先下了马车,然后在车门口等着。王勇和李定邦早已经率领一众牙兵下马散开,形成一个圆形的保护圈。 王绯戴好帷帽,扶着菊香的手下车的时候,听见阿史那雯霞在身后坏坏地嘟囔了一句:“不敢吆喝王霨了吧。” 王绯闻言莞尔一笑,对阿史那雯霞的执念忍俊不禁。 阿史那雯霞充满“邪恶气息”的碎碎念让王绯下车的动作慢了一下,待她下来马车的时候,王珪已经前来和诸人见礼了。 王绯细细观察了许久不见的王珪片刻,发现其实他的面容轮廓酷似父亲大人,尤其是那张线条分明的国字脸,远远看来简直如同父亲大人的翻版。 这一瞬间,王绯心中生出了一股亲切之情,无论如何,这个人是自己的哥哥,和自己拥有紧密的血缘纽带。 王绯心泛微澜之时,忽然见王珪朝自己微微笑着打了个招呼,这个笑容,让王绯心中的感动瞬间荡然无存,因为这个笑容生态王绯太熟悉了,完全和裴夫人令人厌恶的神态一模一样! “见过霄云妹妹!几日不见,妹妹神采更胜往昔!”王珪自认为潇洒地向阿史那霄云弯腰拱手作了个揖。 王绯站着阿史那霄云的身侧,望着王珪灼灼的眼神,心有忽有所感,扭头一瞥,发现王霨站着稍远的地方,死死盯着王珪的一举一动。 而王珪身后矮胖的高仙桂,更是紧张不已地用目光上下偷瞄英姿勃勃的阿史那霄云。 王珪的另一个小伙伴张德嘉,却远远地拖在后面,丝毫没有上去和阿史那霄云见礼的打算。 阿史那霄云似乎对王珪眼神中的热情毫无察觉,只是简单地回了个肃拜礼,口中回道:“有劳阿兄挂念!”然后又主动朝高仙桂拜了一下,笑着说道:“许久不见高郎君,身姿魁梧依旧啊!” 高仙桂本来想学王珪上前和阿史那霄云见礼的,却被阿史那霄云这一戏谑之语堵了回去,只好讪讪离开了。 阿史那霄云明媚如春的脸上绽放开调皮的笑容,然后一把抓住王绯的手说道:“这是你自家的亲哥哥,日日常见的,就别拜来拜去的,快随我观花灯去!” 王绯力气不如阿史那霄云,还来不及和王珪见礼就被她拽走了,只好朝王珪遥遥点了点头,算是行了个“稽首”礼。菊香赶紧跟了上去,服侍王绯去了。 王珪脸上挂着微笑,朝妹妹略略做了个揖,然后就走到阿史那雯霞和阿史那霁昂面前,笑着拱了拱手:“见过两位弟弟和妹妹!” 阿史那雯霞两眼放空,只是微微回了个肃拜礼,说声“见过阿兄”,就沉默不语了。 第二十六章:元夕夜放花千树 五 阿史那霁昂年纪幼小,又有些呆呆木木,不擅于人情往来,也只回了个礼,说句“见过阿兄”就完事了。 王珪满脸的热情遇见这两位,多少有点对牛弹琴了。 两人和王珪见过礼之后,就开始慢慢追赶阿史那霄云去了。只是以他们二人的速度,除非阿史那霄云等他们,不然永远也跟不上吧。 王霨见王珪与阿史那姐弟见礼完毕,跨步上前向王珪做了个深揖:“见过阿兄!” 王霨身后的梅香和阿伊腾格娜也急忙跟上,行了肃拜礼。 王珪蜻蜓点水一样随意拱了拱手,见四周再无他人,脸上的笑容顿时就不见了:“听闻弟弟随父亲大人去碎叶城游玩了一番,不知骑术可有长进啊?以后不会不敢骑马了吧。” 没想到王珪上来就是如此赤裸裸地挑衅,王霨愣了片刻,然后一字一句回到:“不劳哥哥忧心,某一直勤练骑术,从不敢懈怠,也不曾畏惧!” 王珪对王霨的回应并不在意,目光越过王霨轻佻着打量着阿伊腾格娜:“据母亲言,你身边这个突骑施小婢女口齿伶俐、见闻甚多,某身边的兰香和荷香都是些闷葫芦,不若你把这个小婢女送给某,某身边的丫鬟你再随便挑一个走,如何啊?” 王霨不料王珪居然张口索要阿伊腾格娜,心中顿时怒气飙升! 作为从21世纪穿越而来的新青年,深受平等、自由等现代观念的教育和熏陶,王霨连让人服侍都觉得别扭,更不可能接受这种将丫鬟当做礼物送来送去的行为! 更何况,从碎叶一路东行,阿伊腾格娜和自己相伴相行,已经是亲人一样的存在了,自己怎么可能将遭遇家国之变的弱女交给这个所谓的“哥哥”! “某深喜伊月,绝不会作什么交换的!”王霨冷冷回应道,拉起阿伊腾格娜的手就要离开。 王珪疾步刚上去,伸手拦住了王霨:“如果某一定要这个小婢女呢!?” 王霨脸色铁青,向腰间一摸,才想起今晚是出来游玩观灯,不曾佩戴自己日常练习用的短横刀。 于是他弯腰探身,从靴套里取出一把短匕,横在了自己面前:“那你就问问某这把匕首答应不答应吧!” 此时王霨也懒得叫王珪兄长了。你既然要撕破脸,就别怪我要掀桌子! 王霨手里的匕首映射着月光和灯火,寒光闪闪、杀气逼人,吓得王珪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一步。 “你这样野杂种,居然敢拿着刀对着我!”王珪被自己的失态弄得恼羞成怒,口不择言地骂道。 王霨丝毫不理王珪气急败坏的谩骂,只是紧紧将阿伊腾格娜藏在身后同时,牢牢用匕首护在胸前。 王珪更加恼怒,也开始在身上摸索,可摸了半天才发现今晚是为了给闻喜堂捧场,并无携带任何武器。气恼之际,他举起拳头就朝王霨的面门袭来。 望着王珪拳头上的细嫩肌肤,王霨一瞬间不知道如何是好,难道真要刺伤王珪吗?如果真刺下去的话该怎么收场啊? “住手!”王珪的拳头尚未抵达,就把只钳子一样的大手牢牢抓住了。 “如果伤了小郎君的话,你也无法给都护交待吧!”王勇黑着脸对王珪说道,语气虽然平静,但手上的力气却大得惊人。 “松手,你这条疯狗,居然敢弄伤我!你们眼里都只有这个野种吗!!”王珪的手腕生疼,气得大叫! “郎君慎言!不可对小郎君无礼。”王珪身后传来了王沛忠略显沙哑的声音:“王别将,大郎君、小郎君都是阿郎的孩子,也不能太厚此薄彼吧?” “某只知道奉都护之命保护小郎君,其余事项一概不知!”王勇摔开了王珪的小拳头,站在了王霨的身前,如同一堵巨石墙保护着王霨和阿伊腾格娜。 “那某就祝愿王别将尽忠尽责,可别出了什么闪失啊!”王沛忠阴深深地说道,然后一把拉着王珪离开了。 望着王沛忠离开的身影,王勇握紧腰间的横刀,对王霨说道:“小郎君冲动了,不该将匕首拿出来。刀剑俱为凶器,不可轻示于人。” 王霨苦笑一声,将匕首放回靴里,然后对王勇说道:“王勇叔叔,他刚才非要让我把伊月小娘子送与他,你说我是否应该拔刀相向呢?” 王勇听后沉默片刻,然后说道:“刀剑确为凶器,然执于仁人之手,用于守护珍爱,则可为神兵利器,斩妖除魔!小郎君,换做是某,也会选择拔刀出鞘的。” “谢谢谅解!我一定会苦练您传授的刀法,也一定会善用手中刀剑。”王霨由衷感谢王勇的体谅,穿越以来,他一直觉得王勇的能力和见识远超其军职,足以独领一军。 但王勇却甘愿担当自己的保镖,毫不计较军功和战绩,碎叶之战后的请功名单上也没有他,实在是太令人奇怪的。王霨隐隐觉得,王勇身上隐藏有什么秘密…… “小郎君,你和伊月小娘子前去赏灯吧,元夕之夜,本应该开开心心的,切莫因他人的举动而委屈自己啊!某就在附近盯着,不会再有人找你麻烦的。”王勇远远望了望在灯轮下说着什么的王珪和王沛忠,建议道。 王霨回首盯着阿伊腾格娜的眼睛,在里面看到了一分懊恼、二分厌恶和七分坚毅。 对于这个聪明、坚韧的小女孩,王霨是打心眼里疼惜。他伸手牵起阿伊腾格娜的小手,笑着说道:“伊月,我们赏灯去!什么都别怕,有我护着你呢!” 王勇望着一对小青梅竹马奔去观灯的背影,心中满满都是压抑不住的欣慰:“小郎君,你真是越来越值得我用手中的刀剑去守护啊!” 巨型灯轮之下,王珪在周掌柜及一群闻喜堂仆役的簇拥下,依然气得浑身发抖:“这个可恶的野种,竟然把刀子都亮出来了,是可忍孰不可忍!给我备马,我要去告诉母亲,让她找父亲评理去!” 王沛忠微微摇了摇头,朝周围的仆役挥了挥手,让他们都离远一点,然后拉住王珪的手,在他耳边轻轻嘀咕了几句。就见王珪的脸色迅速由阴转晴、喜笑颜开! “太好了!我就知道……”王珪兴奋地挥舞着拳头。 “郎君一定要慎言!这些腌臜之事,老仆本不应让你知道的,切记切记!”王沛忠反复交待着:“当务之急,还是赶快把如意居的风头压下去。我们以娘子的名义邀请了这么多庭州城的头面人物、小郎君小娘子前来,就是为了彻底打垮如意居,现在可不是和小野种生气的时候。” “某知道了!”王珪变回了意气风发的面貌:“咱们的秘密武器没有问题吧?母亲大人可是希望能够把如意居打得服服帖帖的啊!” “放心,老仆都安排好了。更何况我准备的不止一种手段!”王沛忠重重拍了拍手,对闻喜堂的掌柜喊道:“开始吧!” 闻喜堂的一众仆役随之高声喝道:“开始!” 余音未落,就听见丝竹之声犹如阵阵松涛,在灯轮附近缓缓响起,其中有幽怨的琵琶、有激昂的羯鼓、有律动的箜篌、有空灵的排箫…… 丝竹声由大到小、由远及近,越来越高昂,逐渐压过了北风的呼啸、盖过了人群嘈杂、掩住了车马的喧嚣。 人们纷纷驻足,寻找着音乐从何而起。但尚未找到乐师何在,就看见数百名身穿锦绣罗绮华服、满头珠翠、脂粉香气袭人的胡女,跳着欢快的舞步从巨轮后一涌而出,胡旋舞、拓枝舞,各种西域舞蹈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人群纷纷围了上来,在灯轮附近踏着丝竹的节奏载歌载舞。元夕赏灯的气氛,立刻被这华丽大方的舞蹈推到了新的高潮! 王珪看着欢跳的胡娘海洋,得意洋洋地说道:“终于压倒如意居了!” 王沛忠一直盯着灯楼的方向,轻微摇了摇头说道:“据闻如意居也有所准备,千万不可大意!” 王沛忠的话音未落,就听到一声宛若龙啸的清丽之音从灯楼后面升起。 那啸声初听起来似乎并不太高,却仿佛如春风丝雨一般,浸润人心、无可抵挡。 片刻功夫,啸声越升越高、越来越细,却忽然在半空中如灵蛇飞舞,翻身变为石破天惊的秋雨,绵绵而下、无穷无尽。 单这一声曲折往复的清啸,就镇住了灯轮这边的丝竹之声,将热闹翻腾的胡舞衬托成刺耳的杂音。人群纷纷离开灯轮,南下到灯楼处一探究竟。 王霨在拥挤的人群中紧紧抓住阿伊腾格娜的手,在她耳边说了一句:“丝不如竹,竹不如肉,如意居这边有高人!” 王勇带着牙兵紧随在王霨身后,密切关注着王霨周边的风吹草动。 清啸之声刚停,就看见一道曼妙的身姿腾空而起,踩着灯楼的栏杆如白猿攀石一般,迅速跃到灯楼的屋脊之上稳稳站住。 众人还来不及喝彩,就见那人抽出一把龙泉宝剑,在满是灯火和金银珠玉的灯楼上舞了起来。 第二十六章:元夕夜放花千树 六 长剑如龙如蛇、身姿忽腾忽越,剑舞一出,如电如雷、如江如海,顿时天地凝色、星月无光!在灯火的映射下,仿佛是九天之上的仙女降临人间,为世人舞动乾坤! 围观的人群屏住呼吸,紧张得连大气也不敢出。灯轮之下跳舞的胡娘也被剑舞的光芒所夺,停下了舞步驻足观赏! 众人看得目眩神迷之际,忽见长剑朝天一指,舞蹈戛然而止。人群沉寂了良久,才爆发出如海啸般的喝彩声和鼓掌声! 王霨低低吟诵道:“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望着阿伊腾格娜不解的神情,王霨忽然想起到,这首诗圣杜甫的名篇尚未面世呢! 于是他悄悄给阿伊腾格娜说道:“回去再给你讲这首诗。另外,考考你,这座灯楼为什么能够搭得这么快?” 阿伊腾格娜认真端详了片刻,得意地笑了起来:“小郎君,这灯楼的骨干都是粗若碗口的竹竿。如意居的人必是事先将灯楼的骨架用竹子分组搭好,并将装饰用的花灯、珠宝都提前挂好,然后才在昨日上午一口气组装完毕,让人以为是仅仅耗费半日就搭成,其实所费功夫并不少于灯轮。” “伊月真聪明,这就是如意居所施的障眼法。其实并不比闻喜堂多耗费多少钱财,只是多费了点心思、多下了点功夫,就达到了出其不意的效果啊!所以我说如意居这边有高人。而剑舞胜胡旋,用的同样是四两拨千斤的巧劲。” “四两拨千斤?”阿伊腾格娜对这个词汇甚是不解。 “这是太极的精髓所在,回家再给你细细说吧。”王霨用得超时代词汇多了,就需要面临着不断给阿伊腾格娜解释的任务。 幸而阿伊腾格娜年纪尚幼、天生聪慧,如同一个具有超级吸水能力的空白海绵,愿意也能够充分吸收王霨传授的各种稀奇古怪、杂七杂八的知识。 “四两拨千斤!?”紧跟在王霨身后的王勇听到此词之后,在心里细细咀嚼,忽而发现其中蕴含着深奥的思辨哲理和高明的格斗技巧。 惊艳的剑舞结束许久之后,围观的人群才怅然若失地离去。不少人边走边交流着方才观赏剑舞的感受,纷纷猜测舞者的身份。 有人疑心是如意居下重金请来了长安最有名的剑舞高手公孙大娘,但这个观点很快就被否定了。因为公孙大娘开元初年就已经名动京城,而刚才舞剑的身姿绝对是清丽少女,而非老妪。 因而更多人猜测,或许舞者是公孙大娘的弟子吧,传闻她手下有十三名女弟子,个个技艺精湛,若非公孙大娘的弟子,绝不可能将剑舞演绎到如此出神入化的地步。 兴奋的人们被如意居的剑舞所震撼,不少人都相约明日还来如意居的灯楼前观赏。忽然听见有人厉声尖叫:“走水了!!” 王霨听闻尖叫猛然一回头,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如意居的巨型灯楼的底部已经腾起了熊熊火苗。 由于灯楼的骨架全是又干又脆的竹子,上面又布满了花灯和丝锦等易燃之物,在北风的助力之下,火势迅速升腾,片刻功夫就把整个灯楼变成了硕大无比的巨型火炬,庭州城的半边夜空都被烧亮了! 冲天而起的火焰炙烤着周边的空气,脸上热辣辣的疼痛让王霨顾不上感慨穿越以来的各种奇葩遭遇了。 前世看多了各种社会新闻的小宅男知道,在人群如此密集的时候突然发生火灾,被火烧伤的概率其实不是最大的威胁,最恐怖的是慌乱人群夺路而逃时发生的踩踏。 王霨急忙护着阿伊腾格娜、招呼着梅香,转身贴在王勇的身后,在惊慌失措的人群中奋力向北逃去。其余四个牙兵紧贴在王霨的左右和后方,保护他免于被疯狂的人群冲击。 冲刺了数千步之后,人群的速度渐而慢了下来。王霨举目一看,他们已经奔跑到了灯轮以北数百步的地方。 王霨瞄了一眼灯轮,感慨幸而如意居灯楼在闻喜堂灯轮之南,在狂烈的北风的吹拂下,灯楼之火只是向南蔓延,而没有往北延伸。如果巨型灯轮也被引燃的话,这场火灾将难以收拾。 南市及附近各坊武侯铺的铺兵们已经接到火警,开始鸣锣引导人群,并泼水扬沙,尽力控制火势。 王勇仔细观测了一下周边,见形势安全之后,噙着手指打了个尖锐唿哨。 乌骊马闻声而至,紧张不安地嘶吼着。王勇翻身上马,指着王霨身边的两个牙兵说道:“仔细保护小郎君,千万不能有任何闪失。其余人随我前去搜寻小娘子。” 王霨望着乌骊马在人群中逆流南下,急忙四处查看,但见人群纷扰,哪里能看到王绯和阿史那姐弟三人的踪影,心里不禁火急火燎。 心念一动,王霨也尽力打了几个呼哨,努力召唤小红马。 但王霨呼唤了半天,丝毫不见小红马的身影,心里更是焦急。正无可奈何之际,忽然听见了熟悉的马蹄声。王霨抬眼一看,原来是自己的小红马拖着不知道什么东西正在奔驰而来。 待小红马到了眼前之后,王霨才发现它拖拉着的是自家一个负责看马的仆役。 那个仆役从地上爬起来之后,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嘴里唧唧歪歪骂道:“这马怎么发疯了,拉也拉不住,真是个野种!” 王霨听闻大怒,一把推开挡路的仆役,翻身上到小红马的背上。 两个牙兵大急,赶忙拉着缰绳说道:“小郎君,火势凶险,有王别将和兄弟们去就行了,你可不敢再有什么闪失了!” 王霨奋力一跳,立在了马鞍之上,一边四处张望一边说道:“我只是看看,你们别急!” 王霨放眼望去,但见南边的灯楼依然火势凶猛,火场四周围了一圈铺兵以及如意居的伙计,正在奋力灭火。 距离火场稍远一点的地方,大部分人如同奔腾的洪流一样乱哄哄地向北跑,铺兵们艰难地人流中维持着秩序。 似乎还有些呆头呆脑的人,或是在人流中茫然无措、或是傻乎乎地往南跑。 距离最近的灯轮附近,闻喜堂的伙计们如临大敌地围成一圈,护卫着灯轮和王珪等人,而王珪正在兴奋地朝着火焰中的灯楼哈哈大笑,幸灾乐祸的心态表露无遗。 王霨按照马璘的教导,如同军队里面的斥候一样,全神贯注观测了周遭的形势之后,始终不见自己在意的人,心里更加焦虑。 正煎熬的时刻,忽然听见了熟悉的马嘶声。王霨循着马嘶的方向定睛看去,只见王勇乌骊马背上负着两个女子正在人流之中努力挤出一条路来。 转眼乌骊马就到了眼前,王霨身子微蹲,从马鞍上一跃而下,急忙拉住了乌骊马,伸手去扶马上的二人。王霨身旁的牙兵和家仆们则急忙护卫着左右。 花容失色的王绯和菊香依次被王霨从马背上搀扶而下。菊香的云鬓被火燎了一口,王绯的脸上则多了些黑尘。 王霨见二人安然无恙,心中先是松了一口气,然后急忙问道:“王勇叔叔呢?阿史那副都护家的人呢?” 菊香吓得早已说不出话来,王绯稍喘了口气,然后断断续续回道:“王别将正帮着李别将寻找霄云等人……刚才剑舞开始的时候霄云不听我的非要挤到最前面,和我失散了……我不知道雯霞和霁昂在哪里……” 王霨听了之后心情更加急迫,尤其是久久不闻阿史那霄云的消息,让他内心如坠炼狱之中,忍受着种种煎熬。 “来了!来了!”马蹄声再次响起,顶着前面得牙兵们欣喜地喊道,王霨急忙向前看是谁来了。只见几名骑士翻身下马,最前面的李定邦抱着已经有些昏迷的阿史那霁昂,后面两个牙兵则搀扶着王勇。 “王勇叔叔怎么了?”王霨赶紧上前查看。 “不妨事,只是有几竿灯楼的竹骨架被火烧断了,砸了下来,某用横刀避开大部分,但还是被砸了一下,伤了腰背……”王勇边说边咳嗽,脸上全是黑乎乎的尘土。 “伊月、梅香,你们来照顾王勇叔叔。李别将,霁昂不妨事吧?霄云和雯霞呢?”王霨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加速。 “霁昂小郎君不妨事,只是受了点惊吓。两位小娘子还不知所踪。某马上带人再去搜寻!”李定邦也是满脸焦急,如两位小娘子有所不测,他不敢想象该如何面对阿史那副都护。 王霨压住了自己内心的躁动,仔细想了想前世的消防知识,然后对周围的牙兵喝令道:“多拿几个水囊来!将霄云小娘子的白练驹牵来!” 周围的牙兵一时不知道小郎君要做什么,只是机械性地去落实指令。 王霨解下身上的狐裘,摸出靴筒里面的匕首,在自己的衣袍上割下了数片布条,然后接过牙兵递来的水囊,将一片布条完全浸湿后蒙住自己的鼻子和嘴巴。 “李别将,你们也赶快找块浸水的布条蒙住鼻嘴。”王霨翻身跃上小红马,将数个水囊和布条挂在马鞍上,平静地对李定邦说道。 李定邦一时还不明白王霨是什么意思,阿伊腾格娜已经急得哭了起来,王勇更是焦急地喊道:“小郎君,你不能前去冒险!” 王霨坚定地摇了摇头,对王勇说道:“王勇叔叔,请原谅我的任性吧。但若救不出自己的伙伴们,我永远也不会原谅自己的!” 王霨两腿一用力,小红马立刻明白了主人的心意,长嘶一声、人立而起,吓得前面的人群散开了一条通道。 王霨招呼着白练驹:“走,陪我救你主人去!”然后就头也不回地鞭策着小红马向南。 李定邦等人也急忙上马跟随而上,王勇挣扎着想要再上马,可刚要动作,腰背之处就巨疼无比,让他根本无法动作,他只好让身边的牙兵们都赶紧去追赶小郎君。 第二十六章:元夕夜放花千树 七 王霨驯服小红马之后,对这匹宝马甚是喜爱。他深知在重视武功的唐朝,一匹良驹的价值是千金难买的。 为了提高自己的骑术,王霨穿越以来日日都会骑着小红马锻炼骑射之术,并亲自侍弄它的饮食,人马之间的感情特别深。 小红马也不辜负王霨的厚爱,越长越神骏,一看就非凡品。王霨唯一苦恼的问题是,迟迟没有想好小红马的名字。如果请教一下杜环的话,这点小事应该很容易解决的,但王霨想自己给小红马命名,所以迟迟没有决定。 望着灯楼前炽热燃烧的火焰,感受着脸上热辣辣的痛感,王霨摸了摸马颈问道:“怕不怕?”小红马嘶鸣一声,似乎是在鄙视主人的问题,然后一跃而起,跳过了在空中不断变幻的火焰,在一块火苗较少的空地落了下来。 马蹄所踏之处,到处都是被烧的发烫的金玉珠宝和一些烧焦的尸体,王霨仔细辨析了一眼,发现都不是阿史那霄云之后才松了口气。 白练驹微微停顿了一下,也学着小红马的样子,奋力跳跃进来。 而正在灭火的铺兵还没有来得及喝住这一红一白两匹马,就听到身后传来了密集的马蹄声,十余名骑士纷纷跃进了火场。 王霨紧紧趴在小红马的背上,一边拿着水囊不断给遮面布上撩水,一边高声喊着:“霄云!霄云!你在哪里?” 小红马经过夜斗狼群之后,显然对火焰不那么恐惧了,它不断翻腾挪移,在宛若末世地狱的火场中如履平地。 王霨也不断地给小红马身上淋水,以降低它体表的温度。 王霨嘶喊了半天,喉咙里阵阵发痒,却始终不见阿史那姐妹的回应,心情日益沉沦。 但是,王霨知道,他绝对不能接受阿史那霄云就这么离开了自己!绝不能接受自己再一次失去小雨! 叮叮当当,不远的地方忽然传来了刀剑格斗的声音,王霨用脚尖点了点小红马,小红马立刻向格斗声传来的方位奔去。白练驹紧紧跟在小红马的身后,不断躲避着地上的障碍之物。 格斗声越来越近,王霨抬头观望了一下,才发现他已经基本穿过了整个火场,来到了如意居灯楼最南侧的位置,火势也已经小了很多。 王霨循着格斗声定睛望去,发现一个蒙着紫色面纱的年轻女子,手持长剑,正和两个手持弯刀的大汉厮杀。 以王霨的眼力看来,那两个大汉的实力并不弱,一招一式都直奔对手要害。但紫纱女子显然技艺更高,如穿花蝴蝶一般,在火焰和刀光剑影之中自由穿梭。 她的长剑轻灵婉转,令人防不胜防。地上还有两具壮汉的尸体,显然已经被紫纱女子所杀伤。 王霨对双方的格斗毫无兴趣,双目四射,急着寻找阿史那霄云的踪影。忽然他看见地上有只火红色的鹿皮靴,王霨心中一动,在马上俯身拾起靴子打量了一番,正是阿史那霄云今日所穿的赤鹿靴! 王霨心中一喜,急忙喊道:“霄云!霄云!你在哪里?” 王霨的喊声让两个持弯刀的大汉失了一下神,紫纱女子抓住机会,左手在腰间一摸,一把飞刀如电射出,立刻又击毙一名敌手。 “是王霨吗?我在这里。”王霨忽然听到回应,声音也很像是阿史那霄云! 王霨立刻跃下小红马,跳到发烫的地面上,循声寻找!终于在一堆烧得焦黑的竹竿下面听到了呼喊自己的声音。 他顺手抽出一杆没有怎么燃烧的竹子,使出吃奶的力气将一堆枝枝桠桠的竹竿、花灯扫开,浑然不顾竹竿上的火苗还没有完全熄灭。 障碍物移开之后,下面是一具烧得半焦的尸首,从身上的衣饰看应该是阿史那家的仆人。 王霨费力将尸体翻看,看见了头发散乱的阿史那雯霞。 王霨急忙将阿史那雯霞扶起,张口问道:“霄云姐姐呢?” 阿史那雯霞虽然衣冠不整、披头散发,眼神却非常平静。她盯着王霨急切的眼睛,忽然痴痴笑道:“没想到你是真的痴情于我姐姐啊!?” 王霨不愿意和她纠缠,也顾不上和她讲礼节,伸手摇着她双臂吼道:“霄云呢?快告诉我!” 阿史那雯霞目光冷若冰霜,随手向左一指,说道:“我最后瞧见她是在那边,你去那边找找。你们都喜欢她……” 王霨牵过小红马,急匆匆对阿史那雯霞说道:“你赶紧骑马向南逃出火场吧,马上有水,记得把布条浸湿掩住鼻嘴。李别将带领牙兵们也在附近搜寻,你找个安全的地方等着就好了。” 将缰绳塞到阿史那雯霞手里之后,王霨赶紧牵着白练驹按照向左奔去。 这个时候,北方忽然又变得猛烈起来,本来已经变缓的火苗又窜了起来!一条火舌在风中剧烈摇摆,猛地袭向仍在拼死格斗的二人。 大汉一个不小心,持刀的手臂被长长的火舌舔了一口,动作缓了半拍。紫纱女子目光如隼、剑法犀利,自然不会放过这样的时机,一剑横抹,就了结了最后一个对手。 阿史那雯霞拿着小红马缰绳呆呆站着,望着王霨的焦急寻找的身影不言不语。 王霨顶着咆哮的北风,躲避着摇曳的火舌,艰难在地上不断寻找阿史那霄云的踪影。忽然听到背后发出呼喇喇的巨响和一个女子惊呼“小心”的声音。 王霨回头一看,巨大无比的灯楼骨架经过烈火的灼烧和北风的吹摇,终于再也挺立不住了,整个坍塌了下来。 而阿史那雯霞正站在可能被灯楼残骸压住的位置上。紫纱女子发现了险情,已经开始朝阿史那雯霞飞奔而来,无奈距离太远,爱莫能助。 在这一瞬间,王霨脑子里什么也没有来得及想,就以最快的速度扭身加速,向阿史那雯霞扑了过去。 扑在空中飞翔的一瞬间,他望着阿史那雯霞手里的缰绳,大声喊道:“抓紧缰绳!” 阿史那雯霞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王霨的意思,只是下意识用双手抓紧了缰绳,就被王霨扑倒在地。 王霨刚刚掩住阿史那雯霞,就听到了巨.物落地的响声,已经有些焦黑的竹竿撞到到了地面上,其中有根稍细的竹竿刚好砸到了王霨的背上。 “小红马,驾!”王霨不顾身上的疼痛,在地上紧紧抱着阿史那雯霞,高声喊道。 小红马反应神速,在王霨落地的一瞬间就开始加速,奋力往前一窜,恰好拖着阿史那雯霞和王霨逃离了灯楼遗骸的覆盖。 王霨急着爬起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胳膊被磨得生疼。紫纱女子已经赶了过来,收起了长剑,将他们两人扶了起来。 “没想到小郎君年纪不大,居然如此有情有义、有勇有谋,这样的郎君某最喜欢了!”紫纱女子对王霨笑道。 王霨忍着胳膊上的疼痛,对紫纱女子拱了拱手,急切地问道:“你可否见过一位和她年龄相仿的小娘子?” 紫纱女子横波流转,似乎在嘲讽王霨,然后才答道:“适才打斗之时不曾认真留意,不过某记得有位姿容秀丽的小娘子在那边被人挤倒……” 紫纱女子的话尚未讲完,王霨就已经如箭一样飞了出去,在紫纱女子指的方位仔细寻找,终于发现了阿史那霄云的另一只赤鹿靴。 王霨像疯子一样空手扒拉了半天,却毫无收获,捡起赤鹿靴搂在怀里,心中却如坠寒冰地狱。 紫纱女子满目笑意,盯着疯狂的王霨看了一会儿之后,转而对阿史那雯霞说道:“某觉得你适合练剑,若有兴趣的话在三月三之前来如意居找苏十三娘。” 阿史那雯霞一愣,不解紫纱女子的意思。 但紫纱女子已不再解释,而是对王霨高喊道:“小郎君以后切记一件事,听人讲话要听完。某记得适才有位姿容秀丽的小娘子在那边被人挤倒,险些被人踩踏,就出手相助,想将昏迷过去的小娘子带到如意居里。不料半路发现这四个纵火的狗贼,才先将小娘子放置在那边安全的地方。若不是因为救助小娘子耽误了片刻,杀这四人岂会浪费某这么久的时间。现在你们随某去找小娘子吧!” 王霨听了紫纱女子的解释之后内心狂喜,拔脚就要奔跑。不料忽然浑身酸软,瘫倒在了滚烫的火场里。在意识完全消失之前,王霨感觉紫纱女子抱起了自己…… 阿史那雯霞骑上了小红马,看着被紫纱女子卧放在白练驹上的力尽虚脱的王霨,眼神变得特别复杂。 王霨身上的衣裳早已经被火苗东一口、西一口吞噬得遍布窟窿,仿佛是个叫花子一样。可他浑身上下却散发着夺目的光芒。 阿史那雯霞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眼前的这个奇怪的男孩,明明看起来满脸稚气,却似乎又成熟和勇敢得不像样子。 昏迷中的王霨对此一无所知,只是紧紧搂着赤鹿靴,口中喃喃喊道:“小雨!小雨!霄云!霄云!” 阿史那雯霞认真辨析着王霨口中的喃喃之词,面色微变,双目却依旧静若秋水、波澜不惊,仿佛永远不会有任何东西让她心动和疼痛。 尚未完全离开火场的时候,阿史那雯霞隐隐听到身后传来隆隆的马蹄声和数十人焦急呐喊声:“霄云小娘子!霄云小娘子!” 阿史那雯霞脸部轻微抽动了一下,然后迅速浮现出了恶作剧的神情。她对身后的呐喊毫不理睬,反而轻拍了一下小红马的脖颈,对它说道:“小红马,赶快跑!离开这里吧!” 骑着小红马在火场中驰骋了片刻之后,阿史那雯霞忽然自言自语道:“小红马,我给你起个名字吧。虽然你的主人不是我,但你的名字却是我起的,好不好?” 北风依然呼啸,火势起起伏伏之后,终于被控制住了。谁也没有想到,热热闹闹的赏灯观景演变成一幕人间惨剧。 瀚海军的两个步兵团和一个骑兵团都被杜环奉令调动前来灭火和维持秩序,整个南城到处都是哭儿唤女、凄凄惨惨之声。 只有闻喜堂的伙计们微微感到庆幸,没有想到居然在看似输定的时候意外得天火相助,压了如意居一头。 王珪更是喜不自胜,不仅在气势上压倒了如意居,更是让自己最讨厌的野种也在火灾中受了伤,实在是双喜临门,他不断用兴奋的眼神望向自己的母亲,只是不敢在阴云满面的父亲面前过于暴露内心的狂喜。 张夫人抱着脸上花里胡哨的王绯痛哭不已、崔夫人紧紧搂着尚未苏醒的王霨俏面含威,腰背受伤的王勇和一众北庭牙兵都羞愧地站立在一旁。 李夫人则是一手搂着刚刚清醒过来的阿史那霄云、一手抱着神情依然木木的阿史那霁昂放声痛哭,阿史德夫人和神色平静的阿史那雯霞依偎在一起。 神色焦急的王沛忠则没有王珪那么乐观,他心里不断盘算着没有归来的四个人,心中实在难以平静,如意居的实力远超他的想象,他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 从现在起,闻喜堂必须着手防备来着如意居的猛烈反扑。而更让人担忧的是,此次意外是否会暴露闻喜堂的隐藏实力,是否影响裴夫人交办的首要任务呢?王沛忠想着如忠犬一样的王勇和足智多谋的杜环,心里实在没有底!他唯有期望之前所做的努力,能够瞒住对方。 第二十七章:中庭地白树栖鸦 上 王霨再次觉得,自己仿佛是在茫茫的黑色原野上奔跑。整个世界空荡荡的,让人倍感孤独、漫无目标、不知所归。 拼命奔跑的时候,四周忽然腾起了炽热的火焰,摇摆不定的火苗狞笑着,点燃了一望无际的原野,整个世界顿时变成了无边的修罗地狱。 在肆虐的火焰之中,遥遥传来了“王霨!救救我!”的呼喊声。 王霨不用仔细分辨,就知道这是来自小雨的呼唤。 听到了熟悉的声音,王霨心中且喜且惊,喜的是这个世界终于不再空虚,自己依然保留着拥有深爱之人的机会;惊的是,深爱的人也处于危险之中,自己仍然有可能痛失珍爱。 这种感觉,仿佛溺水的人在拼命挣扎的时候,忽然惊喜于手里抓住了些东西,却又迅疾发现,自己抓到手的不过是根细微的稻草。 “小雨!小雨!”王霨疯狂呐喊着、奔跑着,心脏激荡如羯鼓,血液沸腾如燃烧。 终于,在一片燃烧的灯楼废墟之中,王霨寻找到了那倒在血泊里的熟悉身影。 王霨不顾灼热的火焰和呛人的烟尘,一把抱起了她,将不省人事的爱人抱在了怀里,希望用自己的心房和体温将她唤醒。 可抱起之后仔细端详才发现,自己怀里的人并不是日思梦想的小雨。 这张脸虽然酷似小雨,可认真分辨,还是会发现细微的不同之处。 这是谁?王霨心里满是疑问。忽然心念一动,如海的意识和记忆压迫而来,让他感到头疼欲裂。 “霄云,这不是小雨,这是阿史那霄云!”王霨忽然明白了过来:“小雨在另外的世界应该活的好好的,是我遭遇打劫身亡,倒在血泊里的人其实应该是我,那种伤心欲绝的心痛应该是小雨失去我之后的心境吧。而我在火海里拼命寻找的人则是小雨投射到这个世界的影子——阿史那霄云。” 一念通达之后,整个世界忽然开始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残破的废墟如同时光倒流一样,逐渐变回灯火繁盛、琳琅满目的巨型灯楼;熊熊的火焰如同被铁扇公主的芭蕉扇扇过了一般,迅速钻回了大地之中;而空旷无边的原野上,城墙、市场、宽街等诸多华丽、巍峨的唐式建筑缓缓升起…… 整个场景有点像电影《盗梦空间》里构筑梦境的过程,也有点类似美剧《冰与火之歌》的片头。 想到《盗梦空间》,王霨猛地睁开了眼睛,发现自己躺在柔软的床上,一切幻影和梦境都在此刻完全消退,眼前唯有一片漆黑。 “会不会此刻我正身处托克马克死的某个医院之中呢?之前关于碎叶大战、庭州火灾的种种都只是南柯一梦呢?”王霨心里还残留一丝丝幻想,他抬起沉重的胳膊,伸手想在床头墙壁上寻找电源开关。 一缕烛光忽然亮起,空气中有股幽幽的香草味悄然蔓延。 “小郎君,你醒了!”王霨耳边传来了阿伊腾格娜喜极而泣的声音。 王霨微微苦笑了一下,最后一丁点幻想最终还是如晨露曝于烈日、如铁石沉于.大海。 “真的回不去了啊!”王霨心里暗暗叹道:“小雨,希望你能够在没有我的世界里寻找新的幸福。而我,也将要全身心地投入到大唐的生活之中,尽我所能去守护大唐的荣耀和华夏的文明。” “霨儿!霨儿!”里间的动静惊动了在外间和衣不眠的崔夫人,还没有等阿伊腾格娜过来禀告,她已经如同旋风一样冲进了里间,紧紧抱着王霨痛哭不已。 “阿娘,某没事了,你不用担心!”王霨感受到崔夫人浓浓的母爱,心潮澎湃。 穿越以来,虽然遭遇了诸多危险和意外,但来自父母的深沉关爱,让王霨特别安心和依恋。 在穿越前的世界里,王霨在12岁的时候就离开父母,上寄宿制的初中和高中。然后又远离家乡,前往北京上大学、工作。 在这十几年里,王霨和父母的联系虽然很多,但朝夕相处的日子屈指可数,这大概也是现代文明生活所不可避免的代价吧。 前往吉尔吉斯斯坦旅游前,王霨还和小雨商量,两人这几年努力工作、多积攒点钱,尽快在北京买个大房子,结婚后可以将两边父母都接过来住。 不料婚期尚未定,自己就横遭变故,穿越到了大唐天宝年间。 而在大唐,后世所谓的核心家庭模式特别少见,生活在庞大的家族之中是大多数人的常态,与父母共同生活的时间也就要比后世要多得多。 这一点让王霨感到微微有点不习惯,但同时也填补了他内心深处的某种情感缺失。 “傻孩子!你才10岁,怎么就要冲进火场去救人啊!你知道不知道,如果你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对得起你的父亲和……和……姨娘啊!”崔夫人眼泪稍稍止息之后,就忍不住开始数落王霨。 王霨对这种饱含爱意的责备并不反感,他想起前世父母的唠叨,心中满满都是感动。 于是他一字一句地品味着崔夫人的唠叨,回想起自己骑着小红马冲进火场的情形,才发现还有特别急需关心的问题没有问呢! “阿娘,我当时什么也没有想,就是怕自己熟悉的人被火烧伤了。阿史那霄……阿史那副都护家的几位都没事吧?现在是什么时候?我当时是昏迷了吗?” 王霨问的时候,差点脱口而出就要直接问阿史那霄云的情况,但脱离了火场的险情之后,王霨一时也不想把自己对阿史那霄云的在意表露得太多。 崔夫人用玉指轻轻在王霨的额头上点了点,不理睬他的问题,继续奚落道:“人小鬼大的孩子,你才多大,就想着去救别人了!水火无情,你别以为自己学了点骑术和刀法就能够去救人了……” 王霨焦急地想知道答案,奈何崔夫人就是只字不提他关心的事,反而只是不断奚落他。 王霨急得不行,但也毫无办法,只好把求助的目光投向阿伊腾格娜。 “娘子,此刻已经是十六日的丑寅之交了。您守了大半夜,一直不曾休息,不若回房休憩吧。大夫不是说了吗,小郎君只是因气急攻心之故,导致气力虚脱,醒来就不妨事了。这边有我和梅香照应呢,您放心。”阿伊腾格娜趁崔夫人停顿想词的功夫,见缝插针说道。 崔夫人停住了对王霨的奚落,抬眼看了看开启着窗棂的窗户,只见窗外圆月银亮如盘、庭院内万籁俱寂,似乎这只是个普通的月圆之夜。但遥遥传来的士兵巡逻声和哭喊之声,依旧提醒着庭州城居民刚刚发生的惨剧。 崔夫人停顿了片刻,望着急不可耐的王霨,脸上浮现出一丝欣慰:“霨儿,虽然你如此冒险不对。但想来你的父亲,也会乐于看到,自己的儿子具有一颗宽厚仁义的心和不畏艰险的勇气。尤其是你还临危不惧,在灯楼坍塌之际救下了阿史那雯霞,实在难得。李夫人和阿史德夫人都特别感谢你,你刚昏迷不醒的时候,她们还带着霄云、雯霞和霁昂来看过你。你这会儿也别担心别人了,好好休息,尽快将身体养好。” 听崔夫人提到父亲,王霨赶紧问道:“父亲大人还在处理火灾之事吧?此事对父亲会有什么影响吗?王勇叔叔的伤不碍事吧?” 崔夫人这次没有再故意拖延,而是直接回道:“圣人对你父亲颇为欣赏,此刻又是用人之际,想来不会有太多责难。只怕有人借题发挥、浑水摸鱼,借此事攻讦你父亲。此刻他正在前衙和杜判官等人商议救治伤者、调查起因等事。王别将只是受了点皮外伤,大夫说休养十几日就好了,只是这段时间他不能骑马了。” “阿娘,某知道火是怎么烧起来的!”王霨想起了在火场中与人格斗的紫纱女子,对灯楼突然起火之事心中已经隐隐有了猜测:“某要去告诉父亲大人。” 王霨一边说,一边着急找寻自己的衣服。阿伊腾格娜跨步上去,将一套早已准备好的干净衣裳放到了床上,并开始帮着王霨穿戴。 崔夫人无奈摇了摇头,本想劝阻一番。但看着王霨急切的神态,不忍打击他的热情,也怕真的事关重大耽误不得,就只好默许了王霨的想法,并开始帮着笨手笨脚的阿伊腾格娜给王霨穿衣。 崔夫人望着穿戴完毕的王霨,目光中带着掩饰不住的欣赏和怜爱:“不觉霨儿已有芝兰玉树之态了,若你……若你姨娘能看到的话,当喜不自胜吧。” 王霨急着去找王正见,对崔夫人的话并没有深思,只是随口问了一句:“阿娘,我还有个姨娘吗?怎么从来没有见过啊?” 崔夫人听后神情微恸,然后才忍着悲伤对王霨说道:“我有个阿姐,她特别喜欢你,可惜你很小的时候她就过世了……你也不需知道太多,只要知道你姨娘特别疼爱你就够了。” 王霨听了一愣,仔细搜寻自己的记忆,却并无太多关于这方面的记忆和信息。看来这个姨娘过世的时候,自己真的还很小吧。 王霨发愣的功夫,崔夫人对阿伊腾格娜交待道:“伊月小娘子,这深更半夜的,某不方便去前衙,还请你照顾好霨儿!” 阿伊腾格娜连忙回道:“娘子说笑了,服侍小郎君是仆之本分,必当尽心尽力。” 王霨拜别了崔夫人,推门而出,带着阿伊腾格娜走到了如水的月光之中。 王霨住的庭院并不大,是个精巧的小四合院落。院落的中庭种植着几颗大柳树,时值冬春之交,柳树枯枝萧索,几点寒鸦栖在枝头,将月光衬得愈发清冷动人。 王霨看了一眼阿伊腾格娜手中的灯笼,笑着说道:“伊月,把灯火熄了吧。月色明亮,不必再用灯火增辉。” 阿伊腾格娜依言吹熄了右手提着的灯火,两人静静披拂着如纱清透的月色,漫步向前。 此时此刻,王霨感觉心思一片轻灵,诸多烦恼不再加身。看着和自己相伴而行的阿伊腾格娜,王霨心中也充盈着亲切和关心。 第二十七章:中庭地白树栖鸦 下 “伊月,醒来一直和阿娘说话,不曾问你的情况如何?”王霨笑着问道。 “某未曾受伤,不妨事的。”阿伊腾格娜回答的声音细不可闻。 “伊月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吗?”轻灵的月光让王霨的心变得更加细腻和柔软,所以他敏锐地察觉到了阿伊腾格娜话语里一直压制着的那一点点不开心。 “某没有什么不开心的,只是恨自己年小力薄,遭遇变故之时,不仅无助于小郎君,还总是给你添麻烦,并需要你来保护我。”阿伊腾格娜幽幽说道。 王霨听后心中更是怜惜,他双手捧起阿伊腾格娜的左手,朝小手上轻轻哈了一口热气:“你不应该这么想,男人保护女人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我是男孩,又比你年长,自然应该是我来保护你,难不成还得让你手持利刃守护在我身前吗?” 阿伊腾格娜听后低头不语,眼圈不觉有些微红,带着哭腔说道:“我只是觉得自己很没有用……” 王霨抓紧了阿伊腾格娜的手,尽量用自己最阳光、最爽朗的声音说道:“你怎么会没有用呢?你如此聪明、可爱,如月皎洁、如珠瑰丽,我觉得能去保护你简直是我的福气和造化!” 阿伊腾格娜听了王霨的油嘴滑舌之后,不禁破涕一笑。 看见阿伊腾格娜绽放笑颜,王霨暗暗松了口气,前世追小雨时练就的无敌功法看来是百试不爽、古今通吃啊!无论哪个时代的女孩子都喜欢听这样的话啊! 笑容过后,王霨看着弱柳抚风般的阿伊腾格娜,想起她遭遇的家国之变,心中翻涌起滚滚思绪。 突骑施汗国的所作所为,在大唐君臣眼中自然是无法容忍的背叛和逆行,必须出兵征讨;而在突骑施人眼里,争取自己部族的生存权利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因此在大唐、吐蕃、大食之间搞平衡也是必须的选择。 学习过政治学,研读过克劳塞维茨《战争论》的王霨知道,战争无非是政治通过另一种手段的继续。 碎叶之战,从根本上讲,只是大唐、吐蕃和大食三大势力争夺河中地区的一个缩影。 而在河中地区铁骑纵横的突骑施人,只是三大棋手争夺的棋子,大唐用之以抵御大食、吐蕃拉拢之以西进河中、大食削弱之以蚕食昭武之地。 历代突骑施可汗的终极目标,可能都是为了能够摆脱担当棋子的命运,翻身成为棋手,至少能够成为河中这盘小棋局的执棋手。 拥有这样的理想并没有错,但缺乏实力支撑的理想总是容易成为空中楼阁。 突骑施人欲图摆脱大唐的羁縻,最终得到的只能是无情的打击和灭亡。 当然,王霨并不是在同情突骑施人。他从政治学的角度理解突骑施汗国的行为逻辑,也佩服移拔可汗在碎叶之战中表现出的智慧和勇气。 但从大唐的利益看,如果纵容突骑施汗国坐大,唐军将会彻底失去对河中之地的控制力和影响力,丝绸之路带来的贸易利润也会被突骑施汗国分走一杯羹。 而更为重要的是,对于深喜拓边、极重颜面的天子而言,突骑施汗国的行为是对他天可汗权威的无情挑衅,不彻底打击的话,周边各藩属势力将轻视大唐的权威,迅速分崩离析。 但是,无论怎样去分析战争的合法性和必要性,由战争带来的人间惨剧总是令人无奈和叹息。 阿伊腾格娜本应该是个开心自在的突骑施郡主、艾妮塞也本应享受着大食公主的优渥待遇。而无情的战争毁灭了这一切,改变了所有人的命运。 想到这里,王霨再次想到几年之后就要面对的,将整个天下拖入到血海之中的恶战,心中不禁再次一紧。 自己必须加快步伐,为改变这个华夏文明的噩梦而努力。而当下最急迫的,则是守护好身边每一个值得自己珍惜的人,比如霄云、比如伊月…… 王霨信步于月光之中,思索着未来种种,久久不语。阿伊腾格娜观察着王霨的神态,犹豫了半天,才悄然问道:“小郎君是在担忧霄云小娘子吗?” 王霨一愣,刚才自己心里确实想到了阿史那霄云,不由惊道:“有这么明显吗?” 王霨的回应让阿伊腾格娜手里的灯笼微微晃动了两下,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紧张。 迅速平复了心绪之后,阿伊腾格娜笑着回道:“我对抓捕天马前小郎君识破粟特商人时所用的小技巧很感兴趣,之后就一直用心揣摩,常常留意每个人说话以及思考时的神态。对于小郎君自然观察很多,发现你回到庭州之后,见到霄云小娘子时,脸上常有混杂着羞赧和欣喜的神情。刚才见你又有这样的神情,就试探着问了一句。” 王霨听了之后,很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伊月的聪慧简直要逆天了,这么快就让我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阿伊腾格娜静静听着,如月光一样静怡。 王霨想了又想,才又说道:“霄云小娘子长得酷似我的一位故人,所以难免见之则喜。” “故人?”阿伊腾格娜慢慢品味着王霨的话,同时抬头观察王霨的神态,似乎在确定他是否撒谎。 “伊月,别用这种神态看我,我没有说谎!”王霨佯怒,用手挡住了自己的脸。 “看来小郎君说的话是真的。”阿伊腾格娜也被王霨的举止逗笑了。 “看来我得收敛点自己的情绪了。”闹过之后,王霨幽幽说道。 “小郎君何出此言?”阿伊腾格娜不解地问道,旋即自己回答道:“怕给霄云小娘子带来麻烦吧?” 王霨不料她这么快就猜到了自己的心思,轻轻点了点头,就不再言语了。 阿伊腾格娜也沉默了片刻,然后才幽幽说道:“不过霄云小娘子明艳不可方物,确实招人喜欢。” 王霨听后点了点头,没有否定,却也没有再说什么,他觉得气氛变得有那么点诡异,似乎和阿伊腾格娜分享对阿史那霄云的感觉有点说不出来的别扭之处。 前世的时候,王霨和小雨可以说是青梅竹马、同学多年,彼此又是对方的初恋,所以追求起来得心应手、水到渠成。 而这也说明,小宅男在感情问题上的理解力和战斗力并不高,之所以能够避免单身,靠的完全是福气和运气。 阿伊腾格娜见王霨许久没有更多的回应,便皱眉想了一会儿,轻笑着问道:“小郎君,你可知道我最熟悉谁说话的神态?” 阿伊腾格娜略显调皮的问题将诡异的气氛一扫而空,王霨挠了挠头,不解地反问道:“难道不是我吗?” “不是小郎君。”阿伊腾格娜满脸坏笑地摇了摇头:“再猜?” “容我三思……”王霨学着《三国杀》里孙权的表情,用右手比划出个八字放在下巴上,故作沉思状。 阿伊腾格娜看着王霨搞怪的神态,愉快地笑了起来。少女的笑声如同叮咚的泉水一样悦耳,让寂静的冬日庭院一瞬间增添了几许春日的气息。 “我知道了!”阿伊腾格娜的笑声让王霨感觉特别舒适和享受:“一定是裴夫人的神态!” “小郎君为什么会这样想呢?”阿伊腾格娜没有说对不对,而是歪着脑袋反问王霨。 “兵圣孙子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换成你们草原上的话说就是:要了解自己的朋友,但更要了解自己的敌人。裴夫人三番两次刁难你,以你的聪明,肯定会去认真研究她的神情的,以便及时作出判断啊!”王霨的回答引经据典,听起来头头是道。 “小郎君也很聪明哦!”阿伊腾格娜故意学王霨夸她的语气说话,然后停顿了片刻,微有疑问地说道:“你分析得很有道理,《孙子兵法》里的话我之前也听父汗多次说过。反而是你说的草原上的话,我想了半天,也没有想起来有哪个草原上的英雄说过这样的话。” “哈哈!终于难住伊月了!”王霨开心地笑了起来:“那句话本来就是我杜撰的,你怎么可能听过呢!?” “小郎君,你太坏了!害的我想了这么久,闹半天是你瞎编的啊!”阿伊腾格娜挥起小粉拳狠狠地在王霨的背上锤了两下,这一刻,她又一次想起了忽都鲁,他也总是愿意忍受自己的调笑和锤打。 “哎呦!”王霨发出一声惨叫,蹲在了地上:“伊月,你砸到我昨晚受伤的地方了!疼死了!” 阿伊腾格娜闻言大惊,急忙把灯笼扔在一边,蹲下来帮王霨按摩背部,并不住问具体是哪里难受。 王霨舒舒服服享受了半天小萝莉的按摩,然后才怪笑一声蹦了起来:“伊月,你又上当了!” 阿伊腾格娜急的又挥起了小拳头,王霨撒腿就跑,一溜烟地朝前衙飞奔而去。阿伊腾格娜则气冲冲地追在后面,扔在地上的灯笼也不管了。 栖息在庭院柳树上的乌鸦,被少男少女的欢闹声惊动,它扑棱着翅膀,在圆月当空的庭院上飞了半圈,嗄嗄叫了两声,发现没有什么危险之后,就又落在了刚才的枝桠上,继续酣睡。 而少男少女欢乐的身影已经远去,只留下满院温柔多情的月光。 在同一片月光之下,在另一个庭院里。阿史那雯霞翻来覆去、耿耿难眠。 昨晚发生的事一遍遍地在自己眼前回放,她无论睁开眼还是闭着眼,都会看到那个勇敢的身影,也都会想起他将自己扑倒的一幕。想起这些,她的心如小鹿乱撞、砰砰直跳。 但想起他焦急寻找自己姐姐的疯狂,她的心仿佛被刀扎一样。 阿史那雯霞之前虽然无数次嫉妒过自己的姐姐,嫉妒她的嫡女身份,嫉妒她的高贵血统,嫉妒她的活泼明艳。但和这一次的嫉妒相比,之前种种简直都像过家家一样令人觉得无足轻重了。 她思来想去,依然不知道该怎么办。这时候,远远传来几声乌鸦的叫声,也不知道是谁家院落里的寒鸦,吵得她更加睡不好了。 阿史那雯霞从翻身而起,推开窗户,望着满院冰寒凄凉的月光,心情更是压抑不堪。 忽然间,风吹疏影摇晃,月光被搅动,发出剑气般的寒芒。阿史那雯霞想起了那位蒙着紫纱的神秘女子以及她发出的邀请,心中暗暗拿定了主意。 庭州城上,朗朗夜空,温柔的月光被北风卷动,仿佛是少男少女被悄然拨动的心弦。 许多时候,少年们以为自己已经知道什么是爱、什么是恨,并用最重的承诺、最硬的誓言,鞭策自己去奋力征服别人的心和整个世界。 而人在年少的时候,却往往不知道也不去计较,这些青涩的爱恨,是否需要付尽一生去偿还。 第二十八章:钩沉往事探祸因 上 北庭都护府前衙,都护王正见的官署之内,杜环用双手反复摩挲着自己清瘦的脸颊,试图赶走浑身的疲惫。 上元佳节,本当是举家夜游赏灯的轻松时刻,不料横祸突起,一场大火将“月下多游骑,灯前饶看人。欢乐无穷已,歌舞达明晨”的盛世佳节变成了人间惨剧。 据方才北庭都护府负责治安的兵曹参军来报,火灾造成的死伤虽然尚未完全统计出来,但被大火烧伤及踩踏致死的民众应不少于40人,受伤者数以百计、不可胜数。 更为夸张的是,由于闻喜堂和如意居争奇斗艳,导致无数北庭高官的家眷都去观赏灯轮和灯楼,不少人也在火灾中受了伤,其中更是包括都护王正见家的一子一女和副都护阿史那旸家的三个子女。 这场火灾震动了整个庭州城,本处于休假状态的北庭都护府一众官员都紧急运转起来,着手应对这突发的灾情。 武侯铺兵继续扑灭残火、归置人群;瀚海军则加强了对南市周边的戒备并辅助铺兵救火;功曹司功参军将庭州城的医学博士及民间医坊都动员起来,前往救治伤者;法曹参军已经着手检验尸体、查找火起之因;西大寺等诸多寺庙、道观闻讯也纷纷组织沙弥、道童前来帮忙…… 经过最初的惊慌无措之后,各级衙署逐渐步入正轨,开始有条不紊地运作,各项救治措施陆续投入实施,由火灾引发的震骇才稍稍平息。 作为北庭判官,杜环是王正见最为信任和倚重的幕僚。遇见如此突发状况,杜环自然不可能置身事外。 诸多细碎杂项,都需一一捋清;方方面面的信息,都要逐一过滤:林林种种的政令,都要经他之手发出。 除此之外,他还得考虑些更高更远的事,譬如请罪奏章、譬如推测事之因果…… 从突发火灾的十五日戌时到十六日清晨的丑时,杜环片刻也不曾休息,一直陪着王正见待在官署之内,处理救灾相关的各种事项。 忙碌了这么久,火灾引发的混乱总算被控制住了。望着窗外的月光,杜环才忽然意识到,这又是一个令人厌恶的上元节。 其实杜环从来都不喜欢上元节,他对这个节日的记忆一直混杂着模糊和厌恶。 杜家作为京兆地区的大姓,世居长安城南的杜曲镇,与京兆地区的另一大族韦氏比邻而居。 当年唐隆政变之时,韦氏伏诛。忠于圣人的士兵前来杜曲镇诛杀韦氏族人之时,还误杀了不少杜姓之人。 可是,杜家虽然是京兆大姓,但杜环这一房早就衰败,其祖父是个十足的浪荡子,日日狎妓冶游、不务正业,家里的财产很快就败光了;其父欲图振作,发愤苦读,努力走科举之途,无奈身体羸弱,壮志未酬便染病身故了。 杜环可谓是年幼即孤,全凭母亲辛苦拉扯成人。所以年幼之时,家贫如洗的杜环玩伴很少,也没有多少机会去长安城内观赏元夕花灯。 杜环对上元节的记忆更多地停留在母亲的辛苦操劳之上,而不是什么欢歌笑语。 幸而杜环还算聪慧,性情又甚是坚毅,在母亲的大力支持下,杜环早早就去杜家的族学中读书。 族学里的先生对家贫志坚、勤学苦读的杜环甚是喜爱,不仅免了他的束脩,更是将其收为亲传弟子,悉心教导。 杜环也不负母亲和先生的期望,在二十四岁的时候便通过了进士科的考试。 要知道,唐代科举科目繁多,却以进士科最为难考,在士子中流传的“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之说绝非空穴来风。 杜环二十四岁即进士及第,可谓是少年得意了,锦绣前程仿佛绣满金丝银线的波斯地毯,已经在杜环身前缓缓展开了。 在科举结束后的三月三上巳节上,与杜家世代通好的韦氏族长请媒人前往杜环家里提亲,愿意将一韦家支房的庶女嫁给杜环。 其实平心而论,若是真要把杜环待价而沽的话,韦家族长出的价可以说是贱了点。 杜环作为年纪轻轻的及第进士,上升空间非常巨大,即使没有特别费心经营,未来或登台阁、或任州县,都是轻而易举的。 而韦家居然希望用一偏房的庶出之女就要笼络这么一位青年才俊,实在有点对不起“进士及第”这四个烫金大字。 但杜环和母亲略加商量,还是同意了韦家族长的提议。 韦家族长敢这样出价,并非老糊涂不解世情,恰恰是精打细算到极致了。 杜环虽然是前途不可限量的新科进士,但他的软肋也非常明显,一是家贫人少,可得的直接助力有限;二是杜氏家族虽然在贞观之年极度辉煌,但在天宝初年的政坛里总体处于蛰伏期,杜环入仕之后能得到家族助力也会非常有限。 在此限制下,杜环虽然能够有所作为,但除非有大机遇,不然肯定终身难入政事堂。若其在仕途上有所追求和执着的话,也必然会异常艰辛和曲折。 反观韦氏家族,在唐隆政变二十多年之后,经过休养生息和苦心经营,已经再次崛起为天宝政坛的重要力量。 韦家长房的韦元圭有二女,长女为圣人之弟中山王李业之妃,幼女太子李亨之妃,皆贵不可言,幼女更是雏凤待飞,有母仪天下的可能。 韦元圭之长子韦坚,曾历任陕郡太守、水陆转运使等职,精明能干、圣宠正隆,已被攫升为刑部尚书,拜相指日可期。 在韦、杜二家如此形势对比之下,韦家族长愿意以自家女与一贫如洗的杜环联姻,已经算得上对杜环青眼有加了,说不定还是考量了韦、杜两家世代相交的因素。 不然的话,及第的进士那么多,炙手可热的的韦家可选择的余地非常大,为什么把机会赐予杜环这个穷小子呢?! 杜环并不傻,对人情世故日益明晰的他略加思量,也明白了韦家族长的种种精明盘算。 他虽然多少有点感觉憋屈和愤懑,但理智告诉他,这样的安排也不是不可以接受的,至少家境会迅速得到改变,韦氏女带来的大量彩礼可以缓解钱财上的困窘,让母亲摆脱日日操劳的辛苦。 至于仕途上的助力,杜环反而看得比较淡,得之我幸、不得我命,他并没有此生一定要金印紫绶的“凌云壮志”。 韦家族长知道杜环答应之后,心里也很欢喜,觉得自己既为家族笼络了英杰,又成就了一段姻缘,真是功德无量。 婚前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等礼皆没有劳烦杜环费心,韦家族长指派族里的长老和杜家这边直接沟通交流,杜环的婚事就这么平平静静、无声无息地顺利进行着,婚期定在天宝五载(746年)的春天。 韦家的族长虽然算盘打得精,但对杜环这个知根知底的新女婿还是比较满意的,在进行纳采之礼的时候,就给韦坚打了个招呼,帮助杜环顺利通过了吏部的复试,并为他在京畿万年县谋了个职位熬资历。 按照韦家族长的设计,杜环结婚之后,就找个合适的机会,让韦坚将他调入刑部之中历练,然后再在刑部尚书韦坚的照拂下不断上升。 如果事情完全按照好心的韦家族长安排的话,杜环大概现在应任职于刑部诸司,估计在韦坚的照顾之下也能有所作为了吧。 但世界就是如此复杂和难测,它不会完全屈从于任何一个人的愿望和设想,而总是像闯入瓷器店的发疯野牛一样,按照自己任性的路线横冲直撞,打碎无数人看似天衣无缝的计划和盘算。 天宝五载的上元节,是杜环记忆里最清晰也最难忘的元夕。 由于双方名分已定,杜环也就大大方方地陪韦家小娘子一起前往长安观灯。 长安元夕的风流缱绻、百样繁华、万般富贵自然不是庭州这边疆军镇可比的。 但杜环总是记不清楚那天到底赏了什么灯、观了什么舞,只记得自己骑马伴随着香车,不时地和车里的羞涩的小娘子说上几句闲话。 那个时候,他的生活似乎就应该这样平静和安宁,他前进的道路也应该如同笔直的朱雀大街,一览无余。 不料平地起波澜,元夕当夜,有人奏报圣人,韦坚违反国法,密会边将河西节度使皇甫惟明,欲图扶持太子登基。 圣人闻奏震怒,皇甫惟明赐死、韦坚遭贬、太子妃韦氏与李亨离婚为尼,韦家多人被清洗牵连。 煊煊赫赫的韦家,遭遇了唐隆政变之后最为严厉的打击,二十多年的经营一夜成空。 韦家族长难以承受这样的重创,急火攻心而亡,韦家树倒猢狲散,瞬间就如风中的樱花凋零于地了。 由于杜环尚未和韦家小娘子完婚,故并未遭受太多牵连,只是丢了万年县的职位,重新成为待选之身。 而他的同年们则多已经谋定了职位,或在中枢台阁熬资历、或放地方州县去磨练。 杜环和韦家联姻之时,难免有些同年说他攀高枝,现在韦家顷刻倒塌,也不乏有人明里暗里幸灾乐祸。 韦坚案之后,韦家、杜家诸人都以为杜环会否决这门婚事,另谋良偶。 不料杜环依然坚持完婚,并未有任何动摇。杜环的坚持得到了韦家人的盛赞,但也只是盛赞而已。 杜家本就无力、韦家又被席卷一空,杜环在仕途上可谓一穷二白、无所凭靠。 倒是韦家小娘子的彩礼没有受太大影响,让杜环家的生活不至于继续窘迫不堪。 如期结婚之后,杜环就开始谋划官职之事,毕竟不能靠娘子的彩礼坐吃山空啊! 杜环找人打听了一下,发现西北、东北等边远都护府乏人问津,若及第的进士愿意去,吏部会以超快的速度和超高的效率尽快授予官职的,以免一时糊涂的进士后悔。 为了生计,杜环便去吏部试了试,很快就被派遣到北庭都护府,任正九品的功曹参军。 之所以是正九品而不是惯例的从九品,还是考虑到杜环主动请缨去边远州镇的缘故,算是吏部对他的小小嘉奖。 临行之际,新婚妻子自然依依不舍,本想一起来庭州。但杜环母亲在多年辛劳之后,身体虚弱,不堪远行。 杜环远赴边镇,韦氏就得留在家里侍奉姑婆。新婚燕尔的小夫妻,就这样迅速地被变幻莫测的命运驱赶,天各一方了。 第二十八章:钩沉往事探祸因 下 人生之无常,却总是出人意料。 杜环是抱着慷慨赴国难的心态西行的,不料走过山峦叠嶂、黄土漫漫的河西,看到大片青翠的草原和高耸入云的雪山之后,杜环感觉到难以言说的轻松和欢喜。 庭州之地,风景壮丽、广阔无边,虽无长安之繁华,却别有种雄浑大气,动人心魄。 杜环很快就喜欢上了这片边疆热土,并全心全意地投入到职责之中,并无任何埋怨之辞、推托之举。 杜环本就聪明不凡,又是扎扎实实的科举出身,在北庭都护府这种文士匮乏之地,如锥入囊中,迅速就脱颖而出。 杜环的令名很快就引起了都护王正见的重视,在多次接触之后,王正见将杜环征辟为自己的幕僚,担任判官一职,成为北庭都护府的中层官员。 之后杜环随王正见几番东征西讨之后,积累了不少军功,品阶没两年就超阶转迁为正七品宣德郎。 而更为重要的是,王正见对杜环信任有加,常给予他各种磨练和展现的机会。 北庭上下均知杜判官是都护的心腹,杜环的实际权威和影响力远超其官阶,较之长史高舍屯也不遑多让。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杜环不知道命运居然给自己开了这么个曲折隐晦的玩笑,在长安横遭打击的他,居然在碛西之地得到了展翅翱翔天空和舞台。 两年后,杜环随王正见入京述职,韦氏虽然痛惜郎君不在身边,但见他受到王都护如此重用,在心酸之余也甚是心满意足。 昔日的同年,留着京城也还多在正九品、从八品之阶熬资历,去淮南、益州的也未有超过正八品的,他们此时都对杜环的迁升艳羡不已。 回到长安,面对辛苦持家的娘子,杜环甚是疼惜;面对同年的羡慕,杜环只是一笑而已。 世情之淡漠、人情之冷暖,杜环有了更深的体会,却也不说破什么,仍笑着和同年们推杯换盏、应酬来往,相约携手扶持、互通有无。 只是让杜环不解的是,自己明明是生于京畿、长于长安,但内心深处却更眷恋碛西的秀丽雪山和辽阔草原,反而越来越不喜欢长安的拥挤和喧嚣。 回到庭州之后,杜环在参赞军机政务之外,还更加积极地去了解和探索碛西之地,对河中、昭武以及遥远的大食国,都产生了越来越浓厚的兴趣。 对这些地方的风土人情、语言习俗,他都详加研究。杜环心中隐隐觉得,自己似乎就是为了碛西而生的,自己的职责就是为大唐守护这开阔壮美的碛西之地。 杜环唯一不变的,则是对上元节的淡漠和厌恶,虽然他对热爱自己的现状,但对打破他心中那片宁静的元夕之夜,依然痛恨不已。 “六郎也疲惫了吧?”王正见的询问打断了杜环的沉思。 “都护也累得不轻吧?”杜环笑道:“某不妨事,目前只差奏章未完成了。只是方才望着窗外明月,想起了一些往事,难免走神了。” “六郎很少有走神的时候,这会儿沉思往事,说明真是疲倦了。只是不知六郎想起了什么往事,还是在牵挂长安家中的娘子啊。”王正见对杜环很是关心,说起话来也很随意,并没有端起上司的架子。 “火起上元节,让某想起天宝五载的元夕之夜。一夕之间,物是人非……”杜环还沉浸在回忆之中。 “天宝五载元夕?”王正见的神色也变得凝重起来:“那一晚确实发生了许多事情啊……” “都护与当日之事也有牵连?”杜环见王正见沉重,试探着问了一句。 王正见摇了摇头,反问道:“六郎出身京兆杜家,也是数得上的名门望族,可知世家之由来乎?” 杜环对王正见忽然问这样的问题很是诧异,不知道和自己关于“韦坚案”的感慨有何关系。 但他依然沉思片刻,认真回答道:“京兆杜家也算薄有微名,不过某出身偏房分支,几近于寒门,故对世家之事所知不多。然某已略读古今史书,对世家之事微有所知。世家者,兴于东汉、盛于魏晋、延续至今。溯其源,在东汉之征辟体制,时无科举考试之途,选拔官吏,皆拜世之名士。当时书籍稀贵,有名望之家,以经书传子孙,世代因袭,渐满官途。待汉末魏兴,官吏之途,经书之注,已聚于数十家中,遂有九品中正之制,分清浊、别贵贱,世家清贵、寒门污浊,黑白迥途。衣冠南渡之时,中原世家与晋帝共治南朝,世家之盛,臻于顶峰。北朝贵人亦沾染南朝之习气,于关陇之地集居,为新生之望族。本朝龙兴,亦源于此。隋帝南征,天下一统,南北世家合流,关陇、山东皆有名门。名门世家,物力充盈,重子弟之培养,故出仕者众多。然太宗天纵英才,深知寒门之中亦多栋梁之才,乃变革隋之科举考试之道,不拘一格,大开取材之门。科举之途,乃渐为世人所重,不过门荫之路仍在,世家子弟或科举、或荫封,仍胜寒门子弟多矣。” “六郎侃侃而谈,对世家源流,理解颇深。然汝可知于当今之际,世家生存之要乎?”王正见追问道。 “生存之要?”杜环感到一阵茫然,不解王正见所问之意。 “隋文帝、太宗皇帝大兴科举,其本在于固天子之权威、破世家之因袭。天下虽大,在端坐于御座之人眼中,只存一世家足以。然当今之名门望族,卷入皇家之事者如过江之鲫,皆存火中取栗之侥幸,不知无论何人成败、谁家输赢,都难消世家没落之大势矣。”王正见感慨道。 “当真如此乎!”王正见的论断让杜环大惊,他脑子飞速转动,反复思量,从太宗皇帝到则天大帝,再到当今圣人,世家之起伏,一一浮现在脑中。 “六郎尚不信乎?此乃吾太原王氏被废二皇后所得之惨痛教训也!”王正见低声说道:“汝今可知一夕之间,韦家覆灭之由乎?” “不汲韦氏被诛之痛,积极奔走,押注太子……”杜环越说声音越低,心也越来越冷。 “汝今可知某为何在碎叶封赏之事上竭力与太子撇清?”王正见没有等杜环回答,而是继续说道:“当今之世,世家子弟要多学六郎务实之态,积极于科举、专心于实务,万不可贪拥立之功。而应谨守门户、与宫中保持不远不近、若即若离之态,如此方可不坠先祖之名。可惜某之族兄,虽有擎天之才,却不解世家生存之要,卷入是非之中,惨遭陷害……” 王正见的一席话让杜环汗如雨下,此时他也才完全明白都护议论世家之目的何在。 “清谈片刻,也算是休息了。”王正见轻轻拍了拍杜环的肩膀,缓解了他的紧张:“国本之事最易伤人,世上虽不乏‘大丈夫不当五鼎食,便当五鼎烹’之徒,然此事风险极大,为身家性命计,不若远离之。” “某知都护教诲之意!”杜环郑重地向王正见做了个揖。 “关于奏章,据实言即可。张道斌那边肯定也会给高翁报密折的,其他有心人也会纷纷通过不同渠道给长安汇报信息的,我们也没有什么可隐瞒的。且征伐石国之策方定,在此之时,圣人当不会因此重责于我,也不会影响抵御大食东侵的大计。”王正见将话题转换回火灾之事上。 “都护不惧李相借此发挥?”杜环依然有些担心,这也是他迟迟没有拟定好请罪奏章的根本原因。 “高仙芝已经公开投靠李相了,那个人也差不多了。圣人虽然近年不太操心国事,但还没有糊涂到要把安西、北庭数万精兵都一股脑托付给李相的地步。别忘了,某身上还背着东宫党的标签,为了平衡,圣人也不会轻易撤换我,最多是罚俸而已。” “某知都护之意也,不过若能探明火起之因,在奏章中辩明此事,当更有利于都护。另外,方才王沛忠所报的,裴娘子欲图号召北庭贵妇们前往西大寺上香祈福之事,也可应允之,以示都护的慈悲之心。”杜环坚持了一下自己的主张,力图最大程度上降低王正见所面临的政治风险。 王正见尚未来得及回话,窗外忽然传来了几声鸦叫,然后就听见门外传来牙兵的禀报:“报都护,小郎君求见!” “霨儿不是刚醒吗,怎么这么快就来前衙了?不是让他好好休养吗?”一旦涉及到王霨,王正见立刻变成了碎碎叨叨的慈父。 “见过父亲大人,某急着赶来,是为了说明如意居灯楼起火之因!”王正见正在自言自语的时候,王霨已经快步跑进官署之内,后面还跟着同样气喘吁吁的阿伊腾格娜。 杜环望着这一对小儿女,眼神也变得温柔起来,他又想起了那个上元之夜,自己和娘子隔着车窗薄纱闲聊的宁静和温馨。 “不着急说,先休息一会儿,怎么跑得这么快!”王正见对王霨更是十分温和:“伊月小娘子也坐下来吧。” 此时,北庭都护府法曹官署内,几个仵作正在检验在大火中烧焦的尸体。 一个年老的仵作在仔细搜检的时候忽然发现,有一具看上去魁梧有力的尸体口腔之内毫无粉尘,他赶忙认真比对了一下,发现类似的尸体还有三具。 而细细验查,这四具尸体上都有又细又深的伤口,其中一具更是有被飞刀等利器划伤的迹象。尸体虽然被烧焦了,但痕迹还在。 老仵作悄悄把相关信息牢牢记在心里,然后找了个由头,提前离开了官衙。 出了官衙之后,老仵作故意绕着走了几圈弯路,发现无人盯梢之后,悄悄来到了王沛忠的宅院。 与此同时,庭州城南市如意居之内,刘掌柜轻轻敲了敲某个房间的门,小心翼翼地问道:“敢问十三娘,何人纵火可曾查明。” 房间内传来了一声冷哼,然后听见苏十三娘说道:“还能有谁,必然是闻喜堂的人竞争不过我们,才用了这样下三滥的手段,竟然不惜伤及无辜,实在可恨!” 刘掌柜喃喃道:“那十三娘为什么不留个活口作为证人呢!” 只听苏十三娘冷冷一笑:“闻喜堂背靠河东裴家,在庭州更仗着北庭都护府的裴夫人,一向出手狠毒、气焰熏天。那四个纵火的歹徒,不是死士,就是被骗的冤大头,什么也问不出来的,根本没有必要留活口。再说了,真有了活口、问出点皮毛又如何?是押解到都护府法曹呢?还是绑送到金满县衙?吾保证,活口前脚进去,后脚就会暴毙于狱中。” 竟日忙于生意来往的刘掌柜,对闻喜堂的黑暗显然缺乏足够认识:“那我们该怎么应对呢?” “烦死了!若不是师父欠你们如意居一个人情,我才懒得管你们商铺之间的破烂事呢!”十三娘对刘掌柜的追问很不耐烦:“不过看在这场大火让我找到一个好苗子的份上,我就帮你出个主意吧。别人用下三滥的手段,我们却不能自污身份,你们如意居不是财大气粗吗,那就用商铺竞争的手段直接碾压闻喜堂就是了。他们再出下三滥的手段的话,你放心,有我呢!” 刘掌柜陪着小心说了半天话,其实就是想得到苏十三娘的这句保证。 纯粹商业争夺,浸淫此道多年的刘掌柜则是真正的行家里手,他才不需要一个剑客的指点呢!但他需要这把利剑守护如意居的平安。 刘掌柜走后,苏十三娘推开了轩窗,望着一轮明月说道:“有情有义的小郎君,心中燃烧着不甘的小娘子,实在是太有意思了。认识如此少年,可谓不负此行啊!” 第二十九章:袅袅云烟香明暗 上 正月十六辰时初刻,报晓鼓声早已响过多时,冬日的早晨却仍未完全透亮,一轮圆月在将亮未亮的天空变得有些朦朦胧胧。 放在往年,这将是一个狂欢之后无比寂静的清晨。而今年,整个庭州城中气氛凝重哀戚。 昨晚的灯楼大火烧红了庭州的半边天,也烧伤了无数人的心。仔细留神观察的话,会发现清晨的天空中依然飘浮着细微的黑尘,如同人们心中那排遣不散的哀思。 北庭都护府侧门,四辆装饰华丽的马车辚辚而出,周围前呼后拥着二十余骑精干的武士,簇拥着马车飞速向内城的内南门驶去。 最前面的马车里,面色阴沉如铁的裴夫人端坐在车内软榻之上,心情起伏不定。 她完全没有料到,闻喜堂和如意居一比高下的意气之争,居然失控演变成滔天巨祸,造成这么大的死伤。 她掀起马车窗帘的一角,瞥了一眼骑在马上的王沛忠,心中充满了厌烦。 这个王沛忠,是作为裴夫人的陪嫁仆役,从裴家来到王家的。 他本是流落到闻喜县的孤儿,在冬日道边行将冻毙。是裴夫人的爷爷收留了他,把他当做家生仆僮养了起来,让他在厨房帮忙,并赐名为裴忠。 裴家的下人们本来颇瞧不起这个孤儿,不少人明里暗里排挤他、戏弄他,欺负他。谁也不曾想到,这个瘦弱不堪的孤儿看起来阴郁懦弱,胸中却潜伏着凶猛的食人野兽。 一个嘲笑过他的胖婢女忽然无缘无故溺死在了春日的荷塘里;那个竟日欺负他的大厨一日忽然马失前蹄,蒸的水晶龙凤糕里居然吃出了小石粒,被杖责三十,并驱赶出了裴家……如此种种的事越来越多,很多人都开始怀疑和畏惧裴忠。 自然有人不满裴忠的所作所为,将这些查无实据的怀疑一一报到裴夫人爷爷那里。 老爷子听后不惊不怒,沉默了片刻,却什么也没有说,只表示自己知道了就斥退了告密的奴仆。 当众人都以为裴忠要受到重罚之时,裴夫人的爷爷却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将裴忠从烧火煮饭的厨房提拔到负责看家护院的家养武士队中。 许多年后,裴夫人依然记得,当时自己的父亲非常不解,询问老爷子为何如此处置裴忠。 老爷子望着儿子和孙女,恨铁不成钢地说道:“某收留裴忠之日,正逢河东饥馑,道路上饿殍遍地,而瘦弱的裴忠反而是最后一个还有口热气的。这样的人,若非是运气极好,便是胸藏猛兽,能为人之所不能为。某一生从不奢望运气,更愿意驾驭猛兽,以壮大裴家。和一头凶猛的野兽相比,区区两个不值钱、不懂事的奴仆算得了什么!” 后来事实证明,老爷子没有看走眼,阴森森的裴忠确实是难得的忠犬,心机深沉、爪牙锋利、下手凶狠,十多年里,为维系河东裴家声名不坠做了不知多少不可见人的勾当,成为老爷子最得力的助手,某些时候甚至比老爷子的子女们都堪用。 而老爷子对裴忠也十分信任和看重,放手让他在阴暗的舞台上充分施展自己的才华,从不轻易干涉他的决定。 为了让裴忠死心塌地卖命,老爷子还亲自张罗,将一个寄居在裴家的姜家小娘子嫁给裴忠。 这姜家小娘子算起来是裴夫人的远房表姐,出身天水姜氏,也是个大家闺秀。无奈家道中落、父母双亡,一时无处安身,便投靠到裴家来了。 裴忠对老爷子牵的红线自然不会反对,姜家小娘子人在屋檐下,也不得不屈从裴家的意志。 但裴忠夫妻二人的关系始终很差,善良、贤惠的姜氏和阴沉沉的裴忠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在生产的时候,抑郁已久的姜氏遇到了难产,拼命诞下婴儿之后,就因血崩撒手人寰了。 妻子死了之后,抱着婴儿的裴忠毫无悲喜,淡漠得似乎是别人家的事。 但至此之后,裴忠却一直孤身一人,不曾续弦。 裴忠的儿子,在老爷子的特别关照下,从小享受裴家小郎君们的待遇,和他们一起读书和玩耍。 老爷子临终之前,曾拉着裴忠的手说道:“汝之所为,当得起某赐的名字。这么多年也辛苦你了,以后就轻松点吧,守护好某的宝贝孙女一个人就好了。” 就这样,裴忠带着老爷子嘱托,守护着裴夫人从河东来到了碛西。他的儿子是可以带到身边的,但裴忠坚持将他放在了裴家。 裴忠来到王家之后,提出的第一个要求就是改名为王沛忠,以示忠顺新主、不忘旧主。 当时王正见笑着表示不必改名,但裴忠主意甚坚,顿首不止。王正见也不好拂了裴夫人的面子,就答应了。 来到王家之后,裴忠或者说王沛忠,一改在裴家的阴森之色,竟日低眉顺眼,甚至不时有些慈眉善目的神态。 从裴家一起来的奴婢、仆役虽然感觉奇怪,但慑于他昔日之威,也不敢多说什么。 王家的一众仆人,则只当王沛忠是个烂好人,是在裴家受到排挤了,才作为陪嫁奴仆来到了王家。 本来从裴家一起陪嫁来的人还准备看他大发神威,在王家大杀四方,却不料裴忠改名为王沛忠之后,居然好像连人也变得不一样了,对来自王家仆役的排挤、嘲讽浑不在意,只是一心一意为裴夫人服务。 王正见得知王沛忠的大度和忠心之后,甚是赞叹,对他也日益高看一眼。 天长日久,深得王正见和裴夫人信任的王沛忠就逐渐成为料理家宅之事的大管家。 而这些年里,王沛忠总是以笑脸迎人,以至于王家新来的奴仆都觉得王管家和善可亲,毫不知他之前在裴家的凶戾之名。 只有裴夫人知道,在王沛忠堆满笑意的面孔之下,依然蛰伏着怎样一头凶兽。 这么多年,凶兽一直在沉睡,只是因为裴夫人嫁到王家之后,基本上是顺风顺水,没有什么危险,故凶兽毫无施展的舞台。 张夫人进入王家内宅之后,王沛忠曾经有所紧张,但王绯出生之后,他又基本恢复了慈祥的神态。 一直到那个小野种出现的那日,看着被气到疯癫的裴夫人,凶兽才睁开了紧闭多日的双目,开始准备舒展筋骨、亮出獠牙。 裴夫人深知王沛忠的过往和能力,对他信任有加。 裴家的商号闻喜堂跟随裴夫人的步伐一路西进,决策者自然是裴家的族长、长老和裴夫人,具体执行的则是裴家最出色的族人和最受信任的奴仆。而在期间居中协调联络的,正是王沛忠。 正是由于这份深切的信任,裴夫人才将最为机密之事交付王沛忠执行。 无论是扼杀小野种、还是打压如意居,都由他一手实施。 不料王沛忠却接连出现失误,碎叶城外本有千载难逢的良机,却未能斩草除根。 耗费重金打造灯轮、排练歌舞,却还是被如意居给夺了风头,以至于不得不行非常手段,惹下了更大的麻烦。 纵火之事的余波更是害得自己不得不做出心怀慈悲、贤良温顺的姿态,号召北庭高官的娘子们一起前往西大寺上香祈福。 “娘子可还是在担忧闻喜堂的生意?”裴夫人的目光让王沛忠有所感觉,他靠近车窗低低问道。 虽然知道马车里只有裴夫人一个人,但王沛忠的话依然说得十分谨慎。 裴夫人冷哼了一声,阴阳怪气地回道:“妾身年幼之时,就听闻爷爷赞你胸藏猛兽,可择人而噬、震慑四方。自嫁到王家之后,许久不曾见虎兕出于柙。近年忽有捕猎的机会,却不料猛兽屡屡失手,一败于碎叶、再败于南市,不知汝何以教吾?” 听着裴夫人的冷嘲热讽,王沛忠微微皱了皱眉头,但神色依旧坦然。 思虑了片刻,他才不紧不慢地回道:“碎叶之事,怪不可解。仆当日以诱之以游猎、下手于奔马之际,眼见那小野种坠马受伤,几不可救。不料不到半日,小野种居然自行醒来,实在是出乎意料。” 对于王沛忠的此番解释,裴夫人已听过多遍,故并无任何评论。 见裴夫人毫无回应,王沛忠继续说道:“至于如意居之事,确实是吾低估了对手。本以为胡旋歌舞足以压过如意居,不料那边居然请了剑舞高手,一曲独舞就压过了百位胡娘。虽然事先准备了不得已的应对手段,但发动之时依然过于匆促,且忽略了昨晚的风势,致使事情闹得有点大了。” “闹得有点大了?!”裴夫人气呼呼地扯开了车窗帘幕,压低声音怒喝道:“死伤数百人,以至于满城皆惊;数十小郎君、小娘子险些葬身火海,牵涉近半北庭高官;火灾之事沸沸扬扬,郎君北庭都护的位置都可能不稳。这就是你说的‘闹得有点大了’!!” 面对裴夫人的愤怒,王沛忠并无任何惊慌,他缓慢而坚定地答道:“在下这条命是裴家救的,这一辈子也只忠心于裴家。当年老主人将守护娘子的职责托付给我,我就一定会竭尽全力保护好娘子,至于其他人的生死和官位,都和在下毫无关联。” 王沛忠语调平淡却坚若金石的话让裴夫人心头微震,怒气也消了不少。 她想起了王沛忠这么多年来的辛苦和忠诚,轻轻叹了口气:“庭州上下皆知别将王勇是和小野种须臾不离的头号忠犬,但有谁知道,某之裴忠更胜那王勇万分!” “娘子谬赞了!”王沛忠听出了裴夫人语气中的和缓,但并没有表现出受宠若惊的姿态,而是继续就事论事道:“平心而论,那王勇确实难缠。说起来惭愧,在下查寻了许久,也始终没有搞明白,他是阿郎从哪里物色到的。看起身手和用兵,不像是亡命之徒,应当是行伍出身。但北庭、安西军中之前都没有这样的人物。吾费尽心思,才绕开了杜判官查到王勇的户籍,上面只简简单单记录着‘营州人士,自幼失怙,不知父母何人。后为长征健儿,来北庭’。这王勇谨慎细致,看护那小野种特别上心,很少露出破绽,实在不好对付。碎叶城的时候,若不是巧遇密林中有人打斗,在下也没有机会将那小野种摔下马。当然,最后还是功亏一篑,辜负了娘子的嘱托。” “那这场火烧得还不错,将那忠犬的脊梁砸伤了,十天半个月骑不了马,实在是千载难逢的良机啊!”裴夫人转怒为喜,咯咯笑道,对火灾之事的看法悄然一变。 “这确实是意外之喜,所以昨夜在下一直在反复思量,要抓紧利用好这个时机。恰逢地点之事也有了些眉目,所以才建议娘子赴西大寺走一趟。”王沛忠低低回道。 “是否真的合适,还是到了西大寺再说吧,终究要眼见为实啊。”裴夫人手指轻叩车窗,轻轻说道:“火灾之事,首尾也要清理干净啊,莫要授人以柄,也不要让郎君生疑。” “娘子放心!在下已经打探清楚,如意居确实请了位剑术高明的女剑客坐镇,负责动手的四人已经全被她斩杀,尸体就在法曹官署的仵作房内。不过这四人都是商队从河西灵州附近招募的漠北马匪,来到庭州之后一直在城外藏匿,不曾被任何人见过。马匪们也并不知道是我们招募了他们,因而绝对不会牵扯到闻喜堂。”王沛忠做事之缜密,在三言两语之中就展现无遗。 第二十九章:袅袅云烟香明暗 下 “官府这边容易处置,没有确凿的证据谁也不敢动闻喜堂。可如意居那边不好糊弄吧,他们也不需要证据,只要认定是闻喜堂做的,就会不择手段出手啊!”裴夫人的忧虑稍稍缓解,但并未完全释怀。 “此事在下也盘算了半天。如意居的反击是必然的,只是不知会采用什么手段。若是暗招,还请娘子允许在下加派人手,加强对内宅和珪郎君的保护;若是明招,那闻喜堂只能接着了,并无可躲闪的空间。”这些问题王沛忠显然已经思考良久了。 “保护珪儿的人手一定要加强,多多益善。”涉及到自家心头宝贝的人身安全,裴夫人向来不遗余力:“本来只是想打压如意居的风头,让它知道闻喜堂才是庭州南市的翘楚。现在眼看着要演变成双方的直接对抗了,实在有点猝不及防啊!” “娘子,在下心中有一点愚见,或可暂缓如意居的反击……” 马车快要到达内城内南门的时候,整个车队已经由原来的四辆马车,变成了五十余辆马车。 北庭都护府各级官僚的夫人们都得到了裴夫人前往西大寺为火灾伤亡民众上香祈福的通知,自然不敢怠慢,纷纷起了个大早,在连通内南门和都护府府衙的府街上守候,逐次按序加入裴夫人一行的车队。 整个车队迅速变成了一只庞大队伍,单单守护各辆马车的武士、家仆就有四五百骑。 马嘶人喊之际,裴夫人和王沛忠的对话逐渐被淹没在车队奔驰所带起的浮尘之中,依稀只听见裴夫人说了句:“既然你已经安排妥当了,那就这么做吧。” 骑士策马小跑、车队行进飞速,一转眼马车就通过了内南门,带起的一路烟尘也很快就稀薄了,可那股浓郁的阴谋气息,却久久不曾消散,笼罩着对此一无所知的小郎君…… 如长蛇一样的车队出了内南门之后,就右转向西,上到横街之上。 路上的行人被车队的行踪惊动,纷纷驻足观看。 混在人群中的闻喜堂伙计则不停地高喊着:“裴夫人慈悲,前往西大寺为死伤者焚香祈福!”一时之间,赞誉裴夫人之词鹊起。 坐在第三辆马车内的崔夫人透过车马喧嚣之声,听着街头路边的赞誉之词,脸上冷冷一笑:“这裴娘子的心机和手段可真不少!不放过任何沽名钓誉的机会,不知内情的人,还真以为这头母老虎是个吃斋念佛的大善人呢!” 三位夫人的随行丫鬟都在第四辆马车里,所以她说起话来也无所顾忌:“霨儿屡屡身涉险地,实在令人忧心得紧,我得盯紧这母老虎得一举一动,小心她再暗害霨儿。如果霨儿真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向他们交待啊……” 车队一路向西,很快就到了庭州城的西门。出了西门继续直行,不过一里多的行程,车队停了下来。崔夫人扶着从后面赶上来的贴身丫鬟绒雪的手,走下了马车。 崔夫人抬头一看,眼前是座坐北朝南、雄伟庄严的寺院。寺院山门上高悬一牌匾,上书“应运大宁寺”五个大字。 崔夫人自来庭州之后,也来这寺院焚香祈福过,对西大寺略有了解。 这“应运大宁寺”,建成于一百多年前的贞观十四年(640年),据闻是大将侯君集破高昌、定天山、立庭州之后,在原有寺庙基础上扩建而成。 由于其位置在庭州城郭之西,庭州百姓多称之为“西大寺”。 碛西之地交汇东西,本就是佛法昌盛之地,不少中原高僧也常西行拜佛求经,因此这西大寺的香火甚是繁盛。 庭州上下,无论是披金挂紫的高官贵妇、还是引车卖浆的贩夫走卒,都会在年节之时、遇难之际前来上柱香,乞求佛祖的庇佑。 西大寺的主持一大早就得到裴夫人等北庭贵妇们前来上香的消息,急忙召集满寺僧众清洗打扫,提前拒绝了不相干的香客,早早守在山门之前,等候裴夫人一行。 崔夫人虽非虔诚礼佛之信女,但因心中有所忧念,故也在西大寺许有长明灯,并隔三差五前来前来拜佛,和西大寺上下也算相熟。 她一边心不在焉地向主持行了个肃拜之礼,随着人群跨过山门望寺内走,一边仔细琢磨裴夫人此举的用意。 崔夫人知道裴夫人心机深沉,但有举措多有深意,不会那么简单。 她在马车上已经思索一路了,裴夫人号召满城贵妇来西大寺祈福之事,沽名钓誉自然是题中之意,但是否还有其他用意,崔夫人思量半天,依然毫无头绪。 正迷茫间,崔夫人忽然感觉有人从后面轻轻扯了扯她的肩上的半臂。 她回头一看,发现是阿史那副都护的侧室阿史德夫人。由于王正见和阿史那旸两人交往甚密,崔夫人之前也见过阿史德夫人数次。 但在之前的印象中,这个出身突厥贵族家庭的阿史德夫人孤僻得很,人前很少说话。也不知道是生性如此,还是因为口齿不清的缘故。 不过见了阿史那雯霞之后,崔夫人想有其母必有其女,阿史那雯霞如此阴郁,想来是受阿史德夫人影响之故。 阿史那旸的正室李夫人是贵不可言的大唐宗室,身份自然不是阿史德夫人可以相比的。故阿史德夫人以及阿史那雯霞在家里的存在感都很低。阿史那家的风头,似乎都被明艳如彤云的阿史那霄云给占尽了。 崔夫人和阿史德夫人算不上什么亲密知己,两人这么多年也没有完整地说过几句话。 不过昨晚王霨冲进火场救出了阿史那雯霞,并因此负伤昏迷之后,阿史德夫人就对崔夫人表示得特别亲热,想来是感恩的缘故。 “姐姐有何事?”崔夫人怕引起其他人的注意,低低问道。 “不知霨郎君好点了没有?”阿史德夫人话还没有说完,脸就红了。 “已经苏醒过来,医师说无大碍了,静养几日即可。” “那就好!都怪雯霞太调皮……”阿史德夫人喃喃说了几句之后,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正好此时主持开始引领裴夫人一行前去参拜,把窘迫之中的阿史德夫人解救了出来。她再次用眼神表示了对崔夫人的谢意,然后就和崔夫人分散开了。 崔夫人虽然是北庭都护王正见的家眷,但由于其非正室,故并没有走在队伍的最前列,而是跟随着前面一众北庭高官的正妻们,走在队伍的中段。 崔夫人也喜欢这样不显眼的位置,也从来不在这些虚头巴脑的事上和裴夫人计较。 都护府内宅的丫鬟都知道,和整天阴着脸的裴夫人不同,崔夫人对下人们亲切和善,轻易不动怒。 但崔夫人自己心里明白,自己满面亲切,只是因为很多事情她并不真的在意。 而在自己真正关心的问题上,她是会毫不含糊地坚持自己主张的。 裴夫人一行在主持方丈的引领下,在诸殿之内逐一参拜,为火灾中的死伤者祈福。 各位贵妇也深知裴夫人的用心,不管是真心真意还是不得已而为之,都慷慨解囊,许了不少香火钱。 西大寺的主持则表示会将这些香火钱全部用于救死扶伤,平息火灾引发的民众灾厄。 转眼太阳已经高升,一行人也来到了西大寺的正殿之前。 西大寺修建的位置,恰好是个小山包。整座寺庙依山而建,北高南低,雄浑的正殿正好处于山包的最高处。 站在正殿之前,可以西眺河中地、东瞰庭州城,是处观景的好去处。 正殿之内,敬的是释迦牟尼佛祖的打坐像,只见佛祖结跏趺坐于连茎仰莲座上,高肉髻,双耳下垂至肩,着双领下垂式袈裟,内着僧祗支,袈裟内系带打结于胸前,施无畏印,眼里满满都是普渡众生的慈悲之色。 裴夫人和主持方丈率先走进了正殿之时,崔夫人正东望庭州城出神。 日升月落,庭州城一览无余。而南市附近的焦痕似乎依然清晰可见。 崔夫人想着昨夜的火情,不由再次感觉心惊肉跳,心中暗暗念到:“从碎叶回来之后,霨儿越来越懂事,却也越来越胆大了。昨晚火势汹汹之际,居然敢策马冲进火场救人,并还真得救出了阿史那家的小娘子。实在不知道该夸他还是责罚他。” 虽然很担忧王霨的安全,但想起昨夜火场外以及方才阿史德夫人的千恩万谢,崔夫人一瞬间还是感觉挺骄傲的。 正出神之际,崔夫人忽然听到寺庙之西有些喧哗之声,于是她好奇地来到西侧栏杆处眺望了一眼,惊讶地发现,在西大寺再往西数里,有一片小树林。小树林之北,隐隐约约有座庄园,也不知道是谁家的产业。 小树林之南,居然有个还算规整的马球场,数十个不知忧愁的少年儿郎正在策马击球。 方才听到的喧哗声,正是这些少年郎君们击球入洞时发出的。 崔夫人身体娇弱,虽然也曾打过几次为阿史那霄云所不屑的“驴球”,但她不精于此道,也不喜欢这么危险的运动,因而此前从未留意过这边居然还有个简陋的马球场。 兴致勃勃的少年们驱赶着果下马等小马驹,在马球场上尽情追逐,兴奋地大呼小叫,昨夜的庭州大火似乎对他们毫无影响。 崔夫人看着这些欢呼雀跃的少年们,心情受到了感染,不觉也明快了很多。“霨儿应该会喜欢这样的地方吧!”她心里暗暗念到,然后转身走进了大殿。 大殿之内,佛祖堂前,裴夫人等一干北庭贵妇们都跪在蒲团之上,向佛祖顿首膜拜。 堂上的香火袅袅、两侧的明灯如月,整个大殿之内弥漫着虔诚的气息。 崔夫人一边行礼,一边在心里暗暗祈祷:“祈求佛祖保佑霨儿身体康健、保佑郎君诸事顺心、保佑吾苦命的姐姐超脱苦海!” 大殿之内人人都在心里祈祷,这成百上千的意愿或光明磊落、或自私自利、或阴暗不堪,更有些愿望是相互矛盾、相互冲突的。 檀香飘荡、云烟聚散,大殿之内,在或明或暗的灯烛照耀下,许愿过后的崔夫人望着佛祖那慈悲为怀的眼眸,陷入了沉思之中;孤缩在一角的阿史德夫人神色紧张、闭目喃喃,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而身居最前列的裴夫人的脸上,则闪动着狰狞的杀意。 与此同时,庭州城南市之内,劳累一夜的闻喜堂伙计们打开店门准备开张,却许久没有等到周掌柜。 几个不耐烦的伙计跑到周掌柜家里找他,敲了半天也不见人来开门。 有个大胆的伙计在同伴的帮助下翻墙跳入了宅内,打开了大门。 众人一拥而入,高声呼喊着周掌柜。忽然有个毛躁的小伙计滑倒在地,他在同伴们的嘲笑声中,挣扎着爬了起来,抬手擦汗的时候,忽然发现满手都是紫黑色的鲜血。 他正在惊诧间,前面忽然传出了同伴的惊呼声,他挤到前面一看,也被吓得失魂落魄,再次跌倒在滑腻腻的血泊之中。 “灭门……灭门……”毛躁的小伙计紧张得牙齿颤抖,哆哆嗦嗦地从喉咙里挤出了这两个字。 宅院之中,倒满了横七竖八的尸体。周掌柜本人,也早已气绝身亡。从伤口上看,应是被利剑横抹或刺死。而在血迹斑斑的院墙上,写着四个娟秀的血字“替天行道”! 第三十章:神驹得名曰赤炎 上 王霨带着阿伊腾格娜去前衙,告知过王正见在火场中紫纱女子剑毙四人之事后,就被催着回内宅休息了。 王霨知道王正见确实是实心实意关爱自己,也就非常顺从地回去了。 回去之时,东方开始发亮,月光开始变得有些淡薄,一轮红日即将升起。 从前衙回内宅的时候,王霨想起昨晚灯楼火灾之事,还特意绕了远路,去马厩那边看了看劳苦功高的小红马。 阿伊腾格娜说昨晚阿史那雯霞好像给小红马起了个名字,但她没有记住。 王霨很好奇,很想立刻知道阿史那雯霞起了个什么名字,但此时天尚未亮,王霨不可能冒昧跑到阿史那家的内宅中去。 虽然但心里很期盼有这样的机会,去探访一下阿史那霄云的闺阁…… 抚摸小红马的时候,王霨努力回忆自己脑海中关于马种的记忆和知识储备。 当时在夷播海畔驯服小红马的时候,王霨就发现小红马虽然不是汗血宝马,却也非常神骏。 他当时曾想过回到庭州之后安心研究一下小红马。但回到庭州之后,王霨的心一半被阿史那霄云所牵动,一半为大食之事所耗费,完全没有顾得上研究小红马。 倒是他日日勤练骑射、马槊和刀术,和小红马感情越来越深,渐有心意相通、如心使臂、如臂使指之感。 想起金光闪闪的天马、大食刺客的阿拉伯马、北庭唐军广泛使用的突厥马,王霨实在很好奇小红马究竟是哪一种马。 发现天马的时候,感觉小红马和天马很亲密,似乎有一定的血缘关系。可看外形,小红马虽然尚未完全长成,但它的身姿和天马不完全类同。 难道它是混血的?王霨看着小红马,心里充满疑问。 王霨知道后世的英格兰曾经在17世纪的时候,利用三匹阿拉伯公马和英格兰当地的母马混血,形成了一个叫做“纯血马”新马种。 一直到21世纪,许多国际知名赛马都是纯血马,也就是说身上流有那三匹公马的血脉。 关于混血与纯血优劣,后世网络上也充满了针锋相对的意见,最终大家能够达成的初步共识是:混血可以更多融合父母双方的优点,提高适应性;纯血可以放大父系或母系一方的优点。 如果认真研究马种培养和改良的历史,会发现优秀的马种肯定是以混血开始,得到融合父母优点的个体之后,再强调血统的纯正,以维持和突出某方面的优点。 王霨摇了摇脑袋,提醒自己不能再琢磨了。目前自己缺乏足够的资源去搞大规模的马种改良,或许在击溃大食之后,可以建议王正见将大食马、大宛马、突厥马等马种放在一起搞“混血——纯血”的科学实验。 而当下自己能做的,就是赶快把这个念头用暗语记录下来,免得自己忘了。同时好好训练和提高小红马,乱世将临,小红马将是自己安身保命的利器啊! “小郎君在想什么?”阿伊腾格娜看王霨一会儿低头思索、一会儿摇头晃脑,特别好奇。 “嗯,我在……”王霨本来想说马种的事,但话到嘴边的时候忽然意识到,给一个小萝莉大谈“混血”、“配种”什么的,似乎太不雅观了。正发愁怎么说的时候,“混血”、“纯血”这些字眼让他灵光一闪。 “伊月,我想起一个《哈利波特与魔法石》的故事,你有没有兴趣听听啊?”王霨知道阿伊腾格娜求知欲旺盛,特别爱听故事。 “这是个什么故事啊?”一听到小郎君要讲故事,阿伊腾格娜兴奋地两眼亮若灿星。 “从大食国往西北走一万多里,有一个叫做英格兰的大岛,岛上有一名城,叫做伦敦……” 王霨前世可没少掏银子看罗琳大妈的书和电影,所以这时候抄袭起来并无太多负罪感。 况且《哈利波特》系列确实经典,既有魔法色彩、又有校园生活;既有阴谋诡计、又有青涩友谊;故事曲折、人物鲜活、环环相扣,实在是哄孩子睡觉的经典读物。 当王霨讲到:“这时候,出现了一个和伊月一样聪明、可爱的小女孩,她的名字叫赫敏……”的时候,阿伊腾格娜已经迷迷糊糊了。 前半夜她先是守着昏迷的王霨,然后又陪他一起去前衙,确实没有休息好,这会儿听着曲折离奇的故事,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王霨给阿伊腾格娜盖好被角后,才回到自己睡的里间。躺到床上的时候,王霨发现自己睡意全无,毕竟昏迷的时候睡了那么久,这会儿怎么也睡不着了。 在床上翻来覆去思索马种问题的时候,王霨想起在火场中奔跑的小红马,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自己想了半天关于马种的事,却忽略了一个看起来微不足道却非常实用的小发明。 一念至此,王霨更是躺不下去了。他点亮了灯火,找出了纸笔,然后开始在纸上作画。 大概是因为这个小发明打开了发明创造的一扇窗,王霨设身处地思考这庭州和河中之地的环境和矿产,又记忆起了许多行之有效的技术改革。 当然,他并不是要把这些都一股脑拿出来,技术扩散带来的蝴蝶效应难以预测,王霨并不打算在自己缺乏掌控力的时候冒险尝试。 但有些小发明可以拿出来试试,而那些好的点子,更是要赶紧记录下来,免得以后忘记了。 忙碌了半天之后,天光已经大亮。王霨看了眼银漏,不觉已经卯时三刻多了。 王霨将自己的记录卷在一起,收在小木箱内锁好。 没有办法,唐朝的雕版印刷术还很不成熟,更没有活字印刷技术。读书人都嫌雕版印刷的书卷字体难看、清晰度不高,所以需求量一直并不大。 更多的书还都是靠人一笔笔抄写誊清的,因此唐代的书还都是一卷卷地卷在一起,而不是装订成册。 王霨对唐朝的书卷还很不适应,但此刻推出活字印刷术的利润空间并不大,相关技术条件也不够成熟,所以他暂时还没有类似的计划。 当然,如果他有机会主政一方的话,肯定会大力推进活字印刷术,以普及知识文化、提高教育水平。 收藏好记录要点后,王霨就按照惯例,去马厩骑上小红马,出发去前衙的校场锻炼武技。 昨日王勇受伤了,故今日只有王霨一人独自练习。两个牙兵早就得到王勇的指令,站在附近守护着王霨。 王霨刚打完了一套太极拳,忽然听到侧门处人喧马叫。王霨正在诧异间,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幽幽说道:“你醒了啊?” 这声音中有三分惊喜、三分期待、三分幽怨和一分阴郁。王霨不用回头,就知道是阿史那雯霞来了。 他一回头,顿时满面惊喜。原来不只是身后不仅仅站着阿史那雯霞一个人,阿史那家的姐弟三人都来了。 “谢谢小娘子关心,我寅时左右就醒过来了,医师说并无大碍,只是一时着急罢了。小娘子身体可好?霁昂也无恙吧?”王霨似乎在中规中矩地回答阿史那雯霞的问题,可眼神却总是往阿史那霄云的方向飘。 “你没有大碍,那我就更没有大碍了,毕竟我又没有被砸伤。”阿史那雯霞的口气依然不善,不仅毫无感谢之意,反而还有点讽刺王霨的意味。 王霨听了也不恼怒,只是痴痴傻笑着。昨夜到了灯楼之后,他就没有再见过阿史那霄云。今日一早得见,自然是喜上心头。 “霄云姐姐只是受了点惊吓,更是不妨事,你不用老盯着她看!”阿史那雯霞说起话来气鼓鼓的,毫不留情面:“至于昂弟,他木木呆呆的,连晕都没有晕,哪里会有什么问题。” 阿史那霄云被妹妹说得一阵娇羞,但她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去呵斥妹妹,而是非常郑重地行了个肃拜之礼:“霨弟,我当时被人潮拥挤踩踏,以至于昏迷过去。醒了之后,才知道你为了救雯霞,不畏火海、不惧艰险,在灯楼倒塌之时,更是以身相护。我在这里替雯霞谢谢你!” “霄云姐姐客气了!你和雯霞姐姐在我心里,和绯儿姐姐一样,都是我的亲姐姐啊。你们遇险的时候,我虽然年小力单,但也不敢畏缩不前啊!” 听到阿史那霄云如此郑重而亲昵地叫他“霨弟”,王霨心里乐开了花,也就毫不犹豫地顺竿往上爬,开口就是“霄云姐姐”,而不再是客客气气的“霄云小娘子”。 “别拿我说事……”对于王霨的油嘴滑舌,阿史那雯霞显然并不那么相信:“另外,恐怕这个霄云姐姐比绯儿姐姐还要亲切吧!” 阿史那雯霞字字带刺的话一出,阿史那霄云羞涩难当、低头不语,王霨也只好讪笑不已,不知该如何辩解。 气氛正在尴尬之际,阿史那霁昂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我才没有木木呆呆呢,昨晚的火真大,那么多人乱跑,吓死我了。” 阿史那雯霞用力拍了一下弟弟的脑袋,又气又笑地说道:“还说自己不呆,我们都说到哪里了,你才想起来回应之前的话。” 阿史那霁昂对这个阴沉沉的姐姐有点怕,也不敢争执什么,只是期期艾艾地说道:“我刚想好该怎么说,就赶紧说了出来……姐姐你说话那么快,我怎么能和你比啊……” 眼看阿史那霁昂又要挨打,王霨赶紧跳出来救自己的小伙伴:“雯霞姐姐,你们是来找绯儿姐姐玩的吗?” 大概是“雯霞姐姐”四个字听起来特别顺耳的缘故,阿史那雯霞放过了自己的呆弟弟,转而对王霨说道:“哎呀呀,姐姐,看来霨弟不欢迎我们啊,想赶咱们走。可怜我们一大早赶过来探望他。” 王霨对阿史那雯霞夹枪带棒的话毫不在意,而是略显惊讶地向阿史那霄云问道:“霄云姐姐,你们是专程来看我的吗?” 阿史那霄云趁着自己弟弟插话的功夫,平息了心海中的波澜。她大大方方地回应道:“母亲一早出门去西大寺祈福之前,特意嘱咐我们姐弟三人,要登门看看你身体恢复的如何了,并当面致谢!” 王霨听了更是欣喜,他还真没有想到阿史那霄云是专程来看自己的。 之前他几次和阿史那霄云见面,都是托王绯的福,蹭来的。 幸福来得如此突然,王霨一瞬间有点懵了。 第三十章:神驹得名曰赤炎 下 其实上,在极其讲究礼仪规范的唐代社会,阿史那姐弟三人登门致谢是十分正常的事情,毕竟昨夜王霨不顾自身安危,深入火海救了阿史那雯霞出来。 李夫人本来是打算今天上午带着阿史德夫人和三个孩子亲自登门的,但裴夫人号召贵妇们前往西大寺祈福,打乱了原定的计划。李夫人就让姐弟三人先登门致谢,然后自己以后有机会再亲自过去。 只是王霨的灵魂来自于社会风气日益疏离和冷漠的现代社会,对这样认真而庄重的礼节反而有点不适应了。 阿史那雯霞看着发呆出神的王霨,冷哼道:“我们姐弟三人专程探望,你总不能让我们一直在校场上站着吧!” 王霨这时才意识到了自己的失礼之处,赶忙挥手让牙兵将小红马牵走,然后准备引领阿史那姐弟三人去自己的小院。 阿史那雯霞忽然迈步上去,抓住了小红马的缰绳,抚摸着小红马脖颈上鬃毛温柔地说道:“谢谢你,小红马!” 说完之后,她扭头对王霨说道:“霨弟,你知道吗?我给小红马起了个名字。” 王霨笑着答道:“我听伊月说过此事,但她只知道你起名之事,却不知道你给小红马起了个什么名字。” 阿史那雯霞并没有直接回答王霨的问题,而是反问道:“我给小红马起的名字你会喜欢吗?” 看着阿史那雯霞严肃的表情,王霨一愣,旋即满脸笑意地朝她行了拱手礼:“我才疏学浅,一直没有给小红马想好名字。既然姐姐代劳了,我感谢还来不及,怎么可能会不喜欢呢?” “这还差不多,有点当弟弟的乖巧了。”阿史那雯霞听后终于绽放了笑颜,她笑语盈盈地说道:“昨夜在火场之中,我见小红马在火海中奔腾如龙、纵跃胜虎,其色赤红、其势升腾,故名之曰赤炎骅!” “赤炎骅?”王霨听后,认真琢磨了一下。 小红马通体如烈焰,当得起一个“赤”字,还隐隐含有和“赤兔马”相呼应的意思。 “炎”者,火苗升腾之状也,小红马之神骏,确有升腾之气势。 “骅”者,赤色骏马也。古人爱马,故创造了一系列具体区分不同颜色马匹的字。唐人给爱马取名时,也多喜欢用这些字收尾,“骅”放在最后,确实非常妥当。 王霨陷入思考不回话的样子让阿史那雯霞有点不满,她抚摸着赤炎骅说道:“你主人好像对这个名字有点不满意啊。咱们不管他,你满意就行。满意的话你就表示一下。” 阿史那雯霞说完,就轻拍了一下赤炎骅的脖子。 赤炎骅应该是被抚摸得太舒服了,就摇头晃脑地打了个舒服的响鼻。 “霨弟,赤炎骅对这个名字可是很满意啊。所以呢,不管你怎么想,它就叫赤炎骅了!”阿史那雯霞得意于赤炎骅的配合,神采飞扬了起来。 “我怎么会不满意呢?!”王霨已经多次领教了阿史那雯霞的牙尖嘴利,赶紧分辩道:“我只是沉浸在赤炎骅三字的美妙之中不能自拔而已。” “少拍马屁,反正小红马已经答应了,我才不管你的意见呢!”阿史那雯霞得理不让人。 王霨吐了吐舌头,不敢再辩解什么,老老实实地引领着姐弟三人朝自己的小院走去。 阿史那家的四个丫鬟抬着两个小木箱,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 此时天已经完全亮了,一轮红日朝气蓬勃地悬挂于东方的天宇,照耀着庭院中的大柳树以及栖息在枯枝上的几点寒鸦。 一路上王霨总想和阿史那霄云多聊两句,可阿史那雯霞一直有意无意地缠着姐姐聊天,不给他机会。 阿史那霄云也一改往日的活泼明艳,有点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只有阿史那霁昂一路默默不语,老老实实地跟随着王霨和两个姐姐。 踏进小院正堂的时候,梅香和阿伊腾格娜都已经闻讯赶来,并端上了四盏热气腾腾的杏酪。 四人分宾主跪坐下来之后,王霨挥手让梅香退了下去,并示意让阿伊腾格娜坐在最下首的位置。 阿伊腾格娜本来并不愿意,但阿史那霄云则不由分说就把她按坐在位置上,并嬉笑着说道:“我们都知道霨弟待你非同一般,从不把你当婢女使唤,你就安安心心坐在这里吧。不然我们也要生气了。” 应对除了王霨之外的人,阿史那霄云仿佛又变回了那个调皮活泼的自己。 阿伊腾格娜无奈,只好坐了下来。 坐定之后,就见阿史那霄云招了招手,阿史那家的四个丫鬟便将抬了一路的两个小木箱分别放在了阿史那霄云和阿史那霁昂的榻前。 阿史那霄云打开自己身前的木箱之后,轻抚霞裳、端正仪态,郑重其事地对王霨说道:“霨弟,昨夜相救之恩无以相报,母亲大人本想亲自登门致谢,不料琐事缠身,难以成行。故吾姐弟三人先来一步,并奉上区区薄礼,以表寸心。” 王霨惊艳地发现,平日活泼爱动的阿史那霄云端庄起来,居然从俏若玫瑰一下子就转变成艳若牡丹,且她认真起来的时候,神态更加接近小雨全身心投入工作和学习的样子。 望着如此动人的阿史那霄云,王霨不觉也痴了。 阿史那雯霞似笑非笑地瞥了眼眼神迷离的王霨,又转回头看看大方得体的姐姐,心中不禁醋海翻滚、又妒又恨,却又不敢表现出来。 坐在最下首的阿伊腾格娜察觉到了气氛的异常,站起身来,去外面又端了盏杏酪,快步走到王霨面前,将杏酪放下,然后轻声说道:“小郎君,杏酪凉了,换一盏吧。还有,别忘了你昨晚说过的话啊!” 阿伊腾格娜的提醒让王霨警醒,他想起自己昨夜感慨心思轻易被她看透之事,赶忙收敛心神,谦逊地说道:“霄云姐姐太客气了!方才已经说了,我一直将两位姐姐当做亲姐姐的,也视霁昂若亲弟。你们不断提恩情什么的,实在是太客气了。还非要送什么礼物,那就更是见外了。再这样的话,我可要生气了。” 阿史那霄云调皮一笑,转瞬间又变回了明艳的玫瑰:“前面的话都是母亲大人一字一句教的,我不敢不说啊!其实昨夜我很遗憾的,居然被人流挤到昏迷过去了,没有看到霨弟骑着赤炎骅在火场狂奔救雯霞的情景,实在太可惜了!” 阿史那雯霞闻言默然,本想跳出来分辩几句,但又实在不忍去反驳“在火场狂奔救雯霞”这句话。 虽然明知道他昨晚的焦急和疯狂,并不是为了自己,但听到姐姐如此描述昨晚之事,还是让她心中暗生欢喜。 王霨本想辩解一下,话到嘴边的时候,想起阿伊腾格娜刚才的提醒,就又咽了回去。 阿史那霄云并没有留意其他人的神态变化,而是自顾自地继续说道:“再说了,这次的礼物是我们三人自己准备的,真的只是薄礼,所以你也不必推辞。” 阿史那霄云的话勾起了王霨的兴致,如果真的是他们姐弟三人亲手准备的话,那这礼物应该挺有意义的。 阿史那霄云这次注意到了王霨神情的变化,发现他对礼物有兴趣之后,就得意地吐了吐舌头,然后从身前箱子里拿出了两把马球杆:“这两把马球杆都是我之前用过的,和你当下的身高应该相称。若你不嫌弃的话,就拿去用吧。这都是用剑南上好的藤木制作的,我之前用的时候也都精心保养过,还是能再打一阵子的。” 王霨连忙起身上前,双手接过了马球杆,并用右手拿起一把试着挥了挥。 这把马球杆制作精良,既坚韧又有弹性,更难得的是,和自己的身高完全相配,用起来特别顺手。 当然,更让王霨心动的是,这球杆上还残留有阿史那霄云的气息…… 喜不自胜的王霨拱手施礼,感谢阿史那霄云。 阿史那霄云咯咯一笑:“其实送这个礼物我是有私心的,前些日子球杆不趁手,我打马球不太多。近日方得了一批特制的马球杆,打马球的心思又涨了起来。我看你从碎叶归来之后日夜苦练骑射,又得了赤炎骅这样的神驹,不妨考虑加入我们打马球的队伍啊!” 王霨连忙说道:“姐姐有邀,岂敢不从!” 阿史那雯霞闻言撇了撇嘴,低低嘟囔了一句:“假公济私”。 阿史那霄云和王霨一个送礼、一个挥杆,都特别兴奋,没有听到阿史那雯霞的牢骚,反倒是坐在下首的阿伊腾格娜听到了这句怨言。 阿史那霄云发现王霨很喜欢马球杆,也特别高兴,她为自己一举两得的礼物感到得意。 得意之后,她就对阿史那雯霞说道:“妹妹,该把你准备的礼物拿出来了。” 阿史那雯霞犹豫了片刻,摇了摇头说道:“还是让霁昂先来吧。” 阿史那霁昂不紧不慢地打开了自己榻前的箱子,从里面取出了一把小弓。他奶声奶气地说道:“霨兄,这是北庭巧匠赵大锤给我特制的小弓,别看它弓体短小,劲力却很大,应该适合你用。” 王霨上去接过小短弓,摸了摸雕刻着花纹的弓体、拉了一下弓弦,确实不凡。 自己现在练习用的小弓,是马璘在碎叶城中缴获的,应该是某个突骑施贵族子弟使用的,虽然制作的也很精良,但和阿史那霁昂送的这把短弓比,依然差了许多。 “霁昂是把自己的心肝宝贝拿出来了啊!”阿史那霄云笑着解释道:“霁昂很喜欢器械之事,这把短弓是他求了赵大锤半天才得到的,一直很珍惜呢!” “这赵大锤很厉害吗?”王霨对庭州的工匠之事还不太了解:“难道以霁昂的身份也得求他吗?” 一提到匠作之事,阿史那霁昂说话明显变得积极了:“霨兄你不知道,这赵大锤既不是军匠,也不是民匠,本是个良家子弟,但他从小喜爱冶炼器具。他打造的器具都很别致,却也不求财,就是自己做着玩。因此,庭州城里,无论谁找他,都得好言相求。” 王霨听到赵大锤如此有个性,忽然眼前一亮。自己正想找个技艺高超的工匠呢,没想到阿史那霁昂对匠作之事如此了解,看来此事有着落了! 北庭都护府的马厩之内,小红马,不,赤炎骅兴奋地嘶鸣不已,似乎在庆祝自己有了名字,也似乎是在期待无尽的征途和奔驰。 都护府后宅之内,王霨的小院落里,兴高采烈的少男少女们欢聚一堂,品尝着友谊的甘甜滋味。 对于未来,此刻他们并没有去思虑太多,仿佛人生会定格于这个美好的时刻。 而许多年后,他们以各种从未预料到的身份再次聚集在一起的时候,才发现命运是如此的复杂和悠长。 第三十一章:腕促蹄高添踣铁 上 元月十六日上午,北庭都护府内宅,小郎君王霨的院落里,少男少女的欢声笑语不断,笼罩在庭州城上空的阴云和哀愁似乎也被少年们天真烂漫的快乐一扫而空。 阿史那霄云见自己送的马球杆和弟弟准备的小短弓都被王霨所喜之后,兴致更高。 她从跪坐的姿势上一跃而起,招手呼喊着自己的贴身丫鬟:“琉璃,快去把绯儿小娘子请过来,我现在就要和她商议打马球之事。霨弟加入之后,得重新考虑一下分组的问题。” 琉璃知道自家小娘子是多么酷爱打马球,就匆忙往王绯住的院落跑去。 阿史那霄云对自己“管教”婢女达到令出必行的境界甚是满意,她得意地拍了拍手,扭头对妹妹说道:“雯霞,现在可以把你准备的礼物拿出来了吧!你之前一直装得神神秘秘的,也没有带箱子,真不知道你把礼物放在哪里了!” 面对姐姐的质问,今天一直嘴尖牙利的阿史那雯霞忽然有点犹豫,不知道该说什么。 看着一向阴郁但坚决的妹妹陷入犹豫不定的窘迫之中,阿史那霄云心里有点窃喜:“没想到你这小妮子也有今天!” 窃喜之后,思维比较直率的她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貌似昨夜之后,妹妹好像和之前有所不同了。 虽然具体哪里不同阿史那霄云还说不出来,但这种有所异常的感觉还是非常清晰的。 阿史那霄云知道,父亲在明媒正娶母亲之前,就已经有了阿史德夫人。 但由于母亲和阿史德夫人之间身份相差悬殊,母亲又生了父亲唯一的儿子,所以阿史那家的内宅,要比王都护家里和睦得多。 裴夫人的威名在庭州可以说是妇孺皆知,就连不爱关注这些家宅琐事的阿史那霄云也有所耳闻。 阿史德夫人竟日唯唯诺诺、不争不抢,家里一切大小事项,皆由父亲和母亲安排。所以阿史那霄云对她的认知并不深,也不希望以后成为那样畏畏缩缩的女人。 当然,在正常情况下,以她的高贵血统和嫡长女的身份,自然是不会沦落为侧室小妾的…… 阿史那霄云搞不明白,是什么支撑着阿史德夫人,让她甘愿接受如此压抑的生活。 但每次见到阿史德夫人的时候,阿史那霄云总隐约觉得,她胆小怯弱的神情背后,隐藏有发自内心的愉悦和快乐。 阿史那霄云对这些情感问题琢磨不透,所以她就采用自己最拿手的办法来解决这些困惑,那就是——抛之脑后、不再理睬! 她不会去深究父亲和母亲之间的情感,也不愿剥丝抽茧找寻父亲和阿史德夫人的感情基石,更不可能细细体味母亲和阿史德夫人之间的微妙互动。 她只知道,母亲很爱自己、父亲很爱自己,而这就够了! 不过,神经粗疏如阿史那霄云者,也能清晰察觉到来自妹妹阿史那雯霞的淡淡敌意,所以她对妹妹的心情格外敏感。 阿史那霄云有些不解,因为她自认为对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还算和善。 她从来不摆姐姐的架子教训妹妹,更不抢妹妹的东西,还常很大方地把各式各样的新奇玩意送给妹妹。 但妹妹总是把自己的内心,包裹在重重阴影之中,如同拉起吊桥的城门,从不对她敞开。无论阿史那霄云怎么努力,也无法把阳光照射进去。 而昨夜之后,阿史那霄云觉得妹妹身上好像少了点阴郁、多了点开朗,这让她很高兴。 但让她糊涂的是,稍稍走出阴影的妹妹,对自己的敌意不但丝毫未减,反而似乎有所增加。 昨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啊!?阿史那霄云满脑子都是疑问,却什么也记不起来了。 她现在只记得自己拼命挤到灯楼最前面,目不转睛地欣赏剑舞和花灯,以至于和王绯、妹妹等人都走散了。 不过往年观灯的时候也常有这样的情况,所以阿史那霄云并不在意。 剑舞什么时候结束她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人群忽然一片慌乱,自己还不明白发生什么事的时候,就被人推倒了。似乎有人踩在自己身上,她隐约记得自己下意识地不停躲闪,然后忽然脑子一沉,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醒来的时候,阿史那霄云发现自己躺在了母亲的怀抱之中,而妹妹则用一种又得意又嫉妒的深沉眼神,冷冷地看着自己。 回到家中,阿史那霄云才从母亲口中知道,年纪幼小的王霨居然勇敢地策马冲入火海之中,并在紧要关头救下了妹妹。 而自己的小丫鬟琉璃却说,听不少当时在现场的下人和牙兵讲,王霨小郎君其实是骑着小红马、拉着白练驹跃入火场的,他应该本来是去救自己的,只是碰巧救下了妹妹。 对琉璃的话,阿史那霄云本来是半信半疑的,但见了白练驹身上的灼痕之后,她基本相信了。 联想到王霨从碎叶回来之后的一些奇怪举止,大大咧咧的阿史那霄云忽然感觉有点羞涩,难道这个和自己弟弟一般大的王霨真的喜欢自己!? 阿史那霄云对心里突然蹦出来的这个念头感到特别荒唐。王霨在她心里,就是个比自己小两岁的弟弟。他那么小,怎么可能会对自己产生什么感情呢?真是太莫名其妙了! 但转而想到最近王霨总是找各种借口缠着绯儿、当她的小尾巴,想到他有意无意望着自己的炙热眼神,阿史那霄云的心又迷惑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因为挂念这个问题,阿史那霄云昨夜并没有睡好,直到窗外迷糊传来的寒鸦的叫声时,她才浅浅进入梦乡。 在半睡半醒的朦胧之间,阿史那霄云只想起了一件事:王霨看她的眼神和王珪、高仙桂等人截然不同,里面似乎满满都是久别重逢的喜悦。 所以在选择礼物的时候,阿史那霄云才毫不避讳地选择了自己用过的马球杆。 她内心深处,也有点期待用这些带着自身气息的马球杆去试探和验证一些东西…… “霨弟,这是我给你准备的薄礼!”阿史那雯霞略显夸张的声音打断了阿史那霄云的思绪。 阿史那霄云定睛一看,不由愣住了。妹妹居然从腰间掏出了一把镶金错玉的精巧小匕首! 小匕首的短鞘为青绿色,上面镶嵌着几颗绿色的宝石,看起来古朴大气、寒气森森。 “这是!?”看着这把略显眼熟的小匕首,阿史那霄云心里一惊,而屋里的其它人也都呆住了。 王霨的呆是因为不解,不明白为什么阿史那雯霞要送他防身利器。 阿伊腾格娜发呆,是她没有料想到阿史那雯霞居然如此大胆,竟然把女儿家自身的压裙刀送了出来。 而阿史那霁昂的呆,就是真的在发呆…… “我听说你昨夜为了保护伊月小娘子,把匕首都亮出来了。所以我想着,你以后需要用匕首的地方可能会很多,就随便找了把匕首送给你。”阿史那雯霞轻描淡写,仿佛送这把小匕首只是一桩小事。 阿史那霄云惊疑不定,本想说些什么,但因为涉及到和自己关系并不亲密的妹妹,所以终究还是忍住了。 阿伊腾格娜作为突骑施郡主,自然明白送压裙刀在突厥风俗中的含义,但方才阿史那雯霞的话里提到了自己,因此当下她也不方便说什么。 而王霨显然对“压裙刀”、“压衣刀”等物毫无概念,因此并不明白阿史那雯霞此举的深意。 王霨只呆了片刻,就毕恭毕敬地接过了小匕首。他深知此刻绝不能得罪阿史那雯霞,不然的话就得面临唇枪舌剑的攻击了。 接过匕首之后,王霨轻轻一抽,只见一泓秋水脱鞘而出,锋利的寒光锐不可当。 “谢谢雯霞姐姐!这礼物实在是太重了!”王霨拱手行礼,感慨道:“我虽不懂鉴别名刀利刃,但一看也知这是百炼神兵……” “这把匕首用的原料应该是来自天竺的镔铁,并兼用了百炼法和灌钢法……”久未开口的阿史那霁昂忽然说道。 “昂弟特别喜欢匠作之事,母亲大人说过他好几次,他却根本不放在心上。”阿史那霄云看出了王霨的诧异,解释了一句。 “原来昂弟还有如此大才啊!真是太好了!”作为一名对技术原理一知半解的文科生,王霨对精通技术的理工人才一直是非常崇拜和尊敬的。 阿史那霄云没有想到王霨会有如此热烈的反应,笑着打趣道:“霨弟,你和霁昂一起玩了这么多年,居然不知道他最喜欢匠作之事啊!” 王霨听后微微有点羞愧,回到庭州之后,他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阿史那霄云身上,对自己这个所谓的“小伙伴”反而不太在意。 “在碎叶城外从惊马上摔下后,有些事记得不太清了……”不过王霨很快就找到了非常恰当的理由掩饰了自己的尴尬。 “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说得对不对,冶炼铸造都是赵大锤给我讲的,我并不是特别懂。”阿史那霁昂的话总是会慢好几个拍子。 “既然昂弟精通冶炼铸造,我这里刚好有事请教。”王霨并不理会阿史那霁昂的谦虚之词,招手交待阿伊腾格娜去取纸笔过来。 阿史那霄云没有料想到王霨居然也如此热衷于匠作之事。母亲在教导弟弟的时候总是说,铸剑造弓都是由工匠负责的低贱之事,是不需要贵人们操心的。 她虽然并不认为这些是低贱之事,但也并不热衷于此。她只在意是否有人给她打造称手的马球杆,至于这些球杆是通过什么样的工艺制造出来的,她并不关心。 “实在没想到霨弟也如此喜欢匠作之事,不过这样也好,他们两个就更聊得来了。”阿史那霄云在心里暗暗想道。 阿史那霄云低头沉思的时候,没有注意到,阿史那雯霞的神情变得无比黯淡。 第三十一章:腕促蹄高添踣铁 中 王霨用笔在纸上画了匹马,之后又画了个u形,然后把图纸递给阿史那霁昂:“这是我今天早上刚刚想到的。方才我去练习骑射的时候,发现小红马,不,发现赤炎骅的四蹄上都有焦灼的痕迹。这肯定是昨夜在火场内被滚烫的石板和地面伤着了。所以我就琢磨,能不能用铁打造个保护马蹄的器具,这样不仅能够避免灼伤,还能防止小石块等硬物对马蹄的伤害。只是不知道是否可行,还请诸位一起帮我想想。” 阿史那霄云凑到弟弟身边,看王霨所画的图。 不看还好,看了之后,阿史那霄云忍不住哈哈大笑:“霨弟,你这马匹画得实在不怎么样啊!” 阿史那雯霞听到“赤炎骅”三字之后,的心情似乎好了点,也凑过去瞄了一眼,然后冷冷地说了四个字:“真笨!真丑!” 阿伊腾格娜闻言也过去看了一眼,也忍不住掩嘴轻笑。只是不知道笑的是小郎君的手笨还是心笨。 王霨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说道:“这个丹青之道,我实在不擅长啊!” “伊月小娘子,也给我纸笔。”阿史那霄云在纸上泼墨挥毫,很快就勾画出一匹栩栩如生的骏马。然后又在骏马旁画了个漂亮的u形金属物。 “是这个意思吧?”阿史那霄云将画递给了王霨,王霨看后不住点头称赞。 “这个金属环如何固定在马蹄上呢?”众人纷纷嘲弄王霨画工之时,阿史那霁昂毫不为喧嚣所动,依然沉浸在技术问题中。 “用钉子!”王霨毫不犹豫地回道,他抓起毛笔,在阿史那霄云画的u形上点了几个黑点:“在这里留上些孔眼,然后把钉子从孔眼里敲入,以固定蹄铁。” “钉子”两字所产生的尖利感,让阿史那霄云心中一跳,不禁惊叫了一声,用钉子钉马蹄,太残忍了吧! 阿史那雯霞则低头不语,若有所思。 阿伊腾格娜和小郎君患难与共,知道他脑子里藏了各种稀奇古怪的见识和主意,所以对蹄铁之事深信不疑。 “我看可以,不过还是找赵大锤看看更放心!”阿史那霁昂思考半天之后才发表了自己的意见。 “马蹄上长有厚厚一层,嗯,类似我们指甲的东西,里面没有,嗯,没有和肉相连,所以钉进去的时候并不疼。”王霨费了半天劲儿,勉强解释了一下。 阿史那霄云秀眉微挑,她觉得王霨的解释似乎是特意说给她听的。 她正犹豫是否需要回应时,院子里传来王绯惊喜的声音:“云儿,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绯儿,我是遵照母亲的吩咐,专程登门向霨弟致谢的!”听到王绯的脚步声后,阿史那霄云喜上眉梢。 她在王绯走进内堂之前,就先蹦蹦跳跳地跑了出来。 看着阿史那霄云欢快的背影,王霨在心里微微叹了口气。她始终还是把自己当个弟弟,经过火灾之事后,也只是从“闺蜜的弟弟”提升为“亲切可爱的弟弟”,这距离自己内心的期盼,真是路漫漫其修远兮啊! 阿史那霁昂完全沉浸在马蹄铁的创意中,对其余人的情绪波澜一无所知,他思索了半天之后突然说道:“霨兄,我觉得不如现在就出发去找一下赵大锤,问问他是否可行。” “你知道他在哪里住?正月十六他方便吗?”王霨想了想,既然裴夫人等贵妇们都去西大寺祈福了,那上午就可以比较自在了,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去拜访一下赵大锤,了解一下唐代的冶炼技术。 “别的事或许他不知道,关于赵大锤的事他最清楚不过了。”阿史那霁昂还没来得及回答,阿史那雯霞已经抢着把答案说出来了:“要不大家一起去吧,坐我们家的马车,现在就停住侧门口,上午也刚好不会有人拘束我们。” “好啊好啊!”搂着王绯胳膊的阿史那霄云一听要外出,更是开心得不行:“绯儿也去,反正裴夫人上午也不在,不会有人拿《女则》来管你!” 王绯想了想,笑着说道:“既然大家都这么有兴致,我自然也舍命陪君子。不过,霨弟,你得给王别将交代一声,别让他悬心。同时,我们要多带些家仆和护卫,昨夜突然发生了火灾,城里怕是有些不安稳。” 阿史那霄云摇了摇王绯的胳膊,兴奋地说道:“每次都是你想得周全。霨弟,赶快按照你姐姐的吩咐办理吧!” 三个“姐姐”都愿意去,王霨更是一万个乐意。他把阿史那雯霞送的匕首挂在了腰带之上,然后立刻跑到前衙,去请示养伤的王勇。 看见王霨把匕首随身带上的时候,阿史那雯霞的眼角流露出一丝甜蜜的笑意。 王勇对这次出行并不反对,只是免不了反复交待注意安全,并亲自点了十个牙兵负责护送。 少男少女们准备出去玩的时候,总是效率奇高。不过片刻光景,王霨已经骑在赤炎骅上,和骑着果下马的阿史那霁昂连辔并行了。 两人马后,则是叽叽喳喳、笑声沸腾的两辆马车。 阿史那霄云这次没有坚持骑马,而是和王绯、雯霞、阿伊腾格娜一起乘坐马车,四个人在车里有说有笑、打打闹闹,开心得不行。 菊香、梅香、琉璃、玛瑙、瑟瑟、珊瑚等小丫鬟都坐在另一辆马车上,她们平日本就很熟悉,凑在一起也有说不完的话。马车周围,则是重重护卫。 “昂弟,这个赵大锤的名字怎么如此古怪啊?”王霨发现阿史那霁昂的特长之后,对这个小伙伴更加重视了。 “其实他是个读书人,本名赵达晖。据说也曾在州学里读过几天书。但他身形孔武,不像个书生,也不爱读经咏史,从小痴迷于打铁。他父亲气得不行,抽打过他几次,反复逼着他去念书,但他只是支差应付,并不上心。后来父亲亡故之后,他索性也不去读书了,就靠着家里的几十亩薄田,守着老母度日。平日里什么也不干,就是挥着个大锤去琢磨如何冶炼和制造,所以大伙儿就给他起了个‘赵大锤’的诨号。” 说起赵大锤,一向木讷的阿史那霁昂立刻打开了话匣子,如奔流的长河,一发而不可收拾。 “原来如此啊!”王霨听后若有所思,如果阿史那霁昂所言不虚的话,赵大锤这样的人应该是真正沉醉于技术的痴人。 在华夏文明的历史上,从不缺乏痴迷于某个技术领域的专业人才,单说青史留名的,就前有蔡伦、张衡,中有毕昇、沈括,后有李时珍、宋应星。其余不为史书所记载的,可以说是恒河沙数、难以斗量。 但随着科举制度考试内容和选才标准的日益僵化,对推动社会进步具有至关重要作用的技术人才,被日益工匠化和边缘化,整个中华文明的创新能力受到了极大的打击和压抑,并最终导致引领世界潮流一千多年的华夏文明彻底落伍,被来自西方的坚船利炮肆意蹂躏。 “若赵大锤真如霁昂所言这般痴心于冶炼之术的话,一定要让他发挥出更大的作用,而不能籍籍无名、淹没在这庭州城中!”王霨心中下定了决心之后,忽然有种既轻松又沉重的感觉。 轻松在于,自己不够擅长的技术层面可能有了得力的助手;沉重在于,华夏文明的发展惯性依然轻视技术与理性,必须花费极大的气力才能扭转,自己能否做到,王霨心里还是个未知数。 半个时辰不到,王霨一行就到了南市附近的一处里坊。当经过火场废墟的时候,刚才还欢呼雀跃的一群少年男女都沉默了,想起昨夜所经历的疯狂和磨难,人人都沉思不语,后怕不已。 “到了,就是这里。”阿史那霁昂呆萌的声音打破了沉静。 王霨抬头一看,只见一座略显破落的宅院里,不断传出叮叮梆梆的响动。 一个牙兵要上前叩门的时候,被阿史那霁昂给制止了。他从果下马翻身而下,整理了一下裘袍之后,才亲自上前叩门:“赵师傅,在家吗?” 王霨看见一向呆呆的阿史那霁昂如此郑重其事,不禁有些好笑,但心里转念一想:“霁昂按照天性自由成长的话,以后应该也会是个优秀的技术人才吧,他的性格完全是从《生活大爆炸》里走出来的理工男啊!” 阿史那霁昂敲了半天门之后,才听见吱呀声响,一个老仆打开了院门。 老仆显然和阿史那霁昂很熟,拱手行礼道:“小郎君又来了?”行过礼之后,老仆才发现阿史那霁昂身后站了乌压压一群人,不由大吃一惊。 王霨赶忙上去行礼说道:“我们都是霁昂的朋友,是有事特意来请教赵师傅的。” 老仆犹疑地扫视了一眼衣着华丽的少男少女和威武挺拔的北庭牙兵,自言自语道:“你们怎么会有事找阿郎呢?!” 虽然老仆有些不解,但谁都看得出来,他对阿史那霁昂甚是信任。片刻的疑惑之后,他还是引领着众人向院内走去。 第三十一章:腕促蹄高添踣铁 下 进了宅院之后,王霨吃了一惊。穿越而来四个多月的时间里,王霨对唐朝的建筑风格和结构已经有了初步的了解。 在唐代,由于地广人稀、城镇面积宽裕,故居民宅院的第一个特点就是大。无论是哪个层次的住宅,都非常宽敞宏大,洋溢着一种蓬勃的大气。 城镇平民百姓的宅院都常有一亩地大小,这放在后世都是不折不扣的顶级豪宅;至于皇亲国戚、达官富商,他们的住宅,除了建筑规格不能逾制之外,在面积上都是动辄几十亩、上百亩起,同时还不乏数百亩的巨型豪宅。 这让前世在鸽子笼的楼房里压抑了许久的王霨感觉格外的舒畅。 唐代民居的第二个特点就是规整。即使是最普通的长方形的两进院落,也都具备前堂、后寝、廊房、亭台和园林等完备的要素,且各个构成要素排列有序,布局合理,充分体现出封闭、方正、对称的特性。人生活在其中,会由衷地感到安全和舒适。 而赵大锤家的院落,一眼望过去就一个字——“空”!前院本来应该是东西廊房的地方空荡荡的,整个院子顿时显得特别空旷。 再仔细一看,就会发现除了“空”之外还有个特点,那就是“乱”,前院虽然没有了东西廊房,但地上堆满了各种东西,有的看起来像是矿石、有的则不知道是刀还是剑的半成品、还有些稀奇古怪的工具…… 如果单说第一眼印象的话,王霨知道,可能很多人会质疑赵大锤的能力。因为工作场所如此的凌乱,会让人对匠师的技术水平产生严重的怀疑。比如一道而来的几个小丫鬟,已经被满院的杂乱给吓倒了。 不过王霨知道,不可否认,有些人的凌乱确实是因为他们懒散。但有一类天才人物,由于太沉浸于自己的世界中,达到了不为外物所动的境界的时候,也很容易把自己的工作场所弄得凌乱不堪,因为他们无暇分身于这些琐碎之事。 “这个赵大锤,很有可能是难得的技术天才啊!只是,他的人在哪里呢?”王霨自言自语道,对此行也更加充满信心了。 叮叮当当的敲打声解决了王霨的疑问,循声望去,在前院的西侧一角,有几个烧得红红火火的炉子,一位三十来岁的壮汉,正在火炉边奋力挥动着铁锤。 铁锤如雨点激落,打在赤红的铁块上,溅射起星星点点的火光。而不知什么时候,老仆已经消失不见了,想来他平时引领宾客,也就多到此为止吧。 王霨想了想,示意阿史那霄云和其他女孩都在远处等候。火炉边火星四溅,不那么安全;赵大锤为了打铁方便,衣冠也甚是邋遢,忽然出现一堆女孩子,估计只会增添尴尬。 阿史那霄云等人也显然对火焰升腾的炉子有点畏惧,大概是想起昨夜的火灾了,得到王霨的示意后,她下意识松了口气,便拉着王绯和雯霞,带着阿伊腾格娜和一众小丫鬟,走出院门,去附近闲逛了。 “赵师傅,你在忙什么呢?”到了火炉边上之后,阿史那霁昂再次恭恭敬敬地行礼。 赵大锤不知是因为沉浸在冶炼之中,还是由于打铁的声音太大没有听见,半天没有回应阿史那霁昂,而阿史那霁昂面上毫无任何不豫之色。 守护在一旁的几个牙兵不由有些恼怒,但见两位小郎君都不急不恼,他们也不好发作。 赵大锤运锤如风,用力敲打着一块长条状的金属条,看那形状,应该是要打造一把横刀。 王霨知道,唐代严格管制长兵器和硬弩,但对横刀、长剑、猎弓等常用的个人防身武器并不禁止,民间的铁匠铺也多会打造此类兵器。 赵大锤敲打半天之后,才长吐了一口气,似乎对成果还是不太满意。 但似乎就是这口长气,让赵大锤稍稍离开了自己沉醉的世界,也让他发现了身后多了些许人。 “哦,霁昂小郎君,你什么时候过来的?”赵大锤孔武有力的躯干上配着文质彬彬的面容,看起来有点不伦不类:“这位是?” “某是霁昂的朋友,赵师傅叫我王霨就可以了。”王霨担心阿史那霁昂说不清楚,就主动自报家门。 “原来是霁昂小郎君的朋友啊,你们有什么事吗?”赵大锤显然并不知道王霨是谁,这样的人在庭州城里应该是比较罕见的。 “某近日偶有所得,想打造个新器皿,但不知是否妥当,想请赵师傅帮着看看。”王霨一边说,一边从怀里掏出阿史那霄云所画的图纸。 他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涂鸦的后现代抽象画,实在拿不出手。 听到要打造新器皿,赵大锤眼前一亮,他接过图纸仔细看了两眼,思索了片刻之后,言简意赅地说道:“这个主意好!” 王霨一愣,脱口问道:“赵师傅,你知道我想做的是什么?” “马蹄的防护铁具,某觉得可以称之为蹄铁。”赵大锤的思路很清晰:“不过必须得用铁钉固定吧,需要专门打造配套的铁钉。” 王霨听后大为佩服,这赵大锤只看了两眼,就想清楚了马蹄铁的用处和使用办法,确实不凡。 “不过钉的时候需要小心,马儿估计会有点怕,需要耐心点。”赵大锤继续说道,思绪完全陷入对马蹄铁的研究之中:“蹄铁两边的孔洞不能对齐,要错开。每次钉的时候要交换一下位置,这样不至于一直钉在同一个孔洞里。” 其实王霨并不清楚后世的马蹄铁两边的孔洞是对齐的还是错开的,在21世纪,已经没有多少人了解这些基本无用的技术细节了。 但认真想一下的话,赵大锤说得很有道理。如果马蹄铁两边的孔洞完全对齐的话,每次都会钉在同一个位置上,既容易松动,还容易影响马蹄的自我恢复。 王霨不知道的是,后世的马蹄铁,一般是一边3个孔洞、一边4个孔洞,两边孔洞的位置错落有致。每次重新钉马掌的时候,都会将3孔和4孔的位置交换一下,这样既牢固,也能给马蹄自我恢复的空间。 “其实之前就有给马蹄上绑皮革、系麻绳等各种保护手段,但都不如小郎君这个办法持久耐用啊!”赵大锤很兴奋:“某现在就开炉打造!” “赵师傅,这价钱怎么算?”王霨赶紧问了一句,怕赵大锤又陷入痴迷状态不说话。 “你说多少就多少吧!”赵大锤的心思已经完全放在马蹄铁上了,话语开始心不在焉了。 “某要80副蹄铁样品,其中20副要小一号的。先付1贯钱的定金如何?全部打造完毕之后,再付3贯钱。”王霨每月的零花钱不少,4贯钱的积蓄还是有的。 只是他拿不准如何确定马蹄铁的价格,但看起来赵大锤的日子比较清贫,就尽量往高处算。 “都行!都行!”赵大锤随意地挥了挥手,显然对价钱毫不计较:“五天之后来取样品。” 王霨看着赵大锤沉迷在技术研究之中,知道继续待下去只会打扰他的思索,便从腰间荷囊里取了一锭价值一贯左右的小金锞子,递给牙兵,让他寻找适才的老仆,把金锞子交付给他。 唐代的法定货币是铜钱和绢丝,但铜钱太笨重、绢丝体积大,都不是特别便于携带。 银子呢,在唐朝很少担当货币功能,更多是贵金属和装饰品。倒是金子从秦汉以来,一直都具有大额货币的功能。所以王霨现在总是随身带些小金锞子。 看着赵大锤不谙世事的样子,王霨实在不敢把金锞子交给这个痴人。他沉迷于冶炼的时候,说不定会不知不觉把金子熔炼进去…… 牙兵找寻老仆的时候,王霨和阿史那霁昂开始向门外走去。王霨边走边思索如何给充分挖掘赵大锤的时候,忽然听到门外传来了刺耳的尖叫声! 王霨稍一分辨,便听出这尖叫声中既有阿史那霄云活泼若百灵的呐喊、也有阿伊腾格娜稚嫩如黄鹂的诧异、还有王绯温婉胜画眉的惊呼,唯独没有阿史那雯霞的声音。 王霨立刻拔出阿史那雯霞所赠的匕首,毫不犹豫地冲向了院门之外,随行而来的牙兵们,也立刻拔出横刀,守护在两位小郎君身边。而已经开始冶炼铁块的赵大锤,则对尖叫声置若罔闻。 冲出远门之后,王霨才发现附近有栋院落外挤满了人,而刚才的尖叫声也恰恰是从那里传来的。 他赶忙奋力劈开人群,往院落里面钻去。北庭的牙兵们经过昨夜的火灾后,被王勇反复交待,更是特别警惕,紧紧护卫着两位小郎君,生怕再有任何闪失。 幸而人群并不算拥挤,王霨很快就挤到了前列,并看到了阿史那霄云等人。他赶忙数了数,还好,每个人都在,毫发无损。 刚刚松口气的时候,王霨忽然明白方才阿史那霄云她们为什么尖叫了,因为他的鼻孔里传来了浓重如墨的血腥味…… 看热闹的人群则众说纷纭,不断臆测这户人家究竟得罪了什么人,居然遭遇灭门之祸;而略有所知的邻居们则感慨,什么人居然吃了豹子胆,敢对闻喜堂的掌柜家下手,难道不怕来自河东裴家的报复吗? 阿史那霄云和王绯显然第一次遇见如此恐惧的场面,抱在一起、遮住眼睛不敢看;阿伊腾格娜惊恐不已,似乎重新陷入了梦魇之中;唯有阿史那雯霞,一双亮若晨星的眼眸冷冷地审视着满院的血腥,似乎在想着什么…… 所有人都没有留意到的是,在发生血案院落对面的道观里,一道倩丽的身影躲在正殿的鸱吻里,手持寒光闪闪的长剑,望着“替天行道”四个血字冷哼了一声,然后转身抛出了绳索,固定在附近的树枝上,准备攀索而下。 在回身的瞬间,她远远瞥见了冷静沉稳的阿史那雯霞和焦急向前的王霨,脸上露出了浅浅一丝笑意。 而与此同时,庭州城西的西大寺内,贵妇上香祈福的活动行将结束。 李夫人拉着崔夫人的手,亲亲热热地说着什么。之前李夫人和崔夫人的关系并不差,毕竟以李夫人的身份,是不需要忌惮裴夫人的态度和好恶的。 不过灯楼火灾事后,李夫人刻意和崔夫人更亲近了些,因为她已经听李定邦说了,王霨冲进火场其实是为了救霄云。 当然,她也只能表达出这些许的善意,而不会也不可能去改变更多。 阿史德夫人则跟随其后,小心翼翼地插上两句话。 裴夫人对李夫人等人的行为毫不在意,她只是用目光询问了一下王沛忠,在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后,嘴角微翘,露出了恶毒的笑容。 西大寺的正殿内,香气缭绕,释迦牟尼佛祖的慈面上无悲无喜,望着纷争不已的世人寂然无语。 庭州城内,痴醉于技术之道的赵达晖继续挥舞着手里的铁锤,四射的火星里闪耀着改变未来的小小进步。 第三十二章:嫣然一笑颜如玉 上 天宝八载,元月十七日辰时。太阳刚刚从东方的地平线上跳跃而出,晴朗和煦的晨曦照耀着庭州城内外,一扫前几日的阴沉之气,使人在寒冬之际,感到了一丝丝不再遥远的春意。 西大寺西侧的马球场边上,身着红色窄袖马球服的王珪,披着一袭柔滑似水的黄貂裘,得意洋洋地斜躺在马车里,享受着兰香和荷香的按摩。 这黄貂裘是闻喜堂的周掌柜去年特意从河东云州求.购的,华贵无比,可比小野种常披的烂狐裘要名贵的多! 想起前日小野种在火场受伤之事,王珪依然忍不住嘴角飞扬、喜不自胜。当崔氏抱着昏迷的小野种哭哭啼啼的时候,王珪在一边拼命憋着,生怕自己会笑出声来。 可惜的是,小野种居然如此命硬,三番五次都有惊无险。在碎叶城外从惊马上坠落不死也就算了,这次在火场被燃烧的灯楼残骸拍中背部,竟然也只是昏迷了半夜。难不成真有神佛庇佑着小野种不行!? 不过王珪知道小野种得意不了多久了,他虽然不知道王沛忠过去的威名,但明白母亲这么多年来都十分信任王沛忠的能力。 既然王沛忠说过,不日将采取行动彻底了解此事,那小野种肯定不可能再蹦跶几天了! 若小野种死了,自己一定要把那突骑施小婢女要过来好好折磨一番。为了个突骑施贱婢,小野种居然敢亮出匕首对着自己,他心里还有没有“孝悌”二字!还知不知道自己才是太原王氏长房的嫡长子! 想到父亲对崔氏和小野种的宠溺,王珪不禁恨得牙痒痒!那崔氏竟日妖妖娆娆地缠着父亲,宛若青楼里的胡娘,丝毫没有大家闺秀的端庄之气。说什么自己出身于清河崔氏,也就是唬唬别人罢了。 清河崔氏荣列五姓七望,门楣之高贵、底蕴之深厚还在河东裴家之上。若真的出身清河崔氏,即使只是偏房的庶出女,也不会轻易沦为侧室,更不会和娘家毫无来往。那崔氏定然是出身低贱之极,却敢冒充清河崔氏族人,实在可恨! 至于那小野种,更是令人无语!也不知道崔氏贱人给父亲大人灌了什么迷魂汤,让父亲那么护着小野种!自从小野种出现之后,父亲对自己的关心就日益淡薄。 别的暂且不提,就说这次班师回程捕获天马之事。通体金黄的天马品相神骏,自然要呈献给圣人骑乘用,这一点毋庸置疑;从捕获的野马中择选数十匹最优良者补充圣人的飞龙厩,也是题中之意;将其余野马留在瀚海军中,满足征战所用,也无可厚非。 可为什么小野种能拥有一匹人人称赞的小红马,而自己才得了一匹普普通通的黑鬃黑尾的红骝马?王珪感觉心里非常不平衡! 若小野种死了,突骑施婢女和小红马都要拿过来,想到这里,王珪心里恨意滔天、急不可耐! 只是王沛忠做事神神秘秘的,对究竟什么时候采取行动始终不透漏半点风声,真是烦人! 算了,不想和小野种相关的烦心事了,反正他也活不长久了。王珪翻了一下身,换了个姿势卧在马车上,让兰香和荷香给他捶捶腰背。 翻身的时候,王珪抬头看了车窗外,太阳已经斜斜地挂在东边天空许久了,可期盼中的玉人还没有来,实在令人心焦。 放在往日,王珪绝不会如此勤奋早起。以他的身份,州学的教习们巴结逢迎还来不及,谁敢约束他的作息时间。 因此,只要父亲大人不查问,他平日常常是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然后带着仆役去州学里应个卯。 但今日与佳人有约,王珪还是非常努力地战胜了自己的懒惰,早早起床,在一众家仆和牙兵的护卫下,叫上小伙伴们,提前来到马球场等候。 其实这场马球赛安排得十分仓促,完全是临时而为之。 昨日下午,王珪被裴夫人叫过去闲聊了几句。 裴夫人先嘱咐几句,说庭州城近日不太安宁,出行要多带人手,注意安全;然后又说去西大寺祈福的时候,发现附近有个马球场,依山傍林,是游玩的好场所,明日不妨去打几场马球玩玩。 王珪听得云山雾绕、一头雾水,一方面要自己注意安全,一方面又交待西大寺附近适合打马球,母亲的话怎么自相矛盾啊? 裴夫人发现王珪的疑惑,恨铁不成钢地点了点他的脑袋说道:“要记得约上咱们庭州城里的小县君啊!” 此句话一出,王珪顿时心头一片敞亮。原来母亲大人是费尽心机给自己创造机会啊! 联想到之前母亲大人亲自去阿史那副都护家里登门贺喜,并耗费重金打造纯银鞍鞯和特制马球杆送给阿史那霄云,王珪顿时明白了母亲的一片苦心。 对于明艳大方的阿史那霄云,王珪还是挺心动的。虽然她非出身五姓七望之家,但一身兼有西突厥王室和大唐宗室的血脉,也高贵异常,非常人可以企及。 且最妙的是,因父亲大人与阿史那副都护关系融洽,来往颇多,王珪与阿史那霄云自幼便相识。 虽因年龄上差了四五岁,算不上青梅竹马,但平时里两人也是兄妹相称,熟悉得很。 元日大朝会的时候,圣人更是亲自下诏,敕封阿史那霄云为素叶县君,这让她的地位更是水涨船高。 圣人的敕封说明阿史那副都护和李夫人都简在帝心,前途不可限量。 日后若能娶阿史那霄云为妻,既可抱美在怀,又能兼得太原王氏、河东裴家和西突厥旧部的支持,还可以和大唐皇室有所牵连,那可真是人生一大乐事啊!难怪母亲对此事如此上心!果然还是母亲最疼爱自己啊! 不过王珪知道,庭州城内,有同样盘算的小郎君可以说是车载斗量。 远的不管,单说日日跟在自己身后的高仙桂,每次见到阿史那霄云就紧张地直流口水。据闻高仙桂的母亲松夫人最近也常和李夫人攀扯,想必是在觊觎自己的霄云妹妹! 更可笑的是,前段时间,兰香和梅香闲聊过后,居然说小野种也对阿史那霄云喜欢得不行!这个小野种,癞蛤蟆还想吃天鹅肉啊,真是自不量力!这个时候,王珪恨不得小野种今日就暴毙身亡! 王珪正翻来覆去诅咒小野种之际,忽然听见车窗外传来高仙桂略微有点紧张的声音:“珪兄,来了,来了!” 听着高仙桂含糊不清、紧张颤抖的话语,王珪心里大乐。 这高仙桂,按辈分和排行算,和风头正劲的安西四镇节度使高仙芝是族兄弟关系。 但无论是上看还是下看、左看还是右看,高仙桂矮胖的身上,都找不到丝毫和姿容俊美的高节度使有一丁点类似的地方,这让人感觉特别的滑稽。 “高兄,说话要说清楚,不然谁知道你说的是什么意思啊?你光说‘来了,来了!’到底是谁来了啊?”王珪还没有从马车上下来,就听见有人懒洋洋地打趣道。 不用猜,这副对什么事情都无所谓的腔调,肯定是北庭监军张道斌的侄子张德嘉。 张道斌身为内侍省的太监,自然没有子嗣。但人性就是这样,越没有的东西越渴望,越得不到东西越想要。自古为寺监者,或为养老、或为弥补,多热衷于收养螟蛉义子。 当然,对太监而言,最便捷最可靠的,还是收养自己的侄子或侄孙,多一层血缘关系的保障,终究比外姓人可靠得多。 张德嘉是张道斌幼弟之子,从小失怙。那时张道斌已经在内侍省崭露头角,得到高力士的赏识。于是便把张德嘉收为己出,接到长安城中来。 后来张道斌办事得力,为圣人和高翁所欣赏,权势日重,又收了不少义子。但张道斌最在意的,还是自己的亲侄子张德嘉。 因此,奉旨前来北庭担任监军的时候,张道斌送上厚礼,求得高翁的同意,给张德嘉荫了个从九品的将仕郎,以磨练的名义把他带在了身边。 张德嘉生性懒散、调皮,但和王珪、高仙桂还算处得来。三人身份相近,此刻又都在北庭州学中求学,故常在一起游猎嬉戏。 王珪披紧黄貂裘,扶着家仆的手,从马车上走了下来。站定之后,他遥遥朝东望去,只见在由庭州西门城楼和西大寺组成的巍峨剪影中,一行车马正逶迤而来。 队伍最前列,有一匹浑身佩戴着银色鞍鞯的小白马,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宛若天马下凡。不用猜,这自然是阿史那霄云的坐骑白练驹。白马如龙、美人如玉,沐浴在冬日晨曦之中,让人感到心旷神怡。 车马行进的速度很快,片刻功夫,王珪就看清了白练驹上身姿矫健的阿史那霄云。 由于今日约得是打马球,所以阿史那霄云穿了一身白色的紧身窄袖马球服,外面罩着一袭银白色的貂裘,更是将她衬托得一尘不染、白衣飘飘宛若姑射仙人。 美色在前,明艳如牡丹始开、圣洁若白莲初绽,王珪也不禁看得目眩神迷。站在他身后的高仙桂更是不堪,口水已经又习惯性地流了出来。 唯有张德嘉,自知自己身为内监义子,身份尴尬、高攀不起,故从不曾对阿史那霄云有任何非分之想。此时,三个小伙伴中,也只有他还能保留一份清醒。 但即便如此,阿史那霄云的明丽也让他恍惚之间觉得似乎冬日已尽、春回大地、百花盛开。 马队越来越近,白练驹身后,忽然窜出了一匹通体赤若火燃的小红马,它调皮地轻松一跃,超过了白练驹,并回头嘶鸣不已,显然在挑衅白练驹不如自己。 看见小红马之后,王珪脸色一变。他昨天下午得到母亲的耳提面命之后,回到自己的住宅,就立刻挥毫写了封请柬,派人给阿史那霄云送去。他知道阿史那霄云酷爱马球,应该不会拒绝的。 果然,家仆很快就带回了阿史那霄云的口信,表示一定参加,且她会动员王绯、雯霞等人一并前来。至于如何分组、按照什么样的规则打,等到明天现场再定吧。 王珪听了也不曾多想,反正他在意的只是阿史那霄云,其他人谁来他并不关心。 不过出于一点小私心,他还是又给阿史那霄云回了封信,说期望明天能够和霄云妹妹并肩战斗,他觉得红色的马球服会特别适合。 片刻之后,王珪收到了阿史那霄云的口信,很简单,就三个字:“知道了。” 王珪认为这是阿史那霄云默许自己的建议了,心里美得不行,所以今天就直接穿好红色马球服过来了。 至于高仙桂和张德嘉,王珪都是通知他们准备好红白两色的马球服。 但王珪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阿史那霄云居然把小野种也叫了过来。这感觉,简直如同大快朵颐之时忽然发现碗里藏了只苍蝇一般,实在令人憋屈。 而阿史那霄云白衣胜雪的打扮,显然不会身着红色马球服的,这让王珪也特别失望。 第三十二章:嫣然一笑颜如玉 下 那小红马可不管王珪的心中在如何翻江倒海,它的心思都在调戏白练驹之上。白练驹也自负高傲,岂容赤炎骅的挑衅,它也毫不犹豫地加快了步伐,准备超越赤炎骅。 白练驹刚发力,赤炎骅就迅速地又向前跃了一大步,继续把白练驹压在身后。白练驹不服,还要加速的时候,主人轻拉缰绳,制止了它的任性。 “赤炎骅比你速度快,它是在故意逗你呢,懂不懂!”阿史那霄云对着白练驹一阵娇呼,也不管马儿是否听得懂。 她摸了摸白练驹的鬃毛,安抚了一下气呼呼的白练驹,然后低头在它耳边低低说道:“别着急,我们一会儿教训教训赤炎骅!” 王霨只听到了阿史那霄云制止白练驹的话语,却没有听到阿史那霄云的低语,故而也轻带缰绳,止住了浑身上下精力充沛的赤炎骅:“霄云姐姐客气了,白练驹和赤炎骅不分轩轾,不过赤炎骅更顽劣些!” 王霨轻拉缰绳的功夫,白练驹已经赶了上来,两人于是联辔而行。 王霨望着阿史那霄云洁白如玉的面庞,笑着说道:“本以为昨天下午的事会吓坏姐姐,不料今日一见,姐姐的精神更胜往日啊!” “昨天下午的事是挺吓人的!”想起昨日的灭门惨案,阿史那霄云依然心有余悸:“不过既然被吓得不行,就得打打马球,给自己压压惊啊。霨弟,你说是不是这样啊?” “姐姐说的是!”王霨忽然想起了一句诗,便随口说了出来:“姐姐的精神,真是‘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啊!” “不料霨弟心中还有锦绣文章啊?!”两人身后的马车里传来了幽幽的讽刺声,不用问,这肯定是阿史那雯霞。 面对阿史那雯霞的冷嘲热讽,王霨感觉既无辜又无奈。他经常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或说错了什么的时候,就忽然被她劈头盖脸嘲讽一番。 但21世纪教育出来的绅士风度,让他面对女士的时候,总是尽力保持着彬彬有礼的态度。 “某只是随便想了两句,不敢说胸有锦绣啊!”王霨谦虚之后,转而夸奖阿史那雯霞:“雯霞姐姐昨天面对骇人之事,居然还能够保持冷静,才是真得了不起啊!” 阿史那雯霞听后本来脱口就想说王霨是在拍马屁,但透过车窗纱帘的缝隙看见王霨腰间随身带着的青绿色小匕首后,她心中一动,就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昨天下午,阿史那霄云的小丫鬟琉璃来到都护府,说阿史那霄云想约大家一起打马球。 女神有约,王霨自然不会推辞。即便知道王珪也会参加的时候,王霨依然毫不犹豫地决定参加。 得知王霨会参加之后,小丫鬟琉璃调皮地说道:“我家小娘子有吩咐,若小郎君有意参加的话,明天就身着白色马球服吧。” 王霨对此要求有点迷茫,不知道阿史那霄云的安排是何意。但想来她不会坑害自己,就点头答应了。 在请示了王正见、崔夫人和王勇并得到肯定答复之后,王霨今天起了个大早,赶紧锻炼完毕之后,草草吃了早饭,就急着拉上阿伊腾格娜,陪着王绯一起出门了。 王勇虽然这几日都在床上休养,但对城中发生的诸事都了如指掌。他知道闻喜堂周掌柜家里发生的灭门惨案,王霨本以为他会劝阻自己的行动。 但王勇认真思量了片刻之后,大概是看穿了王霨对此事的高度热枕,还是笑着答应了他出去打马球的想法。 当然,王勇依然叮嘱了王霨两件事,一是多带护卫,提高警惕。二是随身带上横刀、弓箭等防身武器,避免出现意外的时候措手不及。 如果换是别人,可能会觉得王勇过于小心了。但对一直奉行乌龟流的王霨而言,在经历了前世旅游遇劫、碎叶军营被挟持、庭州南市大火等突发事件之后,他很明白自己的处境并不是那么安全,因此谨慎一点并没有错。 王霨知道自己的出现肯定会让王珪不爽,但是,他已经不在乎了。反正都已经撕破脸了,又何必在意别人的想法呢! 更可况,这可是来自阿史那霄云的邀约啊!王霨怎么舍得拒绝呢! 当然,王霨也在心里告诉自己,只要王珪不无事生非,他并不会主动挑衅生事。 车马即将抵达马球场的时候,本来和王霨并驾齐驱的阿史那霄云突然轻轻一踢白练驹,纵马一跃,然后急拉缰绳,自己飞快地从白练驹上翻身而下。 下马之后,她也不顾和王珪等人见礼,而是先转身调皮地向还没有反应过来的王霨吐了吐舌头,笑着说道:“霨弟,我先抵达马球场了,你的赤炎骅可是输了白练驹一场啊!” 王霨先是一愣,然后无奈苦笑一声。他没有料想到阿史那霄云居然欲擒故纵,方才故意拉住白练驹不和赤炎骅比速度,然后在马上达到马球场的时候,趁王霨忘记此事的空隙,快马加鞭冲刺一步,让白练驹领先了赤炎骅一个身位。 “霄云姐姐的七窍玲珑心,可能较比干还要多上一窍吧。某心眼实诚,实在是不如姐姐啊!”面对女神的调皮,王霨除了拱手认输之外别无选择。 但他只承认是自己不如阿史那霄云,并不比较赤炎骅与白练驹的优劣。 “算你识相!”阿史那霄云横波流彩,对王霨嫣然一笑,转身和王珪等人见礼去了。 那一笑的风情,大概也只有紫霞仙子给至尊宝打上烙印那一瞬间可以媲美吧。 这集天地造化灵秀而成的美妙,让王霨呆呆地骑在赤炎骅上,浑然忘记了世间万物的存在。他此刻的心里,满满都是小雨的笑脸和阿史那霄云的身影,两者的身姿日益重合在一起,牢牢印在他的脑海之中。 刚从马车上下来的王绯看到王霨的呆样又惊又忧;正在下马车的阿史那雯霞则恨恨地甩开了小丫鬟玛瑙的手,自己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尚在马车里的阿伊腾格娜虽然没有看到外面发生了什么事,但从阿史那雯霞的表现中,大概猜测到了一二,面有忧色;唯有骑着果下马刚从后面赶到的阿史那霁昂,丝毫不解究竟发生了什么。 王霨还在痴痴怀念往昔、品味当下的时候,赤炎骅忽然斜斜向前一窜,把沉思中的王霨狠狠晃了一下。王霨连忙夹.紧马腹、抓紧缰绳,才避免了再次发生惊马事件。 王霨回头的时候,才发现不知何时,阿史那雯霞已经气呼呼地牵着一匹有青黑色纹理的黑骐马驹,从赤炎骅的右侧走了过去。刚才赤炎骅的窜跳,显然是她的杰作。 王霨无奈耸了耸肩,对阿史那雯霞各种稀奇古怪的举动,他在无可奈何的同时,也有点见怪不怪了。 其实若王霨稍微多花点心思想想的话,就应该明白,阿史那雯霞一系列的言语举措其实就两个字:“吃醋!” 可惜的是,我们的小宅男前世完全是靠狗屎运捡了个青梅竹马的女朋友,缺乏三角恋、暗恋、异地恋等诸多情感波折的锻炼,也不曾被琼瑶奶奶的各种歇斯底里的爱情电视剧所熏陶,故而在感情问题上神经比较大条、心思也不够细腻。 而在当下呢,他的注意力又完全聚焦在宛若小雨重生的阿史那霄云身上,双目都被那水莲花的洁白明亮所吸引,完全无暇顾及那朵在无人角落里独自绽放的黑郁金香。 并且,即使他现在能够对阿史那雯霞的微妙情绪有所察觉,王霨的心意也很难从阿史那霄云身上移开吧! 孤独阴郁的黑郁金香,在含苞待放的时刻,就为自己选择了一条最为崎岖的情感之路。 但问题在于,在少年人的心中,“我爱”、“我喜欢”或者“我愿意”才是最重要的,其余都只不过是浮云罢了。 等到浮云蔽日之时,少年人才会明白现实的铜墙铁壁是如何的壁垒森严,生活的挑战和压力是如何的艰难和痛苦,少年时代的那点青涩暧昧是多么地幼稚和难能可贵。 当然,等到阿史那姐妹以及王霨等人明白这些道理的时候,已经是白云苍狗、沧海桑田的多年以后了。 与此同时,庭州城南市,如意居后房内。刘掌柜正在下达指令、准备动用资源反击闻喜堂时,他忽然听到前面店铺一阵喧嚣。 他正惊讶间,忽然有伙计惊慌来报,自家的店铺被一众捕快包围了。 刘掌柜赶忙来到前店,他还不明白发生什么的时候,只见北庭都护府法曹参军带领十几个衙役走了进来,高声喝道:“刘掌柜,我们怀疑如意居里藏有杀害闻喜堂周掌柜一家的凶手,麻烦让弟兄们搜寻一下吧!” 刘掌柜闻言大惊,他这两日一直专注于调配资源,用经济手段打击闻喜堂,故而没有留意其他事,并不知道闻喜堂的周掌柜一家遇害了。 难道是苏十三娘心怀不忿,直接动手报复了吗?但她昨日不是说不会用下三滥的手段吗? 刘掌柜心中虽然满是狐疑,但他反应并不慢:“这肯定是误会啊!如意居一贯依法守规,从没有做过违法之事,更不会买.凶杀人啊!” 法曹参军懒得听刘掌柜的辩解,他挥了挥手,对身后的捕快们说道:“搜!” 如狼似虎的衙役们蜂拥而入,在如意居里四处翻腾,但找了半天,也一无所获。当然,少不了有些衙役假公济私,偷摸些值钱的小玩意。 刘掌柜对衙役们顺手牵羊毫不在意,他担心的是苏十三娘以及如意居豢养的一众武士和衙役们起冲突。 刘掌柜不担心如意居的人会吃亏,但他怕的就是苏十三娘性情太急躁,直接和衙役动手,导致如意居不得不和官府发生冲突。 看着衙役们心花怒放而归,刘掌柜逐渐把心放回了肚里,看来自己最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 那么,苏十三娘去哪里了呢?如意居的武士们怎么也突然消失了?刘掌柜对之一头雾水。 如意居扩张到庭州之时,招募了二十余名武士,负责保卫店铺,本来这些事也是由刘掌柜负责的。但自从去年年底,长安总号明确指令,让他将手下的武士统一交给从长安来的苏十三娘调配之后,刘掌柜就专心与经营生意,而不再操心安全之事了。 法曹参军似乎也对这样的结果有点不解和疑惑,但他显然不会承认自己的错误:“刘掌柜,虽然目前没有搜寻到凶手,但并不说明周掌柜一家被灭门之事与如意居无关。还请你跟我们走一趟吧!” 刘掌柜无奈,只得随法曹参军出门。如意居虽然势力庞大,但无论如何,也不能选择和官府在明面上直接对抗。他现在只急于知道,苏十三娘究竟干什么去了! 焦虑的刘掌柜不知道的是,让他担心和焦灼的苏十三娘,此刻正潜伏在北庭都护府附近的一棵大树之上。 苏十三娘目测了一下距离之后,她从腰间摸出了一把秀丽的飞刀,然后对准目标,奋力掷去。 第三十三章:寸心无私放光明 上 元月十七日上午,晨曦和煦、北风不兴,庭州的严寒之中,终于开始透露出丝丝若有若无、隐隐约约的春意,弥漫着一股令人感觉舒适的惫懒之意。 北庭都护府前衙,牙兵住宅区内,平日里时常跃马扬鞭的王勇,此刻不得不平卧在床上假寐。 背部的伤虽然不致命,但却十分疼痛,无论骑马还是平躺,都异常难受。所以王勇就按照医师的建议,平卧在床。 由于无法骑马,所以王勇这几日无法时时刻刻守护着小郎君,这让他始终有点担心。 昨日小郎君过来请示能否去城外西大寺附近打场马球,王勇本来是想制止的。 但话还没有说出口时,王勇就看见了小郎君眼眸中遮掩不住的期望和哀求。 王勇想到元夕大火之时,小郎君为了救阿史那霄云小娘子所表现出来的疯狂和勇敢,就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拦不住小郎君。 既然拦不住,就不如顺手推舟吧。虽然昨日发生了闻喜堂周掌柜家被灭亡的惨案,但想来应是如意居和闻喜堂恶斗所致,应该和小郎君的安危无关。 至于管家王沛忠那边,王勇也安排有牙兵关注他的一举一动,知道他最近频繁去闻喜堂,昨日去过西大寺。不过,这些行动看起来都毫无疑点。 去裴家的闻喜堂,是因为王沛忠是裴夫人最信任的下人,本就负责居中联络和协调诸多事宜。最近闻喜堂和如意居正在争夺南市的霸权,他肯定会频频去闻喜堂传递裴夫人的指令。 去西大寺,是因为裴夫人率领北庭的贵妇们为火灾之事,前往祈福。裴夫人去了,王沛忠也自然需要跟随而去。 因此,王勇反复思量之后,还是同意了小郎君的请求。当然,即使分析不出什么危险,他还是交待小郎君要多带护卫、谨慎小心。 小郎君欢天喜地走后,王勇又把负责守护小郎君的十几个牙兵交了过来,反复叮嘱了半天。 虽然感觉方方面面都做到位了,但王勇今日依然有点莫名的担心。他不知道担心从何而来,或许只是自己太过紧张了吧。 正在思虑间,忽然有利器破窗而入。王勇虽然腰背疼痛,但他迅速反应过来,顺手扯起一床被子,遮挡于前。 不过,利器的目标显然不是为了伤人。王勇听到破空声消失之后,翻身而起,从案几之上拔起了一把秀丽的飞刀。 飞刀尾端系有一卷薄纸,王勇拿起案几上的横刀,用刀尖拨开了纸张。 看了纸张上的两行字后,王勇大惊失色,不顾背部的伤势,匆忙向王正见的官署之内跑去。 与此同时,西大寺附近的马球场边上,王霨看着正与王珪商议规则的阿史那霄云,回味着方才那令人惊艳的嫣然一笑,依然处于心神荡漾的袅袅余波之中。 阿伊腾格娜心里反复权衡之后,如同捕猎时的小猫一样,轻手轻脚地走到了王霨的身侧,在他耳边轻轻提醒道:“小郎君,你又忘形了!恐怕不久庭州上下会皆知你对霄云小娘子的心思了。” 阿伊腾格娜的声音并不高,但传到王霨耳中却不啻于洪钟大吕。 王霨非常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羞愧地说道:“伊月,我怎么又忘了!唉,说过的事总是做不到,真该剁手了!” 阿伊腾格娜显然不明白“剁手”的高深内涵,不过王霨话里的懊恼她还是听出来了:“霄云小娘子确实妩媚动人,草原上若有这样可爱的突骑施姑娘,她白天去哪里牧羊,那里都应该会集聚如云的白羊和照看羊群的小伙子;她晚上在哪里扎营休憩,那里就会盘绕着如星的小伙子为她唱歌和守护。小郎君看得目瞪口呆也很正常,只不过你编的借口比较差!” “编的借口?”王霨忽然有点不解阿伊腾格娜的意思。 “那日你说霄云小娘子长得酷似你的一位故人,所以见之则喜,我当时以为你说的是真话。但现在看来,你也就是贪恋霄云小娘子的美色罢了,和那边的两个人毫无差别。”阿伊腾格娜虚指了一下马球场上一脸谄媚之色的王珪和口水还没有完全擦干净的高仙桂。 王霨听后深深地叹了口气,沉默了良久才幽幽说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连伊月你都质疑我,我真是百口莫辩了。” 阿伊腾格娜在碎叶的时候本就学过《诗经》,近来也一直跟随着杜判官学习典籍,故对这篇《黍离》还是非常熟悉的。 “小郎君言过其实了吧?这点小事也值得用借先贤之言为托辞吗?”阿伊腾格娜依然不太相信。 王霨无奈扭脸对着阿伊腾格娜:“那你仔细观察一下我的表情和动作,看我到底有没有说谎。” 阿伊腾格娜感觉王霨真的有点生气了,但她依然非常倔强地仔细观察了王霨脸上的表情,然后点了点头说道:“小郎君没有确实没有撒谎。” 王霨脸上一喜,正要准备夸奖一下阿伊腾格娜的时候,却听到她非常严肃地说道:“既然小郎君说的是真话,那就更需要注意收敛自己的举止了!” “伊月何出此言?”王霨听后有些糊涂了。 “我虽然才疏学浅,也读过一点圣贤书,知道圣人曾在《易经》里说过‘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机事不密则害成。是以君子慎密而不出也。’”阿伊腾格娜不紧不慢地说道:“那日小郎君说过自己有所收敛,避免给霄云小娘子造成麻烦。难道那日的话小郎君转眼就忘了吗?况且小郎君也应知道,自己的处境如羊入虎狼之群,暗处里尽是虎视眈眈的人。小郎君轻易地把自己的喜好表现出来,不怕被人利用吗?父汗曾经教导过哥哥和我,成功的猎人不能让猎物知道箭锋所向,威严的君主不能让臣属知道心中的喜好。小郎君,你身处险地,不能不慎重啊!万一因此危及自身,并使得霄云小娘子遭受牵连的话,想必你会后悔终生的吧!” 阿伊腾格娜一番和年龄不相符的劝谏之语,让王霨听后如坠冰窟之中,顿觉遍体生寒。 王霨前世当小白领的时候,也自诩经历过办公室政治的磨练。他穿越之后,下意识中多少有点身负两世知识和见识的优越感,对唐人的政治素养和斗争能力并不太放在心上。 在他眼里,上到李隆基、下到杨国忠,谁要干什么自己都知道的清清楚楚的,别人的一点小伎俩对自己可以说都是透明的。 但阿伊腾格娜方才的当头棒喝,让王霨恍然意识到,虽然自己是穿越而来的,知道唐代历史大势、拥有许多超时代见识,但对于具体历史的细节仍是两眼一抹黑,一无所知!自己绝不能以为穿越者就会自带金手指和主角光环!再说了,即使有金手指,如果小命都保不住,又能有什么意义呢? 同时,阿伊腾格娜刚才的劝解还让王霨认识到,唐人的政治水平和谋略艺术绝对不可轻视。他知道阿伊腾格娜应该是万里挑一的天才少女,且身为突骑施郡主,接受过枭雄移拔可汗的言传身教,不能代表唐代少女的平均权谋水平。 但唐朝的贵族子女和世家子弟们从小都会接受各种政治权谋的教育和培养,反而是成长于21世纪的自己,从来没有机会和也没有必要学习这些阴谋伎俩。 在权谋之道上,自己不仅没有优势,反而更接近于白痴一个,是不折不扣的战五渣。 想明白这些事之后,王霨才发现自己浑身上下全是冷汗,似乎刚从水里捞了出来。 阿伊腾格娜说完之后,就一直在仔细观察王霨脸上的表情。只见他脸色忽青忽紫,反复变化之后,最终一片煞白并出了满头冷汗,便知道他听进自己的话了。 于是她轻轻点了点头,在心中松了一口气。 “多谢伊月的赐教!某以后一定会谨言慎行,也望伊月多加督促。”王霨认真地拱了拱手,郑而重之地感谢道。 “小郎君说笑了!这不过是我的一点微末浅见罢了!”阿伊腾格娜恢复了少女的神态,但她王霨如此重视自己的意见还是让她感到很开心。 王霨本来还想说些什么,却被阿史那霄云欢乐的呼喊声打断了。 “绯儿、雯霞,别闲聊了,快点过来!霁昂、霨弟,你们也别磨蹭啊!规则定下来了,咱们今天打十筹的长赛!” 面对阿史那霄云欢快如泉水叮咚的召唤,王霨下意识要尽快飞奔过去,但转念想到阿伊腾格娜的话,又立刻止住了步伐,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看着王霨的窘态,阿伊腾格娜忍不住嗤笑了一声:“小郎君,你就以对待绯儿小娘子的尊敬之心,应对霄云小娘子即可。不必刻意疏远。阿郎和阿史那副都护交往密切,你和霄云小娘子竟日如姐弟般在一起玩耍都很正常,顺其自然即可。只是不要在人前表现得对霄云小娘子过于在意。” “伊月这个小丫头才是穿越而来的吧……”王霨听着阿伊腾格娜娴熟地指导,心里开玩笑想道。他仔细想了想,自己前世的同学、朋友中,确实有天生就擅于交际之道、在诸多应酬场合能够长袖善舞的奇才。 “看来伊月不仅早慧,在交际之事上也颇擅长啊!让人感到无语的同时,又有点中大奖的惊喜啊!”王霨看着阿伊腾格娜一本正经教育自己的样子,心里窃喜的同时,也多少有点轻松,放下了刚才的忧虑。 “另外,另外……”阿伊腾格娜忽然有点吞吞吐吐。 “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伊月小夫子。”王霨打趣道。 阿伊腾格娜对王霨的打趣置若罔闻,她咬了咬嘴唇,终于下定决心说道:“另外,为了不让人过于关注你对霄云小娘子的情感,小郎君不妨多陪陪雯霞小娘子,以掩人耳目。” “哦,瞒天过海、声东击西,三十六计都用上了啊!伊月实在是太厉害了!”王霨依然用开玩笑的腔调回应道。 阿伊腾格娜犹豫着是否再说点什么的时候,马球场上又传来了阿史那霄云的声音,她急不可耐地挥舞着双臂:“霨弟,就差你了,怎么还不过来啊!你今天可是比霁昂还慢啊!” 王霨这次不再犹豫,急匆匆奔了过去。 阿伊腾格娜望着王霨的背影,又看了看马球场上略显落寞的阿史那雯霞,自言自语道:“雯霞小娘子,我也只能帮你这么多了。其实我也不是为了帮你,只是不希望小郎君以后自寻烦恼罢了。” 第三十三章:寸心无私放光明 下 前些日子刚传来阿史那霄云被敕封为县君的时候,阿伊腾格娜由于对大唐的政治故例不太熟悉,一时还不明白为什么小郎君会大惊失色。 之后阿伊腾格娜就留了个心眼,找机会认真请教杜环,弄明白了阿史那旸的家族渊源以及大唐敕封县君、县主、公主等成例。 聪明的杜环当然明白阿伊腾格娜在关注什么,但想来也不妨碍什么事情,就一一给她讲解了。 阿伊腾格娜本就天生聪慧,又在突骑施王庭里见识过诸多为君为政之道。她没有王霨的关心则乱,细细推衍了数次之后,她已经看出来,天可汗或大唐政事堂应该确实有以阿史那霄云为和亲后备人选的打算。 道理说出来很简单,阿史那家族作为西突厥的王裔,对于西北诸部依然具有很强的号召力。无论是突骑施还是葛逻禄,之前都是西突厥汗国的附属部族。 阿史那霄云,作为西突厥王裔嫡女,又有大唐皇室的血缘,简直是天可汗笼络西北部族的完美人选。 之前和亲突骑施苏禄可汗的交河公主,其出身也是西突厥王裔阿史那怀道嫡长女。 之所以现在只封县君而非县主或公主,大概是因为此刻诸部尚且恭顺,天可汗并没有必要以和亲的手段拉拢某个部族的缘故。 但翻开历史就会发现,大唐历代天可汗的行事原则和草原上的大汗们有相通之处,那就是一旦面对暂时无法压制的对手,并不吝惜以公主和亲之。 远有文成、金城两位公主和亲吐蕃,近有固安公主、东光公主和亲奚人,永乐公主、燕郡公主、东华公主和亲契丹…… 因此,一旦西北诸部族有所异动,或者碛西军政有所需要,阿史那霄云很可能立刻被封为县主、郡主甚至公主,然后担负起和亲的重任。 阿伊腾格娜简直不敢想象,到那个时候,痴心一片的小郎君将如何应对这惨痛的打击。因此,长痛不如短痛,不如让小郎君早早迷途知返,不再深陷情感漩涡之中。 想到这里,阿伊腾格娜不禁在心里深深感慨,无数锦衣玉食的公主、郡主和县主,在享尽人间富贵的同时,也都背负着命运的诅咒,就是以自身为代价,为母国争取数年的和平。 而有些更不幸的公主,可能跋涉万里、委身禽兽,却也不曾换来一日的止戈,最终还被要被母国所厌弃。 阿伊腾格娜进而想到,若是突骑施汗国再延续十几年的话,自己的命运大概也逃不掉“和亲”二字吧。 父汗虽然很疼爱自己,但若为了汗国的利益,应该也会选择“壮士断腕”,牺牲自己的女儿吧。 想到这里,阿伊腾格娜想起初识小郎君的时候,曾听他念叨过,好像在哪里存在着一个“不和亲、不赔款、不割地、不纳贡、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的大明国。 当时阿伊腾格娜并没有特别在意这句话,现在仔细想想,若当真有个坚持这些原则的国家,那么,无论它的君王是贤明还是昏庸,至少还都知道疼惜自家女儿。 想到这里,阿伊腾格娜发现一件奇怪的事。阿史那副都护看上去挺怜惜霄云小娘子的,为什么不竭力为她争取幸福呢? 谁都知道,万里和亲,前途未卜,绝非好事。当下并无紧迫的和亲需求,以阿史那副都护的地位,还是应该可以有所作为的吧? 算了,别想远了。阿伊腾格娜摇了摇头,大概阿史那副都护有什么苦衷吧。这不是当下需要关注的问题,目前的关键在于小郎君。 在大致推测出阿史那霄云的命运轨迹之后,阿伊腾格娜就对小郎君表露出的过分情感表示担忧。 小郎君和霄云小娘子之间本就有嫡庶之隔,若再加上极可能发生的和亲之事,阿伊腾格娜实在不敢想象,小郎君继续执迷不悟的话,未来需要承受多大的痛苦。 碎叶之战后,自己由郡主的云端跌落尘埃,成为阶下之囚。幸而遇见了小郎君,不以俘虏、婢女视之,反而对自己百般呵护。甚至不惜为了自己欺骗嫡母、对抗兄长,这让阿伊腾格娜都特别感激。 在忽都鲁失踪之后,小郎君可以说是对自己最好的人了。阿伊腾格娜在内心深处,已经把他当做哥哥一样依赖了。 她当然不忍心看到自己的哥哥陷入泥沼之中无法自拔,所以才多次警醒小郎君,试图替他规避未来的痛苦。 灯楼火灾之后,阿伊腾格娜更是察觉到了阿史那雯霞对小郎君因恩动情。她仔细算算,阿史那雯霞的身份和地位,倒是可以和小郎君成为良配。 而小郎君显然一心都在霄云小娘子身上,对雯霞小娘子的争风吃醋茫然不觉。因此,她方才才下定决心,悄悄替雯霞小娘子争取点机会。 在心里谋算了半天之后,饶是以阿伊腾格娜的智慧超常,依然也觉得有点疲惫了。 望着在马球场上和霄云小娘子竭力保持着不远不近距离的小郎君,阿伊腾格娜忍不住笑了。小郎君也就是呆起来的这会儿,才有点像个懵懂的孩子吧。 而在辛辛苦苦替小郎君打算的时候,阿伊腾格娜心底有个声音一直想呐喊出来,却又被她牢牢压了下去。那个声音仿佛是恶神阿赫里曼手下的魔鬼,它不停地叫嚣着:“你为他打算那么多,他会知道吗!?你自己以后将何去何从呢!?傻孩子,别替别人操心,多考虑考虑自己吧!” 这个声音让阿伊腾格娜也有过犹豫和挣扎,每每无法坚持的时刻,她就在内心深处默默向万能的光明之神阿胡拉?马兹达祈祷,借助神的荣光,压抑住魔鬼的诱惑。 在祈祷的时候,阿伊腾格娜觉得,她真得感应到了神祇启迪和召唤,自己的内心深处一片祥和,绽放着如火一样纯净的光明和温暖。 很多年以后,阿伊腾格娜才知道,当时自己感受到的那道圣光有两个名字,那就是“爱”和“无私”。 在圣光的指引下,阿伊腾格娜作出了许多别人看起来很傻很傻的抉择,但她却从不曾为之后悔过。最终,光明之神阿胡拉?马兹达感受到了她的圣洁和光辉,也慷慨赐予她最大的满足和幸福。 而此时,对于自己遥远的未来,阿伊腾格娜还一无所知,也毫不关心。此刻,她全部心思,都在殚精竭虑替这个像哥哥一样照顾自己的小郎君谋算;她所有的期盼,都是祈祷小郎君未来不要遭受折磨和摧残。 马球场上的欢动声响起,阿伊腾格娜知道,马球比赛马上就要开始了。 作为突骑施汗国的郡主,阿伊腾格娜对风靡大唐的马球并不陌生。碎叶城附近牧场广阔、良驹众多,突骑施人对马球的痴迷和热衷,丝毫不亚于大唐的任何一个地方。 只是阿伊腾格娜还太小,虽然她早已经学会了骑果下马,但还从未上场打过马球。但她曾无数次在马球场边为忽都鲁摇旗呐喊,因此对马球的场地和规则也略知一二。 眼前的这个马球场,总体上呈长方形,周长有一千步左右,看起来中规中矩。 但细观其边线,明显不够笔直,且四周并无矮墙防护,更无看台可坐。推断起来,这座马球场最初并非是由人工刻意修建的。而是因为此处依山傍林、地势平整,且又临近西大寺,可能是一些前来上香游玩的良家子或游侠儿发现了此地的妙用,架设起简易的球门,先开始在此地打野球吧。 打完球之后,还可以在附近的山林里游猎一番,可谓一举两得。天长日久,前来打球的人越来越多,在马蹄的频繁踩踏之下,地面已经变得坚硬如铁、寸草不生,倒是与正规的球场比较接近了。 阿伊腾格娜又仔细观察了一下马球场周边的树林和草场,想来此地不是西大寺的庙产,就是某个北庭高层的私产。若是庙产的话,西大寺的僧人们可能觉得此地能够给寺庙带来更多的香火,何乐而不为呢?若是私产,那就是因为主人疏于管理了,这也很常见。不过这些枝蔓并不是什么大事,只是阿伊腾格娜习惯性地进行推理和思考罢了。 “王珪为了追求霄云小娘子,也真是费尽心思啊!这个野球场虽然不太规整,但靠近山林、景致独特,别有一番风味;当下因为时令限制,无法打猎,但打完球后,在山野小径上策马奔腾几个来回,可比在城内舒畅得多。”阿伊腾格娜在心中暗暗想道:“这个马球场挑选得实在太对霄云小娘子的胃口了!” 想到这里,阿伊腾格娜心里忽然升起了一片疑云:“小郎君或许是因为用情太深,看不清或不愿承认霄云小娘子未来可能被送去和亲的前景;王珪是中人之姿,不够聪明,察觉不到敕封县君的深意也很正常。但以裴夫人所处的地位和所知的信息,应当不至于看不出此事啊?为什么她还要默许王珪追求霄云小娘子呢?” 这个疑惑一闪而过,让阿伊腾格娜有点担忧。不过她望了望马球场边上负责保护王珪、王绯、王霨和阿史那三姐弟的数十名北庭牙兵,略略按捺下了心里的不安。 北庭牙兵的战斗力阿伊腾格娜见识过,这数十名精锐牙兵虽然未曾披重铠、执长槊,但仅凭身上的皮甲和腰间的横刀,也是一股不可轻辱的力量。除非遇见上百名的敌寇,轻易不会出现什么差池。 此刻,北庭的牙兵们纷纷下马,把坐骑拴在马球场北边的树木之上。而家仆们则忙碌着把车轭从挽马的颈部挪开,然后把挽马也拴在北侧的树干上,马车则留在了马球场的东侧。 阿伊腾格娜望了一眼王绯和阿史那雯霞,想着小郎君放在马车里的横刀和弓箭,感叹王勇的谨慎和细心。虽然安排了这么多牙兵守卫小郎君,还是叮嘱他带上防身武器。 小郎君也很听王勇的话,乖乖地带上刀弓和匕首。只是打马球时,横刀和弓箭都很累赘,所以方才王霨把横刀和弓箭都放在了马车里面,但他腰间依然悬挂着阿史那雯霞赠送的青绿匕首。 小郎君随身带着匕首是为了防备谁,经历过元夕风波的阿伊腾格娜心如明镜。 想到王珪,阿伊腾格娜的思路又转了回来。那裴夫人为什么会有如此怪异的举止呢?难道她有信心改变霄云小娘子的命运轨迹,确保王珪能够抱得美人归?难道自己对霄云小娘子可能和亲一事的推测还有遗漏之处? 如果真是自己的谋算有误的话,可就坏大事了!万一霄云小娘子未来没有去和亲,反而嫁给了王珪。那小郎君岂不是要被折磨一辈子吗!? 阿伊腾格娜心里一片惶恐,也顾不上观看小郎君在马球场上的风回电激、纵横驰骋的英姿了。 她竭力静下心来,再次开始细细谋算,生怕出现任何失误。她不知道的是,自己虔诚无私的脸庞,在阳光的照射下,折射出圣洁的光辉。 距离马球场不远的西大寺内,已经从庭州城内出来的苏十三娘,正潜伏在正殿屋脊之上,冷冷地监视着马球场及周边的一举一动。 庭州城内,王勇弃乌骊马不骑,在牙兵的搀扶下和杜环一起坐进了马车里。马车周围,是两个队全副武装的北庭轻骑。他们接到紧急军令,要去西大寺附近搜寻杀害闻喜堂周掌柜一家的杀手。 马球场上,全身心投入比赛的少男少女们,对周遭各处的异动一无所知。他们此时,只想着驱马前突、挥杖击球。马匹的嘶吼声、少年的欢笑声,让这个冬日的上午充满了朝气和欢乐。 第三十四章:连骑击鞠激若电 上 西大寺附近的马球场上,王霨骑在撒开四蹄高速奔跑的赤炎骅上,左手控制着缰绳,右手高高挥起阿史那霄云赠送的马球杆,时刻准备着朝着地面上跳跃滚动的马球击去。 快速跳动的木质马球,不过拳头大小。为了便于骑手们搜寻,球面上涂绘着彩漆。马球跳跃飞翔的时候,如同飞火流星一般显眼。 阿史那霄云赠送给王霨的球杆都是用剑南藤木精工细作的,弹性极好、柔韧性上佳。整个球杆外面还包裹着一层细柔的羊皮,握起来手感十分细腻。 王霨一边集中精神牢牢盯着在地面上腾跃的马球,一边不时抬头快速观察着场上的形势。 在各种影视剧、纪录片、历史小说的熏陶下,王霨知道唐朝人酷爱马球。但仔细查找考古资料的话,就会发现,关于唐代马球的具体规则,史书上大多语焉不详。反而是宋、金、元等朝代的马球比赛留下有详细的规则记录。 因此穿越之后,王霨曾找王勇仔细了解过唐代马球的规则。 了解过之后,王霨满脸苦笑。因为唐代的马球规则简直是融简单与复杂于一身的矛盾混合体,实在是太乱也太令人无语了。 说简单,是因为唐代的马球运动尚处于快速发展和不断完善的上升期,因此各项规则其实比较简明易懂,除了对统一着装、修饰马匹、注重防护、防止恶意争斗和踩踏有一些硬性规定外,其他的规则非常简明扼要,统而言之,就是要用尽一切办法把马球打进球门里面去。 有些规则甚至简易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地步。比如说,打马球双方的人数并不要求对等,两队可以根据自己的队员实力和战术安排自主安排人数。这让看惯了后世11人足球和5人篮球比赛的王霨目瞪口呆。 但历史事实就是如此,唐中宗景龙三年(709年),曾有一场千载留名的著名马球比赛。当时金城公主要远赴吐蕃和亲,吐蕃前来长安的迎亲队伍中带有他们最好的马球队员。为了庆祝大唐与吐蕃难得的和平,双方约定打一场马球友谊赛。 比赛开始不久,吐蕃马球队员便节节领先。在大唐马球队严重落后的情况下,当时还是临淄王的李隆基,带领虢王李邕、驸马都尉杨慎交和武延秀,替换下所有的大唐马球队员,以四人对抗吐蕃的十名马球队员,并获得了最终的胜利。 说复杂,是因为唐代马球的规则并未统一,有各种各样的打法及配套的规则。 比如,按照球门多少可分为单、双球门两种比赛方法。单球门是在一个木板墙下部开一尺大小的小洞,洞后结有网囊,以击球入网囊的多寡决定胜负;双球门的赛法则是马球场两边各有一个球门,双方队伍不断对抗和冲击,以击进对方的球门为胜。 比如,按照进球数目的要求,又分为短赛制和长赛制两类。短赛制类似后世足球比赛的金球制胜规则,双方只要有一支队伍打进了一个球,取得“第一筹”,比赛就结束了;长赛制,则是双方约定一个进球数目,比如十筹或二十筹,那支队伍先进够规定的数目就算获胜。 再比如,也有约定固定时间,那支队伍进球多就赢的比赛规则。有约一刻钟的,也有约半个时辰的。 总之,各种规则多得让人头大。因此,每次比赛之前,都需要双方花费大量的时间详细约定好各种具体规则。 方才王霨和阿伊腾格娜聊天的时候,阿史那霄云已经和王珪等人定好了今天比赛的规则。 今天的比赛,采用的是双球门十筹长赛制。 出场比赛的人员有王珪、高仙桂、张德嘉、阿史那霄云、阿史那雯霞、阿史那霁昂、王绯和王霨8人。 本来按照王珪的想法,是他、阿史那霄云、王绯、阿史那霁昂四人编为一队,其余四人组成一队。 但昨日已经知道王珪心中小九九的阿史那霄云,显然根本不想和王珪一组,不然她今日也不会提前穿一身白色马球服前来。 阿史那霄云明白王珪邀请打马球背后的小心思,她之所以接受邀请,只是因为无法拒绝马球的诱惑,却并非是无法拒绝王珪。 所以得知王珪想和她分一组的打算后,阿史那霄云早就提前想好了对策。 她昨日故意对王珪并肩打球的要求不置可否、含糊其辞,让王珪以为她同意了。 同时,阿史那霄云派丫鬟琉璃一一通知了王绯、王霨、阿史那雯霞和阿史那霁昂,让他们今日都事先穿上白色马球服。 这样不但能够拒绝王珪,阿史那霄云还能一偿夙愿,担当球队的主攻手。 于是阿史那霄云提了一个令王珪惊讶的方案,那就是王珪、高仙桂和张德嘉三人一队,对抗阿史那霄云、阿史那雯霞、阿史那霁昂、王绯和王霨五人组成的队伍。 王珪三人年纪较大,且常在一起打马球,配合比较娴熟;王霨和阿史那霁昂则年纪太小,且打马球的次数也不多,所以即使是三人队对五人队,王珪那边还是略占上风。 王珪主动说这样分组可能不够公平,但阿史那霄云不依不饶,就是要坚持这种分组办法。 王珪无奈,他本想和阿史那霄云并肩作战的,看来是没有机会了。 不过王珪转念一想,这次马球赛本来就是为了博佳人一笑,又何苦在分组这个枝节问题上惹阿史那霄云不开心呢?于是也就同意了,而其他人也别无什么意见。 上了州学之后,王珪和阿史那霄云等人打球的机会比较少,还一直把他们当做小孩子看待。因此,比赛开始之前,王珪就是抱着随便打打的心态,逗阿史那霄云开心一下。 于是他们三人稍一商量,就排出了个不规则的雁行阵:王珪顶在最前面,担当主攻手;张德嘉在王珪的左后方,负责左路的防守和中场衔接;高仙桂拖在张德嘉的右侧大后方,专注于防守。 在王珪看来,这个雁行阵足以做到攻守兼备了。 阿史那霄云则摆出了一个重视进攻的锋矢阵:阿史那霄云是箭头,负责主攻;阿史那雯霞是箭身,负责中场传接;王绯是箭尾,专注于防守;王霨和阿史那霁昂则作为箭翼,分列在阿史那雯霞的左右两侧,负责游走和骚扰。 但比赛开始之后,王珪发现,阿史那霄云打球风格冷厉、突击迅猛、射门精准,实力不容小觑;阿史那雯霞话语不多,但眼光毒辣、传球很精准;王绯平日稳稳重重的,球风相应也非常细腻,防守起来非常扎实;阿史那霁昂虽然反应比较慢,但总在右路晃来晃去,也很烦人。 更令王珪感到惊讶的是,骑着赤炎骅的小野种骑术不凡、传球和射门都很有威胁。 王珪自然不知道,这是王霨这段时间苦练骑射和太极拳的结果。 大唐马球之所以如此风靡,其实根源在于军事训练的需要。这是因为,骑射与马球之间有许多共通之处,都对骑手的马术和眼力有非常高的要求。因此,骑射好的人,马球也常常都能打得好。王霨从碎叶之战后,日日勤练不辍的效果此时就表现出来了。 比赛进行片刻之后,高仙桂拦下了阿史那霄云的一个射门,直接长传给了王珪。王珪抓住阿史那霄云和阿史那霁昂之间的空隙,轻骑突入,避开了王绯的防守,在10步远的距离突入抽射进洞,拔下了头一筹。 进球之后,王珪三人击掌相庆,阿史那霄云气得不行。 轮到五人队这边开球了。 王绯一个短传,将马球击打到阿史那雯霞青墨骐的右方。 阿史那雯霞球杆一拨,作出向右传球的姿势。 王珪看见之后,赶紧向阿史那霁昂的方向移动。 不料阿史那雯霞的球杆只是向右晃了晃,并未击球。她见王珪动了之后,旋即向左一带,将马球向赤炎骅的前方打去。 于是出现了开头的那一幕,王霨骑在赤炎骅上,提前向前穿插,追逐着疾若流星的马球。 张德嘉见王珪已经失去了防守位置,赶忙向中路靠拢,准备填补王珪留下的空当,拦截王霨。 张德嘉刚动,阿史那霄云已经猛夹马腹,白练驹向前纵身一跃,像出水的白龙,突入到了对方的中场。 此时不击球,更待何时!王霨瞄准了阿史那霄云的右前方,大力长传。 高仙桂见状,赶忙向球洞处运动,准备堵住阿史那霄云射门的位置。 无奈王霨的球传得太好了,高仙桂还没有赶到防守位置的时候。马球已经开始向白练驹的马头前侧下坠,此时阿史那霄云距离球门大概有15步左右的距离。 阿史那霄云抓紧马缰,在马镫上站了起来,右臂大力挥杆下压。 马球在半空中直接被阿史那霄云抽中,以极高的速度旋转着向球洞处飞去。 高仙桂知道自己赶不上了,便急忙伏身于马鞍之上,右手举着马球杆尽力前探,希望能够用马球杆的月牙部位遮拦住球洞。 马球呼啸而来,与高仙桂的马球杆擦肩而过,干脆利落地击入了球洞之中。 一比一平! 阿史那霄云兴奋得大喊大叫,策马返回和队友们击掌庆贺。 和王霨击掌的时候,阿史那霄云又拍了拍他的肩膀,夸了句:“球传的不错!没想到,霨弟打得这么好!” 得到女神的肯定,王霨心中大喜,本来想再和阿史那霄云说几句。但他旋即想起阿伊腾格娜的提醒,就上前和阿史那雯霞击了一下掌,并诚挚地赞道:“这个进球全靠雯霞姐姐的假动作骗过对手!” 阿史那雯霞表情阴沉,冷冷地回道:“霨弟的意思是我很擅长骗人吗?” 王霨一愣,才发现自己又说错话了。正懊恼间,忽然发现阿史那雯霞嘴角上翘,轻笑道:“傻子,逗你呢!” 说过之后,阿史那雯霞就急忙赶回自己的位置。 一惊一乍之后,王霨无奈地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你确实擅长骗人啊!” 第三十四章:连骑击鞠激若电 下 五人队扳平比分的速度之快,虽然让王珪等人有点惊讶。但他们并没有慌张,一个球而已,算不得什么。 双方排好阵势之后,高仙桂快速发球,短传给了张德嘉,新的一轮攻守拉开了序幕。 马球场边的牙兵们,也都各自寻找合适的位置或坐或靠,开始认真地观看比赛。 平心而论,无论是三人队还是五人队,马球的技术在牙兵们看来,都还是比较稚嫩。 北庭的牙兵们也常在军营里面打马球,他们的激烈对抗程度,绝非这些稚嫩的少男少女们可以比的。 但这些少年们也并非一无可取之处,一是虽然不少人由于身体条件的限制,技术动作还不够到位,但表现出来的技术意识并不亚于成年人。方才阿史那雯霞的假动作,就令不少牙兵不住地点头称赞。二是场上诸人虽不尽是俊男靓女,但胜在朝气蓬勃、姿态潇洒,令人赏心悦目。更别说,阿史那霄云白衣胜雪、白马银鞍、勃勃英姿,让人如沐春风。 至于家仆和小丫鬟们,看着一众小郎君、小娘子在球场上风驰电骋、拨传击射,早已经兴奋得不行,他们纷纷给自己服侍的小主人加油助威。只有阿伊腾格娜,茕茕独立,还在马球场边不停地盘算着。 此刻,马球场上可谓是球惊杖奋合且离,红牛缨绂白银羁,激烈对抗的气氛随着比分的不断攀升逐渐达到了顶点。场外诸人也完全沉浸在观赛的兴奋之中。 观战众人的欢呼喝彩,更加剧了马球场上的激烈争夺。三人队胜在体力占优、技术扎实;五人队则有人数优势和不俗的战术意识。 随着比赛的持续进行,双方棋逢对手、将遇良才,比分紧紧咬住,始终没有拉开。 随着张德嘉的一记侧方远射得手,双方战成了了八比八平! 阿史那霄云非常懊恼地用马球杆指着阿史那霁昂吼道:“八个球,五个都是从你的位置突破的!之后你别往前突了,全力配合绯儿防守吧!” 阿史那霁昂木木地点了点头,驱动果下马,把自己的位置靠后撤了十几步,和王绯基本站在一条线上。 打到这个程度,阿史那霄云再次发现弟弟打马球的天赋远不如王霨。 方才五人队进的8个球,5个是阿史那霄云打进的,两个是由阿史那雯霞偷袭得手,王霨也打进了1球。 单看进球数,王霨表现得并不突出,只能说尚可。但如果加上的5个传球助攻的话,第一次上场的王霨,表现可以说是相当惊艳。 反观阿史那霁昂,他毫无疑问是五人队最大的破绽和软肋,屡屡被对手突破成功。 面对这种情况,阿史那霄云决定改变布阵格局,从突出进攻锋矢阵转变为攻守合一的宝塔阵:阿史那霄云依然顶在最前面,作为宝塔的塔尖,担任主攻手;王霨和阿史那雯霞位于阿史那霄云身后左右,组成了宝塔的塔身,分别负责组织左右路的进攻,并兼顾防守;王绯和阿史那霁昂则拖在最后,就在球洞附近游弋,全力防守。 王珪针对阿史那霄云的变阵,也作了有针对性的调整,从不规则的雁行阵调整为中规中矩的鹤翼阵。三人中实力最强的王珪作为主将,处于阵型的最后方,进可中央突击、退可防守阿史那霄云的突破;王珪前方张德嘉和高仙桂呈平行站位,张德嘉依然负责左路突破,仍然集中打阿史那霁昂这个点,高仙桂则负责右路缠斗,遏制王霨和阿史那雯霞的传球。 比赛即将打到十筹且比分如此紧咬,双方的主将都不约而同加强了防守。 随着王绯的轻巧向前一拨,五人队发起了新一轮进攻。 王珪赶忙示意高仙桂加强防守,张德嘉留意反击的机会。 阿史那雯霞将球停在青墨骐的右方,挥舞着球杆引而不发。 三人队都目不转睛地盯着阿史那雯霞的球杆,生怕她再有什么欺骗人的假动作。 阿史那雯霞嘿然一笑,直接向前大力长传。 在阿史那雯霞起杆的同时,阿史那霄云和王霨都驱马前突。白练驹和赤炎骅,一白一红、一前一后,如同两支利箭,追逐着马球,朝着鹤翼阵的中心射去。 高仙桂大致预判出马球的落点以及阿史那霄云的前进路线,急忙前往卡位。 马球在空中的轨迹即将下落的时候,高仙桂已经提前站到了落点附近,全神贯注地举着球杆,准备将球击给张德嘉,并迅速展开反击。 这个时候,阿史那霄云距离落点尚有十余步远。高仙桂不禁有些得意,球风狡诈的阿史那雯霞这次的传球路线居然被自己预判出来了。 马球刚刚开始下落的时候,阿史那霄云娇喝一声,用马球杆轻拍了一下白练驹的臀部。 白练驹领会到了主人的意图,长嘶一声,奋力一跳,高高跃起。 电光火石之间,阿史那霄云紧贴在白练驹的背上,奋力挥杆。 高仙桂大惊,他没有想到阿史那霄云竟然采取如此高难度的动作。此时他知道已经不可能再抢到此球,急忙扭转马头退向后场,他要赶紧帮王珪加强防守,避免阿史那霄云一击进洞。 阿史那霄云在半空中用力一勾,马球并未向前飞出,而是改变方向,向她身后落去。 高仙桂本以为阿史那霄云要直接射门,没有想到她居然又把马球传回给了王霨。既然后面还有王珪在防守,高仙桂急忙牵扯缰绳,不再后退。他要上前骚扰拦截王霨。 高仙桂进退转变之际,白练驹已经四蹄落地。阿史那霄云速度不减,轻松绕开忙乱不堪的高仙桂,继续向对方球门冲刺! 阿史那霄云突破高仙桂的时候,向后传的马球刚刚落地并旋即弹起,而赤炎骅堪堪赶到马球落地的位置。 王霨早已明白阿史那霄云的战术意图,他挥起球杆,凝神发力,用马球杆的月牙底部大力击球。 马球被高高击起,在空中飞出一条极高的抛物线。高仙桂抬头一看,马球又朝着阿史那霄云的方向飞去了。他急忙勒住坐骑,再次准备调头。 王霨击球之后,并不停止,他继续催动赤炎骅,越过了进退失据、无力拦截的高仙桂。 转眼之间,阿史那霄云和王霨之间通过反复传球,扯动着高仙桂不断奔跑。 两人利用高仙桂跑动所形成的空当,先后乘隙而入,突进了对方的后场。 王珪作为三人队最后的防线,他丝毫不为阿史那霄云和王霨的行踪所动,只是紧盯着在空中飞翔的马球,并牢牢守在球门之前。 他明白,方才高仙桂之所以被轻松突破,最大失误就是被对手的传球和跑动迷惑,失去了自己的防守位置。 清醒过来的高仙桂和另一侧的张德嘉,也急忙向己方球门处汇合,准备加强防守。 王霨把马球击打的极高,马球飞到最高点,刚刚开始下落之时,阿史那霄云已经来到了落点附近,举着马球杆,准备凌空击球。 这时,高仙桂和张德嘉都尚未赶回,阿史那霄云的前方只有王珪一个障碍。 王珪依然不上前抢球,他担心自己的跑动会留下更大的空隙。他就死死守在球门之前,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 马球急速下落之时,阿史那霄云急挥马杆,在空中画出了一道凌厉的曲线。 王珪见状也连忙举起马球杆,准备防守阿史那霄云的射门。 忽然只见一道赤若火焰的残影飘过,当三人队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阿史那霄云身上的时候,赤炎骅已经高速狂飙,来到了白练驹的左侧。 阿史那霄云大力一挥,马球在半空中立刻变线,急速向左侧飞去。 王霨用力掂了掂马球杆,把它当做后世的棒球棍平挥出去。在出手的瞬间,他自然而然用上了王勇传授的刀法,把马球打得凌厉无比。 王珪也不曾想到最后时刻,五人队居然又传了一次球。他挥杆的角度和方向都是为应对阿史那霄云的射门而准备的,此时根本来不及调整。 马球疾若羽箭,从王珪身前飞速而过,直接打进了球门之中! 十步左右,面对防守队员直接射门得分! 九比八! 五人队领先! 阿史那霄云狂喜不已,她欢呼着拉起王霨的手,高高举起,以表示对他最后射门的肯定! 王霨一瞬间有点羞涩,软绵温香的玉手,紧紧扣着他的手腕,那种痒痒而又酥软的触觉,让他想起了和小雨第一次牵手的冬夜。 心动之后,他又想起了阿伊腾格娜的提醒。微微晃了晃手臂,想要挣脱阿史那霄云手,却很快就停了下来,因为他实在舍不得!他不知道,下一次还能牵着她的手,会是什么季节或什么时候…… 王珪愤愤地把马球杆扔到了一边,比分落后让他无语!小野种进球更让他烦躁!现在阿史那霄云居然举着小野种的手进行炫耀,让他简直忍无可忍! 他眼珠转了两圈,忽然想到了什么,赶紧招了招手,把高仙桂和张德嘉叫到自己身边,低低商议着什么。 马球场中场附近的阿史那雯霞,把马球杆横在青墨骐的马鞍之上,看着姐姐举起王霨的手,调转马头,默默向自己的位置走去。她既惊喜王霨的表现,又嫉妒姐姐璀璨的光彩,更担心姐姐拉着王霨的手不放。 阿史那雯霞正烦恼的时候,忽然听见身后有哒哒的马蹄声。一回头,她看见王霨朝她举起了大拇指,夸她开球的一杆打得精彩! “原来他有关注着我啊!”想起五人队打进第一球时王霨也曾赞扬她,她阴郁的脸色如雨后初霁,绽放出别样的光彩。 马球场北边树林之中,一位妖娆的黑衣女子,黑纱蒙面、手持长弓、腰佩利剑,站在树枝之上,目不转睛地盯着赤炎骅。 树枝下面,站着一位同样蒙面的黑衣老者,在默默地计算着什么。 “可以动手了吗?”黑衣女子有点焦急。 “再等等,守卫太多,还不到他们最松懈的时候!”老者的嗓音沙哑低沉:“要保证一击而中!” 在他们身后,是黑压压地一群人马。武士们都以黑布蒙面,鸦雀无声地坐在地上或倚靠着树干休息。他们身旁的坐骑,都摘铃缚嘴,不会发出任何响动。 不远处的西大寺正殿上,苏十三娘低低说道:“老狐狸,真沉得住气啊!” 而庭州城西门附近,王勇和杜环率领的轻骑队正在匆匆赶来。他们的目标,正是西大寺附近的马球场! 而周遭的这些异动,马球场上的诸人丝毫不知。他们此刻的心思完全集中在比赛之上。 双方再次列队完毕,这次由三人队负责发球进攻,比赛即将进入最激烈的高潮! 而围绕着马球比赛的所有谋划,也到了最为关键的时刻!所有的一切都即将揭晓,暴露在冬日的阳光之下! 第三十五章:螳螂捕蝉雀在后 上 西大寺正殿的鸱吻附近,苏十三娘轻轻搓揉着近乎麻木的肩膀,眼睛依然如鹰隼一般紧紧盯着马球场的周边。 “没想到这群锦衣玉食的小娘子、小郎君打起马球来如此拼命!”十三娘心里暗暗叹道:“吾钟意的那位小娘子倒是心思机巧得很。那日猜到她的身份不一般,没料想居然是北庭副都护的女儿。如此地位,估计未必会选择随我学剑吧?” 忽然间,她有些患得患失。当日在元夕火场,初见心藏火焰的阿史那雯霞,十三娘便心有所动,就像看见少年时的自己。 那时,她还叫苏燕,还生活在河内县一个普通村庄里,还只是一个懵懂无知的疯丫头。 和辽阔的大西北不同,北邻太行、南滨大河的河内县地处中原,为都畿道怀州府所管辖,自古以来都是守护东都、连接河东的军事重地。 河内县虽小,却曾是晋皇室司马家族的龙兴之地。如今,当年的城垣宫殿和亭台楼阁,都已被一望无际的麦田覆盖。只有在大风吹动麦浪,露出些许残破的土夯和石像时,才隐隐约约透露出一些厚重的历史。 但小时候的苏燕并不曾有此感慨。她出生普通农家,整日里破衣烂衫,灰头土脸,似乎和农庄里其他小孩子一样平淡无奇。 如果不是九岁那年,师父恰巧从东都赶赴太原,从河内县经过的话。苏燕的一生,大概都会在那个安静平和的村庄度过,在十五六岁的年纪随便嫁个附近某户农夫吧。 但命运总有惊奇。至今,苏燕仍不清楚自己当日的举动因何而来。 八、九岁的年龄,农庄的孩子尚未开化,竟日只是在田野里疯玩而已。 那一日,是八月十三,自己和一群小伙伴正爬在路边一棵茂密的枣树上摘红透的大枣吃。 有个贪心的小胖子拼命往上爬,想要摘下树杈最高处的一个大红枣,结果树枝摇晃,胖子身形晃动,眼看就要从这一丈多高的枣树上掉下来。 那棵大枣树有一丈多高,小胖子如果摔下来,不死也得脱层皮! 当时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几乎是本能,又像是有魔力驱动,苏燕勾腿弯腰,伸出胳膊便朝小胖子抓去。 不料胖子实在太沉了,加上又刚刚吃了一肚子的大枣。苏燕抓住了一边衣角,不仅没有力气把他拉上来,还被小胖子牵连,在枣树上摇摇欲坠。 其余小伙伴们都惊呆了,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 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路上奔来一辆马车。车里忽然飞出一条绳索,紧紧缠在枣树的枝干之上。 然后就有一道疾风般的身影,攀索而上,轻巧地把小胖子从苏燕的手里摘了出来,沿索而下,转眼就把小胖子放到了地上。 没有了小胖子的连累,苏燕立刻轻松很多。她忽然心里一动,自己也学着那道身影的样子,抓住绳索从枣树上空降而下。 落到地面之后,苏燕发现自己的小手火辣辣的,此时她才看清楚,那道身影是个身姿轻捷的女子。 女子笑着看着搓揉自己小手的苏燕,走到她的面前,摊开了自己的双手。 这时苏燕才明白为什么女子的手不疼,因为她戴着一副编织得十分精巧的手套。 苏燕忍不住想摸一下手套,女子不仅没有反对,反而把手套取下来,送给了苏燕。 女子看着不停摸索手套的苏燕,轻轻一笑:“我观你年纪虽幼,却灵巧敏捷,更难得是,有一颗仁爱之心,不若拜我为师吧!” “你有什么本事啊?凭什么让我拜你为师?”苏燕仍然透着傻气,歪着脑袋问道。 那女子微微一哂,从腰间拔出长剑,抓住绳索,一跃而起,在空中飞腾如鸟、剑舞如花。 刹那之间,枣如雨落,有几颗还砸到了尚在迷迷糊糊的小胖子的头上。 待到女子落定收剑之时,大枣树上所有的红枣已经全部落到地上了,且没有任何一颗被剑划伤。 苏燕惊得张大嘴巴,如同见到了传说中的神仙。小伙伴们也都惊呆了,以至于没有一个人想起去捡地上红彤彤的大枣。 “十一月十五,月圆之日,我会在这棵大枣树下等你。你若愿意拜我为师,就拿着这副手套来找我吧!” 往后的三个月,苏燕几乎每天都等在大枣树下。掰着手指终于等到了十一月十五,天快要黑透的时候,苏燕听到了马车奔驰的辚辚声和武林仙女的轻忽的脚步声。 带着女神回家,苏燕激动万分。但她还没真的明白拜师意味着什么。 那晚,女神和父母对谈许久,苏燕却早已忍不住睡着了。待得天明,发现爹娘已经替自己收拾了小包裹,正等待女侠笑意盈盈地带自己走。 此时,苏燕才反应过来,她恐怕是要长久离家,离开这个从小没离开过的小村庄了。 到了长安她才知道,原来自己“师出名门”,那位在枣树上剑舞翩翩的师父,竟然是赫赫有名的“开元第一女剑客”——公孙大娘! 就这样,苏燕成了公孙大娘的第十三个弟子,也是师父的关门弟子。 不久以后,长安宫廷和游侠圈子里盛传一个叫“苏十三娘”的女子,尽得公孙大娘真传且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苏十三娘除了在长安行侠仗义,还不时四处游历,生活过得简单而快乐。 这一晃已经十多年。当年翩若惊鸿的师父,如今已有些许白发,眼角眉梢细纹密布。 想起师父,十三娘有些温暖,又有些伤感。上个冬月十五师父的嘱托仍历历在目。 “,你还记得拜我为师的那天吗?”公孙大娘神思悠远,似乎在回味当年。 看着师父沉浸在回忆中,苏十三娘感慨,师父确实老了,开始变得爱唠叨、爱回忆往事了。 “师父的大恩大德,弟子没齿难忘!初遇师父之事,吾历历在目!” “那你可知某为什么要收你为徒?”公孙大娘有些肃然。 苏十三娘一愣,然后答道:“当时师父不是说我灵巧敏捷,有仁爱之心,所以才收我为徒的吗?” 公孙大娘脸上浮现苏十三娘熟悉的哂笑:“灵巧敏捷、仁爱之心,自然都是对的。但更重要的是,你的双眼里燃烧着不屈的火焰,胸中藏有改变世界的志气!” “不屈的火焰?”苏十三娘有点迷惑。 “吾等行迹,虽游走于宫廷和市井之间,但究其根本,不外乎游侠二字。何为游侠,太史公曾言,以武犯禁者也!吾等为何要以武犯禁,因为这世上有太多不平之事,需靠我们自身之力去改变。因此我选择弟子之事,首重的是心中有不屈不甘之气,其次才是身姿灵巧和仁爱之心。身姿为基,有基石方能持剑;仁爱为本,怀仁爱之心,方会行侠仗义,才不会滥杀无辜,恃强凌弱;不屈之气为神,若无不甘之气和挽世之心,则空有一身技艺,却终究是无法发挥本门剑技的威力。” “师父,弟子受教了!”苏十三娘细细琢磨着师父的话,若有所思。 “其实叫你来,并不单是为了叙旧。有点琐事,需要你去料理一下。” “弟子谨听师父的吩咐。” “说起来这事和你也有些渊源。那年,我之所以路过河内县并能收你为徒,是受人所托,去河东闻喜县追剿一伙杀人越货、为非作歹的匪徒。这伙匪徒被歼灭后,我发现他们是一群杀手,受雇于河东闻喜堂,专门负责料理脏活儿,打击竞争对手。后来我赶赴闻喜堂,准备诛杀幕后主使之人。仔细打探之后才得知闻喜堂是河东裴家的产业。河东裴家势力庞大,我不便有太多动作,便只将那些匪徒的首级全部扔进闻喜堂,算是给他们一个小小的警示。” “河东裴家确实是个庞然大物。”苏十三娘游历多年之后,见识已广,早非昔日的乡野丫头。 “是呀!为师虽然凭这点微末剑技和世家权贵有所交往,在宫中也略有薄名。但凭我们的力量,实在难以与此等豪门权贵公然对抗。”公诉大娘语气萧索,满满都是遗憾。 “越挫越勇、百折不挠!今日不行,他日终有机会吧!只要不放弃,终有伸张正义的一日!”苏十三娘慷慨说道。 公孙大娘眼睛一亮,满意地说道:“这才是我弟子该有的志气!” “师父要交代之事,莫非也和这闻喜堂有关?” “正是如此。当日虽无法扳倒闻喜堂,但我之后一直留意其踪迹。后来得知,当年负责招募匪徒的人叫裴忠,是裴家的一个奴仆。裴家的许多黑恶之事,都是由他经手安排的。” “那师父是要我前往河东诛杀此獠吗?” “不是河东,而是碛西的庭州。” “庭州?” “裴家有个娘子,是北庭节度使王正见的正室。裴忠当年作为裴家娘子的陪嫁奴仆,一并到王家去了。闻喜堂也跟随裴家娘子的脚步,一路扩张到了庭州。” “北庭节度使……”苏十三娘愣住了。 “傻丫头,为师不会让你潜进北庭节度使大宅内行刺的。”看着苏十三娘发愣的表情,公孙大娘笑了:“那王正见官声不错,我们也不必得罪他。其实当年托付我去河东诛杀匪徒的就是如意居的王元宝。他的如意居目前也要西进庭州,估计闻喜堂不会善罢甘休,必然会有所动作。你去那边帮如意居镇一下场面,如果有机会的话,也了结一下为师与裴忠的旧怨。” “如意居的王元宝?”苏十三娘不知师父居然和长安首富有如此深的交往。 公孙大娘看出了弟子的疑惑,解释道:“当年为师困厄之际,曾得到过他的接济。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庭州远矣,为师老了,不愿离开长安千里远行了,你就替师父走这一趟吧!” 就这样,苏十三娘从师父手里接过王元宝的信物和亲笔信,跟随如意居的商队,远赴庭州。 在西行路上,如意居的商队曾经在敦煌附近遭遇过一股葛逻禄马匪。 苏十三娘轻松斩杀了多名马匪,并活捉了马匪的头领。 头领吓得痛哭流涕,哀求苏十三娘饶命,说自己有眼无珠,再也不敢得罪如意居。 马匪头领还透露说,前几日还有个如意居的商队通过敦煌,自己也曾鬼迷心窍出手拦截,结果一半多兄弟都被杀死。如今这剩下的一半又被了结,自己以后再也不会为非作歹。 但经过盘问,苏十三娘知道这股葛逻禄马匪恶贯满盈,便毫不犹豫斩杀了头领,并将其余匪徒交给官府。 这件事本来不值一提,只是商队里几个老伙计有些纳闷,他们都没听说过这前几日还有其他西进的如意居商队。但苏十三娘对如意居的生意路线、商队安排并不清楚也不关心,因此也没有将商队伙计的疑惑放在心上。 第三十五章:螳螂捕蝉雀在后 下 天宝七载腊月底,苏十三娘跟随商队,风尘仆仆到了庭州城。 见到庭州如意居的刘掌柜后,苏十三娘出示了王元宝的信物和亲笔信。刘掌柜立刻按照王元宝的指示,将如意居在庭州招募的所有武士交给苏十三娘统领,并由她担负起如意居的守卫事宜。 为了探知所有可能对如意居不利的异动,苏十三娘按照在师门之中所学的经验,在如意居财力的支持下,凭借个人武力,恩威并施,搜罗了不少庭州城内的游侠、乞丐、窃贼,将这些“奇人异士”都整合了起来,打造了一个独一无二的情报系统。 在保卫如意居的同时,苏十三娘并未忘记师父的嘱托。晚上宵禁之后,她多次前往闻喜堂踩点,但并未找到任何叫裴忠的人。 她也曾试图去北庭节度使的官署查探,但北庭兵马防护森严,接近容易、潜入很难。 转眼就到了天宝八载的正月,如意居在苏十三娘的守卫之下,一直平安无事。只是如意居与闻喜堂的公开较量,越来越白热化。 为了在元夕时压倒如意居,闻喜堂早早开始构建巨型灯轮。 如意居的刘掌柜面对灯轮一筹莫展的时候,苏十三娘想起前往益州、剑南一带游历之时所见的竹屋,便提议用竹子搭建好框架,然后利用半日左右的时间组装起来,这样就可以建成足以和灯轮媲美的灯楼。 果然,元月十四日上午,如意居拔天而起的灯楼一鸣惊人,风头果然盖过了闻喜堂的灯轮。 元月十五日,上元节当晚。被压了一头的闻喜堂施展重金募集的数百胡娘和乐工,在灯轮下载歌载舞,似乎扳回一局。 面对这种精心筹备起来的盛大场面,刘掌柜之前的安排根本无法与之争锋。 十三娘坐不住了。她想起师父所说“滴水之恩当益涌泉相报”,同刘掌柜商议后,便亲自登场。一曲清啸压丝竹、一柄龙泉胜百舞,直接碾压了闻喜堂的风头。 虽然苏十三娘有所防备,但还是没有料到,闻喜堂居然敢在北风咆哮的元夕直接放火烧灯楼。不仅灯楼全毁,还累及许多无辜的庭州民众。 嫉恶如仇的苏十三娘勃然大怒,先是斩杀了纵火的四个匪徒,然后就着手在闻喜堂中搜寻幕后主使之人。 仔细调查之后,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一个人,那就是北庭节度使王正见的管家王沛忠。 公孙大娘当年并没有和裴忠直接交手,因此苏十三娘并不知道裴忠的容貌,但直觉告诉她,这个王沛忠和裴忠之间似乎有所联系。 苏十三娘便将调查重心放在王沛忠身上,交待如意居动用各种力量和人手不间歇地跟踪他。 虽然北庭都护府大院防护严密,但这王沛忠显然十分忙碌,经常不在宅院之内。 正月十六日凌晨,苏十三娘就得到线报,王沛忠多次利用闻喜堂为掩护,秘密出城,去城西的一个庄园里,似乎在筹划什么阴谋。 苏十三娘还没有来得及搞清楚具体的阴谋是什么,当天就发生了闻喜堂周掌柜全家被灭门的惨案。 得知消息之后,苏十三娘急忙潜伏到周掌柜家附近勘察。 当看见“替天行道”四个娟秀血字和尸体上又细又深的致命伤口后,苏十三娘立刻明白了对手的歹毒之处。 对手虽然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但肯定通过各种蛛丝马迹,探知如意居中有位女剑客坐镇,便毫不犹豫地残害了周掌柜满门,欲图栽赃陷害如意居。 对手心思之狠毒、出手之暴戾,令苏十三娘深深震惊。在那一刻,她终于明白师父当年应对的是什么样的歹徒,自己此时将要面对的是怎样的对手! “如此恶毒的歹徒,天不诛之,必是留给吾来替天行道的吧!”望着“替天行道”四个血字,苏十三娘冷冷地想着,心中的杀意已凝若万年寒冰,掌中龙泉更是早已气冲斗牛、跃跃欲动。 在周掌柜家附近,苏十三娘还意外看见了在火场中偶遇的那位小娘子。 虽然那时她还不知小娘子的家世身份,但从小娘子的服饰和气度看,应当是位大家闺秀。 苏十三娘和别人不同,对小娘子仪容秀丽的姐姐并无特别的感觉,反而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个蜷缩在姐姐阴影里的小娘子。 小娘子的姐姐确实有股招人爱怜的活波劲儿,但她被宠溺太深,毫无任何危机感和不屈的意志,因此肯定无法成为一名除尽人间不平事、孤身仗剑走天涯的剑客。 反而是这位一脸阴郁之气的小娘子,双目中灼灼燃烧着不甘心、不屈服火焰,让苏十三娘如获至宝。 苏十三娘在公孙大娘门下学艺十余年,早已学得师父的一身本领,并被公认为十三位弟子中剑技最高之人。因此,她已经有了收徒的资格,但一直苦于未找到适合雕琢的璞玉,故还未曾收徒传艺。 不料此次庭州之行,竟然偶遇资质上佳的可造之材,这让苏十三娘喜出望外。 除了小娘子,那位奇怪的小郎君也让苏十三娘特别有兴趣。 小郎君看起来比小娘子还要小一点,但双目沉稳、行事果决,表现得居然比小娘子要成熟不少。 更为难得的是,小郎君身怀仁爱之慈心和应变之急智,在灯楼残骸轰然倒塌的一瞬间,他毫不犹疑地用自己的身体遮挡住了小娘子,宁愿自己受伤也要保护他人,可谓仁矣!惊险万分之间,仍能冷静地想到利用坐骑的拉力逃脱险境,可谓智矣! 这样成熟稳重、仁爱机智的小郎君,可以说是人中龙凤,材质之佳,或许更胜于小娘子。 但在火场中面对小娘子和小郎君的时候,苏十三娘想了想,还是决定只给小娘子拜自己为师的机会。 不是小郎君不够优秀,而是因为苏十三娘所学的剑技,并不适合小郎君。 公孙大娘曾师从开元剑圣裴旻,但她将裴旻大开大阖的战阵之技,改造成更适合女子体质、亦剑亦舞的剑舞。 这意味着,此门剑技更适合女子修习。公孙大娘门下十三弟子,清一色都是女剑客,因而苏十三娘并不知该如何去教习一位男弟子,除非她能朔源而上,从师父的剑舞中寻回裴旻的剑法,但苏十三娘自忖尚无此等功力。 同时,更重要的是,苏十三娘觉得小郎君的眼眸中潜藏着太多的东西,深邃若星辰、广阔如大海,完全不像一个少年,这令见多识广的她也琢磨不透。面对不可捉摸的人,苏十三娘很谨慎,不愿轻易与之有什么因果牵连。 其实还有苏十三娘自己也不愿意承认的原因,那就是令她不解和生气的是,那个小郎君虽然明显早慧,且优点良多。但在某些方面却品味很差、俗不可耐,居然如同普通纨绔子弟一样,痴迷于小娘子明艳靓丽的姐姐,实在令人难以接受。 苏十三娘自从离开家乡之后,多年来东奔西走,见识过许多人,也经历过些许情海波澜。虽然至今依然独身一人,但她绝不会委屈自己,委身于那些目光浅薄的纨绔子弟。而长安城中,确实有不少官宦子弟打自己的主意,并用各种做作的手段接近自己。因此,苏十三娘对浅薄好色之徒从来都没有好感。 在闻喜堂周掌柜家附近再次见到小娘子的时候,苏十三娘已经弄清楚了小娘子的身份,知道她是北庭副都护阿史那旸的次女,也知道小郎君是北庭都护王正见的幼子。 得知阿史那雯霞的身份之后,苏十三娘有点隐隐担心,她拿不准以阿史那雯霞的地位,是否有必要学剑术。 苏十三娘后来得知,自己父母当年之所以愿意让自己拜公孙大娘为师,一方面是因为家境贫寒,难得有贵人垂青自己的女儿,可以改变她的命运;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公孙大娘给了他们一大笔钱。 阿史那雯霞作为官宦权贵家的小娘子,与当年的自己不可同日而语。苏十三娘实在想不到,能够有什么手段打动阿史那雯霞或其父亲阿史那副都护。 苏十三娘并没有太多时间来考虑这个问题,正月十七日一大早,她就得到线报,说北庭都护府法曹参军已经派出人马,气势汹汹地朝着如意居而来。 苏十三娘知道,无论是被人蒙蔽还是故意而为之,法曹参军的目标显然是自己。 原因很简单,闻喜堂和如意居近日龙争虎斗、势成水火,最终酿成了元夕灯楼火灾,死伤无数。法曹参军肯定会很快侦知,有人故意纵火,诱发了灾难。 火灾之事尚未了结,顷刻之间就有发生了闻喜堂周掌柜全家被灭门的惨案。只需要微微动动脑筋,便可得知灭门之事,如意居报复反击的嫌疑最大。 且只要法曹参军稍加留意,就会发现周掌柜身上的致命伤口,类似于自己在四个纵火匪徒身上留下的剑伤;还有现场的四个血字,明显是女子所写。 对手费尽心机,就是为了罗织出自己为报复而斩杀周掌柜全家的证据链。 因此,苏十三娘得到情报之后,立即决定,带领如意居的武士离开南市,暂避风头。 离开南市后,苏十三娘尚未定好去何处躲避。这时,她又收到线报,说王沛忠悄悄离开内城,出庭州西门疾奔城西而去。 尽管苏十三娘不知道王沛忠意欲何为,但她知道,跟上他必然会有所斩获。 来到西大寺附近的马球场,王沛忠就消失在树林之中了。 望着在球场上三个衣着华丽、众人环拥的少年权贵,苏十三娘百思不得其解,不明白王沛忠埋伏于此的意义何在。 她正愁眉莫展之际,一群熟悉的人影出现在东方的地平线上。 苏十三娘虽然不能完全确定王沛忠的阴谋,但猜测到,他十之八.九是要对小郎君王霨不利。豪门恩怨之深,苏十三娘在长安的时候已经见识太多了。 即使自己不认识王霨、阿史那雯霞等人,苏十三娘也绝不会坐视歹徒滥杀无辜。何况自己还准备收阿史那雯霞为开山大弟子呢! 于是,苏十三娘就悄然转回庭州城内,来到北庭都护府的官衙之外,向之前负责守卫王霨的黑脸武士投掷了消息,上书:“城西马球场有异,小郎君危险!” 传递过消息之后,苏十三娘又急忙回到西大寺的正殿之上,监视马球场上附近的风吹草动。 如意居的数十个武士,也早按照她的指令,弃马步行,悄悄向树林之中靠拢,准备给王沛忠来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王沛忠作为北庭都护王正见的管家,身份特殊。苏十三娘决不能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随意击杀他。 不问青红皂白就随意出手杀人,绝非苏十三娘的风格。在火场中,苏十三娘直接出手斩杀四位歹徒,是因为抓了个现行,眼见为实、证据确凿。 马球场上,激烈的比赛还在继续,小娘子和小郎君们还在风驰电掣、挥杆爆击。 苏十三娘距离稍远,但她还是能看得出来,阿史那雯霞的球风虚虚实实、诡异莫测。 “不愧是我相中的弟子,勤加练习,绝对会是个令人胆寒的剑客!”苏十三娘越看越欢喜。 王霨的扎实的骑术、不俗的眼力和精准的射门,也让苏十三娘十分惊喜。她看得出来,这位小郎君身后,有名师的指点。 “小郎君所修习的,均为骑战之术啊!看来他的志向,或是长辈的安排,是要让他成为统率千军万马的将军啊!”苏十三娘若有所思:“看来小郎君确实与我的剑技无缘了。吾门所长,在于个人搏击、潜伏刺杀,此乃游侠、刺客之道,与小郎君准备走的统兵之道不合啊!” 另外,让苏十三娘十分惊讶的是,阿史那雯霞的姐姐,那位看起来徒有外表的小娘子,打起马球时的飒爽英姿,让她也有点心热。在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明白了,为什么王霨那么痴迷于阿史那霄云。 “小郎君的品味并没有我想象得那么差啊!”苏十三娘改变了一点对小郎君的看法。 苏十三娘不知道王沛忠为何迟迟不动,但她已经打定了后发制人的打算,对手没有动手之前,她绝不会打草惊蛇。 但只要王沛忠有所动作,苏十三娘已经下定了决心,一定要在此地,诛杀此恶徒,让他明白什么是天道轮回、报应不爽! 第三十六章:柔劲缠绕终克敌 上 西大寺附近的马球场上,少男少女们的龙争虎斗仍在激烈进行中。 围在四周观战的北庭牙兵、仆役和小丫鬟们,都不曾预料到小郎君、小娘子们看似儿戏的比赛,居然能打得如此精彩。 两队人马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纵马突破、乘虚而入、凌空抽射、传球扯动、假动作过人……各种马球战术和技巧纷至沓来,可谓精彩纷呈。 两队的比分也一直紧紧咬住、扣人心弦,有好事的家仆已经开始下注赌两队的输赢了。 此时,在王霨打进一球之后,五人队以九比八的成绩,暂时领先一筹。 轮到三人队发球组织进攻了。 方才五人队进球得分之后,王珪申请进行简单的休整。三人下马在球场外喝了点热饮子,并更换了手中的马球杆。 五人队也借机下马休息了片刻,准备迎接最后的争夺! 王霨左手拉着赤炎骅的缰绳,右手攥着马球杆,虎视眈眈地盯着王珪。 三人队即将发动进攻之前,主将王珪忽然进行了位置调整。他让高仙桂退到鹤翼阵的最后,自己顶到了鹤翼阵的右前侧,和左前方的张德嘉一起,组成了仙鹤进攻的锋利双翼。 “大家都要盯好自己的位置,全神贯注做好防守。对方是要孤注一掷全面压上进攻了!”五人队的主将阿史那霄云高喝着,组织本队队员们强化防守:“中路第一道防线由我负责;霨弟和雯霞,你们此刻的重心也是防守,要适当向外拉出,扩大防守范围,两侧的防守就交给你们了,绝不能让他们如履平川,直接冲刺到球门之前;绯儿,你是最后的防线,一定要全力以赴,把球门守好;霁昂,你……算了,你别让对手轻易突破就行了。” “霄云姐姐,我认为,如果能够断下对方此次进攻的话,我们要考虑发动快速反击。高仙桂的防守虽然很稳,但他身体肥硕,动作偏慢,姐姐你大力射门的话,他应该很难防住高速球。”王霨在全力准备防守的同时,不忘提出自己的建议。 王霨前世是个不折不扣、货真价实的“伪球迷”,看过不少世界杯、欧冠、西甲等高水平足球比赛的,嗯,比赛的录播。所以他还对比赛还是有一定战术思路的,很快就把握住了马球和足球的战术共通之处,提醒阿史那霄云留意快速反击的机会。 “霨弟言之有理!若能断下此球,我们就迅速反击,争取闪击得手,一棰定胜负!”阿史那霄云点了点头,赞同王霨的意见,并迅速制定出了反击的战术分工:“反击仍由我和霨弟负责,雯霞依然负责中场的组织和传球。绯儿和霁昂不必前压,全力防守即可。” “明白了!”其余四人齐声低吼,五人队气势如虹! 前世的时候,王霨作为资深宅男,对于运动比赛总是看的多、参与的少。 穿越到大唐之后,因为女神之邀而不得不参与的马球比赛,让王霨在激烈对抗之余,体会到了体育运动所带来的归属感和荣耀感! 刚开始的时候,小宅男还略显不适应。随着比赛的开展和对抗激烈程度的升级,王霨开始感到一股心潮澎湃的陶醉感。 不可否认,这陶醉感中,至少有五分是因为能够和阿史那霄云一起策马并进、传球配合;但另外的五分,则确确实实是来自于马球运动本身的魅力。 “早知道运动如此令人愉悦的话,前世肯定不会天天宅在家里了!”王霨反思着自己的前世:“既然上天如此慷慨地赐予我重来一次的机会,那我就要尽最大努力提高和完善自己,以全新的状态迎接未来的腥风血雨!” 心中澎湃的激情,让王霨不由自主低吼起来,紧握球杆的他,浑身血脉偾张,气若乳虎啸谷,势如潜龙腾渊。 在这一刻,王霨忽然明白了前世在托克马克参观碎叶城遗址的时候,自己所感受的心灵冲击是什么了! 在这一刻,王霨也更深地体会到,大唐龙跃万里、俾睨天下的气概是从哪里产生的了! 大唐之所以豪壮、开阔、大气、蓬勃,那是因为大唐的每一个子民身上,都流动着喷薄的血性,都闪耀着进击的光华。成千上万富有血性的大唐子民融合在一起,辽阔如天空、澎湃如大海,共同组成了华夏文明星空中最为光辉灿烂的星云,千百载之后,依然令人仰望和怀念。 “这才是我华夏文明的精髓吧!”王霨在内心深处暗暗发下了誓言:“我一定要竭尽全力,守护这璀璨的华夏珍宝,而不能让她再次沉沦!” 王霨心海翻腾之际,高仙桂已经大力传球,开始发动进攻了。 马球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直接向左侧的张德嘉飞去。张德嘉在高仙桂挥杆的一瞬间,就已拍马前行,开始向五人队的侧翼突进。 “果然还是打霁昂这个点!加强防守!”阿史那霄云早就料到,对手可能依然会选择霁昂这个最软的柿子作为突破点。于是张德嘉刚动,她就招呼着阿史那雯霞和阿史那霁昂一起向右移动,准备奋力阻击。 王霨并没有参与防守张德嘉,他紧盯着对面的王珪,防备他突入自己的防守区域。 王绯则坚守自己的位置,在球门附近游弋。 张德嘉在策马奔驰的同时,王珪也应声而动,直接朝王霨杀来。 阿史那霄云等人还没有拦截到张德嘉的时候,他就已经瞄准了在地上弹跃而起的马球,轻轻挥杆向右一挑。马球变化了方向,在地面上连蹦带跳地朝王珪溜去。 “霨弟小心,他们可能要以你为突破点!”阿史那霄云还没来得及提醒王霨,就听见阿史那雯霞高声呼喊着。 阿史那霄云微微皱了皱眉头,但她并没有说什么,只是交待妹妹:“雯霞,你盯住张德嘉,不要让他突入太深,我去帮助霨弟。” 王霨挥舞着球杆,催促着赤炎骅上前。他并不打算消极防守,经过前面的比赛,王霨已经明白,王珪虽然平时里有点轻薄无状,但打马球的实力并不弱,尤其是突破能力很强。因此,王霨计划上前逼近防守,压迫王珪的进攻空间。 看着快速接近的王珪,王霨毫无畏惧,用球杆轻拍赤炎骅,催它加速。赤炎骅在球场上来回冲刺奔跑之后,状态十分兴奋,远超平时和王霨一人一马单独训练之时。 王珪盯着张德嘉传来的地滚球,相应控制着红骝马的速度。马球逼近之时,王珪挥杆一拨,马球由横传转而开始向前运动。 “他要带球突破!”阿史那霄云见状赶紧提醒王霨,怕他因为经验少,把握不好王珪的意图。 在马球比赛中,带球突破的难度非常大。因为队员骑在马匹之上,只有通过球杆才可能控制马球。而马球轻快灵巧,速度要比骑手们快得多。单单带球运动,就需要精确计算好击球的力量和马匹的速度。两者之间只要稍有差池,就会丧失对马球的控制权。如果带球的同时还要全力突破对手的拦截,那就更是难上加难了。 在刚才的比赛中,无论是三人队还是五人队,双方最多也就是出现过短距离的带球运动,谁都没有真正尝试过带球突破。 双方突破的关键,都是利用反复传球撕开对方的防线,让主攻手趁机突入到对方后场,接球射门。 现在王珪居然要准备带球突破,这让五人队上下都有点紧张。王珪敢如此做,必然有所依仗,不可轻视! 王珪带球运动的同时,还不时晃动着手里的球杆,挑衅着王霨的神经。 王霨毫不畏惧地催马上前,赤炎骅兴奋的嘶鸣不已,高速直扑在地上滚动着的马球。因为要控制球速,故王珪并没有起高球。 看见王霨扑过来之后,王珪阴阴一笑,也猛击红骝马,朝赤炎骅横冲直撞而来。 王霨在马鞍上向右倾斜,低着头,高举着马球杆,全神贯注地盯着地上的马球,时刻准备着将马球抢断下来。 “霨弟小心!”王霨马球杆前端的月牙即将触碰到马球的时候,忽然听到场上传来三声一模一样的惊呼! 王霨还没有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的时候,就听到半空中响起了凌厉的破空声。 穿越以来,王霨听得最多的声音,大概就是各种武器破空袭来的呼啸声。 虽然没有弄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他赶紧下意识地把头贴紧赤炎骅的鬃毛。 在躲避破空声的同时,王霨左手猛拍赤炎骅。赤炎骅也感受到了危险,不进反退。 赤炎骅刚刚退后了数步,王霨就看见一杆粗壮的马球杆带着凌厉的呼啸声从他眼前闪过。 王霨抬头一看,只见王珪脸上满是得意的表情,挥动着特制的马球杆,大力击打地面上的马球。 马球急速向前,越过了赤炎骅。王珪见球过了之后,猛击红骝马,准备趁王霨惊魂未定之时强行突破。 “珪兄,你刚才抢球的动作太危险了!”阿史那霄云已经赶了过来,她朝着王珪生气地喊道。 王珪听后哈哈大笑:“危险?马球本来就是这么激烈刺激,是霨弟经验太少,应对不当罢了!” 说完之后,王珪毫不停留地挥杆击打红骝马,直接拍马向马球追去。 阿史那霄云气得无语,正式的马球比赛中,是有专门的裁判裁定此类突破是否违规的。但阿史那霄云等人本就熟识,又只是一场玩耍性质的比赛,所以并没有特意指定裁判,而是依据惯例大家共同认定是否有犯规的行为。不料这点漏洞居然被王珪利用了。 第三十六章:柔劲缠绕终克敌 下 比赛还在继续,阿史那霄云迟疑地望了一眼刚刚平静下来的王霨,又看了看已经突破到后场的王珪,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霄云姐姐,雯霞姐姐,你们别管我,我没事!赶快去追球,不然就危险了!”王霨看出来阿史那霄云的犹豫,也看到了欲图赶过来的阿史那雯霞,连忙喊道。 此时,王霨的心情已经平定了下来。他想起了元夕夜王珪的嘴脸,心中此刻只有一个诧异,那就是王珪居然能够忍耐到现在才下黑手,真是太难得了! 阿史那霄云听到王霨的喊声后,知道他并无大碍,便赶紧催动白练驹,追逐王珪而去。她要填补因王霨躲闪攻击而产生的防守空隙。 王珪突进的同时,另一侧的张德嘉也趁阿史那雯霞分神关注王霨的疏忽,突破了防守,直扑球门而来! 三人队拖在最后的高仙桂也向前压了压,缓缓来到中场附近。 由于阿史那霄云追击王珪去了,此刻五人队中路的空隙很大,高仙桂虽然没有突破很深,但他依然给中路产生了很大的压力。 王霨踩着马镫站了起来,快速观察了一眼场上的形势,然后附下身来,在赤炎骅耳边说道:“我们给他们个教训好不好!” 赤炎骅似乎听懂了小主人的话里的决心和怒气,它人立而起,长嘶不已! 王霨轻轻一拍马颈,高声喝道:“追上它!” 赤炎骅四蹄生风,疾若流星一般朝红骝马奔去。 五人队后场,马球还在地面上滚动不止,王绯守在球门附近不敢轻动。 阿史那霁昂面对着奔驰而来的张德嘉,有点不知所措。 后场右侧,阿史那雯霞正挥着球杆,急忙催动青墨骐追逐着张德嘉。她知道自己弟弟的防守能力和张德嘉的射门水平,生怕王珪从左侧传球给张德嘉。 阿史那霄云则依靠白练驹的加速冲刺,和王珪并驾齐驱,双方的坐骑几乎要撞到一起了。 阿史那霄云对王珪刚才以抢球为名的偷袭很生气,也动了真火,毫不退让。 王珪面对阿史那霄云的时候,自然不舍得下黑手,他只是不断加快马速,希望能够摆脱阿史那霄云。 但阿史那霄云的干扰和白练驹的速度都让他很痛苦,红骝马已经累出一身汗了,还是甩不开白练驹。 在中场观战的高仙桂见形势大好,也挥杆从门户大开的中路开始前插。三人队如同三把尖刀,同时从左中右三个方向刺进了五人队的后场。 现在,对三人队来说,进球关键在于,王珪能够挣脱阿史那霄云的防守。之后,面对孤零零的王绯,无论是王珪直接射门还是传球给队友,都有七八成把握破门得分。 王珪正在拼尽全力摆脱的时候,忽然听到身后传来急若雨点的马蹄声和牙兵们的欢呼声。 他还来不及想发生什么的时候,只感觉一道红光如电闪过,从他右后方超过了红骝马,向地上的马球赶去。 王珪没有料到,在他和阿史那霄云反复拼抢的时候,小野种居然从后面赶超过来!一闪念间,王珪就明白了,罪魁祸首是那匹小红马! 看了看自己的红骝马,想起父亲大人的偏袒,王珪心中燃烧着熊熊的嫉妒之火。这时,他也顾不上这次马球场的根本目的是为了讨好阿史那霄云了! 王珪咬了咬牙,挥起休整之时特意换上的硬木球杆,狠狠地朝白练驹的腹部挥去。 阿史那霄云没有想到王珪居然对自己做出如此粗野的动作,一时间愣在了那里,不知所措。反而是白练驹感受到了危险,急忙止住四蹄,躲开了王珪的袭击。 摆脱了阿史那霄云之后,王珪再次挥动马球杆,用尽浑身力气朝另一侧的赤炎骅砸去。 王霨这次早就有所防备,他心中回想着太极拳连绵不断、以柔克刚的拳意,挥起自己的球杆,从侧方和王珪的球杆黏在了一起。 王珪浑身的气力都用在向下劈砍之上,没有想到王霨并没有直接挥杆抵挡,而是从侧面搭了过来。 王珪还没有弄明白王霨的意图之时,王霨已经按照王勇教习的刀法,化杆为刀,沿着硬木球杆往下推去。 王霨心念太极拳的拳意,右臂暗发柔劲,将马球杆一边顺势往下推,一边绕着硬木球杆旋转。待到角度合适之时,王霨用力挥杆一挑,球杆的月牙如同灵蛇出洞,暴击在王珪的手腕之上,痛的他呲牙咧嘴,松开了手里的硬木球杆。 王珪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王霨又顺势把手里的马球杆一缠一绕,将王珪的硬木球杆直接打落在地。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除了距离两人最近的阿史那霄云之外,马球场内外的诸人都没看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趁王珪手腕发痛的空隙,王霨大力向右侧击打马球,并高声喊道:“雯霞姐姐,组织反击!霄云姐姐,突击!” 马球打出去之后,王霨看也不看满脸扭曲的王珪,一带缰绳,也开始向三人队的后场冲去。 阿史那雯霞一直留意着王霨这边的动静,看见王珪再次挥杆伤人的时候,她担心得不行,唯恐姐姐和王霨有什么闪失。尤其是王霨,万一再次从马上摔下来可怎么办?阿史那雯霞已经知道了碎叶城外发生的惊马事故了。 没有想到,王霨居然抵挡住了偷袭,还反制住了王珪。 她听见王霨的呼喊之后,就不再理会尚在向五人队后场突进的张德嘉,而是拉住青墨骐急速调头,同时仔细判断马球的飞行轨迹。 刹那之间,马球飞来。阿史那雯霞毫不犹豫,直接挥杆击球。马球在空中被球杆大力抽中,转变方向,直接向三人队的后场飞去。 片刻之间,形势逆转! 三人队的全部成员,方才都以为胜券在握,全部压在了五人队的后场。此时,他们的后场空空荡荡,毫无防守力量。 阿史那雯霞击球过后,调转马头,朝三人队的后场扑去。 而在五人队后场的左侧,白练驹和赤炎骅一白一红两匹神驹,也如两道闪电,越过了中场,朝三人队的球门冲去。 张德嘉最先反应过来,拉着坐骑,跑出了一个巨大的半圆,调头向自己队的后场奔去。此时,他的目标就是希望能够率先抢到马球,赶紧将马球击飞。 在中路突进的高仙桂显然没有料到形势逆转如此之快,他还在志得意满之际,才发现马球已不在本队的掌控之中。他急急忙忙勒住了缰绳,慌慌张张地在原地调转马头。 高仙桂好不容易调转好马头的时候,阿史那霄云和王霨早已突进了三人队的后场。 而王珪手腕还在发痛,他丝毫没有返回后场防守的意思。 张德嘉毫不怜惜坐骑,不停地用马球杆敲打马臀,希望能够榨出坐骑所有的气力。 无奈形势逆转得太突然,张德嘉刚刚返回中场的时候。阿史那霄云已经赶到了马球附近。 这时,阿史那霄云距离球门15步左右,中间毫无任何障碍。 阿史那霄云心念一动,挥动球杆,将马球向左传出。在击球的一瞬间,她娇喝道:“霨弟,最后一球由你来打!” 王霨听到阿史那霄云指令的时候,马球已经低飞而来。他来不及多想,瞄了眼球洞之后,调整好球杆的发力角度,直接将马球抽射进了球门之中! 十比八!五人队胜! 阿史那霄云兴奋地将马球杆向空中抛去,大声喊道:“我们赢了!我们赢了!” 刚刚赶到的阿史那雯霞看见王霨打进了致胜一球,也难得绽露出笑颜。她没有姐姐那么夸张,只是策马来到王霨身边,高兴地挥起拳头,在王霨肩上打了两拳。 留着后场的王绯和阿史那霁昂发现本队赢了之后,也兴高采烈地赶了过来。王绯抱着阿史那霄云,尖叫个不停。 围观的牙兵和家仆们也被最后关键时刻上演的大逆转所感染,为五人队的精彩表演鼓掌喝彩! 张德嘉无奈地把马球杆扔在了地上,在坐骑上大口喘着粗气;高仙桂则目瞪口呆愣在了中场。他们都不曾想过,居然会输给五人队! 方才迟迟未动的王珪,这时候反而动了起来,他怒气冲冲地喊道:“这个球不算!你们作弊!” 满场的人都被王珪的话惊呆了。虽然王珪和王霨最后的交手大家没有看清楚,但王珪三番两次主动袭击对方骑手和坐骑,大家还都是看在眼里的。这时他居然还有脸指责对方!? 北边树林里,黑衣女子站在树梢上.将球场上发生的一切看得一清二楚,不禁嗤笑道:“这个小郎君,好不要脸皮啊!” 她还想再说些什么,就听树下的老者低低喝断了她:“别啰嗦,可以动手了!” 潜伏在西大寺正殿鸱吻附近的苏十三娘,看到阿史那雯霞传出逆转形势的一球时,她顾不上去欣赏最后的进球,急忙从腰间摸出一把短笛,急促地吹了三声。 吹过之后,她立刻抛出绳索,挂在西大寺院墙外的大树上。 “要动手了,绝不能让他伤害我的爱徒!”在沿着绳索滑向地面的时候,紫纱蒙面的苏十三娘掌中龙泉嘶鸣、腰间飞刀闪动、心中杀意如霜! 第三十七章:莺燕闲碎谋所藏 上 天宝八载正月十七日,庭州城西。慵懒的冬日暖阳,斜斜地挂在东方的半空中,默默注视着马球场上那一群兴高采烈的少年们。 马球场边上,阿伊腾格娜从比赛开始之后,就一直在低头沉思,很少关注球场上的争斗。 在她身旁,一群翠红柳绿的小丫环们围成一圈,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热闹地气氛把阿伊腾格娜衬托得格外形单影只。 兰、荷、菊、梅四香,琉璃、玛瑙、瑟瑟、珊瑚四宝,这八个负责贴身服侍小郎君和小娘子的小丫环,由于王正见和阿史那旸两家交往密切,相互间都熟悉得很。 她们凑在一起,仿佛是春日枝头落满了一串叽叽喳喳的麻雀,又好像是夏季荷塘挤满一群嘎嘎不休的鸭子。 昨日听闻今日小娘子和小郎君们要打马球比赛,这群爱热闹的丫环们自然吵着嚷着要参加。 其实马球比赛的时候,小郎君和小娘子们很少需要她们服侍,她们闹着要过来,只是为了观赏比赛,顺便能够聚在一起玩耍一番。 比赛开始之后,她们在马球场边铺开地毯,凑在一起,一边给小娘子、小郎君们加油,一边天南地北地闲聊。 不过这些丫环们虽然衣食无忧,在吃穿用度上可能比一些瓦舍之家的小娘子还要阔绰华丽些,但终究只是竟日在四角天空中服侍他人的笼中之鸟,聊来聊去,也还是内宅里的一地鸡毛蒜皮。 这也是阿伊腾格娜迟迟无法和她们融在一起的重要原因,她实在无法忍受整天搬弄这些家长里短的琐事。 移拔可汗对阿伊腾格娜是十分疼爱的,虽然知道她不可能成为突骑施汗国的继承人,但还是倾尽全力培养她。 因此,阿伊腾格娜从小接受的教育,绝非常见的女红或《女则》,而是《论语》、《尚书》、《周礼》等为政之道和《道德经》、《韩非子》等谋略之道,甚至还包括《诗经》、《孝经》《管子》、《吕氏春秋》和《庄子》等内容。 在如此教育氛围下成长的阿伊腾格娜,当然不会和普通小娘子一般,竟日盯着琐碎之事喋喋不休说个不停。 这也是为什么她和王霨特别投合的原因,因为除了军事之外,阿伊腾格娜所接受的教育内容和水平,和当时的男性贵族子弟可以说是毫无差别,自然就能够和王霨聊得来。 而像梅香这样不识文字、不通笔墨的小丫环,和王霨肯定缺乏共同语言。 但梅香从来没有从这方面考虑过问题,她既不探究为什么小郎君如此怜惜阿伊腾格娜,也不去反思自己的问题在哪里。她只是觉得自己被新来的突骑施小婢女欺负了,因此每日都很烦躁和生气。 自从来到庭州之后,梅香毫不遮掩的敌意总会让阿伊腾格娜想起庄子《秋水》里的故事:南方有鸟,其名为鹓鶵。夫鹓鶵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于是鸱得腐鼠,鹓鶵过之,仰而视之曰:“吓!” 突骑施汗国覆灭之后,阿伊腾格娜陷入了国破家亡的惨境,从云端跌入污泥,从郡主变成婢女。她日日小心、时时在意,对于他人的欺凌侮辱也都尽量忍气吞声。 但是,鲲鹏就是鲲鹏、美玉就是美玉,无论陷入什么样的逆境和泥淖、无论如何隐忍和掩盖,都无法磨灭鲲鹏扶摇直上九万里的志气和美玉不同凡石、卓尔不群的品质。 因此,即使遭遇了如此多的变故和意外,阿伊腾格娜心中那点身为突骑施王女的自尊和骄傲,始终未曾泯灭。 每当梅香如同气鼓鼓的鸱鸟敌视自己的时候,阿伊腾格娜会不由自主想起庄子的寓言,然后由衷地可怜梅香,可怜她天地如此之小、在意的事情如此之少。 可怜之后,便难免有些自哀,因为自己竟然和这些目光短浅的婢女一样,陷入了狭小的笼中,每日只能看见那么一片巴掌大的天空。 支撑阿伊腾格娜坚强挺过来的,除了身为王女的那点骄傲之外,就是来自王霨的细心呵护了。 阿伊腾格娜能够感觉到小郎君对自己的深切怜惜和关心。她已经看得很真切,小郎君目前最在意的人是霄云小娘子,但她也非常肯定,小郎君对她的呵护,并未受到任何影响。 “大概,这就是兄长对妹妹的一种关怀吧。”阿伊腾格娜在心里如此安慰自己。 不过,转念想到温暖可爱的小郎君,成为庄子故事里腐鼠,那幅滑稽场景,会让阿伊腾格娜忍俊不禁,心情微微好转一点。 “或许自己可能真的在意腐鼠吧,在意这个像忽都鲁一样关心自己的小郎君吧,这也是自己生活和庄子故事的不同之处吧!”阿伊腾格娜在心里“嘲讽”小郎君是腐鼠的时候,也常常会这样遐想,然后又会从小郎君想到忽都鲁。 如果忽都鲁和小郎君都在自己身边就好了,阿伊腾格娜有时候也会有这样的奢望。可是,目前世界上对自己最好的两个人,应该是完全处于敌对的阵营之中了,自己的愿望还能实现吗? 梅香等丫环们不知道阿伊腾格娜的身世,只是隐隐觉得她虽然不言不语,却总是有些与众不同、格格不入的地方。 再加上阿伊腾格娜初来乍到,年纪也比她们都要小,所以八个大丫环一直都没有把阿伊腾格娜吸纳到她们的小圈子里面。 而梅香明确表达了对阿伊腾格娜的反感和抵触之后,其余七个大丫环碍于梅香的态度,也就更不便和阿伊腾格娜过于亲密了。 丫环们之间的这点小心思和小争斗,阿史那霄云大咧咧的性格,压根不会去留意;阿史那雯霞看得一清二楚,但之前这些事都和她毫无瓜葛,自然不会说什么;王绯性情稳重,即使心如明镜,也什么也不说。至于王霨和阿史那霁昂这两个小郎君,对女孩子们的世界则接近于一窍不通了。 王霨策马击球从阿伊腾格娜身边奔驰而过时,曾多次挥舞着马球杆向她示意,但阿伊腾格娜都只是心不在焉地随便挥手简单回应一下,然后就又陷入沉思之中了。 一直冷眼旁观的梅香,看着阿伊腾格娜对小郎君那副爱理不理的样子,心中火气就不打一处来:“小贱婢,小郎君那么宠你,你竟然不识好歹,摆起谱来了,真是太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梅香一边和阿史那霁昂的小丫环珊瑚闲聊,心中一边琢磨着如何再寻个机会,好好教训教训这个突骑施贱婢! 她知道小郎君很宠溺阿伊腾格娜,知道崔夫人也对这个小贱婢很客气,但她丝毫不惧。 前几日发生的冲突已经让她看明白了,裴夫人和自己一样,也很厌恶这个突骑施贱婢。 王家内宅,虽然崔夫人最得宠,但真正掌握下人们生杀大权的,依然是正室裴夫人。 上次小贱婢侥幸过关,完全是因为阿郎突然出现,看在崔夫人的面子上救了她一把。但阿郎不可能时时刻刻都在内宅之中,若是设法让裴夫人再抓到一次她的小辫子,这个突骑施小贱婢不死也要脱层皮。 梅香想到这里,脸上不禁浮现出得意洋洋的表情,仿佛裴夫人已经同意让她掌阿伊腾格娜的嘴了。 “梅香,在想什么高兴事呢?”兰香的问话打断了梅香的美梦。菊香、琉璃和玛瑙闻言,也凑了过来,瞪着大眼睛盯着梅香,想知道她有什么高兴事。 “我能有什么高兴事?”梅香气鼓鼓地说道:“整日被人骑在头上,哪里高兴得起来!” 虽然梅香没有明言,但大家都知道她剑指何方。 “都是可怜人,她也没故意和你作对。或许小郎君是偏心了点,但你没有必要把气撒她头上。”王绯的丫环菊香低低劝解道。 “小郎君岂止是偏心啊!我看他是有眼无珠,完全被人蒙蔽了!”梅香恨恨说道。 “恐怕蒙蔽小郎君的人不是她吧……”王珪的丫环兰香意味深长地说道,目光不时瞟向马球场上银光闪闪的白练驹。 “我撕了你的嘴!不许说这些浑话!”阿史那霄云的丫环琉璃马上就不干了,伸手往兰香的嘴角捏去。 “别、别、别,你别打我啊,这话又不是我说得,这是梅香偷偷告诉我的!”兰香急于分辩,毫不在意卖友求安。 兰香的话一出,琉璃、玛瑙和菊香都是一惊。 唐军从碎叶班师回庭州之后,内宅的小丫环都在悄悄议论,说小郎君从碎叶回来之后,好像变了个人似的,似乎一夜之间就成熟稳重了许多。 不过很快就有人挖出了内幕,说是小郎君在碎叶城外从惊马上摔下,大难不死,反而有了莫名的大造化。至于具体是什么造化,大家都语焉不详。 当大家把焦点对准小郎君的时候,有心的丫环们都先后发现,小郎君除了变成熟之外,还有个最大的改变,就是喜欢和阿史那霄云小娘子亲近。 之前,小郎君整日不是在崔夫人的催促下读书练字,就是和阿史那霁昂一起骑果下马、射小软弓,并不怎么和阿史那霄云小娘子掺乎在一起。 从碎叶回来之后,小郎君常常找各种理由缠着绯儿小娘子不说,还经常望着霄云小娘子傻笑。 这些隐秘事,干低贱杂役的家仆和健妇可能不清楚,但她们这些贴身大丫环都影影绰绰知道些。 但在小娘子们身边服侍久了,都知道作为贴身丫环,第一需要在意的事,便是管好自己的嘴,不要随便乱嚼舌头。 第三十七章:莺燕闲碎谋所藏 下 琉璃作为陪伴霄云小娘子一起长大的大丫环,一直把小娘子当做自己的亲妹妹疼惜的。 情窦初开的她,如何不知道自家小娘子的明艳是多么勾人魂魄,如何不知道庭州城内多少官宦人家的诰命夫人都在打小娘子的主意,尤其是敕封县君之后,简直是门庭若市。 现在追求者的队伍里多了个王霨小郎君,琉璃其实并不惊奇。唯一让她好奇的,是小郎君的看向自家小娘子的眼神格外清澈,和其它人的热切截然不同。 当然,这些发现和惊讶,琉璃只是在心里转一转,却从来不向任何人提,包括霄云小娘子。毕竟小娘子的终身归宿,上有圣人、下有阿郎,绝非她自身可以决定的,知道得多与少又能有什么区别呢?不过是徒增烦恼罢了。 玛瑙是中途服侍阿史那雯霞的,和小娘子的情感要淡些。雯霞小娘子终日阴郁沉默,玛瑙也很是压抑,不怎么和小娘子掏心挖肺。 虽然雯霞小娘子什么也不对她说,但玛瑙自己能够琢磨出来,小娘子的阴郁很大程度上由霄云小娘子的光彩带来的。如果说霄云小娘子是明丽的阳光,那么自家小娘子就是阳光下必然产生的阴影。 前几日,玛瑙忽然发现,雯霞小娘子从火场归来之后,笑容逐渐多了点,但深思的时间更久了。细细观察后,玛瑙发现,这些变化都和王霨小郎君有关。 可关于王霨小郎君痴迷霄云小娘子的流言早就传入玛瑙的耳朵里了。玛瑙暗暗焦急,怕雯霞小娘子最终伤心落魄。故此,她尤其听不得别人提这件事。 菊香作为贴身丫环,过得比较自在,因为自家小娘子性格稳重、宽厚,既不像霄云小娘子那么疯、也不像雯霞小娘子那么阴郁,在她身边很是舒畅。 绯儿小娘子心明嘴严,菊香久在她身边,也沾染了小娘子的气度和风格。因此,菊香虽然早就看出来王霨小郎君对霄云小娘子的在意,也深知王珪小郎君的蠢蠢欲动,后来更是察觉到雯霞小娘子的一点醋意,但是,她无论和什么人闲聊,都从来不提这些事。 菊香是王家的家生仆,深知裴夫人的凶戾和内宅的凶险,所以更是谨言慎行,绝不多说无关闲话、绝不多做无聊之事。 不光自己注意,菊香常劝比自己年纪小的梅香要管好言行。尽管菊香不知道阿伊腾格娜的来历,但她从小郎君的在意、崔夫人的客气和阿郎的照拂之中,还是察觉到了一点异常。 更何况,菊香还听绯儿小娘子说过,大名鼎鼎的杜判官也对这个伊月很是欣赏,常常教授她诗文。这绝对不是对待婢女的做法和态度,因而菊香虽然不亲近阿伊腾格娜,但对她始终保持一团和气。 兰香和荷香由于年纪更大,且最近几年跟随王珪小郎君去外宅居住了,所以和其余几个丫环来往反而少了。因此她们反而不如其他几人清楚内宅的一些流言。 现在兰香的无心之言,捅破了好几个丫环心中所忧所思之隐秘,气氛一瞬间有点冷场。 这时,马球场周围传来了如雷的喝彩声,几个丫环抬头一看,才发现方才她们闲聊打闹的时候,王霨和王珪两人发生了激烈的对抗,出乎意料的是,王霨小郎君竟然占了上风,还顺势发动了反击! 一群丫环们赶忙为自家小娘子和小郎君喝彩,一时没有人顾得上方才的尴尬了,更没有人留意依然在马球场边蹙眉长思的阿伊腾格娜了。 兰香和荷香两人发现自家小郎君不仅吃了亏,形势上又处于下风,不禁担忧不已。 她们深知王珪是多么重视这次马球比赛,多么想在霄云小娘子面前展现自己。万一最后输了球,以王珪的性格,肯定要大闹一场的。 兰香和荷香和其它几个丫环不同,她们是裴夫人从河东裴家成千上百的小丫环中精挑细选而来的,并非王家的家生奴仆。 虽然已经嫁入王家这么多年,在许多事上,裴夫人还是更信任娘家人。王珪作为裴夫人的心头肉,一切相关事宜都是重中之重,裴夫人自然要谨慎为之。 两个丫环也明白自身在王家内宅势单力孤,只能紧紧依靠王珪和裴夫人。所以她们即使不敌视王霨,也绝不会对这个不明不白的小郎君如何友善。 兰香年纪最大,心眼也更多。她平日里只要有空闲,就会去寻梅香玩耍,费尽心机和她套近乎。 梅香比兰香年纪要小,又是个心里藏不住话的人。在兰香有意无意的挑动下,难免会把王霨小院里发生的各种隐秘事泄露出来。 什么突骑施小贱婢被宠溺的不像话啊!小郎君每天早起锻炼很用心啊!小郎君盯着霄云小娘子双眼都移不开啊…… 王霨宅院里诸如之类的隐私消息,都经梅香之嘴透露给了兰香。 兰香花费心思打探到这些,自然要在王珪面前卖好。秘密一旦被说出来,就会插上翅膀自我飞翔,落到有心人的耳里,就会成为阴谋的发源…… 王霨最后的雷霆一击引发了全场的轰动,炽热的喝彩声将长思许久的阿伊腾格娜惊醒。 抬头望着进球之后意气风发的王霨,阿伊腾格娜心中也激动不已。 “小郎君进球的英姿,真像忽都鲁啊!”疲惫不已的阿伊腾格娜在心中感慨道。 她转动脑筋想了许久,耗神太过,一时间有些头晕眼花。但想了这么久,也实在琢磨不透裴夫人为什么放手让王珪追求霄云小娘子。 从小郎君的失魂落魄和杜判官的笑而不语看,他们应该都察觉到了霄云小娘子和亲的可能性。 离开碎叶以来,阿伊腾格娜认为,所遇见的人中,最聪明和最有见识的,应该就是这两人。既然这两人都得出了相似的结论,霄云小娘子被敕封县君是为了和亲应该不是无中生有啊! 究竟哪里出错了?难道小郎君、杜判官还有自己都错了吗? 阿伊腾格娜不断推导和演绎,却始终没有琢磨透其中的玄机。 脑子的酸胀让她下意识地扭了扭脖子,扭转脖子的时候,她刚好瞥见了坐成一圈观战的大丫环们。 对于丫环们聚在一起的闲聊,她从来都没有兴趣。虽然她也积极努力,希望能够和“四香”和“四宝”保持良好的关系,但她还不至于要可怜兮兮、低声下气地去乞求她们的认可。 正要扭过头继续思考的时候,阿伊腾格娜忽然听到兰香小声嘟囔了一句:“嗯,进个球又如何了?你再喜欢霄云小娘子,也只是个庶子,终究不过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罢了!” “你再喜欢霄云小娘子!?”兰香的埋怨让阿伊腾格娜心头一震:“看来之前忧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啊,连王珪的小丫环都知道小郎君的心思了!” 流言传播的速度,还是超出了阿伊腾格娜的想象。毕竟她不是一个爱搬弄是非的婢女,所以对流言威力的估计还是发生了偏差。 “不对!这里有古怪!”阿伊腾格娜心中忽然闪过一束火花:“既然兰香知道小郎君的心思,那么王珪肯定也知道。王珪知道意味着裴夫人也知道。如果隐藏在暗中的敌人已经开始利用小郎君对霄云小娘子的在意了呢?” 想到这里,阿伊腾格娜心头涌上一层寒霜:“假如对方知道小郎君的心思,那么肯定会设法利用这点将小郎君置于险地的。如果从这个方向想的话,哪里是险地呢?” 想到这里,阿伊腾格娜下意识抬头观察这个简易的马球场,忽然意识到,马球场位于无依无靠、人烟稀少的城外,北边还有一片密林。 “难道这里就是险地!”阿伊腾格娜不知道对方会如何下手,毕竟她没有像忽都鲁一样学习战场搏杀之术。但她还是从兰香的不经意的抱怨中察觉到了危险。 “如果是这样,之前的疑惑就说的通了!”阿伊腾格娜脑子全速运转,思路豁然开朗:“也许裴夫人一开始就明白霄云小娘子以后可能和亲,所以她根本没有真的准备让王珪娶霄云小娘子。她只是以此名目为掩护,目的还是在于小郎君!” 打破之前心中的迷惑不解之处后,正月以来发生的一系列事在阿伊腾格娜的心中逐渐串联起来:裴夫人以祝贺为名送霄云小娘子纯银鞍鞯和特制的马球杆——以为火灾受伤民众祈福为名来西大寺上香——鼓动王珪约霄云小娘子来此地打马球——霄云小娘子肯定会答应——小郎君必然愿意跟随霄云小娘子一起打马球!! “啊!”阿伊腾格娜惊得叫了起来,她被自己的推导吓住了。她恨不得上面的一连串事件都是偶然,恨不得自己的推演都只是胡思乱想。但理智告诉她,不会有这么多巧合,这很有可能是真的! “小郎君,有危险!”阿伊腾格娜急得大叫了起来,可是此刻正是胜负已分的比赛高潮,全马球场的人,无论是参加比赛的小郎君和几位小娘子,还是观战的牙兵、家仆和丫环,此时都处在极度的兴奋之中,阿伊腾格娜的喊叫根本无法突破众人的欢呼。 阿伊腾格娜急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她迈开步子,准备挤到小郎君马前,告诉他赶紧回城。 可是,已经晚了,在她刚刚跑出两步的时候,北边树林里传来了呼啸的破空声。 这个声音,将阿伊腾格娜拉回了噩梦之中。在噩梦里,到处都是羽箭的呼啸和父汗的鲜血! 现在,令人心碎的破空声再次响起,阿伊腾格娜一瞬间心若死灰。 马球场上的其他人,有的还陷入狂欢中,根本没有听到利箭袭来的风声;有的已经察觉到了一点异常,但茫然无措,不知道利箭的目标是谁。 只有阿伊腾格娜明白,这利箭的目标,只可能是小郎君。因为敌人花费如此大心思,就是为了狙杀他! 难道,所有关心自己、爱护自己的人,都要一一离开自己吗?在树林中穿梭飞行的利箭即将袭来的时刻,阿伊腾格娜心头剧痛,一口鲜血涌了上来。 “如果小郎君今日要死在这里的话,我也就没有必要再苟活于此了!”心痛难忍的阿伊腾格娜毫不犹豫地下定了决心:“万能的阿胡拉?马兹达,我祈求你保佑小郎君吧!” 但是,万能的光明神似乎并没有听到阿伊腾格娜的祈祷,利箭的破空声依然在咆哮,它的目标就是王霨的咽喉! 第三十八章:修罗挥刀亦可怜 一 马球比赛刚刚结束的时候,球场北边的树林里,身着黑衣的同罗蒲丽站在树梢之上,拉弓如满月,寒光凌厉的箭镞对准了赤红马驹上欢欣鼓舞的小郎君。 站在树下的老者,已经发出了动手的命令。但临到松弦的一刻,早已心硬如铁的同罗蒲丽还是有点迟疑了。 她之所以犹豫,并非同情那位即将成为自己箭下亡魂的小郎君。她并不知道骑在小红马上的少年郎君是谁,也根本不需要知道。 作为一名资深马匪,同罗蒲丽还是非常有职业操守的,不该问的绝对不问,不该知道的绝不知道,她只负责挥刀杀人。但是,她也绝不容许自己以及手下的弟兄被人挖坑卖了。 同罗蒲丽并不认识树下蒙面的老者。来到庭州之前,她接到雇主的指示,在庭州的一切行动,都要听从这个老者的安排。 刚开始,同罗蒲丽并没有觉得这次任务有什么异常之处,但随着时间的延续,她心里的不安感越来越强烈。 同罗蒲丽常常记不清楚自己当马匪多久了。她骑在马背之上,挥动弯刀拦截满载货物的商队之时,拉弓射箭追杀四散如失群羔羊的旅人之时,总是会误以为,自己生下来就是一个残酷冷血的马匪。 但纵马厮杀之后,望着四溅的鲜血如故乡山坡上开满的萨日朗花之时,同罗蒲丽也偶尔会忆起,那遥远的故乡和自己悲惨的童年。 同罗蒲丽从小就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她生来就只有母亲。 她的母亲,既不是金枝玉叶,也不是贵族小姐,只是铁勒同罗部的一个孤单可怜的牧女。 同罗蒲丽从来都不明白,自己母亲当年犯了什么样的糊涂、遇见了个什么样的男人,然后竟然傻傻地有了自己。 她唯一能够确定的是,那个自己应该叫他“父亲”的人,之后再以没有出现在她的生活里。 在同罗蒲丽的幻想中,有时候她的父亲会是个步伐匆匆的商人,某日偶然从同罗部经过,和当地略有姿色的牧羊女一夜风流,然后怀着廉价而惬意的满足感轻松离去,丝毫不知自己的一时放纵遗留下什么样的恶果;有时候,她的父亲会是个纵横草原的马匪,盯上了同罗部的牧女,用弯刀强迫她成为自己的女人,然后很快就死在了草原上的争斗之中…… 对于父亲,同罗蒲丽有过千奇百怪的设想。但无论在哪一个故事里,父亲都是主动而负心的;母亲都是被动而傻弱的。 这个不变的故事大纲,是同罗蒲丽对父母永恒不变的印象,毕竟对于父母而言,她现在能够拥有的,也只剩下心中那模糊而荒诞的幻想了。 同罗蒲丽的童年,正逢漠北草原大乱之时。复国成功的后突厥汗国,竭力试图寻回昔日统率漠北、威震中原的突厥汗国的荣光,但无奈它的复兴,只是末路狂花,因为实力大不如前,转瞬便成为明日黄花。 大唐帝国面对旧日之敌余烬复燃,自然不敢大意。虽然两者曾有过短暂的和平,但漠北与中原之间持续几千年的对抗惯性,依然将后突厥汗国推上了敌视大唐的轨迹。 后突厥汗国自称为草原之主,但回纥、拔悉蜜、葛逻禄等过往从属于突厥汗国部族,都逐渐认识到了后突厥汗国色厉内荏的本质,纷纷和大唐私定盟约,毫无为腐朽的旧主人殉葬的打算。 在漠北长大的同罗蒲丽明白,诸部族的选择可以说是非常英明果决的。 漠北草原土地贫瘠、征伐不断,任何一个部族想要长久生存,只有两条路可选,不是通过武力杀伐成为最强的部族,就是选择尽快依附强大的部族。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因此,在中原的人看来,草原上的部族名目纷繁、变化频仍,令史官们眼花缭乱、烦不胜烦。 就同罗部而言,此刻是依附于回纥汗国的从属部族;在回纥兴起之前,同罗部是薛延陀汗国的外围部族;再往前推,同罗部是铁勒族的核心部族,而铁勒族又是从属于突厥汗国的;如果还要往前寻找的话,魏晋之时的高车族、秦汉之时的丁零族里,都曾活跃过同罗族的身影。 草原众多弱小部族,为生存所限,不得不依附于强者周围,然后被中原王朝视为强者的天然组成部分。秦汉之匈奴、魏晋之鲜卑、隋唐之突厥,其实从来都不是什么单一的部落,他们只是当时草原上最强的一个部族而已。在他们周围,是一群抱团围在一起的形形色色的小部族。 这也是草原上的汗国,在中原史书里总是骤兴骤衰的缘由所在。 一部族或偶然、或必然,获得强盛之机后,通过数次征战,就可能确立了威名。 然后,就会有一群小部族如滚雪球一样,纷纷前来依附。以最强的部族为核心,以依附的部族为四肢,草原上就会迅速出现一个新兴的强大汗国,摧枯拉朽推翻之前的统治秩序,开启一个新的时代。 这个过程之快,有时可能只需要两三场战役即可。 新的草原秩序确立之后,如果适逢中原诸侯征战、群雄逐鹿,那么新兴的汗国就可以统领数十万控弦之士,挥马叩关,杀向富庶的南方。胜则入主中原,败亦可以劫掠一番。 如果不幸巧遇中原帝国江山一统、上下齐心,草原汗国就会明智地选择低头称臣,通过贸易手段获取必须的日常用品。 最悲催的是,如果中原王朝血气方刚、朝气蓬勃、立志开拓的话。草原汗国的核心部族很可能被锐意进取的中原王朝打垮。 而核心部族一旦稍显疲态,各附属部落就会毫不犹豫地背离,或内迁中原、或自起炉灶、或反噬旧主。昔日气吞万里的汗国,可能转眼就分崩离析、四散凋零了。 和骤然兴起相比,这个衰落的周期往往也很短促,有时候,甚至仅仅只需要一场战役即可!君不见,强横一时的东.突厥汗国,就是被唐将李靖以三千精骑突袭得手,三个月不到就国破族亡吗! 后突厥汗国作为往日强大突厥汗国的残影,自以为可以号令草原诸部,重现昔日荣光。 殊不知,形势已经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大唐的力量早已深入漠北、旧有的附属部族各怀心思、草原上新的强者也正蠢蠢欲动。 因此,后突厥汗国只是昙花一现,持续不过六十余年,就在唐将王忠嗣联合回纥、拔悉蜜、葛逻禄等部的围攻下,成为明日黄花了。 对于漫长的草原帝国兴衰史而言,后突厥汗国不过是长河中的一朵小小浪花,甚至可能连浪花也算不上,因为它既不出名也不精彩。 同罗蒲丽有时候甚至都怀疑,数百年后,除了中央帝国的史官之外,还有人会记得这个短命的草原汗国吗? 但对于同罗蒲丽而言,这个短促的汗国以及由它引发的战争,却永远改变了她的一生。 时光荏苒之后,回忆总会带着夕阳般昏黄而温暖的光环。即使同罗蒲丽的童年已经很悲惨了,但她还是偶尔会忆起小时候的某个夏日,坐在木轮高高的牛车之上,跟随整个部族转移放牧草场时的快乐。 那时,天空湛蓝而辽阔、白云轻柔而悠闲,闭目不语,满鼻都是青草的香甜和花朵的清幽。 但即使是这样卑微的美好,对同罗蒲丽而言也是难得的奢侈。 同罗蒲丽9岁那年冬天,草原上暴风雪肆虐,白灾横行,部落里的牛羊成群地冻死。 征战不休的后突厥汗国内部,各部族都在疯狂的扩充人口和牛羊。白灾的出现,让各大部族加强了对中小部族的压榨和掠夺。 说起来同罗部在当时的草原上也不算弱小,首领阿布思更是被后突厥汗国的乌苏米施可汗任命为西部叶护。 但面对勃勃兴起的回纥部之时,疏于防范的阿布思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带着亲卫和精壮仓皇逃窜,根本顾不上照看同罗部的其他老弱病残。 长期孤身一人照顾同罗蒲丽的母亲,自然跟不上首领阿布思逃窜的步伐。她们母女二人以及帐篷里仅有的一点家当都被回纥部劫掠而走。 在草原上,女人永远都是宝贵的财富,诸部混战,胜者一般都不会杀掉战败部族的女性,而是将其全部掠夺走。 这些女人,年轻貌美、姿容秀丽的,可能有幸成为胜利者大小头目们帐篷里的女人,虽然地位低贱、备受凌辱,但至少不用干粗贱活儿;那些年纪较老、无甚姿色的,都会变成给胜利者牧羊、挤奶的仆役;身量尚未长成的小女孩们,要不成为粗使丫环,要不就被卖给奴隶贩子。 被回纥部劫掠走之后,同罗蒲丽即将面临的就是被贩卖为奴隶的悲惨命运。 同罗蒲丽的母亲知道之后,拼死反抗、反复哀求,绝不容许回纥人将同罗蒲丽卖给奴隶贩子。 过了许多年之后,同罗蒲丽依然记得那天鬼哭狼嚎的北风和回纥十夫长带血的弯刀。 第三十八章:修罗挥刀亦可怜 二 母亲那时还比较年轻,容貌还算出众,被赏赐给一个回纥的十夫长。 当衣衫不全的母亲跪在奴隶贩子车队前的雪地里,不断祈求他们放过同罗蒲丽的时候,早已忍无可忍的十夫长,直接拔出弯刀,朝喋喋不休的母亲砍去。 母亲没有想自己的哀求反而惹来了杀身之祸,屠刀落下前的一刻,母亲大声吼道:“蒲丽,希望你能在自由自在的草原清风的带领下,找到你的父亲,他是仆固族的……” 母亲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一道刀光夺走了生命。 十夫长干脆利落了斩杀了自己的战利品后,随手在母亲的衣服上擦了擦刀上的血,那冷酷而淡漠的表情,仿佛只是宰杀了一只羔羊。 鲜红的血,缓缓流到泥泞不堪的雪地之上,将肮脏的大地染得殷红。 同罗蒲丽隔着马车笼子的栅栏,望着地面上那团暗红色的血迹,眼泪止不住地如大雨滂沱。 她此时才明白,母亲为什么会给自己起名为“蒲丽”。在同罗人的语言里,“蒲丽”就是自由自在的风。 母亲一辈子都在同罗部里生活,唯一一次像风一样在精神和肉体层面都跨越了部族的约束,就是遇见了父亲。 但她大概不曾料到,一次无拘无束的自由,居然带来了如此沉重的负担,竟然需要用生命来偿还。 但母亲依然固执地怀念那缕闯入她生命里的清风,并以风为自己命名!母亲心中的执着和不悔,震撼了同罗蒲丽幼小的心灵! 震撼之后,同罗蒲丽心中更是充满了愤怒和疑惑。自己的父亲,为什么从来都不曾回来看望母亲和自己!广阔的草原上,为什么充满了暴力和杀戮! 心中疑惑,同罗蒲丽直到现在都没有弄明白,而她的愤怒,则通过别的渠道发泄了出来。 贩卖同罗蒲丽的奴隶贩子,在前往灵州的途中遭遇了一股马匪的袭击。天寒地冻、白灾肆虐,草原上的马匪们也不得不频繁出击,以熬过严冬的凛冽。 看见奴隶贩子被马匪拖着马尾后面,撞得头破血流的时候,同罗蒲丽心中感觉无比的畅快。 她不知忽然从哪里来的勇气,从地上捡起一把匕首,走到早已血肉模糊到不成人样的奴隶贩子身前,冷冷地将匕首刺向他的咽喉。 那时,同罗蒲丽的力气很小、毫无杀人的经验,费了半天劲,才把匕首刺了进去。 匕首割破皮肤的时候,同罗蒲丽似乎听见了无比悦耳的仙乐,她如此陶醉,以至于喷射出来的鲜血把她的脸和头发染红了都毫不在意。 马匪们一开始还把同罗蒲丽的奇怪举动当做厮杀之后的调剂品看,但当满面血污的小女孩,用兴奋的目光看着奴隶贩子尸体的时候,杀人如麻的马匪们也惊讶了。 头发秃顶却满脸络腮胡子的马匪头领,走到了同罗蒲丽身前,蹲下身来,小心翼翼地握住她攥着匕首的小手,将滴着残血的匕首扔到了地上。 然后,他抱起了身形单薄的同罗蒲丽,对马匪们宣布,从此这个小女孩就是他的义女了!只有他还有口肉吃,就不能饿死这个小娘子! 就这样,同罗蒲丽在马匪中生存了下来。这伙马匪的头领叫细封野,是灵州党项族细封部人。 党项人是古羌人的后裔,长期生活在西海之南的河湟之源、河曲之地。 后吐蕃兴起,河湟之地尽为其有,党项人不愿成为吐蕃帝国的奴隶,各部便在贞观年间纷纷内附大唐。 太宗皇帝欣然接纳了党项的依附,将之安置在西州、灵州一带生息。 细封野说来也是党项八部之一细封部的贵胄,但不知何故,竟沦为马匪。 这只马匪的人员很杂,既有党项人、也有铁勒人,还有汉人,多是在本地或本族无法生活下去的亡命之徒。 十多年过去了,当年本应为奴为婢的小女孩,已经出脱为身影妖娆的娇.娘子。 而娇滴滴外貌的遮掩下,很多第一次见到同罗蒲丽的人,都不敢相信,她就是在灵州一带赫赫有名的女马匪“修罗刀”。 之所以叫“修罗刀”,那是因为同罗蒲丽心狠手辣、出刀必见血,却偏偏又美艳无比,如同佛经天龙八部里的女阿修罗一般。 后突厥汗国的弱势、漠北的动荡,给了马匪充足的生存空间。 细封野很精明,他从来不深入大唐朔方节度使的防区,只是在漠北和灵州犬牙交错的山区里活动。 劫掠商旅的时候,凡是大唐子民,只劫财、不杀人,财货也多少给商队留点,避免他们血本全无。 故灵州的驻军也对这股行为克制的马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乐得按时享受马匪送上来的孝敬。除非有来自上司的严令,他们一般不会主动攻击这群马匪,有时候还会给马匪们通风报信。 同罗蒲丽在细封野的精心调教下,已经变成了一柄锋利的杀人利器。尤其是劫掠回纥商队的时候,这柄美艳嗜血的修罗刀,从来都是大开杀戒,毫不理会回纥人的哀求。 “既然你们当年根本不在意我母亲的哀求,那今日,我也绝不会理会你们的哀求!”杀戮之时,同罗蒲丽心中涌现着如此汹涌的恨意和快意! 让同罗蒲丽感觉无奈的是,草原上风云变幻许久之后,后突厥汗国在唐军名将王忠嗣的攻伐之下,越来越弱;自己的仇敌回纥部却趁机大肆扩张、越来越强,隐然已经有了称霸漠北的苗头。 回纥的崛起让同罗蒲丽十分气愤,她加大了对回纥商队的劫掠。但她这么一点无关痛痒的轻微打击,根本无法阻挡回纥部开牙建国的步伐。 天宝三载(744年),回纥首领骨力裴罗自立为可汗,建立了回纥汗国。纷争数十年的漠北,终于重新归于一统。 同罗蒲丽从商队得到的消息,自己的母族同罗部已经分裂了。一部分人留在漠北,成为回纥汗国的附属部族;还有一部分在首领阿布思的带领下,避开回纥的兵锋,迁徙到大唐境内生活了。 据说天可汗很看重内迁的族人,将他们安置在朔方节度使辖境内的河套地区,距离灵州只有数百里。同罗部首领阿布思更是被天可汗敕封为奉信王,赐姓名为李献忠。 从小到大,无论是在漠北还是在灵州,同罗蒲丽到处都听人赞颂天可汗英明神武、宽仁睿智。 同罗蒲丽私下则觉得,天可汗很傻。他花了那么多钱粮、牺牲了那么多勇士的性命,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打垮了后突厥汗国,却让回纥部建了个便宜。 这感觉,就像是头傻熊,奋力拍死了一头野猪,却摇头晃脑离开了,白白便宜了在一边等候许久的饿狼。 而他更傻的是,居然还自废武功,撤换了名将王忠嗣。同罗蒲丽在灵州一带生活久了,听闻了不少这位大将的故事,也逐渐知道,马匪们之所以如此收敛,并不是本性向善的缘故,而是畏惧这位名将在帝国西北的威名。 这样的名将,却稀里糊涂就被天可汗给贬斥了,真是奇哉怪也! 不过,同罗蒲丽的感慨也就仅仅到此为止,天可汗傻不傻,都距离她太遥远。对她而言,更需要头疼的是,回纥汗国建立之后,马匪的生存危机出现了。 在漠北草原之上,最稀缺最匮乏的东西是秩序,但最容易建立起来的,也是秩序。 后突厥汗国由于先天不足、频遭围攻,所以始终没有能够在漠北建立强有力的政治秩序。 而新兴的回纥汗国,依托本族的强盛武力、拉拢仆固、同罗、拔野古等部落,通过向大唐俯首称臣,重建了漠北的政治秩序。 回纥汗国建立之后,就开始派出重兵扫除漠北的各种抵抗王庭的武装。他们这只活跃在灵州一带的马匪,自然在打击范围之内。 对于回纥骑兵的轮番征伐,细封野不得不带领队伍潜入到朔方节度使的辖区内,以躲避回纥兵锋。 依靠之前和灵州驻军建立的“良好关系”,在唐境之内,马匪们没有遭受唐军的攻击。但是,之前的无本生意也不能做了。 马匪上下正在烦恼间,忽然有人通过驻军中的关系找到了他们,说是要让他们护送商队到庭州去。 从劫掠商旅到护送商队,同罗蒲丽脑子里面的弯一时还真转不过来。 等到细封野带着同罗蒲丽一起去见雇主的时候,她才明白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雇主看起来很年轻、很普通,脸上还总有点卑贱之气。同罗蒲丽只看了一眼,就知道这个所谓的雇主,肯定只是被人推到台前的傀儡而已。 对方的轻视,让同罗蒲丽感觉受到了侮辱,她当即就想让首领拒绝谈判。 对方也察觉到了同罗蒲丽的不满,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拍了拍手,让人抬了一个小箱子进来。 同罗蒲丽谨慎地用弯刀挑开木箱,耀眼的金光顿时倾泻而出,洒满整个房间。 “价值两千贯的黄金……”对方轻描淡写地说道:“这只是定金。到了庭州,事成之后,还有八千贯。” “只是护送商队吗?”细封野在刀头舔血了这么多年,当然明白,如此重酬绝非轻易可得。 雇主脸上微微一笑,轻轻点了点头:“自然不仅仅是护送商队。鄙号在庭州那边有点小麻烦,需要烦劳诸位出手料理一番。” “敢问贵号?”细封野试探问了一句。 “长安如意居。”雇主毫不在意,大咧咧地报上了名号。 第三十八章:修罗挥刀亦可怜 三 “需要杀几个人?”细封野听闻如意居的名号之后,略略有点放心,有如意居在身后支撑,一万贯真不算什么。 长安首富王元宝的大名,那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说起来,马匪们之前还劫掠过如意居的商队呢,他们运送的琉璃流光溢彩、价值高昂,也很容易出手,堪比黄金白银。不过点子很硬很扎手,护卫众多,马匪们不到万不得已的境地,并不愿意在如意居头上动土。 “不用太多,也就二三十个吧。”雇主根本不把人命当回事:“不过对方实力不俗,足下还是多备点人手为佳。” 细封野犹豫了片刻,正要答应的时候。一直没有吭声的同罗蒲丽向首领小声说道:“义父,庭州偏远,我们还是要小心。不若让小女带领一半兄弟去吧,你坐镇灵州这边,寻找更合适的时机。” 首领想了想,觉得同罗蒲丽言之有理,便向雇主提出了这个方案。 年轻的雇主上上下下打量了娇艳的同罗蒲丽几眼,明显不太信任。 同罗蒲丽大怒,她一声不吭地走出房间,拿出自己的弓箭,返身朝屋内.射去。 雇主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长箭已经穿透纱窗、扎进了他的发髻之中。 雇主一愣,哈哈大笑,不怒反喜,击节赞叹不已:“不料娘子如此神射,刚才是某无礼了,特向娘子赔罪!” 于是,天宝七载十一月,马匪同罗蒲丽转身为护卫,带领一百多名马匪,跟随一支从长安出发的商队来到了庭州。 一路西行的时候,同罗蒲丽发现,这支打着如意居旗帜的商队里,混杂着许多工匠。这些工匠从事的领域很杂,有打造金银器皿的、有制作马球器具的、有扎制花灯火烛的,还有专门从事定作木制器械的。 同罗蒲丽暗中打探,得知这些工匠都说自己是被一个自称王掌柜的如意居商人高价雇佣,前往庭州打造一批精制器皿。 而细细打探这位王掌柜的容貌之后,同罗蒲丽发现,自己的雇主其实也是这位年轻的王掌柜。 莫非他是王元宝的家生奴仆?或者是王元宝的私生子?所以年纪轻轻就在如意居里骤得高位? 不过同罗蒲丽无心对之探究过多,既然雇主的身份和目的并无太大疑点,出价又如此慷慨,这一票肯定要干到底了。 在路上,同罗蒲丽一行还真遇见过两股同行。但大唐境内,治安明显要好得多,这些同行很不成气候,都被他们轻松击败。 其中一股来自回纥部的马匪全军覆没,皆被同罗蒲丽斩杀。 另外一股葛逻禄马匪的首领很狡猾,带领残部仓皇逃窜了。同罗蒲丽一怒之下,把抓住的马匪也全部歼灭了。 到庭州时已经腊月了。商队和工匠们都进城了,同罗蒲丽和弟兄们则被安排在庭州城西的一处庄园里居住。 当日,便有个蒙面老者找上门来,拿出信物和同罗蒲丽接头。 比对过信物之后,同罗蒲丽表示自己及手下一百余人,都会按照约定听从老者的指挥。 她问老者什么时候动手,老者微微一笑,则表示不急,说大约得等一两个月的时间才会有合适的时机。 同罗蒲丽没有预料到时间会这么长,但想到对方开出的高额报酬,也就忍耐了。 但老者微微一笑的神情,深深印在了同罗蒲丽的脑海里,因为她觉得这个神情似乎很熟悉。 之后一段时间,无所事事的同罗蒲丽一直在庄园内养精蓄锐。 天宝八载元月十四日下午,老者忽然急匆匆赶来。同罗蒲丽以为时机到了,兴奋得不行。不料老者说另有小任务,只需要四五个人即可,报酬单算。 同罗蒲丽本来要亲自去,但老者说事情很简单,不劳她出手。 同罗蒲丽追问老者具体任务究竟是什么。老者则说是防护个重要东西,避免被对手破坏,两三日即可。 听起来这任务确实很容易,于是她就点了四个精干的兄弟,并暗中交待他们,留意老者的一举一动,避免被人坑了。 正月十五,元宵佳节。正在庄园内练习箭法的同罗蒲丽忽然发现,东边的庭州城内燃起了冲天的火焰。熊熊的火光将大半边天烧的通红,甚至掩盖住了明月的光辉。 火灾产生的滔天热浪,让远在城外庄园的同罗蒲丽,都感觉脸发烫。 皮肤上的灼热让同罗蒲丽产生了不祥的预感,那四个弟兄,恐怕是出意外了。 不出她所料,正月十六凌晨,老者夤夜登门,告知任务失败,四个手下全部失踪,估计是被对手斩杀了。 同罗蒲丽很生气,质问是谁干的。 老者犹豫再三,才吞吞吐吐地说道:“河东闻喜堂。” 听到“闻喜堂”三字之后,同罗蒲丽心头一震。在灵州纵横之时,同罗蒲丽也劫掠过闻喜堂的商队。和如意居相比,闻喜堂的护卫倒是没有那么多,但也非常不好惹。 因为闻喜堂心狠手辣、睚眦必报,抢一次容易,避免它的打击报复却很难。 知道这次对手是闻喜堂之后,同罗蒲丽有点后悔卷入到如此庞然大物的斗争之中了。 老者看出了同罗蒲丽的犹豫,便幽幽说道:“闻喜堂的周掌柜老奸巨猾、不择手段。双方本来只是简单的意气之争,各施手段,通过制作的灯楼和灯轮比拼。不料他居然请了个高手,放火烧了我们的灯楼。你的四位弟兄为了守护灯楼,悉数被人用利剑杀死。这个仇,你不报了吗?” 同罗蒲丽知道老者是在激将,但从看见母亲殷红的血迹那日起,同罗蒲丽已经下定决心,不希望再有任何自己在意的人无辜被杀。 马匪们绝非善类,但这十几年来,对她还算照顾有加,并给了她家的温暖。弟兄们的仇,她是一定要报的! “那个高手是谁?”同罗蒲丽幽幽问道。 “目前还不清楚,但想来周掌柜是知道此人底细的。”老者答案的指向很明确。 同罗蒲丽毫不犹豫,招呼了十余名弟兄,就要准备进城。 老者微微一笑,拿出了早已准备好的文书和一把利剑:“这是进城的过所。你用的弯刀太显眼了,不若换用长剑吧,想来对方请来的高手,也会从剑痕中感受到你的怒火和挑战的。” 此时,同罗蒲丽忽然意识到,她会什么会觉得老者的神情那么熟悉了。因为在灵州雇佣他们的那个王掌柜,微微一笑也是如此神情。 莫非老者和那个雇主之间有什么联系?同罗蒲丽心中念头一闪,随即就笑自己傻了。雇主和老者均是如意居的人,有什么联系岂不是很正常吗? 正月十六清晨,同罗蒲丽一行伪装成进城的商队,顺利通过城门口守军的检查,闯入了周掌柜家。 尚在酣睡中的周掌柜,显然根本不知道祸从何来。他试图用闻喜堂的威名自保,却更加激怒了同罗蒲丽。 同罗蒲丽质问他谁杀了自家的四位弟兄时,周掌柜哀求说自己一无所知,矢口否认一切。 由于城内为不可久留的是非之地,同罗蒲丽心想,既然已经知道对手是闻喜堂,四位弟兄估计是已经遭遇不测,那么周掌柜说不说都不重要。此次行动,本就是为了打击闻喜堂的气焰。 于是,同罗蒲丽按照之前和老者商议的意见,下达了灭门的指令。她更是亲手用利剑杀死了周掌柜,还在墙壁之上用鲜血写下了“替天行道”四个大字。似乎只有血的浓烈和殷红,才能表达她心中的愤怒。 事成之后,同罗蒲丽一行迅速撤出庭州城。回到城外庄园后,冷静下来的同罗蒲丽细思这几日的事情,越想越可疑。 如果真是闻喜堂请高手为了纵火杀了自家弟兄,为何周掌柜家里根本毫无防护力量?难道他不心虚、不担忧自身的安全吗? 同罗蒲丽在马匪里生活了十几年,深知大口喝酒、大碗吃肉的背后,是夜不能寐的紧张和刀不离手的警惕。周掌柜如此安心、安逸,让同罗蒲丽百思不得其解。 正月十六傍晚,同罗蒲丽尚未理清头绪的时候,老者拿着一幅画像再次前来,告知她明日上午,有位对闻喜堂至关重要的小郎君要出城打马球。为了彻底打击、报复闻喜堂,如意居准备在马球场附近狙杀此小郎君。 听闻任务不在庭州城内之时,同罗蒲丽微微松了口气。庭州作为北庭都护府的驻衙地,有一万多瀚海兵马,城内守备严谨。上次灭周掌柜满门的时候,就让她意识到,在庭州城内动手的风险太大。 在松口气之余,听闻要狙杀一位小郎君,又让同罗蒲丽有些不安。 当了十余年马匪之后,同罗蒲丽深知,自己早已不再是那个天真纯洁的草原小女孩。无数次午夜梦回,同罗蒲丽都梦见自己双手滴着淋漓的鲜血,染红了脚下的每一片土地。 因此,最近几年,同罗蒲丽越来越喜欢劫杀回纥商队。因为挥刀斩杀回纥人的时候,她可以享受酣畅淋漓的报复,而毫无任何负罪感。 虽然有些不安,但同罗蒲丽明白,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接下了如意居的定金,并和闻喜堂结下了梁子,那么也就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了。 第三十八章:修罗挥刀亦可怜 四 正月十七日晨,天还蒙蒙亮的时候,同罗蒲丽就在老者的指引下,率领所有弟兄人衔枚、马缚嘴,潜伏到庭州城西的一片树林里。 这片树林在他们潜伏庄园南边数里之处,树林南边,则是一个简易的马球场。 在树林里潜定之后,同罗蒲丽心中闪过一片疑云。这个马球场如此简陋,老者怎么如此肯定闻喜堂的小郎君会前来打马球呢? 闻喜堂作为河东裴家的产业,单比财富,可能稍逊如意居。但如果算上裴家的通天权势,闻喜堂绝对是能够和如意居抗衡的顶级势力。 如果此小郎君真的和闻喜堂牵连甚深的话,必然是生来便千娇万宠、锦衣玉食,为什么不在庭州城内打马球呢,而非要出城呢? 怀着这样的疑惑,同罗蒲丽看见三位十六七岁的小郎君,宝马香车、肥马轻裘,在二十余名武士、仆役和婢女的簇拥下,来到了马球场。 一众武士虽然没有身披重甲,但那股精悍之气,让同罗蒲丽望之心惊。以她的见识,只有大将王忠嗣的牙兵可与之相比。 老者看出了她的心惊,笑着摇了摇手,表示这三人并不是目标。 过了片刻之后,又来了一行人马,其中有两位小郎君和三位小娘子。而围绕这五人的随从更多,同罗蒲丽粗粗算来,大概有四十余人。 老者指了指那位骑着小红马的小郎君,又点了点手中的画像,示意他就是此次任务的刺杀目标。 同罗蒲丽对老者很不满,自己带来的兄弟,满打满算不过一百余人。现在需要突破四十多名精锐武士的防守,才能刺杀目标,实在太困难了! 再说了,即使侥幸得手,想全身而退实在太难了,估计很多弟兄都要交待在庭州了。 老者低声劝慰同罗蒲丽,说敌明我暗、以有心算无心,本就占了优势。况且并不是要除尽马球场上的所有人,只需要杀目标一人即可。且不必担忧后路,他早有妥当安排。 同罗蒲丽听了心中一动,顿时恍然大悟,当时自己在灵州和雇主谈判之时,曾一箭射穿了雇主的发髻。当时雇主不怒反喜,显然是知道自己的箭术会有用武之地。 同罗蒲丽取出长弓,试着比划了一下。她自忖,在距离合适的时候,应该可以一击毙命。 如果只是远距离狙杀一人,同罗蒲丽想来以弟兄们的实力,如果老者确实有周全计划的话,还是可能做到从容撤退的。 在同罗蒲丽患得患失之际,马球场上的比赛开始了。同罗蒲丽在紧盯目标之余,也顺带着瞥了几眼马球比赛。作为马匪,骑射是看家本领,因此马匪们日常的消遣也是打马球,同罗蒲丽的球技在马匪中也是数得上的。 刚开始,同罗蒲丽对一群贵族纨绔的马球嬉戏甚是不屑,想来一群没有经过风霜的孩子,在马球场能有什么惊艳的表现。 不料,比赛从一开始就陷入了激烈的争斗之中,比分紧紧咬住,双方你来我往、精彩纷呈。 那群小郎君、小娘子们虽然血气未定、筋骨未壮,但头脑很清晰、战术意识很到位,假动作惑敌、往返传球、突击射门纷至沓来,同罗蒲丽看得也渐渐入神了。 在比分到了最激烈的九比八的时刻,先来的三位小郎君由于比分落后,竟然按捺不住了。 其中一位在和目标攻防的时候,居然用卑劣的偷袭,争取了一次突破。 同罗蒲丽对之甚是不齿,盗亦有道,马球场上的比赛就得靠自身的骑术和技术,小动作算什么本事啊! 让同罗蒲丽惊讶的是,躲过偷袭的目标,居然很快就从被偷袭的震惊中平静下来,并迅速利用自己的马速,迅速反追上对手。 在对手试图故伎重演,再次偷袭的时候,目标突然化杆为刀,施展了一套令同罗蒲丽感觉很精妙的技巧,狠狠教训了对手不说,还争取到了一个快速反击的关键机会。 同罗蒲丽站在树梢之上看见目标的犀利反击,感觉特别畅快! 果然,目标发动的快速反击,打得对手毫无招架之力。十比八,目标所在队取得了胜利。 刚才偷袭的那位小郎君似乎不服,气冲冲地上前,要进行理论。看着他丑恶的嘴脸,同罗蒲丽甚是厌恶,很想张弓给他来上一箭。 这时,沉默许久的老者下达了狙杀的指令! 同罗蒲丽心头一震,深感老者眼光之毒辣。 在之前比赛之中,有好几次,目标都出现在同罗蒲丽长箭的射程之内,她低声询问是否可以动手,都被老者否定了。当时她还不解老者为何不急于动手。 等到比赛结束之时,马球场上一片欢呼雀跃,围观比赛的武士、仆役和丫环们也都沉浸在最后精彩的快速反击之中。 此刻,正是所有人最为松懈的时候,估计没有人会想到,在比赛结束之时,会遭遇蓄谋已久的突袭。 这确实是狙杀的良机,但将箭簇对准目标之时,同罗蒲丽还是忍不住犹豫了。 方才马球场上,目标的表现让她甚是欣赏。当然,这并不是重点。 真正让她犹豫不决和心思不宁的,是盘桓在心头的重重疑云。她刚才看马球比赛的时候,内心深处又将从灵州到庭州发生的所有事细致捋了几遍。始终有些地方让她觉得怀疑和不安,但又说不出缘由所在。 在即将要狙杀目标这一刻,她忽然意识到,整个事件,从前到后,自己一直是被雇主牵着走的,始终处于被动接受信息和指令的状态。如果雇主有所隐瞒的话,弟兄们很可能会被人坑了,客死异乡、死无葬身之地。 射还是不射?!同罗蒲丽心中翻江倒海,迟迟下不定决心。 老者下了指令之后,一直没有听到长箭脱弦的声音。他疑惑地看了一眼脸色阴晴不定的同罗蒲丽,默思片刻,低低说道:“在下和朔方节度使麾下也甚是熟悉,汝难道不考虑自己的义父的安危吗?只需汝出手一击,仆可保你们安然无恙回到灵州,并可以摆脱马匪的身份。” 老者的恩威并施,让同罗蒲丽彻底明白自己是在和什么样的魔鬼打交道,她知道,其实自己从接受委托那刻起,就别无选择了。 虽然十分厌恶这种被人威胁的感觉,但同罗蒲丽也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她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再次估算了一下目标的距离,一百五十步左右,轻微北风,应该可以一击必中。 砰的一声轻微振动,同罗蒲丽松开了弓弦。蓄满力量的牛筋弓弦,将扣在弦上的长箭猛然弹射而出。 锋利的长箭,刺破空气的阻碍,尖叫着穿过树林里的枝枝桠桠,向目标的咽喉飞去。 在松开弓弦的一刻,同罗蒲丽仿佛放下了千斤重担。她敏捷地从树枝上跳了下来,在半空中她暗暗下定了决心,今日若能脱困,以后一定要狠狠劫杀如意居的商队,以泄心头之恨。 同罗蒲丽尚未落地之时,忽然听到了利器破空的尖啸声。她在半空中赶忙弃弓拔刀,护在自己身前。 落地护定之后,同罗蒲丽定睛一看,才发现利器的目标并不是林中的任何人,而是自己射出的长箭。 只见空中火星一闪,自己射出的长箭被一把秀丽的飞刀磕中,箭头一歪,射到了树林边缘的一棵枯树之上。 同罗蒲丽尚未明白变故何来的时候,身后响起了密集的破空声,数十支利箭从马匪埋伏的后方袭来,树林里顿时响起了弟兄们中箭的哀嚎声。 同罗蒲丽茫然四顾,对于横生的异变毫无防备。她看了一眼老者,发现他的目光之中也充满了疑惑和不安。 筹划许久的阴谋,在谜底即将揭晓的一刻,还是发生了偏差。 策划者动用了巨大的人力和物力,算尽了人心、做足了遮掩,却在最后一刻功败垂成,这大概就是人力有时尽而天意无穷吧! 当然,策划者绝对不甘于接受失败,他还要进行鱼死网破的一搏! “进攻!直接诛杀目标!”老者如疯狗一般嘶吼道。 同罗蒲丽愣住了,方才箭雨的破空声,已经让马球场上的众人察觉到了事情的异常。 本来处于安逸观球状态的武士们,都警惕地拔出腰间的横刀,迅速集结成队,正在准备将马球场中央的一众小郎君、小娘子们团团围住。 而马球场上的目标,也已经发现事情不对,急忙翻身下马,避免凸显。 目标在下马的同时,还高声呼喊着什么,想来是在让其余小郎君、小娘子们下马。 那匹小红马则一跃而起,飞过正在赶来保护的武士们,向马球场边的一个小婢女赶去。 那个小婢女,刚才就很吸引同罗蒲丽。因为马球比赛激烈进行之时,围观众人皆如痴如醉,唯有她丝毫不关注球场上的激烈争斗,只是站在马球场边低头沉思着什么。在她下定决心出手的时候,小婢女似乎神色惊慌,喊了一句什么。但距离太远,马球场上又太喧哗,同罗蒲丽并没有听清楚。 后面又飞起了一轮羽箭,更多弟兄受伤的闷哼声传来! 前有狼、后有虎,此时应该如何啊?同罗蒲丽真的拿不定主意了!自从加入马匪以来,她虽然也曾指挥过几次劫杀商队的行动,但还从不曾遭遇过如此复杂而恶劣的情形,一时间根本不知该何去何从。 “狭路相逢勇者胜,击杀目标或许还有条活路,不战而退则必死无疑!”老者对着犹豫的同罗蒲丽怒吼道。 同罗蒲丽脑中气血上涌,此时她感觉到了深深的悲哀。因为过了这么多年,自己终究还只是为他人所掌握的一把利器,依然不曾拥有主宰自我命运的可能。 自己的马匪生涯看似轰轰烈烈、潇潇洒洒,但从本质上讲,和自己可怜的母亲乏味的一生一样,并没有更多的变化和改进。 或许,自己的人生还不如母亲那短暂的生命,毕竟她自在爱过、自由选择过。而自己,又经历了些什么呢? 同罗蒲丽内心战栗、双手颤抖,熟悉的弯刀都险些要拿不稳了。 在复杂、险恶的阴谋漩涡之中,负责挥刀斩杀的利刃看似威风凛凛,其实威风背后,却满满都是可怜可叹的悲哀。 究竟该如何抉择,修罗刀同罗蒲丽的内心一片空白! 第三十九章:环车为营类武刚 上 尖利的破空声响起之前,王霨正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之中。 王霨的奋勇反抢和致命一击,让阿史那霄云领衔的五人队以十比八的成绩,出人意料战胜了王珪带领的三人队。 虽然只是一场小规模的、不正规的比赛,但胜利的滋味依然让人兴奋和陶醉。 王霨笑着揉了揉自己的肩膀,那里还残留着被阿史那雯霞粉拳击打的疼痛。 阿史那雯霞拍打了王霨的肩膀之后,就羞涩地跑去和王绯击掌相庆了。 看着活泼明艳的阿史那霄云兴奋得大呼小叫、阴郁沉默的阿史那雯霞难得地绽露了笑颜、成熟稳重的王绯敞开心扉鼓掌欢呼,就连木木呆呆的阿史那霁昂也挥动球杆晃了晃,王霨感到由衷的舒畅和幸福。 穿越四个月以来,虽然他一直在积极适应唐代的生活,并小心翼翼地尝试去影响和改变历史的走向,但他的内心和灵魂,始终没有完全、彻底地融入到大唐的光荣与梦想之中。 此时此刻,在一场“连骑击鞠壤,巧捷惟万端”的马球比赛之后,和小伙伴们的无间配合,让王霨忽然感到,自己的精神深切体会到了盛唐的风骨,自己的灵魂彻底沾染了大唐的气度。 而来自小伙伴们的友谊和关心,更是让他找到了温暖和归属感。尤其是打到最后一球的时候,面对空门,阿史那霄云完全可以轻松射门得分,却故意把球传给了自己,这让王霨心中十分惊喜和感动。 如果时间永远停留在这一刻,也会挺美好的吧!王霨抬头望着辽阔的天空和远处苍茫的大地,听着小伙伴们的欢呼声,在心中暗暗想到。 抬头看云的时候,王霨瞟见了怒气冲冲的王珪,明白他肯定要前来理论一番,指责自己反击的时候击打了他的手腕。 “卑鄙无耻!自己先破坏规则偷袭我,后来更是连偷袭女孩子这种龌龊事都干得出来,还好意思过来理论!?”元夕之时,王霨就已经对王珪索要阿伊腾格娜的无礼要求十分愤恨了,经过这场比赛之后,心中对这个所谓的兄长更是十分不屑。 王霨在留意王珪的同时,不忘观察了一下高仙桂和张德嘉,两人虽然也都很懊恼和郁闷,但至少都低头承认三人队的失败。高仙桂还有些闷闷不乐,而情绪平复过来的张德嘉居然主动向五人队这边竖起了大拇指。 “看你一会儿怎么闹?”王霨抱着“且将冷眼看螃蟹,看你横行到几时”的心态,等待着王珪的挑衅。 等待的时候,王霨隐隐听到马球场边似乎有呼喊自己的声音,他一时还没有确定是真的有人呼喊还是自己幻听的时候,凌厉的破空声如同来自地狱的尖叫,打破了马球场上的喜庆气氛。 自从穿越以来,王霨持续不断地听到利箭破空袭来的声音,这让前世不闻刀兵的小宅男,早已对之熟之又熟了。 听到有利器袭来后,王霨来不及思考目标会是谁,急忙喊道:“姐姐、霄云姐姐、雯霞姐姐、霁昂弟弟,小心!” 场上诸人听到王霨的嘶喊时,马球场北边的树林里又传来了此起彼伏的破空声和闷哼声。此时不再需要别人的提醒,大家都已察觉到情形有所异常。 北庭牙兵们最先反应过来,方才还悠闲坐在地上或斜倚在树上的百战精英们,纷纷抽出横刀,快步向马球场上集合。 牙兵们奔跑的轨迹,显然是要打算尽快形成一个圆形的守卫圈,将马球场上的小郎君、小娘子们给保护起来。 牙兵们来马球场的时候,自然都是骑着战马、簇拥着马车逶迤而来。但牙兵们并没有预料到会在马球场上遭到袭击,因此,适才观看马球比赛的时候,马匹被集中起来栓在树林边缘。 此刻仓促遇袭,且敌人来的方向正是马匹放置的位置,牙兵们根本来不及和顾不得骑马。此时骑在马上的,只有打马球的八位小郎君和小娘子。 守卫圈还没有成形的时候,王霨已经从赤炎骅上翻身而下,因为他猛然想起,自己方才着急提醒场上的几位小心,却把一直站在马球场边的阿伊腾格娜给忽略了。 还有,他已经发现牙兵们此时都不可能骑马,如果自己仍骑在赤炎骅上,那肯定就会成为黑夜中的灯笼,变成敌人的活靶子。 而球场边的家仆和丫环们显然缺乏应对突发事件的训练和准备,他们懵懵懂懂待在原地不知所措,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王霨从赤炎骅上下来的同时,瞄了一眼马球场边的阿伊腾格娜,发现她正在往球场中心奔来。但她幼小的身体,根本不能和健壮的北庭牙兵相比,眼看着就要被抛弃到守卫圈之外了。 王霨心中略一思量,拍了拍赤炎骅的颈部,然后指了指不远处的阿伊腾格娜,对赤炎骅大声喊道:“带伊月走!” 赤炎骅似乎听明白了小主人的话,长嘶一声,跃过尚未形成的守卫圈,直奔阿伊腾格娜而去。 看到赤炎骅明白了自己的意图,王霨赶紧转身对尚骑在马上的诸人喊道:“先下马,敌人有弓箭,骑在马上太显眼!” 由于王勇受伤,马璘去长安尚未归来,李定邦要负责庭州城内灾后治安等事,三人都不可能来马球场这边,北庭牙兵们一时不太适应缺乏有效指挥的情况,应对起来略微有点忙乱,匆忙之间只顾得自发护住场上的小郎君和小娘子们,竟然忘了提醒他们下马。 守护圈之外,“四香”、“四宝”和其他家仆此时才反应过来,他们吓得大呼小叫,像无头苍蝇一样四处乱跑。 阿伊腾格娜透过牙兵人墙的缝隙,遥遥看了小郎君一眼,抓起赤炎骅的缰绳,吃力地翻身上马,向庭州城西门奔去。 赤炎骅在班师回程的路上就被阿伊腾格娜骑过多次,所以对她丝毫没有排斥的意思。 赤炎骅刚刚奋起四蹄,就听到树林里又传来了尖利的破空声,几支长箭直冲赤炎骅而来。 树林里,犹豫不定的同罗蒲丽在反复挣扎之后,不得不屈从老者的意志,决定率领手下的马匪强攻目标。 同罗蒲丽之所以愿意强攻,一是不得已屈从于老者的威胁,二是冷静判断后,她发现实力优势依然在自己这边。 她根据身后箭支的密度,大致判断出身后偷袭的人马并不多,应该只有二十余人;而马球场上的四十多名武士则完全没有预料到会被偷袭,明显有些忙乱。 同时,她通过后面的脚步声,断定偷袭的二十余人并没有骑马;马球场上的四十余名武士刚才把坐骑拴在了树林边缘,仓促之间也没有办法上马作战。而自己这边则是有备而来,出发之时人衔枚、马缚口,此刻骏马就在弟兄们身边。 更为重要的是,身后偷袭之人和球场上的武士显然不是一路人,双方缺乏配合和协同,这就给了弟兄们逐一击破的机会。 而同罗蒲丽手下有一百余名马匪,如果以骑兵冲锋的雷霆之势,全力冲击马球场,还是完全有可能在短时间内突破武士们的防守,直接斩杀目标的。 得手之后,再趁对手来不及上马的空隙,发挥马匪的速度优势,集中力量突围也不是不可能。 马匪,最大的依仗就是胯下的良驹和手中的弯刀。同罗蒲丽以有心算无心,准备自然非常充分。 只是从偷袭转为强攻的话,肯定有弟兄会受伤甚至交待在这里,但此刻也顾不得了。 不管你几路来,我只集中力量击杀目标,同罗蒲丽心中打定了主意,迅速明确了进攻的思路。 虽然在反复纠结之后做出了没有选择的选择,同罗蒲丽心中依然隐隐不安。 方才击落她必杀一击的飞刀,让同罗蒲丽意识到,闻喜堂请的高手也出现在马球场附近了。 不过,对手很狡猾,击落长箭之后,并没有急于现身,而是在树林里继续潜伏起来,宛如躲藏在沙漠里的毒蝎子,随时准备冷不丁偷袭一把。 对手的强大,让同罗蒲丽的战意熊熊燃烧。刚才的飞刀的秀丽形状让她意识到,对方应该也是个女性。 “让我看看,究竟是谁杀害了四位弟兄!”同罗蒲丽心中暗暗念到。 看着马球场上武士们的守卫圈即将完成,同罗蒲丽明白机不可失,不能再等。她挥起弯刀,高声喝道:“上马!不管后面的人,全力突击,一举击杀马球场上的目标!” 昨天晚上,同罗蒲丽就已经让弟兄们传看了老者带来的画像,让大家记住目标的大致容貌。 老者更是反复叮咛和嘱托,马球场上会有很多北庭高官的子弟,除了目标之外,其余的小郎君和小娘子都绝对不能动,要保证他们毫发无损。 一百多名马匪顶着后面弓箭的骚扰,翻身上马。同罗蒲丽也骑上了自己的毛色浅黑杂白的坐骑雪墨骃。 上马之后,同罗蒲丽大声娇喝道:“冲锋!” 马匪们即刻按照同罗蒲丽的指令,形成相对紧密的楔形冲锋阵势。 这时,马球场上忽然传出马嘶声,同罗蒲丽隔着树林里的枯树索枝远远一眺,发现目标的坐骑小红马如出海赤龙,跃过了人墙,正在撒蹄向东奔去。 “难道小郎君知道我们的目标是他,竟然开始逃窜了?”同罗蒲丽来不及多想,伸手就要去腰间拿自己的弓箭。 一抓之下,却摸了个空。这时她才想起来,方才第一箭射出之后,听到飞刀来袭的声音,她急忙弃弓握刀护住自身要害,此刻长弓还落在地上。 来不及多想,同罗蒲丽连忙招呼身边的马匪们张弓射击小红马。 她一声令下,立刻就有四五支羽箭向马球场东侧的小红马射了过去。 不料小红马十分机灵,听到身后破空声后,在前进的同时奋力一扭,向右侧窜越了数步,迅疾射来的羽箭便落在它的身后。 第三十九章:环车为营类武刚 中 此时,早已有马匪下马捡起了同罗蒲丽的长弓,递到了她的手里。 同罗蒲丽张弓的一瞬间,看到了赤炎骅背上的阿伊腾格娜。她稍稍犹豫,然后将弓箭挂回马鞍之上,再次挥起了弯刀:“目标还在马球场上,弟兄们,随我冲!” 密林之中,一百多匹骏马开始缓缓小跑起来。马匪们很有经验,知道冲锋之时,不能一下子就催促坐骑提到最高速度,而应该从缓步小跑开始热身,然后在即将和敌人交锋的一瞬间,将马速提到最快。 如此,只需借助马的速度,平端着弯刀,就可以轻松收割敌人的首级。 在埋伏之前,同罗蒲丽就考虑到了马匪们的作战特点。因此,他们埋伏的位置,距离马球场的北边大概500余步,既有利于潜伏,又可以保证坐骑热身到最佳状态。 埋伏的时候,只有老者和同罗蒲丽突出在最前面,其余马匪则一直后面枕戈待命。 此刻,整个马匪群动了起来之后,人喊马嘶,密林中骚动不已,宛如猛兽出洞。 吊在马匪后面用弓箭偷袭的二十多名如意居武士,由于没有携带坐骑,也缺乏有效的阻击手段,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马匪们翻身上马,开始缓步冲锋。 射出飞刀磕偏长箭之后,吊挂在树枝之上的苏十三娘才惊觉轻视了王沛忠的谋划。 “一百多名骑兵!”苏十三娘飞速点了点,感慨王沛忠的手笔实在太大了,为了一点豪门恩怨,竟然神不知鬼不觉调动了如此多的人马。 之前如意居的武士担心打草惊蛇,所以一直没有靠的特别近,因而不知道密林中究竟潜伏了多少人马。 “师父,此獠确实是个心狠手辣、难以对付的家伙!”苏十三娘望着吊在骑兵身后束手无策的如意居武士,特别焦急。 她本来是计划将如意居的武士变成捕杀螳螂的黄雀的,不料张嘴吞食之时,才发现螳螂变成了恶雕。黄雀不仅吞不下它,反而随时有被恶雕咬死的危险。 不过,看见黑衣女子指挥手下射击小红马的时候,苏十三娘更加肯定了王霨小郎君就是王沛忠的目标,也推算出了黑衣女子的想法。 “看来她是急于击杀小郎君,如意居的武士一时并不会有致命的危险。”苏十三娘稍稍松了口气,旋即在心里盘算:“该如何阻止王沛忠呢?骑兵实在太多了!” 皱眉发愁的苏十三娘,右手长剑、左手飞刀,隐蔽在树枝之间一筹莫展。 此时,马球场上,北庭牙兵们已经将王霨等人团团护住。四十余名牙兵中职位最高的陈队副最先反应了过来,他想去北侧树林边牵战马的时候,密林中响起了骑兵冲锋的隆隆马蹄声。 “一百余骑!”王霨听到密林中的马蹄声后,伏在地面上大致判断了一下,心中大为惊讶:“庭州城外,怎么忽然冒出了这么多骑兵?他们究竟意欲何为?” 陈队副也迅速判断出了林中不明骑兵的大概人数,面有忧色,因为牙兵们只有四十余人,且都没有骑在战马上。 如果四十名北庭牙兵全副武装骑在战马之上,他们自信除了安西高仙芝的牙兵和范阳安禄山的曳落河之外,可以在对战之时战胜任何百人规模的骑兵。 即使敌人的数量更多,牙兵们也完全有信心凭借着高超的马术迅速脱离战场。 可此刻,因为是在庭州城附近护卫小郎君、小娘子们打马球,牙兵们丝毫没有预料到需要和百人规模的骑兵作战,所以都是身着轻皮甲、腰悬横刀和弓箭,并未披重甲、带马槊。 更为危险的是,观看比赛之前,牙兵们就把战马都拴在了树林北侧,此刻人马分离,只能以步战迎接数量占优势的骑兵冲锋了。 何况,牙兵们还得确保小郎君和小娘子们的安全。如果他们有丝毫的闪失,那可是要面临北庭都护、副都护、长史和监军们的怒火啊! “除了李别将的陌刀手,谁也不敢保证能以四十步兵大破一百骑兵吧!”陈队副心里一阵懊恼,恨自己实在太不小心了。 首先是疏于防范,来到马球场后没有去密林之中进行探查。其次更是放松警惕,没有在战马附近安置守护人员。 如果有三五牙兵守在战马附近的话,完全可以在发现异变之时,迅速把战马带过来,然后护卫着小郎君和小娘子们脱离险境。 “怎么办?”陈队副咬了咬牙,拔腿就向树林边的栓战马的地方跑去,准备单枪匹马去把战马群拉过来。 他刚跑了十余步,密林中就传来了“嗖嗖嗖”的箭支声,数支长箭落在他前行的道路上。 陈队副还想继续向前跑的时候,一支利箭擦着他的鼻尖飞了过去,逼得他不得不停下来原路返回到牙兵的圆阵之中。 密林之中,战马嘶鸣、蹄声如雷。在马匪们的操控下,马速越来越快。气势汹汹的马匪们,简直如下山的猛虎、出洞的群狼,直扑马球场而去。 马蹄声越来越近,树林中的鸟雀全被惊飞,在天空中乱窜。 北庭牙兵的守护圈内,躲在红骝马后面得王珪面色煞白,从来没有经历过战场的他这会儿六神无主,也根本顾不上找王霨理论什么了;矮胖子高仙桂也吓得直哆嗦,紧张得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张德嘉则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盘算着到底发生了什么。 另一侧,阿史那霄云已经明白遇见了不明敌人的袭击,她有点担心,但脑子里更多的是压抑不住的懊恼和激动! 之所以懊恼,是她想到,全是自己一心要打马球,才让大家稀里糊涂撞上如此大的麻烦。 之所以激动,是因为百马奔腾带给她的刺激实在太强烈了! 由于生为女儿身,阿史那霄云除了打猎和马球,基本注定是不可能上战场了。没有想到,居然在马球比赛结束的时候遇见了敌袭,实在是太有意思了。 不过,由于她并不知道敌人的数量,也不明白此刻北庭牙兵处于劣势,所以她只是有些盲目乐观,并不知道具体该如何应对。 “敢伤害我家人的话,我一定杀了他们!”阿史那霄云挥动着手中的马球杆,坚定地想着。 阿史那雯霞的观察力要比她姐姐更细致一些,听着密集如雷的马蹄声,看着牙兵们的忧色,她明白遇见强敌了。该怎么办?手无寸铁的阿史那雯霞全力开动脑子,却依然没有想出什么办法? 方才王霨让赤炎骅越过牙兵的人墙,阿史那雯霞还以为是要为了将阿伊腾格娜带进守卫圈内。 不过看到阿伊腾格娜骑上赤炎骅急忙向东赶去,阿史那雯霞明白她是去求援了,于是便开始在心里计算着最近的援兵大概什么时候能到。 阿史那霁昂晕乎乎的,完全还没有搞明白发生了什么。王霨刚才喊着让大家下马的时候,他也迷糊糊地没有反应过来。若不是阿史那霄云拽了他一把,估计他此刻还骑在果下马上呢。 王绯刚听见破空声和马蹄声时,也比较紧张。但看见牙兵们迅速组成圆阵之后,她微微放松了一点。对于北庭的牙兵的战斗力,她一直是比较信任的。 放松点之后,宅心仁厚的王绯立即发现了一个问题:“菊香她们还在马车附近,太危险了!赶快让她们过来啊!” 骤然遇袭之后,牙兵们第一时间想的自然是守护好小郎君和小娘子们。对于家仆和丫环们,急于扭转劣势的牙兵们此刻还完全顾不上考虑。 王绯的话让拔出腰间的短匕、急于思考对策的王霨心头一闪:“马车!!” 王霨前世在闲暇之余,也是经常泡在军事论坛里。他尤其喜欢看冷兵器时代的一些战术和战法。关于步兵如何克制骑兵,有一些粗浅的知识储备。 骑兵的优势在于机动性强、冲击力高,故称为离合之兵;其劣势在于对地形的依赖度大、消耗大、培养周期长。 而步兵的优势在于适应地形能力强、训练成本较低;劣势自然就是机动性弱。 总体而言,在冷兵器时代的战场上,骑兵具有更大的优势,这也是为什么骑兵被称为“冷兵器时代战争之王”的原因所在。 根据地缘政治学的理论,在热.兵器普及之前,欧亚大陆心脏地带的草原游牧民族,之所以能够一波波地冲击周边农耕文明,根源在于他们自幼在马背上成长,能够快速、便捷地拥有数万甚至数十万骑兵。 而同时期的农耕文明,要想组建同等规模的骑兵或战胜游牧民族的骑兵,需要付出的资源则要多的多、训练的难度也要高得多。 但这并不意味着骑兵是万能的,更不是说步兵就不能战胜骑兵。 古今中外,诸多名将结合实际国情,探索尝试了多种以步克骑的战法,并取得了一定的效果。在冷兵器时代,以步克骑的战法也有不少,但其中最为佼佼者,当数长矛阵和车阵等。 这些战法,究其根本,都是利用地形或创造不利于骑兵发挥的阵型,最大程度约束骑兵的机动性和冲击力,拉平步兵和骑兵之间的差距。 此时此刻,长矛阵是不可能的,但马球场东侧的几辆马车,倒是可以学着武刚车的样子,勉强布置出一个车阵的架势,对即将到来的骑兵冲锋进行一定的限制。 武刚车古已有之,《兵法》云:“有巾有盖,谓之武刚车”。但真正用武刚车形成克制骑兵战法的,是西汉的大将军卫青。 武刚车长二丈、阔一丈四,车身蒙上牛皮犀甲、外侧绑长矛、内侧置大盾。有的武刚车上还开有射击孔。 平时,武刚车可以运送士兵、粮草、武器。作战时,可以将几辆武刚车环扣在一起,成为坚固的堡垒。 王霨在心中数了数,王珪、高仙桂和张德嘉各带了一辆马车,阿史那霄云这边一共带了两驾马车。 这些北庭的官宦子弟,用的马车自然皆非凡品,比平民百姓家的普通马车要宽大不少。五驾马车,勉强可以首尾衔接,形成一道防线。 王霨打定主意之后,高声喊道:“陈队副,将马车围成圆阵,依托车阵,用弓箭和横刀对抗骑兵!” 正在懊恼的陈队副听到王霨的建议后,略加思索,觉得目前也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了,便分出十名在圆阵最南边的牙兵,让他们和慌乱的家仆们,尽快把球场东侧的马车就地摆成圆阵。 这边摆马车的同时,大队牙兵护卫着小郎君和小娘子们缓缓后退,撤入车阵之中。 五辆马车围成的圈子还是太小,几十个人挤在其中,白练驹、青墨骐等马驹就容纳不下了。 阿史那霄云忽然灵机一动,拍了一下白练驹,交代它说道:“你也往东走,直接回家。别人看见你,就知道这里出事了!” 白练驹也不知是否真得听懂了,但它立刻就朝庭州城的方向奔跑了起来。 阿史那雯霞等人见状,也纷纷让坐骑向东跑去。至于坐骑们是否能够回家带来援兵,只能听天由命了。 白练驹等跑出去后,林中又稀稀疏疏射出了几箭,但似乎并不是特别在意。 第三十九章:环车为营类武刚 下 生死危机之时,家仆们得知有克敌之法后,也顾不上分辨是否真得有用,不假思索就赶忙和牙兵一起干了起来。 车阵摆好之后,丫环们就留在车阵的最中心,和刚刚赶过来的王霨等人汇合在一起。 家仆们则围绕在王霨等人的周围,组成贴身防线。 牙兵们依靠着马车,张弓拉弦,对准了骑兵即将出现的方向。 最外围的马车,辕轼交叠,形成了阻挡骑兵的障碍物。 在退入车阵之时,王霨顺手从马车里拿出了自己的武器。短弓在手、横刀在腰,王霨焦灼的内心稍微平静了点。 北庭牙兵这边刚退入车阵,大队的骑兵就从树林里扑了出来。 同罗蒲丽在率领马匪弟兄们快从树林里冲出来的时候,已经察觉到了马球场上的变化。 她没有想到,目标居然如此聪明,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就想出了目前最可能克制马匪的战术。 当然,这个车阵并非无懈可击。如果马匪的目标是全歼马球场上的人,完全可以无视马车的阻碍,不停地策马围绕着车阵抛射,如此就会形成双方对射的局面。 同罗蒲丽已经观察到,马球场上的武士们手持的也是骑弓,而非弓兵专用的步射弓。 敌我双方射程相近,但马匪们在外有机动性,车阵内的武士却只能被动迎战。对射起来,优势还是在马匪这边。 可现在的问题是,马匪们的目标是斩杀目标一个人,且不能伤害其它小郎君和小娘子。 投鼠忌器之下,当然不能大开杀戒。面对刺猬一样的车阵,同罗蒲丽悲哀地发现,要想完成任务,只有近战搏杀一条路了。 “不能让他们看出来我们不敢对射!”同罗蒲丽当了多年马匪之后,从他义父身上学会了很多狡若狐狸的手段。 怀着这样的心思,同罗蒲丽高声下令:“弟兄们,换弓箭!” 听到同罗蒲丽的命令之后,一直跟在她身边的老者,双目圆睁:“不能……”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同罗蒲丽已经低低向身边的马匪交待道:“悄悄告诉大家,抽一半弟兄开弓即可,手上留点劲,只射最外围。其余弟兄,时刻准备抓住空隙突袭!” 老者听后,便把嘴里的话咽了回去,不过他还是忍不住交待了一句:“绝不要误伤其他小郎君和小娘子!” 同罗蒲丽冷冷一笑:“莫非其中某位是如意居的小郎君吗?” 老者也不分辨什么,只幽幽说了句:“伤了其它几位的话,我们谁也不可能活着走出庭州!” 同罗蒲丽心头一震,嘴上却不依不饶:“若是弟兄们杀起性来收不住手,我可也没有办法约束啊!” 老者却只是微微一笑,似乎是听出了同罗蒲丽话里的色厉内荏,便没有再说什么。 马匪们依令呼喝着准备射击之时,只见车阵里有人高声喝道:“来者何人!某乃北庭都护府亲卫牙兵,尔等欲谋反乎!” 同罗蒲丽闻之大惊,她之前就觉得马球场上的这些武士十分精锐。如今听对方报出名号,竟然是北庭都护府的牙兵! 同罗蒲丽用弯刀指向老者,低声怒喝:“目标究竟是什么人!居然有北庭都护府牙兵护卫!你究竟还瞒着我们什么?” 面对同罗蒲丽的威胁,老者丝毫不惧,他淡淡说道:“你难道不知道北庭都护王正见的夫人姓裴吗?” “什么!?”同罗蒲丽大惊:“我们的目标是王都护和裴夫人的儿子?” “正是!”老者的神色风淡云轻。 “如意居雇我们,从一开始就是为了击杀小郎君吧!这才是你们的最终目的吧!说遇到什么麻烦,需要斩杀二十余人,都只是幌子吧!”同罗蒲丽很气愤:“还装模作样说什么只是顺便多个任务。” 老者丝毫没有被拆穿的尴尬,他只轻轻回了一句:“不这么说,这任务你们敢接吗?” 同罗蒲丽气得眼泪都要出来了,这如意居实在是太黑心了,一路欺骗马匪们西行数千里,竟然是为了击杀北庭王都护的儿子! 一百多名马匪,即使击杀成功,又有几人能够逃过来自王正见的疯狂报复呢!他可是大唐节镇一方的军政大员! 北庭军有两万精锐,还能动员数万藩属部族兵马,一百名马匪,绝对不可能活着走出庭州的。 “我杀了你!”同罗蒲丽挥刀劈向老者。周遭的马匪也察觉到了异常,纷纷把箭簇对准了老者。 “杀了我,你们肯定都得死;不杀我,杀了那小郎君,你们或许还有点活路。同罗头领,你自己选吧!”老者对她的威胁毫无惧色。 同罗蒲丽的弯刀停住了半空。 老者看出了她的动摇,气定神闲地说道:“你难道不知道如意居的财力和势力吗?我们敢做,就保证有退路。再说了,你方才射出哪一箭之后,就已经不可能回头了!” “事成之后,如何撤离?”同罗蒲丽半信半疑。 老者笑着从怀里摸出了一沓纸张,递了过去:“同罗头领,抓紧看。时不我待,要尽快把目标除掉。” 同罗蒲丽用左手接过来一看,全是北庭都护府开具的正式空白过所和一张庭州的地图。 “事成之后,立刻向西。三十里之外有座小土山,在此转向北,十里地左右,有片胡杨林。附近有座庄园,里面早就备好了马匹、骆驼、货物和价值八千贯的黄金。拿着这些过所,你们就会摇身变为刚从康国飒秣建城进入庭州的商队。” 同罗蒲丽虽然还有满心的担忧和质疑,但也知道,此刻马匪们已经被逼得毫无选择余地了。她挥动着弯刀,大声喝道:“进攻!” 陈队副喊过话后,发现对方迟疑了片刻,一位黑纱女子似乎还和身边蒙面的老者发生了点争执,心中稍微放松。 “但愿对方明白面对的是北庭牙兵之时,会有所忌惮吧!”陈队副对着东侧的西大寺,在心里祈祷着。 不过,他明白,面对如此险境,绝不能依赖佛祖的保佑或敌人的麻痹大意。因此,即使看到了对方的迟疑,他仍然不停地催促北庭的牙兵排好作战阵型。 二十名牙兵张弓在前,对准骑兵,随时可以发出第一轮打击;另外二十名牙兵手持横刀,躲在马车后面,积极准备近身格斗。 密林之中,潜伏在树枝上的苏十三娘,看到王霨指挥北庭牙兵退入到车阵中后,焦躁的心平静了下来。 “这小郎君每每有出人意料的举动,实在是太有意思了!”苏十三娘虽然明知自己已下定决心,不会招揽王霨为徒,但还是忍不住动了爱才之心:“方才救了小郎君一次,也算做了件善事啊!” 在关注王霨的同时,苏十三娘的目光始终不离阿史那雯霞。当发现阿史那雯霞面对危局,还能镇定、冷静地深思局势,苏十三娘十分满意:“我没有看走眼,小娘子果真是可以雕琢的璞玉。稍加磨练,肯定能成为技艺高超的剑客!” 苏十三娘一边考察徒弟,一边思索对策。在发现牙兵可以依托车阵抵挡一阵的时候,她瞧见东边庭州城西门附近的天空中,弥漫起一股烟尘。 “此时此刻,如此大规模且不加遮掩的骑兵,肯定是援兵!”见到援兵的踪迹之后,苏十三娘心头大定。 稍加思索,苏十三娘拿出短笛,轻吹了一段旋律。树林中的如意居武士听到横笛声后,立刻转而向西大寺附近奔去。他们的坐骑,方才都拴在树林东侧边缘之处。 “北庭牙兵依阵而战,我再让如意居的武士在外围骚扰一番,应该能撑到援兵到来!”苏十三娘大致计算了一下:“只是我得小心点,方才那黑衣女子的一箭,又快又疾,功力很深。要防备她突施冷箭,伤了雯霞小娘子和有趣的小郎君啊!” 西大寺山门附近,骑在赤炎骅上狂奔的阿伊腾格娜,远远望见了正从庭州城西门鱼贯而出的大队北庭轻骑兵。 在她身后,白练驹、青墨骐、青玉骢等马也在一路朝东奔驰。虽然它们都没有载人,但依然跟不上赤炎骅。 方才形势危急,阿伊腾格娜急匆匆上马,手中连根马鞭都没有。她只好轻拍赤炎骅的脖颈,高声说道:“赤炎骅,再快点,我们得赶紧把情况告知王别将!只有这样才能救小郎君!别人不清楚,但我明白,那么多敌人,其实就是为了杀小郎君一个人!” 赤炎骅似乎听懂了阿伊腾格娜的话,它长嘶一声,四蹄如风,急速向北庭轻骑兵奔去。 轻骑兵队伍中,一辆马车正在吱呀呀过西门的吊桥。马车里,神色焦急的王勇把头探出车窗不住张望,似乎这样就能看到王霨了! 在他身边,杜环在皱眉深思,推演近日发生的诸多事项之间的联系。 马车之后,则是气呼呼低鸣不已的乌骊马。它并不知道王勇受伤的情形,只是生气主人竟然弃它而去,坐在马车里。 马球场东侧,马匪们得到同罗蒲丽的指令后,呼喝着催动坐骑,围绕着车阵盘旋起来。 骑射.精熟的马匪们,一边策马旋转,一边张弓射箭。五十支羽箭对准马车,如夏日暴雨倾泻而下。 陈队副看见马匪动起来后,也大声喝道:“射!”二十只羽箭脱弦而出,迎着马匪们的箭雨逆流而上! 双方的羽箭在半空中交错而过,有几只竟然狠狠撞在了一起。 很快,双方都传出了中箭的闷哼声。但马匪们处于运动之中,更有居高临下的优势,所以中箭人数要少。 转眼之间,双方就对射了三轮。牙兵这边已经有四名弟兄中箭身亡,十几名弟兄都挂了彩。 马匪这边则只有两人中箭落马而亡,四五人受了轻伤。 同罗蒲丽在远处冷冷审视着牙兵的车阵,透过马车和牙兵的缝隙,死死盯住王霨的一举一动。 五十名马匪,手持弯刀,待在她的身后,时刻准备冲入车阵之中。 车阵内,陈队副和二十名牙兵手持横刀,躲在马车之后,默默等待着对方的冲击! 王霨在牙兵和家仆的层层环卫之下,听着如雨的箭矢在空中飞驰,不禁握紧了手中的横刀。 他看见北庭牙兵中箭之人日益增多后,放回横刀,从胡禄里抽出一支羽箭,准备加入到对射之中。 王霨刚要跃出,一双玉手拉住了他的胳膊。阿史那霄云夺过他手中的短弓和羽箭,拨开挡在前面的家仆,张弓向前射了一箭。 射完之后,阿史那霄云回头对王霨说道:“都怪我贪玩,让大家身陷险境,就由我来吧!” 阿史那霄云用的短弓正是阿史那霁昂送给王霨的那把,虽然很精致,但劲力依然不够强。因此,方才的一箭,只是擦伤了一个马匪的坐骑。 马匪见坐骑受伤,十分生气,张弓准备回射的时候,发现是位白衣飘飘的小娘子,便愣了一下。 马匪一愣神的功夫,一名北庭牙兵一箭射中了他的头部!马匪的尸体在坐骑上僵持了片刻,才歪着倒了下去。 阿史那家的仆人想要上前把阿史那霄云拽回来,却被她直接挥手赶了回去。 此时,树林东侧,如意居的武士们已经翻身上马,朝马球场奔驰而来! 而高居树枝之上观察局势的苏十三娘,望见明媚的阿史那霄云张弓射箭的英姿,不禁暗暗感慨:“也算是有勇之人,可惜缺乏深谋。只是方才马匪的举动太奇怪了,为什么回射的时候会愣神?” 马球场东侧,车环如阵、匪骑如云,双方绞杀在一起,不停地张弓对射。只是牙兵们始终很纳闷,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来头,究竟意欲何为! 第四十章:多行不义必自毙 一 正月十七上午,庭州城西门。两队北庭轻骑人矫健、马如龙,铠甲在身、马槊在手,急匆匆策马向西。 大队骑兵的腾腾杀气,让其余进出城的商队和行人都惊恐地自发躲避在一旁。他们指指点点,小声议论着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骑兵队列中间,有辆轻便的马车。马车之内,面容疲倦的杜环依然在皱眉沉思。 “二郎,消息究竟是从哪里来的?”杜环一边凝思,一边发问。 “六郎,你不是看过了吗?消息是由一柄飞刀带进来的!”王勇心急若火,对杜环的态度难免有点生硬。 “我是在想,究竟是谁要把消息透露给你?”杜环知道王勇对小郎君的挂念,因而并不以之为忤。 “这……”王勇稍稍停顿,低声说道:“某没有细想过。” 杜环嘴角微翘,笑着说道:“二郎欲骗我乎?车内只有你我,汝还不肯尽言乎?” 王勇听后双颊微热,不过他脸色黝黑,些许红色还真看不出来。四处探看一番之后,他才低低说道:“以某思之,当是如意居的武士。” “那碎叶城外之事……”杜环思维跳跃得很快,问得也不清不楚,不过他知道王勇肯定能够明白。 “应是同一人所为!”王勇的话声很低,但非常肯定。 “看来元夕大火也是此人之谋。”提起元夕,杜环的脸上迅速闪过一层厌恶之色:“平日里看此人总是满脸和善,却不料下手如此狠辣,视人命如草芥。” “所以某得到消息之后,便赶紧告知都护,请令调动两队轻骑兵。想起元夕大火的惨状,某心神不安啊!”王勇的话里满满都是火焰熏烤的焦躁。 “元夕纵火,用了四个人,想来此次也就是动用几十人。负责保卫小郎君的就有十余名牙兵,其余小郎君和小娘子的身份都很贵重,肯定都带有不少守卫,算来怎么也会有三四十牙兵在那里,想来情势应该不会特别危急。”杜环看起来要比王勇乐观一些,不知道是真心如此思量,还是在宽慰王勇。 “料敌从宽总没有错。”王勇低声回道:“且某也思虑了半天,总觉得此事并不简单。对手似乎很早就开始布局了……” “二郎言之有理!吾反复思之,对方可能从班师回来之时,就已开始谋划此次阴谋了。只是很多关键之处,某依然没有想得特别透。”杜环习惯性地用右手摩挲着下巴,仔细推测道:“现在只隐隐觉得,赠送霄云小娘子贺礼和去西大寺上香祈福这两件事,虽然表面看着理所应当,且风牛马不相及,但细细思之,似乎都多少透露出一点诡异之处。但吾不明白的是,如果要保证一击必杀,必然需要提前在马球场附近进行布局。那么,他们凭何断定小郎君肯定会去那边打马球?又会借助什么力量来实施雷霆一击?纵火的四人,根本不是庭州人士,尸深上还查不出任何有用的线索,只能从虎口的老茧推测,大概是盗匪之流。” 不得不说,杜环的推理已经很接近王沛忠的布局了,但由于他平时忙于参赞北庭军政要务,根本无暇关注都护府后院,所以反而不如身在内宅的阿伊腾格娜知道的信息多。 杜环正在推理之时,忽然听到车外马鸣萧萧,然后就见王勇连忙从车窗探头向外张望。 “小郎君的小红马!!”王勇失声高喊。 杜环一听,赶忙从另一边的车窗中探出了头。只见队伍前方,一道红影如电一般,正在快速接近。从个头和速度看,肯定是小郎君的坐骑! 见到小红马,杜环先是大惊:“对手已经发动了!”惊恐之后,又急忙盼道:“但愿是小郎君见机早,凭借小红马的神骏提前逃出来了!” 杜环尚在思索间,王勇已经挣扎着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忍着剧痛骑上跟在马车后面的乌骊马。 乌骊马本就不高兴主人弃它坐车。现在看主人出来了,兴奋地长嘶一声,不劳王勇交待,撒腿就朝赤炎骅飞去。 乌骊马和赤炎骅本是夷播海附近同一个马群里野马,对彼此的气息特别熟悉,所以它第一时间就发现了前方的赤炎骅。 王勇在乌骊马上尽力抬头张望,期待能在赤炎骅的背上看见小郎君的身影。 可随着两匹马迅速接近,失望之色逐渐在王勇脸上蔓延。马背上不是小郎君,而是突骑施小郡主阿伊腾格娜。 阿伊腾格娜见到王勇之后,压抑住狂跳的心脏,也顾不上喘口气。她竭力拉住缰绳,用自己最大的力气对王勇嘶吼道:“快去救小郎君……马球场北的树林里有埋伏……许多骑兵……可能有一百多人……” 说完之后,一路紧张不安到极点的阿伊腾格娜终于挺不住了。她不由自主闭上眼睛,在马背上摇摇欲坠。 王勇叫过来一个轻骑兵火长,大声交待道:“前方有警,某带大队骑兵先去。你带领本火的弟兄把伊月小娘子抱到马车之上休息,并负责护送杜判官随后跟上。” 说完之后,王勇不顾腰背的疼痛,挥鞭策马,急速向马球场方向冲去。 两队轻骑兵得令后,也不再顾惜马力,扬鞭奋蹄,全力跟随王勇向前冲刺。 骑兵火长把阿伊腾格娜抱下马之后,赤炎骅长嘶一声,然后调头追随乌骊马,重新向马球场方向奔去。 看见王勇率领轻骑兵绝尘而去,杜环知道事情肯定非常危急。但他也明白,事到如今,自己的作用也就到此为止了,不必着急赶过去。 王正见之所以派杜环前来,一是因为情报来源不明、真假莫辨,不便张扬,需要以抓捕凶犯的名义出动军马。因此杜环作为北庭判官出面,就显得合情合理。二是不知对手可能布下什么样的圈套,有多谋的杜环在,更多一层保障。 杜环见王勇和伊月小娘子聊过之后,急忙加速出发,就明白王勇肯定得到了足够多的信息。 阴谋显露之后,后面需要的就是武士上阵挥刀厮杀,他这个文士发挥作用的空间反而不大。 火长小心翼翼地将阿伊腾格娜抱了过来,杜环将她接进马车之内。 吩咐火长继续前进之后,杜环先拿出水囊,让心力憔悴的阿伊腾格娜喝上两口。 白练驹等坐骑则被轻骑兵们收拢了起来,拴在马车之上,一路同行。 头晕眼花的阿伊腾格娜喝了两口水后,稍微缓过来点。她忧色忡忡地简单描绘了一下方才马球场上的险情。 “一百多名骑兵!!”杜环闻之大惊失色:“何其毒也!” 缓过神来的阿伊腾格娜给杜环大致说了一下方才的推测。当然,她隐去了小郎君的一些隐私和自己的一点小心思。比如小郎君为什么那么喜欢阿史那霄云;比如,自己劝小郎君接近阿史那雯霞的打算…… 听了阿伊腾格娜的分析之后,杜环双目闪亮,不由击节赞道:“伊月之聪慧,实在罕见。竟然能够抽丝剥茧,推测出对手的思路!” 阿伊腾格娜闻之并无任何惊喜,她苦笑道:“可惜我还是发现太晚了。若不是听到兰香和梅香的闲谈,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把这些前因后果联系起来。等我大致明白的时候,袭击却已然发动了!” “能够从只言片语中窥测全貌,已经非常难得!”杜环先赞叹了一句,然后才说道:“只是不知道小郎君能否渡过此劫啊!” 阿伊腾格娜目光坚毅、斩钉截铁地说道:“一定可以!” “伊月小娘子如何这般有信心?”杜环很好奇。 “小郎君性情沉稳、奇思百出,应该能够找到应对之策。”缓过来的阿伊腾格娜进入了冷静分析状态:“并且据我临走时观察,树林之中似乎还隐藏有其他人马?” “哦?”杜环心中一奇,他立刻想到了如意居,但并没有说出来。 “我想明白对方的险恶用心之时,树林里就传来了长箭的破空声。既然对手的目标是小郎君,那么一箭毙命最为简单有效。可那支暗箭响了片刻之后,竟然没有了下文。之后林内又传出了箭雨声和骑兵出动的马蹄声。”阿伊腾格娜记忆十分清晰、思路也很有条理:“因此,我推测,暗箭突袭是对手计划的第一手段,也非常接近于成功了。可是长箭离弦之后,被人干扰了。第三方人马还向对手发动了突袭。对手无奈之下,方才转暗为明,出动所有人马强攻!” “有理!”杜环仔细琢磨着阿伊腾格娜话里的信息。 “不过,对手也确实下了大工夫,费尽心机,把小郎君一步步引入陷阱之中,并准备了多种手段。且第三方人马也只是我的推断,未必真的有。实在让人担心!”虽然很有信心,但阿伊腾格娜还是非常忧虑。 “确实有第三方人马在。”杜环明确说道:“不然王别将和我怎么会在此处?!” 阿伊腾格娜此时才意识到,自己急于报信求援,见到王勇之后浑身放松,却忽略了一个关键问题:为什么还没有进入庭州城,就遇到了一路向西急行的北庭轻骑? “早已经有人报送过险情了?”阿伊腾格娜试探问道。 “是。小郎君此次若能脱险,得多谢这位女剑客啊!” “女剑客?”阿伊腾格娜心中忆起十六日凌晨,小郎君从昏迷中醒来之后,提起的那位独自击毙四位纵火匪徒的剑术高手。 第四十章:多行不义必自毙 二 杜环和阿伊腾格娜一大一小两位智商逆天之人,全心推演阴谋之时,马球场上的小规模战争已经到了白热化的程度。 对射七八轮之后,北庭牙兵中箭之人日渐增多。而对方始终有一半人马没有压上来,致使陈队副等持刀的牙兵高度紧绷、保持警惕,不敢全力投入到对射之中。 陈队副明白,对方的女头领放着生力军不动,就是等自己这边耐不住伤亡。 一旦大多数牙兵都投入到对射之中,对方就会纵马压上,利用牙兵来不及弃弓换刀的空隙,一举突入。因此,对手不动,陈队副也始终不动。 阿史那霄云射出一箭之后,从地上找了一副箭囊挎上。箭囊原来的主人已经中箭身亡。 一支支利箭从阿史那霄云手中射出,又击伤了一名马匪。 胖乎乎的高仙桂看见阿史那霄云勇敢地站出来投入战斗,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也拨开高家仆人的阻拦,从家仆的环卫中挤了出来,捡起一把骑弓,加入到对射之中。 肥硕的高仙桂挤出来的时候,家仆围成的包围圈露出了一个巨大的缝隙。远远观望的同罗蒲丽眼睛一亮,开弓瞄准之时,却又无奈摇了摇头。高仙桂距离王霨的距离比较远,所以转瞬即逝的缝隙之中并无王霨的身影。 大唐本就尚武,无论是关陇还是江南,年轻人都喜策马纵横、弯弓射猎。北庭的这些小郎君、小娘子,虽然身份高贵,但因身处边疆军镇,在骑马射箭上下的功夫尤多,可以说人人都骑得了俊马、拉得动长弓。 因此,别看高仙桂体态略显臃肿,但一箭射出,劲道要比阿史那霄云大得多,毕竟他年岁要长,气力也更大。 而此时,车阵内的众人也才想起,高仙桂的父亲高长史,在马璘到来之前,是毫无争议的“北庭第一箭”! 高仙桂射出的长箭,不知是准头好,还是运气好,居然直接击中了一名马匪的坐骑。 坐骑吃疼之后,人立而起,直接把马匪抛在了地上。落地的马匪立即被后面避之不及的马匹踏得半死。其余马匪见状微微吃惊,却没有人敢出手反击高仙桂。 高仙桂一箭得手之后,阿史那霄云回眸笑赞道:“高郎君好箭法!” 高仙桂不意平日里对自己敬而远之的女神,竟然主动赞扬自己,顿觉心花怒放,心中的最后一点恐惧也被抛之脑后,他只觉得就是此刻马上战死,也可以无怨无悔了! 他本就有点期期艾艾,一兴奋更不知道该怎么回应阿史那霄云的夸奖,于是就闷头加快射速,奋力射出了更多的箭支。 张德嘉见状,也毫不犹豫地站了出来,拿起弓箭准备战斗。 “姐姐,他们不敢伤害我们!”一直在冷静观察局势的阿史那雯霞高声喊道。 阿史那霄云听后一愣,忽然意识到,自己射了数箭,也击伤了两名骑手,却从来没有任何箭支朝自己射来。 “这次你没有骗我吧!”战场之上、箭雨之中,阿史那霄云也不忘调皮地和妹妹开个了玩笑。 张德嘉射出一箭之后,冷静地说道:“雯霞小娘子说得不错,他们有所忌惮。” “那我们正好利用对手的弱点进行反击!”阿史那霄云开弓引弦,又射出了一箭。 王珪见状,发现危险并不大,又不愿意在阿史那霄云面前丢面子,便甩开家仆的阻拦,也拿起弓箭准备战斗。 老者不料王珪竟然也出来战斗,面色微惊。 同罗蒲丽敏锐察觉到了老者神色的变化,试探问道:“这位大郎君有什么不对吗?” 老者立刻笑着转变了话题:“在下是担忧他们利用我们的忌惮,杀伤太多。” 同罗蒲丽闻言一笑,晃了晃手中的长弓:“就让他们以为这是我们的软肋吧,岂不正好?” 老者桀桀怪笑,沙哑的嗓音里挤出的声音如同夜枭的嚎叫,似乎是在赞叹同罗蒲丽的计谋。 阿史那霄云等人发现骑手们有所忌惮之后,便放心大胆地和敌人对射起来。 稳重的王绯和冷静的阿史那雯霞也按捺不住加入进来,一些健壮的家仆也想投入战斗,却立刻被对手毫不犹豫地射中。 家仆纷纷中箭让车阵里的众人明白,对方忌惮的只是身份贵重的小郎君和小娘子们,而不是普通仆役。 虽然阿史那霄云等人投入战斗后,稍微缓解了牙兵们的劣势,但无奈对手人数上占据绝对优势,牙兵们依然处于下风。 一直处于放空状态的阿史那霁昂,拨开家仆,捡起一把长弓也要加入战斗。但他平时里练箭用的都是短弓,拉长弓还很费劲。 王霨看见阿史那霁昂拉不开长弓,便准备上前从他手里拿走弓箭。王霨自信自己的气力要比阿史那霁昂大。 王霨刚刚从家仆的环卫圈中走出,眼尖的阿史那雯霞就发现,一直纹丝不动的对方女首领,将长箭搭上了弓弦。 刹那之间,阿史那雯霞就反应了过来,原来对手的目标是王霨! 她顿时脸色煞白,悔恨不已!自以为发现了对方的软肋,却不料对手是将计就计,放长线钓大鱼,正等待王霨上钩! “霨弟小心!”阿史那雯霞大声喊道,然后急忙朝王霨奔去。 可惜已经晚了,阿史那雯霞的提醒脱口而出之际,同罗蒲丽的长箭已经如电射出。 在弓箭之术上浸淫多年的同罗蒲丽,射出箭支的威力,绝非阿史那霄云等少女可比。 长箭追星赶月一般,呼啸着直扑王霨的咽喉。 王霨踏出守卫圈的一瞬,就听到了阿史那雯霞的提醒。他只微微一晃神,便明白了,原来所有的异变,其实都是敌人煞费苦心,特意针对自己的所设的圈套。 此时,王霨忽然想起,在比赛刚刚结束的时候,曾经听到有人在马球场边呼喊自己。 现在回忆起来,那是伊月的声音吧,大概是聪慧的她发现了什么不对的地方。难怪整个比赛期间,她一直站着场边上低头沉思,根本不关心激烈的比赛。 阿史那雯霞警示的话音未落,长箭的尖啸声就扑面而至! “难道要死在这里吗?”王霨伸手拔出横刀的同时,脑子里飞速想着:“如果能再穿回现代,也挺好的,那样就可以再次拥抱到小雨了!可是,这样的概率太小了!此处也还有我想守护的人呢,我还不想死!” 强烈的求生欲望,加上几个月的刻苦训练,在生死攸关的关键时刻救了王霨。 他根据自己骑射的经验,迅速判断出了长箭的轨迹,找到了唯一可以闪避的方位,然后急忙侧身一躲,横刀立即向前砍出。 电光火石之间,同罗蒲丽的长箭被王霨砍断了尾翼,但长箭势头不减,直接将一个家仆的胸膛射穿了。 王霨刚庆幸自己躲过了一箭,就听见阿史那雯霞更加惶急的喊声:“霨弟小心!” 王霨此时才发现,对手射出第一箭之后,毫不停留,马上射出了第二箭。 而第二箭袭来的方向,正是自己唯一能够避开第一箭的方位! “连珠箭!”王霨惊叹:“不过还是比不过马叔叔的箭法啊!” 此刻,王霨手中横刀的刀势已老,身体也根本来不及闪避。 “希望能够见到小雨吧!”王霨苦笑了起来,因为他已经判断出来,自己无论如何也躲不过第二箭了! 正当他要慷慨赴死之时,一阵幽冷的香风将他扑倒在地,然后就听到后面传来了金石交错的碰撞声。 王霨睁眼一看,只见阿史那雯霞玉臂牢牢抱紧自己,把他压在了身下。 “雯霞姐姐!!”王霨没有料到,生死之际,阿史那雯霞竟然毫不顾忌自身的安危,奋勇救了自己。 “为什么??”王霨鼻头一酸,眼泪都要涌出来了:“你没事吧!” “你在火场救我又是为了什么?”阿史那雯霞脸色微红,小声反问道。 “小郎君放心,雯霞小娘子没事。吾可不舍得这么好的小娘子为救你而受伤了!”王霨尚未回话,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他试着动了动,想爬起来,却被阿史那雯霞压着不便起身。 阿史那雯霞也意识到他们此刻的姿态不雅,满脸羞红,急忙站了起来,然后把王霨护在了自己身后。 王霨此时才发现,那日在火场中遇到的紫纱女子,如同天降神兵,出现在车阵之中。而她脚下,有一支被磕飞的长箭。 刚才阿史那霄云站出来加入对射之时,苏十三娘只是觉得有点奇怪,不明白马匪们为什么不敢回击。 稍加思索之后,她觉得自己想明白了。对方有所忌惮,不愿意把北庭都护府的高官全部得罪光,所以一直留有分寸。 其他小郎君和小娘子在阿史那霄云的感召下纷纷加入对射的时候,马匪们的伤亡增大了,却依然十分克制。 苏十三娘盯着黑衣女子,见她几次欲要张弓冷射,顿时明白了她的计谋:“这是要用手下的伤亡当诱饵钓鱼啊!” 第四十章:多行不义必自毙 三 苏十三娘担心阿史那雯霞等人看不穿对方的阴谋,急忙从树上一跃而下,在树林边缘找了一匹北庭牙兵的坐骑,砍断栓马带,策马向车阵冲去。 围攻车阵的马匪发现了苏十三娘的踪迹,纷纷张弓阻拦。 苏十三娘双腿控马,右手舞剑如花、左拦右挡,不但击飞了有威胁的箭支,左手的飞刀还频频出手,伤了三名马匪。 在即将冲到车阵之时,苏十三娘听到黑衣女子的第一箭脱弦而出的尖啸声。 她赶忙从马镫上飞跃而起,脚如蜻蜓点水,在马车顶部微微借力,然后持剑飞冲而下,希望能及时挡住长箭。 但她还是迟了片刻,眼看第一箭就要射中小郎君了,苏十三娘顿时有些懊恼。虽然她并不打算收小郎君为徒,但还是挺喜欢这个早熟的小男孩。 不料小郎君竟然判断出了箭路,敏捷地躲过了这一箭。 苏十三娘还来不及感慨小郎君师父之高明、武技之扎实,黑衣女子的第二箭就如晴空霹雳,迅捷而至。 在苏十三娘出手阻拦的瞬间,小娘子飞驰而来,扑倒了小郎君。 “火场中小郎君救了你,马球场上你又救了小郎君。你们两个还真是有缘啊!”苏十三娘当然不会坐视“爱徒”受伤,挽了个剑花,直接卸下长箭的劲力,将之磕飞。 看见小娘子如同护崽的母兽一样,将小郎君拦在身后。苏十三娘又瞄了一眼小娘子英姿飒爽的姐姐,心中暗暗叹道:“但愿小娘子以后莫要为情所困、被爱所伤啊!” 同罗蒲丽见必杀的连珠箭再次被紫纱女子所挡,恼怒异常。此时她已经确凿认定,这位紫纱女子就是杀了四名弟兄、用飞刀击飞长箭的闻喜堂高手。 新愁旧恨眉生绿,同罗蒲丽怒气冲冲对苏十三娘喝道:“吾手下四名弟兄,可是被你所杀!” 苏十三娘潇洒地挥剑斩断一支袭来的羽箭,然后轻描淡写道:“四条纵火的疯狗,人人得而诛之!死在我的剑下,并不曾冤枉他们!” “纵火!不是你们闻喜堂放的火吗!”同罗蒲丽察觉到有点不对。 “确实是闻喜堂纵火……”苏十三娘话未说完,嘚嘚的马蹄声响起,如意居的二十多名武士已经按照她的号令,从马球场东侧冲杀而来。 “闻喜堂的恶徒真多啊!”同罗蒲丽看见又有生力军加入之后,知道时间紧迫、不容拖延,她弯刀一挥:“弟兄们,冲啊!” 五十名养精蓄锐良久的马匪,如同脱闸的洪水、出笼的虎兕,向车阵直扑而来! “好像有哪里不对劲?”苏十三娘自言自语道。但马匪们的进攻让她来不及细思。 陈队副见马匪发动冲锋之后,高声喝道:“依托马车,上刺人、下砍马!” 面对汹涌的骑兵队伍,北庭的牙兵们虽然处于劣势,但毫无惧色。他们握紧了手中的横刀,双目中燃烧着如火的战意。 苏十三娘见北庭牙兵人数占劣势,就急忙喊道:“我已经给北庭王别将发了求援的信息,大队援兵即可就到!” 王霨一听,心中大喜,他恐怕北庭牙兵士气受骑兵冲锋影响,连忙高声喊道:“王别将率领大队人马即可就到!援兵马上就要来了!” “弟兄们,王别将率领大队人马来支援我们了!!”陈队副反应稍慢了些,但立刻明白了王霨的意图,高声喊道。 此时他哪里来得及分辨消息的真假,只希望能够尽快将北庭牙兵们的士气提到最高。 陈队副话音刚落,马球场的地面开始微微颤动。刚开始王霨还以为是对方骑手冲锋造成的震动。但他很快察觉到,响动过于巨大,绝非对方所为。 似乎是为了印证王霨的猜测,马球场东南方向数百步远的道路上,响起了如雷的马蹄声和熟悉的马嘶声,一匹通体火红的小红马一跃而起,人立在半空中嘶叫不已。 “赤炎骅!?”王霨大惊,透过人墙的缝隙定睛一看,果真是赤炎骅,只是马背上空无一人,心中不由大喜:“看来伊月搬来援兵了!” 马球场上的人,都被如天马下凡一般的赤炎骅惊住了。 赤炎骅前蹄刚刚落地,它身后就跃出了数名全副武装的骑兵。 这些北庭轻骑兵,手持马槊、腰悬横刀、背负箭囊、身披明光甲,映射着九天之上的阳光,正所谓:甲光向日金鳞开,不怒自威龙出海! 数骑过后,更多的骑兵如潮水一样汹涌而来,铺天盖地的战意和气冲斗牛的杀气,令人不寒而栗! 和全身披挂的北庭轻骑兵相比,身着黑衣的马匪们顿时寒酸得如同街头的乞丐一般。如果在大漠上遇见这样的对手,马匪们根本不用思索,会毫不犹豫调头就跑,只期盼一身轻便装束能够让自己跑得更快点。 战意高昂、装备精良的北庭轻骑兵登场之后,马匪们原本气势汹汹的冲锋立刻若退潮之汐,变得疲软无力! 瞪着大队井然有序的骑兵,同罗蒲丽张大嘴巴,懊恼不已。纵横灵州之时,由于义父的狡猾和谨慎,马匪们从来没有和朔方节度使的唐军对阵过。 因此,同罗蒲丽虽然一直听闻唐军骑兵精锐无比,但从来没有真正领教过。 此刻,面对铠甲鲜明的北庭骑兵,同罗蒲丽终于明白,为什么一个个草原部族,都匍匐在了大唐脚下!为什么一个个大漠可汗,都卑躬屈膝于天可汗面前! 大唐此刻的武力和兵锋,绝非任何草原部族可以抵御的!区区百余名马匪,简直是蚍蜉撼大树! 同罗蒲丽心惊胆战之际,老者凑到了跟前,急着吼道:“迅速斩杀目标,以其余小郎君和小娘子为人质,还有脱身的可能!” 同罗蒲丽眼神如刀,冷冷看着老者说道:“面对如此强兵,你还妄想斩杀目标!你是打算让我们都送死吧!” 老者依然不愿放弃,继续费尽唇舌劝同罗蒲丽尽快冲锋。 陈队副本以为从天而降的女剑客是为了提振士气而谎报军情,不料大队轻骑真的及时赶到! 援兵在后,陈队副心头大定,高喊道:“弟兄们,保护好小郎君和小娘子,轻骑团的弟兄们到了!” 忍受着箭伤默默支撑的北庭牙兵和手持横刀待敌冲锋的弟兄们一起高声呼喝,车阵之内士气如虹! 此时,如意居的二十余名武士已经冲击到了马匪跟前,看到北庭轻骑兵出现之后,如意居的武士们有恃无恐,挥舞着横刀朝马匪冲杀过去。 在追踪和潜伏之时,如意居的武士们已经弄明白,就是这伙人纵火烧了灯楼,引发了庭州大火。 由于深恨马匪纵火烧楼,如意居的武士在北庭轻骑出现之后,依然不依不饶地拼杀着。他们一边挥刀,一边高喊着:“杀了这群可恶的纵火恶徒!” 听到了如意居武士们的诅咒,同罗蒲丽之前所有的疑惑都涌上了心头。 她打断了老者的喋喋不休,单刀直入问道:“到底是谁纵火烧楼!” 老者面色微变,但他依然用非常淡定的语气说道:“此时争论这些枝节还有什么意义,重要的是赶紧击杀目标!” 守卫在阿史那雯霞身前的苏十三娘,一直留意着黑衣女子的一举一动。见她停止冲锋,和身边的老者争执起来,苏十三娘忽然有所明悟。 她一把将阿史那雯霞塞回了家仆的守卫之中,然后跃上马车,奋力一跳,如紫色巨鸟,向前扑去。 刚才马匪们冲锋了半截,然后被突然出现的北庭骑兵打断了气势。所以此时,同罗蒲丽和老者距离车阵并不太远! 同罗蒲丽见苏十三娘突然袭来,以为目标是自己,急忙从马镫上站立起来,挥刀劈砍苏十三娘的脖颈。 苏十三娘右手轻探,一泓秋水毫不理会弯刀的袭击,而是直刺同罗蒲丽的略显凶戾的美目。 同罗蒲丽没有想到对手如此果决,甫一交手,就毫不犹豫地以命换命! 她本想继续挥刀劈砍,试试对方是否真得如此不惜命。但剑光袭来的刹那之间,同罗蒲丽明白了,对方根本没有两败俱伤的打算,而是在出手的一瞬间,就算准了长剑刺杀比弯刀劈砍具有长度上的优势,可以保证后发先至。如果自己不收刀防守,未劈伤对方之前,双眼肯定会被刺伤。 “出手果敢、心思缜密,真是难缠的对手啊!”回防的弯刀和直刺的长剑在半空中火光四射,同罗蒲丽在感到头疼的同时,又多少有点惺惺相惜。 苏十三娘见对方果然撤刀格挡,便用长剑在弯刀上略一借力,身形在空中一扭,反身落在了老者的坐骑之上。 老者还没有反应过来之时,苏十三娘已经用剑尖挑开了他用以蒙面的黑纱。 “王沛忠王管家,你把大家都害得好苦啊!”苏十三娘坐在老者身后,将手中长剑横在他的脖子前:“或者叫你裴忠更加合适?”。 第四十章:多行不义必自毙 四 “你是何人?在胡言乱语什么?”老者竭力否定苏十三娘的指认,但他的语气已经有点慌乱了。 苏十三娘毫不理会老者的辩解,而是扭头对同罗蒲丽说道:“不知娘子如何称呼?吾乃公孙大娘的弟子苏十三娘,奉命前来护卫如意居。” 同罗蒲丽一愣,完全不明白对手为什么要在刀来剑往的战场之上自报名号。但望着那双清亮的双眸,她下意识回道:“在下同罗蒲丽……” 刚说出第一句话,同罗蒲丽突然意识到对方自报家门的深意了:“你是守卫如意居的?我们也是被如意居雇佣的啊?!” 苏十三娘眉眼飞扬,笑着说道:“果然如此!” 她并未进一步解释,而是深吸一口气,向仍在厮杀的如意居武士高声喊道:“停止厮杀,向东撤五十步!” 如意居的武士闻令,立刻不再与马匪们缠斗,而是谨守门户,驱马缓缓后撤。 释放过善意之后,苏十三娘才用剑尖指着老者,向同罗蒲丽问道:“同罗娘子,你可知此人是谁?” 同罗蒲丽点了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不太肯定地说道:“只知道是如意居的人,但不知道他的具体身份。” “此人名叫王沛忠,原名裴忠,是北庭都护王正见的大管家。同时,他还是王都护正室裴夫人最信任的人,河东闻喜堂庭州分号的幕后操纵者!” “闻喜堂!”同罗蒲丽大惊失色,她脑子完全糊涂了。 “此人当年便在河东裴家操持阴暗之事,出了名的阴险狡诈。他此次应当是伪装成如意居之人,让你们以为所有下三滥的事情都是由如意居授意的!同时,你们万一失手被抓,也不会牵连到闻喜堂。”苏十三娘言简意赅地解释道。 “那纵火之事?”同罗蒲丽一边发问,一边挥刀喝令众马匪停止进攻。箭来矢往的马球场终于安静了下来,天地之间,只有北庭骑兵威严的马蹄声越来越近! “如意居进入庭州,闻喜堂自然不服。闻喜堂建巨型灯轮,如意居筑巨型灯楼,这本只是商铺之间的意气之争。不料他竟指使四人纵火焚烧灯楼,酿成了伤亡无数、损失惨重的火灾!此事庭州百姓皆知,那几位小郎君和小娘子更是亲身经历,决非虚言!”苏十三娘说的有理有据。 惊觉自己可能被人团团哄骗的同罗蒲丽,如惊弓之鸟,此时对苏十三娘的话也不敢轻信了。 她低头沉思片刻,之前的种种疑惑和不安一一涌上心头。而按照苏十三娘的话去解释的话,一系列迷惑之处纷纷迎刃而解。 为何闻喜堂的周掌柜对何人斩杀四位弟兄一无所知,因为他确实毫不知情!为什么周掌柜家毫无防备,因为他根本没有料到王沛忠会对自己下杀手!为什么要让自己手持长剑击杀周掌柜,从一开始就是为了栽赃陷害…… “那位骑红马的小郎君是谁?”同罗蒲丽问出了心中最大的疑惑。 “北庭都护王正见的次子,其母并非裴夫人。”苏十三娘明白同罗蒲丽已经醒转过来,指了指:“那一位大郎君,才是裴夫人的儿子。” “原来如此!”同罗蒲丽恍然大悟,终于明白老者的所有谋划,其实只是一场黑暗阴森的豪门恩怨。 “老贼,方才还骗我说,目标是裴夫人的儿子!难怪反复叮嘱不要伤害其他小郎君,原来裴夫人真正的儿子也在此处啊!你倒是真狠得下心,不怕流矢误伤吗?”同罗蒲丽气血上涌,弯刀直接砍向王沛忠的脖子。 苏十三娘连忙挥剑架住了同罗蒲丽的弯刀,劝解道:“北庭都护府的王别将已到,这王沛忠的生死责罚,还是由他带回去交给王都护处理吧,此非你我二人可定之事!” 苏十三娘抬剑阻拦的功夫,王沛忠用和年龄不相称的敏捷,从马背上滚落。落地之后,他摸出一把绿莹莹的匕首,直冲王霨而去。 苏十三娘不料他到山穷水尽之时仍不放弃,左手急摸飞刀,才发现身上所带的几串飞刀,在抵御马匪进攻之时已经全部用光了! 车阵内的牙兵和家仆们,在援兵抵达、马匪停止攻击之后,心情难免有些松懈。王沛忠又是他们平时里熟悉而敬重的都护府管家,所以看着他如恶兽一般扑将过来,众人一时楞在那里,不知该如何应对。 此时北庭轻骑兵距离车阵尚有一段距离,腰背受伤的王勇更是落在队伍中段,不曾看见此时的险情。 千钧一发之际,阿史那雯霞勇敢地站了上前,张弓急射,欲图阻止双目赤红的王沛忠。 王沛忠猛若疯虎,弓腰弯背,躲过了阿史那雯霞的利箭。她还没来得及射出第二箭,就看见王沛忠挥匕扑了过来。 王霨瞧见苏十三娘揭穿王沛忠的真面目之后,低头思索良久,也大致明白了裴夫人处心积虑的阴谋是如何设计的了。 他苦笑了一声,不由自主望了望一身英气、白衣胜雪的阿史那霄云,想着比赛前苦口婆心反复警示自己的阿伊腾格娜,明白外露的情感最终还是被人利用了。 “但是,即使知道把感情表达出来会带来杀身之祸,我还是压抑不住心中的欲望啊!”凝视着酷似小雨的唐代白衣少女,王霨心中暗暗叹道。 王霨正发愣之时,忽然听到弓弦拨动之声,他一抬头,才发现不知何时,疯狂的王沛忠挥动着绿光闪闪的匕首,正在朝拦住自己身前的阿史那雯霞刺去。 “有毒!”王霨大惊,急忙一跃而起,挥刀从侧方朝王沛忠斩去!他的横刀尚未触碰到王沛忠,就听到身前传来了羽箭入肉的穿透声。 王霨大惊,但刀势不减,深深砍进王沛忠的肩膀。 落地之时,他才发现,王沛忠的后背上被人射中了一箭。而阿史那雯霞并没有受伤。 他抬头寻找弓箭何来之时,只听见阿史那霄云恨恨地说道:“竟然敢伤害我的妹妹!吾必杀之!” 王沛忠背部中箭、肩膀负伤,倒在了地上。他盯着近在咫尺的王霨,依然徒劳着挥着短匕,似乎这样就能把王霨击杀了! 但很快他就发现,自己的气力正在快速流失,便毫不犹豫地把匕首朝自己胸膛扎去。 此时,苏十三娘和同罗蒲丽已经联袂而至,长剑和弯刀一左一右,同时出手,磕飞了刚刚划破皮肤的匕首,双双封死了王沛忠再度暴击伤人的可能。 “为什么要骗我们?”同罗蒲丽知道这样问很傻,但还是忍不住想问清楚。 “阴谋之道,本就是见不得光,从来都充满了欺骗和狡诈。这不是你们这些头脑简单的马匪可以理解的。”王沛忠口吐血沫,但思路依然清晰,语气中满满都是嘲讽。 “那根本就没有所谓的退路吧!”同罗蒲丽追问了一句。 王沛忠脸上僵硬地笑了笑,似乎在嘲笑同罗蒲丽此时才想明白:“从答应接这单生意起,你们就注定不可能活着回到灵州了。” 同罗蒲丽没有再问了,她已然明白,闻喜堂在伪装成如意居雇佣他们的时候,就已经下定了毁尸灭迹、消除一切证据的打算。自己和弟兄们,无论能否得手,本来都是注定要死在庭州的。 “这就是身为杀人凶器的悲哀吧!”同罗蒲丽心中充满了悲凉,她对自己未来也陷入了重重迷茫。 “若不是你,这小野种今日必当死于此处!”王沛忠并不理会同罗蒲丽的困惑,他怒视着苏十三娘,嘴里含糊不清地吼道。 苏十三娘冷冷一笑,对王沛忠说道:“多行不义必自毙,我这是为师父了结旧怨、为天地讨还公道!” “公道!”王沛忠哈哈大笑:“这弱肉强食的世道上,何曾有过什么公道!?不去捕食,就会被人吞噬,就是这么简单!至于公孙大娘,她就真得能代表正义和公道吗?还不是在为王元宝卖命吗?!” “有些事,像你这样的野兽是不会懂的。”苏十三娘鄙夷地回道。 “野兽,我就是野兽啊!可惜,我不曾完成阿郎的重托,没有守护好裴家。”王沛忠语气渐低:“不过,此事皆是某一人所为,和任何人都没有牵连。郎君珍重啊!” 远远躲在一边的王珪面色煞白若纸,他不曾料想到,王沛忠之前所说的解决小野种的行动,就发生在今日!更没有想到,自己被他毫不怜惜地抛弃在刀光剑影之中,随时可能丧命! “这个老贼,实在太可恶了!”王珪对王沛忠丝毫不在意自己安危的安排极度不满。因此,虽然明白他最后一句“珍重”是告知自己的,但王珪只是把脸偏向了另一边,装作没有听见。 王沛忠似乎也不在意王珪是否在意,他知今日事败之后,自己便再无存于世间之必要了。 阿史那霄云近距离发射的一箭,又快又准,直接从背后穿透了王沛忠的胸膛,鲜红的血液正顺着箭杆慢慢向外渗透;王霨的入肩一刀则加剧了他的伤势;方才淬毒的匕首虽未伤及内脏,但毕竟划破了皮肤,马钱子的毒性已经开始不可逆转地发作了。 第四十章:多行不义必自毙 五 王沛忠为了今日的伏击筹谋许久,本以为十拿九稳,却不料因为元夕与如意居争风头提前暴露了一点实力,引发了苏十三娘和如意居的强力介入,并最终功亏一篑。 长期的劳心费神,加上箭伤、刀创和毒药齐发,王沛忠躺在地上,看到的蓝天白云越来越模糊,和煦的暖阳正变成一团昏黄。 在世界渐渐变得黑白、意识缓缓步入混沌之际,王沛忠不由自主忆起了那个潜藏在内心最深处的冬日。 那年河东地区气候反常、庄稼绝收,适逢后突厥汗国兴起,大举从云州、蔚州方向进攻河东。 唐军与后突厥汗国在河东反复拉锯,原本富庶无忧的世外桃源,立刻在兵燹中变成了人间地狱。 在父母、兄长和妹妹都死于兵灾或饥饿后,十几岁的王沛忠,失去家园之后,像野狗一样,匍匐在冻僵的饿殍之间,用麻木的手指,摸索死尸身上是否还有可吃的东西。 而有数具尸体,并非饿死,却是被王沛忠用石块击杀的。在行将饿死的王沛忠眼里,这个世界早就失去了鲜艳和色彩,只剩下一片浓稠胜墨的漆黑和活下去的动物本能。 之所以要杀人,因为饿死的人身上肯定没有任何可吃的,而那些还有口热气的人,身上多多少少还藏着点食物…… 在死尸中生存数日之后,原本单纯、木讷的王沛忠,已经完全挣脱了人性的束缚,彻底蜕变成了狼一样的野兽。 但再凶狠的野兽,没有了食物也会死。在奄奄一息的时候,是阿郎救了自己。 几十年过去了,王沛忠一直记得第一次见到阿郎时,他那双充满惊喜和玩味的眼睛。 “我就是最符合他期望的野兽吧!”王沛忠依靠野兽般的直觉,看懂了眼神中的欣喜。于是,他顺从地跟着阿郎,来到了衣食无忧的裴家。 但王沛忠最初并不想长留裴家,他打算吃饱喝足之后,就悄悄逃离。虽然并不知道该去哪里,但占据他内心的野兽并不希望被人困在笼子里。 可是,在裴家厨房帮忙的第一天,他就遇到了命中注定的羁绊。悄悄带着丫环溜进厨房偷金乳酥吃的裴家小娘子,笑起来时眉眼飞舞的刁蛮可爱,简直和自己妹妹一模一样。 就因为这么一个笑容,王沛忠决定留在裴家。至于为之需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他已然毫不在意了。 决定留在裴家之后,王沛忠明白阿郎需要的是什么,也明白自己该怎么做。于是,一笔笔肮脏的交易由他而定,一条条人命在他手里终结。而早已杀人如麻的他,毫不在意双手上的血腥味是否会更浓一点。 阿郎大概对他的隐秘心思有所察觉,所以从来不让他过于接近最珍爱的孙女,并在合适的时候,积极为她筹划了婚事。 对于阿郎的猜测和误解,他从来没有解释或分辩过。在他内心深处,裴家小娘子就是妹妹在这个世界上的投影,是上天对他的惩罚和怜悯。 因此,对于阿郎硬配给他的姜氏,他没有拒绝,但也丝毫没有受宠若惊的感觉。 在别人眼中,阿郎直接将本家的亲戚姜小娘子赐给他,完全是天大的恩德。因为寻常仆役,能够娶个内宅的丫环就是意外之喜了。如此器重和犒赏,肯定是对他卖命的肯定和奖励。 但王沛忠知道,阿郎如此做,除了拉拢之外,还别有弦外之音。不过既然阿郎不说破,他也不会说些什么。 更何况,阿郎还猜错了。他以为自己对小娘子有男女情.欲,但自己只是希望能够多照顾自己妹妹一程。 或许阿郎在生命最后的几年中,发现了之前的谬误。所以特许他以陪嫁家仆的身份,继续照顾小娘子。 “小娘子,她从来不知道,也永远不会知道这些事吧!”整个世界变得黑暗之前,王沛忠心里飘过了这么一个念头:“不过,我也从来都不希望她知道啊!” 最后的时刻即将来临,王沛忠的身体不由自主,又一次感到了漫天的冰雪和沁入骨髓的饿意。 正在痛楚难忍之际,他眼前忽然出现了一个七八岁大的小女孩。她眉飞色舞地笑着,跳着走了过来,拉着王沛忠的手说道:“哥哥,你终于来了!” 看见小女孩的那一刻,在黑暗中沉沦的王沛忠似乎感到了光明的照耀和幸福的召唤…… 王勇在陈队副的搀扶之下,艰难地从乌骊马上翻身而下。 此时,大队的北庭轻骑兵已经将整个马球场团团围住了。面对如林的马槊,马匪和如意居的武士都丢下了手中的武器,避免引发不必要的冲突。 王勇下来之后,立刻跑到王霨身边,蹲下身来,把他从头到脚仔细检查了一遍,生怕哪里有创伤。 阿史那雯霞则依然紧紧护在王霨的身边,生怕还会有人暴起袭击他。 王霨见王勇伤病未好,就又骑马前来救自己,心中很是过意不去:“王勇叔叔,对不起,都是我贪玩,又辛苦你了!” 阿史那霄云听闻之后,急忙上前替王霨分辩道:“王别将,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和霨弟毫无关联,他是被我硬拉着来打马球的。” 王勇盯着已无生气的王沛忠说道:“霄云小娘子,对方处心积虑要置小郎君于死地,筹划了许久,连某都被骗过去了。吾又如何能够责备你们呢!好在有人暗中帮扶,不然就真要让人得逞了!” 王勇说完,郑重地向苏十三娘施礼感谢。苏十三娘也毫不客气受了王勇的一拜,然后笑着说道:“王别将,其实在下并非特意救小郎君。只是家师和此人有些旧怨,吾奉师命了结因果而已。” “行善不问缘由,娘子报信之举,某感恩在心!他日若有机会,必当厚报!”王勇对苏十三娘十分感激。 “王别将,不用他日,吾近日便有事求你!”苏十三娘咯咯一笑,豪爽地说道:“不过此时此地,气氛不雅,不适宜谈之。可否邀王别将明日中午前往如意居小酌一番?” “娘子有邀,敢不从命!”对于救了王霨命的人,王勇当然不会拒绝。 谈话间,杜环和阿伊腾格娜也坐着马车赶到了马球场。 马车尚未停稳,阿伊腾格娜就急着跳了下来。虽然明明早就从轻骑兵的神态中推测出小郎君并无大碍,但不亲眼看见,她还是难以真正放心。 杜环跟着下车之后,脸上依旧挂着智珠在握的淡淡笑容,他早已被生活磨练到水火不侵、情感内敛的境界,当然不会如阿伊腾格娜一样情感外露。 飞快扫了一眼躺在地上的王沛忠和手持刀剑的苏十三娘和同罗蒲丽,然后又瞧了瞧马匪和如意居的武士们,杜环脑子中立刻开始复原伏击发动之后种种情形。 心中有了大概的推测之后,他走近了几步,目光又回到了王沛忠的身上。智谋之士,最在意的自然是阴谋的始作俑者。 “他似乎在笑啊……”杜环轻声说了一句。 马球场上诸人听到杜环的话后,都不约而同朝着王沛忠的脸上瞧去,惊讶地发现,那张狰狞如野兽的脸,不知何时已经舒缓下来,上面荡漾着满足和幸福。 苏十三娘反应最快,她伸出左手在王沛忠的鼻子上略微停留,然后向王勇轻轻摇了摇头。 王勇望着死去的王沛忠,心中既有些轻松,又有着莫名的感慨。追逐猎物的恶犬已经死了,但将恶犬放出去的人,却因忠犬的誓死捍卫,依然能够稳如泰山啊!许多事情,还没有完啊! 当然,少了一头猎犬,肯定会少很多麻烦,而都护也肯定会借此机会,狠狠打击一下裴家的气焰。都护府的内宅,应该能够平静一段时间了,而自己也暂时能够享受片刻清闲了! 王勇大概知道为什么都护如此偏爱小郎君,他是为数不多明白其中奥妙的人。此中机密,连足智多谋的杜判官也不清楚其中的缘由。但是,现在什么也不能说,知道这件事的人,越少越好! “未来肯定会告诉小郎君的,但是,肯定不是此时!”王勇心中默默想道:“什么时候告知,由都护大人来定吧!” 王勇轻轻摇了摇头,竭力从心中隐藏的最大秘密中摆脱了出来。他望着妖娆而泼辣的同罗蒲丽,努力让自己开始琢磨如何处理这群马匪。 但王勇是个优秀的武士,却不是善于谋划之人,他思索了片刻,也想不好如何处置这群马匪最为妥当。 “这种事还是交由杜六郎头疼去吧。”王勇在心中偷了个懒,然后他望了眼小郎君,不由想到:“或许小郎君会有些新的奇谋怪策吧!” 马球场上空,和煦的冬日暖阳已经在少年少女们激烈争夺和各路人马拼命厮杀之时,悄然走到了天空的穹顶,无言地照耀着广袤大地上的一切光荣和梦想,驱散着所有的阴霾与诡计。 王霨感受到了来自天空的温暖,他抬起头,望了眼金灿灿的暖阳,然后看了看周围满目关切的阿史那霄云、泪旋欲滴的阿伊腾格娜、紧紧守护自己的阿史那雯霞、情绪刚刚舒缓下来的王绯和迷糊中带点焦急的阿史那霁昂,又看了看沉默的王勇和思索的杜环,他忽然感到无边的幸福。 在经历一场险些夺取自己生命的伏击之后,王霨深深感受到了朋友们的关心和情意。穿越之后,他第一次清晰体会到,自己心脏的搏动和这个辉煌的时代紧紧联系在了一起。 “为了朋友、为了家人、为了华夏,我都要更加努力,牢牢守护所有我爱的和爱我的人,守护这片辽阔的热土和璀璨的文明!”王霨在心中拔出了横刀,准备迎接未来的一切挑战! 第四十一章:案牍积山笔如刀 一 天宝八载,正月二十一日,午后的长安城,天光晴好、万里无云,再无元日的阴冷和湿寒。恍然间,长安城的居民都以为春天已然来临了。 平康坊横街之南,层台累榭、丹楹刻桷的李林甫府邸几乎占据了小半个坊的面积。 由于李林甫的地位和权势,他的府邸能够占用了一段坊墙,并直接朝坊外开了一道南门。而此处,也就成了长安城最热闹的一道风景。 府邸南门之外,车水马龙、喧哗不已,热闹堪胜东、西二市。 身着各色官服的文武官员,或来自天南海北、各州各道,或来自省部寺监、各衙各署,怀抱着不同的目的和打算,携带着世所罕见的奇珍异宝或厚薄不一的奏折文表,欲图拜见右相李林甫。 李府的阍者们对之早已习以为常,他们两眼朝天,对无论什么品级的官员,都一副爱理不理的模样。 当求见的官员们把名刺和红包强塞进手里的时候,他们才会轻轻掂量一番,立刻估算出红包的分量,然后再依此决定是否把名刺通传进去。 宰相门前七品官,自家阿郎权倾天下,阍者更是目空一切,根本不将普通官员放在眼里。况且,他们深知,真正得罪不起的达官贵人,也根本不会走南门求见。 大部分聚集在南门的求见之人,是根本不可能见到权倾天下的李相国的。而与此同时,也有些人根本不需要如此麻烦,便能直接登堂入室,进入李林甫的内书房。 能够享有如此特权的,除了高力士、陈.希烈等能与李林甫平起平坐的寥寥数人,其余基本都是李相国的心腹党羽。而一般的皇亲国戚,都未必有此特权。当然,目前炙手可热的“五杨”,虽不能直接进入相国的内书房,但也绝不是李府阍者所愿意得罪的。 心腹党羽之中,最常被李林甫在内书房召见的,则是御史中丞王鉷、户部郎中吉温和殿中侍御史罗希奭,人称“李相门下三犬”。 御史中丞王鉷手握监察百官的大权,可谓右相门下第一打手。数十日前,元日大朝会后对王正见的攻击,就是由他发起的。不料王正见早有准备,提前上了请罪奏折,以退为进,巧妙化解了王鉷的攻讦。 户部郎中吉温心思机巧、计谋百出,可以说是李林甫的头号智囊。他曾多次在右相的授意下,积极罗织罪名、四处构陷,打击李林甫的政敌。 在韦坚案和杜有邻案这两场影响大唐朝政的巨案背后,都活跃着吉温出谋划策的身影。可以说,若没有他抓住时机、积极筹划,这两项事关右相和太子角力的滔天大案,根本不会演变成如此形态。 罗希奭身为殿中侍御史,虽然品阶低微,只有从七品,却负责掌纠察朝仪,兼知库藏出纳、宫门内事及京畿纠察事宜,是典型的位卑而权重。 如果说王鉷的御史中丞一职是将军掌中横扫千军的马槊,那么,罗希奭的殿中侍御史则是刺客手里杀人无无形的短匕。 两人一高一低、一长一短,形成了监督百官、纠察朝堂的完美组合,是李相掌控朝局、打击政敌的得力武器。 而罗希奭尤为擅长网罗罪名、严刑逼供,长安的官员多视之为来俊臣、周兴等酷吏复生,对其特别厌恶。而这种厌恶,却又不敢表现出来,生怕招来破家灭门之祸。 擅于刑讯的罗希奭和长于构陷的吉温合在一起,被人戏称为“罗钳吉网”,意思是一旦落入二人手中,那简直如鸟入罗网,没有丝毫逃脱的可能了。 李府门前之所以门庭若市,全因为李林甫的独特习惯。他不喜欢在政事堂的官衙内处理政务,每日朝会之后,若无圣人召见或突发国事,他便施施然带着公.文回到家中,在舒适宜人的内书房里挥笔批阅。 此时若三省六部内有新的政务或公.文,也皆需安排专人骑马,以最快的速度送到李林甫的家中。 公.文经李林甫批阅之后,则会派人给左相陈.希烈送去。 陈.希烈性格比较古板,大部分时间都会按照规章要求,老老实实闲坐在政事堂里。 之所以说是闲坐,因为政事堂的大小官员几乎都在李林甫家里或去李府的路上,有时候政事堂里甚至只有陈.希烈一名官员和数个伺候的小吏。 枯坐无聊了,陈.希烈有时也会提前回到家中嬉戏、休养。不过无论陈.希烈是在政事堂还是家中,对于大唐朝政而言根本都不重要。 因为所有的公.文,只要经李林甫批阅过后,陈.希烈只需要做一件毫不费脑筋的事即可,那就是在李林甫名字后面副署上自己的名字,表示这些公.文已经走完了左右相联署的程序。 陈.希烈副署之后,有些公.文事项重大,需要正式上报圣人裁决,会即刻送往大明宫中;有些简单政事,则可以直接下发给六部及各地州县,按照政事堂的意志进行实施了。 因此,可以说,李林甫的内书房,才是大唐真正的政务流转中枢。而大明宫内庄严华丽的政事堂,只是个看起来很美的摆设而已。 当然,难免有些官员看不惯李林甫的如此作风。之前也曾有人在圣人面前借此攻讦过李林甫,说他目无章纪、家衙不分。 不料圣人闻言,只笑着说了句:“哥奴年齿更胜于朕,日日枯坐于政事堂中无益于修身养性。朕还需哥奴多操劳数年,至于在宫中还是家中处理政务,皆无伤大雅之事。朕以后不希望再听人非议此事!” 有了圣人的特许之后,李林甫更加肆无忌惮,直接以家为衙,大小政务基本都在内书房里一言而决。这也成了大唐朝堂的独特风景。 此刻,李府内书房之内,沉香袅袅、暖意熏熏。 李林甫身披绒厚毛密的西海羚裘,坐在特制的胡床之上,拿起一份奏折,冷笑着对身侧的王鉷说道:“七郎,你看看,王正见的动作快得很,又让他躲过了一劫。” 面色沉稳的王鉷,连忙起身,恭恭敬敬地接过了李林甫递过来的奏折。然后双目转动,认真浏览奏折的内容。 在李林甫的另一侧,笑眯眯的吉温和阴沉沉的罗希奭,则用好奇的目光望着王鉷手中的奏折。 李林甫身前的宽大案几之上,满满都是堆积成山的公.文奏章。庞大帝国的几乎所有政务,都静静地躺在此处,等待权相的裁决。 王鉷仔细翻看着手中的奏章,只见上面写道“……元夕之夜,门禁松弛,致使歹徒混入庭州南市纵火,焚毁房屋数十间,死伤数百人……现已查明,纵火之因,源于商肆闻喜堂嫉妒如意居之灯楼,故纵凶放火……现闻喜堂已被查封,首恶王沛忠已经伏诛。然臣之罪,万死莫赎,唯请陛下圣裁……” 看完之后,王鉷长叹一声:“王正见的运气也太好了。十八日得知庭州元夕大火之事后,某即准备弹劾他。不料他这么快就查明缘由,并大义灭亲,封了闻喜堂、杀了王沛忠。现在又送来了请罪折子,如此滑不留手,一时还真寻不出可以用的把柄!” 李林甫听后笑而不语,只是用目光瞥了一眼吉温。 笑眯眯的吉温立刻领悟了李林甫的意图,他站了起来,笑着对王鉷说道:“王中丞,某以为,庭州大火之事,本就没有什么运作的空间,故此封奏折不过是王正见查漏补缺之举。即使没有这份奏折,庭州大火对相国而言,也不过是块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用途不大。” 王鉷擅长经济之道,尤其长于敛财,他之所以为圣人垂青,关键在于聚敛财富,但权谋之道却非其所长。因此,听了吉温的话,他一时有些怔怔,不能完全理解其中的微言大义。 吉温眼神飘过一丝得意,仿佛早就知道王鉷会是如此反应。他没有卖弄关子,而是继续说道:“我们的当务之急,是抓住对手破绽,再发动一场泼天巨案,能够逼得东宫原形毕露,失去登临大宝的机会。不然,一旦圣人千秋、东宫即位,我们都会死无葬身之地。而庭州大火之事,虽与王正见有所纠葛,但究其根源,乃是裴家闻喜堂所为,和王正见的关系并不大,最多为失察之责。且圣人早知王正见内宅不合之事,当下又是对石国用兵的关键之时,故圣人绝不会因裴家所为而牵连王正见。勾连王正见尚不可得,更何况东宫乎?故此事劳而无益,不如不为。” 听了吉温的分析之后,李林甫轻轻点了点头,王鉷也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罗希奭则神色不变,依然阴森。 “看来只能先放过王正见了?”王鉷无奈感叹道,多少有点遗憾。 “说起来王正见和中丞都出自太原王氏,中丞之前弹劾他,也可谓大义灭亲啊!”吉温的话有点不阴不阳。 第四十一章:案牍积山笔如刀 二 “虽说都是太原王氏,但家族繁盛、子嗣众多,吾区区分支,可不敢和长房嫡系攀扯什么一家人。”王鉷的话里有些怨气,只是不清楚是冲着王正见的长房地位,还是不满吉温的嘲讽。 “是吾失言了,给中丞陪个不是。”吉温迈步向前,向王鉷做了个揖:“昔日拆穿王忠嗣勾结东宫阴谋之时,中丞就已和他们划清了界线。因此,吾知今日放过王正见,并非中丞之本心也!” “放过倒也不必?中丞身负监察百官之责,追究他一个失察之罪还是可以的。”王鉷还没有想清楚吉温话里话外的意思,就听阴恻恻的罗希奭,宛如冰冷的鬼魂一般幽幽说道:“有机会咬一口,为什么不咬。再说了,咬王正见一口,那阿史那旸岂不是更乐意投靠我们?” “别提阿史那旸了!”想起元日大朝会的事,王鉷有点生气:“我根据他提供的罪证写了弹劾奏章,他却在圣人面前替王正见辩解。好处都让他得了,好人也让他当了,圣人夸他和哥舒翰都是国士。那我岂不是成了替他卖命的傻子?!” 吉温想说什么,却见李林甫轻咳一声,打断了王鉷的话:“阿史那旸此人,面若冷玉、心藏烈焰。他既然想名利双收,某便成全他一回,且看他之后如何回报老夫的恩馈。此次倒是委屈七郎了,这却是某的不是。” 听到李林甫道歉,王鉷吓得一头冷汗,连忙急促地说道:“不敢!相国言重了,吾只是随口发句牢骚,决不曾有怨恚之心!” 李林甫微微压了压手,示意王鉷坐下,然后继续说道:“东宫危而不倒、杨钊渐得圣宠、安禄山羽翼渐丰。此时阿史那旸愿意投靠,我们自然要笑纳。虽然碛西之地已有高仙芝压制王正见,然多一个阿史那旸,也是锦上添花的美事。若安西、北庭在手,则可平衡安禄山的势力,避免他过于膨胀,以免他起异心,反咬我们一口。” 王鉷连忙点头:“相国教诲得对!” 吉温轻皱眉头问道:“相国,圣人会愿意让阿史那旸主政北庭吗?” 李林甫立刻听出了吉温的弦外之音,他淡淡一笑:“圣人虽然近年不理政事,但绝不会将安西、北庭都交付与我。因此,绝不能让阿史那旸公然投靠。他既然舍得以女儿为晋身之阶,就让他以此博取圣宠吧;他既然要在圣人面前展现无双国士的风度,我们就配合他。说到底,阿史那旸只是一步边角之地的闲棋,并非冲杀的中场。此时他愿与我们同道而行,顺其自然即可。” 吉温思索片刻,犹豫地说道:“某只是不知这阿史那旸究竟意欲何为?只为北庭都护一职乎?” 李林甫忽然双目精光四射,坚定地说道:“若他只求一镇节度,或求如安禄山之圣宠,吾皆可予之!若他有非分之想,欲图祸害我李唐江山,某第一个饶不了他!” 吉温不料李林甫会有如此大的反应,他下意识摇头说道:“相国之威,安禄山尚且不敢忤逆,何况阿史那旸?有相国在,大唐稳如泰山!唯愿阿史那旸能够从王正见处得到突破,助相国一举扳倒太子!” 吉温的马屁虽然有些明显,但最后一句还是说到了李林甫的心坎之上,让他点头称是。 “说起扳倒东宫,除夕驱傩之事可有定论了?若能和东宫扯上关系,或许能够有所突破。”罗希奭顺着话题,再次谈到东宫之事。 李林甫听到罗希奭的话后,从案几的奏章里拣出一份递给他:“此乃京兆尹关于此事的奏章。耗费十几日,一无所获,只说应该是意外,并无什么阴谋诡计。” 罗希奭接过奏章,大致翻了翻,发现奏章确实如李林甫所言,毫无用处。 “不过,陛下当日便要求高翁的内侍省和陈玄礼的龙武军秘密进行调查,想来京兆尹也心知肚明,故不愿意卷入其中。”王鉷位高权重、消息渠道很多,对于宫中之事也略有所知。 “七郎说的是,圣人自然会疑心是有人故意为之,所以事发当日,就让内侍省和龙武军进行明察暗访。只是此两处的奏章均不经政事堂,故吾也不知最终探访结果如何。”李林甫深知圣人的帝王之术,因而对于内侍省和龙武军的行动从不介入:“七郎,若是有机会,汝可从高力士那里探探口风。还有,这京兆尹之位非常关键,某思之,我们还是应该将之直接掌握在手中为好。汝当多多担当啊!” 李林甫此言一出,王鉷眼神一亮,这是相国在许诺为他争取京兆尹一职啊! 京兆尹掌管长安诸事,位高权重,风光程度更甚于御史中丞。虽然事务繁杂、不易为之,但有相国在后扶持,想来还不至于成为“五日京兆”。若是能身兼御史中丞和京兆尹之职,那拜相之日将不远矣! 吉温看着王鉷的满脸喜色,面色笑容不减,心里却嫉妒得要命。自己挖空心思、拼死拼活,为相国谋划了这么多,可到现在依然只是个户部郎中,实在令人气闷啊!谁让当初圣人不喜欢自己呢? 天宝初,时任新丰丞的吉温,曾因朋友的引荐,得到了觐见圣人的机会。他本以为这会成为飞黄腾达的起点,不料圣人见了之后,只说了一句:“是一不良,我不用。”直接击碎了吉温的幸进之心。 无奈之下,吉温审时度势、四处钻营,找了个门路,在李林甫面前展现了自己罗织构陷之才。被急于扳倒太子的李林甫一眼看中,从此平步青云,累迁至户部郎中。 在别人眼里,从正八品的新丰丞到正五品的户部郎中,吉温已经是平步青云、直上云霄了。 但在吉温眼里,区区一个权力有限的户部郎中,还远远配不上自己的功劳和付出,他已经把目光盯上了王鉷的御史中丞之位。 王鉷何德何能?出身不如自己、才能不如自己,仅仅只是因为投靠相国早,便能成为大唐朝堂上位高权重、呼风唤雨之人。 “吾必取而代之也!”吉温心中燃烧着炽热的欲望。 “说起京兆尹之事,家弟近日告诉我,近来长安城中各方骚动不已,似乎多有间谍、密探之流。”王鉷竭力压住了心中的狂喜,但依然忍不住想在相国面前展示自己有担任京兆尹的才能。 “令弟交友广泛,确乃神通广大之人!”吉温知道王鉷的幼弟王銲,他也是户部郎中,却整天不理政务,竟日里最爱和长安城中的游侠豪客交往,故对于市井消息甚是灵通。 李林甫右手食指轻敲太阳穴,在如山的奏章里找了找,翻出了另一份京兆尹的奏章,交给了王鉷。 “元日大朝会之后,从大食到南诏,从回纥到吐蕃,都发动了人手,在长安四处打探消息,欲图探求今年国之方略,由此引发了不少小规模冲突,京兆尹也头疼得很啊!”李林甫带着考校的神情说道。 王鉷稍加思索,谨慎地答道:“据我所知,不少密探都是以各国商队的面目出现的。来往长安的商队,数量众多、人员混杂、旋来即走,单靠京兆尹手下的衙役,排查难度很大。因此,不若找些信得过的游侠剑客,也伪装成商队,混入其中、趁机摸底,这样效果或许可能更好。” “七郎之策深得我心!”李林甫抚掌而笑,拿过京兆尹的奏章,一边挥毫批示,一边说道:“江湖之中有奇人,听闻公孙大娘就颇为擅长刺探情报,京兆尹可以请她参与此事。庙堂之人不能固步自封,要善于吸纳江湖人士。” 对于右相的点评,王鉷、吉温和罗希奭均点头称是。 李林甫将毛笔放下之后,看了一眼奏章,然后感叹道:“今年要在陇右、河中两地同时采取攻势,吐蕃和昭武九国在长安的耳目甚多,肯定听到了些风声,自然要派出大量人手查探!但这不过是癣疥之疾,不足道也。大战一起,钱粮消耗必然急剧增长。但愿今年东南丰稔、漕运畅通,不至于抬高长安的米价,此方为重中之重。” 钱粮之事,本是王鉷所长。听闻李林甫的感慨,他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听闻杨钊奏请圣人,要将各州县所储藏的积粟丝帛就地变卖为金银轻货,将各地方征丁租地税皆变布帛,然后一并输送到京师。窃以为,此乃涸泽而渔、杀鸡取卵之道。万一将来地方有变,州县手里无钱粮,如何应对呢?” 吉温听着王鉷大义凛然的腔调,心中暗暗讽刺道:“王鉷啊,当年你担任户口色役使时,为了迎合圣人的挥霍无度,不惜增加百姓运费、搜刮戍边士卒。杨钊和当时的你比,也就是小巫见大巫吧!你现在反而装腔作势,看不惯后来者的作为了,真够无耻的啊!” 吉温暗怀心思讽刺王鉷五十步笑一百步之时,他没有留意到,李林甫听了王鉷的话后,竟然沉默了片刻。 第四十一章:案牍积山笔如刀 3 书房之内沉寂了一会儿,李林甫才缓缓说道:“杨钊竖子,轻薄无状,骤得高位,竟还有得陇望蜀之心。吾虽竭力压制,但无奈贵妃专宠、无人可比。杨氏满门,鸡犬亦得升天。吾垂垂老矣,未来之事,还在诸君啊!” 三人不料权倾天下的右相,居然说出如此悲观之言。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 还是吉温脑子灵活、反应最快。他立刻站起来郑重说道:“相国何出此言!?但观案几上如山文牍,便知相国精神之矍铄、心智之清晰,更在吾辈之上。杨钊此人,蜀中一赌徒耳,攀龙附凤,方有如今之微末地位。有相国在,此子必如春雪遇阳、晨露曝曦,难以长久!恳请相国收回此言。” 王鉷和罗希奭也急忙站起来连声附和吉温之言。 李林甫神色自若地望着急于安慰自己的三位心腹,示意三人坐下之后,才意味深长地说道:“天威难测、圣心难知,将来之事晦涩不明、祸福难料,不若戮力同心于当下要务吧。陛下当前首重边功、次重钱粮,然后才是文采风流。望诸君多加努力、勤于政务,以孚帝心。” 王鉷听后,心中微动。他听出李林甫是在考虑身后之事了。看着如山的奏章,王鉷知道,长期操劳繁重政务,右相的身体确实已经大不如从前了。 李林甫之后,谁来继承他的地位和权力呢?陈.希烈,哼哼,也就是伴食宰相而已,绝不可能担此重任。 联想到李相方才提到京兆尹之事,王鉷心中闪过一道亮光,相国是在刻意培养自己啊! 当前自己的履历的一大短板就是缺乏主政州县的经历。而开元以来,“不历州县不拟台省”一直是条为朝堂所重视的规则。 担任京兆尹,既可以不离开中枢,又能完善执政经历,对自己实在太重要了,看来李相是视自己为最佳接班人啊!因而才量身打造,暗示要为自己争取京兆尹的职位。 王鉷在心中暗喜的同时,认真咀嚼李林甫方才说的“边功、钱粮和文采风流”,恍然大悟。 自己以善于钱粮之事而为圣人所喜,文采风流方面也不落人后。而要想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看来以后需要在拓边军功之上有所建树,如此才能功德圆满,成为辅助圣人、执掌天下的宰相。 想到此处,王鉷立刻想起了王銲。他这个弟弟,虽然被自己安插进了户部,但从不喜钱粮之事,竟日不是在家舞枪弄剑、就是出门结交三教九流,一副任侠豪放的模样。 之前王鉷对弟弟的行为很是不满,嫌他不务正业。现在看来,或许可以考虑发挥王銲的特长,让他在边疆军功上有所建树。 而王正见作为同宗名将,虽然此刻各为其主,但以后也可以考虑拉拢过来,为己所用;北庭的阿史那旸,不惜代价要投靠相国,看来也有做文章的空间;还有陇右节度使哥舒翰,此子似乎在朝中尚未有得力靠山,若能结为同盟,或更进一步收归门下,自己也能在边功之上有所突破了…… 王鉷心花怒放、踌躇满志之时,吉温心湖之上也泛起了层层涟漪。 心深似海的吉温,自然明白李林甫话中的深意,更清楚王鉷才是相国心目中选定的继承人。 虽然对王鉷很不忿,但吉温冷静下来仔细分析的时候,不得不承认王鉷比自己更具有优势。 吉温之所以为相国所重视,关键在于谋划之功和参赞之劳,他能够在纷繁纷纭的政争中,敏锐抓到或联想出可以利用的要点和关系,然后通过酷刑将形势引向对己方最有利的局面。 吉温的得意之作是杜有邻案。此案细究根源,不过是杜家翁婿不和、大女婿柳勣诬告丈人杜有邻“亡称图谶”的家务纠纷而已。 在大理寺和京兆尹已经基本查清事实的时候,吉温得到李林甫授意,直接插手案件的审讯,并无中生有,通过杜有邻的次女杜良娣,将案情牵扯到太子李亨的身上。 而其中的关键,就是在“亡称图谶”的罪名后面,平添了“交构东宫、指斥乘舆”八字。 通过酷刑,将此罪名压在杜有邻头上之后,此案立刻从家庭事务上升到了东宫图谋不轨、欲图加害圣人的高度。 虽然最终圣人放过了太子,但吉温的构陷,还是严重打击了东宫党的势力。 但在具体政务上,吉温并无突出特长。文采风流,吉温并无优势;敛财征税,也非其所长;至于金戈铁马,那就更加遥不可及了。 明知如此,但吉温依然不服气。此刻他和王鉷之间虽有差距,但至少还算平等,都是相国的忠犬。若是他日王鉷进入政事堂,岂不是要把自己踩在脚下吗? 怎么办?吉温维持着笑眯眯的神态,脑子却在飞速地盘算。文采风流、钱粮、边功……他忽然想到两个人的名字。 吉温透过如山的文牍,偷瞄了一眼老态龙钟的相国,心中更加坚定了刚刚闪现的念头。 方才他大肆阿谀奉承李林甫老当益壮,但那些鬼话自然是做不得数的。 “相国啊相国,长江后浪推前浪,此乃大势所趋,莫怪我要审时度势啊!”吉温心中悄悄自言自语道…… “怎么都不言语了?”李林甫的问话打破了内书房里的沉寂。 王鉷一愣,才发觉自己沉思太久了。便赶紧压下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的遐思,起身答道:“某在沉思相国的教诲,思虑石堡之战。” “哦,对于石堡,七郎有何高见啊?”李林甫一边翻检奏章,一边问道。 “相国说笑了,某不通军事,谈何高见。”王鉷见相国果然开始考校,心中更喜:“不过日常闲暇之余,也常忧心相国国事劳烦,恨不能分忧,故对石堡之战,也略有所思……” “客套话不必再说,直接谈你的见解。”李林甫头也不抬,毫不留情打断了王鉷的奉承。 “嗯,石堡丢失,实乃圣人近年心头之刺。王忠嗣不解帝心,故被贬为汉阳太守。那哥舒翰倒是上心得很,甫一上任,就筑城龙驹岛,又接连打败了吐蕃的几番进攻,很会讨圣人欢心。” 说到此处,王鉷抬眼瞥了一下相国身上的西海羚裘,笑着说道:“吾观哥舒翰做人也够机巧,元日捕猎了几头西海羚,就马不停蹄匆匆送来长安,十万火急赶制成裘衣,进献给圣人和贵妃,陛下更是龙颜大悦。由此想来,石堡之战,哥舒翰在兵马钱粮之上必不会受到掣肘。” “见微知著,有点道理。”李林甫接连拿出了几份奏章,递给王鉷:“河西节度使安思顺、河东节度副使韩休琳和同罗部首领阿布思在接到诏书之后,均已按照圣人的要求,派出兵马前往陇右,接受哥舒翰的调遣。相应的军粮器械,也基本到位。圣人是下定决心,不惜动用十万重兵,也要从吐蕃手里夺回石堡城!” 翻阅着一份份充满战意的奏章,王鉷才更深切地认识到圣人对边功的高度重视,也体会到了相国耳提面命的良苦用心。 王鉷感受到圣人的巨大决心和大唐的雄壮兵力之后,感慨道:“如此重兵,云集陇右,区区石堡,必可一鼓而下也!” 不料李林甫微微摇了摇头道:“七郎还是把此事想得容易了些。” 李林甫的否定,让心中翻江倒海的吉温心中暗喜。这王鉷,急于表现、用力过猛,反而在相国面前闹了个大笑话! “某不才,对边事知之不深,还请相国赐教!”王鉷有点尴尬,喃喃道。 “此非七郎之过。天下众人,想来皆以为王忠嗣乃迂腐不化之人,不解圣意、触犯天威。实不知,那王忠嗣被圣人收养在宫中之时,就展露了军事上的惊艳绝才,之后更是久经战阵,破突厥、战吐蕃、败契丹,大小数百战,从无败绩,可谓兵法无双。如此之人,岂会真的迂腐不堪?实乃芸芸众生、不识英杰也!”李林甫提到王忠嗣时,语气甚是郑重。 难得见相国如此重视一个人,王鉷心中甚是好奇,方才被李林甫否定的一点小尴尬也顾不上了;吉温听闻李林甫郑而重之的提到王忠嗣,料到相国必是有感而发,赶忙收敛了心神,专心倾听下文;话语不多的罗希奭,也抬起头,想知道李相究竟欲表达何意。 “尔等切记,为将帅者,必须深识天文地理,方可有所建树。否则只能是纸上谈兵,于国无补。石堡城雄踞高山之巅,三面均为悬岩峭壁,无法攀登,仅有一条羊肠小道可通城中。而石堡城又分大小方台两部分,东西相峙,扼守着小道两侧,地势险恶,易守难攻。吐蕃只需在城中囤积足够的粮食,驻守千人,便可抵御千军万马,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无论是动用十万大军还是二十万大军,其实并无差别。”随着李林甫娓娓道来,日月山、西海附近的险峻地形仿佛在内书房里缓缓展开。 三人听后,面面相觑,均不曾想到,相国竟然为了石堡之战,耗费如此精力。 第四十一章:案牍积山笔如刀 4 “听相国此言,今年的石堡之战,未必能一帆风顺?”吉温皱眉询问道,王鉷和罗希奭脸上也露出同样的疑问。 李林甫长叹一声,方才回道:“五五之间,胜负难料。即使险胜,也必有一番苦战。损兵折将,更是在所难免。” 这个答案惊呆了吉温等人,他们本以为石堡之战是唾手可得的功劳,不料竟然如此凶险莫测! “开元十七年(729年)突袭石堡城,不是轻松获胜了吗?”罗希奭迷惑不解,不明白为什么相国如此悲观。 “开元十七年之所以能够轻松得手,关键在于陇右军和朔方军出人意料地采用了远距离奔袭战术,日夜兼程潜伏到石堡城下。以有心算无心,导致吐蕃守城士兵措手不及,才一战得手。但今日不同往时,吐蕃上下深知我军会攻伐石堡,所以才会不断攻打应龙城,连元日大风雪之时也要出兵偷袭。由此可知,石堡城中必然戒备森严,偷袭之法可一不可二,无法再用。” “如此而言,只有舍命强攻了啊!”王鉷感慨了一句。 “那王忠嗣?”吉温目光闪烁,进一步问道。 李林甫凝视了吉温片刻,知道他话里半藏半露的意思。“那王忠嗣虽有保存实力、扶持东宫的不轨心思,但其在军事上的见解,确实不凡。其实某方才所言石堡地形,皆源自王忠嗣昔日的奏章。当年圣人命他攻伐石堡之时,王忠嗣便在奏章上极力陈述石堡地形之艰险,并说若强攻石堡,极可能伤亡数万士卒,也未必能够一战而定。” “伤亡数万!!石堡城中不是才驻扎一千多吐蕃士兵吗?”王鉷被王忠嗣当年的结论惊到了。 “王忠嗣之所以强项违命、百般抵触,迟迟不攻打石堡,就是因为他经过实地探访和反复推演之后,得出强攻石堡必将损兵数万的结论。”李林甫平静地说道,仿佛王忠嗣的奏章就在眼前。 “岂以数万人之命易一官哉!”罗希奭背出当日王忠嗣所说的“名言”:“他倒是自诩为体恤士兵的仁将,却将圣人置于何地啊!如此无君无父,实在可恶!” “王忠嗣勾连东宫之罪,陛下早有圣裁,无需再言。圣人取石堡之心已定,为臣者,当竭尽心智,夺取胜利、减少伤亡。”李林甫制止了罗希奭对王忠嗣的诋毁:“故某这几日一直在查阅西北相关军政文牒,发现朔方节度使麾下的党项部本居于西海一带,熟知周边地理,并有一支擅长山地步战的兵力。开元十七年之所以能突袭石堡得手,党项部的功劳不小。元日大朝会之时,倒是把这支助力给忘了。某准备请圣人发道诏书给朔方节度使张齐丘,调党项部拓跋守寂率三千本族兵马前往陇右参战。” “相国忠心谋国、算无遗策,实乃吾辈之楷模!”王鉷恭敬地说道。 李林甫或许是对调动党项部之举比较得意,笑着找出一本奏章,递给了王鉷:“那张齐丘也是不甘寂寞之人,从去年开始,动用军民两万人,在中受降城西北五百余里的木刺山可敦城旧址(今内蒙古乌拉特中旗温根镇南狼山山区),不断加固旧城、修筑新城。他希望在此地参照应龙城神威军的格局,编练一支横塞军,以加强对回纥汗国的监控。他的奏章,就是期望得到圣人和政事堂的许可。不仅如此,他还举荐了一位五十余岁的老将郭子仪,准备以其为横塞军使。” “廉颇老矣,尚能饭否?”罗希奭听到郭子仪已经如此高龄,不由出言讽刺。 “谁当横塞军使,无关轻重,只是莫让那张齐丘以回纥为跳板,积累太多功劳。”吉温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安禄山、高仙芝、安思顺、哥舒翰、阿史那旸等皆无妨,倒是张齐丘、王正见等人,对于朝堂之位或有所觊觎啊!”罗希奭一语道破了天机。 “远征石国,若是王正见大破昭武、威震河中,立下不世奇功,会不会成为第二个王忠嗣啊?”吉温有些隐隐担忧。 “大食东侵、吐蕃西进,河中之地,不识汉家兵威久矣。近年来,昭武九国对大唐的恭敬之心愈发稀薄。故王正见趁大食内乱之际,提出征伐石国、威慑大食,时机拿捏之巧妙,令人叹服。圣人对此也深为赞同,故在紫宸殿朝议时,某亦不能阻拦此举。幸而早有阿史那旸透露信息,某才想出安西、北庭两路兵马齐发,以分王正见的功劳。” “两路齐发,夹击石国,更为稳妥,此乃老成谋国之策!”王鉷被李林甫否定了一次之后,涉及到军事策略,话语谨慎了许多。 吉温见王鉷有所畏缩后,心中暗爽,积极表现道:“安西、北庭一同进军,胜算大增。但两路兵马,互不统属,是否有碍?若是分定主次,两人官职相仿,那高仙芝的资历,似乎还不如王正见啊……” “九郎此言,一语中的!”李林甫赞许道:“谁担主帅、谁为副手,乃此战之关键。论资排辈,王正见确实更胜一筹。因此,朝议之时,某故意压下此话题。圣人关注的是战争之胜负,对帅位的归属尚未有明确考量。但对某与东宫而言,谁主谁副,实在是重中之重。敢问九郎,此事当何解呢?” 王鉷和罗希奭都盯着吉温,感叹他对局势把握之准。吉温感受到了两人的嫉妒,面色不变的同时,心中不免有些洋洋得意。忽然听到李林甫发问,脑子一时有点转不过来。 “这个吗……”吉温尽力争取思考的时间:“这个吗……” 正窘迫间,吉温忽然想到李林甫最早拿出的那本奏章,心中顿时有了主意:“此事说来其实也不难,那王正见不是正好将把柄送到相国手里了吗?庭州大火,虽无法伤其根本,但终究有个失察之过。何况纵火的闻喜堂,和王正见的正室裴氏牵连甚深,说他治家不严,也不算冤枉。他以退为进,试图躲避圣人的惩罚、蒙混过关。我们就顺水推舟,让他无法担任征伐石国的主帅!” “哈哈哈哈!”李林甫开怀大笑:“此议与吾不谋而合!论心智敏捷,朝堂之上,胜过九郎的人屈指可数啊!九郎实乃吾之智囊也!” 听到相国大肆赞誉吉温,王鉷心中不免有点不舒服。同时,他也有点恨自己心思不够灵巧,没有猜到相国会利用王正见的请罪奏章做文章。 王鉷急着想扳回一局,但对于河中军政,他了解甚少,不知从何入手。 急切之间,他忽然想起元日大朝会之时,那位一袭白衣的大食小公主,心中忽然有了点计较:“相国,征讨石国,根本目的是为了打击大食东侵之气焰。那大食国的小公主,是否可利用一二啊?” “七郎进益了!”李林甫抚掌而笑:“圣人在元日紫宸殿朝议后,已接见了艾妮塞公主,并敕封她为大唐怀远郡主,以彰其万里觐见之功。鸿胪寺已经遵旨圣谕,在西市附近的延寿坊为她营建宅邸。当然,以鸿胪寺的做法,说是营建,肯定是找个老宅子,翻修一下。此刻,怀远郡主想来已经快到庭州城了。” “庭州城!?”王鉷三人很惊讶,他们都不曾特别留意这么一个小小的大食公主,因而确实不知她竟然悄悄离京西行了。 “相国,在延寿坊营造府邸为明,千里赴庭州为暗。圣人此举,剑指大食啊。”吉温最先反应了过来。 “九郎说的不错。”李林甫肯定了吉温的猜测:“圣人在接见大食使者之后,深感对大食国的了解太少。而此次远征石国,很有可能和大食叛军直接交兵。因此,圣人命阿史那旸回返北庭之时,秘密带上怀远郡主。一可让北庭加强对大食叛军的认知,二可为对抗大食叛军提供大义名分的支撑。” “应大食王所邀,万里出兵助之平叛!此乃我华夏大国风范,圣人之功,远超齐桓!相国之谋,更胜管仲!”王鉷立刻明白了此举的意图,连忙拍李林甫的马屁。 “若是安西和北庭的健儿不与大食叛军发生冲突,自然更好。如此便有充裕的时间经营河中之地。河中安则碛西稳,碛西稳则陇右安,陇右安则长安无忧矣!不过,若是大食叛军妄图挑战大唐的兵威,那我们就要做到既有理、又有力,直接打碎大食叛军侵吞河中之心。”李林甫久居相位,此言一出,内书房中顿生十万雄兵破西戎、挥剑涤荡天下浊的豪情壮志! “相国所言极是!”王鉷连忙附和道:“远征之举,有相国庙算在前,安西、北庭奋力于中,回纥、葛逻禄、黠戛斯、沙陀、拔汗那等部附骥于后,此战必可威震河中!相国也将青史留名!” “青史留名?别留骂名就算了。”李林甫的兴致忽然有点萧索:“某只求赫赫大唐千秋万世、恒若日月,圣人之德化若偃草、泽披四海。” 第四十一章:案牍积山笔如刀 5 “当今四海升平、海晏河清,近可追高宗、太宗,远可及尧舜之治。相国身为国之栋梁,必将与陛下一起,千载留名。”吉温的马屁功夫也相当了得。 “九郎言过其实了,岂不知古人云:月盈则亏,水满则溢。烹油烈火、花团锦簇之时,更需处处谨慎、步步惊心吗?其他不论,汝在户部当值,应知逐年来,国家税赋增长有限,开支却节节攀升啊!若非七郎有经邦济世之才,别出机抒,不断开辟税源,宫中用度、百官开销、边防军费早就无法维持了。”说起国之财税,李林甫也不禁有些彷徨。 吉温不料自己的马屁,竟然勾出了相国如此感慨,还拱手让王鉷又得了一分,心中着实懊恼。不过李林甫的话,让他更加清晰认识到,钱粮征收,事关朝堂根基和圣人宠信,十分重要。自己方才所下定的决心,是正确的。 李林甫并没有等他们三人回话,而是自顾自说道:“除了财税,还有兵制。本朝之兴,府兵为基。当前边疆不靖、征伐实多。而内地州县的折冲府,却早已无兵可征、无兵可交。所谓府兵,徒留虚名而已。边疆节度使的麾下,多是长征健儿和部族胡兵,府兵制已无存在之必要了。圣人屡次召某和陈相合议,目前看,今年之内,当下诏废府兵制。” 关于兵制变革,无论是善于敛财的王鉷,还是长于构陷的吉温,或是专研酷刑的罗希奭,对此都只是一知半解,因此,三人均沉默不语,不敢接话。 望着低头不语的三人,李林甫心中不免有点失望。自己最倚重的心腹助手,皆非知兵懂兵之人,之后如何继承自己的衣钵啊! 此刻,李林甫忽然顿悟,开元年间,为何姚崇、宋景等人均提倡出将入相。兵戈之事,实乃国之大计。为相者不经战事、不知兵马,如何能够端坐.台阁之中,压服四方军镇呢? 不过话说回来,自己虽兼着安西大都护的头衔,却也不曾真正上阵领兵,还不是将安禄山、高仙芝等武夫操纵得团团转。 看来还是此三人的才具有限、磨砺不够啊!还是要尽早创造机会,让他们知兵事、炼心性啊! 但三人再不堪,也都比那杨国忠强得多。竖子居然妄想拜相,实在可恶!当下贵妃风头正劲,且纵容此獠几日。一旦有把柄在手,一定要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东宫这边,党羽凋零,手握兵权者,唯剩王正见一人。不过从元日朝议观之,王正见似乎也隐隐约约有点若即若离的意思。只是太子危而不倒,终是后患。得依旧千方百计寻找缝隙,争取一击而中。 安禄山实力膨胀,虽然面上依然恭敬,但桀骜之心已经有所显露。吾在之日,他或不敢异动。若是他日……算了,某身已归,宛若灯灭,何必替陛下忧虑如此之多,那是他的江山,又非吾所有。某虽也算宗室,但血脉偏远的很,又何必如此执着呢?只需交待好几个不成器的子女就行了…… 随着李林甫陷入沉思,内书房里的其余三人,也都屏息静气,不敢打扰。 沉香缭绕之际,案几上堆积如山的奏章、公.文,仿佛是天大的重担,沉甸甸地压在李林甫日益老迈的肩上。 奏章旁边的笔架之上,数管狼毫,笔直若刀,一笔笔勾画着操控四海的条条政令。 不知有多少人,期待自己能够跪坐在此,挥毫泼墨,指点江山。可他们却不知道,为了坐上这个位置,需要付出多大代价,需要承担什么样的责任。 此时,大明宫内,内侍省,高力士的书房之内。案几之上,也堆着厚厚的公.文。虽然规模不足以和李林甫的文山相比,但也着实不少。 如果说李林甫是执掌天下的外相,那高力士就是操控宫禁的内相,肩上的担子,其实也不必李相轻松多少。 书房的轩窗敞开,北风轻卷,翻动着案几上的奏章。其中一本封面上写着《庭州城元夕大火事略》,署名为北庭监军张道斌。 一向面目和善的高力士眉头紧锁,但却并非因为张道斌的密报。庭州元夕大火的来龙去脉他已经弄清,根本不会牵涉到他最在意的东宫之争,因而无需操心。 真正让高力士愁眉不展,迟迟下不定决心的,是他手里反复翻阅的另一本奏章。 放下奏章之后,他又拿起了另两份奏章,三相对比,神情中有三分怀疑、三分释怀、三分茫然和一分无奈。 第一本奏章来自龙武军陈玄礼,上面写道,经禁军反复查验,除夕驱傩骚乱,纯属意外。起因就是昌乐坊的一位家仆,在拥挤的人群中不慎摔跤,将小郎君误抛向空中。而这位家仆及其家主,均为清白良民,和各方势力均无交集。因此,可以认定,并非是有人事先侦知圣人微服出宫,进而欲图加害陛下。 第二本奏章是京兆尹奏章的抄本,内容更是简略,只说经万年县查探,驱傩骚乱并无人为迹象,纯属意外。无论京兆尹是否知道陛下和贵妃微服出行,他都肯定不会在奏章中写出此事的。这份奏章,明显是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希望草草了结此段公案。 第三本奏章则是内侍省各处眼线明察暗访的汇报。上面提到,天宝七载腊月,并无察觉东宫、各地进奏院及长安各处有何明显异动。只是在更早的十一月,曾有公孙大娘的一位门徒负剑西行,但应与驱傩之事无关。但除夕驱傩骚乱发生之后,曾见东宫有多位小黄门频繁进出,其中有人是去请李泌的,也有人是探查李相宅院的,还有人是去长安巨商王元宝家的。当然,骚乱发生之后,各方都是暗流涌动。李相国、陈相国、各地进奏院及十六王宅里都有所异动,所以,并不能特别质疑东宫的举动。 让高力士头疼不已的,就是内侍省报告里的那条,东宫有人去私下联络王元宝。请李泌,是为了元日的朝议;探查李林甫,是题中之义;为何需要联络王元宝?借钱?寻找珍玩?元日大朝会时,太子并没有进献任何珍宝啊! 王元宝是什么人?长安有名的富商,和江湖游侠来往密切。据闻他和公孙大娘之间一直有紧密合作关系,若是…… 高力士不敢再往下想了,他攥着奏章的右手都轻微颤抖了起来。 如何处置此事,高力士心中犹豫不定。是指示内侍省继续深查,还是就此打住?深查下去,是否会掀起新一轮血雨腥风呢?高力士实在没有把握。 想到这里,高力士忽然想起了另一件事,陈玄礼的龙武军在长安各处也有不少明探暗岗,为什么奏章中,除夕骚乱之后的许多不寻常细节未曾提起呢? 莫非是为了避免动摇国本?高力士知道,陈玄礼和自己一样,都更倾向于维持东宫的地位。无他,反复变换太子,实在是太伤国家元气了!遍观历代史书,哪一次更换太子,不是血流成河,就是朝堂大变。 经历过则天大帝残酷统治的高力士、陈玄礼等人,对于频繁变更太子更是有着天然的抵触和畏惧。则天大帝之时,朝堂上因此而流的血,足够染红城南广阔的曲江池了。 “此刻的大唐,实在禁不起如此折腾啊!”高力士心中暗念道,顺手将内侍省的奏章投入火炉之中。 奏章刚进入火炉,就被炽热的火焰点燃,迅速萎缩成一团焦黑,然后化成了点点黑粉,和碳渣混在一起,根本看不出本来面貌了。 “近日得约太子和陈玄礼长谈一番啊!”高力士自言自语道:“也不能真的让人试图伤害陛下啊!” 透过轩窗,高力士看到,大明宫太液池附近,似乎凭空从肃杀苍白的冬天,变成了百花争艳的春天。花枝摇曳之中,传来了阵阵笑声。 他知道,那是圣人和娘子带着杨家诸姐妹在玩“风流阵”的游戏。 宫女们裁剪上等的蜀锦,编织成各式各色的锦绣繁花,系于树枝之上,将太液池畔点缀成春暖花开的大好时节。 圣人近日常带着娘子和杨氏姐妹,在团团锦花之下、彩缎围障之中,置酒开宴。 酒酣耳热之际,圣人就命娘子和杨氏姐妹率领一百多名宫女,自己率领一百多名小黄门,在庭院中排开两阵,用霞帔锦被张之为旗帜,攻击互斗。 哪一方输了的话,就用大酒杯喝一大盅酒,以此来互相逗笑。 高力士还知道,今天的风流阵很特别,因为娘子的族兄杨钊也被圣人特许前来参加。 想起杨钊前几日上表,恳请圣人观赏左藏里集聚的钱帛轻货,高力士无奈地摇了摇头。 他心若明镜,当然知道刚刚输送到左藏里的财货,都是从各地州县聚敛而来的。他更清楚,一旦圣人看到了堆积如山的钱财,便会误以为国用丰衍,之后更可能视金帛如粪壤,大肆赏赐贵宠之家,无所限制。 “杨国忠真小人也!”高力士恨恨念道。但他更知道,圣人对娘子的宠溺、对杨家的恩宠,正在兴头之上,此时绝非劝谏的良机。 想到此处,他低头看了一眼火炉之中,已经微不可见的黑色粉末,更加肯定,自己方才的选择是正确的。 太液池边,锦旗彩帜飞舞、欢声笑语不断,大唐的盛世,似乎如此风流阵仗一般,永乐无极。 但枯枝之上毫无生机的锦花,总让人感觉格外的空虚。 第四十二章:有客西来窥龙潭 1 天宝八载,二月初七。玉门关内,温暖而湿润的春风,已经从东而来,悄然而至,染绿了八百里秦川、幽燕大地和中原州府。 长江以南的益州、扬州,梅岭以南的广州、柳州,则早已百花盛开、春雨绵绵。 但此时的庭州,依然是肃杀严寒的冬日。城外远处的茫茫雪山,如同沉默的巨人,顶着万年不化的寒冰,守卫着辽阔的大地。 忽都鲁一身粟特商人打扮,顶着东方初生的朝阳,眺望着地平线上的庭州城,内心十分激动和震撼。 碎叶大战已经过去快五个月了,在大唐的朝堂之上,攻伐突骑施之战,早已不再为人所关注了;在北庭,元夕大火的惨烈也让人们渐渐淡忘了此战;在葛逻禄、沙陀、黠戛斯等部族,人们只有在使唤突骑施奴隶的时候,才会提起数月前的战争。 但对忽都鲁而言,永远改变了他生活的碎叶大战,则是终身难以摆脱的梦魇。 在素叶水南畔被黑衣人救了之后,因父汗自刎而失去三魂六魄的忽都鲁,迷迷糊糊地被黑衣人带着,一路沿着素叶水河谷策马西行。 行到半路,悲恸难忍、心情郁积的忽都鲁,在长途奔波之后,生了一场大病,高烧不止。 在昏迷之际,他只模糊记得,是黑衣人给他寻医问药,并悉心照料他的饮食起居。 由于忽都鲁突发疾病,两人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一开始,忽都鲁还担心唐军或者葛逻禄人会派兵搜寻自己。 但行了大半程之后,忽都鲁发现,之前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素叶水河谷里,除了沟通东西、来来往往的商队,根本没有任何追兵赶来的迹象。 “看来自己这个小小的突骑施汗国特勤,根本不为天可汗所重视啊!“身体恢复泰半的忽都鲁苦笑道,不知道是该感觉悲哀,还是庆幸。 黑衣人也察觉到没有危险后,为了忽都鲁休养身体,继续保持缓缓而行的速度。 黑衣人会一点突厥语,忽都鲁就比划着和他交流,并不断学习黑衣人的语言。 学习过程中,忽都鲁发现,黑衣人其实会两种语言。其中一种是呼罗珊地区波斯人用的语言,即波斯语;另一种则是大食帝国的通用语言,也就是大食语。 在碎叶城的时候,忽都鲁经常被父汗批评,说他不如妹妹阿伊腾格娜聪明。 被父汗批评的时候,忽都鲁从没怨言,因为他自己也觉得,妹妹实在太早慧了,逆天到令人不敢妒忌的地步。 唐人用的汉字,诘屈聱牙、十分难学。忽都鲁每次拿起《诗经》、《论语》,都觉得脑袋要炸了。他宁愿单枪匹马去密林中猎杀黑熊和猛虎,也不愿意拿起轻飘飘的书卷。 而对阿伊腾格娜而言,学习唐话、阅读中原典籍,仿佛和喝水吃饭一样自然而然、水到渠成,并无丝毫的压力。 在阿伊腾格娜光环的照耀下,忽都鲁也常以为自己很笨。但他其实没有留意的是,他的唐话,在突骑施汗国里,也算得上字正腔圆。 跟着黑衣人学习波斯语和大食语的过程中,忽都鲁逐渐弄明白了碎叶大战当晚许多事情的前因后果。 黑衣人叫穆台阿,是来自大食帝国呼罗珊地区的波斯人。 他之前曾是呼罗珊总督艾布?穆斯里姆的亲卫。由于在反抗倭马亚家族的战争中表现突出,穆台阿被提升为嘎伊德,也就是百夫长,负责率领近百名最精锐的呼罗珊斥候。 而穆台阿之所以出现在碎叶大战的战场之上,是因为在大战一个月前的时候,艾布?穆斯里姆总督得到潜伏在大马士革的间谍传出的密报,说倭马亚家族的统治者马尔万二世对于战争的前景不太乐观,派出了王室成员星散到四处,或负责向邻国求救、或组织地方军队救援大马士革。 其中,倭马亚家族的直系成员阿卜杜勒?拉赫曼被派往西班牙,蒙齐尔则前往埃及……不过这两路人马均不经过艾布?穆斯里姆的防区,和他关系不大。 而除了上述两位家族成员之外,还有一路更为特殊。马尔万二世命令五十余名宫廷侍卫伪装成商队,秘密带着小公主艾妮塞,试图通过呼罗珊地区继续东行。 艾布?穆斯里姆根据手中的情报和线索,立刻推测出小公主艾妮塞的最终目的地是东方强大的大唐。 倭马亚家族虽然和大唐在粟特地区发生过碰撞,并和大唐的属国突骑施人打得难解难分。但最近二十多年来,暮气沉沉的倭马亚家族已经丧失了开拓疆土的锐气,满足于小规模渗透乌浒河以东的粟特国家,而不再与大唐发生直接对抗了。 所以,马尔万二世很可能是欲图以女儿为人质,换取大唐对倭马亚家族的支持。 对于遥远而强大的大唐,艾布?穆斯里姆从粟特人那里听说过很多次。在粟特人看来,大唐才是天下最强大的国家,大唐首都长安的规模和繁华,远非大马士革可比。至于呼罗珊地区的首府木鹿,可能连大唐的一个边疆州县也比不上。 对于粟特人的话,艾布?穆斯里姆半信半疑。足以对抗倭马亚家族东进的突骑施人也不得不臣服于大唐,这让他相信大唐必然是一个可以和大食帝国比肩的强大国度;但艾布?穆斯里姆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天下居然会有比大马士革还繁盛的城市。 但无论信或者不信,艾布?穆斯里姆都不会放任倭马亚家族的小公主顺利通过呼罗珊,进入大唐。 获得艾妮塞东行情报之时,艾布?穆斯里姆正率领呼罗珊骑兵,跟随反抗倭马亚家族统治的首领阿布?阿拔斯,在巴格达以东和忠于倭马亚家族的军队鏖战。 双方兵力旗鼓相当,战争正处于关键时刻。因此,虽然拿不准大唐得知大食国内部纷争之后是否会介入,但艾布?穆斯里姆还是希望大唐晚一点得到相关信息。 于是,艾布?穆斯里姆派出穆台阿的百人队,让他们尽快找到小公主一行,阻止他们抵达大唐,并将艾妮塞活捉过来。 呼罗珊地区作为抵抗倭马亚家族的大本营,早已被生长于斯的艾布?穆斯里姆牢牢控制在手里。因此,穆台阿的百人队,在呼罗珊地区如鱼得水,很快就发现了伪装潜行的小公主一行。 斥候队一个伏击,杀伤了大部分宫廷卫士。但穆台阿没有想到的是,这伙儿宫廷卫士中颇有几个高手,他们带着小公主和十余名宫廷卫士,浴血杀出了包围圈。 穆台阿着急追赶的时候,却被对方抓住了破绽。对手趁斥候队志得意满之际,借助地形放了一把火,烧伤射杀了许多斥候。 对手得手之后,继续东进。穆台阿抛下伤员,带领剩下的三十余名斥候,一路追赶。 双方一路且战且行,互有死伤。最后的决战发生在突骑施汗国首都碎叶城附近的树林之中。 那时,凭借着人数上的优势,穆台阿终于在损失惨重之后占据了上风。对手已经拼杀到了最后一人,气力衰竭。 只要斩杀了此人,小公主就唾手可得,穆台阿也就可以带领最后的四名弟兄回去交差了。 想到几十名袍泽纷纷战死,穆台阿恨意滔天。他正要准备击杀对手之时,树林里忽然冲进来一员骑将。骑将后面,还有大队人马活动的迹象。 穆台阿以为是他们的战斗惊动了突骑施人的军队,便急忙撤离。 撤离的时候,穆台阿发现,骑将把小公主劫走了。 穆台阿远远跟随在骑将后面,发现“突骑施人”把小公主劫掠到碎叶城南的一座军营之中。 穆台阿在从军之前,只是大食帝国境内一个精悍的波斯奴隶。如果不是同为波斯奴隶的艾布?穆斯里姆在呼罗珊地区掀起反抗倭马亚家族统治的风暴,穆台阿应该还在为自己的主人做牛做马呢。 懵懵懂懂中,穆台阿跟随众多波斯奴隶一起,站在了艾布?穆斯里姆的战旗之下,为争取自由而战。 在战争中,穆台阿作战勇猛,被艾布?穆斯里姆看中,成为了一名光荣的总督亲卫。 穆台阿虽然作战勇敢,也颇有计谋,却并不识字,更不可能认识汉字。因此,他并不清楚,驻扎在碎叶城南军营的并非突骑施人的士兵,而是大唐北庭都护府的军队。 但无论是什么龙潭虎穴,穆台阿都是要闯一闯的。接受命令,要么完成命令,要么战死沙场,穆台阿就是这么简单的人。 潜伏在军营附近的时候,穆台阿才发现,碎叶城附近正处于一场大战之中。 由于看不懂文字和标识,穆台阿完全搞不懂究竟是哪些势力在交战。但一层层从各座军营里洒出来的巡逻斥候,让穆台阿惊讶的同时又暗暗庆幸。 此时他们一行只有五个人和十多匹战马,队伍规模很小。借助于树林和荒草的遮掩,还是很容易从巡逻斥候的空隙中穿插过去的。若还是百人队的规模,则肯定早就被大军发现了。 第四十二章:有客西来窥龙潭 2 潜伏到入夜时分,穆台阿发现城南军营动了起来。一队队铠甲鲜明的骑兵、高大威猛的重步兵和背满箭支的弓弩兵,在无数旌旗和火把的指引下,列队而出,如奔腾的长河向东而去。 穆台阿仔细观察这些军士,发现他们装备精良、士气高昂。最能引起穆台阿关注的,就是他们胸前如镜的铠甲和重步兵手持的长刀。 作为一名久经厮杀的百夫长,穆台阿一眼就发现,这支军队的铠甲格外精良,防护性要超过呼罗珊骑兵身上的甲胄。而那如雪闪亮的长刀,杀气森森,令人过目难忘。 这支军队唯一让穆台阿看不上眼的,就是战马。无论是作为总督亲卫,还是担任斥候队的百夫长,穆台阿和身边的弟兄们所骑乘的,都是身高腿长、善于冲刺的大食马。 而这支军队的战马,个头要矮于大食马,从腿的长度推断,冲刺速度也肯定比不过大食马。 观察到这一点后,穆台阿和手下商议了一下,制定出了摸进敌营、偷走小公主的计划。 见军营中的大部分人马离开之后,穆台阿将坐骑留在军营附近,然后借助飞钩和绳索,悄悄摸进了军营之中。 大军离去之后,军营中的防守依然森严。但由于士兵数量大幅减少,巡逻的密度难免有所降低。 穆台阿等人是效忠于艾布?穆斯里姆士兵,为了彰显和尚白的倭马亚家族的不同,他们一行穿的都是黑衣。在黑夜之中,黑衣更是成了最好的掩护。 在摸清小公主的营帐之后,穆台阿偷袭得手,杀死了看守营帐的士兵。 为了避免小公主发出声响惊动大营里的士兵,穆台阿先用迷药将艾妮塞迷晕,然后让手下一个十夫长背着她。 穆台阿本想再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大营从摸出去。却没有想到军营中留守的士兵警惕性特别高,立刻就发现了他们。 大营中留下的士兵虽然不多,但足以把五个人层层包围起来了。 留守的士兵中,更是有一名身披银色铠甲的战将,挥舞着一把奇怪的长矛,顷刻之间就杀死了穆台阿的两名手下。 难道要功亏一篑吗?紧张万分之际,穆台阿留意到,军营中有一座营帐,被士兵层层守卫。 穆台阿决定赌一把,如果这座营帐里面有什么重要人物的话,或许可以挟持他作为人质。 用飞钩抓破牛皮营帐的顶端,穆台阿带着最后两名手下从天而降,杀到了营帐之中。 不料在此营帐之中的人,居然就是树林中劫走小公主的骑将。 这个骑将也甚是了得,仅仅一个照面,就杀了穆台阿的一名手下,并和穆台阿对了一刀。 穆台阿对自己的膂力一向非常自信,呼罗珊骑兵中并无可以与之对抗的人。但和骑将对刀之时,他发现对手实力之强,更在自己之上。 幸亏背着小公主的十夫长,发现营帐中还潜藏着一个小男孩,并立即控制住他。 从骑将紧张的神色中,穆台阿发现,原来小男孩就是被士兵们层层保护的重要人物。 人质在手,小公主也被控制住,穆台阿心神大定,他立刻想到利用大食马的马速戏弄骑将的主意。 假装用人质的生死要挟,换取安全撤离的时候,穆台阿其实已经准备将小男孩一并带走。 因为在和军营里的士兵交手的时候,穆台阿已经开始怀疑,这支军队的装束和战法都不像突骑施人。所以,他打算把人质也一并带走,然后迅速去石国的怛罗斯城加以审讯。 在怛罗斯城外,秘密驻扎一支艾布?穆斯里姆的军队。这是石国正王那俱车鼻施和艾布?穆斯里姆达成的密约,一般人都不知道。穆台阿身为艾布?穆斯里姆的亲卫,也只隐约知道有这么一回事。 穆台阿的算盘打得很精,对方却也不是傻子。他准备借助大食马优秀的冲刺了躲开弓弩的攻击,对方的银甲武士却早已埋伏在高处,用劲力极大的步战长弓,一箭射杀了背着小公主、挟持着小男孩的十夫长。 巨变横生,穆台阿也顾不上小男孩了。他只期盼能够带着小公主迅速离开。 在此之时,消失已久的最后一名宫廷卫士,竟然早就隐藏在马腹之下。他抓住十夫长被击杀的瞬间,跳上马鞍,把小公主和小男孩都带走了。 鸡飞蛋打一场空,穆台阿无比懊恼。但在战场从未退却的他,当然不会就此放弃。 于是,宫廷卫士在前策马狂奔,穆台阿在后紧追不舍,军营中则杀出了数百骑兵,尾随在后。 本来穆台阿很快就能追上一马三人的宫廷卫士,但后面的银甲武士不断用羽箭干扰穆台阿,让他不得不提防后面的袭击,因而迟迟不能得手。 在向北追逐的过程中,穆台阿忽然发现,整个碎叶城已经变成了一个硕大无比的大火炬。 虽然依旧没有搞明白究竟是谁和谁在打仗,但巨大的规模和惨烈的伤亡都让穆台阿意识到,他偶然卷入的这场战争十分重要,一定要把相关的信息带给艾布?穆斯里姆总督。 在不断的追逐中,他们距离碎叶城北的素叶水越来越近。 穆台阿还想着到了河边如何继续追逐的时候,奇变徒生,从素叶水的方向忽然射来了密密麻麻的箭雨。 穆台阿躲着战马的腹部,避开了箭雨,但坐骑却中箭身亡。 在逃入林中之时,穆台阿用余光发现,宫廷卫士的坐骑也中了箭。 躲在树林中的穆台阿,一边搜寻小公主,一边观察究竟发生了什么。 虽然看不太清晰,但他大致明白,是有一支近千人的骑兵部队,准备从素叶水畔渡河,却被他们这些前后追逐的队伍撞破了。 追赶穆台阿的骑兵们和准备渡河的部队明显不是一伙人,他们救起小男孩之后,便和渡河的部队恶狠狠地缠斗在一起。 双方骑兵宛如巨兽,猛烈地冲撞在一起,不断有武士落马。 趁无人关注的空当,穆台阿在树林边缘捡了一匹无主的战马,向素叶水畔摸去。 在河边的树林里,穆台阿发现河里已经搭好了一艘羊皮筏子。准备渡河的骑兵们在簇拥着一位小女孩,急着让她登上筏子。 在小女孩即将登上羊皮筏子的时候,宫廷卫士带着小公主从另一侧的树林中冲了出来。看他的架势,是准备夺筏过河。 宫廷卫士阻碍了小女孩的登船。但当他带着小公主准备登船的时候,一直追逐穆台阿的银甲将率领数十名骑兵冲了过来,抓住了小女孩,也逼退了宫廷卫士。 穆台阿也此刻杀了出来,想趁乱夺走小公主,却先后被互相争斗宫廷卫士和银甲将阻挠。三人之间一团混战,互相牵绊。 这时,又有数千骑兵朝素叶水畔奔来。穆台阿势单力薄,急忙钻进了树林里。 隐藏在树林边缘,穆台阿发现,宫廷卫士似乎和银甲将说了什么,然后双方就握手言和,不再缠斗了。看见如此情形,穆台阿不得不承认,仅凭他一个人,根本不可能带走小公主了。 灰心丧气的时候,穆台阿忽然看到,准备渡河的骑兵护卫着一个少年急匆匆朝河边而来。 那时,穆台阿还不知道少年就是忽都鲁,小女孩是忽都鲁的妹妹阿伊腾格娜。 忽都鲁也着急于渡河,却险些被银甲将抓住。千钧一发之际,穆台阿策马冲了过去,带走忽都鲁直接跳入河中。然后在马鞍的遮掩下,爬上羊皮筏子,并顺利渡过冰冷的素叶水。 忽都鲁和穆台阿两人在语言不通的情况下,费尽力气把当晚的事情拼凑出来之时,他们距离怛罗斯城已经很近了。 此时,忽都鲁已经会说简单的波斯语和大食语。穆台阿直夸他天生聪颖、语言天赋高。因为一路同行这么久,穆台阿学会的突厥语依然屈指可数,更别提唐语了。 被穆台阿夸奖的时候,忽都鲁只淡淡说了句:“要是阿伊腾格娜在,她大概已经能流利地掌握这两种语言了吧……” 搞明白前因后果之后,忽都鲁明白,来自黑衣大食的穆台阿,是把自己当成将功赎罪的战利品了。 忽都鲁本来有点生气,但念着穆台阿一路上的悉心照顾,他也就没再计较什么。 何况,父汗最初的计划,本来就是打算在附离亲卫的保护下,投奔石国。 阿伊腾格娜虽然聪慧,却并不清楚父汗的全盘打算。忽都鲁作为突骑施汗国的继承人,知道父汗是打算用河中地区的山河地理图和唐军的相关信息,去投靠突骑施的宿敌大食人。 至于父汗为什么知道石国境内有大食军队,这就不是忽都鲁所能明白的了。 碎叶大战当日,在准备突围之前,父汗便将装着图册的牛皮袋挂在了自己肩上。 最初,忽都鲁只是以为父汗是为了让自己用生命捍卫图册。在渡河之后,他才明白,父汗是为了用图册保障儿子的生命和安全。 “在将牛皮袋交给自己的那时起,父汗就做好了随时为子女牺牲的准备吧!”忽都鲁的眼泪顺着脸颊,如奔流不息的素叶水,缓缓流了下来。 第四十二章:有客西来窥龙潭 3 到了怛罗斯城的时候,穆台阿四处打探,终于找到了大食军的驻扎地。 拜见了大食军在怛罗斯的最高长官千夫长哈米德之后,穆台阿大致讲述了一下忽都鲁的身份。 此时,哈米德早已得知北庭军攻伐突骑施汗国之事。忽都鲁突骑施汗国特勤的身份,让他如获至宝。 况且,忽都鲁身上还带有如此重要的信息,哈米德不敢擅自处理。 本来哈米德打算送穆台阿和忽都鲁前往呼罗珊的木鹿城,但这时,传来齐雅德将军要秘密前来怛罗斯的消息。 齐雅德将军是艾布?穆斯里姆总督麾下的第一得力助手。总督手下最精锐的四万呼罗珊骑兵,平时里就是由齐雅德将军统率的,他可以说是总督的嫡系心腹。 艾布?穆斯里姆总督带领三万呼罗珊骑兵和数万步兵跟随阿布?阿拔斯西征以来,齐雅德就成为留守呼罗珊地区的最高将领。除非有涉及呼罗珊存亡的军国大事需要请示艾布?穆斯里姆外,一应军政事宜,皆由齐雅德将军一言而决之。 齐雅德之所以要前来怛罗斯城,就是得到了唐军歼灭突骑施汗国的消息后,对河中局势的变动特别关注。他急于得到第一手情报,便假托身体有恙,出外养病散心,秘密前来怛罗斯。 既然齐雅德将军要来,千夫长哈米德决定,就让穆台阿和忽都鲁在怛罗斯城恭候齐雅德吧。 齐雅德政务缠身,起身较晚。他抵达怛罗斯城的时候,已经是天宝八载的元日了。 当然,这是忽都鲁听到怛罗斯城中的唐人商队欢呼庆祝的时候,才恍然意识到已经是新的一年了。 除夕、元日,放在往年,突骑施汗国上上下下也都是热热闹闹、喜气洋洋的。忽都鲁记得,阿伊腾格娜最喜欢过年了,因为过节的时候,不仅会有很多人送她礼物,还可以尽情地围绕着篝火载歌载舞…… 可是,天宝八载的元日,忽都鲁倍感凄凉。国破家亡、父汗自刎、妹妹失散。刹那间,忽都鲁就成了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 上一次遭遇如此悲惨的心境,还是母亲死的时候。记忆中,母亲特别温柔和慈祥。她总是笑着摩挲着忽都鲁的头,嘴角微翘地看他喝乳白色的酪浆。 母亲究竟是为何而死的,忽都鲁一直都弄不清楚。有人她是被毒杀了,有人说她是自尽了,还有人说,她是被父汗杀死的。 对于母亲是如何死的,忽都鲁很在意,但却根本没有办法拨开迷雾、寻出真相。所以,他记忆最深的,还是得知母亲死后,那种孤寂、悲伤的痛楚。 而此刻,他不仅仅失去了温柔的母亲,还失去了英勇的父亲和可爱的妹妹…… 除了悲戚之外,忽都鲁心中,满满都是愤恨。他恨天可汗,毁灭了突骑施汗国;他恨北庭唐军,逼死了父汗;他恨自己,无法拯救所爱的人! 忽都鲁心神动荡之际,忽然见穆台阿过来,说齐雅德将军请他过去一叙。 忽都鲁本以为齐雅德刚刚抵达怛罗斯城,车马劳顿之后,要休息一天再见自己,不料他竟如此着急。 虬髯高鼻的齐雅德,非常吃力地用突厥语说了几句安慰忽都鲁的话。 感受到了齐雅德的善意,忽都鲁连忙用大食语说道:“感谢将军阁下,我会一点大食语。” 齐雅德哈哈大笑,直夸忽都鲁太聪明了,才和穆台阿同行一路,就能熟练掌握大食帝国的语言了。 忽都鲁谦虚两句之后,便拱手献上了河中山河地理图和安西、北庭唐军的信息。 齐雅德打开牛皮袋,取出了图册。他并没有急着看地图,而是摸着洁白坚实的纸张,感慨不已。 “特勤殿下,大唐国内的书籍、文册都是记载在纸张上的吗?”齐雅德对纸非常感兴趣。 “将军,据我所知,差不多都是记载在纸张上。少部分特别重要的文书,会刻在石碑之上。” “那纸张是如何制作的呢?”齐雅德追问道。 “将军,突骑施人也不会制作纸张。我们用的纸,都是从安西或北庭购买的。”忽都鲁一五一十答道。 “我在木鹿城的商铺里见过纸张,奇贵无比,堪比金银。我也曾买了一叠,但总舍不得在上面写字。”齐雅德对纸情有独钟:“本以为纸是特别珍贵的东西。后来在市场里视察的时候,偶然听到一个叫赵无极的唐人行商和人闲聊,说这纸在大唐并不算什么金贵玩意。只是周边属国都不会制作,所以才能卖的如此贵。” “大唐对工匠的管理非常严格,即使是属国,也很难了解和掌握核心技艺。” “这样啊……”齐雅德若有所思。 翻看了地图和信息之后,齐雅德忽然问道:“特勤殿下,你带来的情报十分重要,以至于我都无法决定该如何奖赏你。因此,我需要请示艾布?穆斯里姆总督。在此期间,你是希望跟我去呼罗珊的木鹿城,还是愿意留在怛罗斯啊!” “我愿意留在怛罗斯城!”忽都鲁毫不犹豫地答道。 “为什么?”齐雅德没想到忽都鲁答复得如此快。 “我有个妹妹,在唐军围攻碎叶的时候,和我失散了。我想要找到她,在怛罗斯会更方便些。” “特勤殿下,虽然我的话很残忍,但若是在战场上失散的话,你的妹妹应该凶多吉少吧?最好的结果也会是被卖为奴隶,那样的话,很难寻找啊。” “不会的,将军。”忽都鲁非常坚定自己的看法:“我虽然恨唐军,但不得不承认,他们对待投降的敌人很仁慈,很少虐待俘虏。且我妹妹身份特殊,很有可能被北庭军送到长安去了。” “唐军好奇怪啊?”齐雅德没有和大唐交过手,对唐军的作战习惯并不了解:“送去长安城干什么?” “自然是为了彰显唐军的武功。”忽都鲁有些黯然神伤。 “那彰显之后呢?杀掉?还是关押起来?”齐雅德很好奇,一时间也忘了应该委婉一点。 “都不会。”忽都鲁摇了摇头:“天可汗会封她一个郡主或县主的爵位,让她享受相应的待遇。可能会有些不自由,但除此之外,生活应该还是足够舒适的。” “好奇怪的民族!”齐雅德哈哈大笑,然后转而冷酷地说道:“在我们这里,对待俘虏可不会如此仁慈。” “或许是天可汗沽名钓誉的伪善之举吧。”忽都鲁对天可汗满心恨意,推测说道。 “特勤殿下言之有理!不过唐人的伪善,倒是可以保证殿下的妹妹免受伤害。”齐雅德笑道,转而问忽都鲁:“不知殿下找到妹妹之后,有何打算啊?” “这……”忽都鲁愣住了,因为他还没有认真考虑以后的事。 “难道殿下不想重建突骑施汗国吗?”齐雅德的话里流淌着蜂蜜一样甘甜的诱惑。 “重建突骑施汗国!?”齐雅德提出的目标如同千斤重锤,大力敲击着忽都鲁脆弱的心房。 “对,夺回碎叶城,重新建立突骑施汗国!”发现忽都鲁面色大变,齐雅德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殿下本就是突骑施汗国的合法继承人,若是在大食帝国的扶助下,振臂一呼,想来散落在河中地区的突骑施人,都会愿意在殿下的旗帜下战斗的。” 忽都鲁毕竟只是十几岁的少年,听到齐雅德慷慨激昂地说出如此宏大的目标,不禁有些目眩神迷,他喃喃道:“我可以吗?我能做到吗?” 齐雅德看出了忽都鲁的紧张,他趁热打铁道:“不是小看殿下,但若只凭殿下一人,虽然也可以实现目标,但肯定要艰难得多。若是有大食国的助力,我保证,五年之内,便能成功!” “五年……”忽都鲁被这个数字惊呆了,他没想到,齐雅德竟然只用五年时间就可以重振突骑施。 “殿下嫌五年太久吗?”齐雅德心知忽都鲁已经被震住了,嘴上却继续说道:“五年确实有点久,但不瞒殿下。我军此刻正与倭马亚家族争夺帝国的统治权,因此主力全在巴格达附近,暂时无暇东进。目前,我军已经取得优势,但奈何大食帝国疆域辽阔,怎么也得一两年时间,才能完全扫清倭马亚家族的残余势力。两年之后,总督就能率大军东进河中。那时,殿下也可召集突骑施勇士,收复碎叶城,重建汗国。那时,我就得称呼殿下为尊敬的大汗了!” 齐雅德描绘的美妙前景,让忽都鲁心神荡漾。总算他还保留了一丝清醒,赶紧收敛心神,慎重地问道:“那将军需要我做什么?” 齐雅德知道忽都鲁已经动心,便笑着说道:“我们大食人对朋友十分慷慨,并不需要殿下承诺太多。只是期望未来汗国建立之后,若大食帝国有所需要,殿下可以提供士兵和粮草支持我们。” 忽都鲁一时还没有想清楚这个条件是否真的“慷慨”的时候,齐雅德提出了更为丰厚的条件:“为了表达我们的诚意,我此刻就可以代表艾布?穆斯里姆总督郑重承诺,将无条件为投奔殿下的突骑施勇士提供武器、马匹和粮饷,并委派一百名呼罗珊精兵帮助殿下训练军队!” 齐雅德的“慷概馈赠”让忽都鲁不知该如何回应。之前在碎叶城的时候,忽都鲁也多次跟随父汗处理政务、接见宾客。父汗举重若轻、侃侃而谈的样子,忽都鲁记得很清楚,也很羡慕。 忽都鲁知道,父汗是在培养他、教育他、指导他,希望他有足够的能力统御突骑施汗国。他也一直盼着有朝一日,能够像父汗一样,掌控局势、引领子民。 可是,当他真的需要去领导突骑施民众的时候,父汗已经无法给他指导了,只留下他一个人,面对着黑漆漆、冷冰冰的世界。 “殿下!”忽都鲁迟迟没有回应,齐雅德也有点焦急了:“难道你不想给父亲报仇了吗?难道你要看着突骑施勇士成为任人宰割的奴隶吗?” “报仇、奴隶……”这些字眼深深刺激了忽都鲁。他忽然想起了碎叶大战当晚,父汗在素叶水畔告诉自己,要想成为英雄,就要像狼一样凶狠、熊一样贪婪、豹一样灵活。要用手中的弯刀打倒一切阻碍自己的人,要把一切美好的东西攥在手里,而该果断放弃的时候也必须要有壮士断腕的勇气。 对于父汗的话,忽都鲁一向深信不疑。但他临终前关于英雄的阐述,忽都鲁始终不能完全理解。 在忽都鲁心中,真正的英雄,就是挥剑守护自己深爱的人。 忽都鲁深爱自己的家人、部族和突骑施汗国,因此,当听到“报仇、奴隶”的字眼时,他终于点了点头,对齐雅德说道:“将军,我期盼来自大食帝国的帮助。” 齐雅德开怀大笑,紧紧握住了忽都鲁的手:“殿下,不,大汗,我们的合作,将会震撼整个粟特地区!” 第四十二章:有客西来窥龙潭 4 双方谈妥之后,齐雅德便给穆台阿补齐了一百名呼罗珊精锐骑兵,让他负责保卫忽都鲁。而这一百名呼罗珊骑兵,同时也肩负着未来训练突骑施人的任务。 齐雅德还让哈米德从怛罗斯城里买了几个侍女,照顾忽都鲁的日常起居。 忽都鲁此时毫不在意闲杂琐事,日日除了锻炼骑射和刀法,就是苦思如何收复碎叶城。 只是他手下目前只有一百名呼罗珊骑兵,并无任何族人,因此只能纸上谈兵。 忽都鲁很焦急寻找阿伊腾格娜,但穆台阿劝他在没有确切消息之前,不要轻举妄动。而齐雅德早已承诺,会发动大食和石国在唐朝的密探和眼线,全力打探阿伊腾格娜郡主的下落。 数日之后,齐雅德告诉忽都鲁,据刚刚从大唐回转的石国商队讲,他们曾在长安遇见一支曹国商队,而曹国商队的人说,他们几个月前在夷播海附近追逐野马群的时候,曾经遭遇东归的唐军,到手的野马也被唐军捕获了。在唐军中,曾经看见一位七八岁的小女孩,容貌打扮都像突骑施人。 石国商队从长安返回怛罗斯城的中途,在庭州南市休整了两日。曾听庭州最大的商铺闻喜堂的伙计说,北庭都护王正见从碎叶班师之后,带回来一个突骑施小婢女,引得都护府里家宅不宁…… 忽都鲁越听越觉得,商队所说的突骑施小婢女就是阿伊腾格娜。他只是有点奇怪,北庭军为什么没有把妹妹送到长安去? 不过,救妹心切的忽都鲁,根本顾不上思考其中的玄机。他心里十分气愤,一向被父汗宠溺的妹妹,居然沦为侍奉他人的婢女,实在让人忍无可忍。 忽都鲁恨不得立刻插翅飞到庭州城去,把妹妹从水深火热之中解救出来。 忽都鲁心情很迫切,但他也深知,势单力孤的自己要想闯进庭州城这个龙潭虎穴,在北庭军眼皮子底下救出妹妹,还必须得依靠大食人的协助。 齐雅德早就料到忽都鲁会急于前往庭州,他胸有成竹地说道:“殿下莫急!从商队带来的情报看,郡主在庭州可能受了点委屈,但却并没有什么危险。正好我准备派遣人马潜入大唐侦查消息,可以去庭州将郡主救出来,殿下不妨静候佳音。” 焦急的忽都鲁在得知妹妹的踪迹后,那里能够坐的住。在他的反复坚持下,齐雅德只好同意让他一并前往。 两日后,忽都鲁便换上粟特人的装扮,伪装成商队中的小伙计,离开怛罗斯城一路向东而行。 为了遮掩忽都鲁的面容,齐雅德还让人用鱼胶在他脸上沾满粟特人最爱留的虬髯。除非是至亲之人,别人很难认出这个满脸胡须的粟特小伙计是突骑施汗国的特勤。 齐雅德准备得特别充分,采购了大量的宝石、香料和金银器皿,还从怛罗斯城找了个长期来往于怛罗斯和长安石国珠宝商人石安,让他担任商队名义上的首领。 穆台阿率领的一百名呼罗珊骑兵摇身一变,成为护送商队的雇佣武士。 除了穆台阿,齐雅德还从驻扎怛罗斯的大食军中,找了个名叫拉哈曼的百夫长加入到商队之中。这个拉哈曼,看起来不如穆台阿精壮,却能说熟练的突厥语和部分唐话。他带的二十多名手下,全部伪装成商队的伙计。 浩浩荡荡的商队,除了石安,其实全是大食的士兵和探子。即使是石安,忽都鲁也发现,他和大食人的关系特别密切,这显然不是他第一次为大食人服务。 在怛罗斯城待的这段时间里,让忽都鲁最吃惊的,就是大食人对昭武九国渗透之深。石国的军政大略,都被大食人所掌控,其他几个昭武国家,也和大食人勾勾搭搭、不清不楚。 想起突骑施汗国曾经是抵御大食东侵的中流砥柱,忽都鲁不免有些惭愧和不安,自己居然要和父汗抗衡多年的敌人合作了,这样做究竟对不对? 怀着忐忑的心思,忽都鲁随着商队经过了石国边境的俱兰城和阿史不来城。 过了阿史不来城后,商队依然沿着素叶水河谷东进。越往东走,忽都鲁的心情越是难受,因为他马上就要踏入突骑施汗国之内了。当然,此刻已经没有突骑施汗国了…… 距离碎叶城越来越近,身着突骑施人服饰的人也越来越多。他们不是在素叶水北为迁徙转场的沙陀人照看车马,就是在素叶水南岸的帐篷之旁为葛逻禄人挤奶制酪。 忽都鲁几次都想上前和突骑施人攀谈,都被穆台阿制止了。精通突厥语的拉哈曼总是适时地走出来,带着小礼物,和沙陀人、葛逻禄人、突骑施人攀谈。 总是一脸卑微笑意的拉哈曼,特别擅长套话。很快,他就探听明白。北庭唐军离开之后,把碎叶城赏赐给葛逻禄人当牙帐了。 此刻的葛逻禄部,大牙在碎叶,小牙在碎叶城东北方向的弓月城。其势力之盛,俨然是河中第一大部族。 显然,唐军对葛逻禄部在河中坐大也不太放心,便把素叶水北的不少牧场赐给了沙陀族。如此,沙陀族的游牧范围就嵌入到葛逻禄的大牙和小牙之间,对之加以钳制。 忽都鲁注意到,拉哈曼不仅长于与人攀谈,记性也特别好。沿路搜集的信息,从没有见他记录在任何地方。但事后和穆台阿一起分析的时候,总是能条理清晰地把所有情报一一点出来。 跨过冰封的素叶水后,商队从北门进入了碎叶城。本来忽都鲁还担心进城的时候会遇见麻烦,不料葛逻禄人的管理非常松散。商队出示了石国开具的过所,并塞了守门士兵几枚银币之后,就免于检查,并带着所有武器进入了碎叶城。 进城之时,商队还遇到了一支急着出城的唐人商队。两支逆向而行的商队,一度让北门附近变得拥挤不堪。 整座城市经历了去年的兵燹,断壁残垣尚未完全清理干净,许多坊墙上还残留着烟熏火燎的痕迹。 在北城的正中心,原来有杆大纛,飘扬着突骑施人的金狼旗。金狼旗下,就是忽都鲁无比熟悉和怀念的金色牙帐。 可是现在,金狼旗早已被换成了葛逻禄人的黑狼旗,突骑施的金色牙帐,也变成了玄色大帐。 望着物是人非的故园,忽都鲁潸然泪下。铁石心肠的穆台阿,想起碎叶大战当日的险恶情形,也不由长叹了口气。拉哈曼还不待商队安置下来,就急着带了十余名手下,去东西两市的商铺旅馆打探消息。 当夜,商队便住宿在碎叶城东市的旅馆里。忽都鲁在自己的房间里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觉。 夜深人静之时,忽都鲁推开轩窗,远望碎叶城东南角的大云寺。满城寂寥,唯有浮屠塔上的铃铛,在凄寒的北风中敲冰戛玉、泠泠作响,将孤独的碎叶城衬托得愈加冷清。 翌日,忽都鲁再也不愿在令人心伤的碎叶城停留,他对穆台阿提出,马上北上弓月城,尽快赶赴庭州。 拉哈曼似乎早就预料到忽都鲁不愿久待,所以早就抓紧完成了情报的搜集工作。 商队在忽都鲁的催促中,急匆匆地从碎叶北门出了城。 出城之后,商队再次踏冰越过素叶水,一路向北。在弓月城稍加休整,继续向北,一直到了夷播海,才转而向东。 西淡东咸的夷播海,在冬日的寒风中早已银装素裹、千里冰封,让人觉得无比寒冷。 一路急行之时,疲惫的忽都鲁,有时会骑在骆驼之上,斜依着驼峰小睡片刻。在半睡半醒之间,他经常止不住去想象,阿伊腾格娜被唐军裹挟着北上和东进时,该是多么的痛苦和无助! 每每想到这里,忽都鲁都恨不得化身为天上的雄鹰,直接飞到庭州城。 但实际上,整个队伍已经是在用最快的速度推进了。大食最精锐的呼罗珊骑兵,也被急行军累得每晚倒头就睡。 至于石安,本来肥胖的身躯,都明显瘦了一圈了。当然,瘦了一圈的他,依然比常人丰硕得多。 整支队伍中,忽都鲁虽然年纪最小,但得到的照顾最多,所以还能勉强支撑。除了他,也就是身壮如铁的穆台阿和精瘦的拉哈曼没有疲态。 拉哈曼在赶路之余,还有余力和穆台阿讨论一路上搜集的情报。 忽都鲁为了不让自己太心焦,有时也凑过去听一耳朵。什么葛逻禄人野心很大、两位王子不和;沙陀人作战勇猛、不可轻视等等。忽都鲁经常听着听着,就在驼峰上睡着了。 一路紧赶慢赶,在天宝八载的二月初七日上午,忽都鲁终于看到了在地平线上不断浮现的庭州城。 经过庭州西门外的市庙之时,忽都鲁注意到,寺庙附近有一个简陋的马球场,有一些大唐少年正在快活地打着马球。 看到马球场,忽都鲁才想起,他许久不曾打过马球了。 忽都鲁在突骑施汗国的年轻贵族里,也是数得上的马球手。他之前打马球的时候,妹妹就会在球场边给他摇旗呐喊。他打进球的时候,妹妹就会兴奋地大喊大叫。那个时候,天是蓝的,云是白的,风是温柔的,生活是五彩缤纷的。 那曾是多么无忧无虑的日子啊!现在,一切美好都被噩梦吞噬了,一切色彩都被黑暗淹没了,只留下一个冰冷如铁的坚硬世界,让忽都鲁一个人忍受。 而造成这恶果的人,就居住在这座城市里!自己最珍爱的妹妹,也在为人奴役。忽都鲁恨不能化身为复仇的天火,将整座城市烧成废墟。当然,那是把阿伊腾格娜救出去之后的事了。 第一次亲眼见到唐人军镇的穆台阿和拉哈曼却很震撼。他们在经过碎叶城和弓月城,对葛逻禄人松散的军风、低效的管理很是瞧不起。他们以为,唐朝的附属部落不过尔尔,想来唐人也就那么一回事吧。一旦赢得内战胜利之后,呼罗珊精兵全力东进,肯定能把唐人打得丢盔卸甲、稀里哗啦。 可来到庭州下,看着功能完善的城防体系、一丝不苟认真巡逻的兵将,他们就真切意识到,唐人绝对要比葛逻禄部强大得多! 进入西门的时候,守门士兵严格审验了商队的过所、仔细检查记录了携带的货物、并要求将所有的长兵器留在西门,只允许每人携带一把弯刀进入城市。 守门的军将还好奇地盯着忽都鲁看了半天,大概是有点怀疑为什么商队中会有个气质不凡的少年。 石安被拉哈曼踢了一脚之后,赶紧上去解释道,忽都鲁是他的儿子,带出来就是为了历练,好让他以后接手商队。 忽都鲁一行在庭州西门被严加盘查时,庭州城的东门则悄然打开了。 庭州东门直接对准内城,管理更为严格,平时里来往的人要比西门少得多。 把守东门的北庭士兵恭敬地守在一旁,看着和蔼可亲的北庭副都护阿史那旸策马进入庭州城。阿史那三姐弟兴奋地朝父亲挥舞着手,欢迎他从长安归来。 阿史那旸身后,则是一脸疑云的校尉马璘和数十名牙兵。 当日出发之时,牙兵们赶着天马和一群刚被驯服的野马。回来之时,马群不见了,队伍中却多了一辆华丽的马车,马车旁边,守护着一位身形高大的白衣武士。 庭州都护府校场上,阿伊腾格娜和王霨骑乘在赤炎骅上,听着宛如金石交击的马蹄声,开心得不行。 伤势刚刚恢复的王勇伫立在校场边,看着赤炎骅翻飞的闪亮马蹄铁,心中特别自豪和喜悦。不过,他并没有把这份喜悦挂在嘴上,而是催促道:“小郎君,差不多了,快下马休息会儿,怀远郡主马上就要到了。” 时光悄然流转,去年被卷入碎叶大战的同一群人,却又宿命般地,再次聚集在一起。谁也不知道,迎接他们的,将是什么样的命运。 整个碛西大地,在碎叶大战之后,正在酝酿着新的战争。而所有的人,都将会再次被命运的洪流推动,投身到铁和血的烘炉中。 第四十三章:稚女岂知天下事 上 天宝八载,二月初七上午。庭州城东门的吊桥,吱吱呀呀唱着欢快的歌声,缓缓落下。 高鼻深目、皮肤白皙的大食公主、大唐怀远郡主艾妮塞,一袭白衣、蒙着面纱,坐在宽敞舒适的马车之内,听着车轮有节奏地压过晃动的吊桥桥面,心中欢畅无比。 车窗外凛冽的北风,提醒她已经抵达远比长安寒冷得多的庭州城。 从未经历过如此严寒的艾妮塞,此刻心热若火,根本无惧寒冷。她兴奋地从车窗里探出头,望着近在咫尺的城池,恨不得能够下车骑马,一路狂奔进入城中。 若不是赛伊夫丁提醒她收敛行迹,艾妮塞真想就这么一直盯着庭州城,直到见到北庭都护王正见为止。 马车里还有两位专门负责伺候艾妮塞的宫女,她们是一对来自粟特地区米国的姐妹,名字分别叫做米薇和米兰。 米氏宫女都是经鸿胪寺上表奏请,由大唐皇帝御赐给艾妮塞的。 鸿胪寺里虽然有几位精通大食语和波斯语的译语人,但其中并无女性,因而无法负责贴身服侍艾妮塞的日常起居。 因此,鸿胪寺卿上奏政事堂,说大明宫中有不少昭武九国进献的宫女,或许能从中找寻几位和大食公主艾妮塞言语相通者。 经大唐皇帝和政事堂同意后,内侍省的小黄门一一排查,找了数十位十四五岁的粟特宫女,并请艾妮塞亲自过目。最终发现,米氏姐妹小时候学过大食语,足以服侍小公主。 语言障碍解决后,艾妮塞并没有放松对自己的要求。她在元日大朝会拜见大唐皇帝的时候,就已然明白,自己需要在大唐居住很长一段时间。 因此,从长安到庭州一路上,她抓紧一切机会,努力向米氏姐妹、阿史那旸等人学习唐语。此刻虽然还说不好,但已经能听懂几句常用语。 想起元日大朝会,虽然已经过去三十多天了,艾妮塞还是深感震惊。 巍峨雄伟的宫殿楼阁、峨冠博带的文武官员、琳琅满目的奇珍异宝、精锐威武的宫廷卫士……所有的一切,都让艾妮塞觉得新奇和震撼,也让她深深意识到:大唐是一个神奇而强大的国家,长安是一座绚烂和美丽的城市! 反倒是北庭都护府进献天马的环节,让艾妮塞不怎么惊喜。虽然北庭牙兵排演得场面很震撼人,但她并不觉得天马特别吸引人。 因为在大马士革王宫的马厩里,艾妮塞早已见识过不少与金色天马类似的汗血宝马。就连父王赏赐给艾妮塞骑乘的小马驹,也是匹年幼的汗血宝马。 想起爱驹、想起大马士革、想起父王,艾妮塞禁不住又是一阵难受。 来到长安之后,艾妮塞整日在赛伊夫丁的陪伴下,偷偷溜到西市打探消息。虽然明知这么做很危险,但强烈的思乡之情,还是驱使她义无反顾走进龙蛇混杂的西市。 在西市打探消息的过程中,遭遇过小偷、奴隶贩子和各种别有用心的人。幸而有铁塔一样贴身守卫的赛伊夫丁,才基本震慑住了形形色色的社鼠城狐。 通过从西市大食商队打听到的只言片语,艾妮塞得知,自己还没有抵达长安的时候,忠于家族的军队就在巴格达东部附近吃了个大败仗,节节败退、龟缩在巴格达城中。 阿布?阿拔斯率领的黑衣军团,在波斯名将艾布?穆斯里姆的指挥下乘胜追击。巴格达已经陷入重重包围,随时可能陷落。 通过赛伊夫丁的讲解,艾妮塞才明白家族形势已经到了岌岌可危的绝境。如果敌军占领了巴格达,就可以据之为后勤基地,然后从北部渡过大扎卜河,进而居高临下,向家族的大本营叙利亚地区步步紧逼。 家族生死存亡之际,艾妮塞心若火烤。此时,她才明白父王为什么要让她经历千难万险来到大唐求援。 从大马士革到长安万里迢迢,中间还要穿过反抗军的大本营呼罗珊地区。父王肯定能想到,此行必然艰辛无比,绝不会一帆风顺。一个不小心,艾妮塞就可能会死在路上或被黑衣叛军俘虏。 即便如此,他毅然决然地坚持让精锐的宫廷卫士护卫最宠爱的女儿去长安。之所以如此,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他已经预料到家族统治危若累卵、覆灭在即。 远赴长安固然九死一生,但困守在大马士革则必死无疑。如此,艾妮塞也明白为何那么多家族成员都被纷纷派往埃及、西班牙等地去。这是父王殚精竭虑为家族延续想出的最后手段啊! 在元日大朝会之前,艾妮塞通过接触、了解大唐方方面面的信息,也渐渐明白,父王所谓的派自己来长安请救兵,多半只是个借口。 大唐虽然非常强大,但距离大食帝国实在太遥远了。大唐皇帝,怎么可能为了远在万里之外的大食内战,而出动兵马、劳师远征呢? 父王的本意,应该只是想找个由头把爱女送走吧。他肯定对大唐的政治和长安的生活有所了解,想着女儿可以凭借大食公主的身份,在繁华的长安城,平静而舒适地度过一生。 想明白这些后,艾妮塞常在无人之处泣不成声。晶莹剔透的泪水中,既有对父王和家族前途的忧虑,更有对父王拳拳爱心的感动。 赛伊夫丁的思维比较单纯,在历尽千辛苦抵达长安之后,他一直牢记肩负的职责,念念不忘要求鸿胪寺官员尽快安排小公主觐见大唐皇帝,递交大食请求出兵援助的国书。 赛伊夫丁用大食语怒吼和祈求的时候,大唐的官员只是非常客气地听着译语人的翻译,然后翻来覆去回复着千篇一律的套话:“我们已经上报政事堂,正在等待皇帝的诏书,请稍安勿躁。” 艾妮塞不愿意打击赛伊夫丁的热情,故而也只能装着很期待的样子,但她内心深处其实早已不抱什么期望了。 在接到参加元日大朝会的圣旨后,赛伊夫丁高兴得合不拢嘴。在他看来,这是大唐皇帝重视求援、准备发兵的兆头。 艾妮塞的想法则不同,她认为,这不过是大唐皇帝履行必要的礼节而已。在父王身边,她已经见识了足够多虚情假意的客套和礼仪,因此,艾妮塞的内心依然冷若寒冰。 而长安的冬日,也确实比大马士革寒冷得多,这让习惯地中海温润海风的艾妮塞特别不适应。 抱着毫无期望的冰冷,艾妮塞如提线木偶一般,在鸿胪寺译语人的指引下,按部就班参加完了大朝会的所有流程。 大明宫十分壮丽、大朝会格外精彩,这些都深深震撼着艾妮塞。但迟迟不见大唐皇帝的单独召见,让艾妮塞一阵冷笑,她认为自己猜对了。 大朝会结束之后,艾妮塞发现,有几位坐位特别靠前的大臣被皇帝召走了,其余官员则依序开始退朝。 艾妮塞正准备带着失望的赛伊夫丁离开含元殿的时候,忽然有小黄门过来,给鸿胪寺的官员说了半天。然后译语人就告诉艾妮塞,皇帝正在紫宸殿中召集重臣们商议大食国之事,朝议结束之后,就会单独召见她。 赛伊夫丁听后喜不自胜,艾妮塞也暗暗有点心惊。若大唐皇帝在元日大朝会结束后就立刻召见自己,艾妮塞会毫不犹豫地认为,大唐皇帝根本不准备管大食的内战了,只是按照礼仪接见一下自己。 可若是在召集重臣朝议之后再召见自己,那说明大唐皇帝还是十分在意大食之事的。艾妮塞内心深处的坚冰有所破裂,虽然明知大唐出兵的可能性很小,但她自然期盼安拉眷顾,能够得到大唐的援助。 只是,大唐的大臣们是否支持出兵?皇帝会如何决策?朝议的最终结果会是什么呢?艾妮塞实在没有把握。在偏殿里等待的时候,她焦急地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内心怎么也安静不下来。 朝议时间之长,也远远超出她的想象。元日大朝会结束之时,还是上午。她本想着中午之前就应该能得到大唐皇帝的召见,可一直等到天色渐晚,还不见皇帝派人通传。 漫长的等待,让艾妮塞毫无食欲。虽然大唐殿中省尚食局准备的午膳特别精致,也完全尊重大食的饮食风俗,可艾妮塞一口也吃不下去。 就在艾妮塞等得口干舌燥、心神不宁之际,小黄门前来通传,请艾妮塞和赛伊夫丁前往紫宸殿觐见。 大朝会的时候,艾妮塞远远瞥了大唐皇帝几眼,感觉他虽已不再年轻,却依然拥有无穷无尽的精力和威严。 单独觐见之时,艾妮塞近距离观察了一下大唐皇帝,发现他换了便装之后,松弛的肌肤和花白的头发,无不显示,统御大唐的君王确实有些苍老了。 按照译语人的指引,递交了父王亲笔书信后,艾妮塞就跪坐在坐榻之上。 书信的内容,早已被鸿胪寺翻译并抄录下来,奏报给皇帝了。此时递上书信,只是个纯粹的礼仪。因此,皇帝象征性地翻了翻书信,就放在了一边。 一位身形高大、面白无须的官员,他一直默默站立皇帝宝座的侧面。皇帝刚将书信放下,他就立刻杳无声息地把书信拿了过来。 艾妮塞虽然不清楚这位官员是谁,但她明白,此人必是大唐皇帝特别信任的人。 冗长的朝议过后,皇帝也很疲倦。他喝了一口饮子,然后缓缓说了几句话,坐在艾妮塞身后的译语人赶忙提笔记录。 皇帝说几句后,就停下来休息片刻。译语人则将皇帝的意思翻译过来,逐字逐句传达给艾妮塞。 第四十三章:稚女岂知天下事 中 皇帝的话很简略,先是赞扬了艾妮塞不远万里从大食来到长安觐见的忠心;然后说封她一个什么“怀远郡主”的头衔,说已让政事堂给她安排府邸和仆役。 听到这里,艾妮塞本有些期盼的心,又冷了下来。封郡主什么的,她并不在意。安排府邸,则明显是要让她久居长安了。看来大唐的君臣们商量半天,还是不准备管大食的内战了,只准备把她豢养起来。 正在灰心丧气的时候,大唐皇帝忽然高声说了几句话。译语人翻译过来之后,艾妮塞大吃了一惊。因为大唐皇帝最后几句话是这样说的:“大食国为大唐藩属以来,朝拜恭谨,甚得朕心。吾闻大食国有叛贼以下逆上,意图不轨,心忧不已。朕意已决,即日征发安西都护府、北庭都护府十万精兵,择日西征,助大食藩王平定叛乱!” 虽然很不忿大唐皇帝把自己的国家说成藩属,把父王贬低为藩王,但他愿意出兵十万帮助家族平叛的决定,还是让艾妮塞喜出望外。 在碎叶城外,艾妮塞已经见识过大唐北庭都护府的精兵强将。若有十万如此雄壮的人马,打败叛军还是大有希望的。 听到如此喜讯,艾妮塞不等译语人的提醒,就主动站起来,对大唐皇帝三叩九拜。鸿胪寺官员教导过她,这是大唐表达敬意的最高礼节。 赛伊夫丁见艾妮塞行此大礼,也赶忙跟着跪拜起来。 大唐皇帝哈哈大笑,招呼小黄门将艾妮塞扶了起来。然后又说道,远征不易,从当下开始抓紧准备,也需要三个多月的时间,才能真正出兵。请艾妮塞稍安勿躁,先在长安熟悉一下大唐的生活。 如此,召见便结束了。迷迷糊糊的艾妮塞走出大明宫之时,整个长安城已经完全陷入夜色之中。亮若繁星的灯火,将整个城市,点缀得格外美丽。 坐在回去的马车里,艾妮塞依然有点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大唐皇帝居然真的要发兵帮助家族平叛了,这不是在做梦! 回到鸿胪寺安排的宅院之后,艾妮塞时哭时笑,高兴得简直不知道该如何表达内心的喜悦了。一向坚韧的赛伊夫丁也高兴得像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兴奋过后,艾妮塞又有点担忧。大唐皇帝说得是实话,大军远征,需要很长时间的筹备,还要在路上耽误很久。 假如三个月后唐军开始出征,艾妮塞根据自己一路走来的行程估计,唐军抵达呼罗珊附近,就是五六个月之后了。 家族的兵力还能支撑半年或者更长时间吗?艾妮塞有点担心。 对于父王和家族的担心,又让艾妮塞陷入了忧虑之中。 赛伊夫丁看出了艾妮塞的忧愁,只好安慰她说:“公主殿下,你已尽了最大努力了,其余的事,就交给安拉来决定吧。” 艾妮塞知道,自己的担忧并不能帮父王解脱困境。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日夜祈祷,期盼大唐尽快发兵,平定叛贼。 两日后,正月初三,鸿胪寺官员请艾妮塞前去大明宫内侍省挑选侍女。 刚将米氏姐妹领回来,鸿胪寺的官员就又追了过来,询问艾妮塞是否愿意跟随北庭阿史那旸副都护,秘密前往庭州。说皇帝和政事堂的意见,希望艾妮塞和赛伊夫丁能够给北庭都护府的王正见都护介绍一下大食的情况,以帮助唐军知己知彼。 如此请求,艾妮塞怎么可能不答应。大唐皇帝如此郑重其事,更加说明他是真心诚意要帮助家族。 何况,艾妮塞之所以能够在碎叶城逃脱叛军的追杀,还是靠北庭军的帮忙啊。 这时,艾妮塞又想起了那位和自己同乘过一马的可爱小郎君,不知道他此刻过的怎么样了? 想到这里,艾妮塞对庭州有些悠然神往了。 正月初五,收拾妥当的艾妮塞,在赛伊夫丁的护卫下,带着米氏姐妹,悄然离开了住处,来到北庭进奏院,和阿史那旸一行汇合。 阿史那旸等人已得知艾妮塞被敕封为怀远郡主的消息,纷纷跪拜迎接。 艾妮塞心里明白这个怀远郡主有几斤几两,哪里敢托大。她急忙让米薇和米兰扶起阿史那旸,自己盈盈一拜,感谢北庭军马的救护之恩。 在北庭军马中,艾妮塞再一次看到了当日在素叶水畔击败赛伊夫丁的银甲将军马璘。不过,她觉得马璘好像有心事,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元日大朝会之前,艾妮塞并没有见过阿史那旸。但她对这个阿史那副都护特别有好感,感觉他身上有种纯净、温和的魅力,如同吹拂着大马士革的温柔海风一般。 一路之上,阿史那旸对艾妮塞照顾的特别妥帖,衣食住行,方方面面都恰到好处,更是让艾妮塞感觉特别温暖。 走到敦煌附近的时候,艾妮塞已经和阿史那旸熟络起来了。她曾笑着问阿史那旸,身居高位的他怎么会如此细致? 阿史那旸告诉艾妮塞,自己有两个女儿,所以他还比较了解如何照顾小娘子。 心情放松的艾妮塞,想到唐军如此重视此战,庭州城里又有熟悉的人,兴致勃勃、格外舒畅。 路上休憩之时,她也和马璘闲聊过几句。从碎叶城以来,艾妮塞一直有个疑问,那就是为什么马璘和一般唐军将领不同,总是穿着一身银甲。 马璘听了艾妮塞的问题后,只沉闷地回了一句:“这是我祖父穿过的战甲。” 艾妮塞还缠着马璘问了好多安西和北庭的事,她感到马璘的恭敬和客气后面,总是有点心不在焉。不过,欢快愉悦的艾妮塞,根本顾不上计较这些。 沉默的赛伊夫丁倒是偶尔和马璘切磋一下身手,两人弯刀对横刀,各有所长,战得难舍难分。经常拼斗几十个回合,马璘才能稍占上风。 不过,当马璘在比过刀法后提出比比箭法之时,赛伊夫丁连忙摇头拒绝,引来北庭牙兵们善意地起哄。他们都见识过马璘神乎其神的箭法,放眼北庭,除了高长史,似乎真没有人具有和马璘一争高低的能力。 在抵达北庭都护府下辖的伊州之时,艾妮塞发现,阿史那旸收到了一份从庭州加急送来的书信。 虽然不知道书信上的内容,但艾妮塞察举到,阿史那旸的心情有所起伏。 在艾妮塞急迫而兴奋的心情中,一行人终于在二月初七日抵达了庭州城。 上次从碎叶急赴长安之时,艾妮塞只在庭州内城休息了一晚,就又匆匆离开了,根本没有来得及仔细熟悉这座丝路名城。 在从东门进入庭州城内城的时候,坐在马车里的艾妮塞听到清脆的欢呼声。 她轻掀车窗帘幕,看见一名若地中海阳光一般光辉灿烂的少女,身材高挑、一袭白裘,向阿史那旸挥舞着手臂。 白裘少女身侧,还有位神情若冰山一样清冷的青衣少女,她脸上总挂着淡淡的阴郁和隐隐的锋芒。不过,艾妮塞能看出来,阿史那旸很在意青衣少女,目光曾数次停留在她脸上。 除了两位少女之外,艾妮塞还看见一位年龄和自己相仿的小郎君。第一眼瞧见小郎君的时候,艾妮塞特别激动,以为他是王霨。 不过,只粗粗扫了一眼小郎君的双目,艾妮塞就知道他不是王霨。因为这双眼睛里似乎少了点东西,而且也不够黑亮。 虽然阿史那旸并未加以引荐,艾妮塞还是大致猜出,这三位就是阿史那副都护的两女一子。 车马并未在东门处停留,而是辚辚向前,继续向东。 艾妮塞注意到,阿史那旸只是简单地向子女们挥挥手,并未停下来和他们交流。 而阿史那家的三位姐弟,在艾妮塞的马车过后,就各自乘上坐骑,跟在车队后面一并前行。 车马浩浩荡荡,向东前行一段之后,便右转向北。不多时,就来到了北庭都护府的官衙之前。 在见识了长安城的繁华壮丽和大明宫的巍峨雄伟之后,庭州城的北庭都护府官衙尽管也气象万千,却已无法激起艾妮塞的震撼了。 马车并没有走都护府正门,而是绕了点远路,从侧门悄悄驶进都护府前衙。 本来,以艾妮塞怀远郡主的身份,是应该从都护府正门的中门洞走进去的。但由于她是秘密前来,故阿史那旸并不愿意大张旗鼓、引人注目,特意安排从侧门进入。 当然,如此安排,阿史那旸早已提前征求了艾妮塞的意见。对急于帮助唐军发兵远征的艾妮塞而言,从哪个门进都护府,完全是无关紧要的琐事,对阿史那旸的安排言听计从,她根本不会计较。 马车停好之后,米薇立刻乖巧地先下了马车,米兰则负责把马车的前门打开。 扶着米薇的手走下马车之后,艾妮塞发现眼前是一片平整开阔的校场。从场地大小看,这个校场足够练习骑术了。远远的角落里还堆着一些千奇百怪的用具。 艾妮塞下车后,发现阿史那旸早已翻身下马,向北庭都护王正见汇报着什么。 阿史那旸脸上依然是温润的笑容,王正见则轻抚美髯,满面春风,两人似乎是许久不见的老友,而非商讨政务的上下级官员。 王正见身后,还有两位身着红色官袍的官员,艾妮塞在碎叶城时并未见过,故不知他们是谁。 在红色官袍后面,艾妮塞瞧见了曾在碎叶城有过一面之缘的杜环。他高瘦的身姿配上深绿色官服,显得愈发清峻。 第四十三章:稚女岂知天下事 下 艾妮塞刚刚站定,就见王正见走了过来,稽首道:“末将参见郡主殿下!” 王正见拜倒之后,他身后的北庭文武官员都跟着跪拜在地。 众人跪拜之时,艾妮塞瞥见了站在人群最后慢腾腾准备跪拜的小郎君,那双黑亮的眼眸,让她心中一喜。 在小郎君身旁,艾妮塞还瞧见一位身披红裘的小娘子和一个有些眼熟的小丫环。但她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这位小丫环…… 不待米薇翻译,艾妮塞就急忙上前扶起了王正见,然后学着汉家小娘子的习俗,行了个像模像样的肃拜礼。 从长安到庭州的千里行程上,除了学习唐话,艾妮塞还抓紧时间学习了一些汉家礼节。 不过,礼仪易学、唐话难懂。艾妮塞扶起王正见后,轻柔地用大食语说道:“王将军,感谢你在碎叶城救了我。若不是你,我可能永远也无法抵达长安,更不可能再次见到你。” 听了米薇的翻译之后,王正见答道:“殿下言重了!郡主万里东行,一路遭遇千险万阻,才得以觐见圣人,实在可歌可泣,令人敬佩!某不过是在碎叶适逢其会,不敢贪天之功。今日,郡主更是为远征之事,不顾车马劳顿前来庭州,北庭上下,无不感恩于心!以郡主之身份,本应专辟行宫,以供起居。然圣人和政事堂有旨,郡主此行,不宜张扬。故而,只能委屈殿下暂居都护府内宅。某已命人稍加清扫,唯请殿下不嫌寒室鄙陋。” 王正见的长篇大论,以艾妮塞的唐话水平,自然是理不清楚、听不明白的。听了米薇的翻译后,艾妮塞连忙摆手说道:“战事紧急,一切以尽快发兵为重。我住那里都行,王将军不要为此费心。我们还是尽快说远征的事吧。” 王正见听出了艾妮塞话语中的焦急,连忙回到:“郡主勿急。接到圣人的诏书以来,北庭上下早已厉兵秣马,出征事宜已筹备泰半。郡主初到庭州城,不妨休养几日之后,再来给北庭诸君讲解大食之事。如此安排,可否?” 艾妮塞急忙摇手:“我不累,不需要休息,今天就可以!” “某深知郡主心急似火,但累坏了郡主,某在圣人那里却无法交代啊!”王正见委婉否定了艾妮塞的提议后说道:“不过,既然郡主如此热枕,就请明日巳时来前衙节堂给北庭上下讲解大食国之事吧。” 听到王正见的提议后,艾妮塞也明白,自己刚才太心急了,便不再坚持,点头同意王正见的安排。 见艾妮塞听从了建议,王正见继续说道:“大军远征,诸事繁忙,不可能一蹴而就。郡主殿下恐需在庭州城逗留一段时日。若郡主无聊之时,不妨找犬女及阿史那副都护家的小娘子们交流一二。” 王正见说完,艾妮塞就见方才留意到的白衣、青衣、红衣三位小娘子走了上前,一起向她行了个肃拜礼。 艾妮塞回礼之后,就听王正见逐一介绍三位小娘子。一袭白裘的名叫阿史那霄云,是阿史那副都护的长女;一身青衣的是阿史那旸的次女雯霞;身披红裘的则是王正见的女儿王绯。 见过三位小娘子后,艾妮塞明知故问道:“王将军,我在碎叶城见过的小郎君呢?他一切可好?” “多谢郡主挂念犬子!”王正见转手招了招手,然后说道:“若郡主不嫌弃的话,也可召犬子陪你聊聊天。他对大食国特别感兴趣呢!” 艾妮塞轻轻点了点头,笑着说道:“一定会的!” 这时,小郎君已经行过稽首礼,站了起来。艾妮塞对他盈盈一拜,吐气如兰道:“小郎君,又见面了啊!” 庭州城南市,一身紫衣的苏十三娘,坐在如意居二楼雅间临窗的位置上,举起一杯葡萄酒,笑着和身着白裳的同罗蒲丽闲聊着什么。 忽然,苏十三娘放下琉璃杯,抓起身边的长剑,目若神电,盯着窗外熙熙攘攘的人流。 同罗蒲丽也连忙抽出弯刀问道:“十三娘,怎么了?” 苏十三娘摇了摇头,放下来长剑,疑惑道:“方才感觉有些许杀气,却很快就消失不见。或许是我感觉错了吧。” 同罗蒲丽格格一笑:“十三娘的警惕真高,难怪能一个人杀了我的四名手下。” 苏十三娘佯怒道:“蒲丽娘子,你还在计较此事啊!有完没完了!” 同罗蒲丽连忙端起酒杯,浅浅饮了一口,赔笑道:“姐姐,是妹妹口不择言,说错话了,自罚一口,如何?” “一口哪够!怎么也得喝满一大杯!”苏十三娘不依不饶。 “一大杯就一大杯,我们同罗部的儿女,什么时候怕过饮酒?我只是担心,别他们还没有到,这坛美酒就被我一个人喝完了!”同罗蒲丽说完,将杯中胭红的美酒一饮而尽。 “说来也是,这几位今日怎么来的这么慢?莫不是被什么事绊住了?”苏十三娘也满心疑问。 “姐姐莫非是在牵挂某人?”同罗蒲丽美酒入口,顿时腮胜桃花,说话也放肆起来。 “我撕烂你的嘴!”苏十三娘啐道。 “哈哈,被妹妹说中了!姐姐着急了!”同罗蒲丽手舞足蹈,开心得不行。 “早知你是这么个疯蹄子,那日就不替你说好话,任你被关押在大牢里被耗子咬!”苏十三娘恨恨道,顺手拿起筷子朝同罗蒲丽敲去。 “姐姐,我从小都不怕耗子!”嬉皮笑脸的同罗蒲丽反应也不慢,连忙也抓了把筷子,挡住了苏十三娘的进攻。 “莫非今日要再比一场?不怕再败在我手下?”苏十三娘很是自信。 “比就比,我同罗蒲丽什么时候怕过你!” “那昨天是谁求饶来着?”苏十三娘调笑道。 “昨天你使诈,不算!”同罗蒲丽毫不退让。 “兵不厌诈,看招!” 装饰华丽的雅间之内,一紫一白两道身影,手持木筷斗在了一起,宛如彩蝶凌空起舞。 两人你来我往、起落之间,还是有些碟碗被碰了下来,摔在厚厚的波斯地毯之上。 如意居门口,几个小伙计正瞧着对面被查封的闻喜堂开心不已。虽然闻喜堂已经被北庭都护府查封数日了,但如意居的小伙计们,依然喜欢每天瞥两眼,解解心中的恨意。 小伙计们正在闲聊闻喜堂罪有应得的时候,忽然听见有人问道:“有雅间吗?” 小伙计抬头一看,问话的是个圆滚滚的粟特商人,他身后跟着位一脸虬髯的粟特青年和六七名腰悬弯刀武士。那些弯刀的鞘身修长、上面还装饰着美丽的花纹。 “有,雅间多着呢!客官楼上请!”小伙计殷勤地领着客人往上走:“不知客官要点什么酒?是高昌的葡萄酒,还是益州的剑南烧春?” “什么酒都不用上,来点三勒浆就行!”这个粟特商人很奇怪,似乎一点也不喜欢杯中之物。 上了二楼,经过某个雅间门口的时候,里面似乎传来了什么东西摔在绒毯上的细微声音。 粟特商人背后的武士们立刻敏捷地把手伸向了腰间的弯刀,小伙计连忙满脸堆笑劝道:“客官,不用紧张,这是我们掌柜的朋友们在闹着玩。” 粟特商人迟疑了一下,用目光征求了身后一个武士的意见,见他点了点头,才说道:“无妨,找个离此间远点的雅间就是了。” “好咧!”小伙计赶紧上去领路。 雅间之内,苏十三娘眉头微蹙,犹豫了一下,动作稍有迟缓。 同罗蒲丽立刻捡了个空当,筷子急刺,直冲苏十三娘的手腕。 苏十三娘手腕急转,挥筷拨开了同罗蒲丽的进攻,低声说道:“刚才又感到杀气了,但很快又没有了,真是奇怪。” 同罗蒲丽停了下来,回忆了一下,不太肯定地说道:“刚才还真有点不对劲……” 苏十三娘想了想,还是推门而出,招手叫了一个小伙计过来,问他刚才可有什么异常。 “没什么异常啊!”小伙计挠了挠头,想了一会儿又说道:“哦,刚才有位圆滚滚的粟特商人,身后跟着好几位武士,去那边雅间吃饭了。” 苏十三娘恍然大悟,想来是粟特商人的贴身护卫里有高手,所以时不时有杀气和战意流露出来。 “但愿这粟特商人不要在庭州城内捣乱,负责吾掌中三尺青锋可不是吃素的!”苏十三娘心中暗暗想到。 庭州内城小南门,银甲在身马璘和便装的杜环连辔并行,低低说着什么。 一开始,马璘的神色很凝重,杜环微笑着劝了几句之后,他的眉目才渐渐舒展开来。 两人身后,是北庭的两位别将,王勇和李定邦。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似乎在交流着即将到来的西征。 王勇和李定邦后面,是欢声笑语的阿史那姐弟三人和王绯、王霨。 小郎君和小娘子们后面跟着一辆马车。车里坐着几位小郎君和小娘子们的贴身丫环,阿伊腾格娜也身在其中。十几位家仆,跟随着马车前行。 四十余名牙兵,着轻甲、持长槊、挎横刀、背骑弓,护卫在队伍的前后左右。 马球场风波之后,惊魂未定的陈队副向王勇建议,以后北庭牙兵护卫小郎君和小娘子出行时,应披重铠、带马槊、多备弓矢,以免再被人打个措手不及。 王勇慎重考虑之后,还是将陈队副的建议上报,请王正见定夺。 王正见思考片刻后告诉王勇,在城内不必披重铠,以免太过招摇、引发人心慌乱;若是出城狩猎、游玩,包括小郎君等人在内,必须全副武装。 方才马璘参加完北庭高层官员和怀远郡主的会面仪式后,刚把马槊和从兵部武库中新得的逐日长弓交给手下,让牙兵帮忙送回房间收好。一身铠甲的他就被王勇和杜环悄悄拉了过来,说要一起去南市如意居喝酒,顺便认识两位女游侠。 眼尖的阿史那霄云瞥见了王勇和杜环偷偷摸摸的行为,立刻凑过去,说要同去。 本来杜环并不愿意,但阿史那雯霞却闻讯而来,质问他们哪有和师父喝酒不带徒弟去的? 对于阿史那姐妹的胡搅蛮缠,杜环正不知该如何应对时,王霨又前来凑热闹,说不带他们去就向父亲王正见告密,说杜判官竟然懈怠政务,偷偷溜出官衙喝酒。 虽然明知王霨的“威胁”只是胡闹,但被几个小家伙吵得头疼,杜环和王勇只好无奈答应带他们同去。 阿史那家的三姐弟要去,就不好撇下李定邦。于是,本来是一场小酌,转眼就得变成盛宴。好在如意居财大气粗,不在乎多请几位小郎君和小娘子吃顿饭。 方才从东门到都护府官衙,阿史那姐弟三人都是骑马而行。因此,出发去南市时,阿史那霄云就拉着王绯,非让她也骑马同行。王绯无奈,只好让人牵来青玉骢,和阿史那姐妹一同骑行。 细心的王绯还是交待家仆安排了一辆宽大华丽的马车,让阿伊腾格娜和随行的小丫环们坐。 于是,队伍里就出现了这么一副奇怪景象,小娘子们骑马而行,丫环们却安坐在马车之中。双方的身份似乎颠倒了。 不过,在风气开放的大唐,如此怪事也不算什么稀罕。岂不闻,贵妃的姐姐虢国夫人,也常素面朝天、骑行无忌。 热闹非凡的队伍,一路兴高采烈地向南而行。小郎君和小娘子们的坐骑都已经钉上坚硬的蹄铁,敲打在坚实的路面上,若清脆的雨滴,格外悦耳。 由西而来的少年特勤、由东而至的稚女公主、屈身为奴婢的聪慧郡主和穿越而来的大唐小郎君,在命运的推动下,由素叶水畔,再次齐聚在庭州城内。而这次重逢,只是为了奏响新一场大战的序曲。 一次次的战争,改变了无数人的命运,淬炼着大唐西域的少年们,将他们锻造成百炼精钢,以迎接即将到来的暴风骤雨。 第四十四章:北庭双壁话西征 上 二月初七日上午,庭州城东西横街之上,王勇貌似轻松地骑在乌骊马上,和李定邦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 王勇和李定邦均为北庭都护府内享有盛名的年轻将领,可以说是同侪中最耀眼的“骑步双壁”。 马璘虽然表现抢眼,但毕竟初来乍到、官职低微,尚无法和两人齐肩。不过,有好事的牙兵在私下评论,过不了多久,北庭的“骑步双壁”就应该更名为“骑步箭三雄”。 虽然齐名日久,但王勇和李定邦平日的来往并不多,甚至可以说,是基本毫无交流。 从表面上看,这种疏离,是因为两人术业有专攻,所擅长的领域不同。王勇最为人所称道的是骑战和横刀,而李定邦则是碛西仅次于安西李嗣业的陌刀将。 但真正的原因,两人均心知肚明。王勇是数年前忽然被王正见带到庭州来的,他身上从一开始就明晃晃地贴着王都护的标签,而之后王勇一直甘于担任王霨的贴身卫士,更是清晰表明了他的立场和态度。 李定邦来庭州的时日要早,一开始并无明显倾向。但最近几年,他和阿史那副都护之间走得越来越近,也时不时负责扈卫阿史那霁昂。 虽然王正见和阿史那旸关系融洽、一团和气,但王勇和李定邦二人则不约而同选择和对方保持着微妙的距离。 当然,两人之间并无什么敌意。在各种场合偶遇的时候,他们甚至还能绞尽脑汁,找点话题闲聊几句,就像此刻二人讨论即将发生的远征一样。 “二郎,以你和大食刺客交手的经历看,对方何处优于我军啊?”碎叶大战当晚,李定邦负责在素清峡谷截击突骑施大部,因而并不曾和来自大食的黑衣人交手。 “大食刺客的战马甚是高大,冲刺起来速度极快,短距离冲锋要优于我军的突厥马。据后来查探的消息,大食叛军在呼罗珊有四万精锐骑兵,所乘皆是身高腿长的大食马。一旦对上大食叛军,必须竭力防范对手骑兵的突击。”王勇对黑衣刺客的战马印象颇深。 “应对骑兵突击,我军远可用弓弩、中可用重骑、近可用陌刀,还是有诸多手段的。不过我军战马,长于耐力、短于冲锋,以骑对骑,可能占不了什么便宜。”李定邦作为陌刀将,对于如何克制骑兵,自有一番见地。 “骑兵对攻,我军很有可能会吃点小亏。但论起弓弩和陌刀,我军还是有足够优势。不过弓弩消耗巨大、陌刀兵人数有限,都需要精准运用,才能克敌制胜。某比较担心的是,我军和大食军交手很少,缺乏了解,不知道对手会有什么秘密武器和战法啊。”王勇将可能面临的困难考虑得比较严重。 “幸亏马校尉在碎叶城外救下了怀远郡主,明日就可以通过怀远郡主的贴身卫士了解一下大食叛军的情况啊。”李定邦清楚,所谓让怀远郡主讲解大食叛军的情况只是个幌子,艾妮塞的关键作用并不在此。反而是身为大食国宫廷卫士赛伊夫丁,可能对大食叛军认知更深。 王勇点头附和李定邦的意见之后,继续说道:“其实某最担忧的是,我军劳师远征,后勤和补给的压力太大。大食叛军的老巢呼罗珊紧邻昭武九姓,占有地利优势。” “天时上,大食叛军和我军平分秋色;地利上,大食叛军占有优势;人和上,我军有拔汗那、葛逻禄、沙陀、回纥、黠戛斯等部的支持,应该略占上风。综而论之,我军还是稍占优势的。”李定邦从天时、地利、人和三方面进行了比较。 “人和方面,大食叛军可能会得到石国、安国等昭武国家和吐火罗地区仆从军的支持,因此,敌我双方的差距可能并不明显。”王勇所知的情报,略多于李定邦:“我军最大的优势,在于大食内战正酣,叛军主力倾巢西进。我军趁虚而入,可以让大食叛军腹背受敌,陷入两线作战的困境。” “都护提出的出兵时机,拿捏得恰到好处,难怪圣人和政事堂立刻就通过了都护的提议。”李定邦赞了一句。 王勇微笑着投桃报李道:“其实关键还是靠阿史那副都护在朝议上的力争啊,不仅让圣人同意出兵,还把安西军也拉扯进来。” 李定邦犹豫了一下,才叹道:“安西军的介入,固然分担了我军的压力,但也可能摊薄功劳啊……” 王勇嘿然一笑:“若是单纯攻伐石国,多个安西军,确实是多了个分功劳的。可若对上大食叛军,有了安西军,就能更放心点啊。” 王勇说完之后,李定邦迟疑了半天,似乎是在判断王勇的话究竟几分真几分假。王勇则依然轻笑着,似乎根本不在意李定邦如何想。 李定邦正要准备开口之时,前面的杜环刚和马璘说完了悄悄话,扭过头问道:“二郎和八郎聊得真热闹啊!” 王勇轻踢乌骊马,紧赶几步,来到杜环外侧,和马璘齐头并进。 听了王勇的复述后,杜环清瘦的脸上浮现了若有若无的笑意,他隔着马璘,对刚刚赶上来的李定邦说道:“八郎,你和二郎庙算半天,都毫不考虑石国的感受,我真替石国感到悲哀啊!” 李定邦听了一愣,忍不住笑了起来。王勇和马璘更是哈哈大笑。 方才两人讨论了半天,从头到尾都是以大食叛军为假想敌,从未曾将战场所在地石国放在眼里。 “石国若没有大食叛军的支撑,单凭北庭军一支偏师,就足以灭之。”李定邦说出了北庭上下的真实想法。 “方才二郎和八郎说得很对,我军远征,最大的劣势在于后勤和补给。一路虽有弓月城、碎叶城可以补给,更有拔汗那国的支持,但后勤压力依然很大。因此,我军必须尽快击溃石国,在大食叛军反应过来前,获取石国的粮秣和资源,争取实现以战养战。不过,对北庭军而言,当下最紧迫的问题则不是这些事?”杜环作为王正见的心腹幕僚,思虑战事的角度和王勇等人还是有所不同。 “当下最紧迫的事?”王勇眉头紧锁,不知杜环所言何事。李定邦和马璘也一头雾水,显然不知道杜环意指何方。 “北庭、安西两路并发,主次何定?”杜环幽幽问道。 “都护的资历可要比高仙芝深得多啊!”李定邦和马璘对这个问题都有所顾忌,唯有王勇直截了当地回应了杜环的问题。 “若是政事堂准备以都护为主帅的话,元日朝议之时,就应该将此事定下来。迟迟不定,说明其中必有波折。现在,庭州又发生了元夕大火,你说政事堂里会不会有人以之做文章呢?”杜环句句不离“政事堂”。 三人听后,都陷入了沉思之中。 “难道都护就不争取一下吗?”王勇还是有些不甘心。 杜环无可奈何道:“都护殚精竭虑,只是期望趁此良机巩固大唐对河中之地的掌控,遏制大食东侵的步伐,何曾计较过自身得失。不然的话,都护又何必自讨苦吃,提出劳师远征的计划呢?” 王勇听后,先是感慨王正见的高风亮节,继而对把持政事堂的李林甫更加愤恨。 他正感慨间,忽然发现杜环说过之后,眼神一直在留意观察李定邦的反应。心中顿时明悟,杜环的一番言论,其实是刻意而为之,就是说给李定邦背后的人听的。 作为王正见的心腹,王勇所知的机密,毫不亚于杜环。他自然明白,王正见和阿史那旸亲密无间的表象后面,隐藏着什么样的潜流。王勇只是拿不准,阿史那旸费尽心机,想要的究竟是什么?他的心里,究竟藏着什么样的“宏图伟业”? 想到这里,王勇回头看了一眼小郎君,发现他正和阿史那霁昂讨论着什么。 看到小郎君并没有缠着阿史那霄云,王勇心头一宽。 马球场刺杀事件后,王勇很快就从杜环那里弄明白了事情的前因后果,知道王沛忠是巧妙利用了小郎君对阿史那霄云的情感,设定了整个刺杀计划。 若不是有苏十三娘的无心卷入,王勇实在不敢想象最终的结果会是什么样。 其实,即使没有马球场风波,王勇内心深处也是不赞同小郎君缠着阿史那霄云的。 首先,阿史那旸的意图不明,令人不安;其次,阿史那霄云已经被敕封为县君,从杜六郎那里得到的口风看,未来和亲的可能性很大;最后,在王勇心中,以阿史那家的地位和身份,还真未必配得上小郎君…… 但是,王勇心中的疑虑和考量,却只能默默沉寂在肚子里,一点也不能给小郎君说出来。 看着小郎君想尽办法接近阿史那霄云的时候,王勇也只能暗暗着急,面上却什么也不能表现出来。 好在马球场风波过后,不知是阿史那霄云有意疏远了小郎君,还是小郎君想通了什么。总之,小郎君很少再像前些日子那样,热衷于追逐霄云小娘子了。 当然,王勇也发现,霄云小娘子退却了,雯霞小娘子却丝毫不掩饰对小郎君的在意。马球场上奋不顾身的扑救,已经把雯霞小娘子的心意明明白白展现了出来。 “如果是雯霞小娘子的话,虽非佳偶,但也比霄云小娘子更合适一点吧。”王勇心中如此自我安慰道。 但是,小郎君不知是装糊涂还是真糊涂,对雯霞小娘子的示好似乎懵懵懂懂的,既不回应、也不拒绝,让人心急。 马球场之后,小郎君似乎把心思完全扑在了稀奇古怪的匠作之事上,整日和赵大锤、霁昂小郎君打得火热。 奇人赵大锤,王勇之前还真没有留意过。没想到,经霁昂小郎君引荐之后,小郎君如此重视,付定金让他打造了一批马蹄铁的样品。 小郎君把打好的马蹄铁送到都护官署里后,王勇看到,王都护的眼睛都亮了。 观看了赤炎骅钉上马蹄铁后的表现后,王正见立刻命令北庭工匠全力打造,力争在出征前在军中全面装备,并严令北庭上下要做好保密。 当都护问小郎君想要什么赏赐的时候,小郎君竟然一口气提出了三个要求。 一是为赵达晖在北庭都护府里求个官职,以充分发挥他的匠作天赋;二是请求都护允许他开设个商铺;三是希望将女马匪同罗蒲丽及其手下马匪交给他处理。 第三个要求,其实和王勇还有点关系。正月十八日,马球场风波刚刚结束,王勇就应邀赴如意居拜见苏十三娘。 两人浅饮数杯之后,苏十三娘就开门见山提出了她想麻烦王勇的事,那就是为女马匪同罗蒲丽争取个宽大处理的机会。 听了苏十三娘的请求,王勇很诧异。他本以为,苏十三娘和同罗蒲丽两人暗斗加明斗,应该是生死仇敌。怎么到了最后,苏十三娘会为同罗蒲丽求情呢? 苏十三娘立刻明白了王勇的疑惑,轻声说了句:“她也是个被骗的可怜之人!” 鉴于苏十三娘对小郎君的救护之恩,王勇无论如何都不能拒绝她的要求。何况,苏十三娘的明朗和直爽,也让王勇感觉十分舒服…… 第四十四章:北庭双璧话西征 上 二月初七日上午,庭州城东西横街之上,王勇貌似轻松地骑在乌骊马上,和李定邦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 王勇和李定邦均为北庭都护府内享有盛名的年轻将领,可以说是同侪中最耀眼的“骑步双璧”。 马璘虽然表现抢眼,但毕竟初来乍到、官职低微,尚无法和两人齐肩。不过,有好事的牙兵在私下评论,过不了多久,北庭的“骑步双璧”就应该更名为“骑步箭三雄”。 虽然齐名日久,但王勇和李定邦平日的来往并不多,甚至可以说,是基本毫无交流。 从表面上看,这种疏离,是因为两人术业有专攻,所擅长的领域不同。王勇最为人所称道的是骑战和横刀,而李定邦则是碛西仅次于安西李嗣业的陌刀将。 但真正的原因,两人均心知肚明。王勇是数年前忽然被王正见带到庭州来的,他身上从一开始就明晃晃地贴着王都护的标签,而之后王勇一直甘于担任王霨的贴身卫士,更是清晰表明了他的立场和态度。 李定邦来庭州的时日要早,一开始并无明显倾向。但最近几年,他和阿史那副都护之间走得越来越近,也时不时负责扈卫阿史那霁昂。 虽然王正见和阿史那旸关系融洽、一团和气,但王勇和李定邦二人则不约而同选择和对方保持着微妙的距离。 当然,两人之间并无什么敌意。在各种场合偶遇的时候,他们甚至还能绞尽脑汁,找点话题闲聊几句,就像此刻二人讨论即将发生的远征一样。 “二郎,以你和大食刺客交手的经历看,对方何处优于我军啊?”碎叶大战当晚,李定邦负责在素清峡谷截击突骑施大部,因而并不曾和来自大食的黑衣人交手。 “大食刺客的战马甚是高大,冲刺起来速度极快,短距离冲锋要优于我军的突厥马。据后来查探的消息,大食叛军在呼罗珊有四万精锐骑兵,所乘皆是身高腿长的大食马。一旦对上大食叛军,必须竭力防范对手骑兵的突击。”王勇对黑衣刺客的战马印象颇深。 “应对骑兵突击,我军远可用弓弩、中可用重骑、近可用陌刀,还是有诸多手段的。不过我军战马,长于耐力、短于冲锋,以骑对骑,可能占不了什么便宜。”李定邦作为陌刀将,对于如何克制骑兵,自有一番见地。 “骑兵对攻,我军很有可能会吃点小亏。但论起弓弩和陌刀,我军还是有足够优势。不过弓弩消耗巨大、陌刀兵人数有限,都需要精准运用,才能克敌制胜。某比较担心的是,我军和大食军交手很少,缺乏了解,不知道对手会有什么秘密武器和战法啊。”王勇将可能面临的困难考虑得比较严重。 “幸亏马校尉在碎叶城外救下了怀远郡主,明日就可以通过怀远郡主的贴身卫士了解一下大食叛军的情况啊。”李定邦清楚,所谓让怀远郡主讲解大食叛军的情况只是个幌子,艾妮塞的关键作用并不在此。反而是身为大食国宫廷卫士赛伊夫丁,可能对大食叛军认知更深。 王勇点头附和李定邦的意见之后,继续说道:“其实某最担忧的是,我军劳师远征,后勤和补给的压力太大。大食叛军的老巢呼罗珊紧邻昭武九姓,占有地利优势。” “天时上,大食叛军和我军平分秋色;地利上,大食叛军占有优势;人和上,我军有拔汗那、葛逻禄、沙陀、回纥、黠戛斯等部的支持,应该略占上风。综而论之,我军还是稍占优势的。”李定邦从天时、地利、人和三方面进行了比较。 “人和方面,大食叛军可能会得到石国、安国等昭武国家和吐火罗地区仆从军的支持,因此,敌我双方的差距可能并不明显。”王勇所知的情报,略多于李定邦:“我军最大的优势,在于大食内战正酣,叛军主力倾巢西进。我军趁虚而入,可以让大食叛军腹背受敌,陷入两线作战的困境。” “都护提出的出兵时机,拿捏得恰到好处,难怪圣人和政事堂立刻就通过了都护的提议。”李定邦赞了一句。 王勇微笑着投桃报李道:“其实关键还是靠阿史那副都护在朝议上的力争啊,不仅让圣人同意出兵,还把安西军也拉扯进来。” 李定邦犹豫了一下,才叹道:“安西军的介入,固然分担了我军的压力,但也可能摊薄功劳啊……” 王勇嘿然一笑:“若是单纯攻伐石国,多个安西军,确实是多了个分功劳的。可若对上大食叛军,有了安西军,就能更放心点啊。” 王勇说完之后,李定邦迟疑了半天,似乎是在判断王勇的话究竟几分真几分假。王勇则依然轻笑着,似乎根本不在意李定邦如何想。 李定邦正要准备开口之时,前面的杜环刚和马璘说完了悄悄话,扭过头问道:“二郎和八郎聊得真热闹啊!” 王勇轻踢乌骊马,紧赶几步,来到杜环外侧,和马璘齐头并进。 听了王勇的复述后,杜环清瘦的脸上浮现了若有若无的笑意,他隔着马璘,对刚刚赶上来的李定邦说道:“八郎,你和二郎庙算半天,都毫不考虑石国的感受,我真替石国感到悲哀啊!” 李定邦听了一愣,忍不住笑了起来。王勇和马璘更是哈哈大笑。 方才两人讨论了半天,从头到尾都是以大食叛军为假想敌,从未曾将战场所在地石国放在眼里。 “石国若没有大食叛军的支撑,单凭北庭军一支偏师,就足以灭之。”李定邦说出了北庭上下的真实想法。 “方才二郎和八郎说得很对,我军远征,最大的劣势在于后勤和补给。一路虽有弓月城、碎叶城可以补给,更有拔汗那国的支持,但后勤压力依然很大。因此,我军必须尽快击溃石国,在大食叛军反应过来前,获取石国的粮秣和资源,争取实现以战养战。不过,对北庭军而言,当下最紧迫的问题则不是这些事?”杜环作为王正见的心腹幕僚,思虑战事的角度和王勇等人还是有所不同。 “当下最紧迫的事?”王勇眉头紧锁,不知杜环所言何事。李定邦和马璘也一头雾水,显然不知道杜环意指何方。 “北庭、安西两路并发,主次何定?”杜环幽幽问道。 “都护的资历可要比高仙芝深得多啊!”李定邦和马璘对这个问题都有所顾忌,唯有王勇直截了当地回应了杜环的问题。 “若是政事堂准备以都护为主帅的话,元日朝议之时,就应该将此事定下来。迟迟不定,说明其中必有波折。现在,庭州又发生了元夕大火,你说政事堂里会不会有人以之做文章呢?”杜环句句不离“政事堂”。 三人听后,都陷入了沉思之中。 “难道都护就不争取一下吗?”王勇还是有些不甘心。 杜环无可奈何道:“都护殚精竭虑,只是期望趁此良机巩固大唐对河中之地的掌控,遏制大食东侵的步伐,何曾计较过自身得失。不然的话,都护又何必自讨苦吃,提出劳师远征的计划呢?” 王勇听后,先是感慨王正见的高风亮节,继而对把持政事堂的李林甫更加愤恨。 他正感慨间,忽然发现杜环说过之后,眼神一直在留意观察李定邦的反应。心中顿时明悟,杜环的一番言论,其实是刻意而为之,就是说给李定邦背后的人听的。 作为王正见的心腹,王勇所知的机密,毫不亚于杜环。他自然明白,王正见和阿史那旸亲密无间的表象后面,隐藏着什么样的潜流。王勇只是拿不准,阿史那旸费尽心机,想要的究竟是什么?他的心里,究竟藏着什么样的“宏图伟业”? 想到这里,王勇回头看了一眼小郎君,发现他正和阿史那霁昂讨论着什么。 看到小郎君并没有缠着阿史那霄云,王勇心头一宽。 马球场刺杀事件后,王勇很快就从杜环那里弄明白了事情的前因后果,知道王沛忠是巧妙利用了小郎君对阿史那霄云的情感,设定了整个刺杀计划。 若不是有苏十三娘的无心卷入,王勇实在不敢想象最终的结果会是什么样。 其实,即使没有马球场风波,王勇内心深处也是不赞同小郎君缠着阿史那霄云的。 首先,阿史那旸的意图不明,令人不安;其次,阿史那霄云已经被敕封为县君,从杜六郎那里得到的口风看,未来和亲的可能性很大;最后,在王勇心中,以阿史那家的地位和身份,还真未必配得上小郎君…… 但是,王勇心中的疑虑和考量,却只能默默沉寂在肚子里,一点也不能给小郎君说出来。 看着小郎君想尽办法接近阿史那霄云的时候,王勇也只能暗暗着急,面上却什么也不能表现出来。 好在马球场风波过后,不知是阿史那霄云有意疏远了小郎君,还是小郎君想通了什么。总之,小郎君很少再像前些日子那样,热衷于追逐霄云小娘子了。 当然,王勇也发现,霄云小娘子退却了,雯霞小娘子却丝毫不掩饰对小郎君的在意。马球场上奋不顾身的扑救,已经把雯霞小娘子的心意明明白白展现了出来。 “如果是雯霞小娘子的话,虽非佳偶,但也比霄云小娘子更合适一点吧。”王勇心中如此自我安慰道。 但是,小郎君不知是装糊涂还是真糊涂,对雯霞小娘子的示好似乎懵懵懂懂的,既不回应、也不拒绝,让人心急。 马球场之后,小郎君似乎把心思完全扑在了稀奇古怪的匠作之事上,整日和赵大锤、霁昂小郎君打得火热。 奇人赵大锤,王勇之前还真没有留意过。没想到,经霁昂小郎君引荐之后,小郎君如此重视,付定金让他打造了一批马蹄铁的样品。 小郎君把打好的马蹄铁送到都护官署里后,王勇看到,王都护的眼睛都亮了。 观看了赤炎骅钉上马蹄铁后的表现后,王正见立刻命令北庭工匠全力打造,力争在出征前在军中全面装备,并严令北庭上下要做好保密。 当都护问小郎君想要什么赏赐的时候,小郎君竟然一口气提出了三个要求。 一是为赵达晖在北庭都护府里求个官职,以充分发挥他的匠作天赋;二是请求都护允许他开设个商铺;三是希望将女马匪同罗蒲丽及其手下马匪交给他处理。 第三个要求,其实和王勇还有点关系。正月十八日,马球场风波刚刚结束,王勇就应邀赴如意居拜见苏十三娘。 两人浅饮数杯之后,苏十三娘就开门见山提出了她想麻烦王勇的事,那就是为女马匪同罗蒲丽争取个宽大处理的机会。 听了苏十三娘的请求,王勇很诧异。他本以为,苏十三娘和同罗蒲丽两人暗斗加明斗,应该是生死仇敌。怎么到了最后,苏十三娘会为同罗蒲丽求情呢? 苏十三娘立刻明白了王勇的疑惑,轻声说了句:“她也是个被骗的可怜之人!” 鉴于苏十三娘对小郎君的救护之恩,王勇无论如何都不能拒绝她的要求。何况,苏十三娘的明朗和直爽,也让王勇感觉十分舒服…… 第四十四章:北庭双璧话西征 下 只是,完成苏十三娘的请托绝非易事。同罗蒲丽直接参与了对小郎君的刺杀。以都护对小郎君的在意,必然勃然大怒,绝不会轻易放过这伙马匪的。 在苦思如何完成苏十三娘的托付之时,小郎君凑了过来,询问王勇为何发愁。 得知苏十三娘的请求之后,小郎君略一思索,便拉着王勇直奔监狱之中。 小郎君挑出十几名马匪,将他们分割开来,一个个单独审问,要求他们交待之前劫掠商队的罪行和来到庭州之后的所作所为。 小郎君还特意让狱卒告诉马匪们,如果说真话,则宽大处理;如果其中有人被发现说假话,则严惩不贷。 小郎君还说,这叫做什么“囚徒困境”,保证马匪们会老实交待。 审讯当中,小郎君故意将许多和同罗蒲丽有关的问题夹杂在其中。 很快,王勇就基本摸清了同罗蒲丽的悲惨身世,也明白这股马匪确实是被王沛忠给骗了。 在思考如何替同罗蒲丽求情的时候,小郎君眼睛转了转,说包在他身上了。 王勇没有想到,小郎君竟然会将进献马蹄铁的功劳,用来替同罗蒲丽求情。 不过,小郎君的胃口也实在太大了,居然一口气提了三个要求,王勇真担心都护会不答应。 都护果然板起了脸,说小郎君的要求太多了。一件功劳只能换来一个要求,让小郎君自己决定用马蹄铁换什么要求。 王勇虽然已经看出了都护是在开玩笑,但他还是拿不准小郎君会如何选择。 不料,小郎君似乎早有准备,从怀里掏出了两张纸,恭恭敬敬地交给了都护。 都护面无表情地将手中的纸来回翻看,又命牙兵把杜六郎找来研究了半天。然后才笑着说道:“霨儿,赵达晖真有如此奇才,为父一定会用他的;同罗蒲丽若经法曹审讯过后确非大奸大恶之人,也可以交给你处理,其余马匪也依此办理。只是开商铺之事,某却有三点要求:一不许用太原王氏的招牌;二不许借北庭都护府的权势;三不许动用家里财物为本钱。” 王勇在听到同罗蒲丽之事可以圆满解决的时候,心中松了一口气。他忽然发现,自己对于苏十三娘的请托,还是蛮在意的。 心情大好之际,忽而听到都护在商铺之事上提出如此苛刻的要求,他虽然转念明白了王正见的苦心,但还是担心小郎君不理解。 哪曾想到,小郎君听了都护的三点要求之后,立刻朗声回道:“父亲大人,我只是请求允许开商铺,却从来没有想过用太原王氏的招牌和都护府的权势。商铺的名字我都已经想好了,就叫‘素叶居’,和太原毫无牵连;我之后的主要精力,依然在强身健体和修习政务,并不会直接管理商铺,也绝不会利用都护府的权力狐假虎威;至于本钱,我早已想出办法了,肯定不会动用家里的财物。” 都护听后眼神灼灼,笑道:“霨儿果然是有备而来啊!既然如此,某便全答应了。不过,若是被某发现你不遵守三条要求,莫怪为父不客气啊!被查封的闻喜堂分号就是殷鉴。” 事后,王勇询问那纸上写了什么东西,竟然让都护如此重视。小郎君却笑着说了一句:“天机不可泄露。” 王勇明白,肯定是小郎君又别出心裁,想出了类似于马蹄铁一样的军国利器,才能让都护如此在意。 数日后,赵达晖就被征辟到都护府兵曹之中,先担任个不入流的小吏,参与军器制造和研发。 王正见显然明白赵达晖非治事之才,便告知杜环,让他安排赵达晖专心于匠作之事,不必操心其余。 赵达晖一开始还不太同意,他倒不是在意官职的高低,而是觉得在都护府衙门里会束手束脚,影响他的思路。 耐不住老母亲的请求、阿史那霁昂的劝告和杜环的承诺,赵达晖才勉为其难答应了。 又过了两日,同罗蒲丽率先被放了出来,由苏十三娘接到如意居中暂住。其余马匪,则仍在都护府法曹一一审讯。 不过,小郎君已经承诺,跟随同罗蒲丽来到庭州的马匪,只要不是大奸大恶之徒,都会妥善安置的。 得到许诺后,同罗蒲丽忐忑不安的心终于稍稍放了下来。她问小郎君需要自己做什么的时候,小郎君笑了笑,只交代她先休息几天,并给灵州的义父报个平安。 暂住在如意居后,同罗蒲丽和苏十三娘这两位在马球场上生死搏杀的奇女子,竟然一见如故,像多年好友一般日日饮酒、切磋。 苏十三娘对王勇的守信甚是赞赏,之后又约王勇小酌了几次。 王勇顾虑到男女有别,遂把杜环也拉了进来。四人在如意居内把酒临风,也别有一番滋味。 浅饮之时,同罗蒲丽问起过北庭都护府究竟会如何处置手下的弟兄。同罗蒲丽始终觉得,所谓让小郎君安置,只是一句戏言,真正的决策权,肯定还是在王都护手中。 酒到半酣的杜环如实相告,说王都护确实已将处置权交给了小郎君。如何处理,且待小郎君拿主意吧。 同罗蒲丽未曾料到王正见如此宠溺小郎君,数十名弟兄的生死,竟然全交付到黄口孺子之手。 同罗蒲丽试探着问小郎君可能会如何处置的时候,王勇意味深长地说了句:“小郎君生性宽厚……” 同罗蒲丽等得很焦急,小郎君这边却毫无动静,不再提如何处理马匪的事情。每日除了打熬身体、锻炼骑射之外,小郎君就关在书房之内,埋头写个不停。 王勇也摸不准小郎君准备如何处理马匪之事时,忽然传来雯霞小娘子拜苏十三娘为师的消息。 此时,王勇才明白,苏十三娘为什么会在马球场上奋力阻止同罗蒲丽,原来根源在雯霞小娘子身上啊。 苏十三娘的剑法乃师门之秘,因此,王勇并没有见过她授艺的场景。 倒是拜师以来,雯霞小娘子身上多了把短剑,气质也愈发清冷,宛若庭州城外的皑皑雪山。 但她含情脉脉看着小郎君的时候,双目中燃烧着足以消融所有积雪的烈焰。 想到小郎君与阿史那姐妹之间的情感纠葛,感情经历一片空白的王勇头疼不已。 当年和袍泽们策马纵横之时,王勇何曾为这些小儿女心事费过心、伤过神。 但此刻,王勇只能用拿惯横刀的手,无可奈何地挠了挠头,努力推测着小郎君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虽然弄不懂小郎君的心思。不过,王勇深深知道,既然当年命运选择了自己,那么,他就要竭尽所能,保护好小郎君,让他在都护的庇护下,成长为大家所期望的栋梁之才。 此时王沛忠身死,闻喜堂庭州分号被封,王勇身上的压力顿时一轻。 失去了忠实走狗的裴夫人,最近老老实实龟缩在内宅之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想来应该无暇算计小郎君了。 至于那些和小郎君萦绕在一起儿女情怀、百转柔肠,还不是特别急迫的事情。 既然小郎君最近醉心于骑射和匠作之事,那就由着他去自由尝试吧。骑射.精熟本就是王勇所期待的目标,匠作之事,则完全是意外之喜。总之,既然小郎君喜欢,就让他去尽力追逐吧。 想到此处,王勇稍微向杜环靠了靠,低低问道:“六郎,小郎君那日的纸上究竟写了什么。” 杜环笑了笑,压低声音回道:“不料一向沉稳的二郎,居然也有如此猴急的时候。其实呢,很多事说出来也很简单,但人想不通的时候,就会如坠迷雾之中,无论如何也不明白。对不对?” 王勇听得稀里糊涂,完全不明白杜环云山雾绕的话里隐藏着什么意思。 看着王勇迷茫不解的样子,杜环呵呵一笑道:“万物同理,二郎一心欲解小郎君之思量,岂知他人也欲知汝之心思。” “六郎,我知道你是进士及第,读的书多。但你能不能好好说两句明白话啊!”王勇更加迷糊了。 “真不知小郎君的脑子里装有多少东西,他竟然想出了如此利器,对于即将到来的西征大有裨益。”杜环似乎不再绕圈子了。 “都是什么啊?”王勇的好奇心大炽。 “说出来其实也不神秘,就是之前没有人如此想过。很多事,关键就在于换个角度想啊!”杜环不疾不徐地说道,故意逗着王勇。 “六郎快说啊!”王勇被杜环弄得没有脾气了。 “天机不可泄露!”杜环轻声说道,然后又低低加了一句:“喝完酒再告诉你。” 庭州南市,刚从木鹿城风尘仆仆赶到庭州的行商赵无极,带着商队直扑闻喜堂而来。 身材高大的赵无极,祖籍南阳,算起来也能和南阳赵氏攀上点关系。但他们家早就搬迁到长安居住了,和南阳宗族之间的来往极少。 赵无极十六七岁的时候,就开始跟随当行商的父亲走南闯北。现在三十多岁的他,北上渤海、南下真腊、东抵新罗、西达呼罗珊,已经独自带领商队见识过无数地方了。 虽然家财越来越丰厚,但赵无极还是非常享受行走天下的快乐。 喝不同地方的酒、看不同天空上的云,欣赏不同国家的美女,赚各式各样的人的钱,这就是赵无极心中最惬意的日子啊! 赵无极走呼罗珊路线的时候,他的固定合作商铺就是河东闻喜堂。因为他早就打探清楚了,闻喜堂背后,站着河东裴家和北庭都护府,非常可靠。 尽管闻喜堂的条件有些苛刻,但赵无极一时还没有更改合作对象的打算。 不过他去年经过庭州西行之际,已经听闻长安首富王元宝的如意居要在庭州城开分号了。 赵无极还是蛮期待如意居的进驻,希望它能够改变庭州城南市闻喜堂一家独大的格局。以后他从呼罗珊转运的货物,也就可以多些选择、多点利润。 赵无极这一趟西行虽然辛苦,走得还算顺利。虽然呼罗珊的大食人因为忙于西边的内斗,对往来的行商加了点杂税,但突骑施汗国覆灭之后,在碎叶城建牙的葛逻禄缺乏人手和经验,对过往商队查得非常松散。赵无极花了一点小钱贿赂葛逻禄人,就规避了许多税负。 一路盘算下来,竟然较之以前少交了不少税,这一趟又能大赚一笔。 在急着离开碎叶城的时候,赵无极还偶遇过一支正要进城的粟特商队。看守门士兵兴高采烈的样子,估计精明的粟特人也贿赂葛逻禄人了。 离开碎叶城后,一路并无值得买进卖出的市场。赵无极率领商队一路急行,直奔庭州城而来。 不料,兴致冲冲的赵无极到闻喜堂一看,才发现它的店门紧闭,上面还贴着北庭都护府的封条。 赵无极正纳闷出了什么事时,就听见对面有小伙计喊道:“客官,闻喜堂雇人纵火,罪大恶极,已经被查封了。有什么需求,来如意居都能解决!” 对于闻喜堂为何被查封,赵无极此刻还没有兴趣打听。倒是“如意居”三个字,让他心头大定。闻喜堂倒了,如意居起来了,自己这一趟,该赚的钱一分也不会少啊! 赵无极施施然向如意居走去,准备把笨重货物在庭州城南市卖出,然后再购进些碛西特产。休整两日后,就带着来自呼罗珊的宝石、康国的胡娘、石国的良驹、碎叶的皮毛和庭州白叠布,向长安进发。 即将踏入如意居之时,赵无极忽然留意到,门口有几个身形魁梧、腰挎弯刀的粟特武士。 “这是谁家商队请的卫士,真是雄壮啊,一点不亚于呼罗珊的大食骑兵。”怀着这样的遐思,赵无极在小伙计的指引下,踏入了如意居之中,准备商谈生意。 他刚走进去,身后就有位粟特人急匆匆地朝如意居二楼跑去。而如意居门口的小伙计,显然已经对频繁进出的粟特人见怪不怪了。 此刻,庭州城内,一股暗流悄然涌动。大战前夕的情报刺探,即将达到高潮。 第四十五章:盈盈咫尺不得语 上 庭州南市,心神不宁的阿伊腾格娜坐在马车里,用流利的唐话和玛瑙闲聊近日内宅里的趣事。 马球场刺杀事件后,裴夫人眼睁睁看着王沛忠身死、闻喜堂被关,却什么也不敢说。谁让杜判官那里将人证物证准备的面面俱到、条理分明呢。 王沛忠至死也不曾提到过裴夫人,而冷血的裴夫人也绝不会主动跳出来为闻喜堂辩护,以免惹火烧身。 因此,裴夫人明智地选择将所有责任都推到王沛忠身上,然后闭门不出,躲避当下这阵风头。 裴夫人撒手不管内宅琐事后,小丫环们都高兴坏了,简直比多领了几个月的月钱还要舒畅。 只有兰香和荷香,因为裴夫人的蛰伏而郁闷不已,最近老老实实陪着王珪待在外宅,也基本不来内宅走动。 在马球场风波后,阿伊腾格娜驰找援军的英勇表现,让在现场的小丫环们都赞叹不已。她们实在想不到,年纪最小的伊月,在危机来临之际,竟然能够做到临危不惧、勇于担当。 从马球场上回来之后,菊香、琉璃、玛瑙、瑟瑟和珊瑚,都开始主动和阿伊腾格娜攀谈,只有梅香一直有点讪讪,竟日躲着阿伊腾格娜。 阿伊腾格娜对于其余丫环们的示好,彬彬有礼、应对得体,迅速和大家彻底打成了一片。 对于梅香的讪讪,阿伊腾格娜则仿佛视而不见,每日里还是笑着请梅香帮她梳头盘辫。过了十几日后,梅香也就不再那么扭捏了。 和玛瑙闲聊的同时,阿伊腾格娜时不时地透过车窗瞄马车前面的小郎君一眼。 看着小郎君和阿史那霁昂齐头并进、讨论得热火朝天的背影,阿伊腾格娜心里如开了油酱铺一般,五味杂陈。 虽然并未亲眼见到,阿伊腾格娜还是听玛瑙绘声绘色讲了几遍,雯霞小娘子在马球场上飞身扑救小郎君的惊险事迹。 火场中小郎君救雯霞小娘子,目击之人甚少,大家只是耳闻而已;马球场上雯霞小娘子的奋不顾身,却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小娘子的那点青涩心思,顿时被有心人看的一清二楚、再明白不过。 雯霞小娘子的扑救,宛如一石惊破水中天,引发了阵阵微妙而动荡的涟漪。 首当其冲的改变,就是霄云小娘子有意疏远了小郎君。 对于阿史那霄云的心思,阿伊腾格娜琢磨得非常清楚。性格爽朗的霄云小娘子,本就对来自小郎君的频频凝视有些迷惑不解,更未将之格外放在心上。 马球场风波之后,雯霞小娘子对王霨的情意昭然若揭,以阿史那霄云的秉性,她是肯定不愿去和妹妹争夺的。 当然,霄云小娘子平日里还是如姐姐一般,亲亲热热地和小郎君有说有笑,还曾开玩笑说,等到春暖花开之际,要再约着打次马球呢。 但是,在明媚、亲切的话语后面,那潜藏的丝丝缕缕间隔和疏远,阿伊腾格娜还是轻易感觉了出来。 阿伊腾格娜坚信,小郎君肯定也察觉到了霄云小娘子的退却。其实,也无所谓退却,因为霄云小娘子本来也就未曾迈步向前过。 阿伊腾格娜本以为小郎君会特别痛苦,但他似乎把情感纠葛都放在了脑后。 马球场事件之后,小郎君就整日和赵达晖、阿史那霁昂泡在一起,专心于匠作之事。 看着每日忙忙碌碌的小郎君,阿伊腾格娜拿不准,他究竟是在通过忙碌掩饰心中的痛苦,还是真的豁然开朗,准备放下情感纠葛。 经过马球场事件后,阿伊腾格娜蓦然惊觉,小郎君的心思变得有点深不可测了。她虽然依旧能够追寻到小郎君的心绪起伏,却不太能够精准把握他心中的真实想法了。 隐隐之中,阿伊腾格娜推测,小郎君可能是受马球场风波的刺激,将完全敞开的心扉合拢到半开半闭的状态。 但愿这是小郎君成长的表现吧,阿伊腾格娜如是期望着,心里却也多少有点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无奈。 思虑过小郎君后,阿伊腾格娜又将焦点对准了气质清冷的阿史那雯霞。 马球场刺杀之后,最开心和最尴尬的可能是雯霞小娘子了。 她当众表达了心中的绵绵情意后,随着霄云小娘子的退却,阿史那雯霞如同在密林中探出头的凌霄花,在阳光中尽情摇摆,身上的阴郁感越来越淡。 在拜师苏十三娘后,醉心于剑技的她,最后残存的阴郁也渐而转化为如剑的清冽,整个人焕然一新。 可尴尬的是,雯霞小娘子的一腔柔情,却并未得到小郎君的完全回应。 霄云小娘子对小郎君如虚空划线,淡淡疏远;小郎君对雯霞小娘子则若月印千川,亦远亦近。三人的关系,看似疏朗,其实较之前更为纠结。 阿伊腾格娜知道,雯霞小娘子曾单独找小郎君多次,约他一起切磋技艺。 小郎君倒是不曾拒绝练手的机会,拿起木刀和雯霞小娘子哔哩啪啦对打了半天。 可切磋完之后,小郎君只是和雯霞小娘子一起复盘、回味交手的得失,仿佛她真的只是一个单纯的练手对象。 雯霞小娘子有时会主动拉着他说东扯西地闲聊,小郎君则如同完成应尽的义务一般,心不在焉地陪聊片刻,然后就找借口继续独自锻炼。 不过,雯霞小娘子似乎也满足于此,并未有更高的奢望。一有机会,她还是会单独过来找小郎君练习,并不计较他偶尔的失礼之处。 同为突厥儿女,阿伊腾格娜深知,当一个少女甘愿将贴身的压裙刀送出,并在大庭广众之下以身相救之时,她的心中早已蕴藏了比天空还要深远、比草原还要辽阔的深情。 阿伊腾格娜很赞叹雯霞小娘子对情感的执着,但此时此刻,面对三人之间复杂的情感纠结,聪慧的阿伊腾格娜却实在不知道该如何破解。 很久以后,阿伊腾格娜才明白,聪明并不是万能的,尤其是面对情感之时…… 在马球比赛开始之前,她从维护小郎君的角度出发,劝他收敛情感、适当接触雯霞小娘子。 刺杀之后,霄云小娘子欲图退却、雯霞小娘子真情毕露、小郎君收敛情感,粗粗看起来,事情似乎是在朝着阿伊腾格娜所期望的方向发展。 但不知为何,阿伊腾格娜却无端觉得有些惊惶,总觉得自己似乎做错了什么,却又弄不明白错在哪里。 许多年后,经历了诸多风霜的阿伊腾格娜,回忆起天宝八载的马球场风波,不禁陷入了苦笑之中。 想起当年的自己以理性的光芒自居,用心良苦地劝说小郎君收敛情感。而命运也在那时开了个调皮的玩笑,推波助澜发动了一场意料之中的刺杀阴谋,刺激小郎君遵从了她的劝告。 那时,阿伊腾格娜已被人推崇为“聪慧贤后”,但她内心明白,在面对汹涌的情感浪潮之时,所谓的理性和聪慧,并不足以作为决策的依靠。 当她把内心的些许感悟,倾诉给目光如剑的年轻君王听的时候,他黑亮的双眸中闪过了悠远的回忆,然后淡淡说道:“有位西方的贤人,名曰西蒙,曾言‘理性有限,不可全信。事务愈小,理性愈显。’而情感之事,一生一世一双人而已,岂能以区区理性而判之?” 阿伊腾格娜许久不曾听他口出警言,呆呆念着“一生一世一双人”,不觉痴了。 “不过,对执掌天下的人而言,如果以理性有限为借口,借故放纵的话,却是不可避免的取祸之道啊!”君王话锋一转,低沉说道:“因为,当选择了最崎岖孤独的道路后,无论再浓烈的情感、再牢固的羁绊,也不得不被束之高阁、抛之脑后啊!” 阿伊腾格娜上前抱住年轻的君王,把他像孩子一样搂在怀里。只有在她面前,威震四方的王者,才会流露出一丝丝脆弱的气息。 两人如少年一般紧紧相拥的时候,无论是明艳洁白的水莲花还是阴郁清冷的黑郁金香,都已经如同南风中的蒲公英,飘零在天涯…… 当然,那都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了。此时此刻,阿伊腾格娜还懵懵懂懂,理不清头绪。 当马车从后门进入如意居之时,阿伊腾格娜的脑子中依然混乱得一团浆糊,若不是玛瑙的提醒,估计她都不知道该下车了。 下车之后,在如意居伙计的引导下,一行人热热闹闹地向楼上的雅间走去。家仆和牙兵们则被引领到如意居的大堂里休息。 双脚刚踏上二楼,阿伊腾格娜就莫名感到一阵揪心,似乎有什么熟悉的东西在遥遥召唤着她。 她不觉停住脚步,下意识四处张望一番,却没有察觉到任何异常。正迷惑时,忽然听到后面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阿伊腾格娜还没来得及回头,就被玛瑙呼啦一声拉到了旁边。然后就有一个魁梧的身影与她擦肩而过。 “干嘛呢!差点撞到我们伊月!”阿史那霄云的丫环琉璃气哼哼地喊道。 那个身影却置若罔闻,根本不停留,在拐角处一个转身就消失了。 第四十五章:盈盈咫尺不得语 中 琉璃气得想要追上去理论的时候,稳重的菊香一把拉住了她的衣袖,轻笑道:“琉璃,也不是什么大事,别坏了小娘子们的兴致。” 阿伊腾格娜也赶忙行礼道:“谢谢琉璃姐姐和玛瑙姐姐,菊香姐姐说的对,我又没被撞到,不妨事的。” 琉璃停下了脚步,嘟着嘴说道:“今天我心情好,就不计较了。下次再遇见这种走路不长眼的人,我一定要和他评评理!” 琉璃正发牢骚的时候,忽然从某处传来了轻微的打斗声。 阿伊腾格娜一阵紧张,以为又发生什么变故。却听一向沉言寡语的王勇哈哈笑道:“六郎,两位女游侠又在切磋呢!” 如意居的小伙计有点羞赧地挠了挠头,笑着说道:“苏十三娘和同罗娘子日日如此,时间一长,我们都习惯了,只是偶尔会吓到客人。听说方才有位粟特商人就被吓着了,吵着非要个远一点的雅间。” 众人闻言,不觉莞尔,阿伊腾格娜也掩嘴轻笑。 小伙计说完,正欲上前敲门,只听吱呀一声响,苏十三娘的一张俏脸从门缝里露了出来。 “多嘴!”苏十三娘冷哼了一声,吓得小伙计匆匆行了个礼就一溜烟跑了。 “真是胆小鬼!”苏十三娘朝众人妩媚一笑,打开了雅间的门:“杜判官、王别将,各位小娘子、小郎君,请进!” 阿伊腾格娜和小丫环们进入雅间之时,王勇正不好意思地向苏十三娘解释道:“十三娘,不好意思。本来只想请李别将和马校尉前来,不料这几位小娘子和小郎君吵着非要过来。尤其是你的宝贝徒弟,非要来看望你。所以,就变成这样了。” 苏十三娘先拉着同罗蒲丽上前,和李定邦、马璘两人见礼之后,才笑着摆了摆手:“不妨事,就是再多来十位八位,如意居也请得起。只是如此一来,此处就过于局促了。” 阿伊腾格娜闻言,连忙推门而出,招手让躲在一旁的小伙计进来。 “此刻还有大一点的雅间吗?”苏十三娘见小伙计进来,直接问道。 “嗯,有!”小伙计略一思索,急忙答道:“方才那位粟特商人所包雅间的隔壁,大小最合适。” “粟特商人?”苏十三娘眼珠一转:“就用那间,你先去收拾一下,我们马上过去。” 雅间内呼喇喇进入这么多人,立刻显得有些逼仄。阿伊腾格娜正琢磨是不是先去走廊上等候之时,只见雯霞小娘子上前向苏十三娘行礼道:“见过师父!” 苏十三娘欣慰地看着雯霞小娘子,拉起她的手笑道:“好徒儿,最近可曾勤练剑术?” “日日苦练,不敢有须臾松懈,偶尔还找霨弟对练一番。”阿史那雯霞脸上一红,灿若朝霞。 “胜负如何啊?”苏十三娘似乎没有听出徒弟话语中的那点小炫耀和小羞涩。 “最近.平手为多,不分胜负。”阿史那雯霞低头说道。 阿伊腾格娜听后,心中不由一乐,因为雯霞小娘子说的倒是实情。 每次雯霞小娘子找小郎君对练,阿伊腾格娜基本都在校场旁观战。 雯霞小娘子刚拜师时,剑技粗疏,根本无法和勤练不辍数月的小郎君相比。况且,小郎君那套看似慢吞吞的“太极拳”,在实战中竟然无比精妙,常常能以柔克刚。 输了几场后,雯霞小娘子的技艺就忽然突飞猛进了,尤其是出剑角度之刁钻、旋舞之飘忽,隐隐已有了点苏十三娘的影子。 面对雯霞小娘子亦剑亦舞的剑法,小郎君有点眼花缭乱,应对起来难免手慌脚乱,很快就败下阵来。 阿伊腾格娜观战之时,伤势转好的王勇也默默站在一旁,认真观看两人的对战。 小郎君败了数次后,王勇就对他进行了针对性训练。 阿伊腾格娜发现,王勇的思路其实很简单,就是“以力破巧”。无论雯霞小娘子的招式多么花哨,小郎君始终大力猛攻其必救之处,逼得她不断回防。如此数十招后,体力上不占优势的雯霞小娘子就上气不接下气、破绽百出了。毕竟她不像小郎君,每日都通过长跑、短跑和举重物等方式打熬身体。 在小郎君和雯霞小娘子对战的同时,阿伊腾格娜还发现,王勇一直在揣摩小郎君的“太极拳”,并不时挥刀画圆,似乎在将绵绵不绝的拳意用在刀法上。 小郎君占上风没有两日,雯霞小娘子的剑技就陡然一变,越来越快,逐渐通过“以快打慢”重新压制住了小郎君。 如此不断此消彼长,两人最近几次对练,基本都是以平手告终。 阿伊腾格娜窃笑的是,表面上是小郎君和雯霞小娘子的对抗,实际上却是王勇和苏十三娘两位师父的隔空较量。 而两人除了通过徒弟较量战技外,还隔三差五喝点小酒。所以最近杜环在给阿伊腾格娜传授经书的间隙,最喜欢的调剂,就是笑着打趣王勇和苏十三娘。 “不分胜负?”苏十三娘的话打断了阿伊腾格娜的遐想:“下午为师再传你几招。身为我的开山大弟子,怎么能输给别人呢?” 苏十三娘说完,眼神似笑非笑地挑衅着王勇。 针对苏十三娘的挑战,王勇面色不变,大有一副“任你风吹雨打、我自岿然不动”的名将气度。 一直关注两人间互动的阿伊腾格娜心中直乐,觉得似乎回到了无忧无虑的碎叶城,突骑施汗国的年轻男女围着篝火打情骂俏。 想到这里,阿伊腾格娜心中一疼。此刻的碎叶城,早已不是突骑施人的乐土了;曾经显赫一时的汗国,也消散得无影无踪了。 此时,阿伊腾格娜再次朦朦胧胧感受到了那股熟悉的召唤,似乎是不可言说的命运,在呼唤她。 “究竟怎么回事?”阿伊腾格娜十分不解,她混混沌沌地跟着菊香,在走廊里拐了个弯,移步到了另一个宽敞的雅间之内。 如意居的伙计早已将雅间收拾利索,三勒浆、杏酪等各式热饮和葡萄酒早已在每个小几上摆好。 换了个雅间后,阿伊腾格娜迷迷糊糊跪坐在榻上。这几日,小郎君定制的“椅子”和“板凳”已经到了,逐渐习惯了坐在椅子上的舒展后,跪坐就显得有点难忍了。 不过,此时的阿伊腾格娜根本顾不上计较这些,她被无端而起的一阵阵心慌折磨得头晕眼花。 恍恍惚惚地阿伊腾格娜抬起头,环顾四周,雅间里都是熟悉的人,毫无任何异常之处。而小郎君,正凑到苏十三娘的身边低低说着什么。 究竟是怎么回事?阿伊腾格娜心中迷惑不解。 她所不知道的是,在一墙之隔的雅间里,忽都鲁也心烦意乱不停。 而如意居厚实的墙壁,牢牢阻挡着声音的传播。分离数月的兄妹,被一道命运之墙分割开来,盈盈数尺的间隔,却不得言语。 阿伊腾格娜端起一盏三勒浆,小抿了一口,然后又深深呼吸了数次,暂时压下了心慌。 此时,雅间的门被人推开了,如意居的刘掌柜满脸笑意地拱了拱手:“不知阿史那县君和诸位小郎君、小娘子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请多多包涵。” 不待王霨等人接话,刘掌柜继续说道:“杜判官、王别将都是如意居的熟客了。李别将和马校尉初次光临鄙店,还请多加赐教!” 阿伊腾格娜放下三勒浆,心中暗叹,这刘掌柜果然是个机灵人,片刻功夫,就把所有人的身份和职位都打探得一清二楚。 众人还没来得及寒暄,就听苏十三娘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刘掌柜,为何姗姗来迟啊?” 刘掌柜对苏十三娘客气得很,急忙解释道:“方才来了位刚从木鹿抵达庭州的行商,要出手不少货物,故而谈了许久,耽误了点时间。” “木鹿?”苏十三娘尚未开口,杜环就急着站起来问了一句:“行商刚从大食国的呼罗珊而来?” “正是!”刘掌柜不明白杜判官为何如此在意一位小小的行商。 “他此刻在哪里?快带我去见他!”杜环在马璘的陪同下,拽着刘掌柜就往雅间外走。 心神稍定的阿伊腾格娜明白,大战将起,杜环是急于得到来自呼罗珊的第一手信息。 刘掌柜带着杜环和马璘下去之后,苏十三娘就招呼如意居的伙计们给诸人上菜。 片刻功夫,小伙计们就举着托盘鱼贯而入,在案几之上放置菜肴。 性急的同罗蒲丽犹豫了半天之后,终于长身而起,来到王霨面前恭敬地施礼道:“小郎君,之前多有得罪,承蒙你宽宏大量,在下感激不尽!吾这一身技艺,以后皆听小郎君差遣!” 还在琢磨为什么今日心神恍惚的阿伊腾格娜,听到同罗蒲丽看似表忠心实则询问的一番言辞后,不觉莞尔一笑。 虽然小郎君的情感纠葛让阿伊腾格娜忧心不已,但在其他方面,他还是那么令人惊喜不已。 第四十五章:盈盈咫尺不得语 下 在来如意居之前,阿伊腾格娜已然得知小郎君的新计划,也大致清楚他会如何安置同罗蒲丽等马匪。 在听小郎君讲了同罗蒲丽的身世后,阿伊腾格娜也唏嘘不已。谁能想到,看似凶神恶煞的女修罗,竟然有如此悲惨的遭遇。 阿伊腾格娜尤其替同罗蒲丽感到可怜的是,这么多年,她都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亲是谁? 想到父亲,阿伊腾格娜心空中顿时布满厚厚的乌云,陷入无边的黯淡之中。 “同罗蒲丽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熟悉的痛楚又在阿伊腾格娜幼小的心房里翻滚着:“可我,却是永远失去了父汗……” 眩晕感再次沉沉袭来,阿伊腾格娜不知道为何今日总是陷入对往事的沉思之中。 这时,只见小郎君站了起来,装着老成的样子回道:“同罗娘子客气了!马球场之事,乃王沛忠之奸计,吾与汝皆为受骗之人,同罗娘子何罪之有?汝之事,某已有所耳闻。回纥势大,这个……这个无本生意难以为继。某近日准备筹办间商铺,不知同罗娘子是否愿意负责店面守护事宜?” 阿伊腾格娜看着小郎君故意学着王都护的口气,一本正经地拉拢同罗蒲丽的样子,头晕稍稍缓解。 尤其是小郎君一时不知该如何委婉表达“马匪”的窘样,让阿伊腾格娜差点忍不住要笑出声来。 “那我带来的弟兄们呢?”同罗蒲丽对小郎君的邀约不置可否。 “经法曹审讯后,罪大恶极的奸邪之徒,特别是在马球场上杀死过北庭牙兵的,按律处置。其余之人,可以来某的商铺,也可以长征健儿的身份参军戍边,也可回灵州去。”对于伤害过牙兵的马匪,王霨是绝不可能饶恕的。“其实,汝之义父若有兴趣的话,也可带其余弟兄们来庭州。” 同罗蒲丽低头寻思片刻,然后轻轻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阿伊腾格娜望着又点头又摇头的同罗蒲丽,多少有点明白她矛盾的心绪。 果然,同罗蒲丽轻启朱唇道:“那日某射了小郎君三箭,却不料小郎君宅心如此仁厚,不仅宽恕了我的罪孽,更为吾等指明了出路,某自然甘愿为小郎君驱使。手下的弟兄,确实有不少嗜杀之人,依律处置也是应当。至于剩下的人何去何从,吾会一一询问。不过,我那义父,却恐怕是自在惯了,是否愿意为人约束,我实在没有把握。” 对于同罗蒲丽的婉拒,小郎君并不在意:“汝义父如何安置,某也只是顺口一提,并非强求。不过,汝既答应留在庭州,可就要和义父天各一方了啊?” 面对小郎君的关切,同罗蒲丽抬头望了眼窗外。阿伊腾格娜循着她的视线往外看,只见五颜六色的旗帘和幌子被微风吹动,在冬日的南市自在飘摇。 “吾名为蒲丽,意为清风。草原上的风,自由自在、四处飘荡、从不停留。算来我在灵州也待了十几年了,中间也一直不曾用心去寻找自己的目标和方向。此次机缘凑巧来到庭州,结识了十三娘,更得到了小郎君的青睐。某想着,可能是冥冥之中,有人在催我启程飞扬吧。义父养育之恩,吾日后必将回报。不过此时此刻,某要辜负他的期望了。” 同罗蒲丽说完,两行清泪从妙目中如星屑散落,苏十三娘连忙上前抱住了她。 阿伊腾格娜也心中微动,感慨同罗蒲丽的坎坷命运。雅间里的其余三位小娘子,也都唏嘘不已。 久不曾言语的王勇忽而开口道:“同罗娘子,切莫悲伤。人生际遇祸福难料,唯有遵本心而动,方能无悔。汝既已有乘风展翅之心,便应扶摇而起。至于汝之义父,某不才,在朔方军中也认识三五朋友。某可交代他们,在法度之内善待细封头领。” 同罗蒲丽恭敬地肃拜道:“有劳王别将费心了!吾感激不尽!” 苏十三娘上下打量了一番王勇,疑惑地问道:“你认识朔方军的人?不会只是些虾兵蟹将吧?” 对于苏十三娘的质问,王勇黝黑的脸色微动。他思忖了片刻,才答道:“朔方军兵马使李光弼与某有旧,想来不会拒绝吾之所求。” “兵马使李光弼!”同罗蒲丽倒吸了一口凉气。她在灵州多年,对朔方军的高层还是有所了解的:“传闻他可能要升任朔方节度副使了!王别将竟然和他相熟!” 苏十三娘不料王勇居然真的在朔方军中有熟人,她瘪了瘪嘴,追问道:“李光弼似乎没有在安西或北庭任职过啊?你怎么会和他相熟。” 苏十三娘问出了诸人心中的疑问。阿伊腾格娜留意到,小郎君、李定邦都在期待王勇的回答。 王勇似乎有点后悔在众人面前失言,他略微犹豫了一下,才回道:“某有两位好友,现在都在李将军麾下任职。” “哼!”苏十三娘语出如刀:“说了半天,你认识的还是上不了台面的小人物啊!” 阿伊腾格娜注意到,王勇回应之后,小郎君依然紧锁眉头,而李定邦则在思索着什么。 而阿伊腾格娜更在意的却是,一向惜语如金的王勇,在苏十三娘面前的话却有些多;且王勇提到李光弼等人时,神情明显有些飘忽和担忧,似乎忽然想起来什么重要的事情…… “无论如何,蒲丽都感谢王别将的恩德。”同罗蒲丽并未计较王勇究竟是否真的和李光弼相熟。然后,她又朝小郎君施礼道:“日后谨听小郎君吩咐!不知店铺何日开张啊?” 小郎君呵呵一笑:“同罗娘子莫急,店铺的本金尚未凑手,估计还需些时日。” 阿史那霄云听后嗤笑道:“霨弟,敢情你说了半天,这开店的事,八字还没一撇啊!” 王霨还未回话,就听阿史那雯霞轻轻说道:“姐姐,以我所见,霨弟肯定早已计划妥当了。” 阿史那霄云本想开玩笑回击一句,朱唇半启,却又生生忍住了。 王霨并未直接回应阿史那姐妹的言语,而是转而对阿史那霁昂说道:“我和昂弟交流了一下,他倒是认同我的想法。至于这本金吗,还是要落到刘掌柜的头上。” “这和刘掌柜有什么关系?”苏十三娘心生好奇。 不待王霨回答,雅间外忽而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说曹操曹操到。”阿史那霄云明媚一笑:“刘掌柜来的真及时,刚好让我们看看,霨弟如何从如意居这里得到开店的本金。” 阿伊腾格娜方才稍微平复的心,此刻忽然再次紧绷。 “不,这肯定不是刘掌柜,味道不对。”苏十三娘摇了摇头,正要起身之时,但见王勇已经拔出横刀,冲到了雅间门后。 脚步声如夏日的暴风骤雨,来的迅疾,消散的也快。 待脚步声走远后,王勇悄然拉开了雅间的木门,警惕地向外张望。 在走廊里随时待命的小伙计赶忙腆着笑脸上前问道:“王别将有何吩咐?” “方才是怎么回事?”苏十三娘也挤了过来,急吼吼地问道。 “哦,刚才有位粟特武士进了隔壁的雅间,然后雅间里的几位粟特商人和武士连饭也只吃了一半,就急忙跑出去了。”小伙计匆忙答道。 “他们有什么可疑之处吗”王勇追问了一句。 “嗯?”小伙计侧头想了想:“他们坚持不喝酒,和一般粟特商人不太一样。” “不喝酒?”王勇皱眉苦思,不明白其中的关窍何在。 “还有,这几位粟特武士的弯刀修长,特别漂亮。雅间里还有位满脸虬须的粟特小郎君,说是商人的幼子。可那姿态瞧着,却似乎比商人高贵多了。”小伙计喃喃道。 王勇和苏十三娘对视一眼,两人均在细细思索粟特商人一行的反常之处。 “王勇叔叔,根据小伙计描述的情形,那弯刀的形制,有点像大食刀。”王霨在两人背后轻声说道。 “莫非是粟特商人雇佣了大食武士为商队护卫?适才粟特商人进来如意居之时,我隐约察觉到,他的护卫里有技艺不凡之人。”苏十三娘推测道。 “存在这种可能……”王勇想了想,说道“不过,一会儿杜判官回来,得告诉他加强防范,小心来自大食的探子。同时,也拜托十三娘多多留意啊!” 苏十三娘睨视着王勇,故意漫不经心地回道:“那得看我高兴不高兴。” 王勇和苏十三娘猜测之际,阿伊腾格娜鬼使神差地站了起来,走出雅间,来到走廊上。 空荡荡的走廊上,此刻格外安静。但阿伊腾格娜却依稀觉得,空气中飘荡着莫可名状的熟悉气息。 “伊月,怎么了,你今日的脸色不太好啊!”不知何时,小郎君已站到了阿伊腾格娜的身后。 “来到如意居之后,总觉得有些熟悉的东西在心中盘绕,让人心神不宁。”阿伊腾格娜在小郎君耳边低低倾诉道。 “熟悉?如意居你我都是第一次来啊?”小郎君黑亮的双目中满是疑惑。 此刻,如意居一楼大堂。行商赵无极一脸疲惫地从后院走进来,迷迷糊糊地朝楼梯走去,准备上二楼雅间打打牙祭。 他实在未曾料想到,本只是因闻喜堂倒闭,才偶然来到如意居,竟然惊动了北庭都护府的杜判官。 方才赵无极正在和如意居交割货物,就见刘掌柜领着一文一武两人来寻他。 经刘掌柜介绍,赵无极才知,年轻的文士竟然是北庭都护王正见的心腹杜判官,是庭州城数得上的人物。 那杜判官倒是客气的很,说是有事请教赵无极。 赵无极深知行商不能得罪官府,自然不敢托大,连说不敢。 当得知杜判官是关注呼罗珊和河中的局势时,一向以口齿清晰自傲的赵无极略加思索,便将在大食和昭武九姓的所见所闻有条不紊地一一道来。 赵无极一边描述,一边暗自推测杜判官究竟意欲何为。当提到“呼罗珊兵力西进”、“齐雅德养病不起”、“怛罗斯城里的大食商队特别多”等信息时,他注意到,杜判官的眉头微皱。 “莫非北庭军要对河中地动手?去年就是王都护率军灭了突骑施汗国……”赵无极的大脑飞速旋转,思索着如何发现并抓住商机。 赵无极觉得,自己的回答还是挺不错的。因为杜判官听完之后,给了赵无极一张名刺,并嘱咐道,日后还有什么关于大食和河中的信息,都可以去北庭都护府找他。当然,若在庭州遇到什么麻烦,他也会尽力而为。 得到杜判官的许诺,让赵无极颇感喜从天降。多了个人照应,生意肯定会更加红火啊! 在欣欣然走向楼梯之时,赵无极留意到,大堂里多了不少精悍的武士和衣着整洁的仆役。 “也不知是谁家的豪奴和武士?”这个念头在他脑海里稍微旋转了一下,但也并未停留,毕竟这和生意毫无牵连。 赵无极还不曾走近楼梯,就见几位粟特人从楼下急速而下。 大堂里的武士很警觉地握住了横刀,但粟特人并未在大堂停留,而是直接离开了如意居。 肚子饿的咕噜噜叫的赵无极,对急躁的粟特人根本不关心,他此刻就急着放开肚皮大吃一顿炙羊肉,然后再到南市各处逛逛,探寻商机。 他不知道的是,那位一直默默站在杜判官身后的武士,紧跟在他身后走进了大堂。武士望着如意居门外的粟特人,低声说了句:“怎么感觉如此熟悉?” 心浮气躁的忽都鲁在如意居门外翻身上马,他也很是纳闷,不明白为什么在此随便吃点饭,却总是心绪不宁。 忽都鲁此刻还不明白,命运和他开了个残酷而黑色的玩笑。 他远行千里而来,希望在庭州城找寻到失散的妹妹。仿佛是为了怜悯他的执着和辛劳,刚来庭州的第一日,他就和妹妹在冥冥的召唤下,不约而同齐聚如意居。 但咫尺天涯,两人一墙之隔,却始终未曾照面。命运驱使他们接近,好像只是为了享受让两人不得相见的残忍快意。 此时此刻,命运似乎只是开了个小小的玩笑。而玩笑背后,是缤纷绚烂的礼物还是血淋淋的獠牙,却永远难以预料。 第四十六章:狭路相逢险擦肩 上 天宝八载,二月初七下午未申之交。庭州内城,整洁宽阔的街道上,偶尔才有三三两两的行人和车马飞驰而过。和人潮汹涌、熙熙攘攘的南市相比,宁静肃穆的内城,仿佛是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依旧寒冷的北风阵阵吹过,让略显紧张的忽都鲁,总忍不出想伸手去扶一下头上的尖顶帽。 尖顶帽是粟特人最爱的服饰之一,却不被突骑施人所喜。东行路上,忽都鲁能不戴就尽量不戴,只有在碎叶城等万不得已的场合,他才无奈把尖顶帽扣上。 那沾满脸的胡须,虽然也很难受,忽都鲁却不排斥。因为他的嘴唇上,确实已经长出了茸茸短须。沾上虬须后,忽都鲁还偷偷照过镜子,想着以后胡子再多些,是否该修剪成如此模样。 带上尖顶帽时,忽都鲁心里一直有些别别扭扭,总觉得帽子戴的有点歪,所以不停地想去扶正。但他越是想扶正,却将帽子弄得更加摇摇欲坠。 忽都鲁又一次用手去扶帽时,穆台阿忍不住用大食语低声劝道:“特勤,别紧张,没人留意我们。” 紧张得像兔子一样左顾右看的石安闻言,压着嗓子吼出几句突厥语:“少说两句,别用大食语!” 忽都鲁顿时明白,进入戒备森严的庭州内城后,他多少还是有点紧张了。 方才在忽都鲁、穆台阿、拉哈曼和石安在南市用膳之前,商队里的大食探子早已星散在庭州城各处。或是与潜伏在城里的大食眼线接头、或是散在酒肆商铺探听消息、或是借故接近城北的军营或内城。 忽都鲁等人吃饭用的雅间,变成了大食人刺探情报的指挥中枢。三五成队的大食探子,一旦有所发现,便急忙派人将探听到的情报送给拉哈曼。 吃饭之时,心思不宁的忽都鲁一直在等待和妹妹阿伊腾格娜相关的情报。 但是,拉哈曼最在意的显然并非此事。他将大量的探子用于在南市收集唐朝的政治动向和去城北窥探北庭军的动静,却只派了很少的人潜伏进内城之中。 东行路上,忽都鲁已然明白,齐雅德将军精心筹备的大食商队,深入唐境的主要目标是刺探北庭军情,所谓帮自己救出妹妹,只不过是顺水人情而已。 但是,人在屋檐下谁能不低头。此刻的忽都鲁,国破家亡、无兵无马,空有个突骑施特勤的身份,显然不足以左右大食人的决策。因此,忽都鲁只能默默期盼大食探子能够发现妹妹的踪迹。 心若火焚之时,无论是什么样的珍馐美味都难以下咽。忽都鲁胡乱吃了几口,就一直在期盼能发现妹妹的踪迹。 赶来汇报情报的探子如潮水般来来往往数波,有汇报庭州大火的、有描绘北城军营动静的、还有讲诉闻喜堂被查的,却迟迟没有一丁点和阿伊腾格娜有关系的信息。 忽都鲁的心情愈加烦闷,他特别想大吼几句,宣泄心中的压力。在碎叶城的时候,忽都鲁偶尔心情烦躁之时,就骑马冲到无边的草原上,对着远山和夕阳尽力呐喊。呐喊之时,似乎所有的痛苦都能被遥远的回声带走。 但是,在人流密集的庭州南市,从隔壁雅间传来的轻微声音,让忽都鲁不敢有任何异动。 正愁苦间,忽然有个前往庭州内城打探情报的探子气喘吁吁跑来,说他们偶然听到几位结束值守的守城士兵,在东门附近的武侯铺里饮酒闲聊,得知北庭副都护阿史那旸今日早上刚刚从长安赶回庭州,从庭州东门直接进入内城,随行的队伍里还多了辆马车。 探子认为此情报非常重要,就赶忙前来禀报拉哈曼。 拉哈曼和穆台阿商议片刻后,觉得事关重大,决定亲自前往内城探听一番。 石安对进内城甚是顾虑,他给拉哈曼解释道:“将军,庭州内城是北庭都护府衙署所在地,兵马众多、戒备严谨。万一泄露了身份,就很容易陷在其中,将军还是不要亲临险地为好。” 拉哈曼稍加思索,否决了石安的提议,他坚定说道:“这位阿史那副都护刚从长安归来,队伍中还多了辆神秘马车,说不定和大唐的朝局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我们一定得搞清楚,才能弄明白唐军的真实意图。” 忽都鲁听到消息来自庭州内城后,心中一动,便主动请缨道:“将军,这个情报确实十分重要,有必要详细打探。但你身为此行的首脑,决不能有失。不若让我和穆台阿将军前往。我的唐话水平虽不敢说特别流畅,但基本够用。” 听了忽都鲁的请求后,拉哈曼的右手食指在案几上轻敲了半天,才点了点头,对穆台阿说道:“既然特勤殿下想亲自探听消息,就由你和石安带上人手前往吧。一定要把殿下照顾好,千万不能有什么闪失。” 从雅间推门而出之时,忽都鲁隐隐听到隔壁雅间里非常热闹,似乎有不少人聚在一起宴饮。 自从碎叶城破以来,忽都鲁已经许久不曾享受过平静而美好的宴会了。想到这里,他的心砰砰乱跳,简直如脱缰的野马一样,欲图挣脱胸腔的束缚。 在店铺门口上马时,忽都鲁忽然有如芒在背的不适感,但当他准备回首搜寻时,不适感又倏忽而散。 忽都鲁跟随石安,在穆台阿和十余名大食骑兵的护卫下,从南市的北门而出,走上横街,向内城南门行去。 在从庭州西门进入之时,守城士兵的严谨已给忽都鲁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和内城南门的卫兵相比,庭州西门的士兵就显得有些马虎了。 内城南门的士兵,重新核对了一番石安提供的过所,将每个人的姓名和特征一一记录在册,并要求他们将随身携带的所有武器都留在城门处。 当然,在出发之前,拉哈曼就给忽都鲁起了个“石鲁”的假名,并做好了所有的相关文书。 因此,虽然守城士兵查验得很认真,但并未发现什么破绽。 进入内城之后,肃穆的气氛和没有武器的不安全感,让忽都鲁特别紧张。他不停地用手去扶那令人讨厌的尖顶帽,仿佛所有的问题都是尖顶帽带来的一样。 经穆台阿和石安提醒后,忽都鲁竭力平静了心绪,努力将自己想象成一个普通的粟特少年。 在探子的带领下,忽都鲁一行来到了内城东门附近的武侯铺。让他感到庆幸的是,里面饮酒聊天的几位唐兵还没有离去。 满脸堆笑的石安走进武侯铺,找到了个铺兵,说自己是来自石国的宝石商人,来寻找一位曾救助过自己的义士。那位义士高风亮节,不曾留下姓名,只说是在内城东门附近居住。 铺兵听了如此传奇的故事后,甚是热情,就让石安说说那位义士的容貌。石安就信口开河,编了许多似是而非的相貌特征。 借着石安和铺兵东拉西扯的机会,忽都鲁等一干人都竖起耳朵聆听唐兵的闲聊。 那伙唐兵有七八个人,在中间唠叨不停的老卒,看样子是个火长。 忽都鲁侧耳偷听之时,那位火长正挤眉弄眼道:“……阿史那副都护是不是在效仿王都护,去一趟长安,就带了个娇滴滴的美人和小娘子归来。” 周围几位年轻的士兵应该来北庭戍守的时日尚短,不解老卒话里的意思,带着酒意问此事和王都护有何关系。 那火长抿了一口酒后,就管不住自己的舌头,低声显摆道:“天宝四载(745年)的春天,我那时也刚到庭州不久,像你们这群生瓜蛋.子一样,啥事都干不好,就被安排来东门守城。” 有个调皮的士兵嘿嘿一笑,打趣道:“火长,那过了这么几年,你怎么还在守城门啊!?” “那是我乐意!守城门多好啊,没有风吹雨打、更不用上阵厮杀,简直再好不过了!臭小子,你真想战死沙场啊!”火长对守城门甚是满意:“别打岔,听我说!那年春天,我正在守城门,忽然听火长说,王都护从长安觐见陛下回来了,马上就要抵达东门了。” 火长吸溜了一口酒,然后继续说道:“我们在队正和火长的催促下,赶紧擦亮铠甲、整理衣襟,拿出十足的精神,在城门列队欢迎王都护。” “火长,这和欢迎阿史那副都护的阵势差不多啊,我们都清楚,你说点有用的。”年轻的士兵对这位老火长并不恭敬。 “马上马上!”对于士兵们的催促,火长倒也不恼:“王都护去的时候,带了数百名牙兵。可回来之后,队伍里多了辆马车。从东门进入之际,恰好有阵小风,吹动了车帘。从我站的位置,刚好可以看见一位娇.娘子,抱着个眼珠深黑的小郎君。” “那就是崔夫人和小郎君吧!”年轻的士兵们恍然大悟。 “孺子可教啊!”火长摇头晃脑,说了一句他自己也未必清楚的诗文。 “那和阿史那副都护有什么关系?”有个壮实的唐兵傻傻问道。 火长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有人大力拍了一下那个问话的唐兵,然后窃笑道:“王都护用金车藏娇.娘,阿史那副都护也可以啊,哈哈。” “不对吧……”那个壮实的唐兵一脸不信:“我今天也刚好有机会偷瞄了一眼,马车里只有一位身着白衣的小娘子和两个丫环。那小娘子虽然蒙着面纱,但高鼻深目的轮廓,怎么看也不像阿史那副都护的孩子啊!” “你傻啊!阿史那副都护是突厥人,但小娘子的母亲可能是胡姬啊!”老火长嘲笑道。 一群唐兵忙着嬉笑打闹,根本不可能看见背对着他们的忽都鲁面色大变。 忽都鲁又听了片刻,发现几个唐军的对话越来越不堪,一直在围绕“胡娘”等字眼打转,似乎没有更多信息了,才悄然上前拉了拉石安的衣角。 石安心领神会,便对热情的铺兵说道:“多谢将军热心帮忙,想来那位义士是不愿居功,故意将住址说错了。某便前往其他坊查询吧,耽误将军时间,实在心里有愧啊!” 铺兵见石安如此客气,不由心花怒放,拉住石安又闲扯了几句,才让忽都鲁一行离开。 第四十六章:狭路相逢险擦肩 下 忽都鲁刚离开铺兵们的视线,穆台阿就急不可耐地凑了过来,用蹩脚的突厥语低声问道:“有发现?” 忽都鲁慎重地点了点头说道:“如果我猜的不错,跟随阿史那副都护从长安来到庭州的,应该是你追逐一路的艾妮塞公主。” 听到“艾妮塞”三字,穆台阿双目圆睁,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她此刻在哪里?” “那群守门的唐军肯定不知道。”忽都鲁摇了摇头,然后指着不远处的北庭都护府衙门轻轻说道:“不过,想来应该距离此处不远。如果我妹妹真的也在都护府里的话,说不定,她还能遇见艾妮塞呢……” 不待忽都鲁请求,穆台阿便拉着石安向北庭都护府官署行去。石安吓得不行,但他根本不敢忤逆穆台阿的要求。 距离北庭都护府官衙越近,街道上来回巡逻和警戒的士兵就越多。 这些士兵,完全是上阵的架势,披挂重甲、腰悬横刀,一看就是上过战场、见过鲜血的百战精锐。和方才武侯铺里的铺兵以及喝酒闲聊的守门士兵相比,不可同日而语。 那些唐军士兵虽然不曾上前驱离忽都鲁一行,但望向他们的目光明显充满了警惕。 穆台阿虽然心切,但也知光天化日之下绝非接近和刺探都护府的良机。 在隐约能看到都护府正门之时,穆台阿从后面轻拍了石安一把,然后队伍向左一拐,开始向内城的南门走去。 远离了北庭都护府衙门后,忽都鲁赫然发现,自己的手心里黏糊糊全是汗。 亲自走了一遭后,忽都鲁也明白,为何先前派出的几波大食探子基本没有刺探到关于妹妹阿伊腾格娜的信息。 如果妹妹确实是被唐军抓到都护府里当婢女的话,一般人真的很难了解深宅大院里发生的事情,而大食探子也绝不敢轻易接近有着重重防护的北庭都护府。 虽然心里明白不全怪大食探子懈怠,但冒险进入内城一趟,却不曾探知任何和妹妹相关的信息,还是让忽都鲁郁郁寡欢。 穆台阿与忽都鲁共处了几个月的时间,明白他心中为何焦虑,便在忽都鲁耳边低声说道:“莫急,晚上再夜探一番吧。” 忽都鲁知道穆台阿本领高强,尤其擅长潜入、刺探之术,便高兴地回应道:“我也去。” 穆台阿摇了摇头,显然对忽都鲁不太放心。 忽都鲁急着说道:“你不懂唐话!” 穆台阿想了想,才说道:“我和拉哈曼商量一下。” 东行数千里,忽都鲁已经明白,拉哈曼才是此行负责刺探情报的决策者,穆台阿则更多负责保护自己。 既然穆台阿愿意和拉哈曼商议,那忽都鲁也不好再说什么。 很快,忽都鲁一行就来到了内城南门。不待穆台阿吩咐,石安就赶忙上前,拿出过所和凭证,从守城士兵那里取回了先前扣押的各式武器。 离开内城之后,踏上东西向的横街之后,石安忍不住长吐了一口气,仿佛是刚从龙潭虎穴之中脱身而出。 若是没有亲身前来,只是听别人转述的话,忽都鲁肯定会嘲笑石安胆小如鼠。 可自己亲自走了一趟后,忽都鲁发现,离开内城之后,自己也觉得好像是放下了千斤的重担。 在略微放松之余,忽都鲁又分外担心。北庭都护府守卫如此严密,单凭自己肯定无法将妹妹救出来。恐怕就是把一百多号大食骑兵都算上,也不能保证成功啊! 何况,大食人此行的首要目的,是刺探唐军的军情,绝不可能为了救妹妹而孤注一掷。 “如何才能救妹妹出来呢?”忽都鲁愁眉不展。 穆台阿似乎猜出了忽都鲁的心思,他用大食语悄悄说道:“特勤,先知曾经说过,山不过来,那我们就主动过去。都护府虽然戒备森严,但郡主不可能永远呆在都护府不出来啊!从之前的信息看,唐人是很爱出来打猎和游玩的。我们只要加派人手,肯定会找到合适机会的。” 忽都鲁想了想,觉得穆台阿说得很有道理,就点头补充道:“不过你们都不认识我妹妹,这几日,还是我潜伏在内城附近,仔细留意吧。” 穆台阿摇了摇头:“不行,这样太危险了。还是特勤将郡主的容貌画出,安排其他人盯着吧。” 忽都鲁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然后说道:“画像要画,我也要去盯着,齐头并进吧。这样,我离内城远一点。” 穆台阿无奈,只好说道:“待我与拉哈曼商量商量再定吧。” 一行人离开内城后,心情稍加放松,在宽阔的横街上驱使坐骑一路小跑,转眼就到了南市北门附近。 南市附近,人来人往、车马喧嚣。但透过层层叠叠的人群,忽都鲁发现,拉哈曼亲自带领数十名乔装打扮成粟特武士的呼罗珊骑兵,在南市北门一带徘徊。 忽都鲁望见呼罗珊骑兵的一瞬间就明白了,拉哈曼对潜入内城刺探还是非常担心和不安的,所以带了人在南市北门一带,以便及时应对突发状况。 看见呼罗珊骑兵后,忽都鲁心中不由安定了许多。“好在此行并无惊险!”他在心中低低念道。庭州内城确实防备森严,但唐军并没有完全隔绝内外城,所以还是留下了不少能够探测的余地。 让忽都鲁事先也没有想到的是,通过偷听几个把门士兵的闲聊,竟然探听到大食国的小公主艾妮塞可能秘密前来庭州的重大的情报。 艾妮塞为什么要来庭州?心绪稍微平定的忽都鲁,终于暂时放下对营救阿伊腾格娜的执着,开始琢磨情报背后隐藏的信息。 根据齐雅德和穆台阿等人的说法,大食内战正酣,艾妮塞是前往长安求援的。 目前看,大唐肯定已经掌握大食内战的一些情报,并试图有所作为。 大唐会怎么做?忽都鲁想起了父汗往日的教导:“大唐是奋力向西开拓的巨龙,大食是不断东进的苍鹰,吐蕃是欲图北上的牦牛。而河中之地,就是巨龙和苍鹰、牦牛角力的擂台。” “那我们突骑施人?”忽都鲁当年曾天真问道。 “突骑施人?”父汗深深叹了口气:“我们只是夹在巨兽缝隙里的猎犬……” 想起这些,忽都鲁的心里一阵难受,滚烫的眼泪也在眼眶里盘旋起来。 忽都鲁抬手擦拭了一下眼睛,然后强迫自己专心于思索大唐的意图。似乎思考其他问题时,就可以避免往事的纠缠。 “艾妮塞来到庭州对唐军有何助益?”忽都鲁立刻抓住了问题的关键。 “大义和名分!”对大唐有所了解的突骑施特勤恍然大悟:“有艾妮塞在,唐军就师出有名了!大唐这条巨龙,从来不曾放弃对河中的觊觎之心!得知大食内战的消息,大唐俨然已经做出了出兵介入的打算!” 忽都鲁脑海中思绪翻腾,他正想赶紧把考量的结果告知穆台阿之时,数十名骑士和一辆马车,从南市北门浩浩荡荡右转而来。 煊赫的声势,让路上不少行人纷纷避让。忽都鲁也赶忙闪避到横街北侧,驻足观看。 骑士服饰华丽、马车香气氤氲。忽都鲁的眼睛,也不由被车马吸引了过去。 最外围的骑士,虽未披重甲,但那股精悍之气,却如日月一般耀眼。 最令忽都鲁感到惊讶的是,骑士的马鞍上,都挂有各式长短武器。显然,这群骑士是为北庭达官贵人服务的,所以才能正大光明地带着如此多的利器。 在外围骑士的护卫下,马队内部似乎有几位小郎君和小娘子的身影。那随风轻动的帷帽,在空气中散发着淡淡的香气。 “这大概是某个北庭都护府高官的子女出来游玩吧?”忽都鲁大概意识到这股骑士所保护的对象了:“随骑士并行的可能是小丫环吧?马车里应该是个高贵的小娘子吧!” 想到这里,忽都鲁心念一动,睁大眼睛仔细观察队伍中的女性,看能否在队伍中找到妹妹的身影。 车马中间,大概有五位女性。其中两人比忽都鲁还要大,肯定不会是阿伊腾格娜。其余三人,从身姿看,比忽都鲁要小,但感觉都要比妹妹要高,应该也不是。 忽都鲁无奈叹了口气,他也明白,世上怎么可能会有如此巧的事?怎么可能来庭州城的第一天就在大街上遇见妹妹呢?大概是思念妹妹太深,才会有如此痴心妄想吧! 痴痴纠结之际,忽都鲁突然感觉心脏狂跳。他一抬头,才发现在队伍靠后位置的香车,距离他越来越近。马车里,还飘荡着少女们叽叽喳喳的说话声。 “这辆马车有什么古怪吗?”忽都鲁正纳闷间,无来由地感觉一阵紧张。他完全是无意识地又伸手去摸了一把头上的尖顶帽,却一不小心,终于把帽子给弄掉了。 二月初的庭州,依然是北风的天下。虽不如之前那般咆哮肆虐,但足以将小小的尖顶帽吹跑。 在北风的调戏下,令忽都鲁厌烦无比的尖顶帽,飘飘荡荡地向马车飞去。 忽都鲁还没有反应过来,手疾眼快的穆台阿就拍马而出,拿起未出鞘的弯刀,去挑在半空中招摇过市的尖顶帽。 穆台阿刚发动的瞬间,煊煊赫赫的队列之中,也有位骑白马的银甲武士疾若闪电,伸手去抓飞舞的帽子。 仰着头穆台阿刚用刀鞘尖挑住帽子,就听见一阵刀风袭来。 穆台阿也顾不得拔刀出鞘,就化鞘为棒,向下狠狠砸去。转瞬之间,两人刀鞘碰撞,迅速过了两招。 “怎么回事?!”忽都鲁心中满是疑问,他还没有来得及问出来,就见穆台阿虚晃一刀,急忙回撤。 银甲武士并未上前逼赶,而是缓缓后退,扭身对一个赶上来的黑脸武士说着什么。方才突然而至的交手,银甲武士似乎是为了试探什么。 忽都鲁处于上风口,听得不太真切,只隐隐约约听到了“黑衣人”三个字。 “特勤殿下,快向西跑!遇见老对手了!”穆台阿阴沉的声音在忽都鲁耳边响起。 适才忽都鲁一直在留意队伍中的女性,对几位男骑士不太在意。此时,他才惊觉,方才和穆台阿过招的银甲武士,正是素叶水畔抓住妹妹的那个唐将!银甲武士身旁的黑脸武士,则是率领唐军轻骑逼死父汗的骑将! 与仇敌狭路相逢,忽都鲁怒发冲寇,恨不得立刻上前将二人斩杀。可穆台阿的提醒,让他意识到,此处为北庭都护府的庭州城。大食人的身份已经暴露,此刻需要做的,是尽快逃出庭州城! 第四十七章:横街十骑猛如狼 上 二月初七下午,阿伊腾格娜即将踏上马车之时,马车外的一干小丫环们,在酒足饭饱之后嬉笑打闹个不停,红扑扑的粉脸上或多或少都增添了些娇憨之气。 年龄最长的琉璃手舞足蹈,说要学昭武胡姬跳胡旋舞;玛瑙一边嘲笑琉璃的舞姿,一边抱着瑟瑟嘟囔个不停;珊瑚和梅香手拉着手,围绕着并不存在的篝火蹦蹦跳跳;连一向最为沉稳的菊香,也笑嘻嘻地哼着不知曲调的家乡小曲。 注视着单纯快乐、开心放肆的一众丫环,滴酒未沾的阿伊腾格娜忽而有些羡慕。她突然也想喝上几口葡萄美酒,然后纵情起舞或歌唱,把心中郁积的烦恼都抛到小郎君常说的什么“爪哇国”去。 今日刚来到如意居,阿伊腾格娜就时断时续地陷入精神恍惚之中。心跳时快时慢、大脑似醒非醒,整个人似乎沉沦在梦游之中。 在杜环和马璘回来后,阿伊腾格娜觉得压住心口的大石似乎忽然被人搬走,呼吸也逐渐舒畅,好像梦魇的人终于迎着朝霞睁开了双眼。 状态回复之后,阿伊腾格娜注意到,杜环在酒宴之上虽然谈笑风生、开怀畅饮,但双眸之中却跃动着点点担忧。而潇洒不羁的马璘,脸上更是挂着遮掩不住的疑惑。 “莫非那个行商带来了什么不利的消息?”阿伊腾格娜习惯性地进行推测。但酒宴之上,显然不方便去验证什么。 酒宴的气氛欢快而浓烈,王勇和苏十三娘虽然为谁的徒弟更优秀争执不下,却毫不妨碍两人推杯换盏、频频举杯;同罗蒲丽在敬过小郎君之后,则专注于和马璘探讨箭术;杜环更是即兴赋诗一首,赢得众人的热烈喝彩。 阿史那霄云和王绯端着三勒浆耳语不停,不知道在述说什么样的小女儿私话;小郎君和阿史那霁昂凑在一起,激烈地讨论着什么;阿史那雯霞用琉璃杯半遮颜面,仿佛在沉思剑术,但那不时送向小郎君的秋波,却暴露了她内心的真实想法…… 几个小丫环的年纪比小娘子和小郎君们要大,趁着不在规矩森严的深宅大院,她们更是放肆起来,不时抿上一口鲜红芳香的葡萄酒,然后叽叽喳喳互相咬着耳朵,像风中的银铃一般笑个不停。 热闹的气氛,让阿伊腾格娜恍然觉得,似乎回到了碎叶城的黄金牙帐之内。 突骑施人是个喜欢热闹和快乐的部族。每逢佳节或大军凯旋,父汗就会在牙帐之内大宴部属。 酒酣耳热之际,不少在马背上左右开弓、在战场上挥刀如电的武士,居然会高兴地像孩子一样,跳起歪歪扭扭的舞蹈。 牙帐之外,会燃起冲天的篝火。年轻的男女,会手拉手,围绕着篝火欢快地唱歌和跳舞。 阿伊腾格娜虽然因年龄幼小,不能像忽都鲁一样出席酒宴,却可以在侍女的陪伴下,参加篝火舞蹈。 当拉着侍女们的手载歌载舞之时,阿伊腾格娜曾以为,人生就会永远如此快乐和飞扬。 经历过碎叶大战之后,第一次重新为欢快的酒宴气氛所感染,阿伊腾格娜其实很想偷偷喝一口葡萄酒,然后沉沉醉去。 虽然从未醉过,但阿伊腾格娜朦朦胧胧中觉得,在半醉半醒之际,应该可以看到久违的碎叶城和宠溺自己的父汗…… 不过,阿伊腾格娜的愿意并未能够实现。小郎君曾叮嘱过她,年龄未满十八之前不能饮酒,不然对身体不好。 虽然不知道小郎君的话有何道理,但阿伊腾格娜还是自然而然地认为,小郎君的话应该是对的。况且,小郎君也是如此要求自己的。整场宴会,小郎君同样滴酒未沾。 宴会进行一半之时,刘掌柜进来敬酒。神智清醒的阿伊腾格娜见苏十三娘给他交代了几句后,刘掌柜精明的脸上流露出似信非信的表情。 阿伊腾格娜心中暗笑,因为她早已清楚小郎君开店的本金将从何而来,而阿史那姐妹显然对之还一无所知。 前几日,小郎君日夜眉头紧锁,不停地在纸上涂来改去。 阿伊腾格娜本以为他是纠结于内心的情感,便偷偷瞄了几眼。小郎君却大大方方地将纸张递给了她。 “大秦透明琉璃工艺?”纸上醒目标题里的每一字对阿伊腾格娜而言均无难度,但合在一起,她就不知所云了。 “这是我们开素叶居的本金啊!”小郎君兴奋地挥舞着拳头。 初次听到“素叶居”之名时,阿伊腾格娜心里微微颤抖了一下,毕竟对她而言,奔流不息的素叶水就是她的家乡啊! 不过,在忆起碎叶城的同时,阿伊腾格娜其实有点暗暗怀疑,小郎君将自己的商铺命名为“素叶居”,似乎是为了和霄云小娘子的“素叶县君”隐隐呼应啊…… 当然,阿伊腾格娜理智地将质疑深埋心中。她清楚,无论是小郎君有意而为之,还是纯属巧合,此刻都没有必要再提了。 “小郎君,大秦和透明琉璃有何关联啊?”阿伊腾格娜将注意力集中在具体的问题上。 “大唐当前生产的琉璃,固然五颜六色、千姿百态,却罕见透明若水晶之无色琉璃。据我所知,大食的大马士革和大秦的君士坦丁堡均有擅长制作透明琉璃的工匠。经多方探听,再加上脑子里模模糊糊的印象,我对其工艺有了初步了解,便整理出来,准备卖给如意居。”小郎君简要地阐述了一下思路。 “为何要卖给如意居,小郎君完全可以自己组织人手生产啊!”阿伊腾格娜有些不解。 “琉璃工艺本就复杂,透明琉璃则在原料选择和生产流程上更为复杂。我现在只是对其工艺有点初步了解,距离实际生产还很遥远。而王元宝的如意居就是以贩卖和制作琉璃而起家的,无论在工匠还是客源上,都具有雄厚的基础。与其费力与其竞争,不若将这工艺卖给他们,为素叶居赚来开张的本金。”小郎君耐心解释道。 “小郎君言之有理!”阿伊腾格娜先是点了点头,然后笑着问道:“那为什么要假托是大秦的工艺呢?” “大秦那么遥远,没有几位大唐的行商去过,更有利于博取信任啊!”小郎君狡黠一笑…… 想到这里,阿伊腾格娜的嘴角也不由翘了起来。这个小郎君,最近似乎越来越会“骗人”了。 念及“骗人”,阿伊腾格娜心中忽然蹦出了个疑问:“小郎君不是和雯霞小娘子接触多了,连她骗人的本事也学会了吧……” 阿伊腾格娜胡思乱想之际,小郎君已经和刘掌柜悄然离席而出。 “也不知小郎君能不能谈个好价钱?”对于小郎君的开店大业,阿伊腾格娜还是非常关注的。 待到小郎君再次回到雅间之时,酒宴已然行将结束。除了阿伊腾格娜之外,似乎所有人都兴高采烈。 离开之际,一群喝了酒的小丫环们更是疯狂放肆了一把,在如意居的后院里上演了群魔乱舞。 几经催促,发酒疯的小丫环们才登上了马车。阿伊腾格娜在车厢右壁最里侧坐定,竭力和满身酒气的六个丫环保持距离。 小郎君和小娘子们本就是骑马而来,他们均未喝酒,依旧策马而归。 在牙兵的护卫下,一行人离开了如意居。分别之时,苏十三娘挑衅地瞪了王勇一眼,然后将张名刺塞到阿史那雯霞手里。 “听闻阿史那副都护已从长安归来,为师期望和副都护面谈一番。”虽然阿史那雯霞并不惊讶,苏十三娘还是解释了一句。 和苏十三娘、同罗蒲丽挥别后,一行车马在南市的北门右转,准备上横街东行。 过南市北门时,北风卷动右车窗帘幕,阿伊腾格娜发现,有许多腰挎狭长弯刀的粟特武士,游荡在南市门口。 马车里,几个酒疯未退的小丫环,还在双手挥舞、嘻嘻哈哈唱个不停。 为了躲避这群“疯子”,阿伊腾格娜静静地躲在马车右侧的角落里,思索着小郎君开店之事,避免遭受池鱼之殃。 正沉思间,阿伊腾格娜的心头突然一紧,眩晕感再次袭来。“怎么回事?我没有喝酒啊?”她迷惑不解,不明白为什么隔了一个多时辰后,再次感到心慌意乱。 马车忽然停住了,马校尉和王别将似乎在低低说着什么。阿伊腾格娜心神恍惚,并未听清。 “北庭牙兵,疏散人群、保卫小郎君和小娘子、捉拿大食探子!”马璘的声音如惊雷响起,让昏沉沉的阿伊腾格娜猛然一惊。 “大食探子!”阿伊腾格娜闻言一惊,她的心似乎又回到了战火连天、夜风怒号的碎叶城。 来到庭州之前,她就已经明白,在素叶水畔把忽都鲁带走的黑衣人,应该是来自大食叛军的刺客。 “庭州城里也有大食探子啊?!也对,北庭军最近厉兵秣马,看来已经引起大食人的关注啊!”阿伊腾格娜旋即明白大食人的意图。 “最好能活抓一个大食探子,问问他是否知道忽都鲁的消息!”想起忽都鲁,阿伊腾格娜根本无暇顾及自身的安危。 阿伊腾格娜牵挂忽都鲁之时,一马车的丫环们还沉醉在酒意之中,六双眼睛已经开始犯迷糊了。 马车外,横刀出鞘声和马蹄起落声此起彼伏,外面更是传来人群疏散的惊惶声。 第四十七章:横街十骑猛如狼 中 阿伊腾格娜偷偷掀起右车窗纱帘一角,仔细观察横街上的情形。大概是因为位置的关系,她并未看见马璘口中的“大食探子”,放眼所见皆是手握横刀、紧张戒备的北庭牙兵。 赤炎骅兴奋的嘶吼声引起了阿伊腾格娜的注意。对于这匹精力充沛、调皮捣蛋的小马驹,她是打心眼里喜欢。 循着赤炎骅亢奋的嘶鸣,阿伊腾格娜瞧见了手握横刀的小郎君和斜挑长剑的雯霞小娘子,两人最近皆是刻苦锻炼,时时刻刻刀剑不离身。因而,一听到马璘的呼喊,两人都不约而同抽出武器、策马向前,将未携带兵器的阿史那霄云、王绯和阿史那霁昂护在了身后。 阿史那霄云不甘心被王霨和妹妹护在身前,跃跃欲试,想挤到前面去,却被心思周密的王绯牢牢拉住。 阿伊腾格娜发现,面对突发状况,足智多谋的杜环最先沉静下来,一道道军令脱口而出。 “李别将、王别将,率二十名牙兵,速将小郎君、小娘子以及马车护卫好!”阿伊腾格娜明白,面对事先未曾预料的险情,杜环首先关注的是护卫诸人的安全。 “马校尉,你带十名牙兵,抓住大食探子!”杜环话音未落,马璘已轻踢坐骑飞霜,风驰电掣直扑横街北侧的大食探子而去。 “陈队副,你找五个弟兄,赶紧疏散人群,以免发生误伤!”六名牙兵得令之后,在横街上策马盘旋、大声呼喝,驱离人群,让他们赶紧远离是非之地。 “你、你、你,持吾之鱼符,速去西门,让守门士卒紧闭城门。然后通告各处城门,全部关闭,决不能放走大食探子!”三名牙兵得令而向西疾驰而去。阿伊腾格娜明白,杜环是要紧闭城门、瓮中捉鳖。 “你们三人,立刻去内城拜见都护,通报相关情况,请都护速速定夺。”三名牙兵马鞭一挥,催马向东。 四十余名北庭牙兵,转眼间就被杜环分成了五队,并迅速投入运转之中。 听着杜环镇定自若、井井有条的指挥,阿伊腾格娜心中松了口气。她虽不知大食探子有多少人,但从杜环的语气判断,应该是能够轻易解决的。 对于大食人,阿伊腾格娜来庭州之前对其知之不深,也并无特别恶感。虽然突骑施汗国曾与大食帝国在河中之地角逐多年,但从她记事以来,汗国就再也没有与大食帝国发生过大规模冲突了。 但倾力学习大唐典籍数年、又在庭州生活数月后,在小郎君和杜环的感染之下,阿伊腾格娜心里还是对大唐的认同感更高一些。毕竟长期以来,突骑施汗国都是大唐的属国,只是近些年才关系决裂;而大食,却和突骑施人发生过大大小小数十场战争。 虽然是北庭兵马终结了突骑施汗国,但阿伊腾格娜却从小郎君的讲解中明白,突骑施汗国夹在三大帝国中间,欲图左右逢源的国策才是其覆灭的根源。若是突骑施人仍一心一意甘为大唐藩属,则依然是天可汗的碛西干城。 北庭唐军只是为了维护大唐的利益而成为突骑施汗国的命运终结者,却并非汗国的灭亡之源。 当然,如果存在重振突骑施汗国的良机,阿伊腾格娜会毫不犹豫,愿意为之付出一切。只是,汗国重建的可能性实在是太渺茫了…… 而此时此刻,当听见马璘高呼“捉拿大食探子”时,阿伊腾格娜不自觉中是站在唐军的立场上思考问题的。不过,也许她只是习惯了站在小郎君的立场去观察世界,却不自知而已…… 杜环的指令如流水般依此发出,北庭牙兵立刻依令运转起来。 马车内,发酒疯的小丫环们,不知是身体疲倦了还是感受到了危险的气息,倚靠着马车壁,渐渐沉寂了下来,梅香更是把头埋在了双臂之间,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听着车外嘚嘚不休的马蹄声,阿伊腾格娜也拉紧了车窗纱帘,蜷缩到马车的一角。经历过碎叶大战和马球场刺杀后,她的警惕意识和防护能力都有了大幅提高。 “这大概就是小郎君所说的‘乌龟流’吧。”躲在马车角落里的阿伊腾格娜自我解嘲道。 当阿伊腾格娜在防护严密的马车里开自己玩笑时,横街之上,忽都鲁正在策马向庭州西门狂奔。紧随其后,是穆台阿和十余名大食武士。 与银甲武士的狭路相逢,让忽都鲁气血上涌、心情郁郁。 素叶水畔,银甲武士弓张若霹雳、矢落如骤雨,妹妹就是被他抓住的,自己和穆台阿也险些为他所擒。 而来到庭州城的第一天,居然在大街上再次恰遇如此杀神,实在令人意想不到。仇敌在前,不仅不能挥刀复仇,反而还得抱头逃窜,更是令人郁闷。 从怛罗斯城出发之时,忽都鲁早已想到了潜入庭州城的巨大风险。但是,救妹心切的他,觉得在大食人详备伪装的掩护下,只要低调行事,应该可以躲过唐军的检查。 一路行来,假扮成粟特青年的忽都鲁按照拉哈曼和穆台阿的教导,严格遵守谨言慎行的要求,不需要他说话的时候绝不多说一句、不需要他做的事也绝不主动上前。沉言寡语的忽都鲁也确实未曾引起葛逻禄人或唐军的警觉。 只有在进入森严肃穆的庭州内城时,他才或多或少有点紧张。从内城全身而退之后,忽都鲁倍觉轻松,也对掩藏行踪更加有了信心。 即将回到南市时,忽都鲁一行恰遇喧喧车马。双方本应毫无瓜葛地擦肩而过,不料,忽都鲁无来由的紧张,导致尖顶帽被风吹向马车。 谁也不曾想到,凶神恶煞的银甲武士,竟然就在马车附近。穆台阿立刻用刀鞘替忽都鲁挑尖顶帽,却被银甲武士看出了破绽。仅仅两招,银甲武士就通过熟悉的招式,认出穆台阿是碎叶大战中的黑衣人。 意外的暴露,与仇敌的狭路相逢,让忽都鲁在愤恨的同时,又有些不知如何是好的惶恐。 倒是穆台阿冷静得多,他拔出长刀,猛拍忽都鲁的坐骑,然后向南市北门处远远望了一眼,才挥刀招呼着大食武士向西逃窜。 忽都鲁刚动,就听到穆台阿用波斯语说道:“杀!” “唐军追上来了?”忽都鲁正疑惑间,身后响起石安的惨叫声。这位圆嘟嘟的石国商人还不明白发生什么变故之时,就被身边的呼罗珊武士直接挥刀格杀了。 穆台阿突然迸发的冷酷和无情让忽都鲁心中一惊。相处数月以来,忽都鲁越来越习惯穆台阿对自己无微不至的关心,而忘了他其实是久经沙场的战士和杀人不眨眼的刺客。 忽都鲁一点也不喜欢身肥体硕、满面假笑的石安,平时也从不和他交流。但眼见他顷刻之间被同伴斩杀,心中还是难免有点意外和怜悯。 “或许这就是父汗对我最不满意的地方了吧!”忽都鲁为自己的软弱而暗暗羞愧。 在横街北侧策马狂奔的忽都鲁,留意到南侧有三名骑士也在朝西疾行,看来唐军是要关闭城门。 忽都鲁体重较轻,胯下坐骑又是匹精心挑选出来的大食马,在速度上有明显的优势。 眼看西门就在眼前之时,南侧三名骑士一起张弓搭箭,利箭向大食马的左侧直扑而来。 忽都鲁听到半空的风声,大力抽打坐骑。大食马四蹄用力,猛然前跃,避开了箭支。呼罗珊武士们也纷纷驱马躲避或挥刀防守。 三名骑士本也没有奢望一击中敌,他们只是为了延缓对手的速度。在射出箭支后,当中骑士高举鱼符,三人齐声高喊道:“奉杜判官之命,速速关闭城门,禁止进出!” 横街上的骚乱已经引发了庭州西门守军队正的关注,他虽未下令关闭城门、封锁门洞,却早已让士卒列队备战,并将平日难得一用的拒马枪拉了出来。 听了传令骑士的呼喊之后,守军队正不再犹豫,也不再费时查验鱼符,而是急忙下令关闭城门。 城门在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中开始缓缓关闭的同时,数条枝枝叉叉的拒马枪连在一起,被摆到门洞之前。 锋利尖锐的拒马之后,二十余名长枪兵列队迎敌;长枪兵两侧,各有七八名重装刀盾兵护卫侧翼。 城头之上,更有十余名弩手,手持上了弦的弓弩,冷冷向下注视着横街上的异动。 见庭州西门守军依令运转起来后,刚才发箭的三名骑士便转而向南,不再停留。 严阵以待的守门士兵让忽都鲁略有些迟疑,使得他望着近在咫尺的西门,却不敢贸然硬闯。 大食马惊人的弹跳力固然能够跳跃过拒马枪,但却无法保证能同时避开十余杆长枪的突刺。况且,还有弓弩手居高临下、虎视眈眈。 “特勤殿下,你跟在我马后!”忽都鲁茫然无措之际,身后传来了穆台阿冷静的声音。忽都鲁急忙勒马,让穆台阿超过自己。 “列双队!”穆台阿举起来弯刀,十余名呼罗珊骑兵迅速以他和忽都鲁为中心,在距离拒马和枪阵数十步的地方,排成了两线纵队。纵队之间,则留有两个马身的空隙。 “杀!”穆台阿一声令下,率领前队七八名呼罗珊骑兵挥鞭驱马,向城门口的拒马奔驰而去。 第四十七章:横街十骑猛如狼 下 前队骑兵发动冲锋之后,忽都鲁也拔出弯刀,跟着后队骑兵策马冲锋。 前队呼罗珊骑兵的速度越来越快,起起落落的马蹄敲击在横街之上,如同夏日的骤雨在无情抽打着大地。 忽都鲁需要不断驱使坐骑加速,才能和穆台阿保持适当的距离。而加速中的骑兵们,依然保持着严整的两线队列。 忽都鲁身后,刚刚赶上来的马璘,拉住缰绳,等待其它北庭牙兵们跟上。 飞霜的速度不亚于大食马,但其余牙兵的坐骑在短距离冲刺上却无法和大食良驹相媲美。 由于是被王勇和杜环强拉着去如意居赴宴,因此,马璘并未携带马槊和新得的逐日弓,随身唯有一柄横刀。 方才急于追击大食探子之时,马璘也顾不得向其他人借弓箭,故而只能紧紧吊在对手后面。 他虽然作战勇猛,却并非莽撞之人,绝不会托大到独自一人去阻拦对手十余名骑兵。 望着对手齐整的两段冲锋姿态,马璘眉头紧缩。十余名大食探子,仅仅手持弯刀,便毫不犹豫地朝着阵型完整、戒备森严的西门冲去。这股悍不畏死的杀气,让他十分警惕。 西门守兵队正的应对看起来可以说是中规中矩、毫无差池。但马璘却隐约有些担心,城门的守军恐怕抵挡不住对手的冲击。 长安一行,马璘在见识了大唐帝国的灿烂辉煌的同时,也对内地军备的松散感到由衷地担忧。连扈卫宫禁的龙武军都已经缺乏了悍勇之气,内地的府兵和州县之兵就更加不堪了。和边镇年年征伐不休的百战精兵相比,内地的士卒简直就是刚刚拿起武器的农夫。 而边镇之中,也并非所有的兵卒都一样精锐。在龟兹城的时候,马璘就注意到,距离上次龟兹城被吐蕃军占领已经过了五十多年,那些长期留守城池的守军,也在缺乏外患刺激的安逸气氛中变得日益懒散。 虽然他们也常常操练,但没有经历过战场上生死搏杀的士兵,永远也无法成为真正的勇士。 庭州城更是一百多年来从未被攻克过,承平日久的守军,也不足以成为抵御风浪的中流砥柱。 而那些大食探子,必然是大食叛军最精锐的斥候。按照赛伊夫丁的说法,大食帝国从立国以来,就征伐无休,近几年更是内战激烈,这些久经杀伐的大食探子,战力决不可轻视! 故而,他焦急地挥舞着横刀,大声呼喊着后面的牙兵们。但愿在守门士兵被突破之前,能够给大食骑兵一个批亢捣虚的背冲! 在呼罗珊骑兵的扈拥下,忽都鲁的马速越来越快,在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简直是在飞! 迎面的传来大群蝗虫起飞的嗡嗡声,不用问,那是唐军的弓弩手发动了第一轮齐射。 忽都鲁急忙俯下身子,舞动着弯刀,竭力躲避着弩箭。 数声闷哼传来,显然有人被弩箭射中,前队还有一位骑兵的坐骑被射中了面部,直接倒了下去。但剽悍的呼罗珊骑兵丝毫不为所动,仍在不断加速! “跳!”前面传来穆台阿如雷的吼声,前队的呼罗珊骑兵依令轻提缰绳。他们胯下的大食良驹几乎是同时后蹄用力,然后一起高高跃起,飞过了拒马的阻碍。 面对从天而降般的骑兵,长枪手不觉有些惊惶。守兵队正本以为拒马就足以恐吓住对方了,却不曾料到对手悍勇如斯! “杀!”穆台阿坐骑的前蹄刚刚落地,他就弯刀一扫,荡开了数把长枪,为前突找寻到了空隙。 前队的呼罗珊骑兵除了有一人的坐骑恰好被长枪.刺中之外,其余几人都开始在枪阵中挥刀劈砍。穆台阿在马背上左砍右杀,势不可挡! 坐骑被刺中的骑兵,在战马倒毙之前,就及时从马镫里脱身而出,然后就地一滚,挥刀如月,向长枪兵的腿部砍去。顷刻之间,就有两名长枪兵倒卧在地,然后被呼罗珊骑兵的战马踩踏而死。 砍伤两名长枪兵后,在地上翻滚的呼罗珊骑兵尚未来得及鱼跃而起,就被一名从侧方插进来的唐军刀盾兵,用手中高举的团牌,直接砸成了肉泥。 刀盾兵从两翼加入战团,砍杀数匹战马,延缓了枪阵崩溃的速度。但呼罗珊骑兵战意极高,坐骑死伤便继续步战,毫不气馁。 他们手中的大食弯刀锋利无比,唐军不少长枪兵的木质枪杆,都在交战之中被削成两段。看似森严的枪阵,在大食骑兵的强烈冲击之下,如同被山洪冲刷的河堤,摇摇欲坠、行将溃散。 在城墙上负责指挥的西门守兵队正目瞪口呆地望着下面的战局,心忧不已。他根本不曾料到,十余名缺乏长武器和重铠甲的轻骑,居然快要杀透枪阵了! 而更关键的是,对手突击速度如此之快,远远超出了守兵队正的想象。他方才只是命令关闭西门最里面的这道城门,却并未要求关闭瓮城的城门,更不曾拉起城外的吊桥。 此刻,最里一道城门尚在关闭之中,眼看敌人就要突破守兵的防守了。 “快,关闭瓮城的城门,拉起吊桥!”守兵队正急的手慌脚乱:“弓弩手,退到瓮城城墙之上!” 方才弩手发出第一波打击之后,正在上弦之时,敌人就冲撞到了枪阵之中。队正本来是准备让刚上好弦的弩手攻击敌人的第二波骑兵的。但现在眼看前波骑兵要突破防守了,队正只好赶紧让弩手西撤到瓮城城墙上,用来打击随时可能突破内城门的敌人。 “跳!”听到身旁呼罗珊骑兵的大声喝令,忽都鲁也轻提缰绳。胯下的战马在助跑之后,血脉贲张、筋骨正强,奋力一跃,带着忽都鲁冲天而起,跃过了拒马。 再次感受到战场的召唤,飞在半空中的忽都鲁紧握弯刀,杀气腾腾,准备落地之后大开杀戒。 坐骑飞跃拒马落地之后,立刻有数杆长枪朝着忽都鲁直刺而来。 忽都鲁想着父汗的教导和平日的苦练,挥刀侧拍,荡开一杆长枪。 此时,经过前队的拼命搏杀,唐军的枪阵已经毫无阵型可言了。刀盾兵和长枪兵挤在一起,和呼罗珊骑兵们近距格杀着,不时有人被刺中或砍伤。有不少枪兵,在枪杆断裂之后,抽出横刀,继续奋力搏杀着,用生命和鲜血维持着阵线。 前队的呼罗珊骑兵也损伤惨重,除了穆台阿之外,其余三人已经全部变成步兵,手持着弯刀和唐军面对面厮杀着。 后队骑兵落地之后,如同蛮牛横冲直撞。本已陷入苦战的唐军守兵,顿时压力剧增,勉强维持的防线顿时再以支撑不住了! 此时,忽都鲁顿时领悟到了穆台阿战术的精妙和陷阵的悍勇。 十余名呼罗珊骑兵分成前后两队,所肩负的责任是完全不同的。前队的作用是在如林的长枪中杀出一条血路,尽力凿穿唐军的防线;后队则要起到一击决定胜负的关键效果。目前看,两队骑兵基本上是按照穆台阿的战术规划,完美实现了作战意图。 而冲锋陷阵之时,首先接敌的前队,所面临的风险自然远远高于定胜负的后队。而穆台阿身先士卒,毫不犹豫率领前队冲杀的勇气和意志,令忽都鲁大为钦佩。 而呼罗珊骑兵展现出来的高昂战技,更让忽都鲁艳羡不已。虽然明知面对的只是庭州城的守门士卒,绝非北庭都护府的精锐,但忽都鲁思忖,以突骑施汗国最善战的附离亲卫,恐怕也无法以十余骑取得如此大的战果。 “若有五千如此悍骑,重建汗国应该指日可待吧!”忽都鲁一边砍杀,一边盘算着。城门口的血腥和厮杀,反而让他焦虑的心平静了许多,居然有遐思考虑将来。 “父汗手下,附离亲卫不过一千人,精锐骑兵不过一万,其余均为上马为兵、下马为民的部族牧民。如果能够在大食的帮助下,训练出五千全副大食武装的铁骑,应该足以和葛逻禄、沙陀等部抗衡了!”忽都鲁挥刀砍断了一杆长枪,然后挥刀杀死了那名长枪兵。 “现在的关键,是如何招募散落各处的突骑施勇士。从此行汇集的信息看,葛逻禄、沙陀和黠戛斯人手里均有大量的突骑施人。黠戛斯太远,日后再说。葛逻禄和沙陀部那边,到时可以想想办法……” 忽都鲁弯刀斜劈,却被刀盾兵挥牌挡住。对手挥起横刀,准备斩杀忽都鲁坐骑之时,一柄弯刀从旁而入,将刀盾兵直接斩杀。 忽都鲁一看,不知何时,穆台阿已经来到了他的身边。而唐军守门士兵的防线,也已经被完全杀穿了。 庭州西门半闭的内城门却还留有巨大的缝隙,足以容纳骑兵通过,负责关门的唐军守兵已然倒在了血泊之中。 穆台阿俯身倒挂,长臂一揽,从地上拾起了两面带血的大盾。他将一面盾牌递给了忽都鲁,仔细交待道:“特勤殿下,用盾遮掩好关键,前面肯定会有弓弩手。你小心跟在我马后,咱们一起杀出庭州城!” 看着豪气干云的穆台阿,忽都鲁不禁热血上涌。此时,他觉得跟在穆台阿身后,简直可以上天入地、无所不能。 “整队!”穆台阿弯刀向前一指,正在和残存的唐军长枪兵、刀盾兵厮杀的呼罗珊骑兵纷纷加快动作,和对手脱离了接触。死伤惨重、筋疲力尽的城门守军,望着开始整队的对手,毫无办法。 汇集在一起的五六名呼罗珊骑兵,组成了骑兵最常用的楔形阵,准备在穆台阿带领下,一口气杀出西门瓮城。还有两个失去战马的呼罗珊骑兵,则紧紧跟在楔形阵后。 “出发!”穆台阿命令刚下,忽都鲁听到背后忽然传来了惨叫声和急促的马蹄声!在最关键的时刻,唐军的追兵还是赶来了。 “特勤殿下,不要管追兵,我们继续冲!”穆台阿冰冷地说道。 忽都鲁心念一动,顿时明白,穆台阿是准备牺牲其余呼罗珊骑兵,为自己争取一线生机。 经历了一番厮杀之后,忽都鲁不再犹豫,策动战马,跟着穆台阿,冲出了庭州西门内城门。 瓮城城墙之上,十余名弩手立刻扣动了悬刀,弩矢如急促的雨点一样,射向大食骑兵。 距离西门数百步之遥的马车里,心神不宁的阿伊腾格娜缩在寂静的角落里,听着隐隐传来的厮杀声,痛苦不堪。因为连绵不绝的破空声和尖利的兵器撞击声让她再次忆起了梦魇般的碎叶大战。 而马车之南,北庭牙兵还在大声驱离着从南市出来的行人,劝告他们远离危险。 焦急疏散人群的牙兵们不曾留意到,有数十名粟特武士,正在悄悄逆着人流,向南市的北门汇集,他们的腰间也悬着长长的弯刀。 第四十八章:变生肘腋论连弩 上 十余名大食探子向西门守兵的枪战发动冲锋之时,王霨站在赤炎骅上,远远观望了几眼。 “守军弓弩手的人数偏少,弩的发射速度还是有些偏慢,如果是连弩就好了!顷刻之间,百箭齐发,一轮下去,十余名骑兵,肯定要死伤泰半了!”发现弓弩手只来得及射击一轮,就被大食探子杀入枪阵之中,王霨懊恼地说道。 “霨弟,莫非你知道连弩的制法?”阿史那雯霞听到王霨的抱怨后,目若弯月微翘,兴奋地问道。 “哦,略微思索过,前两日还和昂弟、赵大锤一起讨论连弩之事。”王霨淡淡说道:“诸葛武侯天纵英才,于数百年前创出元戎连弩,据史册记载,他‘损益连弩,谓之元戎,以铁为矢,矢长八寸,一弩十矢俱发。’惜乎工艺失传,不为后人所知。” “文绉绉说了半天,还是没有说出个子丑寅卯啊!”阿史那雯霞嘴角一撇,不满道。 “连弩如何制作,目前尚不清楚,不过对其缺点,倒是理出了些头绪。”王霨笑了笑,对于阿史那雯霞的不满并不在意。 “缺点?未知工艺,先思其弱点,小郎君的想法有点意思。”杜环在关注西门附近战况同时,尚有余力一心二用。 王霨谦虚道:“其实主要是昂弟和赵大锤思索出来的,还是昂弟来讲吧。” 望着天空发呆的阿史那霁昂不料王霨忽然把他推了出来,语无伦次地拒绝道:“我……我说不好,还是霨兄讲吧!” “唉,弟弟,让你说你就说啊,别整天呆呆傻傻的。”阿史那霄云很希望弟弟能够大方和阳光一些。 “哦,我们从史书记载中元戎连弩的特性入手,推断出它有三个方面的缺点。”阿史那霁昂对性格爽朗的大姐甚是畏惧,尽量用清晰的语句说道:“一是为追求快速连发,每支箭的力道必绵,杀伤力有限;二是结构精巧,制作工艺必难,不利推广;三是以铁为矢,尾部无羽,飞行不稳、射程不远。” 说起匠作之事,阿史那霁昂的言辞要比往常流利许多。杜环、王勇和李定邦听后皆连连点头。 “如此说来,这连弩中看不中用啊!”阿史那雯霞若有所思道。 王霨听后,轻轻摇了摇头:“雯霞姐姐,连弩虽有缺陷,但也并非一无是处,不然以诸葛武侯之聪颖,也就不会耗费心力去改进和完善了。平地远射,连弩威力确实有限。但若是居高临下、伏击敌人,或是街头巷尾、五步搏命,这连弩可是制胜利器。当年三国鼎立,蜀缺骑兵,武侯北伐,多在祁山一带以步兵与曹魏铁骑争雄,连弩之威则可全力施展。方才守军若有十把连弩,高踞城墙之上俯射,必可多有斩获。” “街头巷尾、五步搏命!”对于王霨后面的长篇大论,阿史那雯霞浑不在意,她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五步搏命”之上。 “霨弟,可否委托你的素叶居为师父和我各定制一把连弩啊!”阿史那雯霞想起王霨开店之事,兴奋地说道。 巧笑倩兮的阿史那霄云打趣道:“霨弟的店铺尚未开张,生意倒是先上门了啊!” 阿史那雯霞冰目瞥了一眼姐姐,然后将朱唇凑到王霨耳边,调皮地说道:“霨弟,你报个价吧。” 阿史那霄云淡淡一笑,对妹妹敏感的护食之举恍若未见,扭头和王绯聊了起来。 王霨稍稍侧了侧脑袋,一本正经地回道:“雯霞姐姐说笑了。若是素叶居能够摸索出元戎连弩的制作工艺,肯定会优先为姐姐量身定制一把。姐姐的救命之恩,吾没齿难忘,常恨无以为报,还说什么价钱啊!只是不知道何时才能研制出来啊!” “无妨,我等得起!”阿史那雯霞语出双关,笑颜如花,玉臂伸出,轻拍王霨的肩膀。 王霨试图闪避之时,忽然听王勇惊呼:“不好!西门守军要被突破了!” 王霨急忙揉身如猿,立在了马鞍之上,向西观望。 方才大食探子发动冲锋之时,王霨见西门守军应对有序、临危不乱,心里甚是踏实,故而有心情和小伙伴们探讨连弩的优缺点。 此时遥望,只见七八个粟特武士装扮的大食探子,如同扑入鹿群的饿狼,在西门守军七零八散的长枪阵中大砍大杀。 其中有位身形壮实的大食探子,骑着身高腿长的大食马,左劈右砍、挥刀如风。在他身侧,还有位英武的青年武士,刀法也甚是不凡。 “马校尉和牙兵们呢?”王霨焦急地问道:“如果此刻能够及时从后突袭,大食探子必将束手就擒。如果稍晚片刻,他们就有可能逃之夭夭了!” 王勇赞许地点了点头:“小郎君所言甚是。快看!马校尉已经发动了!碎叶大战时某就发现,短距冲刺,咱们的战马还是稍逊大食马,不然怎么可能让这十余名大食探子冲到西门守军的阵列中。” 庭州西门,忽都鲁左臂吃力地扛着唐军的步战巨盾,严严实实遮住身体的要害之处。他跟随在穆台阿马后,冲过了西门的内城门。 忽都鲁身后,十名北庭牙兵在用骑弓射了一轮之后,就弃弓挺槊,直冲呼罗珊骑兵的后背。 本已浑身无力的长枪兵和刀盾兵,见援军抵达之后,纷纷咬牙怒吼,挣扎着站了起来,枪.刺刀砍,朝大食探子的坐骑杀去。 腹背受敌的呼罗珊骑兵,不待穆台阿下令,就停止了冲锋,就地展开搏杀,以掩护忽都鲁和穆台阿逃脱。 北庭牙兵以逸待劳,又背冲得手,更得守军残兵的帮助,气势如虹。而呼罗珊骑兵则是血战之后,杀性大起,明知身处十死无生的危境,却死战不休、决不放弃! 北庭牙兵马槊如林,忽吐忽收,槊槊见血。呼罗珊骑兵的大食马首当其冲,几乎匹匹带伤。 呼罗珊骑兵或弃马步战、或以命换命,在死伤过半之际,竟然暂时顶住了牙兵们的冲击。 当然,代价是惨重的,拼死挣扎的呼罗珊骑兵人人带伤、血流不止,很快就要丧失战斗力了。 血战过后,忽都鲁顿觉心肠硬了许多。他咬了咬牙,不再理会身后此起彼伏的嘶吼声和惨叫声,毫不犹豫拍马向前。 刚刚越过城门,就再次听到“嗖嗖嗖”密集的破空声。忽都鲁蜷缩在巨盾之后,听着弩箭射在盾牌之上咚咚作响,感慨穆台阿果然料事如神。 躲避弩箭之时,忽都鲁惊觉头上城墙上响起了急若雨点的马蹄声。他缩在巨盾之后,不知发生何事之时,忽见眼前一晃,一道白色的身影,如捕猎的巨雕般俯冲而下,落到了忽都鲁的马前。 忽都鲁视线为盾所遮,根本看不见敌人的位置。他惊慌之下,右手胡乱挥舞着弯刀,以格挡对方的进攻。 叮叮当当的兵器撞击声连绵响起,却没有任何一声是忽都鲁手里的弯刀发出的。 “咦?”忽都鲁偷偷从盾牌边缘瞄了一眼,才发现方才穷追不舍的银甲武士,正在以步战之法,和骑在马上的穆台阿战个不停。 此时,西门外城门即将关闭严实,城外的吊桥也已升起了大半。城墙上的弓弩手见城门将闭,想着敌人难以逃脱天罗地网,又投鼠忌器,怕误伤了马璘,便只是紧扣悬刀,牢牢锁定两位敌人,却不再射击。 忽都鲁听弩箭不再发射,又见穆台阿和银甲武士战得难舍难分,便将巨盾放在一侧,准备挥刀加入战团。 “特勤,回撤!拉哈曼!”忽都鲁还未起步,就听穆台阿用大食语气喘吁吁地喊道。 穆台阿陷阵搏杀之后,浑身力气已消耗过半。在即将冲出城池之时,被马璘一挡,良机转瞬即逝,不免有些心灰意冷。 若非马璘以步战骑不占优势,凭穆台阿此刻的状态,根本无法抵挡马璘的凌厉攻势。 生死相搏之时,穆台阿脑筋飞转,忽然想到了隐匿不发的拉哈曼和其余百余名呼罗珊骑兵,当机立断,决定回转过去,和拉哈曼汇合。 至于之后该如何,想来拉哈曼蛰伏如此之久,应该已经想出更好的主意了。 忽都鲁闻言微怔,但他抬头一瞄,旋即明白从西门突破已然无望。 “驾!”忽都鲁举起盾牌,调转马头,又从门洞里穿了回去。 见忽都鲁开始掉头,穆台阿右臂凝劲、大力猛砍,逼得马璘不得不收刀回防。 趁马璘防守的刹那空隙,穆台阿立刻狠踢马腹、猛拉缰绳。坐骑原地急转,然后撒蹄前蹿。 忽都鲁即将穿出门洞之时,听到身后又响起了弩箭的破空声。他心中微惊,正担忧穆台阿闪避不过之时,就见一道残影如电而过,穆台阿竟然又冲到了他的身前。 庭州西门内侧,所有的呼罗珊骑兵都已经歪倒在地,只剩数匹浑身染血的大食马,哀鸣不已。 从背后突击的敌人的北庭牙兵只有一人受了轻伤,其余九人则毫发无损。 在击毙呼罗珊骑兵之后,北庭牙兵分出四人,下马扶助受伤的长枪兵和刀盾兵;其余六人,则重新整队,准备杀过门洞,接应马璘。 刚才发动背冲之时,眼神锐利的马璘透过重重障碍,捕捉到了穆台阿和忽都鲁即将逃离的身影。于是,他立刻离队,骑着飞霜从侧面的楼梯来到城墙之上。然后纵身飞跃、空中挥刀,直劈冲在最前面的穆台阿。 牙兵冲杀之时,听到瓮城里传来的金石交错之声,便知勇毅的马校尉拖住了即将逃跑的大食探子。 解决了城门内侧的敌人后,六名牙兵们重新组成了楔形阵型。他们即将穿过门洞协助马璘之时,只听黑黢黢的门洞里传来了激荡回响的马蹄声。 牙兵们略一迟疑的功夫,就见两匹骏马踏着呼罗珊骑士的尸体飞驰而来。 “迎敌!”牙兵们刚要把马槊挺起,两匹战马分开了左右,绕开了三角楔形阵,跃过了拒马,重新杀回了横街之上! 牙兵们面面相觑,不知敌人是发什么神经之时,一声唿哨响起,神骏的飞霜迈开四蹄,从城墙上回到了门洞之前。 急行而来的马璘纵身一跃,落到了飞霜背上:“还愣什么!快追!” 帮忙救助守军的四名牙兵早已拉开了拒马,马璘带领其余六名牙兵,挥鞭急追。 在往返奔驰、跳跃之后,忽都鲁发现,大食马的速度开始下降了,再也无法保持方才一往无前、冲锋陷阵的气势。而他身旁的穆台阿,也累的面色铁青、浑身酸软。 “怎么办?”忽都鲁焦急地问道。 “等!”穆台阿有气无力地说道:“拉哈曼鬼点子多。” 第四十八章:变生肘腋论连弩 下 南市北门附近,王霨眺望到北庭牙兵如重锤冲击着大食探子,心里顿时松了一口气。 “无忧矣!”王勇也笑着点了点头。 “守门队正应对不当,兵力都集中在内侧。大食头目十分悍勇,还是要小心让他逃脱了。”身高臂长的李定邦却还有点担忧。 杜环呵呵一笑:“若是李别将的陌刀队在此,一个照面,应该就可以杀得大食探子人马俱碎吧。” 对杜环的话,李定邦没有肯定,却也没有否定,只是笑着说道:“陌刀队一兵难求、日日操练,实在无暇过来把守城门啊。” 王勇则十分肯定地说道:“有马校尉在,必不会让大食探子逃脱。碎叶大战之时,两位均在都护身边,不曾亲眼目睹马十三郎作战时的疯狂。若是亲眼见了十三郎的英勇,此刻只需担心大食探子是否能有活口留下来。大食人对青年武士甚是在意,想来身份很是特殊,最好能够活捉。” “捉到以后就可以审问清楚了。”杜环心情比较轻松,然后调笑道:“军中有马十三郎、民间有苏十三娘,二郎,你不觉得两人的排行十分有缘吗?” 王勇黑脸一红,低声回道:“巧合而已,和缘分有什么关系?” 杜环闻言大乐,却也不再说什么。 望着势若猛虎的北庭牙兵砍瓜切菜一般,击毙庭州西门的大食探子们,众人都略微轻松起来。 杜环操心着西征之事,对王勇说道:“二郎,大食此时派出探子,应该是从长安探听到了些风声吧。” 王勇点了点头,然后补充道:“为了西征,北庭军马加强训练、囤积粮秣,有心人仔细打探,应该都能有所察觉。”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观其派出探子之时机、骑兵之悍勇,大食叛军的头领绝对是知兵善战之人。西征之途,当步步小心啊,决不可轻敌!”杜环因小见大,思虑得很远。 王勇和李定邦对视了一眼,同时点了点头。两人虽分别为王正见和阿史那旸的心腹,但在对外征伐时,却也是可以彼此倚重的袍泽。 王霨一边听着杜环等人对西征石国的顾虑,一边偷偷地回头望了眼马车,许久不曾听见马车里的动静,他还真有点放心不下伊月小娘子。 今日来到如意居之后,阿伊腾格娜的神情一直凝重,王霨是担心她最近又做噩梦了。但回想了半天,这几日晚上不曾听到她半夜惊醒啊? 此时王霨还不曾知道,大食探子中,有着和阿伊腾格娜血脉相连的忽都鲁。 王霨回望之时,发现阿伊腾格娜恰好也将小脑袋从车窗伸了出来,便给她比划了个平安无事的手势。 一直关注着王霨的阿史那雯霞自然留意到了他的小动作,但她知道王霨很在意这个突骑施小婢女,就也回头冲着阿伊腾格娜笑了笑。 阿伊腾格娜不料偷望一眼,竟然被小郎君和雯霞小娘子两人都看到了,就羞赧一笑,把头缩了回去。 阿伊腾格娜刚蜷缩回马车之内,就听到横街上又响起了急若雨点的马蹄声。她有心探出头观望一眼,又怕被阿史那雯霞嘲笑,就生生忍住了。 李定邦听到西边的马蹄声后,眺望了一眼,惊讶道:“竟然还有两个大食探子逃了回来?是被马校尉堵回来了吧,他正在后面追赶呢!” 王勇忧心诸人安全,高声喊道:“备战!” 守卫附近的二十名牙兵中,立刻有十人取出了弓箭,冰冷的箭簇指着越来越近的两个黑点。其余十人则握紧马槊,盯着西方。 王霨握紧手中的横刀,心中却有点疑惑:“大食探子既然无法突出西门,又何必调头向东呢?此刻其余城门应该均已关闭,父亲那边也应该得到了消息,瀚海军的大队人马随时会向此处集聚。这两名大食探子究竟有何依仗呢?” 王霨蹙眉不解之时,他下意识回首看了眼马车,没有见到阿伊腾格娜后,又抬头望向了杜环。 马球场刺杀事后,王霨听杜环讲才知道,阿伊腾格娜在同罗蒲丽张弓射箭之前,理清了王沛忠的全盘阴谋。 因而,遇见百思不得其解的难题时,王霨就特别喜欢征求一下阿伊腾格娜的意见。 而杜环作为父亲的心腹判官,其足智多谋,在整个碛西都是数得上的。 因为无法和阿伊腾格娜交流,王霨就希望能够从杜环脸上寻找些答案。 但此次此刻,杜环同样也是眉头紧锁,脸上满是迷惑不解。 王霨满脸心思、左顾右盼的举动引起了阿史那雯霞的注意,她连忙问道:“霨弟在担心什么啊?” 为了避免引发他人不必要的紧张,王霨搪塞道:“也不知马校尉能否在横街上活捉这两名大食探子,可别让他们冲撞到车马啊。” 阿史那雯霞环顾周围后嗤笑道:“霨弟如今怎么如此胆小啊?只剩两个探子了,还有什么可担忧的。你看,南市里不少铺兵、行商和路人都在探头探脑看热闹呢!人家还不惊惧,你有牙兵护卫,又有何怕呢?” “看热闹?”王霨对阿史那雯霞的讽刺并不在意,连忙回头扫了一眼。 他方才一直全神贯注与西门处的战斗,并不曾留心南市北门的情形。此时回望才发现,不知何时,南市北门附近集聚了形形色色看热闹的人。 方才北庭牙兵呼喝了半天,驱散了不少人流。但依然有些人聚在周围,对横街和西门处的厮杀指指点点。其中有几位从衣着打扮看,应该是南市武侯铺里的铺兵。铺兵们留意突发状况还情有可原,那么拉着骏马的粟特行商和牵着骆驼的回纥商人们凑什么热闹啊,岂不知刀剑无眼吗! “几千年来,热衷于看热闹的民族性真是一以贯之、始终未变啊!”王霨无奈地苦笑一声,在心里腹诽不已。 “等等!”腹诽未止,王霨心中忽然升起一股不安:“粟特行商!大食探子也是粟特武士打扮!” 脑子中如同电光一闪,王霨把今日下午来到如意居后,所听闻的一系列异常之事联系了起来:急匆匆不断出入如意居的粟特武士、滴酒不沾的饮食习惯、漂亮而修长的大食弯刀! “杜判官,赶快离开此处!附近的粟特行商都有可能是大食探子!”王霨刚喊出口,惊变已生!看热闹的人群中忽然传来低沉的喝令声、弯刀的出鞘声和瘆人的惨叫声。 一直遮遮掩掩躲在人后的呼罗珊骑兵,听到拉哈曼的指令后,立刻拔出弯刀,在看热闹的拥挤人群中随意劈砍,试图用恐惧扫清前进的道路。 有几名铺兵,上一刻还在指指点点,下一刻就突遭横祸,或沦为刀下之鬼、或手断臂残。 一峰驮满货物的骆驼顷刻之间被大食武士砍断了两条右腿,沉重的货物立刻让它向右翻倒,牵着它的驼奴被骆驼和货物砸中双腿,正在挣扎着想摆脱出来,就被随后跟上的大食武士用锋利的弯刀斩断了脖颈。 四处喷射的鲜血让周遭的人群更加惶恐,凄厉的嚎叫声若沸水翻滚、天震地骇。无边的恐惧驱赶着惊慌的人群四处逃逸。而五十多名大食武士则如同驱使伥鬼的恶虎,利用混乱人群的掩护,直扑王霨等人而来。 蛰伏半天的拉哈曼,在忽都鲁和穆台阿走投无路之际,终于发动了最凌厉的攻势! 顺手斩杀了一名回纥行商之后,骑在马上的拉哈曼遗憾地摇了摇头。他本以为凭穆台阿的武勇,应当能够独力突破城门防守。那样的话,剩余的人马就没有必要暴露了。毕竟他们有石国签发的正规过所,只要不被抓个现行,就是合法的粟特行商,而非大食探子。 不过,心思缜密的他,在穆台阿率领十几名骑兵冲击枪阵之时,就已经在思虑应对方案。 若是穆台阿等人破门而去,想来唐军一时半刻也捉拿不住,可在数日后先派十余人出城接应穆台阿,然后一起回转怛罗斯;若是穆台阿和忽都鲁皆战死于西门,那也没有必要暴露自己,只能继续打探情报,争取平安回归;若是穆台阿破门无望,调头返回,拉哈曼凶戾的目光注意那队车马许久了…… 心若铁石的拉哈曼思考对策的时候,牢牢谨记齐雅德将军规定的原则,以打探唐军动向为重,忽都鲁的安危为次,至于救突骑施小郡主,则相机行事。 “放手击杀!尽快劫持那辆马车!”隐藏在南市北门东边坊墙之后的拉哈曼,用大食语高声呼喊着,遥遥指挥着冲杀的大食武士。 而冲在最前面的几名大食武士,已经在惊慌四散的人群掩护下,摸到了北庭牙兵的面前。 拉哈曼身后,三十多名呼罗珊骑兵骑在大食马上,时刻准备发动第二波攻击。他们身后,还跟随着六十多匹大食良驹。 北庭牙兵们关注的重点一直是西门处的战斗,却不料变生肘腋,忽然在南面受到了近距离的冲击。 更可恶的是,混杂在人群中的敌人频频挥刀屠杀,利用逃散的民众冲击牙兵们的防线。 敌人还狡猾地隐藏在人流中弃马步战,导致手持弓箭的十名牙兵也无法锁定目标!其余骑在战马上的牙兵,面对变起肘腋的乱局和慌乱的人群,高举着横刀,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南市如意居后院,正在乒乒乓乓切磋的苏十三娘和同罗蒲丽,听到远处隐隐的哭喊声后,不约而同停住了刀剑! “有情况!”苏十三娘边说边抓了串飞刀挂在腰间。 “看看去!”同罗蒲丽背上了长弓和箭囊。 “庭州城内的状况不断,来了之后,都没怎么消停过!”一挥马鞭,紫骍马上的苏十三娘嘟囔着抱怨了句。 “这不正合十三娘行侠仗义、打抱不平之心吗?”同罗蒲丽催动着雪墨骃,调皮地反问道。 苏十三娘咯咯一笑道:“这倒也是!平淡无奇的日子,岂不让人难受!” 谈笑间,两匹骏马四蹄如飞,向北而去。 “况且,姐姐不担心是王别将一行遭遇险情吗!”同罗蒲丽开玩笑道。 “死妮子!”苏十三娘挥鞭欲击打同罗蒲丽时忽而停在了半空:“哎呀,若真是如此,我的宝贝徒弟得小心了。快点,赶快过去!” 南市北门,已有两名北庭牙兵的坐骑被大食武士砍断马腿,毫无防备的牙兵坠落之后,不是被人踩死,就是被大食武士迅疾击杀。 而更多的人,或被推攘、或被踩踏、或被误伤,鬼哭狼嚎不断,残肢死尸遍地,繁华风流的南市,顿时变成了人间地狱。 第四十九章:千里相逢却扬镳 一 横街之上,穆台阿望着前方乱成一锅粥的人群,立即明白了拉哈曼的意图,心中嘿然而乐。 “特勤殿下,我们抢马车去!”本已疲倦至极的穆台阿,忽然又爆发出了无穷的精力。 “马车?”忽都鲁一愣,他机械地跟着穆台阿西突东跑,还根本来不及思虑该如何脱身。 “那辆马车里肯定有了不得的人物,不然怎么会有数十名武士护卫。如果能够劫持马车中的人,我们或许可以借此脱身。拉哈曼已经发动了,我们也去搅和一下!”穆台阿解释道。 忽都鲁疲惫地点了点头,还没有来得及说什么,就听到后面传来了密集的破空声。 皱眉望了望南市北门口的骚乱,马璘横刀一挥,喝令道:“射!” 六名牙兵依令取出骑弓,向着前方的目标开弓齐射。 距离马璘最近的牙兵刚刚松开弓弦,他的长槊就不翼而飞了。 牙兵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见马璘抓起长槊,策马狂追。 当明白不需要再和其他战马保持同样速度之后,兴奋的飞霜四蹄生风、腾空飞跃,转眼就将六名牙兵甩在了身后。 听到身后的破空身后,不需穆台阿交待,忽都鲁就一拉缰绳,让坐骑向侧方腾跃。 坐骑前蹄刚落地,三支羽箭就从忽都鲁的身侧飞驰而过。他向左侧瞄了一眼,发现穆台阿也躲过了这轮骑射。 骑弓劲软,力道有限,射出的羽箭速度也慢,故而容易躲避。 此时忽都鲁特别庆幸,那位银甲武士今日不曾携带强弓。在素叶水畔,强弓连射箭如注,实在令人胆寒。 若是那位杀神在后张弓,忽都鲁实在没有信心一定躲避得过。 还没来得及松口气,身后又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 “特勤,快走!我来挡住追兵,你先去和拉哈曼汇合!”穆台阿焦急地喊道。 忽都鲁匆忙回头一瞥,发现那位银甲武士手持长槊,驱使着胯下的白色战马,如同银色流星一般追了上来。 那匹白色骏马,身姿雄健、体力充沛、步伐如飞,和唐军广泛使用的突厥马明显不同。忽都鲁之前就留意到,白马奔跑之捷,根本不亚于大食良驹。 听到穆台阿的急吼,忽都鲁心里一阵感动。一路行来,他已然明白,大食重视的是自己突骑施特勤的身份,齐雅德、拉哈曼等人客客气气的背后都是希望利用自己。 唯有冷峻的穆台阿,是真的关心自己的安危。刚才往返突围,穆台阿一直将自己牢牢护在身后,此刻面临强敌的追击,他又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断后。 怀揣着感恩之心,忽都鲁挥鞭猛击,竭力榨出坐骑的每一丝气力。此时此刻,报恩的最好方式,就是按照穆台阿的想法,尽快抢得那辆马车! 南市北门,面对混杂在人群中的敌人,王勇和李定邦除了紧紧护卫在王霨和阿史那霁昂等人身旁,一时也别无良策。 不时有北庭牙兵被敌人从战马上掀翻或拽下来,十名张弓的牙兵胳膊都发酸了,却因担心误伤民众而迟迟不敢射出利箭。 带领五名牙兵负责驱离、疏散人群的陈队副更是懊恼不已,他们适才见西门战况稳定,就多少有些松懈,对于集聚在附近看热闹的人流只是象征性喝退,而没有做到远远驱赶。一时懈怠,惹出如此大的麻烦,实在是罪无可恕。 杜环焦灼地望着混乱的场面,苦思如何解决如此棘手的难题。 刚才马璘识破大食探子之时,杜环下意识以为对方就是十余人。对于北庭牙兵的战力,杜环自然是非常信任的。庭州城更是牙兵们的主场。 因此,杜环想着,安排马璘带着十名牙兵,足以解决对手了;二十名牙兵,再加上两员猛将,肯定可以护翼小郎君等人周全。所以,急于知悉战况、不断临场指挥的杜环才没有急着安排一行人马撤离。 马璘那边进展十分顺利,可杜环此时才知,自己犯了个天大的错误,那就是低估了大食探子的人数。未曾想,大食人竟然派出了如此庞大的队伍潜伏进入北庭。 当剩余的两个大食探子原路返回之时,杜环也意识到了不对劲的地方。当他想通风险所在,才发现小郎君比他还早了半步察觉到危机。 只是,小郎君焦急呼喊之时,敌人浑水摸鱼的进攻已经发动了。 “关键在于如何区分敌我,不然我明敌暗,后果不堪设想!”杜环脑筋急速运转之际,忽而听到小郎君高声朝他喊道:“杜判官,大食人不懂唐语!!” 杜环一听,眼前顿时敞亮开来,他快速观察一下形势,心中瞬间就有了计较! “北庭牙兵,高过人头半尺,射击坊墙!”杜环竭尽全力嘶吼道:“所有人,射击之后,弓箭准备,高喊‘趴在地上,否则格杀勿论’!” 杜环虽然已竭尽全力嘶喊,但他的嗓门还是无法盖过现场嘈杂的声音。 王勇和李定邦见状,立即齐声高吼杜环的指令,王霨和小伙伴们也赶忙加入了过来。 不知是两员虎将低沉的吼声震荡到了牙兵,还是三位小娘子尖细的音频穿透了杂声,十位持弓的牙兵立刻接收到了杜环的指令,箭头微抬,松弦朝平整的坊墙射去。 十羽长箭离弦之后,所有的牙兵齐声高喝:“趴在地上,否则格杀勿论!” 擦着头部而过的破空声,再加上牙兵们震天动地的吼声,慌乱的人群立刻一滞! “再射!!”杜环立刻下令,更多的羽箭紧贴着人群射向坊墙,牙兵们有节奏的吼声则持续不停! 混乱的人群之中,抱头奔跑的赵无极听着北庭牙兵的阵阵吼声,心中大骂:“谁先趴下来,可不得被人踩死吗?” 在如意居吃饱喝足之后,心情舒畅的赵无极安排好住处,然后就带着两名护卫和一个小伙计,在南市溜达,看是否能够再搜罗些商机。 来到北门附近时,他被北庭牙兵追逐粟特武士的“趣事”吸引,就站在一旁多看了会儿。 不料看热闹看出祸害了,不知何故,忽然有大群粟特武士在人群中大砍大杀。赵无极的小伙计很倒霉,还没有来得及跑,就被一个凶神恶煞的粟特武士砍死了。 幸亏两个护卫还算忠心,紧紧护着赵无极,躲开了乱刀的攻击。 慌不择路逃跑之际,不时见有人被人推倒和挤翻,转瞬就被踩踏得只剩半口气! 此刻北庭牙兵让人“趴在地上”,赵无极才不信呢! 可刚又跑了两步,嗖嗖嗖擦着脑袋飞过的羽箭实在令人胆寒。赵无极的个头较一般人较高,故而,羽箭带来的威胁要比矮个子大得多。 慌乱之际,精明的赵无极竟然能冷静地观察了一下四周的情形。发现四散逃逸的人群已然变得比较稀疏,赵无极心一横,对两位护卫交待道:“某要趴在地上了,还请两位一左一后护某周全,事后必有厚报!” 见两位护卫迅速对视一眼,点了点头,赵无极立即抱着脑袋趴在了地上。 北庭牙兵齐声怒吼之前,横街之上,眼看着银甲武士逐渐逼近,槊锋距离坐骑越来越近,穆台阿粗粗目测了一下自己和骚乱人流之间的距离,然后急中生智,扭身将手中的弯刀向后抛掷而出。 穆台阿弯刀脱手之时,忽都鲁已经即将扑到人群之中了。 穆台阿的弯刀抛掷得又快又狠,在空中若飞轮旋转。马璘不敢轻视,盯着弯刀,聚精会神挥槊一格,盘旋的弯刀和坚若铁石的槊杆撞到了一起,然后向横街北侧飞去。 趁着马璘格挡的功夫,穆台阿一跃,站立在马鞍之上, “特勤殿下,跳入人群之中!”穆台阿用大食语大吼一声,然后从飞奔的坐骑上跳了下来。起跳之际,穆台阿瞥见忽都鲁已经跳入混乱的人群之中了。 双脚刚刚落地,巨大的冲劲带着穆台阿踉踉跄跄往前跑了七八步。 穆台阿刚刚努力站定,就见有人从旁边朝他扑了过来。 穆台阿本来准备出拳反抗的,可看明白是忽都鲁之时,他就卸下力气,顺势扑倒在地。 穆台阿刚刚觉得自己似乎趴在了什么柔软的东西上,头上就响起了急若骤雨的射击声和呼罗珊骑兵们的哀嚎声。 “唐军在用唐话命令人群卧倒,否则格杀勿论!”趴在穆台阿附近的忽都鲁在他耳边低低解释道。 “躲过箭雨后,我们再偷袭马车!”即使身处如此逆境,穆台阿依然矢志不渝,想尽一切办法要逃离庭州城。 望着北庭牙兵一轮齐射之后,十余名身着粟特服饰的大食武士被击毙倒地,王霨终于松了一口气。 适才他通过两名大食探子去而复返的异动察觉到潜伏的危机时,敌人就已经发动了与后世恐怖袭击类似的无差别攻击。 看着北庭牙兵为逃散的人群所困,无法区分敌我之时,王霨忽然想起前世以色列特种部队救援被劫客机人质的经典战例,具体解救过程他也记不清了,但有个关键细节令人印象深刻、过目不忘。 第四十九章:千里相逢却扬镳 二 当以色列特种部队冲进混杂着人质和恐怖分子的客机机舱之时,他们用希伯来语高声喊道:“卧倒!” 所有的以色列人质立刻应声倒地避险,将因听不懂希伯来语而呆呆站立的恐怖分子变成了明晃晃的靶子。 王霨接触了艾妮塞和阿伊腾格娜后,明白这个时代,除了极少数行商外,绝大部分大食人是根本不懂汉语的。 由此,王霨急忙向杜环提出了建议。而机敏的杜环,也立刻注意到人群已经开始变得相对稀疏的有利条件,制定出行之有效的应对举措。 不过,多亏有个身形高大的商人带头趴在地上,让更多人的愿意接受命令。不然两轮凌空射击,还真未必能够让如被狮子攻击的羚羊群一样惊慌的人流俯首听命。 “咦,那个高大的商人怎么看不见了?”王霨朝那位带头趴地的商人望去,却不见他的身影了! 区分开围观民众和大食武士之后,牙兵们不停地挥弓发箭,如同平日射靶一般,击杀着木木站立、不知所措的敌人。 在如此近的距离,携带有弓矢的牙兵们,比起只有弯刀的大食武士具有极大的武器优势。数轮下来,绝大部分大食武士都已中箭倒地了。 “杀!抢马车!”见第一波袭击无果后,拉哈曼立即指挥身后的呼罗珊骑兵发动第二波进攻。 听到坊墙后响起的密集马蹄声,杜环明白敌人还有后手。 “竟然动用了百余名精锐战士潜入庭州,这个齐雅德出手真是阔绰啊!”通过比对多方情报,尤其是刚刚从行商赵无极处得知的第一手信息,杜环清楚,大食叛军的呼罗珊总督艾布?穆斯里姆此刻正在大食重镇巴格达地区鏖战,代替艾布?穆斯里姆执掌呼罗珊、威胁河中地区的是大食名将齐雅德。 在行商赵无极那里得知河中地区大食人甚多的信息后,杜环就对大食东进的野心特别担心。方才在如意居宴饮之时,也常忧念此时。如今看来,杜环的忧心是有道理的。大食人对于唐军的动向如此关注,显然是不会轻易放弃东进之策的。 “再射一轮,击毙残敌!”杜环大声喝令道,二十多名牙兵拼命张弓,向尚在站立或没有死透的大食武士射去。 牙兵们的羽箭刚刚射出,杜环就大声喊道:“闲杂人等、速速离开!!” 牙兵们一边换上马槊,一边随之呐喊:“速速离开!!” 而杜环身侧的王勇,则已摆出了跃马冲锋的姿态!骑兵对战是他的专长,此时面对敌人最后的骑兵冲击,王勇顿生冲天豪气! 李定邦则依然谨慎地手持横刀,留守照看杜环和小郎君们。 抱头卧倒在地赵无极听到“速速离开”的呐喊声后,急忙准备爬起来。可他双臂用力之时,才发现身上似乎趴了个人。 “这护卫还真是忠心耿耿啊!”赵无极以为是护卫武士怕自己受伤,所以特意趴在了自己身上,心中暗喜。 “快让某起来!你们够义气、够忠心,回去就给你们涨月钱!”赵无极急于离开,毫不怜惜赏赐。 背上一轻,一左一右两个人立刻将赵无极扶起,搀扶着他向东跑去。 刚从地面爬起来的赵无极眼前黑沉、头晕眼花,也不管是谁在搀他,只管晕头晕脑被人扶着向前。 纷纷爬起的路人此刻再也没有了看热闹的心思,他们踉踉跄跄地跨过或残缺不全、或浑身是箭的尸首,抱头逃窜。此时,他们只恨肋下不能生翼、爹妈没有多给两条腿。 见场地将要清空之际,王勇一夹乌骊马,越众而出。横刀上举之时,十五名北庭牙兵持槊而来,在他身后摆出来三角楔形阵。其余数名牙兵则跟着李定邦,扈卫在杜环等人身边。 从庞杂的马蹄声中,王勇大致判断对手有三十余骑。虽然牙兵们不曾披挂重铠,但王勇自信,骑兵对冲,北庭骑兵还从来没有畏惧过! “杀!”敌人的马队刚刚右转进入南市北门,王勇就高举横刀,带头冲了出去。他身后的牙兵也紧握马槊,策马冲锋。 骑兵对冲,阵型极其重要。北庭牙兵整队完毕之后,就直接发动了冲锋。而呼罗珊骑兵,却还在右转通行,呈半渡之态。 呼罗珊骑兵之所以出现如此失误,实乃拉哈曼指挥失误之过。他心思深沉、语言熟练、精通刺探,但自身的武技和指挥骑战的能力却无法和穆台阿相比。 如果由穆台阿来指挥,呼罗珊骑兵肯定会先斜向西南,在距离北门数十步甚至百余步的位置列队完毕,然后再一鼓作气、齐步冲锋。 呼罗珊骑兵贴着坊墙的马蹄声响起之时,精通骑战的王勇就意识到对手犯了个愚蠢的错误。 趁你病要你命!战场之上,对手的失误就是上天赐予的最宝贵礼物,此时不迎头痛击敌人,更待何时!因此,敌人刚刚从北门处探出头,王勇就立刻策马冲击。 乌骊马跑了三十多步后,状态已热,兴奋地嘶鸣不止。在它身后,战马萧萧若下山之猛虎、长槊森森如神兽之利齿。 大食队列中居前的几位呼罗珊骑兵望着对手如此猛烈的冲锋,不禁遍体生寒! 不待拉哈曼指挥,最前面的呼罗珊骑兵就猛拍坐骑,试图在短距离之内发动反冲锋。后面的大食骑兵见状,也纷纷策马发动。 呼罗珊骑兵的自发选择可以说是当下最正确的选择,但无奈战场之上,生死相搏、胜负之分,皆瞬间而定。而大食骑兵在此次骑兵对冲中,已经陷入了不利境地。 大食骑兵的坐骑尚未完全跑热,王勇就已经冲到了他们的眼前。 凭借马速的优势,王勇右手平持横刀,从两名呼罗珊骑兵的缝隙之中穿过。 两名呼罗珊骑兵的弯刀刚挥到半空,在王勇右侧的大食骑兵就觉得腹部剧痛、鲜血直流。他眼前一黑,就从坐骑上摔了下来。 王勇继续向前突破之时,他身后的牙兵们长槊如浪层层翻卷,或用槊尖、或用槊锋,上扎骑士、下刺战马,将呼罗珊骑兵冲得七零八落、人死马伤。 转弯之际,呼罗珊骑兵的纵深很薄。片刻功夫,毫发无伤的北庭牙兵就凭借则马速和长槊,凿透了对手混乱的阵列。 在大食帝国及河中地区所向披靡的呼罗珊骑兵何曾遭遇过如此羞辱。他们的上一次失利,那已经是数十年前和鼎盛的突骑施人争斗时的事了。当下的这些呼罗珊骑兵,还从来没有遭遇过如此严酷的打击。 被唐军一边倒地屠戮,心高气傲的呼罗珊骑兵们憋屈不已。从一开始,呼罗珊骑兵就处于不利的地位:指挥失当、武器匮乏、甲胄全无,再加上闹市街头本就不是骑战的有利场所,故而他们对如此战果特别不服。 可是,战争从来就不是什么公平、公正的游戏,而是你死我活的残酷厮杀。王勇挥刀击杀大食骑兵之时,当然知道对手缺少护甲和长武器,唐军骑兵胜利多少有点胜之不武! 但是,那又如何!敌人没有护甲,牙兵也不曾完全披挂!敌人没有长武器,牙兵的战马还不如对方呢! 无论如何辩解,胜利就是胜利,不容置疑! 穿透敌阵之后,王勇让乌骊马沿着南市的街道奔驰了六七十步,才调头整队。后面的牙兵则纷纷驱马来到王勇身后,再次摆出破阵用的楔形阵型。 忙乱的呼罗珊骑兵见唐军再次列阵,正准备调头迎敌之时,忽然听到居于队尾拉哈曼怒气冲冲地吼道:“向前冲,抢马车,不要管后面的骑兵!” 剩余的呼罗珊骑兵们闻言微惊,但很快就有人明白,拉哈曼的决断是正确的,如此劣势之下,要想翻盘,只能拼死一搏。 以刚才交手的结果看,呼罗珊骑兵即使勉强掉过头来,依然无法战胜长槊如林的北庭牙兵。 既然如此,还不如放弃迎敌,全力抢夺马车,如此才可能有一线生机。 无论是否能够想通,呼罗珊骑兵都立刻不折不扣地执行拉哈曼的军令,停止调头,转而向北冲锋。 “临危仍遵军令、临死不忘目标,劲敌也!”王勇望着混乱不堪却依然坚决北向的呼罗珊骑兵,点头感慨道:“不过,你们还是少算了一点。因此,无论如何拼命挣扎,都无法改变全军覆灭的结局!” “冲!”王勇横刀再次高高举起! “冲!冲!冲!”北庭牙兵兴奋地咆哮着,在高昂战意的刺激下,宛如苏醒的太古巨兽在仰天长啸! 呼罗珊的骑兵勉强维持好队列,刚冲出北门,就听见西侧马蹄声骤,一位银甲武士持槊骑着白马,横冲而来! 刚才马璘为穆台阿的弯刀所阻,迟了片刻,便在混乱的人群中失去了两人的踪迹。 他正欲下马追杀,就听牙兵们正对着人群齐呼。见人群纷纷卧倒,大食探子如退潮时的礁石一般纷纷显露原形,马璘对杜环的智谋更为佩服! 此时,他也不再关注那两个大食探子了。在如此近距离的狙杀下,无论再悍勇,也必然是非死即伤。待会清扫战场之时,再仔细搜寻吧。 第四十九章:千里相逢却扬镳 三 牙兵不断挥弓击杀大食武士之时,跟随马璘的六名牙兵才刚刚赶了上来。 六名牙兵也欲参与这场弓箭猎杀,却被马璘制止了,因为他听到了坊墙后面的马嘶声。 待到王勇带队冲杀大食骑兵之时,马璘眼珠一转,带着六名牙兵悄悄向西回撤了百余步。 杜环见王勇势若破竹杀透了敌阵,终于心神大定。此时他瞧见马璘的举动后,轻轻拍了拍李定邦的胳膊,遥遥指了指。 李定邦立刻明白了马璘的鬼点子,也不禁笑了起来。 因而,呼罗珊骑兵刚刚费力冲出北门,就遭到了马璘蓄谋已久的侧冲打击。 马璘长槊飞舞、上挑下刺,若点点梨花绽放、似斑斑蝴蝶纷飞,槊锋所指,大食骑兵人仰马翻、死伤一片。 呼罗珊骑兵进攻的势头一滞,王勇就率领牙兵从后冲杀过来。两面夹击之下,大食骑兵如同被卷入石磨的谷物,被上下磨盘绞杀得体无完肤。 杜环面带轻笑,“大局已定!”四字正要脱口,就听李定邦大声喝道:“杜判官,小心!” 杜环一愣神,不知险从何来之时,李定邦已然冲到了他的身前。 叮叮铮铮的兵器撞击声接连响起,杜环此时才看明白,方才从疏散的人群中忽然窜出了一条身影,直扑他的青骢马而来。 进士出身的杜环虽然也按照君子六艺的要求,骑得了马、拉开过弓,但和久经战阵的王勇、马璘、李定邦等人相比,他对危险的敏锐度和动作反应都慢上很多。 李定邦骑在马上俯身和敌刀锋来往,其余牙兵见状,生怕杜环有失,急忙拍马赶来助战。 牙兵刚动,杜环急的大喊:“不要过来!” 牙兵还没有反应过来,忽而见人群中又跳出一个青年武士,直奔马车而去。 昏头转向的赵无极忽然发现左右搀扶自己的两股力量,倏忽之间就接连消失了。他的腿一软,就不由自主又趴在了地上。倒在地上的赵无极不知道的是,在身后不远之处,他的两个护卫都身中数箭,奄奄一息,和大食武士的尸首,混杂在一起。 王霨见有人冲着杜环发动“自杀式”攻击时,就隐隐感到不妙。 他望了阿史那雯霞一眼,见她眼中也有些忧虑。 王霨还没有理清对手的思路,就见有位虬须武士,手持弯刀,跳上了马车。 “雯霞姐,我们上!”想到阿伊腾格娜还在马车里,王霨心中大急。 “好!”听到王霨的主动邀约,阿史那雯霞特别兴奋! 赤炎骅和青墨骐同时迈步,两三步后,王霨和阿史那雯霞就双双跳跃到马车之上。 此时,忽都鲁已经踢翻了车夫,准备推门进入马车之内。 马车里,琉璃等几个小丫环已经沉沉睡去。阿伊腾格娜感到车身的震荡后,心中格外不安。但与此同时,那个莫名熟悉的召唤声又在她脑海中隐隐响起。 “怎么回事?为什么会有点熟悉而期待的感觉?”阿伊腾格娜在车内迷惑不解之时,正要推门而入的忽都鲁也忽而有些呼吸沉重。 他还顾不上琢磨,就听到砰砰两声,有人跳上了马车。 忽都鲁挥刀原地回转,弯刀立即碰上了一柄长剑。 刚挑开长剑,一把横刀就从侧面袭向忽都鲁的肋部。 忽都鲁弯刀斜向下斩,磕开了偷袭的横刀。 此时,忽都鲁才看清,前来袭击的只是两个十多岁的孩子。 “是马车里重要人物的少年玩伴吗?”忽都鲁一时不知王霨和阿史那雯霞的身份为何,胡乱猜测着。 横刀被对方大力碰开之时,王霨突然发现,这个满脸虬髯的青年武士怎么感觉如此熟悉? 心中虽然疑惑,王霨和阿史那雯霞的动作毫不停顿。长剑快、灵、刁,横刀稳、准、狠,两人多日切磋形成的默契,在携手迎敌之时,表露无遗。 王霨一边进攻,一边急吼吼地喊道:“伊月,快带着大家跳窗出来!” 而忽都鲁作为突骑施汗国的继承人,长期在移拔可汗的督促下,日夜勤学苦练,且常常上阵厮杀,武技也很不凡。 此刻以一对二,对手刀来剑往、环环相扣,忽都鲁左挡右击、应对有余。虽不能立即克敌制胜,却也丝毫不落下风。 阿伊腾格娜听着车厢外的兵器撞击声和小郎君的吼声,心中惶急,却屏声静气,不敢出声。 她摇了摇琉璃、拍了拍菊香,努力想把大家摇醒。无奈费力半天力气,却根本弄不醒这群醉酒的丫环们。 “快去救小郎君!”杜环见王霨以身犯险,焦急地喊道。 匆匆赶来的牙兵还没来得及和对方交手,就又策马回转,准备去马车那边帮忙。 就在牙兵来回折腾的空当,穆台阿瞅准时机,弯腰弓背、就地一滚,从李定邦坐骑的腹部下穿插而过。 李定邦急忙横刀换手、大力下斩,穆台阿已然来到马车附近。 观战的阿史那霄云、王绯和阿史那霁昂大惊,齐声喊道:“后面有人,小心!” 王霨和阿史那雯霞也心有所感,立刻回转刀剑,向身后击去。 刀剑齐出,穆台阿挥刀一揽,腰部发力,将两人的兵器全部磕飞,并震得他们摇摇欲坠。 忽都鲁见状,弯刀左拍右撞,将本已站立不稳的王霨和阿史那雯霞扫落马车两侧。 在出刀的一瞬间,忽都鲁其实本可以用刀锋将两人斩伤的。如果对手是全副武装的士兵,忽都鲁肯定能够下得去狠手。 但面对稚嫩的少男少女,忽都鲁想起了年幼的妹妹,心中一柔,手腕扭转,将砍向对手的刀锋换成了刀侧面。 忽都鲁刚击落王霨和阿史那雯霞,穆台阿就跃上了马车,右手持刀,左手拿起了缰绳。 “我在外面顶着,你进车厢里看看有什么大鱼!我们此刻的生死全系于此了!” 忽都鲁掀开帘幕进入宽大的车厢之内,一股混杂着少女体香和酒气的奇特味道顿时扑鼻而来。 忽都鲁赶紧用左手在鼻子前扇了扇,定睛一看,才发现车厢有六个小娘子,正或躺或坐、沉沉大睡。还有一个小娘子,正掀开车窗纱帘,准备从往外跳! 忽都鲁长臂一探,直接从背后搂住了小娘子的腰身,将她抱回车内。 小娘子挣扎之际,头上金珠闪动、小辫乱飞。忽都鲁忽然察觉到,这小娘子的发型怎么和妹妹最钟爱的那款一模一样啊?! “妹妹!”忽都鲁用突厥语试探着叫了一声,手臂上的力气也缓和了许多。 阿伊腾格娜停止了挣扎,回头看了一眼,满脸的虬须让她一愣,但那双熟悉的眼睛立刻让她明白对方是谁。她眉眼之间既惊且喜:“哥哥,怎么是你!!” 忽都鲁血战半日后,急急惶惶、东奔西跑,满心想着都是如何逃出庭州城。 不料劫持马车之时,竟然喜从天降,遇到了失散数月的妹妹。 “终于找到你了!”忽都鲁鼻子一酸,眼泪若天河崩裂般滚滚而下。 望着妹妹那聪明、调皮的脸庞,忽都鲁蓦然发现,之前心中郁积的孤独和压抑已荡然无存了! 妹妹还活着!我们终于见面了!我不孤单了!心中的狂喜让忽都鲁忍不住像月下的苍狼一样,长啸数声。 车厢外的穆台阿,手持弯刀警惕地望着逼上来的唐军。他虽然听不清也听不懂车厢内忽都鲁和阿伊腾格娜的突厥语对话,但听着充满欢喜的长啸声,穆台阿觉得劫持马车这招险棋走对了。 车厢内,阿伊腾格娜用小手替哥哥擦着眼泪,可她自己的眼睛中,也满满都是晶莹的泪珠。 虽然之前听小郎君分析了无数遍,知道从理性分析的结果看,哥哥肯定会在大食或石国的某座城市里平安活着。但没有见到真人之前,她的心始终悬在半空,无法落到实处。 离开碎叶之后,阿伊腾格娜噩梦不断。每次梦见的内容都大同小异,父汗战死、哥哥失散。 在噩梦中独自挣扎之时,她最盼望的就是,睁开眼睛后,发现自己还躺在碎叶城温馨可爱的帐篷之中,推开门,就可以看见在校场上练习骑射的哥哥和在一旁督促的父汗。 可是,每次睁开眼睛,都不是熟悉的碎叶城。虽然小郎君对她特别关心和体贴,不是劝慰她,就是给她搜罗带有碎叶气息的小玩意,但小郎君终究无法和父汗与哥哥相比啊! 渐渐的,阿伊腾格娜已经放弃了和哥哥重逢的奢望。兄妹二人,一在河中、一在庭州,相隔数千里,基本上是没有什么再见的希望了。 不料,在她已然放弃希望之时,光明之神竟然大发慈悲,让哥哥从天而降,出现在她眼前。 喜极而泣的阿伊腾格娜想起今日在如意居中的种种异常,开口问道:“哥哥今日是不是也去过如意居?” “如意居?”忽都鲁回忆了一下,点了点头:“在那里吃了点午饭。” “莫非你当时也在!?”忽都鲁明白了妹妹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你是不是也感到心慌意乱?” 阿伊腾格娜点了点头,眼泪若晨露洒落。兄妹二人对视一眼,都为亲情之间的牵绊而震惊。 第四十九章:千里相逢却扬镳 四 “哥哥,你怎么来庭州的?”阿伊腾格娜稍稍收敛了点情绪,问出了心中最关切的问题。 马车外,王霨和阿史那雯霞已被牙兵们扶起,两人都摔了一下,却并不曾受伤。 王霨顾不上拍到身上的尘土,赶忙跑到杜环马前,焦急地喊道:“杜判官,伊月在里面,还有其他丫环,得赶紧想办法救她们。” 杜环沉重地点了点头,对王霨说道:“小郎君莫急,伊月是吾珍爱的弟子,岂会不怜惜。其余小丫环,也皆是大好儿女,肯定要尽力保全。只是此刻如何能保诸人周全,需要仔细思量啊!” 此时,南市北门处,呼罗珊骑兵在王勇和马璘的夹击下,战死二十余人。 看到战局无法扭转之时,左臂受伤的拉哈曼已经准备下令让残余呼罗珊骑兵尽数挥刀自杀。而他自己,自然也不准备活着回怛罗斯了。 命令已经含在口中,即将发出之时,形势忽然逆转。穆台阿和忽都鲁竟然掩藏在四散的人群中,偷袭马车得手。 大悲大喜的起伏,让心志坚硬的拉哈曼也忍不住心跳若狂、感慨不已。 王勇和马璘惊见马车被控制,两人用眼神快速交流了一下,便挥兵将残余的呼罗珊骑兵团团围住,却暂停了进攻。 南市北门坊墙之南,苏十三娘和同罗蒲丽潜伏在大树之上,焦急万分。 同罗蒲丽牢牢瞄准马车上的穆台阿,却不敢松弦。因为她们方才看到,车厢内还有一名大食武士。如果不能将两人同时击毙,那么马车里的人必有死伤。 杜环尚未想到该如何解决困境,就听到东横街上传来了数百名骑兵全速前进的如雷马蹄声。 李定邦站在马鞍上遥遥眺望后,赶忙对杜环说道:“王都护和阿史那副都护都来了!” 马车外的风云变幻,对于此刻的忽都鲁而言,都轻飘飘的毫无意义了。和失散的妹妹重逢,才是最为重要的事情。 兄妹二人在车厢里坐定之后,忽都鲁简要地讲了讲自己西行到怛罗斯的经历和东来庭州的缘由,阿伊腾格娜也大致说了说她离开碎叶之后的情形。 “妹妹好端端的郡主,他们竟然让你当婢女,实在可恨!”忽都鲁听后,挥拳敲打着车厢,愤愤说道。 “哥哥,突骑施汗国都没了,我还是什么郡主啊!”阿伊腾格娜苦笑着说道:“况且,小郎君待我甚好,从不以婢女视之;杜判官也悉心教导,以弟子待我。” “对你再好,终究还是婢女,无论如何也比不过突骑施郡主的尊贵啊!”忽都鲁对妹妹沦为婢女还是特别生气:“齐雅德将军说了,五年之内,会助我复兴汗国。待我重振突骑施,你将依然是万人之上的郡主!” “哥哥,你觉得大食人可信吗?”阿伊腾格娜闪动着明亮的双眸,认真问道。 “无论可信不可信,当前唯一可以帮我们复国的,只有大食人了!”忽都鲁的语气中满满都是无可奈何。 “齐雅德只是黑衣叛军的一员将领吧?他的承诺能代表阿拔斯的意志吗?黑衣叛军一旦赢得内战的胜利,还会需要一个强大的突骑施汗国吗?”阿伊腾格娜语若连珠箭,问出一系列问题。 忽都鲁听后面色大惊:“妹妹,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大食秘辛?” “只许大食窥探大唐,难道就不许唐军侦查大食吗?碎叶之战刚刚结束,北庭的斥候就开始持续不断收集大食内战的情报!”阿伊腾格娜淡淡说道。 “如此说来,大唐早就准备介入大食的内战了啊!难怪艾妮塞小公主也来到庭州了!”忽都鲁喃喃说道。 “大食人竟然这么快就打探到艾妮塞来庭州的消息啊!”阿伊腾格娜微微有点吃惊。 忽都鲁不免有点得意:“这是我方才在庭州内城探听到的。” “其实无论大食人探知多少情报、准备如何应对,都无法改变唐军西征的大势了!”阿伊腾格娜轻轻叹了口气:“以前在碎叶城中,只看得见突骑施汗国。来到庭州之后,听小郎君和杜判官的讲解,才知道河中之地牵扯到三大帝国的争夺。当下吐蕃受挫、大食内战,唐军岂能不趁此良机,西进河中?” 听了阿伊腾格娜鞭辟入里的分析后,忽都鲁有点难以置信地望着稚嫩的妹妹,轻轻点了点头。 “哥哥,若大食叛军和唐军相争,你觉得谁会赢呢?”阿伊腾格娜继续问道。 忽都鲁想了片刻,摇了摇头道:“不好说……但我可以肯定的是,无论谁胜谁负,天可汗应该都不会让突骑施复国!” “哥哥如此肯定?” “你知道我一路东行都看见了什么?曾经自由自在的突骑施人,此刻不是被葛逻禄人奴役,就是被沙陀人欺凌!父汗的黄金大帐,变成了葛逻禄的玄色大牙!突骑施汗国的金狼旗,换成了葛逻禄人黑狼旗!葛逻禄和沙陀已经彻底瓜分了突骑施人的草场和牛羊,天可汗怎么可能还会让我们复国!” 忽都鲁的话带着冲天怒气,车厢之内一时陷入了沉默。 车厢外,数百名铠甲严整的唐军轻骑,将南市北门一带团团围住,水泄不通。 数十把骑弓引而不发,锋利的箭簇直指马车上的穆台阿。 北庭都护王正见和副都护阿史那旸在牙兵们的簇拥下,穿过如海的骑兵,来到了马车正对面。 王正见和阿史那旸在离马车三十余步的地方拉住了缰绳。无论对手如何悍勇,在缺乏弓箭的情况下,绝不可能跨越如此远的距离暴起伤人。 杜环、王勇和李定邦带着诸位小郎君和小娘子急忙上前参见王正见和阿史那旸。 杜环简要叙述了一下方才的情形,然后请罪道:“卑职疏忽,没发现大食探子混杂人群之中,竟让他们劫持了马车,请都护责罚!” 王正见捋了捋长须,环视了一圈场中诸人。他对杜环的请罪不置可否,却招手让王霨来到近前:“霨儿,对战大食武士,你不怕吗?” “父亲大人,现在想来后怕不已。但方才急于救人,顾不上怕!”王霨乖巧地回答道:“再说了,有雯霞姐姐陪我,我才敢大胆出手。” 王正见笑着扭头对阿史那旸赞道:“令爱拜师之后,剑技有成、胆色过人,可喜可贺啊!” 阿史那旸望着满脸通红的次女,谦逊道:“都护过奖了,犬女不过胡乱学了三招两式,贻笑大方而已。反倒是霨小郎君有勇有谋,在纷乱之中立刻想出区分敌我之策,实在令人赞叹!都护有此佳儿,羡煞吾等!” 阿史那旸话里说的谦逊,但看向次女的眼神却格外温柔,玉石一般的脸庞上隐隐闪耀着骄傲。 王正见笑着摇了摇头,佯作嗔怒道:“什么佳儿,不过有些鬼心眼罢了!” 王霨听到父亲的评价后,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王绯见弟弟难得有如此憨态,不禁掩嘴轻笑。 阿史那雯霞则目光灼灼地盯着王霨,细细品味着方才两人合力斗敌的一招一式和刚才两位父亲的一问一答,心花怒放之时,不觉满脸羞红。 阿史那霄云却仿佛什么也不曾留意到,垂下明艳的姣容,和阿史那霁昂一起,静站在父亲身侧。 王正见和阿史那旸二人于战阵之中,甲士环绕、剑拔弩张之际,闲谈自家小儿女,仿佛两位知己、安坐古木老藤之下,浊酒一壶,谈风论月,言笑晏晏。 两人出现之后,虽然不曾提任何解困之策,但数语闲谈之后,杜环心中的焦灼之气渐减,李定邦、王勇和马璘也均觉心中安定。 主将静若山岳,数百名轻骑自然山峙渊渟、杀气凛凛。一瞬之间,场上气势逆转,仿佛不是北庭军马被人要挟,而是大食探子欲跪求唐军恩赐生路而不可得。 面对数百唐军带领的威压,穆台阿虽然强作镇定,但拉缰绳的左手已轻抖不止。 拉哈曼被残余的呼罗珊骑兵拥在中间,紧张得浑身冷汗津津。他本以为劫持马车就能全身而退,但见唐军如此不急不躁、不怒自威,心里又没了底气。 竭力控制住双手的穆台阿能够感觉到,率领数百轻骑赶来的两位唐军将领身份异常高贵。因为两人到来之后,整个唐军的气势就陡然一变、如海如渊。 他努力张嘴,想说点什么打破对方的威压,才发觉自己不会唐话。 “该死,真应该用心跟忽都鲁殿下多学几句唐语。”穆台阿懊恼之际,忽然想到:“特勤在车厢里和人叽叽呱呱说了半天,也不知道对方到底是个什么身份啊!别不是什么重要人物吧?” 正猜疑间,忽然间对面的长须唐将用浑厚的声音问了一句。 穆台阿正想摇头表示听不懂,忽闻有个清脆的女声说着大食语,从唐军中飘来:“敢问将军如何称呼?来庭州有何贵干啊?” 穆台阿一愣,明白对方是有备而来,索性大咧咧地回道:“在下穆台阿,听闻庭州繁华,特来逛逛!” 第四十九章:千里相逢却扬镳 五 “阁下去年可曾在碎叶城外误闯我军大营?”对穆台阿的胡扯,长须唐将似乎并不恼怒。 “果然是因此被那个银甲武士认出啊!”穆台阿心中暗恼,嘴上却依旧不吃亏:“贵军营帐齐整,令我好奇,故而在其中穿梭数次,还带走一个小男孩玩了玩。” 说到此处,穆台阿心中一惊。他忽然意识到,长须唐将身边腰悬横刀的小男孩,似乎就是去年他们从唐军大营中劫持走的那位。 当时银甲武士和黑脸骑将不要命地追逐自己十余里地,显然这小男孩是长须唐将的子嗣。 穆台阿迅速少了一眼对面,发现长须唐将身边有一位文静的少女和那个小男孩;白面唐将身侧站着两位少女和一个小男孩,其中一位佩剑的少女方才还出过手。 如此看来,难道这些骑马的少男少女才是大鱼,马车里的人反而不重要?所以长须唐将才如此淡定? 心神恍惚之时,穆台阿赶紧劝慰自己:“不会的,忽都鲁一进车厢,唐军就立刻停手。进入车厢之后,特勤又如此兴奋,里面的人肯定特别重要!比外面这群少男少女更为重要!” 穆台阿心神大乱之际,车厢内,忽都鲁和阿伊腾格娜兄妹二人正相对无言。 论及复兴突骑施汗国,兄妹二人虽然目标一致,在实现途径的选择上却产生了细微的差异。 急于复仇的忽都鲁毫不犹豫地选择投靠大食叛军,欲图凭借齐雅德的扶持,组建五千铁骑,击溃沙陀、横扫葛逻禄、收复碎叶城。 受到王霨和杜环潜移默化的阿伊腾格娜,对于大食的东侵野心有着天然的不信任。在熟悉大唐的军力和西征的战略后,她更对大食叛军的前途有些担心,因而并不希望将重建突骑施汗国的希望寄托在大食叛军的身上。 一心依靠齐雅德的忽都鲁,无法保证大食叛军能够击败西征的唐军;不信任大食的阿伊腾格娜,于情于理,却也不能阻拦哥哥解救突骑施子民的崇高理想。 兄妹二人的重逢之喜虽未消褪,对于未来道路的理念之争却让他们心情有些凝重。 两人谁也无法完全劝服对方,一时之间,相对无言。 “哥哥,暂时不必想长远之事了。先说说如何离开这庭州城吧?”阿伊腾格娜掀开车窗纱帘的半角,偷偷向外望了一眼。 此时忽都鲁才想起穆台阿和他劫持马车的目的,他四下看了看,低声说道:“还能有什么办法?无非是以这些小娘子们为人质,我们一起离开庭州城。” “一起离开……”阿伊腾格娜微微犹豫了一下,然后问道:“哥哥可知她们是谁?” “不知道。但她们能够坐在武士环卫的马车之内,想来身份肯定不一般。”忽都鲁情绪有点低落。 “唉……”阿伊腾格娜长叹了一声,才向忽都鲁解释道:“她们六人和我一样,不是北庭王都护家的婢女,就是阿史那副都护家的丫环。” “婢女?丫环?”忽都鲁愣住了,这个结果实在出乎意料。他忽然明白了什么,赶紧问道:“那外面几位骑马的小郎君和小娘子呢?” “那几位才是王都护和阿史那副都护的子女。”说到此处,阿伊腾格娜心中一动,恍惚之间也不知自己是该悲还是喜。 “方才有位拿横刀的小郎君、持剑的小娘子和我交过手,原以为他们是马车中人的少年玩伴,不料车内之人却是他们的婢女。”忽都鲁苦恼不已。 “拿横刀的小郎君?哥哥可曾伤他?”阿伊腾格娜心里有点莫名焦急。虽知道小郎君日日苦练,但她清楚,以小郎君的功力,此时肯定还是无法和哥哥对抗的。 “用横刀的小郎君根基不错,不过还是有点稚嫩,欠缺上阵杀敌的经验;用剑的小娘子剑法轻灵飘逸,有名师指点,走的是刺客之道。最后一刻,本可以用刀锋伤了他们,不过我手下留情了。”忽都鲁发现妹妹面有忧色,便详细描述道。 听到小郎君不曾受伤,阿伊腾格娜忍不住松了一口气。 “拿横刀的小郎君是?”忽都鲁疑惑地问道。 “他就是我刚才提到过的王霨,北庭都护王正见的次子。”阿伊腾格娜解释了道,然后连忙加了一句掩盖自己的情绪:“幸亏哥哥不曾伤了这两人。此刻王都护和阿史那副都护都在外面,若见到心爱的子女受伤,肯定不会善罢甘休的。” “伤了又如何?不伤又如何?目前手上并无足以要挟唐军的人质,唯有引颈就戮而已。”忽都鲁得知马车里皆是丫环、婢女之后,对逃出庭州多少有点心灰意冷。 阿伊腾格娜默然不语,明亮的眼睛闪烁不定,似乎也在犹豫如何是好。 “对了,妹妹。方才那个王霨在马车外高呼的‘伊月’是哪个小丫环啊?看他挺在意的样子。”忽都鲁忽而想起,方才交手时,王霨曾对车厢内焦急的呼喊“伊月”,便想着能否“死马当作活马医”,尽力找一个唐军最在意的人。 阿伊腾格娜闻言俏脸一红,低头羞涩道:“小郎君给我起了个汉家儿女的名字,就叫‘伊月’。” “原来是你?”忽都鲁先是一惊,然后点头道:“如此看来,他确实很关心你,不枉我刚才饶了他一命。” 南市北门,坊墙南侧的大树上,同罗蒲丽见乌压压的唐军轻骑张弓搭箭对准目标,便缓缓松开了弓弦。 “十三娘,那美髯公便是王都护了吧?”同罗蒲丽好奇地低低问道,作为一名马匪,她还没有如此近距离见过大唐重臣。 “应该是。”苏十三娘虽然在长安见识过许多皇亲国戚、达官贵人,却并不认识王正见。但从王霨和王绯的神态,可以推测出王正见的身份。 回答同罗蒲丽的提问时,苏十三娘的眼神一直牢牢盯着阿史那旸温玉般的脸庞。 “没想到,阿史那副都护挺宠爱我徒弟。本以为他会更偏心长女呢。”苏十三娘小声嘀咕了一句。 “十三娘,你说什么?”同罗蒲丽没有听清苏十三娘的自言自语。 坊墙北,王勇双目如电,朝苏十三娘和同罗蒲丽藏身的大树望去。 见到那熟悉的一抹紫纱,王勇黑脸微笑,朝上面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苏十三娘对王勇的手势视而不见,却轻轻拉了拉同罗蒲丽的胳膊,让她不再说话。 车厢之外,穆台阿心神不定之时,忽听对面问道:“不知贵军在巴格达战况如何?” 穆台阿脸色一凝,他未料到唐军竟然对大食内战军情了如指掌。惊惶之中,他下意识扭头去寻找拉哈曼,想咨询他该如何应对。 东行一路,穆台阿和拉哈曼之间逐渐磨合出明晰的分工。武勇的穆台阿负责“商队”安全、机智的拉哈曼掌管刺探情报。 被唐军重重包围的拉哈曼听到唐军主将提出的问题后,心中也是既惊且骇、又喜又忧。 惊的是,唐军竟然如此关注大食内战,让他始料未及;骇的是,唐军的情报收集工作无孔不入,居然知道此刻双方正在巴格达会战,实在比他想象得还要可怕;喜的是,但凭唐军主将的一句问话,即可知唐军必然会出兵介入,这是条重大情报;忧的是,知道如此情报,可却不知道能否传递给齐雅德将军了。 此时拉哈曼尚不知忽都鲁探听到的消息,不然单凭艾妮塞秘密来到庭州这条情报,他也肯定可以得出唐军必将援助倭马亚王朝的结论。 穆台阿见拉哈曼也是一脸惊恐,就强压心中的慌乱,竭尽全力轻描淡写道:“此乃我国内部纷争,不劳贵军忧心。只是不知艾妮塞公主是否适应庭州的生活?” 负责居中翻译的米薇,听到马车上的大食武士直截了当提到了怀远郡主,一脸惊讶,赶忙上前两步,压低了声音,悄悄翻译给王正见听。 王正见听了米薇的翻译后,微微一怔,对杜环说道:“怀远郡主今日上午刚抵庭州,下午就被大食探子获悉。我军的防护还是不够周密啊!” 杜环连忙说道:“某回去就着手调查消息因何泄露,并全力清除城内的谍探。” 车厢外,双方在言语上唇枪舌剑、明争暗斗。车厢内,阿伊腾格娜长吁了一口气,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 “哥哥,若是一日需要你在复兴汗国和妹妹的幸福之间选择的话,你会如何抉择?” 忽都鲁愣住了,他不明白妹妹此时为何会问出一个如此奇怪的问题。 “不要想,直接说你心中的答案!”阿伊腾格娜不给哥哥思考的时间。 “妹妹的幸福!”忽都鲁脱口而出。 阿伊腾格娜眼圈一红,刚刚止息的泪水又澎湃而出。她一把抱住了哥哥,嘤嘤抽泣。 “傻妹妹,在素叶水畔,所有人都催着让我先渡河而走。但我还是希望让你先过河。不料阴差阳错,你先渡河却被唐军抓住,我自以为也难逃敌手却被穆台阿所救。父汗一直希望我能成为一个冷酷而威严的君主,可是,我恐怕真的不太适合吧。”说起碎叶大战和父汗,忽都鲁的泪水也汹涌而出。 第四十九章:千里相逢却扬镳 六 “如果不必忧心我的话,哥哥就可以全身心投入重振汗国的大业之中吧。”强忍着鼻酸的阿伊腾格娜低低问道。 “我当然希望和妹妹一起重建汗国啊!”忽都鲁低低吼道。 “如此,下面请哥哥听我来安排吧。”阿伊腾格娜狠了狠心,松开了抱着哥哥的双臂:“我保哥哥可以安然离开庭州。” “你有办法?”忽都鲁不可置信地问道。 满脸泪水的阿伊腾格娜轻轻点了点头:“不敢说十拿九稳,但终究可以一试。” 车厢外,王正见和穆台阿几经试探之后,终于谈到了当下最关键的问题。 “穆台阿将军,你闲坐在马车之上不无聊吗?有什么想法,不妨下来一叙。”米薇的声音再次响起。 “在下没别的想法,只想和手下一起离开庭州” “你下了马车,自然任你离开。” “贵军的信誉不太靠得住啊!”穆台阿朝马璘遥遥一指:“那位将军曾偷袭过我的一个弟兄呢。” “将军的信用也令人怀疑吧。当时说好出了军营就放人,却又偷偷多跑了十几里地啊!”王正见反击道。 穆台阿正要回击之时,忽然看到马车的车窗里有团白色的身影探了出来。 他以为马车里的人质要逃跑,挥刀就要向后砍去。明亮的弯刀刚刚举起,一直长箭就直扑他的手腕而来。 穆台阿侧身一闪,长箭射到了车辕之上,尾部的羽翼兀自颤抖不停。 “止!”李定邦急声喝令,拍马向前。 即将松弦却急忙止住的北庭轻骑胳臂尚在发胀,李定邦已然挥刀和穆台阿拼了一招,然后俯身捞起从车窗跳出来的阿伊腾格娜。 穆台阿一边大喝:“里面没事吧!”,一边准备推门进入。 忽都鲁用身体顶着车门道:“没事,是我让她出来的。或许能够帮我们解脱困境。” 李定邦将阿伊腾格娜抱下战马之后,王霨赶紧上前拉住她的手问道:“大食武士没有伤害你吧?其他人都没事吧。” 阿伊腾格娜点了点头,然后松开王霨的手,走到王正见马前,行了个肃拜礼:“王都护,不知能否和你单独谈谈。” 王正见也不料会突发此变,他看了看马车、望了望杜环、瞧了眼王霨,然后笑道:“有何不可?” 两人在牙兵的护卫下,远离了马车二百余步。 王正见挥了挥手,牙兵们散成一圈,远离了两人。 阿伊腾格娜跪倒在地,稽首道:“恳请都护饶我哥哥一命。” “哥哥?”王正见恍然不解,但旋即明白:“进入车厢的少年武士是忽都鲁特勤?” “正是愚兄!”阿伊腾格娜道:“他被大食人掌控了,一心要复兴突骑施汗国。” “只怕不仅要复兴突骑施吧,还要找我报仇吧!”王正见语出如刀,直指要害。 “愚兄或有此念,但我的命是都护所救,更蒙杜判官悉心教导、小郎君处处怜惜,不敢有所怨恚。”阿伊腾格娜说得特别诚恳。 王正见笑了笑,摇头道:“今日没有,他日未必没有。不过某攻打碎叶城,乃为国征战,非为私仇。令尊拔剑自刎,却是我的罪过。不过,某总坚信,战火不及妇孺、征伐不伤无辜。故而才留你性命,且不将你送去长安。他日你若有所怨恨,找某就是。不过我那痴儿对你却是一片赤诚,这点还望郡主明晰。” “我乃都护内宅服侍小郎君的普通突骑施婢女,不再是什么郡主,还请都护明鉴。”阿伊腾格娜郑重地说道:“我之所以求都护放过愚兄,也是为了国事,而非私情,还望都护听我一言。” 王正见长眉一挑,奇道:“为何国事?” “碎叶大战后,都护将碎叶城移交葛逻禄部为大牙,虽有沙陀人牵制,却不甚放心。我听杜判官和小郎君都提到过,葛逻禄和沙陀间有草场纠纷,却并无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一旦两部狼狈为奸,却又当如何?”阿伊腾格娜抬头望着王正见的虎目,侃侃而谈。 “继续。”王正见不置可否。 “大食人有心扶植愚兄为傀儡和先锋,借突骑施人的力量东侵到素叶水。都护何不将计就计,利用愚兄的复国之心杯葛葛逻禄和沙陀部。小郎君曾言,三足鼎立,局势方稳。如此,素叶河谷则永不为大唐的外患。” “万一特勤殿下在大食的帮助下击败葛逻禄和沙陀,重建突骑施汗国呢?那我岂不是弄巧成拙?” “都护,以大食之狡诈,岂会真心帮助突骑施。愚兄要重建汗国,比登天还难啊!”阿伊腾格娜急忙解释道。 “登天虽难,但终究还是有可能啊!”王正见仍不松口。 “都护,愚兄是个重情感的人,我自幼便蒙父兄疼爱。万一愚兄真的贪天之幸,复国成功。大唐也可以用我来牵扯他不为祸害。为此,我阿伊腾格娜,愿意对着万能的光明神,在此立下誓言,终生不离开大唐。一旦违反……” 阿伊腾格娜正要宣誓,王正见一把将她拉了起来,低声喝道:“小郡主,切莫胡乱发什么誓言。未来的事,谁也说不清楚的!某答应放特勤殿下走就是了!” 阿伊腾格娜心中一喜,连忙从王正见手中挣脱出来,不断稽首道:“谢都护大恩大德!无论都护是否需要我发誓,我今日绝不会随兄长离开的。” 王正见深深叹息了一声,遥望东南方向的天空,无语沉默了许久,然后大踏步离去了。 远远待在旁边的杜环和王霨见王正见离开后,赶忙上前扶起了阿伊腾格娜。 “里面是忽都鲁殿下吧?”杜环安抚了阿伊腾格娜后,悄声问道。 阿伊腾格娜默默点了点头,然后抱着王霨放声痛哭了起来。 王霨温柔地拍着阿伊腾格娜的背部,任她的眼泪把肩膀湿透。 马车上,焦灼的穆台阿一边警惕地盯着周遭的异动,一边呼喊忽都鲁为他开门。 忽都鲁死死顶着车门,回想着方才妹妹的话,泪如雨下。 “既然哥哥如此疼爱我,今日就让我站出来为哥哥做点什么吧。哥哥离去之后,放手去追逐复兴突骑施的大业吧,切莫以我为念。我在庭州一切安好,不必牵挂!我离开后,切莫让大食人伤害车里的姐妹。还有两事,请哥哥谨记:父汗固然是因大唐而死,那大食却也狼子野心,不可轻信,哥哥一定万万小心;他日如若复国成功,还望哥哥放下旧恨,重为大唐藩属,否则突骑施人将永无宁日。” 说完之后,阿伊腾格娜就打开了车窗,奋力跳了出去。 虽然不知道妹妹会用什么样的办法助他离开,但他已然明白,这个办法肯定是需要以牺牲妹妹的自由和幸福为代价的。 穆台阿还在不断吼叫,忽然听对面的长须唐将用汉语高声说了句什么。 穆塔阿正奇怪为什么这次迟迟没有翻译时,车门一松。忽都鲁从里面走了出来,然后丢掉弯刀,用身体挡住了车门。 唐将又对忽都鲁说了句什么,忽都鲁迟疑了片刻,指了指穆台阿。 唐将挥了挥手,四匹鞍鞯齐全的大食马被唐军牵了过来,放置在马车附近。 听不懂唐语的穆台阿焦急万分,双手抓住忽都鲁的双臂,拼命摇着问道:“那唐将对你说了什么?” 忽都鲁苦笑道:“他说,可以放我们走。但是,只能走两个人,让我选择带谁走?” “你选择了谁?”穆台阿吼道,忽然明白了什么。他望了一眼陷入重重包围的拉哈曼和残存的几名遍体是伤的呼罗珊骑兵,不禁胸口刺痛。 “唐军为什么会放你走?!”穆台阿咆哮着,宛如发疯的野兽。 “是用我妹妹换的!”忽都鲁也若怒兽低吼道:“你知道吗?马车里除了我妹妹,只是一群婢女!我们手里其实完全没有任何可以要挟对手的重要人质!唐军完全可以毫不怜惜这几个小丫环,直接将我们全部杀死!是我妹妹求情,才换来我的逃生!” 穆台阿愣住了,他之前的担心竟然是真的,马车里居然没有任何有价值的目标。 穆台阿不再犹豫,双臂用力,推开了忽都鲁,弯腰钻进了车厢之内。 唐军轻骑的张弓拉弦声和横刀挥舞声如阵阵狂风将起。 一车厢身着丫环服饰的小娘子们还在沉沉入睡,浑然不知大梦之时,经历了什么样的凶险。 穆台阿仔细观察了两眼,沉默地退出了车厢,转身跳到大食马上。 忽都鲁朝人群中望了一眼,凝视着站在小郎君身旁的妹妹,狠了狠心,也跳到大食马上。 王正见右手一挥,唐军轻骑让出了一条前往西门的通道。但拉哈曼等人,依然被紧紧围困。 此时,西门守军也得到了牙兵们传递军令,紧闭的城门正在缓缓打开。 穆台阿催马狂奔,看也不看拉哈曼一眼。忽都鲁瞥了呼罗珊骑兵们一眼,就连忙扭头走了。 看到穆台阿和忽都鲁的身影越来越远,拉哈曼哈哈大笑,他举起手中的弯刀,喝令道:“呼罗珊骑兵,让我们按照安拉的指引,天国再会吧!” 数把大食弯刀同时挥起,只是目标不再是敌人,而是挥刀者自己的血肉。 马璘急于出手阻拦,却发现随身没有弓箭。王勇抬眼望去,同罗蒲丽的长箭已然呼啸着直扑拉哈曼的胳膊。 噗呲一声,长箭深入拉哈曼的右臂,他的动作不由一滞。唐军本以为可以阻止拉哈曼的自杀了,却不料,他不知从哪里来的毅力,用受伤的胳膊艰难地挥刀抹向了自己的脖子。 蜿蜒的鲜血流了满地,让人看了分外刺眼。无论是汉人、粟特人,还是回纥人、大食人,血流出时,都是一样的鲜红和惨痛。 阿史那旸踏着凝结的鲜血,对王正见说道:“可惜,没留个活口,不然可以多拷问点情报。” “不必了。”王正见摇了摇头:“有必死之心的人,嘴里是问不出任何情报的。况且,经过此事,得到的信息也足够多了。” 阿史那旸想了想,赞同地点了点头:“如此悍勇、如此壮烈,大食军力不可轻视,西征绝非坦途。不过,放走突骑施特勤,政事堂那边会不会?用不用派人尾随而去……” 王正见意味深长地看了阿史那旸一眼,然后说道:“伊月郡主虽然年幼,所提方略也是为了救护兄长。但她所言,却也有两三分可用之处。葛逻禄部得了碎叶之后,日益骄狂,比突骑施人更加不堪。用大食扶持的突骑施残部敲打敲打,也未尝不可。大食叛军既然如此重视我军动向,极可能暂缓西攻势头,调头东来。一场恶战在所难免,不过,也正合某西征之意。至于怀远郡主来庭州之事,大食人知与不知,区别已然不大。相关事宜,某会尽快上奏圣人的。” 见王正见心意已决,阿史那旸就明智地不再坚持己见。 庭州城西,忽都鲁的眼泪点点滴滴、如雨洒落,有的落在了西大寺的山门前,有的落在了简陋马球场的小道上。 兄妹二人,千里相逢,转瞬之间,却又不得不分道扬镳。此情此景,无论是怎样的铁石心肠,也无法忍受吧。 穆台阿的坐骑拐弯向南之际,忽都鲁最后望了一眼即将消失在地平线里的庭州城,在心中暗暗发誓道:“光明神在上,我忽都鲁在此发誓,一定要竭尽全力把妹妹从庭州救出来!若有违此誓,当五雷轰顶、人神共戮!” 胸怀激荡的少年,总是喜欢用壮烈的誓言表达内心的情感,仿佛不如此许诺,不足以展现自己的真诚和勇敢。 而许多年后,久经风霜磨砺的阿伊腾格娜,明白了誓言背后的沉重代价,也终于体悟到,那位拒绝让她发誓的长者,拥有着如何仁厚而广阔的心胸。 第五十章:大军将行谁为主 一 天宝八载二月十二日,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刚刚照射进龟兹城,早已梳洗完毕的安西节度掌书记岑参,就推门而出,离开了戒备森严的安西都护府官衙。 来到龟兹已经半个月了,岑参依然感觉仿佛在梦里一般。 现年34岁的岑参,在天宝三载(744年)高中进士后,顺利经过吏部的复试,被授从九品右内率府兵曹参军。 本以为得中进士之后便是一番坦途,但区区一个从九品兵曹参军,在皇亲国戚多如狗、功臣勋贵遍地走的偌大长安城中,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 任职四年多来,岑参自认为勤勤恳恳,不曾有分毫懈怠。但在三年期满,磨勘晋升之时,却只得了个中中的评价,级别维持不变。 而一个竟日荒废政务、呼鹰逐兽、花眠柳宿的同僚,却得了上中的评语,官阶节节上升。 岑参心中愤懑,独自躲在酒肆喝闷酒之时。恰遇呼朋唤友、庆祝转阶的那个同僚。 虽然岑参尽力拒绝,却还是被志得意满的同僚强行拖进了雅间。 在话不投机的酒宴上,听着宾主间的笑谈,岑参才知道,原来这个同僚是权相李林甫的远房亲戚。 弄明白缘由之后,岑参喝了个酩酊大醉,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简陋破败的家中。 其实,岑参的仕途本可以顺利得多。他的先祖岑文本是太宗朝的重臣,曾担任中书令;父亲也曾在开元初年担任晋州刺史,前途一片光明。 若是父亲一直健在的话,岑参或许在中进士之前,就能门荫个文散官;中进士后,更是可以直接进入中书门下或三省六部等要害部门,在圣人和相国身边工作,然后乘势而起,外放到州县之中牧民一方、积攒资历。 可惜,岑参年幼之时,父亲便病死任上。家境顿时一落千丈,他也迅速从勋贵之后,沦落为普通的寒门士子。 岑参对于贫寒并不畏惧,他坚信可以凭不懈的努力,再次踏上朝堂,扭转家族的颓势。而科举一途的存在,更让他看到了希望和未来。 本以为苦读经书、高中进士后,就可以大施拳脚、重振门楣。一次平常的磨勘,却若冷冷的冰雨,让岑参遍体冰凉,直接敲碎了他的雄心壮志。 困窘之中,岑参想起自己的忘年交王昌龄,同样的进士出身、同样的吟诗作赋、却也同样的仕途坎坷…… 浑浑噩噩之中,一年多的时间转眼即逝。心灰意冷的岑参,虽然每天依然勤于政务,却丧失了原有的勃勃生机,因为本来明晃晃在他眼前跳跃的希望,如同阳光下的泡沫一般,被无情的现实给戳破了。 万念俱灰之际,忽而传来安西副都护、四镇节度使高仙芝欲图在京官之中征辟幕僚的消息。 岑参中进士之前,曾在朔方、河东一带游历;担任兵曹参军以来,也积极关注各地军镇的武备和人事。因此,和一般的京官不同,他对于远在碛西的安西都护府,还是有所了解的。 高仙芝那时刚刚取得远征小勃律大捷,声名之盛、如日初升。其率军不畏艰难、翻山越岭,攻连云堡、下阿奴月城,擒小勃律王、俘吐蕃公主的传奇经历,在长安的军旅、士人、游侠和胡娘之间广为传播,一时之间,人人皆知。 岑参的同僚们,也都对高仙芝远征的壮举赞不绝口。但赞扬归赞扬,却并没有人真的愿意抛家舍业,离开繁花似锦的长安,到黄沙万里的碛西吃沙子。 几经犹豫之后,岑参终于借着酒劲,向娘子提出远行安西的疯狂打算。望着不修边幅、酒气熏熏的郎君,柳娘子无奈含泪点头。 天宝七载腊月中旬,岑参收到吏部的通传,说安西都护府已经正式上报吏部,愿征辟其为从八品的节度掌书记,负责掌管表奏书徽等文书。而吏部这边,也十分爽快地通过了安西都护府的申请。 之后,岑参才知道,安西都护府之所以同意让他担任掌书记,是因为此次征辟僚佐,他是唯一报名的京官。 天宝八载,在长安度过元夕之后,孤独的岑参,骑着驽马,带上一个老家仆,踏上了西行的漫漫长途。 越往西走,气候愈冷。在敦煌城西的驿站过夜之时,岑参曾在半夜被冻醒,蜷缩在床上瑟瑟发抖。 幸而驿丞对来自长安的岑参甚是客气,赶忙寻了床珍稀的棉被送来,并叮嘱他到了安西,一定要格外注意防寒。 见被冻醒的岑参一时也睡不着,驿丞就让人弄壶浊酒、烤只羊腿,和岑参对酌起来。 酒过三巡后,酒量有限的岑参就和萍水相逢的驿丞述说心中的苦闷。他想着,反正驿丞只是个陌生人,此后未必还能再见,倒是个合适的倾诉对象。 听了岑参的感慨和埋怨之后,驿丞哈哈大笑,劝他切莫灰心。驿丞还特意以北庭都护府的杜判官为例,安慰岑参。 驿丞回忆道,当年杜判官西行北庭之时,也曾在此歇了一晚。当时杜判官也是灰心丧气、毫无斗志。 可命运无定、祸福难料。杜判官到了北庭之后,立刻就为王都护所器重,官职一升再升,成为炙手可热的大人物。 后来杜判官跟随王都护回长安觐见圣人之时,又从驿站路过,还特意故地重游了一番。那时,杜判官鲜衣怒马、牙兵扈拥,和西行时之落魄相比,简直是天上地下。 驿丞还说,岑郎君此去安西,应该也能像杜判官一样,乘风而起、遇雨化龙。到时贵人再从驿站过,可别忘了在下。 杜环的典故,岑参在长安之时也略有耳闻。杜环比他晚一年中进士,算是晚辈,但两人之间并无交集。 岑参知道,杜环初到北庭,也只是个正九品功曹参军。但受到王正见重用征辟为都护府判官之后,数年之间,官阶已然升到从六品了。 想到此处,岑参不觉对安西之行更多了几分期待。 从敦煌到龟兹城一路上,高耸入云的雪山、黄沙漫漫的大漠、满城的佛寺和遍地的胡娘,让他真切感到了不同于长安的边塞气息。 来到龟兹城的第一日,勤勉的岑参就立刻请求拜见安西四镇节度使高仙芝。 虽然在长安之时,就听说高仙芝姿容秀美、不类武士。但真见到本尊之时,岑参还是惊讶了。 四十出头的高仙芝身材颀长、皮肤白皙,若非一把飘飘荡荡的美髯,简直不类男儿。 岑参实在没有料到,统率千军万马、千里行军、威震碛西的名将,竟然长的如此柔细,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岑参拜见高仙芝之时,还见到了大名鼎鼎的“封二”封常清。 眼斜腿瘸、容貌丑陋、年纪偏长的安西节度判官封常清,和容貌秀美的高仙芝坐在一起,简直是两个世界的人。 来安西任职之前,岑参也通过在兵部任职的同年,认真了解过安西的军政要员及其之间的相互关系。因此,他知道,虽然其貌不扬,但封常清其实却是高仙芝最为倚重的得力助手。 高仙芝轻声细语地问了岑参一路行程所见,并简要提了提安西都护府的主要官员和当前的主要任务。 和岑参从兵部打探到的消息一致,天宝八载,安西都护府的重中之重是和北庭都护府协同西征,教训无蕃臣礼的石国。 望着高仙芝案几上厚厚的公.文,岑参明白自己这个节度掌书记,将要肩负的责任绝对不会轻松。但他毫不畏惧肩上的重担,因为他来安西,本也不是为了贪图安逸。 初次拜见,时间很短暂。高仙芝简要说了几句,便让封常清带岑参下去熟悉官衙的环境。 跟在一瘸一拐的封常清后面,岑参有心寒暄几句,却总不知该从何说起。而封常清丑脸紧绷,只带着岑参看了看官房和住宿的宅院,就冷脸告辞了。 初次见面,如果说岑参对高仙芝是又惊又敬,那他对封常清则多少有点敬而远之。虽然知道以貌取人非君子所为,但岑参实在没有和冷冰冰的封常清交流的欲望。 转眼就过了半个月,岑参已经基本熟悉了安西表奏书徽等文书政务。毕竟安西只是个偏远军镇,文书的种类和数量终究有限,在长安见识过案牍铺天盖地而来的岑参,处理些许公.文,还是能轻松应对的。 处理文书的过程中,岑参逐渐熟悉了安西的军政大员。比如,身材魁梧、相貌伟岸、嗓音洪亮的安西副都护程千里;长脸薄腮、目空一切、颐指气使的监军边令诚;不修边幅、胡子络腮、闻钱则喜的长史毕思琛…… 走在龟兹城开阔的大街上,岑参回望雄伟的都护府官衙,听着遥遥传来的龟兹舞乐,仿佛大梦未醒,心情格外复杂。 到了安西之后,岑参也曾以为自己会若老驿丞所期待的那样,成为第二个杜环,名动碛西。然而,现实是残酷的,他不但没有迅速脱颖而出,反而经常陷入深深的孤独之中。 第五十章:大军将行谁为主 二 安西都护府掌控乌浒河以东、天山和真珠水以南的广大区域,统辖龟兹、焉耆、于阗和疏勒四大军镇,有雄兵两万四千人,实力更在北庭都护府之上,乃大唐碛西第一都护府。 因此,在龟兹城,雄兵悍将、胡人番将随处可见,白衣文士却寥若晨星。至于具有进士功名的读书人,放眼全城,还真只有岑参一个人。在武夫横行的龟兹城中,以诗文见长的他显得格格不入。 刚开始处理文书的第三天,岑参就发现,安西都护府的奏表文书之中,常常用到“政事堂”这个称呼。而实际上,早在开元十一年(723年),圣人就已经下旨,将“政事堂”正式更名为“中书门下”。 虽然长安的文武官员在提及中书门下之时,也会习惯性地用政事堂来代称,毕竟从大唐开国一百余年来,朝堂的中枢大部分时间都叫“政事堂”。但在正式行文之时,却绝对不会犯如此显而易见的错误。 当岑参兴致冲冲将此问题反映给高仙芝时,正专心致志研究碛西地图的他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打断了岑参的汇报:“岑掌书,政事堂也好,中书门下也罢,反正最终都是送到李相的内书房里去,如何写又能有多大差异呢?况且,此乃你负责的政务,你想怎么写就怎么写,你觉得怎么合适就怎么办。以后如此琐事不必告我,耽误某处理军务。” 高仙芝的冷淡和不重视,给满心火热的岑参当头泼了一盆冰水,他也不敢再说什么,只好讪讪退出高仙芝的官房。 此时,他由衷羡慕起在北庭任职的杜环。因为据兵部的同年讲,杜环之所以能够在北庭如鱼得水,全因为北庭都护王正见为出身太原王氏的世家子弟,文武全才;副都护阿史那旸也是西突厥王室后裔中少见的文采风流之人。因此,进士出身的杜环,深得二人器重,数年间,就青云直上了。 而目前看,岑参摇了摇头,高节帅虽是高句丽王室后裔,在统率兵马、行军布阵方面有独到之处,但在文采风流方面,估计就不及王正见和阿史那旸了。 抱着怀才不遇的心境从高仙芝官房退出之时,岑参恰好遇见正要推门而进的封常清。见岑参面色有异,封常清就斜眼一瞥,漫不经心地问了句:“岑掌书,有什么事吗?” 岑参对封常清的感观较差,不愿多聊,就搪塞道:“有点文书规制上的琐事,刚给节帅禀报过。” 岑参本以为封常清对此会毫无兴趣,因为他浑身上下散发的混杂着泥土和尘埃的气质,看起来与“读书”二字实在太过遥远了。 不料,封常清却饶有兴趣地问道:“安西的文书规制有何不妥之处?” 岑参无奈,只好简单提了句:“政事堂之名早已更改为中书门下,平时怎么称呼无妨,行文之时,还是应当用‘中书门下’四字为佳。” 在岑参想来,封常清可能压根不明白其中的区别。不料,封常清竟然连连点头道:“岑掌书有心了!安西之地,甚是偏远,武功虽然赫赫,文采却很匮乏。披坚执锐、陷阵冲锋之勇士,比比皆是;舞文弄墨、出口成章之文士,少之又少。因此,文书规制混乱、用词不当等乱象积弊已久,虽不影响都护府的运转,但文书送到长安,却有失脸面。岑掌书不妨放手而为,全力整顿。据闻北庭文书在杜判官到来之后,便整齐规范了许多。此事若有什么难处,不妨找我商议。某虽不才,但也可略尽薄力。” 封常清说完之后,并不待岑参回应,就推门进入了高仙芝的官房,只留下目瞪口呆的岑参,站在原地发愣。他实在不曾想到,面容丑陋、家世寒贱、仆役出身、毫无功名的封常清,居然拥有如此锦绣的言辞和不凡的心胸。 得到封常清的支持后,岑参就花了数日功夫,细心搜检安西来往文书中的错误,并熬了几夜,写了篇如何纠改的条陈。 昨晚,岑参终于将条陈写完之时,已经听到了雄鸡报效之声。躺在床上胡乱休息片刻之后,心中兴奋的他就早早醒来,跟随着早晨的第一缕阳光,步出都护府官衙。 因为只是想散散心,所以岑参并不曾骑马。在大街上闲走之时,一座座高出坊墙的大小佛寺,在城外雪山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圣洁。 不知从何处传来的舞乐,让岑参想起了永远喧嚣的长安西市。苦闷之时,他也曾在西市的胡娘酒肆大喝闷酒,每次喝醉之前,听到的好像都是来自龟兹的音乐。 那时,长安对岑参而言,就是一座巨大的牢笼。如今,为了脱离牢笼远遁到了龟兹城,岑参却感到,他无比想念那个热闹哄哄的长安和辛苦持家的娘子。 况且,到达安西以来,除了在封常清那里得到过一点点支持之外,岑参的处境,似乎较之长安郁郁不得志之时,并无什么根本改变。 浓浓的乡愁让岑参感觉深深的孤独。此时,他恍然明了,人总以为改变环境或许就能够摆脱困境,但其实很多时候,困境是长在自己心上的。心若不变,无论逃到哪里去,困境都会如影相随。只是自己的心究竟应当如何改变,岑参眼前依然一片茫然…… 正沉思间,忽然听到身后传来老仆的喊声:“阿郎,快回去,有来自长安的紧急文书!” 虽然讨厌散步被打断,但勤勉的岑参,还是急忙回到了都护府官衙。 刚进入官房,就见一名龟兹驿站的小吏,捧着个尚未拆封的牛皮袋,焦急等待岑参的到来。 目光一扫封条,岑参也忍不住大惊。就任节度掌书记半个多月以来,还是第一次收到来自中书门下的公.文。 在检验无误之后,岑参签字画押,收下了牛皮袋。在驿站小吏走后,岑参打开了牛皮袋,取出了其中的公.文。 打开公.文之后,岑参甚是惊讶。因为文书的内容实在是太简短了,和他预料之中的长篇大论完全不同。 登记在册并抄录完毕之后,岑参将公.文原文卷好存档,然后急忙带着公.文抄本,直奔高仙芝的官房。 来自中书门下的文书,无论内容长短,都是极其重要的,任何州县接到之后,绝对不敢耽误,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来到高仙芝的官房前,岑参听到屋里有人在聊天。但公.文十万火急,岑参就上前敲了敲门。 进入之后,岑参看到,高仙芝和封常清,正站在地图之前,评论着什么。 “岑掌书,一大早过来,有何事啊?”高仙芝的声音很轻柔,但在岑参却能听出,那轻柔背后所隐藏的不屑和冷淡。 “节帅,有来自中书门下的紧急公.文!”岑参连忙将公.文抄本递了过去。 “中书门下?”高仙芝微微一怔:“政事堂的公.文啊!” 接过公.文抄本,高仙芝快速扫了一眼,白皙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得色。 “有劳岑掌书了!”高仙芝目光不离公.文,随意挥了挥手。 岑参退出之后,高仙芝哈哈一笑,把公.文递给了封常清:“封二郎,快看,李相还是更信任安西军啊!” 封常清接过公.文,略微费力地用斜眼盯着公.文抄本,只见上面只有短短数行字。封常清虽然目力不佳,却立刻找到了公.文中最要害的一句话:“……令安西都护府副都护、四镇节度使高仙芝为大宛道行军大总管,北庭都护府都护、节度使王正见为大宛道行军副总管……” “大事定矣!”封常清心头一喜:“主帅之位,节帅是名至实归啊!” 听了封常清的赞扬,高仙芝微微一笑,故作谦虚道:“其实论及资历,那王正见远胜于某。况且征伐石国,也是北庭军最先提出的。再说,安西进奏院传来的消息你又不是不知道,某之所以能力压王正见,担当行军大总管,全是沾了庭州元夕大火的光。若非王正见内宅生乱、闻喜堂肆无忌惮,主帅之位的归属,恐怕还不好说啊。如今主帅之位归我,也不知北庭那边会不会有情绪啊?一个不好,恐怕影响战事。” 封常清心中暗笑,嘴上却连忙说道:“节帅太谦逊了。征伐石国虽是由北庭首倡,但如何用兵,全在圣人与李相,岂能私相授受?况且,王正见资历虽深,然北庭军马实力在安西之下,以小统大,岂能服众?由此可见,安西、北庭协同西征,必须以安西为主、北庭为辅。再说,去年王正见大破突骑施,战功不小,但较之节帅远征小勃律之功,还是难以相比。因此,无论如何考量,圣人和政事堂都会将行军大主管之位授予节帅而非王正见。至于庭州大火,只能说是天助节帅,而非侥幸也!” 提到安西都护府的雄壮兵马,让高仙芝面有傲色。他轻轻点头:“安西兵精将勇,实力远超北庭。别的不说,区区一个安西斥候队正,到了北庭,都被王正见当成了宝贝。北庭的实力,可见一斑。” 第五十章:大军将行谁为主 三 “嗯……”封常清犹豫了一下才说道:“那马璘确实有几分武勇,一张长弓,用的是出神入化。不过脾气太躁,不好相处。” “小小队正,无足轻重。”高仙芝轻轻挥了挥手,似乎在撵一只并不存在的苍蝇,示意不愿再谈论马璘:“北庭兵将的武勇不如安西,可谋略之士却有一二可观之处。” “节帅说的可是杜环杜判官?”封常清大致猜出了高仙芝的心意。 “某那族叔多次在信中提到,杜判官年纪轻轻,却熟知碛西风土人情和各国掌故,更兼政务精熟、长于谋略,确实是不可多得的人才,无怪乎王正见如此重用和高看。那远征石国之策,虽由王正见提出、阿史那旸陈之于圣人之前,具体细节,却多是杜环制定,此子之才,可见一斑。此次若非北庭军一并西征,某真想将他借来安西,参赞军机、出谋划策。”高仙芝颇有点“求不得”的急切和无奈。 “杜判官确实有经天纬地之处,某亦不如其多矣!”封常清见高仙芝如此推崇杜环,连忙谦虚道。 “二郎此言谬也!”高仙芝对封常清推心置腹道:“杜环才识虽高,却只是谋士之才,长于辅弼,而非统率。汝乃帅才,他日某离开龟兹,能掌管安西者,非汝莫属。两者不可同日而语也。” 得到高仙芝如此肯定,封常清也禁不住动容:“节帅谬赞在下了。不过,说起谋士,那岑掌书同杜判官一样,也是进士出身……” 封常清的话还未说完,高仙芝就打断道:“岑掌书虽然进士及第、工于诗书,但从为人行事看,却仍是一略通文字的白面书生,距离杜环远矣。待日后慢慢磨练吧,当下还是先集中心神于西征之事。” “主副已分,节帅还有什么担忧的吗?”封常清装出不理解的表情。在回应高仙芝的同时,他心中暗暗叹道:“岑掌书倒是个有才之人,只是太嫩了点,根本不知道如何与上司交流,有机会得多指点指点他。” “出征石国,虽说是安西、北庭两军协同,然北庭兵马必然会走最利于大军通行的阴山道,从庭州向西,经阿拉山口穿葱岭,过夷播海、抵达碎叶城。而我军则会走丝路中道,从龟兹出发向西南,经姑墨、温宿、疏勒镇,从勃达岭翻葱岭,转而向西北,经贺猎城、叶支城,到达碎叶城。因此,在会师碎叶之前,两支兵马各自独立西征,谁主谁副,可谓毫无意义。即使是会师之后,北庭兵马我们也不可能完全指挥得动。因此,由某担任大宛道行军大总管,也只是为李相争口气而已,实际意义并不大。两军如何协同配合,却甚是令人头疼。”高仙芝指着地图,冷静分析道。 封常清眼珠微转,内心深处为高仙芝在大喜之时依然保持头脑清醒感到由衷高兴。不过,这种高兴并不能明晃晃说出来。 于是,他慷慨激昂地说道:“节帅,话不能这么说。争夺主帅之位,固然可以给李相的脸上增光添彩,但最终还是为了确保西征的胜利。昭武之地,疏离大唐之心渐浓,除了拔汗那国外,其余诸国,近年多不尊王化,只知通商谋利,却甚少遣使觐见。若非有节帅远征小勃律之威,石国、康国诸王恐怕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因此,远征石国,极有可能面临昭武九国的联合反扑。若无节帅统筹兵马,某深忧我军能否获胜。” 高仙芝闻言一笑,秀美的脸上浮现一丝揶揄之色:“封二郎,马屁拍得有点过了。那王正见也精通用兵之道,如何不能为主帅?” 虽然用心被高仙芝道破,封常清却依然言之凿凿道:“北庭兵马以防范回纥、黠戛斯、沙陀部为主,征伐河中较少,对于昭武之地,岂有安西上下熟悉?去年王正见能够大破突骑施,还离不开葛逻禄部的襄助。若无节帅点头,葛逻禄部岂会愿意协助北庭军。碎叶大战前,节帅还好心派马队正去给北庭军送情报。若无我军相助,王正见能否逼死移拔可汗还很难说。再说了,突骑施人久经我军攻伐,早已是只病虎,一推即倒。若非我军劳师征伐小勃律后疲惫不堪,这功劳还轮不到北庭军呢!” 高仙芝忍不住哈哈大笑,指着封常清说道:“封二郎,你的一张嘴,生生把北庭军的大功说得一文不值。” 封常清嘻嘻一笑,继续装着一本正经地说道:“安西兵力之雄、节帅虎威之盛,皆乃实情,并非某这张嘴的缘故。至于安西、北庭两军如何配合,小处节帅可多尊重王正见的意见,但在大关节上,还需节帅一言而决!” 封常清的“疯言疯语”让高仙芝心情愉悦、浑身舒畅。他笑着摆了摆手,说道:“封二啊封二,你的狗嘴里总吐不出象牙。不过,你说的话也并非一无是处。西征关键决策,仍需由我们安西来定,决不能让北庭军牵着我们的鼻子走。” 议过此事后,高仙芝话锋一转,转而关切地问道:“大军西征所需粮草筹备得如何了?” 专门负责四镇的仓库、屯田、甲仗、支度、营田等事宜的封常清对此了若指掌,他立刻毫不含糊地回道:“政事堂经陇右调拨的粮秣草料已然到位,从四镇各屯田处征调的牛羊、草料正源源不断向龟兹、姑墨、温宿和疏勒等军镇和守捉汇集,数量足够五万大军西征之用。” 见粮草丰盈、组织有序,高仙芝捋了捋美髯,点头赞道:“有二郎在,粮草无忧矣。粮草无忧,远征可期矣。还有,那派往拓枝城的斥候也该抵达了吧。” “节帅谬赞了,整备粮草,本就是某职责所在。”对于高仙芝的赞许,封常清笑着谦虚了两句,然后屈指算了算日子,点头道:“应该到了,只是不知石国副王屈勒是否愿意配合我军的西征之举。” “我军以石国正王那俱车鼻施不遵藩属之礼出兵征伐,对屈勒自然是天大的好消息。某倒是不担心他是否配合,只是害怕那俱车鼻施势力膨胀太快,屈勒已经完全被架空,有心无力。”高仙芝叹道。 封常清若有所思道:“节帅所忧甚是有理!去年碎叶大战时,石国就派兵欲图接应移拔可汗突围。从石国近几年的所作所为看,其叛唐之心日炽。由此可见,屈勒很有可能丧失了对石国朝政的掌控。” “无论如何,屈勒在石国经营多年,还是联络一下,聊胜于无吧。军国之事,终究还是得靠手中的横刀和堂堂之阵,而非投机取巧、借助外力。”高仙芝并未对石国副王屈勒抱太大希望。 “节帅所言甚是!”封常清点头称是,然后严肃地说道:“说起斥候之事,数日前,曾有大食叛军的探子伪装成商队,潜入庭州城,被北庭牙兵发现。王正见那边一口气诛杀百余名大食骑兵,抓捕了数十名大食探子。想来龟兹城也必然是石国和大食探子关注的重点,节帅还需早加安排。” 高仙芝笑道:“此事某早有安排,已令李嗣业统领二百轻骑,在全城进行搜检。目前已抓捕了数名潜伏的探子,不过尚未发现百人规模的探子。” “或许是怀远郡主赴庭州的消息为大食叛军所知,故才有如此大规模的行动。节帅,既然政事堂已定下以安西军为主,可为什么怀远郡主却安置在庭州之中,这究竟是何意呢?” 高仙芝望着面带惑色的封常清,犹豫了片刻,才淡淡说道:“此事可能只是巧合,毕竟怀远郡主东行遇困之时,为北庭军马所救。圣人大概也是考虑到此处关窍,才让郡主去庭州。不过,此事也可能是有人操纵。李相固然权倾天下,但也不能一手遮天。” 对此心知肚明的封常清心中暗笑,他提出此话题,就是为了等高仙芝主动提及长安的争斗。 “节帅,既然李相对安西寄予厚望,我军必须有所作为,回馈相国的美意。日前李相曾派人送信,欲为长孙李仁之求匹宝马良驹,节帅一定要上心啊。”封常清吞吞吐吐、意有所指地说道。 “宝马良驹?回馈相国的美意?”高仙芝一愣,旋即明白了封常清不曾明言之意,皱眉陷入沉思之中。 封常清屏声静气、一言不发,默默地等着高仙芝。 “若不影响西征大局,某自当厚报相国。”许久之后,高仙芝幽幽说道。 望着高仙芝脸上若隐若现的痛楚之色,封常清暗暗叹道:“节帅,论及行军作战,你总是出人意料、果敢非常。可在某些关键之事上,你还是有些儒缓,不够狠心啊!殊不知,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实在不行,就由某来推一把。” 高仙芝和封常清在安西都护府官署内畅谈之时,北庭都护府官衙节堂,赛伊夫丁坐在“椅子”之上,正口干舌燥地向坐在对面的北庭军将领们讲诉呼罗珊骑兵的作战特点。一袭白衣的艾妮塞公主,则坐在赛伊夫丁正对面的位置上。 第五十章:大军将行谁为主 四 宽敞的节堂里,每个人都正襟危坐地坐在新发明的椅子上,专心致志地听着赛伊夫丁的讲解。 椅子的做工甚是精致,柔和弯曲的靠背和自然延绵的扶手,让人的脊背和胳膊都感到由衷的舒适。在每把椅子的背靠上,还都阴刻着一片绿色的银杏叶子。 节堂里的布置,和之前完全不同。不再如大明宫含元殿的朝会那样,北部高台上放案几和坐榻,下面分左右依次摆放坐榻。而是在北部高台上放置了把精雕细琢的椅子,椅子前是张宽大的案几。而案几对面,则整整齐齐摆在数排椅子。如此,高台上的人,就能和台下的人面对面交流。 “……呼罗珊骑兵的坐骑全是最优秀的大食马。经过前几日和叛军探子的厮杀,想来各位将军已经对大食马的功力有了更深的了解。叛贼在呼罗珊地区共有四万骑兵,目前大部分应当在巴格达附近。但齐雅德手里,至少还掌握有一万呼罗珊骑兵。对战之时,呼罗珊骑兵一般被安排在两侧。在中间部队进攻之时,呼罗珊骑兵会缓缓压上,寻找对手的破绽。他们最喜欢从两边冲击对手的阵列,因此一定要注重侧边的防护……”米薇吃力地翻译着赛伊夫丁的讲解,毕竟她对于军事之事一窍不通,很多词汇都很陌生。 脸色阴郁的阿史那旸皱了皱眉,显然对米薇的翻译不太满意。 坐在艾妮塞身后的王正见,留意到阿史那旸脸上的表情,扭头低声说道:“再忍两日吧。杜六郎说了,估计下次再讲解之时,伊月小娘子就可以替下米薇了。” 阿史那旸微微扭头,看了看坐在节堂角落里的阿伊腾格娜,点头道:“不料伊月小娘子竟然有如此天赋,比某那整天舞刀弄剑的疯丫头强多了。当日从长安返回庭州的路上,某在伊州驿站接到家书,惊闻公孙大娘的高足欲收犬女为徒,还以为是贱内戏弄我呢。” 王正见捋了捋长须,轻声低笑道:“将门虎女,本当如此!旸弟又何须烦恼?” 阿史那旸摇了摇头:“那苏十三娘传授犬女剑技也就算了,居然还想带她离开庭州,四处游历。某实在放心不下,难以同意。幸而犬女也不愿离开庭州,不然某就要头疼了。” “那苏十三娘想来也无法在庭州久居吧。”王正见的话很轻,但坐在他身后的王勇立即竖起了耳朵。 “她犹豫了一下,说反正近来无事,决定再在庭州待个一年半载,待犬女剑技有所进益时再回长安。”阿史那旸嘴里不说,但面上还是忍不住有些得色。 王勇忍不住轻轻吐了口气,杜环则在一旁偷笑不已。 “看来令爱颇得苏十三娘的欢心啊!”王正见赞道。 “比霨郎君差远了,别的不说,单这椅子,就精巧的很。坐起来双腿舒展,手也有地方安放。”阿史那旸投桃报李。 “犬子哀求了某半日,说借我们做个什么‘广告’,所以免费赠送几十把椅子给都护府官衙。这些椅子坐起来确实舒服,但如此摆放,却不免有些失礼,不够端庄。过几日还得换回来。” “广告?广而告之,有意思。霨郎君真是天生聪颖啊!”阿史那旸说得有点夸张。 王正见笑着摇了摇头:“一点小心思,只是把胡椅简单改了改,算不上什么了不起之事,不过由着他胡闹罢了。” “霨郎君可不仅仅只是改良了胡椅啊?”阿史那旸望了一眼身前的艾妮塞,悄然说道。 “哪里是他的功劳。多是赵达晖和霁昂郎君讨论出来的,犬子不过偶尔有点稀奇古怪的想法而已。”王正见谦虚道:“况且石脂水源十分难寻,目前找到的几口井出产有限。故而猛油火能否大规模用于西征,还不能确定。倒是那配重石砲,倒是已经做得七七八八了。” “都护,此等军国利器,必须严加保密,决不能为敌所用!”阿史那旸郑重说道。 “旸弟言之有理!”王正见点头称是:“某已下令,每名工匠,都只能接触和熟悉石砲的一道工序,绝不允许单个工匠掌握全部技艺。组装石砲的场地,也已经严加看管起来。” “都护英明!”阿史那旸连忙赞道,转而恨恨地说:“政事堂实在可恶,明明是都护提出的西征方略,让安西军分一杯羹也就罢了,竟然还任命高仙芝为大宛道行军大总管,某心中不忿得很!待战场之上,我北庭军摧城拔寨、大放异彩、抢得头功,看安西军上下作何想!” 坐在王正见身后的杜环,一直留意关注着两人的私语。阿史那旸的忿恨之言难免微高,被聚精会神的杜环听了个一清二楚。听着阿史那副都护慷慨激烈的陈词,杜环的眼中闪烁着浓浓的嘲讽。 “拔剑上阵报君国,功成何须分你我。”王正见淡淡回道。“此次西征,能伐无道、振圣威即可,至于谁主谁副,谁得头功,某毫不介意。” “都护胸怀霁月、坦坦荡荡,令某惭愧。”阿史那旸面色平静:“不过,某不仅为都护不能担当主帅感到气愤不平,同时还担心政事堂和安西军的掣肘。”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无妨。”王正见坚定地说道,对可能带来阴谋诡计毫不畏惧。 大概是两人闲聊的时间有点长,坐在最前面的艾妮塞回头瞟了一眼。王正见和阿史那旸见状,就笑着对视一眼,然后正襟危坐,不再言语。 坐在角落里的阿伊腾格娜,她的椅子前放了一张长案几。手持特制纤细兔豪的她,聆听着赛伊夫丁的描述和米薇的翻译,挥笔记录不停。 米薇的妹妹米兰,坐在她左手边,不时回答着阿伊腾格娜的疑问。王霨则坐在她的右手边,低头写着什么。 三人共用一张案几,倒也其乐融融。 阿伊腾格娜正挥毫记录时,忽然觉得有目光匆匆扫过。她一抬头,只见艾妮塞蒙着面纱的侧脸一闪而过。 阿伊腾格娜瞥了眼身旁奋笔疾书的小郎君,停顿了片刻,却什么也没有说,继续低头研究大食语。她现在急切地想尽快掌握这门语言,从而更加深入地了解大食帝国。 虽然她之前从小郎君那里听到过许多大食帝国的风物,但此时她依然觉得远远不够。 之所以如此焦急,因为阿伊腾格娜已经明白,忽都鲁的命运、突骑施汗国的未来,都已然和这个神秘而强大的国家紧紧联系在了一起…… 北庭都护府将领济济一堂,于节堂内了解大食兵力之时,庭州城西,被查封的裴家庄园内,赵大锤正指挥着几十名辎重营的士兵,在滑轮组等器械的帮助下,尝试组装高大的配重砲车。 庄园之外,数百名北庭精兵将庄园守卫得密不透风。站在简易望楼上瞭望的弓箭手正百无聊赖之时,忽然听到身后响起如狂风扫过般的呼啸声。 弓箭手扭身抬头一望,愕然发现,高高的半空中,飞翔着一枚巨大的石弹。它带着震耳欲聋的狂啸声,向庄园之北飞去。 看呆了的弓箭手浑然忘记了自己的职责,目光机械地跟随着石弹的轨迹,看着它如流星一样,越飞越远,然后狠狠砸入北边的密林之中。 巨大的撞击声和树木接连断裂的咔擦声远远传来,弓箭手觉得自己脚下的望楼似乎也随之震了几震。 庄园之内,辎重兵的欢呼声高声响起。中间还隐隐传来赵大锤兴奋的嘶吼:“快备马,我要去落点看看威力究竟有多大!” 与此同时,北庭下辖的西州柳中县大沙海附近,数名唐兵正全力转动着辘辘,从深井中拉起一桶黑黝黝、黏糊糊的液体。 木桶被提上来后,立刻有人小心翼翼地将桶里的液体倒入陶罐之中,然后盖好盖子,用麻绳捆绑好。 陶罐装满一马车后,就会在士兵们的护卫下,向百余里外的庭州城运去。 安西和北庭唐军的战争机器全力发动之际,发自大唐政事堂、代表天可汗威严的诏书,如同南来北往的候鸟,从长安出发,飞入漠北杭爱山下、嗢昆水(今蒙古国浑尔鄂河)畔的回纥王庭黑虎城;飞入漠北叶尼塞河畔的黠戛斯牙帐;飞入北庭伊州蒲类海畔的沙陀牙帐;飞入河中素叶水畔碎叶城的葛逻禄大牙帐;飞入河中真珠河畔的拔汗那国都西鞬城…… 臣服于大唐的各个属国和部族,在接到来自长安的诏书后,无论是真心真意和别有动机,都纷纷准备召集勇士、调动兵马,准备出征。 一场席卷漠北、碛西和河中的旷世大战,即将发动。当世东西两大帝国间不期而遇的较量,行将展开。 而在穿越者蝴蝶效应的影响下,大战走势将发生什么样的改变?身不由己卷入其中的每个人将面临怎样的曲折命运?一切的一切,却已非年幼的穿越者所能够完全掌控了。 第五十一章:陇右山风长安雨 上 天宝八载,二月二十三日,猛烈的山风如同咆哮的猛虎,从陇右赤岭到青海的广袤大地横行而过,将天地万物吹得东倒西歪。 赤岭最高峰的石堡城内,吐蕃讨击使铁刃悉诺罗身披厚厚的牦牛皮毛,站在城墙之上向北眺望。 用山石依据地形而修筑的城墙上,依然堆满厚厚的积雪。呼啸的山风扑面而来,将铁刃悉诺罗身后的几名亲兵吹得后退了三两步。而铁刃悉诺罗则如同在城墙上生了根一般,一动不动。 “将军,风这么大,快回去休息吧。如此恶劣的天气,唐兵肯定不可能来偷袭的。”亲兵十夫长索赤站稳之后,急忙劝道。 “唐人元日之时,青海之上暴雪肆虐,我军还派了数千人去偷袭龙驹岛的唐人守军。而今日不过是刮了点风,你怎么肯定唐军就不会趁我们松懈而偷袭呢?”铁刃悉诺罗厉声喝道,吓得索赤连忙低头认错。 大概是觉得自己的口气太严厉了,铁刃悉诺罗上前用粗.硬的拳头轻轻捶打了一下索赤的胸膛,然后说道:“索赤,有朝一日,你也会成为将军,统兵一方。你一定要记住,战场凶险万分,必须时时刻刻保持警惕,绝对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松懈。因为你闭上眼休息的功夫,在一旁守候多时敌人就可能挥刀斩下你的头颅。石堡城虽然易守难攻,可当年唐军不就是千里偷袭得手了吗?” 索赤听老兵说起过石堡城陷落的故事,对将军的教诲点头称是。 见索赤孺子可教,铁刃悉诺罗心怀大慰。他回望石堡城内,见二百余名吐蕃士兵如山石一样,坚守在各自岗位上,心情更是舒畅。 “索赤,现在城内有多少粮草!”铁刃悉诺罗高声问道。 “禀告将军,足够全城六百余人坚守半年!” “那兵器和守城器械呢?” “禀告将军,城内有长刀三千柄、长矛两千杆、步弓一千张、羽箭二十万支、盾牌两千面、铠甲一千件、石弹万余枚、牛油一千罐、滚木擂石不计其数。”索赤利索地回道。 “好!”铁刃悉诺罗仰天长笑:“粮草无忧、兵甲充足。唐军即使派三万人来攻,石堡也无忧矣。不过,一定要把烽火台上的积雪清理干净,柴火和狼粪都要保持干燥。一旦唐军来袭,我们要迅速让后方知晓军情。那十余条獒犬也要照看好,他们能够帮我们发现唐军的偷袭。” “禀告将军,我们亲兵队每日都派两名弟兄在烽火台上盯守,就是怕有人偷懒。那獒犬更是日日肉食充足,警惕十足。” “干得好!”铁刃悉诺罗心头大喜,他遥望赤岭以北的唐境,高声喝道:“唐军不来则罢,他们若胆敢进犯石堡,必让他们有来无回!” 铁刃悉诺罗在石堡城墙上向北眺望的同时,赤岭山北的峡谷内,陇右牙兵校尉李晟,率领二百余名弟兄,在怒吼的山风之中,如刀刻石雕的武士一般,远远地站在陇右节度使哥舒翰身后。 而哥舒翰身旁,则簇拥着一群来自陇右、河东、河西和朔方的唐军将领。 李晟眼神四扫,警惕地关注这周边的风吹草动。虽然想来石堡中的吐蕃守军不会主动出击,但身处两军势力交界之处,必须慎之又慎。 警戒之时,李晟忽然发现,哥舒翰身边的多数唐将都在抬头仰望云雾缭绕的赤岭,而陇右别将王思礼则躲在最后,时不时从怀里拿出什么看了又看。 “这王三郎,又在琢磨什么鬼主意吧?”李晟心中腹诽道。他和王思礼相识多年,知道他嘴巴大、鬼点子多。此次召集众将亲临前线仰观石堡城,据说也是王思礼给哥舒节帅出的主意…… “诸君,看见了吗,那就是圣人日思夜想的石堡城!”哥舒翰马鞭遥指山顶的小黑点,大声喊道:“大战所需钱粮,圣人已令政事堂不打折扣,如数调拨到位。后面,就看诸君如何奋勇克敌了!” 仰望着危峰兀立山头,来自河东的中郎将张守瑜和大同兵马使高秀岩倒吸了一口凉气。 数日前,两人率领一万河东重步兵刚刚抵达陇右。在河东戍边多年,他们自认为是见识过险山恶水的。但望着高耸入云的石堡,两人不禁心惊肉跳、头晕目眩、忧心忡忡。 张守瑜忍不住低低叹了一句:“身临其境,方知大帅之仁慈。”哥舒翰似乎听到了张守瑜的牢骚,瞥了他一眼,却没有说什么。 高秀岩连忙捅了捅张守瑜,示意他莫要再出声。张守瑜有些气愤,却也只好无奈低下了头。 在草原上驰骋多年的同罗部首领阿布思,来到陇右的崇山峻岭之间本就异常难受,此刻仰着脖子张望,顿觉头晕眼花、浑身难受。他眼睛一转,恭敬地对哥舒翰说道:“哥舒节帅,这赤岭山路曲折、石堡地势险峻,吾麾下一万同罗骑兵,擅长平原冲锋陷阵,在山上却无用武之地啊!” 哥舒翰自然明白阿布思心中的小九九,他冷冷一笑,高声回道:“奉信王,同罗部的勇士乃草原英豪,须臾离不开战马。步战攻城,自然无法施展。但我军强攻石堡之际,吐蕃绝不会坐视不管。还望奉信王能率部在大非川一线阻击吐蕃援军。” 阿布思一愣,他不曾料到哥舒翰早已安排好了同罗部的具体任务,只好讪笑道:“谨遵节帅军令!” 喜气洋洋的河西节度副使董延光,仰天大笑道:“哥舒节帅,圣人英明啊!当年某上表请战,圣人和政事堂都通过了,那王忠嗣竟然暗中阻扰,导致某出师不利。幸而圣人洞察其奸,将王忠嗣贬斥到汉阳去了。如今,圣人令节帅统领大军,再战石堡。某觍颜请战,甘愿率河西健儿为大军先锋,冲杀在前,拼着肝脑涂地,也要替节帅夺下石堡!” 李晟隐隐约约听见董延光大肆贬低大帅,咬牙切齿、怒火冲天,他的右手不自觉已放在横刀之上。 哥舒翰脸色铁青,他用阴冷地目光上下打量着得意洋洋的董延光,毫不客气地回道:“董副使,你既然说要当先锋,可为什么从河西带来的一万兵马不是弓弩手就是骑兵啊!” 董延光不料哥舒翰竟然当着众人之面揭穿他的小心思,神色恼怒,张嘴就要辩解。 哥舒翰根本不给董延光机会,向长安的方向拱手说道:“圣人和政事堂给某的诏书中明确说了,无论是河东、河西还是朔方的军队,只要来到陇右参与石堡之战,就必须接受某的节制。想来诸位收到的诏书中也都有此言吧。” 众人均点头称是,不敢有异言。董延光见哥舒翰摆出了圣人的诏书,也只好先压下心中的怒火。 “如此便好!”哥舒翰面色一沉:“大军作战,贵在令行禁止。军议之时,诸君可畅所欲言。但军令一下,诸君必须依令而行,不得有片刻延误。若有人阳奉阴违、敷衍了事,莫怪战场之上军法无情!某腰间的横刀可是要见血的!” 哥舒翰语出如刀、杀气腾腾!众人听后一凛,知道他绝不是在开玩笑。 董延光回望了一眼身后的陇右牙兵,憋在嘴里的话,再也说不出来了。 李晟见哥舒翰狠狠地敲打了董延光,心中微微一畅。 “哥舒节帅,吾部微弱,不敢空放豪言。”来自朔方的党项部首领拓跋守寂谦卑地说道:“不过我部族儿郎,久在灵州山地生活,对山间步战,略知一二,愿分出两千健儿,担任大军的斥候,侦查石堡及周边的异动。” “多谢拓跋都督,那就烦请都督调拨两千勇士编入陇右斥候营,统一指挥。”哥舒翰大手一挥,不光来者不拒,还顺水行舟,直接吞下了党项部近一半的兵力。 西平公、右监门都督拓跋守寂本只想卖个好,顺便躲避正面强攻石堡的苦差事,却未想到哥舒翰的胃口如此庞大,竟然要直接剥脱他一半的兵权。 但背井离乡的党项部兵微将寡,在大唐西北诸部族中根本排不上号。因此,拓跋守寂敢怒不敢言,唯唯诺诺而已。 偷鸡不成蚀把米的拓跋守寂扭头瞥了眼兵强马壮的陇右牙兵,暗暗叹道:“若有朝一日吾党项部能有如此雄壮兵马,必如那回纥一般,开牙称汗,不再受人驱使!即使吾不能实现此愿,也期盼我子子孙孙中有不世出之英才,可以称霸一方、逍遥自在。大丈夫若为人牛马,还不如像细封部的小子那样,当个聚啸山林的马匪自由自在。” 拓跋守寂心中愤而起誓之时,他不曾留意到,看似自得意满的哥舒翰环视四周,见众人慑服之后,紧绷的脸上也偷偷露出一丝轻松。 大军云集,看似威风无比。但哥舒翰深知,自己其实是站在万丈悬崖的边缘,一个不小心,就会粉身碎骨、死无葬身之地。 如果能如期攻下石堡,自然会前程似锦、无限风光;而若损兵折将却拿不下石堡,那等待的他,将会是圣人的恼羞成怒和政事堂的滔天怒火。 因此,哥舒翰面前可谓华山一条道,那就是不惜一切代价、不计较任何损失,想法设法击败吐蕃,夺回石堡。 而要实现此目标,就必须严肃军纪、统一军令,将来自四面八方的军队拧成一股绳。 为了整合各部人马,在河东、河西、朔方和阿布思的军队抵达陇右之前,哥舒翰与王思礼就多方打探、反复商议,基本摸清楚了各位将领的性格和实力,并事先安排好如何选用各处兵马。 今日带诸军将领遥观石堡,也是哥舒翰精心策划的。石堡地势艰险,哥舒翰心知肚明。而各部来援将领中,除了河西节度副使董延光,均未曾亲临赤岭、近距离观测石堡。 虽然已经大致明了诸将的心性,哥舒翰还是想看看他们亲眼见到山石险恶、易守难攻的石堡城后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目前看,张守瑜有一说一、性格憨直、作战勇猛,可担任攻城前锋。高秀岩性情稳重、细心周到,可以辅助张守瑜。阿布思有小滑头却无大担当,不过同罗部的骑兵还算精悍,可负责侧翼掩护,却不能赋予重任。董延光贪鄙自负、自私自利,更和王忠嗣有旧怨,深遭陇右将领鄙视,当严加震慑、夺其兵力、闲置一旁。党项人乃小部弱族,若非在山间行军作战有独到之处,简直毫无用处,收其一半兵力归中军直管,其余士卒则归张守瑜指挥,参与强攻。陇右兵马,则跟在张守瑜部之后,伺机强攻石堡城。 盘算定之后,哥舒翰心头微松。他抬头仰望着早已观察过无数遍的石堡,暗暗吼道:“年华易老、良机难得。男子汉大丈夫,当纵情一搏、封妻荫子,岂可碌碌无为、卒于床榻之上!纵使流血漂橹、血染赤岭,某也要攻下石堡,一展平生志气!” 第五十一章:陇右山风长安雨 下 哥舒翰望堡兴叹之时,遥远的长安城里,细雨淅淅沥沥如酥、草色淡淡若有若无。大明宫、太极宫等巍峨壮丽的宫殿,在疏疏的细雨中,愈发清丽脱俗。 东宫小花园里,三两树似白还粉的早樱,在春雨中沉甸甸地挂在枝头,尽情绽放着短暂的美丽。 花园小亭内,身着紫色圆领衫袍的太子李亨,正在和一袭白衣的东宫属言李泌手谈。在一旁伺候的,却并非面容丑陋的李静忠,而是身材魁梧的东宫内侍程元振。 手谈已到中盘,腹地的黑白子犬牙交错、难分难解。而棋盘的四角之中,却还有不少许空白之地。 李亨手中摩挲着一枚白棋,却犹豫许久,不知该在何处落子。 李泌神色轻松地跪坐坐榻之上,笑而不语。 李亨手中的白棋久久无法落定,他长叹一口气,将棋子放回棋罐,起身行礼道:“还望先生教我!” 李泌急忙长身而起,回礼道:“殿下折煞某了!” 李亨并不给李泌推辞的机会,开门见山问道:“腹地困窘不得动、边角无力难回天,何以破之?” 李泌看了眼不太熟悉的程元振,面有犹豫之色。 李亨尚未言语,程元振主动上前说道:“殿下,对弈许久,茶汤已凉,某去换两盏热的吧。” 程元振离去之后,李泌朗声说道:“腹地虽困,时日在我;边角无力,尚有一气。殿下不必气馁。” 李亨略一思索,苦笑道:“时日在我却远,凶险困窘却近。边角虽有余气,若即若离难依。” 李泌笑道:“腹地外危而内安,当镇之以静;边角余气游离,当施之以恩。” “内安?施恩?”李亨似乎有些不解。 李泌见四周无人,才低声说道:“无人可替可谓内安;笼络游离必须施恩。若殿下更进一步,则可恩威并用;此刻或跃在渊之时,却不能弃恩用威。” “或跃在渊?”李亨沉思良久,才点头道:“先生所言有理。” 李泌微微一笑,悄声说道:“殿下何必瞒我,既然李内侍不在。想来是替殿下施恩去了吧。” 李亨黑脸一红,解释道:“石堡之争,损兵折将;西征石国,安西为先。某处处落后,只能将死马当做活马医了。” 见李亨说的直白,李泌也不再打哑谜:“殿下,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王都护心中郁郁有怨气,殿下更需以恩宠以化之,切不可将精兵悍将,推入他人之手。” 李亨点头施礼道:“过去有些事,确实是某急切了些。还望以后先生多多提点,莫使吾重蹈覆辙。” 李泌连忙回礼:“在下何德何能,不敢当殿下大礼。唯望殿下静字当先,常固圣宠,以不变应万变。高翁等人,均心向殿下,潜心忍耐,必有苦尽甘来之时。” 李泌提到高力士时,李亨铁黑色的面皮微动,似乎多少有点尴尬。。 李泌正诧异自己的话有何不妥之处时,忽听亭外传来女子的柔声:“敢问先生,旧贼未去,新贼将生,奈何。” 李泌神色微惊,旋即闭目回道:“无论新旧,皆倚冰山。旭日新升,冰雪消融,良娣又何必心忧!” 女声轻轻一笑,遥遥说道:“方才妾身见程内侍为殿下换茶汤,吾以为殿下独自在亭中赏樱,怕春雨轻寒,便擅自先端了盏热饮子前来。不料李先生在此,是某失礼了,向先生赔个不是,还请先生见谅。” 脚步声渐远,李泌才睁开双目,向李亨施礼道:“殿下,手谈至此,兴致已尽。细雨潇潇,春色动人。某欲雨中步行,观天地之道。殿下他日有闲,某再陪殿下。” 李亨明白,张良娣的突兀出现惊扰了李泌,便不再挽留。 走出东宫之时,李泌拒绝了车马,换上蓑衣和木屐,在长安城大街上随意行走,欣赏着醉人的春雨。 春雨绵绵,却挡不住长安居民出行访友的兴致。朱雀街、承天街和横街之上,打着油纸伞的行人、披着蓑衣的骑士和遮掩严实的马车来往不绝。 东西两市的商铺和酒肆之中,讨价还价之声不断、觥筹交错之声如潮。比起寒冷干燥的碛西、大战将起的陇右,初春的长安,完全是一个舒适而安逸的世界。 城东崇仁坊附近的长街上,如丝的细雨中,蒙着湖蓝色面纱的范秋娘骑着一匹雄健的黑马,头戴轻巧可爱的青斗笠、身披精致细软的绿蓑衣,不远不近地跟着一辆普普通通的马车。 范秋娘的左手控缰的同时,右手始终紧贴腰间。春雨虽然有些恼人,但也不是没有好处。平日里不能随便带出来的短弩,此刻就能很方便地藏在蓑衣之下,随时可以取出射击。 范秋娘常常看似漫无目的地东张西望,其实她一直在细心观察周边是否有异动。 对于暗中保护目标这类差事,范秋娘一向讨厌得很。以前但凡有可能,她都会想方设法推给师妹。但此刻师妹不在长安,她不得不亲自上阵。 “该死的十三娘,自己跑去庭州疯玩,却把这些苦差事都丢给了我!”雨水滴落在范秋娘湿漉漉的坐骑上,让她忍不住在心里抱怨道:“本以为玩两三个月就回来,谁知前几日竟然来信说在庭州收了个弟子,要在碛西再多待些时日。我看就是为了躲避师门差事!” 抱怨归抱怨,但师父交待的任务,范秋娘从来都会不折不扣的执行。 比如,去年腊月二十九日,范秋娘得到师父的密令,说最近长安南市出了个狡猾的大盗,闹出了不少案子,却不曾留下什么证据。师父让她随时待命,准备击杀大盗。 而除夕之夜,千家万户团聚欢庆、满城驱傩游行之时,范秋娘却不得不编个理由离开家,身着黑衣潜伏在曲池坊的池塘边,等待目标自投罗网。 用丝绳三下五除二解决目标之后,范秋娘按照师父的要求,将死因伪装成醉酒溺毙。 范秋娘隐约明白,此事背后缘由可能十分复杂,但她并不愿去探究。在师门待了十几年后,范秋娘十分清楚,许多时候,知道得越多越危险,反而还不如装着什么也不知道为好。 想到这里,范秋娘就羡慕起和自己同岁的小师妹。十三娘性格单纯,心中只有铲强扶弱、替天行道的念头而无其他,因此能过得简单而快乐。而师父,也似乎刻意让小师妹和灰暗之事保持着距离。 “我永远也不可能如十三娘那般轻松惬意了啊!”范秋娘暗暗感慨了一声,秀丽的双眼却依然透过薄薄的雨帘留意着周遭的风吹草动。 遮蔽的密不透风的马车内,一身士人打扮的李静忠,目光阴鸷,恶狠狠地盯着对面的王元宝。 此时的李静忠,一改在东宫时的恭敬和在高力士面前的惶恐,阴沉如蛇、凶戾若狼,似乎随时就会亮出滴着毒液的獠牙。 “王东主,某知道你是精通轻重之道,乃不世出的商业奇才。但有些事,并不是做买卖,也非你能掌控的。还望东主以后谨慎行事,切莫急躁,更不要鼓动殿下贸然行动。” 在如意居一手遮天、在大唐商界翻云覆雨的王元宝,低头听着李静忠的呵斥,脸上有些讪讪,却不敢反驳什么。 “李相那边将殿下盯得死死的,只要露出一丁点破绽,王鉷、吉温和罗希奭三条恶狗就会疯狂咬人。此次若非有人相助,说不定一场新的韦坚案已然发动了!王东主,若是到了那步田地,你的亿万家产不光救不了你,反而会成为灭门绝户的催命符!” 王元宝胸中飘荡着不服气的怨气,却不敢表现出来,只能点头称是。 “算了,某此次前来,也不是为了纠结过往之事。”见王元宝乖乖俯首听命,李静忠的语气稍稍缓和:“殿下有令,北庭和安西军西征石国,事关重大。本应由北庭军马为主,不料李相从中作梗,使高仙芝担任行军大总管。因此,殿下望如意居倾力支持北庭军西征,助之力压高仙芝。” 王元宝听了李静忠传达的意思后惊问道:“那王正见近来不是有些不可靠吗?为何还要助他?” 李静忠黑脸一沉,冷冰冰地说道:“王东主,太原王氏始终是坚定不移支持殿下的。你虽然也姓王,却并非太原王氏,对其中的奥秘恐怕不尽了解啊!” 李静忠的话如千钧重锤,击打在王元宝最在意也最脆弱的地方。他目光呆滞,愣了片刻,才苦笑道:“李内侍教训的是,某一介平民、出身贫寒,何曾知道高门世家的行事之道。” 李静忠冷哼了一声,才开口道:“王东主,人贵有自知之明。某只是为殿下奔走传话之人,若东主对殿下的指令有何疑问,还请直接质问殿下。” “不敢!不敢!”王元宝大骇,一会儿摇头一会儿点头道:“李内侍言重了,某一定尽心竭力,支持王都护西征。” 李静忠目不转睛地盯着王元宝,沉默了许久,马车内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王元宝紧张得汗如雨下,他脸上的汗珠比车外的春雨要密集得多。 李静忠忽而如夜枭般咯咯低笑,他将丑若鬼魅的脸凑到王元宝耳边,低低说道:“王东主不必紧张,殿下从来都是信任东主的。东主所求,殿下也一直记在心里,须臾不曾忘记。当下李相看似汹汹,然其日夜操劳、身若朽木,必难持久。而殿下春秋鼎盛,来日方长。殿下登基之后,你的从龙之功必有厚报。” 王元宝明白,李静忠这是在敲打之后再给自己点甜头。他不忿被人如此搓揉,却也知道李静忠在太子心中的地位,只好赔笑道:“某不敢奢望从龙之功,只盼殿下登基后,内侍省多多照拂鄙号的生意即可。那时还望李将军多多关照。” 王元宝的话挠到了李静忠的痒处,他桀桀笑道:“说这些都为时尚早,我们都是一条船上的人,当齐心协力辅佐殿下。停车吧,某不便多待,得回宫了。” 王元宝轻轻击了一下掌,马车立刻离开大街,拐进了崇仁坊内,来到一条人马稀少的坊间小路。 马车停了之后,李静忠戴上大大的斗笠,下了马车,躲在路侧。 王元宝的马车刚走,就有辆华丽宽敞的大马车驶了过来。大马车停了片刻之后,就向崇仁坊的一处加工制作乐器的作坊行去。 狭窄的坊间小道在两辆马车驶过之后,顿时恢复了平静,仿佛从来没有人来过此处。 范秋娘隐蔽在小道附近观察了半刻钟,见再无异样,方挥鞭催马,冲破茫茫春雨,追赶王元宝所乘的马车。 马蹄声在寂静的小巷中显得格外清脆,和温柔的春雨声混杂在一起,尤为动人。 策马前行的范秋娘,长长的眼睫毛上沾满了湿润的雨滴。望见王元宝所乘的马车安然无恙后,她稍稍放缓了马速,依然不远不近地吊在后面。 范秋娘关注的,只是马车以及车内人员的安全,至于马车里的人究竟在商谈些什么,她实在不愿意知道,以免把自己卷入到深不可测的黑暗漩涡中。 如烟似雾的春雨,温柔地笼罩着巨大而磅礴长安城。大明宫太液池畔,梅花、樱花在细雨中微微摇曳、吐露芳华,之前系在枝桠上的锦花,却早已失去了光泽。 百万长安居民,多在享受这湿润的春日。只有非常少的人,目光向西,关注着陇右和碛西即将发生的两场战争。 在长安居民心中,如丝如梦的春雨和姹紫嫣红的百花才是当下最重要的事。在富贵太平几十年后,长安不闻刀兵久矣。以致于许多人都以为,战火永远也不会降临这座繁华的城池。 而沉重的历史惯性,依然按照自身的轨迹向前运转,所有的光明和璀璨,都可能会被浓重的黑暗侵蚀。 第五十二章:素叶水畔金狼扬 一 天宝八载,二月二十七日,天近中午。 初春的河中,冰雪消融,万物复苏。 碎叶城北的素叶河吸纳来自上游初融的冰川雪水和支流的淙淙溪水,水势渐涨。河两岸的红柳树和胡杨树,仿佛感受到了春天的召唤,开始吐出柔嫩的新芽。 三十多岁的奴隶苏鲁克,骑在坐骑上,右手握着长长的套马杆,在素叶水的北岸驱赶着二十余匹骏马。 苏鲁克的左臂空荡荡的,但骑术高超的他,单靠双腿用力,就能娴熟地操控胯下的坐骑。 “驾!”苏鲁克挥动着套马杆,引导着马群向素叶河跑去。在马群的另一侧,年轻的奴隶巴库特左手持长杆,约束着马群。 苏鲁克和巴库特的脸颊上,都烙有沙陀主人的名字。这样,无论他们逃到哪里,都无法掩盖自己的奴隶身份。 素叶水畔附近的地形,曾经担任过突骑施汗国附离亲卫的苏鲁克熟悉的很。他闭着眼睛,也可以从碎叶城骑行到突骑施汗国与石国交界处的阿史不来城。 十夫长苏鲁克是在去年九月的碎叶大战中率队向西突破之时,被沙陀人和黠戛斯人擒获为战俘的。而他的左臂,却是在数年前就失去的。 那时,苏鲁克还只是一名普通的附离亲卫,他以擅使长矛、精于投矛而在袍泽中小有名气。 在跟随百夫长前往俱兰城一带刺探石国军情时,他们遭遇一大队骑着高头大马、披着黑色铠甲、使用修长弯刀的武士。 那些武士的战斗力非常强,附离军的百夫长使出浑身解数,也只带了一半弟兄返回碎叶城。 若非苏鲁克在关键时刻用左臂挡了一刀,百夫长恐怕也要交待在俱兰城了。 返回碎叶城后,失去左臂的苏鲁克无法再担任附离亲卫。在百夫长的运作下,他被任命为轻骑兵部队的十夫长,调离了附离军。 过了大半年后,苏鲁克才在和百夫长喝酒时得知,在俱兰城伏击他们的黑甲武士,根本不是石国的粟特军队,而是来自呼罗珊地区的大食骑兵。 突骑施汗国已经许久不曾与西边的大食帝国发生大规模战争了。苏鲁克也只是听父亲念叨过跟随苏禄可汗,在乌浒河大胜大食军的光辉往事。不过,在苏鲁克的记忆中,父亲提到的大食军总是喜爱佩戴白色的衣甲。 苏鲁克弄不明白,为什么会有大食骑兵在俱兰城一带活动,但这也不是他一个小小的十夫长需要考虑的事。 失去左臂后,苏鲁克就将主要精力,投入到训练弟弟阿勒巴尔上。他期望弟弟能够尽快成长起来,加入附离亲卫,承担起支撑家族的重任。 但苏鲁克的愿望尚未实现,就爆发了唐军率领葛逻禄、沙陀和黠戛斯一起围攻突骑施汗国的碎叶大战。 移拔可汗决定全军突围之际,身有残疾的苏鲁克和数千不是有伤就是年老体衰的族人一起,被带兵的伯克挑选出来,负责向西突破。 熟悉地形的苏鲁克明白,他们是被可汗用于迷惑唐军的诱饵。军队突围的方向,必然不会是一马平川的西边。 虽然明白向西突破九死一生,但苏鲁克心中并无怨言。他只期望,弟弟阿勒巴尔能够顺利跟随可汗成功突围。 在冲入沙陀人空荡荡的营帐内时,苏鲁克已然明白,唐军显然已经识破了可汗的计划。 他内心十分焦灼,禁不住为弟弟担心,但除了奋力向西前进之外,苏鲁克并无任何拯救弟弟的好办法。 沙陀人和黠戛斯人的羽箭若泼天大雨,将苏鲁克所在的诱饵部队杀死杀伤了一大半。 苏鲁克凭借在附离军中磨练出来的出色骑术,也不知识幸运还是不幸,竟然躲过了一劫。 碎叶大战结束后,对整个战况一无所知的苏鲁克成为了沙陀人的战俘和奴隶。 在成为奴隶后,苏鲁克在沙陀人的营地遇到了弟弟的好友巴库特。 从巴库特那里得知弟弟战死的消息时,苏鲁克心如刀割。 “这该死的战争!为什么死去的不是我!阿勒巴尔还那么年轻!!”苏鲁克朝着远方的夕阳怒吼着,恨不得将用时间万物都砸得稀巴烂。残阳如血如荼,天地如庐如炉,却根本不理会他蝼蚁般的呐喊和愤怒。 唯一令苏鲁克稍感宽慰的是,据巴库特亲眼所见,阿勒巴尔最终是和他的青梅竹马提米娅死在了一起。 苏鲁克知道,弟弟和提米娅一起长大,感情甚深。两人能够携手同行到最后,也是不幸中的最后一丁点暖色吧。 弟弟虽然失去了生命,却始终和最爱的人在一起。而苏鲁克,却不得不用残缺的身躯、背负着国破家亡的血海深仇,继续在残忍如斯的世界中艰难挣扎。 “生或者死,都太沉重啊!”苏鲁克右手挥杆,驱赶着试图离群的调皮马驹。在这一瞬间,他忽然觉得,高高在上的神祗手中,是否也挥舞着长长的套马杆,将天地之间的所有生灵,赶向既定的宿命。 将马群赶到素叶水北岸后,马匹纷纷在河边喝水或啃吃嫩草,苏鲁克则翻身下马,将套马杆扔在草地上,熟练地用单手把坐骑拴在树上,然后斜倚着树干闭目小憩。 “苏鲁克哥哥,最近草原上流传的消息你听到了吗?”不知何时,巴库特凑到了苏鲁克的身边,低低说道。 “什么消息?”苏鲁克双目一睁,惊讶地反问道。 沦落为沙陀人的奴隶后,孑然一身的苏鲁克心情沮丧,每日除了如牛马般劳作,便不再关注其他任何事情。他甚至暗暗期盼,能够劳累而死,早早脱离这苦痛的世界。 巴库特紧张地四处望了望,才小声说道“南岸有人说,特勤回来了,正招兵买马,准备夺回碎叶城呢!” “特勤?”苏鲁克一骨碌站了起来,急切地问道:“忽都鲁特勤?!” “小点声,苏鲁克哥哥!”巴库特连忙查看四周,好像是怕风会将苏鲁克的话传播到其他人的耳朵里。 见周遭除了马群欢乐的嘶鸣声外别无动静,巴库特才压低声音说道:“当然是忽都鲁特勤!可汗只有一子一女,汗国上下都知道的。” “不是说阿伊腾格娜郡主被唐军俘获,忽都鲁特勤也失踪了吗?现在忽然出来一个特勤,不是有人假冒的吧?”苏鲁克从最初的震惊和兴奋中冷静下来,谨慎地问道。 “假冒?”年轻的巴库特显然没有如此考虑过问题,他挠了挠头,喃喃说道:“不会吧?干嘛要冒充特勤呢?” 苏鲁克饱经风霜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苦笑:“巴库特,你还年轻,不知道人心的凶险。你想,咱们如此多的突骑施人为葛逻禄部和沙陀部所奴役,他们能不担心我们抱团反抗吗?与其坐等我们联合闹事,葛逻禄人或沙陀人完全可以假传忽都鲁特勤回来了,准备带我们反抗。很多人听到特勤归来的消息,肯定不顾辨别真假,就急不可耐地试图呼应特勤。这样,他们就可以知道谁心中潜藏着反抗的种子,谁有可能成为闹事的带头人,然后将这些人一网打尽。” 苏鲁克描绘的阴暗前景,让巴库特心中一冷。十九岁的他,血气方刚,却也少经世事。他听到有人说忽都鲁特勤归来的消息时,心中确实燃起了希望的火焰。 此刻,经苏鲁克冷静分析,巴库特才意识到,消息有可能是那帮该死的沙陀人和葛逻禄人放出来的。 但是,巴库特依然不甘心。他特别期盼,忽都鲁特勤能够率领大军将沙陀人和葛逻禄人从素叶河谷驱除出去,重建突骑施汗国;他特别希望,突骑施人的金狼旗,能够再次飘扬在碎叶城的天空,盖过沙陀人的赤狼旗和葛逻禄人的黑狼旗。 因此,巴库特虽然觉得苏鲁克的分析很有道理,还是忍不住说道:“万一真的是忽都鲁特勤回来了呢?我们该怎么办啊?” 对于巴库特的疑问,苏鲁克没有着急回答,而是皱眉问道:“巴库特,把你听到的所有关于特勤归来的消息全部告诉我,让我仔细琢磨一下。” 苏鲁克的要求让巴库特眼睛一亮,他急忙回到:“苏鲁克哥哥,我知道的也不多,只是听人说,忽都鲁特勤好像是在号召所有的突骑施人都去俱兰城汇合,说那里会有人接应我们。” “俱兰城?”苏鲁克的粗眉拧成了一团,他的左肩开始隐隐作痛,似乎有一股力量在他身体里攒动,试图驱动那早已不存在的左臂。 “到底是谁躲在幕后支持忽都鲁特勤?”苏鲁克自言自语道。那些出没在俱兰城的黑甲骑士,让他深深质疑“特勤归来”一事绝不单纯。 “苏鲁克哥哥,是不是真的是忽都鲁特勤回来了啊?”热切的巴库特,从苏鲁克的疑问中筛选出了他最关心的信息。 看着像弟弟一般渴求自己答案的巴库特,苏鲁克心海翻腾。他从“去俱兰城汇合”中隐隐感觉到了一些东西,却依然不太确定幕后究竟隐藏着什么。 苏鲁克正琢磨如何既不打击巴库特的热情、又能避免他热血冲天干傻事的时候,素叶河南岸忽然传来了“噗通”的落水声。 第五十二章:素叶水畔金狼扬 二 巨大的声响将马群惊得四处逃散,巴库特急忙解开拴马绳,骑上坐骑,收拢惊慌的马群。 巴库特挥动长竿驱拢马匹之时,他不曾留意到,苏鲁克依然斜倚着树干,目光如无形的绳索,牢牢锁着素叶河中那一起一伏的黑点。 独自一人的巴库特前驱后赶,终于将马群收拢在一起时,听到河畔又响起了马匹的嘶鸣声。 “怎么还漏了一匹马?”巴库特满心疑问,他驱马向马嘶处赶过去之时,忽然听到,对面的素叶水南岸,远远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 “苏鲁克哥哥,快看对岸!”有些慌乱的巴库特急忙呼喊苏鲁克,像失去指挥的士兵在呼唤自己的将军。 巴库特喊了数声,却依然听不到苏鲁克的回应。他急忙奋力一跃,立在马鞍之上,搜寻苏鲁克的踪迹。 此时,他才惊觉,苏鲁克的身边多了一人一马。 “什么人?”巴库特是阿勒巴尔最好的伙伴,知道苏鲁克失去左臂后战力下降,生怕他遭遇危险,就急忙坐回马鞍之上,夹.紧套马杆,以之为长矛,驱马发动冲锋。 “不得无礼!”巴库特的长竿眼看就要打倒陌生人身上之时,苏鲁克挥动套马杆,将之击歪。 “苏鲁克哥哥,你干嘛拦我?”巴库特还不明所以之时,苏鲁克已然跪倒在地,痛哭流涕道:“参见特勤殿下!” “特勤?!”见苏鲁克跪下,巴库特来不及多想,也赶忙跟着跪下。 “什么特勤?”陌生人谨慎地问道。 巴库特偷偷抬眼,发现陌生人是位比自己略小的少年,一身粟特人的装扮。他浑身上下都被初春的河水浸透了,正冻得瑟瑟发抖。少年身边,有匹高大神骏的战马。 “忽都鲁特勤,我叫苏鲁克,曾经担任过可汗的附离亲卫,在碎叶城时见过你。后来在碎叶大战中被沙陀人俘虏,被奴役到现在。”苏鲁克急忙回道。 “附离亲卫?”少年盯着苏鲁克空荡荡的左臂,似信非信地问道。素叶河南岸,马蹄声越来越近,令人感到压力。 听着对岸的马蹄声,苏鲁克顾不上去证明自己,而是诚挚地说道:“特勤殿下,想必你此刻遇到麻烦了!请你相信我和巴库特,我们都是你的子民,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帮助你!” 少年犹豫了片刻,扭头望了望河对岸,然后才含糊不清地说道:“对岸那些人是葛逻禄部的军队……” 苏鲁克略一思索,立刻如踏上战场的十夫长一般,威严地命令道:“巴库特,立刻和特勤殿下换衣服,然后你骑上殿下的战马,带上自己的坐骑,赶紧回到沙陀人的营地,说葛逻禄人要抢咱们的马匹。记得在半路上换上自己的坐骑,然后把特勤的战马向西驱赶。” “诺!”巴库特虽然只上过一次战场,但他仍然像士兵一样,开始不折不扣执行十夫长的命令,在尚有余寒的空气中脱下了自己破烂的衣袍。 “委屈殿下了!”见巴库特开始脱衣,苏鲁克将目光转向少年。 少年显然已经明白了苏鲁克的思路,已经脱下了湿淋淋的粟特外套。苏鲁克上前接过外套,递给巴库特后,又伸手将少年的头发弄乱,遮蔽住大半面孔。 巴库特将衣袍递给少年,然后披上湿寒的外套,抓起套马杆,跃上了高大的战马,驱赶着自己的坐骑,策马向北。 巴库特刚刚出发,河对岸的树林里就冒出了数十名挥舞着弯刀的葛逻禄骑兵。他们也浑不在意河水的冰冷,直接驱使坐骑跃入了素叶水中。 “特勤殿下,你现在名叫阿勒巴尔,身份是我的弟弟。我们都是沙陀人的奴隶,在替主人牧马。一会儿你躲在我身后,不要多说话。”苏鲁克见葛逻禄骑兵开始过河,他急促地交待道。 见少年点了点头,苏鲁克挥动着套马杆,大声喊道:“该死的偷马贼,竟然敢偷沙陀贵人的骏马,你是不是不想活了!” “你们是什么人?”苏鲁克刚喊了数声,雪亮的弯刀带着冰冷的水滴,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小的是沙陀贵人的马奴,奉命在河边牧马。”苏鲁克俯下身子,战战兢兢地回道。 “卑贱的突骑施奴隶!”葛逻禄骑兵哈哈大笑,嘲讽着手下败将。他用刀侧拍了拍苏鲁克的脸,然后问道:“告诉我,你刚才在喊什么?” “不敢隐瞒将军,方才有个偷马贼忽然从对岸渡河而来,抢了一匹骏马,就往北边逃窜了!”苏鲁克装作十分慌张的模样回道。 “偷马贼?他长的什么样子?”葛逻禄骑兵的语气甚是急迫。 “他动作太快,小的没有看清。不过他渡河时骑的那匹马特别威风,比将军的战马似乎还要高些。”苏鲁克对着葛逻禄骑兵的坐骑比划了一下。 “你这狗奴隶,看人不行,对马倒是挺留意的啊!”葛逻禄骑兵将弯刀从苏鲁克的脖颈移开。在他身后,所有葛逻禄骑兵都已经渡河完毕,数十匹战马不停地摇头摆尾、甩落身上的水珠。 “将军,小的本来就是个马奴吗!”苏鲁克谄媚地笑道。 “他也是马奴吗?”葛逻禄骑兵用刀一指,目光上下打量着苏鲁克身后的少年。 少年连忙跪倒在地,惊惶地磕头如捣蒜道:“小的阿勒巴尔见过将军,我也是名马奴。” 苏鲁克趁着葛逻禄骑兵的注意力集中在少年身上的空隙,仔细观察少年的一举一动。 苏鲁克留意到,少年的嗓音虽然惊恐,但他低垂的脸上神色沉稳,并无一丝恐惧。这让他更加坚信少年就是忽都鲁特勤。 不过,苏鲁克突然发现,忽都鲁刚换上的破烂衣袍,正在被湿冷的里衣的阴润下,变得如夏日斑斓的树叶般深一块浅一块。他心里一紧,一边祈祷葛逻禄骑兵不会发现衣服的异常,一边想着该如何应对最坏的可能。 “你的衣服怎么有点古怪啊?”葛逻禄骑兵似乎发现了什么,策马向前,似乎要近距离观察一下跪在地上、披发遮面的少年。 苏鲁克担心忽都鲁特勤不会应对,正要上前替他回话,却被葛逻禄骑兵用弯刀拦住了。 “小的从未见过如将军这样的大人物,紧张得浑身是汗。”少年连忙解释道。 “哈哈,没见过世面的卑贱玩意!”少年的奉承让葛逻禄骑兵一阵狂笑。苏鲁克却紧张得心都要跳出胸腔了。 “将军,小的刚才模模糊糊看到了偷马贼的样子,好像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他凶得像头野狼,抢了我的坐骑就往北跑了。”少年不待葛逻禄骑兵狂笑声停,就结结巴巴地说道。 “十六七岁的少年?”葛逻禄骑兵面色一变,急忙驱马跑到一处缓坡上遥望,北边确实有两个黑点在疯狂奔跑。 葛逻禄骑兵又回过头上下打量了几眼缺少左臂的苏鲁克和跪在地上噤如寒蝉的少年,才大咧咧地喊道:“看你表现不错,就饶你们一条小命吧!” 然后,他高举弯刀,召唤身后的骑兵道:“敌人向北跑了,赶紧追!” 数十名葛逻禄骑兵嘴里发出各种鬼哭狼嚎般的怪叫,呼啸着策马向北。他们从苏鲁克身边经过之时,双目紧盯北方,再无人理会苏鲁克身后长跪不起的少年。 见葛逻禄骑兵走远,苏鲁克又等了片刻,才扶起少年,惭愧地说道:“方才委屈特勤了!” “苏鲁克,你曾是附离亲卫?那统领你的千夫长是谁?”少年起身后,略略锤了锤麻木的小腿,严肃地问道。 “启禀殿下,我当年是在巴尔塔千夫长下辖的伊卡百人队中担任附离亲卫,我的十夫长是昆斯。”苏鲁克一口气报明了他在附离军中的所属的十人队、百人队和千人队的统管将领。 少年略略回忆了一番,面上却并无任何肯定或否定的意思:“那你在附离军中待了多久?” “殿下,我曾在附离军中待了三年多。若不是在俱兰城失去了左臂,应该会干得更久。”苏鲁克恭敬地回道。 “俱兰城?是和石国人发生了冲突?”少年有些好奇。 “对手应该是大食人。”苏鲁克如同接受检阅的士兵,简洁地说道。 “大食人……”少年沉吟道。 苏鲁克发现,少年听了自己的回答后,神情多少有点尴尬,但他并不明白是否是自己说错了什么。 “苏鲁克,那你应该对碎叶城到俱兰城的道路特别熟悉吧?”少年转移了话题。 “殿下,在黑夜里蒙上眼睛,我也能像蝙蝠一样找到去俱兰城的道路。”苏鲁克非常有信心。 “那就好!”少年欣慰地点点头:“你现在能联络上多少突骑施勇士?” “这些日子和其他部族里族人来往较少,不过这个沙陀小部落里的三十多名族人,我都认识。”苏鲁克大致算了算,才谨慎地回道。 “已经很不错了!苏鲁克,你猜的不错,我就是忽都鲁。”少年终于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虽然早已认出了忽都鲁,但听到他亲口承认,苏鲁克还是激动不已,他热泪盈眶地跪拜在地:“特勤殿下,有你在,突骑施汗国必有光复的一日!” 第五十二章:素叶水畔金狼扬 三 见苏鲁克行如此大礼,忽都鲁急忙把他扶起:“国破家亡之人,不敢再称什么特勤。不过,我已经起誓要重建汗国,希望你能助我一臂之力!” 苏鲁克右手攥成拳头,坚定地对忽都鲁说道:“特勤殿下,苏鲁克虽然只有一只手,但也一定会跟在殿下的马后,挥刀执矛,为金狼旗冲锋陷阵!” 苏鲁克举起右手之时,忽都鲁才意识到他方才所说的“一臂之力”有些不妥。但见苏鲁克神色坚定,他立刻明白了苏鲁克的心意,一股热流在忽都鲁的心头激荡。 “我看你有勇有谋,不知你能否将认识的突骑施勇士都带到俱兰城去?俱兰城东门外二十里有座乌浒庄园,隶属于乌浒商肆。报上我的名字,就会有人接应你们去怛罗斯城。”忽都鲁以商量的口吻问道。 “乌浒庄园?怛罗斯?”苏鲁克先是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犹豫片刻后,才低低问道:“在下斗胆,请问特勤殿下,究竟是何方神圣在帮助我们突骑施人?难道是石国吗?” 忽都鲁望着苏鲁克残缺的左臂,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 苏鲁克察觉到忽都鲁面有难色,赶忙说道:“殿下此刻若是不方便,就不必回答。” “不!”忽都鲁似乎下定了决心,抬头凝视着苏鲁克的双眼,一字一句地说道:“父汗说过,为政之道,贵在推心置腹。复国之举,绝非易事。我不能让你不明不白地卷入其中。当前支持我们复国的,是呼罗珊的齐雅德将军。大食军在怛罗斯城有一处营地,他们已经承诺,给所有到怛罗斯城的突骑施勇士提供兵器和粮饷。” “大食人!?”苏鲁克心头一震,左肩忽然感到一股锥心之痛。此时他才恍然大悟,为何方才提到大食人时,特勤脸色有些尴尬。 “若你不愿意助我,也请不要暴露我的行踪。”忽都鲁不待苏鲁克张口,就主动说道,作势要走。 “感谢特勤的信任!殿下可能担心我与大食人有仇,不愿意接受大食的资助。殿下无需多虑!和谁结盟、借助何方力量复国,并非我这样的粗鄙武夫该考虑的。我只知道,只有跟随殿下,才可能驱除葛逻禄和沙陀人,重建突骑施汗国!所以,恳请殿下全力施为,尽早让金狼旗再次迎风扬起!而我,将会全心全意追随殿下,为突骑施汗国流尽最后一滴血!” 苏鲁克的铮铮誓言,让忽都鲁鼻头一酸。他肃然行礼道:“将军高义,令人感慨!有将军在,突骑施人必将重新开牙建国!” 苏鲁克连忙回礼道:“残废之人,当不起特勤如此赞许!在下只求为殿下麾下一卒,为金狼旗奋战到底!” “苏鲁克!”忽都鲁郑重喊道。 苏鲁克一愣,连忙回道:“殿下,苏鲁克在此!” “我以突骑施汗国特勤的身份,任命你为附离军的千夫长!”忽都鲁的神情,如同在金狼旗下的黄金大帐中发号施令的大汗。 “诺!”苏鲁克右拳重击心口,仿佛站在拜将台上的大将。 附离军作为突骑施人最精锐的军队,从汗国建立以来,长期只有数千人的规模。且各个千人队互不统属,都是直接听从可汗的命令。因此,苏鲁克明白,忽都鲁特勤的封赏,表现出了极大的诚意。 “不过,苏鲁克将军,目前附离军只有你一个人。”忽都鲁不好意思道,表情也从号令四方的大汗变回了十六七岁的少年。 “特勤殿下,有你在,附离军很快就会再次横扫素叶河谷,令沙陀人和葛逻禄人闻风丧胆。” “苏鲁克将军,我坚信这样的日子,绝不会太遥远!不过,你和巴库特帮我躲避葛逻禄的追兵,会不会给你们带来麻烦?” 听到忽都鲁关心自己和巴库特的安危,苏鲁克心中一暖,他怕忽都鲁担心,连忙说道:“特勤殿下,不必为我们忧心。你赶快骑着我的坐骑,带上数匹骏马,向东北方向疾行十余里,会看见一座林木森森的小山。特勤信得过我的话,就请在山里潜伏数日。三日之内,我一定会带人去追随殿下的!” 不等忽都鲁拒绝,苏鲁克便将马缰绳塞进了他的手里。 忽都鲁不料苏鲁克不仅不为当前的形势担心,反而一副有所计划的样子。他将信将疑,拿起缰绳,一时也下不定决心是否该听从苏鲁克的安排。 “特勤殿下,马鞍左侧的口袋里有干粮,皮囊里有水。虽然食物粗劣,但也可以支撑数日。只是沙陀人防范的严,我的马上没有武器。在沙陀营地附近的树林里,我倒是偷偷藏了些兵器,但此刻却不方便去取。”苏鲁克细心地交待道。 见忽都鲁没有回应,苏鲁克以为他是怀疑自己,便简略说道:“特勤殿下,葛逻禄人和沙陀人一直不睦。唐军又特意将素叶水北岸的草场切割的零零碎碎,双方早有摩擦。此刻葛逻禄骑兵贸然北进,沙陀人肯定不会坐视不理的。” “我不是疑心将军,而是担心将军有闪失。武器不劳将军费心,我随身携带有短匕,足以在山中自保。既然将军胸中已有计较,我便在山中静候佳音。”忽都鲁翻身上马,拱手作别苏鲁克,带上三匹骏马,策马向东北行去。 待忽都鲁消失在地平线后,苏鲁克才用右手抓住马鬃,跃上光秃秃的马背,向沙陀人的营地奔去。 忽都鲁在素叶河北岸巧遇苏鲁克之时,碎叶城的玄色大帐内。葛逻禄叶护谋剌黑山正把玩着来自大唐政事堂的诏书,像找寻不到蜂蜜的黑熊,焦躁地走来走去。 对于唐军突如其来的西征,谋剌黑山其实有点始料未及。他本以为在远征小勃律和征伐突骑施后,安西和北庭的兵马会休养两三年,然后才会在河中有大动作。 在接到政事堂的诏书前,谋剌黑山一直在打压沙陀人的势力,竭力加大对素叶河谷的掌控。 谋剌黑山的算盘本打得叮当响,他原想趁着唐军暂时无力在河中驻军的间隙,以碎叶城为中心,沿着素叶河谷大力扩张葛逻禄的势力。 而唐军西征的消息传来后,谋剌黑山日夜不安,他唯恐安西和北庭的唐军借西征之名、行驻军之实,将碎叶城再次纳入大唐的实际管控范围。 次子谋剌思翰说,唐军可能弄什么“借道灭国”之谋。三十六计什么的,谋剌黑山不懂,但他的心里有一个最简单的原则,那就是:吃到嘴里的就绝对不会吐出来。因此,无论是天可汗的诏书还是安西四镇节度使的军令,只要触犯了自己的利益,谋剌黑山都不愿意遵从。 问题是,唐军实在太强大了。多次跟随安西和北庭兵马东征西讨以来,谋剌黑山明白,葛逻禄的实力,虽然在碛西诸部中还算可以,但和精锐的大唐边军相比,还差得太远!安西或北庭两个都护府只要愿意,都具有将葛逻禄人从草原上除名的实力。 怎么办?怎么办??谋剌黑山思虑着如何应对安西、北庭军马即将展开的西征石国之战,心神不宁。 如何才能既阻止唐军控制碎叶城,又避免遭受大唐边军的打击呢?谋剌黑山愁眉不展之时,帐外传来了长子得意的笑声。 “父汗,我抓了几个大食探子!”满脸肥肉的谋剌逻多“雄赳赳、气昂昂”地跨进了大帐之内。 “大食探子?”谋剌黑山听了长子的汇报后,暂时放下了萦绕于胸的烦心事,关切地问道:“你怎么抓到的?” “父汗,近日那些突骑施贱奴中谣言四起,说什么突骑施人的忽都鲁特勤回来了,正在素叶河谷招兵买马,准备反攻碎叶城。我担忧确有其事,就命令手下加大在碎叶城周边的巡逻搜查。今天儿郎们在城北发现一支石国商队鬼鬼祟祟,就上前盘查。这只商队心中有鬼,居然暴起伤人、夺路而逃。儿郎们一路穷追猛打,抓捕了七名活口。经初步审问,才得知他们是大食人派来的探子。” 为父汗所钟爱的谋剌逻多,数年前就自领了一支万人规模的葛逻禄部落,能直接指挥数千人马。谋剌黑山更是不断上表为长子求官,前年谋剌逻多就已被大唐任命为阴山都督府司马。 因此,无论是实力还是官职,谋剌逻多都要比无兵无马、徒有虚名的阴山都督府录事参军谋剌思翰强大的多。元日朝议后,谋剌思翰被天可汗升了官阶,但依然只是个光杆司令,根本无法和兵强马壮的哥哥抗衡。 在碎叶城建牙以来,谋剌黑山就将城周边的巡逻警戒任务全部交付给长子的人马。前些日子,听闻庭州发生大食探子和北庭牙兵当街血战的消息后,谋剌黑山更是嘱咐长子要严加巡查,决不能让大食人窥探葛逻禄部的军情。 “所有大食探子都抓住了吗?”谋剌黑山虽然喜爱长子,但也清楚他说话爱夸夸其谈,不能全信。 第五十二章:素叶水畔金狼扬 四 “嗯……”谋剌逻多没料到父汗没有夸奖自己,反而先问了他想含混过去的问题:“儿郎们说,跑了两个。不过我已经派了个百人队去追了,肯定能像猎犬逮兔子一般,将他们抓捕回来。” “逃的两个人是什么人?”谋剌黑山对在逃之人的兴趣,要大于已经被抓的大食探子。 谋剌逻多费力地想了想,才犹犹豫豫地说道:“好像是个中年武士和一个少年。” “少年?会不会他就是忽都鲁呢?”谋剌黑山心中忽然闪现出如此念头,但他并没有说出来,而是命令长子道:“把大食探子带上来。” 一会儿工夫,七名粟特人打扮的商人被反捆双手带了进来。他们的脸上都是青一块紫一块,其中一个人的眼眶还正在流血。 “跪下!”押送他们的葛逻禄武士提脚猛踹,将七人全部踹倒。 “谁命令你们刺探我碎叶的军情啊?”谋剌黑山阴阴问道。 “可汗,冤枉啊!我们都是本分的石国商人,不是什么探子啊!”眼眶流血的商人急忙分辩道。 他的话还未说完,怒气冲冲地谋剌逻多走到了他的身边,拔刀就砍。只见刀光如雪,从商人的脖颈间穿过,然后就是一腔鲜血喷了谋剌逻多满身。 谋剌逻多一脚踢飞商人的头颅,也不擦脸上的血珠,而是将弯刀指向下一个人,凶神恶煞地喝道:“你来说!” “小的是石国正王那俱车鼻施的亲卫,奉命伪装成来往于拓枝城和碎叶城之间商人,以刺探贵部的军情。”石国商人牙齿打颤、上气不接下气地回道。谋剌逻多突然暴起杀人的凶狠显然震慑到了他。 “那俱车鼻施?你们不是大食探子吗?”谋剌黑山疑惑地问道。 “快说!”谋剌逻多的弯刀在石国探子头上晃动,血滴带着腥气,溅了那人满头。 “正王和大食人的关系亲密,曾命令我们,若有大食人持他的令牌有所求,我们必须尽心尽力协助。”石国探子赶忙解释道。 “逃走的两个人是谁?”谋剌黑山问出了最关心的问题。 “小的实在不清楚两人的身份,只知道那个说大食语中年武士随身带有正王所赐的令牌,因此我们便依约协助大食人前往俱兰城。”石国探子慌忙回道。 “那少年呢?”谋剌黑山心中的疑云越来越重。 “那少年什么也不说,只是默默跟着大食武士,因而小的实在不知他是什么来路。” 谋剌黑山眉头紧锁,想要再问什么,但又觉得石国探子的嘴里可能也没有什么有用的情报了。于是,他挥了挥手,命令道:“先把他们押下去,严加看守。” “父汗,有什么不对吗?”谋剌逻多也是此刻才弄明白,原来手下抓的是石国的探子,而非大食探子。他心里气恼属下没有给他说清楚,结果在父汗面前出了岔子,心里顿时有些七上八下。 谋剌黑山倒是顾不上计较长子的小小失误,他沉吟道:“那个少年……” 话未说完,就听帐外的亲卫大声喊道:“启禀叶护,大王子的手下又抓了名大食探子,此刻正在帐外候命。” 谋剌逻多听后大喜,不待父汗发令,就急吼吼地说道:“赶快带进来!” 不一会儿,一名高大威猛的中年武士,被数名葛逻禄人推攘进玄色大帐。 谋剌黑山细细打量了眼浑身是伤、五花大绑的中年武士,只见他高鼻深目、虬髯宽颐,望之就非粟特人。 “少年呢?”谋剌黑山急切问道。 押送中年武士的葛逻禄人赶忙回道:“启禀叶护,我们在距离素叶水南岸七八里的地方追上了敌人,一番苦斗,才抓住了这个大食武士。那少年却趁机向北逃窜了,波图百夫长已经带了六十名弟兄继续追击。我们则奉命先将大食武士押解回来。” 听到少年尚未被捉,谋剌黑山有点失望。 “父汗,波图那小子的鼻子比猎犬还灵、眼睛比苍鹰还利,区区一个少年,肯定跑不了。”谋剌逻多见父汗如此关注少年武士,赶紧说道。 谋剌黑山知道波图是儿子最信任的百夫长,他想着以数十名骑兵缉拿一人,应该不会有什么纰漏,心里顿时安定了下来。 “你是什么人?”谋剌黑山的注意力转回到眼前的中年武士。 那武士一脸茫然地摇了摇头,似乎不明白谋剌黑山在说什么。 “你不会说突厥语?”谋剌逻多将冰凉湿腻弯刀贴在了中年武士的面颊上,难以置信地质问道。 中年武士对近在咫尺的弯刀浑不在意,他依然不住地摇头,表示自己什么也不明白。 谋剌黑山本以为探子们都多精通数门语言,至少也应该掌握在碛西之地广泛使用的突厥语。他未曾想到眼前这位中年武士竟如此“不敬业”。而中年武士的神情,显然也不似作伪。 无奈之下,谋剌黑山令道:“让小王子速速赶来!” 谋剌逻多见父汗要请弟弟过来,便将弯刀抽离中年武士的脸颊,然后忽然挥刀,用刀背猛击武士的膝部,恨恨地骂道:“贱货!” 谋剌黑山知道长子骂的是谁,但他并无劝阻之意。在厌恶次子上,他和长子一向是有共同语言的。 “参见父汗!”片刻功夫,容貌清秀的谋剌思翰踏进了大帐。 “弟弟,哥哥抓了个大食探子。可这人竟然不会说突厥语,什么也问不出来。哥哥想着你不是会大食语吗,就烦请你来替哥哥审问审问。这功劳吗,哥哥也让给你,好让天可汗再给你连升三级,当个阴山都督府都督啥的。”不等父汗说话,谋剌黑山就大喇喇挥着弯刀,阴阳怪气地说道。 谋剌思翰并不理会哥哥的挑衅,双目依然紧盯父汗。 谋剌黑山挥了挥手,不耐烦地说道:“没听见你哥哥的话吗,赶紧审问吧。” 对于父兄二人什么来龙去脉也不介绍,只劈头盖脸让自己审问,心中愤愤的谋剌思翰面色不变。他扭过头,仔细审视着眼前的中年武士。 上上下下看了一圈后,谋剌思翰心中一动,上前说道:“父汗,此人并非大食探子!” “什么?你一句话都没有问,竟然敢污蔑我抓错人了!”谋剌逻多大怒。 “哥哥,我并未说你抓错了人。只说他不是大食‘探子’!”谋剌思翰将重音落在了“探子”二字上。 “你别弯弯绕,有什么话赶紧说!”谋剌黑山最讨厌次子的卖弄,仿佛全世界就他一个人机灵。 “父汗,此人身强体壮、血肉贲张,虎口更是有一层厚厚的老茧,应当是员纵横沙场的猛将,而非遮遮掩掩的探子。” 谋剌思翰说罢,便用大食语直接问道:“敢问将军,可是在呼罗珊艾布?穆斯里姆总督麾下任职?只是不知将军是百夫长还是千夫长?” 穆台阿心中一惊,面色大变,他没想到,葛逻禄部中居然有如此厉害的人物,一句话不问,就道破了自己的身份。 谋剌思翰单刀直入提问后,目不转睛地盯着穆台阿的双眼。见他神色有异,便知自己猜中了七八分。 于是,不等穆台阿回答,谋剌黑山便用突厥语说道:“父汗,此人当是大食呼罗珊总督艾布?穆斯里姆的部下,官职应当不低。哥哥立大功了,此人的价值,远远高于一个大食探子。” 谋剌逻多见谋剌思翰只问了一句,就装模作样说出中年武士的身份,心中自然不信。 他正要出言反驳,却听到弟弟恭维他立了大功,便美滋滋地打量着中年武士,乐呵呵地说道:“波图这小子,运气不赖啊,居然抓了条大鱼!” 中年武士身后的葛逻禄卫士连忙说道:“王子,这人可凶得很。我们折损了十余名弟兄,才抓住了他。” “哦!”谋剌黑山听中年武士如此悍勇,才相信了次子的判断,急忙说道:“快问他,来碎叶城究竟有何图谋!” 建大牙于碎叶城以来,谋剌黑山在为势力范围扩张而喜的同时,也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 之前,有突骑施汗国横亘在弓月城与昭武九国之间,葛逻禄人对于大食东扩并无任何直观感受。 而继承了突骑施汗国的大部土地后,来自西方大食的威压便越来越强。此时,谋剌黑山也才明白,王正见为何会愿意上表为葛逻禄人争取建牙碎叶城,实在是因为素叶河谷为河中的风暴之眼,承担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压力。 本来是突骑施人肩扛着如此重负,现在移拔可汗身死国灭,所有的压力都转移到谋剌黑山的头上。 当然,即便如此,谋剌黑山依然不后悔建牙碎叶的决策。在他的心中,无论何时何地,土地和人口都是至关重要的财富,能吃到嘴里就绝不会放过,而吃进嘴里的也绝不可能再放弃。 因此,从去年开始,谋剌黑山也加大了对昭武九国和大食的情报搜集,也派了数千兵马在阿史不来城附近游牧,作为保卫碎叶城的第一道防线。 第五十二章:素叶水畔金狼扬 五 根据之前探知的信息,谋剌黑山惊讶地发现,不知不觉间,大食人已如草原上无处不见的野草一般,悄悄渗透到了昭武九国的方方面面。 其中尤其以石国为甚,血气方刚的石国正王那俱车鼻施可以说公开、彻底投靠了大食人。若非老成持重的副王屈勒仍忠心于大唐,石国早已成为大唐的敌国了。 不过副王屈勒年岁渐高,对石国政局的掌控力正日益削弱。长期被压制的正王一系却如日初生、朝气蓬勃。即使无外部势力介入,石国正王那俱车鼻施也必将战胜屈勒,夺回朝政大权。更何况,那俱车鼻施身后,还站着野心勃勃的大食人。 想到此处,谋剌黑山突然意识到,唐军为何要接二连三干涉河中事务,急不可耐地发动西征。大概大唐的政事堂也意识到了昭武九国倒戈的危险和大食内战所带来的机遇吧。 心中各种念头纷至沓来之际,谋剌黑山忽然听到大食武士哈哈大笑,似乎在嘲笑帐中诸人的愚蠢。 “你身为俘虏,还笑什么笑?”谋剌逻多挥起弯刀就要击打大食武士,却被弟弟拉住了。 “我笑你们葛逻禄人大祸临头却还一无所知,心甘情愿地为唐人当忠犬!”穆台阿语出惊人。 谋剌思翰听后双眉微蹙,然后缓慢地将穆台阿的话翻译成突厥语。 趁谋剌思翰翻译的空当,穆台阿的脑子疯狂运转,绞尽脑汁欲图思考脱身之策,心中却忍不住想起了离开庭州后所经历的一幕幕…… 百余名呼罗珊骑兵在庭州城折戟沉沙后,穆台阿和忽都鲁依靠阿伊腾格娜的求情,才得以脱身。 离开庭州城时,穆台阿担心北庭唐军出尔反尔,就多了个心眼,没有沿原路走弓月城,而是转而南下西州,穿过延绵数千里、隔绝碛西南北的天山,才转而向西,来到了安西四镇的焉耆镇。 南下道路比西行弓月城、热海一线要艰险得多,同时,由于担心北庭兵马的追击,穆台阿和忽都鲁一路昼伏夜行,中间还遭遇过狂风和狼群,几次都险些要丢了性命。 幸亏北庭唐军给穆台阿他们提供的四匹战马上武器、金银币、食物和石国开具的过所一应俱全,不然穆台阿真没有信心能够活着离开唐境。 他唯一疑惑的是,北庭兵马真的如此慷慨大方?他们在放行的时候难道不知道搜检一下大食战马吗?马匹带的物资如此齐备,怎么看都像是刻意而为之。 不过,一路风餐露宿之时,这些疑问只能埋在心底。他隐约觉得忽都鲁可能了解更多内情,毕竟他在车厢之内和妹妹谈了那么久。但亡命之时,显然不适合问这些问题。 而经过庭州变故后,穆台阿觉得,忽都鲁特勤明显沉默了许多,也不怎么向自己坦露心迹了。穆台阿明白,庭州之行的重重变故,已经深深影响了少年特勤。 不过,无论如何,想起在素叶水畔、庭州城大街等地与忽都鲁患难与共、并肩血战的经历,穆台阿暗自下定决心,一定要尽自己的力量守护突骑施特勤。况且,保护忽都鲁也符合大食军的利益。 只是,穆台阿没有注意到的是,他在有意无意地回避一个问题。那就是,若是未来忽都鲁和大食军发现了分歧,他应该如何抉择…… 一直到了焉耆镇,穆台阿才同意忽都鲁拿着齐雅德将军的令牌,冒险混入城中,和潜伏的大食探子接上头。 在大食探子的安排下,穆台阿和忽都鲁伪装成大食雇佣武士,混入一只安国的商队,经焉耆、龟兹、姑墨、温宿、疏勒一线,从拔达岭翻过葱岭,转而向西北,走贺猎城、叶支城,回到了碎叶城。 穿行于安西都护府的辖区时,穆台阿吸取了兵败庭州的教训,不再为了刺探情报而贸然进入城中。 不过,只需要稍稍留心路上一股股频繁调动的兵马和一批批向西押运的粮草,穆台阿就能判断出,大唐安西都护府已经开始全面动员,北庭军和安西军将很有可能同时发动西征。 疾行近二十日后,穆台阿和忽都鲁再次来到了碎叶城。穆台阿本想继续跟着安国商队,尽快回到怛罗斯城复命,一向言听计从的忽都鲁却提出,希望能在碎叶城逗留数日,以发动突骑施奴隶。 穆台阿算了算时日,觉得多待数日并不会影响大局,便答应了忽都鲁的要求。 为了先将情报传递回去,在脱离安国商队之前,穆台阿让忽都鲁将他们一行收集到的主要情报和准备在素叶河谷招徕突骑施奴隶的计划,以暗语的形式简要写了下来,塞在竹筒里,藏于酒坛中。然后托付安国商队在经过俱兰城的时候,将数坛交河葡萄酒交给城内东市的乌浒商肆。 乌浒商肆是艾布?穆斯里姆总督亲自命人组建的商铺,它的总店在木鹿城,大马士革、巴格达等大食重镇以及昭武九国的大城镇中均有分号。它既是呼罗珊总督增加收入的渠道,也是重要的情报来源。 当然,由于形势所限,乌浒商肆最东的分号在石国的俱兰城。在俱兰城外,乌浒商肆还收购了许多庄园,以方便进行秘密活动。 而过了俱兰城,呼罗珊的情报收集就主要依靠零零散散潜伏的探子和昭武九国的商队了。 将情报递出后,穆台阿便全心协助忽都鲁发动突骑施奴隶。不得不说,忽都鲁的突骑施特勤身份特别好使。许多突骑施奴隶忽然见到失踪数月的特勤出现在眼前,并听忽都鲁大谈重建突骑施汗国,都纷纷表示,愿意以忽都鲁马首是瞻。 忽都鲁积极动员突骑施奴隶之时,穆台阿则尽心尽责保护他的安全。 也许是因为进展顺利的缘故,夜晚在素叶河谷中宿营之时,忽都鲁的话又多了起来。他主动给穆台阿讲了突骑施奴隶的悲惨遭遇,也提到了葛逻禄人和沙陀人之间的瓜葛和矛盾。 穆台阿虽然不像拉哈曼,满脑子那么多鬼心眼。但他也从忽都鲁的话中听出,唐人对河中各部族,尤其是葛逻禄人非常不放心,所以才故意将素叶水北岸的草场切割出一大块给沙陀人。 想起东行经过碎叶城时,拉哈曼也提到过葛逻禄人野心甚大,穆台阿也就明白唐人担忧的根源所在了。只是,拉哈曼已经死在庭州,再也回不来了…… 本来一切都很顺利,但也可能是太顺利了,因此越来越多的突骑施奴隶纷纷逃亡,按照忽都鲁指出的路线,千方百计向俱兰城行去。 大规模的奴隶逃亡,终于引发了葛逻禄人的反应。前两日,穆台阿已经明显感到,碎叶城周边的巡逻力量正不断加强。 忽都鲁本还想渡过素叶水,去沙陀人的营地动员突骑施奴隶。穆台阿及时劝阻了忽都鲁的计划,并紧急动用齐雅德交给他的一枚石国令牌,调用一只规模略小的石国商队,掩护他们离开葛逻禄人的辖区。 商队离开碎叶城数十里后,就在荒野中遇到一支假借巡逻名义打秋风的葛逻禄百人队。 在出发前,穆台阿就考虑到路上可能遇到麻烦,早已命令石国商队以尽快离开为第一准则,无论遇见什么样的刁难,都要尽力宁事息人,不要吝惜一点财货。 遭遇葛逻禄百人队时,石国商队也是如此应对的。但穆台阿低估了葛逻禄百夫长的贪婪,他见商队的货物甚多,竟起了吞下所有财货的心思。 石国商队的首领掏出一大袋银币,正要递给葛逻禄百夫长时,却被对方一刀斩杀。 “你们这群大食探子,乖乖束手就擒吧!”百夫长狰狞笑道,他顺口编了个理由,就要将整个商队押解回驻地。 穆台阿见势不妙,赶忙拉着忽都鲁就向北逃窜。之所以向北走,是因为他记得素叶河北有沙陀人的营地,想来葛逻禄人不敢如此放肆。 穆台阿和忽都鲁向北奔行数里后,被熟悉地形的葛逻禄骑兵赶超上来。为了掩护忽都鲁,穆台阿返身力战,在击毙了十余名葛逻禄骑兵后,终于力困被俘。 被俘之前,穆台阿心中也闪过自杀的念头。但想着损伤了拉哈曼和一众兄弟才获取的情报也不知是否顺利送达、忽都鲁独自一人生死未卜,穆台阿暗下决心,要努力活下去。 被葛逻禄骑兵绑着往碎叶城走的时候,穆台阿忽然发现,被俘之处,正是碎叶大战那晚,他曾慌不择路经过的一片树林。 故地重游,且再次身陷绝境,一向粗疏的穆台阿,也不禁感慨命运之神奇。 “大祸临头!?哼!危言耸听,言过其实!我葛逻禄部一向忠心于大唐,近日更因战功,得赐碎叶城。哪来的祸患!”玄色大帐内,谋剌思翰在翻译过后,重重喝道,将穆台阿的心思都拉回到了当前。 “哈哈!”穆台阿放声大笑,这是他从拉哈曼哪里学到的小技巧,那就是要想说服对手,就一定要先从气势上压倒对方。 第五十二章:素叶水畔金狼扬 六 “素叶水北的草场分割给沙陀人,这就是大唐对贵部的信任吗?发安西、北庭大军西征,然后趁机在素叶河谷驻军,这也是大唐对贵部的信任吗?”穆台阿大声吼道。 谋剌思翰一愣,他不料大食武士居然知道如此隐秘之事。略一思忖,谋剌思翰挥手让账内的葛逻禄武士退出。那些武士面面相觑,脚下却纹丝不动。 谋剌思翰心中叹了口气,不得不说道:“父汗,这大食武士方才所言事关机密,不宜让太多人知道。” 原本谋剌黑山正对次子独自用大食语和大食武士对话十分不满,又见次子居然擅自指挥帐内亲卫退出,更为生气,正要发怒,听见次子说事关机密才把胸中怒气按下,沉吟片刻,挥手让葛逻禄的武士们退出。 见帐中只剩下父兄和大食武士后,谋剌思翰才将穆台阿的话清晰译出。 “西征?驻军?你怎么知道的?”谋剌黑山一张口,谋剌思翰忍不住就要吐血。大食武士的用意很明显,就是要用夸夸其谈吸引父汗的注意力,而父汗也真的如同一头蠢笨的野猪,被陷阱里的香味诱惑了。但他清楚,以自己的尴尬处境,此刻绝对不能跳出来阻碍父汗的问话。 “我刚从庭州和龟兹归来,对大唐西北军情了若指掌。在北庭和安西两大都护府全力打探之时,我们折损了近百名精锐,方才探知如此隐秘。”穆台阿虚虚实实地回道。 “折损近百名精锐……”谋剌黑山想起前些日子的传闻,心中先是信了三分。此时,他又想起次子曾提起过的那个计谋,张口问道:“思翰,你说的那个什么‘借道灭国’是什么来着。” “父汗,是假道灭虢。”谋剌思翰忍不住更正道。 “不管是‘借’还是‘假’,总之意思是任由唐军通过碎叶西征可能对我们不利。”谋剌黑山懒得纠结文字。 “父汗说的对。”谋剌思翰无奈回道。 “那你问问这个大食武士,他究竟姓甚名谁,担任何职。另外,你别表现得太热切,让他误以为我们很在乎他。”谋剌黑山想了想,吩咐次子道。 谋剌思翰心中苦笑道:“你口口声声说别表现得太在意,可又何必详细询问大食武士的信息。人家又不是傻子,只要稍稍动动脑子,就能察觉到你的意图。” “在下穆台阿,曾担任艾布?穆斯里姆总督的亲卫,现为呼罗珊斥候营百夫长。”心里虽然忐忑,穆台阿语气却十分昂然。 “艾布?穆斯里姆总督的亲卫?!”谋剌思翰心中惊讶,没想到大食国的呼罗珊总督如此重视大唐的动向。 谋剌黑山也面色微变,既惊且喜。谋剌逻多则不清楚艾布?穆斯里姆是谁,一脸茫然。 谋剌思翰正琢磨如何应对之时,忽见父汗走到哥哥身边,一把拿过谋剌逻多手里的弯刀,挥刀向大食武士砍去。 刀光如电闪过,穆台阿目光坚定,连眨也未眨。 穆台阿在碎叶城玄色大帐内与谋剌黑山虚与委蛇之时,素叶水北岸的草原上,葛逻禄百夫长波图率领帐下的六十余名骑兵,正在奋力追逐前面的黑点。 在葛逻禄部,有不少人想不明白,为什么贪财好色的波图却能够成为大王子谋剌逻多的心腹。 道理其实很简单,因为大王子也是个见钱眼开、见色起意之徒。 在弓月城之时,大王子利用叶护的宠信和手中的兵马,强取豪夺,聚敛了如山的财富;而闲暇无聊之时,大王子最爱的消遣,不是在帐中玩弄女人,就是上街物色美女。 波图最擅长的事,恰恰就是巧立名目劫掠财富、伪装匪徒绑架美女…… 近来波图的日子过得特别惬意。自从大王子奉命加强碎叶城周边巡逻以来,他就开发了一条新财路。 在城外荒郊野外巡查之时,只要遇见来往于碎叶城的粟特商队,波图就以严查大食探子为名敲诈勒索。如果商队的规模较小、护卫较少,波图也不介意直接诬陷商队为大食探子,然后将所有财货全部侵吞。 当然,对于大唐的商队,波图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打他们的歪主意。别说波图一个小小的百夫长,就是大王子亲自领军,也会对大唐的商队客客气气的。谁让北庭和安西的兵马如此强盛呢! 今日上午,波图又在碎叶城北截获了一支石国商队,见商队人少货多,他心中暗爽不已:“买卖又上门了!” 商队首领送上贿赂之时,波图直接拔刀斩杀了他,然后高声喝令:“抓大食探子!” 波图没想到的是,这支商队之中居然真的有心怀不测之人。他击杀了商队首领后,有一位中年武士,带着位少年就往北逃。 波图心花怒放,日日以抓大食探子为名发财,不意今日真的遇见探子了。 他立刻命令手下大开杀戒,趁机杀戮商队人马。 商队中虽然有二十几名雇佣武士,但根本不是葛逻禄百人队的对手。顷刻间,商队武士就全横尸荒野,商队人员也死了七七八八。 留下几个活口后,波图分出二十余名骑兵,让他们先将商队的财物和马匹带回驻地,再将这些“大食探子”交给大王子,以给自己请功。 安排完毕之后,波图带着七十多名骑兵向北追去。 对手虽然先逃了片刻,但波图最近日夜巡逻,对附近的近路、小道熟得不能再熟。 在判断出敌人是想逃到沙陀人的营地后,波图立刻抄近道截住了二人。 本以为手到擒来之事,那中年武士却勇若猛虎,利用马速的优势不断穿插偷袭,生生击杀砍伤了十余名葛逻禄骑兵,并掩护少年逃脱了。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中年武士抓获,波图本想一刀杀了他。但转念想到,此人身手不凡,很可能是个大人物,留个活口或许功劳更大。 于是,波图就命令十名葛逻禄骑兵火速将中年武士押回碎叶城,直接送到玄色大帐去。然后,他带上剩下的弟兄,继续渡河追赶。 虽然不知道少年是谁,但见中年武士如此拼命掩护他,想来身份必定贵重。有大功在前,波图自然格外积极。 渡河之后,从牧马的奴隶处得知少年继续向北逃窜了,波图就带领着手下继续狂追不已。 波图的马鞭不断敲打的马腹,可前面的少年一人两马,速度始终不减。在一片小树林处,少年一拐,就消失不见了。 急匆匆赶到少年的消失地方,波图下马探查了一番,发现马蹄的踪迹分成了两路,一路向西、一路继续向北。 “狡猾的小狐狸!”从小在草原上呼鹰逐兔的波图,当然知道对手是在故布迷阵。 “究竟往哪个方向去了?”波图略一沉思,忽然想到再往北数里就是沙陀人的营地,而自己手下众多,于是毫不犹豫地翻身上马下令道:“你们两个十人队,顺着马蹄印继续往西追;其余人,跟着我向北。” “小狐狸,一定要抓到你!”波图信心满满地催马向前。沙陀人虽然在素叶水北有几处营地,但他们的老巢是在遥远的蒲类海畔。素叶河谷中,葛逻禄部的实力是远大于沙陀部的。因此,波图并不畏惧踏进沙陀人的草场。在他想来,只要不真的动刀动枪,就不会有什么麻烦。 向前行了一二里后,对面忽然有大队骑兵蜂拥而来。波图立刻勒马,命令手下就地防御。 近千彪悍的沙陀骑兵高举弯刀,将波图等人团团围住。 波图正要上前述说来由,就听到对面有人怒吼道:“葛逻禄黑狗,为什么要像无耻强盗一样,偷窃我们的马匹!” 葛逻禄人尚黑色,以黑狼为部落图腾。“黑狗”二字,可以说是对葛逻禄人的极大侮辱。 波图怒火腾升,立刻回骂道:“沙陀赤犬不要乱吠,我们葛逻禄部兵强马壮,怎么会稀罕你们的驽马羸驹!我们这次前来,是为了追捕大食探子。” “赤犬”二字用来辱骂尚红色的沙陀人,有异曲同工之妙。 “我们这里怎么会有大食探子,黑狗莫要血口喷人!快将骏马交还我部,否则让你们好看!” “赤犬才会胡言乱语,谁能证明我们盗马了?赶快让你们营地的少年都出来,我们要一一辨认!” 双方唇枪舌剑、一阵乱骂,互不相让。 波图本以为所谓的“盗马”只是沙陀人拒绝他们搜查的借口,却不料对面有个十七八岁的少年站了出来,高声说道:“我能证明,就是他们抢了我们的马匹。刚才我和苏鲁克正在河边牧马,他们就像强盗一样渡河而来,抢了好几匹骏马。我赶紧跑回营地报信,他们还在后面穷追不舍,想要杀人灭口。” 波图远远看见少年的脸颊上印有烙印,便知道他是个地位低贱的奴隶。此时波图忽然感觉奇怪,河岸边的小马奴明明没有离开素叶水畔,怎么忽然出现在队伍的前面,并跑回沙陀人的营地了? 波图一愣神的功夫,对面的小奴隶立刻说道:“看吧,黑狗们不敢否认了!” 沙陀人议论纷纷,辱骂之声越来越盛。 波图见势不妙,正想编个借口退缩的时候,忽然从对面沙陀人队伍中飞来一支短矛,直接穿透了一名葛逻禄骑兵的胸膛。 纷飞的血液让葛逻禄人大怒,波图也未曾料到沙陀人竟敢痛下杀手。 在此情形下,贪财好色的波图也知道,他决不能后退了,否则葛逻禄部的英名就要毁在自己手里了。于是,他挥刀喝道:“葛逻禄勇士们,冲啊,让我们杀透敌阵,给赤犬们一个教训!” 葛逻禄骑兵发动之后,沙陀骑兵也不再犹豫,如潮水一样汹涌而上。 两部骑兵血战之时,战团之外,独臂的苏鲁克则急匆匆向沙陀营地奔去。他的马鞍之侧,还悬挂着数支短矛。葛逻禄人和沙陀人积累已久的矛盾已被点燃,他还有更紧要的事情要做。 二月二十八日,素叶水北岸,因为“盗马”纠纷引发的葛逻禄部和沙陀部的纷争愈演愈烈,两部兵马在北岸的嫩黄色的草场上反复冲杀,数百人在摩擦中丧命,千余人受伤。 二月二十八日夜,鏖战一天的沙陀人和葛逻禄人回到营地之时发现,他们的突骑施奴隶趁乱暴.动,杀死了守营的士兵,席卷所有能找到的武器、马匹和食物,已经向西逃窜了。 精疲力竭的葛逻禄人和沙陀人却无力在夜晚追捕突骑施逃奴。 待到两部暂时放下仇恨,一起整兵追赶之时,已经是翌日下午了。 葛逻禄人和沙陀人的联军沿着密集的马蹄印向西猛追数日,终于在阿史不来城东的素叶河谷中追上突骑施人逃奴时,他们惊讶地发现,出现在他们眼前的,并不是想象中杂乱无章的乌合之众,而是一支整齐有序、结阵待命的军队。 虽然那些年纪各异的突骑施人,衣衫破烂不堪、武器五花八门,但他们精神饱满、气势高昂、进退有据,已然显露出如狩猎狼群般的森严气息。 数千人的军队中,一面简陋的金狼旗,挂在略微扭曲的旗杆上迎风飘扬。 消失了大半年的金狼旗再次扬起之时,葛逻禄人和沙陀人忽然回忆起那个曾令他们胆寒的突骑施汗国。 大旗之下,一名少年武士横刀立马,如同初升的朝阳,散发着耀眼的光芒。 葛逻禄人和沙陀人犹豫着是否应该冲杀敌阵之时,突骑施人身后,马蹄如雷、金鼓齐鸣,大队石国军队源源不断赶来。他们气势汹汹的架势,显然不是为了配合葛逻禄人和沙陀人抓捕逃奴。 没有预料到石国居然直接发兵干涉此事,葛逻禄和沙陀人沟通后,决定暂时避其锋芒。 联军小心翼翼退却后,数千突骑施人齐声欢呼:“特勤!特勤!” 在独臂千夫长苏鲁克、十夫长巴库特等附离亲卫的簇拥下,忽都鲁骑马巡视了自己的军团。 数千突骑施人见忽都鲁特勤如同逝去的老可汗一样英武,禁不住热泪盈眶、痛哭不止。后来传说,那天的素叶河水,都因为突骑施人的泪珠,变得像夷播海的水一般咸。 石国军队中,气喘吁吁的穆台阿遥望着灿若旭日的少年特勤,心中又喜又忧。他忍不住暗暗祈祷道:“安拉在上,恳请你保佑异教徒忽都鲁,永远不会成为我的敌人。因为我实在不忍心,将手中的弯刀指向朋友的胸膛。” 在素叶水河谷再次高高飘扬的金狼旗,稍稍改变了河中的政治格局。穿越者带来的蝴蝶效应,已经开始引发风雷之变。整个河中、整个大唐、整个世界,正在变得陌生而新颖! 第五十三章:春风上巳忧石堡 一 吹面不寒的杨柳春风,如同少女的玉手,温柔地抚摸着王霨的脸庞,让并未饮酒的他不觉有些微醺。 款款清风,吹拂着翠绿茵茵的草原、吹奏着泠泠淙淙的河水、吹动着五彩斑斓的帷幕、吹起了少女们飘逸的裙裾。 醉人的春光中,王霨懒洋洋地斜靠在四轮大马车的御者位上,沉浸在如斯美景,心中荡漾着满满的安宁和幸福。 四轮马车的车厢上,画有素叶居的银杏叶标识,格外显眼。兴奋的赤炎骅,则自由自在地在马车附近撒欢奔跑,时不时低头啃几嘴鲜嫩的春草。 这是王霨穿越到大唐以来的第一个春天,也是他人生第一次过三月初三上巳节。 在王霨生活的后世,上巳节早已基本退出了“传统节日”的范畴,逐渐为华夏文明所遗忘。 而在唐朝,三月三上巳节依然是个非常重大的节日,这让对此近乎一无所知的王霨十分新奇。 数日前,阿史那雯霞在对练结束后,娇羞地约王霨三月初三一起出城踏青。 发现王霨像迷茫的小鹿一样,瞪着无辜的黑眼珠不明所以之时,阿史那雯霞才恍然意识到,平日里看起来似乎无所不知的王霨,居然对上巳节毫无认识。 难得有机会见王霨如此懵懂可爱,阿史那雯霞心情大好,就调皮地摆出一副教书先生的架势,给王霨解说上巳节的由来。 “相传三月初三是轩辕黄帝的诞辰,所以后人将这一天定为节日,以纪念黄帝。而三月三正是天光晴好、春和景明的大好时节,最适宜踏青出游,遂逐渐演变为水边饮宴、郊外游春的节日。”阿史那雯霞故意摇头晃脑地说道,好像是州学里的先生在念圣贤书。 “那为什么叫上巳节呢?”王霨还是有些不解。 “你真笨啊!”阿史那雯霞妙目翻了翻,装出很嫌弃的样子说道:“上,是第一个的意思;巳,就是巳日。‘上巳’指的就是三月第一个巳日。最初此节是定在三月的第一个巳日,后因第一个巳日多为三月三,才渐而固定在三月初三过上巳节。” “太复杂了……”王霨嘟囔道。对于前世整天只关心“今天是星期几、还有几天才周末”的小白领而言,传统的天干地支纪日法还真是个陌生而新鲜的领域。 “霨弟,你以后也别叫我姐姐了,不如恭恭敬敬地叫我一声‘先生’吧!”阿史那雯霞得意地笑道。 阿史那雯霞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熠熠生辉之时,王霨心海深处泛起的却是阵阵无奈的涟漪。 马球场风波虽然已过去了一个多月的时间,但王霨的心灵深处,仍然像是被飓风肆虐过的城市,乱七八糟、惨不忍睹。 低估古人计谋所引发的恶果、外露的感情为人所趁的尴尬、阿史那雯霞不惜自身安危的救护、阿史那霄云客气背后的疏离……诸多纷繁复杂的纠葛,如同雨林中的藤蔓,牢牢纠结在一起,把王霨的情感之树遮蔽得严严实实,几乎探寻不到一丝一缕的阳光。 前世读《倚天屠龙记》时,王霨对优柔寡断、拖泥带水的张无忌甚是不满,觉得他太没有魄力了。 可当自己面临乱成一团麻的情感问题时,王霨悲哀地发现,自己似乎和张无忌一样,也成了不折不扣的战五渣。 王霨本想找阿伊腾格娜诉说一下心中的苦闷,可旋即又发生了忽都鲁潜入庭州之事。 与兄长东西相隔如参商后,阿伊腾格娜的情绪非常低落,王霨实在不忍心再烦扰她。 近来王霨和阿史那雯霞练手,心绪不佳的阿伊腾格娜也不怎么来校场观看了,反倒是兴高采烈的艾妮塞小公主有时会在赛伊夫丁的陪同下为两人加油助威。 况且,王霨也一直觉得,和伊月谈论这些情感烦恼似乎总有点说不出的别扭和诡异。 装模作样感慨“知音少、弦断无人听”时,王霨突然想到,自己和张无忌相比有一大优势。那就是,他的年龄尚小,许多事项还有足够的回旋余地和转圜空间。 王霨认真计算了一下,阿史那霄云此刻年方十二,离及笄之年尚有三年的时光。 三年的时间,说长不长,但说短也不短。王霨自信,三年的时间足够他做许多事并改变许多人的命运了。 打定主意后,王霨就收敛心神,全身心投入到即将到来的大军西征和素叶居的生意上。 为了增强北庭唐军的实力,王霨因地制宜,精心选择了希腊火和配重抛石机两个大杀器。 后世记载中,关于希腊火的详细配方虽然有所分歧,但大体就是“原油、生石灰、硫、磷、硝石”等物。 北庭都护府的核心辖地大致位于准葛尔盆地,乃盛产石油之地。虽然深挖油井在唐代尚不现实,但制作希腊火所需的石油量有限,完全可以通过凿浅井开采浅层油田的方式满足所需。 原油运送到庭州城外的裴家庄园后,就有专门的工匠负责调配希腊火。而最核心的配方,则只有王霨、王正见、杜环三人知道。 至于在宋元之际登上战场的攻城利器配重抛石机,则是王霨针对西征中可能出现的攻城战特意准备的。 在成熟的火炮出现前,配重抛石机可谓是攻击力最强大的攻城器械。有此大杀器在,无论是拓枝城还是怛罗斯城,都难以凭借城墙抵御唐军的进攻。 用玻璃配方换取五千贯的开店本金后,素叶居先在城外买了个小庄园,招徕了数十名木匠。然后将闻喜堂被查封的店面盘了下来,在南市正式挂牌开张了。 令王霨感到惊喜的是,同罗蒲丽不仅刀马娴熟,也颇有管理天赋。她带着手下的弟兄们,将工匠们组织得井井有条。 王霨更是将流水线生产程序直接拿了出来,让每个工匠只负责某一道工序,在提高了生产效率的同时,又增强了保密性。 素叶居先是推出桌椅板凳等舒适的高型家俱,通过北庭都护府使用宣传后,庭州军政高层和巨商富豪纷纷购买,素叶居也不断推陈出新,各式各样的新式家俱令人眼花缭乱、应接不暇,极大刺激了市场的需求,素叶居也凭此狠赚了一笔。 新式家俱之后,素叶居又马不停蹄推出了带有转向装置的四轮马车,宽大的车身、华丽的装饰,又掀起了新一轮的消费浪潮…… 通过素叶居五花八门的新产品积累了近五万贯资金后,王霨立刻拿出两万贯组建了个研发部门,任由赵大锤试验各种新的思路和想法。 来自二十一世纪的王霨,深知“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也明白科技发展的关键在于“万众创新”。因此,他当然要想尽一切办法,为赵大锤这种技术人才,提供最有利的条件和支持。 聚精会神投入到所谓的“工作”中后,王霨觉得,他似乎暂时压制住了心中的情感,能够在人前不再过于流露对阿史那霄云的在意。 但夜深人静、月明星稀之时,辗转难眠的王霨,想起那张与过往记忆重叠在一起的熟悉面容,依然会心动不止、心痛不已。 而孤枕难眠之际,王霨也明白了,无论自己如何刻意压制和约束,内心的感情依然会如铺天盖地的春草一样,长满心灵的草原。 至于阿史那霄云的退却,其实王霨并不在意。因为他的关心和在意,并非为了占有或拥有,而就是纯粹的爱护和祝福。 他所奢望的,只是日日能见到那位如小雨一样的可爱精灵,只是期盼她开心快乐,只是希望能保护她远离一切伤害与不幸。 由此,王霨想起前世在网上流行一时的名言:“喜欢就会放肆,但爱却是克制。” 王霨觉得,他此刻的心情,大概就像那日日浇灌玫瑰的小王子。而他,也愿意如此默默地守护着自己心中珍爱的玫瑰。 对于阿史那雯霞的心迹,王霨在马球场上被她扑倒的一瞬间,也终于了然于心。 虽然有点被“逆推”的尴尬,但少女的真情实意,还是让王霨特别感动。 但是,心中满满都是小雨的面容时,王霨实在无法接受别人的爱意。虽然唐代实行的是“一夫一妻多妾制”的婚姻制度,但生在红旗下、长在新中国的小白领,却无法容忍自己对于“小雨”的背叛。 只是,他此刻迷恋的究竟是“小雨”还是“霄云”,王霨自己也说不清道不白了…… 因此,面对阿史那雯霞的主动示好,王霨在小心翼翼呵护少女尊严的同时,也竭尽全力保持着隐约分明的界线和距离。 至于以后该怎么办,王霨当前也只能摊摊手,再次祭出“拖字诀”,寄希望于悠悠的时光会改变少女的心意。 不过,至于漫长的时光究竟会改变什么,却是任何人也无法预料的…… 但当下,王霨一边欣慰于阴郁的阿史那雯霞越来越活泼,一边还得绞尽脑汁,想着该如何妥善地拒绝她的邀约。 王霨尚未想好借口之时,在一旁观战的王勇却过来插话道:“雯霞小娘子,三月初三那日,小郎君肯定会和你一起去城外踏青的。” 第五十三章:春风上巳忧石堡 二 王勇自作主张接受阿史那雯霞的邀请,让王霨错愕不已。王勇做事一向稳重,虽然最近有些神不守舍,也不至于冒昧替自己做决定啊! 似乎是察觉到了王霨心中的惊诧,王勇笑着解释道:“西征在即,又难得都护、副都护、长史、监军等人均在庭州。因此,王都护和阿史那副都护商定,准备召集几家同去城东南的金满河畔过上巳节。此事刚定下来,想来小娘子和小郎君还都不清楚吧。” 将单独行动变成集体大派对,确实是不着痕迹拒绝邀请的好办法,王霨心中松了口气。 “王别将,如意居那边也会有人过来吗?”阿史那雯霞用犀利的目光盯着王勇,戏谑地问道。她似乎只是希望能够和王霨在一起,并不介意人多人少。 “这个吗?我也不清楚啊,可能吧。小娘子不是应该比我更清楚吗?”王勇有点吞吞吐吐。 阿史那雯霞狡黠一笑,不再刁难王勇,转而对王霨说道:“霨弟那天可一定要来哦,我有个惊喜要告诉你!” “雯霞姐姐有命,我自然风雨无阻。”心情放松后,王霨的应对也从容起来,只是他心里有点嘀咕,猜不出阿史那雯霞所说的惊喜会是什么。 转眼就到了三月初三,天公也作美,春风荡荡、万里无云。北庭都护府的高层要员,在数百名牙兵的护卫下,携家带口,乘坐着素叶居特制的四轮大马车,浩浩荡荡地从东门出内城,转而向南,来到金满河畔。 暮春三月,河水初涨、草长莺飞,正是庭州最美的时节。王霨骑着赤炎骅跟随车队而行,时而和阿史那霁昂探讨如何制作连弩,时而和阿史那雯霞复盘昨日对练的心得。 阿伊腾格娜本不想出行,她是被王霨硬拉上马车的。所以,王霨也时不时凑到车窗前,闲聊几句,逗她开心。 白裙飘飘的阿史那霄云,则十分难得地像乖巧的淑女一样,和王绯齐头并行,时不时咬着耳朵说几句少女间的悄悄话。 身材略微有些变瘦的高仙桂,兴致冲冲地跟着阿史那霄云的马后,什么也不说,只是望着前方的倩影憨笑。张德嘉无奈地看着发痴的同伴,不知该如何是好。 王霨也留意到了高仙桂的失态,但他只是笑了笑,心中却并无一丝一毫的醋意。 马球场风波后,高仙桂的英勇表现,让阿史那霄云对他高看了一眼。所谓的“高看”,就是见面是会主动和他打个招呼,偶尔还能闲聊两句箭术什么的。 阿史那霄云的些微亲近,让高仙桂日日兴高采烈地勤练箭术。他显然以为这点亲切,是阿史那霄云青睐于他的证据。而在王霨看来,这不过是阿史那霄云发现自己误解他人后所给的一丁点补偿而已。 当然,王霨不会无聊到非要去刺穿他人如泡沫般的美梦。况且,在他人眼里,他又何尝不是沉醉在毫无希望的泡沫之中呢…… 马球场事件后久未露面的裴夫人和王珪,也被王正见请了出来。出城路上,王珪畏畏缩缩地和高仙桂、张德嘉骑马同行,再无往日趾高气昂之态。 裴夫人则待在帘幕紧闭的马车里,仿佛不存在一样。出城的几位贵妇中,只有她拒绝乘坐素叶居的四轮马车,依然用自己旧日的马车。只是马车仍在,却再无素日寸步不离的忠犬紧紧跟随了…… 其余贵妇、丫环乘车而行时,王正见、阿史那旸、高舍屯和张道斌等北庭高官,以及杜环、王勇、李定邦、马璘等文武官员,均选择在和煦的春风中策马驰骋。 除了北庭都护府的官员和家属,艾妮塞小公主、赛伊夫丁和如意居的刘掌柜、苏十三娘,也都应邀前来。同罗蒲丽作为素叶居的重要成员,自然也被王霨拉了进来。 王霨望着浩浩荡荡的人马,下意识就想起了《兰亭序》中的“群贤毕至,少长咸集”。出游的人群,虽然不敢说是“群贤毕至”,但“少长咸集”四字却甚是妥帖。 大队人马出行前,早就有北庭的牙兵和各家的家仆提前赶到目的地。 他们搭起了五光十色的行障和帷幕,提供了隐蔽的私密空间,以方便出游的女眷们;他们摆好了如意居精心打造的便携式桌椅板凳,竖起了箭靶、放好了投壶,以便于众人休息和嬉戏;他们选好了曲水、备好了酒杯,为曲水流觞提供了场地…… 抵达城东南金满河后,王霨打量了一下芳草萋萋的河畔,由衷感到满意。 水若玉带的金满河流到庭州城东南处时,河道渐宽、水势略缓,夹岸树木、青绿鹅黄,煞是好看,非常适宜踏青。 更妙的是,有条蜿蜒明亮的小溪,曲曲折折行了数十里后,在此注入了金满河中。 曲水流觞的场地便安排在小溪两侧。溪河交汇之处,则是片稀稀疏疏的小树林,林木上空不时传来禽鸟清脆动人之声。 北庭的牙兵们则吸取了马球场风波的教训,马璘早就派陈队副带上数十人马,将树林的枝枝桠桠统统翻了个遍,确保不会有任何意外。 大队人马抵达河边后,小丫环们服侍着贵妇们进入帷幕中坐定。待贵妇们开始喝饮子闲聊时,小丫环们则欢天喜地地跑到溪水边,如天女散花一般,将煮好鸡蛋和红枣,抛入到流水中。鸡蛋和红枣,漂浮在溪水上,如同一支小小的舰队,慢慢悠悠地向金满河中流去。 王霨坐在四轮马车上,欣赏着动人心魄的暮春美景,远远听着小丫环们叽叽喳喳如雀鸟般的欢呼声,心中更是欢喜。 王霨望了眼坐在他身边的阿伊腾格娜,正想赶她去和小丫环们一起玩,忽然听到王勇在他身后问道:“小郎君,你可知菊香她们为什么要将鸡子和大枣抛入溪中?” “这就是‘曲水浮素卵’和‘曲水浮绛枣’吧?”那日被阿史那雯霞嘲笑后,王霨找杜环简单做了点功课。 “那小郎君可知曲水浮素卵和绛枣所为何来?”阿伊腾格娜似乎对上巳节风俗很感兴趣,她接着王霨的话轻轻说道。 “伊月还真是问住我了。”见闷闷不乐的阿伊腾格娜愿意聊天,王霨连忙回道。只是他确实不曾请教杜环此中缘由,只好将求救的目光投向王勇。 王勇黑脸一红,不好意思道:“小郎君别看我,冲锋陷阵我懂,这些曲曲绕绕的礼节,某也不懂其来源。” “《诗经》有云:天命玄鸟,降而生商。传闻帝喾之妃简狄吞玄鸟卵而生契,契乃殷商始祖。商人为纪念始祖,崇拜鸟卵和鸡子,故而在上巳节时将鸡子抛入水中,后人又用大枣取代鸡子,遂有此礼仪。”阿伊腾格娜轻声细语、娓娓道来。 “伊月果真是赫敏一般的学霸!”王霨忍不住赞道。 “嗯?”王勇一愣,不知“赫敏”、“学霸”四字是何意思。 阿伊腾格娜难得地掩嘴一笑,她可以说是接触王霨口中“稀奇古怪”词汇最多的人,最近又一直在听哈利?波特勇斗伏地魔的故事,所以能听懂王霨的赞扬之意。 “反正就是夸伊月很聪明的意思!”王霨挠了挠头,他习惯了和阿伊腾格娜说话时的天马行空,所以一秃噜就说出了不少前世的词汇。 王勇笑了笑说道:“伊月小娘子确实天生聪颖。” 阿伊腾格娜赶忙谦虚道:“这是杜判官前日刚讲的,我不过是拾人牙慧而已。” 王勇没有回应阿伊腾格娜的话,却用目光微微扫了眼王霨。 思绪还沉浸在霍格沃茨魔法学校的王霨尚未反应过来,阿伊腾格娜已经跳下了马车,笑着说道:“小郎君,我去找菊香姐姐一起抛绛枣玩!” “伊月小娘子果然聪慧。”王勇点头赞了一句,转而神色严肃地问道:“小郎君,你所提的配重石砲和猛油火,可否用于山地攻坚呢?” “山地攻坚?”王霨心中一动,他将脑海中存储的天宝八载(749年)所有可能发生的历史大事过了一遍,忽而明白了王勇近日的种种异状是因何而起。 从二月初七赴如意居宴饮、路遇忽都鲁等大食探子起,王霨就发觉,王勇似乎多了点心思,眉间常有忧色,总给人心神不宁之感。 一开始王霨以为王勇是因北庭兵马西征石国而焦虑,但后来见王正见、杜环等人对大食探子潜入庭州之事安之若素,而王勇却仍然愁眉不展,他就明白自己推测有误。 后来王霨与阿史那雯霞对练时,听她数次打趣王勇,才想到二十多岁的王勇依然孤身一人,而他最近又频频和苏十三娘来往,就认定王勇是深陷情网之中了。 也是在此时,王霨才猛然意识到,性格沉稳、作战勇猛、武技高超的王勇,早已超过了唐代的适婚年龄却还孑然一身,成为不折不扣的“大唐剩男”。 开元二十二年(734年)二月,唐玄宗曾正式下诏,明确规定“男年十五、女年十三以上,听婚嫁。” 第五十三章:春风上巳忧石堡 三 当然,这只是法律允许结婚的最低年龄,而除了急于添丁进口的升斗小民,唐代的贵族子弟一般并不会如此早婚。 王霨记得穿越前,曾在网上读过一篇研究中唐民众成婚年龄的学术文章。文章通过梳理史料记载的大量案例,并对之进行数量分析,得出的结论是:玄宗年间,男子和女子成婚的平均年龄分别是22岁和17岁。而王勇今年已经25岁了,却尚未婚娶。 对于性格爽朗、剑技高超并屡次救助自己的苏十三娘,王霨一向心存敬意。若是王勇能和苏十三娘喜结连理,他当然会举双手赞成。 想到王勇可能是“为伊消得人憔悴”,王霨就多次鼓动阿史那雯霞和自己联手,一起促成佳事。 无奈阿史那雯霞虽然敢开王勇的玩笑,却对师父苏十三娘十分敬畏。对于王霨的提议,她只是吐了吐舌头,表示爱莫能助。 王霨方才还在琢磨如何帮王勇创造机会时,忽听他问起“山地攻坚”,恍然大悟道:“王勇叔叔,你是在担心石堡之战吧!” “伊月小娘子虽然智慧非凡,却也比不过小郎君天生宿慧啊!”王勇无奈苦笑一声,然后解释道:“某有三两旧友在陇右节度使哥舒翰麾下,而攻取石堡之战即将展开,吾担心旧友有失,故心忧不已。” 对于在唐史中留有一笔浓墨重彩的石堡之战,王霨在穿越之前就有所了解。石堡地形之险峻、唐军血战之艰苦、双方损失之悬殊,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那时,王霨还曾在网上和群唐史爱好者们一起进行过兵棋推演,探讨唐军是否可能够以更小的代价夺取石堡城。 在推演中,大家发现,无论唐军如何改变、调整进攻策略,吐蕃守军只需牢牢扼守住山间的羊肠小道,以不变应万变,仰攻的唐军就只能依靠人命去消耗吐蕃军的滚石檑木。而只要吐蕃军的守城器械不曾损耗完毕,唐军就绝不可能攻打到石堡城下…… 在常规战术彻底无望时,有人脑洞大开,提出了穿越回唐代,研发出热气球、滑翔伞等利器,天降神兵攻陷石堡城。 可此方案立刻被人否定了。且不说以唐代的科技水平能否制作出热气球和滑翔伞。即使能够制造出来,缺乏动力驱动、只能简单上下的热气球又能在石堡之战中发挥多大作用呢?恐怕是精神震慑的功能远大于实际作用吧。 至于凭借滑翔伞从高处飞入石堡的思路,也纯粹是天方夜谭。那石堡并非修筑在平原或谷底,而是坐落在赤岭最高的几座山峰之一,又如何能够居高临下滑翔而入呢?就算能找到一处高于石堡城的山峰,崇山峻岭间的湍急气流,也会将滑翔而下的唐军士兵葬送得七七八八了。 推演了许久之后,大家最终达成一致:除非唐军的科技实力突飞猛进或吐蕃国内政治格局发生根本性转变,否则,天宝八载的石堡之战,唐军最好的结局也只能是踏着万千士卒的累累白骨,收获一场惨胜。 “哥舒翰已经竭尽全力做到最好了啊!”网上有人如此感慨时,帖子下面出现了一条令王霨记忆深刻的神回复:“如果说一将功成万骨枯的哥舒翰已然尽其所能,那宁愿牺牲荣华富贵也不愿意平白消耗唐军士兵性命的王忠嗣岂不是更为无私和伟大?!” 穿越之后,王霨虽然处于北庭都护府中,但在思虑如何扭转怛罗斯之战之余,也曾反复推算过石堡的战事。 在对于唐军的战力和装备水平有了更直观的认知的基础上,王霨悲哀地发现,无论他如何推演,欲图在吐蕃全力戒备之时强攻石堡,唯有榨干唐军士卒最后一滴鲜血,用足以染红青海的赤血作为砝码,才有可能换取天平那头血淋淋的胜利。 因为担心自己思虑的不周详,王霨在西征确定之后、元夕大火之前,也曾悄悄找杜环拐弯抹角地探讨过如何减少攻取石堡时的士卒伤亡。 听了王霨担忧后,杜环立刻寻来地图,他如竹消瘦的手指在图纸点来点去,仿佛希望能在千丘万壑中寻找一条通往胜利的捷径。 对图沉思了良久,杜环才摇头叹道:“小郎君,某才疏学浅,实在无法在保全士卒性命和夺取石堡之间取得两全。小郎君不妨找都护探讨一番,想来以都护之雄才,当有高见。” 而王正见明白了幼子的来意后,无奈苦笑地将王霨带到其书房之内。 王霨来过书房数次,此时却不免有些疑惑,不知父亲为何要郑重其事地带他来到书房之中。 在唐代,官员的书房一般都是其修身养性、思虑政务、接待密友的私密场所,其重要性仅次于官房。因此,平时若无紧要事情或父亲相召,王霨也很少踏足此处。 进入书房后,王霨再次为其中堆积如山的文卷而震惊。 王正见出身太原王氏长房,乃饱读诗书的世家子弟,因此,其书房与许多边帅武将名不副实的“书房”不同,并非装点门面所用。 宽大的书房内,齐齐整整的数排书架上,分门别类摆放着各式各样的书卷。此情此景,令王霨不禁回想起熟悉的大学图书馆。 王正见来到一排书架前,伸手探去。王霨本以为父亲是要检索什么卷宗或资料,却见书架旋转开来,露出藏于其后的一道暗门。 王霨愣神的功夫,王正见已经点亮密室内的灯烛。在昏黄的灯火照映下,一个尺寸巨大的沙盘吸引了王霨的眼光。 王霨穿越之初,曾天真地将沙盘列为“金手指”的名单中。但很快,他就发现了此想法的幼稚和可笑。 首先,现代沙盘的基础并非塑料和模型,而是先进完善的测量技术。离开了现代测量技术,单纯发明沙盘的重要性就大大降低了。 其次,中国古代并非没有沙盘。据史书记载,东汉的伏波将军马援曾“聚米为山谷,指画形势。”即用谷米堆制了战场地形,用各色豆粒标出高山、高地、平原、河流、峡谷、要地、隘口、城池、道路,以及双方军队的布置情况。当然,在缺乏有效的测量手段下,这种简易沙盘只能反映非常狭小空间的地形,而无法展现广阔区域的地形地貌。 北庭都护府的官衙内,就摆着一副巨大的沙盘,将庭州城附近的地形地貌显示得清清楚楚。不过据王霨所知,由于受到测绘手段的约束,北庭都护府内并无反映整个碛西地理的大沙盘。 王霨眼前的沙盘,正是在汉代沙盘基础上改良而成的军用区域性战役沙盘。 王正见一言不发,任由王霨借助灯光仔细研究沙盘所示的地形和地貌。 王霨本以为沙盘的内容是西域的山山水水,父亲为了保密而将其隐藏起来。但他只看了片刻,便知沙盘绝非北庭都护府下辖区域的地形,因为沙盘之中山势密集、平地狭小,没有任何盆地的踪影。 究竟是哪里的地形呢?王霨凝视了半天,又仔细比对了记忆中的卫星地图,才惊讶地发现,沙盘所演示的竟然是以石堡城为中心,包括赤岭、青海一带在内的山脉和湖泊。 “霨儿,你可看明白了?”王正见的语气有些萧索。 “父亲大人,你怎么会如此关注陇右的战事?”王霨略微有些不解。天宝年间的十大节度使分工清晰、职责明确,北庭节度使的目标是防制回纥、黠戛斯和突骑施,而陇右节度使则是备御吐蕃的北进,两者的战略任务可以说是毫无交叉。 王正见凝重的目光盯着幼子稚嫩的脸庞看了许久,才幽幽叹道:“霨儿,此沙盘并非某之物,乃一旧友寄存在此。他曾日夜苦思如何在赤岭、青海一线压制吐蕃,故踏遍了石堡周围的一山一水,苦心孤诣制作了此巨型沙盘。” “那他对于争夺石堡可有破解之道?”王霨见父亲只提“旧友”而不说其名,也就明智地不追问沙盘为何人之物。 “有!”王正见眼中精光四射,斩钉截铁地说道。儒雅的他,忽然散发出一股强烈而复杂的气势。其中既有睥睨天下的自信,却又有困兽在笼的愤怒…… 那是王霨第一次见父亲有如此强烈的情感波动,不禁对沙盘主人的身份更加好奇。 “放弃对石堡的争夺,或从西出大斗拔谷、或从东走陇南出积石山,绕开赤岭天险,西击伏俟城、东攻九曲之地,运兵于东西千里山川河谷间,发挥我军兵力雄厚、器械完备之优势,野战开拓、筑城固边,步步争夺,逐渐收拢,不断消耗吐蕃的兵力,进而将原吐谷浑之地从吐蕃手中夺回!待祁连山、伏俟城、九曲地、积石山一线尽在我手,区区石堡,可不战而下!如此,以我之长击敌之短,积沙成塔,不断削弱吐蕃兵力,长则十年、短则七八年,即可斩草除根,将北侵的吐蕃驱回其老巢。吐蕃撤退后,可在吐谷浑故地新建一节度使统领诸军,并以吐谷浑后裔实之为缓冲,防御吐蕃北进。如此,陇右黎民不复有兵灾,关中腹地无西顾之忧。” 第五十三章:春风上巳忧石堡 四 王正见指若雨落,于沙盘的方寸间东点西画,一口气说清了整套战略部署。 王霨的目光跟随父亲的手指,在沙盘的大山大河间穿行,逐渐明白了沙盘主人的思路。 “化被动为主动、以运动战代替攻坚战、通过战略调整改变战术上的劣势,实在是太精妙了!”王霨忍不住击节赞叹,感慨之余,他眼珠一转,趁机问道:“父亲,沙盘的主人是谁啊?他的策略为何未被采纳?” “他是……”王正见迟疑了一下,才缓缓说道:“他就是某的族兄,曾兼领陇右、河西、朔方、河东四节度使的王忠嗣。此策虽佳,耗费时日却多,圣人等不起也不愿等啊!更兼政事堂里有人暗中作梗,故而终究只能是纸上谈兵了。” 虽然已大致猜出了沙盘的主人为谁,但听到王正见明确说出了王忠嗣的名字,王霨的内心还是忍不住翻涌起一阵激动。 前世讨论如何攻占石堡时,大家只是在黔驴技穷后,钦佩王忠嗣“岂以数万人之命易一官哉!”的高尚人格。 而倾听了王正见沙盘点兵后,王霨才知道,原来王忠嗣竟然早已提出了一整套超越石堡、放眼吐谷浑旧地的大战略。如此,不但石堡的困境迎刃而解,更能极大压缩吐蕃的战略空间。 吐蕃之所以能够成为大唐的劲敌,空气稀薄的青藏高原是其抵御唐军的天然屏障。但凡事有利就有弊,高原易守难攻,却也注定人口稀少、物产贫瘠。单凭高原之物力,根本无法与国土辽阔、人口众多的大唐争雄。 吐谷浑旧地,在今青海省北部,海拔虽高于关中与陇右,却并不悬殊,适宜游牧和耕作,具有极高的军事和经济价值。 吐蕃得之,则如虎添翼、兵威大胜,东可威胁河西、北可压迫陇右、西可入侵碛西;唐军得之,则能将吐蕃牢牢困在高原之上,使其沦落为终将向大唐俯首称臣的偏远小国。 “实在太可惜了,如此好的方略,竟然不得实施!”王霨盘算着大唐与吐蕃在陇右一线的争夺,忍不住埋怨道。 “霨儿,出了此间密室,石堡之事,你就不要再想了。因为无论你有再多的见识和想法,也无法改变人心,更何况是天子的固执之心、权臣的弄权之心和边将的求宠之心。”王正见的声音如同在瑟瑟北风中颤抖的枯叶。 “那就应该为了圣人的面子,任由无辜士卒倒在赤岭的山石之间,化成一片尸山血海!?”王霨忍不住像愤怒的幼师吼道。 “某会想办法将此方略告知哥舒翰的。”王正见对于王霨的顶撞不仅没有恼怒,脸上反而有些许欣慰之色。 王霨听后一喜,正欲行礼感谢父亲,却听王正见肃然说道:“不过,你也别抱太大期望。哥舒翰看似豪爽,却和某的族兄并非同道中人。他早年放.荡、成名太晚,故而对于功名利禄,看得就要格外重一些。不像某之族兄,长于深宫、少有令名、天下扬名,故而对身外之物并不在意。因此,某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此次暗室密谈,王霨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而他也听从了王正见的建议,不再为石堡之战费心。毕竟穿越者也不是万能的,强大的历史惯性也并非朝夕之间可以扭转的…… 如今,在三月初三明媚的春风中听王勇提起“山地攻坚”,王霨立刻忆起父亲暗室中的沙盘,也就明白了王勇是在为即将到来的石堡之战而忧心。 关于配重抛石机和希腊火,王霨略一思索,慎重地对王勇说道:“王勇叔叔,那配重石砲威力虽大,但过于笨重,不仅携带不便,在山间小道也难以施展,恐怕对攻取石堡并无助益。至于猛油火,若能通过床弩等将之抛洒到石堡城中,倒是可以克制吐蕃军。只是能否给陇右军提供猛油火,还需要请示父亲大人。” 王勇虽然有点失望,但也明白王霨所言不虚。他点了点头道:“某会去禀告都护的,也拜托小郎君的素叶居多多制作克制吐蕃的独门利器啊!” “克制吐蕃?”王勇的话让王霨忽然想起前世看到过的一些资料,于是他试探着问道:“王勇叔叔,你和吐蕃人交过手吗?” “这个吗……曾经交过两三次手。”王勇迟疑了片刻,才犹犹豫豫地回道。 “那吐蕃武士的铠甲是不是由许多小铁环编织而成的啊?”王霨两手比划着锁子甲的模样。 见王霨并不关心他是何时何地与吐蕃人交手的,王勇心中松了口气,才笑着回道:“小郎君说的是锁子甲吧?吐蕃军中的普通士兵多着牛皮甲,只有将军的亲卫、披甲骑兵和中高级军官,才可能穿锁子甲的。不过守卫石堡中皆是吐蕃的百战精兵,很有可能人人皆有锁子甲。” “王勇叔叔,那锁子甲的防护性如何啊?” “嗯……”王勇沉思了一会儿,才明确回道:“锁子甲比我们大唐的明光铠还是有所不如,但它防护刀劈剑砍甚是有效,一般的弓箭远距离也很难破甲。小郎君,莫非你对破锁子甲有所得?” “王勇叔叔,我只是模模糊糊地想了几点,不一定适用,还请你帮我辨别。”王霨郑重地回道。 “小郎君请讲!”王勇眼中满满都是期待。 “那锁子甲防护之根本,在于将一处所受之打击,通过环环相扣的金属环,迅速分散到各处,故而能有效减弱刀剑的伤害。同时,金属环口径甚小、编织细密,一般的箭簇都大于环径,因此,除非近距离发射,不然的话,远距离射击很难穿破金属环。王勇叔叔,不知我说的是否符合实情。”王霨用最通俗的语言,尽力避免用“压力”、“面积”、“压强”等物理学词汇,大致描述出锁子甲的防守原理。 “小郎君所言甚是!横刀砍在吐蕃军的锁子甲上,常常只能轻伤之却无法重创;弓箭远射更是基本无用;唯有挥槊冲锋之时,可以依靠马速,用槊锋强行破甲。”王勇回忆起往日所经历过的战阵,点头称是。 “说得如此详细,应该不止和吐蕃军交过两三次手吧?”王霨心中怀疑,嘴里却依然分析着锁子甲:“王勇叔叔,由锁子甲的特点我们就可以推断出,要想破甲,有三条途径。第一就是方才你所言的,提高速度,用尖利的马槊近距离破甲;第二就是用巨斧重锤等钝器,依靠武器的重量,大力破甲;第三则是用弓箭破甲……” “石堡雄踞赤岭之巅,骑兵无法施展,马槊自然无用;钝器倒是可以一试,但必须要短兵相接之时才行,对攻取石堡用处不大。若弓箭能够破甲自然最好,不过,小郎君,方才不是说弓箭近距离才可能破甲吗?”不待王霨说完,王勇就急着比较其破甲之法的优劣。 面对王勇的疑问,王霨笑道:“普通的箭矢肯定无法远距离破甲,但特制的弓箭则可以。” “特制?”王勇十分好奇。 “王勇叔叔,那锁子甲防护羽箭凭借的是铁环的细密,但铁环再小,依然是有空隙的。若能打造一批箭镞细如长针的羽箭,就可以轻易穿透锁子甲的防护,远距离杀伤之!” “细如长针?”王勇用手比划着,模拟出箭矢的形状后急切道:“小郎君,你的办法太棒了!若能打造出如此利器,吐蕃人的锁子甲就连皮甲还不如了!只是不知能否打造得出啊?还有,留给陇右是否够用?” “王勇叔叔,此箭能否打造的出,得问问赵大锤。不过我估计难度不大,因为这只是在现有工艺基础上的一个小小改变,并非重新设计。得到赵大锤的肯定后,我会尽快画出图纸,由你想办法交给陇右吧。至于时间,如果陇右军将军队、官府、民间的工匠都集中起来,全力打造,应该来得及。” 听王霨说得如此肯定,王勇心中也沉静了下来。他知道,小郎君年纪虽幼,却绝非信口开河之人。从碎叶城回来后,更是每每有惊人之举。 “有此箭助益,攻取石堡便又多了几分把握!某代表陇右的故友们先行感谢小郎君的恩德!”王勇郑而重之地说道:“只是不知此箭当为何名?” “破重甲若针穿少女耳,不若就名之为‘穿耳箭’吧!”王霨尊重此神兵利器的历史本名,并未选择脑洞大开自行命名。 “王勇叔叔,穿耳箭虽能克制吐蕃人的锁子甲,但依然无法扭转石堡守军的地利优势。若是强攻石堡,穿耳箭可以减少些陇右唐军的伤亡,但恐怕无法仍然达到最满意的战果。其实,若能避免强攻石堡就好了。”王霨想起了王忠嗣的方略,忍不住多说了一句。 王勇对于王霨之言并毫不意外,他接着王霨的话说道:“某也知穿耳箭无法彻底扭转大局。只是,放弃强攻石堡,东西迂回进攻的方略,哥舒节帅恐怕是听不进去的。某那……某那旧友人微言轻,估计也很难改变什么。” 第五十三章:春风上巳忧石堡 五 王霨一怔,旋即明白,王正见应该是通过王勇的私人渠道,将王忠嗣的方略提供给了哥舒翰。 “王勇叔叔,你的旧友是?”对于遮掩在一团迷雾中的王勇,王霨甚是好奇,但又不方便直接询问。难得迷雾微微露出一丝缝隙,他急忙试探道。 “嗯,某的好友名叫李晟,现任哥舒节帅的牙兵校尉。”王勇大大方方地回道。 “李晟?”王霨隐隐觉得这个名字有点熟悉,但却想不出来曾在哪里听到或看到过。 王霨正低头沉思哪个唐代名人叫“李晟”时,忽然听见远远有人向他打招呼:“霨弟,你怎么坐在马车上,也不下来玩啊?” 一抬头,但见阿史那雯霞蹦蹦跳跳地跟在苏十三娘和同罗蒲丽的后面,正向四轮大马车走来。 王霨在王勇面前比较随便,方才一直是坐在马车上。现见三位女士走了过来,他连忙从马车上跳下,和王勇站在了一起。 “王别将,某不日将离开庭州了,特来告知一声。”人未到,苏十三娘的话先悠悠飘了过来。 “离开庭州?”王霨一惊,之前不曾听到有任何风声啊! “可是长安师门有事召唤?”王勇略微不自然地问道。 “正是!师父有命,不得不从!”苏十三娘一脸严肃。 “那不知何日启程?”王勇的话音有点焦急。 “启程之日取决于你,非我能定……”苏十三娘柔声回道。 王霨听得云里雾里,浑不知苏十三娘究竟是什么意思。他苦苦思索之际,忽见阿史那雯霞的眼角闪烁着狡猾的笑意。被阿史那雯霞骗过多次后,王霨对她的面部表情已经相当了解。 “从雯霞姐姐的神情看,苏十三娘是在逗王勇叔叔玩呢!不过,我一来猜不出她话里究竟隐藏着什么意思;二来嘛,也不应该打扰他们之间的打情骂俏啊!”王霨略略明白了苏十三娘在干什么,但他只是在心里嘀咕一下,绝没有说破的打算。 “取决于某?”王勇完全摸不清头脑了,他左看右看,似乎想寻求帮助。可王霨故意低头不语,同罗蒲丽也冷冰冰地板着脸,阿史那雯霞则躲开了他的目光。这让王勇更加疑惑了。 “哈哈哈哈!”见一贯英武的王勇憨态可掬,苏十三娘自己先忍不住捧腹大笑。 “呵呵!呵呵!”王勇陪着傻笑了两声,却依然一头雾水,不清楚十三娘为何大笑。 “王别将,你太可爱了!”苏十三娘仍在大笑,同罗蒲丽则上前解释道:“十三娘只说要离开庭州,可曾说了要去何处?” “无论去何处都是要离开庭州城啊!”王勇还是一脸迷惑,王霨则已经彻底听明白了。 “呆子!”苏十三娘笑够了,直起腰问道:“你最近是不是也要离开庭州啊!” “大军西征在即……”王勇下意识回了一句,他忽然一激灵,急切地问道:“十三娘,你也要去石国?!” “正是如此!”苏十三娘正色道:“师门有令,吾将往石国一行。” “十三娘此行,和北庭军西征有何牵连?”王勇此刻终于弄清了事情的原委,肃然问道。 “如意居接到长安总号的指令,要组织人手和财货,继续向西开拓。刚好大军要西征,如意居就决定跟随大军的步伐,尝试在弓月城、碎叶城、阿史不来城、俱兰城和拓枝城等地开设分号。” “如意居西拓乃重大举措,肯定离不开十三娘掌中的龙泉宝剑啊!”王勇细心叮嘱苏十三娘道:“从庭州到碎叶,葛逻禄、沙陀等部皆敬畏大唐的兵威,绝不敢威胁商队。而过了碎叶城往西,昭武九姓不太平静,又很有可能成为西征的主战场,还请十三娘多加小心,最好跟随北庭兵马一起行动。若感觉有什么不对,请即刻来军营找某。” “多谢王别将关心!”苏十三娘见王勇关切之心溢于言表,连忙肃拜道:“某虽胆大,也知但凭区区商队武士,无法与大军抗衡。若有所需,肯定会去叨扰别将。” 见王勇和苏十三娘越说越投契,王霨暗自替他们开心。忽见阿史那雯霞依然笑眯眯地盯着自己,他忽然想起前几日阿史那雯霞邀约之时所说过的话。 “雯霞姐姐,莫非你所说的惊喜就是……”王霨有点不肯定地问道。 “霨弟,你总算想起来了!”阿史那雯霞嘴角上挑,似乎有点不高兴。 “小郎君,某已征得阿史那副都护同意,决定带雯霞小娘子一同西行。”苏十三娘插话道。 “恭喜雯霞姐姐,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后,必能成为名动天下的剑客。”王霨客气地说道。 阿史那雯霞走了上前,盯着王霨黑亮的眼珠问道:“怎么,霨弟你不高兴吗?不觉得这是个惊喜吗?” “确实挺惊……挺惊喜的!真的没有想到呢!”王霨发现心思被阿史那雯霞看透,磕磕绊绊地回道,差一点把“惊诧”二字脱口而出。 经过马球场风波后,王沛忠伏诛、裴夫人蛰伏,庭州城中威胁王霨安全的因素已基本消除,王正见本意是此次西征,不再让王霨随军出行。毕竟上次带他出征碎叶,主要目的是为了防备裴夫人趁王正见离开庭州时下毒手。 但王霨岂会愿意错过见证历史的时刻,他将元日朝议时玄宗皇帝的御口亲许搬出来,缠着王正见要随军同行。 不知碍于圣人的许诺,还是无奈于王霨的吵闹。王正见最终还是答应了王霨的要求。崔夫人虽有些不舍,但也只是多叮嘱了几句,并未阻拦。 得知王霨要随大军西征后,阿伊腾格娜跪求王霨要一并前往。 看着阿伊腾格娜哭红的双眼,王霨知道她是忧念兄长忽都鲁,就答应替她争取。 王霨本以为王正见不会同意,却不料父亲略加思忖就同意让阿伊腾格娜随军同行。 确定将要跟随大军西行后,王霨曾在对练之时给阿史那雯霞提过此事。 王霨原想着,大军出征一来一回,怎么也得半年多的时间。阿史那雯霞肯定无法随军而行,那就意味着两人将会有很长一段时间无法见面。而一旦不能朝夕相处,阿史那雯霞炽热的心或许就能够淡下来。 谁知今日苏十三娘忽然爆料将带着阿史那雯霞护卫如意居西拓,王霨心中自然只有满满的“惊诧”而无一丝一毫的“喜悦”…… 王霨愕然的神情让阿史那雯霞有点哭笑不得,她正想奚落王霨几句,却听同罗蒲丽笑着行礼问道:“小郎君,如意居的生意如此庞大,尚且不断进取,积极西拓。我们素叶居是不是也要奋力追赶啊!” “素叶居的生意刚刚起步,如何能和财大气粗、实力雄厚的如意居相比呢?我们先立足北庭即可。”王霨严肃地摆了摆手,否定了同罗蒲丽的提议。 同罗蒲丽面色微沉,正想分辨几句,忽听王霨笑嘻嘻地说道:“不过艾妮塞小公主那里缺一位贴身女护卫,听说杜判官正在发愁呢。本想恳求十三娘出山,既然如意居这边有要事,不如建议杜判官从我们素叶居选贤任能吧。” “太好了!”同罗蒲丽一听,眉飞色舞地抱着苏十三娘又蹦又跳:“姐姐,我也可以去碎叶城逛逛了!” “死妮子!自己一边疯去,别抱着我,怪腻味的。”苏十三娘啐道,双臂稍一用力,就从同罗蒲丽怀中挣脱。 “姐姐什么都好,就是太拘束了些!不像我们草原儿女,喜欢了就说,爱了就追求!”同罗蒲丽嘻哈大笑,意有所指道。 “疯丫头,看我不扯断你的烂舌头!”苏十三娘俏脸微红,恼羞成怒,追打同罗蒲丽去了。 “唉,决定河中归属、影响千载的壮烈西征,怎么变成组团旅游般的儿戏了。难道不应该是易水潇潇、长风烈烈吗?”王霨望着在春风中打打闹闹的苏十三娘和同罗蒲丽,无奈腹诽道:“当然,如果西征真的能够如旅游般顺利,那实在是华夏文明之幸啊!不过,恐怕还是难免要与黑衣大食一战啊!” 正感慨间,忽听远处传来少男少女的欢笑声和阵阵欢呼声。王霨循声望去,发现阿史那霄云正在和张德嘉玩投壶,王绯、高仙桂、王珪、阿史那霁昂、艾妮塞、赛伊夫丁、米薇等人皆在一旁围观助战。 方才阿史那霄云投了个全壶,也就是八矢全中,引发了围观人群的的喝彩,欢呼声中,高仙桂的叫好声格外响亮。 阿史那霄云一袭白裙,在荡漾的春风中飞舞飘逸如玉兰盛放,加之周遭人群的欢呼,英姿飒爽的她宛如站在世界舞台中央的耀眼明星。 王霨强压下了加油喝彩的冲动,却依然忍不住多瞄了几眼。而接受众人喝彩的阿史那霄云似乎也有所感应,朝王霨所在的方向回眸瞥了一眼。 “只缘感卿一回顾,使我思卿朝与暮。”一句最应景的古乐府在王霨的心头涌现,让他不禁心神动荡。 阿史那雯霞冷哼了一声,一言不发就朝投壶处走去。 第五十四章:曲水流觞飞雕翎 上 三月初三,北庭城东南金满河畔,杨柳青青、春风多情。天地美景,让人暂时忘记了即将到来的必将充满血与火之远征,尽情投入到了春天温柔的怀抱中。 少男少女们的投壶和射箭比赛如火如荼进行之时,淙淙溪流上面,漂荡着一排浅腹平底的椭圆形木制酒觞。 随着溪水起伏的酒觞里,或碧绿、或胭红的各式美酒,随波轻微晃荡,四溢的芳香混合着春风的气息和水草的湿气,更是格外诱人。 王正见、阿史那旸、张道斌、高舍屯和杜环五人皆着轻便襕袍,分坐小溪两旁,闲话桑麻、笑谈风月。 他们悠闲自在的模样,实在令人无法想象,这些人就是执掌北庭数万唐军,在碛西之地跺跺脚都会震三震的大人物。 一角羽觞在王正见身前的溪流处,被油油的水草绊住,逡巡不前。 王正见呵呵轻笑,探手端起酒觞,略一思索,铿锵有力地咏诵一首《诗经?秦风?无衣》,然后举觞一饮而尽。 王正见咏诵完后,阿史那旸、高舍屯、张道斌和杜环心知都护的“与子同袍”是感大军即将西征而发,均点头赞叹古风之慷慨激昂、 坐在王正见对面的张道斌更是尖声笑道:“多亏酒觞停在腹有诗书的王都护身前,吾等才有幸听都护吟咏优雅古诗。若是酒觞不幸停在满肚空空的某身前,诸君就只能听些无稽笑谈了。” 张道斌话音刚落,他左侧的杜环立刻摇头否定道:“监军此言过谦矣!曲水流觞始于周、兴于秦汉,经晋永和九年兰亭会后,风行于世。酒觞停则需咏赋之礼,乃因《兰亭序》而盛。朔其源流,秦汉之时,觞停但饮酒即可。若兴之所至,或赋诗、或吟咏、或说笑,亦无不可。监军若讲二三大内逸事,恐怕众人的酒兴会更高吧!” 杜环“引经据典”的否定令张道斌笑不拢嘴,身为内侍的他在满腹经纶的士人面前总是或多或少有些自卑,也就格外敏感。对于曲水流觞此类风雅之事,张道斌既愿意参加,又恐怕表现不当遭人嘲笑,于是便先自我解嘲一番。 而杜环的“明贬暗捧”不着痕迹地夸赞了张道斌的长处,令他心花怒放,不由竖起大拇指投桃报李道:“杜判官不愧为进士及第,学识渊博,说出的话有理有据,令某浑身上下无比舒坦。” 杜环眉眼轻笑,客气道:“监军谬赞了!” 将空酒觞放下后,王正见笑问身侧的阿史那旸:“旸弟,汝真舍得让令爱万里西行?” 阿史那旸正要回答,溪流上有角羽觞为小漩涡所困,停了下来。他顺势一捞,拿着酒觞的一只耳吟诵起汉乐府《长歌行?青青园中葵》。 “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一句刚结束,王正见就叹道:“旸弟之心吾已明了,舐犊之情人皆有之。故而对犬子的胡闹,某总是纵容太多。西征虽远,但幸与大军同进退,应当不会有何差池。” “也正是因为有大军为依托,某才会同意啊。不过,某还是期望如意居之人抵达碎叶城后,就暂时不要西进。待我军与安西合力击溃石国、压制住大食叛军后,再做打算。否则贸然让他们卷入战场,实在太危险了!”阿史那旸对次女安危甚是关切。 “旸弟此言深得吾心。不光如意居之人,怀远郡主、犬子等人,若无特别需要,也应先安置在碎叶附近,以确保安全无虞。”王正见对阿史那旸的意见甚是赞同。 “都护,如意居此番西进,是否有些过于巧合?”阿史那旸低低问道。 “无妨!不过是在商言商的小打算罢了。那王元宝消息灵通、心思通透,最擅于借势而为。想来他是在长安探知我军西征的消息,故而借大军之威,趁机开拓。”王正见似乎对如意居此举浑不在意。 “无碍便好!”阿史那旸点了点头:“也不知那忽都鲁是否将河中搅得天翻地覆了?我军西征之时,或许还得和突骑施残部再对阵一回吧?” “碎叶之战后,葛逻禄和沙陀部手中共有万余突骑施奴隶,忽都鲁特勤顺利的话,应该可以从中招纳数千精兵。在大食人的扶植下,如此力量,足以威胁葛逻禄和沙陀部,让他们睡不安稳。但着眼于整个战局看,突骑施残部的影响力微乎其微,不足道也。我军西征的主要对手是呼罗珊地区的大食叛军,石国正王、突骑施残部等力量,不过是陪衬而已。”王正见始终将注意力放在大食叛军身上。 两人正在闲聊,忽见对岸的北庭长史高舍屯高声吟道:“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诵诗后,高舍屯举起酒觞,朗声说道:“王都护、阿史那副都护、张监军、杜判官,诸君即将率军西征,在下则留守庭州、看家护院。在此诵王江宁《从军行》,祝我北庭军马旗开得胜!凯旋归来!” 高舍屯正欲一饮而尽,王正见笑道:“不如诸位齐饮一杯,共祝西征顺遂,扬我大唐军威!” 在一旁服侍的家仆们赶紧给诸人呈上酒杯,众人举杯共饮,曲水流畅的欢庆气氛更加浓烈。 将酒杯放下后,杜环面上轻笑,心中却暗忖道:“高舍屯吟咏的诗句和祝酒词都相当应景,但其所谓的不贪西征之功,主动选择留守,究其根本还是为了避嫌,不愿意卷入北庭和安西可能发生的纠纷中,毕竟那高仙芝是其同族。高长史素日看起来毛毛躁躁,但大关节处却如此精明,实在不可小觑。高长史主动退让,张监军却格外积极。遥想去年围攻突骑施,张监军不太看重,竟托病不曾随军。此次西征他如此热切,想来是得知圣人和高翁重视此战,希望有所表现,凭借军功更进一步。唯有阿史那副都护,对此番出征如此看重,实在令人捉摸不透、不得不防啊……” 心中正沉思间,忽听张道斌喊道:“杜判官,酒觞停了。” 杜环低头一看,酒觞正在他面前的清清溪水中盘桓不前。伸手去探酒杯时,杜环稍一思索,心中便有了计较。 “诸君,春气勃发、大军将行之际,在下偶得数句,与众共赏。”杜环临风举觞,潇洒赋诗道:“三月三日春气萌,北庭健儿万里征。战马萧萧旗如林,前军已破俱兰城。” “好个‘前军已破俱兰城’!壮哉!”王正见拍手赞道。 “吾等只是咏诵前贤今人佳作而已,杜判官却胸有锦绣、出口成章,令某深感羞愧!”阿史那旸玉面轻笑,赞叹不已。 “品鉴诗赋某一窍不懂,但杜判官此诗,听起来应景应情,意思又格外喜庆,当得起一个‘好’字!”张道斌尖声说道。 “进士及第,果真不凡!”高舍屯言简意赅道:“还望杜判官闲暇之时,指点犬子一二!” “诸君谬赞了!某不过触景生情,胡诌了数句。此诗于格律、平仄上多有不合之处,当不得如此盛赞。那安西都护府的新任掌书记岑参,方是此中高手。他十几岁时即被王江宁称赞为后起之秀。某与岑掌书相比,实乃米粒之光,不足挂齿。”杜环谦虚道:“至于高郎君,忠厚内秀、性格坚毅,在马球场上挺身而出,更是英勇过人。张监军家的小郎君则英气勃勃、进退有据。两位小郎君俱为一时之秀,某不敢说指点,不过倒是愿意与高郎君、张郎君等青年才俊多多交流、共同进益。” 高舍屯和张道斌相视一笑,连连向杜环称谢。两人皆知杜环有经天纬地之才,自家子弟若得其教导,必能有所长进。 张道斌对与其有血缘关系的义子张德嘉十分看重,正要向杜环多介绍一下义子的心性,却听高舍屯说道:“张监军,酒觞到你身前停住了。” 张道斌捏起羽觞,眼珠一转,尖声笑道:“诸君,在下大肚空空、腹中无物,不敢与杜判官媲美,就讲个最近听来的趣事吧。” “某最爱听逸事传奇了,监军快讲!”高舍屯一副急不可耐的样子。 “诸君当知,如今后宫之中,贵妃专宠,杨家子弟,也因之而鸡犬升天。且不说贵妃娘子的同胞姐妹们得封国夫人,从兄弟也升官加爵,就连远房族兄杨钊,也一跃成为含元殿中之臣。”张道斌不紧不慢地说道。 “张监军,这些我们都知道啊!快说点大家不清楚的!”高舍屯听得有点着急。 “高长史,莫急!”张道斌笑道:“那杨钊有四子,分别名之为:暄、昢、晓、晞。诸君可知那次子杨昢的底细?” 溪流潺潺,春风阵阵。张道斌的话勾起了众人的好奇,一时大家都忘了欣赏美景,连在身后服侍的家仆们也竖起耳朵等待张道斌的下文。 第五十四章:曲水流觞飞雕翎 中 “那杨钊还在蜀中为浪荡子时,曾去江南东道游历一年有余。归家时,惊见其妻有孕七八个月。杨钊问妻何故?其妻答曰:思君至深,荏苒成疾,忽昼梦郎归,因而有孕。后生男名昢。杨钊后来还抱着次子对人炫耀:此盖夫妻相念情感所致……” 张道斌还未讲完,高舍屯已经唾沫星子乱飞、大笑不止;杜环面色微红,轻笑不已;一向温润的阿史那旸,脸上也满是憋不住的笑意,他指着张道斌说道:“张监军实在太会编排人。”儒雅的王正见,则轻抚美髯,强忍笑意。 五人身后,年老的家仆们,早已经笑得东倒西歪;年轻点的牙兵,则面红耳赤,垂面低头。 杜环一边轻笑,一边感叹张道斌拿捏之准。北庭高层中,有所谓的“东宫党”,有和李相国牵牵扯扯的“相国党”,也有直接代表高翁和圣人意志的内侍监军,却不曾有任何人和新贵杨家有所勾连。 大家虽然各有其主、各怀心思,但在奚落杨家上,却不谋而合。 杨家凭借贵妃的宠绝后宫骤然兴起,无论是太子还是李相,都在重视、拉拢的同时,又有所提防。 从目前长安的局势看,李相和太子间明争暗斗正酣,仍是左右朝局的根本。但圣人不断重用杨钊并多次流露欲安排其入相的打算,已经引起了李相国的高度警惕。 当前大唐政事堂只有左右二相,但并不代表不可以再增添一位相国。按照大唐制度,政事堂实行的本就是多相制。圣人如果愿意,随时可以增加一相。 从现在的局势看,圣人应该是欲图锻炼杨钊,准备为其日后拜相创造条件。毕竟杨钊根基太浅、资历太薄,距离拜相的要求实在太远。 对于杨钊,杜环了解虽然不深,但作为一名走科举之途入仕的世家子弟,他对杨钊这样的轻薄无赖实在难有好感。更何况,杨钊的舅舅是在则天大帝时代臭名昭著的男宠张易之。 作为士人,对于那些卖身求荣的奸佞之徒,杜环心里是深深鄙视的。想那王正见、阿史那旸、高舍屯等人,或出身名门世家、或为西突厥王裔、或为数代将门之后,对于杨家的小人得志,也多是瞧不惯的。 故而张道斌的笑话,能够在不招任何人忌恨的同时,赢得满堂喝彩。 杜环遐想不已之时,距离溪流不远处的河畔草地上,王绯和阿史那雯霞的投壶比赛已经结束。 八轮过后,王绯投中六箭,成绩还算不错。而阿史那雯霞则八投八中,轻轻松松拿了个全壶。 比赛结束后,阿史那雯霞心情已然平顺,她有点不好意思地往射箭比赛的地方望去,寻思着是否想个法子给姐姐认个错。 搜寻姐姐身影时,阿史那雯霞惊讶地发现,不知何时,高仙桂、张德嘉和阿史那霄云都已成了观众,比试的人已变成李定邦、马璘和同罗蒲丽。三人站在距离箭靶一百步外,正凝神静气,张弓射箭。 马璘和同罗蒲丽都曾在实战中展露过惊人的箭法,因此王霨、王绯和阿史那雯霞见有高手比试,也赶忙蹑手蹑脚上前围观。 王霨站定后,忽然感觉似乎有人从左侧后方窥视了他一眼。他扭头一看,却见王珪、高仙桂、张德嘉、阿史那霄云、阿史那霁昂等人站在一起。 “难道是王珪?”王霨心里清楚王珪对他抱有深深的恨意。他正琢磨间,忽听“砰”的一声巨响,远处的一个箭靶上传来了开碑裂石般的巨响。 王霨抬眼一看,原来是李定邦射箭产生的动静。箭法虽非李定邦所长,但他长期挥舞沉重的陌刀,势大力沉。因此,长箭射到靶子上时,声势浩大、动人心魄。 王霨等在人群中站定观望时,李定邦已经射了八箭,每支箭均上靶,还有三箭正中靶心。 同罗蒲丽的箭速不快,却格外精准,她射出的六支羽箭,箭箭都扎在靶心处,密密麻麻挤成一团。 众人最期待的马璘,却仍一箭未发。他抱着逐日弓,笑眯眯地盯着李定邦和同罗蒲丽,观察他们张弓的姿态。 转眼间,李定邦已经射完十支羽箭,同罗蒲丽的箭囊中也只剩下最后两支箭。 马璘忽然从箭囊中抓出十支箭,将之全部扎进身前的地面上。然后左手握紧逐日弓,右手拔箭就射。一时间,弓弦激荡龙吟不止、长箭流水虎啸射出。 待同罗蒲丽将最后一支箭也射入靶心时,马璘身前十支箭也已经全部射出。 飞驰的羽箭如急促的雨点连续不断地击打着箭靶,竟然也是支支均在靶心里。 围观众人齐声欢呼,为马璘神乎其神的箭技喝彩。大唐士民,尤其是边镇军民,最崇拜的便是马璘这样的英武之士。王霨虽然早已见识过马璘的箭法,但此刻再次亲眼目睹,热血依然奔腾不息。 李定邦手搭凉棚,遥望前方的三个箭靶,笑着摇了摇头,然后向同罗蒲丽和马璘竖起了大拇指。 同罗蒲丽浅浅一笑,回应了李定邦的善意后,她走到马璘身边低低说道:“无非是速度快一点,我也会。” 马璘轻笑道:“同罗娘子,并非只有你未全力施展啊。” “是吗?”同罗蒲丽似信非信:“要不你我二人再比一场。” 马璘眉头微皱,正想着该如何回应时,忽听有人在远处吼道:“比试箭法,怎么能少了某呢?” 王霨循声望去,但见人群如水分开处,北庭长史高舍屯大踏步走了过来。 不待李定邦等人上前见礼,高舍屯就望着箭靶摇头说道:“箭靶是个呆板死物,静立射之,便是能在靶上绣出一朵花,又有什么意思。沙场之上,纵快马奔驰如龙,拓弓弦作霹雳声,骑而射之,方有趣味。快牵马来,某要和李别将、马校尉、同罗娘子比比骑射!” 北庭牙兵们均知,高长史对“北庭第一箭”的名头特别在意,早就想和箭技高超的马校尉一较高下。之前总是没有合适的机会,今日出城郊游,却正是两人比试的好时机。 对于高舍屯的约战,李定邦最先反应过来。他上前行礼道:“高长史,某方才不过是被同罗娘子强拉进来滥竽充数的。骑射非我所长,就不添乱了。若是长史哪日对陌刀步战有雅兴的话,在下一定奉陪到底。” 高舍屯本就不是冲着李定邦来的,见他拒战,也不以为意。他点了点头,笑道:“比试陌刀的话,李别将还是找安西的李嗣业吧,某也不敢添乱啊!” 马璘见李定邦成功脱身,正想接着话头退缩,同罗蒲丽却走上前来,大大方方肃拜道:“高长史,小女子来庭州之日尚短,却早已听闻长史箭法无双。在下不才,虽自幼习箭,功夫却粗浅得很。长史若不嫌弃的话,小女子愿意献丑。至于如何比试,还请长史一言而决之,小女子均无异议。” 说完之后,同罗蒲丽用荡漾着丝丝坏笑的美目瞥了马璘一眼,转身去寻自己的雪墨骃去了。 马璘来到庭州的第一天,就知道高舍屯一心想和他在箭法上分个高低。 对于自己的箭技马璘很有信心,但高舍屯的长史身份让他有所顾忌。故而从长安回来后,马璘一直尽力避开高舍屯。 方才几位小郎君、小娘子比试箭法时,同罗蒲丽看的心痒,吵吵着要上场参赛。 少男少女们的箭法尚未大成,如何能与纵横灵州、见惯血腥的同罗蒲丽相比?于是,本在一旁观战的马璘和李定邦就被同罗蒲丽连拉带拽,拖到了箭靶之前。 马璘本想着比完一轮就赶紧退场,却还是遭遇了他竭力避免的局面。他正琢磨如何婉拒高舍屯的约战,同罗蒲丽却故意抢先应战,把马璘逼到了不得不战的绝境。 马璘正懊恼间,忽见围观的牙兵和家仆们急忙让出一条通道。 “马校尉,高长史乃性情中人,最喜骑射。你就放手陪高长史比试一番吧。”王正见温语鼓励道。 马璘望了眼王正见身后的杜环,见他笑着点了点头,便不再犹豫,上前对高舍屯行礼道:“高长史,不知该如何比?” 河边溪畔、草地树林,正在游玩踏青的众人听闻高舍屯、马璘和同罗蒲丽要比试箭法,都兴致冲冲地拢了过来,争着观看三位箭法高手的“巅峰对决”! 就连帷幕中或祓除衅浴或饮茶聊天的女眷们,也在丫环们的服侍下,戴好帷帽、走出丝障,站在角落里观看。 高舍屯方才听闻马璘等人在比试箭法,立刻从溪畔一跃而起,前来约战。马璘和同罗蒲丽同意比试后,他心中大喜,却还未来得及考虑如何比试。 正思忖间,忽闻空中数声雁鸣。高舍屯抬头一看,暮春时节,南雁北飞,湛蓝的天穹中,数行大雁正展翅翱翔。 “马校尉,东方三里处有一土丘,你我三人纵马而行,边驰边射,先抵达土丘者胜,若同时达到,看谁射下的大雁多,如何?为了便于点数,可让人在各自羽箭上刻写名字。” 众人一听,见此法既比骑术、又比箭法,在骑行同时射击空中飞禽,确实要比静射箭靶好玩的多。于是,性急的牙兵们不待马璘回答,便纷纷应道:“高长史的主意好!” 马璘抬头看了眼天上的雁群,又望了望随风飘动的树枝,才点头回道:“某无异议!” 第五十四章:曲水流觞飞雕翎 下 观看骑射的最佳途径,莫过于策马同行。因此,当牙兵们为三人所用羽箭刻写名字时,围观的众人则四散寻找坐骑去了。 方才王霨、王绯和阿史那雯霞三人的坐骑并未系在一起,因而便分头去寻,相约取了坐骑就在箭靶处汇合。 阿伊腾格娜本要随王霨同去,王霨不愿让她来回奔跑,嘱咐她在原地等候即可。 当王霨赶回去寻赤炎骅时,却见白练驹不知何时竟跑到了四轮马车处,正和赤炎骅在拱来拱去、玩得不亦乐乎。 “白练驹怎么在这里?”王霨心中既惊且喜,他正想上去牵住白练驹,帮它寻找主人时,柔柔风中忽而飘来一股淡淡幽香,王霨将手指放在鼻尖轻嗅,顿时心脏狂跳、血流急涌。 “霨弟是来寻赤炎骅的吗?”倩影闪动,阿史那霄云白裙飞扬,戴着一身灿烂的春意,从马车后款款而出。 “赤炎骅本来……哦……是的……”王霨语无伦次道。 “真巧,我也是在寻白练驹,却不知它何时跑来这里和赤炎骅玩耍了。”阿史那霄云手指缠绕着一缕发梢,罕见地低头细语,格外温柔动人。 王霨心知阿史那霄云是特意来找自己,但他当然不会傻乎乎、不解风情地揭穿她那漏洞百出的谎言。何况,这又是如此可爱的谎言…… “霄云姐姐,那我们一起过去看马璘叔叔他们比试箭法吧。”王霨虽不愿打破比春风更美的氛围,但他知道,必须说点什么。 “霨弟……”站在原地未动的阿史那霄云俏脸微红,犹豫了片刻才低低问道:“大军西征,你可是要随军前往?” “嗯,父亲大人已经答应了。”王霨有点糊涂,不明白阿史那霄云为何会有此问。 “雯霞是不是也要跟着如意居西行?” “对,我刚刚知道。”王霨完全跟不上阿史那霄云的思路了。 “战场之上、两军交战,是个如何光景呢?”阿史那霄云的问题越来越奇怪。 “这个吗?很残酷、很壮观、很震撼……”王霨连说三个“很”,却觉得依然没有说清楚。他忽然想起马球场,便说道:“霄云姐姐,马球场上牙兵和马匪的对战,就可以算是一场小小的战役。只不过真正的战争,要比马球场上的冲突剧烈得多。” “谢霨弟,这么说我就明白了!”阿史那霄云莞尔一笑,的神情逐渐恢复了昔日的明艳。 她转身骑上白练驹,催马欲走,又停下来道:“霨弟,为了不惹某些人生气,我就不和你同行了。” 王霨一阵失落,正想说点什么,阿史那霄云调皮一笑,说道:“还有,方才的话,是我们两人间的秘密,霨弟可不要告诉别人啊!” 说完之后,阿史那霄云轻拍白练驹,独自离去了。 王霨呆呆地站在原地,细细咀嚼着阿史那霄云的所说的每一个字和每一句话,心中又酸又甜。尤其是阿史那霄云最后所说“两人间秘密”,更是让他怦然心动、悠然神往。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马蹄声骤然响起,王霨才从神游天外中反应过来。他急忙骑上赤炎骅,向马蹄声和羽箭破空声处飞驰而去。 半路遇上一同骑在青墨骐找寻他的阿史那雯霞和阿伊腾格娜时,王霨不好意思地解释道,方才赤炎骅撒欢跑太远了,他一直跑到小树林里,才把它寻来。 阿史那雯霞并未多想什么,只是抱怨王霨来得太晚了,比试已经开始了。方才王绯本来也在等王霨,却被不知从哪里蹦出来的阿史那霄云给强拉走了。 急于观看比赛的阿史那雯霞提议,也别再让阿伊腾格娜换乘到赤炎骅上了,就和她同乘青墨骐,赶紧追赶马璘等人去吧。 王霨对阿史那雯霞的骑术倒也放心,便同意了阿史那雯霞的意见。 赤炎骅和青墨骐齐头并进之时,王霨觉得,阿伊腾格娜似乎别有深意地瞥了他数眼…… 王霨和阿史那雯霞赶上大队人群时,比赛已经进行了一半。 高舍屯、马璘和同罗蒲丽三人策马奔驰的同时,弯弓射箭。但见空中雕翎逆势冲天起、鸿雁应声如雨落。 负责计数的牙兵们则高声呼喊着,驱使着战马急奔向落点。他们你争我抢,比试着看谁能只用一个漂亮的俯身就将中箭的大雁捡起。 捡起大雁的牙兵兴奋的双手举起猎物,挥动不已。没有抢到机会的牙兵,就急忙向下一个落点赶去。 场上神箭手们激烈的比赛、场下牙兵们热闹的争夺,将整个郊游踏青的气氛推到了最高! 高舍屯三人骑术都十分纯熟,胯下坐骑更都是千里挑一的良驹,所以马速相差并不大。由于还需分心于弯弓射猎,因此,土丘遥遥在望之时,三人基本还保持着齐头并进的态势。 天空雁群的队列早已变得稀稀疏疏,残余的十余只大雁惊慌失措地四散乱飞。 三人见猎物渐少,不约而同地减少了张弓射箭的次数,全力催马加速。 此时,骑射比赛的“射”已基本比完,剩下的就是“骑”的较量。大雁的踪迹也几乎都消失了,牙兵们也不再抢夺猎物了。 马匹冲刺之际,飞霜的优势就显露无疑,在即将抵达土丘时,飞霜已经超出高舍屯坐骑一个马身。同罗蒲丽的雪墨骃则微微落后。 围观人群盯着三匹骏马,兴奋地大呼小叫,气氛热烈得简直要超过元夕观灯了! 眼看飞霜将要最先踏上土丘之时,马璘忽然轻勒缰绳,弯弓朝天射去。 见飞霜速度下降,高舍屯猛踢坐骑,欲图超越马璘;而将雕翎射出之后,马璘并不查看是否射中猎物,连忙驱马急冲。 两匹骏马在主人的催促下,同时踏上了土丘。 “马校尉,方才你不是故意相让吧!”气喘吁吁的高舍屯板着脸问道。 “高长史,在下是否相让,一会儿便知。”马璘不卑不亢地回道。 “别磨叽了,赶紧清点大雁,看高长史和马校尉谁射下得多。反正我已经输了,不如就让我来负责计数。”随后赶到的同罗蒲丽深呼吸数口大咧咧地建议道。 见马璘和高舍屯均点头赞同,牙兵们就开始将羽箭从猎物身上取出,然后仔细辨别箭支上的名字。 确定了名字后,牙兵们将箭支汇集给同罗蒲丽,她则将羽箭按照所刻姓名归置在一起。 确定大雁清点完毕后,众人的目光都盯在了三堆羽箭上。有一堆略少,其余两堆则看上去几乎一般大小。 “最少那堆是我的,就不用计数了!”同罗蒲丽嘟囔道。 “同罗娘子,你气力不如我和高长史,仰射大雁肯定吃亏,少几只也是正常。再说了,自此比试后,你肯定是实至名归的北庭第一女神射手啊!”马璘见同罗蒲丽有点悻悻,出口劝道。 不知是马璘的劝解起了作用,还是同罗蒲丽本身情绪起伏就比较快,她妙目中忽然横波流转,就喜笑颜开地开始点数了。 “同罗蒲丽,射中十一只大雁!” “马校尉,射中十四只大雁!” “高长史,射中……也是十四只大雁!” 同罗蒲丽娇脆的报数声刚落,围观的人群顿时议论纷纷。高长史和马校尉两人竟然再一次打了个平手,这比赛实在是太精彩了! “马校尉,你是畏惧某的权位吗?”众人欢腾之际,高舍屯却有点恼怒。 “在下特别敬重高长史,却并无畏惧之心。”马璘神色不变。 “若非你放缓马速,又何须计数呢?恐怕你在心里记着每人射下多少只大雁了吧!有此大才,又何必用在此处呢?”高舍屯不依不饶。 “高长史,应该来了……”马璘望着远处,答非所问。 “嗯?”高舍屯诧异间,忽听远处有人喊道:“等一下,还有一只猎物!!” 只见牙兵“瘦猴”高举着猎物,飞驰而来。待走近时,众人才惊觉,瘦猴手里的猎物并非大雁,而是一只凶狠的金雕。金雕的脖颈被一支长箭直接刺穿,此刻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 “马校尉最后一箭射落大雕一只!”瘦猴神采飞扬地喊道,似乎自己也与有荣焉。 长安一行,瘦猴和马璘关系亲密了许多。因此,方才马璘临到终点前射出最后一箭时,绝大多数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最终的胜负时,瘦猴却毫不犹豫追随着羽箭的轨迹,然后拍马向猎物的落点赶去。 金雕的出现,为马璘牢牢锁定了胜局。高舍屯接过金雕看了两眼,然后一拳捶在马璘的胸前,怒赞道:“好小子!好样的!如此方是我大唐男儿本色!” 不待马璘谦虚,高舍屯就对着牙兵们急吼道“儿郎们,快快生火,赶快炖雁肉吃!” 在众人的欢声笑语中,上巳节的喜庆气氛达到了最高潮。无论是北庭的高层要员,还是普通的牙兵,都尽情敞开胸怀,享受着节日的欢乐。 而上巳节过后,他们就要启程西征了!等待在他们前面的,是戈壁黄沙、漫漫长途,是日渐疏远的藩国和各怀心思的部族,是庞大的大食帝国和强大的呼罗珊骑兵。 但是,大唐男儿,从未曾畏惧过什么!只要胯下有骏马、手中有长槊、腰间有横刀,北庭的健儿们,就会向着一切阻碍在前的敌人冲锋!冲锋!冲锋!! 第五十五章:三月三日天气新 上 天宝八载三月初三,北庭上下欢聚金满河畔祓除畔浴、曲水流觞、雕翎骑射之时。龟兹城外,安西四镇节度使高仙芝也举家出游,在清凌凌的白马河岸踏青、饮酒。 孤身一人的掌书记岑参,本想闷在官衙内整理文书、誊写诗稿,却被封常清强拉出来,要他陪同高仙芝一家郊游。 近日岑参的心情更为郁郁,安西兵马西征在即,岑参当然希望从军同行,开拓眼界、积攒军功。他千里迢迢从长安来到安西,不就是为了此吗? 可高仙芝却总不曾对他提出征之事,一时间岑参也拿不准,是否需要主动找高仙芝询问?想起高仙芝那副爱理不理的态度,岑参心里十分憋屈和畏惧。 出了龟兹城西门后,高远神秘的雪山、茵茵如毯的新草、随风起舞的绿叶,边塞春日的万千气象,让岑参郁积的心情稍微开阔了些。 在河畔坐定后,高仙芝的妻妾、子女和丫环们都去河水边濯足祓禊了,高仙芝和封常清则在水边找了个风景秀丽之地,对坐小酌起来。 郁闷的岑参不知该何去何从时,却见封常清招手让他过去。 被迫加入高、封二人的酒局后,岑参多少有点紧张。来在安西都护府任职以来,岑参还从未私下和高仙芝、封常清对饮过,故而完全不知道该谈些什么好。 而高仙芝素日对文士的轻视,又让岑参倍觉压抑。他思量着是否借此机会询问从军西征时,却悲哀地发现,根本找不到谈论此事的机会。 此刻已是暮春,安西兵马出征的筹备事宜均已到位,数万大军整装待发、因此,高仙芝和封常清坐在温柔动人的春色中,也心随景动、闲聊风月,并未大煞风景地议论军国之事。这让岑参格外焦急,却也无计可施。 不过,当谈及长安的繁华兴盛、平康坊的风流韵事、大唐文士的高逸俊秀,岑参的话逐渐多了起来。在封常清有意无意的协助下,他也渐渐能够和高仙芝多说上几句话。 “节帅,帆郎君和溪娘子正是发蒙的关键之时,岑掌书学富五车,何不让小郎君和小娘子跟岑掌书多读些诗书?”闲聊中,封常清忽然随口建议道。 岑参事先并不知封常清有此提议,听后不免有些紧张。他虽然有些迟钝,但闲谈许久后,也终于明白封常清是在帮他展现自己。不过,岑参还是担心封常清的提议有些冒失。 岑参知道,高仙芝有两子一女,嫡长子高云舟为正室泉夫人所出,现已经成年,在长安任正六品千牛备身。次子高云帆和女儿高云溪都是宠妾尉迟夫人所出,年纪尚幼。 之前岑参也见过小郎君和小娘子,但并无太深印象。但他清楚,封常清是希望让他通过教导小郎君和小娘子读书,加深和高仙芝的关系。 岑参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封常清如此热心于帮助自己?来到安西都护府以来,岑参自问,并未做过什么讨好封判官的事啊?不但没有讨好,他还因为封常清瘆人的外貌,总是尽力避而远之。 此时,岑参心中回荡着《史记?仲尼弟子列传》中的名句:“吾以言取人,失之宰之;以貌取人,失之子羽。” 对于封常清的提议,高仙芝略一思索,便笑道:“封二所言不错。岑掌书,不知你意下如何啊?” “节帅,在下必将尽我所能,辅助帆郎君和溪娘子。”岑参内心一热,连忙起身应道。 “岑掌书,不必拘谨。闲聊而已,可别弄成官衙议事啊!”高仙芝哂笑道:“不过呢,有件事希望岑掌书明了,吾高家从高句丽迁徙到安西已有数代,之所以能有今天,靠的是对圣人的耿耿忠心和拓边守疆的辛劳,却非锦绣文章。某当然期待犬子犬女熟读诗书,但却绝不希望他们仅仅只会坐而论道。” 高仙芝的一番看似戒子的短论,让岑参心如同被放入冰水中的火热铁块,痛的嗤嗤响。 岑参此时终于明白,为何高仙芝总是对他不冷不热、不阴不阳,为何高仙芝压根不提让他从军西征。究其根本,是看不上自己只会“坐而论道”啊! 心中的绞痛化成了一股不甘的怒气,岑参很想直接起身离开白马河!离开龟兹城!离开碛西! 愤怒的情绪如狂风在岑参心海上席卷肆虐,但残存的理智礁石般在风暴中屹然挺立。 “安西恐怕已经是我最后的机会了,决不能放弃!被人说几句又如何?灰溜溜回到长安岂不是更会被人嘲讽!这高句丽子既然以为我只会坐而论道,以后某就竭力做出些功业让此僚瞧瞧!” 岑参的心如跌入陷阱中的孤狼在嗷嗷狂吼,但他其实也并不知道,自己能够做出什么样“惊天动地”的功业。不过,岑参总算竭力装出平静的模样回道:“谢节帅指教,某敢不从命?” 高仙芝瞥了眼岑参阴晴变幻不定的面色,只轻笑数声,便自酌起来。 “被上官羞辱却能压住心中的怒气,有点长进;但情绪外露,依然还是欠些火候。节帅或许是太期待岑掌书能够像杜环一般能谋善断,所以才难免有些失望,不准备让其从军西行吧?不过,我也只能帮这么多了,后面就得看岑掌书的修行和造化了。”封常清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在心中暗暗忖道。 “岑掌书,还站着干什么,快坐下啊!”见岑参还尴尬地如棵不屈的胡杨树杵在哪里,封常清笑着替他解围道。 岑参正欲坐下,忽而春风略急、树梢飞舞、河面微澜。顷刻间,却又风清云淡、波澜不兴。 乍暖还寒的春风和出仕以来的诸般不顺,让岑参忽有所感、数句诗词从脑海中跃然而出。 于是,他施礼说道:“节帅、封判官,适才风起风息之间,在下忽得古风六句,不知可否请节帅和判官雅正?” 高仙芝虽出身武将世家,不爱吟诗作赋、不喜酸腐文人,但对于名诗佳句,还是来者不拒的。因此,他微微点头道:“洗耳恭听!” 自幼酷爱诗书的封常清则连连点头道:“岑掌书,快请!” “银山碛口风似箭,铁门关西月如练。双双愁泪沾马毛,飒飒胡沙迸人面。丈夫三十未富贵,安能终日守笔砚。”岑参忆起西行之艰苦、仕途之坎坷,沉声吟道。 “好诗!”不待高仙芝发话,封常清就拍手赞道:“大丈夫当追慕先贤张骞、陈汤、班超,弃笔从戎、提剑纵横,岂能终日困于刀笔之中!” 封常清激动地吼完后,高仙芝才徐徐说道:“岑掌书,男儿若想富贵,在长安自有千般捷径,但在碛西之地,却终究要靠手中的横刀和胸中的谋略。西征之时,望君能一展抱负、大放异彩。” “西征?”岑参的心绪尚沉浸在诗情之中,忽而听到“西征”二字,不觉有点迷糊。 “怎么?岑掌书可是有什么不方便,无法从军西行乎?”高仙芝见岑参久不回应,便冷冷问道。 “在下是欣喜若狂,一时忘言了!”岑参连忙回道:“某绝无困难,现在就可以出发!” “哈哈!”见岑参如此急切,封常清忍不住笑了起来:“岑掌书,今日乃上巳佳节,大军数日后才会开拔。你莫要太心急啊!” 三月初三,北庭和安西春光明媚,陇右鄯州城却细雨绵绵。春雨固然喜人,却让期待踏青出游的小丫环们懊恼不已。 不过,此刻鄯州城内外,也就是小丫环们还有兴趣琢磨琢磨上巳节。其余的人,都在为攻克石堡忙得连轴转,哪里还有什么心思顾念过节。 鄯州城外,东南西北四个方向都是连绵不绝的军营。来自朔方的阿布思同罗部兵马和党项人驻扎在城北、河东高秀岩、张守瑜部屯兵于城东、董延光所率领的河西军在城西扎营,从陇右各军镇、守捉汇集而来的兵士则住在城南的兵营里。 近日,哥舒翰一座座军营地巡视各部兵马,并督促他们勤加操练。 曾有个河西军的弓弩营校尉放纵士卒偷奸耍滑、躲避训练,被哥舒翰直接以军法斩首。 董延光曾为此事气哼哼地找哥舒翰理论,换来的结果却是哥舒翰从陇右军调拨数百名虞候和牙兵,直接住进各军之中严加监督。但凡有违抗军令者,无论官职高低,立即军法处置。 董延光嚷嚷着要上表弹劾哥舒翰,数日后,河西节度使安思顺一队牙兵带着份节帅的亲笔信赶到了鄯州。 河西军将士虽不知信中写了什么,但自此之后,蔫蔫的董延光再也不敢抵触哥舒翰的军令。 数万大军在哥舒翰的威压下,三日一操、五日一练,每天都累得筋疲力尽、度日如年,何曾有闲暇考虑上巳节是哪一天。 陇右节度使衙署的上上下下也都忙于供应数万大军的吃喝拉撒,日日忙得脚不沾地,又怎么还会有郊游踏青的雅兴。 此时的鄯州城,已经变成了一座为攻克石堡而存在的巨大军营,并且每日还有从陇右各地抽调而来的士卒,如滔滔河水般,源源不断赶来鄯州城。就连连绵不绝的春雨,也无法阻挡他们的步伐。 北庭和安西文武官员在河畔踏青赋诗之时,鄯州城陇右节度使官衙内,别将王思礼正紧张不安地站在哥舒翰的官房内,屏声静气等待威严日重的节帅读阅信件。 第五十五章:三月三日天气新 下 “哼,好个王正见,心里打得究竟是什么鬼主意!!”哥舒翰重重地将信件拍在案几上。 王思礼吓得一哆嗦,到了嘴边的话又急忙收了回来。 “放弃石堡,绕道夹攻!他说的轻巧,可圣人的诏书是怎么说的?要我们务必攻克石堡!”哥舒翰声若惊雷。 “节帅,攻克伏俟城和九曲地,石堡确实可以不战而下啊!”王思礼期期艾艾道。 “糊涂!”哥舒翰怒斥道,吓得王思礼连忙跪倒在地。 “三郎,起来吧。”见王思礼体似筛糠,哥舒翰叹了口气,将他扶了起来。 “那王正见或以为某不知此策是大帅所定,岂不知某为了营救大帅,早将圣人的旨意、大帅的策略、石堡周遭的地形都摸了个透。大帅的策略,不可谓不佳,但却存在致命的缺陷。”哥舒翰的语气略微放缓。 “缺陷?”王思礼有点愕然。 “耗时太长,圣人等不起啊!”哥舒翰幽幽说道:“吐蕃有雄兵四十多万,不可轻辱。集陇右兵马东西绕道迂回,反复与之拉锯,何日能克伏俟城?何时能取九曲地?十年?二十年?圣人已统御四海三十多载,又能等待几年?” 哥舒翰的诛心之言,令王思礼额头冷汗连连,不敢接话。 “若非如此,以大帅圣宠之盛、根基之深,又岂会顷刻间沦为阶下之囚?”想起往事,哥舒翰似乎甚是感慨。 “三郎,你一定要记住,慈不掌兵!圣人既然一心要取石堡,为边将者,就当如忠犬奋勇上前厮杀,又怎能吝惜士卒呢?况且我大唐军民众多、物力丰盈,就算陇右军为攻打石堡折损数千人马、消耗百万钱粮,也是顷刻间就可以得到补充的,岂能因此而抗旨不遵?朝堂之上,看似千头万绪,却终究以圣心为大、圣意为重。不懂此道,不光身家难保,更会祸及子孙。” “节帅,某受教了!”王思礼郑重施礼道,头上的汗珠若窗外的雨点滚落在地。 十余日前,陇右山风浩浩之时,长安细雨如织。三月初三,陇右春雨绵绵,长安城内,却繁花似锦、春意盎然。 城南曲江池,烟波浩淼的水面被春风吹起层层微澜。微澜涌动,彩舟荡荡,将上巳节的盛景点缀得更加迷人。 剑眉星目的建宁王李倓,和长兄广平王李俶一起恭恭敬敬地站立在彩舟之中,大气也不敢出。 普天之下,能够让太子李亨的长子和三子屏声静气的场合并不多,但此装饰华贵的双层彩舟却偏偏就是其中之一。 彩舟上层,统御天下的圣人正凭栏远眺,浩荡的水面、烂漫的杏花、巍峨的浮屠、整饬的坊市,无不令人心旷神怡。 斜依在圣人身侧的,则是集三千宠爱于一身的贵妃娘子。但见她娇胜杏花、弱如垂柳,虽有万千媚态,却清新自然如春花初绽,让人见之忘俗。 圣人和娘子身后,是寸步不离的高力士、强打精神的李亨和得意洋洋的杨氏诸人。 权倾天下、贵为右相的李林甫,此时也只能在曲江池畔的紫云楼中恭候圣驾,而无缘陪同圣人泛舟池中。 没有办法,谁让圣人在宴请大唐宗室子弟、文武官员前,忽然游兴大发,要携“家人”游池赏春呢! 谁是“家人”?圣人子孙中,唯有太子和两位最受宠爱圣孙得邀,而杨氏兄妹,却人人上舟,就连关系疏远的杨钊都获得了陪同游池的资格。 “娘子,泛舟池中,不知可有入眼之景?”掌控四海的君王,如同多情的少年儿郎般温柔问道。 贵妃娇然一笑,遥指曲江池西南角的数百亩杏园道:“三郎,那杏花娇嫩、似白还红、团团簇簇、灿若朝霞,实在可爱!” 不待圣人交待,高力士连忙唤来小黄门一人,在他耳边细细交待。 高力士交待完毕,小黄门就连忙下楼。片刻之后,就见一大簇含春带露、粉嫩可人的杏花被送了上来。 圣人仔细端详了半天,才从杏花中折了一小枝,将其插到贵妃的宝冠之上。 “此花尤能助娇态也!”圣人对自己的作品相当得意。 贵妃一阵娇羞,肃拜道:“谢三郎!” “陛下,可否将小妹用过的残枝,赐一两枝给贫妾啊!”虢国夫人杨玉瑶大喇喇上前行礼问道。 “姨姐有求,朕岂敢不从?”圣人笑道:“杏园之南有处别院,北可望曲江、杏园,南可眺终南仙山。朕为太子之时,偶尔会到别院中赏春。登基以来,国事繁忙,朕也久不曾踏足其间。今日,便将之赐给姨姐吧。如此,姨姐需折杏花时,也就方便多了。” “谢陛下了!”虢国夫人跪地谢恩,眼神中闪过一丝狡黠得色。 杨氏诸人见虢国夫人巧妙地从圣人手中讨得一座别院,纷纷交头接耳。虽然不免有些羡慕杨玉瑶的好心机和好运气,但个个面有得色,为圣人对杨家的宠爱而心满意足。 见杨氏诸人眉眼中遮挡不住的骄狂,建宁王李倓忍不住低低对兄长说道:“王兄,雀鸟当道,实在令人无语!” 李俶面色一紧,低声喝道:“倓弟慎言!” 见杨家诸人尚在小声议论,无人关注自己。李俶才低声说道:“倓弟,吾等虽然难受,紫云楼中不曾上舟之人更焦躁。我们又何必先跳出来招人嫌呢?” 李倓想了想,狠狠地说道:“王兄所言甚是。只是看这些小人得志的丑态,心中憋屈得很。” “倓弟,小点声,别让那虢国夫人听见了。不然她给你来个拉郎配,强塞个丑女给你,岂不是要气死你?”李俶半开玩笑地提醒着弟弟。 “那贱人敢管我的亲事,看我不拆了她的宅子!”在皇孙中以英武而出名的李倓气哼哼地说道:“不过,王兄,莫非你真要娶那贱人的侄女,韩国夫人的女儿?” 皮肤白皙的李俶无奈点了点头,痛苦地说道:“倓弟,我敢不答应吗?现在圣人对杨家如此宠幸,十六王宅、百孙院里多少凤子龙孙的婚事,都可由虢国夫人一言而定,某又岂敢违逆呢?” 李倓见长兄如此痛楚,也只能长叹一声,却爱莫能助,只好安慰道:“听闻那崔家小娘子长得还算标致,王兄也不必过于悲观。今日种种,来日方长。” 李倓生性豪爽,是皇孙中有名的英杰。他交游广泛,对于长安城中的权贵子弟都十分了解,故而对韩国夫人的女儿有所了解。 李俶望着神情豪迈、朝气蓬勃的弟弟,轻轻点了点头。他羡慕弟弟的英姿,却也深深明白,弟弟还太稚嫩,城府太浅,许多事还不能告诉他。 不过,一个善骑射、任豪侠、讲孝悌、无城府的弟弟,才正是自己所需要的。身为太子长子,见惯了皇子皇孙间的尔虞我诈、你争我夺,如此得力、可信的弟弟,实在是难能可贵。大唐的皇位继承史上已经有太多的兄弟相争,但愿在自己这一代,可以永远终结了吧。 怀着如此沉重而缥缈的心思,李俶的目光望向曲江池畔花花绿绿的帷幕和川流不息的仆役。不用刻意辨别,就可以找到“五杨”家所在。哪里的帷幕最奢华、仆役最密集、呼喝声最高,哪里就是杨家所占据的池畔。 想到即将过门的崔凝碧也在“五杨”的帷幕中,李俶心中冷冷一笑。 李林甫步步紧逼,父王的太子之位总是坐不安稳。作为长子,理所应当要为父王分忧。至于崔凝碧长相如何、脾气如何,李俶其实根本不在意。反正他内心深处最深爱的,始终是那颗来自江南水乡的璀璨珍珠。 目光离开了人流纷繁的池畔,李俶遥望曲江池西南的杏园。贵妃娘娘方才远眺,所见是百亩杏花、娇艳动人。而志向远大的广平王李俶看到的,关注的却是正在杏园中进行的“探花宴”。 “探花宴”也称“杏园宴。”大唐每年的进士考试的正式放榜之日恰好就在上巳佳节之前,故而上巳节时,礼部会组织新科进士在曲江池畔的杏园中宴饮,并在宴会后组织进士跨马游街。 而之所以称为探花宴,是因为宴饮之前,会以进士中的年少貌美者为“探花使”,到曲江池畔各名园探访采摘名花,妆点宴席,以迎接状元。 许久以来,长安三月初三曲江踏青的焦点就是观看新科进士游街。而随着杨家的崛起,长安民众不重生男重生女,新科进士的探花宴都渐渐被人忽略,普罗大众都将目光对准了极尽奢华和排场的杨家春游。如此下去,大唐的未来,实在令人担忧。 李俶虽然忧心忡忡,却暂时无力改变什么。但此刻唯一能做的,就是尽自己所能保住父王的太子之位…… 李俶在彩舟之内思绪万千之际,曲江池畔,一身白衣的贫困士人杜甫,望着“五杨”豪奴的滔天气焰,心中一阵难受。 天宝六载(747年),圣人诏天下“通一艺者”到长安应试,刚从齐赵大地游历归来的杜甫也参加了考试。 出身京兆杜氏旁支的杜甫,祖籍襄阳,生于巩县。他诗文娴熟,却屡试不第。 听闻圣人下诏招贤纳士,杜甫兴致冲冲地赶到长安应试。却不料,这场恩科,只是右相李林甫主导的一场闹剧。 在李林甫的授意下,礼部将参加考试的士子全部判为落选。士子愕然之际,却听闻李相国拿着无人中第的结果禀告圣人:“万邦咸宁、野无遗贤!”而圣人也竟然相信了!! 无可奈何之下,杜甫为了有所施展,不得不转走权贵之门,投赠干谒等,但都毫无结果,困窘不已。 此刻春暖花开,杏宴正好,贫困的杜甫漫步在长安权贵密集的曲江池畔,看着杨家之奢华,想着无赖杨钊之平步青云,心中更为愤懑。 他本以为李林甫之奸诈已登峰造极,不料李相未老,更不堪的杨钊却后来居上,直扑相位而去。 让杜甫更为担忧的是,在齐赵游历之时,他看到大量衣衫褴褛的农夫不堪越来越重的税赋弃地逃荒、权贵家族阡陌相连的大庄园不断兴起、长征健儿逐渐成为边臣悍将的家奴护院…… 而回到长安,依然是一片歌舞升平。长安城中的权贵仕女,能为春日斗花争艳豪掷百万、能为匹来自昭武九姓的宝马良驹一掷千金。繁华的长安城,似乎和大唐各地的疾厄困苦脱离了关系,独自运行着。 “大唐究竟是怎么了?”杜甫心中呐喊着、恐慌着。他实在不敢想象,不学无术、私欲极重的杨钊成为相国后,大唐将何去何从! 忧心忡忡的杜甫抬头望了望明媚的春光,看了眼在曲江池中飘荡的奢华彩船,一首诗在他心中油然而生:“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 虽然最后几句还有些欠火候,但杜甫自信,此诗再略加修改,就必将成为自己写的最佳的一首长诗。 只是在繁丽铿锵的文字后面,杜甫听到的,却是大唐走向衰落的钟声…… 第五十六章:见微知著论治边 一 天宝八载,四月初六的黄昏,日之夕矣,瑰丽的晚霞倒映在宽阔无边的伊丽水(今伊犁河)上,为迷人的河中草原镶上了一道既深邃又美丽的金边。 伊丽水北岸、弓月城南,时节似夏似春,气候不冷不热,正是一年之中最为宜人之时。 广袤的草原上,芳草萋萋、野花点点、绿叶臻臻,大地上的如画美景,与西天的晚霞交织在一起,更是格外静谧和迷人。 三三两两的葛逻禄牧民,骑着骏马,哼着小曲,开心地驱赶着马群和牛羊,悠闲地从伊丽水畔向炊烟袅袅的自家营帐归去。 偶尔还会有三两只野鹿,蹦蹦跳跳地来到河边饮水。它们一边低头舔着甘甜的河水,一边警惕地瞪着萌萌的大黑眼睛,留意着四周的风吹草动。 一只在河边捕捉的蚊虫的蜻蜓,大概是飞累了,竟然毫不客气地落到一头公鹿枝枝叉叉的大角上,休息了片刻。 公鹿似乎也发现了头上的不速之客,它微微晃了晃脑袋,蜻蜓就扇动着透明的翅膀,在空中盘旋半圈,转身离开了。 赶走了头上调皮的捣蛋鬼后,公鹿仰脖而鸣,呦呦的鹿鸣声,仿佛展翅高飞雀鸟,穿透昏黄微亮的暮色,飞进来伊丽水北岸的唐军大营中。 听到幽远而低沉的鹿鸣声后,王霨伸了个懒腰,从杜环的军帐中走了出来。 协助杜环处理了半天文书之后,日日打熬身体的王霨,也实在忍不住有点疲倦了。远远的鹿鸣声传来,让他眼前一亮,不禁想出去走走。 “小郎君,文武之道一张一弛。此刻风光甚佳,你也劳累半天了,不妨到帐外漫步片刻,换换心情。”王霨还没有琢磨好如何开口,善解人意的杜环,就主动提出让他出帐走走,休息一会儿。 步出军帐,但见暮色中的大营,帐篷点点、望楼林林、壁垒森森。负责大营巡逻的刀盾兵,在火长的带领下,严肃地在帐篷之间的通道中穿行。还有负责纠察军纪的虞候,板起面孔,在大营各处查探、巡查。整个唐军大营,在苍茫的暮色中,如同肃杀的洪荒巨兽,不怒自威地屹立在伊丽水畔。 王霨站在杜环的军帐之前,望着整齐、威严的军营和远方依稀可见的弓月城,欣赏着河中草原夕阳西下时的醉人美景,呼吸着混杂着花香、草香和水汽的清新空气,不觉心旷神怡。 他本想打几式太极拳,缓解一下大脑的疲倦。可还没有打两招,王霨的目光,就不自觉向大营中间一处守备森严的帐篷望去。 这顶外表看起来不起眼的帐篷中,住着随军同行的大食公主艾妮塞。为了确保艾妮塞的安全,避免引人注目,王正见特意交代,不要安排过于华丽的帐篷,足够怀远郡主使用就行。防守要外松内紧,做到既不扎眼,又毫无疏漏。 不过,王正见也充分考虑到艾妮塞的特殊身份,帐篷里面的各色用具都比较精致、精细,布局也特别体贴、周到。艾妮塞的贴身丫环米薇、米兰,负责近身保护她安全的同罗蒲丽,都住在这个帐篷里面。 但是,无论是艾妮塞还是同罗蒲丽,均非令王霨对此帐篷魂萦梦牵之原因。他的目光之所以总黏在此处,是因为帐篷里还有一位让他念念不忘的人。 三月初三庭州金满河畔踏青之后,王霨敏锐地发觉,阿史那霄云对他的态度似乎有了点微妙的变化。 如果说她之前是刻意疏离的话,郊游踏青后,阿史那霄云在找王绯玩的同时,也大大方方、自自然然地增多了和王霨的互动,不再顾忌阿史那雯霞冷冰冰的目光…… 在大军出征前,阿史那霄云还见缝插针,邀请小伙伴们又去庭州城西门外的马球场打了次马球。 除了王珪意料之中婉拒了邀请,当日亲历马球场风波的一众小伙伴们悉数到场。 此次比赛一切顺遂,不再有任何意外和枝节。比赛也打得酣畅淋漓,小伙伴们都很尽兴。阿史那霄云的进球数更是全场最高,她高兴地大呼小叫、兴奋异常。王霨、高仙桂两人都表现得特别活跃,唯有阿史那雯霞,始终有点心不在焉。 比赛结束后,众人围在一起野餐、休息之时,阿史那霄云出人意料地宣布,她马上也要随军西行了! 虽然已经过去一个月了,王霨依然清晰地记得,自己听到此消息时,惊喜得心脏都要挣脱胸膛的束缚了。 阿史那霄云竟然也要随军出征?!未来数月日日都可以见到那张如水莲花般的娇容?!从天而降的幸福,让王霨简直怀疑自己是在做梦。 比之前更加懂得收敛和克制的王霨,费尽全身气力压下心中的狂喜后,才注意到高仙桂满满的懊恼和阿史那雯霞清冷的阴郁。 “雯霞姐姐是早就知道霄云要随军西行吧?因此比赛的时候才会如此无精打采吧?”王霨心中推测道,不觉有点不忍。 他知道阿史那雯霞对得到跟随如意居西拓的机会是多么在意。即将出发之时,忽然得知一向光彩夺目的姐姐也要西行,心中肯定无比失落。 王霨本想上前安抚一下阿史那雯霞,可话到嘴边,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正踌躇间,忽听高仙桂急切问道:“霄云妹妹,你为何能够随军西行啊?霨弟是有圣人旨意,雯霞妹妹是跟随师父护卫如意居,你又是用何名目呢?” 听到高仙桂的疑问,王霨才意识到,自己忙于压制狂喜、怜悯阿史那雯霞,竟然将如此重要的问题忽略了。 “怀远郡主的贴身丫环都是粟特人,家父不太放心,就禀明王都护,允我一同西行,陪伴郡主。”阿史那霄云轻描淡写道。 王霨正在思忖阿史那旸的“不太放心”究竟是什么意思时,就听阿史那雯霞冷冷地说了一句:“你又不懂大食语……” 放在上巳节前,阿史那霄云对妹妹的挑衅多选择回避退让。可此时听见妹妹言辞不善,她淡淡回击道:“妹妹,你可以学剑技,我也可以学大食语啊。虽无伊月那样过人的天赋,可我自会加倍努力,还请妹妹不必忧心。” 姐妹二人的唇枪舌剑令气氛一冷。王霨正着急如何救场时,依然沉浸在懊恼情绪中的高仙桂,却根本不曾细听姐妹二人的对话,自顾自郁闷道:“唉,家父此次居然还是留守庭州,不然我也要想个法子,去河中的昭武九国见识一番!” 大家均知高仙桂心系何处,却也无人说破。倒是方才的尴尬局面,却被高仙桂的自言自语无意化解了。 王霨在惊喜过后,心中也暗生疑惑,不明白为何阿史那旸会同意让两个女儿都随军而行。 要知道,西征石国可不是去金满河畔踏青那般轻松自在的郊游,而是关山万里赴戎机的劳累、黄沙百战穿金甲的鏖战,随时都有可能会直面死生。即使一直待在远离前线的后方,也难保不会出现什么意外。王霨去年被大食人劫持的遭遇,可不就是最好的例证吗? 心中虽然疑窦重生,但王霨还是特别欣喜于能和阿史那霄云一同西行。 因此,大军离开庭州城后,王霨隔三差五就会带着阿伊腾格娜去艾妮塞小公主处探望阿史那霄云和同罗蒲丽。 北庭大军出征后,艾妮塞的心情非常兴奋。而长途行军又格外漫长和无聊,所以她也特别期待王霨的拜访,每次都会开心地和王霨聊上很久。 在庭州住了一段时间后,艾妮塞的汉话有所提高,但她和王霨聊天时,依然离不开米氏姐妹或阿伊腾格娜居中翻译。 王霨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但每次也不得不陪艾妮塞闲谈半天大食国的内政、地中海周边地区的地理风貌。 通过交流,王霨不断将前世的记忆和艾妮塞提供的信息相互印证。而艾妮塞则惊叹王霨知识之渊博,因而更愿意和他长谈。 在打发了艾妮塞后,王霨才能有那么一丁点时间,和阿史那霄云一起在军营周围骑马散心。 王霨其实也记不得两人具体聊过什么,他只是觉得,和阿史那霄云骑马并行之时,时光似乎重回到了他和小雨手牵着手,在冬日校园中踏雪寻梅的幸福时刻…… 北庭兵马后面,如意居等数支商队如影相随,苏十三娘和阿史那雯霞负责率领一百多名武士保护商队的安全。 不过商队跟随着唐军大队,离开庭州以来不曾有任何不开眼的马匪或小部族敢打商队的主意。 因此,一路行来,阿史那雯霞还比较有闲暇,她每天早上依然坚持到军营中找王霨一起对练,似乎姐姐的存在丝毫没有影响她的心境和追求。 阿史那雯霞也特别忙碌,苏十三娘不仅每日都传授她剑技,还开始教她乔装易容之术,并试着派她去探听情报。 对练结束后,阿史那雯霞都会和王霨聊一些她打探情报时经历的趣事。心有愧疚的王霨,每次都会认认真真地听她讲完。 第五十六章:见微知著论治边 二 王霨也去商队驻地探望过苏十三娘和阿史那雯霞,还曾在如意居驻地附近碰见一个面熟的行商。 回到军营之中,王霨才想起,那个高大的行商就是在大食探子潜入庭州城时,第一个听令卧倒之人。 商人的逐利本性令王霨深深感慨,《资本论》中的某些经典论述,确实是“放之四海而皆准”。不过,也正是因为这些勇于冒险的商人,整个人类社会才能不断交流和发展。 穿越以来,王霨发现,大唐虽然“重农”,却并不过分“抑商”,故而大唐的商贸往来十分繁荣,这令他特别欣慰…… 咴咴的马嘶声打断了王霨的遐思,他抬眼一望,原来是大营辕门外,有位唐军斥候正急匆匆地挥鞭策马,朝大营狂奔而来。 大军无论是行军还是安营扎寨时,都会派出数百名斥候,在四面八方打探和警戒。因此,不时会有斥候营的轻骑疾驰而来,将各种信息汇集到杜环的军帐之中。这些信息经杜环梳理后,将会记录在册,然后及时呈报王正见等人。 王霨刚才就是在帮助杜环处理誊录信息。如果只是单纯的文字工作,对他而言,难度其实并不算大。在前世的时候,王霨本就认识绝大部分繁体字,并会写一部分。穿越之后,融合两世记忆的他,文字功底更是远超十岁少年的平均水平。 但信息的内容涉及到大军远征的组织、沟通、协调等方方面面工作,这对除了军训就再以没有参加过任何军事活动的小白领而言,还是有相当的挑战度的。 通过参与学习,王霨发现,组织大军行进,确实是一件非常复杂而枯燥的工作。别的不说,单是军粮给养,就需要提前筹备,协调多方力量。 北庭兵马从庭州西征,走的并非商队常走的丝路北道,而是更靠北的阴山道。也就是从庭州向西北,穿过阿拉山口抵达夷播海,然后转而向东南,到弓月城。再从弓月城向西南,到达碎叶城。大军以碎叶城为前沿基地,由此沿着素叶河谷向西征伐石国。 之所以如此曲折行军,而不选择距离更近的丝路北道,是因为从庭州直接向西翻越葱岭的山口抵达弓月城的地形过于逼仄和险恶。数百人的商队通行问题不大,却不适合数万大军通行。而阴山道全程基本都是一马平川的平原,唯一的山地阿拉山口,地势也较其他山谷开阔得多,更适合带着辎重和器械的北庭兵马行军。 阴山道地势平坦,但如此漫长迂回的行军路线,大大加重了沿途补给的负担。 出阿拉山口之前,沿途密布北庭都护府下辖的各军镇和守捉。在大军出征之前,北庭都护府都已提前输送了大量的军粮囤积在其中,如此,便可以不断给大军提供补给。 而出了阿拉山口,到了夷播海后,就进入了葛逻禄部和沙陀零星部族的活动范围,从此就再无唐军的军镇或守捉可以作为兵站使用了。 因此,从夷播海到碎叶城,大军的给养,除了自带的部分,还要依靠葛逻禄和沙陀部提供的数十万头绵羊予以补充。 如此繁杂的组织协调工作,基本都落在杜环一人的肩上。王霨仅仅打打下手就觉得疲惫不已,而杜环则能谈笑间,就把各项事务安排得井井有条,令王霨无比敬佩。 之所以让王霨参与如此繁重的军务,是王正见特意安排的。虽然有圣人口谕,特许王霨随军,但王正见还是期望他能够切实参与到军务之中,以免被人视为累赘。 王霨自己也希望能够深入掌握行军布阵的技能和知识,所以在杜环身边学的特别用心。 除了协助杜环处理文书,王霨每天早上还要锻炼骑射、和阿史那雯霞对练;晚上,他还要在日记中记下所见所闻、所思所感,以积累经验。 杜环的营帐之前,奔驰如风的斥候翻身下马,急匆匆的跑进了军帐中。 正在活动活动筋骨、清醒清醒头脑的王霨见惯了如此场景,倒也不太惊讶。 发现自己对行军的各项事务开始变得如此习惯后,王霨屈指一算,他惊讶地发现,不知不觉间,如此充实、忙碌的日子,已经有三十多天了。 北庭兵马是三月初七正式开拔,离开庭州城的。 从庭州城出发之时,大军浩浩荡荡,共有两万兵马。其中包括一万名北庭军和从蒲类海畔赶来的一万名沙陀军。 北庭兵马是由多兵种混编而成的,其中骑兵三千人,包括一千名重骑兵和两千名轻骑兵;步兵四千五百人,包括一千名陌刀兵、一千名重装刀盾手和两千五百名弓弩手;辎重兵两千五百人,其中包括由五百名经过特训的士卒组成的工兵营,是王霨建议组建的,专门负责攻城器械的组装和操作,赵大锤也编入其中,负责技术指导。 北庭军的骑兵每人都拥有至少两匹战马,最精锐的斥候营,甚至是一人三马甚至更多。陌刀兵、刀盾手和弓弩手等步兵,人人也皆有一匹驮马,用来代步和驮铠甲、兵器。辎重营中则有大量的马车、骡车和牛车,专门负责运输粮秣等物。 马蹄铁、猛油火和配重抛石机的核心部件,都由工兵营保管。素叶居之前就赶制了数十辆四轮大马车,以成本价提供给工兵营,专门用来装载各类重型器械。 王正见为了确保秘密武器不外泄,除了命令王勇率北庭牙兵监督、保护工兵营外,还要求将所有马匹的马蹄铁先卸下来,待进入临战状态再重新钉上,连阿史那雯霞的青墨骐也不能例外。 北庭军所走的路线相对平坦的阴山道,日常行进的速度也不快,暂时不钉马蹄铁,影响倒也不大。 不过,王霨心里也清楚,技术一旦展现出来,就必然存在扩散的可能和风险。此战过后,简单易学的马蹄铁肯定会被广泛应用。 配重投石车虽然很显眼,但其技术含量较高,且参与制作和组装的北庭工匠,也只知道其中某道工序。一时半刻间,应该还不会泄露。但是,如果有人获取了图纸,或者有高明的工匠根据实物进行逆推的话,仿制起来也不会特别困难。 倒是希腊火,石油开采技术和核心配方缺一不可。只要严控配方,应该可以在相当长的时间内避免外泄。 王霨记得,在前世的历史记载中,直到拜占庭帝国覆灭,希腊火配方都未曾泄露。王霨所知的配方,是20世纪的科学家运用现代科学技术,根据历史记载推算出来的。因此,王霨有信心,将希腊火的秘密保留尽可能长的时间。 至于火药等利器,王霨决定慢慢研究,不急于全部抛出。好钢要用在刀刃上,决不能随便浪费。况且,穿越的蝴蝶效应变幻莫测,他也不敢过于冒险。 劳师远征,千头万绪、事务繁杂,军队若是笼统地混在一起,特别容易出现失误。因此,大军行军之时,必须分编统管。 为了便于管理,北庭军按照《李靖兵法》所示,编为三军:其中中军五千人,包括三千五百名战兵、一千名辎重兵和五百名工兵,由北庭都护王正见亲领;左虞候军两千五百人,包括两千名战兵和五百名辎重兵,由北庭副都护阿史那旸统领,担任大军的先锋;右虞候军两千五百人,编制与左虞候军相同,由北庭判官杜环统领,负责殿后。 杜环在统领右虞候军,依然肩负着参赞军机的重责,可以说是唐军大营中最劳累的人。不过,众人也很明白,这是王都护在刻意磨练杜判官,为他创造立功的机会。估计西征过后,杜判官的官阶可能就又要提升了。 沙陀军一色轻骑,一万名族人分为十个千人队。其中五个千人队由沙陀叶护骨咄支亲领,两个千人队归沙陀王子朱邪尽统辖。剩下的三个千人队,则由沙陀的三个小部族酋长统领。 沙陀军的辎重,主要就是随军前行的母马和牛羊。所谓的沙陀士兵,上马是战士、下马是牧民,饲弄起牲口,倒是得心应手得很。 两万兵马行至夷播海时,一万黠戛斯人已在夷播海畔等待了数日。 黠戛斯阿热李昆不仅再次亲率一万精兵前来参战,还带来了年方十七的长子李纪。 阿史那霄云初见黠戛斯人中有赤发绿瞳的士兵,大吃了一惊。 庭州城中虽有大量的胡人和胡娘,但他们多是高鼻深目,少许人可能双瞳微蓝,但还从未有过赤发绿瞳之人。 王霨则解释道,黠戛斯中黑发黑瞳者,乃大汉李陵将军的苗裔,那些赤发绿瞳之人,则来自极北苦寒之地。史书记载,李陵将军乃汉初名将李广之孙,曾率五千步兵出塞征讨匈奴,为匈奴单于率八万骑兵所困。李陵带兵且战且退,苦战数十日,杀伤匈奴骑兵一万余人,退到距离边塞百余里之地,兵矢全无、力竭被俘。 第五十六章:见微知著论治边 三 匈奴单于抓到李陵后,十分敬重他的勇气和才能,将女儿嫁给他,立他为右校王,并将极北之地分封给他。李陵的后人和他们所统辖的极北之民,逐渐融合为一个新的部族,延绵至今,便是黠戛斯。 “小郎君,你怎么看李陵投降匈奴之举呢?”王霨给阿史那霄云解说黠戛斯源流之时,阿伊腾格娜一直静静地站在后面侧耳倾听。王霨讲完后,阿史那霄云仍沉浸在如斯传奇中,阿伊腾格娜已问出了一个非常刁钻的问题。 “以五千步兵战八万骑兵,杀伤之敌远超所损,名将也!弹尽粮绝、身后无援、力竭被俘,非战之罪也!为敌所礼遇,为母国所抛弃,仍不愿挥兵南下故土,义士也!统御有方,心怀华夏,于极北之地传承汉家之文明,英雄也!为时运所困,屈膝匈奴,又如何能损其英名呢?”王霨感慨道! 前世读《史记》时,王霨就非常欣赏李陵之英勇、同情其之遭遇,也特别厌恶汉武帝晚年的刚愎自用、任人唯亲。 穿越之后,王霨在碎叶大战后发现,原来在大唐还存在李陵的后裔,令他特别惊喜。故而,在回到庭州后,王霨查阅了大量史书、也向杜环请教了多次,终于把黠戛斯的来龙去脉弄清楚了。 弄明白黠戛斯人与李陵间的关系后,王霨忽然想起,前世曾看过一个帖子,说吉尔吉斯人是李陵的后裔。当时网上争议很大,王霨也以为帖子是信口胡编的,便一笑置之。 而亲眼见到黠戛斯人后,王霨想起前世的帖子内容,才明白并非是空穴来风。只不过,在漫长的历史岁月中,李陵后裔的血脉逐渐被稀释了,古老相传的传奇也湮没在残酷的草原争斗中了…… “北方五里处发现大队骑兵!此刻正在安营扎寨。”唐军斥候在杜环军帐里的高喝让王霨一惊。 “大队骑兵?哪里来的大队骑兵?”王霨急忙奔回了军帐之中。 “莫非是回纥人?”宽大的帐篷内,杜环显然比王霨冷静地多,朗声问道。 “应该是!我们远远瞧了几眼,从服饰看,像是回纥人。火长命我先来通报情况。其他弟兄还在那里盯着,估计很快就会有新的消息。”斥候气喘吁吁地说道。 “你先下去休息会儿。”杜环将斥候送出了营帐后,皱眉自言自语道:“约定了在弓月城南汇合,回纥人既然到了,为什么不直接靠过来?” “报!杜判官,回纥王子叶斛即将前来拜见王都护!一刻钟左右就会抵达大营。”正在凝思的杜环尚未坐定,又一名斥候疾驰而来,大声报道。 杜环一听,急忙向王正见的中军大帐赶去。王霨听到回纥人来访,十分好奇,就一溜烟地跟了过去。 卷发浓眉的叶斛王子踏进大帐时,王霨躲在杜环身后,认真打量着这位在唐史中留有浓重一笔的回纥王子。 只见叶斛郑而重之地拜见了王正见,恭恭敬敬地献上英武可汗赠送给北庭都护府的“薄礼”,五十匹回纥骏马、十只漠北鹘鹰和相应的鹰奴,还有一匹黄色的果下马。 王正见翻了翻回纥的礼单,笑着说道:“叶斛王子,英武可汗愿出兵相助我军,已经是最贵重的礼物了,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都护客气了!”叶斛卑谦地用汉话回道:“回纥乃大唐属国,天可汗有召,是下国的荣幸,又岂敢说是什么礼物呢?北庭都护府和回纥山水相连,商贸不断。父汗送上区区鹰马,不过是为了表达对北庭军的敬意,还望都护笑纳。” 王正见笑了笑,捋了捋美髯道:“恭敬不如从命,还请王子转告英武可汗,北庭军铭记可汗的厚爱。” “在下一定将都护美意转达给父汗!”叶斛拱手致谢,进而解释道:“王都护,听闻令郎酷爱骑射,此次也随军出征,父汗特意挑选了一匹品相神骏的黄色果下马,赠送给小郎君。” 王正见面色微滞,旋即笑道:“有劳英武可汗费心了,某不知犬子顽劣之名,竟已远传到漠北,实在惭愧。敢问王子,回纥精兵何时与北庭兵马汇合?” “启禀都护,在下领军出征之前,父汗曾反复嘱托:回纥各姓儿郎生性散漫、顽劣不堪,若与贵军同行,恐延误行程,反而不美,不若让我军为贵军遮掩殿后。如此既不耽误贵军赶路,又能让我军尽一点心意。不知都护意下如何?” “英武可汗有心了!”王正见点头称赞道:“那就烦请贵军为北庭军马殿后。不过,大军出征皆有军期。此次西征,安西都护府和我军相约,所有兵马须在五月十五日前抵达碎叶城。还望王子莫要延误。” 叶斛王子连连点头:“军令如山,必不敢延误!” “小郎君,回纥人此举为何呢?”王正见送叶斛王子出大帐后,杜环笑着考校道。 “回纥和黠戛斯关系不睦,不欲与黠戛斯人同行吧。”王霨想了想,谨慎答道。 杜环点了点头,一双明亮的眼睛依然含着笑意望向王霨。 “嗯……”王霨沉吟道:“回纥人其国方兴、势若朝阳,名为大唐藩属,然其国力,已超突骑施汗国,远在沙陀、葛逻禄等部族之上。莫非他们想借独立行军展现卓尔不群之地位?” “回纥其志不小,当有羞与樊哙为伍之心,不愿与沙陀、黠戛斯等部混为一谈。”杜环肯定了王霨的回答,却意犹未尽地盯着他。 “回纥雄踞漠北,然其东尚未跨越金山一线,更不曾深入河中之地。莫非想借殿后之名,全力勘探河中地理?”王霨试着从地缘政治角度分析道。 “小郎君所言不无道理,回纥人已取代后突厥汗国,基本奄有漠北之地。但与鼎盛之时的突厥汗国相比,其在碛西、河中之地的影响力非常微弱。然自汉代匈奴起,历代漠北雄主都对碛西存觊觎之心。想来回纥汗国经怀仁可汗和英武可汗两代人的努力,在稳固漠北的统治后,已然开始西顾河中了。”杜环点头称赞:“因此,小郎君,我们必须强化与黠戛斯的合作,让回纥人如芒在背,不能任意施展。” “六郎见微知著,对回纥人的心思拿捏得毫厘不爽。”王霨尚未回应杜环的分析,但听回转到大帐内的王正见沉声说道:“方才六郎和霨儿对回纥军不愿与大军同行的分析可谓一语中的,而某方才见叶斛王子婉拒同行、坚持殿后时,想到的却是一首漠北歌谣:回纥用兵,如鹰如狼,鹰啄狼扑,皆从后方。回纥骑兵拖在后面,名为殿后,却总让人想起捕猎的鹰狼,令人背部生寒啊!” “都护,回纥人不过派了一万兵马,从斥候营传回的消息看,大军四周也并无其他人马埋伏,想来回纥人不会蠢到要袭击我军啊。”杜环眉头微皱,谨慎地回道。 “鹰狼之属,见熊虎则避让、见鹿羊则捕食。当前我军兵强马壮、壁垒森严,回纥人自然不敢伏击。可若他日一旦我军败绩或兵力衰颓,回纥人岂会不从漠北扑过来?”王正见面色严峻道:“碛西之地,漠北得之可围困中原,中原得之可断漠北一臂。汉武帝之所以派遣张骞凿空西域,太宗皇帝之所以屡屡兴兵西进,都是为了打压漠北势力。而今回纥雄视漠北,虽恭敬听命,但其扩张之心极炽,却不得不防。朔方节度使张齐丘在木刺山可敦城编练了横塞军,其用意和我们善待黠戛斯,实有异曲同工之妙。” 王霨听了杜环和王正见的论述后,结合前世看过的地缘政治分析,对汉唐开拓西域的战略意图和羁縻掣肘游牧民族的纵横手腕有了更深的认知。 而唐代在西北积极进取更胜汉代,整个中亚地区基本笼罩在大唐的文化辐射和军事影响之下。王霨相信,唐代数位皇帝孜孜不倦地开边拓疆,绝非一句简单的“好大喜功”就可以笼统概括的,其后必有相应的政治、军事逻辑。 他见王正见谈兴正浓,便上前问道:“父亲,那河中地的重要性何在呢?” “霨儿,你看,关中、河洛乃我大唐心腹之地。”王正见欣慰地看了王霨一眼,来到大帐中悬挂的地图前指点江山道:“单就西北而言,关中一地北邻漠北、南近吐蕃,随时可能遭受其威胁。故而在关中之北设朔方节度使,以制漠北;在关中之西设陇右节度使,以防吐蕃;朔方、陇右之间,设河西节度使,以居中联络朔方和陇右,并切断漠北和吐蕃间的勾连。朔方、河西、陇右三军,可谓拱卫关中西北方的第一道防线。” 王霨穿越以来,本就格外关注天宝十节度的职责和分工。听了王正见的解释后,心中更是一片敞亮。 “有第一道防线在,关中可无西顾之忧。然漠北、吐蕃皆东西数千里之地,可从多处进攻、冲击此防线。因此,单凭朔方、河西、陇右三军,守多攻少,甚是被动。”王正见手指在地图上不断向西:“为了以攻代守,减轻第一道防线的压力,必须开拓碛西。北庭、安西两军,就是大唐向西挥出的双拳,北击漠北、南压吐蕃,使其无法同流合污、狼狈为奸。有此双拳在,朔方、河西、陇右的压力就少了很多。此可谓第二道防线。”王正见指点江山、娓娓道来。 第五十六章:见微知著论治边 四 “父亲,是不是弄清了北庭和安西的作用,才能明白河中的重要性。”王霨乖巧地插话道。 “孺子可教也!”王正见欣喜地抚着长须,继续说道:“北庭、安西两军坐镇碛西,关中腹心之地几可不闻刀兵也。然漠北可通金山、伊丽河进入河中,从西北包抄北庭;吐蕃可走大、小勃律,迂回围攻安西。若大唐止步于碛西,虽可压制漠北和吐蕃,却无法真正削弱之。只有完全掌控河中,彻底切割、包围漠北和吐蕃,才能永绝西北边患、高枕无忧!” “这也是数十年来,我军与西突厥、吐蕃在素叶河谷一带反复争夺的肯綮所在。”杜环见王正见说完,适时补充了一句。 “大食卷入之中,恐是意料之外的变化吧?”王霨问道。 王正见望了眼杜环,点了点头:“对于大食国,我军所知确实有限。数十年前初次遭遇大食时,政事堂还以为其只是如昭武九姓一般的小国。而后方知,大食竟也是幅员万里的大国,实在令人震惊。只是河中距离长安太远,在内地军民心中,总以为大食不过是一蕞尔小国。其实放眼碛西,也就是六郎,才真正对大食有所了解,其他人,包括某在内,也不过是一知半解。” “当不得都护如此盛赞!”杜环赶忙说道:“某只是觉得华夏虽大,却未必一定是天下之中心。极西之地,似乎还有广袤无边的土地和国家。我们不能固步自封、坐井观天。” 王霨见杜环有如此超越时代的见知,不禁暗暗感叹道:“杜判官在唐代就能突破中华中心论的局限,做到开眼看世界,实在是难能可贵!” 前世关注唐史时,王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帝王将相之上,对杜环的经历并不熟悉。他并不清楚,若按照原有的时空发展,杜环会在天宝十载(751年)被高仙芝征调到安西都护府,并随军参加了怛罗斯之战。 高仙芝败于艾布?穆斯里姆后,杜环成为大食人的战俘。因其会大食语,并见识不凡,为大食人所重视,避免了沦为奴隶的尴尬。 其后十一年间,杜环在黑衣大食国内生活和游历,先后抵达西亚、北非等地,直到宝应初年(762年)才乘商船回到广州,重归大唐。 回到长安后,杜环将多年所记载的游记整理汇编,写了《经行记》一书,可惜之后失传了。 惟其族叔杜佑编纂的《通典》(801年成书)中曾引用《经行记》1500余字,才使后人得知,大唐之时,就曾有中国人游历过北非。而之后再有中国人抵达非洲,就是六百多年后,明成祖派遣郑和下西洋时的事了。 但中国传统史书记载的重点,一直聚焦在帝王将相的衣食起居和朝堂的明争暗斗上,对于杜环的经历并不重视,最多不过顺带着提一笔。 因此,王霨并不知道,这位眼界开阔、才思敏捷的杜判官,本应该有如此波澜壮阔、跌宕起伏的人生的经历。当然,穿越者出现后,整个历史的走向正在缓慢而坚定地偏离原有的轨道,杜环的人生轨迹,也将随之而改变…… “大食东进,让河中本已复杂的棋局更加纷乱不堪。前些年,漠北四分五裂,无力西顾。对弈河中者,大唐、吐蕃与大食也!”王正见顺着方才的思路,继续说道:“因河中之地距离太远,我军无力长期驻扎,方扶植突骑施人,以之抵御大食和吐蕃。后突骑施人野心渐萌,欲摆脱大唐羁縻;大食人借机蚕食昭武、吐蕃步步紧逼小勃律。如此变局,导致我军在河中陷入困境。圣人和政事堂为破此局,方有安西军远征小勃律、北庭军围攻碎叶城之举,堵住了吐蕃北上河中之路,也消除了突骑施人两面三刀的隐患。” “可从目前的迹象看,回纥人也跃跃欲试,试图成为对弈者啊!河中这盘乱棋,只会更加难下!”王霨此刻已完全跟上了王正见的思路,试着说出自己的思考。 王正见赞许地点了点头,鼓励王霨继续说下去。 “远征小勃律、围攻突骑施,都是精妙之棋,却无法扭转大唐的根本劣势。”王霨字斟句酌地说道。 “根本劣势是什么?”王正见虎目闪亮。 王霨回想着历史上西域数次失而复得、得而复失的周期循环,铿锵有力地回道:“河中距离大唐腹心之地太远,而大食、吐蕃和回纥却近在尺咫、虎视眈眈。” “只会纸上谈兵、评头论足可不行,霨儿,说说如何破局吧。”王正见甚是期待。 “短期之策,仿北庭、安西之例,开府建军。长远之计,移民实边、弘扬华夏。”前世之时,王霨深知治理西域之艰辛繁重,也曾研究历代治边得失,试着思考过解决之道。 “如何吸引移民?何为弘扬华夏?”王正见继续追问考校。 “移民之关键,在于以利诱之。听杜判官言,内地土地兼并之风越演越烈,失地农户四处逃荒、依附豪强,以致于府兵制无法维持。内地之民虽言故土难离,但若出.台政令,凡举家迁徙到河中者,每丁口可免费获数十亩甚至数百亩土地,并减免前三年赋税,必有大量失地之民和家资单薄的农户,愿意冒险一试。”王霨朗声回道,语气也越来越自信:“治边首在得民,而民心所向,看似杂乱无章,其实有迹可寻。若能在河中大力宣扬华夏之德,全力推行教化之道,以文化而化四方万民,则.民心可逐渐归我。” “小郎君之策与都护所思不谋而合啊!”杜环笑着赞道:“小郎君,大军开拔之前,都护已命我起草一篇奏章,若此次西征顺遂,就建议圣人在河中新设一节度使,并辅以军屯和移民之策。” “不过是未雨绸缪罢了。但如此打算,皆以西征获胜为基。若西征不顺,此皆水月镜花,就无从谈起了。”王正见淡淡道。 “西征能否顺利,并不完全取决于我军啊。”杜环意味深长地感慨道。 “六郎,胜负虽非我军一力可定。但我们必须竭尽全力,不可推脱懈怠。”王正见正色道。 “都护教训的是!”杜环急忙回道:“某必竭尽全力!” “霨儿,你的见识不错。”交待过杜环后,王正见转向王霨说道:“但大丈夫欲有所作为,不能只有见识,更需脚踏实地、忍辱负重、步步行来。这个过程可能会特别艰辛,也常常会出现令人忍不住想要放弃的压力和诱惑。但只要你认为是对的,就决不能放弃自己的追求!” 王霨认真点了点头,十分认同父亲的话。 “知易行难!现在你以为自己知道了、明白了,不真正经历过,却还是虚的。希望你以后,依然能牢记心中的理念吧!”王正见谈谈说道,话语中既有期待、又有些忧念…… 议论过回纥和治边之事后,大军继续南下。回纥人送来的鹘鹰和鹰奴,都被王正见分配给斥候营了。驯服的鹘鹰可以猎取各种野物,对于常在军营外刺探情报的斥候,十分有益。 回纥人送的五十匹骏马甚是雄壮,王正见一匹也不留,令人全部编入重甲骑兵,以提高他们的战力。 只有那匹黄色果下马,因为叶斛王子指明是送给王霨的,王正见就让王霨牵走了。 有了赤炎骅后,王霨才不愿意骑低矮的果下马呢,他转手就把马驹转赠给阿伊腾格娜了。在庭州时,他早就留意到,阿伊腾格娜骑术骑士还不错,只是一直没有匹合适的坐骑,所以每次出行的时候,才不得不整天坐在马车里。 “若是那日我是骑马而非坐车,事情可能就会大不一样吧!至少不会杀得血流成河吧……”阿伊腾格娜抚摸着乖顺的果下马,再次想起了和兄长重逢的一幕。 “伊月,你给它起个名字吧。”王霨见阿伊腾格娜的情绪有些低沉,就没话找话道。 “嗯,黄马为骠,此地距离素叶水也不远了。不如就叫素叶骠吧。”阿伊腾格娜想起了故乡,低低说道。 “伊月,别难过,你一定会再见到忽都鲁特勤的!”王霨安慰道。 “谢谢小郎君。”阿伊腾格娜忍住眼眶中的泪水说道。可她心里想的却是:“见到了兄长又如何?我能做些什么呢?又该何去何从呢?” 五月初二,北庭军、沙陀军和黠戛斯军的三万联军,不疾不徐地抵达碎叶城。 到了碎叶城后,沙陀人驻扎在素叶水北的牧场上,北庭兵马驻扎在素叶水南、碎叶城北的平原上,黠戛斯人选择在碎叶城西扎营。 六日后,回纥王子叶斛和达干(回纥领兵将领的官职)曳勒罗,才带领一万骑兵赶到了素叶河谷,并选择在碎叶城东驻扎。 碎叶城周边,军营连绵、人马喧嚣,大战一触即发。 而关于回纥的野心和河中的重要性的议论,王霨牢牢记在心里,并在当天的日记中记载了下来。同时,他还将关于治理边疆的诸多设想和计划,也一并写在日记中。 几十年后,当华夏文明普照河中大地之时,王霨偶然翻出了当年的日记本,找到了当年自己写下的稚嫩笔迹,泪泫欲滴。 “父亲,虽然这条路走得很辛苦,但我没有放弃……”看见当时写下的“豪言壮语”,经历了诸多雨雪冰霜后心如坚石的王霨,也忍不住颤抖不已。 而那时,对他关怀备至的王正见,早已不在他的身边了…… 几百年后,王霨的《西征战记》被史学家、军事学家、家誉为远超凯撒的《高卢战记》的煌煌巨著,研究者无数,形成了专门的“西征学”。学派内部又分为点评派、索隐派、批注派、虚构派等诸多分支,各执一词,相互之间吵得不可开交。 那时,穿越者早已离开了人世,而他改变过的世界和延绵下的功业,却依然影响着大千世界中的每一个人…… 第五十七章:狂风起于青萍末 一 天宝八载,五月初九上午,素叶河谷内,绿草深深、水波滔滔。 碎叶城外,浓郁悠长的青草气息和此起彼伏的嘒嘒蝉鸣,提醒着南来北往的行商旅客,河中地区最美丽的初夏时节,已然降临。 但此时,来往的行商最关切的,却决非时节的转换。碎叶城四周,密密麻麻的军营和来去如风的轻骑,提醒着人们,战争已经来临! 从碎叶城往西的道路已被唐军封锁,允许从昭武九姓东归的行商通过,却禁绝商队离开碎叶城西进。 西进道路的封锁,导致碎叶城的东西二市畸形繁华。来自不同地方、操着不同语言的商人们,都集中在碎叶城中进行交易和买卖。 单从市面看,大战前夕的商贸往来,竟然比平日更为繁荣。战争与商贸间的诡异关联,总是让人叹为观止。 碎叶城内,模仿长安城朱雀大街而建的鸿鹄街上,王霨骑着赤炎骅,兴奋地策马奔驰。 在他身后,两位带着帷帽、身着侍女服侍的少女,分别骑着一白一黄两匹骏马,紧紧跟随。 王霨四周,簇拥着数十名全身披挂、武装到牙齿的北庭牙兵。统领之人,则是神色紧绷、一副临战状态的王勇。 再次回到碎叶城,王霨觉得心情格外奇特而玄妙。 他之所以会穿越,肇因就是参观托克马克的碎叶城遗址。而穿越伊始,他见识的第一座大唐城池便是碎叶。 在碎叶城外,他遭遇了王沛忠的暗害和大食人的劫持,见识了金戈铁马的战争场面,认识了阿伊腾格娜和艾妮塞小公主,还读懂了巍峨的大云寺后所隐藏的千古悲哀…… 可以说,碎叶城就是王霨穿越之旅的起点和所有故事的发轫。 对于碎叶城,王霨心中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怀。他甚至暗暗揣测,冥冥之中,是不是有条隐隐约约的命运之线,将他和这座河中名城,紧紧联系在了一起。 对于若有若无的命运羁绊,王霨并不介意,甚至有些欣喜。只是此刻的他并不清楚,羁绊的终点将会是怎样的曲折和精彩。 策马奔腾、思绪乱飞的同时,王霨忍不住偷偷回头瞄了两眼。 他的第一眼落在了骑着素叶骠的阿伊腾格娜身上。故国重游,阿伊腾格娜的心情格外复杂。她在竭力低着头,避免被人注意的同时,又忍不住想四处打量一下熟悉和陌生的故园。 见阿伊腾格娜如此纠结,王霨心中不免有点后悔。是不是不应该同意她随军西征的请求啊?国破家亡之后,再次踏足不属于自己的家园,这是何等的残忍和折磨啊?大概也只有李后主的“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一句,可以形容一二吧。 不过,王霨很快就摇了摇头,否定了方才的想法。阿伊腾格娜如此聪明,她肯定早就料到重返碎叶带来的心灵折磨。但她依然如此执着于随军出征,实在是因为太牵挂兄长忽都鲁的安危了。 幸而一路西行,北庭兵马传来的消息还算令她安心。连王霨也不曾想到,灰头土脸离开庭州城的忽都鲁,竟然在短短数月之内,发动突骑施旧部,在素叶河谷升起金狼旗,放手大干了一场。 听到杜环转述葛逻禄叶护谋剌黑山和沙陀叶护骨咄支为突骑施奴隶逃亡之事相互指责时,王霨看到,阿伊腾格娜月牙般的双眼中闪动着骄傲的笑意。 而夜深人静之时,王霨也数次听到阿伊腾格娜不时长吁短叹。 王霨每次都忍住困意爬起来陪她聊天,帮她分析忽都鲁所面临的形势,以纡解思兄之痛。 一般来说,王霨的劝解很有效。毕竟忽都鲁此刻手下统御着数千人马,选择的余地和转圜的空间都较之以前大上许多,形势正在越来越好。因此,听了王霨翻来覆去的分析后,阿伊腾格娜就会心情平顺、安心入睡。 可有的时候,王霨分析得越多,阿伊腾格娜越难受,常常会抽泣上半天才止住。 王霨以为是自己说错了什么话,让她在为忽都鲁担惊受怕。却不明白,阿伊腾格娜是在担心,万一战场之上,忽都鲁和小郎君再次遇上该怎么办?而她的这点小心思,却又羞于向王霨坦言…… “即使忍受再多的折磨,也想要尽可能地距离亲人近一点,这大概就是亲情的羁绊吧。”王霨想到阿伊腾格娜重回碎叶后所忍受的痛楚,暗暗叹道。 而阿伊腾格娜的选择,也让他意识到,无论在什么样的时空,最萦绕怀抱的,永远都是那丝丝缕缕的情思。 想到此处,王霨的第二眼就落在骑着白练驹的阿史那霄云身上。身着丫环服饰的她,天生丽质难自弃,蓬头垢面亦国色,何况只是换了几件不那么华丽的衣裳呢? 万里西征,王霨最开心的事,就是有阿史那霄云的一路同行。抵达碎叶城后,他更是恍然想起,穿越之前,他来到吉尔吉斯斯坦的目的,本就是和小雨一起度假。 现在,兜兜转转、穿越千年之后,原本的目标,似乎竟然能够以一种始料未及的奇特形式实现了。命运之神奇,再次令王霨感慨不已…… 王霨一行的目的地,是碎叶城东市刚刚开张的如意居分号。 北庭兵马在碎叶城北安寨扎营,王霨、阿伊腾格娜、阿史那霄云、同罗蒲丽和艾妮塞等人均住在军营之中。苏十三娘和阿史那雯霞,则跟随如意居住在碎叶城中。 今日上午,王霨正陪着阿史那霄云和阿伊腾格娜在军营门口远眺碎叶城,却见王勇带着数十牙兵,急匆匆地要出营。 王霨好奇上前询问,才知苏十三娘派如意居的武士传来消息,说探听到了一些非常重要的情报,请王勇进城一叙。 对于如意居所谓的“向西开拓”,王霨也充满了怀疑。一路行来,如意居确实在弓月城留了点人手,做了点买卖,建了个分号。 但从和阿史那雯霞的聊天中,王霨察觉到,如意居对打探情报的重视,远远超过开拓商贸路线…… 不过,虽然质疑如意居背后隐藏些什么,但苏十三娘通过王勇积极分享情报,为北庭军提供帮助的姿态,让王霨暂时压下了对如意居的怀疑。 “王别将,带我一起入城吧!”听闻王勇要入城,围过来的阿史那霄云兴奋地说道:“听霨弟说碎叶城是仿照长安城的格局而建,城中有座为交河公主而建的大云寺,我都想去看看。” 听到“大云寺”三字,王霨心中一动,忽然想起,那交河公主也姓“阿史那”…… “小郎君,霄云小娘子是想去探望妹妹。”王霨正在沉思,忽听阿伊腾格娜在他耳边低低说道。 王霨抬头望见阿史那霄云的手指正缠绕着鬓角一缕秀发时,顿时明白她是在找借口。 “在撒谎骗人上,霄云始终不如她妹妹啊!”王霨心中忍不住哂笑道:“不过,争执归争执,霄云还是关心雯霞姐姐的。” “王勇叔叔,我也正想去探望雯霞姐姐,不若带上我们去吧!”见王勇迟迟没有答应阿史那霄云的要求,王霨决定上前助阵。 “这个吗?”王勇犹豫道,目光停留在阿伊腾格娜身上。 “王别将,我会戴好帷帽,绝不会引人注目。”阿伊腾格娜明白王勇在担心什么。 于是,王霨一行就从碎叶城北门入城,绕过葛逻禄人的玄色大帐,来到了鸿鹄街上。 碎叶城的北门此刻由北庭兵马和葛逻禄人共同把守。葛逻禄守兵虽不认识王勇,但见北庭军态度恭敬,便知王勇一行大有来头,因此也不敢阻拦。 经过玄色大帐时,王霨和阿史那霄云都停下来好奇地观望了两眼。 去年碎叶大战后,王霨入城时,突骑施汗国的金色大帐已被焚毁,葛逻禄人又尚未入城建牙,因此他也未曾见识过玄色大帐。 宽阔高大的牛皮大帐通体黝黑,宛如一只硕大无朋的黑背龟。大帐前随风猎猎的黑狼旗,仿佛在指引黑龟穿云破浪前行。 “有点丑……”喜爱白色等明丽色彩的阿史那霄云,对于葛逻禄人黑不溜秋的大帐实在提不起兴趣:“要是由我掌管葛逻禄部,肯定会用细嫩的羊皮,搭建一座白色的大帐。上面再装饰着各色银色皮毛,远远望去,如同冰雕玉砌一般。” 阿史那霄云畅想她的白色大帐时,王霨回过头,关切地望着阿伊腾格娜,听见目光始终不愿投向大帐的她低低说了一句:“其实金色的才最漂亮……” 王霨知道阿伊腾格娜心情不好,就伸手拉了拉白练驹的缰绳,示意阿史那霄云别再幻想,抓紧赶路。 阿史那霄云以为王霨是怕王勇心焦着急,她调皮地指着黑狼旗说了句“太丑了!”后,连忙催促白练驹前行。 王霨等人在鸿鹄街上由南向北奔驰,即将左拐前往东市时,对面忽然出现一彪人马,约莫有三十余骑,战马矫健、铠甲鲜亮,在大街上带起滚滚烟尘。 当前一人,年纪二十上下,卷发浓眉,双目精光内敛,望之不凡。 第五十七章:狂风起于青萍末 二 两支骑兵队伍越来越近,鸿鹄街虽宽,但也必须有一方让道才可。 对方距离王霨等人尚有三百余步,王勇就驱动乌骊马,挡在王霨等人之前定睛查看对方的衣甲和服饰。 “是回纥人。”王勇确认了对方的身份后,稍稍放松了戒备。 回纥骑兵也留意到了全身披挂的北庭牙兵,但见青年骑士举起右手,他身后的骑兵纷纷勒缰止马。 “前面可是霨郎君?”青年骑士独自驱马上前,用流利的汉话拱手施礼道。 “叶斛王子,长街重逢,实在有缘啊!”王霨此时也认出了对方,从王勇身后走出来回礼道。 “不知霨郎君来城中有何贵干?”叶斛王子翻身下马,笑着问道。 “战事未起,甚是无聊。某准备去东市挑选点礼物,以班师回庭州时孝敬萱堂。不知王子来城中所为何事啊?”王霨拿出前世在公司和同事寒暄的态度,随口搪塞并反问道。 见王霨不假思索就编出如此合情合理的借口,王勇黑脸微动,想笑却忍住了;阿史那霄云嘴角抽动,大概是觉得王霨撒谎的水平越来越接近妹妹了;阿伊腾格娜则眉眼低垂,躲在王勇身后,不欲引人关注。 “霨郎君之孝心,可谓感天动地啊。在下奉父汗之命,前来拜访谋剌叶护,并送上一点薄礼。”叶斛王子说得也特别真诚。 “那某就不耽误王子了,还请王子先行。”王霨笑着让道,脚下却纹丝不动。王勇和北庭牙兵也如静立的雕塑,丝毫并未有让路之意。 叶斛王子连连挥手:“不敢!不敢!大唐乃上国,回纥区区藩属,岂能与上国争先。还请霨郎君先行!” “如此,那就多谢叶斛王子了!”王霨前世便明白“外交无小事”,穿越后,又深知唐人之自豪、唐风之威仪,在属国之前决不能低三下四。所以他只略微谦让,就坦然接受了叶斛王子的让道。 叶斛王子挥了挥手,回纥骑兵立刻利索地驱马躲闪到长街两侧,将路正中的大道让了出来。 “多谢王子!”王霨拱手致谢,然后翻身上马,率领北庭牙兵缓缓通过回纥骑兵让开的道路。 北庭牙兵通过之时,叶斛王子一直笑眯眯地站在一旁,态度非常恭谨。 即使身姿秀丽的阿史那霄云如云一般从其身前经过,叶斛王子也目不斜视。唯有阿伊腾格娜骑着素叶骠从他眼前快速闪过时,他才惊奇地“咦”了一声。 和叶斛王子分别之后,王霨驱马前行的同时,不由陷入了沉思之中。 “叶斛王子去拜见谋剌黑山背后究竟有什么打算?”对碛西和河中的战略价值以及回纥可能存在的野心有了更深的了解后,王霨对回纥的一举一动自然而然有些警惕:“一会儿回去得给杜判官提一句。” “霨弟,你来了!”阿史那雯霞既惊喜又疲惫的声音,打断了王霨的沉思。 王霨抬眼一瞧,只见一身葛逻禄人打扮的阿史那雯霞略显憔悴地站在如意居碎叶分号的门前,兴奋地挥着玉手。 王霨刚要翻身下马,他身后的阿史那霄云则纵马一跃,白练驹堪堪落在阿史那雯霞身前五六步远地方。 阿史那霄云人尚未下马,就着急地弯腰问道:“妹妹,你脸色怎么看起来这么差!” 阿史那雯霞瞪着满脸关切的姐姐,似乎有点犹豫该如何回应。 “雯霞,赶紧将大家领进来,外面人多嘴杂,不是说话的地方。”店铺里传来苏十三娘的喊声。 阿史那雯霞闻言,连忙收敛心神,像一个普通的如泥土般的葛逻禄小婢女,低声下气地将众人带进店里。 “唉,雯霞,乔装易容的关键,就是要时时刻刻勿忘所扮的身份,不能在任何地方露出马脚。你方才召唤霨郎君的样子,符合一个葛逻禄婢女的身份吗?”众人进店后,苏十三娘未曾和大家打招呼,先教训起了弟子。 “师父,弟子错了!”阿史那雯霞诚恳地回道。 “算了,下不为例,以后千万不能再犯。你先去后面梳洗更衣吧。”苏十三娘嘴上严厉,眼中却满是关切。 阿史那雯霞退下后,苏十三娘走到阿史那霄云面前行肃拜礼道:“霄云县君,国有国法、行有行规,我们师门的技艺,本来就非轻易能够学透的。有时难免会严苛一点,还望县君体谅。” “十三娘的话,我会转达给家父的。想来家父是会体谅十三娘的一片苦心的。”阿史那霄云清楚,苏十三娘的话并非是解释给自己听的。 “县君明白就好。”苏十三娘盈盈一笑,才和王勇、王霨和阿伊腾格娜分别见礼。 众人坐下之后,换好衣裙的阿史那雯霞,一路小跑从后面赶了回来。 “十三娘急着叫我们来,可是有什么发现?”王勇四下打量一番,见室内再无外人,方开口问道。 “其实这是雯霞打探来的消息,就由她来告诉王别将吧。”苏十三娘笑着回道,目光在王勇黝黑的脸上多停留了刹那。 “王别将,事情是这样的。这几日,我一直打扮成葛逻禄人的样子,在碎叶城的东西两市打探消息。”阿史那雯霞略微有点兴奋地说道。 “可能是因为阿史德夫人的缘故,雯霞姐姐的五官确实更像突厥人。单从容貌上看,乔装成葛逻禄人确实没有什么破绽。”王霨心中暗暗想道。和阿史那姐妹熟悉后,王霨对她们的容貌甚是熟悉,知道阿史那霄云的五官要比妹妹更为秀丽和细腻。 “今天上午,从军营回来后,我就又扮成小婢女,在西市晃悠。忽然听见酒肆里有七个葛逻禄人,看样子都是同一个百人队的士兵,边喝酒边抱怨,说因为突骑施奴隶不断逃亡,家里损失不少。”阿史那雯霞继续说道。 听闻“突骑施奴隶”五字,阿伊腾格娜眼睛一亮。 “其实一开始我也没有特别留意这七个葛逻禄人,后来他们提到一个叫波图的百夫长,说他在追逐大食探子时被沙陀人杀了,才引起了我的注意。”阿史那雯霞继续说道。大概是第一次打探到有价值的信息,她格外激动,因而不曾注意到阿伊腾格娜的异样。 听到“大食探子”,王勇神色一变,立刻联想到了潜入庭州的百余名大食人。 王霨悄悄扯了扯阿伊腾格娜的衣角,低低说道:“有可能是忽都鲁发动突骑施人时遭遇过的险情。” 阿伊腾格娜轻轻点了点头,她之前只是从杜环那里听闻忽都鲁成功地解救了数千突骑施奴隶,却不知哥哥曾遭遇过什么样的险情。 阿伊腾格娜知道,哥哥在素叶河谷的一番举动,肯定是冒着巨大的风险。但真的听到哥哥可能被葛逻禄人追捕过时,虽然明知哥哥最终会安然无恙,她的心依然揪得紧紧的。 “那些葛逻禄人说,大食探子有两个人,一位是中年武士,一位却是个少年。其中那位中年武士特别难缠,掩护少年逃脱了。他们死伤了十来个人,才抓住中年武士。” 阿史那雯霞提到“少年”时,王霨和阿伊腾格娜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点了点头。 阿史那霄云全神贯注地听着妹妹的转述,秀目闪闪发亮。 “他们的百夫长波图命令这几个葛逻禄人,把中年武士押送到碎叶城的玄色大帐中交给谋剌黑山,自己则率领其他人去追少年武士了。这几个葛逻禄人把中年武士交给谋剌黑山的亲卫后,美滋滋地领了赏钱,就来西市中喝酒了。可当天晚上,就传来波图百夫长战死在素叶河北岸的消息。然后就是葛逻禄人和沙陀人的混战,以及突骑施奴隶们的造反和逃亡。”阿史那雯霞一口气把剩下的信息都说了出来。 阿史那雯霞说完之后,端起一杯三勒浆,喝了一大口。 阿史那霄云则愣愣地看着妹妹,不明白她转述的葛逻禄人对话有何重要之处。 “如此说来,那个悍勇无比的大食武士穆台阿被葛逻禄人抓住过?”王勇的自言自语解开了阿史那霄云的疑问。穆台阿在庭州城和王正见谈判时,曾自报过家门,因此王勇知道他的名字。 苏十三娘笑着对王勇点了点头,脸上满满都是期待。 “我军抵达碎叶也有数日了,那谋剌黑山也专门去拜见过都护,却从未提过此事啊?”王勇思索道:“另外,根据杜判官那里汇集的情报,穆台阿此刻应该还和突骑施特勤忽都鲁在一起啊?” “王别将,问题就在这里!”苏十三娘见王勇立刻就抓住了事情的关键,点头说道:“据如意居所探知的消息,大食人当前是忽都鲁的坚定支持者。二月底,突骑施人趁葛逻禄和沙陀混战逃亡时,葛逻禄人和沙陀人其实是在阿史不来城东就追上了忽都鲁。本来他们是有实力战胜突骑施人的,却被大食人调来的石国军队给逼回去了。之后数月以来,大食人在俱兰城开的乌浒商肆也一直在为逃亡的突骑施人提供帮助。按说大食人做了这么多不利于葛逻禄部的事,穆台阿怎么可能如此轻巧,就从玄色大帐中脱身了呢?” 第五十七章:狂风起于青萍末 三 “穆台阿再彪悍,也不可能一骑当千。更何况,碎叶城中有数万葛逻禄人。”王勇本人也是武力超群的战将,对个人武勇的极限有着清晰的判断。 “你们这些蛮干的武夫肯定不行。”苏十三娘目不转睛地盯着王勇,故意说道:“若是我的话,机缘凑巧的话,利用葛逻禄的疏漏逃脱,也并非完全不可能。” “以十三娘的聪明和剑技,应当根本不会被葛逻禄人抓住吧。”王勇非常大度地回到。 苏十三娘莞尔一笑:“算你会说话。” “多谢十三娘,雯霞小娘子探听到的信息十分重要。说不定葛逻禄人和大食人之间有猫腻,我们不得不防。回去之后,我会立刻告知杜判官和王都护。”王勇郑重说道。 “王别将,我们此刻是同舟共济,大家都要齐心协力,所以不必客气。”苏十三娘笑道。 王霨、阿史那霄云和阿伊腾格娜明白此间事已了,便连忙起身,和苏十三娘、阿史那雯霞道别。 “妹妹小心,有危险就跑。”阿史那霄云叮嘱道。 阿史那雯霞目光复杂地点了点头,然后低低说道:“姐姐也多保重。” “雯霞姐姐,你别太逞强,遇见麻烦事记得找我。”王霨的嘱咐让阿史那雯霞眼圈微红。 “雯霞小娘子,珍重!”阿伊腾格娜的话言简意赅。 少男少女们道别之时,王勇走到苏十三娘身边,悄声说道:“十三娘,无论贵师门如何授徒,还望你谨记,雯霞小娘子身份不一般,千万不能将她置于险境。” “用你交待?!”苏十三娘轻啐了一口,压低声音回到:“放心,她在碎叶城里打探消息时,我一直跟着她身后呢。不过她确实是个好苗子,他日成就,必在我之上。” 王霨一行离开东市后,走上横街,驱马向西。可能是因为各怀心思,故而大家都闷闷的。 即将右拐上鸿鹄街时,忽有大队的骑兵至北向南,从鸿鹄街上呼啸而过。 王勇止住了乌骊马,在横街上静待骑兵通过。 “王勇叔叔,是葛逻禄人吧。”王霨见骑兵中有人举着黑狼旗,便凑到王勇身边问道。 “让我也看看黑不溜秋的葛逻禄骑兵!”阿史那霄云也驱马上前,轻笑着探头望道。 阿伊腾格娜则缩在了最后,躲在了北庭牙兵身后。 王勇三人围观之时,忽听葛逻禄骑兵中有人用突厥语淫笑道“好俊的马儿!好标致的小娘!” 王霨立刻催动赤炎骅、拔出横刀,守在了阿史那霄云身前。 只见葛逻禄骑兵中分出数骑,直奔北庭牙兵而来。当前之人,身形肥硕、脸黑如碳、满目淫光。 “啧啧啧,这匹黑马真不错,比我马厩里的十几匹骏马都漂亮!”黑胖子浑不把王勇和北庭牙兵放在眼里,目光在乌骊马上前后打量了一番,就直扑阿史那霄云而去:“小娘子,可否陪我玩玩。某乃葛逻禄王子,金银财宝无数,亏待不了你!” “混账东西!”王霨尚未发动,王勇已然磕马上前,挥刀用刀背朝黑胖子砍去。 北庭牙兵早已拿起了马槊,他们见王勇上前阻拦黑胖子,也怒吼着策马向前。 “什么人,竟敢拦我!”黑胖子大怒,拔出弯刀劈向王勇的横刀。 王勇见他刀势虚浮,心中一阵冷笑。学着王霨练太极拳的姿态,柔劲一缠,直接把黑胖子的弯刀挑飞。 “王别将,挑得好!”阿史那霄云娇声赞道。 “啊!!”黑胖子惊觉手中弯刀不翼而飞,怒吼道:“这群人都是石国的探子,统统给我抓起来!” 大队的葛逻禄骑兵听到王子的命令后,立刻散开成半圆,向北庭牙兵扑来。 “某乃大唐北庭都护府别将王勇,谁敢乱动!”王勇望着气势汹汹的葛逻禄骑兵,毫不畏惧,用突厥语高声喝道。 北庭牙兵也列好了阵势,将王霨、阿史那霄云和阿伊腾格娜护在中间。 “北庭都护府?”黑胖子身后的葛逻禄骑兵面面相觑,纷纷勒马止步。 “哼!”黑胖子扯紧缰绳,让坐骑往后退了一步,然后气呼呼地对葛逻禄骑兵吼道:“谁让你们停下来了!!他说他是北庭都护府的,有何凭证?再说了,哪有上战场带着女人和小孩的?他们肯定是石国派来的奸细!快把他们全部抓起来!” 葛逻禄骑兵慑于黑胖子的淫威,重新呼喝着战马向前。不过,他们显然对王子的话将信将疑,因而只是有气无力地缓缓前行。 王勇腰间悬有鱼符,自然可以证明身份,但黑胖子的嚣张态度令他十分气愤。王勇虽平时为人低调沉稳,但却也从不是逆来顺受之人。 “贼子敢耳!?”王勇横刀平指,锋利的刀锋对准了黑胖子的眉心。北庭牙兵依令挺槊上前,如林的马槊散发出凌厉的杀气。 北庭牙兵的威胁刺激了葛逻禄骑兵的凶性,他们也抓起长矛,对准了人数占劣势的北庭牙兵。 双方剑拔弩张之际,远远听人喊道:“可汗有令,快快住手!” 葛逻禄骑兵回首张望之际,王勇也探身遥望。看清来人后,他微微一笑,轻松道:“故人来了。” “王别将,别来无恙!”面容清秀的谋剌思翰策马破开人群,来到王勇面前拱手施礼道。 “思翰王子,数月不见,风采依旧啊!”王勇收回横刀,回礼道:“只是某竟不知,贵部得了碎叶城后,脾气见长啊!” “你们还不退下!”谋剌思翰转身斥责道。葛逻禄骑兵们一怔,想退却又不敢,目光都盯着他们的王子。 “弟弟,我帐下的勇士,你凭什么吆五喝六?你是不是因为手下无兵,所以想在我这里耍耍威风啊!”黑胖子对谋剌思翰擅自发号施令十分不满。 “我当是谁呢,原来是逻多王子。你我虽素未谋面,某却久仰王子的大名啊!”谋剌思翰还未回话,王勇抢先用突厥语冷笑道。此时他已明白,黑胖子就是葛逻禄叶护谋剌黑山的长子谋剌逻多。 去年北庭军围攻突骑施汗国时,谋剌思翰随军出征,和王勇有过数面之缘。谋剌逻多被谋剌黑山留在弓月城镇守老巢,所以并不认识王勇。 “我的什么大名啊?”谋剌逻多没听出王勇说的是反话,还得意洋洋地问道。 “贪财好色、蠢笨如猪!”王勇冷冷说道,目光如刀子一般,从谋剌逻多臃肿的身体上刮过。 “贪财……”谋剌逻多此时才反应过来王勇是在羞辱他。从小受宠、在葛逻禄部无所欲为的他何曾受过这样的侮辱,气得挥起马鞭就想打王勇。 马鞭刚举起一半,谋剌逻多忽然意识到,对面之人十之八.九真的是北庭都护府的别将,又想起方才王勇一个照面就将其弯刀挑飞的神勇,不禁有些胆怯。他有心放弃,但众目睽睽之下,又实在抹不开脸。 心中又怒又急的谋剌逻多转眼瞥见站在一旁看笑话的谋剌思翰,手腕一扭,马鞭在空中突兀变向,尖叫着朝弟弟身上抽去。 王勇见谋剌逻多举起马鞭,右手就已放在了横刀的鲨皮柄上。见马鞭忽然转向,如一条丑陋的长蛇扑向谋剌思翰,王勇想了想,还是压下了把横刀拔出来的冲动。 谋剌思翰武技本就平平,又全神贯注于思考如何化解不必要的干戈,根本不曾防备来自兄长的偷袭。 王霨注意到了马鞭的变线,他有心提醒谋剌思翰,但见王勇选择了置身事外,他也就没有出声。 “啊!”阿史那霄云见马鞭的末梢抽到了谋剌思翰如书生般清秀细腻的脸上,留下来一道赤若朝霞的血痕,忍不住惊叫了一声。 “这位小娘子的声音真好听。”谋剌思翰脸上火辣辣生疼之际,还忍不住在心中感慨了一句。 “小娘叫得真骚!”谋剌逻多也留意到了阿史那霄云的惊叫,他虽酥痒难耐,却也知今日必不可能得手了,心中更是火大。 “混账杂种,你竟然敢说我的坏话!还在北庭都护府传播谣言!实在可恨!”谋剌逻多一腔邪火都发泄到了弟弟身上,怒斥道。他周围的葛逻禄骑兵则桀桀怪笑,嘲笑手下无兵无将的二王子。 谋剌思翰鄙夷地盯着暴跳如雷的谋剌逻多,一言不发,仿佛在看一只上蹿下跳的猴子。 王勇之前听王正见和杜环提过,葛逻禄部的两位王子,兄长又贪又蠢、弟弟城府颇深,由于谋剌黑山的偏心,两人关系非常紧张。今日亲眼看到两人发生冲突,王勇更加明白了王正见为何要在奏报碎叶大战军功时,特意“照顾”谋剌思翰。 王霨本以为自己的兄长王珪已经够不堪了,但见了谋剌逻多强词夺理、鞭打弟弟,才知道什么叫做“无耻之尤”。 阿史那霄云近日虽和妹妹有点小心结,但她还是很关心妹妹安危的。见容貌俊秀的谋剌思翰被哥哥无故鞭打,怜悯之心大生,忍不住透过北庭牙兵的空隙,多瞧了他几眼。 “混账,我教训得不对吗?你是不是还想再挨一鞭?”谋剌逻多最厌恶弟弟那又冷又硬的眼神,再次挥鞭喝道。 第五十七章:狂风起于青萍末 四 “孽子,还不赶快退下?”谋剌逻多正犹豫是不是再抽弟弟一鞭子,后面传来父汗谋剌黑山的呵斥。 谋剌逻多依言放下马鞭,指着弟弟骂道:“看在父汗的面子上,饶你一次。” 谋剌黑山带着数十名亲卫,从葛逻禄骑兵让开的通道中穿过。他见葛逻禄骑兵还握着长矛,怒喝道:“还不将兵器放下!退到一边去。” 见叶护生气,谋剌逻多帐下的骑兵赶忙丢下长矛,乱哄哄地后退。 “王别将,不好意思。犬子未曾见过将军,所以才有如此误会,还请将军见谅。”谋剌黑山来到王勇面前,拱手道歉道。他对次子脸上的鞭痕,恍若未见。 见谋剌黑山说得如此轻巧,王勇随意拱了拱手,回道:“谋剌叶护,在下位卑权轻,受点委屈也无妨。可小郎君身份贵重,平白被人污蔑为石国探子,可不能就这么算了啊。” “小郎君?”谋剌黑山装糊涂道。 “在下王霨,见过谋剌叶护。”王霨见王勇给他使了个眼色,就走上前来,不卑不亢地施了个礼。 “哎呀!不知小郎君在此,失礼了。”谋剌黑山夸张地回了一礼,然后扭头吼道:“逻多、思翰,你们两个,还不赶快滚下马,拜见王都护的小郎君!” 谋剌思翰方才就瞧见了王霨,他本想避重就轻,有意装作不知。此时见王勇搬出王霨来压谋剌黑山,他心念微动,立刻翻身下马,跪倒在地,认真稽首道:“在下拜见霨郎君!” 谋剌逻多不料他口中的“小孩”竟是北庭都护府王正见的儿子,心中不免有点发虚。 但他骄狂惯了,听父亲叫他上前见礼,本只想下马拱拱手,却见谋剌思翰在地上跪拜起来。他只好也吃力地下马,像一团肉山堆在地上,马马虎虎拜了两下。 见谋剌思翰借势阴了兄长一把,王勇剑眉微蹙,王霨心中一乐,阿史那霄云则忍不住掩嘴偷笑。 “见过两位王子。”王霨知道王勇要借机发作,便端坐于赤炎骅上,漫不经心地拱了拱手,故作严厉地问道:“敢问逻多王子,某哪里像石国探子啊?” 谋剌思翰知道谋剌逻多汉话一般,就低低在耳边把王霨的问话翻作突厥语。 “霨郎君,误会啊,都是误会!”跪倒在地的谋剌逻多用知之不多的唐话辩解道。 “哪来那么多废话,还不快给霨郎君道歉!”谋剌黑山见长子话都说不利索,走过去一脚踢翻了他。 谋剌逻多被父汗轻踢了一脚后,心领神会,立刻倒地不起,装作被踢晕的样子。 “犬子体弱,可能是某踢得用力了点,不小心将他踢晕了。”谋剌黑山解释道:“还不赶快把王子抬下去!” 四名谋剌黑山的亲卫赶紧下马,吃力地抬起肥硕的谋剌逻多退到了后面。 王霨冷眼看着谋剌黑山父子自导自演的闹剧,心中甚是恼怒。前世之时,小白领一向秉承着“恭俭礼让”的中华传统美德,从来没有和公司同事发生过什么冲突。穿越之后,王霨也始终用二十一世纪的道德观念约束自己,并不用自己的身份和地位去欺负人。 比如说,马球场风波后,王霨从阿伊腾格娜的分析中得知,是由于小丫环梅香的多嘴,引发了一系列的变故。 换作其他人,可能早就下令把梅香逐出王宅,甚至直接打死了。在唐代,奴婢的地位是相当低下的,《唐律》曾明文规定,如奴婢有罪,主人请于官而后杀之者,即为无罪;主人若不经官府而擅杀有罪奴婢,只杖一百;擅杀无罪的奴婢,也不过只徒一年。 但王霨认为,梅香只是无心之失,并非故意要陷害自己,所以并没有加以惩罚,依然留在身边。况且,他觉得问题的根由,还是在自己身上,而非他人之过。 因此,方才谋剌思翰和谋剌逻多跪倒在地后,王霨心里的气也消了大半。他抱着“得饶人处且饶人”的心态,本想再警告谋剌逻多几句就算了。虽然刚才得知葛逻禄部可能有小动作,但眼下,他们还是唐军的附属和盟军,碎叶城也是葛逻禄人的大本营,王霨并不想得罪他们过深。 谋剌逻多不仅丝毫无认错道歉之心,谋剌黑山还耍小心眼欺骗自己,心性仁厚的王霨见此,也不禁有了三分火气。 “谋剌叶护,逻多王子如此身娇体弱,实在令人意外。”王霨讽刺道:“既然王子都被叶护踢晕倒了,某此刻也就不计较了。” “多谢霨郎君宽宏大量!”谋剌黑山嬉笑道,心想黄口稚子,就是容易打发。 “谋剌叶护,你且不用谢我,某的话还没有说完。”王霨不紧不慢道:“逻多王子休息过来后,还请他明日到城北军营中,亲自向家父解释今日之事吧。” “什么?去唐军大营?”躺在地下装睡的谋剌逻多听到王霨的要求后,慌得差一点要蹦起来。 他虽然脑子不太灵光,却也明白,当街欺负王都护的儿子,然后再去唐军大营拜见王正见,肯定没有什么好果子吃。就算他带一个万人队过去,也不可能威胁强大的北庭军,反而会吃更大地苦头。 “这可怎么办?这小崽子真难对付!”谋剌逻多心里急的火急火燎,却只能躺在原地一动不动。 谋剌黑山对于王霨合情合理的要求,一时也想不出该如何化解。难道真要让长子去唐军大营走一遭?他不禁有点后悔,小觑王霨了。 谋剌黑山无计可施之时,跪在地上尚未起身的谋剌思翰忽然郑重说道:“霨郎君、王别将。愚兄看似壮硕,实则自小就有偶发昏厥之症,有时十天半月都不见好。父汗需要配合北庭和安西兵马,军务繁忙。不如由在下代替父兄,此刻就前往贵军大营负荆请罪。” 忐忑不安的谋剌逻多听闻弟弟主动请缨,替他去唐军大营,恨不得立刻爬起来,抱着一向厌恶的弟弟啃两口。 谋剌黑山扭头见次子脸上鞭痕尚高高肿起,就不计前嫌替长子承担责任,心中也啧啧称奇。转念又想起次子在去年碎叶大战时,曾拜会过王正见,巧妙获得了提前进入碎叶城的机会,心中忽而有点愧疚。 “思翰王子有心了。”王霨正犹豫该如何应对,王勇抢先回道:“不过此刻都护并不在军营中,要不王子明日再来?” “负荆请罪,贵在心诚。岂能因王都护不在,就暂逃惩罚呢?某即刻就随霨郎君和王别将启程。” “如此甚好!”王勇点了点头,然后意味深长地对谋剌黑山说道:“谋剌叶护,此事如何分解,当由王都护亲定,某也不敢承诺什么。但有句话要告知叶护,贵军负责碎叶城周边治安,尽心尽力抓捕大食和石国的探子,可谓劳苦功高。但这军纪,也不能不讲。胡乱抓捕、借机敛财敛色,岂能服人?” 不等谋剌黑山回应,王勇就高声喝令道:“整队!出发!” 北庭牙兵依令排成一字纵队,昂头挺胸、高举马槊,策马缓缓从葛逻禄骑兵身旁走过。整齐的队列、森严的气势所产生的巨大压迫感,让杂乱无章的葛逻禄人暗暗心惊。 王勇有意示威,压住欲图奔腾的乌骊马,让牙兵的队列走得很慢。 阿史那霄云拉紧帷帽,从葛逻禄骑兵身旁走过时,忽然感觉有人在肆无忌惮地从头到脚打量着自己。在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仿佛是赤身裸体,暴露在别人的目光里。 她生气地四处寻找目光来源,却只看到紧张不安的葛逻禄骑兵和躺在地上、双目紧闭的谋剌逻多。 “卑鄙无耻!”阿史那霄云猜到了是谁干得好事,恨不得立刻催动白练驹,把躺在地上的一摊肥肉踩爆。 但理智告诉她,谋剌逻多的目光虽然无礼,却转瞬即逝、无凭无据,自己并不能借此发难。况且此时也不适合再节外生枝。 “有朝一日,一定要好好教训教训这头大肥猪!”阿史那霄云恨恨地想到,在心中的黑名单上,列下了第二个名字。而第一个名字,则是王珪。 北庭牙兵的队列逐次通过之时,谋剌思翰走到谋剌黑山面前,小声道:“父汗放心,我必竭尽全力,将此间误会化解。” “你去吧!”谋剌黑山望着次子那如湖水般深沉的眼神,中心微微动摇。他伸手拍了拍谋剌思翰的肩膀,低声关切道:“也别太委屈自己,唐军虽然势大,但某绝不允许他们欺负我的儿子!” 谋剌思翰见父汗破天荒地用如此关爱的语气叮嘱自己,不觉呆住了。他之前所受的千般无奈、万般委屈,一瞬间都涌上了心头。 “快去吧,回来到玄色大帐找我。”谋剌黑山在次子胸膛上轻击了一拳,转身就探望长子去了。 谋剌思翰望着父汗的背影,下意识摸着脸上高高肿起的鞭痕,眼神无比地复杂。 待北庭牙兵的队尾即将从身边走过时,谋剌思翰才抓住缰绳,跨上坐骑,跟随北庭兵马向北驰去。 这场不大不小的长街冲突,很快就被各方势力的明探暗探,传回到了碎叶城周边的各个大帐之内。 众人皆知,王正见对幼子甚是宠溺。且那幼子并非白衣,乃是有官身之人,据说是天可汗特许他随军出征的,十分传奇。所以大家都很想知道,此事最终会如何收场。 不过,各方的关注,也就仅仅到此为止。毕竟说破天,这也只是件小小摩擦,甚至连个死伤都没有,无趣得很。若非牵扯到王正见的幼子,消息甚至都不可能被层层传递到各方势力首脑的案几之上。 当晚,鞭痕渐消的谋剌思翰,就轻轻松松地离开了唐军大营。 据谋剌思翰所言,王都护宽宏大量,不仅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还特意让随军医师为他配了活血化淤消肿的良药。 不过,王都护倒是让谋剌思翰带话给谋剌黑山,反复叮嘱葛逻禄部,要整肃军纪,在抓捕探子之时,不要肆意牵连无辜之人。 不料王正见如此轻巧就放过葛逻禄部,各方对此事更是失去了兴趣。大战即将发动,千头万绪,谁能有时间和精力,总盯着这么件小事不放呢? 回到碎叶城后,谋剌思翰直接去了玄色大帐,告知谋剌黑山事情已经解决,王正见不会再追究此事了。 心情大好的谋剌黑山,首次不顾长子的反对,将自己帐下的一个千人队赐给了次子。 二十二岁的谋剌思翰,在忍受了父兄多年的欺凌之后,终于有了直属于自己的兵马。当晚,他在帐篷中哭得一塌糊涂,似乎要将多年所受的委屈,全部发泄出来…… 大战将起,一次小小的街头摩擦,仿佛素叶水中微微摇动的青萍,丝毫不引人注目。 可狂风骤雨,总是发端于细微之间。青萍的晃动,就是大风将起的先兆。绝大多数人,却只有在风雨过后,朔源查探,才会留意到,细弱青萍那曾经的摇摆。 第五十八章:济济一堂中军帐 一 天宝八载,五月初九下午,碎叶城南的草原上,人声鼎沸、马鸣萧萧。远道而来的安西军,正忙于安营扎寨。 此刻,安西军的大营还没有完全扎好,只是大致围起了寨墙,壕沟还没有开始挖掘、鹿角和拒马也没有摆放到位。 寨墙之内,诸军的营帐也只搭好了一半多,还有许多士卒,正以火为单位,齐心协力搭建帐篷。整个大营,一派忙碌景象。 大营正中,高大壮观的中军大帐,却早在寨墙建好之前,就已被安西牙兵在第一时间搭了起来。 大帐共有三层,其中最核心部分由数百张牛皮缝制而成,外面罩着厚实的布幔、里面则装饰以柔滑的丝绸内衬。帐篷内的空间十分广阔,可以轻易容纳数十人在其中议事。 大帐之前,竖着一杆迎风招展的大纛,上书斗大的“高”字。两排高大的安西牙兵身披重铠、手持仪刀,威武地站在大纛和中军大帐之间,昭示着大帐主人的权力和威严。 中军大帐里的陈设却并不奢华,仿佛只是将肃穆大方的安西节堂搬到了此处。而中军大帐也确实不是安西四镇节度使高仙芝生活起居的地方,它的主要作用,就是召集军议。 大帐四周还紧紧围绕着数个稍小的帐篷,其中两顶帐篷才是高仙芝住宿和处理军务所在。其余几顶则是拱卫高仙芝的安西牙兵所住的营帐。 疲倦的安西掌书记岑参,站在中军大帐之前,望着猎猎大纛出神。 浑身酸软的他特别想钻到自己的帐篷里睡一大觉,可他抬眼看见整整齐齐站在大纛前的百余名北庭牙兵,望着那位不时被人搭话的北庭银甲武将,就明白自己的愿望,只可能是难以实现的奢望。 五月初九上午,长途跋涉的一万五千名安西军才刚刚抵达碎叶城南。 岑参虽然对西征的艰险有所准备,但大军从勃达岭翻越葱岭之时,狭窄逼仄的山道、咆哮而至的狂风、怪石嶙峋的峭壁和深不见底的悬崖,都让骑在马上的岑参两腿发软,战战兢兢。他总觉得,自己随时有可能被狂风卷入悬崖。 而李嗣业、席元庆、段秀实等安西将领见岑参如此窘态,都得意地哈哈大笑。因为全军上下共一万五千余人,被勃达岭的险峻吓住的却只有岑参和监军边令诚两人。 即使是高仙芝和封常清,也不敢轻易嘲笑边令诚的胆怯,其余将领,自然只敢嘲讽初次翻越葱岭的岑参了。 见李嗣业等人大喇喇地驱马向前,看都不看近在咫尺的悬崖,岑参忍不住问封常清道:“他们真的轻生死到这般地步?一点都不害怕?” “怎么会不怕?是人就怕!”封常清悠然笑道:“前年远征小勃律之时,也是你眼前这些兵将,面对高耸入云的坦驹岭,吓得死活不愿意攀爬。若不是我想了个主意,挑了最勇敢的二十多名将士,许诺以重赏,让他们先翻越过去,然后假扮成阿弩越城前来迎接大军的当地居民,才鼓舞众将翻过了坦驹岭。现在他们见你胆战心惊的,反而乐不可支,浑然忘了当年之事。不过,人心本就是这样,也不足为奇。” “哦?请功奏章上可只写‘众将士感圣人之恩德,视天险为平地,一跃而过。’”岑参在来到安西前,曾通过兵部任职的同年,查阅过远征小勃律的奏章,其中的一些精彩段落,他张口就能背出来。 “哈哈哈哈!”封常清也忍不住大笑了起来。 “封判官,有什么不对吗?”岑参听了太多的笑声,有点糊涂了。 “岑掌书,这些粗陋文字,都是某写的。不料你竟能倒背如流,某难免有点得意。”封常清止住了笑容,正色道:“不过,你也有点太天真了。奏章上的话,当然要写得花团锦簇、丰满圆润,让圣人看了龙颜大悦,岂能有一说一、实话实说。若如实写道‘山风狂舞、人马难渡,众将胆寒、两股战战,略施小计,方得翻越’,你觉得圣人会高兴吗?” 岑参下意识摇了摇头,明白封常清所言非虚。 三月初三踏青郊游之后,迟钝的岑参,也终于感受到封常清释放出来的明显善意。西征以来,两人之间的交流也越来越多。 深入了解封常清的过去之后,岑参对他的敬佩之情简直一发不可收拾。 岑参本以为自己幼年失怙已经是悲惨万分了,可封常清很小的时候,就父母双亡,唯有外祖收留他。 可那外祖又犯了罪,被流放到安西,担任城门守军。幼小的封常清也只能跟随外祖父,从河东来到万里之外的安西。 由于缺少照顾和医治,封常清的身体上才会留下如此多的残疾。可在如此艰苦的环境中,他依然坚持读书识字。 封常清十几岁的时候,外祖父又离世了。无依无靠的他在安西过着一贫如洗的生活,却仍然没有放弃攻读书籍。 到三十岁时,他偶然看见鲜衣怒马的高仙芝带着一众仆役从城门口经过,就下定决心追随。 眼界颇高的高仙芝本来根本看不上跛脚、斜眼的封常清,却被他以一句“常清慕公高义,愿事鞭辔,所以无媒而前,何见拒之深乎?公若方圆取人,则士大夫所望;若以貌取人,恐失之子羽矣!”打动,将封常清收为自己的仆役。 后高仙芝带他出征,前方战事方毕,留守营帐的封常清就已经把报捷奏章写好,行军过程、破敌方略、如何接敌、如何取胜,说得一清二楚,仿佛他也曾亲临战场一般,令高仙芝对他刮目相看。 随着高仙芝官位的节节攀升,封常清也被擢升为判官,常在高仙芝出征时,负责留守。 高仙芝有一乳母,和高家关系甚深。乳母之子郑德诠在安西都护府担任别将,依仗着和高仙芝的私交,横行不法,安西上下却也无人敢管。 郑德诠对身有残疾的封常清也甚是轻视,常常嘲讽他。一次高仙芝出征时,封常清将郑德诠召来,关闭重重门户,阻绝一切可能救援之人。在例数郑之罪过后,封常清命人重杖六十,直接打死。至此之后,安西上下,对封常清更是敬畏。 见识了封常清的经历和手段后,岑参深深意识到,和他相比,自己的眼界太窄、心志太浅,需要磨砺之处确实还有很多。 而令岑参特别惊喜的是,封常清在文字上也颇有造诣。当然,他擅长的主要是奏章公.文,而非抒发情感志向的诗词歌赋。但岑参能看的出来,封常清热衷于鉴赏诗词。 因此,西征路上,但遇雄伟山川或偶有所思所感,岑参就会赋诗一两首,吟与封常清听。 见封常清甚是喜欢诗赋,岑参还特意量身为他做了几首,赠送给封常清,令他开心得不行。 所以方才岑参无意中背出封常清所写的奏章后,他才会那么得意。 在行军途中,繁重的协调工作全由封常清负责,岑参一开始根本插不进手。 此时岑参也才明白,为什么一开始高仙芝根本没有想过让他西征,因为确实没有必要。 幸亏有封常清不断提点,岑参才逐渐明白该如何调配军粮、协调诸军、安置营寨、汇集情报…… 岑参自认为入手还算快,但他还是拿不准,不知道高仙芝对他的表现是否满意。 整个西征途中,高仙芝只找过岑参一次,交代他尽快写篇讨伐石国的檄文。除此之外,高仙芝就和岑参再无交流。 一路行来,山川险恶、军务繁杂,还得吟诗作赋、草拟檄文,岑参日日都累得像条狗一样。不过,虽然劳累,他还是很喜欢如此充实的感觉。 因此,在五月初九上午抵达碎叶城南后,岑参特别想休息几日。 可是,安西军尚在搭建中军大帐之时,高仙芝就已派牙兵四散而出,分别通知数日前已到达素叶河谷的北庭军、回纥军、沙陀军、黠戛斯军、拔汗那使团和定居于碎叶城的葛逻禄人,定于五月初九日下午未时三刻,在安西中军大帐中军议,商讨征伐石国之事。 安西牙兵前往各军营盘通知之时,岑参就在封常清的带领下,在刚刚搭好的中军大帐中收拾整理、布置席次。 午时过半,席次尚未完全布置完毕,封常清和岑参忙得顾不上吃饭之时,北庭都护王正见和副都护阿史那旸,就已带着百余名北庭牙兵赶到了安西军营之中。 “怎么来的如此早?不是未时三刻才开始吗?”见高仙芝将王正见和阿史那旸迎进办公用的帐篷,岑参忍不住好奇地问道。 封常清呵呵一笑,指点迷津道:“西征石国,调用的属国兵马虽多,然起决定作用的,唯安西与北庭耳。只要节帅和王都护商定完毕,军略也便定得七七八八了,其余兵马,俯首听命即可。” “那后面得军议还有何用,直接发令不就行了。”疲惫的岑参不解道。 第五十八章:济济一堂中军帐 二 “岑掌书,过场还是要走的,不然岂不是太轻视藩属部族了。不过呢,有件事你一定要记住,无论是大明宫中朝议还是中军大帐中的军议,永远都是参与者越多的场合越不重要,而真正要害的决策,都是由少数人提前商定好的。”封常清说出了自己总结的人生经验。 封常清的话让岑参一时有点难以接受,他本想辩驳,可仔细想了想,却又找不到可以批驳的地方。 在长安时,岑参也知道,无数朝堂重政,不是圣人在紫宸殿召三五重臣决策的,就是李相在内书房和二三心腹商定的。那些文武济济满堂的大朝会,反而更多只是种仪式。 布置完席次后,岑参草草吃了几口饭,就又回到了中军大帐前。高仙芝和王正见、阿史那旸还在帐篷中商议,岑参想着,估计是安西军和北庭军在什么重大事项上依然存在分歧吧。 岑参站在大纛之下,望着个个昂首挺胸的北庭牙兵和高大威武的安西牙兵,忽而意识到,两军主帅的心态,大概也传染给了各自的牙兵吧。所以他们才都铆着劲,想要一较高下,在气势上压倒对方。 “那个银甲将是谁,怎么有那么多我军的将士和他打招呼?”见封常清吃过饭,慢慢走了过来,岑参忍不住问道。 “他就是在元日大朝会上进献天马的马璘,原本是我军斥候营的队正,去年被派去给围攻碎叶的王正见送信,结果阴差阳错,救了王正见的小郎君。就被王正见要了过去,现在已经是北庭牙兵校尉了。”封常清三言两语,就将马璘的根脚说的一清二楚。 “进献天马之事某也有所耳闻,不过不知是他去的长安,更不知他也是安西军出身。”岑参点头道:“可惜,那杜判官不曾过来,某还真想结识一下他。” 封常清斜眼微睨,盯着岑参的脸看了一会儿,才开口说道:“那杜环出身名门、风流倜傥,不仅长于参赞军务,也擅于吟诗作赋,倒是和岑掌书般配得很啊。” 岑参并未细细琢磨封常清的话,只是下意识点头道:“所以某才渴望一见。” 封常清的面色微变,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苦笑了一下,宽容地说道:“岑掌书,西征期间,肯定有机会的……” “报!封判官,回纥王子叶斛和大将曳勒罗已到辕门外。”守门的士卒的通传声打断了封常清和岑参的闲谈。 “岑掌书,随我一起去迎接叶斛王子吧!”封常清令道。 叶斛王子被封常清领到中军大帐前时,他瞄了眼北庭牙兵,轻笑道:“王都护来得真早!方才我还在碎叶城中偶遇策马急行的霨郎君,可见王都护父子,都是急性子啊。” “高节帅许久不见王都护,特令人相邀,请王都护早到片刻,叙叙旧。”封常清笑着回道。 叶斛王子一笑,也不再纠缠此事,而是在封常清耳边低低说道:“封判官,父汗挑选了五十匹骏马、十只鹰隼赠给高节帅,我一并带了过来,还烦请你一会儿过去清点。另外,父汗还特意挑选了两匹千里挑一的宝马良驹,送给封判官,以感谢你对漠北的照拂。” “英武可汗太客气了!无功不受禄,安西都护府和贵国交往甚少,实在当不起如此厚礼。”封常清推托之时,叶斛已将两张礼单巧妙地塞进了他的手里。封常清面色不变,手上动作却很快,迅速把礼单收了起来。 “父汗看重的是高节帅和封判官,而非安西都护府。日后山水流转,肯定会有更多来往的。”叶斛王子恭维道。 封常清拱了拱手:“可汗和王子有心了。有需要在下之处,某必尽心竭力。” 封常清和叶斛密语交谈之时,岑参和曳勒罗默默跟在后面。 岑参有心和曳勒罗攀谈几句,却见他如刀的眼神,一刻不停地在安西军即将搭建完毕的营盘里四处打量。 曳勒罗那锐利的目光令岑参心里一跳,他不由自主就想起了“鹰视狼顾”…… 岑参和封常清刚将叶斛引进中军大帐,就听士卒来报,葛逻禄叶护谋剌黑山也到了辕门外。 “谋剌叶护,怎么不见逻多和思翰两位王子?”封常清寒暄道。 谋剌黑山满脸肥肉乱颤,大喇喇地抱怨道:“封判官,别提了。方才刚从玄色大帐出发,犬子逻多就在大街之上不小心冲撞了王都护家的霨郎君。某恨犬子失礼,满心恼火,一脚踢重了,将逻多踢晕了。他此刻已被送回大帐休养了。” 今天第二次听人提起“霨郎君”,岑参也不禁对这个从未谋面的小郎君好奇起来。 “逻多王子不妨事吧?”封常清满脸关切。 “不妨事!不妨事!”谋剌黑山摇着肥厚的手道:“犬子肉厚,大夫说静养两天就好了。” “那思翰王子呢?他怎么也没来?”封常清对葛逻禄部十分熟悉。 “逻多昏厥,思翰主动替兄长去北庭军营请罪去了。”谋剌黑山无奈道。 “可王都护此刻已到了我军大营啊!”封常清遥指着北庭牙兵道。 “霨郎君那边不依不饶,在下也没有办法啊,只好先让思翰跟他们去北庭军营了。”谋剌黑山埋怨道。 “敢问叶护,逻多王子究竟是因何事和霨郎君发生误会啊?是否需要在下出面调解?”封常清关心道。 “多谢封判官!没多大事,就是犬子见霨郎君身边的小丫环甚是标致,上前夸赞了几句。封判官,你也知道,我们葛逻禄人心眼直、嘴巴笨,逻多可能是哪句话说错了,惹得霨郎君不开心,就闹将起来。负责保护霨郎君的王别将,还拔刀出手,将犬子的弯刀挑飞了。幸亏我及时赶到,教训了逻多一顿。思翰又主动提出替兄长去赔罪,才平息下来。想来不必麻烦封判官出面。”谋剌黑山解释道。 “王都护对霨郎君的宠爱,可谓尽人皆知啊!逻多王子这可是撞到王都护的心头肉上了啊!”封常清笑着回道。 “可不是吗?大军出征,带个小孩子也就算了,毕竟有天可汗的旨意在呢。可干吗还啰里啰嗦弄上一堆丫环伺候着,到底是上战场还是出来游玩啊!”谋剌黑山气哼哼道。 “叶护慎言,王都护行事虽出人意表,却从无逾矩之处。此非你我可以妄议的!”封常清正色道。 “多谢封判官提醒!”谋剌黑山打了个哈哈,迈着笨重的步伐,如同一头冬眠方醒的黑熊,挪进了中军大帐。 谋剌黑山嗓门大,说话也毫不避让。故而岑参将他和封常清的交谈听得清清楚楚。 “封判官,那王都护家的小郎君是否也太跋扈了些?竟让葛逻禄部的王子去军营请罪。”见暂时无人前来,岑参忍不住非议道。 封常清斜眼一瞥,冷笑道:“岑掌书,你只听了谋剌黑山的一面之词,就敢断定是霨郎君的错吗?” 岑参闻言一愣,发现自己确实不自觉中,已默认为谋剌黑山所言为真。 “你从未见过谋剌黑山和谋剌逻多,也不知王都护和霨郎君之品行,难免轻信他人之言。”封常清叹道:“谋剌黑山,乃碛西出名的贪婪粗鄙之徒,又格外放纵长子谋剌逻多。那谋剌逻多,有名的贪财好色,在葛逻禄地盘上不知干了多少伤天害理之事。而王都护家教甚严,据某所知,王都护的嫡长子虽然也被母亲宠溺,可出门在外,也知法守礼,不敢胡作非为。王都护对霨郎君要求更严,岂会纵容他恃强凌弱。” “哦?”岑参一愣,不知道后面还有如此隐情。 “岑掌书,诗书易学、人心难测。你切莫轻信片面之辞,否则日后必有悔之不及之事。”封常清摇头道:“以某推测,必是谋剌逻多见色起意,出言调戏霨郎君的贴身丫环,引发了冲突。所谓踢晕云云,只是苦肉计罢了,当不得真的。但演戏肯定得演全套,这两日估计谋剌逻多只能憋在帐篷里了。” “啊!”岑参大惊,自幼醉心于山水和诗书的他,从未想过,人心竟比那千沟万壑更为复杂。而封常清对人心的洞察,也令他自愧弗如。 “此事推测起来虽不复杂,但某总觉得还是有些蹊跷。”封常清沉浸在思索中,自言自语道:“谋剌思翰一向和兄长不和,为何愿意替谋剌逻多去请罪?” “或许是谋剌黑山逼迫的吧?而他故意说成是思翰王子自愿前往。”岑参试着排除干扰,努力分析道。 “有长进!”封常清笑道:“以谋剌黑山的性情看,确实有这种可能。不过,方才他两次提到是谋剌思翰‘主动提出’,对次子的语气也较往日柔和。故而,某猜测或许真的是谋剌思翰主动的。” “被逼迫和主动去,有多大差异呢?”岑参不解道。 “谋剌思翰玉树临风、一表人才,和父兄截然不同,可以说是麻雀里的凤鸟、野猪中的麒麟。却也因木秀于林而屡被父兄排斥,手下无兵无马。若他是被逼迫去的,那此事就无需再关注了;若他主动请缨,那其中必有些门道,需要细细探究……”封常清丑脸凝重,仔细分析道:“不过,这终究是件小事,着人留意即可,应于大军西征无甚牵连。若是日后分化葛逻禄部的话……” 第五十八章:济济一堂中军帐 三 岑参越听越惊,额头冷汗点点。在岑参看来,封常清竟能从和谋剌黑山的闲谈中,抽丝剥茧看出如此多的端倪,并想到日后如何利用之,如此能力,简直要比长安西市那些能够口吐火焰的波斯奴还要神奇。 而他自己却屡屡误判,固然有信息不明之故。但究其根本,却还是涉世太浅、知人不深。 入仕以来的种种坎坷、来到安西之后所受到的冷遇,岑参本来一直觉得是世界对自己不公。而和封常清长谈数次之后,他依稀察觉到,自己身上也的确存在许多天真和不成熟的地方,也缺乏许多建功立业所必须的技能。 “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此时,岑参也只能用这句《论语?为政》里的名言自我安慰,并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虚心学习,力争有所进益。 怀着这样的决心,岑参打起精神,以最大的热情,跟随封常清在辕门处和中军大帐间来往趋走,先后迎接了神情冷峻的黠戛斯阿热李昆和一脸好奇的王子李纪、满脸热络的沙陀叶护朱邪骨咄支和沉毅骁勇的王子朱邪尽忠、急不可耐的拔汗那国国王窦忠节和四下张望的王子窦屋磨。 众人坐定之时,高仙芝、王正见和阿史那旸三人依然没有露面。 封常清立刻一瘸一拐地去高仙芝的营帐中通告了。岑参本有心替封常清跑一趟,但出口之前,他转念一想,意识到自己不能越俎代庖,就留在中军大帐里,仔细观察这些大唐藩属部族的首领。 由于军议涉及到安西、北庭、回纥、葛逻禄、黠戛斯、沙陀、拔汗那等诸方势力,所以如何安排座次,就成为一个非常微妙和关键的问题。 方才岑参之所以连午饭都没有吃好,主要精力都消耗在此事上了。 岑参茫然不知该如何设定座次时,封常清则指挥安西牙兵,先排了两个坐榻放在大帐正中最靠里的地方。 “左边是高节帅,右边是王都护。”封常清见岑参有点迷糊,就解释道。 岑参清楚,大唐尚左,多数场合都是以左为尊。中书门下,其实最早也是左相高于右相,但由于右相权力越来越大,李林甫又把持了朝政,所以才逐渐演变为右相高于左相。 “定下两颗定盘星,下面就好安排了。”封常清俚俗地一笑,继续指挥道:“左右各放四个坐榻。坐榻前均放置小几,备好茶汤。” 坐榻依序摆好后,封常清指着左边第一个坐榻,说道:“此为北庭阿史那副都护的位置。”岑参赶紧拿笔墨写下阿史那旸的名字,放在榻上。 右边第一个坐榻给了叶斛王子;左边第二个则是谋剌黑山叶护;右边第二个安排给了李昆阿热;左边第三个给了窦忠节国王,右边对应的位置是朱邪骨咄支叶护;左边最后的位置是封常清自己的。 “岑掌书,你坐在右边的末席,负责记录。”封常清指着最后一个坐榻说道。 “敢问封判官,为何如此安排呢?”岑参虚心问道。 “阿史那副都护乃北庭副都护,除了高节帅和王都护,自然以他为尊;回纥汗国乃漠北第一势力,也是大唐属国中实力最强者,叶斛王子虽然年轻,却必须放在其余属国、部族之前;葛逻禄人是河中第一强部,又是地主,理应在此;黠戛斯人为大唐宗亲,自然不能慢待;拔汗那国与石国相邻,负责提供大量的辎重,应在沙陀部之前。”封常清的条理相当清晰。 “受教了!”岑参不得不佩服封常清的理事之才。 “雕虫小技,不足挂齿。他日你熟悉碛西部族之后,也必能安排得井井有条。”封常清略略有些得意,他指着安西牙兵道:“你们五位,马上牢记座次安排,待会儿贵宾进来,要立即引领到位,勿出差池。坐榻后面再放置些散榻,各方有资格入帐的随从,自行找座即可。” 此刻,岑参见众人落座后,纷纷施礼寒暄,对座次安排均无异议,对封常清更为叹服。 “高节帅、王都护、阿史那副都护到!”安西牙兵高声通报后,中军大帐里的所有人都站了起来,恭迎三位大唐边帅。 高仙芝和王正见在正中两个坐榻前谦让之时,面容儒雅的阿史那旸则微微一笑,站到了自己坐榻前。 “王都护,你镇守边疆多年,年齿也长,理当上座。”高仙芝虚拢着王正见的左臂,试图让他坐在左边的位置上。 “高节帅,此次西征,你为主帅,某为副帅。岂能主副不分?若是私下闲聊,某或敢坐在君之左侧。此乃中军大帐,军议重地,某不敢逾矩。”王正见纹丝不动,牢牢站在右边坐榻之前。 “如此也罢,诸君请坐!”高仙芝见王正见甚是坚定,也不再勉强。 “诸君,昭武九姓皆我大唐属国,其中以石国、康国、安国和拔汗那国为强。拔汗那国侍君甚勤,年年觐见,十分恭谨。而石国近年却渐无藩臣之礼,久不遣使入朝拜见圣人,极其可恶。在下不才,今奉旨为大宛道行军大总管,协同北庭王都护和在座诸君,一起讨伐石国。如今远道而来的各军,均已如期抵达碎叶城,气候也利于行军作战。下一步当如何,还请诸君教我!”高仙芝缓缓说道,声音不高,却洋溢着杀伐之气。 岑参一边记录高仙芝的话,一边尝试着向封常清学习,留意着在座诸人的反映。王正见和阿史那旸都神色谈定,应该是和高仙芝达成了一致;叶斛王子低头沉思,大概是因为觉得自己年轻,不急于表态;谋剌黑山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忍住了;李昆眯着眼睛,注意力都在叶斛身上;骨咄支如老僧入定,一幅不被点名就绝不会开口的架势;窦忠节的脸上则有跃跃欲试之态。 “奉化王,不知你有何高见?”高仙芝也注意到了窦忠节的神情。 “高节帅、王都护,石国去年曾派兵越过敝国,准备接应突骑施人;今年又发兵阿史不来城,阻挠葛逻禄部和沙陀部追捕逃奴,实在可恶。其不臣之心,昭然若揭。敝国虽小,却蒙天可汗不弃,不仅敕封小王为大唐奉化王,还赐姓为‘窦’、赐国名为‘宁远’,更将和义公主下嫁小王。天恩隆厚,无以为报。今天可汗发大军讨不臣,小王自当尽心竭力,襄助高节帅和王都护。现敝国已征发两万兵马、三十万石军粮和五万头羊,随时可以响应天兵,杀入石国。”窦忠节慷慨激昂地表态道。 岑参对窦忠节的忠心十分感动,他此时此刻深深感受到,大唐的日月之辉光照四方的荣耀和辉煌。 “窦”姓乃大唐皇室最尊贵的外戚,因为高祖的皇后就姓“窦”。圣人如此赐姓,极其难得,可见陛下对拔汗那国的忠心尤为肯定。 和义公主是与圣人血缘非常近的宗室女,下嫁给窦忠节,更是难得的殊荣。要知道,突骑施汗国鼎盛时期,苏禄可汗所娶的交河公主,其实只是西突厥王室后裔阿史那怀道的嫡长女,而非大唐宗室。 岑参心胸正激荡间,却见对面的封常清斜眼上翻,似笑非笑。 有了方才偏听偏信的教训,岑参也谨慎了起来,揣摩着窦忠节的话中有什么不尽不实的地方。 “奉化王果乃大唐之忠臣也!”高仙芝先捧了一句,然后笑着问道:“敢问奉化王,贵国的两万兵马步骑构成如何啊?” “五千轻骑兵、五千轻步兵和一万辅兵、辎重兵。”窦忠节低低说道,语气不再如方才那般豪气冲天。 “老窦,你刚才豪言壮语说要出两万兵马,还把我吓了一跳,心说不知何时拔汗那国竟然如此豪奢了。闹了半天,原来多是些无用的辅兵和步兵,在战场上能有多大作用。”谋剌黑山不待召唤就站起来,粗声说道:“高节帅、王都护,我们葛逻禄部的两万兵马,可都是实实在在的精锐骑兵,根本没有将辅助用的奴隶、仆役算进去。” 窦忠节见谋剌黑山轻视拔汗那国,出语伤人,十分生气,却又忌惮葛逻禄部的实力,只好面色阴沉站在那里。坐在他身后的王子窦屋磨更是怒气滔天,险些要站起来和谋剌黑山理论。 “谋剌叶护,葛逻禄部兵强马壮,精骑数万,在座诸位人人皆知。不过,辅兵有辅兵的用处、步兵也有步兵的长处,攻城拔寨、看守营盘,有时还真离不开。更何况奉化王还准备了如此多的粮秣,确实用心了。当然,叶护的忠心,我也一定会禀告给圣人的。战事如果顺利,必为奉化王和谋剌叶护请功。” 岑参见高仙芝一面安抚窦忠节,一面笼络葛逻禄,点头感叹不已。在龟兹城时,他只觉得高仙芝长的过于俊秀,并未发现有何过人之处,更不像是个领兵作战的大将。现见高仙芝只言片语间,就化解了一场矛盾,顿觉自己之前的认识何等肤浅。 第五十八章:济济一堂中军帐 四 “谢高节帅!节帅但有所需,小王必尽敝国所能,全力支持。”高仙芝的安抚让窦忠节面色稍豫,他恭敬地表达了对高仙芝的支持后,怒瞥了谋剌黑山一眼,才坐了下来。 “高节帅,若是灭了石国,不知天可汗会如何封赏葛逻禄部?去年铲除了突骑施汗国,天可汗可是大手一挥,将碎叶城赐给了我们。”谋剌黑山对窦忠节的小动作根本不在意,他如同市场上讨价还价的小贩,一心要探出高仙芝的底线。 岑参望着谋剌黑山贪婪的嘴脸,终于明白为何封常清对他的评价如此低。大战尚未展开,就急忙讨要封赏,实在令人不齿。 “不知谋剌叶护想要什么封赏啊?”高仙芝却丝毫不恼,秀脸带笑地问道。 “高节帅、王都护,葛逻禄和大唐相比,实乃偏远小部,胃口小的很,不敢贪求石国的国都拓枝城,只希望能够得到俱兰城和阿史不来城。”谋剌黑山胖手一比划,大喇喇说道,似乎俱兰城和阿史不来城已经被他拥入了怀中。 窦忠节、朱邪骨咄支见谋剌黑山如此贪得无厌,面有忧色。 “区区俱兰城和阿史不来城,送给谋剌叶护又何妨!”高仙芝哈哈一笑,朗声说道:“谋剌叶护,葛逻禄部若能第一个踏进拓枝城,并助我军击退大食人的呼罗珊骑兵,某一定奏请圣人,将两城赐给葛逻禄部。” 谋剌黑山本只是漫天要价,他也不曾想到高仙芝会答应得如此爽快,一时目瞪口呆,不知该如何回应。 窦忠节和骨咄支更是惊讶,两人面面相觑,担忧不已。 “谋剌叶护,你可知道,据斥候探听的消息,石国已经举国动员,拼凑了四万余人的大军,在拓枝城严阵以待!你可知道,大食叛军大将齐雅德两个月前就开始征调数万吐火罗地区的仆从军,目前去向不明!你可知道,三月中旬,正在大食国巴格达附近鏖战的呼罗珊总督艾布?穆斯里姆已经统率数万精锐,调头向东,数日前已经回到呼罗珊!” 高仙芝一声比一声高,如同狮虎之怒吼,和他俊秀的外表形成了巨大的反差!谋剌黑山被吓得一句话也不敢说。 “谋剌叶护,石国与大食勾连之深,想必你也是知道的。圣人征伐石国,用意何在,如今也不妨告知诸位。区区石国,何足劳动十万大军。圣人之心,在于逼退大食!断绝其东侵之心!如今艾布?穆斯里姆不顾内战胜负尚未分晓,也要回师呼罗珊,说明我军必然要与大食叛军恶战。我军虽强,但大食叛军也非弱旅,绝也不能等闲视之。如今军略未定,谋剌叶护就急着要封赏,莫非葛逻禄部如此有信心,可以一战而击溃大食叛军?若是如此,对阵大食叛军时,某一定派贵部为先锋。若贵部能够大败艾布?穆斯里姆,俱兰城和阿史不来城算得了什么,木鹿城也可以给贵部!只是,贵部有这么好的牙口吗?”高仙芝声色严厉,狠狠训斥道。 谋剌黑山怔了半天,才讪讪说道:“节帅,在下嘴笨,有啥说啥,让节帅见笑了。封赏什么的,我再也不提了。不过,若对阵大食叛军,不必节帅吩咐,在下也要请命为先锋!” “哦,不知谋剌叶护如此英勇?”高仙芝淡淡讽刺道。 “节帅,在下说的都是实诚话,绝非虚言。我已查清,突骑施奴隶叛逃是移拔老贼的余孽忽都鲁作祟,而站在后面支持忽都鲁的,就是大食人。在下十分厌恶大食人,一直想在战场上讨回来。”谋剌黑山低眉顺眼地说道。 “这话倒是有几分真心。”高仙芝哂笑道:“谋剌叶护,坐下吧。诸位,不知还有谁提前要封赏的?” “启禀高节帅、王都护,在下领兵出发之时,父汗曾反复叮嘱,能为上国出力实乃敝国的荣幸,不敢贪求封赏。”叶斛王子见众人被高仙芝镇住,不敢言语,就站起来恭敬地说道。 “英武可汗雄才大略,王子更是青出于蓝,实在可敬。”高仙芝手掌轻压,示意叶斛坐下。 “王都护、高节帅,我们黠戛斯人和天可汗均出自陇西李氏,怎么会因贪图封赏而出兵呢?”李昆站起来,对王正见和高仙芝施礼说道。 岑参听后奇怪,不明白李昆如何在话语中将王正见放在高仙芝之前。 “高节帅,李昆阿热赤心为国,但有所召,从不推脱,也从无所求,确实难得。”王正见见高仙芝示意他回应,就站起来向李昆回了个礼,斩钉截铁地说道。 “黠戛斯部和北庭军来往甚多,有王都护的担保,某岂能不信。”高仙芝笑道。 岑参听到这里才明白,原来各属国、部族和安西、北庭的关系也是有亲疏之别的。那黠戛斯人显然更在意北庭都护府,而葛逻禄人则如同安西军的仆从。 “沙陀部虽小,但也明白事君之心要纯,不可贪求。”朱邪骨咄支在李昆坐下后,也站起来表态。他的言辞中还小小讽刺了一下葛逻禄人。 “天可汗征伐石国,震慑大食,乃敝国之幸,安敢有所求。”最后,窦忠节又站起来说道:“不过,敝国的库占城以及真珠河两岸的不少牧场均被石国侵占,如果石国认罪,还请高节帅和王都护为敝国做主,将库占城归还敝国。” “此小事耳,某已记下。贵国可先出兵攻伐库占城,从侧面呼应大军。石国服罪后,我和王都护必为贵国主持公道。”高仙芝对窦忠节的态度要温和不少。 “谢高节帅,谢王都护。”窦忠节得到了高仙芝的出兵许可后,千恩万谢、喜不自胜。 “闲闲杂杂说了半天,诸君都忙着表忠心了,征伐方略却没有说出个子丑寅卯来。”高仙芝见众人都已说过,便笑着说道。 中军大帐里,忽然变得况外安静。岑参笔下一停,抬头望着看似随意谈笑却威风凛凛的高仙芝,又飞快瞥了眼神色严肃的众人,明白.军议最关键的戏肉终于来了。 “回纥的一万精兵但听高节帅和王都护吩咐,不敢妄言军略。”叶斛王子的话打破了大帐中片刻的沉寂。 “高节帅让葛逻禄人打谁,我们就上去揍谁,绝不含糊!”谋剌黑山也赶忙说道。 “黠戛斯人一切皆遵王都护和高节帅的军令,绝不违逆!”李昆郑重说道。 “沙陀人谨听两位大帅号令。”朱邪骨咄支恭敬地笑道。 “宁远国的勇士枕戈待旦,随时可以出兵石国库占城。请高节帅下令!”窦忠节最后表态,话里还不忘再提一下库占城。 “啧啧,诸君怎么又开始表忠心。”高仙芝笑道,似乎很不满各属国如此作为。 岑参也诧异如此下去军议如何能真的确定方略时,却见对面的封常清扭头向后招了招手,对一个在中军大帐中伺候的安西牙兵低低交代着什么。 高仙芝此次并没有让别人插话的意思,自顾自接着方才的话继续说道:“不过,既然诸君如此忠诚和谦虚,那就由某先说吧。方才诸位到来之前,某和王都护就简单议了议当前的军情,也大致有了初步的设想。” 岑参见帐中众人毫不惊讶,想了片刻,才恍然明白:各属国或部族之人都心知肚明,明白高仙芝和王正见肯定已经提前定好了方略,所以才人人都抢着表忠心而丝毫不言如何出兵作战。唯有葛逻禄部的谋剌黑山心太急,抢先提了战后封赏之事,想为本部谋取更大利益,却被高仙芝杀鸡给猴看,训斥了一顿。 想到此处,岑参想起封常清所说的“人心难测”,忽而又转念想到:那葛逻禄部看起来对高节帅十分敬畏,会不会是谋剌黑山有意跳出来,故意让高节帅训斥呢?好让高节帅借机震慑诸军呢? 放在之前,岑参敏感而笔直的内心,绝对不会想到这么多弯弯绕的手段和计谋。但和封常清相处久了,他逐渐意识到自身的不足,并在封常清的熏陶下,开始从每个人的利益出发,推测所见所闻。 岑参正思忖间,中军大帐的帘幕被人掀开,四名安西牙兵,抬着一张巨大的桌子,走了进来。 一开始岑参有点不解,不明白牙兵们为何要抬着桌子进来。待牙兵从岑参眼前走过时,他才看清楚,牙兵们所抬的是个巨大的沙盘。 “行军布阵,岂能不知地理。诸君,一起来看看,安西军做的沙盘,能否入眼?”沙盘放定之后,高仙芝站了起来,走到沙盘边,招呼众人道。 王正见、阿史那旸和各属国之人都站了起来,凑到沙盘之前。 岑参十分好奇,他在长安时听闻过沙盘,却从未亲眼见过。第一次见到如此硕大的沙盘,他忍不住想过去看看,又担心耽误记录。 “岑掌书,你去看看节帅如何用兵吧。”对面的封常清一眼就看穿了岑参的心理,笑着挥手道:“某来替你记录。” 第五十八章:济济一堂中军帐 五 岑参凑过去之时,高仙芝正拿着一根精雕细琢的竹杖,指着一处由米粒组成的方型道:“此乃碎叶城!” 岑参定睛细看,才明白沙盘上的城池是由粘黏在一起的米粒所示、山脉是大豆堆积而成、河流用的是缕缕丝线。 “此乃拓枝城!”高仙芝手臂微动,竹杖在沙盘上指点道:“由碎叶到拓枝城,最适合大军行进的通道就是东西四百余里的素叶水谷地。河谷宽阔平坦,沿途川流不息,利于行军和扎营。而沿途则有两座石国的城池,阿史不来城和俱兰城。” 说到这里,高仙芝用竹杖指着谋剌黑山笑道:“谋剌叶护,这可是你朝思梦想的城池,不若由贵部前去攻打?” 谋剌黑山讪笑道:“高节帅,草原骑射,我们葛逻禄人都是一等一的好手。可这攻城吗,骑惯骏马的儿郎们确实不擅于爬墙啊!” “算你有自知之明!”高仙芝用竹杖指着阿史不来城道:“俱兰城和阿史不来城卡在突进石国的必由之路,必须拔掉。根据各方情报看,石国在此两城驻守的兵力并不多,应不超过五千人,就由安西军来攻克吧!葛逻禄部负责牵制和骚扰。若有石国援军东来,也由贵部前往阻击。” 岑参抬头望了眼王正见,见他并无异议,便明白此乃正副两位统帅商议后的结果。 “石国有南北二重镇。南边自然就是国都拓枝城,北边则是怛罗斯。怛罗斯位于素叶水和药杀水之间,西北均为大碛,控制怛罗斯,大半石国就在掌中了。方才王都护主动请缨,愿在安西军打通素叶水河谷通道后,率北庭兵马北上突击怛罗斯城。”高仙芝望着王正见说道。 “谨遵高节帅军令!”王正见拱手施礼道。 “王都护,你为西征副帅,如此说就太客气,某担不起啊。”高仙芝赶忙抓住王正见的双手,制止他行礼。 “高节帅,军中自有尊卑,岂可不重军令?”王正见双臂稍稍用力,坚持完成了拱手礼。 王正见坚持施礼的举动,让岑参感觉特别敬佩。作为北庭都护,如此谦卑有礼,安西军和北庭军一定可以配合得亲密无间。 岑参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王正见身上时,他不曾发现,高仙芝分配北庭军攻打怛罗斯时,北庭副都护阿史那旸温润的脸庞上曾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恼意。 “高节帅,我军可否跟随王都护一起前往怛罗斯?”黠戛斯阿热李昆施礼问道。 “阿热不提,某也正要说呢!”高仙芝面带微笑道:“打通素叶水河谷后,王都护率领北庭军、黠戛斯部和沙陀部,北上怛罗斯城;某则带领安西军、回纥军、葛逻禄部南下拓枝城。” “高节帅,敝国该如何配合大军的行动呢?”见诸军都已有了明确的任务,窦忠节焦急地问道。 “军议过后,奉化王可经叶支城南下归国,提前攻占库占城,打通从南部攻击拓枝城的通道。待我军兵临拓枝城下时,自会请奉化王前来助阵。” “诺!小王明日就归国整兵备战。节帅抵达拓枝城之前,我军必已攻克库占城。”窦忠节对于夺回库占城非常积极。 “诸君,行军方略草定,必有疏漏,还请直言。”高仙芝把玩着竹杖,笑着问道。 “敢问高节帅,大食叛军既已有介入的迹象,我军该如何应对?”叶斛王子恭敬地问道。 “王子真乃漠北雄鹰,提前把某下面要说的话给讲出来了!”高仙芝呵呵轻笑。 岑参听了叶斛的发问,也才意识到。高仙芝在训斥谋剌黑山时,大谈大食叛军的威胁。而此刻商定军略,大食人却被置之一边。 “诸君可知,西征石国以震慑大食之策,其实是王都护最先提出来,并由阿史那副都护当面奏报给圣人的。”高仙芝高声问道。 帐中诸人,不管之前是否清楚,此刻都齐刷刷地摇头表示不知。 “王都护,如何应对大食叛军的介入,还请你来告知诸位吧。”高仙芝将手中的竹杖递了过去。 岑参本以为王正见还要谦逊推辞,不料他这次毫不犹豫接过了竹杖,沉思片刻后才悠悠说道:“去年九月,某奉圣人旨意攻伐突骑施,李昆阿热、谋剌叶护和朱邪叶护也都领兵出征。决战前夕,犬子在碎叶城南的林中狩猎,却凑巧遇见大食使者和追杀他们的大食叛军。王别将救下来大食使者,并在决战当晚击退了闯进我军欲图劫回使者的大食叛军。那使者的真实身份是大食小公主,她万里东行的目的就是祈求圣人发兵,帮助大食国平定叛乱。某派人护送小公主前往长安觐见圣人的同时,也加派人手收集大食叛乱的消息。” “原来某等西征石国的肇因,竟是霨郎君的一番巧遇啊。”叶斛王子趁王正见叙述的间隙,笑着插话道。 “犬子顽劣,实在令人头疼。”王正见无奈摇了摇头,继续说道:“汇集所收集的情报后,某十分惊愕,一是惊讶于大食叛乱之烈,几有鼎革之势;二是惊讶于大食对河中地的觊觎之心,尤其是大食叛军,竟然和石国勾结甚深,对康国、安国、曹国等昭武九姓也多有控制。” “大食立国以来,屡屡侵吞河中,多次威胁敝国上贡、缴税、改宗,贪婪无比、尤为可恨!敝国也曾多次试图联合九姓,共同抵抗大食,惜乎人心不齐,不仅不出兵反抗,还和大食人勾勾搭搭;小王也曾奏请天可汗发兵,但天可汗日理万机,一直顾不上答复敝国。”提起大食,气鼓鼓的窦忠节有满肚子的苦水要倒。 “圣人之所以不答复贵国,是因为吐蕃占了小勃律,正欲出兵北上河中;突骑施人蠢蠢欲动,欲图独霸河中。此乃心腹之患,不能不除。高节帅前年远征小勃律,遏制了吐蕃;去年移拔可汗又自取灭亡。圣人才腾出手,准备回击大食。”王正见先解释了一番,才继续说道:“惊愕之余,某在班师回庭州的路上,和杜判官等人反复思索、不断推演,才想出了征伐石国的初步方略。元日大朝会时,阿史那副都护亲自赶赴长安,向圣人和政事堂详细奏报了此事。经政事堂完善、圣人首肯之后,才有如今吾等齐聚中军大帐共商军议之盛事。” 听了王正见简明扼要的描述,岑参才明白了西征石国的来龙去脉,也对王正见的卓越才识有了更深的印象。 “某唠叨半天,其实是想告知诸君,适才高节帅所定的分兵两路,同时攻伐拓枝城和怛罗斯之策,本就是为应对大食叛军介入而量身打造的。因为从圣人到安西、北庭诸将皆知,十万大军西征,意不在石国,而在大食也!” 不待众人接话,王正见就拿起竹杖指着沙盘道:“据各方打探而知,大食国内战正酣,叛军主力皆在大食名城巴格达一带。留守在木鹿城的大食军大致在一万人上下,全是最精锐的呼罗珊骑兵。当前,木鹿城的呼罗珊骑兵已在大将齐雅德的率领下,进入昭武九姓之地,但隐匿在何处,不得而知。某推测,无外乎三个地方,北则怛罗斯、中则拓枝城、南则飒秣建。” “敢问王都护,为何如此确定大食军可能隐藏在此三处城池?”目光随着竹杖在沙盘上游移的朱邪骨咄支问道。 “朱邪叶护问得好!”王正见中气十足地回道:“某之所以如此推测,一是因为昭武九姓中,石国、康国和大食叛军牵连最深;二是因为曾听多位行商提起,怛罗斯城中的大食商队多得出奇,某怀疑那是大食叛军所扮,怛罗斯周围或许有大食叛军的秘密驻地;三是因为二月初,大食叛军曾派了百余人的斥候潜入庭州城,已刺探到我军即将征伐石国。留守木鹿的大食叛军有一万余人,加上可能征发的吐火罗、粟特和突骑施残部等仆从军,某估计,这支大食军可能有三、四万余人。如此规模的军队,要想隐匿行踪,离不开昭武九姓人的支持,因而拓枝城和飒秣建的可能性就非常大;大食叛军知道我军的目标是石国,他们既然已经摆出介入此战的态势,就肯定会来石国助阵,或潜伏于拓枝城、或隐匿于怛罗斯。” “故而,我军就针锋相对,兵分两路,同时打击拓枝城和怛罗斯。这样,无论这支大食叛军隐匿在何处,都可以将它逼出来!”李昆已经领会到了王正见和高仙芝分兵征伐的设想。 “李昆阿热所言甚是!”王正见点头说道:“齐雅德所率的这支军队人数约在三、四万之间,我军进攻怛罗斯方向的北庭军、黠戛斯军和沙陀军也各有一万人,完全不惧;进攻拓枝城方向的安西军一万五千人、葛逻禄部两万人、回纥军一万人,再加上宁远国的两万士卒,共有六万五千人,更是能以雷霆之势,击溃齐雅德。” 第五十八章:济济一堂中军帐 六 “王都护,石国那边还有三到四万人的军队。”窦忠节小声提醒道。 “多谢奉化王提醒!”王正见笑道:“石国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放弃国都的。因此,这四万石国军,大部应该盘踞在拓枝城。故而高节帅南下攻击拓枝城的所率士卒,要多于北上怛罗斯的军队。” “老窦,石国的军队,如果真有四万,估计也是两万辅兵、一万步兵、一万轻骑,和你的两万士卒半斤八两,还不够我们葛逻禄的两万精骑塞牙缝呢!”谋剌黑山嘲笑窦忠节的无用和胆小。 “料敌从宽,总是没有错的。”王正见替窦忠节拦住了谋剌黑山的嘲讽,继续挥杖在沙盘上指点道:“击溃石国,并非难事;击退齐雅德部,一切顺利的话,问题也不大。但至此征讨石国的最大考验,却并非这两只军队。” “王都护,已经回返木鹿的呼罗珊骑兵有多少人马?”朱邪骨咄支的双目之中精光四射。 “呼罗珊总督艾布?穆斯里姆已将麾下三万精骑,全部从巴格达撤回到木鹿。” “三万骑兵,不难对付吧,我军可是有十万精兵啊!”谋剌黑山满不在乎地说道。 “谋剌叶护,艾布?穆斯里姆在呼罗珊和吐火罗等地的的号召力,绝非齐雅德可比。某推测,如果他下狠心威逼利诱,有可能再征调七到八万人的仆从军,甚至更多。”进入中军大帐以来一直不曾说话的阿史那旸在谋剌黑山身后幽幽说道。 “十万大食叛军?”岑参禁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诸君勿忧!”王正见发现众人面色一变后,淡定地说道:“艾布?穆斯里姆虽来势汹汹,但他却有两处致命缺陷。一是急匆匆千里回师,不若我军准备充分。二是为了救石国,不得不令齐雅德提前潜入河中、呼应石国。河中西部大片荒漠,西突厥人称之为‘黑沙漠’。黑沙漠西起咸海、南抵木鹿城、北达药杀水、东近拓枝城和怛罗斯城,气候恶劣,不利于行军。艾布?穆斯里姆的老巢木鹿距离拓枝城有两千余里,沿途还需穿越部分荒漠。若安西军进攻拓枝城时,齐雅德部也参与防御的话,大食叛军的两支部队,将无论如何也无法集中到一起的。我军攻击石国,就已经占了先手。待攻下拓枝城和怛罗斯后,我军一南一北,据城而守,以逸待劳,呈犄角之势。艾布?穆斯里姆攻拓枝城则北庭军南下侧击之,大食叛军攻怛罗斯则安西军北上夹击之,当可大破大食叛军。” 王正见说完之后,中军大帐中安静得连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沉寂的时间可能只是短短的一刹那,但岑参却觉得,似乎漫长得像是从长安到龟兹城一样遥远。 “不过,若高节帅顺利击溃石国军队和齐雅德部,攻克拓枝城的话,艾布?穆斯里姆北上的道路将被安西军截断。我军与大食叛军主力的战事,十之八.九会在拓枝城下爆发。”久未发言的阿史那旸面色阴沉地补充道:“艾布?穆斯里姆兵多将广,非常有可能选择围攻拓枝城。高节帅一旦和艾布?穆斯里姆接战,我军就会迅疾南下,从背后攻击大食叛军。只是如此一来,安西军的任务就会非常重……” 岑参听后忍不住点了点头,他也发现,安西军南下拓枝城之举,可谓任务艰巨。而跪坐榻上挥毫记录的封常清则冷冷一笑,不知在嘲笑什么。 “高节帅万里远征小勃律,威名赫赫;安西军出动的兵马也多于我军,本就应当挑起重担。”王正见截住了阿史那旸的话,不疾不徐地表态道:“北庭上下,必当全力配合高节帅和安西军的方略。” “王都护已详述了应对之策,诸君可还有什么疑虑?”高仙芝笑着瞥了阿史那旸一眼,朗声问道。 “精妙无比,算无遗策,在下没有疑问了。”叶斛王子抢先回道。 “弯弯绕的东西我听不太懂,反正高节帅命我怎么打,我就怎么打。”谋剌黑山怪笑着说道。 李昆和朱邪骨咄支对视了一眼,皆摇头表示没有意见。 “小王一切听从高节帅号令。敝国的兵力或许不强,但军粮和辅兵充足,可为大军提供支持。”窦忠节谦卑地说道。 “军略既定,诸君回去之后就依策行事吧。行军对阵,军略乃头等要务,诸君务必严守机密,不可泄露!”高仙芝沉声令道。 “诺!谨遵节帅军令!”帐中诸人齐声回道。 “明日安西军和葛逻禄部就先开拔,围攻阿史不来城!不过,我大军奉旨征无藩臣礼的石国,也应光明正大、堂堂正正、先礼后兵。围住阿史不来城后,就派人将《安西、北庭奉旨伐石国书》送到城中,让他们明白,天可汗为何要惩罚石国。”高仙芝最后总结到。 “哪位是岑掌书?”高仙芝说完后,王正见忽而问道。 “在下见过王都护。”岑参本埋头沉浸在军略之中,猛听到王正见问到他,紧张地回道。 “讨伐石国的檄文写得洋洋洒洒、铿锵有力、文采斐然,岑掌书确实是大才啊!听杜判官言,岑掌书在诗赋上颇有造诣,更曾得王江宁赞誉。还望岑掌书方便时前来北庭军营小叙。”王正见上下打量着岑参,热情邀请道。 “王都护谬赞了!”在安西郁郁不得志的岑参,不料自己的名声竟传到了杜环和王正见的耳朵里,一时喜不自胜道:“都护有邀,在下岂敢不从,必尽快去拜访都护和杜判官。” 岑参喜形于色之时,他没有留意到,高仙芝白皙的面上浮现了一层薄薄的阴云。而负责记录的封常清,则苦笑着摇了摇头。 军议结束,众人离开之后,岑参将他和封常清共同做的记录递给了高仙芝。 “岑掌书大才,做这些文书之事确实浪费啊!”高仙芝一边翻看记录,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道。 “节帅,某对该做的职责从不推脱。”满心喜悦的岑参笑着答道。 高仙芝笑了笑,吩咐道:“记录得很详备,劳烦岑掌书抄录一份给边监军。” 岑参依令离开中军大帐后,高仙芝脸色沉寂下来,静默了片刻,才开口问道:“封二,你觉得如何?” “节帅,阿史那旸对指派北庭军攻打怛罗斯心怀不满;王正见却深不可测,令人捉摸不透。”封常清明白高仙芝问的是什么意思,早已思虑好的看法脱口而出。 “方才在帐篷中单议之时,阿史那旸虽未多言,却甚是在意如何分兵。看来他对这场军功十分在意!”高仙芝冷冷说道。 “某也不曾想到,阿史那旸看起来谦谦君子,功名之心却如此炽热。”封常清也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他犹豫了一下,才吞吞吐吐道:“从长安传回的消息,元日大朝会前后,阿史那旸似乎和李相走得颇近……” “既然李相不曾提过此事,某便装作对此一无所知。他是否投靠李相,又与吾有何干系呢?”高仙芝对封常清的忧虑并不在意。 “节帅所言有理,是在下多虑了。不管阿史那旸有何想法,我们只需要按照李相的指示,将这场军功牢牢抓在安西军手里,不让东宫凭借此战巩固地位即可。”封常清点头赞同。 “某和王正见打过数次交道,虽不曾吃亏,却也从未占过便宜。此次他明知攻打怛罗斯军功甚少,却依然答应得如此爽快,令某既诧异又担心。”高仙芝拿起竹杖,有节奏地敲打着沙盘。 “有传闻说王正见日益疏远太子,难道是此缘故吗?”封常清也苦思不解。 “算了,封二,先不想此事了。大概是缘于世家子弟的那份骄傲吧,那王正见虽然城府颇深,行事却磊磊落落,不屑于用小手段。他既然答应了领兵北上,肯定会尽力攻下怛罗斯。我军很有可能要应战艾布?穆斯里姆的十万大军,还是提前细思迎敌之策吧。”高仙芝放下了对王正见心思的探究,转而思考破敌之事。 “大食叛军主力虽可能有十万之众,但其精锐,其实还是三万呼罗珊骑兵。以我安西一万五千百战精兵,加上葛逻禄、回纥的三万骑兵和拔汗那的两万辅兵,应该足以一战。”封常清慨然道。 “拓枝城的城防还算坚固,我军以此为依托,和艾布?穆斯里姆在拓枝城周遭对战,本就有六七成的胜算。拓枝城与怛罗斯之间相隔六百余里,若轻骑全力急行,最多五到六日就可抵达拓枝城;步骑混编的主力,十日之内也可赶到战场。如此,我军只需要坚守十日,就可以与北庭军里应外合,夹击大食叛军。”高仙芝在沙盘上计算道。 “节帅,我军与艾布?穆斯里姆对阵之时,王正见会及时来援吗?”封常清尖锐地问道。 高仙芝沉默了许久,才缓缓说道:“人心难测,某不知他会不会来救援。不过,若是某与他易地而处,我必定会全力救援,以战胜大食叛军!” 第五十八章:济济一堂中军帐 七 封常清静静地站在那里,斜眼低垂,一言不发。 高仙芝也并无让封常清回应之意,中军大帐里一片寂静。 良久之后,高仙芝才又开口道:“封二,某知道你担心的是什么。无非是怕王正见因李相和东宫间的恶斗,故意拖延,以削弱安西军的实力。但某坚信,无论朝堂上如何争斗,都不应以士卒的鲜血和战争的胜负为赌注,此乃大丈夫为人之根本,也是为人臣者应恪守的底线。某相信,虽分属不同阵营,在战场之上,王正见与某其实乃同道中人。” “节帅如此说,在下不敢质疑。只希望节帅没有看错人。”封常清轻轻说道。 “看对如何,看错又如何!”高仙芝哈哈狂笑:“大丈夫终究要靠自己手中的刀剑创建不世功业,岂能因人成事乎?即使北庭军不来,某自信也可凭借安西精兵,大破大食叛军!” “节帅天纵英姿,安西健儿锐不可当,虽然人数上没有优势,但应当可以和大食叛军的呼罗珊骑兵相抗衡。”封常清见高仙芝主意已定,就开始认真思量,如何单纯依靠南下的兵马战胜大食叛军。 “封二,你觉得葛逻禄和回纥两军如何?”高仙芝问道。 “节帅,葛逻禄部与安西来往密切。谋剌黑山虽然贪婪,但对你还是非常敬畏的。此次他遵照节帅的吩咐,故意跳出来讨要封赏,主动给节帅创造了立威的机会,表现还不错。葛逻禄部的士兵虽然比巅峰时期的突骑施人略差,尤其是在军纪上,但其战力还算不错,可堪使用。回纥骑兵虽是第一次接触,但以某对叶斛王子和曳勒罗将军的观察看,叶斛王子年纪轻轻,应人接物就已能做到滴水不漏;曳勒罗的话不多,但双目精光四射,一看也是有心计、有能力之人。由将推兵,回纥部能够重整漠北,确非侥幸。回纥骑兵的战力当在葛逻禄人之上,至少也是伯仲之间。因此,在节帅的统率下,以安西精兵为核心,葛逻禄人和回纥人为两翼,纲举目张,当能有六成把握将呼罗珊骑兵一网打尽。”封常清冷静分析道。 “可惜拔汗那国的兵马不堪用,否则胜算更大。”高仙芝遗憾地说道。 “昭武九姓,居于四战之地,周边强邻无数,却喜经商、轻军旅,兵威自然不振。九国又四分五裂,缺乏能够纵横捭阖的雄主,力量拧不到一块,就只能如同风中的蒲草,四处依附。”封常清对昭武九姓甚是看不起。 “突骑施苏禄可汗在时,昭武九姓基本都遵其号令,在其带领下共同抵御大食人。苏禄虽与大唐之间也发生过冲突,但最初大体还算恭谨,河中也和平无事。后来苏禄野心渐炽,欲图独霸河中,也屡次攻击安西、中断商道,闹得碛西之地鸡犬不宁,才引发了我军对突骑施的攻伐。而今突骑施衰落后,安西和北庭的辖区安宁了,可抵御大食东侵的壁垒也被拆毁了,石国、康国等墙头草纷纷倒向了大食人,河中自此进入了多事之秋。因而,某有时也想,河中地区出现苏禄这样的雄主,对于大唐而已,到底是利多还是弊多?究竟是否应该让苏禄这样的人统御河中?”高仙芝长叹道。 “节帅可能是想得太多了?依某看来,判断的依据其实很简单。”封常清见高仙芝陷入沉思,便笑着排解道。 “说来听听。”高仙芝知道封常清常有惊人之语,就感兴趣地问道。 “只有听从圣人号令的雄主才可能有利于大唐,也才会被圣人默许统御河中;否则,宁愿河中战火连连,也决不允许出现一个忤逆大唐的雄主。”封常清毫不犹豫地说道。 “家父曾说过,某在关键处不若二郎果决。之前某不信,今日听二郎一言,方知是我矫情了。”高仙芝赞道。 “节帅谬赞了!不过是某出身寒贱,对世人贪婪之心体会得更深罢了,因而行事顾忌更少。”封常清淡淡道。 “二郎所言甚是。突骑施人不遵圣人之命,自该承受国破家亡的结局。壁垒毁了,我们就自己挥刀上前。大唐男儿,又何曾惧怕过任何人!”高仙芝哈哈笑道,手中竹杖在沙盘上一指:“明日即可派遣李嗣业统率五千安西兵马,会同葛逻禄部,发兵阿史不来城!” 五月初九深夜,碎叶城东市如意居分号后院内,忙碌了一天的阿史那雯霞,躺在床上沉沉睡去了。可能是因为太疲惫了,她连被子都没有盖好,就胡乱倒在床上睡着了。 苏十三娘悄悄推开了阿史那雯霞的房门,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轻轻替阿史那雯霞盖好锦被。 尽管苏十三娘已经很小心了,可被子甫一接触到身体,沉睡中的阿史那雯霞却好像察觉到了什么,浑身肌肉一紧,手臂狠狠地胡乱挥了一下。 苏十三娘见爱徒如此警觉,在避开手臂攻击的同时,面有喜色。 阿史那雯霞盲目的攻击落空后,她翻了个身,又沉沉睡去了。翻身的同时,她还嘟囔着乱七八糟的梦话:“凭什么好东西都是你的?我不服气!你故意气我是不是?咱们走着瞧!” 望着徒弟那张在睡梦中依然倔强而不甘的脸,苏十三娘更加小心地将被子盖好,然后极轻极轻地叹了口气,离开了房间。 漫步在如意居的后宅庭院之内,苏十三娘想着为情所困的爱徒,不禁有些烦躁。她伸手用力拍了拍庭院中挺拔的云杉树,却依然无法排解心中的担忧。 作为清醒的旁观者,从庭州元日大火以来,苏十三娘将爱徒、小郎君和霄云小娘子之间的情感历程和爱恨纠结看得一清二楚。 爱徒的表白和强势、小郎君的痴迷和犹豫、霄云小娘子的退避和反击,在她眼中,其实都只不过是小孩子过家家的游戏。 可是,她也明白,红尘沾染再深,一缕初心难泯。无论是再幼稚、再可笑的情感,在初尝青果的少男少女们心中,都将是比天还大、比命还重要的事情。 “雯霞,你好自为之吧,但愿日后你不会为情关所困。”苏十三娘自言自语道。她衷心期盼,爱徒未来的情路能够顺畅一点。 替情丝纷乱如麻的爱徒操过心后,苏十三娘的心头忽而闪现出一张沉稳、黝黑的面孔。 “呸!”苏十三娘朝着空无一人的远处啐了一口,试图赶跑闯进她心扉的大黑牛,可迷人的眼眸中,却又荡漾着压抑不住的笑意。 “西征石国结束之后,用不用着急回长安呢?师父那边或许不急,但懒散的秋娘可能急不可耐,等我回去替她干活吧。”苏十三娘摩挲着腰间的剑鞘暗暗琢磨道。 对于如意居所谓的西拓生意,苏十三娘心里清清楚楚,那不过是个遮人眼目的幌子罢了。 二月底,如意居的信鸽带来了师父的秘信,令她假借护卫如意居向河中开拓生意的名目,尾随北庭军西征,并利用阿史那雯霞和王霨的渠道,替王正见打探情报,帮助北庭军获取西征的胜利。 在秘信中,师父并未细说这么做的原因,只简单写了句“国战当头,吾师门虽力量单薄,亦不敢畏缩不前。望汝尽心竭力,辅助北庭唐军。” 苏十三娘影影绰绰地猜测道,师父的秘信,和如意居的东主王元宝之间,似乎有些说不清道不白的关系。但她想起师父派她来庭州时,曾经说过欠王元宝不少人情,也就不疑有他。 更何况,即使没有师父的命令,苏十三娘也考虑过随军西行,在协助北庭军的同时磨练爱徒。 苏十三娘只是奇怪,王元宝为何要如此热心于西征战事。她知道,在北庭军开拔前,如意居的刘掌柜就奉命向北庭都护府捐助了一大批军资、粮草;西行之时,刘掌柜更是让商队将庭州分号价值七十多万贯的金银全部带上,远远超过了开拓分号所需;抵达碎叶城、搭起分号的架势后,刘掌柜根本不关心开拓生意,而是忙于采购各种军需物资…… 苏十三娘每日醉心于提升剑技、行侠仗义、惩凶毙恶、打抱不平,对于商贾之事兴致寥寥。在确认如意居是在真心帮助唐军后,她也就将心中的一点疑惑压了下去。而她也并未注意到,师父的秘信和如意居的资金,都明确指向北庭唐军,而非安西兵马…… 苏十三娘正遐思间,坊墙外面忽然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似乎有两队骑兵不期而遇。她正欲跃身翻上云杉树梢之时,见阿史那雯霞也手持长剑,从里屋冲了出来。 “什么人!”墙外有人喝问道。苏十三娘伸手拉了一把阿史那雯霞,和她一起潜伏在云杉树上,借助满天的星斗窥视外面两队打着火把的骑兵。 “某乃葛逻禄部的谋剌思翰,你们是什么人?”在熊熊燃烧的火把照耀下,对面的骑兵中有人用流利的汉话回道。 “吾等乃北庭轻骑兵,奉命执行宵禁。思翰王子,尔等为何违反军令,深更半夜来到东市?”北庭轻骑兵不依不饶道。 “吾长兄今日因行为不检,顶撞了霨郎君,被父汗一怒之下踢晕。某替长兄前往城北贵部军营向王都护赔礼道歉后,回到玄色大帐,见兄长依然昏沉不醒,就想起曾在医书里看到过一门偏方。为了尽快救治兄长,在征得父汗同意后,就夤夜来到东市抓药。”谋剌思翰一边流利地解释,一边拍马向前,将腰间的鱼符和葛逻禄部的令符递给了北庭轻骑兵。 “既然有谋剌叶护的许可,吾等不敢耽误思翰王子。”轻骑兵仔细查验过后,将鱼符和令符交还谋剌思翰,并让开了道路。 谋剌思翰和葛逻禄骑兵的马蹄声逐渐消失之后,北庭轻骑兵们离开了如意居分号附近,继续巡逻。 苏十三娘知道,北庭军抵达碎叶城北后,王都护除了发兵阻断了石国和碎叶城的交通外,还派人和葛逻禄部一起驻守在碎叶城诸门,并派了千余名轻骑兵,开始在城内严格执行宵禁。 对于北庭军的安排,苏十三娘甚是赞同。大战之前,最需提防的便是消息泄露,必须严加约束、截断渠道。 不过,精于侦查、情报的苏十三娘也明白,探子们无孔不入,防范起来特别难。对付探子最好的办法,就是培养自己的探子。 在长安,负责治安的金吾卫、京兆尹和街使等军政官署因职责重大,均和江湖剑侠们保持着或明或暗、或公或私的联系,以及时掌握城中三教九流的动向。 北庭边军和长安的衙署不同,他们在情报上,显然更重军中斥候和来往东西的行商,缺乏自己的密探。因而,北庭军抵达碎叶城后,虽然加强了对城中及周边的掌控,但暗处的探查工作,却十分有限,更多地还是依赖葛逻禄人的力量。而葛逻禄人的能力,苏十三娘根本根本看不上眼。 她有心帮北庭军清查碎叶城中的暗探,但无奈人生地不熟、语言也多不通,进展较慢。近日最大的收获,还是阿史那雯霞乔装城葛逻禄人探知的。 方才坊墙外出现响动时,苏十三娘本来特别兴奋,以为能有什么大收获。可见谋剌思翰对答地滴水不漏,她也就不再留意了。 “闹了半天,就是为了个那个大胖子抓药,实在无趣!”失望的苏十三娘打了个哈欠,抓住绳索,轻巧地从云杉树上滑下。 “师父,谋剌思翰方才所说的顶撞霨弟是怎么回事啊?”阿史那雯霞学着师父的样子滑落之后,急匆匆地问道。 “霨郎君和你姐姐他们从此处离开之后,在即将拐上鸿鹄大街时,和谋剌逻多偶遇。听闻是谋剌逻多出言调戏霨郎君的丫环,也不知道说的是你姐姐还是伊月小娘子。你也知道,以霨郎君和王别将的脾气,岂会善罢甘休。谋剌逻多被老爹一脚踢晕,谋剌思翰前往北庭军营赔罪,大概就是如此吧。那时你正在后院琢磨如何装扮得更像葛逻禄人,我觉得此事也不是特别重要,就没有告诉你。”苏十三娘轻描淡写道。 “谋剌逻多?”阿史那雯霞一字一句地说道,她那双灵动的双眸急速转动着。 “天色已晚,别想了。你姐姐和霨郎君都没有吃亏,不用担心。睡了,睡了!”苏十三娘揉了揉阿史那雯霞的头发,催促道。 两人迈进里屋后不久,碎叶城东市上空,忽然飞起了数只信鸽。 在星光的照耀下,信鸽扇动着洁白的双翼,朝碎叶城西的夜色中飞去。 第五十九章:雨打风草血如海 上 天宝八载五月十一清晨,厚厚的阴云覆盖着石国国都拓枝城。 漆黑如墨的天空,预示着一场初夏的雷雨,顷刻之间就会奔涌而下、席卷人间。 拓枝城西南一千多里处的乌浒河西畔,连绵数里的军营里,战马咴咴的嘶鸣声、骆驼低沉的呼噜声和呼罗珊骑兵们收拾营帐的呼喊声混杂在一起,惊动了无数栖息在河畔的水鸟。 军营之中,一座座牛皮营帐如同凋谢的野花,在呼罗珊骑兵手中枯萎成一团捆扎结实的包裹,再被挂在骆驼双峰的两侧。 军营正中,有座华丽异常的大帐,在其余营帐纷纷被拆除之际,依然如同一头沉默的巨兽,昂首直视着东方初升的朝阳。 军营远方,一条笔直的大道越过宽阔的乌浒河,通往遥远的东方,通向那太阳升起的地方。 许多第一次来到乌浒河畔的年轻呼罗珊骑兵们边干活边交头接耳地,他们你一言我一语,议论着那条平整的大道。想要搞明白,一直延伸到地平线下的大路,究竟会在哪里结束。 久经战阵的十夫长艾本尼手脚麻利地收拾着地上的杂物,对年轻士兵们的讨论显然不屑一顾。 后来,大概见这群年轻骑兵耽误了手头的活计,艾本尼才一本正经地教训道:“年轻的战士们啊,这条西起巴格达,经哈马丹、木鹿、阿穆勒和布哈拉的大道,就是赫赫有名的呼罗珊大道,难道你们竟然从来不曾听说过它的终点在哪里吗?” “尊敬的艾本尼十夫长,呼罗珊大道我们当然听说过,但其东方的终点究竟在哪里,我们却一无所知。”一位年轻的呼罗珊骑兵茫然地摇了摇头,恭敬地回道。 艾本尼不曾料到自己手下的知识如此贫乏,他盯着眼前一幅幅年轻的脸庞,忽而意识到,帝国的军队,已经许久不曾越过乌浒河了…… 一瞬间的愣神转瞬即逝,艾本尼放下手中的活计,遥望东方说道:“呼罗珊大道如同底格里斯河和幼发拉底河一般漫长,它最初只是行走于东西之间的商队们一步步走出来的泥泞小道。正是通过这条小道,比女人的肌肤还要温柔的丝绸,才从神秘的东方运到极西之地。帝国兴起之后,疆土虽然已纵横万余里,囊括西班牙、埃及等地,但哈里发们一直对丝绸的产地充满了好奇。真主也鼓励我们,用手中的刀剑,将安拉的意志普照东方大地。因此,从倭马亚家族起,帝国就不断征发囚犯和异教徒,平整和拓宽这条通往东方的商道,为大军东进做准备。” “十夫长,那呼罗珊大道的东方终点就是美丽的丝绸之国了吗?”一名性急的呼罗珊骑兵问道。 艾本尼苦笑地摇了摇头:“傻家伙,若是哈里发已经将大道修到丝绸之国的国都,那你们怎么可能从来没有跨越过乌浒河呢?二十多年前,帝国将大道修筑到了河对岸数百里外的康国国都飒秣建,帝国的兵锋也终于越过乌浒河。那时,帝国本以为可以横扫粟特人的国家,并以之为基地继续向前推进时,却遇见了‘阿布?木扎伊’。” “阿布?木扎伊?顶牛者?这是什么啊?”一名机灵的呼罗珊骑兵不解道。 “对,就是顶牛者!”艾本尼点头道:“当时粟特人都跟随一个叫苏禄的酋长,兴兵与帝国作对。” “十夫长,我们呼罗珊骑兵这么厉害,想来那什么小酋长,应当不是帝国的对手吧。”一名憨憨的属下傻傻说道。 “唉!”艾本尼摇头叹道:“那苏禄十分厉害。四年之内和帝国大战三场,生生将帝国的军队顶在了乌浒河之西。所以哈里发才给他起了个外号,叫顶牛者。意思是说,不料竟然有人能够顶住冲锋起来如野牛狂奔的帝国军队。因此,呼罗珊大道的东方终点就是飒秣建。而据说,飒秣建距离丝绸之国的首都还有极其遥远的距离,比底格里斯河和幼发拉底河加起来还有长。” “十夫长,你应该也不曾参加过当年的战斗,怎么会了解的如此清楚。”有聪明的手下疑惑地问道。 艾本尼叹了口气,沉默了片刻才说道:“当年我父亲被征发参战,在乌浒河畔和苏禄酋长的军队大战,并最终战死在此处。” 艾本尼的话,让本来兴致勃勃的呼罗珊骑兵们一怔。参军以来,从未遭遇过失败的他们,总觉得死亡是极其遥远的事,比东方的丝绸之国还要遥远。可十夫长的话让他们心中一寒,本来悦耳的河水哗哗声,听到耳里也变得格外瘆人。 “十夫长,我怎么听说,有几个千人队,数年前就曾渡过乌浒河,并在粟特地区活动过。”有个消息灵通的呼罗珊骑兵质疑道。 艾本尼瞪了手下一眼,才开口说道:“帝国军队苦战数次,损兵折将却未能击败苏禄,所以十余年间都不曾跨过乌浒河。后来,似乎是苏禄与唐军发生了冲突,屡战屡败,又气又恼,病重而死。他死了之后,粟特人失去了主心骨,就逐渐开始接纳帝国的军队。” “原来是这样啊!”不少呼罗珊骑兵连连点头,赞叹十夫长见多识广。 “十夫长,那苏禄和丝绸之国究竟是何关系啊?苏禄的军队和唐军相比,孰强孰弱?”那个聪明的手下从艾本尼的话中多听出来点东西。 “这个我也搞不太清楚,不过,感觉苏禄应该是依附于丝绸之国的。至于唐军的战斗力,你们可能还不知道,去年秋天,唐军彻底消灭了苏禄建立的国家……” “啊!”性急的呼罗珊骑兵惊得叫出声来:“我们此次东进,岂不是要和强大的唐军直接对战吗?” “嘘!”消息灵通的那个人低低说道:“我听说,几个月前,齐雅德将军曾派了一个百人队潜入唐军城中打探消息,结果全军覆没。” 众人闻之,面色更寒,胆小的几个甚至开始轻微发抖了。 “胡说什么!”艾本尼怒斥道,狠狠踢了那个消息灵通的手下一脚:“你们抬起狗眼,看看营地中间的大帐!总督就在里面!有足智多谋的总督在,我们呼罗珊的勇士们什么时候战败过!” 艾本尼手下的几个呼罗珊骑兵抬头望向营地中间,眼中的犹疑和畏惧一扫而空,双眸之中顿时充满了狂热的信心和无比的勇气。是呀,有总督在,还有什么样的敌人是不可能战胜的呢? 艾本尼和手下的十人队继续忙着收拾营帐之时,营地正中的大帐之内,五彩斑斓、流光溢彩,随处可见镶嵌着各色宝石的金银器皿和编织精细的华贵挂毯。 龙涎香、肉桂香、安息香等多种名贵香料调和在一起所散发出的醇厚香味,和打扮得艳丽妖娆的侍女身上那缭绕不绝的暗香搅在一起,令所有踏入大帐的正常男人都如痴如醉。 虬须如雄狮鬃毛一般威武的呼罗珊总督艾布?穆斯里姆,站在香气氤氲的大帐中央,却根本无暇分神欣赏侍女们的美色。他聚精会神地盯着手里的一张纸翻来覆去地看,似乎其中有比醇酒美女更令人陶醉的珍宝。 在他身前,气喘吁吁的齐雅德跪拜在地,虔诚无比地吻着总督艾布?穆斯里姆的鞋尖。 “折损了一个百人队,换回了五千突骑施人,齐雅德,你说你这笔买卖,是赚了还是赔了啊?”艾布?穆斯里姆脚尖微抬,示意齐雅德站起来。 “属下不知!”齐雅德赶忙站起来,小心翼翼地回道。 “若能用这五千突骑施人,换来高仙芝和王正见的人头,那就是赚了;若是空得五千仆从军,却无法击退唐军,那就是赔了啊。”艾布?穆斯里姆自言自语道。 “有总督在,必可大胜唐军!”齐雅德急忙说道。 “不容易啊!”艾布?穆斯里姆摇了摇头道:“去年没有截住艾妮塞小公主,竟然引发了十万唐军西征,多少是出乎我的预料了。大唐这次出击,恰恰选在我军和倭马亚家族苦战正酣的关键时刻,用心十分歹毒。若非陷入内战,我们可以从呼罗珊、吐火罗和粟特地轻易征发二十五万到三十万大军。此刻我算了算,最多也只能集聚十八万军队,实力大减。唐军之中,有人对我们知之甚深啊!” 齐雅德恭敬地低着头,聆听总督的教诲,丝毫不敢插话。 “齐雅德,你可知道,我一得到你发来的消息,当日就拔营启程,离开巴格达东返。此刻,有些人正恨我恨得牙痒痒吧!”艾布?穆斯里姆笑着说道,似乎在说一件和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 “阿拔斯阁下应当了解呼罗珊是我军的根本,不会质疑总督的决断啊!”齐雅德疑惑地问道。 “阿拔斯阁下当然明白,他想推翻倭马亚家族,坐上哈里发的宝座,就离不开我们波斯人的支持。”艾布?穆斯里姆幽幽说道:“可是,曼苏尔向来轻视我们。他认为我不该在刚刚攻下巴格达,形势一片大好之际,回师呼罗珊。” “我军已经攻下巴格达了!”齐雅德狂喜道。他明白,一旦拿下巴格达,大马士革也就不远了。 第五十九章:雨打风草血如海 中 “惨胜而已!”艾布?穆斯里姆面上并无喜色:“曼苏尔依仗着自己是阿拔斯阁下的弟弟,屡屡向我施压,不惜用我们呼罗珊勇士的尸体,堆出一条通往巴格达城头的阶梯。” “总督,那我军的伤亡?”齐雅德小心地问道。 “四万仆从军折损了一半,主力骑兵倒是没有什么大损失。”艾布?穆斯里姆淡淡说道。 齐雅德听到主力骑兵无恙,心中松了口气。可想到仆从军伤亡了两万多,不禁怒道:“可恶的曼苏尔!他这是在变着法子消耗我们波斯人的实力!” “所以他肯定恨我啊!呼罗珊对曼苏尔而言,可有可无。他想的只是尽快拿下大马士革,推翻倭马亚家族的大本营。可是,我们波斯人一旦失去了呼罗珊,就如同无根之浮萍,只能任人宰割了。”艾布?穆斯里姆叹道。 “总督,无论如何,我们不能失去呼罗珊!唐军此次将艾妮塞都带到碎叶城了,他们随时有可能将小公主推出来,并以之为借口,介入我们和倭马亚家族的战争。”齐雅德急道。 “不!”艾布?穆斯里姆地摇了摇头,坚定地说道:“我认为,唐军的目标,并非呼罗珊。” “总督为何如此笃定?”齐雅德不解道。 “呼罗珊距离长安太远了,唐人的手没有那么长!”艾布?穆斯里姆分析道:“唐军的战斗力确实不俗,但他们的腹心之地距离碎叶城已经如此遥远,不得不选择把碎叶城先后交给突骑施人和葛逻禄人管理。他们又怎么可能攻击更为遥远的呼罗珊呢?何况,唐人对倭马亚家族就放心了吗?你别忘了,二十多年前,倭马亚家族也曾数次东进粟特地区。” “那唐军兴兵远征究竟意欲何为啊?”齐雅德请教道。 “教训石国,收拾粟特地区,再次将我军逼退到乌浒河以西。这应该就是唐人兴兵的目标吧。”艾布?穆斯里姆说出了心中的判断:“只有这样,才会理解唐军为何要兵分两路,同时攻击拓枝城和怛罗斯。” 艾布?穆斯里姆在大帐中踱步而行,边走边道:“若唐军要进攻呼罗珊,就应当集中兵力,攻克拓枝城后,南下飒秣建,然后沿着呼罗珊大道西进。但从传递回来的消息看,唐军根本没有征讨康国的计划,只是准备剿灭那俱车鼻施,然后一南一北,牢牢控制住石国。高仙芝和王正见的打算,就是以逸待劳,南北呼应,准备在石国和我军一战。只要将我军击溃,粟特那些软骨头,肯定就会立刻抛弃我们,重新到唐军那里摇尾乞怜。” “总督,既然唐军无心进攻呼罗珊,那我军还有必要劳师动众,全力与唐军对战吗?”齐雅德问道。 “不,我军绝对不能退让!”艾布?穆斯里姆立刻否定了齐雅德的想法:“倭马亚家族手中虽还有十余万兵马,但已日落西山,覆灭是早晚的事。唐人则不然,他们国力雄厚、野心勃勃,会持续不断地试图加强对粟特人的控制。若我军退让,任由那俱车鼻施被唐军推翻,则石、康、安等国就绝不会再信任我军,我们也会从此失去对粟特人的掌控。丢失了粟特之地,吐火罗和呼罗珊都会直接暴露在唐军眼皮子底下,我们就不得不四处防御,陷入被动之中。因此,我军此此必须击败唐军,彻底击破粟特人残存的幻想,让他们都成为安拉的子民!” “属下愿为总督的利爪,冲锋陷阵,击败唐军!”齐雅德跪倒在地请战道。 “不!”艾布?穆斯里姆笑道:“我忠诚的齐雅德,此次不需要你来冲锋陷阵。你将肩负更为光荣而艰辛的重任。” “一切听从总督安排!”齐雅德恭敬地说道。 “怛罗斯城中现在有多少守军?”艾布?穆斯里姆问道。 “三千呼罗珊骑兵,五千石国轻骑兵和五千石国轻步兵。”齐雅德说道。 “拓枝城中有多少人马?”艾布?穆斯里姆追问道。 “一万骑兵、两万步兵和一万辅兵,都是石国人。”齐雅德对答如流。 “你手中还有多少兵马?” “七千呼罗珊骑兵,五千突骑施轻骑和从吐火罗以及康国、史国、曹国等地征发的三万仆从军,此刻都集聚在飒秣建城西。在下无能,那些粟特人尚不知总督已经回转,态度不是特别积极。”齐雅德有些羞愧。 “这帮粟特人从来都是墙头草!”艾布?穆斯里姆冷哼了一声,坐了下来,取出一支鹅毛笔,伏案写了道命令,然后盖上自己的印章。 “齐雅德,你立刻携带我的军令返回飒秣建,传令吐火罗和粟特各国,征发更多的兵马和粮草,在飒秣建等候呼罗珊骑兵汇合。同时,你要要求各国尽可能多地进贡骆驼和熟悉沙漠的向导。”艾布?穆斯里姆将军令交给齐雅德。 “骆驼?”齐雅德面有疑色。 “破唐军之关键,就落在这些骆驼身上了!”艾布?穆斯里姆解释道。 “总督已经有了破敌之策?”齐雅德惊道。虽知道总督用兵神鬼莫测,齐雅德依然不曾想到,总督居然在谈笑间就拿出了破敌之策。 “不敢说必能斩杀高仙芝和王正见,但应当可以教训教训骄狂的唐军了!”艾布?穆斯里姆信心满满道。 “总督阁下,除了征发仆从军,还需要末将做什么?”齐雅德跃跃欲试。 得到唐军大举西征的消息以来,齐雅德虽然一直在给手下鼓劲打气,但他自己其实心里根本没有底。尤其是知道拉哈曼和整支百人队全部折损在庭州城中时,齐雅德内心深处,对唐军的强大就有了那么一丝丝若隐若现的畏惧。此刻,听到最崇拜的总督三言两语间就有了击败唐军的方略,他的胆气顿时壮了起来。 “齐雅德,你的使命很艰巨!”艾布?穆斯里姆抽出两张地图,郑重地说道。一张地图上密密麻麻写满波斯文,另一张地图上则都是突厥文和汉字…… 艾本尼等人将自己住的帐篷刚刚收拾完毕之时,忽而听见大帐附近传来了人马的喧哗声。 艾本尼抬头一看,只见一员高大威猛的将领,翻身上马,呼喝着离开了营地,向着东方血红的朝阳赶去。在他身后,还跟随着百余名威严的呼罗珊骑兵。 “齐雅德将军!”艾本尼认出了当先的将领。齐雅德作为总督麾下的第一猛将和最受信任的心腹,在呼罗珊可以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父亲,有总督和齐雅德在,我军应当可以洗刷当年战败的耻辱!”艾本尼望着远处滔滔的乌浒河水,暗暗想到。 天宝八载,五月十三夜,石国国都拓枝城,虽然前两日已经下了两场大雨,可是今晚,夜空之中依然是电闪雷鸣、雨落倾盆。 石国副王屈勒所居住的宫殿里,轰隆的雷声,都遮掩不住惊天动地的怒吼声和厮杀声。 一缕缕殷红的血液,从无数尸体的创口中流出,将满地的雨水染成一片深红。 附离军的独臂千夫长苏鲁克头戴斗笠、身披蓑衣、右手紧握修长的大食刀,威严地站在忽都鲁身后。 狂暴的雨滴抽打着他的蓑衣,如同密密麻麻的箭雨不停地敲打着盾牌。 苏鲁克对肆虐的暴风骤雨浑不在意,他双眼圆睁,冷冷地望着前方的厮杀。在他两旁,数十名举着牛油火把、手持雪亮弯刀的精壮突骑施武士,站在宫殿的广场上,护卫在突骑施特勤忽都鲁身前。 在他们面前,横七竖八躺满了石国武士的尸体。这些战死的石国武士,或是要害处中箭、或是身中负四五处刀伤。一滩滩鲜血和雨水交融在一起,将平整开阔的宫殿广场,变成了佛经里的血海地狱。 石国武士的尸体中间,还夹杂着几具身披蓑衣突骑施人的尸体。被鲜血和杀戮激发出凶性的突骑施武士,挥舞着弯刀,咆哮着向尚在抵抗的最后一栋宫殿冲去。 鹰鼻狼目的石国正王那俱车鼻施,在数百名石国士兵的护卫下,踏着满地血水,走到了忽都鲁面前。他身后的士卒,望着宫殿里的尸山血海,多面有不忍之色。 “多谢忽都鲁特勤施以援手,突骑施勇士的战力,确实不凡啊!外面雨大,特勤何不移步到宫殿之中或游廊之下。”那俱车鼻施恭维道。 “国王客气了,某不过是奉齐雅德将军令,前来协助贵军而已。任务未完成之前,某不敢贪享安逸。”忽都鲁淡淡道。 “特勤心志坚毅,令人佩服。不过,特勤可知,这屈勒老贼,不仅三番四次坏我大事,还曾做过对不起特勤和令尊的事。”那俱车鼻施对忽都鲁的冷淡并不在意。 “此言何讲?”听那俱车鼻施提到父汗,忽都鲁急切地问道。 那俱车鼻施微微一笑,在漫天风雨中回忆道:“去年夏天,令尊已察觉到唐军准备攻击碎叶城。便遣密使找我,希望我给他引荐呼罗珊的艾布?穆斯里姆总督。虽说贵我二国也曾因素叶河谷的草场有些许纠纷。但在大是大非面前,我还是分得清的。” 第五十九章:雨打风草血如海 下 忽都鲁并不知去年的碎叶大战背后,竟还有如此秘辛。他瞪大眼睛盯着那俱车鼻施,生怕漏掉他说的每一个字。苏鲁克和守护在忽都鲁身边的附离军也屏声静气、侧耳倾听。 “在我的帮助下,令尊和艾布?穆斯里姆总督搭上了线。具体怎么商谈的,我并不清楚。八月中旬,唐军抵达素叶水河谷后,齐雅德将军就令我派出二万人的军队,满带辎重、伪装潜行,悄悄通过了拔汗那国,隐匿在叶支城南的山林中,准备接应令尊。” 那俱车鼻施的话让忽都鲁轻轻点头,因为他知道,父汗在碎叶大战初期,确实考虑过向东.突围,走素清峡谷,南下叶支城。 他当时还疑惑,因为南下的道路特别崎岖,突围后的突骑施人在缺乏辎重给养的情况下走几百里山路,肯定会伤亡无数。父汗却说,会有人接应的。 “那窦忠节志大才疏,除了像条汪汪叫的猎犬,在唐人面前献媚外,一无是处。”那俱车鼻施嘲笑道:“我麾下两万士卒通过拔汗那国境,他竟然一无所知。” 忽都鲁虽未去过拔汗那国,却曾听父汗讲过,那拔汗那国的国都西鞬城,坐落碎叶城西南的费尔干纳盆地中。 费尔干纳盆地四面环山,唯有向西,有处被真珠河冲刷出的平坦山口。拔汗那国在山口处筑有一座军镇,名叫库占。 十几年前,石国和拔汗那国发生纠纷,偷袭了库占城,占据了库占山口及周边的肥沃草场。拔汗那国在石国面前,顿时处于无险可守的狼狈境地,这也是两国近些年纷争不断的根由所在。 因此,石国军队通过库占山口,在费尔干纳盆地边缘的山间小道潜行通过,其实并不难。 “可惜的是,某的举动,虽能瞒过窦忠节。但因为要调动兵马,却无法避开屈勒老贼的眼线。”那俱车鼻施恨恨道:“老贼探听到士卒的动向后,就派人急报安西都护府,导致我军行踪为北庭军所掌握。我军劳师无功还是小事,却害得令尊最终未能突围成功,这岂不是屈勒老贼造成的罪孽?” 那俱车鼻施的话还未说完,宫殿里的厮杀声逐渐止息。片刻之后,一头银发散乱不堪的石国副王屈勒,就被满眼赤红、兴致勃勃的附离军十夫长巴库特押了出来。雨水冲刷着王者的面庞,昔日的尊严和此时的狼狈,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老贼,唐军欲灭我国,你竟然还和他们私通,准备起兵推翻我,响应唐军,其罪可诛!”那俱车鼻施走到屈勒面前,居高临下道。 “哈哈,唐军欲灭我国!!”浑身血污的屈勒在雷雨中哈哈狂笑:“百年之后,汗青必载:灭石国者,那俱车鼻施也!” “一派胡言!我苦心孤诣、忍辱负重,欲图壮大石国。你处处掣肘不说,竟然还敢污蔑我!”那俱车鼻施气得抬腿将屈勒踢翻。 “咳咳咳!”那俱车鼻施脚上用上了十成力气,倒翻在血水中的屈勒吐出了一嘴鲜血和三颗牙齿,浑浊不堪的血水将他的衣服沾染得腥臭不已。 忽都鲁听了那俱车鼻施的话后,本来很仇视屈勒。但此刻见他如条将死的老狗,躺在污秽的血泊之中,也有些不忍。 “那俱车鼻施,我知道你有雄鹰般的志向、称霸河中的野心和百折不饶的意志。可是,你错了,从一开始就错了。”屈勒费力地站了起来,用尽全力吼道:“河中之地,看似辽阔,却夹在大唐、漠北、吐蕃和大食之间,注定是强国角逐的战场。在四条巨兽之间,无论是突骑施还是石国,都不得不依附强者而存。放眼四方,大食贪婪无度、吐蕃困于高原、漠北臣服大唐。唯有大唐,国力雄厚,施政宽仁,不仅不勒索、不严苛,还尊我习俗、护我子民。既然注定要投靠一方,我宁愿选择大唐,也绝不屈服于逼迫我们改宗、纳税的大食。” “大食近在咫尺,精骑旦夕可至!大唐远在万里之外,远征一次都需要数月。你舍近求远,岂不谬哉!”那俱车鼻施不服道。 “那俱车鼻施,难道你没看过汉人的史书吗?”屈勒蔑视地一笑,高声问道。 “史书?”那俱车鼻施一愣,不明白屈勒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是什么意思。 “‘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大唐虽远,却从来不乏陈汤、班超,更有李广利等灭国之徒。此刻安西、北庭的大军不是已经抵达素叶河谷了吗!石国必将因你的野心而覆灭啊!!”屈勒痛哭流滴道:“我本想软禁你,然后去唐军大营负荆请罪,以解救石国子民,却还是被你先下手为强了。光明神,你这是要抛弃石国了吗?你的光辉,为什么不再眷顾虔诚的石国子民了?” 屈勒说完,漆黑的夜幕中忽然劈出一道耀眼的闪电,接踵而至的轰隆隆雷声,似乎是在告诉众人,什么叫做“天威隆隆”,什么叫做“虽远必诛”! 屈勒的话让那俱车鼻施陷入了沉默。忽都鲁想起父汗对突骑施命运的感慨,想到妹妹在庭州说过的话,也沉思不已。 “野处生兮不着根?逐甘露兮马蹄痕。逢此霰雪兮无面目,待彼鹯鹰兮摄孤魂。朝徂贵霜之东兮,夕发交河之屯。踏破碎叶之川兮,捭阖姑臧之门。噫吁戏!我有十千金叵罗,更进沙州一曲歌。芦管风行四千三百里,草色青青鬓色皤。不教摧折死,弯身风更多。金桃石蜜波斯绣,白玉紫獐葡萄酒。换迎汉将三万甲,寒冰八月凝刁斗。奴如草兮草如奴,敢望天恩兮下虎符?宁不知黄沙埋尽郁金香,可怜昭武九姓胡。”众人沉默不语之时,满嘴漏风的屈勒忽而哼起来歌谣。 “《风草歌》!”忽都鲁听出来了,这是二十多年前,大食东进河中之时,在战火中流离失所的康国居民期盼唐军发兵救助时所传唱的一支歌谣。 忽都鲁听父汗说过,当突骑施人的大英雄苏禄可汗整兵出素叶河谷,前往飒秣建抵御大食人时,曾听到逃离家园的康国人唱起此歌。当时,苏禄可汗驻马良久,听完了整支歌谣后,潸然泪下道:“命如风兮仆为草,忧怜万民兮皆煎熬。何日御风而行兮,不再折腰!” 那俱车鼻施身后的不少石国士卒,听到熟悉的《风草歌》后,抽泣不止。百余年来,昭武九姓地所遭受的苦难,都被此歌道尽,每一个听到此歌的粟特人,都忍不住会泪流不止。 “老贼,将死之时,还敢乱我军心,实在可恶!”那俱车鼻施见手下的士卒心神动荡,怒斥道。 “那俱车鼻施,军心如此、民心如此、天心如此!岂是你我可以更改的?你赶快迷途知返,向唐军投降吧,如此石国方有一线生机啊!”屈勒跪倒在血海之中,恳求道。 “老贼,若会借风力,蓬草亦升天。我就是要借助大食人的西风,扶摇直上,改变石国受人欺凌的困局。可惜啊,你死到临头,依然不能理解我的苦心!”那俱车鼻施怒吼道,脸上的五官都扭曲了。 “唉,你终究是要将石国带入到绝境之中去啊!”屈勒顶着急促的雨点站了起来:“你我二人的孰是孰非,自有史书评判。只是可怜石国和昭武九姓的百万子民,他们不明不白地被卷入到战火之中,又有谁怜呢?” “老贼,你别在这里装出一副悲天悯人之态。你的鬼蜮伎俩以为我不知道吗?你们副王一系,不就是想一直压制我们,独占石国的大权吗?你又何必说这些冠冕堂皇的大话来当借口呢?”那俱车鼻施不屑道。 “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不仁不智者眼中,自然全都是污秽。”屈勒冷冷回击道。 “老贼,此时此刻,多说无益!”暴跳如雷的那俱车鼻施吼道:“你欲图策反我的手下,还盯住了忠心于我的将士。可你没有想到,我并非孤军奋战!” 那俱车鼻施话未说完,就忽然抽出弯刀,一刀斩去。飞溅的鲜血和雨珠混杂在一起,片刻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唯有地上更加殷红的血海,提醒着人们发生了什么。 “老贼,带着你的谬论去死吧!”那俱车鼻施恶狠狠地说道:“若你仍不认为自己是错的,就在地狱里瞪大眼睛,看我如何带领石国越来越强吧。” 忽都鲁没有想到那俱车鼻施居然亲自动手杀了屈勒,不觉有点怔怔。苏鲁克握紧长刀,牢牢护卫在忽都鲁面前。 那俱车鼻施冷冷地在衣角上擦拭掉刀身上的残血,才将刀收回鞘中:“有劳忽都鲁特勤了。贵部所需的辎重,我已命人送到城外营盘之中。明天贵部你就可以启程和齐雅德将军汇合了。” “谢国王!”忽都鲁勉力平息下纷扰的内心,沉声回道。 “烦请特勤转告齐雅德将军,那俱车鼻施愿以拓枝城和自身为饵,助艾布?穆斯里姆总督全歼唐军!”那俱车鼻施说完,回头就走,看也不看屈勒的尸身和遍地的尸体。 天上忽而又是一道闪电,躺在血海中的屈勒遗体被电光照亮。忽都鲁觉得,屈勒的脸上,满满都是无奈和不甘。 “命如风兮仆为草,忧怜万民兮皆煎熬。何日御风而行兮,不再折腰!”忽都鲁不禁用《风草歌》的曲调哼起了苏禄可汗的感慨。离开庭州以来,他第一次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产生了一点质疑…… 附离军的士兵们大多不知特勤殿下哼的歌曲从何而来,也不知忽都鲁为何会忽而哼起歌谣。因而,忽都鲁哼完之后,他们只是面面相觑,却不知该怎么办。 “特勤殿下,我们下一步该如何?”附离军中目前地位最高的苏鲁克低声问道。 “下一步该如何?”忽都鲁苦笑道:“疾风劲而蒲草轻,当下,我们也只能选择依靠大食人了。出城回营,明日启程南下飒秣建城,和齐雅德将军汇合!” 忽都鲁转身离开时,对大食人一直无好感的苏鲁克,默默跟在特勤殿下的身后,沉思道:“大食人的西风,真的能帮助那俱车鼻施扶摇直上吗?突骑施人此刻是比石国更为细弱的衰草,又该如何在疾风中生存呢?复国大业,何时才能实现呢?” 深沉的夜色中,回答苏鲁克心中忧思的,只有无边的雨幕和依然萦绕在耳的《风草歌》。 第六十章:扑朔迷离敌何在 一 天宝八载,五月二十三日上午,石国国都拓枝城外,营帐连绵如山、旌旗猎猎胜林。 旗林之中,战马咴咴、金戈铮铮,号角声声如泣如诉、战鼓咚咚如雷如吼。 安西四镇节度使高仙芝统率数万大唐熊罴,将方圆数十里的拓枝城围得水泄不通。 拓枝城北,安西唐军的阵列之中,巍巍然有座高台。台高五六尺,乃军中的能工巧匠用拓枝城北山林中最为结实的云衫木搭建而成。 夏阳熏熏、南风习习,高台之上,高仙芝的大纛和各色令旗在透亮的阳光中迎风招展,格外引人瞩目。 高仙芝如同一棵挺拔奇秀的青松,威风凛凛地站在高台之上。安西监军边令诚和判官封常清则紧随其后。边令诚一侧,站着回纥王子叶斛和葛逻禄王子谋剌思翰。封常清身侧,则是掌书记岑参。岑参等人身后,站在一排安西牙兵,他们将负责摇动令旗、传递军令。 高台四周,一万余名安西健儿,组成了一座硕大的方阵。如同沉默的洪荒巨兽,不怒自威。 方阵最前列,是两千名目光冷静、蓄势待发的弓弩手。一千名弓箭手左手持弓,身前的泥地里插着数十只羽箭,身侧还斜放着四五个塞满箭支的箭囊。一千名弩手则左手托弩身,右手食指虚放在牙发之上,将冷冰冰的锋矢对准了前方,随时可以向目标射击。 稀稀疏疏的弓弩手队列之中,还隐藏着几十具八弓弩。粗若车辐、镞如斧刃的特制弩箭遥指拓枝城的城头。 六百名长枪兵分成左右两部,斜举着近一丈长的长枪,站住弓弩手两侧。密集如林的长矛可以为两翼薄弱的弓弩手提供坚实的保护。 弓弩手和长枪兵阵列之后,一千四百名刀盾兵按照团的编制,分成七个锋矢小阵,严阵以待。 居中的锋矢刀盾阵前,一辆专门用于攻击城门和运输士兵的轒辒车直指拓枝城城门。其余六个锋矢阵前,或矗立着比拓枝城城墙还高的攻城塔、或放置着前段带抓钩的云梯车。 一旦开始攻城,刀盾兵将是攻击城门和跳荡先登的主力。他们或将推着轒辒车撞击城门、或将攀上攻城塔登上城头、或将通过云梯车爬上城墙。 刀盾兵阵后,就是高仙芝用以观敌和指挥大军的高台。高台四周,簇拥着近千名精锐的安西牙兵,负责拱卫安西都护府的军政要员。 高台之后,由安西中郎将李嗣业统领的一千名魁梧如山、身高臂长的陌刀兵,如同沉默的石像,双手持刀,岳峙渊渟。 作为攻坚和克制骑兵的利器,身披重铠的陌刀兵是安西和北庭唐军精锐中的精锐,轻易不会动用。而一旦出动,如墙而进的雪亮陌刀,绝对可以粉碎一切当面之敌! 陌刀兵后,两千名浑身披挂的具装重骑兵,在中郎将席元庆的带领下,正牵着身披马铠的坐骑,随时准备在辅兵的帮助下,上马冲锋。高仙芝将重骑兵布置在阵列偏后位置,显然是要将它们作为决定胜负的雷霆一击使用。 方阵的最后,是三十余具梢砲,每具砲车高高翘起的前端,都紧紧捆扎着近百条由麻线和牛皮编织而成的绳索。每根绳索的末梢,都连着一名辅兵。辅兵一旦同时发力,砲车后端牛皮网兜里面的石弹,就会冲天而起,朝拓枝城的城头飞去。 方阵周围,零散分布着两千名张弓游荡的安西轻骑兵。他们在安西别将段秀实的统率下,负责警戒敌情、骚扰敌人和迂回包抄进犯之敌。 安西都护府掌书记岑参站在高台之上,近观杀气腾腾、气冲斗牛的军阵,远眺守军林立的拓枝城头,不觉诗兴大发、豪气干云。 岑参很想立刻挥毫赋诗一首,无奈军阵之中、临战之前,实在不合适吟诗作赋。他只好在心中默默遣词造句、雕琢文字。 自从五月初十去北庭军营拜访了王正见和阿史那旸,并和杜环谈诗论赋之后,岑参的心情十分纠结。 王正见世家子弟的雍容大气、阿史那旸的儒雅气质和杜环的进士身份,都让岑参感到亲切和熟悉。 在他们身上,岑参感受到了长安的风流和气度。而在龟兹城,岑参实在找不到如此契合的知音。封常清虽然欣赏他,但岑参却无法将封常清视为同道中人。 在北庭军营中,岑参还终于见到了耳闻已久的“霨郎君”。当那双黑亮如宝石般的眸子出现在眼前时,岑参立刻就意识到,谋剌黑山的那日的言辞中满满都是谎言!如此一位眼神清亮、彬彬有礼的小郎君,怎么可能会行仗势欺人的恶事。 恍惚间,岑参觉得,霨郎君似乎对自己也特别感兴趣。他的态度,仿佛是遇见了神交多年的忘年老友。 霨郎君围着岑参,好奇地问个不停。一会儿请教古诗与律师的平仄,一会儿询问岑参好友好友王昌龄的近况。 岑参对于勤学好问的霨郎君也格外喜欢。他也不厌其烦地向小郎君讲了自己吟诗作赋的心得体会和大唐知名诗人们的故闻逸事…… 离开长安西行以来,岑参首次受到如此热情的招待和真诚的重视,心情格外舒畅。 在北庭军营中,有那么一瞬间,岑参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荒唐的想法:“若当初是北庭都护府征辟幕僚就好了!”他自认为,如果是在王正见的手下,和杜环等人为同僚,他应当可以淋漓尽致地发挥才能。 从北庭军营融洽的氛围中回到安西军大营时,再次看到高仙芝那张俊秀却冷淡的面孔,岑参心中波澜横生。回忆起来到安西都护府以来所受的种种委屈,“不若归去”的念头愈发浓厚。 不过,当岑参发现封常清用意味深长的眼神,提醒他莫要失态时。岑参才警醒过来,明白此刻自己尚在他人屋檐之下,不能随心所欲、为所欲为…… 岑参怀着复杂而纠结的心情在战阵之中寻章摘句、感慨平生之时,站在他身侧的封常清,此刻却无暇关心岑参心海中的万千波澜。 封常清遥望拓枝城头一黑一白两面大纛,丑脸铁青,连连冷笑不已。 “节帅,那俱车鼻施对大食叛军倒是忠心得很啊!”封常清叹道。 高仙芝冷笑道:“连大食叛军的黑色新月旗都挂出来了,那俱车鼻施这条背主之犬,确实可杀!某只是纳闷,十日之前,阿史不来城和俱兰城均被我军以摧枯拉朽之势攻破;两日之前,北庭军只用了半日,就攻克了重镇怛罗斯城。眼下石国覆灭在即,那俱车鼻施手中究竟有何依仗,依然选择负隅顽抗?” “节帅,莫非大食叛军的主力就潜伏在拓枝城中,所以那俱车鼻施才有恃无恐,不愿投降?”回纥王子叶斛恭敬地插话道。 高仙芝望了叶斛一眼,笑而不语。 封常清见状,连忙解释道:“叶斛王子,兵者,诡道也,奇正相生、虚实结合。若大食叛军的主力已抵达了拓枝城,完全可以偃旗息鼓,趁昨日我军立足不稳、防备空虚之时,突然杀出,又何必到了今日才如此大张旗鼓,升起新月旗呢?如此恨不得天下人皆知的做派,恰恰说明,大食叛军的主力应当不在拓枝城中。” “受教了,多谢封判官!”叶斛王子谢道。 “叶斛王子,虽说依常理推测,大食叛军的主力应当不在城中,但保不齐他们会埋伏在拓枝城附近,欲图趁我军攻城之时,偷袭我军。因此,各部必须多派斥候、昼警夜巡,不可疏忽。贵军负责警戒拓枝城东,还请用心。”高仙芝吩咐道。 “节帅放心,曳勒罗将军是父汗帐下最得力的将领,心思缜密,绝不会出任何差错。”叶斛王子信心满满地回道。 “那就好!某虽只见过曳勒罗将军数面,但也觉得他做事稳重,令人放心。”高仙芝点头称是。 “节帅,城西和城南均由我们葛逻禄部负责。也请节帅放心,我部肯定会睁大双眼,紧盯周遭的一举一动,仔细寻找大食军的踪迹。”站在叶斛身侧的谋剌思翰主动说道。 “西征石国,贵部出力甚多,值得褒奖!城西要盯紧,城南可以适当宽松点,围三阙一,要给那俱车鼻施留点缝隙。”高仙芝笑道。 “节帅,那俱车鼻施如果选择向南突围,正好便于我军尾随掩杀!”谋剌思翰立刻明白了高仙芝的意思。 “思翰王子果然聪明,一点就透。听闻谋剌叶护赐给你一支千人队,不知思翰王子的兵带得如何了?”高仙芝问道。 “在下才疏学浅,又不曾带过兵,虽然只是一千人,某已经捉襟见肘、疲于应付了。兄长数年前就已能够轻松统率一个万人队,某远不及也。”谋剌思翰谦虚道。 “逻多王子的统兵之道,想必不会得到北庭王都护的认同吧。”高仙芝轻描淡写道。 第六十章:扑朔迷离敌何在 二 “思翰王子只要用心,勤加操练兵马,他日成就必不在逻多王子之下!”封常清立刻明白高仙芝话里的玄机,添油加醋道:“逻多王子的手下虽然彪勇,军纪却实在让人不敢恭维。水印广告测试水印广告测试” “长兄与霨郎君之间的些许误会,早已化解。王都护也不曾怪罪家兄,有劳封判官费心了!”谋剌思翰不卑不亢地答道。 封常清见谋剌思翰对于自己的暗示和挑拨装糊涂,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和葛逻禄部接触多年,封常清看不起谋剌黑山和谋剌逻多,却也从来都不喜欢谋剌思翰。 封常清眼睛虽斜,却自认为能够看透他人的内心。在他看来,谋剌思翰虽然有如玉的外表,但究其本质,其实和自己是同一类人。 而自己这样的人,是注定不会喜欢也不需要同类的…… 但是,为了平衡和牵制葛逻禄部,封常清明白,无论是高仙芝还是王正见都认识到,明珠蒙尘的谋剌思翰是一颗绝佳的棋子,可以用来牵制谋剌逻多,避免葛逻禄部过于膨胀。因此,无论再不喜欢,封常清都会笑容满面地和谋剌思翰打交道。而在这一点上,喜怒形于色的岑参还有漫长的路要走。 只是,封常清隐隐有些担心,像谋剌思翰这样深沉隐忍的人,他日一旦得到一飞冲天的机会,是否还会愿意俯首帖耳,心甘情愿扮演为人操控的纸鸢呢? 封常清清楚,至少自己,是绝对不愿意当一辈子傀儡,任由他人提线操纵。 就封常清自己而言,他更愿意去掌控谋剌逻多这样的蠢蛋,或者是欣赏岑参这样心思纯净的赤子,却不喜欢去对付另一个自己。 “封二,窦忠节那边还没有消息吗?”高仙芝问道。 “禀节帅,昨日拔汗那国的斥候来报,他们苦战四日,已在六日前已经攻克了库占城。大军稍作休整,就已从库占城开拔,今日午时左右,应当可以赶到拓枝城南。”封常清回道。 “磨磨蹭蹭,攻一座小军镇,都要耗费四日,难怪被石国欺压这么多年。”高仙芝不屑道,对拔汗那国的战力有些不满。 “节帅,昭武九姓的战力,大多如此,不必介怀。某当前忧心的是,大食叛军的主力究竟在哪里?”封常清说出了心中的疑虑。 叶斛和谋剌思翰闻之,目光灼灼;一直闭目养神的边令诚,悄然睁开双目;就连浸在诗赋创作中岑参,也收敛心神,静听封常清和高仙芝的对话。 “北庭军只用了半日,就攻克了怛罗斯城,可见大食叛军的主力,不会在石国北部。如此推断,无非就是拓枝城和飒秣建两处了。”高仙芝分析道。 “那俱车鼻施如此故作姿态,大食叛军应当不在拓枝城中。可如果大食叛军龟缩在飒秣建,甚至更远的地方,又有何用呢?”封常清道出了心中的疑惑。 “高节帅,大食人是不是畏惧我大唐军威,知难而退了啊!”边令诚 (本章未完,请翻页)尖声问道。 封常清心中哂笑不止,面上却古井无波、毫无变化。 对于贪功贪财更贪求安逸的边令诚,封常清非常瞧不起。但他清楚,当年若无边令诚在高翁和圣人那里说好话,高仙芝根本不可能升迁为四镇节度使。 因此,虽然心中厌恶,封常清在面上对边令诚始终毕恭毕敬。毕竟,他日若想承袭四镇节度使之位,边令诚的支持也具有极其关键的作用。 “若能如边监军所言,那自然再好不过。”高仙芝淡淡笑道:“大食叛军若不敢跨过乌浒水,那此战就会顺利得多。只是战后圣人论功行赏,军功难免会少一点。” “那还是想办法催促大食叛军早日过来就戮吧!”边令诚桀桀怪笑道:“大食人的脑袋可是难得的军功啊!” 高仙芝微微一笑,正欲继续和封常清分析敌情,忽听对面拓枝城方向传来了吱吱呀呀的城门开启声和羽箭袭来的破空声。 “禀报节帅,石国兵马准备出城应战了!”安西牙兵上台禀道。 “哦?”出人意料的变故令高仙芝一惊,他抬眼远眺,只见拓枝城头,数千名石国弓箭手正张弓拉弦,向下射击。 安西军阵处于弓箭的射程之外,石国弓箭手之所以张弓,显然是为了稳住阵脚、掩护出城的军队。 羽箭飞驰、城门大启、吊桥下落,一支浑身黑甲的骑兵部队,正在黑底新月旗的指引下,策马奔腾,井然有序地从城门洞中鱼贯而出。 “大食叛军的呼罗珊骑兵?”封常清惊讶道:“是那俱车鼻施故弄玄虚?还是大食叛军的主力真的在拓枝城中?这究竟是出自何人之手笔,用兵如此之狡诈?” “封二,此时此刻,多说无益!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了!”高仙芝打断了封常清的惊诧,威声吼道:“传我军令,所有梢砲,对准城门处,给我狠狠地砸!弓弩手,敌军进入射程后,全力发动,覆盖射击!八弓弩,备战!长枪兵,护住弓弩手两翼!陌刀兵,穿插到刀盾兵之前,准备接敌!轻骑兵,收拢在方阵两侧,抓住战机,准备包抄!重骑兵,骑上战马,等我军令!” 高仙芝每发出一道军令,就有牙兵挥动相应的令旗,以传递给高台四周的军队。为了确保信息的准确性,在令旗发出之后,依然会有负责传令的牙兵,在阵列之间的甬道上策马挥鞭,前去相应的部队高声重复高仙芝的军令。 “叶斛王子、思翰王子,敌军既然在北门出城应战,想来在其他各门处也都会有所动作,还请二位速回各自军中,相机而动。若敌军从你们所负责的方向出城野战,可速与我军联络,一起聚而歼之。同时,也请贵部听我军令,随时准备赶来北门处助战。” “谨遵节帅军令!”叶斛和谋剌思翰齐声说道。 两人刚刚走下高台,三十余具梢砲所发出的第一波石弹,就已经如同从天而降的陨石,呼啸着砸 (本章未完,请翻页)在了拓枝城北门附近。 岑参的目光随着石弹飞行的轨迹,从半空中落到了拓枝城北门。 只见数颗斗大的石弹,带着巨大的冲劲,齐声撞到了城墙之上。石弹和城墙撞击之时,“轰隆隆”的巨响震耳欲聋、铺天盖地的尘土令城门处迷雾一片。 待尘埃落定之后,岑参遥遥一望,惊讶地发现,数颗石弹竟已深深嵌入到夯土之中。 还有一颗石弹,恰好砸到了正在行进的黑甲骑兵的队列中。在坚硬石弹的冲击下,十余名看似威风凛凛的骑兵及其胯下战马,都若烤火的雪人一般,迅速化成了一滩滩血肉模糊的肉泥。 战争刚刚打响,就比岑参想象得还要惨烈。十余日前,安西军攻打阿史不来城和俱兰城时,都是唐军刚刚摆好攻城的架势,或者是石弹才堪堪落到城墙之上,城里的守军就立刻出城投降了。因此,此战之前,岑参还从未见到如此血腥的场面。 南风吹动之下,血腥味渐渐弥漫到高台附近。岑参闻到之后,不觉有些恶心和头晕。 封常清不露声色地悄悄靠过来,扶了岑参一把,然后在他耳边低低说道:“岑掌书,这世上大多数功业都是血淋淋的,看见血就恶心的人,是无法在碛西生存的,无论是安西还是北庭,都不需要见不得血的懦夫!” 岑参闻言一惊,面色赤红,尤其是封常清话中的“北庭”二字,更是让他觉得脸上火辣辣地发烫。他赶忙强压心中的躁闷,挺起胸膛。 黑甲骑兵的人数并不多,第二轮石弹即将落下之时,他们已经通过了吊桥,紧紧张张地在安西军的阵列之前列队。而他们身后,拓枝城北门正在紧急关闭中。 安西唐军的两千弓弩手已经扣箭在弦,随时可以松弦或扣动牙发。 黑甲骑兵挥舞着修长弯刀,策马冲锋之时。高台之上,高仙芝目不转睛地盯着黑甲骑兵看了半天,才轻轻摇头道:“味道不对,不像是大食叛军的呼罗珊骑兵。” “节帅所言甚是!若呼罗珊骑兵只是如此战力的话,又岂能搅动庭州城、威震昭武九姓!某斗胆猜测,他们只是披着大食衣甲的石国骑兵而已。这应当是那俱车鼻施的疑兵之计。”封常清推断道。 “一千余骑,还不值得我们大动干戈。传令,八弓弩,不必射击。陌刀手,在弓弩手后列阵待敌即可,不必出击。轻骑兵,准备包抄!”高仙芝令道。 “节帅,不料那俱车鼻施如此豪奢,手笔之大令人惊诧,竟然直接派出一千骑兵试探我军战力,如此作为,实在令人费解啊!”封常清沉思道。 “事出反常必有妖!”高仙芝点头道:“那俱车鼻施的举止确实奇怪。不过,千般机巧、万般变化,终究敌不过一力降十会!” 高仙芝话音刚落,一千支向上飞翔的羽箭和一千枚平射的短矢,就如漫天飞蝗一般,乌压压地朝黑甲军射去。 (本章完) ...(大) 第六十章:扑朔迷离敌何在 三 数息之间,箭雨就覆盖了黑甲骑兵的前队,前排正在冲锋的骑兵如同被无形的巨刃拦腰截断一般,纷纷坠马落地。 拓枝城城头,一脸铁青的那俱车鼻施望着那支人数不断减少的黑甲军,深深叹了口气。 “父王,不过是些忠于屈勒老贼的走狗,又何必心疼呢?若非控制了他们的家人,这些老贼的忠犬,又岂会心甘情愿地配合我们的行动。”石国王子那俱远恩不解地问道。 “虽不忠于我,但他们终究也是石国的子民。若我的筹谋失败了,下地狱倒是小事。可该如何去面对为之捐躯的勇士们呢?又该如何面对屈勒老贼的嘲讽呢?”那俱车鼻施长叹道。 “父王,大食军勇猛无敌,艾布穆斯里姆总督的才智天下无双,肯定可以击退唐军的。”那俱远恩对大食人深信不疑。 “事到如今,我也不清楚艾布穆斯里姆总督的全盘计划是什么。只知道齐雅德将军转达的总督军令,要我们尽量故布迷阵,让高仙芝摸不清总督的主力藏在何处。如果说总督麾下的主力是躲在草丛里等候猎物落网的猎手,拓枝城就是陷阱里的诱饵。可是,除了以自身为饵外,我们也别无更好选择了。因为一旦唐军获胜,无论天可汗多么宽容,都不会允许我们家族继续担任石国的正王。”面对强大的安西军,那俱车鼻施此刻的心情,远没有擒杀屈勒之时那么自信和从容。 “父王,既然面前只有一条道,你又何必瞻前顾后、犹豫不决呢?唐军虽然善战,可总督的军队也从未战败过。鹿死谁手,还说不好呢!再说了,唐军劳师远征,后勤辎重严重依赖葛逻禄部和拔汗那国。我军只需牢牢顶住高仙芝的攻势,想来总督会抓住战机,奇袭唐军的粮道,然后再趁唐军补给匮乏、士气低落之时,与我军里外夹击,一举歼灭安西唐军。”那俱远恩指点江山、侃侃而谈,仿佛唐军、大食军都会按照他的意图而运转,仿佛天下万物尽在掌握之中。 那俱车鼻施笑着点了点头,似乎是认同儿子的看法。他心中却悲叹道:“无知者无畏,远恩未曾经历过挫折,吃过的苦头也太少,才会如此自信。殊不知,人心似海、难测其深。艾布穆斯里姆一代枭雄,又岂会遵照石国的意志而行军布阵呢?远恩实在是太天真了!若牺牲石国就可以换取唐军覆灭的话,想来大食人会毫不犹豫地将我和石国的千万子民全部驱赶进地狱吧!只是,明知随时可能会被大食人抛弃,我也只能依附大食,对抗大唐。伟大的光明神,我诚挚地恳请你,庇护石国渡此难关。只需此次击败唐军,某一定会励精图治、振兴石国,纵横捭阖、联合九姓,让河中成为粟特人的乐土!” “父王,黑甲军马上就要全灭了!”那俱远恩惊恐的声音令那俱车鼻施的注意力转回到了城池下的战争。他扶着城墙向下一看,只见满地皆是骑兵和战马的断肢残骸。仅存的近百名骑兵,也已经被唐军的轻骑兵团团围住。 (本章未完,请翻页)平心而论,这支忠于屈勒的骑兵已经是石国难得的精锐,他们骑术娴熟、作战勇猛。在换上大食铠甲、武器和马匹之后,战斗力更是大幅提升。 但面对弓强弩劲的安西唐军时,黑甲骑兵在冲锋之时,就被犀利的弩箭杀伤了十之二三。 好容易冒着箭雨前进了数百步,唐军的弓弩手已经退了下来,长枪兵早已斜举着密密麻麻的如林长矛,做好了应战的准备。 大食战马虽然神骏,但面对寒光闪闪的矛锋,也会被恐惧的本能所控制,惊恐地止步不前。 那俱车鼻施知道,悍勇的呼罗珊骑兵和勇猛的大唐骑兵,只要接到命令,都绝对可以做到顶着箭雨和枪林冲锋陷阵。他们肯定不会任由坐骑惊慌失措、止步不前。 黑甲骑兵在长矛阵前迟疑的功夫,在长枪兵后重新列好队的弓箭手就再次开始向上抛射,成千上万支雕翎,如同飞逸的流云,飞跃长枪兵的阵列。飞到最高点后,箭镞一低,尖叫着扎进了黑甲骑兵的队列之中。大食军的铠甲,根本无法阻挡唐军的强弓硬弩。 四周游荡盘旋的唐军轻骑兵,也抽出骑弓,不停地将羽箭泼洒到黑甲骑兵之中,转眼功夫,黑甲军就死了七七八八。 残存的最后一百多名黑甲骑兵,在唐军接二连三的打击下,早已吓得胆战心惊、毫无战意。 “远恩,传令,击鼓!”那俱车鼻施叹了口气,无奈下令道。 那俱远恩奉命传令之时,高仙芝腰杆笔直地站在高台之上,见伪装成大食骑兵的黑甲军残余,已被安西军的战力震慑,果断下令道:“弓箭手停止射击!长枪兵做好警戒,防止异动!轻骑兵上前,捉拿俘虏!” 段秀实依令指挥轻骑兵,准备将残存的敌人俘获之时,忽听拓枝城头鼓声如雷。 “石国人疯了吧,居然要让一百多人的残兵败将冲锋!毫无战意的他们还能掀起多大的浪花啊?”段秀实不解道。 心中虽然疑惑,段秀实手下的动作毫不停滞。他催马前驱,距离最近的黑甲骑兵已经不足五十步了。 被唐军团团包围的黑甲军听到城头鼓响后,不少人脸上纷纷露出既痛苦又解脱的神情。他们举起修长的大食战刀,或挥刀自戕、或两两对砍,转瞬之间,就变成了一具具冰冷的尸体。 黑甲骑兵的悲惨遭遇和疯狂举动,令守在城头的石国士卒心头大震、士气低沉。 段秀实见状,喝令轻骑兵加快步伐,赶紧上前抓人。 有一名年轻的黑甲骑兵,他举起长刀横在了自己咽喉上,却迟迟下不去手。挣扎半天后,他哭着将长刀扔到一边,蹲在地上,摆出投降的姿态。 段秀实见状,急忙朝年轻的黑甲骑兵扑去,试图抓住他。 段秀实的指尖眼看就要触摸到黑甲士兵的铠甲时,却听从拓枝城方向传来急促的破空声。 段秀实右手抓 (本章未完,请翻页)住对方铠甲上的丝绦,腰臂发力,正要将黑甲士兵提起之时,只见一支长长的弩箭,已经射穿了他的胸膛,鲜红的血液,正在汩汩顺着箭杆往外流…… 那俱车鼻施将手中的特制强弩扔给了儿子,然后高声喝道:“石国的勇士们,唐军残暴不仁,已经扬言,要在攻破拓枝城后大肆屠城。我们的亲人和家族都在城中,此时不反抗,难道要等唐军将屠刀架在我们的脖子上吗?艾布穆斯里姆总督的大军已经云集在飒秣建,即将赶到拓枝城。只要我们奋勇杀敌,五日之后,就可以和呼罗珊骑兵里应外合,击退唐军!” 那俱车鼻施先抑后扬、既强调威胁又赐予希望的蛊惑,令石**队的士气一震,慌乱的目光也坚毅了许多。 那俱车鼻施轻轻低了点头,继续高声宣扬道:“临战接敌,军纪必严。凡不听军令者,斩!临阵逃脱者,斩!试图投降者,斩!军中纲纪,重在赏罚分明。凡奋勇杀敌者,必有重赏!每杀一名唐军,可用其首级换取金币十枚!每杀十名唐军,可官升三级!副王屈勒欲图投降,已被我斩杀。我在此郑重对光明神起誓,愿将副王之位赐予在抵御唐军中功劳最大、斩获最多的勇士!” 那俱车鼻施开出的重赏,令石**队上下心神动荡。副王,是何等高贵的存在,平日里只能高高仰望。而今只要奋勇杀敌,就有可能鱼跃龙门,成为仅次于正王的副王。 “杀敌!杀敌!”那俱远恩见军心可用,不失时机地带头喊道。 “杀敌!杀敌!”城头上的石国守兵放开嗓子,高声附和着那俱远恩的呼喊。 拓枝城头呼声连天之时,城外高台之上,满心懊恼的段秀实低声说道:“节帅,属下无能,没有想到石**中竟然有射程如此远的强弩,因而未能抓获任何一名俘虏。” “无妨,某下令抓俘,只是想最终确认一下,他们究竟是不是大食士兵。那俱车鼻施欲盖弥彰,他敢张弓射杀欲图投降的士卒,更让某笃定,黑甲骑兵绝非大食叛军的呼罗珊骑兵。三两张强弩,根本不可能改变此战的结局,段别将不必懊恼。”高仙芝劝解道。 “谢节帅!”段秀实见高仙芝如此宽宏,心头一松。 拓枝城头持续不断的呼声令高仙芝眉头一凝,他冷哼道:“不知死活的蝼蚁,高喊几声,就能上天入地了!传我军令,准备攻城!” 高台之上令旗变幻,方阵之内传令兵马蹄声声。安西军各部依令而动,开始有条不紊地准备攻城。 梢砲车最先发出怒吼,在众辅兵齐心协力的嘶吼声中,一颗颗石弹,冲天而起,再次向拓枝城城头飞去。 石弹尚在空中飞翔之时,拓枝城头“杀敌!杀敌!”的呼喊声就变得杂乱起来。 那俱远恩本还想在城头观战,却被那俱车鼻施一把拽住。父子二人在手持巨盾的亲卫的掩护下,慌不择路地跑下了城头。 (本章完) ... 第六十章:扑朔迷离敌何在 四 安西军发动对拓枝城的总攻之时,向北六百余里外的怛罗斯城头,北庭军辎重营的士卒正紧张地组织民众和工匠,修补被重型石弹砸得千疮百孔的城池、拔掉深入夯土城墙一尺多深的巨型弩箭、整修被烈火焚烧过的城楼、拓宽被沙土掩埋的护城河…… 护城河外,还有数万民壮和军士,正在依托地形,修筑军寨和据点,以为城池构筑完善的防线。 城内战俘营里,几百名高鼻深目的大食战俘和千余名石国战俘被分开关押在不同的监牢中。 怛罗斯城外,一千北庭轻骑兵和数千黠戛斯、沙陀部的骑兵,分成数百个十人小队,向四面八方远远撒开,侦查方圆二三百里的风吹草动,搜寻着大食叛军的主力。 怛罗斯城内,原石国官衙前堂,已成为北庭军战时军议所用的临时节堂。 节堂之内,王正见正对着摊开的地图深思,面上并无一丝攻取怛罗斯城的喜色。 杜环跪坐在王正见身侧,右手托着下巴,目光在王正见和地图之间反复游走。 “都护,莫非在牵挂小郎君?”杜环见王正见许久不曾说话,就没话找话道。 “犬子和怀远郡主等人都在远离战火的碎叶城,驻扎在最安全的大云寺中,又有王勇带领五百牙兵和五百轻骑保护,还囤积有不少八弓弩、投石车和猛油火,某又何必忧心呢。那葛逻禄部虽然有点异动,但其精锐已随安西军赶赴拓枝城,单凭谋剌逻多,应该在碎叶城中掀不起多大的风浪。”王正见揉了揉太阳穴,笑着说道:“不过,数日不见,倒也不免有点挂念犬子。” “都护,有思翰王子在,葛逻禄部的一举一动,尽在掌握之中。”杜环见提到小郎君果然能够转移王正见的注意力,就轻笑道:“小郎君此次可是又立大功了。我军能够如此迅速攻下怛罗斯城,多亏了小郎君奇思妙想设计出来的配重石砲和猛油火啊。那配重石砲威力大、射程远,更难得是还能节约人力。在赵达晖的指挥下,仅用五百名工兵,就能熟练操纵五十具石砲。攻城之时,石弹纷纷如雨落,将城头的守军压制得抬不起头。换上猛油火弹后,弹落之处,更是一片火海,将敌军烧得士气低落,不得不出城突围。” “霨儿用马蹄铁和此两项军国利器,不过换了赵达晖的官职、同罗蒲丽的性命和开店的许可。现在看,他这笔生意可是亏大了!赵达晖成了北庭都护府的得力大匠,同罗蒲丽我本也无心杀她,素叶居开张我更不曾拿出一分一厘的本钱。细细想来,反而是我这个当父亲的占了霨儿的便宜。”王正见调侃道。在杜环面前,王正见谈起王霨时言语中满满都是自豪,不再故作谦虚。 “小郎君聪明过人、千算万算,还是中了都护的道儿。”杜环调笑道:“不过,在碎叶城时,都护答应小郎君的要求,邀请岑掌书来营中一叙,也算还小郎君一个人情了。” “也不知为何,霨儿竟对岑掌书如此好奇。”王正见笑道:“六郎,你怎么看岑掌书 (本章未完,请翻页)?” “赤子之心未灭、入世历练尚浅,乃性情中人。假以时日,可任一方。”杜环轻笑道:“不过,此刻他最需要的,是信任和赏识。” “他在高仙芝帐下郁郁不得志,不过,我们也不能总是公然挖安西军的墙脚啊。已经要了个马十三郎,再要个岑掌书,估计高仙芝该生气了。”王正见呵呵轻笑。 “既然小郎君没有开口要人,都护倒也不必着急。”杜环立刻点出了问题的关键。 “六郎所言大妙,且看霨儿日后是否还会提及此事吧!”王正见满面慈色:“若霨儿真的要岑掌书来北庭,无论高仙芝多生气,我也得张口啊!” “都护的舐犊之心,令某敬佩。”杜环嬉笑道。 “六郎莫要戏弄我!”王正见假怒道:“还是议一议当前的战局吧。” “攻克怛罗斯一战甚是顺利,某不知都护为何依然忧心忡忡?”杜环故作不知。 “攻打怛罗斯虽然没出什么意外,不过,那三千呼罗珊骑兵确实悍勇,从城内突围之时,杀气腾腾,比潜入庭州城的一百骑威力更大。幸亏我们早有准备,从赛伊夫丁那里得知大食军弓弩甚钝,就集中弓弩手和八弓弩,在陌刀阵的遮掩下,将他们射杀得七零八落。然后动用轻骑骚扰、玄甲铁骑冲杀,终于一战而克之!”王正见叹道,却没有直接回应杜环的疑问。 “都护,我军为了此战,筹谋许久、准备充足,以有心算无心,自然无往而不利。可惜呼罗珊骑兵的主将还是带着十余名亲卫逃脱了。”杜环沉声应道。 “区区一个军将,掀不起什么风浪,此事不必介意。”王正见淡淡回道:“拿下怛罗斯城,不过是个开端,不足为喜。” “不知都护所忧为何?莫非是因为如意居?”杜环朗声问道。 杜环明白,谈了半天小郎君后,王正见的思绪依然集中在战事之上。他只是不能完全确定,王正见究竟在忧心什么?是战局还是战场背后的朝堂? 五月十三日,北庭军从碎叶城开拔赶赴怛罗斯城之前,如意居的刘掌柜以犒劳北庭健儿的名目,秘密向北庭军提供了十万石军粮、三万头羊和价值二十万贯的粟特金银币。 而据杜环所知,安西军那边,根本不曾收到过任何犒劳。再联想到大军从庭州出发之前,如意居就慷慨解囊,提供过一大笔军资;西征途中,苏十三娘通过王勇和小郎君源源不断提供的各类情报。那么,如意居背后站的是谁,自然就一目了然…… “六郎,东宫那边希望通过厚施恩宠拉拢我,不惜让王元宝如此出血,我又何必烦恼呢?”王正见坦然一笑,眼睛中闪烁着促狭的光芒:“大军征伐,从来都离不开粮草和钱财,有人乐意锦上添花,我们当然要笑纳啊。” “都护,是某多虑了。”杜环见王正见心思清明,也就不再担心什么。 “某那族兄被贬斥之后,身上还背着东宫党标签的边将,只剩吾一人。而唯李相马首是 (本章未完,请翻页)瞻的武将,可以说是不计其数。想来太子也不会蠢到故意刁难我,将北庭两万精兵拱手让人。”王正见对长安的朝堂之争洞若观火。 “都护,他日圣人百年之后呢?东宫的性子,可不算宽厚啊!”杜环低低提醒道。 沉默片刻之后,王正见淡淡说道“六郎,某以纯心事君,不求以谄媚上位,又何惧来自大明宫的雷霆呢?大不了,和族兄一般,当一闲散文官;再不济,某就辞官归家,耕读于故园。所幸家里还有点薄产,不至于过不下去。不过,解甲归田之前,某一定要击退大食、平定河中!” “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都护之风,已近武侯!”杜环笑着赞道:“只是都护家里,恐怕不只是有点薄产吧。都护归家读书之时,吾可要死皮赖脸跟着都护,去太原蹭吃蹭喝啊!” “以六郎之才,天下何处去不得,非要到我家混饭吃吗?”王正见笑道。 “天下虽大,某却只愿意给小郎君和伊月小娘子担任西席啊!”杜环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却并无丝毫开玩笑的意思。 “只怕到那时,伊月小娘子就不可能再留在家中了……”王正见轻叹道。 杜环一愣,才想起阿伊腾格娜身份特殊。他苦笑道:“看来,如果想继续教授伊月小娘子,还是期盼都护你不断加官进爵吧!” “功名非我意,但愿海波平!”王正见长叹一声,然后严肃地问道:“六郎,你若是艾布?穆斯里姆,会如何应对?会将主力用在何处?” “都护,赛伊夫丁曾说过,那艾布?穆斯里姆用兵狡诈如狐,每每出人意表,难以捉摸。某扪心自问,非擅战之人,不敢以己心度量大食叛军的行踪。不过,某思之,北庭、安西两军南北分进、相互呼应之策,虽有双方平衡、妥协的考量,但确实是堂堂正正的用兵之道,占了一个‘正’字。若那艾布?穆斯里姆应对起来也无非就是奇正二途。若以正为主,则在飒秣建集结所有兵力,稳扎稳打地向北推进,在拓枝城下,依托坚城,汇合石国兵马,和前来攻城的安西军恶斗一场。若想以奇制胜,就隐蔽主力于飒秣建和拓枝城之间,然后尝试偷袭我军粮道、纵火焚烧辎重、策反属国兵马等策。在削弱我军之后,再集结重兵,与我决战。”杜环谨慎地回道。 “六郎所言有理,但这也正是某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王正见忧思道:“五月二十一日,我军抵达怛罗斯城后,立刻展开了攻击。半日之内,就占领怛罗斯城。战后清点,城中只有三千大食骑兵和一万石国守军,此绝非大食军的主力。攻克怛罗斯城后,某立刻下令斥候四出,搜索大食叛军。如今已过了两日,并未找到丝毫踪迹。如此看来,艾布?穆斯里姆的主力,应当依然在拓枝城南活动。可是,根据高仙芝那边通传过来的消息,安西军昨日就率葛逻禄部和回纥部抵达拓枝城下,并将拓枝城围困起来。为何不见大食军主力有什么动静呢?如此不合常理的平静,着实令人不安啊!” (本章完) ... 第六十章:扑朔迷离敌何在 五 “难道叛军主力潜伏在拓枝城中?”杜环忽然想到。 “六郎,你的猜测并非没有道理,大食军确实可能潜伏在拓枝城中,利用偷袭重创安西军。不过,据赛伊夫丁所讲,艾布穆斯里姆手下最擅战的呼罗珊骑兵,长于野战,不喜守城。大食叛军岂会以己之短击我所长呢?再说,叛军主力应当有十余万人,如果拓枝城中凭空多出如此多兵马,肯定会被安西的斥候侦查到的。”王正见委婉地否定了杜环的想法,继而鼓励道:“六郎,此乃你我私下论兵,有任何想法尽可以提出,不必拘束。” “在都护身边久了,早已不知‘拘束’二字怎么写了。某也知大食军不太可能隐藏在拓枝城中,只是灵思枯竭,胡乱揣测而已。”杜环笑道,他的目光始终集中在地图之上。 杜环正说着,忽然一拍脑袋,惊道:“都护,大食叛军会不会从飒秣建向东,潜伏经过拔汗那国,从叶支城等地偷袭碎叶城,行围魏救赵之策呢?去年攻伐突骑施时,石国也曾派兵如此行军,准备接应移拔可汗啊!” 王正见闻言一惊,急忙趴在地图上认真观看河中地的山山水水。 看了许久之后,王正见不太确定地说道:“一两万人马,或许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穿过拔汗那国。若是十几万大军,很难掩盖行踪吧。不过,若是艾布穆斯里姆强攻拔汗那国,以窦忠节的能力,最多也就是抵御十余日就会全土沦陷吧。” “都护,虽然只是某的推测,却也不得不防啊!何况,小郎君等人都在碎叶城中啊!”杜环急道。 “六郎,立刻用飞鸽报王勇,让他通知谋剌逻多,加强碎叶城周边的警戒。留在碎叶城的一千兵马,也要将所有马匹钉上蹄铁、整理好大车和辎重,保证随时可以开拔。再派一队斥候,马上出发南下,将方才的推测报知高仙芝。我军上下也要收拾好辎重,随时准备拔营。”王正见站起身来,高声令道。 天宝八载五月二十三日下午,拓枝城下安西军攻势正猛、怛罗斯城内外北庭军整理收拾辎重之时,库占城西北某处大道上,拔汗那国王子窦屋磨带领一万名士兵,押送着大量的粮草和牛羊,正急匆匆地向拓枝城方向行进。 趁石国收缩兵力于国都拓枝城的空当,拔汗那国立即举国动员,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苦战四日,终于夺回了由两千石**队把守的库占城。 出了一口恶气并雪了多年的耻辱之后,拔汗那国上下得意洋洋,对出兵协助安西军攻克拓枝城也变得不那么急切了。毕竟拔汗那国积极参战的目标,本就是夺回库占城,守好国土的西大门。对于战后瓜分石国的土地,窦忠节自知拔汗那国兵力孱弱,倒是很明智地不曾有什么非分之想。 当然,出于对大唐的敬畏,窦忠节在拖拖拉拉数日之后,还是命窦屋磨率领一万兵马,带上大量的辎重赶赴拓枝城。他想着,待到儿子率军抵达之时,或许拓枝城就已经被高仙芝攻克了。那样,就不必再折损本国的人马了。 (本章未完,请翻页)年轻气盛的窦屋磨对于父王的小算盘虽然有点腹诽,但他也不敢忤逆父王的决定。不过,领兵出发之后,窦屋磨一直是快马加鞭,恨不得立刻飞到拓枝城下,参与围攻石国国都的盛事。 “那俱车鼻施、那俱远恩,你们可别死的太早,等某赶到将你们擒住吧!”窦屋磨怀着建功立业的渴望,在心中祈祷道。他甚至已经开始幻想,抓住那俱车鼻施父子,前去长安城在天可汗面前献俘,当是何等的美妙。 “王子,前方出现大队人马!”斥候惊惶的报告惊醒了窦屋磨的美梦。 “哪里来的大队人马?赶快列阵迎敌!”窦屋磨慌道。 拔汗那国的士卒慌乱列队之时,七千名呼罗珊骑兵,在齐雅德的统率下,如同饿虎一般,迎面扑来。 “呼罗珊骑兵?!”窦屋磨站在马镫之上,看清敌军的铠甲服饰之后,吓了一大跳。 片刻惊惶之后,窦屋磨竭力压住了内心的恐惧。他高声喝道:“宁远国的勇士们,我们一直被人嘲笑,因为我们总是不敢直面强敌。今天,我希望用我们自己的勇气,让世人改变成见。今天,我要向光明神证明,我要向天下人证明,我们宁远国,并非软弱可欺的弱者!勇士们,随我冲锋!” 窦屋磨高举长矛,在他马后,数百名轻骑兵紧张不安地列队待命。 “冲锋!”窦屋磨高吼之下,以他为顶端的楔形阵隆隆发动,像颗主动扑向石头的鸡蛋,朝着前方的呼罗珊骑兵冲去。 天宝八载五月二十三日下午,石国境内四处恶战之时,碎叶城中风平浪静。除了四处巡逻的葛逻禄骑兵和北庭轻骑之外,繁荣的东西二市里根本看不见一丁点大战的气息。 百无聊赖的葛逻禄王子谋剌逻多带着一个百人队在西市里闲逛。统率这个百人队的百夫长是波图的弟弟,名字叫做布卡。 波图被沙陀人杀死之后,谋剌逻多特别难受。他倒并非心疼波图的死,而是难受没有人能够如波图那般迎奉自己的**。 后来,听闻波图的弟弟布卡也特别机灵,谋剌逻多就把布卡攫升为百夫长,统率波图的百人队。 这布卡虽然年轻,却格外机灵,敛财的本领,更在波图之上,将谋剌逻多伺候的舒舒服服的。只是布卡行事谨慎,不若波图那么莽撞和直接,这一点反而不太讨谋剌逻多喜欢。 不过,近些日子,谋剌逻多比较收敛。自从因冲撞王霨被父汗“踢晕”之后,他就不敢在碎叶城中为所欲为了。 “父汗什么时候动手啊?唐军不走,这样憋屈的日子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啊!”谋剌逻多望着西市里那些戴着帷帽或蒙着面纱的曼妙身姿,口干舌燥的他,心里如同有一群猴子在抓来抓去。 饥渴难耐的他,本打算调转马头,回自己的帐篷中和几个美妾胡天黑地一番,忽听有几个流浪儿用突厥语拍手唱道:“北庭美姝有几许?阿史那家颜如玉!美目如霄衣胜云,潜伏碎叶为侍女。” (本章未完,请翻页)“颜如玉!”谋剌逻多肥大的双耳第一时间捕捉到了歌谣中的关键词。 “布卡,把这群流浪儿全部给我抓起来!我要带回大帐慢慢审问。”谋剌逻多令道。 “大王子,有唐军在,还是不要闹得动静太大吧。”布卡谄媚地说道:“几个小孩,待我去套套他们的话。” “也好!赶快去吧!”谋剌逻多点头同意。 一会儿功夫,用几枚开元通宝哄开流浪儿的嘴巴后,布卡就急匆匆地回到谋剌逻多身边,在他耳边窃窃私语半天。 听了布卡的话后,谋剌逻多油乎乎的肥脸上露出又惊又喜的表情。他琢磨了片刻之后,高声喝道:“走,我们去大云寺拜访霨郎君去!” 葛逻禄骑兵们虽然不清楚大王子今日为何转了性,竟然要去拜见他最厌恶和惧怕的人,不过,王子有命,不得不从。百名骑兵,呼啸着离开了西市,向碎叶城东南角的大云寺奔去。 天宝八载五月二十三日深夜,大漠沙似雪、九天月如钩。在如水的月光照耀下,白日里酷热难耐的黑沙漠,已经变得清爽了许多。 漫漫大漠之中,忽都鲁斜靠在驼峰之上,急着向北赶路。在他四周,五千名突骑施骑兵,也都骑乘着骆驼,以最快的速度行军。素日里用的战马,此刻则用缰绳系在一起,由专人驱使,远远跟在驼队后面。 突骑施骑兵周遭,还有一眼望不见头的骑兵和步行的士卒,在急匆匆的行军。 队伍之中,还有成千上万峰骆驼,驮着水囊、食物、简易攻城器械等辎重。 在碎叶城时,忽都鲁曾听父汗提起过,河中西部的黑沙漠极度酷热干旱,根本不适合游牧和居住。不过,据说一些大食行商,拥有在沙漠中辨别方向、选择道路的丰富经验,敢于横跨大漠。 当时,忽都鲁以为跨越大漠只是荒诞不经的传闻。而此时,他才真正相信,大食人竟然真的拥入深入不毛之地的能力和勇气。虽说需要跨越的距离并不是特别长,但也足以震撼忽都鲁。 残月照耀之下,无边无际的大漠中,庞大的军队正如一条潜伏在沙石中的长蛇,吐着鲜红的舌信,向自己的猎物扑去。 同样的残月之下,呼罗珊首府木鹿城东北方向的大道上,一支数百人的黑甲骑兵队,打着黑底新月旗,急匆匆地向河中驰去。 路过关卡之时,骑兵队领头的将领只要亮出手中的令牌,呼罗珊的守军就急忙恭敬地放行。 而黑甲骑兵队的将领,每次过关卡时,都会用流利的大食语,漫不经心地向呼罗珊守军打探前线的战况。 守军们对前线战局所知不多,但一般都会将所知的和战况相关的传闻零零碎碎地说出来。 而黑甲骑兵将领通过关卡之后,总会抽出一副随身携带的地图,沉思许久…… 星月之下,以石国为风暴中心的战争大戏,即将迎来诡异莫测的变局和残酷激烈的**。 (本章完) ... 第六十一章:夤夜惊变大云寺 一 天宝八载,五月二十七日凌晨丑时初刻。 夏夜深深,碎叶城中万籁俱寂,除了偶尔有驱马巡逻、维持宵禁的北庭轻骑兵和葛逻禄骑兵嘚嘚的马蹄声踏碎深夜的宁静之外,偌大的碎叶城中,就只有大云寺浮屠塔檐角的铃铛,在暖暖夏风中叮叮当当,兀自响个不停。 无边的夜幕中,忽然有数只信鸽,挣扎地收起着疲倦的翅膀,落在了浮屠塔的檐角之上,咕噜咕噜叫个不停。 而苍茫的夜色中,碎叶城西的天空中,还有一波信鸽在拼命地扇动双翅,朝碎叶城方向飞来…… “霄云!霄云!”大云寺深处的卧房之内,王霨忽然从沉沉噩梦中惊醒。 “小郎君,怎么了!”睡在外屋的阿伊腾格娜听到王霨的叫喊声,连忙起身,披上衣裳,手持一团烛光,来到里屋探看。 “伊月,我做噩梦了,没吓到你吧。”王霨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道。 “小郎君,近几日你晚上睡得可都不太好啊!”阿伊腾格娜将蜡烛放在银制的托盘之上,坐在王霨的床边柔声问道。 “我也不知怎么回事,这几日总有点心神不宁。”王霨纳闷道。 阿伊腾格娜莞尔一笑,调皮地说道:“在庭州城时,总是我夜夜做噩梦,劳烦小郎君起床安慰我。怎么到了碎叶城,我睡得又香又沉,小郎君却睡不安稳了?” “那是因为你回家了啊!”王霨脱口而出。 “回家……”阿伊腾格娜神色一黯,喃喃道:“这个飘扬着黑狼旗的城池还是我的家吗?” “只要你的心和你的根都在此处,这里永远都是你的家啊!无论现在是谁统治着这座城市,都无法割断你和她之间的血肉联系。”王霨安慰道。 “谢谢小郎君,我没事。”阿伊腾格娜的神情稍霁,她揉了揉了眼睛,笑道:“小郎君,还是说说你的噩梦吧。” “哦,就是吓人的噩梦呗,没有什么可说的。”王霨多少有点扭捏。 “小郎君,要乖乖听话,可别在我面前说谎哦。”阿伊腾格娜调侃道。 “唉,真不该教你怎么识破他人的谎言。”王霨哀叹道。事到如今,他再次深深体会到,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是多么地疼。 “是梦到霄云小娘子了吧。”阿伊腾格娜直截了当地问道,根本不给王霨回旋闪避的空间。 “伊月,你怎么知道的?”王霨吃了一惊。 “小郎君,你方才喊得那么大声,我在外屋听得一清二楚啊。”阿伊腾格娜解释道。 “哦,是吗?”王霨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梦见忽然来了一堆奇形怪状的妖怪,把霄云给抢走了。其中领头的,是一个又黑又肥、青面獠牙的大怪物。”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小郎君,你是不是在担心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阿伊腾格娜认真询问道。 “嗯,三四日前,谋剌逻多忽然带了一个百人 (本章未完,请翻页)队来到大云寺,说要拜访艾妮塞和我。”王霨回忆道:“王勇叔叔和我都觉得他来意不明,就没有同意让他见艾妮塞,只由我出面和他闲聊几句。” “我知道谋剌逻多来访之事,当时你还叮嘱我不要去前厅,以免被他看到。可是,王都护从来没有公开宣称艾妮塞公主随军西征之事,谋剌逻多如何会得知此事呢?”阿伊腾格娜立即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父亲虽然没有明说,但各方势力都不是傻子,他们明里暗里都有眼线,肯定早就探知到此事了,这倒还不是最大的问题。”王霨摇头道。 “哦,还有更麻烦的事?”阿伊腾格娜心里一惊。 “那谋剌逻多不住地向我打听阿史那副都护家的情况,还直接问道,阿史那副都护是不是有个女儿叫阿史那霄云。”王霨想起谋剌逻多色眯眯的表情,就气不打一处来。 “啊,他怎么会知道霄云小娘子也在碎叶城?”阿伊腾格娜奇道。 “这也是我纳闷的地方。”王霨皱眉道:“若是关注艾妮塞的行踪,倒是合情合理。可怎么会有人在意霄云呢?” “小郎君,你问过雯霞小娘子没有?她师父可是非常擅长打探消息啊。”阿伊腾格娜提醒道。 “谋剌逻多刚走,我就和王勇叔叔去东市找雯霞姐姐了。我们在如意居等了大半日,也不曾等到苏十三娘和雯霞姐姐。王勇叔叔就嘱咐如意居的刘掌柜,让他转告苏十三娘,回来之后,立刻来大云寺找我们。可过了这几日,也不曾见苏十三娘来。”王霨说道。 “雯霞小娘子那边有什么急事吗?”阿伊腾格娜奇道。 王霨摇了摇头道:“不清楚,这几日她也不曾来找我对练。” “可能是雯霞小娘子忙着查探什么情报吧。”阿伊腾格娜宽慰道:“小郎君,谋剌逻多虽然好色,也不过是个葛逻禄部的王子,他岂敢来大云寺抢人。恐怕是小郎君忧心太重,对霄云小娘子太过在意了吧。” 王霨脸上一烫,讪笑道:“但愿如此吧。” 阿伊腾格娜见王霨神情尴尬,就转换话题道:“小郎君,前线战事如何?可有突骑施部的消息啊?” “我们北庭军不费吹灰之力就夺取了怛罗斯城,这你已经知道了。昨日又听王勇叔叔讲,五月二十五日,安西军激战两日,顺利攻下了拓枝城。四万石**队,一万余人战死,两万余人投降,唯有近万最精锐的骑兵,拼死护送石国正王那俱车鼻施和王子那俱远恩从城南突围,向康国国都飒秣建逃去,两千安西轻骑兵和一万回纥、葛逻禄部骑兵正在尾随追击,安西军和回纥、葛逻禄部的主力已进驻拓枝城中。只是大食叛军的主力迟迟未曾露面,父亲和杜判官担心艾布穆斯里姆会绕道拔汗那国,偷袭碎叶城,故而曾传令过来,让北庭的牙兵和轻骑都将马蹄铁钉上,并收拾好辎重,以确保随时可以转移。王勇叔叔也相应加强了城中的巡逻和对各处城门的掌控。尤其 (本章未完,请翻页)是距离大云寺最近的南门,王勇叔叔已经和谋剌逻多商议过,从前几日开始,已完全交由北庭牙兵驻守。至于忽都鲁特勤统率的突骑施人,至少截止到五月二十五日,还没有任何消息。” “怎么会没有哥哥和族人的消息呢?战争打得如此激烈,他们藏着哪里了啊?”阿伊腾格娜着急道。 “伊月,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我想,可能是艾布穆斯里姆和齐雅德对忽都鲁特勤格外重视、赋予重任的缘故吧。”王霨耐心劝解道。 “但愿如此吧!”阿伊腾格娜长叹道,眉宇之间凝结着浓重的愁色。 王霨见阿伊腾格娜愁眉不展,心中大为怜惜。他心中忽然萌生了一个念头:“为了伊月的快乐和幸福,是不是让她回到她兄长的身边会更好呢?”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就被王霨自己给否定了。忽都鲁此时已经召集了数千突骑施旧部,初步具有了自保的能力。但是,在列强环绕的河中,数千突骑施武士虽然战力不俗,距离复兴突骑施汗国的目标却依然很遥远。 如果此时就让阿伊腾格娜回到忽都鲁身边,她不仅要忍受沐风栉雨的辛劳,还得提心吊胆,防备来自各方的明枪暗箭。因为她的身份,注定会成为其他势力威胁和要挟忽都鲁的最佳切入点。 相反,如果阿伊腾格娜留在北庭军中,在王正见和王霨的庇护下,她的人身安全可保无虞,生活也会轻松自在。 “现在让伊月回去,也只能成为忽都鲁的累赘吧。”王霨心中思量道:“再说了,伊月身份特殊,没有皇帝和政事堂点头,父亲也不能随意放她离去啊。此事只能待西征结束之后,徐徐图之吧!” 想到未来阿伊腾格娜可能会离开自己身边,王霨忽然惊觉心海翻腾起朵朵不舍的浪花。 数个月来,他与阿伊腾格娜朝夕相处,一同经历了许多风风雨雨,也分享了诸多欢乐和秘密。两人不仅同屋而眠、同室而学,还经常同乘一马或同坐一车,简直比自然界中一些动植物共生而存的关系还要亲密。 此刻,别离的笙箫在碎叶城的夏风中悄悄奏起,即使它还很遥远,步伐也很缓慢,却昭示着天下无不散之宴席。 “若是伊月有朝一日真的离去了,我该怎样面对呢?”王霨暗暗质问自己,却发现心中除了留恋之外,唯有白茫茫一片空白。 前世王霨和小雨曾共读不朽名著《红楼梦》,在看到第三十六回《绣鸳鸯梦兆绛芸轩识分定情悟梨香院》中贾宝玉深悟人生情缘各有分定之时,两人曾相视一笑,彼此认定,将会是对方的最初和唯一。 穿越之后,王霨将对小雨的款款深情和缕缕思念,都移情到了面容酷肖的阿史那霄云身上,从不曾留意其他。 而阿伊腾格娜可能离去的念头在王霨脑海中如烟花闪耀之时,他才发现,自己已经如此习惯一位聪明如赫敏、善良如日向雏田的伊月陪伴在身边…… (本章完) ... 第六十一章:夤夜惊变大云寺 二 “这大概就是《火影忍者》里反复提及的伙伴间的羁绊吧!”王霨心中如是想着,下意识中将他和阿伊腾格娜的关系定位在“伙伴”二字之上…… “小郎君,你有什么心事吗?”阿伊腾格娜见王霨良久不言,忍不住开口问道。 “哦,没什么……”王霨正迟疑该如何回应之时,屋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小郎君,赶快起来,都护他们被围困在怛罗斯城了!”脚步声很快就到了门外,王勇的声音格外嘶哑,焦灼得似乎随时能够从嗓子里吐出一串串火焰。 “什么?”王霨大吃一惊,来不及披衣穿鞋,急忙将屋门打开。阿伊腾格娜则胡乱披了件外裳,紧随其后。 “小郎君,方才收到杜判官发回的信鸽。信中说,昨日傍晚,数队负责在怛罗斯城西南方向巡逻的北庭轻骑兵和沙陀骑兵均未按时归营。派去搜寻的百余名轻骑刚离开城池十余里,就发现铺天盖地的大食兵马汹汹而来。轻骑急忙撤回城内禀报敌情之际,十余万大食主力已经在怛罗斯四面扎下营帐,将整个城池团团围住。都护命我们在碎叶城中小心警惕,并尽力协助他们将相关信息传递给高仙芝。”王勇一口气将信鸽传来的情报全部说出。 “十余万?怎能可能?”王霨倒吸了一口凉气。 五月初九军议的过程和结果王霨都一清二楚,高仙芝和王正见的战略设想他也听杜环详细解释过。按照之前的战况看,大食叛军的主力应当尚在石国国都拓枝城南潜伏,怎么忽然出现在石国北部的怛罗斯城呢?两地之间可是相距七百里地,中间还隔着已被安西军攻下的拓枝城啊! “安西军现在在哪里?拓枝城难道已经被大食人夺回了吗?高仙芝的赫赫之名难道都是吹出来的?”王霨心乱如麻,急声吼道。 “小郎君,都护等人因被大食军围困,对其他地方的战况一无所知。在给我们传递消息之前,都护已经派出数队斥候突围南下,试图和安西军之间取得联系。但都护担心斥候被大食军截杀,故而也用信鸽给我们发了消息,以保证军情能够传递到拓枝城。”王勇解释道:“小郎君,你清楚的,我军携带的信鸽都是在碎叶城长大的,他们只会从其他地方飞回碎叶城,而不能从怛罗斯飞到拓枝城。而安西军和我军兵分两路离开碎叶城后,由于拓枝城和怛罗斯城之间本就没有完善的烽燧,我军也来不及设立军镇和守捉,因此两城之间主要是靠斥候来回传递军情。” “王勇叔叔,那我们立即出发,启程去拓枝城!”王霨十分忧心王正见和北庭军的安危,恨不得立刻赶到拓枝城,质问高仙芝为何放任大食军通过。 “小郎君,我方才已经派了两队牙兵,携带信鸽传回的情报,一人三马,从南门出发,前往拓枝城了。他们所骑乘的战马都钉有马蹄铁,速度应当可以比往日 (本章未完,请翻页)更快些,三天之内肯定能够抵达拓枝城。现在前线战况不明,你可不能冒险卷入!都护离开碎叶城前,反复叮嘱我,要确保你和怀远郡主的安全!”王勇见王霨想亲自前往拓枝城报信,连忙劝阻道。 “唉!牙兵前往拓枝城需要耗费两三日时间,假设安西军依然安然无恙地待在拓枝城中,援兵出发又需要准备一两日,赶到怛罗斯城又要耗费七八日。难道这十余天之内,我们就静坐在碎叶城中,看着北庭军被大食叛军围困在怛罗斯城吗?父亲总共才带了不到三万兵马,面对十余万敌人的围攻,能够坚持这么久吗?”王霨心有不甘地说道。 “小郎君,你也别如此悲观。三日之内,送信的牙兵肯定能够抵达拓枝城。而牙兵抵达拓枝城前,说不定都护派出的斥候已经提前联络上安西军了。即使斥候们没有突围出去,十余万敌军忽然出现怛罗斯城,肯定会带来一系列的异状,引起高仙芝的重视。很有可能,两日左右,安西军就能派出援军北上。而小郎君你说的七八日时间,是按照大军行进的速度算的。高仙芝纵横碛西数十年,经历战事无数,岂不知先派数万骑兵轻装前行,提前赶赴到怛罗斯城。轻骑突进,三日左右即可抵达战场。如此算来,最多五六日,安西援军就能赶到怛罗斯城,然后里应外合,一举歼灭大食主力。”王勇尽力宽慰道。 “父亲那边能坚持如此长的时间吗?安西军能如此快抵达吗?”王霨喃喃道。 “小郎君,你要相信都护和杜判官,他们经历过的血战和恶战之多,远远超乎你的想象。你更要相信北庭健儿,他们的战力和战意,绝不在大食叛军最精锐的呼罗珊骑兵之下。再说了,我军粮秣本就充足,离开碎叶城之前,如意居又提供了大量的补给和资助,再算上小郎君你设计的配重砲车和猛油火,坚持十余日,虽然不容易,但绝非做不到!”王勇斩钉截铁地说道,对北庭军充满了信心。 被王勇的信心所感染,王霨眉头的忧色略缓。他挥起右拳,狠狠地砸在门框之上:“艾布穆斯里姆果真是个劲敌!” 穿越之前,王霨对怛罗斯之战有大概的印象,却对细节了解不深。他只记得高仙芝败给了艾布穆斯里姆,却并不清楚两军对垒的详细过程和具体细节。 穿越之后半年多的时间里,王霨的主要精力都放在了扭转怛罗斯之战的结局上。他竭尽全力影响王正见,并通过北庭都护府推动大唐决策层,最终实现了安西和北庭唐军利用大食国内战未停的千载良机提前西征河中。为了增加唐军胜利的筹码,王霨还因地制宜,为北庭军提供了配重抛石机和希腊火这等利器。 王霨本以为,唐军做了如此充足的准备后,应当可以如秋风扫落叶般,横扫石国,大胜大食。 战事最初的进展也确实符合王霨的预期,石国重镇怛罗斯半日而下,国都拓 (本章未完,请翻页)枝城两日而克,大食叛军逡巡在石国之南,似乎是畏惧唐军之威,不敢北上。战争进行至此,形势好像已经明朗如天上圆月,唐军的胜利似乎唾手可得。 可今夜传来的惊人变局,令王霨一时乱了阵脚。大食叛军主力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居然神不知鬼不觉的越过了安西军驻守的拓枝城,直扑兵力稍弱的北庭军,一举将原本清晰的战局搅乱。 那么,大食叛军为何要绕开拓枝城的安西军,围攻怛罗斯城中的北庭军呢?王霨绞尽脑汁寻思着艾布穆斯里姆的意图。 安西军和北庭军有何不同呢?拓枝城和怛罗斯城有什么区别呢?王霨从差异入手,试图推测大食叛军的行为。 王霨略一思索,就明白两军最大的区别在于,安西军兵力雄厚,北庭军兵力稍弱。 当日定下兵分两路、南北呼应的战略时,因考虑到拓枝城为石国国都,盘踞了大量的石国兵力,且大食叛军的老巢呼罗珊距离拓枝城更近,因此南下和北上的兵力并不均衡,呈现南重北轻的格局。 安西都护府共出动了一万五千人西征,除了在阿史不来城和俱兰城留下三千人守城外,南下拓枝城的安西军精锐还有一万两千人,再加上两万葛逻禄骑兵、一万回纥骑兵和两万拔汗那国士兵,高仙芝麾下可调动六万余人。而北上怛罗斯城的王正见,只带了九千北庭军和两万黠戛斯、沙陀军,总兵力还不到三万人。 想到此处,王霨大致明白了艾布穆斯里姆的战略布局。 “王勇叔叔,那大食叛军十分狡猾,他们肯定通过某些渠道得知我军南北呼应的部署,并探知父亲那里兵力稍弱,故而欲图云集重兵,彻底歼灭我们北庭兵马,然后挟大胜之威,南下和高仙芝决战。”王勇忽然想到了明末清初的萨尔浒战役,脱口说道:“凭尔几路来,我只一路去,艾布穆斯里姆是打算集中优势兵力,对我军进行逐步击破。” “小郎君所言有理!”王勇先是眼前一亮,但他迅速发现了王霨推测中的漏洞:“不过,小郎君,依某估计,即使大食叛军数倍于我军,都护依托坚固的城池和北庭健儿的武勇,肯定可以抵御大食叛军一段时日。而只要安西军迅速北上,我们依然能够形成南北呼应、里外夹击大食叛军的局面啊?如此说来,大食军北上偷袭又有何意义呢?” “这个……”王霨沉吟道。他还没有想好如何回答王勇的质疑,就听阿伊腾格娜启唇问道:“王别将,你如何能够肯定,高仙芝一定会派兵北上救援王都护和杜判官啊?那大食军的主力,又怎么会在安西军的眼皮子底下突然出现在怛罗斯城呢?我虽来庭州日短,却也知高仙芝和王都护的关系似乎并不亲密啊!” “啊!”王霨闻言大惊失色,他慌忙问道:“王勇叔叔,高仙芝不会因私废公,借机报复吧!” (本章完) ... 第六十一章:夤夜惊变大云寺 三 “说不好!”王勇想了半天,才谨慎地开口说道:“小郎君,伊月小娘子,你们也都清楚,高仙芝是李相的心腹爱将,都护却因诸多牵扯,不得不和东宫捆绑在一起。眼下长安朝堂之中,李相和太子明争暗斗不断。高仙芝是否会借机打击都护,替李相削弱太子的实力,某不敢轻言啊!从信鸽传回的信息看,都护和杜判官也都很诧异,他们从未料到会出现如此异变,也不明白为什么安西军不曾发现大食叛军的动向。不过,据某所知,高仙芝虽然性情高傲,却并非无耻小人。我军被围困于怛罗斯城中,若安西军坐视不理,并由此引发战局急转直下,似乎也并不符合高仙芝的性格……” 王勇模棱两可的解释并未能够让王霨安心,一夜之间战局逆转,放眼望去,处处是敌、人人可疑。此景此情,又如何能够让人不忧心、不着急呢? 王霨正要继续和王勇讨论战局,大云寺外忽然传来嘚嘚马蹄声。 “什么人?”王霨听到守在寺外的北庭牙兵高声喝问来人。 王霨的右手下意识摸向腰间,才发现自己只穿了单薄的中衣。而王勇早已伸手拔出横刀,守在了王霨和阿伊腾格娜身前。 “王别将,是我!”北庭牙兵的喝问声方落,寺门外传来苏十三娘的娇吼声。 “十三娘!?”王勇赶忙收起横刀,急步向寺门处奔去。 王霨也想跟着上前,却被阿伊腾格娜拉住了。他回头一看,只见阿伊腾格娜单手捧着他的衣裳。 王霨回屋急匆匆更衣之时,王勇已来到了寺门外。 骑在紫骍马苏十三娘见到王勇之后,也顾不上寒暄,焦急地说道:“王别将,城中有异动,数千葛逻禄骑兵正在玄色大帐处集结。我和雯霞感觉不对劲,就尾随在一小队葛逻禄骑兵后面,趁机抓了个活口。审问之后得知,他们是连夜被谋剌逻多召集起来,说要来大云寺搜寻大食探子。” 苏十三娘身后,久未露面的阿史那雯霞骑在青墨骐背上。可能是因为夤夜惊变的缘故,她的脸色有些憔悴和苍白。 阿史那雯霞的右侧,有匹黑色的突厥马,马上似乎横放着一个人。 “十三娘,活口呢?”王勇站在紫骍马之前,严肃地问道。 苏十三娘的眼神一冷,似乎有些恼意,却只撇了撇嘴,然后重重地招了招手。 阿史那雯霞左手牵缰,右手一探,揽住黑马的缰绳,催马向前,将黑突厥马带到了王勇身前。 王勇长臂一伸,就将横在黑马之上的葛逻禄骑兵像麻袋一样抓了起来,然后顺手一抛,把葛逻禄骑兵重重摔在地上。 被摔得七荤八素的葛逻禄骑兵眼前金星四冒之时,王勇拔出横刀将堵在他嘴中的衣物挑出。 “谋剌逻多深更半夜闹出这么大动静,究竟想干什么?”王勇横刀的刀锋在葛逻禄骑兵的咽喉上如水滑动 (本章未完,请翻页)。 “别、别杀我,我什么都说!”葛逻禄骑兵结结巴巴地说道:“我正在营帐中睡觉,忽然被十夫长用鞭子抽醒。十夫长说,大王子有令,发现有大食探子隐匿在大云寺中,让我们赶紧到玄色大帐前集合。” “什么大食探子?蠢笨的谋剌逻多每次都只会用同样的借口吗?”换好衣裳的王霨也赶到大云寺山门口,听阿伊腾格娜将葛逻禄骑兵的说辞翻译出来后,王霨又气又笑。 阿史那雯霞见王霨出来之后,本欲张口,却紧张得连连咳嗽了数声,什么也说不出来。 苏十三娘回眸,冷冷地盯了阿史那雯霞一眼。阿史那雯霞赶忙低下了头。 “王勇叔叔,之前十三娘和雯霞小娘子就发现葛逻禄和大食人之间可能有勾连。现在看,谋剌逻多恐怕是得知了前线战况,故而准备有所动作。”王霨深恶谋剌逻多的做派,不吝用最大的恶意揣测道。 王勇皱眉道:“谋剌逻多如此猴急地试图袭击我们,对葛逻禄部又有什么好处呢?” “王别将,形势紧急,你就别婆婆妈妈地推测谋剌逻多那个色鬼的心思了,赶紧想想下一步该怎么办吧!”苏十三娘催促道。 “好色?”王勇心头一动,似有所悟。他正想继续追问倒在地上的葛逻禄骑兵,忽闻有数骑疾驰而来。 “禀报王别将,葛逻禄部有异动,数千骑兵正朝我军驻地急行而来。”北庭轻骑兵气喘吁吁道,胯下的战马也累得口吐白沫。 王勇凝视着这几名负责在城中巡逻的北庭轻骑兵,正欲询问葛逻禄部出动的详细情形,陆续又有数批轻骑兵急匆匆赶到大云寺外。他们汇报的情况大同小异,均是发现了葛逻禄人的动静。 多方消息相互印证,王勇不再犹豫,沉声令道:“各队轻骑兵,立即通知在城中负责巡逻和各处城门驻守的弟兄们,不要和葛逻禄骑兵发生冲突,迅速回撤到南门附近,牢牢守住南门。” 北庭轻骑兵依令散开之际,如雷的马蹄声在大云寺北方响起。 守在大云寺山门前的北庭牙兵立刻附耳在地,倾听了一会儿后,起身禀告道:“王别将,大约有五六千骑兵,正急速朝我们扑来。” “王勇叔叔,我们索性去拓枝城吧!”王霨方才本就想去拓枝城报信,此刻见谋剌逻多心怀歹意,就再次建议道。 马蹄声惊天动地,王勇面上却稳如泰山,对来势汹汹的葛逻禄骑兵似乎毫不畏惧。 “王别将,你快拿个主意。你如果不走,我可就叫上同罗娘子,带上雯霞,抓紧从南门离开碎叶城了。”苏十三娘对王勇略显迟钝的反应甚是不满。 “小郎君、十三娘,既然谋剌逻多欲图不轨,我们此刻便离开碎叶城,一起赶赴前线去。或许也能有助于都护他们。”王勇终于下定了决心:“十三娘,你立刻前去通知同罗娘子,赶紧叫醒 (本章未完,请翻页)怀远郡主和霄云小娘子,轻装出发。小郎君、伊月小娘子,你们赶紧收拾好行装。北庭牙兵,速速通知牙兵营和轻骑兵营集合,我们要立即从南门出发,离开碎叶城。另外,准备好投石车、火箭和猛火油,我们得给谋剌逻多一个‘惊喜’。” 北庭牙兵将王勇的命令传递下去之后,驻扎在大云寺周边的近千名北庭牙兵和轻骑兵即刻高速运转起来,像一柄出鞘的利刃,在残月下露出了森森寒芒。 大云寺内的唐军准备迎击葛逻禄部、撤离碎叶之时,城内鸿鹄大街上,肉山一般的谋剌逻多,在数百名举着牛油火把的葛逻禄骑兵护卫下,摇头晃脑、得意洋洋地哼着小曲。他胯下的坐骑是千里挑一的高大骏马,却被肥肉颤颤的主人压得举步维艰。 “美目如霄衣胜云!嘿嘿,小美人,某马上就去疼你了!”色心大炽的谋剌逻多望着东南方向的大云寺,恨不得立马就能飞过去,将明艳的阿史那霄云搂入怀中。他挥鞭猛抽坐骑,却也只把速度提高了一丁点。 和喜笑颜开的谋剌逻多不同,百夫长布卡却面有忧色。对于大王子的特殊癖好,布卡实在无法认同。但自己是大王子一手提拔起来的,除了顺从大王子的意志外,也确实别无选择。 犹豫了许久之后,布卡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大王子,小王子通过信鸽传递的叶护命令,只是说北庭军被困怛罗斯,让我们严加监控大云寺周边的唐军,防止他们有什么不利于我部的行动,可没有让我们大举进攻大云寺啊?” “什么小王子,就是个贱货、杂种!”谋剌逻多狠狠地抽了布卡一鞭。 “大王子,是我说错了,谋剌思翰就是个杂种!”布卡捂着脸,点头哈腰道。 “你呀,样样都好,就是有一点不如你的兄长波图,那就是太胆小了!我都不怕,你担心个屁啊!父汗什么时候责罚过我?”谋剌逻多不满地说道:“我知道,你是怕唐军的报复。不过,既然北庭军已经被呼罗珊骑兵围困,那王正见、阿史那旸估计都活不长久,你又惧怕什么?再说了,我们只是去大云寺搜寻大食探子,又不是去攻打唐军,对不对?要说担心,我最担心的是唐军会带着小美人,从南门溜走。那王勇实在太狡猾,几天前就把我们葛逻禄的勇士从南门调走。所以,一定要抓紧,决不能让唐军逃了!” “大王子英明!”布卡赶紧奉承道,根本顾不上鞭痕的疼痛。 “哈哈哈哈!”谋剌逻多狂笑不止:“本王子当然聪明不凡,岂是那装模作样的贱货可以比的!我们假装去搜寻大食探子,就可以光明正大地把怀远郡主身边的武士和侍女都说成是大食人安插的探子,然后就能把阿史那霄云带到我的大帐里了,哈哈!” “大王子妙计啊!”布卡阿谀之词不断:“冲在最前面的两个千人队马上就要抵达大云寺了,大王子今晚肯定能够如愿以偿!” (本章完) ... 第六十一章:夤夜惊变大云寺 四 read_content_up(); 思…路…客siluke/info更新最快的,无弹窗! “布卡,你带上自己的百人队前去督战,让他们几个千夫长抓紧,赶快攻进大云寺。有抵抗者,一律视作大食探子,格杀勿论。只是千万谨记,别伤了我的小美人啊!”谋剌逻多急着传令道。 布卡带着一百名葛逻禄骑兵,催促着战马准备前去大云寺时,碎叶城东南方向,忽而飞起一大片密密麻麻的光点,将大半个天空照亮。 “火箭?”布卡愣住了原地:“大王子,北庭军已经发现我们了!” “那又如何?”谋剌逻多毫不在意:“北庭军总共只有一千人,我们则动用了六千骑兵。即便是用三名葛逻禄勇士的性命换一名唐军,我们也能把他们全部杀光。你还愣住这里干什么,赶快去前面督战!” 布卡不敢反抗谋剌逻多的意志,急忙率领自己的百人队,催马上前。 火光点点,盖过了天上的残月。在空中飞行片刻之后,呼啸着向在大云寺前街道上策马飞驰的葛逻禄骑兵扎去。 身披皮甲的葛逻禄骑兵未曾想到北庭唐军的反应如此快,在火箭的覆盖打击下,不免有点慌乱。 有几十名葛逻禄骑兵被火箭直接射中,当场毙命。还有不少葛逻禄人所骑乘的战马被星星点点的火焰吓得不住嘶鸣,更有些胆小的坐骑人立而起,差点将主人摔下马背。 原本气焰高涨的葛逻禄骑兵被火箭进攻之后,气势顿时一滞,行动也缓慢了起来。 “快疏散开来,用盾牌护住要害,唐军没有多少人,不要怕!”葛逻禄部的千夫长、百夫长和十夫长们大呼小叫,试图把乱成一团的队伍组织起来。 一轮火箭过后,大云寺上空再次飞起了如幕般的火光。 火箭再次落下之时,有所防备的葛逻禄骑兵纷纷抄起盾牌,将头部等要害护了起来。 除了极少数倒霉鬼被火箭射中或坐骑被烧伤之外,此次葛逻禄骑兵的伤亡极小。 火箭落在街道上、房屋上和树枝上,点燃起一团团火苗。火光在熏熏的夏风中摇曳,宛若元夕夜的灿烂灯火。 “儿郎们,唐军没招了,赶快冲啊!”见手下顺利避开第二轮打击,葛逻禄骑兵的大小头目们精神一震,嚷嚷着给属下打气,准备一鼓而下,冲进大云寺中。 葛逻禄部骑兵们刚刚开始提高马速,就听前面又传来了密集的破空声。只是此次,天空中唯有残月一钩,却不见任何火光。 “石弹?唐军竟然还藏有梢砲?”葛逻禄骑兵正纳闷间,就听队伍之中不时有陶罐落地破碎的脆响。 刚刚赶到大云寺前的布卡,他的坐骑非常不巧,正好被一个斗大的陶罐砸中了脑袋。 陶罐四分五裂的同时,布卡坐骑的脑袋也被砸得鲜血直冒,它痛苦得长嘶一声,倒在了地上。 布卡虽然人品不行,反应却很快。坐骑刚被陶罐砸中,他就翻身下马,躲开了重重摔倒的坐骑。 “北庭军这是在干什么?”布卡不明白唐军用梢砲发射陶罐有何意义?他放眼望去,大部分陶罐都摔在了地上,只有极个别陶罐砸伤了寥寥数匹战马和两三个骑兵。 “奇怪?”布卡迈步向前时,忽觉脚下一片黏稠,好像被什么东西粘住了。而地上尚未熄灭的火箭和黏糊糊的液体遇到一起之后,不时有大团大团的火焰升腾而起,将街道照yào得一片透亮。 “火攻!”明亮而炽热的火焰让布卡明白了唐军的用意,他急忙高声吼道:“快撤!” 喧嚣嘈杂的葛逻禄骑兵并未听到布卡的吼声,他们懵懵懂懂,尚不明白唐军意欲何为,夜空中就再次飞起如飞蝗般密集的火箭。 不少葛逻禄骑兵再次将脑袋埋在骑盾之下时,布卡拔腿就向后跑去。 密集的火箭和地面上蜿蜒蔓延的猛油火甫一接触,大云寺山门前的整条街道顿时燃烧起来,大量刺鼻的烟雾从火焰中溢出。 火海之中,无论是葛逻禄骑兵还是他们的坐骑,无论是坚实的街道还是牢固的坊墙、无论是街道两边水流潺潺的沟渠还是沟边的青松云杉,只要被黏稠的猛油火覆盖之处,猛烈的火焰就在拼命灼烧。 “啊!啊!救命啊!”葛逻禄部冲在最前面的数百名骑兵完全被冲天而起的火焰笼罩,各种痛苦的嘶吼声和求救声此起彼伏。 紧随其后的葛逻禄骑兵被炽热的火苗烫得连连后退,他们目光呆滞地盯着凭空而起的火海,吓得面色青白。 布卡站定之后,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此刻的他又是庆幸又是后怕。望着火海中逐渐倒下的人形火焰,布卡清楚,若非早走一步,他也必然会葬身于此。 熊熊燃烧的火焰经久不息,把剩下的数千吓破胆的葛逻禄骑兵和不远处的大云寺隔了开来。 火海那侧,马蹄声阵阵、车轮声辚辚,布卡明白,大云寺附近的唐军正在趁机撤离。但他实在没有勇气再去冒犯如此强大的敌人。 “混账!你们怎么都停下来了!布卡呢?不是让你督战吗?”姗姗来迟的谋剌逻多如疯狗般咆哮不停。 咆哮半天之后,谋剌逻多惊yà地发现,根本没有人搭理他。 “你们都哑巴了吗?”谋剌逻多更怒,低着头胡乱挥鞭击打身边的葛逻禄骑兵。 “什么味道?”狂怒中的谋剌逻多鼻翼大动,一股焦臭味混杂着肉香扑面而来。 谋剌逻多抬头一看,骑在高头大马上的他,视线越过重重骑兵,和仍在燃烧的火海地狱连接在了一起。 “啪”得一声响,谋剌逻多的马鞭掉在了地上。惨烈的火海将蠢笨如猪、贪财好色的他也吓呆了。 葛逻禄骑兵在火海之前止步不前之时,碎叶城南,安然撤离的王勇骑在乌骊马上,回望着城中的火焰和浓烟,凝重的神色中微微有一丝轻松。 “王别将,猛油火烧大蠢猪,实在妙啊!”同罗蒲丽挥舞着弯刀,大声嘲xiào着谋剌逻多。 “王别将用兵如神,有大将之风!”苏十三娘笑语盈盈地骑在紫骍马上,夸赞道。 “十三娘谬赞了,猛油火可是小郎君的奇思妙想,某不过是借力用之而已。”王勇谦虚了几句后,他飞快地扫了阿伊腾格娜一眼,神色坚毅地说道:“不过,在这碎叶城中,尤其是大云寺附近,我们北庭健儿可不会畏惧任何敌人!” 苏十三娘一怔,初次来到河中的她,并不清楚大云寺有何特殊,能够让王勇如此自xin。 此时,她忽然想到,五月十二日,北庭军离开碎叶前,王正见为何非要将小郎君等人安置在大云寺中居住呢?莫非大云寺中有什么古怪?大云寺墙高院深,确实更利于防守,难道王勇的依仗就是此吗? “大黑牛的心中藏有不少秘密啊!”苏十三娘心中冷哼不已的同时,也对王勇更加好奇。 “王别将,那大云寺可是为纪念我们阿史那家的公主所建的,你放的大火不会把大云寺也烧成废墟吧?”阿史那霄云兴高采烈地远眺碎叶城中的大火,调皮地和王勇开玩笑。 “县君放心,大云寺去年才被王都护修葺过,某怎么敢冒犯呢?”王勇笑着回应道。 “霄云姐姐,半夜为葛逻禄人围攻,你不害怕吗?”王霨见阿史那霄云兴致颇高,有些不解。 “霨弟,你忘了吗?我来河中,本就是想亲眼看看战争是什么样子。可父亲非让我留在后方,待在碎叶城中,实在无聊透了。现在忽然出了点意外,不是挺有趣的吗?” 阿史那霄云的回答让王霨一愣,他没有想到,惊险万分的夤夜出逃,在活泼开朗的阿史那霄云心中,竟然只是场有趣的意外。 “心真大啊!”王霨心中暗自感慨。不过,他想起三月初三那日,阿史那霄云旖旎万千,询问他战场之事,并说那是“我们之间的秘密”时,心不由醉了。 王霨沉浸在美妙的回忆中,他未曾留意到,阿伊腾格娜遥望着再次陷入兵燹的碎叶城,痛苦万分。而今夜一直畏畏缩缩的阿史那雯霞,盯着明艳的姐姐,神情复杂。 “王别将,我们下一步去哪里?”神色沉重的赛伊夫丁用大食语问道。米薇则连忙将赛伊夫丁的话翻译成汉话。 “向西!”王勇成竹在胸,“谋剌逻多如此胆大妄为,无论是自作主张,还是谋剌黑山的授意,都说明葛逻禄人不可靠了。我们必须尽快赶到前线,将此变化禀告给都护和高仙芝。” 苍茫夜色中,九百名北庭骑兵借着碎叶城中的火光,纵马飞驰,沿着素叶河谷向西赶去。 同样夜色的笼盖下,怛罗斯城外,层层叠叠的大食军营帐,将方圆十余里的城池里三层、外三层围得飞鸟难进、苍蝇难出。 一夜之间,震动东西两大帝国、牵连河中十余国的大战奇峰突起、异变纷呈。战事的变化和走势,在穿越千年而来的蝴蝶双翼的扰动下,早已脱离了原本的历史轨迹,变得面目全非、难以预测。 年少的穿越者,能否秉承初心,扭转华夏文明痛失河中的千载失落,在昭武之地重振大唐荣光? 满天星斗之下,策马飞奔的穿越者,也在不断向冥冥的上天和自己的灵魂,询问着答案。 思%路%客siluke*info更新最快的,无弹窗! 第六十二章:大食铁骑绕坚城 一 天宝八载,五月二十九日清晨。 生机勃勃的初夏朝阳,从地平线上一跃而起,慷慨无私地将明亮的日光和温暖的热量,撒播在辽阔的河中大地上。 在朝阳的照射之下,怛罗斯城东蜿蜒流转的怛罗斯河上水汽氤氲、金光粼粼。 一身戎装的忽都鲁牵着匹神骏的金色大食马,来到怛罗斯河畔。附离军的独臂千夫长苏鲁克,带着十余名突骑施战士,紧随其后。 怛罗斯河作为素叶水的支流,即使在盛夏雨季,河水也十分清浅。河水两岸,杨柳青青、绿草茵茵。而甘甜清冽的河水、柔嫩多汁的青草,都十分符合大食马挑剔的胃口。 忽都鲁轻轻拍了拍坐骑的脖子,就放开缰绳,任它在河畔自由自在地饮水、觅食。 金色大食马长嘶一声,在河畔撒欢奔跑之时,整个怛罗斯河两岸,包括河水之中,到处都是五颜六色的战马和容貌、服饰各异的士兵。 士卒之中,既有高鼻深目的大食人、又有卷发虬须的粟特人、还有黑发深眸的突骑施人…… 但在所有士兵之中,最引人注目的,还是那些浓眉宽颐、杀气凌厉的波斯人。他们就是呼罗珊总督艾布穆斯里姆麾下最精锐、最悍勇的呼罗珊骑兵。 忽都鲁放眼望去,但见自己的几千族人,散落在数目庞大的波斯人、大食人和粟特人之中,如同沙石散入大海,一丁点水花也溅不起来,就被广阔的海水给吸纳的无影无踪了。 想到这里,忽都鲁忽而一阵心悸。他再次想起了妹妹的话:“大食人不可轻信!” 离开庭州之后,忽都鲁日日逼迫自己忙于招徕兵马、训练士卒、筹谋复国。似乎只有这样,他才能忘却妹妹依然被唐军软禁在庭州城中。 忙碌也确实颇有成果,离开庭州之时,忽都鲁还是单枪匹马、孑然一身。所谓用来“保护”他的百名呼罗珊骑兵,其实根本不听他的指挥,只是唯穆台阿之命是从。 虽然穆台阿特别讲义气,一路遭遇险情时,也总是独自冲杀在前,将忽都鲁掩在身后。但是,这只是穆台阿和忽都鲁之间的私人情谊,并不能代表艾布穆斯里姆和齐雅德的态度。 而在素叶河谷一番努力之后,此刻的忽都鲁,手下终于集聚五六千颇有战力的突骑施勇士。突骑施人本就是河中最悍勇的部族,经大食人武装之后,配备了大食马和大食长刀的突骑施军,战力大大提升。 有了忠于自己的兵马后,忽都鲁总算初步具备了自保之力,不再过于依赖呼罗珊骑兵。 更为重要的是,在阿史不来城逼退葛逻禄和沙陀的追兵后,忽都鲁名声大噪,越来越多的突骑施人正通过各种渠道,源源不断地汇集到忽都鲁身边。突骑施人的力量,正在日益强大。 族人的回归、实力的增强,都让忽都鲁特别开心。可是,无论如何拼命忙碌、如何废寝忘食,他只要一闭上眼睛,脑海就会浮现出妹妹的身影。 他忘不了,妹妹依然困在北庭都护府中,沦为侍奉他人的 (本章未完,请翻页)婢女;他忘不了,是妹妹牺牲了自由和幸福,才将他从庭州城中救出;他忘不了,自己在庭州城外对光明神所许下的誓言,要带十万大军,救妹妹于水火…… 国破家亡之后,阿伊腾格娜已经成了忽都鲁唯一的情感寄托。而天地不仁,命运也总是如此作弄人,非要让他和妹妹天各一方、东西不见如参商。 因此,妹妹的音容笑貌和一言一行,总是时不时地在忽都鲁的心中闪现。 此刻,望着数千族人消散在由大食人、波斯人和粟特人组成的人海中,忽都鲁不免有些心惊肉跳,心中自然而然就蹦出了妹妹说过的话。 和呼罗珊骑兵相处久了之后,忽都鲁对大食人东扩的野心有了更深的认知。他逐渐认识到,和唐人相比,大食人对外扩张的冲动要强烈得多。 大食人的心中似乎澎湃着神圣的使命感,恨不得让目光所及的所有土地以及土地上生活的所有人,都皈依他们的信仰。 因此,大食人屡次东进,都要求昭武九姓改宗换教。当年昭武九姓之所以选择跟随突骑施汗国抵御大食,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不愿意放弃祆教信仰。 而唐人对河中诸族的信仰则要宽容得多,在唐人眼里,附属各部族信仰什么并不重要,只要你尊重大唐的宗主国地位、服从大唐所确定的规则和秩序即可。至于你是信仰祆教、佛教、景教还是其他什么教,唐人根本不予干涉和约束。 忽都鲁想到,父汗和妹妹都曾经说过,唐人在信仰上之所以宽容,根源在于他们是以儒学治国。而儒学提倡的是“君子和而不同”、“敬鬼神而远之”…… 对比了大食和唐人的异同之后,忽都鲁渐而理解,妹妹为何反复叮嘱,期望突骑施人能够重新成为大唐的藩属。在信仰宽容上,唐人确实要胜于大食。 可是,唐人远在千里之外、大食兵锋却近在咫尺。更为重要的是,对忽都鲁而言,唐军是导致一切悲剧产生的根源,是逼死父汗的凶手和囚禁妹妹的罪人。此时此刻,忽都鲁胸中满满都是对唐人的愤怒和仇恨! 至于重新成为唐人的鹰犬、屈膝在天可汗面前,忽都鲁根本不曾考虑过。他虽然理解妹妹的苦心,却绝不愿意重蹈过去的覆辙。 当然,对于大食人,忽都鲁此刻也保留着一份警惕。 那日在碎叶城北遭遇葛逻禄骑兵追击时,忽都鲁和穆台阿失散了。 忽都鲁当时曾十分担心穆台阿,既担心他被葛逻禄人杀死,又担心他遭受谋剌黑山的酷刑。 可数日之后,忽都鲁正率领苏鲁克等人向西逃脱,却见毫发无伤的穆台阿从后面追上了他们,并说他会尽快想办法帮助突骑施人。 穆台阿言出必行,及时带领两万忠于石国正王那俱车鼻施的军队出现在阿史不来城,帮助忽都鲁逼退了葛逻禄和沙陀联军,极大鼓舞和振奋了突骑施人的反抗精神。 在穆台阿的指引下,忽都鲁和手下的族人来到了俱兰城外的乌浒庄园。庄园之内,不仅有大量的兵器和战马,还有一百 (本章未完,请翻页)名精悍的呼罗珊骑兵。 在武装突骑施人的同时,一百名呼罗珊骑兵也被穆台阿安插进忽都鲁的麾下。其中五十人进入了附离军,另外五十人则在新组编的百人队中担任百夫长。 忽都鲁明白这是齐雅德的安排,并未因此迁怒穆台阿。可是,大食人如此吃相,确实让他有点不舒服。因而他四处行动之时,一般只让苏鲁克带领突骑施人负责贴身保护,从不让那五十名呼罗珊骑兵近前。穆台阿知道后,也只是笑了笑,并没有干涉。 只是,对下定决心要反抗大唐、重建突骑施汗国的忽都鲁而言,除了依靠大食人的支持外,眼下确实没有什么更好的选择。他这点小小的不配合,更像是小孩子在闹情绪…… “特勤,一会儿艾布穆斯里姆总督就要召开军议,部署今日的攻城安排,我们该回去了!”苏鲁克小声的提醒,让沉思的忽都鲁回到了现实。 “攻城!”忽都鲁长叹了一声,将手指放在嘴边,打了个呼哨:“金狼,快回来。” 正在河水中嬉戏的金色大食马听到主人的召唤,闻声而来。 这匹金色大食马,是忽都鲁召集了突骑施旧部后,齐雅德赠送给他的礼物。当时齐雅德准备了数匹大食骏马任忽都鲁挑选。忽都鲁一眼就看中了金色骏马,并将其命名为“金狼”。而苏鲁克等突骑施人,当即就明白了特勤的心意和志向…… 忽都鲁翻身骑上金狼,在苏鲁克等人的护翼下,驱马前往城南的大食人营地。 大食人营地正中,有一顶巨大的牛皮大帐,那就是艾布穆斯里姆召集诸军军议的所在地。 忽都鲁轻踢坐骑,抬头望了望远处沐浴在朝阳中的怛罗斯城,想着杀父仇人王正见已被围困在此城之中,心头不禁涌上一股混杂着喜悦和仇恨的复杂情感。 在他身后,苏鲁克几次试图张口,却都轻轻摇了摇头,欲言又止。 眺望过城池后,忽都鲁想到即将召开的军议,回首低低问道:“苏鲁克,你曾在我父汗的金狼旗下南征北战,以你所见,今日能攻下怛罗斯城吗?” “这……”苏鲁克见特勤主动开口相问,他心头一喜,面上却没有显露出来。 迟疑了半天,环顾四周之后,苏鲁克才摇了摇头,悄声说道:“很难!唐军和我们草原部族不同,他们本就擅长筑城和守城,又长于器械和弓弩。前两日艾布穆斯里姆总督折损了七八千康国、安国等粟特人的军队,才不过堪堪将北庭军在怛罗斯城外的军寨和据点一点点拔掉。大食人的仆从军士气已疲,北庭军却伤亡甚少、战意犹在。且从前几日的战斗看,北庭军箭矢充足、粮秣无虞,今日攻城,必是一场苦战。想要一日之内攻下怛罗斯城,根本不可能。不过,大食军五倍于北庭军,艾布穆斯里姆总督只要不吝惜士卒的伤亡,二十日之内,还是肯定能够攻下怛罗斯城的。只是那样的话,伤亡必将无比惨重。除非艾布穆斯里姆总督又能想出千里奔袭般的妙计,才有可能尽快攻克坚城。” (本章完) ... 第六十二章:大食铁骑绕坚城 二 “横亘在拓枝城西黑沙漠,不要说唐军,就是在熟悉河中地理的我们眼中,也是难以逾越的天险。实在不曾想到,大食人竟然如此擅长沙漠行军。”苏鲁克提及艾布穆斯里姆千里奔袭,忽都鲁也感慨万千。 “征发十万峰骆驼,召集了千余名精通大漠行军的向导,十五万大军从飒秣建城向西北出发,在黑沙漠中行进三百余里,避开拓枝城周边的安西军斥候和侦骑,一举包围怛罗斯城中的北庭军,确实是神来之笔!”苏鲁克对大食人从来没有好感,可他也不得不叹服,艾布穆斯里姆用兵格局之大、视野之阔、拿捏之妙,确实令人赞叹。 “只是北庭军战意之坚,也大大出乎大食人的预料啊!”忽都鲁叹道,话语中听不出丝毫情感和倾向。 苏鲁克双目闪烁,望了自家特勤一眼,才谨慎地开口说道:“特勤,唐军步骑齐全、兵甲坚利、操练甚勤,实力本就远超河中诸部。大食人兵力虽多、兵锋虽盛,但其核心,仍是艾布穆斯里姆总督最信任的三万呼罗珊骑兵。前两日,呼罗珊骑兵和我军都未曾出动,战力如何,我不敢妄言。但细观其军容及我军中呼罗珊百夫长的战技,呼罗珊骑兵和北庭唐军战力相仿、相差不大。” “两虎相争,必有一伤。大食军势大,假以时日,王正见必然受挫!”忽都鲁终究忍不住,话语中泄露出了一丝丝恨意。 “特勤,大汗是被王正见逼死的,我的弟弟也是死在唐军手里,我当然也恨不得唐军一败涂地。可是,特勤别忘了,拓枝城中还有高仙芝统领的五六万军队呢?二十六日傍晚,大食军刚开始围城,就有百余名北庭斥候从城中杀出。呼罗珊骑兵出动数千人倾力阻击,也只杀死了三十余人。尤其是当先的那名银甲唐将,箭法无双、悍勇无比,实在惊人。呼罗珊骑兵堵截了半天,不仅放跑了六十多名北庭斥候,还被唐军的烈火烧死近百人。” “嗯?北庭那员银甲将确实有万夫不当之勇!唐军施放的烈火也格外诡异!”忽都鲁自言自语道,从素叶河畔到庭州城,银甲武将给他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 “特勤认识银甲唐将?”苏鲁克有点好奇。 “没有直接交过手……”忽都鲁模糊应道。 苏鲁克见忽都鲁不愿多言,就继续分析道:“虽然艾布穆斯里姆已经派了一个千人队尾随追击,但谁能保证一定能够将北庭斥候截杀干净呢?一旦高仙芝得知我军主力在此,就不会再被齐雅德的疑兵所迷惑。当安西军北上夹击之时,大食军的处境可不妙啊!” 苏鲁克久经战事,对当前战局的思考,要比忽都鲁深远得多。之前在突骑施汗国时,由于地位所限,苏鲁克所知的信息和情报有限,只是个经验丰富的十夫长。此刻,当他为忽都鲁信任,跻身为突骑施人的决策核心后,苏鲁克身上埋没 (本章未完,请翻页)许久的军事才华,正如夏花般尽情绽放。 忽都鲁凝眉思考,发现苏鲁克所推演的战局走向很有可能实现。 见忽都鲁听了进去,苏鲁克才继续说道:“特勤,眼下两强相争虽然激烈,却都不会伤及他们的根本。大食获胜,无非是进一步掌控河中,绝不可能威胁到大唐腹心;唐人侥幸获胜,也无力继续西征呼罗珊。河中之地,现在是狮虎搏杀的战场,真正饱受战争之苦的却是我们。因而,特勤,咱们一定留个心眼,不能白白为了狮虎牺牲啊。” “苏鲁克,你绕了半天,其实只是要提醒我,要在今日的攻城战中保存实力啊!”忽都鲁明白了苏鲁克的意图。 “特勤,我部此刻真正可战之兵不过五千多人,根本无法和康国、安国等粟特人相比。大家之所以追随特勤,是为了收复失地、夺回碎叶城,而不是替大食人卖命啊!葛逻禄部有二十余万人,控弦之士有六七万人。以我部当前的实力,距离完成复国大业还很遥远,怎么能够将族人宝贵的生命浪费在怛罗斯城下呢?”苏鲁克十分清楚忽都鲁的志向是什么,他的劝谏也确实抓住了忽都鲁的心思。 “苏鲁克,你放心。一会儿军议之时,我一定据理力争,不会让我们族人担任正面攻坚的苦差事。突骑施勇士的鲜血,一定不能空白耗费。”忽都鲁坚定地点了点头。 见自家特勤说得如此笃定,苏鲁克打着奴隶烙印的脸上浮现发自内心的喜悦。特勤虽然年轻,**指挥作战的经验也比较欠缺,但他性情宽仁、聪明好学。苏鲁克相信,要不了多长时间,特勤一定可以成长为一名优秀的突骑施可汗。 “特勤,最近怎么一直没有见穆台阿的踪影啊?”大事说定之后,心情稍稍放松的苏鲁克问出来压在心头许久的疑问。 “我也不清楚!”忽都鲁对穆台阿的行踪同样一无所知:“我们协助那俱车鼻施击杀屈勒之后,齐雅德就告知我,艾布穆斯里姆总督有重要任务交给穆台阿,他会离开一段时间。让我们直接听从总督的命令,跟随大军北上。” “大食人的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苏鲁克一脸疑云。 “艾布穆斯里姆总督的心思,我可实在是琢磨不透啊!”忽都鲁苦笑地摇了摇头,猛夹马腹,向遥遥在望的牛皮大帐奔去。 忽都鲁从怛罗斯河畔向城南营地进发之时,华丽的牛皮大帐内,满脸阴沉的艾布穆斯里姆手持两块马蹄铁,如同一头焦躁的雄狮,在缭绕的香气中走来走去。 蓬头垢面的千夫长哈米德四肢着地,惊恐地匍匐在厚厚的波斯地毯之上,浑身筛糠。 “蠢材,你手下不是有三千呼罗珊骑兵吗?石国也留有一万精兵归你指挥。怛罗斯城墙我已经亲眼看到了,又高又厚,一点也不逊色于拓枝城和飒秣建。城中更有十余万 (本章未完,请翻页)壮丁和成千上万的守城器械。你怎么半日之间,就丢了怛罗斯城呢?”艾布穆斯里姆十分愤怒,一脚踢在了哈米德的头上。 “总督,实在是唐军的攻势太猛烈啊!”哈米德忍住疼痛,大声辩解道:“他们的抛石机打得又远又准,石弹像长了眼睛一样,片刻功夫,就将我军安置在城墙上的投石车和城池内的抛石机一扫而光。而我军的抛石机根本没有那么远的射程,根本无法反击啊!” “那又如何?没有器械,你就不会守城了吗?抛石机再厉害,也无法取代士卒登上城墙啊!”艾布穆斯里姆怒意更盛:“本以为你能依靠坚城,抵住北庭军数日,这样我军就可以里应外合,直接将北庭军歼灭在怛罗斯城下。即使再不济,怛罗斯城被攻克了,你也应该将北庭军削弱三四成啊!现在呢?唐军几乎毫发无伤,只花了半日就攻克城池,还有充裕的时间在城外修筑军寨和据点,并修葺城墙、完备防御,把怛罗斯城打造得像刺猬一样。为了绕开安西军,我率部深入沙漠,绕道千里。为此,军中并无携带巨型攻城器械。此刻,我空有十五万大军,也只能一边伐木制造攻城器械,一边用人命一点点、一步步向前推进。耗费两日、损兵折将,也只是将城外的据点拔除!如此下去,什么时候才能歼灭北庭唐军?恐怕我们还没有攻下怛罗斯城,拓枝城的唐军就来救援了!!” “总督、总督!唐人的抛石机不仅会发射石弹啊!”哈米德听出了总督话语中的滔天怒气,身体抖得更加厉害。 “除了石弹,无非就是用易燃物浸满油脂制成的火弹,这又有什么值得说的!你手下的士卒没有巨盾吗?石弹势大力沉,无法用巨盾抗衡,只能躲避。那火弹轻飘飘的,叠起巨盾不就阻挡住了吗?”艾布穆斯里姆跟随阿拔斯举旗反抗倭马亚家族以来,经历过无数攻城或守城之战,对各种攻城器械的特点十分熟稔。 “总督,不是火弹!唐军用了一种装满黏液的陶弹。陶弹落地之后,黏液流得到处都是,然后就是铺天盖地的火箭和火弹,整个城墙和城墙附近的城池都被燃烧起来。火势特别猛烈,更奇怪的是,用水根本无法扑灭。无数士卒都是被这种邪火烧死的。邪火烧过之后,残存的石**队都一哄而散了,我实在没有办法,只好带着骑兵突围。”哈米德想起那日的惨烈景象还心有余悸。 “邪火?”艾布穆斯里姆想起怛罗斯城墙上的焦痕,对哈米德的话信了三分。 “总督,我拼死突围,手下骑兵被唐军的弓矢和长刀杀死了七七八八。最后,只有我和十几名手下逃了出来。唐军不依不饶,将骑兵撒开来,要抓捕我们。我带着属下渡过怛罗斯河,在城东的山林中躲避了数日,直到昨日晚上,才得知总督率领大军包围了怛罗斯城。”哈米德想起那提心吊胆、生不如死的日子,痛哭流涕。 (本章完) ... 第六十二章:大食铁骑绕坚城 三 read_content_up(); 思…路…客siluke/info更新最快的,无弹窗! “难道是罗马人发明的罗马火?前两日一百来名唐军突围时,也曾用一种奇怪的火焰,伤了百余名骑兵。如此看来,唐军这次真是有备而来啊!”艾布??穆斯里姆根本没兴趣听哈米德哭诉,他在意的只是唐军的新式武qi。 “罗马火?”哈米德愣住了。他知道,在大食西北边境,有一个和帝国接壤的大国,他们自称为罗马人,国都在海峡对岸的君士坦丁堡。 八十多年前,罗马人忽然发明了一个令所有邻国恐惧不已的武qi,那就是能够在水面上燃烧的罗马火。 据说,无论是什么东西,只要沾染上罗马火,就根本无法扑灭,只能被烧成焦炭。不过,哈米德从来不曾和罗马人交过手,这些零散信息也只是他道听途说而来的。 “总督,唐人怎么会用罗马火?”哈米德奇道:“不是说只有罗马人才会使用吗?倭马亚家族也曾向君士坦丁堡派遣了大量的探子,但始zhong没有能够学会啊。” “太奇怪了!”艾布??穆斯里姆也是一筹莫展:“难道唐人和罗马人勾结在一起了?但他们之间相隔如此遥远,根本不可能避开我们的耳目啊!” 见总督的心思都集中在了罗马火之上,匍匐在地的哈米德稍稍松了口气。 “这支唐军实在是太诡异了!”艾布穆斯里姆将手中的两块马蹄铁互相敲击了数下后,将之递了过去:“哈米德,你可认识此物?” 哈米德赶忙接过马蹄铁,仔细端详了半天,才小心翼翼地说道:“总督,在下愚钝,不认识此物。不过观其形状,似乎和马蹄大小相仿。” “算是还有几分眼力!”艾布??穆斯里姆脸色稍霁:“此物是从唐军突围骑兵的战马身上发现的,唐人将之钉在马蹄上。” “钉在马蹄上!?”哈米德先是吃了一惊,但熟悉战马的他旋即明白了此物的作用:“好聪明的想法,如此马蹄就不易磨损了。” “确实如此!可惜我军此刻并无随军铁匠,无法开炉打造此物。不然的话,我肯定要立刻让所有的战马都钉上此物。”艾布??穆斯里姆对麾下的呼罗珊骑兵一向重视。 “总督,战胜唐军后肯定能够缴获一大批此物。回到呼罗珊后,我们还可以继续打造,不必急于一时。”哈米德小声说道。 “此乃小物,无关大局,确不需着急。我此刻最在意的是,唐人手中的秘密武qi究jing是不是罗马火?北庭军的主将王正见倒也真沉得住气,城外据点的争夺如此激烈,他竟能忍住不用。看来只能通过今日攻城之战才能见分晓。”艾布??穆斯里姆自言自语道:“只是,若唐军手中真有如此利器的话,我的筹划也得相应调整了……” 初夏的朝阳越升越高,暖暖的阳光默默注视着壁垒森严的怛罗斯城。各色bingqi在暖阳的照yào下,反射回来的,却是点点夺目的寒光。 怛罗斯城虽是石国北部重镇,但城池的格局还是要比庭州城和碎叶城小得多。它的四处城门皆为单层,并未构建瓮城,城墙的高度也比碎叶城矮了不少。 护城河中的水引自怛罗斯河,可由于怛罗斯河水流有限,这就致使护城河的水面偏浅偏窄。 北庭军拿下怛罗斯城后,曾组织军民拓宽护城河道、加固城墙。但因时间有限,终究无法和庭州城、龟兹城等大唐军镇完善的防御体系相媲美。 在初夏骄阳的照yào下,怛罗斯城的四个城门洞中,各有数十名士卒,喊着整齐的号子,费力推动着宽三四丈的塞门刀车。在士卒们齐心协力的合作下,装有二十四把长刀的刀车前壁,紧紧贴在了城门之后。 攻城战中,城门永yuǎn是防御力最薄弱、也最容易被攻破的地方。有塞门刀车在,城门处就多了一道防御。即使城门被大食军的冲车撞开,塞门刀车也能保证敌军无法一拥而入。 东、西、北三处门洞的塞门刀车之后,各矗立着一个团的陌刀手。 随军出征的一千名最精锐的北庭陌刀手共分成五个团,其中三个团分别集聚在东、西、北三个城门洞中养精蓄锐,他们既要负责城门的防御,还要随时准备参与附近城墙上的战斗。 而剩下两个团的陌刀手,则在李定邦的带领下,在直面艾布??穆斯里姆大帐的南门城洞附近,泰然自若地等待大战来临。 和南门城洞相连的南城墙上,北庭弓弩手正奋力转动着轮轴,给三十台巨大的八弓弩上弦,吱吱呀呀张弦声此起彼伏,如同一支乐队,正在准备奏响一曲致敌死亡的乐章。 八弓弩之间,三千名黠戛斯和沙陀族的轻骑兵弃马挽弓,手捏羽箭虚搭在弦,五百名唐军弩手则食指轻抚牙发,锋利的长箭短矢冷冷地对着城墙之外。 弓弩手身后,二百名身披重铠的北庭刀盾兵如石像一般,面无表情地斜靠着堞墙,静待大战的打响。 城墙之上,滚木礌石、狼牙拍、沸水滚油等守城器械一应俱全。在士卒身后,数万辅兵和各族壮丁都被dong员起来,他们沿着楼梯上下跑动,不断向城墙上搬运滚木和礌石。 攻城战一旦打响,辅兵和民壮将负责给弓弩手补充箭矢、投掷滚木礌石、烧火倒油和救死扶伤等杂事。 南城墙之外,东、西、北三面城墙上皆是如此配置兵力。 城墙里面,五百名工兵营的士卒正在赵达晖的指挥下,调整五十台配重石砲的位置和角度。 剩余的万余名轻重骑兵,均留守在城池之中的军营里厉兵秣马。只待王正见一声令下,体力充沛的骑兵们就会杀出城池,反击大食军的攻城部队。 南门城楼上,神色沉静、戎装在身的王正见俯视城内各处的兵力部署。目光所及,无论是北庭百战精兵,还是黠戛斯、沙陀部的游牧战士,在恶战即将打响之际,仍都保持着高亢的士气和昂扬的战意。 王正见身后,面色兴奋的北庭副都护阿史那旸、略显紧张的监军张道斌、狡黠的沙陀叶护朱邪骨咄支和冷漠的黠戛斯阿热李昆站成了一个半圆,簇拥在王正见身后。 北庭判官杜环、沙陀王子朱邪尽忠和黠戛斯王子李纪,则因为身份略低,站在了半圆之外。 众人四周,布满了神色警惕的北庭牙兵。他们或手持巨盾,遮掩着军中首脑;或平端硬弩,冰冷的箭簇指着城下。 “军心可用!”王正见满意地点了点头:“艾布??穆斯里姆肯定想着我军是软柿子,他带着十几万人,像个市井小贼一般,偷偷摸摸走了这么久,本想一口把我们吞了。却不知我军是块硬石头,他不仅没有沾便宜,还磕掉了两颗牙!” “都护用兵如神,那艾布??穆斯里姆区区蛮夷,哪知兵法之精妙呢?”沙陀叶护朱邪骨咄支笑着奉承道:“何况都护手中还有神兵利器呢!弹指之间,就能将十万敌军烧得片甲不留。” 站在父汗身后的朱邪尽忠实在有点看不惯骨咄支的谄媚,他粗眉如聚,有心打断父汗的话,却畏惧骨咄支的积威,不敢开口。 王正见对朱邪骨咄支心中的小九九一清二楚,却笑而不语,并不回应。 聪敏的杜环立即开口应道:“朱邪叶护,有贵部和黠戛斯部与我军同心同德,别说十余万大食军,就是再翻上一番,也不必放在眼里。不过,那艾布??穆斯里姆千里转战之举却令某又愧又赞。事到如今,吾依然不知,十余万大食军,是如何绕开高节帅驻守的拓枝城?还有,艾布??穆斯里姆如何得知北庭、安西两军的兵力部署的呢?恐怕是有人通敌吧!” 朱邪骨咄支见杜环怀疑的目光在他脸上瞄来瞄去,赶紧摆手否定道:“王都护、杜判官,我们沙陀部世受大唐恩泽,对天可汗忠心耿耿、天日可鉴,可绝不会干吃里扒外的事!” 阿史那旸见杜环三言两语就将朱邪骨咄支对猛油火的注yi力扭转到了“自证清白”之上,也笑着接话道:“沙陀部和北庭都护府为世邻,我们但又所求,朱邪叶护从不推辞,贵部的忠心当然不会有人怀疑。只是,艾布??穆斯里姆对我军兵力了若指掌,实在有点古怪。” “王都护、阿史那副都护,以在下看来,寻找通敌之人很简单,只要想想谁能从我军失利中获益最dà即可。”朱邪骨咄支话里有话。 “获益最dà?”阿史那旸咀嚼着朱邪骨咄支的话,若有所思。 “李昆阿热,你怎么看?”王正见不待阿史那旸再言,就转而征询李昆的意见。 “王都护,我们黠戛斯人身为华夏苗裔,岂会与西戎勾通。”李昆看不惯朱邪骨咄支的遮遮掩掩,直截了当地议论道:“大食人如何得知我军动向,我不敢妄言。可能是有人通风报信,也可能是大食探子无孔不入。不过,我们黠戛斯人十分清楚的是,回纥帐下有二十多万控弦之士,只派了一万人前来参战也就算了。可他们一路窥测河中地理风貌、四处拉拢送礼,究jing意欲何为啊?” 思%路%客siluke*info更新最快的,无弹窗! 第六十二章:大食铁骑绕坚城 四 read_content_up(); 思…路…客siluke/info更新最快的,无弹窗! 十七岁的李纪站在父亲身后,少年英武的脸上也明明白白写满了对回纥人的怀疑。 杜环瞄了一眼李纪,他很喜欢李昆父子,尤其喜欢英毅俊朗的李纪。 北庭军离开碎叶城以来,大大小小也经li了攻克怛罗斯和城外据点攻防等数战。在和大食叛军的战斗中,沙陀部和黠戛斯部的两位王子的表现都很抢眼。 呼罗珊骑兵从怛罗斯城内突围之时,力大无穷的朱邪尽忠手持长斧,率领沙陀战士最先杀入敌阵。一柄长斧,被他舞得如风葫芦一般,磕飞了无数把大食长刀,击毙了二十余匹大食战马,斩杀了十余名大食骑兵。 而前两日,唐军与大食叛军争夺城外的据点和军寨之时,继承祖先擅射传统李纪,带领十余名黠戛斯部的射雕手,在战场上箭无虚发、招招毙命。 两位王子虽然都很勇武,但相较而言,杜环还是更倾心于李纪。或许是因为朱邪尽忠的一身蛮力总是带着掩盖不住的狄戎气息,而李纪无论是面容还是气质,都依然有着浓重的汉家风采。 不过,杜环十分清楚,回纥人在漠北开牙建国之后,和生活在极北丁零故地的黠戛斯部之间屡屡发生摩擦。故而,李昆直言不讳的质疑和朱邪骨咄支隐隐约约的暗示一样,均有“假公济私”、“借刀杀人”的嫌疑。 虽然杜环已经从王霨和王勇那里得知,谋剌黑山很可能曾暗中放走了穆台阿。但他认为,这只意味着葛逻禄人有些小心思,并不代表着谋剌黑山已经胆大包天到叛国通敌的地步。谋剌黑山虽然贪婪粗鄙,但他不会不清楚,勾结大食叛军的风险极高,很有可能会葬送他的性命。 再说了,从谋剌思翰反馈的信息看,葛逻禄部离开碎叶以来的所作所为还算正常…… 至于回纥人,英武可汗派叶斛王子出兵的目的确实不单纯,但若说叶斛王子会直接和素未谋面的艾布??穆斯里姆暗通款曲,却也不太可能。 至于沙陀人和黠戛斯人,无论是从情理推测,还是从方才的反应看,通敌的动机都微乎其微。 只是,北庭和安西兵马的部署和行踪究jing是被谁泄露出去了呢?杜环揉了揉太阳穴,依然有点拿不准…… “李昆阿热与圣人乃是同宗,自然不会理会大食人。朱邪叶护有召必来,在河中只有数块牧场,也根本没有必要和大食人来往。至于回纥人的作为,此刻大敌当前,我们还是全神贯注于如何守好城池吧!”王正见将话题转回了眼前。 见王正见不欲再谈论唐军部署泄露之事,朱邪骨咄支和李昆都十分明智地拱手应道:“吾等谨遵都护军令!” 阿史那旸和杜环对视了一眼,两人显然清楚,此事绝不简单,只是眼下北庭军被艾布??穆斯里姆围困在怛罗斯城中,当务之急是突围脱困,而非追究情报如何泄露的…… 王正见捋了捋胸前美髯,继续说道:“不过,吾已嘱托马校尉,让他见到高仙芝后,面陈疑惑,以免安西军也被大食叛军牵着鼻子走。” 王正见说的很隐晦,但南门楼上的诸人不是雄踞一方的首领、酋长,就是北庭都护府的顶尖人物,都明白王正见对葛逻禄部和回纥部多少还是起了疑心。 众人心里清楚,但谁也不会不识时务地挑明说透。杜环轻叹了口气,分析来分析去,也确实是葛逻禄和回纥的嫌疑较重,让马璘提醒一下高仙芝,也是必然之举。 不过,艾布??穆斯里姆用十五万大军,布下了密不透风的天罗地网,实在不知道马璘能否顺利抵达拓枝城。在城中兵马的配合下,马璘带领一百名斥候杀透重围的难度不大。但突出重围之后,如何躲避大食叛军的尾随追杀,才是真正的挑战。 “但愿王勇那边能够顺利接到消息,尽快联络上安西军。如此,才能确保实现夹击大食叛军的战略。”杜环在心中祈祷道。 昨夜和王正见夤夜推演战局时,杜环曾提出,是否考lu集中兵力,杀出重围,南下拓枝城,和安西军汇合。 王正见深思良久后,否定了突围的提议,仍然主张凭借坚固城池和守城利器,固守怛罗斯城,以大量杀伤大食叛军,为安西军北上争取时日。 之所以不选zé突围,王正见一方面是担心沙陀部和黠戛斯部经不起大食叛军的尾随追击,将突围演变溃败;另一方面是不希望放qi夹击艾布??穆斯里姆,重创大食叛军的战机。 “都护为顾全大局,甘愿身处险地,以牵制艾布??穆斯里姆,实在令人钦佩。但愿高仙芝和安西军能不辜负都护的一番苦心。”杜环远观逐渐喧嚣起来的大食军营,暗暗念道。 “朱邪叶护、李昆阿热,某知贵部对我军使用的猛油火甚是好奇。此物乃我军在战前刚刚试制出来,所需原料极其苛刻,调配也十分繁琐。”对于城外大食军的动jing,王正见视若不见,反而提起了猛油火。 朱邪骨咄支不意王正见主dong谈及威力巨大的猛油火,双目放光道:“王都护,既然调配不易,是否需要我们沙陀部的儿郎们帮忙啊?” 高傲的李昆冷哼了一声,对朱邪骨咄支的猴急十分看不上眼。他大大方方地拱手施礼道:“王都护,漠北的局势你也清楚。回纥势大,多次侵扰我部。还望都护将此利器赐予我部,以抵御回纥。” “朱邪叶护、李昆阿热,沙陀和黠戛斯两部乃北庭的股肱,若无二位支持,北庭都护府如何能够屡战屡胜?某又不是藏着掖着的人,岂会吝啬于区区猛油火。平定石国、击溃艾布??穆斯里姆后,某自会上奏圣人,提议调拨猛油火给沙陀和黠戛斯部。”王正见慷慨大方地许诺道。 “多谢王都护!”朱邪骨咄支赶紧施礼道,生怕王正见再反悔。 “都护大恩,黠戛斯人永记心间。”李昆郑而重之地再次施礼,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不过,由于猛油火的原料极度罕见,制作程序格外复杂,即使圣人和政事堂点头,某也只能承诺给二位提供一定数量的成品,毕竟要优先保障北庭军的武备。还望二位体谅某的苦衷。”王正见淡淡笑道。 “一定数量的成品?”朱邪骨咄支一愣,随即谄媚地笑道:“王都护愿yi将此神兵利器赐予沙陀部,已经是天大的恩典了,我们岂敢埋怨都护。” “王都护,你给多少,我们黠戛斯人就要多少,绝不敢贪心。”李昆的话言简意赅。 “多谢二位能体谅某之苦衷,大食军即将开始攻城。还请朱邪叶护和李昆阿热回到各自军中,依令指挥勇士们应战。”王正见吩咐道。 “诺!”矮壮的朱邪骨咄支和身高臂长的李昆同时拱手应道,然hou各自带着自己的儿子离开了南城楼。 怛罗斯城外,鼓声雷动、动人心魄。乌压压一片大食军、粟特军和来自吐火罗地区的仆从军,在黑底新月旗和各式各样方型、三角形或长条形战旗的指引下,正鱼贯出营,列队待命。 王正见仔细地审视了一遍敌军随风招摇的旗帜,才转身说道:“旸弟,烦请你到城中军营中指挥不曾登城迎敌的轻重骑兵,随时准备反击敌军。” “诺!”战场之上的阿史那旸,仍然保持着整洁的仪容和儒雅的神情。 转身离去之前,阿史那旸低低问道:“王都护,那猛油火……” “旸弟,沙陀等部,向lái重利轻义。此刻敌强我弱、形势危急,若不给他们点甜头,如何能让他们安心应战呢?方才骨咄支心急提及猛油火时,我若开口答应,显得有求于人,容易被沙陀人小瞧,故而令杜判官接话,乱其心神。待我主dong赐之,则可彰显汉家威仪和风度。至于以后如何,待战后再细议,眼前须以抵抗并尽可能击杀大食叛军为重。” “明白!”阿史那旸在十余名牙兵的护翼下,急匆匆走了下城楼。 “张监军,你是留在城楼上观战?还是回到城中鼓舞士气、督促民壮呢?”王正见望着脸色发青、许久不曾出声的张道斌,笑着问道。 肠子都要悔青了的张道斌从咯咯直响的牙缝中挤出了一句话:“王都护,在下不懂行兵布阵之道,还是去城中干点琐碎事吧。” “北庭牙兵,保护好张监军,不得有误!”王正见高声令道。 “诺!”两个火的牙兵齐声答道。在他们的簇拥下,张道斌慌慌张张地跑下了城楼。 南门城楼上仅余王正见和杜环之后,杜环本想上前说什么,却被城外震天的鼓声和呼喝声打断了。 杜环探头向外一看,只见大食叛军已基本列队完毕,惨烈的攻城战一触即发。 杜环环视四周,遥遥望去,怛罗斯城外东南西北四个方面均有大食军都在列队待战。其余方向距离太远,杜环看得不太清晰,但仅仅南城楼正当面,就至少有两万余名大食叛军列队待命。 思%路%客siluke*info更新最快的,无弹窗! 第六十二章:大食铁骑绕坚城 五 “围三阙一也不讲了?”杜环一时弄不明白,究竟是艾布?穆斯里姆不懂华夏兵法,还是他的胃口太大,想要凭借兵力优势,一口吞了北庭军? 怀着质疑的心情,杜环继续打量城池外的大食叛军。对熟悉河中地理风物的杜环而言,只需要瞥一眼,就可以对方从旗帜、服饰和兵器认出他们所属的部族和国家。 “真杂乱!真庞大!”细细看了一遍后,杜环长叹道。 “六郎此言何意?”王正见出声询问道。 “都护,你看。从战旗可以辨出,居于队列最前方的是近两千名粟特弓箭手。不过,粟特人在弓箭上的造诣浅显得很,如此距离,根本不可能射上城头。如此布置,不过是为了防备我军突然杀出而已。弓箭手队列之中的轻便器械,观其形状,似乎就是赛伊夫丁说过的,大食人从遥远的罗马学会的罗马弩炮。说来‘弩炮’二字,伊月小娘子不知该如何翻译时,还是小郎君定下来的。”对大食军和河中诸部甚是了解的杜环侃侃而谈。 “观其规制,确与我军的床弩不同。霨儿也曾说过,那罗马弩炮发力方式不同于床弩,一些设计十分精巧,个别部件也非常精致。若能将罗马弩炮和我军的床弩对照比较,应当可以制作出威力更大、精度更高的床弩。”王正见观敌之时,心中依然念念不忘幼子。 “若此战可胜,想必能缴获几台罗马弩炮,可交由赵达晖钻研。”杜环笑道:“我们离开碎叶城前,小郎君还叮嘱在下尽可能地收集大食马和大宛马等名驹,说要搞战马的血统谱系。某实在不知,小郎君心中到底还有多少稀奇古怪的点子。也就是伊月小娘子,能够毫不惊诧地陪着小郎君忙东忙西。” “伊月小娘子不仅有颗七窍玲珑心,而且心无成见,故而才和霨儿如此投契吧。”王正见脸上柔情微露。 杜环站在王正见身侧,笑而不语。 “六郎,那弓箭手之后呢?”王正见迅速将话题转回到观察敌情上。 “都护是说那万余名轻步兵吧?”杜环轻笑道:“如果某没有认错,他们应该一半来自吐火罗、一半来自昭武九姓。这些轻步兵身着皮甲、武器简陋,在大食叛军中的地位显然不高,艾布?穆斯里姆应当是打算让轻步兵打头阵的。” 王正见城下的轻步兵或背着装满泥土的麻布袋、或抬着刚刚制作完毕的简易云梯、或推着树皮都没有完全削干净的粗糙攻城塔、或拉着石砲前端的牛皮绳,便点头赞同道:“六郎所言不差,这些的轻步兵,在艾布?穆斯里姆眼里,也仅仅只是比民夫丁壮强一点而已。他们将负责填平护城河、消耗我军的箭矢和滚木礌石。只是他们中的许多人,可能还没有能够把护城河填平,就会被我军的弓弩手射杀。” “都护,这些轻步兵的战力确实一般,但奈何其人数太多。南诏有谚曰:蚁多咬死象。我们的弓箭再犀利,短时间内,也 (本章未完,请翻页)不可能将数量如此庞大的轻步兵杀光。而怛罗斯城的护城河又不甚宽阔,如果大食军不惜人命冲锋的话,恐怕要不了两个时辰,他们就能把护城河填平。之后,我军就需要应对敌军登城了。”杜环屈指算到。 “两个时辰……”王正见若有所思。 “都护,需要用猛油火阻止这些轻步兵吗?”杜环谨慎建议道。 “不到紧要关头,不必动用。”王正见坚定地摇了摇头:“一来猛油火数量有限,要省着用。二来杀鸡焉用牛刀,区区轻步兵而已,我军的弓矢充足、滚木礌石堆积如山,不必浪费猛油火。猛油火只有烧在呼罗珊骑兵的身上,才能烫疼大食人不断东侵的野心,逼他们收回利爪,不再试图染指河中。” “谨听都护安排!”杜环附身应道。 “六郎,此刻再无他人,不必如此拘束。”王正见笑道:“六郎还是继续介绍大食叛军的阵列吧。” “都护,那在两翼负责掩护轻步兵的,是来自昭武九姓的轻骑兵。昭武九国既有定居于城池中的商人,也有游牧于草原上牧民。粟特之地本就盛产骏马,他们的轻骑兵虽不如突骑施、葛逻禄等西突厥别部,但也有一二可观之处,不可轻视。”杜环继续分析道。 “六郎,那居于阵列最后,打着黑底新月旗的应当就是艾布?穆斯里姆的宝贝呼罗珊骑兵了吧?”王正见右手搭在额头上,远眺道。 “都护好眼力!”杜环赞道:“艾布?穆斯里姆将压箱底的宝贝放在最后,明显是不想折损本部人马。” “如此布阵,中规中矩,却也没有什么惊艳绝伦之处。于艾布?穆斯里姆之前千里运兵的才华相比,今日的攻城布局,却有些寡淡了啊。”王正见略微有点疑惑。 “都护,你看!”杜环的注意力依然在城池外的阵列之中:“呼罗珊骑兵旁边,还有一面突骑施人的金狼旗。” “金狼旗?!”王正见凝目望去,只见远处天地交际的地平线上,一面金狼旗隐藏在黑底新月旗之间,迎风飞扬。 “庭州一别,终究还是要在战场上相遇啊!”王正见叹道:“幸好霨儿和伊月小娘子不在怛罗斯城中,不然兄妹二人如此相逢,实在令人不忍啊!” “也不知小郎君和伊月小娘子现今如何了?王别将也应早已收到信鸽了,并派出牙兵去联络高仙芝了吧。有马校尉和王别将两路人马同时行动,高仙芝也应马上得知我军的处境和战局的变化了。”杜环盘算道。 “若一切顺利的话,不是今日就是明日,高仙芝就应清楚,大食叛军主力已经越过拓枝城,北上怛罗斯了。”王正见右手轻拍城墙。 “都护,高仙芝会北上救援我军吗?”杜环低低提醒道。 “六郎,我知道,你们都担心高仙芝会因为李相的缘故杯葛我军。甚至会有人以为,我军被分派北上怛罗斯,也是高仙芝排挤的结果 (本章未完,请翻页)。”王正见仰望夏日的天空,双目深邃若星海:“其实北上怛罗斯,是我主动提出来的。当然,一心欲立战功的高仙芝当然乐见其成。” “都护,某知北上并非高仙芝所迫,却不知都护为何会主动请缨?”杜环不解问道。 “六郎,西征河中,某之心本就不在争夺军功之上。东宫欲凭此战与李相争斗,李相也早已出手,借元夕大火的名目,将高仙芝命为行军大总管。”高仙芝缓缓说道:“太子**甚炽,吾却冰心一片,只求能退却强敌,维护河中稳定。故此,某根本不曾想与高仙芝争夺灭国之功,只求两军协力,共破大食。” “都护高风亮节、谈薄名利,令某佩服不已。只是不知高仙芝能否体谅都护的一片苦心呢?”杜环依然有点忧虑。 王正见悠然笑道:“高仙芝其人,虽不免有些贪功逐利,但却是个坦荡而简单的人。他是个天生的武士,一心所想只是尽情施展自己的才华,纵马天山、睥睨碛西。他当年之所以选择投靠李相,并非是认同李相的所作所为,而是因为李相拥有让他展翅高飞的权力和能力。只有获得李相的支持,他才能代替夫蒙灵詧,一跃成为安西四镇节度使。但究其本心,高仙芝和王鉷、吉温、罗希奭之流不同,他务实却自律、高傲却不狂妄。这样的人,会有私心、会有贪欲,却不会错失歼灭大食叛军的良机,也绝不会放弃战胜艾布?穆斯里姆的荣耀。因此,某坚信,他只要得知战局的变化,必将兴兵北上!” “世人皆言都护和高仙芝因朝堂争斗而不相往来,殊不知都护对高仙芝所知如此之深。若不是追随都护日久,单听都护方才所言,恐怕会误以为都护和高仙芝是神交多年的好友呢!”杜环轻笑道。 “好友是不可能了……”王正见长叹一声:“世事如棋,我和他都是深陷战局的棋子,虽有逍遥之心,却终究无法摆脱俗世的约束。我对他,也不过是棋子之间的惺惺相惜罢了……” 杜环来到北庭都护府已经三年多了,他深受王正见器重,也自认为对这位宽厚如山、深沉似海的都护了解颇深。 可是,王正见偶尔流露出的萧索之言,却会让杜环意识到,这位节镇一方的都护心中,有一湾深不见底的湖水。湖水表面看似碧蓝透亮,却宛如一面铜镜,将所有试图探究湖水深处的光线统统弹回。 杜环很聪明,他明白,这湾湖水正如龙之逆鳞,绝不能轻易触碰。而王正见也用雍容高贵的世家风度,将这一泓湖水掩盖得严严实实,基本从不显露出来。 想到此处,杜环心中微微得意。王正见愿意将内心最深的感受在他面前流露一鳞半爪,确实是难得的信任和肯定了。 不过,杜环也隐隐察觉到,平时里沉默寡言的王勇,似乎比他更了解湖水深处的风景…… 而杜环也因此推测出,湖水最静最深之处,必然会有小郎君的身影…… (本章完) ... 第六十二章:大食铁骑绕坚城 六 “咚咚咚!”南城楼外战鼓隆隆、号角声声,大食军的轻步兵在巨型皮盾的遮蔽下,背着麻布袋,呐喊着向护城河冲去。 城南的大食军发动的同时,其余三个方向,也同时响起了如雷的呐喊声和咆哮声。大食军的攻城作战,终于全面发动了! “传令城墙各处弓弩手,先让沙陀和黠戛斯部的战士用骑弓对护城河一线进行覆盖射击,试试大食轻步兵的成色。然后再动用步弓、硬弩和八弓弩,决不能让大食军轻易填平护城河!” “传令赵达晖,各台石砲要保持待命状态,随时准备发射石弹!大食军的攻城塔对城墙威胁最大,一定要尽快摧毁!” “刀盾兵、陌刀手,小心戒备,防止敌军登城!” 王正见虎目炯炯,条条军令如流水传出,身上再无半分萧索颓唐之意。 大食军的轻步兵刚冲到距离护城河五十余步远的地方,怛罗斯城头就飞起了一蓬蓬的箭雨,夏日晴空顿时为之一暗。 寒光四射的羽箭,如同铺天盖地的飞蝗,带着细密的死亡尖啸,朝奔跑中的大食轻步兵扎去。 见城头弦响,大食兵连忙举起巨盾,将脑袋和上半身躲在牛皮盾后。 从空中最高点开始下坠的羽箭,以极快的速度,落在了轻步兵群中。不少羽箭射穿了皮盾,砰砰作响,却也无力再杀伤盾后的大食兵;有些羽箭更是扎进了麻袋之中,被厚厚的泥土抵消了劲道,只发出噗噗闷响;也有少量羽箭射中大食步兵遮挡不严的手臂和腿部,造成了一定的伤亡。 一轮箭雨过后,大食步兵从盾后小心观察,发现同伴死亡甚少,不禁士气高涨,怒吼着向护城河冲去。 刚冲二十余步,城头之上又是阵阵密集的破空声。但和上一轮细密的呼啸不同,此轮箭雨之中,还夹杂有类似矛槊穿刺的猛烈狂吼。 大食步兵再次举盾抵御,他们有了经验,对手中的牛皮巨盾甚是信任。 然而,和上一轮略显疲软的羽箭不同,此轮攻击,箭速更快、劲道也更强。不少箭矢破盾而过后余力犹劲,刺破了大食步兵的轻甲,鲜血汩汩流出,将甲叶染成赤红。 更有粗若车辐的巨型弩矢,山呼海啸而来。巨若斧钺的箭簇穿透一个轻步兵之后,巨大的劲力带着轻步兵的尸首继续向前,直接将另一个步兵也刺穿,才止住了杀戮的步伐。 此轮箭雨过后,大食轻步兵的死伤大大增加。不少人倒在地上痛苦地呻吟,麻布袋里的深红色的泥土也洒了一地。还有人犹豫不决,想着是否应该转身逃窜。只有极少数人,在箭雨停后,继续如野兽般向前狂奔,急着将泥土倒入护城河中。 忽都鲁骑在金狼之上,遥望前方横七竖八倒在泥土里的轻步兵尸体,面有不忍之色。 “特勤,若是让突骑施负责填充护城河,那倒在地上的,就会是我们的勇士。那样的话,特勤的心恐怕会更疼!”苏鲁克在忽都鲁耳边低语道:“特勤,无论歌谣里将战 (本章未完,请翻页)争描述得多么光荣,它的真面目,从来就是如此的丑陋和残酷。” “苏鲁克,父汗曾经教导过我,也带我上过战场。我清楚战场上的残忍,只是每每看见尸横遍野,心中依然会有些不忍。” “特勤,你有颗仁慈的心,这是光明神的赐福,也是突骑施人的幸运。期望你的仁慈,永远能够如春日暖阳,照耀着你的子民。也期望你面对敌人之时,能够如同冬日狂风,绝不留情。”苏鲁克意有所指。 “苏鲁克,你放心,面对唐军,面对该死的葛逻禄人和沙陀人,我心中满满都是愤怒,肯定不会心慈手软!”忽都鲁咬牙切齿道。 “特勤,艾布?穆斯里姆为何会如此痛快就答应你的请求,没有安排我军冲杀在前?这里不会有什么阴谋吧?”苏鲁克对忽都鲁的表现很满意,他话锋一转,回到了眼前的战局。 “我也不曾想到,或许是我们太谨慎和太多疑,对艾布?穆斯里姆总督过度提防了。”忽都鲁反思道:“现在想想,能够让穆台阿献出忠心的人,又岂会是奸邪之徒呢?” “或许吧……”苏鲁克点头附和道,心中却疑云重重。那隐隐作疼的左肩始终提醒着他,是谁砍掉了他的手臂。 大食军后阵,哈米德见前方轻步兵冲锋受挫,急忙跑到艾布?穆斯里姆身前,跪拜在地道:“总督,唐军弓矢太猛,如此下去,根本无法填平护城河。可否让抛石机和弩炮发射,压制城头的唐军弓箭手?” “不过是些蝼蚁,有什么可在意的!”艾布?穆斯里姆坐在金色的遮阳帐下,对仆从军的生死根本不在意:“不过,倒是刚好可以试探一下唐军的抛石机是否像你说的那样犀利!传令,让三十台抛石机和六十具弩炮向前推进三百步,然后朝城头射击,压制唐军弓弩手!” 大食军笨重的抛石机和精巧的弩炮,在步兵的齐声呐喊声中,刚刚开始向前挪动,就见怛罗斯城的上空,数十枚石弹冲天而起,如同流星一般,朝着慢速前进的抛石机急速砸来。 虽然只有不到三成的石弹砸中目标,可大食军还来不及喘息,第二轮和第三轮石弹就源源不断地从天而降,将大食军的抛石机砸得稀里哗啦。一会儿功夫,三十台抛石机,就只剩下六七台还能勉强运转。 倒是轻巧的弩炮躲避甚快,除了有三具比较倒霉,被倒下的抛石机砸毁外,其余倒是在石弹攻击中毫发无伤。 “怎么可能?”在抛石机被摧毁的“咔擦”声中,艾布?穆斯里姆惊得从填满羽毛的丝绸软榻中站了起来:“唐军抛石机的射程竟然足足比我们远了二百多步!发射速度还如此迅捷!据我所知,我们的抛石机虽然略逊于罗马人,但绝非粗制滥造之物!” 哈米德连忙再次跪拜在地,涕泗俱下道:“英明的总督,我就是被唐军的抛石机砸得没有办法了,才不得不出城突围!” 阴仄仄的艾布?穆斯里姆对哈米德的哭诉置若罔闻,他仰望着怛罗斯城的南城楼,一字一句地从 (本章未完,请翻页)牙缝中挤道:“北庭王正见,好手段!” 哈米德和周边的亲卫被艾布?穆斯里姆的气势吓到,大气都不敢出。 “传我令,所有轻步兵,大举压上。弩炮对准城头,压制唐军的弓箭手!太阳升到天顶之前,我要看到护城河被填平!太阳落山之前,我要看到我们的勇士登上城头!有违抗军令、萎缩不前者,立斩不饶!” 艾布?穆斯里姆的怒火和军令,经大食传令兵传递后,迅速转化为急飞的箭矢,向怛罗斯城头的唐军飞去。 城头上的北庭刀盾兵立即扛起巨盾,护在了弓弩手身前。箭矢打在盾牌上,叮当作响。 唐军的八弓弩和配重石砲则频频还击,用弩箭和石弹回击前压的大食弩炮。 趁城头唐军的火力集中在弩炮上时,在呼罗珊骑兵的催促和威逼下,数万轻步兵,如同横扫原野的蚂蚁一般,拥挤着向前,前仆后继向护城河扑去。 在城楼上观战的王正见留意到了大食军攻势的转变,连忙下令唐军弓弩手对护城河沿线进行覆盖射击。 密密麻麻的大食轻步兵,有的人尚未冲到河边,就被箭矢射中,倒在地上,被后面的同伴踩成肉泥;有的人刚将泥土倒入河中,就被羽箭射中,噗通一声落入水里,和泥土混在一起。 在泥土和尸体的共同作用下,护城河里的水越来越浑浊,流速也越来越慢。 大食军的弩炮已经被唐军的石砲和八弓弩压制得毫无还手之力,城头上的弓箭手也再次开始频频张弓。更多的大食轻步兵,却依然顶着密集的箭雨,向护城河奔去。 唐军的弓弩虽然犀利,却架不住大食轻步兵人数太多。更可况,不少轻步兵被唐军射杀后,直接掉入护城河中,也发挥着堵塞河流的作用…… 夏日逐渐升到了中天,大地上浅浅的护城河也逐渐被填平。大食轻步兵失去了大部分攻城塔,只好抬着简易的云梯向前狂奔。 “王正见,真耐得住啊!”艾布?穆斯里姆见唐军迟迟不动用秘密武器,心中未免有些焦躁。 无数轻步兵倒在进攻路上后,终于有数架云梯搭在了城墙之上。苦战半天,只挨打却无法还手的大食轻步兵们一阵狂呼,似乎看到了胜利的曙光。 兴奋的大食轻步兵沿着云梯蚁附登城之时,唐军的弓弩手忍着臂膀的酸痛,奋力开弓击杀敌军。不时有大食轻步兵惨叫一声,从云梯上跌落下来,摔成肉泥。 有人跌落,却有更多的人沿梯而上,一架架云梯上,满满都是如虫豸般蠕动的大食轻步兵。 云梯上,攀登最高的一名大食兵眼看就要登上城墙,一柄巨斧忽然携着狂风呼啸而来,直接将他从云梯上扫落。 朱邪尽忠手持巨斧向下扫荡的同时,高声急呼:“倒油!” 一釜釜滚烫冒泡的沸油顺梯而下,云梯被烫得吱吱直响,梯上的人更是惨叫连连。无数大食兵鬼哭狼嚎地从梯上坠落,很多人落地之前,就已经被烫熟。 (本章完) ... 第六十二章:大食铁骑绕坚城 七 “举盾!举盾!”见唐军动用了滚油,大食轻步兵们大呼小叫,纷纷举盾应对。 云梯下的尸首还在散发焦臭,轻步兵们已经再次登上云梯,发动了新一轮攻势。 滚滚热油从天而降,淋在大食步兵的盾牌上,刺啦啦乱响。有些步兵被透过缝隙的滚油烫伤面孔或手指,忍不住钻心剧痛,从云梯上滑落。更多的大食士兵,则依靠盾牌躲过了滚油的攻击,拼命向城头攀去。 黠戛斯王子李纪箭发连珠,开战以来已射杀数十名敌人。他正欲挽弓向城池下射击时,余光忽然留意到,有架云梯上的敌人马上就要登上城墙了。 李纪立刻调转箭镞,对准云梯上即将登城的敌人。弦响之际,敌人应声而落。 李纪从腰间再次捏出一羽雕翎,正欲狙杀云梯上的下一个敌人时,城头的唐军抛出了狼牙拍。 狼牙拍的主体是段长约五尺的圆木,木身上缀满了狼牙状的锋利铁钉。圆木两头均装有铁环,铁环上系着结实的麻绳。 城头的守兵牢牢拉住麻绳,然后将狼牙拍顺着云梯抛了下去。圆木滚动、狼牙乱咬,大食步兵的盾牌根本无法抵挡如此势大力沉的攻击,不是被击落,就是被铁钉咬出了一身血窟窿。狼牙拍滚过,云梯上的敌人转眼就被一扫而空,唯留斑斑血痕。 清理完毕敌人后,唐军一边将狼牙拍向上拉,一边将靠在城头的云梯推翻。 攻势再次受挫之后,死伤惨重却毫无建树的大食步兵士气有些低落。 “总督,吐火罗和粟特仆从军已经死伤四千余人了,弩炮队也损失惨重,是不是稍事休息,然后再攻?”哈米德谨慎建议道。 “不!”艾布?穆斯里姆毫不留情地拒绝了哈米德的提议:“在我亲眼目睹唐军的烈火之前,决不能停止攻城。传令,粟特弓箭手前进四百步,压制城头唐军;弓箭手射击时,攻城锤快速出击,直接破坏城门;轻步兵,继续用云梯攻城!呼罗珊骑兵,随时待命!有违背军令后退者,立斩不饶。” 艾布?穆斯里姆治军严酷,不仅曾数次屠杀违背命令的仆从军,对呼罗珊骑兵也奖罚分明。积威之下,军中从来没有人敢违逆他的命令。 粟特弓箭手明知前进四百步就会完全陷入城头唐军的覆盖射击中,却畏惧身后明晃晃的大食长刀,不敢有任何抵触。 唐军的弓弩本就强劲,又占据居高临下的优势,在对射之中十分占便宜。不到一刻钟功夫,粟特弓箭手就死伤惨重。 城头和城下弓箭对射之时,四辆攻城锤各自在数百名大食兵的推动下,轰隆隆地向四座城门撞去。攻城锤周围,还环绕着一群举着巨盾的士兵,他们负责保护攻城锤。 唐军城头的八弓弩不断地张弦射击,将巨矢射向攻城锤。无奈攻城锤所用的木料极其厚实,不少巨矢射中了攻城锤,却根本无法将之破坏。 城中的配重石砲也在城头守军的指挥下,发弹如雨,纷纷攻击攻城锤。可攻城锤体 (本章未完,请翻页)型比攻城塔矮小得多,推进速度也快。急切之间,石弹砸死砸伤了不少大食士兵,但却无法阻止攻城锤的前进。 攻城锤逼近城门后,配重石砲因射击盲区的限制,无能为力。城头火箭如星落,却被大食军的巨盾弹开,毫无作用。 攻城锤的尖顶一次次撞击着城门之时,城墙各处,云梯上再次爬满了一手巨盾、一手持刀的大食轻步兵。 狼牙拍、滚木和礌石纷纷登台,杀伤了大量的大食步兵。可大食军的数量实在太多,已经有不少人攀上了城头,闯入唐军弓弩手中挥刀斩杀。不少弓弩手还来不及弃弓抽刀,就已被大食步兵砍倒。 北庭重装刀盾兵见形势危急,也加入到战团之中。城墙之上,一时混战如麻。 “都护,形势危急啊!可以启用猛油火了吧?”杜环略微有点焦急。 王正见虎眼长扫整个战场后,思虑了片刻,才高声令道:“传我军令,四处城门,撤下塞门刀车;出动三千轻骑一千重骑,从四门突破而出,摧毁攻城锤和敌步兵;陌刀手,随时准备上城墙增援。” “都护!”杜环大惊,不明白为何要出动骑兵出城:“不怕呼罗珊骑兵趁机入城吗?” 王正见微微一笑,继续令道:“传令工兵营,准备好猛油火和火弹。” “请君入瓮!”杜环顿时明白了王正见的谋略。 怛罗斯南门,攻城锤有节奏地撞击着城门。城门虽然厚实,可在攻城锤面前,却若纸片一般单薄。 “咔嚓”一声巨响,城门的门栓破裂,再也无法阻挡攻城锤的冲击。 大食军欢呼雀跃,一拥而上,准备进城之际,却听门后面传来了密集的马蹄声。 不待大食军主动上前,城门已然从里打开。大食军正诧异间,一匹被马甲遮的严严实实的黑马从城门洞中腾跃而起,直奔大食军而来。 黑马背上,一员浑身玄色重铠、脸覆黑色面甲的唐将,手持长矛、腰挎弯刀,如饿虎扑食,杀入大食步兵当中。 长矛在黑甲唐将手中,忽东忽西、时伸时缩,路线之诡异,宛若出洞之灵蛇。大食步兵的巨盾也无法阻挡灵蛇的攻击,矛尖所指,必有死伤。 唐将身后,数百名同样披挂的玄甲铁骑,手持长槊,借助战马冲锋的力量,如巨石般生生撞入大食军中。不少大食兵或是直接被具装重骑兵撞飞,然后被马蹄上的铁掌踏成肉泥;或是被寒冷的槊锋切开巨盾、割伤咽喉或胸膛。 大唐玄甲铁骑一个冲锋,就将城门口的大食攻城锤部队杀得丢盔卸甲、七零八落。 玄甲铁骑之后,沙陀和黠戛斯部的轻骑兵手持弯刀,沿着玄甲铁骑冲开的血路,继续收割四下逃窜的大食兵。 南门外大食军溃败的同时,其余三处城门外,大食军的攻城锤也先后被突然杀出的大唐骑兵摧毁。 南门城口,解除了攻城锤的威胁后,黑甲唐将长矛一举,北庭玄甲铁骑迅速在他马后列出了楔形阵。 (本章未完,请翻页)“杀!”黑甲唐将一声怒吼,玄甲铁流滚滚向前,向城池下正在蚁附攻城的大食兵杀去。 残存的数百名粟特弓箭手见势不妙,一边回撤,一边漫无目的地将弦上的羽箭洒向大唐骑兵。 软弱无力的箭支射到玄甲铁骑身上,只发出一声脆响,却根本扎不进去。倒是有些沙陀和黠戛斯部的轻骑兵被弓箭射伤,翻身落马。 南门城楼上,第一次目睹阿史那旸冲锋陷阵的杜环惊讶万分:“阿史那副都护平日里温文尔雅,不料厮杀起来却是如此勇猛。” “他终究是西突厥的狼种!体内奔流的是纵横厮杀的大漠之血。”王正见长叹一声,不复多言。 杜环一愣,旋即笑道:“此刻便看艾布?穆斯里姆如何应对了。” 王正见紧紧盯着城下的黑底新月旗,神色凝重道:“六郎,令工兵营随时准备发射猛油火弹。” 怛罗斯城下,远望如砍瓜切菜般蹂躏大食攻城部队的大唐铁骑,忽都鲁挥拳道:“苏鲁克,我们什么时候才能有如此强大的具装骑兵?!” 苏鲁克无奈摇头道:“特勤,我们突骑施人不缺战马和勇士,却缺少足够的铁料和工匠,根本无法打造如此重铠。其实,不仅是我们突骑施人,即便是呼罗珊骑兵,也没有如此优良的铠甲。” “唐军实在是太强了!”忽都鲁叹道:“若是此战北庭军败北,或许能缴获几具铠甲。” 苏鲁克小声道:“特勤,从此刻战局看,如此打下去,胜负难料!” “且看艾布?穆斯里姆总督如何应对吧。北庭军动用了骑兵,我军也要做好出击准备了。” “特勤,请务必牢记,保持实力才能实现复国大业。”苏鲁克再次提醒道。 忽都鲁郑重地点了点头,表示他会牢记在心。 大唐铁骑大肆冲杀大食步兵之时,艾布?穆斯里姆遥望南门城楼,不屑笑道:“这是在诱我出动呼罗珊骑兵吗?我想看你暗藏的利器,你却盘算着杀伤我的主力。既然如此,就如你所愿吧。” 一直站在艾布?穆斯里姆身边侧耳倾听的哈米德连忙问道:“总督,要传令出动呼罗珊骑兵了吗?” “蠢材!”艾布?穆斯里姆骂道:“你已经折损了三千精骑了,还要继续葬送我们的兵力吗!” 哈米德连忙跪在艾布?穆斯里姆脚下,不住磕头求饶。 “起来吧!”艾布?穆斯里姆此时也无心和哈米德计较。他扭身望了眼忽都鲁的金狼旗,犹豫了一下,沉声令道:“传令,东、西、北三个城门先别管,南门处出动三千粟特轻骑兵,大举压上,截杀唐军。粟特轻骑兵后,可派一千呼罗珊骑兵尾随其后,只是千万小心,不要进入敌军抛石机的射程。” 怛罗斯南门外,三千粟特骑兵依令前压之时,阿史那旸长矛轻点,顷刻间又击毙了一名大食兵。他的长矛再次出击之时,却发现视野所及,已经没有大食步兵的踪影了。 (本章完) ... 第六十二章:大食铁骑绕坚城 八 在面甲的遮掩下,阿史那旸温润的面庞上杀意腾腾。亲自上阵搏杀的快感,让他倍感酣畅淋漓。挥矛厮杀之时,他仿佛能感受到来自祖先灵魂的呐喊。 数日前,阿史那旸的心情十分晦暗。对于王正见主动选择北上怛罗斯,他虽然怨意颇深,却无法改变也无处发泄。 西征石国的军功,对威名远扬的高仙芝而言,不过是锦上添花,他本人并不重视,只是囿于李相的布局,必须要与北庭军争夺破国首功;对心志淡泊的王正见而言,所谓军功,宛如身外钱财,并不在意,所以他选择了主动退让。 可对于阿史那旸来说,这场军功,却具有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 王正见的忍让令阿史那旸烦躁许久,因为从战前军议看,与大食叛军的激战,十之八.九会发生在拓枝城附近。北上怛罗斯,可以说在此战中必将沦为敲边鼓的辅助角色,战后论功行赏之时,所得必少。 谁知人算不如天算,安西军兴致冲冲南下,本以为可以抢得首功。却不料大食叛军主力千里绕行,直扑怛罗斯而来。 张道斌等人惶恐不安之际,阿史那旸心头浮现得却是造化无常、喜从天降的快意。 阿史那旸一度曾担心王正见会选择弃城南下,和安西军汇合。但冷静下来后,他很快就判断出,以王正见的性格,绝不会畏难而退。 果然,王正见决定坚守怛罗斯城,等待安西军北上,以重创大食军。心情舒畅的阿史那旸,也更积极地投身到守城事宜中。 当王正见下令玄甲铁骑出动之时,以阿史那旸的身份,本可以安居幕后、运筹帷幄。热血沸腾的他,却毫不犹豫决定亲自出阵厮杀。而他,除了带女儿们去庭州城外狩猎外,也确实许久不曾弯弓射箭、上阵搏杀了。 鲜血飞溅所带来的刺激,令他极度兴奋的同时,思绪万千。 想到青梅竹马的爱妾,他心中柔情一片;想起剑技高涨、性格激烈的次女,他心情甚慰;想到性情迟钝、沉迷匠作的独子,他不免有点惆怅;想起雍容大气的正妻,他神情复杂;想到明艳秀丽的长女,他微微有点愧疚…… 从自家子女,思绪又转到霨郎君身上。小孩子们过家家般的一点小心思,他看的一清二楚。 王霨对于长女的迷恋,让阿史那旸有点恼火。他心中明白,自己是绝不会任由此情滋长的。不过,若是次女能够和霨郎君走到一起,阿史那旸倒是乐见其成…… 在面甲的掩护下,平日里始终温润如玉的面容,终于显露出了各式各样的丰富表情。 隆隆的马蹄声和城头的箭矢声让阿史那旸惊醒,他的目光透过面甲的孔洞,发现大食军的轻骑兵正在大举压上。 怛罗斯城头的唐军弓弩手也拼尽最后一丝力气,不断张弓射箭,将一**箭雨泼向敌军。 南门城楼上战鼓声声、令旗变幻,阿史那旸立刻领会到了王正见的意图,长矛前指,高声喝道:“玄甲铁骑,随我冲锋!轻骑兵,散开骚扰敌军!” 见唐军骑兵奔驰而来,在箭雨的打击下的粟特轻骑兵们心头一喜。一旦和唐骑卷到一起混战,城头的唐军弓箭手必然投鼠忌器,不敢再发箭了。而己方具有人数优势,一旦短兵交接,唐军骑兵无论铠甲遮护得再严实,也肯定会被击败。 粟特骑兵们猛踢战马,加速迎击唐骑之时,紧随其后的呼罗珊骑兵为了保持队形,也稍稍加速,将队列向前压了压。 呼罗珊骑兵阵中,十夫长艾本尼一边呼喊着本队的年轻骑兵们维持队形,一边望着满地尸首暗自心惊。 “唐军的守城器械,实在太强大了!”如此念头,在艾本尼的心中反复涌现。 野战之时,艾本尼自信不会畏惧任何敌人。可方才的攻城苦战,唐军花样繁多的守城器具、威力强大的强弓硬弩、射程极远的抛石机,都让他目瞪口呆。 艾本尼隐隐有种感觉,这股唐军,似乎对帝国的军队特别了解,明白呼罗珊骑兵的优势和短处。他们的许多战术和器械,仿佛都是为克制大食军量身定制的。 如此敌人,确实令人畏惧。艾本尼也更加坚信,那苏禄酋长,必然只是唐人的一个仆从附庸。 “慢!慢!”艾本尼出神之际,千夫长、百夫长们的吼声不断传来。 显然,呼罗珊骑兵已经接近方才唐军石弹的最远落点了。艾 (本章未完,请翻页)本尼赶忙轻勒缰绳,降低了马速。跟随他的年轻骑兵们,也依葫芦画瓢,开始控制微微有点兴奋的坐骑,避免进入唐军抛石机的射程内。 前方的粟特骑兵越冲越快,虽然不时有骑兵被箭矢击中,却根本无法阻挡他们燃烧的战意。 距离唐军重骑兵越来越近之时,粟特轻骑兵纷纷平端长矛,随时准备与敌对冲。 粟特轻骑兵热血翻涌,恨不得立刻就能和唐军展开厮杀。 可距离唐军还有二百余步时,对面的数百名唐军重骑兵忽而队列中分,一左一右分别向两侧散开,然后调头向城门洞奔去。 “唐军骑兵要逃!”粟特骑兵们怪叫着,拼命驱使坐骑。唐军的后撤让他们更加兴奋。 “唐军骑兵竟然会后撤?”艾本尼留意前面战局的变化,有点迷惑不解。在他看来,唐军重骑兵数量虽少,但面对粟特轻骑时,也并非毫无一战之力? “难道是担心和粟特骑兵对战时被我们包抄吗?”艾本尼正在苦思着唐军为何避战,却听到手下的年轻骑兵们高呼着:“十夫长,粟特轻骑马上就要追上唐军了!” 艾本尼凝视前方,果然,唐军重骑兵由于速度稍慢,和粟特轻骑兵之间的间距越来越小。而洞开的怛罗斯城南门,仿佛是娇艳欲滴的水蜜.桃,随时会被粟特骑兵摘下。 “王正见在想什么?难道他不知道重骑兵肯定会被轻骑兵追上吗?如果是陷阱的话,用重骑兵当诱饵,可实在是太奢侈了!”大食军本阵中,艾布?穆斯里姆皱眉不解道。 “总督……”哈米德欲言又止。 “有话就说!”艾布?穆斯里姆对哈米德的吞吞吐吐有些厌烦。 “总督,据穆台阿等人战前在庭州查探的消息看,北庭军的重骑兵总共也只有两三千人。想必是唐军不舍得消耗宝贵的重骑兵,因此打算将粟特骑兵引到城墙之下,用箭矢杀伤。” “有可能……”艾布?穆斯里姆沉思道:“呼罗珊骑兵距离方才唐军的石弹落点还有多远?” “一百多步。”哈米德一直留意着战局的变化。 “传令,让呼罗珊骑兵再往前压五十步左右,吸引一下唐军的注意力,不过绝对不能踏入抛石机的射程之内。粟特骑兵若能趁机夺取南门,当然最好;即使失败了,也无所谓。”艾布?穆斯里姆思虑半天,还是忍不住想用三千粟特骑兵去赌一把。 艾本尼接到百夫长传来的军令,轻拍坐骑向前之时,前方的粟特骑兵的矛尖,已经似乎随时可能触到唐军重骑兵的马尾了。 “就是此刻!”一直聚精会神关注城下战局的王正见喜道:“传令,猛火油弹发射!” 艾本尼计算着距离,正准备要勒住马缰时,怛罗斯城头忽然飞起了数百个小黑点。 “石弹?怎么感觉有点小?”艾本尼正诧异间,数百个陶罐噼里啪啦落在了呼罗珊骑兵的阵列之中。 除了十几名呼罗珊骑兵被陶罐砸中当即落马外,陶罐并没有带来更大的损伤。只不过,地面上以及许多骑兵的战马上满满都是黏糊糊的液体。 “这是什么?”艾本尼迷惑不已时,忽听后方传来了急促的退兵号令。 “形势大好,为什么要后退啊?”艾本尼心中满是疑惑,却依然严格遵照号令,催促着手下准备后撤。 “火!”艾本尼正在调转马头,忽听手下有人惊呼道。他扭头一瞧,只见怛罗斯城头又飞起了一团团火球。 硕大的火弹带着零星散落的火星和滚烫的热气,如同流星一般,恶狠狠地向呼罗珊骑兵砸来。 此时此刻,不用再去思考为什么要后退的艾本尼猛踢战马,恨不得立刻逃离火弹的覆盖范围。 火弹刚一落地,冲天的火焰就迅速在呼罗珊骑兵的阵列中四处蔓延。无数匹沾染有黏液的大食骏马身上都窜起了诡异的火焰,疼的战马又蹦又跳,将不少骑兵都甩落到火海之中。 此时,粟特轻骑距离唐军重骑只有十余步远,南门城洞也近在咫尺。升腾而起的火海和惨烈的叫声令奋勇追敌的粟特骑兵吓了一跳,南风吹来的灼热更是烫得他们心里发慌。下意识中,三千粟特轻骑兵都放慢了马速。 正愣神间,唐军重骑兵再次扭转马头,向两边分开。城门洞中,则传来了整齐的脚步声。四百名手持雪亮长刀的北庭陌刀手,在李定邦的指挥下 (本章未完,请翻页),如墙而来。 粟特轻骑兵挥动着长矛,欲图催马冲击陌刀手的阵列。迎接他们的,是杀气腾腾的刀林。雪片般的陌刀一个起落,就将数十杆长矛砍断。 队伍最前列的轻骑兵还来不及拔出弯刀,陌刀已劈砍入他们坐骑的体内。 马血横飞、碎肉四溅的同时,轻骑兵们纷纷落地,沦落为轻步兵。 粟特骑兵落地之后,有人顺势挥刀,向李定邦的腿部砍去。弯刀撞到腿甲之上叮当直响,却无法破甲而过。李定邦冷冷一笑,手臂向下轻轻一挥,就收割走了敌人的性命。 被陌刀手攻击的同时,城头的弓弩手也矢落如雨下,向粟特轻骑兵的队列中招呼。一直在附近骚扰的沙陀、黠戛斯轻骑兵,也不住地泼洒着箭雨。 铠甲厚实、身高臂长的陌刀手在粟特轻骑阵中大杀四方之时,阿史那旸带领的玄甲铁骑已经再次调转马头,做好了冲阵的准备。 四下受敌的粟特轻骑兵意志崩溃,他们调转马头试图撤离,却发现身后的火海依然在熊熊燃烧。 “投降免死!”阿史那旸用突厥语高声喝道,沙陀部和黠戛斯骑兵也齐声附和。 “我投降!我投降!”再无战意的粟特轻骑兵纷纷抛下武器,翻身下马,跪在地上。 怛罗斯城南,金狼旗下,双拳紧握的忽都鲁瞪着变幻莫测的火焰,咬牙切齿道:“父汗之仇,何时可报!?” 在他身后,苏鲁克则满脸疑云地思忖道:“大食人究竟想利用特勤做什么呢?为何数次用兵,都不派遣特勤呢?” 当惊惶的艾本尼逃回士气低落的本阵时,艾布?穆斯里姆和哈米德都已经离开战场,回到了大帐之中。 “总督,是我忽略了陶罐比石弹质轻,因而把唐军抛石机的射程算错了啊!”刚进大帐,哈米德就跪倒在厚厚的地毯上,连声请罪。 “当日唐军攻城时,你竟然没有发现这个问题?”初战失利的艾布?穆斯里姆心情极坏。 “总督,我军缺少强弓,唐军攻城时,无论是弩车还是抛石机,都逼近了我军弩炮射程的边缘,所以我并不知唐军抛石机的射程究竟有多远。”哈米德赶紧解释道。 “算了,我也疏忽了。幸亏发现的早,没有折损太多人马。”疲倦的艾布?穆斯里姆低声说道:“不过,总算亲眼见识了王正见手中的利器。” “总督,明日还攻城吗?”哈米德小心翼翼地问道。 “攻!为什么不攻!”艾布?穆斯里姆怒道:“不过,不必再如今日如此强攻,保持压力即可。” “总督,吐火罗和粟特仆从军今日的伤亡都很惨重,明日是否派突骑施人出战呢?”哈米德谨慎地建议道。 “不!”艾布?穆斯里姆摇了摇头:“突骑施人的用处不在此处。哈米德,你去取信鸽来。” 哈米德退出大帐后,艾布?穆斯里姆取出鹅毛笔,在一指多宽的纸条上写下了密密麻麻的命令。一个新的计划,已经在他的脑海中逐渐成型…… 战场上的火焰渐渐熄灭之时,被俘的粟特骑兵已被唐军押回城中,士气低沉的大食军也回到了各自营中。 南门城楼之上,王正见望着城下的火海,轻叹道:“艾布?穆斯里姆谋略胆大,用兵却谨慎小心,实乃劲敌。我们耗费半天心力,却也只烧死了几百名呼罗珊骑兵,不免有些遗憾。” “都护过谦了!”杜环笑道:“虽还来不及细算方才的战果,但粗粗算来,半日时间,我军至少歼灭了五六千大食轻步兵和近千呼罗珊骑兵,还俘虏了两千多粟特轻骑。我军伤亡微乎其微,可以说是大胜啊!” “我军虽胜,却是依托城池才取得如此战果。且敌军势大,数千人的伤亡,只是九牛一毛罢了。要想击溃艾布?穆斯里姆,终究还是离不开安西军的配合。”王正见并没有因为眼前的胜利沉醉。 “马校尉也该到拓枝城了吧。”杜环目视南方,微微有些担心。 而远处天空中,数羽信鸽扇动着洁白的双翼,离开了大食军营,向南飞去。 惨烈的攻城战后,短暂的平静中,对战双方都在调整对策、积蓄实力。更加猛烈的对撞,则必将会在意想不到的时间和地点发生。 而碎叶城西的大道上,急匆匆行军的穿越者一行,却注定会成为左右战局走势的关键力量! (本章完) ... 第六十三章:围追堵截何足惧 上 天宝八载五月二十九日中午,似火骄阳高悬于天穹正中,烤炙着整个河中大地。但和焚天毁地的战火相比,这点暑热简直太微不足道了。 怛罗斯城外攻防正酣之际,碎叶城与俱兰城之间的大道上,五千名挥汗如雨的葛逻禄骑兵,顶着初夏烈阳,不停地扬鞭驱马,毫不吝惜马力。 虽然已经有不少马匹累得口吐白沫,葛逻禄骑兵们却依然挥鞭不止,恨不得坐骑四蹄生风、肋生双翅,速度再快一点! 在他们前面,蹄声哒哒、烟尘滚滚,有数百名唐军轻骑正如惊慌的野鹿一样,拼命逃窜。 骑兵队列的末尾,百夫长布卡警惕地望着道路两侧,生怕唐军会有埋伏。他的神情,与其说是个谨慎的猎手,却更像是个担惊受怕的猎物。 可是,布卡仔细审视了半天,左探右望,却只看见蜿蜒向前的大道和一望无际的草原。更远的远方,唯有隐约可见的俱兰城和高耸入云的雪山,静静地矗立在地平线上。 如此开阔的环境中,根本没有任何可以藏匿伏兵的地方。目力所及的地面上也没有发现黑乎乎的黏稠液体。 其实,不仅布卡谨慎,整支葛逻禄骑兵都小心得有点过火,和他们素日里的骄狂作风大相径庭。 布卡明白,两日前的深夜,偷袭大云寺之时,北庭军施放的怪火已然把大王子帐下的勇士们吓得心惊胆战、斗志全无。 那夜,火焰熄灭后,谋剌逻多彻底慌了神。既然北庭牙兵已经逃出了碎叶城,一旦他们向高仙芝或王正见控诉自己的所作所为,无论父汗多溺爱他,恐怕也无法替他遮挡了。 事情闹到如此田地,谋剌逻多急得团团转,像一堆大肉包晃来晃去,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尤其懊恼,怎么刚得知北庭军被大食人围困,就如此着急出手呢?是不是应该等王正见被大食人击溃之时,再趁乱动手呢?此时,谋剌逻多完全忘记了,色欲熏心的他兴兵攻击大云寺时是多么地急不可耐。 谋剌逻多六神无主之时,平日里行事相对谨慎的布卡反而冷静下来。他建议大王子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调动帐下精兵,穷追猛打,争取在北庭牙兵逃脱葛逻禄控制范围前,将王勇等人全部灭口,彻底杜绝后患! 此时此刻,别无他法的谋剌逻多也只好硬着头皮,一条道走到黑。不过,被北庭牙兵一把火吓怕了的他,再也鼓不起亲自带兵追击的勇气了。 打定主意后,谋剌逻多火速派了五个千人队,一人双马,连夜出城,前去追杀北庭军。他让其中资历最深的千夫长统兵,并派布卡负责督战和监视。 布卡等人在天未大亮之时,便搜寻着北庭军留下的马蹄和车辙,尾随向碎叶城西北而去。 虽然谋剌逻多贪财好色,为非作歹,但在领兵打仗上,多少还是有点真本事的,而葛逻禄骑兵在碛西、河中之地也算得上精锐。若非帐下拥有数万骑兵,谋剌黑山也不敢萌生称霸河中的勃勃野心。 对葛逻禄骑兵而言,追踪、骑射都是从小就练就的看家本领。若无如此本事,根本无法在草原上狩猎和生活。 在查看北庭牙兵留下的痕迹时,布卡惊讶地发现,唐军的马蹄印和葛逻禄战马的蹄印略略有些差别,可具体哪里不一样,葛逻禄骑兵中经验最丰富的猎手也说不清楚。 尽管心有疑惑,但熟悉地形、轻装追击的葛逻禄骑兵,追了两日后,还是在俱兰城东发现了三百余名北庭牙兵的踪影。 统兵的葛逻禄千夫长见此处地形开阔、青草湿嫩,并不利于火攻。而即使北庭军再次纵火,有所防备的葛逻禄骑兵也肯定能及时逃脱。 打定主意后,立功心切的他,立刻命令五个千人队弯弓搭箭、纵马冲锋,准备像捕杀野狼群那样,用骚扰和骑射战术,将眼前的北庭军一网打尽。 葛逻禄骑兵冲到距离北庭并大约还有千余步远之时,忽见唐军骑兵急速拐弯掉头,长长的队伍在大地上画出了一条巨大的弧线。 调转马头后的唐军并未驱马冲锋,而是停在原地,忙碌着什么。 冲在最前面的葛逻禄骑兵对唐军的举动有点惊愕,下意识放缓了马速。而让他们更加错愕的是,遥遥望去,唐军阵列中,当先一骑,竟是员身材苗条、英姿飒爽的女将。 葛逻禄部中虽也不乏擅于骑射的女子,但能够在军中领兵作战的却寥若晨星。此刻,意外发现唐军中有女人,葛逻禄骑兵们又惊又喜。 吊在队伍最后的布卡,感到前方队伍突然慢了下来,心中不免一惊。 他勒住坐骑,正准备站在马鞍上瞭望,却听到天宇之中,传来了稀稀疏疏的破空声。 在明亮的阳光中,数百支火箭的光亮,十分不起眼。它们在空中飞了段时间,就在距离葛逻禄骑兵数百步远的地方一头扎了下来。 火箭刚一落地,一股股巨大的火苗急遽升腾而起,迅速在葛逻禄骑兵身前连接成一堵火墙。 葛逻禄骑兵们正犹豫是否能够纵马越过火墙之时,整面火墙急速蔓延,在葛逻禄骑兵外围形成一个巨大的环形,将他们困在其中。 火环并未全部封闭,在东方留有一道狭窄的出口,位置恰好就在布卡身后数十步。 一些葛逻禄骑兵距离火墙比较近,战马被火舌舔到,痛得哀鸣不已。大部分骑兵则距离火环还有段距离,暂时无火烧之忧。 “看来唐军把那些黏糊糊的液体洒得比较远,以避免被我军发现。可他们在如此远的地方放火,又有什么作用呢?”布卡有点迷惑不解。 似乎是为了回应布卡心中的疑惑,火环外的北庭牙兵们纷纷摘下挂在马鞍上的牛皮袋,借助马速,大力向火环内抛去。 牛皮袋从火海中穿过之时,封口被火焰烧开,黏糊糊的黑色液体洒得到处都是,火环变得越来越大,火势变得更加凶猛。 葛逻禄骑兵被不断扩张的烈火逼得连连后退,越来越多的人不是被火焰灼伤,就是被惊慌失措、急于退缩的同伴误伤。 惊恐的葛逻禄骑兵试图张弓反击时,他们悲哀地发现,由于视线被火墙阻挡,要想击中在火环外驱马盘旋的唐军,只能凭借模糊的马蹄声追寻唐军的踪迹。 可要在烈焰焚烧声和同伴的哀嚎声中分辨出唐军的马蹄声,简直是难如登天。因此,葛逻禄骑兵胡乱射向唐军骑兵的羽箭,大多数都插入了地面,连唐军的坐骑都没有碰到。 烈火越烧越烈,葛逻禄骑兵的伤亡正在急遽增加。有些发昏的葛逻禄骑兵试图催促战马越过火墙,但在畏火本能的驱使下,大多数坐骑们根本不理会主人的命令,不进反退。有个别战马在主人的鞭打下,试着想冲过火海,却被烧得只剩下骨架。 “该死!又上当了!”惜命的布卡见葛逻禄骑兵再次陷入混乱,赶忙驱马调头,从火环的出口中逃离出来。 队尾的葛逻禄骑兵发现身后有缺口时,也有样学样,乱哄哄地调转马头,跟在布卡身后,逃了出来。 火环之外,马蹄如雷,三百名北庭牙兵们在同罗蒲丽的带领下,围绕着火环反复盘旋。他们不停地弯弓射箭,羽箭东一簇、西一簇,一波波地向里飞去。 由于火环内的葛逻禄骑兵慌慌张张挤成一团,同罗蒲丽和北庭牙兵们根本不用去瞄准,他们只需将雕翎抛过火环,就基本能确保箭无虚发。 火势熊熊、浓烟滚滚、箭雨如注,视线被遮掩的葛逻禄骑兵,本就对大云寺外的烈火心存畏惧。此刻得知后面有出路时,从千夫长到普通骑兵,人人都急于逃命,根本无心恋战。 逃出火海的葛逻禄骑兵们兵不知将、将寻不到兵。骑兵们找不到熟悉的十夫长,千夫长也找不到自己麾下的百夫长。 面对毫无组织的游兵散勇,同罗蒲丽妙目圆睁,挥着弯刀吼道:“北庭牙兵,冲锋!” 北庭牙兵挂回骑弓,抄起马槊,摆出楔形冲锋阵,向混乱不堪的葛逻禄杀去。 北庭牙兵的冲锋击碎了葛逻禄骑兵最后一丝抵抗之心,他们丢盔卸甲、仓皇东逃。 同罗蒲丽自知北庭牙兵人数有限,也没有穷追猛打,而是重新拿起长弓,向逃窜中的葛逻禄人射去。 同罗蒲丽击毙了数名敌人后,秀目西眺。地平线上,先前远远潜伏在云杉林中的王勇和苏十三娘,正率领六百余名北庭骑兵飞驰而来,他们将会对如野兔般四处逃散的葛逻禄骑兵发动致命一击! 王霨等人赶到之时,北庭牙兵们正在抓紧时间打扫战场,而葛逻禄骑兵早已抱头鼠窜,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王别将两烧葛逻禄,用兵真如神!可是,为什么不让我跟随同罗娘子,一起吸引敌军?我骑马、射箭样样都不差!”嘴角微绷的阿史那霄云骑在白练驹上,望着草地上残存的火苗,有点怏怏不乐。 第六十三章:围追堵截何足惧 中 “霄云小娘子,某不过是利用葛逻禄人的急迫心情,故技重施罢了,算不上高明。”王勇神情郁郁,并无胜利的喜色:“县君乃千金之躯,某岂敢将你置于险地。” “嘿!”同罗蒲丽不满地嚷道:“王别将,你的意思是说我的生死安危都毫不不重要吗?” “死妮子!”苏十三娘拍了一下同罗蒲丽的脑袋:“之前是谁哭着闹着,自告奋勇要当诱饵的!现在反而怪罪王别将,真是可气。” “十三娘,你太可恶了,竟然重色轻友!”同罗蒲丽口不择言。 苏十三娘登时面红耳赤,追着同罗蒲丽边打边骂:“死妮子,让你胡说!” 同罗蒲丽哈哈大笑,一跃而起,跳到雪墨骃背上,一溜烟地逃走了。 苏十三娘并未追赶同罗蒲丽,她平定了一下心绪,对王勇致歉道:“王别将,同罗娘子无拘无束惯了,平常说话也口无遮拦,请勿怪罪。北庭军虽被困在怛罗斯城中,但以王都护和阿史那副都护之能,想来短期内不会有什么危险。” “十三娘客气了,同罗娘子脾气某也清楚,岂会生气。”王勇见苏十三娘心细如发、体贴入微,心头暖暖:“如今葛逻禄追兵已被杀退,我们要抓紧赶路,向拓枝城进发。” 逃离碎叶城后,王勇经与王霨商议,悄悄把北庭军遭受围困之事告知了阿史那姐妹、苏十三娘和同罗蒲丽。而对于艾妮塞和赛伊夫丁,王勇只提葛逻禄部出现异动,所以要离开碎叶城投奔北庭军,却只字不提前方战局的变化。 阿史那霄云得知父亲被困怛罗斯城,大为惊骇。虽经王霨排解,一向乐观开朗的她也不免长吁短叹、忧心不已。 阿史那雯霞近几日的情绪本就有些反常,得知此事后,心情更糟,偷偷大哭了一场。阿史那霄云试图劝解妹妹,阿史那雯霞却总是躲着姐姐,不愿和她说话。 阿史那霄云无奈之下,只好向王霨求助。 当王霨遵照阿史那霄云的吩咐前去安慰了一番后,阿史那雯霞的情绪才稍稍稳定了点。不过,她还总是愁眉不展、郁郁寡欢。 王霨想着她是担心父亲安危,也不疑有他。王霨自己,也对王正见的处境甚是挂念。 穿越以来,如果说面容酷似小雨的阿史那霄云是上天给王霨的最大惊喜,那么,父爱如山的王正见,则是上天给他的最大补偿。 在王正见的宠爱甚至放纵下,王霨才能无拘无束地按照自己的想法,去不断尝试和探索。 虽然对唐军的战力十分有信心,但想到王正见和被十余万大食军困住怛罗斯城中,王霨还是心急如焚,恨不得立刻赶到拓枝城,劝高仙芝尽快发兵救援。 王霨知道王正见已派出斥候突围南下,也清楚王勇已派了一百名牙兵提前出发。 但是,王霨特别担心,高仙芝会因为李林甫和李亨之间的争斗,借机削弱北庭军。 因此,一路上,王霨都在和王勇、阿伊腾格娜反 (本章未完,请翻页)复思量,如何才能说服高仙芝。 目前看,最可能打动高仙芝的,恐怕还是整个西征的胜负…… 王霨沉浸在“舌战高仙芝”的想象中时,葛逻禄追兵却出现在北庭牙兵的视线中。 当得知葛逻禄人一直尾随追击时,王霨和阿史那霄云都十分生气。 夤夜惊变后,王霨私下和阿伊腾格娜推演了数次,多少猜到了谋剌逻多的真实意图,对他觊觎阿史那霄云之举极其愤恨。但是,王霨和阿伊腾格娜依然没有想明白,谋剌逻多是如何得知阿史那霄云的行踪的。 阿史那霄云并不知惊变的缘由,她只是厌恶葛逻禄人的穷追不舍和谋剌逻多色迷迷的眼神。 得知北庭军决定伏击葛逻禄人,对战争兴趣浓厚的阿史那霄云主动向王勇提出,要作为诱饵部队的一员,参与厮杀。 王勇担心她有闪失,自然不许。王勇十分清楚,若是阿史那霄云有个三长两短,且不说阿史那旸,就是小郎君这一关他就过不去。 王霨也被阿史那霄云的大胆请战吓了一跳。伏击之前,他一直牢牢盯着阿史那霄云,生怕她真的会不顾一切、上阵厮杀。 因此,阿史那霄云在击退葛逻禄骑兵后,才小小地对王勇抱怨了一下。 “禀告王别将,葛逻禄人丢弃了三千余匹战马、两千多件兵器,该如何处置?”战场清理完毕后,牙兵队的陈队副以最快速度将有用的战利品统计了出来。 “王勇叔叔,怎么会有这么多战马?”王霨没想到一战就能收拢如此多战马。 “葛逻禄人为了追我们,肯定是一人双马。方才仓皇逃窜,肯定顾不上备马了。”王勇解释道:“只是,如此多的马匹,带着也很麻烦啊。我们离开碎叶城时,也是一人双马。” “五千多匹战马!”王霨感慨唐代战马资源丰富的同时,心念一动,忽然想起了中国古代战史上的一个经典案例。 “王勇叔叔,前方战局变化莫测,我们还是小心谨慎为妙。既然葛逻禄人已经退却,我建议带上战马,万一有事,或许能用得上。再说了,我们带的辎重本来就不少,此刻又正是初夏,草木旺盛,突厥马不挑食,草料也容易解决。”说过之后,王霨又在王勇耳边低语半天。 王勇琢磨了一会儿,对王霨点了点头,然后令道:“北庭牙兵,收拢起所有战马,即刻西行!” 片刻之后,五千余匹战马和数十辆四轮马车在滚滚烟尘中,再次向西出发。 马车之内,大食公主艾妮塞虔诚地祈祷道:“至高无上的安拉,请保佑父王身体康泰!请保佑家族长盛不衰!请保佑唐军尽快战胜叛贼!” 马车外,赛伊夫丁远远观察者王勇等人的神情,面有疑色。他虽然不懂汉话,但武士的直觉告诉他,事情没有王勇说的那么简单…… 王勇等人在俱兰城外伏击葛逻禄追兵之时,拓枝城北的山林中,战马飞霜撒开四蹄,如出水白龙,在绿色的海洋中 (本章未完,请翻页)穿梭。 飞霜那钉着蹄铁的马蹄,偶尔踏在树林中堆积的碎叶和旧年枯枝之上,它不仅毫不减速,还常常会加大力道,将枯枝踩成粉齑。 飞霜背上,银甲上血迹斑斑,红一丛、褐一团的马璘,手持烈日长弓,疲惫的脸上神采奕奕。 奔驰许久,飞霜的体力却依然充沛。它四蹄飞跨之时,脊背如浪起伏耸动。马璘如风头浪尖的弄潮儿,乘风破浪的同时,警惕地关注着周边的风吹草动。 飞霜身后,十余名疲惫不堪、一身征尘的北庭牙兵远远跟着后面。 马璘等人从怛罗斯城突围南下两日来,一千名大食叛军的呼罗珊骑兵如附骨之疽,怎么也甩不掉。 离开怛罗斯城时,马璘一共带了两个队足足一百名的牙兵。 那时,大食军刚刚抵达怛罗斯城下,营寨未扎、立足未稳。 在沙陀和黠戛斯部骑射手的掩护和配合下,马璘和牙兵们张弓舞槊,选择从大食军中最薄弱的粟特军和吐火罗军的衔接处破阵而过。 大食仆从军的战力相较大唐藩属沙陀、黠戛斯等部尚不如,与北庭的百战精英相比简直天上地下。被密密麻麻的箭雨所震撼的仆从军们,面对突然杀来的北庭牙兵,毫无应对之力。 马璘手若春风抚弦、箭发如夏日骤雨,一个照面,就击毙了四名敌军。牙兵们在马璘的带领下,如猛虎逐鹿,战意昂扬,狠狠杀入仆从军中。 一时间,弓张霹雳响、槊舞夏叶密。粟特人和吐火罗人哭爹喊娘、哀鸿遍野。四溅的鲜血,染红了马璘的银甲、黯淡了牙兵们的明光铠。 从城中出发前,王正见特意命杜环前往工兵营,指挥士卒打开数罐猛油火,小心翼翼地将黑乎乎的黏稠液体倒入一个个牛皮袋中。每一名南下突围的牙兵们都在马鞍上挂了三两袋,并在腰间别好火石、火镰等取火之物。 马璘担心猛油火的机密被大食人获取,试探着提出是否可以不带。 杜环还未开口,前来送行的王正见就皱眉说道:“十三郎,天地万物、以人为贵,岂能因噎废食、重外物而轻性命?此行凶险异常,一切有助益的武器都应带上,不必担心泄密之事。和猛油火相比,某更看重的是诸位的安危。” 马璘和众牙兵连忙拱手拜谢,都为王正见的仁心感慨不已。 王正见也郑重地向英勇的北庭牙兵回了一礼:“我军近三万人之生死存亡、西征之胜负、河中之归属,皆拜托诸位了!” “都护放心,吾等必不辱使命!”众牙兵慨然应道。 马璘率牙兵上马出城之时,杜环站在王正见身侧,长叹道:“风萧萧兮易水寒,但愿壮士百战皆能还!” 王正见轻轻摇了摇头,低吟道:“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战士本应沙场死,何须马革裹尸归。六郎,他日吾若战死,你择一山清水秀之处,随意掩埋即可。” (本章完) ... 第六十三章:围追堵截何足惧 下 “都护何处此言!?”杜环惊道。 “六郎,人固有一死,又何必讳言。死不足惧,只是唯恐负人所托啊!”王正见幽幽长叹。 “都护,真的不需担心猛火油泄露吗?”杜环赶忙转移了话题。 “六郎,难道你以为某是效法吴起、吮疽市恩吗?”王正见有些不快。 “都护的仁心,在下从不曾有丝毫怀疑。吾只是多少有些担心利器泄露。”杜环面无惧色。 王正见满意地点了点头,笑道:“六郎,要对霨儿有信心。他拿出的东西,岂会那么轻易就被人学会呢?” 浑身披挂、全副武装的北庭牙兵在大食仆从军中冲杀之时,马璘发现,面对如此孱弱的对手,根本无需动用宝贵的猛油火。不过,对于王正见的周密安排和体恤照顾,马璘特别感动。 眼看北庭牙兵就要躐阵而过,仓促之间,大食叛军中战力最高的呼罗珊骑兵最先反应过来,他们身披轻甲、背负短矛、臂挎圆盾、腰系长刀,嘴里发出狂热的呼啸声,势若狂飙,狠狠咬住了牙兵们的尾巴。 北庭牙兵们扭身回射,箭刚离弦,呼罗珊骑兵已将手中的短矛大力掷出! 六七名呼罗珊骑兵中箭落马的同时,也有数匹北庭牙兵的战马被短矛刺中,哀嘶倒地,更有三四名唐军的铠甲被短矛刺透,倒地身亡。 见呼罗珊骑兵来势凶猛,不待马璘吩咐,落在最后的三个火牙兵在火长的带领下,拨转马头,回身骚扰牵制大食骑兵。 马璘明白,断后的三十名弟兄面对成千上万的敌军,注定要战死沙场。想起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他的眼睛里似乎落进了沙子,异常难受。 马璘在安西斥候营待了快三年,调入北庭牙兵营不过只有短短不到一年的光景。可他时常觉得,似乎已经在温暖和谐的北庭牙兵营待了许久许久,而在安西斥候营的经历,不过是场遥远的模糊的梦。 大半年来,马璘已经和牙兵营的弟兄们混熟,无论是略显马虎的陈队副,还是机灵话多的瘦猴,都和他关系好得不行。 不少年轻的牙兵都是孑然一身,无牵无挂,操练、出勤之余,马璘就就常召集他们在一起喝酒聊天。 牙兵们对箭技高超、作战勇猛的马璘也格外敬服。因此,脾气略显暴躁的马璘,在北庭牙兵营中如鱼得水,过得特别舒心。 如今,陈队副跟随王勇,留在碎叶城中保护怀远郡主;瘦猴则紧跟在马璘马后,一同前往拓枝城求援。而另外三十多名熟悉的弟兄却马上就要葬身在怛罗斯城外,横死在大食军的短矛和弯刀之下。 想到此处,马璘心如刀割、怒气冲天。可是,他不能回头,更不能调头冲杀。他和剩下的弟兄们,肩负着为北庭军求援的重任。沉甸甸的责任、数万大军的生死、整个战役的胜负,都不容他任性放纵。 “驾!”马璘双腿发力,猛夹飞霜的腹部。飞霜似乎感受到了主人的愤怒,长嘶一声,逐日追风一般飞驰南下。 在他身后,羽箭和短矛的破空声此起彼伏、大唐横刀和大食长刀的碰撞声叮当不停。一炷香的功夫后,依稀传来烈火焚烧的味道。马璘明白,三十名弟兄点燃了随身携带的数袋猛油火,和敌人同归于尽了。 马璘带领剩下的六十余名牙兵,刚杀透大食仆从军的阵列不久,被三个火的兄弟阻挡了片刻的呼罗珊骑兵,就又咬了上来。 从去年九月的碎叶大战以来,马璘先后和呼罗珊骑兵接触过数次。他十分清楚,呼罗珊骑兵甲轻马快,冲刺起来疾若闪电。北庭牙兵所骑乘的突厥马,长于耐力,短距冲锋却要比大食马逊色不少。 若是率军厮杀,马璘自会冥思苦想,找出有利于发挥突厥马耐力的战术,以抗衡呼罗珊骑兵。 可此刻,北庭牙兵急于尽快南下拓枝城求援,根本没有可供回旋和消耗的时间。而身后的追兵,不仅数量占优,更兼能征善战。 马璘曾集中所有牙兵的猛油火,放火烧退了追兵一次,让呼罗珊骑兵折损了一百多人。 可是,训练有素的呼罗珊骑兵在火熄之后,就又像敏捷的猎鹰一样,迅速追杀上来。 无奈之下,马璘只好忍痛采用添油战术,一次次派出数火牙兵,调转马头,前去骚扰和阻击呼罗珊骑兵。 所有牙兵都明白,负责断后则九死一生。但是,临别之际,年轻的牙兵们高唱赳赳秦风,慷慨赴国难,视死忽如归,他们坚毅的脸上并无一丝惧色。 牙兵的数量越来越少,当踏入崎岖山路时,已然只剩十余人了。而呼罗珊骑兵在损兵折将之后,杀意更盛,依然紧追不舍。 马璘咬着牙瞥了眼紧跟在身边的瘦猴,将两日来一直紧紧背在身上的牛皮袋取了下来,递向瘦猴:“瘦猴,从地图看,此地距离拓枝城不过一百余里了。你再挑个弟兄,选四匹马,你们两人赶紧去拓枝城面见高仙芝。” “校尉,还是你去吧!安西军的人大多都认识你,飞霜跑得又快,所以都护才选择让你带队求援。我和弟兄们负责为你断后!”瘦猴毫不犹豫地将牛皮袋推了回去。 “呼罗珊骑兵太多了,不是小看你,但我留在这里,肯定能比你多杀几个敌人,替你多争取点时间。前面基本都是山路,树林也多,有我守在这里,你们应该能够借助地形的掩护,安全抵达拓枝城。”马璘再次将牛皮袋递出。 “山路?”瘦猴看也不看牛皮袋,只是呆呆怔怔地自言自语道:“马蹄铁!” 远处的蹄声越来越急,马璘正要直接将牛皮袋绑到瘦猴身上时,忽听他欣喜若狂地大吼道:“校尉,我有办法了!” 瘦猴说出计划之后,马璘和牙兵们都兴奋地放声嘶吼,沉闷多时的士气,也再次高昂起来。 战意高涨的北庭牙兵,在马璘的带领下,鞭策着战马,离开蜿蜒崎岖的山路,钻入了路旁山腰的丛林之中,抄近道直接南下。 从怛罗斯到拓枝城六百余里的路程,北部四百多里全是平坦的草原,而南部百余里则是在高山之间盘旋穿行。拓枝城距离北部的山脉,只有短短十余里。 北庭牙兵的战马,凭借着马蹄铁的保护,在漫山遍野的碎石块和枯树枝中如履平地,行进速度只是略微下降。 呼罗珊骑兵在山道上追丢了北庭牙兵后,仔细搜索了半天,惊愕地发现,唐军竟然根本不顾惜马匹的损伤,选择从对马蹄伤害最大的山间密林之中穿行。 发现沿着山路前行必然会让北庭牙兵逃脱之后,近千名名呼罗珊骑兵,也毫不犹豫地驱马进入了丛林之中。 山林之中暗藏的碎石块和随处可见的枯树枝,让娇贵的大食马举步维艰。 一向爱惜战马的呼罗珊骑兵个个心疼不已,若不是千夫长和百夫长们催促,呼罗珊骑兵们恨不得跳下战马,选择步行。 呼罗珊骑兵们自认为速度已经够快了,可却怎么也找不到唐军的踪迹了。 呼罗珊骑兵在山林之中步履蹒跚之时,一马当先的马璘,已经翻过重重山岭,横刀立马,望见了远方阴云笼罩下的拓枝城。 “来者何人?”马璘还未来得及放松,就听前面传来了喝问声和阵阵马蹄声。 刚刚赶到马璘身后的瘦猴正要举起骑弓,他的双臂就被马璘牢牢按了下去。 “前面可是白旅帅?”马璘高声应道:“在下马璘,有紧急军情,需要立刻求见高节帅!” “十三郎!?”欣喜声中,面容白皙、鼻梁高挺的安西轻骑团旅帅白孝德纵马而来。在他马后,一百名安西轻骑兵交头接耳,好奇地打量着‘传说中’的马璘。 白孝德一边将手中的两柄短矛挂回马鞍两侧,一边嗔道:“好个十三郎,大半年不见,升了校尉也就算了,说话愈发客气了啊!五月初九军议之时,听闻你陪同王都护回来了一趟,可惜某被节帅派出去巡逻,未曾与你相见,实在遗憾!今日相遇,你竟然叫我‘白旅帅’,实在可气!难道是想让我恭恭敬敬叫你一声‘马校尉’吗?往日你我不都是兄弟相称吗?” “白兄,军情十万火急,实在无暇叙旧。还请白兄带路,我们要即刻面见高节帅!”马璘见到故人虽然欣喜,但心忧怛罗斯战事的他,实在顾不上和白孝德寒暄:“还有,有近千名呼罗珊骑兵咬在我们身后,也请白兄尽快禀告高节帅。” 白孝德见马璘的神色不似作伪,惊道:“呼罗珊骑兵?他们不是在拓枝城南吗?” 马璘缓缓摇了摇头,却不再多言。此时,十余名北庭牙兵先后赶到,血染征袍的他们勒马止步,默默矗立在马璘身后。 白孝德驱马来到马璘身前,快速扫了眼马璘银甲上星星点点的血斑和北庭牙兵们的血衣后,转身吼道:“柳队正,你带上本队儿郎,随我护送北庭的弟兄们前往城中拜见节帅。薛队正,你留在此处监视呼罗珊骑兵,留意他们的行踪,不要打草惊蛇。我到城中后,会请节帅发兵围剿。” 白孝德部署完毕之后,拱手对马璘道:“十三郎,请!” 疲惫的北庭牙兵在五十名安西军的护卫下,策马向南,拓枝城的轮廓正变得愈发清晰。 浑身放松下来的马璘和北庭牙兵们不曾注意到的是,在他们头顶,数只信鸽,翩翩飞过,在他们抵达拓枝城前,落到了拓枝城西葛逻禄人的军营之中。 马璘和北庭牙兵们踏进断壁残垣、狼藉不堪、腥味浓重的城池时,在拓枝城东北处的大道上,百余名疲惫不堪的北庭牙兵,也在策马扬鞭,向着拓枝城方向急速前进。 从五月二十六日傍晚大食叛军主力围困怛罗斯城算起,两天半过后,北庭军的求援信息,经过一番波折,终于先后抵达了拓枝城。而此时,北庭军已然和大食叛军血战数场。 至于高仙芝将如何选择、安西军什么时候北上,却已不是马璘等北庭将士所可以掌控的了…… 同一时间,拓枝城南,飒秣建城外的呼罗珊大道上,数百名打着黑底新月旗的黑甲骑兵,匆匆急行。 沿途的康国人一见那面在夏风肆意招摇的新月旗,就连忙躲在一旁,又惊又惧。 所幸,行色匆忙黑甲骑兵们似乎重任在肩,他们双目向前,急于行军,对路两旁的粟特人并不在意。 “拓枝城那边还在打仗吗?大食人怎么又调动呼罗珊骑兵北上了?”有人小声嘀咕道。 “谁知道呢?但好像说唐军在拓枝城屠城了!”有消息灵通的行商低低说道。 “我的两个儿子都被大食人征调走了,他们不会已经战死了吧?”有位粟特老者抽泣不止。 “屠城!?天可汗的军队不是从来不滥杀无辜的吗?”人群中一片哗然。 “谁知道呢?”行商叹了口气:“或许天可汗认为我们投靠了大食人,已经不再是大唐治下的子民了吧。” “啊!”人群中一片惊呼,失望乃至绝望之情四处弥漫。 “天可汗,我们粟特人是被逼无奈啊!大食人那么蛮横,上国却又不发大军抵御大食。我们只能屈服于大食人的淫威啊!我也不想自己的儿子被大食人征调到前线送死啊!”粟特老者顿足捶胸道。 大概是因为老者的动静太大,黑甲骑兵中有人冷冷地扫了几眼过来。躲在路旁的粟特人噤若寒蝉,生怕惹得大食人发怒。他们还赶紧捂住了粟特老者的嘴,生怕他再胡言乱语。 可怕什么来什么,黑甲骑兵队中分出了数十人,策马向路边驰来。 “哪里被屠城了?”当先一名黑甲骑兵用生硬的突厥语问道。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回答之时,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粟特行商忙点头哈腰道:“拓枝城……是石国国都拓枝城被唐军屠城了。” “拓枝城……”黑甲骑兵并未如粟特人所想象那般肆意刁难,而是沉思片刻后调转马头就走。 黑甲骑兵返回队列后不久,整支队伍的速度陡然加快。数百匹战马掀起滚滚烟尘,向北疾驰。他们似乎对拓枝城中所发生的一切格外感兴趣。 第六十四章:血污难掩赤子光 上 read_content_up(); 思…路…客siluke/info更新最快的,无弹窗! 天宝八载,五月二十九日下午,拓枝城上空,阴云浓郁,气氛低沉。 残破不堪的城池中,唯有石国的王宫幸免于兵燹,依旧保持着富丽堂皇的外观。 石国王宫的某处偏殿内,面有病容的安西掌书记岑参,斜靠在胡床之上,长叹不已。胡床之后,两名畏畏缩缩的石国侍女,低头不语。 岑参的目光穿过殿门向外望去,石国宫殿内雕栏玉砌虽在,宫中所居人物却已天翻地覆。 安西军在五月二十五日攻下拓枝城后,便将战时节堂设置在石国宫殿之中。 高仙芝、边令诚、封常清等安西要员均挑选一二称心如意的宫殿入住。就连岑参,也被封常清安置在自己住处的偏殿之中。 入住石国宫殿的当夜,岑参躺在香气缭绕的宫室之内,闻到的却是浓稠的血腥味。 后来岑参才知道,他和封常清所居的宫殿,本是石国副王屈勒的寝殿。而屈勒早在十几日前的血雨之夜,就已经被石国正王那俱车鼻施联合突骑施部斩杀。据说那一夜,整个宫殿之内死伤无数,血流成河。 得知此事后,岑参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难免有点发毛,夜里更加睡不好了。 第二日,无精打采的岑参四肢乏力、浑身发烫,躺在床上,一动也不想动。 封常清得知岑参身体不适,在奚落、调笑他的同时,急令北庭牙兵请随军医师前来治疗。 医师望闻问切一番,笑着说道:“封判官,岑掌书的病不妨事。只是长途征战导致劳累过度,加上睡眠不足,故而感染了点风邪。只需按时服药,再静养数日即可。” 得知岑参并无大碍,封常清松了口气,并亲自挑选了两名石国侍女,负责照料岑参的生活起居。 岑参有意拒绝,却也无法驳斥封常清的好意,况且身体有恙之时,也确实需要人照顾。 不过,为了避免再次被安西都护府的人嘲xiào,岑参决定咬着牙,以带病之躯,继续住在飘荡着血腥味的宫殿中。 对于封常清派来的石国侍女,岑参则视之如自家婢女,以礼待之,并未有丝毫居高临下的心态和折磨凌辱的举止。 静养中的岑参也听到一些风言风语,说监军边令诚挑选了数名姿色上佳的石国少女,夜夜令她们暖床陪寝。 岑参对这些传闻半信半疑,饱读经书的他深知自古为寺监者,虽不乏豪杰文士,却也多变态扭曲之人。 只是此事的真相如何,岑参自知无力探究也无法改biàn。他所能做的,唯有善待自己身边的两位石国侍女。 时至今日,待在宫室内静养了两日的岑参,渐jiàn适应宫殿中若隐若现、久久不散的血腥味,健康也逐渐恢复,只是身体还有点懒洋洋。 在胡床上斜靠了良久,离家万余里,触目所及多是西戎风物的岑参,忆起夏日长安曲江池畔的垂柳和终南山中的叠翠,感慨万千。 “不如归去啊!”大概是因为尚未完全康复的缘故,岑参往日的豪情壮志皆蜷缩在心灵一角,被浓浓的思乡之情压制得毫无还手之力。 岑参再次长叹一声,深吸一口气,以平复内心的波动。气流进入鼻中,他再次闻到了淡淡的血腥气。 “怎么过了这么些时日,屈勒被斩杀那夜所遗留的血气还是如此浓重呢?”岑参心中有些疑惑:“难道是我的错觉?” 岑参想了想,扭头问道:“石拓、石枝,你们可闻到什么异味?” 封常清精挑细选出的两名十六七岁的石国侍女,本是石国某贵族膝下的姐妹花,从小都学过汉话,也略懂诗文,让他们照顾岑参,实在是再合适不过了。 只是她们原本的粟特名zi特别冗长,岑参不懂粟特文,不解她们名zi的含义,便以国为姓,再将“拓枝”二字分开,为姐妹二人分别取名为“石拓”、“石枝”。 愁眉不展、郁郁寡欢的姐妹二人见岑参如此发问,都忍不住低低抽泣。 “怎么了?还在畏惧前几日攻城时的惨烈吗?”岑参以为她们是受到了战争的惊吓,连忙出言安慰道:“没事的,都过去了。那俱车鼻施已经逃亡,拓枝城内也安全了。” “唐军这几日一直在城中劫掠和屠杀!”妹妹石枝胆子略大,气鼓鼓地说道:“你闻到的血腥味,都是城中石国人被杀时的愤怒和怨恨!” “妹妹,不能胡言乱语。阿郎这些日子一直在养病,此事和他并无关联。”姐姐石拓连忙用柔荑捂住了妹妹的嘴。 “哼!就算他没有举刀杀人,可最后瓜分我们的财富时,岂会没有他的那一份!”石枝甩开姐姐的手,继续说道。 “什么!?”岑参根本无暇顾及石枝的怒火,他从胡床上站了起来,呆呆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阿郎,唐军攻下拓枝城的第二日,就开始在城中大肆掠夺。我国盛产宝石、良马和胡姬,已经有无数家庭因此而毁于一旦了。不然我们姐妹又怎么会在此处呢?”石拓的语气虽然柔和,却字字千钧,直击岑参的心房。 此时,岑参恍然明白,为何宫殿之内的血腥味过了如此长的时间始zhong不散。原来,在空气中飘荡的,不仅仅是副王屈勒早已阴干的血痕,还有更多石国居民的淋漓鲜血。 “你们的父母呢?”岑参低低问道,心中多少还有点侥幸。 姐妹二人抱头痛哭,岑参立刻明白了真相的残酷。 “放心,我会照顾你们,也会帮你们讨回公道的。”岑参压抑不住心中的怒火,不顾身体尚未痊愈,就大踏步离去。 出离愤怒的岑参,不待通报,就闯入封常清的临时官房中。 “封判官,安西军为何要大肆屠杀石国人!?我们不是已经击溃那俱车鼻施、攻克拓枝城了吗?为何还要滥杀无辜?”来到安西都护府之后,岑参还从来没有用过如此大的嗓门对任何人说过话。 “岑掌书,病好了?”低头忙碌的封常清斜眼微抬,笑着说道:“身体好了,我就能松口气了。这么多文书和清单,我一个人可真忙不过来啊。” “封判官,你别顾左右而言他!我问的是屠城之事!”岑参见封常清对自己的问题置若罔闻,更加生qi。 “屠城?”封常清疑惑道:“我们安西军从来都没有屠城!” “没有屠城?”岑参一愣,他没有想到封常清的答案竟是一口否决。 “岑掌书,谁对你说我军屠城了?”封常清冷笑着问道。 “是……”岑参张口就要说出石拓和石枝的名zi时,忽然意识到,封常清是在套他的话。 岑参灵机一动,手指着虚空说道:“封判官,你自己闻闻,到处都是血腥味。你不至于还要继续骗我吧!” 封常清微微一笑,赞赏道:“岑掌书,有长进啊!不过,我何曾骗过你啊。你自己想想,从你来到安西以来,我封常清可曾对你说过一句虚言?” “这……”岑参迟疑了,他仔细想想,封常清一直对他青睐有加,似乎还真没有欺骗过他。 “我军真的没有屠城?”岑参心中颇为惊喜。虽然这意味着石拓姐妹说谎,但他依然期待封常清的肯定回答。 “安西军确实从未屠城。”封常清逐字逐句地说道:“岑掌书,你总不会还需要我说第三遍吧。” “没有屠城就好!没有屠城就好!”浑身虚脱的岑参靠在案几之上,松了口气。 案几上堆满了厚厚的文书和清单,岑参此时才想到,自己养病的日子,本应自己负责的文书工作,全部都是封常清在代劳。 “封判官,请恕在下为人所蒙蔽,方才失态了。”岑参心中满满都是懊恼,一路行来,不断提醒自己勿要轻信人言,却屡屡犯错,实在气人。 “无妨!”封常清哈哈一笑:“想来岑掌书这几日沉醉花丛之中,不免有点乱花迷眼、不辨东西。” 岑参满面羞红,低头无语。虽说他并未像封常清所调笑的那样,对石拓姐妹有任何举动,但被两名冲龄少女所欺骗,也足以令人羞愧了。 低头之时,岑参忽然瞧见,案几的文书堆中有份清单,上书:瑟瑟十八石、红宝石十三石、蓝宝石九石、大宛良驹七百匹、绝色石国胡姬八百人…… “封判官,这是什么?”岑参抓起清单,如受伤的野兽一般嘶吼。 “礼单。”封常清轻描淡写道:“葛逻禄部送给节帅的礼单。正好,我给你交代一下,你就可以接手了……” “封判官,你为什么要骗我!你别说,这些带血的宝石名驹和哭泣的胡姬都是石国人主dong进献的!”岑参从来没有感觉到如此恼怒过。 “岑掌书,慎言,某何时骗你了?”封常清丑脸之上波澜不兴。 “你说没有屠城,那这些珍宝和胡姬都是从哪里来的?我以为是石拓姐妹骗我,却不料是你在信口雌黄。”岑参觉得自己都要气炸了。 “岑掌书,某今天破例再说一遍,安西军并未屠城!”封常清面上也微微有了怒意。 “没有屠城??”岑参见封常清说得如此肯定,再次陷入了疑惑之中。 思%路%客siluke*info更新最快的,无弹窗! 第六十四章:血污难掩赤子光 中 三↑五↑中↑文↑网,更新最快的无弹窗! 忽然,一道灵光闪过,岑参狂笑了起来:“封判官,你玩弄文字的功力令某佩服得五体投地!安西军确实不曾挥起屠刀,负责屠城的是葛逻禄人吧?或许回纥人也参与了吧。” “我安西军军纪森严,岂能做那些无法无天的勾当。”封常清不再辩解:“再说了,无论是高帅还是某,均不曾下令屠城,只是命令葛逻禄部清理城中残敌,顺便搜罗一下石国特产。” “石国特产?在你眼中,胡姬也只是特产吗?”岑参讽刺道:“今日方知封判官是如此贪婪之人。” “岑掌书,你以为礼单上的珍宝是节帅和某私下享用的吗?”封常清冷笑道:“你实在是太天真了。” “难道不是吗?恐怕还有边监军的一份吧。”岑参双目中燃烧着熊熊怒火。 “边监军还真有一份。不过高节帅分文不取,某也只是破例要了两名知书达理的胡姬,就是现在侍奉你的那对姐妹。”封常清根本不惧岑参的怒火。 “是吗?”岑参将信将疑。 “你看看这个。”封常清从礼单下面,抽出了一叠清单。 岑参一目十行扫过去,只见最上面的清单上列着安西军准bèi进献给圣人、贵妃的礼物,后面则分别写着李相、高翁、杨氏兄妹等诸多当前最炙手可热的大唐权贵的姓名。 李相国名字的后面特意补注了一句“切记挑选大宛良驹数匹赠小郎君李仁之”,边令诚的名字则列在最后。只是礼物处却还是一片空白,看来封常清还在斟酌礼物的轻重。 岑参捏着薄薄的清单,胳膊却止不住地颤抖:“封判官,这都是石国人的血啊!对你而言,成千上万的人命,还不如节帅的权位重yào吗?” “那又如何?”封常清不屑道:“岑掌书,你是大唐人,可不是石国人!再说了,在某眼中,再多的粟特人,也不如节帅一人重yào。” “石国也是大唐的藩属之臣啊!”岑参不解道。 “背叛大唐岂能毫无惩戒?若是轻轻放过,那背叛岂不是太容易了!”封常清冷酷一笑。 “那俱车鼻施已经受到惩罚了!拓枝城的居民又有什么过错呢?”岑参吼道。 “如此说来,攻城战中,我们折损的千余名安西健儿又是被谁杀死的?难道都是那俱车鼻施一个人杀的吗?你口中那些无辜的石国人难道就没有挥刀吗?即便没有亲自动手,他们没有给石国军队提供粮饷吗?岑掌书,你不仅天真,还很糊涂!”封常清冷冷反驳道。 “就算要惩罚石国人,也不必屠城啊!”岑参的话里带着一丝不甘和哀求。 “岑掌书,高节帅和某只是命令葛逻禄部清理残敌。你口口声声所谓屠城,也只不过是葛逻禄部没有约束好部下,多杀了些许粟特人罢了。战场之上,总是难免会有些误伤。”封常清语气冰冷,不带丝毫感情。 岑参颓然地蹲了下来,浑身颤抖不止。 “唉!”封常清叹了口气,挪到岑参身边,将手放在他的肩上:“岑掌书,攻城之时,某就告su过你,这世上大多数功业都是血淋淋的,看见血就恶心的人,是无法在碛西生存的。你如此性情,适合在花前月下吟诗作赋,却不适宜沙场建功立业。西征之后,你还是回长安吧。” “换作北庭军,他们会放任葛逻禄部屠城吗?”岑参低低问道。 “哈哈!”封常清目光冷峻:“你以为王正见和阿史那旸就是善男信女吗?去年灭了突骑施汗国后,是谁把突骑施人赐给葛逻禄、沙陀和黠戛斯部为奴隶的?” “那不一样,他们至少没有滥杀无辜。”岑参摇头反驳。 “岑掌书,在草原上当奴隶,无非就是在主人的奴役下多活个三五年。其中的痛苦滋味,不是你所能想象的。不然的话,为什么忽都鲁大旗一举,就有那么多突骑施奴隶纷纷逃亡。”封常清冷笑不止:“再说了,节帅放任葛逻禄部劫掠,自有深意在其中,此非你所能理解的。” “杀人就是杀人,屠城就是屠城,又能有何深意?”岑参对封常清的信任已经降到了最低点。 封常清犹豫了片刻,正要开口,忽听门外的安西牙兵禀告道:“封判官,节帅说有紧急军情,请你立kè前去商议。” “紧急军情?!”封常清略一思索,对半蹲在地的岑参说道:“岑掌书,这世上的事情很复杂,不是你所认为的那样简单。你的身子还没有完全好,所以难免有点神志不清。你先回去再休养数日,有时间我们再细谈。” 说完之后,封常清推门而出,对守在门口的安西牙兵低低交待了几句,就急忙一瘸一拐地找高仙芝去了。 安西牙兵将昏昏沉沉的岑参送回偏殿中时,封常清也抵达了高仙芝的临时官房外。 推门进去后,封常清发xiàn,高仙芝的官房内还有一位银甲武士。他定睛一看,发xiàn武士赫然正是被王正见调到北庭去的马璘。 不待高仙芝开口,封常清迅速打量了一眼浑身血迹斑斑、风尘仆仆的马璘,电光火石间,他的脑子里已经推演了数种可能。 推演之后,一个惊人的结论呼之欲出,把封常清自己也吓了一跳。 “敢问马校尉,可是大食叛军主力突然出现在怛罗斯城下?”封常清试探着问道。 “啊!”马璘大吃一惊:“封判官真神人也!” 高仙芝方才已知怛罗斯城下战局的惊变,正忧思该如何应对。此刻见封常清只瞧了马璘一眼,就大致推断出了局势的变化,倍感欣慰。 “无他,某其实只是猜测而已。”封常清略略有点得色:“马校尉一身征尘、面有忧色,必是北庭军发生了惊人变故。而战局进行至此,能够让王都护都惊愕的变化,也就只有艾布??穆斯里姆突然避开我军的耳目,潜伏到怛罗斯城下。” “正是如此!”马璘连忙将突围之时怛罗斯城下的战况简略告知封常清。 “艾布??穆斯里姆是怎么做到的?”封常清眉头紧缩,一瘸一拐地踱来踱去,浑然不顾维持形象。 “封判官,在下离开怛罗斯已经两日多。城外敌军势大,北庭军必将陷入苦战。当务之急,是否应当是尽快发兵北上,救援怛罗斯,而非思索大食人的行军路线。若不能及时发兵,一旦北庭军被大食叛军击溃,安西军也将危矣!西征的战果必将付诸东流。”焦灼的马璘尽量委婉地提醒道。 封常清嘿然一笑:“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马校尉离开安西半年多,长进不少。不过,马校尉切莫着急,如何应对,节帅心里有数,吾等谨听军令即可,你说是不是呢?” 马璘在安西之时,对位高权重的封常清就有些忌惮。此刻再次面对面容丑陋的封常清,听着他夹枪带棒的一番话,马璘心中甚是不爽,却又不知该如何应付封常清的挤兑。 驰骋沙场、冲荡敌阵,马璘从来不惧;可应对弯弯绕的言语攻击,却实非马十三郎所长。 “禀报节帅,拓枝城外来了百余名骑兵。他们自称是来自碎叶城的北庭牙兵,说有十万火急的军情禀告节帅。”殿外安西牙兵的禀告声将马璘从窘迫中救了出来。 封常清眼珠一转,笑道:“马校尉,王都护可曾将异变告知留守碎叶城的王别将?” “封判官,在下离开怛罗斯前曾听杜判官讲,王都护已飞鸽传书通知碎叶城,让他们也尽快将军情变化禀告给高节帅。”马璘连忙答道。 “算算时间,倒是基本对得上。”封常清点头道:“这样吧,马校尉,战局变化节帅已了然于胸。你且前去迎接北庭袍泽,某和节帅稍加商议后,会尽快拿出对策。” “在下遵命!”马璘施礼道,挺起胸脯离开了高仙芝的官房。 “封二,你怎么看?”马璘走后,高仙芝幽幽问道。 “节帅,人算不如天算。我们筹谋了许久,本以为首功在手,不料煮熟的鸭子竟然飞到别人的锅里去了。”封常清叹道:“大食叛军猬集在怛罗斯城下,本来负责敲边鼓的北庭军转身成为抗击艾布??穆斯里姆的主力,我军反而沦为配角了。某在想,难道王正见早已预料到可能会有如此变化吗?” “不可能!”高仙芝坚定地摇了摇头:“封二,王正见虽然心机深沉,却非孤注一掷的赌徒。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拿麾下的数万人马去冒险。如果马璘带来的消息无误,大食叛军主力当有十余万。北庭军的实力你我都很清楚,他们凭借坚城,或许能固守十余日。但要野战取胜,却难之又难。若是王正见早已察觉到大食叛军主力的动向,他岂会只带三万人马北上。再说了,数日前,王正见还怀疑艾布穆斯里姆是否会通过拔汗那国奇袭碎叶城。由此可见,战局之变完全出乎王正见的预料,北庭军对于突然被围也始料未及。” 三●五●中●文●网,更新快、无弹窗! 第六十四章:血污难掩赤子光 下 read_content_up(); 思…路…客siluke/info更新最快的,无弹窗! “现在想来,无论是让石国轻骑伪装成呼罗珊骑兵,还是在拓枝城南袭击拔汗那王子窦屋磨,均是为了迷惑我军,让我们误以为大食叛军的主力潜伏在拓枝城和飒秣建之间。”封常清渐jiàn抓住了艾布??穆斯里姆的思路:“拓枝城被攻克后,我们曾派遣的一万两千骑兵追杀向南逃窜的那俱车鼻施的残部,并试图由此找到大食叛军的主力。虽然抓了不少俘虏,不料那俱车鼻施熟悉地理,迅速藏匿起来。我军骑兵劳而无功,寻了数日,并未找到大食叛军主力,昨日均已返回军营,只留了数百名斥候继续警戒和索敌。现在看,在我军追击那俱车鼻施、搜索大食军之时,叛军主力早已悄然北上,杀向了怛罗斯城。” “如此看来,艾布??穆斯里姆是要先北后南、先易后难,准备将北庭和我军逐一击破了。”高仙芝手指轻扣案几,沉思道:“不过,王正见麾下兵马虽少,战力却不弱。艾布??穆斯里姆的算盘打得叮当响,但他的牙口如何,却要真刀真.枪斗上一场才能见分晓。” “节帅对王正见如此有信心?”封常清笑着说道。 “王正见之前为其族兄的光辉所遮掩,常cháng被人忽视。世人皆知太原王氏出了个百战百胜的名将王忠嗣,却不曾留意植根庭州多年的王正见。”高仙芝屈指比较道:“若论个人武勇,王正见确实不如王忠嗣;若论行军布阵,王正见并不弱于其族兄;若论心思之缜密,王正见则远超王忠嗣。因此,某不认为艾布??穆斯里姆能一嘴吞下北庭军。说不定王正见还能敲下大食叛军的几颗牙呢!” “既然王正见如此骁勇,那我军就也不必着急北上。北庭军再勇猛,毕竟以寡敌众,总是会有损失的。若是王正见在乱战之中有个三长两短,李相应该会更加满意吧……”封常清直言不讳地说出心中的盘算。 “不是已经给李相家的仁之小郎君准备了数匹大宛宝马了吗?”高仙芝不置可否,却忽而没头没脑地说道。 封常清丑脸低垂,沉默不语。 “唉!”良久之后,高仙芝长叹道:“封二,你赤心为我筹谋,某岂不知。若能平平稳稳地削弱王正见,吾必不会心慈手软。奈何当前敌军势大,不可冒险。一旦我军拖延,怛罗斯城破之日,就是西征大计毁于一旦之时。西征若败,即使李相圣宠再深,也免不了要受牵连。即便是为了李相,我们也不能玩火自焚。至于首功,若北庭军依赖我军救援才能脱险,自然还是安西军更胜一筹。” 封常清见高仙芝竭力自圆其说,心中哂笑,面上却装出赞同之色:“节帅目光深远、心忧大局,在下佩服。” “封二此言,不尽真心吧!”高仙芝显然不信封常清的奉承话。 “节帅,某之言语皆发自肺腑、句句真诚。”封常清立即辩解道。 “但愿如此吧。”高仙芝仍然持着怀疑的态度。 封常清不再纠缠此事,他话锋一转道:“节帅,北庭军我们肯定是要救的。不过,马璘离开怛罗斯城已经两日,前线战局如何变化他也不清楚。为了尽快探明怛罗斯城下的战况,是否先派葛逻禄部明日一早便轻装北上。而大军则可跟随在葛逻禄部后,徐徐进发。” “忙着劫掠的葛逻禄人还有力气北上吗?”高仙芝有点怀疑。 见高仙芝不曾质疑“徐徐进发”的安排,封常清心中暗乐:“节帅放心,谋剌黑山就是我们安西都护府的一条狗。节帅有令,他岂敢不从。再说了,这几日也不曾亏待他,葛逻禄部可从拓枝城中搜刮了不少好处。” “短视之徒!”高仙芝冷哼道:“当他挥刀屠戮石国居民之时,就永yuǎn失去了统合昭武九姓的机缘。当年苏禄之所以萌生野心,就是因为他数次抵御大食东侵,获得了粟特人的爱戴。而今谋剌黑山因小失大,葛逻禄部就绝不会成为第二个突骑施汗国。可惜回纥部的叶斛王子十分狡猾,婉拒了我们的提议。不然的话,日后就可以少很多麻烦。” “节帅,能够让葛逻禄人上钩,已经达成初衷了,又何必得陇望蜀。回纥人的手暂shi还伸不到碛西和河中,无需忧虑。”封常清重重叹了口气:“唉!节帅一片苦心,世人却未必能够体谅啊,在下担心节帅会背上千古骂名。” “封二,你说的是岑掌书吧。”高仙芝讥笑道:“他此刻应该恨我恨得牙痒痒!” “节帅,岑掌书虽有些迂腐,却从未诽谤节帅。再说,他的一腔怨气,都已经发作在某身上了。”封常清急忙澄清道。 “封二啊封二!”高仙芝不解道:“你杀我乳母之子时是何等果决狠辣,怎么对岑参却总是维护有加呢?” 高仙芝重提往事,似有诛心之意,封常清却毫不畏惧,直言回道:“节帅,那郑德诠仗着其母的庇护,在安西横行不法,四处败坏你的名声。我杖毙此僚,是为君除害,自然毫不犹豫,也从不曾后悔。而岑掌书,乃心思纯净、文采风流的赤子,他见不得阴暗和血腥未必值得称赞,却也不能成为我们责罚他的理由。” “赤子……”高仙芝愣住了,一种熟悉而陌生的神情在他的脸上渐jiàn复苏。 “赤子!”高仙芝酣畅淋漓地哈哈大笑,封常清反而有点迷惑。 “封二,我们就一起当回赤子吧!”高仙芝轻松笑道:“传我军令,葛逻禄部立即封刀,即刻收拾行装,今晚就跟随北庭牙兵北上怛罗斯。另,从拔汗那军中分出三千步兵和两千骑兵,由窦忠节统领,负责留守拓枝城。其余各军,立刻整理辎重,明日一早,我军要迅速拔营北上!北庭军被困怛罗斯之事,可先向边监军、李嗣业、席元庆、段秀实、岑掌书及各部首领通传,让他们做好应战准备。至于其余将士,我会在明早启程前统一告知。” “啊!?”面对突如其来的变化,封常清呆呆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封二,岑掌书有病在身,军令就由你来起草吧!”高仙芝朗声笑道。 “节帅三思啊!”封常清竭力劝道:“若遭受李相猜忌,节帅才略再高,却再也无法在碛西尽情施展了!” “封二,血已经流得够多了。石国人的血我可以不在意,那俱车鼻施背叛圣人和大唐,乃十恶不赦的重罪!石国军队抵抗两日杀伤近千安西健儿,也该让他们受点惩罚。但北庭军的生死存亡与西征胜负息息相关,我岂能坐视不理?”高仙芝心意坚定:“再说了,我如此安排,只是为了尽快击杀艾布??穆斯里姆,争得西征首功,并非为了救王正见。李相虽然专权,却也深知天xià大势,当能理解我的苦心。” “属下谨听节帅军令!”沉默许久后,封常清终于低头领命。 高仙芝在封常清挥毫拟好的军令上加盖印章后,立即命令安西牙兵将军令传递到各军之中。 “节帅,属下告辞。”封常清闷闷不乐,随意拱了拱手,转头就走。 “封二,你可知自己为何会对岑掌书高看一眼?”高仙芝忽然问道。 “嗯?”封常清不明白高仙芝的问话是什么意思,不由停下了脚步。 “封二,你在黑暗中生活的太久了,确实早已习惯用最灰暗的想法去揣测人心、操纵众生。但是,你内心深处,却依然保存着对光明的向往。因此,但一颗晶莹剔透的赤子之心出现时,你虽然觉得他很天真很幼稚,却忍不住要小心翼翼地去呵护他。这大概就是你一直维护岑掌书的原因所在吧。” “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非所以内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誉于乡党朋友也,非恶其声而然也。”封常清随口背诵了一段《孟子》中的名句,然hou自嘲道:“想不到我这颗又黑又硬的心中,竟然也残留有一丁点‘仁’。” “封二,其实我何尝没有动摇过。”高仙芝低低说道:“放任北庭军被艾布??穆斯里姆围困、屠杀,借敌人之手削弱王正见的实力,以讨李相之欢心。如此抉择也深深诱惑着我,我一度也准备采用你的提议,徐徐北进,拖延时间。” “敢问节帅,那你为何又改biàn主意了呢?”封常清皱眉道。 “当你提到‘赤子’时,某惊愕地发现,我们都在阴谋诡计、勾心斗角中陷得太深,早已忘了武士的职责和纯粹的快乐。”高仙芝敞开心扉道:“借刀杀人、浑水摸鱼,或许确实能害了王正见,进而加官进爵。可是之后,我都会日夜不安、心神不宁。与其如此,不如像岑掌书那样,简单一点、纯净一点,将所有心思集中在如何战胜大食叛军上,而非蝇营狗苟于内斗的鬼蜮伎俩。至于朝堂争斗、军功高低,一切都待诛杀了艾布??穆斯里姆后再说吧!” “节帅英明!”封常清诚心诚意道:“听节帅一言,忽觉形骸轻松。不过又多少有点担心,怕日后在节帅帐下再无用武之地。” “哈哈!”高仙芝放声大笑:“封二,某只说‘当回赤子’,可不曾说要永yuǎn当赤子。也就是面对王正见这样的君子,某才敢用赤心对人。若是遭遇吉温、罗希奭之流,岂能离开你的大才!” “节帅说笑了!”封常清笑道:“吉温、罗希奭的心中,恐怕连一丝丝仁义也找不到了。” 高仙芝闻言大笑之时,封常清心中却暗暗叹道:“节帅啊节帅,在这世上,赤子挫折虽多却身心轻松,恶徒满手血污却毫不自惭,唯有赤心未灭却又不得不污了双手之人最为痛苦。不过,既然你选zé了最艰难的一条道路,某便舍命陪你走下去。关jiàn时刻,吾自会劝你明哲保身……” 高仙芝的军令传达到城西的葛逻禄军营中时,一身葛逻禄皮甲的穆台阿,手里拿着刚从信鸽腿上取下的纸条,翻来覆去看了半天,然hou拿出火镰,将纸条付之一炬。 片刻之后,在十夫长们的催促下,葛逻禄士兵们恋恋不舍地从石国女人的身上爬起来,藏好血痕未干的金币和宝石,然hou怨声载道地开始收拾行装、打整坐骑。 军营之内人马喧嚣之际,穆台阿跟在谋剌思翰身后,悄然踏入了谋剌黑山的大帐之中。 从大帐走出来时,穆台阿面色沉重、步履蹒跚,谋剌思翰则似笑非笑、高深莫测。 葛逻禄骑兵们在军营中整装待发之时,数羽信鸽扑棱棱地展开双翅,向南飞去…… 马璘带领从怛罗斯和碎叶两处汇合的一百多名牙兵赶到葛逻禄军营时,面容清秀的谋剌思翰立即笑着迎了上来:“马校尉突围南下已经够辛苦了,此刻席不暇暖就又得北上,实在可敬。” “军情紧迫,哪里顾得上休息!只是劳烦贵部了。”马璘客气道。 “军令如山,谈何劳烦。还请马校尉为我军讲解大食军的战力和沿途的地理。”谋剌思翰满脸真诚。 马璘和谋剌思翰寒暄之时,忽有十余名斥候快马加鞭,风驰电掣提前离开了军营。 马璘下意识地举目望向斥候的背影时,忽而感觉有点不对劲。但哪里不对劲,他却说不出来。 见马璘神色凝重,谋剌思翰笑道:“据白旅帅讲,有支近千人的呼罗珊骑兵一路尾随马校尉南下。父汗怕他们耽误我军北上,就派出大量的斥候,前去山路附近侦查地形。” 谋剌思翰合情合理的解释,让马璘暂shi压下了疑心。 两万名葛逻禄骑兵,催促着战马,轻装离开拓枝城北门时。拓枝城内外的数万安西军、回纥军和拔汗那军都在整备辎重、打磨bingqi。 战局的巨变和赤子的光辉,暂shi将幸存的拓枝城居民从屠刀下解救了出来。 而无意中促使葛逻禄人提前封刀的岑参,此刻正走在满目疮痍的街道上,失声痛哭。他恨自己除了吟诗作赋、处理文书外一无是处,根本无力改biàn四处飘荡着血污的残酷世界…… 思%路%客siluke*info更新最快的,无弹窗! 第六十五章:密云不雨月色昏 一 read_content_up(); 思…路…客siluke/info更新最快的,无弹窗! 天宝八载五月二十九日,深夜亥时初刻,一眉下弦月在云团中若隐若现,似乎随时都会被越积越厚的乌云吞噬。 乌云密布,星月无辉。浓浓的夜色中,四百多名北庭牙兵,手持牛油火把,小心翼翼地驱赶着五千余匹战马和十辆四轮大马车,在俱兰城西的大道上摸黑前行。 剩下的几百名牙兵,或半趴在马鞍之上,搂住马脖子大墩;或挤在马车里面,沉沉酣睡。 一脸倦容的王勇左手持缰、右手举着火把,默默守护在一辆四轮大马车之旁。 在他身后,神情凝重的赛伊夫丁,则牢牢守护着另一辆大马车。 “王别将,你去休息会儿,我来替你。从地图看,我们距离怛罗斯城还有二百余里,距离拓枝城则更远。离开碎叶城后,我们一直在赶路,根本不曾休整。而你值守最多、休息最少,如此下去,就是铁打的身体也吃不消啊。”苏十三娘从赛伊夫丁看护的马车里轻轻跃出,骑上紫骍马,来到了王勇身边和他并驾齐驱。 “十三娘,距离怛罗斯城和拓枝城越近,就越可能遭遇险情。虽然一把火烧退了葛逻禄追兵,但此地已近前线,随时可能发生险情。小郎君、小娘子们和怀远郡主的安危都系在某身上,我实在放心不下。”王勇叹道。 苏十三娘见状,也不再多劝,只是劈手从王勇手中夺过了牛油火把。 王勇伸手想要夺回火把,却见苏十三娘长眉一挑,娇斥道:“你敢!” 王勇孔武有力的手臂停在半空,不敢再坚持分毫。 “搂住马脖子休息会儿,有我盯着,你放心!”苏十三娘得寸进尺,如命令阿史那雯霞般指挥着王勇。 王勇正欲拒绝,苏十三娘就劈头训道:“王别将,别小瞧人。行军布阵我比不上你,但深夜探查敌情,我绝不会弱于你!” “姐姐,我也来助你!”同罗蒲丽猫腰从马车里钻了出来,大声吼道:“我可是纵横灵州的修罗刀,带几百骑兵轻而易举。” “嘘!小点声!”苏十三娘瞥见赛伊夫丁面色不豫,连忙交待道:“别吵醒小公主。” 北庭军从庭州出发时,带了五十多辆四轮大马车以运输攻城器械、猛油火等物,其中更有两辆马车是为艾妮塞和王霨准备的。 行军途中,艾妮塞大多数时间都乖乖坐在马车里,而王霨则更钟情骑马,基本不用自己的马车,反而是阿伊腾格娜骑马累的时候,会上车休憩。 王正见离开碎叶前往怛罗斯时,留下了十辆马车供留守的北庭牙兵使用。艾妮塞和王霨的马车自然都留在了碎叶。 当发现谋剌逻多欲图夜袭大云寺时,王勇一边用猛油火阻击葛逻禄骑兵,一边命令北庭牙兵将最重要的辎重全部装在马车上,火速从碎叶城南门离开。 逃离碎叶城后,王勇一行昼夜不停,急速西行。 队伍之中,王勇久经战阵,体力充沛;苏十三娘受过严苛的师门训liàn,拥有足够的精力;同罗蒲丽在灵州摸爬滚打多年,早已习惯风餐露宿的生活;赛伊夫丁作为倭马亚家族精挑细选的宫廷武士,实力不凡。 他们四人对于如此强度的急行军,不仅毫无惧色,还有余力布局设伏,故技重施烧退葛逻禄追兵。 刚离开碎叶城时,王霨等一众少男少女还比较精神。可日夜急行数日后,年幼的他们就撑不住了。身体素质最好的王霨和兴致最高的阿史那霄云也经常需要坐到马车里休息。至于年纪最小的阿伊腾格娜和艾妮塞,基本已经离不开马车了。 为了让更多的北庭兵能够充分休憩、保持战力,王勇和赛伊夫丁商量后,安排王霨、阿史那姐妹和阿伊腾格娜共同乘坐王霨的马车,艾妮塞、米氏姐妹乘坐另一辆马车,同罗蒲丽和苏十三娘累的时候则可以去艾妮塞马车里小憩片刻。 之所以如此安排,是因为小郎君虽然只有十岁,但毕竟男女有别,不可能让苏十三娘和同罗蒲丽两位成年女性去王霨的马车里休息。 至于阿史那姐妹,她们年纪尚小,又时常和王霨厮混在一起,此时也就不必讲究那么多了。 王勇和赛伊夫丁困顿疲倦时,不是胡乱找辆马车和北庭牙兵们挤在一起,就是趴在马背上小憩片刻。 方才苏十三娘离开马车时,轻手轻脚;而同罗蒲丽则大大咧咧,动jing不小。因此,赛伊夫丁才会有些不满,生怕惊扰了小公主。 明白苏十三娘的意思后,同罗蒲丽冲着赛伊夫丁做了个鬼脸,然hou纵身一跳,骑上雪墨骃,赶到苏十三娘身侧。 “王别将,十三娘心疼你,你就接受她的好意吧!”打趣王勇和苏十三娘,已经成为同罗蒲丽的最dà乐趣。 “死妮子!”苏十三娘啐道:“快滚到前面当斥候去。你不是马匪嘛,就干点老本行吧。” “十三娘,同罗娘子,某有点乏了,这就去打个盹。劳烦两位谨慎留意。”黑脸发烫的王勇领教过同罗蒲丽的数次调侃后,对她有点畏惧。 “姐姐,你还骂我。若不是我,王别将能这么听话吗?”同罗蒲丽嬉皮笑脸道。 “暂且饶你一次!”苏十三娘见王勇驱马向后面的马车赶去,心情大好。 “姐姐,你说谋剌逻多那头蠢猪是怎么样想的,平白无故,竟然要攻击唐军。我当年也算嚣张,可也不敢打朔方军的主意啊。”吓走王勇后,同罗蒲丽没话找话。 “谁知道呢?”苏十三娘面色一冷:“不过,葛逻禄部有数万骑兵,可不是你们一支小小的马匪可比的。” “那又如何?葛逻禄人对回纥部一向怕得要死,我可是见回纥人就杀的!”同罗蒲丽不甘示弱。 “那你在碎叶城时,怎么不单枪匹马杀到回纥军营中,一刀将叶斛王子劈成两半啊!”苏十三娘毫不留情反击道。 “有一万骑兵护卫着他,我怎么下手啊!”同罗蒲丽撇嘴道:“难道姐姐能做到?” “我和叶斛王子无冤无仇,干嘛要琢磨如何刺杀他。”苏十三娘不置可否。 “我看姐姐也做不到,才故意找个借口回避我的问题。”同罗蒲丽激将道。 “杀人的手段有很多,只要你有耐心,肯定会有机hui的。至于能不能成功,则是另外一回事。”苏十三娘幽幽解释道,火光之下,她浑身散发着凛冽的杀气:“可是,究jing有多大的仇恨或信念,才会让一个人不管不顾,整日只想着去诛杀一个人呢。古往今来,能如豫让那般的,又有几人呢?” “豫让是谁?”在马匪群中长大的同罗蒲丽读过的书并不多。 “豫让是春秋时的一名刺客。他本是晋国上卿智瑶的家臣。后来,晋国的另一名上卿赵襄子联合韩、魏两家灭了智家。豫让感念智瑶的知遇之恩,立下重誓要诛杀赵襄子,为智家复仇。他多次刺杀均未得手,后来更是用漆涂身、吞炭使哑、改biàn面容,让妻子和朋友都认不出他,以便接近赵襄子。”苏十三娘在师门中接受过良好的教育,对于刺客剑侠的故事更是如数家珍。 “豫让成功了吗?”同罗蒲丽被豫让的执着吸引住了。 “没有。”苏十三娘摇了摇头:“豫让暗伏在赵襄子必经的桥下,准备谋刺。赵襄子过桥的时候,坐骑感受到了豫让的杀气,嘶鸣不前。赵襄子令军队搜查,抓住了豫让。” “真可惜!”同罗蒲丽叹道。 “之前赵襄子曾多次放过豫让,只是勒令他不许再接近自己。此次赵襄子见豫让如此执着,也心生畏惧,不敢再纵虎归山。临死时,豫让求得赵襄子衣服,拔剑击斩其衣,以示为主复仇,然hou伏剑自杀。”苏十三娘讲出了故事的悲壮结局。 “太了不起了!”同罗蒲丽长叹了口气:“不过,姐姐不会只是想给我讲故事吧。” “妹妹,豫让面对的不过是春秋时代的一个大臣,复仇尚如此艰难。你面对的,可是一个庞大的汗国啊。回纥虎视漠北、雄兵数十万,连王都护都得礼让三分,绝非以你一人之力可以扳倒的。你这些年杀了不少回纥人,也该放下执念了。”苏十三娘劝道。 “不,还不够!我母亲死在回纥刀下,岂能如此便宜他们!若被我抓住机hui,管他是可汗还是王子,都会成为我的刀下之鬼。”同罗蒲丽恶狠狠地说道,双目之中燃烧着复仇的怒火。 “唉!”苏十三娘叹道:“你心中的仇恨我永yuǎn也无法感同身受,劝你放qi复仇是我冒失了。但是,我不希望你在仇恨中陷入太深。其实你可以琢磨琢磨其他事情,比如,找找你的父亲。” “父亲……”同罗蒲丽凄惨一笑:“母亲连父亲的名zi都来不及说完,就被回纥人杀死。我如何去寻找父亲?又怎么不恨回纥人!” 思%路%客siluke*info更新最快的,无弹窗! 第六十五章:密云不雨月色昏 中 read_content_up(); 思…路…客siluke/info更新最快的,无弹窗! “令堂不是提到了仆固部吗?想来你的生父当是仆固部的头面人物。”苏十三娘谨慎推测道。 “仆固部是草原上的大部落,这几十年来,或南下内附、或北上北海、或归属回纥,居无恒所、随水草流移,如蒲公英一般散落四方。而我在灵州则过着刀头舔血的日子,随时可能丧命,又哪里有闲暇去寻找呢?”同罗蒲丽无奈道。 苏十三娘借助火把的光芒,望着同罗蒲丽俏丽的容颜上覆盖着由仇恨和无奈凝成的薄霜,不觉侠气上涌:“以前你在灵州不方biàn,西征结束后,我和你一起打听吧。大唐消息最集中的地方自然是长安,而我们师门和长安的三教九流都说得上话,或许能打探出点什么。” “有劳姐姐了!姐姐你真好!”同罗蒲丽郑重谢道。 “难得你能正正经经说句话。”苏十三娘轻笑道:“我肯定会竭尽全力帮助你,不过此事绝非朝夕之功,你可不能着急。” “这么多年我都没有急,现在又岂会焦躁呢?姐姐放心。”同罗蒲丽的情绪逐渐平复。 “那就好!”苏十三娘点了点头:“你年华正好,切莫因身世而自哀自伤,要善待自己。” “姐姐,我很好啊,整天逗逗你和王别将,很开心啊。”同罗蒲丽莞尔一笑,迅速从苦大仇深的冷面修罗变回了口无遮拦的艳丽美女。 “死丫头,什么时候都忘不了这个!”苏十三娘反击道:“上巳节的时候,你为什么非要逼着马校尉和你比箭法啊。” “人人都说他箭法好,我不服气呗!”同罗蒲丽大喇喇回道。 “比完之后你服了吗?”苏十三娘笑道。 “嗯,马马虎虎吧。”同罗蒲丽忽而有点羞涩。 “马校尉可还是孤身一人啊。”苏十三娘意有所指。 “他有没有娶妻,关我什么事?”同罗蒲丽依然嘴硬。 “马校尉人挺不错的,妹妹可要抓紧哦。”苏十三娘调笑道。 “姐姐怎么也学坏了!”同罗蒲丽嘟起红唇,抱怨道。 “你也知道这样不好啊?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以后你可别拿我开玩笑了。”苏十三娘正色道。 “嗯……”同罗蒲丽歪头想了想,忽而狡黠一笑:“我才不呢!大不了我就承认自己喜欢马校尉呗!我是大草原的女儿,绝不会像姐姐这般扭扭捏捏!” “气死我了!同罗蒲丽,你是不是皮痒了!”苏十三娘佯怒道,右手一挥,明晃晃的火把就朝同罗蒲丽扫去。 “姐姐,王别将可是嘱咐你仔细小心周边敌情,你可别光顾着和我较劲!”同罗蒲丽反应很快,身子向后一仰,试图避开苏十三娘的进攻。不过,当她的目光穿过夜空望见峨眉弯月之时,才发现火把其实离她还有段距离。 “姐姐好疼我啊!”同罗蒲丽嘻嘻哈哈和苏十三娘打闹着。 两位身手不凡的娘子手嘴并用,笑声若珍珠落玉盘。疲惫的北庭士兵听着清脆动人,精神一震。 赛伊夫丁担心地瞄了眼小公主的马车,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跟随北庭军从庭州来到碎叶,赛伊夫丁的心里越来越不踏实。 在护送小公主万里东行之前,赛伊夫丁曾经听人讲起过大唐,也知道两国曾在乌浒水沿岸发生过碰撞。因此,他对哈里发派小公主去大唐乞援十分不解,担心此行徒劳无功。 在长安等待大唐皇帝召见之时,赛伊夫丁心里七上八下、忐忑不安。但是,当他发现小公主情绪低落时,便不断地给自己打气,让自己坚xin唐军会派出援军,然hou再用乐观的情绪感染小公主。 而当唐朝皇帝答应帮助哈里发,出兵攻打叛军时,赛伊夫丁简直不敢相信幸福会来得如此突然。欣喜若狂的他涕泗横流、又哭又笑。 因此,在北庭都护府节堂,他倾尽所能,给王正见等唐军将领详细讲解了呼罗珊骑兵的编制、武qi装备和作战特点。毕竟在阿拔斯扯旗反叛之前,以波斯人为主的呼罗珊骑兵,一直都是帝国东部最精锐的骑兵军团,赛伊夫丁对之还是有较深的理解的。 当唐军西征到碎叶城时,冷静下来的赛伊夫丁开始觉得唐军的动jing有点不对劲。北庭军的军机要务从来都是避着赛伊夫丁的,他自然不清楚唐军的作战部署。 但赛伊夫丁在照顾小公主之余,时常带着米薇或米兰在北庭军营中闲逛。通过对北庭军辎重的观察以及探听北庭军将的闲聊,久经行伍的他隐隐觉得,北庭军似乎并无主dong进攻叛军老巢呼罗珊的部署。 唐朝皇帝为何愿yi发兵西征?唐军的目的究jing是什么?还有,前两日深夜,北庭军为何会突然遭到葛逻禄人的袭击?北庭军上下愁眉不展,是不是战局发生了什么变故? 这一系列问题,都让心思耿直的赛伊夫丁迷惑不解。他有心找王勇问个究jing,对方却总是避而不答,只推说夜袭是谋剌逻多的个人行为,北庭兵西进就是为了和主力汇合,并找谋剌黑山讨个公道。 赛伊夫丁清楚对方所言不实,却也不便揭破。离开碎叶城后,他就多留了个心眼,暗中交待能听懂些汉话的小公主留意苏十三娘、同罗蒲丽和阿史那霄云等人的话。至于米氏姐妹,赛伊夫丁是不敢完全信任的。 可是,马不停蹄西行数日,唐人的口风却都紧得很,从不在他或小公主面前商谈机密。 赛伊夫丁内心急得不行,脾气不免就有些暴躁。对于喜欢嬉笑打闹的同罗蒲丽就越来越看不顺眼。只是同罗蒲丽是北庭军特意安排来负责贴身保护小公主的,赛伊夫丁也无法将她撵走。 “小公主一心欢喜,希望唐军能够杀到呼罗珊,剿灭阿拔斯,可千万别让她失望啊!”赛伊夫丁抬头望着在乌云中时隐时现的残月,向真主安拉暗暗祈祷道。 同罗蒲丽和苏十三娘的打闹声,不仅勾起了赛伊夫丁的满腹心事,也将沉睡中的王霨吵醒。 王霨虽然超越时代,拿出了装有差速转向器的四轮大马车,却尚未给马车配上减震装置。因此,马车的舒适性还比较差。 颠簸之中,王霨睡得本来就比较浅。同罗蒲丽的大呼小叫,则直接将他惊醒。 “父亲!”王霨惊叫了一声。半睡半醒之时,王霨再次陷入了噩梦中。他梦见怛罗斯城外尸横遍野,整个城池一片火海。披头散发的王正见站在城楼之上,衣袍上正绽放着一朵朵妖异的火苗…… 王霨刚睁开双目,眼前赫然竟是一缕青丝。迷迷糊糊间,他以为是王正见的头发,情不自禁就伸手抓起。 青丝入手,一缕幽香沿着指尖扑鼻而来。熟悉的馨香让王霨一震,他立刻意识到,手中握的是阿史那霄云的乌发。 王霨如摸到了火炭一般,连忙松手。此时,他才明白,自己依然半躺在马车里。 “但愿希腊火和配重抛石机能够帮助父亲多抵御艾布??穆斯里姆,能够支撑到安西军赶到。可是,高仙芝会不会借故拖延,趁机削弱北庭呢?李林甫心狠手辣,和太子斗得这么凶,西征之前岂会不暗授机宜。不然的话,北庭和安西两军怎么会心照不宣地赞同兵分两路呢?”王霨竭力让自己思考早已推演过无数次的前线战局之演变和大唐朝堂之争斗,以忽视手指的滚烫、掩盖内心的慌张。 “也不知之前派出的牙兵是否平安抵达拓枝城?高仙芝是否清楚战局的异变。如果高仙芝磨磨蹭蹭,却又该如何呢?还有,谋剌逻多的夜袭,究jing是他见色起意的个人行为,还是代表谋剌黑山的态度呢?可惜先行的牙兵不知道谋剌逻多的异动。”一串串念头如月光下的银鱼,在王霨的心湖中争先恐后地跃出,以掩饰湖面的动荡不安。 王霨努力将杜环传授的知识、穿越前的见识和自己的分析编织在一起,尽力自我安慰道:“我是因为忧心战局而惴惴不安!我要琢磨出下一步该如何应对!” 可是,无论王霨如何拼命思索,火辣辣的手指依然在执着地提醒着他,刚才那一刹那间的柔滑。 “唉!”王霨轻叹了口气,放qi了徒劳的抵抗。他扭头望去,黑乎乎的车厢内,唯有车窗帘幕的缝隙处,透过一丝丝火光。随着马车的颠簸起伏,光线在阿史那霄云那张英气逼人、若水莲花盛放的脸庞上跳动,王霨不觉看痴了。 和热爱读书、上网、看电影的宅男王霨不同,小雨是位酷爱运动的女孩,她打羽毛球技艺不凡,在泳池里又有出水芙蓉之姿。因此,和喜爱马球、性格爽朗的阿史那霄云接触越深,王霨就愈发地会将小雨和霄云两个名zi重叠在一起,根本不愿区分开来…… 指尖清香未散、滑腻尚存,王霨目不转睛地盯着沉睡中的阿史那霄云,望着那如瀑散落的青丝,不禁轻轻哼道:“穿过你的黑发的我的手,穿过你的心情的我的眼……” 夜色深深、歌声娓娓,王霨思念着渺不可及的小雨、轻嗅着少女发梢的芬芳,泪水缓缓湿润了眼眶…… 思%路%客siluke*info更新最快的,无弹窗! 第六十五章:密云不雨月色昏 下 三↑五↑中↑文↑网,更新最快的无弹窗! “小郎君,你唱的曲调和歌词都好奇怪啊!”阿伊腾格娜轻不可闻的呢喃若惊天霹雳,将沉醉不知归路的王霨惊出了一身冷汗。 “小郎君,低点唱,若把雯霞小娘子惊醒就更麻烦了。”阿伊腾格娜俏目紧闭,仿佛是在梦呓。 可王霨心里清楚,比赫敏还要聪明三分的伊月,肯定早就注意到自己方才的举动,所以才故yi不愿睁眼,以免自己尴尬。 做贼心虚的王霨挠了挠头,也收敛心神、闭上双目,试图逼迫自己再睡一会儿。 眼皮遮住双目的一瞬间,王霨忽然想到:“霄云是白日过于兴奋,因此睡得比较沉。可为什么伊月都被我惊醒了,武技远超伊月的雯霞姐姐却并无任何反应呢?” 王霨偷偷睁开眼睛,侧耳倾听,却发xiàn阿史那雯霞的呼吸时长时短,似乎有点紊乱。不过从她的神态看,应当不是在装睡。 王霨轻拍胸膛,暗自松了口气。他正欲闭目入睡,忽听阿史那雯霞高呼道:“姐姐、姐姐,我只是想吓吓你……” “雯霞姐姐,快醒醒,你做噩梦了!”这几日一直被噩梦所困的王霨赶紧伸手去拽阿史那雯霞的衣袖。 阿史那雯霞被王霨摇醒之时,装睡的阿伊腾格娜已睁开乌溜溜的双眼,若有所思;阿史那霄云则伸了个懒腰,睡眼惺忪地问道:“妹妹,你怎么了?大家怎么都醒了?” 阿史那雯霞避开姐姐的目光,低低回道:“没什么,我太担心父亲了,所以睡得不踏实。” “我也很担心。”想到父亲被困在怛罗斯城,阿史那霄云睡意全无:“真恨不得能立kè飞到怛罗斯城头,帮zhu父亲杀退大食叛军,生擒那个什么布穆木。” “霄云小娘子,你想说的是艾布??穆斯里姆吧?”阿伊腾格娜委婉纠正道。 “对!就是这个曲里拐弯的名字。”阿史那霄云点头称是:“伊月太厉害了,如此复杂的名字也记得住。” 阿伊腾格娜笑了笑,不再言语。 阿史那雯霞则低语道:“姐姐,我也是如此期盼的,恨不得一剑将他刺死!” “不过,我们也要对父亲和王都护有信心。无论大食人有多强,我们北庭军可从来不会畏惧。妹妹,你记不记我们跟随父亲打猎时,父亲曾教导我们,无论遇见什么样的对手,首先都不能胆怯,不能失去对阵的勇气。”阿史那霄云情绪高昂。 “霄云姐姐说得太好了!面对强dà的对手,明知不敌,也要毅然亮剑,即使倒下,也要成为一座山,一道岭!如此才是我大唐的军魂!”王霨直接把“亮剑精神”搬了出来:“何况我大唐将士都是百战精英,谁胜谁败还说不好呢!” “对!”阿史那霄云连连点头赞同,阿史那雯霞也被王霨的感慨激昂所感染。阿伊腾格娜则神思缥缈,想起了正在为大食人效力的哥哥…… “姐姐,小郎君和小娘子们心气很高啊!”同罗蒲丽一心二用,和苏十三娘打闹的同时,还留意着马车内叽叽咕咕的对话。 “有心气就好。”苏十三娘有点心不在焉。 “姐姐,有什么不对吗?”同罗蒲丽这些日子常常和苏十三娘在一起,对她的细微神情了若指掌。 “没什么。”苏十三娘轻叹了口气:“我能做的都已经做了,下面就是小家伙们自己的事了。” “咦?姐姐的话我怎么听不懂啊?”同罗蒲丽有点迷惑。 “听不懂就对了!”苏十三娘毫不留情地打击道:“你再调侃我,听不懂的话只会更多!” “姐姐,你可真记仇!听不懂就听不懂,大不了我找王别将问去。”同罗蒲丽调皮地吐了吐舌头。 “找打!”苏十三娘挥拳击去,两人遂开始了新一轮的打闹…… 残月如钩,拓枝城北的密林中,奔波了数个时辰后,葛逻禄部骑兵将战马栓在树上,给坐骑套上草料袋后,才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乱哄哄地啃干粮。他们一边啃一边抱怨,不住怀念在拓枝城内无法无天的快活日子。不时有些淫.秽不堪的词语冒出,还有人热衷于比较谁积攒的金银币更多。 马璘心急如焚,恨不得一口气杀到怛罗斯城下,将安西军北上的消息回禀王都护。 但他也明白,上万规模的大军要想保持战力,就不可能如同斥候行军那般不眠不休,必须保证有足够的休息时间。 葛逻禄人黄昏出城、摸黑赶路,直到亥时才下马休整。望着疲惫不堪的葛逻禄骑兵,马璘根本不可能指责他们偷奸耍滑。 将北庭牙兵安顿好后,马璘就去询问谋剌黑山何时出发。 “马校尉放心,我已下令,所有人只能休息三个时辰,就会在朝阳升起之前继xu北进。”谋剌黑山说得十分肯定。 见谋剌黑山如此顺从高仙芝的军令,马璘稍稍放了点心。 在安西都护府当斥候队正时,马璘就多次听人讲,葛逻禄部的叶护谋剌黑山虽然又贪又蠢,却对高节帅言听计从,是条差强人意的忠犬。 由今日的所见所闻看,谋剌黑山倒是对得起“忠犬”二字。想到数日后,安西军大队北上,就可以与北庭军里应外合,击溃大食叛军,神经一直高度紧张的马璘终于能够松口气。 和谋剌黑山商谈完毕后,谋剌思翰主动提出送马璘一程。 在经过谋剌思翰帐下千人队的临时宿营地时,马璘留意到,谋剌思翰治军格外严谨。千人队附近明哨、暗哨俱全,有人休息、有人照顾马匹,一切都井井有条,和其他千人队的杂乱截然不同。 “思翰王子带兵有方啊!”马璘随口赞道。 “边疆小部,岂能和大唐天兵相比。”谋剌思翰十分恭谨:“葛逻禄部散漫已久,某不得已用了些霹雳手段,才驯服了这一千名莽夫。” “思翰王子举止儒雅,却能把一群武夫治理得服服帖帖,实在令人佩服。难怪王都护对王子赞不绝口。”马璘身为牙兵校尉,王正见臧否碛西各部人物时,他难免会听一耳朵。 “王都护是某最敬重的人。”谋剌思翰从腰间摸出一块古玉。淡淡月光下,玉佩散发出温润的光泽。 “此刻北庭军被困怛罗斯城中,某就是拼着不要自己的贱命,也要救出王都护。”谋剌思翰的语气很平淡,可言语中透露出的决心令马璘动容。 “思翰王子真乃忠义之士!”马璘郑重地拱手施礼,他对谋剌思翰颇有好感。 “马校尉能在千军万马中杀出重围的英勇,才更加令人佩服!”谋剌思翰立即报之以琼瑶。 “此非某之功劳,是用失去弟兄们的性命换来的。”想起倒在南下路上的一张张熟悉面孔,马璘悲从中来。 “可敬可叹!”谋剌思翰竖起大拇指道:“不知马校尉可否给我引荐一下南下的各位勇士。” 马璘和谋剌思翰边走边聊,此时才发xiàn已回到了北庭牙兵的宿营地,就笑着说道:“这有何不可?瘦猴过来,见过思翰王子。” 谋剌思翰毕恭毕敬地和每一位从怛罗斯城中杀出的北庭牙兵寒暄了几句,还和从碎叶城赶来的牙兵们闲聊了几句,问了问碎叶城中的情况。当得知碎叶城中并无异动时,谋剌思翰微微皱了皱眉。 “马校尉,一会儿还得赶路,某就不叨扰了。贵部抓紧时间休息吧。”和北庭牙兵们闲谈片刻,谋剌思翰便起身告辞。 “有劳王子了。”马璘施礼送别时忽然想到尾随北庭牙兵南下的呼罗珊骑兵,连忙补充道:“思翰王子,附近可能有支八百余人的呼罗珊骑兵,还请转告谋剌叶护,多派斥候,以免为敌所趁。” “多谢马校尉,一定转告!”谋剌思翰潇洒地回了个礼,施然离去。 夜空中的乌云越积越厚,月光已经几不可见。北庭牙兵除了值守的十余名岗哨外,都横七竖八躺在地上沉沉入睡。马璘更是鼾声震天,远远听之,会让人误以为是是九天之上的雷霆。 “父汗,北庭牙兵一共一百一十七人。长途跋涉数日,他们肯定又困又乏,若要动手,今夜就是最好的时机!”谋剌思翰和马璘分别后,并未回到自己的千人队,而是以最快速度赶到谋剌黑山身边。 “思翰,给艾布??穆斯里姆传递点消息,让大食军和唐军斗得两败俱伤,让没有任何一方能够限制我们葛逻禄人称霸河中,我当然十分乐意。可是,若是真要动手杀了北庭牙兵,那我们可就不得不和大食人牢牢绑在一起了。”事到临头,谋剌黑山有点犹豫。 “父汗,那穆台阿已经说了,艾布??穆斯里姆愿意在战胜唐军之后,任由我部占领拓枝城、怛罗斯城、俱兰城和阿史不来城。算上已经到手的弓月城和碎叶城,当年突骑施人的苏禄可汗,也不曾统治过如此广袤的土地啊!父汗完全可以像回纥人一般,开牙建国,而不必像奴隶一样,屈从安西都护府的指令。如果我们不襄助大食军,以高仙芝和王正见的能力,必然能在怛罗斯城下击溃艾布穆斯里姆。一旦唐军得胜,他们必然会尽快在河中部署驻军,进而削弱我部的势力。而艾布??穆斯里姆获胜,却依然需yào集中兵力对付倭马亚家族,无力约束我们。”谋剌思翰焦急地劝解道。 “开牙建国、独占河中。”金灿灿的未来让谋剌黑山有点目眩神迷,但他依然有点忐忑:“思翰,你说大食人可靠吗?” “父汗,你提出的所有条件穆台阿都代表总督答ying了,我们还有什么不放心的!”谋剌思翰知dào父亲已经动心,忙着给他吃定心丸。 “是呀,穆台阿居然会答ying那个要求,我确实没有料到。”谋剌黑山点了点头,脸上已无犹豫之色。 “父汗,我这就去联络穆台阿。根据斥候传回的消息,穆台阿已经找到那股追击北庭牙兵的呼罗珊骑兵了。”谋剌思翰担心父亲反悔,抬腿欲走。 “思翰,等一下!”谋剌黑山叫住了次子。 “父汗?”谋剌思翰面色平静,手却止不住地微微颤抖。 “带上你的千人队一起去。盯紧大食人,更不要放过任何一名北庭牙兵。但是,我们的人不要亲自动手。”谋剌黑山事无巨细交待道。 “父汗,我明白。只要我们的刀上没有沾染唐军的鲜血,万一有什么变故,还能有回旋空间。”谋剌思翰一边附和父亲的话,一边腹诽道:“这些具体环节都是我和穆台阿商议的,此刻你反而来教导我,哼哼,荒谬!” 谋剌思翰刚跨上坐骑,却见谋剌黑山又走了过来。 “难道还会变卦?”谋剌思翰大惊。 出乎谋剌思翰意料,父亲只简单叮嘱道:“思翰,小心点。” 谋剌思翰心头一震,百感交集,一瞬间有点犹豫不决。 “事成之后,我会给你一个万人队,并将怛罗斯城赐予你。”谋剌黑山大方许诺道。 “怛罗斯城?”谋剌思翰飘忽的眼神旋即变得又冷又亮,如同冰晶一般。他彬彬有礼地回道:“谢父汗,我一定会全歼北庭牙兵。” 谋剌思翰带着自己的千人队,悄悄摸向北庭牙兵的临时宿营地时,残月已被乌云遮盖得严严实实,再也找寻不到了。天地之间一团漆黑。 见帐下的骑兵快要接近北庭牙兵最外围的暗哨,谋剌思翰挥手示意,让所有人勒住战马、搭弓上箭。 谋剌思翰凭着记忆,一箭向摇曳不定的树枝深处射去。他的箭刚离弦,一千张骑弓也齐声作响。 箭雨在空中飞行之际,乌云中忽然电光一闪,细密的雨珠开始从云朵之中坠落。 雨点尚未落到地面之上,北庭军的暗哨已变成了个箭垛子,从树上摔了下来。 数百名呼罗珊骑兵则拔出长刀,猛磕战马,闷声向密林深处杀去。 雷声隆隆,雨点落地。飞霜咴咴而鸣,四蹄猛踹,试图叫醒主人。而帐篷之内,马璘却依然沉浸在香甜的梦乡之中,浑然不知大难临头…… 三●五●中●文●网,更新快、无弹窗! 第六十六章:九天雨落戈不休 一 read_content_up(); 思…路…客siluke/info更新最快的,无弹窗! 天宝八载,五月二十九日,深夜亥时三刻,怛罗斯城上空,厚厚的乌云遮住了最后一丝月光,整个天地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苍茫夜色中,零零星星的雨滴从天而降,洒落在城头巡逻的唐军士卒肩甲兽吞之上、洒落在或焦黑或殷红的战场上、洒落在城外大食军连绵不绝的营帐上…… 在雨水的冲刷下,大地上的血迹,正逐渐变得模糊和黯淡。数千人牺牲的最后一丝痕迹,在天地之威面前,依然是如此的渺小和不堪…… 怛罗斯城原石国官衙后宅里,走廊上的灯火被骤风吹动,忽明忽暗,宛如变幻莫测的战局。 光影摇曳间,杜环双臂搭在栏杆上,望着夜空中越来越密集的雨点和南方天宇中隐约可见的电光,出神凝思。 “六郎,睡不着吗?”王正见忽然出现在杜环身后。 “都护怎么也没休息?”杜环拱手反问道。 “想起上午的鏖战,睡不踏实。故而出来走走,不想你也未曾入睡。”王正见走到杜环身侧,手扶栏杆,任风雨吹打着衣袍。 “耿耿不寐,如有隐忧。敢问都护,所忧为何?”杜环眉头微皱,沉声问道。 “六郎,大食兵力虽盛,但若军情能及时传递到拓枝城,安西军迅速北上夹击,我军必能击退艾布??穆斯里姆。吾所忧的是,为何数万乃至数十万粟特人,甘愿为大食人卖命。今日一战,我军虽稍占上风,挫了大食军的锐气。但见粟特士卒对大食人惟命是从,心中不免有些气闷。”王正见长叹之时,轰隆隆的雷声在天穹中翻滚不息。 “都护,西征石国之前,我们已从赵无极等行商口中得知,大食人对昭武九姓渗透极深。来到怛罗斯城中,吾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方知我大唐已基本失去了对河中之地的掌控。除了拔汗那,其余八国早已不再听从大唐的号令,我们目前所剩下的,也只有宗主国的虚名了。今日一战,见艾布??穆斯里姆对数万粟特兵将颐指气使。吾担心,若非都护及时提议西征,数十年后,河中将无华夏的立足之地。”风吹雨动,斜入走廊。灯火明灭之间,杜环面有忧色。 “那以六郎所见,粟特人为何愿yi为虎作伥?据我所知,大食人对粟特人的压榨可远超大唐。”王正见提出了心中的疑惑。 “都护,某自来到北庭以来,对碛西、河中甚是感兴趣,也曾广泛收集情报,了解沙陀、黠戛斯、突骑施、葛逻禄和粟特人的历史和习性。在吾看来,粟特人之所以甘愿投靠大食,究其根源,乃‘失望’二字。”杜环胸有丘壑,对昭武九姓了若指掌。 “失望?”王正见指敲栏杆、若有所思。 “都护,几十年来,大食军曾多次越过乌浒水,攻伐昭武九国。康国、石国、安国、米国、曹国等昭武九姓,最初也都曾奋力抵抗过大食人的入侵。但大食国方兴未艾、兵强马壮,反观粟特人,一盘散沙、实力不济。数次抗争都是寡不敌众,屡战屡败。昭武九姓的国王们,也曾多次上表、遣使或亲自前往长安,祈求圣人和政事堂发兵。可大食兵马东侵越来越频繁,圣人除了在开元三年(715年)发兵帮助过拔汗那国外,却再也没有为援助粟特人而西征河中。” “鞭长莫及啊!那时圣人方登大宝,朝政久为武三思、韦后等人所乱,国事纷乱如麻。圣人急于拨乱世、反诸正,何尝有余力瞩目河中呢?就连援助拔汗那国,也是考lu到安西四镇的安危,不得不救。那次出兵,只是精兵轻进,一击而返,何曾有今日十万大军西征的底气。”今昔对比,王正见感慨良深。 “都护亲历过当年之事,所感所思,比某从卷宗所知要深得多。”杜环继续说道:“国内不靖,难御西戎。都护深知圣人当年之无奈,可被大食铁骑追杀的粟特人,却不会体谅大唐的困窘。他们久不见圣人发兵,自然伤透了心,对大唐的亲近感也愈发淡薄。昭武九姓中,除了躲在费尔干纳盆地中的拔汗那人借助地理优势,较少为大食侵扰外,其余诸国,每被大食军掠夺一次,心就更疏远大唐一层。” “所以圣人才不得不扶植突骑施人,以抵御大食东侵,维系河中人心!”对于大唐碛西国策的变迁,王正见知之甚深。 “都护,支持苏禄可汗,确实是圣人在无奈之时的不得已选zé。二十多年前,勃然崛起的突骑施汗国被收归大唐的藩属。在圣人的支持下,苏禄可汗将昭武九姓团结在金狼旗下,率兵与大食军抗争。那苏禄可汗倒是一员悍将,三战三捷,终于将大食人顶回了乌浒水西。圣人也不吝敕封阿史那怀道的嫡长女为交河公主,和亲苏禄,以彻底收服其心。而此时,粟特人也多少对大唐恢复了些许敬畏之心。”杜环娓娓道来,如数家珍。 “可惜啊,苏禄可汗击败了大食人后,却萌生了称霸河中的妄念,试图将大唐驱逐出去。他转身和吐蕃、大食之间勾勾搭搭不说,还屡次袭击龟兹城,实在可恶。”王正见叹道:“欲借外力成事,却难免受其反噬之苦。河中如是,某担心漠北亦将步之后尘。” “都护所忧甚是!因人成事者,总难免为人所轻。昔汉武北击匈奴,班超收复西域,何曾借助他人之手?赫赫功绩,皆我汉家男儿一刀一剑,用血肉和勇气与强敌拼杀出来的。我大唐气运甚佳,突厥虽强,却因内乱而衰;吐蕃崛起,却困于高原之上;大食东侵,天降突骑施为干城。可是,顺遂久了,却难免贪图安逸,丧失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的锐气。大唐彼时对苏禄依赖甚深,也无怪乎突骑施人会妄图驱逐大唐的势力,独占河中。至于回纥何去何从,某观察不多,不敢妄言。但从叶斛王子的表现看,英武可汗所谋甚大,有染指碛西之心。如今回纥还算恭顺,但他日中原若有动荡,漠北恐不太平。”杜环博古晓今,对于边事独有一番见解。 “东北的契丹、奚等部近些年也动jing不小。安禄山养贼自重,小手段不少,固宠之心甚炽,却无老成谋国之举,也甚是令人忧心。”王正见视野开阔,所留心的不只碛西一地。 “盛世煊赫,为何某却深感隐忧重重。都护,是某多心了吗?”雨点飘飘洒洒,落在屋顶檐角上,杜环的眼神,也变得如雨幕一般迷离。 “六郎,圣人近些年虽耽于享乐,但仍能掌控天xià大势;李相的专权跋扈的确令人厌恶,但不得不承认,他有震慑百官、威压边将的理政之才。只要圣人耳聪目明、李相圣宠不衰,这盛世的架子总还是维持得住的。”王正见仰望雨落潇潇,幽幽叹道。 “都护所言若为太子所知,恐又惹出祸端!”杜环委婉提醒道。 “若不是王家和他牵连太深,族兄又和他亲如兄弟,某又何必陷此棋局之中!”谈起长安的朝政,王正见郁郁寡欢:“六郎,缥缈久远之事不必再议,此刻困于怛罗斯城中,还是谈谈河中之事吧。” “都护,苏禄可汗与大唐貌合神离之后,数次骚扰北庭和安西都护府,均为我军所败,不久便在汗国内乱中身亡。他的继承者却不以之为戒,反而越走越远。突骑施人自不量力,竟然试图西战大食、东掠大唐、南抗吐蕃,将河中视为自家禁脔。不过,突骑施汗国心气虽高、实力却愈发不济。在遭受我军和大食人的打击后,突骑施汗国的控制范围不断萎缩,最终在去年彻底倾覆。”杜环明白王正见心情不佳,便将话题转回河中往事。 “其实移拔可汗已经明白突骑施汗国的困境,试图缓和周边关xi。但其前人作孽太多,圣人和政事堂也实在不敢再信任突骑施人,故而下定决心,在石堡开战前,彻底摧毁突骑施部。”王正见对移拔可汗这个对shou的评价并不低。 “都护,击溃突骑施汗国,避免其干扰石堡之战,自然没错。可突骑施部的衰落,却导致河中门户大开,使得大食人趁机悄悄越过乌浒水,软硬兼施,重新恢复了对昭武九姓的掌控。从名义上看,昭武九姓还是大唐的藩属;可实际上,却是大食人在此征税、征兵,并不断企图让粟特人改宗皈依。单就怛罗斯城而言,大食叛军居然偷偷在此驻扎了三千呼罗珊骑兵,石国实际上已经彻底沦为大食人的仆从国。因此,在庭州听行商讲怛罗斯城中大食人的商队格外多时,某便担心石国北部潜伏有大食人的军队。” “六郎说得对,终究是因为河中路途遥远,我军救援昭武九姓太少,故而粟特人才会对大唐失望,也才不得不为大食人所驱使。只是如此下去,河中堪忧啊!”王正见忧心忡忡。 思%路%客siluke*info更新最快的,无弹窗! 第六十六章:九天雨落戈不休 二 read_content_up(); 思…路…客siluke/info更新最快的,无弹窗! “都护也不必如此悲观。依某所见,向大食人投怀送抱的,多是昭武九姓的国王。他们之所以认贼作父,更多是为了巩固自身的权位。而粟特的普通民众,对大唐还是心存向往的。”杜环劝解道。 “六郎此言甚佳!”王正见拍栏叹道:“想那石国正王那俱车鼻施之所以卖身投靠,究其根本,还是为了满足私欲,压制副王屈勒。” “都护,粟特诸国因其独特传统,多实行双王制。国内设正副二王,在各自家族中传承。至于两王谁的权力更大,则完全是双方斗争的结果。长期以来,石国副王一系行事温和、关心民众,侍奉大唐甚是恭谨,在石国也颇具人望,掌握了国内的军政大权,压制住了正王一系。那俱车鼻施不满于此,继位以来,野心勃勃,一心要把持石国朝政。为了达到目的,他不惜彻头彻尾投靠大食人。而在大食人的帮助下,他也逐渐从副王屈勒手中拿回了许多权力。”杜环对石国内政相当了解。 “可惜屈勒全家皆被那俱车鼻施屠戮,不然击退艾布??穆斯里姆后,让屈勒出面招抚石国人,当可为以后驻军河中提供有力支持。”王正见已知屈勒的死讯,深感痛惜。 “都护,屈勒已死,为了争取粟特人心,我军此刻能做的,也唯有善待怛罗斯城中的居民。今日俘获的粟特轻骑兵,也可与大食战俘区别对待,施之以恩德。击退大食叛军后,若适当整编,粟特轻骑兵的战力也可堪一用,能够成为大唐驻军的藩属军。粟特人之所以抵挡不住大食人,军备不振是一方面,但更关jiàn的原因在于九国各自为战,缺乏协作。日后只需在河中驻扎一两万强军,再从粟特诸国编练出数万精兵,足以抗衡大食。”杜环思路敏捷,立刻就拿出了争取民心、巩固河中的方略。 “六郎此计大妙!”王正见情绪稍微高涨:“若高仙芝在拓枝城也能善待粟特人,收拢河中人心指日可待。他日也能从石、安、康等国征调更多兵力。如此才能实现河中的长治久安” “都护,这些都是击退大食叛军之后的事了。长谈许久,夜深雨急。明日大食军必然还会攻城,都护身负全军之安危,还是早点休息吧。”杜环见雨下得越来越急,出言劝道。 “与六郎议论河中之得失、人心之所向,吾心稍安。不知明日艾布穆斯里姆又将会有什么样的阴谋诡计,某也得休息片刻,以应对这位狡猾的对shou。六郎也早点安歇吧。” 杜环在淅淅沥沥的夜雨中入睡之时,已经是子时初刻了。此时,位于怛罗斯城南六百余里的拓枝城上空,银龙狂舞、雨势滂沱。 在气候干旱的河中,如此丰沛的夏雨十分罕见,也极其难得。暴雨过后,牧草疯长、野花绚烂、河水满溢,望着漫山遍野的马、牛、羊在天地之间自由徜徉,那是牧民们最为幸福的时刻。 可是,对于拓枝城中的安西军、回纥军和拔汗那国军而言,突如其来的暴雨实在令人烦躁。 二十九日下午,各军接到高仙芝的命令后,立刻紧锣密鼓地收拾行装,准备北上怛罗斯。 高仙芝治军甚严,军令一下,决不可有丝毫延误。各军都生怕因为行装没有拾掇利索,耽误明日开拔,被军中的虞候治罪,恨不得把营帐都提前收拾起来。 因此,此时拓枝城内的各处军营里都比较凌乱,营帐里的设施也收拾起了许多。 收拾之时,普通士卒们难免聚在一起猜测为何会突然北上。中层军官们则通过各自的渠道,忙着打听战局的变化。很快,大食叛军突然出现在怛罗斯城下的消息就在军中广泛流传开了。联想到匆忙赶到拓枝城的北庭牙兵,大家对此消息就更加深信不疑。 收拾利落后,各部士卒都早早钻入空荡荡的营帐,或酣睡、或闲聊,为明日北上养精蓄锐。 万万没有料到,深夜时分,夏雨倾盆而下。营帐内又闷又潮不说,军营里更是一片泥泞。更可气的是,本来收拾好的东西又被大雨冲刷得七零八落,平白增添了许多琐事。 在火长、队正或者十夫长、百夫长的指挥下,本已躺下的安西军、回纥部和拔汗那国的士卒们,不得不披上蓑衣,在大雨中四下奔跑、遮盖辎重。在暴雨的冲刷下,不少人的蓑衣都被打透,浑身湿淋淋的。 回纥军营内,士卒们的士气有些低落。他们一边在暴雨中有气无力地干活儿,一边骂骂咧咧,嘴里不干不净。 “发财睡女人没我们什么事,大半夜冒着雨水干活儿时倒想起我们了!”一个猥琐的回纥兵抱怨道。 “真羡慕葛逻禄人,这几天他们可真是玩爽了!听他们说,石国小娘特别鲜嫩……”另外一个色眯眯的回纥兵一脸羡慕。 “真后悔,我们应该扮成葛逻禄人出去快活快活,还能顺手捞点金银细软。”那个猥琐的回纥兵高声说道。 “嘘,小点声,被王子听见可就麻烦了!”色眯眯的回纥兵胆子比较小。 “麻烦个屁,老子只认识可汗,不知道什么狗屁王子!有本事他当了可汗再来教xun老子。”另外一个粗嗓门的回纥兵吼道。 “叶斛王子是长子……”色眯眯的回纥兵小声说道。 “狗屁,我们回纥人只认勇士,不认什么长子次子!若是二王子带兵前来,我们肯定不会如此憋屈!”粗嗓门根本不在意叶斛王子。 三个回纥兵议论之时,他们不曾发现,披着蓑衣、面色冷峭的叶斛王子就站在距离他们不远的地方。 突降暴雨,叶斛王子担心营中不稳,特意叫上回纥阿波(回纥官职,为统兵马官)葛萨.曳勒罗,在十余名亲卫的扈拥下,在营中巡视。 叶斛王子的亲卫几次把手放在了刀柄之上,却都被王子用凌厉的眼神制止了。 见三个回纥兵收拾妥当离去之后,亲卫才忍不住问道:“殿下,为什么不让在下斩杀这三个狂徒。” “笨蛋!你杀得了三个人,但你能堵住一万张嘴吗!”叶斛王子眼神冰冷,亲卫被吓得低头不语。 喝止了亲卫后,叶斛王子扭头问道:“葛萨阿波,你觉得呢?” “殿下,儿郎们被拘在兵营了这么多天,看着葛逻禄人日日逍遥自在,情绪肯定不高,难免会说几句怪话,还请殿下不要放在心上。”曳勒罗站在叶斛王子身后,板脸说道。 叶斛王子冷眼仰望夜幕中扑面而来的雨珠,忽而感慨道:“暴雨虽然令人讨厌,却能把血腥气遮掩不少。两害相权取其轻,我还是宁愿忍受雨水的折磨。” 曳勒罗见叶斛对自己说的话无动于衷,便大义凛然地说道:“殿下,大军离开黑虎城时,可汗曾责令在下,一路好生照应王子。回去之后,一路的所见所闻,事无巨细均需回禀可汗。回头可汗问起拓枝城破后所发生的事,在下肯定会一五一十禀告可汗,不敢有所隐瞒,还请殿下谅解。” “葛萨阿波,这本就是你的职责所在,又何必在意我是否理解呢?”叶斛王子冷笑道:“黑虎城中,谁人不知,移地健的骑射功夫都是跟你学的。不然的话,父汗岂会派你来统率西征兵马。” “殿下说笑了。此次出征的一万精兵,皆归殿下统管,在下不过是打打下手。”曳勒罗连忙说道:“还有,殿下的弟弟确曾在我身边学过点本领,但在我眼中,两位都是我们汗国最尊贵的王子,在下并不敢有任何偏颇。” “是吗?”叶斛似笑非笑道:“那我拒绝封常清的提议,不愿劫掠拓枝城居民时,你为何要反对呢?这会儿士卒们不过略略有点情绪,你又为何要趁机诘难我呢?” “殿下,在下只是替儿郎们求情,绝无诘难殿下的意思。何况,我这都是为了汗国,而非私心啊。”曳勒罗辩解道:“殿下你也清楚,可汗之所以同意唐庭的请求,愿yi发兵石国,并不是为了帮助唐军获胜,而是希望结交碛西诸部、探知河中虚实。封常清身为安西都护府判官,深得高仙芝信任,殿下之前也不惜屈身结交,又何必在此小事上违背他的命令呢?万一惹恼了封判官,岂不是前功尽弃。” “葛萨阿波,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叶斛王子毫不留情地讽刺道:“高仙芝和封常清心里打得什么主意,你难道没有看出来?” “在下愚钝,不明白殿下的意思。”曳勒罗似乎有点迷惑不解。 “高仙芝是为了葛逻禄人和粟特人结仇,才故意放纵他们大肆屠杀的。高仙芝肯定会背上恶名,但粟特人更会永yuǎn记得,是谁向他们举起屠刀的。如此,唐廷就不必担心粟特人会归顺葛逻禄部了。若我稀里糊涂答应了封常清的要求,那回纥汗国要想收拢河中诸国,就会难上加难。而父汗若知我如此不辨是非,也会更加偏爱移地健吧。”叶斛王子单刀直入,直接点出肯綮所在。 思%路%客siluke*info更新最快的,无弹窗! 第六十六章:九天雨落戈不休 三 “殿下,在下只是个挥刀弄弓的武夫,并不曾想到后面还有如此多的计较。【风云小说阅读网】”曳勒罗不卑不亢地回道。 “是吗?”叶斛显然不信,但他也懒得继续计较了:“算了,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 曳勒罗还想分辩,却听叶斛王子忽然自言自语道:“奇怪,那谋剌思翰心思缜密,怎么会看不透高仙芝的用心呢?不过,这样也好,葛逻禄已然兵强马壮,若是进一步坐大,反而不美。幸好谋剌黑山喜欢的是蠢笨的长子,日后若是谋剌逻多成为葛逻禄部的叶护,将不会成为我们西进的绊脚石。” “殿下,两万葛逻禄已经先行北上,明日我军也将赶赴怛罗斯城。出征以来,无论是围攻拓枝城还是南下追杀那俱车鼻施,我军的伤亡都微乎其微。不过,之后的战事应该不会如此轻易了。”提到葛逻禄人,曳勒罗想到了未来的战事。 “葛萨阿波,你的话还没有说完吧?”叶斛王子冷冷一笑。 “殿下,出征之前,可汗反复叮嘱在下,要保护好殿下,也要尽力保全儿郎们的性命。从各方面情报看,艾布?穆斯里姆兵力雄厚,和唐军必有一番龙争虎斗。若是唐军顺遂,一切好说;若是唐军失利,还请殿下以麾下勇士的性命为重。” “葛萨阿波,我有其他选择吗?”叶斛王子语气不善。 曳勒罗沉默不语,任雨点像鞭子一样抽打着蓑衣。 “唉!”叶斛轻叹道:“策马踏敌阵、舞刀割贼首,何等快意之事!却总是要和如此多的计较和考量纠缠在一起,实在无趣。” 曳勒罗注视着英武的叶斛,他的神情,如同丛林中的孤狼忽然发现了一头眼神冰冷的乳虎。 叶斛对曳勒罗内涵复杂的目光并不在意,他只是冷冷地盯着夜幕中的雨珠,许久不语…… 拓枝城上空夏雨如注,而在拓枝城和飒秣建之间的某处山林里,却只有些许零星小雨。 山林之中,密密麻麻的牛皮帐篷如同巨型蘑菇,任雨珠从帐篷表皮滑过。蘑菇之内,呼罗珊骑兵和石国残兵都在呼呼大睡。营地四周,明岗暗哨一应俱全。 万籁俱寂、细雨绵绵,本应是入睡的最佳时节,大食将军齐雅德却焦灼地在逼仄的帐篷里走来走去,毫无一丝睡意。 五月十一日在乌浒水接到总督的命令后,齐雅德马不停蹄赶回飒秣建。他手持艾布?穆斯里姆的军令,从粟特人中征召了尽可能多的骆驼和仆从军。 五月十四日,五千突骑施人在协助石国正王那俱车鼻施杀掉副王屈勒之后,也赶到飒秣建,和齐雅德汇合。 五月十六日,艾布?穆斯里姆率主力抵达飒秣建城后,齐雅德便只身带领手下的七千呼罗珊骑兵,轻装北上。虽然派了不少斥候在拓枝城南打探战况,但他的目的地,却并非拓枝城。 五月二十三日,在飒秣建和拓枝城间游弋的齐雅德发现拔汗那国的军队后,立刻主动显身,轻松击溃对方。 拔汗那**队的实力十分孱弱, (本章未完,请翻页)齐雅德若是愿意,完全可以全歼敌军。但他遵照总督的命令,只是将之击败,却并未大肆屠杀。 对战之时,拔汗那国唯一让齐雅德稍稍感到惊奇的,是那位率队的年轻将领。在他的鼓舞下,拔汗那国的骑兵们曾发动了一次勇敢的冲锋,却被呼罗珊骑兵的短矛和长刀给杀得稀里哗啦。 “这是一头骄傲的幼狮,可惜生在羊群之中,终究无法成长为威震百兽的雄狮。除非他能够找到自己的同类。”齐雅德望着年轻将领被胆怯的拔汗那国亲卫们拖走,感慨道。 出于对勇士的尊重,齐雅德阻止了欲图追杀年轻将领的呼罗珊骑兵。 击败拔汗那**后,齐雅德率部藏匿踪迹,潜伏北上,在拓枝城南待命。 五月二十五日,齐雅德接应上了城破突围的那俱车鼻施父子和石国残存的最后一万兵马。 两军汇合之后,齐雅德和那俱车鼻施就匆忙南下,在山林中藏匿,躲避唐军的搜捕。幸好石**队熟悉地形,带领齐雅德部在山林中不断迂回盘绕,终于摆脱了唐军的追击。 唐军退去之后,两军并在飒秣建城北的山林中潜伏下来。扎营之地处于石、康、曹三国的交界地带,那俱车鼻施在这里依然具有广泛的影响力,两军的补给倒是不成问题。 那俱车鼻施多次试探齐雅德下一步作战方略,都被齐雅德直接拒绝了。 两日后,安西军在拓枝城中大肆屠杀、劫掠的消息被侥幸逃脱的居民传播到粟特大地上后,愤怒的那俱车鼻施如疯狗一般,不顾亲卫的阻拦,带着儿子那俱远恩,闯进齐雅德的营帐。 那俱车鼻施用结结巴巴的大食语怒吼道:“这就是总督的计划吗?我们石国人的血流得还不够多吗?你们究竟准备如何对付唐军?难道就是藏匿在山林中,等待唐军自己撤退吗?” 齐雅德冷冷地打量着声嘶力竭的石国正王,沉默不语。 待那俱车鼻施力气耗尽,大口喘气之时,齐雅德才缓缓说道:“国王陛下,昨日傍晚,总督已率领十五万大军,包围了怛罗斯城。三万唐军,不日就会被总督击败。不知此消息,能否稍稍缓解你心中的悲痛。” 那俱车鼻施听后多少有点明白,却又不敢确信。待大食语比较流利的那俱远恩将齐雅德的话完完整整翻译出后,他才欣喜若狂。 “总督妙计啊!”那俱车鼻施的脸色变得比高山间的流云还快:“齐雅德将军,下一步需要我们石国人做什么?” “等!”齐雅德蔑视地盯着那俱车鼻施父子,冷冷说道:“等待总督的命令,千万不要轻举妄动。” “还得等吗?”那俱车鼻施有点无奈。 “嗯……”齐雅德沉吟道:“我记得忽都鲁特勤曾经说过,唐军一般都不会屠城的。此次高仙芝在拓枝城大开杀戒,是否算是比较反常呢?” “经将军一提醒,还真有点古怪!”那俱车鼻施连声附和道。 “那最近几日,你就尽快把唐军屠城的消息广泛 (本章未完,请翻页)传播开来,号召更多的粟特人前来帮助我军。”齐雅德吩咐道:“我相信,在击败北庭军后,无论总督计划用什么样的方法歼灭安西军,我们手下的兵马多一点,总是没有坏处的。” “将军吩咐得是!小王这就去组织人手。”那俱车鼻施带着儿子,恭恭敬敬地离开了齐雅德的营帐。 随后两日,陆陆续续有愤怒的粟特人在那俱车鼻施的鼓动下,前来营地参战。他们的武器虽然简陋,但毕竟聊胜于无。 齐雅德虽然暂时安抚下了那俱车鼻施,但他自己内心却万分焦灼。 总督的计策虽然精妙,齐雅德却从一开始就意识到,整个计策有个软肋。那就是,总督必须尽快以雷霆之势击溃北庭军,否则就会再次陷入被唐军里外夹击的困境之中。 根据穆台阿从庭州带回的情报看,唐军的战力极其强大,绝非粟特人可比。因此,齐雅德隐隐有些担心,拿不准总督能否尽快吃掉北庭军。 当他在乌浒水畔对总督提出心中的疑惑时,艾布?穆斯里姆赞许道:“齐雅德,你一眼就看出此计蕴含的风险,令我非常欣慰。可是用兵对敌怎么会一点险也不冒呢?其实,我反复考虑过了,风险不是没有,但确实很小。唐军的实力不弱,可攻打怛罗斯城的唐军不过三万人,且其中只有一万北庭兵。哈米德手中有三千呼罗珊骑兵和一万石国士兵。他很有可能抵挡住唐军的攻城。我率主力抵达之时,就可以里应外合,一举包抄唐军。即使哈米德没有守住城池,唐军在攻城之中也会受到重创,岂是我十余万大军的对手。因此,值得赌一把。” 被总督缜密的分析折服,齐雅德也相信,总督可以在短时间内迅速歼灭北庭军,然后快速南下拓枝城。 而齐雅德的任务,就是在总督和高仙芝决战之时,从南面奇袭唐军。 可是,距离总督包围怛罗斯城已经过去三天了,却迟迟不见新的军情传来。难道有什么变故?齐雅德心里越来越不安。 “将军,紧急军情!”亲卫气喘吁吁地跑进了齐雅德的营帐。之前齐雅德特意叮嘱过,只要有军情,都必须立即送到他的手里。 “哪里来的?”不待亲卫呈上,焦躁的齐雅德一把从亲卫手中拿走了纸条。 “穆台阿百夫长通过信鸽将消息送到飒秣建,然后用快马从飒秣建送到营地。”亲卫简明扼要说清了情报的来源。 齐雅德展开纸条,才扫了一眼,面色大惊。不过,当仔细看了数遍后,他眉宇之间一宽,笑着感叹道:“唐军再强,也终将是总督的手下败将!” 亲卫并不清楚纸条上的军情是什么内容,但他见将军不再烦躁,心里也美滋滋的。 “天明了吗?”齐雅德忽然问道。 “将军,还有段时间才会看见太阳呢!”亲卫连忙回道。 “我终于可以安心睡一会儿了。日出之时,你来将我叫醒。明天,我们就得启程了!”齐雅德交待完毕后,和衣而卧,躺在地毯上就睡着了。 (本章完) ... 第六十六章:九天雨落戈不休 四 read_content_up(); 思…路…客siluke/info更新最快的,无弹窗! 齐雅德沉沉入睡之际,拓枝城北的山林中,雨水打在层层叠叠的树叶上,由高到低,汇成一道道细流倾斜而下。整个树林,似乎变成了瀑布的世界。 “嗖!”一支羽箭穿透了重重瀑布,如长了眼睛一般,恶狠狠地穿透了一名呼罗珊骑兵的咽喉。 那名呼罗珊骑兵中箭倒在泥水中时,更多的呼罗珊骑兵催促着战马,踏过袍泽的尸体,继续向前冲锋。他们显然很忌惮对shou的长弓,纷纷将手中的短矛向羽箭飞来的方向投去。 七八支短矛掠过树枝、穿过树叶,溅落更多的雨珠,然hou斜斜插到泥泞的地面,并无击中任何目标。 “敌人躲在哪里?”呼罗珊骑兵们用目光互相交流着,紧张不安地搜索着四周。但雨幕的遮挡,却让他们根本看不到太远的地方。 “嗖!”又是一箭毙命,却是从呼罗珊骑兵们根本想不到的角度射来。 又一轮短矛投出,有数只短矛似乎击中了什么。呼罗珊骑兵兴奋地前去察看,却发现短矛只是扎进了树干中。 几名呼罗珊骑兵气愤地拔出长刀,对着空中一阵乱砍。跟随总督越过乌浒河以来,他们还从来没有打过如此憋屈的仗。 方才,得益于葛逻禄人的指引和协助,几百名呼罗珊骑兵神不知鬼不觉,摸到了北庭牙兵的临时宿营地。 在夜幕和雷声的掩护下,他们如鬼魅般突然显身,先投掷短矛、然hou挥刀冲杀,对沉睡中的唐军大肆屠戮。不少北庭牙兵尚在梦乡中就被大食弯刀收割走了性命。 不过一转眼的功夫,一百多名唐军就死了七七八八。直到此时,呼罗珊骑兵才遭遇到抵抗。 幸存唐军随手抓起武qi就开始抵抗,以步战骑,竭力搏杀。可他们人数本就处于劣势,又是在自认为安全的宿营地遭遇偷袭,也不清楚敌人的身份,不免有些惊慌失措,根本无法抵御呼罗珊骑兵的步步紧逼。 北庭牙兵的拼死抵抗,也只是让他们多活了片刻。不久,宿营地里就铺满了唐军的尸体。宿营地外围,不时传来弓箭破空声和人坠马落地声。那是葛逻禄骑兵在击杀骑马出逃的漏网之鱼。 唐军的数百匹战马或被栓在树上,或在树林里如无头苍蝇般窜来窜去。它们见自己的主人纷纷死去,哀鸣不已。惊慌的马群中,唯有一匹白若闪电的骏马悠闲地围绕着几棵大树走走停停。 “一百一十五人?”呼罗珊骑兵反复清点了数遍,却怎么也找不够一百一十七具尸体。 呼罗珊骑兵的注yi力集中在地面上时,一棵高大的云杉树上,满眼怒火的马璘站在坚实的树枝上,拉弓如满月,将冰冷的箭镞对准下面的敌人。 不远处的一棵松树上,身体轻盈的瘦猴紧紧抱着树干,气的两眼冒烟。 雨越下越紧,若是一般的弓,在如此潮湿的环境中威力难免会大打折扣。不过,马璘手中的逐日弓,乃是从长安武库中精挑细选出来的名弓,弓身上不仅贴有防水的桦树皮,还涂有一层细密的漆,防水性能远超其他弓弩。 刚才,送走谋剌思翰后,马璘连铠甲都顾不上脱掉,爬进帐篷里倒下就睡。 突围南下以来,马璘的神经一直高度紧张,不停地琢磨如何摆脱追兵尽快抵达拓枝城。 现在,高仙芝已经答应北上救援,葛逻禄作为先锋更是连夜出发。马璘心中的一块大石头落了地,终于能够美美睡上一觉。 在梦中畅想冲锋陷阵、大破大食军、为死去的弟兄们报仇雪恨之时,马璘忽然听到飞霜焦急的嘶鸣声和四蹄踹地的猛击声。 从夷播海驯服飞霜以来,马璘对爱驹的习性特别了解,清楚它绝不会无故喧嚣。 马璘刚猫腰从帐篷里面钻出来,就敏锐分辨出雷声掩盖下的隆隆马蹄声。 “敌袭!?”马璘清楚,深更半夜不请自来,绝对是敌非友。他踢醒距离自己最近的瘦猴,正要招呼北庭牙兵们迎敌,上百支短矛已夹杂着风雷呼啸而来,不少帐篷瞬间就被短矛洞穿,惨痛的叫声此起彼伏。 敌人来势汹汹,马璘单手抓起逐日弓和箭囊,准备拼死杀敌之时,却听见瘦猴在他头顶喊着:“头儿,敌人有数百骑,快上树。” 马璘犹豫的瞬间,又一轮短矛激射而来。他迅速挥刀格挡,磕飞了一支短矛。 “呼罗珊骑兵?”熟悉的短矛让马璘大致猜到了敌人的身份。他回头一望,却见更多的北庭牙兵根本来不及抵抗,就已惨死梦中。 见大势已去、无力回天,马璘心中燃烧着复仇的怒焰,挥刀砍断飞霜的拴马绳,然hou手抓脚蹬,爬上了一棵高大的云杉树。 马璘刚在树上藏匿好,数百名呼罗珊骑兵就从雨雾中杀出,在北庭牙兵营地中大肆屠杀。 此时,已经有不少北庭牙兵醒了过来,他们有的选zé拼命抵抗,有的选zé翻身上马,试图逃离雨夜下的屠杀场。 马璘在树上见一个个熟悉的弟兄倒在血泊之中,恨得牙痒痒,却也无计可施,唯有祈盼弟兄们能够逃脱呼罗珊骑兵的杀戮。 也确实有数骑从呼罗珊骑兵的空隙中钻了出去,马璘刚松了口气,就听见风雨声中,箭矢破空声、尸首落地声和马鸣哀哀声纷至沓来。 “葛逻禄!”马璘被呼罗珊骑兵尾随追杀数日,十分清楚他们喜欢用的远程武qi是短矛而非弓箭。因此,在外围捕杀北庭牙兵的,只可能是葛逻禄人。 同时,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呼罗珊骑兵能够在风雨之夜,悄悄摸到北庭军的宿营地。 “谋剌黑山,你这个恶贼!此仇不报!我誓不为人!”想起方才谋剌思翰抚摸玉佩的神情,马璘下意识觉得,肯定是贪婪的谋剌黑山背叛了大唐。 马璘心海中怒涛翻腾的同时,他也理智地认识到,当前最重要的是活下来,并尽快将葛逻禄人叛变的消息传递出去。 葛逻禄人为什么会叛变?如何应对如此始料不及的惊变?这些问题是王都护和高节帅等人需要费心考量的,却不是马璘的当务之急。 马璘本以为呼罗珊骑兵屠杀完毕后就会撤退,然hou他和瘦猴趁机逃离,赶回拓枝城。 可看到呼罗珊骑兵一具具清点弟兄们的尸体,并派人到宿营地外寻找尸首时,马璘的心在风吹雨打之下一点点凉了下来:“该死的谋剌黑山,竟然派人偷偷清点过我军的人数!” “该怎么办呢?”马璘正思虑间,忽听雨中传来夜枭低低的的怪叫声。 “雨这么大,哪里来的夜枭?”马璘愣神的功夫,就听瘦猴的声音低低飘来。 “头儿,我下去吸引敌人的注yi力,你趁机杀出去!” 马璘还来不及出语制止,瘦猴就灵巧地从树上滑了下来,摸上一匹战马,向外冲去。 风雷荡荡、雨落潇潇,瘦猴在风雨的掩护下,策马冲出了近百步,才被呼罗珊骑兵察觉到。 十余支短矛又急又快,若密集的彗星群,朝瘦猴飞去。 瘦猴挥着横刀,奋力左挡右支,磕飞了几支威胁最dà的短矛。 他还没来得及松口气,身后就又飞来一批短矛。 瘦猴听声辨位,猛夹马腹。战马长嘶一声,奋力一跃,堪堪躲过了短矛的攻击。 战马四蹄刚要落地,几支短矛倏忽而至,深深刺进了马匹的背部。马血飞溅,把周围的雨水染成一片绯红。 战马哀鸣连连,背部的疼痛让它忍不住跪倒在地。瘦猴在滚烫的马血染上后背之时,就急忙把脚抽出马镫,跳到马鞍之上,纵身跃下。 北庭军的临时宿营地里,四散奔驰着众多失去主人的战马。瘦猴若灵巧的猿猴一般,在马匹中间翻腾跳跃,用战马的身体掩护自己。 呼罗珊骑兵则在瘦猴下马奔跑之时,催马围了上来。不过,他们被散乱的北庭战马所阻挡,一时无法抓住瘦猴。 马璘站在树枝上,望着在风雨中苦苦支撑的瘦猴,轻易不曾落下的男儿泪,大把大把流了下来。 胡乱抹了抹眼睛,马璘悄悄攀援而下。飞霜嗅到了主人的气息,立刻溜溜达达来到树下。 马璘轻声跳到飞霜背上,仔细倾听风雨中的各种声音,试图寻找出呼罗珊骑兵的空隙。 马璘隐约觉得西边的呼罗珊骑兵似乎比较少,正要向那边摸去,忽听风中飘来利器入骨的摩擦声、瘦猴的闷哼声和呼罗珊骑兵的怪笑声。 马璘听得出来,瘦猴是强忍着剧痛,不愿发出叫声。 “瘦猴!”马璘泪眼模糊地望着满地的牙兵尸首,想着瘦猴危在旦夕,双手不由自主就张弓搭箭。 一支雕翎脱弦而出,冲破雨幕,循着怪笑声飞去,插进了一名呼罗珊骑兵的胸部。 呼罗珊骑兵们不怒反乐,丢下小腿受伤的瘦猴不顾,朝羽箭射出的方位扑来。 人马未到、短矛先行。数支投矛射出,却根本听不到击中目标的声音。 呼罗珊骑兵愣神的功夫,羽箭竟然从侧方射来。又有一名骑兵中箭倒地。 思%路%客siluke*info更新最快的,无弹窗! 第六十六章:九天雨落戈不休 五 树林之中,马璘时而骑着飞霜左拐右转、时而如灵猿般弃马上树。 颇通人性的飞霜则总是能够及时出现在主人从树下跃下的位置,确保马璘能够及时从射箭的位置撤离。 在协助主人杀敌的同时,飞霜还如狂狮一般嘶吼着,如同马王一般喝令着北庭军的战马。 在夷播海畔的野马群中,飞霜的地位虽无法和天马相比,但也是马群中的佼佼者。 来到庭州后,飞霜和乌骊马曾和北庭牙兵的战马们暗中比拼过数次,早已把它们压服。 在飞霜的呼唤下,宿营地里的北庭战马都动了起来。风雷激荡、马蹄隆隆,都为马璘的行踪提供了最佳掩护。 马璘也将速度提到巅峰,如鬼魅般在树林中时隐时现,不时射出一支支带着怒火的羽箭。而雕翎所至,必有死伤。 依靠飞霜的灵活和速度,马璘总是保证自己在呼罗珊骑兵的射程之外;依靠逐日弓的变态射程,片刻功夫,马璘就狙杀了七名敌人。 “散开、散开,一点点清查!不能给敌人腾挪的空间!”气急败坏的呼罗珊骑兵中终于有人反应了过来。 数百名呼罗珊骑兵聚拢在宿营地的东侧,如同涨潮时的巨浪,逐渐向西探出松散的阵型,如磨盘般缓缓压过来。 树梢之上,马璘张弓瞄了数次,都不得不放弃攻击。虽然他能狙杀敌人,但暴露所在的位置后,却不能保证在逐渐狭隘的空间中逃脱。 “怎么办?怎么逃脱?吾死不足惜,只是该如何将葛逻禄人背叛的消息传递出来?”豆大的汗珠和雨水混在一起,从马璘额头上落下来。 有那么一瞬间,马璘质疑自己,是否应该弃瘦猴不顾,独自突围。但他的心,却终究做不到如铁石一般无情。 呼罗珊骑兵越逼越近,马璘的手臂微微开始颤抖。对于一个优秀的射手而言,这是十分罕见的现象。 树林外围,谋剌思翰带着帐下的千人队,举着数百把牛油火炬,稀稀疏疏将整个营地包围。包围圈内,二十余名北庭牙兵的尸体如刺猬一般,扎满了箭支。 听着树林中时不时传来的惨叫声,谋剌思翰略加思索,笑着自言自语道:“马校尉果然神勇,难怪深受王都护器重。不过,如此更好!省了许多麻烦。” “王子,呼罗珊骑兵对残存的唐军有点束手无策,我军是否需要帮上一把?”时刻关注谋剌思翰一举一动的千夫长特尔克听到了王子的轻笑,殷勤提议道。 谋剌思翰盯着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千夫长,意味深长地笑道:“是该我们出场了,不过嘛,和你想得不太一样。” 一刀闪过,谋剌思翰将衣袍斩断一角,然后咬破手指,用指血在布料上写了数个大字。 呼罗珊骑兵如山岳般压迫而来,马璘一退再退,行将撤到宿营地西侧的边缘。在风雷声中,马璘已经隐约听到外围葛逻禄骑兵的马嘶声。 (本章未完,请翻页)“葛逻禄骑兵间的缝隙似乎比较大,可以考虑潜到葛逻禄人当中,杀死个骑兵,伪装成葛逻禄骑兵的样子逃脱。只是如此安排,就肯定无法带走瘦猴了。还有没有更好的办法?”马璘一边后退一边思索。 犹豫不定间,外面忽然传来羽箭袭来的破空声。马璘正要低头躲闪,却发现目标并不是自己。羽箭射到不远处的一棵松树上,箭杆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随风飘摇。 马璘略一犹豫,还是跃了过去,一把扯下箭杆上面的长布。 “血?”马璘小心翼翼地闻了闻,发现布条上散发着淡淡的血腥味。 将布条展开后,天上恰好有道闪电。借助转瞬即逝的电光,马璘看见布条上写着五个正在被雨水打湿的血字:“抓我突围,翰。” 马璘的目光逆着羽箭飞来的方向而去,影影绰绰看见有人正在和外面的葛逻禄骑兵争吵着什么。 马璘咬了咬牙,想想生死未卜的瘦猴,决定孤注一掷,将所有的希望压在谋剌思翰身上。 作为一名神射手,马璘的视力自然十分出众。他凝神辨别,很快就发现了谋剌思翰的身影。 在潜伏接近的同时,马璘注意到,谋剌思翰也在不断驱马向前,有意无意和其他葛逻禄骑兵拉开些距离。 距离谋剌思翰只有十余丈远时,马璘将逐日弓挎到背上,俯下身子,在泥泞的地面上匍匐前行。泥巴和枯叶沾满了他的衣甲,使他和地面浑然一体。 “父汗怎么会干这样的事呢!我会找他理论的,你们赶快撤回去!”马璘一边爬行,一边留意葛逻禄骑兵中的争吵和喧嚣。他听得出来,谋剌思翰的语气既震惊又愤怒。 “王子,我们只是依可汗的军令行事。可汗说唐军发生内乱,让我们封锁北庭军的宿营地,我们可不敢抗命啊!”有名葛逻禄军官辩解道。 “难道你们没有长眼睛吗?看看地面上被你们杀死的是什么人!”谋剌思翰的语气愈发严厉,可葛逻禄士兵并不买他的账。 “草原部族只尚强权,无权无势的王子实在可怜。”马璘脚下用力,一跃而起的同时,心中还暗暗感慨了句。 谋剌思翰正焦急等待马璘回复之时,忽觉脖颈一凉,顿时又惊又喜。惊的是,马璘如此武勇,竟然能够在众多葛逻禄骑兵的眼皮子底下摸到自己身边;喜的是,马璘再勇猛,还是掉入自己彀中了…… “谁?”谋剌思翰心中百念丛生,面上却表现出足够的惊惶。 “思翰王子,你们葛逻禄人究竟意欲何为!”马璘坐到谋剌思翰身后,将横刀架到他脖上。望着地上惨死的弟兄们,马璘眼中满满都是怒火! “马校尉,我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你们营地里到底出了什么事?”谋剌思翰装作又惊又怕的样子。 此时,谋剌思翰身边的葛逻禄骑兵才反应过来,急忙将弓箭对准马璘。 马璘缩在谋剌思翰身后,用突厥语大声 (本章未完,请翻页)喝道:“放下武器,否则我就不客气了。” “快放下弓箭!”谋剌思翰用惊慌失措的强调急着命令道。 葛逻禄骑兵整齐划一地收好弓箭,不再有任何异动。 “奇怪,这些葛逻禄骑兵怎么突然如此听谋剌思翰的话?”马璘忽然感觉事情有点不对。他记得王勇说过,五月初九小郎君和谋剌逻多在碎叶城内发生冲突时,谋剌思翰根本号令不动葛逻禄骑兵。 马璘还在思索间,谋剌思翰用汉话低低说道:“马校尉,我父亲可能与大食人之间有勾结,请你尽快告知王都护。” “你怎么现在才说?”马璘虽知谋剌思翰是在帮助自己,但想到百余名弟兄的惨死,对他也不再客气,也多了几分怀疑。 “马校尉,先离父汗帐下的骑兵远点,别让他们看出破绽。”谋剌思翰没有回答马璘的质疑,而是催促他远离葛逻禄骑兵。 马璘猛踢谋剌思翰的坐骑,后退到距离葛逻禄骑兵五六丈远的地方。 葛逻禄骑兵想要跟上,却被谋剌思翰用眼神制止了。 “马校尉,五月初九我去军营中拜见王都护时,就表达过对大唐、对北庭的忠贞不二之心!之后,我也按照都护的吩咐,留意葛逻禄部中的风吹草动。可是,你也清楚,父汗一直不喜欢我,很多机密都不让我参与。因此,我也不清楚他什么时候和大食人搭上线了。”谋剌思翰辩解之时,他的喉结和马璘的刀锋来回摩擦,似乎随时都会有血丝渗出。 马璘记得谋剌思翰曾到北庭军营请罪,并和王正见长谈许久,但他并不清楚两人会谈的内容。不过,他手中的横刀还是稍稍远离了谋剌思翰的咽喉。 “多谢马校尉!”谋剌思翰察觉到了马璘情绪的变化。 “不用谢,我还不确定是否会杀了你。”马璘冷冷问道:“那你怎么知道袭击我军的是大食人?” “马校尉,深更半夜、风雨交加之时仍能发动偷袭的,据我所知,也就只有贵军和大食人的呼罗珊骑兵。”谋剌思翰辩解道:“方才从贵军营地回转,我就赶紧睡下了。半夜被雷声惊醒,急忙出来巡营,听到这边有动静,才带了几名随从赶过来。” 马璘琢磨着谋剌思翰的话,一时也找不到什么破绽。 “马校尉,当务之急,是你赶紧利用我杀出去,尽快向王都护和高节帅汇报此地的变化。”谋剌思翰怕马璘琢磨更多,连忙催促道。 “思翰王子就如此有把握,能够用自己的命要挟谋剌黑山帐下的骑兵?”马璘想起方才谋剌思翰号令葛逻禄骑兵令行禁止,试探地问道。 谋剌思翰心头一紧,杀意腾升。但近在咫尺的刀锋提醒着他,此时此刻他才是砧板上的鱼肉。 “马校尉说笑了。”谋剌思翰尽量轻描淡写道:“父汗帐下的骑兵虽然不会听我的命令,但还不至于不顾忌我的性命。不然的话,他们方才也不会乖乖放下弓箭。” (本章完) ... 第六十六章:九天雨落戈不休 六 马璘见谋剌思翰的回答合情合理,手中的横刀也就不再贴的那么近:“我还有个弟兄陷在呼罗珊骑兵手中,不知思翰王子可有办法救他出来?” “他可曾受伤?”谋剌思翰心念一动,急忙问道。 “应该受伤了。”马璘想起利刃入骨声,心急如焚。 “马校尉,你用我的性命要挟,让千夫长特尔克去和大食人交涉,借口说父汗要拷问幸存的北庭将士,逼迫大食人把贵军士卒交过来。”谋剌思翰稍一思索,就拿出了对策。 “决不能丢下瘦猴不管!可陷在,我一个人单枪匹马杀出去容易,要救瘦猴就不得不借助谋剌思翰的力量……”马璘思前想后,实在寻不到更好办法,只好依计行事。 好在葛逻禄骑兵确实担心谋剌思翰的性命,千夫长特尔克带上一名会说大食语的士兵和一个百人队,就冲入了密林中。 雨越下越大,马璘控制着谋剌思翰,任冰冷的雨水冲刷着铠甲上的尘埃和泥土。 不久,营地里就传来了阵阵喧嚣声。马璘手中的横刀不觉又逼近了谋剌思翰的喉部。谋剌思翰却闭目养神,毫不紧张。 片刻功夫,千夫长特尔克就率队从营地归来,他盯着谋剌思翰的眼睛,只简简单单说了句:“大食人已经撤走了。” 小腿受伤、血流不止的瘦猴则被葛逻禄骑兵横放在马鞍之上,已然有些神志不清。他迷迷糊糊朝着马璘微微一笑,然后念叨着:“头儿,别管我,你一定要杀出去!” 马璘没有想到事情会如此顺利,但他此时也无暇思考其中是否有异,所有的心思都集中在瘦猴身上。 在马璘的威胁下,葛逻禄骑兵简单粗暴地将瘦猴的伤口胡乱包扎一下。 马璘见瘦猴的伤口不再流血,就打了个唿哨,飞霜应声而至。 马璘右手持刀,继续挟持着谋剌思翰,左手牵上驮着瘦猴的战马,缓缓南下。飞霜则不紧不慢,尾随其后。 特尔克按照谋剌思翰事先的吩咐,只是远远跟上、虚张声势、喊话威胁,却并没有向马璘施加更大的压力。 待距离葛逻禄骑兵数十丈远时,谋剌思翰笑着说道:“马校尉,你的弟兄我已经帮你要回来了,你的横刀是不是也可以放下了。我的武技稀疏平常,绝非你的对手,还请放心!” 马璘绷着脸,冷哼一声,却并未收回横刀。雨点打在刀身上,点点滴滴的雨水沿着刀刃汇在一起,顺着谋剌思翰的颈部往下流。 谋剌思翰无奈苦笑道:“马校尉,我马鞍右侧的牛皮袋里有些常用的止血药,一会儿到了安全的地方,你赶快给他敷上。还有,我建议你不要直接南下。父汗和大食人肯定会封锁南下拓枝城的道路。你带着受伤的手下很难突围,不若先向东或向西,在山林中迂回南下。反正安西军明日也要启程北上,两三日间,你应该就能见到高节帅。” “军情如火、变幻莫测,两三天可能会发生很多变故。”夜空中雷声隆隆,马璘的刀锋始终不离谋剌思翰的颈部。 “马校尉,我虽然还不清楚大食人何时拉拢了父汗,但他们的目的我还是能猜得七七八八的。”谋剌思翰竭力平静地分析道:“我军分驻南北、北轻南重、犄角相望,大食军要想破局,只能是绕开拓枝城,尽快击败北庭军。然后挟大胜之威,南下与高节帅决战。此时他们拉拢我部,无非是想削弱安西军的力量,拖延与高节帅决战的时间,以争取时日尽快攻下怛罗斯城。” “嗯?”马璘将信将疑。大食军攻打怛罗斯前,马璘就已带队南下,因此他并不清楚战局的变化,也判断不出谋剌思翰所说之言的真假。 “马校尉,回去后,我会尽力劝说父汗,让他与大食人决裂。联合高节帅和王都护,将大食叛军歼灭在怛罗斯城下!”谋剌思翰担心马璘深思,忙不迭许诺道。 “思翰王子,你有几分把握?”马璘脸色阴沉。 谋剌思翰思忖片刻,才字斟句酌道:“去年王都护赠我玉佩,我日夜随身携带,反复思量都护的深意。后来我领悟到,王都护是希望我能恪守‘君子如玉’的古训,谦恭处世、坚韧为人。而君子安身立命之本,在于忠君孝亲。父汗欲图投靠大食人,只是一时糊涂。无论是为了忠君还是孝亲,吾必不吝此身,力劝父汗在铸成大错前悬崖勒马。再说了,即使我无力回天,不还有马校尉吗?你只需尽快将此变故告之高节帅,以节帅之英明,自会想出对策。” 马璘见谋剌思翰说的情真意切,手臂的肌肉稍微放松。利刃即 (本章未完,请翻页)将离开谋剌思翰的喉咙前,马璘狠狠说道:“思翰王子,无论日后发生什么,一百一十五名弟兄的仇,在下绝不会忘记。” 不等谋剌思翰回话,马璘长臂一拨,就将他推下了马鞍。 特尔克闻声赶来时,谋剌思翰正狼狈地拍打身上的泥水,马璘则已经不见了踪影。 “王子,直接杀了他,岂不是一了百了,何必如此大费周折呢?刚才实在是太危险了,现在想来实在令人后怕!”特尔克扶谋剌思翰上马时,忍不住抱怨道。 “杀人容易救人难,再说,杀了马璘,日后谁为我作证?!”谋剌思翰神秘一笑,吩咐道:“立刻封锁所有南下道路,务必阻止他南下拓枝城。再派一个百人队尾随跟踪,要尽量延迟他和安西军汇合的时间,关键时刻,可以伪装成父汗帐下的骑兵,出手控制住马璘。他带着伤员,行动肯定不会太快,你们只要用点心,就不会跟丢。” “王子,百人队什么时候可以任由马璘离去?”特尔克请示道。 “冲天而起的战火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燃起之时,马璘应该感谢我们的百人队,让他避免了一场生死劫难。”谋剌思翰笑道:“那时,我们的勇士也就可以归来了。” 似懂非懂的特尔克离去部署之时,谋剌思翰披上蓑衣,仰望潇潇雨落,狞笑道:“高仙芝、封常清,你以为我不明白你们的打算吗?我纵容那老家伙犯错,只是为了让你们对老家伙的愚蠢深信不疑!安西军的兵力太强了,就让我借大食人的长刀稍稍裁剪一番。如此,日后我才不会为人驱使、如芒在背。” 笑过之后,谋剌思翰又低头沉思了片刻。他的手伸进蓑衣内摸了摸系在腰间的古朴玉佩,轻声叹道:“艾布?穆斯里姆也是头欲壑难填的贪狼,我的谋划,最终还得依靠这枚玉佩才能圆满。只是到时如何脱身,还需仔细谋划……” 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夏雨来地急、下地猛,去地也快。席卷石国大部、足足下了大半夜的暴雨,渐渐停了下来。 雨疏风淡、东方欲晓之时,拓枝城内炊烟袅袅,一万多名安西军、一万名回纥骑兵和两万名拔汗那国的士兵分别在各自的营地里生火做饭。 营地里虽然泥泞不堪,士卒吃得却都很香。一方面是因为忙碌了大半夜,早已饥肠辘辘;另一方面却是因为空气中的血腥味终于散去了…… 夏日朝阳即将升起之时,除了五千名留守拓枝城的拔汗那**队,数万人马已全部在拓枝城北门外集结完毕,随时可以轻装向北进发。 高仙芝严令要以最快速度北上。整个安西军,上到高仙芝本人、下到普通步兵,都必须骑马而行,即使是骑术不佳的监军边令诚、腿脚不便的封常清和大病初愈的掌书记岑参都概莫能外。 好在安西军本就不缺战马,攻破拓枝城后又收拢了数万匹骏马。因此,全军上下,无论是骑兵还是步兵,人人都有两三匹战马可用。除了战马外,安西军还配备了大量的驮马和健骡,用以携带辎重。 至于回纥部,他们本就是清一色的精锐漠北轻骑兵,行军速度自然也很快。 唯有拔汗那国的一些步兵骑术不佳,不过这些步兵都被封常清安排给了窦忠节,用以留守拓枝城。 如此,三万多人的大军,就可以用最快的速度轻装进发。 高仙芝威压地站在城楼之上,望着麾下的数万精兵,大声喝道:“将士们!我知道,你们昨晚一直在猜测,我们为什么要匆匆忙忙离开拓枝城北上?现在,我明确告诉你们,我们北上,是为了获取更大的胜利!” 面容憔悴的岑参仰望着在城楼上慷概激昂的高仙芝,又望了望东方天宇灿若蜀锦的朝霞和眼前威风凛凛的大军。天地美景动人、熊罴豪气冲天,仿佛和攻城之日毫无差别。 可是,当他深深吸了口满满都是青草芬芳的清新空气时,浓浓的血腥味依然在他鼻腔中盘旋不散。 岑参知道这是自己的错觉,暴烈的夏雨已经洗净了所有罪恶的痕迹。但是,刻在他心中的血痕却永远也无法磨掉。 “将士们!我们和北庭军一南一北,就是为了等待大食叛军自投罗网。本来,某和王都护都想着,大食叛军会如真正的勇士一样,在拓枝城下摆出堂堂之师,和我军一较高下。可是,你们实在是太勇敢、太威武了!两日之内,就攻克了石国的国都,将那俱车鼻施杀得屁滚尿流!你们的实力,把大食叛军也吓怕了!”高仙芝声若洪钟,用调侃那俱车鼻施的方式鼓舞士气。 安西军的将士听后 (本章未完,请翻页)哈哈大笑,放声嘲笑敌人的胆小。拔汗那国的士卒虽然不曾参与攻城战,但不少懂唐话的士兵听了高仙芝的话后,也露出了与有荣焉的得意神情。 窦屋磨望着恬不知耻的手下,想起被呼罗珊骑兵碾压的耻辱,恨恨不已。 那日被呼罗珊骑兵击溃后,窦屋磨一边收拢残部继续向拓枝城进发,一边派人告知父王,让他小心呼罗珊骑兵。 窦忠节得知儿子遇袭后,在庆幸窦屋磨安然无恙的同时,急忙整兵北上。他倒不是急与帮助高仙芝攻城,而是觉得和强大的唐军待在一起才会有安全感…… “将士们!大食叛军听了我们的威名后,竟然偷偷摸摸,绕开拓枝城。悄悄北上,准备偷袭怛罗斯城!”高仙芝用轻松的语调讲出了战局的惊变。 数万将士听到主帅肯定形势的变化,多少还是有些吃惊。但因为高仙芝语气从容自信,士兵们倒是没有慌乱。 叶斛王子认真倾听高仙芝的动员,细细琢磨其中的遣词造句,对他的讲话技巧十分佩服。 “将士们!王都护派了几十名牙兵,就轻松杀出了大食军的包围圈。领队之人,正是曾在安西军效力的马璘马校尉!据马校尉带来的消息,大食叛军的精锐不过两三万人,其余都是不堪一击的废物。此刻,大食叛军已被王都护牵制在怛罗斯城外。我军只要快速北上,就能里应外合,大破敌军!” 听到马璘之名,安西军将士纷纷交头接耳。他们想到马璘曾是自己的袍泽,更是兴奋不已。 “又让你小子出风头了!”安西轻骑兵旅帅白孝德暗自沉思:“马璘到了庭州,真是混得越发风生水起了,谁让北庭军要比安西军要差一点呢!不过,无论北庭军怎么样,也轮不到大食人来欺负。北庭的兄弟们,你们坚持住,我们安西军很快就会与你们并肩抗敌!” “将士们!敌人在前!荣耀在前!胜利在前!让我们挥师北上,生擒敌酋!” “挥师北上!生擒敌酋!!”安西军响应着高仙芝的号召,发出惊天动地的巨响。回纥骑兵和拔汗那国的士兵也随之高声齐呼。 封常清望着士气高涨的大军,点头笑道:“军心可用!果然,这才是节帅最喜欢也最擅长做的事!至于阴谋诡计,他心里清楚,却总是下不去狠手……” 高仙芝率军离开拓枝城轻装北上之时,朝阳已经升到半空,照耀着拓枝城和飒秣建间的原野和山林。 齐雅德带领七千名呼罗珊骑兵做完祷告后,他瞥了眼站在不远处的那俱车鼻施父子,心情愉悦地上前问道:“国王陛下,你什么时候和我们一起做祷告呢?” 那俱车鼻施一愣,旋即用不太熟练的大食语笑着回道:“将军,高仙芝和王正见授首之日,便是整个石国皈依之时。那时,陪着总督和将军做祷告的,将不仅仅是在下一人。” “如此最好!”齐雅德明白艾布穆斯里姆的作战方略后,暴躁的情绪已经随着昨晚的夏雨消失得无影无踪:“陛下的心愿,总督很快就可以替你实现了!” “将军,我们是要反攻拓枝城吗?”那俱远恩急切地插话道。 “王子殿下,你的眼里就只有拓枝城吗?国王陛下看到的是整个粟特地,总督阁下关心的却是一个庞大的帝国!”齐雅德哂笑道。 那俱远恩还要追问,却被父亲拉住了。那俱车鼻施恭敬地说道:“将军,石国最后残存的士卒,都将跟随在将军马后,为总督效力。” 齐雅德哈哈大笑,翻身上马。在他身后,七千名呼罗珊骑兵和一万多名粟特轻骑兵整装待发。 齐雅德的部队离开茂密的山林,不再掩饰行踪,转入连接飒秣建和拓枝城的大道,用最快的速度向北进发。 大军走过半个多时辰后,一支三百多人的黑甲骑兵从南而来,在大道上停了下来。 夜雨刚过,道路还比较泥泞,各式各样马蹄印清晰可见。带队的将军下马仔细审视了半天,然后用大食语低低说道:“呼罗珊骑兵?看来距离战场不远了。战马行进的速度如此急促,必有紧急情况,跟在后面肯定会有收获!” 石国西部雨落九天、干戈不休,东部的俱兰城一带却烈火骄阳、暑气炎炎。 王霨一行千余人马不停蹄,急于向拓枝城赶去。可他们却不知道,高仙芝已经离开拓枝城北上;他们更不清楚,整个西征战局,正在发生更为剧烈的变化!他们也绝不会想到,天意冥冥、玄妙难测,最终左右胜负的关键,竟然会落在那双稚嫩的肩膀上…… (本章完) ... 第六十七章:星垂原野杀机伏 一 天宝八载六月初三黄昏,拓枝城北的山林之上,晚霞还未散尽,一弯细细的新月却已挂上了西边的天空。 月牙四周,几颗极其耀眼的星星,已经若宝石般镶嵌在美丽的天宇中。 山林里,一支百余人的安西轻骑正策马而行。轻骑兵们的队列散得很宽,他们用鹰隼般的利眼,认真审视着山林中的一花一石、一草一木,生怕漏过任何异常之处。 安西四镇节度使高仙芝治军严厉、行军谨慎,颇有汉代名将程不识之风。北上行军途中,哪怕只是住宿一晚,他都会要求安西军搭建防御措施完善的军营。 从拓枝城北上怛罗斯,有百余里险峻山路。从兵法上讲,山高林密,乃设伏之良地。 虽已有葛逻禄部作为探路先锋,更派出了大量的斥候四处侦查,可高仙芝依然不放心,他又抽调三百名轻骑兵,以旅为单位,分别在大军的前方、左侧和右侧巡视,以提前预警,避免为敌所趁。 马璘的好友、安西轻骑兵旅帅白孝德因格沉稳、为人周密、作战勇猛,被高仙芝选中,负责在大军前数十里处巡查。 白孝德深知责任重大,因此对属下要求格外严格,严令他们必须盯紧山林里的风吹草动,决不能有丝毫疏漏。 黄昏之时的河中大地,暑已去,山风阵阵。 云杉和松柏等林木在夏风的摇曳下,发出呼啦啦的声响,偶尔会将全神贯注的安西轻骑兵们吓一大跳。 首次参加远征的安西轻骑兵卫伯玉也闹过几次笑话。他数次误以为摇摆的树影或被风吹动的藤蔓是敌人,立即左手持刀、右手拿剑,在马上左砍右刺。 不得不说,卫伯玉的动作十分敏捷,三下五除二就斩断了不少树枝和藤萝。 可是,叶落藤断,不但没有发现任何敌人的踪迹,反而召来了不少善意的嘲笑。 卫伯玉恨恨地用刀剑砍斫树木,气呼呼地吼道:“大食叛军,你们快来啊!我急着和你们一较高下!” “卫十一郎,你这双手刀剑术倒是俊的很!不是师从名家就是曾得到过高人指点吧?”旅帅白孝德指挥着手下小心探查的同时,笑着向卫伯玉询问道。 “旅帅好眼力!”卫伯玉对自己的武技甚是得意:“吾幼年时曾偶遇一剑术奇绝的将军,蒙他传授了几招剑法。可惜的是,某一直不知他的姓名,也无缘登堂入室,拜其为师。” “那位将军教你的就是双手刀剑吗?”白孝德最擅长的兵器是两支短矛,他对于双手刀剑术很感兴趣,思索着大唐有哪位将军精通双手搏杀之术。 “不。”卫伯玉摇头道:“将军教我的只是剑法。一手挥刀、一手使剑是我自己一点点琢磨出来的。” “了不起!”白孝德在一双短矛上浸,深知练好双手搏杀之术绝非轻而易举之事:“击溃大食叛军后,我们切磋切磋。” “不敢!还请旅帅赐 (本章未完,请翻页)教。”卫伯玉话说得客气,但神中却隐隐有傲色。 白孝德微微一笑,并未责备卫伯玉的年少轻狂。 作为龟兹国王族后裔,白孝德当年也是龟兹城中最狂傲的少年郎,鲜衣怒马、挥刀舞棒、呼鹰逐兔,以少年游侠自居。 主动投安西军时,白孝德自负弓马娴熟、武技不凡,也曾鼻孔朝天、自视甚高。 不过,很快,安西军中来自大唐各地的长征健儿和天南地北的骑高手,就让白孝德见识到什么是“山外有山、天外有天”。 白孝德本来对自己的箭术颇为自傲,但他见过马璘神乎其神的箭法后,瞠目结舌、惊愕不已。此时,他才明白,自己之前不过是只可怜的井底之蛙,根本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 因此,在强手如林的安西军中服役多年后,白孝德的子益沉稳。他早已能够平心静气地认识到自的不足,并以谦逊的姿态学习借鉴别人的长处。无论是自己的上司和属下,只要有比自己强的地方,白孝德都会主动结识、虚心请教。 这些年来,他的主要精力都放在了掌中的一对短矛上,勤练不辍,渐而杀出名气,成为安西军中威名赫赫的双枪将。 突然发现自己手下竟然有位年轻的骑兵善使双手刀剑,白孝德难免见猎心喜,想要切磋一番。 当然,心如止水的他考虑的只是提高自技艺,并没有一较高下的打算。 马璘未离开安西都护府时,白孝德也时常和他比试骑。当然,两人知根知底,从来都是切磋为上,不计较输赢。 想到好友马璘,白孝德心中升起一股怨气:“该死的马十三郎,你明明带有一百多名北庭牙兵,为何不派几位弟兄和后方的大军保持联络?难道你到了北庭之后,就浑然不顾安西的兄弟了?” 心中怨声载道,但其实白孝德也清楚,马璘十之八.九是太忧心怛罗斯城下的战况,一股脑只想着将安西援军北上的消息尽快传回怛罗斯城中,所以顾不得和后方联络。 “哼哼,大战结束后,一定要好好算算这笔账!得让这小子在碎叶城请我好好打打牙祭。”白孝德在心中悄悄记上了一笔。 白孝德腹诽马璘之时,侧方忽然传来扑啦啦地声响。他刚抓起两杆短矛,急的卫伯玉已经拔出刀剑,驱马向声音来源处驰去。 “真年轻!手真快!”白孝德故意用老气横秋的语气点评着卫伯玉,浑然不管自己也不过才二十五岁。 望着在树林上空惊慌盘旋的飞鸟,白孝德眉头紧皱,攥紧了手中的短矛:“弟兄们,宿鸟被惊,林中必有动静。抄起家伙,小心有埋伏。” 安西轻骑兵依令张弓举槊,朝林鸟惊飞处围了过去。年轻气盛的卫伯玉更是一马当先,恨不得前方立刻蹦出几名敌人给他试刀。 “我们是葛逻禄斥候,来者何人?速速止步!否则我们就不客气了! (本章未完,请翻页)”冲在最前的卫伯玉在暮色中隐约发现“敌踪”时,对方也看到了他。 若是其他安西轻骑兵,对方应该一眼就能认出唐军的铠甲和服饰。可是,卫伯玉和其他人不同,他披了两层铠甲,里面穿了件自带的轻薄皮甲,外面着安西轻骑兵的制式明光铠。 卫伯玉本就人高马大,披了两层甲后,远远望去,魁梧异常。从形上看,不太像以矫健敏捷见长的轻骑兵,而更接近陌刀手或重骑兵。 对方是用突厥语发问的,可卫伯玉来安西都护府时尚浅,语言天赋也十分有限,对突厥语根本不熟。在他听来,“敌人”乌七八糟乱叫了半天,似乎心虚得很。 “攻打拓枝城时轻骑兵基本无用武之地,现在总算有猎物撞上来了。”立功心切的卫伯玉根本不管对方的威胁,挥着刀剑就冲了过去。 “冒失鬼,快停下来!”白孝德听到对方自报家门,连忙高声制止卫伯玉。 可是,血沸腾的卫伯玉还没有听清白孝德的命令,前方就传来了密集的破空声。 “太好了!果然是敌人,终于能斩获军功了!”卫伯玉心中大喜,刀剑齐挥,在前舞出两团光盾,叮叮咣咣磕飞了七八支羽箭。 “杀!”趁着对方箭雨的空隙,卫伯玉从马鞍上一跃而起,如捕杀猎物的猛虎一般从天而降,朝一名敌骑砍去。 那名葛逻禄骑兵刚把手中的弯弓放下,还未来得及抽刀格挡。卫伯玉左刀右剑一个交叉,就将一颗硕大的马头斩落在地。 卫伯玉灵巧一闪,躲开了喷涌而出的滚烫马血。 葛逻禄骑兵愣神的功夫,胯下的无头战马应声倒地,将骑兵狠狠地摔到地上。 卫伯玉右手里的长剑朝葛逻禄骑兵的咽喉刺去之时,一柄短矛急声而至,搭在剑之上轻轻一挑,将卫伯玉的攻击化解。 卫伯玉本用横刀劈砍短矛,但他发现是旅帅出手阻拦自己,连忙止住攻势,退到了白孝德马后。 “你们是谋剌叶护帐下的还是思翰王子帐下的?我们是安西都护府的轻骑兵!我是旅帅白孝德!”白孝德制止了卫伯玉的冒失行为后,用流利的突厥语高声问道。 “见过白旅帅!我们是叶护帐下的斥候,正奉命为贵军北上巡查道路。方才在林中发现一头云豹,我们正要杀它,猎取皮毛。却不知怎么就和贵军发生了冲突,实在抱歉!”一名百夫长模样的葛逻禄将官止住了图攻击卫伯玉的葛逻禄骑兵,驱马来到白孝德面前,恭敬地拱手施礼道。 “难得你礼节如此严谨,简直如思翰王子一般。”白孝德随口回了一句。 百夫长面色一紧,连忙笑道:“思翰王子的英姿和风采,我们这些粗鄙武夫是永远学不来的。” 收起刀剑的卫伯玉虽听不懂白孝德和对方叽叽咕咕在说些什么,但他注意到,对方的神色和语气有些莫名的紧张。 (本章完) ... 第六十七章:星垂原野杀机伏 二 “有劳贵部了!”白孝德没有想到谋剌黑山竟然安排得如此周到,心中微微有点诧异手下刚到碛西,不太熟突厥语,才发生如此误会。耽误贵部田猎不说,还误杀了一匹骏马,实在遗憾。” “劣马一匹,算不得!”百夫长不仅毫不在意自家的损失,还客气地问道不知还有可以帮助贵军的?” “附近有异常吗?”无错不跳字。白孝德关心的依然是大军前行的安全。 “没有!没有!”百夫长急忙摇头。 已经翻身上马的卫伯玉虽然听不懂突厥语,但他却从百夫长的嗓音中,听出了一丝丝压抑不住的焦躁。 “多谢贵部!”白孝德随意拱了拱手不过,军令在身。我军还是要查探查探,才好给高节帅复命。还望贵部理解。” “岂敢!岂敢!”百夫长连声说道。\无\错\小说(quled)u 卫伯玉瞥了眼葛逻禄百夫长,他总觉得事情有点不对劲,却看不出来问题在哪里。 白孝德带着安西轻骑兵从葛逻禄骑兵中间穿过之时,卫伯玉眼珠忽然瞄到对方队列中,似乎有两个人趴在坐骑上。两匹战马一白一红,格外显眼。 卫伯玉立刻悄悄拉了拉白孝德的胳膊,用目光示意那两个人的异状。 “虽然冒失,眼睛倒是很贼。”白孝德对卫伯玉的评价又高了一层。而他也留意到了葛逻禄骑兵队伍中的异常。 “敢问百夫长,贵部可是有人受伤?”白孝德用漫不经心的口吻询问道。 “啊?!”百夫长神色一愣,急忙解释道白旅帅的眼睛真是比天上的雄鹰还要敏锐!方才猎杀云豹,那豹子皮毛漂亮,却也格外凶猛。有两个弟兄不被豹子抓伤,所以趴在马背上休息。” “我军带有上好的止血药,不若现在就给两位勇士敷上。”白孝德顺手从马鞍旁的牛皮袋中取出了一小盒药膏。 “多谢白旅帅,血已经止住了。”百夫长婉拒了白孝德的善意为了手下弟兄能尽快休息,我们就先回营了。” 白孝德见对方应答有理有据,不方便强行搜查,就转而问道谋剌叶护的大军此刻在方位?” “嗯……”百夫长犹豫了片刻,才吞吞吐吐地答道两日前,叶护的大军就已经离开此地向北,现在应该已经抵达怛罗斯城南了。” “你们这几日竟然都没有和谋剌叶护联络?”白孝德感到十分不可思议。 “叶护事先吩咐,有事回禀,无事的话便不需和他联络,以免影响大军行进。”百夫长急忙解释道白旅帅,时候不早了,我部就先告辞了。” 不待白孝德回话,百夫长就急匆匆骑上战马,带着部下扬鞭离去。 白孝德望着急匆匆离去的葛逻禄骑兵,忽然觉得有些十分眼熟的,如同翩迁起舞的蝴蝶,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却没有让他看清那美丽的斑纹。 白孝德心中涌起了一股追上去的冲动,召唤他去截住葛逻禄人。他犹豫再三,紧紧攥着短矛,手汗如泉涌。最终,还是理性压过了突如其来的冲动。 毕竟他肩负的职责是为安西军北上探查道路,而非监视葛逻禄部。况且,葛逻禄人作为大军前锋,北上以来最为辛苦,此时也不便与之起冲突。而白孝德也深知谋剌黑山的为人,他虽然贪婪,却甚是畏惧高节帅的虎威,不敢做太出格的事。 “估计是谋剌黑山让这个百人队以探查道路为掩护,悄悄干些偷鸡摸狗、见不得光的事吧。”白孝德暗自推测道莫非是在拓枝城中劫掠的钱财太多,怕别人眼红,所以先埋在此处?” 对于葛逻禄人在拓枝城中的所作所为,白孝德很不屑,但也并不反感。他深信高节帅和封判官之所以默许甚至纵容葛逻禄部大肆屠杀和劫掠,必有一番考量。 白孝德认为,作为一名中层武将,需要做的其实很简单,那就是敌人、战胜敌人!至于战场之外的算计,那是高节帅和封判官操心的事,还轮不到他一个小小的旅帅着急。 想到这里,白孝德下定了决心,高声令道弟兄们,点起火把,仔细搜索,可千万不能让后面的弟兄中埋伏!” 安西轻骑兵手持利刃、依令散开,在昏暗的树林中一寸寸地搜寻。他们的任务就要确保安西军北上的安全。 在火光照耀下,卫伯玉在一棵松树上了数个深深箭洞,羽箭却早已被人拔掉。松树下面的地面上有些零零散散的血痕。 “旅帅,快看!”卫伯玉兴高采烈地大呼小叫,觉得有重大。 白孝德仔细审视了一圈后,拍着卫伯玉的脑袋吼道冒失鬼,以后你多动动脑子。这大概就是葛逻禄人射猎云豹的地方,地上应该就是受伤的葛逻禄骑兵的血,根本不值得大惊小怪。” “云豹?”卫伯玉一脸茫然。安西轻骑兵们被卫伯玉的神态逗得哈哈大笑。 “冒失鬼,击败大食叛军后,你抓紧学点突厥语。不然的话,以后还不要闹多少误会和笑话。”白孝德拍了拍卫伯玉的肩膀,简单复述了一下他和葛逻禄百夫长的对话,就策马离开了。 “唉!”卫伯玉心中气鼓鼓的,为犯下如此可笑的错误懊恼不已。他更郁闷的是,“冒失鬼”这个称呼,估计要粘在身上,永远也拽不掉了…… 卫伯玉正要离开时,忽觉地上有片树叶大小的金属物反射出一道清冷的寒芒。他在马鞍上一探,施展了个猴子捞月,脚不离蹬就将金属物捡了起来。大略扫了一眼,卫伯玉这是一枚从铠甲上掉下的甲叶。 “银色的甲叶,葛逻禄中居然有人用如此华丽的铠甲?”卫伯玉本想再叫白孝德看看甲叶,但他转念一想,担心再次闹笑话,便随手将甲叶塞到了腰间。 满天星斗之下,安西轻骑兵认真搜检了半天,并没有任何可疑的地方。 “弟兄们,下马喝口水、吃点干粮。一会儿我们继续向前,山路应该很快就要到尽头了,之后就不会如此辛苦了!”白孝德大声吆喝着给属下打气。 “头儿,不辛苦!”安西轻骑兵们嘻嘻哈哈回应着。卫伯玉更是披着双层甲、全副武装蹦了半天,表示体力充沛。 “别胡闹了!一群猴崽子!”白孝德嘴上严厉,脸上却洋溢着满意的笑容。 稍事休息后,安西轻骑兵继续向北。一路上虽然星光相伴、火把照明,但一些曲折盘旋的山路还是令他们惊出一身冷汗。 在山林中行了半个多时辰后,坡势渐缓、树林愈稀。终于豁然开朗,一望无垠的大草原展现在安西轻骑兵面前。 星光洒落、原野开阔,不少安西轻骑兵忍不住振臂欢呼了起来。 白孝德作为旅帅,当然不会像下属一样大呼小叫,但他心里也格外轻松。既然最可能设伏的山林中并未敌情,那么之后的草原上,安西大军就更不必担心遭遇埋伏了。 袍泽们欢呼雀跃之时,卫伯玉却只是轻轻松了口气,下意识摸了摸腰间两侧的横刀和长剑,心中才由衷感到踏实。 “冒失鬼,你一天得摸多少次刀剑才安心啊?”卫伯玉的动作被白孝德瞟见,他笑着调侃道。 卫伯玉听出白孝德心情不错,就回击道旅帅,你刚才和葛逻禄人对峙之时,攥着短矛的手都颤抖了呢!我本以为,只有像我这样的新兵才会在对敌的时候忐忑不安,没想到旅帅也会紧张!” “猴崽子,哪有这样的事!再说了,我只是和葛逻禄部的百夫长交流一下军情,到你嘴里就成了‘对峙’?”白孝德极力否定的同时,心中却不由自主回想到莫非我手心出汗被他贼不溜秋的毒眼了?” 其他安西轻骑兵见白孝德有点犹豫,便凑七嘴八舌打趣道头儿,你刚才都有点哆嗦!”“旅帅,方才那些葛逻禄骑兵面色不善,我你的胳膊蹦得紧紧的。”“头儿,莫非是刚才的山路太险,把你吓着了?”…… “够了!”白孝德佯怒道你们是不是皮痒了,跟着冒失鬼落井下石。区区山路,有可怕的?!只是节帅和封判官担心拓枝城北的百余里山路地形险恶,容易有伏兵,所以才派我们先行一步,前来查探。” “旅帅,根据之前葛逻禄部传来的消息,大食叛军尚在怛罗斯城下与北庭军鏖战。北上一路都风平浪静、毫无敌踪。既然葛逻禄人作为大军的前锋,已经为大军探明了一切,封判官又何以非要让我们多跑一趟呢?”有位年轻的安西轻骑兵小声抱怨了句。 白孝德尚未开口,卫伯玉抢先摇头驳斥道此言差矣!大军出征,了解敌情为先。而要切实掌握敌情,最可靠的绝非他人之言,而是的双眼!” 第六十七章:星垂原野杀机伏(二) 第六十七章:星垂原野杀机伏(二)是由【无*错】【小-说-网】会员手打,更多章节请到网址: 第六十七章:星垂原野杀机伏 三 read_content_up(); 思…路…客siluke/info更新最快的,无弹窗! “冒失鬼,你这番见识是从哪里学来的?”白孝德间接肯定了卫伯玉的看法。 “旅帅,在下曾在长安担任高官显宦的私人护卫。长安城中三教九流云集,剑侠刺客甚多,若是只依赖他人提供的信息,如何能够护卫东主的安全?所以,我从来只相信自己的眼睛。”卫伯玉第一次在众人面前说出了自己的过往。 “冒失鬼,你去过长安?!”白孝德惊道:“我只到过敦煌,却无缘长安。” “旅帅,在下自幼便在长安长大。”卫伯玉挠了挠头,有点不好意思。 “你待在长安不是挺好的吗?何必要来安西投军呢?你看都护府中,除了岑掌书,又有几个人是从长安来的?”白孝德有些不解。 “旅帅,你又为何来安西投军呢?”卫伯玉不答反问。 “冒失鬼,头儿是龟兹国王族后裔,不是他来安西,而是安西都护府设在旅帅家里!”不待白孝德回答,有个性急的老兵就说出了他们旅帅的底细。 “啊?”卫伯玉一惊,没有想到白孝德竟有如此显赫的出身。 “什么王族不王族的,某只知自己是大唐将士!”白孝德对于自己的龟兹王族身份并不看重:“若能用手中的短矛护得龟兹万民安居乐业,某愿足矣。” “旅帅高义!”卫伯玉郑而重之地拱手行礼:“在下曾在李相的卫队中担任护卫,虽然威风八面,却深感无聊。想着男儿当投身沙场、建功立业,岂能一辈子为权贵看家护院?当时高节帅千里远征小勃律,乃长安城中一时之美谈,吾才动了投军安西的念头。” “嚯!”安西轻骑兵们一阵喧哗。 “好小子,竟然担任过李相的护卫!” “快说说,李相是个怎么样的人?是不是像传闻说得那样,口什么蜜什么的。” “傻小子,给李相看家护院,那才叫前程远大呢!不过呢,来安西你才知道什么叫做男人!” “在下在卫队中年纪最小,每次都在队列最外围,只远远瞟过几眼李相的马车,何曾见过李相是高是矮?”卫伯玉抱怨道:“至于李相为人如何,我就更不清楚了。” “队列外围?”白孝德惊道:“李相卫队有多少人?” “六七百人吧!”卫伯玉心中默默算了算,认真回道。 “这么多!”安西轻骑兵们惊愕不已。 “卫队的俸禄是政事堂支付的还是李相自己承担的?”白孝德直扑关jiàn。 “不清楚。”卫伯玉摇了摇头:“但每次都是李府的管家李庄负责结算,想来应该是李相自己掏的腰包。” “日常出行,数十人扈从足矣,何必如此大张旗鼓?”白孝德对李林甫此举略有微词。 “听老护卫们讲,说李相自知得罪的人太多,生怕被刺客谋害,所以才如此谨慎行事。还有人说,李相的府邸重重叠叠,如迷宫一般。而李相每天晚上都会换房间睡觉,绝不会在同一个房间连续睡两晚。”卫伯玉解释道。 “刺客有这么厉害吗?需要李相召集数百人护卫,还如此小心应对。”白孝德是员战场冲杀的猛将,对刺客之道并不熟悉。 “旅帅,我当了一年多护卫,并未遇见任何一名刺客。想来是李相声势浩大的卫队将刺客都吓走了。”卫伯玉摊手笑道:“不过,指点过我剑法的那位将军曾说过,刺客之技与战场厮杀之术不同,首要的不是武勇,而是敏锐眼神和巧妙的伪装。” “如此说来,这位将军肯定精通刺杀之术。”白孝德追问道。 “不!”卫伯玉摇头否定道:“将军说过,他所传的剑法,虽和军中盛行的刀法略有不同,但依然是军阵之技,更适宜于沙场争雄,而非刺杀夺命。他隐约提过,曾有人根据他的剑法创了一套更为适合街头搏杀的剑术。不过,在下福分浅,无缘登堂入室,也就不知将军所说的人是谁。” “天xià之大、豪杰之多,令人神往!”白孝德幽幽叹道:“真期待有朝一日能够如马十三郎一般,在含元殿上、圣人面前展现技艺!” “马十三郎?”卫伯玉不知此人是谁。 “哦,某说的便是那日从怛罗斯城突围南下的马璘马校尉。他本是我军斥候营的队正,去年被北庭王都护看中,现在已然是北庭牙兵校尉。”白孝德简明扼要地说清了马璘的过往:“今年元日大朝,他陪同北庭副都护阿史那旸前往长安敬献天马,在圣人面前着实卖弄了一番。” “原来是马队正。”卫伯玉回忆道:“在下去年夏天来到龟兹,也曾听人提起过斥候营的马队正箭法极佳。可惜缘悭一面,没有请教的机hui。那日旅帅和马队正在城北相逢之时,在下远远站在队尾,后来又跟着薛队正在山林中搜寻呼罗珊骑兵,因此并没有看清马队正的相貌。” “肯定有机hui一见的。”白孝德笑道:“到时你可敢向他请教箭法?” “有何不敢?”卫伯玉毫不畏惧:“我又不是没有练过箭法!” “哈哈!”白孝德朗声大笑:“初生牛犊不怕虎,很好!” “旅帅,谁说我就是牛犊了,说不定我是一只乳虎呢?”卫伯玉对白孝德的类比有些不满。 “好,你是乳虎!”白孝德拍了拍卫伯玉的肩膀:“我期待你挑战马璘的那一日!” “旅帅,之前明明说了,在下先要向你请教呢!”卫伯玉不依不饶。 “好!”白孝德豪气顿生:“击败大食叛军后,某便与你在怛罗斯城中切磋切磋!如此也方biàn你挑战马十三郎!” 和卫伯玉定下时限后,白孝德用马鞭遥指远方的原野,大声吼道:“柳队正,你带二十名弟兄返程,禀告封判官一路无忧,然hou再来和大队汇合。其余弟兄,继续向前!” 八十名安西轻骑兵策马而行,逐渐消失在辽阔的草原上。 两个多时辰后,成千上万的唐军从崎岖的山路来到原野之上,开始一板一眼搭建营地,布置明岗暗哨。 熠熠星辉下,高仙芝仰望着一钩新月,长叹道:“艾布??穆斯里姆用兵诡计多端,某一直担心他侦知我军北上后,会在山林中设伏。现在一路顺遂,此心方安。” “节帅,你对谋剌黑山不放心?”封常清品味着高仙芝的话,若有所思。 “谋剌黑山的忠诚没有问题,可他的才干有限。某是怕他太过疏忽,让大食叛军钻了空子,故而才加派轻骑,全力侦查。”在高仙芝眼里,葛逻禄部斥候的能力很值得怀疑。 “节帅,北上以来,在下一直在琢磨大食叛军的行军路线。现在想来,他们很可能是绕开拓枝城,从城西三百多里处的黑沙漠北上怛罗斯城的。艾布??穆斯里姆的用兵之道实在令人惊yà,面对如此强敌,确实需要慎之又慎。”封常清见高仙芝并未怀疑葛逻禄部,便将话题转到大食叛军之上。 “封二,你如何确定大食叛军是走黑沙漠北上的?可有什么凭证?”高仙芝语气急切。 “节帅,目前我军还未与大食叛军接战,也不曾捕获活口,尚未有任何可靠的证据。”封常清食指轻敲额头道:“不过,在下北上以来,在马背上对照地图思前想后,发现我军布防的唯一疏漏就是沙漠一带。因此,除非大食军长有翅膀,否则的话,十几万大军只有在沙漠中潜行,才可能避开我军耳目。” “此乃某与王正见之失误,筹谋之时,竟然都忽略了黑沙漠一带。”高仙芝有点懊恼:“故此,他被强敌困于城中,某不得不长途跋涉,急行救援。也算是报应不爽。” “节帅莫要自责,这并非是你的失误。事前谁能想到,黑沙漠中竟然能够通行十余万大军?又有谁能想到,艾布??穆斯里姆居然会如此豪赌?!”封常清连忙劝解高仙芝:“再说了,北庭军出征前,王正见还让怀远郡主的护卫讲解大食叛军的用兵策略。可最终他也没有想到大食叛军可能会通过黑沙漠北上。” “封二,既然下定决心当回赤子,就嘴上留德,不要再攻讦王正见了。”高仙芝哂笑道:“况且,北庭军被大食叛军困在城中,滋味肯定不好受,我们就不必幸灾乐祸了。” “节帅,在下只是就事论事,并无攻击王正见之意。”封常清辩解两句后,幽然劝道:“不过,某残存的一丁点赤子之心最多也就支撑到大食叛军土崩瓦解之日。希望节帅的赤心,不会比在下的更多。” 高仙芝沉默片刻后,黯然叹道:“封二,星垂原野、天地辽阔。此景此情,实乃闲谈风月之良辰。你又何必耿耿于他日之事,辜负眼前美景呢?” 封常清心头一震,嘴中却笑道:“节帅,龟兹城佛寺林立、僧尼甚多。在下闲暇时甚喜到寺院中听高僧讲法,以放松思绪。曾有一高僧问在下,若在山谷中赤手空拳被饿狼追赶,幸而悬崖峭壁上有根蔓藤可攀。攀至半路,却见上方有一猛虎虎视眈眈,张牙舞瓜正撕咬蔓藤。进退失据之时,忽见蔓藤旁触手可及之处悬一蜂巢,不时有蜂蜜滴出,高僧问我此时该如何应对。现在某亦问节帅应当如何脱困?” 思%路%客siluke*info更新最快的,无弹窗! 第六十七章:星垂原野杀机伏 四 “下有狼,上有虎,中间有蜂巢……莫非是冒着被蜜蜂蛰伤的危险,摘下蜂巢,抛掷下去。用蜜蜂驱赶走饿狼,然后跳回到山谷中。”虽不明白封常清为何忽然讲起了禅,但高仙芝还是认真思索着答案。 “哈哈!”封常清放声大笑:“节帅如此回答,某便放心了。” 高仙芝莫名其妙地盯着封常清,不明白他卖的是什么关子。 “节帅,当时某亦绞尽脑汁,反复思索该如何脱困。某说了数条对策,但那和尚总是笑而不语。最后某实在想不出答案,只好低头请教。节帅可知和尚如何回答?” “莫非有更好的办法?”高仙芝的兴趣也被勾了起来。 “那和尚说,既然蜂蜜在侧,但吸吮蜜汁即可,又何必忧心虎狼?人生本就无常,活在当下方能解脱。”封常清揭开了谜底。 “荒唐!出世之人自可追求刹那之喜、解脱之道。吾等戍边武将,岂能以禅理退敌。为将者,必须庙算在心、握刀在手,如此方能节镇一方。”高仙芝对高僧的答案并不认同。 “那敢问节帅,你只望原野星辉,不谈未来之事,岂不正是吮吸蜜汁之举?”封常清毫不客气地回道。 “啊?!”高仙芝一时语塞。 封常清默然而立,不再多言,只是斜眼凌厉如刀。 “唉!”许久之后,高仙芝长叹一声:“封二啊封二,某本想轻松片刻,却被你搅得寸心不安。” “节帅,汉儒贾谊在《鹏鸟赋》中曾言:‘且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吾等已深陷火炉之中,日夜为烈焰所烤,本就不能贪恋轻松。”封常清并未退却,反而继续劝道:“击溃大食叛军后该如何行事,还请节帅早定章程。” “某知矣!”面对封常清的坚持,高仙芝虽神色不豫,最终却选择了让步。 “救下北庭军,击败艾布穆斯里姆,我们已经仁至义尽了,节帅又何必如此惆怅?”封常清劝慰道。 高仙芝沉默了一会儿,才讪笑道:“某说高僧荒唐,细细想来,吾却正在吮吸蜂蜜。只是这蜜汁不是普照原野的星光,而是那放下一切的轻松。” 见封常清还要再劝,高仙芝挥手喝道:“封二,不必多言。某已知汝心!记住,某这辈子注定是手持利刃的武士,而非超脱物外的闲云野鹤!” “节帅心思澄明,吾安心了!”封常清面有喜色。 “不过,当务之急,还是尽快战胜大食叛军。不然的话,所有的谋划和盘算,都将是无聊笑话!”高仙芝恢复了名将风采:“封二,山林已尽,原野平坦,明日务必加速行军,以尽快赶到怛罗斯城下。还有,你记得派人联络谋剌黑山,让他将大食叛军的详细情形尽快报来。” 不待封常清回应,高仙芝已转身离去。如银星辉下,威震碛西的一代名将的背影却有些落寞。 封常清笑着摇了摇头,一瘸一拐巡视营地去了。 星斗点点、星辉灿灿,怛罗斯城下,忽都鲁漫步在突骑施军营之中,忆起去年夏夜父汗带着他和妹妹,在碎叶城头一起遥观星斗的情形,不由潸然泪下。 (本章未完,请翻页)紧紧跟着忽都鲁身后的苏鲁克却根本不为星光所动,他眺望着连绵不绝的营盘,听着些微有些稀疏的声响,面色凝重。 见忽都鲁悄悄擦干了眼泪,苏鲁克才低声问道:“特勤,艾布穆斯里姆两日前忽然带着两万多呼罗珊骑兵和五万仆从军连夜悄悄南下,只留下哈米德率领五千呼罗珊骑兵主持围城大局,究竟意欲何为?” “苏鲁克,你也清楚,艾布穆斯里姆走得急,连军议都没有召开。他只是在出发前将我叫到大帐中,吩咐我军假扮成呼罗珊骑兵,每日摆出围城的架势,不要让北庭军发现破绽。至于下一步何去何从,则需等待他的命令。”忽都鲁不厌其烦,将这两日说过几遍的话再次重复了一遍。 “特勤,大食军的行动太诡异了!可惜我不懂大食语,无法套那些呼罗珊骑兵的话。”苏鲁克目光灼灼地盯着忽都鲁。 忽都鲁略一思索,立刻明白了苏鲁克的话外音。他摇了摇头:“我试着和咱们军中的呼罗珊骑兵聊过,他们要不是口风特别紧,要不就是真的一所无知。关于艾布穆斯里姆的方略,什么也问不出来。” 苏鲁克狠狠地挥了挥右拳:“大食人终究还是不信任我们!” 忽都鲁低低笑道:“苏鲁克,你不也不相信大食人吗?” 苏鲁克一愣,不禁笑出声来:“这倒也是!我一直觉得无论是艾布穆斯里姆还是齐雅德、哈米德,都只是想利用特勤和我们突骑施人。唯有穆台阿,才真的是将特勤当做生死与共的朋友。只是好久都未见到他了。” “穆台阿!”忽都鲁惊叫道:“你不提我都忘了。那些呼罗珊骑兵虽不知艾布穆斯里姆的打算,却曾提到,两日前在大帐附近见过一个很像是穆台阿的人。他们还问我,穆台阿是不是回来了?有没有来找我?” “穆台阿?他没有来找特勤啊!”苏鲁克沉思半天,却始终理不清头绪。 “苏鲁克,别想了。可能是呼罗珊骑兵认错人了,也可能是穆台阿肩负重任,来不及找我们。穆台阿救过我好多次,应该不会害我。至于他在忙什么,等他回来问问就是了。”忽都鲁对穆台阿比较信赖。 “也罢!”苏鲁克点了点头:“当前大食军的主要精力都在如何对付唐军上,我们还有利用价值,轻易不会被抛弃。至于艾布穆斯里姆的筹谋,我们虽不清楚细节,但肯定也是为了对付唐军,我们先静观其变吧。” “我军兵马甚少,目前也只能依附大食人,静待复国良机。”忽都鲁叹道:“不知何日,才能回到碎叶城头,和妹妹一起欣赏如斯美景……” “特勤,在下坚信,我们一定可以做到!”苏鲁克攥起右拳,神色坚毅。 “一定!”忽都鲁也挥起了拳头:“父汗、妹妹,我一定会做到的!” 忽都鲁和苏鲁克不知道的是,在同样一片灿烂星光下,穆台阿带着数百名呼罗珊骑兵,守在军帐之外。 在军帐周围,数千葛逻禄骑兵紧张地逡巡不已,似乎随时准备搭弓射箭。 穆台阿不屑地瞥了眼葛逻禄骑兵,冷冷一笑。可当他回首北望时,却不由黯然神伤。他很期望自己不 (本章未完,请翻页)曾做出某个决定,但是,一切却早已不能回头…… 军帐之中,艾布穆斯里姆正通过谋剌思翰的翻译,和谋剌黑山在地图上一点点敲定着什么。两人时而争执、时而大笑,无边的杀气,正从军帐之中弥漫出去,似乎要覆盖整片原野。 拓枝城上空,星光闪亮、星汉如河。 守城的拔汗那国士卒们迷迷糊糊、混混沌沌,不是在打瞌睡,就是聚在一起闲聊。 他们根本没有发现,一支两万余人的部队,马勒口、人衔枚,正小心翼翼地避开拓枝城头的火光,沿着城西的小路悄悄北上。 绕过拓枝城后,齐雅德紧绷的心终于放松了一点,却还没有完全踏实。 他催促着呼罗珊骑兵和石**队快速前进,因为只有进入北部的山林,才会真的安全。 忙于指挥军队夜间行军的齐雅德并不知道,有一支三百余人的黑甲骑兵,避开了呼罗珊和石国的斥候,不远不近地吊在队伍后面,如影相随。 夏夜朗朗,万里无云。整个河中大地,都被一丝月光和繁盛的星华覆盖。 在拓枝城和怛罗斯城之间的广袤草原上,各方势力或北上、或南下,他们都正朝着宿命般的交汇点进发。 而在草原东侧,数千匹战马沐浴着星光,正在无边无际的原野上飞奔。 王霨轻轻掀开马车窗帘,仰望着熟悉而陌生的天河,看着那似乎亘古未变却又悄然变幻的星图。他百念丛生、感慨万千。 穿越以来,他竭尽全力,试图用稚嫩的双手阻拦沉重的历史惯性。现在看,历史的轨迹确实发生了一点点偏差,正如那缓慢变动的星云的一般。 可是,在蝴蝶效应的作用下,一点点的改变带来了一连串的变化,整个怛罗斯大战变的面目全非,浑不似“旧日”模样。 在失去“未卜先知”的能力后,王霨也不清楚,自己推动引发的西征将如何演变?试图改变唐军惨败于黑衣大食命运的努力能否实现?想到这里,王霨心里也难免忐忑不安。 车厢内,幽香缕缕,如云浮动。 王霨回头望了望明艳如莲的执念、聪慧如兰的羁绊和清冷如雪的守望,心思纯净如月的他,深深感受到了所有的美好和希望。 马车外,千骑猎猎,如虎如龙。 王霨回忆起穿越前在伊赛克湖景区和章导游的一番交谈,想到正是窗外威武雄健的大唐男儿,守护着河中的秩序和大唐的繁盛,他怦然心动、热血上涌。 西北望,星光闪闪,杀气升腾。 宽厚如山的父亲、多谋善断的杜环、勇武擅射的马璘……一想到他们已被大食叛军围攻了数日,王霨心急如焚、气冲霄汉。 “为了所有爱我的和我爱的人!为了大唐!为了华夏!无论有千难万险,我都要逆流而上,百折不回!” 星光灿烂,少年意气决云起!杀机四伏,宿命决战风雷激! 幽远的天宇之中,古老的星辰们正在宇宙伟力的作用下,上演着斗转星移的浩然大戏。 辽阔的大地之上,盛极将衰的帝国,却正在缓缓脱离原有的黯淡轨迹。 (本章完) 第六十八章:汹汹十万敌骑疾 一 read_content_up(); 思…路…客siluke/info更新最快的,无弹窗! 天宝八载,六月初五凌晨,寅时初刻。 新月已隐,星斗灿烂,散碎的薄薄流云为风所动,在天宇中结队而行。星光在云朵中时隐时现,天地之间忽明忽暗。 怛罗斯城南的原野上,清风吹过,野花野草摇曳不定。 白孝德和手下近百名横七竖八地的安西轻骑兵一样,裹着大氅、枕着箭囊,躺在草地上酣睡。 轻骑兵们的呼噜声此起彼伏,或如雷鸣、或如钟磬,汇在一起,宛如开了一个水陆道场,嘈杂无比。 可是,劳累了数日的轻骑兵实在太疲乏了。他们睡得昏沉沉的,似乎天崩地裂都不会被惊醒。 离开拓枝城后,白孝德和手下的弟兄们一直作为探路先锋,在大军前方十余里处查探,马不停蹄、奔走不休。 白孝德手下个个都是铁打的汉子,可如此连轴劳碌数日后,也难免有些疲倦。一旦有可能,他们就会抓紧一切时间休息。 当然,此地距离怛罗斯城只有一百余里,随时可能遭遇大食军的斥候。 虽然北面有葛逻禄部为安西军遮拦掩护,还有数队安西斥候顶在前面,但由于怛罗斯城南的草原过于开阔,大食斥候随时可能洞穿葛逻禄部的防线、绕开安西斥候,逼近安西军大营。 因此,肩负为大军巡逻警戒重任的安西轻骑兵们高度警觉,他们绝不会将自身安危和大营的安全寄托在别人身上。即便只是短暂宿营小憩,白孝德依然严格制定了轮流休息、分时担任岗哨值守的章程。 丑寅之交,是黎明前的最黑暗的时刻,也是人最困乏、防备最松懈的时辰。 而精力充沛、剑法出众的卫伯玉,则被白孝德特意安排在此时执勤。 换作其他人,难免会多想,考lu是不是旅帅对自己有意见,借机hui刁难人。 但在卫伯玉眼中,白旅帅将最艰难的任务交给自己,简直是最dà的信任和无上的荣耀! 接受任务之时,卫伯玉就开始幻想,会不会自己担任岗哨时,恰好遇到大食斥候偷袭呢?那样的话,自己左右开弓、刀剑齐挥,三下五除二,干掉几名斥候,就可以抢个头功了。 若是运气好,斩杀个百夫长啥的,功劳就会更大。战后论功行赏,就可以争取个队正、旅帅什么的。 卫伯玉越想越开心,笑得嘴都合拢不上,似乎他已经当上了旅帅或校尉了。 可是,当他被上一班岗哨叫醒,迷迷糊糊开始为袍泽们警戒时,卫伯玉放眼望去,广阔寂寥的草原上只有风吹过的轻响,却根本没有大食人的踪影。 潜伏在草丛中一动不动待了小半个时辰后,冒失爱动的卫伯玉简直要憋疯了。可军令如山、职责在身,他不得不强压下活动活动筋骨的冲动,继续咬牙坚持。 此时,卫伯玉才恍然大悟,旅帅白孝德如此安排,很有可能和信任、荣耀毫无关xi,而只是为了打磨自己冒冒失失的性情。 想通此节后,卫伯玉哭笑不得。看来误杀葛逻禄战马一事给白旅帅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 百无聊赖之际,卫伯玉忽然想到那日在山林中捡到的银色甲叶,便伸手从腰间将之摸出。 星光之下,光滑的甲叶散发出银色的光辉。 “纹路好精致!”卫伯玉用右手大拇指将甲叶弹起,然hou再伸手将之接住。如是反复,甲叶如跃出湖面的银鱼一般,在草丛上空闪耀不止。 “唉,还是无聊!”把玩了半天银色甲叶后,卫伯玉又开始觉得无精打采:“该死的大食人,你们怎么还不来啊?我的刀剑已经饥渴难耐了!” 正抱怨间,地面忽然开始微微颤动。卫伯玉一个激灵,也顾不得把甲叶收回腰间,手攥着甲片,急匆匆拔开草丛,向北望去。 大地的颤动越来越强,满天星辰似乎都被震得摇摇欲坠。星光明暗间,卫伯玉看到,北方的地平线上,成千上万的骑兵正如潮水一般缓慢而坚定地涌来。 “敌袭!敌袭!”卫伯玉一跃而起,跑到袍泽身边,放声大吼。 箭囊将大地的震动放大了数倍,沉睡中的白孝德一跃而起,警惕地望向北方。此时,卫伯玉和其他警戒的士卒正在奋力叫醒其他同伴。 来自北方的骑兵大潮依然在缓缓逼近,白孝德跃身上马,借着星光,极力远眺。 “从旗帜和衣甲上看,前几排骑兵应该是葛逻禄人。”认出对方的身份后,白孝德微微松了口气:“深更半夜,谋剌黑山闹得是哪一出?昨日确实有牙兵北上联络葛逻禄部,说是节帅要谋剌黑山尽快到大营中禀报怛罗斯城外的军情。可葛逻禄部怎么摆出了如此大的阵势?难道战局有变?” 成千上万的葛逻禄骑兵步伐虽缓,可那股汹汹气势却让安西轻骑兵不免有些紧张。 在薛、柳两位队正的指挥下,安西轻骑兵们也纷纷上马,马头向南,随时可以后撤。 白孝德稍一思索,觉得还是应当探明葛逻禄部的来意。于是,他沉思令道:“薛队正,你带几个弟兄迎上去,问问葛逻禄部中领军之人是谁?为何出动如此多的人马?大食叛军是否有什么异动?” 薛队正依令点了五名轻骑兵,如同一叶扁舟逆流而上。而无穷无尽的葛逻禄骑兵依然源源不断地从地平线后跃出。葛逻禄骑兵为了保存马力,速度并不快。可在千万只马蹄的践踏下,整个草原都在颤动,令人不寒而栗。 凝视着轮廓越来越清晰的葛逻禄骑兵,白孝德的神色变得异常谨慎。回首朝南边大营所在地的方向望了望,他才稍稍感到一点踏实。 葛逻禄骑兵越逼越近,前锋距离安西轻骑兵已经只有数千步远了。卫伯玉顿时感到巨大的威压,从四面八方逼迫而来。 下意识中,卫伯玉的双手摸向了腰间,一把将刀剑抽了出来。唯有刀剑在手,他才会感到安心。 白孝德听到刀剑出鞘之声,立刻明白年轻莽撞的卫伯玉沉不住气了。 “冒失鬼……”白孝德扭头斥责卫伯玉之时,却看到一线银光从卫伯玉身侧一闪而过。 “这是什么?”白孝德探身伸臂,将银光闪闪的甲叶抓在手中。 “头儿,甲叶而已,前两日在山林中找到的。嗯,就是遇见葛逻禄百人队那日。”卫伯玉随口解释道。这几日,他和白孝德混得很熟,称呼也从规规矩矩的“旅帅”变成了“头儿”。 白孝德摩挲着精致光滑的甲叶,盯着上miàn的纹路,双眼出神。 “头儿,我是在一棵满是箭洞的松树下找到的。你当时还说,那是葛逻禄人围猎云豹的地方。”卫伯玉发现白孝德的神色格外凝重,赶忙将所有细节一一道出。 “不好!”白孝德忽然一声大吼。他抬眼一望,发现薛队正已经快要和葛逻禄部骑兵接触上了,神色更是慌张。 “快!大伙儿齐声喊:‘薛队正,快回来!’”白孝德环视了一周,发现没有更好的办法通告薛队正,只好让安西轻骑兵齐声呼喊。 安西轻骑兵虽不明白白孝德是何意,但他们依然遵照军令,放开嗓子吼道:“薛队正,快回来!!” 安西轻骑兵呼喊了数次后,薛队正等人似乎听到了袍泽们的呼唤,勒住马缰,疑惑地回头眺望。 可惜,已经太晚了。看见安西轻骑兵们勒马止步,葛逻禄骑兵的阵列中飞起了数十只羽箭,呼啸着朝薛队正等人扎去。 薛队正刚抄起骑盾挡住两枚羽箭,就已经有两名安西轻骑兵被射中面门,掉落马下。 箭雨纷纷,薛队正带领剩下的三名轻骑兵扭头就跑。不少羽箭打在明光铠的后护心甲上,旋即被弹开。 薛队正正庆幸间,忽听背后传来矛槊破空的巨响。他来不及细思葛逻禄骑兵怎么会投掷短矛,连忙猛夹马腹,躲开了数支短矛。 可敌人的短矛投得又急又密,薛队正左躲右闪,却还是被接踵而至的第二轮短矛刺透了胸甲…… 见薛队正等人转瞬之间就被葛逻禄人全部射杀,白孝德怒发冲冠、眦睚欲裂。卫伯玉一瞬间怀疑,白孝德随时可能会紧攥着两杆短矛,冲到葛逻禄阵列中放手厮杀。 “撤!赶快回到大营,葛逻禄人叛变了!”极度愤怒的白孝德并未丧失理性:“高节帅和封判官应当不曾想到葛逻禄部会投敌,我们一定要尽快赶回大营,及时警告大军!” 安西轻骑兵纵马后撤之时,卫伯玉忍不住开口问道:“头儿,你怎么在葛逻禄人动手前就知道他们有问题?” 白孝德挥鞭吼道:“银色甲叶是从马十三郎身上掉下来的!那套银甲是他家传的铠甲,甲叶的纹路很独特,整个碛西,独此一份。那日葛逻禄人骗了我们,他们根本不是在围猎云豹,而是在追杀十三郎!” “啊!”卫伯玉大惊失色,他狠狠地打了自己一耳光:“头儿,我应该早点告诉你!” 思%路%客siluke*info更新最快的,无弹窗! 第六十八章:汹汹十万敌骑疾 二 read_content_up(); 思…路…客siluke/info更新最快的,无弹窗! “你不认识十三郎,自然不知银甲的独特。也就是我和他相熟,才可能想通此关节。事已至此,多说无益,马十三郎生死未卜,但此刻也顾不得了。当务之急,是我们务必确保有人能够活着回到大营。”白孝德虽然恼恨万分,却也明白此事并不能怪卫伯玉。 “确保有人能够活着回去?!”卫伯玉一愣,旋即明白了白孝德的决心。他回头瞥了眼身后乌泱泱一片敌骑,放声狂笑道:“头儿,某苦练剑法近十年,就是盼着能够在沙场上博取功名。今日大功在前,还请旅帅派我为阻敌先锋!” “好样的!卫十一郎!”白孝德深深吸了口气,高声令道:“柳队正,你带着本队先走。其余弟兄,随某阻敌!” “旅帅,你先走!某来阻敌!”柳队正劝道。 “此乃军令,不可违抗!”白孝德短矛一挥,朝柳队正坐骑的臀部抽去。战马吃痛,长嘶一声,奋蹄向前奔去。 柳队正手下的五十名轻骑兵见状,不再犹豫,猛踢战马,紧跟柳队正而去。 “将乃兵之胆,吾若先走,以后有何面目面对众位弟兄?”白孝德吼道:“其余弟兄,稳住马速,拿出弓箭,我们让葛逻禄杂碎们见识一下大唐男儿是如何杀敌的!” 白孝德话音刚落,卫伯玉立刻虎吼道:“弟兄们,给薛队正报仇!” 留下阻敌的安西轻骑兵均为薛队正的手下,他们方才见同伴被杀,本就悲愤异常。此刻见白旅帅身先士卒、卫伯玉啸若猛虎,安西轻骑兵们也挥弓怒吼:“杀敌!杀敌!报仇!报仇!” 葛逻禄骑兵射杀薛队正等人后,见安西轻骑兵毫不吝惜马力南逃,他们并未提速,而是继续如山压来。 不过,旗帜摇摆、号令相传,葛逻禄部骑兵在行进的同时,大阵中分开数条通道,四百匹高大威猛的骏马从通道中一跃而出,直扑安西轻骑兵而来。 “大食马?呼罗珊骑兵!”白孝德听到身后有数百骑疾行追来,扭头一瞥,便认出了对方的身份。 “弟兄们!大食叛军最精锐的呼罗珊骑兵出动了。他们战马冲刺快、长刀锋利、喜用短矛。不过短矛的射程没有弓箭远,我们先用弓箭射杀一轮,尽量不要让他们逼近。”白孝德和马璘短暂交流过,对呼罗珊骑兵的特点有所认知。 四蹄修长的大食马奔驰如电,数息间已经迫近到五百余步。呼罗珊骑兵分成两队,二百骑举着短矛朝白孝德等人杀来;另外二百骑则意图绕开白孝德部,继续追击柳队正等人。 “卫十一郎,你带着三十名弟兄,不惜一切代价,去阻止那边的呼罗珊骑兵。其余弟兄,随我杀敌!”白孝德看透了敌人的意图,立刻相应调整了部署。 “我?”卫伯玉一愣。 “冒失鬼,你不是一心要建功立业吗!此刻机hui来了,怎么反而胆怯了?”白孝德在卫伯玉肩上重重一拍:“快去,争取活着回来!” “遵命!”卫伯玉抓起骑弓,鼓着腮帮子高声吼道:“弟兄们,随我来!” 杀气腾腾朝白孝德冲来的呼罗珊骑兵队列中,十夫长艾本尼举着短矛,正不断估算何时出手才能给予前方的唐军最猛烈的打击。 在怛罗斯城下从唐军烈火中死里逃生后,高耸的城墙在艾本尼心中就变得如同长了锯齿的魔鬼一般,越来越恐怖。 此刻,在草原上野战追杀,以多打少,艾本尼觉得心情格外放松。在北庭军手里吃到的苦头,他准备全部还到安西军身上。 艾本尼拼命驱使着战马,将坐骑惊人的爆发力全部榨出。双方之间的距离也不断拉近。 “再近一点!再近一点!马上就可以出手了!”艾本尼右臂紧绷,随时准备发力将短矛掷出之时,前方的十几名唐军忽然向左猛一拐弯,和呼罗珊骑兵形成几近于垂直的跑位。 “咦?”艾本尼很惊yà唐军为什么要突然变向。他已经看出来,大食马冲刺的速度要胜于唐军的战马。唐军骑兵如此左拐,毫无意义,纯粹是在浪fèi马力。 艾本尼正迷惑间,安西轻骑兵流畅地扭身弯弓,不停地抽箭、拨弦,向左后方洒出一片片箭雨。 流云浮动、箭矢疾飞,数名呼罗珊骑兵应声倒地,被后面的战马踏成肉泥。 艾本尼反应极快,一听弦响,就连忙抓起圆盾,护在眼前。叮当声中,两支羽箭扎到了圆盾之中,却因劲力不够,未能穿透盾牌,让艾本尼躲过一劫。 “帕提亚战法?!”大食军的弓弩甚钝,呼罗珊骑兵也无相应的骑射战术。但艾本尼小时候曾听父亲提过,数百年前,曾有个帕提亚帝国,统治呼罗珊地区和新月沃地。帕提亚骑兵最擅长的就是骑射战术,尤其精通在逃脱追兵时通过跑位射箭反杀。 时光荏苒、沧海桑田,帕提亚帝国早已烟消云散,呼罗珊骑兵也未曾继承帕提亚骑兵的骑射传统。 艾本尼曾详细询问父亲帕提亚战法的细节,可父亲也语焉不详,说不清楚。此时见唐军熟练使出骑射反杀之术,艾本尼心中第一个跳出的念头就是“帕提亚战法”。 当然,艾本尼也明白,唐军的骑射之术很可能源于自创,并非习自帕提亚帝国,只是与帕提亚战法有异曲同工之妙。不过,这也足以震hàn艾本尼,并让不擅骑射的呼罗珊骑兵吃个小亏了。 在安西轻骑兵箭雨攻击下,队伍前列的呼罗珊骑兵气势受挫,忙于举盾防御,根本无力反击。 “压上去!不管能否射中,先将短矛投出去!”艾本尼见前队被唐军压制,招呼着本队人马奋力向前冲去。 白孝德见对方冒着箭雨投出七八支短矛,连声喝道:“退!” 安西轻骑兵急磕坐骑,战马洒开四蹄,在星光下向南飞驰。 呼罗珊骑兵再次追杀上来时,安西轻骑兵故技重施,再次左拐骑射。 不过,呼罗珊骑兵吃了一次亏后,谨慎了许多,在唐军转向之时就举起了骑盾,故而死伤较少。 白孝德带着安西轻骑兵与敌军玩狡狐戏犬的游戏之时,卫伯玉正如巨鹰一般从马鞍上高高跃起,双手刀剑一个交叉,就将一名呼罗珊骑兵的头颅砍飞。 试图绕路追击柳队正等人的呼罗珊骑兵并不想与卫伯玉等人纠缠。他们见唐军从侧方杀来,并未调转马头迎敌,而是继续策马向南。 为了避免被安西轻骑兵侧冲,呼罗珊骑兵远远地就开始不停地投掷短矛,以逼退卫伯玉等人。 呼罗珊骑兵的短矛又急又密,虽然无法杀伤安西轻骑兵,却也压制着他们无法上前接战。 卫伯玉见敌人准备依靠短矛避战,大吼一声,一骑当先,挥舞着马槊冲了上前。 短矛纷纷如林,马槊虎虎生风。卫伯玉右手抓住槊尾,挥槊画圆,在半空中生生搅出一个巨大的漩涡,将面前急速刺来的十余支短矛卷入其中。 “开!”卫伯玉一声虎吼,丹田气涌,一股巨力从腰间迸出,沿着右臂传到手腕之上。他手腕一抖,马槊飞舞,将十余支短矛全部磕飞。 呼罗珊骑兵为卫伯玉的气势所震慑,目瞪口呆,不少人都忘了要继续投矛。 “杀!”震飞短矛后,卫伯玉毫不停留,如利箭一般朝呼罗珊骑兵的侧方杀去。三十名安西轻骑兵则以卫伯玉为箭头,迅速组成楔形阵,冲杀而来。 稀稀疏疏的短矛飞来,卫伯玉马槊一扫,再次将之全部磕飞。呼罗珊骑兵的士气再次为之一夺。 “快!换长刀!调头!”呼罗珊骑兵的两名百夫长大呼小叫,急的满头大汗。 “死!”趁着敌人混乱的良机,卫伯玉冲到了呼罗珊骑兵的队列中,化槊为棍,一记横扫千军,将数名敌人扫落马下。 厮杀至此,呼罗珊骑兵的血气也涌了上来,他们或挥长矛、或使弯刀,悍不畏死地朝唐军杀来。 安西轻骑兵侧冲敌人,占了先机。可由于之前为短矛所阻,轻骑兵停顿了片刻,速度并不快,此时便无法借助马速冲锋。双方很快就陷入了混战之中。 位于楔形阵箭头位置的卫伯玉面对的敌人最多,但他不仅毫无惧色,反而心花怒放。 “军功!这都是军功!这么多骑兵,肯定有个百夫长。”美梦成真的卫伯玉如闯入羊圈的饿狼一般,右手持槊远刺、左手抽刀近砍,在呼罗珊骑兵中大杀四方。 刀槊所至,惨叫连连、鲜血飞溅。一个接一个的呼罗珊骑兵死在了卫伯玉手下。 “这里面有没有十夫长、百夫长啊?真是的,刚才应该问问白旅帅该如何辨识敌军的服饰。”卫伯玉心中懊恼,手中的动作却不慢,更多的呼罗珊骑兵死在了他的马前。 “只要杀了这个怪物,唐军自然就会崩溃吧!”怀着这样的念头,越来越多的呼罗珊骑兵集聚在卫伯玉身侧,手中的长矛和弯刀不住地向卫伯玉身上招呼,更有人阴狠地将武qi刺向卫伯玉的坐骑。 思%路%客siluke*info更新最快的,无弹窗! 第六十八章:汹汹十万敌骑疾 三 read_content_up(); 思…路…客siluke/info更新最快的,无弹窗! 卫伯玉抓住马槊中段,上挑下刺,转瞬之间,就将数名呼罗珊骑兵的胸口捅出了殷红的血窟窿。 砍杀半天之后,卫伯玉本以为敌军会畏难而退,不料呼罗珊骑兵遇挫更勇。 有名敌人才将弯刀砍的槊杆之上,就被卫伯玉用左手的横刀斩杀。卫伯玉刚要喘口气,却有更多的敌人如飞蛾扑火般杀来。 卫伯玉身后的安西轻骑兵不住地挺槊刺杀,竭力帮卫伯玉减轻负担,试图杀透敌阵。 可敌人实在太多了,轻骑兵杀死了数十名敌人,却仍然陷入混战之中 “咔擦”一声轻响,卫伯玉的槊杆被锋利的大食刀砍了数次后,终于撑不住断成两截。 卫伯玉立即丢下槊杆,抽出长剑,奋力一抹,将砍断马槊的呼罗珊骑兵的咽喉割开。 失去了马槊,卫伯玉的攻击范围立刻小了一圈。更多的敌人催马上前,刀光矛影将卫伯玉团团围住。 卫伯玉早已发现敌人试图攻击坐骑,故而之前一直用马槊荡开敌人刺向战马的武qi。此刻失去马槊,双手刀剑虽然足够锋利,却无法再护得坐骑周全。转眼之间,卫伯玉的战马就哀鸣了数声,身上多了几个伤口。 “起!”卫伯玉见坐骑快要撑不住了,他刀剑回砍,斩断了明光铠上的丝绦,然hou两脚发力,奋力一蹬,如雄鹰般跃起。 跳起上升过程中,明光铠的部件纷纷脱落,卫伯玉里面穿的轻皮甲显露了出来。 脱了外面的重甲后,卫伯玉身上一轻,速度飙升。 “死!!”刀剑交错而过,鲜血喷涌如泉,将卫伯玉的轻皮甲染得一片血红。 失去头颅的呼罗珊骑兵的尸首尚未倒下,卫伯玉就已落在大食马的背上。 呼罗珊骑兵以为卫伯玉要夺马,扭转身体朝他杀来时,卫伯玉再次跃起,避开敌人的刀锋矛尖,再次斩杀了一名敌人。 杀敌之后,卫伯玉仍然不停留。他再次从马背上借力,高高跃起,在星光下如鬼魅般斩出完美的合击。刀剑过处,必有死伤。 呼罗珊骑兵大骇,他们惊慌失措,四处张望,却经常找不准卫伯玉的身影。 不远处,白孝德一边射箭一边留意着卫伯玉那边的动jing。他见卫伯玉和敌人陷入胶着,虽然心焦,却也无能为力。 当卫伯玉卸掉明光铠,如幽灵般在敌人阵列中大肆斩杀时,白孝德绽颜笑道:“这个冒失鬼,倒是没有吹牛!” 艾本尼见对方领头的军官目光留意着另一处战场,他默默算了算距离,便暗中发力,将手中的短矛拼命掷出。 短矛如矢,破空而来。白孝德定睛一看,侧身避让的同时右手一抓,将艾本尼掷出的短矛拢在怀中。 循着短矛的轨迹,白孝德找到了艾本尼所在的位置。他用手掂了掂大食短矛的重心,怒喝道:“还给你!”短矛以更为急促的速度朝艾本尼飞去。 电光火石间,艾本尼大致瞄了一眼,急忙猛踢战马向前躲闪。 不料短矛在半空中忽然划过一道诡异的曲线,提前下垂,生生扎入大食骏马的颈部。 艾本尼的反应还算快,连忙弃马一跃,向侧方滚去,躲过了后面同伴的马蹄。 “还是不趁手!”白孝德见未能射杀敌人,不免有点懊恼。对十余年苦练短矛的他而言,如何将短矛投掷出各式花样,简直是太轻而易举了。 方才白孝德预判出敌人肯定会前跃躲闪,故而出手前的瞬间,将矛尖微微上挑,以保证短矛会提前下沉。只是他对于大食军所使的短矛不太熟悉,故而未能直接射杀艾本尼。 安西轻骑兵和数倍于己的呼罗珊骑兵苦战之时,北部的大队骑兵依然在缓缓南进。 阵列之中,谋剌黑山听着远处的厮杀声和破空声,如在梦中。 “真的已经背叛大唐了?一会就得和安西军厮杀了?对战高仙芝有胜算吗?”一连串的问题在谋剌黑山容量有限的脑子中闪过,他一时又有些犹豫不决。 前方杀声阵阵,谋剌黑山留神听了会儿,发现数量占优的呼罗珊骑兵不仅没有迅速击溃安西轻骑兵,反而在气势上被对方压制住了。 “呼罗珊骑兵号称大食人的百战精锐,对上安西轻骑也不过如此。我不会押错了吧?”谋剌黑山在心中画了个大大的问号。 谋剌思翰的眼睛从未离开过父亲的脸庞,他见谋剌黑山又有些动摇,便笑着说道:“父汗,脚下这片草原甚是肥沃,距离怛罗斯城也只有百余里,以后可否赐给儿子当牧场呢?” “牧场?”忧心忡忡的谋剌黑山一时没有转过弯来。 “那日父汗不是说过,事成之后,会将怛罗斯城赏赐给儿子,还要再给儿子一个万人队吗?”谋剌思翰的眼睛中散发出炽热的光芒。 “怛罗斯城?”谋剌黑山拍了拍额头:“对、对、对!我是这么说过。” “父汗,今夜之后,怛罗斯城、拓枝城、俱兰城和阿史不来城都将收归为我们葛逻禄部的疆土,儿子提前请求父汗赏赐脚下的草原,不算贪心吧?”谋剌思翰殷勤问道。 “不贪心!不贪心!”谋剌黑山摇着粗大的脑袋道:“击败唐军后,我允许你优先挑选战俘,如此也能尽快凑齐你的万人队。” “谢父汗!”谋剌思翰心如寒霜飞过,脸上却装出受宠若惊的神情。 “哈哈!”谋剌黑山见次子如此恭谨,心情大好。他又想到即将落入囊中的一块块肥肉,所有的不安和犹豫都被迅速地抛之脑后。 见谋剌黑山喜笑颜开,谋剌思翰才低声问道:“父汗可是对艾布??穆斯里姆总督不放心?” “哪有?你别乱说。”谋剌黑山急着否定道。 “父汗,人心隔肚皮,虎心隔毛翼。今夜过后,我们与大食人是敌是友还是两说,还请父汗早作准备。”谋剌思翰故意吓唬父亲。 “大食国内战不休,击败唐军后,艾布??穆斯里姆应当着急西归,暂shi还无力侵占河中吧?”谋剌黑山很贪婪,所以对猎物能否吞咽下去,还是很用心的。 “父汗所言不错。”谋剌思翰微微一笑,继续说道:“不过,儿子却听说,艾布??穆斯里姆本是波斯人,在呼罗珊威望甚高。但他和阿拔斯的弟弟关xi不睦,此时因唐军西征,刚好能够从内战中脱身,说不定会借机在呼罗珊一带自立为王。若是如此,他就不会急于西归参战了。” “还有这回事?你怎么不早说!”谋剌黑山顿时又紧张了起来。 “儿子也是偶尔听呼罗珊骑兵们闲聊才得知的,道听途说,不可尽信,所以不敢禀报。”谋剌思翰的解释毫无破绽。 “可恶的大食人!思翰,你说该怎么办?”谋剌黑山最近愈发依赖次子的判断。 “父汗,大食人有七万多人,我军只有两万,实在危险。不若一会儿找个机hui,让儿子带着帐下的千人队悄悄远离战场,见机行事,如此也好有个照应。”谋剌思翰建议道。 “嗯……”谋剌黑山沉默不语,眼神中闪烁着犹豫和怀疑。 谋剌思翰见父亲起疑,连忙解释道:“父汗,于情于理,都应是父汗坐镇后方,儿子冲杀在前。可是,儿子资zhi愚钝,实在指挥不动父汗帐下的精兵!” “唉,你毕竟年幼,威望不足,无法号令我部勇士。”谋剌黑山自然不会将军权交给次子:“但你的顾虑也不是没有道理,待会儿就依你所言。” “遵命!谢父汗!”谋剌思翰郑重回道。 星光闪动,谋剌思翰清俊的脸上露出一丝转瞬即逝的狡黠微xiào。 浮云遮星、杀声动天。 谋剌黑山父子密谈之际,阵列另一端,艾布??穆斯里姆神色淡然,对于眼前的小小战局毫不在意。 “总督,在下和北庭骑兵交过手,本以为他们已经够难对付了,却没想到安西军更加难缠!”留意关注两军厮杀的穆台阿曾担任艾布??穆斯里姆的亲卫,又是波斯人,他在总督面前说话要比千夫长哈米德从容许多。 “北庭军和安西军皆如此凶悍,绝不能任其在粟特地站稳脚跟。否则即使我军摧毁了倭马亚家族,也将再无东进的可能。除非唐国发生内乱……”艾布??穆斯里姆目光深远,他并不关心眼前的小小厮杀。 “总督,以在下深入庭州、龟兹城所见,唐国兵强马壮、城镇繁荣,并无丝毫内乱的迹象。”穆台阿根本看不到“内乱”的影子。 “穆台阿,五年前你在干什么?”艾布??穆斯里姆对穆台阿的话不置可否。 “嗯?五年前,在下还是一名奴隶。”穆台阿如实回道,虽然他并不明白总督的意思。 “那你当时可曾料到,短短五年后,倭马亚家族的统治就会分崩离析?”艾布??穆斯里姆笑着问道。 “怎么可能?”穆台阿的头摇得如拨浪鼓一般:“那时帝国风平浪静,似乎没人能够挑战倭马亚家族的权威。” 思%路%客siluke*info更新最快的,无弹窗! 第六十八章:汹汹十万敌骑疾 四 read_content_up(); 思…路…客siluke/info更新最快的,无弹窗! “穆台阿,庞大的帝国如同人的身体一样,看起来似乎很健康,但总是会有些疾病隐藏在暗处,随时可能发作。突发暴疾,可能要了一个人的命,也可能摧毁一个帝国。倭马亚家族如是,唐国应当也不例外。此战过后,我军虽能击溃唐军,却也无力继续东进。毕竟唐国是一个足以和帝国抗衡的庞然大物,根本不可能一战而下,而我军又急于西归攻打大马士革。”战役尚未打响,艾布??穆斯里姆已经在谋划战后之事:“不过,我军虽无力东进,但对大唐的刺探不但不能停止,还需继续加派人手。我坚xin,唐国内部绝非铁板一块,必有暗疾裂痕。因此,我打算提拔你为千夫长,并将乌浒商肆交给你打理,你可有信心?” “啊?”艾布??穆斯里姆的思维跳跃甚快,穆台阿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 “你深入庭州、鼓动突骑施、联络葛逻禄,表现突出,功勋卓著,应该可以肩负此任。”艾布??穆斯里姆对穆台阿甚是信任。 “鼓动突骑施……”穆台阿喃喃自语、神情黯淡。 “难道你有什么顾虑不成?”艾布??穆斯里姆见穆台阿迟迟不曾回话,有点不快。 “总督,在下嘴笨,也只会说大食语和波斯语,恐怕难以胜任……”穆台阿想起忽都鲁学大食语的天fu,自愧弗如。 “蠢材!”艾布??穆斯里姆呵斥道:“我看重的是你的忠心,而不是你的嘴巴!来往帝国和唐国的商人多如牛毛,懂唐话的人比天上的星星还要多。但能让我放心的人又有几个?!” “总督莫怒,在下遵命!”穆台阿见艾布??穆斯里姆生qi,连忙应承下来。 “不过你的顾虑也有道理,我会挑选精通唐话的人辅助你。”艾布??穆斯里姆见穆台阿答应,就迅速开始思量乌浒商肆的人员选派之事。 “总督,四个百人队迟迟拿不下几十名安西轻骑兵,恐挫伤我军士气,并为葛逻禄人所轻。请总督许我出战!”穆台阿此刻不愿再考lu如何刺探大唐,他更愿yi纵马厮杀,用长刀和鲜血缓解内心的不适。 “葛逻禄人已经诱杀了七八波安西军斥候,此刻距离安西军的大营也不远了。其实那些唐军骑兵无论如何选zé,都已经无法改biàn此战大局。不过,既然你愿yi出战,以鼓舞我军士气,我岂能不答应。再给你两个百人队,务必全歼唐军!” “遵命!”穆台阿抽出长刀,星光下,寒芒四射。 卫伯玉虽然体力充沛,也卸去了明光铠,但他连续跳跃斩杀了五六名呼罗珊骑兵后,还是难免有些筋疲力竭。此刻,他骑在一匹夺来的大食马上,正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不过,在卫伯玉如鬼魅般的刺杀的打击下,呼罗珊骑兵乱了阵脚,安西轻骑兵趁虚猛突,以伤亡三名弟兄的轻微代价,将敌人拦腰穿透。 “列阵!列阵!”见卫伯玉体力衰竭,安西轻骑兵的火长们在穿透敌阵百余步后,自发地组织弟兄们调转马头列阵,准备再次冲击呼罗珊骑兵。 由于卫伯玉身上只有轻皮甲护身,不再适合担任冲锋的箭头,袍泽们主dong将他护在阵列正中。 来自同伴的浓浓关怀让卫伯玉心中暖流喷涌,他尽力稳定了气息,抬头仰望在流云中闪耀的群星,以避免泪光被同伴发现:“师父,你曾说过,剑法要练到‘迅捷如风、出剑如电’才算差强人意。今日我竭尽全力,也只能做到如此。虽然还达不到你的要求,不过,我没有给你丢脸!各位袍泽如此爱护,我决不能输给敌人!我要拼尽一切,打败大食骑兵!” 虽然授艺之人并未收他为弟子,但卫伯玉从来都视他为恩师。 卫伯玉等人重新列阵之时,白孝德已经和呼罗珊骑兵绞杀在了一起。 白孝德虽用骑射反杀战术数次杀伤敌人,但奈何大食马太过神骏,安西轻骑兵数次拐弯折返,队尾还是被敌人给咬上了。 “回旋!”在呼罗珊骑兵追上的一瞬间,白孝德指挥着手下策马左拐,在草原上划出了一道巨大的弧线。 安西轻骑兵如神龙摆尾般向左大回旋,在调转马头的同时保持马速,反冲呼罗珊骑兵的侧方。 “杀!”白孝德手持短矛,吼若雄狮。 “不要停留,前队左拐!”驱马狂奔的呼罗珊骑兵们数量占优,他们根本不在意腹部被冲的危险,反而依葫芦画瓢,循着安西轻骑兵的轨迹左转。 白孝德杀入呼罗珊骑兵队列的同时,安西轻骑兵的尾部也被敌人狠狠咬住。两支骑兵队伍如同两条贪吃的巨蛇,互相咬住了对方的软肋。 马槊和长矛对撞、横刀和弯刀摩擦……星光明暗变幻间,两军短兵相接,战成一团。 换上备用战马后,艾本尼和自己的十人队拖在了队尾。白孝德杀进呼罗珊骑兵队列时,两人鬼使神差般再次对上。只是两人均不知曾和对方通过投掷短矛交过一次手。 白孝德手持两柄短矛,左手防、右手攻,在格挡住艾本尼长矛的同时,右臂前探,直刺艾本尼的心脏。 艾本尼撒手丢掉长矛,抽出弯刀朝白孝德右手中的矛柄砍去。 白孝德哈哈一笑,迅速右守左攻,刺向艾本尼的右胸。 艾本尼大吃一惊,连忙撤刀回防。他的一名手下觉得有机可趁,催马赶来,手中长矛从侧方刺向白孝德的左肋,试图逼退白孝德的进攻。 白孝德左臂一往无前,对来自艾本尼手下的攻击毫不理睬。 “叮当”一声响,白孝德的短矛擦着艾本尼的刀背而过,刺中了对shou的胸甲。锋利的矛尖瞬间就突po了甲胄和皮肉的阻碍,疼得艾本尼摇摇欲坠。 此时,艾本尼手下的长矛距离白孝德肋骨只有咫尺之遥,白孝德见一击得手,便迅速抽回短矛,逆着长矛进攻的方向扭转身体,矛尖在明光铠上闪出一溜火星。他左臂顺势一夹,控制住了长矛。 呼罗珊骑兵势在必得的攻击落了空,他试图将武qi抽回,却发现长矛如同生了根一般,被白孝德牢牢夹在腋下。 “死!”白孝德左臂吃力,不敢轻动,右手却依然灵活。短矛如电,破空而至,洞穿了呼罗珊骑兵的咽喉。 “尉迟敬德将军的夺槊技,谅你们也不曾见识过!”白孝德取回自己带血的短矛,豪气顿生。 甫一交手,白孝德就同时击败了两名敌人,身边压力一轻。他借机回首一望,却发现队尾的安西轻骑兵死伤惨重,手下的十余名弟兄只剩了六七个人。 白孝德刺伤艾本尼之时,卫伯玉等人已再次杀入了呼罗珊骑兵的侧方。 安西轻骑兵失去了卫伯玉马槊的掩护,呼罗珊骑兵却因陷入混乱也未能密集投掷短矛阻击。 少了短矛的干扰,安西轻骑兵迅速将马速提到最高。借助战马的冲击,安西轻骑兵再次从敌军腰部杀透了薄弱的敌阵。 “柳队正他们已经走远了,现在头儿那边危险,快去救他们!”此次冲锋,位于队列正中的卫伯玉还没能和敌人接手,就发现袍泽们已经破阵而出。无聊之际,他就极目远眺,观察白孝德那边的战况。 被卫伯玉等人两次破阵的呼罗珊骑兵恼羞成怒,准备左右包抄卫伯玉等人。 安西轻骑兵破阵之后,却不再停留,而是试图和白孝德等人汇合。 卫伯玉等人策马飞奔,死伤惨重、断成两截的呼罗珊骑兵则在后面紧追不舍。 星光闪耀,卫伯玉的目光始zhong盯着白孝德,生怕陷入敌人包围的旅帅有什么闪失。 而卫伯玉的担心显然有点多余,白孝德双矛灵动如蛇,在敌军中不断游走,出击角度十分刁钻。矛尖闪动、血花绽放。 “头儿的双矛使得出神入化,战后切磋,我还真不一定能够取胜!”生死存亡的空隙,脑袋一根筋的卫伯玉还不忘约战之事。他根本就没有考lu过,战局如此凶险,自己和白孝德是否还有生存的可能…… 卫伯玉正在畅想未来,忽听北方马蹄隆隆,袍泽们则纷纷惊呼“不好!又有敌军上来了!” 穆台阿主dong请缨出击后,并未带着两个百人队直接加入战团,而是如同捕猎的猛虎,在战场外缘游弋,静待时机。 呼罗珊骑兵被卫伯玉部两次破阵,穆台阿都置之不理。待安西轻骑兵急于和白孝德汇合时,他才如鹘鹰般迅猛出击,如离弦之箭,直扑卫伯玉等人的侧面。 安西轻骑兵还来不及变阵,呼罗珊骑兵的短矛就如雨点激射而来。 安西轻骑兵们举盾抵御,可骑盾狭小,难免护卫不周,转瞬之间就有三名轻骑兵中矛落马、四名轻骑兵的坐骑倒毙。 卫伯玉骑的是夺来的大食马,骑盾早已跟随原主人坠落尘埃。身无重甲的他只能凭借掌中的一对刀剑进行防御。 思%路%客siluke*info更新最快的,无弹窗! 第六十八章:汹汹十万敌骑疾 五 read_content_up(); 思…路…客siluke/info更新最快的,无弹窗! 一柄短矛尖啸而来,卫伯玉右臂青筋暴起,长剑一挑,短矛在半空中生生改biàn了方向,朝天飞去。 安西轻骑兵们试图调头右拐,避开敌人锋芒,迂回攻击穆台阿部的侧方。 可大食战马迅疾如风,穆台阿等人又早已将马速提到最高。在安西轻骑兵尚未完全调转马头之时,穆台阿就如箭头一般,插入了轻骑兵队列之中,挥刀劈砍。 穆台阿经验老到、刀法凌厉,他深知唐军骑兵的铠甲甚坚,故而长刀多砍向轻骑兵毫无防护的坐骑。顷刻间,就有三匹战马被穆台阿斩伤。 后续而来的呼罗珊骑兵们则持矛冲锋,如同暴躁的野猪持续杀来,不少躲闪不及的安西轻骑兵被敌人刺落马下。 原本尾随在后的追兵见卫伯玉部被穆台阿咬住,更是催马加速,准备冲击安西轻骑兵的尾部! 卫伯玉见两股敌人来势汹汹,袍泽们陷入困境,死伤不断增多,心中大急。 他迅速扫了眼敌人,发现当先一敌将格外勇猛,便怒吼一声,榨尽体内最后一丝力气,凌空跃起,刀剑齐挥,越过重叠交错的矛槊,斩向敌将。 穆台阿长刀带血,正杀得兴起,忽觉心中一凛。 他连忙将刀撤回胸前,全力防守的同时鹰眼四顾,发现半空中一刀一剑,从左右两个方向带着烈风割面而来。 若是普通的呼罗珊骑兵,面对从不同方位袭来的刀剑,难免会左支右绌、疲于应付,进而露出破绽。 卫伯玉之前屡屡得手,就是抓住敌人一瞬间的惊慌,趁其门户大开之时一击得手。 而穆台阿见刀剑袭来,立刻向后倒去,仰躺在马背之上。堪堪躲过刀剑夹击的同时,他左手抓起挂在马鞍旁的短矛,向卫伯玉激射而去。 卫伯玉首次失手,心中一惊。他在半空中竭力扭腰一闪,短矛划破右肋的轻皮甲,带着一抹血色消失在夜空中。 躲过短矛后,无处借力的卫伯玉心一横,不再考lu如何落脚,而是刀剑向下,不管不顾地刺向穆台阿的腹部。 仰躺的穆台阿不敢起身,右手别扭地挥起弯刀,奋力上斩。 刀剑交错的瞬间,火星闪动、叮当乱响。 卫伯玉右手的长剑被穆台阿拦住,左手的横刀则趁虚而入,刺透了穆台阿的铠甲。 穆台阿不料对shou如此强悍,吃痛之下,高声怒喝。右臂凝聚千百斤气力,长刀逆势而起! 穆台阿浑身气力如一轮红日喷薄而出,本以为会遇到重重云层的阻拦,却不料一路无阻,直接飞上了中天。 卫伯玉见对方弯刀发力,心中一喜。他长剑借力,在空中一个翻滚,横刀一抹,击杀了一名队列边缘的呼罗珊骑兵。 再次夺得一匹大食马后,卫伯玉稍一喘息,双臂展开,刀剑齐出,将身旁的两名呼罗珊骑兵斩落。 落入敌军阵列中的卫伯玉,看似四面皆敌,极度危险。可在他眼里,则处处都是军功和机hui。 既然周遭皆敌,他也不必担心误伤,只是将刀剑舞得如同旋风一般,肆意斩杀。所过之处,血花溅落如雨。其中绝大多数自然都是敌人的血,可也有些血滴,来自卫伯玉的肋部…… 星光闪耀,刀剑如霜。 卫伯玉不要命的自杀式攻击在呼罗珊骑兵中造成一片混乱,安西轻骑兵的压力顿时一轻。 星辉之下,白孝德远眺南方的地平线。见柳队正等人早已消失,心头一松。 他瞥了眼身后剩余不多的弟兄,赞许地看了看在敌阵中冲杀的卫伯玉,又担心地瞧了眼越聚越多的呼罗珊骑兵,高声吼道:“弟兄们,我来救冒失鬼,你们快撤!不然就会全军覆灭!你们速速南下,要务必保证大营得到警讯!” 所剩无几的安西轻骑兵见状,连忙依令脱离接触,在被更多的呼罗珊骑兵咬住尾部之前,催促着马匹向南。 “散开!快去追杀其余敌军!”穆台阿见大好形势为唐军一员小将搅乱,敌人即将逃离,心中怒火腾升。他高喝着分开手下,挥着长刀朝卫伯玉杀来。 “杀!”穆台阿挥刀如轮,朝卫伯玉砍去。 卫伯玉右手横剑拦住长刀的同时,故技重施,左手横刀刺出,再次击向穆台阿的腹部。 穆台阿臂膀用劲,将气力衰竭的卫伯玉的长剑压下。卫伯玉右肋伤口一疼,左手的动作也缓了下来。 穆台阿见敌人被自己压制,腰部发力,长刀顺势一抹,将卫伯玉手中的横刀击飞。 “死!”穆台阿挥刀一劈,向卫伯玉头部斩去。 “难道要死在这里吗?”刀光闪动,卫伯玉第一次真切感到死亡近在咫尺:“击杀了如此多的敌军,不死的话,怎么也可以当个旅帅了吧?” 长刀即将切入卫伯玉的腰间时,半空中忽然传来尖锐的呼啸声。 穆台阿心中一惊,连忙俯身躲闪。可他的动作还是慢了半拍,只见一柄短矛快如闪电,深深刺入他的左肩。 穆台阿惨叫一声,跌落马上。周围的呼罗珊骑兵们齐声惊呼,担心不已。他们知道总督对穆台阿的信任和看重,连忙勒住坐骑,停止追击,生怕踩踏误伤。 “冒失鬼!快撤!”白孝德骑着一匹夺来的大食马上,焦急地呼喊着气力不足、失血过多的卫伯玉。 方才白孝德见剩余的十几名弟兄们开始脱身,唯有卫伯玉陷入困境。他急于救援却被团团围住,无法脱身。 焦急中,白孝德急中生智,学着卫伯玉的战术,出矛如电,弃马夺马,一气呵成。就近抢了匹大食马,用明光铠生抗了两刀,夺路杀出。 杀出重围后,白孝德正好看见卫伯玉危在旦夕。他来不及思索,便将手中的短矛掷出,击伤了穆台阿。 穆台阿受伤倒地,呼罗珊骑兵的攻势停滞。白孝德趁机催马上前,拉住卫伯玉坐骑的缰绳,急忙撤离。 呼罗珊骑兵见穆台阿生死不明,一时也拿不定主意,是该下马救助穆台阿,还是追击唐军。 激烈厮杀的战场忽而静了下来,唯有星光寂寂,马蹄声声。 谋剌黑山遥望前方惊心动魄的恶斗,心里再次打鼓:“大食人以多打少,竟然也未能全歼百人唐军。此刻安西军大营应该也快得知大食军夜袭的消息了,两军对阵,大食人到底能有几成胜算?” 正犹疑间,谋剌黑山忽听大军前列的葛逻禄士兵和大食军齐声惊呼不已,似乎前方战场上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好奇的谋剌黑山也忍不住站起身来眺望,只见星光之下,一名受伤大食武士艰难地骑上战马,怒吼一声,拔出左肩上的短矛,拼尽全力向南投掷。 “葛逻禄部有如此悍勇的战士吗?”谋剌黑山有点心虚的同时,倒是也坚定了投靠大食的决心。 谋剌思翰察觉到了父汗心中的一番番波动,本想再劝,但见他此次的犹豫转瞬即逝,便没有再说什么。 策马狂奔的白孝德听到了熟悉的破空声,便知是自己的短矛被敌人投了回来。 擅于投矛者,自然也长于接矛。白孝德挥起手中的短矛,猛击卫伯玉坐骑的臀部。然hou迅速勒马转身,目不转睛盯着破空而来的短矛。 白孝德估算着短矛的曲线,伸手去抓之时,短矛忽然失去了动力一般,提前坠落,朝战马的背部刺来。 白孝德心中微惊,连忙策马向前,可短矛还是深深刺入了坐骑的后背。 大食马一阵发狂,蹦跳着试图将背部的短矛甩下来。 白孝德在起伏不定的马鞍上双腿用力,竭力压制住狂躁的坐骑,然hou伸手拔出了马背上的短矛。 短矛抽出的瞬间,大食马疼的嘶鸣数声,然hou如狂风一般洒开四蹄向前。 “奇怪,怎么会估计错了呢?”本以为十拿九稳的白孝德没有抓住短矛,有点懊恼。 而左肩受伤的穆台阿一边接受手下的包扎,一边生qi地吼道:“该死的肩膀,若不是最后力气不足,肯定能刺死那个该死的唐军。” “百夫长,我们还追吗?”手下小声问道。 “追,为什么不追?”穆台阿势如疯虎,战意高昂。 呼罗珊骑兵正要整队追击白孝德和卫伯玉,却见后方的大军中鼓声隆隆,迅速响彻整个原野。 呼罗珊骑兵、葛逻禄骑兵和粟特轻骑兵听到鼓声后,纷纷抓起长矛,呼喊着不同的语言,开始催促战马提速。 近十万匹战马、三十多万只马蹄,在夏夜的草原上按照相近节奏不断起落,整个大地,都被如此惊人的伟力所震动。 “哈哈!”穆台阿从属下手中夺过布头,自己胡乱将肩上的伤口包扎好,然hou狂笑着命令道:“呼罗珊骑兵,冲锋!杀敌!” 在数百名呼罗珊骑兵组成的箭头的指引下,无边无际的骑兵狂潮如海啸一般,朝南方十余里外的安西军营地杀去。 阵列之中,谋剌黑山明白箭已离弦,便不再犹豫。 他贪婪地望了眼广袤的原野,挥鞭吼道:“葛逻禄勇士,冲锋!今夜之后,我们将会拥有辽阔的牧场和坚固的城池!今夜过后,我们将会拥有数不清的奴隶和堆积如山的财富。今夜过后,我们将不必再听从任何人的号令,而是成为河中的主人!” 在谋剌黑山的蛊惑下,葛逻禄骑兵们如抓到林鼠的夜枭一般桀桀怪笑,挥鞭向前。他们仿佛看到无数的金银财宝在召唤他们。 阵列之中,艾布??穆斯里姆听到谋剌黑山像发情的公猪一般嘶吼不断。他听不懂谋剌黑山说的是什么,却也根本没有听的打算。 “高仙芝,你可曾料到我会拉拢葛逻禄部,在怛罗斯城外夜袭安西军呢?”艾布??穆斯里姆得yi地想着:“你此刻手中只有不到四万人马,堪用的不过两万多人。面对我特意为你准备的十万大军,你该如何应对呢?何况,还有齐雅德这支奇兵……” “今夜过后,安西军损兵折将,覆灭在即。北庭军失去了外援,最多也只能再支撑十余日。唐军精心筹谋的西征,将以惨败而告终。粟特诸国,都将畏惧我军之威,彻底匍匐在我的马前。”艾布??穆斯里姆盘算着河中局势的演变:“且让谋剌黑山这头贪婪的蠢驴高兴一会儿,待我军收拾了倭马亚家族,将再次征发大军,征服葛逻禄人,彻底占领粟特地,然hou持续东进,攻打安西军和北庭军的老巢!” “本来扶植突骑施人,是为了牵制唐军和葛逻禄部。既然葛逻禄人已经背叛了唐军,在未来的局面中,突骑施人的地位就大大降低了。当然,突骑施的小特勤还多少有点作用。不过,他那一丁点可怜的人马,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反正他们已经注定被抛弃,就感谢我让他们物尽其用吧!”艾布??穆斯里姆心如铁石,在他看来,突骑施的五千兵马,已经被判了死刑,只待今夜过后执行! “今夜过后,唐军损兵折将,但唐国实力尚存,数万人马,很快就能补齐。未来难免还得要和唐军再斗一番。北庭军掌握的罗马火和新式抛石机,一定要为我军所用!如此,才有可能彻底征服东方!”艾布??穆斯里姆的思绪在颠簸的马背上飘得很远很远…… 阵列之中,谋剌思翰仰望着深邃的夜空,脸上闪过一丝神秘的微xiào。 “我忍辱负重、苦心孤诣,独自筹谋了如此长的时间。幸而上天待我不薄,高傲如高仙芝、狡诈如艾布??穆斯里姆,此刻都如提线木偶一般,为我所操纵。”谋剌思翰心海翻涌:“老家伙,你最近终于重视我了,可惜,太迟了!” “今夜过后,安西军必然要折损不少人马。而我需要做的,就是尽快联系上北庭军!这是整个谋划的最后一步!”谋剌思翰慎重思考着最后的关jiàn:“我已经在老家伙那里提前打了埋伏,就看能否骗过艾布??穆斯里姆和怛罗斯城外的守军……” 想到这里,谋剌思翰在如潮的骑兵阵列中回首北望:“王都护,无论你是否认同我的所作所为,我都会将西征的首功送给你。至于安西军和北庭军士卒的损伤,那是成就大业所必须付出的献祭和牺牲……” 流云浮动,星光明暗。 十万骑兵,如潮狂涌,在野心和利益的驱使下,杀向夜色中的唐军大营。 在安西军大营以东数里处,被捆住手脚的马璘,伏在飞霜背上,隐隐听到了如雷轰鸣的马蹄声。他焦急的挣扎着,却无法挣脱束缚。他明白即将发生什么,心急如焚,却根本无法改biàn什么。 马璘再一次深深感到,在阴谋诡计面前,个人的武勇,是那么地渺小和无力…… 在安西军大营以东数十里处,一路疾行的北庭牙兵,尚未察觉到西方的变化。他们正策马奔驰,向西疾行,距离战场越来越近…… 谋剌黑山自以为河中在手、艾布??穆斯里姆自以为胜券在握,谋剌思翰自以为算尽一切,他们却都未曾料到,穿越而来的蝴蝶,会在决定胜负的最后时分,闯入棋盘之中,成为扭转战局的最终力量! 思%路%客siluke*info更新最快的,无弹窗! 第六十九章:铁骑压营寨自坚 一 天宝八载,六月初五凌晨,寅时三刻。 夜空中浮云流动,遮住了闪烁不定的星光。 星空之下,怛罗斯城南一百余里处,芳草萋萋、河流弯弯。 小河之南,安西军、回纥部和拔汗那国三军营地,按照“倒品字”形依次排开。 一万余名安西军作为最精锐的主力和大军的核心,处于“倒品字”的中心和底端。 一万名回纥骑兵和一万五千名拔汗那国士兵的营盘,一东一西,组成两翼,拱卫着安西军的营地。 夜色深深,万籁俱寂。 拔汗那国的守营士兵困得眼皮打架,扶着长矛直打盹。 忽然,马蹄哒哒不休,数十名骑兵从北急驰而来,准备从拔汗那国和回纥部的营盘间穿过。 “什么人?”守营的拔汗那国士兵一个激灵,高声问道。 “某乃安西轻骑兵柳队正。速去通报窦屋磨王子,敌袭!敌袭!”气喘吁吁的柳队正高吼了数声后,马不停蹄,带着手下从拔汗那军的营盘掠过。 柳队正正欲派人通知回纥部的守营士兵,却见回纥部的守营士兵早已听到了“敌袭”二字,正翻身上马朝营盘中的大帐驰去。 “高下立见!”柳队正暗自感慨了一句,不再耽误时间,继续催马向前。 柳队正等人来到高仙芝大帐前时,小河北岸的草原上人喧马嘶,成千上万名骑兵从地平线上一跃而出,向南奔来。 千万匹战马四蹄起落不停,如同数十万只巨锤敲击着地面,安西军大营里的帐篷随之纷纷晃动。 “传令全军,立即出帐列队!东西西北四座营门,各派一百名长枪兵列队,尽快堵住营门!每旅长枪兵由一个旅的刀盾兵守护,其余四百名刀盾兵依靠寨墙列阵防守!每处营门再派四百名弓弩手在长枪兵后结阵!陌刀兵、轻骑兵、重骑兵将大营中的帐篷等易燃之物全部推倒,随时准备反击!安西牙兵负责传令和督战!让我们依靠城寨和敌人斗一斗!”高仙芝尚未走出营帐接见柳队正,明晰的军令已然传出。 安西牙兵连忙上马传令,整个大营顿时金鼓齐鸣、人喧马嘶、灯火通明。 不少安西将士在高仙芝的军令下达前,就已经被大地传来的震动声惊醒。作战经验丰富的火长和老兵们立刻自发组织同伴披甲武装,持戈待战! 牙兵将命令传遍营盘后,一火火、一队队的士卒按照编制快速走出营帐,按照军令各就各位,准备迎接突如其来的敌袭。 马蹄隆隆,星光欲坠。 安西军在大营里井然有序应战之时,窦屋磨望着纷乱如麻的拔汗那军营地,焦急地喊个不停。 骤然遭遇敌军夜袭,一万五千名拔汗那士卒人心浮动、慌乱不安。 从人数上看,北上三军,以拔汗那军人数为多,但比较战力,却是拔汗那军最弱。 得到天可汗西征的诏书后,拔汗那国动员了两万 (本章未完,请翻页)士卒。在攻打库占城和遭遇齐雅德部的突袭后,拔汗那国损失了数千人马。但为了表明诚意,窦忠节在国内再次征召士兵,又凑齐了两万人马,北上拓枝城支援安西军。 北上之时,急于击败艾布?穆斯里姆高仙芝对刚攻克的石国国都拓枝城根本不在意,他没有留下任何安西精兵把守城池,而是将驻守的任务交给了由窦忠节统领的五千拔汗那士卒。 临行前,高仙芝交待窦忠节,只需踏踏实实紧闭城门、依靠坚城防御即可,切勿自作主张、弄巧成拙。 高仙芝明白,西征胜负之肯綮,在于消灭大食叛军,而非争夺城池。若是能击败大食叛军主力,别说拓枝城,飒秣建都能够一鼓而下;若是北庭军败于艾布?穆斯里姆,安西军在拓枝城留守多少人马都将毫无意义。 跟随高仙芝北上的一万五千拔汗那军,包括两千名轻骑兵、一千名弓箭手、一千名长枪兵、一千名刀盾兵和一万名辅兵,则由血气方刚的窦屋磨统领。 一万名辅兵干点搭建营盘、运输辎重、放牧战马的杂活非常在行,但若临阵迎敌,则战力极低。 至于弓箭手、长枪兵和刀盾兵,则是窦忠节比虎画猫,模仿安西、北庭军的兵种设置的。他们看起来像模像样,但武器装备和训练强度都远远不如安西军。 拔汗那军中真正具有一定战力的是轻骑兵,不过,和精锐的回纥轻骑兵相比,拔汗那轻骑兵还有不小的差距。 因此,夤夜遇袭,拔汗那军营里顿时纷杂不堪、乱成一团。窦屋磨率领衣甲不齐的亲卫们尽力弹压,整个军营中却依然一片惊惶。 “王子,远观敌军,少说也有数万骑兵,我军疲弱,得早作准备!”亲卫们试探着提醒窦屋磨,言外之意十分清晰。 “你们又想避战吗?”窦屋磨面色阴冷,拔刀吼道:“遇敌则逃、遇险则退,如此行事,如何能够克敌!五月初九碎叶军议之时,父王屡屡为人所轻视,不正是拜你们所赐吗!传我军令,速速整队迎敌!有临阵脱逃者,杀无赦!” 亲卫们见王子又犯了倔劲儿,低头领命的同时,暗暗交换着眼神。一旦形势不妙,他们就准备故技重施,强行带走窦屋磨。 亲卫们虽然畏惧窦屋磨的怒火,却更怕王子战死沙场。窦忠节对窦屋磨的宠爱举国皆知,万一王子在他们手上有什么闪失,亲卫们实在不敢想象将会遭遇什么样的责罚! 拔汗那营中人马纷乱,回纥营盘却一片肃然。 大队回纥骑兵得知遭遇敌袭后,纷纷披上镶铁皮甲,跨上战马,沉默而有序地按照十人队、百人队、千人队的编制进行集结,如同等待出击捕猎的漠北群狼。 叶斛王子在亲卫的伺候下快速穿好精致的唐制明光铠,飞快骑上战马,远眺北方。 望着星光下的滚滚而来的骑兵,叶斛皱眉奇道:“安西军的斥候怎么会如此不中用,大食军都要杀到营盘前了才预警,实在是太奇 (本章未完,请翻页)怪了!安西军若是如此粗心大意,怎么可能千里远征小勃律,逼退吐蕃呢?” “殿下,在下认为,不是安西军斥候无能,而是葛逻禄人出问题了?”一身戎装的曳勒罗驱马赶来,气定神闲地说道。 “嗯,葛萨阿波何出此言?”叶斛王子是回纥年轻一代的佼佼者,但和老将曳勒罗相比,他的实战经验仍欠些火候。 “殿下可否想过,若是唐军西征大获全胜,唐廷下一步将如何治理河中?”曳勒罗意味深长地问道。 “天可汗发兵十万,尽出安西、北庭精锐,所谋必大,绝非征伐石国那么简单……”叶斛略一思索,眼前一亮:“驻军河中!唐廷很有可能仿照安西、北庭之例,驻军河中,直接掌控粟特九姓!” “殿下英明!”曳勒罗赞道。 “谋剌黑山贪婪无比,早有称霸河中之心。若唐廷驻军,他的美梦就会变成泡影。如此,葛逻禄人的叛变就不难解释了。”叶斛飞快思考着:“封常清心机深沉、智谋无双,怎么会没有想到呢?不对,高仙芝和封常清诱使谋剌黑山屠城,就是为了断绝他的念想。恐怕是他们太自信了,从未想过谋剌黑山会彻底反叛!想来大食人也开出了足以令谋剌黑山心动的条件!如此,也难怪谋剌思翰会对屠城隐忍不发,想来那时就已经有了反心。不过,如此甚好,若借机削弱葛逻禄部,倒也有利于我军……” 曳勒罗瞥了眼沉浸在自我思绪中的叶斛王子,幽幽说道:“殿下思维敏捷、所思甚远,令人钦佩。不过,当务之急,却是我军当如何自处?” “我军?”叶斛一愣,旋即明白了曳勒罗的意思…… 十万敌骑、如虎如狼;来势汹汹、尘土飞扬。 拔汗那营地乱成一锅粥,回纥营地蓄势待发,安西军大营已戒备森严。 “柳队正,大食叛军怎么能够摸到距离大营如此近的地方?谋剌黑山呢?”急匆匆赶来的封常清步伐不稳,险些摔了一跤,岑参赶忙扶住了他。 监军边令诚则神情凄惨、浑身筛糠! “禀告节帅,禀告封判官,谋剌黑山叛变了!葛逻禄人和大食叛军勾结在一起,正朝大营杀来!”柳队正方担心引发拔汗那人和回纥部慌乱,并不曾告知他们葛逻禄部叛变之事。 “柳队正此言可有凭证?”封常清面有疑色。他一直认为谋剌黑山蠢笨无谋,虽然贪心,却绝不敢背叛安西都护府,更不敢背叛大唐。 “封判官,我们亲眼看到薛队正被葛逻禄人射杀!白旅帅等人为了掩护我们先行,生死未卜,这就是证据!”柳队正高声回道。 封常清大惊失色,险些再次跌倒。站在他身侧的岑参一把扶起他,轻声叹道:“能对无辜民众挥起屠刀的禽兽之徒,岂有忠义可言?” “岑掌书,屠城是节帅定下的方略,岂容你来非议!再说了,我看你也挺疼惜那对姐妹花!”岑参的感慨让边令诚觉得格外刺耳! (本章完) ... 第六十九章:铁骑压营寨自坚 二 岑参见高仙芝发怒,扶着封常清,默然不语;边令诚首次被高仙芝怒斥,嘴角抽动,本要反驳,却被铺天盖地的马蹄声吓住,不敢言语。 “节帅,是在下失态了!”封常清推开岑参,整了整衣冠说道:“我军依托营寨防御,节帅已安排妥当,在下并无它议。只是不知回纥部和拔汗那国的兵力当如何部署?” “敌军来势太急,出营列阵耗时太久,容易为敌所趁,只能依托营盘而战。拔汗那**羸弱,能自保就不错了,回纥部倒是可堪一战。传令下去,让叶斛王子带领回纥骑兵速速出营,集结在我军大营东侧,伺机反击!窦屋磨王子则依托其营盘抗敌,与我军大营成犄角之势。” “节帅,如此布阵,可御敌却难以破敌。破敌之根本,当在怛罗斯城!”平静下来的封常清稍一思索,就立刻点出了左右战局的关键。 “某明白!”高仙芝低低点头说道:“但此刻敌军气焰正盛、防范甚严,不宜派军北上。待打退敌军首轮进攻后,可挑选数百精锐轻骑赶赴怛罗斯求援。不过,艾布?穆斯里姆用兵严谨,怛罗斯城外必然还围有重兵。轻骑兵能否突出重围北上,并突破怛罗斯城外的大食防线,及时通知北庭军,令人担忧。” “节帅,无论行不行,都必须派兵北上。否则我军坐以待毙,极其危险!”封常清焦急地说道:“还有,深夜遇袭,士卒难免惊惶,请节帅及时鼓舞士气!” 白孝德和体力微有恢复的卫伯玉跃马跨过大营北部的小河时,他们身后只剩下四名同伴。 他们两人本是最后撤离的,但由于两人均夺了呼罗珊骑兵的坐骑,得益于大食马杰出的冲刺能力,他们反而超越了先出发的袍泽。 安西轻骑兵夺路而逃,穆台阿带兵紧追不舍。在追逐过程中,不断有唐军被大食短矛刺中落马。 当安西轻骑兵逃到小河边时,穆台阿见唐军大营在望,才停住了追击的步伐。 白孝德和卫伯玉从拔汗那营盘经过时,几名惊慌失措、尚未列队完毕的弓箭手误以为两人是大食骑兵,不待军令就松弦发箭。 白孝德用短矛拨落几支软绵无力的羽箭,用突厥语怒吼道:“某乃安西轻骑兵旅帅白孝德,敌人尚在小河北侧,不要惊慌!” 望着心惊胆战、慌乱无序的拔汗那弓箭手,白孝德无奈摇了摇头,担忧不已。 而在拔汗那营盘东侧,一万名回纥骑兵正从军营南门鱼贯而出。 “回纥人还像点样子,难怪能横扫漠北。”白孝德略略有点心安:“若是并肩作战的是北庭军,就不用如此担心,放手厮杀即可!” 想到北庭军,想到神采飞扬的马璘,白孝德心如刀割。他很想立即策马回到山林中,追踪葛逻禄百人队的踪迹,看能否找到马璘,无论是死是活。 “我当时怎么那么大意!若是早点发现葛逻禄人的异动,也不至于大军今 (本章未完,请翻页)夜突遭偷袭!”暂时脱离危险后,懊恼的情绪在白孝德心中若狂风肆虐。 当然,白孝德明白,骤遇夜袭、恶战在即,自己能否看到明天的日出都难以预料,更遑论寻找马璘。 “十三郎,某只要不死,战后一定去寻你!若是某战死了,咱们就下辈子再当兄弟!”白孝德仰望星空,暗暗起誓。 白孝德带着卫伯玉和手下四名弟兄赶到严阵以待的安西军大营前时,首先听到的是高仙芝洪亮的声音。 “将士们,我军和北庭军一南一北,如铁钳一般,牢牢控制了石国,也逼得大食叛军始终面临遭受南北夹击的困境。艾布?穆斯里姆这个胆小鬼,为了打破困局,一直试图吃掉我军或北庭军中一个。之前他潜行千里,将矛头对准了兵力稍弱的北庭军。结果,大食叛军在怛罗斯城下吃了不小苦头,崩坏了牙口。现在,艾布?穆斯里姆又想着偷袭我军!北庭军不可轻辱,难道我安西军就是软柿子了?大食叛军打错主意了!我们安西健儿横行碛西、转战千里,可曾怕过谁?” “节帅!我们谁都不怕!突骑施人、吐蕃人都是手下败将!大食人无论来多少人马,我们陌刀营都手起刀落、劈成两半!”豪放的李嗣业如狼王一般狂吼,他手下陌刀兵随之一起如狼嘶吼,进而所有安西军有节奏地齐声而呼! 吼声遏流云,杀声动天地。不仅安西军士气为之一振,惊惶的拔汗那士卒听后也心神稍定。 “安西军真强军也!正是有如此多的热血男儿,唐军才能虎视寰宇、俾睨天下!”叶斛王子闻之动容,不由热血沸腾。 “那又如何?”曳勒罗不屑冷笑道:“大食军和葛逻禄部兵马众多,就算一口口咬,也能将一万多名安西军全部杀死。至于拔汗那军,不过是些废物,毫无用处!” “若我军倾力相助呢?高仙芝命令我军在安西军大营东侧列阵,若我们紧密配合,或许可以击退敌军。”叶斛王子试探着问道。 “殿下!”面色凝重曳勒罗气呼呼地吼道:“出征前,大汗明确交代过,我军此行,只是为了摸清河中的虚实,可不是给唐廷卖命!” “葛萨阿波,你别忘了,我才是全军的指挥官。”叶斛对曳勒罗生硬的态度十分不满。 “殿下,可汗之所以派我随行,就是担心你年轻气盛,折损回纥勇士!”曳勒罗挡在叶斛马前,寸步不让。 “让开!”叶斛感受到了曳勒罗的蔑视,怒火腾升:“亲卫,传我军令,全军向西进发……” “大汗令牌在此,谁敢乱动!”不待叶斛说完命令,曳勒罗从怀中掏出一面金光闪闪的令牌。令牌上,一只硕大的鹘鹰振翅腾飞、摩天踏云! “父汗的金鹘令!”叶斛王子大吃一惊,他的亲卫们更是愣在原地。 “见金鹘令如大汗亲临,还有谁不服!”曳勒罗高举令牌,闪烁的金光如同千万支利箭,压得回纥骑 (本章未完,请翻页)兵们鸦雀无声。 曳勒罗的亲卫们更是手持长矛,如恶狼一般盯着叶斛王子。 “传我军令,全军戒备,急速向东,尽快脱离战场!”曳勒罗褫夺了叶斛王子的指挥权。 “曳勒罗,你不怕被大食人尾随追击吗?不担心大汗被天可汗训斥吗?”叶斛冷笑不已。 “殿下,大食军急于击溃高仙芝,见我军撤退,必定乐见其成,最多派数千人马监视,却绝不会节外生枝。至于天可汗的训斥?若安西、北庭折戟河中,碛西不稳,朔方军敢北上黑虎城吗?殿下,天可汗的威严是以兵锋为依托的。如今我回纥汗国兵强马壮,兵威已接近突厥汗国巅峰之时的实力,又何必对唐廷畏首畏尾呢?”曳勒罗见回纥骑兵已依令向东,遂耐心解释道。 “哼!”叶斛王子怒斥道:“曳勒罗,这是你的想法还是移地健的看法!?父汗只说要保存实力,何时说过要和大唐发生争执?即便今夜安西军兵败,以大唐之国力,重建安西、北庭易如反掌。若日后唐军兴兵报复,你又当如何?”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又有何惧!”曳勒罗毫不担心。 见叶斛王子还要争辩,曳勒罗令道:“亲卫,保护好殿下,赶紧撤离!” 曳勒罗的亲卫上前逼迫,叶斛的亲卫立刻抽刀抵抗,双方怒目相视,随时可能进行搏杀。 “曳勒罗,让你的手下滚回去,我自己走!”叶斛双目如电,冷冷地盯着曳勒罗。 “殿下愿意撤离,在下自当顺从!”曳勒罗挥了挥手,将亲卫招了回来。 策马离去之时,叶斛回首西望,只见无穷无尽的呼罗珊骑兵和葛逻禄骑兵正在驱马跃过小河。 明净的河面上本来倒映着满天流云和灿烂星斗,可此刻,水面不停地晃动,云碎星散,只剩下无边的杀气…… 白孝德进入大营后,急忙将卫伯玉扶下马,招呼着劫后余生的手下将卫伯玉搀下去休息。 白孝德正欲去拜见统领轻骑兵的安西别将段秀实,忽听拔汗那国营盘中发出一阵哀嚎:“回纥人跑了!回纥人跑了!” 白孝德急忙跳上大食马,站在马鞍上远眺。只见星光下,回纥骑兵正向东狂奔,头也不回地离开战场。 “糟了!少了一万回纥骑兵,这仗可就更难打了!”白孝德禁不住惊呼道。 “什么,回纥那些孬种逃走了!”本以气力衰竭的卫伯玉闻之大怒,推开袍泽,歪歪扭扭爬上坐骑,振臂高呼:“杀敌!杀敌!我要让那些回纥胆小鬼瞧瞧,什么是汉家男儿的血性!” 卫伯玉刚吼完,就头昏眼花、眼前一黑,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白孝德苦笑了一声,赶紧把卫伯玉拉了起来,让手下扶他下去休息片刻。 士气高昂的安西将士听到拔汗那军的喧哗,也纷纷侧目向东。见回纥骑兵确实在逃离战场,他们不禁心中一寒! (本章完) ... 第六十九章:铁骑压营寨自坚 三 “节帅,撤退吧!我们向东退回碎叶城!”边令诚像被踩到尾巴的野猫一般尖声叫道。 “边监军,此地距离碎叶城有五百余里,而敌军已杀到眼前,可能撤退?临战最忌畏敌后撤,一旦被敌军追上,必然会全军覆没!”封常清尽量耐心地向边令诚解释。他已经留意到,边令诚对方才高仙芝的怒斥有些不满。 “那回纥人敢撤退?即使大队人马走不了,至少我们可以带数百轻骑先走。”边令诚急于脱身,他可不想葬身于此。 “边监军,大食叛军本就是冲着我军来的。他们可以放走无关紧要的回纥人,却绝不会任由我军安然撤退。”封常清心中暗骂边令诚愚蠢。 “安西牙兵,将边监军和岑掌书送。血战将至,无关人等不必聚集在此!”边令诚还想再说些,却被高仙芝直截了当地打断。 **无**错**小说被安西牙兵“护送”时,边令诚恨恨地盯着高仙芝,恶毒的目光似乎要从高仙芝俊秀的脸上剜下一块肉。 封常清心中哀叹一声,欲言又止。恶战将临,胜败难料,需要集中精神破眼前困局。其余之事,以后再思忖如何亡羊补牢吧…… “封判官,请赐我一把横刀,我愿与安西军共存亡!”岑参往后一退,躲开了安西牙兵的“搀扶”,朗声说道。 “你会使刀吗?”无错不跳字。高仙芝斜瞟着岑参,甚是轻视。 “节帅,在下的刀法自然不敢与安西熊罴比肩。但某也曾负剑游历河朔,拿得起剑、舞得动刀!我大唐男儿,文可妙笔生花,武亦可拔剑杀人!”岑参不卑不亢地回道。 “好一个妙笔生花、拔剑杀人!”高仙芝笑道太宗皇帝曾言:疾风识劲草,果真如是!今日方知岑掌书乃大好男儿!安西牙兵,给岑掌书披甲!” “节帅,回纥退兵,士气低沉,必须尽快破解!”封常清低低在高仙芝耳边说出刚想出的对策。 高仙芝听后,点了点头,高声喝道安西将士们!请勿惊慌!回纥部不是临阵脱逃,而是叶斛王子奉我军令,绕道北上怛罗斯求援。大食叛军倾巢而出,怛罗斯城外必然空虚,北庭军可趁机南下。此地距离怛罗斯城只有一百余里,我军只需坚持一日,即可与北庭军汇合,击溃大食叛军!将士们,你们有没有信心!” “有!”披甲的岑参带头吼了起来。 “有!”更多的将士吼了起来! “有!”所有的安西士卒吼了起来! 拔汗那军听到安西军万众一心的怒吼,慌乱稍稍止息。 高仙芝见全军士气复振,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稍稍松了口气。 “节帅,选派何人北上,还需早作计议!”封常清低低建议道。 “封二,你悄悄去找段秀实,让他挑选五百名弓马娴熟精锐轻骑,随时待命。”高仙芝略一思索,作出了决断。 浮云遮星、天地无光。十万敌骑、汹汹而来。 大食叛军和葛逻禄骑兵方才抵达小河北岸后,大军曾勒马止步片刻。 艾布??穆斯里姆在亲卫们的簇拥下,亲自观察了一番唐军的部署和应对,然后沉声令道传我军令,出动一万呼罗珊骑兵、一万粟特轻骑和一万葛逻禄骑兵,为攻敌先锋,先攻击拔汗那军营盘,然后再击杀回纥军营。再出动四万粟特轻骑,分成两队,围住唐军大营的两侧。待三万先锋剪除拔汗那军和回纥部后,七万士卒,齐攻安西大营!其余士卒,留在小河北侧待命!” 七万骑兵依令跃马过河,艾布??穆斯里姆和谋剌黑山父子则留在北岸观看战局。 穆台阿和他所暂时统率的两个百人队,为了追击唐军,本就冲在最前。得到艾布??穆斯里姆的军令后,穆台阿一马当先,杀向拔汗那军营北门。 拔汗那军弓箭手见数百敌骑猛冲而来,急忙弯弓射箭。冲杀在前的穆台阿举起骑盾,躲开了拔汗那军的羽箭,右臂一挥,将柄短矛刺入了一名拔汗那弓箭手的咽喉。 其他拔汗那弓箭手正要反击,数千柄短矛呼啸而来,将整个弓箭手笼罩于其中。 惨叫声中,拔汗那弓箭手死伤一片,箭雨立刻变得稀疏起来。 “杀!”穆台阿又抽出一根短矛,向堵住营门的拔汗那长枪兵投去。在呼罗珊骑兵投矛的打击下,长枪兵死伤惨重。 “刀盾兵,上前列阵抵挡!弓箭手,抓紧反击!”窦屋磨的嗓子都要冒烟了。 穆台阿挥刀虎吼,带领的百人队踏阵而来。 急匆匆赶来的拔汗那刀盾兵的盾阵尚未搭建完毕,穆台阿用长矛猛击坐骑。战马四蹄发力,跳入正在组建的盾阵中。巨大的冲力,将本就凌乱的盾阵冲得七零八散! 借助马速,穆台阿挺矛冲杀。矛尖闪动间,两名拔汗那刀盾兵咽喉血涌,倒在地上。整个盾阵立即门户大开! 更多的呼罗珊骑兵从穆台阿杀开的缺口冲入,大肆刺杀。片刻功夫,数百名刀盾兵就被呼罗珊骑兵一扫而空。 紧随其后的葛逻禄骑兵则弯弓射箭,将无休止的箭雨泼向拔汗那军大营。 北门已被攻破!西门危急!东门危急!一万呼罗珊骑兵一个冲锋,就将窦屋磨仓促之间部署的防线杀得如透风的茅草屋,漏洞百出、摇摇欲坠。 拔汗那军营危机四起之时,回纥骑兵已经沿着小河向东,越走越远。 负责从东面包抄的粟特轻骑兵慢了一步,并未能截住回纥兵马。他们不知是否该追击回纥人,急忙派人向在小河北岸观战的艾布??穆斯里姆请示。 “不必追击!”艾布??穆斯里姆稍加思索,高声令道传令左翼轻骑,不用管回纥部,抓紧包抄安西军大营。” 见大军势若破竹,形势一片大好,艾布??穆斯里姆得意洋洋地笑道感谢真主,拔汗那军果然弱如绵羊!更幸运的是,回纥人竟然会临阵撤退,凭空少一强敌。大唐内部果然如我所料,嫌隙丛生、矛盾重重!” “总督阁下,回纥人会不会是在迷惑我军?”谋剌思翰将艾布??穆斯里姆的话翻译成突厥语后,用大食语问道。 “思翰王子的意思是……”艾布??穆斯里姆面有疑色。 “总督阁下,若是回纥人假意向东,实则绕道北上怛罗斯呢?”谋剌思翰轻声提醒道。 “思翰王子过虑了,我在怛罗斯城外留了七万大军,更有五千呼罗珊骑兵坐镇,既不用担心北庭军杀出,也根本无需惧怕回纥人报信!”艾布??穆斯里姆不愿示弱。 “总督阁下,哈米德千夫长虽然骁勇,但若一万回纥骑兵不管不顾猛冲,总还是会有一两个人能够突破重围,杀到怛罗斯城下吧?无错不少字”谋剌思翰在和艾布??穆斯里姆对话的同时,还有余力向谋剌黑山翻译。 “哦?看来思翰王子胸中已有对策!”艾布??穆斯里姆目光炯炯。 “不敢说对策,只是有些许粗浅见识。”谋剌思翰神态谦逊大战已起,总督阁下肯定需要集中兵力对付高仙芝的安西军,若分兵追击回纥人,未免不智;但若放任不管,却也留有隐患。若总督阁下同意的话,可由在下带着帐下的千人队,远远跟踪。若回纥人确实东撤,那自然是最好;若回纥人欲图绕道北上,在下肯定会在尽力阻击的同时,派人禀告总督。如此,既不会耽误总督攻伐安西军,也可以监视回纥部的行踪,不知总督意下如何?” 艾布??穆斯里姆如猎鹰一般的目光盯着谋剌思翰,似乎想看穿他的真实意图。 谋剌思翰毫不畏惧地迎着艾布??穆斯里姆的双眼,目光中洋溢着热切和真诚。 “只带一个千人队?”艾布??穆斯里姆确认道。 “对!只需我帐下的千人队即可!在下武技平平,无法像穆台阿百夫长那般冲锋陷阵,只好投机取巧,希望从回纥人那里赚一点功劳。”谋剌思翰郑重点了点头,认真解释道。 艾布??穆斯里姆还是有点犹豫,他隐隐觉得这位年轻的葛逻禄王子有些奇怪,但反复琢磨,却找不到丝毫破绽。 谋剌思翰用目光示意父亲,谋剌黑山想起次子的叮嘱,脑袋难得灵光一次。 “总督阁下莫非是不放心我们葛逻禄人?那总督派人去吧,我部绝不再插手此事!”谋剌黑山佯怒道。 “哈哈!”艾布??穆斯里姆此时自然不愿得罪葛逻禄人叶护说笑了,我只是担心思翰王子遭遇危险。既然王子如此有把握,我岂能阻止?” “思翰,你去吧,盯紧点,别给葛逻禄人丢脸!”谋剌黑山气鼓鼓地吩咐次子。 “遵命!必不负总督所托!”谋剌思翰拱手施礼,扬鞭朝的千人队驰去。 谋剌思翰领兵东去之时,三万呼罗珊骑兵、葛逻禄骑兵和粟特轻骑兵已经突破了拔汗那军的防线,一拥而入,闯进拔汗那军营。 第六十九章:铁骑压营寨自坚(三) 第六十九章:铁骑压营寨自坚(三)是由【无*错】【小-说-网】会员手打,更多章节请到网址: 第六十九章:铁骑压营寨自坚 四 攻破拔汗那军营后,穆台阿和手下持矛挥刀,肆意屠杀来不及逃走的拔汗那士卒。~, 顷刻间,拔汗那军的营盘里就伏尸上千、血流漂杵。 成千上万的羽箭和短矛,密密麻麻地插在拔汗那士卒的尸体上和军营的泥土里,提醒着人们战争的惨烈。 军营被攻破前,窦屋磨就再次被亲卫们强拉着从南门逃出。 “放开我!我要和大食人不死不休!”窦屋磨拼命挣扎,却被亲卫们按得死死的。 “王子,我们是去安西军大营,还是索性直接南下拓枝城,和国王汇合?”亲卫们恨不得一口气跑回拔汗那国,只是不敢说的那么露骨。 “跑!跑!跑!你们就知道逃跑!”窦屋磨气得直哆嗦:“还不赶快收拢溃兵,避免冲撞安西军的防线!我们绕开安西军的大营,集结在大营南部,听候高节帅的命令!” 亲卫们十分无奈地拿出号角,有气无力地吹奏着集结号。 画角声声、杀声阵阵。 不少拔汗那残军听到号角声后,立刻向窦屋磨所在的方位奔去;却也有不少士卒,不管不顾,闷头向南逃窜;更有些糊涂蛋,竟然愣愣地冲向安西军的大营,被唐军弓弩手毫不留情地当场射杀。 窦屋磨刚跑到安西军大营南侧,就见三万敌骑如山林里成群结队的狼群,张牙舞爪朝军营北门的安西军杀来。 由于拔汗那军溃败太快,回纥部又临阵脱逃,穆台阿率军冲杀到安西军大营北门时,负责两翼包抄的粟特轻骑尚未就位。 “穆台阿百夫长,我们用不用等等粟特轻骑?”手下小声提醒道。 “不用等!”穆台阿大量了眼前方的安西军营,摇头否定了手下的提议:“战况比想象得还要顺利,我军人数占优、准备充分、士气高昂,正应该奋力冲阵,不必等待。再说了,总督又没有下令让我们停止前进!” 而安西军将士则比最老练的猎手还要沉稳,他们手持利刃,不动如山,静待敌军逼近。 此时星光渐隐,东方的天空开始变得发白。 观战的艾布??穆斯里姆注意到三万先锋进展太快,和粟特轻骑之间出现了脱节。他犹豫了一下,又审慎地观察了一番战局,只是下来派传令兵催促两翼加速包抄,却并未阻止士气正盛的先锋军。 三万先锋军如汹涌的海潮,向严阵以待的安西军营杀去。三万骑兵按照艾布??穆斯里姆事先的叮嘱,向北、东、西三处营门杀来。 “射!”见敌骑进入射程,驻守在军营北门的两百名弓箭手依令持续朝天仰射。 雕翎飞跃长枪兵和刀盾兵组成的军阵,跃过营门口的简易拒马,向呼罗珊骑兵和葛逻禄骑兵扎去。 混杂在刀盾兵阵列中的两百名弩手则不停地上弦、击牙。愤怒的弩矢如同飞蝗,向敌军射去。 “举盾!”穆台阿深知唐军弓弩射程远、威力大,必须谨慎应对。葛逻禄骑兵对安西军更为了解,见要冲击唐军军阵,就有意无意拖在呼罗珊骑兵的身后。 尽管呼罗珊骑兵及时用骑盾护住头部,但还是有不少人被箭矢射杀,更有不少战马被射伤。 呼罗珊骑兵的进攻势头在箭雨的打击下,不得不放缓。 “加速!继续前进!不能停!”穆台阿躲在骑盾后面,大声呼喊。 呼罗珊骑兵的各级军官也明白不能被动挨打,必须迫近唐军才能打开缺口,故而也挥起短矛,呵斥手下前进。 不时有同伴为羽箭所伤,可呼罗珊骑兵依然坚定地催马向前。大食骏马奋蹄长嘶,速度越来越快! 葛逻禄骑兵和粟特轻骑兵则依附其后,抓起骑弓、捏着羽箭,盘算着什么时候能够射杀安西军。 “节帅,敌军攻打北门甚急,呼罗珊骑兵一旦接近,长枪兵和刀盾兵未必能抵御得住,是否需调陌刀手上去?可惜我军急于北上救援北庭军,不曾携带威力巨大的八弓弩和梢砲,不然岂容敌骑如此猖狂!”封常清见弓箭手射杀效果有限,有点焦急。 “大食叛军马快刀利、心若坚石,战力可与吐蕃军媲美,实乃劲敌!传我军令,让李嗣业带领两百名陌刀手顶上,决不能放敌骑进入营盘!”高仙芝高声令道。 穆台阿杀向安西军营北门之时,其他呼罗珊骑兵也纷纷冲向大营的东门和西门,欲图牵制、扯动安西军,以配合北门处的主攻,并伺机攻克安西军大营。 东、西两处营门,也各有四百名弓弩手拨弦不停,用箭雨和弩矢射杀不断逼近的敌军。 围攻东西两处营门的呼罗珊骑兵顶着箭雨,奋力逼近营寨,然后将手中的短矛投出。 安西刀盾兵举起巨大的步盾,组成严密的盾阵,弹开了大多数短矛。 短矛刚过,葛逻禄骑兵和粟特轻骑的弓箭泼洒而来。有些羽箭恰好从盾牌缝隙中穿过,射伤了刀盾兵,但整个盾阵依然坚不可摧! 军营北门,呼罗珊骑兵用短矛投射了三轮,不仅无法破开坚实的安西盾阵,反而在箭雨的打击下死伤数百骑。 在呼罗珊骑兵投矛之前,安西弩兵已经退到刀盾兵和长枪兵之后,散在寨墙之后继续射杀敌人。 “冲阵!”见短矛无效,穆台阿猛踢坐骑。战马萧萧长嘶,腾空而起,越过了营门口的拒马,杀进了盾阵中。 战马落地时,巨大的冲劲将盾阵震出了许多缝隙。穆台阿长矛乘隙而入,刺进了一名刀盾兵的胸膛。 刀盾兵强忍着巨痛,用最后一丝力气举着巨盾,试图维系盾阵不倒。可更多的大食战马腾空而来,将数千斤的分量压在盾阵上,整个盾阵顿时破绽百出。 呼罗珊骑兵长矛如林刺出,安西刀盾兵挥刀搏杀、死战不退,双方杀成一团。 和北庭军数次交手后,穆台阿深知唐军铠甲厚重,不易刺透。因此,他居高临下,长矛灵巧地朝刀盾兵铠甲连接的缝隙处刺去,接连刺伤了数名刀盾兵。 “刀盾兵,散开,后撤!”死伤惨重的刀盾兵仍要拼死抵抗,却听后面传来后撤的军令。 刀盾兵举起盾牌,迅速向两侧散开,在不甚宽敞的军营门口让开一条通道。 “敌人变阵了?”穆台阿的长矛连续两次刺到盾牌上,均未刺透,不觉有些恼火。 呼罗珊骑兵见安西刀盾兵如波涛分开,分出一条通道,便驱马欲图沿着通道继续深入。 围攻东西两处营门的大食军见穆台阿冲阵成功,欢呼一片,也纷纷加快了进攻的节奏。跟在穆台阿马后的呼罗珊骑兵更是得意洋洋,以为安西军营将会迅速被攻克。 “杀!”安西长枪兵手持近一丈长的步战长矛,踏着整齐的步伐,朝呼罗珊骑兵杀来。剩下的刀盾兵则在长枪兵两侧组成两个小盾阵,帮其护住侧翼。 短兵相接,一寸长一寸强,何况长枪兵使用的步战长矛比呼罗珊骑兵手持的骑战矛要长得多。 呼罗珊骑兵根本冲不到长枪兵近前,不是人被长矛刺落,就是战马被刺伤。 “后撤!后撤!用短矛和弓箭射杀长枪兵!”穆台阿见属下骑兵不断落马,心中大急,连忙呼喊着手下撤退。 穆台阿的应对不可谓不正确,但通道狭窄、人马拥挤,急切之间,根本转不过身。 安西长枪兵步伐缓慢,却坚定万分地步步紧逼。如林刺来的长矛不断收割着呼罗珊骑兵的性命。 “举盾!”穆台阿用长矛格挡开了两柄步战长矛的袭击后,大声吼道。 呼罗珊骑兵懵懵懂懂,不明白穆台阿什么意思,但仍然连忙用骑盾护住头部。 “葛逻禄人、粟特人,射击!”穆台阿扭头用蹩脚的突厥语嘶喊着。 紧随其后的葛逻禄骑兵毫不犹豫,弯弓仰射。粟特轻骑略一犹豫,见葛逻禄部的羽箭已经射出,便也弯弓搭箭。密集的箭雨立刻将呼罗珊骑兵和安西长枪兵全部覆盖。 长枪兵所使的步战长矛又长又沉,必须用双手才能作战,因此他们根本不可能携带盾牌。同时,为了节约体力,能够长时间持矛冲杀,长枪兵的铠甲也较跳荡先锋刀盾兵的重甲更为轻便。 作战时,长枪兵擅于近战阻拦骑兵,却十分畏惧敌人远程武器的伤害。 不过,唐军弓弩威力巨大、射程极远。在弓弩手的护卫下,安西长枪兵之前还从未被敌人用羽箭持续打击过。 葛逻禄人骑弓的杀伤力虽不如安西军的强弓硬弩,却也足以对长枪兵产生伤害。 呼罗珊骑兵和安西长枪兵阵列中同时惨叫连连。穆台阿被白孝德刺伤的肩头又中了一枚羽箭,可杀得兴起的他根本无视身上的伤痛。 “对敌人狠,对自己更狠!这样的对手,我喜欢!”长枪兵阵后,安西中郎将李嗣业手持雪亮的陌刀,拉下面甲,对敌军的果决颇为欣赏:“不过,无论你是谁,遇见我算你倒霉!” 第六十九章:铁骑压营寨自坚(五) “长枪兵,退后!儿郎们,该我们上场了!”李嗣业一声虎吼,带着两百名陌刀手向前奔去。 (.. ) 安西陌刀手人人皆是膀大腰圆身高臂长的勇士,他们里面穿着皮甲,外面又套着重铠,浑身上下遮挡的严严实实,一眼望去,若金刚出世天将下凡,更显得威风凛凛。 陌刀手浑身上下唯有面甲上留有两个孔,冷冰冰地凝视着前方的敌人。凡是被他们的双目盯住的人,基本上都再也明天的太阳了! 如果说陌刀手有什么缺点的话,那就是培养太难耗费太高。以安西都护府的雄厚实力,也只有区区两千名陌刀手。北庭都护府底蕴不如安西,只有一千名陌刀手。 不是高仙芝和王正见不想大规模培养陌刀手,而是竭尽两个都护府的能力,也只能维持如此规模的编制。 一个合格的陌刀手,对身高臂长体力都有极端严苛的要求。而要熟练地挥舞沉重的陌刀,还需接受高强度的锻炼。 许多梦想成为陌刀手的士兵,不是身材不符合,就是吃不了苦,熬不过艰苦的训练。 而能够笑到最后的,每一个人都可以说是千里挑一的勇士。 穆台阿虽然痛惜手下的折损,但见唐军长枪兵缓步后退,对胜利的渴望还是压过了肩上和心上的伤痛。 “冲!活捉高仙芝!”穆台阿挥矛向前,准备直入安西军大营。 呼罗珊骑兵刚要提速,却见长枪兵的阵列中冒出一群高大魁梧的武士,手持寒光闪闪的利刃,如墙而来。 “陌刀手!”穆台阿虽未和陌刀手交过手,却听忽都鲁胆战心惊地提起过这些如怪物一般的战士。 葛逻禄骑兵仍然在持续射箭,羽箭打在陌刀手的铠甲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却根本刺不进去。 “冲!”狭路相逢,穆台阿拍马向前,欲图借助马力撞倒敌人。 陌刀兵在狭窄的通道里紧紧站成数排,持刀齐步向前。 “斩!”李嗣业站在第一排的正中,盯着奔驰而来的敌骑高声下令。 第一排的五名陌刀手挥刀如风,向冲在最前的穆台阿斩去。穆台阿的坐骑被闪耀的刀光吓住,硬生生停了下来。 “混账!”穆台阿骂了句坐骑,挥矛向前刺去。长矛刺在李嗣业的胸甲上,却根本刺不进去。 “斩!”李嗣业胸肌用力,将长矛弹向一边。五柄陌刀闪过,穆台阿的长矛断成两截,坐骑头身分离前蹄折断。温热的马血喷涌而出,将李嗣业的铠甲染成血红。 战马倒毙的一瞬间,穆台阿拔出长刀,奋力向侧后方跃去,恰好落在通道东侧的盾阵上。 “身手不错,算你命大!”李嗣业冷哼一声,却并不追赶,而是指挥着陌刀手稳扎稳打,持续挥刀向前劈斩。陌刀掠过,人马俱碎血肉飞溅。 “陌刀手!”跟在呼罗珊骑兵后面的葛逻禄人见安西陌刀手杀出,吓得不等军令就调转马头向后逃去。粟特轻骑兵见状,虽畏惧艾布?穆斯里姆的军令不敢后撤,却也踯躇不前。 “刀盾兵,侧面夹击!”李嗣业察觉到箭雨变得稀疏,便喝令刀盾兵出击。 而落在盾阵上的穆台阿,已从上面跃下,胡乱抓住一匹战马,正要准备再次冲杀,却见安西陌刀手在刀盾兵的配合下,正在对剩余的呼罗珊骑兵进行最后的绞杀。 片刻功夫,杀进军营北门的呼罗珊骑兵,除了穆台阿外,已全部变成残缺不全的尸体。 望着步步杀来的安西陌刀手,穆台阿愤怒地锤击马鞍,指挥着方才不曾攻进通道的呼罗珊骑兵和粟特轻骑兵投矛射箭。 短矛和羽箭射在李嗣业身上,他连眼都不眨一眨,反而沉声喝令着陌刀手保持阵列。 见敌军试图射杀陌刀手,两百名安西弓箭手向前走了数十步,再次弯弓仰射。呼罗珊骑兵和粟特轻骑兵应声中箭落马。 “冲!冲!我就不信他们是杀不死的!”穆台阿气急败坏,试图呼喊呼罗珊骑兵向前。 但他吼了半天,却并无一人听令。此时他才想起,自己带领的两个百人队已经再次全军覆灭。其余的呼罗珊骑兵并非他的手下。 陌刀手在军营北门抵住敌骑的进攻后,安西军士气大振,欢呼阵阵。围攻东西营门的呼罗珊骑兵则士气为之一落。 “节帅!就是此时……”封常清密切关注着战局的变化。 不待封常清说完,高仙芝就沉声令道:“传令席元庆,率两千重骑从南门出营克敌!传令段秀实,让他率一千五百名轻骑,跟在重骑兵后从南门杀出,扫荡大营四周的敌骑。切记,不可恋战!交代段秀实,那五百名轻骑可以出动了!” 窦屋磨在安西军营南门外费了半天力气,才将五千残部整编完毕。 其中有一千多轻骑兵,因为刚才逃得快,战力犹存。剩下的步兵和辅兵,则基本只能打打顺风仗了。 见一万五千兵马,转眼间死的死逃的逃,只剩下一千多可用的轻骑兵,窦屋磨心中像压了块巨石一般,气得喘不过气来。 幸好方才呼罗珊骑兵忙于攻破安西军大营,无暇理会拔汗那残兵败将,才让窦屋磨有时间整编人马。 窦屋磨刚折腾完,就听见安西军大营中欢呼连连。他遥望北方,发现是安西陌刀手将敌骑逼退了。 “你们同样的防线,安西军守得固若金汤,你们怎么就抵挡不住呢!”窦屋磨既为唐军高兴,又对本**队感到无奈。 “王子,我们没有陌刀手!”亲卫小声嘀咕道。 “没有陌刀手,安西军也能击退敌军!”窦屋磨恨铁不成钢。 亲卫们还想反驳,忽见军营南门的拒马被人抬开,人马皆披铠甲的安西重骑兵从营门鱼贯而出。 星光闪动,映射在重骑兵的玄甲上,将窦屋磨亲卫们晃的眼花缭乱。 “男儿当如是,岂能缩头畏战!”窦屋磨热血澎湃,一跃而起,骑在战马上:“不怕死的拔汗那勇士,请跟在我的马后!” 亲卫们面面相觑,却也不得不跟在王子马后。 剩下的轻骑兵犹豫了片刻,也陆陆续续翻身上马,在亲卫后面列队。 从窦屋磨马前通过时,席元庆发现拔汗那军正在列队。但他急于冲杀,并未停留。 待段秀实带领轻骑兵从南门出营时,拔汗那轻骑兵已整队完毕。 段秀实心思缜密行事沉稳。他见窦屋磨跃跃欲试,便勒马问道:“王子是要随我军冲杀吗?” “段别将,我军被大食人杀死甚多,自然要报仇!请让我军跟随贵部厮杀。”窦屋磨言辞恳切。 段秀实略一思索,点头道:“烦请贵军护卫我部后方。” 窦屋磨面色一红,他明白段秀实对拔汗那军的实力没有信心。 但拔汗那军的战绩确实不堪,窦屋磨也无法辩驳。他默默拱手致谢,率队跟在安西轻骑兵队后。 围攻安西军营西门的呼罗珊骑兵正发愁如何攻破敌人的防线时,却听到南边马蹄隆隆。 “唐军出来了!”呼罗珊骑兵见状大喜,和攻城拔寨相比,他们还是更习惯野战厮杀。 在千夫长们的指挥下,三千呼罗珊骑兵以百人队为单位,排成三十个横队,准备与唐军骑兵对冲。 六千多名粟特轻骑兵和葛逻禄骑兵则紧随其后,负责护卫后方和扩大战果。 “哼!队列还算齐整!”席元庆戴上玄色面甲,冷笑道:“骑兵对冲,安西玄甲铁骑从不畏惧!” 在他身后,组成楔形攻击阵的安西重骑兵战意高昂! 在他眼前,手持短矛的呼罗珊骑兵杀气腾腾! 星光的辉映下,东西两大帝国的最强骑兵,纵马奔驰,相向而行。他们都将用此次对冲,捍卫自身的荣耀! 大食马冲刺如风,第一排呼罗珊骑兵借助马速,远远投出短矛,拉开骑兵对冲的序幕。 短矛在空中画出纷乱的弧线,带着点点寒光向纵马飞驰的安西重骑兵刺来。 安西重骑兵盯着短矛的轨迹,举槊防御。对战双方的马速都已达到极致,短矛自身的速度再叠加双方的马速,冲劲足以破甲。 一柄短矛又急又快,朝席元庆坐骑的头部扎来。他马槊一抖,挑开了短矛。 有些重骑兵则没有如此幸运,他们尽力防御,却仍被短矛刺中身体或扎伤战马,滚落马下,生死难料。 呼罗珊骑兵的短矛刚落入安西重骑兵之中,轻骑兵阵列之中,段秀实横刀一挥,数千支羽箭腾空而起,向呼罗珊骑兵扑去。 呼罗珊骑兵举盾应对,无奈羽箭太多太密。转瞬之间,前五个横排的呼罗珊骑兵就死伤过半。 葛逻禄骑兵和粟特轻骑兵在安西轻骑兵发威之时,也举弓射击。无奈他们的骑弓质量稍逊,根本伤不到安西轻骑兵。 羽箭落在重骑兵的铠甲上,如同雨点一般滑落,基本毫无杀伤力。 双方刚用远程武器交锋两个回合,安西重骑兵和呼罗珊骑兵就如两块带着火焰和巨响的陨石,恶狠狠地撞在一起。 第六十九章:铁骑压营寨自坚(六) 战马全力奔驰之时,马槊和长矛的冲力均达到顶峰。 无论是安西重骑兵的重铠还是呼罗珊骑兵的轻甲,面对高速冲刺的利刃,都将如丝帛一般脆弱。 马槊刺入呼罗珊骑兵的胸膛长矛横贯突厥马的脖颈。甫一接触,双方就毫不保留,全力使出浑身解数拼命搏杀。星星点点的血液,落在碧绿的草原上,宛如一朵朵招摇的野花。 得益于人马皆披重甲,安西重骑兵在对冲时的优势十分明显。转瞬之间,重骑兵的楔形阵就如快刀切豆腐般,杀透了十三个横排的呼罗珊骑兵。 如果是葛逻禄或粟特轻骑兵,在遭遇如此猛烈打击时,必然早已溃不成军。可呼罗珊骑兵韧性十足,虽然方阵被安西重骑兵杀透了一小半,可他们依然在不屈不饶地拼命厮杀,毫无退缩避战之意。 前排的呼罗珊骑兵拼命挥矛厮杀,以延缓安西重骑兵速度。后排的呼罗珊骑兵则变幻队形,从方阵变为新月阵。逐渐探出的双角,正试图包围重骑兵的两翼。 杀透十几排敌阵后,安西重骑兵的速度也缓了下来。面对敌骑的顽强阻击,席元庆率军奋力冲刺,却久久不能破阵而出,冲锋逐渐变成了混战和僵持。 席元庆留意到呼罗珊骑兵正在变阵,明白敌人欲图包抄的作战意图。但他却毫不畏惧,因为身后还有段秀实的轻骑兵。 席元庆刺杀两名敌骑后,又挥槊洞穿了第三名呼罗珊骑兵的腹部。当他发力抽回马槊时,却发现敌人紧紧抓住了槊杆。 席元庆并不和对方较劲,而是弃槊抽刀,一刀斩断了敌人的咽喉,然后挥刀向下一个敌人劈去。 混战之中,长兵器难以施展。越来越多的重骑兵换上横刀,和挥舞着大食弯刀的呼罗珊骑兵对砍。 近战之时,安西重骑兵的重铠防御力更佳。大食弯刀虽然锋利无比,却更适用于劈砍皮质轻甲。面对铁质重铠,呼罗珊骑兵的破甲能力有限,只能尽力寻找重骑兵铠甲的缝隙刺杀。 因此,安西重骑兵的横刀三两刀就可以斩杀或砍伤一名敌人,呼罗珊骑兵却不得不挥刀十余次,才能找到合适的甲缝。 时间越长,安西重骑兵积累的优势越大。双方的战损比愈发不均衡。 混战核心,是安西重骑兵和呼罗珊骑兵的对撞;核心外围,安西轻骑兵带领着拔汗那轻骑兵,正与葛逻禄骑兵和粟特轻骑兵对阵。 葛逻禄人多次跟随安西都护府出征,对安西军的实力了解甚深,内心的畏惧也更多。安西军耀眼夺目的明光铠锋利如霜的陌刀和纵横决荡的勇气,都让葛逻禄骑兵又羡慕又胆寒。 对于可汗的军令,他们自然遵从,可至于为什么要反叛大唐并偷袭安西军,葛逻禄人并不清楚。 因为太清楚安西军的战力,在面对安西轻骑的冲锋时,葛逻禄骑兵人数虽占优,战意却并不高。 粟特轻骑的战力尚不如葛逻禄人,面对唐军更是心惊胆战。 段秀实率领一千五百名安西轻骑和一千多拔汗那轻骑冲杀了数次后,六千名葛逻禄人和粟特人便支撑不住,纷纷后退。此时,呼罗珊骑兵的阵型尚未转换完毕,新月的双尖还未触探到安西重骑兵的侧翼。 击溃敌军后,段秀实立即率兵北上,他并不是要追赶像兔子一样逃窜的葛逻禄人,而是准备绕到呼罗珊骑兵背后,和重骑兵夹击敌军的新月阵。 “撤!撤!”呼罗珊骑兵见战况不妙,不再恋战。他们也急忙调转马头,纷纷后退。 逃跑之时,神骏的战马和轻质的铠甲为呼罗珊骑兵带来了巨大的速度优势。安西重骑兵只能将正在对战的敌人杀死,却无力追赶逃走的敌人。 “安西骑兵,威武!大唐骑兵,威武!”击退敌军后,席元庆挥刀高声喝道。 “威武!威武!”安西将士举起马槊和横刀狂呼。 “威武!”亲手斩杀了两名葛逻禄骑兵的窦屋磨更是兴奋。只有在纵马挥刀尽情杀敌之时,窦屋磨才觉得世界是如此美妙。 “席中郎将,别忘了最重要的任务。”群情激昂之时,段秀实驱马来到席元庆身边,委婉提醒道。 席元庆点了点头,然后举起横刀,高声吼道:“安西骑兵,冲!” 安西骑兵沿着大营顺时针奔驰,从军营北门杀向西门敌军。 攻打西门的呼罗珊骑兵见士气高涨的唐军骑兵奔腾而来,他们正欲列阵迎战,却听北方传来退兵的命令。 于是,不待唐军杀到,围攻西门的大食军队就主动退却了。 而此时,负责两翼包抄的四万粟特轻骑刚刚到位。他们见先锋军攻营失败,也就在安西军羽箭射程外止步,不敢上前。 安西将士见敌军退却不前,顿时欢欣鼓舞仰天嘶吼。 在安西军的奋力抵抗和反击下,大食叛军的首轮进攻如潮而来却又如汐而退,只留下了满地的尸体。而其中,却并没有几具是唐军的。 左肩疼痛难忍穆台阿跪在艾布?穆斯里姆脚下,羞愧地说道:“总督,在下辜负你的信任,先锋军未能杀入唐军大营。” “北庭军扎手,盛名更在王正见之上的高仙芝,自然也不是轻而易举就可以打败的。你已经尽力了,不必难过。”艾布?穆斯里姆扶起穆台阿:“先把肩膀包扎好!” “谢总督宽恕!”穆台阿再次跪谢后,才转身下去包扎伤口。 “北庭军难以对付,是因为坚城和罗马火;安西军抵抗如此激烈,却是因为心存幻想。高仙芝打退了首轮进攻,想必也该按捺不住,想要派兵突围了。既然如此,我就多给你点信心和希望,然后,再将之全部斩断!没了希望,一切就好办了。算算时间,齐雅德也快该到了……”艾布?穆斯里姆望着东方逐渐发白的天空,脸上露出胜券在握的微笑。 旭日将升,小河弯弯。 沿着横割战场的小河蜿蜒向东而去,行了三四里后,地势渐沉的同时也隆显了一些土包和丘陵。 夹在土包和丘陵的包围中,河流随之变得百转千折弯弯曲曲迂回往返。 大概是因为河流在此盘旋宛转,此处的水源因而更加充足,树木也逐渐增多。在河岸两边,更是形成了不少小片的树林。 沿着河流东西行走的牧民和商队,在河两岸都踩出条小路。小路时而依河而行,时而横穿树林,时而离开河道弯中取直。 战场十余万人厮杀的声音,在清晨的原野上格外突兀。战场向东三里多远处,小河转了个急弯,向南折去行了近千步远,才有转而向南。 小河转弯处的南岸,有一片小树林。一群鸟雀被厮杀声惊动,惊慌地从栖息的树林中飞出,向远方遁去。 树林边小路,也随着河流走势有一个巨大的急弯。 弯道之东,一个葛逻禄百人队正押着双手被捆口中塞着麻布的马璘和瘦猴,缓缓向西而行。 阵阵喊杀声从远处传来后,带队的百夫长略一思索,高声令道:“停步,到树林里歇息片刻!” 西边人马嘶鸣金戈相交,马璘听后心如火烤懊恼不已。他仔细观察着葛逻禄骑兵的一举一动,思忖着如何能够脱身。身体缓过来的瘦猴,则紧张不安地盯着幽深的树林,担心葛逻禄人是不是决定要杀人灭口了…… 葛逻禄百人队驱赶着马璘和瘦猴进入树林中后,小路东西相距数十里远的两端,几乎同时出现了滚滚烟尘。 战场以南一百多里处,齐雅德和那俱车鼻施,正焦急地带领两万多骑兵急速向北前进。 齐雅德焦急地盯着北方,不断催促大军加速。无奈石国骑兵素质较低,根本跟不上呼罗珊骑兵的步伐。 齐雅德气得火急火燎,却也不得不捏着鼻子和石**队同行。他知道,单凭自己手下的七千人,还不足以给安西军致命一击。若想完美实现总督的战略,还必须借助复仇心切的石国骑兵。 只是,无论他如何催促,那俱车鼻施如何鼓舞,石**队如何努力。平时里训练不足的石国骑兵,始终无法达到呼罗珊骑兵的行军速度。 由于齐雅德催得太急,在行军过程中,不仅有数百石国骑兵掉队,甚至还有一个呼罗珊骑兵的三人斥候小队也失踪未归。 但齐雅德急于和艾布?穆斯里姆汇合,此时也顾不上掉队的士卒和失踪的斥候了。更何况,齐雅德深信,根据总督的筹谋和来自葛逻禄部的情报,他身后绝不会有任何足以威胁自己的力量。 而齐雅德没有想到的是,那三名呼罗珊斥候,是在拓枝城北的山林中,被尾随在后的三百名黑甲骑兵俘虏了。 在审问出足够的消息后,黑甲骑兵在山林中悄悄绕道,超过了齐雅德部,轻装北上。此刻,那队骑兵早已来到了战场的南部边缘。 听到北方传来的厮杀声,黑甲骑兵的首领哈基姆,小心翼翼地接近了战场,并隐藏踪迹,观察了许久。 根据衣甲和战马,哈基姆很快就辨认出呼罗珊骑兵的身影,但他并不认识被围攻的军队是何方神圣。 探明情报后,哈基姆并无让黑甲骑兵并无卷入战争之意,而是避开交战双方的耳目,沿着战场的边缘,向东行去。毕竟他们只有区区三百人,且他们长途跋涉的目的,也并非是以卵击石,和叛军鏖战。 朝阳蓬勃云霞绚丽。 当晨曦洒满河中大地时,怛罗斯城南,以安西军大营为中心,席卷河中所有势力的战争风暴,正在上演最后的压轴大戏。 所有的阴谋所有的筹划,都即将揭开朦胧的面纱! 或是必然或是偶然,方方面面的力量,都被猛烈的命运飓风卷到此处,准备在压轴大戏中扮演自己最终的角色。 作为扇动此场风暴的穿越之蝶,王霨本以为序幕拉开战争打响后,自己只能作为幕后策划者,静静观赏,任由各方角色自由开唱。他未想到,命运之手给他开了个玩笑,竟然将他推上了前台,让他成为最后一幕中最耀眼的角色! 第七十章:才脱虎口又遇狼(上) 红日初升,霞光万道。 天宝八载六月初五,怛罗斯城南的原野上,晶莹剔透的晨露似坠非坠,挂在野草叶上,迎着朝阳,映射出迷人的光彩。 野草中夹杂着星星点点的花朵,蝴蝶和蜻蜓在随风摇曳的花草间飞翔。静谧的草原,宛如世外仙源。 忽然,马蹄隆隆,踏碎了野花踢散了晨露;刀剑声声,惊飞了蝴蝶吓跑了蜻蜓。 一滴滴浑浊的鲜血,洒落在野草上,取代了透明的晨露;一具具年轻的尸体,倒在原野之上,世外仙源变成了暗无天日的修罗场。 两队骑兵厮杀了许久,才分出胜负。 获胜的一方折损也不少,但还是凭借着人数优势,击败了顽强抵抗的敌人。他们跳下战马,挥刀割下敌人首级,收拢战马铠甲和武器,然后旋风一般向西而行。 朝阳越升越高,千余道炊烟也随之袅袅升起。昨夜鏖战厮杀的双方,此刻都在抓紧时间埋灶做饭。 饭香四溢,战斗却并未停息。扑鼻的血腥味和食物的香味在空气中混杂纠缠,仿佛是地狱和天堂连在了一起。 艾布?穆斯里姆自持人多势众,指挥军队轮番发动进攻,根本不给安西军喘息的机会。 攻营失败的大食军退下来后,还能下马休息片刻,在血腥味中吃口热饭。 苦苦支撑的安西军人数有限,根本没有休整的机会,更顾不上生火做饭。 窦屋磨见状,主动提出,抽出两千名拔汗那辅兵,让他们简单做点吃的,送到安西将士手边。 高仙芝知道拔汗那辅兵作战能力较低,对防御大食军攻营并无太大帮助,便点头同意。 好在安西军北上之时,所带的粮秣十分充足,大军一时并无断粮之虞。 拔汗那辅兵将煮好的羊肉粥端来后,窦屋磨亲自上前接过,然后恭敬地呈给高仙芝:“节帅,按照你的吩咐,全军将士均已喝过肉粥,就差你和封判官了!” “多谢殿下!”面有忧色心不在焉的高仙芝接过肉粥后,一动不动,在惊天动地的厮杀声中眺望着远方。 封常清自己拿了碗肉粥,来到高仙芝身边,低低劝道:“节帅,身体要紧,喝口粥吧。” “也不知五百轻骑能否突围出去,吾心不安,食不知味!”只有在封常清面前,高仙芝才能卸下镇定自若的伪装。 “节帅,和五百轻骑突围相比,还有更为急迫的事。”封常清端起羊肉粥,面色凝重。 “水!”高仙芝立即明白了封常清的担心:“我军选择在此地宿营,就是条小河,便于取水和饮马。如今河流为大食叛军所占,我军的饮水岌岌可危!” “节帅,方才埋灶做饭时我已经着人暗中查前营中的存水只够一日所需。若北庭军迟迟不来,单缺水就足以拖垮我军。”封常清早已查探清楚。 “封二,你应该有对策吧。”高仙芝对封常清十分了解,明白他从来都是谋定而后动。 “节帅,营地距离河流甚近,河水浸润,地下必有水。可安排数十人挖井,以解此困。”封常清读书广博知识丰富。 “封二之才,每每令人赞叹!”高仙芝心头微松,夸过封常清后,抿了口羊肉粥。 “节帅,若吾真有大才,也不至于黑白不分识人不明,将我军陷入如此困境。”封常清苦笑道。 “封二,某细细思之,还是低估了谋剌黑山的贪婪。本以为赏之以阿史不来城,限之以屠城血债,葛逻禄人就会收敛野心俯首听命。不料谋剌黑山的胆子如此大,竟然敢勾结大食叛军,背叛大唐。”高仙芝叹道:“某只是好奇,即便我军和北庭军兵败河中,两三年间,圣人和政事堂必将兴兵征伐葛逻禄部,以报今日之仇。难道谋剌黑山不畏惧大唐来日之报复吗?难道他不知道‘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绝非空口虚言吗?” “节帅,所谓利令智昏,不外如是。”封常清分析道:“谋剌黑山估计是想着依靠大食叛军的支持,称霸河中。若我军西征失败,大食叛军必将赢得内战,一统大食。若得到艾布?穆斯里姆的支持,大唐要想灭了葛逻禄人,还是得费一番周折。” 说到这里,封常清忽然皱眉疑道:“在我军麾下和以大食叛军马首是瞻,又能有何不同呢?大食人许诺得再多,都不会改变他们东侵河中的野心。谋剌黑山虽然贪婪,但也不至于如此盲目?即便谋剌黑山白,谋剌思翰心机深沉,岂会大食叛军的本性……” 封常清正疑惑间,忽听攻营的呼罗珊骑兵阵中传出一阵阵得意洋洋的喧哗。 “怎么回事?”高仙芝将粥碗放在一边,按住腰间的横刀,极目远眺。封常清也停下思索,企足而望。 晨曦中,忽然有数百个圆球被策马冲锋的呼罗珊骑兵大力摔出,破空而来,如同梢砲射出的小号石弹。 “头颅!”打退敌军数次进攻后,李嗣业率领陌刀手退到刀盾兵和长枪兵之后,正坐在地上休息,一个“圆球”直接砸到他的身边,骨碌碌向大营里滚去。 “这是卢队正!”白孝德抱起滚到自己脚边的头颅,辨认出了死者的身份。 席元庆和段秀实出营击敌之时,白孝德卫伯玉等人因为刚厮杀过一场,被段秀实留在营中休息,并未出阵,更不曾担任突围的任务。 密密麻麻的头颅如硕大的雨点,在安西军营北门附近铺了一层。段秀实捡起一个个头颅,迅速辨认出每一个死者的身份。眼见一名名熟悉的弟兄尸首分离,他瞋目切齿满腔悲愤。 “杀敌!!给兄弟们报仇!!”段秀实如孤狼仰天怒吼。 狂啸过后,段秀实奔到高仙芝身前,跪倒在地稽首恳求道:“节帅,请许我带一千轻骑出营杀敌!” “胡闹!”高仙芝怒斥道:“大食人将轻骑兵的头颅抛进大营,不就是为了打击我军士气,诱使我军犯错吗?此刻敌军围攻正紧,你轻率杀出,除了送死,还有何用?‘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攻战。’《孙子兵法》里的道理,你都忘了吗!?” “节帅,这口气我咽不下去!”段秀实双目泣血:“这些弟兄都是我挑选出来的,他们因我的命令而战死沙场惨死异乡,我实在不知该如何面对他们的亲属!” “糊涂!”高仙芝气道:“你是不是想着跟着属下一起死在这里,就不必回到龟兹城面对他们的家属了!如果人人都如你这般想,我军直接投降便是了,又何必苦苦支撑呢?为将者,首在担当。千万袍泽之命,皆系与吾等之手,不可不慎。然战事不顺之时,也决不可气馁,当思如何破敌,而非自暴自弃。否则战死之英魂,岂不是白白浪费了!” 段秀实听后无言以对,唯泪落如雨。 “段别将,你先去将弟兄们的首级收敛起来,节帅一定会大破大食叛军,为战死的安西健儿报仇!”封常清费力地拉起铁塔般的段秀实,耐心叮嘱道。 段秀实默然无语,点了点头,施礼退下。 见段秀实的身影离去后,高仙芝幽幽叹道:“封二,如今艾布穆斯里姆早已料到我军会北上求援,在我军打退首轮进攻后,顺势故意示弱,诱使我军突围。然后集中兵力截杀五百轻骑,并将士卒首级抛入营中,以打击我军士气!其对人心之把握,令人叹为观止!” “节帅,五百轻骑全军覆没,此刻士气低沉求援无望万分危险。之前为鼓舞士气,曾说回纥部北上求援了。可五百轻骑被杀,机灵点的士卒,估计也会猜出点什么。如此下去,将士们希望,士气堪忧!可急切间,某也不知该如何脱困破敌!”封常清焦急万分。 “封二,你慢慢琢磨吧,某得亲临前线鼓舞士气去了。”高仙芝在牙兵的护卫下,慷慨激昂地向战况最激励的军营北门走去。 “节帅,你不担心吗?”封常清见高仙芝面色如常,不禁大奇。 “封二,人力有时穷,天命不可测。与其担忧哀叹,不若握紧横刀,尽力杀敌。即便今日注定战败,某也要痛击大食叛军,不坠安西军之威名!”高仙芝坦然笑道:“再说了,如何破敌,不是还有你吗?” 封常清见高仙芝如此淡定,也压下了心头的惊惶,竭力思索脱困之计。 高仙芝见封常清皱眉苦思,也不再言语,迈步行前。走了数步,他回首向远远站在一旁的岑参招呼道:“岑掌书,可愿随某同行?” 浑身披挂的岑参抽出横刀,朗声回道:“节帅,在下求之不得!” 高仙芝哈哈大笑:“安西上下皆勇士,某无憾矣!” 安西军与大食军苦战之时,战场之东三四里远的小树林里,葛逻禄百人队熟练地射杀了一支野鹿数只野兔,然后盘腿坐在篝火旁,烤炙猎物。 第七十章:才脱虎口又遇狼(中) 马璘和瘦猴两人背靠一棵参天大树,坐在潮湿的地面上。他们手腕被捆,上身则被葛逻禄骑兵用绳索一起绑在树干上,只有腿和小臂可以动弹。 马璘听着西边刺耳的厮杀声,望着这队葛逻禄骑兵,心中再次升起一片疑云。 五月二十九日深夜,马璘率领一百多名北庭牙兵跟随葛逻禄部离开拓枝城北上时,在山林中的宿营地遭遇数百名呼罗珊骑兵的偷袭。 马璘拼死抵抗,却也只是在谋剌思翰的协助下,救出了受伤的瘦猴。其余一百一十五名弟兄则全部战死。 更为重要的是,通过此次夜袭,马璘得知谋剌黑山已经和大食叛军勾结在一起。 虽然不清楚葛逻禄部的具体打算,但马璘明白,艾布穆斯里姆和谋剌黑山肯定是要对北上救援怛罗斯城的安西军动手。 逃出生天之后,马璘带着瘦猴,急着南下联系安西军。 可果如谋剌思翰所言,南下的所有道路都被葛逻禄骑兵封锁了。 马璘转而向东,试图绕路南下时,他发现有队葛逻禄骑兵,总是不远不近跟在身后。 马璘左绕右绕,想要摆脱对方。可葛逻禄骑兵人手众多,再加上瘦猴受伤,马璘尝试了数次,都未能成功。且对方总是牢牢卡住马璘南下的道路,不让他有机会逃脱。 不过,只要马璘不南下,对方似乎也不愿意动手抓捕他。 南下之路断绝后,马璘只能期盼能够在山林中和北上的安西军联系上。 在山林中转了数日,曾为安西斥候队正的马璘,终于在林中发现了熟悉的痕迹。 欣喜万分的马璘故意在山林中看似漫无目的地迂回,以掩盖自己试图接近安西斥候的巡逻路线想要和旧日袍泽联系上的意图。 在马璘即将接近成功的时候,一直阴魂不散的葛逻禄百人队突然出手偷袭。 那时瘦猴的伤还没有好,马璘只能拼尽全力,孤身抗争。在厮杀的过程中,马璘的银甲先后被羽箭射进甲缝被弯刀磕飞甲叶。可马璘依然凭借无双的箭技,射杀了数名葛逻禄骑兵。 可敌人人数实在太多,他们最终还是凭借人数的优势,抓住了瘦猴击昏了马璘。 从昏迷中醒来时,马璘发现自己已经离开了拓枝城北的山林,被葛逻禄骑兵带到了怛罗斯南的原野上。 令马璘奇怪的,葛逻禄百人队似乎并无明确的目的地。他们只是在原野上不停游荡,时而向北时而向东,风餐露宿,好像在等待什么。 马璘迅疾意识到,葛逻禄骑兵是在等待战争的爆发!安西军危在旦夕! 心急火燎的马璘数次想要逃脱,可敌人一直盯得紧紧的,根本不给他丝毫机会…… 缭绕的香气打断了马璘的沉思,饥肠辘辘的他将注意力转回眼前。 猎物烤熟后,葛逻禄骑兵在烤肉上洒了点随身携带的盐巴,然后抽出小弯刀,切下一块块鹿肉和兔肉,大快朵颐! 食物香味扑鼻而来,数天都没有吃饱的瘦猴,竭力压制,才避免了口水流 (本章未完,请翻页)出来。 马璘则一直留意着树林里外的风吹草动,试图通过细微的声响判断出战事的进展情况。心急如焚的他苦思如何逃脱,根本顾不上口腹之欲。 吃饱喝足的葛逻禄百夫长瞄了眼马璘和瘦猴,发现了瘦猴的窘态。他眼骨碌一转,挥动小弯刀,在鹿腿上切下一大块肉,狞笑着走到瘦猴面前。 “饿了吧,让你好好吃点肉!”百夫长将瘦猴嘴中的麻布取出,然后将一大块肉直接塞了进去,还用油腻腻的脏手使劲将肉块往里面送。 美味入口,本应是一种享受。可若是被人硬塞到嘴里的,却变成酷刑了。 肉块格外肥大,瘦猴的上下颚被肉块顶住,根本无法咀嚼。 见瘦猴憋的满脸通红,气都喘不过来,百夫长哈哈狂笑,其余葛逻禄骑兵也跟着起哄。 忽然,林鸟乱飞马蹄声隐隐。 “嘘!”百夫长朝手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指了指正在燃烧的篝火,然后丢掉手中切肉用的小弯刀,拔出长刀。 葛逻禄骑兵们立刻用泥土扑灭篝火,抽出弯刀,小心戒备。 瘦猴拼命挣扎着想要发出声响,可惜嘴里满满都是肉,呜呜哝哝,根本喊不出声来。 林外的马蹄声来也匆匆却也匆匆,很快就销声匿迹杳不可闻。 “三百余人,往东去了……这是何方神圣?”百夫长凝眉思考,有些迷惑。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百夫长失去了作弄瘦猴的心思,他将肉块从瘦猴嘴中拽出,然后把麻布又塞了进去。 “赶紧将场地清理干净,我们还得继续赶路呢!”百夫长转身指挥手下收拾烤肉和篝火堆,不再理会瘦猴和马璘。 百夫长离开后,瘦猴的胃里翻江倒海恶心不已。他想呕吐,嘴却被麻布堵着,根本吐不出来。 正难受间,瘦猴忽然发现,马璘用期盼的目光望着他,还不断晃动着脑袋,示意他寻找什么。 机灵的瘦猴连忙循着马璘的目光,在地面上仔细寻找。 晨曦透过重重叠叠的树叶,将一道道日光照在阴暗潮湿的地面上。在晨光的照耀下,瘦猴发现一抹寒芒在自己脚边若隐若现。 “弯刀!割肉用的小弯刀!”瘦猴心中大喜:“方才异变忽生,马虎的葛逻禄百夫长竟然把小弯刀落在这里了!” 弯刀距离瘦猴的脚尖不太远,他小心翼翼地用脚扒拉着。在失败了数次后,瘦猴终于用脚勾住弯刀,将它划拉到了身体的左侧。 瘦猴的双手被捆,不过他的小臂还可以活动。他费尽全身力气向左倾斜,用手掌间的缝隙夹住刀柄,将弯刀刀尖朝下,插入泥土中,然后将手腕上的麻绳在刀刃上反复摩擦。 麻绳断了一丝又一缕,瘦猴紧张得大气也不敢出,生怕被葛逻禄骑兵发现。可忙于收拾的葛逻禄骑兵们似乎并未留意到瘦猴的异动。 紧张万分的瘦猴觉得似乎过了许久许久,可其实只是短短一瞬,瘦猴手上的麻绳就被割断了。 双手自由以后,瘦猴立即抓起弯刀,将 (本章未完,请翻页)绑着他和马璘的绳索全部割断。久违的自由让瘦猴感觉遍体舒畅,肚子和嘴巴的难受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马璘将手腕举到瘦猴面前,瘦猴刀起绳落,马璘也完全恢复了自由。 瘦猴见葛逻禄骑兵还未察觉,向后指了指,示意马璘悄悄逃跑。 马璘轻轻摇了摇头,从瘦猴手中拿过小弯刀,猫腰弓身蹑手蹑脚向距离他们最近的葛逻禄骑兵杀去。 那名肥胖的葛逻禄骑兵正在往牛皮袋里塞烤鹿肉,丝毫不知危险临近。 马璘顺手一抹,小弯刀切开了葛逻禄骑兵的咽喉。他还来不及发出痛苦的喊声,嘴巴就被马璘给捂住了。 马璘抽出葛逻禄骑兵的弯刀,将之扔给跟在他身后的瘦猴的同时,向百夫长的位置指了指。然后抓起骑弓,并将箭囊挎在肩上。 “嗖!嗖!嗖!”弓箭在手,马璘如虎添翼! 连珠箭发,弦声犹在,三名敌军已经倒在了地上。 葛逻禄骑兵此时才发现马璘和瘦猴逃脱了,他们慌忙应战之际,瘦猴提着弯刀,直奔百夫长而去。 马璘手拨弓弦不停,一支支羽箭带着刻骨铭心的仇恨,扎进了敌人的咽喉和胸膛。阻挡在瘦猴和百夫长之间的葛逻禄骑兵,纷纷倒在马璘的羽箭之下! 早已悄悄躲在属下重重护卫中的百夫长本以为安全无虞,却不料挡在身前的十几名手下一瞬间就被马璘的连珠箭雨清空,再无一人可以阻挡瘦猴的冲杀。 “杀”瘦猴一跃而起,挥刀斩向百夫长。 百夫长正要举刀格挡,一支羽箭如长了眼睛般,不偏不倚,恰好射中了他的右臂。咣当一声,百夫长的胳膊发疼,弯刀落在了地上。 瘦猴在半空中扭转刀身,用刀背狠狠地向百夫长的颈部拍去。 充满怒火的一击,让百夫长头晕眼花,险些站不住。 “玩大了,本以为他们会悄悄溜走……”眩晕中的百夫长有点懊恼。 “百夫长,是谁指使你追杀我们的?”见瘦猴控制住了百夫长,马璘一边弯弓和剩余的葛逻禄骑兵对峙,一边怒声问道。 “是叶护!”天晕地旋之中,百夫长仍然牢牢记住最要紧的几句话。 “谋剌黑山怎么会知道我们的行踪?”马璘并不相信百夫长的话。 “思翰王子不知为何和叶护发生了争执,叶护就将特尔克千夫长抓来严加审讯。然后叶护就命令我们在山林中追捕两名北庭牙兵。”百夫长结结巴巴地说道,汗流如雨。 “那你准备把我们带到哪里去?”见百夫长的回答并无明显破绽,马璘决定先问其他问题。 “自然是带给叶护,交由他处置。”百夫长砰砰乱跳的逐渐平静下来。 “那你为何一直在草原上游荡,不着急回去复命?”马璘追问道。 “叶护令我们出发时曾说过,葛逻禄部要隐匿行踪一段时间。我们若是完成任务,可在怛罗斯城南待命。一旦发现大战打响,就可循声前去复命。”百夫长不再慌张,回答也变得流畅。 (本章完) ... 第七十章:才脱虎口又遇狼(下) 手持弯弓的马璘略略有些犹豫,他判断不出百夫长所言究竟几分真几分假。可是,无论真假,都已经太晚了。 西边隐隐约约却又持续不停的喊杀声,让马璘心如刀割。他不用去查看也可以推测出,必然是葛逻禄人和大食叛军正在围攻北上的安西军。 “都护,我们历尽千难万险,终于成功突围南下,却不知会将安西军引入险途!”马璘心中悔意深深:“我为什么没有能够将葛逻禄人叛变的消息传递给安西军!骤然遭袭,安西军必然死伤惨重!” 想到这里,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在马璘的脑海中闪过:席元庆段秀实白孝德…… 马璘握弓的左臂轻微颤抖,他真怕这些熟悉的袍泽已经在大食叛军的屠刀下,变成一具具冰冷的尸体。 “头儿,下面怎么办?”瘦猴发现马璘许久不再问话,而剩下的几十名葛逻禄骑兵又蠢蠢欲动,不禁有些着急。 “大错已经铸成,悔恨又有何益!”马璘在心中自我劝解道:“无论自己的力量多么微小,我都要尽自己所能去弥补!” 思定之后,马璘吼道:“百夫长,你可曾带队屠杀北庭牙兵!” “勇士,在下只是负责守卫可汗,从不曾动手杀过任何一名北庭牙兵!”百夫长连忙说道。 “好,我信你一回!”马璘大步向前,藏在百夫长身后,放眼一望,迅速弯弓射箭。 葛逻禄骑兵见马璘再次挥弓,吓得连忙往后躲。 羽箭飞驰而来,目标却并不是任何一名葛逻禄骑兵。 葛逻禄骑兵面面相觑,不知马璘意欲何为。 马鸣萧萧,飞霜见拴马绳被主人用箭射断,兴奋地人立而起长嘶不已。 飞霜四蹄腾空,如龙而至。马璘轻轻一跃,猫在马鞍之上。 “起!”马璘迅速收起弓箭,双臂用力,抓住百夫长的肩胛骨往上拉。 瘦猴连忙顺势一托,百夫长如腾云驾雾一般,被马璘生生拽到飞霜背上。 马璘腾出手来一摸,发现逐日弓和横刀仍在马鞍两侧,心中大定。他抽出横刀,贴在了百夫长的咽喉之上。 瘦猴见百夫长已被马璘控制,就顺便牵了匹葛逻禄战马,翻身骑上。 “百夫长,陪我们弟兄走一段,如何?”马璘冷冷问道。 “你们别过来!千万别过来!”百夫长明白马璘的意思,急忙朝手下吼道。 “百夫长,你挺聪明的,如此甚好!”马璘双腿稍一用力,飞霜立刻缓缓向后退去。 葛逻禄骑兵遵守百夫长的命令,并未上前追击。 待退出弓箭射程后,马璘轻踢马腹,飞霜旋即调头,撒腿飞奔。 “头儿,我们去哪?”瘦猴跟着马璘后面,高声问道。 马璘用横刀拍了拍百夫长的脸,恶狠狠地交待道:“回去告诉谋剌黑山,一百一十五名兄弟的血海深仇,我一定会找他讨个公道!” 说完之后,马璘横刀用力,猛击百夫长的头部,将他击昏。 百夫长从马鞍上坠落之时,脑中只有一个模模糊糊的念头:“思翰王子,你交待的任务真是太危险了!” “瘦猴,你怕不怕!”将百夫长推下马鞍后,马璘回头问道。 “头儿,我都从鬼门关走一遭了,还有什么好怕的?!”瘦猴豪气冲天。 “好,那我们就向西杀去,去帮助安西军的弟兄们!” “头儿,敌军应当成千上万,就我们两个人,能有多大作用?”瘦猴有点担心。 “瘦猴,我曾听小郎君经常念叨,‘虽千万人,吾往矣’。如今千万敌人在前,唯有奋勇厮杀而已!”马璘吼道。 “好!”瘦猴也热血飞扬:“头儿,大道理我不懂。但我就认定一件事,头儿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远处马嘶人吼杀声隆隆,马璘和瘦猴两人从树林中策马冲出,在朝阳的辉映中,如逆风飞翔的雄鹰,挥鞭向西。 “或许今日就要战死于此了!好在此地原野肥沃碧草红花,更有无数袍泽作伴,倒也不会寂寞!”马璘打定主意后,原本沉重万分的死亡,也变得不那么黑暗和压抑了。 驱马从林中冲出后,飞霜刚踏上小路的巨大弯道上,马璘就听到隐隐有马蹄声逼近。他立刻警觉地扭头回望,却见身后空无一人,葛逻禄骑兵并未追来。 “怎么回事?”正疑惑间,小路北部转弯处人喧马嘶,马璘惊愕地发现,滚滚烟尘中,有支庞大的骑兵队伍正驱马转弯。 飞霜感受到了前方的威压,不待马璘命令,就自主停下了脚步,不 (本章未完,请翻页)安地嘶叫着。 “回纥人?他们怎么会在这里?”马璘在碎叶城中见过回纥骑兵,一眼便从旗帜上绣的鹘鹰认出了对方的身份。 “头儿,难道安西军已经战败?回纥部先跑出来了?”瘦猴心中惶惶不安。 “不像!”马璘摇了摇头:“厮杀声时隐时现,却并未停歇,可见大战仍在持续。回纥部的士气虽有些低落,可军容齐整,并无败相。” “那是怎么回事?太奇怪了?”瘦猴不明白回纥骑兵遭遇了什么变故。 “别瞎琢磨了,我们上去问问就清楚了!”马璘轻磕飞霜,向回纥骑兵奔去。此时,回纥骑兵也发现了前方突然出现的两骑,前队数十名骑兵立即抓住弓箭,将冰冷的箭镞对准了马璘。 “前方可是叶斛王子?在下北庭牙兵校尉马璘!”马璘小心戒备的同时,用突厥语高声报出了自己的身份。 回纥骑兵听闻对方是唐军,引弦的右手稍微放缓了些。 “马校尉,你怎么在这里?”神情黯淡的叶斛王子催马出阵,惊诧问道。 “叶斛王子,你又怎么在这里?西边杀声震天,当是安西军正在与大食叛军鏖战,敢问王子,回纥部怎么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马璘直截了当反问道。 若要想要欺骗马璘,叶斛眨眼间就可以编出七八条理由。可心绪不佳的他,实在不知该如何面对马璘的质问。 “敢问马校尉,你为何出现在此处,又将要去往何方?”见叶斛沉默不语,曳勒罗驱马向前,冷冰冰地喝问道。 “曳勒罗将军,我数日前为谋剌黑山派人追杀,刚刚脱身。此刻正要前往战场杀敌!”马璘听出曳勒罗语气不善,不卑不亢地答道。 “哈哈,真是太荒唐了!”曳勒罗脸上写满了不相信和讽刺:“马校尉,你可知大食和葛逻禄的联军有多少人?你可知敌人深夜偷袭,本就占了先机?你可知拔汗那军柔弱不堪难担重任?如此形势下,你们两个侥幸逃出生天的人竟然还要主动赶赴战场求死,实在可笑!” “曳勒罗将军,我当然明白敌众我寡战事凶险。可我宁愿战死沙场,也绝不做为人所不齿的逃兵!”马璘已然明白,回纥部是为了保存实力,早早从战场上撤离了。 听到“逃兵”二字,叶斛神情无奈,侧过脸庞,不愿直视马璘的眼神。 “放肆!用兵之道,岂是你一个区区的牙兵校尉所知!自以为勇猛无敌,其实不过是有勇无谋的匹夫!”曳勒罗恼羞成怒:“来人,把这个口无遮拦的狂徒给我抓起来!” “叶斛王子,这就是你们回纥部的处世之道吗?胆怯畏战蛮横无理!”马璘见曳勒罗不怀好意,立即抓起逐日弓,对准了欲图逼上来的回纥骑兵。 瘦猴见状,也举起弯刀,准备战斗。 “住手!”叶斛王子怒气冲冲怒喝道:“曳勒罗,你是要把安西和北庭的兵马全部得罪光吗?!” “高仙芝和王正见估计都要葬身河中了,我又何须在意一个小小的北庭校尉!且他自己也说了,被葛逻禄人追杀了数日,刚刚逃脱。他若葬身在此,这笔账多半会记在谋剌黑山身上。葛逻禄人已经杀死了无数唐军,估计谋剌黑山也不在乎多背负一条人命吧!”撕破脸面后,曳勒罗对马璘的生死和叶斛的斥责都毫不在意,他转而对畏缩不前的回纥骑兵吼道:“现在全军由我指挥,你们是要违抗军令吗!” 回纥骑兵知道曳勒罗身上有可汗亲赐的金鹘令,便不再犹豫,驱马上前,准备捉拿马璘和瘦猴。 马璘冷冷一笑,锋利的箭簇透过重重回纥骑兵,对准了不可一世的曳勒罗。而曳勒罗显然不知逐日弓射程有多远,他还以为自己的位置足够安全。 “混账!谁敢动手!”叶斛王子怒不可遏,他驱马拦在回纥骑兵前面,责骂道:“曳勒罗,你别一错再错了!临阵脱逃,或还可推脱解释。若是无缘无故杀死北庭校尉,那麻烦可就大了。” “殿下,你身份贵重,又何必为一个校尉出头呢?”曳勒罗冷笑道:“再说了,无故违抗军令者,无论何人,在下都有权实施惩罚!” “哼哼,怎么,你莫非想要趁机把我也杀死吗?那样就没有人能阻碍移地健了吧?”叶斛王子怒极反笑:“可是,你别忘了,既然父汗会派你来监督我,也一定会暗中派人监视你。你的一举一动,自会有人牢记在心。” 其实叶斛也不敢肯定,父汗是否在军中埋有其他暗桩。但此时,处于下风的他也只能以此恫吓曳勒罗了。 “殿下说笑了,在下岂会做欺君犯上之事?”曳勒罗皮笑肉不笑:“只是,还 (本章未完,请翻页)请殿下不要再阻碍在下发号施令!” 叶斛王子和曳勒罗言语争锋之时,回纥骑兵们勒马止步,也不知究竟该如何是好。他们谁也不敢得罪,只好等待两人争执出了结果,再依胜者的命令行事。 马璘见叶斛和曳勒罗争吵得十分激烈,倍感意外。他一边紧紧瞄准曳勒罗的身影,一边思索道:“回纥一万精骑战力可观,若是叶斛王子能够夺回兵权,或可劝他们回心转意,调头杀回战场,援助安西袍泽。只是,究竟该如何才能帮助叶斛王子呢?回纥内部固然有争执,但我若是贸然出手,直接射杀曳勒罗,反而会引发回纥部和安西北庭之间的矛盾,使形势变得更糟……” 马璘用目光示意瘦猴,询问他是否有什么对策。却发现他也是愁眉不展毫无头绪。 叶斛和曳勒罗回纥骑兵与马璘,所有人正对峙间,忽听东方马蹄声声,似有大队人马正在靠近,更有一小股马蹄声,节奏格外快。 “什么人?听声音应当有数千骑兵,不会是那个葛逻禄百人队。此处怎么还埋伏着数千人马呢?”马璘惊疑不定的同时,驱使坐骑,退到了路旁。 回纥骑兵也急忙静默无声地排出战斗队形,如潜伏在草丛中的猛虎,伺机准备发动进攻。 马蹄声越来越近,终于,数匹高大神骏的战马,在小路南部的拐弯之处冒出了一小半马身。 “大食马?呼罗珊骑兵?”马璘心中大惊,不知为何会有大食叛军从东而来。 “死!”马璘毫不犹豫拨动弓弦,雕翎呼啸而出,向大食马射去。 马璘的长箭射出之时,回纥骑兵才反应过来,也纷纷射出羽箭。 树林郁郁,小路弯弯。 在马璘和回纥骑兵遭遇地以西数里远的地方,谋剌思翰遥望西边杀声不绝的战场,自言自语道:“看来艾布穆斯里姆并未疑心,也不曾派人跟踪我,如此便可以率部北上怛罗斯了。不过,怛罗斯城外尚有七万大食军。以艾布穆斯里姆行事之谨慎,肯定不会通报各军我部与其结盟之事。估计只有坐镇怛罗斯城下的哈米德略有耳闻。如此看来,要想突破大食军防线,接近北庭军,还必须要在哈米德身上做文章……” 谋剌思翰正筹谋间,千夫长特克尔赶来禀告道:“王子,远远监视回纥军的十人队来报,回纥部似乎遭遇了什么情况,停在半路上了。” “嗯?怎么回事?”意料之外的变化,让谋剌思翰格外在意。他的谋划已到了最关键的时刻,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偏离。 “十夫长说,他们距离太远,看不清楚。” 谋剌思翰抬头看了眼朝阳,略一思索,命令道:“时间还早,我们跟上去看看。别节外生枝,出什么麻烦。” 晨曦万缕,普照四方。 在夏日阳光的照耀下,安西军凭借着营寨和强弓硬弩,依然在苦苦支撑。 在大食军和葛逻禄人持续不断的打击下,安西军的士气有所低落,伤亡也越来越多。幸好高仙芝亲临前线,和士卒们一起冒着锋矢作战,才维持住了防线不曾崩溃。 封常清苦思许久,却依然未曾找到破敌脱困之策。明知王正见麾下的三万雄师就在北方一百多里的怛罗斯城中,却苦无联系上的办法。 与此同时,怛罗斯城外,哈米德指挥着七万大军,如往日一般,摆出了攻城的姿态。 哈米德清楚,以手中的五千呼罗珊骑兵五千突骑施骑兵和六万仆从军,是根本不可能撼动北庭军防守的城池的。但他的任务,本就不是攻克城池,而是要迷惑王正见,让他以为总督的主力还在城外。 驱使仆从军装模作样攻城之时,哈米德瞥了眼忽都鲁,心中十分不满。 围困怛罗斯城数日来,呼罗珊骑兵和仆从军都已经出现了伤亡,唯有突骑施部,总是百般推脱,始终不曾出阵攻城,因而从未有任何损伤。 哈米德很想直接派突骑施人去攻打城池,不过他也清楚,此事绝不可为。一来忽都鲁的麾下全是骑兵,本就无法攻城;二来总督曾有交代,说忽都鲁身份特殊,未来会有大用,要善待之。 “哼,总督的命令我不敢违背,但让突骑施人吃点苦头,还是可以的。”哈米德心中暗自盘算着,准备小小惩罚一下突骑施人。 阳光之下,战争连连。 东西两大帝国直接对抗的怛罗斯之战,如同一盘厮杀到最后的棋局,对弈双方所有的谋划和布局,都已经彻底袒露出来。 只是谁也不曾想到,最终决定胜负的,会是那看似毫不起眼,却早已悄悄越过楚河汉界的小卒子。 (本章完) ... 第七十一章:力劝三军整旗鼓(一) 时间回到六月初五黎明时分,马璘和瘦猴尚被葛逻禄骑兵五花大绑之时,小树林以东十余里远的小路上,神情放松的王霨,骑在爱驹赤炎骅上,一边和阿史那霄云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一边怡然地欣赏着夏日河中的秀丽风景。 .n∈, 三日前,王霨一行出了素叶谷地后,本想抄近路南下拓枝城,却在半路上遇到一群逃避战火的石国平民。 王勇用数匹战马交换,从逃难的石国人口中得知,攻克石国国都的数万唐军不知何故,忽然在数日前紧急离开拓枝城,疾行向北而去。 生活在拓枝城北部的石国居民被唐军屠城的传闻吓怕了,他们担心遭受池鱼之殃,急忙拖家携口,从小路逃离,以避开北上的唐军。 王霨根据石国人提供的消息,算了算时间,发现安西军应当是甫一得知怛罗斯被围,就迅疾离开了拓枝城。 “谢天谢地!高仙芝不曾借故拖延!”王霨并不知安西军为何能够迅速北上,但他见最担心的情况并未发生形势正转危为安,焦躁不安的内心顿时平复下来。 心情愉悦的王霨连忙将喜讯告知阿史那霄云等人。 听闻安西军已然北上救援北庭军,怛罗斯城被围困的局势指日可解,阿史那霄云阿史那雯霞和阿伊腾格娜皆心头一松花颜绽放。 苏十三娘和同罗蒲丽也从王勇那里得知了安西军北上的消息,不由都松了口气。 赛伊夫丁敏锐地察觉到了王霨等人神情的变化,眉头皱得愈发紧了。 王勇思索了片刻,和王霨商议后,便开诚布公地将战局的一系列变化告知艾妮塞和赛伊夫丁。 “怎么可能?艾布??穆斯里姆竟然带着十余万大军绕开了拓枝城!”赛伊夫丁虽然恼怒王勇告知太迟,却更震惊艾布??穆斯里姆用兵之奇。 “大食叛军是如何避开安西军耳目的,我们始终没有弄清楚。不过,既然安西军已经出动,以王都护和高节帅之才,艾布??穆斯里姆必将折戟于怛罗斯城下!”王勇对唐军获胜信心十足。 “王别将,打败艾布??穆斯里姆后,呼罗珊地区空虚,是不是就可以继续向西进军了!”艾妮塞小公主想到逆贼即将吃个大败仗,开心得不行。 “郡主殿下,行军方略,乃高节帅王都护所定。非我一介小小别将可以置喙的。只要都护下令,某愿陪郡主杀回大马士革!”王勇见艾妮塞兴高采烈,不忍打击她的心情。 听了米薇的翻译后,艾妮塞喜笑颜开,赛伊夫丁却凝视着王勇的双目,似乎想的内心。 王勇则笑着迎着赛伊夫丁如剑的目光,神色平静。 “敢问王别将,既然安西军已经离开拓枝城,我们又该何去何从呢?”赛伊夫丁发现在对视中占不了上风,只好开口问道。 “既然高节帅已经北上,我们就调头回转,抄近路赶去和安西军汇合,一起攻伐围困怛罗斯城的大食叛军!”王勇心中早有定策。 望着王勇转身离去的背影,赛伊夫丁喃喃自言自语道:“叛军兵败怛罗斯之日,恐怕就是唐军西征结束之时。不过,艾布??穆斯里姆用兵狡诈,说不定还会有什么出人意料之举。只是,他究竟如何做到绕开拓枝城北上怛罗斯的呢?” “赛伊夫丁,你在说什么?”艾妮塞见赛伊夫丁念念有词,开口问道。 “公主殿下,没什么。”赛伊夫丁摇了摇头,温和而平静地回道:“我只是说,艾布??穆斯里姆特别狡猾,唐军一定得小心。” “赛伊夫丁,无论艾布??穆斯里姆有多厉害,我都相信王都护!相信大唐!他们一定可以战胜叛军!”心思单纯的艾妮塞信心满满。 赛伊夫丁心中泛苦,面上却只能附和道:“公主殿下,唐军应该可以取胜。” 王勇和王霨商量后,旋即命令全军调头,抄小路向怛罗斯城赶去。计算着行程和路线,他们大概会在怛罗斯城南赶上安西军。 “葛逻禄人肯定和高节帅在一起,到时候,我一定要当面问问谋剌黑山,为什么他的儿子要夜袭大云寺!”调头向北后,阿史那霄云在马车里气呼呼地说道。 阿史那雯霞神情一暗,扭头不敢直视姐姐的眼睛。 王霨已经大致猜出,谋剌逻多兴兵夜袭是为了抢夺阿史那霄云。但他望着那明艳活泼的水莲,并不想将一些令人恶心的事实说出来。 “小郎君,谋剌逻多的所作所为,会不会是得到谋剌黑山的授意呢?”阿伊腾格娜低低提醒道。 “难道葛逻禄人要叛变?”王霨惊道,但他旋即否定了自己的“依逃难的粟特人所言,安西军中一切如常,葛逻禄部也无异动。若是谋剌黑山有心叛变,肯定要暗中行动,岂会让谋剌逻多胡乱行动,提前走漏风声呢?” 阿史那霄云想了想,点头附和道:“霨弟所言有理。只听说偷偷摸摸干坏事的,没见过还没动手就先大声嚷嚷的。” 阿史那雯霞紧张地咳嗽了数声,低头不敢言语。 阿伊腾格娜瞄了阿史那雯霞一眼,疑惑道:“还真是奇怪啊……” “别想了!别想了!”阿史那霄云欢快地喊道:“很快就能和安西军汇合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当面问问就清楚了。” 王霨想了想,阿史那霄云的话懒,倒也不无道理。于是他闭目养神,不再费心思考葛逻禄部。 阿史那霄云见状,也闭上美目,靠着车壁小憩。 阿史那雯霞见姐姐闭上了眼睛,才抬头凝视着阿史那霄云,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又张不开口。 正为难间,阿史那雯霞发现阿伊腾格娜意味深长地盯着自己,连忙惊慌失措地扭过头,闭上了眼睛。 阿伊腾格娜笑了笑,也斜依车厢休息。 “哥哥,你在哪里?我还能见到你吗?”阿伊腾格娜怀着思念和担忧,睡了过去。 日夜不停的长途跋涉,让少男少女们都吃不消,不一会儿功夫,他们都或浅或深地睡着了。 马车内暗香浮动如麝如兰。 浅浅入睡的王霨恍惚间,似乎西军和北庭军内外合击,在怛罗斯城下粉碎了大食叛军的主力。他正要高兴,却见王正见和高仙芝为如何处置战俘发生了冲突。 一个激灵,王霨从浅睡中醒来。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方才只顾着开心,却忽略了一个非常重要的事情,这让他在马车内坐立不安。 犹豫了片刻,王霨轻轻从车厢里走出来,跳到赤炎骅背上,驱马来到王勇身边。 “王勇叔叔,方才那些石国人说唐军在拓枝城屠城了,你觉得可信吗?”作为一名穿越而来的现代人,王霨对于残忍的屠杀十分反感和抗拒,但他拿不准唐人会如何城,因此刚才有点犹豫。 “估计是封常清的手笔。”王勇略一思索,低声说道:“至于为何要屠城,我猜不出来。但封常清行事,多有深意,绝不会特别简单。” 王勇平淡的语气让王霨微微有点惊讶和难受,他本期待王勇会义愤填膺,却不料他只是轻描淡写地推测事情的来龙去脉。 “王勇叔叔,北庭军屠过城吗?”王霨紧张地问道。 “没有!”王勇坚定地否定道:“都护并非嗜杀之人。” 王霨心头一松,疑问道:“为何安西军就下得去如此狠手呢?” “小郎君,你可是厌恶屠城之举?”王勇从王霨的语气中察觉出了一点端倪。 “王勇叔叔,战场厮杀乃生死较量,不杀人就会被人杀,自然无需仁慈。可若是战胜之后,对手无寸铁之人挥刀,实在令人无法接受。”王霨想起后世发生过的一系列大屠杀,心情黯淡。 “小郎君宅心仁厚,有都护之风,令人佩服。”王勇笑道:“平心而论,我自己也不愿挥刀滥杀。但对于安西军屠城之事,某却也不愿非议。” “王勇叔叔,此话怎讲?”王霨疑惑不解道。 “小郎君,杜判官为人行事如何,你怎么王勇反问道。 “谦谦君子足智多谋见识不凡。”王霨一口气用了三个成语。 “小郎君所言甚是!”王勇点头道:“杜判官颖悟绝人,却恪守君子之风。可安西的封常清和杜判官不同,他心志如铁双目如电行事犀利,却重结果轻道德,不在意世间物议。” “如此性格,确实与杜判官泾渭分明。”王霨叹道。 “小郎君,你可知道,安西军中许多人都甚是畏惧封常清?” “嗯!听马校尉说起过一二,以他之武勇,提到封判官时,脸上的表情却如老鼠见了猫一般,特别好玩!”王霨点了点头:“不过,那岑掌书似乎并不畏惧封判官,话语中还满是敬佩和欣赏。” “不清楚,或许是两人比较契合的缘故吧?”王勇摇头道:“小郎君,封判官的所作所为虽然不讨人所喜,但高仙芝对其言听计从,却并非没有道理。据都护所言,封常清行事谋算甚远,从不做无谓之举。由此推之,安西军屠城之事,背后或大有文章,决不能简单视之。” 第七十一章:力劝三军整旗鼓 2 “王勇叔叔,话虽如此,可一想到安西军人人手上都沾满无辜着鲜血,我心里还是很别扭。”王霨对“屠城”始终耿耿于怀。 “小郎君所虑甚是!”王勇也面有忧色军队之根本,在于军纪。若以烧杀劫掠激励士卒,或可一时提升战力,却会将士卒变成无法约束一群野兽,难以成为真正的精锐。权衡利弊,屠城之事,还是少做为佳。” “王勇叔叔,那高仙芝和封常清难道想不到此节吗?为何还要驱使安西军变成嗜血野兽呢?”王霨恨恨不已。 王勇不料王霨对屠城之事如此反感,一时也有些语塞,不知该如何劝解小郎君。 低头沉思半天,王勇才兴奋地低吼道葛逻禄人和回纥人!” “嗯?”王霨迷惑地看着王勇,旋即反应了以葛逻禄人和回纥人为刀,避免安西军丧失军纪!”?无?错?小说 “小郎君所言甚是!不过,恐怕封常清的谋划还不止于此。”抓住关窍的王勇大致推测出了事情的原貌。 “王勇叔叔,让我想想!”王霨举手示意王勇,让他来想。 马蹄嘚嘚、车声辚辚,在脑海中反复搜索了古今中外无数奇谋毒计后,王霨沉声说道借刀杀人、挑拔离间。封常清果然好计谋,只是可惜血腥味太浓,令人难以接受。” 王勇骑在乌骊马背上点头叹道小郎君所言不差。设身处地,都护和杜判官若是筹谋断绝葛逻禄和回纥人对河中的贪念,必有其他手段,绝不会用牺牲千上万的无辜者。只是这世上,不择手段者太多,谦谦君子太少,还望小郎君千万留意。” “马球场遇袭一事,某已知天可度、地可量、唯有人心不可防。”王霨叹道不过,天生万物、以人为贵。我还是希望,不到万不得已之时,不必用如此残酷的手段;我更希望,无论何时,都不必以无辜者的尸骨铸就前行的阶梯。<div ss="cad">conad1();” 王勇赞同地点了点,默默向东南方望去,眼中泪光闪烁。 “王勇叔叔,我的想法是不是太幼稚、太迂腐了?”王霨见王勇迟迟不语,笑着问道。 “不!”王勇神色严肃地摇了摇头有所为有所不为,才是真英雄!某期待小郎君能恪守信念、追求正道!” 关于屠城之事讨论完毕后,王霨一行继续急速向西北方的怛罗斯城赶去。 一路昼夜不停,六月初五黎明时分,一千名北庭骑兵带着数千匹战马,赶到一条小河旁。 王勇看了看地图,算了算行军和路程,觉得此地距离怛罗斯城应当只有百余里了,若无意外的话,安西军应该就在附近不远。 王霨则凑在王勇身边,认真学习如何看行军地图。虽然在北庭都护府中看过无数地图,但如何在战场上使用,王霨依然十分有兴趣。 在马车里坐闷了的阿史那霄云和阿伊腾格娜,也骑上各自的坐骑,打量着周围的地形。 为了搜索安西军的踪迹,王勇派出数队斥候,向西、北两个方向前去探查。 一路闲极无聊的苏十三娘和同罗蒲丽更是自告奋勇,带了五六名轻骑兵,沿着小河向西而去。王勇则带着大队人马,紧随其后。 苏十三娘和同罗蒲丽两人骑术甚佳,带着北庭轻骑兵沿着弯弯曲曲的河边小路飞奔。 眼见即将和安西军汇合,王霨的心情格外放松。他一边和阿史那霄云闲聊,一边悠悠然欣赏着四周的秀丽风景。 河水淙淙、林草繁盛。 小河在原野上流出一个巨大的几字形,“几”字里是一片小树林。<div ss="cad">conad2();沿河小路在此稍稍远离了河道,从树林的南缘穿过。 北庭轻骑来到树林中间时,忽而前方有隐隐马蹄声传来。 苏十三娘急忙勒马止步,举手示意大家噤声,然后指了指树林。 同罗蒲丽会意,带领北庭轻骑藏匿进稀稀疏疏的树林深处。 见众人藏好,苏十三娘才催动紫骍马,向树林中奔去。此时,马蹄声已经越来越近。 紫骍马四蹄如风,苏十三娘在起伏的马背上瞅准一棵大树,奋力掷出绳索,牢牢勾住大树的枝桠。然后如鸟儿一般腾空而起,在半空中荡了两荡,落在树冠之中。 同罗蒲丽伸出大拇指朝树冠比划了一下,抓住苏十三娘的绳索,脚蹬树干,带着长弓和箭囊,也爬了上去。 同罗蒲丽刚在树枝上站好,就见小路上,一队数百人的黑甲骑兵由西而来,正不疾不徐向东而行。 高大雄壮的战马和华丽修长的弯刀,在晨曦中格外引人注目。 “,这绝不会是安西军!”同罗蒲丽凑到苏十三娘耳边,低低说道。 “大食马、大食长刀,,他们应当是呼罗珊骑兵!”苏十三娘在长安就见识过不少大食武士,更在庭州城中见过穆台阿带领的呼罗珊骑兵。 “,办?”同罗蒲丽平时总和苏十三娘顶嘴,关键时刻,却早已习惯视之为主心骨。 “三百余骑……”苏十三娘的玉指在半空中点了点,数清了大食骑兵的人数,敌人行军的速度并不快,你带着北庭轻骑兵,悄悄从树林中绕,抢在敌人之前,给王别将报个信。” “那你呢?”同罗蒲丽关心地问道。<div ss="cad">conad3(); “我要跟在敌人后面,监视他们的一举一动。若有需要,也能从背后偷袭一下敌人。”苏十三娘习惯于将最艰难的任务留给。 “,我陪你一起吧。你的飞刀很厉害,但射程不若我的长弓远。”同罗蒲丽挥了挥手中的雕弓。 苏十三娘同罗蒲丽箭术甚强,点头同意。 同罗蒲丽眉开眼笑地从树上滑了下来,悄声来到北庭轻骑藏身处,交代了一番。 北庭轻骑兵连忙轻声催动战马,缓缓向树林深处走去。 其实,以同罗蒲丽和苏十三娘的身份,两人本无权指挥北庭士兵。 但从碎叶城杀出以来,两人不俗的武技、与北庭士卒同甘共苦的坚韧赢得了广泛的尊重。再加上两人与小郎君和王别将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北庭牙兵和轻骑兵们也就视两人为北庭军的一员,乐意接受两人的指挥。 而苏十三娘和同罗蒲丽也明白的身份,从来都是用商量的语气和北庭将士沟通交流,更是获得一片赞誉。 北庭轻骑兵离开后,同罗蒲丽不再上树,而是翻身上马,侧耳倾听。苏十三娘则依然躲在树冠之中,居高临下,监视大食骑兵的行踪。 大食骑兵的马蹄声越来越小,逐渐杳不可闻。同罗蒲丽才轻拍雪墨骃,和从树上滑下的苏十三娘一道,向东行去。 苏十三娘和同罗蒲丽都在庭州城中见识过呼罗珊骑兵的悍勇,故而两人很谨慎,并不敢跟得太近。 大食骑兵的速度并不快,紫骍马和雪墨骃稍一加速,两人就能清晰地听到敌人的马蹄声。为了避免被大食骑兵,两人只控制马速,缓缓而行,凭着声音跟踪敌人。 忽然,大食骑兵不疾不徐的马蹄声忽然变得有些杂乱,然后就是一阵大食人的呼喊声和长刀出鞘声飘荡而来。 “,遇上了!听不到北庭将士的慌乱声,可见他们已经收到了消息,早有准备。”同罗蒲丽得意洋洋王别将可是又欠了一个人情!” “死妮子,都时候了,还胡说八道!”苏十三娘恨恨地骂了一句,抛出绳索,再次跃到树上。 苏十三娘隐藏到树冠之中后,同罗蒲丽也想要抓起绳索上树,却绳索已被苏十三娘给提上去了。 “眼!”同罗蒲丽嘟囔道大不了我爬上去。” 说干就干,同罗蒲丽拔出匕首,扎进树干之内,正准备借力爬树,却听到树冠内的苏十三娘惊叫了一声。 “,了?”同罗蒲丽大惊失色,以为苏十三娘遇到危险了。 “上来看吧!”树冠内传来苏十三娘平静下来的声音,被提上去的绳索也应声而落。 同罗蒲丽抓住绳索,飞快地爬到树上。站稳之后,她放眼望去,却见树林边缘的小路上,三百多名大食骑兵跪在地上,恭敬地向严阵以待的北庭军行礼。 “,呼罗珊骑兵时候变成软骨头了,竟然对王别将下跪求饶。”同罗蒲丽有点迷惑不解。 “看仔细点,他们可不是向北庭将士跪拜。”苏十三娘点了点同罗蒲丽的脑袋。 同罗蒲丽拨开重重叠叠的枝叶,仔细观看,才察觉到,大食骑兵是在向艾妮塞所在的方位跪拜。 “嗯?怀远郡主?”同罗蒲丽一愣。 “傻瓜,这些大食骑兵不是叛军,他们应当是忠于怀远郡主家族的士兵。”苏十三娘已经看出了门道。 “可我听郡主说过,他们家族的士兵崇尚白色,大食叛军才喜爱黑色铠甲?”同罗蒲丽参与西征的名目是担任艾妮塞的贴身护卫,故而也多少了解一些大食国内之事。 “应该是为了迷惑大食叛军。”苏十三娘推测道。 “有可能。”同罗蒲丽点头称是,要不我们下去吧?无错不少字” 第七十一章:力劝三军整旗鼓(二) 第七十一章:力劝三军整旗鼓(二)是由【无*错】【小-说-网】会员手打,更多章节请到网址: printchaptererror(); 第七十一章:力劝三军整旗鼓 3 苏十三娘用目光遥遥瞥了眼王勇,然后摇头道:“虽说这些大食骑兵可能是忠于怀远郡主的,但他们来意不明,我们不得不防。『≤,你拿出长弓,对准那个领头的大食将领。一旦有变,立即射杀他!” “姐姐,是王别将示意你的吧?”同罗蒲丽一边弯弓瞄准,一边不忘打趣苏十三娘。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苏十三娘啐道。 “姐姐,别耽误我瞄准!若是不小心射偏了,可是你的罪过!”同罗蒲丽嘴上不饶人。 小路之上,热泪盈眶、跪倒在地的哈基姆并不知道,自己已然被人用弓箭牢牢锁定,随时可能毙命。 “公主殿下!实在没有想到,居然能够在这里遇见你!”哈基姆泣不成声。 “哈基姆,快起来吧!父王一切可好?国内战事如何?”艾妮塞喜极而泣,泪水涟涟。 米薇站在王勇身边,将大食语逐一翻译过来。 王霨和阿史那霄云姐妹,则听着米兰和阿伊腾格娜的翻译。 围在四周的北庭骑兵,弯弓挺槊,依然处于戒备状态,并不曾放松警惕。 “公主,我离开大马士革时,巴格达城已被叛军占据。哈里发本来十分忧虑,担心叛军会继续攻打叙利亚地区。万幸的是,叛军还没有发动新的进攻,就传来艾布??穆斯里姆带兵撤离的消息。叛军止步于巴格达后,我军得以趁机巩固防线,哈里发的心情也好了很多,请公主勿忧!”哈基姆简明扼要地介绍了一下大食国内的形势。 “哈基姆百夫长,你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呢?”赛伊夫丁和哈基姆是同僚,两人均为白衣大食宫廷卫队的百夫长。 “赛伊夫丁百夫长,我军在整备防御的同时,也积极搜索情报,才知艾布??穆斯里姆东撤,是因为唐国发兵粟特地区,威胁到了叛军的老巢。<div ss="cad">conad1();哈里发知道后,派我带领三百骑兵,一路东行,探明虚实。”哈基姆的回答很简要。 “哈基姆百夫长,我乃北庭别将王勇。”不待赛伊夫丁再问,王勇站了出来,开门见山问道:“据我所知,大马士革距此地极其遥远,中间又多大食叛军的控制区域,不知贵部是如何安然无恙抵达此处的?此刻向东,又意欲何为?” 哈基姆听了米薇的翻译后,望了眼艾妮塞和赛伊夫丁。见两人都点了点头,才开口说道:“王勇将军,巴格达一战,十分惨烈。叛军虽然得胜,却也死伤无数。我军在此役中缴获了不少叛军的铠甲和令牌,更为幸运的是,竟然偶然获得一枚曼苏尔的令牌。”说到此处,哈基姆停了下来,望着王勇。 “曼苏尔是阿拔斯的弟弟,我知道。”王勇淡淡回道。 哈基姆心头微震,他没有想到,唐军居然如此了解大食叛军的内情:“在这枚令牌的帮助下,我们伪装成曼苏尔手下的骑兵,一路畅通无阻。之所以来到此处,是因为过了飒秣建城后,我们发现齐雅德带领七千呼罗珊骑兵和一万多粟特仆从军,正急匆匆北上。我们便跟在后面,来到此处。” “齐雅德!”阿伊腾格娜惊叫了起来,她想到了忽都鲁。 “你们是什么时候发现齐雅德部的?他们此刻在哪里?”王勇也甚是焦急,他不明白为何齐雅德没有和艾布??穆斯里姆在一起。 “五六天前的事了……”哈基姆回忆了一下:“绕过拓枝城后,我们在城北的山林中抓获了三名呼罗珊斥候,得知他们要北上怛罗斯城,和主力汇合。因为我们人少,轻装而行,就超过了齐雅德部,来这边一探究竟。此刻齐雅德应当也距此不远了。” “和主力汇合?”王勇面色大变:“贵部一路行来,可曾遇见过其他唐军?” “王勇将军,天将明时,西边数十里外有数量庞大的军队在激战,杀声震天。<div ss="cad">conad2();我军人少,不敢靠得太近。从旗帜上看,应当是呼罗珊骑兵在围攻敌人。我们担心卷入双方的厮杀,便远远绕开战场,转而向东躲避。”哈基姆的目光微微有点闪烁。 赛伊夫丁和哈基姆熟识多年,知道他的话有不尽不实之处,心中暗暗想道:“看来哈基姆此行还有其他目的,合适的时候得找他问问。” 王勇对于哈基姆的眼神并不在意,而是吃惊地自言自语道:“激战?数量庞大!” 此时,王霨也反应了过来,惊叫道:“王勇叔叔,恐怕是安西军遭遇袭击了?” “怎么会呢?”阿史那霄云一脸难以相信的神情:“我听父亲说过,高仙芝行军布阵十分谨慎,怎么会遇到偷袭呢?” 阿伊腾格娜心乱如麻,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哥哥会不会也在这里呢?” 藏身在树上的同罗蒲丽见王勇等人面色大变,以为有什么变故,右臂用力,羽箭随时准备离弦。 “小郎君,若哈基姆百夫长所言不虚,恐怕战事又有惊人逆转。在此地空谈于事无补,我们应尽快前去探查,弄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王勇焦急地吼道。 “公主殿下,为你的安全着想,我们是不是在此地守候即可?”赛伊夫丁避开米氏姐妹和阿伊腾格娜,在艾妮塞耳边低低询问道。巧遇哈基姆后,赛伊夫丁顿觉腰杆硬了许多。 “赛伊夫丁,你怎么能这样想呢?”单纯的艾妮塞有点生气:“王别将等人一路护卫我们,辛苦异常却毫无怨言。此刻稍有危险,我们怎么能后退呢?再说了,哈基姆所带的三百余人和北庭军合在一起,岂不是更安全?” 赛伊夫丁见小公主如此执着,苦笑一声,无言以对,只好转身去和哈基姆商讨向西侦查的具体安排。<div ss="cad">conad3(); 赛伊夫丁劝说艾妮塞之时,王勇也在和王霨商议,建议他们留在原地等候,别距离战场太近。 但心急如焚的王霨和阿史那姐妹毫不犹豫便拒绝了王勇的提议,坚持要一同前往。 王霨和阿史那雯霞更是向王勇保证,他们有足够的能力,不仅可以保护好阿史那霄云,还可以保护好阿伊腾格娜。 碎叶惊马事件后,王勇就明白,小郎君的性子虽然宽厚,但在他真正在意的事情上,是绝不会让步的。而阿史那姐妹,姐姐是爱冒险不怕事大,妹妹是下定决心绝不回头,都不是省油的灯。 若是其他人,王勇肯定就直接呵斥下令了。但面对这群身份特殊、性格执着的少男少女,他一时还真没有什么稳妥的办法,只好将求救的目光投向阿伊腾格娜。 半年多的时间,足以让王勇认识到,阿伊腾格娜年纪虽小,为人处世却格外理智,比跳脱的阿史那霄云和刁钻的阿史那雯霞都要稳重,而小郎君待她也格外不同。 西边的战事若真的如哈基姆所言那么激烈,前行侦查凶险异常。以阿伊腾格娜的行事风格,肯定会选择不立于危墙之下。若是她出口相劝,或许能扭转形势。 可王勇用眼神暗示了阿伊腾格娜数次,她却故意低头,避开了王勇灼灼的目光。 无奈之下,王勇只好开口说道:“伊月小娘子,小郎君如此任性胡闹,你来劝劝他吧。” “王别将,你说笑了!”阿伊腾格娜恭敬地回道:“小郎君是主,在下是奴,岂有婢女劝说小郎君的道理。再说了,其实我也想去看看前方战事。” “王勇叔叔,别再磨蹭了,赶快出发吧!越晚越耽误事!别担心我,你不是说过,大唐男儿岂能怕见血?”王霨见阿伊腾格娜也支持自己,心中莫名觉得更加理直气壮,便拿出当年王勇说过的话,来了一招“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王别将,不管你怎么说,反正我是一定要去看的!上次伏击葛逻禄人就没带上我,这次我绝对不要错过!”阿史那霄云借机闹道。 王勇还来不及劝说王霨和阿史那霄云,就听一路上沉言寡语的阿史那雯霞幽幽说道:“王别将,若前方真是安西军和大食叛军在激战,此战将牵涉到王都护和家父的安危甚至生死,我们为人子女,岂能不忧心?还请王别将理解!至于我们几个人的安全,从碎叶城逃脱以来,无时无刻不在危险之中,早已习惯了。再说了,王别将你难道对北庭健儿们如此没有信心吗?” 王勇扫了眼求战心切的北庭将士和骁勇不亚于呼罗珊骑兵的白衣大食骑兵,又见赛伊夫丁正苦笑着将盾牌挂在艾妮塞乘坐马车的车窗上。他知无法劝服小郎君,只好无奈点头道:“县主、小郎君,某答应你们。不过,你们必须乖乖坐在马车里,不得自行骑马,以免为流矢所伤。” 王霨等人见王勇松口,自然连忙答应,不敢得寸进尺。 经王勇和赛伊夫丁商议,最终决定,哈基姆挑选十名熟悉附近地形的大食骑兵,和十名北庭牙兵,一同在前开路;而艾妮塞和米氏姐妹的安全,则移交给赛伊夫丁和哈基姆负责,王勇则只需专心照顾王霨、阿史那姐妹和阿伊腾格娜。 printchaptererror(); 第七十一章:力劝三军整旗鼓 4 商议完毕,一千三百多人的队伍便紧急向西行进,向战场飞驰而去。 队伍出发前,苏十三娘和同罗蒲丽得到王勇的信号后,才从藏身的树上跳下。 同罗蒲丽从哈基姆身边经过时,得意地挥了挥长弓。 经赛伊夫丁解释,哈基姆才,方才命悬一线,随时可能被人射杀。 同罗蒲丽见艾妮塞安全无虞,就向王勇提出,她和苏十三娘,愿意跟随开路的北庭牙兵,一起前去探路。 得到同意后,两人挥鞭催马,跟在大食骑兵之后,呼啸向西而去。 小路曲曲折折,树林时疏时密。 向西疾行了十余里后,隐隐有厮杀声从远方传来。苏十三娘和同罗蒲丽明白,战场将近,便快马加鞭,提速向前。 跟在她们身后不远的北庭牙兵大队也渐而听到了从战\无\错\小说(quled)u场上传来的金戈声,都忧虑异常。 王霨坐在马车内,焦急地从车窗探出头来,遥望西方。心忧的同时,他紧张思考着,该如何破解战局的奇变。 在碎叶城时,王霨虽也忧心战局,但他身处后方,距离前线甚远,消息也比较滞后,故而只是偶尔想想。此刻,战场近在眼前,形势又格外危急,西征大计可能毁于一旦,历史悲剧可能重演,王霨再次感到了沉重的压力和巨大的责任感。 “西征是我暗中推动的,决不能失败!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唐军再一次折戟怛罗斯!”王霨的心中如狮虎怒吼! 血气上涌的王霨,高速运转脑中的所有知识和信息,如入定的围棋手一般,试图从岌岌可危的局势中寻觅到一线转机。<div ss="cad">conad1(); 马车内,阿史那和阿伊腾格娜听着越来越清晰的厮杀声,都放下了所有心思,苦思如何能够帮助安西军和北庭军。 阿史那霄云急的坐卧不安,却毫无头绪;阿史那雯霞凝眉思索,也无计可施;阿伊腾格娜认真推算大食叛军的思路,暂无所得。 王霨苦思破敌之策时,负责探路的苏十三娘等人来到一个急弯处。行在最前方的数名大食骑兵正要拐弯向北,忽听霹雳弓响,一羽长箭破空而来,将一名大食战马的脖子射了个对穿。 战马疼痛难忍,人立而起,将马背上的大食骑兵摔了下来。 长箭射中目标后,数百名羽箭紧随而来,将来不及勒马的三名大食骑兵的坐骑都射成了马蜂窝。 好在道路弯曲,大食骑兵的身体尚未完全转过弯,不曾为羽箭所伤。 一波羽箭过后,下一波羽箭持续而来,似乎无穷无尽。 跟在大食骑兵后面的北庭牙兵急忙止步,苏十三娘更是抓起绳索,准备从茂密的树林中穿行而过,击杀敌人。 苏十三娘正欲从马背上一跃而起,胳膊却被同罗蒲丽拉住。 “嗯?”苏十三娘秀眉一挑,面有疑色。 “马校尉!”同罗蒲丽急着喊道第一箭是马校尉射出来的,我听得出,那是他的逐日弓。” “是吗?”无错不跳字。苏十三娘不使弓箭,对其中的奥妙不太懂。公孙大娘门下有人擅用弩箭,可苏十三娘更钟情于飞刀。 “,即使是军中的制式弓,每把弓的长度和弓弦的松紧都略有不同。听多的话,细细分辨,还是能听出其中的差别。马校尉所使的逐日弓是名匠精心打造而成,与制式弓相比,在材质、尺寸上差别甚大,非常容易辨别。<div ss="cad">conad2();上巳节比试箭法时,我就已经能听出逐日弓特有的声响了。”谈起弓箭,同罗蒲丽十分自信。 “马校尉!在下苏十三娘,请勿射击!”苏十三娘见同罗蒲丽言之凿凿,就丹田运气,娇声喝道。问过之后,苏十三娘使了个眼色,两名北庭牙兵立刻打马掉头,向王勇禀告去了。 “苏十三娘?”马璘听后一愣,不明白留在碎叶城的苏十三娘会出现在这里,还和大食骑兵混在一起。但听声音,确实是故人。 “难道十三娘被敌人抓住了?但以她的身手,不至于如此啊?况且,以她的性格,绝不会屈服敌人的淫威。”马璘心中讶异的同时,右手紧扣弓弦,随时准备射击。 叶斛王子听到有人用唐话自报家门,忍不住问道马校尉,苏十三娘是何人?” 在碎叶城时,叶斛下了不少力气探查安西、北庭两军的信息。但苏十三娘隐匿在如意居的商队之中,并未被叶斛留意。 “故人!”马璘简单地回了话,然后高声回道十三娘,你在这里?为和大食人在一起?” 不待苏十三娘解释,同罗蒲丽就先喊了起来马校尉,我是同罗蒲丽。前面这些人不是大食叛军,是赛伊夫丁的!” “同罗娘子也在这里?她不是应该陪在怀远郡主身边吗?”无错不跳字。马璘心中大惊碎叶城中究竟发生了事?” 叶斛事情越来越有趣,就示意正在射箭的回纥骑兵停止攻击。 回纥骑兵望了眼曳勒罗,见其点头同意,便瞄准小路转弯处,引而不发。 羽箭停下之后,焦急的马璘急忙问道十三娘、同罗娘子,王别将何在?” 苏十三娘望了眼路面上密密麻麻的羽箭,止住了正要回话的同罗蒲丽,反问道马校尉,你身边的又是何人?” “我和瘦猴两人与临阵脱逃的回纥有些冲突,正在对峙!”马璘见苏十三娘不回答的问题,立即意识到,方才是失言了。<div ss="cad">conad3(); 侧耳聆听的叶斛王子不料对方如此谨慎,笑了笑,却并不在意。因为他已经从马璘的话中推测出,碎叶城中恐怕是发生了。 至于马璘的回应,叶斛当然听得出他是在求援。若兵权还在手,叶斛肯定会出手制止马璘。但此刻,叶斛冷笑一声,让曳勒罗头疼去吧! 满脸不耐烦的曳勒罗,听到“临阵脱逃”四字,须发怒张,用突厥语呵斥道马校尉,我本想饶你不死。可你敬酒不吃吃罚酒,怨不得别人!” 曳勒罗一挥手,数名回纥骑兵调转箭头,准备射杀马璘和瘦猴。曳勒罗根本不顾及马璘的身份,也不在意苏娘。在他看来,安西军必败无疑,唐军西征即将一败涂地。趁乱杀个北庭校尉或几千名唐军,根本算不得。 曳勒罗之所以支持移地健反对叶斛,并不仅仅因为移地健的刀法是他所教,和他有师徒情谊,更因为他厌恶叶斛过于喜欢大唐。 在曳勒罗看来,漠北是回纥的牧场,大唐也应该成为回纥的牧场。既然回纥已雄霸漠北,就应像吐蕃一般,和大唐分庭抗礼,而非奴颜屈膝甘当属国。 因此,西征以来,他根本不打算让回纥骑兵真正协助安西军。也因为此,他此刻不惮于下令射杀马璘。 可马璘的动作更快,回纥骑兵还未松弦,马璘的长箭已经脱弦而出,朝曳勒罗袭来。 曳勒罗本以为面前有重重扈卫,距离马璘又甚远,应当安全无虞。却不料马璘的长箭如同长了眼睛一般,从多名回纥骑兵的缝隙中穿过,直奔而来。 曳勒罗连忙举盾闪躲,羽箭倏忽而至,直中曳勒罗坐骑的额头。 曳勒罗的战马是匹千里挑一的漠北名驹,可被长箭射中后,战马还来不及哀鸣,就倒在了地上。 曳勒罗也没想到,马璘的箭术居然如此惊人!他更未料到,马璘的目标竟然是战马! 曳勒罗从坐骑上摔倒之时,回纥骑兵的箭支也射了出来。 早有提防的马璘和瘦猴,驱马侧跃,奔进了树林之中,躲开了羽箭。 “停!不要和唐军发生冲突!”叶斛带着亲卫上前,挡住了正要冲锋的回纥骑兵。 曳勒罗摔倒在地,尚未起身,叶斛王子又挺身反对。回纥骑兵们犹疑不定,不知该如何是好。 “混账,谁让你们停下来了!”曳勒罗一边挣扎着起身,一边怒斥止步不前的回纥骑兵。 叶斛和曳勒罗的冲突,导致回纥骑兵们无所适从、头疼不已。 慑于金鹘令在曳勒罗手中,回纥骑兵们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绕开叶斛王子的阻拦,追杀两名北庭唐军。 “有胆的话,你们就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吧!”叶斛抽出弯刀,带着的亲卫,拦在回纥骑兵马前。 叶斛并不真的在意马璘的生死,但他就是故意要和曳勒罗闹别扭,杀一杀曳勒罗的气焰。否则的话,今日之事传回回纥王庭,的威望将一落千丈。 回纥骑兵见王子发怒,连忙勒马止步,不敢向前。 “亲卫,将除了殿下之外所有阻碍军令的人全部抓住!敢有抵抗者,格杀勿论!”曳勒罗站起身来,再次拿出金鹘令,高声令道。他的亲卫们立即抽出弯刀、抓起长矛,准备拘捕叶斛的亲卫。 叶斛的亲卫都来自和他利益攸关的家族和部落。此时此刻,亲卫们见王子巍然不动,便知今日无论是为了殿下还是为了,都决不能退缩。 曳勒罗的亲卫步步逼近,叶斛的亲卫则凛然不退。 曳勒罗死死盯着叶斛,等待对方先让步。叶斛则毫不畏缩地迎着曳勒罗的目光,盘算着如何压倒曳勒罗。 双方亲卫眼看就要发生火并,树林中忽然闪出一紫一白两道身影。她们如潜伏在草丛中的云豹,骤然跃出,挥动着刀剑朝回纥骑兵杀来。 第七十一章:力劝三军整旗鼓(四) 第七十一章:力劝三军整旗鼓(四)是由【无*错】【小-说-网】会员手打,更多章节请到网址: printchaptererror(); 第七十一章:力劝三军整旗鼓 5 突如其来的变化,让对峙中的双方都有些发懵。 两道身影如风掠过,从目瞪口呆的亲卫中间穿过。 面对快速冲入阵列中的敌人,一直处于看热闹状态的回纥骑兵们一时手足无措,呆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 有名回纥十夫长反应比较快,他见两人从马旁奔过,立即扔掉手中的长矛,抽出弯刀,朝敌人投掷。 弯刀刚脱手,一支雕翎如电而来。箭簇与刀身撞在一起,火花一闪而熄,弯刀被磕偏了轨迹,落到了地上。 “神射手!”回纥骑兵们倒吸了一口冷气。草原上的勇士最重骑射,也最崇拜骑射无双的高手。哪怕是敌人,高超的箭术依然会赢得赞誉。 回纥骑兵发愣的功夫,两道身影已深入到回纥阵列之中。其中那位紫色身影右手持长剑,左手奋力一挥,一道绳索脱手而出,|无|错|小说绳索前端系有锋利的三爪弯钩。 站在地上的曳勒罗只觉得眼前一晃,绳索上的弯钩已如鹰爪般,深深嵌入其肩甲之中。 紫白两道身影抓住绳索,同时用力,竟然想要将回纥名将曳勒罗拽走。 曳勒罗从马上摔落时,随身唯有一柄弯刀。他本可以挥刀斩断绳索,可壮如黑熊的他对敌人的冒犯怒不可遏。 曳勒罗双手抓住绳索,肌肉贲张,怒声喝道哪里来的蠢材?不自量力!” 回纥骑兵见主将如此神勇,纷纷举起长矛喝彩。 “傻瓜,我本只是想把你当棵木桩借借力,不料你还主动帮忙!”苏十三娘咯咯一笑,对同罗蒲丽喊道,跳!” 两人借助绳索上传来的千钧拉力,奋力一跳,如飞鸟一般在空中飞了数十步,跃过数十名回纥骑兵,落到曳勒罗的身边。<div ss="cad">conad1(); 落地之后,两人借助方才的冲劲,挥刀舞剑,如魅影般杀来。 “啊?”曳勒罗使出浑身力气争夺绳索,却不知对方竟然趁机借力,猱身而至。 本在和叶斛亲卫对峙的曳勒罗亲卫见主将有难,也顾不上其他,连忙调转马头,驱马赶来救护。周围的回纥骑兵也反应了,挥舞着弯刀,准备帮忙。 “让开!”苏十三娘将手中的绳索挥出。绳索如灵蛇翻滚,击在数名回纥骑兵脸上。 回纥骑兵侧脸躲避的功夫,苏十三娘左手摸到腰间,飞刀急射、例不虚发。战马哀声连连、嘶鸣不断。 苏十三娘逼退周围的回纥骑兵之时,同罗蒲丽已和曳勒罗交上了手。 曳勒罗猝然迎敌,难免有点慌乱。同罗蒲丽和回纥部间有血海深仇,越斗越勇。刹那间,两人就交手了十几回合。 同罗蒲丽的刀法甚是精灵古怪,曳勒罗则是稳扎稳打的军中路数。同罗蒲丽开始略占上风,可她的气力毕竟不如曳勒罗。待曳勒罗心情平定之后,同罗蒲丽竟然隐隐有些被对方势大力沉的攻击压制住。 “,我来助你!”苏十三娘又用飞刀逼退曳勒罗的数名亲卫后,挥剑杀向曳勒罗。 方才因偶遇马璘,叶斛和曳勒罗也都从阵列中间的位置来到了阵前。虽然他们身边带有亲卫,也有一些回纥骑兵跟随保护,但人手并不算多。 后面大队的回纥骑兵却还不知前面发生了,只是依令原地待命,并未上前。 此刻,曳勒罗被同罗蒲丽逼得来不及传令,叶斛王子则冷笑地观望曳勒罗出丑,根本不会下令让大队回纥骑兵前来助阵。<div ss="cad">conad2(); 因此,当苏十三娘用飞刀逼退了回纥骑兵后,就敢放心大胆地加入战团。不过,她的左手中始终扣着一柄飞刀,随时可以出手伤人。 苏十三娘的剑法本就在同罗蒲丽之上,相识以来,两人交手过无数次,无论是马球场上真刀真.枪的对阵,还是日常的嬉笑打闹,同罗蒲丽从来都未取胜过。 三尺青锋寒光闪闪,苏十三娘或抹或挑、或刺或砍,她身姿若舞,却剑剑凌厉如霜,直奔曳勒罗的要害而去。 苏十三娘如一抹紫霞加入战团中后,曳勒罗顿觉压力倍增、左支右绌。本来密不透风的防御,在长剑的撕扯下,顿时破绽百出。 同罗蒲丽在苏十三娘出手后,愈发英勇,弯刀也使得更加犀利,专奔曳勒罗的漏洞而来。 和曳勒罗对战的同时,苏十三娘的飞刀还不时飞出,逼得欲图上前帮忙的回纥骑兵止步不前。 转瞬间,三人又斗了数十回合,曳勒罗被一对刀剑压制的心浮气躁、险情不断。 “看飞刀!”苏十三娘抓住个破绽,左手一挥,吓得曳勒罗连忙举刀格挡。对战之际,苏十三娘的飞刀频频出击,从未失手,让曳勒罗不敢小觑。 曳勒罗挥刀阻挡,自认为可以封住飞刀的轨迹,却迟迟未听到撞击声。一愣神的功夫,却见长剑朝腹部直刺而来。 曳勒罗此时方知对手并未真的射飞刀,只是借此引诱露出腹部的空当。 为了防备飞刀,曳勒罗浑身的力气都绷在胸肩之间。骤然腹部遇袭,多少有点慌乱。 “好机会!”同罗蒲丽瞧出曳勒罗的动作有些变形,纵身一跳,挥刀向曳勒罗的颈部斩去。<div ss="cad">conad3(); 曳勒罗的刀往下走,已然无法挥刀格挡,只好低头缩肩,以躲避刀锋。 “斩!”同罗蒲丽刀若弯月,一挥而过。 “,别忘了!”苏十三娘见同罗蒲丽出手甚重,连忙喝止。 刀光闪过,曳勒罗的后颈一阵剧痛,顿时变得昏昏沉沉。 “,我有分寸!”同罗蒲丽将弯刀架在曳勒罗的脖子上后,笑着说道。 “最后时刻换了刀背,还不错。”苏十三娘挑落了曳勒罗的弯刀,收回的绳索。 “多谢,我终于抓了一名回纥大将!”同罗蒲丽的弯刀反射着晨曦,格外耀眼。 “若不是为了活捉,哪需费这么多功夫!”苏十三娘淡淡一笑,并不觉得有了不起。 两人如闲庭信步般闲聊,周遭的回纥骑兵却吓得脸都要青了。回纥军纪甚严,主将为敌所获或斩杀,亲卫们必死无疑,其余士卒也将获罪。 回纥骑兵正思虑如何夺回曳勒罗时,却听树林中马蹄嘚嘚,方才逃匿进去的两名唐兵杀了。而弯道南端之东,如雷的马蹄声也越来越近。 “叶斛王子,请勿轻举妄动,否则我只能不客气了!”马璘长箭在弦,遥指叶斛的后心。 “让开!否则你们的将军马上就会人首分离!”同罗蒲丽见马璘杀出,娇喝道。苏十三娘则亮了亮手中的飞刀,冷冷地指着欲图逼上来的回纥骑兵。 曳勒罗的亲卫生怕主将被杀,连忙让开一条道路。其余回纥骑兵见状,也跟着闪到两边。 瘦猴则驱马上前,帮助苏十三娘和同罗蒲丽,将曳勒罗拉到了树林边缘。 “马校尉,北庭军就是如此恩将仇报吗?”无错不跳字。叶斛面无表情地看着曳勒罗被人俘虏,背对着马璘冷说道。 “叶斛王子,若非记挂你方才求情之恩,贵部死伤的恐怕就不只是数匹战马了!”马璘同样冷笑着反驳道。 叶斛扫了一眼,方才的厮杀中,唐军还真没有出手杀人,只是伤了数匹战马,活捉了曳勒罗。 见曳勒罗被唐军俘虏,叶斛内心深处也甚是欢畅。但从维护回纥部的脸面和利益出发,他不仅不能将喜悦挂在脸上,还必须出面与马璘交涉。 “马校尉,你弄这么大的阵仗,打算如何收手?难不成要将我和葛萨阿波一起斩杀在此吗?我们回纥部虽然弱小,却也有控弦之士数十万。日后无论是在大明宫和北庭军理论,还是在灵州和朔方军兵戎相见,我们回纥部都不会畏惧!”叶斛见马璘等人并未出手杀人,明白他们必有所求,便故意摆出强硬的姿态。 “叶斛王子,你弄错了!”树林中忽又有数骑奔出,当先一人高声喊道。 “嗯?”叶斛循声侧身望去,认清来人后,并不惊讶,笑着问道王别将,不知我错在哪里呢?” “叶斛王子城府甚深,难以对付,难怪回纥汗国会蒸蒸日上,称霸漠北。”王霨跟在王勇身后,见叶斛根本不问他们为何出现,心中暗暗叹道。 “叶斛王子,抓住葛萨阿波的两位,并非我北庭军人马。故而,无论葛萨阿波是死是活,均和我军毫无关系,未来也无需在圣人面前理论。至于王子殿下,我们又岂敢伤害呢?” 此时曳勒罗已经从昏迷从醒来,他见叶斛不紧不慢地和北庭唐军谈判,便忍不住喝道混账,不用管我,快把这些唐军全部杀死!” “你再睡会吧!”同罗蒲丽用刀柄猛磕曳勒罗后颈,再次将他打昏。 “王别将,无论那两位娘子是谁,我都不希望她们如此对待葛萨阿波。”叶斛怒道。 “同罗娘子,既然叶斛王子不愿意你用刀柄砸葛萨阿波,那下次就用刀尖捅吧。”王霨驱马向前,笑着对同罗蒲丽喊道。 “明白!霨郎君放心,杀回纥人,我最拿手了!”同罗蒲丽调皮地一笑,又用刀背拍了拍曳勒罗的后背。 “霨郎君,那女子是你的人?”叶斛见王霨出面,出言质问道。 “叶斛王子,同罗娘子是鄙号素叶居的伙计,和北庭军毫无牵连,和贵部之间,却有点血海深仇。”王霨拱手施礼敢问王子,贵部为何在此呢?可有高节帅的军令?” 第七十一章:力劝三军整旗鼓(五) 第七十一章:力劝三军整旗鼓(五)是由【无*错】【小-说-网】会员手打,更多章节请到网址: printchaptererror(); 第七十一章:力劝三军整旗鼓 6 方才得到北庭牙兵的报信后,王勇立刻带上十余名北庭牙兵飞驰而来。 王霨听到马璘居然在此处,不待王勇阻止,便跳上赤炎骅,跟随而来。 阿史那霄云和阿史那雯霞也随之跳到坐骑之上,尾随而行。 阿伊腾格娜见大家都从马车上下来了,便也骑上素叶骠,跟在后面。 艾妮塞见状,也想下车骑马,却被赛伊夫丁和哈基姆死死劝住。 苏十三娘等人和后面的大队人马之间的距离本就不太远。当同罗蒲丽听到马璘正在和回纥部对持,欲图穿过树林救援马璘时,王霨等人已经赶到。 得知回纥部临阵脱逃被马璘截住,王勇又惊又怒。而此时,回纥骑兵已经在曳勒罗的指挥下,准备击杀马璘和瘦猴。 听到弓箭破空身后,王勇、苏十三娘、同罗蒲丽带着数名牙兵,立刻驱马进入林中,准备救援马璘。王霨和阿史那雯霞也抽出武器,护着阿史那霄云和阿伊腾格娜,冲入林中。 王霨还未冲出树林,马璘已射杀了曳勒罗的坐骑,躲入林中。树林并不大,两路人马很快就找到了对方。 和王勇等人汇合后,马璘只来得及四句话,就听到外面的回纥骑兵大呼小叫,似乎发生了什么争执。 “葛逻禄背叛、安西军遇袭、回纥部临阵退缩、叶斛和曳勒罗不和!”马璘用最简短的话将所知的所有信息和盘托出。 王霨揣摩着马璘的四句话,脑子中首先蹦出来的却是第一次世界大战时,德国总参谋部大名鼎鼎的“施里芬计划”。 一战前,德国总参谋长施里芬考担忧地处中欧的德国西有法国、东有俄国,德军很容易陷入两线作战的困境,便殚精竭虑制定了通过快速集结动员,先集中兵力闪击法国,然后调头收拾俄国的“施里芬计划”。<div ss="cad">conad1(); 王霨方才在马车上思考了半天,总觉得眼前错综复杂的战局有似曾相识之感。 待听了马璘提供的信息后,王霨顿悟到,艾布穆斯里姆的用兵思路,简直就是“施里芬计划”的升级版。 在当前的战局中,大食叛军就是兵力雄厚,却随时会陷入两线作战的德国;北庭军和安西军则是法国和俄国。 艾布穆斯里姆为了打破困境,先是潜伏北上,闪击北庭军。他本以为可以一举击溃王正见,然后挟大胜之威,南下战胜高仙芝。却不料北庭军拥有希腊火和配重投石机等守城利器,短期内根本拿不下。 此时,安西军已经启程北上。如果大食叛军继续围困怛罗斯城,将再次陷入两线作战的困局,必败无疑。 因此,艾布穆斯里姆又转换了思路,决定伏击安西军,然后再回头慢慢收拾北庭军。 弄清了艾布穆斯里姆的用兵思路后,王霨也迅疾发现了扭转战局的关键所在。 历史上,德国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之所以败北,就是因为“施里芬计划”未能完全落实,德国最终还是陷入两线作战的宿命中。 电光火石的瞬间,无数念头和计划在王霨脑海中翻腾。他脱口说道:“北上!北庭军!” “小郎君,什么意思?”王勇知道王霨常有惊人奇思。 “破局的关键?”聪慧 (本章未完,请翻页)的阿伊腾格娜最先猜出了王霨的意图。 “霨弟,现在该怎么办?”阿史那霄云更关注眼前。<div ss="cad">conad2(); “活捉曳勒罗!”理清艾布穆斯里姆的思路后,王霨在脑海中构思了一个初步的想法。 阿史那雯霞闻之,拍马就要往外杀去。 苏十三娘一把抓住阿史那雯霞,呵斥道:“有师父在,还轮不到你出头!你就是心里有什么想法,也不急于一时!” 王勇和马璘正欲杀出,王霨却摇头道:“王勇叔叔、马璘叔叔,此事不适合你们做。最好是同罗娘子和十三娘出手,如此才有回旋余地。” 同罗蒲丽挥刀喝道:“小郎君,别的事我不敢保证,但杀回纥人,我绝不退缩!” “不是杀,是活捉!”王霨强调道。 “明白了!”苏十三娘施礼道:“还请霨郎君放心,我和同罗娘子必不辱使命!” 苏十三娘和同罗蒲丽杀出后,马璘弯弓搭箭,为两人提供掩护。王勇则带着北庭牙兵,护卫着王霨等人。 在此空隙,王霨则拉住瘦猴,细细询问他们为何会出现在此地。 得知一百一十五名北庭牙兵均为葛逻禄人和呼罗珊骑兵联手杀死,北庭将士都恨得牙痒痒。 听到马璘和瘦猴被谋剌思翰放走后不久却又被葛逻禄百人队抓住,王霨和阿伊腾格娜同时陷入深思之中。 而听瘦猴复述叶斛和曳勒罗之前的争执时,王霨对自己的计划愈发有了信心。 待苏十三娘和同罗蒲丽捉住曳勒罗后,王霨便跟着王勇,从树林中走了出来。 阿史那霄云还想跟出去,却被阿史那雯霞牢牢拽住。<div ss="cad">conad3(); “妹妹今天怎么如此关心我?”阿史那霄云笑着调侃道。 阿史那雯霞面色一暗,想要说些什么,却期期艾艾,始终说不出来。 “妹妹怎么也如霁昂一般口拙了?”阿史那霄云轻笑不已。 阿伊腾格娜赶忙上前说道:“霄云小娘子,我们还是待在树林边缘,听听小郎君如何与回纥人交涉吧!” 阿伊腾格娜的提议抓住了阿史那霄云的痒处,她不再追问妹妹,而是侧耳倾听树林外的问答。 阿史那雯霞感激地望了眼阿伊腾格娜,阿伊腾格娜则笑而不语。 “霨郎君,敌军势大,不得不退!恐怕过不了多久,高节帅也会东撤!”叶斛王子的声音从林外飘来。 “敢问殿下,如果你赞同撤退的话,又何必与葛萨阿波发生冲突呢?”王霨单刀直入,直击要害。 “霨郎君,葛逻禄人和大食叛军狼狈为奸,人马众多、来势汹汹,我军必败无疑,又何必坐以待毙呢?”叶斛并未直面王霨的质问。 “王子认为我军毫无胜算吗?”王霨目光如剑,凝视着叶斛王子的脸庞。 “不知霨郎君有何高见?”王霨凝重的神态虽然让叶斛触动,但他始终还是将王霨当做黄口稚子,只是因为王正见的缘故才高看他一眼。 “北庭军!”王霨朗声说道:“家父麾下尚有三万精锐,更有诸多利器。一旦北庭军南下,大食叛军和葛逻禄部必将葬身此地。” “北庭军?”叶斛稍一琢磨,当即明白王霨 (本章未完,请翻页)所言不虚。 十万敌骑汹汹来袭之时,叶斛忙于和曳勒罗争夺兵权,决定一万回纥骑兵何去何从。因此他根本无暇思考如何扭转战局。 但作为回纥汗国的王子,叶斛的见识和智慧均不差。他一旦开始认真思考,很快就意识到,如果北庭军可以南下,确实存在扭转战局的可能。 想到这里,叶斛不禁上上下下仔细打量着王霨几眼。他实在难以想象,一个十岁的幼童,还未曾窥见战场,就能够依靠一鳞半爪的线索,抓住整个战局的肯綮。 二十二岁的叶斛王子是漠北知名的青年才俊,可他扪心自问,十岁之时,自己绝不可能达到如此水平。 有那么一瞬间,叶斛特别希望王霨只是被推到前台的傀儡,所谓的惊艳绝才,都不过是王勇等人指点的结果。 可他端详了半天,却根本无法从王霨脸上找到一丝一毫的心虚和不安。 “大唐人才彬彬济济,一介幼子都如此出类拔萃。反观漠北,还是太荒凉了些!”叶斛心中感慨不已。 “叶斛王子,某方才所言可有不当之处,还请赐教!”王霨见叶斛迟迟不语,只好开口问道。 “霨郎君的算盘打得不错,但恐怕小瞧了艾布穆斯里姆了吧?”叶斛心中翻江倒海,面色却依然冷峭。 “哦?”王霨笑道:“愿闻其详。” “霨郎君,艾布穆斯里姆纠集人马本就甚多,现在麾下又多了两万葛逻禄骑兵。就算他抽调精锐偷袭安西军,但以其行事之谨慎,怛罗斯城下必然还有数万兵马。不知霨郎君打算如何联络上王都护呢?”叶斛敏锐地找到了王霨的漏洞。 “叶斛王子,可否近前一言?”王霨并未回答叶斛的质疑,而是笑着邀请叶斛密谈。 “霨郎君,马校尉长弓犀利,我可不敢乱动!”叶斛面有愠色。 “叶斛王子,明人不说暗话。我们是否有伤你的意思,难道你心里不清楚吗?”王霨不为所动。 “哈哈!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心!”叶斛见小花招被王霨识破,却并不懊恼,他摊开双手问道:“霨郎君,可需在下解除兵器?” “劫持我或者杀了我对殿下能有什么好处?”王霨反问道。 “好,爽快!”叶斛催动战马,赶到王霨身边。 马璘手中的逐日弓吱吱作响,冰冷的箭镞紧跟叶斛的身影缓缓移动。 “太危险了!”树林中,一向冷静的阿史那雯霞玉手微颤、紧张不已。 “妹妹,霨弟敢如此做,想来胸中早有定计,不必担心。”阿史那霄云竭力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平静一点,可她的心噗通噗通,仿佛要从胸腔中蹦出来。 “放心,叶斛若真的与曳勒罗闹得不可开交,肯定不会伤害小郎君!”三人之中,唯有阿伊腾格娜最为清醒。 “霨郎君,不知你打算如何突破怛罗斯城外的铜墙铁壁呢?我估计,城外的大食叛军怎么也得有五六万吧!”靠近之后,叶斛笑若春风,却让人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叶斛王子,你若为天可汗赏识的话,是否就可以在储位之争中稳操胜券呢?”王霨避开叶斛的质疑,直捣叶斛内心最深处。 (本章完) ... printchaptererror(); 关于“施里芬计划” 第七十一章中,提到了德国总参谋部制定的施里芬计划。其实在拙作在设定被主角改变的“怛罗斯之战”时,为了战役的精彩和激烈,就是从第一世界大战爆发前德国所面临的战略困境吸取了灵感,构思出了“新怛罗斯之战”的主要框架。因此,有必要在此详细介绍一下施里芬计划。 下面资料转载自网络: 计划的制定和背景: 德国的参谋本部在普法战争不久,当时的总参谋长老毛奇就已经预见到了将来德国有可能会处于两线作战之苦。他的计划是在未来的两线作战时,对法国先取守势,快速击败迟缓的俄国后,再反攻法国。瓦尔德泽接任参谋总长后仍遵循老毛奇观点。可是形式到了史里芬伯爵接任总参谋长时却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1890年3月18日俾斯麦提出辞呈,德皇在两日后批准,俾斯麦正式下野。德国的政权牢牢的掌握在了野心远大于能力的威廉二世手里,他一手把俾斯麦精心构制的外交政策全部拆毁,与俾斯麦相比,威廉二世的政策与俾斯麦相比可谓是大相径庭。1890年德国同俄国的条约即将到期,威廉二世没有成功地继续与俄国结盟。沙皇尼古拉二世曾说过:“威廉是一个没有教养的恶少”。可以看出沙俄对德国新主人的反感和敌意,此后逐渐对法国靠拢,终于在1893年俄国和法国正式了缔结军事同盟。对外政策也由俾斯麦时期的大陆政策转为了威廉二世对外扩张的世界政策,之后德国便加入了欧洲国家的造舰比赛的行列,俾斯麦曾告诫德国要以陆上力量为满足,威廉二世则曾对意大利国王说过:“我在位多少年来,我的幕僚们欧洲的那些君主们总是把我的话当作耳边风。”“要不了多久,有我伟大的海军做后盾,我的话就会有人洗耳恭听了。”。1898年国会通过了扩充海军的政策,其中明确的指出:“这种强大海军的目的,是要使最伟大的海权国家都不敢向它挑战,否则就必须使其自己的优势有受到破坏的危险。”这无疑强烈地刺激了英国的感情,虽然德国并无意对英国发动战争,但是英国人却是这么想的了,此后英德关系渐为紧张。1903年,才即位3年的英王爱德华七世在访问巴黎离开时受到了法国人的欢呼。在1904年4月间,英国同法国建立了一个协定,而这个个友好协定逐渐发展成为一个秘密的军事同盟,至此,就象老毛奇当年所预见的腹背受敌的态势终于形成。而此时的参谋长史里芬对战略的看法也和前任大相径庭。 1891年史里芬一上任就提出了第一号《对法战争备忘录》。施里芬认为德国要掌握战争主动权就必须先迅速打败法国,因为战争一旦爆发法国会立刻侵入德国,而对付俄国可以利用其的动员速度慢的缺点与之周旋,等到打败法国之后再全力和俄国交战。并且由于考虑到德法边界法国阵地的坚固提出了绕道比利时迂回法德边界的设想。到1897年时史里芬计划核心部分终于成型,他彻底屏弃了老毛奇的思想,而转为打算以从比利时大迂回的方式打败法国。此后1897年到1905年的八年多时间里,施里芬不断的进行军事演习和战术推想,不断地在修改其计划的细节。史里芬计划规定:其要点是德军集中主力进攻法国,并以少量部队阻滞俄国,兵力分配比例为8:1,在对法战争胜利后挥师东进全力进攻俄国。西线德军以迪登霍夫—梅斯为轴心分左右两翼,右翼与左翼的兵力比大约保持在7:1。右翼计划以大约53个师通过比利时攻入法国北部,然后象一扇巨大的转门一样横扫法国包围巴黎,然后折象东南打在沿海地区把法军主力的背后并压向法军在东部边境上的要塞地区,又以10个师作为旋转的枢轴布置在面对凡尔登的中央地段,仅以9个师部署在240公里长的法德边境上,构成德军左翼。并且为确保右翼兵力的绝对优势,预定日后从左翼再抽出两个军来增强右翼,以保持右翼强有力的攻势。并规定自开战后第十二天前通过列日,第十九日攻下布鲁塞尔,第二十二日进入法国,第三十一日达到提翁维尔——圣康坦一线,第三十九日攻克巴黎,取得决定性的胜利。 这个计划就象是一部戏剧的剧本那样精确死板,施里芬计划整个西线战事在6~8个星期内结束,而这正好是预计中的俄国动员所需时间。施里芬一生对砍尼之战和汉尼拔的将道非常崇拜并著有《砍尼研究》一书沉浸在一个侧翼包围的梦想中,但实际上他的计划比起砍尼更象是菲特烈大帝的“鲁腾”型。(1757年菲特烈大帝鲁腾会战采用斜行单翼包围的战术战胜奥地利)史里芬采用了克劳塞维斯的部分思想。即全线的胜利虽然重要但是决定点上的胜利更为重要。他认为只要能以自己大部兵力迂回到敌人侧翼和后方即便到时德国的总体实力弱于对方仍然可以取得胜利。正是处于对这种思想观念的崇拜而使他自己和一向稳重的德国总参谋部挺而走险甚至无视比利时的中立。 这个计划单从军事角度考虑的确有诸多优势:1假道比利时绕开了法国东南部边境上的要塞;2避开了与法国主力的正面冲突,可由其薄弱的侧翼回旋包围对方主力;3取道比利时可顺道歼灭英国可能派出的远征军;4利用了沙俄动员令运做缓慢和交通落后的特点。可是在政治上却又有极不利的负面影响:他会立刻让英国和法国走到一起。 [转自铁血军事miltiexu/] 虽然史里芬和他的总参谋部对战争的准备煞费苦心,但是当时却没有强有力的政治领导来为其计划进行建议和修正。正像克劳塞维斯所说的那样“战争是政治的延续”战争应该是由政治所领导的,而此时的德国政客们的无能和对总参谋部能力的盲目崇拜,使得政治外交等问题要由总参谋长自行做出决定。其结果也就必然会在政治上出现片面性,而这就为计划的失败埋下了伏笔。 形式究竟能否象史里芬自己所说的那样大战略的不利会由军事上的重大胜利所弥补呢?上帝并没有让史里芬活到他伟大计划实施的那一天,他在1913年去世也就是战争爆发的前一年。他临终前最后仍对他的计划念念不忘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加强我的右翼。”。 被修改的计划 1906年1月1日小毛奇顾虑重重的接替了史里芬的总参谋长一职,并负责继续完善和演练史里芬计划。 小毛奇是当年扬名天下的老毛奇的侄子,尽管他并非一个懦夫和无能者但是却过于谨慎让他来接手胆大包天的史里芬计划真可谓一个天大的错误。上任后他对其原计划的一些内容提出了质疑并做了修改。其中原计划中计划以左翼配属的少量兵力防守洛林地区对预计法国对此地区的总攻进行足够时间的阻滞。薄弱左翼 (本章未完,请翻页)能抵挡的住法军吗?这的确是一个赌博,史里芬自己也很清楚,但他的理论是只有敢于冒险才能扭转在战略上的不利。而毛奇却认为此举过于危险,万一左翼被攻破那么将使法军直接侵入德国本土并切断右翼主力和后方的一切联系,到时候别说是在西线取得决定性胜利甚至连防守本土都将十分困难。于是小毛奇违背了前任的意愿加强了左翼的防守力量。小毛奇这样做有两个打算:一个是可以使左翼变的更为安全,另一个是可以根据情况考虑从两翼将敌人合围。这时的计划可以说是既非“坎尼”型也非“鲁腾”型了。于是一九一〇年,他取消了从左翼抽调两个军增援右翼的计划,并将六个补充师集中在梅斯的附近。最后当新编成了九个师之后,他又把其中的一个师和从东线上抽回来的一个师增加在右翼上。毛奇最终放弃了通过荷兰南部林堡省的想法,而把更多的兵力集中在比利时并准备在第一时间奇袭著名的比利时现代化要塞“列日”。当时德方七个集团军的最初兵力部署遂有如下述: (一)第一集团军,司令为克卢克将军,司令部设在格里芬波希,一共为七个军,三个骑兵师,和三个国民兵旅,总计32万人。为部队的右翼的末端,开战后应进到艾克斯-拉-卡培里,然后攻下布鲁塞尔,从西南方向迂回包围巴黎。 [转自铁血军事miltiexu/] (二)第二集团军,司令为比洛将军,司令部设在蒙特乔依,一共为六个军,两个骑兵师,和两个国民兵旅,总计26万人。应攻占列日,然后进到华费里—那穆尔之线协同右边的第1集团完成对法军的包围。 (三)第三集团军,司令为豪森将军,司令部设在普流姆,一共有四个军,和一个国民兵旅,总18万人。到达那穆尔和吉弗特一线,和第二集团军其头并进,压迫法军。 (四)第四集团军,司令为符腾堡公爵,司令部设在提里费斯。一共为五个军,和一个国民兵旅,总计18万人。应向西前进到弗拉梅—艾提尔特之线。 (五)第五集团军,司令为德国皇太子普林斯,司令部设在萨尔布流肯。一共为五个军,一个师,两个骑兵师和五个国民兵旅,总计20万人。其左翼留在提翁维尔,其右翼右翼通过阿登南部山区。 (六)第六集团军,司令为巴伐里亚王子的鲁普雷希特,司令部设在圣艾弗尔德;一共为五个军,三个骑兵师和四个补充师,总计22万人。应进到莫斯河上,攻击法军并将他们钉住。 (七)第七集团军,司令为希林根将军,司令部设在斯塔斯堡。一共为三个军,一个师,两个补充师和四个国民兵旅,总计12万5千人。应进到莫斯河上,或向洛林实行反攻。 [转自铁血军事miltiexu/] 在东线方面,大致还是依照施利芬的老计划,一共保留着四个(现役的和预备的)军,一个预备师,一个骑兵师,和一些国民兵单位,共计大约是二十万人。毛奇主要同总参谋部第一军需长施泰因将军(因做事拖沓迟钝于1911年被解职)和进军处处长鲁登道夫少校探讨了他对原计划的修改。协助制定新计划的鲁登道夫对毛奇的新计划作出了极好的评价。 毛奇为了能使新的计划能够顺利的实施在战争到来前做了大量准备工作:与奥匈帝国总参谋部及其总参谋长康拉德冯赫岑多夫元帅建立联系,使维也纳在战前了解到德国将在两线战争中首先在西线取得胜利,而后再全力对付东线;努力与海军司令部协调陆海作战计划,使战争开始后海军能立即配合陆军动作;与鲁登道夫共同要求组建新军并加强野战炮兵以及航空部队,1912年国会批准组建两个军(他们的要求为3个);要求国会增加“国防费”等。但是取得的实际效果却很有限,奥地利虽然已经知道战初德国会西攻东守但是仍然制定了南攻北守的计划,打算先以速战速决的方式解决塞尔维亚。与本国海军的合作也同样是欠佳海军甚至拒绝与陆军进行经验交流。这种对内和对外的不协调,在开战后不久便产生了严重的问题。相比较法国的行动就要有成效的多了,一方面加强了与英国的军事合作,另一方面也开始与俄国合作,并投资协助俄国发展铁路建设。 梦想的破灭: 自从进入20世纪以后,战争征兆越来越明显了。1905年的摩洛哥危机,1908年的波斯尼亚和黑塞哥维那危机,1911年在摩洛哥又发生了阿加迪尔事件……这所有的一切使各国都拉满了各自的弓,大战一触即发。 1914年6月28日奥匈帝国皇位继承人弗朗茨斐迪南大公和同行的夫人遇刺,巴尔干的火药桶终于要引发世界大战了。7月28日奥匈帝国向塞尔维亚宣战。次日俄国发布了总动员令时一切“局部化”的希望都破灭了。两天后,柏林向圣彼得堡和巴黎发出最后通牒。俄国被命令要“在十二小时内停止对奥地利和我们的每项战争措施”,并“明确地通知我们”。对此沙皇尼古拉打电报给威廉:“了解到你是被迫动员的,但愿从你那里得到象我给你的同样保证,即这些措施并不意味着战争,我们将继续谈判……”柏林的答复是在8月1日的宣战。在给法国的最后通牒中,德国要求法国通报他对即将爆发的德俄战争的态度并限法国18小时之内给予答复。英国方面格雷大臣建议,只要俄奥德之间还存在和平解决的希望,法国应当在军事上保持中立。8月2日法国为了表示和平意愿下令边防部队后撤,但是德国的巡逻队却开始进入卢森堡境内。于是8月3日德国向法国宣战。接着便是一连串的宣战……奥俄德法英日意等强国均先后被卷入其中。战争形式正如史里芬计划预料的一般帝国被迫同时对法俄开战。 实施史里芬计划时候到来了。西线,在巴塞尔和克雷菲尔德之间一共集结了7个集团军,加上上莱因实施掩护任务的部队总共160万人。第1到第5集团军和2个骑兵军准备通过比利时和卢森堡,第6和第7集团军防守阿尔萨斯和洛林。另在石勒苏易格—荷尔斯泰因部署了一个预备军准备应付英军的登陆。而与之对应的是法国在勃第运河—阿登之间部署了6个集团军随时准备进军德国。东线,第8集团军负责牵制俄国的进攻,同时奥地利军也在加利西亚展开准备同俄国的作战。俄国则在此时准备了两个集团军群西南集团军群和西北集团军群,准备好对德奥的进攻。英国也随时准备将远征军派向欧洲大陆同德国作战。 [转自铁血军事miltiexu/] 8月3日17时左右,在德比边境格梅尼希附近,德军在未经宣战的条件下 (本章未完,请翻页)越过了比利时的边境线,开始入侵比利时。8月16日攻陷了比利时现代化要塞—列日,德军强大的右翼开始全面启动。这时霞飞似乎仍然没有意识到德军的战略对法国的威胁性,更不曾企图阻止强大的德军右翼。他正努力去切断德军主力与其后方之间的联系。法军实施17号计划。从8月14日至8月25日,洛林会战在德法边境展开。在法军进攻德军坚固的阵地的时候损失惨重,但正是法军的的失败戏剧化的从战略上挽救了法国的命运。正是因为进攻受挫法军主力才没有进入德国史里芬计划为之设下的陷阱,也正是因如此法军才可以及时回头防御住德军强大右翼的冲击。长远来看洛林会战法军的失败无意中成为了将来马恩河会战的铺垫。开战之后似乎德军是无往不胜的,8月20日—8月23日的同法国阿登会战;之后同法国的桑布尔河会战;同英国的蒙斯会战,几乎所有重要会战都是以英法的败退为结局。整个8月德军的右翼都不断收到捷报,此时德军大本营和皇帝都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之中,毛奇对此恨之入骨。国务秘书黑尔佛里希曾听他说过:“我们不想自欺欺人,我们是取得了战果,但是还没有取得胜利。所谓胜利是说消灭了敌人的反抗力量。如果敌人有百万大军那么胜利者就会有战俘。我们的战俘现在哪里?” 情形正如毛奇所担忧的那样并不乐观。8月25日东线由于俄国提前到来的攻势而告急,小毛奇从第1集团军和第2集团军分别抽调1个军去支援,这样进攻过程中的右翼非但没有得到原计划增援6个军的加强反而削弱了两个军。8月31日,德国第一集团军向内的旋转运动为一架英国飞机所发现了,而其位置也为一份俘获的命令所证实。这个重要的消息立即报告给霞飞知道。此时霞飞已经逐渐意识到左翼有被攻破的危险,匆忙组建了新的第六集团军,由莫努里将军任职司令,并且要求军政部长把首都置于自己的直接指挥之下。 9月5日正午,当第一集团军到达巴黎东面,可以望见艾弗尔铁塔时爆发了马恩河会战。此时德国人再也无法前进了,在9月9日总参谋部接到了第二集团军已经开始后退。被毛奇参谋总部的全权代表的参谋总部情报处长亨奇上校下令第一集团军撤退。虽然部队撤的井井有序,部队仍然保持教好良好的士气,但是最高统帅部却弥漫着绝望绝望。德国参谋军官鲍尔上校,记下了一场难忘的情景:“绝望的惊慌严重地支配着全军,或者更正确地说,支配着较大部分领导人。看来……最高统帅部惊慌得最厉害。毛奇完全垮了。他坐在那里,苍白的面孔凝视着地图,对一切感觉都无反应,成了一个绝望的人。”这一场败仗粉碎了德军不可战胜的神话,同时也粉碎了史里芬计划。 虽然这时东线方面“帝国双塔”兴登堡和鲁登道夫为德国赢得了坦能堡之战,但是他和马恩河一战相比较前者为战术性的,而后者则为战略性的。前者除了提高兴登堡的地位,使德国参谋本部认为迅速击败俄国是一件比较容易的事情以外,就再无其他的战略性结果。对比的说来,马恩河会战在战术上却只能算是一个局部性的成功,但其战略性的结果却是十分的巨大。他宣告着德国速胜思想的破产,由此欧洲便被拖入了战壕战的深渊,无数的人力物力被丢进了战壕的无底洞中。 诚如我们所看到的由于小毛奇的自作主张削弱了原计划在右翼的力量,并且在战争中指挥上也出现了一些失误,使计划受到了损失。但是史里芬计划本身的劣势是显而易见的,假使按照原计划真的在六个星期之内把法国击败,然后再设法与俄国之间寻求一个妥协的和平。但是这时还有一个英国他仍然会继续打下去,就象在拿破伦时那样。速胜的理念仍然不能得以实现。所以说无论毛奇计划还是史里芬计划都缺乏大战略的构想。他眼中的战争是纯粹“意念”化的战争。他的计划虽然是军事计划,但却颇象一个把欧洲当作大舞台的剧本。他不仅要求己方的部队按照自己的“剧本”行动,还事先假定对方的行动也按照自己的思想去行动。殊不知战争中有太多的因素是他所预料不了的,而敌人也不可能按照他的剧本一直演下去。所以他的计划的最终流产也就是无可避免的了。但是无可否认的就军事思想上来说他却是有着极大的创造性的。事先策划一个如此庞大的“砍尼”,其规模和创新思想可以称的上前无古人,而后来者。二战时期的曼施坦因计划也是大受其影响。军事理论上的贡献是不可磨灭的。 —————————————————————————————————————— 小说和施里芬计划的关系: 在小说中,由于主角的出现,原本安西军单独面对黑衣大食的怛罗斯之战,被提前到大食内战尚未决出胜负的天宝八载,唐军的力量也有所增加,安西和北庭两个都护府的力量都出动了。但由于高仙芝和王正见从属不同的派别,两军并未合兵,而是分攻石国南北,摆出了首尾照顾互相呼应南北夹击的阵势,迎接黑衣大食的进攻。 如此,黑衣大食陷入和德国一样的战略困境。如果按部就班攻打拓枝城,必然会遭受安西北庭内外夹击。 为了突破困局,黑衣大食得到葛逻禄提供的情报后,绕道北上,避开实力雄厚的安西军,集中重兵包围怛罗斯城,欲图闪击北庭军。如此打算,和施里芬计划中快速击败法国是一致的。 与德国的遭遇一样,黑衣大食本以为胜券在握,但北庭军在主角的帮助下,拥有配重抛石机和希腊火等利器。黑衣大食久攻不下。 安西军得知北庭军被围后,高仙芝在诸多因素的影响下,并未借刀杀人,而是快速北上救援。如此,黑衣大食将再次陷入夹击之中。正如德国在马恩河战役遇到阻碍,无法实现快速击败法国的战略安排一样。 察觉到危险后,黑衣大食开出足够的诱惑,拉拢了葛逻禄部,让其彻底倒戈,伏击了安西军。这如同德国尝试集中兵力,转而向东,试图逼迫俄国投降退战一样。 当安西军被伏击北庭军为敌所迷惑,不掌握战局的变化之时,正是主角发挥作用的关键时刻。 主角正是明白了黑衣大食的战略后,及时抓住关键,扭转了战局。 至于主角是如何帮助北庭和安西击败黑衣大食的,敬请继续关注。第二卷很快就要结束了! --------------------------------------------------------------------------- 另:关于拙作,最近不少读者反馈了许多积极的意见和建议,在此一并表示感谢!我会继续努力,不断改进和提高的! (本章完) ... 第七十一章:力劝三军整旗鼓(七) “啊!?”叶斛大为惊骇,脸色隐隐有些发青。 “叶斛王子,西征石国,对贵部或许无关紧要。但对圣人和政事堂而言,却是仅次于石堡之战的重大国策。若殿下在关键时刻力挽狂澜扭转战局,在圣人心中,必将重重记上一笔。回纥汗国虽然称雄漠北,却终究只是大唐的属国。若圣人和政事堂发话,想来英武可汗也不能不慎重考虑吧!”王霨不等叶斛辩解或反驳,就直接点出了要害。 “嗯?”叶斛沉思不语。 “叶斛王子,你之前极力反对撤兵,想来也是欲借大唐之力吧?”王霨的低低耳语在叶斛听来,却若漠北冬日席卷天地的狂风一般,吹飞了他内心深处的无数伪装。 “霨郎君,过慧易夭,你不担心吗?”叶斛恶狠狠地吼道,右手摸到了刀柄之上。 “叶斛王子,吾之生死,于殿下又有何碍呢?我不过是想帮殿下一把,你又何必如此气恼呢?若是殿下能够协助我扭转战局,我必会说动父亲,上表为殿下请功。父亲对我的话,还是十分在意的。”面对叶斛的威胁,王霨心中多少有点紧张,但为了扭转战局,为了改变历史轨迹,他尽力装出若无其事的表情。 “金鹘令!”叶斛见王霨神情淡定,不为威胁所动,便不再兜圈子:“曳勒罗手中有父汗亲赐的金鹘令,我指挥不动一万精骑。” “叶斛王子,若金鹘令被盗了呢?我手下刚好有位和贵部有深仇大恨的女护卫……”王霨轻轻一笑,目光遥望紧攥弯刀的同罗蒲丽。 “霨郎君,我什么也不知情……”心领神会的叶斛笑得如草原上的狐狸一般:“不过,霨郎君,丑话说在前面。无论你如何打算,我部兵马都不能折损太多。否则我无法向父汗交代,储位更会化为泡影。” “禀报阿波,我军后方有追兵!” 王霨见叶斛动心,心中长舒了一口气。他正要与叶斛商谈细节,却见一名回纥斥候高声疾呼,从西而来,打断了两人的交谈。 回纥骑兵撤出战场时,曳勒罗考虑到敌军追击的危险,在后面布下了大量斥候。相反,由于清楚前方遭遇敌袭的可能性极小,回纥大军的前方并无多少斥候。 那名斥候一边呼喊,一边搜寻曳勒罗的踪影。找了半天,他都身材魁梧的阿波,却发现军中气氛十分诡异。 “慌什么!可军的旗号?”叶斛王子斥道。 “葛萨阿波……”斥候的目光还在寻找曳勒罗。 “亲卫,给我教训一下这个有眼无珠的家伙!”叶斛怒不可遏。 叶斛王子的亲卫们本来就憋了一肚子气,此刻见曳勒罗被人生擒,王子殿下似乎又能掌控局面了,心情大好,表现的也格外卖力! 面对雪亮的弯刀,斥候迟钝的脑子终于转过弯来了:“启禀殿下,追兵打的是葛逻禄部的黑狼旗,大约有八百多名骑兵!” “八百葛逻禄骑兵,太小瞧回纥部了吧?难道后面还有更多追兵?”叶斛有点疑惑,想不通敌人的意图何在。 “叶斛王子!葛萨阿波!在下谋剌思翰,欲同两位一叙,并无恶意!”叶斛王子正在思索,却听后方有数百人用突厥语齐声高呼。 “谋剌思翰?他想要干什么?”叶斛一愣。 “谋剌思翰!”马璘的肩膀轻微抖了抖,那个血腥的雨夜再一次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谋剌思翰!?他现在究竟是敌人还是朋友呢?”王霨眉头紧皱,脑子飞速运转。穿越以来,王霨也跟着阿伊腾格娜学了不少突厥语,虽不能全部听懂,却也能明白个七七八八了。 “叶斛王子,你可敢随我一同会会谋剌思翰?”叶斛还未想好如何发号施令,王霨就抢先建议道。根据马璘所言,谋剌思翰似乎还是心向大唐,王霨决定试着争取一下。 “嗯?”叶斛犹豫了一下,转而笑道:“思翰王子也是聪明人,想来耽误不了多少时间。” 王霨朝身后的王勇和马璘挥了挥手,示意两人跟上。 从苏十三娘和同罗蒲丽身边经过时,王霨伸出大拇指,表达了对两人武技的敬佩。然后,他比划了个搜身的动作,低低说了句:“金鹘令!” 同罗蒲丽秀眉轻挑坏坏一笑,娇颜若漫山遍野尽情绽放的萨日朗花。 树林中的阿史那雯霞见王霨跟着叶斛向西而去,立即猛踢青墨骐,从林中窜出。 “妹妹小心点!”阿史那霄云也催动白练驹,冲了出来。 阿伊腾格娜和其余北庭牙兵见状,连忙跟随而出。 苏十三娘见徒弟迫不及待地冲出树林,本想叫住她,却又摇了摇头,并未言语。 回纥骑兵见树林中忽然又有数骑奔驰而来,急忙弯弓搭箭。 “叶斛王子,这些都是我的婢女,让贵部赶紧收手。”王霨听得了身后的响动,有点慌乱地喊道。 叶斛回头扫了一眼,对王霨**裸的谎言根本不相信。不过,他此时无心纠缠这些针头线脑的琐事,就挥了挥手,示意回纥骑兵不要阻拦。 见回纥骑兵皆依令让开,叶斛满意地点了点头,又高声令道:“诸军听令,葛萨阿波被擒,现在由我执掌全军。在我击退追兵之前,切勿轻举妄动!决不能和唐军发生冲突!敢违抗军令者,斩!” 重新夺回了兵权,叶斛王子顿觉浑身上下格外舒畅, 对回纥军的千夫长百夫长们而言,王子和阿波都是得罪不起的大人物。两人神仙打架,他们只好化身为墙头草,那边占上风就倒向那边。 本来曳勒罗有金鹘令,千夫长和百夫长们自然不敢违抗大汗亲赐的令牌。可现在曳勒罗随时可能身首异处,他们便立即惟叶斛之命是从。 被回纥斥候发现之时,谋剌思翰就下令全军止步,高声呼喊。他拿不准回纥部究竟遇到了什么,故而不敢轻举妄动。 “若是能劝服回纥部一同北上,整个计划就更完美了。”在阵列之前等待的同时,谋剌思翰盘算着可能性有多大:“究竟是谁主导了回纥部撤兵呢?若是叶斛和曳勒罗两人都赞同,便无计可施了。不过他们貌合神离,应当还是有空隙可钻的……” 正筹谋间,谋剌思翰忽听马蹄声声。他抬眼一望,却见叶斛王子和一少年,在数十名骑兵和婢女的扈卫下,奔驰而来。 谋剌思翰一眼就马璘,他微笑着朝马璘点了点头,心里寻思着那支百人队是不是在附近。 马璘冰冷着脸,对谋剌思翰的热络视而不见。 “思翰王子,好久不见?不知此刻,你我是否还能像朋友一样畅所欲言呢?”王霨急于探知谋剌思翰的立场,人未至话先到。 “霨郎君?”谋剌思翰又惊又喜。他心中稍稍一动,立刻扔掉身上的弯刀,独自驱马向前。 “不知霨郎君在此,还请恕罪!”谋剌思翰翻身下马,恭敬地跪在王霨马前:“至于我是否还是霨郎君的朋友,想来马校尉最清楚。” 跟着王霨身后的马璘冷哼了一声,并不答话。 王霨见谋剌思翰的姿态如此低,连忙从赤炎骅上跃下,抓住谋剌思翰的胳膊,低声问道:“战况如何?安西军可否战败?葛逻禄部为何要背叛大唐?!” “霨郎君叶斛王子王别将马校尉,艾布穆斯里姆纠集了七万大军,于一个时辰前偷袭了安西军大营。不过,幸好安西斥候反应甚快,高节帅指挥有方。我离开战场之时,安西军尚可支撑。”谋剌思翰站起身来,一边行礼,一边介绍战场形势:“至于父汗的所作所为,身为人子,不便多言。” “真不知艾布?穆斯里姆给谋剌黑山许诺了什么好处,值得‘贵部’如此上心!”马璘忍不出出言讽刺道。 谋剌思翰不以为忤,反而斩钉截铁地回道:“马校尉,大食叛军提出的条件确实十分诱人。经穆台阿转针引线,父汗和艾布?穆斯里姆谈了许久,他答应战后将阿史不来城俱兰城拓枝城和怛罗斯城都赐给我部,还许诺返还所有突骑施逃奴!不过,在下谨记都护的教导,从未有叛唐之心!” “啊!”躲在北庭牙兵身后的阿伊腾格娜听到了“突骑施”三字,吓得花颜失色,惊呼了一声。 谋剌思翰和叶斛不约而同循声望去,寻找惊呼之人。 “某的一个小婢女,是去年攻伐突骑施部时所获。骤然听思翰王子提到突骑施,她难免有点把持不住。”王霨尽量轻描淡写地说道,心里却在心疼阿伊腾格娜。 叶斛听了王霨的解释后,不以为意,转而质问谋剌思翰:“不知思翰王子意欲何为?是要追杀我军吗?” “叶斛王子,我手下只有一个千人队,岂会以卵击石?我本欲邀请殿下一同北上,不过见霨郎君在此,想来不必多言了。”谋剌思翰笑道应答的同时,暗暗琢磨着王霨口中的“突骑施婢女”。 霨王勇和马璘和叶斛同时出现的那一刹那,谋剌思翰已大致明白发生了什么。尤其是发现王霨最先开口而叶斛毫不介怀时,他更加肯定了自己的判断。 第七十一章:力劝三军整旗鼓(八) “我蠢笨的哥哥,你究竟胆大妄为做了什么,竟然把霨郎君一行驱逐出了碎叶城。 ,”谋剌思翰暗暗想到:“我知道你觊觎霨郎君婢女的美色,故意传递前线军情给你,本只是期望你得罪霨郎君,为以后铺垫。不过,你做的似乎比我期待的还要好!” “碎叶城**有一千北庭军。就算一路折损,想来霨郎君这边还有数百人马。算上一万回纥骑兵和我的九百骑,应当可以杀到怛罗斯城下了。有霨郎君在,可以省却不少麻烦,简直是天助我也!”细细盘点之后,谋剌思翰顿觉计划愈发完美。 “思翰王子,安西军可曾派兵北上求援?”王霨既急于知道更多的信息,也不希望叶斛和谋剌思翰过于关注阿伊腾格娜。 “霨郎君,我借口监视回纥部,早早离开战场。并未见安西军试图突围。”谋剌思翰恭敬地回道:“不过,艾布??穆斯里姆十分狡猾,我担心安西军即使派兵,也未必能够杀出去。” “断绝希望!艾布??穆斯里姆倒是精通心理战。”王霨自言自语道,思虑着该如何整合各方力量。 “小郎君,别忘了,齐雅德和那俱车鼻施带领的两万人马也即将赶到战场。”王勇在王霨耳边小声提醒道。 “一千北庭骑兵三百大食骑兵一万犹疑不定的回纥骑兵一千立场不明的葛逻禄骑兵,还有数千匹战马和一些希腊火。”王霨在心中将所有的力量盘点了一圈,又将大食叛军主力齐雅德部和围困怛罗斯城的留守军的分布状况,在脑中的地图上逐一显现出来。 穿越以来,王霨在北庭都护府中翻阅了大量的唐代地图,终于将大量的唐代城池和他记忆中世界地图一一对应起来。比如,庭州城大致位于乌鲁木齐附近;龟兹城在库车县一带;碎叶城大致位于吉尔吉斯斯坦的托克马克附近;拓枝城就是乌兹别克斯坦的首都塔什干;飒秣建则是乌兹别克斯坦的第二大城市撒马尔罕;怛罗斯大致位于哈萨克斯坦的塔拉兹附近…… 千百年来,地形地貌在自然之力的雕琢和人类的干预下,改变甚多。许多河流和湖畔早已改道或干涸。但是,那些名川大山相对固定。王霨正是以天山和葱岭为基准,大致定位了唐代碛西名城。 前世还是小白领之时,因为女友小雨在中亚工作,王霨一有空闲,就在网上一帧帧地翻诸国的地图。在将古今地图重叠之后,王霨脑中地图的精确度和准确度,可以说远远超过了唐代所有人的认知水平。 此时,王霨的脑海中如同一个巨大的沙盘,敌我双方的所有兵力都在沙盘里一一就位。反复推演了数次之后,一个大胆的计划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叶斛王子,思翰王子,我有个粗浅的想法,不知各位可有兴趣一听。”拿定主意后,王霨拱了拱手,笑着邀请道。 “洗耳恭听!”叶斛最先表态。 “早闻霨郎君胸有丘壑,今日终于有耳福了!”谄媚的话从谋剌思翰嘴中说出后,却变得毫无油腻之气。 王霨顺手从地上捡起一根枯枝,寥寥数笔,就在草地上画出了当前的战况。 枯枝在地上指指点点,王勇马璘叶斛和谋剌思翰时而皱眉深思时而点头附和时而出言询问时而讨价还价。王霨则根据其他人的意见和要求,对计划的细节进行了进一步的完善。 “诸君,可还有疑问?”王霨见众人不再询问质疑,便开口问道。 “霨郎君,你将最易获得战功的事项交给我,又主动承担了最艰险的任务,在下敢不领命?”叶斛王子十分满意。 “思翰王子呢?”王霨盯着谋剌思翰,神态如初啸山林的乳虎。 “霨郎君,你既然答应尽力帮父汗脱罪,在下必将不辱使命。”谋剌思翰神色恭谨。 “既然如此,军情紧急,诸君就按照计划分头行动吧!”王霨用力挥了挥拳头。 待谋剌思翰和叶斛策马离去之后,王勇才小声问道:“小郎君,我们究竟该如何突破怛罗斯城下的守军呢?” “王勇叔叔,你忘了我之前给你讲过的战例了吗?”王霨一笑,在王勇耳边低低说道。 “小郎君,吾必生死相随!”王勇的拳头重重击在胸口。 马蹄隆隆烟尘滚滚。呛鼻的尘土让昏迷多时的曳勒罗醒了过来。 “杀了唐军!给我杀了唐军!”醒来之后,曳勒罗尚未分辨处自己身处何方,就怒吼不已。 吼了半天,却不见有人回应,曳勒罗心头大惊,继续吼道:“亲卫!我的亲卫呢?” 辚辚的车轮声让曳勒罗意识到,他不是在马背上,也不是在草地上,而是在马车车厢里。 曳勒罗慌忙弯腰从车窗里探出了头,只见马车周围全是急着赶路的回纥骑兵。 “你们在干什么?为什么不去杀唐军?”曳勒罗发现自己并未被唐军俘虏,心中又有了底气。 “殿下说了,阿波老老实实待着马车里即可,可别干什么蠢事,否则我们就不客气了!”窗外的一名回纥骑兵冷冷答道。 “你是叶斛的亲卫!我的亲卫呢?你们在干什么!快停下!”曳勒罗右拳敲击着车窗,左手去掏金鹘令。 “咦?”曳勒罗在怀里和腰间摸了半天,却怎么也找不到金鹘令。他急忙缩回车厢内,四处寻找。 “葛萨阿波,别折腾了。你的亲卫都被北庭军留在树林里,此战结束后,我会派人将他们带回来的。”叶斛听闻曳勒罗醒了,策马来到车窗边,悠悠然说道。 “我的金鹘令呢!殿下,私夺金鹘令,可是蔑视可汗的重罪!就是你,也承担不起!”曳勒罗以为是叶斛趁机夺走了金鹘令。 “葛萨阿波,金鹘令一直都被你贴身保管,我怎么知道在哪里?”叶斛哈哈大笑:“再说了,我本就是大军的最高指挥官,有父汗亲赐的兵符,又何须金鹘令?” “叶斛,你究竟要干什么!?”曳勒罗明白,金鹘令肯定找不到了。 “干什么?”叶斛冷冷一笑:“替你弥补过失!” “混账!”恼羞成怒的曳勒罗恨不得立刻跳下马车,生擒叶斛。他刚要站起来,却发现自己的铠甲和武器早已被人卸去了。愤怒的他用力从车窗里伸出双手,欲图抓住叶斛解恨。 “滚开!竟然敢冒犯殿下!”叶斛的亲卫见曳勒罗动手,立刻用刀背猛击曳勒罗的胳膊。 “葛萨阿波,这四**马车可是霨郎君素叶居所制的精品,又宽大又安稳,你还是躺在里面好好休息吧!”叶斛说完,就不再理会曳勒罗,挥鞭打马,向前冲去。 曳勒罗如困兽一般大吼大叫,却被叶斛的亲卫堵在马车之中,根本出不来。愤怒的他不曾注意到,他坐的马车后面,还跟有一辆车辙深深的四**马车。 听着曳勒罗无可奈何的嘶吼,叶斛心情放松,无比舒畅。在他身后,八千回纥骑兵精神抖擞滚滚向南。 晨露消褪红日渐高。 怛罗斯城头,一身戎装的王正见站在南城楼上,望着城外正在列阵待命的大食叛军,面有疑色。 “都护,有什么不对吗?”杜环正见有心事。 “六郎,总觉得有些不对,却找不到缘由。”王正见沉思道。 “都护,大食叛军的攻击日日不停,我军守城器械损耗甚多,士卒伤亡也有所增加。但都护应当不是因此忧心吧?”杜环推测道。 “刀枪无眼,沙场之上岂能没有伤亡。我军损伤远少于敌军,又有何忧呢?”王正见摇头叹道。 杜环用右手托着下巴,望着城外密密麻麻的敌军,似乎想从中找到答案。 “六郎,马校尉一行离开几天了?”王正见忽而问道。 杜环记忆超群,他不假思索,张口就回道:“七天。” “七天……”王正见手指轻扣城墙:“高仙芝应该快到了。” “都护,我明白了!”杜环吼道:“太刻板了!不应该如此!” “嗯?对!六郎所言甚是!”王正见猛拍城墙:“大食叛军攻势虽猛,却日日重复,翻来覆去就是那些花样,并无任何新意。此绝非艾布??穆斯里姆的手笔!” “都护,静水之下必有潜流。吾担忧艾布??穆斯里姆正在谋划新的诡计,我们必须严加防范!”杜环急道。 “侦听敌军穴攻的水缸都埋好了吗?城墙附近的民居都拆干净了吗?城内是否还有大食探子在活动?沙陀部可有异动?……”王正见问了一连串的问题,将艾布??穆斯里姆可能用的攻城方式全部问了一遍。 杜环一一回答,相应防范措施都已实施。 “如此甚好!”王正见点了点头:“不过,艾布??穆斯里姆用兵如狐,我们决不能掉以轻心。” 城池之下,忽都鲁带着数十名附离兵,在金狼旗下,遥望城楼。而其余数千突骑施骑兵,却全身披挂着呼罗珊骑兵的铠甲,列队在哈米德的黑底新月旗下。 “苏鲁克,什么时候才能攻克怛罗斯?”忽都鲁幽幽叹道:“我恨不得生擒王正见,以祭奠父汗。” “特勤,我想,艾布??穆斯里姆带兵回来之日,便是怛罗斯城破之时。”苏鲁克巧妙地回道。 “那也必是王正见授首之日!”忽都鲁恨恨地说道。 “特勤,若你诛杀了王正见,陷在庭州城中的郡主该怎么办?”苏鲁克被忽都鲁信重,知道阿伊腾格娜在北庭都护府。 “唉!这可如何是好?”经苏鲁克提醒,忽都鲁忽然发现,他必须认真考虑如何利用此战换回妹妹。 忽都鲁正在沉思,忽见一名哈米德的亲卫赶来,倨傲地用大食语说道:“忽都鲁特勤,哈米德千夫长命令你部,从今日起直到总督归来,夜间负责在营地外巡逻警戒。” “夜间巡逻不都是由白日不出战的粟特轻骑负责吗?”忽都鲁疑道。 “哈米德千夫长说了,突骑施人每天只是出来列列阵,并未攻城,不算白日出战。因此,必须承担夜间巡逻任务。”亲卫生硬地回道。 忽都鲁还要申辩,苏鲁克拉了拉他的衣角。 “请禀告哈米德千夫长,在下遵命!”忽都鲁冷冷地回道。 “特勤,且忍一时。此战过后,我军势力必将大涨,就可以全力攻击葛逻禄部和沙陀部,以夺回碎叶城。”苏鲁克劝道。 忽都鲁点了点头,仰望天空。湛蓝的天宇中,一只雄鹰正迎着阳光展翅翱翔,如骄傲的众神使者,冷冷打量着无聊的人类世界。 半空之中,雄鹰用敏锐的眼睛,一座人类城池和无数围着城池周围的营帐。 城池和营帐中间,无数个小黑点正在向城池奔跑,而城池上的小黑点,也在不停地晃动。 小黑点太多,将雄鹰最喜欢的野兔和小鹿都吓跑了,它只好继续向南飞,以寻找猎物。 雄鹰轻轻扇动了着巨大的羽翼,巧妙地借用空气中的上升气流,扶摇而上,不紧不慢地向南滑翔。 飞了一个时辰后,它有一群小黑点,正在向北飞驰。小黑点有大有小,它认出,那些大黑点是马匹。可是,马匹太大了,它抓不住,只好放弃了。 抓了只野兔,在树枝上吃饱喝足后,雄鹰再次展翅。它想飞到南方的山林里去。陡峭的悬崖和茂密的山林,才会让它觉得安全。 在飞向山林的路上,有条小河,雄鹰以前经常在这里歇歇脚喝口水。可这次,无数小黑点密密麻麻挤在一起,空中还有无数箭矢飞过,吓得它高高飞起不敢停留。 飞过小河后,它又先后股小黑点。雄鹰知道,有些小黑点很危险,会射出箭矢,伤害自己。故而它尽力飞得格外高,以规避危险。 可是,雄鹰发现,今天大地上的小黑点似乎都很匆忙,根本无暇顾及它,这让它感到格外欣喜。 “这些小黑点在忙什么?真无聊!”怀着这样的心思,雄鹰飘飘然向南而去。它并不知道,自己无意中见识了一场宏伟战役的全景。 第七十二章:密信暗传退敌援(一) 杀声阵阵血肉横飞! 谋剌思翰带着帐下的千人队回到战场之时,太阳已经升到了半空。 本该是朗朗晴空风吹草低牛羊成群的醉人夏日,可放眼望去,却只见箭矢蔽空长矛如林铁骑冲荡尸横遍野。 人多势众的大食军轮番出阵,如无休无止的海潮,向安西军的营寨发动一**的攻击。 面对无穷无尽的狂潮,安西军的大营如同坚不可摧的礁石,虽然被潮水咬出了豁豁牙牙的伤口,却始终屹立不倒,迎接着一轮又一轮的冲击。 “安西军还真是坚韧!”在去拜见艾布?穆斯里姆的路上,谋剌思翰留心观察着交战双方的一举一动。 和他离开时相比,安西军大营早已变得面目全非。原本用于阻拦骑兵冲击的拒马,早已被毁坏或移开;环绕营寨的壕沟中,塞满了层层叠叠的人马尸体,已基本被填平;四处辕门的木柱上,都沾染了斑斑血点和焦黑的痕迹。 安西军士卒的伤亡,也明显增多。不少身着明光铠的尸体,散落在营门口附近,和呼罗珊骑兵葛逻禄骑兵或粟特轻骑的尸体叠在一起。 望着那些生前厮杀不休的尸体,如好友般挤在一起长睡不醒,谋剌思翰忽然觉得有点荒谬。 “可怜的人,你们至死都不明白,究竟为何会踏上不归之路!愚蠢的人,你们是否真的明白,究竟为何而死?”对自己的头脑愈发自傲的谋剌思翰,用神一样的姿态,俯视着战场上拼命厮杀的芸芸众生。 “高仙芝,你战功赫赫盛气凌人,今日终于吃到苦头了吧?封常清,你自以为心掌控安西,这次却失算了吧?艾布?穆斯里姆,你用兵狡诈诡计多端,却没料到会成为我的棋子吧?”想到诸多名震四方的英豪落入自己陷阱而不自知,想到精心的筹谋即将水到渠成,谋剌思翰的内心深处,翻涌着操纵众生的得意和大功将成的畅快。 至于贪婪无比的谋剌黑山和蠢笨蛮横的谋剌逻多,早已不放在谋剌思翰的眼里了。 “父汗,你不是一直都因自己的愚蠢而轻视我吗?你不就是因为我的母亲誓不低头而憎恨我吗?今日,所有的一切,我都将如数奉还!”想到母亲,谋剌思翰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谋剌思翰的母亲死得很早,在他脑海中只留下了一团模模糊糊的白雾。 无数次,谋剌思翰拼命回忆,试图将白雾驱散,以亲的音容笑貌。可无论他如何努力,却始终寻找不到母亲的身影。 虽然记不清母亲的容貌,可每次想起她,谋剌思翰总是会感觉有人将他轻轻抱住,温柔地抚慰他痛苦的心灵。 正是凭借着对母亲的追忆,谋剌思翰才挺过了无数的磨难…… 谋剌思翰悄悄将眼泪擦干,恢复了平静。谨慎的他在心中将计划再次考虑了一遍,以确保毫无破绽。 “艾布?穆斯里姆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一定要想好措辞。”谋剌思翰明白,行百里者半于九十,越到最后越要小心。 将一会儿要说的话在心中反复推演了数次后,谋剌思翰才放下心来。 “王霨不过十岁,谋划军略之才却不亚于叶斛,实在令人惊恐!”谋剌思翰最初计划拉拢所有力量,一起冲到怛罗斯城下,联络上北庭军。可王霨却提议让他折转回来,监控战场局势的同时,实施一项非常重要的任务。 “幸好此子的打算和我的计划暗合,不然的话,实在棘手!”谋剌思翰对王霨展现出的才华甚是敬畏。 “真没有想到,谋剌逻多竟然出兵夜袭大云寺。虽知他极度贪色,却还是没有料到,他居然如此丧心病狂!不过,也亏了他对美色的垂涎,才使得事情更加顺遂!”和王霨商定过后,谋剌思翰私下试探询问过王霨,为何会忽然出现在战场附近。得知谋剌逻多的疯狂举动后,谋剌思翰既惊且喜,下意识朝王霨的几名“婢女”望去,果然寻找到了那张明艳如莲的俏脸。 谋剌思翰自知并非柳下惠,可他绝不会为了一两个绝色女子影响心中的大计。 “这个霨郎君,小小年纪,聪慧近妖,却如此贪恋美色,走到哪里都带着婢女,实在可笑。”谋剌思翰很庆幸,自以为发现了王霨的软肋。 “筹谋许久,还是有些许疏漏。没料到霨郎君一行会离开碎叶城西行。幸亏今日之前,他们始终没有和高仙芝汇合,否则还真有可能露出马脚。同时,还是低估了马璘的武勇,百人队竟然死伤十余人……”谋剌思翰反思计划中的意外,稍微有点后怕。 遐思中的谋剌思翰,如同一斑彩蝶,从杀声震天的战场中悄然穿过,来到艾布?穆斯里姆面前。 “思翰王子,你既归来复命,想来那一万回纥骑兵已远离战场,不再威胁我军。只是不知回纥部最终去往何方?”艾布?穆斯里姆锐利的目光盯着谋剌思翰的脸,似乎想什么端倪。 “禀告总督,回纥部已向东而去,准备经碎叶回漠北老巢。”谋剌思翰恭敬地回道。 “哦,不知思翰王子为何知道的如此详细?”艾布?穆斯里姆奇道。 “禀告总督,在下抓了几名回纥部的斥候,审问过后方知,回纥部发生了内讧,叶斛王子和曳勒罗发生了激烈争执。”谋剌思翰的话虚虚实实,可听起来却无比真诚。 “哦,竟有此事?”艾布?穆斯里姆对“回纥内讧”甚有兴趣。 “禀告总督,回纥部的一万骑兵,名义上是以叶斛王子为主将,曳勒罗为辅。可出征前,回纥可汗秘密赐给曳勒罗一枚金鹘令,命他务必保全回纥部的战力,不得为唐军折损人马。我军抵达之时,曳勒罗拿出金鹘令,夺取了回纥军的指挥权,控制了意图抵抗的叶斛王子,勒令全军回国。”谋剌思翰故意把细节说得特别清楚,因为他深知,谎言之水,只有隐藏在真实的海洋里,才不会被人察觉。 “竟有此事?!”目光长远的艾布?穆斯里姆本就在寻求大唐内部的缝隙,听了回纥内讧的具体情形后,他更加笃定了自己的判断:“如此唐国对回纥人的控制并不牢靠……” “总督,唐军大,但内有裂隙外有我军强攻,必败无疑。”谋剌思翰见艾布?穆斯里姆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大唐和回纥关系上,便知他不会再留意回纥骑兵的行踪。因此,他开始小心翼翼地引导话题,为下一步行动布局。 “安西军虽注定失败,可反抗依然十分激烈。我还是低估了唐军的防御。本以为可以一击而中,却被高仙芝打了个反击。之后我军又发动四五轮进攻,虽有所斩获,却每每功败垂成,实在可惜!”艾布?穆斯里姆对战事陷入胶着有些不满。 “敢问总督,高仙芝可曾派兵北上?” “安西军反击之时,趁机派出了五百轻骑,欲图突围。不过我早有准备,已经其全部斩杀,并将唐军轻骑的头颅抛入了安西军大营。”艾布?穆斯里姆轻描淡写道。 “总督……”谋剌思翰故意迟疑了一下。 “嗯?有话就说!”艾布?穆斯里姆虽透眼前这位年轻的葛逻禄王子,却知他十分聪颖,常有独到见解。 “总督,示弱诱敌,进而截杀突围唐军,堪称神来之笔。可是,将头颅抛入安西军大营,或有可商榷之处。”谋剌思翰谨慎地说道。因为他之前并不知此事,此刻只能临场发挥,将话题引向自己预设的目的地。 “有什么不对吗?”艾布?穆斯里姆询问道。 “总督,若面对拔汗那国那般软弱之敌,只要将头颅亮出,敌人就吓得魂飞魄散,开门投降了。可安西军乃大唐精锐,自有强军的傲气和风骨。我军将安西轻骑的头颅抛入唐军大营中,恐怕不仅不能摧毁敌人的反抗之心,反而会激发安西军同仇敌忾血战到底的决心。”谋剌思翰的思路已经理顺。 “哦?”艾布?穆斯里姆沉思片刻,点头赞道:“确如思翰王子所言,此举过后,安西军的反抗愈发激烈。本来有数次打破营寨的机会,都因唐军拼死抵抗而丧失了。” “总督,在下有一建议,或可瓦解唐军抵抗之心。”到了最关键的时刻,谋剌思翰也微微有些紧张:“安西军拼死抵抗,缘由有二:一是幻想北庭军能够前来援助;二是担心兵败被戮。此时北庭军来援的希望已断,安西军仍不放下武器,无非是惧怕投降后被杀。若我军承诺投降者免死,甚至同意,允许其放下武器后东归安西都护府。想来安西士卒的抵抗之心会软化不少。” “不错!”艾布?穆斯里姆赞过之后,阴深深地笑道:“只是,思翰王子,你的计策,并非是为了纵虎归山吧?” 第七十二章:密信暗传退敌援(二) “总督,只要安西军放下武器,之后如何,不都任凭总督发落吗?”谋剌思翰早已料到艾布?穆斯里姆会如何想:“总督,那安西军辎重营中有不少随军工匠,可都是难得的宝贝,还请总督千万留意。 ” “工匠!”艾布?穆斯里姆眼睛一亮。在见识了北庭军的守城器械和安西军的防御力后,他对唐人工匠格外感兴趣。 见艾布?穆斯里姆已然入局,谋剌思翰轻松说道:“总督,不知你打算如何将‘承诺’告知安西军呢?” 艾布?穆斯里姆盯着谋剌思翰英俊的脸庞笑道:“思翰王子,你也别藏着掖着了,我知道你心中早有定策。” “还是被总督了!”谋剌思翰不着痕迹地拍了个马屁:“总督,战场之上,若十万人高声呼喊,必能让安西军听见。可惜我军中精通唐话者甚少,勉强凑几百人高呼,必将湮没在震天的厮杀声中。不若将内容写在布条上,用千百支羽箭射入安西军营中。如此,安西军人人都有可能更能瓦解其军心。” “很好!”艾布?穆斯里姆点了点头:“只是写如此多布条,极其费时……” 艾布?穆斯里姆话未说完,谋剌思翰就已从怀中抽出了条数寸长的布条,上面写着八个小字:“投降免死!允尔东归!” “思翰王子,你做了多少布条?”艾布?穆斯里姆接过布条扫了一眼,便交给身边的亲卫。亲卫立刻会意,拿着布条去找精通唐话的人辨识。 “禀告总督,一千条!”谋剌思翰朗声回道:“在下监控回纥部之时,听厮杀声久未停歇,想着或许有用,便让手下千人队按照我写的内容,制作了一千个布条。” 亲卫将很快就将布条送回来,并朝艾布?穆斯里姆点了点头。 “思翰王子有心了!如此,便由你的千人队负责将布条射入安西军营中。”艾布?穆斯里姆目光炯炯。 “诺!”谋剌思翰郑重行礼道:“此事繁杂,还请总督派人协助我部。” “好!”艾布?穆斯里姆明白谋剌思翰的避嫌之意,毫不犹豫答应了所请。 面对心思机巧的谋剌思翰,艾布?穆斯里姆颇有些感慨。他实在想不通,为何谋剌思翰与其父的差异如此之大。 在呼罗珊骑兵的监督下,谋剌思翰的千人队将布条绑在箭尾上,然后策马靠近安西军大营,弯弓仰射。 五十多名认识汉字的呼罗珊骑兵和粟特骑兵,将所有的布条全部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以确认其中并无其他内容。可他们没有注意到的是,葛逻禄千人队中,有几十名骑兵绑布条的箭杆上,早已贴好了薄薄一层近乎透明的丝帛。 带着布条的一千支羽箭落入唐军大营时,白孝德正手持步弓,站在北门附近的寨墙之后,充当弓箭手。白孝德身侧,则是安西都护府掌书记岑参。 当岑参披甲待战时,许多安西士卒以为他只是做做样子。岑参见状,便主动请缨,坚持出战。 高仙芝本来不允许,可后来形势实在太危急,也就默许了。 刚苏醒过来的卫伯玉,则重新披上铠甲,手持长剑和巨盾,守护在白孝德身前。 白孝德等人身后不远,赫然站着安西四镇节度使高仙芝和判官封常清。数名安西牙兵手持巨盾,紧张地遮掩在高仙芝和封常清身前。 高仙芝却神情淡然地盯着眼前的战场,听着营寨各处报来的一条条军情,然后略一思索,相应调整兵力部署。 连番苦战,安西军的营寨虽未被攻破,却也死伤惨重。尤其是顶在最前面的刀盾兵和弓箭手,都已经伤亡近半。 无奈之下,在兵力上有些捉襟见肘的高仙芝,只好命令轻骑兵和安西牙兵下马,补充弓箭手和刀盾兵的缺员。 战事进行至此,高仙芝为了稳定军心,面上的神情依然很淡然镇定,可他内心早已有些不安和焦躁。 葛逻禄部背叛,让安西军猝不及防夤夜遇袭;回纥军临阵脱逃,又断安西军一臂;本欲突围求援,五百轻骑却悉数为敌射杀,希望破灭。 从军几十年,高仙芝还是第一次感到如此绝望,内心如坠入冰窟之中一般冰冷。回忆之前,无论是被数倍达奚部叛军包围之时还是仰望坦驹岭高耸入云的雪峰不知该如何翻越之时,高仙芝从未失去过信心。 可这一次,诸多打击接踵而来叠加在一起,令高仙芝首次感到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窘迫。 高仙芝不怕死,可他却不能接受失败!更不能接受安西军的威名毁在自己手中! “封二,该如何是好?”高仙芝忍不住再次问到。 面容憔悴的封常清头发散乱眉头紧缩,他已经接近于疯癫状态,却始终找不到破解困局的良方。 “唉!”高仙芝见封常清久久不语,低声叹道:“难道安西军的威名要尽毁于此?” 高仙芝话音未落,就见营寨北部的空中飞起了一团羽箭。 接战之初,葛逻禄骑兵和粟特轻骑自知骑弓的射程不如安西军的步弓,就不愿意靠近射击。 呼罗珊骑兵虽然悍勇,他们的短矛射程也有限,无法与安西弓箭手抗衡。因此,数轮进攻,都被安西军化解。 失败数次后,艾布?穆斯里姆发了狠,命令葛逻禄骑兵和粟特轻骑必须顶着安西军的箭雨靠近营寨,射杀唐军的弓箭手。 在军令和督战队的威逼下,葛逻禄骑兵和粟特轻骑用累累尸骨,换来了安西弓弩手的惨重伤亡。 幸亏安西军将士弓马娴熟,几乎每个人抓起长弓举起弩机都可担任弓弩手,安西军才能够凭借长弓硬弩,一次次杀退敌人的进攻。 此刻,见敌军再次逼近营寨射击,高仙芝急忙令道:“刀盾兵,加强防护!弓箭手,还击!” 一千支羽箭刚从对面飞起,白孝德用力拉动沉重的步弓,向敌军射出了复仇的长箭。 岑参的气力要比白孝德小不少,他实在无法熟练使用步弓,只好换了把轻巧的骑弓。 白孝德的长箭尚在半空飞行,对面的敌军就整齐地调转马头,急速向后撤离。此时,岑参的羽箭才刚刚离弦。 “奇怪,这次后面没有督战队吗?”白孝德见识过呼罗珊督战队的残酷无情,笑着调侃道。 之前,曾有一队粟特轻骑兵,顶不住唐军的羽箭,转身逃窜。他们还没有跑远,就被恶狠狠的呼罗珊督战尽数斩杀。 调侃的同时,白孝德俯身抓起盾牌,同时护住了自己和岑参的头部。 站在他们身前的卫伯玉,则高高举起巨大的步盾,以遮蔽箭雨。 箭支打在盾牌之上,叮当作响。岑参恍然觉得,自己仿佛坐在一叶扁舟内,听着江南夜雨,点点滴滴敲打着乌篷。 “咦?这是什么!”箭雨过后,卫伯玉发现,一支扎进盾牌的羽箭箭尾,有缕布条在随风飘动。 “劝降书!我绝不投降!”打开之后,卫伯玉大怒,立刻将布条扯掉,扔在地上。 此时,也有许多安西士卒发现了布条,大多数人都将布条扔掉或撕毁,却也有些人握住布条,不舍得抛弃。 早有安西牙兵,将布条呈给高仙芝。 “攻心之计!艾布?穆斯里姆真是花样百出!”高仙芝根本不信布条上的内容,却也知道,军心势必会因此发生微妙的改变。 卫伯玉将布条扔掉之后,似乎还有些不解恨,就右臂用力,将羽箭从盾牌上拔出,准备将之折断。 “等等!”卫伯玉刚要发力,就听身后的岑参焦急地喊道。 “怎么了?”卫伯玉正疑惑间,岑参劈手将羽箭夺走,手指在箭杆上摩挲了一会儿,然后小心翼翼地从上面揭下一层丝帛。 喜不自胜的岑参将丝帛送到高仙芝手上后,陆续又有几份丝帛被细心的安西士卒发现,先后送来。 高仙芝将丝帛一一摊开,只见上面均用蝇头小字写了四句话:“有敌在南,回纥退之。霨已北上,静候佳音!” 封常清接过丝帛后,皱眉疑道:“霨?难道是王都护的霨郎君?他不是在碎叶城吗?” 不待高仙芝说话,岑参就急不可耐地吼道:“节帅,封判官,这的确是霨郎君的笔迹,我在碎叶城时见过!” 封常清想起岑参曾应王正见邀请去北庭军营赴宴,的确见过王霨,憔悴的神情顿时一扫而光:“节帅,虽不知霨郎君为何在此,但某认为,丝帛上的话可信!” “南边?”高仙芝皱了皱眉头:“之前那股袭击拔汗那军的大食骑兵!” “节帅,或许还有那俱车鼻施残部!艾布?穆斯里姆还真是布下了天罗地网,准备将我军全歼于此!”见脱困有望,封常清的思路恢复了平常的敏捷:“也不知道霨郎君如何劝动回纥部回心转意!不过,即便有回纥部阻击,我军也需要加强对南面的侦查和防御。” “封二所言极是!”高仙芝点了点头,立即命令牙兵传令,调整兵力部署。 第七十二章:密信暗传退敌援(三) “节帅,也不知霨郎君手里有多少人马,能否联系上北庭军。”封常清盘算道:“我记得王正见在碎叶城留了一千骑兵。这么一点人马,够用吗?” “封二,西征之胜败,此刻皆系于霨郎君一身。我们既然无力突破大食叛军的包围,就别再替霨郎君担忧了,还是竭尽所能,支撑到北庭军南下!”高仙芝急切地说道:“当务之急,是将此喜讯遍传……” “节帅,不可!”高仙芝的话还未说完,封常清就焦急地劝道:“送信之人,必在敌军营中。北庭军杀来之时,他也可乘机搅乱局势。若此刻将消息传遍全军,将士士气大振,必然会令艾布穆斯里姆生疑,反而会害了送信之人。” “封二所言甚是,是某疏忽了!”高仙芝意识到,自己方才是太兴奋了。 “节帅,喜讯不可轻传,也不可不传。当请各级将官依序前来,悄悄传达,然后再由将官把消息告知诸军士卒。还有,要告诫将士,不可表现得过于兴奋和激动,要继续装作绝望动摇的样子,甚至要故意卖些破绽,以迷惑大食军,为霨郎君和北庭军争取时间!”此时此刻,封常清为了扭转战局争取胜利,恨不得绞尽所有脑汁。 “善!”高仙芝点头称是,随即命令牙兵将安西都护府的高层人员全部召来。 “是谁送的信呢?”从喜悦的情绪中稍稍平静下来,封常清蹙眉长思,一个年轻的身影立即浮现在脑海里:“难道是……” “封二,战事紧急,不急于探寻送信之人。反正霨郎君知道的一清二楚,待北庭军南下与我军合力击败大食叛军后,直接问霨郎君即可!”高仙芝笑道。 “可惜,阴差阳错,最终还是要让北庭军占了头功……”舒缓过来的封常清幽幽叹道。 “封二,事到如今,你还在忧心谁占头功吗?”高仙芝的有点哭笑不得:“艾布穆斯里姆乃某战场所遇最强之敌,能战胜之已属万幸,其余之事,不必再谈。” “习惯了习惯了……”封常清讪讪一笑,不再言语。 谋剌思翰见特尔克率千人队从安西军大营前回转时,面上波澜不惊,内心深处却紧张万分。 情报虽然顺利躲过大食人的检查,在艾布穆斯里姆的眼皮子底下光明正大地送进了安西军大营,可唐军能否顺利配合,却还是个未知数。 更为重要的是,高仙芝和封常清能否想到帮自己隐蔽身份。谋剌思翰相信,以封常清之才,应当是能猜出此事乃自己所为。 “总督,唐军营寨东门处有些惊慌和混乱,快被突破了!”穆台阿兴奋的吼声传来,谋剌思翰立即远眺安西军大营,发现安西军大营东辕门的人员有点混杂防御也大失水准。 “总督,看来劝降信起作用了,安西军军心有些不安了!”谋剌思翰装作一副急于表功的急迫模样。 “好!破敌之后,必重赏思翰王子!”见固若金汤的安西军大营出现松动,艾布穆斯里姆大喜。 不待艾布穆斯里姆发令,肩上伤口刚包扎好不久的穆台阿就主动请缨道:“总督,请许我带队再冲一次!我一定要成为第一个杀进唐军大营的人!” “好!好!好!”艾布穆斯里姆最喜穆台阿的忠诚和勇敢:“你就带上一个千人队,冲杀唐军营寨的东门。” 穆台阿转身就要离去,艾布穆斯里姆却叫住了他,叮嘱了一句:“保护好自己,别再受伤。” 穆台阿无比感动,郑重地点了点头,率军厮杀去了。 由于安西军似乎出现了军心不稳的迹象,大食叛军立即加紧了对营寨的围攻。 战士的怒吼声厮杀声,战马的奔驰声 (本章未完,请翻页)哀鸣声,弓弦的震荡声羽箭的破空声,横刀和大食弯刀的摩擦声长矛和马槊的撞击声……战场上的所有声响,交汇在一起,如同太古凶兽的咆哮,惊天动地撼人心魄。 战场之南三四里远的地方,丘陵起伏草木繁盛。满面征尘的齐雅德听着北方传来的厮杀声,兴奋异常! 由于石国骑兵速度较慢,抵达战场的时间比齐雅德预想得要晚了些。他之前一直担心不待自己抵达,安西军就被总督的主力给歼灭了。此刻听到厮杀声未停,齐雅德便知自己还有冲锋杀敌的机会。 “全军止步,列阵,准备冲锋!安西军正被总督主力围攻!唐军肯定想不到我军会出其不意,从南杀出。给安西军致命一击奠定胜局的重任和荣耀已注定属于我们了!”齐雅德用大食语鼓舞略显疲惫的呼罗珊骑兵。 那俱远恩则将齐雅德的话翻译成粟特语,低低说给那俱车鼻施。 “安西军被艾布穆斯里姆伏击了?!”那俱车鼻施顿觉喜从天降。 “勇士们,给拓枝城同胞复仇的机会到了!高仙芝已掉入艾布穆斯里姆总督的陷阱中,成为笼中困兽,随时可能毙命。让我们给他最后一击吧!”那俱车鼻施挥起弯刀,高声吼道。 “复仇!复仇!”那俱远恩带头喊了起来,一万多粟特轻骑随之齐声高呼。 齐雅德见粟特轻骑的士气和战意被那俱车鼻施煽动了起来,满意地点了点头。 七千呼罗珊骑兵依令列出三角形的冲锋阵型,以作战悍勇出名的齐雅德,则当仁不让,位于三角形的顶端。 一万多粟特轻骑则分成两队,分别由那俱车鼻施和那俱远恩带队,扈卫着呼罗珊骑兵的两翼。 “逐渐提高马速,在看见敌军之时,将速度提到最高!”齐雅德下达过命令后,猛踢坐骑。雄健的大食马一声长嘶,迈开小步,缓缓向前。 齐雅德身后,近两万骑兵如同乌泱泱的群狼,开始亮出自己的獠牙和利爪。 小步奔驰了数千步后,厮杀声越来越响亮,战马的速度也变得越来越快。 “冲!”齐雅德手持长矛,如追逐猎物的雄狮一般咆哮。他仿佛已经看到安西军被自己杀得片甲不留。 “击败安西军后,得多抓几个工匠,看是否有人会造纸。”即将接敌之时,齐雅德脑子忽然蹦出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念头,让他也有点错愕。 “大概是太想知道如何制造纸张的秘密了吧。”齐雅德哂笑道。他正要收敛心神,忽觉战马脚下不稳,差点要跪在地上。 “起!”异变突生,齐雅德却并不慌乱。他急忙猛拽缰绳,示意坐骑跳跃。 齐雅德的战马乃万里挑一的良驹,极其神骏。它的左前蹄虽然陷入了坑中,但得到主人的指令后,其余三蹄同时发力,将凭空一跃,生生将左前蹄从坑中带了出来。 落地之后,齐雅德的战马虽然一瘸一拐,却还能行走。 齐雅德身后的其他骑兵则没有这般幸运,无数匹战马被密密麻麻的坑洞绊倒,折断蹄腕,痛苦倒地。马背上的骑士则被摔在地上,或是摔得鼻青脸肿,或被慌乱的马蹄踩死。 “怎么回事?怎么会遭遇伏击呢?”齐雅德本以为自己是隐藏在阴影中的刺客,兴致冲冲要去刺杀敌人之时,才恍然发现,自己早已成为他人的目标。如此惊天逆转,实在令他有点措手不及。 因坑洞引发的混乱还未平复,无数羽箭就从两侧铺天盖地般飞来。 藏匿在草丛中的回纥人不停地拨动骑弓弓弦,射杀石国骑兵和呼罗珊骑兵。 回纥骑兵并未骑马,皮甲上还挂满了青草。方才他们趴在高高的 (本章未完,请翻页)草丛中,与之浑然一体,不近看根本察觉不了。 更重要的是,齐雅德见战场在望,以为胜利唾手可得。根本不曾料到会在此地遭遇伏击。 “别慌!敌军人少!赶紧整队,击杀敌人!”骤然遇袭,齐雅德很快冷静了下来。他根据羽箭的数量判断出,埋伏在两侧的弓箭手并不多,大概只有三四千人。 呼罗珊千夫长百夫长们听到了齐雅德的呐喊,高声咆哮,竭力整顿混乱的军队。 粟特轻骑却乱成一锅粥,无论那俱车鼻施父子如何嘶喊,都无法让他们恢复秩序。 呼罗珊骑兵的阵列稍稍有点起色,却见成千上百支火箭呼啸而来。 “火攻?”齐雅德一愣,哈哈笑了起来:“夏日草青,汁液甚多,如何点燃得起来!” 齐雅德的笑声未落,冲天的火焰腾空而起,皮肉毛发烧焦的恶臭扑鼻而来。 火苗腾腾黑烟滚滚。 刚刚平静一点的大食战马被火焰炙烤后,吓得慌不择路,掉头就跑。呼罗珊骑兵拼命鞭打或猛踢战马,试图控制它们,却抵不过动物的本能。 粟特骑兵早已将“复仇”的豪言壮志抛在了脑后,乱糟糟地向南遁去。 位于阵列之西的那俱车鼻施担忧儿子的安危,带领数名忠心耿耿的亲卫,试图穿越混乱的骑兵阵列,去东翼寻找那俱远恩。 “火是如何燃烧起来的?”齐雅德呆若木鸡,如傀儡一样,被几名悍不畏死的亲卫拉着,向南逃窜而去。 马蹄如雷杀声震天。 烈焰焚烧起来之后,四千回纥骑兵,从远处的丘陵背后杀出,向混乱不堪的战场杀来。 而埋伏在两翼的回纥人,在射了三轮火箭后,就又换回寻常箭矢,如平日里猎杀野鹿一般,射杀着惊慌失措的敌军。 在亲卫们的奋力掩护下,那俱车鼻施顶着箭雨,艰难地穿过早已杂乱无章的阵列,从西侧来到东侧。 在烈焰的包围和烤灼下,那俱车鼻施和亲卫们寻找了半天,却怎么也找不到那俱远恩的身影。 “我的儿,你在哪里?”那俱车鼻施自认为雄才大略,在子嗣上却格外艰难,只有那俱远恩一个儿子,因此十分宠溺和珍惜。此刻寻不到那俱远恩,他心慌意乱,再无平日里的阴鸷和凶狠。 有个机灵的亲卫抓住了一名掩头逃窜的石国骑兵,怒声喝问道:“王子殿下呢?” “敌人刚一射箭,王子就带头向南逃走了!”石国骑兵吼了句,就挣脱了亲卫的手,慌忙逃窜。 “这孩子!”那俱车鼻施又失望又欣喜,苦笑道:“事不可为,我们也……” 那俱车鼻施话未说完,一支流矢穿过了亲卫们的骑盾,插入了石国正王的胸膛,殷红的血顺着箭杆,滴了下来。 在箭矢横飞的的战场上,国王的生命,并不比普通士卒更为高贵和安全。 “陛下!陛下!”亲卫们见国王中箭,手忙脚乱,有人想去扶着国王,有人想去牵引战马,以那俱车鼻施为中心,周围慌乱一片。 亲卫们的骚动,引来了更多的箭矢。气息尚未断绝的那俱车鼻施又被数支羽箭射中,身子一歪,从马上摔了下来。 “远恩逃走了,我就死在这里吧。”最后时刻,那俱车鼻施在心中念道:“只是,到了地狱里,我该如何面对屈勒呢?” “哈哈,想来屈勒应该会上天堂吧。那我就不必担心他的质问了……”怀着这样的念头,一心统一昭武九姓称霸河中的枭雄那俱车鼻施,倒在了焦黑的土地上。他的尸体,和卑贱的石国士卒的尸体混在一起,被猛烈的希腊火烧成了灰灰。 (本章完) ... 第七十三章:百密一疏遇金狼(一) 浓烟滚滚,恶臭冲天。 叶斛王子立马小丘陵之上,望着不远处忙于打扫战场的回纥骑兵,把玩着一顶华丽的头盔,眉飞色舞得意洋洋。 “哈哈,实在是太轻松太爽快了!葛萨阿波,我军以八千胜两万,所谓勇猛无敌的呼罗珊骑兵,也被杀得落花流水抱头鼠窜。之前是谁畏之如虎呢?”叶斛轻蔑地瞥了眼被自己亲卫控制着的曳勒罗,出言讽刺道。 和王霨分别后,叶斛率领八千回纥骑兵马不停蹄绕到战场之南。 在距离安西军大营三里远的地方,叶斛寻准齐雅德部突袭唐军的必经之路,命人挖了密密麻麻的一大片陷马洞。 漠北的牧民们都知道,马匹在草原上奔驰,最怕踏入老鼠洞和野兔窝。一旦陷入其中,轻则将马绊倒重则折断马匹的蹄腕。 因为时间紧迫,回纥骑兵来不及挖掘能将马匹整个陷进去的巨大陷马坑,就挖了无数野兔窝大小的洞,然后盖上野草,洒上猛油火和随军携带的动物油脂。 叶斛又分出四千骑兵,下马携弓藏匿在两侧草丛中,准备趁敌混乱之际,骤然发动火攻并持续射杀敌人。 其余人马,远远隐藏在丘陵土包之后,以烟火为号。一旦敌军陷入火海,就列阵杀出,给齐雅德部致命一击。 叶斛最初还有点忐忑,之前他虽在漠北也指挥过一些战斗,但都是回纥部实力占优的顺风仗。 而此次,叶斛面对的敌军不仅人数占优,更有盛名在外。抵达碎叶后,叶斛就听到传言说,大食呼罗珊骑兵极其骁勇,足以和大唐精骑分庭抗礼。 可战斗开始后,顺利得令叶斛如在梦中。呼罗珊骑兵根本没有想到行踪已经暴露,兴致冲冲准备偷袭安西军时,却被星罗棋布的暗洞搅乱了阵型。 当从王霨那里得到的猛油火释放出呛人的浓烟时,战斗已经变得毫无悬念。齐雅德麾下的呼罗珊骑兵也从未见识过如此诡异的火焰,他们望着在碧绿的青草上灼灼燃烧的猛火,呆呆傻傻地不知该如何是好。 在烈火和箭雨的打击下,慌乱的石**队不仅立即瓦解,还将七千呼罗珊骑兵的阵列冲乱。齐雅德拼命收拢,却已无法挽回颓势。 叶斛率军杀到后,唯一能做的,就如猎杀兔子一样追亡逐北。在回纥骑兵的追击下,齐雅德只好仓皇地带了数十名亲卫向南逃窜,根本无法收拢残兵。 将呼罗珊骑兵和石国轻骑击败后,回纥骑兵一边清扫战场,一边四处派出斥候,确保再无敌军可以从南偷袭安西军。 在打扫战场的过程中,回纥骑兵发现了一具焦黑的尸体,尸体上滚烫而华丽的甲胄格外引人注目。叶斛带人猜测了许久,觉得死者很有可能是石国正王那俱车鼻施。 锦上添花的惊喜让稳重的叶斛也禁不住心花怒放。如此大胜传回回纥王庭,足以将叶斛的形象衬托得更为勇武和 (本章未完,请翻页)高大。 若再加上从安西北庭两大都护府收获的人情,以及可能在天可汗和大唐政事堂那里获得的赞许和支持,叶斛喜上眉梢神采飞扬。 “幸亏我的坚持,才得以遇上了霨郎君,获得如此千载良机。否则西征一场不仅徒劳无功,还会被移地健压上一头。”叶斛立马丘陵,心中溢满了踌躇满志的得意。 “这究竟是什么火?为何烧得如此猛烈!!”曳勒罗呆呆地望着战场上空尚未消散尽的黑烟,对叶斛的讽刺置若罔闻。 “葛萨阿波,此乃北庭军秘不示人的利器猛油火。据霨郎君所言,此物极易燃烧,火势凶猛,遇水不熄。若非有猛油火,我军也不可能在夏季发起如此猛烈的火攻。”叶斛心情甚佳,就多说了几句。 “猛油火?!”曳勒罗瞪大眼珠,急切地盯着叶斛吼道:“殿下,王霨送的猛油火,你是否都用完了?” “葛萨阿波的忠心令人感动,难怪父汗如此倚重你!”叶斛重新夺回兵权并杀退齐雅德部后,对曳勒罗的态度不那么仇视了。取得胜利后的叶斛,对待落败之敌一向是十分有风度的。 “葛萨阿波,我没那么傻,不会全部用完的,马车里还留有几牛皮袋。回到黑虎城后,一定要召集工匠好好琢磨琢磨。”叶斛早有打算。 “殿下心思缜密,是我多虑了!”曳勒罗明白大势已去,也不再纠结金鹘令的下落和叶斛的夺权,而是开始思考在木已成舟的局面下,如何为回纥汗国和自己争取最大的利益。 叶斛和曳勒罗虽然年纪相差甚大,却都是利益至上的现实主义者。利益发生分歧和冲突时,两人斗得不可开交。 而此刻胜负已分,叶斛和曳勒罗都能迅速放下过节,和平相处。 “殿下,你的心思在下明白。不过,我还是要多言一句,唐军的猛油火今日可以烧退大食人,明日就可能焚毁黑虎城,我们不得不防!”曳勒罗出神地注视着半空中的浓烟,神色凝重:“还有,王霨如此放心地将猛油火交给殿下,难道他不担心吗?” “嗯?”叶斛王子凝眉思考道:“阿波的意思,是说北庭军有恃无恐,不担心我们偷学仿造。” “是与不是,回到王庭寻工匠仿制即知。不过,无论如何,得知北庭军手中有如此利器,总比一无所知忽然遭遇要好。”曳勒罗盯着战场上随处可见的焦黑尸体,幽幽反省道:“我还是小觑唐军了……” 曳勒罗的感慨让叶斛忽然想到,王霨之所以大大方方地将猛油火交给自己,除了助自己伏击齐雅德部之外,或许还隐藏有警告和威胁之意。只是方才太兴奋,没有想到这一层。 “霨郎君,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叶斛觉得愈发看不透王霨了:“你真的只有十岁吗?” 宿鸟晚归暮色霭霭。 小河北岸,艾布穆斯里姆站在简易帐篷之前,焦躁不安 (本章未完,请翻页)地走来走去。 “向南的斥候派出去了吗?”艾布穆斯里姆急声吼道。 “总督,我已依令派出了十余队斥候。但目前均未返回。”身上又中了数处创伤的穆台阿连忙回道:“或许是齐雅德万夫长迷路了,总督不必过于忧心。” “安西军的大营摇摇欲坠,却始终危而不倒。若齐雅德及时赶来,从南部发动突袭,任高仙芝有天大的本事,也应支撑不住了。我计算着行程,本以为石国仆从军再拖拉,齐雅德部也应当在今日下午赶到。可如今太阳都要落山了,齐雅德怎么还不来!”战事不顺,艾布穆斯里姆有些焦躁。 “总督,都怪属下无能。之前唐军东门有些混乱,我带队冲杀,眼看要得手,却又被那陌刀手拦了下来。若非如此,不需齐雅德万夫长赶来,安西军就已然溃败了。”穆台阿自责道。 艾布穆斯里姆见穆台阿肩伤未愈又添新伤,感慨道:“穆台阿,你已经尽力了,此非你之责。只是齐雅德迟迟不来,我有点不安。而唐军虽被劝降书短暂扰乱了心神,却始终不曾溃败,也出乎我的意料。” “总督,以我深入唐国内部所见,安西军和北庭军都是百战精锐,意志顽强,绝不会轻易投降。”穆台阿说出了自己的判断。 艾布穆斯里姆略一思索,朝不远处观察战况的谋剌黑山父子挥了挥手。 “思翰王子,安西军迟迟不降,不知你有何高见?”艾布穆斯里姆阴沉沉地问道。 “总督,此乃思翰之罪!”谋剌思翰立即跪倒在地:“本以为劝降书能使安西军会军心大乱,却不料高仙芝竟然稳住了局势。徒劳无功,罪不可恕,还请总督责罚!” “责罚?”艾布穆斯里姆冷笑道:“还请思翰王子告诉我,如何惩罚你才能让我军迅速获取胜利呢?” 谋剌思翰对来自艾布穆斯里姆的猜疑早有预料,他正要张口,却见谋剌黑山抢着说道:“总督,安西军本来就是一群宁死不降的怪物,很难劝降。贵军一时半刻拿不下安西军,又关我们葛逻禄部什么事呢?再说了,我军的伤亡也很惨重!” 谋剌黑山的反驳令谋剌思翰有点惊讶,他愣在原地,一时都忘了翻译。 艾布穆斯里姆开口催促后,谋剌思翰才回过神来,一五一十地将父亲的话翻译成大食语。 “总督,大不了我拼着再折损几个千人队,也会助你尽快打破安西军。但是,别将战事不利的屎盆子扣在我军头上,更不要扣在思翰头上!”谋剌黑山不等艾布穆斯里姆回话,就又抢着说道。 谋剌黑山的粗鄙令艾布穆斯里姆又气又笑,他伸手扶起谋剌思翰,故意嗔道:“谋剌叶护思翰王子,我不过是见战事胶着,特向思翰王子请教,却不知两位演得是哪一出?” “总督,父汗心直口快,还请总督勿怪!”谋剌思翰连忙施礼求情。 (本章完) ... 第七十三章:百密一疏遇金狼(二) “无妨,如此直爽,才是英豪本色。 ,”艾布??穆斯里姆深知此时不能与葛逻禄部翻脸,笑着问道:“如何破敌,还请思翰王子畅所欲言。” “不敢!”谋剌思翰惊惶道:“劝降之策未能成功,在下惭愧万分,不敢再大放厥词!” “思翰王子莫要谦虚!”艾布??穆斯里姆不依不饶。 “总督,吾观安西军,虽仍在勉力支撑,但体力渐衰勇气近枯。若我军能凭借人数优势,连夜攻击,不给安西军一丁点的喘息机会,最晚明日清晨,当可击败唐军。”谋剌思翰想着和王霨约定的时间点,谨慎地说道。 “思翰王子所言不差。”艾布??穆斯里姆嘴上赞许,心里却觉得谋剌思翰所言平平,毫无新意。 大战进行至此,偷袭早已变成强攻。为了尽快击溃安西军,连夜攻击本就是题中之义。久攻不下后,艾布??穆斯里姆需要的是出人意料的奇思妙策,而非人人皆知的平常谋略。 “总督,为表达葛逻禄部的忠心,在下愿意带军上前,督促我部兵马奋力厮杀!”谋略思翰见艾布??穆斯里姆起疑,不愿在他身边多待。 艾布??穆斯里姆沉吟片刻,点头赞道:“思翰王子有心了!不过,你身份贵重,不能没有人保护。穆台阿,劳烦你带个百人队,贴身护卫思翰王子。若有任何闪失,唯你是问!” “多谢总督!”谋剌思翰明白艾布??穆斯里姆的疑心并未消除,但他并不在意:“我这就去点检帐下兵马,准备督战。” 谋剌思翰和谋剌黑山离开后,穆台阿小心地问道:“总督,你是怀疑谋剌思翰……” 穆台阿在艾布??穆斯里姆身边当了数年亲卫,对总督的细微神情和内心起伏,要比其他人熟悉得多。 “……”艾布??穆斯里姆对穆台阿的疑问不置可否:“一会儿你盯紧点!此战关系河中的归属,千万不能大意!” 艾布??穆斯里姆向穆台阿面授机宜之时,谋剌黑山正气呼呼地吼道:“这个狗屁总督,脾气坏的很,比封常清还难伺候!” “父汗,慎言!”谋剌思翰小声劝道。 “一会儿你留个心眼,别让我们葛逻禄勇士太拼命。”谋剌黑山对自己的兵马十分在意。 “谨遵父汗之命!”谋剌思翰恭敬地回道。 “若是手下儿郎死伤太多,你的万人队可就别想了!我得优先补充本部人马。”谋剌黑山大喇喇地说道。 “儿子带个千人队已经很吃力了,不敢贪心。”谋剌思翰深深低下了头,不让谋剌黑山那阴晴不定的脸色。 霞光消褪归鸦绕树。 苍茫的暮色中,怛罗斯城南二十余里外的一片树林里,人影幢幢。 林中潜伏的人影都格外小心,他们走路蹑手蹑脚说话低声细语,生怕惊动林鸟。战马也都被戴上了笼头,无法随意嘶鸣。 “天怎么还不黑!”树林中,王霨焦急地望着依稀透着点亮光的天空,恨不得时间能走得再快一点。 与叶斛和谋剌思翰分别后,王霨带着一千北庭将士三百白衣大食骑兵和从回纥部借来的两千骑兵,快马加鞭北上,直奔怛罗斯城。 王霨一行虽然只有三千多人,却有七千多匹战马。有不少战马还是北庭牙兵从葛逻禄手中缴获的,一路从俱兰城附近来到这里。 军情紧急,王霨一行马不停蹄。由于一人双马,三千多人的行军速度极快。 在六匹战马的牵引下,四**马车也将速度提到了最高。在平坦的原野上,马车基本能够跟上骑兵,同步北上。 王霨和艾妮塞商议后,请哈基姆带领的三百白衣大食骑兵担任开路先锋。 越靠近怛罗斯城,大食叛军斥候的出现频率就越高。 哈基姆等人用特征鲜明的大食衣甲和流利的大食语,假扮成艾布??穆斯里姆的亲卫,骗过了路上遭遇的所有大食叛军斥候,并将之全部斩杀。 王霨之前从谋剌思翰口中得知,艾布??穆斯里姆偷袭安西军时,就是让葛逻禄为先锋,诱杀了不少安西斥候。一直到逼近安西军大营时,才被人识破。 王霨则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用白衣大食骑兵迷惑大食叛军的斥候。天色将暮之时,他们顺利赶到了怛罗斯城南。 大队骑兵潜伏在树林中后,王霨阿史那姐妹阿伊腾格娜在王勇马璘苏十三娘同罗蒲丽及北庭牙兵的护卫下,小心翼翼地向北潜行数里,远远地望了眼怛罗斯城。 虽然心中早有准备,但城外连绵不断的营帐,还是给王霨带来了极大的心理震撼。 “十余万敌军围城,父亲和阿史那副都护手中只有三万兵马,却打得敌人不得不另生诡计,南下偷袭安西军。实在令人钦佩!”王霨由衷叹道。 “父亲太厉害了!”阿史那霄云亲眼城之景后,对阿史那旸也十分崇拜。 “能有如此战绩,想来也离不开杜判官的智谋。”阿史那雯霞瞟了眼阿伊腾格娜,轻声说道。 面对阿史那雯霞的示好,心思聪慧的阿伊腾格娜却恍若未闻。她明亮的双眼仔细盯着城外的营帐,试图寻找什么。 “伊月,如此远的距离,就算以马校尉和同罗娘子过人的眼力,也不可能在暮色中分辨出忽都鲁特勤的金狼旗。”王霨最先明白阿伊腾格娜在找什么。 “小郎君,我知道。不过,还是忍不住想找一找。”阿伊腾格娜有点羞愧不安。 “人之常情,伊月小娘子不必内疚。”苏十三娘温言抚慰道。 “小郎君,谋剌思翰所言不假,艾布??穆斯里姆确实在怛罗斯城外留有大量人马。”王勇的注意力一直在大食叛军的营帐上:“单的营盘,就能容下四五万人!” “根据谋剌思翰提供的情报,继续围城的大食叛军应当有六万人。”王霨分析道:“不过,为了迷惑父亲和阿史那副都护,艾布??穆斯里姆并未缩减营盘的规模。” “小郎君,我们什么时候踏营入城?”再次望见怛罗斯城,马璘的心情尤其激动。 “再等等,夜色深一点,我们的突袭才能发挥最大作用。”王霨的心情也很焦急,但他明白,自己的计划,离不开夜幕的掩护。 王霨等人前去窥探怛罗斯城时,艾妮塞本也想跟去,却被赛伊夫丁和哈基姆劝住了。 艾妮塞本期盼王霨或阿史那霄云能够出言帮她,但王霨清楚赛伊夫丁对艾妮塞安全的担心和重视,并未开口。 阿史那霄云受不了艾妮塞可怜的眼神,想站出来劝说哈基姆,却被阿史那雯霞给拉住了。 无奈之下,艾妮塞嘟着嘴,气鼓鼓地钻回了马车之内,拉下窗帘,不再理会赛伊夫丁和哈基姆。 “赛伊夫丁百夫长,小公主的脾气还是这么倔强!”哈基姆笑道。 “哈基姆百夫长,公主不是脾气倔强,而是对唐人太信任了!”赛伊夫丁低低说道。 “嗯?”哈基姆清楚赛伊夫丁话里有话。 “对于目前粟特地区的战事你怎么赛伊夫丁幽幽问道。 “叛军势大,但唐军也有取胜的机会。”哈基姆想了想,谨慎地回道。 “那你觉得,若是唐军获胜,他们是否会继续进攻呼罗珊地区呢?”赛伊夫丁瞄了眼艾妮塞的马车,压低嗓音问道。 哈基姆认真思虑半天,轻声回道:“以我一路所见,粟特人对唐国甚是敬畏和爱戴。唐军选定在石国与叛军决战,属国众多补给无虞,甚是便利。足见唐国为了遏制叛军,花费了不少心思。但若继续西进,呼罗珊地区尽是叛军的忠实支持者,唐军将陷入重重包围,寸步难行。以唐人之智,当不会如此行事。” “唐人皇帝发兵之时,打的名目是替我国平定内乱,帮助哈里发铲除逆贼。小公主信以为真,至今还期盼着唐军能够杀到呼罗珊,甚至兵抵巴格达。”赛伊夫丁苦笑道。 “若唐军真能继续西进,自然很好……”哈基姆叹道。 “国内的形势已经如此糟糕了吗?”赛伊夫丁急道:“我去年离开大马士革时,叛军的实力还不足以威胁叙利亚地区。” “赛伊夫丁百夫长,叛军首领阿拔斯凭借先知后裔的身份大肆蛊惑人心,到处宣扬倭马亚家族得国不正,将许多实力强大的部落和对家族不满的野心家都鼓动了起来;那艾布??穆斯里姆又极其擅于发动波斯人和卑贱的奴隶,导致叛军兵力日益增长;阿拔斯的弟弟曼苏尔手段残酷作战凶猛,我军根本没有足以与之抗衡的名将。如此下来,我军的形势也就越来越糟糕,连巴格达也丢了。若非唐军出击,恐怕大马士革也快要守不住了。”谈起内战,哈基姆忧心忡忡。 “形势竟然已经如此艰难!”赛伊夫丁大惊。 “当然,若是此战艾布??穆斯里姆大败,即便唐军不西进,我军也还是能得到喘息之机。哈里发早已派人去埃及西班牙等地编练军队,以保卫叙利亚地区,击败叛军。”哈基姆安慰道。 第七十三章:百密一疏遇金狼(三) “国内如此危急,我们必须全力配合唐军,在粟特地重创艾布?穆斯里姆,以折叛军一臂。 .如此,无论之后唐军是否西进,都能为我军减轻压力。”赛伊夫丁放下了对唐军的不信任。 “自当如此!”哈基姆点头赞同:“小公主那边,该怎么办呢?” “击败艾布?穆斯里姆后,我们再给殿下细细解释吧。”赛伊夫丁无奈道。 “赛伊夫丁百夫长,小公主会不会难受?”哈基姆有点担心。 “哈基姆,你此行不单是收集情报如此简单吧?”赛伊夫丁并未回答哈基姆的问题,反问道。 哈基姆谨慎地四下望了望,才小声说道:“临行前,哈里发召我密谈。叮嘱我一直向东,仔细打听小公主的行踪,哪怕是走到长安城,也必须找到小公主。” “哈里发可有书信交给公主殿下?”赛伊夫丁着急地问道。 哈基姆摇了摇头:“哈里发确实写了一封信,可是他担心路上被人发现,给公主殿下带来麻烦。想了又想,哈里发还是将之销毁了。哈里发让我给公主带句口信,那就是‘安心定居长安,勿忧家国。’” “哈里发的苦心,恐怕公主早已明了。”赛伊夫丁叹道。 “哈里发还交待,找到公主后,我和手下的三百人也不必回转,直接听命于公主,负责保护殿下。一路收集的情报,可通过来往大唐和我国的商队带回。”哈基姆补充道。 “公主身边确实需要人手!”赛伊夫丁苦笑道:“我护送公主东行,被叛军追杀,到碎叶城时,已经只剩下我和公主两人。若非巧遇北庭军,我恐怕早已战死了。” “北庭军的霨郎君,年纪和公主相近,却比殿下成熟得多,根本不像十岁幼.童。”难得北庭诸人都不在,哈基姆可以和赛伊夫丁畅所欲言。 “确实很古怪!不过公主很喜欢他。”赛伊夫丁日日守护艾妮塞,对公主的心思摸得一清二楚。 “霨郎君的家世也不错,放在我国,地位类似总督之子,未来或许能配得上公主。”哈基姆想得很远。 “未来会发生什么,谁又能说清楚呢?”赛伊夫丁盯着西边晚霞,轻声叹道。 大半年来,从大马士革到长安,又从长安到庭州和碎叶,种种变故,让赛伊夫丁常有恍然如梦之感。 林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赛伊夫丁仔细听了听,发现是王霨一行窥阵归来,便不再和哈基姆交谈。 艾妮塞兴奋地从马车里蹦下来,飞快地跑出去迎接王霨,缠着他打听怛罗斯城外的情形。 赛伊夫丁和哈基姆对视一眼,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王霨简要地给艾妮塞说了两句,就带着阿伊腾格娜,来到赛伊夫丁面前,施礼商议道:“赛伊夫丁将军,怛罗斯城外的敌军甚多。我军需等到夜深人静,才方便发动攻击。在此之前,所有士卒,都需隐藏在树林中休息。还请贵部协助北庭骑兵,担任巡逻警戒的任务,以避免我军行踪被叛军发现。” 听了阿伊腾格娜的翻译后,赛伊夫丁点头道:“理应如此,霨郎君不必客气!” 哈基姆和马璘各带三百骑兵,混编成三十个小队,从林中四散而出,前去侦查周围敌情。 马璘外出巡逻后,苏十三娘和同罗蒲丽一跃而上,潜伏在树林边缘的树冠上,警惕留意着四周的一举一动。 树林中的士卒则在王勇的指挥下,按照王霨的要求,以五匹为一组,紧张忙碌地将两千匹战马分成四百组,每组战马都用缰绳连在一起。 其中一千匹战马的马鞍两侧的牛皮袋里,更是倒满了猛油火和油脂。就连马尾上,也系上了易燃之物。 另外一千匹战马,则没有携带猛油火,仍然可以骑乘使用。 忙碌完毕后,除了负责值守的明岗暗哨,其余士卒都静悄悄地靠着大树或躺在地上休憩,静待大战来临。 王霨本想回到马车上,趁着大战前的最后一丝空闲,和阿伊腾格娜将踏阵的步骤再仔细推演一遍。可艾妮塞却缠着王霨不放,非要和他闲聊战况。 王霨很想直接拒绝,但他在穿越前养成的尊重女生的良好习惯,却让他不知该如何开口。 阿史那霄云见王霨如此狼狈,嫣然而笑,却不上前帮忙;阿伊腾格娜咬了咬嘴唇,开始在心里琢磨小郎君的筹谋是否还有漏洞。 阿史那雯霞面若冰霜,犹豫了半天,最终忍耐不住,气呼呼地上前,焦急地指着树林深处喊道:“霨弟,那边好像有点麻烦,你的连环马弄不成了。” “什么?”王霨大惊,顾不上和艾妮塞告别,连忙向阿史那雯霞所指的方向跑去。 “我这徒弟,恐怕一生都无法摆脱情丝的缠绕了!”树冠之中的苏十三娘,借助天地之间的最后一丝霞光,再一次阿史那雯霞如何为情所困为爱痴狂。 苏十三娘还来不及感慨太多,忽见西方有二十余骑策马而来。 “马校尉!”暮色中,马璘的银甲尤其显眼,苏十三娘一眼就认出了来人。 “王别将,西边三四里外有一千余敌军游弋,此刻敌军已向西,但仍需加强警戒!”飞霜还未踏入树林,马璘就急吼道。 “明白!”王勇沉声回道,旋即下令:“各处岗哨,小心戒备!” 马璘和哈基姆回到树林后,下马稍稍休整一番。他们正要翻身上马,继续出林巡查时,忽然感到脚下的土地在轻微颤动。 树干颤颤树枝摇晃。机警的苏十三娘向西一望,发现大队骑兵正朝树林奔来。 只扫了数眼,苏十三娘就从人数从判断出,来者是敌非友。 “王别将,敌袭!西边有敌袭!”苏十三娘焦急地喊道。 树林之中,本在休息的北庭士卒一跃而起,翻身上马,列队待敌。 回纥骑兵的速度稍慢了点,但在北庭骑兵列队完毕之时,他们也都手脚麻利地骑上战马了。 赛伊夫丁急忙将艾妮塞抱起,将她送入遮掩严实的马车内。 王霨和阿史那雯霞抽出刀剑,奔向阿史那霄云和阿伊腾格娜,护卫两人的安全。 马璘和哈基姆面面相觑,不明白为何突然有大队骑兵杀来。 王勇骑在乌骊马上,仰头喊道:“十三娘,敌军打得是什么旗帜?” 霞光消褪暮色已深。苏十三娘吃力地望了半天,才人的旗帜上似乎画着一头狼。 “狼!旗帜上画着狼!”苏十三娘扭头向王勇喊道。 “十三娘,无数突厥部落都崇尚狼,沙陀葛逻禄突骑施等部落的旗帜上都有狼。你要仔细分辨狼的颜色,才可能弄清对方的身份。”王勇苦笑道。 “有本事你自己上来站着说话不腰疼!”苏十三娘一边生气,一边凝目盯着飘扬的旗帜。 潜伏在树林另一头的同罗蒲丽闻声赶来,跃到同一棵树上,和苏十三娘一起辨认。 “狼旗?”阿伊腾格娜隐约听到了苏十三娘和王勇的对话,心中一紧:“会不会是金狼旗?” 不待苏十三娘分清,大队骑兵已在树林外一箭多远处停住,纷纷弯弓搭箭,对准树林。 一名十夫长服饰的少年武士从阵列中驱马而出,用突厥语对树林中吼道:“躲在林中的懦夫,你们投降吧!” “金狼!”少年武士喊话之时,同罗蒲丽利用天地之间残存的微弱光芒,辨认出了对方的身份。 “金狼旗!突骑施部?!”王霨心中微微松了口气:“还不算太糟!” “外面可是忽都鲁特勤?”王勇高声喊道。他知道忽都鲁精通汉话,因此并未用突厥语。 阿伊腾格娜站在王霨身后,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角,期待林外的回答。 “巴库特,你下去吧!”忽都鲁辨认出了王勇的声音,他在苏鲁克的护翼下,又惊又喜地来到阵前:“果然是北庭军!突骑施勇士,准备放箭!报仇雪恨的时候到了!” 白日佯攻怛罗斯城之时,统率所有留守军队的大食叛军千夫长哈米德故意刁难突骑施部,下令让他们承担夜间巡逻的苦差事。 忽都鲁很气恼,本欲申辩,却被苏鲁克劝阻了。 “特勤,哈米德对我军有偏见,我们无论如何争辩也没有用。此刻他大权在握,我们只能暂时低头,待艾布?穆斯里姆归来后,我们再做计较。”苏鲁克的话合情合理,忽都鲁也明白“人在屋檐下岂能不低头”,只好压下心中的郁愤,领了任务。 一天的佯攻依然是劳而无功,所幸突骑施部只需装装样子,并无任何伤亡。 突骑施部的晚饭刚要做好,哈米德就又派人催促忽都鲁派兵去巡逻。 忽都鲁强忍住抽刀杀人的愤怒,命令附离亲卫通知帐下勇士抓紧时间吃两口热饭,然后带好干粮和清水,外出巡逻。 艾布?穆斯里姆安插在突骑施部的一百名呼罗珊骑兵,则躲在营帐里装睡,根本没有一起夜巡的意思。 第七十三章:百密一疏遇金狼(四) 忽都鲁本可以不去巡逻,但他心里发闷,饭也没有吃,就披挂好铠甲,骑上金狼驹,带队离开营盘。 按常理讲,夜间巡逻,应当将五千多突骑施骑兵分成数队甚至数十队,分散在大军营盘的四面八方,监视周遭的一举一动。 对哈米德极其不满的忽都鲁虽选择了暂时隐忍,却故意将五千多骑兵召集在一起,摆好阵势,一股脑离开营地。 “你让我巡逻,我就带着所有突骑施勇士,围绕着怛罗斯城大摇大摆转一大圈。”忽都鲁心中残存不多的少年心性,让他选择用一种恶作剧的方式发泄不满。 苏鲁克明白特勤是在和哈米德怄气,他笑了笑,却并未阻拦。 草原之上,千百年来,永远都是崇拜强者鄙视弱者。身为部落或汗国的首领,若逆来顺受不敢奋勇抗争,则绝对无法赢得子民的爱戴和敌人的尊重。 因此,对于忽都鲁玩笑似的反抗,苏鲁克并不反对。年少气盛的巴库特则兴奋地嗷嗷怪叫,为特勤叫好。 “好一个忽都鲁,竟然故意和我作对!”哈米德发现了忽都鲁的小花招,十分恼怒:“看我明日怎么折磨你!” 哈米德心中恨意满满,但他甚是畏惧艾布穆斯里姆,并不敢对突骑施部做的太过火。 哈米德清楚,半日之内丢了怛罗斯城,已让他在总督的心里分量大减。他之所以能够获得统率留守兵马的重责,只不过是总督念及他长期驻扎在附近,熟悉地形。 总督为了确保能够一举战胜安西军,将呼罗珊骑兵的精锐基本全部带走,只留给哈米德五千呼罗珊骑兵,以震慑突骑施部和其余仆从军。 哈米德深知,艾布穆斯里姆总督自兴兵反抗倭马亚家族以来,依靠麾下四万呼罗珊骑兵,屡战屡胜威名赫赫。故而吐火罗和粟特仆从军对总督和呼罗珊骑兵甚是敬畏,不敢有丝毫不敬。 总督之下,自然是万夫长齐雅德。作为总督的左右手,齐雅德的勇猛,也令敌胆寒。 而哈米德本人,不过区区一千夫长。若非手下有五千呼罗珊骑兵,他根本镇不住数万仆从军。 因此,色厉内荏的哈米德咕哝着念叨了几句狠话,却未出营和忽都鲁理论。 哈米德清楚,艾布穆斯里姆总督十分在意忽都鲁和突骑施部。不过,他并不明白其中的原因所在。但这足以让他不敢对忽都鲁逼迫太狠,而只是暗中琢磨明日攻城时如何做手脚阴突骑施一道。 突骑施部的营地在怛罗斯城南。忽都鲁带着手下离开营地后,在晚霞的照耀下,直接向南奔跑了二十余里。 见四周再无呼罗珊骑兵的耳目,忽都鲁找了块平坦的草地,下令全军下马休息,把肚子填饱再说。 一时之间,除了负责警戒的斥候,数千突骑施骑兵都在抓紧时间啃干粮。 忽都鲁与士卒同甘共苦,刚掏出自己那份干粮,就听斥候来报:“特勤,东面隐隐约约有二十余名骑兵,看衣甲像是大食人的呼罗珊骑兵。” “哈米德,欺人太甚,竟然派人跟踪!”忽都鲁怒不可遏:“苏鲁克,备战!生擒这队呼罗珊骑兵,让哈米德明白,我军也不是好欺负的!” 苏鲁克也未料到哈米德竟然如此没有分寸,无明业火猛然窜起:“附离军,列阵!” 哈基姆和马璘率领三百大食骑兵和三百北庭骑兵从王霨等人藏身的树林出来后,就将六百名骑兵分成三十个小队,四散撒开,警戒周边。 每个小队,都有十名大食骑兵和十名北庭骑兵。如此搭配,既可以迷惑大食叛军的斥候和巡哨,又能保证足够的战力。 哈基姆和马璘两人亲自带了一个二十人的小队, (本章未完,请翻页)警惕地向西边行去,探查周边是否有敌军经过。 一路行了三四里,并未见任何大食叛军的斥候和巡哨,令马璘啧啧称奇:“也不知是谁统率围城的大食叛军,竟然如此粗心和马虎,实在是天佑大唐!” 暮色深深余晖消散。正感慨间,马璘忽见前方有数道人影闪动。 马璘向哈基姆比了比手势,示意前方有敌。哈基姆则整了整衣甲,准备故技重施,诱杀敌军。 哈基姆刚摆好“艾布穆斯里姆亲卫”的架势,却见前方的人影并不靠近,反而拍马就跑。 “怎么回事?”之前遇到的叛军斥候,见了哈基姆等人的衣甲和旗帜后,都会主动靠拢上了搭话。首次遇见拔腿就跑的叛军斥候,让哈基姆十分迷惑。 马璘忽然感觉有些不安,但还没琢磨明白哪里不对,就听前方传来密集的马蹄声。 “一千多骑!怎么会有如此规模的斥候!”马璘从飞霜背上跳下了,伏地听了片刻,吃惊地说道。 哈基姆虽听不明白马璘说的是什么,却也从日益逼近的马蹄声中感觉到一些异常。 哈基姆犹豫了一下是否调头就跑,但他想了想,还是决定冒险赌一把。毕竟自己和十名手下是货真价实的大食人,普通叛军应当根本分不清,自己是忠于倭马亚家族还是支持逆贼阿拔斯。 马璘并未发问,却也大致猜出了哈基姆的打算,就带着北庭牙兵,躲在大食骑兵身后。幸好大食马身量甚高哈基姆等人也比较高大魁梧,足以遮掩骑着突厥马的北庭牙兵。唯有骑着飞霜的马璘在身高上不输于大食骑兵,他只好猫着腰,躲在队伍最后。 “来者何人?”哈基姆久为倭马亚家族的宫廷卫士,气势十足。 “哈米德的走狗,纳命来!”对方有人用大食语比较流利地回道。 哈基姆听懂了对方说的每一个字,甚至能从一些发音习惯听出说话之人并非大食人,但他却搞不明白这句没头没脑话的意思。 “我们是艾布穆斯里姆总督的亲卫,你们是什么人!”虽弄不清对方的身份,哈基姆下意识中还是觉得,“艾布穆斯里姆亲卫”这个名头应该会起作用。 “总督的亲卫?”气呼呼的忽都鲁急忙勒住马缰,并下令附离军止步。 哈基姆见自己赌对了,得意洋洋地吼道:“你们眼瞎了吗?竟然敢冲撞我们!耽误了总督交代的任务,你们谁来负责?” 躲在队伍最后的马璘,虽听不懂大食语,却也从哈基姆的语气中判断出,他正娴熟地扮演趾高气扬的总督亲卫。 马璘暗暗叹道:“倭马亚家族的宫廷卫士,估计日常也没少干恃强凌弱的坏事,难怪大食会发生内战。不过,长安城中的龙武军等北衙禁军也好不到哪里去!倒是北庭牙兵,在都护治下,恪守军纪。” “不知是总督亲卫,实在抱歉!”忽都鲁一边拱手道歉,一边驱马向前,借助西天最后的一点亮光,仔细打量眼前的十名骑兵。 “马是大食马衣甲也对弯刀的纹饰也不错,大食语也格外流利,只是为什么总觉得有点比较别扭呢?”忽都鲁心中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你们在干什么呢?赶快让路!别耽误我们回营!总督的紧急军令,耽误不得!”哈基姆见对方服软,打蛇随棍上,大声呵斥道。可他并不知对方的身份,因而只能装模作样地吆喝。 “敢问亲卫怎么称呼?”忽都鲁见哈基姆面生,决定还是谨慎些好。 “哼!你是什么东西?竟然敢质问我!”哈基姆抽出弯刀,指着忽都鲁。 苏鲁克立刻紧紧攥紧手中的短矛,随时准备射杀哈基姆。怒目而视的巴库特更是悄悄拿出 (本章未完,请翻页)了弓箭。 “岂敢岂敢?”忽都鲁并不气恼,而是用大食语谦卑地赔笑道:“我和总督身边的穆台阿百夫长甚是相熟,不知他此刻是否安好?” 哈基姆见忽都鲁姿态甚低,也不好继续发怒。他并不知穆台阿是谁,但想着大食叛军占据上风,应当不会折损几名百夫长,就故作不耐地回道:“穆台阿百夫长毫发无伤,不必忧心!” “多谢!如此我就放心了!”忽都鲁神情放松,然后用漫不经心的语调追问了句:“那拉哈曼百夫长呢?” 哈基姆眼骨碌碌一转,为了编的更逼真点,就故作伤心地叹道:“安西军的抵抗十分顽强,拉哈曼百夫长被唐军羽箭射中,右腿不小心受了点伤。” “噢?”忽都鲁摇了摇头,叹道:“实在太可惜了!我好久没有看见他了……” “伤势不重,你不必担心。”哈基姆愈发佩服自己。 “我军负责巡视,必须严查一切来往人员。方才得罪了,还请见谅!”忽都鲁再次施礼道歉:“我们还要巡查城西,就不耽误各位了!” 不待哈基姆发话,忽都鲁就低低下令,让附离军全军折返。 “有惊无险!多亏我反应快!”附离军走后,哈基姆哈哈大笑。 马璘方才一直低头躲藏,在愈发昏暗的暮色中,他并没有认出前方是突骑施部。 见一千余骑汹汹而来又乖乖撤退,马璘也以为对方被哈基姆骗了,就未多想。 由于发现西边有敌,马璘和哈基姆就不再向西,而是迅速折返,向王勇等通报军情。 回转之时,马璘并未发觉,巴库特率领几名骑术极佳的突骑施骑兵,远远跟在他们身后。 马璘等人进入北庭军藏身的树林后,得到消息的忽都鲁立即率五千骑兵杀出,用冰冷的箭镞对准树林。 “忽都鲁?!”马璘此时恍然大悟:“刚才那一千余骑是突骑施人!” 弄清情况后,马璘后悔不迭:“方才若是我不躲藏,想来忽都鲁一定可以认出我,我也必定会认出他。如此,也不至于暴露大军的藏身处了。只是,忽都鲁是如何从哈基姆哪里看出破绽了呢?” “忽都鲁特勤,你是如何找到我们的?”马璘忍不住发声问道。 “你问问那个奇怪的大食人,拉哈曼早已死在庭州城中,又如何会刚刚被安西军射伤呢?”忽都鲁又气又笑道:“若非如此,我也险些被他糊弄过去!” “百密一疏!”马璘痛苦地自责道:“小郎君,此乃某之过错!若因此影响西征大计,我百死莫赎!” “马璘叔叔,别灰心。忽都鲁特勤应当不知道伊月也在林中,这或许就是我们的转机,至少能争取些时间。”王霨黑亮的双眸盯着阿伊腾格娜。 阿伊腾格娜当即明白了王霨的意思,她歪着脑袋稍加思索,郑重点了点头,快步向林外跑去。 阿史那霄云和阿史那雯霞如坠云雾之中,根本不明白王霨的意思。 树林外,忽都鲁正欲下令突骑施骑兵射箭,忽听有人哭着喊道:“哥哥!我在这里!” “妹妹!”阿伊腾格娜的声音让忽都鲁大惊失色,他急忙焦急令道:“放下弓箭!放下弓箭!” 当阿伊腾格娜的面容出现在眼前时,忽都鲁的泪水如素叶水般滔滔而下。 “妹妹!”忽都鲁跪在地上,一把抱住奔跑而出的阿伊腾格娜,泪水滚滚而落:“真的是你!真的是你!” “哥哥,是我!是我!”阿伊腾格娜傻傻笑道,再无平日里的聪慧。 此时,在忽都鲁眼中,单调乏味的夜色开始变得多姿多彩,愤怒郁闷的心情忽然如花绽放。 (本章完) ... 第七十四章:马踏连营虎出柙(一) 新月初升,月华如水。 怛罗斯城南的树林外,偶然重逢的忽都鲁和阿伊腾格娜喜极而泣抱头痛哭。 “没有想到,郡主居然在树林里面!”附离军千夫长苏鲁克喃喃自语道。 “郡主?”巴库特迷惑地望着苏鲁克,不少突骑施骑兵也同样困惑。 “阿伊腾格娜郡主,可汗最宠爱的女儿,特勤的亲妹妹!”苏鲁克解释道。 树林内,王霨盯着忽都鲁和阿伊腾格娜,紧张思索着如何解除困境。 数千突骑施骑兵并不可怕,凭林中的兵力,完全可以一战。但是,一旦发生争斗,必然会惊动城外的大食叛军。之前所有的努力,都将功亏一篑。 “怎么才能打动忽都鲁?”王霨刚琢磨这个问题,脑海中最先跳出的就是那双聪慧的双眸。 “不!”王霨坚定地摇了摇头,他绝不会将阿伊腾格娜作为交换的筹码。如果她现在就要选择随哥哥离开,王霨心里会很不舍,却肯定不愿阻拦。 “突骑施部现在最需要什么?”王霨换了个角度,站在忽都鲁的位置琢磨突骑施人的未来。王霨自信,以北庭军和大唐为依托,自己绝对可以拿出令突骑施人心动的条件。 在思考的间隙,王霨抬头随意望了眼,忽然眼前一亮,心中萌发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王勇见王霨陷入沉思,无暇关注阿伊腾格娜的安危,就捡起一颗石子,在手里掂了掂,然后朝苏十三娘所在的树冠抛去。 石子打在树干上,发出沉闷的声音。苏十三娘会意,轻轻摇了摇树枝,拍了拍同罗蒲丽。 同罗蒲丽挤眉弄眼地对苏十三娘笑了笑,才将长箭对准了忽都鲁。距离虽然有点远,光线也有点昏暗,但同罗蒲丽自信可以射伤目标。 王勇听到树上沙沙作响,放心地点了点头。王霨见树枝晃动,明白苏十三娘和同罗蒲丽躲在暗处保护阿伊腾格娜,也放心了许多。 树林外,苏鲁克警惕地盯着树林深处,见林中的唐军毫无动静,不禁大奇:“特勤说郡主被北庭军困在庭州城当婢女,可从唐军的反应看,郡主的自由并未受到约束啊?” 忽都鲁和阿伊腾格娜两人时隔数月再次相逢,兄妹二人抱在一起又哭又笑。 突骑施骑兵见郡主归来,也都暗暗高兴。移拔可汗死后,突骑施人感到天崩地裂,都以为光明神已经抛弃了他们。可特勤和郡主陆续归来,让他们觉得,伟大的阿胡拉马兹达仍在眷顾突骑施部。因此,手持长矛的他们屏声静气,生怕打扰特勤和郡主。 树林内外,数千骑兵剑拔弩张紧张万分。 对峙正中,却是一对年少的兄妹久别重逢。 敌我数千将士都心照不宣地保持静默,唯有风动林叶马嘶数声。 阿史那霄云听了一会儿,吐着舌头低低说道:“霨弟,原来伊月是突骑施郡主!你之前知道吗?” “霄云姐姐,家父和阿史那副都护都知道。只是父亲不愿太多人知晓,所以我不 (本章未完,请翻页)敢告诉你。”王霨挠了挠头,小心翼翼地解释道,生怕阿史那霄云生气。 “既然父亲也未告诉我,我又何必生霨弟的气呢?”阿史那霄云并不在意。 王霨听后,心头一宽的同时,却又微微有点失落。 “难怪伊月如此聪慧,见识也高于常人。”阿史那雯霞回忆起马球场等事,颇有感慨。 艾妮塞听了米薇的翻译后,笑着拍手道:“没有想到,伊月竟是‘顶牛者’苏禄的后人,实在太有趣了!” 赛伊夫丁和哈基姆听后,愈发觉得王霨和北庭都护府深不可测。 “‘阿伊腾格娜’,天上的明月!想来伊月也曾是她父汗掌上的明珠心头的圆月吧!”阿史那雯霞抬眼望去,目光穿过层层叠叠的枝叶,发现一钩新月已挂在半空。 月光下,阿伊腾格娜和忽都鲁终于止住哭泣,恢复了平静。 “哥哥,你身后都是我们的族人吗?”阿伊腾格娜的头放在哥哥的肩膀上,开心地望着苏鲁克等人。 忽都鲁站起身来,拉住妹妹的手,一一介绍道:“这位是苏鲁克,曾担任过父汗的附离亲卫,现在是附离军的千夫长;这位是巴库特,他在素叶水畔救过我一命……” 苏鲁克翻身下马,恭敬地跪拜阿伊腾格娜,巴库特见状,也急忙下马拜见郡主。其余附离亲卫依然警惕地留意着树林内的动静。 “赶快起来!”阿伊腾格娜急忙扶起苏鲁克:“谢谢你!谢谢你们救了哥哥!谢谢你们追随哥哥!” “不敢,郡主言重了!”苏鲁克急道:“若无特勤解救,吾等应当还在给葛逻禄人和沙陀人做牛做马。应当是我们感谢特勤和郡主!” “都是哥哥的功劳,我什么也没有做!”阿伊腾格娜连忙摇手说道。 “不,妹妹!”忽都鲁高声说道:“没有你,我就无法离开庭州!也就无法召集突骑施勇士!” 树林之内,打定主意的王霨见林外气氛缓和,就在王勇和马璘的扈卫下,带着阿史那姐妹悄悄移步到树林边缘。 “伊月果有郡主风范!”王勇点头叹道。 “比我这个县君强多了!”阿史那霄云自我打趣道。 阿史那雯霞本想接话调侃姐姐几句,却又生生忍住了。 “伊月此刻简直就是舞会上焕然一新的灰姑娘。咦?我给伊月讲过灰姑娘的故事吗?记不清了。”王霨心中暗暗感慨道:“一会儿时机合适,我就出去和忽都鲁谈谈。” 树林外,提起“庭州”后,兴奋的忽都鲁才想到最重要的问题:“妹妹,你怎么在这里?” “小郎君知我思念哥哥,就恳求王都护,许我随军西征。本来我们待在碎叶城,我想着大战结束后或许有机会和哥哥见面。不料葛逻禄部的谋剌逻多忽然夜袭北庭军,我就跟随小郎君西行。在得知安西军被大食叛军围攻后,我们就北上怛罗斯城,试图联系上王都护。” 说到这里,阿伊腾格娜忽然面色大变:“哥哥,我们突骑施部也是围城 (本章未完,请翻页)的一员吧!?你们此刻是在巡逻!” 忽都鲁痛苦地点了点头,无奈叹道:“妹妹,你可知道,若无穆台阿的拼死相救,我早已被葛逻禄人杀死了!若无齐雅德将军出兵帮忙,我们的族人根本无法从葛逻禄和沙陀人手中逃脱!若无艾布穆斯里姆总督的支持,我们根本不可能得到如此好的武器和战马!” “哥哥,大食人靠不住!他们已经把你和族人出卖了!”阿伊腾格娜想起谋剌思翰的话,急着喊道。 “不可能!”忽都鲁摇头否定道:“艾布穆斯里姆总督连让我军出战攻城都舍不得,又为何要出卖我军呢?” “郡主,你是听谁说的?”苏鲁克急切地问道。 “妹妹,恐怕是北庭军编出来骗你的吧!”忽都鲁对北庭军恨之入骨。 “不,我亲耳听葛逻禄王子谋剌思翰说的。”阿伊腾格娜坚定地回道:“小郎君不会骗我。” “霨弟,伊月很信任你哦!”阿史那霄云调笑道。 阿史那雯霞反复盯着王霨和阿伊腾格娜看了半天,许久不语。 “那是因为我骗不了她……”王霨苦笑道。 阿史那霄云以为王霨在说谎,岂不知他心中后悔不已:“以后再也不能教别人如何识破谎言了!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同罗蒲丽见阿伊腾格娜和忽都鲁争吵,弓弦拉得更紧了些。 苏十三娘回头望了眼王勇,见他并未发出任何指令,就潜伏在树上继续观察。 “谋剌思翰?你怎么遇上他?”忽都鲁疑道。 “特勤,郡主方才说安西军被大食叛军围攻,莫非艾布穆斯里姆率军南下,就是为了伏击安西军?”一直凝神思考的苏鲁克出言提醒道:“可是,单凭二万多呼罗珊骑兵和五万仆从军,对上近五万唐军,并无绝对把握。” “哥哥苏鲁克千夫长,葛逻禄人被艾布穆斯里姆诱以重利,背叛了大唐!”阿伊腾格娜急道:“不是七万对五万,而是九万多对不足三万!” “那又如何?安西军败了,北庭军也将成为瓮中之鳖,父汗的仇就可以报了!”忽都鲁满腔怨恨都在北庭军身上。 “可葛逻禄人要求大食叛军将所有族人送还,继续给他们当奴隶!艾布穆斯里姆毫不犹豫就答应了!”阿伊腾格娜望着眼前的一名名饱经磨难的族人,痛苦地喊道。 “不可能!”忽都鲁吼道:“艾布穆斯里姆一直善待我军!齐雅德将军也很重视我们!还有,穆台阿难道没有反对吗?” 苏鲁克紧皱眉头,判断阿伊腾格娜所言的真假;巴库特等年轻的突骑施骑兵,想到在葛逻禄和沙陀人手下的痛苦日子,恨恨地挥起了拳头。 “哥哥,谋剌黑山的贪婪人人皆知。若无重利,他为何会选择叛唐呢?”阿伊腾格娜犹豫了一下,继续说道:“据谋剌思翰所言,负责拉拢谋剌黑山的,正是穆台阿!” “不!”忽都鲁怒气冲冲地抽出弯刀,遥指天上的新月:“我不信!” (本章完) ... 第七十四章:马踏连营虎出柙(二) 苏鲁克急忙用独臂拦在忽都鲁的腰间,生怕暂时陷入疯狂的特勤不小心伤害郡主。 树冠郁郁月光淡淡。同罗蒲丽紧盯忽都鲁的弯刀,思忖长箭击在哪个部位,才能确保不会误伤阿伊腾格娜。 王霨见忽都鲁失控,挥刀指向阿伊腾格娜,也顾不上思考时机是否合适,就树林中跑了出来,护在阿伊腾格娜身前。 阿史那雯霞也想跟着出去,却被阿史那霄云拉住了:“妹妹,我们出去于事无益,就别添乱了!” “太危险了!万一他们挟持霨弟呢?”阿史那雯霞不敢正视姐姐的眼睛,急于挣脱。 “那不是有马校尉和王别将吗?再说,有伊月在,她不会让突骑施人伤害霨弟的。你出去反而有危险!”阿史那霄云的态度很坚决,牢牢抓住妹妹的胳膊:“马上就能见到父亲了,我绝不能让你有什么三长两短!” 姐姐的关心让阿史那雯霞僵在原地,她点了点头,用细不可闻的声音说道:“谢谢姐姐!我听你的。” “难得你这么听话!”阿史那霄云得意的笑了起来,洁白的脸庞如漫天的月光一般无瑕。 王霨刚跑出去数步,马璘就已用逐日弓瞄准了忽都鲁。 王勇本想阻拦王霨,但他想了想,只是默默翻身上马,抽出横刀,随时准备带队冲锋。 “忽都鲁特勤!无论你信还是不信,艾布?穆斯里姆都已经将贵部出卖了!当务之急,你还是想想突骑施部未来如何在河中立足!”王霨高声吼道。 “你就是王霨?!”忽都鲁怒道:“我们突骑施人正是拜你父亲所赐,才沦为奴隶的!” “攻伐碎叶城乃国战,家父身为北庭都护,依令征战,何错之有?移拔可汗虽因此战自刎,却非死在我军刀下!攻陷碎叶城后,北庭军军纪严明,善待贵部妇孺,又有何过?将贵部青壮分赐参战诸部,依循的乃是草原惯例!郡主沦落战场,家父以礼待之杜判官视之为徒!伊月在我身边半年,名义上是婢女,实则如我姐妹,不曾遭受任何虐待!”王霨反驳道:“特勤,你认真想想,家父可有对不起突骑施人的地方?在庭州城中,若非家父仁慈,你又怎么可能安然脱身?” “花言巧语!”怒火中烧的忽都鲁以左脚为支点,原地一旋,突然从苏鲁克残缺的左臂处转出,挥刀砍向王霨。 “不好!”同罗蒲丽大惊,顾不上等待王勇的指令,就松开了弓弦。 长箭脱弦而出,向王霨身前射去。同罗蒲丽预判,长箭将会射中忽都鲁的右臂。 长箭尚未抵达,却见人影一闪,阿伊腾格娜护在了王霨身前:“哥哥,住手!小郎君待我甚好,我们不能恩将仇报!” “糟了!”目光跟着长箭的同罗蒲丽惊叫道:“要射中伊月小娘子了!” “啊!”苏十三娘扬起手中飞刀,却发现距离太远,救之不及。 冷静地苏鲁克听到了细微的破空声,疾步上前,拦在忽都鲁身前。 王霨惊觉事情有异,迈步而出,双臂用力,将阿伊腾格娜拽到自己身后。锋利的羽箭,则呼啸着朝王霨的胸膛射去。 此时,苏鲁克才判断出羽箭射不中忽都鲁。他想移步保护郡主,却发现郡主已被北庭的霨郎君护在身后。他略一思索,并未迈步上前。 “霨郎君!”同罗蒲丽吓得花容失色,若非被苏十三娘拉住,险些从树枝上掉下来。 电光火石间,羽箭距离王霨只有数百步远了。眼发生血溅五步的惨剧,只见一道银光从树林中如电射出,在半路追上了同罗蒲丽的羽箭,从侧面击中箭杆,将之远远击飞。 王霨拍了拍胸口,轻轻吐了口气,心中无奈道:“穿越真是太危险,又一次险些挂了。什么时候我才能有点王霸之气和主角光环呢……” 吐尽胸中的浊气后,王霨扭头朝马璘所在的方向竖起了大拇指,然后笑着向同罗蒲丽伸出了四根手指。 “霨郎君是什么意思?”苏十三娘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俏脸发红的同罗蒲丽羞赧道:“霨郎君是说,算上马球场,我已经射了他四箭了……” “整日想着杀自己东家的伙计,世上还真不多见!”苏十三娘笑得肚疼。 “人家惊魂未定,姐姐还嘲笑我,不理你了!”满脸羞红的同罗蒲丽从树上跳了下来,走到马璘面前,低声说道:“谢谢马校尉!” 马璘正要客气,却不妨同罗蒲丽忽然踮起脚尖,慌慌张张在他脸颊上啄了一口。 马璘只觉一阵香风飘过,似有春风拂面,脸颊却又如在沙漠中暴晒一般滚烫。 马璘发愣的功夫,同罗蒲丽则早已挥着匕首躲在了另一棵树的树冠里。 望着傻傻的马璘,王勇嘿然而笑,眼睛却向树上的苏十三娘瞄去。 苏十三娘向下轻啐了一口,低声笑道:“这小妮子,还真是敢爱敢恨!” “同罗娘子的心真是如风自由!”阿史那霄云的神情忽而有些黯淡。 “我要再勇敢一点!”满脸潮红的阿史那雯霞在心中大声鼓励自己。 米薇米兰吃吃笑个不停。艾妮塞好奇地询问她们为何发笑,却被赛伊夫丁出言阻止了。 惊险过后,月色如常。 树林外,忽都鲁缓缓收回弯刀,脸色铁青地走向王霨。 躲在王霨身后的阿伊腾格娜有些紧张,她想再一次跳出来护住小郎君,却又担心惹哥哥生气。 方才忽都鲁挥刀,阿伊腾格娜来不及思考,就下意识闪到了王霨身前。此刻哥哥收回了弯刀,阿伊腾格娜反而陷入了矛盾之中。 “你们都很关心我爱护我,为什么要发生争执呢?”阿伊腾格娜很期待哥哥能够和小郎君和谐共处,甚至希望他们能够无话不谈的好友。可她深知,不同的身份和利益,注定两人只能站在壁垒分明的两边。 “怎么办?怎么办?哥哥要是又和小郎君发生冲突可如何是好?”聪明的阿伊腾格娜被情感折磨,一时也没有了主意。 忽都鲁面色阴沉脚步沉重。带兵数个月后,他身上愈发有了王者的威严。 王霨盯着越走越近的忽都鲁,黑亮的眼睛毫不犹豫地迎上了对方锐利的目光。 树林内外,马璘和苏鲁克都很紧张,但经过同罗蒲丽令人心惊肉跳的误射后,双方都默契地不敢再轻举妄动。 “算了,谁处于下风,我就帮谁吧。”阿伊腾格娜终于拿定了主意。 忽都鲁走到王霨身前,慢慢举起手,郑重施礼道:“多谢!” 王霨一愣,旋即明白忽都鲁是感谢他方才挡在了阿伊腾格娜身前,急忙回礼道:“特勤客气了!危险来临之时,男人自当挺身而出。” “你别高兴太早!”忽都鲁冷哼道:“你方才说的那些话,大多数我都不认同也不相信。不过呢,善待我妹妹那一句,我却是信了。” “哥哥,王都护杜判官和小郎君都是谦谦君子,对我确实非常关心。”阿伊腾格娜不料哥哥和小郎君竟然没有挥刀相向,高兴地补充道。 “妹妹,你能保证谋剌思翰所言不假吗?”忽都鲁严肃地问道。 “哥哥,我们曾经逼近战场,也听了回纥汗国叶斛王子和白衣大食骑兵反馈的情报。以我所见,谋剌思翰的话是可信的。”阿伊腾格娜知道事关重大,反复想了半天,才郑重回道。 “苏鲁克,你”忽都鲁扭头问道。 “特勤,你知道,我始终不信任大食人。”苏鲁克毫不讳言自己的想法:“现在想想,艾布?穆斯里姆一直纵容特勤不必出战,或许早就存有将我军当筹码的打算。五千族人,攻城或许并无大用,但用来拉拢葛逻禄部,却是绝佳的诱饵。谋剌黑山在意的不是五千奴隶,而是他的颜面。” “巴库特,你怎么样?”忽都鲁对苏鲁克的话不置可否。 “特勤,我说不清楚。反正你说杀谁我就去杀谁!不管是北庭军还是大食人,我都不害怕。”巴库特表态道。 “霨郎君,我们谈笔交易如何?”忽都鲁转向王霨。 “愿闻其详!”王霨见忽都鲁已对大食叛军生疑,顿觉胜算大增。 “霨郎君,你们此刻是要准备趁夜色冲阵吧?”忽都鲁已经猜出王霨的打算了。 “正是!”王霨大方承认道。 “今夜我军负责巡逻,若你能归还我妹妹,我会装着毫不知情,任由你们去冲杀大食军。”忽都鲁提出了自己的条件。 “特勤,此刻唐军被我们包围,郡主又在我们这边,何必谈什么条件?”巴库特不解道。 “放肆!”苏鲁克狠狠拍了一下巴库特的头盔,怒道:“特勤在谈正事,轮不到你插嘴!” 巴库特对苏鲁克很敬畏,他吐了吐舌头,不敢再言语。 “忽都鲁特勤,你的条件我不能答应。”王霨摇头道。 “嗯?”忽都鲁面色遽变,手放在了刀柄之上。他自认为开出的条件已经很优厚,算是回馈了王霨对妹妹的照顾,却没想到王霨竟然直接拒绝。 第七十四章:马踏连营虎出柙(三) “特勤莫急,且听我言。 ”王霨毫不畏惧:“其一,贵部已被大食人抛弃,我们击杀大食叛军,其实是在帮贵部的忙。特勤怎么能将之变成你的筹码呢?其二,伊月来去自由,家父和我从不曾限制。至于她愿意待在哪里,我无权做主,故而不敢答应特勤。” 忽都鲁本要发怒,听到王霨说妹妹可以自行决定何去何从,就急忙问道:“妹妹,你和我在一起吧!越来越多的族人正汇集而来,我们一起复兴突骑施汗国!” 面对哥哥殷切的目光,阿伊腾格娜冷静地想了想,沉声回道:“哥哥,小郎君所言不差,王都护确实不曾限制我。不过,当务之急,却并非我的归宿,而是你和我们族人的归宿!” “嗯?”忽都鲁有点迷惑。 “哥哥,大食人已经出卖了我们。失去了艾布?穆斯里姆的支持,我们部族如何在河中生存下去呢?”阿伊腾格娜想的很远。 “特勤,郡主所言有理!”苏鲁克低声耳语道:“失去了大食人的支持,我军的武器马匹和给养都将无以为继。” 忽都鲁痛苦地点了点头,此时,他才恍然明白,突骑施部前些日子兴有望,其实依然是空中阁楼根基不稳。 “忽都鲁特勤,我们谈笔交易如何?”王霨见时机成熟,决定开出一个让突骑施人无法拒绝的条件。 “不知霨郎君有何‘高见’?”忽都鲁冷笑道。 忽都鲁承认王霨对妹妹很好,但并不相信他会有什么“高见。” “怛罗斯城!”王霨手指北方,对准了月光下隐隐约约的城池轮廓:“若贵部帮助我军袭杀大食叛军,我将怛罗斯城送与贵部。” “怛罗斯城?”忽都鲁一惊,转而哈哈大笑:“霨郎君,你以为自己是天可汗吗,好大的口气!” “忽都鲁特勤,请听我说完,你再嘲笑不迟。”王霨早已料到忽都鲁的反应,并不懊恼。 “哥哥,小郎君天生宿慧,绝不妄言。”阿伊腾格娜一边劝哥哥,一边琢磨王霨话里的深意。 忽都鲁见妹妹替王霨帮腔,只好示意王霨继续说下去。 “特勤,安西军被围,我们急于联系上家父,然后率领北庭军南下救援。若贵部和我军携手杀敌,城下大食叛军毫无防备,旦夕可灭。大食军败亡后,家父必将连夜南下,根本无暇收拾战场和守备怛罗斯城。剩下的事情,就不用我细说了吧。”王霨将心中的计划娓娓道来。 “敢问霨郎君,若大食军败亡之后,贵军翻脸不认账呢?”苏鲁克十分谨慎。 “小郎君,这是苏鲁克千夫长。”阿伊腾格娜低低介绍道。 “苏鲁克千夫长,你大概不知道安西军的形势有多危急。今日凌晨,安西军被十万敌军偷袭,回纥部临阵避战,高仙芝手中只有一万多可战之兵。苦苦支撑到现在,也快到安西军的极限了。家父得知后,又哪里顾得上和贵部计较呢?至于大战之后,你们能否守得住怛罗斯城,便的本事了。不过石国已经残破,应当无力夺城。安西军遭遇偷袭也肯定元气大伤,急于回师休整。北庭那边,我会劝说家父的。”王霨解释道。 “多谢霨郎君释疑。”苏鲁克望了眼阿伊腾格娜,见她点了点头,才施礼退后。 “霨郎君,如此大事,你当得了主吗?”忽都鲁还有些迟疑。 “特勤,最终拿主意的,肯定是家父而非我。但是,我自信可以劝动家父。”王霨信心十足。 “哥哥,王都护特别疼爱小郎君,应该会听他所劝。”阿伊腾格娜盯着王霨的脸天,发现他没有任何说谎言的痕迹,才放心地帮他敲边鼓。 “怛罗斯城!”忽都鲁扭头北望,只见城池巍巍营帐连绵,他在心中盘算道:“怛罗斯乃石国第二大城,人口稠密商贸繁荣,周围水草充足,距离素叶水一带也不远。有此城在手,当可继续收拢族人,进而夺回碎叶!” 忽都鲁瞅了眼苏鲁克,见他轻轻点了点头,便下定决心,伸出右掌:“霨郎君,击掌为誓吧!” “好!”王霨探起身子,右掌和忽都鲁的右掌击在一起:“其实,若特勤愿意重归大唐的话,我相信家父会愿意上表政事堂,让圣人将怛罗斯城名正言顺地赐予贵部。” “哼!”忽都鲁怒道:“霨郎君,我只答应助你击杀城下的大食军,可未说过要重新屈膝为奴!” “哥哥!”阿伊腾格娜担心盟约破裂,急忙喊道。 “特勤,是某失言了!”王霨知道自己画蛇添足了,施礼道歉。 “那我妹妹……”忽都鲁始终放心不下阿伊腾格娜。 不待王霨回话,阿伊腾格娜急切回道:“哥哥,时间紧急,破敌为先。之后如何,待我思后再议吧!” 王霨阿伊腾格娜,想着她可能很快就会离开,心中格外不舍。但是,他明白,这轮明月并不独属于自己。 她本是自由的明朗的,而非谨慎的卑怯的;她本是受万千宠爱的掌上明珠,而非为人呼来唤去的豪门婢女;她本应该展翅翱翔,而非蜷缩在庭州城中…… 可是,王霨又实在不想让她走。哈利?波特的故事还没有讲完,许多藏在心里的奇思妙想还等着和她一起分享。 穿越以来,最让王霨动心的,自然是面容酷似小雨的阿史那霄云。可最让王霨感觉舒心和自在的,却是聪明善良的阿伊腾格娜。在她面前,王霨可以无拘无束地展现自己的所有…… 王霨心中江海翻腾之际,阿伊腾格娜也犹疑不定,不知该何去何从。 跟随哥哥,和族人生活在一起,当然很好;可王正见的宽厚仁慈杜环的春风化雨和小郎君的悉心照顾,也都让阿伊腾格娜特别留恋。 “算了,还是等北庭军西征结束再想吧!”阿伊腾格娜摇了摇头,夜色,笑着对王霨说道:“小郎君,时间差不多了,你的计划可以实施了!” “有忽都鲁特勤相助,计划也得适当调整一下。”王霨望着怛罗斯城,微微一笑。 新月一弯,碎云万片。 怛罗斯城下,哈米德刚刚眯眼睡着,就听营帐外一片人喧马嘶。 “亲卫,怎么回事!”哈米德十分讨厌睡觉时被打断,心情十分糟糕。 “禀告千夫长,是突骑施部的忽都鲁。他率领手下聚集在大营南门外,说抓了几百名假冒总督亲卫的大食人,送过来让千夫长瞧瞧。”亲卫问明情况后,急忙回道。 大食叛军对于从吐火罗和昭武九姓征召的仆从军,在用武力威压的同时,也有所防范。为了防备仆从军背叛,艾布?穆斯里姆在粟特和吐火罗军中安插耳目的同时,又将呼罗珊骑兵的营盘和其余诸军的营地分开,以减少被仆从军反噬的风险。 “假冒总督亲卫的大食人?”哈米德奇道:“难道是倭马亚家族的人?快让突骑施人将这些大食人押进来。” 亲卫下去传令后,哈米德披上袍子,来到营帐之外。只见大营南门正在缓缓打开,密密麻麻的突骑施骑兵聚集在门外,等待进入,当先一人,正是忽都鲁。突骑施骑兵中间,确实有些双手背在后面的战俘,高鼻深目,似乎是大食人。 “倭马亚家族的鼻子挺灵啊,居然派人来到粟特地!真没想到,本是为了刁难突骑施人,竟然有如此意外收获!”哈米德得意万分。 “千夫长,突骑施骑兵人数比往常多?似乎不太对劲!”亲卫忽然察觉突骑施人的规模有点过于庞大。 “咦?”哈米德顺手抄起火把,仔细发现南门外的骑兵队列一眼望不到头,中间许多战马上还没有人。 “快关门!”哈米德虽不明白忽都鲁想干什么,但他本能地觉得有危险。 可惜,已经太晚了。 “射!”忽都鲁一声令下,他身边的数百名附离军忽然弯弓射箭,将大营南门附近的数十名呼罗珊哨兵一扫而空。手被捆的大食战俘则抽出弯刀,呼啸着冲进了辕门。 “抢占营门,杀了哈米德!”忽都鲁咆哮道。数百名突骑施骑兵策马冲进大营,立刻分成两队,在南门口让开一条宽阔的通道。 哈基姆率领二百骑兵,混在突骑施人队列中,涌入了大营。 “敌袭!敌袭!突骑施人叛乱!赶快应战!”哈米德和亲卫焦急地喊着,营地里巡逻警戒的数百名呼罗珊骑兵最先向南门杀去,营帐里的士卒也纷纷披甲起身。 “该死的忽都鲁!自寻死路的突骑施人!”哈米德见呼罗珊骑兵反应迅速临危不乱,心中顿时有了底气。 不待呼罗珊骑兵杀到,南门外忽然马头攒动。五百匹战马在突骑施骑兵的驱赶下,向大营里狂奔而来。马群后列的百余匹战马的尾巴更是被人点燃,火焰和疼痛将马匹的畏惧和凶性同时逼了出来。 五匹战马被缰绳连成一队,它们如咆哮的凶兽,嘶鸣着穿过辕门,向呼罗珊骑兵的营地踏来。 第七十四章:马踏连营虎出柙(四) 最先冲到南门的数名呼罗珊骑兵投出短矛,射杀了几匹战马,却根本无法停止连环战马的脚步。死去的战马被受了惊吓的同伴拖着,继续冲向大营。 “退!退!”呼罗珊骑兵不敢与连环马碰撞,急忙后撤。一名骑兵躲避稍缓,转眼就被追上。连接战马的绳索将他的坐骑绊倒,转眼间,呼罗珊骑兵就被马蹄踩得稀烂。 “快射杀这些疯马!”哈米德焦急地吼道。 回应哈米德的,却是一片星星点点的火光。南门里的突骑施骑兵和藏在门外的安西轻骑回纥骑兵,射出了上千只火箭,向最前面的连环马射去。 火箭刚一接触马身,战马两侧,燃起了冲天怒火。 马匹为火焰烤炙,更为疯狂,若烈火中诞生的洪荒凶兽,没头没脑地在营地中乱冲乱撞。 火马所过之处,留下一团团的火焰。牛皮营帐被点燃后,立即变成硕大的火炬。 “火!唐军的邪火!”再次看到张牙舞爪的火苗,再次嗅到刺鼻难闻的烟尘,哈米德吓得魂不附体,哆哆嗦嗦说不出话来。 “快灭火!快用水灭火!”亲卫们见浑身颤栗的哈米德迟迟不发令,就忍不住越俎代庖地吼道。 哈米德之前率领的三千呼罗珊骑兵在北庭军攻城战中基本全军覆没,此刻他身边的亲卫都是艾布穆斯里姆后调拨的,对哈米德这个败军之将并不尊重。 “没用了,快跑!我们去召集仆从军,在营地北部结阵阻拦。”哈米德忽然吼道。 亲卫们不信,对哈米德的话无动于衷,继续呼喊着泼水救火。 一桶桶水泼到火海之中,火势不但没用减弱,反而不断蹿高。更多惊慌失措的呼罗珊骑兵被烈火吞噬,大营里一阵哭爹喊娘的惨叫声。 “从北门走!再晚就来不及了!”哈米德对目瞪口呆的亲卫们喊道:“你们现在知道,北庭军是如何半日攻破怛罗斯城了吧!” 哈米德向北逃窜时,如星闪亮的火箭,依然源源不断划过天空,射入大营之中。一簇簇的火焰在牛皮帐篷上冒起,整个营地热浪逼人明亮如昼。 哈米德带头逃走后,数千呼罗珊骑兵,在火焰和战马的冲击下,溃乱成一盘散沙,根本无法组织有效的抵抗。 有的呼罗珊骑兵还没有冲出营帐,就被熊熊燃烧的牛皮大帐压在地上;挥刀反抗的呼罗珊骑兵被窜起的火舌烤炙或分割,根本无法列阵御敌,只能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幸运的,或许能射杀疯狂的马匹,暂时保住性命;不幸的,不是被火焰吞噬,就是被马群踏死。 “杀!”见敌军营地里的火苗逐渐熄灭,甲胄不齐的呼罗珊骑兵四下逃散,忽都鲁哈基姆王勇和苏鲁克用不同的语言喊出了同一个词! 潜伏在突骑施骑兵身后的五百北庭轻骑,骑着连环战马,如同铁甲战车滚滚而来,踏进了泥土滚烫的敌军大营。 连环铁骑五马一组,用绳索相连。在北庭轻骑高 (本章未完,请翻页)超骑术的操控下,一组组五匹战马迈着整齐的步伐,如势大力沉的巨锤,接连不断地向慌乱不堪的呼罗珊骑兵砸去。 冲杀在最前方的连环战马上,王勇骑在最中间的战马上,高举马槊,居中指挥。乌骊马的步伐太快,无法和普通战马协同,王勇只好弃之不用。 一群群被烈火烧掉头发和虬须的呼罗珊骑兵刚刚死里逃生,旋即被连环战马撞倒,连人带马倒在地上,被千万只马蹄踩成一滩滩肉泥。 每组连环马上,五名北庭轻骑手持马槊,对所有敢于反抗的零散敌人上捅下刺。 一名悍勇的呼罗珊骑兵连铠甲也未穿好,就挥着弯刀如疯虎一般向王勇所在的连环马杀来。 弯刀一闪,连环铁骑最左侧的北庭轻骑发现手中忽然一轻,才惊觉马槊已被锋利的大食长刀拦腰砍断。 “杀!”呼罗珊骑兵怒吼着,再次挥起弯刀,试图劈砍正在拔横刀的北庭轻骑。 “死!”王勇马槊一送,直刺呼罗珊骑兵的左肋。 呼罗珊骑兵回刀格挡,却又有两根马槊从不同的角度袭来,将他刺穿。 还有些呼罗珊骑兵仗着大食马的速度,远远避开连环铁骑,试图投掷短矛,远程攻击。 有几柄短矛击中了北庭轻骑,却未能穿透明光铠的防御。有的短矛正中战马,马匹哀鸣之时,马背上的北庭骑兵急忙跳到旁边的战马之上。两侧的北庭轻骑则连忙抽刀挥砍,切断和死马相连的绳索,将连环铁骑分割成小队,继续冲锋! 跟在北庭轻骑身后的数千突骑施骑兵在苏鲁克的率领下,对连日来不断嘲讽他们的呼罗珊骑兵射出了一支支复仇利箭。 精悍的回纥骑兵则分成两个千人队,紧紧扈卫着连环铁骑的两翼,毫不留情地用弓箭和长矛击杀着一切可能威胁连环铁骑的敌人。 有些呼罗珊骑兵被烈火和连环战马吓得慌不择路,昏头昏脑中没有向北跑,反而冲向南门。 急于杀透敌营的北庭轻骑对这些游兵散勇并不在意,他们是各族轻骑的猎杀目标。 有名幸运的呼罗珊骑兵,躲过了数支羽箭的袭击,忽然看到前面有一队大食骑兵,急忙驱马上前,试图和同伴聚在一起,迎接他的却是雪亮的长刀。 “唐军实力确实不凡,那个霨郎君更是深不可测。幸好北庭军的敌人是那群叛贼!”砍杀了数名呼罗珊骑兵后,哈基姆感慨道。 转眼之间,连环铁骑踏着火焰和鲜血,冲到了大营北门。呼罗珊骑兵的营盘内,一团团火焰仍在尸体和鲜血上继续燃烧。 “小郎君,我们出发吧!”马璘见敌营已被杀透,零散的敌人也被突骑施回纥和大食骑兵清理得所剩无几,遂上前请示道。 方才王勇率连环铁骑冲锋之时,马璘同罗蒲丽和苏十三娘带领五百牙兵,牢牢守在王霨阿史那姐妹和阿伊腾格娜身边。 马璘最擅长的是箭术,指挥骑兵冲锋却不如王勇;苏十 (本章未完,请翻页)三娘和同罗蒲丽虽然武技不凡,但一个是剑客一个是马匪,都不具备指挥大军冲杀的经验。因此,他们三人均为出战,而是负责保护王霨他们的安全,同时,也是为了防止他们偷偷溜到冲锋陷阵的第一线去。对于王霨等人的胆大包天,王勇和马璘都非常头疼。 艾妮塞和米氏姐妹依然由赛伊夫丁带着一百名大食骑兵守卫。 附离军十夫长巴库特本想冲阵,却被忽都鲁指派带领一百名附离亲卫保护阿伊腾格娜。可是,阿伊腾格娜还是更喜欢和王霨挤在一起。 “好!霄云姐姐雯霞姐姐,我们去怛罗斯城下见家父和阿史那副都护吧!”王霨招呼道。在数百骑兵的护卫下,他们沿着火马和连环铁骑踏出的通道,快速向北。 “霨弟,你这把火可比王别将烧的还要旺!”火势腾腾骑兵如风的厮杀场面,让阿史那霄云格外激动。 “其实踏营的连环马威力更大,也不知霨弟是怎么想出来的?”阿史那雯霞小声问道。 “雯霞姐姐谬赞了,其实史书上记载有,南北朝时,前燕的慕容恪就曾使过。”王霨其实是从金兀术的“拐子马”中得到的灵感,毕竟岳飞大破“拐子马”的故事要比慕容恪的廉台之战出名的多。但此时尚是盛唐,王霨也只好假托到慕容恪身上。 “伊月,你知道什么慕容恪吗?”阿史那雯霞对史书一向很头疼。 “雯霞小娘子,前燕我倒是略知一二,但对慕容恪所知甚少。”阿伊腾格娜谦逊地回道。 “管什么前燕后烟南淹北焰的,在我看来,这就是霨弟的功劳!”喜爱新奇的阿史那霄云对王霨的点子赞不绝口。 “不过,以后恐怕回纥人也要学会了!”阿史那雯霞本想说“突骑施大食和回纥”,但见阿伊腾格娜和艾妮塞在,就只提了句“回纥”。 “无妨!今天临时拼凑出来的连环马,其实有很多不足,只是呼罗珊骑兵不曾防备,才被我们偷袭得手。况且,即使是完备状态的连环马,也并非天下无敌无法战胜。新战法固然厉害,却并非决定战争胜负的根本。”王霨丝毫不怕别人偷师连环马,因为他知道连环马的缺点,并清楚该如何克制它。 “小郎君所言甚是,某也受教了!”马璘听了王霨的议论后,赞许道:“我们此次能够顺利破营,关键在于突骑施部的配合,让我军能够瞒天过海,而非猛油火或连环马。” “马璘叔叔说得对,若没有巧遇忽都鲁特勤,我本来是想着找个粟特军营或吐火罗军营这样的软柿子突破。有了突骑施部,我才敢大胆偷袭呼罗珊骑兵,为家父减轻压力。”王霨笑道:“多谢伊月劝服忽都鲁特勤。” 阿伊腾格娜严肃地回道:“小郎君,这是你和哥哥的交易,并非我的功劳。” 王霨见阿伊腾格娜语气生硬,不觉有点发愣。不过,他很快就明白,阿伊腾格娜正在纠结何去何从,不由也有些难受,不再言语。 (本章完) ... 第七十四章:马踏连营虎出柙(五) 王勇带着连环铁骑在呼罗珊营地内践踏击杀时,冲天而起的火光和震耳欲聋的厮杀声,早已惊动了怛罗斯城头巡逻的北庭军。 王正见阿史那旸杜环张道斌李昆和朱邪骨咄支等人登上南门城楼瞭望之际,分散成无数小队的连环铁骑早已踏过呼罗珊营地的北门,迅捷地朝怛罗斯南门奔来。 怛罗斯城内,三万精兵正披甲上马,随时准备出城厮杀。 连绵不绝的大食军营地也被厮杀声惊动,提前逃出的哈米德和百余名亲卫急切地将所有仆从军动员了起来,试图在怛罗斯城南列阵杀敌。 之前躲在突骑施营地偷懒的一百名呼罗珊骑兵,也闻风而动,飞快地和哈米德汇合,协助他指挥各部仆从军。 得知突骑施人背叛后,一百名呼罗珊骑兵十分愤怒,大声诅咒忽都鲁。 由于事发仓促时间紧迫,王勇率队杀出营地北门时,哈米德才拼凑出一万多仆从军,正在紧张的列阵。 南门城楼上,大喜过望的张道斌见大食军营地一片混乱,兴奋地尖叫道:“都护,莫非是安西军来了?实在是太好了!我军赶快杀出去接应高节帅吧!” 朱邪骨咄支眯眼瞅了半天,谨慎地提醒道:“都护,小心有诈。若我军贸然出城,很可能落入艾布?穆斯里姆的陷阱中。” 王正见张道斌,又望了眼骨咄支,点头道:“算算时间,有可能是安西军。不过,艾布?穆斯里姆极其狡诈,确实有可能伪造出安西军抵达的假象,诱使我军出战。” “都护,数量不太对。冲阵的军队只有数千人,不像高仙芝的作风。”阿史那旸质疑道。 “都护,不仅冲阵的军队数量不对,大食军的数量也不对,远没有十几万人那么多。”李昆的观察很细致。 城楼上的北庭军高层迟疑不定,城外的大食仆从军却已严阵以待,正欲发动反击。还有成千上万仆从军,在呼罗珊骑兵的威逼下,源源不断向城南赶来。 王勇在距离敌阵千余步远的地方勒住战马,高声吼道:“换马!变阵!继续冲!” 北庭轻骑纷纷跳下疲惫不堪身受创伤的战马,换上新的五百匹连环战马。回纥骑兵则将另外五百匹带着猛油火的战马放到了阵前。 王勇再次跨上战马,五百北庭轻骑再次列队待发。 忽都鲁和苏鲁克将五千突骑施骑兵汇拢在一起,在北庭轻骑左翼列队;两千回纥骑兵和哈基姆手下二百大食骑兵,则在右翼列队。 “轻步兵,上!轻骑兵,两翼包抄!”躲在阵后的哈米德怒喝道。此时,他也顾不得总督关于善待突骑施部的交代了,只想着如何尽快把天大的漏子补上。 三千吐火罗轻步兵手持长矛,扛着巨盾,依令缓步向前。六千粟特轻骑分成两队,从两侧杀出,欲图包围王勇等人。 哈米德被猛火油吓怕了,他目前能想到的克制之法,就是用巨盾抵住发疯的火马。 “突骑施人怎么也有唐军的邪火了?”紧张的哈米德忽然发现事情越来越诡异。 “放火马!”见敌军欲图合围,王勇不慌不忙沉声令道。 五百匹连环火马在北庭轻骑的驱赶下,奔驰而出,向吐火罗轻步兵冲去。 “霨弟,敌军想到防范的办法了!”刚刚穿过呼罗珊营地北门的阿史那霄云惊叫道。 “没事!我本来就没想着能再次依靠火马破阵。”王霨笑着回应阿史那霄云的同时,心中暗乐道:“同样的招数,不能使第二次!” “显露身份!”阿史那雯霞抬头望着轮廓清晰的城楼,恍然大悟道:“霨弟是想借此联系王都护。” “小郎君,城楼上人影晃动,想来都护就在上面!”马璘的视力极佳。 “放火箭!”王勇一声令下,数千支火箭忽然飞起,向五百匹战马射去。 战马刚冲到吐火罗轻步兵面前,就变成了一团团奔驰的火焰。四溢的猛油火在巨盾前的土地上熊熊燃烧,漆黑的浓烟和炽热的高温逼得轻步兵停住了脚步。 “哈哈,挡住了!”哈米德本来担心火马会再次冲破阵列,却不料它们竟被巨盾防住了:“杀,给我杀了该死的突骑施狗!” 城楼之上,张道斌撇了撇嘴,不满道:“踏阵的军队是谁指挥的?如此毛躁怎么能破敌呢……” 张道斌的话还未说完,杜环惊道:“猛油火!难道是小郎君?” “碎叶出了什么事?”王正见面色大变:“传我军令,以一千玄甲铁骑为先锋,一千轻骑为两翼,出南门冲击敌阵!一万沙陀骑兵出东门,一万黠戛斯骑兵出西门,包抄敌军!弓弩手刀盾兵和陌刀手随后出南门,列阵待命!” 听到“碎叶”二字,阿史那旸也顾不上和众人告辞,转身就走,再无半点儒雅之气。 “诺!”李昆二话不说,也立即走下城楼,奉命出城。 “都护,此时全军尽出,不怕有诈吗?”朱邪骨咄支有些犹豫。 “朱邪叶护,都护的军令绝对没有问题!城下冲阵之人,一定是霨郎君!”杜环清楚王正见心急,抢先出口斥责道。 “诺!”朱邪骨咄支知道王正见是出了名地溺爱幼子,不再分辩。 转瞬之间,城楼上只剩下了王正见杜环和张道斌。 “都护,你为何如此肯定霨郎君在城下?”张道斌忍不住问道。 “猛油火,只有怛罗斯城中和碎叶大云寺里有!”王正见低声回道。 “难道艾布?穆斯里姆不会偷偷仿制吗?”张道斌奇道。 “绝对不会!此乃天授之秘,短短数日,大食叛军肯定不知其中关窍。”杜环故作神秘道。 城楼下,火焰渐熄,浓烟未散。 得意洋洋的哈米德正在派亲卫催促吐火罗轻步兵冒着烟尘继续前进,忽然听到背后的怛罗斯城门正在吱吱呀呀地打开。 “北庭军?他们竟然敢出城?”哈米德吓了一跳:“快,向北列阵!” 忙乱不堪的仆从军正在变阵之时,洞开的怛罗斯城门里,数名人马俱披重铠的北庭玄甲铁骑虎啸而出,策马冲向敌阵。 “杀!”王勇见怛罗斯城内的北庭军开门而出,兴奋地吼道:“变阵向东!对冲敌军轻骑!侧冲敌军步兵!” 以五百北庭连环铁骑为先锋,五千突骑施骑兵和两千回纥骑兵紧随其后,向东侧的粟特轻骑杀去。马璘和赛伊夫丁也护着众人,跟随向东而去。 “射箭!射箭!”粟特轻骑刚发了两轮羽箭,五百连环铁骑就如重锤般,撞入阵列之中。 强大的冲劲和锋利的马槊,使得三千粟特轻骑甫一接战就被连环铁骑凿穿。突骑施骑兵和回纥骑兵射出密密麻麻的羽箭,更是将无数粟特轻骑射落马下。 哈基姆率领的二百大食骑兵人数虽少,但他们的衣甲令粟特轻骑迷惑不已,动作慢了许多。锋利的大食弯刀却趁虚而入,收割了无数粟特轻骑的性命。 转眼间,粟特轻骑就死伤过半心惊胆战。待听到怛罗斯城内的北庭军也如虎杀出后,吓破胆的粟特轻骑见哈米德身边的呼罗珊骑兵甚少,立即毫不犹豫驱马向南溃逃。 “混账!快把胆小的粟特人杀了!”哈米德气得急火攻心。 “千夫长,我们只有数百骑,如何追杀?”亲卫小声提醒道。此时,哈米德才意识到,自己震慑仆从军的五千呼罗珊骑兵已经死伤殆尽。 其余仆从军见大食人并未派军追杀逃跑的数千粟特轻骑,军心更加动摇。 “伊月,快让赛伊夫丁高喊‘呼罗珊骑兵全军覆灭了,我们快逃!’。”王霨敏锐察觉到仆从军的意志不太坚定,急切说道。 待赛伊夫丁与一百名大食骑兵齐声高呼后,听得懂大食语的仆从军将士谨慎地四处望了望,发现周围并无多少凶神恶煞的呼罗珊骑兵后,立即带队就跑。 “传令,全军高呼,降者不杀!”城楼上,王正见发现敌军有溃败的迹象,高声令道。 “降者不杀!降者不杀!”隆隆的马蹄声中,无数人用各种各样的语言吼道。 成群结队的仆从军望着呼罗珊骑兵营地尚未消散的黑烟,又威风凛凛的连环铁骑和从城中杀出的玄甲铁骑,听着从东西两个方向传来的如雷蹄声,不是选择抛下武器就是催马向南逃窜。 “千夫长,快逃吧!我们南下去找总督!”亲卫们焦急地喊着。四周人马攒动乱成一片。 “逃?我该怎么面对总督?”哈米德不意顷刻间仆从军就四分五裂溃不成军。此时他才明白,离开了呼罗珊骑兵的弹压和总督的威望,自己根本无法驯服如此庞大的仆从军。 哈米德正痛苦间,一柄长矛如电而至,从背后刺穿了他的心脏。 “这样也好,就不用面对总督了!”哈米德面色轻松地倒在了地上。 “杀!”阿史那旸从哈米德身上拔出自己的长矛,向四散的呼罗珊骑兵杀去。 方才他见数十名骑兵停在原地,既无投降的意思,也无逃跑的打算,就策马杀去。待中一人似乎地位颇高,就怒吼着投掷出手中的长矛。 城楼之上,见大势已定,王正见轻轻松了口气,然后继续焦灼地扶着栏杆,俯瞰乱成一锅粥的城外,试图寻找到熟悉的身影。 可他找了半天,却迟迟找不到王霨,心如火烤。虽明知有王勇在,王霨应当无碍,王正见还是有些担心。 浓烟散去,月光皎洁。 王正见只见城下红光一闪,站在赤炎骅马背上的王霨,将手拢在嘴前,高声喊道:“父亲!我在这里!” 望见那双黑亮的眼睛,王正见所有的焦虑和担心顿时化为乌有。他心里有很多话想说有很多疑惑想问,但此时此刻,他只是微笑着站在城楼上,长长地松了口气,满眼都是骄傲和欣慰。 城楼之下,北庭军如下山猛虎,正追击残敌收编俘虏。数日围城,顷刻冰解;连绵营帐,毁于一旦。 月色溶溶夜风习习。 王霨仰望着父亲,心情如月光下的大海一般宁静。 西征尚未结束,接下来还有许多急迫的事,可见到王正见那一刻,王霨如释重负,如沙漠中疲劳的旅人找到了一泓清泉一棵大树。 第七十五章:尘埃将定叹圆缺(一) 新月将沉,星斗灿烂。河中的夏夜,凉风干爽,花草清香。 阿伊腾格娜坐在四轮马车里,透过车窗抬头仰望即将落下的新月,烦乱的心中无端想起小郎君说过的口诀“上上上西西下下下东东。” 阿伊腾格娜生于明月将圆之夜,从小也特别喜欢盯着月亮遐思。无师自通的她早就发现,月亮的圆缺和弦的朝向是有迹可循的。她能大概推断出月相的变化,却一直无法简明扼要地总结出来。 来到庭州后,她偶然和小郎君聊起月亮的望朔变化,小郎君脱口就说出了上述口诀。 聪颖的阿伊腾格娜稍一琢磨,就明白口诀的意思是:“上半月的上半夜,上弦月出现在天空的西面,凸面朝西;下半月的下半夜,下弦月出现在天空的东面,凸面朝东。” 此刻约是半夜子时,新月将沉。在夜色中胡思乱想的阿伊腾格娜明白,自己琢磨月相,其实只是为了躲避思考最终的抉择。 几个时辰前,阿伊腾格娜跟着小郎君马踏连营,和怛罗斯城中的北庭军接上了头。 两军汇合在一起,风卷残云,涤清五千呼罗珊骑兵,击溃五万大食仆从军,将北庭军这头猛虎,彻底从囚笼中放了出来。 小郎君和王都护见面后,立即将葛逻禄背叛安西军被围回纥部避战以及之后的一系列变化简易地说了一遍,然后着重提了下踏营的经过,特别是他和哥哥忽都鲁之间的约定。 那时阿伊腾格娜特别紧张,生怕王都护不同意小郎君擅自许下的约定,引发新的变数。 从碎叶大战以来,阿伊腾格娜的命运如翻腾在巨浪上的一叶扁舟,经历了很多。家国巨变,逼着她开始反思突骑施汗国的命运和未来。 在她看来,大唐国力之盛,绝非漠北和碛西的任何一个部族可以相比的。突骑施部若要复兴,最好的出路,还是放下往日恩怨,重新成为大唐的藩属,在天可汗的支持下,镇守河中。 此次唐军西征,葛逻禄人叛唐,正是天赐良机。在与小郎君杜判官等人的闲聊中,阿伊腾格娜判断出,大唐将碎叶交给葛逻禄,其实也是不得已的无奈之举。 如今葛逻禄人背叛,若忽都鲁能抓住机会,重新归属大唐,不敢说可以拿回碎叶城,但至少可以得到唐廷的承认,光明正大地立足故园召集旧部发展壮大。 可是,她很清楚,忽都鲁并不会如此选择。就振兴汗国而言,哥哥比自己付出得更多。可他对于北庭军的恨意太深,无法接受再次依附大唐。 击败城下的大食军后,阿伊腾格娜悄悄和哥哥谈了自己的想法。可忽都鲁犹豫了片刻,还是坚定地摇了摇头道:“妹妹,我们突骑施人本就是自由自在驰骋在碎叶河畔。当年与唐廷合作,也是唐人看中苏禄可汗的实力,自己找上门的。如今,我期望带着族人,再次凭借自己的实力获得自由,而非像叫花子一样乞求唐人!” 哥哥坚毅的态度让阿伊腾格娜无言以对,因为她也无法确定,自己和哥哥的想法究竟孰优孰劣。 弄清哥哥的想法后,阿伊腾格娜只有期盼小郎君能够说服王都护,让北庭军同意将怛罗斯城让给突骑施部。 踏营前小郎君提出和哥哥交易时,其实阿伊腾格娜也吓了一跳。她没有想到,小郎君的思路竟然如此跳脱,胆子竟然如此大,谈笑间就要决定一座城池的归宿。 对于小郎君能否兑现诺言,若说阿伊腾格娜一点怀疑也没有,那绝对是骗人的。 不过,阿伊腾格娜坚信,小郎君不会信口开河,也绝不会过河拆桥。她只是 (本章未完,请翻页)担心,小郎君如何才能劝服王都护。 小郎君嘀嘀咕咕和王都护说了许久,阿伊腾格娜一直远远地留意着两人的神情。好在小郎君的神态十分真诚和自信,才让阿伊腾格娜放心下来。 不一会儿,王都护在北庭牙兵的护卫下,来到忽都鲁面前。 见哥哥满眼怒火,阿伊腾格娜赶紧上前抓紧他的胳膊,生怕忽都鲁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 “忽都鲁特勤,我们又见面了!”王正见淡淡叙道:“感谢贵部出手相助犬子,帮我军解了围困。” “我又不是为了你,不必感谢!”忽都鲁的语气很不耐烦:“‘贵军’还得抓紧时间南下,你说正事吧!” “犬子和特勤的约定,某自当遵守,特勤不必担心。”王正见并不计较忽都鲁的态度:“我军南下后,怛罗斯城就由贵部驻防,还望特勤善待城中居民。城外大食军营帐中粮秣铠甲马匹甚多,我军会搜检一二,其余贵部可任意取之。” “如此甚好!”忽都鲁在附离亲卫的簇拥下,轻轻挣脱阿伊腾格娜的小手,转身要走。 “特勤等等!”王正见喊道:“贵部在此战中出力甚多,我若上奏圣人,或可会贵部争取些许赏赐。不知特勤是否有意?” “省省吧!”忽都鲁头也不回:“我是为了妹妹,而不是什么狗屁赏赐!” “是某多言了!”王正见笑着拱手施礼。 “无论如何,多谢特勤出手相助!”站在父亲身边的小郎君朗声喊道。 阿伊腾格娜站在小郎君和哥哥中间纠结万分,一时不知该走向哪边。 忽都鲁走了几步,忽然停下脚步,低头沉思。 阿伊腾格娜心中一喜,以为哥哥回心转意了! “霨郎君,那穆台阿可在围攻安西军的大食军中?”忽都鲁眼睛中凝着一层冰霜。 “听思翰王子说,艾布穆斯里姆身边有员武将,骁勇异常,或许就是穆台阿。”王霨不太肯定。 “妹妹,一会儿你还要跟着那家伙南下吗?”忽都鲁不再理睬王霨。 “嗯,我还是陪小郎君再走一程吧!我也想看看决定河中格局的最终战果。”阿伊腾格娜忽然有点紧张和不舍,她有点担心,这将是她和小郎君同行的最后一段路程。 “如此,我带一千附离军同去!”忽都鲁说道。 “啊?”阿伊腾格娜有点吃惊,不过,她很快就猜透了哥哥的心思:“穆台阿!” “我要当面问问他,为什么要出卖朋友!怛罗斯城这边有苏鲁克在就行了。”说道“朋友”二字时,忽都鲁两眼通红。 阿伊腾格娜知道,哥哥一直是个很认真的人,但她还是第一次见哥哥如此郑重和痛苦。她望了眼小郎君,征求他的意见。 王正见听王霨耳语数句后,点头笑道:“北庭军欢迎特勤同行!” 由于军情紧急,北庭军草草打扫了一下战场,迅速整理好辎重,就全军急速南下。 一路上,阿伊腾格娜都在附离亲卫的扈卫下,和哥哥待在一起。 庭州相逢却又匆匆而别,兄妹二人自然有说不完的话。 忽都鲁讲了在素叶水两畔召集突骑施族人的惊险遭遇,阿伊腾格娜则绘声绘色说了马球场上的暗杀风波;忽都鲁谈了十万人横渡沙漠的神奇,阿伊腾格娜讲了捕捉天马的巧遇;忽都鲁沉重地说起屈勒副王的血雨之夜,阿伊腾格娜则描述了元夕大火背后的明争暗斗…… 碎叶城沦陷以来,兄妹二人还是首次能够如此轻松自在地闲聊,两人都特别开心。 (本章未完,请翻页)不过,他们都有意无意避开了如何处理突骑施部和大唐关系这个沉重的话题…… 一路行来,边走边聊,不觉已近子时。奔波了多日,阿伊腾格娜实在撑不住了。她打着哈欠继续和哥哥说话,可眼皮沉沉,合在一起就不想睁开。 忽都鲁见妹妹困乏,虽然有些不情愿,却也只好将阿伊腾格娜送到王霨那里,让她到马车里和阿史那姐妹一起休息会儿。 突骑施部百废俱兴,之前武器马匹和粮秣都依靠大食叛军提供,哪里会有合适乘坐的马车。何况,宽敞舒适的四**马车目前只有王霨的素叶居才有。 王霨则十分明智地坚持骑马,不再和众女坐在一起,以免遭受阿史那旸和忽都鲁的白眼…… 最初阿史那旸想将两个女儿和艾妮塞公主留在怛罗斯城中。后来得知北庭军全军南下,突骑施部却会留在怛罗斯附近,阿史那旸毫不犹豫同意女儿们随军南下。 进了马车里,阿伊腾格娜发现阿史那姐妹的目光中都多了许多意味深长的内容。她立刻微笑施礼道:“霄云小娘子雯霞小娘子,之前并非有意相瞒,实在是王都护叮嘱,为减少麻烦,不许我提起旧事。况且,国破家亡之人,过往的身份,早已算不得什么。” “伊月,你兄长此刻统领数千大军,你这郡主是货真价实的!若是他日忽都鲁特勤重建突骑施汗国,按照大唐的算法,你就是汗国的长公主!”阿史那霄云爽朗笑道,真心实意为阿伊腾格娜兄妹重逢开心。 “伊月,你还回庭州吗?”阿史那雯霞忆起和阿伊腾格娜相处的点点滴滴,想到王霨和她的亲密关系,颇为矛盾地问道。 “雯霞小娘子,我还没有想好!”阿伊腾格娜低低回道。 “伊月,这又什么好想的。你当然要留在兄长身边留在族人身边,毕竟河中才是你的家!”心直口快的阿史那霄云似乎不明白阿伊腾格娜为何犹豫。 “姐姐,你想的太简单了!”阿史那雯霞犹豫了半天,咬了咬牙,还是开口反驳道:“忽都鲁特勤手下虽有数千人马,但实际上处境还很艰难。即使得到怛罗斯城,还是比葛逻禄沙陀和昭武九姓的任何一家都要弱小。敌人为了对付忽都鲁特勤,很可能在伊月身上打主意!伊月若是留在河中,肯定不如待在庭州安全。” “妹妹,你拜师学艺后,怎么整日里琢磨的都是些不开心的事!”阿史那霄云笑道:“我只是期望伊月能够和兄长团聚!” 阿史那雯霞脸一红,低头不再言语。 阿伊腾格娜连忙行肃拜礼谢道:“让两位小娘子费心了!如何抉择,还是待西征战事结束再想吧!” “嗯,慢慢想,不着急!”阿史那霄云明艳一笑,垂下美目,沉沉睡去。 “雯霞小娘子,若有心结,早解为好!”阿伊腾格娜见阿史那霄云睡得深了,在阿史那雯霞的耳边低低说了一句。 阿史那雯霞呆呆愣在那里,两眼失神地盯着姐姐明艳英丽的脸庞。许久之后,她长叹一口气,也闭眼睡去了。 北庭军的行进速度极快,四轮马车为了跟上骑兵的速度,难免有点颠簸。阿伊腾格娜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就被马车的震动惊醒。她掀开窗帘仰望夜空,感叹明月阴晴圆缺不定的同时,无端想起小郎君的口诀,心中思绪万千。 忽然间,四轮马车辗上一块小石头,重重地颠了一下。若是王霨看见,肯定会感慨防震上还有提升空间。而阿伊腾格娜在颠簸的瞬间,脑子中闪过的却是小郎君说过的另外一句话:“不要把所有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 (本章完) ... 第七十五章:尘埃将定叹圆缺(二) 阿伊腾格娜因未来迷茫之时,几十里外的安西大营中,尘灰满面的岑参终于能坐下来休息一会儿。 纵马天山血染弓刀,用狼毫写在纸上,是那样的豪情万丈,令人气血奔腾。可真穿上铠甲攥紧横刀直面生死,岑参才发觉,纸上的豪言实在是太浅薄了! 血溅满面的腥味刀锋入肉的刺激,都让岑参忍不住要呕吐。他确实曾仗剑游河朔,可那是在风平浪静的大唐境内,他游历数月,长剑根本没有染血。 和安西士卒一起挥刀砍杀冲到大营门内的呼罗珊骑兵时,岑参才意识到,真实的战争就是如此残酷!浪漫的边塞其实只是长安城内优游高卧的文人们的想象。真实边塞,是鲜血和狂沙!伤痛和死亡! 但是,岑参并不后悔选择安西,更不后悔从军西征。当淋漓的鲜血染红甲胄之时,岑参深深感到,如此才是边塞!如此才是大唐男儿! 岑参刚坐着休息一会儿,就听到羽箭的破空声和战马的嘶鸣声又变得密集起来。 “敌人又上来了!快应战!”有个声音焦急地吼道,岑参迅速站起身来,手持骑弓跨入阵列之中。苦战近一日,岑参认识了许多中下层军官,他辨认出,那是轻骑兵旅帅白孝德的声音。那位和白旅帅甚为默契的长安健儿,则是卫伯玉。 “和白旅帅等人相比,我这点苦算得了什么!”怀着这样的念头,岑参奋力拉开了弓弦,将羽箭仰射出去。 雕翎带着岑参的意志和决心,在半空在飞了一段后,迅速向下扎去,刺入了一名粟特轻骑的胸膛。 “杀!”卫伯玉怒吼着,浑身肌肉紧绷,扛着步盾,抵御敌骑的冲击。 “杀!”白孝德手拨不停,将一支支羽箭飞速射了出去。他的箭术虽达不到马璘那般令人惊艳,发不出连珠箭,但也足以担当一名称职的弓箭手。 “杀!”天空中的羽箭多如飞蝗,岑参根本自己射出的箭支飞向何方,更不知道羽箭能否射中敌人。但他依然学着卫伯玉和白孝德的样子,放声嘶吼。 岑参身后,封常清焦急地在高仙芝耳边低语道:“节帅,大食叛军的进攻越来越凶猛,我军阵线岌岌可危。之所以能够暂时顶住,全靠北庭军即将来援的希望撑着。若是万一北庭军来不了,军心动摇,形势将如雪崩一样,难以收拾。” “封二,你怕死吗?”高仙芝笑着问道。 “节帅,我怕!”封常清神色一怔,旋即一五一十回道:“节帅,我还有许多的路没有走过,还有许多的志向没有实现。我实在不舍得死!” “嗯,你说的是实话!”高仙芝认真点了点头:“既然如此,你就多考虑考虑,若是北庭军来不了,我们该如何应对必然的败局!” “若是如此,在下一定与节帅生死相随!”封常清如此回答的同时,心中暗暗想到:“一会儿我去叮嘱一下李嗣业,麾下的陌刀手一定要保存点体力。一旦战局不利,陌刀手拼死也得给节帅杀出一条生路!” 安西军的殊死抵抗,让远远观战的艾布?穆斯里姆迷惑不解:“穆台阿,若你处于如此困境,能够坚持到现在吗?” 督战归来的穆台阿沉思片刻,谨慎回道:“总督,在下敢保证,能够抵抗大半日。但更久的话,即使我能坚持,手下的士卒恐怕也会失去抵抗的勇气。” “唐人实在坚韧!难怪那么多名将,都止步于粟特地,不曾踏入唐人腹地!”艾布?穆斯里姆感慨道:“即使击败了高仙芝和王正见,我军也无力征服唐人。只能等待消灭倭马亚家族后,再从长计议吧!” “总督,有你在,我军肯定能够马踏庭州!”穆台阿对庭州铩羽耿耿于怀,对艾布?穆斯里姆也崇拜到迷信的地步。 “穆台阿,你方才督战,觉得谋剌思翰可靠吗?”艾布?穆斯里姆随口问道。 “总督,葛逻禄部作战不甚主动,但还算听命。谋剌思翰表现也还正常。”穆台阿谨慎回道。 “那就好。”艾布?穆斯里姆对谋剌思翰和葛逻禄部也不是特别在意:“穆台阿,南下搜寻接应齐雅德的斥候回来了吗?” “总督,我派了十余波斥候,目前均未归来。”穆台阿回道。 “再派!一定要尽快找到齐雅德部!”艾布?穆斯里姆急道:“齐雅德什么都好,就是有些粗疏,不够细心谨慎。” “遵命!”穆台阿急忙下去安排人手南下。 与此同时,安西军大营以南数里远的地方,数十名呼罗珊斥候的尸体上满满都是羽箭,横七竖八倒在地上。 叶斛王子温柔地抚摸着一匹大食战马的鬃毛,感慨道:“头细颈高四肢修长皮薄毛细步伐轻灵,果真是千里挑一的宝马良驹。葛萨阿波,你的战马为马校尉射伤,要不你先挑一匹?” “殿下说笑了!”曳勒罗义正辞严道:“宝马皆为殿下所获,自当先敬献给可汗,为臣者岂能在可汗之前享用?殿下莫要害我!” “我一番好意,葛萨阿波,你想多了!”叶斛王子脸上并无丝毫被尴尬。他侧耳倾听着北方的厮杀声怒吼声,低低自言自语道:“若是我此刻就率军杀出,是不是能顺便借大食叛军之手除掉谋剌思翰呢?” 叶斛虽被王霨说动,愿意率兵阻击齐雅德部,但他内心深处对王霨和谋剌思翰都十分在意和忌惮。 王霨不过一冲龄少年,却有远超常人的眼光和智谋,令叶斛自愧弗如的同时,又暗自担心。 叶斛清楚,王正见始终不遗余力拉拢回纥的死敌黠戛斯部,以牵制回纥汗国。若王霨的智慧和王正见的实力相结合,北庭军将成为汗国进入碛西的最大障碍。 不过,眼下叶斛并无合适的时机针对王霨发难,且汗国内部的储位之争,也使得他必须暂时借助大唐的力量。因此,叶斛只是在心里牢牢记住了王霨的名字。 对于谋剌思翰,从碎叶首次见面,叶斛就发现,此人拥有不亚于自己的才具,唯一不如自己的,就是他不受父亲信任,手下无兵无马。 西进石国的征途中,叶斛惊讶地发现,谋剌思翰竟然逐渐拥有了一支千人队,并利用自身的才干,不断获取谋剌黑山的信任和倚重。 对于贪婪的谋剌黑山和好色的谋剌逻多,叶斛在不屑一顾的同时,又期望葛逻禄部始终为这对父子所统治。如此,只要避开唐军的干涉,从弓月城到碎叶城一带,将随时可能成为回纥汗国的囊中之物。 但是,若谋剌思翰掌控葛逻禄部,叶斛担心,即便没有唐军的阻挠,回纥部也得耗费九牛二虎之力,才能击败数万葛逻禄骑兵。 因此,杀退齐雅德部后,叶斛一直在琢磨,如何能够顺手干掉谋剌思翰,在父汗面前彰显自己的远见卓识。 按照王霨的计划,叶斛应当在北庭军赶到战场之时,出敌不意,从南方杀出,帮助安西军解困,然后在高仙芝的指挥下,夹击大食叛军。 叶斛很快就发现,只要他率八千回纥骑兵提前杀出,就能让潜伏在大食叛军里的谋剌思翰暴露。艾布?穆斯里姆的怒火,将会让葛逻禄部最优秀的王子尸骨无存。 虽然如此可能面对王霨及北庭军的秋后算账,但叶斛自忖,汗国蒸蒸日上的实力,足以保自己一命。 想通此关节后,叶斛当即就想率军杀出。可即将下令的瞬间,叶斛忽然想到:“以谋剌思翰之能,岂会不知回去报信的凶险?为何他竟毫不犹豫地接受霨郎君的指派呢?” 谨慎的叶斛又将王霨的安排细细推演了一遍,忽然灵光一闪,明白了谋剌思翰有恃无恐的依据所在。 “险些自投罗网!”叶斛后背上全是冷汗:“艾布?穆斯里姆麾下有十万铁骑,安西军不过一万多人,若我军提前显身,固然能够害了谋剌思翰,却也会陷入大食叛军的包围之中。霨郎君恐怕早已想通此节,才做了如此环环相扣的安排;而谋剌思翰,肯定也已算准我无法动手害他,才愿意接受险的任务。” 心中沮丧的叶斛顿时对缴获的数百匹大食良驹失去了兴趣,他意兴阑珊地坐在洒满星辉的草原上,暗自叹道:“我还是不如这两个人,此刻也只能亦步亦趋,听从他人的指派了!不过,我相信,以后还会有较量的机会!王霨谋剌思翰,待我战胜移地健后,就让我们以天下为棋盘,各显神通,手谈一局!” 叶斛抬头,但见新月已沉,群星闪烁。星光之下,厮杀声不绝于耳。叶斛清楚,他听到的,很可能将是西征之战的最后一曲了。 曲终人散后,整个河中将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但只要大唐雄风依旧,对于回纥汗国而言,数年甚至数十年内,河中之地将依然可望不可即;而对叶斛来讲,西征之役,却会为他未来继承汗位奠定坚实基础。 第七十六章:鸣镝倒戈余波淼(一) 新月已沉,星光点点。 距离安西军被大食叛军偷袭,已过了快十二个时辰。 面对敌军的疯狂围攻,安西军虽然骁勇善战,但若非心中有一线希望在,恐怕也无法支撑如此长的时间。 即便如此,安西军的长枪兵消耗殆尽弓弩手折损泰半轻骑兵死了近一半刀盾兵伤亡三成,唯有陌刀手和重骑兵伤亡较少。 残存的拔汗那军,在窦屋磨的激励下,竭力填补安西军的人员缺口。他们的战力虽然一般,但两军拼杀到最后时,每一分力量,都显得格外珍贵。 从生火做饭到分送箭支,从弯弓杀敌到轻骑突击……安西军大营内,到处活跃着拔汗那士卒的身影。其中,身先士卒的窦屋磨,则是拔汗那军的灵魂支柱。若非窦屋磨的坚持,拔汗那残军恐怕早已溃散。 在战火的淬炼下,窦屋磨和残余的数千拔汗那军,正以惊人的速度成长。虽还不能与大唐精兵相比,但经过大战磨砺的他们,已经有了点强军劲旅的气象。 当然,前提是,窦屋磨和拔汗那军能够在大战中活下来…… 以数倍优势兵力围攻安西军却久攻不下后,艾布?穆斯里姆麾下最剽悍的二万多呼罗珊骑兵也难免有些灰心丧气。 至于征召而来的五万粟特诸国轻骑兵,在遭受安西军的猛烈反击后,早已胆战心惊,无再战之勇。 临时和大食叛军结盟的两万葛逻禄骑兵,表面上惟命是从。实际上则谨遵谋剌黑山“保存实力”的密令,能躲就躲能避就避,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冲杀到第一线。 望着在狂潮中屹立不倒的安西军大营,艾布?穆斯里姆心中愈发觉得不安。他略略有点焦急地踱来踱去,在心中将战局相关的所有情报都过了一遍,却并未发现明显的疏忽和漏洞。 之前他有点怀疑谋剌思翰,可据亲卫们回报,葛逻禄骑兵射进安西军大营的布条并无任何异常。而劝降布条落入安西军营地后,确实引发了些许骚动,穆台阿也趁机带队冲了一阵,险些敲开营地东门。 “难道高仙芝统御部下如此了得,竟能让唐军死不投降?”艾布?穆斯里姆对自己的统兵能力十分自信,他扪心自问,自己也不可能比高仙芝做的更好了。 “齐雅德部究竟跑到哪里去了?斥候派出去小半天了,却并无丝毫音讯传来。难道要抽调数千兵马南下寻找吗?”艾布?穆斯里姆一时有些犹豫不决。 “算了,再等等。或许就是迷路了,毕竟齐雅德率部北上后,两军之间就无法联络,早一点晚一点,都有可能。且唐军已经疲惫,就算齐雅德不来,最多再过半天,我军也能战胜安西军!”艾布?穆斯里姆暂时打消了派兵南下的念头,战事进行至此,已到了图穷匕见的关键时刻,他恨不得将所有人马都压上去,不愿平白浪费兵力。 “再给我一天时间,我就能击退唐军,斩断唐人伸向粟特地的魔掌!”艾布?穆斯里姆盘算道:“击溃高仙芝和王正见后,我军就能在粟特和吐火罗地区征调更多兵马,转而征服叙利亚埃及和更为广阔的领土!” 想到这里,雄心勃勃的艾布?穆斯里姆转身北望,自言自语道:“只要北庭军不南下,安西军的覆亡将无人可以逆转!我在怛罗斯城外留了六万兵马,王正见即便我布下的障眼法,贸然出城,也未必能够获胜。不过,为了谨慎期间,还得向北方多派斥候!” 艾布?穆斯里姆踌躇满志之际,战场以北近十里远的夜色中,哈基姆挥刀格杀了最后一名大食叛军斥候。 哈基姆身后,火把已熄马头攒动铁蹄声声。 重骑兵沉重的甲胄,要求他们每个人必须配备多匹坐骑。既需冲锋用的战马,又需行军用的健马,还需专门运铠甲武器的驮马。高昂的花销,导致北庭和安西两大都护府都只有数千重骑兵。 此刻,一千名北庭玄甲铁骑正在辅兵的帮助下,披挂铠甲整理武器。玄色甲胄和浓浓的夜色融成一体,在星光的照耀下,映射出凌冽的杀气。 阿史那旸满意地点了点头,驱马来到玄甲铁骑的最前方,举起长矛,低声喝道:“锋矢阵,列队!” 西征以来种种机缘凑巧的变化,让阿史那旸的心情愈发振奋。高仙芝竟然被大食叛军主力偷袭,陷入困境;而北庭军在王霨一行的努力下,却如出柙猛虎,成为决定西征胜负的关键。 阿史那旸相信,此战过后,原本遥不可及的目标虽不敢说唾手可得,却也会容易实现一些。 南下路上,心情大好的阿史那旸在行军空隙,和两位宝贝女儿聊了许久。 得知碎叶城的夤夜惊变后,阿史那旸盯着长女一会儿,才怒道:“狗胆包天的谋剌逻多,竟敢惊扰你们!战胜大食叛军后,为父一定要惩罚葛逻禄人!” “多谢父亲!”阿史那霄云兴高采烈地笑道:“一定要狠狠教训那个大胖子一顿!” 阿史那雯霞却低头无语,一言不发。 见次女神情有异,阿史那旸心知大云寺遇袭一事并不简单。但他并未继续深究,而是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嘘寒问暖,询问两位女儿一路见闻。 阿史那旸和女儿们聊天时,敏锐地察觉到,王霨那不时飘过来的眼神。 虽然王霨女的痴迷目光依然让阿史那旸厌恶,但他也不得不承认,王霨的谋略之才和应变能力令人惊叹。 阿史那旸意味深长地望了眼神情委顿的次女,忍不住在她耳边低低嘱咐道:“雯霞,你的眼光不错。事在人为,为父支持你!” 心思恍惚的阿史那雯霞骤然听到父亲的话,吓得花容失色。但她很快就反应过来,父亲并非在责骂她,反而是在鼓励她,一片胭脂般灿烂的云霞,兴奋地从她脸上升起。 阿史那雯霞下意识盯瞥了眼王霨,眼睛闪闪发亮。阿史那旸则微笑着点了点头。 阿史那霄云见离开碎叶城后一直蔫蔫的妹妹忽然如春风中一树树的花开灿烂,虽不明白根由所在,心中却也无端有些黯然。 战马萧萧甲叶森森。 阿史那旸轻轻摇了摇头,似乎要将脑中的杂念抛去。他缓缓拉下面甲,浑身上下如同玄铁浇铸而成,散发出如剑闪耀的杀气和建功立业的豪情。 阿史那旸身前数千步远的地方,数千匹从怛罗斯城下缴获的战马,五匹一组,马鞍上挂满了猛油火。 王正见得知王霨踏营的方法后,立即决定,尽可能抓捕收拢大食叛军的战马,将火马阵作为踏阵冲锋的利器。 火马阵后,跟着一千名骑着战马的弓箭手。火马冲入敌阵后,他们将下马列阵,发射火箭,引燃洒在敌阵中的猛油火。 如铁塔一般的玄甲铁骑,则远远跟在弓箭手之后,作为杀透敌阵打乱敌军部署的先锋。 玄甲铁骑阵后,一千名北庭轻骑和五百名牙兵,正在王勇的指挥下快速列队。 王霨和王正见汇合后,放下心来的王勇,终于能够全身心投入到战事之中。守护王正见等北庭高层的重责,则交给了马璘。 黠戛斯和沙陀部的轻骑,则跟随在北庭轻骑兵阵后,摆出松散的阵型。他们的职责是保护侧翼扩大战果和追亡逐北。 九百名突骑施附离亲卫和二百名大食骑兵,却并未列入大阵之中,而是在阵列两侧单独列队,相机而动。 忽都鲁不信任北庭军,北庭军也提防着突骑施部,故而,双方均不希望附离军加入环环相扣的大阵。 不过,忽都鲁急于找穆台阿问个究竟,他亲自率领九百名附离亲卫,随时准备独自冲杀。 一心求战的巴库特,却被忽都鲁留下来,带领一百名附离军,保护阿伊腾格娜。 由于大食骑兵是远道而来的客人,王正见只是商请他们诱杀大食叛军斥候,并未强令他们出战。 此刻,大食骑兵已经提前完成了任务。在下一步的作战中,大食骑兵是否冲杀,全凭自愿,王正见将毫不干涉。 哈基姆和赛伊夫丁商议后,还是决定带领二百名骑兵,跟随在北庭军之后。若有可能,哈基姆十分期待,能够手刃艾布?穆斯里姆! 不适合冲阵的弩兵陌刀手和刀盾兵,则作为预备队,和五百牙兵一起,摆出防守阵型,拱卫着北庭高层和辎重营。 北庭军南下之时,毫不拖泥带水。全部人马带上关键辎重,悉数离开了怛罗斯城。 离城之时,赵达晖指挥工兵营,匆匆忙忙将配重抛石机拆卸开来,将核心部件装上马车,其余配件则付之一炬。全军剩下的所有猛油火,也全部装车带走。 星辉熠熠大阵巍巍。 “父亲,可以发动了吗?”站在王正见身边的王霨,急切地问道。 “小郎君,稍安勿躁!”杜环笑道:“都护是在等斥候归来。” 第七十六章:鸣镝倒戈余波淼(二) “霨儿,为将者,岂能无静气。 ”到了决定西征胜负的最终一战,久经沙场的王正见要比初出茅庐的王霨沉稳地多。 “禀告都护,敌军就在前方七八里远的地方。数量太多,楚,估计小河以北就有两三万人!从战况西军还在坚持!”数波北庭斥候陆续返回,带回了同样的消息。 “好!”王正见听闻安西军尚未溃败,淡淡笑道:“总算赶上了!北庭军,破敌!” 星光闪闪铁蹄隆隆。北庭军大阵如同潜行于荒丘中的猛虎,悄然抵达猎物的身边,猛然扑出。 数里远的距离,对于骑兵而言,可谓倏忽即至。此时此刻,王正见已不再畏惧行踪被大食叛军发现。 北庭军在大食骑兵的帮助下,安然潜行至此,已如刺客将短匕抵在了敌人的腰间。北庭军发动之时,毫无防备的大食叛军已经成为砧板上的鱼肉。 万马齐奔地动山摇。一直竖着耳朵留意北方动静的谋剌思翰最先察觉到了异常。 “北庭军终于来了吗?!”谋剌思翰长长松了口气。方才他一直担心两件事:被艾布?穆斯里姆回纥部提前杀出。 “幸好安西军还算配合,得到密信之后,没有齐声欢呼士气大振,反而故意卖了几个破绽出来,不仅默契地掩护了我,还顺手诱杀了数百呼罗珊骑兵。”回想当时情形,谋剌思翰顿觉遍体发凉:“如此机警的反应,想来是封常清的手笔。他那双眼睛,虽然长得斜,却能少事,不得不防!” “回纥部的叶斛王子估计动过害我的念头吧!但他为了保全自身,想来不会舍得葬送自己的大好前程!”谋剌思翰对叶斛多少有些嫉妒。因为他费尽心机追求的东西,对叶斛而言,却是生而有之的寻常玩意…… “北庭霨郎君足智多谋,年纪虽小,见识却远超常人。以后还得多加笼络,最好不要成为他的敌人!”谋剌思翰忍不住想起王霨拿着树枝在草地上指点战场的身姿。 “父汗!北方敌袭!”转瞬之间,谋剌思翰脑中飘过了无数念头,不过,这并未耽误他及时出言报警。 “敌袭?北方?!”谋剌黑山懵懵怔怔,一时间想不明白哪里来的敌人。 不待谋剌思翰解释,大地有节奏的震动声,已经让谋剌黑山意识到次子所言不虚。 “难道是北庭军?”谋剌黑山吓得脸上的肥肉乱颤。 “父汗,无论来的是什么人,都决不会是大食人的朋友!”谋剌思翰低低提醒道。 “对!对!对!”谋剌黑山如小鸡啄米般频频点头,认同次子的若是艾布?穆斯里姆的友军,大可以光明正大地缓缓显身,何必骤然发动,显露出暴起伤人的姿态。 “我们该怎么办?”慌乱之中,谋剌黑山对次子的智谋愈发依赖。 “父汗莫慌,我早有定计!”谋剌思翰微微一笑,如同一只狡猾的狐狸。 “总督,北方有数万骑兵,距离我们已经十分近了!”穆台阿下马趴在地上,听了一会儿,吓得脸色发青,急忙跳起来喊道。 “北方?难道是北庭军?”艾布?穆斯里姆竭力保持平静:“可就算一万回纥骑兵,也不可能冲破怛罗斯城外的六万兵马?” 艾布?穆斯里姆抬头正要寻找谋剌思翰,却不料他正驱马赶来。 “总督,我军发现,北方忽然出现大股不明骑兵,特来禀告!”谋剌思翰翻身下马,恭敬地向艾布?穆斯里姆汇报道。 “思翰王子,你不觉得需要解释点什么吗?”艾布?穆斯里姆决定吓唬一下谋剌思翰。 “请恕在下愚钝,不知总督何意?”谋剌思翰两眼清澈,平静地回道。 “你说回纥骑兵已经东归,那北方之敌又从何来?”艾布?穆斯里姆怒道。站在他身侧的穆台阿虎目圆睁,立即把长刀抽了出来。 “总督,在下监视追踪十余里,亲眼纥骑兵沿路东归,绝不敢欺瞒。至于北方突然出现的不明骑兵,敌我尚未分明,又与回纥人有何干系呢?”谋剌思翰故作惊愕状:“难道总督怀疑我私纵回纥部,让他们北上怛罗斯城吗?若是如此,我为何不一同归去呢?再说了,在下虽不知总督的兵力的部署,但相信总督必然会在怛罗斯城外布下天罗地网。回纥部的一万兵马若胆敢北上,只能是自投罗网!” “思翰王子,你的口才,实在令人佩服!”艾布?穆斯里姆对谋剌思翰的回答不置可否。 “总督,若你还不信的话,我愿和父汗一起,率帐下一万骑兵先行北上。无论来者是敌是友,均由我部首先面对!”谋剌思翰主动请缨。 “可以。”艾布?穆斯里姆不冷不热地点了点头,许可了谋剌思翰的提议。 “谢总督!”谋剌思翰恭敬地施礼后退,转身离开。 待谋剌思翰挥鞭离开,穆台阿低低说道:“总督,你难道还信任反复无常的葛逻禄人?” “当然不信任!”艾布?穆斯里姆沉声解释道:“但与其放在身边时刻防范,还不如任他们离去。” “葛逻禄部要逃?”穆台阿惊道。 “吐火罗人粟特人和葛逻禄人,都是墙头草!关键时刻,还得依靠忠勇的呼罗珊勇士!”艾布?穆斯里姆感慨万千:“穆台阿,去掉葛逻禄部,我军还有多少人。” 穆台阿沉思了一会儿,急忙回道:“血战一日,呼罗珊骑兵折损数千,应当还有一万五千余人;粟特轻骑死亡过万,应当还有三万五千多人。” “五万兵马,足以一战!”面对突如其来的变化,艾布?穆斯里姆并未沮丧:“河北岸有多少人?此刻围攻安西军的又有多少人。” 穆台阿用当奴隶时数羊群练就的本领粗粗估算了一下,大声回道:“总督,河北岸有五千呼罗珊轻骑和一万五千多粟特轻骑。其余兵马,皆在围攻安西军。” “传令!”艾布?穆斯里姆略一思索,立即高声令道:“北岸两万骑兵,以五千呼罗珊骑兵为中军,一万五千粟特轻骑为两翼,列阵迎敌,准备与敌骑对冲!正在围攻安西军的士卒,留下五千呼罗珊骑兵和一万粟特轻骑继续逼压敌营,勿使安西军杀出营地。其余兵马,快速过河结阵,全力迎敌!” “总督,是否需要留意葛逻禄人反叛?河南岸还留有数千葛逻禄骑兵。”穆台阿小声提醒道。 艾布?穆斯里姆远远望了眼正在驱马北上的葛逻禄部,又回身瞥了眼和粟特轻骑混杂在一起围攻安西军营的数千葛逻禄人,他点头赞许道:“以谋剌黑山的胆识,想来能从战场逃脱他就心满意足了。那数千人马,估计他也不会要了。不过,还是要交待围攻安西军的勇士,小心提防葛逻禄人。” 艾布?穆斯里姆刚说完,就见匆匆忙忙队形不整的葛逻禄部,还未向北走出多远,就如慌乱的逃兵一般,转而向东奔去。 “果然靠不住!葛逻禄人如此,哈米德也同样!”艾布?穆斯里姆摇了摇头,将葛逻禄部扔在了脑后,专心对付北方突然出现的敌人。 艾布?穆斯里姆认真思忖了片刻,依然觉得很可能是北庭军杀到了:“愚蠢的哈米德!我本以为你丢失怛罗斯城,是因为北庭军用的罗马火。可现在你就是太笨了!” 想到“罗马火”,艾布?穆斯里姆心头一惊,连忙喊道:“传令!队形要松散,小心提防敌军发射火弹!” 听到传令兵的命令后,十夫长艾本尼大声吆喝着,命令六名手下拉远距离,小心火攻。 昨夜偷袭安西大营前,艾本尼和唐军的一个百人队交过手。在厮杀的过程中,艾本尼的坐骑被敌将用短矛射杀,他自己也被敌人刺伤了胸部,摔下马来。 幸好当时敌将遭遇围攻,急于抵御来自其他人的进攻,用力不猛,艾本尼只是胸口轻伤,并未危急性命。 从马上掉下来后,艾本尼被手下救了上来,也避免被踏出肉泥的噩运。 更幸运的是,由于受伤,围攻安西军大营时,艾本尼被百夫长勒令在小河北岸休养,并未出战。他的十人队,则交由其他十夫长指挥。 围攻安西军大营的战斗十分惨烈,唐军的弓箭手和重甲步兵,收割了无数呼罗珊骑兵的生命。 艾本尼的十名手下,转眼就只剩下六个人。有两个年轻的骑兵是被唐军的羽箭射中,从战马上摔下来,一人当场摔断了颈部,一人被后面的葛逻禄骑兵踩踏身亡;还有一名手下,是被唐军重甲步兵的长刀切成两半;最后一个倒霉蛋,则是在追逐唐军轻骑时,被敌人射杀。 围攻之时,呼罗珊骑兵是以千人队为单位,轮番上阵。艾本尼见自己的十人队一次次冲向战场,又一次次带着死亡和伤口归来,心中倍感疼痛。 第七十六章:鸣镝倒戈余波淼(三) 艾本尼想起大军尚未渡过乌浒水时,自己的十名手下兴致勃勃地议论呼罗珊大道,畅想遥远的唐国。 ..而此时,他们或是倒在战场之上,成为一具具冰冷的尸体;或是灰头土脸,不复有年轻人的朝气。 艾本尼忽然想起自己的父亲,他当年跟随大军渡过乌浒水,与苏禄可汗麾下的突骑施人血战而死,是不是也曾感到过同样的绝望和无奈。 本来,若是战事顺利,艾本尼相信,胜利的狂喜,或许能让六名手下从死亡的阴影中恢复过来,成长为真正的勇士。 可是,本在河北岸轮休的六名筋疲力尽的手下,在北方忽然出现强敌时,不得不拖着疲惫的身躯,列阵迎敌。 艾本尼心中忽然升起不详的预感,担心他们会新的朝阳。为了尽可能多地拯救手下的生命,艾本尼决定带伤参战。毕竟,自己的十人队在其他十夫长麾下,肯定难以得到充分的照顾。 艾本尼刚让手下松散开来,就见北方地平线上,跃出了数千匹骏马。马群似乎受了什么惊吓,发了疯一般撒蹄奔跑。 艾本尼深深吸了口气,握紧长矛,随时准备冲锋迎敌。 “十夫长,马上没有人!”艾本尼手下一名投矛极佳的年轻呼罗珊骑兵惊喊道。 “没有人?!”艾本尼仔细一瞧,才发现越逼越近的马群上确实没有任何人:“难道藏在马腹下?这又有何用呢?” “松散阵型!冲上去,换短矛,射杀马群,避免阵型被冲乱!”千夫长高声吼道,将艾布?穆斯里姆的军令传递下去。 “杀!”艾本尼放下长矛,抽出短矛,驱马向前。 呼罗珊骑兵的士气还行,只是面对着一群马匹发动冲锋,多少有点滑稽。 马群的速度很快,呼罗珊骑兵和粟特轻骑也不断提速。很快,马群就进入短矛和弓箭的射程之内。 在短矛和箭雨的打击下,不少马匹纷纷倒地毙命。呼罗珊骑兵本以为马群会受到惊吓,四散而去。可发了疯的马群,却继续向前猛冲。倒地的马尸,也只是稍稍放缓一下马群的速度。 冲杀在最前面的呼罗珊骑兵发现,马匹并非单独行动,而是每五匹连在一起。 “马匹连在一起,马群后面肯定有敌人!”前排呼罗珊骑兵一边投矛,一边高呼。千夫长得知后,立刻派人向艾布?穆斯里姆汇报。 艾本尼的十人队在呼罗珊骑兵阵列中间靠前的位置。估算着距离合适后,他强忍胸口隐隐发作的疼痛,奋力掷出短矛。 艾本尼本想射杀一匹红色马匹的颈部,可他发力之时,胸口一疼,短矛偏了一点点,射中了红马的背部。似乎有什么东西被刺破,一股奇怪的味道四散开来。 艾本尼嗅了嗅,忽然脸色发白,急声吼道:“邪火!邪火!唐人的邪火!” 在怛罗斯城下侥幸逃脱北庭军的火攻后,艾本尼就对唐人邪火的味道格外敏感。总督身边的亲卫曾提到,唐人的邪火可能就是大食国东邻罗马人所用的罗马火,但呼罗珊骑兵还是更喜欢用邪火这个名字来称呼唐军的怪火。 艾本尼的六名手下刚开始不明白十夫长为何惊呼,但随着空气中的味道越来越浓,更多见识过邪火的呼罗珊骑兵都意识到危险正在逼近。 “快调头,向两边散开,给这些疯马让开通道,敌人还是要火攻!”艾本尼不待千夫长发令,就对六名手下吼道。 渡过乌浒水以来,年轻的呼罗珊骑兵对机警勇猛的艾本尼十夫长十分佩服,也养成了盲从命令的习惯。 他们刚刚开始试图调转马头,狂奔的马群已经冲入了呼罗珊骑兵松散的阵列之中。有些躲避不及的骑兵或是被马匹撞倒或是被马匹之间的绳索绊翻,白白送了性命。 艾本尼带着六名手下艰难调转马头,驱马向西奔驰之时,千夫长才反应过来,下令呼罗珊骑兵闪避疯马。 可是,不待呼罗珊骑兵完全闪开,天上的星光一暗,一大片亮点从马群后面升起,向呼罗珊骑兵射来。 “唐人的火箭!”艾本尼更加笃定了自己的判断,大力鞭打坐骑,催促它急速向西。 火箭落下后,马群背上的猛油火立即被点燃,冒出一簇簇诡异的火舌。 在火舌的舔.吮下,更多的猛油火被点燃,火舌迅疾连成一片。 被火焰炙烤的马匹,如同发疯的猛兽,在呼罗珊骑兵阵中乱窜,将火苗洒得到处都是。 数百名陷入火海中的呼罗珊骑兵,浑身上下都是燃烧的火苗,痛苦呐喊奔跑,却无法扑灭身上的火焰。 幸好呼罗珊骑兵对火攻有所防备,阵型十分松散,尚未造成巨大损失。 北庭弓箭手下马射了两轮火箭后,就分成相隔甚远的东西两个阵列,并分别向前跨了十余步,开始用普通羽箭射杀阵型变乱的呼罗珊骑兵。 而四下躲闪火焰的呼罗珊骑兵,根本无暇对射程甚远的北庭弓箭手进行反击。 火海腾升,如同骤然点亮的巨大火炬,吸引了战场上所有人的目光。 “火光!火光!北庭军来了!”卫伯玉的眼特别贼,最先发现了北方的异变。 张弓许久筋骨疲软的白孝德不像卫伯玉那般冒失。他盯着北方天,隐隐听到了厮杀声和惨叫声,才振臂高呼:“北庭军!北庭军!援军抵达了!” 封常清最为谨慎,他站在大营高处,认真观察了战场全局变化,才兴奋地吼道:“节帅,是北庭军,大食叛军的部署完全改变了,他们的主要兵力都在向北集中!” 高仙芝强作镇定,可颤抖的手臂还是暴露了他内心的喜悦。 卫伯玉和白孝德高呼时,岑参还将信将疑。待一向阴冷的封常清也罕见地放声嘶吼之时,岑参才相信北庭军抵达的消息千真万确。心情放松的他双腿一软,摔了个狗啃泥。 换作平时,岑参的窘态肯定会引发一阵嘲讽。可此时,无论是高仙芝封常清,还是席元庆段秀实,再无一人出言嘲笑。弯弓血战一日后,安西军将士,早已将岑参视为自己人,而不再是高不可攀的长安进士。 白孝德更是弯腰将岑参扶起,关切地问道:“岑掌书,没摔伤吧?” “不妨事!”岑参憨憨笑道:“太高兴了,有点失态,让大家见笑了!” “岑掌书,我刚才也有点腿发软!”卫伯玉扭头做了个鬼脸,替岑参化解了尴尬。并肩作战,让同是来自长安的两人熟络了起来。 “总算等来了援军!”铠甲上满是血斑的窦屋磨忍不住叹道。方才大营危急西门险些被呼罗珊骑兵突破之时,正是窦屋磨带领亲卫拔刀冲杀浴血奋战,才为陌刀手争取了时间。 蜷缩在角落里的边令诚发现形势有变,探头探脑天,确认是北庭军抵达后,他才如猴子一般蹦了出来,尖声叫道:“高节帅,援军到来,为什么还不反击?” 高仙芝厌恶地瞄了眼疯疯癫癫的边令诚,站住高处怒声吼道:“安西健儿们!我们苦战一日,许多袍泽倒在了大食叛军的屠刀之下。可是,我们始终屹立从未屈服!现在,北庭军已经赶来,正在河北岸痛击大食叛军!健儿们!复仇的时间到了!让我们攥紧马槊拿起横刀,为倒下的袍泽报仇!” “复仇!复仇!”杀红了眼的安西将士举起手中的横刀弯弓,齐声高呼。 “边监军,节帅的奏章里,肯定会为监军请功的。拓枝城的战利品,也会再多给监军一份。”震耳欲聋的怒吼声中,封常清悄悄移步到边令诚身边,低声耳语。 “封判官真妙人也!”气呼呼的边令诚转怒为喜道:“拓枝城的小娘子暖脚甚佳,封判官可否……” “我会禀明节帅,战后再送十名妙龄胡娘到监军帐中,不知够不够?”封常清慷慨许诺道。 “够了!够了!”边令诚色眯眯地笑道。 “弓弩手,不要吝啬箭矢,集中射击,清扫辕门附近的敌军!重骑兵,上马,准备从北门出击!重骑兵杀开缺口后,轻骑兵跟上!”高仙芝见军心大振,当即开始部署反击。他的军令尚未说完,就听南门附近的斥候惊呼道:“回纥骑兵!” 高仙芝回头一望,只见数千打着鹘鹰旗的轻骑兵,如同翱翔九天的雄鹰,从南面策马而来。当前一将,从身姿叶斛王子。 正在围困安西军大营的五千名呼罗珊骑兵和一万名粟特轻骑,从未料到南面竟然还潜伏有数千敌军。他们慌忙召集人马应战之时,敏捷的回纥轻骑已经奔袭到大营西南角,向包围西门的大食叛军射出了密集如蝗的羽箭。 方才,遥遥的火光和安西军的怒吼声,让心急的叶斛王子神情大振,他跃到马背上高声喝道:“回纥勇士,你们还想要雄健的大食良驹吗?北庭军已如约抵达,让我们围歼大食叛军吧!只要你有本事,无论抓住多少匹大食马,都将归你自己所有!” 第七十六章:鸣镝倒戈余波淼(四) “大食马!大食马!”八千回纥骑兵兴奋地哇哇大叫。 等待出击的空隙,百无聊赖的回纥骑兵除了休息,就是谈论大食战马。美丽雄健的大食马,让酷爱良马的回纥勇士十分喜欢。对他们而言,数匹大食良驹,将比拓枝城中的金银细软更令人动心。 “杀!”叶斛挥动弯刀,正欲策马冲锋,只见曳勒罗高声喊道:“殿下,请赐我甲胄和战马,我也要上阵杀敌。” “葛萨阿波,你之前不是不欲出战吗?”叶斛讽刺道。 “方才避战,乃是为汗国保存力量,并非针对殿下!此刻情形已变,为将者,岂有不喜征伐之理?”曳勒罗坦荡荡回道。 “好!”叶斛略一思索,高声令道:“亲卫,给葛萨阿波披甲!” 回纥部击溃齐雅德部后,就一直在修养生息。此时,整个战场之上,就属他们体力最为充沛。 当八千回纥骑兵如猛虎下山般杀出时,安西军大营西南角附近鏖战一天的粟特轻骑当即招架不住,节节败退。 “弓弩手,集中射杀西门外的敌军!席元庆,准备从西门杀出!”高仙芝见状,立即调整了部署。 观战的艾布?穆斯里姆见回纥骑兵从南杀出后,立即明白了一切:“该死的谋剌思翰,他肯定做了手脚!齐雅德部早就被回纥人给歼灭了!只是,北庭军究竟是如何逃脱围困的?” “总督,安西军也要从营中杀出了,怎么办?”穆台阿见形势危急,急忙提醒道。 艾布?穆斯里姆尚未想出对策,就见北方的火焰逐渐熄灭,一匹纯黑色的披甲战马一声长嘶,从残火上跃过。黑马之上,阿史那旸紧握长矛,如同威严的神将,向混乱的呼罗珊骑兵阵列冲去。 阿史那旸身后,越来越多的北庭玄甲铁骑从烟雾中杀出,如同滚滚而来的巨石,杀入敌阵之中。 在火马和玄甲铁骑接连不断的冲击下,呼罗珊骑兵的阵列愈发混乱。 两翼的粟特轻骑遭受的打击较少,他们催马上前,拼命弯弓射箭,试图击毙残余的火马,射杀玄甲铁骑。 发疯的火马纷纷中箭倒地,不再成为叛军阵列的威胁。可软绵的骑弓,根本无法刺穿北庭重骑的铠甲。反而有些和玄甲铁骑绞杀在一起的呼罗珊骑兵,被粟特轻骑的弓箭误伤。 粟特轻骑刚逼上前来射出两三轮羽箭,北庭弓箭手的长箭就朝他们呼啸而来。紧随玄甲铁骑身后的北庭轻骑兵黠戛斯骑兵和沙陀骑兵也倏忽而至,将漫天羽箭洒向两翼的粟特轻骑。 小河北岸,双方的兵力本来旗鼓相当,北庭军只是略占上风。 可由于大食叛军的中军呼罗珊骑兵为北庭玄甲铁骑杀透,两翼的粟特轻骑又被唐军羽箭压制,局势正变得愈发不利。 小河北畔的一处土包上,立马扬鞭的艾布?穆斯里姆感叹道:“幸好对火攻有所提防,否则损失将会更加惨重!” 他扭头正在跃马渡河的五千呼罗珊骑兵和一万粟特轻骑,焦急地催促道:“穆台阿,派出督战队,勒令前方死战不退!你带上我的令牌,让正在渡河的兵马加快速度,从东侧包抄北庭军!要赶在安西军和回纥骑兵汇合之前,击退北庭军!” 艾布?穆斯里姆眼观战场全局,很快就发现,当前的唯一机会,就是尽快击垮气焰正盛的北庭军。否则的话,一旦安西军和回纥骑兵汇合,自己麾下的数万军队将会遭受两面夹击,必将惨败! 穆台阿领命而去后,艾布?穆斯里姆在亲卫的簇拥下,回首南望,只见安西军大营的西门外,唐军的箭矢已将围攻的兵马清扫一空,安西重骑兵正策马出营。回纥骑兵则分成两队,扈卫在重骑兵的两侧。 “快!一定要快!渡河的一万五千兵马,要尽快结阵冲锋!反冲北庭骑兵!”艾布?穆斯里姆心急如焚。 风吹草低战马嘶鸣。 小河以北两三里远的地方,王霨抓起火把,焦急地站在马鞍上,眺望战场。 “父亲,大食叛军试图从东侧包抄我军!”王霨急吼道,仿佛是大航海时代站在桅杆上的瞭望员。 “传令!黠戛斯部调头向东.突击,扰乱敌军部署!其余各部,加速突击,击溃当面之敌。”王正见欣慰地笑了笑,沉声令道。对于大食叛军的变阵,他早有预料,并不担忧。 “霨弟,你是不是也很想冲锋陷阵呢?”阿史那霄云调皮地问道。 “霄云姐姐,你为什么要说‘也’呢?是你想如阿史那副都护那样挥刀杀敌吧!”王霨从马鞍上跳了下来,笑着反问道。北庭军离开怛罗斯城后,王霨顿觉千斤重担从肩上卸了下来,轻松了许多。 “姐姐,你也就能打打马球。真要冲阵,还得是我陪着霨弟!我们刀剑合璧,必能凿穿敌阵!”阿史那雯霞再无之前的萎缩之态,她上前温柔地挽住王霨的胳膊,挑衅地望着姐姐。 阿史那霄云微微有点愕然,不明白妹妹为何又变成了好斗的小野猫。 站在不远处的阿伊腾格娜皱了皱眉头,她感到阿史那雯霞似乎并未听从她的劝告。 “雯霞姐姐,我觉得霄云姐姐虽不能为斗将,却可为主帅。打马球的时候,霄云姐姐指挥若定,俨然有大将之风,可谓善将将者!。”王霨一边维护阿史那霄云,一边试图将胳膊拿出来。阿史那雯霞却随即加大力气,紧紧搂住不松。王霨只好无奈地向阿史那霄云做了个鬼脸。 “霨弟谬赞了!我呀,也就是带人打打猎玩玩马球罢了,可当不了什么将帅。”阿史那霄云向王霨淡淡笑道,然后就不经心地向外走了两步,找阿伊腾格娜闲聊去了。 王霨叹了口气,胳膊上也不再用力。他想了想,正要对阿史那雯霞说点什么,却听马璘惊呼道:“都护,东边忽然有股骑兵杀出,正在向黠戛斯部的方向冲来!” “哪里?快让我瞧瞧!”马璘身侧的同罗蒲丽欢快地喊道,如同叽叽喳喳的黄鹂。不远处的苏十三娘暗中向她比了个“你害不害羞”的手势。同罗蒲丽得意地翘起嘴角,毫不在意苏十三娘的打趣。 “快派斥候,是什么人?难道艾布?穆斯里姆手里还有其他军队?”突如其来的变化,让王正见也有点担心。西征进行至此,已到了决定胜负的最后时刻。王正见自问已将手中所有的兵力押了上去,若是对方暗中还藏有一支生力军,胜负将变得难以预料。 “谋剌思翰!应该是他的千人队!他的目标应当是刚渡过河的大食叛军!”王霨最先反应过来。他虽然没有骑在马上,却根据之前的约定,推测出了一种可能。 “小郎君,远远观之,那股骑兵应当有近万人,可不止一个千人队,应当不是谋剌思翰。”杜环谨慎否定了王霨的猜测。 “不!”马璘反驳道:“杜判官,那股骑兵打得是黑狼旗,肯定是葛逻禄人!” “葛逻禄人!他们方才不是逃走了吗?谋剌黑山究竟要站在哪一边?”杜环奇道。 “传令给阿史那副都护,玄甲铁骑凿穿敌阵后,调头向东,准备迎战!”王正见做了最坏的打算。 河水淙淙星光晃动。黠戛斯王子李纪望着南边的大食叛军和东边突然杀出的葛逻禄人,一瞬间有点迟疑,不知该如何应对。 “父亲,若是被两军夹击,我部可就危险了!”李纪有点紧张。 “慌什么!”李昆喝道:“王都护的军令,是让我部确保侧翼安全,为中军击溃敌军争取时间。既然如此,我们就用骑射战术,和两股敌人周旋一会儿。” “父亲,葛逻禄人和粟特轻骑的骑射也不差。如果对射的话,我军必会有重大伤亡。”李纪有点心疼黠戛斯部的人马。黠戛斯部生活在天寒地冻的极北之地,人口繁衍甚慢,每一个丁壮都尤为可贵。 “傻儿子,打仗哪有不死人的?为了保存实力一味避战,只会变得越来越懦弱。如果奋力厮杀,战胜敌人后,什么样的损失补不回来?”李昆教育儿子道:“何况,王都护对我部甚为仁厚,我们不能辜负他。” “多谢父亲教诲,我愿为先锋,射杀敌将!”对自己箭术颇为自信的李纪昂然答道。 “好!如此才不负我陇西李氏的威名!”战意雄雄的李昆,带着弯弓搭箭的部下,向大食叛军和葛逻禄部杀去。 督战的穆台阿对突然出现的葛逻禄部也有点迷惑,他本以为谋剌黑山父子早已借机逃窜,却不知他们为何去而复返。但是,穆台阿本能地觉得,葛逻禄人来势不善。 刚刚渡过河的呼罗珊骑兵和粟特轻骑尚以为葛逻禄人是盟友,对他们的出现并未提防。而且,从葛逻禄人冲锋的轨迹们的目标,似乎是唐军的侧翼。 “快去请示总督,该如何应对。我去告诉那些千夫长,小心提防葛逻禄人。”穆台阿急令艾布?穆斯里姆的亲卫回去,自己则驱马上前,寻找带队的几名呼罗珊千夫长。 第七十六章:鸣镝倒戈余波淼(五) 穆台阿还未找到任何一名千夫长,就听前阵一片惊呼。 穆台阿双腿用力,蹬着马镫站了起来,只见近万名葛逻禄骑兵忽然向左急转,直冲呼罗珊骑兵的东侧而来。 本应扈卫呼罗珊骑兵两翼的粟特轻骑,被葛逻禄部的逆转吓得目瞪口呆。迟疑的功夫,葛逻禄部已穿透了他们的阵列,冲入呼罗珊骑兵的本阵当中,大肆砍杀。 “该死的混蛋,葛逻禄人竟然又叛变了!”穆台阿怒道。他本想着上前厮杀,可见毫无防备的呼罗珊骑兵被葛逻禄人冲得阵型大乱后,穆台阿立即调整马头,向艾布?穆斯里姆的方向奔去:“就算死在此地,我也得确保总督能够撤回呼罗珊!” “葛逻禄人反正了!”本已打算迎接一场恶战的李昆当即战局的变化,高声喝道:“勇士们,冲锋,夹击大食叛军!” 一万名黠戛斯骑兵,如柄锋利的尖刀,从西侧扎进了粟特轻骑的阵列。 战事进行至此,粟特轻骑均生出了不祥的预感,不再笃信艾布?穆斯里姆能够带领他们取得最后的胜利。不少军心动摇的粟特轻骑已经趁乱开始四下逃散。 黠戛斯骑兵轻而易举地凿穿了粟特军混乱的阵列,扑入了呼罗珊骑兵之中。 五千名呼罗珊骑兵左右同时遭遇冲击,阵列再也无法维持。他们挥动着长矛短矛拼死战斗,却无奈腹背受敌,对手数量又太多。不过一刻钟的光景,死伤近千人的呼罗珊骑兵再也支持不住,纷纷向西逃窜。 黠戛斯阿热李昆在率军冲阵厮杀的同时,一直向东搜寻谋剌黑山的身影。他十分好奇,大战过后,反复无常的谋剌黑山将如何面对高仙芝和王正见。 可他找了许久,却只剌思翰在百余名骑兵的拱卫下,立马于黑狼旗下,冷冷地盯着巨大的修罗战场。 方才,谋剌思翰得到艾布?穆斯里姆的准许后,急忙跟着谋剌黑山,一起北上。 那时,北庭军的火马阵已经出现在了地平线上。急于逃命的谋剌黑山,连掩饰的功夫也懒得做,向北走了不过一里地,就匆忙向东奔去。 葛逻禄部走得甚急,连火把也顾不上点燃。而一向心细如发的谋剌思翰,却也不曾提醒父亲。 “思翰,你说碎叶城我们还能保住吗?”谋剌黑山又惊又悔。 “父汗,安西军和北庭军即使获胜,两军也都折损了不少人马。我们还有数万骑兵和数十万族人,即使保不住碎叶城,至少也能保住弓月城。”谋剌思翰平静地分析道。 “偷鸡不成蚀把米,亏大了!”谋剌黑山懊恼不已:“小河那边还有数千兵马,现在也顾不得了。” “父汗,当务之急,是尽快返回碎叶城,召集兵马,加强防范。同时,要将在拓枝城缴获的珍宝献出,换取天可汗的宽恕。”谋剌思翰建议道。 “比割肉都疼!”谋剌黑山嘟囔了一句后,忽然生气地举起马鞭,对次子咆哮道:“都怪你出的馊主意!我就说大食人未必能胜,你非要劝我接受穆台阿的条件!现在可好,鸡飞蛋打一场空。” 谋剌黑山的马鞭虽未落下,可谋剌思翰冷冷地盯着父亲的马鞭,脸上忽然感到刺骨生疼。本来,事到临头,他内心深处还有一丁点的犹豫,可挥起的马鞭,让谋剌思翰的心,变得如铁石一般冰冷生硬。 谋剌思翰回头望了一眼,见自己帐下的千夫长特尔克已经按照约定紧紧跟在身后,并故意和其他葛逻禄士卒拉开了一小段距离。而谋剌黑山身边只有百余名亲卫。 “父亲责罚得对,都是我的错!”谋剌思翰低眉顺眼地回道。然后,他指着前方,高声喊道:“来者何人?竟敢阻挡我军!” “什么人?”本就是惊弓之鸟的谋剌黑山吓了一大跳,色厉内荏地喊道。他身边的亲卫紧张地勒住战马,抽出弯刀。 “父汗,我去”不等谋剌黑山允许,谋剌思翰就驱马向侧方奔去。 “思翰,不是前方有敌吗……”谋剌黑山话未说完,近千支羽箭就如一团乌云,将他和身边的亲卫笼罩在其中。 “怎么回事?” “敌袭?” 黑暗之中,附近的葛逻禄骑兵听到了羽箭破空声,纷纷惊惶地喊道。 “葛逻禄勇士们,不要慌张,我是谋剌思翰。是粟特轻骑的暗箭,快点燃火把!” 数千支火把驱散了黑暗,谋剌思翰急忙跳下了战马,抱着如刺猬一般的谋剌黑山嚎啕大哭:“父汗!父汗!你怎么样?” 特尔克按照事先的计划,命令千人队将谋剌黑山和亲卫们的尸体团团围住。 谋剌思翰本以为父亲已经死透,却不料肥胖的谋剌黑山竟然还有一口气。他艰难地睁开眼睛,瞪着谋剌思翰问道:“孽子,为什么?” “为什么?哼哼!”假装哭泣的谋剌思翰凑到父亲耳边,恶狠狠地说道:“老东西,只要你在一日,我就得永远屈居在那个笨蛋下面!凭什么?我哪一点不如他!” “你是我的儿子,他是你的哥哥!”谋剌黑山从喉咙里挤出了低沉的声音。 “你心里只有那个蠢货,哪里有我?他鞭打我的时候,就已经不是我的哥哥了!”谋剌思翰英俊的面孔扭曲得如恶魔一般。 “你!你!”谋剌黑山气得直喘气。 “老不死的家伙,你可知道,从抓获穆台阿以来,我就一直在计划如何除掉你们!王都护的西征方略十分完备,若非你贪心背叛,艾布?穆斯里姆无论如何折腾,都无法取胜。若你始终听从唐军号令,成为西征功臣,我又如何敢借机杀你。因此,我才利用你的贪婪,故意引诱你勾结大食叛军,让你成为众矢之的。如此,才能轻而易举杀掉你。” “孽障!我部已经……已经背叛……你以后又将如何……”谋剌黑山断断续续地问道。 “老东西,你以为马璘死了吗?我早将他救了;你以为北庭军为何能够及时南下,其中有我的功劳;你以为安西军为何能苦苦支撑许久,那是因为我暗中告知他们援军即将抵达。一会儿我率军杀出,突袭大食叛军,又多一份功劳。你还用担心我如何面对高仙芝和王都护吗?”谋剌思翰低低笑道:“老家伙,我早安排好了!” “你……你……”将死之际,谋剌黑山恍然明白,原来一切都是次子在捣鬼。 “还没完呢,你就气成这样了?”谋剌思翰狞笑道:“你是不是想,那个大蠢货比我年长,帐下还有支万人队,可汗的位置无论如何轮不到我坐。其实,我早在北庭军被围困时,就假借你的名义,用信鸽将战局告诉那个蠢蛋。色令智昏的他竟然为了个小婢女,夜袭大云寺中的霨郎君。你说,王都护如此宠溺他的幼子,你的心肝宝贝还可能继承汗位吗?” “你……你……”一口污血从谋剌黑山口中喷出,他顿时气绝身亡。 其他葛逻禄千夫长百夫长已经赶到,却被特尔克的千人队拦住外面。 “可汗受伤,思翰王子正在查,决不能惊扰!”特尔克恶狠狠地抽出弯刀,将所有想要闯进去人挡了下来。 千夫长和百夫长们紧攥弯刀,不安地盯着里面,试图从中什么。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一些心思通透的人早已察觉出了点端倪。 草原之上的争斗,本就是**裸的,不像中原汉人那般遮遮掩掩。部族之间争夺财货和女人部族之内争夺地位和权力,唯一的依仗就是人多刀快。 在权力面前,草原部族绝不会为亲情伦理所束缚。故老相传,数百年前,伟大的匈奴单于冒顿,就是用鸣镝杀死了父亲才成为威震漠北的大英雄。 同样,葛逻禄的大小头目,并不计较方才是不是上演了一场父子相残的闹剧。他们在意的只是,胜利者是否足够强大,是否能够维护葛逻禄部和众人的利益。 “诸位千夫长百夫长,可汗遭遇大食人偷袭,不幸身亡!”片刻后,满脸哀戚的谋剌思翰走了出来,哽咽着向众人解释道。 所有的葛逻禄头目均低头不语,对谋剌思翰的话置若罔闻。 特尔克见众人沉默,有点紧张。他用眼神请示谋剌思翰,是否需要准备动武。 谋剌思翰轻轻摇了摇头,否定特尔克的提议:“诸位,葛逻禄部危在旦夕,有灭族之祸,不知诸位有何良策?” “灭族?殿下,你的话太夸张了吧?”有个矮壮的千夫长闷声回道。 “夸张?”谋剌思翰冷冷一笑:“父汗为艾布?穆斯里姆迷惑,背弃大唐,偷袭安西军。此刻北庭军南下,大食叛军即将覆灭。诸位想想,王都护和高节帅合兵一处后,首要要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难道是攻打碎叶城?”有人喃喃说道。 “那有什么可怕的?碎叶城墙高沟深,城里还有数万骑兵。安西军和北庭军也不过只有数万人。”矮壮的千夫长反驳道。 第七十六章:鸣镝倒戈余波淼(六) 谋剌思翰向前走了一步,如恶狼般盯着矮壮千夫长的眼睛质问道:“巴拉塔,拓枝城的城墙高不高?石国的军队多不多?安西军攻克拓枝城用了几天?突骑施汗国极盛之时比我部如何?现在他们又在哪里苟延残喘?” “这?”谋剌思翰一连串的疑问令矮壮千夫长顿时语塞。请大家搜索()!更新最快的小说 “我倒是有个办法,不知诸位可愿一听?”谋剌思翰见众人被震慑住,笑着抛出了诱饵。 “殿下请讲!”众人纷纷应道。 谋剌思翰从腰间解下一枚古朴的玉佩,朗声说道:“诸位皆知,此玉佩乃北庭王都护所赠。某虽不才,却也能在王都护面前谈点浅见。安西的高节帅和封判官某也熟识。此刻唐军虽然占优,但大食叛军的兵力仍有不少。若我军调头杀进战场,助唐军一臂之力。不仅灭族之祸可以消弭,说不定还能获得天可汗的嘉许。” “殿下,之前我军围攻安西军,已经和唐军结下血仇。天可汗能原谅我部吗?”巴拉塔质问道。 谋剌思翰转身指着父亲的尸体回道:“叛唐之罪,皆在父汗。父汗已死,高节帅的怒火将不会连累到诸位身上。” 千夫长和百夫长们交头接耳地议论着,以确定谋剌思翰的计策是否可行。 特尔克攥紧弯刀,随时准备诛杀跳出来反对之人。 谋剌思翰风淡云清地扫视着众人,心中毫不担忧。他熟知其中每一个人的性格和弱点,更清楚他们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殿下英明!我巴拉塔愿意听从殿下指挥!”矮壮的千夫长最先表态,在谋剌思翰身前跪了下来。 众人见之前最为反对的巴拉塔率先表态,不再犹豫,纷纷跪在谋剌思翰面前,俯首听令。 “诸位请起!”谋剌思翰温和而不失威严地将大小头目一一扶起:“只要诸位奋勇杀敌,我不仅会保全你们的身家性命,还会带给大家更多的草场和奴隶!” “谢殿下!”有位百夫长刚开口,就听巴拉塔喝道:“什么殿下,谢可汗!” “可汗!可汗!”特尔克立刻不失时机地带着千人队振臂齐呼。 “谢可汗!”其余头目们犹豫了一下,也随之改了称呼。 “当不得!当不得!”谋剌思翰满脸真诚地推辞道:“谁任可汗,当由大唐天可汗命之,吾等岂能自推。战事紧急,破敌立功为先。其余事项,战后再议,可否?” “诺!”众人见谋剌思翰姿态如此谦卑,欣然听命。 “特尔克,你留一个百人队,守护好可汗的遗体。其余勇士,随我杀敌!”谋剌思翰高声喝令道。 葛逻禄千夫长转身召集属下,列队待命之时,谋剌思翰轻轻拍了拍留在最后的巴拉塔,低低说道:“巴拉塔,你将和特尔克同时成为我帐下的万夫长!” “多谢可汗!”巴拉塔心领神会地笑了笑。 万马奔腾箭落如雨。 葛逻禄部在谋剌思翰的率领下临阵倒戈,给了大食叛军最致命的一击。 五万大食叛军,在北方抵御北庭军的两万人在玄甲铁骑和沙陀部的冲击下,已近乎崩溃;刚渡过河的一万五千人,本肩负着侧击北庭军的重任,却遭遇了葛逻禄骑兵和黠戛斯骑兵的夹击,四散逃亡;围困安西军的一万五千人,在回纥部和安西军的合力打击下,也渐渐落了下风。 谋剌思翰满意地望着星光下的战局,高声令道:“传令,全军高呼,让围攻安西军的我部勇士调转矛头,攻击大食叛军!” 数千葛逻禄骑兵躲在呼罗珊骑兵身后,本打算逃跑。忽然听到来自河北岸黑狼旗下的命令后,稍一犹豫,他们还是选择了挥刀砍向前方的大食叛军。 席元庆和段秀实迅疾抓住敌军混乱的机会,率军猛突;叶斛和曳勒罗见大食叛军行将崩溃,更是带兵跃马冲锋,狠击实力较弱的粟特轻骑。 “怎么会这样?”艾布?穆斯里姆不甘地怒吼道。不久之前,他还以为胜券在握,可转瞬之间,即将到手的胜利就烟消云散了。起兵反抗倭马亚家族以来,艾布?穆斯里姆还是首次遭遇如此惨败。 “总督,各军都顶不住了,赶快撤退吧!再不走就晚了!”穆台阿策马如风,不等总督首肯,抓住艾布?穆斯里姆坐骑的缰绳就跑。其余亲卫此时才反应过来,催马赶上,拼命向西。 北庭军发动进攻后,哈基姆带着二百骑兵,紧盯着艾布?穆斯里姆的帅旗。 当艾布?穆斯里姆开始向西逃窜后,哈基姆等人立即用大食语高呼:“艾布?穆斯里姆逃跑了!艾布?穆斯里姆逃跑了!” 喊了数声后,哈基姆如离弦之箭,从东北侧抄近路向艾布?穆斯里姆一行追去。 哈基姆刚发动,忽都鲁的附离亲卫如横行原野的狼群一般,杀向艾布?穆斯里姆。只是,忽都鲁的目光,始终盯着紧紧守卫在总督身边的穆台阿。 仍在抵抗的呼罗珊骑兵听后,军心动摇,顿时丧失了最后一丝勇气,调头就跑。 粟特轻骑早已开始小规模逃散,见主心骨呼罗珊骑兵行将溃散,他们不是急于逃跑,就是丢盔弃甲匆匆投降。 “追击残敌!投降不杀!”大局已定,王正见高声令道。 北庭轻骑在王勇的率领下,带着黠戛斯部沙陀部沿着小河向西追去。 谋剌思翰派人拿着玉佩请示了王正见后,也率军跟在黠戛斯骑兵之后,追击溃逃的敌军。 北庭陌刀手和刀盾兵则在李定邦的带领下,开始打扫战场收拢俘虏。 “安西健儿,报仇!报仇!”高仙芝骑上战马,如狮怒吼。 “杀!杀!杀!”血战许久的安西军上下齐声怒吼,他们的眼睛中都燃烧着熊熊怒火。 席元庆的重骑兵反复涤荡敌阵后,在追逐败军中已无用武之地,就回到营中,拱卫高仙芝和封常清。 段秀实的轻骑兵带着八千回纥骑兵和一千多拔汗那轻骑,风卷残云般向西追去。一路上但凡有骑在马上不下来的敌人,一律格杀。 陌刀手和刀盾兵在李嗣业的带领下,开始出营补刀,将尚未死透的敌军彻底解决。 对于王正见和高仙芝而言,击溃大食叛军,彻底打消大食人对河中的垂涎是西征的根本目的。能否抓到敌帅并不是特别重要。得之,锦上添花;失之,无伤大雅,甚至更佳。 可对哈基姆而言,艾布?穆斯里姆是呼罗珊骑兵的军魂,斩之可极大削弱叛军的实力,对他是势在必得;对忽都鲁而言,穆台阿欠他一个解释! 逃亡之时,大食马的卓越性能得到最充分的展现。艾布?穆斯里姆在穆台阿和数百亲卫的扈卫下,越跑越快,很快就将唐军骑兵甩在了身后,眼脱离战场了。 “杀!”哈基姆一马当先,从北侧跃出,舞动着弯刀,冲向艾布?穆斯里姆一行。 “你们护卫总督先走,留下一百人随我退敌!”机警的穆台阿催马向右前方一跃,挥刀猛劈,直奔哈基姆的面门。 哈基姆急忙举刀格挡,两柄同样锋利的长刀撞在一起,将两人的虎口都震得生疼。 转眼间,穆台阿和哈基姆就斗了数个回合。两人周围,总督亲卫和倭马亚家族的宫廷卫士也战成一团。 穆台阿天生勇力,一路走来,都是从刀山血海中杀出来的;哈基姆虽然也算勇武,却是依靠自己的家庭出身和机灵的头脑获得了百夫长的职位,武技本就不如赛伊夫丁,更无法和穆台阿相比。 面对如疯牛般拼死相博的穆台阿,哈基姆顶了三十余回合后,就感到右臂发麻气力不支。 哈基姆所率领的宫廷卫士,平时里的训练还算刻苦,却基本没有经历过血战恶战,和经常陪艾布?穆斯里姆上战场的亲卫不可同日而语。 宫廷卫士人数虽然占优,却抵不过困兽犹斗的亲卫们。一会儿功夫,他们就被对方压制的节节败退。 “倭马亚家族的走狗,你们永远也不可能战胜我们!”穆台阿瞅准空隙,一刀直奔哈基姆的咽喉。 “当啷”一声,一把长矛直刺而来,撞开了穆台阿必中的一刀。 “谁敢拦我!死!”杀得性起的穆台阿手腕一拧,长刀顺着矛杆就要向前推。可他一抬眼,不禁浑身一哆嗦,志在必得的刀锋也停了下来。 “穆台阿,你为什么要出卖我们突骑施人!”忽都鲁怒火冲天。在他身后,一千附离亲卫弯弓搭箭蓄势待发。 “忽都鲁特勤,你怎么在这里?”穆台阿结结巴巴问道。 “早知如此,你当初又何必屡次三番救我!”穆台阿的慌张让忽都鲁心痛欲碎。他想起和穆台阿一同经历过的风风雨雨,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我……我……”口拙的穆台阿心神大乱,不知该如何面对忽都鲁如刀的质问。 “死!”哈基姆见穆台阿恍恍惚惚,立即趁机挥刀杀去。 第七十六章:鸣镝倒戈余波淼(七) “滚一边去!”忽都鲁长矛横扫,直接将哈基姆的长刀磕飞。 “你!”哈基姆勃然大怒,正要发作。可迎接他的,却是锋利的矛尖和千支箭镞。 “这是我和穆台阿的私事,你们让开!”忽都鲁威严地冷喝道。在一瞬间,穆台阿仿佛看到了传说中的“顶牛者”苏禄可汗。 哈基姆望了眼阵型整齐的附离军,讪讪带兵退后。总督亲卫则急忙聚拢在穆台阿身后,准备与突骑施人搏杀。 “忽都鲁特勤,请你原谅。无论如何,我首先是一名忠诚的呼罗珊人,然后才是你的朋友。许多事,我也不想做,却不得不做!”穆台阿说完,不待忽都鲁回应,就挥刀砍去。 忽都鲁一惊,长矛急忙向上一挡,磕开长刀,然后旋即向前刺去。这套先防后攻的动作,忽都鲁从小就在移拔可汗的教导下,练得烂熟。 忽都鲁本以为以穆台阿的武勇,自己的突刺肯定会被其拦下。可长矛一路刺去,毫无阻碍,直接刺破了穆台阿的胸甲。 “啊!”忽都鲁大惊,连忙抽出长矛。矛尖之上,血色妖艳。 “忽都鲁特勤,这算是我的赎罪吧。以后,你就不必当我是朋友了。”穆台阿费力地说道,鲜血汩汩向外流。 忽都鲁对天长叹一声,放回长矛,抽出弯刀。 总督亲卫急忙挥刀向前,却被大口喘气的穆台阿给制止了。 忽都鲁一刀闪过,从自己铠甲下的衣袍上斩去一角。他冷冷地将丝袍扔给穆台阿,用汉语低低说道:“割袍断义恩断义绝!” 穆台阿费力地抓住丝袍,茫然不解。忽都鲁深深吸了口气,用大食语冰冷地说道:“把伤口包扎好你就离开吧。自此之后,但愿我们永不相见!” 哈基姆正犹豫着是否应等忽都鲁走后,斩杀穆台阿等人,却听忽都鲁说道:“你们与大食叛军的瓜葛,我绝不插手。你若去追艾布穆斯里姆,突骑施人绝不阻拦。但穆台阿是我的,你们谁也不许动他!” 哈基姆瞥了眼穆台阿,又向西望了望,就挥鞭催马,急忙向西奔去。 穆台阿草草包扎一下胸前的伤口,对忽都鲁点头致意后,匆忙带着亲卫们追赶艾布穆斯里姆去了。他虽然为失去忽都鲁这么一个朋友而伤感,却更在意总督的安危。 穆台阿离去后,忽都鲁默默注视着满天星斗,忽然感到一阵入骨的疲惫和孤独。 星耀沙场风散血腥。 王霨骑在赤炎骅上,跟随父亲,跃过小河,前往安西军大营拜见高仙芝。 放眼望去,原野上到处都是战马和士卒的尸体。或鲜红或暗紫的血液,缓缓汇集在一起,流入到小河之中。清澈的河水随之变得胭红。 苏十三娘和同罗蒲丽早已见惯了生死,可十几万人搏杀的宏大战场,还是将她们深深震撼了。 “师父,你可曾见过如此壮阔而血腥的场面?长安城坊间楼上街头巷尾的厮杀与之相比,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苏十三娘暗暗叹道,深感随军西征不虚此行。 “当个马匪实在没前途,要报仇雪恨,必须依靠军队!”同罗蒲丽盯着远处的鹘鹰旗,摸出腰间的金鹘令,随手将它扔进了血红的小河里。 “赛伊夫丁,逆贼经此大败,应当覆亡在即了吧?”艾妮塞低着头,不敢看地上的尸体。 “公主殿下,此战过后,叛军元气大伤,肯定无力进攻大马士革。但阿拔斯手下还有不少兵马,恐怕一时还不会放弃 (本章未完,请翻页)抵抗。”赛伊夫丁不如艾妮塞那般乐观。 “没事,有大唐在,叛军肯定会灭亡!”小公主挥动粉拳,自信满满。 赛伊夫丁望了眼残破不堪的安西军大营,暗自苦笑。 “霨弟,实在是太华丽了!千军万马的冲杀,确实比马球比赛壮观多了!”阿史那霄云兴奋地感慨道,对扑鼻的血腥毫不在意。 “霄云姐姐,马球比赛只是对战争的模拟,如何能够和真正的战场相比呢?”王霨笑道。 “姐姐,可惜你只能远观了。”阿史那雯霞讽刺道。 “那又如何!我看王都护和杜判官始终都不需要上阵杀敌。他们能做到的,我为何不能?”阿史那霄云针锋相对地回道。 阿史那雯霞还要反驳,不经意看见阿伊腾格娜明亮的双眸,心中一动,低头不语。 王霨见阿史那雯霞不再争吵,遂放下心来。他望着西方遥遥传来的追逐声和厮杀声,感到心头一松。 穿越大半年来,王霨始终以扭转怛罗斯之战为首要目标。中间几经周折,穿越者的力量终于战胜了沉重的历史惯性,大唐的轨迹因此而深深改变。 可是,放松的感觉只停留了一刹那,王霨就想到了更为沉重和黑暗的挑战。他明白,自己需要走的路还很长很长。 想到这里,王霨看了一眼身边的众人:“谁会陪着我一起走到最后呢?真希望所有人都能永远在一起。” 可是,他知道,风来风往云聚云散,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很快,阿伊腾格娜就可能会离开了…… 王霨遐想之时,一行人已来到安西军大营北门附近。 “王都护,别来无恙!”高仙芝从辕门走出,抢先拱手施礼道。 “高节帅,别来无恙!”王正见连忙翻身下马,笑着回礼道。 两人的身姿和神态,和五月初九碎叶城南军议之时,别无二致。 可两人身上满满的血斑和征尘,却让一句再平常不过的“别来无恙”,听起来恍若隔世…… 十余日后,长安城中。李林甫坐在书房软榻之上,对照着摊在案几上的巨大地图,细心翻看高仙芝和王正见联名合署的奏章。 “大食叛军的主帅上蹿下跳地折腾,倒是有点计谋。”看完之后,李林甫将奏章重重撂在地图上,幽幽叹道:“可惜了,本以为能再抬举一番高仙芝,压制王正见笼络西北各节度使,不料竟然让北庭军抢了首功。还好,阿史那旸的功劳不小,倒是可以做些文章。有高力士在,这等军情隐瞒不得,还是先进宫,让圣人欢喜吧。” 李林甫的车驾尚未抵达宫禁,东宫之中,太子李亨已经得知了西征石国的详细经过。 “老贼,你也有失算的时候!”密室之内,李亨哈哈大笑:“你费尽心机为高仙芝争夺主帅之位,授意他拼命抢占首功。可是,最后却是安西军被围困,北庭军救之于水火之中,实在太妙了!” “恭喜殿下!此役过后,各地节帅应当不会再急于投靠李相。殿下无忧矣!”李静忠谄媚地祝贺道。 “高枕无忧还差得远,不过至少是出了口恶气。”李亨格外兴奋。“王正见之前不显山不露水,无论是主帅之位还是行军路线都处处退让。现在看来,以退为进的他却能在关键时刻抓住战机,一举斩获首功。如此用兵,竟不亚于其族兄王忠嗣!” “殿下,可那王正见在战后并无任何密信传来。我的消息,还是通过王元宝如意居的飞鸽,从碎叶城 (本章未完,请翻页)一程程传来的。”面容丑陋的李静忠小声提醒道。 “哼!不识抬举的东西!”李亨的黑脸黯淡下来:“此刻某在边镇唯有他可依靠,只能任由他耍性子。可终有一日,某会让他后悔的!他心中的隐秘,某一清二楚!” 梨园内,正在吹奏横笛的李隆基接过高力士递上的奏章后,放下玉笛,一目十行地浏览起来。 “好!”李隆基举起奏章,龙颜大悦:“西征大胜,石国正王授首,大食叛军惨败西逃。大唐煌煌之威,远照极西!”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娇媚的贵妃肃拜行礼,祝贺掌控天下的帝王。贵妃身后的杨氏姐妹和杨銛杨锜杨钊等人纷纷跪倒在地,恭贺天子。 “同喜同喜!”喜不自胜的李隆基握着杨玉环的柔荑,呵呵大笑:“众位爱卿平身。” “陛下,如此大功,如何封赏安西北庭将士,还得早请李相陈相商议。”高力士低声提醒道。 “不急!不急!”李隆基笑着否定了高力士的提议:“哥舒翰那边也快有消息了,等陇右军的捷报来了后,开大朝会一起商议。” “老奴糊涂了!”高力士连忙自责道:“喜上加喜,才能映衬陛下的龙威。” 站在杨氏姐妹身后的杨钊,见圣人如此喜悦,低头暗叹道:“我费了诸多手段,好容易将州县财货集于左藏。圣人观之,不过夸赞几句。高仙芝和王正见,不过战胜了个不知名的西狄小国,却引来圣人如此赞许,实在可气。看来日后我也得在边将身上用用心思了,只是各地的节度使们,我该拉拢谁呢?……” 杨钊正在遐思,忽觉掌心被人挠了挠,酥痒难耐。他不用抬头,便知是虢国夫人杨玉瑶。 “一会儿有得忙了!”欲念被挑起的杨钊心中美滋滋的,再也顾不上盘点什么边镇武将了…… 玉笛悠悠琵琶铮铮。梨园歌舞未休,石堡山风尚寒。 狭窄的山道上,唐军将士正顶着咆哮不休的山风和无穷无尽的滚木礌石,艰难地攀爬。 木石携带着巨力,萧萧而落,不时有士卒被滚木击中,倒在了前进路上;还有的士卒被礌石砸翻,从山路上摔落,掉到一旁深涧之中,尸骨无存。 狭窄的山路上,暗红色的鲜血如小溪一般流淌而下,尚未流到山脚,就凝固成一道道褐色痕迹,然后被人踩踏得无影无踪。 “节帅,吐蕃守军的守城器械充足,我军伤亡太大!才攻了半日,连石堡的墙壁都未看见,就已死伤三四千人。是不是让高秀岩和张守瑜二将先退下来休整片刻。”陇右别将王思礼在哥舒翰耳边小声建议道。 “贪生怕死,岂能为圣人开边!只要拼命,没有攻不开的城堡!”面色阴沉的哥舒翰怒道:“牙兵,传我军令,加派兵马,继续强攻!我就不信,吐蕃人能在石堡中储存多少滚木礌石!” 王思礼见节帅心意已定,不敢再劝。哥舒翰身边的陇右牙兵也噤若寒蝉,生怕惹怒了脾气暴躁的哥舒翰。 李晟木然仰望着山路上的一群群小黑点,他知道,那些就是顶着滚木礌石苦苦挣扎的唐军士卒。 李晟从军数年,从来不畏惧死亡。可他不愿意如蝼蚁一般,还未和敌人照面,就死在冲锋的路上。 “大帅,你可知道,你最不愿看到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李晟心如刀割痛澈心脾。他终于明白,帝王的赫赫武功武将的百战威名,永远都是由一名名普通士卒的鲜血写就的。 (本章完) ... 第七十七章:坚堡苦战尸骨寒(一) 六月底的赤岭山脚,青草芳香野花烂漫。可山顶之上,却依然是残雪未消寒气逼人。笔直而上的狼烟,更是让冰冷的赤岭山巅增添了些许肃杀之气。 内穿细密锁子甲外披厚实皮裘的吐蕃讨击使铁刃悉诺罗,顶着扑面而来的山风迎着刚刚跃出的旭日,如铁塔般站在石堡大方台城墙之上。 石堡城由隔路相望的两座方台构成,大方台稍偏东南小方台微斜西北。两座方台间,是条只容许两三人并排走的狭窄小径。 山路蜿蜒盘旋,直通山脚,是进攻石堡的唯一途径。 放眼望去,山脊小径上密密麻麻的唐军尸体,让铁刃悉诺罗又喜又惊。 喜的是,依托石堡的险要地形和战前储存的滚木礌石,开战不过数日,唐军折损了数万士卒,却连大小方台的城墙都没有摸到。 惊的是,唐军主帅显然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要利用人海战术强攻石堡。 唐军发动进攻的首日就死伤数千,守军毫发无伤。铁刃悉诺罗本以为唐军主帅会知难而退,却未想到,唐军之后的进攻更加疯狂。数不清的唐军士卒如同暴雨来临前的蚂蚁,挤在一起蜂拥而上。 铁刃悉诺罗麾下只有六百士卒,吐蕃勇士为了抛掷滚木礌石,胳膊都累酸了,可唐军依然踏着同伴的尸首,拼命沿路攀爬。 唐军百折不饶的勇气令铁刃悉诺罗十分钦佩。但是,唐军主帅的愚蠢战术,只是让勇敢的唐军士卒毫无价值地死在进攻的山路上。 想到这里,铁刃悉诺罗忽然意识到,唐军主帅在战术上倒也有些改变。 昨日,有股衣甲服饰奇特的数百唐军,并未缘路而上,而是借助飞爪和绳索,如群猿猴,灵活地在崎岖的山石上攀岩。 他们悄悄摸到了靠北的小方台下,想要利用绳索登上城墙,偷袭守军。 幸亏机警的獒犬嗅到了敌人的气息,那股唐军正在城墙上攀爬,转瞬间就被小方台守军用羽箭悉数射杀。 昨日黄昏,唐军再次丢下数千尸首退却后,铁刃悉诺罗前往小方台巡察,发现被羽箭射死的数百唐军全是党项部士卒。 “该死的党项奴,不顺从吐蕃也就罢了,竟然还敢为唐人卖命,实在可恶!”铁刃悉诺罗对党项部为虎作伥的行为不屑一顾。 百余年前,党项部在青海九曲一带游牧,后吐蕃兴起,一部分党项人成了吐蕃人的奴隶,其余党项部落则向北窜逃,成了唐人的附属部族。因此,铁刃悉诺罗非常瞧不起孱弱的党项人。 “唐人今天还会如此强攻吗?视士卒如尘埃,唐军主帅的心可真狠!得派人提防党项奴,那群懦夫,打仗马马马虎虎,爬山却如猴子般灵活。得多派几只獒犬到小方台那边,以防范党项奴偷袭。”红日已升,铁刃悉诺罗开始琢磨今日的战事。他虽未曾见过唐军主帅,却从前几日的强攻中,感受到了敌将的铁石心肠。 扪心自问,铁刃悉诺罗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做不到毫不怜惜手下的性命。 想到这里,铁刃悉诺罗回首望了眼疲惫不堪的守军。开战以来,虽然杀死了数倍于己的唐军,但吐蕃的勇士们也在唐军连绵不断的强攻下,疲惫不堪。石堡中储存的滚木礌石也已消耗近半。 “援军出动了吗?什么时候能够抵达?”铁刃悉诺罗盯着腾空而上的狼烟,盘算着还能坚守多长时间:“三日,最多三日。若是援军不来,单凭堡中的辎重,无论如何也应付不了唐军如此激烈的进攻了。” 想到石堡可能在自己手中丢失,铁刃悉诺罗一阵畏惧。吐蕃军法之严苛,败军之将丢掉的不仅是荣誉和性命,还肯定会连累整个家族抬不起头。 “即使全军覆灭,我也要尽可能多地杀伤唐军!还有三日时间,最不济也要杀伤唐军四五万士卒吧!”铁刃悉诺罗自我安慰道:“我倒要唐军准备用多少士卒的白骨来换取这座坚堡!” 晨曦缕缕炊烟袅袅。 赤岭山脚的唐军大营中,麻木的士卒们正在火长和队正的催促下吞咽肉粥。 开战以来,军中的伙食较平日更为丰盛。可连日来的惨重伤亡,让唐军将士食不知味难以下咽。 不少士卒失去了朝夕相处的袍泽,还有的士卒失去了兄长或幼弟。而今日依然强攻的话,不知道还要死多少人。如此心绪,众多将士实在吃不下饭。 可是,士卒们也知道,军令如山。既然主帅哥舒翰定下来强攻的策略,那士卒们只能顶着滚滚而落的木石奋力向前。 中军大鼓咚咚作响,节帅哥舒翰不待将士用完餐饭,就急不可耐地要召集众将军议。 河东同兵马使张守瑜策马前往中军大帐的路上,气呼呼地对河东别将高秀岩埋怨道:“这几日打得什么鬼仗?我军河西军和党项部成为攻坚主力,顶着吐蕃的木石强攻,折损了那么多士卒。陇右军却躲在我们背后,不痛不痒攻打几下。陇右军兵力远超其余诸军,死伤却与我军持平,实在气人!” “慎言!慎言!”高秀岩低声劝道:“哥舒翰有圣人的支持,大权在握。我们处于屋檐之下,也只能低头服软。” “我们河东张氏虽不算名门望族,却也一门忠烈。如今却被一个突骑施人骑在头上,是可忍孰不可忍!”张守瑜恨恨道。 张守瑜的长兄乃是官至南阳郡开国公的张守珪。开元年间,张守珪任幽州节度使时,屡屡击败契丹和奚族的进犯,曾被圣人赋诗赞扬。 不仅如此,如今恩宠正盛的安禄山,也是张守珪镇守幽州时,从边塞攫升的。 当时,安禄山只是混迹于幽州的浪荡子,整日和同乡史思明一起干些不三不四的勾当。 一日,胆大包天的安禄山竟然去幽州军的城寨里偷羊,被守将抓住。守将本欲棒杀安禄山,恰逢幽州节度使张守珪巡视军寨。安禄山见机大呼:“节帅不欲灭两蕃耶?何为打杀禄山!” 张守珪见安禄山虎背熊腰,壮其言而释之。任命安禄山和史思明为幽州军的低级军官。 安禄山虽然人品低劣,投军以来,作战倒是骁勇异常,也十分懂得讨好张守珪。 在张守珪的照拂下,安禄山屡立战功,官职节节攀升。为感激张守珪的再生之恩,安禄山曾拜张守珪为义父。 虽然张守珪已经去世数年了,可张守瑜自信,凭借长兄的余烈和安禄山的奥援,他完全可以和哥舒翰抗争一二。 “张兵马使,那河西节度副使董延光官高权重,却被哥舒翰收拾得服服帖帖,我们是不是谨慎点好。”高秀岩并无傲人家世,行事要沉稳得多。 “董延光,贪鄙小人,吾羞与之同伍!”张守瑜对董延光更为不屑:“当年就是他为争宠而最先攻讦大帅。若非如此,我们又何必顶着木石强攻石堡呢?” 见张守瑜提到了王忠嗣,高秀岩一时也沉默了。王忠嗣在河东任职甚久,毫无靠山的高秀岩之所以能够升到别将,完全得益于王忠嗣赏罚分明。 因此,对于董延光,高秀岩也特别厌恶。只是他不会也不敢像张守瑜那般大喇喇地表现出来。 沉默间,两人来到了哥舒翰的中军大帐前。替他们掀开帘幕的,是哥舒翰的牙兵校尉李晟。两人知道李晟曾是王忠嗣的牙兵,对他格外亲切。 高秀岩正要和李晟寒暄几句,却见李晟向大帐里使了个眼色。 高秀岩一惊,还未想明白李晟的意思,张守瑜已经大步跨进大帐之中。 “张守瑜!高秀岩!你们二人作为大军先锋,带兵攻打了数日,为何迟迟攻不下石堡!某在兵马和钱粮上可曾亏待你们?”帐中传来哥舒翰的咆哮声:“同罗部来报,两万吐蕃援军已逼近大非川。若是你们今日再拿不下石堡,就提头来见吧!” “哥舒节帅,石堡地形险峻,山路狭窄难攀。我军空有数万雄兵却无法施展,众多攻城器械也搬运不上赤岭。久攻不下,并非吾等懈怠。”张守瑜不满地反驳道。 “哼!”哥舒翰不置可否,转而问道:“董节度副使,你怎么 “哥舒节帅,我军兵强马壮,吐蕃守军人数寥寥。久攻不下,分明是张兵马使和高别将不尽心。”董延光对哥舒翰甚是畏惧,也厌恶张守瑜平日里冷眼,毫不犹豫选择了投井下石。 “来人,将张守瑜和高秀岩押出去!”哥舒翰令道。 “哥舒节帅,吾等并无……”不待高秀岩分辩,陇右牙兵队正刘破虏就带着数名牙兵依令上前,用力按住了张守瑜和高秀岩的肩膀。 “高别将,何须哀求。”张守瑜止住了高秀岩,在他想来,最多也就是挨几军棍,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推到辕门外,斩了!”哥舒翰轻轻挥了挥手,仿佛在驱赶几只蚊蝇。 第七十七章:坚堡苦战尸骨寒(二) “啊?”高秀岩大惊,连忙跪倒在地:“哥舒节帅饶命!哥舒节帅饶命!” “斩?!”张守瑜也惊呆了:“哥舒翰,我是河东同兵马使,你凭什么斩我?” “凭什么?”哥舒翰冷笑道:“圣人有旨,许我节制所有参战兵马。 敢有违逆者,可军法处置!” 董延光幸灾乐祸地守瑜和高秀岩,为自己的机灵得意不已。 战前,董延光也曾因不满哥舒翰的军纪过于严苛,嚷嚷过要上表弹劾。可河西节度使安思顺通过密信告知董延光,哥舒翰此人心狠手辣,从不畏惧挥刀杀人。若是和他发生纠纷,吃眼前亏的肯定不会是哥舒翰。 而无论哥舒翰有多么专权和跋扈,只要他率军攻下了石堡,就会博得圣人的恩宠。那时,之前被哥舒翰斩杀的人都将如烟散去,在圣人心中留不下丝毫痕迹。 董延光知道,三年前,安思顺和哥舒翰同在王忠嗣麾下为将时,两人就势同水火关系不睦。董延光深信,对一个人认识最深的,往往是他的敌人。因此,接到安思顺的密信后,董延光立即见风使舵,像驯服的猎犬,对哥舒翰摇头摆尾低头服软。 见刘破虏等牙兵还押着河东二将未动,哥舒翰怒道:“陇右牙兵,还等什么?将张守瑜和高秀岩推出去,斩了!” 刘破虏一愣,飞快地瞟了李晟一眼,见他轻轻点了点头又旋即摇了摇头,就急忙和牙兵们推着二将往帐外走。 李晟冷眼望着哥舒翰和王思礼,心里早已大致猜出他们要折腾什么。 全神贯注盯着张守瑜和高秀岩的王思礼并未注意到李晟讽刺的目光,他一直在计算什么时候出言求情效果最好。 党项部首领拓跋守寂被哥舒翰突如其来的立威之举吓了一大跳,但见惯风雨的他在心里盘算一番后,理智地选择了沉默。 强攻数日后,拓跋守寂更心疼的是惨死在小方台之下的数百族人。至于河东二将的死活,拓跋守寂自知党项部弱小,并不愿卷入浑水之中。 “哥舒节帅,饶命!再宽限数日,我们一定能攻克石堡。”大帐外,高秀岩凄厉的求饶声和张守瑜的怒骂声越来越远。 “节帅,张兵马使和高别将苦战数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还请节帅饶他们一命!”王思礼见火候差不多了,不慌不忙跪了下来,替河东二将求情。 “哼!死伤近三万士卒都拿不下石堡,这也能算苦劳吗?”哥舒翰似乎怒气未消。 “节帅,昨日我也带了数千陇右健儿进攻。山路狭窄,我军确实施展不开。”王思礼急忙分辩道。 拓跋守寂眼珠一转,也从坐榻上站起,跪在哥舒翰面前求情道:“节帅,昨日我部勇士已攻到了小方台之下,距离拿下石堡只有咫尺之遥,最终仍未能竟全功,惨死在城墙之下。由此可见,张兵马使和高别将已然尽力了。若节帅宽限几日,定可攻克坚堡!” 拓跋守寂的话让哥舒翰面色稍豫,他点头叹道:“拓跋都督辛苦了!昨日之战,贵部出力最多。战后请功,某必禀明圣人。” “多谢哥舒节帅!鄙部有机会为天可汗效力,实在是三生之幸。鄙部虽有微功,可兵力有限,伤亡也不过数百。苦战数日,河东兵马伤亡更重,还望节帅宽宥张兵马使和高别将。”拓跋守寂趁热打铁道。 帐中其余将领见状,纷纷跪倒在地,恳请哥舒翰饶恕河东二将。 董延光深知张守瑜甚是轻视自己,本想借机推波助澜杀了他。但他见众人都出言求情后,也不得不跪了下来,附和几句。 李晟跪在地上,想着哥舒翰和王思礼演得这场戏,心情愈发阴郁。他给王忠嗣当牙兵时,从未见大帅玩弄如此手段拿捏麾下将领。 大帐外,刘破虏一边押着张守瑜和高秀岩慢慢向辕门处走去,一边焦急地望着中军大帐,等待哥舒翰回心转意。 方才李晟先点头后摇头,已经明明白白告诉刘破虏,此事是哥舒翰为了逼迫各军奋力强攻而精心安排的。所以,要先听从哥舒翰的军令,但绝不能真的将河东二将斩杀了。 “既然诸君求情,某便饶他们一次。”哥舒翰摆出宽宏大量的样子:“李晟,传我军令,将张守瑜和高秀岩带回帐中。” 高秀岩回到大帐中后,倒头就跪,磕头不止:“多谢哥舒节帅不杀之恩!” 张守瑜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后,也不那么强硬了。他不情不愿地跟着高秀岩跪了下来,却一言不发。 哥舒翰居高临下地问道:“张兵马使高别将,你们还需多少时日,才能攻下石堡?” 高秀岩望了张守瑜一眼,连不迭地喊道:“节帅,再给我们五日,定能拿下。” “五日?!”哥舒翰冷哼道:“吐蕃援军已然逼近大非川,就算某答应,恐怕同罗部的奉信王却不会答应。” “四日?”高秀岩小心翼翼地讨价还价。 “高别将,某的中军大帐什么时候变成长安城的西市了?”哥舒翰冷冷讽刺道。 “三日!”张守瑜忽然喊道:“依某估算,吐蕃守军的木石也消耗不少了。若同罗部和陇右骑兵能够拖住援军,最多三日,我军必可攻陷石堡。” “好!三日就三日!”哥舒翰猛地站了起来:“若是三日后石堡依然在吐蕃手中,无论何人求情,某必用军法惩处两位!” “多谢节帅!”高秀岩连连叩头。张守瑜却怒气冲冲地甩开大帐的帘幕,头也不回地走了出来。 “此战过后,一万河东精兵又有几人能够回到三晋大地?”张守瑜无奈哀叹一声,不等高秀岩出帐,就挥鞭回营了。 待帐中诸将都领了军令散去后,李晟跪在哥舒翰面前,朗声说道:“节帅,在下恳请今日跟随党项部突袭石堡!” “四郎,你傻了呀!”依然留在中军大帐中的王思礼不等哥舒翰开口,就急着吼道:“强攻石堡,九死一生。你安心守护节帅,战后的功劳又不会少一分一厘。现在又何必蹚浑水呢?” 刘破虏也不明白李晟为何忽然有此打算,挠了挠头,呆呆站在原地。 “多谢三郎!不过,某意已决,还望节帅首肯。”李晟固执地回道。 “四郎,你为何要执意请缨上阵呢?”哥舒翰盯着李晟的双目,缓缓问道。 “启禀节帅,大战以来,某一直在思考,如何才能尽快才能拿下石堡。”李晟抬头对视着哥舒翰锋利的眼神,不卑不亢地回道。 “血战数日后,在下发现。吐蕃守军甚少,所依仗者,地利也。沿山路强攻,伤亡甚重却进展寥寥。昨日党项部险些成功的偷袭让某想到,用兵之道,奇正相合。大军强攻为正,小股偷袭可为奇。节帅方才令党项部今日继续寻找战机,用意也当在此。”李晟侃侃而谈。 “不错!”哥舒翰点头赞许道:“众人皆言四郎善思多虑,果真如是。” “节帅,以某观之,党项部兵马虽擅攀爬山路,战力却平平。若我军抽调数百精锐,与其一同择机偷袭,或可抢占石堡的小方台,进而压制大方台上的守军,助大军夺回石堡。” “好!”哥舒翰一把扶起李晟:“四郎所言甚佳。你可持我军令,在军中自行挑选士卒和武器。” “谢节帅!”李晟施礼道:“某马上就去挑选精干士卒。至于武器,还请节帅将战前打造的穿耳箭和北庭军运来的猛油火赐予在下。” “四郎,穿耳箭是专门克制吐蕃军铠甲的,某明白。可那装在瓦罐中的猛油火,笨重不堪,要之又有何用?”王思礼奇道。 大战前,王思礼收到了北庭军托如意居商队运来的数十罐黑乎乎的黏稠液体。读了随之同来的信件后,王思礼得知,此物名叫猛油火,极易燃烧遇水不熄,或可有助于石堡之战。 哥舒翰和王思礼在李晟的扈卫下,曾秘密点燃了小半罐,发现火势确实猛烈无比。 可是,石堡雄踞赤岭之巅,唐军攻了数日,根本攻不到城堡之下,更谈不上实施火攻了。 王思礼也曾琢磨用投石车将瓦罐抛入石堡之中。但山高路陡,笨重的投石车不仅上不去,即使上去了也施展不开。因此,数十罐猛油火就被闲置在大营中,并未发挥作用。 “节帅三郎,某思虑许久,觉得可以将猛油火倒入牛皮袋中。偷袭的士卒每人携带一两袋,或可有用。”李晟对猛油火燃烧时的烈焰印象颇深,他觉得摸到小方台之下时,应该可以借之发动火攻。 “化整为零!”哥舒翰点了点头:“四郎的提议不错,某准了。” “谢节帅!”李晟施礼后,转身就要往外走。 “四郎,我陪你同去!”刘破虏明白李晟的打算后,毫不犹豫地喊道。 李晟想了想,轻笑着点了点头。 李晟和刘破虏出去后,哥舒翰的神情阴了下来:“好个李晟,竟然对某心怀不满!枉我费心抬举他为牙兵校尉。” 第七十七章:坚堡苦战尸骨寒(三) “节帅,四郎或许只是求战心切吧!”王思礼低低劝道。 “哼!你懂什么!”哥舒翰挥了挥手:“你赶紧下去监督各军。今日虽然镇住了张守瑜和高秀岩,但他们是否尽心尽力,还得靠你在后面盯着。” “诺!”王思礼急忙领命而去。 中军大帐外,李晟望着正在整队待命的河东河西和陇右军士卒,遥望东南方低低叹道:“大帅,哥舒翰为得圣宠,毫不在意士卒性命。某力微薄,也只能拼上自己的性命,尽快拿下石堡,以减少袍泽的伤亡。” “四郎,你说什么?”刘破虏见李晟喃喃自语,好奇问道。 “没什么!”李晟摇了摇头,笑着对刘破虏说道:“此战险恶,我们都要小心!” 山石嶙峋山风如吼。狭窄的山路上,再一次挤满了密密麻麻的唐军士卒。 被哥舒翰逼急的张守瑜和高秀岩也都亲自披着重铠上阵。他们挥舞着盾牌和横刀,踩着暗红色的石块,向山顶的石堡冲去。 唐军刚攀爬道半山腰,石堡里的吐蕃守军就开始抛掷滚木礌石。唐军急忙用巨盾抵挡,惨叫声却依然此起彼伏从未停息。 李晟带了二百名精锐士卒,跟在三百名党项人后面,艰难地在陡峭的山石间攀爬。 为了减轻负重,李晟等陇右士卒只穿了轻便的皮甲,外面披着轻软御寒的皮毛。 在武器上,除了横刀长弓一箭囊穿耳箭两牛皮袋猛油火绳子飞爪和火镰外,李晟还特意挑选了剑南道特制的藤甲盾牌。 在党项部的带领下,李晟和刘破虏如灵活的雪豹,在近乎垂直的山坡上奋力向前。偶尔有气力衰竭的士卒失手摔了下来,数百名士卒却依然坚定地向上攀登。 石堡大小方台中的吐蕃守军为正面强攻的唐军所吸引,并未发现李晟等人。 待摸到小方台的城墙下后,李晟一行已经只剩下四百余人。 小方台内的吐蕃獒犬刚开始汪汪大叫,李晟急令一百多名陇右士卒将牛皮袋抛到城墙上。 獒犬的狂吠和突然出现的牛皮袋令防守小方台的二百名吐蕃守军大惊,他们急忙向下探视,很快就发现了李晟等人。 在羽箭的打击下,唐军士卒立即死伤了一百余人。 “火箭!”李晟在藤牌的遮掩下,从箭囊中抽出了一支火箭。艰难地点燃后,李晟第一个将火箭射到城墙上。 稀稀疏疏的火箭断断续续落下来后,终于有几只引燃了牛皮袋中的猛油火。 突如其来的火焰,将城墙上的吐蕃守军烧得手忙脚乱,向下射击的箭雨顿时一滞。 “穿耳箭!”二百多支箭镞细长如针的特制羽箭腾空而起,射到了慌乱的守军之中。细长的箭簇穿透了牦牛皮裘后,又从锁子甲的缝隙刺入。 在穿耳箭和烈火的打击下,二百名吐蕃守军大乱,很快就死伤过半。 “杀!”李晟抛出带着飞爪的绳索,第一个登上了小方台的城墙,然后抽出横刀,如旋风一般杀入吐蕃守军当中。 刘破虏第二个跳了上来,如发酒疯的醉汉一般,咆哮着杀向敌军。而出发前,刘破虏确实以御寒为借口,在李晟的默许下,偷偷喝了几大碗酒…… 当二百多名党项人和陇右精兵纷纷跃上城墙后,小方台的吐蕃守军或死或降,很快就被一扫而空。 此时,驻守大方台的铁刃悉诺罗已经留意到小方台的巨变。他很想抽调所有兵力全力夺回小方台,可山道上的大股唐军士卒,逼得他只能分出一百余人反攻。 在小方台站稳后,李晟等人立刻在盾牌的遮蔽下,不停地向大方台发射穿耳箭。铁刃悉诺罗分出的一百人还未攻到小方台之下,就被射死了一多半。 失去了小方台后,吐蕃守军士气大沮。在李晟等人的打击下,大方台守军抛掷滚木礌石的速度也慢了下来。山道上唐军连忙趁机举起盾牌猛跑,终于首次杀到了石堡城下。 石堡鏖战之时,赤岭以南数百里远的大非川中,同罗部骑兵正在首领阿布思的率领下,伏击刚刚抵达的吐蕃援军;青海湖上,驻守应龙城的神威军在火拔归仁的指挥下,操纵着战舰在浩淼的湖面上巡逻,提防吐蕃军援助石堡。 箭飞如蝗血溅如雨。 在小方台和山道唐军两面夹击下,大方台中的守军被穿耳箭射死射伤了百余名,更加无力压制攀爬而上的大队河东精兵。 铁刃悉诺罗望了眼身后的吐蕃士卒,犹豫再三,无可奈何地对亲卫十夫长索赤说道:“事不可为,传我军令,全军投降!” “将军,我军 (本章未完,请翻页)还有二百多人,为什么要投降!”索赤吼道。 “唐军主帅不在乎士卒的性命,我可不愿和他一般铁石心肠。唐人轻易不杀俘虏,你们投降后,唐军应当不会为难。”铁刃悉诺罗幽幽叹道。 “我们投降?”索赤一愣,只见铁刃悉诺罗右手挥起长刀,抹向自己的咽喉。 “将军!”索赤急忙扑了上去,试图抓住铁刃悉诺罗的胳膊,却扑了个空。 正焦急间,忽见一箭从小方台方位急射而来,刺入了铁刃悉诺罗的右臂。 铁刃悉诺罗手臂发疼,动作稍缓,长刀就被索赤夺去了。 小方台上,刘破虏不解地问道:“四郎,你为何要救那个吐蕃将军。难道是为了活捉他?” 李晟没头没脑地回了句:“活着就有希望,死了就真的什么也没有了……” 当震天的欢呼声从赤岭山巅传来时,太阳已经升到了天穹正中。 得知石堡被拿下后,哥舒翰兴奋地从坐榻上一跃而起,给禀告喜讯的王思礼一个巨大的熊抱。 石堡城内,张守瑜和高秀岩恨不得用能想到的所有赞词夸奖李晟,可李晟的目光却只是盯着那条如羊肠般蜿蜒狭窄的山道。 山路上,三万多名唐军士卒的尸体躺在血泊之中,很快就会化为累累白骨,然后在风雨的侵蚀下,被人忘记…… 数日后,石堡大捷的喜讯传到长安城中,大唐朝野一片沸腾。哥舒翰的名头,迅速盖过高仙芝和王正见,成为大唐帝国最耀眼的边将。 “好个哥舒翰!”李林甫翻着报捷奏章,盯着那句“俘获吐蕃大将铁刃悉诺罗及士卒三百余人,我军战死三万两千余人”多看了两眼,阴笑着叹道:“王忠嗣,你听闻此役的结果后,会怎么想呢?” “哥舒翰!”李亨得知石堡之战的战果后,西征石国大捷所带来的喜悦荡然无存。哥舒翰虽曾是王忠嗣的手下,可他从来没有流露出任何向东宫靠拢的苗头。 “哥舒翰?”正在和虢国夫人**的杨钊得知石堡大捷后,眼前忽然一亮,仿佛看到了比杨玉瑶更为妖艳的美女。 “西边这么热闹,我也得在契丹和奚族上捞点功劳!”大腹便便的安禄山推开了环伺身边的胡姬,开始琢磨如何趁机诱杀几名不听使唤的契丹酋长。 “三万两千人!”碎叶城中,出离愤怒的王正见痛苦地嘶吼了数声,眼泪缓缓流了下来。陪在他身旁的王勇也恨得咬牙切齿。 “惨胜!”王霨得知石堡易手的消息后,在感慨唐军死伤过重的同时,模糊感到,唐军的伤亡,好像比前世记忆中少了些。 “可惜,历史的惯性太过沉重。在石堡之战上,我能做的,实在是太少了!”王霨心中因逆转怛罗斯之战而萌出的一丝骄傲也被石堡之战的惨烈给扑灭了。 大明宫中,李隆基翻着哥舒翰的报捷奏章,仰天大笑:“八年了,石堡终于夺回来了!哥舒翰没有辜负朕的信任!” “恭喜陛下!石堡失而复得,全赖陛下龙威!若非陛下慧眼识才,大胆启用哥舒翰,石堡城还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到大唐手中。”李林甫的奉承话中藏着犀利的杀气。 李亨黑着脸怒视李林甫,却不敢出言反驳。 “哥奴的谋划之功也不小!”龙颜大悦的李隆基和李林甫开玩笑道:“朕得好好琢磨如何封赏哥奴和哥舒翰。” “陛下,微臣毫无寸功,不敢领赏。”李林甫笑着低头施礼。他本以为圣人会继续和他开玩笑,可等了一会儿,却并未听见圣人开口。 李林甫抬头一看,却见圣人的目光停留在奏章上,迟迟不语。 “三万两千人……”李隆基似乎忘记了大殿中李林甫李亨和高力士的存在,低低叹道:“忠嗣吾儿没有骗我,死伤果然惨重……” 此言一出,李林甫和李亨两人均面色巨变。侍立在李隆基身侧的高力士留意到了两人情绪的波动。他想了想,轻轻叹了口气,却并没有说什么。 李隆基的失神和低叹并未持续太久,就又恢复了神采飞扬。可高力士敏锐察觉到,圣人之后的喜悦是装出来的。 侍奉圣人几十年,高力士自信,天下没有人能比自己更了解圣人的心思,而这正是他权力的根基所在。 数日后,山南东道汉东郡(今湖北随州)太守府内,贬斥至此担任太守的王忠嗣忽然暴毙,年仅四十五岁。 李晟得知噩耗后,主动请辞,离开了陇右军。他一时还没有想好未来何去何从。不过,他觉得自己会在去汉东郡的路上想清楚的。 刘破虏本欲同行,却被李晟拒绝了。李晟觉 (本章未完,请翻页)得,心思单纯的刘破虏应当比自己更适合担任武将。 正在班师途中的王正见听闻族兄暴毙,放声恸哭,吐了数口鲜血,险些从战马上摔下来。在马车里休养数日,才缓了过来。 王霨在阿伊腾格娜的协助下,衣不解带侍奉父亲数日,尽了为人子的孝心。 王霨惊奇地发现,王正见的身体刚养好,就开始督促他勤练弓马,对他的要求也比之前更严厉了些…… 王霨之前本以为阿伊腾格娜会选择跟随忽都鲁离开,却不料她竟然愿意回庭州。 忽都鲁以为妹妹受了王正见或王霨的逼迫,单独和阿伊腾格娜聊了许久,始终未能劝服妹妹。 王霨见忽都鲁沮丧,就承诺道,会通过如意居和素叶居的渠道,让忽都鲁和阿伊腾格娜保持书信来往。 班师途中,北庭军确实少了几个人。艾妮塞得知唐军决定东归后,大哭了一场,决意借道拓枝城,西行回大马士革。 经王正见力劝,艾妮塞同意留在拓枝城中逗留段时间,看唐廷是否愿意继续西征。 王正见明知事不可为,不过依然将之急奏长安。 由于拓枝城残破,大军无法久留。杜环提议,北庭军可先行返回碎叶城。他愿意带一千轻骑留在拓枝城。无论艾妮塞未来是西归还是东行,都由杜环赛伊夫丁和哈基姆三人负责保护。 王正见知道杜环素有周游天下之志,是想趁机见识一下大食国的风物,爽快答应了。 安西军和北庭军即将抵达碎叶城时,谋剌逻多战战兢兢地袒露上身背着荆条,出西门三十里请罪。 谋剌思翰本以为王正见会怒斩谋剌逻多,不料高仙芝和封常清却出面作保,只罚了谋剌逻多三十军棍。 在赔了王霨和阿史那姐妹大量的金银珠宝和碎叶城的数块土地后,王正见和阿史那旸也原谅了谋剌逻多。 安西军和北庭军离去后,葛逻禄部立刻分裂成两派。两位王子均得到了数万兵马支持,却都无力吞掉对方,也无法名正言顺地继承谋剌黑山的汗位。 数月后,天可汗的诏书抵达碎叶城,仿突厥部旧例,敕封谋剌逻多为葛逻禄部大叶护,建牙碎叶城;谋剌思翰在西征石国之役中战功卓著,特封为小叶护,建牙弓月城。 至此,葛逻禄部正式一分为二。大叶护谋剌逻多的兵力稍强于谋剌思翰。 而之前高仙芝许诺的阿史不来城和俱兰城在诏书中却只字未提…… 谋剌思翰虽然有点失望,却也知高仙芝和王正见对自己或多或少都起了疑心。他清楚,当务之急,是尽快巩固自己的地盘,而非贸然攻击兄长。 谋剌思翰深信,未来还会有许多机会等着自己…… 谋剌思翰被封为葛逻禄小叶护之前,叶斛王子已被正式册立为回纥汗国的太子。 令移地健王子特别惊诧的是,册封前,父汗曾一一征询文武重臣的意见,自己的师父曳勒罗竟然没有依约跳出来反对…… 残破的石国引发了无数人的垂涎,窦忠节也萌生了吞并石国的野心,却被王子窦屋磨拦住了。因为窦屋磨预料到,大唐对石国早有安排。 数月后,大唐新设河中节度使,建衙拓枝城的消息传来后,窦忠节才感慨儿子的见识已超过了自己。 而首任河中节度使,赫然正是原北庭副都护阿史那旸。 在阿史那旸上任前,忽都鲁已牢牢控制了怛罗斯城,麾下也汇集了数万兵马。 天宝八载十一月,白衣大食和黑衣大食的使节几乎同时抵达长安。内战不休的双方不约而同对大唐释放了善意,而大唐政事堂则表达了期望双方罢兵休战的愿望。 黑衣大食经过怛罗斯惨败后,元气大伤,暂时无力西进叙利亚;白衣大食也急需时间编练兵马。双方倒是装出了和解的姿态,同意以实际控制领土为界,暂时休兵。 而此时,杜环已经踏进大食国的土地,饶有兴趣地打量着陌生的世界…… 汉水悠悠向东,注入大江之中。江水滚滚,恰似那流不尽的英雄血。 天宝八载冬,客居金陵的诗人李白得知哥舒翰的石堡大捷和王忠嗣暴毙的消息后,摊开宣纸,挥毫写了首流传千古的名诗《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其中最为世人称道的一句是“君不能学哥舒横行青海夜带刀,西屠石堡取紫袍。” 江水滔滔,逝者如斯。帝王的雄心权臣的阴谋边将的战功,皆会被风吹雨打去。唯有英雄的悲怆和诗人的不平,镌刻在时光的石壁上流传于岁月的江河中,永远不曾湮灭。 (第二卷终) (本章完) ... 第二卷结束感言和请假条 将第二卷的最后一章发出去后,感慨万千。 从2015年3月16日首次更新算起,不觉本书已经坚持更新260多天80多万字。对于大神而言,只是微不足道的成绩;但对初涉网文的我而言,已经是小小的自豪了。 由于新手新书,在故事节奏把握人物角色塑造叙述繁简程度等方面,还存在这样那样的不足。实在惭愧,我也在不断反思琢磨,努力提高。 一路走来,有不少读者相伴至今不断鞭策我;有不少书友互相鼓励共同加油。这些都让我铭记在心格外感恩。谢谢你们! 第二卷最后一行字写完之时,如同美剧的第一季落幕了。在第二卷的结尾,故事暂时画上了一个有力的分号。因为在我设计的提纲中,前两卷本就是一体的。 两卷80多万字,时间跨度实际只有大半年,所有本书中的主要人物也基本悉数登场。 前两卷故事的双核是明写的怛罗斯之战和暗写的石堡之战,前两卷的灵魂人物其实是一直隐藏在他人视角和回忆中的大唐名将王忠嗣。故事里的许多看似风牛马不相及的角色,其实都因王忠嗣有着若隐若现的联系。 而王忠嗣的死,自然也就成为了第二卷的休止符。如此巍峨如山的英雄倒下,注定故事将会掀开新的篇章。 第三卷将会和第四卷紧密相连,围绕着可能会发生的安史之乱展开。毕竟历史已经开始改变,安史之乱是否会发生,已经成为隐藏在黑暗中的谜团。 待第三卷开篇之时,主角已经成长为翩翩少年,将会踏入长安,在中枢朝堂搅动风云。 我很想立刻就将第三卷发出来,可是却不得不告罪请假。 年底本就是我工作最忙碌的时刻,而为了勾画第三卷的细致提纲,也耗费了许多精力。本来时间能够衔接的上,可公司临时决定,派我出国公干十余日。如此“天灾**”,我不得不请假了。 好在第二卷已经写完,故事暂时画上了一个闭合的曲线。祈盼大家能够耐心等待一段时间,更为精彩的第三卷将会尽快归来。十二月初回国后,我会离开恢复更新。 再次感谢大家的一路相伴! 海命 2015年11月20日 (本章完) ... 第七十八章:雪落长安故人来(一) 细雪如银,纷纷扬扬落在鲜于向本已花白的头发上,让他刹那间化身为过昭关的伍子胥。 身着缎面棉服的鲜于向透过车窗焦急地向东望了眼,天气晴朗时,本应塞满视野的长安城,在飞絮般的雪花中隐而不见。 四**马车的车轮压在薄雪上,吱呀响个不停。车厢外壁,一片阴刻的银杏叶惟妙惟肖。 “还没有到吗?”鲜于向见前路一片迷茫,什么也看不清,忍不住问道。 “节帅,算着路程,应该快了!”随从急忙应道。 “什么节帅!”鲜于向喝道:“某早已辞去节度使一职,如今剑南节度使是杨国忠。快到长安了,尔等务必慎言!” “诺!”骑在马上的六名随从忙不迭回道。他们服饰虽然华丽,却早已谨慎地除去任何可能显露鲜于向身份的标识。一眼望去,整支队伍普普通通,毫不扎眼。 “该死的杨钊!”年近六十的鲜于向放下厚厚的车窗帷帘,将头缩回了宽敞的车厢内:“为了讨圣人欢心,竟然改了个名字叫‘国忠’,谄媚之极!” 车厢内,熏香袅袅手炉暖暖,宛如熙春,与车厢外的冰天雪地仿佛是两个世界。 一名南诏婢女端着透明的玻璃杯服侍在鲜于向身侧。杯内氤氲着沁人心脾的茶香,让人闻之神清气爽。 “素叶居的大马车真是个好玩意,如意居的玻璃杯也不错,就是都贵了些。唯有庭州出产的棉衣棉服称得上物美价廉。”鲜于向接过玻璃杯,浅饮了口热茶,不免有感而发,随便嘟囔了句,可他的思绪却早已飞回了熟悉的剑南…… 平心而论,鲜于向自知不该埋怨杨国忠。自家事自己清楚,鲜于向明白,若无杨国忠不遗余力的扶持,去年他绝不可能取代病逝的老上司章仇兼琼,成为节镇一方的剑南节度使。 错就错在,一向恭顺的南诏王阁罗凤竟然背信弃义起兵造反,杀死了云南太守张虔陀,攻占了剑南道南部三十二个夷州。 想到这里,鲜于向心中不禁有点羞愧。因为,去年刚得知阁罗凤反叛的消息时,他心中是窃喜大过惊恐的。 天宝八载,大唐战事连连。先是北庭都护王正见和安西四镇节度使高仙芝合兵西征,讨伐了无蕃臣礼的石国,击溃了求援石国的大食军,威震河中;后是陇右节度使哥舒翰血战数日,从吐蕃手中夺回了圣人朝思暮想的石堡。 三人都因军功受到了圣人的嘉许,赏赐无数。就连北庭副都护阿史那旸都因西征之役得以迁升为新设的河中节度使。 之后,朝野风传,圣人拓边之心仍炽。为鼓舞边镇将士锐意进取,有意开本朝之先河,封边将节帅中战功赫赫者为王。 鲜于向知道后,曾在进京朝见时私下问过杨国忠。而从杨国忠故意卖弄中,鲜于向探知,此事绝非空穴来风。 想当年,鲜于向首次参加元日大朝会时,他最宏伟的理想,也就 (本章未完,请翻页)是当个剑南节度使。 如今,原本看似遥不可及的梦想已然实现,鲜于向以为自己会满足现状。可听到圣人有意封节度使为王时,鲜于向还是耳红面赤激动不已。 “说不定我也能封王啊!”鲜于向心中蓦然升起了如饥似渴的欲念。 可冷静下来,鲜于向苦笑不已。剑南节度使固然也是十一大节度使之一,可兵微将寡,立功机会寥寥。自己如何能与安禄山哥舒翰王正见高仙芝安思顺等人相比。 本来鲜于向已经尽最大努力,从脑子中驱除了不切实际的妄念。可阁罗凤的反叛,让鲜于向顿生时来天地皆同力之感。 “若是攻下太和城(今云南大理城)征服南诏国,此功当足以封王!”鲜于向觉得,以南诏国力之孱弱,剑南军应可一战而平之。 因此,在征得杨国忠同意后,鲜于向立即迫不及待上表圣人和政事堂,历数阁罗凤罪状,要求调兵遣将,征讨南诏。 而因背靠杨国忠这颗大树,圣人很快就下诏,允许剑南军征调南疆藩属,讨伐阁罗凤。 圣人还特意新创了“召募剑南健儿使”一职,由杨国忠担任,全权负责从全国各道为南征调集人马钱粮。 在杨国忠的倾力支持下,鲜于向很快就凑集了八万兵马,于今年四月出征。不仅夺回了被阁罗凤侵占的三十二夷州,而且一口气杀入南诏境内,兵临南诏王都太和城外的西洱河。 想到此处,鲜于向更是懊恼不已。 在攻入南诏境内后,南诏王阁罗凤曾遣使谢罪请和,表示愿还其所虏掠,重新归附于唐朝。 随军出征的剑南兵马使李宓劝鲜于向接受阁罗凤的降表,恢复南疆的安定。 可那时,立志封王的鲜于向如何愿意放弃看似唾手可得的战功。他根本听不进李宓的劝告,毫不犹豫拒绝了南诏的使臣。 南诏使臣临走前,恨恨地对鲜于向喊道:“吾王有言,若尔等执意攻伐我国。吾王将归命吐蕃,云南之地,非唐所有也!” 使臣说完即甩袖而去。李宓听后眉头紧锁,可鲜于向却认为,那只是南诏使臣无可奈何的泄愤之语。 待攻至西洱河,鲜于向本以为太和城指日可下,却忽然遭到南诏和吐蕃联军的夹击。 猝不及防的唐军一败涂地,若非李宓拼死相救,鲜于向恐怕早已死在西洱河畔。 八万大军,能逃回剑南的不过数千人。鲜于向的封王之梦顿时烟消云散。 不等回到益州,鲜于向就急忙派人将战况密报杨国忠,然后惴惴不安地等待着来自长安的怒火。 十余日后,杨国忠来信告知,让鲜于向不必忧心。他不仅已在圣人面前将战败之事遮掩过去,还详细讲述了鲜于向夺回三十二夷洲的“战功”,圣人的奖赏不日可至。 大喜又大悲大悲复大喜。鲜于向彻底抛却了不切实际的封王之念。 (本章未完,请翻页)同时,他也深深意识到,杨国忠已经在长安的朝堂上攫取了呼风唤雨的权力,早也不是当年那个被自己接济的浪荡子了。而自己若想保全现有的荣华富贵,唯有紧抱杨国忠的大腿,像狗一样俯首帖耳惟命是从。 而杨国忠的号令来的比鲜于向想象的还要快。上个月,也就是天宝十年(751年)十一月,杨国忠送来密信,要求鲜于向主动上表请辞剑南节度使之职,然后推荐杨国忠担任此职。 读完密信,鲜于向恍然大悟苦笑不止。他痴心妄想了许久,在太和城下死里逃生,闹了半天才看清,有人的欲念更胜于自己…… 虽然有些不舍,但鲜于向还是立即按照杨国忠的要求,迅速上表,以“才具不足,难荷重任”为由,请求辞去官职,并大力举荐杨国忠接任。 奏章刚报上去十余日,圣人的旨意就抵达益州。一切皆如杨国忠所愿。 好在虽然没了剑南节度使的职使,鲜于向从三品的品阶和勋位均不受影响,依然是披金挂紫的大唐重臣。 接过诏书,鲜于向忽然觉得,深居大明宫的圣人,似乎已经成了杨国忠手中的傀儡了,国之名爵公器,似乎也尽由杨家说了算…… 鲜于向想起“生女勿悲酸,生男勿喜欢。男不封侯女作妃,看女却为门上楣。”这首流传于蜀中剑南的民谣,无比感叹。 数年前鲜于向赶赴长安参加元日大朝会时,已经见识了五杨的煊赫。他以为那已经是日上中天了。而如今看,杨家的富贵还远远没有达到顶点。 和诏书前后脚到的,还有杨国忠的私函。信中杨国忠要求鲜于向尽快进京,说有要事相商。 在信的末尾,杨国忠还特意写道:“仲通兄万勿留恋剑南一隅,中枢朝堂,必有阿兄施展之地。” 见杨国忠如此恳切,鲜于向心中残存的最后一丝不快也不翼而飞了。他草草和剑南节度副使知留后事崔圆交接后,立刻轻车简从,奔赴长安。 杨国忠虽就任剑南节度使,但他身上职使有四十余项,轻易不能离开长安。因此,实际在剑南道主持大局的,就是知留后事的崔圆了。 在路上急行三十余日,鲜于向终于抵达长安城外。他本打算直接进城拜见杨国忠,却在昨日收到杨国忠派人送来的口信,说明日午时初刻,约他在西郊刘家村的若兮客栈一见。 虽不知杨国忠为何要搞得如此神神秘秘,但鲜于向还是依约向刘家村赶去。 只是不料昨晚北风忽起,今日一早即飘起了雪花。雪虽然不大,却越下越紧。鲜于向担心迟到,不免有些着急。此时此刻,他可不敢让杨国忠久等。 “阿郎,到了!”机灵的随从没有再称呼“节帅”。 鲜于向披上狐裘,在婢女的搀扶下,走下马车。 漫漫风雪之中,只见一面蓝色的酒幌随风飘荡,上书四个略显娟秀的大字:“若兮客栈”。 (本章完) ... 第七十八章:雪落长安故人来(二) 客栈居于官道北侧,位置甚佳。请大家搜索()!更新最快的小说后面隐隐有片房屋,想来就是刘家村了。 “风雪贵客至,不胜荣幸!”客栈外车马喧嚣,早已惊动了店家。一名年约三十的少妇在两名伙计的陪伴下,走出客栈大门,肃拜笑道。 “敢问娘子,此时店内可有客人?”随从问道。 “时日尚早,风冷雪紧,贵客是鄙店今日的开张生意。”少妇温文尔雅地回道,身上并无半分铜臭气,反而有些书香。 随从对少妇不同寻常的应人接物风度略感惊讶。他微微一愣,旋即问道:“店内可有雅间?” “二楼共有大小六间……”少妇对自家小店了若指掌。 “全包了!”随从不待少妇说完,从腰间掏出二十枚庭州银币,交到伙计手中:“二楼雅间我们全包了,请勿再许他人上楼。” 两年前,庭州城内忽然开始流行一种仿照粟特银币制造的精致银币,一枚大约价值一贯铜钱。 庭州银币虽非官府铸造,却分量足成色佳,很快就被丝路行商们接纳和使用。 剑南道远离丝路,使用的虽少,但像鲜于向这样的达官贵人,早已习惯出门带庭州银币了。 “不需那么多!”少妇接过银币后,算了算,拿出八枚,交还给随从。 随从第一次遇见如此不贪小便宜的店家,不禁愕然。 “敢问娘子,那酒幌上的店名有悬针垂露之异鸾舞蛇惊之态,却又娟秀轻灵,可是娘子的墨宝?”鲜于向也发觉少妇行事不凡,开口问道。 “多谢贵人谬赞!小女子不才,少时跟随家父学过几日书法,倒是能写自己的名字。”少妇甚是谦虚。 “不料娘子家学深厚,令人赞叹!”鲜于向抚须赞道。他家资雄厚,为蜀中富豪,虽不精通文墨,却也见多识广,能说出一二来。 “只是为何不见娘子的夫婿?”鲜于向一边向店内走,一边好奇问道。大唐虽不禁女子出行,却也甚少有少妇抛头露面操持生意的。 少妇脸色一凝,缓缓答道:“南疆起干戈,良人被抽中赴剑南道服兵役了。不得已,妾身只好当垆卖酒贴补家用。” 鲜于向老脸微红,不敢搭话。 “妾身开店时,常听南来北往的客商讲剑南战事。有人言剑南军节节胜利;有人却说吐蕃与南诏狼狈为奸,鲜于节度使兵败太和城。妾身见识浅薄,难辨真伪。见贵人有蜀地口音,婢女又着南疆服侍,想来是从剑南来的。不知贵人是否清楚其间真伪。”少妇甚是聪敏,从鲜于向一行的口音和服饰中些端倪。 “呃……”鲜于向瞠目结舌,不知该如何回答。太和城外西洱河畔,死伤遍地的唐军尸首,是他内心深处最不愿面对的一幕。如今直面士卒亲属,想到少妇的丈夫十之八.九已葬身南疆,他更是满心愧疚,哑口无言。 “店家,某等皆是蜀中平民,不知军国之事,请勿再问!”随从见鲜于向尴尬,急忙解围。 少妇挑眉,飞快瞥了眼鲜于向一行的车马和装饰,明知对方是在说假话,但也知趣地不再追问。 “贵人,里面请。”少妇淡淡说道。伙计们连忙上前帮忙,将车马拉进客栈的院子里。 因地处长安城西郊,客栈的院子甚是广阔,有数进院深。前院正中的二层阁楼是客栈正堂,两侧厢房则是厨房和仓库。中院则是马厩和伙计休息所在,后院才是东家自己的居所。 精细的随从们谨慎地将车马拉进中院不起眼的角落,生怕被人之后,他们留了两个人在客栈门口徘徊等待。 鲜于向的随从们都是从蜀地和剑南军中精挑细选出来的,可他们均未察觉到,从数日前开始,就有人如魅影般远远跟在他们后面。 当鲜于向进入二楼雅间休息时,那道魅影借助飞爪和绳索,悄然跃到客栈正堂屋顶的后坡之上。 魅影披着白袍,蹑手蹑脚来到鲜于向所在雅间的上方,潜伏下来,渐渐与越积越厚的雪花融成一体。 北风凌冽,不住地往白袍缝隙里钻,那人却纹丝不动,如同在房顶上生了根一般。 过了许久,东边的官道上传来嘚嘚马蹄声,然后就是咚咚上楼梯的声音。 白袍人悄悄抽掉一片瓦,小心翼翼向下望去。只见有位衣着华贵的年轻郎君,带着名身着道袍留着八字长须的中年人,走进了鲜于向的雅间。 白袍人正要专心偷听,却听附近屋顶上传来细微的响动,仿佛是有只不怕冷的小野猫,冒着风雪出来觅食。 白袍人耳聪目明,从咆哮的北风中察觉到了些许异常,便轻轻将瓦片放回,然后缓缓移动到屋脊之后,抬眼观望。 只见西厢房屋顶上,有道纤瘦的身影猫着腰,借着风雪的掩护来回探寻,似乎在寻找一个最适合远眺的位置。 “应当是位十三四的小娘子。”白袍人目光如电,透过风雪依然大致辨识清了对方的性别和年龄:“难道她是冲着我来的?有什么地方露马脚了吗?为什么会觉得这个身姿有些熟悉……” 正迟疑间,西边隐约传来辚辚车辙声和人马喧嚣声,西厢房上的小娘子背影抖动,似乎有些激动。白袍人当即意识到,小娘子的目标并不是自己,而是远处的车队。 见小娘子与己无碍,白袍人怕耽误正事,急忙谨慎地退回原处,抽出瓦片,继续偷听。 风卷碎玉雪笼原野。 一杆大旗忽地刺破雪幕,如号令千军万马的军旗迎风招展。 长方形的旗帜以红色为底色,在风中如同一团炽热的火焰。 旗帜正中,两片金黄的银杏叶柄茎相交,簇拥着一柄黄色古剑。 大旗飘飘骏马咴咴。 黑压压两排肃穆庄重的骑士,从漫天飞雪中跃然而出。 这些骑士中,既有汉家儿郎的身影,也有些藩人武士。他们虽然并未披甲,也不曾携带马槊等长兵器,浑身上下却依然散发出久经沙场的精悍之气。 骑士中间,十余辆四**马车逶迤而来。骑士胯下的骏马和拉大马车的挽马,都身高腿长神骏无比。 居中的几辆马车旁边,更是有匹毛色赤红的宝马良驹,它如火热的火炭一般,在白皑皑的天地中格外显眼。 赤红驹后面,还跟着数匹骏马,黑紫黄白,各色尽有,令人惊叹。这几匹骏马鞍鞯齐全,马鞍上却空无一人,想来主人正在马车之中避雪。 “素叶镖局!”在若兮客栈门口迎客的伙计们眉开眼笑道:“大生意来了!” 两年前,庭州忽然出现了个新玩意,叫做“镖局”。 人人皆知,丝路行商利润之高令人咂舌。可丝路上的马匪盗贼也最多,因此每个行商都得雇佣武士,以保平安。 可之前的雇佣武士鱼龙混杂参差不齐。更有甚者,有些武士其实就是马匪假扮的。 庭州的素叶居不知怎的,竟然在北庭都护府的支持下,创办了镖局。 素叶镖局为行商提供武力保护,根据货物的价值路程远近和难易程度抽去相应佣金。若是因镖局原因导致行商财货损失,他们将提供相应赔偿。 素叶镖局中的武士,多是北庭安西等军中因轻伤退伍或年龄较大退役的士卒。 他们不仅接受过战阵考验弓马娴熟,更难得的是,人人都有经北庭都护府核验过的户籍,身家清白。 由于素叶镖局武士战力惊人,更有北庭河中等军提供明里暗里的协助,西北丝路上的马匪很快就尝到了厉害。 各路马匪们也试着携手合作,共同打击耽误他们“生意”的素叶镖局。可面对经过堂堂之阵的北庭安西精锐,一团散沙的马匪们毫无招架之力。 马匪们不仅没有击垮素叶镖局,反而陆续被镖局的武士剿灭了不少。至此之后,马匪们见素叶镖局的大旗就望风而逃,再不敢动什么坏心思。 来往丝路的行商们则纷纷与素叶镖局签订契约,接受镖局的保护。而镖局红底黄叶宝剑旗,也被越来越多的人熟知。 素叶镖局行事规范买卖公平,深受沿路客栈喜欢。因此,当伙计叶镖局的旗帜时,笑得嘴都合不拢。 “娘子,大买卖!大买卖!”伙计乐呵呵地对闻声出门的简若兮喊道。 “今日风雪大,却挡不住喜事来。”简若兮已经从打听不到丈夫音讯的郁闷中走了出来,为生意的红火而开心。 车马喧喧,停在了客栈门口。简若兮笑语盈盈地站在门口,等候贵客临门。 简若兮并不畏惧那数百名威严的骑士,既因为素叶镖局名声甚佳,也因为她能察觉到对方凛然不可冒犯的背后并未隐藏恶意,还因为她身处天子脚下大唐腹心,自有番底气。 一辆四**马车停在了客栈正门口,车厢门打开,一位十七八岁穿着锦缎大氅打扮端庄秀丽的婢女最先走了下来。大氅上绣着数朵傲雪凌霜的腊梅,在风雪中格外秀丽。 简若兮凝目打量了一番,从婢女的衣着中朱门权贵家的底蕴。 婢女下来还未站定,马车里就钻出一位十四五岁身披狐裘腰悬横刀眼睛黑亮的小郎君。 小郎君的衣着甚是简洁,并不像长安城中富贵郎君那般名贵和奢华。可简若兮还是从狐裘的针脚细节,郎君身份不凡。 第七十八章:雪落长安故人来(三) 简若兮本以为小郎君会如娇生惯养的权贵子弟一样,扶着婢女慢慢走下马车,不料小郎君麻利一跳,直接在细密如织的风雪中站定,静候于马车一侧。 “咦?难道小郎君还不是马车中身份最高的人吗?可从他自若的神情郎君绝非仆役之流。”简若兮有些诧异,不明白自己哪里眼。 很快,简若兮就知道了答案。 小郎君下来后,车厢里又有位十一二岁的小娘子探出了头。虽未娘子的容貌,可那满头可爱的小辫子让简若兮觉得,小娘子应当是来自西北的突厥族人。 小娘子的动作不似小郎君那般英武,她伸出手,扶着小郎君的胳膊,款款走了下来。 小娘子的脚刚踏上地面,就有位精干的藩人武士若鹞鹰般翻身下马,手按弯刀,像寺庙里的护法金刚,守在小娘子身旁。 那藩人武士的年岁也不大,大约摸二十岁左右,脸上还带着些稚气。可站在小娘子身边时,神情却分外严肃和认真。 他显然十分在意小娘子的安危,可对于近在咫尺的小郎君,藩人武士却连愿多。 “敢问娘子,此刻可有酒饭?”简若兮正在琢磨小娘子和小郎君的关系,有位黑脸武士忽然闪到她面前,施礼问道。 “午时时分,自然有饭。”简若兮不知黑脸武士是怎么冒出来的,吓了一跳。 “店家莫怕,我夫君就是这般鲁莽。在下给你赔个不是。”黑脸武士身后,一位英姿飒爽腰挂长剑的年轻少妇走上前来,爽朗笑道。 少妇背后,有位奶娘抱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婴儿。风雪交加,婴儿却在襁褓中睡得正香。 简若兮此时才发现,自己方才为小娘子和小郎君所吸引,忽略了其他马车里下的人。 “无妨。”少妇的彬彬有礼让简若兮心头一暖:“只是方才有客人包了二楼的所有雅间,恐怕诸位只能在楼下大堂用餐饭了,不知是否妥当?” 黑脸武士略一迟疑,扭头向后望去,只见小郎君笑道:“王勇叔叔,我们就是简单吃点,一会儿还得急着赶路,楼上楼下没什么区别。” “多谢小郎君体谅!”简若兮本有些担心出身高贵的小郎君会不乐意,不料他竟如此随和,顿时松了口气:“贵客里面请!” 简若兮引着小郎君和小娘子向客栈里走去。两位少年男女边走边聊,形容亲密。那位叫“王勇”的黑脸武士和其娘子紧随于后。 镖局的武士们则如安营扎寨的军队,井然有序地收拢车马安排人手轮流货。他们动作甚快,却鸦雀无声,唯有数百匹骏马在风雪中咴咴嘶鸣。 客栈外的马嘶声早已惊动了鲜于向的随从。他们在二楼走廊上紧张地关注着外面。 随从队伍中,还混杂些衣着华丽面色发白的仆役。待叶镖局的旗帜后,随从和仆役们才微微松了口气。 跨进院子后,腰悬长剑的少妇略一皱眉,向西厢房屋顶瞄了眼,随即似笑非笑地摇了摇头。 正在客栈正堂屋顶偷听的白袍人见客栈前院人马喧哗,偷偷向院子里望了眼,惊讶地差点发出声来。 西厢房上,猫一样的小娘子盯着下面的小郎君,清峻的俏脸上忽然腾起一团红霞,如同冰冷的雪山之巅盛开了朵娇艳的雪莲。 满脸通红的小娘子见小郎君一直在和身边扎着小辫子的小娘子聊个不停,心中有些不喜,嘴唇绷得紧紧的。 “伊月,哼哼!”猫一样的小娘子本想稍等一会儿再现身,好给小郎君一个惊喜。 可她此刻恨不得立即跳下去,吓一吓那个名叫“伊月”的小娘子。再说,她也清楚,师父已经察觉到她在上面了。 小娘子正欲纵身跃下,客栈外忽而传来嘈杂不齐的马蹄声。她的目光越过客栈的院墙,发现有数十骑人马正跃马扬鞭,向客栈赶来。 小娘子立即重新俯下身子,并从腰间摸出一把精致的弩机。小娘子所持弩机的机身远较一般弩机为厚,个别零件也不同寻常。 “嚯!仁之郎君,那匹红马可比你胯下的玉逍遥还要俊上几分!一会儿为兄帮你弄过来吧。”马蹄声止住,有个大嗓门大喇喇地说道,似乎素叶镖局的马匹已经变成他的东西了。 “不可能!某的玉逍遥是高仙芝从石国正王那俱车鼻施的马厩里得来的,怎么可能输给一个破镖局的驽马?”有位少年郎君旁若无人地回道,丝毫不将素叶镖局放在眼里。 数息之后,少年郎君的声音再次传来:“咦?王兄所言甚是。那匹红马头细颈高四肢修长,还真有一二可观之处。红马后面的黑马虽年齿稍长,却也甚是难得。” “仁之郎君,某没吧!咱们先忙正事,然后再好好赏鉴这几匹良驹。”那个大嗓门狂笑不已。 素叶镖局的武士们见来人如此轻狂,个个眼冒着怒火,手也纷纷放在腰间横刀或弯刀的刀柄之上。他们自发地列阵于客栈门前,堵住了来人的去路。 一旦接到出手的命令,素叶镖局的武士们自信,只需一个照面,就能将眼前的数十骑杀得片甲不留。 “让开!让开!”大嗓门狂妄地叫道:“京兆府办案,闲杂人等全都滚一边去!” 素叶镖局的武士们虽因没有接到命令而无法出手,可他们也绝不会轻易退让,无论面对的敌人有多大来头。 “好大的狗胆!再不滚,某就怀疑尔等是盗匪,让你们去大牢里尝尝鲜。”大嗓门见镖局的武士毫不畏惧自己,勃然而怒。他根本没有考虑过,自己带领的数十骑能否胜过眼前的数百武士。 客栈内,简若兮无奈地叹了口气,脸上愁云密布。 生意接二连三地上门,本让她喜出望外。可突如其来的不速之客让她心中惊惶,担心今天会摊上大麻烦。 久在长安西郊官道边开店,简若兮对大唐国都中的各色人物都略有所知。而门外的大嗓门刚一吼,她就辨认出,那是御史大夫兼京兆尹王鉷最宠爱的儿子王准。 王准被人称作“混世魔王”,因为他整日借着父亲的威风横行霸道为所欲为。长安城中,上至高官权贵下至贩夫走卒,无不闻之色变避让三分。 之前王准率领家奴出来田猎时,曾多次从刘家村路过,简若兮远远见过几次。她也从商队口中听说过许多“混世魔王”骄横跋扈的故事。 据说,王准有次忽然兴起,决定去驸马都尉王繇家玩。他不仅让人提前通知王繇在家门口外等待,还用弹弓打断了王繇头冠帽上的玉簪。更夸张的是,他竟然让圣人之女永穆公主伺候他喝酒挟肉。而永穆公主居然也真的乖乖地照做了。 等王准酒足饭饱离开后,王繇的家仆们忿忿不平地说:“这等鼠辈竟然如此猖狂,凭的不就是王鉷受圣人宠爱吗?但这事要是让圣人知道,难道圣人不会生气?” 王繇听后苦笑着说:“圣人生气,最多就是责备王鉷一番。但王准这家伙要是真生气,那我可就要性命攸关了,遇上这样的人还是忍他为好。” 就连李林甫的长子李岫,也不被王准放在眼里。他虽然不敢如欺凌驸马都尉般欺负李岫,可却甚是瞧不起性格温和为人平庸的李岫。 王准李岫,却和李岫之子李仁之交往甚密,不是在一起饮酒作乐,就是一同追鹰逐兔。长安民众皆言,这是臭味相投一丘之貉的缘故。 简若兮在听出王准声音的同时,也已猜出和王准同行的少年郎君当是李林甫之孙李仁之。 “贵客,外面之人是……”简若兮摸不清小郎君的来头,想着是不是先点出王准和李仁之的身份,让小郎君有所准备。 “多谢娘子好意,李相的孙子和王御史大夫的儿子,某还是略知一二的。”不待简若兮说完,小郎君就笑着回应了她的好意。 “小郎君,我们……”黑脸武士沉吟道。 “王勇叔叔,你告诉大家,让开客栈门,不必和疯狗一般见识。”小郎君略一思索,就有了决断。 “小郎君,豺狼疯狗之辈,不被狮虎的獠牙咬伤,是不会明白天高地厚的。”小辫子小娘子委婉提醒道。 “伊月,我只说不招惹他们,可绝不会退让躲避。他们若是得寸进尺,我们就亮出爪牙,给这些狐假虎威之辈不过,他们的首要目标似乎并不是我们。”小郎君抬眼望向二楼,若有所思。 简若兮见小郎君浑不把王准和李仁之放在心上,不禁大奇。 “难道是五杨家的小郎君?”简若兮开始默默盘算杨家诸位郎君的年龄。在她当今长安城中,能够比王准更狂妄比李仁之更张扬的,也只有杨家子弟了。 “无耻的杨国忠!”想到骄奢淫.逸五杨,简若兮心情一黯。 第七十八章:雪落长安故人来(四) 从去年开始,那些依附杨家的官吏假借征调健儿南征的名义,上下其手到处索贿,将京畿闹得是鸡飞狗跳。 简若兮的丈夫不过是不堪勒索,争辩了几句,就被差役套上枷锁,押到军营。 待简若兮凑够钱,试图将丈夫赎回来时,才知丈夫早已被充为长征健儿,送往剑南道去了。她数次托行商打听,却都杳无音讯。 想到这里,简若兮下意识距离小郎君远了点。她打心眼里厌恶杨家的人。 “哼哼,怕了吧!”素叶镖局的武士让开后,站在门口的伙计被人粗暴地一脚踢开,数十名手持横刀的差役一拥而入,乱哄哄地冲进客栈前院。 五十名素叶镖局的武士则跟在差役后面,悄悄进入客栈前院。 他们在王勇的示意下,悄然布成半月阵型,随时可以对差役背后发动致命一击。 而骄横的差役们显然未经历过战场厮杀,对素叶镖局暗藏玄机的布局茫然无知。 “万年县接到举报,说有几名汪洋大盗躲藏在你们客栈中,我们前来搜查。”一位二十多岁面色骄狂的青年郎君在数名家仆的簇拥下,大摇大摆地走了出来,趾高气扬地嚷道。 他身后有位十五六岁神情桀骜眼高于顶的少年郎君。两名家仆亦步亦趋地跟着两位郎君,为他们撑伞避雪。 “各位官差,误会!一定是误会!”简若兮急忙赔笑道:“鄙店今日开张以来,只有两拨客人。先到的是剑南的贵人,后来的则是素叶镖局的人,绝不会有什么盗匪!” 在简若兮的示意下,伙计连忙拿出数百枚开元通宝,往差役们手里塞。那些差役毫不犹豫,立刻接过了黄澄澄的铜币。 “剑南?”小郎君眉头一动,用目光向王勇示意。王勇凝目盯着二楼鲜于向的随从,轻轻点了点头。 “剑南,哈哈!抓的就是来自剑南的汪洋大盗!上楼搜!”王准狞笑道。 二楼上,鲜于向的随从们心知来者不善,拔出横刀坚定地堵住楼梯口。随从后面,几名仆役浑身颤栗两腿筛糠。 “混账东西,怕什么怕!你们鞭打广平公主坐骑的勇气都跑哪里去了?”雅间内,正与鲜于向密谈的青年郎君对自家仆役甚是不满。 “暄郎君,他们带的是京兆府和万年县的差役,手里有家伙。”仆役们有些胆怯。 “那又如何?!”暄郎君咆哮道:“你们腰间带的是烧火棍吗?” 在暄郎君的怒斥下,仆役们慌慌张张拔出横刀,站在鲜于向随从之后。 “让鲜于伯父见笑了!”暄郎君有点惭愧地说道:“都是些不成器的玩意,比不过剑南精兵。” “暄郎君,王准和李仁之来者不善,当如何应对。”鲜于向沉吟道。 “无妨!出发前,家父早有准备。”暄郎君笑道:“任道长,请更衣。” 正堂屋顶之上的白袍人发现,下面雅间里那位身着道袍的中年人,闪到旁边雅间中换了身仆役的装扮,摇身变成那位暄郎君的家仆。 “暄郎君,好算计,如此无忧矣!”鲜于向哈哈一笑,对走廊上的随从高声喝道:“儿郎们,无论外面是什么人,在我和暄郎君出来前,都要将他们牢牢堵住,决不可让暄郎君受一丁点惊扰。不过,下手也要有点轻重,别闹出人命。” “鲜于伯父不必畏首畏尾,就算杀几个差役,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暄郎君对鲜于向的谨慎有点不满。 鲜于向呵呵一笑,心中腹诽道:“杨国忠胆大包天,生出的儿子也是这等货色。若在众目睽睽之下闹出人命,杨家父子肯定会将罪责推到我身上,我可不能傻乎乎往火坑里跳。” 鲜于向的六名随从拔刀备战之时,庭院内,二十余名差役们将铜币塞进腰间,握紧横刀迈步向二楼冲去。 其余差役则忙不迭请王准和李仁之坐到客栈一楼大堂里坐镇指挥。 “不!某和仁之郎君就坐在这里,南大盗究竟长什么模样!”王准得意洋洋地盯着二楼,一副胜券在握的神情。 差役们急忙从客栈里搬出两个椅子,放在庭院正中。 自从庭州开始流行舒适的高形家俱后,不到两年时间,高形家俱就席卷大江南北,越来越为民众所喜欢。众多客栈也因时而动,纷纷换掉了低矮的跪坐家俱。 高形家俱并无任何技术秘密,木匠们一。若兮客栈里的高式家俱就是刘家村的木匠打造的。 王准和李仁之坐下后,家仆连忙从随身携带的小木箱子中取出两个镶金边的透明玻璃茶杯,麻利地沏好了两杯热茶,哈着腰送了过来。 茶香飘飘,让客栈内紧张的气氛为之一淡。简若兮听到小郎君低声说道:“祁门红茶,倒是适合冬雪之日饮用。” “小郎君,他们用可是如意居出产的那一套茶具?”那名叫伊月的小娘子笑着问道。 “伊月真是细心,确实是那一套。”小郎君赞道。 简若兮此时并无半分品鉴茶艺的心情,她眼见王准要在店内大动刀兵,自己和丈夫苦苦积攒的家业即将毁于一旦,心疼不已,准备上前哀求一番。 简若兮刚想冲过去,却发现胳膊被人拉住了。她回头一望,只见伊月小娘子紧紧攥住她的胳膊,坚定地摇了摇头。 简若兮一愣神的功夫,二十名差役已经冲上了楼梯。可楼梯上只允许两个人并行,差役的人数优势根本发挥不出来。 一名冲在最前面的差役胡乱挥着横刀,试图冲上去,却被鲜于向的随从用刀背拍的头晕眼花,身体向后一仰,不仅自己从楼梯上摔了下来,还顺带压倒了后面的数名同伴。 从楼梯上摔下来的差役恼羞成怒,脚踢刀砍,将客栈院子里的坛坛罐罐打碎了不少。 客栈伙计心疼得要命,却不敢出言阻止。 素叶镖局的武士们见京兆府的差役如此不堪用,窃笑不已。站在前院观战的小郎君也叹了口气,似乎对长安城差役甚是不满。 “笑什么笑!”王准转身指着素叶镖局的武士们怒道:“你们这些粗鄙家伙,人人携带武器,想来也不是什么好人。待某抓住剑南的盗匪,再细细审问你们!” “王郎君,鄙店小本生意,经不起如此折腾,还请你高抬贵手。”简若兮不忍见自己心血被差役们糟蹋,奋力挣脱伊月小娘子的手,跪在王准面前频频叩首苦苦哀求。 “滚!哪里来的乡野村妇,竟然敢耽误某办正事?”王准见差役办事不利,心情本就烦躁。见店家出来碍事,无明业火更盛,抬脚就踢。 简若兮不敢躲闪,闭上眼睛准备承受“混世魔王”的怒火,却发现有人托着自己的腋下,将她拽到了一边。 简若兮回头一现是那位腰悬长剑的少妇帮自己躲过了一劫。 “好大的狗胆,竟然敢阻碍京兆府办案。来人,把他们全部抓起来,统统押回大牢,仔细审讯!”王准怒不可遏,站起来吆喝道。 差役们正要动手,小郎君手握带鞘横刀向前迈了一步,向王准施礼问道:“敢问阁下,汝在何处任职?凭何审问我们?” 小郎君的态度不卑不亢,黑亮的眼睛闪闪发光。简若兮不由叹道:“好一位少年郎君!难道五杨家中竟有如此英才?” “你是什么狗东西,竟敢质问某!”王准左手握杯,右手食指对着小郎君的脸破口大骂。 简若兮心中发毛,生怕小郎君吃亏。她虽不喜小郎君可能是杨家子弟,可见小郎君行事随和,手下也处处维护自己,还是不希望他被牵连进去。 “哎呀,疼!”简若兮还未,只见碎雪乱舞人影闪动,王准的右脸上忽然多了道红肿的痕迹。 “王准,你身为卫尉少卿,职责是掌管仪仗帐幕,什么时候可以带领京兆府的差役随意搜捕和审讯了。大唐律法哪一条规定,父亲担任京兆尹,儿子就可以指挥万年县的差役了?”小郎君握着带鞘的横刀喝问道。 王准脸上的红肿,显然是小郎君用刀鞘大力击打出来的。 王准带来的差役被突发异变震慑住了,他们从来都是跟在“混世魔王”身后嚣张跋扈,还未曾见王准吃这么大的亏。故而呆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 简若兮也傻傻站在原地,目瞪口呆。她本以为小郎君行事随和温文尔雅,不料动起手来如此干脆利落,且根本不将王准这个长安一霸放在眼里。 “你是谁?怎么会知道这些?”王准见对方说出了自家底细,还十分清晰朝堂事务,不由一愣。 “王兄,先擒住他们,再细细拷问不就得了。无论你身为何官何职,只要有右相的许可,就可以搜查和刑讯。”李仁之见王准发愣,手握玻璃杯跳出来恶狠狠地喊道:“差役,还楞什么,赶快动手!无论出什么事,都由我来担着!” 李仁之的话还未落地,就听雪幕中响起尖细破空声,两支弩矢沿着相近的轨迹,穿破层层雪帘,直扑王准和李仁之而去。 第七十八章:雪落长安故人来(五) “烫!烫!痛死了!”王准和李仁之两人如杀猪般喊叫起来。 简若兮定睛一来是两支弩箭不偏不倚,恰好将两人手中精美的玻璃茶杯击了个粉碎。滚烫的茶水溅到两人手背上,烫得他们只喊疼。 杯碎的瞬间,王勇立刻拔出横刀,守在小郎君身前,并重重挥了挥手。素叶镖局的武士依令抽刀,用刀尖虚虚顶住差役们的后心,将之全部控制住。 王勇的娘子笑着对自家夫君摇了摇头,指了指西厢房屋顶,王勇才没那么紧张。 “我是李相的孙子!我要让爷爷杀了你们全家!”风吹雪寒,灼烫刺伤转瞬即逝,并无大碍。可忽然遭受如此羞辱,让一贯颐指气使目中无人的李仁之像疯狗般狂吠。 “敢问仁之郎君,你凭门荫的从六品奉议郎,如何能够插手京兆府之事?更如何可以随便夺人性命?”小郎君根本不畏惧李仁之的威胁,握着刀鞘质问道。 “你别过来!你别过来!我爷爷是李相国。”李仁之以为小郎君又要出手伤人,吓得面色大变,连连后退。 王准脸上的肿痕对李仁之的冲击实在太强烈了,想到后天已约好与人一起打马球,李仁之可不想莫名其妙脸上破相。 李仁之实在不敢相信,那小郎君纪比自己还要小些,可身手却高深莫测。小郎君方才如何出手击打王准的,李仁之根本没有。 正在楼梯上和鲜于向随从撕扯的差役们见王准和李仁之处境危急,急忙调头向下,试图将他们救出来。 可差役们还没完全离开楼梯,就听破空声接连不断地响起,八支无羽弩矢插到了楼梯前面的雪地上,箭杆兀自颤动不已,吓得差役们不敢再动。 “哪里来的小郎君,行事如此果决?和李仁之吃瘪,真乃人生一大乐事!”二楼走廊上,杨暄幸灾乐祸地探头观望。 “暄郎君,素叶镖局的人有弩箭,你要小心。”家仆急忙把杨暄拉到雅间里,生怕他有什么闪失。 庭院内,小郎君指着王准和李仁之说道:“李相和杨家之间的牵扯,我此刻毫无兴趣,也不欲插手。但你们假借父祖的威风恃强凌弱为所欲为,既然让某遇见了,就不能不管。尔等须知,李相和王御史大夫虽然权倾朝野,却也得依理行事依律施政。” “你怎么知道二楼是杨家的人?”王准用手遮着脸上的瘀痕,十分惊讶。 “不好意思,我没有义务告诉你。”小郎君促狭一笑,不再理会王准。 “你到底是谁?可敢留下姓名?!你挟持官差,亦是天大罪责!敢不敢事后到京兆府领罪?”冷静下来的李仁之发现对方行事一直留有分寸,心中顿时又有了底气。他见对方处处以理压人,便转而搜寻对方的破绽。 “挟持官差?仁之郎君给某编排的罪名可真不小。可是,某的手下只是抽出长刀悬在半空,却并未将刀刃架在差役的脖子上;天上飞来的弩矢也只是插入了雪地,也不曾伤差役分毫,不知挟持二字从何而讲?”小郎君侃侃而谈:“某确实有罪,不过罪名当是持械与王少卿私斗,而非挟持官差。不知王少卿可否与某一同去大理寺走一趟。” “大理寺?为什么不是京兆府?”王准有点发愣。京兆府是他父亲王鉷的地盘,大理寺却不是王准能随便插手的。 “你有官身?!京兆府管京畿治安,却无权管文武百官间的纠纷。”李仁之恍然大悟:“你到底是谁?” “至于我是谁,仁之郎君……”小郎君的话未说完,就听客栈外有人娇声喊道:“霨弟,是你在客栈里面吗?我叶镖局的大旗了。” “素叶县主怎么来了?霨弟?”李仁之眼珠一转,得意笑道:“我以为是哪路神仙呢?原来你就是王霨!你笑我凭门荫得了从六品的奉议郎。你身上又何曾不是靠门荫才得了正七品朝请郎?” “仁之郎君,在下最初得封从七品朝散郎,确实有赖父亲大人的恩荫。可正七品朝请郎,却是圣人对某军功的封赏,与父亲无关。仁之郎君切勿将之混为一谈。”王霨不料李仁之对自己的官阶如此熟悉,心中有些纳闷。 “哼,花言巧语。若非王正见那厮袒护,你何尝能有什么军功?”李仁之弄清王霨的身份后,不再畏惧,冷冷嘲讽道。 “仁之郎君,在下提及李相和王御史大夫之时,从未直呼其名。还请仁之郎君莫忘了为人之礼仪。”王霨挥了挥带鞘的横刀:“否则,某不介意用掌中之刃,叫你明白什么是君子之仪。” “你?!”李仁之咬牙切齿,却不敢再直呼王正见的名字。他虽不怕王正见的权势,但毕竟对方人多势众,王霨的身手也远超于他。 “霨弟!哎呀,这里怎么这么多人?”客栈庭院内剑拔弩张之际,一名身材高挑面若银莲的小娘子和一个敦敦实实的小郎君一同走了进来。 “霄云姐姐,你来了!”王霨痴痴望着阿史那霄云,情不自禁,迈步向前。 时隔两年多,王霨再次见到那张愈发熟悉的容颜,不由心海翻腾情思荡漾。 他胸中明明有千言万语一腔柔情,可说出来也只有这么一句普普通通的问候。 天宝八载(749年),怛罗斯大战后,阿史那旸因战功升迁为河中节度使。 王霨本以为阿史那姐弟会跟着阿史那旸移居拓枝城,不料阿史那旸竟然将正室李夫人和三个子女全部送到长安城中居住,自己只带着侧室阿史德夫人上任。 自此以后,王霨就与阿史那姐弟天各一方,再未相见。 两年多的时间里,虽有鱼雁传书礼物来往,可终究难解牵挂之情。今日终于得见倩影,自然情难自抑。 李仁之盯着阿史那霄云眼,又瞅了眼王霨,神色阴晴不定。 “哼,霨弟,你可别忘了,刚才是我出手帮你的。”西厢房上人影晃动,隐藏许久的小娘子一跃而下,跳到了王霨和阿史那霄云之间。 潜伏在西厢房上的小娘子自然就是阿史那雯霞。在庭州时,王霨就知阿史那雯霞牙尖嘴利,最怕得罪她。 方才弩箭连射如电,王霨已猜出是阿史那雯霞暗中相助,因为她所使的那把冷月弩,正是王霨所赠。 当年怛罗斯大战前,穆台阿与忽都鲁进入庭州刺探军情,引发了王霨等人关于连弩的讨论。 大战结束后,素叶居在王霨的指导下,投入重金研发,终于在天宝九载(750年)成功复原了诸葛连弩。 复原出的连弩如王霨所料,劲道甚软,算不得军国利器,无法用以沙场争锋,却非常适宜街头巷尾近战使用。 王霨让素叶居不惜工本,精心制作了三把连弩,除了自用防身外,其余两把依约赠给苏十三娘和阿史那雯霞。 此刻见阿史那雯霞显身,王霨急忙生生停下脚步,拱手致谢:“多谢雯霞姐姐相助!弟的礼物,姐姐还算喜欢。” “礼物还不错,霨弟是守信之人。”提到礼物,阿史那雯霞心花怒放,难得没有出言讽刺。 王准和李仁之之前听说过,阿史那旸的次女拜在公孙大娘门下学艺,但之前从未见过阿史那雯霞的真容。 他们从未想过,居然会在如此尴尬的场合通过如此尴尬的方式,正式认识阿史那霄云的妹妹。 截断了王霨和阿史那霄云相会后,阿史那雯霞连忙转身跪倒在地,向少妇施礼道:“徒儿拜见师父!两年不见,甚是想念!” “唉,你怎么还是如此胡闹!”少妇哭笑不得:“也不知道这两年范秋娘是怎么教你的,越来越野了!弩箭万一伤了人,何收场。” “弟子有十分把握,绝不会射偏。”阿史那雯霞吐了吐舌头,低低说道。 “去吧,为师知道你心不在这里。”苏十三娘对自己的宝贝徒弟无可奈何。 “多谢师父!”阿史那雯霞连忙起身,紧紧贴到王霨身边。 “二姐,咱们昨天不是说好一起来接霨兄的吗?你怎么不等我们就先来了,让我和大姐找得好苦。”愈发敦实的阿史那霁昂摇着二姐的胳膊憨憨埋怨道。 “谁要你管!”阿史那雯霞甩开弟弟的手,得意地瞥了眼姐姐。 阿史那霄云见妹妹故态复萌,不以为意。她大大方方走到众人面前,一一行礼拜过:“见过霨弟见过王兵马使见过十三娘见过伊月郡主……” 王霨王勇苏十三娘纷纷回礼。 阿伊腾格娜则边回礼边苦笑道:“素叶县主,某的郡主当不得数的,县主还是叫我伊月吧。” 怛罗斯之战后,王正见因突骑施部在关键时刻襄助唐军,上表为阿伊腾格娜请功。圣人和政事堂为羁縻突骑施部,敕封阿伊腾格娜为真珠郡主,依旧定居于庭州,由北庭都护府负责供养。 不过,朝堂上下,甚至北庭都护府中,均未将此郡主重。 第七十八章:雪落长安故人来(六) 阿伊腾格娜也知王正见此举,更多是为自己安排一个公开的身份。因此,她主动提出,不建府邸不要随从,仍住在北庭都护府即可。 王正见不愿过于委屈她,就在都护府后院辟出了个独门小院作为阿伊腾格娜的居所,并安排三五丫环随身服侍。 阿史那霄云温柔地握住阿伊腾格娜的手,莞尔笑道:“若你也如往日那般叫我声霄云姐姐,我就敢喊声伊月妹妹。” “但听霄云姐姐吩咐。”阿伊腾格娜见阿史那霄云心诚,便柔声叫了声姐姐。 与丈夫一起开客栈也有数年光景了,简若兮还是第一次遇见如此多身世显赫的贵客齐聚于此。而各路贵人之间错综复杂曲曲绕绕的关系也让她愁上眉头,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 唯一让简若兮开心的是,那位眼睛黑亮的小郎君是北庭都护王正见家的小郎君,而非杨家子弟。 阿伊腾格娜见简若兮不知所措,悄悄把她拉到一旁,示意她不必担心。 “王少卿仁之郎君,你们怎么也在这里?难道也是来迎接霨弟进京的?可我记得霨弟和两位素不相识啊?”和庭州故友见过后,阿史那霄云转身,笑如银铃清脆。 “早知素叶县主与王霨是旧友,也不至于闹到这般田地。”骄横的王准面对明媚灿烂的阿史那霄云,语气微有收敛。 “县主勿忧,我们只是和霨郎君发生了点误会!”李仁之连忙解释道。 “有误会不怕,就是别伤了和气。我本来约后日一起打马球,就是想借机把霨弟引荐给大家。不过,既然你们已经不打不相识了,倒省了我不少麻烦。”阿史那霄云粲然一笑,满院的雪花似乎也变得轻灵起来。 王霨见状,摆了摆手,素叶镖局的武士们随即整齐划一地收回横刀,不再威胁众差役。 “霨弟,我姐姐在长安的追求者可多了。她和许多人都打得火热。我可一直是专心习剑,不搭理这些蠢蛋……”阿史那雯霞故意在王霨耳边嘀咕道。 “及笄之年……”王霨心中一动,不敢深想。 “王霨,今天你带的人多,某就暂且饶了你。今日之赐,他日必将讨还!”王准输人不输阵,脸上红肿未褪,口气却依然很强硬。 “在下随时恭候王少卿赐教!”对于王准李仁之这种仗势欺人之辈,王霨并不在意。他此次来京,所谋甚大,区区几个纨绔子弟,还不足以让他放在心上。 “不过……”王准盯着满面春风依在王霨身边的阿史那雯霞:“雯霞小娘子,你方才用弩箭射我和仁之郎君,此事该如何了结呢?” “王少卿,小妹一向胡闹,某代她向你赔个不是……”阿史那霄云身为长姐,主动站出来维护妹妹。 阿史那霄云尚未说完,阿史那雯霞就蹦了出来,俏脸含威道:“呸!我只不过击碎两个破杯子,可没伤你们分毫。至于被热水烫一下,活该!谁让你们乱欺负人!” “破杯子?”王准阴笑道:“既 (本章未完,请翻页)然雯霞小娘子承认击碎了我们的杯子,那就请雯霞小娘子赔偿吧。只不过,我们方才所使的玻璃杯可不是什么破烂货,而是如意居烧制的精品,有市无价!” “你?”阿史那雯霞不料王准如此胡搅蛮缠,有点生气。 “素叶县主,不是某不给阿史那节度使和你面子。而是我们太原王氏在大唐也算有点薄名,不能让人如此欺凌。”王准料定阿史那雯霞无法赔偿,得理不让人:“其实不赔也罢,只要雯霞小娘子低头认个错……” “王少卿,太原王氏的令名,可不是如此得来的!”王霨见王准刁难阿史那雯霞,出言讽道。 “哎呀,某倒是忘了。有长房子弟在,某这庶支旁门就连说话的地方也没有了。只是让外人见笑了,原来太原王氏的长房就是如此修身齐家的。”王准酸溜溜讽刺道。 世人皆知,王准之父王鉷是太原王氏庶出的旁支,对此始终耿耿于怀。 “不就是两个玻璃杯吗?某替雯霞姐姐赔你们就是!”王霨对身披绣梅大氅的婢女吩咐道:“梅香,你去七号马车,把编号十九的箱子取来。” “王霨,你可别糊弄我们。此套镶金鎏彩玻璃茶具如意居只烧了十套,均送给了朝堂重臣,从未在市场上售卖。偏远庭州,怎么可能有如此珍宝?”王准讽刺道。脸上的红肿提醒着他,要想尽一切办法刁难王霨,以报“一鞘之仇”。 “王少卿,稍安勿躁。”王霨信心满满笑而不语。 不一会儿,木箱子送到。梅香打开后,王霨从中取出一个镶金边的玻璃杯问道:“王少卿仁之郎君,可是此套茶具?” 王准一把夺了过去,里里外外看了半天,惊道:“不可能?你怎么会有?” “此套茶具如意居确实只烧了十套,只不过整套茶具都是在下设计的,最早的一套也是素叶居烧制的。只是某与如意居有约在先,十年内不涉足玻璃生意,才将设计图案卖给如意居。既然雯霞姐姐击碎了你们的杯子,在下便将整套样品送给二位,以示歉意。不知王少卿是否满意?”王霨双手捧着箱子,递给王准。 “哼!”王准吃了个哑巴亏,却又不得不接过箱子。 李仁之盯着王霨,愈发感觉琢磨不透对方深浅。 “霨弟实在太厉害了!”阿史那霄云见王霨出手化解了纠纷,开心赞道。 “还是霨弟对我好!”阿史那雯霞美滋滋的。 “王兄,当务之急,还是抓紧办正事。”李仁之见王霨难以对付,低声劝道。 “嗯!既然这小子来长安了,以后有的是机会收拾他。”王准屡次受挫后,也暂时放弃了与王霨纠缠的打算。 “霨郎君,你方才说不会插手我们与杨家的事,此话当真?”李仁之担心王霨再横生枝节,高声问道。 “仁之郎君,在下与杨家非亲非故,为何要替之出头?再说,某也很好奇,剑南来的大盗究竟是什么模样?不过,店家开店不易,还请两位约束 (本章未完,请翻页)差役,切莫大肆破坏。”王霨深知当下长安朝堂中,李林甫和杨国忠正斗得如火如荼。他自然乐得坐山观虎斗,看一看各方虚实。 简若兮见小郎君操心客栈生意,心中一暖。 “婆婆妈妈,真是无趣。”王准故意嘟囔了一句,然后喊道:“还愣着干什么,快抓盗匪!” 差役方才被素叶镖局震慑之后,再无初到客栈时的狂妄。他们有气无力地拿着横刀,乱糟糟地向二楼冲。 “真笨,天大地大,干嘛非要走楼梯!”阿史那雯霞玉手掩嘴,轻声笑道。 “确实不够机灵……”王霨见京兆府的差役如此不堪,心中更加担忧为大唐的未来。 “算了,事已至此,愁思无益。我此番入京,不就是为了改变这一切吗!”王霨暗暗攥紧了拳头。 北风咆哮飞雪翻涌。 客栈楼梯上,不时有差役被鲜于向的随从打翻。其余差役虽然怕得不行,但畏于被王准和李仁之责罚,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往上进攻。 双方默契地保持克制,或是用刀鞘或是用刀背,却无一人使用锋利的刀刃。因此,打得看起来很热闹,却并未出现鲜血四溅的血腥场面。 “一群笨蛋!”见差役迟迟攻不上二楼,王准从差役手中夺过把横刀,自己向楼梯冲去。 “王兄!万万不可!”李仁之知道王准是个暴脾气,但还是被吓了一大跳。 “倒有几分血性,只是品行太坏,难怪日后罪有应得。”王霨叹道。 “罪有应得?霨弟此话何解。”阿史那霄云也悄悄站在了王霨身边。 “佛云:不可说。”王霨心知失言,急忙将话题岔开。 “子曰:如之何?”阿伊腾格娜笑着帮腔道。 “你们在说什么?”阿史那雯霞见王霨与阿伊腾格娜如此默契,心中泛酸。 “雯霞小娘子,方才小郎君出了个上联,我就顺嘴对了个下联,并无他意。”阿伊腾格娜一脸真诚。 “伊月的学问日益精深了!杜判官还好吧?”阿史那霄云心知王霨不愿多说,也不想妹妹胡闹,就连忙换了话题。 阿伊腾格娜急忙回道:“家师身体安好,多谢霄云姐姐挂念。” “姐姐,杜判官早就升任北庭长史了,你方才说错了。”阿史那雯霞不满姐姐阻拦自己,就鸡蛋里挑骨头。 “叫习惯了,一时改不过来。”阿史那霄云笑道:“我知道,高长史升任河中节度副使后,杜判官就接任长史之职。可总是改不过来。” 王霨凝视着阿史那霄云,轻声吟诵:“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许多事习惯了,总是不愿改变……” “别吟诗作赋了,快看楼上!”阿史那雯霞冷冷地打断了王霨的话。 王霨抬头望去,只见二楼走廊上,王准恶狠狠地挥着横刀,将剑南武士逼得节节后退。十余名差役跟在王准身后,虚张声势。李仁之则带着其余差役,正扶着楼梯向上。 (本章完) ... 第七十八章:雪落长安故人来(七) “剑南武士不过是投鼠忌器,不然王准肯定冲不上去。请大家搜索()!更新最快的小说”王霨只眼,就明白王准是如何突破对方防御的:“如此也好,正主也该出来了。” “王准,你这是什么意思?!”杨暄见王准杀到了雅间门口,便起身怒喝道:“在下奉家父之命,出城迎接鲜于伯父入京。你在这里胡闹,是我们杨家吗?” “杨暄,某不知道你的鲜于伯父鲜于叔父是什么鬼玩意。只是万年县接到举报,说有来自剑南的盗匪藏匿在此客栈,我们特来搜查!”王准用刀指着杨暄,蛮横地喊道。 “王准,你莫要欺负人!适才被素叶镖局的小娃娃教训了,不敢找人家算账,就要把心中恶气撒到我头上吗?”杨暄故意讽刺道:“你若敢伤我一根寒毛,就等着贵妃娘娘发火吧!” “杨暄,别人畏杨家如虎,某却不怕。你若心中没鬼,就让京兆府的差役将你带的家仆全部搜一遍。”王准不达目的誓不摆休:“还有你那个什么鲜于伯父的随从,我们也要搜查。” “狂妄小儿,某虽卸任剑南节度使,也是从三品的朝堂重臣,岂容你欺凌。”鲜于向见王准说话不干不净,忍不住斥责道。 “嘿嘿,别说你卸任了,就是你没卸任,在京畿重地,也容不得乡下节度乱吠!”在王准眼中,鲜于向就是杨国忠的一条狗,根本上不了台面。 “你!你!”鲜于向被气得浑身发抖。他许久不曾被人如此羞辱。 “别废话,快点乖乖让我们搜查。盗匪就藏在你们中间!”王准挥刀就要让差役往前冲。 杨暄虽不担心王准会搜查出什么,但实在咽不下这口气。他有心学素叶镖局的小郎君出手教训王准,却自忖并无那般敏捷的身手。 无奈之下,杨暄只好抽出家仆腰间的横刀,用刀尖颤巍巍地指着王准喊道:“你们谁敢上来,别怪刀剑无情。有贵妃娘娘在,某杀你们,如捻死只蝼蚁一般简单。” 京兆府的差役面面相觑,不敢上前。杨家恩宠正盛,连广平公主都不放在眼里,何况他们这些不入流的差役。 今年元夕夜,杨家五宅联袂夜游赏灯。队伍抵达西市北门时,杨家奴仆与广平公主的随从为谁先谁后发生争执。 在虢国夫人的号令下,杨家奴仆挥鞭舞棍,对公主的随从一阵乱打。 混乱中,杨家奴仆不仅鞭伤广平公主的坐骑,还将公主扯落马下。驸马程昌裔急忙下马搀扶公主,也挨了数鞭。 广平公主是圣人最宠爱的公主,她连夜入宫泣诉。圣人震怒之下,下令杖杀动手扯落公主的杨家奴仆。 可第二日,虢国夫人进宫后,圣人竟然下旨,说驸马程昌裔冲撞国戚,罪无可恕,褫夺官职,永不许入朝。 此事之后,杨家权势之煊赫气焰之嚣张,令人瞠目乍舌。 此刻,面对杨国忠最喜欢的长子,京兆府的差役绝不敢动手伤人。 “上啊!”李仁之气得大呼小叫,差役们却脚下生根,纹丝不动。 “一群窝囊废!”王准见差役不敢动弹,怒火冲天而起,挥刀向杨暄砍去。 王准虽不喜下苦功夫练习骑射刀枪,却天生有几分蛮力。他知道杨家兄弟个个手无缚鸡之力,便下定决心要亲自降服杨暄,弄清他们在搞什么阴谋诡计。 杨暄不料王准真敢动手,慌得不知该如何应对。 鲜于向见形势不妙,急忙令道:“保护暄郎君!” 两名剑南武士一左一右,拿出临阵对敌的架势,同时挥刀劈砍。 刀风割面雪刃刺眼。 鲜于向的随从一旦认真起来,王准不过凭蛮力应付三四下,就被压制得毫无还手之力。若非随从们不敢伤人,王准早就被大卸八块了。 “若是王兄死了或伤了,史大夫不扒了你们的皮!”李仁之见王准险象环生,灵机一动,指着差役们怒斥道。 想起王鉷那张阴沉沉的脸,差役想了想,还是畏惧自家上官更多些,于是连忙挥刀上前助阵。 杨暄带的家仆见对方全部了冲上来,也只好硬着头皮顶上对战。 客栈二楼,顿时雪花乱飞刀光闪动。厮杀声呐喊声门窗破裂声家俱翻倒声乱成一片。 “小郎君,不会闹出人命吧?”阿伊腾格娜轻声提醒道。 “就凭他们这三脚猫水平,想杀死个人也难。”苏十三娘对走廊上的群魔乱舞甚是不屑。 “若兮娘子别担心,所有损失,某一定会帮你讨要回来。”王霨见客栈东家心疼不已,开口安慰道。 “多谢小郎君!”简若兮松了口气。 “王勇叔叔,若他们一会儿还如此混战,咱们就出手把双方分开。”王霨一边留神观察,一边叮嘱道。 “小郎君,杨家那个家仆有点奇怪!”阿伊腾格娜指着走廊上一名躲在角落的中年人喊道:“杨家别的奴仆都是二十来岁,此人年纪却要大上许多;若是管家,此刻应当冲在前面指挥,他却哆哆嗦嗦,藏着最后;杨家的奴仆都眼高于顶,此人神色却甚是圆滑。” “伊月所言甚是,此人身上,或许藏有什么了不得的秘密。”王霨点头称是。 “嗯,我现在就把他抓下来!”阿史那雯霞不愿见阿伊腾格娜独占风头,主动请缨道。 “不,抓住他没有意义……”王霨正要向阿史那雯霞解释为何不要出手,就听客栈外蹄声隆隆,有人朗声笑道:“素叶镖局大旗猎猎果真不凡,只是为何客栈里如此热闹啊?” “来者何人?”王勇高声喝道,素叶镖局的武士立即抽刀布阵,护在王霨等人身前。 “某乃李倓!”墙外来人豪爽地报出自家名号:“踏雪猎狐,路过此地,见人马雄壮,多言两句,请勿怪罪!” “建宁郡王?”阿史那霄云一惊,连忙迈步向外,边走边喊:“建宁王,在下阿史那霄云在此迎接故友。不意殿下到来,未能远迎,还请恕罪!” “素叶县主也在这里,实在有趣。”阿史那霄云还未走到客栈门边,就见一年近弱冠身披红色大氅内着玄色猎装的英武郎君走了进来,身后尾随着数名雄赳赳的王府家将。 “拜见郡王殿下!”阿史那霄云恭敬地行肃拜礼。王霨等人也随之施礼参拜。 “素叶县主客气了!”李倓拱手回礼,然后抬眼盯着二楼,笑问道:“楼上莫非是王准李仁之和杨暄吗?” “殿下好眼力!”阿史那霄云点头回道。 “真是胡闹!”李倓将双手拢在嘴边,高声喝道:“杨暄王准李仁之,你们都给本王滚下来!” 楼上正在打斗的诸人听之一愣,纷纷向下张望。 “安城中,有人敢冒充本王吗?还不快滚下来拜见本王!”李倓对楼上众人毫不客气。 “真是李倓。”李仁之恨恨说道:“估计是东宫派他来坏我们事的。” “既然他来了,我们只能下去。再说了,鲜于向带的人不好对付,一时半刻我们也拿不住对方。”王准无奈道。 李仁之和王准商议之际,杨暄也盯着楼下的李倓,神情复杂。 “我刚一出城,一连串的人都跟了过来。好在事情已然办妥,此刻就趁李倓到来借坡下驴。”想到此处,杨暄立刻带着哭腔喊道:“殿下,你要给我做主啊!在下奉家父之命迎接鲜于伯父,却被王准和李仁之诬陷,说我们窝藏盗匪。他们还让京兆府的差役强行冲入雅间胡乱搜查,是可忍孰不可忍!” “不管你们之间有什么纠葛,下来一个个说!本王从未见过审案的坐在坑里,告状的却站在楼上的。”李倓打趣道。 楼上诸人乱纷纷向下走时,李倓开口向阿史那霄云问道:“不知哪位是县主故友,可否引荐给本王?” 不等阿史那霄云介绍,王霨急忙上前施礼道:“在下王霨,乃北庭都护王正见之子,拜见殿下!” “哦?你是王珪的弟弟?”李倓似乎对王霨甚是了解:“你随王都护西征石国并立下军功之事,某早有耳闻。后来听说素叶居也是你开的,实在了不起!” “殿下慧眼如炬,王珪正是家兄。”王霨谦虚道:“西征石国,乃高节帅和家父带领麾下健儿所为,在下不过适逢其会,出了点主意,算不得什么功劳。素叶居是家父纵容在下胡闹玩的,难登大雅之堂。” 天宝八载(749年),怛罗斯大战后,圣人论功行赏,王珪因王正见的赫赫军功,被门荫为从六品奉议郎。 第二年,在裴夫人的坚持下,王珪赴京参加明经科考试,并侥幸通过。 王正见本想让王珪赴河东或碛西州县历练,不料在裴家的运作下,王珪竟然被太子李亨入选东宫,担任了正六品太子司议郎职务。 在进京前,王霨已然得知,王珪与李亨长子广平王李豫走得非常近。而广平王建宁王兄弟二人棠棣情深兄友弟悌。因此,李倓与王珪也颇为熟悉。 “你的军功,在下听圣人讲过;你素叶居出产的马车棉服骏马等物,都是风靡天下的好玩意。你比本王还小,怎么说话如此老气横秋呢?”李倓笑着拍了拍王霨的肩膀。 “殿下指责的是。”王霨的回答更加“老气横秋”。 <dd id="foottips"></dd><dd ss="tags"><b>tags:</b></dd> 第七十八章:雪落长安故人来(八) “你此次入京,所为何事?”李倓无奈,只好换了个话题。 “回殿下,在下不才,经圣人特许,特来参加明年春天进士科的大比。”王霨一五一十答道。 “竟然是圣人下旨特许,果真是少年英才!”其实李倓也不过比王霨大六七岁:“今日初见霨郎君,甚是投缘。若日后在长安遇到什么麻烦,尽管来找我。长安城中,敢不给我面子的人不多。” “谢殿下!”王霨心中一动,立即顺杆往上爬:“在下方才与王少卿发生了点误会,正担心日后遭人报复呢?既然有殿下此言,在下可以高枕无忧矣。” 李倓见王霨如此上道,心中大喜。他从怀中掏出一张红笺名刺:“今日出来田猎,不曾携带什么信物,唯有名刺一张。某住在兴宁坊百孙院中,日后你可持此名刺来找我。” “多谢殿下!”王霨手持名刺,若有所思。 “参见殿下,某乃突骑施部的阿伊腾格娜……” “参见殿下,某乃北庭都护府兵马使王勇,此乃内子苏燕……” 王霨愣神的功夫,阿伊腾格娜王勇和苏十三娘分别拜见了建宁王。至于阿史那雯霞,李倓之前倒是见过一面。 简若兮对于接连不断出现的大人物,已然麻木了。若不是阿伊腾格娜提醒,她险些忘了引建宁王到大堂里坐下。 李倓坐定之时,衣衫不整的王准脸色阴沉的李仁之古井无波的鲜于向和满面怒容的杨暄也走了下来。王霨等人则站在大堂两侧,笑观建宁王“审案”。 无论心中如何腹诽和嫉恨,李倓圣人皇孙的身份和建宁郡王的爵位,都逼得四人不得不行叩拜大礼。 “拜见殿下!”四人齐声高呼的同时,屈膝下跪。 其中,王准的语气大大咧咧李仁之的神情暗藏恨意鲜于向的表情无喜无悲杨暄的嗓音则比平时多了几分讨好。 “鲜于节度使坐镇南疆,收复失地,劳苦功高,某不敢受君大礼。”不待鲜于向跪下,李倓就站起身来一把扶住。 “殿下,老臣已经不是剑南节度使……”鲜于向不明白李倓究竟是何用意,辩解的同时,执意下跪。 王准李仁之和杨暄见李倓拦住鲜于向,也偷偷想借机不再跪拜。 “嘿!本王可没说要免了你们三个的叩拜。”李倓见三人想要偷奸耍滑,手上用力扶住鲜于向的同时,直言不讳地啐道。 王准三人无奈,只好有气无力地行叩首礼。 鲜于向又尝试了数次,却惊讶地发现,李倓臂力甚强。见确实拗不过李倓,他只好拱手施礼道:“多谢殿下垂怜。” “鲜于节度,不知如今剑南道情势如何?那阁罗凤可曾老实?”李倓不搭理跪在地上的三人,继续和鲜于向攀谈。 鲜于向摸不清李倓的思路,只好四平八稳地回道:“南诏国力贫弱,阁罗凤更是一跳梁小丑。今夏剑南军已收复被侵占的三十二夷州。明年春暖花开时再发大兵,必可攻克太和城。” “哦?鲜于节度使不担心吐蕃吗?听说哥舒节度使在陇右步步为营,收复了九曲地后,吐蕃赞普见无力北上争雄,极可能拉拢南诏,兵发剑南,以报石堡之仇。”李倓笑道。 李倓的语气未变,鲜于向的心中却翻江倒海:“难道东宫已知剑南之事?还是李亨故意让儿子试探我?” 鲜于向正琢磨如何回答,李倓却转而笑道:“某失言了,军国大事,非某可以置喙的,还望鲜于节度使莫要怪罪。” “不敢!不敢!”鲜于向松了口气,急忙答道。 “都起来吧!”李倓坐回椅子上,对跪的腿脚酸麻的三人说道:“本王趁雪兴出城猎狐,却听你们咣咣铛铛在客栈里打得热闹。谁给某讲讲,你们在玩什么呢?” “殿下,王准无故刁难……” “殿下,我们依令搜查盗匪……” 王准和杨暄立即又吵得不可开交。 “停!”李倓挥手道:“本王明白了。不过,王少卿,你和仁之郎君为何会插手京兆府万年县的捕盗之事呢?” 李仁之被王霨抓住一次把柄后,心中已有腹案。他怕王准胡言乱语,主动回道:“禀殿下,此乃家祖的安排。就是担心有人干扰搜查,特令我们协助。” “哦,李相心思缜密,令人钦佩。”李倓不再纠缠此事,转而问道:“暄郎君,王少卿出师有名,你又为何抗拒搜查呢?难道真有盗匪混入你家奴仆当中了?难怪他们敢鞭打广平姑姑的坐骑。” 杨暄见李倓语气不善,急忙跪倒在地:“殿下,冤枉啊!王准和李仁之来到客栈后,二话不说就要抓人。某虽出身寒贱,也不能任人如此欺负!” “如此说来,暄郎君问心无愧?”李倓笑道。 “对天发誓,绝不曾作亏心之事!”杨暄指天发誓。 “俗俚有言: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既然如此,就由本王做个见证,让京兆府的衙役搜一搜。若有盗匪,秉公行事;若无盗匪,王少卿仁之郎君就给暄郎君赔个不是。如此可好?” “嗯……在下谨听殿下吩咐。”杨暄本以为李林甫与东宫誓不两立,李倓会偏向自己些。不料李倓竟话赶话,逼得自己不得不接受搜查。虽然早有准备,杨暄心中依然不爽。 鲜于向见李倓三言两语就逼住了杨暄,心中叹道:“杨家子弟,佼佼者少矣!但愿圣人对贵妃的恩宠,能永不衰竭。” 王准见李倓准许搜查,趁热打铁道:“殿下,素叶镖局的人甚是彪悍,盗匪也可能藏于其间……” “殿下,素叶镖局的镖师皆是西北边军的退役士卒,均在北庭都护府核验过户籍,身家绝对清白。不过,既然王少卿怀疑,在下愿意接受京兆府的搜查。”不等王准说完,王霨就站出来落落大方地说道:“不过,若是镖局中无盗匪,在下也要向王少卿讨个说法。” “好!霨郎君果然爽快。”李倓笑道:“王少卿,你意下如何?” “既然有北庭都护府作保,想来盗匪不会在其间。”李仁之恨王准多事,急忙站出来回道。 “京兆府办案,自然你们说了算。”李倓淡淡一笑:“诸君既无异议,咱们就开始吧。” 在王府家将的监督下,王准和李仁之带着差役在杨家奴仆中装模作样搜查了半天,除了发现有个家仆比较老之外,毫无所得。 若无李倓在此,王准本打算擒住杨家奴仆后,胡乱攀诬,甚至会强行审讯。可如今搜查无果,他不得不随便拱了拱手,算是向杨暄施礼道歉了。 李仁之心中甚是纳闷,却也有什么蹊跷。只好跟着王准一起胡乱行了个礼。 杨暄见两人徒劳无功,心中窃喜。本想调侃王准两句,但见李倓在此,生怕画蛇添足,不敢多言。 “殿下,某等告辞!”王准和李仁之神情讪讪,准备打道回府。 “且慢!”王霨向李倓施礼道:“殿下,京兆府的差役大闹客栈,损坏甚多。王少卿和仁之郎君不能就如此一走了之吧?” “霨郎君所言甚是。”李倓点头道:“店家,你算算,需要多少赔偿?” “谢殿下!谢霨郎君!”简若兮走到二楼大致扫了几眼,轻声说道:“损坏了门两扇窗户五口桌子两张椅子七把圆凳三个栏杆数段。大约值个……嗯,二十七八贯钱。” 见简若兮只片刻功夫,就算出了物品的价值,王霨暗暗称奇:“可惜大唐不让女子参加科举,否则此女子考个明算科,当手到擒来。” “王准,你赔店家三十贯钱。”李倓直接取了个整数。 “赔你!王霨,咱们来日再会!”王准从腰间掏出了三枚粟特金币,恶狠狠地扫了眼简若兮,然后将金币扔在地上,转身就走。 王准和李仁之走后,杨暄向李倓施礼道:“殿下,家父还在家中翘首以盼,等待鲜于伯父大驾光临。请恕在下提前告退。” 得到允许后,杨暄和鲜于向在家仆和随从的护邑下,冒雪向长安城进发。 “霨郎君,本王也猎狐去了。某观你身姿,应当熟于骑射。他日有暇,必邀你一起打球田猎。”李倓似乎对王霨甚是欣赏。 “恭敬不如从命!”王霨明白,李倓其实是在代替他人发出邀请。 李倓离去后,喧嚣许久的客栈终于恢复了平静。 简若兮本以为素叶镖局的人也会着急离开,不料那位霨郎君笑道:“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既然好戏演完了,我们就不必着急,吃饱喝足再走吧。” 吃过饭后,王霨命人掏钱算账,简若兮却执意不要。 王霨把一小袋银币放在饭桌上,对简若兮说道:“若兮娘子,你可知大祸临头了?” “大祸?”简若兮略一思索,点头道:“王准。” “正是如此!”王霨分析道:“那王准心狠手辣报复心极强。今日在这里摔了跟头,日后自然会想尽办法报复某。某虽不惧,却担心贵店遭受池鱼之殃。若他命人半夜三更放把火,恐怕你不仅找不到说理的地方,甚至会有性命之忧。” “不知霨郎君有何赐教?”简若兮猜到王霨必有对策。 “某见若兮娘子心思清明精于算学,不知可否愿意来素叶居帮忙?这袋银币,就算是某提前支付的佣金。”王霨脸上闪耀前世把他骗到公司的人力资源部主任常用的表情,也就是传说中“求贤若渴”的神情。 “素叶居?要去庭州吗?”简若兮知道,素叶居总号开在庭州,似乎遥远的河中也有些分号。长安城中时常见素叶居的商队,却不曾开设店铺。 “若兮娘子不必担忧,某岂会让你远赴他乡。素叶居即将在长安城西市开店,正缺人手,不知娘子是否有意?”王霨解释道:“贵店的伙计,若有意者,也可跟随娘子一并前来。” “多谢霨郎君,可否让妾身思考片刻。”简若兮望着庭院里漂泊不定的飞雪,想起今日的种种遭遇,恍然若梦…… 王霨一行重新启程时,苏十三娘正要踏出客栈大门,忽然心生警觉,手捏飞刀,冷冷盯着正堂屋顶。 屋顶上忽然传来乌鸦的叫声,长长短短循环往复,似乎是畏惧凌冽的寒风。 苏十三娘听了会儿,收回飞刀,接过奶娘手中的婴儿,向马车走去。 “师父,怎么回事?”阿史那雯霞察觉事情有异。 “傻瓜,你被人盯了半天,难道一点也没有发现吗?幸好来人是友非敌,否则你早不明不白死在此地了。”苏十三娘恨铁不成钢:“以后还是为师亲自带你吧,范秋娘技艺不差,就是性格惫懒了些……” 风雪茫茫,车马簇簇。王霨一行沿着官道,向天下最宏伟最璀璨的城市行去。 马车内,阿伊腾格娜掀开窗帘,望着逐渐清晰的巍峨城墙,心绪起伏。她忽然忆起碎叶城破前,自己对长安的种种向往与幻想。 此刻,她终于来到了长安脚下,只是心中的万般感受,再也无法与最疼爱自己的父汗分享了。 好在哥哥还在,突骑施部也正日益壮大。 “为了突骑施,我一定要陪小郎君坚持到最后!”阿伊腾格娜暗暗下了决心。 风卷飞雪,散入长安城千家万户之中。 王霨一行即将踏入开远门时,长安城李林甫宅内,王准正捂着脸颊,喋喋不休地向父亲告状。李仁之则侍奉在祖父身边,详细地复述所见所闻。 王鉷虽然心疼儿子脸上的伤痕,但半卧在床的李林甫没有发话前,他不敢轻易表态…… 雪舞霏霏姿态万千。 杨暄陪着鲜于向抵达杨府前,藏在家仆中的中年道士早已悄然离去…… 风摇腊梅雪落无声。 本该在郊外猎狐的建宁王李倓,却手持一瓶刚折下来的腊梅,出现在东宫之中。 梅香幽幽水漏滴滴,父子二人手谈正酣。 李亨长考许久,才在棋盘上落下一子,然后似乎不经意问了句:“此子如何?” 建宁王把玩着手中的玉石棋子,爽朗笑道:“绝妙无比!” 雪满长安道,故人归今朝。 马车通过开远门后,在宽阔的横街辚辚向前。 王霨从车窗探出头,远眺龙首原上如山峦起伏般壮丽的大明宫,慨然叹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长安,我来了!” 冬雪飘飘,车过无痕。 天宝十载腊月十九,本已错综复杂的大唐朝堂,因王霨的到来,正变得更加波谲云诡。 <dd id="foottips"></dd><dd ss="tags"><b>tags:</b></dd> 第七十九章:西市暗涌火锅香(一) 冬阳初升残雪方消。 (.. ) 长安城皇城朱雀门前宽阔的横街上,回纥汗国太子药罗葛?叶斛,带着心腹爱将药勿葛?帝德和十余名亲卫,扬鞭策马,踏着没蹄残雪,不疾不徐地向长安城中最热闹的西市行去。 虽已不是首次来到大唐国都,可叶斛太子依然为长安城的庞大和华丽而震撼和倾倒。 如果说长安是天上的明月,那么,回纥汗国的王廷黑虎城,简直连萤火虫都算不上。 长安有高耸入云的城墙笔直整洁的街道巍峨壮丽的宫殿和鳞次栉比的坊市。 黑虎城有什么?不过是一大圈土围子和一堆堆大同小异的帐篷。 唯一稍有可观之处的,也就是用漠北各类珍宝堆砌起来的可汗牙帐。可与灿若云霞的大明宫相比,黑虎城的可汗牙帐依然太寒酸了。 面对如梦如幻的长安城,叶斛心中翻腾着两种迥然不同甚至互相矛盾的心绪。 他既羡慕又嫉恨;既渴望拥有又试图逃避;既想如疼惜恋人般守护它又想如劫掠仇寇般摧毁它。 此时,叶斛会有点羡慕弟弟移地健,因为他绝不会如自己这般苦恼。在移地健心中,唯一的美好就是在草原上纵马劫杀,掠夺敌人的土地财富和女人! 若是由移地健担任使者,来长安参加朝拜天可汗的元日大朝会。估计他脑子中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琢磨如何攻破长安城,然后将城中的人口珍宝全部劫掠到漠北。 “长安?长安!”叶斛喃喃自语道:“我们回纥人何日才能拥有如此璀璨的珍宝?” “殿下慎言!”帝德凑过来小声提醒道:“此乃长安,若是被人听见,难免会招惹麻烦。” “帝德,我只是羡慕而已,并无其他心思。”叶斛笑着解释道。 “殿下,其实我们也不是没有尝试过南下牧马。不过,唐军实在是太强悍了……”帝德低低回道。他显然并未将叶斛的解释当真。 叶斛清楚,帝德指的是开元中的旧事。那时回纥人尚未正式建牙立国,不过已然是漠北兵马最强的数个部族之一。 在利益熏心的驱使下,回纥部曾围攻凉州,试图截断碛西诸国与大唐的来往,进而征服碛西。 结果,回纥部被唐军杀得丢盔弃甲一退千里。 至此之后,回纥部历任首领都不敢再动攻伐大唐的心思,而是心甘情愿成为大唐的属国,接受天可汗的征调,南征北讨。 两年多前,叶斛还曾亲自率军远赴河中,跟随高仙芝王正见攻伐石国。 想起那场惊心动魄的大战,想到那位只手扭转战局的小郎君,叶斛也不由感慨道:“唐人英杰辈出,实在令人艳羡。” “殿下,唐军的铠甲兵刃更令人羡慕。若是能如安西北庭一般编练出铁甲重骑和陌刀手,我们就可以一举击破黠戛斯部,拔除身后的钉子。”帝德作为叶斛的爱将,时刻忧心回纥汗国的周边局势。 “明光铠陌刀和八弓弩都是唐人的军国利器,绝不可能赐予我国。”叶斛摇头道:“倒是怛罗斯一役中的连环骑兵,凭漠北之兵马,勤加演练,并非难事,不知你如今操练得如何了?” “启禀殿下,两千连环轻骑,随时可以上战场为殿下征讨敌人!”帝德对手下的骑兵甚是有信心:“若非担心被移地健发现,我早想拉出来让殿下瞧瞧了。” “移地健心有不甘,还是谨慎些好。”叶斛叮嘱道:“不过,既然曳勒罗也亲眼目睹过唐军连环铁骑的巨大威力,保不齐移地健手下也藏匿有数千连环骑兵,你也得多多留意。” “诺!”帝德点头领命:“殿下,即使得不到唐军的铁甲重铠,若能多些铁匠和铁料,我军的战力也可大幅提升。” “某岂不知,不然的话,我们又何必跑西市一趟呢?”叶斛抬头一华喧嚣的西市赫然已在眼前。 西市内飘扬如林的幌子此起彼伏的叫卖声悠扬婉转的音乐声和艳丽多姿的粟特胡姬,让叶斛的亲卫们眼,简直不知道眼睛该望哪里瞅。 “无极兄,听说了吗?庭州的素叶居今日要在西市开分号了?据说还要搞个什么火炉店。”一家胡姬酒肆中,有位行商模样的人端起一碗琥珀色的美酒,正和同伴高谈阔论。 听到“素叶居”三字飘来,叶斛不禁轻拉缰绳,止住了坐骑。 “你呀,耳朵也不知掉到哪家胡姬的闺阁里了!”那位“无极兄”笑道:“是火锅店,不是火炉店。那素叶居的东家,愚兄倒是有幸见过几面。今年算来也不过十三四岁年纪,却机智百出允文允武,把素叶居经营的红红火火的。只是不知那火锅究竟是个什么物件?但之前素叶居总能推出些令人意想不到的奇特东西,想来那火锅也应大有妙处。” “赵无极,你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据在下所知,素叶居的东家是北庭都护王正见的小郎君。你何德何能,能够攀附上达官显贵?”旁边有人怀疑赵无极是在吹牛。 “嘿,今日还真的说个清楚,否则我赵无极岂不成了虚伪无耻之徒?”赵无极愤愤然站了起来:“两年前,某曾跟在西征石国的大军后面走了趟商,从庭州到碎叶,一来一回,赚了一大笔。西进途中,某曾在军营附近多次见过霨郎君和素叶县主策马同游。” “赵无极,你就编吧!”旁人依然不信:“今日中午素叶居火锅店开张,想来那霨郎君必将亲临。你敢不敢去火锅店和霨郎君叙叙旧。” “有何不敢!”赵无极借着酒劲吼道:“托素叶居的福,某这两年攒下来偌大家私,正想当面致谢呢!” “火锅?”叶斛自然不明白这是什么新鲜玩意,心中颇为好奇:“完正事,得去凑个热闹!” 想着那位奇巧百出的霨郎君,叶斛在摩肩接踵的人流中驱马向前。 七拐八转后,终于来到一家门面华丽的店铺门口。匾额上书写着五个大字:“河东闻喜堂”。 “贵客,里面请!”机灵的伙计见叶斛等人非富即贵,急忙一溜烟跑过来招呼道。 “裴掌柜在吗?”叶斛边向里走边问道。帝德和亲卫的汉话不足以应付如此场面。 “在!”伙计如小鸡啄米般应道:“不知贵客怎么称呼。” “你就说黑虎城的朋友来访,想买点大宗河东特产。”叶斛说得很含糊,但他肯定,裴掌柜会清楚其中玄妙。 不一会儿,一位二十多岁的年轻掌柜走了出来:“在下裴诚,乃鄙号掌柜。不知贵客在黑虎城居于何职?” “裴掌柜,某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之前的契约,可否依约完成?”叶斛从怀中掏出一枚铜牌,递给裴诚。铜牌正面印着“闻喜堂”三字,背面则是编号“四十七”。 裴诚摩挲着铜牌,略一思索,随即笑道:“四十七,定金已付,见牌即发货。货从河东云州走,二十天之内,必可送到。交割之时,当面钱货两清。” “好!”叶斛拿回了铜牌:“某收到消息后,再来交还铜牌。” “贵客放心,闻喜堂行事,一向尊信守诺。”裴诚神情傲然,对自家店铺十分有信心。 “某听人说了,闻喜堂办事的确十分妥帖。只是之前似乎从庭州西州发过货。近两年怎么不走?”叶斛不喜裴诚自负的神情,明知故问道。 “先有如意居欺行霸市后有素叶居勃然兴起,鄙号在庭州根基太弱,只好关门了事。”裴诚面色不变。 “原来如此?”叶斛装出很意外的样子,拱了拱手:“事已谈妥,告辞。” “贵客,在下有点非常有趣的消息……”裴诚故意只说了半截。 “哦?”叶斛停下来脚步。 裴诚凑上前来,在叶斛耳边小声说了六个字。 “弘农阁?猛油火!?”叶斛大惊失色。 怛罗斯大战中,为了伏击齐雅德部,叶斛从王霨手中得到过少量猛油火,对其威力记忆深刻。 当时,叶斛就偷偷留了几牛皮袋猛油火,准备带回漠北仿制。 可回到黑虎城后,集回纥汗国所有能工巧匠的智慧,也破解不出猛油火的成分。 虽然大致猜出,猛油火中可能含有沼泽地里的石脂水。可叶斛命人千辛万苦搜罗了小半桶石脂水,点燃的威力,却根本无法和猛油火相媲美。 如今听闻长安城中居然有搞到大量猛油火的渠道,叶斛自然要去探个究竟。 从腰间掏出几枚金币扔给裴诚后,叶斛立刻飞身上马,朝西市弘农阁奔去。 望着叶斛匆匆离去的背影,裴诚笑道:“杨玉瑶,你胆大包天,某就替你再煽点风添把火。顺手,还能给某的杀父仇人添些麻烦。实在太妙了!” 熙熙攘攘红日渐高。冰雪消融的寒气,也未能阻止长安居民逛西市的热情。 叶斛从弘农阁出来后,他右手大拇指搓了搓油腻腻的食指,满脸都是兴奋和震惊。而他身侧,不时有穿着各色服饰怀着相同目的的人,探头探脑,踏进弘农阁。 <dd id="foottips"></dd><dd ss="tags"><b>tags:</b></dd> 第七十九章:西市暗涌火锅香(二) 有些人或许没见过猛油火,对弘农阁中的样品莫辨真假。. d t. c o m可叶斛曾多次触摸过,那种独特的黏稠感和滑腻感,他记得清清楚楚,绝不会错。 “杨家人真是肆无忌惮啊!”叶斛冷笑道:“若是杨国忠一直为天可汗所宠信的话,他日漠北也可组建数支横扫天下的玄甲重骑!天可汗,确实老了……” “走!我们去锅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喜出望外的叶斛人问清了素叶居店面所在,翻身上马,沿着纵横交错的街道,踏雪而去。 叶居的幌子时,叶斛眼前一亮。因为素叶居的店面,实在是太显眼了。 西市绝大多数店铺,都是临路开门,门前难免十分逼仄,停不下几辆马车。 素叶居的店面,却向后缩了很远,在门前留出一片平平整整砌着石块的空地。 用白石灰画出的横竖相交的笔直白线,将空地切割成数不清的小方块。 说是小方块,其实足够停下一辆四**马车。广场两侧,则盖有让人临时休憩的房屋和安置坐骑的马厩。 空地之后,矗立一栋三层高的阁楼。叶斛瞄了眼,推测一楼应当是大堂,二三楼则应当是雅间。阁楼之后,应当还有其他建筑,只是均隐藏在阁楼之后,切。 叶斛刚翻身下马,就有素叶居的伙计迎了下来:“贵客稍等,鄙店今日午时初刻才正式开张。还请先到两侧房屋休息,里面备有茶水和点心,可随意取用。” “不必了,某随便”叶斛让名亲卫将马牵走后,带着帝德和数名亲卫东瞅瞅西想弄明白素叶居的火锅店究竟还有哪些玄妙之处。 忽然,马蹄声响,叶斛心生警戒,蓦然升出背后被毒蛇盯上的感觉。 他抽出弯刀,原地一旋,急速回身。帝德和亲卫们也急忙抽刀迎敌。 叶斛刀指前方,尚未人,却听见对方在马上拍手叹道:“叶斛殿下,许久不见,身手还是如此矫健!” “思翰王子……不,思翰叶护,当年一别,不觉已近三年,叶护风采,更胜往昔!”叶斛将弯刀归鞘,拱手施礼道。 “殿下可是要在元日觐见天可汗?”谋剌思翰下马施礼问道。 谋剌思翰身后也跟随着十余名亲卫。其中一人,叶斛在怛罗斯战场上见过,依稀记得叫特尔克。 “正是!不知思翰叶护所为何来?”叶斛大大方方回道。 叶斛以回纥太子之尊担任朝拜天可汗的使者一事,早已传遍长安。因此,叶斛并无遮掩之意。 见两人寒暄,帝德和特尔克默契地带着各自手下,远离了数步。 “某与殿下职使相同。元日大明宫中,某与殿下可一睹天颜。”谋剌思翰也不讳言自己的目的。 “觐见天可汗,何需叶护亲自前来?”叶斛疑道。 元日大朝会时,虽偶有藩属首领因求援求和亲等特殊事项,亲自前来觐见。但大多藩属都只是派遣使者呈上贺表供礼即可。回纥汗国今年派太子担任使者,在属国中已算是十分恭谨了。 “某不是以葛逻禄叶护的身份觐见,而是以长史身份担任河中节度使的朝集使,前来朝见圣人。”谋剌思翰解释道。 “护深得阿史那节度使器重,可喜可贺!”叶斛拱手祝贺。 “殿下谬赞!不过是河中人才匮乏,不得已罢了。”谋剌思翰谦逊道。 “敢问叶护,如今河中形势如何?大食人可有卷土重来之迹象?”叶斛自有渠道探听河中情报,但他仍想听谋剌思翰讲讲。 “阿史那节度使熟悉河中诸部,麾下有一万五千精兵,更兼有拔汗那国与我部兵马为支撑,昭武九姓,纷纷拜服,河中局势,甚是安稳。”谋剌思翰简略答道:“艾布?穆斯里姆兵败怛罗斯后,黑衣大食元气大伤,无力攻伐,窝在老巢里舔舐伤口;白衣大食忙于编练士卒,亦无力平叛。双方互相钳制,暂无东进之心。” “有叶护在,河中稳如磐石。叶护真国之栋梁也!”叶斛恭维道。 “殿下过誉了。河中之地,因突骑施部的存在,尚称不得稳如磐石。”谋剌思翰皱眉道:“当年,北庭军急于援救安西军,抛弃怛罗斯城轻装南下,却让忽都鲁趁虚而入,占了雄城。战后,安西北庭疲惫,无力讨伐。待阿史那节度使上任时,忽都鲁已在怛罗斯城集聚了六七万族人,掌控了二十余万人口,更有控弦之士近三万。如今,突骑施部霸占怛罗斯周边的草场,控制了北路商道,繁衍生息,日益壮大。” “阿史那节度使为何不兴兵征讨?”叶斛质问道。 “阿史那节度使也有苦衷。一来河中初定,不欲大兴刀兵;二来忽都鲁十分狡猾,如素叶河中的鲶鱼,滑不留手。他不时向河中节度府进献礼品,表示愿听节度府征调。偶尔征个三两百人,他倒是不含糊。可若是要个两三千人,忽都鲁总会想出各种借口推托。他如今兵力已然不少,却蛰伏于怛罗斯城四周,埋头经营,绝不南下进入拓枝城北的山区。若是出师征讨,师出无名不说,伤亡也必惨重。因此,阿史那节度使才容忍突骑施部至今。”谋剌思翰叹道。 “其间恐怕还有真珠郡主的功劳吧?”叶斛忍不住叹道:“阿史那节度使在北庭任职多年,河中军的战法和武器,忽都鲁应当都了若指掌。若是强行进攻,怛罗斯城将会比拓枝城难攻打得多。” 谋剌思翰似笑非笑地盯着叶斛会儿,才出言道:“殿下居于漠北,却对碛西的风吹草动一清二楚,实在令人佩服。” 叶斛情知失言,随口辩解道:“某不过在长安城中拾人牙慧而已,让叶护见笑了。” “殿下道听途说的是阴谋,某想到的却是阳谋。”谋剌思翰不理会叶斛太子的借口,细细分析道:“真珠郡主留在庭州,如同以身为质。天可汗和政事堂念及与此,总会觉得可以用郡主牵制忽都鲁,甚至让突骑施部重归藩属。因此,只要忽都鲁不主动挑衅,政事堂就不欲靡费钱粮出兵征讨。” “听叶护一言,某顿觉心思清明。忽都鲁特勤在外真珠郡主在内,兄妹二人的配合堪称天衣无缝。”叶斛点头叹道:“只是,长此以往,突骑施部岂不是要重新成为碛西强部?难道贵部就甘心如此?” “某只是葛逻禄部的小叶护,就算不甘心,又能如何?”谋剌思翰苦笑道:“再说了,剑南战事深陷泥潭,大唐朝堂哪里顾得上遥远的河中。” “剑南?深陷泥潭?”叶斛故作惊讶道:“剑南军不是已经收复了三十二夷州,准备反攻南诏了吗?” “殿下莫要欺我!”谋剌思翰轻笑道:“贵国在长安广布耳目,岂会不知剑南之战的虚实?英武可汗之志,岂会只是漠北一隅?” 叶斛非常厌恶被毒蛇感觉,但他也不得不承认,在谋剌思翰面前耍心眼,非常容易自取其辱。 叶斛想到眼前之人曾弑父夺位,心生佩服的同时,却又难免有些厌恶。叶斛自忖,他除非被逼到绝境,否则绝对做不出如此狠辣之事。而目前己似乎不会陷入如此困境中了。 面对心智胜于自己的谋剌思翰,叶斛唯一感到庆幸的是:回纥的实力远胜葛逻禄;而谋剌思翰也仅仅只掌控了葛逻禄的半壁江山。 “李相在北庭在朔方在黠戛斯在,鄙国自当为天可汗犬马,雄踞漠北足矣,不敢有非分之想。”叶斛低低回道。他在虚虚实实道出几许实情的同时,不忘暗暗展露实力,回击谋剌思翰。 “雄鹰也会老!叶斛殿下,时间终究在我们这边。”谋剌思翰意味深长地笑道,俊美的脸庞上隐隐有毒蛇舞动的痕迹。 马蹄嘚嘚,车轮辚辚。 叶斛正欲进一步试探谋剌思翰的虚实,忽听背后有响动,就立刻高声问道:“叶护来此,也是为了见识‘火锅’吗?” “那是自然!霨郎君的素叶居,常有惊人之举。某适逢其会,岂能错过。”谋剌思翰也哈哈大笑,立即装出与故友闲谈的样子。 “既然叶护有如此雅兴,某便陪叶护一起拭目以待。”叶斛笑道。 “怛罗斯一别,不觉已近三年!不知叶斛殿下和思翰叶护别来无恙否?”有人在他们背后朗声问候。 “两年不见,霨郎君已然青春勃发气质轩昂!某却是华发早生,老了不少。”谋剌思翰最先反应过来,转身回道。 叶斛闻言细观,才发现谋剌思翰的鬓角,确实多了几丝白发。 “思翰叶护,巧者劳而智者忧。汝今贵为葛逻禄小叶护,又兼任节度府长史,自然不如当年身为王子时逍遥!不过,若是叶护将兵马交于令兄,或许能轻省不少。”再次见到谋剌思翰,忆及西征石国的波澜,王霨忍不住淡淡讽刺道。 <dd id="foottips"></dd><dd ss="tags"><b>tags:</b></dd> 第七十九章:西市暗涌火锅香(三) 当年击溃艾布穆斯里姆统率的大食军后,王霨与王正见杜环马璘等聚在一起,细细琢磨西征前后的种种蹊跷之处。很快,他们就推测出,葛逻禄王子谋剌思翰用心险恶,谋剌黑山之死大有玄机。 而当王正见对高仙芝讲出心中疑虑时,封常清则表示,他一直都担心谋剌思翰城府太深,令人难以捉摸…… 但是,谋剌思翰率领葛逻禄部的反戈一击,是压倒艾布穆斯里姆大军的最后一根稻草。因此,王正见和高仙芝不仅不能出手惩罚谋剌思翰,相反,还必须大张旗鼓表其功勋,以激励碛西诸部心向大唐。 王霨正思虑该如何处理如此棘手之事时,封常清却狞笑着说出四个字:“分而治之。” 王霨想到前世赫赫有名的日不落帝国,想起搅得南亚数十年不得安宁的蒙巴顿方案,顿时心领神会击节赞叹。 于是,在王正见和高仙芝的携手运作下,将葛逻禄部一分为二的诏书便应运而生。 谋剌思翰苦心孤诣谋划许久,却在目标即将实现的最后一刻未竟全功。 不过,他也并非一无所得。被大唐敕封为小叶护掌管葛逻禄部一半兵马,较之他之前无兵无马不受父亲喜欢的局面,已然是霄壤之别。 葛逻禄部一分为二后,封常清担心谋剌逻多抵挡不住谋剌思翰的鲸吞蚕食,就用各种手段扶持谋剌逻多,维持双方势均力敌。 而谋剌逻多虽然贪婪好色才干有限。但在与弟弟的争斗中吃了几次暗亏后,他终于认识到,若是离开安西军的支持,自己将会如父亲一般,不明不白死去。 因此,他下定决心,牢牢抱紧高仙芝的大腿,借助安西军的力量,对抗显露出獠牙的谋剌思翰。 本来,谋剌逻多也可选择投靠阿史那旸。可为抢夺阿史那霄云而夜袭大云寺的狂妄之举,成为了横亘在他与阿史那旸之间的鸿沟。故而,谋剌逻多不得不彻底倒向安西军。 谋剌思翰有心吞并谋剌逻多的兵马,却碍于高仙芝的阻挠,只能零敲碎打不敢堂而皇之动手。 在阿史那旸上任前,王正见约他深谈了一次。王霨虽不知他们谈话的全部内容,不过隐约听说,王正见提及过谋剌思翰,并提醒阿史那旸警惕此人。 可是,根据素叶居商队收集到的情报,王霨惊愕地发现,谋剌思翰似乎颇得阿史那旸欢心。 阿史那旸不仅极其倚重谋剌思翰手中的兵马,还上表长安,为他求了个长史的职使。而忠心耿耿的拔汗那王子窦屋磨,才不过得了个河中节度判官的职使。 “阿史那旸究竟意欲何为?”念及河中局势,王霨不禁疑云满面忧心忡忡。可是,与大唐腹地即将到来的狂风骤雨相比,王霨此刻实在无暇过多思虑河中之事。 “霨郎君所言甚是,某也怀念那时的轻松自在。无奈父汗战死沙场,又蒙天可汗垂青,逼得某不得不挑起重担。就算有心偷闲,也实在不敢辜负 (本章未完,请翻页)圣恩。”谋剌思翰对王霨话中的讽刺视而不见,满脸真诚地叹道:“霨郎君这两年大展拳脚,办商肆作诗文,也甚是操劳。虽然郎君年轻,可也得顾惜身体。” “多谢思翰叶护关心!”王霨对谋剌思翰叹为观止的演技佩服不已。他自忖,与谋剌思翰相比,自己的脸皮还是太嫩了些,对情绪的掌控也远达不到收放自如的境界。 “殿下得偿所愿,可喜可贺!”与谋剌思翰暗藏机锋地寒暄后,王霨转而向叶斛施礼问候。 “多谢霨郎君当年指点迷津,某一直感恩在心。”尽管怛罗斯之战波折丛生,但叶斛还是由衷庆幸在怛罗斯战场上遇见了王霨,从而使自己在与移地健的争斗中占了上风。 “此乃殿下之福德,与某何干?”相较之下,王霨还是更喜与叶斛交谈。 “为何不见王兵马使?”叶斛见王霨身边只跟了十余名武士,并未见到王勇,有点惊讶。 “王兵马使有些私事。”王霨笑道:“前面就是在下的店铺,寒风习习,殿下与叶护何不入店详谈,顺便为某新店开张捧个场。” 叶斛与谋剌思翰相视一笑,齐声回道:“正有此意!” 王霨与二人边走边聊,亲自领他们进入店中。只见宽敞的大堂内,一排排方桌码得齐齐整整,宛如等待检阅的军阵。每张方桌正中,都放了个明光澄亮造型奇异铜锅。 “难道这就是火锅?”叶斛和谋剌思翰在心中胡乱猜测。帝德和特尔克则分别带着两人的亲卫,护翼于后。 “叶护殿下,烦请在雅间稍事休息。今日鄙店开张,人多事杂,恕某不能多陪。”将两人安置在二楼雅间后,王霨施礼告辞。 “霨郎君客气了,某与叶斛太子不告而来,已然是恶客了。岂敢再多耽误霨郎君的时间。”谋剌思翰彬彬有礼地回道。 “多谢霨郎君款待,某与思翰叶护久别重逢,正要畅聊一番。霨郎君自去忙碌,不必挂念吾等。”叶斛正想与谋剌思翰深谈剑南战事。 离开雅间后,王霨低低自言自语道:“开店如持火夜行,果然会把各种蛾子招引过来。不过,今日想必也会有不少幺蛾子,还得谨慎应对。” 王霨走出大堂,来到素叶居后院,只见阿伊腾格娜站在月门内,关切地问道:“小郎君,那谋剌思翰与叶斛所为何来?” 方才王霨与阿伊腾格娜乘坐马车,从金城坊的住宅赶到火锅店前时,瞥见谋剌思翰与叶斛在店前闲谈。 王霨主动上前问候,阿伊腾格娜却不欲与两人照面,就从侧门直接绕到火锅店后院去了。 “听他们的口风,似乎是偶然至此。不过,两人心思缜密,所言皆不可轻信。好在葛逻禄远在河中,又已分为互相攻伐的两部;回纥部慑于北庭朔方军的威压和黠戛斯部的钳制,还算恭谨。两部此刻当不会卷入长安风云之中,不需过于提防。”王霨谨慎回道。 “小郎君不是能分辨出他人 (本章未完,请翻页)是否撒谎吗?”阿伊腾格娜莞尔笑道。 “两人心机深沉喜怒不形于色,实在难辨真假。”王霨摇头叹道:“若人之所思所想皆浮于面庞,世界将会简单许多。” “若是那样,岂不少了许多趣味?”阿伊腾格娜嬉笑道:“好在小郎君一言一行,已很难瞒过我。” 王霨伸手在阿伊腾格娜的额头上轻轻弹了一下:“本就不曾想过要瞒你!” “哼!那是因为小郎君根本骗不过我!”阿伊腾格娜踮起脚尖,在王霨的鼻子上重重刮了一下:“前两日拜会朝堂诸公,小郎君可是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了?” “嗯……”王霨犹豫了片刻,才低声道:“衮衮诸公,蝇营狗苟于私利者多,夙夜忧叹于国事者少,实在令人不安。” 王霨此次入京,是因数月前接到来自长安的圣旨。诏书上说:“……朝请郎王霨,身为功勋之后,素有令名。朝中重臣多有举荐,言其文思敏捷屡立边功……特许王霨入京赴试……” 对于突如其来的诏书,王正见颇为不满,张罗着让新任北庭判官元载上表,坚辞恩旨。 元载此人,乃王忠嗣之婿,亦是进士出身。杜环升迁为北庭长史后,被人推荐到王正见门下。 王正见本有些犹豫,但虑及族兄骤死,就征辟元载为北庭判官。 听到王正见要违逆圣旨,元载急忙跪拜在地,连呼:“都护三思!” 王霨深知,恩旨背后必是有人刻意而为之。但他的态度却与王正见截然相反,因为他思虑许久,愈发觉得必须进京走一遭。 父子二人闭门长谈许久,王正见最终还是拗不过王霨,同意其入京赴考。不过,为了确保王霨的安全,王正见特意任命王勇为朝集使,进京朝拜圣人。如此,可与王霨一路同行,护卫其周全。 拜见过圣人后,王勇将会携家带口留在长安,掌管北庭进奏院事宜,以协助王霨。 唐朝时科举制方兴,与明清时的周密完备相比,章程甚是粗疏简陋。 最初试卷上的名字都不糊,考官多据亲疏而取士。后武则天为堵住此弊,下诏严令试卷必须糊名。不过,即便如此,考生依旧可以通过笔迹字体等信息暗示身份。 更令后世难以想象的是,唐代科举还盛行通榜取才和行卷取士。 所谓通榜,即主考官可以派人寻访举子在社会上的才德声望,制成榜贴,以备录取时参考。在寻访过程中,达官贵人和士林名儒的推荐延誉是至关重要的。 所谓行卷,即是士子在应试前,可将自己平时所作的诗文择其佳者汇集成册,投献给长安的名公巨卿社会贤达,求其赏识,制造声誉,向主考官推荐。 因此,唐代的应试考生,均会耗费大量精力用以拜会朝中公卿权贵,投送文章诗篇,以求声名显达,博取考官甚至是圣人的垂青。正所谓“贵者以势托,富者以财托,亲故者以情托。” (本章完) ... 第七十九章:西市暗涌火锅香(四) 有太原王氏的世家门楣和北庭都护之子的显赫身份,通榜对王霨可谓毫无压力。 不过,由于王霨长居庭州,在长安声名不显。因此,行卷之事,还是需要用番心思。 上京之前,在杜环的指导下,王霨利用超越时代千余年的见识,认真撰写了数篇治边策论。然后又从记忆中搜检了数十首中晚唐的边塞名诗,做了回穿越者们耳熟能详的“文抄公”。 千古名诗,自然不同凡响。杜环读罢,震惊不已。好在王霨还算克制,只抄了十余首便罢手,不然杜环就要怀疑自己能否继续教授王霨学业了。 为了助王霨扬名,杜环将王霨的诗文编了个集子,名曰《枕戈集》,取镇守边疆枕戈待敌之意。 王霨则投桃报李,命素叶居出资,将杜环在护送艾妮塞归国途中写的游记《经行记》抄录了数百份。来长安时,王霨还得意带了数十本。 金属活字印刷术,王霨已经令素叶居秘密开始研制了。但因王霨的记忆不够精准,素叶居的工匠只是知道大致研究方向,许多细节却还是需要一点点试验和摸索。所以,《经行记》一书,王霨也只能依靠雇人逐字抄录,而不能大规模印刷。 经历过波澜起伏的怛罗斯大战后,王霨深知盛极必衰大厦将倾,诗文之道难以应付随时可能到来的腥风血雨,故而根本无心钻研。但为了应付科举扬名天下,也不得不稍加用心。 腊月二十一,长途跋涉抵达长安后,王霨只休息了一天,就在王勇的陪同下,逐一拜会朝堂重臣投送自家诗文。 为了吸引长安权贵关注碛西,王霨在拜会朝堂重臣时,除了送上《枕戈集》,还附上了杜环的《经行记》。 苏十三娘本想立即带着王勇和女儿去父公孙大娘,但初到长安,王勇忙碌不堪;又适逢范秋娘报信,说师父琐事缠身。苏十三娘就决定晚两日再回师门。 王霨最先拜访的是右相李林甫。由于红包里全是白花花沉甸甸的庭州银币,李府守门阍者倒是欢天喜地将名刺和诗文接了进去。 不出王霨所料,阍者回来后,只淡淡说了句:“阿郎留下了诗文,但因忙于政务,无暇会客,请霨郎君改日再来。”就将王霨打发走了。 左相陈.希烈倒是对王霨的诗文颇有兴趣。他在外书房接见了王霨,摇头晃脑谈了半天黄老之道和周易玄学。 好在王霨前世对《老子》《易经》等古籍都有所涉猎,勉强能够和陈.希烈的谈上两句。 “霨郎君诗文甚佳学问不凡,老夫必将替郎君宣扬一二。以郎君之才,必可高中进士。通过吏部铨选后,不妨选择秘书省。既可随侍圣人左右,还可专心于学问。”临别之时,陈.希烈不忘以提携后进的姿态,指点王霨一二。 而在王霨眼中,唯唯诺诺贪图享乐的左相,不过是一无德文人罢了。如此之人,无论学问有多精深,却因缺乏担当的风骨,绝不可能成为挽天倾的中流砥柱。 杨国忠府的阍者眼高于顶,若非红包诱人,王霨的名刺和诗文可能都递不到阍者手里。 阍者通禀回来后,将诗文扔还给王霨:“阿郎说了,什么歪诗酸文,!请霨郎君自己留着鉴赏吧。” 对于杨国忠的羞辱,王霨最先感到的不是气恼,而是忧心。 李林甫虽因王正见背着东宫党的标签,不欲见王霨,却能够不失礼节地收下诗文。而杨国忠却持宠而骄,根本不去考虑合纵连横之道。如此不学无术之徒,若是有朝一日接替李林甫,成为统率百官协调阴阳宰执天下的右相,那么大唐将真的无法避开堕落下坠的黑暗命运了…… “李林甫如虎,狠毒噬人却能威震山林;杨国忠如猴,上蹿下跳却是自作聪明;至于陈.希烈,不过是只跟风食腐的秃鹫……”心中对当朝三位炙手可热的权贵做出更为清晰直观的判断后,王霨驱马向刑部尚书张均府邸奔去。 “前面不过是试试水之深浅,下面才是重头戏……”盘算着张均的身份及其与王正见的渊源,王霨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张均张垍兄弟是开元名相张说的儿子。现年五十出头的张均时任刑部尚书,掌天下刑名,位高权重;四十余岁的张垍尚圣人之女宁亲公主,主管翰林院,是深受圣人信任的近臣。两人权势虽稍逊李林甫和杨国忠,却也是朝中各派均无法忽视的一股力量。 更为重要的是,宁亲公主与太子李亨乃一母同胞的亲兄妹,均为杨贵嫔所生。 当年圣人为东宫时,适逢太平公主利用唐睿宗性格软弱顾念兄妹之情的弱点,肆意安插亲信,操控朝堂大权。太平公主炽热的权欲,与李隆基发生了直接冲突,姑侄二人暗斗不休。 时太平公主党羽众多,占据上风。但是,李隆基在推翻韦后的唐隆政变中表现出的英武果决让她甚是忌惮,为了监控李隆基的一言一行,太平公主在东宫中密布眼线。 杨贵嫔怀上李亨时,李隆基畏惧太平公主搬弄是非,谗讽他内多嬖宠,于是与心腹张说密谋,要将此胎堕去。 张说劝圣人“龙种岂可轻堕。”李隆基那时只顾保全自身,不听劝告,反令张说寻堕胎药。 张说抓了几服安胎药剂,假说是堕胎之药,交给圣人。李隆基避开太平公主的耳目,夜间亲自煎药,喂杨贵嫔喝下。谁知过了一夜一日,却毫无动静。 不得已,李隆基再次熬夜煎药。因熬不过辛苦,伏案小憩。却梦见神人覆鼎倒药。李隆基醒后告知张说,张说连赞此梦大吉,并托之以天命,方才打消了圣人堕胎的念头。 因此,杨贵嫔特别感念张说保全李亨的恩德。后她又生了宁亲公主,便恳请李隆基将公主许配给张说之子张垍。 张均张垍兄弟,可以说与王忠嗣一般,是李亨天然的盟友。不过,天宝五载韦坚案后,张氏兄弟为了明哲保身,与李亨的来往也少了许多。 当年东宫人才济济之时,王正见与张均张垍也算投契。故而,王霨上京之时,王正见特意写了封亲笔信,要他务必带给张氏兄弟。 王霨抵达张均府邸时,恰逢张垍也在。兄弟二人便在内书房一同接见了王霨。 张均读了王正见的书信后,脸上有股诡异的神情一闪而过。不过,他很快就调整过来,就书信交给张垍,并笑叹道:“舐犊情深亦英豪!” 张垍读了书信后,并未多言,就直接开始翻的诗文。执掌翰林院的他,见过李白等文采风流之士,极喜锦绣诗文。对于《枕戈集》中诗文,张垍甚是欣赏,直夸王霨有甘罗元嘉之才。 张均倒是更喜欢杜环的《经行记》,翻阅数页后,连连感慨天下四海之大异国列邦之奇,令人叹为观止。 寒暄数句后,张均开门见山表示,自己与王正见甚是投缘,必将按照故友所托,助王霨一臂之力。他还特意叮嘱王霨,明春科举的主考官是礼部侍郎达奚珣,自己肯定会在适宜之时交代达奚珣,但王霨最好也要提前打点一二。 张垍更是拍着胸脯承诺,会将《枕戈集》和《经行记》带入宫中,献给圣人参阅。 张垍还提醒道,凭王霨的文采风流,考个状元也不过是探囊取物轻而易举。不过,李林甫的孙子李仁之和杨国忠的长子杨暄都会参加此次大比,所以不敢确保王霨一定能够取得头名,但前五甲应当无忧。 张氏兄弟如关怀子侄般的热枕,让王霨愈发确定,在客栈遇到建宁王李倓,绝非意外。 果然,临别之时,张均委婉提醒道:“霨郎君,虽说朝廷规制,明令外臣不得交接东宫,可皇孙却不在此列。听闻汝在西郊客栈,曾偶遇建宁王并得其相助。于情于理,霨郎君都应登门拜访。” “多谢张尚书指点,某正有此意!”王霨明白,该来终究会来。 王霨带着建宁王所赠的名刺,来到了位于兴宁坊的百孙院。望着美轮美奂富丽堂皇的亭台楼阁,王霨心中想到的,却是硕大而精致的鸟笼。 大唐贞观年间,君臣间曾有“封建”与“郡县”之争,太宗一度考虑分封诸皇子于天下要冲之地。 后太宗虽罢封建之心,但却建立了完善的皇子封地规制:除太子外,诸皇子封王后,皆有封地,成年后,也必须离京赴封地居住。 待圣人即位后,顾念棠棣情深,遂在兴庆宫修建花萼相辉楼,多令兄弟们留在长安相伴。 待皇子渐长,不便长居于宫中。圣人却并未令皇子就藩,而是在长安城东北角大明宫以南的永福坊大兴土木,修十六王宅,以供诸皇子起居。从此,皇子不离京,遂成朝堂惯例。 <dd id="foottips"></dd><dd ss="tags"><b>tags:</b></dd> 第七十九章:西市暗涌火锅香(五) 后因皇家子嗣繁衍渐多,圣人又在紧邻永福坊的兴宁坊建百孙院,供众皇孙居住。 . “李隆基以政变得天下,深知凤子龙孙在谋权篡位上的强烈**和巨大号召力,对自己兄弟子孙的防范简直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王霨暗叹道:“不过,在皇权独尊的时代,天家本就如此冷酷无情。若要解开死结,唯有进行彻底的制度变革……” 带着对中国传统皇权体制的深沉思考,王霨将李倓的名刺交给阍者。 建宁王显然料到王霨会登门拜访,故而对手下早有交待。阍者一,并未进去通传,就直接领着王霨向宅内走去。 正在校场上射箭的李倓见到王霨后,分外热情。他不由分说,拉着王霨就要比试一番箭法。 王霨在马璘指点下苦练数年弓箭,已有小成。虽不敢与高仙桂媲美,却足以傲视绝大多数同龄人。 在建宁王面前,王霨既未刻意表现也未特意谦让,而是守着一颗平常心,拿出日常练习的劲头,弯弓射箭。 五十步远的箭靶,王霨连发十矢,箭箭上靶,中红心者六。年长数岁的建宁王则略强一点,多一矢中红心。 比完箭法,建宁王才开始翻阅《枕戈集》和《经行记》。王霨的边塞文思和杜环的异国游历,均让李倓大开眼界赞不绝口。 李倓大包大揽,说会在宗室子弟中广为宣扬这两本书。同时,他还关切地询问,素叶居的新店何时开张?王准和李仁之可曾有报复之举? 得知火锅店定在腊月二十三开张后,李倓拍着胸脯保证,不仅自己一定会去捧场,他还会鼓动哥哥广平王李豫一并前去…… 因身份不便,阿伊腾格娜并未一同拜会朝堂诸公。听王霨简略讲了投文的过程后,阿伊腾格娜面有忧色道:“小郎君,我本以为碛西诸部间的明争暗斗,已经算得上曲折复杂了。可与长安城中的变幻莫测的风云比,却还是简单多了。” “权力格局如同西市的商铺,位置是至关重要的一切。离中心越近的商铺越值钱,可相应的较量也就越激烈。”王霨化用美剧《纸牌屋》中的名言,言简意赅地阐述了权力的分布规律。 “长安城乃天子与中枢所在,自然也就是权力最集中的地方。小郎君不顾都护反对,坚决进京,想来并非只是为了区区科举,更是为了介入朝堂争斗,进而一展胸中之志吧?”阿伊腾格娜低声推测道。 穿越以来,为了尽量避免蝴蝶效应,也为了不给任何亲近的人增添心理压力,王霨从未将内心最深处的恐惧和志向告诉任何人。可阿伊腾格娜与他朝夕相处,多少还是能猜出点端倪。 “万两黄金容易得,知心一个也难求。果然还是伊月知我!”王霨心中甚是感动。 阿伊腾格娜脸色微红,低头呢喃道:“小郎君说的是什么混话!我生于边荒蛮夷之地,岂能与富贵温柔乡中的黛玉等诸美相比……” “是某口误!伊月莫怪!”见阿伊腾格娜神情扭捏,王霨才恍然意识到,自己不留神用了《红楼梦》中的名句。 给阿伊腾格娜讲完《哈利?波特》系列后,王霨怕她沉迷于“西方奇幻”,正在给她讲明清小说,以平衡“中学”与“西学”。 不远不近扈卫在阿伊腾格娜身旁的突骑施附离军百夫长巴库特,见郡主与王霨形容亲密谈笑无忌。满心不乐意,却也无计可施。 怛罗斯大战后,忽都鲁力劝妹妹留在河中,却被阿伊腾格娜拒绝。无奈之下,忽都鲁向王霨提出,要派一百名附离亲卫跟随妹妹去庭州。 王霨与王正见商量后,同意了忽都鲁的要求。待回到庭州后,经阿伊腾格娜许可,王霨将一百名附离亲卫混入素叶居的伙计之中,以避人耳目。 而负责统率百名附离亲卫的,正是在素叶水畔救过忽都鲁一命的巴库特。 巴库特很想留在怛罗斯城带兵征伐四方复兴突骑施部,对远去庭州保护郡主毫无兴趣。 可他明白,忽都鲁特勤最信任的人唯有苏鲁克和自己。而苏鲁克的见识和能力远在自己之上,更适宜留在怛罗斯辅佐特勤。因此,巴库特虽然满心不情愿,也只能千里迢迢护卫着郡主,来到庭州。 在巴库特心中,郡主之所以离开特勤,十之八.九是被北庭的小坏蛋蛊惑了。所以,他一直瞧王霨不顺眼。平时里也只听郡主吩咐,根本不理睬王霨。 巴库特有心暗中教训教训小郎君,可他来到庭州后,发现素叶居里卧虎藏龙,北庭都护府中更是猛将如云。 面对王勇马璘苏十三娘和同罗蒲丽等人,巴库特都无信心能够战胜对方。就连小坏蛋也是日日苦练骑射和横刀,进步飞速。 巴库特掂量再三,觉得自己还是老老实实照顾好郡主算了。此次郡主跟随王霨进京,巴库特也带着百名附离亲卫,混在素叶镖局武士之中,一同前来。 其实,怛罗斯大战后,庭州风平浪静,并无任何险情;阿伊腾格娜被敕封为真珠郡主后,更是轻易不会有生命危险;更兼素叶居这边也不怎么使唤附离亲卫。因此,巴库特和手下们经常无所事事闲的发慌。 为了避免附离亲卫乱生是非,阿伊腾格娜主动向王霨提出,将一百名附离亲卫分成两队,轮流加入素叶镖局之中,参与打击马匪护送商旅的行动。 最初,巴库特和附离亲卫对此颇有怨念。因为素叶镖局的武士,均为安西北庭的退役士卒。不少人曾多次与突骑施人明刀明枪较量过,更有人围攻过碎叶城。 阿伊腾格娜亲自和附离亲卫一一谈心,交待他们分清国战与私仇,叮嘱附离亲卫要尊重素叶居武士,不得主动挑衅。更重要的是,阿伊腾格娜期望他们抓住机会,多学唐军战法战技。 附离亲卫本就是突骑施部里千里挑一的勇士,弓马娴熟作战勇猛。被郡主反复叮嘱后,附离亲卫勤勤恳恳尽心尽责地配合素叶镖局的行动,很快就和素叶居的北庭安西老兵打成一片。 见手下的附离军士卒与唐人武士愈发融洽,巴库特心中喜忧参半。他偶尔也会思索,在与唐人如何相处一事上,特勤和郡主做出了截然不同的选择,究竟谁对谁错呢? 如此复杂的问题,巴库特实在想不清楚也搞不明白。他后来唯一能够确认的是,郡主拒绝留在怛罗斯城,应当是自愿的。 虽然渐渐明白王霨对郡主并无恶意,可想起碎叶城曾被北庭军攻破可汗为王正见逼迫自刎身亡,巴库特依然对王霨喜欢不起来。 “霨弟,我们回来了!”阿史那雯霞清脆的喊声将巴库特从遐思中惊醒。 “阿史那家的两位小娘子都和小坏蛋纠缠不清,郡主啊郡主,你可千万别再蹚浑水了!待特勤夺回素叶谷地,我就护送你回到碎叶城!”巴库特的思绪插上双翼,越过千山万水,向魂萦梦牵的故园飞去。长安虽好,却非他留恋之地。 “王勇叔叔十三娘雯霞姐姐,你们怎么提前回来了?”王霨见手握长剑的阿史那雯霞从侧门一跃而进,急忙问道。 阿史那雯霞身后,有三人依序而出,分别是面色凝重的王勇抱着女儿的苏十三娘和一位身披湖蓝色大氅年纪与十三娘相仿的干练娘子。 “我不是怕今日新店开张,有人来捣乱吗?若是那个王准不开眼来使坏,咱们刀剑合璧,一定可以把他打得稀里哗啦!”阿史那雯霞挥了挥手中的长剑,兴高采烈地回道,一副把火锅店当做自己产业的样子。 “多谢姐姐关心!其实单靠姐姐一人,就足以对付了。”王霨明白阿史那雯霞是真心实意关心自己,连忙道谢。然后他十分客气地向陌生女娘施礼问道:“敢问娘子如何称呼?” 阿史那雯霞正要出言介绍,却被女娘挥手制止。她笑语盈盈地行了个肃拜礼,启唇回道:“久闻霨郎君少年老成,不知你可否猜出我是谁?” 王霨略一思索,就拱手弯腰拜道:“在下拜见范秋娘!” 范秋娘急忙躲开:“当不得如此大礼!不知霨郎君从何猜出?” “娘子乃十三娘师姐,自然受得起。”王霨笑着解释道:“能挥手间让雯霞姐姐闭口不言的,天下虽大,除了阿史那节度使与十三娘,想来也只有范秋娘了!” “师伯,你的考校太简单了!”阿史那雯霞心中乐开了花,面上却故意埋怨道。 “时日尚多,以后有的是机会。”范秋娘向王霨回了一礼,站到一旁,饶有兴趣地打量着阿伊腾格娜和巴库特。 阿伊腾格娜上前行礼道:“突骑施部阿伊腾格娜,拜见范秋娘!” “伊月小娘子秀外慧中,果然名不虚传。”范秋娘见阿伊腾格娜有意不提真珠郡主的封号,也就含混过去了。 <dd id="foottips"></dd><dd ss="tags"><b>tags:</b></dd> 第七十九章:西市暗涌火锅香(六) “王勇叔叔,天色还早,为何不陪十三娘在师门多待片刻?”王霨见天尚未到午时,略微有点惊讶。 王勇心不在焉地回了句:“护卫小郎君开店事重,某不敢耽误。” “哎呀,你今天怎么怪怪的!?”苏十三娘对自家夫君有些不满:“不就是让你见见我师父,有那么委屈吗?你若再黑着脸,某明日就带孩子去河内怀州,再也不回来了!” “几年不见,师妹不仅会打情骂俏了,驯夫之术也日益纯熟!”王勇还未回话,范秋娘担心两人吵得太凶,抢先打趣道。 苏十三娘双颊飞红,出言啐道:“好个范秋娘,我还没怪你懒懒散散,把我的宝贝徒弟给耽误了!你竟然敢调侃我?” “师妹,你这话从何讲起呢?也不知是谁躲在庭州逍遥数年,根本不关心师门之事,害得我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儿,忙得焦头烂额。你竟然还敢说我懒散?”范秋娘犀利反击道:“再说了,雯霞的剑技比初来长安时不知精进了多少,你凭什么说耽误了啊?” 阿史那雯霞看出范秋娘是为了阻止师父和王勇吵架,才故意斗嘴,心中暖洋洋的。她忽然想到姐姐数次出头维护她,不觉有些黯然。 “怎么没有耽误?若非那日遇见的是段师姐,雯霞的小命估计就要交待在若兮客栈了!”苏十三娘反驳道。 “段师姐?你遇见她了?她何时来长安了?”范秋娘有点惊愕和慌张。 “敢问十三娘,段师姐是谁?”王霨一愣,不知从何处冒出这么个人。听苏十三娘的意思,那人当日似乎也在客栈出现过。 “霨郎君,某师父公孙大娘共收了十三个弟子,吾乃关门弟子,上面有十二位师姐。秋娘年纪其实比我小一点,只因入门早,所以排行十二。其中排行第四的师姐,姓段名荼罗,乃南诏人士。”苏十三娘粗略介绍了一下师门概况。 “难道那日她也在若兮客栈中?”王霨大吃一惊,但他立刻从“南诏”二字中联想到许多:“鲜于向!莫非段荼罗是跟着他来到客栈的?” “段师姐行事一向隐秘,某在师门十几年,也不过见了她四五面。那日即将离开客栈时,吾察觉正堂屋顶上有异,正要动手。却听上面有人用师门手法自报家门,我才知是段师姐在上面。不过,因不知她为何在此,某便未向小郎君提及此事。”苏十三娘徐徐解释道。 范秋娘秀眉微蹙,似乎想起了什么,却欲言又止。 “本以为今日回师门可以见到段师姐,不料她并未在那里。我在师父面前,还特别问了句段师姐的近况。师父说她与鲜于向有些私人恩怨,正忙于追查。”苏十三娘讲了一下自己探问的结果。 王霨瞥了眼王勇,见他依然心神恍惚,觉得事情似乎比他想象的还要复杂。 王霨刚见识苏十三娘的武技时,异常震撼,以为自己穿越到了一个武侠世界。 (本章未完,请翻页)后来接触多了,尤其是在与阿史那雯霞的多次对练中,王霨逐渐明白,公孙大娘门下的剑技,其实是从沙场对战的战技中演化出来的,并非玄妙不可解的怪力乱神。 所谓飞檐走壁,离不开绳索与飞爪;所谓例不虚发,只是将暗器练到了熟能生巧的极致;所谓剑舞如魅,那是以日日苦练为代价的。究其实质,与马璘的箭法王勇的骑术,并无区别。都是在冷兵器时代,将个人技艺打磨到极限罢了。 不过,王霨更在意的是,在大一统的政治体制下,如公孙大娘一般的游侠剑客,是如何在夹缝中生存的? 在王霨的记忆中,从秦汉以来,统御四海的中央政权就不停地用各种手段限制打击地方豪强和江湖势力,以避免政令不畅。因此,若是没有朝堂靠山的话,单靠数十名或百余名游侠儿,是很难在长安立足的。 京兆府的人马虽然较之边军战力相差甚远,可若调集成千上万名衙役,还是能够轻易荡平长安城中的所有游侠剑客的。 之前,因远在庭州,且苏十三娘与北庭都护府关系融洽,王霨并未费心琢磨大唐庙堂与江湖间的互动关系。此刻听十三娘介绍师门,王霨自然而然开始思索,公孙大娘究竟与朝堂上的哪些势力有瓜葛? 王霨听杜环隐约提过,西征石国时,王元宝的如意居多次向北庭军提供大额钱粮。而回头细思,苏十三娘所谓的护卫如意居西进开店,也显然只是个用以遮掩真实目的的借口。由此推断,王元宝和公孙大娘两人,应当都是被同一股势力所牵引的。 “长安朝堂,果真如海如渊,深不可测。十三娘心性纯真,未必尽知师门之事,反倒是范秋娘,似乎知道得更多些……”王霨心中感慨万千。方才他注意到范秋娘欲言又止的举止,显然是她心中有所顾忌。 “多谢十三娘答疑释惑,贵师门真是人才荟萃!”王霨先谢了苏十三一番,然后故意用略带不满的语气说道:“王勇叔叔,店里这边我早已安排妥当,你安心陪十三娘就是了,何必要着急回来?莫非是对我不放心?” “小郎君言重了!”王勇急忙解释道:“今日之事,皆是某的过错。早上出门不久,在横街上远远瞥见故友,故而有些心神不宁,还请娘子和小郎君莫要见怪。” “故友?可别是什么老相好啊!”范秋娘笑靥如花,玉手却放在了剑柄之上:“师妹,虽然你今天说话冲了点,让人不太开心。但我毕竟是你的娘家人,只要你点头,姐姐立刻替你出气,将这无情无义之徒大卸八块!” “秋娘可别乱开玩笑!某遇见十三娘前,一向都是洁身自好……”王勇黑脸发红,急忙摇手申辩。 “笨!什么洁身自好?难道你遇见我就是明珠暗投了?”苏十三娘被口拙的王勇弄得又气又笑,忍不住啐道:“还有,范秋娘,你明明比我小,我捏着鼻子叫你声师姐,已经是你前世修来的福气 (本章未完,请翻页)了。你就别得寸进尺,趁机占我便宜。” “十三娘,师姐也是姐,你这辈子就认命吧!”范秋娘捂嘴窃笑,乐不可支。 阿史那雯霞和阿伊腾格娜见两人斗嘴斗得风生水起,均低头偷乐,不敢插话。 “王勇叔叔应当是遇见昔日袍泽了吧?”王霨赶忙站出来替王勇解围。 “还是小郎君聪明!”王勇连连点头:“去的路上,某在横街上远远望见了朔方军的荔非兄弟。只是他们纵马甚疾,故来不及打招呼。由荔非兄弟想起当年并肩作战的袍泽,难免有点魂不守舍。” “莫非是荔非元礼和荔非守瑜?他们不是在朔方节度副使李光弼麾下任职吗?此刻来长安干什么?”苏十三娘仔细想了想,去师门的路上确实遇见过一彪人马。 “元日大朝会将近,或许是陪同李副使入京觐见圣人。”王霨推测道。 “嘿,我以为多大的事呢!”苏十三娘松了口气:“夫君既然奉都护之命执掌北庭进奏院,大可让进奏院的人去朔方进奏院打听打听荔非兄弟是否来京了?若是在,夫君择日去拜会一番就是了。你若是觉得不便动用北庭进奏院人手,我就让师门暗中帮你查探一下。” “不敢劳烦娘子!”王勇陪笑道:“还是某让进奏院去办吧。” “就这么点事,你就沉不住气……”苏十三娘本想再训斥夫君几句,怀着的婴儿却哭闹了起来。 “算了!算了!这孩子姓王不姓苏,心里始终是偏向你的。这会儿大约是饿了,我急着照顾叙儿,懒得和你计较了!”苏十三娘抱着婴儿,急忙向后院内宅走去。范秋娘见状,也跟着帮忙去了。 阿伊腾格娜一直仔细留意着诸人的神情。她见王勇似乎有话要和小郎君单独说,示意巴库特离开后,就拉起阿史那雯霞的胳膊,柔声说道:“雯霞姐姐,咱们也去搭把手吧?” 阿史那雯霞本想缠着王霨再聊会儿天,可阿伊腾格娜的请求,她于情于理都无法拒绝,只好被拉走了。 王勇众人离去,他警惕地瞄了圈四周,才凑到王霨耳边,低低说道:“小郎君,十三娘的师父公孙大娘,似乎有些古怪。” “古怪?”王霨轻笑道:“莫非王勇叔叔也看出她和东宫之间有牵连?” “不!”王勇缓缓摇了摇头:“都护早就给某说过,如意居和公孙大娘均受东宫指使,一举一动,皆别有用心。都护若是得知小郎君自己能看清其中关窍,应当能稍稍放点心了。” “父亲早就清楚此事?!他有意不告诉我?”王霨心中微惊。 “临行前,都护曾交待在下,长安浪疾风高形势险恶,一个不小心,就可能有灭顶之灾。在下固然要拼命守护小郎君,可都护更期待的却是小郎君能够慧眼如炬,识破陷阱和漩涡。” “父亲……”王霨遥望西北,不觉潸然泪下。 (本章完) ... 第七十九章:西市暗涌火锅香 七 “小郎君,某说公孙大娘古怪,是因她今日见了我,多少有点不自在。虽然只是一丝转瞬即逝的尴尬,她也很快就掩饰过去了,可我自信绝没有看错。”王勇稍等了一会儿,见王霨情绪平复下来,才继续说道:“今日分明是某第一次见到她,可她那一瞬间的惊愕让我觉得,她之前似乎见过我。但我苦思冥想,却根本不记得什么时候见过她……” “看来公孙大娘这边,还真是藏了不少秘密。”王霨挠头想了想,却始终猜不出问题在哪里:“不过,王勇叔叔,无论如何,别因此事耽误你和十三娘的感情。” “这是自然!”王勇重重点了点头:“十三娘心思纯净、嫉恶如仇,绝非能够游走于黑白之间的人。无论公孙大娘究竟是黑是白,某坚信绝不会看错十三娘。吾担心的是,公孙大娘门下的隐秘过多,还请小郎君仔细提防,以免被人引入歧途。” “某自会小心!”谈过此事,王霨交待道:“王勇叔叔,今日火锅店开张,头绪繁杂,离不开你。之后数日当无紧要事。既然荔非兄弟陪同李光弼入京朝拜,你尽可择日前去探寻故友。我这边人手足够,你不必挂念。” “多谢小郎君体谅,某自会安排。”王勇的目光有点闪烁:“方才某不在,店里没有什么异常吧?” “目前还算平静,只是遇见了两位曾在怛罗斯大战中并肩作战的故人。”王霨简单说了一下与叶斛和谋剌思翰会面的情形。 “元日朝会,各方人物齐聚长安,倒是精彩纷呈、热闹得紧。叶斛和谋剌思翰前来西市,却也正常。”王勇沉思道:“不过,客栈中的那个中年杨家奴仆迟迟未曾寻到,某还是有些担心。” “王勇叔叔,长安城中有百万之众,想要找出一个人,绝对是大海捞针,难之又难。一时半刻找不到,不用着急上火。”王霨劝解道。 “北庭进奏院中虽有些人手,可并不擅长此事。”王勇有点惭愧。 “无妨,待今日新店开张后,我也会安排素叶镖局的人打探此人。火锅店人来人往,也能探听出不少隐秘消息。”王霨安慰道。 王勇皱眉思考道:“这两年虽通过镖局有意训练了些善于打探的人手,可与十三娘相比,还是相差甚远。实在不行,还得借助公孙大娘门下的力量。只是我拿不准,公孙大娘是不是早已卷入此事当中……” “王勇叔叔,或许我们得换个思路。”王霨忽然灵光一闪,有了主意:“在茫茫人海寻找一个人确实很难。但他若是有所谋划,我们又何必主动出击呢?守株待兔即可。” “守株待兔?妙!”王勇拍手赞道:“只是不知,兔子准备撞向哪棵大树?” “长安朝堂风起云涌,但真正执棋搅动风云的,不过是李相、东宫和五杨三家罢了。三方因储位和相位之争,紧紧缠斗在一起,难解难分。既然兔子是杨家准备的,王 (本章未完,请翻页)准和李仁之又在客栈大闹了一场,想来杨家选定的目标当是李相。毕竟只有李相在,杨国忠很难取而代之。”王霨上京之前,早已做足功课,对长安朝堂的权力格局有了相当清晰的认知。 “那我们就加派人手,盯紧李相这边,看是否会有什么异常。”王勇兴致勃勃道。 “东宫这边,也得小心留意。”王霨叮嘱道:“太子通过建宁王屡屡释放善意,我们也必须谨慎应对。” “手里都已经捏了个珪郎君了,东宫还不满足吗?”王勇对李亨十分不满:“非要把都护逼到绝境吗?” “圣人年事虽高,却精神矍铄,东宫岂有不着急的道理。”王霨低笑道:“不过,他既然要打父亲的主意,我们就来个将计就计……” “将计就计?”王勇正欲询问王霨的详细谋划,却见火锅店的掌柜简若兮从大堂里飘然而来。王勇立刻守在一旁,不再言语。 那日王霨出言招揽后,简若兮思索再三,终于下定决心,遣散伙计、关了客栈,跟着王霨一同来到长安城中。而不过短短两日后,简若兮就得到消息,客栈在腊月十九当晚忽然遭人放火,烧成了一片焦土。 “拜见霨郎君和王兵马使,前面有贵客登门,说与霨郎君有约。”简若兮肃拜施礼,递上两张名刺。 “仙桂郎君和德嘉郎君来得好早!”王霨接过名刺,朗声笑道:“王勇叔叔,咱们一起去会会北庭的青年才俊吧!” 天宝八载(749年)冬,北庭军刚从怛罗斯回师庭州后不久,高仙桂、张德嘉和王珪三人就一同离开北庭,前去长安参加天宝九载(750年)的科举考试。 王珪考的是明经,高仙芝和张德嘉选的却是武举。凭借在庭州磨练出的高超骑射之术,高、张二人在武举中脱颖而出、名列前茅。 经李林甫推荐,高仙桂进入陈玄礼执掌的龙武军,担任从七品执戟一职,成为贴身拱卫圣人的禁军武官,前途可谓一片光明。 张道斌则走了高力士的门路,将张德嘉安插到北衙十六卫中的左监门卫,担任正八品兵曹参军。 左监门卫看似不若龙武军威名在外,却掌管着长安宫城的门禁及门籍,地位不容小觑。而更为关键的是,负责统率左监门卫的大将军,正是高力士本人。 “有唐一代,正是贵族门阀向平民社会嬗变的历史转折期。权贵子弟的仕途起点,实在要比寒门士子高太多了。虽说高门贵胄中,不乏卓越之才。但社会流动性的缺失,终究不利于整个国家的长治久安。也难怪科举制会日益兴盛,并最终彻底压倒了门荫、征辟体制。”去大堂的路上,王霨暗暗自嘲道:“不过说来,我自己也算沾了门阀世家政治的便宜。否则的话,怎么可能以如此年龄,就轻而易举获得了官阶呢?” “见过高兄!见过张兄!一年多不见,高兄愈发有武将之风了! (本章未完,请翻页)”火锅店大堂里,身材魁梧、一身劲装的高仙桂如同慈恩寺的浮屠塔一般,格外显眼。 “某不过是一介武夫,与霨弟的允文允武相比,还是差之多矣!”高仙桂谦虚了两句,立即四处张望道:“霄云县主还未到吗?” 身着便装、神情慵懒的张德嘉笑道:“高兄,半个月前我们刚和县主一起打过马球,你又何必如此急切呢?” “县主也真是的,霨弟来京,她独自出城迎接,也不叫上我们。前几日说要约着再打一次马球,却又临时变卦。”五大三粗的高仙桂如春闺怨妇喋喋不休,让王霨和张德嘉相视苦笑不已。 “高兄,此皆某之过错,非霄云姐姐之罪。”王霨将所有责任揽在自己头上:“某担心高兄与张兄军务繁忙,故而只寄信给霁昂,告知进京之事。在信中某特意嘱托霁昂,不要告知二位。至于取消马球之事,却是因为某在西郊和王准、李仁之发生了点小冲突。霄云姐姐担心球场上再出什么风波,就临时改变了主意。” “马球场上确实容易出意外……”张德嘉摸着鼻子笑了笑,显然是想起了陈年往事。 “嘿嘿,我听说了,霨弟狠狠教训了王准一顿,真是太解恨了!”高仙桂搓着手憨笑道:“那家伙,仗着父亲宠爱,平日里就嚣张跋扈,特别招人烦。马球打得不怎么样,却总以为是别人拖累了他。若是在碛西,某一定带他去熊狼出没的荒山老林,比一比谁能够单枪匹马杀出一条血路来。” “霨弟,打马球的时候,某就发现,王准报复心极重,李仁之是满肚子坏主意,你可得小心。”张德嘉善意提醒道。 高仙桂和张德嘉屡屡提到马球,让王霨不禁再次想到了阿史那霄云。在庭州时,王霨一直从多个渠道留意阿史那霄云在长安的一举一动。 阿史那霄云初来长安时,在冠盖满京华的都城籍籍无名。但是,自从她在宫中偶遇了杨贵妃后,一切就都改变了。 贵妃膝下无子,常以之为憾。那日见了阿史那霄云,久居深宫的贵妃娘子特别喜欢霄云的飒爽英姿,两人聊得也格外投缘。贵妃就禀告圣人,打算收霄云为螟蛉义女。 贵妃所求,圣人自然满口答应。被贵妃垂青后,阿史那霄云立刻从默默无名的低微县主变得炙手可热。 本来,长安城中就有些权贵子弟为阿史那霄云明艳的容颜所吸引,而今有了贵妃的赏识,自然就吸引了更多人的目光。 一群群别有用心的狂蜂浪蝶,如同倏然而至的夏日狂风,围着阿史那霄云的县主府邸,喧嚣不停。阿史那霄云却如随风舞动的夏叶,在风中翻飞摇曳,却始终牢牢长在树枝之上。 面对或明或暗的追求者,她从不拒人千里之外、却也绝对不会有任何过分的亲昵。她就如同天上自由自在的云彩,所有人都觉得她离自己很近,其实她始终飘浮在远远的天上。 (本章完) ... 第七十九章:西市暗涌火锅香 八 王霨在庭州初闻阿史那霄云八面玲珑、名动京华的消息时,心中多少有些别扭和难受。他莫名觉得,这个长袖善舞、左右逢源的县主,似乎已经不是那个自己熟知和喜欢的明媚少女了。 横亘在庭州和长安城之间迢迢山水,仿佛是拔地而起的飓风,震荡着王霨心中的万千条思念。飓风吹过辽阔而沉重的时间荒野,让王霨常常觉得,自己朝思暮想、念念不忘的女神,已然变成断了线的风筝,在湛蓝的天穹上距离自己越来越遥远…… 那时,王霨才深切体悟到,自己前世看过的动漫《秒速五厘米》,在美轮美奂的画面下,隐藏了那么痛彻心扉的悲伤和无奈。 庆幸的是,腊月十九,在风雪霏霏的若兮客栈再次见到阿史那霄云的那一刹那,王霨从她明亮的眼眸中,找回了所有的熟悉和亲切。单单只为这一瞬间的满足,王霨已经觉得进京之旅不虚此行。 长安城中的阿史那霄云与庭州时相比,唯一不变的就是马球的挚爱。隔三差五,她经常约李倓、高仙桂、张德嘉、王珪、王准、李仁之、杨暄、杨昢等人打马球。 朝堂上错综复杂的派系和格局,在阿史那霄云主导的马球场上,变得模糊和黯淡。在她眼里,似乎重要的唯有球技的好坏罢了。 因此,高仙桂和张德嘉通过多次马球比赛,早已对王准和李仁之的本性有了足够清晰的认知。 “多谢张兄关心,某早有准备。”王霨拉回了纷飞的思绪,拱手致谢:“还有,拜托张兄之事,不知进展如何了?” “差点忘了正事!”张德嘉拍了拍脑袋,有点不好意思:“东西我前日就送到了……” “霨郎君,大事不好了,附近街道上突然出现许多不三不四的混混,正吵吵闹闹地朝我们店涌来。”花容失色的简若兮小跑着进来,气喘吁吁地喊道。 “来得可真早!”王霨哈哈一笑,毫不畏惧:“王勇叔叔,既然有人要捣乱,咱们就让他们见识一下庭州素叶居的手段!” “霨弟,我能做什么?没能跟随大军西征石国,我已经很遗憾了。这次若需要冲阵,可别丢下我!”高仙桂兴奋地捏紧了拳头。未能陪同阿史那霄云参与波澜壮阔的怛罗斯大战一事,始终令高仙桂耿耿于怀。 “高兄,霨弟心中早有计较,你可别贸然出手,坏了霨弟的安排。”张德嘉的心思要细腻得多:“霨弟,但有需要,你尽管吩咐。我和高兄一定会让这些不开眼的家伙知道庭州男儿的厉害!” “多谢两位兄长!”两人的表态让王霨十分感动:“张兄说的不错,我猜王准肯定会有所动作,早有准备。还请两位兄长陪我一起登高观敌。” 与素叶居火锅店一街之隔的酒肆中,脸上瘀痕尚未全消的王准,端着杯荡漾着琥珀光的温热新丰酒,倚着二楼窗棂,仰天大笑:“王霨,你个乡野竖子,竟然敢在长安西市开店。看我今天弄不死你!” 顺着王准 (本章未完,请翻页)的视线可以看到,百余名混迹在东西两市的老油子、混混儿,手持长短不一的棍棒、怀藏各式短匕,正从数条街道一窝蜂地向素叶居火锅店冲去。 他们有的身着长安游侠儿最喜的窄袖劲服;有的虬须尖帽,显然粟特胡种;有的脸宽眼细,应当来自漠北;有的身量矮小、脚踏木屐,似乎是东瀛人种。唯一相似的是,是浮现在他们脸上贪婪、狠毒的神情。 “开店!哼!某今天要把它砸个稀巴烂,好好出口恶气!”王准将杯中温酒一饮而尽,然后瞄了眼楼下“浩浩荡荡”的队伍,开怀大笑。 火锅店附近的街道上,熙熙攘攘的路人和附近商铺的伙计眼见有人闹事,纷纷驻足观望。胆小的看了一会儿,担心遭受池鱼之殃,连忙脚底抹油、溜之大吉;更多人却凑在一起,兴高采烈地交头接耳、指指点点。 “无极兄,咱们再往前挤挤,好看清楚点。”方才在酒肆中饮酒的几位行商不停地挥手招呼同伴赵无极向前。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数年前在庭州,某险些因看热闹而丢了性命。今日若非舍命陪君子,在下早就要告辞了。”赵无极想起那股凶神恶煞、奔突如狼的大食骑兵,心有余悸。 “赵无极,这里是长安西市,可不是荒凉边镇,有什么可担心的?你该不会是想借此逃遁吧?之前你夸下海口,说与素叶居的霨郎君十分熟稔。这会儿就要到火锅店了,你却想临阵脱逃了?”有酒友毫不客气地讽刺道。 “我赵无极是那种没胆的怂货吗?不过是群欺行霸市的混混,还难不住霨郎君。待素叶居将混混们打发走,某陪你们去见一见霨郎君。此刻某就站在这里,静观其变。”赵无极的语气很强硬,脚却牢牢站在原地,不再向前。 火锅店二楼雅间上,临窗的谋剌思翰最先听到了外面的喧哗。他先让亲卫谨慎地开窗瞥了数眼,才邀叶斛一起观望。 “叶斛殿下,看来有人嫉恨素叶居,要给霨郎君下马威。”谋剌思翰只瞄了一眼,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不自量力!一群没有上过战场的混混,能当什么大用。有二十名回纥轻骑,吾足以荡平之。霨郎君的手下可都是从尸山血海里杀出的百战老兵,岂会畏惧他们。”叶斛对下面的乌合之众甚是不屑。 “叶斛殿下,若是荒野相遇,百余名混混,确实不足道哉。可此乃长安,不宜冲锋躐阵。对方估计就是算准这一点,才会肆意而为之。”谋剌思翰想得要更深远些:“况且,某相信,对方必定还有后手。” “后手?让某想想……”叶斛不甘人后,仔细盯着周围的街市,陷入了沉思。 叶斛和谋剌思翰于二楼雅间指点形势之时,素叶居大院两边的侧门中,忽然分别驶出十辆四**马车。两队马车后面,各跟着五十名服饰统一、手持长棍的武士。 马车奔驰如电,武士赳赳如山。 王准纠集起的混混们刚踏到火锅店前的空地 (本章未完,请翻页)上,就见数十匹骏马的拖拽着二十辆四**马车,如奔腾横行的山林猛兽,带着漫天灰尘,疾驶而来。 所有骏马的四蹄上都钉有坚硬的蹄铁,马蹄起落如雷,宽大的车身更是产生了巨大的压迫感,将冲在最前面的十余名混混吓得两股战战。 混混们不是没有见过钉着蹄铁的马匹,也不是没有见过四轮马车,可他们没有见过谁将大马车变成冲锋破阵的利器。 “素叶居的东主是谁啊?难道要用马车直接将混混们撞死?可真够霸道!”围观的路人窃窃私语、议论不休,有点惊诧于素叶居反击的果断和狠厉。 赵无极身量高大,虽然站的比较远,却也能将火锅店前空地上的风吹草动看得一清二楚。 “如此行事,不像霨郎君的风格啊!?”赵无极有点迷惑:“长安城可不是庭州,如此粗暴.动手,固然解气,却也必然会让人抓住把柄的。” 王准站在酒肆二楼,见对面烟尘滚滚,笑意更浓:“王霨,让你狂!看你一会儿怎么应对京兆府的盘问!” 围观路人被气势夺人的马车吸引住的时候,没有人留意到,不远处的街道上,一辆外观普通的四轮马车,静悄悄地停在了路边。不过,马车虽然毫不起眼,可环绕在马车四周的数十名精干武士,却透露出马车主人的不凡。 一位面白无须、满脸带笑的仆役,小跑着来到马车窗前,将素叶居前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讲给马车里的人。 马停车住,天地骤静。 混混们吓得正欲调头逃窜时,忽然感觉眼前一花,骏马收住了脚步,带着马车停在了前方百余步远的地方。 控驭马车的车夫,根本不拿正眼看来势不善的混混们,自顾自地吆喝着马匹,将四**车横了过来。 马车首尾相连,在素叶居前的空地上形成了一个半月形的防御圈,将火锅店遮蔽得严严实实。马车之间,留有几条通道,却都异常狭窄,堪堪够一个人侧身通过。 车阵后面,一百名手持长棍的素叶镖局武士,如迎敌的长枪兵一般,迅速结成大阵。斜指天空的长棍如果配上矛尖,就是令骑兵望而生畏的长枪大阵。 镖局武士的大阵结成之后,一股凛然肃杀之气从素叶居前的空地上冲天而起,将正当面的混混们吓得屁滚尿流,周遭围观的路人顿时也雅雀无声。 人群后面,赵无极不住点头称是:“我就说,霨郎君不会如此冲动,看来他只是想亮出实力,威慑一下混混们。” “好大手笔!”叶斛拍窗大笑:“霨郎君竟然将战场厮杀的军阵摆出来了。无论对手是谁,都会被吓得肝胆欲裂吧。” “威而不怒,以静制动,高明!”谋剌思翰轻笑道:“霨郎君已将陷阱布好了,就看对方会不会上当了。” 不远处的马车里,老者听了手下的汇报后,会心一笑:“小小年纪,鬼点子可真不少,实在有趣!” (本章完) ... 第七十九章:西市暗涌火锅香(九) 酒肆二楼,王准恨恨地将酒杯扔在地上,对家仆咆哮道:“一群胆小鬼,怕什么怕,那小子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动手吗?王霨不过是摆个阵势吓唬人。 传我的话,别理会那些马车,只管往前冲,逼素叶居的人动手。无论出什么事,都有京兆府替他们兜着!” 混混本以为素叶居会发动冲锋,吓得魂飞魄散。可见对方列阵后毫无动静,心思渐渐安定下来。不少人还挥着棍棒大声鼓噪,嘲笑镖局的武士是花架子。 镖局的武士却如同泥塑的雕像纹丝不动,根本不理睬混混们的骂阵。 待王准的命令传递过来后,重新鼓起勇气的混混们挥着短棒,骂骂咧咧地向前冲去。乍,倒也有几分气势。 围观的路人们见双方马上要硬碰硬打上一架,兴奋地连连叫好。唯有赵无极在机警地搜寻撤离险地的最佳路线。 当混混们即将冲入马车通道的那一刻,在二楼观战的谋剌思翰呵呵一笑,对叶斛说道:“猎物掉入陷阱中了……” 叶斛迷惑不解地向外探见汹涌如潮的混混们被堤岸般的车阵拦住,变得愈发混乱。 有一小部分混混恰好面对着车阵中的通道,正艰难地通过狭隘的通道向里挤去。由于通道逼仄,混混们不时用棍棒敲打马车和马匹,试图拓宽通道。 其余大部分混混们因找不到缝隙,将心中的恶气全发泄到了马车之上。他们挥舞着短棍,朝马车和骏马砸去。有些混混更是跳到车辕上,试图从车夫手里抢夺缰绳。一时间,人喧马嘶,店前空地乱成了一锅粥。 “素叶镖局!反击!”一直在三楼观察局势的王霨见混混们开始动手砸车,高声喝道。 王霨一声令下,车夫们抄起手边的长棍,对挤在车前的混混们劈头盖脸砸去。负责御车的二十名车夫,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军中马槊高手。一柄长棍在手,使得如同马槊一般,刺砸挑捅,密不透风虎虎生威,登时就将混混们压制住。 车阵之后,镖局武士列队向前。如林的长棍轮番攻击,将挤过车阵的十几名混混打得鼻青脸肿,跪地求饶。 “恭喜小郎君,忍了半天,终于有了大义名分。”阿伊腾格娜开玩笑道。 “伊月,这就叫做‘坚决不刺第一枪!’”王霨想起前世国际政治中的腹黑之术,开心笑道。 “枪,难道不应该是棍吗?”阿史那雯霞有些不解。不过,她懒得计较章句文字,而是利索地抽出腰间长剑,伸手邀请道:“霨弟,我们下去大杀一番!” “雯霞小娘子,你和小郎君都不宜出面动手,以免落人口实。”王勇怕她胡闹,连忙出言阻止。 “无聊透顶!”阿史那雯霞气哼哼地将青锋插回剑鞘。 “雯霞妹妹,霨弟早已安排妥当,咱们安心吃亏就是了。”张德嘉出言劝道。 “其实我也想下去揍那群家伙,不过,此地是霨弟的店铺,一切听霨弟的。”高仙桂亮了亮双拳,满脸憾色。 “雯霞姐姐,从明日起,只要没有特殊事项,某日日陪你对练半个时辰,如何?”王霨安抚道:“一别数年,我正想向姐姐讨教呢。” “这还差不多!”阿史那雯霞转怒为喜,眉欢眼笑。 王霨喜吃瘪之时,王准正急声高吼:“素叶居的人动手了,快让衙役上场。” 混混们在镖局武士的攻击下,节节败退,已经快要退出火锅店前的空地了。若非镖局武士不欲伤人性命,有意控制力道手下留情,不少混混早就一命呜呼了。 “让开!让开!京兆府办案!”早就藏在附近街巷里的衙役们挥着横刀,穿破人群,疾步向空地上奔去。 “哎呀,对方这是下好套等素叶居钻啊!霨郎君究竟得罪哪位地头蛇了,竟然惹得对方动用京兆府的衙役。”赵无极役是有备而来,不禁替王霨着急。 “莫非这就是对方的后手?能够动用京兆府,难道是王鉷的人?”火锅店二楼雅间里,叶斛恍然大悟:“只是霨郎君该如何应对呢?” “殿下可曾想过,霨郎君为何要将马车摆成车阵呢?”谋剌思翰点出了关窍所在。 “王勇叔叔,我们下去吧。”王霨见京兆府的衙役如期出现,知道自己该出场了:“高兄张兄,两位别因我得罪王准,就继续留在三楼吧。” “霨弟,你这话就不对了。某早不顺眼了,和你没什么关系。”高仙桂晃动着大手,坚决要求下去。 “先桂兄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张德嘉懒洋洋道:“反正我是直接听命于高翁的,不用理会政事堂或京兆府。” “多谢两位兄长!”王霨见盛情难却,不再坚持,转而对阿伊腾格娜吩咐道:“伊月,你留在店中,和若兮娘子再察店中布置。天近午时,一会儿就该开门迎客了,可不能因为这帮混混耽误正事。” 阿伊腾格娜心里清楚,小郎君是体谅她身份不便,不适宜过多抛头露面,特意为她找了个由头。 “霨弟,我陪你一起去!”阿史那雯霞见姐姐尚未赶来,阿伊腾格娜又不能出面,心花怒放。 “雯霞姐姐,十三娘和范秋娘那边,你不需知会一声吗?”王霨细心提醒道。 “霨郎君多虑了,行侠仗义,除暴安良,本就是吾辈之责。雯霞遇此,自当龙泉出鞘,岂能瞻前顾后。”安顿好孩子的苏十三娘和范秋娘携手来到素叶居三楼,恰好听到阿史那雯霞要下去助阵,就朗声说道:“雯霞且放心前往,某与秋娘为你压阵!” 王霨望了王勇一眼,见他欣慰地点点,就振臂呼道:“我们走!” “大胆狂徒,天子脚下竟敢持械斗殴,还有没有王法了!快给我住手!”店前空地上,衙役们自持横刀在手,对场上对打的双方齐声吼道。不过,说是对打,其实是镖局武士追着混混们打。 “官差,素叶居的伙计如狼似虎无故伤人,你要给我们做主啊!”王准提前在混混中安排有几名心腹家仆,他们一见京兆府的衙役到来,就急忙跪地哀求。 “大胆素叶居,你们竟然当街伤人,实在可恶!还不快快束手就擒!”衙役们立即按照事先的安排,开始拉偏架。 “止!”王勇一声高喝,镖局武士立即快速收拢在一起,重新结成方阵,巍巍然站在空地正中。车夫们则重新跳到马车上,放下长棍,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 遍地哭爹喊娘的混混们忽见对方收手,急忙滚着爬着来到衙役四周,惨叫连连。 “你们素叶居实在太嚣张了,竟敢打伤如此多无辜民众!还不快放下长棍,随我们去京兆府走一趟!”衙役们被镖局武士的方阵震慑,只敢虚张声势,却不敢真的上前抓人。 “敢问诸位官差?我们素叶居犯了哪条王法?”王霨大步上前,冷笑问道。 “你是哪里来的毛孩子?见吾等为何不施礼?”领头的一名宽脸衙役用横刀指着王霨,鸡蛋里挑骨头。 “某乃素叶居的东主,王霨。”王霨施施然道:“某有正七品官阶在身,见尔等自然不需施礼。反倒是诸位,得向某施礼。” “空口白牙,有何凭证?”宽脸当然知道王霨是谁,但他故意打岔。 “啪”的一声响,一枚铜牌如飞刀般呼啸而来,向宽脸砸去,惊得宽脸连忙收刀护在胸前。 铜牌狠狠撞在宽脸的横刀上,将他震得虎口发麻。此时,宽脸才牌是枚鱼符,他赶忙强忍疼痛,抓住正在下坠的鱼符。 “某乃从五品北庭兵马使王勇,此乃吾之鱼符,还请查验。”王勇双手抱胸,冷笑不已:“此乃北庭王都护家的小郎君,汝可去吏部勘查,有正七品官阶。” 京兆府的衙役见多识广,一眼就能认出鱼符为真。他们本计划趁乱突入,借势压人,肆意捣乱一番。不料素叶居的武士阵型严整异常扎手,根本无隙可乘。此刻对方又亮明了官身,他们一时也无法用京兆府的身份强压。 “无论有没有官身,均不得纵容属下持械伤人。你们在庭州自然可以横行霸道,在长安可不行!”宽脸立即扭转话题。 “我们素叶居从来都是公平买卖,绝不欺行霸市。”王霨指着满地喊疼的混混,怒斥道:“敢问官差,你们可知为何发生争斗?这群人手持利器,伤我素叶居的车马和财产。店里的伙计为了自保,才不得不出手反击。” 宽脸见王霨“厚颜无耻”地将矫健威武的武士称为“伙计”,将追着混混一顿猛揍叫做“自保反击”,哭笑不得。他有心反驳,可细细琢磨,王霨的话却也合情合理。 “我怎么只些……哼……这些普通客商,被你店里的伙计打得鼻青脸肿,却不见你的伙计有何伤亡,更不曾见你的车马店面有什么损失啊?”宽脸瞅了半天,才期期艾艾地找出了一点“破绽”。 “哼哼,我的伙计是否受伤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群混混先动的手!”王霨早料到京兆府的衙役会如此反驳,胸有成竹道:“何况,我们的店的损失大得很,说出来恐怕会吓坏你们。” “别装神弄鬼,哪里有什么损失?”几名衙役仔细瞄了半天,也只不过轮马车的车厢和骏马身上有棍棒敲击的痕迹。 “抬出来!”王霨一招手,立刻有镖局武士从马车里搬出了几十个木箱子。箱子打开后,在阳光的照耀下,流光溢彩浮翠流丹,晃的人眼花。 <dd id="foottips"></dd><dd ss="tags"><b>tags:</b></dd> 第七十九章:西市暗涌火锅香(十) “玻璃!几十箱玻璃器皿全碎了!”赵无极站的虽远,却一眼就认出了木箱里的珍宝。 两年多前,如意居烧制出晶莹透明的琉璃后,将之命名为“玻璃”。经如意居大力宣扬,玻璃已然风靡四海,令人趋之如骛。长安城中,若宴请宾客却不曾准备几套精美的玻璃器皿,肯定会被人轻视。 不过,玻璃制品价格之高,也实在令人咋舌。即便是一套最普通玻璃茶具,价格也要四五贯钱上下。精致器皿,价钱自然也是翻番上涨。 高额的利润,自然让杨家的弘农阁裴家的闻喜堂等一众商肆眼热。它们利用各种黑的白的手段,都想插手进去,分一杯羹甚至挤垮如意居,独占玻璃生意。 可王元宝早有防备,雇了大量的武士,将玻璃秘方和操作工匠都盯得死死的。据传,弘农阁曾下血本里应外合,撬走了一名如意居的工匠。可不等这名工匠说出烧制玻璃的关键诀窍,就被人用弩箭当场射杀。 无奈之下,别的商铺只能尝试自行烧制,可效果总是差上几分,始终达不到如水晶清澈透亮。更令人生气的是,如意居还不断推陈出新,一会儿烧出彩色玻璃,一会儿推出镶金错银的玻璃器皿,令其他店铺望尘莫及。 “天哪!几十箱玻璃全碎了,这得多少钱啊!估摸着得有七八百贯吧!”西市里识货的商人不少。 “七八百?你仔细瞧瞧,里面绝不是普通货色,否则怎么会有五颜六色的光华呢?怎么也得七八千贯!”赵无极对旁人的眼力嗤之以鼻。 围观路人议论纷纷,声音越来越高,让宽脸和京兆府的衙役们都感觉到了莫名的压力。尤其是对玻璃价钱飞速上涨的推测,更是让他们心惊肉跳。 “各位官差,鄙号马车里全是在如意居定制的上等玻璃器皿,总价值约一万一千多贯,有如意居的契约为证。这几十箱玻璃本是为火锅店开张准备的,现如今全被这群混混打碎了,不知京兆府可否帮某讨个补偿。”王霨从怀中掏出事先准备好的契约,冷冷地问道。 不待衙役回答,王勇就大步上前,从目瞪口呆的宽脸手里收回自己的鱼符:“若是京兆府不给我们一个满意的交待,元日大朝会上,某必向圣人及政事堂诸公提及此事,讨回公道!” “一万一千贯!元日大朝会!”接二连三的冲击,让衙役们冷汗涔涔。他们呆呆傻傻地站在原地,不敢直视几十箱碎玻璃散发的华光。 “混蛋,这小子太狡猾了!我才不信,刚才轻轻碰几下马车,就会弄碎几十箱玻璃器皿!”酒肆二楼,王准暴跳如雷:“我要下去和那竖子当面理论,查查他手里的契约是否作假!” “王兄,别去了!”王准正要带人下楼,却被刚刚赶到的李仁之拦住了。 “为何拦我?”王准的牛脾气上来,无论对谁都毫不客气。 “王兄,你在西郊客 (本章未完,请翻页)栈还没看明白吗?王霨这个家伙,年纪虽小,心眼却极多。他既然敢拿出契约,那就说明他有恃无恐早有准备。你下去和他争论,只会自取其辱。”李仁之对王准的冲动并不认同:“说不定,王霨还在店里安排有如意居的人。你若去纠缠契约的真假,他就敢让人当场验证。” “真会如此?”王准行事一向简单粗暴,对李仁之的话将信将疑。 “反正若是由吾来筹谋的话,肯定会做好周全安排,以达到天衣无缝的地步。”李仁之劝道:“其实,某从一开始就不赞成在西市动用如此多的混混和京兆府的衙役,毕竟太招摇了。家祖的身子最近一直……” “哼,你既然有先见之明,怎么不早点过来帮忙。”王准对李仁之的叽叽歪歪有点恼火。 “王兄,某何尝不想早点过来。谁知道今日恰好赶上安西都护府的封瘸子来拜会祖父,某不得不作陪。”李仁之解释道:“若是我早点过来,肯定不会让王霨的奸计轻易得逞。” “快说现在该怎么办?别扯没用的。”王准对李仁之的卖弄有些不耐烦。 “骑虎难下,还真有点麻烦……”李仁之正在琢磨,却见楼下围观的人群分出了一条通道,一辆马车在数十名骑士的扈卫下,向火锅店前的空地驶去。 “咦?难道是……”李仁之瞧见骑士中有小黄门打扮的人,心中一惊。 素叶居火锅店前,衙役们被王霨逼得进退两难之际,忽然听见身后传来清脆的马蹄声。 “什么人,胆敢干扰京兆府办案!还不快滚!”宽脸本就憋了一肚子火,听见有人竟然敢直愣愣冲过来,勃然大怒,还未回头看就先出言呵斥。 “放肆!高大将军在此,哪里来的猴崽子敢口出狂言!”一名年轻的小黄门尖喝道。 “高大将军?”宽脸大惊失色,立即扔掉横刀,跪倒在地,左右开弓,不停地扇自己耳光:“不知骠骑大将军大驾光临,小的被猪油蒙了心,胡言乱语,还请大将军高抬贵手,饶了在下吧。” 其余衙役也急忙放下横刀,跪在地上,紧张得连大气都不敢出。 一会儿功夫,宽脸的脸颊已然肿了起来。可马车毫不理睬跪了一地的京兆府衙役,继续不紧不慢地向王霨驶去。 望着辚辚而至的马车,王霨如天山峰顶欺霜傲雪的云杉,挺拔地站在原地。素叶镖局的武士结成的方阵,也如屹立千年的葱岭山石,巍然不动。 马车刚停好,张德嘉就一个箭步蹿了过去,恭恭敬敬地扶住了高力士的胳膊,小声说道:“阿翁怎么亲自来了?有什么事,派人吩咐某就是了。” “还不是被这火锅的香味给勾的?”高力士和颜悦色地笑道:“某品了品这火锅的风味,实在诱人。恰逢宫中无事,就出来散散心。走着走着,就来到此地了。” “见过高大将军!”王霨恭恭敬敬 (本章未完,请翻页)地上前行礼。王勇高仙桂和阿史那雯霞也急忙施礼拜见高力士。 “什么大将军,不过是圣人逗某开心的。霨郎君叫某高翁就是了。”高力士随意摆了摆手,示意王霨等人不必太拘束。 “多谢高翁!”王霨连忙谢道。 “霨郎君,你过来,某有一事相询。”高力士慈眉善目地招了招手。 “还请高翁赐教。”王霨急忙靠近了点。 “你父亲王正见一副正人君子做派,你小子,怎么这么多馊主意?”高力士点了点王霨的额头,悄声问道:“你给我说说,这几十箱玻璃,究竟值多少钱?难道你为了教训王准那个愣小子,真得破费一万多贯?素叶居虽然财大气粗,一万多贯也绝非小数目。” “不敢欺瞒高翁,在下其实分文未花。”王霨做了个鬼脸,小声解释道:“王元宝这几年欠了在下不少人情,借几十箱无用的玻璃碎片,这点面子他还是给我的。” “某也想着这其中必然有诈,只是一时不明白你的碎玻璃从哪里来的。”高力士满意地点点头:“你这孩子,够滑头。不过,我喜欢!” “小小伎俩,入不得高翁法眼。”王霨深知高力士位高权重极其精明,有意奉承。 “用几十箱碎玻璃唬住王准也就罢了。行事能够有理有据进退有方,才尤为可贵。多少人一把年纪了,还摸不清其中门道。不过,你的阵势也该散了吧。长安城乃天子之所居中枢之所在,动不动摆出临阵对敌的架势可不好。”高力士始终笑眯眯的,可他的话却令王霨感到无法拒绝。 “高翁教训的是!是小子孟浪了。”王霨转身挥手,镖局的武士立刻收棍变阵,迈着整齐的步伐,尾随马车离开空地。 见王霨如此乖巧,高力士笑意更盛。但当他转身面对京兆府衙役时,虽然只是淡淡说了句:“你们起来吧”,却自有一股久居上位的威严。 京兆府的衙役战战兢兢地站起身来,不敢抬头正视高力士的目光。宽脸则跪在原地,继续不停地扇自己早已红肿的脸颊。 “停手吧,某并未怪你。你们京兆府平日里有多大威风,某心里还是清楚的。”高力士冷冷道:“回去记得给王鉷带个话,让他多费点心思管管东西两市的城狐社鼠,别总和本分经营的店铺过不去。” “是!高大将军教训的是!”宽脸和衙役们唯唯诺诺,连连称是。 “今日素叶居开店,你们就别在这里碍眼了。地上这些腌臜玩意,统统交给你们处置。你们可别弄什么花招,某事后会派人追查的。至于打碎的几十箱玻璃,暂且记在你们京兆府头上,某自会找王鉷商议此事。”高力士甩了甩袖子,不再理会一众衙役。 “多谢高大将军宽宏大量!”京兆府的衙役们急忙跪拜称谢。然后拳打脚踢,将躺了一地的混混全部抓起来,捆住双手,全部押走。 (本章完) ... 第七十九章:西市暗涌火锅香(十一) “不知霨郎君可否同意某之安排?”高力士盯着王霨黑亮如墨的双眼,用商量的口气问道。 “高翁处置甚是公平,某一切谨听高翁吩咐。”王霨见高力士欲当和事老,也乐得闹剧早点收场。 王勇使了个眼色,立即有十几名伙计上前,将木箱子搬走。火锅店前的空地重新变得宽敞爽朗。 “在漠北听人传言,说天可汗一日不可离高力士,说什么‘力士当上,我寝则稳。’我本来是不信的。”火锅店二楼,见识了高力士的权威后,叶斛不胜唏嘘道:“如今一见,方知高力士之威,实不在李相之下。” “高翁本就有内相之令名,殿下又何必大惊小怪呢?看来高翁今日是要亲自给霨郎君的火锅店捧场,你我二人也得准备准备,伺机拜见一下高翁。”谋剌思翰见缝插针的本能远高于叶斛。 叶斛派人盯着高力士会去哪个雅间时,谋剌思翰望着窗外,轻敲窗棂,低声叹到:“王霨啊王霨,你到底想要得到什么?不然为何要涉足长安这池浑水呢?” 与火锅店隔街相望的酒肆二楼,王准见高力士挥手间将自己安排的混混和衙役全部赶走,又气又怕。 王准自幼被父母溺爱,养成了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随着父亲的权势日益增长,他更是在长安城中横行无忌为所欲为。 不过,王准也不是毫无一丁点见识的白痴。他敢欺负驸马都尉王繇,是吃准了永穆公主个性木讷生母卑微;他敢蔑视李岫,是因清楚李林甫也不太喜欢这个毫无锋芒的懦弱儿子。 当真的面对得罪不起的人时,王准还没狂妄到不顾一切以卵击石的地步。不用说李林甫高力士安禄山等权倾天下的大人物,就是建宁王李倓左相陈希烈安禄山的长子安庆宗等人,也足以让王准掂量掂量,不敢轻举妄动。 今日王准不待火锅店开张,就急着驱使混混们捣乱,其实也是担心王霨会将李倓请来助阵。只是世事难料,建宁王这个伏虎罗汉还没有到,却惊动了高力士这么一尊弥勒大佛。 弥勒大佛只是轻轻一点,就将王准费尽心机布的局全部化解。更令王准郁闷的是,吃了暗亏的他还毫无还手之力。 “难道就这么算了?若是叔父在,应当敢于下去和高力士争辩几句吧?”想起父亲的弟弟王焊,王准顿觉自己还是太胆怯了点。方才冲击火锅店的百余名混混,也都是王焊帮他找的。 “王兄莫忧!”李仁之见王准脸色时青时白,连忙劝道:“高翁虽然驱走了衙役和混混,却也让王霨收了人马和箱子。由此可见,高翁只是想平息事态,并非特意针对我们。” “难道就这么轻而易举放过那个竖子吗?”王准摸着脸上的瘀痕,恨意难消。 “当然不会!”李仁之阴仄仄地笑道:“我这里还有份大礼给他备着呢……” 日近天顶残雪消融。 “高翁,外面风寒,里面请!”王霨引着高力士,向火锅店里走去。张德嘉则跟在高力士身 (本章未完,请翻页)侧,殷勤照看。 “听德嘉说,霨郎君还给贵妃娘子准备了点新奇的小玩意,可否让某先瞧上一眼?”高力士边打量素叶居的店面,边漫不经心地问道。 “高翁,在下准备的东西,是用来听的,而不是看的。不过,素叶县主未至,高翁暂时还听不得。”王霨故意卖了个关子。 “某知道你和霄云县主是总角之交,不过,给贵妃娘子的礼物又关县主什么事呢?”高力士好奇地打量着王霨,觉得眼前的少年郎君越来越有趣了。 “高翁,开店吉时将至,想来县主很快就会到了。小子斗胆,请高翁稍等片刻。” “无妨,美味佳肴总是最后才上的。”高力士诙谐一笑,跟着王霨来到了三楼雅间。 张德嘉自然须臾不离地陪着高力士,王勇和高仙桂护送高力士进入店中后,就拱手告退。王勇是怕再有人来寻衅闹事,高仙桂则是为了等待阿史那霄云。 阿史那雯霞不喜结交权贵,拜见过高力士后,就找个机会悄悄溜走了。 王霨刚陪着高力士闲聊了会儿庭州风物,就听门外有人报道:“霨郎君,广平王建宁王和素叶县主已到店门口。” “两个皇孙一个县主,霨郎君,你的面子着实不小!”高力士打趣道:“霨郎君快去接他们都进来,某就倚老卖老,只在这雅间门口恭迎两位皇孙了。” “岂敢劳烦高翁下去!”王霨连声道,急忙着向楼下走去。待他走出店门口,只见建宁王和一位二十来岁略显阴柔的青年郎君,在一大群仆役和武士的簇拥下,正大步流星走了过来。 “拜见两位殿下!”王霨一边施礼,一边在心中叹道:“李俶阴沉稳重李倓英武开朗,差异何其大也!” “你就是王珪的弟弟?”李俶盯着王霨左瞧右看,淡淡说了句:“不像,一点也不像。” “启禀殿下,某之幼弟乃崔姨娘所生,与某并非一母同胞,面容确实不太相似。”一个不阴不阳的声音从李俶身后响起,王霨不用抬眼,也能猜出说话之人是谁。 “殿下,崔夫人出身清河崔氏,也是关东名门之后。”阿史那霄云见王珪的话里暗藏机锋,就出言解释道。 “清河崔氏,传承百年名人辈出,实乃名门大家。如今的剑南节度副使崔圆,也是清河崔氏。”李俶身为李亨长子,三句话不离朝政。 “王兄,高翁在呢,我们还是赶紧上去吧。”李倓隐约知道一点王正见家内宅不合之事,就忙着打圆场。 “正该如此!”李亨见了高力士尚且称之为“二兄”,李俶和李倓两人更不敢在高力士面前托大。 王霨领着广平王建宁王和阿史那霄云向三楼走去时,忽觉后颈一阵发凉。他趁楼梯拐角回头一望,只见拖在队尾的王珪冷冷盯着自己,眼中满满都是厌恶和嫉恨。王珪身边,跟有几名随从,其中一人,低头垂首,似乎不欲引人注目。 “被拔了毒牙的蛇,还耍什么威风!”王霨并不在意王珪的敌 (本章未完,请翻页)意。自从王沛忠死在马球场上后,裴夫人和王珪失去了左膀右臂,老实多了,也不再能够威胁到飞速成长的王霨。 欢声阵阵丝竹悠悠。 简若兮见午时已到,赶紧上到三楼,让伙计进雅间将王霨请出。 雅间里都是声震天下的大人物,简若兮自知出身贫寒,并不想贸然进入其中。 简若兮站在楼道里等待时,隐隐听到雅间里有丝竹之声溢出。只是音色特别奇怪,非琴非瑟非笛非箫。简若兮喜爱书法,却非乐理方家,侧耳细听了会儿,却还是分辨不出个所以然来。 “霨郎君,吉时已到,万事齐全,可以开店了。”见王霨出来,简若兮连忙说道。 “若兮娘子,门前空地都清扫干净了吧?可别把王准带的晦气留在我们店门口。”王霨开玩笑道。 “霨郎君放心,方才几位贵客一进店,我就让伙计们用清水洒地,将门前重新打扫的干干净净。”简若兮心细如发,只要看到该做的事情,从不需人催促就会提前安排好。 “好!那就开店!”虽然只有短短数日,但简若兮展现出的管理才干,还是让王霨有种捡到宝的欣喜。 爆竹震如雷,羯鼓声动天。 火锅店前的空地上,一群喜气洋洋的鼓手手持鼓杖,围着火堆,头如青山峰手如白雨点,将羯鼓敲的是透空碎远动人心魄。 熊熊的火焰中,不时有爆竹噼里啪啦砸开。大堂里,数十个火锅水沸如盈香气缭绕。喜庆的爆竹声和浓郁的香气如海浪般,将欢庆的气氛推得越来越高。 之前素叶居与百余名混混的对峙,早已吸引了西市无数人的目光;后又传来高翁亲临火锅店捧场的消息,更是让人心生好奇;待听到广平王和建宁王两位皇孙联袂前来贺喜时,众人对火锅店的兴趣已经攀到了顶峰。 待开店的鼓乐响起后,从附近数条街道涌来的人流,如涓涓溪水般,在空地上汇集成汹涌的江河。 不等王霨吩咐,简若兮立即让伙计将事先备好的一大捆刻有数字的木牌拿出,然后让众伙计高声喊道:“诸位客官,请排队领号牌,依序入店。暂时排不到的,请到两侧房屋休息,鄙店备有茶水点心。” 王勇担心人多出事,叫来了五十名镖局武士,负责维持秩序。苏十三娘和范秋娘则待在三楼,居高临下监控全局。阿史那雯霞见王霨出门迎客,就从师父那里跑了下来,挤到王霨身边,一起帮忙张罗,仿佛自己是火锅店的老板娘。 “恭贺霨郎君开店!”不时有客人作揖祝贺。 “同喜同喜!”王霨连连回礼,不一会儿就感觉脸要笑麻了。 “同喜同喜!”阿史那雯霞一边陪着王霨回礼,一边在他耳边低语道:“霨弟啊,方才高翁来时,高仙桂死活不进三楼雅间。可我姐姐一到,高仙桂吱溜一声就跟上去了。你说他可笑不可笑。” 王霨无奈笑了笑,想说些什么,可接连不断的贺喜,让他实在无暇分神。 (本章完) ... 第七十九章:西市暗涌火锅香(十二) “咦?这不是赵东主吗?”人流中有位高个商人,王霨一眼就认出来了。 “恭喜霨郎君!没想到你还记得我!”赵无极见王霨主动和他打招呼,格外兴奋。 “一同西行数千里,怎会记不得。西征之后,我记得你还经常从素叶居购买货物。某得多谢赵东主抬爱和照顾。”王霨十分客气。 “哪里!哪里!”赵无极乐颠颠地摇了摇手:“还望霨郎君的素叶居越来越红火,在下也可附骥发点小财。” “多蒙厚爱!共同发财!”王霨拱手回道。 川流不息摩肩擦踵。火锅店前,热闹非凡。忽然张德嘉和名小宦官从大堂里走了出来,在店门口展开一副卷轴。 “锅中融天地,火上定乾坤。”小宦官尖声喊道:“高大将军恭贺霨郎君开店大吉,特赠楹联一副!” “好联!气魄雄浑又深契火锅之意,实在太妙了!” “联好字更佳!这笔力,入木三分!” “素叶居有了高大将军的墨宝,生意肯定更红火!” 无论是真心还是假意,众人纷纷称赞高力士题撰的楹联,祝贺素叶居的生意更上一层楼。 张德嘉趁小宦官收拾卷轴的功夫,挤到王霨面前,耳语道:“高翁对赠给贵妃娘子的礼物十分满意,要你赶紧上去,和他细谈此事。” 王霨开店,本就是为了借此积攒名声有所作为。见礼物合了高力士的心思,就点了点头,向周围的人作揖致谢,然后急忙跟着张德嘉上三楼去了。 阿史那雯霞本来喜不自胜地陪着王霨迎宾回礼,此刻见王霨走了,她顿时兴趣大减,转身进店,找苏十三娘去了。 一直在后面默默忙碌的阿伊腾格娜发现店门口只有简若兮一个人在迎来送往,担心她忙不过来,就戴上帷帽,拽上巴库特,前去帮忙。 店前客人虽然对头带帷帽的小娘子有点好奇,但他们的注意力都被火锅散发的浓香吸引住了,顾不得猜测阿伊腾格娜的身份。而巴库特冷峻的眼神,也吓住了几个欲图试探几句的别有用心之徒。 阿伊腾格娜正在招呼客人进店,忽听人群中传来窃窃私语声:“真丑啊!哪里来的怪物?” 阿伊腾格娜踮起脚尖一瞧,发现人流中有位与小郎君年纪相仿的少年郎君,左脸颊上蜿蜒着一长片青蓝色的胎记,既像是一条青色的蜈蚣卧在脸上,又宛如有挂蓝色瀑布,正顺着额头向下飞泻。 风言风语如刀,飞旋着割向青面小郎君。可他只是紧咬嘴唇,倔强地抬着头,白眼看天。 “太吓人了,伊月小娘子,是不是别让他进店了,以免影响生意。”简若兮从小就怕蜈蚣蝙蝠等各种丑陋的东西。 “店铺开门,自然要笑迎四海客广接五湖宾。岂能因宾客的容貌而拒之门外?”阿伊腾格娜坚定地摇了摇头,拿起一摞号牌,逐个递给排队等候的人。 待到了青面小郎君时,阿伊腾格娜掀开帷帽上的一角丝网,笑语盈盈地将号牌递给他,还特意叮嘱道:“大约还需一刻钟时间,郎君可到两侧房屋里稍候。” (本章未完,请翻页)接过号牌,青面小郎君坚硬的眼神中有点惊诧和不解,他稍稍犹豫,然后恶狠狠地对神色宁静的阿伊腾格娜吼道:“小娘子,你不怕我吗?” “为何要怕?”阿伊腾格娜止住了正欲抽刀的巴库特,不紧不慢地说道:“小郎君和某一般,都是两个眼睛两只耳朵两个鼻孔和一个嘴巴。又没有凭空多出一窍,有什么需要怕的?” 青面小郎君双目如刀,恶狠狠地盯着阿伊腾格娜的眼睛,看她是否在故意消遣自己。可他凝神看了片刻,却只看到一泓清澈如水的真诚。 “哼!”青面小郎君用力甩了甩袖子,恢复鼻孔朝天的骄傲姿态,昂首阔步,向空地一侧的房屋走去。 随着青面小郎君的离去,排队等候的人流渐而恢复了平静。忙碌的阿伊腾格娜和简若兮均未察觉到,人群中有个扫把眉的彪形大汉,频频低头看向腰间的锦囊。 人声鼎沸肉烂汤鲜。 青面小郎君和随从在店里大堂坐下后,将桌子上咕嘟嘟冒着热气的铜锅上上下下瞧了遍,才幽幽说道:“闹了半天,所谓火锅,其实和秦汉时的青铜鼎大同小异,都是把肉煮熟的器具而已。” “客官,你尝过之后,再说是不是一样。”负责此桌的伙计被阿伊腾格娜特意交代过,所以尽力热情地招呼道:“我们东主说过,以前那个什么鼎,只是单纯的白水煮肉。我们的火锅,是浓汤涮肉。” “哦?看来你们东家还有点见识,并非不学无术之徒。”青面小郎君的话很不客气。 “客官,点菜吧。”伙计强忍怒气,将精致的菜单递给青面小郎君。 “有点意思!”翻了翻菜单,青面小郎君迅速点好了菜,然后开始闭目养神。他似乎浑不在意周遭的窃窃私语,唯有阿伊腾格娜清丽的声音响起时,才会睁眼瞧一瞧。 青面小郎君旁边的桌子上,有四名彪形大汉,他们点了数十盘羊肉,一声不吭,闷头大吃。 “牛嚼牡丹大煞风景。”青面小郎君低低说了句。 “咚”的一声巨响,彪形大汉将手重重拍在桌子上,将青面小郎君和大堂里的人都吓了一大跳。 “伙计,你们素叶居的火锅里怎么有促织!”一名眉如扫把的彪形大汉指着沸腾的火锅,怒若狂虎。 “不可能!鄙店一向打扫得干干净净……”伙计凑过来正要解释,扫把眉伸出大手,老鹰抓小鸡似的将伙计提溜过来。 “你看看,锅里是什么?”扫把眉指着锅里翻腾起伏的促织,得意洋洋地吼道。 阿伊腾格娜听到大堂里有动静,急忙进来查看。巴库特手握刀柄,紧随其后。 “哎呦,有人要动刀啊!素叶居在庭州横行惯了,在长安也要以力服人啊?”扫把眉瞄见巴库特腰间悬刀,提前用话挤兑道。 听到“以力服人”,青面小郎君皱了皱眉,若有所思。 阿伊腾格娜示意巴库特不要莽撞,然后走上前去,施礼脆声道:“敢问客官,冬日里……” “你这小娘,别说没用的。你且看看,锅里是不是促织?”扫把眉根本不 (本章未完,请翻页)给阿伊腾格娜申辩的机会,放开伙计,伸手要去抓阿伊腾格娜。其余三名同伴,也虎视眈眈地盯着巴库特。 “各位,可否让在下做个见证?”青面小郎君见扫把眉要对阿伊腾格娜不利,就拿起长箸,傲然施礼道:“这位客官吼了半天,其实锅里究竟有什么,想来店中诸位并未看个分明,不若让在下瞧上一眼,辩个真假。” 扫把眉瞄了眼小郎君脸上的青斑,收回揽向阿伊腾格娜的双臂,有恃无恐道:“看就看,真的假不了,某又不是无事生非!” 巴库特紧绷如弓袖藏短匕,紧紧护在阿伊腾格娜身前。 “多谢!”青面小郎君也不征求阿伊腾格娜的意见,慢悠悠走到扫把眉身边,低头向下,然后迅速用长箸夹起熟透的促织,放到自己嘴里。 “哪有什么促织?分明是块羊软骨,又脆又香。”青面小郎君大口咀嚼神情陶醉,仿佛嘴里吃的是龙肝凤髓。只是那蔓延如蜈蚣般的青斑,将他的“陶醉”衬托得格外诡异。 “你!”扫把眉不料突发此变,又气又怒。他之前也留意到众人嘲笑青面小郎君,想着面恶之人心多不善,以为此人也要借机讹诈素叶居,就没有过于提防。 “失礼了!吃了几位一块软骨,实在抱歉。”青面小郎君摸出一枚庭州银币:“不知可够赔羊骨之价?” “滚!”扫把眉怒斥青面小郎君的同时,手悄悄伸向了腰间。 “巴库特,动手!”一直盯着扫把眉的阿伊腾格娜用突厥语喊道。 巴库特掏出短匕,一猫腰,钻到扫把眉身边,将他腰间的锦囊割了下来,然后迅疾回身,交给阿伊腾格娜。 扫把眉等人正要出手夺回,却见十余名素叶镖局的武士闻讯赶了过来,赶忙停手。 “冬日天寒,促织皆藏于墙缝地洞之中,岂会跳到锅里面。除非是家里豢养的,然后又被人投到锅里。”阿伊腾格娜解开锦囊,从里面掏出了数只促织。 “小的糊涂!小的糊涂了!都怪我们贪财。”扫把眉等人方才见识过镖局武士的威猛,不敢再反抗。 镖局武士将四人拉下后,阿伊腾格娜将青面小郎君请到了正堂之后,肃拜道:“某乃突骑施部阿伊腾格娜,多谢郎君援手,敢问郎君高姓大名?” “某乃卢杞,洛阳士子,见过小娘子。”青面郎君随意拱了拱手:“方才只是看不惯李相家奴的跋扈,并非为了帮助贵店。还请小娘子不要误会。” “卢郎君为何知道他们是李相家的人?”阿伊腾格娜淡然笑道。 “他们故做粗鄙,却举止有度用词文雅,必是高门豪奴。方才某等候时,听闻曾有京兆府的衙役前来寻衅,被高大将军斥退。某思之,能动用京兆府之人,多半是京兆府尹王鉷之子王准所为。既然高大将军已经出面,王准再混,也不敢接二连三寻事。那么,最有可能指使这些人使坏的,必是与王准相交莫逆的李仁之。” 卢杞分析得头头是道,甚是自豪。他本以为突骑施小娘子会无比崇拜地看着自己,不料阿伊腾格娜的脸上始终只荡漾着清浅的笑意。 (本章完) ... 第七十九章:西市暗涌火锅香(十三) “洞若观火明察秋毫,实在令人钦佩!”卢杞没有收获阿伊腾格娜的崇拜,却听到身后有人拍手赞叹。 “在下王霨,见过……”王霨停了一下,阿伊腾格娜立刻凑他耳边,简略说了说卢杞的信息。刚才王霨正在和高力士谈事,听闻下面有人捣乱,急忙下楼,却发现已被阿伊腾格娜化解了。 “见过卢郎君,多谢你援助鄙店。日后阁下但有所需,在下必尽力而为。”王霨作揖拜谢。 “不敢当!”卢杞猜测阿伊腾格娜应当是王霨的婢女,无端有些烦躁:“阁下乃节度之子,官阶在身。在下不过一区区白衣,受不起阁下大礼。” “此乃家父之恩荫,侥幸而已。”王霨不知这个“青面兽”为何变脸如此之快,但对方有恩于自己,只能继续寒暄道:“不知卢郎君来京有何贵干?” “参加明春进士科大比。”卢杞神情傲然,青斑似乎也熠熠发光。 “哦,不知卢郎君贵庚?”王霨见卢杞不大,愈发好奇。 “在下一十四岁,乃河南府府学头名。”说起平生最得意之事,卢杞愈发自得,对经营商肆的王霨也越发眼。 “小郎君,真是太巧了,卢郎君和你考的都是进士科。”阿伊腾格娜见卢杞愈发倨傲,故意开心地拍手笑道。 “啊?”卢杞面色剧变,略显焦急地问道:“敢问阁下贵庚?” “一十二岁。”王霨心中暗笑,面上却风淡云轻:“不过,元日过后不久,就十三岁了。某常习骑射,故而身量略高。” 卢杞此时才留意到,王霨竟然微微比他高了一点点。 “庭州乃边疆军镇,果然重骑射。”卢杞话里有话。 “某有诗文集一篇,一会儿还请卢郎君斧正。”王霨本不想拿出杀手锏,但见卢杞如此高傲,就决定小小打击他一下。 一刻钟后,素叶居火锅店里正吃得热火朝天的客人,忽听店前街道上传来某个少年惨绝人寰的嘶吼:“怎么可能?!” “伊月,我是不是做得有点过分了……”王霨有点不好意思。 “小郎君,卢郎君方才相助之恩,你已谢之。然他屡屡出言不逊,也当稍示惩戒,让他明白天外有天。”阿伊腾格娜摇头道:“伊月不觉得小郎君做的过分。” “面丑心深,自大亦自卑。”王霨老成持重地叹道:“以其才学,当可大有作为。不过,若其心性始终如此偏激,恐会多生磨难。” 阿伊腾格娜忍俊不禁道:“小郎君,你明明比人家还小,可说起话来端着长辈姿态,实在好笑。” “某虽年少,寸心却老。”王霨半开玩笑道:“不过,他能立刻想出将促织吃掉,绝对算得上反应敏捷心思坚忍之人。” “其实我也想到了。”阿伊腾格娜调皮地吐了吐舌头:“可是虫子太恶心了,我可吃不下去!” 卢杞的嘶吼,声震云霄,让酒肆二楼里正郁闷不已的王准大吃一惊。他随手抓了个盘子扔了下来,愤怒地咆哮道:“什么东西,鬼哭狼嚎的!” 王准也不管盘子会不会砸中下面的路人,转而继续斥责李仁之:“这就是你的妙计!?屁用也没有。” 李仁之见王准暴怒,懒得再和他争辩,谈谈说了句:“王兄,气大伤身,来日方长。某家里还有事,就先告退了。”然后带着几名家仆和那四个彪形大汉就走了。 方才素叶居只是训斥了扫把眉等人一番,就将他们放回来了,并未刨根问底。 李仁之走后,王准将桌子上的碟盘全部扫落在地,然后一脚将桌子踢翻,也下楼去了。坐上马车的一刻,本欲回家的王准忽然改变了主意:“走,去平康坊,找叔父去。” 未时将至,欢宴将散。 叶斛和谋剌思翰两人最先离开了火锅店。两人均觉今日来西市不虚此行。不仅顺利完成了既定任务,竟然还有缘拜见了高力士,实在是意外之喜。 赵无极离开之时,整个人容光焕发精神抖擞。本来嘲笑他吹牛皮的那些酒友,在饭桌上纷纷给他赔礼道歉,让他觉得极其有面子。 王珪送别李俶和李倓后,坐上自己的装饰华丽的马车。他虽厌恶王霨,却对素叶居发明的大马车十分喜爱。 王珪在车厢里坐好后,笑着问早已等候多时的闻喜堂掌柜裴诚:“今日个该死的小杂种,感觉如何?”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裴诚神色狰狞如狼,眼中燃烧着复仇的怒火。 高力士回宫时,则将阿史那霄云一起带走了。因为送给贵妃娘子的礼物,需要霄云县主当场演示。 依依不舍送走了阿史那霄云,高仙桂才和张德嘉骑马离开。 天色渐昏,寒风再起。 仅仅半天的功夫,素叶居火锅店的大名就传遍了整个西市。而所有人都相信,要不了几天,火锅将会征服冬日长安。 弘农阁的杨掌柜在素叶居品尝过火锅的滋味后,已经开始琢磨如何打造自家的火锅店了。虽然弘农阁有更暴利的货物,但赚钱的买卖,谁也不会嫌多的。 火锅店关门后,王勇将妻儿送回北庭进奏院安顿好,连忙骑上乌骊马,扬鞭向陇右进奏院驰去。 他今日在街上,确实荔非兄弟。可他没有告诉任何人的是,荔非兄弟当时并非是在护卫李光弼,而是在和陇右兵马使王思礼策马同行。 暮鼓声声,日落长安。 大明宫中,李隆基望着热气腾腾的火锅宴,食指大动,哈哈笑道:“还是高将军最知朕心!” “三郎,高将军真是比妾身还要体贴!”风流妩媚的贵妃撒娇起来更是动人。 “圣人娘子莫急,老奴还备有更好玩的!”高力士轻轻拍了拍手,殿外骤然响起了悠扬的琴声。 李隆基和杨玉环均是精通丝竹之人,才听数耳,就被迷住了。 “三郎,这不是琴,也不是瑟,很奇怪,却分外悦耳。”杨玉环喃喃道。 “有点像琵琶或胡琴,可似是而非,令人难以捉摸。”李隆基也被难住了。 高力士又拍了拍手,小黄门将殿门打开,只见一袭白衣的阿史那霄云肩上顶住一把形状怪异的琴,手持琴弓,边走边拉,进入大殿。 一曲终了,李隆基和杨玉环如痴如醉。平心而论,阿史那霄云在乐器上的功力,远逊于圣人和贵妃,更无法和李龟年等大家相比。可她此曲,胜在乐器奇特,令人耳目一新。 “叩见陛下和娘子!此乃北庭都护王正见之子王霨进献给陛下和贵妃的大秦乐器,名曰小提琴。”阿史那霄云将小提琴和琴弓捧在手上,恭敬地献给杨玉环。 杨玉环接过小提琴,略一琢磨,就捏起琴弓,默思旋律,拉了起来。大殿内顿时飘荡起如丝如缕如歌如诉的琴声。 李隆基站在原地,心神陶醉地望着杨玉环,脸上洋溢着自豪与幸福。 “娘子之才,耀若日月,实非臣女可比。”杨玉环将小提琴放下后,阿史那霄云连忙接了过去,笑着恭维道。 “琴声悠扬延绵不绝,有醉入十里春风之感。”杨玉环由衷叹道:“三郎,霨郎君有心了,前日还听暄儿夸他行事果决呢!” “陛下,这火锅之法,也是霨郎君进献的。”高力士趁热打铁。 “难怪亨儿几次三番夸这个小郎君是神童,果然胸中有锦绣。建宁郡王昨日呈上的《枕戈集》朕也策论已然不凡,诗更是上上之选,有机会得见见这个小神童。”李隆基捻须而笑。 “三郎,此大秦乐器甚是别致,臣妾十分喜爱。可否在元日大朝会前,于宫禁梨园中召集众乐工舞伎,一同演练此乐器。”杨玉环迫不及待道:“既然小提琴乃霨郎君所进献,想来他深知此器之来历,可传召令其进宫为臣妾讲解一番。” “娘子之议,甚是妥当!”李隆基点头赞同。 “陛下,老奴有点小见识,不知当讲不当讲?”高力士故作犹豫。 “大将军何必故弄玄虚,但讲无妨。”李隆基心情甚好。 “陛下,元日大朝将近,各方朝集使齐聚长安。其中不乏安西节度副使封常清河东节度副使吉温等边镇重臣。而必须从华清宫移驾大明宫后,尚未召见中枢众臣。何不皆梨园宴乐,召群臣同乐,以彰显陛下之仁心?”高力士推波助澜,将梨园乐会变成了一次小规模朝会。 每年冬日十月始,李隆基都会将朝政琐事扔给政事堂处理,携杨玉环去温泉滑腻的华清宫避寒,直到元日大朝会前才移驾大明宫。 “三郎,臣妾的姐姐们也念叨着要入宫觐见陛下呢!”贵妃娘子顺手将杨氏诸人也添了进去。 “那就定在二十六日,让亨儿和两位孙儿也过来,正好一起热闹。”李隆基心中一动,微微算了算,定下了日子。 “三郎,臣妾心急得很。今日二十三,明日让高将军着人准备一番,何不定在后日?”杨玉环摇着李隆基的胳膊撒娇不止。 “娘子,若单单只是与梨园子弟合奏,自可定在后日。可因要宴请群臣,事情繁多,还请娘子宽限一日。”高力士急忙解释道。 “高将军所言不差,还请娘子多忍耐一日。”李隆基一语定乾坤:“就定在二十六日!” 高力士怕杨玉环继续麻缠,就连忙说道:“陛下娘子,天色不早了,不能光谈乐论政,也得吃两口!梨园乐会之事,老奴一定安排妥当。” “有将军在,朕心甚安!霄云就留下来一起用膳吧。阿史那卿远镇河中,劳苦功高,霄云就当是替父领赏了。”李隆基开怀大笑,大殿里飘荡着喜悦的气氛。 大明宫中众人其乐融融,东宫密室里李亨却雷嗔电怒:“好个小滑头,某几次三番派人示好。他却悄无声息地和杨家眉来眼去,还请高力士亲来贺喜。能耐可比王正见还要大不少!” “殿下,此子或许只是想走幸进之途,博个进士科状元吧?”李静忠比李亨要冷静得多:“何况,以在下之见,他既然并不排斥与两位郡王交往,又摆开阵势和王准斗了两个回合。那无论如何,都不会投靠到李相门下。至于献媚高力士,当是为献琴贵妃做铺垫;而投好贵妃,自然还是为了接近圣人,意在科举。” “若只是为了科举头名,某助他一臂之力又如何。”李亨冷哼道:“某所忧者,不在长安,而在庭州。怕王正见欲图效仿安禄山……” “殿下,从庭州传回的消息不至于如此。”李静忠谨慎判断道:“眼下还得多施恩惠,在边将封王之事上下功夫。” “兵微将寡,只能如此。”李亨长叹了口气:“安禄山已兼范阳平卢河东三节度在身,与安思顺同气连枝,独成一系;老贼遥领安西朔方,高仙芝阿史那旸皆为其走狗;杨国忠自领剑南,哥舒翰也投靠了他。岭南偏远,于事无补。天下十一节度,某唯有北庭一军,不得不受制于人。” “殿下切勿急躁!”李静忠赶忙劝道:“圣人春秋已高,殿下只要耐心等待,必有统御四海之日。” “道漫漫其修远兮……”李亨苦笑了一声,转而问道:“王元宝那边还没有传来消息吗?” “禀殿下,王元宝说,再需三五日即可。”李静忠急忙回道。 “催他快点。某很好奇,杨国忠费劲心机,究竟意欲何为……”李亨面沉如铁。 觥筹交错莺声燕语。 宵禁之后,平康坊内,依然是明灯千盏风流万丈。 吃了一肚子的瘪的王准拿着酒杯,对自己的叔叔王焊大倒苦水:“叔叔,那竖子屡屡羞辱我,实在可气。叔叔一定要给我出这口气。” “放心!”一脸横肉醉眼惺忪的王焊捏了捏身边小娘的俏脸蛋,口齿不清道:“明天咱们就去弄他……” “叔叔,那小子十分狡诈,我们得想个万全之策。”王准吃了数次亏,底气有点不足。 王焊脑子迷糊,还未想清楚该如何搪塞侄儿,忽见一身着道袍的算命先生来到他的面前,上上下下天,然后低声说道:“阁下之相,贵不可言!” “贵不可言!?”王焊一个激灵,酒醒了一半。他攥着算命先生的衣襟,满嘴酒气问道:“来,你给某说说,怎么个贵法?” 风穿万阁月映千楼。 段荼罗伏在屋顶上,望着下面熟悉的算命先生,脸上浮现一丝毒笑…… 第八十章:梨园欢宴醉名花(一) 寒风呼啸,骏马长嘶。请大家搜索(品#书……网)!更新最快的小说 安西节度副使封常清独自枯坐在燥热的马车内,心神恍惚。 抵达长安已有数日,封常清却忙碌得根本无暇游览都城名胜。除了安顿高仙芝的家室,他还得东奔西跑,四处拜会当朝权贵。 “若非在西征石国之役中被北庭军压了一头,何至于此!”封常清扼腕长叹。 天宝八载(749年)元日,北庭副都护阿史那旸在紫宸殿中抛出王正见精心筹划的征讨石国方略,勾起了圣人和政事堂重新经营河中地的**。 本来此事与安西军毫无牵连,但善于借势右相李林甫趁机横插一脚,不仅将北庭军独自西征变成安西北庭两大都护府合力征讨,更利用庭州元夕大火之事,压制北庭都护王正见,为高仙芝讨得了西征主帅之位。 高仙芝和封常清自然清楚,李相如此大费周章,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不过,李相若要达成目的,却也必须以安西军的战绩为基石。 故而,封常清处心积虑,为高仙芝谋划出兵分两路南北呼应的军略,自然而然地形成安西军主攻北庭军配合的格局,以边缘化王正见,避免北庭军过多分润军功。 封常清自认为安若泰山算无遗策,谁知沙场形势风云突起变幻莫测。 黑衣大食军主帅艾布?穆斯里姆诡计多端隐踪绕道千里北上。本应成为主战场的拓枝城,却沦为了配角;本该获取至高荣耀的安西军,却遭遇敌军伏击,险象环生;本该吃点残羹冷炙的北庭军,却成了力转乾坤克敌制胜的最大功臣…… 战后论功行赏,李相虽施展百般手段,却也无法抹煞北庭军的耀眼功勋。 王正见的资历本就比高仙芝要深,又出身河东名门望族。怛罗斯战后,王正见的官阶扶摇直上,被授正二品开国郡公特进,距离人臣之极的开府仪同三司,只剩一步之遥。 李林甫虽也为高仙芝争取到了从二品的开国县公光禄大夫的封赏,封常清也水涨船高,顶替调往北庭的程千里,升任安西节度副使。可有心人自然明,经怛罗斯一战,王正见的战绩已盖过远征小勃律的高仙芝,成为碛西第一名将。 安西军上下还未来得及适应北庭都护府的大显神威,雪上加霜的打击接踵而来。 怛罗斯之战刚结束不久,陇右节度使哥舒翰就不惜以惨重伤亡夺回令圣人耿耿于怀石堡城,使大唐在青海湖一带获得了对吐蕃的地利。石堡之战使哥舒翰如同一颗耀眼的新星,一跃成为大唐边镇中恩宠仅次于安禄山的边将。 在王正见和哥舒翰的夺目战功的映衬下,高仙芝显得愈发黯淡无光。 而等圣人有意敕封功勋卓著的节度使为王的消息传开后,封常清更是追悔莫及。 数月前,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后,封常清满心懊恼地对高仙芝叹道:“节帅,若是西征石国首功归我安西,圣人封王的名单中必定有你!” “封二,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西征石国一战,吾等殚精竭虑直面霜刃,可曾贪生怕死?又可曾畏敌不前?然,天意如此,非战之罪!”高仙芝把玩着手中的玻璃酒杯,略略有些颓唐:“况且,某区区化外寒族之后,可领数万雄兵横行碛西,此心足矣。” “节帅,虽言天命昭昭,然天道远而人力近。世间万事,皆在人为。说句诛心之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封常清一路坎坷走来,从流人之后攀爬到节度副使之位,从来不信有什么天命!他始终坚信的,唯有永不退缩的内心和不畏荆棘的双手。 “封二,你年岁虽较某为长,心气却比某更似血气方刚的少年郎君。”高仙芝放下酒杯,拿起案几上的文书,随意调侃道。 封常清明白,高仙芝不欲再说此事,但他依然直言不讳道:“节帅,某心炽热,是因出身贫贱,尝遍天下艰辛之故;汝心澹澹,却因少年得志,未曾遭遇挫折之故。” “未曾遭遇挫折?!”高仙芝呆呆拿着文书,面色变了又变。他沉思许久,才放下文书,仰天叹道:“或许真是如此。” “节帅,眼下安禄山圣宠最深哥舒翰风头正劲王正见步步为营,均有可能封王。然节帅的战功与名声,较之三人均不遑多让,岂能不逆流而上奋力一搏。古人云:大丈夫当带三尺之剑,立不世之功。吾辈岂可不思进取踟蹰不前!”封常清热血奔涌。 “然也!”高仙芝重重拍了拍案几:“不知封二何以教我?” “节帅,边将封王,首在军功。今河中军扼守拓枝城,西部太平无事;北庭军和陇右军兵马齐备,北部东部自然无忧。如今可建功立业者,唯有南线!陇右军攻下石堡后,又步步紧逼,夺回九曲之地。现吐蕃北线吃紧,东线又卷入剑南战事,西部必然空虚。我军可择机出小勃律,蚕食吐蕃之地。另,元日大朝会将近,某自请为朝集使,远赴长安,朝觐圣人拜会朝堂重臣,为节帅征伐吐蕃披荆斩棘!”封常清早有腹案:“节帅亦可亲往,然或有过于昭彰之嫌。” “汝去即可,某善将兵纵横沙场,却不善奉迎权贵。汝去即便事或不谐,却绝不会招祸。”高仙芝有自知之明:“既然二郎要走这一遭,就辛苦汝护送某之家眷,同去长安。” “节帅此举……”封常清面有疑色。 “封二切勿多想。只是某思之云帆云溪年岁渐长,不宜久居边城,应去长安历练一番。云帆可入国子监读书,云溪则需多结交长安名媛。”高仙芝此刻不再是统率千军万马的名将,只是名疼爱子女的普通父亲。 “节帅所虑甚佳!岑判官学识虽高入世却浅,传授的终究只是纸上文章。人世之学问,必须在世间磨砺,方能镌刻于心。”论及学问之道,自幼苦读诗书的封常清自有一番心得。 “某之学问,较封二亦远矣!”高仙芝笑道:“他日由汝来执掌安西,当可更上一层楼。” “若某可执掌安西,还望高郡王在朝堂上大力提携!”封常清笑着作揖,高仙芝则苦笑不已。谈笑间,两人就安西都护府的未来军略达成了一致。 在一百名安西牙兵的护卫下,肩负重任的封常清带着高云帆高云溪兄妹二人和一众仆役,一同来到长安。 统率百名牙兵的旅帅,正是在怛罗斯大战中战功卓著的卫伯玉。封常清考虑卫伯玉乃长安人士,双手刀剑之术出神入化,特意点名由他带兵护送。 高仙芝在长安宜阳坊有大宅一座,之前只有高仙芝长子时任正六品龙武军兵曹参军事的高云舟和几十名仆役居住。现在陡然增添这么多丁口,封常清忙碌了数日,才将其安顿好。 处理完琐事,马不停蹄的封常清在腊月二十三日登门拜访了右相李林甫。 在外书房见到李林甫那一刻,封常清顿生心灰意冷之感。因为数年前还身体健朗的右相,明显变得苍老了。而与衰老相伴而来的,是权势的衰颓。 远在龟兹城时,封常清就通过安西进奏院时刻关注长安朝堂,也打探到了些消息:比如,杨国忠恩宠愈深,入阁拜相指日可待;比如,李林甫门下三狗之一的吉温,早已投靠杨国忠,并献计除掉了李林甫手下两名重要党羽…… 此时的李林甫,虽然还是百官之首的右相,虽然还能如参天巨树般把持朝政。可杨国忠却如势不可挡的毛竹,借助圣人的阳光雨露,节节高攀。毛竹虽还未能取代巨树,却让满朝文武新的选择。陇右节度使哥舒翰,在夺取石堡回京叙功之际,就根本不在东宫和李相之间作抉择,而是毫不犹豫和杨国忠勾搭上了。 封常清对朝堂权力格局的消长已有所预料,但当他见到李林甫垂垂老矣的那一刻,失望的情绪还是横溢天山山谷的狂风,猛烈地冲击着封常清的内心。不过,他还是耐着性子,将和高仙芝商定好的方略简要说了一遍。 “征伐吐蕃?”李林甫咳嗽数声,守在一边的李仁之急忙端水过来。 李林甫抿了一口,才抬眼冷笑道:“高仙芝是见其他边将可能封王,坐不住了吧。” 面容憔悴的李林甫一开口,却依然如往昔般洞隐烛微犀利无比。封常清闻此,不惊反喜,一颗惴惴不安的心也静了下来。 “相国,节帅孜孜于封王之事,并非为己之私心,而是欲图襄助相国。”封常清娓娓道来:“相国现遥领安西朔方两镇,朔方节度副使阿布思与相国情同父子,自然无虞。可朔方之实权,却在知留后事的李光弼手中。而李光弼专心于军务,从不曾有投靠之心。而东宫当年亦曾遥领过朔方军,李光弼意欲何为,不得不令人深思。然观我安西上下,自相国遥领大都护十余年来,皆唯相国马首是瞻,从未动摇。若高节帅得封王位,自然更有利于相国之大业!” 第八十章:梨园欢宴醉名花 二 “大业?”李林甫厉声笑道:“某只知忠心于圣人,有何大业可谈。再说了,汝方才神色瞬息万变,心中可是对某之处境多有质疑?想着该如吉温那厮一般改换门庭!” “相国言重了!”封常清艰难地跪拜在地,高声申辩:“在下数年不见相国,今日骤见,见相国身有微恙,不免痛心疾首、心神动荡。杨国忠,蜀中浪荡子也,无才无德,不过凭椒房之贵方平地青云,如何能与相国相比?高节帅与在下忠于相国之心,日月可鉴、天地可表,决不曾有丝毫动摇。” 李林甫沉默了半天,才幽幽说道:“封副使,起来吧。高仙芝与君之为人,某还是信得过的。” 李仁之在祖父的示意下,上前搀扶起腿脚不便的封常清。 “封副使,某知你素来是个有心人。千里迢迢来到长安前,你必然有过一番思量。那么,你可曾想过,圣人为何要打破成法,欲封边将为王?” “嗯……”封常清略一思索,谨慎地回道:“依某之浅见,圣人自登基以来,素怀囊括四海之意、并吞八荒之心。圣人之文治武功,可谓上追三代、下胜强汉。然放眼天下,仍有些许跳梁小丑,不服王化。西南吐蕃盘踞高原,为边疆大患;极西之地的大食兵强马壮,屡生东侵之心;漠北回纥虽然恭谨,却终究非我族类,不得不防;东北渤海国倒是恭顺,奈何契丹、奚等部族却桀骜不驯,时常起兵反叛。故而圣人欲用王爵名.器,激励边疆将士用命,以平定天下。” “哈哈!”李林甫放声大笑,让封常清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 “封副使洋洋洒洒一席话,说的入情入理,估计圣人听之,也会喜笑颜开,并命中书舍人和翰林学士将之列入封王诏书之中。”李林甫冷笑道。 “在下惶恐,还请相国明示。”进入李林甫的外书房后,封常清第一次感到后背上全是冷汗。 “汝自以为看透了圣人之心,然你可知,圣人最初只欲封赏一人为王。”李林甫调整了一下呼吸,缓缓说道:“若非东宫和杨国忠出手阻止,某也顺势反对,此事早已木已成舟。后有人将消息传遍天下,令边将纷纷动心,圣人不得已,才开始细思权衡封王之事。” “安禄山!?”封常清脱口而出。 “封副使果然心思机敏!依圣人初心,本欲独封安禄山为东平郡王。”李林甫点了点头:“汝可知,圣人为何只欲单封安禄山一人?” “因为他是孤臣!”封常清迅速理清了思路:“安禄山是胡人,无入政事堂之可能,故而不必讨好百官,唯圣人之命是从,此其一也;安禄山畏惧相国,却并未依附相国,更兼他对东宫甚是轻视,与杨国忠势同水火,可谓与中枢毫无瓜葛,此其二也;安禄山擅于溜须拍马,奉迎圣人与贵妃,此其三也。” “确实如此!因为安禄山眼里只有圣人,所以才被陛下如此宠溺。”李林甫瞟了眼封常清,慨然叹道:“若非汝身子骨不便,当不在安禄山之下。 (本章未完,请翻页)”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岂能挑三拣四?”被李林甫说到痛处,封常清却并未觉得尴尬,他拱手问道:“相国,既然圣人已不再打算单封安禄山,那高节帅胜算几何?” “封副使觉得呢?”李林甫反问道。 “若攻伐吐蕃之策进展顺利,当有六七成把握。”封常清终于将话题转回到此行的目的上。 “六七成?”李林甫冷哼了一声:“据某所知,圣人有意封东平、西平、南平、北平四大郡王。东平自然是安禄山的,西平应当归于力克石堡的哥舒翰。其余北平、南平,你认为会花落谁家?” “边将封王,牵连全局,东宫自然会出手,北平恐怕会落在北庭王正见身上。至于南平,或许能归安西所有?”封常清小心翼翼地试探道。 “封副使,南诏国力孱弱,向来俯首听命,剑南本来风平浪静,却忽而战事连连,难道你就不觉得其中有蹊跷吗?” “剑南?”封常清皱眉沉思:“鲜于向并非将才,如何能够封王?至于崔圆,虽出身名门世家,资历却甚是浅薄……” 李林甫盯着苦思冥想的封常清,冷笑连连。 “难道?”封常清脑中灵光闪现,大惊失色:“相国,难道他的胃口竟然如此之大?根本不准备留一丝回旋余地吗?” “余地?朝堂争夺不死不休,何曾有余地可言?”李林甫对朝中局势的把握,绝非远处边疆的封常清可比:“他更厌恶的是安禄山,但封王之肇始,本就是因安禄山而起,圣人绝不会更改东平郡王的人选。因此,他才开始在南平郡王上作文章,不惜搅动风云,以博取王位。如此歹毒的计谋,当出自吉温此僚之手。” “如此说来,安西军竟要一无所得?”封常清有点焦躁。 “封副使莫急,事在人为。”李林甫阴仄仄地笑道:“封王之事,圣人尚在犹疑。更妙的是,今年九月,立功心切的安禄山为早日封王,出兵六万北上征讨契丹,却被契丹和奚联手夹击,惨败而归。圣人一时也不好封安禄山为王,反而为吾争取了不少时日。只要诏书未出,一切就仍会有变数。” “在下谨听相国教诲。”封常清相信李林甫心中早有定计。 “依某对圣人的认知,除了东平郡王,其余三王的人选,圣人皆不会特别在意具体人选,而会更重平衡。因此,安西军攻伐吐蕃的方略,某自会在合适之时奏告圣人,以增添胜算。但更关键的,却是要想好如何攻讦其他人,某从不信世上有完人……”李林甫苍老的双眸闪耀着雄鹰狩猎时的狠厉光芒。 封常清望着如猛兽般的老人,犹豫了片刻,稽首施礼道:“一切谨听相国吩咐。” 李林甫想了想,如夜枭般笑道:“某此次确实需要借用一下安西都护府的人手……” “禀告封副使,左银台门到了!”车外安西牙兵的喊声打断了封常清的思绪,他披好裘衣,在牙兵的搀扶下,走下马车,来到高深幽远 (本章未完,请翻页)的门洞前。 左银台门是大明宫的东宫门,也是距离禁苑梨园最近的宫门。说是最近,其实此门距离梨园所在的太液池东畔依然有千余步远。 宫禁重地,自然是不能骑马乘车的,更不可能有闲杂人等相随。封常清只好竭力迈着碎步,独自缓缓向门洞走去。 守门的禁军士卒望着一脚深一脚浅的封常清,窃笑不已。从小受惯世人白眼的封常清自然不会将风言冷语放在心上,可同行而来的安西牙兵见之,却十分恼怒。只是他们不敢在大明宫前造次,只好咬牙切齿地盯着禁军士卒,恨不得用目光将他们杀死。 马鸣萧萧、足音沙沙。艰难前行的封常清正欲回头,却忽然感到有人扶住了他的右臂。 “封副使可是受邀出席梨园之宴?”少年郎君的声音在封常清耳畔响起。 “霨郎君何以得知?”封常清有些惊愕。 前日,封常清在安西进奏院接到小黄门传来的口谕,说圣人和贵妃娘子定于腊月二十六日正午,于禁苑梨园宴请群臣,特命安西节度副使封常清参加。 当时封常清特意打点了小黄门,问过都有何人出席。据小黄门讲,请的是中枢重臣、各地朝集使中官职高者和杨家诸人。故而,封常清见突然出现在左银台门的王霨竟然知道梨园之宴,不免有些诧异。 “请亮鱼符!”守门的禁军士卒举起长矛,高声喝道。 封常清掏出鱼符,递了过去。士卒对照门籍,勘合无误后,仔细搜了搜封常清的身,才放他过去。 “小郎君,你护送阿郎至此,可以回去了。大明宫可不是能够随便进出的。”守门卫兵以为王霨是封常清的随从,笑着调侃道。 “在下虽没有鱼符,却有通行令牌一枚,还请查验!”王霨从怀中掏出金灿灿的令牌,交给卫兵。 “令牌?”卫兵狐疑地接了过去,瞧了一眼,瞠目结舌道:“贵妃娘子亲赐的令牌?!” 其余士卒连忙对照门籍看了会儿,高声喊道:“确有此事!今日卯时,高大将军令人送来的门籍中,有正七品朝请郎王霨一人,年十二,持贵妃令牌入宫禁。” 在众卫兵惊愕的目光中,王霨淡定地接受了搜身,然后施施然进入门洞中。 “让封副使久等了!”王霨对封常清拱手施礼:“副使来的好早!” “霨郎君来得也好早啊!”封常清边走边聊道:“听闻霨郎君近日在西市开了家火锅店,可惜某这几日异常忙碌,无暇前去捧场,还请霨郎君勿怪。” “封副使太客气了!”王霨笑道:“封副使作为元日大朝会的朝集使,政务繁忙,自然没有时间去西市闲逛。” “听说高翁、广平王、建宁王都亲去火锅店捧场,霨郎君折腾得动静可不小啊!”封常清意味深长地问道。 “比起王少卿召集来的混混和衙役,在下弄出的动静实在不算大。”王霨微笑着反驳道。 (本章完) ... 第八十章:梨园欢宴醉名花 三 “霨郎君比起西征石国时愈发老成了。”封常清斜看着王霨,似笑非笑道:“只是霨郎君一到长安,就拉开架势与王少卿恶斗两场,莫非是有人逼你交投名状?” “封副使,在下行事一向清清白白、自由自在,不知何谓投名状。”王霨面色不变,搀着封常清缓缓走过门洞,冷笑道:“家父教导在下为人处世时,只说了两句话,那就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封常清停下脚步,细细思索了片刻,忍不住叹道:“妙哉斯言!王都护不愧是家学深厚的世家子弟。” “某来长安,是为了春日科举,并无意惹是生非。若不是王少卿屡次三番挑衅,在下绝不会出手反击。”王霨用黑亮的双眸盯着封常清,严肃地说道。 “霨郎君是在托某传话吗?”封常清轻笑道:“若是霨郎君有意讲和,某倒是与王御史大夫有几分交情。” “不!”王霨坚定地摇了摇头:“在下自问行得正、坐得直,并未做错任何事,为何要求和?” “哦?看来是某多事了。”封常清拱手致歉:“霨郎君意气风发,令人羡慕!” “某的意气,是以循天理、顺人心,行人间正道为底气的!其实,在下对长安朝堂中的任何一方均无讨好之意,也无厌恶之心。但若有人行不轨之事,在下必会拼尽全力阻拦。”王霨神情慨然。 “据闻霨郎君与岑判官常有书信来往,看来你们甚是投缘啊!”封常清盯着王霨看了半天,缓缓说道。 “人以群分物以类聚,君子群而不党。”王霨引经据典。 “霨郎君学识渊博,春闱必能高中!”封常清狡黠一笑:“那么,敢问霨郎君,长安附近有几处梨园?” “几处梨园?”王霨愣住了:“某只知大明宫太液池畔有处梨园……” “霨郎君有所不知,长安城中,至少有三处梨园。”封常清见难住了王霨,心中暗乐:“圣人多才多艺,尤擅音律,常在太液池畔的梨园别院召集乐工歌姬演习歌舞。此乃最初之梨园;后圣人嫌宫禁中的梨园别院过于逼仄,就在太极宫北的西内苑,择一处梨花园林,兴建离宫别殿、酒亭球场,供春夏之时游乐,此乃第二处梨园;冬日长安滴水成冰,圣人年年去华清宫避寒,故而又在骊山脚下建一梨园,以便随时欣赏舞乐,此乃第三处梨园。” “受教了!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王霨施礼致谢。他隐约记得,前世之时,关于唐代梨园的遗址究竟在哪里,考古界有诸多争议。现在听封常清讲解,方知李隆基如此酷爱音乐,竟然修建了多座梨园。 “敏而好学,孺子可教也!”封常清抚须而笑,似乎两人是相知多年的忘年交,而方才两人的言语交锋仿佛也已被北风卷走。 王霨自然清楚封常清话里话外的试探之意,他虽不喜封常清过于阴沉,却敬重他的赤胆忠心,因此并未心生怨恨。 笑谈间,两人已经来到了梨园别院的门口。早有小黄门远远迎在外面,查验了两人的身份后,将他们引入侧殿中休憩等待。 王霨和封 (本章未完,请翻页)常清来的最早,此刻殿中并无他人。不过两人在路上已经把该说的话全说完了,此刻反而有点相对无言的尴尬。 封常清坐在雕饰华丽的椅子上,闭目养神,脸色凝重,似乎在思考军国大事。 王霨没有料到大明宫中居然也用上了高式家俱,有些惊讶。他悄悄找小黄门问了问,才知含元、紫宸等大殿中用的依然是古朴的矮式家俱,而圣人、嫔妃的寝殿和各处偏殿,早已换上了舒适大方的桌椅。 “舒适的力量是谁也挡不住的,这就是看似细微却又无可披靡的历史规律吧!”王霨暗自想到,对自己的筹谋已久的长安之行平添了几份信心。 来到长安后,无论遇见谁,王霨都一口咬定,自己来长安,纯粹就是为了参加进士科的考试。他还盗用了孟郊的诗,用“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形容自己的志向。 为此,王霨故意四处拜访权贵、登门投献文书,忙得不亦乐乎;火锅店开张后,王霨又约上杜环的族叔杜佑,一起切磋琢磨,苦读经典、研习文章,让人以为他格外在意科举名次。 杜佑今年才一十七岁,比杜环年轻得多,但论及家族辈分,他却不折不扣比杜环高上一辈,是杜环如假包换的族叔。 王霨离开庭州时,杜环修书两封,让他带给妻子韦氏和族叔杜佑。因为杜佑明年也要参加科举,杜环在信中交待,让杜佑和王霨多多交流,携手共进。 王霨一到长安,就携带重礼拜访了韦氏和杜佑。杜佑年纪虽轻,却笃学好古、秉烛达旦,学问十分精深。尤其是在经学上,比王霨的半吊子水平高多了。 而翻阅过《经行记》和《枕戈集》后,王霨的“文采风流”和杜环万里之旅,也令杜佑佩服不已。两人时常在一起攻读诗书,迅速成为在书海中同舟共济的好友。 不过,和杜佑全神贯注于学问不同,王霨一直派人留神着宫中的动静和李林甫、李亨处的消息,达不到心无旁骛的境界。 很快,阿史那霄云带来了杨玉环亲赐的令牌和梨园宴乐的消息。 “霨弟,我能帮你的也就这么多了,下面只能靠你自己了。虽然我并不明白,你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地讨好圣人和娘子。”将令牌交给王霨后,阿史那霄云客客气气地说道。 “霄云姐姐,你的话实在太见外了!”阿史那霄云的态度让王霨有些黯然,他仿佛感觉自己在仰望高空中的云彩。不过,即便如此,王霨也并未将内心的真实想法说出。 阿史那霄云歪着头,神情玩味地看着王霨,幽然叹道:“霨弟,你长大了,我们都长大了!” “姐姐是在怀念西征路上自由自在、无话不谈的日子吗?”不待思索,王霨心中憋了许久的话脱口而出。 “自由自在……”阿史那霄云明眸一亮,眼中仿佛有团火焰被点燃。可亮光只如流星一闪,就又迅即陷入了黑暗之中:“越长大,越不自在……” “姐姐可是有难言之隐?”王霨想要抓住那双柔荑,手伸到半空,才感觉不妥,只好顺势将手拍向自己的额头。 “傻弟弟!”王霨的窘态让阿史那霄云忍俊不禁,她 (本章未完,请翻页)眉眼含笑,用纤纤玉手轻轻笼住王霨发烫的手掌:“姐姐每天打马球、逛东市西市、吃火锅,开心的很,你不用瞎操心。” “姐姐……”那宛如春溪的柔美,让王霨怦然心动,浑然忘记自己想要说什么。 见王霨傻傻地发呆发愣,阿史那霄云面色羞赧,也不及辞别,就急忙松手离去。待王霨回转过来,才发现人去楼空,唯余馨香缭绕。 念及到长安之后与阿史那霄云的第一次亲密接触,王霨脸上顿时有些发烫。王霨自信阿史那霄云待他不同于别人,可他依然觉得,自己有点琢磨不透女神的内心里究竟隐藏了什么样的忧伤…… “太子殿下到!广平郡王到!建宁郡王到!”小黄门的报唱声将王霨从绮丽遐思中惊醒,他与封常清急忙走出殿门,稽首拜见李亨、李俶和李倓。 “某本以为出门甚早,不料还是被封副使捷足先登了!”李亨黑着脸,瞄了几下封常清的跛脚,故意打趣道。 “殿下,在下自知腿脚不利索,担心耽误陛下的宴乐,才特意早来了些。”封常清语气平静,并不恼怒。 李亨见封常清城府极深,不再试探,转而问道:“霨郎君为何也来的如此早呢?” “回殿下,某初次进宫,战战兢兢,唯恐出错,故提前抵达。”王霨故作紧张。 “霨郎君是上过沙场的英武少年,胆魄应异于常人,为何如此惶恐?”李亨追问道。 “纵有蛮夷百万,何如大唐天子之威?”王霨故意夸张道:“若当年殿下率兵西征,大食敌酋必望风而逃,也能省却北庭、安西健儿的一番苦战了。” “油嘴滑舌!难怪能将高翁哄得心花怒放。”李亨抓住王霨的胳膊,笑着向偏殿内走去。 “家父常盼在下效仿家兄,通过春闱。在下愚笨,只好耍点小聪明,博朝堂诸公一笑。”王霨委婉解释道。 “《枕戈集》中的诗文某都读了,对于安边治戎,霨郎君颇有心得,比两个犬子强太多了。”李亨的**裸的吹捧,让封常清都忍不住侧目。 “殿下谬赞了,在下实在当不起!”王霨演出诚惶诚恐的表情:“广平郡王和建宁郡王皆天潢贵胄、凤子龙孙,岂是在下可比!在下还得多谢两位殿下的偏爱和袒护。” “区区小事,不足挂齿。”见王霨示好,李亨略有喜色。 “于殿下是小事,于在下就是天大的事了!”王霨拿出前世恭维公司领导的精神,大吹法螺。 李倓望着王霨,偷偷刮了刮脸,笑王霨的脸皮太厚,如此溜须拍马的话也能说得出口。 李俶却仍然一本正经地跟在李亨身后,一举一动,都端端正正。 “听闻李相和杨节度使都让你吃了闭门羹?”李亨坐下后,拉着王霨坐到近前。 “李相与杨节度使皆朝堂重臣,政务繁忙,不见在下亦属平常。某自知才疏学浅,不敢有怨言。”王霨见李亨有挑唆之意,并不接茬。 “霨郎君若是才疏学浅,那某的孙子岂不是土鸡瓦犬了!”一个苍老的声音陡然响起,然后才传来小黄门的报唱:“李相国到!” (本章完) ... 第八十章:梨园欢宴醉名花 四 王霨回首望去,只见一名须发斑白、脸色阴沉的老者在李仁之的搀扶下,缓步进入偏殿。 老者面色蜡黄,呼吸有些沉重,明显带着病容。他的眼睛已然有点浑浊,在王霨看来,宛如两颗正在丧失光彩的玻璃球。 可一旦被老者的双目盯上,王霨顿觉有千钧重压铺天盖地而来。出了一身冷汗后,王霨意识到,老者病怏怏的身上,却散发着令任何人都无法小觑的凌人气势。 “李林甫!”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大唐权相,王霨心海荡漾,如同被九个太阳煮沸的江河。 在穿越前,王霨就通过“口蜜腹剑”、“仗马寒蝉”等成语,对李林甫的狡诈心机和滔天气焰有所认知。如今面对李林甫本人,王霨深感“古之人不余欺也!” “虎死余威在,何况老虎还没有死!”王霨暗自感慨道。 截止此时此刻,王霨已先后接触了高力士、李亨和李林甫三位大唐中枢巨擘。高力士如同一团柔和温暖的棉花,平时总是笑眯眯的,却会在关键时刻,露出棉絮遮掩下的峥嵘;李亨像一片阴沉昏暗的雾霾,令人不辨东西,他所有的**和情绪,也都隐藏在雾霾中,模模糊糊、难以捉摸;李林甫却如一阵惊天动地的飓风,呼啸而来,带着股将一切障碍统统打碎的气势和威压。 “杨国忠会是什么呢?还有远在幽州的安禄山。”王霨一边饶有兴趣地琢磨着左右大唐朝堂的几位重臣,一边施礼道:“在下拜见相国!小子长居边远庭州,没见识过长安繁华,与仁之郎君相比判若云泥。” 李仁之冷哼了一声,似乎是说:“算你识相!” 李林甫并未理睬王霨貌似谦恭的辩解,他甩开李仁之的搀扶,傲然向李亨施礼:“拜见太子殿下!方才某在殿外听里面说得热闹,就未让小黄门报唱,还请殿下体谅。” “听闻入冬以来,相国身子屡屡不适,某早欲探望,却为琐事缠身,难以成行。今见相国气色如常,可喜可贺!”李亨一脸真诚地祝贺道。 “多谢殿下挂念!多少年的老毛病了,多修养几日即可痊愈。”李林甫满脸似乎都是真情实意。 “古往今来,演技最高的人,始终都不是舞台上的戏子!”王霨见一对生死仇敌如多年老友般假惺惺地寒暄,叹为观止。 “霨郎君的诗文某大略翻了翻,诗自然是好的,不过某更喜的却是几篇治边的策论,针砭时弊,令人拍案赞叹。只是霨郎君看出了病理,却未开出药方,难免有些美中不足。”与李亨假情假意见过后,李林甫又将话题转了回来。 “相国看过小子的诗文?”王霨一瞬间有点愕然。 王霨去李府投献文书,一是碍于礼节,不去不行;二是他也想趁机近距离观察一下,李府门前车水马龙的盛景。但他从来没有想过,李林甫会真的翻阅《枕戈集》。 在《枕戈集》中,王霨根据前世的认知,隐晦地对天宝年间兵为将有的募兵制、内轻外重的军力部署和越演 (本章未完,请翻页)愈烈的土地兼并表示了担忧。不过,他深知上述积弊事关重大,因而并未敢轻易将后世的解决之道写出。 令王霨意外的是,李林甫不仅读过《枕戈集》,而且还认真琢磨了策论中隐藏的担心。至于诗,据王霨所知,李林甫从来就不是擅长舞文弄墨之人,否则也不会闹出“弄獐之喜”的大笑话。 “王霨,家祖堂堂大唐右相,岂会诓你不成?”李仁之对王霨的惊愕十分不满,忍不住出言呵斥。 “在下失态了,听闻李相翻读了小子的轻薄言论,受宠若惊,一时有些惶恐,还请相国宽恕!”李仁之的趾高气昂虽然烦人,但王霨明白自己失礼在先,并未反驳:“在下在庭州时,久观边镇战事,略有所得,故而写在纸上。然评头论足容易,治理天下之道却深奥艰辛,实非小子可知也!” “治国之艰,确非袖手旁观者可知也!”李林甫轻轻点了点头,对王霨的回答表示赞同:“霨郎君小小年纪竟有如此见识,难怪太子殿下之前屡屡夸你为神童。” 李仁之不料祖父会夸奖王霨,心中十分不爽;李亨见李林甫和王霨甚是相得,面色有些不豫;王霨品味着李林甫的话,若有所思…… “张尚书、张驸马都尉到!” “陈相国到!” “王御史大夫到!” 小黄门接二连三地报唱,张均、张垍兄弟和陈.希烈、王鉷先后抵达偏殿。张垍的夫人宁亲公主也一同抵达,但被小黄门领到另一侧的偏殿里。大唐风俗虽然开放,但在正式场合,男女宾客还是会分开的。 张氏兄弟和陈.希烈进入偏殿中时,均是一团和气,无论见谁,都客客气气地寒暄。张氏兄弟还特意与王霨多聊了数句,陈.希烈则再次提及秘书省,劝王霨早下决心。 而王鉷进来后,却根本不与众人相见,而是用恶狠狠的目光在偏殿中上下搜寻。他在李仁之的暗示下发现王霨后,立即大踏步走了过来。 “拜见王御史大夫。”一脸凶相的王鉷并未吓倒王霨。 “你就是王霨?好大的胆子!凭什么打我的儿子?”王鉷疾言厉色、高声怒斥。 李倓见王鉷不顾脸面,上来就和王霨撕扯,本欲出言阻止,却被李俶一把拉住了。李倓疑惑地看了眼兄长,才发现李亨坐在椅子上纹丝不动。 李林甫继续抿口喝茶,对王鉷的怒吼置若罔闻。李仁之则一脸幸灾乐祸。 “王御史大夫,某其实一直想问问你,令郎为何能凭卫尉少卿之职,指挥京兆府和长安县的衙役?还有,在下被西市混混打碎了几十箱名贵玻璃器皿,不知京兆府追查得如何了?”王霨根本不惧王鉷的叱责和恫吓。 “你!”王鉷不料王霨毫不屈服,怒火更炽。他想起儿子脸上的伤痕,忍不住扬起胳膊,摆出掌扇王霨的架势。 “王御史大夫,你是要在圣人的宫禁之中动手吗?”王霨肌肉紧绷的同时,高声喝问。 其实王霨只扫了一眼,就 (本章未完,请翻页)能看出王鉷并非擅于舞刀弄枪之人。不过,他虽有信心躲开王鉷的巴掌,却依然首先选择大声呼喊。因为他确信,王鉷看似凶狠的举动,恰恰是色厉内荏的表现。 “哎呀呀!王御史大夫好大的官威啊!”殿门打开,一位得意洋洋、举止轻佻的中年人大摇大摆踏了进来。在他身后,紧紧跟着三名年纪相仿之人。 “杨国忠!”不等小黄门报唱,王霨就从来人的神态中猜出了他的身份。 “某记得霨郎君可是太原王氏的长房嫡系,王御史大夫难道要以庶犯嫡吗?”跟在杨国忠后面的河东节度副使吉温抓住王鉷的痛脚,语出如刀地讽刺道。 “你个叛……”王鉷勃然大怒,转身欲要和吉温计较。 “七郎,不得胡闹。”李林甫轻轻咳嗽了一声,王鉷如乖顺的狸猫,不得不讪讪放下了手臂。 “吉九郎,某早知你非池中之物。今日见九郎已非吴下阿蒙,实在令人欣慰。听闻安禄山对你甚是器重,将河东军政均委托与你。某只是有些纳闷,你的心究竟是在长安还是河东呢?”李林甫坐在椅子上,淡淡讽刺道。 “李相,许久不见,你的身子骨和眼神可大不如前了!”吉温大喇喇驳斥道:“无论身在何处,某之心都是与圣人和杨节度使在一起的,还请李相不必操心。” “太子殿下和李相来得都够早的啊!某生性惫懒,来晚了点,还请诸君包涵。不过,据闻贵妃娘子刚刚梳妆完毕,所以在下来得应当是堪堪正好。”杨国忠见吉温**裸表忠心,心情甚佳。他开口闭口不离贵妃,生怕天下人不知他是杨玉环的族兄。 其实论及血缘亲疏,站在杨国忠后面的杨銛、杨锜兄弟与贵妃的关系更近。无奈两人不若杨国忠擅于讨圣人欢心,虽有倾城富贵,却无滔天权势。 杨国忠的嘴脸,让王霨忆起了明代神童解缙的一副对联:“墙上芦苇,头重脚轻根底浅;山间竹笋,嘴尖皮厚腹中空。”而吉温,则让王霨明白人究竟可以恬不知耻到什么地步。 王霨本以为杨国忠不会在意自己,谁知他随意向李亨、李林甫拱了拱手后,竟然走到王霨身边,悄声问道:“听闻霨郎君的素叶居日进斗金……” 王霨正思忖杨国忠意欲何为,却见两名小黄门将殿门打开,高声唱道:“吉时已到,恭请诸公入殿!” “霨郎君,宴上再谈!”杨国忠故作亲热地一笑,就随着人流离开了。 李仁之在搀李林甫站起来的同时,留意到杨国忠对王霨甚有兴趣,面有疑色。 王霨跟在队尾走出殿门时,愕然发现殿外站着一名面容丑陋的宦官。 “霨郎君,在下东宫内侍李静忠,日后还请霨郎君多多指教。”李静忠的声音有些嘶哑,听起来仿佛是来自深渊的怪兽。 “拜见李内侍,在下听家兄多次赞许阁下。”王霨小心翼翼地回道。在庭州时,他偶然听王正见提起过,李亨十分倚重李静忠。 (本章完) ... 第八十章:梨园欢宴醉名花 五 “珪郎君身为太子司议郎,为人忠顺、行事恭谨,深得殿下喜爱。霨郎君也要追随令兄的步伐,可千万不要误入歧途!”李静忠如密林中的夜枭,在王霨耳边发出瘆人的低语:“还有,高翁虽然位高权重,可他春秋已高,护不了霨郎君一世。大唐天下,日后必将是太子殿下的。” 说完之后,李静忠不等王霨回应,就疾步离开了。 “这算是警告吗?”王霨望着前方的李亨,冷笑不已。在庭州接到诏书时,他就猜出可能是李亨做的手脚;抵达长安后,依据各方搜集的信息,王霨更加笃定了先前的判断。 “父亲大人,太子对你究竟有多么不放心,才会想将我和王珪都捏在掌中?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你选择与东宫若即若离?”离开庭州前,王霨试探着问过王正见,可王正见的回答,只是声深深的叹息和一句“远离东宫”的叮咛。 带着沉重的思索,王霨跨进梨园别院的主殿。梨园作为大明宫中的一处别院,主殿自不会有含元殿的雄伟和紫宸殿的庄重。可它的妙处,却在于精巧可爱、舒适宜人。 进入主殿后,王霨发现大殿被一扇绘着侍女图的八折屏隔断成了两截。如此布置,显然是为了让男女宾客内外分坐。屏风两侧,满满都是高髻簪花的宫娥、头裹幞头的内侍和跪坐于席的乐工。 王霨跪坐于末席时,小腿上传来的压迫感,让他无比怀念偏殿中的桌椅。面前的案几上,摆了单笼金乳酥、曼陀样夹饼、巨胜奴等几样精致点心和一壶温酒。酒具用的也是如意居烧制的华丽玻璃器皿。 “陛下驾到!”小黄门一声尖利的报唱,众人纷纷起身,跪倒在地,迎接至高无上的大唐天子。 王霨跪下时,听见屏风后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响,应当是与圣人同来的杨玉环抵达了屏风内侧。 王霨想到阿史那霄云此时陪伴在杨玉环左右,心湖中泛起甜蜜的涟漪。 “众爱卿平身!今日乃寻常宴饮,并非朝会,请勿拘束。”李隆基在御榻上随意坐下后,开怀笑道。高力士依旧站在御榻一侧,以便随时伺候。 王霨正欲起身,偷瞄一眼在史书中留下浓墨重彩的唐明皇,却听跪在地上的人群中有人在小声抽泣。 “何人君前喧哗?”高力士有些不悦。 “陛下,老臣今日得见陛下,忆起昨日乃贞顺皇后的忌日,不能自已。贞顺皇后在世之时,也常陪陛下于梨园别院开宴赏乐。老臣思及往事,不禁悲中从来,以致君前失态,还望陛下宽恕。”李林甫伏拜在地,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贞顺皇后”四字一出,大殿之中,忽而死一般寂静,再无半分欢宴将开的喜悦气氛。 李隆基手拍御榻扶手,长叹了口气,却久久不语;高力士一脸苦笑,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李亨满眼怒火,却不敢发作,只是低着头,把拳头攥得紧紧的;杨国忠先是有些茫然,待 (本章未完,请翻页)吉温压低嗓声在他耳边低低说了几个字后,杨国忠面色大惊,有点慌乱;陈.希烈、张氏兄弟、王鉷、吉温、封常清等人,则都垂首不语,似乎畏惧着什么。 “贞顺皇后?”王霨对这个封号十分陌生,不知李林甫打得是什么算盘。他只是本能感觉到,李林甫提到的这个女人,是李隆基心头刻骨铭心之人。 同时,王霨深信,李林甫此时此刻上演一幕悼念贞顺皇后的戏码,绝对是有的放矢。 方才在偏殿中,王霨已察觉到李林甫的权势如落潮的海水,在杨国忠的侵蚀下正日渐衰颓。那时王霨就在琢磨,以史书上对李林甫的记载,他绝不会是逆来顺受之人。但让王霨没有想到的是,李林甫的反击居然来得如此迅速! 梨园欢宴多少是因王霨而起,可此刻已然变成了李林甫精心挑选的战场。 “妹妹,贞顺皇后是何方神圣?”屏风内,有女宾满不在乎地问道:“难道她比妹妹还要漂亮?天下有这样的人吗?” “三姐慎言!”劝告之声似水如歌,可听起来却满满都是不甘和委屈。 屏风内的动静,让李隆基从幽远往事中回过神来:“哥奴有心了!朕当然记得昨日是惠妃的忌日,只是不欲声张,只是嘱托高将军代朕去陵前上了几炷香。哥奴所言不差,惠妃当年最爱在别院宴乐,今日吾等聚于此,岂非天意哉?” “武惠妃!?”王霨此时方知,所谓的“贞顺皇后”,原来就是大名鼎鼎的武惠妃。“三庶人案”的惨烈,开元年间的储位之争,王霨听杜环详细讲过。 王霨知道在杨玉环入宫前,李隆基最宠爱的妃子就是武惠妃,但他没有想到,李隆基竟然对武惠妃如此情深。 “武惠妃、李瑁……”念及至此,王霨隐约明白李林甫的打算了:“一箭双雕,既威胁李亨,又羞辱杨家,不愧是一代权相。” “陛下乃天子,一言一行,自然暗合天道!”见圣人感慨天意幽深,精研易学的陈.希烈见缝插针恭维李隆基。 “陛下!陈相所言甚是。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陛下既然缅怀贞顺皇后,何不召寿王、盛王入宫觐见,以叙天伦之情?” 李林甫刚说完,屏风内忽然传来杯碟落地的叮当声。李隆基闻之,面有难色。 “陛下,既然殿中众臣皆追思贞顺皇后,何不召众皇子、王妃皆入宫,于别院东西偏殿中焚香祷告,悼念贞顺皇后。”高力士连忙替圣人分忧:“老奴即刻就去安排,让人在偏殿中立牌位和香炉,并派人宣诸位皇子入宫。” “老臣正是此意!”李林甫对高力士的安排并无不满。 “李林甫的主要心思,当是利用李隆基对武惠妃的旧情,将李瑁和李琦推到圣人眼前吧?”王霨认真思索殿中诸人的一言一行,揣测背后的深意:“高力士清楚李隆基与李瑁父子间的尴尬,所以才要竭力避免李瑁与杨玉环相见。” (本章未完,请翻页)“臣亦附议!”杨国忠忽然也出言附和,屏风内传来窃窃私语声,王霨亦茫然不解。 高力士眉头紧皱,忽而似有所悟,悄悄向神色惊惶的李亨使了个眼色。 李亨会意,急忙膝行到御榻之侧,哀声恳请:“父皇,贞顺皇后乃儿臣之母,儿臣恳请操持祭拜之事,以表孝心。” “陛下,由太子带头祭拜,最为恰当!”高力士立即支持李亨的建议。 李林甫与杨国忠对视了一眼,不得不同时开口道:“臣附议!” 王霨见李亨短时间内就想出了绝境求生、摆脱困窘的决断,暗暗称奇。但他还是想不明白,杨国忠为何会选择支持李林甫? “吾儿孝心可嘉!”李亨的表态果然让李隆基甚是满意:“众卿平身吧,待众皇子祭拜过后,再开宴席。” 李隆基首肯了李林甫的提议后,高力士急忙出殿吩咐小黄门打扫偏殿、出宫宣旨等事。正殿之内再次陷入令人尴尬的寂静。 李林甫忽然在宴乐即将开始之前,拿武惠妃的忌日大做文章,将高力士之前的安排宴乐流程全部打乱。可此刻高力士无暇分神,殿中的乐工面面相觑,不知是否应该奏乐。 之前乐工们排练的曲目都是恢弘、欢快的曲目,并不适合在此时演出了。可若是不奏乐,大殿里的氛围又让人格外压抑。 尴尬的气氛持续了不过数息,王霨为了帮高力士救场,忽然萌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于是他落落大方地长身而起,跪在李隆基面前,用富有朝气的声音拜道:“微臣王霨,叩见陛下。” “哦,你就是最近在长安闹出不小动静的霨郎君?”李隆基仍沉浸在对武惠妃的思念之中,有点漫不经心。 “陛下,不知素叶县主此刻可在殿中?”王霨明知故问。 “霄云乃娘子义女,今日也在殿中。”李隆基微微有点好奇。 “陛下,小子虽年幼无知,却也知圣人曾言: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乐者,可发幽情、寄哀思。祭拜贞顺皇后之礼尚需等待,何不先奏乐以祭之?某前些日子曾听素叶县主用小提琴奏乐一曲,极尽哀婉,似可用于此时。” 王霨为了将小提琴献给杨玉环,早在庭州之时,就找乐工将记忆中几首名曲谱写出来,其中就有经典小提琴协奏曲《梁祝》。到长安后,阿史那霄云按照琴谱,练习过最动人的《化蝶》选段。 “嗯?”李隆基兴趣大增。 “启禀陛下,霨郎君从庭州带来不少曲谱,臣女粗粗练过几曲。若陛下和娘子不嫌弃的话,臣女愿献丑。”屏风那侧,阿史那霄云的声音如空谷幽兰。 “善!”李隆基点头赞许。 如泣如诉的琴声响起,大殿之上,仿佛有一湾春溪流淌。溪水之上,翩翩双蝶,穿花弄柳,临水照影;忽而电闪雷鸣、狂风骤雨,柳衰花残,蝶死于溪,哀伤不绝如缕。 (本章完) ... 第八十章:梨园欢宴醉名花 六 伴着缠绵悲戚琴声,王霨迈步御前,用依然有点稚嫩的嗓音徐徐咏诵:“女慕天下土,游学齐鲁间。结友去东吴,全身同木兰。伯也不可从,洁已殉古欢。信义苟不亏,生死如等闭,蛱蝶成化衣,双飞绕青山。舍宅为道院,祝陵至今传。当年梳妆台,即汉风雨坛。嵯峨石壁下,遗庵名碧鲜。春秋荐萍藻,灵响来跚跚。晴天披石发,恍惚见云鬟。” 此诗乃清代诗人许大就所著,名曰《祝英台碧鲜庵》。上大学的时候,王霨与小雨都非常喜爱梁祝的故事,曾下力气收集、背诵了许多相关的诗词。此诗虽算不得千古名篇,却胜在将梁祝凄美的爱情故事娓娓道来,令初闻者大略知其梗概。 琴诗交相辉映、相得益彰,令殿中各怀心思的大唐君臣们暂时摆脱了名缰利锁的束缚,沉浸在哀而不伤的旋律和凄婉动人的诗篇中。 琴声如奔流而去的溪流,逐渐杳不可闻;王霨的吟诵也随之而停,仿佛溪水上一帆远逝的兰舟。两人虽隔着屏风,却自然而然找回了千里西征时的默契,配合得行云流水。 弦静诗凝,大殿内的诸人却都一言不发,再次陷入沉寂。不过,气氛不再是尴尬,而是痴迷与感动。 “妙哉此曲,令人哀情动于衷,潸然而泪下。”精于音律李隆基细细回味了许久,才拍案赞叹:“霨郎君的古风,与琴声丝丝入扣、宛若天成,更是绝佳。” “陛下,老臣虽然愚钝,无法体味其中精妙。可听此曲时,眼前总恍惚闪动着,当年陛下与惠妃娘娘于此别院中宴请群臣的风采。”李林甫不失时机地将曲子和武惠妃紧紧联系在一起。 “陛下,霨郎君和素叶县主诗乐相合,让人有琴瑟友之、珠联璧合之感!”从殿外赶回来的高力士则笑着将话题往王霨和阿史那霄云的身上引。 方才高力士安排好祭拜事宜后,想起殿内乐工可能无所适从,正在焦急,却见王霨挺身而出,巧妙化解了尴尬,对王霨愈发看重。 “琴瑟友之、珠联璧合?高将军也是饱读诗书之人,怎么用词如此不精当呢?”李隆基被高力士的“胡言乱语”逗乐,阴郁的心情微有舒缓:“莫非高将军欲做拴红线的月老?” 王霨忽见李隆基和高力士用自己与阿史那霄云开玩笑,有些猝不及防,又惊又喜。屏风内,则响起女宾的起哄和阿史那霄云的娇羞声。 王霨与阿史那霄云亲密无间的合作,本已让李仁之暗自心焦。现听闻高力士有拉纤做媒之意,他的神情更是大急,悄悄拉了拉李林甫的袖子。 李亨用玩味的眼神盯着在圣人面前大出风头王霨,脸色阴晴不定。 杨国忠倒是一副事不关己的神态,不将高力士的玩笑话当回事。 “陛下,贞顺皇后的祭拜之礼即将开始,其余诸事,当从长计议。”李林甫瞪了李仁之一眼,急切出言拦住了高力士的话头。 “高将军是为了逗朕开心,不过,哥奴所言方是正 (本章未完,请翻页)礼!”李隆基点头称是:“霨郎君词曲大妙,朕心甚悦,不知你想要什么封赏。” “陛下,微臣不过献古风一首,何足领赏。”王霨稽首谢恩。 “霨郎君不可君前失仪,圣人说要赏赐,你岂能随意拒绝?”高力士假装责备道。 “封赏?”王霨一时有些发愣。刚才他与阿史那霄云完美地将《梁祝》呈现在众人面前,不仅打动了李隆基,其实也深深震撼了王霨自己。他忆起时空永隔的小雨,又想到一屏之隔的阿史那霄云,心神震荡,脑中忽然涌现了一首宋词。 “若陛下真要嘉许微臣,某恳请陛下允许小子再献《浣溪纱》一曲。”电光火石间,王霨拿定了主意。 “竟然还懂《浣溪纱》?霨郎君之风流文采,足矣进翰林院了!”李隆基兴致勃勃。 唐初歌辞,多是五言诗,或七言诗。自开元、天宝以来,青楼教坊之中,渐而开始流行各式活泼的曲牌。《浣溪纱》就是教坊名曲,取西施浣纱于若耶溪之意境。 “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消魂。酒宴歌席莫辞频。满目河山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王霨将北宋晏殊的名篇《浣溪纱》朗声背出。 “不如怜取眼前人?”李隆基若有所悟,眼神飞向屏风内侧。屏风内,心情郁郁的杨玉环听闻此句,巧笑倩兮,恢复了一枝红艳露凝香的媚态。 “陛下,某以为霨郎君之才,不亚于那些翰林学士!”执掌翰林院的张垍最先赞道。 “好曲!好曲!明日平康坊中,定会人人传唱。”杨国忠摇头晃脑,拍手赞叹。 “史书云,曹植七步成诗,莫非霨郎君也有此才?”李亨对“眼前人”三字也甚是满意,神情舒缓,笑着夸道。 “眼前人……”李林甫怫然不悦,却也无法否定此曲之绝妙。 “启禀陛下,适才之古风,是某在庭州时,听闻南来北往的行商讲述奇闻异事,有感而作,算不上七步之才。至于这首《浣溪沙》,乃北庭杜长史所作,非微臣之才。”王霨怕风头太劲遭人妒,急忙将功劳安在千里之外的杜环身上。 “陛下,杜长史乃进士出身,文韬武略,屡立奇功。西征石国后,还远行大食国,著有《经行记》一书。”高力士小声提醒道。 “朕记起来了,几年前他还是北庭判官。”李隆基想了一会儿:“北庭献天马的那位将军,也甚是英武不凡。” “启禀陛下,那是马璘马别将。他在西征石国之役中曾率百骑躐阵,惊破敌胆!”王霨见李隆基的注意力转到北庭都护府,开心不已。 “当年朕还动将马将军留在长安的念头,如今看,还是边疆沙场更适合他这匹千里驹!王卿治下,北庭兵强将勇、人才辈出,朕心甚慰!”李隆基对马璘的印象甚佳,对北庭军的战绩也十分肯定。 “陛下,西征石国之时,安西都护府力克拓枝城、血战大食叛军主力,劳 (本章未完,请翻页)苦功高。”李林甫不欲北庭压过安西,急忙进言道:“今日,高仙芝为彻底压制吐蕃,谋算许久,欲借道大小勃律,出兵吐蕃西南。封节度副使在此,可为陛下详细道之。” 封常清见李林甫信守承诺,在圣人面前为安西军争取机会,刚上前走了两步,却听杨国忠阴阳怪气地说道:“李相国,方才你说贞顺皇后的祭拜之礼即将开始,其余诸事,当从长计议,此刻怎么又横生枝节呢?” “父皇,儿臣以为,祭拜贞顺皇后之前,不宜妄议刀兵。”李亨也出言阻止。 “陛下,大小勃律地形险峻,出兵靡费众多,徒劳无益。对付吐蕃,陇右军与剑南军足矣,何须安西军插手呢?”吉温跳出来明确反对安西军的方略。 王鉷见众人围攻李林甫,有意帮忙,却苦于不懂边事,无法插话。当年他考虑过拉拢王正见、阿史那旸和哥舒翰,可惜王正见油盐不进,毫不顾忌同宗之亲;阿史那旸得到河中节度使之职后,对李相也不再热切,遑论王鉷;哥舒翰则权衡之后,投身到了炙手可热的杨国忠门下,再无当年进献青海羚裘的殷勤…… 王霨见李亨、李林甫、杨国忠三人如三足鼎立,合纵连横,混战不休,心有所思。 “启禀陛下,众皇子、王妃已抵达别院偏殿。”小黄门的禀告,让封常清彻底失去了御前论兵的机会。 “哥奴,安西所献之策,事关重大,元日大朝会后再议吧。”李隆基见李林甫遭众人围攻,于心不忍,出言劝慰。 “谢陛下,方才是老臣心急了。”李林甫明白今日在安西出兵之事上难有作为,也就不再贪功冒进,而是转而巩固既有战果:“陛下,既然众皇子已到,臣请跟随其后,一同祭拜。” 进退两难的封常清本有些难堪,但听圣人并无彻底否定此议,一时倒也沉得住气。他顺势跪拜在地,诚挚喊道:“陛下,微臣虽未得见贞顺皇后风采,但在龟兹城也听闻过陛下与皇后鹣鲽情深。在下恳请尾随李相国,祭拜贞顺皇后。” 杨国忠、陈.希烈、张氏兄弟和王鉷等人见状,也纷纷出言恳请。王霨有心见见诸位皇子,也随之跪倒。 李隆基还未出言,就听屏风内杨玉环柔声说道:“启禀陛下,臣妾亦愿前往祭拜。” “好!”李隆基最后一丝担心也不复存在:“娘子可带女宾去西偏殿,朕将带众臣在东偏殿祭拜。” 王霨跟着人流重回东偏殿时,见吉温凑到杨国忠耳边,窃窃私语了一会儿。 王霨将手掌掩在耳边,也只零零碎碎听到了“娘子……不再任性……”等字眼。 王霨记得史书记载,杨玉环曾在天宝五载(746年)和天宝九载(750年)两次和李隆基闹别扭,被驱逐出宫,送归杨府。而杨玉环第二次出宫时,吉温入宫进言道:“妇人识虑不远,违忤圣心,陛下何爱宫中一席之地,不使之就死,岂忍辱之于外舍邪?” (本章完) ... 第八十章:梨园欢宴醉名花 七 吉温的谏言说中了李隆基的心思,他立刻派中使去看望贵妃娘子,还将自己当日的御膳分了一半给她。 经杨国忠和虢国夫人力劝,杨玉环在中使面前感动地泪流满面,伏地泣述道:“妾忤圣颜,罪当万死。衣服之外,皆圣恩所赐,无可遗留,然发肤是父母所有。”于是引刀翦发一缭附献。李隆基一看到杨玉环的青丝,就立即派高力士亲自将杨贵妃接回了宫。至此之后,圣人与贵妃娘子愈发恩爱。 而也正是此事,让长安朝堂众臣惊愕地发现,李相门下三走狗之一的吉温,竟然不知不觉间改换门庭,依附了新贵杨国忠,并卖力地替杨家排忧解难。 此刻听吉温与杨国忠私语,王霨推测,他们大概是在庆幸今日杨玉环识大体,没有出言忤逆李隆基的意志。 王霨虽未见过杨玉环惊为天人的容颜,但窃听了吉温和杨国忠的耳语后,他不禁为这位名垂青史的美女感到深深的悲哀。 在传统史书中,杨玉环在被称赞为“羞花”,名列“四大美女”的同时,却也被扣上“红颜祸水”的罪名。更有甚者,有些史学家竟然认为,终结大唐盛世的罪魁祸首,就是杨玉环。 穿越前与小雨谈古论今之时,王霨就对此种说法嗤之以鼻。在中国传统皇权政治体制下,虽不排除偶尔有后妃能够垂帘听政,实际行使至高无上的皇权;更有武则天这样的奇女子,不惜杀女杀子,登基称帝。 但在唐玄宗时期,以杨玉环之心性和才能,却绝不可能从雄才大略、心机深沉、饱经风霜的李隆基手中夺得执掌天下的权柄。 君不见,姚崇、张说、李林甫等权相均显赫一时,却依然只是李隆基的代言人。若无安史之乱,李亨能否顺利登基都是未知数。 天宝年间,李隆基虽然怠政,却如闭目养神的雄狮,并不曾大权旁落。无论是李林甫还是高力士,看似权倾天下,其实都未能超越李隆基为他们划定的权力边界。 因此,最终打破玄宗权力构架的,并非中枢朝堂的相国或内侍,而是镇守边疆、军政合一的节度使。 试问,面对如此看重权力的帝王,单凭杨玉环一女子,何以祸乱天下?终结盛唐者,从来都不是别人,而正是将大唐推入最顶峰的李隆基本人。 从庭州来到长安后,王霨试探着问过阿史那霄云对杨玉环的印象。阿史那霄云则盛赞贵妃娘子多才多艺、精通音律、性情宽厚、不贪权势。 听了阿史那霄云的描述,王霨愈发觉的,杨玉环更像是垂暮帝王排遣寂寞的宠物。而在杨国忠等人眼里,杨玉环则是他们权力的依仗。杨家诸人关心和在意的,从来都不是杨玉环的喜怒哀乐,而是贵妃娘子这个显赫的称号和掩藏其后的帝王宠爱。 “人生而自由,却无往不在桎梏之中。即使贵为宠冠后宫的贵妃又如何?”王霨想到此处,心脏不由一疼:“霄云呢?当年敕封为县君,就背负上了和亲的命 (本章未完,请翻页)运。而今虽然边疆安定,暂无和亲之忧,又得杨玉环的宠信,可她真的快乐吗?未来又会通向何方呢?” 阿史那霄云之前说自己很开心的话,王霨自然是不信的。他朦胧觉得,阿史那霄云欢乐的外表下,隐藏了不少寂寞和苦楚,她却又不愿对任何人倾诉。 怀着缥缈如云烟的寂寥心思,王霨回到东偏殿。殿中的桌椅早已被小黄门腾空,因而虽然多了几十个人,却依然显得有点沉重而空寂。 李亨身为太子,当仁不让地担任起祭拜司仪。先是李隆基拈香祷告,然后是李亨上前祭拜。圣人与太子祭拜完毕,站到牌位一侧后,众皇子才一一上前焚香跪拜。 “霨郎君,那个脸上有一道疤痕的是庆王,他其实是皇祖父的长子,年纪较父王要长。可因打猎时被猞猁抓伤面部,故而不为圣人所喜。”李倓作为皇孙,故意与王霨站在队列末尾,低声介绍道。 “那个脖子有些歪的是永王。他自幼丧母,是父王一手将他带大的。” “快看,那位就是寿王。他这些年一直隐于王府之中,不怎么出门。” “这位就是盛王了,他年纪其实和某相仿。但某见之还得叫声王叔,真是烦人。” 王霨一边听着李倓的现场解说,一边认真观察诸位皇子的举止和神情。在庭州时,王霨自然下功夫收集过相关情报。抵达长安后,限于皇子不得结交外臣的限制,王霨还不曾亲眼见过除李亨之外的任何一位皇子。 李亨有意拉拢王霨,也只能通过建宁王出面,而不敢亲自上阵。 难得有机会近距离审视皇子们,王霨看得格外用心。他从庆王李琮略显狰狞的脸上,看到了不甘;从永王李璘闪烁的目光中,看到了**;从寿王李瑁萎缩的身姿中,看到了避让;从盛王李琦的跃跃欲试中,看到了野心。 王霨留意皇子的同时,也透过人群的缝隙,悄悄观察着李隆基与李亨的神情。 李琮祭拜之时,李隆基面色如常,李亨也稳如泰山;李璘上前时,李隆基微微关注,李亨则面有笑意;李瑁上香时,李隆基故意扭头,李亨神色平静;李琦祭拜之时,李隆基眼神闪耀,李亨神色凝重。 在肃穆的气氛中,皇子和众臣纷纷上前祭拜,王霨也跟在最后上了柱香。 祭拜仪式刚结束,寿王李瑁就跪拜在地:“启禀父皇,儿臣偶感风寒,身体不适,恳请即刻回府。” “准!”李隆基随意点了点头:“朕会令太医署的医师前去探视。” 李瑁恭谨地退出偏殿后,李亨小心翼翼地询问道:“父皇,难得今日众弟兄因祭拜贞顺皇后齐聚别院之中,可否开席一同宴饮。” “棠棣之情亦人伦大理,吾儿赤心一片,值得嘉许。”李隆基赞许道:“高将军,就在东西偏殿设宴,留诸王和王妃们用膳。” 说到此处,李隆基停了一下,笑着对李亨说道:“朕观正殿之中还 (本章未完,请翻页)有些空余,不若让庆王、永王和盛王来正殿吧。” “谨遵父皇谕旨。”李亨深深低下了头。 再次回到正殿,王霨坐席因三位皇子的到来,向后挪了挪。祭拜武惠妃的插曲了结后,宴乐终于按照高力士之前的安排,正式开启。 丝竹悠悠、舞姬曼妙。 梨园乐工李龟年、彭年、鹤年兄弟三人,龟年吹笛、鹤年歌、彭年舞,在梨园乐工的伴奏下,合演《渭川》一曲,宏壮雄伟、气势磅礴。 《渭川》曲了,乐工雷海清弹琵琶、张野狐奏箜篌,新丰市女伶谢阿蛮独舞《凌波曲》。 谢阿蛮梳交心髻,着大袖宽衣,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仿佛洛神再生、龙女下凡。她舞姿摇曳,步法轻盈,如踩清波而不坠、如踏梅雪而无痕。她仿佛一树树盛开的桃花,从屏风外蔓延游转到屏风内。出来之时,玉臂上多了枚贵妃娘子亲赐的金粟装臂环。 平心而论,高力士对别院欢宴的安排十分周到细致,梨园弟子也尽心竭力、各展其长。若无李林甫的打岔,宴会必将呈现君臣和睦、上下齐乐的盛景。 可因凭空多了祭拜武惠妃,王霨留意到,无论舞乐多么精彩,李隆基的兴致始终有点淡淡,而屏风里的气氛也有些闷闷。 王霨还发现,因殿中无端多了三位皇子,李亨的神情始终凝重,不时偷瞄盛王李琦和永王李琮;李俶和李倓见父亲情绪不高,也甚是低调。 高力士虽满脸堆笑,眉宇间却也有些阴云;杨国忠在祭拜过后,也有点怏怏不乐。 出席宴会的其余人中,陈.希烈专心歌舞,眼睛盯着谢阿蛮纤细的腰身看了许久,对弥漫在殿中的微妙气氛置若罔闻。张均、张垍兄弟则不时交头接耳、谈论舞乐,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 唯有李林甫一党和庆王、永王、盛王心情颇佳,他们兴高采烈地频频上前敬酒,祝福圣人和贵妃娘子长乐未央。 盛王上前敬酒时,李隆基凝视着李琦,忽展笑颜,难得多饮了两杯。 银瓶乍破、铁骑突出,乐风忽然一转,从春风拂面的悠扬变成秋风扫叶般肃杀激昂。 踏着扣人心弦的旋律,一名身穿紧腰胡装、足登鹿皮长靴的中年娘子,手持长剑跃入大殿中央。 曲调铿锵、剑风凌厉。中年娘子甫一出手,就技惊四座。 “舞姿与苏十三娘类似,却更为娴熟,难道是公孙大娘?”王霨心中一动,目不转睛地盯着中年娘子。 那日火锅店开张前,王勇对王霨讲过公孙大娘的古怪。此后,王霨就一直想着如何见公孙大娘一次。他原本考虑科举考试后通过阿史那雯霞,正式登门拜会,不料今日竟然能在大明宫中提前目睹公孙大娘的真容。 公孙大娘虽是江湖人物,但因剑舞之名太盛,与谢阿蛮一般,都在内侍省中挂名列册,享受一定的俸禄,并随时会被圣人召入宫中演出。 (本章完) ... ... 第八十章:梨园欢宴醉名花(八) “《裴将军满堂势》?!许久未曾见公孙大娘亲自跳此剑舞了!”李倓的惊叹,让王霨方知此舞之名。 王霨听阿史那雯霞讲过,《裴将军满堂势》是公孙大娘根据“开元第一剑”裴旻将军沙场破敌的剑技改编而成,舞起来有长槊如林铁骑冲阵之感,舞姿大开大合剑招猛厉无比。 王霨很想让她演练一番,可阿史那雯霞说自己才刚学了一鳞半爪,用个一招半式还行,舞全套还尚未纯熟。故而王霨还没有眼福一睹此舞之风采。 王霨很好奇公孙大娘与裴旻之间的关系,可阿史那雯霞与苏十三娘都说不出个所以然。她们只含含糊糊提到,公孙大娘似乎曾跟随裴旻学过一段剑艺。 或许是因为此舞太过雄健刚烈,王霨注意到,公孙大娘手中的长剑其实是把镇宅辟邪用的桃木剑,而非削铁如泥的青锋。否则的话,万一公孙大娘暴起伤人,王霨相信,殿中没有几人能够躲过她的雷霆一击。 公孙大娘舞若旋风裙裾飞扬。木剑虽无霜刃,却也散发着令人惊心动魄的杀气。 公孙大娘一出场,就如磁石般,将所有人的目光吸引到她的身上。她矫健的身姿和耀眼的剑舞,如劲风拂枯草,将宴会上各式各样的微妙心思一扫而空。 人剑如一舞姿雄浑。 转眼间,公孙大娘舞到李亨面前。她对着李亨轻轻点了点头,然后一跃而起迅疾离开,如寺庙壁画里的飞天一般,长剑飘飘,直指王鉷而去。 明知公孙大娘手中拿的是木剑,王鉷依然吓了一大跳,身子不自觉向后退缩。所幸木剑在距离他还有数尺远的地方停住,然后剑尖如鸾鸟之喙,迅疾向地下连点三次,似刺还挑,刺挑合一,既如青鸾饮啄又似灵禽拜凤。 “青鸾朝凤,妙!”李倓生性豪爽,喜结交游侠剑客,听闻过此剑招。青鸾朝凤的用意,其实就是格斗之时破开敌方武器的阻拦,趁机直击敌人胸部。其精要就在于刺和挑的灵活转换,令敌人无从防范。 “雯霞姐姐倒是用过此招,不过远不如公孙大娘施展得潇洒。”火锅店开张以后,王霨依约每日与阿史那雯霞对练半个时辰。 心情灿烂的阿史那雯霞恨不得将这两年来新学的所有招式全部展示给王霨,闹得两人常常一练就要将近一个时辰,王霨也因此对公孙大娘门下的招式有所了解。 苏十三娘虽口口声声说范秋娘耽误了爱徒,但以王霨对练时所感,阿史那雯霞的剑技可谓进步神速,长剑神出鬼没飘若魅影,令人防不胜防。 王霨跟随王勇和马璘所习的是长槊冲锋横刀骑射等战场之技,招式并不花哨,却胜在威猛和实用。两人时隔两年再次对练,都为对方的成长感到惊喜和开心。 “不对?”王霨正在感叹公孙大娘的“青鸾朝凤”舒展大方,忽然心生疑云:“此招虽然漂亮,却似乎有些别扭,难道其中有古怪?” 王霨思忖的功夫,公孙大娘已然又回转到李亨案几之前。李亨抚须赞扬的同时,微不可 (本章未完,请翻页)察地点了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了。 公孙大娘不再停留,身姿一扭,转向屏风内侧。适才谢阿蛮的凌波舞,已然引起了女宾们的大声喝彩,此刻公孙大娘的剑舞,更是让虢国夫人等一群豪放的大唐仕女连呼过瘾。唯有贵妃娘子不太激动,只是淡淡夸了一句。 “舞如雷霆,罢若潮平,不愧长安剑舞第一!”公孙大娘舞毕,李隆基由衷赞叹,殿中众人也都随声附和,宴会终于有了点欢快的气氛。 或许是因剑舞刚健猛烈的缘故,殿内的阴郁压抑似乎被冲淡了不少,大唐的天潢贵胄和文武大臣纷纷举杯,或上前敬圣人或举杯互敬,氛围变得愈发热闹。 王霨年纪最幼官职也最低,自然不会去抢一干重臣们的风头。他老老实实地跪坐在软垫上,把玩着酒杯,一边思索“青鸾朝凤”的别扭感从何而来,一边侧耳留神屏风那侧的动静。 殿内虽然嘈杂,但王霨还是能够捕捉到阿史那霄云活泼若百灵的细语杨玉环慵懒疲惫的假笑和虢国夫人大咧咧的劝酒声。 通过各式各样的声音判断,似乎是杨玉环有点不胜酒力,正让阿史那霄云代她敬正殿中的诸位女宾和西侧殿中的王妃们。有些女宾不依不饶,想法设法非要阿史那霄云多饮几杯,她也从不拒绝一饮而尽。 “霄云,难道这就是你所喜欢的生活吗?”王霨心中有些痛苦。 王霨唯一感到庆幸的是,筵席上饮用的都是低度数的黄酒或葡萄酒,而非高度白酒。 因为大唐农业的亩产量还非常低,王霨在庭州时,虽然已经开始在素叶居的庄园里尝试推广精耕细作新式农具水力器械和育种技术,但农业产量的提高绝非一日之功。因此,为了避免过多占用口粮,王霨暂未将高度酒的酿制办法拿出来。 若阿史那霄云一杯杯喝下去的都是高度酒的话,如此接连不断地喝法肯定会伤害阿史那霄云的身体。不过,即便酒的度数不高,王霨依然担心阿史那霄云会喝醉。 王霨正在担心,忽然听到有人提到自己的名字。 “……陛下,霨郎君年纪小于微臣,却多奇思妙想和研桑心计,能够富甲一方,实在令某惭愧……” “李仁之?他在李隆基面前夸我,必无好事!”两次交锋后,王霨知道,李仁之要比脾气暴躁头脑简单的王准阴险得多。 为了避免被动,王霨端起酒杯,也来到了李隆基御榻之前。 “启禀陛下,微臣不过是借着父亲的名头,在庭州小打小闹,算不得什么。与如意居闻喜堂弘农阁等商肆相比,某的素叶居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小店铺。”王霨连忙反驳李仁之的“捧杀”。 李隆基还未开口,李仁之就抢先道:“霨郎君太谦虚了!据某所知,素叶居出产的白叠布棉花马车马匹等物皆是难得的抢手货,素叶居也已然是碛西第一大商肆了。你近日新开的火锅店更是风靡长安城,日日宾客爆满,难道这也是小打小闹。” 杨国忠闻言,急忙来到御 (本章未完,请翻页)前,一脸谄媚地向李隆基拜道:“不瞒陛下,那弘农阁乃某家亲戚所开。前两日得知霨郎君的火锅店开张,十分羡慕,也张罗着要开个火锅店。可折腾了两日,总是把握不准调味之精要火候之轻重。某请陛下恩许,让霨郎君的素叶居襄助一二。” “霨郎君,朕看杨国忠说得可怜,你就出手帮帮他吧。”如此小事,李隆基自不会驳斥杨国忠所请。 “霨郎君,你的火锅店如此火爆,必有秘方,可不能藏私,也得发善心帮帮弘农阁啊!”李仁之见计谋得逞,大肆推波助澜。 “果然如此!我就知道你没安好心!”王霨心中暗骂,面上却依然热情。对于权贵们的觊觎,他早有预料,也有所准备。 “启禀陛下,今日即便杨节度使不提,某也正想找高大将军和杨节度使商议此事呢?”王霨淡淡一笑,智珠在握。 “哦,还关老奴的事?”高力士笑眯眯地凑热闹道。 “陛下,某奉旨进京,是为了参加明春科举,更是为了熟悉政务,效忠于陛下。开火锅店,不过顺手而为之。微臣自知才薄德浅,无法分心多用,正欲找人合作,共同经营火锅店。微臣早就打算请高大将军的内侍省和杨节度使的弘农阁通力合作,在长安东西两市再开几家火锅店,三家共分收益。某才力有限,只要新开店的两成收益,其余八成,皆归内侍省和弘农阁。” “霨郎君是要当散财童子啊?!”李隆基没想到王霨如此大方,哈哈一笑:“高将军,你觉得如何?” “陛下,某觉得霨郎君算计得十分精明!”高力士故意嗔道:“他是欲借陛下龙威宣扬素叶居呢!” “哎呀,还是被高大将军识破了!”王霨装得有点紧张。 “不意霨郎君如此狡黠?”李隆基被高力士和王霨的一唱一和逗乐:“不怕朕处罚你吗?” “陛下,在下甘愿受罚!所有新开店的收益,只要一成!”王霨本来就没有打算要收益,所以两成还是一成,并不重要。 “陛下,既然如此,某家的弘农阁,只要四成利即可。”杨国忠唯恐李隆基不许,急忙插话。 “朕就让高将军陪你们玩玩吧。”李隆基见杨国忠如此热切,就点头同意。 “陛下富有四海,自然不在乎此蝇头小利。不过微臣一定竭尽全力,替陛下经营好店铺。”杨国忠迫不及待出手,率先将经营权抢了过来。 “陛下,老奴会不时派人去查查账目。不过,若论及经营火锅,天下恐无人胜过霨郎君,老奴觉得还得让如意居派一二人去协助弘农阁为好。”高力士出言替王霨争取道。 “高将军说的合情合理,就由内侍省全盘操持此事吧。”李隆基并未将如此细末小事放在心上,随手放权给了高力士。 李仁之本欲借杨国忠的贪婪刁难王霨,却不料王霨根本不在意火锅店的收益,并且顺手将内侍省拉入其中,讨好了圣人和高力士。 “竖子!”愤愤不平的李仁之在心中诅咒道。 (本章完) 第八十章:梨园欢宴醉名花(九) 合营火锅店的枝节过后,梨园欢宴也逐渐达到了尾声。 杨玉环原本打算亲自拉小提琴,与吹玉笛的圣人合奏一曲,以示恩爱。可无端生出武惠妃之事后,她早没了下场奏乐的兴致和心绪。 祭拜之时,杨玉环也才恍然大悟,为何圣人之前执意要将宴饮之日定在腊月二十六,因为二十五是武惠妃的忌日。 武惠妃薨的时候,杨玉环作为寿王妃还曾守过灵。可入宫以来,圣人从未在她面前谈起过武惠妃的忌日,因而杨玉环也就渐渐将之淡忘了。 “三郎,你为何始终忘不了那个死去多年的女人!”欢宴尚未结束之时,只喝了数杯高昌葡萄酒的杨玉环就觉得头晕晕心朦朦,仿佛有块巨石横亘在心头。 杨玉环知道,宫里宫外关于她两次和圣人闹别扭的流言蜚语很多,可她并没有对任何人说过真正的起因是什么。 “我闹了两次,你都宁愿赶我出宫,也放不下死去的她。我究竟哪里不如她?难道是因为我不能生养吗?即便我无法生下个麟子,可你为何也不考虑找个年幼的皇子过继给我?我念叨了许久,你却只同意霄云给我当义女。”杨玉环的五脏六腑中满满都是苦涩和酸楚。 “不如怜取眼前人……三郎,冲龄稚子尚且明白的道理,你为何就做不到呢?”醉酒的贵妃忆起王霨所献的《浣溪沙》,烦躁不已。 想到令人厌恶的武惠妃,杨玉环忽然想到,当年她与李瑁琴瑟和谐之时,那个女人其实也算是她的母亲。 “荒谬!可笑!无论如何掩饰,天下人在嫉妒的同时,肯定还是会轻贱我的。就算我魂飞魄散之后,恐怕还会在史书里被人用笔墨咒骂吧!”隐藏在杨玉环内心极深处种种担忧,都趁着酒醉时的脆弱,接二连三上浮到心湖之上,露出狰狞的面孔,让她一瞬间形如枯槁万念俱灰。 “三郎,你究竟视我为何?”杨玉环心神恍惚,望着一杯杯替她饮酒的阿史那霄云,痛苦地笑道:“莫非三郎待我,恰如我待霄云一般?” 杨玉环彻底醉倒后,曲折坎坷的“欢宴”也随之而散。众皇子和文武臣子纷纷辞别圣人。 高力士正忙于照顾心绪不佳的圣人和醉卧在榻的贵妃娘子,忽有小黄门来报,说素叶县主也喝醉了,在大殿里晃晃悠悠,有点摸不清回去的路。 小黄门将阿史那霄云扶到软榻之上,本想让其稍事休息,可她闹着非走不可;小黄门欲要送她出宫,却又问不清县主在宫外等候的马车停在哪里。 高力士凝眉略一思索,急问道:“霨郎君走远了吗?” “霨郎君官阶最低,是最后一个辞别圣人的,现在应当还没有走出别院大门。”高力士身边的几个小黄门都很机灵,处处留意事事留心。 “快喊霨郎君回来!让他帮忙照顾素叶县主出宫回府。”高力士早就通过张道斌的秘奏,得知王霨对阿史那霄云的情愫。而火锅店开张前后,他也亲见两人来往密切,关系非同一般。为酬谢王霨今日的救场,高力士乐得顺水推舟,暗助讨人喜欢的霨郎君一把。 刚要迈出别院大门的王霨听闻阿史那霄云果然喝醉了,心疼不已,急忙飞奔回正殿。他方才磨磨蹭蹭,拒绝了李倓等人一同出宫的邀请,就是担心发生这样的情况。 大殿里的八折屏风已然撤去,一场欢宴只剩杯盘狼藉。双颊胭红眼神迷离的阿史那霄云斜靠在软榻上,嘴里喃喃自语道:“回家,我要回家……” “霄云姐姐,我带你回家。”王霨又怜又疼。 “霨弟,是你吗?我和你一起走。”醉眼惺忪云鬓散乱的阿史那霄云模糊认出了王霨,试图站起来,却双腿乏力,站不稳当,又坐了下来。 王霨恨不得抱阿史那霄云出宫,但他知道即便是大唐,也不可能放任少年男女如此亲密。 王霨先叮嘱宫娥帮阿史那霄云穿好貂裘,然后让两个小黄门搀她起来,慢慢向左银台门方向走去。 一路上,王霨问了几次阿史那霄云马车停在哪里?贴身婢女琉璃在哪里?可迷迷糊糊的阿史那霄云对着大明宫中的亭台楼阁娇憨媚笑不停,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出了宫门,王霨只好谢过小黄门,然后将阿史那霄云扶进自己的马车,并嘱咐梅香赶紧找点热水,沏一杯热茶。 王霨转身要去骑赤焰骅,却听阿史那霄云透过车窗,媚眼如丝地呢喃道:“霨弟,你别走,你不是说要送我回家吗?庭州那么远,你能放心我一个人回?” 王霨犹豫了片刻,等梅香小跑着端来热茶后,遂下定决心,和梅香一起进入车厢之中。 王霨虽不喜奢侈,但对自己也绝不苛刻。他自用的四轮马车是素叶居特制的,虽不华丽,却十分宽敞和舒适。 进入马车后,梅香端着杯子,喂阿史那霄云喝了几口热茶。热茶虽不能解酒,却让阿史那霄云稍稍清醒了点。她斜靠着车厢壁,望着对面一脸关切的王霨,神情忽而有些落寞和忧伤,浑不似平常那个活泼开心的素叶县主。 王霨本想开口问阿史那霄云琉璃在哪里,却忽然有点舍不得了。他很想就这么己喜爱的少女,半醉半醒,永远陪在自己身边。 阿史那霄云揉了揉太阳穴,望着眼珠黑亮的王霨,忽然莞尔一笑,然后含糊不清地说道:“梅香,琉璃和我的随从在宫门东三百余步远的柳家酒肆等我,你和霨弟手下的武士却找他们吧。琉璃见了你,自会过来接我。” “霄云姐姐,还是我去吧。”王霨担心梅香找不到琉璃。 “小郎君,有我在,哪能让你干跑腿的活儿?再说了,此刻只有你才能照顾好霄云小娘子!”梅香明白阿史那霄云是要支开自己,她怕小郎君不解风情,刚一说完就匆忙跳下了马车。 “霄云小娘子?”阿史那霄云面若桃花,感慨万千道:“近两年听惯了县主,忽闻故人如此叫我,倍感亲切,甚思故乡。” “姐姐,再喝点热茶吧。你想回庭州,某陪你就是。就是去拓枝城,也没问题。”骤然和魂牵梦萦的女神独处在密闭的车厢中,王霨的心脏砰砰乱跳,只好不停地劝阿史那霄云喝茶来掩盖自己的紧张。 “不喝了,醉一半醒一半,或许能说点平常不敢说的话。”阿史那霄云妩媚地摆了摆手:“若是太清醒了,有的话反而懒得说出口了。” “姐姐想要说什么?”阿史那霄云忽萌畅聊之意,却让王霨愈发忐忑。 “霨弟,你是不是不喜欢周旋于权贵之间的我?”阿史那霄云带着三分醉意,如同面对空门的马球手,直截了当地挥杆击球。 “嗯……”王霨犹豫了一下,还是实话实话道:“总觉得有点陌生,不是我熟悉的那个霄云姐姐了。” “霁昂痴迷于工匠之道,雯霞铁了心要做剑侠,我身为长女,若也任性而为的话,谁来肩负家族重任呢?”阿史那霄云掩面叹道:“既然当初早早就定了要牺牲我,那我就索性咬着牙走到最后吧。” “姐姐,你还可以选择,未必一定要逼着自己做不喜欢的事。在庭州时,你如蓝天上的白云山谷中的百灵一般自由自在,如今何必陷入长安这潭污泥中不出来呢?”王霨急忙劝道。他现在已经明白,当年阿史那旸让长女被敕封为县君之时,就打定了牺牲长女往上爬的主意。 “有选择吗?”阿史那霄云带着酒意放声大笑:“如今我已明了,早在庭州之时,我就没有选择了……。” “姐姐,让我来帮你。”王霨深吸了口气,然后用尽全力喊了出来。 “怎么帮?长安是污泥坑,可你怎么也来了?你来这几日,不也四处拜谒权贵竭力讨好圣人和贵妃吗?”阿史那霄云根本不相信王霨的话。 “霄云,你嫁给我,好不好?”王霨鼓足勇气,说出了隐藏在心底最深处的期盼:“你等我两年,待我年满十五,我就会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陪你一起应对风雨。” “娶我?”阿史那霄云的娇容猛然变得更加红艳,她痴痴笑了数声,然后用如葱玉指点了点王霨的额头:“傻弟弟,你难道不知,我的婚姻大事从来都无法由自己做主吗?” “那又如何?”王霨攥起拳头如幼狮狂吼:“我费尽心力请名匠打造小提琴,竭力讨好贵妃,自有许多打算。但绝非单单为了自己,而是期望能够借助她的力量,为你解除枷锁。世上唯有贵妃娘子,能够说动圣人不让你和亲;也唯有贵妃娘子,能够逼阿史那节度使回心转意。现今既然她已认你为义女,我们只要再加把劲,肯定能成功。” “你是为了我?”阿史那霄云有些呆了:“你不怕我父亲恨你吗?他应当不会希望我嫁给你。” “为了让你的自由和幸福,我什么都不怕!”王霨坚定地摇了摇头:“但是,姐姐你可愿信我等我?” 第八十章:梨园欢宴醉名花(十) “我……”面对王霨灼热的眼神,阿史那霄云却犹豫了,她痛苦地摇头道:“霨弟,不行,雯霞她那么在意你。我虽然偶尔会气气她,却并不真的想让她伤心。再说了,我虽不清楚你为何会来长安,但知道你心中肯定有一番抱负要施展。雯霞的技艺越来越强,可以成为你的助力。而我呢,除了打马球和与人周旋,什么也不会……” “霄云,可我始终念念不忘的是你啊!”王霨心中动情,抓住阿史那霄云的玉手,放到了自己唇边。 “霨弟,究竟是我喝醉了,还是你喝醉了?”阿史那霄云并未抽出玉手,任王霨火热的唇印在如玉凝脂之上:“你从碎叶回来后,我就知道你很在意我。可是,你为什么会喜欢我呢?难道和王珪李仁之一样吗?” “因为……”王霨望着娇媚如花的阿史那霄云,脑中泛起小雨的音容笑貌,两张面孔似乎能够完全契合在一起,却又微微有些差别,这让他一瞬间不知该如何回答。 “霨弟,难道你自己也不明白吗?”阿史那霄云似乎更清醒了点,她将手轻轻抽了回来。 “霄云,你知道我在碎叶城外被王沛忠陷害,不慎从马上摔了下来,昏迷了许久。但你可知我在昏迷时发生了什么?”王霨定了定心神,决定说出自己内心的最大秘密。 “我并未听你说过,如何猜得出来?”阿史那霄云脸色宁静红晕渐退。 “在昏迷的时候,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见我和你在另外一个遥远的天地中,一起读书上学,青梅竹马,相知相爱。可是,在即将结婚前,我忽然遭遇了意外,导致我们天人永隔。而被人杀死的那一刻,我就从昏迷中醒了过来。可梦中发生的一切,却历历在目,宛如真实经历过的一样。”王霨想起物理学中的平行宇宙理论,将穿越倒转过来,演绎成了南柯一梦。 “庄周梦蝶耶?”阿史那霄云被离奇的故事吸引了:“在你梦中世界里,我漂亮吗?可爱吗?” “和此刻的你一模一样……”在王霨心中,阿史那霄云与小雨的性格还确实比较相似。 “霨弟,你说会不会此刻的我们,才是处于梦境之中呢?一觉醒来,你我都会回到另外一个天地去。”阿史那霄云忽而问道。 “有可能!”王霨点了点头:“不过,无论哪个天地是真的,哪个天地是假的,或者两个天地都是真的,但因每一个天地中都有你,所以我不在乎身处何方,只在乎能否和你在一起。而我无论在哪个天地之中,都会永远选择守护你!” “傻瓜!为了一个如幻如露的梦,你就吵着嚷着要娶我。”阿史那霄云笑语盈盈,然后情不自禁,用带着芳香的双唇,蜻蜓点水般在王霨的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不过,既然你敢想,姐姐就陪你醉下去吧。” “霄云,你答应我了?”王霨额头发烫心海如狂。 “我可什么也没有答应。做什么美梦是你的事,与我何干?反正我也这两年也不着急嫁人,闲着无聊,就静静看霨弟如何做梦吧。”阿史那霄云狡猾一笑:“不过,这会儿我挺开心……” “县主!你酒醒了吗?”琉璃焦急 (本章未完,请翻页)的声音响起,将两人的浓情蜜意打断。 阿史那霄云若无其事推开车窗,假意嗔怒道:“死丫头,怎么来得这么慢,害得我听霨弟唠叨了半天火锅。” 琉璃转身对梅香急道:“都怪你,一路拖拖拉拉。你看,县主都生气了!” 梅香透过车窗,盯着脸若红布幸福满面的小郎君,笑而不语。 阿史那霄云在琉璃和梅香的搀扶下,正要下马车,却转身伸出了右手的小拇指:“霨弟,我们拉个勾吧。” “拉个勾?”王霨微微一愣,急忙开心地将小拇指伸过去。两人的指头轻轻勾住了一起。 “愿傻傻的霨弟信守承诺美梦成真!”阿史那霄云调皮一笑,回到了自己马车上。 “霄云,我一定拼尽全力,守护好你和大唐!”女神一笑,令王霨心海翻涌豪气干云。 而阿史那霄云回到马车里,却忍不住哭了又笑笑了又哭,把琉璃吓得不知该如何安慰县主。 “雯霞,请原谅姐姐,我太累了,也想任性一回。哪怕最终毫无希望,也至少可以偷偷开心一下。父亲大人,我始终搞不懂你究竟想要做什么,不过,也请你原谅女儿放肆一回……” 马车辚辚,载着少男少女的青葱心思,奔驰在长安城开阔的长街上。 而王霨和阿史那霄云互诉衷肠之时,一辆装饰华贵的马车里,杨国忠呷了一口温酒,然后向虢国夫人杨玉瑶的唇边喂去。 “别闹!”虢国夫人有点心烦:“李林甫那老不死的用武惠妃恶心我们杨家,你为何还要出言相助?可别忘了,离了玉环妹妹,你屁都不是。” “不是还有你吗?我看圣人愈发宠爱你了,今年在华清宫没少偷偷找你。”杨国忠一脸不正经,手向杨玉瑶脸上的雪肤摸去。 “说正经的!”杨玉瑶狠狠将杨国忠意图不轨的手打开。 “三娘,你说圣人还能活多久?”杨国忠见杨玉瑶发怒,不敢再闹。 “圣人贪恋美色,身子骨是不如从前了。”杨玉瑶若有所思。 “某若猜得不错,贵妃是无法生养吧?”杨国忠继承了舅舅张易之的秉性,极擅于观察揣摩女性。 “玉环妹妹天生如此,和寿王在一起多年,也迟迟未孕,实在可怜。”杨玉瑶叹了口气。 “某观圣人虽宠溺贵妃,却并无将任何皇子过继到贵妃膝下的打算。至于义女什么的,不过是逗贵妃开心罢了。东宫看不惯我们不是一两天了,一旦圣人百年,太子登基。自有一群新的外戚取代我们杨家。三娘,你说到那个时候,我们是不是要遭遇灭顶之灾?”杨国忠幽幽说道。 “那该怎么办呢?”杨玉瑶一听荣华富贵可能随圣人驾崩如云烟散去,不禁大急。 “关键在寿王!”杨国忠摇头晃脑分析道:“吾观寿王心中对贵妃还旧情难忘,若我们能扳倒太子,扶寿王登基,杨家尊荣,自可维系下去。为了大计,附和一下老贼又有何妨?在更易储君之事上,吾等和老贼是同路人,且他比我们更焦急。再说了,老贼估计也活不长久了,不抓紧利用一下,岂不可惜?” (本章未完,请翻页)“寿王行吗?我听说他今日祭拜过贱人,就早早离宫回府了。圣人对他恐怕不太满意吧。”杨玉瑶有点担心。 “那又如何?事在人为。”杨国忠颇为乐观:“只要某取代老贼成为右相,然后扳倒太子,那时再将寿王扶上宝座,易如反掌。” “如此最好!”杨玉瑶松了口气:“可是,那样的话,玉环妹妹岂不是要遭人耻笑。” “和杨家富贵比起来,贵妃娘子受点委屈,算得了什么。再说了,只要能母仪天下,还怕别人说什么!别忘了则天大帝是如何一步步登上皇位的。”杨国忠满不在乎。 “这倒也是。”杨玉瑶点头赞同:“玉环妹妹什么都好,就是脸皮薄了点,若我是她,肯定要想法设法拉拢一个皇子作为养子,然后扶他登基。” “三娘,且与我共饮此杯!杨家未来的荣耀,都包在某身上。”杨国忠又开始喂杨玉瑶喝酒。 杨玉瑶啐了杨国忠一口,却笑着喝了下去。马车之内,充斥着淫.荡不堪的气息。 北风呼啸欢宴如梦。 封常清在大明宫外和李林甫辞别时,对他老而弥辣的手段佩服不已:“相国,你只是提了几句武惠妃,就让东宫心神大乱,还加剧了杨国忠与东宫之间的矛盾,真是妙不可言。不过东宫肯定会反击,还望相国小心警惕。” “封副使放心,某向你讨要人手,就是为了防备东宫狗急跳墙。安西军出征吐蕃一事,今日虽不太顺利,但某会在元日大朝会后力争的。以圣人的心性,是不会放过名垂青史的机会的。”李林甫明白封常清在意的是什么。 回到东宫后,李亨黑脸如铁,心情极坏,欲图上前献殷勤的张良娣都望而生畏,不敢近前。 静坐片刻后,李亨将李静忠叫进殿内,密议了许久。两人出来后,李静忠很快就离开东宫,说是太子殿下为尽孝心,决定为圣人和贵妃娘子采购一批碛西乐器。 王霨傻乐着回到府邸后,兴奋地坐立不安,就在庭院里四处乱走。 经过校场之时,他忽然心神一动,从武器架上随手抓起一把长剑,舞了起来。 恋爱的喜悦让王霨心智亢奋,他闭目思索了片刻,就按照记忆将公孙大娘的剑舞一招招复原。尽管有些地方使得十分粗疏,但他勉强能够将整个《裴将军满堂势》比划下来。 如此反复十余遍,王霨再次准备施出青鸾朝凤时,他终于猜出问题出在哪里了。 “明日和雯霞姐姐对练时再尝试一次,应当就可以更加确定了!”王霨隐约猜出公孙大娘的用意后,将腊月十九客栈偶遇以来发生的一系列诡异的事,全部串联了起来。 “大戏已经拉开帷幕,龙套纷乱如麻,真正的主角却还未开唱。我既然明白了杨国忠的计划和李亨的打算,就绝不能袖手旁观。” “长安繁华的背后,到处都是陷阱和泥潭。可我既然选择了最艰辛的道路,就绝不会后悔。幸好,此刻长安城中值得我守护的美好,又多了几分。” 怀着坚毅的心绪,王霨手持长剑,遥望冬日下如迷宫一样复杂叵测长安城,心潮澎湃。 (本章完) 第八十一章:恶钱泛滥鹬蚌争(一) 春风暖暖花香阵阵。请大家搜索()!更新最快的小说一袭黛蓝襦裙的阿伊腾格娜,踮着脚尖,玉立于火锅店三楼简若兮办公室的窗前。她眺望着花团锦簇桃红柳绿的长安城,轻嗅着弥漫于风中的淡雅清香,粉雕玉琢的小脸上绽放出如碧空般澄澈的笑意。</br></br></br></br>“办公室,小郎君总爱取些稀奇古怪的名字。”将目光收回室内后,阿伊腾格娜想起王霨给这个房间取的名字,依然觉得很拗口。</br></br></br></br>火锅店一楼是普通客人用餐的大堂,二楼是招待贵宾的雅间,三楼则分为两半,一半是用以接待重要访客的雅间,并不对外,另一半则类似于衙门的官房,用以处理店中的杂事,王霨将之命名为“办公室”。</br></br></br></br>王霨自然有独立一间办公室,简若兮是火锅店的实际经营者,也有单独一间。几名账房共有一间,伙计们则有一个大间。</br></br></br></br>王霨提过给阿伊腾格娜安排间办公室,可她拒绝了。她觉得自己也不怎么用,平白浪费地方。再说,反正她来店里的时候,不是跟着王霨,就是在简若兮这里帮忙。</br></br></br></br>火锅店正堂后面还有三进深的院子。其实火锅店本来的格局是个四进深的大宅院,不过王霨将第一进的大门院墙厢房全拆了,改造成了广场,并盖起三层楼高的正堂当店面使用。</br></br></br></br>后面三进改动不大,第二进院东西厢房是库房,堆满火锅店所用的食材炭火及每日收获的钱币。二进正堂是商铺,素叶居接二连三推出的一些新玩意都在此处展示和贩卖。第三进院是宅院,供伙计和素叶镖局的武士居住。最里一进院则是备王霨王勇阿伊腾格娜和简若兮等人有不时之需时居住的。</br></br></br></br>当然,最里一进院经常空无一人。王霨来抵达长安前,就派人在西市北面的金城坊购置好了一个占地十余亩的中等宅院,王霨王勇和苏十三娘阿伊腾格娜巴库特等都在此宅居住。数十名附离亲卫和素叶镖师负责守护宅院的安全。</br></br></br></br>王正见在长安亲仁坊有座祖宅,王珪来京任职后就住在此处。王霨实在不愿和王珪同居一个屋檐下,来长安前就和父亲商量过要单独居住。王正见明白两个儿子之间有心结,就同意了王霨的要求。</br></br></br></br>北庭进奏院自然也给王勇安排有官宅,王勇和苏十三娘有时也会住在那边,不过他们还是更喜欢住在热热闹闹的金城坊大宅。</br></br></br></br>阿伊腾格娜清楚,巴库特很期望她会选择带着附离亲卫单独居住,可阿伊腾格娜却根本没有动过这个念头。</br></br></br></br>阿伊腾格娜还知道,火锅店打响名头后,小郎君就让简若兮在长安城西郊的刘家村买了一处大庄园。阿伊腾格娜虽还没有去过城外的庄园,但她相信,那里肯定藏有小郎君的许多秘密武器。</br></br></br></br>办公室里,除了风的温柔和草木清香,还不时回荡着噼里啪啦的声音。埋头于如山账本中的简若兮,一手持笔一手拨弄着算盘珠子,聚精会神核算着火锅店开业以来的收支盈余和店中进出的金银钱币,根本顾不上欣赏窗外醉人的风景。</br></br></br></br>“哥哥的信快该到了吧?”旖旎的春光中,阿伊腾格娜神思悠远,再次牵挂起远在千万里之外的怛罗斯城:“河中春晚,现在应当还是冰天雪地。即使是庭州,三月还是山花含苞欲放之时,不似长安,竟然已百岭叠翠万紫千红。”</br></br></br></br>想到怛罗斯与长安之间的迢迢长路,阿伊腾格娜轻叹了口气,忍不住忧思起突骑施部的未来。</br></br></br></br>怛罗斯大战后,小郎君的素叶居以庭州为大本营,向西不断向弓月城碎叶城拓枝城和怛罗斯城扩张,逐步建立起一条连贯河中的商路。来长安之前,素叶居的木鹿分号刚刚开张。小郎君对于大食国的动向始终高度关注,按照他的计划,素叶居未来一定要扩张到巴格达和大马士革去。</br></br></br></br>和西进相比,素叶居向东开拓的步伐相对缓慢。两年多的时间,也不过堪堪在丝路重镇敦煌和武威两地建立了分号。而素叶居之所以能够在武威城扎下根,还离不开王绯的舅舅们——武威张氏——的支持。</br></br></br></br>得益于素叶居日益庞大的商队和分号,阿伊腾格娜与哥哥忽都鲁能够保持流畅的通信。在庭州时,基本每个月,阿伊腾格娜都能收到一封忽都鲁的信。</br></br></br></br>虽然忽都鲁帐下已经有了数万兵马,俨然是河中一股不容小觑的势力。可在写给妹妹的信里,他却如同一个爱唠叨的老婆婆,喋喋不休说些琐碎事:春暖花开时部落里产了多少头羊羔夏日骄阳下有多少匹小马驹成长起来了萧瑟秋风中去哪里狩猎收获最多寒风凌厉的冬天如何应对可能的暴雪……在信里,忽都鲁从不提突骑施部承受的生存压力,也不询问妹妹什么时候会离开庭州。</br></br></br></br>阿伊腾格娜的回信,除了最初转述小郎君“高筑墙广积粮不挑衅”的建议外,也只是谈谈在庭州的日常点滴和奇闻异事,决口不问突骑施部的未来该何去何从。兄妹二人小心翼翼地掩藏起了分歧,毕竟他们是彼此在世上仅存的亲人。</br></br></br></br>不过,虽然忽都鲁不说,但阿伊腾格娜通过小郎君收集来的情报,还是大致清楚突骑施部的处境。从表面骑施部的实力不断增强,复国之梦不再遥远。</br></br></br></br>可是,透过静的湖面,阿伊腾格娜能清楚察觉到潜伏的暗流。突骑施部当前最大的隐患在于根基太不牢靠。忽都鲁之所以能够盘踞在怛罗斯城,除了先手优势,更多是因为河中节度使阿史那旸对河中诸国的掌控还不牢固,暂时无心在突骑施部上平白消耗兵力。</br></br></br></br>令阿伊腾格娜格外担心的是,一旦阿史那旸迫于外力或下定决心要铲除突骑施部的话,怛罗斯城的城墙绝不可能挡住河中唐军犀利的攻城武器。</br></br></br></br>阿伊腾格娜也曾犹豫过,是否开口央求小郎君提供一批猛油火给突骑施部。可这个念头刚刚冒出,就被她自己否定了。一来是因为她深知,小郎君虽不敌视突骑施部,却绝不会将如此利器交给可能与唐军起冲突的哥哥手中。二来,她担心有了猛油火,哥哥说不定会失去谨慎之心,肆意挑衅阿史那旸,而这绝非阿伊腾格娜的初衷。</br></br></br></br>因此,当小郎君决定来长安参加科举时,经过深思熟虑的阿伊腾格娜便请求王正见允许其一同进京。而她上京的名目,则是以突骑施部使者的身份参加元日大朝会,朝拜天可汗。</br></br></br></br>元日大朝会的恢弘场面确实震撼,可满怀心事的阿伊腾格娜却根本顾不上欣赏摆满广场的奇珍异宝。她的双眸,始终关注着天可汗李林甫杨国忠和陈.希烈等大唐君臣的一举一动,试图从中判断出他们关注的重点和大唐朝堂对突骑施部的真实态度。</br></br></br></br>当负责宣读珍宝名单的户部尚书念到“突骑施部真珠郡主进献骏马二十匹”时,阿伊腾格娜敏锐地留意到,端坐在御座之上的天可汗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并无更多神情;满堂大唐朝臣也多毫无所动,并未特别在意时隔多年重新出现在朝觐行列中的突骑施部。</br></br></br></br>“罗斯之战后,长安朝堂对于河中的热情大减,主要心思都放在与吐蕃的战争上了。在剑南战事分出胜负前,哥哥那里应当不会遭受太大的压力。”得出如此判断后,阿伊腾格娜紧绷心弦舒缓下来,略微琢磨了一下如何在信中将元日大朝会的盛况描述给哥哥,然后就开始认真打量美轮美奂的含元大殿和殿中的各地朝集使。</br></br></br></br>一眼望去,阿伊腾格娜就在朝集使中发现了不少熟人:神色凝重的安西节度副使封常清眉头紧锁,若有所思;面容清秀的葛逻禄小叶护谋剌思翰风度翩翩,威严日增;意气风发的回纥太子叶斛总是彬彬有礼,可眼神中依然有遮掩不住的傲气……</br></br></br></br>当然,在所有朝集使中,阿伊腾格娜最为熟悉的自然是相识多年的北庭兵马使王勇。当目光扫到王勇所在的位置时,阿伊腾格娜蓦然发现,王勇前方有位朝集使的面容轮廓,竟然与王勇有几分相似。</br></br></br></br>不过,王勇的气质内敛如天山上的冰川,那位朝集使的神情却张扬若飞腾的火焰。气质的差异令人容易忽视两人面貌上的相似,可阿伊腾格娜和王勇实在太熟悉了,故而能够透过冰与火的差异发现容貌上的神似。</br></br></br></br>“实在太巧了,世上居然有如此相像的人?”阿伊腾格娜有些惊讶,暗自叹道:“小郎君常说霄云县主面容酷似他的一位故人,却从来不肯说那位故人是谁。我虽信小郎君不曾撒谎,却觉得唯有兄弟姐妹才会容貌接近。如今还是我见识浅薄了。”</br></br></br></br>大朝会散后,阿伊腾格娜拉了个小黄门问了问,才知那位与王勇有几分神似的朝集使是陇右兵马使王思礼。</br></br></br></br>而在一同回去的路上,阿伊腾格娜有意弃车骑马,与王勇连辔而行。她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问道:“王兵马使,那陇右军的朝集使王思礼怎么与你特别相像?难不成你们是失散多年的亲人?”</br></br> 第八十一章:恶钱泛滥鹬蚌争(二) 王勇面色一愣,旋即反问道:“伊月小娘子,你可知某是何方人士?”</br></br></br></br>“听小郎君讲,王兵马使似乎是河北道营州人。”阿伊腾格娜不解王勇何意。</br></br></br></br>“那小郎君可否提过,吾之先祖乃高句丽人?”</br></br></br></br>“不曾听小郎君说过。”阿伊腾格娜摇了摇头。</br></br></br></br>“吾先祖迁徙到营州多年,此事除了都护,并无人知晓。”王勇解释道:“陇右的王兵马使也是来自营州的高句丽人,我和他之间,或许还真能攀上点亲族关系。不过,某与他交往不多,故而未曾拉扯。”</br></br></br></br>从王勇的神态中,阿伊腾格娜微微感到他的话真真假假,有不尽不实的地方。不过,她深信王勇并不会对小郎君和自己有任何不利的念头,故而只是点头感叹道:“原来如此,难怪会有几分相像。”</br></br></br></br>“伊月小娘子,你可知大朝会散后,圣人还要召集太子李林甫杨国忠和陈.希烈等重臣去紫宸殿中商议朝政。”王勇见阿伊腾格娜不再追问,便自然而然换了个话题。</br></br></br></br>“听小郎君说过,西征石国之役,也是在三年前大朝会后的紫宸议政上敲定的,当时似乎也起了不少波澜呢。”</br></br></br></br>“确实如此。元日乃一年之首,大朝会上更是群臣云集。故而大朝会后,圣人多会召集重臣议政。小娘子可知,此刻紫宸殿中会在商议何事呢?”王勇笑问道。</br></br></br></br>“嗯?”阿伊腾格娜的眼珠骨碌碌一转:“难道是边将封王?”</br></br></br></br>“不错!”王勇赞许道:“不过,除了此事,估计还会商议剑南的战事。杨国忠以兵部侍郎兼任剑南节度使,肯定是想要有番动作的。”</br></br></br></br>“王兵马使,你觉得都护能够封王吗?”阿伊腾格娜想了想,谨慎问道。</br></br></br></br>“这……”王勇犹豫了一下,无奈笑道:“恐怕都护自己也说不准吧!某唯一能肯定的是,都护绝不会如有些人那般热衷此事。”</br></br></br></br>阿伊腾格娜见王勇语气严肃,就转而说道:“大明宫格局宏大碧瓦朱甍,壮美无比。可惜小郎君忙于准备科举,无法参加元日朝会。不过,以小郎君之才,定能顺利成为新科进士。想来明年大朝会时,小郎君就可列身其中了。”</br></br></br></br>“参加元日朝会又有什么可喜呢?都护期盼的可不是……”王勇顺着阿伊腾格娜的话说了几句,急忙停住。</br></br></br></br>阿伊腾格娜心中一动,顿时明白,王都护对于小郎君的长安之行始终放心不下。当然,她很清楚小郎君的决心,相信科举之后,小郎君肯定会选择留在长安。至于那时小郎君如何向王都护交待,那就不是她能够操心的了。</br></br></br></br>正遐思间,算盘声戛然而止,将阿伊腾格娜从元日大朝会拉回到无边的春色中。</br></br></br></br>“总算理清楚了!”简若兮打了个长长的哈欠,自言自语道:“霨郎君最近也不知怎么了,让人在店中囤积如此多的金银和铜币,可真让人操心。不过,火锅店的收益真是喜人,若非有两成多的铜钱是恶钱的话,收益还会更高。”</br></br></br></br>“若兮娘子,恶钱竟然有两成多?”阿伊腾格娜扭过头,蹙眉问道。</br></br></br></br>“元日前恶钱不过偶尔有之,元日过后朝廷下旨严禁恶钱,市面上的恶钱反而越来越多,实在奇怪。”简若兮经营客栈多年,对钱币十分敏感。</br></br></br></br>“恶钱背后的水.很深啊!”阿伊腾格娜低低叹道。</br></br></br></br>身为突骑施汗国的王女,阿伊腾格娜从小就接触过汗国自行铸造的铜币和粟特商人带来的金银币。不过,以她的身份,见过和使用过的钱币,都是铸造华美品相完好的精品。那些偷工减料品相残缺的私铸恶钱,阿伊腾格娜来到长安前还从未见识过。</br></br></br></br>火锅店开张后,每日多多少少都会收到些恶钱,阿伊腾格娜才发现,原来大唐对于钱币的管理如此混乱。有的恶钱是掺杂锡铁等杂质过多,成色不堪入目;有的恶钱轻飘如纸,根本达不到该有的分量。</br></br></br></br>阿伊腾格娜请教经商多年的简若兮恶钱从何而来?简若兮告诉她,大唐律令虽禁私人铸造钱币,但由于市面上总是缺钱,因此朝廷对私铸实际上从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有些黑了心的人就大肆铸造恶钱,从中谋利。恶钱多了朝廷也受不了,就会治一治压一压。可风头一过,恶钱就又卷土重来,总是无法除根。</br></br></br></br>阿伊腾格娜很好奇市面上为什么会缺钱,简若兮却也说不清楚。她倒是大赞霨郎君行事公道,庭州银币虽也是私铸钱币,却能做到成色好分量足,比官铸的通宝还要精美,因此才会越来越受欢迎。</br></br></br></br>阿伊腾格娜对恶钱的认知虽不如简若兮多,但对于此次恶钱禁令出.台的缘由,她却一清二楚。</br></br></br></br>正月初四,庆贺新年的节日气氛尚未消散,长安朝堂就风卷云涌动荡不休。而风波的源头,正是元日大朝会后的紫宸议政。</br></br></br></br>阿伊腾格娜听小郎君讲,说紫宸议政时,天可汗问及众臣对“边将封王”的意见。殿中诸人均赞同封王之议,可在封谁为王这个要害上,却各有各的主张:太子李亨力荐安禄山和王正见;杨国忠认为安禄山新败于契丹,不该封王,王正见战功不若哥舒翰的石堡大捷,理应让贤;李林甫则重提远征小勃律一战,力推高仙芝。</br></br></br></br>由于重臣意见不一,紫宸殿中三方争得昏天黑地,相互攻讦不休。最终,天可汗接受李林甫的提议,暂缓边将封王。</br></br></br></br>决定搁置边将封王之议后,李林甫再次提出安西军出征吐蕃的军略,却遭到了杨国忠的阻挠。</br></br></br></br>杨国忠认为,哥舒翰已然收复了九曲地,剑南军也正在经略南诏。依靠陇右和剑南两军,足以压制吐蕃的野心,不必再耗费钱粮实施安西军的远征军略。</br></br></br></br>为了彻底阻止李林甫的提议,杨国忠还在圣人面前仔细算了笔账,说由于连年征战,左藏中所积蓄的税赋,只能够同时支撑两场大规模的征伐。若是再因安西军消耗不菲的钱粮,不仅国用会紧张,恐怕宫中用度也不得不削减。</br></br></br></br>面对杨国忠的横加阻挠,李林甫立即反击,指出左藏中的财富之所以增加缓慢出多进少,全是杨国忠之责。自从杨国忠专判度支事以来,为政懒散,纵由江淮一带恶钱盛行。长安洛阳两都中的富商奸人,如同闻到腥味的野猫,派遣人手暗中去江淮以一开元通宝买五枚恶钱的价格大肆收购恶钱,然后将恶钱与好钱混杂在一起,运回长安等地使用。百姓不胜其弊,朝堂财税亦受其扰。</br></br></br></br>不等杨国忠分辨,李林甫就趁热打铁,拿出早已写好的奏疏,恳请天可汗下诏,整饬天下钱币,禁绝恶钱。</br></br></br></br>恶钱禁令颁发后,李林甫的奏疏也随之流出朝堂,散入民间。阿伊腾格娜用心读过几遍,有些片段还能背诵出来:“……伏见市井用钱,不胜滥恶,有加铁锡,即非公铸。兮损正道,惑乱平民,铜锡乱杂,伪钱丰多,正刑渐失於科条,明罚未加于守长。帝京三市,人杂五方,淫巧竞驰,侈伪成俗。至於商贾积滞,富豪藏镪,兼并之人,岁增储蓄;贫素之士,日有空虚……”</br></br></br></br>天可汗虽然宠信杨国忠,但对恶钱泛滥深恶痛绝。开元年间,天可汗就曾让名相宋璟下大力气整治恶钱。虽然最终宋璟因整顿恶钱得罪了权贵,天可汗不得不罢黜他的相位以安抚天下,但总算暂时压制了恶钱的流通。</br></br></br></br>如今李林甫再次触及天可汗的痛处,将恶钱泛滥与兼领“铸钱内作使”的杨国忠勾连在一起,立即在紫宸议政时占了上风。李林甫的党羽王鉷也煽风点火,一方面怒斥恶钱泛滥对国用民生造成的恶果,一方面指责杨国忠管理左藏不善,凭空靡费国库。</br></br></br></br>阿伊腾格娜听小郎君讲过,天可汗虽然日益怠政,但对于军政和财税还是格外重视。因此,虽然杨国忠百般阻挠,天可汗还是同意李林甫所请,决定从左藏中拿出四十万匹绢和五十万贯钱,许以三个月为期,勒令天下商贾将手中的恶钱按照十换一的比例,到各地官府兑换成官铸的开元通宝。三个月后,若还有人使用恶钱,将会被抓捕论罪。</br></br></br></br>天可汗还说,若李林甫能成功禁绝恶钱,增补左藏收入,他就会同意安西军远征吐蕃的方略。</br></br></br></br>李林甫和杨国忠围绕着治理恶钱激烈交锋之时,太子李亨则隔岸观火明哲保身,未曾卷入其中。</br></br></br></br>天可汗和政事堂兑换恶钱的诏令正式下发后,阿伊腾格娜曾问过小郎君,李林甫的手段能否禁绝恶钱。</br></br></br></br>小郎君皱眉思索良久,才回道:“铜币面值太小,铸币不仅收不到铸币税,反而会亏本,朝廷自然不愿多铸,由此导致钱少货多,流通不足,此乃恶钱泛滥之根源。不从根源入手,即便宋璟复生,也治理不好恶钱。更何况,杨家等皇亲国戚纷纷涉足其中,流通于江淮一带的恶钱,十之六七都是弘农阁闻喜堂等豪门权贵的商肆运到京城的,他们只需一转手,就有丰厚的利润。此刻李林甫为了斗倒杨国忠,要挡这些人的财路。那些利益受损的权贵肯定会反击的。他们当年能够扳倒宋璟,如今也就能够给李林甫下绊子。就算李相有三头六臂,恐怕也挡不住这些人的明枪暗箭。再说了,江淮市场上多以五恶钱抵一开元通宝使用,如今李林甫竟然要以一官铸钱币兑换十枚恶钱,还惦记着将恶钱回炉重铸,从中大捞一笔。以私心治国,怎么可能治理好呢?”</br></br> 第八十一章:恶钱泛滥鹬蚌争(三) 小郎君的话特别深奥,阿伊腾格娜虽然天资聪颖,但她对于食货之道了解得还是比较浅,因而不能完全领会小郎君的意思。 ( .. )唯一能够让她笃信的就是,既然小郎君说李林甫不可能禁绝恶钱,那他就肯定要栽个跟头。</br></br></br></br>当阿伊腾格娜询问小郎君是否有根治恶钱之策时,小郎君摊手一笑:“伊月,此刻时机未到。待我考过科举再议不迟。”</br></br></br></br>恶钱禁令出.台后,王霨为了应付科举,埋头于诗书之中,不能日日来西市盯着。阿伊腾格娜就主动请缨,每日来素叶居火锅店观察动向。素叶镖局的镖师和精通汉话的附离亲卫都被她撒了出去,四处探听长安民众对禁绝恶钱的态度。</br></br></br></br>很快,东西两市里的相关动向源源不断而来。而事情的发展果如小郎君所料,多数民众对朝廷的禁令并不支持。李林甫虽然在议政之时占了上风,可真开始整顿恶钱,立刻引起轩然大波。十兑一的比例令西市的商贾大为不满,主动去官府兑换的人少之又少。大家都选择将恶钱混入好钱之中尽快花出去,谁也不愿当冤大头。所以,素叶居火锅店最近收到的恶钱也越来越多。</br></br></br></br>简若兮为此特意请示过王霨,是否也抓紧时间将火锅店收到的恶钱花出。王霨摇了摇头,说了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不仅否定了简若兮的建议,还让她将各式各样的恶钱分门别类挑拣出来几枚,说以后有用。</br></br></br></br>最近几天,阿伊腾格娜还留意到,围绕恶钱展开的暗斗愈发激烈。有群别有用心之徒正在四处联络,鼓动各处商铺联名反对李林甫的禁令。当有些胆小的商人不欲从命时,那些鼓动者就会报出五花八门的权贵名号,对商人进行威逼利诱,迫使他们就范。</br></br></br></br>不必和小郎君商量,阿伊腾格娜也能猜出,其后必有杨国忠的身影。而昨天收到的最新情报,东西两市中的京兆府衙役明显增多,显然李林甫也得知对手们欲图有所动作,因而开始利用王鉷掌管京兆府的便利,进行反制。</br></br></br></br>“小郎君,你既然已经高中进士科第三名,杏园游宴和雁塔题名昨日也已结束,恶钱之事也该出手了。”对于日益复杂的局面,阿伊腾格娜逐渐感觉有些应对不过来了。</br></br></br></br>想起小郎君的科举,阿伊腾格娜唯一的感觉就是乏善可陈。由于事前准备特别充分,更兼有圣人与贵妃娘子的垂青,以及太子高翁张氏兄弟等人的举荐,小郎君的科举之路可谓一帆风顺毫无波澜。</br></br></br></br>唯一美中不足的时,小郎君虽然才华横溢,却不得不屈居杨暄和李仁之后面,只得了个第三名。</br></br></br></br>阿伊腾格娜替小郎君抱屈之时,神清气爽的小郎君对名次却毫不在意:“伊月,这名次本就是在考场外就定好了,又何必在意呢?再说了,如今又不是唯科举至上的明朝。”</br></br></br></br>“明朝?小郎君说的可是那个不和亲不赔款不割地不纳贡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的大明国?”阿伊腾格娜记得王霨之前给她讲过虚无缥缈的“大明国”。</br></br></br></br>“嗯!”小郎君点了点头,然后没头没脑地说了句:“不过,科举制虽好,更重要的却是考试的内容。”</br></br></br></br>换作别人,可能会以为小郎君是个话都说不连贯的傻子。可阿伊腾格娜和小郎君相处日久,早就习惯了小郎君的说话方式。因此,不管当下是否理解,她都会将小郎君说过的莫名其妙的话牢牢记住,然后再找机会向小郎君或杜环细细讨教。</br></br></br></br>由于每日几乎都与小郎君形影不离,阿伊腾格娜还发现,梨园欢宴后,小郎君的脸上总是挂着或深或浅的笑意。阿伊腾格娜试探着问过,可小郎君总是顾左右而言他,不正面回答她的问题。</br></br></br></br>虽得不到回应,阿伊腾格娜却由之猜出,小郎君的笑意肯定和霄云县主有关。她转而询问陪同小郎君赴大明宫的梅香,得知梨园欢宴后,小郎君曾与醉酒的霄云县主单独待了一会儿。不过,当时两人具体谈了什么,别人就无从知晓了。</br></br></br></br>得知如此结果,阿伊腾格娜苦笑不已。虽然她觉得雯霞小娘子更适合小郎君,但很明显,面对感情,一向以“少年老成”而出名的小郎君显然更愿意听从内心激情的召唤。</br></br></br></br>“伟大的光明之神阿胡拉?马兹达,我祈祷你保佑小郎君,能够追逐到他想要的幸福。”尽管不赞同小郎君的做法,阿伊腾格娜还是愿意为他祈祷。</br></br></br></br>“郡主!特勤的信!”雅间的门忽然被撞开,兴奋的巴库特用突厥语高声喊道。</br></br></br></br>“若兮娘子,巴库特鲁莽了,某向你赔个不是。”虽然急于的信,但阿伊腾格娜还是先向被吓了一跳的简若兮肃拜行礼。</br></br></br></br>“伊月小娘子太客气了,巴库特一向稳重,如此开心,肯定是有好消息。”简若兮对乖巧好学的阿伊腾格娜甚是敬重。</br></br></br></br>“是家兄从怛罗斯城寄信来了,确实是喜事。”阿伊腾格娜眉眼之间皆是笑意。</br></br></br></br>“恭喜小娘子。可惜吾之良人身陷剑南,毫无音讯。”简若兮见阿伊腾格娜能够收到远在千万里外的亲人寄来的尺素,不禁有点伤感。</br></br></br></br>“若兮娘子勿忧,小郎君早就托公孙大娘如意居的商队等各方人马找寻尊夫的下落。而前些日子素叶居和弘农阁联合开新火锅店后,小郎君也开通了从长安到益州的商路,我们的商队和镖师也会尽心替你寻找的。我相信不日就会有喜讯传来。”阿伊腾格娜急忙安慰道。</br></br></br></br>“多谢伊月郡主!但愿能够托你吉言。”简若兮郑重一拜,用手拭去眼角的泪花,起身出门:“我下去里的情况。”</br></br></br></br>“可恶的战争!”阿伊腾格娜想起父汗和哥哥,心如刀绞。她很期望世上再无争斗和烽火,可碎叶之战和怛罗斯大战的惨烈告诉她,这个愿望实在是太难实现了。</br></br></br></br>“小郎君说过,有人的地方就有争斗。可我真心希望这句话是错的。”怀着复杂的心绪,阿伊腾格娜接过了巴库特捧着的信。</br></br></br></br>忽都鲁在信中同意阿伊腾格娜的判断,觉得短期内唐军并无攻伐突骑施部的打算。他还特意提到,阿史那旸对突骑施部也屡屡示好,似乎很期待突骑施人能够彻底归附河中军。</br></br></br></br>当然,忽都鲁并无屈膝依附的打算。但他也清楚,阿史那旸对河中诸国的掌控日益稳固,因此,他打算在夏季向北向西小规模用兵,进攻怛罗斯北部的荒蛮部落和西部黑衣大食的附属部族,在不触犯唐军利益的前提下尽可能充实人口和兵力,以防范阿史那旸和葛逻禄部的威胁。</br></br></br></br>“又是战争!”阿伊腾格娜心情有些黯然,哥哥信里的问候也不能让她开颜。读过信后,阿伊腾格娜欲提笔回信,却一时不知该写些什么。突骑施部是否兴兵以及如何用兵,自然是由哥哥决定的,远在长安的她并无质疑的权力。恶钱之事,想来哥哥也不会关心;至于小郎君考中进士,更不必给哥哥提……</br></br></br></br>迟疑了半天,阿伊腾格娜发现她此刻能做的,唯有祈祷:“阿胡拉?马兹达,请保佑哥哥不受刀剑威胁不被弓箭攻击,请保佑突骑施部如同草原上的青草,无论多严寒的风霜都无法将之扼杀。”</br></br></br></br>巴库特见郡主后,久久不语,以为怛罗斯城有什么异变,焦急地问道:“郡主,特勤那边还好吧?”</br></br></br></br>“没什么事,都挺好的,巴库特不用担心。”阿伊腾格娜有点心不在焉。</br></br></br></br>“没事就好!”巴库特搓了搓手,松了口气。他见捏着毛笔的郡主还在发愣,忽然想起方才送信时在火锅店大堂一个熟人,就笑着说道:“郡主,你还记得那位青面小郎君吗?”</br></br></br></br>“卢郎君?他怎么了?”阿伊腾格娜放下紫毫,随口问道。</br></br></br></br>火锅店开张时,卢杞出面解围,阿伊腾格娜自然感恩。可她不喜卢杞的倨傲之气,因而事过之后也并未留意此人。</br></br></br></br>“郡主,那个卢郎君现在正在大堂里喝闷酒,似乎很不开心。”</br></br></br></br>“喝闷酒?”阿伊腾格娜秀眉微蹙,推测道:“三月初一科考放榜。昨日是上巳节,我们去曲江池畔游玩,小郎君则去赴新科进士的杏园宴,还因最为年少,被选为探花郎。如此那卢郎君是落榜了。”</br></br></br></br>“不过是场考试,考不中就喝闷酒,真是无聊。”巴库特对大唐士子的行为根本无法理解。在他唯有亲人被杀爱人被夺和沙场失利,才值得让一个男人喝闷酒。</br></br></br></br>“哎呀!”阿伊腾格娜忽然大惊失色:“卢郎君虽然有些狂狷之气,但能考洛阳府学头名,绝非浪得虚名。他科举失利,不会是因为那日得罪了王准和李仁之的缘故吧?”</br></br></br></br>“郡主,有这种可能吗?”巴库特实在不明白,为什么郡主年纪幼小,却能比自己想的多。</br></br></br></br>“我当然不敢肯定,但以王准睚眦必报的性格,不能说没有可能。”</br></br></br></br>“郡主,当日其实不必他出头,你也可以解决麻烦。我们可不欠他什么。”巴库特连王霨都,更不喜欢面若青鬼的卢杞。</br></br></br></br>“话虽如此,可他终究对我们有恩。如今卢郎君心情不佳,我们可不能坐视不理。”想到此处,阿伊腾格娜吩咐道:“巴库特,你去跟若兮娘子说一声,在二楼找个雅间,置办点果蔬酒菜。再从店里找几件礼物,然后请卢郎君上来。我们要当面谢谢他。”</br></br></br></br>“诺!”巴库特见郡主并不打算与卢杞单独相处,心中大定,领命而去。</br></br></br></br>“小郎君昨日折腾了一天,被人灌了不少酒。今日破天荒起晚了点,可依然勤练不辍,骑射刀槊,样样不差。然后还得与雯霞小娘子对练。不过,即便如此,也快该来西市这边了吧。”巴库特走后,阿伊腾格娜开始盘算王霨何时能到:“小郎君,恶钱汹汹,你究竟会如何应对呢?”</br></br></br></br>温柔如画的春风中,聪颖的突骑施少女心中荡漾着三分懊恼七分好奇。因为她绞尽脑汁,却始终琢磨不清楚该如何消弭恶钱。其实,她大可不必沮丧,因为治理恶钱本就需要超越时代的眼光和认知……</br></br> 第八十二章:坐论何如起而行(一) 三月初的长安,正是春风荡荡鸟语花香的大好时节。 宽阔的街道上,随处可见骑马乘车兴致勃勃前往曲江池或城外踏青的人流。</br></br></br></br>喜气洋洋的气氛与春风揉在一起,充塞着长安城的大街小巷东西二市。虽有恶钱禁令等烦心事,可昂扬于天地间的春意还是令人倍感惬意。</br></br></br></br>可春光再好,也无法让所有人都喜笑颜开。素叶居火锅店的大堂里,形容憔悴愤愤不平的卢杞正一杯接一杯地向嘴里灌酒,丝毫不曾留意槛外的美景。</br></br></br></br>此刻还不到午时,大堂里的客人并不多,因而卢杞怪异的举止愈发引人注目。</br></br></br></br>跟随卢杞而来的几名家仆本想拽他回客栈,却被他斥退,只好无奈坐在一旁,静等卢杞喝醉,然后带他回去。</br></br></br></br>“我竟然没有考中?”无数杯黄酒下肚,卢杞的神智渐而有些恍惚:“诗赋我虽不精熟,可也眼。五道时策答得并不差,帖经更是我的强项。考前与各地士子切磋,觉得自己怎么也能考中前十名。而今录取二十七个人,怎么会没有我呢?”</br></br></br></br>卢杞出身五姓七望中的范阳卢氏,其祖父卢怀慎曾在开元年间与姚崇一同拜相。由于姚崇为人强硬,也更得圣人宠信,卢怀慎无论遇见大小政务都不置可否,只待姚崇决定后才附和几句,因而被世人讥笑为“伴食宰相”。</br></br></br></br>如今朝野论及陈.希烈时,也多将之比为卢怀慎。此事让卢杞十分难堪,以至于他除非万不得已,否则绝不会在别人面前提及祖父。</br></br></br></br>卢杞的父亲卢弈以门荫入仕,官至东都御史中丞。则天大帝时,东都洛阳力压长安成为帝国之神都,设置有一套完整的官署,那时东都的御史中丞可谓位高权重。</br></br></br></br>即便到了开元初年,因渭河曲折淤浅,不便漕运,江淮的租庸调.经常无法按时转运到长安,逼得圣人不得不多次率领朝堂中枢移居洛阳,东都的一干衙门也因此风光一时。</br></br></br></br>可从开元二十四年(736年)以来,圣人厌倦东西奔波,再也不愿将朝堂搬迁到洛阳去了。对东都而言,雪上加霜的是,韦坚在担任陕郡太守水陆转运使期间,征调了数万民工,在咸阳以东开凿出一条与渭水平行的渠道,打通了漕运瓶颈,使江淮载货之船舶能够直达长安城外的广运潭。自此之后,东都的留守衙门一落千丈,沦为安置闲人之所在。从卢杞记事起,父亲就整日无所事事,没有多少政务需要处理。</br></br></br></br>大约是沦为闲官的缘故,卢杞的父亲对子女的教育格外上心,也十分严苛。在洛阳时,卢杞从不敢如此猛烈地喝酒。</br></br></br></br>在酒精的刺激下,卢杞双颊发热满脸通红,青色的胎记如同潜伏在岩浆中的妖蛇,被衬托得愈发狰狞。</br></br></br></br>“苍天啊!你为何待某如此刻薄!”醉眼惺忪的卢杞仍然能够察觉到来自他人的厌恶目光。他恨自己脸上的胎记,让他从小受尽了嘲讽和奚落。无数个深夜里,他都幻想自己青云直上,成为超越祖父的大官,将平生受过的所有委屈统统报复回去。</br></br></br></br>为了一展平生意气,卢杞虽不曾悬梁刺股,却也焚膏继晷发愤读书。他面容虽丑,却甚是机智,学业一日千里,成为洛阳府学中的佼佼者。他本想凭借此次科考,金榜题名独占鳌头,博得圣人的青睐,扬名天下。却不料竟然一败涂地毫无所获。</br></br></br></br>落榜后,随行的仆役催卢杞尽快回洛阳,可垂头丧气的他躺在客栈的床上,根本不想动弹。家仆怕他憋出病来,就生生将他拉出客栈换换心情。失魂落魄的卢杞如行尸走肉,在偌大的长安城中走走停停,鬼使神差竟来到了素叶居火锅店门前。</br></br></br></br>两眼无神地盯着高力士亲笔撰写的对联,卢杞心中想起的却是那位不畏自己脸上青斑的突骑施小娘子。脆弱的他忽然特别想抱着小娘子痛哭一场,倾诉自己心中的愤懑。</br></br></br></br>卢杞并不是贪恋什么美色,他之所以在意那位名字奇怪的小娘子,是因为她让卢杞首次品尝到被人尊重的快乐。那日他挺身而出帮助小娘子,也是为了报答这份尊重。事后他也担心过会不会被李相府里的人报复。可元日过后,一直风平浪静,卢杞也就将担心抛之脑后了。</br></br></br></br>“小娘子此刻会在店中吗?”卢杞思索间,双腿已不知不觉跨入店中。可他刚惦念温柔可爱小娘子是否会在店中,脑中却忽然闪现出金榜上高居第三的那个名字。</br></br></br></br>“王霨,为何上天如此垂青与你?”卢杞的胸中怒意翻滚:“为什么才华名声荣耀财富和小娘子都是你的,我却一无所有!”</br></br></br></br>早在开考前,卢杞就从一同应考的士子那里听到些传言,说今年进士科的前三名早就被主考官达奚珣内定好了,分别是杨国忠的儿子杨暄李相的孙子李仁之和王都护的儿子王霨。而放榜之后,前三名竟然和传言一模一样,自然令榜上无名的卢杞愤愤不平。</br></br></br></br>其实,卢杞并非迂腐之人。虽然他的祖父早已去世,父亲的权力也不甚大,可范阳卢氏在朝堂还是有根基的。开考前,卢杞和众多士子一样,也是拿着诗文和父亲的信函,四处登门拜访朝中亲朋。亲朋故友对他的才学都很肯定,卢杞也自认为考中进士易如反掌。可谁料,最终的结局竟会如此不堪。</br></br></br></br>恨意难平的卢杞推门而进,随意点了壶酒,就开始大口大口地灌自己。在呵斥阻拦自己的家仆时,卢杞恍惚间似乎开店之日与小娘子形影不离的突骑施武士。</br></br></br></br>“难道小娘子此刻在店铺里?”卢杞灰暗的心中猛然一亮。可等他揉了揉眼睛四处寻找时,却再也找不到那个武士的身影了。</br></br></br></br>心情愈发压抑的卢杞将家仆全部赶到一边去,更加疯狂喝酒,试图将自己灌醉,以躲避深入骨髓的痛楚。</br></br></br></br>“卢郎君,我家郡主有请。”迷迷糊糊的卢杞忽然听到有人用奇怪的腔调在耳边大声喊道。</br></br></br></br>“郡主?某一介白衣,地位卑微,哪有福分认识什么郡主。”卢杞以为有人和他开玩笑,挥手斥道。</br></br></br></br>“卢郎君,突骑施部的阿伊腾格娜郡主请你到二楼去。”说话的人不依不饶。</br></br></br></br>“突骑施?阿伊腾格娜!”卢杞的酒猛然醒了一大半,可胸中却如除夕驱傩的鼓乐,咚咚响个不停。</br></br></br></br>“阿伊腾格娜是郡主?她不是王霨的丫环吗?”一脸惊讶的卢杞摇摇晃晃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br></br></br></br>“我家郡主请你,是你的福气,哪来这么多废话!”卢杞的疑问让巴库特很是难堪。他当然不愿承认郡主当过王霨的丫环,可耿直的性格又让他无法否认事实,只好转而呵斥卢杞。</br></br></br></br>“是某孟浪了!”得知阿伊腾格娜并非王霨的丫环后,卢杞忽有种飘飘欲仙的快感。虽然快乐还不足以弥补落榜的痛苦,却至少能让他暴躁的心平复了下来。</br></br></br></br>卢杞在巴库特和家仆的搀扶下,踉踉跄跄地走上楼梯,来到二楼。在雅间前,卢杞推开巴库特和家仆,整了整衣冠,大力按压了一会儿太阳穴,才叩门而入。</br></br></br></br>由于高形家俱风靡天下,宾主聚在一起的合餐制也随之流行开来。卢杞满心期望能与阿伊腾格娜同桌共食,可他进门后却是分宾主摆放的案几。</br></br></br></br>“卢郎君,鄙店开张之日,有劳你援手相助,吾一直感恩在心。久欲答谢,无奈缘悭一面。今日喜闻卢郎君莅临贱地,不胜荣幸,特备下薄酒,虽不足报答卢郎君当日之恩,却也是吾之一片心意。”待卢杞和巴库特坐定后,阿伊腾格娜站起身来,肃拜施礼,款款说道。</br></br></br></br>“郡主羞煞卢某了。那日不过是举手之劳,却劳烦郡主挂念,实乃某之罪过。”卢杞起身回礼,急忙回道:“不过,某实不知郡主身份高贵,那日多有冒犯,还请郡主赎罪。”</br></br></br></br>“多嘴!”阿伊腾格娜扭头呵斥了巴库特一句,才回身笑道:“请卢郎君勿怪,吾之前并非有意相瞒。家父乃碛西突骑施部的移拔可汗,蒙天可汗不弃,敕封我为真珠郡主。但和长安城中的天潢贵胄金枝玉叶相比,吾不过是一边荒村女,故不欲张扬。”</br></br></br></br>“郡主过谦了!”卢杞见阿伊腾格娜亲口承认了郡主的身份,心中大喜,忍不住追问道:“请恕某斗胆,不知郡主与霨郎君是何关系?”</br></br></br></br>“嗯?”阿伊腾格娜压住心中的不快,字斟句酌道:“天可汗敕封我为郡主的同时,令北庭都护负责照顾吾之起居,故吾与霨郎君乃多年故友。”</br></br></br></br>两人对答间,巴库特盯着卢杞的青斑,暗中嘲笑道:“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己的嘴脸。唉,郡主怪我对嘴,可我实在太习惯叫郡主‘郡主’了。”</br></br></br></br>“故友?”卢杞沉思片刻,再次施礼道:“多谢郡主释惑!”</br></br> 第八十二章:坐论何如起而行(二) 两人坐定后,立即有伙计端上饮子和甜点。 甜点中最引人注目的则是满满一玻璃盏的樱桃。一颗颗娇艳欲滴的樱桃透过晶莹剔透的玻璃,散发出灿若云霞的光芒,让人食欲大盛。玻璃盏旁边,配有一小碟糖蒸酥酪。樱桃蘸酥酪,乃春日长安城中最流行也最奢侈的甜点。</br></br></br></br>阿伊腾格娜抿了口饮子,启唇笑道:“卢郎君,吾初来长安,不懂京华风土,随便备了点果蔬,也不知是否合口。”</br></br></br></br>望着红彤彤的樱桃,卢杞心乱如麻又羞又恼。樱桃之贵重,出身名门世家的他还是略知一二的。樱桃被世人推崇为“初春第一果”,不仅仅是因为它是长安城一年中最早成熟的水果之一,更因为它的价格极其昂贵。</br></br></br></br>虽说长安本地可以出产樱桃,但也就集中在皇家御苑的樱桃园和不多的一些果园里,每年产量十分有限。每年樱桃季到来的时候,不仅朝廷要用它来祭拜太庙,圣人还会带着大臣在皇家樱桃园里开宴品尝。能够得到圣人赏赐的樱桃,可以说是天大的荣宠,受赏的臣子还要隆重地写诗做文答谢陛下。</br></br></br></br>而眼前这位真珠郡主,随随便便就端出了几大盏樱桃招待自己,手笔不可谓不大,用心不可谓不诚。可也让卢杞清晰地两人之间遥不可及的差距。</br></br></br></br>更让卢杞担心的是,火锅店乃是王霨的产业,这些樱桃很可能是王霨从宫中得到的赏赐。由此真珠郡主与王霨的关系,绝非简简单单一句“故友”所能涵盖的。</br></br></br></br>但是,真正让卢杞感到难堪的,并非樱桃的贵重,而是春日品鉴樱桃的另一重含义。由于每年新科进士放榜的时间,也往往跟樱桃成熟时间重合,新进士们在参加过朝廷安排的杏园宴后,还会私下聚一聚,尝尝新成熟的樱桃。此宴俗称“樱桃宴”。</br></br></br></br>“我落榜了,她却请我吃樱桃,难道是在讽刺我吗?”敏感而自尊的卢杞难免不多想。他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尽力用平静的语气调侃道:“多谢郡主美意!樱桃是新春嘉果,可惜某榜上无名,实在有点愧对珍果无福享用!”</br></br></br></br>“咦?卢郎君此话何意?难道是吾做错了?”由于王霨的进士得来太过顺遂,阿伊腾格娜并未过于留意科举之事。且她最近一直在关注恶钱风波,并不知樱桃宴的渊源。</br></br></br></br>卢杞见阿伊腾格娜的惊讶不似作伪,便明白是自己错怪真珠郡主了。他正要开口解释,却听雅间的门被人推开,有位少年爽朗笑道:“伊月,卢郎君的意思是,他考场失利,你却端出了新科进士樱桃宴上的水果,莫非是在嘲弄他吗?”</br></br></br></br>不等阿伊腾格娜回话,来人走到卢杞面前,施礼道:“卢郎君,科场考试,比的并不完全是腹中才华。得之乃侥幸,不得来年再考就是了。偶然失利,不必过于懊恼。”</br></br></br></br>“多谢霨郎君宽慰!”卢杞阴阳怪气道:“如此说来,某还得恭贺霨郎君高中第三名。只是可惜,霨郎君满腹经纶,又到处拜谒朝堂重臣,和高翁也打得火热。某本以为霨郎君是要高中状元的,怎知汝竟屈居人后呢?难道是霨郎君下的功夫还不够吗?”</br></br></br></br>“卢郎君,吾实不知吃个樱桃还有如此多讲究,此乃吾思虑不周,还望卢郎君宽恕。”阿伊腾格娜见卢杞将火气对准小郎君,心中不快,有点后悔宴请卢杞了。但为了避免两人争执,她还是主动站出来向卢杞道歉。</br></br></br></br>“郡主言重了!”卢杞明白刚才错怪阿伊腾格娜了,急忙一脸愧意地回道。</br></br></br></br>对于卢杞夹枪带棒的讽刺,王霨其实并未放在心上。但他若敢对阿伊腾格娜出言不逊,王霨肯定会出手教训他的。</br></br></br></br>像卢杞这样的人,王霨前世在网上见多了。不少人世嫉俗四处嚷嚷叫嚣不停,其实并非内心充满正义感,而不过是因为自己没有得到。有句经典的话将这种人的嘴脸揭露的干干净净——“许多人不是反感不公平,而是反感自己没有处在不公平中得利的一方”。</br></br></br></br>更有甚者,有些指责规则不公的人一旦翻身成为既得利益者,就会屁股决定脑袋,立场全变,恨不得对自己有利的秩序永不改变。</br></br></br></br>就进士科的考试而言,王霨自然清楚唐代科举制度十分粗陋,存在种种暗箱操作和不公平之处。他也明白,自己多多少少还是沾了点父亲的光。但王霨扪心自问,无论是“通榜”还是“行卷”,自己都是在大家都认可的规则内行事的,并无任何依权舞弊之举。</br></br></br></br>王霨十分肯定,卢杞在考前一定也曾四处活动。应该说,即便是寒门士子,也不会待在客栈里傻等开考,而是早早就去朝臣府上投递名刺和诗文。</br></br></br></br>“伊月,你先坐回去吧。我正好有些疑惑要向卢郎君讨教。”面对卢杞的挑衅,王霨虽未动怒,但也绝不会坐视不理,平白受其羞辱。</br></br></br></br>“小郎君……”阿伊腾格娜犹豫了一下,用突厥语低低说道:“我念他有恩于火锅店,见其落榜,想安抚一下。不料此人如此不知好歹,小郎君不必手下留情。”</br></br></br></br>王霨笑了笑,接过伙计递过来的软垫,跪坐在卢杞对面。</br></br></br></br>“不知霨郎君有什么需要向某请教的?”卢杞借着酒劲,大大咧咧踞坐在榻上。</br></br></br></br>“敢问卢郎君,你认为当今的科举之制公平吗?”王霨开门见山。</br></br></br></br>“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以彼径寸茎,荫此百尺条。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地势使之然,由来非一朝。”卢杞背了半首左思的《咏史》,然后愤怒地吼道:“杨暄一肚子草包,蟾宫折桂已经够令人骇然了,他竟然还恬不知耻地当上了状元。霨郎君认为这算公平吗?”</br></br></br></br>“杨暄当状元,背后肯定有人给主考官施压,自然不公。不过,卢郎君是否认为某之第三名也名不副实呢?”王霨依然笑眯眯的。</br></br></br></br>“呃……”面上的青斑如同爬行的蜈蚣闪动了半天后,卢杞才无奈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枕戈集》满篇锦绣,霨郎君名至实归。”</br></br></br></br>“多谢卢郎君肯定。”王霨拱手施礼道:“再问卢郎君,若他日你身居高位,令郎即将参加进士科考试。你是会选择替儿子说项,还是大刀阔斧扭转科举取士中的不公呢?”</br></br></br></br>“自然是要除旧布新,还天下士子一个朗朗乾坤。”卢杞神色慨然。</br></br></br></br>“若因汝之变革,导致令郎落榜呢?到时令荆嚣嚣令郎吵吵,后宅永无宁日。不知卢郎君是否会后悔呢?”</br></br></br></br>“心中道义如日月,岂能因家小而后悔?”卢杞大力拍打着案几,咬牙切齿道。</br></br></br></br>王霨拍手赞道:“卢郎君嫉恶如仇,令某敬佩。不过,请问卢郎君,不知汝将如何改变科举取士的不公之处?”</br></br></br></br>“啊?”王霨的最后一问令卢杞无言以对。得知落榜后,他胸中满满都是怒火,但对于科举取士的章程,并无过多思考。</br></br></br></br>“难道霨郎君胸有对策?”卢杞斜眼反问,一脸不屑。</br></br></br></br>“当今科举之弊,首在不密。考前有通榜行卷;考中有笔墨字迹可寻;考后有各种说项。不密则不公,不公则难以服人。故而,变革之要,在于保密。须禁绝通榜行卷,堵塞攀附权贵之孔;须隔绝考官与外界之联络,根除说项泄题之虞;须请人誊抄所有试卷,斩断循笔迹舞弊之路;须在发榜后公布所有士子之诗文,以取信天下;须严刑峻法,严惩舞弊之举。”王霨一口气说了五条对策,逻辑清晰条理分明,将卢杞震得目瞪口呆。</br></br></br></br>悠悠然品尝樱桃的阿伊腾格娜见小郎君口若悬河,将一身戾气的卢杞说得晕头转向摸不到北,心中窃笑不已:“小郎君胸有丘壑,不知藏有多少点子和主意。连家师都常被小郎君惊到,你区区一个洛阳府学头名,竟敢不自量力出口伤人,是得让你吃点苦头。说起家师,那杜佑杜郎君倒是为人沉稳学问扎实。这一榜也考了第十一名,高中进士。家师在庭州得知,也会开心吧。只是师父和师母两地分居,实在不便……”</br></br></br></br>阿伊腾格娜的思绪越飘越远之际,口干舌燥的卢杞愣了半天,才反驳道:“霨郎君,你说的确实漂亮,但不知他日你能否按章实施呢?可别只是夸海口吓唬人。”</br></br></br></br>“卢郎君,某料到单凭某之言语,你肯定不服。”对于卢杞的回应,王霨早有所料:“不知卢郎君可否关注过恶钱禁令。”</br></br></br></br>“恶钱禁令?”卢杞摇了摇头:“某见过朝廷下的禁令,但并未留意。隐约听人讲,禁令似乎是因李林甫和杨国忠争权夺利引起的。”</br></br></br></br>“卢郎君心思清明,一言就道出此事之根本。”王霨对于卢杞的急智和才华还是有些欣赏的:“方才卢郎君担心某只会夸夸其谈,正好某下定决心,打算在恶钱之事中有所作为。不知卢郎君可否在长安多待数日,不是只会说漂亮话。若是盘缠不够,可由某来支付。”</br></br> 第八十二章:坐论何如起而行(三) 卢杞皱眉想了想,科举落榜,他一时也不愿回洛阳受人奚落。 ( .. )且他方才和王霨交锋的过程中,心绪逐渐平静,愈发觉得自己的落榜甚是蹊跷,决定留在长安多待几日,找亲朋故友探问一二。因此,他点头回道:“霨郎君,盘缠就免了,卢家还不至于需要受人施舍。只是不知霨郎君需要某等多长时间?”</br></br></br></br>“快则半月,多则一个月,必有可观之变。”王霨早有定计。</br></br></br></br>“好!某拭目以待,君如何起而行之。”卢杞恋恋不舍地望了阿伊腾格娜一眼,咬了咬牙,还是毅然决然起身告辞。</br></br></br></br>卢杞走后,王霨捏起一枚樱桃丢到嘴里,嘟哝道:“真是个敏感而偏执的家伙。”</br></br></br></br>“小郎君,你是起了爱才之心了吧?不然何必提起恶钱之事?”阿伊腾格娜对王霨丝丝缕缕的心思拿捏得一清二楚。</br></br></br></br>“此子心中藏有猛兽和利刃,又足够机灵。打磨得好,就是柄神兵利器;掌控不好,也容易伤及自身。”火锅店开张后,王霨越想越觉得卢杞这个名字熟悉。他查了查自己用密码记录下来的前世记忆,才想起来卢杞是中唐名臣。</br></br></br></br>“小郎君出手,肯定能收服他。”阿伊腾格娜对王霨非常有信心:“小郎君,我方才有个猜测,卢郎君落榜,会不会与那日得罪王准和李仁之有关呢?”</br></br></br></br>“还真有这种可能!今年科举背后隐藏之交易不少,我们是得打听一下其中的蹊跷了。”王霨摸着下巴,点头称是:“杨暄的状元确实难以服人,不过杨家恩宠正盛,单凭此事,却也做不出什么文章。还是在平息恶钱上下力吧,毕竟这才是关乎国计民生的大事。”</br></br></br></br>“小郎君,恶钱的事你安排好了?”阿伊腾格娜对卢杞的兴趣也仅仅就是点到为止,她更在意的小郎君如何出手平息恶钱风波。</br></br></br></br>“解决之策我已胸中有数,问路的石头也投出去了,若所料不差,今明两天就会有人登门拜访。”王霨又抓了个樱桃放进嘴里:“高翁送的樱桃鲜嫩多.汁,那卢杞是没有这等口福了。”</br></br></br></br>“小郎君,昨日上巳节游玩归来后,霄云县主也送了两筐樱桃到家里。说贵妃娘子赐给她许多,实在吃不完,让我们帮忙吃点。”</br></br></br></br>王霨府中自然是有管家的,不需阿伊腾格娜费心。不过她在读书之余,很喜欢干点生活琐事。府里的仆役和店里的伙计均知这位小娘子有敕封的郡主封号,和霨郎君关系不一般,所以也都愿受其指使。</br></br></br></br>“是吗?霄云姐姐真是太客气了。”王霨如饮甘露,心中美滋滋的:“我得琢磨琢磨回赠霄云什么礼物。昨日实在气人,你们在曲江池畔踏青嬉戏泛舟游湖,好不快活!我却不得不在杏园中陪杨暄和李仁之寒暄。好容易杏园宴结束,建宁王又派人叫我过去,折腾半天……”</br></br></br></br>“霄云……”阿伊腾格娜内心一颤,却并未提醒小郎君的失言之处:“小郎君,霄云县主酷爱马球,你何不令去益州的商队多采购藤木,为她打造几把球杆。还有,雯霞小娘子日日和你对练,功不可没,你可不能厚此薄彼!”</br></br></br></br>“只送马球杆,少了点吧?还得再添点。”王霨琢磨道:“雯霞姐姐好办,她最近跟着十三娘在练飞刀,着人打几十柄飞刀当礼物是再好不过了。”</br></br></br></br>“小郎君,飞刀若水,抛之难收,乃流散难聚之物,送人为礼适合吗?”阿伊腾格娜无端觉得赠人飞刀有些不吉。</br></br></br></br>“伊月,你不懂了吧。送飞刀弩箭等消耗之物大有妙处。”王霨一脸坏笑。</br></br></br></br>“妙处?”阿伊腾格娜蹙眉不解。</br></br></br></br>“傻丫头,用完了下次还可以送啊!这样无休无止,就再也不用费脑子琢磨了。”王霨哈哈笑道。</br></br></br></br>对于小郎君的“机智”,阿伊腾格娜翻了翻眼,表达了鄙视之情。</br></br></br></br>“伊月,你喜欢什么礼物?”王霨不再开玩笑,正色问道。</br></br></br></br>“小郎君,我就想多读点大唐的典籍,别无他求。”</br></br></br></br>“这个容易,我一直让人收集着呢。不过只送书总是怪怪的,你再挑个其他的吧。”</br></br></br></br>“真的没有了……”阿伊腾格娜坚辞道。她怕小郎君打破砂锅问到底,借口简若兮那里需要她帮忙,带着巴库特就跑了。</br></br></br></br>“真麻烦,送女孩子礼物从来都是最耗费脑细胞的事!”阿伊腾格娜走后,王霨低低嘟囔道:“还是先集中心神琢磨一下平息恶钱的计划是否还有漏洞。”</br></br></br></br>腊月二十六日梨园欢宴时,王霨察觉到公孙大娘表演的剑舞《裴将军满堂势》有些诡异。</br></br></br></br>宴会散后,经反复模拟,王霨确信,公孙大娘那日使出的剑招“青鸾朝凤”云流水,其实出剑的身姿和长剑所指的方位都有点生硬,明显是刻意而为之。</br></br></br></br>翌日切磋对练时,王霨央求了半天,终于让阿史那雯霞同意完整演练一遍《裴将军满堂势》。公孙大娘身为剑舞高手,对动作招式的改编幅度非常细微,一般人绝对发现不了其中的差别。但若有心观之,还是能中的改动。</br></br></br></br>联想到腊月十九日若兮客栈中,公孙大娘门下的弟子暗中窥视进京的鲜于向。王霨愈加笃定,公孙大娘是在用“青鸾朝凤”向李亨传递情报。</br></br></br></br>情报的内容是什么呢?长剑对准王鉷,霜刃频频向下。下者,地也;“地”的谐音为“弟”。对于王鉷那位热衷结交三教九流行事胆大妄为的弟弟王焊,王霨早有耳闻。由此他推测出,在若兮客栈中,杨暄和鲜于向是在商议以王焊为突破口,向李林甫一党下手。混在杨暄家仆中的那个中年人,恐怕也与此事有关。</br></br></br></br>理清头绪后,王霨立即调动素叶镖局的力量,紧盯王焊的一举一动,很快就发现王焊最近经常与位中年道士混在一起。</br></br></br></br>监视王焊的同时,王霨也加派人手,留意东宫那边得到公孙大娘的情报后会有什么行动。可李亨行事十分谨慎,素叶镖局的武士只发现李静忠出宫采购了些乐器。镖局武士跟踪而去,却一无所获。之后东宫就恢复了风平浪静,再无更多动作。</br></br></br></br>王霨相信,李亨与李林甫的斗争早已激化到不死不休的地步,李亨是绝不会放过任何报复机会的。他只是拿不准,杨国忠和李亨两人之间是否存在默契。</br></br></br></br>对于杨国忠发起李亨肯定会插手的这场阴谋,王霨自然不会坐视。只是,他在意的并非李亨李林甫或杨国忠任何一人权势的起伏,而是大唐国运的兴衰和华夏文明的荣枯。</br></br></br></br>王霨不清楚李林甫是否发现危机逼近,他暂时也没有横插一脚提醒李林甫的打算。冷眼旁观之际,王霨惊愕地发现李林甫老而弥辣,翻云覆雨的手腕简直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先是利用李隆基对武惠妃的余情未了,把寿王李瑁和盛王李琦推到前台,威胁李亨的东宫之位,从而增加手中的筹码;后又抓住李隆基对恶钱泛滥的厌恶,对掌管铸钱的杨国忠发动霹雳一击,大肆贬低他的理财能力。一时之间,李林甫四面开花咄咄逼人,气势若长虹贯日,甚至掩盖住了他日益衰退的权威。</br></br></br></br>只是李林甫虽擅长权斗,却还是不小心犯了两个错误。一是治国以私心,导致兑换比例不合理;二是低估了治理恶钱的难度。如此就给了他人可乘之机。</br></br></br></br>货币体制崩坏的恶果,王霨在前世见过太多,对之有远超常人的畏惧。因此,与杜佑一起准备进士科大比的同时,王霨一直在潜心谋划如何平息恶钱。经过一系列暗中部署,现在已经大致有了眉目。</br></br></br></br>昨日杏园宴甫一结束,王霨刚想着找谁给李亨带句话,却发现建宁王的家将正等在门口,说李倓为祝贺霨郎君高中进士,请王霨到曲江池畔的一座精致别院叙话。</br></br></br></br>王霨抵达别院时,刚好遇见驰马而来的李倓。原来圣人在紫云楼的筵席也刚散,李倓马不停蹄就赶了过来。</br></br></br></br>两人见面寒暄数句后,李倓就邀王霨一同泛舟曲江池。舟楫之上天水之间,两人手谈之时,王霨对李倓低语道:“恶钱纷纷,太子殿下岂能袖手旁观?”</br></br></br></br>建宁王听后略一凝眉,却未应声,只是继续下棋。王霨相信,李倓肯定会将自己的话传到李亨耳中。</br></br></br></br>正沉思间,王勇敲开了雅间的门,将一张名刺递给王霨:“小郎君,珪郎君正在大堂之中,还带了位客人。”</br></br></br></br>“李泌!”王霨扫了眼名刺,眼神一亮,李亨比他想象的还要急不可耐:“王勇叔叔,烦请你让若兮娘子收拾个雅间出来,我要会会这位李先生。”</br></br></br></br>王勇下去后,王霨兴奋地搓了搓手,自言自语道:“白衣宰相登门,亨是要试试我的斤两。而我对这位历经四朝誉满天下自由进退于庙堂江湖间的李邺侯也甚是好奇,但愿他不会让我失望!”</br></br></br></br>前世读唐史,安史之乱带来的旷世灾难常令王霨扼腕叹息。不过,这场席卷天下的兵燹恰如山林野火,也烧出了华夏文明最珍贵的品质,在历史的星空留下了一串令人敬佩的名字。作为安史之乱中最杰出的谋臣,李泌的大名自然是中唐群星中最耀眼的那一颗。</br></br></br></br>来长安后,王霨早就想会一会李泌,却苦于没有机会。如今即将得偿所愿,他不免有些激动。</br></br></br></br>“李先生,不知我平息恶钱的办法,能否入你的法眼呢?”浩荡春风中,王霨走出雅间,如即将出场的斗牛士,浑身上下充满斗志。</br></br> 第八十三章:别出机杼易币制(一) 热气腾腾肉香四溢。请大家搜索()!更新最快的小说</br></br></br></br>火锅店大堂内,身着白色圆领窄袖袍的李泌轻轻挥了挥手,将即将扑鼻而入的雾气扇走。</br></br></br></br>侍奉在一旁的王珪见状,立即招手喊伙计过来,怒斥道:“李先生闻不得腥膻之味,还不赶快把火锅都熄了!”</br></br></br></br>伙计一脸错愕地盯着张牙舞爪的王珪,冷冷问道:“敢问客官是谁?此刻店中生意繁忙,若熄了炉火,其他客官可不会答应。”</br></br></br></br>“狗眼的东西,竟然连我都不认识!”王珪气得不行,挥起手臂,欲掌掴伙计。</br></br></br></br>火锅店开业以来,除了开张那日王珪来过一次外,他就再不曾踏足此地。今日若非肩负重任,王珪才不愿来小杂种的店铺呢。但他觉得,无论自己来或者不来,店中的伙计怎么能够不认识自己是谁呢?</br></br></br></br>“珪郎君,稍安勿躁。”李泌左手摁住王珪的肩膀,右手示意伙计离开:“有劳珪郎君了。不过某只是贪恋春日花草之清香,不欲香气被水雾冲淡,并非闻不得肉味,还请勿扰他人。”</br></br></br></br>“李先生教训的是。”王珪急忙收敛脸上的怒气,低眉顺眼道。</br></br></br></br>担任太子司议郎以来,王珪颇有些志满意骄。历朝历代,担任东宫属官向来都是从龙捷径。一旦太子登基,东宫旧臣肯定是新皇最信赖的官员。</br></br></br></br>在东宫中,王珪的表现也很扎眼。他背靠太原王氏和河东裴家两大名门,根基深厚;父亲乃战功赫赫的北庭都护,麾下精兵数万,令人敬畏;他自己也深得广平王赏识,经常陪伴在李俶左右。故而他平日眼高于顶,对同级东宫属官也多颐指气使。</br></br></br></br>可对于李泌,王珪却不敢有任何一丁点的轻视之心。王珪虽然与李俶交往甚密,但在太子面前,却还说不上话。而李亨见了李泌,从来都是尊称“先生”而不呼其名。即便是整日阴着脸令人不寒而栗的李静忠,在李泌面前也规规矩矩,竭力摆出一张笑脸。王珪掂了掂自身的斤两,觉得还是对李泌客客气气点比较好。</br></br></br></br>见王珪还算恭敬,李泌淡淡笑了笑,望着大堂里日益增多的客流,随口问道:“珪郎君,令弟真的只有一十三岁吗?”</br></br></br></br>几年来听腻了众人对王霨才华惊叹的王珪有心闭口不言,却不敢得罪李泌,只好有气无力道:“家弟正月刚过生日,确实只有十三岁。”</br></br></br></br>“世人皆言某乃神童,说来惭愧,某不过比常人早认几年字而已,如令弟这般才是真正的早慧。”李泌感慨道。</br></br></br></br>“李先生太高!”王珪不屑道:“他不过是一肚子旁门左道。”</br></br></br></br>“旁门亦是门左道亦是道。大道三千,皆可证道,岂能轻视。”李泌对王珪的不认同。</br></br></br></br>王珪张张嘴,不敢也不能反驳李泌的话,只好恨恨道:“怎么还不下来?”</br></br></br></br>“见过李先生!见过兄长!让两位久等了!”王珪话音未落,王霨急匆匆从二楼跑了下来,施礼拜道。</br></br></br></br>“恭喜霨郎君高中进士!”李泌客气回礼。王珪只是简单拱了拱手。</br></br></br></br>“李先生兄长,大堂嘈杂,请进雅间一叙。”王霨将李泌和王珪引入雅间。</br></br></br></br>三人分宾主坐下后,李泌笑道:“霨郎君,太子殿下对你格外器重,某之前甚是不解。今日涉足贵店,方知你有经天纬地之才。”</br></br></br></br>“李先生谬赞!”王霨摆了摆手:“不过是小打小闹,比如意居差远了。”</br></br></br></br>“如意居……”李泌意味深长一笑:“霨郎君耳聪目明,令人佩服。”</br></br></br></br>“某不过与如意居有些合作,李先生莫要多想。”王霨故作糊涂。</br></br></br></br>“不知霨郎君他日通过吏部铨选后,意欲在何处任职?棠棣之花并开一处,岂不美哉?”李泌试探道。</br></br></br></br>“某何去何从,上有圣人下有家严,某不敢自专。”王霨打了个太极。</br></br></br></br>“霨郎君,某心中有疑,还望汝不吝解惑。”李泌见王霨滑不留手,便不再纠缠此事。</br></br></br></br>“先生客气了。小子虽愚钝,但愿与先生切磋琢磨。”</br></br></br></br>“两虎恶斗,吾自安然坐观,为何要涉身险地?”李泌话锋一转,如利剑出鞘,锋芒四射。</br></br></br></br>“若无人觊觎,自可静待鹬蚌相争。可外敌汹汹,无为而治稳,却有无能之嫌。只有为他人所不能为之事,方能令天下归心!”王霨的回复同样犀利。</br></br></br></br>“禁令必不可行乎?”李泌略一思索,急声问道。</br></br></br></br>“绝不可行?”</br></br></br></br>“李胜杨败,与我何益?”</br></br></br></br>“依某观之,可殿下一人胜,李杨皆败!”</br></br></br></br>两人一句紧跟一句,语速越来越快,王珪已经完全听不懂两人在谈什么了。</br></br></br></br>“霨郎君苦心孤诣,意欲何求?”</br></br></br></br>“利国利民利殿下,别无他求!”</br></br></br></br>“果真如此?”</br></br></br></br>“确实如此!”</br></br></br></br>“可否容某详观?”</br></br></br></br>“某早有准备!”王霨从怀中掏出一叠纸,起身送到李泌手中。王珪探头探脑想偷瞄几眼,却不敢做的太过明显。</br></br></br></br>李泌先一目十行遍,又细细品读半天,沉思良久,才拍案叹道:“奇才!吾竟不知还有如此独辟蹊径的治本之策。更妙的是,若操控得当,对殿下而言将有百利而无一害。只是霨郎君却要肩负泰山压顶般的重担,不知素叶居可能承担得了?”</br></br></br></br>“先生谬赞!小子一点浅见,疏漏甚多,还请先生代为完善。”王霨嘿嘿一笑:“单素叶居一家,压力确实不小。若得如意居相助,此事将万无一失。”</br></br></br></br>“霨郎君谋定而后动,算计到某头上了?”李泌佯怒道。</br></br></br></br>“不敢,只是在下才力浅薄,离不开先生相助。”王霨调侃道。</br></br></br></br>“听闻高翁说是个你机灵鬼小滑头,今日一见,果真如高翁所言!”李泌手指向王霨虚点,半开玩笑道。</br></br></br></br>“李先生,近日西市龙蛇混杂骚动不安,杨国忠应该很快就要出手了。事不宜迟,还请先生尽快将在下的浅见禀告殿下。”王霨见大事谈定,正色道。</br></br></br></br>“兵贵神速,霨郎君所言不差。有劳珪郎君引荐,某便告辞了!”李泌毫不拖泥带水,当即施礼告辞,将懵懵懂懂的王珪留在雅间里。</br></br></br></br>李泌带王珪来,只是为了找一个搭桥铺路的名头。如今正事已了,李泌急着找李亨商议,也就不再管王珪何去何从了。</br></br></br></br>“兄长还有事吗?”李泌走后,王霨冷冷问道。没有外人在场,兄弟二人都不必再装出兄友弟悌的模样。</br></br></br></br>“咳咳!”王珪清了清喉咙,竭力拿出嫡子长兄的威严,呵斥道:“霨弟,你为何要在金城坊另置宅院,不来祖宅居住?”</br></br></br></br>“莫非兄长愿意与自己厌恶的人朝夕相对吗?”王霨不答反问。</br></br></br></br>“为兄从不记仇,也可以忍耐。”王珪故作姿态。</br></br></br></br>“对不起,我不愿意。”王霨冷哼道。</br></br></br></br>“不识抬举!”王珪怒道:“父亲大人还没有给我们分家,你倒先分院别居了。你这么做,让外人如何亲?如何们太原王氏?再说了,你开商铺买宅院的钱从哪里来的?还不都是父亲偷偷给你的!”</br></br></br></br>“住口!”王霨向前一步,指着王珪的鼻子呵斥道:“开店的本金是我自己赚的,买宅院的钱用的是素叶居的盈利,和父亲毫无关系,你别血口喷人。至于别人怎么是他们的事,与我何干?来长安之前,父亲已经同意我不住在祖宅,哪里轮得到你说三道四。再说了,听说你在长安大手大脚,经常出入平康坊拥红偎翠,我倒要问问,你的钱从哪里来的?单凭俸禄够用吗?你敢说不是裴家的闻喜堂给的吗?”</br></br></br></br>“闻喜堂是某舅家之产,我用不用他们的钱,也不必告诉你吧。倒是不见清河崔氏来关照你这个外甥!”王珪得意洋洋,毫无羞耻之意。</br></br></br></br>“我不需要!我可不像有的人,永远离不开娘舅。”王霨怒斥王珪的同时,心里升起了一片阴云。</br></br></br></br>王珪的话自然还是在讽刺崔夫人身世含混混沌不清。可王霨多次听母亲信誓旦旦地说自己来自清河崔氏。想到这里,王霨忽然想起火锅店开张时,广平王李俶说过,如今的剑南节度副使崔圆是清河崔氏子弟。</br></br></br></br>“有机会应该接近崔圆问问母亲的身世。”王霨暗自打定了主意。</br></br></br></br>“没人管就是没人管,你就别硬撑了!”王珪见王霨默然不语,自以为得计,哈哈笑道:“还有,我不管你之后有什么打算,但无论你来不来东宫,都给我离广平王远一点!”</br></br></br></br>“兄长,憋了半天,你真正想说的其实就这么一句话吧!”王霨放声大笑:“甲之蜜糖乙之砒.霜,你放心,我不抢你的广平王!”</br></br></br></br>“算你识相!”王珪冷哼一声,摔门离去。出了火锅店后,王珪的马车并未回东宫,而是绕了个圈,悄然向闻喜堂方向驶去……</br></br></br></br>雅间里清净下来后,王勇走到王霨身前,皱眉问道:“小郎君,都护反复叮嘱提防东宫,你为何又要与太子搅在一起呢?”</br></br> 第八十三章:别出机杼易币制(二) “王勇叔叔,李亨急于拉拢控制北庭的心思我当然明白。 ( .. )只是恶钱泛滥,祸国殃民,我既然,就不能不管。李林甫严加禁止,却打着公器私用的心思,这也是他最为人诟病的地方;杨国忠等皇亲国戚大肆推波助澜浑水摸鱼,自然更令人不齿。于今之计,我欲有所作为,就只能借助东宫的力量,利用他巩固权位之心,取得大义名分,消弭这场祸害。”王霨解释道。</br></br></br></br>“听李先生的意思,若要平息恶钱,是不是要耗费素叶居不少钱财?”王勇皱眉问道。</br></br></br></br>王霨平息恶钱的全盘计划牵扯甚广十分复杂,因此今日见李泌之前,他并未向任何人透露计划的细节。</br></br></br></br>“想要圣人东宫权贵商家百姓都满意,我们肯定要出点真金白银。”王霨脸上毫无即将割肉的痛苦:“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王勇叔叔请放心,最终我们得到的,会比所有其他人都要多。”</br></br></br></br>时光如飞,转眼过了十余日。长安春色更浓,兑换恶钱的三个月期限也即将到期。</br></br></br></br>三月二十一清晨,安排妥当的杨国忠着人打着剑南节度使的旌节,大摇大摆向西市行去。当他策马进入西市时,忽然被众多商人拦住。不等杨国忠发话,就有一干京兆府的衙役挥动棍棒,试图将商人驱散。可商人队伍中也潜伏有不少孔武有力的武士,持械和衙役们混战起来。</br></br></br></br>这些武士进退有序出手迅疾,俨然是训练有素的边镇士卒。京兆府的衙役不料商人队伍中埋伏有如此好手,顿时败下阵来。</br></br></br></br>鸡飞狗跳中,一众商人们跪在杨国忠马头,捧着密密麻麻满是红手印的万民请愿书,纷纷高呼“恶钱禁令扰民”。由于杨国忠有二十多项职使,商人们也弄不清楚究竟该如何称呼他,于是有人高呼“请杨节帅为小民做主”,有的则喊“以十兑一刮地三尺,杨侍郎,你得在圣人面前为民疾呼”,有些人更赤裸裸地说道“杨国舅,圣人最听你的话,你可不能不管我们”……</br></br></br></br>杨国忠拉缰立马,很是享受了一会儿“万民簇拥”“百姓爱戴”的威风,才清了清嗓子回应道:“诸位请起!恶钱禁令,确有不周之处!众人所请,某已知晓。吾将即刻入宫,奏请陛下革易禁令改弦更张!”</br></br></br></br>在众人的欢呼声中,杨国忠收好请愿书,挥鞭策马,向大明宫驰去。而在他离开西市之前,李林甫和李亨安排的人手早已分别将“拦马请愿”的异变传了回去。</br></br></br></br>或许是忌惮王霨之前强悍的表现,负责拉拢商人请愿的各色人等从来都是过火锅店而不入,因此素叶居并未卷入“请愿闹剧”。楼下街道纷纷扰扰之时,王霨站在三楼雅间窗前,指着人群中央的杨国忠,对阿伊腾格娜说道:“伊月,好戏开场了!”</br></br></br></br>杨国忠刚抵达大明宫,李林甫和李亨也不期而至。在麟德殿中等待圣人御驾时,杨国忠以为李亨是来痛打落水狗的,笑意更盛;李林甫则闭目沉思,一面盘算如何应对杨国忠的攻讦,一面揣测李亨的来意;胸有成竹的李亨最为淡定,跪坐在软榻上一言不发,如老僧坐定。</br></br></br></br>李隆基来到麟德殿后,杨国忠与李林甫在御前发生了激烈争执,两人围绕如何禁绝恶钱,你来我往唇枪舌剑,吵成一团。</br></br></br></br>杨国忠拿着请愿书,指责李林甫的方略思虑不周,禁令出.台近三个月,市面上的恶钱不减反增,百姓不堪其扰;李林甫则说杨家的弘农阁大肆输送恶钱,是罪魁祸首;杨国忠则拿出账本,说颁布禁令以来,弘农阁早已将所有恶钱按十兑一的比例兑换完毕;李林甫暗示所谓的万民请愿是有心人在背后操纵;杨国忠却说京兆府无故干扰百姓请愿,王鉷行为失当,应当罢其京兆尹职使……</br></br></br></br>冷眼旁观战局的李亨见杨国忠发动的攻势滴水不漏,暗暗叹道:“吉温狡诈无比,杨国忠得之如恶虎添翼,日后一定得除去此僚!”</br></br></br></br>李隆基被杨国忠和李林甫的争吵弄得心烦意乱之时,忽见李亨肃然起身,跪拜道:“启禀父皇,儿臣心忧恶钱危及国用民生,曾召东宫臣属和朝野贤达商议,偶有所得。现有《治恶钱疏》一篇,恳请父皇批阅。”</br></br></br></br>“吾儿用心了!”李隆基接过奏疏,信手翻读。,他并没有抱太大期望,可读了数段后,神情大悦。</br></br></br></br>“此疏为何人所作?真国士也!”李隆基恍然忆起当年立陈整治恶钱的宋璟,心中唏嘘不已。</br></br></br></br>暂时休战的杨国忠和李林甫见圣人如此重视李亨的奏疏,惊觉到形势正在起变化,不约而同停下争执。</br></br></br></br>李隆基见李林甫和杨国忠都目光灼灼地盯着奏疏,就向高力士使了个眼色。高力士会意,接过奏疏,送给李林甫。</br></br></br></br>李林甫急忙打开奏疏,急速浏览,只见上面写道:“……治恶钱,必先查其源。其源为何?食货多而泉币少,民乏钱用,不得已而私铸恶钱。泉币为何匮乏,其要在铜贵钱小。国之通宝,每文重二铢四丝,每贯重六斤四两,然六斤四两粗铜,其价已近八百文,再添铸币之耗费,每铸通宝一枚,国有所亏;新币入市,则遭人囤积,故而钱币匮乏。钱币匮乏,则私铸恶钱泛滥……堵恶钱之根源,在于铸各色金银币。或十文或百文或一贯或十贯。泉币之数额铸造之耗费可减,民用却可足……”</br></br></br></br>李林甫读罢,手持奏疏,若有所思。等得不耐烦的杨国忠见李林甫迟迟不将奏疏给自己,伸手就要夺。</br></br></br></br>李林甫冷哼一声,将奏疏还给了高力士。高力士无奈笑了笑,将之送给杨国忠。</br></br></br></br>杨国忠费力阅读奏疏之时,李亨沉声回道:“启禀父皇,此疏乃东宫属言李泌执笔,司议郎王珪和新科进士王霨亦出谋献策。”</br></br></br></br>“李泌有宰相之才,吾儿当善待之。”李隆基叮嘱道:“奏疏所言方略甚佳,只是对金银所需甚多,左藏中绢丝铜币甚多,金银却略有匮乏,当如何应对。”</br></br></br></br>“启禀父皇,大食和粟特诸国喜用金银币,如意居素叶居等商肆在碛西经营日久,囤积了不少金银。两年前,经北庭都护府允许,素叶居已经开始试铸庭州银币,胡汉行商皆喜而用之。因此,只需陛下和政事堂准许银币正式流通,如意居和素叶居愿承担恶钱兑换之事,不需耗费左藏分文。”</br></br></br></br>李亨说完,从腰间摸出数枚不同面值的庭州银币,请高力士呈送李隆基。</br></br></br></br>李隆基捏着银币端详一会儿,点头道:“铸造精良,不亚于官铸通宝之成色。”</br></br></br></br>“如意居和素叶居好大的口气!单凭两家商铺,就欲禁绝恶钱,某实难相信!”李林甫讽刺道:“从秦汉以来,天下通行铜币少用金银,实因华夏金银矿山匮乏,不得已而为之。敢问殿下,若是准许金银币流通,日后铸造钱币之金银从而何来?”</br></br></br></br>“李相,王元宝富可敌国,霨郎君的理财之能亦天下闻名。两人联手,区区恶钱,还是治理得了的。至于日后铸币用的金银,李相不必忧心。据王元宝言,江西南道银矿极多,海外的倭国盛产金银。某已令人核实,此言不虚。”李亨早将李泌提前备好的应对之策背得滚瓜烂熟。</br></br></br></br>“若能保证银矿来源,此策自然大妙。”李林甫见李亨言之凿凿,虽不免有点疑惑,但想到李亨的提议对陷入杨国忠攻讦的自己有利无害,就熄了与东宫争执之心。</br></br></br></br>“即便此策失败,也不用我承担恶果!”怀着如此心思,李林甫转而将矛头对准杨国忠:“陛下,如意居与素叶居主动请缨,赤心可嘉。弘农阁财大气粗,也当为国分忧!”</br></br></br></br>“杨卿……”李隆基刚开口,杨国忠就匆忙跪倒在地,连声哀求道:“陛下,弘农阁不比如意居和素叶居,只在关中和益州行商,店中都是绢丝和铜钱,并无金银币可用。”</br></br></br></br>“父皇,禁绝恶钱有如意居和素叶居足矣,不必为难弘农阁。弘农阁赚得再多,都是贵妃娘子的脂粉钱。治理恶钱,岂能动用贵妃娘子的体己钱。”杨国忠不愿出力,李亨还乐得不让他分一杯羹呢!</br></br></br></br>“陛下,太子殿下所言极是!”杨国忠急忙附和道。</br></br></br></br>“吾儿所言甚佳,我大唐国库充盈,让商贾出力,已属例外,岂能再动娘子的钱。”李隆基李亨今日的一言一行愈发满意:“哥奴,汝觉得可否依此奏疏下诏?”</br></br></br></br>“启禀陛下,微臣有一事需请教太子殿下。之后才能决定可否下诏。”</br></br></br></br>“准奏!”在治国上,李隆基对李林甫仍然颇为信赖。</br></br></br></br>“敢问殿下,王元宝与王霨苦心积虑,难道就别无所求吗?”李林甫从不信世上有无欲无求的圣贤。</br></br></br></br>“启禀父皇,正如李相所料,两人均有事恳请陛下做主。”李亨并不讳言。</br></br></br></br>“哦?说来听听。”李隆基饶有兴趣道。</br></br> 第八十三章:别出机杼易币制(三) “王元宝乃太原王氏旁支,但因祖父辈家道中落,流离失所,与太原宗祠失去了联系。他一心要认祖归宗,可苦于认亲无门。期望陛下能够做主。至于霨郎君,他的要求倒不麻烦,唯求陛下准许他通过吏部铨选后,自选任职之所。” “五姓七望宗祠的门槛甚高,与大明宫相比也不低多少,王元宝的要求可不简单。”李隆基正在凝思,却见高力士暗暗用手点了点李亨,他旋即醒悟道:“不过,吾儿长于王皇后膝下,此事由你操办,当手到擒来。” “父皇不点头,儿臣岂敢随意为之?”李亨的态度愈发恭谨。 “至于霨郎君的任职,前两日王正见送来一份奏章,恳请让其幼子回北庭州县任职。朕本觉得此议也不错……”李隆基随口说道。 李亨闻之色变,他虽是太子,但并无监国之权。一应奏章均由政事堂处置,他并无权过问。当然,李亨有渠道打探出许多消息。但若李林甫有意不让他知道,李亨得到消息肯定会晚一些。 “父皇,某甚喜霨郎君之才,正想着请父皇允其到东宫任职,不意王正见如此舍不得霨郎君。”李亨假意轻松道。 “陛下,父母多爱幼子,也是人之常情!”李林甫见缝插针道。 “幼子?”李隆基忽然想起盛王李琦的英姿,若有所思。 “陛下,老奴觉得,若霨郎君真能借陛下龙威禁绝恶钱,不妨就由他先自选任职,然后交由陛下圣裁。”高力士见李林甫话里有话,急忙插话拦截。 “高将军的主意好!既奖赏了霨郎君,又免得他胡闹。”李隆基想起王霨在梨园欢宴上所诵之长短句,抚须笑道:“哥奴,朕如此处置,中书门下意下如何?至于禁绝恶钱之策,哥奴也当定下章程了。” “陛下圣明!”李林甫瞥了眼高力士,先谄媚了一句,然后正色道:“殿下之策,不耗费左藏却可平息恶钱,比某高明百倍。不过,倭国远隔浩淼江南西道之银矿尚未开始开采。大量发行金银币,恐暂不可为。既然已经有了庭州银币,不妨先许庭州银币作为通宝之辅助,可在市面自由兑换,以平息恶钱。官铸之银币,可等两三年后银矿充足时再发行。” “哥奴之言,乃老成谋国之道。”李隆基本也有点担心贸然开铸银币,引发不测后果:“杨卿,汝以为呢?” “嗯……”事情的发展,完全超出了杨国忠的预料。他本想吉温帮他炮制的“万民请愿书”挑战李林甫的权势,为日后拜相造势,却没有想到,风头都被李亨抢走了。杨国忠下意识想去否定李亨的奏疏,可他实在想不明白铸不铸银币究竟有什么不同。 “启禀陛下,微臣并无异议。”念及弘农阁中还囤积有几十万贯恶钱,杨国忠想了想,还是决定先同意李亨的方略。 “好!高将军,传令中书舍人拟诏。哥奴,其余之事都交给你了!” (本章未完,请翻页)见三人均赞同此策,李隆基轻松起来。春光醉人,正是游玩之时,禁绝恶钱之事已经折腾了许久,他实在懒得再为此事耗费心力了。 “陛下,若不动用左藏即刻禁绝恶钱,安西军之军略,便再无阻碍了!”李林甫的思路十分清晰,始终不忘自己提议禁绝恶钱的初衷是什么。 “陛下!”杨国忠正欲出言阻止,却被李隆基挥手制止了。 “吐蕃桀骜不驯,就让安西军和陇右军一起出兵攻伐吧!朕就不信,尺带珠丹日后还敢忤逆大唐的天威!”李隆基的开边之心仍如三十年前一般炽热。 “陛下!”杨国忠见事不可为,连忙跪地求道:“南诏兴兵犯我大唐,也是吐蕃挑唆之故。微臣恳请陛下准许剑南军继续攻伐南诏!” “准!”李隆基衰老的身上忽然迸发出无限的雄心。 见圣人再起拓边之心,高力士不知该喜还是悲:“霨郎君,你的方略或许确实能平息恶钱风波,可恶钱禁绝了,边关的烽火又要点燃了,不知你可曾事先预料到?大唐虽强,但若连吃几个败仗,恐怕也会吃不消!” 十余日前,王霨以答谢馈赠樱桃的名义,带了许多贵重的礼物登门拜访高力士,恳请他在李亨拿出禁绝恶钱的奏疏时暗中帮衬一二。 那时,高力士问过王霨,意欲去何处任职。当王霨说出自己的答案后,高力士止不住夸他眼光好。对于王正见的奏章,高力士早已知晓,但他深信,王霨是绝不会听从父命离开长安的。 此刻,不需高力士相助,奏疏已顺利通过,高力士对王霨的才能和心性又高看了一眼。感慨王霨忧国忧民的同时,高力士却不免有点担心边疆战事是否会出现难以预料的波折。 “高仙芝和哥舒翰都是赫赫名将,应当不会有什么意外。杨国忠虽不通兵事,但南诏孱弱,也当安然无虞。”高力士自我安慰道。况且,最近令他感到不安的,并非恶钱风波和边疆战事,而是龙武大将军陈玄礼。 据内侍省的探子密报,陈玄礼近日频频召龙武军将佐饮酒,有些反常。虽不担心相识多年的陈玄礼会谋反,但高力士却不能不查探清楚。毕竟对圣人而言,最大的威胁,从来都不在虚无缥缈的天边,而是潜伏宫禁之中…… 人声鼎沸摩肩擦踵。 政事堂关于兑换恶钱的新诏令颁布后,素叶居火锅店前的广场上再次挤满了人流。幸好火锅店的伙计们早有经验,拿号排队做的是驾轻就熟。 新诏令其实只有寥寥数句,那就是圣人和政事堂正式承认庭州银币为辅币,允许所有商肆和百姓,在一个月内,以四兑一的比例,在如意居或素叶居的店铺,将恶钱换成官铸开元通宝或庭州银币。过此期限后,敢有使用恶钱者,一旦被发现,将杖责二十,罚没一半家产!而从政令颁布之日算起,敢于新铸恶钱者,流放北庭充军! 此 (本章未完,请翻页)诏令一出,如同在油锅里泼了瓢水,长安城东西两市立即沸腾了。四兑一,那就是说将恶钱兑换成好钱,不仅不会吃亏,还能有点赚头,这可比之前的十兑一划算多了! 至于庭州银币,东市商铺接触得还比较少,西市那些经常派商队远赴碛西的商家都清楚,这可是好玩意!成色好分量足工艺也精美,银币四周还有竖纹,能防止人偷削银料。 庭州银币中,面值最大可当一贯钱,下面还有百文银币和十文银币,携带起来也比铜币轻巧得多。 之前商家还有点担心,毕竟朝廷没有正式承认庭州银币的地位,大家也只能将它与来自昭武九国的粟特金银币混在一起用。如今圣人下诏,正式将庭州银币视为官币,自然令人更加放心。 在丰厚利润的驱使下,诏令刚一颁布,就有无数人争先恐后奔向素叶居火锅店或如意居的店铺兑换恶钱,生怕朝廷诏令有变。 来兑换的人中,有一半对庭州银币不放心,依然坚持要开元通宝;剩下的人打定主意,坚决要兑换银币。 兑换开始前,素叶居和如意居同时宣布,若不直接兑换钱币的话,可将恶钱用三兑一的比例换成“代金券”,凭此券可以素叶居和如意居随意花费。 代金券的兑换比例虽然动人,可大家对花花绿绿的纸片还是不放心。只有极少数特别胆大的人将恶钱换成了代金券,然后立刻到火锅店大吃一顿或在如意居买几件奢侈的玻璃器皿。见素叶居和如意居对代金券来者不拒后,兑换代金券的人随之多了起来。毕竟用代金券的话,玻璃器皿的价格简直比之前低太多了! 杨柳风拂面温柔若丝绸。 素叶居火锅店三楼,王霨阿史那姐弟和阿伊腾格娜五人齐聚在王霨的办公室中,俯视火锅店前门庭若市的小广场。 高仙桂和张德嘉本也约好一起过来凑个热闹,可临出发时,高仙桂被袍泽硬拉去喝酒了。等候高仙桂一同前来的张德嘉也忽然改变主意,决定趁机多结识几位龙武军将佐,因此两人均爽约了。 站在王霨左侧的阿史那雯霞头戴卷檐虚帽身着窄袖胡服,显得异常干练。她见斜倚在王霨右侧的姐姐与自己的心上人低语不休,心中懊恼,就启唇高声问道:“霨弟,我想了半天还是不明白,为何用银币兑换就能禁绝恶钱呢?” “妹妹,听霨弟说,伊月早就弄清其中玄妙了,不若请她为我们讲讲?”与王霨谈笑正欢的阿史那霄云见妹妹插话,就笑着回道。 阿史那雯霞盯着心情愉悦的姐姐,咬着嘴唇,闷闷不乐。站在阿史那霄云右侧的阿伊腾格娜见气氛不对,低头不语。 “二姐,大姐说的不错,伊月与霨兄形影相随,对平息恶钱知之甚多,由她讲是再好不过了。”憨憨的阿史那霁昂根本没有察觉出两位姐姐的微妙心思,自顾自说道。 (本章完) 第八十三章:别出机杼易币制(四) “弟弟,听说你在国子监结识了高仙芝的儿子高云帆?”阿史那雯霞端着姐姐的架势,扭头向左“审问”道。 “是呀!云帆兄与我甚是投缘。”阿史那霁昂抓了抓头发,神情懵懂,浑然不解二姐为何提到高云帆。 从庭州移居长安后,李夫人立刻将阿史那霁昂送到国子监读书,期盼他也能步王珪的后尘,考个进士。今年王霨中第后,李夫人对爱子的要求愈发严格,阿史那霁昂能偷偷溜出去玩乐的机会越来越少。今日若非阿史那霄云恳请,李夫人才不会放他出来。 “听说你去高仙芝府上拜访过,还邀高云舟高云帆高云溪兄妹三人来过咱们家?”阿史那雯霞继续盘问。 “对呀!”阿史那霁昂如小鸡啄米般点了点头。 “弟弟,告诉姐姐,你是不是喜欢上高云溪了?我可听说你是为了她才和高云帆打得火热。”阿史那雯霞忽然问道。 “我喜欢云溪小娘子?姐姐从哪里听来的胡话?”阿史那霁昂吓得手慌脚乱,急忙摆手否定。 “哼!家里有什么事能瞒得过我?你偷偷送过她什么礼物我都一清二楚。”阿史那雯霞冷冷说道。 “二姐,你可千万别告诉母亲……”阿史那霁昂连声求饶。 阿史那霄云见妹妹胡闹,不悦地皱了皱眉,正欲开口,却见王霨微微摇了摇头,扭身说道:“雯霞姐姐,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听闻云溪小娘子天真烂漫乖巧可爱,与昂弟也很玩得来。他日若结成良缘,亦是美事,姐姐不必指责吧。” “君子好逑固然不错,可为何不能大大方方呢?偷偷摸摸算什么?”阿史那雯霞冷哼道。 王霨脸上一红,旋即笑道:“昂弟对云溪小娘子应当只是有几分心仪,此刻岂能宣告天下呢?” “哼!”阿史那雯霞还要继续讽刺,却听阿伊腾格娜说道:“小郎君,你真笨。雯霞小娘子是在恼你不将平息恶钱全盘计划坦诚相告,你还不赶快道歉!” “伊月说得对!”王霨急忙拱手施礼道:“雯霞姐姐,实非某有意相瞒,只因恶钱之事甚是棘手,吾不敢掉以轻心,所以之前不曾告诉任何人……” “你没有告诉任何人?”阿史那雯霞的重音放在“任何人”三字上。 “雯霞姐姐,某的嘴还算严实吧。”王霨笑道。 “这还差不多。”阿史那雯霞多云转晴。 “雯霞姐姐,无论如何,都是某考虑不周,小弟向你赔罪了!”王霨弯腰作揖,行了个大礼。 “探花郎的大礼,我可受不起。”阿史那雯霞轻轻一扭,挤到王霨和姐姐之间,躲开了大礼。 “霨弟,你给我说说银币换恶钱的奥秘吧。”阿史那雯霞顺势抓住姐姐的手,将阿史那霄云和王霨分隔开来。 王霨无奈苦笑道:“雯霞姐姐,你可知恶钱为何首先泛滥于江淮之扬州?” “难道是因为南人奸猾?”阿史那雯霞并未思索,随口猜道。 “雯霞姐姐,古之圣贤或言人性本善或云人性为恶,然究其实,人之本性乃趋利避害,并无善恶可分。地不分南北人不分东西,习俗或有不同,人性并无区别。所谓南人奸猾,不过是世人谬传,岂可信也?”王霨从来都对地域歧视深恶痛绝。 “趋利避害!”阿伊腾格娜连连点头:“小郎君此言入木三分,寥寥四字却可囊括世间百态。” “霨弟,是吾失言了。”阿史那雯霞诚心诚意肃拜道歉道。她低头的瞬间,王霨黑亮的双眼恰好对上阿史那霄云微微上翘的凤眸,两人会心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雯霞姐姐,恶钱滥觞于扬州,实因广陵当南北大冲,万商云集富甲天下。商贾交易,定需大量钱币。然朝廷铸币工坊,多在关中河洛一带,江淮之地官铸钱币不敷其用,私铸及恶钱自然大 (本章未完,请翻页)行其道。”阿史那雯霞抬起头后,王霨解释道。 “朝廷在江淮多铸点铜币不就得了。”阿史那雯霞有些不解。 “姐姐,铜贵钱小,铸币耗费过多,故而朝堂上下均无意多铸币。”阿史那霁昂见姐姐半天不得其要,忍不住嚷嚷道。 “要你多嘴!”阿史那雯霞一挥臂,吓得阿史那霁昂急忙抱头躲到一边。 “昂弟所言不差,朝廷行事,亦近于人,遵趋利避害之道。铸币耗费多而获利少,官府并不热衷。故而民间私铸日增恶钱随之泛滥。”王霨耐心说道。 “霨弟,你的意思是不是说,由于庭州银币的面值大,从而使铸币变得有利可图。”阿史那雯霞总算抓住了问题的关键。 “有利可图倒也算不上。”王霨摇了摇头,见识过纸币和金融泡沫的他当然不会将一点货真价实的“铸币税”放在眼里:“关键是用银币兑换恶钱,可以在不损伤百姓利益的前提下满足商铺交易对钱币的需要,减少市面上对恶钱的依赖。同时,庭州银币的地位经圣人和政事堂承认后,素叶居也就可以渐而投放出更多的银币,彻底斩断恶钱产生的根源。” “最近常听人议论,说江南西道和倭国盛产金银,这消息是霨弟有意放出来的吧?”阿史那雯霞经常会乔装打扮,混迹东西二市,对长安居民关注的热点话题十分了解。 “吾泱泱华夏,有幸屹立天地千年,皆先祖筚路蓝缕四方开拓之功。今天下虽安,吾辈岂能闭门自守?除了极西之地外,极东烟波浩渺处,仍有广阔世界。若无金银诱之,谁会甘愿忍受长途跋涉之苦?”王霨故意假托王元宝之口,点出倭国富有金银,就是为了刺激大唐万民的开拓之心。 “霨弟胸藏神鬼莫测之才,所作所为皆利国利民,着实令人钦佩。”阿史那雯霞由衷赞道。站在妹妹身后的阿史那霄云,美眸中也闪耀着骄傲的光芒。 “小郎君行事愈发稳健了!雯霞小娘子只看到了用银币兑换恶钱的精妙,却不知小郎君为促成此举而设置的谋略才是肯綮之所在。”阿伊腾格娜对王霨的通盘计划了解得更深,想到的也更多:“当年扭转怛罗斯之战固然惊艳,可小郎君不过是适逢其会凑巧而为之。如今趁李林甫与杨国忠围绕恶钱争斗之机,借东宫固宠之心,一举变革大唐的币制,可谓布局宏大深谙人心。小郎君,长安朝堂涌动如云变幻如棋,你终于走出都护的羽翼,成为一个可以搅动风云的棋手了。虽然你的力量还很小,但我深信你一定可以实现心中的志向。” 王霨等人在楼上闲谈之时,与火锅店隔街相望的酒肆中,李仁之盯着广场上川流不息的人群,恨恨道:“看这竖子混得风生水起,实在令人如吃了个苍蝇一般恶心。” “怎么,仁之郎君又想给那家伙添点堵吗?上次让人在火锅里放促织也没有难倒他,莫非仁之老弟又有什么神机妙策吗?”王准搂着一名妖艳的粟特胡姬,呷酒调笑道。 “哼!上次若非那个青面鬼多事,肯定能让竖子吃个暗亏?”李仁之早将卢杞的家底摸得一清二楚。 “仁之老弟,那青面鬼已经落榜,你的气也该消了点吧。”王准并未将区区一个东都御史中丞的儿子放在心上。 “可惜,青面小鬼好对付,杨暄和竖子却撼动不得。”李仁之对这科进士的排名并不满意。 “那你这会儿干嘛不派人去闹上一闹。”王准打趣道:“难道是担心素叶县主在上面,闹大了不好看?” “还不是家祖早有交代,兑换恶钱关系重大,竖子此举对杨国忠更不利,让我们决不能惹是生非。”李仁之不怕父亲,却从不敢违逆祖父的话。 “可不是吗,家父也是如此叮嘱的。不仅不能阻挠,还得带人帮忙,防止其他人捣乱。”王准郁闷叹道:“这小子究竟想干什么?一来京就噼里啪啦和我们打了两架,我以为他要投 (本章未完,请翻页)靠东宫;谁知后面又是讨好贵妃,又是和杨国忠一起开店,让人怀疑王正见要两头下注;现在可好,转身又帮东宫和李相打击杨国忠,我都有点琢磨不出他的深浅了!” “别的我不清楚,但他和霄云县主关系之深浅,我还是能看明白的。”李仁之用微不可闻的声音幽幽叹道。 当年阿史那霄云一进京,李仁之就被那明艳的容颜和飒爽的英姿迷倒了。他有心让祖父提亲,可李林甫却告诉他稍安勿躁,过几年再说。 李仁之并不清楚祖父在考虑什么,但他觉得,只要是自己提出的要求,祖父肯定会满足的。就如他马厩中的两匹汗血宝马一般,他当年不过是在除夕夜随口一说,大半年后就有人将它们千里迢迢送了过来。 怀着如此心思,李仁之经常邀阿史那霄云游玩打马球。而阿史那霄云也来者不拒,经常拉上王珪高仙桂和张德嘉一起赴约。 本来一切都很顺利,即使凭空出了贵妃娘子收阿史那霄云为义女这个枝节,李仁之还是觉得再过一两年就可以抱得美人归。谁知自从王霨来长安后,李仁之渐渐发现,阿史那霄云对自己的邀约变得有些冷淡了。尤其是梨园欢宴后,她即使前来赴约,也经常心不在焉…… “你在嘟囔什么?”王准的双手在胡姬身上一阵乱摸,胡姬配合地咯咯娇笑,使他没有听清李仁之的低语。 “哦,方才我问王兄近日忙什么呢?”李仁之将方才的话不漏痕迹地掩盖过去了。 “也没忙什么,不过就是陪着叔叔喝酒打猎。最近他不是和道士喝花酒,就是和几个龙武军的人打猎,真是痛快。”王准随口回道,然后忍不住询问李仁之:“仁之老弟,你说杨国忠会不会出手教训这竖子啊?若是这样的话,就太好了!我们故意视而不见,让这小子吃点苦头。” “杨国忠心里怎么打算的我可猜不准!”李仁之摇了摇头:“草包的心思,我怎么可能猜出来呢?” 李仁之和王准对酌之时,长安宣阳坊杨国忠府邸里,新科状元杨暄小心翼翼来到父亲的内书房,叫醒正在小憩的父亲,低声说道:“虢国夫人的管家来报,说三姨被新诏令气着了,今日就不过来赴宴了。还说三姨摔了好几套玻璃茶具,嚷嚷着要找人杀杀王霨的气焰。” 虢国夫人的府邸和杨国忠的府邸比邻而居,两家来往一向方便。 “糊涂!”正在打瞌睡的杨国忠被人叫醒,本就有些不耐,听闻杨玉瑶胡闹,更是心烦:“依新诏令兑换,能狠狠赚一大笔,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教训王霨?现在贵妃娘子对他喜欢得不行,打他不是让娘子难堪吗?再说了,若是嫌赚得少,就不会找人抓紧再铸点恶钱吗?时限足足有一个月呢!” “父亲教训的是!某这就去回话。”杨暄转身要走。 “回来!”杨国忠想了想,叫住了儿子:“别看你是个状元,其实舌拙嘴笨,估计也说不清楚。还是为父亲自走一趟吧,有些事,还得我当面叮嘱才行。” “儿子的状元,都是父亲大人的辛劳!”杨暄急忙奉承道。 “算你有良心!”杨国忠扬长而去,去“拜会”虢国夫人了。 踏进杨玉瑶那奢华堪比大明宫的府邸后,杨国忠朝着平康坊的方向恶狠狠看了几眼,自言自语道:“老贼,且让你得意一会儿,反正你也当不了几日右相了。不过东宫实在难缠,我得让娘子和玉瑶再加把劲……” 桃红柳绿,蜂飞蝶舞。 明媚的春光中,由恶钱引发的风波渐渐走向尾声。恶钱兑换才开始一日,无论是朝堂官员豪门权贵,还是行商巨贾黔首百姓,均心平气和或兴高采烈地接受了新的诏令。李亨也因之被圣人夸奖朝野赞扬,威望为之一振。 只是,当时并无几人能够看出,庭州银币的合法化未来将会引发多么翻天覆地的变化…… (本章完) 第八十四章:浑水摸鱼毒针藏(一) 新诏令颁布数日后,卢杞来到火锅店,客客气气求见王霨。 正好王霨王勇苏十三娘阿伊腾格娜和阿史那雯霞等人都在三楼关注兑换的进展,王霨就让伙计直接将他领了上来。</br></br></br></br>“霨郎君此策固然神妙,但贵店和如意居岂不是要吃亏吗?”刚一进屋,卢杞不待寒暄,就直截了当问出了胸中最大的疑惑。</br></br></br></br>“亏是肯定要亏一点的,不过若能利国利民,吾岂能贪恋一点身外之物。”王霨忍不住吟道:“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此乃某之一点浅薄志向也!”</br></br></br></br>“啊?!”卢杞虽将信将疑,却也无法否认王霨此诗展示出的凛然大义和不俗才情。</br></br></br></br>“多谢卢郎君关心,其实也不会亏太多。”王霨见再次震住卢杞,内心窃笑不已。不知为何,他见了卢杞,总是忍不住要装模作样调戏一番。</br></br></br></br>“据朝廷估算,天下恶钱的面值不过七八百万贯,兑换成庭州银币和官铸通宝不过二百万贯左右。玻璃乃暴利之物,如意居贩卖的玻璃有几成利别人不清楚,我却十分明白。素叶居的白叠布和棉服虽不求暴利,却胜在量大。至于火锅,收益也不低。如今不过是将平日所赚之利与天下共享一二,还不至于到破家为国的地步。再说了,某与如意居还联手推出了代金券,其实是以店铺中的货物兑换恶钱,如此一来,所需拿出的真金白银数额更少。”王霨一五一十道。</br></br></br></br>卢杞不料王霨有如此宏大的心胸和格局,施礼拜道“霨郎君高义,卢某真心佩服!之前多有冲撞,还望霨郎君不与在下一般见识。”</br></br></br></br>卢杞之前不服王霨,是觉得他只是侥幸比自己强一点;而今发现双方之间的差距不可以道里计的时候,心中的不平和愤恨反而少了许多。</br></br></br></br>“卢郎君谬赞了!”王霨回礼:“卢兄机智聪颖,可否帮某参赞一二,之策还有何不妥当之处?”</br></br></br></br>王霨的尊重和礼遇让卢杞愈发开心,况且阿伊腾格娜在侧,他也想好好表现一番。凝神沉思片刻后,卢杞谨慎道:“霨郎君,若有人恶意囤积大量恶钱,指明不要代金券,只兑换钱币。会不会导致店铺一时拿不出那么多银币或通宝?还有,以四兑一,其利不小,虽有严刑,恐仍有人急铸恶钱,以谋暴利。”</br></br></br></br>“卢兄所言不差!”王霨点头称是:“幸而某已有所防范。近两个月来,店中一直在收拢积聚钱币,就是为了应对大额兑换。至于现铸恶钱,必会有人如此行事,不过某早已让人收集了市面上流通的各式恶钱。一旦发现新铸恶钱,必将交有司依律处置。”</br></br></br></br>前世之时,王霨曾听过一句经典的话,也就是“最坏的人制定出的规则必定是破绽最少的,因为他能比别人察觉出更多可以钻的漏洞,从而提前将之堵上。”卢杞在前世史书上的名声并不算好,有“心险”之评。但也就是这样的人,才能能存在的疏漏。</br></br></br></br>“原来霨郎君已有所防范,是某多言了。”见王霨早有应对之策,卢杞略微有些不爽。</br></br></br></br>“卢兄可知,这两个问题你不过想了片刻,我们可是思索了大半天。”王霨深知卢杞内心极度敏感,笑着安抚道。</br></br></br></br>“可不是,卢郎君之急智,远胜于吾。”阿伊腾格娜客气道。</br></br></br></br>“多谢郡主夸奖!”阿伊腾格娜的赞许让卢杞的怒气立即消失得干干净净:“某刚才忽又想到,兑换来的恶钱积累如山,霨郎君打算如何处置呢?回炉重铸肯定没什么赚头,可否能浇铸成什么货物呢?”</br></br></br></br>“多谢卢郎君提醒,这一点确实疏忽了。”王霨摸了摸下巴,琢磨了一下恶钱的成分:“本想着回炉重铸,亏点就亏点了。经卢郎君这么一说,某倒是有了个更好的主意。”</br></br></br></br>卢杞发现自己终于找到了一个王霨不曾考虑过的问题,欣喜若狂。他瞥了眼阿伊腾格娜,见她脸上满满都是赞许的笑意,捏拳暗思:“郡主果然喜欢聪明的人,我一定要奋发,决不能输给王霨太多!”</br></br></br></br>阿伊腾格娜望着诚心诚意为小郎君查遗补漏的卢杞,面上挂着客气的浅笑,心中却乐道:“怛罗斯之战后,小郎君从都护手中买下大量战俘,在北庭开凿了五六处矿井,挖出的金银铜矿车载斗量,如此才开始铸造银币。如今兑换几百万贯恶钱,所费不过九牛一毛,却换来庭州银币为朝堂所承认,还收服了这么一个桀骜之徒,小郎君真是好算计。真不知小郎君心中藏了多少见识,他说哪里有银矿就一定能挖出银子来,点石成金也不过如此。”</br></br></br></br>阿史那雯霞对青斑覆面的卢杞压根不感兴趣,她的目光一直黏在王霨身上。素叶居开始兑换恶钱以来,阿史那姐弟三人中,霁昂只在最初来了一次,就再也没有机会出门了;霄云因应酬繁忙,经常需要入宫陪伴贵妃娘子,只抽空来了两三次;唯有阿史那雯霞,每日对练过之后,都会借口帮忙维持秩序,与王霨一同来到火锅店。</br></br></br></br>姐姐在时,阿史那雯霞总是担心王霨和姐姐走得太近;姐姐不在,她的矛头就要对准了阿伊腾格娜。令阿史那雯霞深感气馁的是,阿伊腾格娜能够光明正大地与王霨同居一宅,自己却不得不日日奔波。</br></br></br></br>目光停留在王霨身上的同时,阿史那雯霞用余光发现,这个突然出现的青面郎君对阿伊腾格娜格外在意……</br></br></br></br>王勇默默打量着卢杞,对他身上流露出的哗众取宠之气并不喜欢。随军征战多年,王勇始终坚信,唯有恪守职责踏踏实实,才能取得胜利。</br></br></br></br>一时之间,室内众人突然都陷入了深思。以致于窗外响起沉闷的车轮声时,唯有警惕的苏十三娘向窗外瞄了眼:“哪里来如此多的牛车?车上怎么堆得这么满?是哪家商铺正在进货吗?”</br></br></br></br>苏十三娘正琢磨是否给王勇提个醒时,简若兮急匆匆推门而进:“霨郎君,有人来捣乱了!”</br></br></br></br>“谁敢闹事!”阿史那雯霞当即抽出青锋,向楼下望去。</br></br></br></br>“毛躁!”苏十三娘敲了敲徒弟的脑袋:“待若兮娘子说完,别动不动就拔剑。”</br></br></br></br>“有人来兑换恶钱了!”简若兮一路小跑奔到三楼,气息还有点紊乱。</br></br></br></br>“若兮娘子,咱们现在不就是开门兑恶钱吗?”阿史那雯霞笑道。</br></br></br></br>“雯霞小娘子,是几十车的恶钱!”简若兮终于说出了最关键的一句话。</br></br></br></br>“几十车?”王霨一愣,旋即对卢杞笑道:“卢郎君,果如你所料,有人来闹事了!只是不知后面是何人指使。”</br></br></br></br>“霨郎君,下去就知道了。”卢杞知道王霨早有准备,并不紧张。</br></br></br></br>群牛哞哞车辙深深。</br></br></br></br>素叶居火锅店前,正在排队等待兑换的众人一脸惊愕地在路上的三十多辆牛车。几十名衣着普通的壮汉,七手八脚地从牛车上卸下了几百个沉甸甸的麻袋。</br></br></br></br>“兑钱!兑钱!”为首那位有点斗鸡眼的壮汉站在高如小山的麻袋旁,使出浑身力气,放声大喊,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嚣张模样。</br></br></br></br>正在广场上维持秩序的素叶镖局武士立即紧攥横刀,紧盯来意不善的几十名壮汉,蓄势待发。对面酒肆二楼中,几名懒洋洋喝酒的京兆府衙役也闻之一跃而起,慌乱抄起家伙跑了下来。</br></br></br></br>刚开始兑换时,王准和李仁之抱着的心态,带着京兆府的衙役在火锅店前盯了一天。之后见风平浪静,没有人为难王霨,他们也就懒得亲自过来了。</br></br></br></br>一名素叶居的伙计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在距离壮汉十余步远的地方停下,哆哆嗦嗦问道:“不知……不知客官要兑换多少恶钱?”</br></br></br></br>“麻袋里都是!”斗鸡眼蒲扇大的手掌一挥,狂笑道。</br></br></br></br>“全都是恶钱?”伙计倒吸了一口凉气。广场上排队等待的百姓们也纷纷惊呼起来。</br></br></br></br>寻常人手中,不过有几贯十几贯恶钱。商家店中多点,也就是百余贯。运几百麻袋恶钱来兑换,还真是开天辟地第一回。</br></br></br></br>“兑换人多,客官请领个号牌吧。”伙计扭头见素叶镖局的武士围了过来,才鼓起勇气对斗鸡眼说道。</br></br></br></br>“领号就领号!”斗鸡眼大步迈到伙计身边,从他手里拽了一个号牌出来。</br></br></br></br>素叶镖局的武士不料斗鸡眼竟然会老老实实领号排队,也呆在了原地。这群壮汉猛,但他们若有任何出格的举动,镖师们自信还是能够结成军阵将他们擒下。可如今斗鸡眼恪守规矩,镖师们也只能守在一旁静观其变,而不能动手抓人。</br></br></br></br>京兆府的衙役们也没想到会有如此变化,就从酒肆里搬了些椅子,坐在广场上监视壮汉们。</br></br></br></br>斗鸡眼粗壮的双臂抱着胸前,一言不发,老老实实排着队。王霨带着王勇阿伊腾格娜简若兮和卢杞坐在一楼大堂,冷眼等着斗鸡眼会闹出什么幺蛾子。苏十三娘和阿史那雯霞则待在三楼,监控广场上的一举一动。</br></br> 第八十四章:浑水摸鱼毒针藏(二) 长队蜿蜒,日晷渐移。请大家搜索()!更新最快的小说半个时辰后,终于轮到斗鸡眼兑换。简若兮的带领五六名账房和几十名镖师清点了半天,才算清麻袋中的恶钱可以大约可以兑换四千余贯钱。</br></br></br></br>“敢问客官,是要换庭州银币还是代金券?”在简若兮想来,如此大额的兑换,肯定是要银币的。毕竟四千多贯铜钱十分招人显眼,携带也极其不便。</br></br></br></br>“不要银币,也不要代金券,我们就要通宝!”斗鸡眼如拨浪鼓一般摇着大脑袋,否定了简若兮的提议。</br></br></br></br>“客官,四千贯可不是小数目,带着多不方便。还是要银币吧。”简若兮知道对方要捣乱,但还是努力劝道。</br></br></br></br>“不,就要通宝!我们有牛车,拉得走。否则就让你们东主出来,承认自己不遵朝廷法令,言而无信!”斗鸡眼决不让步。</br></br></br></br>“若兮娘子,他们要通宝,就给他们通宝!”王霨见对方图穷匕见,施施然走出来说道。</br></br></br></br>王霨一声令下,几十名鱼贯而出的武士们当即从后院抬出了一箱箱铜钱。不过搬了几炷香的时间,就将四千多贯开元通宝全部放置到广场之上。</br></br></br></br>素叶居的雄厚财力和井然有序令围观人群赞叹不已,纷纷叫好。</br></br></br></br>斗鸡眼本以为兑换数日后,当场要四千贯铜钱会难住素叶居,至少可以逼得王霨不得不去其他地方临时调钱。他不料素叶居早有防备,片刻功夫就搬出了足够的钱币。</br></br></br></br>“怎么,诸位不打算要了吗?”王霨冷笑道。</br></br></br></br>“要,谁说不要了!”壮汉们积如山的箱子,口水直流。</br></br></br></br>“兄弟们,搬!”斗鸡眼见事不可为,招呼着手下,想尽快完事走人。</br></br></br></br>“请稍等!”王霨制止了斗鸡眼:“钱是你们的,箱子可是素叶居的,某可不打算赠送木箱。你们还是用麻袋将钱装走吧!”</br></br></br></br>斗鸡眼望着数不清的钱币,咽了咽口水,转而说道:“我们不要通宝了!我们要容易携带的,一个麻袋就能装完的钱。”</br></br></br></br>“客官,你怎么能出尔反尔?”简若兮上前训斥斗鸡眼。</br></br></br></br>“怎么?朝廷诏令里又说不能改主意吗?你们若是拒绝,才是违反诏令吧!”斗鸡眼强词夺理。</br></br></br></br>“好!”王霨拍了拍手:“换金币!”</br></br></br></br>四名武士应声抬出一个沉甸甸的箱子,打开之后,金光闪烁,晃的人睁不斗鸡眼费了半天劲,才子里全是黄灿灿的金币,上面铸刻着“十贯”的字样。</br></br></br></br>“价值十贯的金币四百一十枚,客官点点吧。”王霨作了个“请”的手势。</br></br></br></br>“点就点!”斗鸡眼强撑着,命手下一边清点,一边将金币装入麻袋中。</br></br></br></br>清点完毕后,斗鸡眼不敢再闹,带着手下驱车就走。早已乔装完毕的阿史那雯霞悄悄骑上青墨骐,带上四名镖师,从火锅店的后门驰出,尾随而去。数名京兆府的衙役也远远跟在壮汉们的后面,盯着他们的去向……</br></br></br></br>半日后,阿史那雯霞回到火锅店告诉王霨,斗鸡眼和壮汉们在半路就将牛车全部低价卖出,然后换了辆马车,七绕八绕,试图甩开跟踪的京兆府衙役。不过壮汉们反跟踪的技巧很拙劣,阿史那雯霞发现他们最后进入弘农阁之中,再出来时一麻袋金币消失了,斗鸡眼等人是带着一小袋银币离开的。</br></br></br></br>出了弘农阁后,斗鸡眼的手下领了赏钱后,一哄而散。斗鸡眼则住进附近的一家客栈,再无异动。阿史那雯霞留了两个镖师在附近监视,自己先赶了回来。</br></br></br></br>“杨国忠?难道他要用这种近乎儿戏的手段出气?”王霨有点迷惑。</br></br></br></br>“霨郎君,听闻杨国忠为人轻浮,如此行事也并非不可能。”卢杞琢磨道。</br></br></br></br>“但愿如此吧。”王霨无奈笑道:“不按常理出牌的对手真是难以捉摸。”</br></br></br></br>壮汉们来素叶居闹事的消息如插上翅膀一般,很快就传遍了长安城。不过,此事不仅没有让素叶居出丑,反而让众人见识了素叶居的丰厚家底,愿意兑换庭州银币和代金券的人变得越来越多。</br></br></br></br>只是,也不知从哪里走漏的风声,茶坊酒肆中纷纷流传,杨国忠气愤李相在恶钱风波中占了上风,却不敢和李相理论,只好把气撒到了素叶居头上。杨国忠派人到处辟谣,却越抹越黑,闹得他千夫所指灰头土脸。</br></br></br></br>壮汉闹事后,兑换恶钱的过程中再无波澜。阿史那雯霞查了许久,发现斗鸡眼的手下是临时招募来的,不过是长安城中一些不入流的混混。至于斗鸡眼本人,应当是十余日前刚从汉中来到长安的。由于斗鸡眼深居简出,除了偶尔去趟弘农阁,再无动静,阿史那雯霞对其也就不再重视了。</br></br></br></br>一个月的期限转瞬即至,在期限结束前,长安城中的恶钱基本兑换完毕。在兑换的过程中,京兆尹王鉷尽心尽力,抓住了不少违令新铸恶钱之人。不过,最终被判流刑的大多都是在前台蹦跶的小鱼小虾,隐藏在幕后的权贵们则忙着清点兑换来的银币。</br></br></br></br>四月初,在兑换钱币的同时,吏部对新科进士的铨选也开始了。长安朝堂早已知圣人金口玉言,许诺王霨可以自行挑选衙署。文武官员都很好奇,王霨究竟会选择担任何职使。甚至有人开出盘口设下赌局。大多数人猜王霨会选择东宫,毕竟王正见是有名的东宫党;有人却赌王霨会选择中书门下,毕竟那才是朝堂中枢;有人觉得以王霨之才,去户部简直是再合适不过了……</br></br></br></br>当王霨选择翰林院担任从六品翰林学士的消息传出来后,出钱下注的赌客们简直惊呆了。</br></br></br></br>立国之初,翰林院是为具有艺能之士设置的,养了一群擅长琴棋书画和吟诗作赋的文士。这些文士被称为翰林供奉,是陪历代皇帝玩乐的清客。</br></br></br></br>圣人登基后,感到中书舍人草拟诏制的制度难以保守机密和应付急需,才挑选一批擅长的亲信官员充实到翰林院中,以备起草急诏。为区别于翰林供奉,这类官员被称之为翰林学士。圣人着人单建翰林学士院,与翰林供奉们分院而处。不过,学士院和供奉远均属翰林院,都归张垍掌管。</br></br></br></br>不过,翰林学士虽有“天子私人”之称,能够参与草拟机密诏书。但圣人的绝大部分诏书仍是由中书舍人起草的,翰林学士的权力并不大,只是身份比较清贵而已。因此,赌客们打破脑袋也想不明白,王霨为何会如此选择。</br></br></br></br>与王霨相比,杨暄和李仁之的选官结果就毫无悬念。前者被杨国忠安排进了户部,后者则被李林甫塞进中书省担任中书舍人。</br></br></br></br>李隆基得知王霨自愿担任翰林学士后,抚须笑道:“这小子总能弄出些出人意料之举。高将军,你怎么</br></br></br></br>“陛下,霨郎君想是仰慕陛下,故而选择翰林院,期盼能多见龙颜。”高力士早知王霨的选择,替他美言道。</br></br></br></br>“以后要常去翰林院走走了。”李隆基被高力士逗乐,心绪更佳。</br></br></br></br>李静忠将王霨的选择告知李亨时,正在与李泌手谈的太子殿下思索片刻,才开口问道:“先生,霨郎君此举何解?”</br></br></br></br>“殿下,月盈则亏水满则溢。珪郎君已在东宫任职,何必贪求更多。再说,主掌翰林院的张驸马与殿下情谊深厚,翰林院与东宫又有多大区别?”李泌之前已猜到王霨不会来东宫任职,但他觉得,王霨任职翰林学士院对李亨而言,并非不可接受。</br></br></br></br>张垍得知王霨要来翰林院后,对兄长张均叹道:“王正见在信中反复叮嘱,希望我们能想方设法助霨郎君回北庭任职。如今霨郎君却主动选择了翰林院,这让我该如何面对王正见?”</br></br></br></br>当日王霨带着王正见的亲笔信去拜谒张氏兄弟时,以为父亲在信中嘱托张均张垍照顾自己。他却不知,王正见写信的目的是让张氏兄弟在进士科大比后,协助他将王霨安排回北庭任职。因此张均拆开信后,脸色才那么诡异。</br></br></br></br>“霨郎君自己选的,你担心什么?”张均笑道:“再说了,你觉得霨郎君能轻松离开长安吗?别忘了是谁在陛下面前为他争取的特旨。”</br></br></br></br>“算了,某还是尽快修书一封,给王都护解释一下吧。”张垍苦笑不已:“他可是出了名的宠溺幼子……”</br></br></br></br>静坐在偃月堂中的李林甫听闻王霨的选择后,捻须沉思半天,阴阴笑道:“此子愈发有趣了……”</br></br></br></br>杨国忠则是拍额庆幸不已:“幸好他没选择户部,不然暄儿肯定会被他比下去。”</br></br></br></br>满城议论王霨任职翰林院,却根本无人在意,排名第十一名的新科进士杜佑主动选择远赴北庭任职。至于落榜的士子卢杞托关系转入国子监,就更未引起任何人关注了……</br></br></br></br>王霨任职翰林院引发的议论的余波未了,他名下的素叶居就有了新动静。自从火锅店开业以来,长安民众对王霨的了解越来越多。众人皆知,北庭王都护与河中阿史那节度使两人乃通家之好,霨郎君与素叶县主青梅竹马。故而,素叶居有什么新鲜玩意,总会最先送到阿史那节度使府上。</br></br> 第八十四章:浑水摸鱼毒针藏(三) 恶钱刚兑换结束,素叶居大张旗鼓给素叶县主送了数十款新铜镜和几箱子折扇。 铜镜并非什么稀罕玩意,长安居民家中都有数块精美的镜子。可铜镜有个致命的缺陷,那就是非常容易碎,一个不小心掉在地上,就会裂成五六瓣,再也不能用了。素叶居的铜镜也不知做了什么改动,除了纹饰新颖价格适中外,竟然能够落地不碎。</br></br></br></br>折扇则是个新东西,见多识广的长安百姓也从未见识过。大家素日用的扇子,名贵些的是绣了图案绢丝团扇,差一点的是羽扇,再次之的就是蒲扇。素叶居的折扇却与以往任何一款扇子都不同,它以竹为骨,以绢或纸为面,可开可合。开则凉风满面合能佩挂在身或藏于袖中。扇面上或绘有秀丽山水瑰美花卉,或题写前贤名言今人警句,令人爱不释手。</br></br></br></br>素叶县主收到素叶居送来的铜镜和折扇后,当即挑选其中最精致者送入宫中,供贵妃娘子赏鉴把玩。不久,高力士就派出小黄门登临素叶居,求.购铜镜和折扇。</br></br></br></br>长安仕女听闻素叶居的铜镜和折扇深受贵妃娘子喜爱,立即蜂拥而来,险些挤爆了素叶居的店面。</br></br></br></br>长安民众欢天喜地挑选铜镜之时,他们并不知道,新式铜镜其实就是由恶钱熔炼的铜液铸成的。唐镜易碎,是因含锡量太高,王霨借鉴宋代铜镜技术,适当提高了锌的含量,就将恶钱转化成了滚滚财源。</br></br></br></br>如意居的王元宝得知素叶居风靡长安的铜镜是由恶钱铸造而成时,后悔不迭。当时王霨登门拜访,找他商议兑换恶钱之事。王元宝虽不敢违逆李亨的命令,却不甘心干赔钱的买卖,脸色有点难霨见之,就主动提出,既然如意居没有铸炉作坊,素叶居愿按五兑一的比例购买如意居收来的恶钱。</br></br></br></br>王元宝不料王霨如此豪爽,心气也顺了许多。他索性做了个顺水人情,决定将恶钱按照七兑一的比例半卖半送,一股脑全交给素叶居。</br></br></br></br>恶钱兑换完毕后,素叶居和如意居的恶钱买卖也交割完毕。王元宝本以为素叶居亏了不少,却不料王霨化腐朽为神奇,另辟生财之道,让他悔之晚矣。王霨听说后,派人送了几套玻璃制品的设计图样,算是弥补了王元宝的遗憾。</br></br></br></br>春深日暖桃李争艳。</br></br></br></br>四月二十一日,一个落英缤纷纸鸢满天的暮春下午,金城坊王霨宅院里欢声笑语其乐融融。不日后,新科进士杜佑将远赴庭州,王霨特在家中花亭设宴,为好友践行。</br></br></br></br>杜佑此行与杜环当年大不相同。杜环去庭州时,形单影只,一人一马一仆而已。杜佑西去,一路与素叶居的商队结伴而行,更有百余名镖师护卫。</br></br></br></br>王霨之所以对杜佑西行如此重视,不单是因为两人在进士科大比前后结下的情谊,更因杜佑此行还肩负着护送杜环家眷的重任。</br></br></br></br>杜环当年无意中被韦坚案的余波牵连,失去了万年县的职位和预设好的仕途,不得已远离长安,去碛西任职。那时他处境窘迫前途渺茫,只能让妻子韦氏留在长安照顾婆婆。后来杜环受王正见赏识,官职越升越高,几次考虑过接高堂和妻小来庭州,可杜环的母亲总担心远行颠簸,不愿离开长安,导致杜环夫妇不得不长期分居。</br></br></br></br>王霨来长安前,杜环除了让他带几封家书外,还拜托王霨能否试着说服自家母亲来庭州定居。</br></br></br></br>王霨甫一抵达长安,就和阿伊腾格娜带着一马车的庭州特产登门拜会韦氏。在王霨和阿伊腾格娜的连番劝说下,老夫人终于确信儿子已在北庭混出点出息了,否则怎么可能让都护家的小郎君和一位朝廷敕封的郡主亲自登门呢?</br></br></br></br>在王霨展示了四轮大马车的舒适和镖局武士的雄壮后,老夫人欣然决定,来年春暖花开时西行。</br></br></br></br>进士科放榜后,恰逢杜佑为《经行记》中描绘的极西诸国所吸引,选择去北庭任职,正好可以担负护送之责。</br></br></br></br>杜环对王霨而言,亦师亦友。故而他调动了大批人手,务必保证杜环的家小安然抵达庭州。</br></br></br></br>临行之前,王霨开午宴送友,杜环的老母亲和妻小都受邀赴筵。阿伊腾格娜作为杜环的弟子,更是不惜以郡主之尊,侍奉在侧,令韦氏感动万分。</br></br></br></br>王勇和苏十三娘作为杜环的好友,自然出席。阿史那姐弟高仙桂和张德嘉或多或少都受过杜环的教导,虽无师徒名分,却也有几分情谊,均依约前来,欢聚王霨宅中。</br></br></br></br>水陆俱备丝竹悠悠。筵席之丰盛歌舞之美妙,令人心旷神怡浑然忘我。</br></br></br></br>老夫人杜佑和韦氏等人离开后,兴高采烈的阿史那姐弟和高张二人则毫无离去的意思,嚷嚷着继续开宴畅聊。</br></br></br></br>王霨招呼家仆续酒之时,忽然发现,张德嘉的情绪略略有点低落。他有意上前探问了两句,张德嘉则推说昨晚不曾睡好,故而有点疲惫。</br></br></br></br>王霨正欲再问,喝了几杯果酒俏脸发红的阿史那雯霞跑过来,拉着他的胳膊抱怨他厚此薄彼,送给姐姐的礼物又多又新奇,给自己的却不过是几把飞刀。</br></br></br></br>不等王霨解释,阿史那霄云点着妹妹的额头说道:“什么礼物,霨弟是用我帮他做广告呢!这笔账我还没来得及和他算呢,你又来胡搅蛮缠!”</br></br></br></br>“那霨弟为何不找我来做广告?你不情愿,我甘心!”借着几分酒意,阿史那雯霞直接反驳道。</br></br></br></br>“雯霞姐姐,强弓硬弩皆为朝廷所禁之物,我如何敢大张旗鼓广而告之?”王霨摊开双手苦笑道。</br></br></br></br>“谁说我只会打打杀杀了!你可以送别的呀!”阿史那雯霞不依不饶。</br></br></br></br>“送就送!”王霨拍了拍手,当即有家仆抬了几个木箱子进来。</br></br></br></br>“金制牡丹步摇红宝石戒指和马球杆是送霄云姐姐的;金制青鸾步摇珍珠项链和麂皮手套是给雯霞姐姐的;狼首横刀是昂弟的,马厩里还有一匹年齿不大的黑色骏马,也是给你准备的;金制朱雀步摇各色金银珠子是送给伊月的;给两位兄长准备的则是硬弓和骏马。”王霨打开木箱,逐一介绍。</br></br></br></br>“原来霨弟早给所有人都准备有礼物!麂皮手套最合我心。”阿史那雯霞开心的又蹦又跳。</br></br></br></br>“喝点酒就疯成这样!”苏十三娘摇了摇头,对徒弟又爱又恨。</br></br></br></br>“有其师必有其徒。”王勇冷不丁接道,气得苏十三娘拔剑要和夫君斗一斗。</br></br></br></br>“霨弟,为何我们三人均有步摇,却单单姐姐有戒指?”阿史那雯霞的喜悦劲儿过后,忽然发现王霨准备的礼物有点玄机。</br></br></br></br>“雯霞姐姐,你经常挥剑张弩,手指上戴戒指很不方便。”王霨急忙搪塞道:“至于伊月……”</br></br></br></br>“雯霞小娘子,我从小不喜在手上戴饰物,小郎君是知道的。”阿伊腾格娜一边替王霨圆谎,一边暗自叹道:“小郎君,你给我讲《哈利?波特》时提过,男孩喜欢女孩,会送她戒指作为情定一生的信物……”</br></br></br></br>“这还差不多。”阿史那雯霞勉勉强强接受了王霨的解释。</br></br></br></br>送过礼物后,一干出身北庭的青年才俊对着满庭春光,或辩论朝堂政事或闲谈长安逸事,或投壶比试或切磋武技,玩的不亦乐乎。</br></br></br></br>不觉日已夕矣,众人却仍无归意。在阿史那雯霞的撺掇下,王霨又开了一桌火锅晚宴款待大家,宅院里愈发热闹。</br></br></br></br>小一辈兴致勃勃闹腾之时,王勇和苏十三娘却始终未敢喝太多酒。王勇深知小郎君已陷入长安朝堂争斗之中,随时可能遭遇危险,决不能有丝毫松懈。王勇虽对小郎君的刀法进展甚是满意,但他绝不希望让小郎君独自陷入险境。在王勇的精心部署下,王霨在金城坊的宅院护卫森严铜墙铁壁。</br></br></br></br>宵禁的鼓声即将响起时,阿史那姐弟和高张二人才依依不舍地离开。王霨等人将之送到坊门外,方挥手告别。</br></br></br></br>从坊门回宅院的路上,王霨留意到坊内道路上有不少素叶居生产的四轮大马车高速奔驰,路旁也零零散散停有几辆。他心中微微有些得意:“大唐,我这只小蝴蝶终于将你改变了一点点……”</br></br></br></br>回到宅院后,王霨和王勇还未穿过第一进院落,就见管家过来禀告,说有河东进奏院的官吏在外面求见王兵马使。</br></br></br></br>王勇皱了皱眉头,埋怨道:“河东不知为何盯上了猛油火,几次三番找我商议,欲图购买一大批,今日恐怕还是为了此事。”</br></br></br></br>“猛油火,果然遭人惦记。但无论如何,我们也不能让安禄山得到此物。”王霨斩钉截铁道。</br></br></br></br>“小郎君放心,某这便去回绝他。”王勇深知王霨的心意。</br></br></br></br>西征石国前,王霨为确保唐军获胜,拿出了希腊火的配方。怛罗斯大战中,北庭军手中的猛油火大放异彩,帮助唐军扭转了战局。同时,为了尽量减少石堡之战的损伤,王正见秘密向哥舒翰运送了一批猛油火。</br></br></br></br>战后,猛油火的威名传遍天下,各方军镇和藩属部落纷纷通过不同途径,向王正见索要。反倒是长安城中的禁军对之毫无所动,从不曾派人关注猛油火。</br></br></br></br>王正见明白猛油火威力太大,对之掌控的十分严密。除了依约送了少量的猛油火给黠戛斯沙陀部外,就以“此物稀少”为由,不再答应任何人的要求。</br></br></br></br>哥舒翰在石堡之战中见识了猛油火的巨大伤害力后,特意派人携重金去庭州购买,却被王正见一口回绝。</br></br></br></br>南诏入侵剑南道后,杨国忠通过圣人向王正见施压,死皮赖脸从北庭要走了十余车猛油火。不过,猛油火还未送到剑南前线,杨国忠就上表报捷,说剑南军已经收复了被南诏侵犯的三十二夷州。王正见试图从杨国忠手中要回猛油火,却被他无耻拒绝了。</br></br></br></br>最初,安禄山对北庭猛油火的传闻不屑一顾。在他幽州军的曳落河弓马犀利,乃天下最雄壮的兵马,根本不需什么鬼扯的猛火。</br></br></br></br>天宝十载(751年)秋,安禄山嫉妒王正见和哥舒翰的战功,发六万大军讨伐契丹,其中幽州平卢河东三镇精锐唐兵两万附属部落散骑三万和奚人骑兵一万。他欲图毕其功于一役,彻底铲平契丹牙帐,博得圣人许下的东平郡王之爵。</br></br></br></br>不料临战之时,忽逢大雨,弓驽筋胶松弛,曳落河的弓马优势荡然无存。又遇奚人反叛,唐军在奚和契丹两部的夹击下,死伤殆尽,安禄山也险些战死军中。</br></br></br></br>败于契丹后,安禄山才对传闻中遇水亦燃的猛油火萌生了兴趣,开始三番五次派人向北庭索要。王正见对安禄山的骄横早有不满,自然一口回绝。</br></br></br></br>王勇随王霨入京掌管北庭进奏院后,河东进奏院也数次找他商议此事,令人不胜其烦。</br></br></br></br>王霨一边思索着猛油火引发的波澜,一边暗暗想道:“安禄山,你还会反叛吗?”</br></br></br></br>“小郎君,得去一趟。”王勇疾步来到王霨身边,低语道:“似乎安禄山也要上奏章索要猛油火,我得当面探探虚实。”</br></br></br></br>“王勇叔叔,你去吧,不必担心家里。”王霨对安禄山的一举一动都极其关注。</br></br></br></br>“十三娘,你也得陪我走一趟。”王勇转身说道。</br></br></br></br>“我去干嘛?”</br></br></br></br>“那边约了在平康坊一清净雅居会面,他带了夫人,我不带不合适。”王勇有点扭捏。</br></br></br></br>“平康坊有干净的地方吗?”苏十三娘秀眉长挑:“你放心,我不仅去,还会带着长剑去。你若敢不老实,我一剑刺死你。”</br></br></br></br>“小郎君和伊月小娘子在呢,你别胡说!”王勇黑脸发烫。</br></br></br></br>“非礼勿视非礼勿听。伊月,咱们赶快走,让他们继续打情骂俏!”王霨哈哈一笑,拉着阿伊腾格娜向后院跑去。</br></br></br></br>夜色深深,更鼓声声。</br></br></br></br>浑身披挂的卫伯玉警惕地张望着四周,驱马奔驰在宵禁后空荡荡的京城横街上。在他马后,一辆华丽的四轮大马车被数百名骑士遮盖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br></br> 第八十四章:浑水摸鱼毒针藏(四) “离开长安远赴安西,从龟兹城西征到河中,本以为能永远摆脱院的命运。请大家搜索()!更新最快的小说谁知兜兜转转一大圈,又回到老路上了,真是扫兴!”见即将抵达平康坊,卫伯玉的心情略微放松了点。</br></br></br></br>去年冬,已升任旅帅的卫伯玉因出色的身手,被选中护送安西节度副使封常清进京参加元日大朝会。</br></br></br></br>回到熟悉的长安城,一如既往的繁华固然令他开心,可不过一两日后,卫伯玉发现,自己内心深处竟然开始思念远在碛西的龟兹。想了许久,卫伯玉才恍然意识到,他留恋的不是龟兹那座城,而是城中同甘共苦的袍泽以及那种在沙场上肆意纵横的畅快。</br></br></br></br>陪同封副使拜会李相时,卫伯玉趁机找相府卫队里的昔日同僚闲聊了几句。这些在李相门下养尊处优的卫士,对卫伯玉远赴安西出生入死的选择根本不认同。在他们眼里,天下又有何处能比长安更雄丽呢?长安又有何处能比平康坊更风流呢?放在富贵温柔乡不要,平白无故跑到碛西自讨苦吃,不是犯傻吗?</br></br></br></br>“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卫伯玉对往日的同僚愈发,富丽堂皇的相府在他眼中也忽然变得如鸟笼一般逼仄。西征石国的归途中,卫伯玉和岑参混得越来越熟,也学会了几句文绉绉的话。</br></br></br></br>但卫伯玉没有想到,封副使和李相密谈过后,竟然要求他留在长安,负责保护李相的安危。</br></br></br></br>“封副使,我去安西投军,就是不愿再做如此乏味的勾当!”焦急的卫伯玉吼出了心中的不满。</br></br></br></br>“某知你不愿再入相府卫队,故安排你以校尉之职留在安西进奏院。不过进奏院的事你什么也不用管,任务只有一个,那就是全力以赴保卫李相!”封常清的安排很周到。</br></br></br></br>“还不都一样吗?”“校尉”两字让卫伯玉的火气消了点。</br></br></br></br>“怎么会一样呢?”封常清一脸严肃地摇了摇手指:“之前你是为养家糊口守护李相,如今你是为整个安西守护李相!”</br></br></br></br>“安西?”卫伯玉茫然不解。以他的旅帅军职,还不可能接触到安西的核心军略。</br></br></br></br>“高节帅欲征伐吐蕃,无奈受人阻挠,唯有李相能够为我安西争取出征的机会。而若李相遭人暗算,我军的大计就会毁于一旦。如此算来,你当然是在为安西都护府守卫李相。”封常清言简意赅有所选择地道明了来龙去脉。</br></br></br></br>“征伐吐蕃?太好了!”卫伯玉闻战则喜。</br></br></br></br>“你肩负数万袍泽的期望,可决不能有丝毫马虎!”封常清见卫伯玉意动,直截了当吩咐道。</br></br></br></br>“封副使,这个苦差事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吐蕃之战我还能赶上吗?”卫伯玉对驰骋沙场挥剑杀敌念念不忘。</br></br></br></br>“远征吐蕃你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参战了。不过这项差事恐怕不会持续太久……”封常清想到李林甫的病体,长叹道。</br></br></br></br>“没劲!”卫伯玉得知无法与吐蕃人交手,怏怏不乐。</br></br></br></br>“若是征战吐蕃获胜,某必让节帅记你首功,升职别将。”封常清大方许诺道。</br></br></br></br>“唉,为了个别将,我就把自己卖了。当时觉得赚了,可最近怎么觉得还是被封副使骗了。”卫伯玉想起封常清的承诺,自我解嘲道。日复一日枯燥无聊的生活让他有点后悔,而相府卫队与安西都护府的健儿相比,实在不成样子,也让卫伯玉愈发烦闷。</br></br></br></br>蹄声哒哒铃铛清脆。</br></br></br></br>李林甫的马车在卫队簇拥下飞速驶近平康坊。宵禁之制对权倾天下的李相而言根本算不上什么约束,在街面巡逻的街使见到李相的声势浩大的仪仗后,纷纷避让。</br></br></br></br>“一群华而不实的家伙,马上挂那么多响铃,不是招刺客吗?”经历过沙场磨练后,卫伯玉对花里胡哨的相府卫队更加眼。幸好封常清留了十名安西牙兵归卫伯玉指挥,才让他觉得安心。</br></br></br></br>“赶快结束吧,我着急回安西!似乎出征吐蕃基本定下来了,我应该快能解脱了。”卫伯玉对保护李林甫感觉愈发无聊,而今夜李相回来这么晚,据说是和陈相在政事堂召集兵部户部等官署商议安西军出征的钱粮数额。李相虽喜欢在府中批阅公文召亲信密议,可如此严肃的军国大事,他也不便将官员全部招到私宅中商定。</br></br></br></br>马车很快抵达了平康坊坊墙。由于李林甫的府邸在坊墙上开有门,他不必进坊门就可以直接回府。</br></br></br></br>车马的喧嚣声早惊动了守在府前的阍者,李府的家仆早准备好了步辇,等在门口。李林甫最近经常腰酸背痛,坐马车时间久了也会难受。圣人知道后,特许他在府中使用步辇,不算逾制。</br></br></br></br>马车停好后,车门尚未打开,相府卫队就呼啦啦翻身下马,一脸放松的表情,随意站在马车四周。唯有卫伯玉和十名安西牙兵,依然挺直腰板骑在马上,紧紧守在马车和步辇之间,警惕着周边的风吹草动。</br></br></br></br>车门打开,几名侍女上前,扶住了疲惫不堪的李相。</br></br></br></br>“小心!”卫伯玉忽然察觉到有尖锐的破空声传来,当即抽出刀剑,双腿发力,向李林甫所在的方位飞去。</br></br></br></br>“有刺客!”飞在半空的卫伯玉高声怒吼,他借着火把的光芒,瞪大双眼仔细寻找刺客发出的箭矢。</br></br></br></br>“混蛋,箭被涂成黑色了!”卫伯玉四处找寻不到敌人的羽箭,落地后无暇思索,奋力再跳,挡在了李林甫的身前。</br></br></br></br>“啊!”卫伯玉一声闷哼,刺骨的疼痛从左肩传来。</br></br></br></br>“杀!”卫伯玉忍住疼痛,放声虎吼,将左手中的横刀逆着弩箭的轨迹抛出。可左臂的疼痛还是影响了他的力道,横刀飞到半空就落了下来,对隐藏在夜色中的刺客毫无威胁。</br></br></br></br>“李相快进马车!安西牙兵,抄盾堵住马车门窗!”卫伯玉不顾左肩传来的麻痹感,大声令道。</br></br></br></br>李林甫以和年龄不相称的敏捷,像惊慌的兔子爬进了车厢。安西牙兵手持骑盾,护在车门车窗之前。此时,相府卫队才反应过来,乱哄哄翻身上马,拔出横刀,摆出搜寻刺客的架势。</br></br></br></br>“蠢货!上马不就成了靶子吗?”卫伯玉的斥责声还未落地,就听破空声连绵不绝,当即有数名相府卫队的骑士应声落马。更有两枚弩矢射进了安西牙兵的骑盾上,发出沉闷的响声。</br></br></br></br>“有毒!”落马的几名骑士忽然浑身抽搐,痛不欲生。卫伯玉也随之发觉,自己的左肩开始止不住地颤动。</br></br></br></br>“护送李相进院,赶快找医师!”卫伯玉挣扎着喊出最后一句话后,两眼一黑,倒在了地上……</br></br></br></br>李林甫遇刺的同一时间,金城坊外,忽然有数十名蒙面黑衣人翻墙而过,进入坊中。他们熟门熟路地找到了停在距离王霨宅院不远处的一辆马车,从暗格中掏出横刀弓弩和数十个牛皮袋。</br></br></br></br>全副武装的黑衣人绕到王霨宅院侧方翻墙而过时,被在院内巡逻的一队镖师发现。镖师敲响报警的铜锣后,就抽出横刀,结成军阵,和黑衣人战成一团。</br></br></br></br>黑衣人的刀法并不算出众,可镖师不知他们带有强弓硬弩,刀刃上也涂有剧毒,刚一接战,就被毒死或射伤。</br></br></br></br>解决这队镖师后,黑衣人继续向里冲。他们的目标很明确,就是王霨的卧房。</br></br></br></br>刚冲进王霨所住的院落,黑衣人就迎头遭遇到密密麻麻的弩矢。十名镖师手持连弩,刹那间就射出数十支弩矢。弩矢的力道虽不算强,却足以将冲在最前面的七名黑衣人射成刺猬。</br></br></br></br>“扔!”黑衣人中忽然有人高声令道。当即有数十个黑点飞到了空中。</br></br></br></br>“射!”连弩再次响起,如飞蝗般的弩矢射向黑点,发出噗嗤噗嗤的穿透声,有液体落在了镖师们的身上。</br></br></br></br>“猛油火!散开!散开!”素叶镖局的镖师多是北庭退役老兵,对这个味道实在是太熟悉了。</br></br></br></br>“火!”黑衣人中有人吹燃了火折子,冲天大火腾空而起,当即有两名镖师被火舌舔中,痛的满地打滚。</br></br></br></br>“沙!扬沙!”手持横刀的王霨从房中冲出,放声大喊。金城坊的宅院中,不仅每隔数十步就有一个铜缸储水,每个铜缸旁边还都放有一大箱沙子和数把扬沙用的铁锹。</br></br></br></br>一锹锹沙子洒了下来,逐渐止住了疯狂蔓延的火苗。隔着火幕狂笑的黑衣人们没有想到猛油火这么快就被扑灭了,不由愣了一下。</br></br></br></br>“射!”越来越多手持连弩的镖师赶来,将愤怒的弩矢洒向敌人,当场就击毙了十余名黑衣人。</br></br></br></br>“投降吧!说出是谁指使的,我会考虑饶你们一命。”王霨手持横刀,对黑衣人喊道。</br></br></br></br>听到动静的巴库特在阿伊腾格娜的催促下,也带着附离亲卫骑马而来,将黑衣人围得水泄不通。</br></br></br></br>“别杀我!我投降!”黑衣人中有胆小的丢下了手中的横刀或弓弩。</br></br></br></br>“投降!我让你们投降!”黑衣人中忽然有五名壮汉挥刀乱砍,将剩下的同伴全部杀死或砍伤。</br></br></br></br>“射那五个人!”王霨急声令道,五名壮汉应声倒地。此时数十名黑衣人只剩下了四五个人。</br></br></br></br>“说吧,谁指使你们来的?”王霨怒喝道。</br></br></br></br>“是他们五个人招募我们……”幸存的几名黑衣人话未说完,就口吐白沫,倒地身亡。</br></br></br></br>“是早就被人下了毒药,还是那五个人的刀上有毒呢?幕后指使之人真是心狠手辣。”王霨叹道:“但愿尸体能告诉我更多的信息。”</br></br></br></br>镖师们小心翼翼扯开黑衣人的面巾,其中一人竟是带几百麻袋恶钱去火锅店闹事的斗鸡眼……</br></br></br></br>当晚,刚刚入睡的王鉷被丫环喊醒时本来异常生气。可听闻李林甫遇刺后,他胡乱披了件衣裳,跳进马车,就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平康坊。</br></br></br></br>亲眼林甫只是受了点惊吓后,急火攻心的王鉷正要松口气,却又接到下属通报,说翰林学士王霨的住宅也遭人袭击。</br></br></br></br>翌日,一夜之内发生的两桩刺杀案震惊了长安朝野。盛怒的李隆基责令金吾卫京兆府要尽快缉拿凶手。毕竟开国以来,长安城中还从发生过宰相遇刺的恶性治安事件。</br></br></br></br>太子李亨受圣人委托,一大早就带上御医亲赴李府慰问。李亨态度恳切关怀备至,让守在一旁的李岫大为感动,对东宫的感观也好了不少。</br></br></br></br>怒不可遏的李仁之则招呼王准发动所有人手,不惜掘地三尺,也要找到刺杀祖父的刺客。</br></br></br></br>护卫有功的卫伯玉因身披双层铠甲,毒矢并未刺入肩膀太深,被李府的医师抢救过来了。卫伯玉醒来时,发现一堆侍女端汤捧药,围在床前。而他的卧房里,还堆满了金银钱币和绫罗绸缎。</br></br></br></br>探问过李林甫后,李亨遵照圣人的谕旨,又去王霨宅中番。见王霨只是折损了数名镖师就将数十名刺客全部除掉,李亨对素叶居的实力愈发</br></br></br></br>折腾了数日,刺杀李林甫的刺客并未寻到,指使袭击王霨的幕后黑手也杳然无踪。</br></br></br></br>不过,金吾卫和京兆府并非毫无收获。仵作发现,两拨刺客所用的毒箭涂得虽不是同一种毒,却都来自剑南;而京兆府的衙役也从西市的三教九流中打听到,弘农阁暗中销售猛油火。</br></br></br></br>所有的线索不约而同指向杨国忠,市井中也谣言纷纷,说杨国忠是厌恶李相和王霨坏了他的财路,故而买凶报复。李林甫见杨国忠深陷谋杀案中,立即指示王鉷上奏,恳请圣人许其搜查杨府和弘农阁。</br></br></br></br>胆战心惊的杨国忠拉上杨家兄妹一同进宫找贵妃娘子,哭诉自己遭人陷害,哀求杨玉环为他求情。</br></br></br></br>不知是贵妃娘子劝动了圣人,还是圣人心有疑虑。李隆基虽然继续严令追查此案,却始终将王鉷的奏章放于案头,不置可否……</br></br></br></br>刺杀案引发的轩然大波尚未平息,远在幽州的安禄山又上了一个震惊朝堂的奏折。</br></br></br></br>“……臣请发三镇及属国兵二十万,再征契丹……同罗部兵强马壮,请陛下调封信王李献忠担任幽州节度副使,携部移居幽州,助臣征伐契丹……北庭猛油火至刚至猛,请陛下下旨,令北庭都护王正见送猛油火襄助微臣……”</br></br></br></br>内外纷乱中,王霨在与王勇苏十三娘阿伊腾格娜卢杞等一起细细推敲着刺杀案前前后后的同时,将目光投向了遥远的朔方……</br></br> 第八十五章:灵州阴云何人散(一) “驾!”厚厚的阴云下,心急如火的同罗蒲丽频频扬起马鞭,不停地催促胯下的雪墨骃加速。请大家搜索()!更新最快的小说雪墨骃感受到了主人的焦灼,不顾疲惫,四蹄如风,拼命奔驰在灵州北部泛青不久的草原上。</br></br>“蒲丽,换马!”一直关注着妻子的马璘,见雪墨骃嘴角泛出团团白沫,急忙喊道。</br></br>“好!”同罗蒲丽察觉到雪墨骃已是强弩之末,她双脚轻点,敏捷地蹦到马鞍之上。然后纵身一跃,如林间攀藤荡秋千的猿猴,稳稳落到右侧一匹黄骠马上。</br></br>同罗蒲丽刚抓好黄骠马的缰绳,就猛踢马腹,催其提速。雪墨骃则稍稍放慢了点速度,跟在黄骠马之后。</br></br>“好身手!”朔方军轻骑兵校尉荔非元礼见同罗蒲丽飞驰间就更换了坐骑,忍不住对马璘叹道:“马别将好福气!”</br></br>纵马飞奔的马璘还来不及回话,朔方军牙兵旅帅荔非守瑜就挥鞭笑道:“真不愧是当年纵横漠北赫赫有名的修罗刀!之前听回纥人讲,他们的商队最怕遇见修罗刀,单单听见名字就会吓得魂飞魄散,我还以为是夸大之词。现在名之下无虚士。”</br></br>“少说两句没人当你是哑巴!”荔非元礼不满地举起马鞭,对大嘴巴的弟弟呵斥道。</br></br>“荔非校尉莫要多心!贱内确曾当过横行一方的马匪,不过自从来到庭州后,她从未有过什么不当之举。”马璘对同罗蒲丽的过去并不讳言。</br></br>“家弟散漫惯了,还望马别将勿怪。”荔非元礼在高速奔腾的马背上拱手致歉:“当年在大帅帐下担任牙兵时,就属他和王思礼嘴巴松怪话多,没少被大帅训斥,可至今仍改不了这个臭毛病!”</br></br>“大帅……”荔非守瑜脸色一黯,憋在嘴里正欲喷涌而出的俏皮话也都缩了回去。</br></br>“荔非校尉所言的王思礼可是指新任陇右兵马使?”马璘明知故问道。</br></br>马璘知道荔非兄弟皆是王忠嗣牙兵出身,更知王忠嗣暴毙在汉东郡后,他麾下旧属莫不伤心欲绝。故而马璘急忙变换话题,怕荔非兄弟心里不适。</br></br>“可不正是他!”荔非守瑜大喇喇道:“某就不明白了,同样都是话痨,凭什么王思礼都混到将军了,某还只是个小小的旅帅。”</br></br>“哼,那还不是因为哥舒翰心够狠!”荔非元礼连连冷笑。</br></br>“为石堡死伤三万多袍泽,他的心是铁石铸的吗?”荔非守瑜咆哮道:“难怪李四郎会弃官而去,不再当什么牙兵校尉。”</br></br>“也不知四郎如今身在何方?”荔非元礼长叹道:“某听闻石堡之战后,他从陇右直奔汉东,赶上了大帅归乡的灵柩,然后一路护送大帅魂归故里,之后就杳无声息。吾当时也恨不得驱马前往,无奈职责在身,终究未曾前去,实在惭愧。”</br></br>“荔非校尉对大帅的缅怀之情天地可鉴,又何必拘泥于形式呢?”马璘劝道。话题不觉又转回到王忠嗣身上,气氛变得有些压抑。</br></br>“多谢马别将宽慰!”荔非元礼点头致谢。</br></br>“当年大帅帐下,某家兄弟王家兄弟还有李四郎刘破虏等关系最为融洽。本以为能够一直守在大帅身边南征北战。可谁知大帅竟落得如此下场,吾等弟兄也星散四方。”荔非守瑜絮絮叨叨,说起陈年往事,感慨不已。</br></br>“那王思义也不知道跑哪里去了?众兄弟中,属他离散最早。”荔非元礼叹息道:“而今李晟也不知在何处飘荡……”</br></br>“王思礼说他弟弟回老家了。真不知营州那破地方有什么好的?”荔非守瑜恨恨道。</br></br>“别胡说!李副使祖籍也是营州!”荔非元礼扬起马鞭,对着弟弟的方向虚抽了一鞭。</br></br>“某之好友北庭兵马使王勇也是营州人。西北军镇中,营州人可真不少,他与李副使似乎是故友,那封信应是他写的。”马璘忆起王勇的籍贯,随口说道。</br></br>“王勇?没有听李副使提起过。”荔非元礼摇了摇头:“某与北庭将佐不熟,不认识什么王勇。”</br></br>“灵州与庭州相隔数千里,不相识倒也正常。”马璘虽隐约觉得哪里有点古怪,却一时也顾不上多想。毕竟他来灵州并非游玩嬉戏,而是肩负着十万火急的重任……</br></br>阴云压顶牧歌悠悠。</br></br>灵州北部位于河套西侧,自古就是优良的牧场。无边无际的草原上,不时有转场的部族携家带口骑马赶羊,哼着古老相传的歌谣,悠悠哉哉前往水草最为鲜美的夏日牧场。</br></br>朔方军辖地内安置有不少内附的部族,其中有来自漠北的同罗部和仆固部,也有来自青海的党项羌。他们均附属于朔方节度使,经常随之征战,或遵照天可汗的命令,跨镇远征。两年多前的石堡之战中,同罗部和党项部都曾远赴陇右参战。</br></br>为嘉许他们对天可汗的忠心,朔方节度使为各部划定了相对固定的草场。春夏之交,黄河水涨,靠近大河的牧场草清花香,各部族都纷纷向北进发。</br></br>马璘和荔非兄弟三人风一样超越一队队转场队伍,他们均是弓马娴熟之辈,纵马狂奔的同时也能高声闲聊数语。可三人闲闲杂杂的话却根本钻不进同罗蒲丽的耳朵里,因为此刻她脑中只盘旋着一个念头,那就是“快!快!我要尽快见到阿布思可汗!”</br></br>怛罗斯大战后不久,同罗蒲丽就与马璘喜结连理。北庭第一箭与北庭第一女神射手珠联璧合,一时传为佳话。</br></br>结婚前,马璘已凭军功高升别将。婚后,同罗蒲丽则被王霨任命为新开张的素叶镖局的“总镖头”。虽觉得“总镖头”这个名号有点儿戏,她还是很感激王霨对她的信任。</br></br>西征石国途中,苏十三娘曾许诺帮助同罗蒲丽寻找与其生父相关的线索。同罗蒲丽本以为需要等很长时间,可结婚不到半年,苏十三娘就告诉她,通过师门力量多方打听,发现除了漠北,朔方军麾下还有一个内附的仆固部落,游牧在夏州(今陕西与内蒙交界处)一带,其首领世袭金微都督,或许能从这个部落找到点有用的线索。</br></br>得知此情报后,同罗蒲丽恨不得立刻动身前往夏州。她之前在回纥与灵州交界处活动多年,却始终在刀尖上求活,更有义父细封野的悉心照顾,故而从未认真考虑过如何寻找生父。如今她在庭州成家立业安定下来,弄清自己身世的愿望反而变得炽热起来。</br></br>可是,天不遂人愿,即将动身之时,同罗蒲丽忽然发现,自己有喜了。解开身世之谜固然重要,可与腹中的胎儿相比,它也只能往后放。喜出望外的马璘则急忙向妻子承诺,待孩子稍大一点,他一定亲自陪罗蒲丽去夏州走一遭。</br></br>这一耽误,就是两年多的光阴,转眼儿子马昭都要一岁半了。有了孩子后,母性迸发的同罗蒲丽寻找生父的念头愈发执着。终于,天宝十一载(752年)春,两人将马昭托付给崔夫人照顾,并通过飞鸽传书告知王霨他们的打算后,就带上数十名镖师,启程前往夏州。</br></br>四月二十六日,两人刚刚抵达武威城西十里亭,却发现素叶居武威分号张掌柜急匆匆带了一大群骏马从城中赶到此地。</br></br>神情焦急的张掌柜确认同罗蒲丽和马璘的身份后,长长松了口气。他迫不及待地将两条丝帛递到了同罗蒲丽手中:“同罗总镖头,这是飞鸽昨晚从长安带来的。给某的信中说,你应该在武威城附近,让某必须动用一切人手找到你,并尽快将这两条关系重大的丝帛交到你手中!信中还交待,你帛后肯定需要大量马匹,特让某提前备好。”</br></br>同罗蒲丽接过一中一条丝帛上只有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李副使:形势危急,弟乞兄不吝助之。同罗娘子牵涉其间,关键之时或有大用。营州故友。”</br></br>另一条丝帛则是用素叶居的独门密语写的,密密麻麻一大段,上面还画了三片银杏叶。在素叶居的情报体系中,一片叶子代表“重要秘密”;两片叶子代表“十分重要机密”;三片叶子则代表“极其重要绝密”。不同级别的情报,所用的密语体系也不尽相同。</br></br>同罗蒲丽匆忙拿出随身携带的密码本,将密信翻译出来后,花容失色。她匆匆施礼告别张掌柜,招呼镖师带上所有马匹,快马加鞭向东北方向狂奔。</br></br>路上,同罗蒲丽告诉一脸茫然的马璘,霨郎君在信中告知,四月二十四日,安禄山上表发兵征讨契丹,奏请圣人将同罗部从灵州移居到幽州参战。而安禄山与同罗部首领阿布思向来不和,他此举包藏祸心,极可能会借机除掉阿布思,吞并同罗部。而更危险的是,阿布思肯定不愿意去幽州,但若圣人下诏强令同罗部迁徙,很可能引发叛乱。但对同罗部而言,漠北已被仇敌回纥占据,一旦背叛大唐,北归无门,必将死无葬身之地。</br></br>“那可怎么办呢?”马璘听后,也心如火燎。</br></br>本书来自/book/html 第八十五章:灵州阴云何人散(二) “霨郎君说了,他写信之时,安禄山的奏章送抵长安,圣人尚未拿定主意。我们要马不停蹄尽快赶到灵州,以北庭王都护的名义拜见朔方节度副使李光弼,将丝帛给他,请他劝说朔方节度副使知留后事张玮抢在圣人正式下诏前上疏,请求将同罗部留在朔方。若抵达灵州时圣人已经下诏,我们得用尽一切手段拖住阿布思,决不能让他叛离朔方。而霨郎君会在长安尽力周旋,替同罗部找出一条生路。” “怎么找?一旦圣人下诏,去幽州是死,不去幽州是抗旨,叛乱必将遭受朔方军的攻击,三条路都是死路。”马璘头疼道,他实在看不出诏书下达后,同罗部的生路在何方。 “大食军将高仙芝围困之时,你可发现该如何扭转战局?霨郎君可是刚到战场外围,就找到了破敌的关键!”同罗蒲丽对王霨的能力有种近乎狂热的信任。 马璘长叹一声,不再多言。他明白,妻子是担心母族安危,故而将所有希望都压在了王霨身上。 “霨郎君,长安朝堂由你来周旋。朔方这边,就交给某来对付吧!”马璘深感灵州之行必将艰险重重,心中却也萌生了万丈豪情。 同罗蒲丽一行一人四马,毫不吝惜马力狂飙飞驰,路上基本没怎么休息过。五月初一黄昏,他们以跑死了近百匹马的代价,终于赶在城门关闭前,风尘仆仆冲进灵州城。 武威距离灵州较近,长安距离灵州稍远,同罗蒲丽和马璘赶到朔方节度使官衙前时,尚未听到任何诏书抵达的消息。 马璘拿出鱼符和名刺,以北庭别将的身份,带着同罗蒲丽拜会了李光弼。 进入官衙前,同罗蒲丽眼珠一动,叮嘱几名镖师在灵州各处酒肆悄悄画上她当马匪时所用的联络暗号。 李光弼听马璘说明来意后,他拿着丝帛看了会儿,又问了几句同罗蒲丽的来历,才客气地对马璘说道:“马别将同罗娘子,你们辛苦了。既然故友有托,某必尽力而为。” “多谢李副使!”马璘见李光弼态度诚恳,悬了一路的心终于落回原处。 “不过,你们先别高兴得太早。”李光弼幽幽叹道:“朔方节度使之位由李相遥领,某虽为节度副使,却并无知留后事之职使,与同为节度副使的奉信王阿布思一般,只能统率本部兵马,却并无统管朔方政务之权。张副使乃李相之心腹,他是否同意上表,某实无把握,只敢说试一试。” “有李副使此言,某已不虚此行。”马璘知道李光弼说的是实情,诚心谢道。 “李副使,同罗部乃吾之母族。副使但有所需,某赴汤蹈火,绝不含糊。”同罗蒲丽神情激动。 “同罗娘子放心,即便无故友托付,某也不想将同罗精兵交于安禄山手中。”李光弼拍了拍案几:“唉!若大帅还在,岂容安禄山如此猖狂!朔方又岂会平添如此是非!” 马璘和同罗蒲丽离开朔方节度使官衙后,先随便找了家客栈安顿下 (本章未完,请翻页)来。翌日一早,李光弼那边尚未有消息传来,却先有一位年约五十的秃发老者带着六名武士登门拜访。 “义父!你怎么来得这么快?”同罗蒲丽见了老者,既惊且喜。她双眸含泪,跪拜在地。 “首领自从接到你的信后,早早就来到灵州城中等候,本以为还需些时日再能见到你,不料昨晚就在酒肆看到你留下的暗号。今早按照暗号的指引,一路找到此处。”老者身后一名青年秃头武士急忙说道。 “多嘴!”细封野瞪了手下一眼,嘴快的武士赶紧低下了头。 “义父,女儿不孝!一去庭州多年,始终顾不得回来探望你,还请义父责罚!”同罗蒲丽深感愧疚。 无论当年细封野是真心还是假意,但他毕竟抚养同罗蒲丽成人,并传授她一身技艺,故而同罗蒲丽对他甚是感激。 “乖女儿,快起来!”细封野将同罗蒲丽扶起:“你在庭州先遇贵人又得佳偶,为父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么会怪你?” “在下马璘,拜见义父!”马璘见细封野提到自己,上前跪拜。 “果真一表人才!听说弓马使得比蒲丽还好,更是难得。”细封野上下打量一番后,对马璘十分满意:“可惜没把小家伙带来。” “义父,此间事了,你也来庭州吧,好让女儿略尽孝心。”同罗蒲丽摇着细封野的胳膊恳求道。 “某老了,不愿再离乡别居,此事以后再说。”细封野对移居北庭并不热衷:“还是说说你的事吧,怎么忽然早来了这么多天。” 同罗蒲丽正欲回话,却听素叶镖局的镖师在门外禀道:“总镖头,外面有位朔方军的将佐,说有要事要见马别将和总镖头。” 同罗蒲丽一听,便知李光弼那边有消息了。她匆忙安顿好义父,就随着马璘出门迎客。 “马别将,在下荔非守瑜,乃李副使帐下牙兵旅帅。副使让某转告两位,有负故友所托,万分遗憾!” 嘴快的荔非守瑜不等马璘和同罗蒲丽发问,就如连珠箭般道出了原委:“昨晚有诏书送抵灵州,令阿布思转任幽州节度副使同罗部举族迁徙幽州。张副使不曾知会李副使,就令人带上诏书,连夜快马出城,直奔驻守在灵州北部草原上的同罗部而去。李副使今早才得知消息,急忙找张副使商议,恳请他上表圣人,将同罗部留在朔方。可张副使说圣人诏令岂能违背,坚决不同意。李副使与张副使大吵了一架,却也无法令他回心转意。李副使说两位肯定不会知难而退,特赐某副使令牌,并命家兄带一队轻骑等在北门外,听从两位差遣。” “走!去同罗部!我要当面劝说阿布思可汗,给霨郎君争取时间。”同罗蒲丽毫不犹豫,当即做出了决断。 三言两语将同罗部的遭遇和自己的打算告知义父后,同罗蒲丽急于赶路,正要起身告辞。细封野略一思索,对她交待道:“蒲丽,此事关系同罗部生死存亡,你放心去吧。为父在 (本章未完,请翻页)灵州一带还有不少朋友,某这就去找找他们,看能不能帮点忙。” “义父,你在城中安心等待即可。女儿怎能让你卷入是非之中?” 同罗蒲丽知道,义父原来的手下不是来庭州投靠素叶镖局,就是离开灵州另谋出路。此刻义父身边满打满算只有十来个最忠心的本族武士,又能做些什么呢? “蒲丽,你别担心为父,赶快去吧!”细封野看穿了同罗蒲丽的心思,却并未点破。 出了灵州城北门,同罗蒲丽与荔非元礼带领的朔方轻骑兵汇合。 同罗蒲丽和马璘本就带有大群马匹,荔非元礼又调来三百多匹战马,一行人马不停蹄,扬鞭绝尘向北。 一路上但有关卡,都由荔非守瑜出面,亮出李光弼的令牌顺利通行。碰见多事的守将询问北上目的,得到的解释则是李副使派人护送北庭贵客去夏州探亲。 “阿布思可汗,你可别干什么傻事?”纵马狂奔的同罗蒲丽心忧不已。 对于阿布思的模样,同罗蒲丽的记忆已然比较模糊。但她始终清晰记的,那年冬天同罗部遭遇回纥人偷袭时,正是因为惊慌失措的阿布思抛下了老弱病残,带着亲卫和精壮仓皇南逃,才导致母亲和她为回纥人所擒,自己悲惨的命运也由此而始。 虽然理解阿布思的冷酷选择符合漠北草原的习俗,虽然还习惯性地称呼阿布思为可汗,但同罗蒲丽对他并无几分敬重。她之所以不辞劳苦长途跋涉,并非关心阿布思之生死,而是为了拯救整个同罗部。 同罗蒲丽绝不希望母族再遭人凌辱,绝不希望再有人伏在母亲冰冷的尸体上哀嚎,绝不希望再有幼.童被奴隶贩子带走…… “来者何人?!”前方地平线上忽然跃出十余名刀弓在手的骑兵,用突厥语警惕地吼道。 “吾等乃李副使的兵马,有要事求见奉信王!”荔非守瑜高声回应的同时,扭头对荔非元礼低语道:“此地位于同罗部之南,往日同罗部的斥候只在北部警戒回纥汗国,从不在此活动,形势恐怕不妙。” “阿布思心中不安,我们也得留个心眼,好在李副使早有准备。”荔非元礼示意朔方轻骑暗中备战的同时,对弟弟说道:“守瑜,你把令牌给我,然后带十名轻骑兵和四十匹战马东去。仆固部的夏日草场据此不远,金微都督仆固怀恩与李副使相交莫逆,也认识你。你把李副使的亲笔信给他,请仆固都督尽快发兵来此,以备万一。” “兄长,令牌是李副使给我的,可不能给你。还是你去仆固部吧。”平日里嘻嘻哈哈的荔非守瑜一脸严肃道。 “李副使若是怪罪,让他责罚我就是了!”荔非元礼一探手,从弟弟腰间摘下令牌,高声斥道:“某以朔方军校尉之职使命令你东去求援。” 荔非守瑜愣神的功夫,荔非元礼已然拿着令牌驱马向前。他咬了咬牙,带上十名轻骑,调头向后奔了数里,才转而向东。 (本章完) 第八十五章:灵州阴云何人散(三) 荔非守瑜的后撤并未引起同罗斥候的警觉,他们接到的命令只是加强巡逻,禁止他人接近同罗部驻地,而非与朔方军开战。 一位年轻的十夫长查验过荔非元礼手中的令牌后,先派了两名斥候飞马回驻地通报,然后才摆出押解犯人的阵势,带着同罗蒲丽一行缓缓向北。 “敢问十夫长怎么称呼?”同罗蒲丽见双方都暗中提防,用突厥语缓和气氛道。 “布鲁图。”年轻的十夫长从同罗蒲丽的口音中听出一丝熟悉和亲切。 同罗蒲丽盯着十夫长尚显稚嫩的面孔,柔声问道:“布鲁图十夫长,你可认识一位名叫库鲁娜的姑娘,年纪与我相仿,个头不太高,眼睛大大的。” “库鲁娜?”布鲁图挠头想了片刻,又惊又喜道:“你认识库鲁娜姐姐?南迁到灵州后,我们家的帐篷离她家不远,我隐约还记的她笑起来的样子。不过几年前她父亲随可汗去陇右参战,在鄯州给她定了门好亲事,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她。” “布鲁图,我也是咱们同罗部的。库鲁娜是我小时候的玩伴,你可以叫我同罗蒲丽。”同罗蒲丽得知库鲁娜的命运还算平顺,焦灼似火的心空总算洒下了一丝清凉小雨。 “啊?你也是同罗部的?之前怎么没见过你?”布鲁图半信半疑。 “布鲁图,不是谁都有幸顺利南迁。我在外飘零了十几年,今日是首次回家。” 同罗蒲丽的嗓音有点颤抖,马璘驱马过来,伸出长臂拍了拍她的肩膀。 “蒲丽姐姐,欢迎回家!”布鲁图庄重地说道,其余同罗斥候的神色也不再如弓弦般紧绷。 “姐姐如今在哪个部落?为何与朔方军在一起?”布鲁图客气地问道。 “多谢布鲁图关心,我现在长居庭州,夫君是北庭都护府的别将,荔非校尉是夫君的朋友。”同罗蒲丽笑道。 “姐姐真厉害!”布鲁图由衷赞道。 “你们为何在此处巡逻?南边不都根本没有敌人吗?”同罗蒲丽见布鲁图已经彻底放松警惕,才试探着问道。 “唉,谁知道呢?今早可汗忽然召集所有万夫长以上的贵人去牙帐议政。听说牙帐里争论了半天,然后可汗就下令,要提前转场,让家家户户抓紧时间收拾行装。同时,还向东西南三个方向都派出斥候,严禁非本部人马靠近。尤其是南边,派了无数个十人队。”布鲁图一五一十地说道。 “不好!”同罗蒲丽心中大惊:“霨郎君最担心的情况恐怕要发生了,阿布思十之七八在考虑叛逃。” 马璘和荔非元礼用眼神交流了一下,感到形势愈发严峻。此时此刻,他们唯有期盼同罗蒲丽能够劝服阿布思放弃叛逃的念头。 “布鲁图,别磨蹭了,快带我去见可汗!此事关系吾族十余万人之生死!”同罗蒲丽焦急地喊道。 布鲁图犹豫了片刻,他还是选择信任这 (本章未完,请翻页)位亲切俏丽的“蒲丽姐姐”。 在布鲁图的引导下,同罗蒲丽飞马进入四处飘扬着飞豹旗的同罗部营地。在古铁勒语中,“同罗”的本意就是“豹”。同罗族人世代以草原上矫健的花豹为图腾,他们的大纛上就绘着一头肋生双翅脚踏祥云的飞豹。 在进入阿布思的牙帐前,同罗蒲丽瞄了眼一望无际的帐篷和忙碌收拾的族人,倍感亲切的同时,更觉肩上沉甸甸的…… 细心的马璘凝视着忙着整饬木排和羊皮的同罗族人,低声问道:“荔非校尉,某从庭州过来时途径黄河,见水势方涨,还不算湍急。不知从此地向北,黄河的水位如何?渡口可多?” “马别将,同罗部营地距离大河转弯处甚近,向北或向西数十里即可抵达河畔,有四五处渡口可过河。暮春季节,黄河水势渐大,但与盛夏相比,还算平缓,以木排和羊皮筏子,足以渡之。”荔非元礼对朔方的山河地理熟稔于心。 “看来阿布思已经下定决心,劝他回心转意恐不容易。”马璘叹道。 “且看同罗娘子能否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荔非元礼心中也无多少把握:“实在不行,就只能靠仆固部的援兵拖延时间。” 同罗蒲丽马璘和荔非元礼三人解除武器进入宽大的牙帐后,放眼望去,只见大帐内杂乱不堪一片狼藉,也不知是主人暴怒的恶果,还是逃窜的前奏。 “拜见可汗!”同罗蒲丽瞄了眼眉头紧锁脸色阴沉的阿布思,在堆满蜡台和丝绸的地毯上好不容易找了块空地,俯身跪拜。 “见过奉信王!”马璘和荔非元礼两人不卑不亢,作揖行礼。 “同罗蒲丽……”年近五十的阿布思端坐在铺着熊皮的王座上,盯着同罗蒲丽看了半天,才低声说道:“某记得南迁之前,部落中曾有位能歌善舞的孤女,名叫阿库娅。她后来生了个小女孩,起名为蒲丽。不少人一直想知道阿库娅的孩子是谁的,可她死活不说;有人提出把小蒲丽送人就娶她,被她骂走;有人借故刁难她,她就默默忍受。后来事情传到我的耳朵里,我说就由她去吧,何必为难一个无依无靠的年轻母亲呢?” 阿布思的声音犹如梦呓,却在同罗蒲丽心中掀起狂风骤雨,无数深埋心底的往事被风雨揭开。在痛苦与思念两股激烈的情感湍流夹击下,同罗蒲丽紧紧咬住嘴唇,以免急速跳跃的心脏会不小心跳出来。 马璘之前听妻子简单说过童年往事,可同罗蒲丽总是语焉不详,不愿多讲。她宁愿翻来覆去回味当马匪被回纥骑兵追杀的惊险,却总是躲避回忆漠北岁月。听了阿布思低语,马璘才意识到妻子当年品尝了多少艰辛…… “后来卑鄙无耻的回纥人突然翻脸攻击我部,为了同罗部的延续,我不得不断尾求生,仓促南下。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阿库娅和她的女儿。你的身材甚至面容并不像阿库娅,可你的眼睛中闪耀着和她一样的倔强。 (本章未完,请翻页)因此,我愿意相信你,听你把话说完。”阿布思摊开双手,显出虚怀如谷的姿态。 “可汗,你是不是决定要回归漠北了?”平复下心情的同罗蒲丽绕开了“背叛”的字眼。 “天可汗要我镇守灵州北部,抵御来自漠北的侵袭,我甘为大唐鹰犬,日夜不停盯着北方;天可汗命我出征陇右,我带上一万勇士远赴青海,用数千族人的尸骨帮哥舒翰夺下石堡收复九曲!南迁以来,某虽不敢说有何丰功伟绩,却也有几分辛劳。可如今,天可汗竟下诏要我去幽州。安禄山不过一粟特杂胡,凭一肚子谄媚迷惑天可汗,久有吞并我部之心,我岂能稀里糊涂前去送死?某本想求张玮上表天可汗,可谁知他派人送诏书之时还附了封密信,勒令某必须遵从诏书,不要给李相国添麻烦!”阿布思满腹怨气。 荔非元礼低头不语,张玮是谁的人,他一清二楚。不然的话,从未有带兵经验的张玮如何能够力压威望最高资历最深的李副使,获得知留后事的权力呢? 身为北庭别将的马璘猜不出来高居庙堂顶端的李林甫为何会做出如此选择,他只是忧心王霨在长安该如何扭转困局。 “可汗,漠北虽广阔,可除极西北苦寒之地外,已尽为回纥所有。我部北上,该如何立足呢?”同罗蒲丽见阿布思默认要北上,委婉提醒道。 “南迁十余年,吾部得以安心繁衍生息,兵马甲革较之前也更为犀利。回纥虽强,同罗部终究能在漠北找一块放牧牛羊的土地!”阿布思挥拳咆哮道,不知是为了向同罗蒲丽显示力量,还是在竭力麻醉自己。 “可汗可否稍等数日?北庭王都护之子王霨正在长安奋力斡旋,不日或可有转机。”同罗蒲丽尽力平心静气地说出了自己的建议。 “王霨?”阿布思沉思片刻,放声狂笑道:“可是那素叶居的东主?他不过是个刚刚中第的少年郎,一介不识刀兵的翰林学士,如何能够扭转乾坤?” “可汗,霨郎君年纪虽不大,却是上过战场的。安西北庭西征石国,遭遇十余万黑衣大食精兵。时北庭军被困怛罗斯安西军深陷重围,谈笑间改变战局者,正是霨郎君!入京以来,霨郎君也大放异彩,常有惊人之举。可汗何不以收拾行装的名义,拖延几日。若是数日后形势如故,再走不迟。”同罗蒲丽苦苦劝道。 “难道传言是真的?”阿布思听回纥商队讲过叶斛太子和王霨合力扭转怛罗斯战局的故事,但他以为那是叶斛有意而为之,难免有些夸大。 “奉信王,某出发前,李副使特意托吾传话,他会尽力为同罗部争取时间。”荔非元礼见阿布思有点动摇,急忙插话道。 “李副使的话某信得过!”阿布思沉思许久,才举起右手,郑重说道:“三日!某只能等三日。三日过后,若形势毫无改观,同罗部只能拔营北上。任何人敢于阻拦,就是同罗人的仇敌!” (本章完) 第八十五章:灵州阴云何人散(四) “多谢可汗!”同罗蒲丽明白三日已是阿布思的极限,故而不敢再讨价还价。请大家搜索(品%书¥¥网)!更新最快的小说</br></br>“蒲丽娘子,你如离群之雁,今日得回母族,本应开宴庆贺。无奈阖族上下人心惶惶,实非畅怀宴饮之良机。三日后若一切顺遂,某自当令全族欢庆。”</br></br>阿布思温和地下了逐客令。同罗蒲丽三人见状,拜谢而出。</br></br>出了牙帐,望着迎风招展的飞豹大纛和嘈杂忙碌的营地,同罗蒲丽遥望东南,暗中祈祷道:“霨郎君,我已经使出浑身解数,同罗部能否顺利渡过此劫就全……”</br></br>离开营地后,同罗蒲丽马璘和荔非元礼与荔非守瑜汇合,在距离同罗部不远的南方搭了个简易营地。虽然阿布思已经答应等待三天,可他们并不放心。</br></br>同罗部也派了三个百人队尾随着同罗蒲丽等人,见他们并未远遁报信,也就潜在周围默默监视。</br></br>当夜,奔波许久的同罗蒲丽和马璘在帐篷沉沉睡去,似乎天塌下来也无法将他们惊醒。体贴的荔非元礼则让朔方轻骑兵肩负起巡逻值守的责任。</br></br>子夜时分,同罗部驻地中忽然马嘶人叫,全族精壮男女或骑马或赶车,带上子女牛羊和细软,在飞豹大纛的引领下,滚滚向西,被遗弃不顾的则是些年老体衰的族人。</br></br>“可汗,那队唐军骑兵该如何处置?要不要将他们全部灭口?”猎猎飞豹旗下,有位凶神恶煞的万夫长恶狠狠地比了个杀人的手势。</br></br>“算了,她也是一片好心。”阿布思对同罗蒲丽并无恶感,也并不在意几十名朔方轻骑的威胁:“举族西迁,动静必大,就算将唐军轻骑全部诛杀,也瞒不了多久。他们若是上前阻拦,用弓箭逼退就是了。”</br></br>“可汗,我们真的要离开灵州?”一位骤然得知要西迁的千夫长按捺不住心中的疑惑。</br></br>“灵州无论如何也容不下我们同罗部了。最初有人说要北归。可漠北回纥势大,连唐人都得在中受降城西北五百里处设横塞军以监控之。我部不过十余万人,北上必然死路一条。为今之计,唯有沿着唐人与回纥的边境急行,抓住唐廷与回纥王廷合议的空当,尽快抵达碛西金山(今阿尔泰山),才可能躲过围捕。某听闻葛逻禄部的小叶护谋剌思翰心机深沉,他掌控着金山至弓月城一带的草场,在那里或可觅得一线生机。”阿布思长叹道。</br></br>五月初二清晨收到诏书和张玮的密信后,阿布思与几名万夫长对着漠北碛西的地图争论了半天,最终定下了西迁之策。</br></br>下午同罗蒲丽拜见阿布思,带来了王霨与李光弼积极帮同罗部争取转机的消息。有些万夫长对于西迁动摇了,毕竟安居灵州十几年,谁也舍不得。</br></br>愤怒的阿布思褫夺了一名万夫长的官职,才强硬压下了所有质疑。</br></br>“葛逻禄一分为二,实力大减。谋剌思翰会为收留我部而对抗河中军吗?”千夫长对西迁还是满腹疑虑。</br></br>“河中节度使阿史那旸乃西突厥王室后裔,身体里流着吞噬天地的苍狼之血。当年汗国兴盛之时,飞豹旗则是苍狼王旗下最凶猛的战旗之一。我始终相信,阿史那旸绝不是一条被驯服的猎犬,而是头潜伏爪牙静待时机的猛兽。他肯定会乐见同罗人投奔到河中的。”同罗部南迁以来一直定居在灵州北部草原,可阿布思的视野从未局限于朔方一隅。</br></br>“阿史那旸?西突厥王室依附唐廷近百年,还靠得住吗?”千夫长小声质疑道。几名万夫长的面上也隐隐浮有忧色。</br></br>“即便阿史那旸真的蜕变成猎犬了,我们还可以投靠怛罗斯城的突骑施部,忽都鲁特勤绝对不会错失壮大实力的良机。”阿布思大声喝道。</br></br>千夫长还想再说点什么,失去耐心的阿布思抽出弯刀,厉声怒道:“某心意已决,敢有违令者,定斩不饶!”</br></br>“可汗英明,在下谨听可汗之令!”千夫长吓出了一身冷汗,急忙招呼本部兵马去了。</br></br>“吾何尝不愿同罗部世世代代游牧于水草鲜美的河套,可惜天有不测风云。听从诏令去幽州必死无疑,西行虽艰险重重,却还能有些许生机。在蒲丽娘子眼中,某必将是位言而无信胆小如鼠不怜族人的可汗。可是,整个部落十余万人的生死都压在吾之肩上,我怎么能将希望寄托在一个少年郎君身上呢?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一旦被朔方军合围,就插翅难逃了。若是王霨能劝服北庭军网开一面,不围追堵截同罗部,某倒是甘愿做牛做马以谢之。”喋喋不休的千夫长退下后,阿布思仰天长叹道。</br></br>同罗部的万夫长闻言,默默低下头,将对阿布思的质疑压在了心底。</br></br>“走吧!我们本就是游牧不定的部族,何必贪恋灵州一地呢?”神情憔悴的阿布思在亲卫的护翼下,催动战马,扬鞭向西。整个西迁的队伍不时有人低声抽泣,所有人的情绪都不高。</br></br>同罗蒲丽和马璘被焦急的荔非元礼叫醒时,监视他们的三个百人队早已消失,同罗部的西迁已然发动,打着火把的队伍如一条蜿蜒数里的火龙,在星光下越走越远。</br></br>愤怒的同罗蒲丽驱马冲入驻地,在松油火把的照耀下,空荡荡的营地里只剩下些骑不得马拉不开弓的老人。</br></br>“哼,这次倒是记得把小孩子带走了!”咬牙切齿的同罗蒲丽抽出弯刀,猛踢雪墨骃,怒吼着向西方逶迤如蛇的队伍奔去。</br></br>雪墨骃感受到了主人滚烫的怒火,它嘶吼如龙奋蹄如电,不一会儿就迫近同罗部西迁长龙的队尾。</br></br>“蒲丽,小心!”紧跟在同罗蒲丽身后的马璘见同罗骑兵开始弯弓搭箭,急忙抽出逐日弓,高声提醒道。</br></br>“有种你们就放箭杀了我!”双目赤红的同罗蒲丽不管不顾,继续挥刀猛冲:“阿布思,你个懦夫,快出来见我。”</br></br>十夫长布鲁图盯着势如疯虎的“蒲丽姐姐”,双臂颤抖了半天,才咬着嘴唇发令道:“别伤着她。射!”</br></br>十余支软绵无力的长箭落在同罗蒲丽马前,可她的眼睛连眨都没有眨一下。马璘冷冷地盯着布鲁图,见十人队的箭簇根本没有对准同罗蒲丽,才未将弦上的利箭射出。布鲁图的十人队若敢伤同罗蒲丽一根寒毛,马璘箭囊中的利箭必将射入他们的咽喉。</br></br>“姐姐,可汗已做出选择,你就别追了。他肯定不会见你的。再说,我虽不想离开灵州,可也不愿去幽州。大家都说安禄山特别残暴,随时会诛杀麾下的士卒。”布鲁图望着越逼越近的同罗蒲丽,带着哭腔哀求道。</br></br>怒气冲天的同罗蒲丽听布鲁图说的哀切,高举的弯刀无力放了下来。</br></br>“荔非校尉,仆固部的兵马大约何时可到?”马璘焦急地问道。与满腔怒火的妻子不同,马璘已冷静分析出,单凭几十名镖师和朔方轻骑,无论如何也拦不住同罗部西迁的步伐。</br></br>“仆固部的夏日牧场距离此地有百余里,就算一切顺利,仆固部的骑兵最快也得明日中午才能抵达。本想着同罗部即便要走,也得准备个一两日,时间绰绰有余。谁知阿布思竟然如此果决。”荔非元礼无奈叹道。</br></br>“什么果决!还不是老一套,丢下累赘转身就跑!他也不是第一次这么干了!”同罗蒲丽的拳头攥得咯咯发响,布鲁图和同伴闻之大惭,低头无语。</br></br>“这可如何是好?”马璘心似火烤:“此地距离黄河才数十里,转眼即到。一旦越过大河,离开朔方军辖地,同罗部背叛之名就要坐实了。北庭军相距太远,爱莫能助;仆固部赶来,恐怕也于事无补了。”</br></br>“不行,还得找阿布思!实在不行……”同罗蒲丽的话还没说完,夜色深深的天幕中忽然传来密集的破空声。</br></br>马璘一个激灵,正要松弦射箭,却发现布鲁图的十人队也呆呆地盯着西方的天空。</br></br>眨眼间,同罗部火龙行进道路上落下一排密密麻麻的箭雨,仿佛是天神凌空画出一道不可逾越的界线。</br></br>骤然遇变,士气低落的同罗部呆呆停在原地,止住了缓慢而沉重的西迁步伐。</br></br>马鸣萧萧星光闪耀。</br></br>一望无际的火把亮起,在同罗部火龙前一箭多远的地方突然浮现一弧火月,堪堪拦住火龙的道路。</br></br>“什么人?”位于队伍正中的阿布思满腹疑云,他急忙带着数十名亲卫冲向阵前。统率各部兵马的万夫长千夫长也不约而同催马向前。</br></br>“快,我们去者是敌是友!”同罗蒲丽一拍雪墨骃,如离弦之箭,向西窜去。</br></br>“阿布思,今夜你若想离开灵州,就先从我党项部的尸体上踩过!”火月阵中,数千人中气十足的狂吼震惊了所有人。</br></br>“党项羌?他们怎么卷进来了?”阿布思愈发不解。待他冲到阵前时,只见辽阔的草原上,一支近万人的党项轻骑兵张弓搭箭,用寒芒四射的箭簇对准了同罗部的飞豹大纛。</br></br>本书来自/book/html 第八十六章:纵横捭阖峰路转(一) 天宝十一载四月二十七日,暮春的长安,正是“不寒不暖有花处,半醉半醒无事人”的大好时节,宏伟华丽的城市中到处飘荡着一股懒洋洋的松懈气息,长街上行人的脚步也比往日放慢了许多。请大家搜索()!更新最快的小说</br></br>忽然,横贯东西的横街上,一彪武士围着一辆马车纵马狂奔,向平康坊的方向赶去。车马之后,烟尘滚滚,令无数闲散的路人惊愕不已。</br></br>王霨坐在飞驰的马车内,呆呆地望着窗外一闪而过的绿柳和坊墙,倍感燥热。凝眉苦思的阿伊腾格娜坐在王霨身旁,费尽心思琢磨着如何能让小郎君改变一时冲动下做出的决定。</br></br>马车外,王勇披甲悬刀,亲自带着数十名镖师,紧紧护卫在车厢四周。入京以来,王勇虽然还时不时贴身保护着王霨,可他毕竟已有家小,还管着北庭进奏院的一摊事,难免有无暇分身的时候。而王霨进入翰林院任职后,又频频需要出入宫禁,王勇更无法寸步不离地跟在左右。</br></br>王霨对自己的身手也甚是有信心,何况他无论去何处都会带上十余名镖师随行,故而也常劝王勇放心,多陪陪苏十三娘和女儿,不用再像护卫一样跟着自己东奔西跑。</br></br>可四月二十一日深夜的刺杀,让王勇惊出了一身冷汗。那日他被河东进奏院的人邀请去平康坊应酬。王勇本不欲去,可因听闻安禄山可能会上奏章向北庭施压索要猛油火,他才急忙叫上苏十三娘一同赶去平康坊。</br></br>双方还未开始深谈,平康坊内忽然一阵大乱,数不清的京兆府衙役和金吾卫士卒涌进坊内,挨家挨户搜查可疑人员。</br></br>京兆府的反常之举让王勇心中十分不安。平康坊靠近宫禁和东市,里面住的皆是朝堂权贵。至于宵禁后在平康坊的青楼雅间中逗留的,也都绝非闲杂人等。</br></br>王勇从进奏院得知,京兆府的衙役们乐得从青楼生意中分一杯羹,绝不会无故前来扰乱欢场。至于金吾卫龙武军等禁军将佐,他们倒是经常来平康坊,可多为来此拥红偎翠宴饮嬉戏的,一般也不惹是生非。</br></br>苏十三娘趁着一片混乱,在平康坊中四处探听,才知是右相李林甫遇刺引起了如此大的震动。她很想打听清楚刺客的手段,可道听途说的消息各种荒诞不羁,根本无法从中查出什么线索。</br></br>接受过京兆府和金吾卫的反复盘问后,王勇和苏十三娘急忙赶回金城坊,他们相信王霨肯定会对李林甫遇刺一事感兴趣。可回到家中,迎接他们的却是一院血泊。</br></br>苏十三娘确认女儿安然无恙后,急忙查蒙面人留下的尸首和武器。细细查,她松了口气,坚定地对王勇摇了摇头,示意刺杀决非其师门所为。</br></br>来京之后,苏十三娘对师父依然十分尊重,可她从范秋娘偶尔的闪烁其词中感到,师门中有许多秘密并未对她敞开,而夫君王勇对师门却隐隐抱有几分戒心。</br></br>不过,无论王勇怎么想,苏十三娘都问心无愧,因为她向来都是除暴安良,从未滥杀无辜,更不曾错杀任何人。当然,她不敢确保师门中所有人都如自己一般,故而进入刺杀现场的第一件事就是确认是否有师门之人卷入其中。</br></br>王霨遇刺之后,王勇一面写信向王正见请罪,一面加强警备,主要要求恢复贴身守卫的惯例。</br></br>王霨对于遭遇刺杀却并不如王勇那般紧张,但王勇的好意他也不便拒绝,只好先由着王勇。</br></br>来长安之前,王霨早就料到会有数不清的暗箭射向自己。因为他清楚,自己要做的事,难免会得罪一些人。</br></br>为了防备刺杀,在入京之时,王霨就将几十把连弩拆成零件,分装在不同的箱子里,躲过了城门守军的检查。而四月二十一日深夜遭遇刺客时,手持连弩的镖师短时间内.射出了数百支弩矢,是成功绞杀刺客的关键所在。为了掩盖连弩的存在,王霨命人将刺客身上的伤口都一一处理成刀剑伤,以避免被仵作</br></br>王霨只是不曾料到,潜伏在阴影中的敌人竟会用他发明的猛油火对付自己。“这也算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吧”,他无奈苦笑道。</br></br>京兆府和金吾卫大张旗鼓缉拿刺客,王霨的素叶镖局也全力发动,追查黑衣蒙面人的线索。哭花了脸的阿史那雯霞在刺杀案发生后,不眠不休地泡在东西两市,不放过任何一点蛛丝马迹。手戴红宝石戒指的阿史那霄云日日登门,殷殷叮嘱王霨要小心。刚入国子监就读的卢杞跟着新熟识的阿史那霁昂也来了几趟,帮王霨一起分析刺杀案的主谋。</br></br>苏十三娘为找到幕后黑手,特意回了一趟师门,请师父公孙大娘出手帮忙。公孙大娘对王霨遇袭也十分迷惑,理不出是何人所为。但她承诺,必会发动所有人手追查凶手。</br></br>王霨召集众人议了几次,觉得黑衣人使用的猛油火是条关键线索。很快,阿史那雯霞就顺藤摸瓜,查探出杨家开的弘农阁一直在偷偷贩卖猛油火。苏十三娘则在范秋娘的协助下,发现黑衣人所使横刀上涂的毒来自剑南道。</br></br>苏十三娘入门虽晚,可她的剑技却是师门公认最高的。但她生性磊落,从不用毒,因此对毒物的了解要差一些。本来苏十三娘想请师门中最擅用毒的四师姐前来,可公孙大娘说段荼罗另有重任,不便出面,只派了范秋娘过来。</br></br>王霨这边刚理出点眉目,京兆府和金吾卫也得出了相似的结论,刺杀李林甫的弩矢上涂的也是一种来自剑南的毒液。</br></br>四月二十四日,当所有的线索都指向杨国忠时,安禄山的奏章送抵长安,引发朝堂更大的震荡。</br></br>王霨记得,安禄山的势力一再膨胀,除了他拥有幽州平卢河东三镇节度使之职外,还因为他不断地从契丹奚回纥突厥等部掠夺人口和财富。安禄山帐下最精锐的曳落河就是由各部族的精壮组成,是一支完全听从安禄山命令的私兵。</br></br>安禄山麾下私兵数目激增的过程,可以说是北方各族民众的一部血泪史,而其中最惨痛的一页,则是由同罗部写下的。</br></br>在王霨穿越前的时空,安禄山借征伐契丹报仇雪恨的名义上奏,让李隆基下旨调同罗部迁居幽州。</br></br>阿布思安禄山的阴谋,力争无果后只得离开朔方,仓皇叛逃。在北上途中,同罗部被老对手回纥击败,少部分人口沦为回纥奴隶,大部分人则被安禄山诱降。阿布思独自带着数百亲卫转而向西,投靠到葛逻禄帐下。</br></br>适时在怛罗斯大战中叛唐的葛逻禄急于修复与唐廷的关系,就与时任北庭节度使的程千里联手,诛杀了阿布思。至此,拥有十余万部众的同罗部烟消云散,或沦为奴隶或成为安禄山的兵源。安史之乱中,叛军中就有不少来自同罗部的士卒。</br></br>王霨立志守护华夏文明,他绝不能放任忠于唐室的同罗部走向灭亡,更不愿意白白便宜安禄山。</br></br>四月二十五日,为了拯救同罗部,王霨将阿伊腾格娜王勇和苏十三娘召集到内书房中一齐商议该如何应对。</br></br>王霨首先想到的是父亲王正见。可他很快就打消这个念头。王正见虽位高权重节镇一方,可他只是北庭都护,贸然插手朔方与幽州之争,并不妥当。</br></br>排除了王正见后,王霨将目光投向王勇。因为他记得王勇在西征石国前偶然说过与朔方节度副使李光弼甚是熟悉,和李光弼麾下的荔非兄弟也算相识。若是李光弼能说动知留后事的张玮在李隆基同意安禄山奏章前上疏反驳,力陈朔方军离不开同罗部,就可能带动朝堂争议,为阻止安禄山创造契机。</br></br>听了王霨的设想,王勇并未回应,先皱眉犹豫了一下。</br></br>“嘿,霨郎君等你回话呢,行不行你倒是吱一声。”苏十三娘对王勇的犹疑有点不耐烦:“之前你不是吹嘘和李光弼很熟吗?后来又说和荔非兄弟一同征战过。难道都是骗我的?你说,还有什么事瞒着我?”</br></br>“十三娘,别胡闹。”王勇的黑脸又红又烫。他心中后悔不及,千不该万不该,当年不该在苏十三娘和同罗蒲丽面前多嘴,提到自己与李光弼的交情……</br></br>平定了心海狂澜后,王勇才沉声说道:“小郎君,某写信给李光弼没有问题。他为人静穆刚毅重信守约,也必会尽心而为。但是,他没有知留后事的职使,难以尽情施展;能否说动张玮,也难以预料。”</br></br>“无论行不行,都先要试一试。”为了阻止安禄山,王霨愿意将一切可能的力量都调动起来。</br></br>王勇写好信,询问如何将信寄到朔方。王霨痛感不曾将分号开到灵州,故而无法使用飞鸽传书。而若用朝廷传递公文专用的驿站,则很难保密,容易被人侦知,引发后患。</br></br>正欲调动人手骑马赶赴灵州时,阿伊腾格娜提醒王霨,同罗蒲丽和马璘正在去夏州的路上,计算行程大约会在武威城附近。若是用飞鸽将书信送抵武威分号,然后由同罗蒲丽快马加鞭带到灵州,速度应当更快,也会更加隐秘。</br></br>本书来自/book/html 第八十六章:纵横捭阖峰路转(二) “同罗蒲丽!”王霨拍了拍脑袋:“怎么把她忘了!同罗部是其母族,由她前去灵州,简直再好不过了。请大家搜索()!更新最快的小说”</br></br>王霨立即用两种不同的密码写了两封信,一份给武威分号的张掌柜,交代他该如何行事;另一份则给同罗蒲丽,说清了来龙去脉。然后将两封信连同王勇的信件,一同用飞鸽送到武威分号。</br></br>来自21世纪种谍战片的王霨深知保密的极端重要性。怛罗斯大战后,王霨就着手编制密码系统,但他发现基于复杂数学.运算的现代密码体制,在唐代并不具备推广条件。</br></br>为了既适应唐代的科技水平,又能突出保密性,王霨将阿拉伯数字引入素叶居,并要求庭州总号的管理人员和各地分号的高层都必须学会。</br></br>在此基础上,王霨雇人将南北朝时梁朝散骑侍郎给事中周兴嗣编纂的《千字文》抄录了数百本,作为密级最低的密码本使用。在发一片银杏叶级别的信息时,明码就是一串串阿拉伯数字,每组数字对应着《千字文》中的一个字,逐一对照即可破译。</br></br>更高密级的密文原理相同,只是作为密码本的书籍比较复杂变换的频率更高。目前,三片银杏级别的密文,密码本正是杜环的《经行记》。</br></br>这套密码体系虽然简陋,但放在大唐,足以确保信息的安全。而阿拉伯数字的引用,又使得复式记账法能够顺利推广,这使得素叶居的经济管理水平大幅领先同时代的商铺。</br></br>发出密信后,王霨急忙出门,登门拜会高力士,否劝李隆基否决安禄山的奏章。长安朝堂风卷云涌,各方势力争斗不休。在此错综复杂的局面中,唯一能让王霨彻底信任的,唯有高力士。</br></br>王霨信任高力士,并非因为高力士的人品,而是相信他对李隆基的忠心。朝堂各派势力虽然都言之凿凿忠于圣人,但其实各怀鬼胎,真正称得上圣人忠犬的唯有高力士一人。王霨并未有危害李隆基的打算,自然也就不会与高力士有理念和利益上的冲突。</br></br>得知王霨的来意后,高力士沉默了片刻,才不解地问道:“霨郎君,你进士及第任职翰林,侍奉在圣人御前,前程一片远大,为何要卷入边疆纷争中?”</br></br>“高翁,外重内轻之格局能长久乎?天下雄兵集于边镇,中枢可安乎?”王霨深信高力士是个聪明人。</br></br>“奇思妙想也就罢了,难得你还有如此赤诚之心!”高力士大喜:“安禄山鄙,却十分狡诈,任其坐大绝非圣人之福,某当尽力一试。然圣人对安禄山深信不疑,吾之前略略提了句安禄山身兼三镇节度使,手握雄兵近二十万,恐有尾大不掉之患,反而被圣人呵斥了一番。此事能否如愿,某也无几分把握。”</br></br>“高翁,安禄山觊觎同罗部人马,在奏章里狮子大开口,要求同罗部移居幽州。在下以为,若能令圣人彻底否决他的奏章,自然最好。即便不能,也要尽力拖延时日,万万不可使圣人下诏同意其奏章。某已着人劝说朔方军上疏与安禄山打擂台,一旦朔方奏疏送抵长安,高翁就可以借机发力。”王霨将计划和盘托出。</br></br>“霨郎君所思甚是周全。”高力士点了点头:“某先拖延几日,然后再挑个圣人龙心大悦之时出言婉劝。”</br></br>“多谢高翁!”王霨确定高力士会出手,心中稍稍安定。</br></br>“霨郎君,禁绝恶钱时你争取到一个实现心愿的机会,为何不用在你最在意之事上?”正事谈毕,高力士却无送客之意,反而一脸坏笑着问道。</br></br>“最在意之事?”王霨愣了一下,旋即从高力士老不正经的神态中明白了几分。</br></br>“难道霨郎君要否认吗?”高力士穷追不舍。</br></br>“让高翁见笑了。”王霨红着脸回道:“此事某确实铭刻在心,但若与禁绝恶钱搅在一起,岂不是让人有公私不分之感?当然,若高翁愿意援手,小子感恩不尽。”</br></br>“某乃内侍,不便谈论。还是贵妃娘子开口最佳,你有什么新鲜玩意,记得多给宫里送点。贵妃娘子虽宠冠六宫,却是心慈命苦之人,与外面那几个狐假虎威的不同。”高力士耳提面命道。</br></br>“心慈命苦?”高力士对杨玉环的评价让王霨耳目一新。</br></br>“还有,同罗部之事,东宫或许也会想有所作为。禁绝恶钱东宫获益不浅,此时心气正高。汝可去拜会一番,若太子殿下也出言劝阻,把握就会再大上几分。”高力士乐见李亨坐稳东宫之位。</br></br>“多谢高翁指点!”王霨作揖拜谢。</br></br>“你是个乖巧的孩子,某喜欢。”高力士坦然受了王霨一拜:“素叶县主也是个好孩子,某希望你们都能和和美美平平安安。”</br></br>“承高翁吉言,一定会的!”王霨动情道。</br></br>离了高力士的府邸,王霨在王勇的扈卫下,转而去拜访李泌。</br></br>李泌既是东宫属官,又兼有待诏翰林的身份,说起来也算是王霨的同僚。两人在禁绝恶钱有了直接交流后,顿生惺惺相惜之感,之后不再需王珪搭桥引线,两人借着同为翰林学士的情谊,时常小酌一二,或闲议秦汉得失或探讨儒道典籍。李泌本就是绝顶聪明的谋士,王霨腹中则藏了数千年的见识,两人的一些观点虽不尽一致,却越谈越喜,大有相见恨晚之感。</br></br>李亨听闻王霨与李泌越走越近,也暗自得意。建宁王李倓更是三番两次呼朋唤友去火锅店小聚,并时不时约王霨一同骑射围猎。</br></br>在外人王正见的布局实在太深远了,不仅牢牢抱住了太子的大腿,更让两个儿子分别投靠一位皇孙。王家的富贵,怎么也得维持三代以上。至于内里实情究竟为何,反倒只有一二智者知晓。</br></br>白袍如玉仙风道骨的李泌听了王霨的话后,凝眉道:“霨郎君,安禄山虽有些骄狂,但终究不过一粗鄙武夫,并非殿下心腹之患。若为区区一同罗部出手,招致安禄山的忌恨,又有何益?莫非霨郎君还有逆天之才,可令殿下受誉而不招人猜疑?”</br></br>“先生说笑了。”王霨苦笑道:“恶钱之事乃特例耳,岂能为常?欲将同罗部留在朔方,必会得罪安禄山,别无二途。然为长远计,必不能放纵外镇过于强横。”</br></br>王霨心中很清楚,恶钱风波之所以能够漂漂亮亮地解决,全因为大唐的货币制度太过简陋,从经济学角度讲,存在着帕累托改进的空间。也就是说,存在着不必损害任何人的既得利益而实现改革的可能。而同罗部之事,却是不折不扣的零和博弈,必然会触动一方的利益。</br></br>“霨郎君过虑了吧。”李泌笑道:“当年王忠嗣身兼四镇节度使,麾下雄兵近三十万,又何尝危及天下?”</br></br>“王忠嗣为忠烈之后圣人之养子殿下之义兄,岂安禄山可比?”王霨对李泌的类比并不认同。</br></br>“安禄山还是贵妃娘子的义子呢?”李泌呷了口清茶,淡淡反击道:“霨郎君,朝堂如渊似海,步步谨慎尚有倾覆之险。若以个人之喜恶为准绳,岂能长久?”</br></br>“先生,此乃公心,并非私仇。吾忧者,天下也!”王霨反驳道。</br></br>“霨郎君,汝眼中之天下与君有所不同。当今之根本,在于稳储位。储位稳,则万民安;万民安,则天下定。吾早有餐松饮涧辟谷炼丹之志,之所以滞留朝堂不归,只是不欲再见玄武门外起兵戈罢了。”李泌坦诚道:“安禄山非忠贞之臣,某岂不知。圣人纵之,乃养恶犬固门户也。他日殿下一旦登基,以万钧之力徐徐而削之,安禄山必将冰消雪融。既然如此,又何必急于一时?殿下的宿敌并不少,若再添一恶犬,危矣。”</br></br>“先生所言固然不差,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谋划再密,也难免会有些偏差。若今日纵其坐大,他日削之必难,为何不抢占先手呢?”王霨力劝道。</br></br>“霨郎君的棋风,总是如此一往无前。与君相比,某倒是显得过于贪稳了。”李泌沉吟道:“既然高翁会出手,某愿劝说殿下暗中推动一二。至于殿下如何抉择,实非某可知。”</br></br>“先生愿意相助,在下感激不尽。”王霨知道李泌是言行一致守信重诺之人。</br></br>“霨郎君,汝之所为虽有本末倒置之嫌,但某知你一片公心,可敬可佩。”李泌轻笑道。</br></br>“先生坦诚相告,亦古君子之风。”王霨回道:“不过,先生方才言安禄山并非心腹之患,不知殿下所忧者何人也?”</br></br>“霨郎君,你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呢?”李泌哂道。</br></br>“那平康坊之事……”王霨故意只说了半句。</br></br>“霨郎君!”李泌正色道:“某最恨魑魅魍魉之行,从不曾劝殿下施展阴谋诡计。”</br></br>“是某失言了,还请先生恕罪!”王霨见李泌义正严辞,连忙施礼请罪。</br></br>“霨郎君,你日后得罪的人恐怕会越来越多,自家宅院的门户还是要关的严实点。”李泌轻描淡写地提醒道。</br></br>“多谢先生。”王霨笑道:“心怀坦荡门敞开,不畏漫天风雨来。”</br></br>“后生可畏!”李泌拍案叹道:“但为此句之豪情,某必会援手一二。”</br></br>本书来自/book/html 第八十六章:纵横捭阖峰路转(三) 在王霨的周旋下,安禄山的奏章报到宫中后,被搁置了两日,始终不曾得到圣人的批复。 王霨略微松了口气后,将希望寄托在李光弼身上,期盼他能够说动张玮尽快上疏。然后高力士就可以乘胜追击,李亨也能帮忙敲敲边鼓。</br></br>在零和博弈中,一方的喜悦必然以另一方的痛苦为代价。王霨踌躇满志之时,安禄山的长子安庆宗则愁云满面。</br></br>安庆宗被父亲派驻长安执掌幽州进奏院,一直密切关注着奏章的进展。他等了几日不见宫中有任何动静,就急忙通过安插的眼线秘密打探。</br></br>四月二十七日,当得知是高力士借故将奏章扣押了两天,并力劝圣人三思时,安庆宗在幽州节度府孔目严庄的授意下,立即备了份厚礼登门拜访高力士。</br></br>高力士对安庆宗十分客气,笑着收下了礼物,满口称赞安禄山镇守边疆劳苦功高,大夸安庆宗年轻有为一表人才,还令家仆挑拣了几套如意居新烧制的奢华玻璃器皿,作为回礼。</br></br>安庆宗试探着询问高力士,奏章里是不是有什么令圣人不满的地方。高力士则推说近日杨国忠深陷刺杀案中,贵妃娘子心绪不佳,圣人忙着安抚娘子,案几上的奏章都快堆成山了。</br></br>安庆宗恳请高力士尽快将奏章递到圣人面前,高力士满脸堆笑,连说一定。</br></br>晕晕乎乎走出高府的大门时,安庆宗才惊觉高力士始终不曾给他一个明确的期限。</br></br>“该死的老狐狸!”带着对高力士的诅咒,安庆宗按照严庄事先的谋划,转而来到平康坊。</br></br>虽然痛恨高力士从中作梗,安庆宗却也无可奈何。若是父亲在长安,他自然有办法绕开高力士,直接从圣人手中讨到想要的东西。而拜访高力士之前,严庄也预测到,高力士既然出手,就绝不会轻易罢休。登门只是探个虚实,破局必须另找他人。</br></br>“李林甫最在意的是什么?我们就可以以节帅的名义与其做个交易。当年节帅畏惧李相,却又不能不依赖李相的支持。如今节帅恩宠稳如泰山麾下兵将如云,李林甫的权势反而日渐萎靡,形势已然逆转。李林甫若要保子孙富贵,定会期望借助节帅的力量。”</br></br>安庆宗琢磨着严庄教导,以再次探望李相的名义踏进了李府的大门。</br></br>在李林甫的外书房屋檐下,安庆宗瞄见了一位威风凛凛却百无聊赖的武士。</br></br>“莫非这就是从刺客手中救下李林甫的勇士?”安庆宗打量了眼武士腰间两侧悬挂的刀剑,心里由衷叹道:“父亲帐下最雄壮的曳落河也不过如此。”</br></br>早已从遇刺惊魂中平复过来的李林甫一见安庆宗,就猜出他意欲何为。而当安庆宗依照严庄所授之机宜,开出筹码后,李林甫咳嗽了数声,便毫不犹豫答应了。</br></br>安庆宗刚回到亲仁坊的宅院不过小半个时辰,就得到宫里传来的消息,说李相进宫,当即说动圣人下了两份诏书,令同罗部举族迁徙幽州,令北庭王正见按照安禄山所需提供猛油火。</br></br>高力士虽然拦了两句,却无法改变圣人的意志。李林甫当场召中书舍人前来拟诏,然后署了自己的名字,着人给陈相送去。不过一炷香的时间,顺利走完流程的两份诏书就已经离开宫城。</br></br>“大功告成!父亲麾下又能增添数万精兵!待父亲当上东平郡王,某也可以承袭王爵了。”美滋滋的安庆宗着人找了几名粟特胡姬,在后宅花园中饮酒作乐去了。</br></br>诏书还未离开长安,张德嘉就赶到了金城坊,向焦急等待灵州动向的王霨传达了形势逆转的噩耗。</br></br>“霨弟,高翁说李相遥领朔方节度使,又刚遭遇刺杀。他出面劝说后,圣人心意已决,他实在无能为力。”张德嘉转述了高力士的歉意。</br></br>高力士的致歉让王霨清楚,他不可能再出手了。而李亨本就只打算推波助澜,绝不可能站出来力挽狂澜。虽然事先考虑过可能面临如此恶劣的局面,并在给同罗蒲丽的密信中有所预防,但费尽心力布好的一盘棋被人生生搅乱,王霨还是难免有些郁闷。</br></br>“走,去平康坊,找李林甫理论去!”血气上涌的王霨在内书房里转了几圈后,终于忍不住怒吼道。</br></br>“小郎君,木已成舟,你去找李相争辩又有何用?”王勇冷静地劝道。</br></br>“私心过重,如何能够治国?安禄山那边开出什么筹码我不清楚,不过我也有让李林甫担惊受怕的东西!”怒火灼心的王霨不理王勇的劝告,高声令人备马。</br></br>“小郎君,去李府可以,但为安全计,绝不能骑马!”阿伊腾格娜握住王霨的手,温柔劝道。</br></br>王勇还欲出言反对去找李林甫,却被阿伊腾格娜用眼色制止了。她明白王霨去平康坊绝非明智之举,但她更清楚,此刻心浮气躁的小郎君听不进任何劝告,除非能够拿出更好的解决办法。与其让小郎君憋在书房里,还不如在外面透透气,或许还能琢磨出些好点子。</br></br>“好,那就坐马车。”王霨虽然有点暴躁,但还是能听进去阿伊腾格娜的劝告。</br></br>前往平康坊的路上,王霨烦躁的心情略略有些缓解。阿伊腾格娜一边安抚小郎君,一边用心琢磨有何破解之道。可形势之恶劣,令聪慧的她也一筹莫展。从禁绝恶钱开始发生的一系列变故在她脑海里纠缠成了一个找不到头尾的线团。</br></br>车驰如电马跃如龙,平康坊墙上的李府大门和披甲持矛的禁军士卒已遥遥在望。</br></br>李林甫遇刺后,李隆基命金吾卫派了百余名全副武装的禁军士卒,日夜不停守在李府周围。其他皇亲国戚和朝堂重臣的府邸也加派了人手。</br></br>太子李亨前两日还上疏,提议从北衙禁军抽调兵力,组建一支专司护卫在京三品以上高官的军队。据说圣人已同意太子所请,责令龙武大将军陈玄礼掌管此事。</br></br>守在李府大门的禁军士卒见不远处的长街上出现疾驰的数十骑,急忙斜举长矛拔刀张弓,摆出小心防备的架势。</br></br>“杨国忠和李亨欲图对王焊下手这个消息能否换来李林甫的合作呢?我该如何讨价还价呢?”眼就要抵达李府,心情平静下来的王霨也不免有些怀疑起来。</br></br>阿伊腾格娜盯着李府奢华庄严的大门,心思无端转到了刺杀案上:“刺杀……弩箭……来自剑南的两种毒……猛油火……谁最恨李林甫……又有谁最恨安禄山呢……”</br></br>各种零散的意象在阿伊腾格娜的心海中上下翻涌,然后碰撞出一个个巨大的浪花。朵朵浪花间,忽然有一道明亮的闪电穿透了层层阴云,让她萌生了一个大胆的猜测。</br></br>“小郎君,两股刺客不是一拨人!”阿伊腾格娜急切地在王霨耳边喊道。</br></br>“不是一拨的?”王霨一愣。</br></br>“不然为何要用两种毒?刺杀李林甫的人为什么不用猛油火?”</br></br>“那又如何?”王霨还没有反应过来。</br></br>“杨国忠!”阿伊腾格娜快速理清了思绪,道出了肯綮之所在:“杨国忠很有可能是被人诬陷的。而他才是朝堂上最恨安禄山的人。”</br></br>“杨国忠?!”王霨恍然大悟,思路随之豁然开朗:“李林甫确实无心与安禄山为敌,我手中的筹谋也不足以令他动心。唯有死皮赖脸野心勃勃的杨国忠才有可能用一切手段阻拦安禄山。如何才能说动杨国忠?帮他洗刷嫌疑,如果他真的是被人诬陷的话。突破点在哪里?若不是他派人刺杀我,猛油火的来源就是最关键的线索。”</br></br>“伊月,你真是太聪明了!”兴奋的王霨一把抱着阿伊腾格娜,在她耳边说道:“当年在马球场就是你最先王沛忠的阴谋!”</br></br>“小郎君,事不宜迟,我们得抓紧时间找到证据。不然同罗娘子那边就麻烦了!”满脸羞红的阿伊腾格娜从王霨的熊抱中轻轻挣脱出来。</br></br>“王勇叔叔,十三娘呢?”王霨探身问道。</br></br>“这会儿应该在崇仁坊阿史那府中教雯霞小娘子练剑。”</br></br>“走,去崇仁坊!”</br></br>驻守在李府门前的金吾卫士卒本来虎视眈眈地望着越来越近的数十骑,却不料他们忽然调头离去了,令他们积攒起来一股子气力无处可使。</br></br>阿史那府中,苏十三娘和阿史那姐妹听了阿伊腾格娜的推测后,纷纷低头沉思。</br></br>“斗鸡眼!”阿史那雯霞忽然大声喊道:“如果伊月猜的不错,那斗鸡眼带人换过四千贯钱之后,是去弘农阁买猛油火了!”</br></br>“原来如此!”王霨拍案叹道:“难怪当时觉得那群人行事诡异,明明不怀好意,却也没有大肆捣乱。本以为是杨国忠太笨,现在想来,斗鸡眼就是幕后黑手的障眼法,误导我们觉得杨国忠对禁绝恶钱之策不满,为后面的刺杀做铺垫。”</br></br>本书来自/book/html 第八十六章:纵横捭阖峰路转(四) “师父,徒儿有个想法。请大家搜索()!更新最快的小说”阿史那雯霞对追查真凶最为积极:“若刺杀霨弟的人用的猛油火是购买的,那他们肯定是从弘农阁买的,因为我打探许久,确信长安城中只有弘农阁卖猛油火。”</br></br>“只可能是弘农阁。”阿伊腾格娜补充道:“王都护和小郎君对每一罐猛油火的去向都有极其严格的监控。目前唯一下落不明的,就是杨国忠索取的那十车。”</br></br>阿史那雯霞对阿伊腾格娜点头致谢,继续说道:“以杨国忠之贪财,猛油火的售价肯定不菲。如此大的生意,不可能不记账。杨国忠和杨玉瑶为撇清嫌疑,绝对不会将此秘密账本放在府中,只会放在弘农阁中。只要我们拿到账本,杨国忠是不是被诬陷的就一目了然。”</br></br>“不错,有长进!”苏十三娘十分欣慰。</br></br>“若真的有账本,杨国忠为什么不主动拿出来为自己洗清嫌疑?”阿史那霄云疑问道。</br></br>阿史那雯霞瞥了姐姐一眼,正要解释,却听王霨说道:“弘农阁暗中销售猛油火绝对不是三两日,杨国忠不清楚斗鸡眼的存在,肯定弄不清楚上门购买的人中究竟谁是刺客,当然不敢将这账本拿出。”</br></br>“既然如此,事关隐秘,账本必定藏在暗处,我们该如何拿到账本呢?”阿史那霄云蹙眉道。</br></br>阿史那雯霞嘿嘿一笑:“姐姐,打马球我不如你。但说到鸡鸣狗盗,还得靠我。”</br></br>“呸!”苏十三娘敲了敲徒弟的脑袋:“有这么埋汰自己的吗?”</br></br>“当下最需担心的不是如何找到账本,而是账本会不会被杨国忠销毁了。”阿伊腾格娜有点担心。</br></br>“以五杨之有恃无恐,他们估计不会觉得贩卖猛油火有多大罪责,销毁的可能不大。”王霨沉思道:“怕就怕弘农阁的杨掌柜私自将账本毁掉,以消除证据。所以,事不宜迟,我们今天就得拿到账本。”</br></br>四月二十七日下午,西市弘农阁前,往日趾高气扬的伙计们懒洋洋地站在门口,连招揽人的劲头都小了不少。自从杨国忠背上刺杀李林甫和王霨的嫌疑后,五杨门前车马稀稀,连带着弘农阁上上下下也变的无精打采。</br></br>“咦?这里有没有好吃的?”一个蓬头垢面满脸污泥的小乞丐忽然冒了出来,径直往弘农阁里钻。</br></br>“哪来的小杂种,滚一边去!”伙计们虽然不敢如之前那般骄狂,对一个混迹西市的小乞丐还是不用客气的。</br></br>“哎呀,你们开店不就是让人进的吗?我刚才去素叶居火锅店,也没有人赶我啊!”小乞丐步法很灵活,东躲西闪,在伙计群中像泥鳅一样滑不留手。</br></br>伙计们只顾着抓小乞丐,却没有留意小乞丐破破烂烂的袖子中漏出了不少黑乎乎的火绒,在弘农阁门前洒得到处都是。</br></br>“算了,不和你们这些凶巴巴的人玩了!”小乞丐调戏了半天弘农阁伙计后,哧溜一声,钻到街道人流中,消失的无影无踪。</br></br>“小坏蛋,别让我抓住你!不然让你好累得腰酸背痛的伙计们破口大骂。他们还没有留意到地上的火绒,就听有人高声喝道:“让开!让开!”</br></br>伙计们定睛一瞧,只见一辆华丽的四轮大马车在门口停下,一位身着明霞九幅裙的贵妇在两名娇艳侍女的搀扶下走了下来。</br></br>“你们店中可有上好的蜀锦?”一名明眸皓齿的侍女上前问道。</br></br>“有!”伙计们见来了贵客,连忙笑脸相迎:“别的不敢说,鄙号的蜀锦绝对是西市头一份!不信,你们打听打听鄙号的来头。”</br></br>“云娘月娘,那咱们就进去瞅一眼吧。”贵妇漫不经心地说道,拖着长长的裙摆向店里走去。</br></br>伙计们点头哈腰,引领着贵妇向店内走去。他们的目光都集中在雍容华贵的贵妇身上,却未注意到,“云娘”和“月娘”两名小丫环分别偷偷从衣袖中摸出了一个精巧细微的火折子。</br></br>伙计们刚请贵妇踏进弘农阁,后面陡然一热,随之就有刺鼻的焦糊味钻入鼻中。</br></br>“走水了!走水了!”贵妇带来的两个小丫环尖声嘶喊,伙计们回头一见店门口无端腾起了一团团狰狞的火焰,滚滚黑烟扑面而来,似乎顷刻间就能将整个弘农阁吞入血盘大口中。</br></br>“快灭火!好大的火!”伙计们吓得哭爹喊娘手忙脚乱。有人慌慌张张去舀水救火,有人则急急忙忙跑去武侯铺求救,更有人脚底抹油溜之大吉。</br></br>正在正堂算账的杨掌柜听闻失火,瞅了眼飘入店内的浓烟,顾不上招呼人救火,就急忙扭身向后院跑去。</br></br>伙计们七手八脚用水泼火,却根本压制不住炽热的火苗。贵妇和两名丫环装着担惊受怕的样子躲在角落里,眼睛却始终盯着杨掌柜的身影。</br></br>在浓烟的掩护下,谁也没有注意到,方才消失得无影无踪的小乞丐不知何时已潜伏在弘农阁后院的屋脊上。她轻轻揭开一片瓦,用鹰隼般的利眼监视着杨掌柜的一举一动。</br></br>大火来的突然,走得也蹊跷。伙计们正为水无法扑灭火焰而焦头烂额,火势却蓦然变弱,最终消失不见了。若非弘农阁门前残留着一片焦黑以及浓重的烟味,闻讯赶来救火的武侯恐怕会以为弘农阁谎报火警。</br></br>“晦气!云娘月娘,我们走!”火势止息后,贵妇冷哼了一声,带着丫环,挥袖离去。自知理亏的弘农阁伙计陪着笑脸,小心翼翼将贵妇送了出去。</br></br>莫名其妙的一场火并未引起太多人的关注,西市中鱼龙混杂,每日都不免有些稀奇古怪的状况。只要不是什么惊天大事,转眼间就水过无痕,被人抛诸脑后。</br></br>虚惊一场的杨掌柜见火势并未蔓延到后院,将提到嗓子眼的心放了下来。他作为虢国夫人的家仆,与五杨休戚与共。如今杨国忠被世人怀疑刺杀李林甫,弘农阁私卖猛油火的勾当也被京兆府盯上了。</br></br>虽然贵妃娘子出面,暂时保弘农阁免于京兆府的搜查,店里的猛油火也全都转移到益州去了。可杨掌柜手里捧着烫手的账本,还是天天担惊受怕。他本想一把火烧了,可孤行已见虢国夫人不仅笑他胆小如鼠,还怀疑杨掌柜是不是想趁机掩盖点什么,逼得他只能将账本藏在后院密室之中。</br></br>四月二十七日深夜,两道曼妙的身影从素叶居火锅店出发,在连墙接栋的屋脊上飞奔而行,不多时就潜入弘农阁的后院,打昏两名守卫,摸入密室之中,取走了账本。</br></br>四月二十八日一早,虢国夫人慌慌张张跑到杨国忠府上,说弘农阁的密账被人盗走了。</br></br>“王鉷竟敢私闯弘农阁,太过分了!”杨国忠气的七窍生烟。</br></br>最近杨国忠心情极其恶劣。刺杀李林甫和王霨本和他八竿子也打不着,可所有的线索都若隐若现地指向他,屎盆子扣在脑袋上怎么也甩不掉。</br></br>“别说没用的!”色厉内荏的虢国夫人急道:“若是李林甫将账本捅到圣人面前该怎么办?我早让杨掌柜将账本烧了,他偏偏不听,才闹出如此大的纰漏。”</br></br>“不用怕。”杨国忠竭力装着不在乎的样子:“只要贵妃的圣宠不衰,卖点猛油火也不算什么,推到家仆身上就是了。不行你也加把劲,圣人不也很喜欢你吗。”</br></br>“但愿如此……”虢国夫人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见杨暄捏着份请柬推门而进。</br></br>“慌什么!没和你三姨在谈正事!”杨国忠满心火气,对毛毛躁躁的儿子吼道。</br></br>“账本……”杨暄结结巴巴道:“账本的封面附在请柬里……”</br></br>杨国忠瞪了眼话都说不利索的儿子,一把夺过请柬,只见上面写着:“暄郎君:素叶居火锅店筵席已备,可为蒙冤者洗清嫌疑。”</br></br>“王霨?”杨国忠不解道:“他不是东宫的人吗?”</br></br>“管他呢,不过是个少年郎君,咱们杨家还怕他不成。”虢国夫人得知账本没有落到京兆府手中,不再惊慌。</br></br>当日午时,杨暄杨昢兄弟二人呼朋唤友来到火锅店二楼雅间,大吃大喝折腾了大半个时辰。中间,杨暄偷偷溜到三楼,与王霨深谈许久。</br></br>杨暄兄弟走后,守在火锅店的阿史那霄云和张德嘉也按照王霨的吩咐,急忙离开。王霨则施施然回到翰林学士院。</br></br>四月二十八日下午,杨国忠和虢国夫人同乘一辆马车,大张旗鼓地来到大明宫,高呼要向圣人请罪。</br></br>麟德殿中,杨玉瑶一把鼻涕一把泪,在李隆基面前自责御下不严家门不靖,导致弘农阁的杨掌柜暗中截留了一批本该送往剑南前线的猛油火,偷偷出售牟取暴利。杨国忠则痛陈为下人蒙蔽,未曾严查猛油火的去向,有失察之罪。</br></br>听着杨玉瑶和杨国忠的“诚心请罪”的“肺腑之言”,早知背后详情的高力士神色不变,眯着眼睛笑表演。</br></br>为谋杀案心烦意乱的李隆基冷冷地审视着杨国忠,一言不发。</br></br>本书来自/book/html 第八十六章:纵横捭阖峰路转(五) 因事涉杨家,且只是私下召见,杨玉环也陪坐殿中。请大家搜索(品#书……网)!更新最快的小说见李隆基脸色铁青,她急忙离榻,垂泪跪拜:“陛下,家姐一时失察,还望三郎宽恕。”</br></br>“朕又没说什么,娘子何须如此。”李隆基使了个眼色,高力士急忙将梨花带雨的杨玉环搀起。</br></br>“陛下!微臣深知纵容家仆贩卖军国利器乃大罪,甘愿受罚!”杨玉环依约求情让杨国忠心头大定,不过他也发现李隆基并不相信前面的鬼话,连忙抛出了最重要的武器:“不过,臣在追查中,找到了弘农阁偷偷摸摸记的账本,发现了一个和刺杀案有关的重大线索。”</br></br>“哦,有何发现?”李隆基多少有了点兴趣。</br></br>“启禀陛下,行刺霨郎君的凶手所用的猛油火,确实是从弘农阁中买的。若非霨郎君家宅防护严密,臣险些要酿成大祸。”杨国忠将重音放在了“买”字上。</br></br>“买?”李隆基一愣:“有何证据?”</br></br>“陛下,请此页。”杨国忠将账本翻开呈上,页面上有一条记录被赤笔勾出。</br></br>“三月二十七日,一客,壮实眼斗鸡状,携庭州金币四千贯,订购黑油四大罐。四月十九日,客来取黑油。”李隆基从高力士手中接过账本,随口读到。</br></br>“杨卿,这猛油火卖得可不算贱!”李隆基又气又笑:“朕赐给你和三姨姐的钱不够用吗?”</br></br>“陛下洪恩,微臣感激涕零。之所以惹出天大的麻烦,全是因为下人贪财。”杨国忠和杨玉瑶连连叩头。</br></br>“陛下,还是先问问这与刺杀案有何关系?”高力士小声提醒道。</br></br>“陛下,微臣听闻,冲入霨郎君宅院的刺客中,有一个就是斗鸡眼。而三月二十七日那天,确实也有一个斗鸡眼带了几百袋恶钱去素叶居捣乱,换了四千多贯的庭州金币离去。”杨国忠感激地望了眼高力士,迫不及待地说道:“陛下,那刺客若是微臣指使的,又何必去弘农阁购买猛油火?更不需记在账本上!”</br></br>“竟有此事?”李隆基眉头拧成了“川”字。</br></br>猛油火是杨国忠和杨玉瑶私下贩卖的,李隆基确信无疑,但他并不放在心上。大唐兵戈强盛雄兵百万,岂会在意区区一点猛油火。</br></br>而杨国忠的申辩则让李隆基意识到,杨家确实有可能是遭人诬陷的。那么,谁最有动机呢?</br></br>“难道是心有不甘的哥奴上演的苦肉计?那又何必刺杀王霨呢?与哥奴相比,王霨实在太渺小了,根本不足以让他如此大费周章。莫非是不成器的太子?可他不是一直在拉拢王正见吗?无论如何,杨家是蒙冤了。可气的杨国忠,堂堂重臣未来的右相,竟然贪图蝇头小利,幸好还不是太笨,从账本中查出了线索,也算可用之才。”</br></br>一旦牵涉到朝堂实力的均衡,怠政许久的李隆基思维变得如应战姑姑太平公主时一般活跃。</br></br>“陛下,是不是先召翰林学士王霨前来对证?”高力士见李隆基沉思不语,不得不出口说道。</br></br>“嗯,传召王霨。”李隆基点头允许:“杨卿三姨姐,快快平身。”</br></br>在翰林院静候消息的王霨得到小黄门的传召后,急忙来到麟德殿,将斗鸡眼带人兑换恶钱和夤夜行刺的事娓娓道来。穿越前,王霨本就是公司中能言善辩之人;穿越以来,王霨又经常给阿伊腾格娜讲故事,渐有口吐莲花之功力。</br></br>听了王霨绘声绘色的描述,李隆基抚须轻笑,杨玉环则忍不住娇笑不断。</br></br>“如此说来,那斗鸡眼的确不是杨卿派去的。”李隆基翻阅过内侍省金吾卫和京兆府各自单独上的奏疏,知道刺客中的确有一个斗鸡眼。</br></br>“陛下,其实微臣一直都不认为刺客是杨侍郎派来的。”王霨沉声说道。</br></br>“霨郎君何出此言?”李隆基疑道。</br></br>“启禀陛下,某与杨侍郎同朝为臣,往日无冤近日无仇,杨侍郎为何要刺杀微臣?贵妃娘子的义女,乃某青梅竹马的玩伴;弘农阁新开之火锅店,有素叶居之利;杨侍郎家的暄郎君,又与某是同榜进士。无论怎么臣与杨侍郎,都毫无结怨之必要。即便是市井谣传的恶钱之事,某与杨侍郎都是为了替陛下分忧,并无任何分歧。”王霨一一分析道:“再说了,恶花毒草南北皆有。若是杨侍郎派人,为何非要在兵器上涂剑南的毒药呢?”</br></br>“不错!”李隆基哈哈笑道:“霨郎君双目如电黑白分明。”</br></br>“三郎,霨郎君的双眸黑如点漆亮若晨星,果真不凡!”杨玉环虽早知王霨为替杨国忠辩护,但见他说的有理有据,还是喜欢得不行。</br></br>“像,真像!”李隆基盯着王霨黑亮如宝石的眼珠,忽然感慨道:“霨郎君的双眼简直像吴道子蘸着墨汁画上去的。”</br></br>“霨郎君,你既然早知刺客不是杨侍郎派去的,干嘛不早点给陛下说。”杨玉瑶插嘴道。</br></br>“虢国夫人,某只是推测,却苦无证据。若非杨侍郎痛下决心,彻查弘农阁,又怎么可能找出账本呢?”王霨笑着回道。</br></br>“高将军,你觉得呢?”回过神的李隆基问道。</br></br>“陛下,以老奴之浅见,霨郎君遇刺,绝非杨侍郎所为!”高力士回道:“至于刺杀李相之人,老奴却说不好。”</br></br>“陛下,微臣一向敬慕李相,绝不会行此卑劣之举。圣人对臣之殷殷期望,某铭记在心,从不敢忘。”杨国忠急呼:“从霨郎君遇刺有人成心陷害微臣。如此推断,行刺李相的凶手故意涂剑南之毒于箭矢上,也是故意而为之。”</br></br>李隆基略一沉吟,对高力士吩咐道:“高将军,传朕口谕。翰林学士王霨遇刺一案,令兵部侍郎杨国忠会同金吾卫京兆府一同追查。李相遇刺之案,令太子李亨领金吾卫京兆府尽快追查,但不得借此案骚扰杨府。”</br></br>“陛下圣明!”高力士领命,着小黄门传旨去了。</br></br>“多谢陛下!”愁云散尽的杨玉环带着杨玉瑶和杨国忠跪拜在地。圣人既然命杨国忠查案,就等于告知天下,此事非杨家所为。</br></br>“难得三姨姐和杨卿今日一同前来,晚膳就在宫中用吧。”李隆基暂时解了一块心病,心情也甚佳。</br></br>“陛下,微臣还有一事。”大喜过望的杨国忠倒是记得王霨的叮嘱,从怀中掏出了一份奏疏。</br></br>“调奉信王李献忠携两万同罗骑兵入蜀?”李隆基翻了翻奏疏,为难道:“杨卿,朕已经下诏,令同罗部移居幽州,助阵安禄山去了。”</br></br>“陛下,微臣的奏疏早已拟好,本打算在四月二十二日呈送入宫。却因刺杀案耽误了几日,安节帅也才因此占了个便宜。可幽州平卢河东三镇本就有二十万雄兵,幽并铁骑更是天下无双,不过征讨一个小小的契丹,又何必非要同罗部呢?反观剑南一道,兵力本就匮乏,骑兵更是奇缺。如今剑南军即将深入不毛,远征南诏,吐蕃又在一旁蓄势待发。若无同罗骑兵助战,微臣心中惴惴不安。”</br></br>安禄山本畏惧口蜜腹剑的李林甫,却蠢笨的杨国忠。去年入朝时,趾高气昂的安禄山对靠裙带关系爬上高位的杨国忠甚是鄙视,话语间多有不敬,令两人关系愈发恶劣。难得有机会给安禄山找点麻烦,杨国忠恨不得使出十二分的力气。</br></br>“可诏书已经发出……”李隆基还是有些迟疑。</br></br>高力士趁李隆基不注意,悄悄向杨玉环比划了一下。</br></br>“三郎,家兄受了如此大的冤屈,你可得好好补偿一下。”杨玉环搂住李隆基的胳膊撒娇道:“安禄山的兵马那么多,干嘛非要一个同罗部。他要是敢发牢骚,我这个干娘亲自训斥他!”</br></br>“娘子别急,让朕想想办法。”面对千娇百媚的杨玉环,李隆基的口风终于松动了。</br></br>“陛下,算算日子,前一道诏书应该还没到朔方,同罗部还未开始迁徙。既然如此,陛下何不绕开中书门下,给朔方节度副使张玮一道密诏,令他上表恳请陛下将同罗部留在朔方。陛下便可顺水推舟,否了前一道诏书。然后过几日再正式发诏,令奉信王带兵南下入蜀。如此便无碍陛下之英名。至于李相那边,老奴明日去解释几句,相信他会理解陛下的苦心。”高力士明白李隆基意动,便将早已谋划好的台阶铺好。</br></br>“还是高将军有办法!”李隆基略一琢磨,点头称是。</br></br>“陛下,微臣忝列翰林院中,此密诏就由某来草拟!”王霨担心李隆基变卦,趁热打铁。</br></br>“好!朕见识了霨郎君的文采风流和生财之道,还不知你拟诏的功力如何呢。”李隆基笑道。</br></br>王霨接过小黄门递来的纸笔,在案几上笔走龙蛇,很快就拟好了诏书。李隆基,一字不改,令高力士加盖玉玺,走内侍省的渠道,加急送往朔方。李隆基不知道的是,高力士在将密诏发给张玮的同时,多发了一份抄本给李光弼,以避免张玮匿藏密诏,拖延时日。</br></br>密诏发出后,麟德殿内皆大欢喜。</br></br>杨玉环启樱唇道:“三郎,霨郎君拟诏有功,你可得嘉赏。”</br></br>“好!娘子说该怎么赏。”杨玉环不再愁闷,李隆基也甚是开心。</br></br>“不若让霨郎君也留在宫中用晚膳吧。”杨玉环想了想,调皮道:“恰好霄云今日也入宫陪我闲聊,她和霨郎君自小相识,也可以在一起说说话。”</br></br>“一切都依娘子。”在如此琐事上,李隆基自然对杨玉环百依百从。</br></br>烛花沁香丝竹悦耳。晚宴上,王霨和阿史那霄云两人逐一敬酒,令气氛更佳。</br></br>向杨玉环敬酒时,贵妃瞥了眼阿史那霄云,悄悄对王霨说道:“多谢霨郎君出手为杨家洗去冤屈。你的心意,高将军已告我,我会找机会替霄云做主。”</br></br>杨玉环的承诺算是意外之喜,令王霨心花怒放,不免多喝了几杯。回去的路上,他将此喜讯告知阿史那霄云时,她的脸顿时羞红了……</br></br>王霨和阿史那霄云带着酒意和喜讯回到家中,苏十三娘阿伊腾格娜和阿史那雯霞得知扭转局势的密诏终于发出,也欢呼不已。</br></br>王霨盛赞苏十三娘假扮的贵妇气质超群,她则说霄云和伊月扮的小丫头活灵活现。阿史那霄云夸妹妹扮小乞丐出神入化时,阿史那雯霞蓦然想起碎叶城中的往事,低头不语,不敢直视姐姐的双眼。</br></br>冷静下来后,阿伊腾格娜喃喃道:“小郎君,我们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么多了。但愿同罗娘子和马别将那边一切顺遂。”</br></br>“一定会的。只要阿布思不反叛,就不会再有什么波澜。只是猛油火被杨国忠卖出去那么多,实在可气。账本上也记载的模模糊糊,无法一一追查购买者的真实身份。我只能隐约猜出,回纥的叶斛和葛逻禄的谋剌思翰肯定都购买过。幸好,猛油火的配方不曾散落出去……”忙碌一天,王霨有些困倦,话未说完就睡着了。</br></br>那时,王霨并没有想到,尽管他用尽全力在长安扭转了局面,可数日后,阿布思在接到第一道诏书时,还是毅然决然选择了反叛……</br></br>本书来自/book/html 第八十七章:情与权位何为重(一) 子夜时分,群星闪烁。 朔方灵州北部草原上,一条火龙与一弧火月隔着一箭多远的距离默默对峙。在星光和火光的照耀下,成千上万名骑兵手持骑弓,引而不发。 “党项?”同罗部首领阿布思在亲卫的护翼下,催马来到阵前:“前方可是拓跋都督?贵部为何要拦某的去路?” “奉信王,不好意思,拓跋都督还在庆州,挡路的是区区在下。”一名年近五十的秃头武士骑马从党项部的阵列中破浪而出。 “你是?”阿布思盯着来人看了半天,却没有认出对方是谁。 同罗部与党项部都归属朔方节度使管辖,阿布思对党项部首领拓跋守寂以及党项各大家主均很熟悉。对方虽是党项人打扮,阿布思却从未见过。 马蹄翻飞铃铛清脆。 “义父!”同罗蒲丽从雪墨骃上一跃而下,紧紧抱住了秃头武士。马璘紧随其后,弯弓守在妻子身侧。 “乖女儿,为父来的不算迟吧。”细封野哈哈大笑。 “义父,你从哪儿调来的大军?”同罗蒲丽盯着气度森严的党项轻骑,满心好奇。 “弟弟,你来见见蒲丽。”细封野大手一挥,一匹枣红马从党项军阵中跃出,马上骑着一名身披铁甲的武士,容貌与细封野相仿,不过年轻几岁。 “见过……”同罗蒲丽犹疑道。 “某乃细封部的家主细封泽,同罗娘子就称某一声细封家主吧。”铁甲武士自报家门道。 “见过细封家主。”同罗蒲丽行了个肃拜礼。 “哥哥,你收了个好女儿,难怪都不想家了!”细封泽下马回了一礼,端详同罗蒲丽半天,才对哥哥笑道。 “细封泽!”阿布思终于明白是谁在阻拦自己:“你为何要出兵拦我?我们一同前往陇右的情分也荡然无存了吗?” “奉信王,你可知再往西数十里是何处?”细封泽不答反问。 “某当然知道,前方就是黄河。”阿布思冷笑道。 “奉信王,过了大河就不再是朔方地界。你身为朔方节度副使,率部离开辖地,可有天可汗的诏书?可有知留后事的手令?”细封泽语出如刀。 “某有天可汗的诏书!”阿布思从亲卫手中接过诏书,高高捧起。 “奉信王,你别骗我。天可汗的诏书是让你去幽州,而不是让你西进凉州。”细封泽讽刺道。 阿布思和细封泽唇来舌往之际,同罗蒲丽凑到义父身边低声问道:“义父,你真是细封家主的哥哥?可你为何要当马匪呢?” “傻孩子。”细封野苦笑一声,指着弟弟说道:“你难道看不出来我和他面容十分相似吗?二十多年前发生了点事,我不喜为权位何职责约束,选择脱离家族,当个马匪自由自在行于天地之间。” “自由自在……”同罗蒲丽想到母亲对自己的祝福,凄然一笑,转而问道:“义父,你们怎么会出现在此 (本章未完,请翻页)处?” “这事说了巧了。”细封野简略解释道:“你离开同罗部太久,对阿布思不够了解。此人虽擅长领兵作战,心性却甚是卑弱,承担不起重压。某担心他会提前逃窜,唆使同罗部叛乱,就急忙去寻人相助,好帮你一把。恰好细封转场至灵州北部,某就与家弟商议,从西绕个大圈,悄悄潜伏到同罗部北。谁知阿布思跑得比兔子还快,正好被我们抓个正着。” “义父,你是为了女儿才去求细封家主的?他为何要听从你的要求?私自调兵可是大罪!”同罗蒲丽急的差点哭出来。 细封野说的轻描淡写,同罗蒲丽却猜出事情绝非如此简单。在无朔方节度使军令的情况下,私自出动本部近万骑兵拦截同罗部,此事可大可小。若要有心人认真追查,那就是无法无天的罪过。虽说义父是细封家主的兄长,可如此利益攸关重大的决策,绝不是一句兄弟情深就可以遮掩过去的。 “也不算求。二十多年来,他欠我的人情太多了,压的他日夜不安。今夜过后,他终于能睡个安稳觉了……”细封野脸上闪现一丝哀色。 “义父!”灿烂星光下,同罗蒲丽泪水闪烁。她不清楚细封野究竟是如何说服细封泽出兵的,可她深深明白,义父为她付出了多么巨大的牺牲。 “傻女儿,是他亏欠我的,你别多想。”细封野故作开怀大笑状。 守在一旁的马璘将两人的对话一字不落听着耳中,他暗自感慨道:“即便是亲生父亲,也不过如此吧……” “细封泽,难道今夜我们非得刀兵相见吗?”阿布思见细封泽油盐不进,厉声斥道:“别忘了,你们细封部满打满算也就一万多骑兵,如何能与某抗衡?” “奉信王,细封部虽然兵微将寡,却也能拦你一夜。出兵之前,某早已派轻骑奔往灵州城,将你欲图西渡黄河的消息告知张副使和李副使。你觉得过了今夜,同罗部还能顺顺利利离开灵州吗?”细封泽的回答虚虚实实,根本不惧阿布思的威胁。 “混账!看某踏平细封部!”阿布思怒吼着抽出了腰间的弯刀。 同罗部的万夫长千夫长也纷纷挥刀,喝令部下迎敌。党项部的轻骑则紧攥手中的角弓,对准前方密密麻麻的人马。 “阿布思可汗,你黄昏时答应的好好的,愿意等待三日,为何转脸就变卦呢?”同罗蒲丽听到长刀出鞘的声音,飞身上马,来到随时可能发生冲突的两军阵前。 马璘和荔非元礼见状,急忙催马而出,护在同罗蒲丽左右。 “蒲丽娘子,某身负全族十余万人的生死,岂能将希望寄托在虚无缥缈的承诺上。”阿布思终于说出了真心话。 “阿布思可汗,之前你信或者不信,吾都无话可说。但你岂能出尔反尔?”同罗蒲丽怒道。 “你千里报信,心忧同罗部。某实在不忍心打击你的热枕。”阿布思淡淡回道。 “可恶!”同罗蒲丽银牙咬朱唇,气得 (本章未完,请翻页)浑身颤抖:“阿布思,你真要将同罗部带入万劫不复之地吗?我不清楚你究竟打算西迁到何处,但我深信,同罗部走不到庭州,就会遭到朔方军回纥部的追杀拦截,必败无疑!你身为可汗,或许能够一次次逃脱,那剩下的族人该怎么办?” “蒲丽娘子,若三日后朝堂并无改弦更张的旨意传来,同罗部被朔方军逼得不得不移居幽州,最终被安禄山生吞活剥。如此严重的后果,你敢一力承担吗?”阿布思冰冷质问道。 “啊?!”面对阿布思的斥责,同罗蒲丽一时也有些语塞。她出于对王霨的信任以及对母族前途的担忧,故而不辞劳苦,按照事先制定的方略,力劝阿布思以静制动,不可贸然行事。可若是王霨并未能劝服天可汗,阿布思的选择或许真能为同罗部保留一点种子。 “奉信王,你口口声声连夜西进是为了十余万同罗族人。但在某看来,尔不过一自私懦弱之徒罢了!”马璘见同罗蒲丽陷入迷茫,上前朗声喝道。 “马别将,汝乃北庭军将,缘何插手朔方军务?”阿布思斥道。 “奉信王,某非以北庭别将的身份阻拦你,而是以半个同罗族人的身份质疑你。”马璘怒喝道:“你急不可耐向西逃窜,找的借口天花乱坠一片公心,可说穿了还不是舍不得自己的权势和地位吗?三日后,即便最坏的情况发生,同罗部举族迁徙幽州,安禄山为了招募兵将,也会让同罗部绝大多数的族人活下去。可到了那时,你不是被杀,就是会被安禄山彻底架空。你惧怕这样的结果,才会不惜带着十余万人叛逃,宁可让族人为你陪葬,也要保全自己的权力。若你真以全族上下为念,接到诏书后,为何不去灵州力劝张副使上疏?若是张副使不答应,你敢不敢独自上奏朝堂?若你真在意族人之生死,为何不敢稍候两三日,而是要急着将他们拖入背叛的不归路?” “放肆!”阿布思被说穿了心思,青筋暴突双目赤红。 “原来如此!”同罗蒲丽的心结被马璘化解,胸中的滞闷一扫而空:“阿布思,当年你不敢应对回纥的偷袭,仓皇难逃,也是为了自身权势!” “马兄说的好!”荔非元礼拍手叹道:“某当年在大帅身边为牙兵,始终不解大帅为何会抗拒圣人的旨意,迟迟不强攻石堡。尔后见识了哥舒翰为官职勋爵将三万多将士逼上死路,某才真切体会到大帅的高风亮节和菩萨心肠。大帅为了麾下将士不白白送死,宁可遭奸人陷害宁可为圣人贬斥,也无怨无悔。阿布思,你也经历了石堡苦战,静下心来想想,你的所作所为与哥舒翰又有什么区别?!” 说到动情处,荔非元礼泪透甲袍。细封泽忆起命运多舛的王忠嗣,也忍不住长叹一声。 夜幕下持弓对峙的同罗骑兵和党项士卒中,都有人参加过当年的苦战,重重叠叠铺满赤岭山间的尸体是无数人不敢正视的噩梦。他们听荔非元礼讲起王忠嗣和石堡大战,不禁心神动荡。 (本章完) ... 第八十七章:情与权位何为重(二) “杀!杀!细封部不过近万人,我们一个冲锋,就能杀透阵列。”恼羞成怒的阿布思挥刀怒喝,可他身旁的万夫长千夫长们却还沉浸在石堡恶战的回忆中,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蒲丽,趁现在,冲上去,制服阿布思!”马璘轻踢飞霜,如利箭窜出。同罗蒲丽无暇多想,只喊了句:“别伤人”,就催动雪墨骃,紧随在夫君马后。 荔非元礼本也想冲上去,但见马璘与同罗蒲丽两人心意相通配合默契,自己上前反而可能添乱,就摸出骑弓,遥遥跟在后面。 阿布思怒声发令,却无人应答,更是恼火。他正要挥鞭叱责,却见阵前两骑如风袭来。 “还等什么,快拦住他们!”阿布思顾不得管万夫长和千夫长,用马鞭抽打着亲卫。方才为查探党项部的虚实,阿布思位于同罗部队列的最前沿,身边只有几十名护卫和几名万夫长千夫长。 亲卫们正欲箭射来敌,手中的骑弓却被十余支破空而至的长箭射飞或射断。逐日弓远超骑弓的射程和马璘无双的箭术,生生压制得亲卫无法开弓。 挡在阿布思身前的亲卫正欲弃弓抽刀,他们的坐骑忽然哀鸣不绝,纷纷倒毙于地,引发了一阵混乱。 阿布思见状不妙,匆忙调转马头,欲图躲入同罗部阵中。可倒伏在地的亲卫坐骑让拨转马头这个简单的动作变得愈发困难。 “射……”有位千夫长最先反应过来,正要发令列阵待命的同罗骑兵射击,却被他的万夫长拉住了。 千夫长正迷惑不解,万夫长低低说了句:“等三日又何妨,别让党项部靠近就行了……” “起!”同罗蒲丽一声娇喝,从马鞍上高高跃起,如捕猎的雪鸮,向阿布思的坐骑飞去。马璘手持逐日长弓,轻夹飞霜的腹部,在后面为妻子压阵。 阿布思的坐骑刚向右扭转过半个马身,他听到半空中有巨风呼啸而来,左手挥刀大力向侧后方砍去。可弯刀还未触及来敌,就被呼啸而至的长箭磕飞了。 “跳!”阿布思焦急地踢打坐骑,骏马刚欲起跳,同罗蒲丽已抓住阿布思的肩膀,落在了马背上。 冰冷的刀锋架在阿布思的脖子上,同罗蒲丽仰天长叹了一声,才高声说道:“可汗,得罪了。还请你下令,返回营地,等候三日。” “蒲丽娘子,我要是不下令呢?难道你要以下犯上?”阿布思冷笑不已。 “可汗,你看看四周,究竟有几个族人想离开灵州的家园,沦为居无定所的叛匪!”同罗蒲丽声泪俱下:“回纥部兵马强盛,朔方军能征善战,北庭军更是战功赫赫,西进只有死路一条!” 阿布思望着几名不敢与自己对视的万夫长,扫了眼寂寞无声的同罗大阵,如斗败的公鸡,无可奈何道:“传令,回营!” 坐骑未受伤的亲卫策马将阿布思的命令传遍同罗部后,人群中响起了一阵欢呼声。与同罗蒲对峙的党项轻骑也忍不住松了口气。 “蒲丽娘子,我或许真的错了,但愿你的抉择是对的。”如潮的欢呼声中,阿布思幽幽叹道:“我不否认自己的私心,可我 (本章未完,请翻页)绝非用族人尸骨为自己铺路的恶人,否则的话,石堡大战时,我又何必竭力避战,为同罗部保存元气呢?” “可汗,或许你是对的,但我愿意赌一把,因为我信任霨郎君。”同罗蒲丽回道。 “信任……”阿布思桀桀笑道:“好久没听过这个词了。若是失败了,某自然会身死异乡。可你拍马就回庭州去了,受苦的还不是这些傻傻欢呼的族人。” “同罗部的族人,请听我一言!”同罗蒲丽高声娇喝,欢呼声渐渐停息。 “吾,同罗蒲丽,乃阿库娅的女儿。今夜某胁迫可汗,罪不可恕。无奈事情紧急,暂且不能受罚。若三日后,同罗部不能避免去幽州的噩运,某愿意接受可汗的惩罚,并为同罗部流尽最后一滴血。若有违此誓,天诛地灭!” 同罗蒲丽的毒誓被同罗族人口口相传,众人都为她的决绝而震撼。 马璘苦笑着摇了摇头,暗暗期盼王霨能尽快在长安逆转局势。否则的话,他肯定会失去挚爱的妻子,尚在襁褓中的马昭也会失去母亲。 荔非元礼则挑起大拇指对同罗蒲丽和马璘遥遥比划了一下:“有魄力!巾帼英豪!” 细封野呆呆望着万军阵中的同罗蒲丽,喃喃道:“傻女儿,你我毫无血缘关系,怎么性子越来越像了……” “哥哥,我还是比不过你。”细封泽在兄长耳边叹道:“本以为我当上了家主,执掌细封部,就能胜过你。可看看你养育出的好女儿,想想家里几个蠢蛋,我还是输给你了。” “不是你不如我,而是你放不下家主的位置。”细封野淡淡讽刺道。 “哥哥,细封部家主的位置你自然看不上,可有些东西你又何曾真的放下过。”细封泽的回击也很犀利。 “唉,陈年往事,不提也罢。总之,今夜过后,我们两清了。”细封野摆了摆手,不欲再谈。 星光熠熠,马蹄声声。 在细封部的监视下,十余万同罗人调转马头,返回营地。阿布思被同罗蒲丽和马璘牢牢控制。其实,即便将其放走,威望受损的他也难以再喝令同罗部叛逃。 翌日中午,风尘仆仆的荔非守瑜带着两万仆固轻骑从东赶来,汇合细封部的兵马,将同罗部的营地围了起来。 统率仆固轻骑的,正是朔方金微都督仆固怀恩和他的长子仆固玢。 内心焦灼的同罗蒲丽被马璘催了数次,才前去拜会仆固怀恩,看能否打听点关于生父的线索。因为还要盯着阿布思,马璘并未陪她一同前往。 同罗蒲丽并没有抱太大期望,毕竟仆固也是个分散在漠北和北疆各处的大部落,人丁兴旺迁徙频繁,故而她从来不奢望能一举成功。 当她来到仆固怀恩的帐篷前时,仆固部的亲卫愕然盯着她的脸看了半天,才慌乱不堪地进帐通传。 “真没规矩!”同罗蒲丽整了整衣裳,腹诽道。她以为是自己千里跋涉服饰散乱的缘故。 不多时,一位二十出头的仆固将领掀帘而出,他只看了同罗蒲丽一眼,就愣在原地呆若木鸡。 “吾乃…… (本章未完,请翻页)”同罗蒲丽正要自报家门,仆固将领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急忙将她领进入帐篷。 “某乃同罗蒲丽,拜见仆固都督。”同罗蒲丽对前方草草行了个肃拜礼。虽未见过仆固怀恩,但她见识了仆固部的亲卫和将领后,对这位“统兵无方”的金微都督多少有点不满。 “同罗娘子有何贵干?”坐在昏暗中的仆固怀恩缓缓问道。仆固部来的匆忙,所携带的帐篷甚是逼仄,也不甚明亮,所以同罗蒲丽并未看清仆固怀恩的面容。 “仆固都督,吾母乃同罗族人,父亲是仆固人。但吾自幼从未见过父亲,故而来贵部探访,看能否找到些线索。”同罗蒲丽简略回道。 “敢问同罗娘子的母亲如何称呼?”仆固怀恩的声音有些异样。 “阿库娅。” 帐篷内忽然传来案几倒地的声音。 “你真是阿库娅的女儿!”仆固怀恩跌跌撞撞冲了过来,似乎又踢翻了些什么家俱。 此时,同罗蒲丽才看清逼到身前的金微都督。他是位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身高臂长双眉如剑,浑身散发着凌厉的英武之气。 “你母亲现在在哪里?”仆固怀恩紧紧抓住同罗蒲丽的双臂。 “仆固都督,请你放手!”同罗蒲丽双臂发力,试图挣脱,可根本拧不过对方。 “快说!我二十多年来一直在找她。”仆固怀恩的神色有点狰狞。 “死了,早被回纥人杀死了。就在同罗部南迁那一年。”同罗蒲丽泪如雨下。 “阿库娅!洁白如花的阿库娅,你竟然死在回纥人手上……”仆固怀恩放开同罗蒲丽,满面哀戚,险些站不稳。 “父亲……”引领同罗蒲丽进帐篷的仆固将领试图上前扶住仆固怀恩,却被他一把推开。 “玢儿,你先出去。”仆固怀恩的声音有点苍凉。仆固玢迟疑了片刻,掀帘而出。 “乖女儿,让父亲好好看看你。”仆固怀恩来到同罗蒲丽面前,声音颤抖如秋风中的寒蝉。 “女儿?父亲?”突如其来的变化令同罗蒲丽目瞪口呆,不敢相信。 “像,真像!你的脸轮廓随我,可眉眼都像阿库娅。难怪把玢儿吓成那个样子。瑗儿的脸型也肖吾,方才亲卫以为是她来了,吃了一惊。” “玢儿瑗儿?”同罗蒲丽还处于痴痴呆呆云里雾里的状态。 “忘了说了,吾有两个儿子三个女儿。长子就是仆固玢,长女名叫仆固瑗。”说到子女,仆固怀恩的心情好了点:“不对,不对!你比瑗儿大,你才是长女。” “你和母亲是如何相识的?”同罗蒲丽往后退了几步,靠在支撑帐篷的木柱上。 “那年,吾去回纥葛萨部……”仆固怀恩停顿了一下才继续说到:“去葛萨部拜会朋友,路遇马匪,随从被杀。幸好某弓马娴熟,只受了点伤,逃过一劫。途中箭伤发作,昏了过去,被牧羊的阿库娅救了。之后吗,哈哈。” “那你为何要离开母亲?”同罗蒲丽凝视着仆固怀恩的双眼,恍然发现,自己脸和身形确实与他有几分相仿。 (本章完) ... 第八十七章:情与权位何为重(三) “我和阿库娅约好,三年内一定去找她娶她。可某回到夏州后,仆固部中琐事不断。后来家父离世,吾费了好大气力才继承金微都督的官职。之后族里诸事繁杂,某始终脱不开身。六年后吾终于抽出时间,派人去漠北找寻,拜访了几个同罗部落,却怎么也找不到阿库娅。某以为她等不及,早嫁人了,就淡了这份心。待阿布思率部南迁灵州,某才得知,阿库娅从未嫁人,还生了个女儿。可你们在南迁的时候与大队人马离散,不知流落何方了……”仆固怀恩像个沉醉往事中的老头,絮絮叨叨,说个不停。</br></br>“你到底在忙什么?为什么过了六年才去找母亲!还有,你什么时候有了这么多孩子,你心里究竟有没有我的母亲!”同罗蒲丽满腔怨言,冲着仆固怀恩大声嚷道。</br></br>“某……”仆固怀恩面对女儿的指责,想辩护几句,却始终说不出口。</br></br>“你可知道,母亲因为我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闲言冷语!”同罗蒲丽挥起双拳,奋力朝仆固怀恩肩上捶去。</br></br>守在帐外的亲卫听到动静,抽刀准备进来,却被一脸尴尬的仆固玢拦住了。</br></br>“是为父对不起你们!”仆固怀恩张开双臂,试图拥抱同罗蒲丽,却只敢虚拢,不敢抱实。</br></br>打了半天,打累的同罗蒲丽趴在仆固怀恩肩膀上放声大哭:“你真的是我的父亲吗?我不是在做梦吧!”</br></br>“第一眼,我就知道你是我的女儿!”仆固怀恩轻轻拍了拍同罗蒲丽的背部:“乖女儿,你现在过的好不好?忙完同罗部的事,你跟我回夏州住吧,为父想个办法,尽快从长安替你讨个封号。”</br></br>“吾早嫁人了,还要回庭州呢。”同罗蒲丽擦了擦泪水:“不过,若数日后同罗部不必迁居幽州,我倒是愿意带上夫君去仆固部只是不知夏州那边都有些什么人。”</br></br>“哦,某有一妻两妾,妻子姓葛萨,是……”仆固怀恩见同罗蒲丽愿意认他,心情有点放松。</br></br>“葛萨,回纥人?你当年去葛萨部是娶亲?!回纥人杀死我的母亲,此仇不共戴天!夏州,我不去了!”同罗蒲丽立刻猜出了当年的真相:“难怪你迟迟不去找母亲!是舍不得新婚燕尔的回纥妻子吧!”</br></br>“我要获得金微都督之位,离不开强大妻族的支持……”仆固怀恩急忙解释。</br></br>“仆固都督,你若能替母亲报仇,灭了回纥汗国,我就认你这个父亲。否则的话,我永远都叫同罗蒲丽,与你并无任何关系!”同罗蒲丽不再理会仆固怀恩,夺门而去。</br></br>“你应该是吾的姐姐吧。”帐篷外,仆固玢讪讪道。</br></br>“一边儿去,我不认识你!”同罗蒲丽一把推开仆固玢,翻身上马,飞驰而去。</br></br>马璘听了同罗蒲丽的哭诉后,抱着她安慰了半天,故意开玩笑道:“蒲丽,你这一辈子是和回纥人干上了。西征时你擒住葛萨?曳勒罗真是有先见之明,算是替娘亲先报了一仇。”</br></br>“呸,就会哄人开心!”同罗蒲丽啐道:“可惜当年没一刀将其杀死,算是便宜他了。你别光嚷嚷,有本事去把回纥汗国给灭了,替我出口恶气!”</br></br>“喏!”马璘装作在北庭都护府节堂领命的严肃姿态:“某一定灭了回纥!若是某未竟全功,请马昭将军再接再厉!”</br></br>“滚!怎么把重任推到我儿子头上。”同罗蒲丽被马璘逗乐,破涕而笑。</br></br>仆固怀恩尾随而来,想见同罗蒲丽,却吃了个闭门羹。任他千般呼唤万般道歉,同罗蒲丽始终闭门不出。马璘见其可怜,出面安抚半天,才将可怜兮兮的仆固怀恩劝走。</br></br>五月初四一早,从灵州城来了一队朔方牙兵,说张副使和李副使已联名上疏陛下,奏请将同罗部留在朔方。</br></br>阿布思翻来覆去天牙兵带来的奏疏抄本,确认无误后,才长长松了口气。同罗部民众得知很可能不需要迁徙幽州,兴奋地载歌载舞声遏行云。</br></br>荔非元礼和荔非守瑜私下询问了牙兵,才知圣人通过监军给张玮下了道密诏,令他上疏。张玮本来还有点犹豫,可他得知李光弼也收到密诏的抄本后,便知难以掩盖此事。而李林甫的密信很快也抵达了灵州,说长安风向已变,命张玮听从圣人的密诏,决不可节外生枝。</br></br>张玮和李光弼的奏章送上去不到十日,新的诏书就送抵灵州,令同罗部仍留在灵州,依旧归朔方节度使管辖。</br></br>至于党项部和仆固部出兵拦截围堵同罗部之事,都被李光弼以牧民转场一笔带过,并未引人注意。</br></br>新的诏书送抵同罗部后,同罗蒲丽跪在帐外,请阿布思治罪。</br></br>阿布思小心思虽多,却非蠢笨之人。他知道同罗蒲丽已得族人之心,更与北庭军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便急忙出帐,将她扶起,并下令全族杀鸡宰羊开宴庆祝同罗蒲丽回归。</br></br>为了显示自己的宽宏气量,阿布思也特意邀请出兵拦截同罗部的细封兄弟和仆固父子前来赴宴。</br></br>筵席上,同罗蒲丽对义父格外亲热,站在他身边悉心侍奉。同罗蒲丽还决定,待请示王霨后,会在灵州开设个素叶镖局的分号,由不愿去庭州的细封野操持。对生父仆固怀恩,她始终冷若冰霜,爱理不理。</br></br>马璘见状,主动陪仆固怀恩饮了几杯酒,闲谈了半天,才让他心情舒缓了点。仆固怀恩虽郁闷同罗蒲丽不愿认自己,但他见女儿英姿飒爽女婿一表人才,两人还十分恩爱,打心眼里开心。</br></br>“哥哥,当年我们兄弟二人都爱上了野利兰,她虽敬重你,却只是视你为兄长。她真正喜欢的从来都是我。父亲为了让你继承家主,逼你与拓跋家联姻。吾为了家主之位,以情相逼,说动野利兰找你私奔。你为了她,竟然真的选择了叛族而出。然后我主动找父亲,说愿意娶拓跋家的女儿,如此才顶替你当上了家主。”</br></br>酒宴上,半醉的细封泽望着幸福的哥哥,心潮起伏不定,陈年旧事一一翻涌而出:“我本想着当上家主后再将她夺回来,可没想到她真的爱上了你,甘愿与你浪迹天涯。我执掌了细封部,却失去了一生所爱,心中始终空落落的,仿佛月亮缺了一角,怎么也补不圆满。后来野利兰难产,母女都没有保住。心灰意冷之下,你跑到漠北当马匪去了。我本以为总算胜过了你,可上天竟赐你一位乖巧的女儿。算来算去,还是我心思太重,放不下权势。你为了女儿求我出兵,我们间的恩怨总算能一笔勾清了……”</br></br>同罗蒲丽在马匪中长大后,曾无数次询问义父,为何要收留她养育她,可细封野从不回答。这世上,唯有细封泽才深深清楚,当命运之手将一个孤苦伶仃心性坚韧乖巧可爱的小女孩推到经历过丧失挚爱和女儿之痛的细封野面前时,她能够获得多么深的宠爱……</br></br>筵席上,满心喜悦的细封野与仆固怀恩也喝了几杯。两人一是同罗蒲丽的养父一是同罗蒲丽的生父,拉开话匣子自然有说不完的话。聊到深处,两人揽肩搂背,亲似兄弟,为共同拥有的女儿而骄傲。</br></br>只是历经风霜的两人均未发现,他们其实在二十多年前远远见过一面。那时,细封野是丧妻失女冷血无情的蒙面马匪,仆固怀恩则是意气风发前去葛萨部提亲的少年郎君……</br></br>大雨落幽燕,万帐羌管咽。</br></br>大腹便便的安禄山坐在宽敞的军帐中,透过帐门盯着在雨水中时燃时灭的几缕微弱火苗,拍案怒道:“这就是遇水不灭的猛油火?王正见,你欺人太甚!”</br></br>大帐里的诸将面面相觑,低头不语,谁也不敢出言触安禄山的霉头。众将皆知,节帅一旦陷入暴怒,可能会亲自挥刀,砍掉任何一个人的脑袋。</br></br>数日前,得知杨国忠从中作梗,使即将到手的同罗部留在了朔方,安禄山气得将大帐里的所有器皿全部摔成碎片,还以整顿军纪的名义斩杀了数名将士。</br></br>煮熟的鸭子飞了,安禄山如何不恼?更气愤的是,他还无计可施。安禄山瞧不起杨国忠,却深知杨玉环在圣人心中的分量。既然杨家上下一气,骗得李隆基团团转,同罗部这块肥肉无论如何是吃不到嘴里了。</br></br>“杨国忠怎么变得如此聪明?竟能轻松将嫌疑洗掉。吉温远在河东雁门,不可能为其出谋划策,到底是什么人在帮杨国忠?刺杀案也不知是谁布的局,环环相扣。”情绪稍微稳定后,安禄山写信痛斥一番远在长安的安庆宗和严庄办事不利,并责令他们尽快深挖隐伏在杨国忠背后的高人。</br></br>安禄山察觉到刺杀案背后谜云重重,可他并未特别留心。数年前,他还胆战心惊,生怕失去来之不易的权势。可如今幽州平卢河东三镇在手,麾下雄兵悍将十余万,无论朝堂风云如何变幻,他都可以稳坐钓鱼台,然后再伺机而动,谋取更大的权力。</br></br>本书来自/book/html 第八十七章:情与权位何为重(四) 安禄山的心情才稍稍平复,从北庭运来的十车猛油火又让他怒不可遏。虽不明白王正见究竟捣了什么鬼,但那么一点羸弱欲灭的火苗,怎么看也不像是传闻中可毁天灭地的军国重器猛油火。 安禄山怒气冲冲给政事堂上疏,攻讦王正见以次充好敷衍圣意。可王正见却辩解,猛油火本就是天赐灵物,威力时大时小非人力可以掌控。李隆基不明其中关窍,李亨又出言维护王正见,最终此事也不了了之。 吃了个哑巴亏的安禄山忆起安庆宗拜会李林甫时达成的交易,油乎乎的脸上浮过一丝狞笑:“李亨杨国忠,我要让你们吃点苦头!” 打定主意后,安禄山继续调兵遣将,准备征讨契丹。元日大朝会时,李隆基只同意剑南军征伐南诏;后李林甫卖力争取,又凭借李亨禁绝恶钱充实左藏的东风,安西军才得以出征吐蕃。而安禄山四月底一上奏章,李隆基当即同意所请,从左藏拨付大量钱财,允许其报复契丹。圣宠之亲疏由此可见一斑。 安禄山看似蠢笨,其实心思极其机巧,他深知李隆基鼎力扶持并非毫无来由。 “圣人富有四海,高居大明宫却不愿费心打理天下,放手让李林甫把持朝政,甚至放任东宫上蹿下跳。但他终究需要一条饿狼震慑朝堂,如此才能高枕无忧。某卖力讨好,终于使圣人选中了某,某就会珍惜机缘,当好饿狼,如此才能吃到更多的血肉。”安禄山狡黠一笑:“契丹人,吾之王爵就靠你们的脑袋了。即便没有同罗部没有猛油火,某可以像捏蚂蚁一样将你们全部干掉。” 绿树阴浓长,楼台影入塘。 初夏的气氛越来越浓之时,在李隆基的催促下,盘旋长安朝堂的两桩刺杀案终于结案。 王霨遇刺,杨国忠得出的结论是,江淮一代私铸恶钱的豪商嫉恨在心,雇凶杀人。王霨深知被杨国忠拉出来结案的几名商人并非幕后黑手,但念及他们确实是私铸恶钱牟取暴利的始作俑者,在卢杞的劝说下,王霨最终接受如此结案。当然,素叶居追查真凶的行动并未因此而终结。金城坊中更是密布王霨的眼线,日日监测坊中各家各户是否有异常之举。 由于刺杀李林甫的刺客身手极其敏捷,从头到尾未曾暴露身形,追查起来困难重重。最终,李亨认为,应当是南诏或吐蕃不自量力,派人行刺大唐右相,妄图延缓唐军征伐的脚步。虽然李隆基也觉得这份结论可信度不高,但为了平定人心,还是选择以此结案。 从遇刺惊魂中恢复过来的李林甫,听管家李庄详细叙述了刺杀案和同罗部迁徙之事的所有细节后,他在偃月堂中静思许久,喃喃道:“有人要杀老夫,有人要借杀老夫为障眼法杀王霨,其心何其毒也。若非卫伯玉忠勇,某必死在毒箭之下。一击不中,也早早埋好了诬陷杨国忠的线索,放眼朝堂,除了你,还有谁会这么做呢?只是恐怕你也没有想到,对老 (本章未完,请翻页)夫的恨意会被人利用。至于到底是谁如此仇恨王霨,老夫却懒得关心。倒是王霨,某之前还是小觑他了,竟然能抓住杨国忠的要害心思,布局劝服圣人更改诏书,手段不可小视。” 基本看透刺杀阴云的李林甫在思索如何反击前,将孙子李仁之找了过来:“仁之,有时间你找个理由约霨郎君来咱们家坐坐,就说某想和他谈谈。” “祖父,找他干嘛?王霨与孙儿可不太对付。”李仁之面有难色。 “仁之某屹立朝堂几十年,平生所得唯有三条,你可知是什么。” “孙儿不知。”李仁之拿出谦虚好学的姿态。 “无论认可或不认可,必须附和圣人的心意,绝不能公开违逆。”李林甫缓缓说道。他对朽木不可雕的长子李岫早已放弃,转而全心教导最喜欢的长孙。 “不能公开违逆,那私下?”李仁之沉吟道。 李林甫笑了笑,继续说道:“要关心了解敌人,花费所有精力弄明白他心里在想什么弱点在何处。” “孙儿明白了!”李仁之点了点头,脸上满是狠厉之色。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条,敌人和朋友是可以互相转换的,唯有自己的得失最重要。” “转换?”李仁之还有点迷茫。 “禁绝恶钱之事,王霨为东宫出头,所作所为与杨国忠可谓势同水火。但为了同罗部,他马上就能放下过往恩怨,出面为杨家作证。如此灵活行事,方能在风云之中站稳脚跟。你和王准,都还欠点火候。”李林甫以王霨为例鞭策长孙。 “孙儿省得了。”李仁之虽有点不情不愿,却也明白祖父的话皆是金玉良言。 “说起来,王准最近在忙什么,他近日很少登门。”李林甫见孙儿有所悟,老怀甚慰,转而闲谈道。 “王焊前些日子结识了位相士,谈吐不凡,王准常跑那边,故而来得少了些。” “胡闹!鬼神之道,皆是妄言,岂能轻信。你切勿沉溺其中。王鉷精明无比,怎么弟弟如此糊涂。”李林甫敦敦教诲,李仁之点头称是。 李林甫教孙之时,东宫内,李亨恨恨道:“该死的王霨,居然把王正见的一套学的有模有样。我正夸他在禁绝恶钱上做的漂亮,他一转身就又去帮杨国忠。” “父王,王霨或许没想那么多,他只是单纯想帮助同罗部。据某所知,他素叶镖局的什么“总镖头”同罗娘子是同罗部的,或许是因此缘故,王霨才不得不帮杨国忠作证,换取同罗部留在朔方。”建宁王李倓对李亨的看法不太认同。 “弟弟,王霨做的确实不地道。父王已经答应李先生出手相助,他竟然改投杨家,实在可恶。”广平王李俶斥责道。 “算了,你们下去吧。”李亨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待两位皇孙走出大殿后,李静忠奸笑道:“殿下,那王霨甚喜霄云县 (本章未完,请翻页)主,而李仁之也有此心,我们何不……” “嗯,是得给他点教训。不过王霨确实有几分奇才,某真想将之彻底收服,到底是谁派人去行刺的?”李亨疑惑不解。 “殿下,以某看,谁清楚刺杀李林甫的完整计划,谁的嫌疑就最大。”李静忠意有所指。 “好!你去和他谈谈,别让他以为自己做的天衣无缝,可以躲在后面逍遥自在。”李亨顿时猜出是何人所为:“不过,不必杀了他,要留着。这么一头狡猾的恶犬,用来制衡王霨是再好不过了……” “诺!”李静忠心领神会。 “还有,别让李先生察觉。他是爱惜羽毛的名士,不会喜欢这些的。”李亨叮嘱道。 “殿下放心!”李静忠领命而去。 东宫之中阴谋浓重之时,大明宫中,高力士看完张德嘉的记录后,愁眉不展。 “龙武军司阶邢縡和王焊打得火热?拉了不少禁军将佐去金城坊赴宴,高仙芝的族弟和儿子也涉足其间?” “高翁,某跟着高仙桂参加了几次宴饮和围猎,王焊和邢縡关系十分亲近,似乎在密议什么。”张德嘉说完后,急忙替朋友开脱道:“不过,高仙桂和高云舟并未察觉其中的异样,他们只是单纯被邢縡拉去喝酒玩乐。” “邢縡背后可有人指使?他们都商议些什么?” “高翁,在下无能,看不出藏在背后的人。邢縡对某并不深信,在吾面前谨言慎行。”张德嘉有点羞愧。 “德嘉,你做的已经很好了。日后也要勤加留意,过不了几年,某手下的密探既可交由你执掌。”高力士赞了一句,让张德嘉退下。 “王焊?是有人盯上王鉷了吧。真是树欲静而风不止,不过,朝堂向来都是如此。”高力士自言自语道:“陈玄礼前脚召龙武军将佐宴饮,后脚就有邢縡接近王焊。龙武大将军,莫非你也要下场押注?有某在,太子的东宫之位必不会轻易动摇,你又何必如此着急?好在此事并不会危及圣人,某还是先静观其变。” 高力士如稳坐丝网中央的蜘蛛,密切关注长安城中的丝丝异动。王霨虽然还未建起足够庞大的蜘蛛网,却也从负责跟踪王焊的素叶镖师每日反馈的情报中发现,杨国忠正在加快收网的步伐。 “王焊还真喜欢结交三教九流,上到朝堂权贵中到禁军士卒下到僧道之徒。但也正因为此,李林甫与王鉷才会察觉其中的异常。只是,杨国忠的全盘计划究竟是什么?李亨为何迟迟没有行动?以他的性子,岂会坐失良机?”由于始终未曾发现东宫的异动,王霨满腹疑云,一时也猜不出各方势力的底牌。 “算了,我看不出他们的底牌,他们也不清楚我已得知阴谋的轮廓。当务之急,是如何以此为筹码,全力推进我的计划!”王霨攥紧拳头,下定决心,发起进京以来的第一次主动出击。 (本章完) ... 请假条 如您已阅读到此章节,请移步到“/”阅读最新章节 也可在百度直接搜索“ ”或者“” 敬请记住我们新的网址 http://。 5月1日前恢复更新 十分抱歉,第一次食言了。春节以来,工作忙碌到只有两种节奏,那就是不停地加班和出差,近两个月的时间,只休息了一个周末。忙碌之中,拼命坚持更新了近十万字,却终于被繁忙的工作挤压得毫无码字的时间。本想着出差途中梳理一下手中的文字,归来尽快更新,可出差途中,日日熬夜、加班加点,根本没有时间码字。出差回来之后,更是病了一场。接连不断的打击,让书的更新一拖再拖,实在令人郁闷。 好在这两天身体逐渐恢复,码字的时间也多了起来。我正在努力码字,力争尽快更新。 总之,对于断更十分抱歉,我会尽快恢复。此书寄托着我的梦想,绝不会半途而废。 (本章完) 第八十八章:月夜暗战归义坊(一) 圆月当空,月华如水。 天宝十一载五月十六日亥时三刻,整齐划一如棋盘的长安城在月色温柔的笼罩下渐渐陷入沉寂。 横平竖直的长街上,潮热的南风让带刀巡逻的街使和披甲持槊的金吾卫士卒浑身上下汗津津的,异常难受。本来之前他们还能隔三差五偷个懒,可自从李林甫遇刺,圣人震怒、京城骚然,逼得他们不仅得增加巡查次数,还不敢有一丝一毫懈怠。 高高的坊墙之内,虽偶尔还有些许喧嚣,但多数人家都已安然入睡。唯有各处坊门附近的武侯铺中,仍有值守的武侯在灯下品酒闲谈。 归义坊位于长安城西南角,远离宫禁,偏居一隅,虽算不得人迹罕至,却也难引人注目。坊中居民鱼龙混杂,各色人等均出没其中,唯独比较少见达官权贵。 “其实呢,咱们坊之前也阔过。据说前朝时,蜀王杨秀的王府就在此处。”一灯如豆,归义坊北门武侯铺中,有位年近四十、满脸络腮胡的中年武侯呷了口酒,对几名年纪较轻的同僚卖弄道。 “归义坊里还出过王府?也不知道王府到底座落在哪个角落,说不定明日刨一刨,还能挖出点值钱玩意。”有人心思活络,立刻联想到金银钱帛上。 “座落在哪里?”络腮胡猛喝了一口,哈哈大笑:“那时王府将整个坊都占了!” “什么?”一众年轻武侯张大的嘴足以塞个鸡蛋进去。长安城中虽有不少占地数百亩的豪宅,但足足占据一个坊的宅邸并不多。 “那位与杨家关系匪浅的鲜于使君据说是蜀中世家,出手阔绰,前一阵子也不过在坊里买了半条街。”有位年轻武侯叹道。 “蜀中世家?嘿,你们还是太年轻,没怎么见过世面。长安城中权贵如云,鲜于向当年只是益州一豪商,还不是靠攀附杨家任了一年多剑南节度使。他算什么世家名门,不过杨家门下的一条狗……”酒劲上来,络腮胡正要胡吹,却听坊门外传来叮叮咣咣的拍门声。拍门的人似乎很焦躁,声音越来越大。 “什么人?”络腮胡抽出横刀,晃晃悠悠走近坊门,竭力壮着胆子喝问。 “京兆府,有要案,快开门!”门外的人十分不客气。 “京兆府!?”络腮胡一惊,急忙收回横刀,取下门闩。 坊门打开后,一彪人马手持长刀利刃,如潮涌进归义坊中。 “你们?你们有令牌吗?”映射着月光的闪闪霜刃如刺目的烈焰,灼疼了络腮胡的眼睛,使他十分紧张。络腮胡想再次拔出横刀,却惊愕地发现自己双手颤抖,连刀柄都握不紧。在铺中饮酒的年轻武侯更是被片片寒光吓得站不起身来。 “还不算蠢。”领头的一位青年郎君冷哼一声,从腰间摸出令牌抛给络腮胡。 确认无误后,络腮胡心思稍定,拱手寒暄道:“不知诸位有何贵干……” “别废话,快说任海川住在何处。”骑在马上的青年郎君十分不耐烦,毫无下马寒暄的打算。 (本章未完,请翻页)“任海川?”络腮胡在归义坊当武侯也有年头了,可他一时想不起“任海川”是谁。 “三十多岁,中等个子,爱穿道袍,说自己会看相。”青年郎君身后,一名身披重铠、腰间两侧分别悬着刀剑的冷面骑士飞速报出任海川的特征。 “哦,你们要找任相士啊!他刚搬来没多久,我说怎么不记得这个名字。他的家在东南角,顺着这条路往南走,到坊中心左拐,然后下一个街口右拐,走到底,左拐,临街的那一户就是……” 络腮胡絮絮叨叨还未说完,急躁的青年郎君已带着人马就向任海川家冲去。 “多谢!”冷峻的骑士在马上回了个礼,心念一动,又追问一句:“敢问仁兄如何称呼?” “某姓何,人称何九郎……” 络腮胡的话未落地,刀剑悬腰的重甲骑士也催马而过。 “那青年郎君谱真大,既不回礼、也不道谢,京兆府这帮狗屁玩意,把某喝酒的心情都搞没了。”人马走后,络腮胡低声骂了两句,然后皱眉道:“这个任相士怎么会得罪京兆府?还有,他搬来也有半年了,好像从没告诉过我他的名字……” 马蹄起落,蹄铁击打在厚实的街道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在距离任海川家宅还有数十丈远的时候,卫伯玉驱马向前,长臂一伸,拦住了欲加速冲锋的王准:“王少卿,可以下马了,不然会惊动院子里的人。” “好,听卫别将的!”王准从马鞍上一跃而下,顺势抽出横刀。 “王少卿,你带人在后督战即可,某上前抓他。”卫伯玉虽厌恶这趟差事,却也担心王准有什么闪失。他留下两名安西牙兵守卫在王准身旁,自己弓腰带着三十名衙役,如捕猎的狸猫悄然潜行。 近一个月前,右相李林甫在平康坊府邸前遇刺,若非卫伯玉临危不惧,用身体挡住毒矢,令无数人望而生畏的右相恐怕早已横死街头。 卫伯玉左肩挨了一箭,所幸他穿了两层铠甲,中毒不深,昏迷过去不久就被李府的医师抢救过来。李林甫感念卫伯玉的忠勇,大笔一挥,就将卫伯玉的官职提升为安西都护府别将。 其实李林甫原本打算将卫伯玉调入北衙禁军,可他执意不肯,非要留在安西。李林甫以为他是念旧,难得纵容别人悖逆自己一次。 提前升任别将,卫伯玉心中乐开了花,可他急于回到安西上阵杀敌的愿望却愈发遥远。 得知卫伯玉救护李相有功,高仙芝和封常清都写信赞扬。封常清更是明确表示,既然有人欲图对李相不利,卫伯玉就得在长安多待些时日,直至李相愿意放他回去为止。可看目前的形势,李林甫对他极其倚重,一时半刻是肯定不会让他离开。 无奈之下,卫伯玉不得不继续干着“看家护院”的无聊勾当。遭遇刺杀后,李林甫对自身安危更加看重,叮嘱卫伯玉须臾不离其左右,使他连个拜亲访友的空隙都挤不出来。 不过,今日中午,卫伯玉倒是在李相府中遇见 (本章未完,请翻页)了一位故人。也不知何故,北庭王都护家的幼子王霨忽然被李仁之引到李府外书房,与李相谈了许久。守在门外的卫伯玉虽听不到两人说了些什么,却莫名感觉会有大事发生。 霨郎君进入外书房前,就微笑着跟卫伯玉打了个招呼。怛罗斯大战时,霨郎君曾随同王都护救援安西军。击败大食叛军后,卫伯玉在安西军营中见过霨郎君一面,霨郎君对他的双手刀剑术特别好奇,还询问过几句。 霨郎君临别前,特意请示李相,让卫伯玉送他出门。路上霨郎君问了问卫伯玉伤势恢复的情况,并详细询问刺杀时的种种细节。 卫伯玉虽不明白霨郎君意欲何为,但他还是毫无保留地描述了刺杀发生时的情形。得知卫伯玉始终没有看清刺客的身形,霨郎君面有憾色。 霨郎君刚走,李相就派人召王御史大夫前来,并与其在内书房密议了片刻。王御史大夫离开时,又急又躁,面色凶狠、眼珠子瞪得吓人,如条被激怒的野狼。 一晃就到了晚上,王御史大夫忽而又急匆匆带着儿子王准赶到李府。他们不顾擦拭脸上的汗水,就钻到李相的内书房中。 待王家父子从内书房出来后,李相在门口想了想,交待卫伯玉带两名安西牙兵,跟随王御史大人去办件差事。 卫伯玉正欲开口询问,李相挥了挥手,吩咐道:“速去!速去!一切听王御史大夫安排。” 离开平康坊的路上,王鉷告诉卫伯玉,长安城中来了一名杀人不眨眼的巨寇,京兆府数次抓捕,都让他逃脱了。今日终于侦知他的老巢在归义坊,因怕巨寇再次逃走,故请卫别将出手帮忙。 抓巨寇虽比不得上阵杀敌,但比护卫李相还是有趣得多。兴致高昂的卫伯玉问清巨寇的长相后,跟着王准向归义坊奔去。王鉷则分道扬镳,说要去调动更多人手。 卫伯玉瞄了眼王准率领的数十名京兆府衙役,战意高涨。既然数十名衙役都可能拦不住巨寇,想来巨寇的身手相当了得。不过,无论对方多强,卫伯玉都无所畏惧,自信能将之擒住。 蹑手蹑脚靠近巨寇任海川的家门后,卫伯玉收敛心神,抽出长剑。他正欲敲门,一瞬间却心生异样,觉得似乎有人在窥视自己。可扭头查看之时,如芒在背的异样感却消失不见。谨慎的卫伯玉又前后左右看了一圈,并未察觉有任何不对的地方,才开始敲门。 “谁呀?”宅院里传来略带迷糊的声音。 “巨寇还雇有家仆?”卫伯玉心中暗暗惊讶,他能听出应门之人语音懒散,毫无防备之心,显然不是戒心颇重的凶悍之徒。 “我是武侯铺的何九郎,刚才坊里进了个贼,好像窜到你们院子里了。”卫伯玉学着络腮胡的嗓音,粗声粗气道。京兆府的衙役则紧攥横刀,跃跃欲试。 “啊,有贼!?”应门之人手忙脚乱打开大门。 门堪堪溜开一条缝,卫伯玉本想再套几句话,京兆府的衙役却一脚将门踹开,挥着横刀冲了进去。 (本章完) ... 第八十八章:月夜暗战归义坊(二) “阿郎,快跑!”被踢翻在地的家仆见来者不善,抱头大喊。请大家搜索(品#书……网)看最全!更新最快的小说 “蠢材!”卫伯玉对四肢不算发达、头脑十分简单的京兆府衙役快要无法忍耐了。 去安西前,卫伯玉一直觉得金吾卫、龙武军等北衙禁军威风凛凛、高人一等。可待经历过怛罗斯血战后,卫伯玉重回长安时惊愕地发现,之前在他眼中铠甲鲜明、不可一世的禁军士卒,其实多是徒有其表的花架子。若是战场相逢、驱马对冲,他自信可以轻松干掉四五个龙武军士卒。 至于京兆府的衙役,卫伯玉更看不上眼。他们除了装腔作势欺负一下平头百姓,简直不堪一用。 “算了,还是靠某手中的刀剑吧!”卫伯玉将横刀也抽出,左刀右剑,飞步奔向人声响动的后宅。路上不时跃出几名刀法还算凌厉的武士,他们挥刀砍伤几名京兆府衙役,却被卫伯玉一一制服。 “这才像点样子!”对手越强,卫伯玉战意越胜:“这几人用刀的姿势像是在军中所习,莫非任海川这恶贼也在边镇磨练过?” 京兆府的衙役发现点子越来越硬,不再逞能,渐而猬集在杀神般的卫伯玉后面,看着他刀剑齐挥,砍瓜切菜般击昏一名又一名敌人。 “手下还真不少!任海川能收拢如此多好手,必有惊人技艺,某得小心应对。”冲杀到后宅卧室前,卫伯玉紧了紧手中的刀剑,谨慎地飞踹房门,猱身而进。 “好汉饶命!好汉饶命!你们要什么都可以,只要饶某不死就行。”适应了室内的黑暗后,卫伯玉并未遇见什么孔武有力、虎背熊腰的巨寇,只看见一名衣衫不整、浑身筛糠的瘦弱中年,跪在床上叩头不止。 “任海川?”卫伯玉有点惊讶,但他语气中并无表现出来。 “在下就是任海川,壮士饶命!”中年男子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卫伯玉指了指油灯,连忙有衙役取出火折子将室内的灯烛点亮。灯光乍亮,任海川瞄了眼衙役腰间的令牌,忽然一声狂吼,从床上跳下,拔腿往外跑。 “嘿,这会儿有胆量了,来,咱们斗一斗!”卫伯玉挥刀横拍,向任海川光溜溜的脊背砸去。 “哎呦!”任海川一声惨叫,倒在地上。 “呸,还以为你有三头六臂呢!”卫伯玉本以为任海川之前是在隐忍,见他骤然从床上暴起,下手特别重,谁知对手竟然如此不经打。 “卫别将好身手!大功告成,家父和李相必有厚赏!”跟在后面的王准进入房间后,借着灯火仔细看了看任海川的脸,喜上眉梢。 “王少卿,这巨寇也太不堪了!”卫伯玉憋了一身的气力不曾使出,特别难受。 “不是巨寇不堪,是卫别将太勇猛了!”一向张狂的王准难得夸奖别人一句。他见卫伯玉面有疑色,想了想,有意解释道:“卫别将,有些巨寇头目靠的是自身的武勇,有些靠的则是高于常人的胆略和见识。” “或许吧。”卫伯玉点头称是。若一对一对阵,卫伯玉自信经一番苦战能胜过安西四镇节度使高仙芝;可若指挥两军对垒,卫伯玉觉得白孝德都能轻松胜过自己,更别说高仙芝了。 “绑了他,押回京兆府大牢!”王准一声令下,任海川立即被五花大绑。 “王……”晕头晕脑的任海川看见王准后,一脸谄媚,似乎想说点什么,迎接他的却是一记又狠又重的耳光,左脸登时肿了起来。 “狼心狗肺的东西,把他的嘴堵起来!”王准神色凶戾,似乎随时会拔刀杀人。 卫伯玉凝眉不语,他从任海川的只言片语中察觉到了异常。很明显,所谓的巨寇任海川认识王准…… “这是什么破烂事!”卫伯玉挠了挠头,心里嘀咕了一句。他正拿不准是装着什么都不知道,还是以后找机会查个清楚时,院子里忽然传来密集的破空声和阵阵惨叫声。 “有弓箭!王少卿,小心!”卫伯玉拉着王准躲在墙壁后面。两名安西牙兵紧紧护卫在他们两侧。 安置好王准,卫伯玉正打算冲出去,可接连不断的箭矢转瞬间就将站在庭院里的衙役一扫而空。 “怎么会有军用的强弓硬弩!王少卿,这巨寇到底什么来头!”卫伯玉迅疾跨到房门边,对王准怒吼道。 神色紧绷的王准根本顾不上理会卫伯玉的质疑,他焦急地回头望了眼,只见屋子里幸存的七八名衙役战战兢兢,连刀都拿不稳,被堵住嘴的任海川则面有喜色。 “王少卿,快把人交出来,否则我们连你一块杀!”屋外有人高声劝降,对方显然清楚王准的底细。 “不管你们是谁,若敢再逼近一步,我立即将任海川杀了!反正你们才需要他活着!”对于屋外的威胁,略显紧张的王准并不为所动、严词拒绝,使卫伯玉对他的认识有所改观。 “王少卿,你的命金贵无比,难道要和任海川的烂命交换吗?”屋外人见王准撕破脸,气势为之一滞,停顿片刻才“好言”劝道。 “少骗我。若是任海川落在你们手中,恐怕我死的会更惨!”王准冷笑道。 “王少卿,如此说来,我们今晚是谈不拢了。”屋外人恼羞成怒。 “我不管你们是谁,但只要有人敢冲进来,某手中的刀剑可不是吃素的!”卫伯玉见屋外人格外嚣张,高声斥道:“不过,你们又能待多久呢?杀了一院子的人,闹出如此大的动静,一会儿坊里的武侯就会赶来。即便你们将武侯全杀了,天终究会亮的。某带领的是堂堂正正的京兆府衙役,前来归义坊是抓捕盗贼。倒是你们偷偷摸摸,手持朝廷严控的军国利器,难道不怕见阳光吗?” 王准见卫伯玉分析的有理有据,心中大定。他虽说威胁对方要杀了任海川,可父亲交待要亲自审讯,以免遗留后患。因此,除非迫不得已,王准也不会选择鱼死网破。 “天亮又如何?尔等有虎皮,吾辈也有靠山。若真闹到那等田地,王御史大夫的所作所为可要大白于天下了。”屋外人有恃无恐。 “哼,你们费尽心机,不就是想往家父身上泼脏水吗!没了任海川,一切都是徒劳。信不信我现在就宰了他!”王准凶相毕露,持刀走向连连摇头求饶的任海川。 屋外,一身黑衣的剑南牙兵凑到面蒙黑巾、眉头紧锁的鲜于向身边,低声问道:“怎么办?他要是真杀了任海川,岂不是前功尽废。” “可恶的杨国忠,干的都是什么破事。”鲜于向腹诽不已。 去年腊月进京时,杨国忠派杨暄告知鲜于向,会尽快扳倒王鉷,由他接替京兆尹之位。为了表达诚意,杨国忠特意命杨暄将计划中最关键的人物任海川带到西郊的若兮客栈。 听了杨国忠的全盘筹谋,鲜于向忍不住拍案叫好。王鉷作为李林甫最为重要的党羽和内定的接班人,极其擅长敛财,深得圣人之欢心,是杨国忠未来的劲敌。扳倒他不仅可以为杨国忠铲除通往右相之路的最大障碍,还能重创李林甫,可谓至关重要。 但王鉷跻身朝堂已久,树大根深,些许恶行根本不足以动其根本。君不见,王准整日上欺驸马都尉、下辱李相长子,却丝毫不曾影响王鉷在圣人心中的地位。而杨国忠的计划却独辟蹊径,绕开简在帝心的王鉷,从他无法无天的弟弟王焊入手,从而将王鉷拖入必死之局。 鲜于向的夸赞让杨暄有点脸红,因为他清楚,整条计策其实出自与李林甫反目成仇的吉温之手,而非杨国忠想出来的。当然,身为人子,杨暄肯定不会将这些告诉外人。 惊喜地发现京兆尹之位在前方招手,鲜于向干劲十足,通过剑南牙兵与任海川保持联系,安排他一步步接近王焊。为了确保任海川的安全,鲜于向先是故布迷阵,在西市南侧的怀远坊买了间中等宅子,家俱仆役一应俱全。可实际上,任海川每晚都会乔装离开怀远坊,在两名剑南牙兵的护卫下来到归义坊居住。 之所以选择归义坊,鲜于向看中的正是南城的荒芜偏僻和鱼龙混杂。他花了一笔不算多的钱,就在坊中买了五六栋相连的宅子,除了一座让任海川居住,其余宅子中埋伏有数十名精锐剑南牙兵,暗中保护,以备万一。 为了掩人耳目,鲜于向还交待任海川深居简出,不要招人注意。除了武侯实在躲不过,其他坊中居民多对任海川一无所知。 计谋进展的很顺利,还不到三个月光景,任海川就和王焊混熟,经常厮混在一起。鲜于向正要按照计划让任海川引荐人手给王焊,王焊却不知怎的与龙武军的将佐搭上了线。据任海川反馈的情报,高仙芝的长子高云舟和族弟高仙桂也被王焊拉下了水,这令鲜于向喜出望外。 鲜于向催促杨国忠收网之时,却忽然发生了李林甫与王霨同时遇刺的惊天大案,条条线索都指向杨国忠,令他百口莫辩。 本书来自 品&书 第八十八章:月夜暗战归义坊(三) 鲜于向一开始气愤异常,以为杨国忠背着自己还埋了一支奇兵。可当他怒气冲冲找杨国忠理论时,见杨国忠坐立不安、脸吓得煞白,才确信杨家是遭人陷害了。 一筹莫展的鲜于向正发愁该如何替杨家解困时,杨国忠这个走狗屎运的家伙忽然找到了弘农阁贩卖猛油火给刺客时记下的账目,一举洗清嫌疑。 成功赢回圣人的信任后,杨国忠马不停蹄忙于张罗同罗兵马南下、遥控筹备剑南军征伐南诏,一时顾不上任海川。 其实剑南有精于政务的节度副使、知留后事崔圆和熟知军情的兵马使李宓,出征诸事本不需杨国忠费心。可安禄山不知为何上了道奏疏,请盛王李琦前往幽州督战,竟被圣人采纳了。不甘示弱的杨国忠当即入宫,面请陛下准许寿王李瑁前往益州督战。 大约是为了平衡,圣人也同意了杨国忠所请。可因此番折腾,收网行动一拖再拖。好在王焊一向喜爱交接各路人物,任海川的所作所为并未引起王鉷的警觉。 五月十五日,杨国忠终于从其余诸事抽出身后,决定后日收网,一举铲除王鉷。顿觉曙光在前的鲜于向花了一天时间整理好各种证据,然后带了大量人手,化整为零来到归义坊,居住在任海川宅院附近。毕竟物证、口供再多,都比不过任海川这个人证。 谁知即将收网的前夜横生波澜,也不知哪里走漏了风声,竟会有数十名衙役夤夜来到归义坊,直扑任海川的宅子。 鲜于向在宅子里埋伏有十余名剑南牙兵,本以为足够抵御一阵子。可京兆府不知从哪里请了位杀神,双手刀剑左劈右砍,如入无人之境。只有两名剑南牙兵逃过一劫,急忙去给鲜于向报信。 待鲜于向匆忙集结好人手、控制住周边街道、飞速赶到后宅时,任海川早已落入王准之手。怒火冲天的鲜于向拷问两名衙役,弄清是王鉷之子王准亲自率人前来后,他令剑南牙兵张弓拨弩,将院子里的衙役全部射倒。 “王少卿,你杀吧。没了任海川,某还有其他人证物证。无论如何,明日你们是无法逃脱了。”鲜于向决定吓唬一下王准。不过,他也没有完全说瞎话,任海川早已录了份口供,将王焊的谋逆之举和卷入浑水中的龙武军将佐一一点出。 “难怪父亲要留个活口,就是怕有其他证据。唯有将任海川控制在手才可能彻底翻案。”王准心中犹豫,停下脚步,望着卫伯玉。 “王少卿,若是此刻有十名人马俱甲的安西重骑,某可以力保你们杀出重围。可现在单凭三个人,绝无可能。”卫伯玉明白王准的意图,摇头否定道。 “不是还有几名衙役吗?”王准仍不死心。 “他们?”卫伯玉冷冷一笑,不再掩饰心中的鄙薄。 “怎么办?”王准没了主意:“若是仁之在就好了,他总是会有点子,虽然有时也不靠谱,但总比束手待毙好。” “王少卿,巨寇在我们手中,一动不如一静。敌人人数虽 (本章未完,请翻页)多,但他们只能通过门窗进攻,我们专心防守就是了。”卫伯玉早已猜出任海川并非什么巨寇,他一边装聋作哑帮王准出谋划策,一边暗恨封常清使自己陷入朝堂争斗的泥沼之中。 “就怕等不起!”王准十分焦急,可又不敢对卫伯玉说明实情。 月华浮动、剑拔弩张。 后宅之内,忽然闪过一道道流星般的银线,飞速刺向剑南牙兵持弓托弩的手臂。顷刻间,二十多名牙兵丢了弓弩,惨叫不停。 “嗯,有人帮我们?!”卫伯玉心神一动,当机立断。他来不及琢磨到底是谁出手相助,急忙对安西牙兵喊道:“冲出去!” 发现不必畏惧弓弩的威胁后,卫伯玉如下山猛虎,带着两名袍泽冲进剑南牙兵阵中。王准稍一愣神,也连忙催促畏缩不前的京兆府衙役杀将出去。 骤然遇袭的剑南牙兵来不及结阵迎敌,就被卫伯玉等人一一击败。他们不是被长剑刺倒,就是被横刀拍昏。好在卫伯玉深知形势微妙,既未下重手杀人,更没有去劫持那位领头的老者。他不愿沾惹漆黑如墨的朝争因果,只打算吓退对方。 鲜于向本是益州豪商,并不擅长临阵指挥或冲锋陷阵。之所以能当上剑南节度使,全凭他当年救助过穷困潦倒的杨国忠。如今突生异变,鲜于向一时慌了手脚,还没有想好该如何应变,手下就已然被击倒了七七八八,其他人也早没了胆气。 “哈哈!天助我也!”王准见数十名剑南牙兵倒在地上,放声狂笑。他命两名衙役回屋看好任海川,自己则带人抽刀奔向鲜于向,意图揭下他的面巾。 “糟糕!眼看大功告成,难道竟要功亏一篑?”鲜于向望着越来越近的王准,又气又恼、心有不甘。 千钧一发之际,房顶忽然绿光闪动,一名身披墨绿色披风的女子趁着月色从天而降,如夜枭般落到卧室门口。刚回到屋里的两名衙役还未转过头,就被长剑从后面刺穿了咽喉。尸体带着喷涌的鲜血压在任海川身上,吓得他如杀猪般嚎叫不停。 “别叫了,赶快走!”墨绿女子杀死衙役后,跃到一脸血腥的任海川身边,挥剑砍断绳子,拽着他往门外走。 “可恶!”王准见势不妙,原地转身向室内飞奔。他见墨绿女子背对着自己,奋力跃起,挥刀向女子砍去。 “哼!”墨绿女子并不回头,长剑看似随意地向后一拨,王准的横刀脱手而飞。 “好剑法!”正警惕着盯着满院敌人的卫伯玉看出王准绝非墨绿女子的对手,赶忙飞身而来。 墨绿女子听到背后剑风烈烈,轻轻一跃,飞脚将任海川踢到室内深处的同时,借力转身,持剑直刺王准。卫伯玉右手长剑一挑,荡开了女子的长剑,左手横刀平挥,砍向女子的肩膀。 两名安西牙兵连忙趁机将王准拉到墙脚,将其护在身后。 “哼!”墨绿女子低头一躲,闪过横刀在如水月华中划出的弧线,长剑斜刺,直指卫伯玉的咽 (本章未完,请翻页)喉。 “好精妙的招式!为何感觉如此熟悉?”卫伯玉长剑回搅,斩断对方剑招的去势。 “咦?”墨绿女子也有点惊讶。她瞥了眼卫伯玉的脸,似乎在确认什么。 “斩!”卫伯玉横刀猛劈,欲图以力取胜。 “哼!”墨绿女子一个后翻,闪开势若千钧的劈砍,左手一弹,月光下寒芒闪闪。 “毒针?!”卫伯玉急忙刀剑回撤、舞动如风,将细微的寒芒全部磕飞。 趁对方愣神的功夫,墨绿女子飞跃而起,猛踹卫伯玉的左肩。 “啊!”卫伯玉忍不住惨叫一声,横刀脱手掉在地上。他左肩的伤口虽已愈合,但并未彻底康复,动作难免慢上半拍。对阵战技疏松的剑南牙兵自然无关大碍,可与剑法高超的墨绿女子相争,胜负往往就在一线之间。 墨绿女子乘胜追击,长剑挥舞如电,逼得只剩右手剑的卫伯玉连连后退。斗了二十多个回合,墨绿女子再次抓住机会欺身而上,用尽浑身力气猛踢卫伯玉左肩。即便有甲叶护身,可势如重锤击打的踢踹还是能透过铠甲伤及筋骨。 “死!”终于挑飞卫伯玉的长剑后,墨绿女子双眼赤红,挥剑向他的脖颈抹去。 “难道此院竟是我的葬身之地?”卫伯玉手无寸铁、左肩痛入骨髓,再无抵抗之力。 嗖嗖嗖!十枚短矢接连不断射向墨绿女子,逼得她后跃数步、撤剑回防。卫伯玉连忙俯身捡起刀剑,拼着最后一口气,如雪豹般向屋内猛冲。 “滚!”墨绿女子见卫伯玉仍不死心,再次挥剑向他后背刺去。 “住手!”怒喝声中,一名紫衫女子从屋顶跃下,青锋轻挑,架住了墨绿女子的长剑。 “你!?”墨绿女子一愣,急忙后撤,牢牢守住屋门。 左肩受伤的卫伯玉还要上前厮杀,却被紫衫女子用长剑拦住。卫伯玉察觉紫衫女子并无恶意,小心翼翼退到王准身前。一名安西牙兵赶忙斩下衣角,帮卫伯玉包扎伤口崩裂的左肩。 任海川后宅的另一处屋脊之上,着急给连弩箭匣装填箭矢的阿史那雯霞背后一寒,才惊觉不知何时,已有人悄然摸到她身后…… 月圆如银盘,照尽人间悲欢。 紫纱蒙面的苏十三娘收回长剑,信步走向墨绿女子。 “四师姐,你为何知道他左肩有伤?莫非那一箭是你射的?”苏十三娘低低问道。 “十三娘,我可没那么好的准头。”段荼罗一脸毒笑、矢口否认。 “不是你,难道是……”苏十三娘心中一凛。 “十三娘,师父有命,要我阻止京兆府擒拿任海川,你为何要出手拦我?难道你飞上高枝后就不再将师父放在眼里?”段荼罗厉声质问道。 “我对师父的敬重,不需要你来指指点点。其实我本不想插手,可卫别将曾为国血战怛罗斯,并非奸邪之辈,你为何要置他于死地?”苏十三娘满腔怒火。 (本章完) ... 烦请关注公众号 历史类小说不可避免会涉及到大量的地图和历史资料,但受限于网站后台,许多图片资料都无法呈现给大家。为了弥补此缺憾,拙作开通了微信公众号,搜索大唐西域少年行即可关注。烦请支持,多谢!! (本章完) ... 第八十八章:月夜暗战归义坊(四) “挡我路者皆可死,至于他究竟是好人是坏人,与我何干?”段荼罗满不在乎。 “我此刻也挡住你身前,难道你也要动手?”段荼罗视人命如草芥的态度令苏十三娘大怒,她霜刃出鞘,龙吟森森。 “师妹,比剑吾的确不如你。但你别忘了,杀人的办法有许多种,不一定非要用剑。若非师父宠你,我早就能让你死千百次了!” “师姐,若师父知道你行事如此狠厉,有违门风,定会出手惩罚,你还是改改吧。”苏十三娘已下定决心,今夜过后,必会找师父禀明此事。 “师妹,你爱干什么我不管,但任海川决不能被京兆府的人带走。”段荼罗懒得再与苏十三娘争辩。 “师父为何要介入此事?”苏十三娘有点疑惑不解。 “你干嘛不自己问师父?”段荼罗扬了扬头,苏十三娘回头一看,才发现对面屋脊上,阿史那雯霞正与两名女子站在一起。 “师父?秋娘?”苏十三娘心中大惊,她此刻最不愿见的人就是公孙大娘。 数日前,苏十三娘发现霨郎君频频召王勇和阿伊腾格娜在内书房中商议,似乎在筹备着什么。她本以为王勇很快就会告诉自己王霨的计划,毕竟她作为赫赫有名的剑客有着不可替代的地位和作用。 可等了许久,苏十三娘发现,不仅王勇绝口不提此事,连阿史那雯霞也没有从王霨那里听到任何风声,她心中难免有些纳闷。 自从三年前奉师命护送如意居西拓,苏十三娘的命运就与北庭深深连在一起。她在庭州收徒、杀敌、恋爱、生女,俨然已经是北庭都护府和素叶居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因此,她无法忍受夫君与王霨有事瞒着自己。 指桑骂槐敲打了夫君数次后,心虚的王勇举手投降,带她和阿史那雯霞一起去找王霨。王霨似乎早预料到苏十三娘会来,笑着将筹备中的计划和盘托出。 得知王霨即将主动出击、推动朝堂制度革易时,苏十三娘先是兴奋不已,然后沉下脸问道:“霨郎君,如此重大的事,为何不告知我和雯霞?难道你信不过我们?” “霨弟,你太过分了,竟然敢有事瞒着我!”阿史那雯霞与直脾气的师父同仇敌忾。 “十三娘、雯霞姐姐,据某所知,东宫也可能涉足其间。若你们出手,说不好会遇见同门。”王霨面有难色。 “这有何难?反正我只认师祖、师伯和师父,其他人和我有何关系?”阿史那雯霞身世高贵,不像苏十三娘彻底离家投入师门,故而对师门的感情较淡。 “多谢霨郎君替我们着想!不过,目前只能确认东宫牵涉其中,师门却未必一定会出手。何况,霨郎君的筹谋中有不少隐秘行动,离了吾与雯霞,恐怕也寻不到更合适的人选。”苏十三娘深知师父与如意居东主王元宝关系非比寻常,也清楚王元宝一直在李亨身上下工夫,但她并不认为师父会沦为东宫的打手。 “霨弟,单凭素叶镖局的 (本章未完,请翻页)人手,能应付过来吗?”阿史那雯霞“不怀好意”挑衅道。 镖局成立以来,王霨遴选出当过斥候的北庭、安西退伍老兵,试图组建一支秘密侦查小队。数年来,王霨的努力有所成效,可比起在植根长安几十年的公孙大娘师徒,素叶镖局的侦查人手还相差甚远。 “既然如此,就劳烦十三娘与雯霞姐姐了。”王霨其实一开始就考虑过借助苏十三娘的能力,但他并不希望将身边人置于左右为难的尴尬境地,才有意避免让她们介入此事。 “霨弟,下不为例!”阿史那雯霞踮着脚尖,探手拍了拍王霨的脑袋,以示惩戒。 “雯霞不得胡闹!霨郎君,你快说说需要我们做什么。”苏十三娘笑着将徒弟拉开。 三年前,阿史那雯霞比王霨高,两人对练时,她无论输赢,都会拍拍王霨的脑袋,表示开心或烦恼。可现在,她不得不接受踮起脚尖才能拍王霨脑袋的“悲惨”现实。 听了王霨的介绍后,苏十三娘恍然忆起腊月十九段荼罗潜伏在若兮客栈跟踪鲜于向,也想起师父多次说四师姐有重任在身。将所有线索串联在一起,她才惊觉师门早已深陷于漆黑一片的朝堂争斗。 “师父,你教导徒儿要行侠仗义,却为何要涉足朝争?”在苏十三娘心目中,师门当如傲雪之腊梅、空谷之幽兰,卓然而立、除暴安良。可眼前,越来越多铁青色的事实逼她不得不承认师门并非出泥不染的青莲。 “段荼罗神神秘秘、出手狠辣,说不定是她自作主张、胡作非为。忙完此事,我要找师父求证一二。”满心忧郁的苏十三娘与阿史那雯霞乔装打扮,带上素叶居的侦查小队,日夜不停监视一名叫任海川的相士。 苏十三娘的任务很简单,那就是如果李林甫派人抓捕任海川时受阻,可在暗中出手相助一二。不过,王霨特意叮嘱了一句,若是遇见师门的人出手,她可以自行决定是否放弃任务。 而一切不出王霨所料,五月十六,月圆之夜,安西将领卫伯玉和卫尉少卿王准率人破门而入,擒住了任海川,却被一群手持弓弩的武士堵在房中。细心观察了双方实力对比后,潜伏在屋脊之上的苏十三娘与阿史那雯霞用飞刀打掉弓弩,为卫伯玉克敌创造了良机。 本以为事情能轻松解决,段荼罗却从天而降,击败了卫伯玉。面对同门师姐,苏十三娘内心挣扎许久,始终拿不定主意是否出手阻拦。 “师父,段师伯猛攻卫别将的左肩,显然很清楚他伤势未愈。”苏十三娘心乱如麻,阿史那雯霞却将打斗看的一清二楚。 “啊?!”苏十三娘愣神的功夫,段荼罗的长剑已经刺向卫伯玉的咽喉。 “坏蛋!为什么要杀卫别将。”阿史那雯霞不等师父吩咐就连续推扳,将箭匣中的十支弩矢一口气射出,逼退了欲下杀手的段荼罗。当然,她不敢当着师父的面攻击师门长辈,故而弩矢的箭簇并未直接对准段荼罗。 见锲而不舍要夺回任海 (本章未完,请翻页)川的卫伯玉再次陷入段荼罗用剑光编织的死亡之网,苏十三娘终于忍无可忍,决意出手拦住师姐。对她而言,师父养育之恩如大地厚重、师门姐妹情谊如海洋辽阔,可大地与海洋无论多么重要,都不能遮蔽正义的天空。 “无论是谁,都决不能滥杀无辜!”怀着坚定的信念,苏十三娘抛出长索,若奔月之嫦娥,迅疾跃上屋脊。 “师父、秋娘!”苏十三娘的态度依然恭谨,可眼神中满满都是疑惑和质疑。 “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小燕,你随我来。秋娘,你在此处盯着,别让荼罗再胡乱杀人。”公孙大娘吩咐完,飘然而下,隐入月光照不进的黑暗之中。 “师父,段师姐滥杀无辜,有违师门教诲!”苏十三娘跟在公孙大娘身后急切喊道。 “小燕,十几年过去了,你的心还如当年一般纯净,为师甚是欣慰。”公孙大娘的脸上看不出喜怒波动。 “师父,徒儿愚钝,从小脾气就如此执拗,实在改不过来。”苏十三娘见师父对段荼罗所作所为不置一词,有点不满。 “热血未冷、火焰不灭。为师没有白疼你。”苏十三娘的小小顶撞并未令公孙大娘生气。 “那……” 苏十三娘正要追问,却被师父的反问给打断:“小燕,你为何要替李林甫做事?难道王正见意欲改换门庭?” “师父,徒儿并非要襄助李林甫,只是帮霨郎君点忙而已。本来四师姐显身后,我已经打算不再插手。可她接二连三对卫别将下毒手,我才不得不出手阻拦!” “可是王霨和王兵马使逼你卷入此事之中?” “霨郎君虽胸怀大志,意图匡扶朝堂,宅心却甚是仁厚。他和夫君本欲瞒着我,是我非要参与的。” “来长安后,王兵马使可曾对你说过什么?”公孙大娘的问题很跳跃。 “没有。”苏十三娘摇了摇头,略略犹豫后道:“不过,他似乎不太喜欢师门。或许是从军日久,他对游侠剑客有些排斥。” “王兵马使来庭州前,任职何处?” “师父为何关心起他来了。”苏十三娘有点迷茫。 “你的师姐或打定主意不愿婚嫁、或找的是长安人士,吾都打探得清清楚楚,唯独你嫁的远,为师不太清楚,多问两句。” “据夫君说,他出生在营州,少年失怙,以长征健儿的身份来到朔方。后偶然为王都护看中,随之转迁北庭。” “王正见对他倒是器重。”公孙大娘面无表情,继续发问:“你说王霨胸有大志,那他究竟是如何打算的?” “嗯……师父,霨郎君意图恢复出将入相的传统。”苏十三娘略微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选择实话实话。十几年的师徒时光,早让她养成在师父面前毫不隐瞒的习惯。 “圣人已经打算给边将封王了,为何还要折腾出将入相?”剑技高超的公孙大娘琢磨片刻,却看不明白其中有何深意。 (本章完) ... 第八十八章:月夜暗战归义坊(五) “霨郎君说,四海面上安宁,实则暗流涌藏。自李林甫大肆重用番将以来,出将入相之路断绝,边镇与中枢渐生疏远之心,不利于长治久安。若恢复旧制,则可内增知兵之相、外添忠勇之将。”苏十三娘转述了王霨的原话。 “有趣!”公孙大娘冷笑道:“如此一来,太原王氏的王都护说不定既能封王、又可入相了。” “师父,霨郎君耗费巨资禁绝恶钱,所秉持的皆是公心。王都护为人忠勇,无论封王还是入相也都当得起。” “即便是公心,出将入相又干任海川什么事?” “霨郎君说令李林甫的人将之带走,有利于恢复出将入相。” “那我要阻止李林甫的人将任海川带走呢?”公孙大娘幽幽问道。 “徒儿……”苏十三娘犹豫了一下,肃拜回道:“徒儿不敢阻拦师父,不过会将此事一五一十告知夫君和霨郎君。其实霨郎君早料到可能会遇到师门姐妹,特意交代我可以便宜行事。” “他倒是滑头。”公孙大娘冷哼一声:“事是我做的,你但说无妨。” “师父,徒儿可否冒昧问一句,师门为何要卷入朝堂争斗?” “我只是受如意居王东主所托,确保任海川不被李林甫的人带走,其他的事并不清楚。但以你如今之见识,应当明白王东主是为何人效力。”公孙大娘并不讳言。 “师父,徒儿在北庭数年,由衷觉得庙堂之争如渊如海、深不可测,卷入其中若蹈虎尾、若涉春冰,一个不小心,就可能踏入万丈深渊。吾师门本就是江湖游侠,何必趟此浑水呢?” “小燕,你今日之所作所为,难道是明哲保身之举吗?”公孙大娘冷笑不止。 “师父,吾夫君为北庭兵马使,受王都护所托照顾霨郎君,吾自然要为夫君分忧。如意居的王东主不过有些许钱财,恐怕还不值得师父如此效命。至于东宫,即便太子登基,又能给师门什么好处呢?可一旦发生什么变故,覆巢之下无完卵,那时师门该何去何从?”苏十三娘鼓起勇气质问道。 “放肆!”公孙大娘勃然变色:“为师如何行事,还轮不到你来说三道四。” “师父,请恕徒儿莽撞。”苏十三娘见师父动怒,急忙跪拜在地。 “唉,起来吧。”公孙大娘的语气忽而多了几分苍凉:“从怀州相遇算起,咱们师徒也相识十几年了。你侠心炽热似火、为人坦率直爽、行事光明磊磊,是为师最中意的弟子。但你可知,俗世如尘,并非棋局那般黑白分明,而是灰蒙蒙一片。吾辈但欲施展抱负,始终绕不开朝堂。身处其间,也难免须干些脏活儿。为师欠王东主的人情太多,有些事更是不得不做。为师知你雪胎梅骨,见不惯龌蹉恶行,故而从来都舍不得污你持剑之手。但有差事,也只遣你一众师姐去做。若非你今夜逼问,为师实在不愿给你讲这些。” “师父!”苏十三娘大惭,愧意如潮袭来。她回忆十几年的师门生涯,惊觉公孙大娘从未逼她做过任何违心之事。 “吾本以为你可以在为师的庇护下远离朝堂。谁知你去了一趟北庭,竟然嫁给了王兵马使。为师本想着庭州偏远,更无须担心你涉足长安争斗,谁知你终究还是逃不脱藩篱牢笼,此天意哉?”公孙大娘喟然长叹。 “师父,徒儿无论是在庭州还是长安,从来都是依心行事。在某看来,但循本心,就在牢笼之外;一旦违心,就陷入藩篱之内。因此,徒儿不曾觉得什么逃脱或不逃脱。” “小燕,你愈发精进了。能继承为师衣钵者,非你莫属。”公孙大娘倍感欣喜。 “师父谬赞了。有众师姐在,吾只愿做一只自由翱翔的燕子。”今夜发生的一系列变故,令苏十三娘对接管师门索然无味。 “小燕,你可知荼罗本是南诏人,她对鲜于向兴兵十分不满,得知他辞去剑南节度使之位来京,决意去跟踪,偶然发现鲜于向与杨暄在密谋利用任海川铲除王鉷。为师知道密谋后,告诉了王东主与东宫。如今朝堂争斗正酣,太子殿下与李林甫积怨已久,岂会放过如此良机。”心情大好的公孙大娘简略讲了讲任海川之事。 “霨郎君不知从何探得此事,说是要用任海川为筹码,换取李林甫对出将入相的支持。”见师父坦诚相对,苏十三娘也不再隐瞒。 “小燕,莫非你要与师父斗上一场?”公孙大娘玩味笑道。 “徒儿不敢。既然霨郎君许某便宜行事,徒儿自然不敢有大不敬之举。”苏十三娘恭敬施礼道:“只是四师姐行事乖戾、出手狠辣,数次伤及无辜,还望师父稍加约束。卫 (本章未完,请翻页)别将一身忠勇,在河中血战大食军,卫国有功,请师父务必保他性命。” “为师省得,绝不会伤了卫别将。至于荼罗,某日后自会严加斥责。”公孙大娘点头称是,转身欲走。 “师父,刺杀李林甫是不是……,还有金城坊……”苏十三娘吞吞吐吐问道。 “那一箭的确是秋娘射的,东宫与李林甫势不两立,自然无所不用其极。但我没有派任何人去金城坊。”公孙大娘坦率回道:“你回去也劝劝霨郎君,无论他有多少机巧心思,千万别和东宫闹僵。目前太子仍一心要拉拢北庭王都护,不会出手动他。可若是霨郎君一而再、再而三地得罪东宫,后果不堪设想。” “多谢师父提醒,徒儿一定转告,也请师父保重。”苏十三娘拜谢后,学着燕子叫了数声,唤回屋顶上一脸茫然的阿史那雯霞,消失在月华之中。 “傻燕子,你恐怕还不知道王勇的真实身份,但愿你永远也不需知道。”徒弟走后,公孙大娘苦笑道:“幸好某认出了他,他却还不知道当年之事是某所为……” “师父,十三娘走了,我们怎么办?”范秋娘从屋脊跃下,低声请示道。 “王准、卫伯玉还有那两名安西牙兵,让荼罗用毒针将之迷倒数个时辰就是了。待他们醒来,一切都晚了。然后让鲜于向将任海川带走。记住,别用她平日所使的剑南毒药,以免露出马脚。”公孙大娘心细如发:“还有,别再胡乱杀人。” “诺!”范秋娘依令而去,再次潜伏在屋顶,摸出横笛,吹了数声。心领神会的段荼罗闻后,挥剑刺向蜷缩在角落的王准。 卫伯玉本以为紫衫女子能扭转局势,却惊愕地发现她一去不复还。而少了紫衫女子的制约后,墨绿女子再次剑走如蛇,毒信直袭王准。 卫伯玉虎吼一声,忍住左肩的伤痛,与段荼罗战成一团。双方刚斗了数招,范秋娘扣动牙发,用强弩将卫伯玉逼得左支右绌、门户大开。段荼罗乘隙而入,左手从腰间摸出一枚毒针,刺入卫伯玉的脖颈。伏在一旁观战的公孙大娘见识了卫伯玉的右手剑招后,面有疑色。 将卫伯玉、王准和两名安西牙兵全部毒倒后,段荼罗持剑走近浑身僵硬的鲜于向,挥剑如电,砍翻三名剑南牙兵,怒斥道:“今日且饶你一条狗命,还不带着屋里那个相士滚!” 浑身僵硬的鲜于向先是被恶如厉鬼的段荼罗吓得险些昏过去。确信罗刹绿鬼无意杀他后,喜出望外的鲜于向令最后两名剑南牙兵拽住任海川,连滚带爬跑出血气盘绕的后宅。 “荼罗!”公孙大娘与范秋娘攀索而下,厉声斥道。 “师父,你只让我饶过卫伯玉和鲜于向,不滥杀无辜。可对吾而言,剑南军手上沾满南诏人的鲜血,人人可诛。” “算了,以后你记得在人前收敛些。”公孙大娘无可奈何道,毕竟段荼罗是她手中最犀利、最阴沉的毒牙,与心思纯净的十三娘一般,都是无可替代的佳徒。 “谢师父!”段荼罗阴仄仄道:“手心手背都是肉,师父可不能厚此薄彼。” “师姐,师父只是交代你克制点杀意,这可不关别人什么事。”范秋娘与十三娘交好,对段荼罗满含酸意的话有点不满。 “十三娘虽迂腐了点,但杀人太多终究是业报,为师替你着想,也不欲你滥开杀戒。”公孙大娘委婉劝道。 段荼罗对师父的劝谏不置可否,转而说道:“师父,那个卫伯玉,剑招与本门有点相似。” “你眼光不错,为师也看出来了。不曾想到,裴将军竟然还有传人。不过,吾观他剑技不甚精湛,所凭着乃天生膂力,想来不是入室弟子。念在裴将军的情面,日后再有冲突,点到为止,别伤他性命。” 交代完毕后,公孙大娘师徒三人简单清理了一下混乱如战场的后院,正欲离去,前院忽然传来连绵不绝的击掌声。 “公孙门主果然名不虚传!只是为何放走了两名隐患呢?”一名二十多岁的青年郎君轻摇折扇,在数名武士的护卫下,迎着段荼罗的长剑和范秋娘的硬弩,阴笑质问道。 “裴掌柜,吾师门之事,还由不得你来插手!”公孙大娘冷哼一声,对来人的挑衅不屑一顾。 “开个玩笑,公孙门主何必如此紧张。你我同为殿下效力,自当戮力同心。”裴掌柜收起折扇,嬉皮笑脸道。 “裴掌柜来此可是为了监视在下?”公孙大娘语气不善。 “岂敢?岂敢?”裴掌柜连连摇头,用折扇遥指昏倒在地的卫伯玉轻笑道:“某是为此而来。” “卫别将与吾师门 (本章未完,请翻页)有些瓜葛,某刚对满天诸神发过誓,绝不允许任何人伤他性命。”公孙大娘提前亮出底线。 “门主真是重情重义,可敬可叹!”裴掌柜击掌笑道:“敢问门主与十三娘闲聊许久,可探出什么底细?” “十三娘不过是偶然路过,被吾劝回了。”公孙大娘对阴阳怪气的裴掌柜怒斥道:“你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好吧,既然门主着急,某就有话直说。”裴掌柜一指卫伯玉所在的角落:“某要将他们带走!” “裴掌柜,吾之前说了……” 公孙大娘的话还未说完,裴掌柜笑道:“门主误会了,某怎么敢逼门主破誓呢?在下只要那两名安西牙兵。” “安西牙兵?”公孙大娘一愣。 “门主方才说要保卫伯玉的性命,可未提过还要管那两名牙兵的死活。”裴掌柜皮笑肉不笑。 “这?”公孙大娘有点为难。 前一阵子,公孙大娘从王元宝处得知,东宫为了避人耳目,不再让内侍李静忠频繁出宫,而是改派闻喜堂长安分号的掌柜裴诚居中联络。十几年前,公孙大娘为如意居出头,曾与闻喜堂打过交道,深知河东裴家的底细,因而对突然冒出来的裴诚天然有些厌恶。 从裴诚身上,公孙大娘闻到了熟悉的阴毒气味,也猜到王珪及裴家加大了赌注。之所以说是王珪而非王正见加大了赌注,那是因为经过多年观察,公孙大娘日益肯定,王正见绝不会选择走王忠嗣的道路。 虽然不喜,可公孙大娘不得不捏着鼻子与裴诚来往。世人皆言朝争变幻莫测、忽东忽西,其实世间何处不是如此?十几年前,尚未投靠东宫的王元宝为了生意与闻喜堂暗斗数场、血流成河,此刻双方却为了不同的利益同归太子门下,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 公孙大娘之所以为难,是因为她清楚那两名安西牙兵一旦被裴诚带走,必将九死一生。而若苏十三娘在此,她绝不会允许此事发生。日后爱徒得知两名安西牙兵无辜而死,又会如何想呢? “该怎么办呢?”公孙大娘犹疑不决。她自知双手再难洗清,却期盼门徒中能有位不沾血污之人继承衣钵,将本门带回正途。 “公孙门主,此乃殿下的命令,难道你要抗命?还是说王东主另有打算?”裴诚走近一步,厉声威胁:“殿下能让王东主重归太原王氏,也就能将他打回原形!殿下之前可能还需要点如意居的钱财,可如今有了闻喜堂,如意居也并非不可取代!” “退后!”护师心切的范秋娘右手食指扣紧牙发,娇声斥道;段荼罗则不动声色摸出了毒针。 裴诚身边的武士也抽出了横刀,双方眼看一触即发。 “裴掌柜,两名牙兵你带走吧。”公孙大娘伸手按下范秋娘的强弩,艰难说道。 “师父!”范秋娘高喊一声,却被公孙大娘制止。 “公孙门主果然是个明白人。”裴诚哈哈一笑,指挥手下将两名安西牙兵拖走。 “裴掌柜,风云不定、山水轮转,我们日后再会!”公孙大娘下了逐客令。 “好说!好说!门主当年斩杀过闻喜堂不少伙计,裴家也须臾不曾忘记。”裴诚打开折扇,拱了拱手,转身欲走之际随口说了句:“人虽可恨,扇却甚佳。世事如此,无奈无奈!”。 范秋娘本想说点什么,但她见师父脸色不佳,不敢再言。师徒三人待裴诚一行走后,确认再无痕迹留下,方踏月而去,唯留满院血泊,倒映着高悬于天的一轮圆月。 沉睡在梦中的长安民众并不清楚,孤零零的圆月见识了多少隐匿在黑暗中的杀戮与阴谋。 圆月隐去、红日初升。 卫伯玉从麻痹中苏醒过来时已然天光大亮。他睁开眼睛后立即去找自己的武器。待刀剑在手,卫伯玉心中稍定,才发现不知何时自己已经回到了李林甫宅中,并被人放在了自己床上。 “两名弟兄呢?既然没有下死手杀我,应该也会放过他们。至于王准,算了,此事处处透着古怪,能捡回一条命已不容易,就别想那么多了。”卫伯玉按摩着依然痛楚的左肩,一瞬间想不清楚昨晚发生的争斗是不是一场梦。 “那名墨绿女子究竟是谁,怎么会如此厉害?她的剑技总让某觉得有点熟悉。后来出现的那位紫衫女子更是眼熟,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满腹疑问的卫伯玉拍了拍脑袋,试图理清乱成一团麻的思绪,却徒劳无功。 卫伯玉不知道的是,此刻大明宫中,猎手精心布置的陷阱已然发动,大唐朝堂正上演韦坚案后最激烈的角力与碰撞。 (本章完) ... 第八十九章:出将入相可弭祸?(一) 明月惊鹊、清风鸣蝉。 五月十六日半夜时分的金城坊一片寂静,唯有王霨的书房依然灯火通明。 烛光下,王霨正信手翻看阿伊腾格娜汇编好的《五月十六日金城坊监控日报》,王勇则略显焦急地盯着窗外。 “奇怪,龙武军司阶邢縡今日竟然没在家中大开筵席?”王霨翻了几页,皱眉奇道。 四月二十一日遇刺后,王勇率素叶镖师在追查中发现,刺客所使的武器均提前藏匿在停放坊里的马车中。为了杜绝此类危险,同时也为了培养力量,王霨决定抽调人手,组建一支三十余人的队伍,日夜监控金城坊中的异动。 阿伊腾格娜对此十分赞同,因此,监控队伍中不仅有素叶镖师,还有精通汉话的附离亲卫。 经苏十三娘和阿史那雯霞调教后,乔装打扮的监控武士散布到金城坊各处,警惕坊里是否有不寻常的变化。每日收集来的情报则由阿伊腾格娜汇编整理,报于王霨和王勇。 前一阵子,监控队伍发现同坊而居的龙武军司阶邢縡多次在宅中大筵宾客,导致附近车水马龙,各色人等汇集坊中,有点可疑。但经反复查探,他们发现高仙桂、张德嘉和高云舟均经常应邀赴宴,才确认此举背后并无任何对王霨不利的意图。 “小郎君,无论交游多么广泛的人,也不可能日日在家呼朋唤友。”王勇的回答有些心不在焉。 “太平盛世中,一个小小的龙武军将佐,每日都能过得如此逍遥自在。可一旦天崩地裂,百余年的时光,天下将再无宁日可言。”翻着《监控简讯》,想起历史冷若寒霜的灰暗轨迹,王霨忽然有点心烦意燥。 “小郎君,安禄山真的会起兵反叛?”虽多次听王霨隐约提到这种可能,可王勇始终有点将信将疑。 “欲图吞并同罗部,无故招徕私兵,频繁市恩于下属,无论日后是否会反叛,此绝非忠臣所为。”王霨暗自叹了口气,虽然他偶尔也有点怀疑被自己扰乱的历史线似乎还会上演“安史之乱”,但他始终坚信,若放任边镇节度使的权力膨胀,绝非天下苍生之福。 忆及同罗部之事,王勇对安禄山大力扩充兵马也甚是不安:“小郎君,恢复出将入相真的能钳制住安禄山?” “行不行,试一试才知道深浅,总好过中原板荡、生灵涂炭。”王霨拿出小马过河的尝试精神。 成功平息同罗部纷争后,王霨不但没有沾沾自喜,反而日夜忧心不已。作为一名经历过高考磨练的文科生,他当然清晰记得安史之乱爆发于天宝十四载(755年)。为了彻底避免华夏文明被历史惯性拖入黑暗深渊,王霨选择离开庭州,投身长安朝堂,以提前遏制可能会爆发的战乱。 禁绝恶钱,是为了改革货币体制,避免民众困窘和国家财用不足;拯救同罗部,是为了避免属国离心和安禄山兵力坐大。这两件事虽然都得到漂亮解决,可安禄山意欲吞并同罗部的野心令王霨相信,若不加阻止,安史之乱恐怕会依照铁青冰冷的历史惯性如约而至。 在历史惯性的压迫下,王霨决定不能再被动应付,而必须积极进攻、有所作为。那么,如何才能在不动刀兵的前提下悄无声息化解边疆军镇对国家统一的威胁呢?王霨苦思冥想许久,与王勇、阿伊腾格娜反复讨论,终于从唐初长期实施的“出将入相”制度上找到突破口。 出将入相本是唐代政治体制中的一种普遍现象,赫赫名臣、文武兼济,出则统领千军万马、节镇一方,入则列身凤台鸾阁、宰执天下。开元年间张嘉贞、王晙、张说等大臣均有以边将入相的经历。 可自从李林甫担任右相以来,因担心军功累累的边将威胁自身权位,他密奏李隆基曰“文臣为将,怯于战阵,不如用寒族、蕃人。蕃人骁勇善战,而寒族在朝中没有党援,易于驾驭。” 李隆基被李林甫说动,遂大力推崇番将,如今大唐的边镇中,番将已占据绝对多数。李林甫则转而以番将学识不足为由,杜绝边将入相之途,巩固自身地位。 对于边镇是否重用番将,王霨并无特殊倾向。他一贯认同“夷狄入中国,则中国之,中国入夷狄,则夷狄之”的思想,坚持以文化而非血统区分华夷。 别的不说,若以出身而论,王霨的亲友中放眼皆胡人。王勇是营州高句丽人、阿伊腾格娜是突骑施人、阿史那姐弟是突厥后裔、同罗蒲丽算是漠北铁勒部的……可若论及对华夏文明的认同,王霨觉得阿伊腾格娜等人的血管中奔涌的满满都是华夏之血。 之所以选择以出将入相为切入点,王霨其实是从宋太祖杯酒释兵权中获取的灵感。若能以相位和郡王之爵为诱惑,逼迫安禄山入朝,化解其兵权,然后分化幽州、平卢、河东三镇,那么迫在眉睫的安史之乱或可消弭于无形。拆去安禄山这颗随时可能葬送大唐的定时炸.弹后,就可以从容改易制度,强化中枢对边镇控制,扭转内轻外重的格局。 “可惜,高翁和东宫皆不愿在出将入相一事上出头,逼得我们不得不和口蜜腹剑的李林甫打交道!”王勇拍了拍案几,有点郁闷。 “王勇叔叔是在忧心十三娘的安危吧?”王霨开了句玩笑,随即正色道:“和魔鬼做交易虽然痛苦,但形势所迫,有时也不得不为之。”。 确定下方向后,王霨曾趁在翰林学士院当值的空隙拜会了高力士,大致谈了谈恢复出将入相的设想。 “霨郎君,你的眼光犀利、直指关窍,可此事做起来必然困难重重。”以务实著称的高力士毫不留情泼了瓢冷水。 “还望高翁明示!”王霨虚心请教道。 “霨郎君,放眼朝堂,能更易典章者,唯有三个半。其一为圣人,至高无上,可权衡利弊,随心所欲而为之;其二为李相,调和阴阳,协理朝政;其三为太子,龙潜藩邸,亦可兴云布雨。半者,杨国忠也,得贵妃娘子之助,圣宠集身,或能有所作为。扭转同罗部之去向,可见杨家之威。”高力士丝分缕解,徐徐道来。 “加上高翁,应当是四个半。”王霨奉承道。 “某不过是侍奉圣人的老奴,算不得什么,也就是能在陛下面前插科打诨。”高力士笑着谦虚两句,继续分析:“若圣人意欲恢复出将入相,一纸诏书即可。可问题是,圣人开边之心甚炽,对安禄山深信不疑,又将诸多朝政委之李相,若无惊天大变,绝不会动此心思。李相为维系权势,必不希望有边将靠军功入相,分其权威。太子则心不在此,登基之前在国策上定会严守谨小慎微之道,不轻易出头。何况,若即刻恢复出将入相,对太子而言恐怕是弊大于利。” “弊大于利?”王霨一时不解,不过他对李亨的利益不算关切,并未深思。 “霨郎君,当局者迷,你细细琢磨吧。”高力士难得见王霨被难倒,开怀笑道:“至于杨国忠,他自己还未入相,岂会愿意凭空多出数名竞争者?” “那高翁呢?”王霨仍不死心。 “霨郎君,若圣人有心,某可顺势而为之;圣人犹豫不决,某可出言谏之。可若圣人根本不以此为念,吾也束手无策。”高力士对自身的权力根源有足够清晰的认识。 王霨叹了口气,默默无语。高力士见之不忍,他按着太阳穴思忖半刻,委婉提醒道:“霨郎君,若你矢志不渝,欲逆流而上,不妨找太子那边商议一番。即便不成,也无甚坏处。” “好吧!”怏怏不乐的王霨辞别高力士,在当日公务结束后,乘车抵达李泌家中。王霨并非东宫属官,他并不能随意拜会李亨,否则将会被人扣上私交东宫的大罪。因此,但凡有要事,王霨都会选择通过李泌转达。 “霨郎君,你为杨国忠撇清嫌疑,帮了杨家那么大的忙,为何不去宜阳坊寻找奥援呢?”李泌听了王霨的来意,轻摇折扇,淡淡讽刺道。 “李先生,君子内不欺己、外不欺人。圣人既然召某垂询遇刺详情,吾自然有一说一,道尽实情。至于洗刷嫌隙,实乃圣人明察秋毫,与在下毫无关系。”王霨分辨道。 “霨郎君,某事后思之,也深信刺杀你绝非杨国忠所为。不过,朝堂相争,真相究竟为何,其实从来都不重要。某虽不认同如此作为,却也无可奈何。”李泌轻笑道:“你为杨国忠作证,难免会遭人嫉恨,还望小心提防。” “多谢李先生教诲。至于恢复出将入相,不知先生以为如何?” “霨郎君,殿下绝不会同意此事。”李泌直截了当回道。 “先生为何如此肯定?”王霨有些茫然。 李泌正欲直言,转念一想,却又停住,转而说道:“霨郎君,前几日庆王李琮薨,殿下少一劲敌却无喜色,你可知为何?” 本书来自 品&书 第八十九章:出将入相可弭祸?(二) “莫非是因盛王、寿王两位皇子出镇督军之事?”王霨略一思索便猜出缘由。 “与霨郎君说话就是省心!”李泌赞道:“既然如此,殿下怎么会有心思关注出将入相?” “先生莫要欺我。”王霨笑道:“太子殿下近日奏请永王殿下巡察荆扬、清理漕运,恐怕是先生的妙计吧。” “霨郎君,永王本就遥领荆州大都督,且殿下年岁渐长,替圣人分忧本就是分内之事。”李泌收起折扇,一脸淡然。 “先生,某虽不才,却也知江淮富庶,天下财赋离不得荆扬。无论幽州或剑南打得多么热闹,没了钱粮都将是水月镜花。而永王殿下实由太子殿下抚养长大,棠棣情深远胜他人。”王霨一语道破天机。 “霨郎君好见识!”李泌点头承认:“但此策始终只是虚张声势。且不说圣人尚未首肯太子之请,即便永王殿下成行,他也无权掐断江淮对幽州和剑南的供给。” “引而不发,亦可使人有所顾忌。”王霨对李泌放眼天下的大局观甚是佩服。 “霨郎君谬赞了,雕虫小技耳,不足挂齿。”李泌见王霨的思绪已被引开,暗暗松了口气。 “先生,安禄山上疏盛王督军,狼子野心可见一斑。殿下何不在征伐契丹之战结束后,奏请安禄山入京封王、拜相呢?”王霨忍不住继续试探。 “明升暗降,或可一试。但殿下与安禄山关系不睦,如此为之,痕迹太明,恐怕会引起圣人猜忌。”李泌最为看重的是李亨储位的稳固:“霨郎君,某会择机转告殿下,但太子如何抉择,非我能定。” “多谢先生!”王霨清楚,李泌其实是婉拒了自己的提议,所谓转告,只是客气之词。 回到金城坊后,四处碰壁的王霨在强大历史惯性的压迫下,顿生螳臂当车的无力感:“看来,我还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无奈之下,王霨尝试着将目光转向李林甫,期盼用手中的筹码换取他对“出将入相”的支持。因为兹事体大,他将此谋划飞鸽传书给王正见,以听取父亲的意见。 “小郎君,李林甫被称为口蜜腹剑、肉腰刀,绝非好相与之人,还请小郎君小心提防。”王勇对王霨的选择依然有点担忧。 “太子阴沉不定、李林甫老奸巨猾,相比而言,倒是贪财自大的杨国忠更易把握。某急于恢复出将入相,是希望能够用相位释兵权,将安禄山与他手下的骄兵悍将剥离开。可杨国忠与安禄山势同水火,更有独占朝堂之心,绝不愿意看见安禄山拜相。东宫的打算是以稳为重,轻易不出头,静待大宝落入囊中。他们的小算盘打得都很精,但滔天洪水行将毁天灭地,坐视不理不过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之举。”王霨掩卷长叹。 穿越之前,王霨也曾和人讨论过,若李林甫多活几年,安史之乱是不是就不会爆发了。最终大家比较认可的结论是,以李林甫之私心,绝不会主动出手消除边将拥兵自重的苗头,安史之乱也不会因李林甫寿命的改变而消失。但他若多活些时日,安禄山慑于李林甫的权谋,应当会推迟谋反的时间。 因此,即使不为“出将入相”,王霨也会选择李林甫受到攻击时暗中帮助一把,以维持朝堂均势。至于通过协助李林甫推动“出将入相”,实在是不得已的选择。 “小郎君,难道李林甫就没有私心吗?”王勇依然戒心满满。 “他怎会没有私心?!”王霨冷笑道:“若非其欲独霸相权,出将入相之途岂会毁于一旦。” “与虎谋皮,可言智乎?” “杨国忠筹谋许久、东宫黄雀在后,若两者联手击垮李林甫,吾恐朝堂失衡,局面更加不堪。既然注定要暗中帮扶李林甫一把,为何不顺便讨点好处?况且,某赌的是,李林甫私心虽重,却是三人中最具治国之才者。或许唯有他能看清掩藏在盛世繁华背后的巨大危机。”忆起与李林甫交涉之艰辛,王霨感慨万千。 出将入相的提议遭到高力士与李泌的否定后,王霨就将目光转向李林甫。五月十二那天,他正苦思冥想该以什么借口去登门拜访,契机却从天而降。 “霨弟!霨弟!”阿史那霄云那日兴奋的敲门声令王霨怦然心动。 “霄云,你怎么来了?”单独相处之时,王霨越来越多直呼阿史那霄云的名字。 “霨弟,贵妃娘子方才求圣人敕封吾为素叶郡主,并说要长留某在长安相伴。圣人已经准许,明日就会正式下诏册封。”阿史那霄云秀眸中闪耀着璀璨的光芒。 当年李林甫奏请阿史那霄云为素叶县君时,朝堂上下均知,此举的弦外之意是要让阿史那旸的长女为和亲之备选。不过之后西征石国和攻克石堡等战均以唐军获胜而告终,四夷慑服、天下升平,阿史那霄云这枚棋子也就迟迟没有被唐廷动用。 如今贵妃进言,显然是要绝了素叶县主和亲的可能。对圣人而言,可以和亲的宗室女子甚多,不差阿史那霄云一个。既然杨玉环膝下无子,又如此喜欢素叶县主,他自然乐得顺水推舟。 “太好了!贵妃娘子果然是信人。”王霨顿觉心情舒畅,忍不住手舞足蹈。 “霨弟,我相信你!”娇羞的阿史那霄云说完,急忙推门而出,似乎畏惧与王霨再单独相处下去。 “历史是可以改变的!无论惯性有多强大。我能守护好心中挚爱,也就能守护天下万民与华夏文明。”如期而至的喜讯让竭尽全力扭转乾坤的王霨豪气干云。 可与喜讯相伴而来的却是如柳絮般四散飞扬的流言蜚语。阿史那霄云被敕封郡主后,长安市井中谣言四起。有人说李相的孙子、中书舍人李仁之有向郡主求婚之意。此说真伪未辩之时,又有小道消息传出,说翰林学士王霨与素叶郡主青梅竹马、情投意合。 对于桃色传闻,众人总是津津乐道。有的赌坊甚至开出盘口,赌王霨与李仁之究竟谁能抱得美人归。而有心人更将素叶居火锅店开业时京兆府衙役前去刁难等事串在一起,惊呼原来如此。 传闻愈演愈烈之际,王霨忽然收到李仁之的请柬,邀他过府一叙。正欲拜会李林甫的王霨欣然而从,于五月十六日上午前往平康坊。 在李府门前投了名刺和请柬后,神情倨傲的李仁之懒洋洋出门相迎,引着王霨前往李林甫的外书房。一路上,冷面霜眉的李仁之一言不发,脸上明明白白写满不屑一顾的高傲。 王霨对此笑而不语,并不以为意。在他的心中,李仁之与王准之流看似嚣张,其实均为色厉内荏之徒。父祖大权在握时,他们狐假虎威、骄横无比;而一旦树倒猢狲散,他们根本无力应对倏忽而至的人生磨难。故而王霨从未将他们列为头号威胁。 王霨和百无聊赖的卫伯玉点头示意后,进入李林甫的外书房。李仁之本想留下来听一会儿,却被祖父挥手斥退。 “拜见相国!”无论对李林甫有多少公仇私怨,王霨还是先恭恭敬敬上前见礼。 “霨郎君,圣人、太子、高翁均夸你秀外慧中,某想问问,你觉得某找你何事?”略显憔悴的李林甫斜靠在铺有羚羊皮裘的软榻上,盯着王霨审视片刻,才阴笑着问道。 “相国,某本以为不需要来的。”王霨故作惊人之语。 “此话何讲?”李林甫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摆手示意王霨坐下。 “谣言止于智者,以相国之智,岂能不知市井流言是有心人故意放出来的?”王霨跪坐榻上,侃侃而谈。 “真的是谣言吗?”李林甫眯着眼睛,如同捕猎的狮虎。 “某愿意相信是谣言。”王霨不软不硬回击道。 “霨郎君甘愿俯首贴耳作证,替杨国忠洗刷嫌疑,难道不是为了求贵妃娘子将素叶郡主留在长安?” “相国,侍君以忠直乃人臣之本。圣人有所垂询,某自当据实而言,并无偏帮任何人之意。至于素叶郡主,她为贵妃娘子所喜,得封郡主,乃前世修来的造化,与某毫无干系。”王霨自然不会交代自己在其间的谋划。 “同罗部本当去幽州,却忽而南下益州。以杨国忠之智,当无如此见识和手段。”李林甫冷哼道。 “安禄山突然上奏,请盛王李琦督军,插手宗室之争,恐怕也非心血来潮。”王霨不答反问。 “霨郎君是替太子殿下质问老夫吗?”李林甫声色俱厉。 “某一介晚辈,不敢质问相国?吾非东宫属官,更不敢越俎代庖。”王霨巍然不惧。 “有趣。”李林甫忽而笑道:“霨郎君,你觉得是谁派人刺杀你?更是何人欲除老夫而后快。” “原来相国已知两路刺客非一人所为。”王霨毫不惊讶李林甫也探明了刺杀案的玄机:“刺杀某的,自然是吾之仇人;刺杀相国的,自然是相国的仇人。只是吾之仇人躲在相国仇人之后,欲图浑水摸鱼。” 本书来自 品&书 第八十九章:出将入相可弭祸?(三) “了不得!”李林甫拍手赞道:“某本来还纳闷仁之为何斗不过你,今日一叙,方知他的才智实不如你。那么,究竟是何人所为呢?” “相国谬赞了,某至今尚未查清何人意欲害我。唯一确定的是,此事并非杨侍郎所为。” “难道你不担心是老夫的苦肉计?”李林甫话锋一转,杀气毕露。 “杀了某,对相国有何好处?难道是帮仁之郎君出气?相国日理万机、兀兀穷年,如何这般悠闲?若是为了陷害杨侍郎,相国冒的风险也太大了点,万一卫别将慢了半步,后果不堪设想。”王霨在遇刺后认真推敲过,觉得李林甫的嫌疑并不大。 “杨国忠中人之姿耳,可他年轻,又攀上了贵妃,无论如何是挡不住的,老夫岂会如此愚蠢?”李林甫的嗓音忽而萧索若秋风卷枯叶,令人看不透真假。 “相国乃国之柱石,非杨侍郎可比。”王霨半真心半假意安慰道。 “霨郎君此言假了点吧。”李林甫冷笑连连。 “有相国在,边镇将领对中枢奉命唯谨,不敢有任何造次;若杨侍郎为相,吾实不知他能否慑服边疆节镇。”王霨诚心诚意道。 “内轻外重,吾岂不知。天下兵马八十万,八成在边镇。北衙禁军中除了龙武军,其余也多不堪用。”说起国事,李林甫的语气郑重不少。 “敢问相国,此危局当如何破之?”王霨起身正色拜道。 “破?”李林甫哈哈笑道:“某何时说过要破。边镇兵马虽多,然分为十一节镇,可互相钳制。中枢为相者,诱之以利、示之以威,拉拢分化,自可保天下无虞。” “相国,恕某直言,此乃权谋之策,非治国根本之道。”王霨隐隐有怒意:“何况,十一节镇,安禄山已兼领幽州、平卢、河东三强镇,一旦有变,必是震惊天下的滔天巨祸。” “霨郎君何必杞人忧天?”李林甫嘲笑道:“三镇兵马不到二十万,其余八镇却有雄兵近四十万,长安、洛阳顷刻间可募兵十余万,如何不能制之?何况吾年齿渐长,日后即便有惊天之变,又关老夫何事?霨郎君若是担忧天下不稳,何不速速西归北庭,躲在王都护羽翼下,以保自身无忧。” “相国,私欲太重,岂可治国?即便相国不在意董狐直笔,难道不在意家族之存亡乎?”王霨愤愤道。 “某本以为霨郎君有何惊人见识,却不料汝仍一黄口稚子。边镇渐强,非三两日之功。吾贸然削之,何益于吾身吾家?”李林甫冷笑道:“名震西陲的王忠嗣倒是私欲不重,处处以部下性命为念,可他的结局又如何?家族后人又有何人关心?” “太史公曰: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王霨冷冷回道。 “霨郎君,治国不可靠私欲,却更不能靠诗赋。执掌天下之根本在翻云覆雨间。”李林甫谈兴已失,下逐客令道:“霨郎君, (本章未完,请翻页)素叶郡主之事,吾知谣言起于何方。有人逼你与老夫为敌,某虽不在意多个对手,却不希望仁之日后遭你嫉恨。除非早早杀了你,否则他必不是你的对手。故而今日明言相告,某绝不会让仁之耽于美色!某中意的孙媳,当为五姓七望之嫡女。霄云郡主恩宠太盛,仁之消受不起。” “多谢相国。”李林甫**裸的威胁和坦诚反而令王霨觉得莫名心安。他见话不投机,正欲辞别,心中却仍萦绕着一丝不甘。咬了咬牙,他决定再尝试一次:“相国,临别之际,在下有一事请教。” “哦?霨郎君的话可真不少。”李林甫哂道。 “敢问相国,若你偶然得知,有人准备放火焚烧邻居之家宅,而那位邻居与你关系素来不睦,你是否会出言提醒?”王霨小心翼翼地遣词酌句。 “自作孽不可活,关老夫何事?”李林甫不假思索就给出答案。 “相国,在下虽见识浅薄,却不敢认同相国之见。”王霨笑道:“小子斗胆提醒相国一句,相士之言不可轻信,不然会有灭族之祸。” “相士?”李林甫一瞬间有点茫然,电光火石间,他忽然忆起李仁之曾说过,王焊最近和一名相士打得火热,顿觉一股寒意袭上心头。 “霨郎君,你可知筹码一旦亮出就索然无味了。”李林甫心中虽急,面上依然不动声色。 “这只是在下的一点诚意,算不上筹码。” “霨郎君意欲何求?” “恢复出将入相,调安禄山入京。”王霨开出自己的条件。 “出将入相?安禄山?”李林甫忽然想到了什么,意味深长地瞅着王霨,笑而不语。 “不知相国意下如何?”王霨见李林甫迟迟不语,有点焦急。 “若霨郎君能助老夫一臂之力,恢复出将入相也无甚不可,反正庆王李琮已薨、盛王年少难以成事,老夫身体日衰,又何必恋栈?再说了,若是能借机给某些人添点麻烦,老夫求之不得。”似乎是为了证明自己所言不虚,李林甫真真假假咳嗽了数声。 “相国,某位卑才浅,实在帮不上什么忙。”虽不清楚李林甫为何答应得如此爽快,但对于他帮忙的要求,王霨第一反应就是拒绝。 这并非基于什么理智的考量,纯粹是遵从内心的直觉。与高力士交谈,王霨如沐春风;与李泌切磋,两人和而不同;与杨国忠打交道,王霨自认为能掐住对方之七寸;可在李林甫面前,王霨虽尽力侃侃而谈,心里却总无端升起山野夜行、群狼环视的危机感。因此,他本能地想拉远一点距离。 “难道这就是霨郎君的诚意?素叶居财力雄厚、镖局武士皆西北边镇精锐,霨郎君又何必过谦。”李林甫步步紧逼。 “好!既然相国有所求,某自会派人暗中相助。”王霨抱着“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的心态,忍痛答应出手相助。可为了避免陷入太深, (本章未完,请翻页)他将重音放在了“暗中”上。 “暗中?”李林甫呵呵一笑,却并未深究:“霨郎君愿意出手,老夫感激不尽。” “某自会信守承诺,但也期望相国坦诚相待。”为了避免被对方看轻,王霨决定揭穿李林甫的谎言,小小反击一下。 “不知霨郎君所言何事?”李林甫故作茫然。 “梨园欢宴之时,相国费尽周折,不就是要将盛王推到圣人眼前吗?如今又安排盛王前往最易立功的幽州,相国之谋令在下佩服得五体投地。” “霨郎君放心,老夫既然说了愿意在风波过后考虑恢复出将入相,就绝不会食言。”李林甫一眼就看穿了王霨的心思,他虚虚拱了拱手:“多谢霨郎君通风报信,老夫身弱,恕不远送。” “岂敢劳烦相国!待扑灭烈焰,某再登门细谈。”王霨见状,起身告辞。出门后,他婉拒了李仁之的送行,邀卫伯玉边走边聊,详细询问一番李林甫遇刺的详情,却并未找到更多线索。 王霨不知道的是,他甫一离开外书房,李林甫那布满老人斑的脸上就浮现出既焦灼又狰狞的神情…… 与李林甫达成初步协议后,王霨明白任海川必将成为李林甫猎捕的对象,他当即请求苏十三娘与阿史那雯霞暗中尾随、伺机而动。 考虑到东宫可能会插手,王霨特意叮嘱苏十三娘可便宜行事。毕竟王焊遭人利用之事可大可小,只要李林甫事先有所防备,就不太可能演变成不可收拾的局面。而他与李林甫的暂时联手注定脆弱不堪,因此王霨觉得,没有必要为之投入太多。 “霨弟!”王霨正遐思间,书房的门被人一把推开,气鼓鼓的阿史那雯霞闪入室内。 “雯霞姐姐可是遇见什么烦心事?”王霨笑问道。 “霨郎君、夫君,吾有辱使命,未曾帮卫别将擒住任海川。”一脸愧疚的苏十三娘披着一肩月光踏进书房。 “东宫果然出手了,不知派了十三娘的哪位师姐?”王霨早有预料,并不惊讶。 阿史那雯霞张嘴欲言,却被苏十三娘制止了:“雯霞,你先去客房休息。” 阿史那雯霞心有不甘,却不敢违逆师命。待徒弟走后,苏十三娘才解释道:“师父、秋娘和四师姐都来了,东宫可谓志在必得,吾与雯霞确保卫别将性命无忧后,不得不退避三舍。此行倒也并非一无所获,师父亲口承认,刺杀李林甫的毒箭就是秋娘射出去的。不过,前来金城坊的刺客却绝非师门之人。” “某与王勇叔叔思来想去,觉得最欲置李林甫于死地的恐怕还是东宫。此次行刺布局巧妙、一箭双雕,太子的心机实在令人惊怖。只是不知何故,竟然还有人躲在李亨身后,想趁机铲除我,更令人毛骨悚然。” “霨郎君,师父让我转告你,太子殿下对你襄助杨国忠之举十分不满,请你日后谨慎行事,万勿得罪东宫。” (本章完) ... 第八十九章:出将入相可弭祸?(四) “若他一心为天下社稷,吾自当鼎力相助。可进京以来,某观东宫阴气甚重、权欲炽热,即便有李先生匡扶,行事却多阴谋伎俩,难以令某敬重。难怪家父屡次三番叮嘱要远离太子。放眼望去,东宫之中唯有建宁王还算豪爽。”王霨长叹不已。 “小郎君,建宁王虽佳,却在广平王之下。若太子、广平王相继登基,实非苍生之福。可单凭都护和小郎君又能改变什么?难道转而去支持盛王李琦?”王勇无奈道。 “储位之争向来惨烈无比,除非万不得已,我们最好不要卷入其中。况且以某所见,圣人虽耽于享乐,身子却还算康健,短期之内太子应当很难登基。”王霨依稀记得,按照原有历史轨迹,李隆基在马嵬坡之变后大权旁落,虽心情郁郁却依然活了七年,可见身体不差。 “都护也说过,圣人年轻时酷爱马球与狩猎,姿表奇伟,在宗室子弟中数一数二,若无意外,太子恐怕还得多等几年。”王勇附和道。 “那日梨园盛宴,圣人对武惠妃念念不忘,对盛王也高看一眼。李林甫和安禄山合谋让盛王去幽州督战,剑指何方、不言而喻。太子虽启用永王李璘巡察江淮以反制之,可圣人默许李林甫如此行事,显然对东宫不利。解决掉李林甫之前,太子应当还顾不上其他。”王霨分析道。 “小郎君,即便如此,还得谨慎提防。实在不行,还请小郎君早日离京西行。”王勇言辞恳切。 “既然选择逆风而行,自然要小心防范。不过大丈夫行事,岂能虎头蛇尾?眼下一切还算顺利,某必当坚持到底。”见王勇还要再劝,王霨急忙道:“若中枢诸事不谐,某自会离开长安,重振旗鼓。” “还望小郎君勿忘今日之言。”王勇郑而重之施礼道。 “但愿能通过制度变革之长缨,缚住祸乱天下的苍龙。不然的话,就不得不走农村包围城市的道路。”王霨一边回礼一边在心中自我调侃。 “霨郎君,如今李林甫未能抓住任海川,计将安出?”苏十三娘见王勇与王霨越说越远,忍不住出言将话题拉回眼前最紧迫之事。 “什么也不用做,静观其变即可!”王霨摇了摇手:“李林甫既然有所防备,就不会轻易被击垮,否则他如何能够把持朝堂十余年。我们已然如约尽力,下面就看李林甫如何打退这波进攻,然后提议出将入相,反击杨国忠。” “无论李林甫如何玩弄权术,王鉷兄弟都难免栽个大跟头。”王勇感慨道。 “夫君怎么变得如此迂腐?那王鉷千方百计敛财固宠,上下其手,富可敌国。据闻其后宅花园中建有自雨亭,以溪流驱动水车,将流水浇到亭子顶,顺亭檐而下,如雨如幕。酷暑时节坐于亭中,腹背生凉,恍若深秋。放眼天下,唯大明宫与王鉷宅中有之。其府中井栏亦镶珠嵌金,望之粲然。诸多奢华,不可细数。凭其官俸,可为此乎?至于王焊、王准,市井之中皆有恶名。如此人物,多栽几个跟斗才好呢!”苏十三娘捏着王勇的鼻梁训斥道。 “娘子教训的是!”王勇憨笑道:“某只是觉得,王氏兄弟虽有恶名,却也算不上十恶不赦之徒。若是因此丢了性命,倒也有几分可怜。” “吾不杀伯仁,伯仁也非因吾而死,王勇叔叔不必内疚。”王霨劝解道。 “是某想多了,只是当年在……”王勇忽然意识到自己说的有点多,急忙打住。 “当年怎么了?”苏十三娘耳聪目明,立即察觉到夫君的语气有点异常。 “只是当年有个袍泽疯疯癫癫喜欢读佛经,总是讲些善待众生的道理,连带使某也心慈手软了。”王勇连忙解释道。 “你的袍泽都是些什么怪人?”苏十三娘故作厌恶状。 “虽然怪了点,却不曾有用毒箭害人的。”王勇笑着反击道。 “好呀,你竟然敢讽刺我的师姐,要不咱们比划比划?”苏十三娘虽恨师门中出了段荼罗这般滥杀之人,却也不愿听他人非议师门。 “是某失言了!”见苏十三娘动了真怒,王勇赶紧道歉。 “王勇叔叔、十三娘,折腾了一宿,你们都休息会儿吧。一会儿大明宫中就要闹将起来,我们还得打起精神关注。”王霨怕两人真的吵起来,强行劝他们下去休息。 “鉴于你认错态度还行,我大人大量,饶你一回。”苏十三娘勾着王勇的下巴,“恶狠狠”地说道。 “多谢!多谢!”王勇配合地连连求饶,心中却暗自纳闷:“为何说及公孙大娘某就会不由自主心生怒意?明明只见过她一面……” 王勇和苏十三娘离开后,王霨独自待在书房中推敲即将引发的暴风骤雨:“杨国忠用任海川发动攻势,李亨暗中助拳,李林甫十之**会…………” 推算了半天,王霨觉得未来发生的一切基本都在掌握中,遂蜷在软榻上小憩片刻。半睡半醒间,王霨忽然隐隐觉得有些不安,但等他睁眼思索,却并未发现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就又翻身睡着了…… 王霨养精蓄锐静候大戏开幕之时,平康坊李林甫宅中,仓皇不安的王鉷哆哆嗦嗦道:“相国,犬子与卫别将昏迷不醒、死了二十多名衙役,却不曾擒到任海川。更可怕的是,家弟也失踪了。家中奴仆说他被人约来平康坊中,某循迹而至,找到 (本章未完,请翻页)了家弟的马车。可翻遍坊中欢场却未能寻到他的踪影。后又派人找家弟的狐朋狗友询问,也一无所获。” “慌什么?令郎和卫别将没事吧。”李林甫低声呵斥,似乎并不紧张。 “医师说只是中了点寻常麻毒,休息几个时辰就会醒来。”王鉷慑于李林甫之威,竭力平心静气道。 “你赶到归义坊时有何发现?”李林甫询问道。 “某见犬子迟迟不归,在武侯的指引下赶到任海川宅。只见后院一片血泊,犬子、卫别将还有数名衙役昏迷不醒,其余衙役均已命丧当场,中箭而死者多,还有数人被利刃刺死。院中还有不少其他人的尸首,似乎是军中好手,均为利刃刺死,当死于与我方之恶斗。某将昏迷者带回,留了十余名衙役与坊中武侯看管尸体,待京兆府的仵作前去验尸。”王鉷久任京兆尹,处置可谓中规中矩。 “剑南牙兵!”李林甫旋即猜出对方的身份:“杨国忠身为剑南节度使,依制可留三百名牙兵在京扈卫左右。牙兵手中有强弓硬弩,难怪卫伯玉抵挡不住。不过对方顾忌令郎与卫伯玉有官身,才不敢下死手。” 理清思绪过程中,李林甫忽然疑道:“七郎,跟随卫伯玉一同前往的两名安西牙兵呢?” “他们没有与卫别将在一起,但也不曾发现他们的尸首。”王鉷回道:“院中混乱不堪,京兆府衙役的尸首也对不上号,一时找不到也属正常。” “安西牙兵?”李林甫本有点疑虑,但想到吉温远在河东,东宫势力似乎尚未卷入其间,单凭杨国忠应当不会有太深的计谋,才放下心来。 “相国,天马上就要亮了,究竟该如何是好?”王鉷急得喉咙都要冒烟喷火了。 “七郎,汝能在一个时辰内将长安城翻过来吗?”李林甫冷冷问道。 “相国说笑了,某怎么会有如此大的能耐。” “既然不可能,就别再想着去抓任海川、也不用找令弟了,他们此刻应当都被杨国忠的人控制住了。当务之急,是要想好如何在大明宫中破解危局。” “在下愚钝,请相国明示。”王鉷茫然不解。 “七郎,某方才在偃月堂中静坐许久,思来想去,杨国忠此计虽然毒辣,但却不难破解,只是要委屈七郎。”李林甫缓缓分析道:“令弟识人不明,被任海川蛊惑,必有不轨把柄落在杨国忠手中。待御前对质时,杨国忠肯定令任海川胡乱攀咬,欲图置七郎与令弟于死地,甚至试图牵连到老夫。” “家弟行事荒唐,某羞愧难当。”王鉷满脸通红。 “七郎谨记,圣人近年虽不理朝政,却绝非糊涂易骗之人。令弟所作所为难以遮掩,汝切不可矢口否认,而要牢牢咬定,令弟是鬼迷心窍受任海川蛊惑才有悖逆之心。”李林甫深谙李隆基之心,细心叮嘱王鉷。 “相国,一旦承认家弟谋逆,他的性命恐怕难保。”王鉷大急。 “七郎,所谓谋逆空有筹谋、并无实迹,如何评判全看圣人之心。陛下对汝颇为看重,你若泣血恳求,或许能有所转机。”李林甫用枯瘦的手抚了抚王鉷的肩膀:“某知汝与令弟手足情深。可手足终究只是手足,生死关头,大义灭亲或有一线生机,顶撞圣人则必死无疑。汝切不可有丝毫犹豫。” “相国,真要如此吗?”王鉷满腔苦涩。 “七郎,成大事者,不恤小耻;立大功者,不拘小节。某已安排好复仇之策,只要挺过明天这一关,哼哼!”李林甫在耳边低语数句,王鉷听后连连点头。 平康坊中王鉷愁云惨淡,宜阳坊里杨国忠则心花怒放。 “仲通兄辛苦了,任海川在手,王鉷不死也得脱层皮,京兆尹之位唾手可得矣!”听完鲜于向的讲述,杨国忠激动不已。 “杨侍郎,今夜之事十分蹊跷,似乎还有两股人马卷入其中,令某不安。”鲜于向死里逃生,一阵后怕。 “仲通兄不必多虑,那老贼为非作歹十余年,仇家无数。即便有人插手,也只会是我们的助益。”杨国忠要乐观得多。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两队人马来意不明,有人阻挠、有人相助。虽有惊无险,某却担心有人在背后盯着侍郎,欲收渔翁之利。”鲜于向的身家性命都已押在杨国忠身上,自然不希望再横生枝节。 “渔翁?哼!”杨国忠放声狂笑:“只要贵妃娘子宠冠六宫,就没有人能阻挡某担任右相。只是老贼身弱却不死,更欲扶持王鉷继任右相,令人心焦难忍,所以才要出手推一推。其他人无论如何蹦跶,也夺不走某右相的职使。” “但愿一切如侍郎所料。”事到如今,鲜于向只能选择跟着杨国忠一条道走到黑。 “仲通兄,你我乃贫贱之交,事成之后,京兆尹就是你的。再过数年,拜相封王也不无可能。”杨国忠许诺道。 “多谢侍郎,某敢不效命!”鲜于向认识杨国忠多年,清楚他为人轻浮、轻诺寡信,不过自从杨国忠发迹以来,对自己还算提携,多少有点感动。 “天色已亮,过了今日,朝堂的风向就要变了!”杨国忠放声大笑,仿佛天地尽在掌握之中。 雄鸡报晓、天色灰蒙。钟鼓声中,长安城各坊纷纷打开坊门,宏伟的都城正逐渐苏醒过来。 迷迷糊 (本章未完,请翻页)糊的王焊艰难地睁开双眼,恍恍惚惚望着影影绰绰的室内,浑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他想着或许是昨晚又喝多了,也不以为意。毕竟这样的宿醉对王焊而言实在是司空见惯,他换了个姿势就又睡了过去。 确认王焊睡死过去后,惊出一身冷汗的龙武军司阶邢縡急忙点燃一支迷香,才转身离开密室。密室门口则守着六名孔武有力的持刀武士。 “看紧点,听我号令,到时候记得将这蠢货推出来!”交代完毕后,邢縡来到散乱摆放着横刀、弓弩等武器的前院。 “生死成败,在此一举!”一向自诩胆大包天的邢縡此刻也不禁有点紧张。 昨日他先让人约王焊去平康坊花天酒地,然后带人埋伏在半路,将王焊骗到自己马车中迷昏,在坊门关闭前潜回金城坊。 为了掩盖踪迹,邢縡还令人将王焊的马车赶到平康坊中,伪造出他在平康坊喝花酒的假象。 昨夜亥时有京兆府的人登门询问,可邢縡推说军务繁忙,已有数日不曾见到王焊。 邢縡虽说不出“大丈夫生不五鼎食,死当五鼎烹”如此古雅的豪言壮语,却也深知富贵险中求。他当日敢接下这趟差事,早已将脑袋别在腰带上了…… 阴云密布、闷热难耐。 金城坊距离西市不远,不少粟特商人居住在此。坊门刚开,他们就匆忙出门,急于去西市打理生意。 纷纷扰扰的南门附近,一名面有伤疤的乞丐躲在角落里喃喃乞讨。南来北往的行人没有留意到的是,乞丐的目光一直盯着进出坊门的人流。当发现不时有三三两两、骑马跨刀的游侠儿涌入坊中时,假扮成乞丐的韩镖师心中大急。 “难道又有人要刺杀霨郎君?”韩镖师正欲起身离去,却听一辆遮蔽的严严实实的四轮马车吱吱呀呀驶入坊中。 韩镖师本是安西轻骑团薛队正的下属,曾和白孝德、卫伯玉等一起参加过怛罗斯之战。在阻击大食叛军时,薛队正不幸捐躯、韩镖师也负了重伤,不仅面部受创,右腿也被呼罗珊骑兵的短矛刺穿。 大战过后回到龟兹城,韩镖师虽捡回条性命,右腿却还是落下了病根。高仙芝和封常清对于伤兵十分照顾,可韩镖师还是决意离开安西军自谋生路,因为高傲的他容不得自己成为累赘。 和调任牙兵的袍泽大醉一场后,韩镖师跟着商队来到庭州,投奔到新开业的素叶镖局门下。 “车轮转动之声甚沉,车里坐的人可不少。”韩镖师心中习惯性做出判断后,扭头朝马车瞥了眼以求证。 燥热的夏风吹动车窗的帘幕,韩镖师的目光从转瞬即逝的空隙中看见了两张熟悉的面孔。 “他们怎么在这里?为何看起来昏昏沉沉?”韩镖师又惊又喜,拖着肌肉乏力的右腿向街道靠近。他本欲开口呼唤,却觉得飞驰而来的马车处处透着古怪。 “且让某试探一番!”迅速打定主意后,韩镖师躲在街边大槐树后,从怀中摸出行军打仗时常用的铁蒺藜洒向路面。 两匹奔驰的骏马一声惨叫,栽倒于地,四轮马车也随之失控,冲向路边的排水沟,左侧两个轮子登时陷入沟中,御马的车夫更是一头栽了下去。所幸沟底泥土松软,车夫并无大碍。 “怎么回事?”倾斜的车厢里传来焦急的吼声,不一会儿车门打开,两名腰悬横刀的武士跳了出来。 “马车里有四个壮汉,难怪声音沉闷。可他们为什么不下来?”韩镖师心头一动,振臂高呼:“马车翻了,快帮忙!” 韩镖师哈着腰走向马车的同时,顺手将地上的铁蒺藜一一拾起。过往的行人见一名腿脚不便的乞丐尚且如此仗义,也纷纷上前帮忙。两名持刀武士有些慌张,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咦?马车里还有人。快让他们下来,不然马车太沉,不好推出来。”韩镖师趁众人帮忙推车,手疾眼快掀开帘幕喊道。 推车的行人听说车厢里还有人,也嚷嚷道:“快下车。” “不好意思,两名弟兄喝多了,实在无法下车。”一名机灵的武士连忙堵住车门,从腰间掏出一把银币:“大伙儿加把劲,某必重谢。” 众人见武士出手大方,也就不再计较,继续奋力推车。韩镖师见一计不成,挤到车窗下面,装着推车的样子,一把扯下了帘幕。 “果然是他们!”韩镖师确认自己之前并未看走眼。 “臭乞丐,你干嘛呢?”另一名武士立即拔出横刀,指向韩镖师。 “都怪某不小心。”韩镖师连忙跪在水沟的泥地中叩头不已。 “睡得真沉,看来喝得真不少!” “这乞丐好心好意却被人骂,还有良心吗?” 正在推车的众人见武士凶神恶煞怒斥乞丐,议论纷纷。不少人也看到了在车厢里沉睡的两个人的脸。 “快滚!”那名机灵的武士将一枚银币抛在街道上,韩镖师明白对方已起疑心,赶忙装着感恩戴德的样子奋力爬出排水沟,捡起银币缓缓离开。 见韩镖师离开,两名武士急忙用帘幕遮挡住车窗,似乎不欲让人看见车厢里的人。 韩镖师朝远离王霨家宅的方向绕了一大圈,待确定身后无人跟踪之时才钻进小巷,一瘸一拐向王霨宅院的后门奔去…… (本章完) ... 第九十章:黑云翻墨风雷激(一) 五月十七日清晨,左监门卫兵曹参军张德嘉懒洋洋仰头盯着阴沉沉的天空,无端有点烦躁。 张德嘉深受高力士器重,他本不需按照职使要求在丹凤门内值守。可张德嘉牢记义父张道斌的叮嘱,除非高翁另有差事,否则的话,无论刮风下雨都会准时出现在丹凤门。如此勤勉低调的作风自然为张德嘉赢得了同僚的赞许,以至于众人皆不知他在私下是多么的慵懒。 “强逼着自己干不喜欢的事真痛苦,不过人生在世,估计本就没有几人能够随心所欲、无拘无束。长安城中,也就仙桂兄、霄云郡主、霨郎君等好友才清楚某的本来面目!”客客气气与同僚闲聊的同时,张德嘉心中暗暗感慨不已。 想起高仙桂,张德嘉没来由地有些不安,仿佛有朵乌云在胸中飘荡不去。 前些日子他遵从高翁之命,经常跟随高仙桂与龙武军司阶邢縡、户部郎中王焊厮混,并暗中监控他们的一举一动。可邢縡对他显然有所提防,当着他的面从来都只谈论平康坊里的舞伎或西市当垆卖酒的胡娘。张德嘉盯了许久,自认为收获有限。 不过当他将暗查结果交上去时,高力士若有所思的表情使张德嘉意识到,或许查探的收获并不小,可由于地位和能力所限,自己并不清楚觥筹交错的筵席和呼鹰逐兔的狩猎背后隐藏着什么样的玄机。 当然,机灵的张德嘉看的出来,高翁并没有告诉他的意思,因此也就乖巧地装聋作哑。虽不清楚潜流的走向,但为朋友着想,他还是有意在高力士面前多说几句,将高仙桂、高云舟与邢縡等人区分开来。 “仙桂兄,躲在你背后暗中刺探确实不够光彩,但愿有机会能当面向你赔个不是。”张德嘉正在沉思,忽听丹凤门外人喧马嘶,转眼间就见大红大紫的杨国忠和久不曾露面的鲜于向在数名随从的簇拥下,押着一名中年人急匆匆向宫禁深处走去。 “前剑南节度使鲜于向怎么冒出来了?他不是还没得到新的差遣吗?”张德嘉踱步到站岗的禁军将领身边,挠了挠头发,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问道。 “见过张参军!”禁军将领知道张德嘉是高力士身边的红人,连忙施礼道:“杨侍郎嚷嚷着说鲜于使君查获惊天大案,要即刻面圣。圣人对杨家格外看重,在下自然不敢阻拦。” “惊天大案?!”张德嘉心中一动,嘴里却笑道:“有劳了。” 朦朦胧胧间,张德嘉觉得今天可能会发生了不得的大事,说不定还会和自己之前的探查有所牵连。他一瞬间有点冲动,想赶快找到高翁密报此事,顺便探探口风。不过他想了想,还是压下了心中的驿动:“高翁的眼线遍布宫禁,眼下应当已经知道了。某若贸然试探,说不定会惹祸上身,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愿不要牵连到仙桂兄。” 张德嘉胡思乱想之际,得意洋洋的杨国忠已经押着任海川来到麟德殿前,早有小黄门前去禀告高力士。 再次望见高大巍峨、气势磅礴的大明宫,鲜于向忆起三年前的元日大朝会,感慨万千;首次踏入宫禁的任海川则瑟瑟发抖,如同秋风寒叶。 “汝之家人已安置在益州。吾早备下良田数十顷、美姬二十名,事成之后尽归汝享用。若你胡言乱语,某等不过被圣人训斥一顿,而你不仅会丢了脑袋,还将连累阖家性命。”鲜于向担心任海川出错,在他耳边软硬兼施威胁一番。 “侍郎放心!使君放心!小的背的滚瓜烂熟,绝不会说错。”任海川收敛心神,点头哈腰道。 三人等了片刻,就见殿门被小黄门打开,笑眯眯的高力士走了出来,打着哈欠道:“杨侍郎,今天并非朝会之日,你这一大早就来觐见,不怕打扰圣人和贵妃娘子的清梦?” “高翁,事关大唐社稷,某不得不冒昧求见,还望高翁通融。”杨国忠满脸堆笑。 “侍郎说笑了,某不过开个玩笑。陛下听闻侍郎前来,特命老奴先来迎候,陛下一会儿就到。”高力士打量着眼神发虚的任海川,面上却波澜不惊。 神情困倦的李隆基刚坐在御塌之上,跪拜在地的杨国忠就急不可耐道:“启禀陛下,前剑南节度使鲜于向入京以来安居归义坊,昨夜忽遇伙恶徒持械捉拿一名相士。他路见不平出手相救,才知相士名叫任海川,因发现户部郎中王焊意欲谋反而遭人追杀。鲜于向因与微臣有旧,故一大早带任海川到某宅中商议。某细细审之,越问越惊,不敢自专,故而携鲜于向、押任海川匆忙觐见,请陛下明察。” “谋反?王焊!”李隆基一个激灵,登时双目圆睁,如睡狮惊醒。 高力士本以为瞄准王焊的是东宫,却没想到最先跳出来的却是杨国忠,一时有点错愕。但他很快反应过来,朝任海川努了努嘴。 “草民叩见陛下!”浑身冒汗的任海川连忙跪倒在地,竭力稳下心神,按照事先背好的词结结巴巴道:“启禀陛下,草民乃一相士,一日忽被豪奴请去为贵人看相。那人满脸煞气,却问某是否有贵不可言之相。某担心受他陷害,只好胡乱搪塞,暂时躲过一劫。后来才知,他就是赫赫有名的王御史大夫的弟弟、户部郎中王焊。王焊对草民编的瞎话格外上心,经常邀某宴饮、狩猎,有次醉酒之后还问草民他的宅院是否有龙脉。某本以为他只是酒后胡言,后来却发现王焊私下结交禁军士卒,意欲谋反。草民担心受其牵连,连夜潜逃却被恶贼发现,在归义坊被他的手下堵住。若非鲜于使君搭救,草民早已身首异处。” “既然发现谋反迹象,你为何不报官?”李隆基略一思索,开口问道。 “启禀陛下,那王焊说京兆府是他家开的,若是得罪了他,就会被抓入京兆府大牢中永不见天日。”鲜于向为确保不露马脚,命任海川背了许多应对之词,此刻终于派上用场。 “陛下,那追杀任义士的恶徒中就有数名京兆府的衙役,他们的尸首此刻或许尚在归义坊中。当然,也可能早已被王御史大夫派人清理干净了。”杨国忠见缝插针,补了一刀。 垂目不语的高力士早已看透杨国忠的通盘计划,却并无出言提醒圣人的打算。王鉷因聚敛而受宠,自恃有圣人之青睐、李相之扶持,觉得右相之位指日可待,对高力士虚与委蛇多、真心相交少。而所谓的谋反明显不过是杨国忠发动朝争的借口,不会威胁到圣人的安危,高力士乐得袖手旁观,笑看王鉷吃瘪,如果需要,他也不介意踩上一脚。 “京兆府?”面笼阴云的李隆基轻叩御榻的扶手,迟迟不语。不怒而威的气势压得任海川两股战战,连鲜于向都觉得有点喘不过气来。 “谋逆可是重罪,空口指责不足为凭,不知有何证据?”片刻之后,李隆基不温不火地问道。 李隆基的态度令杨国忠有些发愣,他揣测不出圣人是否被任海川的言辞说动。但事到如今岂有退路,他只好硬着头皮道:“启禀陛下,微臣也知此事非同小可,故而令任义士将所见所闻全部写出,请陛下御览。至于任义士所说是否属实,还得将王郎中召来对质才行。” 李隆基从高力士手中接过任海川的口供翻了翻,很快就发现了“龙武军”、“邢縡”、“游侠儿”、“万骑”、“玄武门”等字眼。 “胡闹!”李隆基将口供重重地扔在地上,也不知道是在骂王焊还是指责杨国忠。 “陛下,谋逆之事虽未确凿,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还请陛下早作打算,召王郎中入宫。”杨国忠猜不透李隆基的心思,但他深信只要将王焊抓来,谋反之罪绝对能够板上钉钉。 李隆基沉思数息,不理杨国忠的请求,转而扭头望向高力士。 高力士会意,俯身耳语道:“陛下,据老奴所知,近半年来王焊确实与龙武军司阶邢縡等打得火热。至于他们是否在商议谋反,老奴虽派了探子混入其中,却未曾查探分明。” 李隆基微微皱了皱眉,对高力士的答复不算满意。高力士想了想,继续说道:“陈大将军忠心耿耿,龙武军还是靠得住的。不过那王焊一向胆大妄为,或许真有枭獍之心。” “王鉷呢?”李隆基低低问道。 “王御史大夫深受国恩,应当不敢辜负陛下的栽培。”高力士先为王鉷开脱了一句,停顿了片刻才继续道:“王焊尸位素餐、喜结交游侠剑客;王准横行朝野,风评甚差。王御史大夫虽忠于陛下,但齐家之术却令人无法恭维。以老奴之见,应重整宫禁守卫,急召陈大将军前来,并捉拿王焊前来对质。” “善!左右监门卫即刻重新部署、小心戒备,但不要大肆声张、引发骚乱。然后召陈玄礼前来,朕要问问他怎么带的兵!”经历过多次宫廷政变的李隆基拿定主意后,迅速定下对策。 第九十章:黑云翻墨风雷激(二) “陛下,派谁去捉拿王焊呢?”高力士小声提醒道。 李隆基瞄了眼跪在地上的杨国忠,轻轻摇了摇头。正犹豫间,殿外小黄门高声唱道:“龙武大将军陈玄礼、御史大夫王鉷求见。” “耳朵可都够长的!”李隆基冷哼了一声,对高力士使了个眼色,才沉声道:“传!” 高力士从大殿后门出去召集左右监门卫将佐重新布防时,各怀心思的陈玄礼和王鉷一同跪在李隆基面前。 “两位爱卿联袂前来,实在罕见,不知有何事啊?”李隆基不咸不淡地问道。 心情焦灼的王鉷抢先喊道:“启禀陛下,昨日长安县抓捕到一名妖言惑众的相士,不料贼人竟有同党,夜袭大牢救出了相士。微臣失职,特来领罪!” “妖言惑众?他散布什么妖言?”李隆基阴仄仄道。 “陛下,那相士……”王鉷咬了咬牙无奈道:“那相士故意接近家弟,蛊惑他行悖逆之事。” “哦?那相士叫什么名字?”李隆基见王鉷还算实诚,面色少霁,明知故问道。 “启禀陛下,那恶贼名叫任海川!”王鉷伏地泣拜道:“家弟生性疏阔、喜爱交游,却不知人心歹毒,被人钻了空子。但无论如何,微臣治家不严、罪不可恕,请陛下严惩。” 见王鉷的额头在柔软的地毯上撞出青紫色的瘀痕,李隆基轻叹了口气:“王卿平身。” 王鉷听出李隆基语气松动,心中微喜,感激涕零道:“谢陛下!” “陈卿前来又是为了何事?为何与王卿一同前来?”王鉷正盘算着如何揭穿杨国忠的阴谋,李隆基却已经开始询问陈玄礼。 陈玄礼望了眼王鉷,欲言又止。 “陈卿有话直说,何必吞吞吐吐。”李隆基神色不悦。 “启禀陛下,微臣只是在丹凤门前偶遇王御史大夫,并非有意同行。微臣觐见,是因接到龙武军司阶邢縡密报,说户部郎中王焊暗中囤积军械,拉拢龙武军将佐,纠集长安游侠,意欲内外勾结,择日攻打大明宫,谋害陛下和朝堂重臣!” 陈玄礼一开口,殿中诸人神色各异:刚回到殿内的高力士早有所料,面色不变;杨国忠虽有点诧异,却惊喜异常;鲜于向若有所思,低头不语;王鉷双臂发抖,神情僵硬。 “陈卿,谋逆乃十恶不赦的大罪,汝所言可有依据?”李隆基目光灼灼地盯着陈玄礼。 “陛下,微臣也知兹事体大,若无十足把握,绝不敢呈报御前。”陈玄礼从怀中掏出一摞纸张:“陛下,此乃王郎中谋逆的全盘打算,还有他为勾结禁军将佐设宴、射猎的记录,后附被拉拢的将佐名单。” 高力士从陈玄礼手中接过证据时,迟疑了片刻,玩味地凝视着他的眼睛,欲语却休;陈玄礼却摆出坦荡姿态,并不在意高力士复杂的眼神。 “……龙武军录事参军高云舟、司阶邢縡、执戟高云桂联手在朝会前除掉龙武军大将军陈玄礼,夺走鱼符、令牌,以之号令龙武军埋伏在大明宫外,杀掉左相 (本章未完,请翻页)陈希烈、兵部侍郎杨国忠,趁乱逼宫,迫使昏君禅位王御史大夫……”李隆基高声读着文理不通的“谋逆方略”,冷笑连连。 天子之怒令大殿之内人人自危,刚站起来一会儿的王鉷再次跪倒在地,大呼“冤枉”。 “王卿,令弟倒是恪守孝悌之道,费尽周折竟然是要让汝登基。” 圣人如刀锋般犀利的奚落砸在王鉷身上,令他顿生遭千刀万剐之感。 “陛下,微臣一向竭忠尽节,绝不敢行此大逆之事。家弟……” 王鉷还要替王焊辩解,却被杨国忠冷言打断:“王鉷,事到如今你还要狡辩吗?人证、物证俱全,你还不俯首认罪!圣人宽仁,念你有微末功劳,或许能赐你个全尸。” “陛下,若微臣没有记错,高云舟乃安西四镇节度使高仙芝之子,高仙桂乃高仙芝的族弟,王郎中勾结边镇军将,其志不小、其心可诛!”敏锐的鲜于向从圣人的只言片语中品鉴出陈玄礼剑指何方。 “对呀!”杨国忠恍然大悟:“陛下,当年韦坚勾结皇甫惟明和王忠嗣,险些酿成泼天大祸。王御史大夫欲步韦坚后尘乎?” 陈玄礼见鲜于向心思机敏、杨国忠攻势汹汹,便不再添油加醋;王鉷遭遇接二连三的斥责,除了叩头高呼“冤枉”外别无它法。 “陈大将军,不知那邢縡为何要出卖王郎中呢?”麟德殿内形势一边倒之际,高力士忽而出言质问。 “启禀陛下,实不相瞒,邢縡是微臣特意安排过去的。”陈玄礼语气坦然:“数月前,某接到密报,说有人试图拉拢龙武军将佐,故而召麾下众将聚饮数次,暗中查出是王郎中所为。为探明王郎中的用心,某密令邢司阶与其厮混。邢司阶果然不辱使命,探查出惊天阴谋。” 李隆基扭头望向高力士,陈玄礼也抬头盯着相识数十年的故友。 “陛下,据老奴所知,陈大将军确曾召集将佐宴饮,其后方有邢縡多次与王郎中接触。”高力士斟酌片刻才在圣人耳边悄声回道。他深知此刻自己的一言一行均会左右朝堂风向、关乎不少人之生死荣辱,必须慎之又慎。 李隆基抚须沉思少顷,忽而低声问道:“朕记得高仙芝的长子在千牛卫任职,何时调任龙武军了?” 高力士心中一凛,却不得不实话实话道:“高云舟两年前走了李相的门路,调任到龙武军,期望能随侍左右。” “汝觉得高仙芝……”李隆基手指敲打着御榻扶手,沉闷的敲击声与王鉷的凄厉的喊冤声交织在一起,令人倍感压抑。 “陛下,老奴不敢妄议朝堂之事。”高力士先圆滑地为自己留了步余地:“不过以老奴浅见,如今杨侍郎与陈大将军虽言之凿凿,但终究需将王焊带到御前对质,才能分清黑白。” “此乃持重之言!”李隆基点头称是,转而问陈玄礼道:“陈卿,不知邢司阶此刻身在何处?那王焊又在哪里?” “启禀陛下,昨夜王郎中在邢司阶家中召集心腹饮酒,此刻两人应当均在金城坊中。” (本章未完,请翻页)陈玄礼见李隆基直呼王焊之名,心中更喜。 “金城坊?霨郎君不也住哪里吗?”王霨遇刺一案令高力士印象深刻。 王鉷也察觉到李隆基心态的微妙变化,他忆起李林甫的叮嘱,当机立断道:“陛下,臣恳请率京兆府衙役捉拿王焊!” “王鉷,汝乃待罪之身,莫非要趁机逃窜?”杨国忠“大义凛然”,上前怒斥。 “杨卿不得妄言,王卿素来忠直,朕心中有数。”李隆基挥手制止了杨国忠:“不过单凭京兆府恐怕力有不逮,杨卿可率百名剑南牙兵随同前往助阵。” “喏!”杨国忠明白李隆基是要让自己监视王鉷。 “陛下,那龙武军的邢司阶是否一起带回?”王鉷瞄着陈玄礼询问道。 “那是自然。”李隆基意有所指道:“王卿、杨卿,朕要你们务必活着将王焊和邢司阶带到宫中。” “喏!”愁眉不展的王鉷与喜眉笑眼的杨国忠领命出宫,召来各自人马一同杀向金城坊。 待王鉷、杨国忠离开后,李隆基端坐在御榻上阴沉不语。高力士悄悄命小黄门带鲜于向和任海川到偏殿等候,然后与陈玄礼共同守在正殿门口。 “陈大将军,此情此景,仿佛当年陛下决意起兵诛杀韦氏一般。”高力士低低耳语道。 “是呀!”陈玄礼不觉也有些感慨:“一晃三十多年过去了,当年陪同陛下起事的,也只剩下你我二人。” “陈大将军,我们作为陛下仅存的藩邸旧臣,更应膂力同心、坦诚无间。” “那是自然!”陈玄礼连连点头。 “那敢问陈大将军,高云舟和高仙桂是否也是你事先安排过去的?”高力士小声试探道。 “李相的人,某岂敢使唤。”陈玄礼立即摇头否认。 “那为何不尽快将他们缉拿?”高力士话锋一转,目光如剑,直刺陈玄礼的双眼。 “两只蝼蚁,跑不了,某早有安排。”陈玄礼有所依凭,神情淡然。 高力士咀嚼着陈玄礼入宫以来的种种举动,胸中疑云顿生。他本以为自己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大明宫内外的风吹草动都尽收眼底。但陈玄礼刻意将高仙芝卷入此案的心思超出高力士的预期,让他觉得局面正在滑向失控的边缘。 更令高力士觉得忐忑不安的是,陈玄礼似乎与东宫越走越近。三年前的驱傩暗流,虽无明确证据,但太子显然嫌疑最大。当时高力士担心李林甫借机发难,替东宫遮掩过去。可在他动手之前,陈玄礼显然也在暗中帮助东宫。那时高力士只觉得陈玄礼与自己所见略同,不欲动摇国本引发朝堂血案。 可如今陈玄礼在此案中赤膊上阵、冲锋在前,欲图将王鉷、高仙芝、李林甫等东宫仇敌一网打尽,让高力士不得不疑心陈玄礼是否已经将太子置于陛下之前。 “陈玄礼,不管你如何选择,某决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到圣人的安危!”高力士盯着熟悉而又陌生的老友,倍感孤独之余却又愈发决绝。 (本章完) ... 第九十章:黑云翻墨风雷激(三) 拿定主意后,高力士来到李隆基耳畔低语道。“陛下,王御史大夫方才虽剖明心迹,却也不得不防。万一王焊身边有穷凶极恶之徒,再加上王家兄弟联手,杨侍郎此行将凶险异常。一旦有个闪失,陛下如何面对贵妃娘子?不若让老奴和陈大将军率数百龙武精骑前去金城坊,确保万无一失。” “善!”李隆基并不想面对梨花带雨、愁容满面的杨玉环。 “陛下,翰林学士王霨的府邸也在金城坊中。今日他不当值,应在家中。素叶居的镖师甚是雄壮,若事情紧急,请陛下准许老奴动用素叶居的人手。”高力士转身将走,又折返回去请示道。 “些许小事,高将军自定即可。”李隆基此时的心思全不在此。 “诺!”领命之后,高力士拉上陈玄礼检点兵马,飞驰前往金城坊。 黑云翻滚、暑气如蒸,一场暴雨已迫在眉睫。 金城坊北门,奔涌而来的京兆府衙役与刀弓在手的剑南牙兵将行人吓得纷纷躲避。此时距离那辆奇怪的马车歪入排水沟中不过两刻钟。负责监控的素叶镖师们急忙将大队兵马杀向邢縡宅院的消息告知阿伊腾格娜。 正要听韩镖师汇报的阿伊腾格娜得知坊中陡然出现如此大的阵仗,令人请韩镖师下去稍事休息,自己急忙跑去找正在与阿史那雯霞对练的王霨。 “王勇叔叔,宅中现在有多少人手?”王霨收回横刀,沉声问道。 “小郎君,宅中现有七十名镖师和三十名附离亲卫,战马三十匹、连弩四十把、箭矢无数,某早已令镖师整装待命。”对于久经沙场的王勇而言,指挥数十名兵马简直是轻而易举。 “小郎君,附离亲卫随时可用。”阿伊腾格娜补充道。 “能让杨国忠与王鉷同时出手,只可能是圣人的旨意。看来王焊谋逆之事已经捅到御前。只是我们竟然不知王焊躲在邢縡院中,实在失策。”王霨拍额叹息,懊恼不已。 “小郎君,是吾失察。”阿伊腾格娜有点羞愧。 “霨弟,伊月身为圣人敕封的真珠郡主打理这些琐事多不合适,以后还是交给我吧。”练剑练得香汗淋漓的阿史那雯霞口不择言。 贴身守卫阿伊腾格娜的巴库特冷哼一声,右手放在了刀柄之上。他固然不喜郡主为王霨操劳,却更不能容忍有人贬低郡主的辛勤付出。 “雯霞不得胡闹!”苏十三娘弹了一下徒弟的脑门:“快向伊月赔个不是。” “伊月,是吾失言了。”阿史那雯霞嘟着嘴,不情不愿地肃拜致歉。 “雯霞姐姐客气了,确实是我的失误。”阿伊腾格娜连忙回礼。 “伊月多心了。”王霨安慰道:“杨国忠与东宫各自筹谋已久,我们岂能事事探听分明,某绝无怪罪之意。当务之急是整备人手、监视动静,防范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霨郎君,吾与雯霞据高刺探,镖师和亲卫可混在周遭观战。”苏十三娘主动请缨,带着徒弟奔 (本章未完,请翻页)向金城坊西南角的会昌寺,寺中大殿巍巍,正好俯视邢縡宅院门口的街道。王勇则与巴库特下去整顿兵马。 “邢縡?王焊?本以为他们只是酒肉之交,不料牵连竟然如此之深。”王霨关注王悍案许久,却未想到此案竟会爆发在自家门前。 “小郎君,仙桂郎君、德嘉郎君与高云舟也多次来邢縡家中赴宴,会不会也牵涉其中。”阿伊腾格娜日日整理坊中监控信息,对邢縡宴请的宾客一清二楚。 “仙桂兄为人诚信忠勇,绝不会行大逆之事。至于高云舟,以高节帅之家教,定然不许他欺君背主。”王霨分析道:“况且德嘉兄是高翁的人,既然他清楚仙桂兄的人品,此事无虞也。” “无事便好。”阿伊腾格娜松了口气。 战马嘶鸣、士卒喧哗,闷热的天气让人益发焦躁。 被京兆府衙役团团围住的邢縡宅前,杨国忠冷笑道:“王御史大夫,既然王焊身在院中,就由你的手下去敲门吧。某的牙兵谨遵圣人旨意压阵,不敢逾越。” 王鉷怒视着杨国忠吼道:“杨侍郎,你的手段某领教了,他日必将回报。” “王御史大夫别着急说狠话,你有没有他日还说不好呢!”杨国忠毫不留情地嘲讽道。 王鉷被气得胸肺欲裂,却无可奈何,只好令长安县的贾县尉上前叩门。 “邢司阶在家吗?某是王郎中的家仆,特来接阿郎回家。” 贾县尉正在拍门,院墙之后忽然飞起密集的破空声,一蓬羽箭跃过京兆府的衙役,直扑躲在后面的剑南牙兵。 幸好剑南牙兵距离院墙稍远,除了一匹突前的战马为流矢所伤,其他人均无大碍。倒是杨国忠被突如其来的箭雨吓得跌落马下,嚎叫不已。 “王御史大夫兵马已至,先诛杨国忠、再攻大明宫!”院内百余人齐声高呼,震得坊中雀鸟飞腾、人马不安。 “王鉷谋反了!王鉷谋反了!”跌坐地上的杨国忠急忙爬到马鞍上,边退边喊。剑南牙兵连忙下马列阵,聚在一起,将杨国忠护在中央,举盾缓缓后撤。 剑南军缺少良马,不善骑战,而以山地步战见长。故而牙兵突然遇到箭雨覆盖时,当即选择下马,如步兵一般结阵御敌。 “混账王焊,你要将阖族害死才罢休吗!”骤然异变,王鉷气得眼前天昏地暗,破口大骂不止。 百余名京兆府的衙役面面相觑,不知该何去何从。连王鉷的心腹长安县贾县尉与万年县薛县尉也云里雾里,不明白是该率队攻打宅院还是转身杀向剑南牙兵。 “吱扭”一声巨响,大门轰然打开,一队挥刀舞弓的游侠儿策马奔出。 “先诛杨国忠、再攻大明宫!跟着王御史大夫,世代公侯!”游侠儿们从呆若木鸡的衙役之间穿过,将一枚枚羽箭射向剑南牙兵。不多时,游侠儿越聚越多,他们以零零散散的圆阵,将牙兵团团围住。 长安城中人口众多,汇聚不少好狠斗勇、无所事 (本章未完,请翻页)事的游侠儿。他们的骑射功夫不如边军精锐扎实,但也甚有可观之处。尤其当面对不善骑射的剑南牙兵时,更是颇有点弓如怀中吐月、箭如弦上悬衡的风采。从未上过战场的杨国忠吓得瑟瑟发抖,躲在牙兵阵中不敢抬头,更谈不上观察敌情、指挥作战。 剑南牙兵虽然骑射上吃了点亏,但他们毕竟是经历过沙场搏杀的军中健儿,且阵势已成、盾橹如墙,羽箭打在盾墙之上如夏雨击打莲蓬叮当作响,却始终难以穿透。有的游侠试图驱马冲阵,可从盾牌中间透出的一把把横刀让游侠儿胯下从未上过战场的马匹踯躅不前。 若剑南牙兵后排持弓对射、前排趁机列阵冲锋,足以反杀阵型散乱的游侠。再不济,也可以突围出去。可胆怯的杨国忠根本不会用兵,导致剑南牙兵不敢擅动,只能被动挨打。 茫然失措的京兆府衙役被交织如雨的箭支吓得屁滚尿流,除了少数心腹继续围在面色惨白的王鉷身边,其余纷纷作鸟兽散。两名县尉大声呼喊,却根本无法收拢起下属。 “江湖游侠用于街头巷尾的意气之争或许还行,冲散衙役也未尝不可,但面对堂堂军阵岂有获胜之理?王焊当谋反是过家家吗?若非杨国忠蠢笨如猪,剑南牙兵早已杀入邢縡宅中。”藏在会昌寺正殿屋脊旁的苏十三娘感叹不已。见识过十余万大军在怛罗斯对战厮杀的震撼场面后,她实在不理解怎么会有人妄图利用一群游侠儿篡夺皇位。 “师父,我们帮哪一边?”兴奋的阿史那雯霞手持连弩,跃跃欲试。 “两边都不是好东西。既然霨郎君没发话,我们谁也不帮。”苏十三娘拍了拍如小野猫般好斗的徒弟,示意她稍安勿躁。 “杀了杨国忠,赏庭州金币一千枚!”邢縡院内有人放声高呼,汹涌而出的游侠儿嗷嗷直叫,围着乌龟壳一般的剑南军阵骑射不止。 混乱之中无人注意到,邢縡后宅里有六名身形矫健的武士,他们手脚麻利地将邢縡捆在树上。 “砍我一刀!”邢縡低声令道,旋即攥紧拳头、闭上眼睛。刀光闪过,他的腹部被划破,血液缓缓流出。 “记得将尸首藏在约定好的地方。事了之后,赶紧换衣服从后门离开。”邢縡忍着疼痛叮嘱道。六人点了点头,将王焊从密室抬出,用水泼个半醒,然后将他扶上马。 一鞭挥出,趴在马脖子上的王焊被坐骑驮着,向乱哄哄的前院奔去。六名训练有素的武士将昏迷不醒的安西牙兵拖离后宅,在僻静处对着两名牙兵的前胸连发数箭,然后将尸体藏在一处既不显眼却也不难搜寻到的角落。 有条不紊处理完一切后,六名武士抛下弓弩等利器,换上京兆府衙役的装束,悄然从后门离开。此时前门街道一片混乱,围困宅院的京兆府衙役已经逃散大半,剑南牙兵又被游侠儿困住,后门处早已无人看守,六人顺利地溜了出去,钻入小巷之中,直奔金城坊东门而去。负责监控的素叶镖师以为他们是畏战的衙役,也并未特别留心。 (本章完) ... 第九十章:黑云翻墨风雷激(四) 六名精干武士离开时,邢縡宅院前门街道上的乱战还在持续。请大家搜索()看最全!更新最快的小说本来还算宽敞的街道因为游侠儿越聚越多变得拥挤不堪,不少流矢甚至飞入四周宅院之中。为了冲垮剑南牙兵的阵列,数名游侠儿甚至换上了火箭,欲图用火攻打乱牙兵的盾阵。 “不行,如果放任不管,战火会毁了半个金城坊。雯霞,不用再等霨郎君的命令,立即动手,先击杀手持火箭者的坐骑!”苏十三娘当机立断。 连绵不绝的弩矢离匣而出之际,街道上传来隆隆马蹄声,三十名手持长竿的素叶镖师和附离亲卫组成骑兵冲锋最常用的楔形阵呼啸而来,当先一骑正是身姿挺拔如松的王勇。 正在围攻剑南牙兵的游侠儿被骑兵冲锋的严整气势震骇,迟了一瞬才想起张弓应战。他们手中的弓弩并非军用利器,劲道软绵,好容易飞到骑兵身前,不是被王勇挥刀磕飞,就是被柔韧似风中柳枝的长竿搅乱。即便有几只射中骑兵或战马,也难以造成太大伤害。 “杀!”双方距离本就不远,数息间,持竿冲锋的骑兵就杀到近前。王勇一声虎吼,刀身左右横拍若春蝶穿花而过,错身而过之际就砸翻了数名游侠儿。紧随其后的骑兵所持长竿上虽未安装锋利的槊尖,但借助马速的直刺依然将不少游侠儿撞落马下。 有数名游侠儿正欲用火箭还击,胯下坐骑却突然中箭,将他们摔了下来,转眼间就被马蹄踩踏得面目全非。 “师父,王别将临阵冲杀锐不可当,横刀也使得愈发精湛。”正在装填箭矢的阿史那雯霞由衷叹道。 “那是!”苏十三娘得意地秀眉一挑:“在为师的调教下,莽牛总算多了点举重若轻的潇洒姿态。” 在王勇统领下,三十名骑兵一个冲刺就将局势扭转过来。跟随在骑兵后面的数十名素叶镖师一手持刀、一手举盾,排成厚实阵列如巨石碾压而来。刀盾阵后,弩矢、羽箭接连不断向前发射,既为素叶镖师压住了阵脚,又逼得方才还热血上涌的游侠儿步步后退。 被游侠儿用羽箭围困半晌的剑南牙兵盯着配合娴熟、进退有序的素叶镖师,艳羡不已。纠结半天终于敢抬起头的杨国忠见游侠儿退却,浑然忘却自己方才的不堪,得意高呼道:“剑南牙兵,还不快上前杀敌!” 憋了一肚子气的剑南牙兵应声变阵,转守为攻,如下山饿虎向前冲杀。杂乱无章的游侠在素叶镖师与剑南牙兵的合力挤压下节节败退,忙不迭退回院里。 “杀!活捉逆贼王焊!”杨国忠嘶喊着催促剑南牙兵乘胜追击。勒住乌骊马的王勇见游侠儿已然溃不成军,横刀一举,素叶居的镖师与附离亲卫当即有序后撤,将追亡逐北的机会让给剑南牙兵。 邢縡宅院里乒乒砰砰,一阵乱战。王鉷傻傻地望着变成战场的宅院,目光呆滞、神情萎顿。 杨国忠眼珠一转,指着王鉷吼道:“王鉷、王焊兄弟欲图逼宫谋反,罪不可赦,还不将他抓起来!其余为他所蛊惑者只要愿意反正,某保证既往不咎。” 杨国忠话音刚落,贾县尉毫不犹豫将横刀放在了王鉷脖子上:“王御史大夫,某上有老下有小,实在无法陪你挺到最后了。” “狗贼!”薛县尉恶狠狠吐了口痰,挥着横刀顶住王鉷的后背:“贾四郎,你的脑子怎么总是比我快一点!” “哈哈!王鉷,铁证如山,你有什么遗言就在此处交待吧!”胜券在握的杨国忠放声狂笑。 “杨国忠,家弟至今尚无露面,单凭一群混混的胡言乱语,汝竟要污蔑某谋反?”危急时刻,王鉷忽然意识到王焊始终未曾出现。 “王焊?”杨国忠正迟疑间,地面忽然传来轻微震动声。 “龙武军在此,宵小还不束手就擒!”陈玄礼带头高呼,数百人马俱甲的龙武军精骑放声长啸,震得杨国忠双耳欲聋。正在厮杀的剑南牙兵与游侠儿也被啸声镇住,动作不由缓了下来。唯有素叶镖师如山石屹立、不为所动。 “杨侍郎,不就是抓个王焊,怎么闹成这样?”在数名龙武军的掩护下,高力士驱马来到杨国忠面前。 “高翁,王鉷、王焊里外勾结,埋伏了数百武士,妄图一举杀了某,然后趁势攻打大明宫!”杨国忠迫不及待道。 “杨侍郎,抓住王焊了吗?还有邢司阶呢?”一身甲胄的陈玄礼目如鹰隼,扫视着杂乱的街道。 “陈大将军,我们刚叩门,院里就羽箭连发,数百混混持械而出,与京兆府衙役合力围攻某,剑南牙兵苦斗到现在,刚刚杀入宅中,尚未发现王焊与邢司阶。”杨国忠只字不提近在眼前的素叶镖师。 “哦?”陈玄礼抚须而思,面色平静。高力士瞥了眼陈玄礼,招手示意王勇过来。 “见过高翁!”王勇翻身下马,恭敬施礼道:“方才霨郎君听闻杨侍郎抓捕谋反逆贼,为保坊里百姓平安,特命在下组织家仆助阵。” “离宫之时,某还特意请陛下首肯征用素叶居的镖师。只是霨郎君总是能给人意外之喜,不知此刻霨郎君身在何处?”高力士脸上首次绽放笑意。 “见过高翁!”方才跟在素叶镖师阵后射箭杀敌的王霨拍马而至,阿伊腾格娜则在巴库特的护卫下闪到一侧冷静打量眼前的乱局。 “霨郎君,汝家的奴仆可真雄壮,某麾下的龙武精骑连个出手的机会都没捞到。”陈玄礼语气冰冷。 “陈大将军,某的家仆多是北庭、安西两镇的伤残老兵,如何能与拱卫圣人的龙武禁军相比,他们不过多见识了点厮杀而已。”王霨的回答绵里藏针。 陈玄礼还欲追问,院子里忽而传来剑南牙兵的欢呼声:“抓住王焊了!” “王鉷,看你还如何狡辩!”杨国忠望着被剑南牙兵五花大绑的王焊,拍掌大笑。 “蠢货!你怎么如此胡闹!”王鉷趁薛、贾两名县尉不备,跑到弟弟面前,挥手给了他一个耳光。 “兄长,你怎么在这里?”迷迷糊糊的王焊被兄长打醒,莫名其妙地看着四周。 “你都干了些什么呀!”王鉷七窍生烟,将弟弟拽了下来,脚踹不止。 “王鉷,事到如今你就别装了,谁是主谋一清二楚!”杨国忠示意剑南牙兵将王鉷兄弟拉走。 “怎么还未找到邢縡?”陈玄礼焦急地点了一个火的龙武军士卒:“你们进院子找寻邢司阶,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陈大将军爱兵如子,令某敬佩!”王霨拱手赞道。高力士则冷眼旁观,一言不发。 “此乃为将之本,何足挂齿。”陈玄礼傲然回礼。 龙武军冲入院子不过片刻,就扶着腹部受伤的邢縡走了出来,后面还拖着两具死尸。 “启禀大将军,吾等在后院找到邢司阶,他被人砍伤,绑在树上。所幸伤口不深,应无大碍。” “见过大将军,在下无能,最后关头被王焊识破,酿成大祸,请大将军责罚!”面色苍白的邢縡虚弱无力道。 “邢司阶受委屈了!王氏兄弟狼子野心,汝身陷虎穴,揭发阴谋,居功甚伟。某自会在御前为你请功!”陈玄礼紧紧握住邢縡之手攥了许久,才令人抬下去为其医治伤口。 “大将军,我们在院子里还发现了两具在混战中前胸中箭的尸体,他们的衣甲似乎是边军士卒,吾等不敢擅自处理。”龙武军火长见陈玄礼心绪平定,命手下将尸体拖上来。 “安西牙兵?”王霨心中电闪雷鸣,脸上急忙装出茫然不知的神情。由于大唐各边镇所使的铠甲在脖、胸、腹、腰等部位有颜色和细节上的区别,故而他只瞄了一眼,就认出了两名尸首的衣甲是安西军的款式。 高力士仔细看了半天,扭头怒视陈玄礼;陈玄礼直视高力士的目光摊开双手,示意自己绝不知情;人群外围的王勇和阿伊腾格娜隐约瞧见尸首的衣甲,两人对视一眼,满脸惊骇;潜伏在会昌市正殿上的苏十三娘师徒看见众人围绕两具尸体议论纷纷,茫然不解。 “安西军的士卒?!”杨国忠在熟知各镇兵马的剑南牙兵提醒下,才意识到两具尸首的莫大杀伤力:“王鉷,汝勾结高仙芝欲图谋反,究竟是受何人指使?” “安西军?”一头雾水的王鉷被押到尸首面前时,立即认出了他们的身份:“这不是卫别将手下的安西牙兵吗?他们怎么会死在这里?” “押走!统统押走!”欣喜若狂的杨国忠忘情地手舞足蹈:“某让圣人看看逆贼的野心!” 剑南牙兵正要上前接管安西牙兵的尸首,却被衣甲鲜明的龙武军拦下。 “忘了!忘了!”杨国忠满脸堆笑,弓腰拱手道:“高翁、陈大将军,某得意忘形,还望见谅。如何处置,请高翁示下。” “唉!”高力士长叹一声:“杨侍郎所言极是,如此惊天巨案,自然得将全部涉案人员押送入宫,以待圣裁。陈大将军,你觉得呢?” 第九十章:黑云翻墨风雷激(五) “高翁之命敢不从乎?”陈玄礼与高力士相识多年,开玩笑道。请大家搜索()看最全!更新最快的小说 “陈大将军,汝之兵马是不是已经埋伏在宜阳坊高仙芝府周围?安西进奏院之外也安排有人手了吧?”高力士冷不丁问道。 “高翁,保卫圣人安危乃龙武军之责。某得知军中有人牵涉谋逆,早令他们今日来营中军议,此刻应当已被控制住。至于高府与安西进奏院,某为万全计,自然有所部署。”陈玄礼不咸不淡道。 “高仙芝?”王霨一愣,当即明白阴谋早已将安西军笼罩其间。他扫了眼小人得志般眉开眼笑的杨国忠,一颗心止不住地往下沉:“东宫的盘算竟然如此老辣狠毒,难怪不惜让公孙大娘亲自出马以确保任海川落入杨国忠手中。方才若非素叶镖师及时出动,说不定还要顺手除掉杨国忠。高仙桂与高云舟显然是被人设计陷害了,如何才能救他们脱身?否则的话,若高仙芝含冤入狱,整个安西都护府将元气大伤,大唐的碛西防线将失去一位擎天巨擘。” 王霨正在胡思乱想,却听高力士意味深长道:“霨郎君,方才平定逆贼汝出力不少,不妨随某入宫,在圣人面前谈谈汝之见闻。” “谢高翁!小子乐意效劳。”王霨猜出高力士有事与自己商议:“骤然遭遇恶贼谋逆,家里乱成一团,望高翁准许某叮嘱一番。” 得到高力士许可后,王霨招呼王勇和阿伊腾格娜远离邢縡宅院前门,并将藏在屋顶的苏十三娘与阿史那雯霞也叫了下来。 “东宫要将此事闹大,杨国忠的目标是王鉷,太子的猎物却从始到终都是李林甫。为了栽赃李林甫,东宫处心积虑要将高仙芝拖下水。目前高仙桂和高云舟已被龙武军控制。”王霨压低嗓音焦急道。 “小郎君,我们该怎么办?安西离了高节帅,好容易压制下来的吐蕃军恐将蠢蠢欲动。”王勇作为一名军将,首先在意的大唐碛西、河中的安危。 “肆意牵连无辜,可恶至极!”苏十三娘愤恨不已。 “李林甫之生死成败必将震动朝堂,但东宫蓄谋已久、李林甫又是老奸巨猾之辈,两人争斗宛如神仙打架,我们并无足够能力涉足其间,只能走一步说一步。”王霨内心焦灼,思绪难免有点混乱,可他的原则十分清晰:“但无论如何,为国戍守边镇的将领不应因朝堂争斗而无辜牺牲!当年高节帅听闻北庭军被困怛罗斯,毫不犹豫率军来救,以致于落入大食叛军的圈套。如此深情厚谊,我们岂能不报?更别说仙桂兄与某情同手足。某用尽一切手段,也要保高节帅阖家平安!” “为国戍守边镇的将领不应因朝堂争斗而无辜牺牲!”王勇喃喃复述着王霨的话,忽而热泪盈眶。 “小郎君,我们该从何入手?”阿伊腾格娜见时间紧急,忍不住插话道。 “霨弟,一切听你的!”阿史那雯霞手握剑柄,一副急于挥剑斩敌的模样。 “伊月,你翻翻之前与邢縡有关的监控信息,看有没有什么遗漏的蛛丝马迹;王勇叔叔,烦请你和十三娘、雯霞四处打探,弄明白两名安西牙兵的身份和来龙去脉。我在陪同高翁入宫的路上会探探他的口风。”王霨竭力凝神静气,点出可能的突破口。 “小郎君,一旦有发现该如何告知你?”阿伊腾格娜虑事周全。 “雯霞姐姐,霄云姐姐此刻可在家中?” “姐姐今日不曾入宫。” “那你们就找霄云姐姐,她能自由进出宫禁。”王霨交代过后,急忙翻身骑上赤炎骅,陪同高力士一同入宫。 “王兵马使、十三娘、雯霞小娘子,某先去翻查之前的监控日报。”忧心匆匆的阿伊腾格娜带上巴库特返回家中。 “十三娘,我们是分头行动还是……”王勇开口询问妻子,却发现她神色怪异地愣在原地。 “十三娘!”王勇轻推妻子一把。 “安西牙兵?”十三娘喃喃自语道:“卫伯玉恰好带了两名安西牙兵……” “对呀!”阿史那雯霞恍然大悟:“王准纠集了几十名衙役,卫别将则率领两名安西牙兵。” “安西进奏院派去守卫李林甫的牙兵?”王勇掌管北庭进奏院,听说过此事。 “夫君,你去找安西进奏院确认一下。雯霞,你留在金城坊守护宅院,伊月小娘子一旦有发现,你抓紧时间交给令姐。”苏十三娘交代完毕,转身欲走。 “十三娘,你去哪里?”王勇察觉她心情不佳。 “回师门,找人算账。”柳眉倒竖的苏十三娘飞身上马,挥鞭前往城东安邑坊。 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不过一个时辰,长安城中的有心人多半已经得知王氏兄弟起兵谋反之事,市井之中小道消息满天飞。有人说王焊早有反心,曾找相士望气;有人则说王焊不过区区一户部郎中,岂有如此大能耐,背后主谋应另有他人。 更有从宫中传出的消息,说圣人得知王焊在金城坊聚集人马欲图诛杀杨国忠、攻打大明宫后,勃然大怒,将参与谋逆的一干人等全部打入大理寺大牢。有些信息灵通的人则说,安西四镇节度使高仙芝奉李相之命参与谋逆,其族弟和长子均是王焊的密友,目前宜阳坊高府和安西进奏院已被龙武军围得水泄不通…… 归义坊的武侯铺里,何九郎等武侯听到“相士”二字时,想起昨夜坊中的恶斗和堆积如山的尸体,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黑云压顶、密云不雨。 安邑坊公孙大娘宅中,范秋娘紧紧抱住怒不可遏的苏十三娘连声劝道:“十三娘,别胡闹,你要体谅师父的苦衷!” 冷笑不已的段荼罗夹着毒针护在面无表情的公孙大娘身前:“苏燕,这就是你对师父的尊重之情吗?!” 在宅中的其余几名师门子弟或围观、或劝架,但她们都一头雾水,不知师父最宠爱的小师妹发的是什么疯。 “师父,你信守诺言,确实没有伤害卫伯玉的性命。可难道那两名安西牙兵就可以平白牺牲掉吗?” “苏燕,别得寸进尺,若不是师父阻拦,我早就将卫伯玉剁成肉馅喂狗了!”段荼罗故意刺激苏十三娘。 “无耻之尤!”苏十三娘双臂发力,挣脱范秋娘的约束,拔剑直刺段荼罗。 “好呀!以下犯上,看来你是铁了心要背叛师门。”段荼罗无暇拔剑,侧身一闪,毒针迅疾射出。 “雕虫小技!”苏十三娘运用从王霨那里习来的太极之意,长剑画圆,轻轻一搅,将半空中的毒针全部卷飞,然后双脚发力,飞身而起,挥剑抹向段荼罗的腰间。 段荼罗本以为毒针能迟延对方的进攻,却不料苏十三娘的剑技已超乎自己想象。正欲拔剑的她躲闪不及,腰间丝绦被苏十三娘斩断,长剑当啷一声落在地上。 “段荼罗,你心若毒蝎,不配佩戴侠义之剑。”苏十三娘收回长剑,怒斥道。 “混账,轮不到你来教训我!”段荼罗从腰间摸出一把毒针,如漫天花雨般洒向近在咫尺的苏十三娘。 “十三娘!”范秋娘见两人相距太近,担忧苏十三娘来不及躲避,挥剑上前,欲图助阵。 “都闪开!”公孙大娘扯下脖上帔帛,挥之如吸水蛟龙,将毒针一卷而空,然后转身劈掌扇了段荼罗一耳光。 “师父?!”段荼罗手捂脸庞,满腹委屈:“明明是那妮子先动的手。” “十三娘出剑留有余地,你的毒针却是要置她于死地!”公孙大娘道破了段荼罗的心思:“还不回屋面壁思过!” 段荼罗又羞又恼,捂着脸跑回后宅。 “小燕,无论如何辩解,此事都是为师错了。不知你要如何惩罚师父?”公孙大娘丢下挂满毒针的帔帛,迎着一腔怒火的爱徒,无悲无喜。 “师父!”苏十三娘泪落如雨,跪在地上:“我们不再卷入朝争好不好?凭师门之力,不必依附权贵也足以安身立命,你又何必污了双手呢?” “污了双手?”公孙大娘满目萧索:“早就洗不干净了!” “师父,见兔而顾犬,未为晚也;亡羊而补牢,未为迟也。”苏十三娘哀求道。 “小燕,你有你的执着,为师也有自己的难以割舍。你我师徒缘分已尽,从今日起,吾不再是你师,汝也不复吾之徒。他日相见,汝若不满某之所作所为,尽可挥剑来刺。”公孙大娘含泪说完,不待苏十三娘回话扭头就走。 “师父,不可如此!”范秋娘疾步上前,拉住师父的半臂苦苦恳求。 “秋娘,你若愿意陪燕子一起离开师门,为师绝不阻拦。”公孙大娘冷冷说道。 “师父!”范秋娘犹豫一下,还是松开了手。 “燕子,你若真要为两名安西牙兵报仇,就去找闻喜堂的裴诚,人是他带走的。”公孙大娘丢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走进室内,关上屋门。 “师父!”苏十三娘长跪不起,泪尽血出。 一门之隔,公孙大娘也无语凝噎、痛不欲生:“燕子,或许离了师门,你心中的火焰才能无拘无束地燃烧吧!” 第九十章:黑云翻墨风雷激(六) 天色阴阴、风雨欲来。(百度搜索5 8 看 书 网更新最快最稳定) 平康坊中,憔悴不堪的李林甫在李仁之和婢女的服侍下穿上紫色朝服。 “老了!”对着铜镜,李林甫无奈长叹。婢女们双目低垂,谁也不敢接话。 “宫中并未有小黄门前来传旨,祖父何必急于穿上朝服?”李仁之连忙岔开话题。 “旨意很快就到!”李林甫挥了挥手,示意婢女们退下。 “祖父,王焊怕是难逃此劫吧?”李仁之忍不住问道。 “王焊?”李林甫冷笑道:“如今对手已经将刀架在某脖子上,王鉷都快保不住了,遑论王焊。” “已然危急到这般田地?”李仁之不太相信:“蠢事都是王焊闹出来的,与祖父何干?” “王焊不过是个幌子,安西牙兵才是要命的杀招,那位对韦坚案可真是念念不忘!”李林甫恨恨道:“只因一着错,输了半盘棋!阴谋暗中持续数月,某事先竟丝毫不知。若非他人隐晦提醒一句,某恐怕再难翻身!如此恶毒的计策绝不是杨国忠、鲜于向之流所为,多半是吉温出的主意。可笑杨国忠,自以为得计,其实险些丧命金城坊。东宫才是真正的狠角色,潜伏于杨国忠之后,忽然亮出獠牙,直扑某的脖颈。” “祖父,还有回天的可能吗?”李仁之有点发慌。 “无他,壮士断腕、丢卒保车而已。即便舍掉王鉷,也得保住某之身家性命,以渡此厄难。”李林甫语气平静,李仁之却听得毛骨悚然,他想到好友王准可能不日就会从云霄坠落泥潭,心中略有不忍。 “仁之,欲成大事岂可有妇人之仁?某教过你许多为政之道,但若当断不断,终究无法成大器。”李林甫殷殷嘱咐道。 “孙儿记住了!”李仁之恭谨施礼。 “若真的记住,就先断了对阿史那霄云的妄念。”李林甫忽然说道:“某对汝期望甚深,却知你日后很难斗过王霨。若尔执迷不悟,只会招祸。” “孙儿受教!”李仁之觉得胸口似乎被人狠狠捅了一刀。 “阿郎,宫中有旨。”门外传来管家李庄的低呼。 “终于来了!”李林甫一声大笑:“挺过此劫,老夫定将一一奉还!” 风雷滚滚、天色骤暗。 东宫之中,早已穿好朝服的李亨跪坐在花亭小榻上闭目养神。 “殿下,暴雨将至,还是回到殿中吧。”李静忠低声劝道。 “夏日于亭下笑观风急雨骤,亦是人生难得之快事!”李亨睁开双目,微有喜意。 “殿下,狡兔未死,尚需谨慎。”李静忠小声提醒道。 “某省得。”李亨恢复老僧入定:“可惜不曾一并杀了杨国忠。” “殿下,若是动用人手过多,恐难逃圣人法眼。内侍省的探子无孔不入,不得不防。”李静忠低语道:“杨国忠才干远逊老贼,他日除之易如反掌,殿下不必心急。” “正是如此!”李亨又闭上眼睛。 “殿下,李先生求见。”身材高大的内侍程元振在亭外禀道。 “李先生?”李亨一愣,点头道:“请!” 雨滴堪堪落下之际,手持油纸伞的李泌跨入亭中。 “拜见殿下!”李泌施礼后默然不语。 “先生快坐!”李亨示意李静忠扶李泌坐下:“长空风起云涌,先生竟有雅兴找某手谈,真名士也!” “不劳李内侍!”李泌自行跪坐于榻上:“某今日前来是为了贺喜。” “先生说笑了,某枯坐东宫,何喜之有?”李亨打哈哈道。 “殿下何须瞒我。”李泌苦笑道:“以杨国忠之智,岂能将老而弥辣的李林甫逼入陷阱?” “李先生,吉温背李投杨,或许是他所为。”李静忠急忙插话。 “无论如何,李林甫深陷困境,岂非殿下之喜?”李泌不再纠缠究竟是何人所为,因为他心中已有答案。 “如此说来,倒也算得上喜事。”李亨讪笑道。 “殿下熟读《道德经》,当知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李泌语气淡然。 “请先生赐教!”李亨正襟危坐。 “殿下,盛王虽因李林甫举荐而得宠,其源却在武惠妃。若李林甫失权,圣人恐怕会愈加抬举盛王。”李泌话音刚落,半空中银蛇狂舞,旋即雷声大震。 “为何?”李静忠茫然不解,替李亨道出了心中疑惑。 “国朝甫立,便有玄武门之变;圣人继位前更是屡经磨难。以圣人多疑之心,岂会任由殿下独大。李相多次发难,固然有私仇,却也因圣人之纵容。”李泌缓缓解释道:“李相跌倒,杨家必起;国忠无能,则用盛王。” 亭外雨潺潺,亭内寂然无声。 “先生高见!”半响过后,李亨才打破沉寂: (本章未完,请翻页)“难道先生意欲某维护李林甫?” “那倒不必!天道循环、自有其理。李林甫独霸朝堂十余年,元气将尽,已然是枯木难春。何况他与殿下之仇天下皆知,为其辩解徒令陛下生疑。”李泌摇头否认。 “请先生教某!”李亨起身施礼。 “不敢!”李泌急忙回礼:“杀王、伤李、放高即可,殿下可尽收天下名望与边镇之心!” “杀王?伤李?放高?”李亨一字一句重复李泌的话,反复咀嚼。 “王焊谋反,铁证如山,必死无疑。王鉷无论是否为主谋,仕途必毁,已是死棋,故曰杀王;安西牙兵固然能牵连到李林甫,无奈证据有限,可借之伤其筋骨,却难以黜其相位,故曰伤李;高家子弟与王焊确有交往,但案发之时并不在现场,单凭他人口供,难以坐实其罪,与其伤高令四方边将惶恐,不若高举轻放,收天下之望,故曰放高。而殿下唯有尽收人望,才能力压盛王,继承大宝。”李泌抽丝剥茧、娓娓道来。 “先生真国士也!”李亨抚掌赞叹。 “殿下谬赞,不过是愚者千虑、或有一得耳。”李泌起身,正欲告辞,又开口道:“殿下,王霨博学多才,对殿下大计必有助益。不过其为王正见所溺爱,兼之年轻气盛、不知收敛,难免有冲撞殿下之处。殿下不妨令建宁王耳提面命、谆谆诱之。只是殿下切记维护王霨安危,若其在长安有个闪失,王正见难免对殿下心生怨念。” “李先生与霨郎君倒是投缘。”李静忠皮笑肉不笑。 “某生性淡泊,难得有位小友相聊甚欢,故而不愿他误入歧途。”李泌坦然承认对王霨的欣赏。 “先生的意思,某已知晓。”李亨点头:“请先生放心,某必竭力护其周全。” “多谢殿下!一会儿殿下还得入宫朝议,某不再叨扰。”李泌撑开雨伞,施施然走入雨中。守在外面的程元振急忙接过雨伞,殷勤侍奉。 走出东宫,李泌踏入马车中喟然长叹:“某不愿见玄武门再现,不愿看大唐江山染血,故而出山辅助东宫、稳定社稷。谁知太子周遭阴人环绕,多魑魅魍魉之徒、少高风亮节之士。只是行舟至此难以调头,也唯有尽力规劝而已。霨郎君,某料你必不愿见高家落难,不过以某之力,也只能做到如此地步。” 李泌走后,李亨黑脸阴阴地问李静忠:“李先生之言可信否?” “殿下,李先生此举虽有私心,但其眼界谋略非吾能及。收天下边镇人望,更是一步妙棋。”李静忠斟酌许久,才低低回道。 “放高?不抓如何放?无雷霆之威如何显雨露之慈?李贼不死,吾心难安!”李亨神色狰狞:“今日若能擒住李贼,某倒可以考虑宽宏大量放过高仙芝。” “殿下所言甚是!”李静忠连连点头。 亭外雨势稍缓,程元振匆忙赶来:“殿下,陛下有旨,请殿下即刻前往紫宸殿。” “紫宸殿!陛下果然动了真怒!”李亨轻笑道:“苦心孤诣,终于等到老贼落难,可喜可贺!” 长安城中风雷激荡,千里之外的庭州城内却是鸟语花香。 脸上挂着一丝忧色,身形高瘦的杜环踏入王正见的官房。 “六郎,汝家眷尚未抵达庭州,你的脸颊已然开始红润。”手不释卷的王正见抬头打趣道。 “都护且看。”杜环将手中一指宽的纸条递了过去,面上并无丝毫逗乐心思。 “出将入相?”王正见一愣,转而苦笑道:“傻孩子,竟要与腹黑心狠的李林甫谈交易,太阿倒持尚不自知,莫非真被前些日子的顺遂冲昏了头?” “王勇行事一向周密,伊月年纪虽小却天生聪颖,为何都未提醒小郎君?”杜环有点疑惑。 “因为他们太了解某疏远东宫之心思,反而忽视了世人之看法。”王正见略一思索就猜出了大致情形。 “正是如此!”杜环豁然开朗:“小郎君从未视都护为东宫之人,故而不曾考虑天下皆以都护为太子之心腹。可有心人得知小郎君的打算后,完全可以借题发挥、浑水摸鱼。” “还是嫩了点。”王正见感慨道。 “都护之言失之苛刻。”杜环故作不满:“小郎君自上京以来,中进士、开新店、禁恶钱、救同罗,桩桩件件都风生水起。某少年之时,除了苦读诗书一无所长,根本不可与小郎君同日而语。” “六郎,若霨儿只欲做个太平京官或富贵闲人,某自不会如此苛求。可他心怀壮志、所求极大,小小年纪就要搅动朝堂风云。若行事做不到毫无疏漏,如何能够安身立命?”王正见对儿子的心思看的十分透彻。 “那该怎么办?”杜环扶额长思:“以小郎君的性子,我们收到飞鸽传书时,他恐怕已经和李林甫谈过了。以李林甫之狡诈,小郎君未必是对手 (本章未完,请翻页)。” “提醒肯定来不及了,六郎,我们得做最坏的打算。”王正见沉声道:“霨儿推动出将入相,意在防范尾大不掉。可在李林甫眼中,一切皆可用以朝堂争斗,正如他以石堡杀吾族兄!既然如此,我们就以李林甫必会借此兴风作浪为基思虑对策。” “借风使船,顺水推舟?”杜环恍然有所悟。 “正是!”王正见笑道:“劳烦六郎草拟一奏章,免得需要用时手忙脚乱。” “东宫那边……”杜环欲言又止。 “六郎,霨儿因深知某不喜东宫而露出破绽,汝又何必执念于太子如何看某?”王正见语气淡淡。 “某只是担心都护立于危墙之下。”杜环一腔关切。 “危墙?”王正见长叹一声:“从天宝元年(742年)始,危墙如影相随,从未离开过某。” “天宝元年?”杜环一惊,不明白王正见所指何事。 “六郎,汝追查许久,吾族兄因何而死,可有线索?”王正见忽然换了话题,显然不欲再谈当年旧事。 “都护,在下惭愧,耗费两年功夫却毫无进展。目前仅知王大帅在汉东郡得知石堡之战的结果后心情郁积,忽得暴疾而终。因其病故之时都护身在河中碎叶城、某正护送艾妮塞公主西归大食,均无力前往汉东郡查探,也来不及派人扶灵北归,故而难以入手。”一向机智百出的杜环也有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之憾。 “族兄正当壮年却莫名病逝,某总觉得有些蹊跷。”王正见面有哀色。 “都护是怀疑李林甫……”杜环不自觉压低了嗓音。 “李林甫嫌疑最大,可别的人也未必不会动手。”王正见意有所指,却不愿明说。 “都护,那某择日再问问元判官,看王大帅下葬之时可有异常。”为今之计,杜环也能死马当做活马医。 王忠嗣戎马倥偬,膝下唯有一子一女。女儿名叫王韫秀,今年二十二岁,嫁与进士元载为妻。儿子名叫王震,今年一十六岁,在华州郑县(今陕西华县)老家读书。杜环所说的元判官正是元载。 王忠嗣被贬谪时孤身上任,并未携带家小。故其暴毙之际,并无至亲在身边。那时王震年幼,王韫秀有孕在身,皆无法远行。前往汉东郡料理后事并扶灵北上的唯有女婿元载。 那元载与李静忠之妻元氏乃同族,因而中进士后曾被引荐给李亨,在河东道安排了个中县县丞。元载在任上虽无赫赫功绩,行事倒也无甚疏漏。王忠嗣死后,李亨念及旧情,特上奏保荐元载官升两级,前往北庭接替杜环空出的判官之职。 李隆基本恼怒王忠嗣抗旨不攻石堡,但得知其病逝后,怨恨全消、哀怜满胸,不仅同意李亨所请,还召王震入宫一见。 李隆基本以为王震将门之后,或可栽培一二。不料那王震唯唯诺诺、只是个死读书的呆子,并不为圣人所喜。故而李隆基并未给他职使,只厚赐财货、升其所门荫的官阶,打发其回家优哉游哉地读书。 两年多前,元载携妻小来庭州赴任时,王正见颇为激动,对他们照顾有加,不时邀元载夫妇过府叙话。 细心的杜环却察觉到,王正见虽然极其重视元载,却不怎么催促子女与其来往。而等王珪、王霨先后上京,杜环感到都护似乎放下了点心事。 两年间,为了追查王忠嗣的死因,杜环多次询问元载料理后事时的见闻。元载的回答中规中矩,并无任何蹊跷异常,导致杜环的查探始终无所进展。 其实有句话杜环一直压在心里,却无法对王正见讲。与元载交往中,杜环每每觉得其外宽内深、喜爱奉迎,行事不似君子。可元载与王正虽非骨肉至亲,却也因王忠嗣而牵连甚深。杜环抱着“疏不间亲”的准则,只能将这些看法藏在心底。 清风送香、马铃铛铛。 杜环透过官房的窗户,看到王正见的长女王绯骑着青玉骢,与婢女菊香一起催马跨出侧门。自从阿史那旸一家搬离庭州后,王绯就落寞了许多。 “其实,自从小郎君与伊月走后,某也倍感寂寥。”杜环遥望东方,不由有些思念长安。 排遣掉忧思愁绪后,杜环笔走龙蛇,开始攥写应对李林甫攻击的奏章。可他并不知道,此时此刻,李林甫已然被东宫逼得左支右绌、几无还手之力…… 山风浩荡、旌旗飘飘。 安西都护府与吐蕃交界的崎岖山路上,高仙芝回望麾下健儿,横刀立马、豪气冲天;封常清则如账房先生般低头盘算着大军的行程和辎重;岑参仰视高耸入云的雪山,诗兴大发,捻须炼字。 三人心中洋溢着对荣耀的追逐、跳跃着建功立业的豪情。可他们并不清楚,数千里外的长安朝堂刮起腥风血雨,锋利的毒刃已经偷偷顶到了高仙芝的腰间。 (本章完) ... 第九十一章:短兵相接巨案平(一) 暴雨如注,打在崇仁坊阿史那府的碧瓦朱檐上,溅起一团团跳动的水花,然后顺着祥云瓦当如山溪碧瀑奔流而下,让坐在窗边观雨的阿史那霄云觉得广阔的天地似乎被缩小得只剩下闺房一隅。 丫环琉璃盯着郡主纹丝不动的背影,觉得有点不可思议。若是平时,郡主肯定会对阻碍自己打马球的夏雨抱怨连连,甚至大呼小叫一番。可今日郡主安静得仿佛换了个人似的,让琉璃摸不到头脑。 “郡主大概是太开心了吧!”琉璃想起数日前的敕封诏书,眉眼间皆是笑意。作为阿史那霄云的贴身侍女,若郡主不得不去和亲的话,自己也逃不掉一同前往的悲惨命运。如今郡主深受贵妃娘子宠爱,终于摆脱笼罩在头顶数年的阴云,如何能不欢喜! 敕封诏书下来后,治家甚严的李夫人也破例厚赏家里的丫环仆役;阿史那霁昂虽搞不明白母亲与姐姐为何这般喜悦,但他见全家上上下下都喜气洋洋,也憨笑同乐。 唯有沉迷于剑技的阿史那雯霞神情淡淡,既未向姐姐道喜,也没祝贺李夫人,一副事不关己的姿态。她每日不是练剑就是往金城坊跑,闹得李夫人私下对贴身侍女锦绣抱怨,毕竟不是自己亲生的,隔了层肚皮。 “阿郎当年也不知道怎么想的,竟然忍心举荐郡主成为朝廷和亲人选。”琉璃不懂军国大事,也不明白阴谋阳谋,她只关心阿史那霄云的悲喜:“还别说,霨郎君到长安后,郡主可比之前开心不少。如今郡主不必去和亲了,得提醒她早点请贵妃娘子做主,定下终身大事。” 在庭州时,阿史那霄云就有众多追求者,琉璃当年并未特别在意王霨。时隔数年,王霨与郡主重逢于长安,两人虽遮遮掩掩,并不过于亲密,王霨很少单独约郡主出游,阿史那霄云去金城坊的次数也远少于妹妹,但与郡主朝夕相处琉璃还是很快看出了点端倪。 阿史那霄云出身高贵,又被贵妃收为义女,吃穿用度自然是一等一的待遇。她的金银首饰、珍珠玛瑙多得数不过来,能够每日不重样地戴上个一年半载。可琉璃发现,从上个月起,无论首饰怎么换,郡主左手中指上始终戴着一枚红宝石戒指,从不曾改变…… 琉璃思绪万千之际,阿史那霄云轻抚着戒指上红若朝霞的宝石,忽喜忽悲。 喜的是,自己芳心已许的情郎果真不负所托,在应付朝堂风雨之余,还有能力解除套在自己身上的枷锁。外人多以为敕封郡主的根源在贵妃娘子的厚爱,其实阿史那霄云深知,自己主动接触贵妃是父亲的授意,而贵妃将自己收为义女不过是为了排遣膝下无子的寂寥,自己在娘子心中的地位,恐怕未必比安禄山所进献的白鹦鹉“雪花娘”高多少。贵妃娘子此次出手,完全是为了还情郎替杨家洗清嫌疑的人情。 悲的是,未来漫漫,令人心忧。在庭州时父亲似乎从一开始就不怎么喜欢王霨,阿史那霄云拿不准他会如何看待自己的选择;妹妹对王霨痴心一片,也令她有点头疼。更担心的是,王霨虽未明言,但阿史那霄云也隐约猜出,他之追求绝非坦途,一旦朝堂有变,情郎能否应付得过来,令她经常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主仆二人观雨遐思、浑然忘物之时,阿史那府后宅中忽而传来阵阵压过风雨的喧哗声。 “琉璃,去看看怎么回事?”阿史那霄云皱眉吩咐道。 不等琉璃开门,就听李夫人的贴身侍女锦绣在门外焦急喊道:“郡主,霁昂郎君与娘子吵起来了,你快过去看看。” “霁昂今日不是应该在国子监吗?怎么会和母亲发生争执?”阿史那霄云有点奇怪。 “霁昂郎君方才冒雨归家,说是金城坊中出了谋逆大案,牵涉到安西的高节帅。霁昂郎君恳请娘子入宫打听消息,却被娘子一顿训斥。霁昂郎君不服,闹个不停,顶撞了娘子。”锦绣进入屋中,三言两语道清原委。 “金城坊?!”阿史那霄云忍不住掩嘴惊叫,引得锦绣侧目而视。 “雯霞妹妹今日可是去了金城坊?”阿史那霄云连忙掩饰自己的失态。 “哎呦,可不是。我都忘了还有这个闯祸精,得赶紧跟娘子说。”阿史那雯霞平时并不亲近李夫人,锦绣自然也不喜欢这位舞刀弄剑的庶女。 “锦绣,我们一起过去。”阿史那霄云在一众丫环的服侍下,疾步向母亲的院子走去。 “谋逆大案是怎么回事?”半路上,阿史那霄云试探问道。 “回郡主,我也搞不清楚。但听霁昂郎君的意思,似乎是王御史大夫意图欺君犯上,结果被龙武军给抓住了。”锦绣所知也不过是一鳞半爪。 “王鉷谋反?怎么可能?”听闻与王霨无关,阿史那霄云先是松了口气,旋即又有些惊讶。她时常出入宫中,知道王鉷是李相的左膀右臂,圣人对其也甚是器重,实在想不通他为何要谋反。 “郡主,这些朝堂大事我怎么会明白呢?”锦绣无奈道。 “其实我也搞不太清楚。”阿史那霄云笑了笑,跨入李夫人的院子。 “姐姐,你可来了!”阿史那霁昂望见霄云,如同得到救星一般痛哭流涕道:“今日上午王鉷、王焊兄弟在金城坊起兵谋反,嚷嚷着要杀了杨国忠、攻打大明宫,被霨兄的素叶镖师、剑南牙兵和随后赶来的龙武军擒住。可不知怎么回事,谋反现场多了两名安西牙兵的尸体,杨国忠咬定高节帅参与谋逆,高府都被禁军士卒给围住了。” 阿史那霄云听闻王霨不仅安然无恙,还在此案中立下功劳,心花怒放。 “哼,平日半天蹦不出两句话,今天怎么口若悬河?”李夫人对儿子又气又笑。 “姐姐,你帮帮我!龙武军已经将高云舟、高仙桂带走,云帆兄快急死了!”阿史那霁昂摇着姐姐的胳膊请求道。 “仙桂郎君也被卷进去了?”阿史那霄云心中一惊,但很快就反应过来:“他是高仙芝的族弟,怎么可能不受连累。不过弟弟,你如此焦急,恐怕不仅仅是为了同窗之谊吧?” “姐姐你也嘲笑我。”阿史那霁昂被说中心思,忽而有点忸怩。他方才在国子监听高云帆哭诉家门巨变,最先想到的就是高云溪…… “霄云,你说说,高家被卷入谋反大案,一个不好就要抄家灭族。别人避之唯恐不及,他竟要吾入宫为高家打探消息,你说可气不可气!”李夫人点着儿子的脑袋,恨铁不成钢。 “阿娘消消气,霁昂所请确实有点冒失,不过念其一片赤诚、为友奔走,也算可嘉。”阿史那霄云上前搂住李夫人的胳膊柔声劝道。 “唉,他什么时候能如你一般乖巧懂事,我就谢天谢地了。”李夫人见长女支持自己,心气渐顺。阿史那霁昂急得正欲开口,却被姐姐用眼色制止。 “看来我最近变乖了,阿娘都不记得当年我是怎么屡次三番顶撞你,说起来我可比霁昂还淘气呢!”阿史那霄云笑道:“宫中肯定是不能去的。父亲大人身为河中节度使,手握重兵。若你为高家说话,肯定会被有心人抓住把柄。” “你看看!霄云一眼就看透背后的凶险,你却闹着将我们家往火坑里逼。”李夫人拧着儿子耳朵:“你若有霨郎君的一半本事,我也会同意任你折腾。可你除了像工匠一般敲敲打打,还会做什么?” 阿史那霄云不意母亲提到王霨,俏脸微红,继续说道:“阿娘,宫中虽不能去,金城坊却无论如何都得走一趟。” “金城坊?”李夫人一愣:“那里刚发生过谋反大案,乱哄哄的,不去为好。” “阿娘,雯霞妹妹今日一早是不是又去金城坊了?”阿史那霄云小声提醒道。 “哎呦,可不是。被霁昂闹得,把这小妮子给忘了。”李夫人皱眉道:“那丫头三天两头往金城坊跑,我在信中给你父亲念叨过几次,可他总不放在心上。” “阿娘,雯霞妹妹此刻尚在金城坊,你身为主母不能不管不问。可家中也离不得你,不若让女儿带着霁昂走一遭。”阿史那霄云绕了半天,“图穷匕见”。 “你去?”李夫人有点担心:“这么大的雨,那边还不知乱成什么样子。” “阿娘不必担心,女儿可是在庭州长大的,骑得了烈马、拉得动长弓。再说父亲在家中放了几十名河中军的精锐,此刻正好派上用场。”阿史那霄云竭力打消母亲的疑虑。 “金城坊中有霨兄的素叶镖师,肯定不会有问题。”阿史那霁昂终于意识到姐姐是在帮自己。 “用带霁昂去吗?”李夫人教训起儿子十分严厉,其实心中对他宝贝得不行。 “阿娘,与其让弟弟在家中闹你,不若让他出去散散心。再说霨郎君足智多谋,又是弟弟的总角之交,由他来开导岂不是更好。” “也罢。”李夫人点头道:“记得多带护卫。” 出门之后,阿史那霁昂在马车里还未坐稳,就急不可耐地问道:“姐姐,我们该怎么救高家。” “我怎么知道。”阿史那霄云略微有点羞涩地回道:“一切等见了霨郎君,再从长计议。” 第九十一章:短兵相接巨案平(二) 电闪雷鸣、大雨滂沱。<> 言情首发 阿史那霄云以寻找妹妹的名义出发去金城坊找情郎,却不知王霨正跪坐于大明宫紫宸殿中,蹙眉长思。 入宫途中,王霨与高力士暗中快速交换了彼此所知信息,确认此案是由杨国忠挑起,东宫则尾随其后、所谋更大。 王霨与高力士都断定高云舟和高仙桂是被人诬陷,可两人手中都没有足以力证他们清白的证据。同时,两人均猜不透两名安西牙兵为何凭空出现在谋反现场,因此王霨始终不知该从何入手解救高仙芝。 大殿之中,兴高采烈的杨国忠正侃侃而谈:“陛下,王鉷兄弟意欲谋反,可谓人证物证俱全。任相士、邢司阶、鲜于使君、霨郎君还有剑南牙兵均可作证。以微臣之见,此事不必再议,王鉷、王焊均应问斩。当下最需朝议的是边将勾结朝中重臣之事。” 脸色阴晴不定的李隆基尚未开口,面容枯槁的李林甫立即起身拜道:“陛下,为政之道,自有典章,不可随心所欲、任意而为之。王焊欲图谋逆,罪证确凿,但依微臣所见,王御史大夫是否参与其间,不可轻言。杨侍郎擅言处斩朝堂栋梁,某以为不妥。” “陛下,王焊纠集的混混丝毫不攻击王鉷,还试图与京兆府衙役合力围攻剑南牙兵,难道这还不算谋反铁证?若非某临危不乱,叛匪或已猬集于宫禁之外!”杨国忠自恃平叛有功,着急抢话道。 李隆基盯着大言不惭的杨国忠,皱了皱眉才开口询问道:“众卿以为李相之议如何?” “陛下,微臣不敢苟同李相之言。”陈.希烈一开口,满殿皆惊。众人早已习惯他跟在李林甫身后唯唯诺诺,不意他今日竟会最先跳出来公然质疑。 杨国忠先惊后喜,为增添一盟友得意万分;“痴心妄想的狂徒!左右摇摆的小人!”李林甫心中狂怒,却没有表现出来;高力士面带苦笑,轻轻摇了摇头;李亨神色不变,置若罔闻;陈玄礼静坐如山,不为所动;刑部尚书张均揣测着朝议风向,若有所思;鲜于向面带轻笑,似乎京兆尹之位已落入手中。 “陈.希烈估计是觉得李林甫危矣,打算落井下石除掉挡路石,然后顺理成章接任右相。”敬陪末席的王霨当即猜出了陈.希烈的念头:“难道他看不出李隆基的心思吗?” “陈相国,某所言有何不对之处,还请赐教?”李林甫双目如电,刺得陈.希烈老脸微红。 “李相国,王焊不过区区一从五品户部郎中,若无其兄王鉷支持,若无京兆府纵容,如何能够暗中纠集兵马妄图行大逆之事。王氏兄弟谋逆之心路人皆知、狂悖之举众人皆见,证据或还不甚完整,但一干人犯已被缉拿,审鞠问罪乃大理寺职责所在,由刑部张尚书负责,证词不日可全。陛下召集吾等大臣齐聚紫宸殿,当集中心神商议朝堂大政,岂能如刀笔小吏纠结于细微琐事?”陈.希烈尽力顶住李林甫的压力,高声回道。 李林甫还欲再辩,却听李隆基开口问道:“张卿,你意下如何?” “启禀陛下,审讯定罪归属刑部,某责无旁贷。陛下但有差遣,某自当鞠躬尽瘁。”张均的回答滑不留手、毫无破绽。 “鲜于卿,汝义救任海川,功不可没。李相所奏,卿有何议?”李隆基对张均所言不置可否。 “陛下,微臣自去年辞去剑南节度使之职使,闲居京城,按律不得妄议朝政。今日得进紫宸殿,乃因某偶然撞破王氏兄弟之阴时,故而被杨侍郎叫来做个见证,故不敢议论李相之言。” “但说无妨!”李隆基不愿听虚伪托词。 “嗯……”鲜于向略一沉吟:“陛下,微臣救下任相士时,他正为京兆府衙役追杀。若说王鉷不知其弟之阴谋,某实不敢信。” “霨郎君,汝觉得李相国的奏议可行否?”李隆基似乎要问遍殿中诸人。 “启禀陛下,某因谋反贼人近在眼前,为保护街坊动用家仆擒贼,故而被高翁唤来做个见证。以某之证人身份,不敢妄议朝政。”王霨一时也摸不清李隆基的心思,学着鲜于向的样子谨慎回道。 “霨郎君,汝身为翰林学士,本就是圣人之心腹。除掌制诰书敕外,翰林学士兼有参决谋议之责。而今陛下有所询问,汝岂能推托。”李亨忽而开口,点出王霨的另一重身份。 “多谢殿下教诲!”王霨略一斟酌,决定依心而言:“启禀陛下,某虽不才,却也知人无信不立、国无信而衰。律法,国之信也。按律,王御史大夫无论是否参与谋逆,在尚未服罪前,当有自辩之权。” “霨郎君,你可是亲眼看见王鉷、王焊起兵作乱的!”杨国忠当庭大叫,不解王霨为何要维护王鉷。 “杨侍郎,眼见未必为实。”王霨清楚整个王焊谋逆案乃杨国忠与李亨不约而同、推波助澜所致,有意回道。 “哼,某些人活了一大把年纪,还不若一少年郎君有见识。”李林甫不料王霨竟会旗帜鲜明支持自己,惊讶之余不忘趁机敲打对手。 “眼见未必为实……”李隆基沉吟片刻后问道:“亨儿,你以为如何?” “启禀父皇,儿臣以为李相与霨郎君所言甚是。无论王御史大夫犯下多大的罪过,陛下何妨听其一言。”李亨恭敬回道。 “为政之要在于赏罚有据,亨儿所言深得朕心。”李隆基点了点头:“传朕旨意,将王鉷、王焊、邢縡和任海川带上殿来。” “陛下,高云舟和高仙桂呢?”高力士低低说道。 “高家之事,稍后再议。”李隆基神色一冷,高力士不敢再言。 片刻功夫,谋反案中的关键人物均被带入大殿,每人身后都站着两名龙武军士卒。 “陛下,冤枉啊!微臣对谋逆一无所知,全是奸人陷害。”王鉷盯着杨国忠,双目欲裂。 “邢縡,你这个狗贼,竟敢背叛某!任海川,你说吾贵不可言,全是谎言!”终于清醒过来的王焊势若疯狗,试图起身殴打邢縡和任海川,却被龙武军士卒牢牢摁住。 “王焊,某本就是奉陈大将军之命前来查探汝意欲何为,何来背叛可言。”邢縡按着腹部缓缓道:“可惜最后关头被汝识破,未能阻止你起兵谋反,有负陛下和陈大将军所托,羞愧难当。” “邢司阶,汝之忠勇智谋陈大将军已告知朕。尔已尽力,不必自责。”李隆基见邢縡额头上直冒冷汗,出言嘉许。 “多谢陛下!”邢縡忍着腹部痛楚,叩拜不止,心中却狂喜万分。 “陛下,邢縡一派胡言。昨晚是他将某约到宅中饮酒,后来我喝得酩酊大醉,根本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游侠儿。”王焊怒气冲冲,却发现自己对昨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一无所知。 “王焊,汝到此刻还要狡辩吗?”任海川见杨国忠给他使了个眼色,急忙驳斥道:“你将某强拉到家中看相望气,早有不轨之心。某为了保命,不得不敷衍一二。后发现汝勾结禁军将佐、豢养游侠儿,急于逃命却遭京兆府衙役追杀。” “某何时派衙役追杀过你!狗贼欺我!早该将你投入京兆府大牢折磨死。”王焊气极,口不择言。 “王焊,任相士可没说衙役是你派的!”鲜于向见缝插针,将浑水往王鉷身上引。 “放肆!”李林甫一声怒吼,震得自己胸腔生疼:“京兆府乃陛下之京兆府,岂是你家开的。” 王焊被李林甫的气势震慑,不敢再言。鲜于向也被吓得将嘴边的话吞了回去。 “敢问张尚书,审问附逆叛贼可有结果?他们究竟是被何人召集到金城坊?”李林甫拱手发问。 “李相国,据大理寺审讯,叛贼头目均与王焊熟识,早知他有不轨之心。今日云集金城坊,皆因王焊之号令,故而携带党羽前来。”张均据实而答。 “那他们可曾言王御史大夫为主谋?”李林甫追问至要害处,殿中顿时静了下来。 “嗯……”张均犹豫一下:“江湖游侠,岂知谋逆之根底?” “张尚书,某只是问你审讯所得,不劳汝费心评判。”李林甫向前一步,压得张均不由自主后退。 “他们不曾提及王御史大夫为主谋,只说曾有人交待过,京兆府衙役也是同党。”张均有点战战兢兢。 “李相国,邢司阶与任相士皆为人证,王鉷今日在金城坊中的一举一动更是昭然若揭,你就别徒劳了。”杨国忠见李林甫试图替王鉷翻盘,冷笑着讽刺道。 “杨国忠,某在金城坊中有何谋逆之举?围攻剑南牙兵的皆是不知从何而来的混混,关某何事?”生死关头,王鉷拼死一搏。 “汝坐视逆贼攻杀某,还敢言无辜?若非霨郎君的镖师来救,某今日就要死在汝兄弟手里!”杨国忠说到此处,不忘挤几滴眼泪。 “那是因为京兆府的衙役不堪用,被吓得落花流水,吾才无力相助杨侍郎!”王鉷急忙吼道。 第九十一章:短兵相接巨案平(三) “王御史大夫,京兆府衙役追杀某之时,可是凶狠无比。 ”任海川发觉今日朝堂议政与市井吵架相差不多,胆气忽生,主动插话道。 “你!”王鉷气得浑身发抖,却无法否认曾派衙役去擒拿任海川。 李林甫使了眼色,示意王鉷按事先约定推说派衙役缉捕任海川是为王焊所骗,谁知王鉷居然置若罔闻。 “霨郎君,汝居于金城坊中,平定叛乱亦在当场,不知都看到了什么?”李隆基对杨国忠与王鉷的争议置之不理,转而询问王霨。 “启禀陛下,某因上月曾遭人暗算,故而安排了不少上过沙场的家仆以扈卫家宅。今晨忽听门外厮杀声起,得知是杨侍郎带兵捉拿反贼却遭围攻,乃调派人手,将骑马弯弓的游侠儿冲散。” “那时王御史大夫身处何方?他带的京兆府衙役呢?”李林甫急忙追问。 “衙役四散溃逃,王御史大夫被十余名下属护住,躲在一旁无所作为。”王霨实话实说。 “陛下,无所作为就是放任谋反!”杨国忠高声喊道:“某奋勇杀敌,王鉷却躲在一边不管不顾,用心何其毒也!那些逆贼更是高呼奉王鉷为主,先诛微臣,再攻陛下。” “陛下,微臣遭人陷害,纵有百口亦难辩解。但微臣乞求陛下三思,以某之微薄德性,蒙受天恩厚赐已然欣喜若狂,哪里来的贪心竟敢叛乱犯上。微臣有罪,罪在治家不严,令小人乘隙而入!微臣有罪,罪在御下无方,百余名衙役竟不能一战!微臣有罪,罪在圣宠太深,遭人妒忌却不自知,一心只求为陛下充实国用!”王鉷跪倒在地,涕泗横流。 李隆基见王鉷言辞恳切,不免有点意动。李林甫敏锐察觉到圣人心情之起伏,正欲乘势助阵,却听紫宸殿中有人放声咆哮。 “昏君,若非家兄保你,尔何能安享天下!”原来是王焊见兄长卑微至此,心中愤懑,出言咒骂。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混蛋!”李林甫胸口发闷,险些晕倒。 “还不快将贼首王焊押下去!”高力士见李隆基目泛凶光、已然怒极,连声喝道。 “且慢!”杨国忠高喝道:“微臣有几句话要问王焊,望陛下恩准。” “可!”李隆基有点不耐烦。 “王焊,那高云舟、高云桂可否与你交往过密!”杨国忠脸上露出捕猎者的杀机。 李林甫欲图上前阻止王焊,却被李隆基用凌厉的眼神制止。 “高家子弟与吾相交莫逆,今日尔等杀了某,必会有人为吾报仇雪恨!”王焊情知今日难免一死,学着江湖游侠胡言乱语放狠话。 李林甫顿觉一股鲜血涌上喉头,平日他虽听李仁之提过王焊行事江湖气重,不分青红皂白,却不知他竟然混蛋到如此田地。 “好!”杨国忠哈哈大笑:“陛下,诸事已明,某不需再问。” “王鉷,起来吧。”王焊被拖下去后,李隆基冷冷道:“王焊蓄积枭獍之心,包藏狂悖之计,罪不可恕。某念汝有功于社稷,愿赐你一条生路。” “谢陛下,请圣人明示。”王鉷有点意兴阑珊。 “若汝可书王焊之恶行,宣读于朝会,并亲监斩之,朕可饶尔之死罪。”李隆基对王焊出言不逊的顶撞异常恼怒,有意羞辱王氏兄弟。 “还不快谢陛下洪恩!”李林甫按住憋闷近乎窒息的胸口,踢了跪倒在地的王鉷一脚。 “难怪杨国忠盯上王焊,他实在是个不堪用的杀才!”事已至此,李林甫彻底弄清为何王焊会成为自己棋盘上的漏洞。他虽尽力争取保住王鉷的官职,奈何不识时务、不分轻重的王焊屡出狂言,导致圣人震怒。现在看,王鉷的职使怕是要丢得一干二净。好在圣人尚念旧情,王鉷之命或能保住。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只要王鉷不死,李林甫自信终有卷土重来之日。 “谢陛下隆恩!”王鉷随意磕了个头,似笑非笑道:“陛下向重棠棣之情,在兴庆宫建花萼相辉楼与众王同乐。微臣虽不才,却愿效仿陛下。” “蠢材!”李林甫恨不得一脚将王鉷踢飞。 “大胆王鉷,汝猪狗不如的东西,竟欲与陛下相比,实在是罪大恶极!”杨国忠见李林甫徒劳无功,喜上眉梢。 “陛下,王鉷出言逾越,论罪当诛!”陈.希烈既然已经与李林甫撕破脸皮,就不介意多踢王鉷这头死老虎几脚。 “王鉷名声不佳,不料对自家兄弟倒是仁至义尽……”高力士对王鉷的选择也有点意外。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软肋,不意横行无忌的王鉷竟如此在意兄弟之情。我的软肋又是什么呢?”此念方生,阿史那霄云的倩影与焚天毁地的兵燹一起涌上王霨心头…… “亨儿,汝觉得该如何处置王鉷?”李隆基凝视着一心求死的王鉷,一时也有点犹豫。 “父皇,求仁得仁,亦复何怨。既然王御史大夫执意袒护其弟,不若令其自裁,以全其志。”李亨的话看似仁慈,实则彻底断绝了王鉷的生机。 李隆基沉默片刻,挥了挥手:“王焊谋逆证据昭昭,无需再议。王鉷外饰公忠、内怀奸诈,治家无方、包藏不测,押下去候朕旨意。送邢縡、任海川回偏殿等候。” “谢陛下成全,微臣无怨无悔!”王鉷三叩九拜之后,转而对李林甫施礼道:“某心已灰,有负相国之恩,还望见谅。” “七郎!”李林甫老泪欲流,却被他死死忍住。此刻争斗未完,他绝不会在敌人面前显露败相。 说完之后,王鉷整了整衣冠,如同往日下朝一般昂然走出大殿。从始到终,他再未瞧杨国忠、李亨、陈.希烈等人一眼。 王鉷等人下去后,大殿内一片死寂,唯有雨打玉阶之声格外分明。李林甫孤零零地站在大殿正中望着王鉷离去的方向,如同一颗被雷劈死的老树,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枯萎。 “陛下,高仙芝手握数万强兵,意欲勾结王鉷兄弟谋反,对大唐威胁更大,必须严查。”杨国忠斗倒王鉷后,乘胜追击。 “杨侍郎,陛下从始至终,并未言王鉷谋反,请你慎言!”李林甫深呼吸一口,不屈不挠,继续与杨国忠周旋。 “李相国,事到如今你又何必嘴硬。某听闻可有不少安西牙兵在贵府听差。”陈.希烈阴笑道。 “两名安西牙兵出现在金城坊中确实蹊跷,哥奴你有何话说。”李隆基凝视着李林甫,那声“哥奴”叫的有点阴阳怪气。 “陛下,老臣为相多年,得罪宵小无数,日日提防犹不能安枕。元日大朝会时,安西节度副使封常清入朝觐见,带了数名远征过石国的安西牙兵。某观其雄壮,特留下一火人马。某遥领安西大都护,依律可留牙兵在京,并不逾制。至于两名牙兵为何被人诓骗到金城坊,老臣实在不知,还望杨侍郎释疑。”李林甫话中带刺。 他隐隐猜出问题应当出在归义坊,可派卫伯玉襄助王鉷捉拿任海川乃阴秘之举,可做不可说,一旦说出恐怕会惹来一身骚,只好暂且绕过不提。 “以苏十三娘的性子,肯定不会坐视他人杀死安西牙兵。那日她见到公孙大娘后便先行离开,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恐怕只有公孙大娘最清楚。可东宫谋划许久,岂容有失,公孙大娘肯定不会帮助李林甫。我若说出此节,不仅不能洗清高家的嫌隙,反而会暴露曾插手此事,非明智之举。也不知伊月有何发现?十三娘与王勇追查到什么线索没有?”旁听许久的王霨急速思考的同时盯着站在李隆基身侧的高力士,期盼他能有所行动。 “李相国,安西牙兵怎么去的金城坊某怎么清楚,吾兼的可是剑南节度使。”杨国忠讽刺道:“再说,即便没有两名安西牙兵,高云舟、高仙桂与王焊同谋,欲图杀了陈大将军逼宫,早已恶行昭然。汝身为安西大都护,最不济也有失察之罪。” “李相国,为臣者当侍君以忠。陛下面前,汝何不坦诚直言?殿中诸人,无人以为你意欲谋反,不过是为高仙芝所蒙蔽罢了。”陈.希烈文绉绉地帮杨国忠推波助澜,语中暗藏杀机。 “子虚乌有之事,要某如何坦诚?”李林甫如同被群狼围攻的病狮,竭力虚张声势却难掩自身的衰颓。 李隆基见之心有不忍,却并未显露在外,反而淡淡问道:“亨儿,你以为如何?” “父皇,李相为国辛劳,难免被人构陷。某决不信李相会有谋逆之心!”李亨语气坚定、神情坦然,仿佛李林甫至交好友。 “哦?”李隆基挪了挪身子,端坐许久,姿态有点僵硬。 “东宫的城府愈发深了,倒有几分圣人年青时的样子。”高力士心中冷笑,面上古井无波。 “隐忍如斯、不沾恶名,李亨之心深不可测。”王霨若不知公孙大娘曾在归义坊出手,恐怕也会误以为东宫一片仁心。 第九十一章:短兵相接巨案平(四) “不过,儿臣忆起当年韦坚与皇甫惟明元夕私会,对于边将私交朝堂大臣深恶痛绝。请大家搜索()看最全!更新最快的小说李相虽不会行此卑劣之事,但难保边将有幸进之心,欲图勾结王鉷。边将封王未定,高仙芝为功名所诱,不惜跋山涉水进攻吐蕃,恐怕也愿在朝中寻求奥援。其子弟或为王焊所误、或本有不臣心,此非吾可知也。”李亨重提韦坚案,殿中诸人除了王霨人人色变。 “韦坚?皇甫惟明?王忠嗣?”王霨听杜环讲过韦坚案,也隐约知道杜环之所以来到北庭与韦坚案有些牵扯。可他向王正见询问细节时,却总是被父亲岔开话题。 “殿下,某遥领安西大都护,安西四镇节度使高仙芝乃吾之下属,有所来往,有何可疑?岂能与韦坚之流相提并论?”李林甫看破李亨的阴险用心,据理力争。 “李相国何必恼羞成怒,殿下只说高仙芝野心勃勃,可能参与到谋逆案中,何曾提及李相?”陈.希烈皓首穷经,虽无几分治国之才,却极其擅于抓对方言辞中的漏洞。 “陛下,李相是否谋逆另当别论,高仙芝却跑不了。微臣恳请陛下即刻下诏,褫夺高仙芝官职,将其押解入京受审。”杨国忠甚是“慷慨激昂”。 “不可!”朝议以来只听不说的高力士出言阻止道:“陛下,据边令诚密报,十日前,高仙芝已率一万安西精兵、一万葛逻禄骑兵和两万大、小勃律兵马进军吐蕃边境。计算时日,大战在即。此刻下诏、动摇军心,此战必败无疑。” 李隆基眼神微闪,顿时明白高力士的言外之意:大将拥重兵在外,决不可轻易刺激,一个不好就会酿成兵变大祸。若高仙芝真的参与谋逆,完全可以在战争结束后以献俘之名召其入京,那时只需数百禁军即可斩除之。 “高翁,难道陛下之安危竟比不过区区一边境交锋?”杨国忠根本听不出高力士话里的玄机,反而恼怒他驳斥自己。 “杨侍郎,谋逆主谋已然伏法,大明宫固若金汤,有何可担忧?况且,陛下之安危由龙武军负责,不劳杨侍郎费心。”高力士见杨国忠得意忘形,话中连敲带打。 “高大将军所言甚是,龙武军足以护卫陛下周全,杨侍郎还是多琢磨如何提高剑南军战力,不要总被素叶镖师比下去。”沉默不语的陈玄礼起身为高力士帮腔,狠狠讽刺杨国忠一番。 杨国忠见高力士、陈玄礼齐声反驳自己,气焰大减。 “杨卿,目前证据不足,不可妄言高仙芝谋反。”李隆基此言一出,杨国忠急忙跪拜认错。 “李隆基最信任的,始终还是高翁和陈玄礼。”王霨从方才的争斗中摸到了李隆基的一丝心迹:“此案之中邢縡作用极大,难道只是巧合?陈玄礼似乎也在暗助东宫。” “陛下,单凭两具尸首,不足以定高仙芝之罪。某以为高云舟和高仙桂的口供更为重要!”李林甫趁杨国忠不再聒噪,急忙发声。 “启禀陛下,审讯至今,高云舟与高仙桂只承认去邢縡家中与王焊一同饮过酒,也曾一起在城外狩猎,但对参与谋逆矢口否认。”张均见圣人望向自己,急忙回禀。 “陛下,谋逆主谋岂甘心自认其罪,邢司阶的供词写得明明白白,高云舟、高仙桂欲图刺杀陈大将军,夺其令牌号令龙武军作乱;任相士的供词也提到邢縡勾结龙武军将佐,阴谋刺杀朝堂重臣。两份口供严丝合缝,高家子弟定不清白!”陈.希烈今日打定主意要与李林甫死磕到底。 “严丝合缝?”王霨听到此处,忽然意识到任海川只笼统提了一句龙武军将佐,并未点名高云舟和高仙桂。太多的细节均出自邢縡一人之口,可见杨国忠事先并不知李亨躲在其身后,两派人马并未统一口径。 “此处或许有突破口!若再有其他人的证词,或可将邢縡的谎言戳破。”王霨眼睛一亮,抬眼望向高力士时,却发现有位小黄门正在他耳边低语。 电闪雷鸣、雨势正急。 紫宸殿中短兵相接、唇枪舌剑之时,阿史那霄云在河中军精锐的护翼下来到金城坊。剧烈的暴雨已将混战的痕迹冲刷的干干净净,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过。 马车来到王霨宅门口,阿史那霁昂刚从车门探出头,就见门楼下一位少年郎君收起雨伞正要叩门。 “卢兄,你怎么来了?”阿史那霁昂从桀骜的背影认出对方,兴奋地跳下马车,不等家仆打伞就蹿了出去。他与卢杞同在国子监就读,因王霨的缘故彼此十分熟悉。 “见过霁昂郎君!”卢杞转身点头示意,他扫了眼马车,笑问道:“车中可是素叶郡主?” “常听霨弟夸卢郎君心思机巧,果不其然。”阿史那霄云扶着琉璃的手走出马车。她与卢杞在王霨宅中见过几面,但两人并不投缘,基本没说过什么话。 “大雨倾盆之时仍登门关心霨郎君者,非郡主莫属。”卢杞轻说道。他来金城坊不多,却已察觉到王霨与阿史那霄云关系非同一般。卢杞数次故意在阿伊腾格娜面前谈及此事,但都被聪明机警的真珠郡主挡了回去,弄得他暗自郁闷。 “那卢郎君为何在此?家弟不也来了吗?”对于卢杞的戏谑,阿史那霄云心生不喜。 “霁昂郎君冒雨来此多半是为了高节帅的家人。”卢杞似笑非笑,盯得阿史那霁昂一阵脸红。 “卢郎君放不下的又是何人呢?”阿史那霄云随口反击了一句,她愈发厌恶这个肆意张扬的青面鬼。 “在下求见,是为襄助霨郎君平息朝堂争议。”卢杞神情傲然,试图以之掩盖心中那丝一闪而过的心虚。 “既然如此,吾拭目以待,看看卢郎君有多大神通。”阿史那霄云不以为然道,在她心中,青面鬼之才与情郎相比,简直不堪一提。 卢杞心生傲气,他正欲讥讽阿史那霄云几句,却听雨幕中有人娇喝道:“闪开!闪开!谁家的马车,别堵路!” 风雨晦暝,河中军精锐不知来人是敌是友,急忙呼啦啦护在阿史那霄云姐弟身前。 惊慌的车夫正催促马匹拉车向前,却见一匹紫骍马破雨而出,在车前堪堪停住。马上的披着绿蓑衣的骑士一跃而起,双足在车厢顶轻轻一点,如展翅大鹏飞到门楼之上。 “来者何人?”门内响起数声暴喝,河中军精锐听到了熟悉的横刀出鞘声和弓弩上弦声。 “吾是十三娘,素叶郡主在门外,快开门迎客。”苏十三娘报出名号后从门楼跳下:“王兵马使在哪里?” “王兵马在伊月郡主的小书房中。”领头的素叶镖师连忙收刀回道。 “多谢!”苏十三娘飞步向小书房赶去,浑然不顾地上的泥水。 “十三娘怎么如此焦急?”阿史那霄云进入宅中时,满心疑窦。 “素叶郡主此行可能白走了一趟,霨郎君应当不在家中。”卢杞继续讨人嫌地卖弄机灵。 阿史那霄云轻哼一声,并未搭话。阿史那霁昂则急道:“卢兄从而得知霨兄不在?” “方才那镖师说王兵马使正与伊月郡主商议,若霨郎君在家,镖师岂会如此回答。”卢杞笑道。 “卢郎君所言不差,雨未下时,霨郎君就随同高大将军进宫了,至今未归。”引路的素叶镖师恭敬答道。 “哎呀,霨兄不在,岂不是白跑一趟。”阿史那霁昂心忧高家安危,有点急躁。 “霁昂郎君,霨郎君行事虽高深莫测,却始终坚守利国利民之念。他应不会坐视高节帅受屈,肯定会在宫中出手相助,你不必担心。”卢杞言辞笃定,一副万事皆在掌握中的神态。 阿史那霄云虽厌烦卢杞道破自己的少女情怀,却也不得不佩服他见识过人。 阿史那霁昂在来金城坊路上,将在国子监道听途说的与王焊谋逆有关的消息一股脑倒了出来。阿史那霄云听后立即得出结论:高仙芝一定是遭人陷害了,而王霨肯定会想尽办法帮其脱困。 阿史那霄云做出如此判断,是基于她对王霨的志向有所了解,基于她对高仙芝人品的肯定,基于怛罗斯之战时安西军曾勇救北庭军。而卢杞对碛西或王霨的认知均不如她,却能得出同样结论,确实令人惊叹。 正思索间,阿史那霄云迎面看见披着蓑衣的妹妹紧跟在苏十三娘身后,似欲出门。在她们后面,王勇与十于名全副武装的镖师翻身上马,正要从侧门奔出。 “妹妹,你去哪里?”阿史那霄云挥臂喊道。 “抓人!”阿史那雯霞随意摆了摆手,不欲多言。 妹妹拒人千里之外的神态令阿史那霄云无奈苦笑一声。刚迁居长安时,姐妹二人关系还算融洽。可自从去年腊月王霨进京,妹妹故态复萌、日益疏远。阿史那霄云清楚妹妹心结所在,她之前也考虑过退让,可梨园之宴让她的情扉豁然而开。如今无论前方有多少阻碍,她都不会轻言放弃。 卢杞盯着错身而过的阿史那姐妹,青斑闪耀,脸上隐隐浮现看穿一切的浅笑。阿史那霁昂满腹心思,根本无暇探究两位姐姐之间的微妙关系。 第九十一章:短兵相接巨案平(五) “霄云姐姐、霁昂郎君、卢郎君,请坐。请大家搜索()看最全!更新最快的小说”小书房内,蹙眉翻看文档的阿伊腾格娜站起身施了个礼,就又匆匆坐下。 王霨买下金城坊的住宅时,就考虑到阿伊腾格娜酷爱读书,特意在她起居的院落弄了间明窗净几、四壁皆书的精巧书房,满足她炽热的求知**。金城坊监控日报正是阿伊腾格娜在此间编辑而成的。 “真珠郡主,不知某可否帮上忙?”卢杞拉了把椅子坐在阿伊腾格娜对面毛遂自荐,浑然不顾巴库特鄙夷的眼神。 “嗯?”阿伊腾格娜略一犹豫,分出一叠文卷:“卢郎君,这些均是素叶镖师监视金城坊的初始记录,霨郎君让吾查一查其中是否有与谋反相关的情报。这些我已看了两三遍,除了发现邢縡家宴饮频仍外毫无所得。卢郎君思绪敏捷,不妨帮我再看看是否有遗漏。” “霨郎君之意,是欲寻找为仙桂郎君脱罪的证据吧。”卢杞接过文卷,直接点明阿伊腾格娜努力的方向。 “卢郎君所言不差。”阿伊腾格娜并不否认,她清楚既然让卢杞参入进来,有些事就不可能藏得住、也没有必要再隐瞒。 “多谢真珠郡主信任,在下肝脑涂地、在所不辞!”卢杞的回应有点夸张,可当他一目十行阅看文卷时,阿伊腾格娜忽然感觉心中稍安。 小郎君去宫中应付尔虞我诈的朝议,王勇、十三娘和阿史那雯霞为探明两名安西牙兵生前的行踪,冒雨赶往西市。转眼间阿伊腾格娜就成了宅中的主事之人,如此压力让她有点紧张。阿史那霄云一行的到来让阿伊腾格娜暗自松了口气,卢杞虽然桀骜却足够聪敏;阿史那霄云与小郎君亲密无比,是值得信任的同伴;至于阿史那霁昂,再不济也能给略显空荡的宅里添点人气…… “伊月妹妹,我虽愚笨,应该也能帮点忙。”阿史那霄云笑着伸出手,接过一卷文档看了起来。 监控日报才编了二十多份,初始记录也并不算多,转眼就被阿伊腾格娜三人瓜分完毕。阿史那霁昂见帮不上手,挠头问道:“伊月,那我呢?” “霁昂,坊中发生谋逆大案必不安宁,你跟着镖师们四处看看,确保宅中安全。”阿史那霄云清楚查阅文书非弟弟所长,又担心阿伊腾格娜不方便安排,就主动将弟弟支开。 “好!霨兄不在,某就替他守好宅院!”阿史那霁昂昂首挺胸,抓了把雨伞走了出去。 鞭挥长风、马啸细雨。 金城坊距离西市不远,苏十三娘等人快马加鞭,片刻功夫就赶到素叶居火锅店后宅。 夏日炎热,火锅店生意略显冷清,不过来店中购买铜镜、折扇等新巧玩意的人依然不少。店里有精于研桑心计的简若兮坐镇,让王霨省了许多精力。 “十三娘,你确定安西牙兵出现在金城坊中与闻喜堂掌柜裴诚有关?”王勇再次问道。 “师父……她没有理由骗我。”苏十三娘神色僵硬,她还未告知夫君师门之变:“她收我为徒那年,曾因替如意居出头,与闻喜堂恶斗一场,对心狠手辣的裴家人从来没有好感。方才回家前,吾故意从闻喜堂前经过,确认裴诚在店中。” “但愿如此!”王勇对公孙大娘始终不太信任。 “师父,闻喜堂附近人来人往。此刻虽有暴雨遮掩,可毕竟是白天,不方便动手。” “雯霞与吾乔装混进去,用迷烟将其放倒。你带数名镖师在外面放火,我们趁乱将他带到隐秘的地方拷问。”对付害死安西牙兵恶徒,苏十三娘使出了少有的狠厉。 “十三娘,我们对闻喜堂不熟,如此冲动行事恐怕有点冒险。”王勇谨慎道。 “都火烧眉毛了,总得赌一把!再不行动,恐怕就晚了。吾强压怒火赶回家与你商议,已经相当克制!否则方才就冲进闻喜堂,一剑将裴诚宰了!”嫉恶如仇的苏十三娘杀气毕露。 “好吧!”王勇见妻子决心已定,不再迟疑,转身吩咐素叶镖师:“多带猛油火,连弩箭匣填满,一会儿三三两两散开,不要挤在一起。事成之后,分头撤退,确认没有尾巴后再转回金城坊。” “诺!”素叶镖师们中气十足地回道。 两刻钟后,一辆马车冒雨来到闻喜堂前,一名老妪扶着撑伞的小婢女颤巍巍走了下来,魁梧的车夫则连忙将马车赶到不碍事的角落。 “那贱人仗着阿郎宠爱,真是愈发猖狂。老身不过眼花打翻了案几上的漆屏风,她就逼我冒雨出门来闻喜堂购买一架新的,真是可恶!”老妪边走边絮絮叨叨说个不停。 “这位阿婆,鄙号今日有些紧要事,正要关门,烦请阿婆明日再来。”门口的伙计伸手将老妪拦住。 “店里不是几位客人吗?老身就选件上等漆屏风,不费什么功夫。”老妪执意要进。 “店里的客人已经挑选完毕,马上就要走了,阿婆何必急于一时?”伙计死活不放行。 “放肆!吾家阿郎官至金紫,在圣人面前都说的上话。尔再聒噪,来日必关了这破闻喜堂。”小婢女盛气凌人,根本不将伙计放在眼里。 “难道是杨家的豪奴?还是平康坊李府的?”伙计见对方神情倨傲,一时有点发懵,可手臂并未放下。闻喜堂背后有裴家撑腰,可长安城中卧虎藏龙,谁也不可小觑。只是裴掌柜有吩咐,今日无论谁要进店,都必须先拦住,他同意后才可放入店中。 “还不快请客人进来?”店内二楼传来的声音让伙计松了口气。 “哼!”小婢女朝伙计做了个鬼脸,搀扶老妪走进店内。 “哪位是裴诚裴掌柜,老身想要看看贵店最好的漆屏风。”老妪咳嗽一声,报明来意。 “阿婆楼上请。在下裴诚,在上面有点琐碎杂事,不便出迎。”楼上有位年轻郎君悠悠然道。 “好,老身这就上去。”老妪与婢女对视一眼,用与年龄不相称的轻盈步伐,小心翼翼迈上楼梯。 两人刚要踏上二楼,却听弓弦声接连不断响起,闻喜堂的大门也应声关闭。 “不好,有埋伏!”乔装成老妪的苏十三娘抓起阿史那雯霞飞身而下。可她们跳下去时才发现,二楼上并无箭矢袭来的破空声,而一楼的伙计和客人却已经都操起长刀短棍,后面还有数人张弓持弩,将她们师徒围住。 “空拉两下弓弦,就将你们的狐狸尾巴逼出来了。吾布下天罗地网,还真逮住几只性急的雀儿。”楼上之人冷笑道。 闻喜堂外,扮成车夫的王勇迟迟不见苏十三娘发出擒拿成功的信号,心中焦急。忽见闻喜堂大门关上,心中更是大惊。他蒙上面巾,拍了拍车厢,叫出藏在附近的镖师,然后拔出藏在蓑衣之下的横刀,准备强攻。可因不清楚店内情形,他不敢轻易动用猛油火。 “两位乔装打扮的不错,可惜上楼梯的步伐实在太矫健了,不能不令某怀疑。以某猜测,你们应是公孙门的。既然公孙大娘先坏规矩,那某来而不往非礼也!”二楼里,被武士团团护住的裴诚满脸狞笑:“杀!” 嗖嗖嗖!连绵不绝的破空声带着风雨声从王勇头上飞过,击破闻喜堂的窗纱,将店中距离苏十三娘最近的数名敌人悉数射倒。 “秋娘!”苏十三娘心中一暖。放眼长安,能潜伏在她察觉不到的位置并在雨中射出如此有准头的箭矢,唯有范秋娘和公孙大娘。 “死!”苏十三娘一声怒喝,师徒二人的飞刀爆射而出,弓弩手顷刻间中刀倒地。她们因为乔装,无法携带长剑,身上只有飞刀。 轰隆一声巨响,闻喜堂的大门被蛮牛一样的王勇撞开,他就地一滚,横刀顺势斩出,将数名敌人的腿部砍伤。数名镖师紧随其后,将持刀的伙计击昏。店里几位打扮成客人模样的武士反而十分凶悍,估计是匪徒出身。不过面对从战场上摸爬滚打磨炼出的北庭、安西精锐,他们也不过能多抵抗数合而已。 “撤!”王勇拉起苏十三娘和阿史那雯霞,转身欲走。 “不!我们杀上去,抓了裴诚!”苏十三试图甩开丈夫的手。 “胡闹!他早布下陷阱,二楼岂会没有安排?我们沿梯仰攻如同攻城,他只需埋伏三五弓箭手,我们就会葬身此地。再说闹出如此大的动静,武侯、街使甚至北衙禁军转眼就到,再不走就别想脱身了!”王勇经历过无数场恶战,一眼就看穿裴诚待在二楼不下来的险恶用心。 “好吧!”苏十三娘无奈同意,洒出数把飞刀,逼退残敌,然后与阿史那雯霞飞身跃出闻喜堂,跳上马车,催马朝西市外飞驰而去。王勇与素叶镖师则趁乱撤离,在雨幕的掩护下四散而去。 “作战勇猛、退而不乱,此乃边军作风。那两位又是公孙大娘的徒子徒孙。王霨啊王霨,这是咱们的第二次交锋!下一次,你就不会如此走运!”裴诚在盾牌的遮掩下站到二楼窗前,望着即将消失的马车,阴阴说道。 第九十一章:短兵相接巨案平(六) 烟雨濛濛,闻喜堂侧前方的酒肆屋顶,身披青灰色蓑衣的公孙大娘手持长弓,盯着苏十三娘离去的方向默然不语。kanshu58 “师父……”范秋娘收好强弩,低声提醒师父该撤了。 “我猜她就肯定忍耐不住,急于找裴诚算账。不过还记得多带帮手,总算不像以前那般冒失。”公孙大娘随口点评道,似乎她从未与苏十三娘断绝师徒关系。范秋娘垂头聆听,不敢多言。 “我们也走吧。”公孙大娘确认闻喜堂没有派出人手追击,才决定撤退。她正要缘绳而下,忽然扭头对范秋娘交待道:“十三娘肯定知道有人出手相助,到时你别提我来过。” “师父你何苦如此呢?”范秋娘有点不解。 “秋娘,人生在世,很多事本就是无从选择的。”公孙大娘苦笑着摇了摇头,纵身而下,消失在迷离雨雾中。 时近午时,夏雨已缓。 金城坊中,焦灼的阿史那霁昂跟着素叶镖师在王霨宅中四处巡查。偶尔有雨珠从蓑衣的缝隙钻入他的脖颈中,也无法令他感觉清凉。 转了一圈,宅中一切安好,并无疏漏,有点烦躁的阿史那霁昂转到前院。他正念叨王霨什么时候能从宫中回来、姐姐和伊月还有多久才能看完那沓文书,忽见前院东厢房里有人探头探脑向窗外张望。 “什么人?”阿史那霁昂警惕地抽出腰间王霨所赠的小横刀,高声喝道。 素叶镖师被阿史那霁昂的举动吓了一跳,正要列队迎战,才发现他横刀所指是韩镖师。 “自己人,霁昂郎君勿惊!”镖师嘴上不说,对他的毛躁难免有点腹诽。 “这位韩镖师为何鬼鬼祟祟?”阿史那霁昂虽算不上思维敏捷之人,却有股打破砂锅问到底的精神。 “韩镖师被抽调到监控队,估计是有些情报要告诉真珠郡主。”素叶镖师纪律严明,不该问不问、不能说的不说,其他人只知道韩镖师被调去监控本坊,其他则一无所知。 “既然如此,为何不带他去见伊月小娘子?” “王焊起兵前他见了真珠郡主一面,估计还来不及说清楚就赶上杨国忠率兵进入坊中。之后郡主忙碌不堪,特意吩咐不许任何人打扰。”一名镖师回忆起当时的情景。 “他看起来很焦急,说不定有什么重要发现,我带他去见伊月小娘子。”阿史那霁昂体味着百爪挠心的煎熬,不觉对于韩镖师有点同情。 “这?”其余素叶镖师碍于阿史那霁昂的身份,答应也不是、劝阻也不是。 “没事,就算日后霨兄责备,也由某来承担。”阿史那霁昂认准的事情绝不回头。 片刻之后,阿伊腾格娜等人听了韩镖师汇报后,个个目瞪口呆,他们翻阅了半天监控记录,却不料最关键的情报就近在眼前。 “霄云姐姐,烦请你即刻进宫,告知霨郎君此事!”阿伊腾格娜忆起王霨的安排,急忙请求道。 “我这就去!”阿史那霄云毫不拖泥带水,起身欲走。 (本章未完,请翻页)“素叶郡主可将监控记录也全部带走,或许有助于霨郎君。”卢杞补充一句。 “好!”阿史那霄云将文卷抓在手中,匆忙离去。 “伊月郡主,可否调拨数名能说会道、与坊中武侯熟识的镖师,陪在下和韩镖师去南门附近寻找人证。”卢杞不待阿伊腾格娜吩咐就主动请缨。 “可!巴库特你陪卢郎君去挑选人手。”紧要关头,阿伊腾格娜也不再客气。 “伊月,我呢?”阿史那霁昂有点茫然。 “霁昂郎君,你不妨再在宅中或坊里转转,指不定还会有更多发现,那样高节帅一家就能早日安然脱险。”心情渐好的阿伊腾格娜开玩笑道。 “好!”实心眼的阿史那霁昂兴致冲冲、转身就走。 所有人都离开后,阿伊腾格娜走到窗前,见雨落疏疏,暗暗祈祷:“阿胡拉马兹达,无所不能的光明神,愿你保佑小郎君平息朝堂风波,愿你保佑天下不起刀兵。” 雨打飞檐、风动丝帘。 张德嘉望着紫宸殿中脸色阴沉的圣人和神情各异的朝堂重臣,惴惴不安,心口怦怦直跳。身为左监门卫兵曹参军和高翁的心腹,他曾多次近距离见过圣人,也和不少文武大臣有过点头之交。可踏入激烈如沙场的大殿,张德嘉惊觉还是高估了自己的胆量。 “不行!为了仙桂兄,我必须勇敢站出来。”张德嘉捏紧拳头给自己打气。他瞥了眼安然自若的王霨,佩服不已。 “在下左监门卫兵曹参军张德嘉叩见陛下!”张德嘉跪拜于地,尽力让嗓声不发颤。 “平身!”李隆基漫不经心抬了抬手,扭头问道:“高大将军,这就是你说的证人?” “陛下,此子乃北庭监军张道斌的义子,文武双全、颇为机灵。前些日子,某察觉邢縡宅中过于热闹,派他去查探了数次。”高力士言简意赅报出了张德嘉的根底。 “倒是可造之材。”李隆基对张德嘉印象不错,回身道:“德嘉郎君,高大将军说你欲见朕陈述王焊谋逆之事,不知你要说什么?” 李隆基点明张德嘉来意后,李林甫皱眉沉思,推测高力士的用意;杨国忠不明所以,有点茫然;鲜于向觉得局势愈加复杂,不免有点忐忑;陈希烈双目放空,仿佛在听殿外的风雨声;李亨枯坐于榻,不为所动;陈玄礼似有所料,低头不语;张均摆出就事论事的姿态,侧耳聆听;王霨则恍然大悟,当即明白为何张德嘉多次跟随高仙桂去邢縡家中赴宴。 “启禀陛下,微臣曾应邀去邢司阶家中宴饮,发现邢司阶多次明里暗里挑唆王焊,用心不善。而赴宴的龙武军将佐,也均是邢司阶召集来的,与王焊毫无关联。”张德嘉顶住无数道目光的压力,大声说出所见所想。 “哈哈!老夫明白了!”李林甫豁然贯通:“陛下,任海川、邢縡都是有心人安插到王焊身边的。其用意就是唆使王焊谋反,从而党同伐异!” 李林甫一言既出,满堂震惊。真相虽然从来不足以决定朝争之胜负,但 (本章未完,请翻页)真相一旦大白于天下,总是会如灼热的太阳一般,刺穿阴谋诡计的雾霾。 “这?”李隆基登基之前,亲身经历甚至主导过无数次宫廷政变,深知人心之毒,不由对王焊谋逆一事起了疑心。 “德嘉郎君,汝可知,邢司阶是某派去接近王焊的?”陈玄礼长身而起,厉声质问。 “在下不知。”张德嘉摇了摇头。 “汝方才说邢司阶出言挑唆,不过是某得意叮嘱邢司阶对王焊进行考验。”陈玄礼说完,扫了眼情绪高涨的李林甫。 “陈大将军的远见卓识果然令人敬佩,邢司阶三言两语,就试出了王焊的谋逆之心,实乃陛下之福、大唐之福!”陈希烈及时跟风而上。 “陛下,若非王焊早有反心,他为何不去举告邢司阶?”杨国忠总算反应过来,积极跟进。 张德嘉面对三名重臣的质疑,一时语塞。李林甫攥紧拳头,却并未介入争执。 王霨轻轻摇头,心中深感可惜:“苍蝇不叮无缝的蛋,王焊若没有纰漏,怎么会被人盯上。德嘉兄,你不该铺如此大的摊子,反而令圣人怀疑你证词的可信度。” “德嘉,王焊谋反大罪,陛下早有定论,不必再言。那邢司阶确乃陈大将军所派,与你殊途同归。汝还是说说高家吧?”高力士担心张德嘉进退失据,出言提醒道。 “诺!”张德嘉听出高力士话中深意,急忙向陈玄礼施礼致歉:“陈大将军,小子不知邢司阶之身份,出言冒犯,还请恕罪。” “好说,好说!”陈玄礼摆了摆手。 “陛下,龙武军录事参军高云舟与执戟高仙桂只是应邀赴宴和狩猎,吾从未看见他们与王焊密谋反叛。”张德嘉的语气谨慎了不少。 “德嘉郎君,某就问一句,你与高仙桂是何关系?”陈希烈面露讥笑。 “陈相国,在下……在下与高仙桂相识多年。”御前议政,张德嘉不敢隐瞒。 “相识多年?德嘉郎君,汝随北庭张监军前去庭州多年,高仙桂乃时任北庭长史高舍屯之子,你们二人相交莫逆,可谓知己好友。‘相识多年’说的轻巧了点吧?”陈希烈博闻强记,对北庭高官子弟间的关系一清二楚。 “父皇,北庭都护王正见长子王珪、高长史之子高仙桂与德嘉郎君年岁相仿,情同兄弟,儿臣曾听珪郎君多次提及。”李亨貌似客观的佐证将张德嘉逼入无路可退的绝境。 “德嘉郎君,汝为了替好友开脱,竟然敢在圣人面前撒谎,胆子可真不小!”杨国忠火冒三丈,双目圆睁。 “德嘉郎君,欺君可是诛九族的大罪!”鲜于向故意恫吓张德嘉。 见张德嘉被众人逼得连连后退,高力士无奈苦笑。方才小黄门告诉他张德嘉在殿外求见,打算上殿作证为高仙桂洗清嫌疑时,高力士已经猜到张德嘉的特殊身份必然会成为遭人攻击的把柄,致使他的证词无力回天。不然的话,高力士早就将张德嘉叫入紫宸殿,又何须等他主动前来。 (本章完) ... 第九十一章:短兵相接巨案平(七) 从谋逆案爆发前,高力士就笃定高仙芝绝非主谋。可问题是,操纵风云的幕后黑手欲图将李林甫斩尽杀绝,而最可靠、最锋利的武器就是将高仙芝拖入谋反大案,从而扳倒把持朝政多年的右相。 高力士看得分明,也与王霨达成共识,要想尽办法避免谋逆案演变成滔天血案。高力士虽然支持东宫继位,可他并不愿看见大唐朝堂血流成河。何况,他已经隐隐有点担心,若无权相李林甫压制,东宫会不会威胁圣人的安危?玄武门之变会不会再次上演?但是,无论内心看得再分明,若无证据,就不可能阻止案情如山林野火越演越烈,直至最终殃及成千上万无辜者的性命。 高力士知道王霨正在全力寻找证据,可朝议进行许久,一场暴雨都快要停了,王霨依然迟迟不言。高力士明白证据还未到手,所以才决定用张德嘉拖延点时日。可不料面对杨国忠等人的围攻,张德嘉这么快就败下阵来。 “算了,看来并非人人都能像霨郎君那样时时给人惊喜。”高力士感慨一声,正琢磨如何出手帮张德嘉解困,却见一名贵妃娘子身边的宫娥从侧门溜进大殿,将一个鲤鱼状的信封塞进王霨手中。 高力士顿生潇潇风雨将尽之感,立即做出决断:“陛下,正因德嘉郎君是高仙桂的知己好友,吾才派他以之为遮掩前去查探。德嘉郎君素来公私分明,某相信他不敢欺瞒陛下。” “难道高翁欲图凭一小子之言为高仙芝开脱吗?”杨国忠觉得胜券在握,对一向不敢得罪的高力士也不太客气。 高力士心中狂怒,脸上却和风细雨:“杨侍郎,某只不过说德嘉郎君不敢欺君,何曾替高仙芝脱罪。方才德嘉郎君说他未见过王焊与高家子弟商议谋反。至于他看不见时发生过什么,又有谁知道呢?” “高大将军所言在理。朕听得出来,德嘉郎君只是述说其所见所闻。”李隆基开口声援高力士。 “谢陛下!”张德嘉跪拜在地,心中惭愧无比。他本以为能够尽自己所能帮朋友一把,现在看能全身而退已属不易。 “陛下,德嘉郎君尽职尽责,其心可嘉。但谋逆者行事必密,他所察不全,也不足为怪。”陈希烈明褒实贬,欲图将张德嘉的努力全盘否定。 “正是如此!”杨国忠连声附和,鲜于向急忙点头赞同。 “高仙芝手握雄兵,威震碛西。高家子弟形迹可疑,更兼安西牙兵卷入谋逆案中,父皇不可不察。”李亨看似轻描淡写,用心却极其歹毒。 李林甫张嘴欲辩,却根本无法自证清白。他见大势已去,苦涩无比。李林甫本欲保住王鉷,无奈王鉷格局太小,竟顾念兄弟之情触怒陛下;他独战群狼,推测出诡计的真相,却苦于没有证据,无法翻盘。 “某纵横朝堂十余年,今日竟要一败涂地?”李林甫心有不甘,他仿佛看到此案过后,自己 (本章未完,请翻页)党羽散尽、大权旁落,虽不至于满门抄斩,却必将成为无牙病虎,再也不能把持朝堂。而潜伏在四周的政敌肯定会趁虚而入、步步紧逼。 “欲念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心神恍惚间,李林甫忽而忆起多年前在大慈恩寺内听过的一段佛经,当时他嗤之以鼻、不以为然,现在却忽然体会到权欲烫手的切肤之痛。 云销雨霁、彩彻区明。一缕阳光照入满堂朱紫的大殿,如同一羽白鸽误入刀光剑影、血流漂橹的战场。 “陛下,方才微臣家中托素叶郡主送来一封信,和谋逆案有关,恳请陛下准某禀明详情。”当殿中诸人以为大局已定时,王霨忽然站了出来,朗声说道。 “可!”李隆基有点期待。 高力士见王霨神色从容,松了口气;李林甫既惊且喜,呼吸凝重;杨国忠自以为大获全胜,并不在意;李亨满心狐疑,眼神冰冷。 “陛下,某因四月二十一日曾遭人刺杀,甚是惊恐。为确保家宅平安与坊中宁靖,特组织家仆协助武侯巡街。今日辰时,某家一韩姓家仆在金城坊南门看见一辆马车,车中坐了四个壮汉,其中两位竟是他的旧友。韩姓家仆本为安西轻骑兵,因在怛罗斯苦战受伤,离开龟兹来到庭州。他的数名袍泽则因战功攫升为牙兵,被封副使带到长安,负责守卫李相。韩姓家仆所见的两人,正是他昔日之袍泽、今日之牙兵。家仆上前打招呼,却发现两名袍泽对他不理不睬。幸而车夫走神,马车陷入街边沟渠。家仆与路上众人上前相助,惊觉牙兵被人迷昏。家仆试图将他们救出,却被两名持刀武士撵走。家仆赶回吾宅,欲恳请吾出手相助故友,却不料倏忽间就发生王焊谋反之乱,昏迷的牙兵也变成了两具死尸。”王霨尽量简洁地说清了来龙去脉。 “牙兵!原来他们是被人迷昏,然后用马车转移到谋反之地。”李林甫拼出了整个阴谋的全貌:“到底是谁试图栽赃陷害安西军?一旦查清,老夫身为安西大都护,必为麾下儿郎伸张正义!” 李隆基轻拍御榻扶手,神情耐人寻味;高力士见圣人有所触动,心中大定;李亨冷眼盯着王霨,胸中恨意翻涌;陈玄礼有点惊讶,不意竟然出了如此漏洞;陈希烈迅速判断了一下殿中形势,缩头不语;张均望了眼王霨,抚须而叹;鲜于向皱眉苦思,觉得原本明朗的局势有点扑朔迷离;张德嘉见王霨终于出手,顿觉肩上一轻。 “霨郎君,汝与高仙桂也熟稔的很,你可别公私不分!”杨国忠故技重施,试图以此驳倒王霨。 “杨侍郎,某行事向来忠君秉理,从不因私废公。前些时日侍郎遭人诬陷,陛下垂询时,吾可曾有所欺瞒?”王霨重提旧事,杨国忠无言以对。 “霨郎君,口说无凭,证人何在?”高力士有意为王霨搭台阶。 “启禀陛下,马车陷入沟渠时,路 (本章未完,请翻页)边众人及坊中武侯都曾看见。某家仆之言是真是假,一问便知。此刻他们应在前来觐见的路上,还望陛下准许一干人等入宫作证。”王霨相信王勇和阿伊腾格娜会将一切安排妥当。 “准!”李隆基犀利的目光从杨国忠、李亨等人脸上扫过。 “霨郎君,安西牙兵乃百战精锐,岂会轻易被人擒住?”陈玄礼有点坐不住,起身质疑。 “陈大将军,老夫昨晚被王鉷所骗,派卫伯玉和两名安西牙兵助其缉拿任海川。后卫伯玉受伤,被人用毒物迷倒,两名牙兵也不知所踪。老夫本以为他们被人杀了,不曾多想。如今看来,金城坊中的两具死尸,应当正是失踪的牙兵。”李林甫明白转机稍纵即逝,不等王霨出言,就抢先回道。他不惜抛弃党羽王鉷、抖出阴暗丑事,也要避免被圣人怀疑勾结边将谋反。 “任海川说他被京兆府衙役追杀,原来还有安西兵将混在其中?”陈希烈讽刺道。 “王鉷信誓旦旦捉拿巨寇,恐衙役镇不住场面,登门相求。某身为右相,岂能不顾陛下之安危、京城之安危?吾可不是躲在家中无所事事、赏花观月的陈相。”李林甫心中有了底气,出言狠毒、毫不留情。 “王鉷可恶!他即便不是主谋,也肯定早已得知王焊欲图不轨!”李隆基大怒,心中对王鉷最后一丝怜悯之情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陛下,微臣入宫以来始终不曾见到安西牙兵的尸首,故而未将前后因果联系起来,以至于被王鉷兄弟欺骗而不自知。微臣老迈,难荷重任,恳请乞骸骨。”李林甫跪拜于地,涕泗横流。 “哥奴快起!”李隆基离榻,亲自扶起李林甫。 李亨咬了咬嘴唇,急忙起身搀住李林甫:“李相国,父皇离不开你,大唐也离不开你。些许跳梁小丑,岂能与李相争辉?” “陛下,微臣欲请卫伯玉入宫做证,不知可否?”李林甫明知李隆基对自己的话信了大半,却出言试探道。 “李相何须如此?”不等圣人开口,李亨就急切劝道:“无论高仙芝是否谋逆,均与相国无关。” “陛下,为取信天下,还是请卫伯玉入宫一趟比较妥当。”李林甫并没有被**汤灌倒:“至于高仙芝,某相信他应无谋逆之心。” “可!”李隆基略一斟酌,还是决定同意李林甫所请。 “陛下,即便安西牙兵是有人故意运到金城坊,可高家子弟与王焊关系密切,终究令人生疑?”杨国忠不甘形势逆转。 “陛下,微臣旁观朝议许久,发现将谋逆案与高节帅勾连起来者有二,一为邢司阶之供词,二为安西牙兵之尸体。两者若皆为真,相互佐证,高节帅自然有莫大嫌疑。可如今某敢保证,安西牙兵之事必有蹊跷,不足为信。而单凭邢司阶一人之孤证,不免有点单薄。”王霨的逻辑甚是严密。 (本章完) ... 第九十一章:短兵相接巨案平(八) “霨郎君此言差矣,任相士也提到王焊勾结高家子弟。kanshu58”杨国忠自以为抓住了王霨的疏漏。 “杨侍郎,若某没有记错的话,任海川从头到尾只说王焊勾结禁军将佐,却并未指名道姓点出高云舟和高仙桂。”王霨直接点出杨国忠的漏洞。 “那又如何?高家子弟不就是禁军将佐吗?”杨国忠有点不解。 “陛下,在任海川眼里,邢司阶也是禁军将佐!”李林甫立刻明白王霨的思路。 “陛下,霨郎君不过是凭空推测,某恳请叫任海川上殿作证。”杨国忠相信自己需要什么供词,任海川就会照方抓药。 “陛下,金城坊距离大明宫稍远,干等与安西牙兵相关人证入宫,不若趁机让高云舟、高仙桂、邢司阶、任海川当庭对质。孰是孰非,当可一目了然。”王霨提出自己的主张。 “有意思!”李隆基嘿然一笑:“高大将军,你亲自走一趟,去大理寺将高家子弟带过来。” “德嘉,劳烦你陪某走一遭。”高力士拍了拍张德嘉的肩膀,将他带离是非之地。李隆基则在小黄门和宫娥的服侍下,回后殿稍事休憩。 李亨本以为李隆基会再次征求殿中诸人的意见,不料父皇乾纲独断,根本不给任何人插嘴的机会。 圣人离位后,杨国忠托言如厕,正欲出殿,不料李林甫也说要如厕,非要与他一起前往。 两人甫一出去,鲜于向急忙迈步向殿外走去;陈玄礼见状,微微一笑,闭目养神;王霨翻了翻手中的文卷,并不在意杨国忠等人的小动作。 数刻钟的功夫,面有瘀痕的高云舟和高仙桂跟在高力士身后,踉踉跄跄走入紫宸殿。邢縡和任海川也被小黄门请入殿中。 “陛下,请准许微臣询问任海川数言。”待李隆基坐回御榻,王霨请示道。 “可!”李隆基点头同意。 “霨郎君,你可问仔细了。”杨国忠阴阳怪气道。 “任海川,汝言王焊勾结禁军将佐,不知你所指何人?” “龙武军录事参军高云舟和执戟高仙桂。”任海川一改前言。 “汝如何认识高家子弟?” “在邢司阶家宴上。” “可是邢司阶位于金城坊的宅院?” “正是!” “那眼前两人,谁是高云舟?谁是高仙桂?”王霨笑问道。 任海川盯着眼前两位年龄接近、容貌类似的青年郎君,一时有点语塞。 杨国忠不料王霨竟来这一手,后悔方才没有交代清楚。不过他看了一眼,发现自己也不太分得清高云舟和高仙桂。杨国忠攀龙附凤、飞黄腾达后,从未将高仙芝的族弟或儿子放在眼里,自然也就不认得他们。 “任海川,别撒谎了,欺君可是滔天大罪。你或许在平康坊陪王鉷喝过花酒,却从未踏足金城坊!更未见过高家子弟!”王霨刚才翻了数遍监控记录,确认任海川果然从未到过邢縡家中。而其中的道理也很简单,任海川是杨国忠布下的眼线,邢縡是东宫埋下的暗桩,两人均怀有不可告人的目的却各为其主,绝不可能合作。而从杨国忠和李亨各自所掌握情报的多寡看,任海川在明,邢縡在暗。邢縡要陷害王焊,肯定会选择避开任海川。 “某……”任海川急忙改口:“某听王焊说过,高云舟和高仙桂受高仙芝指派,欲图谋逆。” “杨侍郎,岂能凭一江湖术士道听途说之言定边镇大将之罪!”李林甫厉声斥责,惊得任海川险些瘫倒于地。 “陛下,任相士昨夜被人追杀,可能还有点神志不清。”杨国忠连忙替任海川掩饰。 “神志不清的胡言乱语更无半分用处。”李林甫抓住了杨国忠的疏忽。 “任海川退下吧!”李隆基心中已有计较。杨国忠欲出言劝谏,却被鲜于向拉住了衣角。 “邢司阶,你在供词中说高 (本章未完,请翻页)云舟、高仙桂勾结王焊,谋划击杀陈大将军,夺取令牌号令龙武军作乱,可有人证物证?”舌战任海川取胜后,王霨将矛头对准邢縡。 “王焊三人商议时某也在场,吾就是人证。”邢縡见识了王霨的厉害,应答十分谨慎。 “如此说来,就是没有别的证人了?” “商议谋逆,岂能布告天下?当然是人越少越好!”邢縡嘲笑道。 “敢问高翁,汝抵达大理寺时,高云舟和高仙桂可否受刑?可否认罪?”王霨不再理睬邢縡。 “陛下,大理寺已经上过刑,不过他们始终否认谋逆。只说是受邢司阶所邀,去金城坊喝酒,与张德嘉所言一致。”高力士将大理寺审讯时的笔录呈上。 “霨郎君,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陈玄礼不信王霨能找到什么破绽。 “陛下,某问完了。”王霨的回答干脆利落、出人意料。 “霨郎君,事情还没有搞清楚,你怎么停下来了?”李隆基有点诧异。 “启禀陛下,高云舟、高仙桂和邢司阶各执一词却都没有其他证人,小子才疏学浅,实在分不清黑白,唯有以陛下之英明神武方可辨明是非!”王霨意有所指。 “哈哈!”朝议以来,李隆基首次开怀大笑:“朕心中自有决断,不过还是待弄清安西牙兵一事后再定。” “陛下,家父镇守边陲数十年,一心为陛下、为大唐开疆拓土,绝不可能有谋逆之心!全怪微臣交友不慎,遭人构陷,但与家父绝无牵连。”高云舟跪拜泣述,高仙桂也连连叩首。 “起来吧。”李隆基收敛笑意,面无表情:“将高云舟、高仙桂送至东偏殿,将邢縡与任海川送至西偏殿。” “霨郎君倒是每每能在关键之时给人惊喜,实在令人叹服!”李亨已知功败垂成,双目不免有点阴鸷。 “殿下,某只是据实而言、依心而行。”王霨迎着李亨的目光,毫不畏惧。 杨国忠试图继续攻讦高仙芝或王霨,却发现陈希烈、陈玄礼等人不再助他,气也泄了下来。他虽有点恼怒,但想到王鉷已被扳倒,倒也心满意足。 日近正午,韩镖师、金城坊武侯、当日推过马车的几名路人均被带入紫宸殿中。在圣人、太子和朝堂诸位大臣的注视下,他们战战兢兢描述了马车上四名乘客的容貌。而张均早已派仵作和画师将两名安西牙兵的面貌画了下来,一一比对后,发现韩镖师等人并未撒谎。 在李林甫的坚持下,张均命仵作仔细查验两名安西牙兵的尸体,果不其然发现两人生前吸食过迷香之类的毒物,更加验证了韩镖师的话。 李隆基见韩镖师腿脚不便,询问他如何受伤。听韩镖师讲了高仙芝率领安西军在怛罗斯城南与十万大食叛军鏖战的惨烈后,殿中众臣皆为之动容,李隆基也心驰神往、抚掌赞叹。 卫伯玉则是被人搀着走进紫宸殿的,他按照管家李庄的吩咐,有选择地描述了带着两名牙兵跟随王准去归义坊缉拿“巨寇”任海川却被剑南牙兵打败的“真实经历”,至于剑南牙兵动用军弩、两波女剑客先后出手等则略过不提。 待证人全部退下后,李隆基略一思索,令政事堂下诏,历数王焊谋反之罪,决定将其当众杖杀!斥责王鉷掩盖、包庇王焊罪行,念其有功,赐其自尽!褫夺王家满门官阶和爵位,阖家流放岭南,永世不得回京! 责罚过谋逆主谋后,李隆基命小黄门将高云舟、高仙桂带上大殿,训斥他们交友不明、行为不当,罚俸半年,以示惩戒。 对于平叛有功者,李隆基下旨重赏。邢縡加官进爵,连升三级;任海川身无官阶,圣人厚赐其金银币;王霨因及时派家仆援助杨国忠,官阶提了半格,变成正六品翰林学士,竟然追上了兄长王珪。 李隆基的一系列赏罚,终于为这场蓄谋已久、牵连甚广、斗争惨烈的惊天巨案画上休止符。可大唐 (本章未完,请翻页)中枢的争斗却由此从隐蔽走向公开,整个朝堂的格局也从此逐渐失衡,新的更猛烈的暴风雨正蓄势待发,随时准备再次冲击屹立于荣耀之巅的大唐。 数日后,杨国忠发动杨玉环与杨玉瑶猛吹枕头风,如愿以偿使鲜于向当上京兆尹,杨家的气焰一时无两,令天下人侧目。 右相李林甫虽成功避开敌人的陷阱,却在此案中折损了得力干将王鉷,元气大伤。李相门下三心腹一叛一死,只剩下相对平庸的罗希奭,难以助李林甫继续把持朝堂。最直接的表现是,左相陈希烈不再唯唯诺诺附和李林甫。 李仁之送别王准后回到平康坊,但见门庭冷落、车马稀少,忽生狐死兔悲之心。他担心祖父受此重创会一蹶不振,不料进入内书房却发现祖父挥毫不停,批阅文书如常,似乎并未受王鉷之死影响。 待安禄山犁庭扫穴、大胜契丹的捷报传来后,李林甫弃笔于地,拿出早已备好的奏章,满目凶光…… 李泌听闻朝议结果,又喜又忧、且惊且惧。喜的是王霨竟然成功保住高仙芝,避免大唐边镇动荡;忧的是太子自始至终并未流露出放高仙芝一马的打算;惊的是,大唐朝堂的争斗已然到了龙战于野、其血玄黄的大凶之象;惧的是,王鉷案绝不会是朝争的终结,中枢恶斗必将引发天下动荡。 怀着如此沉重的忧思,李泌婉拒了王霨亲自送来的请柬。 “霨郎君,你在得罪太子的路上越走越远,某但愿你已做好遭受打击报复的准备。”送走王霨后,李泌对这位小友的安危愈发担心。朝议过后,他去了东宫数次,太子殿下的失望和恼怒可都明明白白写在铁青色的脸上…… 李泌的拒绝让王霨多少有点遗憾,不过高云舟兄妹三人和高仙桂联袂登门致谢,还是让金城坊中喜气盈盈。阿史那姐弟、张德嘉、卢杞等也都受邀前来。 宴饮之时,刁蛮活泼的高云溪得知阿史那霁昂为拯救兄长出了大力气,端起饮子连敬他三杯,喜得阿史那霁昂面红耳赤,引得阿史那雯霞纵情大笑,一扫铩羽闻喜堂的阴霾。 苏十三娘见徒弟从失利阴影中走出,微感释怀。可她胸中的郁闷却无从排遣,只好端起高脚玻璃杯不停地灌自己喝下殷红的葡萄酒。王勇已知妻子是因与师门闹翻而难受,他尽力安慰之余,却又莫名觉得有点释然。 “裴诚、闻喜堂!吾能在庭州斩断你们的恶爪,就能在长安再次击杀你们!”醉眼迷离的苏十三娘咬牙切齿,决意与闻喜堂死战到底! 酒酣耳热之际,卢杞将王霨拉到僻静处,询问他为何要出手帮助李林甫。听了王霨恢复出将入相的策略后,卢杞赞不绝口,对王霨愈发佩服。可当他坐下来多想了片刻,忽然脸色大变,急忙凑到王霨耳边低语数句,惊得王霨手中的玻璃杯险些掉落…… 与此同时,大明宫中,李隆基放下安禄山的奏章,抚须轻笑:“琦儿英武不凡,随范阳军深入契丹王庭追亡逐北,亲手斩杀百夫长两名,酷肖朕年轻时。” “盛王英气逼人,确有几分陛下当年之风采。”暗自心惊的高力士连忙附和李隆基,放在往常,他定会拐弯抹角为李亨美言几句,可今日他习惯性地张了张嘴,却生生忍住。 赞过盛王,李隆基忽而随意敲打着案几,低声问道:“你觉得高仙芝是否真有谋逆之心?” “陛下,高仙芝一向恭谨,应无此念”高力士灵机一动,忽然觉得天赐良机:“不过以老奴之浅见,四方边镇兵强马壮,实力雄厚,当下虽太平无事,但人心难测,日后保不齐有一二不肖之徒,不得不防。李相刚上了个奏章,或许能解陛下之忧。” 说完之后,高力士暗自叹道:“霨郎君,此举或不利于你的打算,但为圣人计、为天下计,吾不得不为之。” “奏请封安禄山为东平郡王,举荐边将入朝为相?”李隆基翻开奏章,惊愕不已…… (本章完) ... 5月24日的更新稍晚点发 如您已阅读到此章节,请移步到“/”阅读最新章节,也可在百度直接搜索“ ”或者“”,敬请记住我们新的网址 http://。 如您已阅读到此章节,请移步到“/”阅读最新章节,也可在百度直接搜索“ ”或者“”,敬请记住我们新的网址 http://。 如您已阅读到此章节,请移步到“/”阅读最新章节,也可在百度直接搜索“ ”或者“”,敬请记住我们新的网址 http://。 如您已阅读到此章节,请移步到“/”阅读最新章节,也可在百度直接搜索“ ”或者“”,敬请记住我们新的网址 http://。 第九十二章:一石激起千层浪(一) 五月底的松漠都督府(今内蒙古赤峰一带)一碧万顷、气候清爽,比赤日炎炎的长安要宜人得多。 夏风吹过,契丹王庭牙帐前绘着白马青牛图腾的王旗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一面唐军大纛,上书斗大的“安”字。 战旗猎猎、营帐点点。 大腹便便的安禄山披挂着能工巧匠特制的宽大铠甲,骑在一匹高大神骏的辽东战马上,远远观之倒有几分猛将之风。 “高掌书记,此战缴获可清点完毕?”大睡方醒的安禄山精神焕发。 “节帅,此战共俘获契丹、奚等部民众三万余人、良马两万多匹、牛羊无算、金银珠宝价值百万贯。只是逃了一干契丹头领,少了几颗为节帅加官进爵的头颅。”幽州掌书记高尚才思敏捷、做事干练,是安禄山须臾不可离的助手。他与远在长安执掌幽州进奏院的严庄乃安禄山麾下两大心腹幕僚。 “彻底灭了契丹,某日后怎么讨圣人欢心?怎么招徕精通骑射的勇士?让他们替某喂肥牛羊、调教好勇士,吾需要时自会前来收割。”安禄山熟稔养寇自重之道。 “节帅高明,那缴获呢?” “依惯例,马、牛、羊收归军用。战俘挑拣精壮编入曳落河,剩下的老弱病残送去长安献俘,哄圣人开心。另外,记得献俘时押送三百名少女、五百匹骏马和二十万贯钱给庆宗,用以结交朝中权贵。”安禄山如巨蟒般将数额巨大的战利品一口吞下、吃干抹净。 “节帅,时至今日,究竟谁才是值得我们攀附的朝中权贵呢?”高尚意有所指。 “除了圣人,自然属李相权势最大。”安禄山正色道。 “王鉷已死,李相之威远不如从前……”高尚提醒安禄山朝堂格局已变。 “李相确实败了一阵,可他的反击也足够杨国忠和东宫喝一壶的!”安禄山从腰间掏出一封信,递给高尚。高尚瞄了眼信封上的花押,便知这是严庄从长安寄来的密信。 “李相奏请圣人封节帅为平东郡王!?圣人不日即将下诏!”高尚大喜:“恭喜节帅!贺喜节帅!” “此乃李相安抚某之蜜饵,以报吾分润军功于盛王,真正的杀招在后面。”安禄山人虽痴肥,脑子却并不糊涂。 “举荐文武双全的边将入朝为相?”高尚一时有点摸不准李林甫的思路:“既已封王,何必拜相?” “高掌书记,放眼天下十一节镇,哪位边将称得上文武双全?反正某只是个粗鄙胡人。”安禄山阴笑道,脖颈上的一圈肥肉随之颤动。 “北庭王正见!出身太原王氏,世人皆视之为儒将。”高尚豁然开朗:“一箭双雕,既削弱东宫之根基,又威胁杨国忠拜相之途,实在老辣。” “出征前王正见摆了某一道,胡乱找些腌臜东西冒充猛油火骗人。如今天道不爽、报应来了。李相虽衰,却仍不可轻易得罪,汝记得拟信时叮嘱庆宗和 (本章未完,请翻页)严孔目,要多去平康坊走动。”安禄山识字却不通文墨,所有来往信件均由高尚代笔。 “兽王虽老,余威犹在,难怪李相能把持朝堂十余年。”高尚感慨道:“节帅,中枢对于边镇又是封王又是拜相,究竟意欲何为?” “封王乃圣人之意,欲图激励边镇拓边;拜相乃李相之谋,意在借刀杀人。对吾而言,封王足矣,何必拜相?离了曳落河,某连个安稳觉都睡不好!”安禄山深知兵权乃根本所在。 “节帅真乃天生宿慧,不必读书却尽知人心权谋。”高尚赞叹道。 “文绉绉的话有屁用,某少年时就在边境市集当牙郎,帮人讨价还价,什么样的阴谋诡计没见识过。别人都以为朝堂权贵如高居云端的神仙人物,可在某看来,他们的心思与市集中的商人并无二样,逃不出贪权逐利四字。”安禄山自有一套识人辨人的本领。 “节帅一语道破天机。”高尚点头附和的同时继续往下看信,读到末尾,他忽然有点诧异:“王霨?” “王霨怎么了?他不就是受王正见偏爱的庶子吗?也不知他娘有多大本事,将一本正经的王正见弄得五迷三道。”安禄山对王霨有点印象。 “同罗部南下前,帮杨国忠洗清嫌疑的关键证人是王霨;王焊谋逆,又是他协助李相弄清安西牙兵尸首为何出现在金城坊。此子不简单!”高尚将一连串朝堂争斗前后联系起来,发现王霨的身影处处闪现。 “既然如此,就让庆宗和严庄择机摸摸他的底细。”安禄山肥大的手掌重重一挥。 “诺!”高尚看出安禄山并未将王霨放在心上,毕竟只是一名初登朝堂的少年郎君。可他却觉得,此子入京以来,周旋于各大势力之间,所作所为与其父王正见东宫党的身份有所差异,实在耐人寻味:“回信时得交待严庄费心查查。” 风吹草低,野花星星点点。 安禄山与高尚商谈如何瓜分缴获之时,距离他们万里之遥的河中,阿史那旸骑着一匹额阔尾高的白色大食马,飞驰在怛罗斯城南的辽阔草原上。簇拥在他周围的则是河中军的一众高官和三千名装备精良的轻骑兵。 “虏塞兵气连云屯,战场白骨缠草根。”水流淙淙、小河在望,阿史那旸忽然勒马停步,抚须吟诵。 “节帅,若某没记错,此诗乃三年多前的恶战结束后,时任安西掌书记岑参所赋。”河中长史兼葛逻禄小叶护谋剌思翰熟知汉家诗赋。 “当日为黑衣大食军围困于此地,若无节帅、王都护和李兵马使率兵来救,某怕是早已化身为缠草根的嶙嶙白骨。”河中判官窦屋磨重回当年战场,心有余悸。 “战罢沙场草犹绿,可怜碧血沃春泥!”阿史那旸一声长叹:“某走马上任以来,夜夜金戈铁马入梦,却始终不愿重游故地,实因当年之战太过惨烈!若非忽都鲁将会面之地定在此处,今日吾还不敢来此。” “ (本章未完,请翻页)节帅,某虽不懂什么诗赋,却也觉得节帅所吟远胜岑判官。” 一片悼念昔日大战的庄重氛围骤然被这句阿谀奉承之词打断,窦屋磨忍不住扭头瞥了眼,发现拍马屁之人果然是监军鱼朝恩。 “令人恶心的阉人!”窦屋磨竭力避免脸上露出厌恶之态,心里却在不停地诅咒无耻的鱼朝恩。 鱼朝恩本是长安内侍省中一名不得志的内给事,因设立河中节度使时,内侍省有头有脸的太监都嫌河中过于遥远,不愿前来任监军,才让他抓住机会。 任职以来,鱼朝恩也明白自己人生地不熟,行为还算收敛,最多也就是借各种机会弄点小钱。但他有个令人作呕的毛病,为了拍阿史那旸的马屁而附庸风雅,使得河中军上下都不怎么喜欢他。 “鱼监军所言不免有点夸张,不过节帅的‘草犹绿’、‘沃春泥’俨然已有大家风范。”谋剌思翰与爱憎分明的窦屋磨不同,说出的每一句话都不会得罪任何一个人。 神情郁郁的河中节度副使高舍屯翻了个白眼,也不知是厌恶鱼朝恩还是鄙视谋剌思翰。河中兵马使李定邦则始终默默守护在阿史那旸身侧,毫不关心诗赋的优劣。 “鱼监军之言过矣!吾不过忆起昔年苦战,随口感慨两句,如何能与岑判官这样的方家相比。某之诗文,较北庭杜长史尚不如,遑论岑判官。谋剌长史的赞词更是担当不起。”阿史那旸内心清明,并未被马屁拍晕。 “高节帅当年浴血沙场,在此地鏖战大食叛军,可朝堂上竟然有卑鄙无耻的小人欲图陷害他和李相,实在令人愤慨!”高舍屯有感而发、怒火冲天。 “高副使,某得知长安剧变,立即起草奏章为令郎和高节帅作保,但奏章还未发出便收到家书,说陛下圣明、慧眼如炬,令郎安然无恙,高节帅蒙受的冤屈已澄清,李相也未受王焊谋逆牵连。巨案已结,高副使何必再怨天尤人。”阿史那旸淡淡道。 “多谢节帅不吝援手!犬子在家书中盛赞素叶郡主、雯霞小娘子和霁昂郎君,若非他们齐心协力救护犬子,王焊一案恐将殃及高家全族。”高舍屯诚心诚意致谢。素叶居在拓枝城开有分号,高仙桂等人寄送家书甚是便捷。 “小女与仙桂郎君自幼相识,在庭州时就常一起狩猎、打球,为令郎奔波也是应有之义。”阿史那旸似乎随口回道,谋剌思翰听后若有所思。 “素叶郡主身世高贵,更深受贵妃娘子宠爱,犬子顽劣不堪,能与郡主为友已是天大的荣幸。”高舍屯也明白阿史那旸的弦外之音,委婉点明自己的态度。 “高副使过谦了。”阿史那旸轻轻一笑,不再多言。 “节帅、高副使,某元日赴长安觐见圣人,偶遇霨郎君新店开张,郡主和仙桂郎君都去捧场,甚是热闹。霨郎君还和京兆府暗斗一场,教训了目中无人、横行霸道的王准,实在厉害!”谋剌思翰有意揪住这个话题不放。 (本章完) ... 第九十二章:一石激起千层浪(二) “当年安西军落入大食军的陷阱,若非霨郎君北上报信,吾国士卒恐将悉数葬身此地。某那时便知,霨郎君绝非池中之物。”窦屋磨对王霨赞不绝口。 “谋剌长史,听闻当时你假意投靠大食军,暗中却为高节帅通风报信,并临阵倒戈,给艾布穆斯里姆致命一击,可谓功劳卓著。”高舍屯不喜欢说话弯弯绕的谋剌思翰,明捧暗贬。 “圣人以孝治天下,按理子不可言父。但忠在孝先,吾不得不言。当时家父利令智昏,贪图艾布穆斯里姆空口白牙的许诺,非要助纣为虐。某当时帐下只有一个千人队,有心报国奈何兵微将寡,只好虚与委蛇。艾布穆斯里姆令某跟踪临阵脱逃的回纥骑兵,巧遇霨郎君说服叶斛太子,遂自告奋勇接下报信的差事。待节帅率北庭大军杀至,家父又惊又惧,欲图躲避节帅虎威,却被恼怒的大食人袭杀。吾身负国恨家仇,自然与大食人不共戴天,在族人拥护下,决意襄助节帅,反攻大食军。大战过后,某思及罪孽深重,本欲求死,无奈圣人错爱,非要敕封某为小叶护;节帅更是对某厚爱有加,吾重临此地,念及当年是是非非,愧意如潮。”对于高舍屯的讽刺,谋剌思翰洋洋洒洒说了一大段,追往昔、叹今朝,只听得众人目眩神迷。 阿史那旸抚须而笑,目光中满是嘉许;高舍屯不料他能逆流而上,借自己的嘲讽表明功绩,心中郁闷;窦屋磨本觉得自己口齿伶俐、能言善辩,但听了谋剌思翰的华丽如锦绣的言辞,再次感慨自己不过是井底之蛙;唯有李定邦神色如常,似乎并无任何外物能扰乱其心。 “谋剌长史好口才,比长安寺庙里的变文僧说得还要好听。”鱼朝恩拍的马屁一如既往地不合时宜。 “节帅,说起大食,最近黑白两国鏖战不休,倒是无暇东顾。”高舍屯平定心绪后,将话题转到军务。 “当年王都护命某去长安参加大朝会,就是为了劝说圣人和政事堂趁大食内乱之机征讨不遵属国之礼的那俱车鼻施,进而立足河中,牵制大食黑白两军,从而将大食兵锋赶回乌浒水以西。如今回望,虽大战风波迭起,但峰回路转后,最终结果与王都护战前庙算分毫不差。”阿史那旸叹道。 “王都护实奇才也,平东郡王即将花落幽州,想来平北郡王当出于庭州。只是如今李相又奏请圣人恢复出将入相之旧制,不知哪方节镇会拜相呢?”谋剌思翰此言一出,众人都将目光落在阿史那旸身上。 “功名非我意,但愿海波平!”阿史那旸以诗言志:“王都护每每以此诗自许,至于封王还是拜相,他都不会放在心上。某虽才智有限,却也知见贤思齐,只愿河中安定、黎民不受刀兵之苦,并无意于王爵或相位。” “节帅高义!”高舍屯连忙施礼赞道,心中却波澜起伏。 阿史那旸任职河中近三年,倾其心血打造出一万 (本章未完,请翻页)五千名步骑齐全、训练有素的精锐,可谓兢兢业业、治军有方。 但高舍屯心中却始终有点郁郁,因为阿史那旸将士卒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七千名拓枝军归其直属,四千名俱兰军归李定邦管辖。高舍屯名义上统率驻屯在飒秣建的四千名康居军,可康居军的装备则是三军中最差的,且直面黑衣大食的老巢呼罗珊。一旦有变,康居军将首当其冲、凶多吉少。 更令高舍屯郁闷的是,阿史那旸常以商议军政为由将他留在拓枝城,致使高舍屯与麾下将佐关系疏远,无法彻底掌控住康居军。 另外,高舍屯考虑到河中远离大唐腹心,粟特人多、华夏子民少,多次提议阿史那旸上书政事堂,恳请移民实边。可阿史那旸对此并不在意,导致河中三军士卒多为葛逻禄和昭武九姓的精壮,成军之时来自内地的长征健儿不过十有其三,与以长征健儿为主的北庭军和安西军大相径庭。 高舍屯也曾背着阿史那旸密请右相李林甫加派长征健儿和精于耕作的中原民众到河中。李林甫对高舍屯的建言还算重视,数年间陆续送来近千名长征健儿和万余名内陆民众。可对于广袤的河中而言,如此数量的移民不过是杯水车薪。倒是随着素叶居和如意居两大商肆不断西进,随之而来的内地商队令河中多了几分中原气息。 “阿史那旸,李相将河中交给你,究竟是对还是错?”高舍屯始终看不透那张英姿勃发的清秀脸庞下隐藏着什么样的心机…… “节帅心怀社稷,令某高山仰止。”谋剌思翰一脸仰慕,内心窃笑不已。 三年前,趁唐军与大食军鏖战,谋剌思翰浑水摸鱼,误导父亲谋剌黑山斩杀北庭牙兵,彻底投靠大食军,却给自己留下充裕的退路。待大食军兵败如山倒,他毫不犹豫弑父篡位、反攻大食,用无数人的鲜血铸就了自己的进身之阶。 谋剌思翰本以为唐廷会将整个葛逻禄部交给他,谁知政事堂再次玩弄“以夷制夷、大小相制”的手腕,将葛逻禄部一分为二,让蠢笨如猪的谋剌逻多继任大叶护,自己只得了个小叶护。 虽心有怨念,但谋剌思翰将之掩藏到内心最深处,不令任何人察觉。他也考虑过伺机暗杀谋剌逻多,将葛逻禄部合二为一。 可安西都护府的封常清提前动手,将谋剌逻多及他执掌的葛逻禄兵马拉到安西军麾下。北庭都护府的王正见则牢牢掌控着素叶水北岸的沙陀部族,将两部葛逻禄分隔开来。安西军与北庭军的举动或许只是为了与河中军争夺碛西部族的控制权,却在无形中断绝了谋剌思翰雄心壮志,令他如芒在背、不敢轻举妄动。 那时河中军初建,拓枝城百废待兴,阿史那旸也不得不接受既成事实。毕竟之前整个葛逻禄部都归安西军调遣,封常清之举倒也说得通;沙陀族本部在伊州蒲类海,归北庭军管辖。即便口水官司打到长安, (本章未完,请翻页)李林甫手心手背都是肉,也不可能为阿史那旸冷落高仙芝;东宫更是铁定会为王正见出头,支持北庭军将势力蔓延到素叶水谷地。 为了与哥哥抗争,谋剌思翰毫不犹豫选择投靠阿史那旸,任由河中军抽调葛逻禄勇士,并主动进贡大量马匹和牛羊供河中军调配。阿史那旸投桃报李,奏请圣人和政事堂任命谋剌思翰为河中长史,并视其为仅次于李定邦的心腹。 与之共事三年,谋剌思翰逐渐察觉到阿史那旸所谋极大,区区一镇节度绝非其仕途终点。待圣人欲图封边将为王的消息传出,谋剌思翰以为他摸清了阿史那旸的心志。而阿史那旸也果然派其担任朝集使入京觐见圣人、四下活动。 在长安城中,谋剌思翰四下拜谒权贵,不仅见了李林甫,还经阿史那霄云引荐拜会了如日中天的杨国忠。此时谋剌思翰愈发确信,阿史那旸淡泊的伪装下隐藏着炽热的逐利之心。 在长安城中,谋剌思翰还收获了意外之喜,那就是从杨家的弘农阁购买了几罐猛油火。怛罗斯大战时,烈焰焚天的猛油火和连环冲锋的大唐骑兵都令他心动不已。连环骑阵他令人演练多时,已初见成效。无奈王正见对猛油火视若珍宝,绝不轻易送人,导致谋剌思翰徒有羡鱼情、可望不可即。 花重金从弘农阁买的猛油火的确是真品,可葛逻禄部中的工匠也就是能锤打些平常使用的兵器,根本弄不懂猛油火是如何调配成的。谋剌思翰暗中不断招揽能工巧匠,但始终未曾破解猛油火的奥秘。不过他并不着急,曲折的人生经历告诉他,永远都是有耐心的人才能笑到最后…… “节帅之心德厚流光,某佩服之极。”窦屋磨诚挚叹道。 怛罗斯大战后被阿史那旸选中担任判官,窦屋磨并不太惊讶,毕竟拔汗那国作为河中之地对大唐最为忠贞的属国,肯定会受到大唐河中节度使厚遇。窦屋磨只是有点意外,本以为阿史那旸会请父王在河中军担任官职,却不料他会选中自己。 担任判官以来,窦屋磨格外用心。他不仅积极参赞军机,更广泛研习河中军方方面面的规章制度。亲眼见河中军从无到有,日渐走上正轨,窦屋磨终于弄明白为何拔汗那军屡战屡败。 大唐强军,从选拔到训练、从兵器到铠甲、从战马到车辆、从器械到辎重、从旌旗到金鼓、从扎营到巡逻,每一步都有规章可依,每一处都精益求精。与河中军相比,拔汗那等昭武九姓的军队不过是群游兵散勇会在一起,进如鸟聚、退如兽散,多凭本能进退,唯知为财帛而战,如此兵马对上大唐精兵,确实是不堪一击。 将拔汗那军与河中军对比后,窦屋磨又琢磨起艾布穆斯里姆帐下的呼罗珊骑兵。怛罗斯大战时,窦屋磨对来去如风、聚散自如的大食骑兵又怕又敬。大致明白唐军因何强大后,窦屋磨也找到了呼罗珊骑兵力量的根源。 (本章完) ... 第九十二章:一石激起千层浪(三) 呼罗珊骑兵之所以能征服吐火罗、横扫昭武九姓,表面看是因为马快刀利,但若细细思之,就会发现呼罗珊骑兵最令人畏惧却是其死战不退的狂热。 无论面对多少敌人,呼罗珊骑兵都勇于挥刀厮杀,即使战到一人一马也绝不会放弃。在怛罗斯之战前,窦屋磨还从未听闻呼罗珊骑兵在对敌时后退过。 回思怛罗斯之战,呼罗珊骑兵虽被安西军的陌刀和硬弩所阻,却如潮汐般反复冲杀,毫不气馁。北庭援军抵达时,鏖战近一天的呼罗珊骑兵依然能够迎着烈焰发动一往无前的冲锋。若非葛逻禄部倒戈,导致形势剧变,唐军的死伤应当会更为惨烈。放眼河中,能与大唐争锋者,唯有大食。至于呼罗珊骑兵为何能如此狂热好战,窦屋磨却还没有寻找到答案。 弄清唐军与大食军强大之本后,窦屋磨征得父王同意,开始在自己帐下兵马中更改兵制,推行唐军律法。同时,为淬炼士卒,窦忠节也同意阿史那旸抽调大量拔汗那国青壮加入河中军。他们与剽悍的葛逻禄人一起构成河中军的主力,而河中军的骨干则是来自大唐腹地的长征健儿。 窦屋磨相信,待在河中军服役的拔汗那士卒返回家园时,拔汗那军的战力必将傲视昭武九姓。因此,窦屋磨对善于练兵的阿史那旸是发自肺腑地敬佩。 “哎呀,节帅,你一不图封王二不图拜相令某佩服,可某还盼着靠军功返回长安呢,节帅可别忘了。”鱼朝恩有点焦急。 他四处钻营终于抓住担任河中监军的机会,千里迢迢来拓枝城吃苦,不就是盼着靠军功衣锦返京吗?圣人已老,高力士作威作福的日子快到头了。一旦太子继位,内侍省就是一番新局面,鱼朝恩离京前已经和东宫内侍李静忠搭上线,还等着日后出人头地呢。若阿史那旸无意功名,自己的一番折腾岂不是白费? “鱼监军,节帅苦心孤诣三年,方将河中军练为可战之兵。今日邀突骑施部相会,可不是为了闲聊风月。”许久未言的李定邦一开口,就将众人之心拉回当下。 “如此甚好!”鱼朝恩咧嘴而笑,笑了数声后忽然疑道:“节帅约忽都鲁会面,莫非是要逼他投降?” 回应鱼朝恩疑问的是如雷的蹄声和大地的震动。 “来了!”眼神锐利的高舍屯起身一望:“嚯,忽都鲁的阵势可真不小!” 小河北畔草原上,一线骑兵跃然而出,呼啸而来,如狂潮巨浪奔涌不停,滔天气势似乎会将挡在前进路上的所有敌人全部撞成粉齑。数千名披挂大食铁甲的突骑施骑兵策马奔腾到距离河流百余丈远时齐齐勒马止步,飞速列成两块堂堂正正的森严方阵。 方阵之间留出一条十余丈宽的通道,十几辆四**马车飞驰而出,卸下大量的木材、皮毡、地毯、丝绸和桌椅。数百名突骑施壮士紧跟在马车后面,手脚麻利地在河北岸立起一杆大旗,旗帜上一头耀眼的金狼迎风张牙舞爪,似乎在向南岸的河中军 (本章未完,请翻页)炫耀武力。大旗之下,突骑施人有条不紊地开始搭帐篷。从框架看,这顶帐篷显然硕大无比,不亚于碎叶城中谋剌逻多的大牙帐。 “金狼旗!”谋剌思翰长眉一挑:“当年突骑施部的金狼旗笼罩河中之时,我们葛逻禄人也不得不向其屈服。” “突骑施部的甲胄是缴获大食骑兵的,坐骑也多是大食马,行军布阵却有几分大唐风范。”窦屋磨从突骑施骑兵的兵械和阵列上看出点门道。 “天哪,忽都鲁怎么带了这么多人?突骑施部已强大到如此地步!”突骑施骑兵毫不遮掩气冲霄汉的杀气,吓得鱼朝恩胆战心惊。 “军容齐整、铠甲鲜明,倒有几分可观之处。”李定邦虽稍微有点诧异突骑施部的突飞猛进,但他自信可率一千陌刀兵一鼓作气而破之。 “节帅,三年来突骑施部不断西扰大食、北掠狄戎,兼有连贯东西商道之富,羽翼已丰。”高舍屯冷静审视突骑施人的实力,面有忧色:“本以为碎叶城破后突骑施人将一蹶不振,不料天不灭之,如今竟复有崛起之势。” “高副使,汝是担心某养虎为患吗?”阿史那旸笑问道。 “不敢!”高舍屯摇头否认:“忽都鲁趁乱占据怛罗斯城,大肆聚拢族人,实力急增。待节帅上任时,河中军草创,确实无力征讨之,只好以怀柔羁縻为上。好在忽都鲁也有自知之明,虽拥兵自立,却从未南下侵蚀拓枝或东进碎叶。” “某本也无心征伐突骑施部。”阿史那旸道:“如此雄壮兵马,收归麾下岂不妙哉!” “移拔可汗因我军而死,忽都鲁岂会轻易放弃前嫌?”高舍屯觉得阿史那旸的打算有点过于乐观。 “碎叶之战时,移拔若愿归降,以圣人的性子,必会在京城厚待之,忽都鲁和真珠郡主也会团聚于长安。无奈移拔一代枭雄、心高气傲,宁愿自刎也不肯投降。此乃其咎由自取,非大唐将士之罪。忽都鲁被大食人利用,心中恨意难平。若某邀其同击呼罗珊,想来他不会拒绝。”阿史那旸成竹在胸。 “征伐呼罗珊?”高舍屯首次听闻,颇为震惊。 “出征谈不上,不过营中练千日、不若沙场战一天,百战雄师从来都是靠刀枪临身的厮杀和血污覆面的恐惧打磨而成的。当年大食骑兵多次渡过乌浒水东犯河中,而今我军也要越过乌浒水去见识一番呼罗珊的风土,敲打一下贼心不死的艾布穆斯里姆。”阿史那旸豪气干云:“高副使,康居军可敢担任此责?” “有何不敢?”虽对阿史那旸有诸多猜测和怀疑,但说到为国出战,高舍屯从来都不畏惧。 “若突骑施部从北进军,康居军从南骚扰,黑衣大食必不好受。用兵不需多,康居军出动一两千轻骑即可,其疾如风、侵掠如火,快进快出,不必贪功。”阿史那旸心中早有定计。 “节帅,白衣大食与黑衣大食相持不下,我军为何要介入其中?”高舍屯有点琢 (本章未完,请翻页)磨不透阿史那旸的用意。 “高副使,据我军斥候打探的情报看,艾妮塞公主归国后,白衣大食虽大力整备军旅、征调士卒,甚至借鉴北庭军编练出一支专门用以突阵的连环铁甲重骑,可倭马亚家族民心已失,各地骚乱不断,与黑衣大食交战也败多胜少,不过是在勉力维持。若我军不暗中襄助,恐怕数年后黑衣大食将摧枯拉朽,攻下大马士革。”谋剌思翰精通大食语,对大食内战的刺探由其负责。三年间,河中军沿着杜环开辟的路线,派出不少斥候混在商队中,密切关注大食内战。 “多谢谋剌长史赐教!”高舍屯神色不豫,因为他发现谋剌思翰早已知道阿史那旸的军略。 “高副使言重了。”谋剌思翰岂会不知高舍屯的心意:“其实骚扰之计是某的一点浅见,前些时日刚告知节帅。” “原来如此。”高舍屯面色稍霁。 号角呜咽、马蹄铮铮。 河中高官闲聊之际,突骑施部的大帐已然搭好,金黄色的华丽丝绸覆盖帐篷上,彰显着忽都鲁的雄厚财力。大帐里摆有素叶居精雕细刻的高式桌椅和如意居灿烂耀眼的玻璃酒具,镶着金边的高脚玻璃杯在阳光的照耀下散发着璀璨的光芒,无声地向众人宣告,突骑施部对长安城中的风向一清二楚。 数十名芳菲妩媚的突骑施少女捧着托盘婀娜而出,上面堆满瓜果、美酒;更有数十名青年儿郎将当场宰杀的羔羊洒上香料,放在篝火上炙烤。弥漫在空气中的香气立即将空旷的草原变成招待贵宾的酒宴。 气宇轩昂的突骑施特勤忽都鲁在附离亲卫的簇拥下,骑着金狼驹从阵后奔出。万夫长苏鲁克则紧紧护卫在他的身边。 “阿史那节帅,请!”面色沉稳的忽都鲁驱马来到河边纵声邀请道。 李定邦望了眼阿史那旸,见他点头默许,遂高声令道:“河中轻骑,向前!” 一声令下,三千河中骑兵齐声催马而动,缓缓向前压去。河中轻骑战马的步伐并不快,一眼望去比突骑施骑兵呼啸而至的壮观场面似乎少了点气势,可齐整有力的节奏产生的威压却让附离亲卫也暗自心惊。 不多时,最前列的河中轻骑就到了小河南畔,可李定邦却并未下令止步。河中军的骑兵面不改色,当即策马踏入河水之中。夏日小河水流暴涨,最深处可没到马腹、打湿马镫,却无法阻止沉毅果敢的轻骑兵。 待最前列的河中轻骑上岸时,他们的裤脚和战马都湿哒哒地往下滴水,可并无一人勒马整装,而是继续以不变的步伐向前压去,如同一群毫无知觉的石像。 数名附离亲卫被对方的气势震骇,忍不住伸手摸向腰间的弯刀,却被苏鲁克挥手制止。位于最前方的忽都鲁更是一动不动,毫不在意河中轻骑带来的冲击。附离亲卫见特勤如此镇定,纷纷挺直胸膛,正面直视越逼越近的河中骑兵。 两支骑兵一静一动,都在无声地向对方示威。 (本章完) ... 第九十二章:一石激起千层浪(四) “止!”李定邦一声令下,越过小河的所有河中轻骑应声而止,此时两股兵马之间只隔三丈来远,对骑兵而言已经是短兵相接白刃见血的距离。请大家搜索()!更新最快的小说 “忽都鲁特勤,怛罗斯战后一别,不觉已三年。君如临风玉树风华更茂,吾若挂霜秋叶日益凋零。岁月催人,果如是乎?”阿史那旸驱马穿过轻骑阵列,潇洒自如地拱手寒暄。 “阿史那节帅当年率北庭重骑躐大食军阵,雄姿英发所向披靡。今日一见,节帅风采不减当年!”忽都鲁斟酌言辞,应答文雅。此时他特别感谢妹妹从庭州和长安送来的一箱箱汉人诗书,使得他可以从容应对阿史那旸如诗如赋之言。 “特勤谬赞,某老矣!君如朝阳蒸蒸日上,吾乃夕阳沉沉将西,岂可同日而语。”阿史那旸翻身下马,大步走向忽都鲁。 “阿史那节帅太过谦了!”忽都鲁见阿史那旸主动下马,急忙跳下金狼驹,伸手请他往大帐走去。 阿史那旸向高舍屯等人招了招手,示意他们一同入帐。 “下马!”李定邦得到阿史那旸指令后,一声高吼,河中轻骑齐声下马,仰头直视对面神情严肃的附离亲卫。 “附离亲卫,还不快下马请贵客休息?”苏鲁克见对方释放善意,挥起独臂,号令属下。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顿如冰雪消融。 双方在大帐内分宾主坐定后,阿史那旸摩挲着桌子细腻的纹理感慨道:“素叶居的生意越做越大,勤也受益匪浅。” “可惜霨郎君志不在行商,否则王元宝大唐首富之位恐难保住。”忽都鲁话中飘荡着复杂的气味,既有佩服又有疏离更有点讽刺。 “霨郎君与真珠郡主合力搅动朝局,在长安风生水起,特勤当有耳闻。”阿史那旸淡然笑道。 “舍妹愚钝,不过跟着霨郎君胡闹罢了。某只是担心霨郎君能否保护好舍妹,别再被人半夜三更摸到家中行刺。”忽都鲁言辞中对王霨有点不满。 “特勤,某去年腊月曾在长安见过真珠郡主,郡主与霨郎君形影不离,长安城中人人皆知。”谋剌思翰揣测出阿史那旸的心思,添油加醋。 忽都鲁心中有点恼怒,可眉间的阴翳如草原上的轻风一闪而过,并未滞留。他犹豫片刻,故意用略带苦恼的腔调叹道:“舍妹喜爱霨郎君由来已久,当年为了追随他宁愿舍弃与某团聚的机会。以某想来,她迟早是要嫁给霨郎君的。草原儿女,倒没汉家女子那么多规矩约束,舍妹喜欢做什么,某也阻拦不得。某听说素叶郡主与霨郎君一往情深,舍妹以后或许还能有幸与令爱结为姐妹呢!听舍妹说素叶郡主深受天可汗贵妃宠爱,日后婚嫁之事只怕阿史那节帅也无法做主了吧?” 谋剌思翰记得三年前忽都鲁还只是一位勇猛有余心机不深的少年郎君,不料今日重逢,言谈间已有久居上位之气度,不仅不因怒变色,反而能借势反击,对他不由高。 “犬女得贵妃娘子错爱收为义女,乃贪天之幸。至于犬女之婚嫁,自当圣人与贵妃娘子做主,吾不敢置喙。”阿史那旸继续试探:“贵妃娘子宠冠六宫,若特勤有意,某可使犬女劝说贵妃娘子,恳请圣人准许真珠郡主早日返回河中。” “这……”忽都鲁神情有点激动,可他瞥了眼轻轻摇头的苏鲁克,立即恢复了沉稳:“多谢阿史那节帅关心,舍妹之去留皆由她自行做主,某不愿多事。” “哦,是某孟浪了。”阿史那旸拱手致歉:“望特勤勿怪。” “阿史那节帅一片好心,吾其实是非不分之人。”忽都鲁挥了挥手,转而对高舍屯道:“听闻令郎为奸人陷害,不知冤屈可否洗清?” “多谢特勤挂念,无碍矣!”高舍屯浓眉略皱,谨慎答道。他清楚忽都鲁自有渠道掌握长安动向,出言询问应当是为了展现实力。 “无事就好!”忽都鲁随意拍了拍手:“闲坐无聊,上酒!” 推杯换盏觥筹交错。 酒过数巡后,大帐内的气氛愈发热烈,突骑施千夫长以上的头领与河中军高层大杯喝酒大口吃肉,将彼此的戒心都深深掩藏起来。大帐外的附离亲卫和河中轻骑也举着鲜嫩可口的烤羊腿猛吃,只是双方都默契地一不卸甲二不饮酒。 帐中诸人皆微有醉意之时,阿史那旸端起一杯殷红如血的葡萄酒来到忽都鲁身边,借劝酒之际低语道:“特勤欲要碎叶城乎?” 一片绿波浮白雪,无人知是海心山。 三年前,烟波浩渺岛石嶙峋龙驹岛还是迎战吐蕃的前线。待收复石堡和九曲地后,陇右军将防线向南推进数百里,青海湖已成为安全无忧的后方,位于湖心的龙驹岛则成为陇右军高层消遣游猎之地。 阿史那旸与忽都鲁借酒密谈之时,气定神闲的陇右节度使哥舒翰坐在青海湖岸边,从木桶内抓起一条条小鱼抛向如洗碧空。 陇右别将应龙城守捉火拔归仁率领士卒远远地守候在周围,他用羡慕的眼神盯着站在哥舒翰身侧的王思礼和刘破虏。 成千上万只的鸥鸟为鱼腥味吸引,翔集于此,展翼盘旋。它们不时从碧蓝如海的半空俯冲而下,幸运的可以直接叼住哥舒翰抛出的小鱼,运气差一点的需要潜入咸咸的湖水中才能抓住急速下落的食物。 “若李四郎在此,肯定忍不住规劝节帅勿要杀生。”陇右兵马使王思礼有点感慨,牙兵校尉刘破虏听后不住点头。 “李四郎为人忠直领兵有方,无论到哪里都是一把好手。可惜心太慈善,非大将之才!”哥舒翰随手又掷出一条小鱼:“鱼儿有命,鸥鸟亦是生灵。难道为了救鱼就要饿死鸥鸟不成?天地本就是猎场,弱肉强食就是天之道。禽兽如此,人世亦如是!可惜他始终参不透此理,否则吾岂舍得他离开?” “李四郎一走多年,再无音讯,吾还是挺牵挂他的。”刘破虏依然沉浸在思念故友的情绪中。 “不能跟随节帅复九曲破吐蕃,实在是李四郎没有福气,非节帅之过。”王思礼笑着劝道。 “福由天定,岂能强求。”哥舒翰哈哈一笑,不再将李晟放在心上:“正如封王拜相一般,全凭圣人一言而定,非强求可得。” “节帅攻取石堡鏖战九曲,收复吐谷浑旧地,可谓劳苦功高。若论军功,安禄山最大的功绩不过是数次征伐不堪一击的契丹与奚,去年还败了一场,岂能与节帅相提并论。既然他可封平东郡王,节帅自然可封为平西郡王。”王思礼愤愤不平。 “三郎此言谬矣,封王拜相牵涉朝堂格局,岂会全以功绩为绳?安禄山不过一幽州胡,但因牢牢紧抱圣人大腿,故而必将最先封王。北庭王正见不显山不露水,可他是东宫嫡系,两个儿子也都投身太子门下,一平北郡王肯定跑不了。杨国忠凭椒房之贵,从益州浪荡子一跃变成炙手可热的朝堂重臣,或拜相或封王,必占其一。唯有吾与高仙芝命苦福薄,只能苦练兵马驰聘沙场,从吐蕃人身上赚点功勋。”哥舒翰自我解嘲。 “贵妃娘子恩宠正盛,杨侍郎对节帅又颇为推崇,封王拜相岂会少了节帅?”王思礼连忙奉承道。元日大朝会时他作为陇右朝集使去了趟长安,按照哥舒翰的吩咐给杨国忠送了份厚礼。 “正是如此!”刘破虏总算驱散心中愁绪,出言附和。 “封王也好,拜相也罢,某不挑不拣,得了哪个都欢喜!”哥舒翰仰天大笑,站起身来,将一条鱼高高抛起。在食物的刺激下,鸥鸟在空中奋力挥动翅膀,试图驱散竞争者。 “人为利死,鸟为食亡,天下莫不若是。弟弟,你心眼太实,对大帅过于仰慕,这些年过得实在太辛苦。好在你终于成家立业,为兄总算能少操些心。”王思礼盯着空中争斗不休的鸥鸟,神思却飘向遥远的长安…… 山风狂啸战场血寒。 吐蕃国西北边境,高仙芝身披一领玄色大氅,漫步在尸横遍野的高原沙场。 “吐蕃失去富饶的九曲地,军力下降,被哥舒翰的陇右军压得喘不过气,西北边境果然若节帅预料一般空虚。我军折损多发生于翻山越岭,而非两军对战之时。”腿脚不便的封常清紧跟高仙芝步伐,冷静评估战斗得失。 “五年前,我军远征小勃律,封堵住吐蕃西侵河中之门户;三年前,哥舒翰不惜损兵折将夺回石堡,筑牢赤岭防线;两年前,陇右军乘胜追击,收复九曲,吐蕃失去最重要的养马地。吐蕃号称雪原强国,可其国内部族林立军民不分,赞普只是依靠本部及母族妻族的兵力压制各部族,却无法如圣人一般通过郡县牢牢控制各地。近几年,吐蕃接二连三遭遇重创,其国内定会出现动荡。方才审问战俘,不少出身苏毗部的士兵心中只念本族之存亡,而不在意赞普之权威,可谓大唐之喜!”安西军与吐蕃纠缠百年恩怨颇深,高仙芝对吐蕃国内政了若指掌。 本书来自/book/html 第九十二章:一石激起千层浪(五) “近几年吐蕃也并非……”封常清的话还未说完,却见岑参惊慌失措跑了过来,令他有点不满:“岑判官,何事慌张?” “节帅,进奏院的密信和家书几经周折,刚刚送抵。 某信,吓出一身冷汗。至于家书,某未敢拆封。”岑参不顾封常清的指责,急忙将密信和家书递给高仙芝。 封常清从岑参焦灼的语气判断出事情非同小可,闭口不言。 高仙芝神色凝重地信,连忙拆开家书细细阅读。尾处虽松了口气,他的脸色却依然沉重。 “可恶!”高仙芝恨恨地叹了口气,将密信递给封常清:“封二,吾虽算不上良善之辈,也做过争权夺利的鬼蜮伎俩,却不曾对任何人下过毒手。谁知某些人竟将主意打到我的头上。” 封常清一目十行读完密信,急切问道:“云舟郎君可有大碍?仙桂郎君呢?” “幸好霨郎君素叶郡主代为奔走,德嘉郎君也仗义执言,云舟和仙桂只受了点轻刑。”高仙芝喟然长叹:“某当年为救北庭军身陷重围险些丧命于怛罗斯城南。孰知今日竟得北庭小辈之力才逃过一劫,天道幽深,果如是乎?” “节帅,天道深不可测,世事却有迹可循,李相这条船已不可久待。”封常清幽幽劝道。 “封副使,李相奏请敕封安禄山为东平郡王,应是为酬谢范阳军扶持盛王。李相虽败了一阵,但有盛王在手,还算不上一败涂地。”岑参有点疑惑:“最令某气愤的是竟有人敢暗中杀害安西牙兵,试图嫁祸节帅。” “岑判官今非昔比,不过却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封常清侃侃而谈:“圣人对武惠妃颇为盛王夺嫡并非毫无胜算;李相上表恢复出将入相,意在报复杨国忠与东宫,手段可谓精妙至极。但是,吉温早已改换门庭,王鉷又因谋逆案而死,门下三犬已折损泰半,李相实力大减。更令人担忧的是,某元日时亲眼见李相的身子已呈油尽灯枯之势。虽侥幸撑到夏天,可王鉷之死必重创李相之身心。某担心他日即便盛王登基,所能做的也不过是恩赏李相的后人而已。” “如此严重?”高仙芝拽了拽大氅,似乎在躲避刺骨的冰寒。 “从密信宸殿议政时,杨国忠咄咄逼人陈.希烈落井下石陈玄礼步步紧逼,李相失去帮手,不得不独自一人面对群敌,已然狼狈至极。若非霨郎君相助,李相恐怕得辞去遥领安西大都护的职使,闭门思过。试想数年前,谁人能将李相逼得如此尴尬境地?不需李相动手,早有罗钳吉网将隐患一一剪去。李相此次虽侥幸躲过政敌的暗算,却损兵折将,大势已去。从长远计,节帅不可不早作打算。” “如何打算?”高仙芝淡淡发问。 “当务之急,要命卫伯玉带牙兵撤回进奏院,决不可再住在李府。”封常清点出迫在眉睫的急务。 “和李相划清界限?”高仙芝一脸苦笑。 “此举乃昭告天下,节帅是陛下敕封的安西四镇节度使,而非李相之家将。”封常清并不在意说出赤裸而残酷的真相。 “节帅,某不敢认同封副使之言。”不待高仙芝询问,岑参就直截了当说出心中所想:“封副使为保节帅之仕途,急于跳下行将沉没之船。可天下人皆知李相对节帅有恩,圣人也清楚节帅与李相关系匪浅。为君王者,首重自身安危,其次就是臣属的忠义之心。如今圣人已知节帅并无谋逆之心,定会暗察节帅是否忠义。撤回卫别将,虽是顺势而为,却难免有忘恩负义之嫌。” “忠于李相,不过是小忠;忠于圣人,才是大忠!”封常清与岑参私交甚笃,两人争辩起来也畅所欲言毫无顾忌。 “小忠尚无,何谈大忠?”岑参坚持己见寸步不让。 “李相大权旁落,愚忠又有何益?若引起圣人反感,节帅恐大祸临头。”封常清的考虑十分务实。 “此非愚忠,乃为人之道义耳!若李相谋逆之罪确凿,吾必恳请节帅尽早划清界限。可从密信相乃遭人陷害,节帅若朝秦暮楚,岂不为天下人轻视。且以吾之见,节帅只是欲借李相之势施展胸中抱负,并非阿附权贵之徒,与吉温不可同日而语。”岑参始终恪守心中原则。 “封二岑判官,两位所言各有所长。当年为是否北上救援北庭军,某也犹豫再三。而今行恶虽快意于一时,终不如行善无愧于一世。封二所言不差,李相式微乃大势所趋,不可逆转。但若无李相,吾远征小勃律之功必被人所夺,更当不上四镇节度使。如今李相并非真有什么大逆不道之举,吾又何必召回卫伯玉,沦为见风使舵的小人呢?” 天宝六载(747年)八月,时任安西节度副使的高仙芝远征小勃律大获全胜。在凯旋途中,急于表功的高仙芝命人快马入京报捷,引起时任安西四镇节度使夫蒙灵察的嫉恨。 待回到龟兹,夫蒙灵察对高仙芝一顿臭骂,若非李林甫相中高仙芝千里远征的锐气和勇气,劝李隆基明升暗降,调夫蒙灵察入朝。高仙芝的前途十有八九将会是被夫蒙灵察打压一辈子,而非顺理成章接任安西四镇节度使。 “为人自当讲道义,可朝堂争斗中总是会有人无所不用其极。”封常清仍不死心。 “封二,某肯定不会撤回卫伯玉,但也只到此为止。李相对某确有提拔之恩,可吾乃陛下之边将,忠君卫国当在报私恩之先。让卫伯玉继续守护李相的平安吧,若尔所言不差,他也不会辛劳太久……”高仙芝示意封常清自己明白其中的分寸。 “节帅所言极是!”岑参见高仙芝行事有原则,拱手施礼。他并不喜欢一手遮天的李林甫,但他更不希望上司高仙芝是个反复无常的小人。 “中庸之道确实更为妥当。”封常清再次发现,他与岑参一阴一阳,两人的意见切磋琢磨后相得益彰。 “没想到竟会欠霨郎君一个人情,有机会一定得当面致谢!”高仙芝见左膀右臂和而不同,心情微微好转。 “肯定有机会的,节帅!某只担心机会来的太早。”封常清叹道。 “封副使此言何意?”岑参虚心请教。 “若无王焊谋逆一案,节帅凭此战或可封一郡王。可此案过后,李相势颓,封王之路必将坎坷。而李相上书奏请举荐边将拜相,十之七八是要调王正见入朝。但北庭是东宫唯一可依靠的边镇,太子岂会坐以待毙,定将倾力反击。两虎相争,节帅难免也得往长安走一遭。”封常清目光长远。 “去就去,又有何妨?吾若为相,封二正好接任四镇节度使。”高仙芝风淡云轻。 “拜相终究不若封王自在。”封常清心有不甘。 “功名之路遥遥无尽头,岂可事事如意?拜相亦为人臣之极,吾意可足。”高仙芝倒比封常清还要洒脱几分。 “既然节帅不觉遗憾,拜相可安圣人之疑心,亦是美事。”封常清所思十分周全。 “念及他日不得千里远征于雪山葱岭之间,其实还是有点遗憾的。”高仙芝亦真亦假开了句玩笑,转而正色道:“封二,方才你说吐蕃什么来着?” “节帅,某是说,吐蕃与大唐征战并非全是败绩,去年他们联兵南诏,可是杀得剑南军丢盔卸甲。”封常清对不通兵法的鲜于向颇为鄙夷。 “剑南?”高仙芝摇头道:“杨国忠崔圆均非知兵之人。放眼剑南道,也就兵马使李宓行军打仗还算稳健。奉信王阿布思倒是久经战阵,可剑南道除益州外皆崎岖山地,同罗骑兵未必有用武之地。” “节帅,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剑南战事还是让杨国忠头疼吧。”封常清阴笑道。 “也罢,某之职使为安西四镇节度使,思虑再多,也不可能改变杨国忠的想法,更无法左右剑南战局。我军进攻吐蕃西北边境,当能牵制一二,也算为剑南军尽心了。”高仙芝自我安慰道。 “节帅若入相,当规劝圣人不可穷兵黩武。”岑参忽谏道:“今年幽州安西剑南三路征讨,终究还是靡费太多。若无霨郎君整治恶钱,某担心左藏仓廪会空很多。” “还真的多谢霨郎君,否则我军也不可能杀入吐蕃境内。”封常清见岑参心直口快的毛病又犯了,急忙插话拦住。 “岑判官所言不差,大唐国境方圆万余里,四面出击耗费太多。此次出征虽有政事堂调拨钱粮,但我军数年积聚亦消耗近半。此战过后,安西军也当休养生息。某听闻王正见在北庭大力整饬军备广泛推行军屯鼓励商肆工坊,甚得军民之心,某不可落于其后。”高仙芝并未因岑参的直言而气恼。 “节帅英明!”封常清心意微动,明白高仙芝的话是说给自己听的。见高仙芝有意将安西托付于自己,封常清虽自视甚高,一时间却也觉得肩头沉甸甸的。 本书来自/book/html 第九十二章:一石激起千层浪(六) 风过大河起渏涟,雨落青山生瘴烟。请大家搜索()!更新最快的小说 高仙芝与封常清岑参畅谈之时,剑南道大渡水以北数十里远的军营中,真源轻骑队正李晟披上蓑衣,拎起一筐苜蓿,离开潮湿不堪的帐篷,前去马厩照料自己那匹因水土不服而略显委顿的青海骢。 “大战随时会爆发,你可得多吃点!”李晟摸了摸青海骢的头,将掺杂着苜蓿的饲料倒入马槽中:“是不是不习惯剑南湿热潮闷的气候?其实我也不喜欢,还是干燥寒冷的陇右更适合咱们。” 青海骢摇头晃脑咀嚼着美味,然后打了个响鼻,似乎十分赞同主人的话。 “也不知刘破虏过得怎么样,好在他心肠直通通的,有酒喝有仗打就开心,不琢磨那么多,估计哥舒翰会善待他。”李晟想起远在陇右的好友,不觉有点惆怅。 三年前惨烈无比的石堡大战中,时任陇右牙兵校尉的李晟自告奋勇率领党项部精兵,在白雪皑皑的赤岭中如猿攀爬,用猛油火攻破吐蕃守军的小方台防线,为陇右军获胜立下汗马功劳。 本来,若李晟安心留在哥舒翰麾下,凭军功晋升个别将绰绰有余。可铺满赤岭山路的数万唐军尸体让李晟舒翰“一将功成万骨枯”的丑陋野心,心灰意冷的他萌生归隐之意。可望着休戚与共的袍泽,李晟又有点不舍。 犹豫不决之际,大帅王忠嗣暴毙于汉东郡的噩耗传到陇右,心如刀割的李晟痛下决心,当面向哥舒翰辞别。 哥舒翰假意挽留几句后,一口答应李晟所请,准许他将坐骑铠甲和横刀带走,并送了一大笔盘缠。 王思礼和刘破虏对李晟的选择十分不解,苦苦相劝。可当听到李晟决意去汉东郡时,两人不再言语,默默替李晟打理行装,开好过所。王思礼还特意从军中调了两匹骏马送给李晟,确保他可以日夜兼程。 李晟不辞千里关山飞渡赶到汉东郡时,王忠嗣的亲人尚未抵达。由于王忠嗣身份特殊,地方官吏拿捏不准该如何料理后事,只好先停灵于洪山寺中,并派衙役严加守护。 李晟亮出陇右节度使官衙开具的过所,终于得见王忠嗣的遗容。肝肠寸断的李晟悲痛之余,不忘暗中查探王忠嗣的死因。 经亲自查检和仔细询问家仆仵作,李晟确认王忠嗣身无外伤,并非被人用利器所害。数名检验尸体的仵作则一致认为,王忠嗣是深夜沉睡时咽喉为痰所堵而死。 李晟跟随王忠嗣多年,深知大帅自幼打熬身子骨,根基牢固。年未弱冠即投身军旅,一路戎马倥偬,浑身上下钢筋铁骨,绝不可能无端暴毙。即便因贬黜郁郁寡欢因石堡之战尸骨遍野而痛心疾首,却也不至于毙命。故而,李晟始终觉得大帅的死有点蹊跷。 为了弄清王忠嗣的死因,李晟反复掂量后,不惜孤身冒险,夤夜潜入洪山寺,从尸体口腔中取下最里侧的四颗磨牙。 取出牙齿后,李晟在灵柩前叩拜请罪,连夜北上离开汉东郡辖境,躲藏在距离官道不远的山野中。 确认行踪并未被汉东郡衙役发现后,李晟将四颗牙齿泡在一碗清水中数个时辰,然后取出一半水置于野外,自己躲在树丛里暗中观察。 未过多久,就有数只野鸡一头野鹿饮用。一开始,野鸡和野鹿均无异状,可过了小半个时辰,野鸡慢慢变得无精打采,随即倒地不起。而过了一个多时辰后,李晟又在山林中发现倒毙于地的野鹿。 “好可怕的剧毒,不仅杀人于无形,更毫无痕迹可查!”李晟对比野鸡与野鹿的死状,确认王忠嗣定是为人所害:“究竟是谁下的毒手?某誓死为大帅复仇!” 李晟将牙齿和半碗毒水收好,换了身行头重回汉东郡,悄悄打探王忠嗣死前曾与何人来往是否有异常举动。可他暗中走访许久,却一无所获。 此时王忠嗣的女婿元载已经赶到洪山寺,决定扶灵北归华州。李晟想着谋杀大帅之人或许会对元载下手,为保护大帅遗体并揪出幕后黑手,他暗自尾随北上。可一直到王忠嗣的灵柩下葬,整个华州风平浪静,并无丝毫不对劲的地方。 不死心的李晟写了封匿名信投到元载屋中,暗示他王忠嗣可能是被人毒死。可密信如泥牛入海,再无回音,反而是华州衙役频繁出动,说要缉捕盗匪。察觉风声不对的李晟在大帅坟前三拜九叩后,离开华州西去长安。 在长安城中李晟待了三四个月,四处拜访杏林名医,却一直未查清害死大帅的剧毒是何来头。之后李晟又东进洛阳,单枪匹马在河南道漂泊许久,到处查探却毫无进展。期间,他偶然在宋州(今河南商丘市)地界救下调任真源(今河南鹿邑县)县令的张巡。 张巡为进士出身,自开元二十九年(741年)起担任清河(今河北清河县)县令。他勤政爱民政绩斐然,数次磨勘后入京述职,本应高升,却因直言五杨飞扬跋扈批评剑南军大肆征调壮丁得罪了杨国忠,被吏部平调为真源县令。 时长安城中繁花似锦盛世气象,郊野乡村却因连绵不绝的拓边战事渐有荒凉气息。流民盗匪虽未盈路,可门不闭户路不拾遗的太平景象早已一去不复返。 张巡去真源上任路上遭遇数十名逃避剑南征兵的流民打劫,折损数名家仆,自己也险些丢掉性命。幸好李晟路过,箭射刀砍马撞杆打,杀了数名歹徒,将剩下流民全部驱走。 李晟与张巡只是萍水相逢,本打算收拾好残局就事了拂衣去,却不料两人越聊越投机。张巡心忧百姓嫉恶如仇的性格令他格外佩服,李晟驰骋边塞率兵冲阵的经历也令张巡羡慕不已。 李晟临时起意,一口气护送张巡到真源县。张巡也欣赏李晟的豪气,知他本是边军校尉,因石堡之战后心灰意冷四处游荡,便有心将他留在真源。 适逢县内豪右不轨盗匪不靖,数任县尉不是贪渎就是遇害,职位空缺许久。而李晟虽辞去陇右牙兵校尉之职,武散官官阶却始终在身。经张巡举荐和力劝,李晟决定一边担任真源县尉,一边暗中查访毒死大帅的凶手。 为根除盗匪,李晟在张巡的支持下大刀阔斧整肃与豪绅勾结的衙役,并凭出色的骑射功夫招纳一批游侠儿明察暗访。不多久,李晟就将与盗匪沆瀣一气的土豪劣绅贪官污吏一网打尽,令县内风气为之一清。 剿匪之中,李晟与南霁云雷万春两名游侠出身的衙役相交莫逆惺惺相惜,三人义结金兰,以李晟为伯南霁云为仲雷万春为季。 在新友情的滋润下,李晟渐渐适应司法捕盗审理案件的平凡日子,从一名冲锋陷阵的边镇军将转变为维护境内平安的内地县尉。张巡见李晟心思渐定,遂派人赶赴陇右将其父母接来,并为李晟张罗一门婚事。女方是真源当地殷食人家,成亲以来松萝共倚琴瑟和谐,两人很快就有了个儿子,日子过得好不自在!。 忙碌公务之余,李晟常请南霁云雷万春召集附近州县有名的游侠儿宴饮,他对擅于识毒解毒的奇人异士格外留心,却始终没有探明害死王忠嗣的毒药来自何方。 天宝十一载(752年)暮春,李晟偶然听一名去过剑南姚州的游侠儿提起,说南诏部多奇花异草,其国内部族极擅用毒,用法之诡异多不为中原所知。李晟听后,平静数年的内心大浪滔天,顿生南下之意。 李晟正琢磨如何挂印辞别张巡,如何安顿家眷返回陇右,谁知天随人愿,剑南节度使杨国忠再度调各州县壮丁征伐南诏,真源县内一时人心惶惶。李晟借机向张巡提出,为确保本县健儿熬过战事,他愿扛起带队前往剑南之责。 张巡虽不舍李晟离开,但为治下百姓计,还是答应李晟所请,并承诺代他照顾好家小。李晟本不欲南霁云雷万春同行,谁知两人以结拜时的誓言相逼,使李晟不得不答应带他们一起远赴剑南道。 五月初,兄弟三人带着四十多名擅长骑射的真源壮士风尘仆仆赶到益州,接受剑南军整编。 杨国忠贪多求大,从京畿和中原州县征调大量民壮,却并未安排足够老兵对其进行操练,故而益州军营一片混乱。无奈之下,剑南兵马使李宓不得不将各地健儿以乡党为基,编练成火或队。 真源县的健儿人人都可弯弓骑马,故被编为真源轻骑队。李晟因弓马过人和县尉官职,被任命为队正。南霁云和雷万春则担任队副,成为李晟的得力下属。 从真源出发开始,李晟就严格按照军令约束手下操练不停。全军整编后,真源轻骑队脱颖而出,成为成军最早的队伍,震动了剑南节度副使知留后事崔圆,故而被挑选出来编入先锋营,跟随李宓南下大渡水。 本书来自/book/html 第九十二章:一石激起千层浪(七) 离开益州平原后,放眼皆千峰万壑所见多深山穷林。 李晟对剑南军乱成一团的战前准备甚是担心,故而时时紧绷心弦,生怕遭遇敌军伏击或偷袭,所幸一路行来还算安稳。 行军途中,李晟听闻奉信王阿布思已率两万同罗部骑兵抵达益州,将会作为征伐南诏的主力。 石堡大战前,李晟在哥舒翰大帐外见过阿布思数面,知他行事油滑,并非勇于承担之人,很奇怪他为何竟会如此为杨国忠卖命。 抵达大渡河北岸时,淫雨霏霏风高浪急,五千名先锋营将士只好安营扎寨,静待雨过天晴。 长期在陇右生活的李晟对如此湿闷的天气不太适应,坐骑青海骢也在潮热的雨水中日益憔悴,所以他才来马厩给爱驹加餐。 “兄长果然在这里!”南霁云的欢呼声打断李晟的遐思。 “南八,找某何事?”李晟微笑着扭头猿臂蜂腰潇洒不羁的南霁云,恍惚间想起远在陇右的刘破虏。 “大哥,我们没啥事,就是雨天太过憋闷,想找大哥讨教军阵之道,却发现营帐是空的。南八说大哥牵挂青海骢,肯定会在马厩。”膀大腰圆的雷万春挥了挥永不离手的八棱锏,瓮声瓮气道。 “多谢两位弟弟惦记,青海骢的胃口越来越好,不日即可上阵。”兄弟们的关心让李晟暖流涌动:“前几日某问过剑南老兵,他们皆言南诏多雨。我军未必适应,可敌人却得心应手,必须严防南诏军偷营。” “兄长放心,真源儿郎甲不离身刀不离手,明岗暗哨一应俱全。只是大营之中,并非所有士卒都如此警惕。”南霁云心思细密玲珑剔透,早和先锋营各部混熟。 “李兵马使已然尽力,无奈剑南太平日久军备荒疏,与西北边镇强兵相距甚远。”忆起大帅麾下的猛若熊罴的雄师劲旅,李晟对剑南军实在眼。 为避免真源子弟平白送死,李晟一直潜心琢磨剑南战事。他发现自从开元二十六年(738年)皮逻阁在大唐支持下统一六诏后,南诏协助剑南军将吐蕃东侵之路死死堵住,西南边境遂得十余年不识兵革的好日子。 李晟听大帅念叨过“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的道理,但马放南山对剑南军战力的侵蚀还是令他触目惊心。四海升平本是好事,可若守护边疆的士卒不堪一战,太平又能持续多久呢? “呜呜呜”,大营中忽然腾空升起凄厉的号角声,扰乱了如帘雨幕。 “敌袭!敌袭!”执勤的士卒刚大吼数声,就变成数具死尸从望楼上栽了下来。接踵而至的是密密麻麻的箭雨和细不可查的毒针,营盘南门附近哭爹喊娘的慌乱声当即此起彼伏。 “快!带上所有马匹,回营召集真源儿郎迎敌。”李晟甩掉蓑衣,挥刀砍断青海骢的拴马绳,飞速搭好鞍鞯,翻身上马,拍了拍爱驹的脖颈:“受累了!” 青海骢感受到主人的昂扬战意,咴咴长嘶,四蹄如风,直奔真源骑兵队营盘。李晟策马狂奔的同时侧耳分辨敌人箭雨声的远近和强弱。 南霁云摘下长弓,弯弓搭箭,射断数排栓马绳后跃上坐骑,紧随李晟奔出马厩。疾行之时不忘虚拉弓弦,护住李晟的左翼;奔跑起来虎虎生风的雷万春则紧攥铁锏,一边招呼轻骑队的战马跟上,一边如铁塔般牢牢贴在李晟右侧。心有默契的兄弟三人按照平常操练,自然而然摆出可攻可守的三角阵型。 穿过纷乱如麻的营地,李晟赶回本队营盘时,真源骑兵队已弓刀在腰高举盾牌,自发列队完毕。 李晟满意地点了点头,接过下属递来的马槊弓箭和盾牌,放声虎吼:“上马!列长蛇阵,出北门!风雨如晦,大河难渡,敌军不多;敌从南来,南营必乱。我队出北门,从东绕过大营,背击敌军,定可取胜!真源儿郎,敢随某冲锋否?” “敢!敢!敢!”真源健儿均知李晟久经沙场见识不凡,纷纷挺槊高呼。 “冲!路见阻拦我队前行者,无论敌友皆驱散之!愿随我队出营冲杀者,可列在队尾,但不可乱我军阵!”李晟熟稔于阵战之道,深知百战军旅与游兵散勇最大的区别就在于能否结阵而战。 一骑当先,数十骑相随。在李晟的带领下,真源轻骑队如同逆流而上的轻舟,从马仰人翻混乱不堪的大营中穿过,跨北门而出。路上但有冲撞堵塞道路者,不是被李晟的马槊荡开,就是被雷万春的八棱锏驱散。一些血气未失的士卒发现真源轻骑阵列巍然临危不乱,就或骑或步,尾随其后,以保自身平安。 中军帐前,剑南兵马使李宓伫立在蛮烟瘴雨之中,听剑南牙兵报来的一连串噩耗,懊恼不已。 李宓担任兵马使之前曾为云南太守多年,是张虔陀的前任。云南太守的首要职责就是羁縻南诏,故而他熟悉南诏边防军政,更与云南王阁罗凤相交莫逆,可谓知己好友。李宓为云南太守时,大唐与南诏也因洱海之地和盐井之利屡生龌蹉,但他以联兵抗拒吐蕃大局为重,与阁罗凤协力化解了数次风波。 当时任剑南节度使的鲜于向提议张虔陀接任云南太守时,李宓并未因升职而欢欣鼓舞,反而耿耿难眠如有隐忧。他熟知剑南人物,对性急好色的张虔陀能否处理好与南诏的关系颇为担心。为此,李宓曾私下提醒鲜于向,可得到的答复只有一句:“此乃杨侍郎之意!” 后果如李宓担心的一样,色胆包天的张虔陀竟然欺凌阁罗凤私通南诏王妃,引发了南诏的滔天怒火。急火攻心的阁罗凤起兵杀了张虔陀,并顺势攻占三十二夷州。 李宓为大唐与南诏交恶忧心忡忡,主动向鲜于向请缨,欲图亲身前往太和城会见阁罗凤,尽释前嫌平息战端。但他的热枕遭遇的却是鲜于向的冷嘲热讽。 在鲜于向眼中,南诏不过区区蛮部,出兵数万即可灭其国。可李宓却知,统一六诏后,皮逻阁和阁罗凤励精图治十余年,南诏已成为拥兵数十万的西南强藩,不可轻辱。鲜于向闻战而喜的轻率态度令李宓愈发不安,更让他怀疑剑南战事爆发的背后是否另有隐情。 去年夏天,在兵部侍郎杨国忠的大力扶持下,鲜于向从京畿和内地州县抓了无数丁壮,纠集成八万兵马,妄图一鼓而下荡平南诏,攻克太和城。战事之初,剑南军势如破竹,收复三十二夷州,攻到西洱河畔,阁罗凤也派使求和。 李宓力劝鲜于向接受南诏的降表,可贪功冒进的鲜于向为了封王,下令将南诏使者乱棒打出,逼得阁罗凤倒向吐蕃。 在吐蕃和南诏联军夹击下,剑南军大败,折损人马六七万,几近于全军覆没。虽深恨鲜于向误国,李宓还是在乱军阵中保护他逃回益州。 李宓本以为鲜于向会因此战失利被圣人贬谪或惩罚,谁知杨国忠竟偷天换日,将鲜于向的罪过轻轻遮掩过去。后鲜于向主动请辞剑南节度使,李泌想着剑南战事或许会好转,可遥领剑南节度使的杨国忠显然要一条道走到黑,继续征伐南诏。剑南节度副使知留后事崔圆则人如其名,圆滑无比,唯杨国忠之命是从,根本不考虑将南诏拉回藩属之列。 而今再次带兵来到唐诏边境界河大渡水,李宓虽三番五次勒令麾下将佐严加防范,无奈去年兵败之后,剑南军中为数不多的可战之兵消耗殆尽,新编之军除一二可观之外皆匆促成军,不堪大用。而阁罗凤显然也深知剑南底细,毫不犹豫就派出兵马前来偷营,将五千先锋营打得措手不及。 李宓从敌人袭击的响动判断出来敌并不多,急忙下令剑南牙兵和军中虞候整饬队伍约束炸营之兵。无奈新兵临战一片仓皇,折腾许久,营中稍安,却依然无力抗敌。 “兵马使,有队轻骑兵从北门跑了,用不用派人去追?”一名牙兵急声禀道。剑南军中骑少步多,故而上下均对骑兵的动静格外留心。 “可号?”李宓怫然不悦。 “似乎是真源轻骑,当先一骑是队正李晟。” “李晟!?此子忠勇,不当为此!”李宓有点疑惑:“算了,敌袭甚急,顾不得一个轻骑队,战后再议。营中兵马能应战否?” “禀兵马使,南门已被敌军攻破,幸好已有团士卒集结完毕,正与敌军厮杀。只是敌军的毒箭甚是犀利,防不胜防。” “南诏境内奇花毒虫多如牛毛,幸好其箭簇不算锋利毒针更无法穿透铠甲,仔细护住脸颈手等处即可。”李宓连忙提醒牙兵下去周知诸军。 大营南门,手持百炼横刀的剑南士卒与挥舞淬毒郁刃的南诏军士战成一团,双方战力相差不远,互有死伤。南诏军士身后,一群断发纹身的蛮族武士举着吹箭筒对准剑南军阵列缝隙射出一枚枚毒针。躲避不及的唐军士卒一旦被击中,当即窒息而死。 本书来自/book/html 第九十二章:一石激起千层浪(八) 千余名有备而来趁雨偷袭的南诏军与仓皇应战的剑南军战成平手,一时难分高下。请大家搜索()!更新最快的小说唐军大营南门处双方鏖战正酣时,李晟率领百余名士卒绕了个大圈,在风雨的掩护下潜行至南诏军东南侧。 “锋矢阵!准备冲锋!抵达辕门后向左侧击而出,骑射杀敌,然后聚拢在敌阵之后再次冲杀!切记不要冲入营中,不要被敌军缠住!”李晟对麾下儿郎颇有信心,制定出反复冲击的躐阵之术。由于营中敌我双方犬牙交错,骑兵施展不开,李晟特意叮嘱属下不要深陷其间,而要集中力量在营外空地驰骋,将骑兵的机动性发挥到极致。 “冲!”李晟右手持槊左手举盾,一马当先,如天神下凡般冲破雨雾,杀向南诏军后阵。李晟的槊锋尚未触及到敌军的后背,南霁云的雕翎就已经洞穿数名蛮族武士的后心。 “杀!”不待南诏军反应过来,李晟就饿虎扑食杀入阵中。马槊或刺或挑,比剑南丛林中的毒蛇还要刁钻,一旦被槊锋沾上,非死即伤。虎背熊腰的雷万春血脉偾张,粗壮的右臂挥动八棱锏,如狂风般掠过数名南诏士兵的头部,在坚硬的头盔上撞出一处处凹陷敲开一道道裂缝。南霁云射杀了几名蛮族武士后抽出横刀大砍大杀,雨水与血水混在一起,从雪亮的刀刃下奔流而下。 兄弟三人合力奋进,片刻功夫就在南诏军背部凿开一处鲜血横流的缝隙。其余真源轻骑和剑南士卒则乘机而上,用马槊和横刀不断扩大缝隙的宽度。 “变阵!后军变阵迎敌!”南诏军中有人用蛮语大声嘶喊,无奈士卒挤在一起,根本来不及转身,导致阵列愈发混乱。大营之内,挥刀苦战的剑南士卒顿觉压力一轻。 “报!南门外杀来一队骑兵,正在冲击南诏军后阵。”站在望楼上观战的剑南牙兵及时将战场变动报告给李宓。 “一队骑兵?李晟!”李宓长舒一口气:“有勇有谋,好样的!传令,全军压上,夹击敌军!”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 “左!”冲杀到辕门外后,李晟高声一声怒吼,整队骑兵轻磕战马,从左侧杀透南诏军阵列,如溃堤之水喷涌而出。几股洪流汇集在一起,调头向南。 “射!”李晟挂好马槊,抽出雕弓,带领手下将一支支羽箭射向南诏军。重新换上长弓的南霁云则连射不停,羽箭射出,必有斩获。 “赶快解决营外的唐军骑兵!”南诏军将领意识到李晟等人的威胁越来越大,向手持吹箭筒的蛮族武士高声怒吼。 骑射之时,轻骑兵无法举盾,门户大开。蛮族武士见状,举筒齐射,十余枚毒针飞驰而出,射中队尾的三名真源骑兵。真源健儿只闷哼数声,就倒地而死。 “好厉害的剧毒!先射拿吹箭筒的敌军!”李晟心中忽然蹦出一股奇怪的感觉,但沙场酣战之时,他急于指挥轻骑反击,无暇多想。 南霁云瞄准领头的蛮族武士,弓弦一松,一枚羽箭如电而至,穿透两尺多长的吹箭筒,箭簇从敌人的后脑射出。毒针被羽箭的气流吹动,逆向而回,进入蛮族头目的口腔,使他登时气绝身亡。其余真源骑兵也弯弓如月,将一蓬蓬羽箭洒向正在吹毒针的敌人。在箭雨的打击下,蛮族武士死伤惨重,再无还手之力。 “列阵!冲!”奔驰到距离南诏军数百步远的地方后,李晟召集真源轻骑队,再次杀向敌军后背。 此时已有部分南诏军转过身来,将长矛和浪剑对准南方。 “闪开!”李晟轻拍青海骢,催促它将速度提到最高。待南诏军的矛尖近在咫尺时,李晟挥槊一扫,荡开了枝枝桠桠的锋刃,跃马跳入敌阵。 “死!”势大力沉的雷万春拍马而至,沿着李晟荡开的缺口呼啸而入,用铁锏收割着敌人的性命。南霁云则冷静地跟在后面引而不发,警惕着会发毒针的蛮族武士。 步兵阵列一旦被骑兵撕开,就如被热刀割破的豆腐,难以维持。真源轻骑再次冲入敌阵后,南诏军的士卒面对两面夹击,士气低落,再无必胜之心。 “杀!杀!杀!”大营内的剑南先锋营士卒越聚越多,形成一个半圆将南诏军围得水泄不通。真源骑兵在李晟的带领下,如同锋利的刮刀一样,不停地削割着南诏军并不厚实的阵列。 被真源轻骑冲了三次后,南诏军后阵终于彻底崩溃,他们丢盔弃甲,慌忙向南逃窜。后阵的溃逃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苦苦支撑的南诏军士卒不顾将领们的恐吓和威胁,转身就跑。数名蛮族武士略微慢了几步,就被蜂拥而上的剑南士卒砍翻在地,践踏而死。 李晟待数百名南诏军逃了大半后,才开始尾随追击。追亡逐北固然快意,可若卷入溃军太早,反而可能被乱军冲乱阵型,甚至遭遇缓过神来的敌军反杀。李晟精通阵法,自然不会犯如此浅显的错误。 追杀到大渡水渡口时,风雨已弱,南诏军也所剩无几。渡口岸上横七竖八放着星星点点的羊皮筏子小木舟,舟楫附近站着数十个人。剑南军派驻渡口的十余名士卒早已被南诏军屠杀一空。 败而来的南诏军时,守在渡口的人们急忙拖着筏子和木舟往水里走,他们应当是为南诏军操舟的船夫。船夫中,一个蓬头垢面皮肤龟裂的男子愣愣地站在原地,眯着眼盯着南诏军背后涌出的骑兵,胸膛起伏不定。 “跪地缴械者不杀!跪地缴械者不杀!”跟随真源轻骑队而来的剑南骑兵中有通南诏语者,他们放声大吼。李晟则带着属下在岸边驰骋,但凡有拒不投降者,就用刀背将之击晕。 李晟冲到那名站立不跪的船夫身边时,他正欲挥刀,却听对方用流利的唐话喊道:“将军,我是大唐子民!” “汉人?”李晟收住横刀。 “这位将军,某名刘骁,乃京畿人士,被南诏蛮族……”汉人船夫的话还未说完,李晟为“蛮族”两字所动,忽然惊喝一声:“毒针!”他终于明白为何方才对战蛮族武士时会心生异感,因为被毒针射中的三名真源骑兵,他们的死状与大帅王忠嗣一般无二! “南八,你带他回营,客气点,估计是之前被南诏俘虏的剑南士卒。”李晟交待过后,不再将这个刘骁放在心上,他站在马镫上扫视整个渡口,却未在南诏战俘中发现任何一名带着吹箭筒蛮族武士。 “该死,不会追击时全部杀干净了吧?”李晟有点懊悔,他急忙驱马回营,一路清点战俘和敌军尸体,却只寻到几个丢弃于地的破碎吹箭筒和数具蛮族武士的尸体。 “可恨!”李晟在大营南门翻身下马,又搜检到数个吹箭筒,可筒中并无毒针。 “尸体!”李晟急忙寻找三名真源骑兵的尸首,却发现尸体已经被辎重兵抬走,身上的毒针则在搬运时掉落,根本无处可寻。 “难道线索又要断了?”李晟回到大营南门,挥拳连拍辕门。他脚边有具蛮族武士的尸体,从身上佩戴的花里胡哨饰物当是个头领。 “怎么全死光了!我刚才没有赶尽杀绝呀!”李晟有点哭笑不得,他扫了眼蛮族头领的尸体,自言自语道:“这一箭射得如此准,肯定是南八的手笔。” “兄长,你是在夸我吗?”笑嘻嘻的南霁云拽着刘骁回到大营。 “等一下!”李晟仔细瞄了眼蛮族头领,觉得他的死状有点奇怪,就拔刀撬开尸体的口腔瞅了半天,终于一枚细长的毒针。 用麻布将毒针捏出后,李晟盯着颜色深黑的针尖久,无奈长叹道:“可惜不知他们是从哪里来的……” “这位将军,你可是想了解手持吹箭筒的南诏武士?”刘骁拱手回道:“其实某对他们的来历略知一二。” 四方风起云合,源生天子脚下。 各地边镇荡若涟漪,漩涡中心的长安城却貌似平静无波。大明宫丹凤门前一如既往地庄重肃穆,只是亲切随和的左监门卫兵曹参军张德嘉沉稳内敛了不少;京兆府的衙役依旧吆五喝六,只是京兆尹不再姓王,盛气凌人的王准也销声匿迹;平康坊仍是冠绝天下的风流渊薮,只是李相门前车马渐稀,可盛王回京后,李府似乎又热闹起来;养好伤的卫伯玉仍然无聊地贴身守护李林甫的安危,只是他的眼眸深处多了几簇怒火;安邑坊公孙大娘宅中姹紫嫣红练习剑技的娇喝声不绝于耳,只是师父昔日最钟爱的弟子再未登门;汇集天下财货的西市一如既往地熙熙攘攘,只是素叶居和闻喜堂不约而同都增加了人手…… 六月初二,素叶居中,心绪不宁的掌柜简若兮斜倚栏杆,轻摇折扇,黯然神伤。她手摸折扇轻灵秀丽的竹骨,想着千里之遥的益州翠竹都被人送来长安城,征戍剑南的夫君却仍然杳无音讯,愈发惆怅。 简若兮清楚,霨郎君等人已用尽全力帮她查找夫君的下落。去往益州的一趟趟商队都被霨郎君叮嘱要尽心打探,王兵马使也托人在剑南军中搜寻,素叶郡主更是动用她在杨家的情面,麻烦鲜于向和弘农阁代为寻找。可一晃小半年过去,良人仍未归来,她如何不忧心? 如今她已得知,剑南军去年夏天在西洱河畔大败一场,折损兵马无算。众人虽不提,但简若兮明白,大家都认为她夫君已经战死在太和城下,尸骨无存。可简若兮始终不死心,她觉得只要没有找到夫君的尸首,那他就应该在世上的某个角落等待着自己。 简若兮有心委婉恳请霨郎君再想想办法,可最近几日也不知何故,霨郎君和伊月小娘子一直没有来西市,致使她迟迟没有机会。 “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简若兮吟诵着古风,潸然泪下…… 简若兮专注于素叶居的生意,并不知王霨正承受着什么样的煎熬。虽然在王焊谋逆案中成功保住高仙芝维系了朝堂各方的均衡,但李林甫出尔反尔的一击,还是将王霨欢喜雀跃的心情打落到谷底。 王霨此时反思他与高力士李泌李林甫商议恢复出将入相的过程,赫然惊觉,高力士早暗示过疏漏所在,却并未点破;李泌正因为将入相可能为敌所用,所以态度冷淡;狡猾无比的李林甫则早已从自己话中觑见攻击太子和杨国忠的机会,故而只说愿意恢复出将入相,却只字不提安禄山。 “得意忘形害死人!本以为凭借超越时代的见识可以随心所欲变革朝政,却忘了与高力士李林甫李泌等人的智慧相比,自己还相差甚远!”一经卢杞提醒,王霨当即意识到犯了大错。可他还未想出补救之策,李林甫的奏章就送到了李隆基案头。 王霨本打算恢复出将入相之制,力促安禄山入朝,明升暗降削其兵权,消弭未来的战乱。可李林甫却借力打力,力荐敕封安禄山为东平郡王,酬谢其襄助盛王李琦,反用入相套住王正见,既打击东宫在边镇的势力,又扰乱杨国忠拜相之途。与王霨期望的结果可谓南辕北辙。 “怎么办?”王霨心如火烤,却迟迟拿不出对策。聪慧的阿伊腾格娜想明白小郎君为何会误判局势,却不知该如何应对如此复杂深奥的朝堂争斗;王勇更是后悔不已,恼恨自己没有能拦住小郎君与李林甫交易;桀骜的卢杞虽及时点出隐患,但对于如何破解李林甫的反击也束手无策;至于阿史那姐妹和苏十三娘,则是干着急却无能为力。 众人心情黯淡之际,一封密信从庭州飞来,上面只有短短一行字:“吾儿莫忧!唯望今后行事谋定而后动,勿小觑天下人。” 王霨茫然不知父亲会如何破局时,大唐朝堂惊雷频频。先是圣人下诏,嘉奖安禄山征讨契丹之功,敕封其为东平郡王,并将在六月下旬献俘太庙,彰显大唐武功。然后是安西军大胜吐蕃的捷报入京,太子入宫贺喜,赞许李相老成谋国,请调安西四镇节度使高仙芝入京为相。早有准备的李林甫则力荐文武双全的王正见拜相。太子与李相互相吹捧对方的党羽,成为朝堂难得一见的景观。 杨国忠跳出来期期艾艾反对恢复出将入相,却遭到李林甫与李亨的一致反对,根本插不上话。李隆基对杨国忠的迟钝也有些不满,吓得他不敢再言。 长安朝堂聚焦东宫与李相的争斗,纷纷猜测王正见和高仙芝到底谁会封王谁会拜相,以致于河中军联合突骑施部越过乌浒水惩戒黑衣大食的战报被扔在角落里无人理睬,而剑南军先锋营与南诏军的首次交锋更是乏人关注。 李亨对李林甫的回击让王霨有点疑惑:“以邻为壑,难道这就是父亲的破局之道?” 王霨满心疑问,李隆基对何人拜相也举棋不定。数日后,高力士忽然收到王正见的秘奏。在奏表中,王正见洋洋洒洒谈古论今,对出将入相之制极为肯定,他谏言圣人不必将封王与拜相泾渭分明区别开来,封王者也可为相,为相者若有军功亦可封王。为天下安定计,圣人可轮番调各地边镇入朝为相一两年。在奏折末尾,王正见还毛遂自荐,说圣人不嫌若他才学浅薄,自己甘愿为入朝为官,为天下节镇做个表率。 读完奏章后,圣人沉思良久后忽抬头问道:“高将军,你怎么 “陛下,以老奴之见,王都护心无杂念,一心为圣人解忧,可称得上纯臣。”高力士字斟句酌小心翼翼。 “那出将入相呢?”李隆基追问道。 “陛下,如今虽天下太平,但边镇兵力过盛,不免令人担忧。王焊谋逆可谓前车之鉴,虽查明高仙芝并未卷入其中,但日后是否会有边将横生不臣之心,实在难测。既然太子李相都赞成恢复旧制,不若依王都护之言,轮番抽调边将入京为官,如此也利于其时时拜谒陛下聆听教诲。”高力士见观察许久,知李隆基早已意动,就顺势轻推一把。 李隆基微不可察地点了点,感慨道:“太原王氏世代忠良,朕亏欠其多矣。” 高力士猜测圣人是忆起出身太原王氏的发妻王皇后而心生愧疚,连忙垂首低目,不敢多言。李林甫上奏恢复出将入相将矛头对准王正见后,高力士猜到东宫肯定不会坐视,也料到太子会在高仙芝身上做文章。可他万万没有想到,王正见竟会使出以自身为诱饵玉石俱焚的大杀招,生生将所有边将统统拉下水。 “王正见,你的一点私心都用在霨郎君身上了吧。”高力士隐约猜出王正见的用心:“父子均忠心为国,某必倾力相助!” 密折很快就传遍长安朝堂和大唐边镇,李亨闻之勃然变色,气得脸色淤青却无法发作;李林甫听后静思许久,庆幸自己足够谨慎,一直等到盛王启程离开幽州才上表恢复出将入相;杨国忠见拜相路上凭空多了如此多对手,心烦意乱,不过他想到王正见率先提出拜相亦可封王,道尽自己的心声,对剑南战事更加在意;陈.希烈则躲进宅中饮酒作乐,对朝政愈发不上心。 高仙芝得知王正见的应对后放声长笑,急令封常清上表赞同王正见,也提出自愿入朝为官;安禄山正因封王沾沾自喜,突然发现自己也可能被拖入京中为相,心中惶恐,将王正见和高仙芝诅咒了千万遍;哥舒翰一时摸不清王正见和高仙芝的路数,但想到封王的对手少了许多,在龙驹岛上纵情声色,多喝了几杯,以至于双腿微生麻痹之感,但他并未放在心上;远在河中的阿史那旸对朝中风云涌动毫不在意,一心一意操练兵马,整治河中。 六月十五,望日大朝,在京文武百官在宣政殿朝拜天子。圣人正式颁布诏书,宣天下节镇于冬至大朝会时一同入京,共商拜相之事。 宣政殿中,站在满堂朱紫之后的王霨默然而泣。出将入相之制终于恢复,安禄山入朝亦非全无可能,血淋淋的兵燹或许能够被消灭于未萌之时。他本以为可凭借超越时代千余年的见识轻而易举操纵古人,却被狡诈的李林甫玩弄于股掌之间。而最后替他挽回局面的,还是远在庭州的父亲。 “父亲,能当你的儿子,是我的幸运!”王霨遥望西北,感恩不已。 本书来自/book/html 第九十三章:拔剑何叹行路难 (一) 北风呼啸彤云密布,孟冬时节的长安西郊上空,一场冬雪正在积聚酝酿。 . 风雪将至,行路愈难。剑南节度副使知留后事崔圆安坐于温暖如春的马车内,捻须自言自语道:“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李太白仕途虽崎岖,诗作却俊逸风流,令人叹为观止!鲜于仲通去年离开益州赶赴长安时,一路上难免也会因感慨行路艰难而惶惶不安吧?” 想到已升任京兆尹的前上司鲜于向,身材微微有些发福的崔圆,心海中不禁荡漾出丝丝鄙夷的涟漪。虽同为杨国忠一党,但出身清河崔氏青州房的崔圆面对粗鄙无文的益州豪商鲜于向时,心中难免有点世家子弟的傲气与矜持。 清河崔氏名列五姓七望,是大唐数一数二的头等世家。青州房虽非嫡支,却也是清河崔氏众房中数得上的翘楚。不过家族大了,难免会贫富不均。崔圆自幼孤贫,虽顶着姓氏带来的耀眼光环,日子过得其实还不如普通殷实人家。若非清河崔氏历来重视文教,族里办有私塾供族人入学,崔圆恐怕连读书的机会都没有。 崔圆家境贫寒却志存高远,酷爱诗书,喜读杂学,尤其是兵法。他不仅涉猎《孙子兵法》《六韬》《尉缭子》《司马法》等兵家典籍,更曾仗剑游历齐鲁河洛之地。不过,崔圆虽通览兵书,却始终以文士自许,他的志向是成为一名出入凤台鸾阁执掌天下权柄的文臣,而非经略边镇冲锋陷阵的赳赳武夫。 开元中,圣人下诏搜访遗逸,开恩科网罗天下人才。二十多岁的崔圆参加钤谋射策科考试,一展胸中所学,一篇应对边患的策论写得行云流水,最终得中甲科。 崔圆本想凭此授职兵部,当个从九品主事。可谁知造化弄人,吏部负责铨选的员外郎见他身形挺拔,有武人之风,竟将崔圆选入千牛卫担任从九品执戟。 崔圆自负文艺却获授武职,颇不得意,惆怅多年后,总算在天宝四载(745年)得遇贵人,转任地方县丞,重回文臣之列,后累迁为从六品吏部司勋员外郎。 眼见贵妃娘子得宠,杨家鸡犬升天,崔圆眼疾手快,毫不犹豫放下世家子弟的面子,投靠方得圣人青睐却党羽稀少的杨国忠,凭此平步青云,数年间就骤升为从三品剑南节度副使,成为朱紫加身的边疆重臣。 待去年鲜于向辞任回京杨国忠兼领剑南节度使,崔圆因多年殷勤侍奉,被举荐为剑南节度副使知留后事,成为剑南军的实际执掌者,一跃升任节镇一方的封疆大吏。 “当年费尽心机不愿意担任武职,谁知最后还得与一群不同文墨的武夫厮混在一起,此乃命也?”崔圆自我解嘲道。在世人眼中,他是出身名门青云直上一方风顺的幸运儿。可其间求学之艰辛仕途之坎坷付出之巨大,不足与外人道哉! “行路难,行路难!多岐路,今安在。”崔圆拍掌而叹:“行到山巅处,方知天地寒!” 能令崔圆遍体生寒者,无他,剑南之战也! 杨国忠虽将去年鲜于向贪功冒进兵败西洱河之事粉饰遮掩过去,却无法挽回大败对剑南军士气的惨烈打击。 接任知留后事之差遣后,崔圆本想花两年时间全心整饬兵马,然后再择机征讨南诏。但杨国忠一日三催,逼得他不得不仓促发兵,于今年六月派剑南兵马使李宓率先锋营南下大渡水。 崔圆虽不敢违逆杨国忠的命令,但他深知新编成的剑南军外强中干,因而叮嘱李宓务必稳扎稳打步步为营,不可轻敌。 熟知南诏军情的李宓不负所托,在大渡水北畔遭遇南诏军趁雨偷营时不仅没有乱了阵脚,反而奇兵突进,一举围歼来敌。 待崔圆与奉信王阿布思率大军抵达大渡水时,李宓的先锋营已在南岸安营扎寨,并在渡口搭好供大军行进的浮桥。 因担心吐蕃出兵援助南诏,崔圆请同罗骑兵四下侦察的同时,命大军一边行军一边操练,缓缓南下齐头而进,不给敌人可乘之机。 年轻时崔圆自诩阅遍天下兵典,觉的用兵行师不过尔尔,因此对边镇将领颇为轻视。可执掌剑南军后,他愕然发现,行军布阵绝非轻而易举之事,并不是兵书就能运用自如的。 好在崔圆深知赵括“纸上谈兵”的悲剧,故而不似鲜于向那般刚愎自用。他充分信赖李宓和阿布思,放手让两人按照自己最得心应手的方式领兵作战。只有在两人意见发生分歧时,崔圆才会出面干涉。 之所以对李宓和阿布思如此放心,关键在于崔圆深谙杨国忠心中的小九九。世家子弟出身的崔圆虽汲汲于功名富贵,却恪守取之有道的古训,张弛有序,并不过于贪求。而杨国忠这种毫无根基的浮萍之辈,凭裙带关系一朝富贵,很容易膨胀无度,恨不得将所有好处都抓在手里。 从当前朝局王焊谋反一案,李林甫式微,杨国忠继任右相指日可待。若崔圆与杨国忠易位相处,他会优先集中心力考虑如何稳定中枢朝堂,然后过几年后再求其他。 而杨国忠目前的打算,显然是相位王爵哪一个都不愿丢。而延绵近两年的剑南战事,说穿了就是在用剑南士卒的尸骨,为杨国忠铺垫一条封王之路。崔圆甚至怀疑,杨国忠任命贪财好色的张虔陀为云南太守,当是有意而为之,目的就是挑起边衅…… 因此,剑南战事拖延至今,杨国忠既不关注南诏的国力几何,也不在意吐蕃是否会介入,他的眼睛里只有捷报。 而鲜于向之所以大败西洱河,全是因为没有琢磨透杨国忠的心思,竟痴心妄想毕其功于一役,用战功为自己挣得封王的一线机会。若非他对杨国忠有恩,恐怕早已被杨家抛弃,重新沦为一介商人,遑论贵为京兆尹。 摸清杨国忠的想法后,崔圆因地制宜,对战事的要求就是“稳”。他不求攻克南诏国都,也不求生擒阁罗凤,唯求大胜南诏一场,尽快完成杨国忠的心愿,早日结束令人如履薄冰的战事。 剑南军虽无法与碛西幽并强军相比,但若抱团缓进,南诏军还真无太好的应对之策。阁罗凤大概是见无懈可乘,令南诏军后退数百里,收缩在太和城一带,欲图坚壁清野诱敌深入,耗死剑南军。 崔圆听从李宓的建议,在深入南诏国境百余里后按兵不动。他依靠后方充足的粮秣支持,安心收编南诏国内不服阁罗凤统治的部族,却始终不南下太和城决战。 在此期间,崔圆隔三差五向杨国忠报个捷,一会儿说攻占南诏多少疆域一会儿报收服多少西南部族,将封王心切的杨国忠哄得心花怒放。 在杨国忠的严令下,鲜于向等心腹加大搜刮力度,源源不断向前线转运粮秣兵械军饷,确保剑南军衣食无忧。从弘农阁转移到益州城的猛油火也运了两车到剑南军大营。 久不见剑南军上钩,消耗不起的阁罗凤不得不派使臣携重礼前往吐蕃与南诏的边境,邀请等候已久的吐蕃军参战,一起攻打剑南军。 可即便有两万吐蕃相助,倾国之兵北上的南诏军依然无力吞下据营防守军械充足的剑南军。双方恶斗半日,南诏吐蕃联军数次冲锋都被唐军用强弓硬弩和猛油火击退。 待联军士气衰竭后,养精蓄锐多时的同罗骑兵出营冲杀,将顶在最前面的南诏军杀得连连败退,转眼间就折损近两成兵马。若非吐蕃军军容齐整败而不乱,同罗骑兵又因水土不服战力下降,南诏军必将元气大伤,死伤更为惨重。 获胜后,阿布思心疼帐下兵马,不愿追击;李宓则提议以战促和,派使劝阁罗凤上表认罪,重回大唐藩属之班。崔圆将捷报发出后,估算着此战当可满足杨国忠的要求,心中一块大石落地,也就同意阿布思和李宓所请,命剑南军原地待命,静待杨国忠的指令。 是役中,崔圆除了完成既定目标外,还有个不小的收获,那就是笼络一员虎将。 尚未抵达大渡水时,崔圆就在李宓战报中留意到真源轻骑队正李晟,觉得他来历不一般。因而,渡过大河后,崔圆就招李晟来到帐中,有意考校一番,摸摸虚实。 得知李晟曾担任过王忠嗣的牙兵及哥舒翰的牙兵校尉后,崔圆登时对其另眼相李晟不卑不亢列出剑南军训练不足的弱点点明南诏军大型兵械不精的短处时,崔圆面上不说,心中已暗暗称是;等李晟回忆石堡大战,点明穿耳箭对吐蕃锁子甲的克制描述猛油火的巨大威力时,崔圆惊得合不拢嘴。 如获至宝的崔圆当即将李晟和真源轻骑队编入牙兵序列,调归自己直属。李晟更是连升两级,再次担任牙兵校尉。 本书来自/book/html 第九十三章:拔剑何叹行路难(二) 事实证明,崔圆虽不擅带兵,却称得上知人善用。百度搜索:kanshu58他按照李晟的建议,紧急征调铁匠打造一批穿耳箭,对吐蕃骑兵造成不小杀伤。而之前不知该如何使用的猛油火,则被李晟用于守营,熊熊烈焰烧退不少敌军。 大战过后,崔圆听闻李晟对被俘的南诏士卒特别感兴趣,就大手一挥,将处置俘虏之权全盘交给李晟。而得到杨国忠密信,令他在冬至大朝会前入京献俘时,崔圆特意询问李晟,是否愿意一同前往长安。 有点意外的李晟略作思索后询问崔圆能否准许他带上下属刘骁。崔圆并不清楚刘骁是何许人也,但出于对李晟的信任,他毫不犹豫就点头答应。 北风起兮木叶黄,进京献俘兮蜀道凉。 崔圆一行浩浩荡荡押着南诏、吐蕃俘虏,带着献给圣人的奇珍异宝抵达关中时,风刀霜剑、天凝地闭的寒气让他们惊觉一夜入冬。 半路上崔圆终于弄清楚,刘骁乃京畿人士,去年被征召进剑南军。西洱河之战时,他被南诏军俘虏,沦为摆夷蛮部的奴隶。后摆夷蛮跟随南诏军偷袭剑南前锋营时,被征为舟子刘骁为李晟所救,遂编入真源轻骑队。 搞清刘骁的身份后,崔圆蓦然想起,数月前杨国忠曾在信中随口提了句,托他搜寻一名刘姓士卒,说事关贵妃娘子的义女素叶郡主。但大战在即,千头万绪,崔圆觉得杨国忠并不重视此事,早将之抛在脑后。 听了刘骁的遭遇后,崔圆试探问了句他是否认识素叶郡主。刘骁连连摇头,说自己不过一介平民,和妻子在长安西郊经营家客栈度日,怎么可能高攀上皇亲国戚。 有点失望的崔圆随口询问刘骁家里的境况,听到他妻子名叫简若兮时,崔圆灵光一闪,当即将简若兮、王霨、素叶郡主等一串名字连起来。 听闻妻子已经是闻名长安的素叶居掌柜,刘骁不禁目瞪口呆;而得知素叶郡主等一干贵人为寻他四处奔走,刘骁简直难以置信。 喜从天降的崔圆连忙写了两封信,一封给杨国忠、一封送素叶郡主。距离长安只剩数日里程时,崔圆接到阿史那霄云的回信。致谢之余,阿史那霄云在信中恳请崔圆准许刘骁离队,前往西郊的若兮客栈与家人团聚。 贵妃娘子对素叶郡主的宠溺长安城中人尽皆知,崔圆早有心讨好却无奈天不遂人愿。如今天赐良机,崔圆岂会平白放过。于是他命南霁云、雷万春带着大队人马与前来接应的剑南进奏院先行进京,自己则轻车简从,带着李晟、刘骁和数十名剑南牙兵,亲自赶赴位于长安西郊的若兮客栈。 “李林甫日薄西山,杨国忠冉冉升起。某虽踏准这一步,可为家族长盛不衰计,未来决不能单单依靠杨家。五杨烈火烹油、声势浩大,其实圣宠全靠贵妃娘子一人,一旦有变,杨家之权势必如夏日冰山、轰然倒地。若能借此契机广泛结交各方人物,不失为件美事。当然,若 (本章未完,请翻页)陛下龙体安康,还得想办法越过杨家简在帝心,据说王霨深得高翁赏识……”崔圆殚精竭虑,为身家前途痴心谋划。 咆哮的北风如奔驰在漠北草原的狼群,张牙舞爪撕咬着厚重的马车幕帘,将崔圆从沉思中惊醒。他敲了敲车窗,探出头轻声问道:“李校尉,到了吗?” 世家子弟的教养使崔圆随时随地都保持着客气、恭谨的神态,即便与下属交谈,他也和声细语、文质彬彬,既不会像杨国忠那样盛气凌人,也不会如鲜于向那般粗鄙不堪。 “禀崔副使,再行两三里就是刘家村!”归心似箭的刘骁见李晟遥望长安城发愣,急忙答道:“让副使冒寒跑一趟,某心甚是不安!” “其实某是想借汝之名头结识一下大名鼎鼎的素叶郡主和霨郎君。”崔圆轻笑着挥了挥手,示意刘骁不必紧张。 深谙御下之道的崔圆清楚,恰如其分的开诚布公不但不会损坏上位者的形象,反而能拉近下属之心。 “崔副使说笑了!”刘骁有点受宠若惊。 李晟扫了眼风度翩翩的崔圆,却并未将他与刘骁的对话听进耳里。从南至北数千里,李晟脑子里无时无刻不在琢磨摆夷部所使的毒针。 经刘骁介绍,李晟终于弄明白害死大帅王忠嗣的毒药来自南诏摆夷部,名叫“见血封喉”。此毒产自十万大山,乃箭毒木的树液,无色无味却剧毒无比。人畜一旦吸食,片刻功夫就会窒息而亡。摆夷部的先祖最早用此毒猎杀猛兽,后渐而将之用于部落厮杀。只是箭毒木极其罕见,故“见血封喉”产量极少,放眼南诏,唯有摆夷部会使此毒。 “南诏的毒物怎么会跑到汉东郡?”李晟迷惑不解。他追查大帅死因多年,从未在中原听闻如此狠辣而隐蔽的毒药。正是为了解答心中的疑惑,李晟才决定跟随崔圆入京。毕竟大帅之死,根子不在西南群山之中,而在长安朝堂之上。 “究竟是谁下的毒?某查出之后,一定要替大帅讨个公道!冬至大朝会,刘破虏、王思礼、荔非兄弟十之七八也会抵京,找机会得和他们商议一下。”李晟怒气填胸,拳头紧攥。 “兮娘!”刘骁欢喜若狂的高呼打断了李晟的奔流如江河的怒火,他抬眼望去,只见凌冽的风中翻涌着一面宝蓝色的酒幌,上书四个行云流水般的大字:“若兮客栈”。 酒幌之下,一名如琬似花的干练娘子紧紧抱住刘骁。北风卷过,女子白色锦袍上的瓣瓣腊梅摇曳生姿。 见惯厮杀的李晟见刘骁夫妻重逢,胸中不觉也温情脉脉。他翻身下马,遥望东方,忆起远在真源县的父母与妻儿,思乡之情油然而生。崔圆也出了马车,抚须而笑。 “见过崔副使!大恩大德,妾身结草衔环亦难相报!”简若兮红着脸离开夫君温暖的怀抱,走到崔圆面前肃拜行礼。 “其实是李校尉将尊夫从南诏军救出,某 (本章未完,请翻页)并无尺寸功劳。”崔圆拱手谦让。 “若非崔副使用兵如神,李校尉如何有机会救人呢?”简若兮奉承崔圆一句,然后转身向李晟施礼:“多谢李校尉出手相助!”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李晟淡淡回礼,他从未有施恩图报之心。 崔圆正琢磨如何开口请简若兮帮忙拜会王霨和阿史那霄云,却听吱呀一声响,客栈正门打开,一对璧人般的小郎君和小娘子迎面而来。 小郎君穿了件纯黑色的貂裘半臂,器宇轩昂、目如点漆,立于风中如剑如戟;小娘子披了件雪白色的狐裘大氅,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的身姿散发出勃勃英气。两人并肩齐行,一黑一白,仿佛从吴道子的壁画中飞出来。 眼尖的李晟恍惚瞥见客栈大门里有人影晃动,可一眨眼的功夫就没了踪影。李晟本以为是自己眼花,可他见小郎君凝眉向后瞟了一眼,愈发肯定门后的确有人。 “难道有人欲对剑南军不利?”李晟握住刀柄,示意剑南牙兵暗中防范。可他的疑问很快就有了答案,十余名身形矫健、腰悬横刀的武士跟在小郎君和小娘子身后鱼贯而出,显然是两人的贴身护卫。 “全是见过血的老兵!”李晟心中一惊,久经战阵的他从护卫身上闻到沙场的气息。 崔圆根本不曾留意门后的动静,他下意识揉了一下眼睛,连忙堆笑向明媚爽朗的小娘子施礼道:“在下见过素叶郡主!” “让崔副使费心了!”阿史那霄云莞尔一笑,因贵妃娘子的缘故,她与杨家一系的官员多有过一面之缘。 “原来这位小娘子就是素叶郡主,难怪如此大的排场。”李晟放下戒备。 “崔副使仗义相助,某铭记在心。日后若有所需,素叶居必尽力而为。”面容略显憔悴的小郎君郑重施礼,成熟稳重恍若二十多岁的青年郎君。 “这位可是名震京师的霨郎君?”崔圆明知故问,不知怎的,他总觉得王霨分外眼熟。可思来想去,崔圆却实在记不起两人什么时候见过。 “一点薄名,令崔副使见笑!不知崔副使可否借一步说话?”王霨嘶哑的声音中隐隐有点急迫。 “嗯?”崔圆有点惊讶。他与王霨素无交往,不知对方为何会突然如此冒昧而失礼地邀他在客栈门口私谈。他瞄了眼簇新的客栈,立即想到客栈里可能还有其他人,故而王霨不方便邀他入内。 “霨郎君请讲。”电光火石间,崔圆做出了决断,向外随意走了数十步。能让王霨如此在意的事,崔圆下意识觉得自己不应错过。 崔圆虽猜到客栈里有人,却并不知道客栈正堂二楼内,“义愤填膺”的王珪正站在神色沉静的建宁王身侧嘀咕不已:“郡王殿下,舍弟少不更事,不分青红皂白胡乱结交牛鬼蛇神,屡屡触怒太子,待家父抵京,某一定让家父对他严加管教。” (本章完) ... 第九十三章:拔剑何叹行路难(三) “王都护这次是携家带口一起上京?”建宁王李倓的回答有点文不对题。(百度搜索5 8 看 书 网更新最快最稳定){我们不写小说,我们只是网络文字搬运工。-<> “正是,家母、家妹及两位姨娘都会来长安居住。”王珪有点摸不清建宁王的思路,只好据实而言。相较而言,他还是更喜欢一本正经、不苟言笑的广平王,而非酷爱策马游猎的建宁王。 “王都护是铁了心要任京官……”李倓幽幽长叹。 “郡王殿下,或许家父只是做个姿态,事情尚有回旋余地。”王珪清楚太子对父亲的抉择甚是恼怒,不免有点战战兢兢。 “但愿如此……”李倓忽而有点说不出的惆怅,与往日的意气风发判若两人。 “咦,王兵马使两口子怎么躲在门后,不曾出门守着小……舍弟。”王珪险些将“小杂种”三字脱口而出。 李倓瞥了眼依偎在一起的两个身影,喃喃道:“两人是在打情骂俏吧,也就是寻常夫妻方有如此雅趣……” 王珪瞅了眼神情落寞的李倓,不明就里的他不敢随便接话。 客栈正门院墙拐角,一脸薄怒的苏十三娘用力捏住王勇的鼻子:“老实说,方才你为何不敢出门?我看你是心中有鬼!” “十三娘,你没发现有点怪异吗?”满脸通红的王勇摇了摇头,试图把鼻子挣脱。 “有什么奇怪的?”苏十三娘依然捏得死死的。 “裴诚!”王勇急促道:“之前裴诚与王珪形影不离,为何这几日却没有出现?” “裴诚明知我也会来若兮客栈,他岂敢自投罗网?”苏十三娘手上加了点力气,表示对王勇的话并不信任。 “我们与裴诚是暗中交锋,光天化日之下,你还真能当着王珪和小郎君的面一剑刺死他?以他之狡黠,岂会看不透这一点?”王勇反驳道。 “有点道理。”苏十三娘的手指松开了点。 “还有!”王勇长长喘口气:“河东进奏院!” “怎么又扯到河东进奏院?” “四月二十一日,河东进奏院约某去平康坊商谈购买猛油火。你我二人离开没多久,小郎君就遭遇刺杀。几个月了,我们一直没查清楚究竟是何人所为,方才某忽然想到,裴家根植河东数百年……” “杀手是裴诚派出的,只是他没料到小郎君的宅院固若金汤。派河东进奏院的人约你,纯粹是为了引我们离开金城坊。”苏十三娘恍然大悟,手彻底松开。 “当查出他是王沛忠的儿子时,我们就该想到刺客是他的手下。如此歹毒的计策,父子两人真是一脉相承。”王勇暗自松了口气:“可问题是裴诚如今究竟躲在哪里?他会不会又在策划新的阴谋?裴夫人即将抵京,某担心再起波澜。” “这几个月某和雯霞轮番带着素叶镖师盯着闻喜堂和裴诚的三处宅院,但他似乎凭空消失了,始终不曾露面。不过,夫君放心,某拼尽全力也要为两名冤死的安西牙兵讨回公道!”苏十三娘拍了拍腰间龙泉。 “难道他逃回河东老家了?若是那样可有点麻烦。”王勇揣测道。 “素叶居在河东没有分店,故而一时刺探不到。小郎君说待王都护抵京,他会请都护动用家族人手进行查探。若确定那厮在闻喜县,某必千里北上,为世间除此祸害!”苏十三娘说到此处,不由忆起师父公孙大娘赴河东大闹闻喜堂的旧事,心情顿时如头顶的铅云一般黯淡无光。 “十三娘莫急,一切待都护到了再商议。小郎君最近情绪不佳,但愿都护可以帮他解开心结。”王勇见妻子陡然色变,料到她八成是想起师门,急忙岔开话题。 “其实还是小郎君心太重,某在长安十几年,还没听说有谁能从李林甫手里占便宜呢……”收敛心神的苏十三娘小声嘀咕两句,还欲再说,却被王勇用眼神制止。 王勇夫妇窃窃私语之际,眼神玩味的王霨正拱手发问:“崔副使,汝可是出身清河崔氏?” “某德薄才浅,愧对家族令名。”崔圆话虽谦虚,神态中却自有股遮掩不住的傲气。 “敢问清河崔氏可曾与太原王氏联姻?”王霨似乎漫不经心追问一句。 “五姓七望世代交好,通婚联姻从未断过。”崔圆双目中精光一闪:“莫非霨郎君的令堂?” “家母娘家正是清河崔氏。”王霨点了点头:“只是不知与崔副使一房的亲疏远近。” “青州房并非嫡支正宗,恐比不上令堂一系。”崔圆嘴上恭维,心中却在盘点究竟是哪一房与王正见联姻。令人迷惑不解的是,他琢磨半天,却发现近十余年来从未听闻有崔家娘子嫁入太原王氏。更令崔圆生疑的是,王霨虽在长安闯出不小名头,可他毕竟是庶出。而以清河崔氏之风骨,连王妃尚且看不上,怎么会让自家女儿去给王正见当侧室呢? “说起来惭愧,家母究竟是哪一房的,其实某也不清楚。”王霨一脸苦笑。 “哦?若霨郎君不介意的话,某愿代为查询一番。只是不知令堂闺名如何称呼?”崔圆也想解开心中疑惑。 “家母闺名单字一个凝。” “崔凝?”崔圆恍惚觉得名字如尘封太久箱笼一般,拂去岁月的尘埃惊感有几分熟悉,却已然记不清箱笼中藏着什么样的往事。 “难道崔副使认识家母?”王霨又惊又喜,可不待他将话说完,远处忽而传来阵阵驼铃声和哒哒马蹄声。 “崔副使,西方有大队骑兵接近!”李晟最先反应过来,飞身上马瞭望的同时,如霜横刀已然出鞘。 “长安西郊、天子脚下,岂会有横行不法的匪徒?”崔圆风淡云轻,示意李晟不必紧张。 “崔副使所言甚是!”王霨瞅了眼站在客栈望楼上的打旗语的阿史那雯霞,沉声道:“西方有一哨人马,距离客栈两里左右。数百骑兵、数十辆马车,从旌旗看应当是某位进京觐见圣人的节度使。” “难道世上真有千里眼?”李晟的视力甚佳,可他遥遥望去,所见不过远方地平线上的斑斑黑点。 “霨郎君手下藏龙卧虎,果然不凡!”崔圆早留意到客栈四周掩饰巧妙的望楼,也了解如何用旗帜传达军令。但他却不知王霨用了什么法子,可以通过旗帜传递如此多的信息。 “雕虫小技而已!”王霨并未向崔圆和李晟解释望远镜的玄妙和以汉语拼音为基础的旗语系统,也没有点破阿史那雯霞的身份。 旗帜上下左右挥动,阿史那雯霞又发出一道简短的信息。 “队伍里有不少骆驼。”王霨随口将旗语翻译出来。 “莫非是王都护?”崔圆笑道:“碛西多明驼,既然高节帅数日前已然抵京,想来多半是令尊。” “肯定不是家父。”王霨摇头否定崔圆的推测。因为他坚信王正见绝不会如此大张旗鼓高调行事,更因为他清楚阿史那雯霞手中的望远镜足以看清对方的旗帜。 “骆驼?”李晟闻言色变,极目远眺:“敢问霨郎君,车队里可有白骆驼?” 王霨从随从手里接过一红一黄两面小旗,挥出一套复杂的动作。阿史那雯霞略一思索,拿起铜质单筒望远镜朝西望了望,很快用旗语做出回复。 “有辆宽大华丽的大马车,由四峰白驼拉着,十分显眼。”王霨将旗语翻译出来。 “哥舒节帅!”李晟心里好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一起涌上鼻头。李晟在陇右多年,深知哥舒翰为人高调、性喜奢侈。而哥舒翰升任陇右节度使时,他的表兄于阗国王尉迟珪曾送四峰罕见的白驼以表祝贺。故而一确认队伍中有白色骆驼,李晟就知来者必是哥舒翰。 “攻克石堡、收复九曲,皆不世之功。以哥舒节帅之尊,非如此排场不足扬起名。”崔圆感慨万千,剑南一战他打得小心翼翼、胆战心惊,最后也不过堪堪胜了南诏一场,还远谈不上重创吐蕃。如此功绩与陇右军相比,殊为逊色。 “石堡?”王霨忍不住冷笑一声,旋即问道:“莫非李校尉与哥舒节帅有旧?” “回霨郎君,某在陇右从军多年,担任过王忠嗣大帅的牙兵,也曾在哥舒节帅麾下担任牙兵校尉。”李晟竭力压抑心绪。 “那如今怎么转任剑南?”王霨有点不解。牙兵校尉可谓边将的心腹,留在陇右必然前途一片光明。 “霨郎君,此事说来话长。”崔圆怕李晟尴尬,笑着拦住王霨的追问:“既然巧遇哥舒节帅,李校尉可否陪某上前打个招呼?” “副使有令,某岂敢不从?”李晟坦坦荡荡,问心无愧,从不后悔离开陇右之举。 “不知霨郎君意下如何?”崔圆礼节性邀请王霨:“令堂的闺名某多少有点印象,一时却想不起来,霨郎君容某静心思索数日,之后必有回复。” “某正想见识一下横行青海夜带刀的哥舒节帅!”王霨想起父亲密室中的陇右沙盘,话语中不免带多了几丝讽刺。他辞别阿史那霄云,翻身跃上赤炎骅,带着十余名素叶镖师跟着崔圆一同向西。 第九十三章:拔剑何叹行路难(四) 王霨驱马奔出数丈远后,王勇才躲躲闪闪走出客栈,骑上乌骊马尾随而去。 “咦,王勇叔叔出来了,他怎么拖在队伍后面?十三娘怎未同行,难道两人吵架了?”王霨见王勇远远跟在最后,微微有些奇怪,却也并未在意。 望楼之上,把玩着望远镜俯视整个客栈的阿史那雯霞方才窥见师父和王勇躲在院墙后咬耳朵,忍不住咯咯轻笑;当她瞄到王珪如家仆般一脸谄媚地围着李倓嘀咕不停,鄙夷之情毫不掩饰爬上脸庞;可当她从镜筒中发现姐姐与王霨含情脉脉辞别时,胸中顿时酸气四溢。 阿史那雯霞自认对王霨的暗示和明示已经足够多,可显然他更喜欢的还是姿色过人的姐姐。 阿史那雯霞暗自埋怨王霨不珍惜自己的一往情深,有心责骂,可见他忧思操劳、焚膏继晷,心疼都来不及,哪里张得开口。 尤其是出将入相的提议被李林甫利用后,王霨始终郁郁寡欢。阿史那雯霞为了逗他开心,除了缠着他对练,还故意不停地提各种要求,逼王霨将思绪转移到奇思妙想上。 在阿史那雯霞的“威逼利诱”下,王霨用玻璃磨出凹凸不平的透镜,反复实验,试制出望眼镜;在刘家村一带买下大片土地,翻新简若兮客栈的同时,在后面兴建一座庄园收留孤儿和贫困少年;庄园中有义学,不仅教他们识字,还因材施教传授算学、武技、医学等实用技能。为突出素叶居的特色,王霨还亲自编写几本教材,其中就有一套鬼画符般的“拼音”。 本来阿史那雯霞弄不懂拼音的有何作用,也不太在意。可语言天赋极高的阿伊腾格娜很快就熟练掌握拼音,并大赞拼音有助初学者认字识字,比世上通行的直音法和反切法简便有效。 不甘落于人后的阿史那雯霞立刻拿出练剑的劲头硬着头皮记背许久,终于搞懂如何使用拼音。她虽未将阿伊腾格娜视为“情敌”,可有意无意间,却还是希望能压她一头。 为保障客栈和庄园的安全,整个建筑被设计得如同边镇军寨,墙高院深,望楼垛口一应俱全。为快速传递信息,王霨又设计一套旗语,用旗帜的颜色和方向代表不同的拼音和声调,进而拼出文字。 阿史那雯霞不料拼音还有如此妙用,喜不自胜的她在对练结束后,经常用旗语和王霨聊天。许多说不出口的话,用旗语遮掩就会少几分尴尬。可当她鼓足勇气用旗语表达出:“我喜欢霨弟”时,得到的回答却是:“我也喜欢和姐姐一起练习武技。” 阿史那雯霞有点伤心,她虽拼命自我安慰,说他并未彻底拒绝自己,说他只是单相思。可她不得不承认,姐姐愈发肆无顾忌地和自己的霨弟形容亲密,且姐姐已经被贵妃娘子默许不用去和亲了…… 透过镜筒瞪了眼沉醉在幸福中的姐姐,阿史那雯霞忽然对藏在心底最深处的某些往事不那么纠结。 “某些路可真难走,可我绝不会放弃。父亲,你快点来京 (本章未完,请翻页)吧,女儿需要你!”她将目光转向西方,在内心大声呼喊着父亲。因为她相信,这个世界唯有父亲会永远坚定不移地支持自己…… 站在望楼上俯瞰众生的阿史那雯霞并不知道,师父正悄悄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小妮子最近虽强颜欢笑,其实心里苦着呢!师父念叨过情关难过、情劫难破,吾嫁的憨货笨是笨了点,好在还算听话。倒是雯霞深陷情网,不知何时才能解脱。若对手是别人也就罢了,偏偏是自己的亲姐姐……”苏十三娘正喟然长叹,猛然奇道:“师父始终孤身一人,为何对情路之艰有如此深的感伤?” 苏十三本想深究,可她想到师徒之情已断,就摇了摇头强迫自己放弃。方才她本欲陪夫君一起出客栈护卫王霨,王勇却叮嘱她留在客栈内监视王珪。当年庭州西郊马球场上,苏十三娘见识过王珪的阴毒。此刻见他寸步不离建宁王李倓,也担心他冒坏水,就留了下来。 风卷铃动,战马咴咴。 骑在青海骢起伏如波浪的背上,李晟遥望对面愈发清晰的车马人影,紧握缰绳的双手竟然止不住开始颤抖。 “刘破虏应当在队伍中吧?他肯定还是一如既往地贪杯。王思礼应当又高升了,他那么机灵的人……”李晟的眼睛有点迷离。 离开陇右军三年多了,他从未后悔,也不觉得自己有负于哥舒翰的提携。李晟并不排斥功名利禄,可若功名之路必须由袍泽的尸骨铺垫而成的话,他宁愿不要。 而自从确认王忠嗣大帅是被人毒杀后,李晟的满腔心思都放在追查真凶之上,根本无暇考虑个人得失。他早预料到追凶之路并不会一马平川,可实际情况却总是比想象得还要艰难。兜兜转转数年,他唯一的收获只是弄清了毒物的来源,距离找到真凶还隔着蓬山数万重…… 在弄清大帅死因前,为了不牵连袍泽,他一直未与刘破虏等联系。查到毒药来源后,李晟意识到单凭一己之力无法追查到真凶,便急着联系大帅的旧部。他本以为要到冬至大朝会才能遇见陇右故人,不意今日竟会在长安西郊偶遇哥舒翰。 心思重重的李晟并未留意到崔圆正隔着窗帘打量着他,更未注意到拖在队伍最后遮遮掩掩的王勇…… 驼铃叮叮、大纛猎猎。 “止!”陇右牙兵校尉刘破虏见前方数十骑越逼越近,举手示意陇右牙兵止步。他正猜测对方的身份,忽听到一声格外熟悉的马嘶声。 “四郎?!”刘破虏喜出望外,他来不及向哥舒翰请示,就策马向前。待两人相距还有数十步时,刘破虏从马鞍上飞身而下,张开双臂,如巨熊一样将刚下马的李晟紧紧钳住。 “这几年你跑哪里去了?怎么也不给我来个信?”松开之后,刘破虏挥起拳头,重重击在李晟的胸膛上。 “随意漂泊,居无定所,实在找不到合适的人给你带信。”李晟的胸口有点发疼,刘破虏的一拳使出了几分真劲, (本章未完,请翻页)可李晟心中却是暖暖的。 “哎呀,你不会找如意居的商队?他们在鄯州城有分号。”刘破虏抱怨不休,眼中只有李晟。走下马车的崔圆笑了笑,却并未出言打扰; “前方可是崔副使?”陇右军队列中,一位神采飞扬的将军步行而出,走到崔圆面前拱手行礼。 “正是在下,不知将军如何称呼?”崔圆见来人高视阔步、气度不凡,猜他必是哥舒翰的心腹爱将。 “某乃陇右兵马使王思礼,见过崔副使。哥舒节帅邀副使上车一晤。”王思礼彬彬有礼发出邀请后,顺手拍了拍刘破虏的肩膀,示意他别着急与李晟寒暄,然后又满面春风向李晟挥了挥手,并向跟随而来的剑南牙兵、素叶镖师等人点头示意。 “好个八面玲珑的人物,方方面面均能照顾到!”崔圆暗叹一声,伸手介绍道:“王兵马使,这位小郎君乃北庭王都护的次子王霨,现任翰林学士。” “原来是霨郎君,百闻不如一见,哥舒节帅肯定愿和霨郎君聊聊,不知霨郎君是否有闲暇?”王思礼的应对很快。 “恭敬不如从命,只是为何哥舒节帅要邀请崔副使与某上车呢?天地辽阔,不正是畅所欲言之地吗?”心有怨气的王霨有意责难。 崔圆不意王霨突然发难,他皱了皱眉,决定还是静观其变。 “崔副使和霨郎君有所不知,哥舒节帅岂愿怠慢贵客。只是陇右天寒,节帅偶感腿疾,今日行路有些不便。故而斗胆请两位上车一叙。”王思礼低声解释。 “哥舒节帅为国戍守边镇,劳累至此,某敬佩之至!”崔圆肃然起敬:“霨郎君,你意下如何?” “王兵马使,方才是小子莽撞了!”王霨道歉时忽觉王思礼的轮廓与王勇有几分相似:“王兵马使可是营州人?” “霨郎君如何得知某之桑梓?”王思礼有点惊讶。 “某听人说,今年元日大朝会陇右朝集使与北庭朝集使容貌相仿,更巧的是,两人官职相同,又都来自营州,故而冒昧一猜。”王霨当时听阿伊腾格娜转述此事时,曾缠着王勇问了半天,故而记忆犹新:“咦,王勇叔叔呢?应让他见见王兵马使。” “霨郎君,可否先拜会哥舒节帅,再料理此等琐事?”王思礼见王霨扭头寻人,急忙伸手拦住,并使眼色向崔圆求援。 “霨郎君,让哥舒节帅久等恐怕有点失礼。”崔圆会意,委婉劝道。 “见王兵马使如见故人,忘形了!”王霨再次拱手致歉,然后跟着王思礼向四峰白驼走去。 “好险!”躲在素叶镖师身后的王勇待王霨走后,暗暗松了口气。他担心的不是与王思礼见面,而是李晟与刘破虏。王勇本想躲在客栈不出面,可他又怕被机敏的妻子看出破绽。 “什么时候才不需瞒着十三娘呢?”王勇有点发愁,却并不懊恼,毕竟这条崎岖坎坷的山路,他已经走了好久…… (本章完) 第九十三章:拔剑何叹行路难(五) 白驼毛赛雪、雕车阔胜船。 进入酒味熏天的车厢内,作为四轮马车的“发明者”,王霨依然被哥舒翰的四轮“大驼车”震撼了。如果说四轮马车是技术上的创新,那么哥舒翰的驼车则是将“奢华”二字演绎得淋漓尽致。 不必提琳琅满目、镶金错银的配饰,不必提氤氲悠长、世所罕见的名贵香料,不必提如花似玉、艳若桃李的婢女,但论体积,就足以睥睨天下所有的马车。 如果说之前的两轮马车是逼仄狭小一叶扁舟,那么王霨自用的四**马车就是舒适宜人的艨艟,李林甫、杨国忠等人的马车则宽大如横行江海的巨舰,而哥舒翰的驼车已不能用唐代的任何战舰来形容,因为它的体积超出了想象,活生生是一艘穿越时空的航空母舰。 当然,如果殿中省要为圣人打造御用四**马车的话,肯定不会让哥舒翰专美于前。可天子行事,一举一动皆须恪守礼制。圣人在宫里有步辇、出外有玉辂,两者均有详细而繁琐的礼仪标准,不可随意更易。若殿中省别出心裁为圣人打造四轮玉辂,御史台的弹劾必将堆满圣人的案头。 “哥舒节帅是将公廨装上轮子了吗?”崔圆故作夸张表情,心中却腹诽不已,对哥舒翰的评价低了一层。 崔圆一向认为,人之贵贱,不在服饰之华美或寒酸、不在车马之壮丽或简陋、更不在随从之多少,而在学识和心胸。五姓七望之所以能傲视天子、名震关东,究其本源,在于数百年家学之传承。当然,崔圆也意识到,科举渐重,寒门士子步入仕途的门户渐广,世家大族的子弟已经受到冲击。不过,以如今之局面,世家子弟在仕途上依然具有压倒性的优势,因此他并未过于紧张。 “崔副使说笑了,某是个粗人,不懂什么闲情雅致,就是骑马纵横惯了,喜欢宽敞、厌恶逼仄。”哥舒翰斜倚在软榻上大喇喇道:“人称霨郎君机智无双,不知对某之寒车如何看?” “哥舒节帅,若能以此驼车转运军粮,陇右军将视大漠如无物。”王霨淡淡讽刺道。 “霨郎君此言甚妙,可惜陇右多高原雪山,并无荒漠。”哥舒翰岂会听不出王霨的话外之音,但他不屑与稚子计较。 “《南华经》有言:无用之用、方为大用。哥舒节帅的驼车便是如此。”崔圆人如其名,笑着出言圆场:“节帅此次入京,定可加官进爵,某先道喜。” “王爵某高攀不上,能与王都护一般进京为官,吾心足矣。”哥舒翰随意挥了挥蒲扇大的巴掌,话语中既无怨恨,也无讽刺之意。 “哥舒节帅愿意入京为相?”王霨有点意外。 “为何不愿?陇右天寒地冻、山风刺骨,某的腿都被冻伤了,若能入京休养数年,正合吾意。”哥舒翰半真半假道。 “哥舒节帅镇守陇右,威名远播,也该到长安享享清福,早日将身体养好。”崔圆曲意奉承:“但以某之私心,甚是期望节帅继 (本章未完,请翻页)续坐镇鄯州威胁吐蕃,如此剑南才能高枕无忧。” “崔副使过谦了!”哥舒翰投桃报李:“剑南之战,汝稳扎稳打、步步为营,以我军之长克敌之短,可谓深谙兵法之道。” “惭愧!此战之功,其实泰半应归节帅所有。”崔圆笑道。 “嗯?”哥舒翰有点迷惑:“收复九曲之地后,陇右军尽复吐谷浑旧地,已控制青海周边所有适宜放牧的草场。再往南就是吐蕃的心腹之地高原雪域,山高气寒,我军难以适应,故而近两年陇右军一直在修筑城寨、增添守捉,巩固防线,并未南进。倒是立功心切的的高仙芝杀入吐蕃,小胜一场。” “不瞒哥舒节帅,此战乃某首次带兵,可谓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若无节帅的旧部李晟指点,某说不定就要一败涂地了。”崔圆有意将话题引到李晟身上。 “李四郎为人心慈、作战却锐不可当,年少时就颇受忠嗣大帅赏识。石堡大战时,更是他一马当先,最先攻上小方台。”相较刘破虏,哥舒翰还是更欣赏李晟的才能。 “如此大才,哥舒节帅怎么舍得他离开呢?”王霨本对崔圆和哥舒翰的客套寒暄不太上心,可听到王忠嗣的名字后,他顿时兴趣横生,对李晟的经历也多了几分好奇。 “某当然舍不得!”哥舒翰重重叹道:“夺回石堡后,某为四郎定了首功,意欲提拔其为别将。可当忠嗣大帅卒于汉东郡的噩耗传来后,四郎毅然抛却功名为大帅守灵,某岂能不许?吾本想着三年过后四郎会重归陇右,某也虚席以待,别将的位置始终空着。谁知竟被剑南军捷足先登,某正想与崔副使商量,可否让四郎重回陇右。” “守灵三年?!”王霨大惊,不意世间真有如此忠义之士。他亲眼目睹父亲王正见曾因王忠嗣之死大病一场,已深受感动。如今听闻李晟甘愿抛却功名为王忠嗣守灵,更为震撼。 “哥舒节帅,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李校尉确实是难得的将才。可惜的是,李校尉并非剑南军的人。他此刻的本职乃河南道真源县县尉,如何去留非剑南军可定。”崔圆解释道。 “真源县?县尉?”哥舒翰长期在大唐西境活动,对关东地理并不熟稔:“四郎行事多出人意料之举,某虽与他相识多年,也摸不透他心里究竟在琢磨什么。” 哥舒翰、崔圆和王霨各怀心思闲谈之时,马车外,王思礼挥拳,狠狠锤在久别重逢的李晟肩上。 “四郎,你可真不够意思!一去多年渺无音讯,心里还有兄弟们吗?”王思礼的嗓门有点大,与方才的八面玲珑截然不同。 “嘘!”李晟警惕地瞥了眼左右,压低嗓音对王思礼和刘破虏说道:“我在汉东郡发现大帅的死因有点蹊跷……” 王勇猫在素叶镖师队伍之后,谨慎地打量着聚在一起窃窃私语的王思礼等人,眼睛有点湿润。而众人剧变的面色又使他有点担心:“究竟什么事能让一向稳重的李晟如此焦灼 (本章未完,请翻页)呢?难道他遇到什么麻烦?” 正迟疑间,王勇察觉到脚下冻得硬邦邦的地面开始轻微震动。 “骑兵?难道都护到了?”王勇习惯性抬头仰望,稀稀疏疏的零星雪花落入眼中,提醒他此地距离若兮客栈已经有段距离。 “骑兵?”王思礼最先从震撼中清醒过来,目视一脸怒色的刘破虏。 “河西军的安节帅距离我军不远,想来应该是他们。”刘破虏被李晟拍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哥舒翰治兵甚严,陇右牙兵进京途中,严格按照行军打仗的要求部署斥候,对队伍前后情形一清二楚。 “节帅一路急行,就是不愿和安思顺同行,省得因腿疾被他嘲讽,谁知还是撞上了。”王思礼苦笑不已。 “后面的车马很多,安节帅的阵势可不小!”李晟极目远眺,依稀看见在北方中飘扬的“安”字大纛。 “冬至大朝会事关封王拜相,又有谁敢轻视呢?”王思礼摊了摊手,翻身上马向哥舒翰的驼车奔去。 得知不得不与安思顺照面后,哥舒翰伸开双臂,对侍女令道:“扶某起来!” “让崔副使和霨郎君见笑了!”在侍女的搀扶下,哥舒翰略显吃力地从软榻上站起,披上细密柔软的青海羚裘,按着王思礼的肩膀走下马车。 “节帅何须如此?”王思礼有点不忍,用力托住哥舒翰的左臂。 “某岂能在安思顺面前如病夫蹒跚?”哥舒翰一把推开王思礼,如骄傲、挺拔的胡杨木站在车旁。马车外风寒如刀,哥舒翰的脸上却隐隐有汗珠渗出。 “哥舒翰虽然粗鄙豪奢,性情却若烈马,令人不敢轻辱。某虽喜读兵书,却终究不是天生的武将。”崔圆从哥舒翰的坚持中恍然察觉到自己与名将之间的不同。 “嗜酒如命、纵情声色,哥舒翰的症状明显是饮酒过度引发膝部关节疼痛。其实只要戒了酒,稍加调治就能治好。”王霨不由自主开始琢磨哥舒翰的腿疾:“罢了,我又何必多事?哥舒翰虽是名将,可他所作所为,我实在难以认同。话说回来,李林甫究竟是什么病呢?有时间得琢磨琢磨。” 旌旗如林,飞雪如絮。 “哥舒老弟,某在凉州听闻汝得了腿疾,一路紧追慢赶想问候一下老弟是否痊愈,却怎么也追不上。本以为要到了华清宫中才有缘得见老弟,谁知天可怜见,老弟竟舍得停车等等愚兄。”一头银发的老将安思顺大步流星走上前来,脸上虚假的“嘘寒问暖”根本遮掩不住内心的快意。 “我记得史书上记载,安思顺的伯父是安禄山的继父,两人毫无血缘关系,但因从小一起长大,故关系甚笃。此刻两人均身为统领雄兵的边将,可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好在安思顺心存大义,后安禄山兴兵作乱时并未附逆。”王霨首次见到安思顺,下意识将脑海中所存的相关资料全部翻出:“只是历史的轨迹已然改变,安思顺的忠心还需要时间检验。” (本章完) 第九十三章:拔剑何叹行路难(六) “区区小疾岂足道哉?不劳安兄怪念!陇右牙兵的行军速度总是比河西军要快上几分,若非偶遇崔副使和霨郎君,某与安兄恐在华清宫中才能相逢!”哥舒翰毫不留情反击道。<> 当年两人同在王忠嗣麾下,安思顺任大斗军军使,哥舒翰为副使,因性格不睦和利益之争,关系一度十分紧张。而今两人均已成为节镇一方的名将,却依然势同水火。因此石堡之战前,为震慑诸军兵马,哥舒翰就率先拿董延光统领的河西军开刀…… “见过哥舒兄、崔副使、霨郎君!某在灵州得知哥舒兄腿有微疾,甚是担心。如今见哥舒兄安然无恙,吾心甚慰。”朔方节度副使李光弼从安思顺身后闪出。 安思顺明知李光弼是为了阻拦自己讽刺哥舒翰,但因他深喜李光弼之才,强压下心中的不快。 “见过安节帅、见过李副使,恭喜李副使重任知留后事!”崔圆拱手祝贺。 之前李光弼一直兼领朔方节度副使、知留后事,后因其对遥领朔方节度使的李林甫若即若离,知留后事的大权就被转交到李林甫爪牙张玮手中。阿布思意欲反叛之时,李光弼就因无知留后事的职使,无法给予马璘和同罗蒲丽更多支持。待王焊谋反案盖棺论定,李林甫权势衰颓,张玮在灵州顿时立不住脚,遂主动上表回京任职,知留后事的职使就又落到李光弼肩上。 “知留后事一职兜兜转转的轮回,正是大唐中枢权力格局演变的一个缩影。”怀着如此念头,王霨恭恭敬敬地上前见礼:“见过李副使!” “哦,人言太原王氏百年世家,却不知霨郎君行事如此随性。”安思顺见王霨越过自己向李光弼施礼,心中不快。 “安兄,霨郎君乃素叶居的东主,他之前在灵州开了个分号,某受王都护所托,略略行了个方便。”李光弼随口编了个由头。 “咳咳!”安思顺咳嗽了数声,似乎是被凌冽的北风呛到。当年一起在王忠嗣麾下任职时,安思顺就格外欣赏李光弼的才干。那时王忠嗣也言:“他日得我兵者,光弼也。”安思顺的年纪比李光弼大不少,有心将自己的女儿许给李光弼。此次得知李光弼的进京日期后,安思顺提前出发,在半路中装出偶遇的样子,就是希望借机和李光弼谈谈嫁女之事。可李光弼总是借故推托,并坚持和他称兄道弟,让安思顺有苦说不出来。 哥舒翰并不清楚安思顺的满腹心事,他忍住膝部的疼痛,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上前两步,一把抱住李光弼:“老弟,你我陇右一别,有数年未见了!” “哥舒兄坐镇鄯州为国拓边,愚弟甚是羡慕。还望兄长保重身体,否则的话,日后如何享受封王之荣耀?”李光弼双臂暗中用力,托住哥舒翰动情劝道。 “果然被汝看破了!”哥舒翰嘿嘿低笑,旋即吼道:“荔非兄弟呢,怎么不上前来?” 跟在李光弼身后的荔非元礼和荔非守瑜听到哥舒 (本章未完,请翻页)翰的吼声连忙上前:“见过哥舒节帅,节帅尚在与李副使寒暄,某等岂敢打扰。” “如今尔等也是校尉、旅帅了,怎么如此扭扭捏捏!当年和某一起偷酒喝的时候可不是这样!”哥舒翰哈哈大笑,挥手道:“去见见思礼和破虏,对了,四郎也在。” “四郎?他不是离开陇右了吗?”荔非兄弟大喜过望,欢呼雀跃着向李晟奔去。 当荔非兄弟一左一右狠狠锤打李晟胸膛时,浓浓的袍泽情令王霨动容:“如此豪情,才是大唐男儿之风骨!” “四郎在剑南?!”李光弼得知李晟在崔圆麾下任牙兵校尉,惊愕异常。但他很快就平复心澜叮嘱道:“崔副使,李四郎乃万里挑一的将才,还望君善待之。” “李校尉之才某已知之,某此刻只担心哥舒节帅将之夺回,岂会不珍惜?”崔圆见哥舒翰和李光弼对李晟都分外看重,愈发打定主意要将其留在麾下:“说来还是忠嗣大帅慧眼如炬,帐下都是一等一的将才。” “忠嗣大帅……”李光弼神色迅疾黯淡下去,如同燃烧殆尽的流星。 “忠嗣大帅……”哥舒翰扶住驼车半人高的车轮,感慨不已。他虽不认同王忠嗣为下抗命的理念,却不得不佩服其统兵之才,更因大帅暴毙汉东深感伤怀。 “忠嗣大帅……”三人之中,安思顺与王忠嗣的情分最浅,但他也由衷承认,王忠嗣是百年难遇的将帅之才,非堂弟安禄山可比。 三人各怀心思,皆不言语,唯余北风呼啸,如怨如慕、如泣如诉。 李晟等人那边也骤然安静下来,一群驰骋沙场、勇猛无畏的勇士中隐约传来低低哀戚声。 “难道某说错什么了?”凝重的气氛令圆润自如的崔圆也有点张皇无措。 “哥舒兄,吾等既然相逢,何不一同入京?”李光弼最先打破沉默,他再也不想和喋喋不休的安思顺同行。 “如此甚好!不知安兄可愿乘某之驼车?”哥舒翰故意道。 “某虽痴长几岁,但腿脚还算硬朗,不用病怏怏地坐车。”安思顺随意朝众人拱了拱手,气哼哼翻身上马,挥鞭离去。 “崔副使呢?”哥舒翰邀请道。 “恭敬不如从命,某正欲向哥舒节帅、李副使请教用兵之道。”崔圆清楚哥舒翰与杨国忠走得很近,李光弼又洁身自好、疏远朝堂争斗。 “霨郎君……”哥舒翰刚开口,王霨就连忙回道:“哥舒节帅,家父不日就会抵京,某得在此恭迎,就不叨扰节帅了。” “为人子当如此!”哥舒翰点了点头:“霨郎君,烦请转告王都护,抵京后若有闲暇,可找某一醉方休!” “一定!”王霨拱手称是。此番会面,他对哥舒翰的感觉十分复杂。虽恼他不吝惜士卒性命,却也不得不佩服其性格之坚毅、战功之辉煌。当然,王霨扪心自问,自己无论如何也不会选择用数万将士的 (本章未完,请翻页)性命换取李隆基的宠幸。 “人性果然复杂……”王霨低头沉思之时,他不曾留意到,王思礼在无人注意的角落写了张纸条,派人送到王勇手中…… 辞别哥舒翰、安思顺、李光弼和崔圆后,王霨回到客栈,笑问双目阴郁、青筋暴突的王勇:“王勇叔叔,你可是和十三娘发生口角?” “嗯?”王勇一迟疑,忙羞赧道:“让小郎君见笑了!” “十三娘剑技如神,某劝叔叔还是忍让为佳。”王霨开了句玩笑,迈步走向客栈正堂,陪建宁王闲聊去了。 “小郎君,不共戴天之仇,该找何人报呢?此事必须禀明都护和崔娘子,让他们拿主意……”王勇望向王霨背影的目光中多了几分悲悯。 日近黄昏、北风愈寒,星星点点的冬雪随风洒落,路上已看不见什么行人,整个天地静若鸿蒙初辟。 “雯霞,上面风大,你快下来吧!”阿史那霄云见妹妹始终守在望楼上,有点担心。 收到父亲与王都护联袂入京、即将抵达的消息后,阿史那霄云便提议母亲约王珪、王霨兄弟一起出城郊迎。当然,阿史那霄云看似合情合理的建议中藏有小小的私心。她的婚姻大事虽已非父母可定,但若能得到双亲的认可和祝福,自然再好不过。 得到母亲许可后,阿史那霄云和王霨就将迎候的地点定在翻新而成的若兮客栈。即将出发前又收到崔圆的急信,更是喜上加喜。 到达刘家村后,在王霨引导下,李夫人游览了簇新的客栈,赞叹不已。 王霨将客栈和庄园作为重要据点经营,运用大量的新技术和新理念。之前的客栈乃坌土而成,如今已清一色青砖碧瓦;客栈一楼正堂开阔敞亮,备有供人休憩的软榻,令人有宾至如归之感;二楼、三楼的客房整洁大方,与寻常客栈有天壤之别;膳房与正堂以逶迤的游廊相连,隐藏在客栈后院园林小湖上,开轩面碧波、临风持酒觞,别有一番情调。 王珪见王霨拳打脚踢、混得风生水起,又嫉又恨却不敢发作;阿史那霁昂正兴高采烈地指出哪栋亭台阁楼是自己设计的,却被李夫人用刀子般的眼神吓得期期艾艾、不敢多言;阿史那霄云见母亲对王霨赞不绝口,心如蜜甜;阿史那雯霞本兴致勃勃地东看西逛,可当她发觉李夫人有意无意将姐姐和霨弟往一起拽的时候,就借口瞭望,抽身离去,爬到望楼上把玩望远镜。 一行人正游赏时,简若兮来报,建宁王冬猎经此,听闻客栈新开,众人来此游玩,欲作“不速之客”。 阿史那霄云出入宫禁日久,早已明了太子命建宁王以任侠豪爽为掩护四处结交。她感慨李倓身不由己的同时,想起父亲令她曲意逢迎贵妃娘子,不免有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之痛。 “好在上天赐霨弟给我,这条荆棘之路走得才不那么难以忍受。”阿史那霄云瞥了眼王霨,暗送秋波。 (本章完) ... 第九十三章:拔剑何叹行路难(七) 李倓爵位虽高,可在同为宗室的李夫人面前,他谦逊异常,非要行晚辈之礼。(百度搜索5 8 看 书 网更新最快最稳定){我们不写小说,我们只是网络文字搬运工。-<>李夫人推托许久,终究还是侧身受了半礼。众人边走边聊,可因李倓的身份,阿史那霄云、阿史那霁昂都有些不自在,阿史那雯霞则躲在望楼上死活不下来。 唯有王珪一直俯首帖耳陪李倓高谈阔论,而王霨则是淡淡然,完全以平等的姿态与大唐皇孙相交往。这也是阿史那霄云特别佩服的一点,上到天潢贵胄、下到贩夫走卒,王霨均能平等而交,既不奴颜婢膝、也不颐指气使。 大约是建宁王也瞧出众人的不自在,推说身体困乏,要休憩片刻,让大家散了。而王珪送李倓进入房间后,就一直没有出来,想来是抓紧一切时间献殷勤。 “霄云姐姐,望楼太高,她听不清,还是用旗语吧。”王霨接过旗帜,挥舞数次。 阿史那雯霞低头俯视,见姐姐和王霨并肩而立、亲密无间,两人的头顶被调皮的雪花染成白色,心中泛苦,遂恨恨地挥旗:“我不冷!” 王霨想了想,正欲攀爬望楼劝阿史那雯霞下来,却听到万籁俱寂的远方传来细碎的车马声。 “来了!”阿史那雯霞精神大振,拿出望远镜向西扫视,终于在苍茫暮色中寻觅到熟悉的旗帜。 “都来了!”她兴奋地挥了挥旗帜,收好望远镜,抓住绳索“哧溜”一声从望楼上滑下。性急的阿史那雯霞此刻才不愿慢吞吞地爬梯子。 “郡王殿下,听动静应当是家父一行即将抵达,某失陪了。”王珪起身告辞。 “珪郎君稍等,某与汝一同前去相迎。”李倓披上绣着红色螭龙纹的大氅。 “岂敢劳烦郡王殿下?”王珪心中虽喜,嘴上却连言不敢。 “王都护为国镇守北疆,劳苦功高,某岂能托大。”李倓的神情有点复杂。 因等待李倓的缘故,待王珪走出客栈大门时,发现喜极而泣的王霨早已抢先跪在父亲身前。 “该死的小杂种!”王珪怒火腾腾却不敢发作,他急忙跪拜在地:“见过父亲大人、母亲大人!” “起来吧!”王正见欣喜地扶起王霨,示意王珪也起身:“阿史那节帅与某半道相逢,一同进京,你们还不快去见礼。” “珪儿,快去吧,一会儿再过来。”王正见身侧的裴夫人一脸喜色。张夫人和崔夫人则低眉顺眼站在两人身后,兴奋的王绯想要举手给哥哥、弟弟打个招呼,却被张夫人拽住。 “见过郡王殿下!”王正见上前,欲行稽首大礼,却被李倓扶住。 “小王何德何能,不敢受都护大礼。”李倓闪过一边:“听闻都护宝眷一同进京,不知都护可否引荐。” “多谢殿下挂怀。”王正见虽有点奇怪,却无法拒绝,遂介绍道:“拙荆裴氏,侧室张氏、崔氏,犬女王绯。” 谦和的李倓一一见礼,并令家仆送上早已备好的贵重礼物。 当王正见介绍到王绯时,李倓的目光多停留了片刻。 “见过殿下! (本章未完,请翻页)”王绯微微有点不耐烦,她急于和阿史那霄云叙旧,却没料到建宁王非要逐一见礼。 “本王如此不堪,令小娘子厌烦吗?”李倓察觉王绯的心思,忽然开口点破。 张夫人吓得出了一身冷汗,正琢磨如何救场,却听王绯凝眉道:“吾并未觉得殿下不堪,只是觉得殿下如此郑而重之,有点无趣。听舍弟言,众皇孙中唯殿下行事最为豪爽,有太宗之风,酷似圣人年轻时。今日得见,不意殿下如此严肃,故而小女子有点诧异。” “哦?原来霨郎君对本王评价如此高?实在难得!”李倓爽朗大笑:“其实某也厌恶繁文缛节。听素叶郡主言,汝马球甚佳,不知何时有幸见识一番。” “殿下别听霄云瞎说,她比我强多了。”王绯开始觉得李倓有点意思。 “那就约上素叶郡主及汝在长安的庭州故友一起玩,马球场由本王来找,如何?”李倓似乎对王绯很感兴趣。 “那自然好!不过若吾打得不好,殿下可不能嘲笑。”王绯彻底放松下来,巧笑倩兮。 王正见瞥了眼李倓,皱眉不言;裴夫人若有所思地打量着李倓和王绯,又喜又惊!张夫人早已如坠云雾中,脸上写满不可思议;崔夫人则始终盯着王霨,根本不曾在意其他人的惊愕。 李倓与王绯有一搭没一搭闲聊之时,王霨和王珪则齐齐向精光内敛、面如冠玉的阿史那旸拜去:“见过阿史那节帅。” “珪郎君太客气了!”阿史那旸笑道:“数年不见,珪郎君俨然如松如玉,成为朝堂栋梁。” “节帅谬赞!”被压抑许久的王珪心花怒放,忽感天地一片辽阔。 站在母亲身侧的阿史那霄云见父亲有意冷落王霨,心中黯然;阿史那雯霞不解父亲为何如此,她既乐见姐姐难受,却又担心王霨受委屈;王霨心中泛苦,面上却如古井无波,凝视着如铁塔一样守在阿史那旸身侧的李定邦。阿史那霁昂则对微妙的气氛一无所觉,只顾兴奋地把玩着父亲送他的一把布满花纹的大食镔铁短匕。 “阿史那旸为何对霄云如何苛刻?”数年的时间足以让王霨清醒意识到,阿史那旸从一开始就将长女当做可资利用的工具:“不过,无论你如何打算,我都会拼尽全力守护她!” “夫君,天色已晚,城门即将关闭。我们不若在此地休憩一夜,明早再进城。”李夫人打破尴尬的沉寂:“霨郎君的客栈甚是舒适,店里的火锅也令人食指大动。我们两家多年分居长安、庭州、拓枝三地,难得今日齐聚此地,虽少了阿史德妹妹,略有遗憾,但也应该热闹热闹。” “霨郎君果然大才。”阿史那旸不咸不淡夸了一句,然后低低道:“那建宁王……” “父亲大人,建宁王因出城狩猎与吾等偶遇,并非特意等候大人与王都护。”阿史那霄云出言解释。 “若某估算不错,建宁王很快就会辞别。”王霨笑道。他自然不信世上有那么多“巧合”和“偶遇”,与去年自己抵达若兮客栈时一样,突然出现的李倓 (本章未完,请翻页)一举一动都代表着东宫太子的意思。广平王李俶喜静不喜动,身份也更遭人瞩目,故李亨将这些需抛头露面的事都托付给次子李倓。 王霨和李俶有数次接触,但这位全面继承或有意模仿太子阴沉性格的皇孙实在不投王霨的脾气,因而两人的交情始终淡淡。何况王珪视未来可能继承大宝的广平王为自己的禁脔,决不许任何人染指,王霨就更没有兴趣去结交李俶,反而和英毅豪壮的李倓甚是投契。 “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身为边将,皇甫惟明殷鉴不远,不可不察也。”阿史那旸叹道:“珪郎君为东宫属官,自当一心一意辅佐圣人、侍奉太子;霨郎君任职翰林院,也当谨守慎独之道。” “多谢阿史那节帅赐教!”王霨明知阿史那旸话里有话,还得行礼致谢。 果如王霨所料,李倓与阿史那旸客套数句后,就带着家将、仆役驱马如风,消失在漫天风雪中。 简若兮早已令人安排好筵席和酒菜,并让伙计招呼庭州、河中牙兵到客栈后院休息。 轩窗外冬雪落湖、膳房内异香扑鼻。 一觞一咏、一酬一酢,丰盛的晚宴因久别重逢的喜悦愈发醉人。因是家宴,王霨特意交待简若兮安排张大圆桌,方便所有人围桌合餐。 筵席上,王正见畅谈回京任职之愿、阿史那旸则细述出兵敲打黑衣大食的经历;王珪得意洋洋炫耀自己与广平王如何亲密,阿史那霄云则讲了几个无伤大雅的宫廷秘闻;阿史那雯霞乘兴挥剑而舞,赢得一片喝彩,阿史那霁昂欲说一下对匠作之技的思索,却被李夫人喝止。 裴夫人见爱子攀附上凤子龙孙,面有得色,不过当她发现丈夫的目光始终不离小杂种时,愤怒的火焰再次压过了喜悦;张夫人满脑子都是建宁王与女儿闲聊的画面,根本无心聆听筵席上的高谈阔论,她凝视着自家女儿,越看越欢喜;崔夫人一向恬静淡然,在筵席上浅斟低酌、悠然自乐,可当她离席在走廊上听王勇耳语数句后,眼泪顿如玉珠零落,弄花了铅华…… 王霨见阿史那霁昂有点闷闷不乐,便有意将话题引到高仙芝、高云溪身上,迅速让阿史那霁昂忘却了被母亲呵斥的烦恼…… 曲终人散、余音犹在。 筵席散后,强掩悲痛的崔夫人不顾裴夫人阴毒的眼神,强拉着王正见来到自己房间。很快,室内就传出幽幽的哭泣声。 “贱人!没羞没臊的狐媚子!”裴夫人低骂数声后才拉着王珪离开。 “崔妹妹今日怎么如此猴急?”念头一闪而过,张夫人却懒得去计较,她本为膝下只有一女而憾,今日却蓦然发现“生女勿悲酸,生男勿喜欢”之谣是如此恰当。 “绯儿,你晚上就和素叶郡主一起住吧,记得打听一下建宁郡王的家眷。”张夫人悄声叮嘱道。 “阿娘放心,你不交代我也会和霄云一起住,我们有说不完的话呢。”王绯并未听出母亲的弦外之意,蹦蹦跳跳如小鹿一样离开。 (本章完) ... 第九十三章:拔剑何叹行路难(八) 夜色深深,烛泪成堆。

王霨躺在床上听窗外雪花簌簌而落,辗转反侧,夜不能寐。转眼进京已近一年,在外人己周旋于朝堂重臣之间,搅动长安风云,可谓意气风发。可其中苦楚,又有何人知呢?若在家中,他还能向阿伊腾格娜倾述一二,可在如此寂寞如雪的夜晚,王霨只有将所有的孤独和痛苦独自咽下。

回望一年来的日子,王霨最恨者有二:一为低估李林甫的手腕,导致“出将入相”的提议被其利用,险些功亏一篑;二为拖累父亲,导致其不得不用玉石俱焚的手段替自己挽回颓势。因此,数月来,王霨心中常郁郁不乐忧心如捣。

“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行路难!行路难!”王霨低吟着诗仙李白脍炙人口的名诗,感慨万千。他偶尔甚至会有点怀疑,单凭一己之力,能否扭转乾坤改变大唐盛极而衰的历史趋势。

“改变一场战役容易,拯救一个国家实在太难!”王霨正长吁短叹时,外面传来低沉的敲门声。

“霨儿,睡了吗?”王正见的嗓子有点嘶哑。

“父亲大人!”王霨急忙披衣开门,并转身剪了剪烛花。

“听王勇说你最近心思郁结,莫非是因败于李林甫之故?”王正见的语气略显严厉。

“即便屡战屡败,亦当屡败屡战,某岂会轻易气馁。只是连累大人,吾心不安。”王霨不愿让父亲

“好一个屡败屡战!”王正见抚掌而叹:“吾儿不必过谦,汝进京一年干了不少惊天动地之事,只输给老狐狸李林甫一场,不算丢人。放眼天下,斗得过他的又有几人呢?某些人被逼的连刺杀这种下三滥的手段都使出来了。”

“全怪儿子轻敌!”王霨羞赧不已。

“霨儿,你已然多智近妖,难道还要独孤求败?”王正见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吾知汝孜孜以求者,乃避免节镇尾大不掉。汝心大公无私,为父岂能以功名为重。再说了,吾早就欲图摆脱东宫之掌控,你出将入相的提议,倒是恰好给某一个抽身的契机。”

“韦坚案后,东宫羽翼被圣人裁剪一空,在军镇中硕果仅存者唯有父亲一人。故而太子将大人紧攥手中,生恐父亲改换门庭。”王霨叹道:“所以父亲大人选择放下兵权,以无用之身换取自由,只是代价未免有点大。”

“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不材之木,无所可用,故能终其天年不受斧斤之苦。若某之退让,可换得天下诸边镇用不生叛逆之心,夫复何求?”王正见肃然道:“非吾不欲报效圣人,实因东宫逼迫太紧,不得不出此下策。你可知太子又将主意打到绯儿身上。”

“怎么把姐姐也牵连进来?”王霨大吃一惊,但他旋即反应过来:“难道是建宁王?他尚未婚配,而明年就是姐姐的及笄之年。”

“霨儿,你与建宁王交往匪浅,觉得为父该如何应对?”王正见问道。

“圣人诸皇孙中,建宁王乃数一数二拔尖者。只是天家子弟自幼见惯争斗与血腥,向少天真烂漫之徒,建宁王也不例外。但难得他尚有赤子之心,为人也豪爽大方,不类太子。若其非东宫皇孙,可称得上良配。”

“东宫行事环环相扣,不达目的决不罢休。某刚流露出脱身之意,天罗地网已然布好,静待某入瓮。”

“父亲大人打算如何应对呢?”

“任其千变万化,某退意已定,不知太子是否舍得用建宁王换某这颗无用之棋呢?”王正见早有计较:“不过,某也会问问绯儿的心思。父母之命虽重,但儿女的心思也不可轻忽。霨儿,你打算什么时候让某去阿史那家提亲呢?”

“啊?!”王霨一愣,脸顿如蒸笼中的虾蟹,红彤彤一片。

“不过,霨儿,阿史那旸城府极深,你可琢磨透了?”王正见首次在儿子面前吐露对“挚友”的猜疑。

“阿史那节帅无端偏爱次女,某百思不得其解。他对某似乎也有点敌意。”

“霄云郡主身上流有大唐皇室血脉,而阿史德氏与阿史那氏代代通婚,乃突厥王室至亲。”王正见一语拨开重重迷雾:“幸好阿史那雯霞并非男儿,阿史那霁昂又文质彬彬,否则某担心阿史那旸将若脱缰野马,更难掌控。突厥狼血,终究是不屑与鹰犬为伍。”

“既然如此,如何能让他独掌河中?”王霨大急。

“当年李相急于打压东宫,而阿史那旸与吾同在北庭,乃监视压制某的最佳人选。他连女儿一生的幸福都能牺牲,李相自然要投桃报李。怛罗斯一战他冲锋在前军功累累,朝堂势必要有所酬劳。好在天子圣明,李相也并未全然信任阿史那旸。高舍屯担任河中节度副使高仙芝收拢谋剌逻多部,均是对其的牵制。”

“素叶水北岸的沙陀部当是父亲的妙笔。”王霨豁然开朗。

“若其忠于大唐,种种布置绝不会发动;但他一旦有反心,移拔可汗就是前鉴。”

“盛世煊煊,晏河清,其实内忧外患不断,实在令人心忧。”

“既然如此,霨儿你又何必感慨行路难呢?既已拔剑,就当一往无前。你放心,为父永远都会站在你的身后,为你遮风避雨!”

“父亲!”羞愧难当的王霨泪水涟涟。他不料父亲竟听到他的牢骚之语,更未料到父亲对他寄予如此厚望!

更深夜静,雪落无声。

许久之后,王正见清了清嗓子,似乎下定莫大的决心道:“霨儿,你还记得某之族兄王忠嗣吗?”

“当然记得!”平静下来的王霨揉了揉眼睛:“今日父亲抵达前,某先后见识了剑南崔副使陇右哥舒节帅朔方李副使和河西安节帅。令某吃惊的是,哥舒节帅李副使和安节帅都曾是忠嗣大帅的部将,而李晟王思礼刘破虏和荔非兄弟等将领竟然都当过大帅的牙兵。”

“忠嗣兄不仅知兵,更擅育将,他当年所挑选的牙兵,个个都是将种。若族兄仍在,哪里轮的上安禄山独领风骚,抢先封王。”王正见一腔恨意。

“父亲麾下的王勇马璘二将并不亚于李晟等人。”

“马璘是霨儿慧眼识英才,至于王勇……”王正见顿了顿:“那是他人所荐,并非某所拔擢。”

“嗯?”王霨第一次听到王勇的来历,十分好奇,他正欲追问,却听王正见缓缓道:“霨儿,为父今日刚刚得知,族兄殁于汉东郡,可能是被人下毒害死的!”

“什么?!”王霨胸口一疼,完全顾不得王勇的底细。

“李晟为追查族兄暴毙的真相,辞官赶赴汉东郡,发现死因有异。他追查许久,终于在剑南找到毒药的来源,并托人告诉某。”

“世间竟有如此义士!难怪他要离开陇右!”王霨恍然大悟:“那李校尉可否查到凶手?”

“没有。”王正见摇了摇头:“如果族兄真的是被人毒死,那么幕后真凶的身份绝对不一般,岂会轻易被人查出。”

“李林甫!”王霨怒从心头起:“当年不正是他借石堡煽风点火,险些置忠嗣大帅于死地吗?肯定是石堡之战伤亡惨重,应了忠嗣大帅的判断,李林甫恼羞成怒,派人害死大帅。”

“汝所言不无可能。李林甫心狠手辣,韦坚案牵连数千人,其中有多少冤魂!”王正见道:“不过,霨儿,兹事体大,你决不可插手!你虽有宿慧,但与敢杀忠嗣大帅的凶手相比,火候还不够。”

“这?”王霨有点犹豫。

“听话,汝切不可贸然行事。难道出将入相的教训你转眼就忘了?”

“儿子谨听大人吩咐。”王霨无奈同意:“请父亲大人也多多提防李林甫。”

话虽如此,王霨心中却已经开始琢磨,如何小小教训一下李林甫。

“放心。某不会单枪匹马与真凶斗,族兄爱兵如子,遗泽无数,岂会无忠义之士助某。”王正见甚有信心:“追查真凶非一日之功,霨儿也别着急。若一切顺利,某打算冬至大朝会后,赴华州祭拜族兄,霨儿你陪为父走一趟。”

“青山埋忠骨,千里祭英魂,吾愿随大人前往。”王霨慨然答应之时,心中忽然有点奇怪:“我虽然敬仰王忠嗣,可追查真凶之事与某并无牵扯,父亲为何特意提醒我不着急呢?”

“好!到时为父会给你讲很多族兄的事。”王正见顿了一下:“有许多事,应该让你知道。”

“某正想听听王忠嗣大帅的丰功伟绩。”王霨点了点头,忽然又想起其他事:“对了,父亲,闻喜堂长安分号的掌柜裴诚是王沛忠的儿子,在王焊谋逆一案中害了两名安西牙兵。”

“某已知之,不仅那两名安西牙兵,四月二十一刺杀你的人也是他安排的。”王正见道:“王勇说他可能藏匿在河东,某定会派人追查其行踪。”

“嫡母那边……”王霨有点担心。

“唉!”王正见轻叹道:“其实她并非蛇蝎心肠,只是……算了,霨儿,总之此事你不必操心。还有,若某入京任职,将推荐杜六郎接任副都护,素叶居在庭州的产业不必担心他人觊觎。”

“那谁接任父亲的官职?”

“若无意外,自然是副都护程千里。他为人多少有些粗疏,但也算知兵之人。”

王正见说完就起身离开。屋门关闭后,他在走廊上停留片刻,泪落无声。

王勇默默守在一旁,双目赤红。此刻,两人不再是上司和下属,而是同甘共苦的莫逆之交一路同行的患难兄弟……

本书来自/book/html 第九十三章:拔剑何叹行路难(九)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 .. )

西郊太子庄园中,建宁王屏退左右举杯对雪,自言自语道:“空谷幽兰清新自然,真有趣,绝非庸脂俗粉之流可比!”

长安城内,崔圆踏着薄雪走入家门时,望着堆银彻玉的庭院,下意识琢磨到:“凝,水坚也,乃严寒之气;颖,禾末也,禾穗谓之颖。崔凝……崔颖……啊?!”

“快,派人快马回青州,查一下族谱!”尘封已久的家族旧事忽然如奔涌的潮水,涌上崔圆心头。

“阿郎,城门已经关闭。还有,究竟要在族谱中查什么。”管家见崔圆暴躁,低低提醒。

“算了,你命人备好马匹和随从,某自有安排。”崔圆面色恢复平静,心中已决定让儿子回一趟青州。

待管家和仆役退下,崔圆喃喃道:“家丑不可外扬,若某没记错,都是族中宿老当年弄的糊涂事……”

暮鸦惊树雪,寒鹜守冰池。

霏霏风雪之中,庭州城外西郊,忽然冒出一支疲惫不堪的商队,他们显然跋涉了许久,正顶着鹅毛大雪向灯火点点的西大寺行去。

队列中有不少高大的单峰驼和骠骏的大食马,还有十余辆四**马车。骆驼两侧挂满沉甸甸的货箱,马车更是在雪地印下深深的车辙。

一名身着白色棉袍的虬髯武士骑在马背上,好奇地打量着前方巍峨的寺庙,茫然不知其用途。

“艾本尼,这不过是座佛寺,有什么好”故意用黑布遮住左眼的穆台阿低声呵斥道。

“该死的异教徒,总有一天总督会带领我们将所有的异教寺庙全部付之一炬。”艾本尼恶狠狠地吐了口唾沫。

“我觉得总督肯定不会认同你的想法。”穆台阿幽幽道。

“为何?总督不是总说要让真主的光辉照耀天下万民吗?”

“既然如此,又何必焚毁佛寺?只需将里面的泥塑木雕捣毁即可,如此宏伟的建筑完全可以成为我们礼拜真主的圣洁场所。”

“还是穆台阿千夫长更了解总督的心思。”艾本尼由衷赞道。

“嘘!我们已深入唐境,唐人甚是狡诈,有不少人精通我们的语言,切不可大意。”说到此处,穆台阿无端想起忽都鲁,心口隐隐发疼:“还有,别忘了我们现在是来自埃及的倭马亚商队,一言一行都不能露出马脚。”

“遵命!”百夫长艾本尼连忙点头,目光越过西大寺北部的树林,盯着远处散落着数点星火的军寨,那里就是他们此行的目标所在。

怛罗斯大战后,善于琢磨的艾本尼如痴如狂钻研唐军的战法和战技,建议大败之后求贤若渴的艾布?穆斯里姆悬赏重金广征工匠,打造重铠和弓箭,训练连环重甲骑兵和强弓手,以对抗给呼罗珊骑兵带来奇耻大辱的唐军。

急于复仇的艾布?穆斯里姆当即采纳艾本尼的建言,并将之攫升为百夫长,调至乌浒商肆负责征集工匠锻造兵甲。

为战胜唐军,艾布?穆斯里姆不惜增加苛捐杂税凑集军费,并让执掌乌浒商肆的穆台阿派出众多伪装成商队的探子,西至君士坦丁堡东到长安,或用金钱利诱或强行绑架,终于网罗了一批能工巧匠。

唐军驻扎在河中,使黑衣大食腹背受敌,攻势收敛。负责防备河中军西进的呼罗珊军,倒是有了三年多休养生息的空隙。

在艾布?穆斯里姆催促下,呼罗珊连环重甲骑兵已初步成军,弓矢技艺也突飞猛进。只是唐军弩机过于精巧复杂,强虏来的汉人工匠又寥寥无几,呼罗珊军穷尽人力物力,仅仅制作了数具射程有限的简易弩机,根本无法实现大规模生产。

更让艾布?穆斯里姆郁闷的是,北庭军对遇水亦燃的邪火和威力巨大的抛石机极其派重兵将生产邪火和抛石机的军寨把守的严严实实。

乌浒商肆前后折损了数百名探子,也只是查出邪火的原料是种油脂北庭抛石机的构造有翻天覆地的变化。单凭如此简单的情报,艾本尼无论如何威逼利诱,也不可能强迫工匠无中生有,复制出唐军的邪火和抛石机。

而数月前河中军和突骑施部一南一北,分兵两路突然越过乌浒水,如肆虐的狂风侵入呼罗珊,令艾布?穆斯里姆大为光火。

连环重骑冲锋时的刀枪不入横冲直撞是以牺牲机动性为代价的。齐雅德率领以一千重骑为主力的黑衣大食军刚离开木鹿城,河中军的轻骑和突骑施部的游牧骑兵早已将乌浒水西岸的守军扫荡一空,并联兵击败以轻骑兵为主的呼罗珊先锋,然后带着战利品渡河而归。

齐雅德试探着越过乌浒水报复河中军,迎接他的却是连绵不绝的军寨。黑衣大食军尝试着进攻一个河中军的军寨,坚实的城墙和犀利的弓弩让重骑兵无计可施,大食军的弓箭手依然无力对抗多如飞蝗的弩矢。而从其他军寨赶来的援军则迂回到黑衣大食军背后,试图将之包抄。齐雅德见势不妙,当即选择后撤,总算逃过一劫。

经此挫败,暴跳如雷的艾布?穆斯里姆严令穆台阿和艾本尼尽快拿出对付唐军的利器。艾本尼正头疼时,穆台阿忽叫他一起伪装东行。

河中军壁垒森严,却并未刁难行走于丝路上的商队,只是对违禁兵器的搜查格外严格。于是,艾本尼一行百余人只带了弯刀,经飒秣建拓枝城俱兰城和碎叶城,翻过山口进入庭州。

行至拓枝城时,艾本尼遥望北方的怛罗斯城,心如刀割;路过碎叶城时,穆台阿整整数日都沉言寡语脸色阴郁。

待行至庭州境内,一头雾水的艾本尼才得知,穆台阿收到乌浒商肆安插在庭州的眼线传来的信息,说北庭军内有股反对王正见的力量欲图与乌浒商肆合作,共同捣毁北庭军提炼邪火制造抛石机的军寨。对方开出的条件则是分享邪火的配方和抛石机的图纸。

“穆台阿,你已经是千夫长,又何必亲涉险地。”商队在佛寺西侧一处足以让骑兵策马奔驰的空地停下后,艾本尼再次劝道。

“唐人有句话叫不深入老虎的巢穴,如何能抓住幼虎。总督对邪火和抛石机势在必得,身为下属自然要为上分忧。商肆虽在庭州安插不少人手,但百夫长以上,唯有我曾来过庭州城,熟悉周边地理。何况,我还有笔账要和北庭军算一算。”穆台阿忆起上次陷入重围的耻辱,恨意丛生。

其实穆台阿对艾本尼还是有所隐瞒。三年间,穆台阿私下动用乌浒商肆的力量,高度关注怛罗斯和庭州两地的动静。得知突骑施部日益壮大,渐有恢复昔日荣光之象,穆台阿虽担忧再次与忽都鲁沙场对垒,却暗自为“故友”开心。

至于庭州,穆台阿深感惊恐。数年间,不仅北庭军愈发强大,整个庭州大地也日新月异,不断令人感到震撼。宽敞灵活的大马车眼花缭乱的新马种铸造精美的金银币一望无际的棉花田训练有素的镖师……各式各样的新鲜事层出不穷,使掌管情报刺探的穆台阿应接不暇。

有些改变穆台阿一时也研究不透,但他笃信,正是这些蜂拥而来的新变化,使北庭朝气蓬勃一日千里。穆台阿深信,若不提前阻止,北庭军终将彻底摧毁呼罗珊。因此,得知北庭军内部出现裂痕后,穆台阿毫不犹豫选择亲自赶赴庭州。

“如果与北庭军对抗是真主赐给我的考验,无论此路多么艰难,我都会走到底,直到将生命还给真主。”穆台阿下定决心,一定要尽自己所能大闹庭州,用血和火斩断北庭一飞冲天之路。

“对方究竟是什么人?可靠吗?”艾本尼低声问道。

“眼线传来的消息,对方背后可能是北庭军的副总督。”穆台阿说不出“副都护”这个发音别扭的官职:“王正见身世高贵树大根深,副总督想要上位,不得不选择和我们合作。当然,唐人狡诈,话不可全信,所以我才带你来,让你鉴定配方和图纸的真假。”

“异教徒就爱内斗!有了邪火和抛石机,我军就能攻下大马士革。”艾本尼刚嘲笑完,突然意识到当前陷入内战的其实是大食而非大唐,不免有点尴尬。

“未必那般容易,据我所知,艾妮塞回国后,倭马亚家族也在编练兵马,并多次派人潜入君士坦丁堡,试图窃取邪火的配方。”穆台阿并未盲目乐观,他对倭马亚家族的动态了解得也更多。

怛罗斯一役中,北庭军展现出的超越时代的战力极大震撼了参战各方。战役结束后,亲眼目睹过猛油火配重抛石机和连环马威力的各方势力纷纷效仿北庭军的武器和战法,反而是大唐朝堂对之毫不在意……

艾本尼正要开口,忽觉眼前雪花凌乱,一支羽箭擦着他的鼻尖飞掠而过。

“敌袭?”艾本尼手刚放在刀柄上,胳膊就被穆台阿拽住。

“别慌,箭杆上有信!”穆台阿捡起长箭,解下紧缚的丝帛,只见正面用大食语写道:“十一月二十日换防,守备松懈,可攻之。”反面则附了张详细的军寨地形图。

“防卫如此森严,应当不假。”艾本尼喜道。

“愿真主保佑此行成功!”穆台阿暗自祈祷,他始终保持着警惕之心。

西大寺正殿鸱吻之侧,身披白色大氅的段荼罗确认马球场上的大食商队收到信件后,飘然远去。

小半个时辰后,庭州南城一处不引入瞩目的宅院中,裴诚挥手让段荼罗退下后,桀桀笑道:“各路人物都已到场,今年的冬至大朝会真令人期待!”

凄凄岁暮风,翳翳冬日雪。

雪花落在冰冷的大地上,似乎要将所有人走过的痕迹一并抹去。可跋涉时的艰难和茫然抉择时的痛楚和无助,却无法轻易从心路上消掉。而真的勇士,一旦拔剑,就毅然决然,绝不会因挫折或痛苦停下追逐的脚步。

本书来自/book/html 第九十四章:华清水滑洗凝脂(一) 雪后初霁,金灿灿的阳光洒向皑皑白雪,反射出的刺眼光芒透过玻璃窗将北庭长史杜环惊醒。 ( .. )“不知庭霰今朝落,疑是林花昨夜开。”杜环吟了句宋之问的名句,披上锦袍,推门走出因石炭炉而略显燥热的房屋。可惜的是,映入他眼帘的并非白雪红梅的琉璃世界,而是滚滚黑烟和隆隆轰鸣交织在一起的喧嚣尘世。“都护不在庭州也无法偷懒,某真是天生的劳碌命!”杜环仰望着城寨望楼上警惕的北庭士卒自我解嘲道:“再有十余日就是冬至,都护应已抵达长安,与霨郎君和伊月小娘子欢聚一堂。东宫估计正煞费苦心琢磨如何逼都护不进京为相。东宫一系文多武少,唯有都护有节镇之权,难怪太子始终扯住都护不放。从龙之功,他人趋之如骛,都护却视之如草芥弃之如敝履,去意甚坚,这背后究竟有什么隐情呢?”“算了,别瞎琢磨了,都护既然不说,某还是不妄加揣测为佳。当务之急,是为都护守好北庭!”杜环搓了搓脸,将心思转回眼前。王正见离开庭州前,与杜环商议数次,推测恼怒的太子会如何行事。杜环思来想去,觉得东宫可能双管齐下,一是继续在都护子女身上做文章,二是在冬至大朝会时力推其他边将拜相。听了杜环的推测后,王正见沉默片刻才道:“六郎,程千里起于行伍,乃冲阵之勇将,却非统御全局之名帅。吾上京后,庭州安危皆系于汝身,汝万万不可轻忽。尤其是西郊之军寨,更是重中之重。”“诺!”杜环心中一凛,因为他听出都护的话外音。送别王正见后,杜环当即调兵遣将,加强西郊军寨的防御。为便于近前指挥,他和从朔方探亲归来的马璘一同搬入军寨居住。同罗蒲丽也增派镖师,加强对庭州城内外的监控,确保万无一失。副都护程千里虽急于接任都护一职,但在尘埃落定前,他对杜环依然十分客气,绝不指手画脚。杜环对他的小九九心知肚明,程千里从安西调任北庭接任副都护明显是李相的安排。若无王焊谋逆案,程千里肯定不会将职位低于自己的杜环放在眼里;而如今李相元气大伤,他有望升任北庭都护已属侥幸,哪里敢四处树敌。对于程千里的心思,杜环只略略琢磨,并未放在心上。他牢记王正见的嘱托,日夜不离西郊军寨,和马璘不断查找防守漏洞并迅速补救。杜环之所以如此在意军寨的安全,是因为他深知寨中藏了多少惊天动地的秘密。令外界垂涎欲滴的猛油火和配重石砲在寨中可谓司空见惯,而更多令人震撼的发明也在不断尝试中……杜环从都护府官衙搬到军寨,害苦了北庭判官元载。都护府中但有重大事宜,他都会不辞辛苦亲自带着家仆从内城赶到军寨,当面请示杜环。杜环数次叮嘱让元载不必如此,派一二小吏携文前来即可,可他总是置之不理。杜环有点生疑,但碍于元载一家与都护的情分,也不好撕破脸当面呵斥。为杜绝隐患,杜环叮嘱兵曹参军赵达晖将寨中机密收拾好的同时,将担任金满县丞的族叔杜佑暂调都护府中,专司联络都护府与军寨。杜佑上任后,元载来的次数少了许多,杜环总算松了口气。从都护府和素叶镖局两处传来的情报至之前,城内涌入不少商队,可自从素叶居成立后,东至渤海西到大秦北抵回纥南达南诏,前来庭州的商队逐年增多络绎不绝,庭州百姓早见怪不怪。经历过黑衣大食潜入庭州城风波的杜环,对形形色色的商队戒心甚重,征得程千里同意后,他正式行文北庭都护府各曹及下辖各州,下令加派人手严查商队,决不允许行商携带违禁兵器和货物进入庭州,且任何进入北庭辖境的商队都必须勘验过所注明身份,相关信息则需汇集成册,每三日一报。同时,他请同罗蒲丽暗中派人盯着元载程千里等北庭要员,以防有人居心不良内外勾结。“过几日驻军换防,又得一番折腾,但愿冬至之前平安无事。”杜环揉了揉太阳穴:“若都护在长安一切顺遂,元日后,某一定要携妻带子去水磨沟泡温泉。”庭州城西南二百余里外的山中有一风景秀丽水草丰美的无名山谷,谷中有数眼温泉,一年四季雾气氤氲热气腾腾。素叶居在山谷中开辟庄园,除了依河搭建水磨试行各式新农具培育马种外,还建有温泉汤池。由于矗立在河畔的水磨十分显眼,山谷遂被人名之为水磨沟。杜环正遐思泡温泉放松的未来时,身着青色官袍的杜佑独自一人通过层层关卡,携带文卷走到近前。“长史,这是元判官呈送的近三日进入北庭诸州的商队汇总,这是素叶镖局同罗总镖头的密信。”“叔叔,你我二人独处,何须称呼官职。”杜环笑道。“在公言公,礼不可废。”杜佑态度坚决。“可有来自长安或河东的商队?”杜环知这位年纪比自己小的族叔严守克己复礼的古训,不以为忤。“一个也没有。”杜佑博闻强记过目不忘:“长史关注的可是如意居和闻喜堂的商队?”“正是。”杜环点头承认,并未隐瞒。“都护上京后,并无任何如意居或闻喜堂的商队来庭州。”“奇怪……”杜环摩挲着下巴:“难道都护猜错了?”“长史,数日前有两支白衣大食的商队先后进入庭州,一支首领叫做纳迪姆,他们自称来自埃及;另一支首领叫巴赛尔,来自大马士革。”“两支白衣大食商队?埃及?”杜佑送艾妮塞回大马士革途中,曾听人描述过那个遥远而炎热的地方。据说埃及沿大河尼罗而兴,在大河入海口有一名城曰亚历山大,有灯塔高耸入云。朔流而上,沿岸古塔神庙宏伟壮观冠绝天下。杜环在大马士革购了数幅埃及画作,甚是喜欢,可惜不得亲赴其地游历。“长史,有什么不对吗?”“说不准,但两支白衣大食商队有点古怪。”凝眉思索的杜环拆开了同罗蒲丽的密信,只见上书:“……近日似有不明人物出入程府,形迹可疑。来人身形极快,镖师难追其踪……”“该来的还是来了!要拉程千里改换门庭,然后伺机在庭州生乱,逼都护无法留京。”杜环顿觉云开雾散:“北庭牙兵由马别将管辖,绝不会听程千里之命。调兵的鱼符和令牌由某与程千里分掌,不需担心。就算程千里能拉拢数十名家将,只要盯紧也无大碍。自家人手不够,必然借助外力……”想到此处,杜环急问道:“杜县丞,除了白衣大食的商队,现庭州内可有其他藩属部族的商队逗留?”“禀长史,当前并无黑衣大食葛逻禄南诏和吐蕃的商队;有安国康国拔汗那国商队各一,不过前日三只商队一同西归,计算行程应还在北庭境内;突骑施回纥奚商队各一,均滞留不归。”“两支白衣大食商队,恐怕不是一黑一白就是两者皆黑。南诏和吐蕃正与大唐交战,东宫也不敢做的太过分。叶斛和安禄山对猛油火都甚是惦记,回纥和奚部商队均值得怀疑。忽都鲁特勤难道也蠢蠢欲动,谋剌思翰竟能忍住?突骑施商队未必真的来自怛罗斯。河中的粟特商队也需提防……”弹指间,杜环已将所有潜在的风险全部料到:“走,找马别将去,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我们得好好招待!”天山雪霁风犹冷,骊山汤暖水正滑。杜环与马璘调派兵马暗中防范之时,骊山脚下华清宫中,高力士在一群小黄门的簇拥下步履匆匆。“蠢货!你们跟着某干嘛,还不快分头去找!雪衣娘是贵妃娘子的心尖尖,若有个好歹,小心你们的狗命!”高力士怒不可遏,惊惶不安的小黄门急忙四下散开。“一群无用的笨蛋。”高力士擦了擦额头的冷汗,跨过日精.门,向九龙殿贵妃池走去。冬至大朝会将近,四方边将同时入京,乃一时之盛事。世人但见车马骈阗沸沸扬扬,却不知幕后操持者劳累到何等地步。高力士身为内侍监,万事皆需上心,忙得不可开交。数日前,圣人得知哥舒翰与安氏兄弟关系不睦,欲撮合他们冰释前嫌,故派高力士昨晚设宴于华清宫,款待哥舒翰和安禄山。酒足饭饱之际,油滑的安禄山早知圣人此举之意,主动向哥舒翰示好:“我父胡,母突厥;公父突厥,母胡。族类本同,安得不亲爱?”哥舒翰虽粗鄙无文一身肥肉的安禄山,但他事先得到杨国忠的提醒,只好捏着鼻子道:“谚言‘狐向窟嗥,不祥’,以忘本也。兄既见爱,敢不尽心。”哥舒翰本是引经据典善意回应,却不料安禄山根本不理解他掉的书袋是什么意思,以为是哥舒翰是假借“狐狸”讥讽他是胡人,遂大怒,拍案而起,指着哥舒翰的脸破口大骂:“你这突厥狗竟敢如此说话!”见无端受辱的哥舒翰要起身回骂,高力士向他连使眼色,才勉强压住哥舒翰的怒火,避免两人直接动手。但酒宴自然不欢而散,哥舒翰与安氏兄弟的关系不但没有好转,反而愈发恶化。本书来自/book/html 第九十四章:华清水滑洗凝脂(二) 未完成圣人所托的高力士神情怏怏回到飞霜殿,得知圣人与贵妃娘子已睡下,才回转安歇。今日一早,他正为如何向圣人回报安禄山与哥舒翰之事焦头烂额,忽听服侍贵妃的小黄门来报,飞霜殿一名宫娥清早喂过白鹦鹉雪衣娘后,忘了关笼门,结果娘子醒来去逗雪衣娘时,发现笼中空空如也。“该死!娘子心情如何?圣人怎么说?”高力士气不打一处来。 “贵妃娘子又气又急,将犯事的宫娥打入掖庭。幸好素叶郡主前来问安,暂时安抚住娘子。圣人醒得早,事发时不在飞霜殿。”“圣人不在殿中?哪个内侍随侍左右?”高力士勃然而惊。自圣人十月初将冬至大朝会定在华清宫中后,高力士经夜以继日与礼部共商朝会的布置。待四方节度抵达长安后,他还需密切监控边将在京的一举一动,经常忙得通宵达旦。李隆基见其辛苦,特恩准其不必日夜守在身边。“圣人随意点了两名内侍,说就在宫中走走。”小黄门吓得直打哆嗦:“圣人特意叮嘱,无需惊动娘子和他人。”“那还不快去找!?”高力士吼道。“找雪衣娘?”“明着找雪衣娘,暗中找圣人。全是废物!”高力士心如火烤。他并不担心有人敢在戒备森严的华清宫暗害圣人,而是忧虑圣人为何不命人找自己侍奉,更恼怒飞霜殿中的内侍不及时通报。“冬至大朝会诸事繁杂,某无暇寸步不离圣人,人心眼活泛了。”高力士从进宫之日起便知,内侍之恩宠全系于圣人一身。自己独占圣宠数十年,必然遭人嫉恨。故他时时警惕,绝不轻易予人可乘之机。“疏忽了!大朝会再重,岂能重过圣人和贵妃娘子。从今日起,某一定日夜服侍在圣人身边,大朝会的事就让德嘉多分担点。”高力士暗暗下定决心时,发现自己已越过九龙殿,来到贵妃娘子专用的海棠汤。华清宫中汤池星罗棋布,装饰最雍容华贵的自然是九龙殿中圣人御用之莲花汤。汤池全用墨玉石砌成,状若盛开之莲。安禄山为取悦圣人,不惜人力物力,将温润细腻的白玉雕刻成鱼龙鸟凫雁和双莲花底座,千里迢迢从范阳运到骊山,放置汤池中。当圣人下水沐浴时,水波浮动,鱼龙齐舞雁鸟欲飞,令人目眩神迷。御汤固然奢华,华清宫中最驰名的汤池却是俗称“贵妃池”的海棠汤。海棠汤始建于天宝六载(747年),由青玉砌成,小巧玲珑精致可爱,状若海棠绽放。此汤乃圣人赐予贵妃娘子七夕之礼,每块青玉上都雕刻有“杨”字,故格外出名。 “三郎,妾身所请,你什么时候才答应呀?”海棠汤内传出的细微娇.喘声惊得高力士急忙止步。“三姨,不就是安禄山的长子安庆宗欲与宗室联姻吗,朕记得已同意其尚荣义郡主。”李隆基心不在焉,汤池内水声荡漾。“三郎莫非糊涂了?妾身说的是建宁王的婚事。难得太子开口,吾可不敢耽搁。”虢国夫人的声音千娇百媚。“广平皇孙娶了大姨家的崔小娘子,莫非汝欲让建宁皇孙娶八姨家的女儿?”李隆基调笑道。“三郎,我们杨家的娘子个个姿色过人,却也不敢都嫁入天家……”虢国夫人的话还未说完,便听李隆基戏谑道:“难道三姨不想吗?朕的后宫还空着呢!”“三郎若能说服妹妹,妾身有何不敢?”杨玉瑶嘤咛婉转。“三姨给建宁皇孙物色的是哪家小娘子?”李隆基换了话题。“北庭王都护的女儿。”杨玉瑶心中冷笑,面上却愈发迎合。“朕记得王正见无嫡女。”李隆基虽沉醉于极乐之中,脑子还残留几分清醒。“三郎所说不差,王都护膝下唯有一庶女。可建宁王与广平王毕竟不同,他并非长子。他日太子登基,广平王自然是东宫,建宁王只是一闲散王爵。太原王氏百年世家,嫡出庶出又有何妨。”杨玉瑶解释道:“再说,太子派内侍李静忠找吾商议,说建宁王在西郊偶遇王都护家的女儿,一见倾心。为杨家安危计,妾身哪敢不尽心尽力。三郎可莫要让妾身为难。”“三姨竟畏惧亨儿?论辈分,你可是他的长辈。”李隆基的语气有点阴沉。“太子乃储君,未来的皇帝,吾岂敢不惧?”杨玉瑶故意道:“吾倒是更喜欢寿王盛王,可谁让他们不是东宫呢?”“国之大政,三姨少议为佳。”李隆基冷冷道:“建宁皇孙爱娶谁就娶谁,三姨可一言而定。不过,有朕在,三姨日后不必惧怕太子。”“三郎,其实妾身最怕的是你……”杨玉瑶如猫一样蹭到李隆基耳边,吹气如兰。“别闹,朕得马上回飞霜殿。”“三郎,海棠汤中的青玉刻的是‘杨’字,可不是‘环’字。”杨玉瑶低声挑逗。“三姨所言极是。”李隆基春心如潮,再度泛起:“各镇节度入京供奉了不少珍品,若三姨有喜欢的,可随意挑选。”“别的金银珠宝都不稀罕,唯独王都护进献给妹妹的天山雪莲,据闻有驻颜之秘效,三郎可否赐吾几朵。”杨玉瑶有意道。“朕那里就有,何必麻烦娘子。”李隆基笑道:“朕今日就让高将军给三姨送过去。”“三郎就是偏心,好的都给妹妹!”“那朕多宠你一会儿!”李隆基龙精虎猛。水汽氤氲波声撩人。听了许久墙根的高力士面红耳赤,不过心中一颗大石终于落地。他见远处有小黄门身影闪动,急忙挥手命令他们离去,自己也轻手轻脚走开。高力士全神贯注偷听汤池中动静时,他并未察觉一只通体如雪的鹦鹉从弥漫的水汽中飞出。不一会儿功夫,乱成一团的飞霜殿中,一名守在鸟笼旁的宫女喜极而泣:“雪衣娘,娘子,雪衣娘自己飞回来了!”“什么?”正掩面抽泣的杨玉环扶着阿史那霄云从软榻上站起,疾步走到鸟笼前,只见雪衣娘正蹦蹦跳跳饮水啄米,好不快活。“小淘气,你跑哪儿去了?好在还算有良心,知道回来。”杨玉环笑逐颜开地伸出柔荑,雪衣娘立刻乖巧地蹦过来,用喙轻啄掌心。阿史那霄云见贵妃娘子雨过天晴,悄悄示意紧张大半天的宫娥退下。“雪衣娘,华清宫漂亮吗?你飞去哪个殿玩了?”杨玉环如慈母轻轻抚摸着雪衣娘。“海棠海棠,三姨三郎。”雪衣娘忽而学舌道。“什么?!”杨玉环闭月羞花的玉容顿时阴云密布。“三姨三郎,海棠……”雪衣娘还未说完,杨玉环双手猛然合拢,用尽浑身气力紧紧攥住鹦鹉的脖颈。阿史那霄云盯着浑身颤抖的贵妃娘子,又惊又怕,险些要喊出声时她急忙用手捂着嘴巴。“霄云,雪衣娘怎么了?”杨玉环将鹦鹉尸体抛回笼中,回身漠然问道。“嗯……雪衣娘……雪衣娘……”阿史那霄云结结巴巴半天,忽而灵光一闪道:“雪衣娘方才从笼中飞出,在庭院玩耍,被只从天而降的鹘鹰扑倒,惊吓而亡。”“霄云真乖。”杨玉环伸开玉臂,如攥雪衣娘一般紧紧抱住阿史那霄云。阿史那霄云吓得大气不敢出,任由贵妃娘子将她揽入怀中。片刻功夫,点点滴滴泪水如玉珠落入她的发髻和脖子中。“霄云,吾记得令妹拜在公孙大娘门下,十分了得。明日你带她入宫,吾想找她聊聊。”杨玉环松开双臂,面有戚色。“诺!”肃拜领命的阿史那霄云心中呐喊道:“霨弟,我该怎么办,你快来帮帮我!”平康坊李林甫府中,手托锦盒的王霨忽然打了个喷嚏。“霨郎君,四处奔波,小心着凉。”李仁之阴阳怪气道。“岭南四季炎热,王准兄当无受凉之虞。”王霨笑意如常。“你!”李仁之火气腾升,却强行抑住,气哼哼地领着王霨来到内书房外。待王霨进去后,他恨恨道:“如何收拾你这狂妄之徒!”但他不知道的是,当王霨从锦盒中拿出香气四溢的药丸后,斜倚在软榻上身形枯槁的李林甫眼神犹疑不定。“相国可知,天山千年积雪中有雪莲盛开,碛西诸部皆推崇之为延年益寿的神草。因冬至大朝会之故,家父特命人于天山悬崖峭壁处采摘数十朵,以贡奉给圣人贵妃娘子和东宫。但雪莲保存殊为不易,除进献宫中的十余朵外,家父皆将之炮制成药。此药性甘,可除寒痰补血气。相国从去年冬日起咳嗽不止,当是肺寒之故。为酬谢相国襄助之功,家父特命某今日先送来四颗。相国若放心不下,可请良医验之仆役尝之。”王霨开门见山。“听闻王都护入京后马不停蹄拜会亲朋故友,不知令尊与汝有何求?”李林甫满腹怀疑:“老夫虽病入膏肓,却不聋不瞎。”本书来自/book/html 第九十四章:华清水滑洗凝脂(三) “不急,待相国肺寒稍解,吾自会再登门。请大家搜索()!更新最快的小说”王霨终于在李林甫面前找回淡定从容之感:“雪莲之名,碛西人人皆知,吾方才所言是真是假,相国召高节帅一问便知。只是天山巍巍山风如刀,安西的封副使即便有心,一时半刻恐也寻觅不到雪莲。”

“不送。”李林甫然,却忍不住多瞄了药丸几眼。

李林甫明知王正见是在放长线钓大鱼,可鱼饵实在太过诱人。为权势计为子孙计,他必须多活几年,能亲眼王登基最好,实在不行,也要力保李琦入主东宫。因此,待王霨的脚步声消失后,李林甫立即召李仁之进来,让他拿一枚药丸找医师鉴定。

“还有什么事吗?”李林甫见孙子面色迟疑,有些不耐烦。

“方才王霨又邀卫伯玉相送,两人窃窃私语不止,孙儿有些担心。”李仁之对王霨敌意深深。

“时刻警惕,甚好。吾已知之,你下去吧。”李林甫挥手让孙子离开后,自言自语道:“某得尽快约高仙芝聊聊。”

光影流转日上中天。

东宫之内,李静忠如阴影中的蛇,悄无声息来到李亨身边:“殿下,虢国夫人派人回话,建宁郡王的婚事已敲定,圣人并无异议。”

“并无异议。”李亨冷哼一声,将手中的玻璃杯放下:“皇打定主意要留王正见在长安任职,否则他怎会同意让倓儿与边将之女联姻。王正见近日在忙什么?”

“回殿下,入京后,王正见先亲自送贡礼到华清宫,又令珪郎君将数朵雪莲呈交殿下,之后陆续拜会了张均张垍高仙芝李光弼哥舒翰和安思顺等。”李静忠对王正见的行踪一清二楚:“珪郎君送雪莲时悄悄告诉某,王正见有要事与殿下相商,但不知殿下是否方便。”

“他可去找李相陈相或杨国忠?”李亨对会面之邀不置可否。

“据守卫李相府邸的龙武军报,今日上午,王霨应李仁之之邀登门拜访,逗留不到两刻钟就离开,临走时与安西别将卫伯玉相谈甚欢。”李静忠得到的情报极其详细。自从龙武军负责保卫朝堂重臣的安危后,东宫对京城众臣的行踪掌握得愈发清晰。

“养不熟!”李亨面色铁青:“你转告王正见,某不便见他,还是让珪郎君带话比较稳妥。若他担心王珪办事不牢,就亲自见见李先生。”

“诺!”李静忠领命后笑道:“殿下,建宁郡王从西郊回来后心绪甚佳,想来对王正见之女颇为满意。”

“真是个痴儿,为了个求婚借口,非要跑去。与大局相比,娶谁又有什么重要?倓儿武洒脱,却迈不过心障,不似俶儿行事决绝。”李亨随口点评道。

“殿下,厚贿杨玉瑶为建宁郡王订婚,本就是为了试探。既然已探明陛下的心意,殿下当断则断,决不能犹豫。”李静忠不敢接李亨的话茬,急忙变换话题。

“用飞鸽传令裴诚,放手去做!”李亨杀意如霜:“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可得兼乎?可!”

东宫之中杀意冲天,北庭进奏院内同仇敌忾。

李晟盯着多年未见的北庭都护王正见,迟疑道:“不知都护邀某前来有何吩咐?”

当年在王忠嗣麾下担任牙兵时,李晟见过王正见数次,知道他和大帅乃刎颈之交。

“四郎请坐,某想详细听听族兄如何被人毒杀的。”王正见毫不遮掩自己的用意。

“都护从何得知……”李晟正思忖是哪位袍泽将大帅死因告知王正见,却听他长叹道:“你不必猜是谁告诉我的,你只需知道,这世上并非只有你一个人牵挂他。此刻,族兄的后人皆在庭州,汝等尽可放心。”

“韫秀小娘子和元判官有都护照顾,大帅泉下有知,必然安心。”李晟忽有得遇知己之感。

“族兄死时,我正远征石国,无暇东顾。三年来,我先后派了数波人手潜入汉东郡,却一无所获,深以为憾。而今得知你已探明毒物来源,不妨让某一起参详。天理昭昭,有仇必报!”

“天理昭昭,有仇必报!”在漆黑如墨的夜路中孤独探索许久的李晟终于找到同行者……

哀声阵阵梨花带雨。

华清宫御苑的暮色中,杨玉环盯着小小的茔冢,泪水潸然。李隆基也唉声叹气愁眉不展。

见圣人和贵妃娘子愁肠百结,高力士小心翼翼,凝神静气,其他人更是惴惴不安担惊受怕。唯有虢国夫人杨玉瑶依然花枝招展嬉笑自若。

“小点声,别惹贵妃不快!”杨国忠扯了扯杨玉瑶绣着金线的衣袖,低低提醒道。

“把爪子拿开,帮你那么大忙,一声谢不说,竟然还敢呵斥我!”杨玉瑶素面朝天,浑不将位高权重的杨国忠放在眼里。

“多谢三姐!有劳三姐!”杨国忠见杨玉瑶动怒,忙换了副嘴脸,低声下气讨好道:“若非三姐,某怎能给东宫下绊子。”

“可惜,圣心不在太子,却也不在寿王。我白忙碌了。”杨玉瑶虽无几分政治头脑,但枕边话听多了,还是能猜出几丝迹象。

“三姐,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若太子登基,以他的性子,咱们肯定没好果子吃。”杨国忠有点发愁。

“圣人龙体康健,无论谁当太子,都得再等等。”杨玉瑶扭着腰身走到杨玉环身边,抱着妹妹安慰个不停。杨玉环则可怜兮兮地依偎在姐姐怀中,委屈得像失去孩子的母亲。

“人的身子骨还不错,那某就可从容应对。有贵妃娘子和玉瑶在,吾必可继任右相,权倾天下!”杨国忠忽又洋洋得意,他不仅不以依靠裙带关系为耻,反以之为荣。

半年前,盛王李琦和寿王李瑁在李林甫和杨国忠的运作下,分赴幽州和剑南坐镇。

安禄山平定契丹后,在奏章中大肆褒扬盛王。待李琦回京,圣人令其执掌献俘太庙告捷等庆典,令天下侧目;而当寿王携剑南军大胜南诏的捷报归京时,圣人只不咸不淡地批了句:“朕知矣。”就没了下文。

在杨国忠力争下,圣人同意让剑南军在冬至大朝会时进行献俘,却并未给李瑁安排任何差遣。

杨国忠见力推寿王无果,忧心不已。适逢虢国夫人在床上向杨国忠炫耀,说为了建宁王的婚事,太子都得给她送礼。杨国忠就找跟随安禄山一同进京的河东节度副使吉温商议,而吉温给杨国忠的建议则是:“借机试探圣人心意,先戮力同心扳倒太子,再争新储君。”

而杨玉瑶果然不负所望,暗约圣人汤池密会,在温泉碧波中用玉体将圣人迷得忘乎所以,不仅探问出不少秘密,还顺势中伤太子。

“李林甫要对付东宫,吾亦不希望太子登基,至大朝会上得联手李相,压制太子。只是李林甫病了许久,怎么还迟迟不死?我若封郡王拜右相,自可呼风唤雨无所不能,单凭一己之力,就可改弦更张,何需他人帮扶。”杨国忠思绪越飘越远,以致于他根本没发现,贵妃娘子埋在杨玉瑶怀中的脸庞上,寒霜正越积越深……

杨国忠更不清楚的是,前些日子他刚找吉温商议过如何揣摩圣心对付太子,吉温转身就将全部谋划统统告诉安禄山。

“有劳九郎!长安越乱越好,如此某才能浑水摸鱼。”安禄山圆滚滚的大肚子如肉山乱颤:“谁当太子,我都不在乎,只要不让某离开幽州就行。”

“殿下若欲高枕无忧,安然度过冬至大朝会,需左右开弓。”吉温有意卖弄:“既要贿赂虢国夫人,让庆宗郎君尚主,以固圣宠安朝堂之心;又须在幽州早作布置,以备万一。”

“此计甚妙,可杨国忠与吾关系不睦……”安禄山有点担心。

“殿下勿忧,虢国夫人一介女流,眼里只有钱。殿下但须备足金银币,何愁尚主之事不成?”

“好!此事就交给九郎去办,不必吝啬钱财。”安禄山侧头向严庄交待道:“吉副使的所有花费,都可在进奏院账上支取,不可耽误。”

待吉温走后,严庄幽幽道:“节帅,让庆宗郎君尚主自然是步好棋,不过交给吉温去办,恐靡费甚多。”

“哈哈!”安禄山仰天大笑:“吉温贪财弄权,意欲借机中饱私囊,吾岂不知。但其熟知长安朝堂掌故,机谋千变巧智百出,乃得力鹰犬。耗费些许钱财而驱使之,不吃亏。先生放心,吉温虽佳,非吾友也!天下可令某坦诚相见者,唯先生与高掌书记耳!”

“多谢节帅!”安禄山的知遇之恩令严庄喜不自胜:“说起钱财,王正见之子王霨的素叶居称得上日进斗金。但令人担忧的是,王正见父子的一举一动皆隐隐有针对节帅之意。吾已查明,同罗部一事背后有王氏父子的影子,深入灵州阻挠阿布思叛逃的正是北庭别将马璘和其妻同罗蒲丽。用滥竽充数的猛油火敷衍节帅,王正见的敌意显而易见。至于上奏圣人恢复边将入相,王正见可谓图穷匕见。”

“哼,宵小竟敢坏我大事!”安禄山怒拍案几:“曳落河的勇士抵达北庭了吗?”

“三日前已潜入庭州。”

“告诉儿郎们,能否得到猛油火尚在其次,关键是要大闹庭州,替某出口气。”安禄山睚眦必报。

“节帅,某深信曳落河必可搅乱庭州。可这几日吾一直在想,究竟是谁意欲让我们出手?”

“难道不是程千里?”安禄山愕然。

“王正见可恨,但其并非恋栈之人。他既首倡边将入相,自然要做足姿态。而遍观北庭安西河中,程千里实乃最佳接替人选。既然如此,程千里何必多此一举?”严庄疑虑重重。

“据高尚言,与他接洽之人持有盖程千里私章的信函,上面的字迹也确认无误。”

“节帅,印章笔迹均可作假,不足为凭。”

“你们这些读书人,实在太狡猾!”安禄山笑骂道:“以汝之见,当如何是好?”

“节帅,邀曳落河去庭州之人无论是谁,其目的均为借刀杀人。猛油火的配方和羞辱王正见诚然重要,但我们必须弄清究竟是何人藏在幕后,否则很可能栽跟头。故请节帅下令,让曳落河暗中戒备见机行事,以免陷入危局。某也细观长安朝局,尽快找出指使之人。”

“善!”安禄山大笑:“有先生在,某无忧矣。”

因此,站在雪衣娘坟茔前的杨国忠并不清楚,虢国夫人暗中收吉温数万贯金银币后,笑语盈盈替安禄山张罗好长子尚主之事……

雪霁苍山远,日暖南市喧。

庭州南市,穆台阿如一名老练的商人,在熟悉而陌生的集市闲逛。他时不时进入粟特人或大食人开的商肆,以讨价还价为掩护,用波斯语暗中交换情报。

三年来,他虽仍日日驰马挥刀,却再无上战场的机会。而他为收敛杀气,每日都会抽点时间与木鹿城中的商人厮混在一起,观察他们的言行举止,竭力使自己与他们站在一起而不突兀。

穆台阿钟情木鹿集市,不仅仅是为了磨掉身上的武士气息,更是为了近距离监视素叶居和如意居。乌浒商肆既然通过商队在庭州长安埋下不少暗桩眼线,那么穆台阿有理由相信,木鹿城中的大唐商号绝不单纯。只是乌浒商肆明察暗访许久,却并未发现他们如何传递情报。

更重要的是,怛罗斯之战后,从哈里发阿拔斯到总督艾布?穆斯里姆都认识到大唐国力强盛,决不能两线作战,故严令不得刁难勒索大唐商人,使乌浒商肆碍手碍脚。

素叶居和如意居也甚是乖觉,深知大唐与黑衣大食如夺食之虎狼,未来必有纷争,故他们在木鹿城中的分号存货稀少伙计寥寥,似乎开分店只是为商队提供落脚之处。而当河中军越过乌浒水侵犯呼罗珊时,两店当即关门大吉,抽身就走,毫不犹豫。

艾布?穆斯里姆虽深恨呼罗珊军遭河中军戏弄,但他明白此刻还不能与大唐翻脸,于是强压心中怒火,派人通知素叶居和如意居的掌柜,绝不会因边境摩擦迁怒大唐商人。

两店重新开张后不久,如意居竟派人持北庭副总督的亲笔信主动联络乌浒商肆,密议如何扰乱北庭。穆台阿启用潜伏在长安和庭州的眼线,反复推演大唐朝局的变化,确信北庭有隙可乘,才决意东进。

穆台阿敢孤身冒险,深入虎狼之地,除了艺高人胆大,更因为他经数次接触和反复琢磨发现,北庭军行事带有深深的王正见印记,那就是重规矩讲道理,不凭空诬陷人。只要你不触犯法纪,即便他们有所怀疑,也不胡乱抓人,更不会允许其他势力在庭州胡作非为。因此,虽然早知南市中暗探密布,穆台阿依然放心大胆地在其间闲逛,毕竟逛集市并不违法大唐律法。

“突骑施商队回纥商队白衣大食商队!”汇集的信息越多,穆台阿越吃惊,因为他发现,北庭副总督闹出的动静很大,所邀请的帮手绝不仅仅是呼罗珊军一家。

“程副总督究竟想干什么?”满腹疑云的穆台阿遥望北方的内城,恨不得插翅飞进去。但他依然清晰记得庭州内城的防守是如何严密,想了想还是决定放弃。

“此行凶险,得小心应对,决不能被人牵着鼻子走。”穆台阿瞄了眼在阳光下招摇的如意居酒幌,战意腾腾。

本书来自/book/html 第九十五章:虚虚实实计中计(一) 地白风色寒,雪花大如手,庭州城一片银装素裹。 内城馆驿里,葛逻禄万夫长特尔克拥着烫热的石炭炉坐立不安。胸中数次涌起掀开厚重的门帘探听城内动静的冲动,却不得不生生忍住。因为他清楚,馆驿内有无数双眼睛盯着自己,决不能轻举妄动。 明面上,特尔克是奉葛逻禄小叶护谋剌思翰之命,从弓月城来庭州与北庭都护府商议,如何妥善解决葛逻禄部与沙陀部的草场纠纷。 如楔子般嵌入葛逻禄弓月部和碎叶部之间的数万沙陀人,名义上归河中节度管辖,但其头领朱邪尽忠只是沙陀部的王子,仍需听从父汗朱邪骨咄支的命令。而游牧于北庭伊州蒲类海的沙陀本部则唯北庭都护王正见马首是瞻。 如此犬牙交错的纠葛局面,自有其历史缘由。四年前王正见率葛逻禄、沙陀、黠戛斯三部联军消灭突骑施汗国后,以犒赏战功的名义将素叶水北大片草场赐给沙陀部,以监控日益壮大的葛逻禄人。 三年前怛罗斯之战,葛逻禄叶护谋剌黑山殁于战场,长子谋剌逻多与次子谋剌思翰争夺汗位,导致葛逻禄部一分为二。而沙陀人正好位于两部之间,成为双方的缓冲。 葛逻禄部虽内斗不休,但两部与沙陀人的草场纠纷始终存在。最激烈的纷争发生在三年半前,葛逻禄与沙陀兵戎相见,直接引发突骑施奴隶大逃亡,震动碛西。 河中节度使设立后,阿史那旸曾亲赴素叶水北岸,划清各部草场边界。无奈葛逻禄与沙陀积怨已深,隔三岔五就闹出一两场小摩擦。不胜其烦的谋剌思翰决意釜底抽薪,派心腹特尔克找北庭都护府彻底了断纠纷。 特尔克抵达庭州时,王正见已启程去长安觐见天可汗。特尔克只得与副都护程千里、长史杜环交涉。由于王正见不在,交涉过程极其缓慢。好在特尔克并不焦急,他每日跑跑北庭都护府,闲暇时还逛逛南市如意居、素叶居等商铺,转眼就到了天宝十一载的十一月二十。 二十日这天,优哉游哉的特尔克虽行程一切照常,心中却万分紧张。因为他此行的真正目的,根本不是什么解决草场纠纷,而是猛油火的配方。 西征石国时,特尔克亲眼目睹过猛油火毁天灭地的磅礴威力,无比震撼。作为谋剌思翰的心腹,他深知叶护多么渴望获得如此利器。去年年底叶护担任河中朝集使赴长安觐见天可汗之时,偶然从弘农阁购得数十罐猛油火,带回弓月城后视若珍宝。谋剌思翰暗中召集能工巧匠琢磨大半年,却依然无法逆推出猛油火的配方。 一筹莫展间,忽有人持程千里的密信乔装来弓月城拜会谋剌思翰,邀葛逻禄部一同夺取猛油火的配方。 听了使者的提议,特尔克心思大动,谋剌思翰却沉静如水。 “叶护,天赐良机……” 不待特尔克说完,熟知碛西掌故的谋剌思翰就摇头道:“ (本章未完,请翻页)此事有诈,不可轻信。程千里不过一介武夫,怎会有如此多花花心肠。” “那我们擒住使者,将之交给阿史那节帅?” “不!”谋剌思翰面授机宜道:“北庭被王正见经营得铁桶一般,连根针都插不进。凭空波澜兴起,源头当在长安朝争。无论是何人躲在背后操纵此事,均意味庭州出现缝隙。你速召集人手,伪装成突骑施商队潜伏进庭州待命,过所某会提前安排好。然后你以公干之名赶赴北庭指挥,能得到配方自然好,即便得不到,也要大闹庭州,摧毁北庭军炼制猛油火的军寨,俘获几名工匠。” 肩负秘密使命的特尔克来到庭州馆驿不久,房间内就多了份密信,告知他守军十一月二十日换防,并附上军寨布防图。 将信将疑的特尔克按照谋剌思翰的叮嘱,以商议草场纠纷为名多次拜访程千里,观察、揣摩他的一言一行。经过试探,特尔克认为,要么程千里城府极深,要么他就是真的一无所知。而特尔克更倾向于后者,因为他对谋剌思翰看人的眼光深信不疑,这也是当年他死心塌地追随叶护的原因所在。 在南市闲逛之时,特尔克还察觉到城内有不少“志同道合”的商队,使他对幕后主使者愈发怀疑。明知对方不可信,却不得不与之合作,还要装出按部就班的样子,特尔克有种黑夜中与豺狼同行之感。好在叶护明察秋毫,并未幻想一蹴而就夺得猛油火配方,而是另有打算。为此,叶护还特意准备了后手…… 寒风如刀、雪大如席。 “呜呜呜!”高亢的号角声穿透漫天风雪、越过坚实坊墙、挤过帘幕的缝隙,钻入特尔克耳中。 “申时三刻,换防守军回营。”特尔克掀开门帘,但见鹅毛大雪铺天盖地:“好天气!” 碎琼乱玉、雪虐风饕。 庭州内城南门外横街上,两辆马车看似漫无目的地闲逛,却始终在内南门附近盘旋。负责拉车的四匹驮马全是神骏的大食马,马背上竟备有简易鞍鞯。 “送配方和图纸的人怎么还不出来?”躲在车厢里的穆台阿焦灼不安。为掩人耳目,两辆大马车都由雇来的汉人车夫驾驭,车门窗则遮挡得严严实实。穆台阿带三名最彪悍的手下藏在前车,艾本尼等四人负责在后车接应。 识破北庭副总督的险恶用心后,穆台阿带人闯入如意居分号,拉开架势逼对方显身谈判。慑于呼罗珊骑兵的彪悍气势,一名自称裴掌柜的年轻唐人代表程千里出面与穆台阿密谈许久。经三年苦练,穆台阿的汉话虽算不上流畅,却足以不用通译直接与唐人对话。 穆台阿质疑为何找如此多外援,裴掌柜反问仅凭百余名轻装武士能否攻下城寨?穆台阿质问如何分工、如何分赃,裴掌柜笑而不语。穆台阿旋即反应过来,猛油火的配方和配重抛石机的图纸根本不在军寨中! “纳迪姆阁下,王正见疑神疑 (本章未完,请翻页)鬼,岂会将包含惊天之秘的配方和图纸放在城外。程副都护多番打探,终于确定东西放在北庭都护府密室中。”裴掌柜亮出底牌。 “攻打城寨是假,真正的战场在内城中?”穆台阿将信将疑。 “若非阁下耳聪目明,某岂会如实相告。”裴掌柜无奈道:“既然阁下追查到此,某自不会让你们空手而归。” “我不信!”穆台阿甚是警惕。 “纳迪姆阁下,内城防守严密,你们很难混进去,即使混入也难有作为。进密室找配方和图纸由我们负责,乘乱出城则需阁下配合。二十日傍晚,烦请阁下带人在内南门外接应。”裴掌柜吩咐道。 “我凭什么相信你?” “阁下可以不信,然后出门就带人回木鹿城吧。反正在下并不缺帮手。”裴掌柜有恃无恐。 “你怎么进入北庭都护府密室?”穆台阿对弱不禁风的裴掌柜心存疑虑。 “某手无缚鸡之力,自然不行。不过,有人做的到,恰好她是在下的朋友。”裴掌柜笑着指了指屋顶,穆台阿此时才恍然大悟,进入如意居以来或隐或现的压迫感来自何方。 “好,二十日见!”反复权衡后,穆台阿不得不低头屈服。 不过,穆台阿对身份不明的裴掌柜并未完全信任。他和艾本尼商量后,决定只将少部分精兵布置在内南门附近,大部分兵力依然部署在西郊城寨附近,如此即可观察城寨战况,又方便接应城中同伴。 同时,穆台阿还沿横街洒下不少人手,以确保顺利撤退,毕竟上次陷入唐军重围的经历实在过于惨痛。 在焦急等待期间,穆台阿还查明城中还活动着一只倭马亚家族商队。不过,据穆台阿观测,这只商队也十分可疑,很可能是由“阿萨辛”伪装而成。 据乌浒商肆埋伏在大马士革的眼线传回的消息,艾妮塞回国后,力劝倭马亚家族的伪王推行一系列变革。其中一项就是抽调精兵强将组建专门负责对外刺探和暗杀的队伍,据称这支无孔不入的神秘人马被艾妮塞命名为“阿萨辛”。 让穆台阿十分迷惑的是,他隐隐觉得阿萨辛这个词带有点突厥语或波斯语的痕迹,却想不出它究竟是何含义。穆台阿自然猜不到,艾妮塞如此命名,是因在西征途中听王霨讲刺客组织“阿萨辛”飞檐走壁的故事有感而发…… “倭马亚家族果然也特别关注庭州,不过,你们已被狡猾的唐人骗了。”能够领先敌人一步,让穆台阿有点小小得意:“一旦获得配方和图纸,总督就能率领呼罗珊铁骑踏平大马士革、征服河中!” 风急雪密、军寨巍巍。 南城墙上,北庭牙兵队正薛守一蜷缩在女墙后,通过瞭望孔警惕注视着被风雪覆盖的茫茫旷野。在他身侧,稀稀疏疏竖立着一排不畏严寒的草人,远远望去神似百无聊赖的士卒。 (本章完) 第九十五章:虚虚实实计中计(二) 因军功升职队正后,薛守一的外号“瘦猴”就被人叫的越来越少,除了同生共死的马璘,其他人多以“薛队正”称之,闹得他很不习惯,花了一年多才适应。 三年间,珪郎君、霨郎君先后进京任职,有不少牙兵因此调任长安。马璘曾劝他借机回长安,却被瘦猴拒绝。对他而言,长安虽奢靡繁华,待久了却似鸟入樊笼,远不似庭州自在快活。马璘见其心意坚定,不复多言。 “雪下得如此紧,宵小之辈还会来吗?”此时此刻,瘦猴满脑子都在琢磨如何杀敌。 十余日前,杜长史推测有人将会袭击西郊军寨,决定放长线钓大鱼,将被树林环绕的军寨变成机关重重的陷阱。 后日就是冬至,今天本应是驻军换防的日子。杜长史用运兵的大马车玩了个障眼法,从城内调来的接防士卒留下三百多人埋伏在军寨中,其余一百多人则假装被替换下的守军坐车重回军营。 由于马车的门窗均有帘幕遮挡,车内究竟载多少士卒外人根本看不出来。心细如发的杜长史甚至考虑到车辙深浅的差异,命人准备一批铁锭放入回程马车中。 本该回城休养的守军则继续坚守岗位,杜长史为鼓舞士气,特意从素叶居调拨一万贯银币作为额外奖赏。如此一来一去,本来只有五百精兵驻守的城寨中藏了八百多枕戈待命的熊罴,弓箭、滚木礌石等守城军械更是堆积如山、不计其数。 风雪交加、人影憧憧。 城寨南面树林中,忽然闪出点点白影。他们在雪地上缓缓匍匐,白色的大氅使他们与飞雪浑然一体,不细看根本察觉不到异常。 “大胆狂徒,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真是活得不耐烦了!”白氅武士们虽然极其谨慎,可他们的行踪在距离军寨还有十余丈远的时候就被严阵以待的瘦猴看得一清二楚。他轻轻晃了晃手,埋伏在城墙上的北庭牙兵依令将羽箭虚搭弦上。 “放近再射!”瘦猴指了指草人,低低叮嘱手下不要打草惊蛇。 寒风如刀、雪大如席。 城墙上北庭牙兵磨刀霍霍,城墙里,数十名牙兵在赵达晖的指挥下,操纵着三十具神臂弓蓄势待发。 “终于有机会检验神臂弓的威力!”赵达晖抚摸着神臂弓上的圆形棘轮,兴奋不已。 北庭军西征石国、鏖战黑衣大食时,缴获近百具呼罗珊军所使的弩炮。赵达晖得到后爱不释手,他虽瞧不起用马鬃、皮绳和筋腱产生的扭力驱动石弹这种怪异的发力方式,但对弩炮上的齿轮结构和转向机关赞不绝口。这种与华夏弓弩截然不同的构造令他豁然开朗,如同步入一片前所未见的天地。 在王霨和阿史那霁昂的协助下,赵达晖率工匠埋头琢磨许久,将八弓弩和弩炮的优点结合起来,试制出两款新型床弩。一款发射箭矢,底座安有轮子,较之八弓弩具有移动快、射速高的特点,主要用来远距离射杀单个敌人,被王霨命名为神臂弓;另一款要大上许多,以石弹为主要武器,射速虽比神臂弓低,较之配重石砲依然快上不少, (本章未完,请翻页)配合猛油火使用,乃打击阵列的利器,被命名为庭州砲。神臂弓和庭州砲都具有万向调节装置,可自由选择发射的方向和射角,远比笨重的八弓弩灵活,当然构造也相应复杂不少。 神臂弓制作出来后自然经过无数次测试,可未经实战的武器总让人有点忐忑。得知冬至前可能有人袭击城寨,喜形于色的赵达晖找杜环软磨硬泡半天,逼得杜环不得不同意动用神臂弓迎敌。 “这个赵达晖,眼里只有新军械,根本不考虑是否会泄密。幸好他还有分寸,知道不能将最机密的东西亮出来。”坐镇军寨正中的杜环见赵达晖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无奈笑道。 “杜长史,唯心无旁骛,方有所成,赵达晖大概就是天生的名匠。”马璘浸淫弓箭多年,深知专心致志至关重要。 “十三郎所言甚是。”杜环抚须而笑:“同罗总镖头那边可有什么消息。” “内城安定,并无异动。”马璘禀道。因提防程千里骤然发难,同罗蒲丽将大部分镖师集中在内城里。 “当年西征前黑衣大食的探子潜入城中大闹南市,不仅伤及无辜,还险些劫走霨郎君和伊月小娘子。此次来敌更多,我们决不能重蹈覆辙。”杜环之所以放任各路心怀不轨的势力攻打城寨,就是不希望牵连城中民众。 马璘正欲搭话,只见数名牙兵从不同方向前后脚赶来。 “报杜长史、马别将,西边有敌逼近壕沟!” “北方也有人鬼鬼祟祟靠近中。” “东边有大队人马突然杀出。” “魑魅魍魉都冒出来了,正好一网打尽!”马璘冷哼道:“依计行事,不要让任何敌人逃脱。” 牙兵们刚要退下,却听杜环喊道:“等等,你们看到的敌人是一股还是多股?” 负责联络东城墙的牙兵略略思索后回道:“敌人行军颇有章法,绝非乌合之众。” “西边也是如此。” “北方之敌不可小视。” “你们退下吧。”牙兵走后,杜环蹙眉奇道:“东南西北皆有敌,但他们相互之间并无配合,应是四股势力。可某思来想去,最近城**潜入五路人马,剩下的一路在哪里?” “莫非在城中接应程千里?” “有可能。马别将,快飞鸽报同罗总镖头,留意搜索城中可疑人士,盯紧程千里。若有必要,可用某之鱼符和令牌调动内城牙兵。”杜环担心城内有失,早将鱼符和令牌交给同罗蒲丽。她虽无法凭之调遣一万两千名瀚海军,却足以号令牙兵。 短矛破空、草人跌落。 杜环和马璘探究隐藏不出的敌人之时,南城墙外战斗已然打响。 “挺聪明呀!”瘦猴瞥了眼飞到城墙上刺穿草人的木矛,被火烤得黝黑的矛尖散发着恶臭,显然沾染有污秽之物。 过火的矛尖足够坚硬,足以刺伤人体。而矛尖的毒素一旦进入体内,就可能引发疾病。在北庭各处关卡的严格搜查下,敌人不得不出此下策,就地取材亲手制作投矛。 (本章未完,请翻页)西郊城寨是由本属闻喜堂的郊外庄园改建而来,围墙的高度远不能与庭州城墙相比。王霨曾考虑过加高城墙,却被杜环阻止。 “外弱内强、故露破绽,方可钓鱼上钩。”杜环坏笑道:“小郎君何必摆出沟深垒高的架势,逼有心人绞尽脑汁琢磨出我们意想不到的漏洞?难道小郎君对军寨里的利器没有信心?” 王霨听从杜环的劝告,特意将军寨筑得有点低矮,故敌人能将短矛投上城墙。 “射!”瘦猴一声令下,五十支羽箭脱弦而出,在皑皑白雪上画出点点血红的梅花。 白氅武士们在草人跌落城墙时还忍不住低低欢呼数声,可不待轻飘飘的草人落地,密集的箭雨就使他们意识到守军早有准备。 “勇士们,为了特勤,杀!”白氅武士中有人趁牙兵拉弦的空当一声高喊,发力奔跑,将腰间的牛皮袋抛向城墙。 “杀!杀!”其余武士见状,也悍不畏死向前,抛出数十个牛皮袋。有一小半牛皮袋跌在城墙下的壕沟里,但还是有二十多个飞上城墙。牛皮袋摔下后,黏稠无比的液体缓缓流出,将白雪染得漆黑如墨。 “猛油火!?”正拉弓如月的瘦猴吓得脸色发白。用牛皮袋盛猛油火进行火攻,是西征时他和马璘杀出重围赶赴拓枝城求援途中用惯的招数:“快退!” 数名未经历过怛罗斯之战的北庭牙兵正迷惑队正为何下令后撤,就见城外飞来点点火光。燃烧的投矛甫一接触黏液,南城墙上登时升起一股股火舌。 饥饿的火舌贪婪地舔噬着草人,越烧越旺,迅速连接成火墙,将飘在半空的片片雪花烤成点点雨水。雨水落下后不但不能浇灭火墙,反而使得火势愈发凶猛。 黑烟滚滚、烈焰熊熊。军寨内外的各路人马均被冲天而起的火焰吓了一跳。 “猛油火?!该死的杨国忠,私下贩卖猛油火牟利,竟使军国利器流入歹人手中。”杜环当即理清猛油火的来龙去脉,大声疾呼:“沙子!快运沙子灭火。” 瘦猴闪身极快,避开火舌的炙烤,从斜坡滚下城墙。可他的手下有两人慢了半步,被烈焰咬掉半边头发。幸好军寨各处都备有沙子,两名牙兵才保住性命。 瘦猴用余光发现两名弟兄并无大碍后,抓起一袋沙子沿坡而上,然后甩臂将之抛入火中。后面的牙兵见状,纷纷效仿。 火势刚弱,十余名白氅武士也用飞爪攀援到城墙上。瘦猴抽出横刀就要上前厮杀,却听赵达晖在下面高声喊道:“薛队正,快让开。” 瘦猴无暇多想,虚晃一刀,扭身就退。他刚踏上斜坡,就听霹雳般的破空声接二连三响起,三十枚粗若手指的弩矢如黑色闪电撕裂密密麻麻的雪帘,刺入白氅武士的躯体。由于弩矢的劲道太强,不少武士中箭后竟如被巨锤砸中般站立不稳,落下城墙,摔入壕沟中断气而亡。 “再来一轮!”赵达晖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不错,仰角大、劲道足,收割攻上城墙的敌人如砍瓜切菜。” (本章完) 第九十五章:虚虚实实计中计(三) 瘦猴望着被弩矢一扫而空的城墙目惊口呆,回身对赵达晖竖起大拇指。 “薛队正,麻烦让条路,狙杀城外的敌人还得靠神臂弓。”赵达晖得意洋洋地指挥着士卒将神臂弓从斜坡推到城墙上,如猎杀野兔般风淡云轻地射伤了数名逃得最远的敌人。神臂弓远超寻常的射程和威力,吓得其余落荒而逃的白氅武士腿软。 “出城,抓活口。”瘦猴见城墙上已无用武之地,扭头向赶到南门的马璘和杜环望了一眼,得到许可后立即翻身上马,率队出城逐敌。 “杜长史,东边的敌人见火焰升起时发动猛攻,可被我军用弓弩射杀十余人后果断撤退,并未停留。我军出城晚了一步,恐难追上。从尸体的着装看,应当是奚人。” “禀告马别将,方才西边的敌人欲转战到南城墙,被工兵营的神弩骇到,死伤大半,剩下的躲入树林中。” “北城墙外的敌人死攻不退,伤亡殆尽。我们抓了几个活口,他们自称回纥叶斛太子的亲卫,奉命前来盗窃猛油火。” 各处军情接撞而至,除了南边有惊无险外其余各处均进展顺利。 “叶斛太子?!”杜环叹道:“若叶斛的亲卫如此脓包,他何以当上太子。吾听闻移地健王子与叶斛太子不睦,此番兵马恐是移地健派出的。不过这些武士都是死士,绝不会改口。” “东边人马是什么来头,猛如虎退如风,不逊于我军牙兵。”马璘疑道。 “若吾所料不错,应是来自幽州的曳落河。” “安禄山麾下最强悍的士卒!”马璘晃了晃拳头:“真想和他们在战场上比划比划。” “最好不要有这种机会。”杜环苦笑道:“都护和霨郎君不惜自身远赴长安,卷入朝争漩涡,就是为了避免如此梦魇成真。” 马璘方欲接话,忽见瘦猴带着一彪牙兵呼啸而来。 “突骑施人和大食人!”瘦猴麻利地从马背上跳下:“杜长史马别将,南面攻城的是附离亲卫,西边则是大食武士。” “不,绝不会是突骑施人。有伊月在,忽都鲁特勤何须兵行险招?况且数月前突骑施部已与河中军达成和解,协同骚扰呼罗珊。”杜环对阿伊腾格娜颇有信心:“定是有人要挑拨突骑施部与北庭的关系。此部人马虽不若曳落河彪悍,却也称得上训练有素,且他们显然有备而来。放眼碛西,嫌疑最大的当是葛逻禄小叶护谋剌思翰,否则特尔克为何滞留庭州迟迟不归。” “那让蒲丽擒住特尔克?” “特尔克行事谨慎,并无把柄,我们不能随意抓人。有些事,心里明白即可。”杜环否定了马璘的提议:“不过,我们也得给他一个小小的警示,免得他以为北庭无人。” “霨郎君的猛油火在怛罗斯大放异彩,难怪如此被人惦记。”马璘感叹道。 “任有千军万马,也夺不走猛油火的配方。”杜环轻敲太阳穴,幽幽笑道。 “杜长史,俘虏怎么办?”瘦猴拱手请示。 “录过口供后卖给素叶居,霨郎君的矿山正缺人手呢。”杜环对敢于冒犯北庭的敌人绝不怜悯。 “杜长史运筹帷幄,料事如神,除了南边点意外,其余各处可谓一帆风顺。”马璘笑道。 “一帆风顺?!”杜环忽心生异感:“怎么会如此顺利?东宫大费周章拉拢程千里,用猛油火诱使各方势力进入庭州作乱,手段岂会如此简单?” “不好,马别将,快带兵随我回城,敌人肯定还有后手!”杜环说不清问题在哪里,但他隐约猜到,对军寨的进攻只是幌子,对方从一开始就志不在此。 火光闪闪杀声隐隐。 躲在内城阁楼里的同罗蒲丽手持长弓,紧盯程府大门,下面街道里还潜伏着数十名素叶镖师。对于西郊飘来的厮杀声,同罗蒲丽并不担心,她清楚夫君和杜长史早有提防。 “我的刀法并不比十三娘差多少,可论爬高上低的本领,我确实远不如她。若十三娘在,她肯定会猫在屋脊上,毕竟那样视野最为开阔。”神经紧绷许久的同罗蒲丽忍不住开了个小差。 就这一刹那的功夫,街道上突然奔来数骑,借着程府门前摇曳不定的灯火,同罗蒲丽愕然发现领头之人竟是北庭判官元载。 “元判官冒雪来拜访程千里,意欲何为?”同罗蒲丽一边思索,一边给下面的素叶镖师发暗号。 (本章未完,请翻页)元载进入程府不一会儿功夫,就见身着常服的程千里挥鞭驱马跃出大门,站在马背上向西眺望几眼。元载和十余名全身披挂的北庭牙兵紧随其后,人人都有些紧张。 “哦,原来元判官发现西郊军寨出事,前来禀告程千里。”同罗蒲丽见程千里只带了十余名牙兵,暗暗松口气。 程千里确信西郊军寨有变,立即催马向南,估计是打算出内城去西门探查。 同罗蒲丽待程千里和元载消失在茫茫风雪中后,打了个呼哨,从阁楼窗户飞身而下,跳到雪墨骃背上,咬住程千里一行的尾巴沿着府街向内南门行去。 城池寂寥风雪迷离。 同罗蒲丽率领素叶镖师即将抵达内南门时,忽生如芒在背之感。 “有敌人?难道程千里在此埋伏有兵马?”同罗蒲丽右手持刀,左手紧握杜环的鱼符,拍马向前,她自信凭素叶镖师的战力,可以干脆利落控制程千里。可她急速通过内南门后,却发现程千里一行刚踏上横街,大街上除了三三两两的行人和数辆孤零零的马车外,并无任何异常。 “同罗总镖头,你怎么在这里?”程千里听到背后响动,扭头疑道。 “程副都护,吾……”同罗蒲丽正琢磨如何解释,却听元载尖声喊道:“有刺客!” “刺客!?”同罗蒲丽循声望去,只见一柄修长的弯刀从内城对面急速飞旋而来,直指程千里的咽喉。 “程副都护,小心!”惊天变故令同罗蒲丽一瞬间也有点茫然,但她下意识中选择提醒程千里。 “可恶!”行伍出身的程千里挥刀一磕,纹饰瑰丽的弯刀应声落入雪中。 “大食百炼弯刀?”同罗蒲丽已赶到程千里身侧,从刀身层叠如浪的花纹辨识出凶器的来源。 “马车!刺客躲在马车里!”元载高呼。 “马车?元判官平日里文质彬彬,没想到危急时刻还有这般眼力!”经元载提醒,同罗蒲丽也察觉到在附近闲逛的马车有点古怪。 北庭牙兵分出四人护在程千里四周,其余人则持槊奔向马车。内南门上的守军也察觉下面街道生变,击鼓报警的同时急忙整队出门。 马车中,穆台阿见一彪人马涌出内南门,他正琢磨是不是裴掌柜的手下已成功盗取配方和图纸,后面发生的一系列异变让他惊觉上当。 “艾本尼,撤!”无心恋战穆台阿的从车厢冲出,骑上鞍鞯齐全的大食骏马,挥刀砍断绳索,催马向西。 “刺客挺机警呀!”稳下心神的程千里仰天大笑,毫无防护的脖颈露了出来。 “啊!”程千里忽然一声哀鸣,急促地捶打自己的胸膛,似乎气息有点不畅。 “不好,程副都护中毒了!”元载急忙扶住如山倾倒的程千里,慌乱之中,他的手从程千里的咽喉拂过数次。可程千里实在太魁梧了,以元载的身板根本无法承载其重,顷刻间两人一起倒在厚厚的雪中。 “难道是毒针?”同罗蒲丽并不通晓毒物,但她听苏十三娘讲过,有些游侠擅长用带毒的暗器。她逆着暗器来的线路定睛搜寻,终于发现横街南侧的坊墙上,有道纤细的人影猫腰向东疾行。 “刺客在坊墙上!”同罗蒲丽挥刀指向东方,素叶镖师当即策马而去。正在追逐穆台阿的北庭牙兵也勒马止步,意欲转向。 “刺客是大食人,他们想从西门逃离。”被程千里压倒在地的元载吓得大喊大叫,北庭牙兵一时不知所措。 “北庭牙兵,向东追敌!”同罗蒲丽瞥了眼元载,当即亮出杜环的鱼符,娇声下令。 北庭牙兵本就对马璘夫妇甚是敬佩,此刻见杜长史鱼符在同罗蒲丽手中,不再犹豫。可他们方欲调头向东时,却听元载哀嚎道:“程副都护毒发身亡了!” “什么?!”负责保卫程千里的北庭牙兵脸色发白,急忙跳下马摸他的鼻息。唐军军纪甚严,主将身亡牙兵必受责罚,即便能捉拿到凶手为主将复仇,最多也只是减轻处罚。 “黑衣大食与我军有血海深仇,为报复怛罗斯之败,他们竟用卑鄙无耻地刺杀程副都护,是可忍孰不可忍!”元载放声怒吼。 似乎是为了验证元载的判断,庭州城西门爆发出阵阵厮杀声和刺耳的兵器撞击声,城东一带却寂然无声。 “杀!”双目赤红的北庭牙兵们如疯虎般持槊向西怒冲。 (本章未完,请翻页)同罗蒲丽凝视着气喘吁吁的元载,一瞬间觉得他是如此的陌生。但她无暇多思,弯刀轻拍雪墨骃,策马向东。可当她赶上素叶镖师时,却发现坊墙上的足迹早已消失不见…… 杜环马璘带兵抵达西门时,惨烈的厮杀已接近尾声。在西门守军和北庭牙兵的夹攻下,近百名黑衣大食武士尸横遍野,部分唐军士卒也受了点轻伤。 三年前险些被呼罗珊骑兵杀透防线的耻辱令庭州守军没齿难忘,自此之后,各城门守军勤练不辍,一心洗刷耻辱。此次潜伏在城内外的乌浒商肆武士同时发难,西门守军一开始稍微有点慌乱,但很快就稳住阵脚,凭借地利和装备优势拖住敌人。唯一的遗憾是,凶悍无比的穆台阿和艾本尼在北庭牙兵赶到前已逃出生天。 详细梳理清程千里遇刺身亡的前前后后,杜环冷冷打量着元载,欲言又止。 “同罗总镖头,程副都护是如何中毒的?刺客用的是什么毒?”杜环问道。 “刺客应是用毒针一类的暗器射中程副都护的咽喉,可惜暗器不知掉落何处,暂无法追查毒物来源。”同罗蒲丽有点沮丧。 “该死,千算万算,却未料到他们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刺杀程千里。”杜环仰天长叹懊恼不已,他自然不信是黑衣大食下的毒手:“都护大计毁于一旦,此乃吾之罪也!为今之计,要尽快告知都护庭州之变,同时全力抓捕依然在逃的各路牛鬼蛇神!” 朔风吹雪乱蹄铁踏霜寒。 庭州城内乱做一团之时,城东大道上,数羽信鸽从马车中扑棱棱而出,划破重重叠叠的雪幕,飞向遥远的长安。 车厢内,裴诚端起一杯温热的黄酒递给神情淡漠的段荼罗:“段娘子辛苦了,此战大捷,全是汝之功。一杯薄酒,聊表敬意。” “我不过是柄听命行事的剑,裴掌柜挖空心思故布迷阵,才是此役获胜的主心骨。”段荼罗接过酒杯,随手搁到一旁。 “段娘子太谨慎了,同行数月,竟还不信任某。”裴诚亦真亦假抱怨道。 “除了师父,我谁都不信。”段荼罗冷若千载寒冰。 “乌浒商肆实在可笑,某虽早打算嫁祸于他们,谁知其自作聪明,竟自投罗网。”裴诚不以为忤,笑着换了话题。 “黑衣大食的首领其实挺机警的,只是他们从一开始就猜错了。”段荼罗淡淡道。 “白衣大食的人马本只是来庭州打探情报,吾临时起意拉上他们,也算补偿一下北庭。”裴诚呷了口酒,桀桀笑道:“安禄山的曳落河移地健的亲卫和谋剌思翰的亲兵都要折损不少,让他们去地下找程千里算这笔糊涂账吧。” “可惜未能找到配方和图纸。吾本以为王正见的密室会藏着无数秘密,谁料里面只放了个乱七八糟的沙盘。”段荼罗有点遗憾。 “王正见心思缜密,岂会将机密放在唾手可及之处。”裴诚笑道:“某大概能猜到配方和图纸在哪里,但眼下顾不上此事。” “藏在哪里?”段荼罗狭长的双目变得如蛇犀利。 “段娘子,某的计谋并不高深,为何诸多叱咤一方的英豪却纷纷入吾彀中?”裴诚不答反问。 “为何?”段荼罗也有点纳闷。 “贪欲!”裴诚正色道:“他们或多或少都起过疑心,无奈配方和图纸太过诱人,他们不愿放过一丝一毫可能,就不得不乖乖听某调遣。若段娘子也放不下配方和图纸,小心被人利用。” “我又不是带兵打仗的将军,要配方和图纸干嘛?”段荼罗冷哼一声,拽了件毛毯闭眼而寐。 “段荼罗,你甘愿西行千里扰乱庭州,放不下的自然不是配方和图纸。”冷笑连连的裴诚探头西望,喃喃道:“王霨啊王霨,第三次交锋你输定了!” 乱云低薄暮,急雪舞回风。 裴诚的信鸽展翅冲上云霄不久,庭州城中也飞起数羽鸽子。两拨信鸽一前一后,飞跃四千里苍茫大地,散入细雪点点的长安。 此时已是十一月二十二日中午,北庭境内,围攻西郊军寨的各路人马除了曳落河趁雪逃脱大部,其余皆全军覆没;万夫长特尔克被杜环召入北庭都护府挨了一顿训斥,心知肚明的他立即灰溜溜离开庭州;改头换面的裴诚和段荼罗则不紧不慢地走在回长安的路上。而长安东郊华清宫中,明争暗斗精彩纷呈的冬至大朝会行将结束…… (本章完) ... 第九十六章:宣麻拜相亏一篑(一) 天宝十一载十一月二十二日寅时初刻(凌晨3点多),长安城宜阳坊高仙芝府,窗外雪落簌簌室内一派忙碌。 尉迟夫人上上下下打量着一身朝服面如冠玉的高仙芝,满面娇羞赞道:“夫君一表人才,真乃人中豪杰。” 服侍的婢女们见娘子与阿郎有私房话要说,掩嘴偷笑悄悄退下。 “什么豪杰,不过是个困守长安的糟老头。”高仙芝自嘲道。 “夫君可还是为离开安西郁结于中?那前两日李相相邀时为何不开口相求。”尉迟夫人见夫君愁眉不展,柔声劝道。 “李相的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已是泥菩萨落水,自身难保,哪里还顾得上某。” “咦?妾身怎么听闻李相近日得了几丸灵丹妙药,身子爽利不少。”尉迟夫人生性活波,来京后广泛结交长安贵妇,消息颇为灵通。 “那是北庭霨郎君送的雪莲丸,确有除寒痰补血气之功,但能否延年益寿,某虽在碛西多年,也说不准。”数日前高仙芝被李林甫叫入府中,就是为验证天山雪莲的药效。 “原来如此。”尉迟夫人踌躇片刻,终于启唇道:“若夫君不愿留京,是否需妾身找表兄哥舒节帅代为活动一二。” 安西四镇龟兹焉耆于阗疏勒本是天山南麓的四个小国,在大唐与吐蕃争夺碛西的战争中,龟兹焉耆与疏勒三国如墙头草摇摆不定,时降时叛,致使王室纷纷丧失治国之权。其王族后人也多沦为普通大唐子民,如安西别将白孝德就是龟兹国王室后裔。 而于阗国百余年间侍奉大唐甚为忠贞,被吐蕃围困亦宁死不叛,并数次助安西唐军攻伐吐蕃,故而王室得以延绵不绝。 当今国王尉迟胜曾于天宝初携于阗美玉和名马亲自入京朝觐,不仅得到圣人设宴款待的超高礼遇,还被赐尚宗室之女为妻。圣人见他赤诚,授其为右威卫将军毘沙府都督。至此之后,于阗国对大唐愈发恭谨。 于阗王室与大唐边镇联姻甚多,高仙芝的侧室尉迟夫人就是尉迟胜之妹,尉迟夫人的姑母则是陇右节度使哥舒翰的母亲,故哥舒翰与尉迟夫人乃姑舅表兄妹。 “不可。”高仙芝连忙摇头否定爱妾的美意:“天下所有边将均可据理力争,拒绝进京为相,唯独某不可。” “可是舟儿卷入王焊谋逆案的缘故?”尉迟夫人出身王室,对朝堂斗争格外敏感。 “正是!某征讨吐蕃归来,马不停蹄携全家上京,就是为驱散圣人心中的疑云。此刻圣人猜疑未退,某当安分守己慎之又慎。若吾阳奉阴违,私下拜托哥舒兄走杨国忠的门路,反而不美。再说了,李相虽病,虎威犹在,圣人也甚是精明。若某急不可耐改换门庭,终将被天下人耻笑。”高仙芝之所以仍让卫伯玉宿卫李府,正是为表明自己的忠贞之心。 “舟儿也太孟浪了点。”尉迟夫人本欲多说,但念及高云舟乃正 (本章未完,请翻页)室泉夫人所出,急忙闭口。泉夫人乃高仙芝结发妻,泉家与高家均为高句丽后裔,两家世代交好。尉迟夫人虽得宠,却不敢轻易招惹泉夫人。 “有心算无心,就是某身临其境,多半也会中奸人之计。若非霨郎君和素叶郡主施以援手,吾等早已身陷囹圄。”高仙芝后怕不已。 “霨郎君少年老成,帆儿有机会与他亲近,也算因祸得福。”尉迟夫人赶忙拣轻松的话题聊。 “某与王正见各为其主,但经西征一役,互相心折。霨郎君更是足智多谋,远胜舟儿帆儿。他们但凡有霨郎君三成能耐,吾心足矣。” “夫君岂能厚此薄彼如斯?孩子终究还是自家的好。”尉迟夫人故作不满状:“既然你这么喜欢霨郎君,何不将溪儿许配与他。” “霨郎君与阿史那姐妹交往密切,我们就别让溪儿蹚这趟浑水。”说起儿女之事,高仙芝轻松许多:“某听闻阿史那家的嫡子经常找溪儿游玩,可有此事。” “阿史那霁昂呆呆傻傻的,怎配得上溪儿?”尉迟夫人对女儿的一举一动了若指掌。 “姻缘天注定,许多事说不准的。某呆呆傻傻,你不也嫁入高家了?”高仙芝笑道。 “呸!我都后悔死了,只是事已至此,只得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陪你这个呆子过一辈子。”尉迟夫人见夫君心情转好,暗暗高兴。 “华清宫距城里还有五十余里,某得出发了。”高仙芝瞄了眼银漏,整了整衣冠,准备出发。 “妾身送送夫君。”尉迟夫人帮高仙芝理顺腰间的金鱼袋。 “户外风大雪寒,劳累你操持许久,不忍再让你受冻。”高仙芝温柔地将意欲出门的尉迟夫人推回室内,消失在扑朔迷离的银粉玉屑中。 “佛祖,请保佑夫君安然度过今日朝会。”高仙芝走后,尉迟夫人立即来到佛堂,虔诚地跪地祈祷。 骐骥驰骋无惧风霜。 长安城到华清宫的驰道上,车如流水马如龙,闪动不休的灯火璀璨如星汉。 高仙芝坐在马车内倍感别扭,平时只要有可能,他都会选择策马扬鞭,而非憋在如牢笼般的车厢里。但今时不同往日,若纵马奔赴华清宫,庄重典雅的朝服必将粘泥挂雪,有失礼仪。入京以来,高仙芝处处留心事事留意,就是不愿授人以柄。 其实本朝立国以来,冬至朝会的重要性远逊元日大朝会,更曾多次因天子无暇而取消。即便如期进行,也只是在京百官入宫朝贺,不需天下各道镇和属国派遣朝集使。 但今年由于四方边镇节帅齐聚长安,共议封王拜相,冬至朝会备受瞩目。而圣人之所以选择冬至时节商议出将入相之策,乃顾虑到春秋边疆战事繁重,唯冬日最不担忧敌袭。 “吐蕃北遭陇右壁垒封锁西受我军征伐东援南诏失利,如此局面若能维持三年五载,吐蕃必生内乱,大唐可不战而胜之。”高仙 (本章未完,请翻页)芝身在长安心在安西:“苏毗部臣服吐蕃时日尚浅,若以利诱之……” 高仙芝正欲深思如何分化拉拢吐蕃境内部族,忽然意识到自己或许再也回不到店店歌舞家家诵经的龟兹城:“封二多谋善断行事干脆利索,李相已答应保他继任安西四镇节度使,某何必忧心!” “从今日起,某之战场不在碛西,而在朝堂!”高仙芝忆起王正见所托之事,驱散愁绪抖擞精神,重新找回号令千军万马的豪气。 车压新雪马铃叮当。 高仙芝耗费大半个时辰赶到华清宫正门昭阳门时,门前早已车马簇簇人头攒动。幸好高力士早考虑到冬至前后多瑞雪,命人在昭阳门外搭彩棚数十座,以备百官等候时避风雪。 高仙芝下了马车,很快就在遍地朱紫中找到诸多熟人。 “哥舒兄,腿疾好点了吗?” “阿史那节帅,令郎与犬子云帆同在国子监,两人甚是投缘。” 高仙芝一路寒暄,终于来到北庭都护王正见面前。 “王都护家有两匹千里驹,实在令某艳羡。”高仙芝端量着站在王正见后边的王霨和王珪,拱手施礼。 “云舟郎君身为龙武军录事参军,肩负拱卫圣人之重责,今日肯定不得闲。不似某家犬子,皆任闲散官职,故而有暇参加朝会。”王正见谦逊还礼。 “王焊谋逆一案,仙桂族弟和犬子云舟误中奸人圈套,多谢霨郎君施以援手。”高仙芝郑重致谢。 “不敢当!”王霨连忙闪开:“高节帅太客气了!小子与仙桂执戟乃多年好友,深知高家满门忠烈,绝不可能谋逆。恰逢手下撞破对方毒计,自然要在御前揭穿其伎俩。” “在圣人面前直陈是非曲直,绝非轻而易举之事。”高仙芝由衷赞道。 王珪见高仙芝对王霨夸个不停,心中恨意满满。 “裴诚究竟干嘛去了?有他在,一定有办法折磨小杂种。”数月前,广平王告知王珪,有要事需裴诚帮忙,遂将之借走。一晃三四个月过去了,裴诚音讯全无,从未和王珪联系。 “高节帅谬赞了。犬子顽劣,本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你若再夸,他的尾巴都能翘到天上去!”王正见三分谦虚七分自豪。 高仙芝笑了笑,拱手告辞。离开前,他十分隐蔽地对王正见使了眼色,王正见也会意地点了点头。 “小郎君,都护和高节帅甚有默契。”高仙芝走后,躲在一旁的阿伊腾格娜拉了拉王霨的衣袖,在他耳边窃窃私语。王珪见两人形容亲密,冷哼一声,扭头找同侪闲聊。 “父亲抵达长安后,接二连三拜会碛西诸将和京中亲友,决意动用所有力量确保边将入相,削弱威胁天下稳定的祸根,从而避免中原板荡。”王霨点头道:“怛罗斯之战后,高节帅与父亲惺惺相惜志同道合,想来他不会拒绝父亲所请。” (本章完) ... 第九十六章:宣麻拜相亏一篑(二) “都护若擎天大树,所到之处必有余荫。有都护在,吾倍觉安心,小郎君肩上的担子也能轻一点。”阿伊腾格娜与王霨朝夕相处,深知他承担多少压力:“不过,出将入相终究绕不开李林甫,雪莲丸可靠吗?那个安慰剂效应听起来玄之又玄,真有那么大作用?” “伊月放心。”王霨解释道:“人为万物之灵,体内本就潜藏强大的抗疾力。然此力受心性影响颇大,若信心满满、乐观积极,抗疾之力便如兵遇良将,可尽情施展、冲杀顽疾;若灰心丧气、意志消沉,抗疾之力便如一盘散沙,旦夕间即被病魔吞噬。而人之信心,生于内心自然最佳,凭外物而得之,亦无不可。” “依小郎君之言,药丸的关窍并非天山雪莲,而在于激发李林甫的信心。”阿伊腾格娜抓住安慰剂效应的关键。 “天山雪莲对李林甫的寒疾确实有所裨益,但所谓延年益寿,虚无缥缈,不足为信。然李林甫此刻若溺水之徒,绝不会放弃任何希望。雪莲丸能减轻其痰多之疴,自会使他对药效深信不疑。既生此心,抗疾之力必相应增强,李林甫的气色也随之改观。”王霨侃侃而谈。 在若兮客栈与父亲夜谈时,王霨已萌生教训李林甫的念头。得知父亲的筹谋需李林甫配合时,正在翻看贡品清单的他从雪莲的药性突发灵感。 “区区药丸,能确保李林甫不从中作梗?” “吾反思先前之败,深感低估李林甫之狡诈与私欲。他贵为百官之首,却自私自利、毫无公心。天下安危存亡不足动其心魄,等闲手段也难束缚其手脚。唯有神鬼莫测之灵药,可逼其稍稍俯首。” “李林甫子孙满堂,却多为纨绔。唯李仁之稍有可观之处,但其才德尚不足承担延续家族荣耀之重任。李林甫树敌甚多,家族安危系于一身。小郎君此计,正中肯綮!”阿伊腾格娜说到“安危系于一身”时,眉间忽生阴翳。 “伊月你近日怎么有点心神恍惚?莫非也要吃颗雪莲丸?”王霨半开玩笑道。 “前些日子哥哥来信,说阿史那节帅亲临怛罗斯城下,与吾部达成和解。哥哥应邀出兵呼罗珊共击黑衣大食,小有斩获。”阿伊腾格娜始终心系母族。 “这不是好事吗?” “可我却总感觉有点不安,担心背后另有蹊跷。碎叶城破后,哥哥视唐军如仇寇,始终不肯重归大唐藩属之列。如今突然态度大变,反让我寝食难安。突骑施部的生死存亡全压在哥哥身上,我每每担心会有什么差池。”阿伊腾格娜忧心忡忡。 “确实有点古怪……”经阿伊腾格娜提醒,王霨也察觉到此事不简单:“有机会我找霄云和雯霞姐姐打探一二。只是阿史那节帅公私分明、治家颇严,她们也未必清楚河中政事。” “有劳小郎君,吾也多写几封信问问哥哥。”阿伊腾格娜对远隔千山万水的怛罗斯城鞭长莫及。 (本章未完,请翻页)高高骊山上有宫,朱楼紫殿三四重。 王霨与阿伊腾格娜闲聊片刻,就听宫门洞开、内侍报唱。两人连忙收敛心神,尾随王正见步入华清宫。 算上年初的元日大朝会,阿伊腾格娜已是第二次参加大唐朝会,新鲜感已然变淡。唯有偶遇正在忙碌的高仙桂和张德嘉,才令她略略欣喜。 王霨虽多次御前议政,但参加大朝会还是首次,心中涌现数点兴奋之情。可当他欣赏错落有致的灵巧宫殿时,想到的却是雪衣娘之死。阿史那霄云陷入宫闱争斗令王霨甚是担心,好在阿史那霄云应对机敏,杨玉环也非心狠手辣之人,此事才算暂时遮掩过去。 “杨玉环找雯霞姐姐,多半要刺探虢国夫人的行踪。五杨靠攀附椒房而鸡犬升天,可虢国夫人竟想越过杨玉环,难怪她伤心落泪。霄云和杨家牵涉太深,终究是个麻烦,要尽快让她远离是非。强化中央集权、确定边疆军镇无法造反后,我应该可以松口气,娶霄云过甜蜜蜜的小日子。就算阿史那旸反对,他也无法左右霄云的终身。”王霨忍不住心生期盼:“不过杨国忠也是个麻烦,他若为右相,还不知要闹出多少幺蛾子。好在出将入相之制即将恢复,有父亲在中枢,杨国忠必无法为所欲为,若能让他和杨玉环生分就更妙了……” 朝服带金玉,珊珊相触声。泰阶备雅乐,九奏鸾凤鸣。 进入华清宫正殿前,王霨与父亲、阿伊腾格娜已然因官阶不同散开。他和王珪同为正六品,倒是始终走在一起,但向来不和的兄弟二人互相看不顺眼,自然一路无话。 所谓大朝会,其实就是用繁文缛节衬托帝王之英武、皇权之至高。王霨跟着众人三拜九叩无数次后,深感无聊。他有心观察一番李亨、李林甫、安禄山等人的神情,无奈其品阶尚低,位置靠后,视线被前面官员挡得严严实实,什么也看不到。 唯有大朝会开始前剑南军的献俘仪式还算有趣,剑南节度副使崔圆率铠甲鲜明的牙兵押着南诏、吐蕃战俘,在殿前广场走了一圈。王霨搜寻到李晟的身影时,敬佩之情油然而生,以至于他忽略了崔圆频频投向他的目光。 两个多时辰后,礼仪繁杂的大朝会总算接近尾声。高力士宣读圣旨,召太子李亨、盛王李琦、右相李林甫、左相陈希烈、东平郡王安禄山、兵部侍郎兼剑南节度使杨国忠、河西节度使安思顺、陇右节度使哥舒翰、安西节度使高仙芝、北庭都护王正见、河中节度使阿史那旸、朔方节度副使李光弼赴后殿朝议后,殿中百官叩首谢恩,起身退场。 “盛王?!”王霨低低叹道:“圣人此旨对李相而言,当比雪莲丸更令人振奋。” 王珪听闻盛王将与太子一同参赞国是,愁云惨淡的他逆流而前,目光不停地寻找李俶的身影。 “他早早认定广平王可继承大统,现在不免五内俱焚。”人各有 (本章未完,请翻页)志,王霨对兄长的行为不置可否。 “霨郎君,你不去找建宁王聊聊?”不知何时,李泌已来到王霨身侧。 “李先生说笑了,某非东宫属官,为何要找建宁王?” “若建宁王要成为霨郎君的亲戚呢?”李泌拉着王霨,边走边聊。 “先生怎么知道?难道是你出的主意……”王霨有点着急,他的灵魂无法容忍以爱情和婚姻为筹码换取利益。 “嘘,低点声。”李泌轻扯王霨衣袖:“在霨郎君眼中,某竟如此卑鄙不堪?” “事关家姐,一时心急,出言无状,望先生见谅。”王霨顷刻间已想到,以李泌之清高,绝不会出此龌蹉计谋。 “霨郎君赤子之心,某岂会见怪。不知王都护将如何应对?” “家父已有所察觉,他留京之心甚坚,不知太子殿下是否愿用建宁王妃之位赌一把。”王霨傲然道。太原王氏乃赫赫世家,皇后出过两三位,王妃更是不计其数。以百年世家的傲气,即便是庶出的女儿,也绝不会屈居侧室。若太子提议纳王绯为建宁王侧妃,王正见有充足底气回绝。 “既然王都护早有定计,某就不操心了。”李泌笑道:“边将封王、出将入相即将尘埃落定,王都护与霨郎君谋划许久,所求必大,不知可否为某讲解一二。” “家父与某所求者,不过强干弱枝四字而已。”王霨回头望了眼重重叠叠、错落有致的宫殿,掷地有声。 巍巍大殿、衮衮诸公。 华清宫后殿,李隆基清了清嗓子道:“方才哥奴言,此番朝议事关大政,不可不慎,必先定下绳矩、明晰经纬。经者,一人智短、众人智长,增益相位、文武兼济,有利国政。纬者,王位,勋爵也;入相,官职也。两者不可混为一谈,故边将封王者,亦可入相。不知各位爱卿以为如何?” “封王亦可入相,乃老成谋国之言,微臣十分赞同。然入相者不可太多,不然互相牵扯,反不利于政事。”杨国忠抢先回答。他事先与吉温商议过,为长远计,决不能放任太多边将拜相。 “杨侍郎无需多虑,以某之见,中书门下增添两三人并不算多。”李林甫一眼就看穿杨国忠的小九九。 “微臣老迈,无法胜任左相之职,愿让贤乞骸骨。”陈希烈忽伏地而泣。 “陈卿持重,乃国之良相,朕不许你再提乞骸骨。”李隆基明白陈希烈对边将拜相有怨念,出言安抚。高力士则俯身将其搀起。 “谢陛下洪恩!”陈希烈探明李隆基的心意后,回榻安坐,不复多言,作壁上观。 “儿臣无异议!”李亨扫了眼殿中诸人,高声回道。 “儿臣也无异议!”从未经历朝议的李琦连忙附和。 “微臣一切均听圣裁!”安禄山虽恨得牙痒痒,却不得不出言赞同。 (本章完) ... 第九十六章:宣麻拜相亏一篑(三) 安禄山本欲请李林甫出头,建议圣人广施恩泽,封王者不必拜相,以惠及更多边将,却被李林甫婉拒。 经严庄查探,安禄山得知王正见用雪莲丸收买了李相。急切间安禄山想不出令李林甫回心转意的办法,只好听从吉温的建议,找堂兄安思顺商议,请他朝议时出言相助。同时飞鸽传令高尚和史思明,让他们随时待命。 好在李林甫对安禄山还算看重,在大朝会前特意派李仁之拜会安庆宗,明确表示他会尽力保安禄山不必入朝,才令他放心一二。 “臣无异议!”王正见等齐声回道。 “既然众卿皆认同李相定下的绳矩,朝议定可顺利,不知哪位爱卿先言?” “启禀父皇,儿臣以为东平郡王戍守幽州多年,劳苦功高,当入中书门下为相,统管兵部。”李亨率先将矛头对准安禄山。 “微臣附议!”王正见接过话头:“放眼天下诸镇,东平郡王战功最高,当为相国。” “王都护,汝之前在奏章中不是信誓旦旦要入相吗?怎么出尔反尔?”安思顺明白安禄山不方便反驳,主动跳出来。 “安节帅,某在奏章中写的是恳请入朝为官,而非贪求拜相。吾说到做到,绝不会行欺君罔上之事。”王正见咬文嚼字、反击犀利。 “陛下,东平郡王数平契丹、屡征奚部,功绩远胜吾辈。由其执掌天下兵事,最为妥当。”高仙芝为王正见敲边鼓的同时,暗暗讽刺安禄山养寇自重。 “不可!”杨国忠急道:“说句得罪东平郡王的话,天下皆知安郡王目不识丁,如此岂能料理中书门下政事?” “正是如此!东平郡王虽擅带兵,却不通文墨,拜相恐贻笑大方。”哥舒翰不放过任何可以羞辱安禄山的机会。 “杨侍郎所言非也!”李光弼反驳道:“寻章摘句、熟知律法,乃刀笔吏之责。为相者,当掌大局,通不通文墨,无伤大雅。” “陛下,据某所知,东平郡王粗通文墨,只是少时家道艰难,不曾入学。白璧微瑕,无碍大局。”王正见道:“若陛下不放心,可增选文辞华丽之人入相辅弼安郡王。” “哦?不知王卿有何人选?”李隆基有点好奇,高力士也凝神聆听。 “刑部尚书张均、驸马都尉张垍乃前任相国张说之子,为政多年,官声甚佳,皆有为相之才。”王正见举荐道。 “张氏兄弟?”李隆基凝视李亨片刻,抚须笑道:“王卿把朕的女婿拉出来了。” “陛下,举贤不避亲。某看重的乃张氏兄弟的才具,而非其身份。”王正见的回答坦坦荡荡。 宫城团回凛严光白天碎碎堕琼芳。正殿前广场上,李泌与王霨漫步于纷纷扬扬的雪花中。 “王都护曾与某深谈一次,欲以助张氏兄弟入相换殿下支持攻讦安禄山。放在一年前,某肯定会让殿下拒绝。但经种种风波 (本章未完,请翻页)后,吾愈发明白令尊与霨郎君为何汲汲于削弱安禄山、钳制节镇之权,故劝殿下接受。”李泌是王正见与李亨沟通的中间人。 “多谢先生!” “有什么可谢的。某在殿下眼中,不过一空谈书生。”李泌的语气有点萧索:“不过,你们也不可对殿下寄予厚望,他心中只有皇位。” “家父还拜托了阿史那节帅、高节帅、李副使三位好友。” “李相对安禄山拜相应无可无不可,但想来不会认同王都护;杨国忠仇视安禄山,肯定反对其入京;哥舒翰攀附杨家,当紧随杨国忠脚步;安思顺乃安禄山的堂兄,两人同气连枝;至于陈相,不说也罢。如此算来,令尊胜算不大呀!”李泌熟稔朝堂派系。 “先生莫急,咱们慢慢等着。”王霨胸有成竹。 雪落琉璃、朝议纷纷。 “陛下,以微臣之见,封王易、拜相难,不若先易后难。”李林甫揣测着李隆基的心意,站出来打圆场。 “还是哥奴看得分明。”李隆基颔首赞许:“这几日哥奴气色见好,看来王卿的雪莲丸名不虚传。” “启禀陛下,天山雪莲乃天赐珍宝,只是难以储存。微臣用尽手段,只带了数十朵入京,皆供奉给陛下、贵妃娘子和太子,其余雪莲则请庭州名医炮制成药。犬子王珪、王霨在京期间,多蒙李相赐教,特赠雪莲丸以表谢意。”王正见赶忙解释。 “王卿不必多心,礼尚往来乃人之常情。”李隆基挥手示意王正见不必紧张,他乐见王正见周旋于各派,而非独敬东宫:“安卿已封东平郡王,朕思之天地有四方,欲再封西平、北平、南平三位郡王,不知诸卿有何见解?” “陛下,陇右节度使哥舒翰拔石堡、复九曲,当封西平郡王!”杨国忠急不可耐表达对哥舒翰的支持。 “石堡之战折损数镇精兵三万余,哥舒节帅的战功也太血腥了吧?”安禄山毫不留情讽刺道。 “至少某不曾被人打得丢盔弃甲、落荒而逃。”哥舒翰则用去年安禄山遭契丹埋伏的败绩进行回击。 “你!”安禄山勃然变色,却被安思顺生生拉住。 “东平郡王,切莫君前失仪。”李林甫清了清嗓子:“何人封王,皆听圣裁。” “哥舒卿镇守西陲,屡胜吐蕃,功绩丰伟,可封西平郡王。”李隆基一锤定音。 “谢陛下隆恩!”哥舒翰稽首叩恩。 王正见听到“西平郡王”四字,望了眼身姿挺拔的高仙芝,轻轻叹了口气;高仙芝却不为所动,仿佛封王之事与己无关。 杨国忠首战告捷,喜形于色;李林甫早有所料,泰然处之。安禄山见哥舒翰竟与自己平起平坐,颇为不忿;安思顺虽有点郁闷,但也不是不能接受;李光弼与哥舒翰向来交好,由衷欣喜。 陈.希烈如道士打坐,置身事外;李琦则眼花缭乱,一时还理 (本章未完,请翻页)不清边将之间错综复杂的牵连。李隆基安坐御榻之上,俯视着为封王和拜相争斗不休的文武群臣,心生威福皆由己出、陟罚臧否皆由己定的快意。 待哥舒翰退下后,李亨起身道:“父皇,儿臣以为,北庭都护王正见先破突骑施、后胜黑衣大食,威震河中,可封北平郡王。” “王都护乃北疆柱石,当晋王爵,永镇北庭。”杨国忠看似附和李亨,其实是要断绝王正见入相之路。 冬至大朝会前,杨国忠与吉温密谈数次,将七名边将翻来覆去琢磨个底朝天。杨国忠认为,安禄山圣宠最深,一旦拜相,将阻碍自己未来接任右相。与安禄山暗通款曲的吉温则劝他盯紧文武兼备的王正见。 “陛下,微臣觉得太子所言极其不妥。”安禄山大大咧咧道。 “安卿此言怎讲?”李隆基并未指责安禄山的无礼。 “王都护攻打碎叶城时,突骑施汗国满打满算也就数万人马;西征石国,首功当归安西都护府,王都护不过克小城一座,还被敌军围困许久;至于黑衣大食,据微臣所知,高节帅与之血战一昼夜,北庭军直到最后才赶到战场。微臣愚钝,实不知太子所言的威震河中从何而来?” “安郡王此言差矣!”阿史那旸长身而起:“突骑施经营河中数十年,数败大食军,屡侵安西、北庭,后虽败落,但兵锋之盛,犹在契丹之上。至于西征石国,黑衣大食纠集大军十余万,数倍于我。更兼葛逻禄反复无常,属国士卒不堪一战,若非王都护及时识破敌人诡计,果断出击,与高节帅夹击黑衣大食,吾恐河中不复大唐所有。如此灭不臣之国、力挽狂澜之功,岂容抹煞?” 阿史那旸慷慨激昂的陈词,令安禄山一时无以应对。王正见盯着大义凛然的好友,皱了皱眉头正欲上前,却见李亨道:“父皇,阿史那节帅所言甚是。王都护任职北庭多年,北境各族安居乐业,回纥、沙陀、黠戛斯等部俯首帖耳,皆归心大唐,此乃莫大之功。” “大唐四境,北方最宁!”李隆基点头称善:“王卿文武双全,上马领兵、下马治民,殊为难得。” “陛下谬赞,微臣惶恐。”王正见急忙稽首道:“安西四镇节度使高仙芝远征大勃律、南讨吐蕃,功勋更在某之上。西征石国,高节帅乃行军大总管,某不过附之骥尾,因人成事,故臣举荐高节帅为北平郡王。” 不待李隆基表态,高仙芝抢先跪拜道:“陛下,三年前微臣担任大宛道行军大总管,与王都护统兵讨伐石国。因臣识人不明,误信葛逻禄叶护谋剌黑山,导致安西军陷入黑衣大食重围。若非王都护当机立断,率军接应,微臣早已葬身河中。西征之功,尽在北庭。且臣治家不严,孽子云舟卷入王焊谋反案,以某之德,不配郡王之勋;以某之才,不堪相国之责。臣愿辞安西四镇节度使之职,入京任一闲职,唯求可日日聆听圣人教诲。” (本章完) ... 第九十六章:宣麻拜相亏一篑(四) “高卿言重了!令郎只是被王焊利用,并无不当之举,此案早有公断,高卿不必多心。今后任何人不得再提此事,否则朕将严惩不贷。”李隆基见高仙芝心诚,示意高力士将高仙芝扶起。 “高仙芝倒是机灵,圣人的疑云应当能消散七七八八。”高力士扶高仙芝时,轻轻拍了拍他的胳膊,暗示他应对得体。 “安西、北庭两镇统御天山南北,两位爱卿皆朕之股肱,论功皆可封王。无奈高卿辞意甚坚,朕以为,不妨先封王卿为北平郡王。以高卿之才,数年内必可封王。”李隆基心中早有定计。 王正见意欲再推辞一二,却听李亨道:“王都护还不快谢恩!” “谢陛下洪恩!”王正见稽首而拜:“既然陛下不嫌微臣鄙陋,赐臣以王爵。臣恳请辞北庭都护之职,入京为官。微臣自幼酷喜诗书,但多年来耽于戎马,无暇读之。听闻秘书监一职空缺多时,臣请任之。” “虚伪!你不就是又想封王,又要入相吗?”杨国忠腹诽不已;“莫非他要明哲保身,只是东宫会同意吗?”李林甫品出几丝王正见的心迹;“若他为相,某之左相之位还能坐几天?”陈.希烈担心不已;“此子究竟意欲何为?”安禄山阴晴不定,猜不透王正见的心思;“既然你打算离开碛西,某就助你一臂之力。”阿史那旸迫切期盼高仙芝与王正见远离河中,如此他才能彻底掌控河中。 “坦坦荡荡,真君子也!”高仙芝对王正见愈发欣赏;“不愧是大帅的族弟。”李光弼暗自感慨;“封王拜相皆与某无关,但家族之安危,某不可不管。”安思顺看重的是安家的未来;“他不是东宫的人吗,若是离了北庭,太子岂不是孤立无援?”盛王李琦此刻才看出点门道。 “秘书监?”李隆基哈哈大笑:“亨儿,你觉得呢?” “启禀父皇,王都护之才不逊张说,来京任职正堪大用。”李亨神色泰然,并无半分惊慌。 “好!”李隆基抚掌而笑:“只是北庭都护一职该由何人接任?” “启禀陛下,北庭副都护程千里熟知边情、忠勇无双,臣举荐其任北庭都护。”王正见朗声回道。他清楚程千里在安西多年,也算李林甫一系。但相处数年后,王正见认为,程千里心性纯粹,意在马上功名,而非朝堂争斗,故而可将北庭托付与他。 “哥奴意下如何?”李隆基发问之时,高力士在他耳边低语道:“程千里三年前从安西调任北庭,乃李相之人。” “老臣以为王都护久在北庭,熟知庭州将领,举荐之人必然妥当。”李林甫见王正见并未爽约,心情舒畅。 安禄山羽翼渐丰,李林甫已不能完全制之,亟需寻求其他边镇的支持。安西始终由李林甫遥领,最是放心;河中的阿史那旸虽飘忽不定,但眼下还算驯服;朔方李光弼不偏不倚,李林甫一时找不到合适的替代人选。若程千里顺利接任北庭都护,李林甫 (本章未完,请翻页)在西北边镇的威望将达到顶峰,其因王焊谋逆案而折损的权势就能有所恢复。 “既然哥奴认可,朕就放心了。此事待封王、拜相议毕再拟旨。至于王卿入京担任何职,容朕三思。”李隆基也喜见王正见进京。 “父皇,儿臣还有个不情之请。”李亨见李隆基心绪不错,起身拜道:“建宁郡王年近弱冠,按礼当纳王妃。前些时日,他偶遇王都护之女王绯,心甚喜之,求儿臣做主。但某念宗室不得结交边将,不敢应其所求。今日既然定下王都护来京任职,儿臣想着,如此也就少了层顾忌。故斗胆请父皇做主,为建宁郡王赐婚。” 众人骤听此议,除了王正见、杨国忠和安禄山,都十分茫然,不知李亨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杨国忠虽早已知之,却并未多想其中之深浅;安禄山倒是念及儿子尚主之事,琢磨着趁热打铁;王正见没想到太子会在朝议时抛出王绯的婚事,心中则隐隐有点不安。 “原来王卿家不光儿子才华横溢,女儿也娴淑动人。朕虽可赐婚,但也得问问王卿的意思。”李隆基对李俶、李倓两位皇孙比较器重。 “回陛下,犬女乃侧室张氏庶出,寒门蒲柳、才德浅薄,恐配不上建宁郡王。”王正见不料自己决意入京后,太子仍惦记联姻。 “太原王氏岂是寒门?”李隆基笑道:“亨儿,建宁皇孙是要立王妃还是纳侧妃?” “若是纳侧妃,不敢劳烦父皇,更不敢高攀太原王氏。” “建宁皇孙眼界颇高,平凡颜色难入其眼。难得他如此动心,朕岂能不成全?”李隆基想起虢国夫人所托,心泛春潮:“至于嫡出、庶出,嫁入天家后岂有差别。不知王卿可否给朕做媒的机会?” “谢陛下赐婚!”王正见看出李隆基心意已定,想到建宁王风评尚佳,女儿对他也不算厌恶,只好应下。 “陛下,你也得给老安家做个媒。”浑身肥肉的安禄山跳出来插科打诨。 “不就是令郎庆宗意欲尚主吗?朕就赐荣义郡主与庆宗郎君喜结连理。”李隆基早从宗室中挑好人选。 “多谢陛下!吾一粗鄙胡儿也和圣人连上亲戚了!”安禄山喜不自胜,逗得李隆基放声大笑。 “陛下,东、西、北三位郡王皆定,不知南平郡王当花落谁家?”按捺许久的杨国忠忍不住问道。 “知道你惦记着呢!”李隆基连做两桩媒,喜气洋洋:“杨卿兼任剑南节度使以来,用兵如神,屡破南诏、吐蕃,可封南平郡王。”李隆基并未征求任何人的意见,直截了当赐杨国忠以王爵。 “谢陛下!”杨国忠连连拜谢。\t “杨卿莫急。”李隆基笑道:“汝任兵部侍郎以来,四方边镇接连出兵、捷报频传。以汝之功,可入中书门下,辅助陈卿共掌兵部。” “谢陛下!!”杨国忠心满意足、喜极而泣。筹谋数年,终于攀上封王拜相、位极人臣的 (本章未完,请翻页)巅峰。 “张虔陀,某早知你贪恋女色,而阁罗凤的王妃又是南诏国色,才故意调你任云南太守。你果然胆大包天、不负所望,玷污王妃,挑起边衅。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你虽死于阁罗凤刀下,但得尝如花美色,也算不枉。”志得意满的杨国忠想起剑南之战的起因,顿觉自己妙算无双,浑然忘了此计乃吉温授意。 李林甫虽早猜到杨国忠会封王或入相,却不料圣人对他的恩宠如此之深。但他目前必须集中心神推盛王入主东宫,故暂时不欲与杨国忠为敌,甚至需要借助杨家的力量,因为他早已看出,杨国忠也不期望李亨继位。当然,如果有合适的机会,李林甫也绝不会忘记敲打骄狂的杨国忠。 李亨知晓父皇视杨国忠为右相之位的继承人,也深知杨国忠绝不会支持自己登基,可眼下盛王愈发抢眼,李亨自保不暇,哪有余力对付杨国忠,只好任他招摇,日后再徐徐图之。 安禄山与杨国忠素来不睦,见他一时出尽风头,嫉恨不已;陈.希烈则觉得本就稀薄的权力朝不保夕,对薄情寡义的圣人心生怨恚;唯有哥舒翰乐见其成,对自己当年弃李相投杨国忠的先见之明极其满意。 其余诸将面面相觑,他们对剑南战事自有一番看法,无奈比不过杨国忠这位椒房贵戚简在帝心。 “陛下,王爵已定,臣请议边将入相。”李林甫打破沉寂。 “陛下,微臣再荐东平郡王安禄山拜相!”王正见的目标始终未变。 “臣附议!”哥舒翰高声赞同。确认王爵到手后,他首先想到的就是要报被安禄山羞辱之仇。 “臣附议!”高仙芝与王正见暗中结成攻守同盟。 “臣附议!”李光弼身为契丹后裔,对安禄山压榨契丹族早有不满。 “臣附议!”阿史那旸力挺好友。 “这?”李隆基见西部诸将除安思顺未表态外,众口一词逼安禄山入京,不禁有些踌躇。 雪舞纷纷、世事扰扰。 华清宫前殿广场上,李泌扳着指头算道:“高仙芝、哥舒翰、李光弼、阿史那旸,再加上王都护,五大边将同心协力就一定能压制住安禄山吗?” “肯定不能。”王霨摇头笑道:“家父与某推演数次,确信凭此无法撼动安禄山在圣人心中的地位。” “既然如此,又何必大费周章?” “因为五大边将发难只是个药引。”王霨坏笑道。 空气凝滞、一触即发。 后殿之中,王正见带头发难,令气氛还算和睦的朝议陡然间阴云密布、山雨欲来。 大愿得偿的杨国忠自不愿安禄山入朝,他正琢磨如何反对王正见的提议,只见安思顺怒声斥道:“王都护,幽州可不是庭州。契丹与奚都是养不熟的白眼狼,若无东平郡王在此镇守,河北道千万百姓将流离失所、沦为契丹人的奴隶!” (本章完) ... 第九十六章:宣麻拜相亏一篑(五) “陛下,吾兄所言不差。”安禄山对堂兄安思顺格外感激:“幽州、平卢境内的各族部落比兔子多,比狐狸还狡猾。昨天幽州进奏院刚接到前方密报,契丹余孽勾搭上室韦部,正纠结人马准备吞并其他部落、骚扰边境,臣正想着朝会过后向陛下请辞呢!” “室韦部冬天也不安生?”李隆基将信将疑。 “陛下,室韦与契丹其实是一个娘生的,留在北边的叫室韦、南下的叫契丹,两部好得穿一条裤子。室韦部的骑兵马马虎虎,可这帮龟孙子在北边待久了,怕热不怕冷,冬天正是他们用兵的好时候。”安禄山早令高尚和史思明带一部曳落河扮成室韦骑兵埋伏在幽州边境。 “安郡王,既然幽州、平卢局势如此险恶,汝兼三镇节度,精力可济乎?”王正见突然发问。 “嗯?”安禄山一愣,顺口说道:“两镇、三镇有何区别,终究都是那么点事。” “陛下,能者多劳,安郡王尚有余力,入朝为相有何不可?”王正见抓住话柄,步步紧逼。 “陛下,某管陇右一处已累得腿生寒疾,安郡王兼管三镇却心宽体胖,吾拍马不及。”哥舒翰为拉安禄山下水,不惜暴露自己的隐疾。 “啊?”安禄山有点慌张,他未料到一时疏忽竟被抓住不放。忙乱中,他望了眼安思顺,只见堂兄蹙眉不语;瞄了眼李林甫,却见右相不理不睬。 无奈之下,安禄山只好将话往回收:“王都护说笑了,某管三镇累得日夜不眠,哪还有精力担任相国。” “哦?”王正见笑道:“陛下,自设立节度使以来,多一人节镇一方。偶有并任两镇节度使者,多为权宜之计,时日亦短。兼三镇以上者,唯有族兄王忠嗣与安郡王。族兄乃陛下一手调教,自非吾等可及。方才安郡王自言力有不逮,微臣以为,陛下当体恤安郡王的苦衷,令其只管幽州或平卢即可。” 王正见的话如晴空霹雳,震得安禄山魂飞魄散。 “该死,闹半天在这里等着我呢!”明白王正见真实意图的安禄山咬牙切齿、怒不可遏。 “堂兄!”安禄山捅了捅安思顺,他不能出尔反尔,只好寄希望于安思顺出面为自己辩护。 安思顺点了点头,大步走到御前施礼道:“陛下,微臣以为,王都护所言甚是。” “什么?!”安禄山以为自己的耳朵出问题了。 “安思顺究竟在帮谁?”杨国忠迷惑不已。 “安卿此话怎讲?”李隆基也有点糊涂,高力士笑而不语。 “启禀陛下,吾与堂弟本化外蛮夷,蒙陛下不弃,忝列朝堂。然吾等才德实浅,不堪大用,难荷重任。若强为栋梁,恐有倾覆之危。为边境安危计,某举荐朔方节度副使李光弼任平卢节度使,分担堂弟之责。李副使家族在契丹中颇有声望,若其出镇平卢,可怀柔契丹、奚、室韦等部,化解边疆冲突。”安思顺情真意切、字字泣血。 “哥奴,你意下如何?”大感意外的李 (本章未完,请翻页)隆基手敲御榻、不置可否。高力士却紧张得手心出汗。 “陛下,老臣可否另荐人选。”李林甫一语既出,满堂皆惊。 李隆基本想着李林甫会否决安思顺的提议,谁知他竟默认分割安禄山的权力,更换平卢节度使。 “哥奴说来听听。”李隆基将殿中诸将看了个遍,一时也猜不到李林甫会推荐何人。 琼树生花、寒鸦点点。 “安思顺?!”李泌失声而笑,惊得鸦雀别枝。 “某初听家父之言,亦目瞪口呆。但细细思来,安思顺并非安禄山血亲,却不得不与其绑在一起。一旦安禄山心怀异志,安思顺举家必受牵连。且家父言,安思顺与安禄山不同,其父安波注开元年间已任右羽林大将军,经历过大富大贵,深明日中则昃,月盈则食的道理。故安思顺极可能赞同分解安禄山之权以避祸。” “令尊好见识,但他与安思顺关系平平,交浅言深可是大忌。”李泌还是有点疑惑。 “不是有李副使吗。”王霨挠了挠头:“据说安思顺一直想把女儿嫁给他。” “真是人尽其用!”李泌开怀而笑:“分安禄山之权之关键在李相,打动李相的关窍可在雪莲丸?” “什么都瞒不过李先生。”王霨将雪莲丸的根底一五一十告知李泌。 “霨郎君,你心中究竟藏有多少宿慧?”安慰剂效应李泌一听就懂:“平卢居范阳东北,与朔方道路相通,如利剑高悬于范阳、河东之顶。李副使若能转迁平卢,将极大牵制安禄山。只是李相行事奸狡诡谲,王都护如何确保李光弼能顺利就任平卢节度使呢?” “家父说无法保证,但只要将平卢分出即可。”王霨解释道:“李相只答应不阻挠削减安禄山权势,想来他另有人选。不过,家父以为,即便是安禄山的亲信担任平卢节度使,也保不齐日后渐行渐远。” “名不正则言不顺,一旦安禄山不再是平卢节度使,他就无法随心所欲掌控之。王都护深谙世道人心,以堂堂阳谋束缚安禄山的手脚,可赞可叹。” “权力是最烈的腐蚀剂,在权欲面前,安禄山与其亲信的利益之交又能维持多久呢?”王霨并未告诉李泌,如此布局其实是基于他对人性的判断。李光弼能升任平卢节度使自然最好,即便不遂,能分化安禄山的实力也算达成预设目标。 “霨郎君,某猜到平卢节度使将要花落谁家。”李泌忽有所悟:“李相为达成所愿,向来不择手段、无孔不入。如今良机天赐,他定会用到极致。” 大殿内,众人屏声敛息,等待李林甫解开谜底。 “陛下,盛王数月前方从松漠都督府督战归来,若由他遥领平卢节度使,岂不妙哉?”李林甫亮出的底牌出人意料,却拿捏得极其精准。 大惊失色的李亨瞪了眼王正见,雷嗔电怒。王正见对太子的怒意置若罔闻。 “琦儿年长,也需历练历练。”李隆基大喜。他已开始琢磨如何帮李琦笼络党羽 (本章未完,请翻页),但尚无定策,李林甫的提议可谓恰到好处。 “老臣以为,若由盛王遥领,节度副使当由安郡王推荐。”李林甫不露声色否定了李光弼,然后向安禄山使了个眼色。 “陛下,平卢兵马使史思明弓马娴熟,可任节度副使,助盛王殿下执掌平卢。”安禄山会意,将心腹好友史思明推出。 “好,那就由盛王遥领平卢节度使,史思明任节度副使、知留后事。”李隆基心意已决:“琦儿,你要多向安卿请教。” “诺!儿臣牢记在心。”李琦欣喜若狂,毫不顾忌李亨刀子般的目光。 “千淘万漉,总算略有所成,王都护了不得。”高力士暗暗赞叹:“下面该某出场了。” “陛下,边将之间纷争不决,老奴忽有点粗浅见识……”高力士俯在李隆基耳边,低语片刻。 “高将军真乃朕的解忧丹!”李隆基心情大悦。 “陛下,安郡王既已不兼任平卢节度使,当可分出心神进京为相。”王正见咬住安禄山不放,哥舒翰等人见状,又要起身附议。 “王卿莫急。”李隆基伸手示意王正见坐下:“如今杨卿已入相,朕以为,高卿亦当入中书门下,兼领闲厩、群牧使,辅佐李相掌管西北马政。至于安卿,契丹狼子野心、室韦部蠢蠢欲动,范阳离不开他。哥奴与王卿出将入相之议乃老成谋国之言,朕觉得此事不可一蹴而就,不若以两年为期,每两年议一次边将入相,使各位爱卿均可历任中枢与边镇。” “谢陛下隆恩!”高仙芝长舒口气,他终于确信,高家这艘船舶已安然驶过水流湍急、礁石密布的险滩。 “陛下圣明!”王正见伏地叩拜之时,悄悄向高力士点了点头。他早料到圣人对安禄山依赖甚深,不可能一举而竟全功,故而以逼安禄山入相为幌子,步步为营,削其权、分其势。更重要的是,通过高力士之口,以缓冲矛盾为由,建言圣人明晰出将入相之时限,从而将此规矩定下来,成为永例。有此永例在,就等于给所有边将套上绳索,安禄山也概莫能外。 “父皇圣明!”李亨、李琦两位皇子也齐声赞道。李亨见李隆基果然不提拜王正见为相,心中寒意更盛;李琦则欢欣鼓舞,看向太子的目光中多了几分挑衅。 “陛下英明神武,非老臣能及。”李林甫虽无法帮高仙芝争取王爵,但帮其进京为相,也差强人意。更关键的是,盛王李琦向东宫之位又迈进一步,这才是最大的胜利。 “陛下天授英明!”杨国忠听圣人未言让王正见拜相,安禄山暂时又无法入京,浑身上下无比舒畅。 “多谢陛下体谅!”安禄山如肉山倒地。今日朝议与王正见、哥舒翰等撕破脸恶斗,令他愈发觉得派人去庭州大闹甚是解气:“也不知儿郎们是否得手,最好将庭州烧个稀巴烂!王正见、哥舒翰,咱们走着瞧!” “微臣谨遵圣裁!”陈.希烈、哥舒翰、安思顺、阿史那旸和李光弼异口同声道。 (本章完) ... 第九十六章:宣麻拜相亏一篑(六) 马踏飞雪、银屑四溅。 华清宫殿前广场上,忽有两骑飞驰而来,惊得内侍、宫娥忙不迭躲闪。 “什么人竟敢在宫禁驰马?”隔着雪帘,王霨看不清骑手的面孔。 “百官之中除了龙武大将军陈玄礼无人敢在宫中骑马。”李泌惊诧不已:“难道长安城中有什么变故?” “除了谋逆大案,还有什么事能让陈大将军如此慌张?”王霨正迷惑间,忽觉脑后寒风袭来,他身子一侧,躲过掌风,双手向侧后方揽去,粘住一只柔如无骨的玉手。可偷袭者的反应也十分敏捷,手不退反进,勾向王霨的双目。 “雯霞姐姐!”王霨头一闪,娴熟地躲开对方的进攻。 “庭州密信。”笑意盈盈的阿史那雯霞跳到王霨面前:“王兵马使让我带入宫,说此信万分紧急,霨弟看后要尽快给王都护。” “姐姐怎么入的宫?”王霨一边拆信,一边问道。 “我有贵妃娘子给的令牌!”阿史那雯霞凑到王霨耳边低语道:“霨弟,霄云姐姐能做到的,我都做得到。” 王霨见阿史那雯霞又要和霄云争高下,有点无奈,他正欲开导,却被密信内容吓得脸色发白、浑身生凉。 “霨郎君,怎么了?”站在远处笑看王霨与阿史那雯霞打闹的李泌察觉事情有异,急忙问道。 “快找德嘉兄!”王霨顾不上回答李泌,东张西望,焦急寻找张德嘉的身影。 正襟危坐、俯瞰群臣。 高坐御榻的李隆基用锐利的目光扫过殿中诸人,他从李亨脸上看出隐藏极深的一丝阴翳。 “中书门下现有哥奴、陈卿、杨卿、高卿四人,国事繁重,确应再增益一人。方才王卿举荐张氏兄弟甚是妥当。张均担任刑部尚书多年,可入政事堂,继续掌管刑部。”李隆基深谙权术之道,打压东宫的同时顺手给一甜枣,以免太子狗急跳墙。 李亨见李隆基用张均入相安抚自己,黑脸无喜无忧,心中暗暗冷笑。 “陛下,不知王都护进京任何职?秘书省出了个陈相国,未来或许还能出个王相国。”杨国忠幸灾乐祸。 “嗯?”李隆基正要开口,却见厚重的正门被人推开,满面风尘的陈玄礼与惊惶失措的鲜于向一同进入大殿。 “启禀陛下,长安城中流言纷纷,说呼罗珊总督为报怛罗斯之仇,兴兵十万欲犯河中。据传他们还派刺客潜入拓枝、庭州和龟兹,欲图刺杀我军将领。”陈玄礼焦急万分。 “什么!”李隆基勃然大怒,拍榻而起:“区区狄戎,竟敢如此猖狂!” “刺杀我军将领?!”王正见初觉不可思议,但他旋即反应过来,怒视着太子。李亨则跪坐榻上,对王正见的凝视不屑一顾。 “陛下,当务之急是辩明流言之真伪。”李林甫最先冷静下来,点出问题的关键。 “陈大将军,鲜于府尹,消息可靠吗?”李隆基缓缓坐下。 “启禀陛下,西市中流言甚炽,传的有鼻子有眼。微臣赶来华清宫路上恰遇陈大将军,才知龙武军也刺探到同样动静。”鲜于向据实而报。 “陛下,微臣以为,当令河中、北庭、安西进奏院尽快与碛西联络,以辨真假。”陈玄礼提出解决之道。 “启禀陛下,安西节度副使封常清每三日都会通过驿站通报安西四镇军情,昨日恰好送来一封,据封副使报,龟兹城风平浪静。如果有紧急军情,龟兹会发信鸽急报。目前微臣并未收到任何消息。”高仙芝回道。 “市井流言,大多靠不住!”杨国忠想起自己被诽谤为刺杀李林甫的主谋,对流言极其厌恶。 杨国忠话音刚落,大殿后门开了条小缝,张德嘉轻手轻脚踏入殿内,招手叫来两名小黄门。不多时,两张纸条分别送入高力士和王正见手中。 “陛下,北庭长史杜环、判官元载飞信来报,十一月二十日,有多股人马潜入庭州,围攻西郊军寨。北庭将士奋力反击,剿灭来敌四百多人。副都护程千里出城救援之际,突遇刺客,中毒身亡。经查证,来敌多为大食人,兼有回纥、葛逻禄、奚等部匪徒。”王正见念完,将之呈给高力士,转交李隆基。 “陛下,北庭监军张道斌密报,十一月二十日傍晚,风雪大作,城西杀声震天。北庭副都护程千里与判官元载带兵出城,遭遇潜入城内的刺客袭击,程千里身亡。刺客从西门逃脱,据其亲临庭州西门查看,匪徒全是大食人。”高力士低声通报张道斌的秘奏。 “不自量力!”李隆基对黑衣大食的冒犯之举极其恼怒:“艾布?穆斯里姆寇边的消息呢?” “河中距离京师较庭州更为遥远,即便用飞鸽传书,还得多等两三日。”阿史那旸急忙回禀。 “父皇,为保河中安稳,当令王都护和阿史那节帅返回碛西主持大局,防范黑衣大食入侵。”李亨建言道。 “返回碛西?”李隆基敲打着御榻扶手,沉声问道:“哥奴,汝以为呢?” “陛下,冬日非用兵之时,十万大军犯边多半是虚言。然据老臣阅西征奏报,呼罗珊总督艾布?穆斯里姆用兵狡诈,逆时节而动亦非不可能。”涉及到军国大政,李林甫格外谨慎,话说得模棱两可:“从程千里遇刺看,黑衣大食确有冒犯之心。” “朕问的是该如何处置!”李隆基怫然不悦。 “嗯……”李林甫此时忽然灵光一闪,自以为弄明白王正见为何要赠他雪莲丸,又为何严格控制药丸的供应。 “军情紧急,老臣以为,应即刻令王都护和阿史那节帅西归。至于安西,可下诏令封常清接任四镇节度使,严加防范。”飞速权衡利弊后,李林甫拿定主意。为亲信谋取北庭都护之位固然重要,但与自己的寿命相比,就显得微不足道。况且,通过朝议,李林甫不仅确定圣人已生易储之心,更察觉王正见与东宫之间存在裂痕,于是他选择放任王正见回归北庭。 “杨卿呢?” “臣赞同李相所言。”杨国忠恨不得安禄山和王正见永远待在边陲。 “高大将军?”李隆基仍犹豫不决。 “陛下,是不是应当征求王都护和阿史那节帅本人的意见?”高力士也摸不透此事之深浅,不敢贸然进言。 “阿史那卿,你意下如何?” “陛下,数月前,河中军为惩戒黑衣大食在边境的侵扰,曾越过乌浒水深入呼罗珊。想来刺杀我军将领乃黑衣大食的报复之举。至于十万大军寇边,臣以为呼罗珊军并无如此兵力。但三两万敌军骚扰,当有可能。微臣愿即日西归,回拓枝城戍守。” “好!”李隆基转向王正见:“王卿呢?” “回陛下,以微臣之本心,愿留长安为秘书监。然程副都护身亡,杜长史又是一介文臣,臣不得不乞求回转庭州,处理军务。臣之家眷既已抵京,就不必再回,想来要不了多久,某还会回京任职的。”王正见思来想去,不得不选择以北庭大局为重,但他委婉向李隆基表达了回京之心。 “王卿之子女均在长安,家眷也就不必再奔波。不过王卿也不必急躁,两年转眼即过,到时还要再议边将入京,王卿还有机会。”李隆基满面笑意,对王正见的态度甚是满意。 李隆基有心留王正见在京,彻底斩断东宫与边镇的牵扯。但作为统御四海的帝王,他不能不顾虑边疆安危。程千里一死,碛西暂无适合接替王正见的人选,若随意指派将领,很可能扰乱北庭,导致北境不宁。再说太子被立多年,根基颇深,当徐徐图之。既然定下两年一议边将入相的规矩,不若先放王正见回北庭,两年后再让他与高仙芝对调…… 朔风凄厉、冬雪迷离。 听了王霨转述后,李泌闭目长叹数息,郑重拱手解释道:“霨郎君,庭州之变,某也是此刻才知。” “先生不必解释,某从不曾怀疑你。”王霨苦笑道,他虽未亲临现场,可从杜环发来的密信看,程千里应死于东宫之手,黑衣大食则是被骗入局中的替罪羊。 “那位的用心,是逼令尊回北庭,继续为其助长气势。”李泌一语道破天机。 “德行不足,如何令人心悦诚服?” “以德行仁者王,以力假仁者霸。某一心劝他行王道,无奈他贪求霸道。”李泌伸出手掌,用肌肤感受雪花的冰亮晶莹:“人心险恶,某真欲效仿留侯,隐居山林、炼丹修道,卧听松涛、坐看烟霞。” “先生胡不归?” “霨郎君为何来长安?” 两人相视而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二三年后,若四海平定,中枢稳固,小子会定居庭州或碎叶,专心经营素叶居。”王霨感慨道。 “霨郎君是要携美归隐吗?”李泌调侃一句后正色道:“树欲静而风不止,某担心两年内霨郎君都离不开长安。” “先生是说储位之争吗?”王霨压低嗓音。 “此其一也。”李泌并不否认。 “那其二呢?” “霨郎君,你不觉得,入秋以来关中的雨雪格外多吗?” “雨雪?”王霨仰望密密麻麻的如絮飞雪,先是迷惑不解,旋即大惊失色。 第九十七章:淫雨霏霏烽烟浓(一) 风如拔山怒,雨如决河倾。 无穷无尽的雨水如银河倒泻般瓢泼而下,将披蓑戴笠的赵无极打得睁不开眼。他的坐骑则不停地抖动鬃毛,试图甩掉令人厌烦的雨珠。 “这是什么鬼天气!”赵无极一把将闯入眼睑的雨水抹去,扭头望了眼在狂风暴雨中拼命赶车的伙计们,放开嗓子吼道:“慢一点,千万别翻车!” 可风雨太急,赵无极根本拿不准手下伙计是否听到自己的吆喝。好在这帮伙计跟随他多年,个个都是顶呱呱的好手,行事也极其周详谨慎,赵无极倒也没什么不放心的。 “雾遮井宿、雨落关中,李先生真的这么神?”长途漫漫,甚是无聊,赵无极被雨浇得心烦,不禁想起路上听到的种种传闻。 赵无极此行从朔方灵州运输数十车粮食到长安,若放在去年,长安一斗米不过十五文,一大马车大约运几十石粮食,市价才几贯钱,利润则更低,根本无法与宝石、玻璃、铜镜、棉布等货物相比。 但从今年春夏之交起,关中和益州北部暴雨连连,即将收获的庄稼不是被洪水淹没,就是被雨水打落在地,长安粮价一日三涨。京畿和剑南的各处庄园则大肆囤粮,粮价愈发水涨船高。 各地行商将目光转向粮价时,他们惊愕地发现,如意居、弘农阁和闻喜堂等商肆从春天起就开始不动声色收购粮食。素叶居则最为夸张,掌柜简若兮不但从去年冬天就囤积粮食,竟然还在长安西郊的刘家村修筑个中等规模的粮仓,美其名曰“素叶义仓”。 于是坊市间纷纷流传,说东宫属言李泌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早在去岁冬至就夜观星象,发现二十八星宿的井宿为云雾遮挡。井宿分野在秦,云雾乃水气凝结之兆,故李先生算定今年关中必有洪灾。益州北部马马虎虎也归井宿管,所以雨水也多。 霨郎君与李先生私交甚笃,把酒言欢时得知天机,故提前有所筹备。至于如意居、弘农阁和闻喜堂,背后都站着手眼通天的大人物,自然要比其他商肆消息灵通。 天宝十二载(753年)六月,长安粮价飞涨到斗米一百一十文,城内外的流民越聚越多,京兆府尹鲜于向忙得狼狈不堪,生怕惊扰到圣人。 长安民众正猜测圣人何时下诏开太仓放粮,减价粜于平民时,右相李林甫突然上奏,说盛王李琦倾其所有在城东庄园储备大量粮食,愿以每斗三十文的价格卖给平民。不仅如此,盛王还在庄园外开设粥厂施舍给缺衣少食的灾民。 圣人闻之大悦,下诏嘉许盛王。太子李亨则赶忙上表,亦称要开设粥厂,救济流民。 那时,赵无极刚从拓枝城运了批瑟瑟、红宝石、金银器皿和大食弯刀到庭州,结结实实赚了一笔。他如此卖力经营,是为攒钱购买海船。 自从庭州金银币被朝廷认可为正式流通的钱币后,江南西道的银矿就成了香饽饽。而霨郎君放出风说倭国金银甚多,长安城中倭国遣唐使门前顿时车马辐辏。性急的海商则直接雇佣人手、购买货物,扬帆东渡。不少行商一去不归、葬身鱼腹,但也有人携带金银矿石满载而归,转手就成富甲一方的巨商。 赵无极看得眼热,对一衣带水、金银遍地的倭国甚是向往。无奈他之前一直关注陆上生意,手下无船无人。而购买海船的开销又高得令人咂舌,赵无极不得不多跑几趟庭州,以积攒本钱。 素叶居兴起后,庭州一跃而起,成为丝路上数一数二的商贸重镇。每次来庭州,赵无极都能发现层出不穷的新玩意。火锅、镖局、棉布与四轮大马车早已司空见惯,他更感兴趣的则是素叶居开创的一系列打理生意的模式,如入股合伙、复式记账等。 此次在庭州逗留期间,由于西郊军寨曾在去年冬至前遭遇袭击,北庭副都护程千里更是遇刺身亡,整个北庭对各路行商的盘查格外严格。好在王正见治军甚严,无人敢趁机勒索商队。 赵无极影影绰绰听说,北庭军成立专门的工兵营、医护营和虞候营。其中工兵营执掌攻守城器械和土木营造;医护营广招民间医师,负责救死扶伤;虞候营则专门巡查各军军纪,一旦被虞候营盯上,不死也要脱层皮。 “什么人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难道真是大食人?”赵无极常走丝路,知道从去年夏天起,大唐河中军与黑衣大食呼罗珊军间的摩擦越来越多,盘踞怛罗斯的突骑施部也卷入其中。但他很诧异,为何黑衣大食不报复河中军,反而攻打北庭军寨、刺杀程千里。 赵无极向来不喜欢戒律森严、一本正经的大食人,若不是为了赚钱,他才懒得去木鹿城。大食人袭击庭州更让他觉得愚不可及,虽不知西郊军寨中藏有什么利器,但赵无极坚信北庭的军寨肯定是杀机暗伏的龙潭虎穴。 在庭州南市采购棉布时,赵无极听闻关中、益州大雨,立即敏锐察觉到商机,当即打算运粮到长安。可他在市场上转了数圈却只购得寥寥几石麦子。 在酒肆打探半天,赵无极才知,原来五月时南诏和吐蕃正式结盟,吐蕃赞普赤德祖赞与南诏王阁罗凤约为兄弟。两国趁益州北部雨水不断,发兵十万偷袭剑南军,逼迫剑南兵马使李宓领兵退回大渡水北,将去年战果付诸东流。 战报传回长安,圣人自然震怒。战战兢兢的杨国忠还未编好借口,右相李林甫就果断出手,以战事危急为由,奏请杨国忠出镇益州,安抚剑南黎民之心,击退南诏、吐蕃联军。 太子李亨、盛王李琦、陈.希烈、高仙芝和张均等纷纷赞同李林甫的主张。于是圣人从善如流,下诏令杨国忠离京。 为牵制吐蕃、支援剑南战事,圣人又令陇右、安西两镇发兵攻伐吐蕃。可因关中大雨,从长安向两镇转运军粮极其不便,哥舒翰和封常清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无法出动大军。北庭都护王正见得知后,上奏圣人和政事堂,从庭州运输军粮到鄯州和龟兹,支持陇右和安西。 只是北庭的储备也不足以支撑三镇开销,为此,王正见通过素叶居的渠道,将庭州市面的粮食一扫而空,全部送往两镇,故而赵无极才买不到多少。 不得已,赵无极买了几十车棉布送往朔方,然后在灵州将棉布换成粮食,直奔长安而去。 一路行来,越接近长安,雨水越密,灾情也越发严重。渭、泾、沣、涝、潏、滈、浐、灞等围绕长安城的八条河流水位暴涨,虽未达到怀山襄陵的地步,却也冲垮不少桥梁,并将两岸的农田变成一片汪洋。 关中大地上的村庄十室九空,饥寒交迫的灾民成群结队离开家乡,餐风宿露、携妻带幼涌向长安城。路途中心有不忍的赵无极散出近半粮食救济灾民,遭到不少同行商队的嘲笑。 赵无极派伙计一打听才知道,当前如意居、闻喜堂、弘农阁等商肆都高价收粮,但还属素叶居气魄最大,霨郎君为鼓励各地行商运粮到关中救灾,宣布素叶居每收购十石粮食,额外赠铜镜一面。 素叶居的铜镜落地不碎、造型新颖,深受长安贵妇、仕女喜爱。各地求.购的商人早就踏破素叶居的门槛,可简掌柜总以工艺繁琐、产量不足为借口,严格控制供货量,导致铜镜价格居高不下。但即便如此,只要能将数十面铜镜运到外地,行商的利润依然颇高。素叶居不惜打破成规,敞开供应铜镜,可见霨郎君对粮食的重视。 如今赵无极运将粮食白白送给灾民,本该赚得盆满钵满的机会也就不翼而飞。不过,他并不后悔自己的选择。行商固然以逐利为目的,但见死不救的事赵无极是万万做不出来的。 带着为数不多的粮食抵达长安西郊刘家村时,赵无极看到截然不同的景象。 雨水依然很大,可刘家村的道路全部由青石砌成,使商队免去泥泞之苦。村庄距离潏水甚近,却并未出现水淹田地的惨状,村子里也生机勃勃,远方不时传来铿锵有力的号子声。 赵无极问了几名村民,方知素叶居一早就雇佣人手加固河堤、深挖沟渠、修葺道路,不仅抵御了洪水的侵袭,还使得家家户户都有积蓄和存粮,所以刘家村才在大灾之年安然无恙。 “敢问号子声从何而来?”赵无极询问道。 “简家娘子说弄什么以工代赈,将四村八乡的灾民聚在一起劳作呢。听说今日有郡王和王妃来俺们村,某得抓紧去瞧瞧。”扛着锄头的村民脚步匆匆。 “怎么会有郡王和王妃来此?”带着一丝疑惑,赵无极来到若兮客栈门前,只见硕大的木棚里,十余名素叶居的账房拨子如飞,数十名伙计环侍左右,或收购粮食、或发放口粮、或搬运铜镜,附近更有近百名镖师维持秩序,一切井井有条、忙而不乱。 第九十七章:淫雨霏霏烽烟浓(二) 前来售粮的行商很多,赵无极因路上救济灾民耽误了行程,排队比较靠后。 好在素叶居的木棚搭得严丝合缝,等候之时倒是免了淋雨之苦。 “辛苦!”赵无极正观察素叶居如何组织人手应对洪灾,手边忽然多了杯热气腾腾的饮子。 “多谢!”又累又饿的赵无极刚将饮子灌入口中,却愕然发现递给他热饮的竟是王霨,慌得他险些呛到自己:“有劳霨郎君,在下受宠若惊!” “哦,原来是赵东主,咱们也是老交情了。当年西征石国,你就随军走了趟商。某记得火锅店开业时,你也曾到店祝贺。”王霨对赵无极印象颇深。 “霨郎君好记性!今日乃七月初一,并非休沐,霨郎君为何在此?”赵无极有点疑惑。大唐朝堂实行旬休制,每月的初十、二十和最后一日休假,王霨在非休沐日出现在西郊,按理不合章程。 “建宁郡王奉旨视察西郊灾情,某是被他拽过来的。”王霨向后指了指,只见李倓在数十名家将的护卫下,冒雨询问劳作的灾民。 “圣人和太子派建宁郡王来此,真是皇恩浩荡!”赵无极向长安城的方向拱了拱手:“某听闻建宁郡王的王妃乃霨郎君的姐姐,难怪郡王要请霨郎君同行。可惜当时某远在河中,不然一定送份贺礼。” “今日你运粮到此,就是最好的贺礼。”王霨笑道:“不知赵东主带了多少粮食。” “惭愧,只有四百来石。” “咦?某见你有数十辆大马车,怎么才运这么一点?” “不瞒霨郎君,路上遇见许多缺衣少食的灾民,某边走边送,粮食就剩一半。” “赵东主走这一趟商恐怕要亏本呀?”王霨算了算:“就是加上铜镜,也没多少赚头。” “确实如此。”赵无极苦笑道:“在下的出海东渡之计只得缓缓。” “赵东主出海可是去日本?不知你打算从哪儿启程、走什么航线?” “霨郎君,从登州(今山东蓬莱)走北线经渤海、新罗抵达日本,虽耗费时日甚多,但胜在沿途港口密集,安全平稳;从扬州走南线易于采购货物、路途也更为便捷,不过风急浪高,有些冒险。在下刚开始攒钱买海船,一时还顾不得选择航线。”赵无极未雨绸缪,对南北航线的优劣了然于胸。 “某也有意开拓日本,无奈陷入琐事抽不开身,不知赵东主可否与吾合伙?”王霨凝眉思索片刻后忽然抛出一个令赵无极无比震惊的提议。 “天下行商多如牛毛,不知霨郎君为何选择区区在下?”惊喜之中的赵无极保留着最后一丝清明。能与冉冉升起的素叶居合作自然是求之不得,但他需要弄明白对方的真实动机。 “赵东主与某见面虽不多,却十分投缘。更重要的是赵东主宅心仁厚,令人佩服。某早有心设分号于扬州以东渡日本,但分身乏术,故欲与君合伙。” “何不派简掌柜南下?”赵无极还有点疑虑,他无拘无束惯了,不愿成为别人的傀儡。 “长安偌大产业离不得若兮娘子。”王霨猜出赵无极的心思:“赵东主放心,某最多只占四成股,绝不会越俎代庖、指手画脚。” “霨郎君言重了!能得霨郎君赏识,实某之幸事。”赵无极见王霨赤诚相待,不再犹豫。 “多谢赵东主!”王霨掏出一张名刺:“远航日本需筹备之事甚多,关于航线和造船,吾正好略有心得,赵东主不若持吾名刺去金城坊寒舍等候,你我秉烛夜谈。” “霨郎君还懂这个?!”赵无极大喜过望,拉住王霨的袖子:“何须等到晚上,现在就谈。” 暗香袅袅、环佩珊珊。 “霨郎君,德嘉郎君来访,说有要事相商。”干练大方的简若兮一边向王霨汇报,一边好奇打量着欣喜若狂的赵无极。 “既然霨郎君有客来访,在下就先行进城,静待霨郎君垂询。”赵无极意识到自己失礼,连忙松手。 “多谢赵东主!”王霨施礼辞别,撑伞来到若兮客栈的一楼正堂。 “霨弟,移民实边的奏章某已呈交高翁,但高翁说此事当从长计议,不能操之过急。”正与阿伊腾格娜和王绯闲聊的张德嘉见王霨进来,开门见山道。 “果然如此。”王霨并未特别失望。 去年冬至大朝会时,李泌提醒王霨关中雨雪过多,未来可能会有洪涝灾害。 王霨请教李泌是如何做出如此判断的,他本以为李泌会如《三国演义》中的诸葛亮一样大谈一通“夜观天象”或“天干地支”的道家玄学,谁知李泌的回答竟是:“某少时走遍嵩山、华山、终南等名山大川,希望求得长生不死之术,谁知丹方未得,却深入民间习得几句农谚。自三皇五帝以来,农人对气候变化最为关注,积累众多口诀。吾一直留心天地之变,也找钦天监查阅最近数十年的记录,预判明年或有洪涝。” 对于李泌的猜测,王霨十分重视但也没有盲目相信。他深思熟虑后,在金城坊家中修了个简陋的气象观测站,每日记录降雨量、风速等指标,每月再与钦天监往年数据对比并整理成表、绘制成图。 最初此项工作由王霨亲力亲为,后阿史那霁昂觉得气象站特别好玩,就主动承担记录工作。而他如此热心,其实还有个原因就是能借机出门,约高云帆和高云溪游玩。 在监测气象的同时,王霨以村社义仓的名义在刘家村修筑粮仓、收购粮食。长安城人口众多,粮食供应是重中之重。经百余年建设,城内外粮仓密布。宫城中有南北太仓、东西市中有常平仓、东郊有渭桥仓。除此之外,权贵庄园中多自修粮仓、贩卖粮食的商肆也兴建仓库屯粮、民间村社则有应对灾荒的义仓。 刘家村本有义仓,但规模极小,存粮不过数百石。经简若兮夫妇从中作保,王霨大刀阔斧进行重建。在他看来,即便今年无洪水,储备粮食备灾备荒也是值得的。 监测到天宝十二载三月,春日降雨量已明显高于常年,王霨笃信李泌所言不虚,便将消息透露给高力士、高仙芝、张均和李林甫,恳请政事堂早做防备。而太子那边则由李泌负责。 得知可能有洪灾,忙于新建飞龙禁军的高力士立即派张德嘉带人暗查太仓和渭桥仓的存粮;高仙芝关注的则是碛西军镇的存粮及陇右牧场的苜蓿是否够用;李林甫和张均将信将疑,不过也责令有司巡察河堤沟渠。 不久,苏十三娘和阿史那雯霞留意到如意居、闻喜堂、弘农阁开始提价购粮,太子和盛王的庄园也暗中扩建粮仓。 虽然大唐中枢已有所准备,可进入五月以来,狂风暴雨接连不断,远超预料的灾情还是令政事堂措手不及。暴涨的河流不仅淹没农田,还加大漕运风险,导致潼关以东尤其是江淮的钱粮税赋一时难以通过水路运入关中。 雪上加霜的是,南诏和吐蕃得知关中和益州北部受灾,兴兵犯境,将剑南军逼得节节败退。本应向关中运粮的益州因狼烟四起和洪水放缓转运步伐,关中灾情愈演愈烈。 不知怎的,市井中忽流传李泌夜观天象,早有“雾遮井宿、雨落关中”的预判。熟知内情的王霨本对这种无稽之谈付之一笑,可卢杞却怀疑是太子有意为之,以助长东宫的声势。 王霨正感慨李亨无所不用极其时,手段老辣的李林甫则因势利导,借剑南战事发难,迫使杨国忠灰溜溜离京前往益州。据阿史那霄云说,杨国忠曾欲图说服贵妃娘子和虢国夫人为他求情,谁知杨玉环不为所动,反劝杨国忠以天下大局为重,尽快出镇剑南。而阿史那雯霞则深明其中奥秘,因为正是她告知杨玉环,虢国夫人勾引圣人是杨国忠怂恿的,且两人早有奸情。 李林甫的心计和谋算还不止于此,当圣人召政事堂朝议如何应对灾情时,陈.希烈以天人感应为依据,提议圣人避正殿、减膳食,以消灾弥难;大赦天下、释放囚犯,以符上天好生之德;关闭壬癸水方位的玄武门、盖住散发阴气的井盖,以冲销天地间的水气。张均则建议将太仓存粮减价粜于长安民众和受灾流民。 李隆基正欲询问高力士太仓内有多少粮食,李林甫却说盛王李琦在洪灾伊始就变卖家产在东郊庄园囤积十万石粟米,现愿拿出来平息粮价、开设粥厂、接济灾民,为陛下分忧。 李隆基闻之大喜,派高力士亲赴十六王宅宣旨嘉勉盛王。一时之间,李琦在朝野的名望节节攀升,竟有盖过东宫之势。 大受刺激的李亨也表示要将田庄中的粮食用以救灾,无奈风头已被盛王所夺。为扳回此局,李亨征得李隆基许可,命广平王亲临太子庄园张罗救灾,建宁王则被派到西郊刘家村巡察灾情。 第九十七章:淫雨霏霏烽烟浓(三) 建宁王出发时,新婚燕尔的王绯放心不下,非要一起前去。 李倓明白妻子不喜欢憋在兴宁坊百孙院中,就约上王霨前去刘家村查看。王霨担心姐姐路上无聊,遂带阿伊腾格娜同行。 见东宫与盛王两派因救灾而各逞其能,王霨倒是乐见其成。进京以来,王霨对李亨的阴谋诡计并无好感,对年方弱冠的李琦也无深交之意。因为他知唐玄宗乃高寿之人,若非安史之乱,李隆基还可以稳坐十年龙椅。而王霨的打算则是尽快解除安禄山这颗定时.炸弹,进而从制度上限制节度使的权限,然后就退居西域或海外,远离朝堂纷争。到时无论谁继承皇位都与他无关。 经阿伊腾格娜提醒,王霨意识到关中洪灾是推行移民实边之策的良机,故他拟好奏折,托张德嘉交给高力士代为参详。 其实王霨很想当面拜会高力士详解移民策,可从正月起高力士就一直忙于编练飞龙禁军,几乎没出过宫城,王霨约了几次都未能如愿,只好麻烦张德嘉。 新建飞龙禁军一事来得特别突兀,天宝十二载元日大朝会后,李隆基并未和政事堂商议就乾纲独断,直接宣旨。不仅如此,李隆基还拒绝任何朝臣染指这支禁军,反而命高力士全盘负责。 飞龙禁军以守卫飞龙厩的北衙禁军为班底,而飞龙厩本就由内侍省掌管,太子的贴身内侍李静忠年轻时就曾在飞龙厩任职。高力士身上有骠骑大将军的武散官阶,领兵倒也勉强说得过去。但以内侍统兵,朝野上下侧目,多有不合法度之议,只是众臣见圣人心意甚坚,政事堂无人反对,故不敢强谏。 王霨、王勇、阿伊腾格娜和卢杞密议数次,猜测李隆基如此大费周章编练飞龙禁军,应是对执掌龙武军的陈玄礼有所不满。王霨事后细思王焊案及程千里遇刺案,也察觉陈玄礼与东宫之间似乎有所默契。不然的话,为何邢縡会找上王焊?黑衣大食寇边的谣言又恰到好处打断冬至朝议的进程? 虽大致判断出李隆基新建飞龙禁军的目的,王霨还是忧心忡忡。晚唐宦官依靠把持禁军神策军进而废立天子、祸乱朝政的黑暗历史他一清二楚。王霨虽深信高力士对李隆基忠心耿耿,也知其进退有度,非大奸大恶之人。但他一来担心宦官领兵成定制,二来畏惧高力士兵权在手、忘乎所以。因此他虽与高力士交好,却对飞龙禁军敬而远之,不愿卷入其中。 可造化弄人,王霨对飞龙禁军避之不及,却架不住事情找上门。先是高仙桂转任飞龙禁军司阶;然后是顺利考中进士的卢杞在吏部铨选时被高力士点名要走,担任飞龙禁军录事参军。哭笑不得的王霨只好琢磨着洪灾过后婉谏高力士择机将飞龙禁军交还北衙武将。 电闪雷鸣、风雨如晦。 “霨弟,高翁让我转告你,移民实边确乃治国良策,但关中乃大唐腹心,不同于诸道,朝廷早有明令,两京畿内诸州民户不得随意迁移。再说关中繁华,百姓故土难离。且目前灾情尚可控制,贸然移民有损圣人声誉。”王霨心中百转千回之际,张德嘉一丝不苟转述了高力士的答复。 “多谢德嘉兄,不知飞龙禁军何时成军?”王霨拱手道。 “飞龙厩的守卫疏于操练,不堪大用;长安民众又不愿从军,如今才募得两千人,急得高翁头发白了许多,所以才调仙桂兄和卢郎君过来。”张德嘉唉声叹气,替高力士着急。飞龙禁军暂定编制一万人,目前兵力还不到三千,高力士自然沉不住气。 “为何不从龙武军等北衙禁军抽调将佐和士卒?”王霨试探道。 “霨弟何必明知故问!”张德嘉的回答愈发印证了王霨的猜测。 “怎么不请高相国相助?安西精兵虎视碛西,高相国练兵名不虚传。”阿伊腾格娜掩嘴笑道。 “高相国与家父齐名,训练一万禁军还不是手到擒来。”王绯对王正见和高仙芝都十分推崇。 “建宁王妃和真珠郡主有所不知,高翁早就请高相国操练数次,可惜士卒根基太差。” “算了,不提飞龙禁军。”王霨正色问道:“德嘉兄,你告诉我实话,太仓中的存粮可够应对洪灾?” “不瞒各位,前几年各地节镇频频出击,尤其是连绵数年的剑南战事,消耗甚多,太仓和渭桥仓之粮出的多、进的少,加上司农寺的官吏监守自盗,存粮并不充裕,但应付当前灾情足矣。”张德嘉并未隐瞒:“高翁说眼下救灾要紧,先放贪官蠹役一马,待雨势缓解,再一并算账。” “如此某就放心了。”王霨松了口气,他之前最担心的就是中枢无法保障长安粮食供应:“烦请德嘉兄转告高翁,务必加快从江淮州县转运粮食。若漕运受阻,就走陆路;若陕县水大,就转道益州。” “霨弟有所不知,前些年杨国忠执掌财赋,为炫耀其功,命各地州县变卖存粮换成金银绢帛送至左藏。如今大内左藏充盈,江淮州县却只有当季余粮,且在数月前已被李相悉数征调到长安。欲要再征,唯有秋收过后。” “祸国乱政!”王霨愤恨不已。 “小郎君,家兄来信说河中近年风调雨顺、牛羊成群,若有必要,吾可求家兄援助些肉脯、奶酪和牧草。”阿伊腾格娜孜孜不倦试图推动忽都鲁直接与天可汗和解,使突骑施部重回大唐藩属行列。 “多谢伊月,但远水难解近渴,再说怛罗斯城距长安万里之遥,长途运输消耗太多。”王霨摇头否定。 “建宁王妃、霨弟、真珠郡主,你们不必忧心,钦天监说,一般立秋之后暴雨就能缓下来,灾情也当迎刃而解。高翁那边事项颇多,某就不多待了。”张德嘉拱手告辞。 大雨滂沱、道路泥泞。 张德嘉走后不久,建宁王也巡视完毕,一行人遂冒雨乘车回城。 出城时李倓对灾情甚是忧心,故一路与王霨同车,详细询问西郊灾情和素叶居的救灾之策。如今见西郊灾民被素叶居救济和吸纳,心情大定的他选择与王绯同乘一车,菊香和几位王府丫鬟则随侍左右。 “小郎君,建宁王与令姐恩恩爱爱,羡煞众生!”与王霨同坐一车的阿伊腾格娜笑语盈盈:“令姐虽口口声声说百孙院像个大鸟笼,憋死个人。但一提到建宁王,她就满目柔情、两腮绯红。” “建宁王性情豪爽、温柔体贴,是万里挑一的良配,若他不是太子的儿子这桩婚事就愈发完美。”王霨对太子逼婚始终耿耿于怀。 “小郎君,只要令姐开心,你又何必放不下?” “天家岂有安宁日?唯愿日后家姐能远离宫廷风波。”王霨与王绯虽非一母同胞,但两人手足情深、甚是和睦。 “小郎君,有王都护和你在,谁敢欺负建宁王妃?依你的性子,天可汗也未必放在眼里,遑论太子或皇孙。”阿伊腾格娜对王霨知之甚深。 “清官难断家务事,此刻建宁王只有家姐一人,自然琴瑟和谐。日后若是有新宠进门,夫妻还能恩爱如初?”王霨担忧道:“吾听闻广平王对王妃崔氏又敬又怕,真正宠溺的却是侧妃沈珍珠。崔氏乃韩国夫人之女、贵妃娘子的外甥女,恃五杨之威而骄,性颇妒悍,千方百计刁难沈氏,闹得广平王后宅鸡飞狗跳。日后保不齐建宁王府也蹈此覆辙。” “小郎君为何宽己严人?”阿伊腾格娜诘问道:“说句得罪人的话,王都护偏宠崔夫人和小郎君可谓人尽皆知,小郎君身在福中不暇自省,反倒责备广平王偏爱侧室、担忧建宁王日后喜新厌旧,岂不怪哉?” “嗯?”王霨一愣。 “若小郎君认为天下男子均应独爱发妻、不纳小星,那你欲置王都护和崔夫人于何地?”阿伊腾格娜追问道。 “唉!世人但知羡慕齐人之福,又有几人明白家宅不宁的痛苦?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大丈夫当如斯乎?” “卓文君的《白头吟》。”阿伊腾格娜熟知乐府诗文:“小郎君肯定是想与素叶郡主白头偕老,可雯霞小娘子一往情深,小郎君难道打算轻易辜负?” “这……”王霨面露难色:“其实我已多次暗示雯霞姐姐,可她始终斩不断执念。” “情丝最难理,小郎君自己头疼吧,我就不瞎操心了。”阿伊腾格娜见王霨郁郁,故作调皮道:“吾闻去年腊月剑南崔副使登门认亲,如此说来,他真是崔夫人的娘家人?” “忍到今日才问,伊月真沉得住气!”王霨明白阿伊腾格娜是有意转换话题让他宽心,笑着弹了一下她的额头。 去年冬至大朝会结束后,王正见与阿史那旸匆忙返回碛西。不久,崔圆就到金城坊登门拜会。 第九十七章:淫雨霏霏烽烟浓(四) 王正见返回北庭时并未携带家眷,裴夫人作为正室,自然与王珪一起住在亲仁坊祖宅。张夫人与王绯也在亲仁坊住了数月,待天宝十二载三月建宁王大婚后,王绯搬入兴宁坊百孙院,张夫人遂以方便照顾女儿为名,在兴宁坊西侧的大宁坊购置一处宅院。张夫人名义上还住在祖宅,可三天之内倒有两日别居大宁坊。 裴夫人明知张夫人此举是对自己敬而远之,可王绯建宁王妃的身份令她不敢轻易发作。况且张夫人购买宅院的钱皆来自娘家武威张氏,更让裴夫人无可奈何。算不上大唐名门的武威张氏出手忽然如此阔绰,皆因他们与素叶居合作数年,获利甚丰,裴夫人于是更恨王霨。 可王正见回北庭前特意交代,崔夫人可与王霨同住金城坊,不必居于祖宅,令裴夫人鞭长莫及。 崔夫人和王霨接待崔圆时,崔圆只问了句“令姐何在?”就使得崔夫人泣不成声。 从崔夫人和崔圆的交谈中,王霨终于弄清母亲的身世。原来崔夫人乃清河崔氏青州房旁支,她这一支人丁稀薄,数代单传,到崔夫人这一代,唯有她和姐姐崔颖。崔夫人的父亲后来纳了几房小妾,却始终无所出。父亲虽未出仕,但托祖宗之福,家境十分殷实,姐妹两人过得无忧无虑。 开元二十五年(737年)上巳节时一家人出城到弥水畔踏青时,赶车的家仆贪杯,回城路上晕头晕脑将马车赶入河中。河水即将淹没车厢之际,王霨的外祖拼死将两个女儿推出,自己与妻子却失去逃命的机会。 父母意外身亡已是人生大悲,但当时崔夫人姐妹并不知道,这只是噩梦的开始。由于当时崔颖、崔凝姐妹年纪还轻、尚未婚配,按照大唐律法,绝户之家的未出嫁的女儿最多只能分得一份父母早已备好的嫁妆,其余家财则会被家族收走。 崔氏姐妹若想保住全部家产,只有两条路可选。或是父母早有遗嘱,指定家产留给两个女儿;或是姐妹两人中有人招婿入赘,避免本支绝户。 王霨的外祖父和外祖母于春秋鼎盛时亡故,岂会想到立遗嘱?两名柔弱女子守着数千亩田产,顿时成为有心人的猎物。 当时青州房族长之妻郑氏有个不成器的娘家侄儿,品行恶劣,早早将家产败光。郑氏将主意打到崔氏姐妹身上,亲自出面做媒,欲图让侄儿娶崔颖,入赘崔家、继承偌大家产。 骤遇家门巨变的崔颖极有主意,她假意与郑氏周旋,暗中派家仆打探郑氏侄儿的为人。弄清郑氏不怀好意后当机立断拒绝,并明告族中长老,自己会尽快择婿成婚。 郑氏一计不成又生一计,以赏花为名,将崔颖、崔凝和一众小娘子邀到城南云门山庄园。随侍崔氏姐妹的仆役和婢女则早已被郑氏威逼利诱、全部收买。煎茶之时,郑氏命丫鬟在崔颖茶中下了迷药。待崔颖昏昏沉沉进屋小憩时,她让藏在庄园里的侄儿过来,欲图将生米煮成熟饭。 幸好崔凝为人警觉、识破毒计,扶着姐姐慌不择路逃离庄园。郑氏侄儿紧追不舍,惊惶之下,崔氏姐妹失足坠落悬崖,跌入山溪之中。 接连受挫的郑氏恼羞成怒,宣称崔颖、崔凝贪玩落崖、尸骨无存,并劝说族长和各长老,将姐妹二人的家产收归族产。一旦变成族产,族中长老就可以上下其手、谋取私利。利欲熏心之下,族中宿老并未细查就联名报官,说崔氏姐妹意外身亡,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崔夫人家产划为族产,连宅院也变成族学校舍。 十余日后,为樵夫所救的崔氏姐妹衣衫褴褛回到城中,愕然发现已无家可归。她们找族长理论,却被反诬为假冒;找县衙告官,谁知县中小吏已被郑氏喂饱,根本不给两人伸冤的机会。 崔颖和崔凝本打算告到州府,族中的好心人悄悄告诉她们,族长和长老们已动了杀机,不若尽早离开是非之地,再徐徐图之。那些看不惯族长所作所为的族人暗中凑了点盘缠,送她们远走高飞。 那时崔圆已通过钤谋射策科考试,在千牛卫担任执戟。远在长安的他对家族变故略有耳闻。但那时他正落魄失意,哪顾得上追究两名同宗小娘子的死因。 据崔夫人讲,她和姐姐离开青州后,决定去长安告御状。可才走到华州郑县(今渭南市华州区),舟车劳顿、担惊受怕的姐姐就突发恶疾、香消玉殒。姐姐临死前反复叮嘱她一定要去长安觐见圣人,夺回家产。 开元二十五年冬,将姐姐后事料理完毕的崔夫人独自一人来到无亲无故的长安。那时她连大明宫、大理寺在哪里都不清楚,谈何告御状。适逢盘缠用尽,无依无靠的崔夫人沦落到西市丝绸商铺打杂,想着攒点钱再去打官司。 崔夫人眉目如画,出落的出尘脱俗,立即引起盘踞在西市的混混们觊觎。一日有人上门找麻烦,正好被担任朝集使进京的王正见撞见,心性仁厚的他最见不得欺凌弱小的勾当,出手将混混们打退。两人因此结缘,最终喜结连理。 风摇铃铛、雨敲车厢。 “崔夫人去找天可汗告御状了吗?家产是否争回?” 阿伊腾格娜听得如痴如醉。 “有家父在,区区小事何须惊动圣人。阿娘说王勇叔叔奉命去青州府衙揭露族长和郑氏的阴谋,被州府查实后,族长表示愿退回所有家产。不过阿娘说那时她对家族失望之极,已发誓与青州房一刀两断,再不回故乡居住,遂将田产和宅院捐给州府作为公田,只让王勇叔叔带回父母遗物和金银细软。首恶郑氏则被青州府依律处罚。” “天道好还,报应不爽!”阿伊腾格娜欢呼雀跃道:“难怪见过崔副使后,崔夫人就带你去郑县祭拜。” 天宝十一载(752年)腊月,王霨和崔夫人在王勇护卫下,前去郑县祭拜崔颖。崔凝因久居北庭,多年来只能遥遥焚香祷告而不得亲自祭扫,一见亲姐坟茔当即肝肠寸断、泪如雨下;王霨与大姨崔颖从未谋面,但他见母亲哭得伤心,也哀思如潮、心如刀割;王勇站在崔颖墓前,悲愤填膺、黯然神伤。 祭拜过崔颖,王勇按照王正见嘱托,带王霨和崔夫人到王忠嗣坟前祭奠。王霨穿越以来屡闻其威名,却缘悭一面。他敬佩王忠嗣赤胆忠心,心甘情愿行稽首大礼以祭之。王霨不知道的是,他行礼之时,站在背后的王勇和崔夫人且喜且叹、又哀又怜…… “吾听父汗讲,王忠嗣乃不世出名将。可怜他心怀天下遭诽谤,不明不白死汉东。”阿伊腾格娜听王霨隐约提过,王忠嗣之死有些蹊跷。 “也不知李校尉在益州查出什么没有?”王霨拍厢而叹。 王正见回北庭前匆忙安排王霨与李晟见了一面,他叮嘱王霨务必动用一切力量支持李晟。李晟在长安逗留数月,直到南疆烽烟又起,依然一无所获。为方便与返回剑南的李晟联络,王霨特意让素叶居在益州城开了家分号。 “小郎君稍安勿躁,追查真凶岂是一日之功。再说剑南战事正紧,李校尉多半无暇顾此。” “伊月所言有理。”王霨按下胸中焦躁:“李校尉那边暂且不提,王勇叔叔和十三娘为两名安西牙兵之死,一直在搜寻裴诚,可他竟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前些日子杜长史发来密信,说他审查军寨遇袭案时偶然发现,裴诚似乎来过庭州。但程千里死后,此人再未在北庭出现。太原王氏在河东的人手已动员起来,可也毫无所得。” “大唐幅员辽阔,找一个人难如大海捞针。不过以王兵马使和苏十三娘……”阿伊腾格娜说到此处,忽然皱眉道:“不对,我记得王兵马使是十年前才到北庭的,怎么十六年前他就跟随王都护并去青州索回崔夫人的家产?” “咦?”王霨屈指而算,发现确实有点古怪:“或许王勇叔叔认识父亲极早,只是并未到庭州投军。” “也有可能。”阿伊腾格娜依然有点疑心:“王兵马使对过往经历总是避而不谈,有机会得鼓动苏十三娘拷问一番。” “好主意,王勇叔叔在战场上叱咤风云,却畏十三娘如虎,实在好玩。” “小郎君计谋百出,见了霄云小娘子不也心慌意乱、进退失据。”阿伊腾格娜打趣道。 “其实某在伊月面前也战战兢兢,生怕说谎话被识破。”王霨笑道。 “我可没这么大能耐。”阿伊腾格娜忽而有点烦躁。 柳枝经雨重,松色带烟深。 雨后初晴的益州城内,忧虑不安的李晟刚跨出剑南节度使官衙侧门,就被南霁云、雷万春和刘骁等人围住。 “兄长,杨相国同意推迟发兵吗?”雷万春性格最急,张口就问。 “低点声。”心思缜密的南霁云指了指官衙前的值守的牙兵。 “南诏与吐蕃此番筹谋已久、有备而来,兵力数倍于我。我军骤然遇袭,小败两阵,士气正衰;敌军一洗去年之耻,兵锋方锐。当务之急应是稳扎稳打、守住防线,依靠深沟壁垒与敌对峙,消磨其锐气;同时增益粮草、补充兵源、勤加操练,伺机反攻。可杨相国一到益州,就接连下令,催促崔副使和李兵马使主动进攻敌军。前线军情瞬息万变,崔副使离不开,故写信禀明原委,令吾等呈送杨相国。谁知他随便看了两眼就勃然变色,怒斥崔副使抗命不遵,并将某逐出。如此不知兵之人掌管剑南军,实非益州之幸!”李晟心寒如冰。 “李校尉,杨国忠之前格外在意剑南战事,是为封王拜相。如今他得偿所愿,为何还如此心急?”刘骁久在京畿,见识不凡。 刘骁回到长安后,简若兮曾劝他脱离军籍回乡经营客栈。可他是非擅长经商之人,当年客栈全靠简若兮打理,南北客商只知简东主而不知刘掌柜,久而久之,名不副实的“刘家客栈”才变成大名鼎鼎的“若兮客栈”。 从军剑南虽是被迫,战败被俘的经历也甚是坎坷,可此番经历使刘骁意识到,自己喜欢的其实是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的戎马生涯。刘骁本就有点骑射根基,跟随李晟以来,更是勤加苦练。 推心置腹商议数次后,简若兮含泪同意刘骁继续从军。不过,她还是暗中恳求王霨和阿史那霄云托人照顾丈夫。 “右相之位。”李晟先后担任王忠嗣、哥舒翰和崔圆的牙兵,对朝堂争斗略有所知:“李相老矣,本来杨相国在长安耐心等待即可。可李相从来都不是束手待毙之人,突如其来的洪灾和南诏的偷袭对李相而言是天赐良机,三言两语就将杨相国逼离长安。中间一旦有所变故,杨相国远在益州,右相之位说不定就会易主。因此他急于击退南诏、吐蕃联军,尽早返回长安。” “既然如此,为何还克扣军粮?”南霁云满腹疑云。 “洪灾不止,关中和益州粮价腾贵、田价正贱,随便几斗米就能买一亩良田。一路行来,随处可见弘农阁大肆购田。南八郎,你猜弘农阁的粮食从何而来?”刘骁对趁火打劫的杨家极其不满。 “可恶!又要马儿跑的好,又想马儿不吃草。”雷万春暴怒。 “不止弘农阁,河东闻喜堂也在侵吞良田。”南霁云补充道:“多少权贵、富豪不思救灾,反而借机发财。” “素叶居一直在救灾,据说盛王倾家荡产开设粥厂,圣人老矣……”刘骁与简若兮鱼雁不断。 “嘘!”李晟喝住口不择言的刘骁:“吾等位卑言轻,救灾和抑制兼并皆非我辈之事。眼下最要紧的是赶回大渡水,力劝崔副使顶住压力,不可轻易出兵,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车停骏马咴、门开美人来。 李晟等人正欲骑马离去,却见辆古雅大方的马车停在官衙附近,一位头戴殷红山茶、眼神凌厉如剑的南蛮女子轻矫如鹘跃出车厢,尾随其后的则是名手摇折扇的青年郎君。两人随意打量李晟几眼,快步走到剑南节度使官衙门前,递上名刺和沉甸甸的红包后被喜笑颜开的阍者引领入内。 “这个南蛮小娘深不可测!”身经百战的李晟只瞄女子一眼,顿觉如芒在背。 “你见美娇娘就看直了眼,不怕回头被简掌柜收拾?”雷万春瓮声瓮气调侃直勾勾盯着南蛮女的刘骁。 刘骁对雷万春的玩笑置之不理,直到南蛮女子消失在影壁后才低语道:“李校尉,那名南蛮小娘看服饰当是摆夷族人!如今南诏与大唐恶战连连,摆夷女子为何能登堂入室,随意进入剑南节度使官衙?” “摆夷族?!”李晟心中一激灵,手下意识握紧横刀:“那咱们就会一会她!” 第九十八章:人之将死言不善(一) 素瓷传静谧,芳气满闲轩。 夏秋之交的午后,帘外雨潺潺,长安西市如意居雅间内,却是红泥小火炉、绿茶香四溢,别有一番景致。只是室内对坐二人各怀心思,皆无心饮茶,平白辜负价值千金的茗茶。 “秋娘,你近日频繁出入如意居,所为何事?”苏十三娘看似随意发问,其实暗含警示之意。 “苏夫人的记性可大不如前,离开师门没几日,就忘了公孙门与如意居的渊源。”范秋娘语带讽刺。 “秋娘莫要打岔,师门近日动作频频,究竟在策划什么?还有,段荼罗是否去过庭州?” “你叫我声师姐,我就告诉你。”范秋娘莞尔一笑。 “秋娘,你明明比我年纪小……”苏十三娘习惯性争了一句,可她见范秋娘摆出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样子,只好咬牙切齿道:“请师姐赐教。” “师妹真乖!”范秋娘喜笑颜开:“吾三番两次来如意居,还不是被你们素叶居害得。” “此话怎讲?” “前些日子霨郎君是不是和一名叫赵无极的行商合伙,打算在扬州开分号?” “确有此事。”苏十三娘深知师门在长安城中耳目众多,隐瞒毫无意义。 “其实如意居早有心开拓日本商线,只是被琐事拖累耽误了。如今素叶居先行一步,王东主自然坐不住,故而如意居打算同时在扬州、登州、营州等地开设分号。”范秋娘一脸真诚:“十三娘应当清楚,开设分号少不得和地头蛇打交道,王东主离不得师门的协助,师父便将此事交托与我。” “果真如此?”苏十三娘半信半疑。 “若你还在师门,还有人帮吾分担一二……”范秋娘忽而有点伤感。 “多谢师姐一箭之恩,否则吾与雯霞无法安然从闻喜堂脱身。”苏十三娘也有点动情。 “同门多年,何必客气。”范秋娘牢记师父叮嘱,并未点出那一箭是公孙大娘射的。 “师姐,那段荼罗可否去过庭州,此刻又身在何方?”苏十三娘并未忘记此行的真正目的。 “十三娘,师门弟子各司其职,只有师父才知道每个人的去向和任务。吾之一言一行皆可坦荡告汝,至于段师姐的行踪,吾实不知也。”范秋娘守口如瓶。 “秋娘,段荼罗在归义坊滥杀无辜之时你也在场,难道你不觉得她所作所为已偏离正道?”苏十三娘打算以情动人。 “十三娘,世间大道三千,你凭何确信自己所走的才是正道。”范秋娘不为所动。 苏十三娘与范秋娘自幼相识,两人比剑,十三娘后来居上,比范秋娘略胜一筹;可若斗嘴,十三娘从来都是输得多、赢得少。 三番五次撬不开范秋娘的嘴,苏十三娘不再迂回、单刀直入:“秋娘,明人不说暗话。七月初八,段荼罗护卫裴诚出现在剑南节度使官衙。再往前,去年十一月,她和裴诚又出现在庭州。裴诚阴毒无比,段荼罗心狠手辣,你敢说程千里之死及北庭军寨被围攻和他们没有关系?” “十三娘,你既然对段师姐的踪迹一清二楚,又何必质问某?”范秋娘面上淡若闲云,心中却也暗暗惊诧素叶居神通广大、消息灵通。 “吾所欲知者,乃段荼罗为何显身剑南?”苏十三娘身体前倾,悄然向范秋娘施压。 “裴掌柜被汝追杀,吓得逃离长安。临行前他通过东宫向师门要人。也不知裴掌柜怎么想的,点名要四师姐。至于他们何时去庭州、为何去剑南,吾一无所知。”范秋娘虚虚实实,不正面回复苏十三娘。 “秋娘的意思,是逼我去安邑坊找师父?”苏十三娘见范秋娘油盐不进,决定掀桌子。 七月初十,王霨给苏十三娘、王勇和阿伊腾格娜看了封素叶居益州分号发来的飞鸽密信,信上说两日前李晟于益州偶遇一名摆夷女子陪同一位青年郎君进入剑南节度使官衙。因怀疑摆夷女子与王忠嗣之死有关,李晟带领手下尾随跟踪他们。 可摆夷女子极其警觉,在益州大街小巷兜兜转转,不仅寻机令青年郎君中途离开,还数次令李晟险些跟丢。 待李晟等利用人数优势,对摆夷女子围追堵截时,她挥袖若天女散花,用飞针击毙刘骁和雷万春的坐骑;然后拔剑而起,刺伤南霁云的战马、险胜李晟半招,夺路而逃,消失在人烟密集的坊市。 李晟事后查验,飞针上淬有毒液,但只是南蛮常用的蛇毒,并非“见血封喉”。虽未能擒住摆夷女子,李晟依然觉得此女身份十分可疑,急忙赶到素叶居分号,将经过密告王霨。分号掌柜便将此事及杨国忠倒卖军粮、兼并土地的证据一并用密码飞报长安。 苏十三娘一目十行扫过密信,当即确定与李晟过招之人是段荼罗。公孙大娘门下有弟子十三,唯有段荼罗来自南诏,且她最擅长使用飞针和毒药,而段荼罗守卫的青年郎君十之八九就是裴诚。 “十三娘,你能否查到天宝八载(749年)七八月间段荼罗的行踪?”王勇显然怀疑段荼罗是害死王忠嗣的真凶。 “那时我亦在西征班师途中,不知师门动向。秋娘或许略有所知,我尽快找她问问。”苏十三娘凝眉道:“只是我在师门十余年,从不知师父与王忠嗣大帅有何仇怨。” “王忠嗣大帅与太子情同手足,是东宫最得力助手。公孙大娘和王元宝皆太子党羽,并无对王忠嗣下手的动机,此事实在蹊跷。”王霨也茫然不解:“难道段荼罗是他人埋下的暗桩?” “王大帅贬官乃李林甫进谗言的缘故,算来算去,还是他动手的嫌疑最大。”阿伊腾格娜拍额道。 “王忠嗣大帅与东宫……”王勇摸着下颌,沉思不语。 “王兵马使,难道你清楚大帅与太子当年的秘辛?”阿伊腾格娜的询问意味深长。 “王忠嗣大帅与太子同在宫中长大,此事天下无人不知。”王勇忽而有点警惕。 “王兵马使,崔夫人说她与家族的财产纠纷由你善后,不知那时你在军中担任何职?”阿伊腾格娜似乎随口问道。 “真珠郡主,那时某浪迹长安,偶然结识王都护,佩服其气度,主动提出以仆役身份追随。但王都护不愿某埋没贱籍,令某守护崔娘子的同时修习兵法、苦练武技。后略有所成,才去北庭投军。”王勇仰头避开阿伊腾格娜的视线,语速极慢,似乎在回忆当年。 “哦……原来如此。”阿伊腾格娜眼睫毛眨了又眨,却并未再言。王霨瞥了她一眼,却凝神不语。 “怎么说起陈芝麻烂谷子了?”一心在段荼罗身上的苏十三娘并未细听阿伊腾格娜与王勇的对话:“师门中属段荼罗行事最为乖戾,平日总是神神秘秘,拒人千里之外,霨郎君的怀疑不无可能。” “小郎君,李晟可曾查清裴诚和段荼罗为何去剑南节度使官衙?”王勇急忙将话题转回当下。 “裴、段二人如同瘟神,所到之处鸡犬不安。庭州骚乱背后有他们的影子,去剑南估计也是黄鼠狼给鸡拜年。”王霨推测道。 “霨郎君,某听闻裴夫人和闻喜堂假意救灾,暗中却派人在京畿和益州购买良田。裴诚与裴夫人关系密切,去益州或许是料理购田事宜。”苏十三娘拥有广泛的情报渠道。 “购田之事某亦知之,并告于家父。只是她用的是河东裴家而非太原王氏的名号,吾不便干涉。”王霨叹道:“大灾面前不思救国,反而大发国难财,其心可诛。” “霨郎君可有妙计缓解兼并之风?”阿伊腾格娜问道。 “天下承平日久,富者愈富、贫者愈贫,世家豪强必将抬头,均田制和府兵制历经百年已名存实亡,土地兼并乃大势所趋,极难阻挡。即便是圣人或政事堂,也需霹雳手段才可稍加抑制,眼下某并无良策根治此弊。”熟悉历史走向的王霨深知土地兼并是中国历代王朝的顽疾,绝不可能轻而易举化解:“不过,若要延缓兼并引发的动荡,某倒有些许计策。” “抑制兼并非一日之功,抓住裴诚、拷问段荼罗才是火烧眉毛的大事。”心急如焚的苏十三娘更在意师父与王忠嗣之死是否有纠葛:“某这就去找秋娘!” “十三娘,安西牙兵死于裴诚之手,此事是否告诉卫别将?”王霨询问道。 “卫别将正为盛王把守粮仓,灾情缓解前他应无暇离开长安,告诉他岂非徒增烦恼?”苏十三娘对两名安西牙兵死于裴诚之手深感愧疚,发誓要替天行道。 “也好。”王霨点头称是:“可叹卫别将身怀断蛟刺虎之能,每日做的却是看家护院的勾当,大材小用令人扼腕。” “说起卫别将和盛王,吾有一事不明。京畿饱受洪灾之苦已有三个多月,背井离乡的流民越聚越多,小郎君提前动用自铸银币高价购粮,并用特制铜镜鼓励行商运输粮食到关中。即便如此,素叶义仓的存粮依然捉襟见肘、入不敷出。盛王庄园接济的灾民更多,为何毫无缺粮迹象?吾不信盛王之才高于小郎君。”阿伊腾格娜每日整理、汇编素叶镖局收集的信息,早养成抽丝剥茧的习惯。 第九十八章:人之将死言不善(二) “我让雯霞抽空打探一下盛王的粮食从何而来。”苏十三娘道:“这小妮子,最近领了贵妃娘子的任务,整日乔装打扮出入宫禁和五杨宅,跟踪、刺探杨国忠和杨玉瑶,乐此不疲,得给她派点正事了。” 定下应对方略后,苏十三娘密约范秋娘一晤。可范秋娘似乎有意躲她,始终不予回复。无奈之下,苏十三娘只好动用素叶镖师布下天罗地网盯梢。耗费了十余日功夫,才在如意居堵住范秋娘。 飞雨动华屋,萧萧梁栋秋。 “你又要找师父,上次闹得还不够?”范秋娘头疼不已。她深知苏十三娘嫉恶如仇、敢作敢为,师门中唯其敢当面质疑师父。明知十三娘可能在吓唬自己,范秋娘却不敢冒险一赌。 “秋娘,你还是一五一十告诉我比较好。若是闹到师父哪里,岂不伤了和气。”苏十三娘见范秋娘退缩,乘胜追击。 “闻喜堂趁洪灾南下购田,段师姐负责保卫裴掌柜。” “果然如此。”苏十三娘咬牙切齿:“那他们为何要去剑南节度使官衙?” “弘农阁也在大肆兼并良田,估计裴掌柜要与杨国忠协商,以免发生冲突。”范秋娘字斟句酌道。 “一丘之貉!”苏十三娘愤恨不已:“那天宝八载(749年)七八月间,段荼罗身在何方?” “天宝八载?”范秋娘不料苏十三娘突然问及陈年往事,一瞬间有点迷茫:“我记得段师姐那会儿……” 风穿窗棂、雨浇茶盏。 苏十三娘即将问出段荼罗行踪时,雅间窗棂骤然被人踢破,一股寒风卷着雨水劈头盖脸而来,将范秋娘淋了个激灵。 “谁?!”苏十三娘一声娇喝、逆雨而上,长剑向外一撩,与对方兵刃搅在一起叮当作响。 “师父?!”试探三五招后,苏十三娘当即猜出对方的身份。 “苏夫人剑技精进,可喜可贺。”一身水气的公孙大娘鱼跃而入,冷冷打量着昔日爱徒。 “师……父……”苏十三娘牙齿打颤。 “吾观你剑技,或揉有道门玄理,不知苏夫人可否赐教?”龙泉入鞘的公孙大娘只谈剑技,不论其他。 “霨郎君不知从哪学了门技法,名曰太极。此技含蓄内敛、连绵不断、行云流水,内含以柔克刚、急缓相间之道,甚是巧妙。吾常观其练习,遂将之融入剑技。”苏十三娘语气恭敬,仿佛两人并未断绝师徒情谊。 “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公孙大娘叹道:“当年吾师从裴旻将军,得其真传。可裴将军之技刚劲威猛、大开大合,乃战场杀伐之术,不适街头巷战、不宜女子修习。吾苦思数年,化刚为柔,终有所获。吾门下弟子多人,勤学苦练者多、吐故纳新者少。苏燕,汝天资甚高,专心剑技,他日必是一代宗师;若心有旁骛、横生枝节,恐难大成。” “师父是劝我停止追查裴诚吗?”苏十三娘目若坚冰、寒光闪闪。 “裴诚当下颇受太子赏识,不过汝若希望他死,稍待些时日,吾自有千百种手段。”公孙大娘接过范秋娘递来的热茶,浅饮一口:“不知如此可否让苏夫人消气?” “段荼罗明为保护,实为监视,真是好算计。”苏十三娘冷笑连连:“多谢好意,不过师父当年最赞许的不就是吾心中的不屈不甘之气吗?若不能手刃奸贼,如何对得起无辜丧命的安西牙兵?” “那吾会在合适时告知其行踪,并传令荼罗不阻碍汝复仇之举。”公孙大娘对苏十三娘一再示好,暴露于风吹雨打之下的雅间内多了几丝暖意。 “谢师父。”苏十三娘施礼道:“既然师父如此厌恶裴诚,缘何放任其祸乱庭州?杀死程千里的刺客并非黑衣大食的刺客,而是段荼罗吧?” “朝争如棋,吾区区边角小卒,岂有得选?”公孙大娘面如表情默认段荼罗害死程千里,室内气氛再次降到冰点。 “庭州那么大的动静,师父还真是谦虚。”一脸讥讽的苏十三娘质问道:“那王忠嗣暴毙汉东的内幕,师父又知道多少?” 急雨如箭、烈风似刀,苏十三娘双目如电,盯着公孙大娘。 “世人皆言王忠嗣听闻石堡恶战死伤惨重,郁郁而亡,其实他是被人毒死的。”公孙大娘沉默半响,才缓缓启唇。 “师父从何而知?那时段荼罗又在哪里?” “苏夫人真是不见黄河不死心。”公孙大娘愠怒道:“既然如此,吾索性坦诚相告,那时荼罗就在汉东郡。” “什么!?”苏十三娘双手颤颤,花容失色。 “苏夫人听某说完,荼罗从天宝六载(747年)到八载三年间一直潜伏在汉阳、汉东两地暗中保护王忠嗣。” 公孙大娘转身关上破败的窗棂,避开苏十三娘锐利的眼神:“王忠嗣与太子情胜手足,他因石堡战事被李林甫陷害,被贬为汉阳太守,后转任汉东太守。太子与李林甫都清楚圣人始终惦念王忠嗣,也深知他必有起复之日,你说李林甫会坐视他平安归来吗?” “为什么派段荼罗负责此事?”苏十三娘半信半疑。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你剑技虽高,行事却光明磊落,不谙阴谋诡计,故吾才让荼罗去汉阳。” “究竟是谁杀了王忠嗣?”苏十三娘逐渐信了师父的解释,毕竟她潜意识中不希望公孙大娘是毒杀王忠嗣的凶手。 “不知道。”公孙大娘摇头长叹:“荼罗事后才知有人将剑南剧毒见血封喉混入茶饭中将王忠嗣毒毙,却未抓出凶手。” “段荼罗不就是摆夷人吗?见血封喉可是摆夷人的独门毒药。”苏十三娘疑心又起。 “混迹中原的摆夷人绝非荼罗一人。”公孙大娘解释道:“再说天下能人异士层见叠出,谁敢保证只有摆夷人会使见血封喉。” “段荼罗……”苏十三娘选择相信师父是清白的,但对段荼罗,她有所保留。 “燕子……”公孙大娘见苏十三娘意动,正欲再劝,却听雅间大门被人撞开,阿史那雯霞冲了进来:“师父,盛王庄园……” 话刚说半截,阿史那雯霞突然察觉雅间中不止有师父和范秋娘。 “盛王?”公孙大娘目若鹰隼,凝视着戛然止住的阿史那雯霞,疑云满腹。 “雯霞,你怎么如此冒失。还不见过秋娘和……和公孙前辈。”苏十三娘轻推阿史那雯霞一把。 “算了,别让雯霞小娘子尴尬。”公孙大娘深吸一口气,挥了挥手:“秋娘,你带雯霞小娘子出去一下。为师有话单独和燕子讲。” 范秋娘和阿史那雯霞出门后,公孙大娘沉吟片刻才吞吞吐吐道:“燕子,其实有关王忠嗣之事,你回家问王兵马使即可,何必舍近求远?” “此话何讲?”苏十三娘茫无头绪。 “有些事我也刚查出点头绪,本不想说,但你今天一直逼问王忠嗣之事,吾不得不告诉你。”公孙大娘痛下决心道:“汝决定出嫁时,我担心你遇人不淑,暗自查探王兵马使的过往,发现他去北庭前的经历云山雾绕、一片模糊。去年元日大朝会后,吾偶然听人说他与陇右王思礼籍贯相同、容貌相似,心中生疑。” “这有何怪哉?他们本就是族兄弟。”苏十三娘如释重负。 “族兄弟?”公孙大娘哂笑道:“当年王忠嗣为培育将种,从军中广选俊才纳入牙兵。其中最负盛名者六人,分别是王氏兄弟、荔非兄弟、李晟和刘破虏。而今荔非兄弟在朔方、李晟兜兜转转到剑南、刘破虏和王思礼留在陇右。与王思礼齐名的王思义却杳无音讯……” “王思义?!”苏十三娘头晕目眩。 “其实吾并无十足把握。但王思义销声匿迹与王勇声名鹊起几近同时,而王思义失踪前曾在长安逗留数年,王勇又是从长安去北庭投军的,天下岂有如此多巧合?”公孙大娘宽慰道:“或许是吾多心,但某不希望汝被枕边人欺蒙。” “可恶!”苏十三娘脑子闪过一幕幕王勇的怪异举动:对过往经历总是避而不谈、无端与朔方李光弼交好、格外关注石堡之战、若兮客栈外躲避李晟、独自陪崔夫人和王霨去郑县祭拜王忠嗣…… “燕子!”公孙大娘忽似有点懊悔,她小心翼翼拍了拍苏十三娘的肩膀:“或许他有不得已的苦衷……” “多谢,我自有分寸。”脸色阴沉的苏十三娘失魂落魄走出雅间。 “师父,盛王庄园……”阿史那雯霞凑到苏十三娘耳边。 “先回金城坊,其他事待会儿再说。”苏十三娘按着胸口,竭力平心静气道:“秋娘,告辞!” “十三娘,你怎么了?”范秋娘见她脸色不对,关切道。 “没什么,多谢师姐关心。”苏十三娘踉踉跄跄按着扶手走下楼梯,不披蓑衣径自上马,挥鞭消失在倾盆大雨中。 阿史那雯霞从未见过师父如此失态,傻立当场,不知所措。 “还不快去照顾你师父!”范秋娘斥醒呆若木鸡的阿史那雯霞后,自己也拿起蓑衣。 “秋娘,别管燕子,我们还有正事要办。”公孙大娘喝止徒弟:“如意居这边都安排好了吗?” “师父,十三娘魂不守舍,我送送她。”范秋娘微微有点怨气,没理会师父的发问,继续披蓑戴笠。 “有雯霞在,出不了什么差错。长痛不如短痛,谎言终究会被揭破,吾本不想做这个恶人,可形势紧迫,不得不出此下策。” 神态憔悴公孙大娘仰天而叹:“再说,难道你愿意归义坊夜战重演?如今荼罗不在身边,若是我们和素叶居发生恶战,你能将箭头对准燕子?” “归义坊?”范秋娘心中一凛,止步道:“徒儿明白了!如意居已安排妥当,师父勿忧。” 第九十八章:人之将死言不善(三) 雨声飕飕催早寒,鸿雁翅湿高飞难。 七月二十七日酉时初刻(下午17点多),长安东郊盛王庄园,甲胄俱全的卫伯玉刚送走李琦,就又率二十名身披重铠的安西牙兵顶着如注暴雨,巡视戒备森严的粮仓和人乱如麻的粥厂。 盛王作为武惠妃之子,深受圣人喜爱,所封庄园占地极阔,不仅拥有数千亩良田,林泉台榭也一应俱全。庄园内本就有一处粮仓,用于积存田地收成。可从今年三月起,盛王忽在庄园东墙外大兴土木,建起一座可储藏数万石粮食的大仓库,并迅速将之填满。 粮仓西侧比邻庄园,并未开门,其余方位则各开一门。待洪灾一起,盛王又在粮仓南门外搭架粥厂,救济流民。庄园附近人来车往、骈肩累足,一时成为长安东郊最知名之地。 近日灾情愈演愈烈,盛王粮仓供不应求,虽每夜都有数千石粮食偷偷运入,却依然无法满足赈灾所需。不得已盛王只好发出风声高价求.购粮食,嗅到铜臭味的商队立即云集庄园。 南来北往的商队中鱼龙混杂,卫伯玉担心有人对粮仓不利,特意请李相和高节帅增派数十名安西牙兵和百余名相府卫队武士。卫伯玉比照边军章程,任命安西牙兵为队正、旅帅,对战力参差不齐的相府卫士严加操练。而他也衣不解甲、日夜巡视。 “那个该死的裴诚究竟躲在哪里!”雨急如鞭,抽打着卫伯玉的明光铠和胯下的坐骑,却无法浇灭他胸中复仇的火焰,若非高节帅严令他看守好盛王粮仓,卫伯玉真想离开长安,全心追捕杀害两名袍泽的凶手。 归义坊夜战,卫伯玉惜败后被迷晕。待他醒来,两名牙兵兄弟已不明不白死在金城坊邢縡宅中,成为高节帅勾结王焊谋反的罪证。 有惊无险熬过王焊案,李相的心思全在朝堂争斗上,早将两名无辜送死的安西牙兵抛之脑后;高节帅命安西进奏院厚葬冤死的牙兵、抚恤遗属,但他忧心的是家族的安危和封王拜相,也无穷追凶手之心。 大人物操心的是天下大局,顾不得一二小卒的生死。卫伯玉却执着于“有仇必报”的古老信条,发誓要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王焊案尘埃初定,卫伯玉就着手寻觅真凶。他花了数月时间,耗费九牛二虎之力,只隐约查明归义坊夜战牵扯到李相、杨国忠、东宫等多方势力。而除了李相,其余各方均有可能下手害死安西牙兵。 一筹莫展之际,给李相送雪莲丸的霨郎君主动告诉卫伯玉,动手害死两名牙兵的是闻喜堂掌柜裴诚。卫伯玉初听有些愕然,不知裴诚是何方神圣。待王霨将王焊案中各方的算计和筹谋掰开、揉碎一一点明,卫伯玉才明白裴诚下此毒手,是因为东宫要诬陷高节帅勾结李相谋反,以报当年韦坚案之仇。 当年韦坚案震惊朝野,在长安长大的卫伯玉自然有所耳闻。李相与东宫明争暗斗的孰是孰非,卫伯玉理不出个头绪,但他觉得,无论如何,肆意以无辜者性命为棋子的行为,着实可恶。 卫伯玉一瞬间怀疑过,王霨与自己长谈别有用心。可对方似乎猜出他的心思,明言素叶居与裴诚仇怨甚深,会全力缉拿,不需他人相助。之所以告知真相,只是不希望他稀里糊涂。 卫伯玉不奢望自己能扳倒元凶东宫,但他决意靠手中的刀剑向裴诚讨个公道。冬至大朝会后,高节帅留京为相,卫伯玉借机登门拜访,恳请调离李府,高仙芝表示会慎重考虑。 谁料高仙芝初进政事堂,千头万绪、忙碌不堪,此事一拖再拖,直到洪灾来临,卫伯玉仍未离开李府。等盛王李琦开始放粮赈灾时,卫伯玉又被李相派到东郊庄园,负责保卫粮仓。幸亏素叶居一直派人及时通报追踪裴诚的进展,才让卫伯玉不那么焦灼。只是裴诚狡诈如狐,霨郎君用尽手段,却仍未抓住他的尾巴。 “灾情缓解后,某再也不干这无聊差事!”卫伯玉嘴上埋怨,却依然恪尽职守,双眼紧盯来来往往的灾民和商队。转眼间,他已巡视到粮仓东门。东门乃进粮之门,门外驼马喧嚣、大车如龙;粮仓内,数百名丁壮正在相府卫士的监督下,车推肩扛,将堆积如山的麻袋运入粮仓。 抽检、称重、结算等事项均由盛王府和李府的仆役掌管,卫伯玉数次撞见商人贿赂管事的家仆,为此他特意向李府管家李庄念叨过,李庄面上答应会整肃家仆,却毫无实际举措。 眼下就有个双耳招风的商队首领从袖中摸出数枚银币塞入负责抽检的家仆手中,喜笑颜开的家仆当即大手一挥,不再解袋检查商队的粮食。 “算了,眼不见为净。上梁不正下梁歪,估计李管家也不干净。”腹诽不已的卫伯玉策马而去。 巡查一圈的卫伯玉再次转到粮仓东门时,“招风耳”运来的数百袋粮食大部分已被丁壮搬入库中,商队也正要驱车离开。 “这几袋粮食轻不少,看来又有人收钱了。” “嘿,不光缺斤短两,袋子里还有点怪味呢!” “低点声,这支商队凶得不行,可别得罪他们。” 两名搬粮丁壮的对话传入卫伯玉耳中,借着东门灯笼的亮光,他打量几眼商队中的伙计,粗壮有力的臂膀和矫健齐整的步伐令其疑窦丛生。 “不对!”卫伯玉抽出长剑,催马向前。待逼近商队时,他双脚离镫,跃上商队马车:“这些人心怀叵测、来意不明,快截住他们。” 安西牙兵和相府卫队闻声而动,摘槊拔刀,试图包围商队。数十名商队伙计毫不惊慌,他们迅速从车厢中翻出浪剑、郁刀和强弓、硬弩,依托大车结阵迎敌。剑拔弩张的局面吓得东门内外的家仆和其余商队抱头鼠窜。 “南诏武士?!”卫伯玉根据兵器猜测对方的身份,近两年南诏与大唐兵戈不断,南诏派精兵乔装成行商潜入京畿刺探也在情理之中,只是他摸不透敌人意欲何为。 卫伯玉一愣神的功夫,对方的弓弩手已张弓上弦。并未携带盾牌的相府卫队吓得急忙疏散开来,避免遭受箭雨打击。重甲在身的安西牙兵则无视弓弩的威胁,左手抄起骑盾、右手持槊,继续驰马迂回包抄敌人。 “雨大弦驰,你们的弓弩岂能射穿明光铠!”卫伯玉怒吼一声,左手拔出横刀,双脚发力,如大鹏展翅向弓弩手扑去。 砰砰数声,十余支软绵无力的箭矢打在卫伯玉铠甲和安西牙兵的骑盾上,若雨珠落在荷叶上,转瞬就滑落在地。射向卫伯玉面门的一支羽箭也被他用刀剑磕飞。唯有两三羽长箭射中两名牙兵的坐骑,痛得战马人立而起。久经战场厮杀的安西牙兵当即抛槊弃马,落地一滚而起,抽刀冲锋。 “杀!”卫伯玉刀剑齐挥如风车旋转,所到之处惨叫连连,四、五名弓弩手瞬间丧失战斗力。 “安西牙兵,记得捉活口!”卫伯玉见对方战力平平,招呼手下围攻敌人。擅打顺风仗的相府卫士见卫伯玉悍勇,则一拥而上,欲图用人数优势碾平对手。 兔落鹘起、火把翻飞。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粮仓东门外的战斗时,一道黑影从粮仓西北角翻墙而入,她挥剑砍倒数名远远围观的仆役,拔下插在墙壁上的火把,奋臂将之悉数掷入粮仓,然后攀绳跃上湿漉漉的墙头,消失在夜雨中。 “不好,他们要烧粮仓!”卫伯玉用余光瞥到粮仓里的动静,终于明白敌人的真实意图:“安西牙兵随某杀敌,相府卫队快去救火!” “怕什么,雨大天潮,最多烧掉几十麻袋的粮食。”粮仓内,懒洋洋的家仆觉得数根火把无足轻重,折返救火的相府卫队也不慌不忙。 “招风耳”放声狂笑:“果然得手了,儿郎们,再坚持片刻,就会有援军赶来!” “援军?”眉头紧锁的卫伯玉心生不安:“到底有多少南诏探子潜入京畿?看来要活抓贼首才能问出究竟。” 趁安西牙兵纵马冲入敌阵刺杀之际,卫伯玉紧盯目标,左劈右刺接连放翻数名敌人,摸向“招风耳”。他正要飞身捉拿商队首领,却听东北方传来尖锐的破空声。 “碰到老对手了!”侧跃躲避的卫伯玉想起李相遇刺的那个夜晚,如厉鬼尖啸的破空声他永生难忘。 噗嗤一声响,通体漆黑的长箭刺入商队首领的咽喉,他倒入泥泞之中时仍是一脸惊愕。而破空声并未停止,急若流星的雕翎长箭纷至沓来,瞬间就将残存的七八名商队武士全部击毙。 “杀人灭口,好狠的手段!”卫伯玉放声虎吼:“安西牙兵,随某杀敌!” 十余名浑身浴血的安西牙兵正欲催马向前,忽觉背后热浪汹涌而来,烫的坐骑惊惶不安。卫伯玉扭头回望,只见硕大的粮仓已沦为一片火海。 第九十八章:人之将死言不善(四) 方才家仆和相府卫队武士都以为雨天潮湿,火势难起。 ()谁知火把落在麻袋上才燃烧数息,就引发冲天大火,整个粮仓瞬间变成熊熊火海,猛烈的黑烟四散而出,呛的人喘不过气。 “安西牙兵,保住粮仓!迎敌之事,吾一人足矣。”眼赤如血的卫伯玉担心再有袍泽无端遇害,独自循声向神箭手潜伏的方位杀去。 相府卫队的武士顶着火舌将数桶水泼入粮仓中,却于事无补。片刻功夫,安西牙兵刚穿过东门,只听哗啦啦一声响,粮仓屋顶被烈火烧塌。从天而降的雨水与张牙舞爪的火焰激烈碰撞在一起,粮仓四周升腾起团团白雾。白雾与黑烟混杂缠绕,格外诡异。 “猛油火?”经历过怛罗斯大战的几名安西牙兵倒吸一口冷气,他们终于认出点燃粮仓的罪魁祸首。可不待他们想出该如何扑灭猛油火,就见整个粮仓轰然倒地,粮食烧焦的臭味与尘土的气息搅在一起,分外刺鼻。 雾霾之中,那道黑影又如魅闪现,绕开卫伯玉,举剑向倒伏于地的商队武士刺去,以确保无活口留下。 “可恶!”卫伯玉割了片衣袍蒙在脸上,猱身而上,刀剑齐斩,直取黑衣女子咽喉。刀剑之风刚烈无比,搅动雨滴拍在女子遮面黑纱上。 “雕虫小技!”黑衣女子塌腰后仰,躲开刀剑夹击,长剑顺势上撩,反刺卫伯玉的腹部。 “死!”卫伯玉仗着身披双重甲胄,不躲不闪,刀剑在雨幕中划出两道弧线,切向黑衣女子的肋部。 “有点手段。”黑衣女子轻笑一声,侧身飞旋,如穿花蝴蝶从刀剑编织的罗网中逃脱。 “哪里逃!”卫伯玉丹田发力,一跃而起,迎接他的却是刺耳的尖啸,逼得他急忙收力躲闪。趁此空当,黑衣女子刺死最后一名受伤未死的商队武士,才施施然准备离开。 “混账!”对方视人命如草芥的冷漠令卫伯玉激愤填膺,他不顾潜伏在黑暗中的神箭手的威胁,挥刀劈向黑衣女子。 卫伯玉右手中的长剑早已做好抵御暗箭的准备,孰料长箭迟迟不至,反让他有点心虚。 黑衣女子一剑挑住他的横刀,低声道:“卫伯玉,吾不想伤你性命,今日就此别过,他日最好永不相见。” “好大的口气!”卫伯玉岂是轻易认输之人,他正欲挥剑偷袭,黑衣女子却手腕一扭,剑尖变向、倏忽向左,磕开卫伯玉的长剑,然后霜刃斜刺,抓住横刀与长剑间的一线空隙,迅疾刺向卫伯玉毫无遮掩的咽喉。 “你怎么会这一招?”卫伯玉瞠目结舌,混不顾锋刃在喉。 “裴将军满堂势你学全了吗?”黑衣女子哂笑道,手中长剑却并未刺下。 “传授某剑技竟是裴将军?”卫伯玉又惊又喜,开元第一剑裴旻的大名响彻寰宇,他岂会不知,只是卫伯玉从未奢望过自己竟有幸得裴旻指点剑法。 “真是个平白捡到宝的傻小子,也不知裴将军看中你哪一点。”黑衣女子收回长剑:“看在裴将军的面上,吾再饶你一命。” “你是公孙门的弟子?”卫伯玉不喜欢敌暗我明的不平等状态,普遍民众或不知公孙门的师承,久习剑法的他岂会不清楚公孙大娘与裴旻的渊源。 “习练裴将军剑技之人多如过江之鲫,汝还是莫要乱猜为好。”黑衣女子转身欲走。 “站住!不管你是谁,火烧粮仓、滥杀无辜岂能说走就走?”卫伯玉浑身紧绷、拉开架势。 “卫别将,地上的人可有一半是你杀的,你我半斤八两,不分上下。”黑衣女子嘲弄道。 “吾身为安西别将,奉军命守卫此地,有权处决一切威胁粮仓之人。这些南诏武士假冒行商,欲图不轨,吾刺伤他们,有何不可?况且某动手自有分寸,除非迫不得已,绝不下死手。你我岂可同日而语!”卫伯玉反驳道。 “有人出钱买他们的命,吾收了钱,当然要替人消灾。”黑衣女子扬了扬长剑,显然不将卫伯玉放在眼中:“汝虽贵为安西别将,却挡不住吾掌中三尺青锋,就别枉费心机了。” “安西牙兵,粮仓火势难灭,不必再救,速来结阵!”卫伯玉自忖单打独斗不是黑衣女子的对手,不得已只好打算用军阵之术困住她。 “看刀!”黑衣女子左手从腰间拂过,似欲发射飞刀。 卫伯玉晃身躲闪,破空声却迟迟不来。 “卫别将,但愿我们后会无期!”黑衣女子咯咯一笑,扭身就走,她并无硬抗军阵的打算。 “岂容你说走就走!”卫伯玉挥剑欲刺,试图拖延时间。 数羽雕翎如黑色霹雳破风穿雨而至,卫伯玉.脚下不停,用铠甲生抗下数支羽箭,继续追击黑衣女子。数十丈外,十余名安西牙兵正策马而来。 “又是个不到黄河不死心的家伙!”黑衣女子无奈叹了口气,捏出一把毒针向后弹去。 雨急针细,卫伯玉隐约辩明毒针方位时,咽喉已被数枚长针刺破,一股麻意若长蛇翻涌,卫伯玉但觉眼前发黑、四肢无力,当即瘫倒在血水中。 “可恨!为何她们继承了裴将军的剑技,却未习得裴将军的仁心?”卫伯玉昏过去之前,脑中思绪纷乱:“未能保住粮仓,李相和节帅必然责怪,索性借机离开相府……沙场战技或能克敌制胜,却不适合对付行若鬼魅、擅于毒药的刺客……” 疾雨暴风、烈火浓烟。七月二十七日,注定是个不平静的夜晚。 盛王庄园的粮仓若硕大火把照亮长安城东郊时,数十名潜伏在渭桥仓与盛王庄园之间的蒙面骑士持槊冲锋,一个照面就将负责押送十余车粮食的盛王府家将杀得丢盔弃甲、一败涂地。 骑士驱散家将和车夫后,七手八脚将马车上的粮食丢弃于官道,扬长而去。 与此同时,长安南郊如意居仓库,数名腰悬长剑的女子正将一桶桶桐油泼洒到粮仓内,而本应满当当的仓库里只剩下数堆柴草。待桐油完全渗入柴草,女子将火把扔入粮仓,骑马离开。如意居的伙计和武士等到她们走远才放声高呼:“有贼纵火!” 七月二十八日一早,冒雨赶到东郊购粮的平民愕然发现,一夜之间,盛王粮仓只剩一堆黑色灰烬,成千上万的灾民正围着庄园管事大吵大闹,盛王放粮救灾积攒的名望随之坠落泥淖。 平民纷纷涌向闻喜堂和素叶居抢购,京畿的灾民也转而奔向西郊刘家村。不过半日功夫,闻喜堂就宣告存粮告罄、提前打烊,所有压力全集中到素叶居。幸亏王霨用赠送铜镜的方式囤积不少粮食,勉强能够支撑三两日。 李林甫得知盛王粮仓被焚、赈灾大计受阻,一口浊气闷在胸中,险些昏倒。可他不顾李岫和李仁之的劝告,咬牙服下最后三枚雪莲丸,强撑着病躯入宫面圣。 半路之上噩耗接连不断,先是京兆尹鲜于向上表,说昨夜有南诏兵马乔装成商队混入京畿,焚烧盛王庄园和如意居的粮仓,并劫杀数队从渭桥仓向外运粮的车队,据幸存的马夫讲,车队的目的地是东郊盛王粮仓;接着,冬至大朝会后因杨国忠力荐接任御史中丞的吉温上奏,攻讦李林甫欺君罔上,私自将渭桥仓中存粮调入盛王粮仓。一时之间,长安百官侧目、群情骚然,众人纷纷揣测右相能否躲过此劫。 面对接二连三泰山压顶般的打击,李林甫不为所动,呵斥车夫快马加鞭,飞驰入宫。李林甫刚进丹凤门,早在门内迎接多时的高力士冷脸道:“圣人龙体不适,命某转告李相,调粮一事众怒难犯,还望右相妥善处置。” “好!好!某知矣,多谢高将军。”李林甫一脸颓唐,默然拱手辞别,再未言语。 高力士盯着李林甫落寞的背影,直到他坐上马车才摇头低叹:“急于求成,反授人以柄,李林甫命不久矣!” 数月前李林甫入宫请圣人准许他暗中动用渭桥仓储粮为盛王市名,那时圣人颇为赞许。可一朝事发,高高在上的圣人绝不会沾染半点恶名。高力士早料到李林甫或许会有如此结局,可真走到这一步,他不免有点心寒。 由李林甫挑起、圣人默许的储位之争风起云涌、愈发激烈,身居后宫要害之位的高力士却渐生退避之意。他本为朝局安定竭力襄助太子,可李亨权欲日炽,竟将手伸进拱卫圣人的龙武禁军。高力士可以容忍太子为反击李林甫的打压搞点小动作,却绝不会同意玄武门之变重演。 为此,高力士特设家宴邀陈玄礼叙旧,旁敲侧击暗示他勿与太子走得太近。陈玄礼则信誓旦旦表示,自己忠心耿耿,眼里只有圣人,绝无二心。 对陈玄礼指天划日的誓言,高力士不能也不敢全信。故而,他力劝圣人新设飞龙禁军,并决意将这支劲旅牢牢掌控在手中。 至于盛王,高力士的态度是无可无不可。李林甫力推李琦,看重的是圣人对武惠妃念念不忘;而熟谙圣人心思的高力士却知,圣人纵容甚至驱使李林甫挑战太子,终究还是为了稳固皇位,避免重蹈高祖沦为太上皇的覆辙。 高力士正思忖间,一名手持油纸伞的小黄门匆匆而来,在他耳边低语:“高翁,圣人有急事相请。” 第九十八章:人之将死言不善(五) 风雨凄凄,鸡鸣喈喈。 二十八日中午,金城坊王霨宅中迎来一位不速之客,浑身泥水、衣冠不整的李仁之低下高傲的头颅,跪在王霨面前替祖父乞求雪莲丸。 此时王霨正因王勇和苏十三娘夫妇发生口角心烦意乱。昨日下午,裙衫湿透的苏十三娘甫回宅中,就关起门咣咣铛铛怒斥王勇。紧随其后的阿史那雯霞见师父怒火中烧,待在院外不敢进去劝架。 循声而来的王霨和阿伊腾格娜问阿史那雯霞发生何事,阿史那雯霞只知师父约范秋娘密谈时遇见公孙大娘,至于师父为何急火攻心,她也一无所知。 一头雾水的王霨正琢磨是否让能言善辩的阿伊腾格娜进去劝劝,闻讯赶到的崔夫人分开众人,独自进入王勇与苏十三娘起居的小院。 许久之后,两眼通红的苏十三娘抱着女儿乘车离开,阿史那雯霞赶忙带四名素叶镖师尾随其后。临行前,苏十三娘打量一圈众人,注视王霨良久才肃拜道:“霨郎君,据公孙大娘言,王忠嗣大帅被贬汉阳、汉东两郡时,段荼罗奉东宫之命暗中保护。她说害死大帅的凶手应是李林甫派去的,但吾仍怀疑是段荼罗动的手脚。” 王霨私下分别询问过崔夫人和王勇争吵的起因,崔夫人笑道,世上哪有不吵架的夫妻;王勇则含含糊糊,不愿细说根源…… 王霨本打算第二天去北庭进奏院单独找苏十三娘聊聊,可盛王庄园和如意居粮仓接连起火的消息使得他无暇脱身。 等鲜于向和吉温的奏章传开后,王霨已猜测到,纵火焚烧盛王粮仓和劫杀运粮队的并非南诏武士,而应是杨国忠麾下的剑南军士卒。否则京兆府怎会对如此规模的南诏武士潜入京畿毫无察觉?吉温攻击李林甫的奏章除非提前备好,又怎会出现得如此及时?而鲜于向和吉温两人,均与杨国忠牵连甚深。 “为了尽快返京接任右相,杨国忠竟罔顾灾情,用偷藏的猛油火焚烧粮仓,实在可恨!”王霨对杨国忠此举恨之入骨:“若非苏十三娘与王勇发生口角,或还来得及阻止剑南士卒。” 想到此处,王霨心中咯噔一下,忽对苏十三娘昨日的遭遇有点疑心:“公孙大娘、盛王粮仓、卫伯玉、归义坊、裴诚、如意居……” 雨落天地晦、哀哀秦庭哭。 王霨见一向眼高于顶的李仁之跪在泥地中稽首连连,心有不忍:“仁之郎君请起,雪莲丸某手里还有,不过能否救相国之命,某不敢保证。正好吾有事向李相讨教,某便陪仁之郎君走一遭。” “多谢霨郎君!”李仁之不意王霨一口答应,心中反有点忐忑。 “仁之郎君,别瞎琢磨。某与李相虽非同道中人,但落井下石之事吾不屑为之。” 彻日盆翻天井潢,回澜谁障百川狂。 踏入香气浓郁、灯烛摇曳的卧房,王霨最先嗅到的却是掩藏在熏香之下的药味和行将就木的老者散发出的腐烂、衰败之气。 “天宝盛世如李林甫的身躯一般,平日为金紫点缀,看上去华丽无比。可一场洪灾下来,整个盛世就若雨后残荷,原形毕露。”王霨胸中有感而发。 “尔等都下去!”李林甫枯瘦如柴的手有气无力挥了挥,示意侍奉在侧的子女和丫鬟退下。 “相国可需雪莲丸?”王霨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霨郎君炮制此药是为克制安禄山,而非为治老夫之病。”李林甫讥笑道。 “相国,治一人之病的药易得,治天下病的药难求。雪莲丸虽无起死回生之效,对国是却有所补益,实属难得。”王霨毫无愧色:“只是既然相国已知此药无回天之力,为何从不揭破。” “人心苦不足。”李林甫猛烈咳嗽数声,整个胸腔如同一面破烂不堪的羯鼓:“再说,雪莲丸确能压制痰湿之症。” “天山雪莲确乃养生瑰宝,小子从未有害人之心。” “人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霨郎君既已挽弓进猎场,就别奢望双手清白。”李林甫对王霨的话嗤之以鼻。 “相国满手皆血,以己度人,自然觉得举世尔虞我诈、血污一片,早看不到天下还有大公无私、舍己为人的贤者。”王霨反唇相讥:“不过,以相国的心性,即便看见了,也会欺以其方,用尽心机将之绞杀。王忠嗣大帅的冤魂夜夜入梦,不知相国能睡得安稳否?” “王忠嗣的冤魂?”李林甫神情一滞,俄而枯笑道:“原来令霨郎君高山仰止的英豪是王忠嗣那个迂腐之徒。明明只要不惜代价攻取石堡就能封王拜相,他偏偏要逆圣人之心而为,致使身死族凋、子女沉沦。他自以为能拯救麾下士卒,可他们终究还是化为赤岭山径上的数万尸骨,成为哥舒翰一鸣惊人的垫脚石。” “强词夺理,岂是正论。”王霨冷哼道:“石堡之战,千百年后青史自有公论。” “青史留名虚无缥缈,智者所重唯身前富贵与子孙延绵耳。” “夏虫不可语于冰,井蛙不可语于海。相国私心治国,自不知何为公道人心。”王霨斥责道:“只是某不知,明明王忠嗣大帅已失宠,相国却还痛下杀手。” “痛下杀手?老夫从未派人行刺王忠嗣。”李林甫咳嗽不止。 “李相之言,某不敢信也。”王霨吃过李林甫的亏。 “信不信皆由霨郎君,老夫将死之人,何须在意?”李林甫惨笑道:“王忠嗣生性鲁直,却卷入变幻莫测的宫廷阴谋,迟早是个死,区别无非早晚。” “宫廷阴谋?”王霨懵懵懂懂。 “世人皆云老夫冤屈韦坚和皇甫惟明,霨郎君可知两人在景龙观中密谋何事?”李林甫脸色煞白:“太宗皇帝英明神武,血溅玄武门亦无奈。然其以武得国,令宗室子孙不安其位,宫廷争斗屡见不鲜。” “难道韦坚与皇甫惟明有谋逆之举?”王霨不料李林甫说出如此惊天秘辛。 “霨郎君,适时东宫党羽众多、文武济济,长安民众私下称之为小天策府。”李林甫语中带刺,却未正面回应王霨的质疑。 “若非相国与武惠妃联手挑起三庶人案,当今太子根本没有入住东宫的机会。相国弄巧成拙,担心太子登基后家族不保,故鸡蛋里挑骨头,大肆打压东宫,逼得他战战兢兢、结党自保。而以相国之心计,自然会在圣人面前煽风点火、挑拨是非。”王霨并不喜欢阴狠刻薄的李亨,但他更无法容忍李林甫颠倒因果的说辞。 “既然霨郎君认定老夫是恶人,某也懒得辩解什么。自古好人难当,老夫不过想多救济点灾民,不就有人看不下去了吗。”李林甫神情傲然,浑浊的眼珠中依然涌动着俾睨天下的虎威。 “相国助盛王赈灾,意在东宫储位,太子岂会坐视不理?”王霨淡淡讽刺道。 “霨郎君倒是看得清楚,老夫就喜欢和明白人说话。东宫火烧如意居仓库看似撇清嫌疑,其实欲盖弥彰。可笑杨国忠被人利用而不自知。”李林甫嗓音沙哑:“只是霨郎君自诩以天下为念,为何不出手阻拦。” “小子失算,未料到李相行事如此不缜密,居然太阿倒持,将偌大把柄送入敌人之手。”王霨不欲提苏十三娘之事。 “不缜密……”李林甫苦笑道:“霨郎君若旭日初升,岂知日薄西山之凄凉、时不我待之急迫。” “相国,盛王粮仓被焚,素叶居的存粮也即将见底,还请相国奏请圣人尽快开仓放粮,以免京畿灾民衣食无着落,否则一旦激起民变,后果不堪设想。”王霨无意再与李林甫在口舌上争锋,他更担忧赈灾不力引发社会动荡。 “放粮……”李林甫斑斑点点、沟壑纵横的脸上浮现出略带嘲讽的神情。 王霨还未琢磨清楚李林甫的意思,只见李仁之推门而入,既惊且喜道:“祖父,陛下……陛下……和高翁已到前院。” “陛下!”老泪纵横的李林甫挣扎着试图起身,可他枯瘦如柴的双臂中再也挤不出丝毫气力。王霨毫不犹豫伸手将之扶起,李仁之见状,急忙冲过来搀住祖父的胳膊。 雨摇栀子伤心白,风入罗衣贴体寒。 李林甫卧室外走廊,高力士凝眉问道:“霨郎君为何在此?” 王霨扫了眼把守李府各处的飞龙禁军和龙武军士卒,无奈道:“李仁之上门哭求雪莲丸,某不忍坐视不管。” “霨郎君赤子之心,可赞可叹。”高力士对王霨此举不置褒贬。 “其实某更在意的是长安的灾情,盛王粮仓无端被焚,单凭素叶居的存粮,最多支持三天。高翁,还望你及时进言,尽快开仓赈灾。” “赈灾……”高力士四下瞄了几眼,将王霨拉到身边耳语道:“霨郎君可知,圣人为何屈尊冒雨来李府?” “难道不是李相病危之故?” “探病是给外人看的,圣人御驾来此,是因太仓和渭桥仓存粮不足,难以应付灾情,故找李相商议对策。”高力士叮嘱道:“此事极为机密,霨郎君切不可外传。” 第九十八章:人之将死言不善(六) “之前德嘉兄说存粮无虞……” “德嘉查的是账面上的存粮,且那时李相还未征调渭桥仓的粮食到盛王庄园。”高力士叹道:“说起来某也有错,本念着秋日少暴雨。谁料处暑已过,雨水竟毫无停歇之意。” “天意渺渺,岂凡人可测。”王霨暗思,千百年后科技发展到古人做梦都难想象的地步,也不能保证天气预报百分百精确,何况唐朝呢? “但愿李相有救灾良方,他私心虽重,但论及治国,非杨国忠之流可比。”高力士望着笼罩院落的秋雨,喟然而叹。 “高翁,若粮食实在接济不上去,唯有移京畿灾民方可渡过难关。” “移民……”高力士一脸苦笑:“圣人担心史书上留恶名,迟迟不愿移民实边。” “恶名……”王霨盯着愁眉苦脸的高力士和院中站立如松的禁军士卒,脑中忽有灵感闪现…… 药气缭绕、烛光闪烁。 “哥奴为国事憔悴,朕心甚忧。”李隆基紧握李林甫的手动情道。 “老臣无能,未完成陛下所托,罪不可赦。” 半卧于床的李林甫欲起身告罪,却被李隆基牢牢按住:“琦儿还小,不急于一时,当务之急是如何渡过洪灾。” “老臣听闻高将军提过移民实边之策……”李林甫试探道。 “大唐国运昌隆,区区暴雨就移民,如何震慑四夷?”李隆基面色不豫。 “陛下,剑南战事延绵日久,消耗钱粮甚多。不若敕令杨相,转攻为守,守住大渡水沿线;安西、陇右之兵也全面收缩,以守捉、军寨为依托,防御吐蕃偷袭即可。”李林甫病入膏肓,思绪依然条理分明:“洪灾最多持续一年,待明年夏粮入仓,陛下欲征南诏、伐吐蕃,皆可随心而为之。” “哥奴所虑皆长远之策,眼下京畿流民汹汹,太仓与渭桥仓存粮不足,当以何解?”室内唯有君臣二人,李隆基并不讳言局势之险恶。 “陛下何忧,若将赈灾之事全权委托太子,危局旦夕可解。”李林甫脸上古井无波。 “亨儿有如此大才?”李隆基目光闪烁。 “陛下,老臣敢以性命担保,一旦太子出面,如意居、闻喜堂和素叶居等商号均会将库中存粮倾囊售出,平息粮价、救济流民。”咳嗽不止的李林甫断断续续道。 “如意居的粮仓不是被烧了吗?”李隆基将信将疑。 “陛下,王元宝自称富可敌国,岂会只有一个粮仓;闻喜堂在益州大肆用粮食换购良田,可见手中还有余粮;素叶居的霨郎君机智百出,定有缓解灾情之策。”李林甫有意夸大东宫的势力。 “太子好大的本事。”李隆基冷哼道。 “陛下,若不愿东宫借赈灾扬名,老臣还有一计。”李林甫用尽最后力气道:“陛下可以严禁兼并之名,用霹雳手段抄查如意居、闻喜堂,用其积蓄补贴太仓和渭桥仓。然后从流民中择其精壮,编入飞龙禁军,避免京畿骚乱。” “严禁兼并……”李隆基有些迟疑:“如此行事,朕担心宗室不安、群臣惶惶。” “陛下既然不欲用此毒计,唯有借重太子,方可高枕无忧。”李林甫早猜到皇帝已无破釜沉舟之心。 “高枕无忧,哼!”李隆基心情愈发恶劣。 “陛下,老臣无能,还望陛下恕罪。”李林甫貌似战战兢兢、惶恐不安。 “哥奴好生保重身体,朝堂离不得汝。”李隆基拍了拍李林甫的肩膀,转身离去。 李林甫目送掌控天下的皇帝离开,干枯的脸上浮现既得意又狠厉的笑意:“正琢磨如何上奏,不意陛下亲自登门,天助我也!” 风卷龙幡、雨打虎幢。 玉辂车中,李隆基扭头瞥了眼恭敬跪送自己的李府上下,心中异常烦躁。他知道韦坚案过后,东宫暗中积蓄力量,势力渐渐恢复,故而采纳恢复出将入相之策,削弱太子羽翼。冬至大朝会虽因程千里之死横生变数,但李隆基也摸清王正见的本心对东宫有所疏离,况且明年冬至大朝会时便可将王正见调回长安,故而他对太子略微放松了警惕。 谁知今日与李林甫一谈,李隆基惊讶发现,太子竟在其眼皮子底下经营偌大势力,从庙堂到市井无所不在。尤其可恨的是,孽子胆大妄为,竟把主意打到龙武军头上。 高力士开始编练飞龙禁军后,内心不安的陈玄礼屡屡进宫表白忠心。李隆基顾忌暂无合适人选顶替陈玄礼,同时念其跟随自己多年,遂温言抚之,以安其心。但飞龙禁军的扩军步伐始终未停,并已开始与龙武军协同宿卫宫禁、出警入跸。只是飞龙禁军根基太薄,尚无法制衡龙武军,令李隆基不太满意。 而今洪灾愈演愈烈,适逢李林甫病重、盛王声名受损,李隆基本指望李林甫能化腐朽为神奇,出奇策化解危机。可顶风冒雨出宫一趟,得到的结果却是万事离不得太子,李隆基顿觉如鲠在喉、如芒在背。 “得尽快下旨让杨国忠回京,否则哥奴一旦病危,再无人压制得住东宫。” 李隆基正思忖间,高力士来到玉辂窗前,低声请示:“陛下,霨郎君方才来李相府中探病,偶得救灾之策,欲当面奏告陛下。” “霨郎君又有什么巧思?”李隆基忽而有点期待:“路上无聊,宣他来朕车中。” “陛下,如此不合礼仪……”高力士婉谏道。 “事急从权,哪来那么多规矩。”李隆基不耐烦道:“霨郎君身为翰林学士,有参决时政、草拟诏书之责,朕宣他同车拟诏,有何不可?” “老奴糊涂!”高力士其实是有意讨个说法,以免日后王霨遭御史台弹劾。 甲胄森森护天子、玉轳辚辚笑声喧。 竖着耳朵的高力士听闻前方玉轳车中不时飘出圣人爽朗的笑声,不觉喜上眉梢:“天生霨郎君,妙算安天下!” 天宝十二载七月二十九日,圣人通过政事堂连发三道诏书,震动长安朝野。 第一道诏书敕令盛王李琦监督户部和司农寺开仓赈灾。第二道诏书则发往四方节镇,说圣人欲扩编飞龙禁军,需从各镇征调两万精锐士卒入京。挑选精兵之事由内侍省执掌,骠骑大将军高力士与相国高仙芝负责。为避免各镇兵力受损,政事堂决意吸纳京畿流民入军籍,以十户百姓换边镇一名精兵。因挑选精兵悍卒非一日之功,圣人决定先将京畿流民遣送边镇,每镇可因地制宜,上报可接纳的流民户数,上不封顶,但不得低于一万户。流民抵达边镇后,各地州县要确保每丁分三十亩永业田、免征三年税赋。 第三道诏书直发益州,敕令剑南节度使杨国忠尽快返京。 三道诏书一出,惊惶不定的长安平民和京畿灾民心思顿定,不愿背井离乡的民众聚在渭桥仓外,等待司农寺放粮;早无田地的佃农和身无长物的贫民则跃跃欲试,打算加入军籍移居边镇。不少流民都期待迁徙到北庭、安西或河中,因为素叶居在诏书发布后立即大张旗鼓宣传,表态可以免费护送移居碛西边镇的民众。而移民抵达碛西后,素叶居还会半价提供农具和牲畜;若实在无钱,移民可进入素叶居商肆、店铺、厂房做工抵消费用。 长安城中的权贵对圣人移花接木的移民诏书也甚是赞同。京畿地狭人多、田贵人贱,迁走一批闾左贱民谪戍边镇,正好可腾出不少田地。至于雇农,河东、河南、益州有的是卑贱的劳力。 各地军镇对政事堂征兵、移民之策褒贬不一。北庭都护王正见接到诏书后立即奏报圣人和政事堂,北庭诸州地广人稀,常年苦于人力不足,内地移民多多益善,无论政事堂安排多少,北庭全盘接收。至于挑选士卒入飞龙禁军,王正见更是表态倾力支持、绝无二话。 王正见奏疏一上,圣人龙颜大悦,特意与贵妃娘子召建宁王夫妇入宫共进午膳。 安西封常清、陇右哥舒翰、朔方李光弼和河西安思顺也先后上奏,纷纷支持“流民换精兵”之策,效仿王正见表忠心。碛西诸镇中,阿史那旸的奏章来的最晚,河中进奏院的解释是拓枝城距离长安最远,一来一回耽误了点时日。 安禄山视麾下士卒如私兵,一个也舍不得;至于接纳流民,他更不上心。其他边镇或看重长征健儿,而范阳军倚重的是契丹、奚、室韦等胡兵。在安禄山看来,长征健儿中虽不乏勇猛善战之士,但他们执于忠君卫国,绝不会轻易阿附自己。唯曳落河这等胡人士兵,眼中唯有杀戮与劫掠,反而易于掌控。 不过,不需谋士提醒,安禄山也察觉到圣人是在用“流民换精兵”检验各地节度使的忠心。因此,与高尚密议数日后,安禄山上奏,范阳和河东不仅愿接纳流民,而且打算自行从范阳、河东遴选六千精锐和六十名旅帅编入飞龙禁军,供陛下驱使。 第九十八章:人之将死言不善(七) 安禄山的奏章送抵长安,圣人大赞其忠心可嘉,下诏攫升安庆宗官阶一级。李隆基本打算降旨同意安禄山所请,廷议时却遭到李亨、高仙芝和张均的一致反对。高力士也暗中劝谏,担忧飞龙禁军为安禄山操控。 卧病在床无法自理的李林甫则让中书舍人李仁之代为上书,表示挑选节镇士卒必须一视同仁,不可偏颇。因此,最多只能从范阳、河东吸纳三千士卒;飞龙禁军从队正到校尉的将官均应从士卒中遴选,任何边镇不得插手。 见政事堂齐声反对,李隆基经慎重考虑,下旨嘉许安禄山的忠心,婉拒其送兵之议。 新任平卢节度副使、知留后事史思明对上交精兵同样肉疼,但盛王李琦在密信中以封王之贵为饵,严令他务必配合。史思明经营平卢日浅,亟需朝堂奥援,因而不得不唯盛王马首是从。 各地节度使中数杨国忠对“流民换精兵”最为淡定,因为他眼中唯有召其回京的诏书。传令崔圆从大渡水前线返回后,不待其抵达益州,杨国忠就轻车快马、挥鞭北上。 雷声千嶂落,雨色万峰来。 回京途中,杨国忠洋洋自得、心花怒放。十年前离蜀赴京,他不过是个品阶低微的剑南采访支使,奉剑南节度使章仇兼琼之命到京城向朝廷贡俸蜀锦。而他这个卑末官职,还是靠鲜于向推荐得来的。而今重走峥嵘崔嵬的蜀道,他已贵为政事堂相国、剑南节度使,且即将更上一层楼,升任百官之首的右相。 前些日子他急于回京,一门心思都在剑南战事上,屡屡催促崔圆主动出击。崔圆和李宓则以士气低落、操练不足、军粮匮乏和同罗部回返朔方导致全军缺乏骑兵等理由搪塞,死活不肯出兵。 杨国忠盛怒之际,恰逢东宫密使登门。听闻李林甫为力捧盛王而不惜违规调动渭桥仓储粮,他登时感到回京有望。按照密使提供的指引,杨国忠派百余名心腹牙兵伪装成商队,在京兆尹鲜于向的协助下,携带弓马甲胄,押运数十车粮食和一车猛油火进入京畿,不但将盛王粮仓付之一炬,还将从渭桥仓向盛王庄园运输粮食的车队劫杀一空,使李林甫的罪行昭然天下。 果然,一把火烧得盛王颓唐、李林甫卧床,圣人命其返京的诏书也如期而至。返京途中,不断有鲜于向和吉温派来的人马通报长安城中的风吹草动,李林甫即将归西的消息愈发笃定,杨国忠岂能不喜。 至于那些前去焚烧盛王粮仓的牙兵,杨国忠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他们活着回来…… 雨急山溪涨,云迷岭树低。 穿出蜿蜒盘旋、峥嵘崔嵬的蜀道,越过雨水漫漫、河流纵横的京畿,杨国忠抵达长安时已是八月初五清晨。一到京师,他不换衣裳,风尘仆仆直奔大明宫,跪在圣人面前放声大哭:“蜀道崎岖,险不得见陛下矣!” “杨卿辛苦了!”李隆基亲自将他扶起:“不过,李相病重,还得劳烦杨卿代朕前往探视。” “微臣定不负陛下所托。”杨国忠听出李隆基的弦外之意,愈发欢喜。 残烛风中摇,新贵会老臣。 “李相国安好?”杨国忠随意拱拱手。 “杨国忠,你可知罪?”李林甫喉咙丝丝作响,如同垂死的毒蛇,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吐出猩红的信子。 “某坐镇益州,扼守大渡水防线,何罪之有?”杨国忠不以为然。 “私吞军粮、强占良田,依大唐律令可否入罪?派遣兵将混入京畿,焚烧盛王庄园、滥杀无辜,更是罪大恶极!”李林甫语若连珠,仿佛他依然是那位在紫宸殿中威风凛凛、力压群臣的右相,而非僵卧孤床的病人:“若某禀明圣人,你说圣人会怎么想?听说冬至大朝会后,贵妃娘子对你有些疏离……” “李相国,你可不能赤口白牙冤枉人……”杨国忠心虚不已,不再倨傲。 “私吞军粮,益州满城皆知;焚烧粮仓用的是北庭的猛油火,据某所知,王正见心思缜密,每一罐猛油火都编有号码,去向皆登记在册。目前猛油火去向不明者唯有当年送给剑南军的数车。”李林甫若靴皮一般粗糙的脸上挂满冷冷的冰霜。 “李相!”杨国忠吓得当即跪倒在地。 “起来吧。”李林甫手指轻动,示意杨国忠起身。 “李相,某跪着就行。”杨国忠不敢起来。 “杨国忠,老夫可以放你一马,可太子会放过你吗?”李林甫吐出一口浓痰,继续说道:“诱使你纵火之人必是太子,可你可曾想过,以东宫的实力,完全可以独自摧毁盛王粮仓,为何非要借汝之手?” “请李相明示!” “老夫与东宫恶斗多年,深知其秉性。太子外宽内忌、心思阴沉。他料定某时日无多,早已经矛头对准你。其实无论你是否派人焚毁盛王粮仓,老夫都撑不过今年。那时你自然就是右相,何须病急乱投医。如今你急不可耐,为太子驱使,反将把柄送其手中。一旦汝继为右相,东宫必用此事大肆攻讦。而太子属意的右相人选,不是张均就是王正见。”李林甫强忍浑身疼痛,断断续续道。 “请李相救我!”六神无主的杨国忠已被李林甫说服。 “老夫送汝九个字:尊圣人、保盛王、结强援。”李林甫顺了顺胸脯,缓缓解释道:“圣人乃不世出之君,天纵英才,绝不可轻易糊弄,否则必有杀身之祸。太子阴鸷,既厌恶老夫也憎恨杨家,一旦圣人不豫,杨家必死无葬身之地。某知汝一心欲推寿王践祚,以贵妃娘子延续满门富贵。然寿王生性懦弱、地位尴尬,不若盛王英姿勃发、朝气蓬勃。且盛王与寿王一母同胞,若汝力保盛王登基,他绝不会亏待寿王,也会倚重杨家。” “盛王斗得过太子吗?”杨国忠狐疑不定地站起身来。 “单凭盛王肯定不行,但若加上汝,大事可期。”李林甫竭尽全力蛊惑杨国忠:“为右相者,需揣测圣意,顺势而为。陛下对贞顺皇后念念不忘,对太子坐大格外警惕,否则圣人当年何必大费周章剪除韦坚、皇甫惟明、王忠嗣等东宫羽翼,去年又何必尝试征调王正见入京。” “寿王……”杨国忠依然放不下李瑁。 “糊涂!圣人纳儿媳为妃,有悖人伦,如何能复立寿王为太子,否则君臣父子该如何相处!”李林甫慢慢捏起拳头,恨不得在杨国忠头上敲打一番。 “那结强援呢?”杨国忠不再纠缠是否保盛王。 “而今汝内有鲜于向、外有哥舒翰和崔圆,勉强看得过眼,但要与东宫抗衡,还差了点。” “东宫手中只有个王正见,有何可惧?”杨国忠觉得李林甫是危言耸听。 “朝争如棋,首在夺势。太子入住东宫多年,乃天下公认之储君,占据大义之位,单其名望即可抵十万雄兵,岂可轻视。推盛王上位若逆水行舟,若无圣人默许,可以说绝无可能。” “李相所言甚是。”杨国忠首次感到自己似乎确实比眼前病歪歪的老者差了一点点。 “东宫在军镇虽只有王正见一人,可其在长安经营日久,身边更多奇人异士、巨贾豪侠,若非如此,他岂能屡次三番刺杀老夫,并将罪名扣在汝头上。” “李泌、如意居……幸好某有多谋善断吉九郎相助。” “吉温,哼哼。”李林甫见杨国忠主动谈及吉温,故作漫不经心道:“杨相国,老夫有一言相告,能卖主求荣之人,绝不会只卖一次。” “李相还是谈谈强援吧。”杨国忠觉得李林甫是危言耸听、借机报复。在他看来,吉温背叛李林甫投靠自己,是典型的弃暗投明。 “老夫打算明日上奏陛下乞骸骨,并举荐汝接任右相。”李林甫亮出底牌一角。 “多谢李相!”杨国忠喜出望外。他虽自信右相之位已在囊中,但若李林甫主动推举,意义依然非同小可。 “不仅如此,老夫还将知会罗希奭、高仙芝、封常清、李光弼和阿史那旸等人,竭尽所能协助杨相。” 杨国忠不料李林甫竟将党羽尽数转交自己,错愕半天方施礼道:“李相大恩,某受之有愧。” “杨相国不必如此,某有事相求。”李林甫艰难撑起上身,泪流满面道:“老夫子孙,还望杨相照顾一二;盛王能否登基,皆系与杨相一身。” “李相折煞某也!”杨国忠吓得周身大汗。 “以前王鉷一族恃宠而骄,对杨相国颇为不敬。说到底还是某约束不严,在此向杨相国赔罪!”李林甫郑而重之施礼道。 “王焊伏诛、王鉷自缢,皆咎由自取,非李相之责。”杨国忠不意李林甫如此卑谦,心中颇为受用。 雨打亭台、风摇残烛。 杨国忠走后,手握纸笔的李仁之从卧房密室踢门而出,捏拳怒吼:“杨国忠无才无德,祖父何必对他卑躬屈膝?!” “无才无德又如何,待某一死,他定将成为大唐右相。”李林甫神情凄然:“某本想用剑南战事将其拖在益州,然后借洪灾助盛王入主东宫,无奈天不假年。既然挡不住,就只能顺势而下,卖个人情给他,以保住阖家性命。” “祖父!”李仁之掩面而泣。 “仁之,你父亲迂腐不堪,难承家业。某子孙之中,唯你是可造之材。日后谨记,吾家性命与富贵,全在盛王。汝速去十六王宅,将某与杨国忠之言,一五一十转告盛王。之后找罗希奭,叮嘱他戒急用忍,暂时不要与杨国忠和吉温发生冲突,要暗中紧抱盛王,静待时机。”李林甫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为子孙后代谋划。 “那高仙芝和碛西的武将呢?” “高仙芝重信守诺,某在之日,他定无二心。可吾归西之后,无论汝或杨国忠皆驱使不动他。封常清肯定紧随高仙芝,李光弼本就若即若离,阿史那旸更是漠北孤狼,难以掌控。唯有罗希奭,可为汝之助力。”李林甫心似明镜:“吾方才虚张声势,意在使杨国忠利令智昏。” “祖父……”李仁之哽咽难言。 “还有,你日后切不可与王霨起风波。此子手段虽嫩,行事却深不可测,非汝可及。”李林甫殷殷叮嘱,李仁之泣不成声。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李前头五杨春。 天宝十二载八月初九,一代权相李林甫病逝,天下震惊。而在此之前,李林甫上遗表,泣血举杨国忠为右相。 圣人伤怀不已,辍朝三日,以示悼念。赠李林甫太尉、扬州大都督,给班剑、东园秘器,极尽哀荣。李岫、李仁之等皆升官阶三级,以彰圣人恩德。 权相驾鹤震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 东宫后殿中,虽无轻歌曼舞、丝竹宴乐,李静忠和张良娣却皆眉飞色舞、神采飞扬。 “恭喜殿下,老贼已殁,再无人能威胁殿下安危。”李静忠脸上满是苦尽甘来的舒爽。 “贺喜殿下,李贼病逝,杨国忠德才浅薄,盛王声望尽毁,殿下登基指日可待。”张良娣笑语盈盈,嘴中的贺词却极其露骨。她心中已暗暗盘算,自己距离母仪天下还有多远。 “若无尔等相伴,某真熬不到今日。”李亨掩面长叹。 “殿下言重了,老奴这条贱命生来就是供殿下驱使的!”李静忠言之灼灼。 “殿下,你我既为夫妻,自当休戚与共、不分彼此。”张良娣楚楚动人道。 “行百里者半于九十,李贼虽死,却不可掉以轻心。父皇令盛王监督赈灾,仍欲为其扬名;高力士整编飞龙禁军,用意不言而喻;王正见提拔杜佑为掌书记,分元载之权,令人不安。前路漫漫,还需吾等戮力同心。”李亨叹道:“如何应对飞龙禁军,某还得请教李先生。” “李先生仙风道骨、能掐会算,腹中必有妙策。”张良娣对李泌颇有好感:“殿下何不请李先生入宫共商大计?” “善!”李亨点头称是。 李静忠丑心头涌起一丝不悦,却强行压下:“殿下,老奴这就派人去办。” 李静忠正要起身,却听殿外响起内侍程元振的声音:“启禀殿下,李先生托人送来书信一封。” 李亨拆开信封,只见李泌用行云流水的笔迹飘然写道:“殿下心病既去,京畿洪灾亦解,不才已无用武之地,决意归隐山林、寻仙问道。山高水长,定有相会之期。” “快备车,某要去李先生宅!”李亨惊愕失色,再无半分喜色。 可等李亨赶到李泌家中时,却发现早已人去楼空…… 青山横北郭,白水绕西城。正在长安西郊忙碌移民之事的王霨忽见李泌戴青笠、骑瘦驴、携书童,怡然自若出现在若兮客栈门口。 客栈后院膳房,王霨举杯疑道:“李林甫虽死,储位之争却并未尘埃落定,日后定有一场明争暗斗。东宫正值用人之际,李先生真要归隐?” “道不同不相为谋,所遇非人,不如归去。东宫面上对某言听计从,令广平王、建宁王赈灾救民,暗中却蛊惑杨国忠火烧盛王粮仓,险些断送无数灾民的性命。若非霨郎君劝谏圣人暗行移民之策,京畿必将饿殍遍地。”李泌眉间微蹙、神色萧疏:“如此行事,某不敢苟同。” “圣人对储位暧昧不明,朝堂争斗各方无所不用其极。煊煊盛世之下暗流涌动,小子诚心期望与先生共克时艰。”王霨试探挽留。 “霨郎君过谦了。”李泌轻饮一口色泽乌润的红茶:“汝背依王都护、坐拥万贯家财和百战精兵,又与高翁、高仙芝等重臣广结善缘,是否有某襄助,霨郎君都可成就一番功业。更难得的是,霨郎君始终心怀赤子仁心,入京以来所作所为,皆以天下苍生为重。有霨郎君在,某方敢偷个懒,归山磨练道心。” “不知先生欲访哪座名山?”王霨见李泌去意甚坚,不再强留。 “天山如何?”李泌忽而笑道:“杜长史的《经行记》写尽极西山川风土,勾得某蠢蠢欲动。不敢奢望远行大马士革,庭州、龟兹、碎叶和拓枝城,还是可以走一遭的。” “先生若有西行之意,一点薄礼还望笑纳。”王霨从腰间玉带解下一枚银色令牌:“凭此令牌,素叶居各地分号均会照拂一二。” “多谢霨郎君。”李泌摩挲过令牌上阴刻的银杏叶和阿拉伯数字后,从袖中掏出一卷丝帛:“礼尚往来,临别之际,某也送霨郎君一点小玩意。” “这是?”王霨展开丝帛,放眼望去皆是道家吐纳筑基的心法。 “某听说霨郎君自创一门功法曰太极,契合天地阴阳玄理。某不通武技,只略懂道门养生之术,故赠年少时偶得的道家心法,据说能修身养性,供霨郎君参详。”李泌借抿茶顿了顿,才继续道:“不过若霨郎君身边有人心火焦躁、心情郁结,也可一同修炼。” “心情郁结?”王霨心念一动,猜出李泌送礼的真实意图。 “霨郎君,某知汝有翻云覆雨之才,然世事难料,之前中枢东宫、李相、五杨三足鼎立,霨郎君多有左右逢源之机。而今李相一党没落,两虎相争,形势愈发恶劣。他日若遇困厄,请君谨记申生在内而亡、重耳在外而安。京师重地,利于搅动风云、左右大局,却不易藏身保命。”李泌谆谆教诲道。 “多谢先生指点,一旦扭转内轻外重的格局,某就会追寻先生足迹,离开京师。”在实现既定目标前,王霨并不想轻言放弃。 “愿霨郎君早遂平生志。”李泌举杯祝道。 “为国为民,肝脑涂地亦在所不惜。”王霨掷地有声。 膳房窗外,秋雨淋淋、湖水荡漾。客栈门口,成群结队的灾民领完口粮后,正按照素叶镖师的指挥,携儿带女奔向遥远的碛西;而不远处的长安城里,平康坊李府哭声震天、一片戚色;宜阳坊中,杨国忠却喜滋滋地对着升任右相的诏书三叩九拜,京兆尹鲜于向和御史中丞吉温等杨氏党羽则弹冠相庆。 新旧交替、斗转星移。大唐的运行轨迹,早已变得面目全非,可未来究竟会如何,却依然晦涩难明。 第九十九章:胡将入京势骚然(一) 铁骑嘶寒风、长道满烟尘。 天宝十三载(754年)元月初三上午,长安东郊官道上,五百名髡发左衽、擐甲披袍的曳落河轻骑一人三马,如狂暴的疾风掠过空旷的冬日原野。数千马蹄踏在干燥的官道上,卷起滚滚尘土。烟尘正中是一辆宽大的四轮马车,八匹骏马在马夫的驾驭下向西奋蹄狂奔。 骑兵们毫不吝惜马力,不时挥鞭吆喝,催促胯下汗津津的辽东神骏舍命飞奔。一旦发现坐骑体力将衰,矫如猿猴的轻骑兵双脚发力,跳离起伏不定的马鞍,干脆利索地跃上备用战马的脊背。若有战马累垮倒地,就会被骑手直接丢弃;若有士卒掉队,等待他的将是残酷的惩罚。 五百名曳落河轻骑个个都是草原上千里挑一的勇士,一路行来,虽不断有坐骑口吐白沫、倒毙于地,却并无一名骑兵落伍。幽州、河东的沿途州县则早一步接到措辞严厉的军令,匆匆忙忙在沿途备好补充用战马和粮草。因此,不过九天功夫,五百名曳落河轻骑就护送东平郡王安禄山从幽州疾驰京畿。 颠簸如船的马车内,如肉山般堆满车厢的安禄山一脸倦色、神情不豫。 儒生打扮的高尚虽同样疲惫不堪,但他还是强打精神掀开窗帘,望了眼京畿的千里沃野问道:“殿下可知堪舆之术?” “什么看驴、看马,某只知如何买驴卖马!” 憋了一肚子火的安禄山没好气道。他年轻时曾在幽州边境的榷场担任帮买卖双方协议物价的牙郎,对如何买卖牲畜驾轻就熟。 “殿下误会了,在下想问的是为何秦、汉、隋与国朝均定都关中?”熟知上司脾气的高尚不疾不徐解释道。 “山一圈、水半环,西北有马,南边还连着个大粮仓,关中进可攻、退可守,只要不是瞎子,自然能看出这是块风水宝地。”安禄山对高尚的问题甚是不屑。 “关中据崤函之固,拥雍州之地,阻山带河,乃四塞之地,自古就是王霸之地,那殿下可知定都长安的破绽何在?” “破绽?”安禄山略一思索就给出答案:“长安城中人太多,离不开江淮的粮草和税赋,一旦截断漕运,关中肯定乱作一团。” “殿下对天下山河地理真是了若指掌,去年洪灾,漕运受阻,关中粮价一日三涨,逼得圣人不得不同意假借编练飞龙禁军的名目遣散灾民。”高尚别有深意奉承道:“国朝以洛阳为陪都,就是为确保漕运畅通。” “洛阳地面太窄,比不得长安开阔,但周遭水运便利,无断粮之虞。”安禄山艰难地挪了挪身子,随口点评道。 “神都乃天下之中,跨伊、洛、涧诸水,北倚邙山、南对伊阙、东据虎牢、西有崤坂,素有河山拱戴、形胜甲于天下之誉,居之可震慑四海,乃光武中兴之基。” “闹了半天,堪舆不就是看地形吗,这有啥神秘的。”安禄山对高尚的故弄玄虚嗤之以鼻。 “长途跋涉辛苦,某不过与殿下闲聊解解闷。”高尚笑道:“那敢问殿下,天下还有何城堪为龙兴之地?” “北都太原如何?”安禄山忽有了点兴致。 “太原乃河东首府,北通大漠、南控河内,西俯关中、东瞰燕赵,表里山河、易守难攻,得之可成霸业、争天下。国朝初兴亦由此地起兵。”高尚侃侃而谈:“然太原为群山环绕、道路崎岖,利割据不利执掌天下,与长安、洛阳相比,稍逊一筹。” “总听江淮的行商夸海口,说金陵好得不行。某只知金陵小娘子颇为水灵,某却不觉此城可与东西两都并称。”安禄山久居幽燕,对南方不甚熟悉。 “金陵山水环抱、虎踞龙蟠,向有王气。昔战国之时,楚威王灭越,即有方士言此地有王气,威王埋金以镇之,故得名曰金陵;后秦始皇东巡会稽经此地,亦有望气者云,五百年后,江东有天子气出于吴,金陵地形有王者都邑之气。始皇帝畏之,故掘断连冈,改名秣陵,以断其王气,故定都金陵者多短命、孱弱之朝。” “果如此灵耶?”安禄山瞠目结舌、将信将疑。 “汉末之孙吴、南迁之东晋、南朝宋齐梁陈,皆国祚甚短,岂非天命哉?”高尚故作神秘:“殿下,吾自幼博览群书,对望气之学略有所知,放眼天下,除长安、洛阳、金陵外,尚有一地亦有王气,必出天子。” “何地?”安禄山甚是好奇。 “幽州!”高尚斩钉截铁道。 “高掌书记莫要诓某。”安禄山双颊肥肉抖动、似笑非笑。 “在殿下面前某岂敢妄言。幽州左环沧海、右拥太行,北连朔漠、南襟河济,势据形胜,天下要津。且燕赵之地民风彪悍、兵强马壮,得之可虎视天下。”高尚正色道:“若有二十万雄兵,分兵两路,一路沿河北道南下,直扑洛阳,趁邙山险峻不足,可一举克之;一路或走飞狐陉、或走井陉,顷刻间可奄有河东全境。两路大军以河北、河东、河南三道为基业,以幽州为巢穴、以太原、洛阳为双拳,进可西攻潼关,直捣长安;退亦能南下江淮,图金陵、扬州,东西分治,占据半壁江山。” “高掌书记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絮叨半日,原来腹中憋了偌大一篇文章。”安禄山对高尚的蛊惑不置可否。 “而今圣人贪图享乐、右相昏聩无能,殿下帐下已有精兵十五万,若以财帛利诱契丹、奚、室韦、靺鞨等部,三十万大军召之即来,天下唾手可得,殿下岂无意乎?” “两都禁军中看不中用,十万幽州健儿足矣。”安禄山喃喃道:“不过高翁从各镇抽调精兵锐卒编练了飞龙禁军,不知战力如何。” “原来殿下早有腹案,可喜可贺!”高尚哈哈大笑:“河中节度使阿史那旸素有知兵之名,打磨河中军尚耗费三年之久。至于东拼西凑的飞龙禁军,没三四年功夫,难堪大用。高翁征调张守瑜兵马使入京,恰恰说明禁中缺乏良将。” “高掌书记切莫胡言乱语,圣人待某不薄,我岂能叛之。”安禄山作色道。 “那圣人驾崩后呢?” “圣人的身子骨可不差,某进贡的春药‘助情花香’圣人可没少用。”安禄山淫笑着摇了摇肥嘟嘟的手掌,似乎不愿再谈论此事。 “殿下,人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自李相薨后,杨国忠继任右相,屡次三番在圣人面前进谗言陷害殿下。有道是三人成虎,圣人虽宠信殿下,但架不住杨国忠及其党羽日复一日地构陷。”高尚却不理安禄山的手势,自顾自说道。 “可恶的杨国忠!”安禄山怒拍车厢、大声咒骂:“他不过狗鼠般的浪荡子,若不是沾贵妃娘子的光,怎能当上右相?李相双目如刀,令人遍体生寒、坐卧不安;杨国忠举止轻浮的狗东西,竟敢欺负到某头上,真是狗眼看人低!” 高尚见安禄山动怒,心中暗喜,继续添油加醋道:“元日大朝会前,殿下早定下让严孔目担任朝集使,可杨国忠竟借此做文章,在圣人面前诬陷殿下有不臣之心,故而不敢进京。若非御史中丞吉温暗中报信,殿下恐将遭奸相暗算,失去圣人的信任。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圣人眼下还算耳聪目明,相信殿下忠心耿耿。可若圣人老眼昏花呢?杨国忠身居右相,自有千百般手段对付殿下,难道殿下就打算束手待毙?” “他已是百官之首,某只是边镇一将,不服软又能怎么办?”安禄山摊开肥厚手掌,作无可奈何状。 “殿下岂能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高尚明知安禄山言不由衷,却不揭破:“杨国忠无才无德,绝非治世之良相。据吉温传来的消息,杨国忠继任右相后,用人唯亲,于私第密定官吏人选;排除异己,命吉温屡屡攻讦陈?希烈与张均。闹得长安朝堂乌烟瘴气、文武百官怨声载道。更有坊间流言,说贵妃娘子对杨国忠日益疏远。长此以往,杨国忠必将身败名裂。” “如此最好,难怪吉温要投靠某。”安禄山桀桀笑道:“不过,吉温心比天高,区区一个御史中丞填不饱他的胃口。” “殿下料事如神!”高尚赞道:“吉温之前数次写密信,意欲殿下支持他进入政事堂。此番他提前告知殿下杨国忠的阴谋,劝殿下驰马进京,讨好之意不言自明。” “杨国忠视吉温为心腹,拿陈?希烈和张均开刀,不就是为他腾位置吗?”安禄山胸无点墨,对朝争的判断却一针见血。 “殿下慧眼如炬。”高尚奉承道:“杨国忠的算盘打得叮当响,奈何张均背后有东宫扶持,难以撼动。左相陈?希烈勉强算是个软柿子,但他一向谨言慎行,一时也无甚破绽。” 第九十九章:胡将入京势骚然(二) “有吉温潜伏在杨国忠身边,我们就不会干亏本买卖。”安禄山哈哈笑道:“到长安后你回复吉温,某自会替他铺平入相之途。” “诺!有吉温暗中通风报信,长安看似遍地刀山剑树、处处火炕镬汤,但对殿下而言却有惊无险、如履平地。”高尚拱手道:“不过即便有吉温暗中相助,殿下也不可掉以轻心。庆宗郎君和严孔目早已查明,去年冬至大朝会时联络碛西诸镇逼迫殿下入京的罪魁祸首正是北庭王正见,而王正见显然是太子的嫡系……” “还有阻拦同罗部和挑拨某与思顺兄长的旧账!”安禄山恨恨地锤了一下车厢:“太子数次暗中作梗,跟某过不去,他日圣人驾崩,某一定要将他碎尸万段!” “殿下,储位之争愈演愈烈,东宫能否撑到最后尚未可知。不过某担心的是,无论鹿死谁手,对殿下均非佳音。若太子登基,必倚重王正见等碛西边将,对殿下大大不利;可即便盛王取而代之,拥立之功泰半要落到史副使和李相后人身上,殿下地位将岌岌可危。” “崒干与某从小在一起偷鸡摸狗,绝不会负我。”安禄山对史思明极为信任。 “殿下,即便情同手足,权柄终究掌握在自己手中才踏实!” 高尚暗叹一声,心中郁闷不已。前年冬至大朝会廷议时,安禄山猝不及防遭遇王正见等碛西边将围攻,不得不放弃平卢节度使之位。圣人在李林甫的撺掇下,下诏命盛王李琦遥领平卢节度使,原平卢兵马使史思明升任节度副使、知留后事。虽知史思明与安禄山相交莫逆,但高尚从不相信所谓的情谊在滔天权力前能维系多久。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别总是曲曲绕绕。”安禄山颇不耐烦。 “殿下,昔年始皇帝东巡,汉高祖见之,喟然太息曰大丈夫当如是;楚霸王观之,则曰彼可取而代之。天子之位,乃天命所授,五德终始、轮回不休,非一家一姓所私有。今殿下执掌幽州、河东,麾下猛将如云、雄兵如雨,上应天意、下合龙脉,为天命所钟,何不趁中枢朝争混乱之际,取而代之!难道要坐等新皇登基,权势如冰山消融?甚或被三五刀斧手押赴刑场,身死族灭!” 语出如霹雳,蹄落如惊雷。 许久之后,安禄山才压着嗓子道:“形势之凶险,某岂不知。只是陇右、朔方、河西、安西、北庭、河中等碛西边镇的人马也甚是凶悍,曳落河在庭州不也吃了点苦头吗?一旦他们起兵勤王,仅凭范阳、河东两镇之兵以少打多,胜算并不大。” “殿下勿忧,王正见、封常清与阿史那旸虽皆人中龙凤,然北庭、安西、河中距离长安万里,远水救不了近火;河西是安思顺节帅的地盘,朔方军则兵力偏少;唯有陇右兵多将广,不可小觑。好在哥舒翰沉溺于醇酒美妇、腿疾缠身,不复为殿下强敌。”高尚竭力宽安禄山之心,促其坚定反志,毕竟他不愿一辈子屈居边镇,当一个芝麻绿豆大的掌书记。 “王正见最为可恨,变着法子戏弄某,连他家的小崽子也不安生,若得机会,得尽早除之。”安禄山对王正见恨得牙痒痒。 “据庆宗郎君和严孔目言,王霨手下的素叶镖师均为北庭、安西久经沙场的悍卒,身边还招揽不少游侠剑士,等闲刺客很难近身。曾有人派数十名刺客潜入金城坊,结果一去不回。”高尚解释道:“王霨年纪虽幼,行事却极其谨慎,殿下不可轻视。” “王正见一家都是属狐狸的!”安禄山气哼哼道:“总有一天新账旧账一起算。” “待殿下在大明宫龙袍加身,将太原王氏满门抄斩也未尝不可。”出身寒门的高尚对高高在上的五姓七望怀有刻骨铭心的嫉恨。 “且不说那么远的事。”安禄山竭力平复心绪:“十五万兵马看起来不少,可军中不少将领均为来自内地的长征健儿,究竟有多少人愿随某起兵,某心中没底。” “殿下不必担心,在下略施小计,可将坏事变好事,保殿下逢凶化吉、万事无忧。”高尚起身费力凑到安禄山耳边,正欲献计,不料马车猛然一顿,高尚站立不稳,狠狠撞在车厢壁上。 “怎么回事,为何停止前进?”安禄山怒声斥责车夫。 “启禀节帅,前方奔来数十骑,打着飞龙禁军的旗号。”车窗外,双目精光四射的范阳别将田乾真高声回道:“某担心有诈,故令全军戒备。” “飞龙禁军?阿浩,领队者何人?”安禄山有点惊讶。 “距离尚远,辨不清对方将领容貌。观其旗帜,上书一个‘张’字。”田乾真小名阿浩,因行事谨慎、作战勇猛深受安禄山器重,负责统领八千曳落河。 “难道是张守瑜?若真是他,那就是高翁派来迎接殿下的。”高尚摸着红肿的额头:“田别将,莫非已抵达灞桥?” “节帅、高掌书记,我军此刻位于骊山北麓官道上,距离灞桥还有四十余里。” “华清宫!”安禄山当即反应过来:“今冬关中干冷,想来是元日大朝会后,圣人和贵妃娘子又移驾华清宫避寒。快扶某下车,张守瑜乃恩公守珪大将军幼弟,某不能失礼。” 安禄山按住两名曳落河骑兵的肩膀费力下马车时,高尚心中忽然腾升一团疑云:“高翁调张守瑜入京担任飞龙将军究竟意欲何为?” 寒风如刀、旌旗猎猎。 “拜见东平郡王!”面若重枣的张守瑜正欲行叩拜之礼,却被安禄山一把拦住。 “守珪大将军某之父也,世上岂有叔叔向侄儿叩拜的道理?”安禄山一脸亲切,作势道:“小侄叩见叔叔!” “殿下是要折煞末将吗?”张守瑜虽暗自得意,却也不敢真受安禄山的大礼,他急忙绷紧全身力气架住安禄山的胳膊:“朝堂之礼在先,末将曾在节帅麾下任职,自然应是在下参见殿下。” “殿下,守瑜将军前来必负有圣人之命,还是先听君命再叙家常。”高尚出面为“争执不下”的二人解了围。 “高掌书记说的不错!”安禄山拍了拍衣裳正色道:“不知圣人和高翁有何吩咐?” “圣人口谕:得知东平郡王星夜前来,朕心甚悦!令盛王李琦、左相陈.希烈率文武官员在华清宫昭阳门外迎接东平郡王。”张守瑜复述过天子口谕后笑道:“传旨本当是内侍省之差遣,可高翁说殿下乃将星下凡,小黄门见了殿下的虎威,恐怕连口谕都忘了,故命在下前来传旨,并护送节帅前往华清宫。” “劳烦叔叔!”安禄山笑着虚拢张守瑜的肩膀:“敢问太子何在?” “回殿下,元月初二,圣人移驾华清宫,命太子留守东宫。”张守瑜一五一十道。 “明白了。”安禄山哈哈一笑,拉住张守瑜道:“还请叔叔上车,与某拉拉家常。” “这?”张守瑜有点犹豫。 “难道守瑜将军攀上高枝,不打算认某这个侄儿了?若是如此,我可要到守珪大将军陵前哭诉!”安禄山佯怒道。 “不敢!不敢!”张守瑜怕安禄山动怒,连忙顺从其意,登上马车。高尚则翻身上马,与田乾真随侍马车两侧。 车厢内欢声笑语不断,安禄山一边大谈当年在张守珪麾下的快活日子,一边旁敲侧击打探长安中枢的朝堂格局。张守瑜被安禄山哄得心花怒发,可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张守珪大将军何等英雄人物,张守瑜却不过中人之姿。”高尚暗暗讽刺道:“不过,高翁有内相之名,行事手段老辣,不亚于李林甫。他既征调张守瑜,必有计较。某得叮嘱范阳进奏院仔细查探,内侍省那边也要花重金收买几个眼线。” 朔风漫卷彩旗寒、遍地朱紫迎胡番。 华清宫昭阳门外,低调内敛的飞龙禁军士卒和趾高气昂的龙武军将士分居两侧,拱卫圣人行宫。两队禁军士卒都憋着一股劲,欲从气势上压倒对方。尤其是龙武军将士,他们两眼冒火,简直视飞龙禁军如仇寇。 半年来,飞龙禁军在高翁纵容下,一点点蚕食、挤压龙武军的地盘,令他们格外气愤。龙武军上上下下都期盼陈玄礼能够在圣人面前陈情,遏制飞龙禁军的扩张。可令人失望的是,陈大将军却如缩头乌龟一般,不仅不敢与飞龙禁军一较高下,反而三令五申,不许龙武军士卒借故找飞龙禁军麻烦。 两支禁军暗暗较劲的架势落在王霨眼里,令他感慨万千。不过他既非得意“流民换精兵”的精妙,也非感喟高力士“分而治之”的权谋,而是慨叹历史走势面目全非,原本上不得台面的飞龙禁军竟隐隐成长为左右朝堂格局的重要力量。 身着正六品绿色朝服的王霨今年已经十五岁了,不知是遗传的缘故还是得益于刻苦的训练,王霨的身高这两年突飞猛进,在同龄人中鹤立鸡群,一眼望去俨然十七、八岁的青年小郎君,不再是一脸稚气的少年。 第九十九章:胡将入京势骚然(三) 冷眼观世相、热血忧大唐。 独自站在人群边缘的王霨扫了眼昭阳门外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窃窃私语的大唐朝臣,发现其中熟人居多。 身份高贵的盛王李琦在家将的护卫下,端坐在舒适的彩棚下,四周围了一圈趋炎附势的官员,宛如群星拱月。平卢朝集使史朝义和中书舍人李仁之则有说有笑地贴身守在李琦两侧。 王霨与李仁之的眼神在空中曾有短暂的交汇,电光火石间,王霨清晰感受到对方的得意和挑衅,却并未放在心上。口蜜腹剑的李林甫在世时,王霨就未将李仁之、王准等仗势欺人之流视为威胁;而李林甫死后,王霨对李仁之的关注更是日益减少,因为他深信在朝堂争斗上,无论李岫还是李仁之都远不能与李林甫相提并论。 左相陈.希烈孤零零地坐在彩棚下,身边除了家仆再无他人。半年多来他一直被杨国忠挑刺,整日过得战战兢兢,再无往日的潇洒自在。 须髯飘飘的张均与担任北庭朝集使进京的北庭判官元载均为饱学之士,两人谈经论道、言笑晏晏。 王霨凝视元载片刻,心绪起伏不定。元载尚未抵达长安,杜环就用飞鸽送来一份密信,提醒王霨元载极可能是太子埋在北庭的眼线,他与程千里之死有莫大牵连,但苦无证据,无法将其驱逐。且元载深谙王都护心性,三天两头携妻子王韫秀登门拜访,令杜环投鼠忌器。得知元载讨得朝集使的职使后,杜环提示意霨务必留心元载在京行踪。 “元载,父亲因忠嗣大帅的缘故,视你如子侄。若查明你口是心非、欺瞒父亲,我决不饶你。” 王霨本想请苏十三娘出手监视元载,可她还在和王勇闹别扭;阿史那雯霞不是被霄云唤去入宫侍奉贵妃娘子,就是忙于陪师父散心,一点空闲也没有。无奈之下,王霨只好动用素叶镖师盯紧元载。这些素叶镖师虽受过刺探、跟踪的训练,但与精熟此道的公孙门相比,还是有些微差距。 官威赫赫、八面威风的京兆尹鲜于向一边睨视着范阳朝集使严庄和安禄山长子安庆宗,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御史中丞吉温闲聊。 两年多前王霨初入京时,就在西郊若兮客栈见过鲜于向。那时他刚辞去剑南节度使之位,有品无职、失神落魄;后鲜于向揭发王焊谋反之功担任京兆尹,傲气渐生;待杨国忠继任右相,作为其最信任的心腹,鲜于向虽未如王鉷当年那般跋扈,却也端起架子,俨然以朝堂股肱自居。 “小人得志便猖狂,不足为奇。”王霨轻轻摇了摇头:“人以群分物以类聚,杨国忠本就是头重脚轻根底浅的墙头芦苇,其鹰犬自然多为嘴尖皮厚腹中空的 山间竹笋。” 鲜于向官威虽盛,王霨却傲然不惧,真正令他在意的是吉温。由于担心安禄山谋反,王霨早就安排人手跟踪、监视严庄和安庆宗,从而窥探到吉温与安禄山来往密切。 “身为李林甫党羽时暗中投靠杨国忠,如今又脚踏两只船,浑不顾双方斗得热火朝天,打定主意要火中取栗,真是老奸巨猾、胆大妄为之徒。不过,我想借助的,也正是他左右逢源的秉性……” 面容俊秀的高仙芝和亲自担任朝集使的安西四镇节度使封常清聚在一起,一对老搭档时而激昂、时而沉重,不知在商议什么军国大事。龙武军兵曹参军事高云舟和飞龙军司阶高云桂如两尊金刚力士守在高、封二人身旁。 春风得意的王思礼轻拍王勇的肩膀,似乎在安慰他。朝野皆知,哥舒翰在元日大朝会前上表,欲任王思礼为陇右河源军使,显然是打算栽培王思礼为陇右节度副使。杨国忠对能征善战的哥舒翰格外倚重,自然无所不从。即将一跃成为大唐高阶武将的王思礼已成为大唐边镇冉冉升起的后起之秀。 兀自站立在角落里的河中朝集使李定邦双臂抱着胸前,冷眼打量丹楹刻桷的宫阙,对眼前的喧嚣漠不关心。李定邦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姿态令王霨迷惑不解。 穿越以来,有个人始终令王霨琢磨不透,那就是河中兵马使李定邦。他祖上乃凌烟阁功臣、卫国公李靖的弟弟李客师,其父李令问是李隆基在藩时的亲密玩伴。后虽家道中落,但其家族与大唐宗室依然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可李定邦却死心塌地甘当阿史那旸鹰犬,对朝廷敬而远之。虽说阿史那旸温雅如玉、干净如溪,令人心折,但王霨经父亲点拨后,已隐约察觉到阿史那旸的勃勃野心。而王霨不相信跟随阿史那旸多年的李定邦会毫无所察。 “有父亲和封常清在,北庭和安西两军将一北一南钳制住河中军,加上沙陀部和突骑施部的牵制,以阿史那旸之精明,当不会逆天行事、明知不可而为之吧。”王霨盘算碛西局势:“当务之急,还是凝神聚力驱散安禄山谋反的可能,利用朝堂争斗因势利导,铸造制度牢笼,彻底削弱、分化节度使日益膨胀的权力……” 想到飘荡在大唐上空的战乱幽灵或将消失,王霨不由觉得几分轻松,脑海里翻涌出刚来长安时的情景:“转眼入京已两年,三年之期近在眼前,何时才能与霄云一起离开长安呢?” 长安的风流繁华固然令人沉醉,可变幻莫测的风云也令人畏惧。穿越前,王霨大略知道盛唐时代对河中进行过行之有效的治理。可翻阅史书是一回事,身临其境则是另外一番滋味。不过,即便是在大唐国力的巅峰时代,长安朝堂对于碛西诸地依然不够重视,满朝文武多少仍视之为化外之地。 大概是因为穿越到碎叶的缘故,王霨对西域有一种莫名的好感,况且他绝不会不愿坐视华夏文明的衰颓,故他早就打定主意,一旦长安事了,就返回庭州,全力开拓碛西。 王霨正遐思间,忽听有人在耳边低语道:“霨郎君,家父有请。” “嗯?云舟郎君,高相找我?” “正是。”高云舟的回答干脆利落:“有劳霨郎君移步。” “不敢。”王霨迈步走向高仙芝时,忽然留意到河西朝集使董延光正得意洋洋对一位年约六旬的武将吹嘘着什么。 “霨郎君不认识郭副使吗?”高云舟甚是细心。 “郭副使?”王霨拍了拍额头:“难道是新任朔方节度副使郭子仪?” “李相薨后,李副使升任朔方节度使。经他举荐,横塞军使郭子仪被攫升为节度副使。”高云舟将门之后,对碛西将领颇为了解:“家父曾言,郭副使武举出身,文武双全、有勇有谋。前任朔方节度使张齐丘因分配粮草失宜,引发兵变。郭副使不畏乱兵,挺身而出护住张齐丘,用霹雳手段弹压乱兵,然后劝张齐丘改弦易辙、重新调配粮草,以菩萨心肠平息风波。可惜冯唐易老、李广难封,郭副使不得其时,年近花甲才得封节度副使,一生功业也就到此为止了。” “此时在世人眼中,郭子仪竟只是个时运不济的老将。”王霨忆起郭令公在后世的赫赫威名,心海起伏:“宁愿郭汾阳不封万户侯,也不能让万千生灵遭遇兵燹。安禄山就由我来对付吧!” 寒风如刀,斩不断英雄气概。 走近高仙芝与封常清两位南征北战的盖世名将时,王霨顿感如山壮烈的阳刚气息扑面而来。 “见过高相、封节帅。”王霨恭敬施礼道。 “敢问霨郎君,素叶居在庭州和龟兹的分号屯有多少粮食和棉服?”高仙芝开门见山。 “粮食、棉服?”王霨稍一思索,旋即猜出封常清的用意:“安西军是欲再次征讨吐蕃吗?若不是吐蕃,那就是远征大勃律?” “霨郎君七窍玲珑、一点就透。”封常清由衷赞道:“大勃律国王被吐蕃勾引,蠢蠢欲动。原本去年某就打算出兵讨伐,谁料关中洪灾和剑南战事导致碛西军粮紧张,安西军无力远征。而今洪灾已退,从关中迁居安西各镇的灾民也安居乐业,某打算今年夏收之后率军征讨大勃律,惩戒不臣之藩属。” “去年碛西风调雨顺,粮棉均堆积如山。只是不知封节帅会出动多少兵马?” “兵贵精不贵多,五千安西健儿率一万各藩属散骑足以平定大勃律。”封常清信心满满。 “大小勃律位于崇山峻岭之间,国小兵微,动用大军徒增耗费,于战事无益。”王霨点头称是:“若是征讨吐蕃,一万五千精兵略显不足,怎么也得动用三五万人马。” 封常清脸色微变,但瞬间就恢复如常:“霨郎君果然知兵,吐蕃军战力凶悍,与大小勃律有云泥之别。” “征伐不臣乃国之大义,小子自当尽力,素叶居愿以优惠价格向安西出售粮棉。”经怛罗斯之战及王鉷案后,王霨与安西都护府的合作愈发密切:“但某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可否派一支素叶商队跟随安西健儿同行。” 第九十九章:胡将入京势骚然(四) “霨郎君难道要开拓大小勃律?两国甚是苦寒,唯皮毛值点钱。 ”亲自率军远征小勃律的高仙芝通晓两国风土。 “不!”封常清摇头否定高仙芝的推测:“某虽猜不到霨郎君剑指何方,但想来绝不会为大小勃律的弹丸之地大费周章。” “高相之见识、封节帅之机敏皆令小子佩服得五体投地。”王霨拱手道:“贞观年间,高僧玄奘曾独行万余里,经河中、吐火罗抵达天竺,一路所知所见尽在《大唐西域记》。北庭杜长史少时阅览此书,才立志游历西域,终写出堪与《大唐西域记》相媲美的《经行记》。某遵杜长史教导熟读《大唐西域记》,得知天竺诸国土地肥沃、人稠物穰,甚是好奇;又听闻从勃律有山路可入天竺,不必绕道吐火罗,故欲派精干人手前去探查。” “长安市井风传霨郎君在扬州开设分号,筑巨舟扬帆东渡倭国。霨郎君之志向何其大也!”高仙芝瞥了眼高云舟和高仙桂,感慨万千。 “高相说笑了,扬州筑舟者,乃行商赵无极,并非小子的分号,某不过襄助一二。”王霨澄清道:“非小子志存高远,实因寰宇之大,远超吾等所知。华夏虽蒙苍天厚爱、先祖庇佑,奄有广袤疆土,然若固步自封、畏缩不前,如蛙坐井中观天,岂不辜负先人筚路蓝缕之功?” “壮哉!”高仙芝抚掌而叹:“封二,若战事顺利,何不遣一旅健儿协助素叶商队探寻通往天竺的孔径。” “相国吩咐,某岂敢不从?”封常清嬉笑道。 “多谢高相国、封节帅。”王霨恭敬施礼:“其实南进天竺最开阔的通道正是玄奘法师所走的路线(玄奘经阿富汗过开伯尔隘口进入印度次大陆,开伯尔隘口是无数来自北方的征服者进入印度的必经之路),可惜吐火罗地仍归黑衣大食掌控,否则小子何须舍近求远。” “最近河中军频频越过乌浒水敲打呼罗珊,安西与北庭两镇反无用武之地了。”封常清意味深长道:“某听古老讲,苏禄可汗雄踞河中时也是这般气象,大军摧枯拉朽,逼得大食军十余年不敢东渡乌浒水。” “封二,国虽大,好战必亡。既然河中军肩负起抵御大食东侵的重任,安西四镇安守本分即可,何必多事。”高仙芝淡淡道:“魑魅魍魉何足惧,吾自巍然镇群妖。有安西健儿在,碛西无忧!” “高相国、封节帅,若无其他可以效劳的,小子就先告辞。”王霨听出高、封二人话里的玄机,但他不便公然指责阿史那旸,遂拱手告辞。 待王霨走后,高仙芝才低低道:“封二,汝能确定苏毗部那边万无一失吗?” “节帅放心,若无十全把握,某岂敢轻易上表出征。”两人密谈时,封常清还是习惯称高仙芝为“节帅”。 “封二行事周密严谨,某信得过!” “节帅,只要某在,安西四镇永远都是你的根基。”封常清谨慎地瞄了眼被群臣环侍、簇拥的盛王,压低嗓音道:“节帅,汝真的相信盛王能掀翻太子、继承大统?李相已薨,李岫懦弱不堪、李仁之乳臭未干,节帅无需再对他们亦步亦趋。” “封二,依汝之见,圣人为何要密召某入宫,暗示吾重查旧案?” “太子入主东宫十六年,若无失德之举不可轻动,否则天下不安。圣人之心,乃用节帅为跳荡先锋,直刺东宫营垒。” “封二担心先登者九死一生?”高仙芝对封常清之意心领神会。 “节帅已身居相位,何须如此豪赌?”封常清劝谏道。 “封二,某岂不知圣人之心术和此事之凶险。然吾心甘情愿涉足储位之争,非贪图他日拥立之功,而是要为高家和冤死的安西儿郎讨个公道!”高仙芝拳头紧攥、指节发青:“某隐忍一年多,并非血冷气衰、明哲保身,只因辨不清圣人心思和朝堂风向,不敢轻举妄动,以免鸡飞蛋打。如今圣意已明,吾腰间的横刀早已按捺不住,定要痛饮仇人血。” “节帅既有此心,可尽情施展,某将用一场酣畅淋漓的大捷为节帅助威!”封常清意识到高仙芝决心已定,遂如往日一般出谋划策。 “知我者,封二也!”高仙芝动情握住封常清的胳膊。 “某此次进京的随从中有三十名安西军最出色的斥候,吾已将他们全部编入安西进奏院,节帅可任意驱使。”封常清担心高仙芝在长安人手不足,早有准备。 “之前坊间传闻,长安城中的游侠儿甚是厉害,某本不屑一顾,想着他们如何能与堂堂军阵相比。但从卫伯玉的经历看,尺有所短寸有所长,若论街头巷尾的阴暗伎俩,军旅虎贲还真不如游侠剑客。长安不仅庙堂水深,江湖也不太平。之前李相就因轻视鸡鸣狗盗之徒而吃了暗亏。”高仙芝叹了口气。 “若非王都护与东宫牵扯太深,霨郎君和素叶镖局将是最合适的帮手。”封常清有点遗憾。 “本就是一潭浑水,何必再拉霨郎君下水。有仙桂、云舟和卫伯玉,吾安西儿郎自会报仇雪耻、手刃仇敌。”高仙芝傲然道。 “节帅仁心某深为敬佩。可依在下看,霨郎君从来都在浑水中,否则他何必进京卷入是非?” “某虽看不清王正见父子因何求索,但隐约觉得,其所求绝非一家之富贵或一党之兴衰。”高仙芝肃然道。 “节帅,人各有各的造化。王家父子所求或为无上大道,然节帅坚守朝堂正气,内抵杨国忠乱政、外御安禄山妄为,亦是莫大功德。某才德有限,唯求保安西四镇军民平安、碛西一隅不受外敌欺凌。” “封二过谦了。”高仙芝哈哈笑道:“出将入相之途已通,长安政局风云变幻,两年之期倏忽将至,封二岂无意于相位乎?” “杨国忠恨不得独霸政事堂,而圣人早就打算调王都护入京,王都护父子则使出浑身解数驱使安禄山离开老巢。”封常清对朝堂动向一清二楚:“长安风雨不休,某有自知之明,还是蛰居碛西一隅比较安稳,也可为节帅留一步退路。” “封二啊封二……”高仙芝正要挥拳拍打封常清的肩膀,却听蹄声哒哒,数骑飞龙禁军绝尘而来。 “禀盛王殿下,东平郡王的车驾即将抵达!” “东平郡王真是神速!”朝气蓬勃的李琦长身而起:“太子殿下替圣人分忧,坐镇长安。某道微德薄,只能在迎来送往上为陛下略尽薄力。” “殿下太过自谦了!”李仁之一边谄媚地奉承盛王,一边示意礼部主事们招呼百官列队。 “平卢兵马,不在范阳之下。”史朝义小声嘟囔了一句,悄然站在李琦身后。 飞骑如流星、奔腾风烟举。 “参见盛王殿下!”安禄山以和肥硕身躯不相称的麻利劲儿挤出车厢,跪在盛王面前行叩拜大礼。 “东平郡王请起!”李琦深知父皇对安禄山的倚重,不敢托大,疾步上前扶起安禄山:“某奉圣人旨意率文武百官在此恭迎郡王入京,圣人已在殿中等候多时,还请郡王随某入宫。” “大冷天的,辛苦各位了,他日必有馈赠!”安禄山随意向高仙芝、陈.希烈等拱了拱手,发现杨国忠不在迎接队伍中,遂讥笑道:“右相地位尊崇,不用在外受冻,真是好造化。” 陈.希烈与高仙芝面面相觑、哭笑不得。 安禄山不管他人作何感想,伸开双臂待禁军士卒卸下他腰间横刀,快步跟随盛王跨进昭阳门。安庆宗、高尚和严庄三人则向到场迎接的官员一一致谢。 赳赳武夫引天仗,直入华清列御前。 “陛下!”甫进正殿,尚未抵达御榻前,安禄山就如一团肉球跪拜在地,一把鼻涕一把泪道:“陛下!微臣是个大老粗,啥也不懂,一心只想着忠于陛下、守好边境。天可怜见,某有幸得陛下宠信,却遭小人嫉恨。某听人讲,杨相国三天两头说微臣要谋反,造谣说某不敢来京觐见陛下。微臣不过是个杂胡,当不起陛下的厚爱,还请陛下另选良将镇守范阳、河东,某还是回边镇榷场当个牙郎算了。” “东平郡王切莫血口喷人,某何曾说过汝要造反?”李隆基还未发话,杨国忠却先坐不住了,站起身来怒斥安禄山。 “杨卿不得无礼!”李隆基面有愠色,他起身离开御榻,亲自扶起安禄山:“安卿一片赤诚,朕从未怀疑。有安卿在,朕才能高枕无忧。之所以急诏卿入京另有他因,安卿切莫听信流言。不过今日并非廷议,不宜商议国政。安卿一路车马劳顿,高将军,你先带安卿下去歇息。” “诺!”高力士瞄了眼脸色发青、神情复杂的杨国忠,暗暗叹了口气:“东平郡王,陛下早命某在宫外为殿下备好别院,殿下请随某前往。” 第九十九章:胡将入京势骚然(五) “不!”安禄山硕大的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一般:“不过区区数千里行程,某皮糙肉厚,一点也不累。 今日某要效仿飞龙禁军,在寝殿外为圣人执戟宿卫。” “安卿之心,朕已明了。但朝廷自有法度,岂能让郡王值勤。”李隆基明白安禄山内心不安,遂解下锦袍,披其肩上:“卿侍君若父,朕亦待卿如子。” “多谢陛下!但陛下说错话了。”安禄山正色道。 “大胆!陛下金口玉言,岂能有错!”杨国忠忍不住蹦出来挑刺。 “杨卿稍安勿躁。”李隆基示意杨国忠坐下,和颜悦色问道:“不知朕哪里错了。” “陛下忘了,贵妃娘子早已认末将为义子,陛下自然是微臣之父,所以某并不是侍君若父,而是真心实意将陛下当做父亲大人孝敬。杨相国算起来也是某的长辈,长辈看不惯晚辈是常有的事,但做晚辈的肯定不会计较。”安禄山口齿极为流利。 “如此说来,还真是朕失言!”李隆基哈哈大笑,拍了拍安禄山的肩膀:“安卿气量宏大,堪为百官楷模,明日朕设宴为安卿接风洗尘。” “谢陛下隆恩!”安禄山确信李隆基并未怀疑自己,才起身退下。 朔风凛凛、沉香袅袅。高力士和安禄山离开后,大殿内一时陷入沉寂。 “看你出的什么馊主意!”李隆基坐回御榻,没好气地斥责杨国忠:“安禄山一接到朕的旨意,只花九天就从幽州赶到长安,怎么可能谋反?” “陛下,五百范阳骑兵不到十日就奔袭数千里,从幽州杀至京畿,难道不令人畏惧?安禄山执掌河东、范阳两镇,手下精兵十余万,难道不令人担忧?”杨国忠毫无认错之意:“幽州也就罢了,河东距离京畿只有一河之隔,当年高祖、太宗起兵,正是从河东西进关中!” “河东?”李隆基抚须沉思,阴晴不定。 “陛下,安禄山或许一片忠心,但谁能保证他永无反意?”杨国忠见李隆基迟疑,乘胜追击:“微臣或许错怪安禄山,但微臣如此猜疑,也是为大唐社稷和圣人安危着想,并无半分私心。” “并无私心……”李隆基冷哼一声:“国事繁忙,杨卿先告退吧。” “诺!”杨国忠讪讪离开大殿。殿外寒风呼啸,让他打了个激灵:“安禄山恃宠而骄,根本不将某放在眼里,实在可恨!可圣人对他深信不疑,对吾却将信将疑,如此下去如何得了?不行,今晚得让玉瑶去探探圣人口风。贵妃娘子最近一直对某冷冰冰的,也不知怎么回事。妇人之心,果然难测。” 人去宫静、大殿森森。李隆基斜靠在御榻上,望着空荡荡的大殿头疼不已。负责掌扇的宫娥和侍奉左右的小黄门吓得战战兢兢,大气都不敢出。 登基数十载,李隆基早已习惯孤家寡人高处不胜寒的日子,对身边任何人都保持着足够的戒心和警惕。之所以如此,实在是因为帝王之尊太过诱人,引无数英雄豪杰铤而走险,踏上这条充满血腥和艰险的不归路。 当年太宗不惜杀兄逼父、血溅玄武门,则天大帝更是接连诛杀、软禁爱子,不都是为了争夺或保住帝位和权势吗?即便是饱受后人讥讽的懦弱皇帝中宗,听术士言相王府附近的隆庆池有帝王气,亦结采为搂、宴侍臣、泛舟戏象以厌之。可帝王气岂是区区数头南蛮野兽能够镇住的,唐隆年间风起云涌,一番明争暗斗,帝位终究还是落入相王一系。 李隆基为坐上帝王之位,更是孤注一掷诛韦氏、尔虞吾诈斗太平,历经千难万阻,中间还险些葬送自家性命和尚未出生的儿子。幸好父皇汲取高祖的教训、长兄李成器担忧沦为建成太子,李隆基兵不血刃登上帝位。不过,李隆基十分清楚,但凡父兄有一丝犹疑,他肯定会毫不犹豫重演玄武门之变。 御宇以来,李隆基发现,夺帝位难、守住帝位更难。夺帝位如登山,前方只有一条道,舍命追逐即可;守帝位若镇守孤城,敌人无所不在,随时可能从意想不到的角落窜出来,简直防不胜防。 为守住帝位,李隆基建花萼相辉楼,外示兄弟和睦,实则将对皇位有威胁的兄弟全部置于监视之下;为防范儿子们权欲膨胀,李隆基大兴土木建十六王宅,确保他们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内侍省的掌控。 为让心爱女人的儿子继承大统,李隆基废结发皇后、诛三子,可谁料武惠妃时运不济,竟在节骨眼上病逝。朝堂风势随即逆转,反对立寿王为太子的呼声越来越高,李林甫竭尽全力也未能彻底压制反对的声音。 李隆基考虑过乾纲独断,直接下诏立李瑁为太子,可李林甫与武惠妃、寿王的私相授受逐渐浮出水面,令李隆基警惕不已。李林甫已位极人臣,一旦他与东宫联手,后果不堪设想。为杜绝隐患,李隆基顺势而为,接受高力士的建议,立不显山不露水的忠王为太子。 同时,为避免东宫坐大,李隆基又暗中授意李林甫疯狂攻讦太子。而李林甫因之前与寿王李瑁捆绑太紧,为身家性命计,绝不可能与东宫合作。右相与东宫恶斗,李隆基顿觉帝位稳固如山。 即便如此,放心不下的李隆基除了倚重高力士和陈玄礼为左膀右臂监控朝堂外,还从边镇攫升出身寒微的安禄山作为忠犬,赐之以殊荣、诱之以厚利,确保他及手下的十余万精兵为己所用,以消灭任何可能的威胁。 可拥立之功还是太过动人心魄,虽有重重压制,可随着李隆基年岁渐高,聚拢在太子身边的文臣武将越来越多,东宫党羽翼渐丰。王忠嗣、皇甫惟明、韦坚、张均和王正见等人若有心发动政变,顷刻间就会有四十多万大军包围长安。 坐立不安的李隆基无法确定太子是否会效仿太宗皇帝,但他也不需要也不会去耗费心力确认。对帝王而言,只要威胁存在,就一定要想尽办法摘除,而不能寄希望于对方不发动。时局微妙之际,右相李林甫敏锐察觉到帝心的变化,抓住时机接连发动韦坚案和杜有邻案,将东宫党的中坚皇甫惟明和韦坚全部打倒。 为剪除太子最强力的外援王忠嗣,熟悉养子品行的李隆基有意盯住石堡不放,纵容李林甫借石堡施压、构陷。生性耿直、行事磊落的王忠嗣果不其然坠入李林甫早已挖好的陷阱,背上“违抗君命、阴结东宫”的罪名。有了罪名,李隆基就能顺势剥夺王忠嗣节度之职并将其下狱。 李隆基不是没有考虑过杀掉王忠嗣,彻底凿空太子的根基。但此时朝堂局势已然发生变化,太子势弱、右相强横,李隆基担心李林甫失去牵制后再次鼓动立李瑁为东宫,就决心饶王忠嗣不死,作为平衡两派的砝码。所谓哥舒翰入宫求情,只不过是帝王改弦更张的台阶而已。至于哥舒翰是适逢其会还是窥得帝心,对高高在上的天子而言,都是无足轻重的小事。王正见因非东宫嫡系,也逃过此劫,成为太子残存不多的边镇奥援。 经过一番清洗,太子势弱而不倒、右相强却难独大,朝局再次形成平衡,李隆基才放下心来,与新宠杨玉环夜夜笙歌、寻欢作乐。谁知安稳日子没过数年,李林甫日渐老朽、北庭王正见凭战功异军突起,太子的声望日益恢复,暗中的小伎俩渐渐增多,行事也愈发阴狠张狂。 察觉到单凭李林甫已无法压制东宫势力,李隆基一面将杨国忠引入朝局,试图借助李、杨二人的合力打压太子;一面不断攫升安禄山,以东北节镇对抗西北边军,毕竟西北诸镇将领多为王忠嗣旧部,更倾向于太子。 为收拢西北边镇的军心,石堡之战后,李隆基一度盘算过以虚衔召回被贬为汉东太守的王忠嗣,利用多年父子之情将其笼络,以避免太子剑走偏锋。之所以如此谋划,是因李隆基笃信王忠嗣品性端正、心思恪纯,与太子交好纯粹是因为多年旧情,他和野心勃勃的韦坚、皇甫惟明等并非一路人。这也是李隆基当年愿放养子一马的根源所在。 谁知念头刚起,王忠嗣就暴毙于汉东郡。李隆基自然不信世上有如此巧合,但他已懒得追查究竟是谁干的。活着的王忠嗣可以成为帝王棋盘上的奇兵,死去的王忠嗣则如散去的彩云、破碎的琉璃,无论之前多么光辉璀璨,最终却变成一团废物,毫无价值可言。至于父子亲情,在帝王权术面前本来也算不得什么,更何况还只是一个养子。 离了王忠嗣,朝争依然继续,但走势却逐渐脱离李隆基的设想。他本以为血气方刚的杨国忠和老谋深算的李林甫能够精诚合作,共同打击东宫。谁知性急的杨国忠为早日继任右相,竟将目标对准李林甫,引起一番乱斗。 第九十九章:胡将入京势骚然(六)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东宫势力不但没有被削弱,反而趁机坐大,将手伸入龙武禁军,在杨国忠发动的王焊谋反案中差点将李林甫击倒。 强压心中的惊慌,李隆基听从高力士的提议,火速新建飞龙禁军制衡龙武军,以免不知不觉中被逼为“太上皇”。 在王焊案等交锋中,李隆基意外发现王正见的态度甚是微妙。他因王忠嗣的缘故一直被朝野视为硕果仅存的东宫党边将,其长子任职东宫,与广平王形影不离;其女更是嫁给建宁王。但王家最令人刮目相看的次子王霨,却如泥鳅般在东宫、李林甫和杨国忠三方势力间游刃有余。 最初李隆基以为王正见大奸似忠,面上尊崇东宫、实则四处钻营。但前年冬至大朝会上,王正见合纵连横发动碛西边镇削弱安禄山的势力,明显与东宫心思不符。李亨与安禄山关系并不融洽,但李隆基清楚,双方眼下并未视彼此为不共戴天的仇敌,毕竟他们各有各的对手和麻烦。 而去年肆虐关中的洪灾则让李隆基摸清王家父子的想法。洪灾之中,关中平民流离失所,适逢飞龙禁军成军工作举步维艰。王霨及时提出“流民换精兵”之策,一举两得化解困境,令李隆基意识到王正见和王霨的目标是强本弱枝、维护中枢威仪。 身为北庭都护却反对节度使权力扩张,听起来匪夷所思,却活生生地发生在眼前。 “莫非王正见傻了?还是边镇之权已然膨胀到不可约束的地步,令仁人志士痛心疾首?”李隆基心间闪过几丝疑虑,但他仍然坚信,天下万民尽在掌握中。让他感到更妙的是,王正见父子孜孜以求的目标,恰好有助于自己推行易储大计。 李隆基更换太子的念头萌生在梨园欢宴上。武惠妃死后,寂寞空虚的李隆基在高力士的诱导下结识千娇百媚、精通音律的解语花杨玉环。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焕然一新的情感滋润了帝王的身心,却也彻底断绝了寿王李瑁的东宫之途。 有时李隆基也会怀疑,高力士是否故意因势利导,斩除寿王对东宫的威胁,毕竟太子是他举荐的。但只要看到芙蓉如面柳如眉的娘子,李隆基就不愿再去纠结此事。毕竟儿子的感受不若自己的享受重要,何况他也须臾离不开高力士细致入微的侍奉。 故而李隆基虽对太子的不满越积越多,之前却始终未考虑过废立太子,因为他一时想不出哪个儿子适合替代李亨。 梨园宴会上,李林甫借武惠妃的忌日,将盛王李琦推到眼前。怀着对旧爱的缕缕思念,年老帝王蓦然发现,沉溺于享乐中的自己对儿子们了解得太少,不知不觉间,年近弱冠的李琦已玉树临风,酷似当年风流倜傥的临淄王。 “如此佳儿,何不立为太子?”欢宴之后,李隆基再瞧李亨那张黑脸横竖都觉得不顺眼。虽清楚李林甫利用了自己内心深处最柔软的一面,但李隆基乐意如此。而他决定选择盛王除了对武惠妃的旧情,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就是李琦年纪适中,既不用担心日后朝政为权臣篡夺,又不必忧虑东宫威胁自己的帝位。 打定主意后,李隆基如同忙碌的蜘蛛,静悄悄编织着捕捉猎物的大网。经历过无数血雨腥风的他深知废立太子极可能动摇国本,必须慎之又慎。因此,一开始,为了避免刺激李亨,李隆基只是逐渐增加盛王抛头露面的机会,使朝臣慢慢适应李琦的存在。 前年冬至大朝会时,老谋深算的李林甫利用碛西边将对安禄山的围攻,为盛王争取到平卢节度使的差遣,使悍将史思明成为李琦的忠诚追随者。 李隆基本不想.操之过急,可身体日渐衰弱的李林甫却等不及。去年洪灾时,李林甫入宫秘奏,恳请李隆基默许盛王转运渭桥仓中的存粮赈灾,以博取名望。李隆基望着垂垂老矣的李林甫,心生怜悯。两人年岁相差无几,沉醉于美人歌舞、羯鼓羌笛的帝王身姿依然如松柏挺拔,忙碌于案牍公文、勾心斗角的权相面色枯蔫若落叶焦黄。 “既如此,哥奴就放手施展吧!”李隆基不忍拂李林甫的面子,同时也想探探东宫会如何反应。 东宫果然忍无可忍,不过太子并没有傻到直接跳出来动手,而是选择怂恿回京心切的杨国忠出手烧毁盛王义仓、击杀转运渭桥仓粮食的车队,导致盛王声望大坠。 如此反击倒未超出李隆基预料,但李林甫身体之差却令他始料未及。幸而李林甫临死前一番布置,胁迫杨国忠支持盛王、对抗东宫。 失去李林甫后,杨国忠继任右相,李隆基本打算延续内有权相、外有边将的格局压制东宫,缓缓图谋易储。可杨国忠才具有限,与李林甫比相差万里之遥。他玩弄权势、结党营私,李隆基都不在意,可他根本摸不准帝王心思所在,一心与安禄山比高下,令李隆基头疼不已。 放弃杨国忠另找良相?李隆基荒废朝政多年,对朝臣才德的了解早非初登基之时。况且右相之位关系重大,眼下除了杨国忠,又有谁具有如此势力呢?陈.希烈只是一唯唯诺诺、自私自利的酸腐文人,不通治国之道;高仙芝文武兼备,惜乎在中枢毫无根基;张均、张垍、王正见均与东宫牵连太深,决不可为右相;罗希奭眼界狭窄、格局太小,可专一面却无法掌全局;吉温…… “卖主求荣的不良子,难堪重用。”思及吉温,李隆基忆起他那双狡诈、阴狠的三角眼,心海泛起厌恶的涟漪:“王鉷出身名门,精通富国之术,颇具大臣威仪,本是良相之才,可惜了……” 无奈之下,李隆基不得不亲自出面调停左膀右臂间的冲突,可安、杨二人势同水火、斗得不可开交,杨国忠但凡抓住机会,一定会危言耸听说安禄山必反;安禄山则绕开政事堂密折不断,痛陈杨国忠如何暗中下绊子,克扣范阳、河东两镇的钱粮。 听杨国忠絮叨多了,李隆基偶尔也心生疑虑:“难道安禄山真有狼子野心?” 在疑云左右下,李隆基决定放纵一次杨国忠,借之试探安禄山的忠心。令他感到欣慰的是,安禄山一接到圣旨就快马加鞭赶到长安。 “愚蠢的杨国忠,有几分机巧、却无大才,根本不知治国理政根本何在。”遐思许久,李隆基对杨国忠愈发不满:“不过愚者千虑亦有一得,河东地势高耸、虎视京畿,乃要害之地,长期由一人把持确非长久之计,只是究竟该由何人接任方才妥当呢?” 边镇节帅调动牵一发而动全身,非思虑周全不可轻动。李林甫在时,这些都不劳李隆基操心。如今右相和边将斗得鸡飞狗跳,本来垂拱而治的圣人也开始费心劳神。就连易储大事,也得李隆基亲自出面暗示高仙芝出手…… 深殿寂寂、步声杳杳。 “陛下!”高力士轻声喊道。 “哦,高将军回来了,安禄山那边都安排妥当了?”李隆基从沉思中回过神。 “东平郡王在别院休憩,所带牙兵住进飞龙禁军营盘。张守瑜将军熟悉范阳、河东军将,有他出面,范阳牙兵定然服帖。”高力士殷勤道:“天气寒冷,陛下为何不早回寝殿?” “朕和杨相国多聊了几句。”李隆基面色微微有点阴沉。 “陛下可是因杨相与东平郡王不睦而劳神?”高力士把圣人心思的边边角角都摸得一清二楚。 “还是高将军深得某心!”李隆基叹道:“将相不和、朕心难安!” “陛下,老奴倒是有点粗浅见识。”高力士笑眯眯附在李隆基耳边窃窃私语。 “妙!”李隆基眉宇间阴霾渐散、晴空万里:“如此安排,双方谁也挑不出毛病,高将军此议别具匠心。” “陛下谬赞!”高力士喜道:“其实……” “其实这是霨郎君的主意。”李隆基旋即猜出高力士妙计的来源。 “陛下圣明!”高力士笑道。 “这种面面俱圆的鬼点子,也就他这个小滑头想得出来。”李隆基故作漫不经心追问道:“王正见父子所谋不止于此吧?霨郎君还有什么精怪主意,高将军不妨一股脑抖出来。” “陛下是疑心王都护另有所图?”高力士内心有点紧张。 “朕只是纳闷,为何王正见父子盯住安禄山不放?方才的主意确实巧妙,可归根到底还是要收拢安禄山的权势。” “陛下,王都护与霨郎君一心所求,乃维护陛下之权威、京畿之稳固。老奴以为,王家父子与当年的王忠嗣志同道合、心意相通,所作所为皆以忠君报国为本。偶或有触逆鳞之举,却并无私心。”高力士不正面回复,而是小心翼翼绕着圈为王霨辩护。 第九十九章:胡将入京势骚然(七) “忠嗣……”李隆基沉默半响,死去的王忠嗣确实毫无价值可言,但坚硬如铁的帝王心中偶尔也会有数寸柔软,尤其是发现满朝武将皆不如养子之时。 () “石堡之战朕是急躁了些……”李隆基轻叹口气。 “收复石堡是抵御吐蕃北侵陇右的肯綮,陛下圣断自然无错。只是李相操之过急,反闹出诸多事端。”高力士对石堡之战的猫腻心知肚明,但他此刻只能将一切过错推给李林甫,反正死人是无法为自己辩护的。 “有高将军举荐,朕信得过。”李隆基颔首道:“霨郎君为人聪明伶俐、行事不偏不倚,朕心甚喜。” “陛下忙了许久,也乏了吧,贵妃娘子还在飞霜殿等陛下呢。”高力士见大事已定,将话题转回当下。 “坐了半日,还真有点疲惫。”李隆基扶着高力士的胳膊站起身来:“对了,几位国夫人在宫中吗?” “听说秦国夫人偶感风寒、身体不适,韩国夫人和虢国夫人近几日并未入宫。”高力士小心揣测着圣人心意:“所以一早贵妃娘子就传素叶郡主带妹妹雯霞小娘子进宫。” “哦。”李隆基虽未多言,脸上却有淡淡的失望。 “圣人还真是偷姨姐偷上瘾了……”高力士忍不住腹诽道:“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圣人后宫佳丽三千,竟也会迷上这偷偷摸摸的销魂滋味。只是宫中人多口杂,一旦传到贵妃娘子耳朵里可就麻烦了,某得让内侍省上上下下把嘴闭得严严实实。” 廊腰缦回,檐牙高啄。 高力士陪同乘坐步辇的李隆基抵达飞霜殿时,惊愕地听到殿内飞出虢国夫人肆无忌惮的欢笑声和贵妃娘子温文尔雅的回应。圣人闻之面有喜色,高力士听后眉头微皱。 热热闹闹用过午膳后,杨玉环面露倦色,在阿史那姐妹侍奉下回寝殿小憩。圣人安顿好贵妃娘子后急匆匆回转正殿,兴致勃勃陪精神充沛、神采飞扬的虢国夫人玩樗蒲。 高力士见状,知趣地招呼小黄门和宫娥悄然退下。他并不知道,寝殿内,辗转反侧的杨玉环泪痕红浥鲛绡透。阿史那霄云望了眼泪水涟涟的贵妃娘子,粉颊上满满都是尴尬,不愿与妹妹对视;而心有戚戚、怒不可遏阿史那雯霞似乎也面有愧色…… 一个多时辰后,粉面娇靥、目饧骨软的杨玉瑶离开华清宫,驱车直奔紧邻宫禁的自家别院,而焦躁不安的杨国忠早已等候多时。两人会面后不久,杨国忠急命杨暄亲自登门,请御史中丞吉温过府一叙。 白日渐西斜,黄昏驱寒鸦。 夜色渐浓、华灯初上,飞檐斗拱、美轮美奂的华清宫在星光和烛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 “因见过良辰美景,搴帷数星;再不愿断井颓垣,悲风黍离。”宫外素叶别院前庭,王霨送别张德嘉后,眺望渺渺茫茫、如梦如幻的宫殿,想起历史上安史之乱后华清宫汤所馆殿鞠为茂草,心绪若潮涌。 “小郎君所吟非诗非词,不过听起来别有一番滋味。”阿伊腾格娜柳眉微蹙:“耿耿不寐,如有隐忧。吾知小郎君忧国忧民之心,可方才德嘉郎君不是说高翁已说动圣人,明日午宴即可见分晓。” “行百里者半九十,越到最后关头越不能放松警惕。”王霨经历了多起朝争风波后,深知胜负往往就在一线之间: “但愿明日过后,大唐能海宴河澄,远离战火兵燹。” “小郎君是着急娶霄云姐姐吧。”阿伊腾格娜担心王霨过于紧张,故意掩嘴轻笑打趣王霨。 “伊月不想回碛西吗?”王霨不答反问。 “梁园虽好,不是久恋之家。”阿伊腾格娜仰望西方星空,神情黯淡。 “若一切顺遂,今年冬至大朝会后某就打算回庭州。听闻李泌先生在北庭、安西游山玩水、逍遥自在,某亦有此愿。伊月也可赴怛罗斯城探望忽都鲁特勤。” “王都护不是即将入京任职吗?这次应当不会再出什么岔子吧?”阿伊腾格娜疑道。 “正因家父来京,某才敢安心离去。那时东宫或已易主,父亲应当也不必再受太子胁迫;姐姐和建宁郡王更能因祸得福,不再涉足世上最凶险的争斗;某那权欲熏心的兄长肯定失望之极,不过吾本就不需在乎他的心情。” “太子岂会甘心束手就擒?”阿伊腾格娜依然隐隐担心。 “不甘心又如何?家父从未铁心支持太子,况且飞龙禁军已初具气象,他就是打算重演玄武门之变,又能从哪里调兵?难道凭王元宝和公孙门?”王霨冷笑不已。 “国泰民安才是天下之福。”阿伊腾格娜忍不住有些许雀跃:“回到碛西后若有余暇,小郎君可否陪吾去趟怛罗斯?” “当然可以,某还想带你们南下天竺、扬帆出海呢!”数年纠缠于阴暗、复杂的朝堂争斗,王霨如身陷浅滩的蛟龙,特别盼望一场酣畅淋漓、无拘无束的远游。 “我们还可以去大马士革探望怀远郡主。”心情愉悦的阿伊腾格娜思绪飞扬:“小郎君,我有时会想,若没遇见你,我的命运会如何呢?大唐还会是如今的模样吗?” “这……”王霨一时有点语塞,毕竟他从未对任何人揭露自己“穿越者”的身份。更重要的是,他穿越前从未在史书上见到任何关于阿伊腾格娜的记载,想来多半是在碎叶之战中夭亡了。 斟酌半天王霨才期期艾艾道:“以伊月的聪明和智慧,无论到哪里都会招人喜欢的。至于大唐,若中枢不能尽早遏制边镇尾大不掉之势,国运盛极必衰,天下战火连连。” 阿伊腾格娜凑近王霨的双眸对视片刻:“小郎君,你方才撒谎了。其实吾胸中有数,若非王都护与小郎君宅心仁厚,某不是葬身素叶水,就是被囚禁在长安,岂能有今日之机遇。” “伊月何必为虚幻之事伤神?” “小郎君,你坠马昏迷时,是不是受神明眷顾跨越忘川知晓些许未来。”阿伊腾格娜下定决心问道:“光明神阿胡拉?马兹达能预知一切,偶尔会有凡人被其选中,从永不熄灭的火焰中窥探到命运的终点。” “虽不中,亦不远矣。”王霨苦笑道:“但是否知晓未来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去改变。” “果然如此。”阿伊腾格娜神情凝重:“小郎君苦心孤诣入京卷入朝争,他人或以为是王都护和小郎君贪图富贵。但吾深知,小郎君并不眷恋长安繁华和朝堂权势,之所以以洁白无瑕之身跳入乌黑泥潭,其实是为铲除安禄山、拯救大唐。” “嘤其呜矣,求其友声。得知音伊月,吾道不孤。” “但小郎君可否考虑过,天意渺茫难测、世事环环相扣,王都护与小郎君力求强干弱枝,是否会引发不可测之变故?” “人力穷而天心见,径路绝而风云适。”王霨攥紧双拳:“不穷尽力气去改变,谈何天心天意!且某已梳理清节镇膨胀之源流,并一一找出对策。时机合适时,某会借力推行,以求长治久安。” “小郎君,不知可否让某一观。” “正欲请伊月斧正,一会儿回书房看吧。” 王霨正欲转身返回后院,却听别院外马蹄声急,片刻功夫后就见三名精干的素叶镖师来到前庭。 “禀霨郎君,元判官午时离开华清宫回城,进入亲仁坊拜会都护宅,由珪郎君迎入内宅,之后并未离开。” 因李隆基每年冬日都会来温泉滑腻的华清宫避寒,宫禁外为各官署均修有公廨,以便圣人随时传召。经常随侍的文武官员则在宫外购置别院,以备起居。王霨考中进士后,也购买一处院落。 王霨身为翰林学士,翌日需跟随李隆基参加为安禄山接风洗尘的午宴,故在华清宫外的别院住下,并未返回金城坊。各地朝集使不在受邀赴宴之列,所以安禄山抵达华清宫后,元载就回长安了。 “某那兄长还在宅中吗?亲仁坊里可有异动?”王霨询问道。 “珪郎君并未离家,坊中甚是安宁。其间有来自东宫的小黄门找珪郎君,待了小半个时辰就回去了。” “元判官拜会裴夫人和吾兄长并无什么可疑的。”王霨点了点头:“辛苦诸位,不过之后还需继续盯紧元载。” “霨郎君,还有一事。”领头的镖师并未告辞:“今日城中忽有传言,说王鉷之子王准从岭南潜逃回京了。目前尚不清楚流言之真假,但在下恳请霨郎君加强戒备。” “某知道了,多谢!”王霨赞许道。 等三名镖师离去,王霨皱眉疑道:“王准?难道是李仁之干的好事?他与王准沆瀣一气,肯定想救王准脱离苦海。可储位未定,何苦如此心急……” 一钩蛾眉照长安,清辉难驱人心寒。 风流渊薮平康坊中,酒酣耳热的龙武将军邢縡在青楼里左拥右抱、划拳行令,正快活间,忽听别的雅间里飘出“王准”、“潜逃”的字样,邢縡一个激灵,酒醒了大半。 “王准!”邢縡神色狰狞若凶兽、心海翻腾如巨浪:“某险些忘了,王家的人还未死光呀!看来他又和李仁之勾搭上了。当初大将军畏首畏尾,不愿派人半道灭口,闹得王家人死灰复燃。早知如此,还不如当初斩草除根来得痛快。不过,此事得尽快禀告大将军。” “不喝了,不喝了!”邢縡推开偎在怀里的歌姬,摇摇晃晃骑上马,凭龙武禁军的令牌打开坊门,冒着漆黑如墨的夜色向龙武大将军陈玄礼府邸奔去…… 第一百章:沙场点兵震宵小(一) 马蹄哒哒、车声辚辚。 天宝十三载正月初三戌时三刻(晚上20点30左右),北庭判官元载吃力地披着厚重的铠甲,假扮成龙武军士卒,跟随东宫内侍的车驾,驱马奔驰在长安城宵禁后的长街上。 出生寒微的元载并不怕吃苦,可从小嗜学好读的他体格颇为孱弱,骑马射箭均不擅长,与大唐尚武风气颇为不合,没少遭人嘲笑。 人人都有自尊心,心思细腻的读书人尤甚。况且元载很清楚,自己身板瘦弱的罪魁祸首并非懒惰,而是贫穷。元载何尝不想若豪门子弟一般鲜衣怒马、呼鹰逐兔,可一匹老驽马都得十几贯钱,他家里根本买不起。 生于京畿歧州的元载本不姓元,他自幼丧父,家徒四壁。后母亲改嫁,日子略有改观,可继父景升好吃懒做,家境依旧拮据。 在元载眼中,继父这辈子只做了一件还算有眼光的事,那就是为巴结一位当上王妃的元氏远亲,不惜改姓换宗,从景升变成元升,由此获得个员外官的职位,勉强能够供自己读书。可继父贪杯好酒,家里并无多少积蓄,元载的日子仍旧苦哈哈。 贫穷赋予元载的不仅有羸弱的身躯、敏感的自尊,还有渊博的学识。因为贫困,元载上得起学却买不起书,不得不觍颜向同窗、寺庙或道观借书。为少受白眼,元载用秃百余根制作粗劣的毛笔,抄写无数本儒学经典和道家典籍,学问因而愈发精进。他尤喜老庄之学,《道德经》、《南华经》倒背如流。 但元载那时还不知道,学识未必能转化为权势。他多次栉风沐雨前往州府参加乡试,却屡屡落榜。直到天宝元年(742年),崇奉道教的圣人举行策试网罗精通道家学说的英才,苦尽甘来的元载才脱颖而出,高中进士。 步入仕途后,渴望名利的元载以同族之名攀附上东宫内侍李静忠之妻元氏,从而有幸结识名震边陲的大将王忠嗣等朝堂重臣。戎马半生的王忠嗣对元载并看不上眼,谁知其刁蛮叛逆的女儿王韫秀因见惯了纵马飞驰、挽弓如月的边塞将士,反而对文弱儒雅的元载一见倾心。 王忠嗣虽觉得王韫秀的择婿眼光不合已意,但他对女儿甚是宠溺,且元载自幼失怙的悲惨经历也令他心生怜意,遂默许了这段姻缘。 洞房花烛夜,一向不胜酒力的元载喝得酩酊大醉、喜极而泣。他所喜者,并非娇滴滴的新娘,而是庆幸自己终于有了傲视同僚的靠山,赢得荣华富贵将如探囊取物。 谁知祸从天降,元载刚在河东道就任县丞两年,王忠嗣就因石堡之事触怒圣人,被贬斥为汉阳太守,元载梦寐以求的青云之途也戛然而止。 嘴上虽不说,但元载胸中对王忠嗣颇多怨恚:“圣人要攻打石堡,岳父为何要强出头阻拦呢?!死再多人又有何妨,功名利禄皆圣人所赐,与下贱的士卒有何干系?因小失大,殊为不智!” 在元载心中,只有岳父这等从小长在宫廷,从未经受贫困、饥寒折磨的人才会将信念、志向看得比爵禄还重。但凡他们承受过贫穷的磨难,就不会如此意气行事。 埋怨归埋怨,却并不能改变什么。元载无聊而尴尬地待在县丞位置上,忍受着四面八方的冷嘲热讽。幸好他少年时经历过太多冷言冷语,倒也能安之若素。 元载没有想到的是,转机竟然出现在岳父病逝后。天宝八年(749年),北庭、安西两镇破石国、胜黑衣大食,陇右军血战后攻下石堡,朝野庆贺之时,王忠嗣却突然死在汉东郡太守任上。 噩耗传来,因妻弟王.震少不更事,元载独身前往汉东郡料理后事,并在岳父旧部李晟的协助下扶灵北归。太子念及旧情,上奏举荐元载官升两级,就任北庭判官,而北庭都护王正见则是岳父的族弟。 不仅如此,西行前元载还被李静忠带入东宫觐见太子。元载本以为李亨要勉励他勤政为国,最多提点两句忠于东宫,不料李亨竟交待他暗中监视王正见。 “怎么回事?!”元载顿觉心乱如麻:“王都护与岳父不都是东宫的嫡系心腹吗?” 经李静忠缓缓劝导,元载才了解到,原来岳父被贬谪后,见风使舵的王正见早已变成墙头草,派长子王珪来东宫任职的同时,却又和李林甫勾勾搭搭。为彻底掌控王正见,太子千挑万选,才决意让元载肩负此重任。 李亨更是明确许诺,登基之后,六部九卿任元载挑选。 见太子之前,元载最大的野心不过是北庭长史。而从东宫离开时,元载期待的则是宣麻拜相、位极人臣! 怀着既忐忑又激动的心情,元载携带家眷踏上漫漫西行之路。斜倚车厢或夜宿驿站时,元载常常回想李静忠的叮嘱:“汝乃太子殿下制衡王正见的利器,决不可轻易暴露,闲杂琐事不需汝费心。殿下但有劳烦尔之处,自会有人登君门。” 顺利抵达庭州时,王正见超乎寻常的热情令元载既动容又惭愧;北庭长史杜环清亮而锋利的眼神令元载既羡慕又警惕;王珪、王绯和王霨三人 雍荣闲雅的风范则令元载既喜爱又嫉妒。 五味杂陈的元载因思虑过多,并未格外留意声名渐起的王霨,反倒是妻子王韫秀对王正见的庶子有点在意。可当元载询问妻子王霨有何古怪时,一向干脆爽利的王韫秀踌躇许久才喃喃道:“无他,就是觉得霨郎君甚是眼熟,仿佛以前在哪里见过一般。” 北庭判官作为都护的佐僚,事务极其繁杂,远非一县县丞可比。即便有杜环手把手教导,元载依然觉得有些吃力。满腹心事、急于扬名的他很快就全身心投入琐碎的公务中,并未将妻子的话放在心上。而之后他携妻子数次登门拜访王正见时,也甚少见到王珪、王霨兄弟。 元载就任北庭判官一年多的时间里,王珪与王霨先后进京赶考并留在长安任职,他也就逐渐将王正见的两个儿子抛之脑后,毕竟他来北庭的主要目的是监视王正见,而非关注王家子弟。 在北庭任职日久,元载深切感到王正见与太子之间存在的淡淡疏离。尤其是在出将入相一事上,王正见居然带头响应李林甫的奏议,令元载深感惊愕和失望。 数月后,王正见携家眷远赴长安参加冬至大朝会,北庭都护府上下顿时松懈下来,元载也乐得优哉游哉。就在此时,如意居庭州分号的刘掌柜以送礼为名来到元载家,带来一份来自长安的密信。独自看完后,心惊肉跳的元载急忙将密信付之一炬。 趁杜环到西郊军寨坐镇之际,元载悄然来到如意居,在密室接见了来自长安的两位客人。为首的是位笑眯眯的青年郎君,手里把玩着刚在京城流行起来的折扇,据说这也是王正见的庶子王霨鼓捣出来的。其随从则是名佩戴墨绿帷帽的娘子,虽看不清容貌,但她腰间的长剑却散发着令人胆寒的杀气。 青年郎君出示太子的手书后,当即以命令的口吻要求元载尽快弄清西郊军寨守军的驻防情况。当元载询问如此做的目的时,得到的答复只是冷冷一句:“元判官,不该问的别问、不该说的别说,否则会引来杀身之祸。” 元载一肚子怨气,但为前程计,却不敢得罪身负太子密令的青年郎君。为尽快完成任务,他借呈送公文、请教政务之名,频频出入西郊军寨,用过目不忘之能暗中记下望楼的位置和哨兵巡逻的路线。 也不知是不是心虚的缘故,当他去的次数多了之后,元载无端觉得杜环的眼神颇为玩味。而当金满县丞杜佑被调入都护府专司联络城中与军寨时,元载立即猜出杜环已心中生疑。幸亏他早就将西郊军寨布防图详细画出,并亲手交给青年郎君。为避免暴露,元载遂慢慢减少去西郊军寨的次数,并逐步将两头奔走之事全部移交杜佑。 接下来的日子,忐忑不安的元载在都护府中不漏痕迹地打探消息,除了确认自己是否安全,他还心存一丝侥幸,看能否从蛛丝马迹中推测出青年郎君的意图和杜环的反应。 可让元载失望的是,虽隐约察觉到庭州城内外并不平静,马璘统率的北庭牙兵和同罗蒲丽执掌的素叶镖师外松内紧,可元载却如平康坊中被拒之门外的看客,明明知道青楼里面灯红酒绿、精彩纷呈,却不得门而入。 “黄钟毁弃,瓦釜雷鸣。杜环小人得志的嘴脸实在可恨,一旦太子登基,某看尔等能笑到几时!”愤愤不平的元载将满腔怒火发泄到杜环身上。因为他恍然意识到,王正见对自己看似重视,却并未将他视为可依托的亲信,而自命不凡的杜环才是王正见真正的心腹。 第100章:沙场点兵震宵小(二) 雪密杀人夜、风高放火天。 冬至前庭州大雪纷纷,焦躁不安的元载接到来自青年郎君的最后一道命令。当西郊军寨升起的火焰照亮天际,元载冒雪赶到北庭副都护程千里的府邸,请他出面平定西郊乱局。 出城路上,有所察觉的元载已略微窥探到青年郎君毒计的全貌,竭力压抑心中惶恐的同时,他又深感奇怪:“若一开始目标就是程千里,又何必多此一举打探西郊军寨?” 虽早知程千里必死无疑,但当身形如电的女刺客用毒针轻松夺走北庭副都护的性命时,元载还是大惊失色、面若死灰:“杀人手段,竟至于斯!人心之毒,竟至于斯?朝争之烈,竟至于斯?!” 不过元载并未愣神太久,牢记使命的他放声高呼,将杀人罪责栽赃到黑衣大食头上,同时还悄无声息抹掉程千里咽喉上的毒针,以掩盖刺客的真实身份。 程千里之死引发一连串变故,而对北庭而言最大的变化就是,本应在冬至大朝会后留在长安任职的王都护独自回转庭州,整顿兵马防范黑衣大食。后虽查实呼罗珊军东侵只是谣言,但王都护却错过在中枢任职的时机。 元载本有点担忧杜环会进谗言诋毁自己,可见王正见待自己如故,他才慢慢放下心来。唯一让元载感觉不爽的是,恃宠而骄的杜环竟说动王正见提拔黄口孺子杜佑担任北庭掌书记,分走自己处置机密文书之权。 面对杜氏叔侄的挤压,忍耐许久的元载终于寻觅到一个足以保身的策略。初识王正见,元载只觉得节镇一方的他秉节持重,而他对自己的热枕只是惺惺作态;在庭州日久,元载渐而发现王都护其实是个性情中人,且他颇念旧情,对岳父甚是推崇。故而元载决定“以情动人”,隔三差五带妻子拜会独居庭州的王正见,时不时谈论岳父的逸事,使王正见或喜笑颜开、或扼腕兴嗟。 见元载频繁出入都护后宅,庭州城中渐有元判官风头盖过杜长史的闲言碎语。元载乐见其成,面对杜环时腰杆不觉硬了不少。 日月如梭、乌飞兔走。转眼已是一年多,元载身在庭州、心念长安,但京城传来的消息却令他心神不安。圣人精神矍铄也就罢了,盛王李琦居然横空出世,逼得太子的东宫之位摇摇欲坠。 为忧思缠绕的元载决意亲自进京一趟,探探朝中虚实。为此,他不费吹灰之力便讨得北庭朝集使的差遣,马不停蹄赶到长安,去李静忠府上投了名刺。 李静忠并未接见元载,而是通过妻子元氏转告他,太子殿下欲在元日大朝会后邀他入宫一叙,但长安城中暗流涌动、人多眼杂,望元载稍安勿躁,静候传召。 无聊等待之际,元载访亲探友打探朝堂风向,听来的消息令他触目惊心。圣人虽未明言易储,却故意处处冷落太子,让盛王频频出头露面;太子的大敌李林甫已死,可李相残党仍不容小觑,高仙芝更是出将入相;椒房贵戚杨国忠与太子向来不睦,接任右相后也明里暗里鼓动圣人更换东宫。 “东宫风雨飘摇,难怪王正见狡兔三窟。”灰心丧气的元载正懊恼时,太子司议郎王珪派人邀他过府一叙。 元载进入亲仁坊王正见祖宅后刚开始与心不在焉的王珪寒暄,就见一名内侍带着两名全副武装的士卒推门而入。 “快更衣!”不待元载反应过来,一名士卒卸下铠甲、兜鍪,飞速披挂到元载身上。 “这?”厚重的铠甲压得元载一时有点喘不过气。 “元判官,太子殿下有请。”王珪解释道。 元载不料拜会太子竟需如此遮遮掩掩,如提线木偶默然配合的同时,深感东宫前景一片黯淡,只是他上船已久,一时却寻不到下船的良机:“不料王都护独具慧眼,早看出李亨此子坐不稳东宫。唯愿他顾念与岳父的情谊,保某在北庭节节高升。只是如此,某一辈子都得屈居杜环之下,实在令人不甘。算了,一切待见过太子再定……” 捣椒泥四壁,周回下罗幂。红炉木炭旺,博山龙涎香。 卸掉铠甲、整理好衣冠的元载在李静忠的引领下踏入东宫暖殿,殿中灯火通明、温暖如春,可他却无端觉得阴风恻恻、寒意逼人。 “素叶居的石炭炉烤得屋中燥热,终不如梨木木炭来得清香。”跪在柔软宣城毯上行叩拜大礼的元载忽而比较起石炭与木炭的优劣,不过自幼悟性颇佳的他旋即意识到,自己多少有点紧张了。 “元判官一路辛苦!”端坐榻上的李亨伸手示意元载就坐:“圣人命某坐镇长安协理国政,诸事繁杂,今日始有暇见汝。元判官抵京多日,不知有何体悟?” “殿下百忙之中接见在下,某三生有幸。”元载略一思索,朗声道:“吾在长安别无所得,唯觉右相弄权、胡将跋扈,天下盼殿下登基若大旱之望云霓。” “元判官此话言不由衷。”李静忠冷哼道:“汝在京中四处打探,时常唉声叹气,怕是琢磨何时投靠盛王才能卖个好价钱吧!” “李内侍冤枉在下了!”脸色发青、汗如雨落的元载慌忙跪倒在地叩首不止,他未料到自己一举一动皆落在太子眼中:“某忧心殿下安危,拜会亲友乃欲寻觅破局之道。至于唉声叹气,实因在下才疏学浅,深恨无法为殿下分忧的缘故。” “静忠,元判官乃吾兄忠嗣的女婿,某信得过。汝切莫胡乱猜疑。”李亨亲自扶起元载:“元判官,汝在庭州已近三年,居功甚伟,深慰某心。不知庭州近况如何?” “庭州?”满头大汗的元载急忙平复心绪:“自前年冬至大朝会后,王正见劝农桑、拓荒地、务积谷、开商道、安流民、整军旅,庭州一片繁华。只是北庭军虽士气高昂、训练有素,但王正见并无动刀兵之心,唯不时低价售粮于安西、陇右两镇,助其压制吐蕃。” “那王正见可有入京为官之意?”李静忠急切问道。 “回殿下、李内侍,某观其志,对庭州毫无眷恋之心,常言今冬即可回京全家团圆。”元载一五一十道。 “果然如此。”李亨目中闪过一团阴霾。 “以元判官之见,王正见离任后会推荐何人接任北庭都护?”李静忠低声问道。 “边镇节帅皆由圣人与政事堂裁定,王正见何以置喙?”元载茫然不解。 “太原王氏树大根深,简在帝心;王正见在碛西颇有名望,与政事堂多位相国交好。若得他举荐,自可事半功倍。”李静忠出言解释。 “原来如此。”元载沉思片刻道:“程千里死后,北庭副都护之位空悬许久,杜环名为长史、实为僚佐之首,地位仅在王正见一人之下。且他谄媚侍奉王正见多年,故某猜测,王正见心仪之人当是杜环。” “元判官对杜长史颇有怨气呀?”李静忠嗤笑道。 “不敢。然某确实看不惯其只知曲意奉承上司,心中却无君无父,浑不将殿下放在心上。”元载不失时机挑拨是非。 “某并无恩德于杜环,不敢奢求其忠心。”李亨淡淡道:“元判官方才所言不差,北庭都护继任人选终究由圣人与政事堂一言而决,某忝为东宫,亦有参赞之权,不知元判官有意乎?” “某?”元载闻言且惊且喜,连谦让的话都忘了说。 “亲王遥领边镇都护、节度乃国朝旧例,某年幼时曾先后领过安西大都护、朔方节度使。而今盛王遥领平卢节度使,某思之圣人恩德当雨露均沾,已拟好奏表,乞请王正见入京后,由永王李璘领北庭都护一职,汝为副都护、知留后事。”李亨细述胸中谋划。 “副都护、知留后事?!”元载被意外之喜砸得头昏脑胀:“那杜环呢?” “杜长史若得王正见力荐,或许能任一副都护,然知留后事的差遣,必与其无缘。”李静忠插话道:“圣人与忠嗣大将军情同父子,对汝也定会爱屋及乌。” “多谢殿下和李内侍,大恩大德、没齿难忘!”元载热泪盈眶、伏地跪拜。 “元判官太见外了!”李亨再次扶起元载:“某平生最信任之人有二,一为吾兄忠嗣、一为近侍静忠,汝乃忠嗣之婿、静忠亲戚,朝野上下皆视汝为某之心腹,吾岂能让你枉担虚名。” “谢殿下!”元载心中一凛,微微清醒的头脑察觉到李亨话中威胁与利诱并存,遂举手发毒誓道:“苍天在上,黄土在下,在下生是殿下的人,死是殿下的鬼,若有半点不忠于殿下之心,不得好死。” “何须如此!”李亨待元载发完誓才笑道:“北庭干系重大,还望元判官尽快返还,早作准备。” “诺!”元载一扫之前的沮丧和颓唐:“某必为殿下牢牢守好北庭!” 第100章:沙场点兵震宵小(三) 袅袅金香散、沉沉银漏滴。 元载走后,面色铁青的李亨咬牙切齿道:“连元载都快生二心,竟然还需某亲自拉拢,成何体统!” “殿下勿恼,盛王风头正劲,下面人心涣散,亦平常事。”李静忠劝谏道。 “人心涣散……”李亨怒拍坐榻扶手:“都是王正见带的头!” “殿下,王正见这些年为何若即若离,还不是陈芝麻烂谷子的缘故。始作俑者非王正见,乃王忠嗣也!若当年他肯铁心跟随殿下,殿下早已是九五至尊,何来今日之烦恼。”李静忠慨然而叹。 “过往之事,提它何益。当务之急是如何除掉盛王!”李亨神色狰狞。 “回殿下,某早令人查探过,盛王府内里由飞龙禁军和平卢牙兵把守,戒备森严,龙武军士卒被排挤到仪门之外,根本无法靠近盛王;因前年李贼遇刺的缘故,盛王平日出行格外谨慎,不仅有数百精骑前呼后拥,所乘马车更是在素叶居定制,车厢板材加厚,外覆铁片、内衬牛皮,强弓劲弩不可透,以公孙大娘之能,亦无几分把握。” “一帮废物!那用毒呢?”李亨颇为焦躁。 “李贼毙命后,盛王将相府卫队全盘接收。卫队战力一般,但其中多精通下毒、解毒的奇人异士,等闲毒物根本伤不到盛王。” “段荼罗身在何处?” “据公孙大娘密报,王霨对段荼罗甚是疑心,动用人手全力追查。为段荼罗安全计,公孙大娘命她远离长安,潜伏在剑南。” “裴诚也在剑南?此子虽屡屡公报私仇,然其心思缜密、出手狠辣,是不可多得的利器。” “是。”李静忠苦笑道:“裴诚大闹庭州,借诛程千里之机诱使各路人马围攻西郊军寨,究其本心还是为了报复王霨。而今他与段荼罗均被王家父子盯上,不敢回京。河东裴家虽暗藏不少穷凶极恶之徒,但裴诚只是个家仆的儿子,在裴家的地位并不高,裴家不愿为他大动干戈,得罪太原王氏;公孙大娘则因苏十三娘的缘故,迟迟不肯出手对付素叶居。” “吃里扒外的家伙,和他父亲一个德性!”李亨火冒三丈:“最得用的两枚棋子都被竖子逼走,闹得某灰头土脸,是可忍孰不可忍!” “那……”李静忠犹豫片刻道:“殿下若欲王霨身败名裂、滚出长安,也不是没有办法,只要点出他的……” “不!”李亨并未被无明业火烧糊涂:“好钢要用在刀刃上。引而不发,只因时机未到。” “殿下所言甚是。”李静忠见李亨方寸未乱,暗自松了口气:“某观王霨无心储位之争,他只是偶然卷入殿下和盛王的对弈,无意间扰乱了棋局。铲除他于事无补,反而节外生枝,彻底寒了王正见之心。” “静忠,汝错了。这并非某与盛王的对弈,而是某与父皇的生死对决。”李亨双目冷若冰霜:“他钟意的始终是武贱人的儿子,而非某。为了武贱人,他能废母后为庶人;为了寿王,他能杀死皇兄李瑛、鄂王李瑶和光王李琚。而今为了盛王,他自然会选择废掉某。盛王何德何能,竟敢觊觎东宫之位,还不是被他纵容的。” “放眼朝堂,高翁本暗中支持殿下,可自王焊谋反案后,态度陡变;陈玄礼之权被飞龙禁军侵蚀,首鼠两端;政事堂中杨国忠忌恨殿下、高仙芝乃李贼手下,陈。希烈虽为左相却不中用,张均势单力薄,无法为殿下张目。形势忽而如此恶劣,其源皆在圣人偏爱盛王。”李静忠叹道:“可某绞尽脑汁,实不知该如何破局。幸亏杨国忠与安禄山恶斗正酣,搅得圣人心神不宁,一时顾不上对付殿下。” “如此说来,某还得感谢不学无术、蠢笨无谋的杨国忠。”李亨自嘲道:“王正见父子不务正业,不思助某排忧解难,反而拼尽九牛二虎之力欲图推安禄山进京,实在不可理喻!这一次王霨恐怕也闲不住。” “王霨人小鬼大,行事颇为谨慎,某只探得近日他通过左监门卫兵曹参军张德嘉与高力士频通消息,却不知其详细方略。”李静忠面有愧色。 “高翁是父皇最信任之人,只消他三言两语,即可左右朝堂政局。王霨本就诡计多端,入京以来一桩桩、一件件,皆以柔克刚、左右逢源。他定又思忖出什么滑不溜手的鬼点子,借高翁之嘴左右圣人,进而诱使安禄山入局。”李亨欣赏王霨之才,却恨其不为所用。 “内侍省被高力士经营得针插不进、水泼不入,某之前先后收买数名小黄门,但很快就被高力士识破。之前高力士倾向于殿下,倒还无妨;如今他弃殿下不顾,若吾等对内侍省动向一无所知,极为不利。某苦思许久,觉得当以外制内,打破高力士一手遮天的局面。虽不能彻底破局,但或可缓解殿下的危局。” “以外制内?”李亨眉头微蹙,所有所思。 “殿下,宫中内侍皆被高力士收拾得服服帖帖,唯有边镇监军不仅远离长安,且因分润军功节节高升,若能调回长安,或可与其争锋。” “父皇宠信安禄山,并未在河东、范阳、平卢三镇派驻监军;剑南和陇右是杨国忠的地盘,两镇监军不可深信;朔方、河西监军皆高翁义子,更不能用;唯北庭张道斌、安西边令诚和河中鱼朝恩可用。”李亨屈指数道。 “鱼朝恩根基浅薄、位卑职低,非合适人选。殿下可让如意居出面试探张、边二人。” “善!”李亨点头称是:“除此之外,汝还要多散布流言,激化杨国忠与安禄山的矛盾,争取时间。” “诺!”李静忠领命道:“不过这终究只是治标之策,难解根本。” “飞龙禁军乃抽调四方边镇的精兵强将编练而成,成军虽速,却难免人员混杂、心思杂芜。若能将高翁的精力分散到对付他人身上,吾便可有所施展……”李亨捻须长思。 “殿下之意……”李静忠眼前一亮,沉吟道:“高力士调张守瑜入京……哦……其意并非防范殿下……” 烛花闪烁、人影幢幢。 “殿下,陈玄礼派人送来急信。” 李亨和李静忠正密议如何化解危局,忽听殿外传来内侍程元振低沉的声音。 “陈玄礼?!”李静忠疾步向前,一把从程元振手中夺过密信,递到李亨手中。他浑然不知,讪讪退下的程元振走出暖殿后,攥紧了拳头。 “有流言说王准潜逃回京,手握重兵的陈大将军竟欲让某出手,真是可笑。”李亨冷哼道。 “陈玄礼已被圣人怀疑,故而缩手缩脚,不敢再肆意行事。”李静忠道:“殿下,陈玄礼的龙武军守卫宫禁要害,即便高翁新设飞龙禁军,但龙武军仍不可小视。陈玄礼所求并非难事,殿下不妨从之。” “浪疾风高,正是用人之时,某连元载都得笼络,何况陈大将军。”李亨苦笑不已:“传令王元宝,让公孙大娘出手,尽快斩除祸端,首尾务必处理干净。” “诺!殿下早点歇息吧,明日还得去华清宫赴宴呢!”李静忠领命而下。一言定人生死,而两人早已习以为常。 响彻云霄龟兹乐、雄浑磅礴震山鼓。 正月初四正午,华清宫大殿前广场上,一百二十八名甲士布成战阵,执戟而舞。战阵左圆右方,先偏后伍,交错屈伸,若鱼丽、像鹅鹳;甲士们往来击刺,疾徐应节,抑扬蹈厉,声情慷慨。战阵之形随甲士起舞而变幻,箕张翼舒、首尾回互,将大唐健儿疾如风、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的刚健气质展现无遗。 殿前长廊,天子携太子、盛王、安禄山与朝堂重臣凭栏观舞,莫不扼腕踊跃、凛然震悚。 “秦王破阵乐又名七德舞,此舞虽只动用一百余名舞者,却气势恢宏、场面壮阔,将两军对垒、沙场争锋的激烈场面展现得淋漓尽致,白居易的《七德舞》一诗情景交融,果真不凡。高力士特意选此舞为宴会助兴,显然是为之后的廷议做铺垫。”现场观看过北京奥运会开幕式的王霨甚是欣赏秦王破阵乐的英武豪迈,但神情较之众人少了些许惊骇、多了几分淡然。 “霨郎君适才心不在焉,莫非对舞乐不满吗?”舞乐方停,斜睨王霨许久的李仁之故意大声出言挑衅,引起李隆基等君臣侧目。 “陛下,微臣观歌舞,思高祖、太宗马上得天下之艰辛,心有所感,欲赋诗一首,却有数句尚未稳妥,故而有点失神,还望陛下恕罪!”王霨迅疾反击的同时,忆及王准潜逃回京的传言,心中微动。 “哦,霨郎君入京时曾有本《枕戈集》,颇为不俗。之后倒是不再听闻有佳作问世,今日有所得,必定惊人。”李隆基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互相看不顺眼的王霨和李仁之。 第100章:沙场点兵震宵小(四) 为安禄山接风的午宴本只安排太子、盛王、政事堂相国和部分四品以上京官出席,不过王霨身为翰林学士,肩负奉旨拟诏之任;李仁之作为中书舍人,掌侍奉进奏、参议表章之权,故李隆基特许二人列席。 “献丑了!”王霨清了清嗓子,朗声吟诵《七德舞》:“太宗十八举义兵,白旄黄钺定两京。擒充戮窦四海清,二十有四功业成。二十有九即帝位,三十有五致太平。功成理定何神速,速在推心置人腹。亡卒遗骸散帛收,饥人卖子分金赎。魏徵梦见子夜泣,张谨哀闻辰日哭。怨女三千放出宫,死囚四百来归狱。剪须烧药赐功臣,李绩呜咽思杀身。含血吮创抚战士,思摩奋呼乞效死。则知不独善战善乘时,以心感人人心归。尔来一百九十载,天下至今歌舞之。歌七德,舞七德,圣人有作垂无极。岂徒耀神武,岂徒夸圣文。太宗意在陈王业,王业艰难示子孙。” 抑扬顿挫、绕梁不绝。 “太宗亲冒箭矢、手刃敌寇,方奠大唐基业,朕之才德与太宗比,不啻天渊,更当朝乾夕惕,不负皇天后土、列祖列宗。”良久之后,李隆基长声而叹:“霨郎君此诗道尽太宗创业之艰、德行之深,朕要亲手将其抄在屏风上,以之为鉴。高将军,赐霨郎君蜀锦百匹。” “谢陛下!微臣不求赏赐,唯愿吾大唐河清海晏、时和岁丰。”王霨谦辞道。 “霨郎君,这就是汝的不是了,圣人所赐,岂能推脱?”高力士嗔怒数句后转而笑问李仁之:“仁之郎君,汝觉得霨郎君的诗作如何?” “能令圣人击节赞叹,自然是绝妙好辞,小子望尘莫及。”李仁之明白高力士是故意替王霨出气,不得不心不甘情不愿地低头示弱。他本只是想戏弄一下王霨,却不料王霨出口成章,一篇长诗月章星句、字字珠玑。此时他兀然忆起祖父临终前“勿轻易与王霨为敌”的叮嘱,连忙压下胸中傲气和腹中烦躁,装出谦卑之色。 “仁之郎君谬赞!”谢过圣恩的王霨上前拱手道:“此乃雕虫小技耳,于国是并无多少益处。令祖治国理政之才,方是吾辈需效仿之表率。” “家祖腹中有经天纬地之才、拔山超海之力。吾辈与家祖相比,实在是米粒之光。家祖对霨郎君甚是赏识,生前常夸霨郎君乃人中龙凤。”李仁之见王霨释放善意,遂借坡而下。 廊下众臣中有些人私底下期待李仁之和王霨大闹一番,不料两人却如剑技高明的刺客,一招之内就分了高下,然后收敛杀气和敌意,演出一副其乐融融的样子,这使得不少人甚是失望。 “舞乐毕!开宴!”机灵的小黄门得到高力士示意后,扯着嗓子放声高喊。 金紫一片中,王霨悄然凑到李仁之耳边低声道:“仁之郎君,冬日长安风寒,王准郎君离开数年后可还习惯?” “无耻!”不再伪装的李仁之甩袖道:“王兄身陷岭南蛮荒之地备受折磨,汝竟嬉皮笑脸调侃,是可忍孰不可忍!” “仁之郎君不知道吗?”王霨凝视着李仁之那张瞋目切齿的面孔,拱手道歉:“近几日东西两市风传王准郎君潜逃回京,某本以为是仁之郎君的手笔,如今看来是某多心了,还望仁之郎君海涵。” “潜逃回京?”李仁之呆呆愣在原地,满脸惊愕。 “仁之郎君,告辞。”王霨心中亦诧异不已:“奇怪,从李仁之的神情看他并未说谎,对王准回京之事他的确一无所知。那么,究竟是谁将王准带离岭南?又意欲何为呢?” 清歌一啭口氛氲,翡翠屠苏鹦鹉杯。珍馐百味般般美,异果嘉肴色色新。圣人为东平郡王接风洗尘的宴会,自然是美馔罗列、水陆齐备,轻歌曼舞、奢华至极。可满腹心事的王霨对案几上如流水般更换的美味佳肴毫无兴趣,他三分疑虑放在王准回京上,七分心绪则在宴会后的廷议。 “王准之事虽蹊跷,但想来闹不起多大水花。当务之急还是全力以赴将安禄山留在长安,彻底斩断他起兵谋反的可能!”思虑至此,王霨瞥了眼高力士、望了望高仙芝,两人均不动声色点头回应,一张无形的猎网悄然展开,罩向鲸吸牛饮、插科打诨的安禄山。 “吉温此人刁滑奸诈、两面三刀,不易对付。可整套计划的肯綮恰恰在于吉温身上,毕竟唯有他既被杨国忠视为心腹党羽,又能使安禄山放下戒心。更关键的是,李隆基始终不喜欢他,为早日踏进政事堂,无孔不入的吉温注定不会拒绝天上掉下的馅饼。”心有所思的王霨睨视吉温时,却讶然发觉那双贼溜溜的三角眼正似笑非笑地打量着自己。 “有什么不对吗?”王霨心底寒气暗生,可他细细推演数遍,却找不出什么疏漏之处:“若伊月和卢杞在就好了,两人心思细腻,或许能有所得。” 忆及阿伊腾格娜和卢杞,王霨情不自禁瞄向盛王李琦。得知安禄山被杨国忠逼迫入京时,王霨意识到这是将“安史之乱”扼杀在摇篮中的天赐良机,于是他与王勇、阿伊腾格娜、卢杞、阿史那姐妹聚在一起头脑风暴,反复推敲出一套完整的方略。 但在寻找盟友时,王霨和卢杞略有分歧。对于争取高力士和高仙芝的支持,众人均无异议;谈及东宫势力,王勇避之不及,阿伊腾格娜羞与之同伍,王霨和卢杞则判断太子当乐见其成,并无动机出手阻拦;可对于是否拉拢盛王一脉的支持,卢杞为毕其功于一役,建议王霨不惜代价与风头正劲的李琦虚与委蛇,确保一击致命。 王霨初听多少有点动心,可阿伊腾格娜对卢杞的提议不以为然,她诘问道:“盛王志在夺嫡,与东宫俨然势同水火。联手盛王,或可增添一二助益,然太子心性阴毒,行事不择手段,若引发东宫反扑,又当如何?况且,天下皆视都护为东宫心腹,小郎君骤然转向,欲置都护于何地?” “真珠郡主此言差矣!”卢杞青面泛红、格外激动:“当年太子与李林甫斗得不可开交,霨郎君不也左右逢源吗?” “李林甫身为右相,统御百官,小郎君与之来往,并无任何逾矩之处。盛王空有爵位,却无官职、差遣,与李林甫不可同日而语。小郎君若贸然勾连李琦,极易授人把柄。”阿伊腾格娜的反驳有理有据。 王霨正踌躇间,却听久未发声的阿史那雯霞冷哼道:“我觉得联合盛王亦无不可,但不知卢郎君考虑过没有,盛王是否同意联手对付安禄山呢?” “雯霞小娘子此言何意?”卢杞一瞬间有点茫然:“盛王当前所倚者唯有平卢之兵马,若霨郎君许诺共谋河东或范阳节度使一职,盛王岂会不乐意?” “卢郎君,你忽略了一个人。只要他在,盛王不与霨弟为敌就已然是最好的结果。”阿史那雯霞冷笑不已。 “谁?”卢杞一愣,旋即醒悟:“李仁之!盛王虽萌夺嫡之心,然其势单力薄,无法与盘踞东宫多年的太子相比,故而对李林甫残留的党羽格外依赖。李仁之身为李府嫡孙,自然备受盛王关注。但某不明白的是,李仁之与霨郎君之间有多深的仇恨,非要阻拦于盛王有利之举?” “那得问问姐姐喽!”阿史那雯霞促狭道。 “雯霞不得胡言乱语!”满脸羞红的阿史那霄云伸出纤纤玉手,试图拧妹妹的嘴,却被阿史那雯霞轻易闪过。 “哎!”卢杞凝视王霨双眸片刻后才无奈叹道:“某观李仁之心胸狭隘,既然他与霨郎君有如此心结,必会从中作梗。那与盛王联手之事,不提也罢。” “依某之见,只要盛王坐壁上观,小郎君得高翁与高节帅相助,足以说服圣人。”王勇对王霨颇有信心。 “王兵马使,盛王甚是倚重李仁之,小郎君恐怕还得提防李仁之鼓动盛王使绊子,阻碍小郎君的大计。”阿伊腾格娜提醒道。 “无妨,君子不贰过,暗中使坏的人如何动手,某已猜得七七八八,无非还是在家父身上做文章。”王霨胸有成竹。 宴毕歌舞散、移殿廷议开。 从沉思中缓过神来的王霨刚坐定,就听高居御榻之上的李隆基清了清嗓子道:“今日召诸位爱卿宴饮,一则为安卿接风洗尘,二则商议几件不大不小的国是。” 李隆基语毕,目光越过惝恍迷离的太子李亨、茫无头绪的盛王李琦、故作姿态的右相杨国忠和双目低垂的左相陈。希烈,落在挺拔如松的高仙芝身上。 “让天子赤膊上阵,杨国忠这右相当得可真不称职!他不仅不知调和矛盾,反而任性胡为,长此以往,国将不国。”早知廷议内容的王霨腹诽道。他入京数年,深知杨国忠之才具难荷治国重任,因此愈发觉得时不我待。 第100章:沙场点兵震宵小(五) “启禀陛下,自停折冲府上下鱼书后,府兵遂废,镇守边疆者皆汉家健儿与团结藩兵。今天下有十一节镇,统率雄兵四十余万、各族兵马不可胜数。节帅中位高权重者不乏王爵在身。然朝堂中枢唯有兵部一衙掌管兵事,虽有陈相兼领兵部尚书,然诸节镇事宜繁杂,陈相难以逐一亲力亲为。至于兵部侍郎,官阶不过正四品下,威不足号令四方节镇、力不堪统领天下兵马,致使各地边镇各行其是、互不照应,纠纷蜂起。故微臣斗胆奏请陛下改易更革,在中书门下设立衙署协助陛下统御天下节镇。”高仙芝起身侃侃而谈。 “陛下,微臣以为高相说得在理。”杨国忠急不可耐接话道:“某接任右相以来,总觉得空落落的,使不上劲,却不知缘由何在。今日听高相国一席话,方知根子在于政事堂下无衙署和吏员。依微臣浅见,中书门下不仅要增设执掌兵事的部曹,还应比照六部九寺五监广设官衙、征调能吏。如此,政事堂才能为陛下分忧。” “咦?杨国忠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深谋远虑。”王霨暗自惊诧。了解古代政治制度发展脉络的他清楚,因皇权日益集中的缘故,中国历史上反复上演内朝机构权力膨胀取代外廷机构,然后又被新的内朝机构压制的戏码。 秦汉时代的丞相,在春秋战国时其实是诸侯的家臣;取代丞相的尚书,本和尚衣、尚食等同属于内侍;明代煊赫一时的内阁,起源其实就是随侍拟诏的翰林学士;有清一代,南书房和军机处先后掌权,始终还是内朝取代外朝的那些套路。而在唐朝中晚期,介于内外朝之间的中书门下内设机构越来越多、权力日益膨胀的根源依然还是帝王为强化权力,选择亲内远外。 王霨全盘计划的发轫点,就是沿着制度变迁的必然路径顺势而为,以充实中书门下为幌子,进而有所作为。但他不曾料到,鼠目寸光的杨国忠忽而竟有如此远见卓识。 正诧异间,王霨忽听跪坐在对面的李仁之低声咒骂:“竖子可恶,竟敢剽窃祖父所思所虑!” “果然如此,又是吉温搞的鬼。”王霨顿悟关窍所在。 “亨儿、琦儿,你们怎么看?”对高仙芝提议不置可否的李隆基有意考校两位皇子。 “父皇,儿臣以为杨相国与高相国皆老成谋国之言,政事堂分曹设衙势在必行。”李亨斟酌道:“正如高相国所言,当务之急是设曹掌兵,然儿臣愚钝,不知中书门下之衙署与六部之权如何切割?不知何人掌兵方可服众?” “回殿下,兵部下设兵部司、职方司、驾部司和库部司,掌天下军卫武官选授之政令,凡军师卒戍之籍、山川要害之图、厩牧甲仗之数,皆由兵部掌管。然国初沿袭前朝旧制设置兵部时,天下并无节镇,征伐不臣皆靠府兵。今兵制已变,单凭兵部难以掌控四方军镇,故某奏请在中书门下设置衙署,供陛下咨询军略。各地节镇但凡用兵,均需此衙首肯后方可报陛下裁决;多镇出征、跨镇调兵,亦由此曹协调。”高仙芝出言释疑:“至于何人掌管此衙署,自当由陛下圣裁。以某之愚见,此衙执政军机要务,不知兵事者难以胜任。” “谢高相解惑!” 拱手致谢的李亨用阴鸷的目光扫视高力士、安禄山和王霨。 “面黑腹更黑的李亨果然一下子就猜出此提议是我和高力士发起的,也大致摸清我们的进攻目标。但此事对其有利无害,以他的心性,应该在琢磨如何趁机谋取更大利益。”王霨坦坦荡荡,视李亨的猜疑若无物。 “启奏父皇,高相所奏益国利民,儿臣深以为然。只是不知掌管兵事的衙署该定何名?”李琦趁李亨与高仙芝问答之际,扭头瞟了几眼李仁之。见李仁之也在皱眉苦思,摸不清其间深浅的他决定谨言慎行。 大半年来,盛王李琦在李仁之和罗希奭的扶助下收拢李林甫遗留的大部分党羽,又许以从龙之功笼络住平卢节度副使、知留后事史思明,加上右相杨国忠或多或少的襄助,他渐而涤清庄园被焚、赈灾无果的颓势,恢复与东宫一较高低的势头。 在李琦眼里,高仙芝算是虽非嫡系党羽,但其追随李林甫多年,从未投靠过东宫,所奏所议想来不会有利于太子,故他打算先静观其变。 “琦儿与朕想到一块了!”李隆基抚须大笑:“兵者诡道也,不可不密。‘枢密院’此名如何?” “军机枢密,再妥帖不过了!父皇圣明!”李琦抢在太子之前,高声喝彩。 “父皇圣明!”李亨神情冷峻。 “陛下之才,非微臣能及。”杨国忠拍马屁道。 “枢者,天下之中心也;密者,隐而不示人也。仅凭此二字,便可窥陛下烁古今之文采!”陈。希烈引经据典,极力吹捧。 “文绉绉的话某不懂,但听陛下起的名字,如闻仙乐,顿觉耳朵都清明许多。”安禄山仿佛不知设立枢密院剑指何方,仍旧插科打诨讨好天子。 “陛下圣明!”高仙芝、张均、吉温、李仁之和王霨见圣心已定,怀着各自不同的心情齐声拜贺。 “霨郎君上前拟诏,朕意已决,在中书门下设枢密院,统领天下节镇。枢密院设枢密使一人,枢密副使二人。枢密使入政事堂,品阶与诸相国同。枢密院与兵部各司其职,并无上下之分。” 早有准备的王霨笔走龙蛇,弹指间将草诏拟好,呈给高力士。中书舍人李仁之则趋步向前,接过李隆基审视后的草诏,出殿诏旨制敕。 “中书门下其余各部曹,待政事堂商拟定后再徐徐议之。”李隆基兴致甚佳:“诸位爱卿可先举荐枢密使人选。” 宫阙如沙场,言语藏杀机。 参与廷议的朝堂重臣纷纷打起精神,因为他们都清楚,惨烈的争斗才刚刚开始。 “儿臣以为,东平郡王赤胆忠心、骁勇善战,封王也最早,就任枢密使必可号令天下节镇。”李亨神情复杂地扫了眼高力士、高仙芝和王霨。他方才已猜出设枢密使的肇因。但他也立即意识到,安禄山与杨国忠关系恶劣,逼迫安禄山入朝将会激化两人争斗,为自己打击盛王争取时间,可谓有利无害。因此,明知被王霨等悄然利用,李亨也不得不选择赞成安禄山就任枢密使。 “若安卿入朝,亨儿以为范阳、河东二镇当由何人统领?”李隆基举手示意杨国忠和安禄山稍安勿躁,淡淡发问。 “启禀父皇,前年冬至大朝会时,东平郡王辞去平卢节度使之职,由盛王遥领。儿臣以为,永王年纪也不小了,之前巡察荆扬、清理漕运颇有功绩,无论才德,均可遥领一镇。”李亨之前对元载言奏请永王遥领北庭虽非实情,但他的确早有借重李璘压制盛王的打算。 “永王?”李隆基抚颚沉思。侍立一旁的高力士凝眉不语。 “陛下,何人接任河东、范阳二镇,微臣不敢置喙。然以微臣之愚见,论战功、论威望,东平郡王均是枢密使之不二人选。”高仙芝趁热打铁,咬住安禄山不放。 “儿臣附议高相之见!”盛王李琦回头望了望,发现李仁之出殿尚未归来,他恐坐失良机,遂趁机进言:“但儿臣不敢赞同太子殿下之言。永王虽小有功业,然其容貌寝陋、生性浮躁,德不足统领将士、威不足镇服狄戎。儿臣以为,平卢节度副使、知留后事史思明起于行伍、熟知边情,由其接任河东或范阳,方是陛下之福、社稷之福。” “岂有为弟者非议兄长容貌之理?”李亨起身怒斥道:“孝悌之道何存?” “父皇召吾等廷议,乃筹划国之大政。进诤言、谋良策乃大孝,某据实而言,有何悖逆人伦之处?”盛王据理力争,毫不相让。 作老僧入定状的陈。希烈偷眼暗窥争执不下的两位皇子和默不作声的圣人,若有所思。而诏旨制敕归来的李仁之则站在大殿角落里,冷冷盯着王霨寻思片刻,然后从盛王身旁擦肩而过。 “太子殿下、盛王殿下,陛下还未裁定何人就任枢密使,你们怎么就争起来了?”急不可耐的杨国忠插话道:“陛下,微臣觉得范阳军肩负羁縻契丹、奚、室韦等部重任,离不得东平郡王,枢密使一职应另选贤能。” “哦?”李隆基玩味笑道:“除了安卿,更有何人堪任此职?杨卿以为陇右节度使哥舒翰如何?” “哥舒翰……”杨国忠吓了一跳:“陛下,哥舒翰腿疾复发,正在鄯州休养,如何来京?” “某听闻陇右山风苦寒,既然哥舒翰有腿疾,何不进京养病,正好兼任枢密使。”安禄山与哥舒翰交恶多年,自然乐得落井下石。 “父皇,北平郡王王正见数次西征、战功显赫,又早有入朝任职之心,甚是适宜。”盛王李琦朗声为杨国忠解围。 “王正见?”李隆基睨视高力士,叩榻不语。 第100章:沙场点兵震宵小(六) “陛下,微臣附议!”杨国忠迫不及待道:“北平郡王世家子弟、文武双全,长居北庭大材小用,正宜回京任枢密使。” “王正见……”李隆基犹豫不决。高力士见高仙芝欲起身,急忙示意他勿轻举妄动。 “陛下可否容臣斗胆替家父辩解一二。”王霨整理衣冠,长身而起。 “霨郎君,前年冬至大朝会时,令尊口口声声要回京任秘书监,难道如今懊悔了?”李仁之冷言嗤笑。 “仁之郎君请勿君前失仪。”王霨正色道:“启禀陛下,家父忠君报国、言出必行,其心天日可鉴,岂会出尔反尔。然家父向有自知之明,深知才德不堪与东平郡王、高相国、哥舒节帅等绝世名将媲美,故在前年冬至大朝会上不贪王爵之尊,意欲就任秘书监。一年多来,微臣与家父书信不断,家父屡屡以秘书监为念,从未觊觎政事堂之位。微臣以为,以家父之心志,愿返京却不愿就任枢密使。” “古人云,知子莫如父。听霨郎君一番话,原来还有知父莫如子。”李隆基捋须而笑,对枢密使的人选却不置一词。 “陛下,张道斌多次秘奏,王正见在庭州日日忙于招抚移民、开拓荒地,对朝堂动向不置一词,对东宫事宜毫不关心,亦无恋栈之心。王正见更是多次上书政事堂,欲早日卸下北庭都护之职,回京养老。”高力士凑到李隆基耳边解释道:“老奴提议设置枢密院,是为借杨国忠与安禄山不睦之机,将相权与兵权彻底分离,彼此制衡,从而保陛下江山永固、高枕无忧。依老奴浅见,陛下所虑,无非王正见与太子关系紧密,今王正见与东宫日益疏远,是否进京并无太大差别。两年之期转眼将至,陛下又何必急于一时。况且枢密使掌军机要务,由王正见担任,老奴第一个不放心!再说,庭州远在万里之外,河东却近在眼前……” “河东……”李隆基的眼神骤然犀利。 昨日李隆基为将相不和烦恼时,高力士建言反其道而行之,不刻意调解杨国忠与安禄山的矛盾,反而借机在政事堂中设枢密院,由安禄山任枢密使,日后逐步将枢密院从中书门下移出,让枢密使成为与右相不分轩轾的重臣。当然,指挥南北禁军的权力仍归天子,枢密使或右相均不能染指。 凭心而论,王霨设计的这套方案确实精妙,高力士如簧巧舌也打动了李隆基。但他们并不清楚,真正使得狐疑的帝王动念头削弱安禄山的,其实是杨国忠那一句“河东距离京畿只有一河之隔,当年高祖、太宗起兵,正是从河东西进关中!” “陛下,可否容某说两句。”大腹便便的安禄山艰难起身,跪拜于地。 “不知安卿有何见解?”李隆基恢复春风和气。 “陛下,某是个粗人,弄不懂弯弯绕绕,但某明白,朝中有人对某不放心。”安禄山扭头怒视杨国忠:“既然如此,臣请辞去范阳、河东节度使,回老家当个富家翁!” 杨国忠摔了摔袖子,冷哼一声,对安禄山的指控不予理会。 “安卿言重了!”李隆基走下御榻,亲自将安禄山扶起:“无论朝堂上下有多少流言蜚语,朕从未疑汝。” “谢陛下恩德!”安禄山的眼泪说来就来,若两道瀑布飞流而下:“可总被人指着脊梁骂,吾心难安。微臣恳请陛下准许某辞去河东节度使。” “河东节度使?”李隆基一愣。 “河东节度使?!”高力士神色微变,高仙芝轻吸一口气,王霨则无端觉得心底生寒。 “河东若无安卿驻守,朕不得安寝。”李隆基抚着安禄山厚实的脊背。 “陛下,以微臣本心,来不来京皆听陛下一言而决。然中枢有小人作祟,某实不愿与奸佞同朝。既然有人疑心,那臣就辞去河东节度使,以令天下安心。”安禄山辞意甚坚,殿中众人愕然。 “既然安卿坚辞,朕若不许,未免不近人情。那以安卿之见,谁可接任河东节度使?”李隆基故作无奈状。 “御史中丞吉温曾任河东节度副使,熟悉河东兵马,可堪此任。”安禄山早有腹案。 “吉温?”李隆基神情复杂,因为高力士之前的提议,正是调安禄山入京担任枢密使,同时遥领范阳、河东二镇。为避免安禄山寒心,其长子安庆宗将任范阳节度副使、知留后事;而河东节度副使、知留后事一职本就打算给吉温,以确保安禄山、杨国忠两人均可接受。除了吉温,举荐其他任何人担任河东节度副使,必会遭到安禄山或杨国忠的反对。 李隆基不是没考虑过调史思明转任河东,但他不愿逼李亨太急;至于太子提出的永王遥领,李隆基是压根不会同意的。 但李隆基不曾料到,安禄山竟主动提出辞去河东节度使,并举荐吉温接任。安禄山之举若狂风卷地,荡尽他心头阴霾。之所以接受高力士的筹划,李隆基是担心安禄山不愿放弃河东节度使之位,故以枢密使之尊崇易河东之兵权。但此刻安禄山主动请辞,让李隆基开始犹豫是否调安禄山入京。毕竟各地节镇中,他最信任的还是安禄山。而枢密使虽有掌控天下节镇之维权,终究不如直接号令十万雄兵来得实在。 “诸卿以为如何?”犹疑不定的李隆基询问道。 “陛下,微臣以为此议甚是妥帖。”杨国忠犹豫片刻方缓缓道,不让安禄山入朝分其权势是他最看重的。 “儿臣恭听父皇裁决。”李亨见危险与机遇皆失,转而作壁上观。 “儿臣亦恭听父皇裁决。”李琦与李仁之眼神交流后不疾不徐道:“但儿臣依然觉得北平郡王应入京任枢密使。” “微臣始终认为,唯有东平郡王方可任枢密使。”高仙芝咬定安禄山。 “老臣无异议。”陈。希烈嘟囔一声,却并未表明究竟对何事“无异议”。 “微臣亦无异议。”张均见太子沉寂,亦不多事。 “哎……”王霨低低叹了一声,敬陪末座的他和李仁之虽列席廷议,但不经特召不得评议国政:“安禄山明显有备而来,可消息是从哪里走漏的呢?逼他入京恐再成镜花水月,好在总算再削去一镇,多少有点收获。范阳军满额九万一千四百,就算安禄山偷偷摸摸鼓捣数万私兵,单凭十余万兵马还不足以颠覆天下。权当是温水煮青蛙,再耗费些时日,定能将横行无忌的安禄山煮熟蒸烂。” “陛下,臣有异议!” 正感叹间,王霨忽听殿中有人高声喊道。循声望去,竟是廷议以来沉默不语的吉温。 “哦,吉卿有何高见?”李隆基瞥了眼眼神阴翳的吉温,面色不豫。 “启禀陛下,微臣德行浅薄,不堪重任,御史台事宜已令臣焦头烂额,故某不敢就任河东节度使。”吉温言辞恳切。 “吉九郎此言甚是中肯。”杨国忠下意识道。 “哦,杨国忠的态度很蹊跷……”王霨忽有所悟:“安禄山以退为进、断尾求生的策略看来都是吉温背着杨国忠传授的,故而杨国忠对吉温心生不满。只是不知吉温与安禄山究竟达成何种协议?他不接受河东节度使的目的又是什么……” “那吉卿之意呢?”李隆基厌恶之色稍缓。 “东平郡王为国操劳多年,陛下若轻许其离任,岂不令郡王心寒、令满朝文武心寒?然某观东平郡王去意甚坚,若陛下强留,亦甚是不美。为两全计,臣愿遥领河东,但奏请安庆宗任河东节度副使、知留后事,以慰东平郡王多年之辛劳。” “那枢密使呢?”李隆基追问道。 “陛下,方才太子殿下、盛王殿下及诸位相国因枢密使争执不下,或举东平郡王入朝、或荐北平郡王返京。臣虽愚钝,却诧异明明另有蹊径,为何要舍近求远。”吉温故意卖了个关子。 “舍近求远?”李隆基一时有点茫然。 “啊?!”高力士张了张口,险些喊出声来。 “难道?只是……”王霨隐约猜出吉温的打算。 “陛下,高相国戍守安西多年,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可谓名震天下,设置枢密院之议又是高相国首倡,故而微臣举荐高相国兼任枢密使。” “陛下,吉御史中丞此言居心叵测,臣不敢苟同。某倡议分设枢密院,赤心为国,非眷恋名利、贪图官爵。”高仙芝面冷如霜。之前商议时,高仙芝就想到或许有人会举荐其担任枢密使,故早编好说辞。 “高相国误会了!”遭高仙芝喝斥的吉温依旧满脸堆笑:“高相国洁身自好、爱惜羽毛,吉某岂会不知。然高相国口口声声丹心奉国,那敢问相国,可曾有为圣人分忧之心?” “吉御史中丞此言何意?”高仙芝血充气激、怒云密布。 “那高相国可知,前年冬至大朝会后,朝野上下议论纷纷,为高相国未曾封王而叫屈,甚至有胆大妄为之徒质疑圣人执政不公。”吉温三角眼中闪过一丝凌厉的得意。 第100章:沙场点兵震宵小(七) “清者自清,以吉御史中丞之智,难道辨不清什么是流言蜚语吗?”高仙芝疾言厉色。 “为人臣者,君忧臣劳,君辱臣死。”吉温“大义凛然”道:“是不是谣言不重要,重要的是为臣者岂能令圣人遭受非议?若高相国欢欢喜喜就任枢密使,朝野自然会认为圣人皇恩浩荡、赏罚分明;若高相国力辞不就,某实不知汝欲置圣人于何地!” 李隆基右手食指摩挲着下巴,任高仙芝与吉温争的面红耳赤,却毫无喝止之意。殿中群臣见状,亦不敢出言打断。 “高相国,以某之见,枢密院草创,正需高相这般精通边事之名将,汝切莫再推辞。”高力士察觉到圣人已然动心,遂急忙用眼神制止意图再辩的高仙芝,出言打圆场。 杨国忠用狐疑的目光打量吉温片刻才下定决心道:“高翁所言极是!” “父皇,儿臣亦赞同高相国任枢密使。”李亨暗笑高仙芝和王霨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陛下,某弄惯刀枪、舞惯棍棒,不通文墨,干不来枢密使。高相国文武皆通,比某强得多。”安禄山借坡下驴。 “高相国允文允武,儿臣附议!”李琦选择见好就收,不再纠缠王正见返京一事。毕竟高仙芝和李林甫一系牵连甚深,由他担任枢密使对己有利无害。 “老臣附议。”陈。希烈有意选择在盛王之后发声。 “微臣附议。”张均出言附和。 “吉卿见识不凡!”李隆基神色雨过天晴:“当日边将封王,高卿的确受了点委屈。朕心已决,敕封高卿兼任枢密使,辅佐朕号令天下节镇。” “谢陛下隆恩!”高仙芝无奈上前拜谢:“臣虽才德粗浅,蒙陛下不弃,自当肝脑涂地,在所不辞。然臣记得前年冬至大朝会时,陛下金口玉言,许以两年为期,再议边将入相。而今期限已近,臣望陛下早日选贤任能,于今岁冬至时替下微臣。” “高卿放心,朕自有主张。”李隆基坐回御榻,心情愉悦:“安卿高风亮节,自愿辞去河东节度使,朕心甚慰。难得杨卿与安卿均推举吉卿,朕何乐而不从?霨郎君继续拟诏,令御史中丞吉温遥领河东节度使,范阳都知兵马使安庆宗转任河东节度副使、知留后事。” “谢陛下洪恩!微臣感激涕零!”得偿所愿的吉温喜极而泣。 “谢陛下优容,臣终于撂下重担,可专心范阳一镇。”安禄山喜笑颜开,仿佛捡了天大的便宜。 “安卿劳苦功高,实乃朝臣表率,加封左仆射,可再荫二子。”李隆基大手一挥,虚衔、门荫滔滔而来。 “陛下恩德似海深,臣粉身碎骨,难以为报。陛下早前多次恩赏臣家里的那群兔崽子,他们个个小小年纪都是四品、五品的。臣念及河东、范阳的将士,多次出塞征讨奚、契丹、室韦等部,功勋甚多却因官职有限不得升迁。故臣请不受荫赏,但乞陛下不限常格,超资加赏,多写告身付于臣军,授与将士。”安禄山不失时机抛出高尚在进京路上传授的计谋。 “安卿体恤部将,朕岂能不许?”李隆基眼中精光一闪:“戍守幽并、征伐契丹,皆范阳、平卢和河东三镇之力,朕不可厚此薄彼。陈卿、高卿,平卢军当比照河东、范阳两镇,将士有功者可不限常格。” “谢陛下!”安禄山长舒口气,面上浮现几丝按捺不住的得意。 “谢父皇!”意外之喜令盛王心花怒放。 “可恶,大好局面竟被吉温一人搅得瞬间崩盘。杨国忠许给吉温的是河东节度副使、知留后事。而吉温不满于此,转而投向安禄山。而安禄山给他的价码应当就是河东节度使,虽说只是遥领,可如此距离入相就更近了一步。所幸高仙芝留了个尾巴,冬至大朝会时还可再战。”奋笔疾书草拟诏书的王霨心思飞转:“只是当前如何杀杀安禄山的骄横之气呢?否则他必将轻视中枢权威。另外,一定要查清消息走漏的渠道,否则日后难免重蹈覆辙。” 石火电光间,王霨有了主意,将拟好的诏书呈交高力士时,顺手夹了张一指来宽的小纸条…… 天子午集廷臣议,诏书飞传定国是。 端坐御榻的李隆基自觉兵政分离、震慑边镇、平衡将相、削弱东宫、推崇盛王等各色目的均已达到,龙颜大悦。他正欲示意高力士宣布廷议结束,却听高力士在耳边说道:“陛下,适逢东平郡王入朝、各镇朝集使尚多在京,飞龙禁军已小有所成,陛下何不择日邀东平郡王、各地朝集使、藩属使臣和朝中重臣一同检阅兵马,以展大唐之国威。” “善!”热衷武功的李隆基点头称是:“那定在何日呢?” “正月十九如何?飞龙禁军操练已久,士气正高,只需稍作整饬,即可请陛下检阅。” “好!”李隆基抚掌大笑,亲自说道:“诸位爱卿,今日廷议,诸事顺遂,朕心甚慰。去岁关中暴雨,幸得各镇出力,纳流民、献精卒。今由各镇甲士编练而成的飞龙禁军已小有所成。朕将于正月十九午时于骊山大营演武,安卿久在边镇,可审视一二,看飞龙禁军与范阳健儿比如何?” “范阳军如何能与陛下禁军相比?”安禄山油光可鉴的脸上汗如泉涌。 “东平郡王过谦了,某听闻郡王麾下的八千曳落河天下无双,殿下此次入京不就带了五百曳落河精兵吗?”高仙芝冷笑道。 “陛下,曳落河不过是微臣从塞北诸部征调的一些散兵游勇,算不得什么。” “陛下,既然是东平郡王千挑万选的壮士,定有过人之处,何不请东平郡王将五百曳落河带到骊山大营一并接受检阅?”高力士笑道。 “一群没见过世面的杂胡,配不上和陛下的元从禁军一同受检。”安禄山摇头拒绝。 “那曳落河与飞龙禁军在圣人演武后打场马球总无妨吧?”高力士笑道:“冬日苦寒,陛下也许久不曾观赏马球了。” “高将军所言不差,安卿切莫推辞。”心痒的李隆基一语定乾坤。 朔风漫卷龙虎幡,十万熊罴拥圣銮。羽仪如云映松雪,戈甲森森带春寒。 天宝十三载(754年)正月十九下午,如柳絮轻薄的漫天春雪遮掩不住骊山大营内沸反盈天的马嘶人叫。 军营马球场上,红黑两队精骑,驱马奔流星、挥杖舞弯月,斗得正酣。红衣队中最引人瞩目者赫然是飞龙禁军司阶高仙桂,左奔右突、风回电激的他头顶上冒出丝丝热气,雪花稍一靠近,瞬间就化成水滴。 数片春雪落到在场边观战的飞龙禁军录事参军卢杞左脸青斑上,将他本就狰狞的面孔映衬得愈发恐怖。可卢杞对之浑不在意,周围同僚也视若平常。卢杞初来飞龙禁军时,难免因容貌遭人嘲笑,可他很快就用过人的才识碾压同侪,为自己赢得尊重。至于其余冥顽不灵者,则被高仙桂的铁拳吓服。 卢杞时而冷眼闲观激烈对抗的飞龙禁军和曳落河,时而扭头仰视端坐高台之上观战的帝王和朝臣,心湖上若微风拂过,泛起点点涟漪。 “安禄山心里笃定不畅快,可霨郎君,你的筹谋横遭吉温破坏,坐失良机,心中可曾懊悔?” 得知安禄山被杨国忠逼得不得不入朝时,卢杞也意识到这是将猛兽留在京师、削去爪牙的良机。故他力劝王霨不择手段拉拢风头正劲的盛王,以求一击必中。可惜王霨瞻前顾后,借李仁之因素叶郡主与己不睦的由头,婉拒了卢杞的提议。 “可笑,什么烂借口!素叶郡主就算风华绝代,也不过一女子而已。既然李仁之觊觎,何不假意退出情争,换取李仁之和盛王一脉的襄助,从而以泰山压顶之势,将安禄山困在长安!若能将高翁、太子、盛王扭在一起,即便吉温怎么折腾,安禄山也在劫难逃。霨郎君,汝聪明绝顶、机巧百出,可遇见情字,却糊涂至斯,令某扼腕叹息。” “见枢密院留不住安禄山,转眼又生敲山震虎之计,霨郎君汝不可谓不机敏,然虎兕终将脱柙而去,此役汝还是败了。” 方才圣人沙场阅兵,旗鼓相望的飞龙禁军铠甲鲜明,踏湿雪行进时步伐整齐划一,听金鼓变阵时队列纹丝不乱。令人印象最为深刻的还是军中那些来自四方节镇的百战精英,他们身上自然而然散发出令人压抑、窒息的杀气,使陪同天子阅兵的朝集使和各藩属使臣屏声静气、心生敬畏。 扈卫在高台四周的龙武军士卒则被飞龙禁军的威武军容惊骇得瞠目结舌、哑口无言。卢杞虽因距离高台较远,看不清龙武大将军的脸色,但他深信陈玄礼的神情肯定比西市的染坊还要多彩。 飞龙禁军顶着春雪排好严整阵列时,面上兴致勃勃的安禄山得到圣人准许后,亲自下台逐一审视飞龙禁军将佐。不出卢杞所料,安禄山的目的正是搜寻源自范阳军的士卒。 安禄山装出欲与旧部亲热的架势,号令他们出列,可来自范阳的将士却对东平郡王的命令置若罔闻,直到飞龙将军张守瑜发声,几名范阳旧部才依令而行。神情尴尬的安禄山胡乱讲了几句,就灰溜溜返回高台。 “某自在飞龙禁军任职以来,率领同僚、下属日夜不停教士卒习字读经,教他们明白忠君报国之正道;高翁在钱粮和赏格上对飞龙禁军又格外优容,不少在边镇默默无闻的士卒半年之内就被攫升为队正,来自北庭的牙兵队副陈达更是因骑*熟升为旅帅;曾任河东同兵马使的张守瑜携开元名将张守珪之威,更是将来自范阳、平卢、河东三镇的士卒收拾得服服帖帖。霨郎君借高翁之口建言圣人带安禄山阅兵,纯粹就是要震慑趾高气昂、不可一世的东平郡王。” 虽然对王霨的糊涂有些埋怨,但卢杞心底还是承认自己难望王霨项背。操练飞龙禁军的一整套方略,对外宣称是高翁大才,其实皆是王霨手笔。 “可即便如此又能如何?过些时日,安禄山还是回范阳。河东名义上由吉温遥领,可知留后事却是安禄山长子安庆宗,与之前相比不过多了层遮羞布。平卢节度使史思明与安禄山则是从小玩到大的一丘之貉。安禄山的权势看似涣然冰释,然其元气未伤,依旧大意不得。” “可惜,那日真珠郡主不仅不出言助某,反而率先阻止。”心思无端拐到阿伊腾格娜身上的卢杞,胸中忽感气血淤积、呼吸不畅。 “郡主啊郡主,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可曾有情恋落花?只是,某又是什么呢?连落花也算不上吧……”卢杞思虑至此,眼眶微湿:“吾笑他人看不穿,事到临头方知某更痴……” 银铃震轻雪、铁掌踏春泥。 “不料田乾真悍勇如斯,曳落河还真是难缠!”下场休息的高仙桂翻身下马,浑身湿透的他进入帷帐中伸开双臂,任飞龙禁军士卒帮忙更换衣裳的同时,隔着如波涛起伏的帘幕喊道:“某观卢郎君心不在焉,汝可知眼下谁胜谁负?” “比分焦灼,飞龙禁军仅仅领先曳落河一筹而已。”卢杞哂笑道:“某可一心多用,高兄忘记了吗?” “你们为何都这般聪明,霨郎君、卢郎君,真珠郡主还有……还有霄云郡主。”高仙桂甚是感慨。他与卢杞之前本不算太熟,直到两人同入飞龙禁军后才日渐亲密。 “人生如树花同发,随风而堕,各有各造化。”卢杞随口道。 “什么树什么花?”隔着帷帐,高仙桂听不太清。 “都是天生的。”卢杞哭笑不得。 “唉,某与霨郎君也算从小一起长大的,可霨郎君的胸中究竟藏了多少见识,某真琢磨不透。”高仙桂的嗓音中隐隐有几丝落寞。 “某也看不透呀……”卢杞长叹道。 “不过呢,各有各的好。霨郎君足智多谋,此刻却不得不陪在圣人身侧,不能下场酣畅淋漓地打马球。”换好衣裳走出帷帐的高仙桂拍了拍卢杞的肩膀。 “霨郎君也爱打马球?”卢杞与王霨相识较晚,在他印象中,王霨竟日不是练习骑射,就是忙于筹谋政事,根本无暇骑猎打球。 “他呀,喜欢的从来都不是马球……”忆起庭州旧事,高仙桂忽而心神荡漾:“其实当年真正爱打马球的也就霄云郡主一人。只是今日乃阅兵大操,她不能前来观战,真是一大憾事。” “高兄迟迟不婚,莫非……”卢杞忍不住低声问道。 “瞎说什么!”高仙桂半真半假轻锤卢杞一拳:“家父远在河中,一时顾不得某之亲事罢了。” “那就好。”卢杞一时也搞不清高仙桂心中是喜是悲。 “不过也快了,家父托担任河中朝集使的窦屋磨殿下带了封家书,说他与家母已相中几名高句丽大族的嫡女,待今年冬至大朝会时他会陪同阿史那节帅入京,敲定某的婚事。”高仙桂有点闷闷不乐。 “高兄……”卢杞费力揽住高仙桂结实的肩膀,却不知该如何安慰他。 “没事!”高仙桂摇了摇头,似乎要将所有的不快甩掉:“其实某早知配不上她,毕竟不是吾为她一扫和亲阴霾。如今惟愿她开开心心、得偿所愿。” “高兄真豪杰也!”卢杞由衷赞道。 “难得被卢郎君夸一句。”高仙桂哈哈大笑,推开卢杞,翻身上马,举杖高呼:“儿郎们,让曳落河尝尝我们的厉害!” “真羡慕仙桂郎君这般心思纯净之人。”卢杞暗暗叹道:“只是某又该何去何从呢……” 齐观百步透短门,谁羡养由遥破的。 飞龙禁军与曳落河两队都使出浑身解数,双方比分交替上升,战至最后时刻,高仙桂左萦右拂、盘旋宛转,先后突破田乾真和两名曳落河骑士的围堵,在距离球门四十余步远的地方一记猛射,为飞龙禁军奠定胜局。 龙武军平日与飞龙军颇不对付,但此刻也觉得与有荣焉,毕竟对龙武军而言,与飞龙军一较高下是兄弟之争,从范阳来的曳落河则是不折不扣的外人。 当两支禁军的将佐拥在一起欢呼庆祝,将高仙桂高高抛起时,卢杞敏锐察觉到,龙武将军邢縡今日并未显身骊山大营。 “此子是被王准吓得吧。王焊谋逆案背后黑幕重重,王准孤身回京,难道不畏惧被人暗杀?除非李仁之说服史朝义,出动平卢进奏院的人手保护王准。”卢杞已听到王准回京的消息,但他同样迷惑不解。 春风吹雪满长安,添得城中一层寒。 卢杞不知道的是,此刻距离骊山大营数十里之遥的长安城内,乔装成女道士的公孙大娘,正迎着飞雪漫步在戒备森严的金城坊中。 “王准回京肯定要找邢縡算账,可为何十余日来邢縡宅院附近毫无异常呢?坊中星罗棋布的尽是素叶镖局的人,与李仁之或平卢进奏院均无牵连。霨郎君的确有点手段,但素叶镖师多来自行伍,煞气过重,遮掩不住。若是十三娘还在坊中,我可不敢如此大摇大摆。” 想到最钟爱的弟子,公孙大娘不免黯然神伤:“半年了,十三娘仍在与王兵马使怄气,被人欺骗的滋味不好受。可她反应如此激烈,宁折不弯,多少还是有点出乎意料。不过吾当年看中的不也正是这一点吗?吾已身陷泥泽,故而愈发期盼她能够坚守正道。只是一旦她得知当年之事的全貌,师徒情分还能挽回吗?” 春雪满空来,触处似花开。 公孙大娘抬头凝视着缀满雪花的天空,修长的睫毛瞬间沾满晶莹的冰屑。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二十余日后,安禄山携长子安庆宗辞归范阳,圣人不仅解御衣赐之,还命高力士亲自送至京东长乐坡。 离开长安后,安禄山父子在曳落河护卫下疾驱出潼关,然后乘船沿黄河而下,命船夫执绳板立于岸边,十五里一换,昼夜兼行,一日数百里,过郡县都不下船,直到踏入幽州才弃舟换马,放缓步伐。 “总算不用再受窝囊气了!”再无顾忌的安禄山挥鞭怒吼:“杨国忠、高仙芝、王正见,这笔账某一定会讨回来!” 第101章:自古机深祸亦深(一) 箫鼓声稀香烬冷,月娥敛尽弯环。 天宝十三载(754年)三月二十七日亥时将尽之时(晚上23点多),范秋娘在玄色大氅的掩护下,猫腰潜伏在平康坊李林甫宅东侧厢房的歇山顶上。 放在一年多前,范秋娘绝不敢将脚踩在李府屋顶上,因为她十分清楚,府内卫兵逡巡不断,一个不小心就可能丧命于强弓劲弩之下。可如今令大唐朝野气消胆夺、心惊胆战的李相国已驾鹤西去,如洪荒巨兽般占据平康坊偌大曲坊的府邸也随之失去令人畏惧的威力。 当下长安城百姓艳羡的是五杨宅的奢靡华丽、关注的是盛王何时会取代太子。至于李林甫,早已是明日黄花。当年府前车马簇簇,而今院内宾客稀少。就连平康坊内的青楼,也不再遵守旧日规矩,径直将对着李府的绮窗打开,完全不在意是否会惊扰李林甫的后人。 “盛极而衰,千古同理。”范秋娘有感而发:“吾师门他日又将如何?” 一钩娥眉月、半坊杏花香。可无论弯月还是花香,均无法给范秋娘想要的答案。 “师门之事,还是让师父和十三娘操心吧。”范秋娘驱散心头杂念,透过缠着黑纱的单筒望远镜,目不转睛盯着对面一座轩窗大开、浪。语不断的阁楼。 “十三娘,你嘴巴虽硬,心里还是惦念师父的。”范秋娘摸了摸装在腰间麂皮袋里的另一个望远镜,将目光移向位居平康坊西北角的一排排整齐划一的各地节镇进奏院。 一个时辰前,她在北庭进奏院中与师妹苏十三娘闲聊甚久。十三娘与师门不再来往已近两年,但范秋娘清楚师父面上不说,心中却始终牵挂着师妹。她与十三娘更是情同手足,两人虽不时斗嘴磨牙,但多年的情谊并未因世事变迁而有丝毫动摇。 把酒闲谈之时,范秋娘试探询问十三娘要与北庭兵马使王勇置气到何时,得到的回答却依旧是平平淡淡的三个字“不知道”。 为化解尴尬,范秋娘随意聊起阿史那雯霞的近况。苏十三娘滞留庭州时,范秋娘曾教过迁居长安的阿史那雯霞一段时间剑技,故对这位性格倔强的豪门庶女甚是关心。 “霨郎君传授雯霞一段道家心法,说是能修身养性、安神静心。雯霞颇为欣喜,但却坚持不下去。”苏十三娘轻叹道:“她为人外冷内热、行事百折不回,眼下还体悟不到进退自如的玄妙。” “十三娘莫非已知其间关窍?”范秋娘哂笑道:“汝这般嫉恶如仇的性格,教出的弟子自然只会一往无前,无论是战场还是情场。” “进退虽有道,然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吾虽不智,却也知不可颠倒黑白、枉杀人命。” “十三娘还在埋怨师父?”范秋娘斟酌道:“师父也有难言的苦衷。王东主不满足亿万身家,欲由富而贵,跻身大唐世家,故有求于太子。师父欠如意居人情太多,不得不替其料理琐事。” “师门为如意居出生入死这么多年,人情还没还够?”苏十三娘面有怒容:“何况如意居让师门出手料理的哪是什么闲杂琐事,前脚行刺右相、后脚就焚烧盛王庄园,个个都是捅破天的大事!” “嘘!”范秋娘吓得冷汗连连。 “我算想明白了,师父那天为何要……”苏十三娘说到此处,戛然而止。 “师父那天怎么了?” “无他,她那日也是好心,不想让吾卷入是非。”苏十三娘语焉不详。 “是呀,师父一直牵挂你。段师姐对师父而言不过是柄利剑,你才是师父最为欣赏和器重的传人。” “黑白不分的师门,我可无心接手。”苏十三娘怨气未消:“还是由汝继承师父的衣钵吧,否则师门落入段荼罗手中,必将不辨善恶、唯利是图。” “段师姐一露面,多半要死在你剑下,最终不还得你出面重整师门。”范秋娘打趣道。 “她还和裴诚在一起?”苏十三娘眼神犀利,若神兵出鞘。 “师父不让我夹在中间为难,从未告知段师姐的行踪。”范秋娘摊手笑道。 “那秋娘为何平白无故来到平康坊,可别说是为了探望我。”苏十三娘不依不饶。 “邢縡。”范秋娘并无隐瞒之意。 “王准回京……邢縡……师门要斩草除根?”潜心抚养女儿的苏十三娘对长安风向并非一无所知:“前些时日不是传闻王准纠集一群恶徒袭击虢国夫人的车驾,伤了几名杨家恶仆吗?这才过几天,邢縡竟故态复萌,又开始流连青楼?” “他本就是贪财好色的混账玩意,十三娘不会怪我吧?”范秋娘抿了口色绿香浓、入口软暖的新醅酒:“师父一直在追查王准的踪迹,探知那日只不过是虢国夫人拉车的健马突然受惊,踢伤几名家仆,并无确凿证据指向王准,坊间不过以讹传讹。” “虢国夫人家的马自然是精挑细选的良驹,岂会轻易受惊?不过秋娘放心,不仅吾不出手,素叶镖局也不会搅局。”苏十三娘看穿范秋娘的小心思:“听雯霞说,霨郎君已大致猜出幕后之人是谁,故他无心卷入。” “哦,十三娘还知道什么?”范秋娘转动着温润的酒杯。 “雯霞怕我夹在中间为难,就说这么一丁点。”苏十三娘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不说就不说,没你插手我就放心了。”范秋娘又饮了一口:“前些时日,霨郎君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未曾将安禄山留在长安,此刻不知他又在谋划什么鬼主意?” “我独居平康坊,怎知金城坊是刮风还是下雨。师门在邢縡宅院附近肯定安排有眼线,秋娘应该比我更清楚。”苏十三娘反击道。 “你这人,我好心好意来看你,你倒总是套我的话。不喝了,告辞。”范秋娘佯怒道。 “我还得照顾小女,就不送了。” “无情无义的十三娘!”范秋娘转身欲走。 “秋娘,长安城中藏龙卧虎,即便吾与素叶镖局都不出手,汝也得小心。”苏十三娘从案几下抓出两个麂皮袋,扔给范秋娘。 “这是?” “霨郎君鼓捣出的新玩意,叫望远镜,能令人观目不能见之物。夜间虽所用有限,然烟花之地必灯火通明,伏在暗处以镜窥之,可察纤毫。” “多谢!”范秋娘心头一暖,故意问道:“难道此物易损,不然汝为何赠吾两个?” “望远镜还封不住你的嘴?”十三娘啐道:“你爱送给谁就给谁!” “明白了!”范秋娘披好大氅,融入无边的夜色中。 “十三娘,礼物我会转呈师父的!”片刻功夫后,范秋娘的话从院墙外飘来。 北堂夜夜人如月,南陌朝朝骑似云。 与之前负责盯梢的同门师姐交接过后,范秋娘就依照弓箭手的心性,潜伏在李林甫宅这个平康坊视野最开阔的制高点上,透过新到手的望远镜俯视周遭。邢縡饮酒作乐的阁楼上另有数名乔装打扮的师门三代弟子,负责监控其间的风吹草动。 香风阵阵催人醉的阁楼门口,不时有身着戎衣、鞍鞯华丽的军士三三两两结伴而来。 “敢无视宵禁前来平康坊寻欢作乐,不是皇亲国戚就是北衙禁军。新来这一波从绣袍上的虬龙纹看,当是龙武禁军中有头有脸的将佐。”范秋娘冷笑道:“上梁不正下梁歪,堂堂龙武将军痴迷花街柳巷,夜夜左拥右抱喝得酩酊大醉,下属自然有样学样。难怪被飞龙军压得喘不过气。” 碧天如水月如眉,银漏更残将欲尽。 夜过子时,醉醺醺的邢縡才在十余名龙武军士卒的簇拥下钻进厢板加厚的订制马车。一行人亮出鱼符、晃着横刀,趾高气扬敲开平康坊北门,催马向西。 从屋顶上飞跃而下的范秋娘正缘绳攀登坊墙,墙外忽然传来刺耳的横刀出鞘声和低闷的惨叫声。平康坊内,数名公孙门弟子也赶到墙边,准备登墙。 “怎么回事?”范秋娘在坊墙站定后当即张弓捋弦,迅速将锋利的箭簇对准下面。可墙外的混乱场景却让她茫然无措,不知该将长箭射向谁。 “龙武军自相残杀?莫非王准买通了邢縡的下属?究竟谁是王准的人?”一模一样的甲胄和袍服让范秋娘辨不清敌友。 “怎么回事?”车厢里传来邢縡惊恐的喊叫声:“谁派你们来的?” “阎王让某来要你狗命!”一名身材高大的龙武军将士挥刀斩杀拉车的骏马后一脚踹开车门,横刀循声朝蜷缩在车厢里的邢縡刺去。 “止!”范秋娘不再犹豫,右手一松,涂成漆黑色的长箭破空而出,直扑刺杀邢縡的凶手。 “嗯?”“大高个”闻声收刀,迅疾躲在车厢之后,羽箭擦着他的咽喉而过,深深刺入车厢的木板,却并未穿透。其余五六名龙武军士卒见暗处有弓箭手,也急忙寻找遮蔽之物。 “邢将军,汝躲得过初一、躲得过十五吗?你不死,多少人睡不安稳。”“大高个”低声威胁道:“迟早是个死,还不如自我了结更痛快点。当年你敢挥刀自残,如今勇气都跑哪里去了?” 第101章:自古机深祸亦深(二) “吃里扒外的混账,王准和李仁之许给你们多少好处?”邢縡听见暗处有人相助,恢复点精神。 “龙武军连李林甫的号令都不听,何况两个黄毛小子。”“大高个”狰狞笑道:“事到如今,邢将军还心存侥幸吗?” “你们……”邢縡目光闪烁、将信将疑。 “这群刺客一招一式皆军中路数,绝非游侠剑客。难道是驻守平卢进奏院的牙兵?可盛王风头正劲,岂会轻易授人把柄?”范秋娘猜不透刺客底细,弓弦紧绷却不知所措。 火炬若星,蹄声如雨。 “何方狂徒,竟敢当街行凶!”横街东头忽而奔出一哨甲胄俱全、手持火把的铁骑。 “飞龙禁军?”借着火炬的光芒,范秋娘隐约瞥见骑兵胸甲护心镜下,绘有一对肋生双翼、乘云而举的应龙。 北衙禁军诸卫甲胄相同,唯以纹饰区分。左右武卫饰以对虎,左右鹰扬卫饰以对鹰,左右千牛卫饰以对牛,左右豹韬卫饰以对豹,左右玉钤卫饰以对鹘,左右监门卫饰以对狮子,左右金吾卫饰以对豸,左右龙武军饰以对虬。 高力士编练飞龙禁军时,为在气势上压倒诸卫,尤其是龙武军,特意选择神兽应龙为纹饰。 有角曰龙,无角曰虬,生双翼者为应龙。相传应龙为上古神龙,曾匡黄帝诛蚩尤、助大禹治洪水,有吞云吐雾、呼云唤雨之灵。龙武军的虬龙纹虽胜虎鹰牛豹等凡兽,却远不如应龙纹威风。 范秋娘见飞龙军甲胄齐整、气势不凡,赶忙折身攀上一棵紧靠坊墙的柳树,躲在初吐鹅黄的枝条间学喜鹊叫了数声,尚未攀上墙头的公孙门弟子闻令急忙止步,手抓绳索如石雕般紧贴墙壁。 “某乃龙武将军邢縡,救命啊!”邢縡放声高呼。 “邢将军,咱们后会有期!”“大高个”翻身上马,带领同伴挥鞭向西。 “龙武军?”飞龙禁军当先一骑头戴华丽的折返顿项盔,阴刻着应龙纹的精致面甲将脸部遮掩的严严实实:“汝是邢縡将军?” “正是,不知阁下怎么称呼?”酒意全醒的邢縡紧攥横刀,躲在车厢内不敢出来。 面甲骑士从腰间左侧摸出一枚鱼符,扔给邢縡:“在下陈达,乃飞龙禁军旅帅,不知邢将军可知匪徒的身份?” “陈达?”邢縡揉了揉发疼的太阳穴,恍惚记得飞龙军中有名姓陈的旅帅,颇受高翁赏识。 “邢将军是被小蟊贼打劫了?”面甲骑士话中满满都是嘲讽和讥笑,悬在右腰的刀鞘随着坐骑的小碎步敲打着马鞍,叮当作响:“小贼身轻马健,吾等甲胄在身,恐追赶不上。” “不敢劳烦大驾。”邢縡瞟了眼鱼符,戒心未除:“敢问陈旅帅之前在何方军镇?” “某入京前乃北庭牙兵队副,曾数次救过王都护家的霨郎君。”虽未摘下面甲,但仅听其言,也能感受到面甲骑士脸上的傲然。 此刻才有数名察觉异常的武侯打开坊门,小心翼翼探头向外张望,却被全副武装的飞龙禁军喝斥回去。 “原来是霨郎君的故交。”摩挲鱼符许久的邢縡终于下定决心:“陈旅帅可否引荐某去见霨郎君,某有惊天秘闻要告诉他和高翁。” “霨郎君?十三娘不是说他不会插手吗?”侧耳偷听的范秋娘疑窦丛生。 “邢将军与霨郎君同居金城坊,何须如此拐弯抹角?”面甲骑士疑道。 “事关机密,需借助陈旅帅与霨郎君的交情。”邢縡颇为焦急。 “某与北庭张监军义子张德嘉亦甚是相熟,若邢将军欲找高翁,何不直接找德嘉郎君?”思忖片刻,面甲骑士提议道。 “也好!”邢縡将鱼符递还面甲骑士,跨上一匹失去主人的骏马。飞龙禁军立即围了过来,与面甲骑士一起将他遮蔽得密不透风。 “邢将军,请!”面甲骑士顺手点了几名属下:“汝去京兆府报案,你们三个留在此地,与京兆府衙役交接后再回营。” “诺!”被点到的飞龙禁军士卒齐声领命时,藏匿在柳树上的范秋娘忽听师父在侧面一株槐树上低低喊道:“秋娘,连珠箭,射戴面甲之人!” “嗯?!”范秋娘无暇多想,双手习惯性地听从师父的号令,张弓就射。 三支黑色长箭迅疾如电,如鬼魅般接连不断射向面甲骑士。 披挂齐全的面甲骑士动作也快得不可思议。范秋娘的长箭刚脱弦,他就顺势一仰,堪堪躲开第一支长箭,然后横刀向上一搅,磕飞第二羽利箭。 “保护好……”面甲骑士话未说完,第三箭倏忽而至。他挥刀格挡之时,才惊觉第三箭的目标并非自己,而是胯下坐骑。当战马哀嚎倒地时,面甲骑士抽出藏在马鞍左侧的长剑,一跃而起。 “安西卫伯玉!”范秋娘从左刀右剑的架势判断出面甲骑士的真实身份,此时她才意识到,师父定是从横刀悬挂的位置上看出的蹊跷。寻常军将基本都是右手持刀,为拔刀方便,横刀皆挂在身体左侧;而卫伯玉是左手横刀、右手长剑,他的横刀习惯性系在右侧。 “中!”公孙大娘等的就是卫伯玉躲闪的空隙,早已跃上坊墙的她挽弓如月,一只箭羽亦染成黑色的长箭疾若霹雳,从多名骑兵空隙处飞过,涂着剧毒的箭镞瞬间洞穿邢縡的咽喉。 一股鲜血喷涌而出,邢縡来不及用手堵住血洞就气绝身亡。 “退!”公孙大娘缘绳而下,带着范秋娘和其余弟子消失在莺歌燕舞的平康坊中。 “唉!”假扮成飞龙禁军的卫伯玉摸了摸邢縡的鼻息,郁闷不已:“怎么又栽在她们手上了?!” “卫别将,还是先撤吧。平康坊的武侯暂时被骗过了,可一旦金吾卫或龙武军赶到,我们就会暴露。” “撤!”垂头丧气的卫伯玉叹了口气,率领安西牙兵驰马离去。 风摇繁星,月映血浓。 平康坊北庭进奏院正殿屋顶,苏十三娘手持望远镜,低声叹道:“果如霨郎君所料,高仙芝为报王焊案之仇,先是故意放出王准返京的假消息,弄出些许动静,将长安这潭水弄浑;待邢縡放松警惕后,派安西牙兵假扮龙武军刺杀,让邢縡误以为被陈玄礼抛弃;卫伯玉装成飞龙军适时出现将其解救,估计是要趁乱撬开邢縡的嘴,彻底掀翻幕后陷害高家之人。” “如此环环相扣的计谋,似非生性孤高的高仙芝所为,十之七八是安西节度使封常清的谋划。师父的应对则是以力破巧,直截了当杀死邢縡,彻底剪断线索。估计东宫对邢縡的打算本就是能保则保,不能保则杀之。方才秋娘说王准和邢縡都不是好东西,暗含此意。” “吾纳闷的是,就算高仙芝以相国兼枢密使之尊,但在天子脚下弄出当街击杀禁军将领的大动静,又该如何收尾呢?” 翌日清晨,龙武将军邢縡与数名心腹手下横尸街头毫无疑问成为长安城中最令人震撼的消息,满城沸沸扬扬、人心惶惶。圣人震怒,责罚陈玄礼治军不严的同时,严令京兆府尽快缉拿凶手。 京兆尹鲜于向带领手下查探数日,只弄清此案或许与飞龙禁军有牵连。但经飞龙将军张守瑜逐一核查,当日平康坊附近并无任何飞龙军将士。 束手无策的鲜于向登门求教杨国忠,同样茫然无绪的右相正欲请虢国夫人打探圣人对此案的心思,长子杨暄送来吉温的密信,纸上只有一句话:“何衙掌军械甲仗?” “吉节帅……”杨国忠冷哼一声,将信递给鲜于向。 “兵部?”鲜于向恍然大悟:“真凶是谁不重要,借此案将陈。希烈踢出政事堂,吉温好算计!” “能卖主求荣之人,绝不会只卖一次。”杨国忠忆起李林甫临死前对吉温的断语,颇有点后悔。 “杨相,某该怎么结案?”鲜于向见杨国忠迟迟不语,焦急道。 “仲通兄,汝觉得崔圆此子如何?”杨国忠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句。 “崔副使为人虽有点死板,但打理军政要务都很有章法……”在经商起家的鲜于向眼中,出身世家的崔圆太重典章,不够“灵活”。 “某在意的是他够不够忠心!”杨国忠喝止鲜于向舍本逐末的点评。 “这……”鲜于向犹豫片刻道:“某不敢担保……” “算了,汝先按吉温之言追查兵部是否与此案有牵连。”杨国忠不耐烦挥了挥手。 待鲜于向告辞,杨国忠自言自语道:“吉温脚踏两只船,不可重用。若是逼退陈。希烈,可先空虚左相之位,让鲜于向进政事堂,崔圆接手京兆府。只是谁来替某守住剑南?还有,如何确认崔圆的忠心呢……” 风吹柳絮乱如麻,春雨罕至半城沙。 天宝十三载(754年)四月,长安城中的达官贵人关注的是右相杨国忠对左相陈。希烈的步步紧逼和贵妃娘子八姐秦国夫人极尽奢华的葬礼,寻常百姓在意的却是雨水稀少的天气。 好在去年暴雨后,圣人和政事堂以霹雳手段严查宫城南北太仓、东西市常平仓和东郊渭桥仓的存粮,并从江淮、陇右、河东、剑南征调大量粮食,故而今春长安粮价并未因干旱大涨。 京兆府对龙武将军遇刺案的最终判定是,邢縡因寻花问柳与人发生争执,被假扮成飞龙军的恶徒袭击。大张旗鼓搜捕歹徒的同时,京兆尹鲜于向上表称,飞龙禁军并未遗失任何甲胄,匪徒所用铠甲、兵刃或从兵部获取,故奏请圣人准许京兆府彻查兵部库部司、军器监、甲坊署、弩坊署等衙署。 在杨国忠鼓动下,圣人准许鲜于向所请。而关中承平日久,兵部库部司、军器监等衙门中的破烂事本就堆积如山。京兆府稍加盘查,就揪出无数蠹虫。执掌兵部的左相陈。希烈顿时颜面无光,不得不上表请罪。 得意洋洋的杨国忠坐等灰头土脸的陈。希烈主动退出政事堂时,来自碛西的一份捷报扰乱了他的如意算盘。 露布振国威,捷报悦龙颜。 “……臣率安西健儿五千、藩属兵马一万,自于阗南下,欲越绝岭征大勃律,不意半路遇吐蕃伏兵。幸赖陛下神威,苏毗部王子悉诺逻不满其父没陵赞被赞普冤杀,久怀内附之心,遣使来报,臣才侥幸未中计……两军对垒之际,悉诺逻阵前倒戈,臣命精骑趁乱躐敌阵,吐蕃军遂溃。安西军斩首两万有奇,俘获数千,马匹、兵器、钱粮无算……为酬苏毗部之忠心,臣引兵东进吐蕃腹地,收拢苏毗部丁壮数万后西归。吐蕃各部慑于吾军之勇,环视左右却不敢阻拦……大勃律王闻之,不待兵锋抵近即肉袒面缚、负荆出城……今臣已班师,若得陛下圣恩,将携苏毗部王子悉诺逻、大勃律王子入京献俘……” 李隆基读罢封常清的奏章喜不自胜,不仅恩准封常清进京献俘,还亲赴太庙告捷。满朝文武与阖城百姓亦兴高采烈、心花怒放。须知大唐开国以来,南征北战、东伐西讨,武功赫赫、灭国无数。唯西南之吐蕃仗山高雪寒之地利,不仅始终不曾降服,反而让陇右、安西等军镇吃过不少败仗。 陇右哥舒翰拔石堡、复九曲,朝野皆视之为不世之功,然石堡、九曲皆吐谷浑旧地,并非吐蕃腹心。如今封常清不仅涉足吐蕃腹地,更策反“五如”之一(“如”是吐蕃仿照唐朝的府兵制设立的军政一体化组织,吐蕃核心地带共有五如,苏毗部是其一。)的苏毗部,战绩远超哥舒翰,圣人岂能不喜? 二十余日后,陇右、安西、剑南等地相继有谍报传来,说吐蕃赞普尺带珠丹因苏毗部叛逃威信扫地,被臣子谋杀,吐蕃国内陷入混乱。大唐朝野闻之,愈加欢喜。 举世皆欢庆,斯人独清醒。 朝堂之上,唯有枢密使高仙芝清楚封常清奏章中的不尽不实之处。此番出征,讨伐大勃律本就是个幌子,安西军的猎物从始至终都是吐蕃。 早在天宝十一载(752年)王焊谋逆案时,出兵骚扰吐蕃边境的高仙芝和封常清已发现苏毗人臣服吐蕃时日尚短,不忘复国之志。之后安西都护府与苏毗部暗中来往不断,几经周折,封常清终于说服苏毗王子悉诺逻投诚,并进行周密谋划,确保苏毗部平安脱离吐蕃内附大唐。 所谓半路遇伏,其实是悉诺逻以安西都护府提供的“征伐大勃律”进军路线,骗取吐蕃赞普尺带珠丹的信任,诱使他动心发兵,进入安西军选定的战场;苏毗部看似突如其来的阵前倒戈,实际上筹谋已久;至于引兵东进,奏章里写的虎尾春冰、豪气顿生,八成是岑参的如花妙笔,但其实开战之前,苏毗部阖族已游牧至战场以东三百余里处;安西军之所以敢深入吐蕃,除了苏毗部做内应,还得益于素叶居提供的御寒棉服…… 封常清的捷报之所以隐瞒诸多细节,其实是高仙芝的主意。早在今年元日大朝会时,封常清就私下询问过高仙芝,若出征获胜,是否在奏章中道尽来龙去脉,详述高仙芝的功绩,毕竟拉拢苏毗部的主张是其首倡的。 高仙芝清楚,封常清此举意在用不世功业帮自己扬名立威。但他更明白,君王所钟爱的,从来都是忠心耿耿、俯首听命的猎犬,而非聪明机巧、自行其是的猞猁。 量大福也大,机深祸更深。高仙芝为避免走漏风声,之前不得不掩盖与苏毗部来往之事和自己的诸多谋划。虽说事出有因,可若有心人故意在圣人面前搬弄是非,绝世之功亦可成滔天之罪。既然如此,还不若将功劳统统算在封常清和悉诺逻头上。 全盘战事基本按高仙芝事先的谋划展开,他唯一没有料到的是,封常清用兵胆大如斯,竟在撤离吐蕃边境后继续西进,携大胜之威搂草打兔子,不战而屈大勃律之兵。 “胆大心细、一箭双雕,封二真豪杰也!可惜某在京师却功败垂成,虽逼得东宫弃卒保车斩杀邢縡,但终究无法消某心头之恨。” 高仙芝得知卫伯玉失手后,翌日一早即入宫面圣请罪。李隆基虽恨此计未成,却并未责怪高仙芝。历尽风霜雪雨才统御天下的帝王深知权谋如围猎,耐心是必不可缺的。 因安西军大捷,兵部、礼部顿时忙碌起来。为确保献俘仪式万无一失,李隆基示意杨国忠黜免数名贪墨最多的兵部官员即可收手。见杨国忠有些不忿,李隆基顾念杨氏姐妹的冰肌玉骨,允诺会在冬至大朝会前任陈。希烈以太子太师的虚衔,但罢黜其左相之职。 虽得到圣人的承诺,可杨国忠依然觉得寝食难安。安西都护府本是李林甫的地盘,如今盛王继承相国党泰半势力,但其对安西的掌控却远不及李林甫当年。高仙芝与封常清可谓生死之交,目下高仙芝宣麻拜相、兼领枢密使,封常清则斩获不世功勋,安西双雄一内一外,令杨国忠如芒在背。 “挤走陈。希烈,左相的位置就得空出来,某本想将之空悬,以待鲜于向积攒资历后接任。谁知安西军立下如此显赫战功,高仙芝之声望必水涨船高,鲜于向将无法与其抗衡。该如何应对呢?有安西四镇支撑的高仙芝可比陈。希烈扎手得多……”愁眉不展的杨国忠正挠头间,蓦然想到剑南和崔圆,拍掌喜道:“就这么定了!” 踌躇满志的杨国忠并未留意到,案几堆积如山的奏章中,有卷来自岭南道泷州开阳郡的奏疏,里面只有寥寥数语:“……四月初二,因王焊谋逆案流放至开阳之王准,因暑热烟瘴,不治而亡……” 第102章:旱魃何如人心险(一) 天云如烧人如炙,蝉喘雷干冰井融。 天宝十三载(754年)六月十八日,巳时将尽(上午近11点),如火骄阳炙烤着华服衮衮、冠盖如云的兴庆宫勤政务本楼广场。 圣人、高翁和右相身份高贵,自可在楼上凉殿内休憩。其他皇室成员、在京七品以上官员及藩属使节却不得不顶着烈日站在广场上等候。 勤政务本楼紧邻兴庆宫南墙,广场位于楼北。巍峨如山的殿宇遮挡了些许滚烫的光线,广场四角也堆积着成桶冰块,可众多身着华丽繁复礼服的朝臣依然汗流浃背、面红耳赤。 然祀与戎乃国之大事,献俘礼兼具礼仪与兵戈,更是重中之重,不可有丝毫懈怠。故而在无论是金紫加身的朝堂重臣、还是位卑权轻的年轻官吏,均挺腰直背、站立如松。 广场四周旌旗招展,布满甲胄鲜明、昂首挺胸的龙武军和飞龙军士卒,他们手中刃如秋霜的长槊使得气氛愈发肃穆与庄重。 “算算时间,安西军献俘队伍应从太庙出来了。”站在广场上的王霨眯眼瞥了眼太阳的位置。 献俘礼作为大唐最隆重的庆典之一,仪式本就格外繁琐。安西军征讨吐蕃与大勃律的战绩辉煌如斯,圣人特意诏令礼部和兵部,要浓墨重彩、大肆庆祝,以展现大唐之赫赫武功。为此政事堂诸臣翻阅典籍、反复更易,才敲定最终流程。 巳时,押送着战俘的安西军在春明门与飞龙禁军汇合,以太常寺鼓吹署的歌工、乐工为前导。为彰显安西军之功绩,圣人特许比照其出行的卤簿仪式,动用鼓吹署铙吹二部,笛、筚篥、箫、笳、铙、鼓等乐器,每色二人,歌工二十四人。 乐手歌工在鼓吹令丞的引导下,乘马执乐器,鼓吹振作,迭奏《秦王破阵乐》等四曲。在威武雄壮的鼓吹声中,安西军先后至太社和太庙行告礼,陈设俘虏和敌军旌旗,祭告天地和大唐列祖列宗。 午时,告礼结束,安西军将离开社庙,前来勤政务本楼广场,让圣人亲自校阅虎贲、查验战果、裁决战俘、恩赏功臣。 “高、封二人用兵如神,悄无声息中竟策反苏毗部,令人心折。若无安史之乱,吐蕃的衰落将无可避免,大唐又怎会蒙受长安被其攻陷的耻辱?” 作为历史爱好者,王霨了解唐代发展的大趋势,却不可能熟知所有的细微曲折。他对苏毗部就一无所知,更不记得《资治通鉴》里有这么一条记载:“(755年)春,正月,苏毗王子悉诺逻去吐蕃来降。” 念及安史之乱,王霨略微有些懊恼,未能抓住安禄山入朝的良机,致使横亘在大唐天空上的战乱阴云迟迟不散,实在令人扼腕。但无论如何,王霨觉得自己都不可能接受卢杞为达目的无所不用其极的思路。 “按史书记载,明年冬季将是安禄山反叛之时。时间紧迫,无论如何,要在今年冬日大朝会时彻底削弱安禄山的兵权。”王霨紧攥双拳:“从上次交锋看,李隆基对节镇权力膨胀已有所提防,只是他耽于享乐、偏听偏信,迟迟不愿将安禄山调回中枢。且朝堂上各方势力盘根错节、互相钳制,调安禄山入京触及方方面面的利益和神经,阻力极大。既然如此,唯有一视同仁,从制度设计上制衡节度使的权力,才能根除因尾大不掉引发的安史之乱和藩镇之祸。” 入京以来,王霨一直在思索如何避免安史之乱。去年年底时,他与阿伊腾格娜和王勇反复讨论,将思考成果整理成文,密送庭州,交由父亲审阅。 数月后,王霨收到父亲的回复:“吾儿此疏正中时弊、深谙帝心,必可得圣人赏识。若诸策推行,四海可安。然忧患生于所忽、祸害兴于细微,谋虑机权不可不密。为天下计,此疏不可不上;为谋身计,此疏不可早上。望吾儿谨言慎行,静待时机。” 对王正见反复叮嘱的保密问题,王霨深以为然。既然将决战定在冬至大朝会,他打算在冬至前一个月左右时,通过高力士的渠道将奏疏秘密呈交李隆基,作为冬至廷议的杀手锏。 况且,眼下王霨一时也顾不上奏疏,头顶的骄阳和湿透的衣衫无时不刻不在提醒他,应对肆虐的旱灾才是当务之急。 据朝堂邸报和各地素叶居分号汇集来的情报,河南道和京畿道东部的旱情最为严重,部分州县焦金烁石、赤地千里。 苏十三娘的家乡河内怀州位于重灾区,放心不下的她将女儿交给王勇照管,独自返乡探亲。 王勇提议她带几名北庭牙兵同行,被苏十三娘冷脸否决;阿史那雯霞欲随师父同去,也遭婉拒。 王霨知苏十三娘剑技高明,但为安王勇之心,还是安排十余名素叶镖师暗中随行保护。当然,以苏十三娘之机警,估计不出长安城就会发现身后的“尾巴”。到时素叶镖师能否起到“保护”之责,王霨心中也没有底。 其实与去年浊浪滔天的洪灾相比,当前的旱灾波及州县较少,受灾百姓有村社义仓存粮支持和素叶居商肆以工代赈机会,勉强可以度日。部分胆大的灾民更是主动找上素叶居,希望迁居碛西。 王霨与高力士、高仙芝商议后,枢密院以征调长征健儿的名义撤销灾民当地户籍,素叶居则全程负责灾民迁徙实边事宜。 盛王汲取庄园被烧的教训,虽仍旧放粮救灾,动静却小得多,守卫士卒则翻了个番。太子依然让广平王李俶和建宁王李倓出面赈灾。双方各行其是,暂时并未有任何冲突。 但让王霨愤慨的是,在此节骨眼上,右相杨国忠不仅不操心救灾之事,反而一意孤行,以南诏“不服王化、屡抗天兵”为名,意图于七月再次兴兵征讨。 从天宝十载(751年)起,剑南战事一波三折。云南太守张虔陀凌辱南诏王妃,引发阁罗凤起兵反唐,诛张虔陀,攻占剑南三十二个夷州;鲜于向收复失地后曾率军攻至南诏国都太和城下,却被吐蕃和南诏联军杀得丢盔弃甲;南诏军乘胜追击,跨过大渡水再次侵犯唐境,遭遇剑南军的迎头猛击后仓皇后撤;去年夏季,崔圆采用步步为营战术,占领南诏北部部分国土,以深沟壁垒屡次挫败南诏军的反扑;后因杨国忠急于回京,不顾关中和益州北部洪灾强令剑南军主动出击,反而吃了几个败仗,导致剑南战事一度告急;李林甫死前,谏言圣人撤兵守住大渡水沿线,剑南烽烟才逐渐止息。 回顾因杨国忠私欲而跌宕起伏的唐诏战争,王霨满腔激愤,却无扭转乾坤之力。太原王氏的根基在河东,王正见的影响力集中在北庭,对剑南鞭长莫及;高力士虽有直达天听之权、左右朝堂之威,然益州被杨国忠视为禁脔,从不容许他人插手。 前些时日,杨国忠主动请辞剑南节度使之职,由京兆尹鲜于向遥领,崔圆仍任节度副使、知留后事。剑南一道,始终牢牢掌握在杨国忠手中。 王霨虽通过与弘农阁联营火锅店、在益州开设素叶居分号等手段进行渗透,但与植根剑南多年的杨家相比,依然相差甚远。以至于当年帮素叶居掌柜简若兮寻找南征未归的夫君时,王霨不得不请阿史那霄云出面,以贵妃娘子义女的身份动用杨家在剑南的力量。 为阻止杨国忠不顾旱灾再度大兴干戈、征伐南诏,王霨借鉴王忠嗣的征吐蕃策,上疏详论剑南战事,直陈南诏方兴,非一战可定;吐蕃强盛,当联诏制衡。阁罗凤背唐投蕃实属无奈,为彻底削弱吐蕃,当乘其内乱之机,与南诏和谈,许其重归藩属之列。唐诏合兵西进,可徐徐蚕食吐蕃东境、收拢对吐蕃不满之部族,水滴石穿,吐蕃将再无东侵之力。长此以往,以剑南、陇右、安西、河中四镇三面封堵,零敲碎打,数十年后吐蕃必将一蹶不振,不复为大唐强敌。当然,南诏背叛,亦不可不稍作惩戒,应在和谈时割大渡水南要害之地,防范阁罗凤出尔反尔。 据高力士言,圣人读过王霨的奏疏后,心生犹豫,将奏章留中不下的同时,令政事堂暂缓商议剑南战事。 王霨本以为曙光在前,不料数日后风向忽变,圣人急召政事堂廷议是否征伐南诏。 廷议之时,太子李亨置身事外;盛王李琦认同杨国忠主张;左相陈。希烈一言不发;张均附议太子,始终不多言。唯有枢密使高仙芝说旱魃肆虐,七月征南过于仓促,犯兵家大忌,建言剑南军先操练兵马、积聚粮秣,明年再南下。 可早有准备的杨国忠却言,吐蕃赞普遇刺是天赐良机,失去吐蕃之助,区区南诏定望风而降。至于旱灾,不过纤芥之疾,一场夏雨即可缓解。 高仙芝与杨国忠各执一词、争执不下,不耐烦的圣人一语定乾坤,下诏出兵。 准许剑南军南征的诏书发出去后,心有不甘的王霨试图劝高力士出面挽回,却遭其婉拒。 深谙圣人心性的高力士明确告诉王霨:“圣人开边意为休,右相族中有狐媚,陛下双眼已被蒙蔽,某尚不敢多言,何况尔等。霨郎君切莫再触逆鳞。忧天下不顾身固然可嘉,然身若不存万事皆休。” 无奈之下,王霨转而请阿史那霄云借杨玉环之力,可神情委顿、不通政务的贵妃娘子觉得剑南战事无关紧要,王霨所请小题大做,并未放在心上。 见势不可逆,王霨只好修书一封给剑南节度副使、知留后事崔圆,以晚辈名义恳请他谨慎用兵。同时,王霨通过素叶镖局将一百三十多罐猛油火交给剑南牙兵校尉李晟,这是长安素叶居除了必要储备外,眼下能迅速调动的所有存货。 第102章:旱魃何如人心险(二) 数日后,阿史那雯霞告诉王霨,圣人之所以态度大变,是因虢国夫人在宫中使出百般媚惑手段,非议王霨用心不纯,竟欲效仿王忠嗣,将根除吐蕃的不世之功留给新皇。阿史那雯霞还探知,安禄山入朝时,也正是虢国夫人从圣人处套得开设枢密院的消息,致使杨国忠早有防备。 “效仿王忠嗣?”王霨苦笑不已:“虢国夫人何时精通边事?杨国忠亦无此等见识,想来又是吉温的诡计。庆父不死鲁难未已,只是吉温甚是狡诈,当徐徐图之。” 长缨缚敌豪、戎服献社庙。 慷慨激昂的破阵乐中,身披明光铁甲的封常清骑着一匹通体纯黑、四蹄皆白的骏马昂然而来。在他身后,身高臂长的李嗣业高擎安西军旗,若移动的铁浮屠,令人望之顿生泰山压顶之感。 李嗣业马后,沾沾自喜的安西监军边令诚摇头晃脑、满脸堆笑。两人身后,人马俱甲的席元庆手持告捷露布,带领一百名安西重骑,缓缓而行。铁掌整齐划一地敲打着青石地面,广场四周的气温似乎陡然下降。 威武雄壮的安西重骑后,苏毗王子悉诺逻和大勃律王子弥罗利连辔而行。只是二人一喜一悲,神情颇殊。 队伍最后,五百名乱发如蓬、面生红斑的吐蕃、大勃律战俘双手缚后,在飞龙军的监视下蹒跚而来。安西军出征俘虏甚众,不可能皆押运至长安。故封常清精挑细选五百大小头目进京献俘。 抵达勤政务本楼的旌门时,封常清翻身下马,枢密使高仙芝早已在此恭候。在高仙芝的引导下,封常清一行步行来到勤政务本楼门洞前。 “高、封乃莫逆之交,但两人的性格却有天壤之别。高仙芝出身将门世家,一路顺风顺水,貌似高傲、心实纯朴;封常清乃流犯之后,足跛目斜,历经坎坷,故心机深沉、难以琢磨。”王霨打量着立下傲人功勋的高仙芝和封常清,感慨万千:“邢縡之死,必是封常清之谋划,而非高仙芝的手笔。” 元日前后,王准潜逃回京的谣言传得沸沸扬扬。王霨虽淡然视之,但在为安禄山接风洗尘的午宴上还是试探问了李仁之一句。当他发现李仁之并非幕后黑手时,王霨才开始留意此事。 为寻根究底,王霨飞鸽传书扬州博良商行,拜托赵无极派快船走海路载素叶镖师赴岭南打探王准行踪。 去年关中遭遇洪涝灾害,赵无极纡灾解难的诚心和开拓进取的精神打动了王霨,故他将记忆中适用于唐代技术水平的造船知识和沿海航线倾囊相授,并出资与赵无极合伙开设博良商行。 经王霨指点,赵无极抵达扬州后立即组织人手改造两艘海船,加设水密隔舱和披水板、增添罗盘和指南针……数月后,焕然一新的巨舰劈波斩浪,从扬州出发,横渡东海,直抵日本值嘉岛(今之平户岛与五岛列岛),补给后沿海岸北上,经松浦、博多即到筑紫(今北九州一带)。 此条航线之前从未有海商走过,首航之时赵无极战战兢兢。若非深信王霨有点石成金之能,他绝不敢冒如此大险。谁料顺风顺水的海船只花了七天就驶抵值嘉岛,十天之内平安达到筑紫。一趟下来,有如神助的赵无极赚得盆满钵满,对王霨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不满足现状的赵无极持续购买、改造船只,独占新航线半年之久的博良商行越做越大,渐而崭露头角,一跃成为扬州数得上的大海商。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嫉妒博良商行的各路势力明里暗里动作不断。对于暗中做手脚的,跟随赵无极南下的素叶镖师以牙还牙,使出霹雳手段将各路牛鬼蛇神收拾得服服帖帖;对于别有用心、公然索贿的贪官污吏,赵无极按照王霨的嘱托,将杨玉环的大旗高高竖起。一句“为贵妃娘子赚点脂粉钱”和几张盖有杨玉环私印的益州浣花笺,惊得欲伸手捞一笔的太守、县令急忙退避三舍。 原来王霨早料到商场如战场,托阿史那霄云在杨玉环耳边美言几句,为博良商行借了张虎皮。而赵无极每次出海,均会搜罗几件奇珍异宝送入宫中,供贵妃娘子赏玩。王霨还从自己的分红中拿出数成,由阿史那霄云供奉给杨玉环当私房钱,使心情郁郁的贵妃娘子偶绽笑颜。 蓬勃发展的博良商行除了继续经营日本航线,还按照王霨的叮嘱不断南下探索新的海路和商机。岭南与扬州本就有成熟航路,博良商行的船队自然不会放过。乘船前去岭南打探的素叶镖师惊愕地发现,王准从未离开岭南。 得到从扬州传回的消息时,已经是三月上旬。王霨、王勇、阿伊腾格娜、阿史那姐妹和卢杞结合素叶镖局在长安搜集的零星情报,如元日大朝会前,圣人曾密召高仙芝单独入宫;如高仙桂对前北庭牙兵队副陈达过于亲热,似有所图;如安西别将卫伯玉经常带领十余名牙兵无故消失,随后长安城中就会有王准作乱的动静传出……推测出高仙芝极可能是“王准返京”疑云的幕后推手。 至于高仙芝的目的,王霨翻了翻厚厚一摞《金城坊监控日报》,指着数条“龙武将军邢縡称病不出”的记录道:“高相欲报蒙冤之仇,圣人欲更易东宫,肯綮皆在邢縡身上。” 弄清事情的来龙去脉后,王霨就无心插手此事。于公而言,王霨不愿卷入夺嫡之争;于私而言,他支持高仙芝报仇。得知邢縡的咽喉被刺客杀死时,王霨唯觉善恶终有报;听闻王准死于岭南暑热,王霨忆起初抵京畿在西郊若兮客栈与他发生冲突,忽生几丝“逝者如斯夫”之叹。 令王霨赞叹的是,封常清的计谋算尽人心、环环相扣。敢于放出王准回京的谣言,是算准岭南偏僻,太子和陈玄礼均未在此安排人手,短时间内不方便也不可能辨别真假;用谣言搅动长安局势,则是为引蛇出洞,令邢縡心神不安、太子蠢蠢欲动;假扮龙武军行刺邢縡,是让邢縡产生被陈玄礼抛弃的错觉;伪造陈达鱼符,利用的正是王霨的名誉……而封常清的最终目的,毫无疑问是诱骗邢縡倒戈,揭露王焊谋逆案幕后黑手,从而为高仙芝复仇。 若非王霨恰好有博良商行,一时也识不破封常清的层层叠叠、曲曲绕绕的心机。不过迫在眉睫的灾情和笼罩在大唐上空的战乱阴霾,使王霨很快就将此事抛之脑后…… 俘献天子喜、恩赏颁诏册。 勤政务本楼下,刑部尚书张均朗声道:“启奏陛下,安西都护府征吐蕃、大勃律,俘虏一万四千余人,恭请圣裁。” “朕为天子,而上天有好生之德。吐蕃虽屡犯大唐边境,然两国往来不绝如缕,文成、金城皆和亲赞普。大勃律为大唐之藩属,偶有失礼,亦可宽宥。朕意已决,宽赦尔等之死罪。”站在楼上俯视群俘的李隆基威风凛凛、宛如天神。 楼下五百名俘虏听了译语人的翻译,喜从天降、流泪满面,连叩首谢恩都忘了。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尔等不服大唐教化、不尊朕之诏令,若轻易放过,天威何存?尔等皆为安西都护府所俘,朕命汝辈在安西四镇劳作十年,尔等可服?”李隆基恩威并施。 “谢天可汗!”死里逃生的吐蕃、大勃律战俘磕头如捣、感恩戴德。 “安西四镇节度使封常清,临危不乱、坚毅果敢,朕心甚悦,加封特进、开府仪同三司,赐永业田一千亩、钱十万贯、荫二子。安西四镇兵马使李嗣业,身先士卒、勇冠三军,加封安西四镇节度副使,赐永业田五百亩、钱五万贯、荫一子;安西四镇同兵马使席元庆,披坚执锐、勇不可挡,加封安西四镇节度副使,赐永业田五百亩、钱五万贯、荫一子;安西四镇监军边令诚,兢兢业业、恪尽职守,加封为从四品内侍省少监,赐永业田五百亩、钱五万贯。其余立功将士,命兵部有司依律加赏!” “谢陛下隆恩!”以封常清为首的安西将士齐声谢恩。 “李嗣业与席元庆越过毕思琛同升节度副使,殊为罕见,可见李隆基对封常清此战分外满意。毕思琛凭担任过夫蒙灵察的牙兵校尉爬到安西长史之位,但其除了溜须拍马并无过人之才,与高、封非同路人,难怪封常清不带其出征。安西别将段秀实文武双全,也是位难得的人才。”王霨暗自盘点安西诸将:“只是不知边令诚走了谁的门路,竟然从边镇返京,成为内侍省仅次于高翁之人……” 献俘礼前,王霨收到同罗蒲丽的密报,如意居庭州分号频频宴请北庭都护府官员,似有所图。王霨以为太子又有什么幺蛾子,令素叶镖局加强监控,谁知如意居之后却并无进一步举动。 第102章:旱魃何如人心险(三) “边令诚贪财畏战,少了他从中作梗,封常清也会少些掣肘。”怛罗斯大战后,王霨听过不少边监军的“光辉事迹”:“至于内侍省,有高翁镇着,谅他也翻不出多大波浪。” “苏毗王子悉诺逻,心怀赤诚、忠心可嘉,封怀义王,赐姓李、名忠信;大勃律王子弥罗利,远道来朝,封金吾卫长史,宿卫宫禁。” 李隆基封赏完毕,凭栏俯视楼下群臣,豪气干云。 “陛下,老臣有要事启奏!”勤政楼下,左相陈。希烈抹了抹皱纹里的汗水,执笏出列。 “嗯?”李隆基微微一愣:“陈卿有何事?” “莫非陈老贼要乞骸骨?”杨国忠心有所盼。 “去岁关中水患、今年关东旱灾,臣自幼研习《周易》、《易传》,略有所得,欲禀告陛下。”陈。希烈缓缓道。 “献俘大礼,谈此何益?”李隆基愠怒。 “陛下,圣人曾言,‘邦大旱,毋乃失诸刑与德乎?’大唐连年灾患,自中枢向东蔓延,何故也?东方青龙,为甲乙木,属震位,上应苍龙七宿、下对太子之宫。洪旱相连,皆因太子失德!”陈。希烈一反常态,毫不畏惧圣人的怒火,扯着嗓子高喊。 一语惊天下、寂寂唯蝉鸣。 “太子失德!?”李隆基疾言厉色道:“陈卿可知,汝非议东宫、大逆不道,论罪当诛!” “某为官多年,岂会不知!”陈。希烈并不退缩:“然天人感应乃至圣至明之理,事关大唐江山社稷,某不敢藏私!微臣斗胆,请盛王代陛下去圜丘祭祀昊天,赴骊山行大雩之礼!” “陛下,微臣赞同陈相之言!”杨国忠不料一向唯唯诺诺的陈。希烈竟然如此刚烈,极其惊愕。但对他而言,废除太子有利无害,自然趁机踩一脚。 “杨卿赞同什么?是太子失德呢?还是盛王祈雨?”李隆基冷哼道。 “陛下言重了,微臣不敢妄议太子。”杨国忠吓得双股战战:“微臣只是觉得灾情严重,由盛王祈雨再好不过。” “高卿呢?”李隆基眼如鹰隼。 “陛下,微臣心中只知有陛下,不知其他。一切皆听陛下圣裁。”高仙芝的回答极其谨慎。 “张卿呢?”政事堂诸相,李隆基一个也不放过。 “张氏满门皆因陛下而富贵,微臣谨听陛下圣裁。”张均目光游移,不敢抬头。 “亨儿,你怎么看?”李隆基的神色阴晴不定。 “启禀父皇,儿臣德行浅薄,本就不配入主东宫。儿臣恳请搬回十六王宅。”李亨跪伏于地、神情凄惶。 “起来吧,‘失德’二字言重了。”李隆基拍栏叹道:“陈。希烈妄议东宫,罚俸一年、闭门思过三月,无诏不得入宫。” “老臣口不择言、君前失仪,心甘情愿受罚。”陈。希烈神情坦然。 “万方有罪、罪在朕躬。太子身为储君,当替朕斋戒三月。盛王李琦,天资聪颖,可代朕前往圜丘和骊山行大雩之礼,祭祀祈雨。” “儿臣遵旨!”李亨与李琦双双跪下,只是两人心情有天渊之别。 “姜还是老的辣!”旁观全程的王霨目瞪口呆:“本以为陈。希烈已被杨国忠逼上绝路,谁知他捏准李隆基易储之心,华丽丽地向盛王交了个投名状。不管左相之位能否保住,日后李琦登基,于情于理都不能亏待在众目睽睽下为其鼓与呼的陈相国。” 遐思不断的王霨并未留意,与其相距不远的李仁之正盯着面如土色的王珪和凝眉思索的他,喃喃自语:“骊山祈雨……” 寒山上半空,临眺尽寰中。 六月二十二日黄昏时分,林木干蔫的骊山半腰,沉寂许久的行宫语笑喧哗、人欢马叫。 一袭圆领绣袍的王霨在婢女的陪同下,手握折扇,站在宫阙前极目远眺,但见夕阳西下、宿鸟归飞,只是山林干枯,不复往年之青翠。 四日前的献俘礼上,李隆基令盛王代其出城祈雨。而当日下午,本欲陪母亲去郑县祭拜姨母崔颖的王霨就接到圣旨,令他跟随李琦一同祈雨。 纳闷不已的王霨稍加打探,得知是李仁之撺掇盛王进宫向圣人提议,说他文思敏捷、七步成诗,当随行祭天祈雨,以赋诗文而纪之。 “李仁之是何居心?莫非要挑拨我和东宫的关系,难道他不知李亨早就对我失望至极?或者他要效仿裴诚?可有飞龙禁军在,志大才疏的他又能耍什么花招?” 虽猜不出李仁之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谨慎稳重的王霨还是做了周全准备。 待盛王斋戒三日后,王霨随之出城,先赴长安正南门明德门外的圜丘。 圜丘始建于隋文帝开皇十年(590年),乃隋唐两朝皇帝祭祀上天的礼仪重地,具有至高无上的地位。 圜丘严格遵照《周礼》而建,因“天圆地方”,故上下四层皆为圆形。每层圆坛都设有十二条台阶,呈十二辰均匀地分布在圆坛四周,分别为子陛、丑陛、寅陛、卯陛、辰陛、巳陛、午陛、未陛、申陛、酉陛、戌陛、亥陛,其中子、午、卯、酉陛又称北、南、东、西陛,面南的午陛则宽于其他十一陛,是皇帝登坛祭祀昊天上帝的御阶。明清时期的天坛乃仿照隋唐时期的圜丘而建,然无论规模还是气魄,都稍逊一筹。 傩舞古朴、《云汉》苍茫。 喜形于色的盛王李琦坦然沿正东方的卯陛登上圜丘,在昊天上帝及五方天帝神座前跪读祝文、祭祀上天。 “凤曲登歌调令序,龙雩集舞泛祥风。彩旞云回昭睿德,朱干电发表神功。”圜丘下,站在王霨身侧的李仁之得意洋洋:“霨郎君,某诵此诗虽比不得《七德舞》,还算应景吧。” “甚是妥帖,只是既然仁之郎君锦心绣口、饱览诗书,又为何多此一举,召某随行呢?”王霨反诘道。 “霨郎君,明人不说暗话,某令汝同行,只为借机规劝几句。圣人之心昭若日月,盛王登基指日可待。某若是你,定会一个人早早离开长安,避开他日之祸。”李仁之意有所指。 “仁之郎君,某向非贪得无厌之人,但吾心中自有方圆。身外之物,慷慨大方;情之所系,尺寸不让!” “好个尺寸不让。”李仁之桀桀冷笑:“王霨,咱们走着瞧。” 祭拜过昊天上帝,盛王在飞龙禁军、平卢牙兵和王府卫队的层层保护下,车辇向东,蜿蜒上山。 雩,祭乐于以祈甘雨也。孟夏于圜丘雩祀,此乃常礼。若遇旱魃,则行大雩礼,除在圜丘祭天外,还需入名山大川祭祀祈雨。长安东郊的骊山钟灵毓秀,故成为大雩礼首选之地。 行至半山行宫,人困马乏,遂安营扎寨。张守瑜统率的三千飞龙禁军,用营盘将行宫护卫得水泄不通、风雨不透;行宫之内,担任朝集使后留在长安的平卢别将史朝义,比照城池防御的架势,一板一眼将五百平卢牙兵布置在宫门和宫墙要害之处;盛王起居的寝殿,则由王府卫队近身守护。卫队共二百余人,其中泰半来自李林甫的相府卫队,故由李仁之帮盛王掌管。 处处分厚薄、事事有亲疏。 李仁之、史朝义分居盛王寝宫的东西偏殿,王霨和礼部、太常寺等随行官吏则被胡乱安置于行宫各处庭院。大概是李仁之有意报复,王霨发觉分派给自己的居所阴暗潮湿、既远且偏。 而在出发前,李仁之更是假借盛王之名三令五申,大雩礼庄重肃穆,为彰显盛王的诚心敬意,随行官吏需躬体力行,不得前呼后拥、仆役成群。若确有不便之处,最多只能携带一名近身服侍的婢女。 阿史那雯霞嫌梅香手无缚鸡之力,兴致勃勃欲乔装同行,却被姐姐以万一被人识破有辱门风为由制止。满心不乐意的她只好从素叶义学挑选一名头发微卷、略显稚嫩的小娘子扮作侍女。 “她行吗?”关心则乱的阿史那霄云见过小娘子后,有点担忧。 “萧菲小娘子明眸善睐、顾盼生辉,某相信雯霞姐姐的眼光。”阿伊腾格娜其实是对王霨有信心。 “那是,我选的人肯定差不了!”阿史那雯霞随手拍了拍王霨的肩膀:“霨弟放心!” 日落云霞灿,策马惊林鸟。 王霨正遐思间,宫阙前的山路上一骑飞驰而至。他定睛辨识骑兵身份时,正无聊把玩皓腕上琉璃珠子手链的小侍女动如脱兔,向前斜跨的同时已从腰间拔出短匕。 “陈旅帅?”王霨发现来者是熟人,示意柳萧菲无须紧张。 “拜见霨郎君!”前北庭牙兵队副陈达急忙翻身下马,拱手施礼。 “陈旅帅何事匆忙?” “拱卫盛王不容有失,在下方才奉命率队查探行宫周围,此刻正欲向张将军复命。” “行宫四周可有异常?”王霨随意问道。 “霨郎君放心,某令儿郎们将周遭山林翻了个遍,绝不会再犯马球场的失误。”陈达满脸通红。 第102章:旱魃何如人心险(四) “陈旅帅多心了!”王霨见陈达重提旧事,拱手致谢:“当年若非汝以寡敌众,吾早已葬身马匪刀下。” “霨郎君何出此言!护卫都护家人本就是吾之职责。都护待某恩重如山,在下无论身处何地,都愿受都护和两位郎君驱使。”陈达压低嗓音道。 “陈旅帅忠义!”王霨对父亲愈发敬仰:“飞龙禁军深受圣人重视,汝尽心尽责,前程远大。某也会在高翁面前替汝美言。” 陈达千恩万谢告辞后,扮作婢女的柳萧菲摩挲着琉璃珠子好奇问道:“霨郎君,庭州马球场发生过什么好玩的事?” “雯霞姐姐没有给你讲过?” “她好容易来义学一趟就只顾着催促我们苦练剑技,哪有功夫讲故事。”柳萧菲嘟着嘴,似乎满腹怨气:“义学里都说,真珠郡主是世上最有耳福的人,因为霨郎君整天给她讲稀奇古怪的事。”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王霨被柳萧菲逗乐了:“庭州马球场,那可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王霨刚起个头,就听马蹄声脆,高仙桂与卢杞二人扬鞭而来。 “霨弟,你的箱子!”孔武有力的高仙桂轻松拎起从马背上卸下的两个木头箱,递给王霨。 “有劳仙桂兄、卢郎君。”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高仙桂豁达地挥了挥手:“高翁和族兄都多次叮咛某,要保障霨弟的安全。” “李仁之心怀不轨,若其动手,定在今夜,霨郎君务必当心。若形势危急……”卢杞悄声叮嘱道。 “放心,某不会托大,定会求援。”王霨指了指腰间。 夜深人寂、阴云遮月。 子时初刻,骊山行宫内忽然窜出二十余个黑影,他们手持郁刀、浪剑和弓弩,熟门熟路地摸向行宫东南角,一路畅通无阻,进入王霨所居住的庭院。 庭院深深、灯火俱灭。黑影在首领的指挥下,蹑手蹑脚呈扇形散开,将强弓硬弩对准门窗。 一名手持郁刀的武士猫腰靠近西侧窗户,用刀尖轻轻一捅,将烟罗纱窗捅破。他正欲偷窥,一枚琉璃珠子透纱而出,正中其眼球。 “哎呦!”郁刀武士捂眼弃刀,忍不住一声惨叫,把所有黑影的目光都吸引过去。 电光火石间,东侧窗户打开半扇,十枚无羽弩矢若暴风骤雨接连而出,当即有三名手持弓弩的武士中箭倒地。 “连弩?”偷袭者们倒吸一口凉气,不由自主后撤数步,闪在树木、山石之后。 “李仁之这个蠢货,怎么让王霨带连弩?”躲在最后面指挥的首领气哼哼地挥刀怒吼:“藏什么藏?快上,他们只有两个人,其中一个还是未长大的小娘子,有什么可怕的。杀了王霨,每人重赏一百枚庭州金币!” “用我发明的钱币悬赏我的脑袋,真是滑稽。”手持连弩的王霨苦笑不已:“不过领头之人的嗓音听起来似乎有点熟悉……” “竟然看不起我!”紧贴墙壁的柳萧菲冷哼一声,从案几上抓起个一拳大小的细颈玻璃瓶,反手从纱窗破洞扔出:“霨郎君真阔气,价值七八贯的瓶子当石头扔。回去说给整天侍弄花草的薛小娘子听,她肯定不敢相信。” 一个个玻璃瓶飞旋而出,落地即碎,黑乎乎的黏稠液体缓缓流出,刺鼻的气味四散弥漫。八九名被首领鼓动的武士刚从藏身之地跃出,忽觉味道有异,略显迟疑。 “牛鬼蛇神,显形!”身披牛皮软甲的王霨弯腰点燃一根蜡烛,透过窗户的缝隙掷出。 “不好,是猛油火!”偷袭者中,终于有见多识广之人意识到地上的黏液何等危险:“快逃!” 可不待偷袭者转身,火烛已经触碰到地上的黏液,火舌接连而起,庭院内陡然一亮,偷袭者顿时无所遁形。 “射!”王霨与柳萧菲一人一把连弩,同时射击。二十枚弩箭若暴风咆哮,暴露在火光中的七名敌人应声而倒,还有两人裤脚上沾满火苗,如无头苍蝇在庭院里东跑西窜。 “猛油火?!李仁之误我!明明是他想和王霨抢阿史那霄云,非要让某蹚浑水,实在可恶。反正某的目的已经达到,还是保命要紧。” 领头之人拔腿就跑,再无方才张扬跋扈之气势。几名机灵的手下见势不妙,也丢盔弃甲、仓皇逃窜。 “杀!”王霨扣下面甲,拔出雪亮横刀,开门杀出。柳萧菲手疾眼快往箭匣里装填好十枚八寸长的无羽铁矢,尾随而出,为王霨压阵。但凡有试图挥刀反抗者,她牙发一扣,敌人当即毙命。 “嘿,给我留一个呀!”王霨身形一扭,腰部发力,刀锋顺势而转,画出半轮圆弧,刺中一名试图从斜后方偷袭的敌人。 这招化自太极剑法中的“青龙转身”,王霨苦练武技许久,却从未有上阵杀敌的机会。庭州名匠赵大锤精心打造的百炼横刀雪影日日壁上鸣,今夜方斩敌饮血。 “霨郎君饶命!”残存的四名武士再无抵抗之心,他们抛掉刀剑,在远离火苗的地方跪地求饶,其中两人光着双腿,正是适才裤脚着火的两位。 柳萧菲连弩遥指投降的敌人,只待王霨一声令下,就准备大开杀戒。此时,地上的火焰也燃烧殆尽,天上阴云冥冥,庭院重归黑暗。 “用小玻璃瓶精准控制猛油火的用量,燃烧快、动静小、易携带,虽然杀伤力不大,但蛮适合巷战。”王霨暗暗点评过后才挥刀喝问:“厮杀至今,行宫内的王府卫队和平卢牙兵却毫无动静,你们是李仁之派来的吧。” “霨郎君饶命,小的只知领头之人叫魏少卿,并未见过仁之郎君。” “仁之郎君?你们是李府的人?” “不敢欺瞒霨郎君,小的之前是相府卫队的,后来转到王府卫队。前些日子忽然来了个满脸胡须的魏少卿,被任命为卫队队副,我们皆听其号令。” 云破月、花弄影。 “魏少卿?少卿?怎会以官职为名?”低头沉思的王霨偶然瞥见地上的郁刀、浪剑,心中微惊:“尔等是南诏人?” “霨郎君,小的往上数三辈都是京畿人士。” “在下是幽州人。” “我们兄弟二人乃洛阳游侠。” “不好!刺杀我并非根本目的,李仁之要效仿太子,栽赃陷害杨国忠。”王霨忆起李林甫遇刺一案:“可是李仁之与杨国忠一致力推盛王入主东宫,为何同室操戈?” “魏少卿……卫少卿……卫尉少卿……”王霨脑中灵光一闪,忽然意识到领头之人是谁。 “王准,他不是死了吗?八成是李仁之搞得鬼。难怪刚才听着耳熟,果然是故人。对他而言,邢縡与杨国忠俱是不同戴天的杀父仇人。”王霨猜出了七七八八。 “行刺我只是第一步棋,无论成或不成,嫁祸给杨国忠才是初衷。不过李仁之与王准两个纨绔子弟眼高手低,试图效仿东宫的栽赃陷害之计,却弄得拙劣不堪、漏洞百出。且不说在盛王夺嫡的紧要关头构陷处于同一战壕的杨国忠是何等愚蠢,单就刺杀而言,被重兵环绕的行宫里突然杀出一群南诏武士,岂能令人信服?简直是蠢如鹿豕、无可救药。” 王霨与柳萧菲合力将四名俘虏用浸了水的细麻绳捆绑起来,他正琢磨天亮之后如何与李仁之对质,却听盛王寝殿方向传来凄厉的惨叫声和嘈杂的厮杀声。 “不好,出事了!”王霨抄起悬挂在身侧的连弩,与柳萧菲循声赶去。 流星白羽、剑花秋莲。 王霨奔至盛王寝殿附近,愕然发现殿前庭院已血流成河,落脚之处尽是温热的尸首。心有所动的他翻了翻尸体,才藏在庭院东南角的阴影里观察局势。 庭院正中,七八名身披应龙纹绣袍的女游侠,手持长剑、三两成群、结成小阵,与纷至沓来的王府卫士战成一团。有七八名王府卫士持刀守在东偏殿门口,始终不出击。 寝殿前一棵参天古松上,不时有尾羽洁白的利箭射出。弓弦一响,必有王府卫士中箭身亡。不过,潜伏在树上的神射手似乎有所顾忌,射击频率并不快。唯有女游侠的小阵陷入困境或有王府卫士试图绕道接近寝殿时才会出手。 寝殿门口,十余名手持刀盾、身披重铠的士卒分成三队,牢牢堵在门窗之前。军阵右翼,三名舞剑若游龙的女子飞旋若蓬,用疾若奔潮的剑光不时冲击着刀盾军阵,虽不时有士卒手腕受伤、横刀落地,可军阵依然坚若磐石。 军阵正前方,一名身穿飞龙禁军甲胄的武士拿出战场搏杀劲头,奋力挥刀、劈砍不休。他战技娴熟,但身形远不若女游侠们灵巧,身上已然有几处创伤。 透过长剑与盾牌的撞击声,王霨隐约听到寝殿内史朝义正焦灼地呼喝手下顶住。 “王府卫队、公孙门、平卢牙兵……”王霨一眼扫过,惊愕地发现,正在冲击大殿正门的竟是陈达。 第102章:旱魃何如人心险(五) “陈达失心疯了?刺杀皇子可是灭九族的大罪!公孙大娘又是怎么回事,竟然不自量力强攻军阵。若非史朝义也被困在殿中,闻讯赶来的平卢牙兵就足以灭掉整个公孙门。”王霨躲在阴影里看清局势后当机立断:“不行,我得让公孙门的人尽快撤退!否则无论盛王遇刺还是公孙门被抓,都将引起轩然大波,让本就不平静的朝堂生出更多是非。若是如此,削弱节镇恐成水月镜花。” 王霨瞄了一眼李仁之的东偏殿,扭头问道:“猛油火还有几瓶?” 柳萧菲拍了拍莲花纹镶玉银蹀躞带:“四瓶。” “够了,听到我号令时投出去,然后用火石将其点燃。” 吩咐过后,王霨挥刀冲入庭院。骤遇惊变的王府卫士昏头昏脑,误以为他是前来支援的同伴,并未阻拦。 绕开公孙门弟子结成的小阵后,王霨竖起双耳,时刻留意破空声。松树上不时冷箭射出,但出乎意料的是,弓箭手似乎对其视而不见,直到他奔到如疯魔般挥剑不止的公孙大娘身旁,并无任何一支羽箭射向其后背。 “霨郎君,公孙门生死存亡皆在今晚,但愿你能说服师父!”摇曳的松树枝桠上,范秋娘单手持望远镜,盯着熟悉的背影默默祈祷。 数日前听闻太子在献俘礼上遭人攻讦,被罚闭门斋戒三个月,范秋娘心中就咯噔一下。果然,很快她就接到师父的命令,师门精锐倾巢而出,要拼尽全力在骊山刺杀盛王。 今日一早,范秋娘与师姐们就埋伏在行宫附近的山林中。透过望远镜,她看见连绵不绝的飞龙禁军旌旗,顿觉寒意透骨。 “师父,你究竟欠了王东主多少人情,非得舍上性命才能还清吗?”范秋娘的目光穿过稀稀疏疏的树林,遥望东方:“十三娘,多亏你离开的早。” 黄昏时分,公孙大娘用马驮来十余领飞龙禁军的绣袍,吩咐弟子们抓紧时间换上。此时范秋娘才知东宫在飞龙禁军中有内应。 “师父,混进去容易,可怎么出去呢?”范秋娘私下问道。 “秋娘,宫门由平卢牙兵把守,弓弩肯定带不进去。进入行宫接近寝殿后,你尽快夺把长弓,藏匿在高处,将对方的弓弩手全部干掉。”公孙大娘神情萧索:“凭借飞爪和绳索,从高处撤离肯定会容易些。” “师父,那你呢!”范秋娘泫泪欲滴。 “哭什么!”公孙大娘低低喝斥一句,解下长剑交给范秋娘:“此剑陪我三十余年,从未离身。若今夜事有不谐,汝直接去怀州,将剑送给十三娘。” “师父,还是你亲自给她吧。”范秋娘语带哭腔。 “你再帮为师带句话,吾当年做过对不起霨郎君母亲的事,本想着合适的时候向十三娘解释一番,恐怕是没有机会了。日后王兵马使若是记起来,麻烦她代为师赔个不是。” 公孙大娘说完,长叹一声,萧然离去,留下一头雾水的范秋娘独自抽泣。 时近子夜、万籁俱寂。 范秋娘等人乔装打扮成飞龙军士卒,跟着依旧穿着女装的师父来到军营外。不多时,内应显身,竟然是旅帅陈达。 “太子花了多大的代价,竟能令其俯首听命?” 迷惑不解的范秋娘跟在陈达身后,顺利穿过飞龙禁军的营盘。抵达行宫前,公孙大娘命范秋娘将自己双手虚绑。 “快去禀告盛王殿下,飞龙军抓了名东宫派来的女刺客,已撬开她的嘴巴。” 陈达的谎言果然挠到盛王的痒处,在王府卫士的催促下,把守行宫南门的平卢牙兵只草草确认一下公孙大娘并未携带凶器、拿走陈达随身携带的弓箭,就放范秋娘等人通过。 本来一切顺利,可即将踏寝殿前的庭院时,不知从哪里猛地窜出几名气喘吁吁的莽汉,晕头昏脑地撞上排在队伍最后的六师姐。 六师姐本就浑身紧绷,突然被人撞击,吓得惊叫一声。 “女人?”对方也愣了一下。 “死!”六师姐以为自己已经暴露,挥剑就斩,眨眼间就刺死两人。 “有刺客!”被惊动的王府卫士放声大喊,偷袭刺杀不得不变成强攻。 范秋娘原本想着王府卫队不足为虑,谁知西偏殿中有二十名甲胄在身的平卢牙兵,他们本是负责贴身保护史朝义,此时却成了公孙门最难缠的对手。幸好平卢牙兵并未携带强弓硬弩、长枪马槊,否则公孙门早就死干净了。 平卢牙兵不仅用刀盾阵封死了寝殿的门窗,还不断试图联络把守宫墙的袍泽,逼得师父、陈达和两名师姐不得不持续进攻,压制对手。可随着王府卫士越聚越多,范秋娘觉得希望愈发渺茫…… 刀剑交错、火星四射。 “太极,霨郎君?”公孙大娘仅凭一招,就辨认出带着面甲的王霨。 “公孙大娘,事不可为,快撤吧!”王霨虚砍一刀,假装在和公孙大娘厮杀。 “帮我杀了盛王,我二话不说、转身就走!”公孙大娘又刺伤一名平卢牙兵的手腕,可仍旧无法拆散盾阵。 “太子也好,盛王也罢,无论谁登基,公孙门凭借高超剑技,定能在长安占据一席之地。可若今夜杀了盛王,圣人狂怒之下,定会将公孙门连根拔起。”王霨怒道:“你就算不在意自己的性命,可眼睁睁看着弟子白白送死、师门传承断绝,九泉之下,你该如何面对裴旻将军?” “十三娘远在怀州,吾后继有人。”公孙大娘冷笑道:“即便圣人震怒,以霨郎君之能,定可护她周全。” “公孙大娘所料不差,某就算赴汤蹈火,也不会让十三娘一家受到伤害。”王霨横刀斜挑,直刺公孙大娘咽喉:“可你别忘了,以十三娘的性子,若清楚是你为一己之私将公孙门毁于一旦,她还会认你为师?还会帮你传承剑技?” “嗯?”公孙大娘轻松拨开横刀,可动作却多了一丝犹疑。 “不对,我错了,十三娘早已脱离师门。汝唯一的指望,就是东躲西藏的段荼罗。”王霨的言语比横刀更加锋利:“不过,公孙门若由段荼罗继承,多半会变成阴狠毒辣的怪物,那时汝的名声可就更不好听了。” “油嘴滑舌的小子,汝以为我不敢杀你?”公孙大娘恼羞成怒。 “一对一搏杀,某的确不如阁下。但凭某之力,当可支撑三十招。某腰间有素叶居精心打造的铜哨,哨声一起,飞龙禁军司阶高仙桂将率军闯入行宫。因未得军令不敢擅离职守的平卢牙兵也会尾随而至。到时某或许已经死了,但公孙门上下定插翅难逃。” 铜哨传讯本是王霨与高仙桂为应对李仁之而做的安排,但王准等人太过废物,以致于适才王霨根本没打算动用。不料此时正好用以威胁公孙大娘。 “插翅难逃……”公孙大娘苦笑道:“不用霨郎君威胁,眼下已然差不多了。” “若某有办法让公孙门安然离开呢?” “霨郎君真是无所不能!”公孙大娘忍不住讽刺道。 “你到底走不走?再耽误下去,神仙也救不了公孙门。” “请霨郎君指点。”公孙大娘终于下定决心。 “东偏殿,李仁之。” 简单两个词,公孙大娘茅塞顿开,但她还是忍不住嗤笑道:“霨郎君莫非欲借吾之手除去情敌?” “区区李仁之,不敢劳烦阁下大驾。”王霨正色道:“朝堂争斗,牵一发而动全身,某奉劝阁下勿乱开杀戒,以免招来不测之祸。” “不劳霨郎君指教,吾自有分寸。”公孙大娘冷笑不已:“不过平卢牙兵甚是难缠……” “某可为公孙门争取片刻时机,但需汝以诚相告,为何陈旅帅甘当内应。”王霨对陈达的所作所为甚是不解,在他印象中,陈达虽有些粗心、毛躁,但心存仁义,绝不会轻易被收买。 “霨郎君,汝与珪郎君大相径庭,无棠棣之相。”公孙大娘虚刺王霨一剑。 “可恶,他眼里还有父亲吗?”王霨忍住怒火,打了个唿哨。等候许久的柳萧菲摘下小巧玲珑的玻璃瓶,奋力掷向刀盾军阵。 火苗吞噬、浓烟迷目。 突如其来的火焰令训练有素的平卢牙兵也短暂地陷入慌乱,固若金汤的刀盾军阵空隙微露。围攻公孙门的王府卫士则吓得惊慌失措,被抓住时机的女剑客们接连刺死数人。 公孙大娘心有不甘地盯着近在咫尺的寝殿门窗,面带犹豫。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王霨横刀虚指公孙大娘:“某能为汝创造时机,也就可以将其掐断。” “撤!”公孙大娘飞身侧踹盾阵,借力向东跃去。 兔起鹘落间,公孙大娘若一阵疾风穿过陷入慌乱的王府卫队,挥剑格杀数名守在门口的武士,闯入东偏殿。 见公孙大娘离去,王霨挥刀拦住仍在厮杀的陈达,低声道:“陈旅帅,家父绝不会指示你刺杀盛王,你被王珪骗了,赶快走。出了行宫不要再回飞龙禁军,南下扬州找博良商行,到海外避避风头,汝在庭州的家眷某定护其周全。” 第102章:旱魃何如人心险(六) “珪郎君骗我?!”陈达依旧不敢相信:“可他有都护亲手书写的密信。” “伪造书信对太子而言轻而易举。”王霨急道:“别磨蹭,赶快走。公孙门突破飞龙禁军的营盘,还需借助你的身份。” “好,某信霨郎君!”气息紊乱的陈达下定决心。 青锋凛凛、剑气纵横。 “饶命!”架在脖颈上的利刃令李仁之鬼哭狼嚎。他本以为今夜自己是驱鹰逐兔的猎手,谁知转眼就变成猛兽爪下的猎物。 “仁之郎君,长安城中人人皆知汝天资聪慧,在下今夜就想瞧瞧,你是不是真的聪明。”公孙大娘手上略一使劲,李仁之的脖子上多了道细细的红线。 “王府卫队,住手,放他们走。”李仁之惜命如金。 盛王为收拢相国党之心,对李仁之格外器重,将扩充数倍的王府卫队交其执掌。卫士们泰半出自李林甫门下,自然对李仁之言听计从。 “糊涂,岂能放过刺客。”史朝义的声音从寝殿东窗传出,可不待平卢牙兵变阵出击,一枚羽箭循声破窗而入,若非史朝义久经军阵、身手敏捷,此箭足以伤其性命。 “放心,在下卑贱之流,绝不会伤害李相嫡孙的性命。”公孙大娘在弟子的簇拥下,与陈达一同缓缓从东北方撤离庭院。范秋娘则荡至东偏殿屋脊上,连射数箭,杀死四名蠢蠢欲动的牙兵和卫士。 哨声飞空、夜鸟惊醒。 待范秋娘从屋顶上消失片刻后,王霨才吹哨示警。柳萧菲则遵照王霨的命令悄然离开。不久,东北角的宫墙传来弓弩破空声,但旋即被行宫外围的战马嘶鸣之声淹没。 “启禀殿下,刺客畏殿下虎威,已然退却。”王霨卸下面甲,在刀盾阵前拱手高呼。 “平卢牙兵,保护好殿下!”史朝义手持横刀,小心翼翼走出寝殿,指派四名牙兵持鱼符而去:“霨郎君身为翰林学士,不料刀法如此娴熟。” “史别将,某听闻汝年少时即随令尊出塞击胡,勇不可挡。某虽不才,数年前亦曾跟从家父西征石国、鏖战怛罗斯。忝为将门之后,岂能不习骑射?” 此时,大队平卢牙兵披甲持刀,如潮涌入庭院,控制住局面。得到史朝义暗示后,他们横刀出鞘,将王霨团团围住。 “史别将此乃何意?”王霨收回横刀、风淡云轻。 “霨郎君,得罪了。然形势未明,某不敢有丝毫马虎。”史朝义再三确认庭院内无威胁后,才请盛王出殿。 “仁之郎君呢?”面色煞白的李琦顾盼四望,对王霨视若无睹。 战马恢恢、兵戈响动。 “殿下,某来迟了!”庭院南面传来张守瑜中气十足的吼声。 数百飞龙禁军手持火把,在高仙桂的指挥下列阵待命。卢杞则躲在阴暗处,拉着柳萧菲凝眉细听行宫乱局。 张守瑜翻身下马,还未走到盛王面前,李仁之忽然从北边跌跌撞撞跑入庭院。 “殿下!殿下!快抓住王霨,他是刺客的同谋!” 几名王府卫士刚要动手,高仙桂立即策马向前,飞龙骑兵平槊催马,摆出冲锋的架势,巨大的威压迫使王府卫士讪讪止步。 “高司阶,不得胡闹!”张守瑜嘴上严厉,神情中反有几分赞许之色。卢杞趁机凑到张守瑜身边,耳语数句。 出发之前,高翁将张守瑜召到宅中,除了叮嘱他保护王霨,还耳提面命一番,警示他忠心于圣人,千万不能卷入夺嫡之争。 “守瑜将军谨记,无论谁入主东宫,天下依然是圣人的天下。汝切莫犯糊涂,站不稳脚跟。” 高力士的敲打言犹在耳,张守瑜亦深知圣人身子骨硬朗,尚能挥杖打马球。故此,他牢牢记住高翁的嘱托,路上并未刻意亲近盛王,对王霨的安全则时刻留心、不敢有丝毫疏忽。 火炬熊熊、甲胄森森。 “张将军、史别将、仁之舍人,为何刺客能杀至某之寝殿?”李琦怒容满面。 “殿下赎罪,飞龙禁军遵殿下之令,拱卫行宫。然宫门由平卢牙兵把守、寝殿归王府卫队。若非霨郎君鸣哨示警,某实不知宫内闹出这么大动静。”张守瑜熟练打起官腔,推卸责任。 “殿下,是王霨勾结飞龙禁军,放刺客进入行宫!”狼狈不堪的李仁之嘶喊道。 “仁之郎君,话可不能乱说。飞龙禁军奉陛下旨意护送殿下祈雨,怎么会和刺客勾结?”张守瑜当即反驳。 “张将军,据驻守行宫南门的牙兵言,的确是飞龙军旅帅陈达将刺客带进行宫。”史朝义招来几名牙兵,摆出对证的姿态。 “陈达呢?”张守瑜扭头喊道。 “禀将军,陈旅帅今晚带二十余名弟兄巡夜,亥时初突然失踪,某派人搜寻半天,找到了其余士卒,单单少了陈旅帅。据士卒讲,是一群女剑客出其不意袭击他们,掳走陈旅帅,还抢了不少战袍。”卢杞沉声回道。 “哎呀,如此说来,是刺客劫持了陈达。”张守瑜跪拜道:“殿下,在下治兵不严,回去后定向圣人和高翁请罪。” “胡说,某看的真切,陈达攻击王府卫士和平卢牙兵。”遭受惊吓的李仁之气急败坏,再无往日风流倜傥之态:“你们这是指鹿为马、信口雌黄。” “仁之郎君,张将军是否指鹿为马某不敢妄言,但死而复生某今晚倒是亲眼所见。”王霨见李仁之死缠不休,决意批亢捣虚,反击其要害。 “死而复生?”庭院众人面面相觑。 “殿下可知某为何突然来此?”王霨侃侃道:“其实殿下遇刺之前,在下之居所也遭人袭击。幸好家父鞭策甚严,某苦练军中战技,才得以击退刺客,抓获几名俘虏。据俘虏言,他们的首领乃罪臣王鉷之子王准。” “一派胡言!”李仁之听王霨提到王准,原本甚是紧张,但听到王霨并未抓住王准,气焰复炽。 “殿下若是不信,可派人去庭院东南角翻一翻,王准的尸首就躺在那里。” 方才王霨赶到时,发现地上躺着不少尸首,有几人的衣着与行刺自己的杀手相似,细心的他翻了翻,不意竟寻觅到粘着络腮胡遮掩真容的王准。从伤口看,王准是被人用利剑割破咽喉而死,行凶之人下手狠准,手法颇似公孙门。 “咦,果真是王准。”高仙桂入京以来和王准打过好几场马球:“岭南道不是说他暑热病亡了吗?” 突如其来的变故令盛王颇感不可思议,李仁之先是惊慌失色、旋即平静下来,史朝义则若有所思。 “殿下,在下担心王准有更大阴谋,故而急忙赶来提醒史别将和仁之郎君。谁知还是晚了一步,刺客已然迫近寝殿,意欲行凶。”王霨拿出给阿伊腾格娜讲故事的劲头,绘声绘色开讲。 “王准与在下不睦,长安城中可谓尽人皆知。当年素叶居火锅店开张,前来挑衅滋事的混混皆王准指使。而他本依仗罪臣王鉷的权势,横行长安。后获罪流放,心中对圣人和朝廷定然恼恨非常。也不知他施了什么手段,或是有同伙暗中相助,金蝉脱壳,潜逃回京,招揽人手,意图寻机报复圣人。” “殿下为圣人宠爱,又因大雩礼离宫进山,对王准而言,此乃千载难逢之机。故他命手下挟持飞龙禁军旅帅陈达,骗过平卢牙兵,侵入行宫,意图刺杀殿下,顺带杀死在下。” “但殿下凤子龙孙、天命所钟、洪福齐天,岂是宵小之辈可伤。张将军、史别将处变不惊、应对有方。终得擒杀首凶,为圣人除却一大隐患。其余刺客见王准授首,遂作鸟兽散。” 清音琅琅、严丝合缝。 “霨郎君编得简直像真的一样,若非我亲眼目睹,肯定不会想到其实有两拨刺客……”柳萧菲对王霨“胡编乱造”的本事心悦诚服。 “吾偶尔听真珠郡主吟诵过一句: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时有还无。这世上何为真、何为假,众人看到的,只是自己所期望的真而已……”卢杞的思虑则要深远得多。 “妙语连珠、出口成章。”高仙桂暗自嗟叹:“吾嘴笨口拙,霄云自然不会喜欢……” 盛王与史朝义默然不语,低头沉思。 “霨郎君好口才,慈恩寺里讲变文的僧人也不过如是。”李仁之击掌冷笑:“然王准已死,一切皆死无对证,霨郎君想怎么讲就怎么讲。不过,单听汝一人之言,是否有点枯燥,某也想讲段变文……” 不等李仁之说完,王霨就喝问道:“仁之郎君,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岭南虽远,然驰马轻舟,终可抵达。” “这……”李仁之听出王霨话里的威胁,脸色大变,捂着脖子道:“血……快找随行医官……” 王府卫士扶李仁之回东偏殿后,王霨解下横刀抛给高仙桂,凑近李琦道:“殿下可否借一步说话?” “可!”李琦摆了摆手,示意史朝义不用担心。 待众人散开十余步,王霨低声道:“殿下天生聪慧,肯定知道在下所言多猜测之辞。然殿下见惯朝堂风波,自当明白,真相为何从不重要,重要的是圣人希望看到什么。眼下殿下恩宠正盛,更上一层楼指日可待。圣人需要看到的,是一位出类拔萃、英武不凡、能继承大唐江山的殿下。若在此紧要关头传出殿下驭下无方、王府卫队杂乱无章的恶名,对殿下何益?刺客是谁派来的,殿下心中自然有数,可既无丝毫证据在手,便不足以置对方于死地。徒劳无益之事,智者所不为也。某言尽于此,望殿下三思。” 暗云浮动、林涛阵阵。 凝视王霨许久,盛王终于点头道:“某久闻高翁、李相对霨郎君赞不绝口,今夜方知盛名之下无虚士。他日若霨郎君有暇,可否来某宅中谈谈诗文。” “殿下,只要仁之郎君无异议,某岂敢不从命。”王霨拱了拱手,潇洒离去。 “殿下,行刺之事就这么轻易揭过?”史朝义忍不住嘀咕道:“此子奸猾,不可小觑。” “能令皇兄又爱又恨之人,岂是易与之辈。”李琦喟叹道:“他虽暗藏私心,却能紧扣时局之要害,就按其说辞奏禀圣人。但汝暗中要加派人手搜查刺客踪迹,看能否借此彻底扳倒太子。” 史朝义领命离去后,李琦回到寝殿自言自语道:“李仁之远逊王霨,然为收拢李林甫党羽,不得不示之以恩宠。王霨非池中之物,得之若虎生双翼;若其不为吾用,日后必将杀之!” 涤涤山川、如惔如焚。 翌日,被刺客惊扰一夜未眠的盛王强打精神登上骊山峰顶焚香祭天、求神祈雨。而让李琦喜出望外的是,在其回转长安复命的路上,忽有阴云聚合,京畿普降甘霖。 心花怒放的李琦跳下马车,在绵绵雨丝中手舞足蹈、稽首拜天;李仁之一扫颓唐,在雨点激起的尘土中放声高喊:“天命所归、盛王千岁!”向来持重谨慎的史朝义也止不住心神动荡、振臂高呼!张守瑜等飞龙禁军将士也被奇观震惊,纷纷下马跪拜。 人群之中,唯有抬眼望天的王霨担忧不已:“云薄雨稀,对旱情而言不过杯水车薪。况且京畿本非重灾之地,一场小雨成就盛王令名,却也意味着太子退无可退,夺嫡之争将愈发惨烈、不死不休。回京之后,必须尽快上疏削弱节度使之权,否则一旦中枢陷入混乱,四方节镇无人能制,天下必将动荡不安。” 一番细雨润长安,几人悲凄几人欢。 闭门思过的陈。希烈对雨小酌,窃喜不已。这场夏雨简直是他的续命金丹,以后再不用畏惧被杨国忠排挤,亦无须担忧子孙之富贵。 东宫上下则灰心丧气、萎靡不振。唯有太子貌似无动于衷,仍旧在后殿静室斋戒。 “殿下,形势越危险越不能急躁,王珪的谋划乃一场有进无退的豪赌,侥幸得手的可能本就不大,一旦失败却满盘皆输。好在公孙大娘还算机灵,及早撤退,并未留下把柄……” “静忠,你听听窗外的雨声,某还有退路吗?”李亨冷脸打断李静忠的抱怨。 良久之后,李静忠声如细丝道:“殿下可愿效仿太宗皇帝?” “若非王忠嗣,十二年前他就该当太上皇了!”李亨一掌拍在案几上。 “对弈至今,既然圣人抢占先手、步步紧逼,不给殿下喘息余地,殿下何不掀翻棋盘?”李静忠满面戾色。 “当年或可如此,如今某势单力孤,王正见比王忠嗣还靠不住,怎么掀棋盘?”李亨愁云惨淡。 李静忠耳语数句,李亨抚须叹道:“此贼狡诈如狐,如何才能诱其入彀?” “杨国忠。”李静忠一语道破天机。 数日后,在怀州陪伴父母、帮忙赈灾的苏十三娘迎来一群风尘仆仆、有伤在身的不速之客;而远在庭州的陈达家眷则悄然失踪、音讯全无。 中原旱魃肆、剑南草木青。 六月底,乘舟再次渡过大渡水后,剑南牙兵校尉李晟回首望去,但见旌旗蔽空、戈矛如林,可他心中却忧思如焚:“此战过后,多少袍泽将埋骨蛮荒?如此厮杀,于国于民何益?大帅,为何除了你,再无人怜惜士卒的性命?杀害你的真凶又躲在哪里?” 第103章:各抒己见斗权相(一) 蜀岭秋风鸣,行人寥若星。 崎岖险峻的阴平道中,一只三十余人的商队牵马赶骡,吱吱呀呀走在当年邓艾入蜀时开辟的栈道上。商队中,一匹鬃毛飞扬、腿蹄轻捷的青海骢格外引人注目。 山风徐徐,绘着银杏叶的旗帜忽卷忽舒,悬崖山谷中猿声若远若近。商队刚出栈道,前方一座废弃已久的烽燧里忽然冒出七八名弓箭手和十几名手持横刀的士卒。 “停!奉鲜于节帅之命,剑南军严查临阵脱逃的溃卒!”领头一名肥头肥脑的旅帅亮出鱼符、公文,示意商队止步。 商队众人虽有些惊愕,但并不惊慌。头领掏出过所和几枚庭州银币,塞入胖队正手中后才拱手笑道:“某等乃素叶居的商队,一向老实本分,还望将军放行。” “素叶居?等的就是你们!” 两眼放光的胖队正急匆匆将银币收好,从怀中掏出一卷丝帛,走到商队中仔细比对。 “不是……这个也不像……”一圈下来,胖队正分外失望,遂气呼呼挥手道:“这伙商队行踪可疑,给我搜!” 如狼似虎的士卒冲入商队,七手八脚将木箱从马背上拽下,撬开乱翻一气。可箱中除了灿若云霞的蜀锦,别无它物。 “放着平坦的金牛道不走,偏偏走九曲十八拐的阴平道,你们是何居心?”胖队正鸡蛋里挑骨头,厉声质问。 “启禀将军,此道虽险,可吾等要贩卖蜀锦到陇右鄯州,走阴平道能省不少时日。”商队头领满脸堆笑,又掏出几枚银币。 “算了,看来你们没有夹带逃犯。”心灰意冷的胖队正接过银币正欲放行,目光却黏在青海骢身上:“好俊的马儿……” “将军,此马是鄙号东主霨学士送给素叶郡主的礼物,小的不敢擅自做主。”头领急忙凑到胖队正耳边:“陇右多骏马,某从鄯州返还时,必敬献几匹龙驹岛的龙马给将军,但这匹马……” “素叶郡主?那不是贵妃娘子的义女吗?”胖队长肥嘟嘟的脸庞上忽然浮满谄媚之色:“好说,好说,快放行!” 离开烽燧数里后,商队首领才长吁一口气:“幸好用素叶郡主的名头镇住贪婪的队正,否则日后怎么向李校尉交代呢?” 秋风淅淅吹巫山,舟行大江悬白帆。 青海骢奋蹄于阴平道中时,它的主人前剑南牙兵校尉李晟却一身渔民装束,迎风站立船头。 船舱内,雷万春怀抱双锏,呼呼大睡;刘骁曲指盘算着行程,神色紧张;南霁云则双目炯炯,透过缝隙警惕地盯着舱外。 江水滔滔,船疾若箭。飞溅的浪花让李晟再次想起太和城外的西洱河。只是奔腾在他胸中的,并非那条苍松满畔、碧绿如蓝的秀美河川,而是一湾血染殷红、浮尸千万的赤色血泊。 六月底十万大军南征,领军之将为剑南兵马使李宓。身为牙兵校尉的李晟本可留守益州,但熟知剑南军操练水平的他担忧战事进展不顺,主动向崔圆请缨。 得到许可后,李晟叫上南霁云、雷万春和刘骁,率真源轻骑随军南下,渡过大渡水,进入南诏国境。 草侵旧营、藤系故垒。往昔兵戈争锋的痕迹尚未褪去,新的烽烟再次笼罩南疆大地。 兵马使李宓镇守剑南多年,对南诏山川地理了若指掌,行军布阵也颇有章法,令李晟心生敬意;李宓甚喜李晟不骄不躁、带兵有方,两人惺惺相惜、愈发投缘。 一路南下,南诏军的抵抗寥寥无几,零星的夜袭、暗算均被李宓和李晟慧眼识破、一一化解。沿途部落和村庄则人迹全无,水井里塞满家畜尸体。不过南诏雨水丰沛、溪流密布,些许伎俩并不能阻挡剑南军的步伐。 本来忐忑不安的剑南军士卒逐渐松懈下来,本该剑拔弩张的征伐竟松弛若孟春踏青。 “坚壁清野、示之以弱、诱我深入……”跟随王忠嗣征战多年的李晟一眼就看穿南诏的打算,急劝李宓在磨些江(今金沙江中游)北的成偈赕城(今云南丽江市永胜县境内)安营扎寨,反客为主,逼南诏军北上,剑南军或半渡而击、或守城决战,皆可增加胜算。 “两年前崔副使大胜南诏、吐蕃,用的也是步步为营之计。然今时不同往日,当年剑南兵马虽良莠不齐,但粮草无忧,更有转进如风的同罗轻骑相助。而今同罗部返回朔方,关中水旱相继,我军粮草不足,唯有速战速决,以泰山压顶之势逼迫阁罗凤求和,方可险中求胜。”李宓统率三军,眼界更在李晟之上:“某与阁罗凤私交颇深,深知他背叛大唐实属无奈。吾已派牙兵携信飞马赶往太和城,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劝其放弃抵抗,重回大唐藩属。想来圣人和朝堂诸公也会乐见兵戈止息、南诏归顺。” 李晟见李宓胸有成竹、早有安排,不再坚持己见。大军在成偈赕城休整数日,留下守备兵马后便渡过磨些江继续南下,兵锋直指南诏国都太和城。 苍山松翠浮云绕,洱海风清碧浪涟。 三年前剑南节度使鲜于向曾兴兵杀至太和城下,却遭南诏、吐蕃夹击,大败而归。李晟立马小丘眺望太和城北的波澜不惊的西洱河,眼前浮现的却是一张张被战火吞噬的年轻脸庞。 “吾不欲疲中国之力,以徼功名耳。”李晟慨然长叹:“大帅,哥舒翰、杨国忠、鲜于向与汝相比,皆小人也!某力薄才疏,无法阻拦杨国忠挑起战事,所能做的唯有尽快止息烽火,避免生灵涂炭。” 令李晟欣喜的是,阁罗凤或是迫于大军压境、或是被李宓的劝谕说服,不待开战就主动遣使,低头折节求和,祈求重归大唐藩属之列。南诏使者还带了封阁罗凤给李宓的亲笔信,以示诚意。 恢复唐诏和平乃李宓夙愿,喜出望外的他自然一口答应阁罗凤所求,同意效仿太宗皇帝与突厥可汗的渭水之盟,三日后在西洱河吊桥上单独会见阁罗凤,歃血为盟。 严谨细心的李晟并未被喜悦冲昏头,会盟前,他亲率真源轻骑将吊桥以北方圆十余里摸得一清二楚,确认南诏军并未设伏才放心。 会盟当日,阁罗凤孤身一人站在吊桥正中恭候,剑南兵马使李宓骑乘白马,独自扬鞭上桥。木桥之北,李晟及剑南将士虎视眈眈;木桥之南,数名宫娥手持孔雀翎毛编织而成的掌扇,彰显南诏王之威仪。 李宓即将抵达木桥正中时,忽听嘎吱一声怪响,桥板支离破碎、白马四蹄踏空、轰然坠落。桥中心的阁罗凤闻声扭头就跑。 “中计了!”剑南众将茫然无措之时,李晟已飞马赶到桥上。他不顾吊桥将断,从青海骢上一跃而起,在半空伸手抓住李宓的手腕。 “快将脚从马镫抽出。”满面通红的李晟浑身肌肉紧绷,手扒脚勾,拼劲全力拽住李宓。 碧水翻涌、白马哀鸣。 坐骑掉落之时,李宓下意识作出翻身下马的架势,可变故突如其来,令人猝不及防。李宓右脚已出镫,左脚却仍被卡住。一人一马的重量,即便是膂力过人的李晟也吃不消。 “死!”李宓艰难抽离左脚之时,桥南岸忽然窜出一名蒙面宫娥。手持霜刃的她与阁罗凤擦肩而过,箭步向北,人未至,数枚长针先从戴着手套的左手中激射而出。 “南八!”无法动弹的李晟放声虎吼,雕翎应声而至,射向南诏宫女。 “哼,有点手段!”宫女挥剑磕飞南霁云的羽箭,凝目瞄了眼李宓,正欲抽针再射,脚下一个趔趄,站立不稳。 “无耻小人!”虎背熊腰的雷万春大踏步奔上吊桥,势大力沉的他将木桥震得晃荡不止:“兄长,某来助你!” 箭如连珠、招招夺命。可南诏宫女浑不在意,她猱身而上,单手抓住吊桥绳索若灵猿飞荡,挥剑刺向无法躲闪的李晟。 “兄长,快放手,李兵马使已经死了!”雷万春挥锏撞开长剑。 “李兵马使……”李晟艰难探头,发现咽喉中针的李宓双目无神、生气全无。 “见血封喉!摆夷人?”李晟双目赤红,怒吼而起。白马随即带着李宓的尸首,砸破明亮如镜的水面。 “李宓已死!李宓已死!”木桥南岸,南诏人欢声震天:“速速投降,饶尔等不死!” 大队潜伏在西洱河南岸的南诏兵马蜂拥而出,摆出进攻阵势。 “阁罗凤卑鄙无耻,暗算李兵马使,弟兄们,列阵备战!”李晟挥刀劈向宫女的同时,放声大喊。守在桥头的南霁云随声高呼的同时,示意刘骁传令各部将佐,布阵待战,防止军心崩乱。 “可是汝毒杀王忠嗣大帅?” 李晟一腔激愤,横刀凌厉无比。宫女舞剑若白练,与他斗成一团。 “王忠嗣怎么死的与你何干?”宫女不答反问。 “某誓死要为大帅报仇雪恨!”李晟咬牙切齿,刀风凌厉。 第103章:各抒己见斗权相(二) “那死在王忠嗣刀下的突厥人、吐蕃人又该找谁复仇?”宫女冷笑不已:“剑南军屡次三番侵犯南诏,毁吾家园、杀某子民,我们又该找谁讨公道?难道世上只有你们唐人的性命金贵?” “大帅从未贪功擅开边衅,否则又怎会丢官入狱,惨死异乡?汝莫要混淆是非、冤枉好人!”李晟怒吼道:“剑南战事的起因乱如麻团,谁对谁错一时辨别不清,然李兵马使一心赤诚,欲止戈息兵。尔等竟设下毒计害死他,是可忍孰不可忍!” “携弓带刀破门而入,逼迫南诏再次成为鹰犬,替尔等牵制吐蕃,这就是你们眼中的止戈息兵?唐人为何总是如此骄横!”宫女用巧劲拨开李晟横刀:“南诏各族不要你们趾高气昂恩赐的和平,吾王已痛下决心,要用唐人之血一雪前耻!” “南诏弹丸小国,即便今日用阴谋诡计击退剑南军,终究无法与大唐抗衡。到时横尸百万、血流成河,又是谁的罪孽?”李晟质问道。 “关中灾害连连,杨国忠与安禄山明争暗斗,汝还是多忧心长安朝堂为好。”宫女桀桀怪笑:“南诏国运,不劳阁下费心!” “你究竟是谁,为何熟知长安朝政?”李晟胸中疑云丛生。 “吾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某清楚是谁害死了王忠嗣。” “究竟是谁下的毒手?”真相近在眼前,李晟一瞬间有点心神不宁。 “你自己下地狱问问王忠嗣不就清楚了?”宫女见李晟露出破绽,寻隙摸针。 “兄长,某来助你!”雷万春察觉到宫女左手的异动,挥锏加入战团。 “一起死!”宫女虽不畏惧三人联手,但在双锏迅雷烈风般的压迫下,她始终腾不出手发射毒针。 尘飞战鼓急,风交旌旗扬。 隔西洱河南北对垒的两军正在列阵,西方忽而战鼓声声、烟尘滚滚,似有大股兵马袭来。 “吐蕃?!”正与宫女缠斗的李晟熟悉吐蕃金鼓旗号:“怎么可能?吐蕃赞普方死,内乱不休,怎么会有余力插手剑南战事?吾昨日反复搜查,并未发现吐蕃兵马的行踪。难道……” 可不待李晟捋清因果,就听南诏王阁罗凤志得意满高呼:“唐兵听着!李宓已死,本王从上国吐蕃借天兵十万,尔等已陷入天罗地网,速速投降方有一线生机!” 阁罗凤说一句,数百南诏文臣武将重复一遍,最后是数万军卒齐声高喊,震得西洱河两岸鸦雀乱飞。 “李兵马使死了,某要回益州!” “前有南诏、后有吐蕃,这仗怎么打?” 本就算不上强兵的剑南士卒中心动摇、心神大乱,不顾将佐的阻拦,纷纷丢盔弃甲、四散逃窜。不少队正、旅帅见事不可为,也加入溃兵之中。 “坏了!”李晟本想耗尽南诏宫女的气力然后将之生擒,此刻不得不放弃,转而琢磨如何避免溃不成军的剑南士卒被一网打尽。 “南八,桥!”李晟给雷万春使了个眼色后向侧后方一跃,心领神会的雷万春就地一滚,抡锏砸向宫女的脚踝。 “雕虫小计。”宫女对雷万春的进攻不屑一顾,她左手攀索,纵身跳起。宫女身在半空之时,连珠羽箭呼啸而至,她正欲挥剑格挡,却发现箭簇的目标并非自己,而是吊桥的绳索。 “不好!”宫女脚登绳网,借力向南飞跃。她双脚刚落桥面上,就听轰隆隆一声巨响,吊桥北端的两根木柱被体壮如牛的雷万春挥锏拦腰打断,拉扯桥面的绳索也被南霁云的羽箭凿断得七七八八。被摧残得面目全非的吊桥如饥渴难耐的剑南巨蟒,一头扎入西洱河。片片桥板掉落,在河面上砸出串串水花。木桥南端的木柱在巨力的拉扯下,吱扭乱响,显然也撑不了多久。 宫女拔腿向南飞奔,却抵不过木桥坠落入江的速度。即将滑落水里时,宫女挥臂甩出一条飞虎爪,勾住吊桥南端的木柱,堪堪躲过一劫。 “好厉害的刺客!”李晟跨上青海骢,大声疾呼:“真源轻骑,聚兵后撤、不可四散而逃!” 毁掉吊桥,为李晟争取了片刻功夫,在南霁云、雷万春和刘骁的协助下,由李晟亲手调教的真源骑兵队最先在乱军中恢复阵型,收拢遇见的残兵缓缓后退。 无奈真源骑兵队兵微将寡,李晟虽竭尽全力,也不过聚拢七八千兵马。面对源源不断渡河而来的南诏军,其余剑南士卒,或被斩杀、或被俘虏、或窜入山林。是日西洱河畔尸横遍野、血流漂杵,清澈泛蓝的河面被剑南军士卒的鲜血染成殷红…… 李晟担心南诏军穷追不舍,将残兵打散混编,选精择良、任命将佐,以真源轻骑为骨干重整军旅。退至磨些江南岸时,李晟算定南诏军大胜必骄,出其不意设伏反击,凭借王霨赠送的猛油火,吞掉五千南诏先锋,大挫追兵锐气,彻底赢得剑南残兵的信任。 趁南诏军慌乱错愕的空隙,剑南残军砍木做筏、编竹为排,渡江北归。此刻偈赕城尚在剑南军手中,城里有两千守军。李晟在偈赕城休整两日,收罗骡马健牛、等候零星残兵。 期间有两万南诏追兵试图攻城,却被早有防备的李晟打退。待南诏军的士气三鼓而竭,剑南残兵杀出城池,踏上北归之途。 南诏军收复偈赕城时惊愕地发现,仓惶北逃的剑南军虽将城中马匹、牲畜和食物一扫而空,却并未乱开杀戒。 在偈赕城休整过后,剑南残兵军心初定,沿途不断收拢侥幸逃脱追捕的溃兵,队伍如滚雪球般越来越大。在李晟号令下,剑南残兵退而不乱,缓缓北归。 南诏军尾随其后,偷袭、强攻花样百出,却瞒不过久经沙场的李晟。屡屡失败后,南诏追兵意气消沉,不再轻举妄动,而是远远吊在后面,摆出礼送出境的架势。 退至大渡水南岸已是七月底,李晟麾下聚集一万多久经厮杀的兵马。因担心南诏军故技重施攻入剑南,李晟整饬两年前唐军修筑的营垒,就地扎营防守的同时派南霁云飞驰益州,禀告崔圆战况。 南诏军不意李晟并未渡河,兴兵攻营。可经过战火淬炼的剑南残兵今非昔日,在李晟指挥下依靠深沟高垒痛击南诏兵马。而李晟此时也注意到,北归途中,始终未见吐蕃兵马出现。 八月中旬,剑南节度副使、知留后事崔圆亲率三万新兵和大量补给渡过大渡水,与李晟汇合。李晟本以为崔圆的来意是带兵退回益州或与南诏和谈,谁知崔圆发布的第一道军令竟是筹备兵马,适时反攻。 “崔副使,剑南军新败,岂有再战之力?”李晟满心不解。 “李校尉,汝大败南诏,鲜于节帅甚是欣慰,已上奏政事堂,欲超格攫升汝为剑南兵马使。”崔圆的回答风牛马不相及:“杨相大权在握,兵部的告身不日可至。” “大败剑南?”李晟苦笑不已:“李兵马使中计牺牲,南征兵马十不存二,葬身西洱河者数以万计,某实不知有何值得欣慰。” “李宓擅自出营追击,中伏身亡,圣人和杨相自有抚恤;剑南军血战南诏,破敌数万、拓地百余里,当然是大胜;西洱河距离大渡水千余里,怎么会有剑南士卒战殁于斯,李校尉说笑了。”崔圆意味深长道。 长吐一口浊气后,李晟拱手冷笑:“三年前鲜于向兵败太和城,莫非也是被杨国忠如此遮掩过去?难道圣人是聋子?不,是杨国忠将天下都变成了哑巴!” “放肆!”崔圆勃然大怒:“汝乃统军奇才,但庙堂之事,非尔等武夫可知!” “不错,在下只是名不通文墨、不知分寸的武夫。但某跟随忠嗣大帅多年,虽别无所长,却知士卒也是娘生爹养的,他们的性命并不比任何人卑贱!” “王大帅宅心仁厚,却落得谪守汉东郡、忧愤而死。”崔圆拍了拍李晟的肩膀:“欲成不世之功,当忍人之所不能忍。某岂不知忠嗣大帅因体恤士卒,宁愿违抗圣意也不强攻石堡。可他因此触怒圣人,丢官削爵,却也不曾改变陇右士卒的命运,又有何益?李校尉,某深知汝敬佩忠嗣大帅,吾亦心向往之,然为剑南百姓计,某不得不虚与委蛇,做一二违心之事。” “崔副使所言或许不无道理,然在下愚钝,始终学不会违心行事。”李晟拱手道:“真源骑兵队今已练成精兵,望副使善待之,莫因在下而迁怒。南诏国力虽弱,然剑南军根基太浅,将不知兵、兵不知战,频频征伐徒劳无益。不若以大渡水一线为练兵之地,以五年之功打造一支强军,再择机征讨。多谢崔副使两年来的照拂,在下告辞。” “你怎么回事?兵马使也不要了?”崔圆大急。 “若贪图兵马使之权位,某当年就留在陇右了。”李晟对官职浑不在意。 第103章:各抒己见斗权相(三) “汝要进京?”崔圆略一思忖,惊愕问道。 “正是,某要上京城告发杨国忠欺君罔上、祸乱剑南!” “大胆!你有什么证据!?” “在下就是证据!”李晟拳头重击光亮如镜的胸甲:“某虽没读过几卷书,却曾听大帅说过,道之所在、心之所向,九死而不悔!” “九死不悔!”崔圆被李晟的执拗震撼,久久不语。 “崔副使,在下告辞!”李晟正欲转身,却见崔圆缓缓伸出三根手指。 “三日,某只能替汝遮掩三日。三日过后,杨相国必将封锁剑南前往长安的各条通道。能否安然抵达长安,全看汝之造化。”崔圆语气萧索若帐外秋风:“霨郎君神通广大,进京后可找他相助。” “多谢!”李晟郑而重之施礼拜别。 风起剑南秋、奔波为国忧。 李晟本打算如当年离开陇右般独自离去,不料南霁云和雷万春二人死活不同意,两人以结拜时“同生共死”的誓言相逼,迫使李晟答应一同前往。刘骁被三人惊动,只说了句“你们有谁比某更熟悉长安”,就使李晟决定带其同去。 离开大渡水南岸的唐军大营,李晟一行四人马不停蹄,星夜赶往益州。不久剑南各地守捉军镇、关卡烽燧就收到节度使鲜于向的命令,严查逃兵溃卒。素叶居益州分号更是被人盯得死死的,一举一动均落在有心人眼里。 数日后,素叶居忽然派出数只商队,有走金牛道直接北上、有迂回向东走米仓道、荔枝道,还有向西走险峻曲折的阴平道。 早有防备的剑南节度使官衙处处设防、层层搜检,却一无所获。他们并未料到,素叶居派出的所有商队均是故布疑阵的障眼法,李晟等人早已轻舟白帆、顺流而下,过渝州、出三峡,离开巴蜀之地。素叶居担心李晟的青海骢过于显眼,特意将之混入走阴平道的商队中。 剑南上下忙于抓捕李晟等人之时,益州城内忽有一姓任的富家翁暴毙而亡,不过阖城上下并无几人关注此案…… 楚山横地出,汉水接天回。 抵达汉阳时,李晟一行上岸凭吊王忠嗣,然后沿汉水逆流而上,一直行到汉水发源地商州才弃舟上岸、购马陆行。 关中号称四塞之地,所谓四塞即四座雄关。春秋战国时四塞为东函谷、西大散关、南武关、北萧关。东汉时因黄河河谷沙土淤积,函谷关不再具有形胜之利,遂被潼关取代。 商州距离长安不过二百余里,乃扼守关中东南的战略要地。赫赫有名的武关即位于商州地界,而过了武关就是京畿。 用素叶居提供的过所顺利通过武关后,假扮成游侠的李晟微微松口气,他们在家如意居酒馆内吃了顿香喷喷的羊肉馎饦,又买了数十个金黄焦脆的芝麻胡饼当干粮。 风过商洛、云横秦岭。 过武关后,需行百余里山路才能抵达关中平原。京畿一带虽防守严密,然秦岭山中人烟稀少,一时半刻并无遭遇搜检之虞。 即将走出秦岭山区时,京兆府设置的哨卡陡然增多,路上不时有腰佩横刀的劲装武士鹰视狼顾,紧盯过往行人,显然杨国忠已听到风声。 侥幸混过两道关卡后,李晟逐渐有点焦躁。之前在益州素叶居,掌柜说会飞鸽告知霨郎君,确保有人在京畿接应,并给李晟一面刻满鬼画符图案的铜牌为信物。可哨卡日渐密集,却始终不见素叶居的人,李晟不免有点担心。 在下一道关隘,李晟等人本已通过,把守的衙役不知为何却又持刀弯弓命他们回来,散布在路上的武士也抽刀聚拢。性急的雷万春假装回返,突然挥锏砸晕持弓的差役,催马便跑。 “要不我们上山,或许能找条小路。”刘骁也不是特别有把握,毕竟他熟悉的是长安城而非秦岭大山。 “上山!”李晟迅速作出决断:“敌人弓弩甚多,不躲入林中必有死伤。” 山道百转、密林千回。 李晟等且战且退,将追击的差役击晕、吓退大半,可仍有不少劲装武士紧紧咬住后面。 “把守进奏院的剑南牙兵……”李晟从对方的身手猜出劲装武士的身份:“他们可比京兆府衙役难缠得多。” “不少牙兵的追踪之术还是兄长亲手教的……”南霁云苦笑着磕下箭簇,他深知李晟心性仁慈,绝不会对袍泽下狠手。 “兄长看似迂腐,然其心赤诚,不滥杀、不贪功,一腔正气。唯有此,某才能放心地将后背托付于他。”南霁云明知李晟的菩萨心肠会增添些麻烦,但他仍心甘情愿追随左右。 李晟正顾目四盼寻找有利地形,忽听背后传来阵阵闷哼声,旋即一名紫衫女子从二十余丈远的柏树后闪出。 “吾乃苏十三娘,奉霨郎君之命前来接应李校尉。”女子面蒙紫纱,缓步向前。 “苏十三娘?”李晟上次护送崔圆进京,隐约听过这个名字。 “苏十三娘乃北庭兵马使王勇之妻、公孙大娘的徒弟,剑技过人、甚是了得。”刘骁听妻子多次提及苏十三娘,但从未亲眼见过。 “你杀了追兵?”李晟凝眉问道。 “李校尉果然是大慈大悲之人,吾只是用剑鞘将他们拍晕。” “甚好!”李晟松了口气:“不知汝有何凭证?” “李校尉真是谨慎。”紫纱女子向前数步,抛出一面铜牌:“此乃素叶居的令牌。” “都是鬼画符……”李晟按照素叶居掌柜的吩咐仔细比对一番,发现并无差池,遂将自己腰间的铜牌高高抛起:“此乃素叶居益州分号的信物,也请十三娘查验。” “好!”女子双手接住铜牌,此刻双方距离已只有五六丈远。 “不对!”李晟拍了拍放下戒心的雷万春,然后朝南霁云和刘骁使了个眼色。 “李校尉……”紫衣女子扫了眼铜牌,正欲启唇,却发现李晟等人已消失不见。 “南诏宫女,今日为何不戴手套发毒针?”李晟语气冰冷,破空声随之响起。 “李校尉什么意思?”女子躲在树后,避开南霁云的长箭。 “汝右手微黑、左手却白皙得多。可知汝长居南疆,且左手常戴手套,故两手肤色不同。”李晟解释道:“某虽不认识苏十三娘,却知她非剑南人。” “失算了,不料李校尉如此心细。”女子如林枭般怪笑:“本想让衙役抓住你们,谁知换了个京兆尹他们仍旧不堪用;方才特意取下手套,不料还是有疏漏。看来偷不得懒,唯有强攻了。你们四个是轮番来,还是一齐上?反正某都不惧。” “还是让我来当你的对手吧!” 人未至、刀先到。一柄飞刀如光似电,从西北方激射而来,紫纱女子纵身向后飞跃,险之又险闪开。 “苏……”紫衫女子略一思索,抛出飞虎爪,若猿猴飞荡,消失在山林中。 山林萧疏、剑气如霜。 “李校尉受惊了,某才是苏十三娘。”苏十三娘从枝桠间跳下,朗声道:“平生第一次遭人假冒,让诸位见笑。” “你有何凭证?”李晟心中虽信了几分,但方才经历令他不得不谨慎:“方才那名女子是谁?” “她叫段荼罗,曾是吾之师姐,乃南诏摆夷族人。” “摆夷人、见血封喉、剑南战事……”李晟皱眉道:“如此看来,她与忠嗣大帅之死必有牵连。” “忠嗣大帅……”苏十三娘轻叹一声:“此地不宜久留,当务之急是尽快进城。” “你是奉霨郎君之命前来相助?”李晟仍有些不放心。 “如今霨郎君怎会找我……”苏十三娘神情忽有点黯淡:“我是察觉段荼罗显身京畿,追查至此。” “既然如此,不敢劳烦阁下,某等自会想办法进京。”李晟遥遥拱了拱手。 “你!”苏十三娘又气又恼:“你怎么如此迂腐!无人帮忙,你怎么进京?” 马蹄嘚嘚、落叶飘飘。 “他从来都是如此迂腐,可正因为此,才能为人所不能为。”王勇从乌骊马上翻身而下,拱手笑道:“四郎可信得过某?” “王思义?!”又惊又喜的李晟紧紧抱住旧友:“你怎么在这儿?这些年躲哪里去了?有人说你万念俱灰回营州老家,可某始终不相信你会当逃兵。” 王勇瞥了眼妻子凛若霜雪的娇容才拱手致歉:“说来话长,霨郎君正在西郊庄园等你们,先离开是非之地可好?霨郎君早派人来接应,却迟迟不见回音。某担心有变,急忙赶来,却还是迟了。” “那几名素叶镖师已命丧段荼罗之手。”苏十三娘打了个唿哨,唤来紫骍马:“雯霞那小妮子八成也在素叶义学,某正好有事找她。” 王勇不意妻子也要去西郊庄园,欣喜异常。他连忙招呼素叶镖师快速为李晟等人乔装打扮,然后扬鞭离开。 清溪流过碧山头,空水澄鲜一色秋。 策马飞奔的苏十三娘回头瞄了眼,见王勇的乌骊马不远不近跟在身后,心中忽而生出丝丝缕缕的缱绻柔情。 第103章:各抒己见斗权相(四) 在庭州时,两人常在无边无际的草原上赛马,而王勇为满足她争胜好强之心,每次都故意落在后面。其实苏十三娘清楚,乌骊马是千里挑一的良驹,脚力远超紫骍马。 “忠心耿耿、不负所托,令人钦佩。可竟敢对某有所隐瞒,着实可恶!我到底该不该原谅他?”心绪起伏不定的苏十三娘不由想起与师父在怀州的秉烛长谈。 两个多月前的一个傍晚,公孙大娘忽然带着多名弟子来到怀州,并派范秋娘找上苏十三娘。 公孙大娘虽口口声声与她断绝师徒关系,然眼见师门有难,苏十三娘岂能袖手旁观,再说范秋娘又是情同姐妹的挚友。 将几名受伤的师姐安顿好,又找范秋娘问清原委已是深夜,苏十三娘见师父屋内灯烛未熄,忍不住敲门求见。 “燕子,进来吧,为师也睡不着。”公孙大娘的声音格外苍老。 “师父你没受伤吧?”苏十三娘踌躇片刻,才想出个话头。 “无妨,师父胳膊腿儿还算硬朗,对付十几名平卢牙兵不在话下。” “硬冲行宫刺杀盛王实在太过冒险,师父为何不劝王东主远离东宫?”苏十三娘甚是不解:“太子刻薄寡恩、阴沉难测,绝非良主;圣人易储之心日益明朗。如意居与东宫绑在一起,恐将招来大祸。” “燕子所言,某岂不知。然王元宝梦寐以求跻身太原王氏之宗祠,让儿孙成为世家子弟。放眼天下,唯太子可遂其心愿。” “若把命丢了,还谈什么豪门世家?” “富贵险中求,太子还没有败,王元宝自然不会死心。若非偶然被人撞破,骊山行宫就是盛王的死地。”公孙大娘对刺杀失利耿耿于怀。 “真若如此,骊山也将是公孙门的葬身之地……” “那又如何?有你在,公孙门就能传承下去。”公孙大娘浑不在意:“其实一年多前,为师便发觉你的剑技已青出于蓝。三代弟子中,阿史那雯霞大器初成,吾后继有人,还有什么放不下。况且为师早为秋娘安排好脱身之策,有她辅助,你二人定可光大公孙门。” “师父一番苦心,徒儿心领。”苏十三娘不自觉又自称“徒儿”,“可徒儿只想问一句,为了王元宝牺牲自己的性命和经营多年的公孙门,师父觉得值吗?” “有什么值或不值呢?”公孙大娘淡淡道:“人但凡行走于世间,便不可避免会有牵挂和羁绊,即便为之粉身碎骨,亦无怨无悔。当年去庭州之时,汝独身一人、逍遥自在,可如今你还能如此?王兵马使、叙小娘子,哪个不让你牵心挂肚。” “王勇那个骗子就算了……”苏十三娘冷哼一声。 “为师那日告知你王勇的底细,其实是……” “师父担心我去盛王庄园阻拦你焚烧粮仓,才出此下策。”苏十三娘已明白当日之因果。 “正是如此。”公孙大娘点头道:“为师不得已行走于黑白边缘,故期盼燕子能光明正大、不染尘埃。可归义坊一战使吾意识到,造化弄人,你我师徒为形势所迫,竟随时可能因立场不同而拔剑相向。为此,吾不得不狠心斩断汝与霨郎君的牵连,避免师门内斗。可即便如此,汝和荼罗还是结下不死不休的冤仇。某本想将她留给你当淬毒的利刃用,如今看来是枉费心思。” “滥杀无辜之流,吾与之誓不两立!”苏十三娘神情坚定。 公孙大娘见徒弟心志坚毅,百感交集,沉默片刻后才道:“裴旻将军曾言,剑技看似练身、实为炼心。为师十余年来无所寸进,究其根源是深涉朝争、疏于修心。燕子你能守赤子之心,为师甚是欣慰。望汝坚守正道,行侠仗义,不像师父这般误入歧途。” “谢师父指点!师父言重了。” “自家事自己清楚。”公孙大娘长叹道:“有些事郁积心中多年,却总不敢告诉你。今夜你我师徒二人随心长谈,为师忽有勇气一吐真相。” “事关崔夫人?”苏十三娘听范秋娘提过刺杀前的情形。 “那是十二年前的事了,当时你刚入师门数年,还不曾出师游历。”公孙大娘起身打开窗棂,仰望星月,回忆旧事:“那时王都护还只是北庭兵马使,留在京师掌管进奏院,无甚名气。他与其族兄王忠嗣交好,却不知因何触怒太子,李静忠忽通过王元宝命某去亲仁坊王正见宅,夺走一名两三岁大的男婴。” “为师觉得甚是蹊跷,但耐不住王元宝哀求,就趁夜蒙面潜入,本想抱起婴儿就走。谁知婴儿啼哭不止,惊动了其母和守在屋外的一干武士。” “那名婴儿是霨郎君?母亲肯定就是崔夫人。”苏十三娘恍然大悟。 “正是如此。”公孙大娘并未回头:“为首的武士。刀法精湛、悍不畏死,带领六七名手下一度逼得某左支右绌。燕子,你可知那名武士是谁?” “王勇……”苏十三娘心脏砰砰乱跳。 “那时他还叫王思义,与其兄长王思礼同在王忠嗣麾下担任牙兵旅帅。或是王正见太宠爱崔夫人和霨郎君的缘故,竟从族兄手里借来这么一员猛将守卫母子二人。” 那日苏十三娘听师父暗示王勇的身份有异,飞马回金城坊质问,王勇坦诚自己是王思礼的弟弟王思义,因受王忠嗣大帅嘱托保护霨郎君而隐姓埋名。今夜听师父讲述,才明白是王正见将夫君借到北庭。 “混战之中,为师不慎误伤崔夫人腹部,王兵马使急于查看崔夫人的伤情,吾才有机会脱身。”公孙大娘拍着窗台叹道:“回去后为师被李静忠责备半天,不过他们见王正见防范如此严密,不得不作罢。之后李林甫步步紧逼,韦坚案爆发,太子自顾不暇。王正见趁机将崔夫人母子带回庭州,此事与某就再无瓜葛。” “但为师没料到王兵马使并未返回陇右,而是改名换姓潜藏在庭州,继续寸步不离保护霨郎君。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六年前为师派你助如意居西拓至北庭,汝因卷入与闻喜堂的争斗,无意中在西郊马球场救下霨郎君,还与王兵马使结成夫妇,真是天意难测。”公孙大娘幽幽叹道。 “三年前霨郎君入京,汝与王兵马使来师门拜访,为师一眼就识破他的身份。当年他在明我在暗,故他并未想到为师就是刺伤了崔夫人之人。崔夫人多年来只有霨郎君一个孩子,恐怕是腹部受伤的缘故,此乃为师的罪孽。” “更玄妙的是,骊山行宫,为师被平卢牙兵的刀盾阵阻挡,进退两难,却是霨郎君为公孙门解围。莫非混入行宫前吾一瞬间的忏悔感动神灵,故有此福报?离开行宫后,为师前思后想,愈发觉得对不住崔夫人,故盼有朝一日能当面向崔夫人和霨郎君致歉。” 明月照阡陌,小村绕夜萤。 “师父既有此心,徒儿定竭力促成。”苏十三娘说到这里,忽忸怩道:“只是徒儿许久不曾与他说话……” “王兵马使对你隐瞒身份,必有不得已的苦衷,并非不可原谅。”公孙大娘拉住徒儿的手:“能恪守誓言、忠于职责之人,值得生死相托。其实若非为师借之掀波澜,此事缓缓说开,也不算什么。害你们夫妻闹别扭,皆是为师的过错,难道非要师父给你赔个不是才行?” “师父言重了!”苏十三娘连说不敢。 “为师知道你惦记着安西牙兵之事,裴诚离开庭州后一直潜伏在剑南,待避过这阵风头,某定给你机会。” “谢师父,可若段荼罗阻拦……” “有为师在,她不敢!”公孙大娘颇有信心。 “师父,徒儿还有一事,不知当问不当问。” “你我师徒,有何不能讲?” “王忠嗣大帅究竟是谁杀死的?” “七年前王忠嗣因不愿强攻石堡触怒圣人,被贬斥为汉阳太守。李静忠找为师商议,说太子担心李林甫派人暗算,令某派弟子暗中保护。为师想着李贼极可能用毒,特意挑选最擅长辨毒用毒的荼罗。某从未接到刺杀王忠嗣的命令,故还是李林甫的嫌疑最大。” “师父,段荼罗能否绕开你和王东主直接联系东宫?”苏十三娘直指关键。 “荼罗出发前,李静忠曾召她入宫,说是太子要当面拜谢。当时为师并未深想……”公孙大娘忽然有点紧张:“难道……可没道理呀,太子与王忠嗣情同手足。” “师父,十二年前太子为何要抢夺霨郎君?师父因王东主的缘故替东宫效力已久,或许已习惯太子所作所为。但在徒儿看来,李林甫用酷吏、兴大狱陷害东宫固然不堪,可太子种种行径就不令人怀疑?” “除夕驱傩……”公孙大娘无端打了个寒战:“不行,日后某得找荼罗问个清楚。” “我陪师父一起,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苏十三娘斩钉截铁道。 第103章:各抒己见斗权相(五) 师徒秉烛解心结,夜话不觉鸡报晨。 苏十三娘本想等怀州灾情缓解后回长安,可半个月后,一封来自如意居的密信使她不得不改变计划。 “安禄山父子真是越来越放肆!”公孙大娘将信递给爱徒。 “……河东节度副使安庆宗诱骗漠北契丹、奚、室韦等部,设宴款待大小头目时在酒里放麻醉草药,将之麻倒斩杀,然后吞并其部落,挑选精壮为私兵。为掩盖豢养私兵的罪行,安庆宗命河东兵马使高秀岩杀良冒功,以躲避兵部和枢密院的核查。闻喜堂行商途中,救下数名死里逃生的云州(今山西大同)百姓,河东裴家不忍见大唐子民蒙尘,愿送云州百姓上京,揭发安家父子之罪行。然畏惧曳落河半途报复,恳请如意居出手相助……” “哼,闻喜堂何日变成普渡众生的苦海慈航?”苏十三娘对伪善的河东裴家嗤之以鼻。 “珪郎君担任太子司议郎多年,河东裴家早将阖族兴衰押在东宫身上,此刻自然拼尽全力替太子争取名望。”公孙大娘思索道:“为师知道你与闻喜堂有过节,本不想劳烦你,但刺杀盛王余波未了……” “师父何须如此,闻喜堂虽不堪,然安家父子杀良冒功更是罪大恶极。大是大非面前,徒儿清楚孰轻孰重。” 将赈灾事宜托付给范秋娘后,苏十三娘拜别双亲和师父,带领数十名如意居招募的武士,北上河东。确认过云州民众的身份和经历后,她暗中护送闻喜堂的商队,踏上返京之路。 安禄山父子执掌河东已三年多,各州县都安插有心腹。可裴家始祖乃春秋时秦国的贵族,被分封到闻喜,迄今已扎根河东一千多年。 为帮太子巩固东宫储位,裴家也下了血本,调动全族之力,不惜一切代价确保商队平安。苏十三娘一路昼警夕惕,不许任何可疑之人靠近商队。从长安伴随至今的素叶镖师则一直紧跟其后。 七月下旬,商队从风陵渡口过黄河,进入京畿。闻喜堂上下不由都松了口气,苏十三娘却愈发谨慎,让素叶镖师通知阿史那雯霞前来助阵。让她感动的是,得到消息的王霨让阿史那雯霞、柳萧菲浩浩荡荡带了近百名素叶镖师前来帮忙。而苏十三娘也敏锐察觉到,夫君王勇带了更多人手,躲在暗处以备不时之需。 果不其然,商队夜宿华阴郡时遭到偷袭。早有防备的苏十三娘和阿史那雯霞带领如意居武士和素叶镖师布好天罗地网,不仅击退敌人的进攻,还生擒数名曳落河。经审问,被擒的曳落河斥候均来自漠北各部,且他们都曾干过杀良冒功的勾当。 怒不可遏的阿史那雯霞挥剑欲斩杀曳落河,却被师父拦住:“吾之前担心只靠云州百姓之证词,不足以撼动安禄山父子。如今多了曳落河的口供,安禄山不死也要脱层皮。” “霨弟三年来煞费苦心,就是想扳倒安禄山,却屡屡功败垂成,如今终于有了铁证。”阿史那雯霞笑逐颜开。 抵达长安后,在朝堂任职的裴家子弟当即上奏,揭发安庆宗罪行。遥领河东节度使的吉温试图让御史台将丑闻掩盖下去,却被得知消息的杨国忠一顿怒斥。 杨国忠与安禄山不睦已久,如今有现成把柄送上门,他自然不会善罢甘休;王霨、高仙芝也谏言圣人彻查河东杀良冒功之事……长安朝堂再次风起潮涌。 苏十三娘虽关注中枢风云,但她更在意的则是如何巧妙结束与王勇的怄气。 苏十三娘考虑过接女儿时与夫君和好,可金城坊宅中人来人往,一时未找到合适时机。她之后又想趁王勇来北庭进奏院探望女儿时给他个台阶下,谁料河东杀良冒功一案若雪崩般越闹越大,杨国忠为乘胜追击、彻底击垮安禄山,不仅指使京兆府衙役以搜检证据为名闯入河东进奏院,还命鲜于向带兵搜查安禄山在长安亲仁坊的住宅,试图找出安禄山父子大逆不道、图谋造反的罪证。 留在长安执掌范阳、河东进奏院的严庄极为谨慎,自不会留破绽给京兆府。一无所获的杨国忠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抓了数名投靠安禄山的门客,严刑拷打,威胁他们指证安家父子有不轨之心。 可门客不过是安禄山附庸风雅用的,根本不得参与机密,编造的证词自然漏洞百出、互相矛盾。杨国忠兴致冲冲拿供词到圣人面前邀功,却被吉温一一化解。恼羞成怒的杨国忠遂让鲜于向将门客全部杖杀,并斥责吉温失察。 圣人本就不喜吉温,但顾及安禄山的脸面,高举轻放,免去吉温河东节度使之职,只保留其御史中丞之位。可对吉温而言,触手可及的相位已变得遥不可及。 将相之争愈演愈烈,王勇整日呆在金城坊帮王霨分析局势、出谋划策,竟许久不曾来探视女儿和苏十三娘。 “可恨的王勇,他心里还有没有女儿!”苏十三娘一腔柔情再度化为恨意,自然不会放下身段主动找王勇。 待到八月上旬,长安市井忽然流传剑南军被南诏击溃,兵马使李宓战殁,十万大军悉数葬身西洱河。谁知数日后,却有剑南牙兵持露布报捷,说剑南军几经苦战,大胜南诏,占据南诏北部数十州县,拓地百余里。美中不足的是,鏖战之时,领军冲锋的剑南兵马使李宓因坐骑失蹄,战死沙场,尸首也被南诏军夺走。 剑南报捷之时,安禄山的奏折也送抵长安。据阿史那雯霞讲,安禄山在奏章中对杀良冒功含糊其辞,称豢养的私兵乃心向大唐的藩属部落,他倒是坦诚教子无方,恳请圣人免去自己的范阳节度使。 令苏十三娘迷惑不解的是,安庆宗杀良冒功罪证确凿,可最终圣人的雷霆之怒却落在高秀岩头上,免去其所有官职,关入北都大牢,待冬至大朝会后问斩,以儆效尤。而对安庆宗的处罚竟只是轻飘飘的罚俸一年。 “昏庸!”苏十三娘对李隆基的判决极其不满,她审讯过曳落河斥候,清楚安家父子才是杀良冒功的元凶,高秀岩不过是为虎作伥。 气愤不已的苏十三娘心绪不佳,每日除了练剑就是照顾女儿,一时也懒得理会王勇。之后王勇来看望女儿数次,苏十三娘均面如冰霜,两人的冷战就如此不尴不尬地延续着。 其间公孙大娘和弟子三三两两乔装返回长安,但她们并未回安邑坊,而是在南城晋昌坊大慈恩寺附近找了个宅子。宅子的主人自然还是如意居东主王元宝。 护送闻喜堂商队到长安后,苏十三娘去安邑坊查看过数次,发现来自平卢和安西的牙兵随处可见,而最为显眼的则是安西别将卫伯玉。 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 待到九月初,苏十三娘从师门和素叶居两个渠道先后得知,有貌似段荼罗之人在长安南郊的秦岭山区出现。但她询问公孙大娘,却发现师父对段荼罗为何显身京畿一无所知。 “一定要抓住你!”苏十三娘担心段荼罗的毒针伤及他人,故而她只身来到哨卡林立的秦岭。 “如此大的阵仗,京兆府发的什么疯?难道就为抓捕个剑南牙兵校尉?”苏十三娘听阿史那雯霞提过一句,说杨国忠比安禄山还令人齿冷,竟将损兵折将的惨败编造为大胜,欺瞒天子。一名气愤不过的牙兵校尉决定来长安揭露他的丑恶嘴脸。 “帝王昏聩,故庙堂多率兽食人之辈。那牙兵校尉就算进京又能如何?杨家姐妹枕头风一吹,杨国忠定安然无恙。”苏十三娘经河东杀良冒功一案,对李隆基颇为失望:“但愿霨郎君能想个鬼点子,如扭转怛罗斯战局般拯救长安朝堂。” “剑南校尉……”神思万里的苏十三娘盯着山路上如临大敌的关卡,忽有所悟:“段荼罗为何要来秦岭,难道她的目标是剑南校尉?段荼罗是南诏摆夷族人,近年来南疆烽烟不止,她深恨剑南军,在归义坊就对剑南牙兵大开杀戒。不行,我得尽快找到段荼罗,否则剑南校尉可能要丧命毒针之下。” 师出同门,行事自然有相近之处。苏十三娘换位思索一番,沿着山林中的蛛丝马迹,找到数具被毒针杀死的尸体。经仔细辨别,苏十三娘认出死者多为素叶镖师,其中一人依稀像是若兮客栈的伙计。 “可恨!”七窍生烟的苏十三娘循着打斗声找到假扮成自己的段荼罗,并用飞刀将之逼退。 苏十三娘本想穷追不舍,但念及保护剑南校尉更为重要,才暂时放段荼罗一马,不料王勇也来接应李晟,置气许久的夫妻二人竟于荒郊野外巧遇。 苏十三娘不料夫君竟在众人面前坦然承认自己就是王思义,而当剑南校尉的激动得热泪盈眶之时,她忽觉郁积多时的怨气涣然冰释…… 第103章:各抒己见斗权相(六) 书声琅琅、刀来剑往。 苏十三娘等人来到西郊庄园时,焦躁不安的素叶居掌柜简若兮早已在大门内迎候,她命客栈伙计带南霁云和雷万春去房间休息后,才泪眼婆娑地扑入刘骁怀中。 苏十三娘瞄了眼刘骁夫妇,粉颊发烫、心生羡慕。进入中堂大厅时,隔壁义学里的读书声、算盘声、搏击声、骑射声不绝于耳。 “岁月如梭,雯霞小妮子都能带徒弟了。”苏十三娘想起那名叫柳萧菲的机灵小娘子,喜上心头。 “好久不见十三娘,可喜可贺!”王霨没想到苏十三娘与王勇同来,喜出望外。 “什么喜什么贺,我就是来瞅瞅义学里的小郎君、小娘子,免得雯霞教错了。”苏十三娘面上嗔怒,拔脚欲走。 “师父怎么对徒儿这般没信心?”阿史那雯霞急忙拉住苏十三娘。 “近日博良商行送来几把海外兵刃,吾正欲请教前辈。” 霞明玉映的阿史那霄云亲热地挽住苏十三娘胳膊,请她坐下。 “见过十三娘!”阿伊腾格娜盈盈一拜:“十三娘一来,王兵马使如沐春风。” “真珠郡主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牙尖嘴利?”面生红霞的苏十三娘轻轻拧了下阿伊腾格娜的粉颊,却觉得她看似平静的面孔下隐藏着浅浅的担忧。 “伊月小娘子遇见烦心事了?”苏十三娘心生疑惑,悄声问道:“忽都鲁特勤最近可好?” “家兄……”阿伊腾格娜一怔,但她顷刻间即捋清苏十三娘的思路:“多谢十三娘挂念,家兄一切安好,突骑施部安居怛罗斯,除了未曾收复素叶河谷,诸事顺遂。只是吾忧家兄年岁渐长却始终孤身一人,难免有点焦虑。” “伊月和霨郎君一样,注定要劳心焦思一辈子。”苏十三娘暗自思忖:“早慧究竟是上天的恩赐还是神鬼的诅祝,又有谁能说得清……” 辗转数千里、而今始见君。 “见过霨郎君!杨国忠欺君瞒上、祸国殃民,还望霨郎君助某一臂之力,为惨死西洱河畔的千万士卒讨个说法!”李晟郑重行礼,详细讲述了剑南军兵败太和城的遭遇和自己进京的经历。 “可惜一心为国的李兵马使。”王霨喟然长叹:“某虽不熟悉剑南战事,但听李校尉之言,吐蕃援兵似乎有诈?” “霨郎君所言不差,某亦有同感。”李晟望着王霨那双漆黑闪亮的双眸,见他一下子就抓住战局的蹊跷之处,无端觉得心中大定:“某率兵北归之时反复思量,出现在太和城下的吐蕃兵马当是南诏人用少量精兵假扮的,滚滚烟尘多半为战马拖拽树枝造出的声势,意在让我军不战自乱。” “阁罗凤抓住李兵马使平息剑南烽火的急迫心情,以自身为饵,亲涉险地骗李兵马使踏入陷阱,又暗布疑兵恐吓剑南士卒。”王霨右手食指轻敲太阳穴:“诸般谋划环环相扣,令人生畏,以前还真是小觑了南诏王。李校尉面临重重危局能当机立断,击退段荼罗、收拢残兵、守住大渡水南岸,殊为难得,请受某一拜!” “某身为牙兵校尉,未能提前察觉险情,致使李兵马使身死,罪莫大焉,实不敢受霨郎君夸奖。”李晟急忙闪开。 “李校尉无须过谦。”王霨见李晟不居功自傲,愈发敬佩:“剑南之事某已明了,杨国忠不仅掩盖败绩、虚报战功,还得寸进尺,奏请圣人继续增兵剑南,着实可恨。某定当竭心尽力,为剑南百姓讨个公道。” “杨国忠位高权重,霨郎君可有把握?”李晟心存疑虑。 “四郎放心,小郎君自有计较。”王勇拍了拍李晟的肩膀:“杨国忠正满城搜捕,你们先在庄园避避风头,小郎君将此处经营得铜墙铁壁,四郎可安心长住。” “某信得过你。”李晟重重捶了一下王勇的胸膛,时光仿佛倒流回两人同在王忠嗣帐下当牙兵之时…… 庭院藓侵阶,树树皆秋色。 李晟离开后,王霨皱眉疑道:“为何段荼罗会卷入剑南战事,还千里追杀李校尉?难道……” “霨郎君不必多虑。”苏十三娘明白王霨的言外之意:“段荼罗虽拜入公孙门多年,但她始终以摆夷人自居,对屡屡征伐南诏的剑南军恨之入骨,迁怒李校尉实属正常。” “原来如此。”王霨思忖道:“旱情尚未缓解,东宫仍闭门思过,贸然插手剑南非智者所为。太子虽为人阴狠,却非蠢笨之徒,当不会横生枝节。不过段荼罗杀我素叶镖师,此仇非报不可!” “吾早已下定决心铲除裴诚与段荼罗,还望霨郎君不要争夺。”苏十三娘弹了弹腰间长铗。 “好说!小子岂敢与十三娘争抢。”王霨笑道:“若非十三娘出手相助,兼王勇叔叔放心不下,亲自前去接应,李校尉等多半凶多吉少,某在此谢过。” “段荼罗可是被我吓跑的,他一点用也没有,也就能干点查漏补缺的勾当。”苏十三娘故作不屑状,暗中却留意王霨神情,不确定他是否已知王勇的真实身份。 “十三娘教训的是,在下一定再接再厉,还望十三娘日后多多指教。”王勇走到苏十三娘面前,若中军大帐领命的将佐一本正经地施礼拜道。 “胡闹!”苏十三娘忍不住啐了王勇一口,自己却先绷不住放声大笑。 “夫妻没有隔夜仇,十三娘独居进奏院多日,也该搬回金城坊了。” 抚掌轻笑的王霨望了眼王勇,得到其默许后缓缓道:“王勇叔叔已告诉某你们吵架的缘由,不就是他本名王思义,曾跟随王忠嗣大帅多年,乃陇右王思礼的亲兄弟。后被家父调来北庭,因忠嗣大帅被贬兴味索然,不愿提及伤心旧事,故隐姓埋名至今。” “之前多有隐瞒,还望小郎君与诸位恕罪。”王勇拱手致歉。 “不对呀,我记得王思礼排行为三郎,可王兵马使却是二郎,怎么弟在兄前?”阿伊腾格娜博闻强记、心细如发。 “吾兄的三郎乃阖族大排行,某之二郎乃兄弟二人的小排行。某故意以二郎之名行走天下,以掩人耳目。”王勇解惑释疑。 “王兵马使今日道出原委,当是为取信李校尉。”卢杞青斑脸上浮动着看透一切的傲然:“李校尉也曾在王忠嗣大帅麾下……” “忠嗣大帅乃吾最敬佩的当世名将,惜乎无福目睹其英姿,然见微知著,观王兵马使与李校尉之为人,可知忠嗣大帅是何等的光明磊落、大公无私。” 阿伊腾格娜毫不客气打断卢杞,卢杞讪讪而笑,却并未发火。 “既然师父与王兵马使和好,就别再纠缠陈芝麻烂谷子,我们还是赶快商议如何教训杨国忠!”阿史那雯霞斗志昂扬。 “我一切都听霨弟的。”阿史那霄云温婉一笑:“吾虽被贵妃娘子收为义女,但向来不喜杨国忠之跋扈。况且贵妃娘子对杨国忠亦颇有微词。” “方才李校尉说的不错,杨国忠身为百官之首,更兼椒房贵戚,深得圣人信任。要扳倒他,或比调安禄山入京更为棘手。”卢杞冷冷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霨郎君不可重蹈旧辙。” “扳倒右相……”阿史那霄云迟疑道:“贵妃娘子虽不满杨国忠,但应不会坐视娘家人被欺负,霨弟不可不慎重行事。再说,若无奥援,以吾辈之力同时对付安禄山和杨国忠,恐力有不逮。” “姐姐怎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阿史那雯霞挥舞着粉拳:“当年天下畏李林甫如虎,霨弟不也用雪莲丸将他骗得团团转?杨国忠可比李林甫差远了!” “少说两句,没人当你是哑巴。”苏十三娘弹徒弟脑门的同时,心中暗自诧异:“卢杞话里有话,看来此事别有隐情。” 苏十三娘瞥视王勇,见他面上波澜不惊,遂静心旁观。 “吾在碎叶时听闻极西之地有谚曰:舟楫不知所往,四面八方皆逆风。行事之要,首在择向定标。还望小郎君笃思慎行,不可鲁莽行之。”阿伊腾格娜目光灼灼。 “伊月所言甚是,其实得到益州分号的消息之前,某就冥思苦想,如何对付杨国忠。”王霨摩挲着下巴:“安禄山父子杀良冒功,罪大恶极,日后自然要一一算账。然杨国忠借机肆意挑衅,欲图逼反安禄山以彰显自身才具,用心亦甚是险恶。某本就在琢磨如何钳制杨国忠,后听闻剑南之事,某愈发笃定,杨国忠以私欲治国,必为天下大患,不可不除。” “揭发杀良冒功者,河东裴家……”苏十三娘喃喃道。 “东宫从来都不是束手待毙之人,当年也是这般行径……”王勇对太子甚是鄙夷。 “太子驱虎吞狼,故意掀开河东乱象,意在挑动杨国忠攻讦安禄山,以搅浑池水,争取片刻喘息之机。”卢杞洞若观火:“霨郎君急于削弱安禄山之心也被东宫利用,否则裴家如何能安然将证人送抵长安。” 第103章:各抒己见斗权相(七) “那又如何。”不待苏十三娘开口,阿伊腾格娜就直言反驳:“无论何时何地,黑就是黑、白就是白,泾渭分明。莫非以卢郎君之见,为避免被东宫所趁,小郎君就该对安禄山父子杀良冒功的罪恶行径装聋作哑、不理不睬?” “欲竟非常之功,当用非常手段。匹夫之勇难成大事……”卢杞终于忍不住回嘴,话说半截却又生生止住。 “后半句是不是妇人之仁不识大体。”阿伊腾格娜撅嘴冷哼。 “某并无此意。”卢杞拍了拍脑袋,懊恼不已。 “闹了半天,原来都是我惹出的麻烦。”苏十三娘朗声道:“早知如此,之前就不该劳烦霨郎君出动素叶镖师,我在这里给诸位赔个不是。揭发杀良冒功引起的所有后果,某将独自承担,绝不牵连大家。” “十三娘言重了!”王霨当然不会让苏十三娘赔礼道歉:“于公于私、于情于理,某都该派人接应,当日卢郎君和伊月均无异议。” “身为上位者当通晓如何燮理阴阳、统御部属,如今正是磨砺小郎君之时,你就别添乱了。”王勇将妻子拉开,在她耳边低低叮嘱。 “看在那夜你暗中带人护翼的份上,我听你一次。” “果然瞒不过你。”王勇并未否认。 “你何曾用心掩藏行迹……”苏十三娘暗中拧了一下夫君的胳膊。 “别闹。”王勇顺势握住妻子修长的素手:“一会儿去湖边走走?” 夫妻和睦笑语晏晏、左右纷争冷眼相向。 苦笑不已的王霨见阿伊腾格娜与卢杞暂时放下争执,遂清了清嗓子道:“欲除杨国忠,须着眼朝局。放眼中枢,天子之下,能左右朝政者,不过太子、盛王、高翁、杨国忠、安禄山五人而已。某矢志扭转内轻外重之格局,早已与安禄山交锋数次;太子恨吾不为其用,方今又闭门思过,难为助力;盛王意凭借杨国忠之力入主东宫,定不会自断双臂。唯高翁可襄助一二,然杨家势大,高翁也得让其三分。故望大家群策群力,共思如何对付杨国忠,制止其扩大剑南战事、逼反安禄山。” “霨弟漏算了贵妃娘子。”阿史那霄云出言提醒。 “还有高相国。”阿伊腾格娜补充道。 “贵妃娘子无心朝堂,最多只能算半个,且让她对付自家人殊为不易。至于高相,其根基在碛西,与杨国忠素未交恶,应当不会出手。”王霨盘算道。 “小郎君,你忘了吐蕃。”王勇忽然插话。 “吐蕃……”王霨略一思索,旋即明白王勇所指:“剑南烽火不熄,吐蕃就能获渔翁之利。而安西军与吐蕃缠斗数十年,高相国和封节帅对其恨之入骨……” “霨郎君,还有一人可为助力,且胜过高翁、高相。”卢杞故意卖关子。 “谁!?”王霨皱眉不解。 “难道是……崔圆?”阿伊腾格娜揣测道。 “真珠郡主果然冰雪聪明。”卢杞毫不吝啬赞扬阿伊腾格娜,仿佛两人方才并未发生口角:“某方才听李校尉讲崔副使纵容其上京,便觉奇怪……” “崔副使被李校尉拳拳之心打动了呗。”阿史那雯霞不明所以。 “不……”阿史那霄云沉思道:“牧守一方的重臣,一举一动皆有深意,甚少情感用事。” “剑南节度使之位……”王霨理清了头绪:“崔圆担任节度副使多年,肯定盼着早日扶正。且之前杨国忠遥领,其在剑南已大权在握。然杨国忠忽命鲜于向遥领,崔圆嘴上不说,内心定然不服。难怪他不亲自领兵征伐南诏,胜之功归鲜于向、败则罪在己身。至于纵容李校尉离开益州,当是他权衡利弊的刹那间作出的决断。” “右相难扳、鲜于向易倒,没了鲜于向,崔圆就是杨国忠的头号心腹,他的算盘打得叮当响。”卢杞一言道尽崔圆的心机。 “他不怕得罪杨国忠?”阿史那霄云蹙眉发问。 “崔副使即便出手,肯定只会暗中使劲。”阿伊腾格娜道:“况且,若剑南节度使到手,他身价倍增、入相有望,未必一定继续依附杨国忠。” “若李校尉没有逃出益州,崔圆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阿史那雯霞问道。 “放李校尉上京本就是步试探用的闲棋,成固可喜、不成亦无碍大局,潜心等待即可。”王霨叹道:“崔圆城府之深,倒是有几分李林甫的功力。” “那我们怎么办?”阿史那雯霞顿感头大,她更喜欢的还是刀来剑往的争斗,而非曲曲绕绕的算计。 “将计就计、借力打力。”王霨已然有了计较:“杨家盛宠正隆,妄想一步登天扳倒杨国忠并不可行。若得高相、崔圆之助,或有几分把握乱其阵脚,阻止他不自量力继续征讨南诏、防范其为私欲挑衅安禄山。” “我们暗中联络崔副使,收集杨国忠掩盖败绩、欺君罔上的罪证,然后让高相国上奏。有李校尉为人证,当可给杨国忠雷霆一击。”阿伊腾格娜谋划道:“关键时刻,高翁也能帮忙一二。” “真珠郡主的筹划甚为详细,然在某看来,无论是趁洪灾兼并土地、还是掩盖南征败绩,其实都很难撼动杨国忠在圣人心中的地位。”卢杞指着心口道:“帝王之心,亲疏为先。河东杀良冒功之案圣人是如何处置的,诸位还看不明白吗?有贵妃娘子在,圣人绝不会重罚杨国忠。” “那该如何?”阿史那霄云愁眉不展:“贵妃娘子从不肆意插手朝政……” 阿伊腾格娜神色微变,犹豫片刻才道:“卢郎君早有主张,何必遮遮掩掩。” “什么办法?”阿史那霄云颇为好奇。 “某早已告知霨郎君,就看霨郎君如何决断。”卢杞脸上青斑闪动:“素叶郡主放心,无论霨郎君怎么选,都不会让你为难。” “小郎君,你会如何抉择?虽然卢杞之策并非不可接受,但我依然难以忍受用这般手段达成目的。”阿伊腾格娜心潮起伏:“或许是我过于苛刻,然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杜渐防萌须臾不可松懈。你不是给我讲过吗,与恶龙缠斗过久,自身亦成为恶龙;凝视深渊过久,深渊将回以凝视。与安禄山、杨国忠等奸佞交手久了,你能否确保自己永远不忘初心、不迷心志呢?我担心你在朝堂争斗这个大染缸中越陷越深,愿光明睿智的阿胡拉?马兹达保佑你永不坠黑暗……” “急死人了,霨弟快说该怎么办?”阿史那雯霞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再无半分素日里的沉着冷静。柳萧菲等义学弟子若见此景,定会惊得眼珠子掉一地。 “关心则乱,情关定是雯霞这辈子最大的劫难,看来得督促她勤习李先生传授的道家心法。”苏十三娘更为关注爱徒的心性。 “小郎君,人生就是无穷无尽的抉择。忠嗣大帅、都护都先后作出自己的选择,你又会如何呢?”王勇忆起往事,眼眶湿润:“好在你今日面对的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选择,且都护将在冬至大朝会前抵京,有都护在,出不了什么大差池。” 室内鸦雀无声之际,忽听门外有素叶镖师高声通传:“霨郎君,建宁王妃来了。” “绯儿来了!”阿史那霄云雀跃而起,嫣然笑道:“霨弟你慢慢想,我先陪绯儿逛会儿。” “建宁王妃……”卢杞腹诽道:“东宫无所不用其极,对霨郎君盯得死死的。与狡若狐、狠若狼的对手交锋,岂能心慈手软。不过攻讦杨国忠可暂时打压盛王的气势,对太子并非坏事,东宫当乐见其成。” 兴高采烈的阿史那霄云挽着王绯的胳膊在庄园里嬉戏闲聊之时,隐约听见秋风中传来情郎的声音:“吾意已决,压制杨国忠刻不容缓,即便安禄山趁机闹出点动静,某已有应对之策……” “不管是上刀山还是下火海,我都会陪着你。即便是和贵妃娘子翻脸,我也不在乎。”阿史那霄云胸中荡漾着甜蜜的爱意。 无风不起浪,无根不长草。 数日后,长安东西二市中忽然盛传一首童谣:“蜀山崔崔,雄狐绥绥。并辔走马,昼夜相会。” 胸无点墨的平头百姓或不知“蜀山崔崔,雄狐绥绥”化自《诗经?南山》的“南山崔崔,雄狐绥绥”,专用以讽刺权贵好色。但只听“并辔走马,昼夜相会”一句,便知童谣讥嘲的人是谁。 右相与虢国夫人两人居第相邻,昼夜往来,无复期度,或并辔走马入朝,不施障幕,道路为之掩目。只是满城百姓畏惧杨家权势,无人敢公开议论。如今有人捅破了这层窗户纸,众人自然乐得推波助澜、四处宣扬。 与童谣一起流传的还有首长诗《丽人行》,据说出自一名姓杜的集贤院待制。大家最为津津乐道的是长诗最后数句 “杨花雪落覆白苹,青鸟飞去衔红巾。炙手可热势绝伦,慎莫近前丞相嗔!” “右相与虢国夫人……哈哈……” “丞相嗔怒,不就怕他人窥视其禁脔吗?” 漫天流言蜚语,令杨国忠大为火光,他急催鲜于向抓捕散播童谣者,可众口悠悠,即便是滔天权势也难以封堵。 五六日后,童谣和《丽人行》终于传入在梨园兴致勃勃敲打羯鼓的圣人耳中。 “杨国忠……”圣人扔下鼓槌,仿佛不小心吃了个苍蝇,即错愕又恶心。 站在不远处的高力士赶忙低下头,有意躲避李隆基质询的目光:“陛下你不亦乐乎偷姨姐,某怎敢提虢国夫人和杨国忠的丑事……” “三郎,当年吾家贫寒,三姐命苦,早早寡居,多亏族兄照顾,才熬了过来。两人关系本就非比寻常,还望三郎体谅。”杨玉环抹泪解释,心中却洋溢着报复的快感。 “朕知道了。”李隆基摆了摆手:“娘子不必多心。” “三郎,臣妾虽不懂什么大道理,却也知月满而亏、盛极而衰。三郎宠幸臣妾,是臣妾的福气、杨家的福气。可吾之兄姐肆意无度、挥金如土,已引汹汹众议。臣妾恳请陛下,对其稍加约束,为杨家惜福。”杨玉环正色肃拜。 “以娘子之意……” “请三郎收回两位姐姐出入宫禁的令牌,无诏不得入宫,以示惩戒。” “善!一切听娘子的。”李隆基温柔道:“春兰秋菊,皆比不过娘子娇容。” “三郎又打趣臣妾……”心情大好的杨玉环粉面含春、曲意逢迎。 梨园中郎情妾意,东宫里愁云惨淡。 “竖子,坏某大计!”再也压抑不住怒火的李亨一脚踢翻密室中的案几。 “听建宁王殿下的意思,童谣和长诗只是为了让圣人反感杨国忠,后面似乎还有更厉害的杀招。”李静忠轻拍太子后背:“殿下,事到如今,只能兵行险招,否则将一败涂地、永无翻身之日。” 李亨从牙缝中恶狠狠挤出一句:“放手去做!某要让他身败名裂!” 一叶落而天下秋,长安动则四海惊。 圣人收回虢国夫人、韩国夫人进宫的令牌立即引起四方揣测,范阳节度使安禄山最先行动,他上奏圣人,托言藩将勇敢忠直,请以三十二名藩将替代汉将。 灰头土脸的杨国忠一如既往宣扬安禄山反迹已明,却遭李隆基怒斥;高仙芝历陈利害,可也无法扭转圣人心意;噤口不言的高力士闷闷不乐,直到收到张德嘉送来的密折,才眉头轻舒。 风起云涌之时,长安城中无人留意,待制集贤院的杜甫被杨国忠随便找了个借口剥夺官职、贬为庶民。忧愤不平的他正发愁何去何从,一封来自素叶居的信函使他下定决心携家带口踏上西行之路。 第104章:渔阳鼙鼓动地来(一) 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 天宝十三载(754年)十月初四巳午之交(上午11点多),满腹心事的龙武大将军陈玄礼头戴平巾帻、脚蹬乌皮靴,独自登临甲士如林、戒备森严的太极宫玄武门城楼。 “玄武门……陛下令某来此有何深意?”宿卫宫禁大半辈子,陈玄礼岂会不知玄武门上演过多少阴谋诡计、刀光剑影,圣人特意诏其来此,他难免有点惴惴不安。 由玄武门极目北望,皇家园林西内苑中草木枯黄、落叶纷飞。 “四十多年了!”忐忑不安的陈玄礼拍阑长叹,不由再次忆起唐隆元年(710年)六月庚子日那个天翻地覆的夜晚。 当时陈玄礼还只是北衙禁军万骑营右营统帅,因厌恶韦氏族人把持禁军,堵塞自己的进身之阶,他与袍泽左营统帅葛福顺一起搭上出身相王府的王毛仲,孤注一掷投靠英姿勃发的临淄王。 而临淄王果然不负众望,于庚子夜亲自潜入西内苑,在陈玄礼等将领的协助下策反驻扎在玄武门外的左右羽林军,杀入太极殿,干脆利落除掉鸩杀中宗皇帝的韦氏一党,拥立相王登基。 两年后,睿宗禅位太子,昔日的临淄王一跃成为统御四海的天子;三年后,圣人发兵逼死肆意干涉朝政的太平公主,彻底平息则天大帝退位以来的朝堂乱象,拯救了行将跌落悬崖的大唐。 对陈玄礼而言,前半辈子最英明的决断就是毅然决然将身家性命全部押在临淄王身上。诛灭韦氏后,他步步高升,官至正二品龙武大将军,执掌贴身护卫圣人的龙武禁军。 在王毛仲获罪被杀、葛福顺因病早逝后,陈玄礼与高力士一武一文,成为硕果仅存的唐隆功臣,也是圣人最为信赖的藩邸旧臣。 四十多年来,煊赫一时的权相如过江之鲫,旋起旋落。但无论权变若姚崇、强项如宋璟,还是狡诈若李林甫、骄横如杨国忠,均不敢轻视低调内敛的陈玄礼。 四十多年来,开疆拓土、封狼居胥的边将也数不胜数,可无论是威震边陲的张守珪、兼领四镇的王忠嗣,还是战功彪炳的高仙芝、简在帝心的安禄山,他们跋履山川、逾越险阻、躬擐甲胄、亲冒箭矢所取得功业,虽能获得圣人的赞许和恩赏,却无法收获帝王推心置腹的信任。 因此,陈玄礼既不关心边镇战事,也不在意猛油火等奇巧淫技,他的眼睛只牢牢盯着圣人、盯着龙武军、盯着长安城。因为他清楚,自己是圣人最信赖的武将,也是帝王。震慑群臣的利刃。 圣人登基以来,难免也有“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之举,但对一同舍生忘死策动政变的功臣,他还算优容。除了自作孽不可活的王毛仲,圣人从未无故诛杀旧臣,最严厉的惩罚也只是流放边州。而陈玄礼一向淳朴自检、恪守本分,因而深受宠信、圣眷不衰。 可太平富贵日子久了,陈玄礼的心思难免活泛起来。高力士作为内侍,虽买宅娶妻、广收义子,然他注定无后,故能死心塌地、一心一意地侍奉圣人。陈玄礼则不同,他要为满堂子孙谋划,永葆家族长盛不衰。而数十年的人生阅历告诉他,世上最划算的买卖从来都是从龙之功。 不过熟谙圣人心性、看惯宫廷暗斗的陈玄礼并未着急下注,而是如潜伏丛林的猛虎,静观新一轮夺嫡之争。李林甫勾连武惠妃支持寿王,他不动声色;高力士暗助李亨上位,他默然不语;东宫党羽翼渐丰,他冷眼旁观。直到太子因韦坚案和杜有邻案元气大伤,东宫擎天巨柱王忠嗣贬官汉阳,陈玄礼反复确认贵妃娘子并无生儿育女之能后,才猛烧冷灶、雪中送炭,向东宫示好。 当然,陈玄礼对李亨的支持相当隐蔽,只是微微透露些许圣人的起居和言行。但出乎他意料的是,太子的举动有时大胆到近乎莽撞。 天宝七载(748年)除夕,圣人为逗贵妃娘子开心,戴上面具微服出宫,混入驱傩队伍与民同乐。陈玄礼向太子通报圣人行踪不久,驱傩队伍就陡然出现骚乱。若非适逢其会的北庭牙兵队正马璘化解危机,陈玄礼不敢设想乱局或将演变到何等地步。 当然,如果圣人“恰好”因人群踩踏驾崩,陈玄礼定会令龙武军关闭城门,借大索之名控制住十六王宅、百孙院和朝堂重臣,如此拥立之功无论如何也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白龙鱼服之时险遭不测,圣人龙颜大怒,除了杖杀一批内侍、宫娥,还责令陈玄礼和高力士尽快查明骚乱起因。 龙武禁军、金吾卫暗中查探,影影绰绰发觉如意居东主王元宝牵涉其间。只是线索早已被人斩断,无法顺藤摸瓜找到切实证据。 陈玄礼为保护东宫,更为掩饰自己,将骚乱归结为意外。他本担心伎俩被内侍省识破,好在那时高力士一心维护太子,只是约陈玄礼小酌时旁敲侧击一番,便将此事揭过。 有了除夕驱傩的教训,陈玄礼与太子合作时也多了个心眼,尤其在与圣人相关的事宜上愈发谨慎,但他并未放弃太子。西征石国时,北庭王正见力压李相心腹高仙芝大放异彩,东宫因此声望日隆;圣人却沉溺妙音美色,将政事悉数委于李相,不复当年雄心壮志。 陈玄礼权衡过后,自认为李亨储位已稳,皇子之中无人能取而代之。庆王面相残破,不为圣人所喜;永王脖歪性躁,无君王气度;至于寿王,杨国忠曾痴心妄想扶植李瑁对抗东宫,费尽气力为他争取到督战剑南的良机,可寿王不尴不尬在益州待了一年多,中间虽有崔圆大胜南诏之捷报,圣人却只是照例嘉勉数句、赏赐几件珍宝,并无让寿王遥领边镇之意;至于其余皇子,或母妃卑贱、或过于年幼,皆无法与东宫抗衡。于是陈玄礼愈发笃定,圣人百年之后,皇位必归太子。 太子大约也意识到除夕驱傩失之于鲁莽,遂集中心思恶斗死敌李林甫。得知急于封王拜相的杨国忠指使相士任海川蛊惑妄自尊大的王焊谋反,东宫与陈玄礼顺势而动,派八面玲珑的龙武军司阶邢縡勾上王焊,诱导他“发动”一场荒唐可笑的叛乱,不仅将王鉷逼上绝路,还差点能株连高仙芝、重创李林甫。 可陈玄礼千算万算,却不曾料到老奸巨猾的李林甫竟别出机杼,放弃寿王李瑁,借梨园欢宴推出武惠妃年未弱冠的幼子李琦,勾起圣人的易储之心;高力士则对龙武军在王焊案中的所作所为起了疑心,说动圣人扩建飞龙禁军,蚕食他的兵权。 身受内外两重挤压,陈玄礼略微有点懊悔,为自身计,他渐渐疏离东宫,并勒令部下对飞龙禁军的挑衅忍气吞声。听闻王准潜逃回京时,陈玄礼更是索性将善后之事全部甩给太子,以确保自己双手清白、不染血腥。 陈玄礼本以为李林甫死后,失去奥援的盛王或许会气势衰落、败下阵来。孰料李相虽死、虎威犹在,临终前顺水推舟、精心布局,不仅让罗希奭、李仁之带着相国党继续辅佐李琦,还将杨国忠、史思明等人捆绑上盛王战车。 更令陈玄礼恐惧的是,他反复揣摩圣人心思,愕然发现步入老年的帝王看似耽于享乐、不理朝政,可权欲却比年轻时更加*,绝不容许任何人挑战他的威严。太子身为储君十余年,东宫党已成气候,对圣人的威胁显然较盛王要大得多。 “怎么办?”百爪挠心的陈玄礼苦思冥想,依然找不到破局之道。继续追随太子,泰半将死无葬身之地;调转船头依附盛王,可惜早有人捷足先登,自己腆着脸凑过去只能分点残羹冷炙;依靠兵权坐山观虎斗,飞龙禁军通过“流民换精兵”不断膨胀,龙武军的分量越来越轻…… 人心不如水、平地起波澜。 惶惶不安的陈玄礼胡思乱想之际,忽听背后传来熟悉的声音:“陈大将军凭栏远眺,不知有何感慨?” “微臣叩见陛下!”陈玄礼跪拜道:“某思及唐隆元年追随陛下诛杀韦氏、平定乱局,一时心神恍惚,竟不知陛下驾到,实在该死。” “平身吧。”头系折上巾、身着赤黄绫袍的李隆基淡淡道:“斗转星移,不觉已四十载,当年鞍前马后随朕斩除奸佞的旧臣唯余汝和力士,思之顿觉悲从中来,不可断绝。” “老奴当年不过通风报信、传递消息,护翼陛下上阵杀敌靠得还是陈大将军。”站在李隆基身后的高力士笑道。 “力士总是这般自谦。”李隆基赞道:“可正因此,朕才能放心地将内侍省和飞龙禁军交给力士掌管。陈大将军,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高大将军忠心赤胆,某不及也。”陈玄礼瞄了眼把守玄武门的飞龙禁军士卒,汗出如浆。 第104章:渔阳鼙鼓动地来(二) “朕统御天下数十载,深知君臣相得、善始善终殊为不易。”李隆基并不在意陈玄礼的心绪,自顾自道:“就说王忠嗣吧,朕怜其父忠勇为国、战殁沙场,将他收为义子,接入宫中抚养,吃穿用度与诸皇子一般无二。待其成年,朕顺其心意,任他驰骋边疆,更屡屡提携,直到将陇右、朔方、河西、河东四镇悉数托付于他,恩宠难道不深?可他是如何对朕的!区区一个石堡,都不肯为朕拿下!” 心事重重的陈玄礼不明白圣人为何突然将话锋转到死去多年的王忠嗣,一脸茫然;心如明镜的高力士暗中叹息,却不敢插话打断。 “说什么得之未制于敌,不得之未害于国;说什么不能用数万人的性命换取一个官职,说到底还不是目无纲纪、不忠不孝!”在高力士、陈玄礼面前,李隆基不需刻意遮掩情绪:“更可恨的是,他心志不纯,早就敢欺瞒朕,难怪儿子也如此狡猾。” “儿子……”陈玄礼听到此处,恍然大悟:“原来是王霨引出的幺蛾子。” 七八日前,右相杨国忠正因童谣闹得灰头土脸之时,市井中忽然传出一段令人目瞪口呆的变文,说最近数年在长安风生水起的霨郎君并非北庭都护王正见之子,而是王忠嗣和崔夫人的私生子。 变文说的有板有眼,崔氏姐妹家逢巨变、为讨还家产愤而上京告状的情形讲的丝毫不差;姐姐崔颖病死客乡、妹妹崔凝流落长安的凄惨更是绘声绘色;至于什么王忠嗣、王正见同时喜欢上崔凝,王忠嗣捷足先登却因惧内不敢纳妾,王正见贪恋美色甘愿抚养假子简直栩栩如生…… 与童谣和长诗相比,变文内容翔实、通俗易懂,牵涉的人物又是威名赫赫的王忠嗣、节镇一方的王正见和声名鹊起的霨郎君,一流传出去就迅速蔓延,两三日功夫便传遍长安城千家万户。 陈玄礼虽眼睛都盯在圣人身上,但他也听闻王正见的正室裴夫人曾气势汹汹去金城坊问罪,闹得王霨宅中鸡飞狗跳,直到建宁王妃出面才暂时平息纷争。而受流言困扰,王霨称病,已经五六日不曾在朝中露面…… 秋风过玄武,霜意满高楼。 “陈大将军,你说王忠嗣所作所为算不算欺君罔上、无君无父?”李隆基忽然发问。 “当然算!”陈玄礼急忙回道。 “你觉得王忠嗣最令朕愤恨的罪状是哪一条?” “这……”瑟瑟秋风中,陈玄礼汗流浃背。 “陈大将军手握数万龙武军,有什么话不敢说,又有什么事不敢做呢?”李隆基横眉怒目、面若冰霜。 “王忠嗣勾结东宫,意图不轨,论罪当诛!”陈玄礼战战兢兢跪拜在地:“陛下,老臣有罪!” “陈大将军何罪之有?”李隆基玩味笑道。 “多年前老臣一时糊涂,贪图王元宝的馈赠,替他隐瞒过一桩罪行。”面对如山威压,陈玄礼一瞬间有了决断。 “王元宝?”李隆基微微有点意外。 “陛下可还记得那年除夕驱傩……” “嗯?”李隆基揉了揉太阳穴:“莫非骚乱是王元宝派人引发的?” “陛下圣明!”陈玄礼一把鼻涕一把泪:“微臣奉旨追查骚乱原委,虽线索已断,但隐约猜出如意居牵涉其中。可某被猪油蒙了心,收了王元宝十万贯,替他遮掩过去。老臣辜负陛下信任,请陛下赐罪!” “十万贯!朕的安危和性命就值十万贯?!”李隆基怒不可遏。 陈玄礼偷瞄眼高力士,才低声辩解:“因无十分把握乃如意居所为,某才敢收王元宝的钱财。” “若非他心虚,何必白送尔财货!”李隆基斥道。 “陛下,气大伤身。”高力士恶狠狠地瞪了陈玄礼一眼,却不得不出面帮他开脱,因为除夕驱傩之事,高力士也暗中动过手脚,“查无实据,陈大将军才放王元宝一马,并非大过。当时内侍省也明察暗访许久,确未发现与如意居相关的蛛丝马迹。” “可笑!朕贵为天子,要杀个人,何需实据?”话虽如此,李隆基的怒气却消了三分。 “是老臣糊涂了,贪图蝇头小利。”陈玄礼见高力士帮忙,暗暗松了口气。 “朕富有四海,什么荣华富贵给不了你,何必贪图几万贯钱财。”李隆基踹了陈玄礼一脚,仿佛他还是那位风流倜傥、不拘小节的临淄王。 “老臣家里儿孙多……”挨了一脚的陈玄礼讪讪道。 “有朕在,亏待不了他们。”李隆基啼笑皆非:“汝不是缺钱吗?朕给你指条康庄通衢。” “陛下之意……”陈玄礼清楚真正的考验到了。 “查抄如意居,将王元宝全家关入大牢!朕要弄清楚谁吃了豹子胆,竟敢指使他在除夕驱傩时暗算朕!” “诺,老臣现在就去!”陈玄礼毫不犹豫:“只是以何罪名缉拿王元宝……” “诽谤朝堂重臣!”高力士思绪敏捷:“内侍省已探明,关于霨郎君身世的流言最先从如意居的酒肆中传出。王忠嗣、王正见之功过是非,当由圣人裁定,王元宝一介商人,岂可妄加评论。” “带上张守瑜,免得有漏网之鱼。”李隆基轻笑着交待道。 “老臣领旨!”陈玄礼后背冷汗涔涔:“敢问陛下,抓住王元宝后,该将他关在何处?” “陈大将军是真糊涂了?这还用问陛下!”高力士厉声喝道。 “是某糊涂了!”陈玄礼转身急匆匆离去,下城楼时险些摔了一跤。 城楼下,不知何时张守瑜已点齐一千飞龙禁军虎贲,蓄势待发。 秋风鹤唳、群雁南飞。 李隆基冷眼俯视城楼下,直到陈玄礼和张守瑜策马离去,才轻哼道:“算他机灵……” “非其聪慧,实乃陛下仁慈。”高力士奉承道。 “朕老了,不忍妄开杀戒,毕竟他陪伴朕这么多年。”李隆基故作不舍状。 “陈玄礼执掌龙武禁军多年,还是不要逼其狗急跳墙为佳。”高力士深明为臣之道,知道帝王喜欢听什么:“再说让他亲自出马抓捕王元宝,即可寻觅太子失德之罪证,又能逼其与东宫交恶,可谓一箭双雕。陛下英锐果决、算无遗策,一如当年诛灭韦氏之时。” “高将军真会说笑,朕老了,早不复当年之勇,不过敲打敲打陈玄礼还是轻而易举。”李隆基笑容满面。 “陛下雄才大略、明察秋毫,陈玄礼的些许伎俩,自然逃不过陛下法眼。” “果真如此?那为何朕直到如今才知道霨郎君是忠嗣的儿子?”李隆基晴转多云。 “此乃老奴之过,内侍省失察连累陛下耳目不明。”高力士请罪同时忍不住出言相劝:“不过,流丸止于瓯臾,流言止于智者,坊间传言恐不能当真。” “力士,朕知道王霨与你甚是投缘,可你也是看着王忠嗣长大的,就别自欺欺人。”李隆基叹道:“其实如此也好,朕之前见过王。震,虎父犬子,甚是失望,倒是王霨酷肖忠嗣……” 高力士本想再劝,可蓦然想起王霨那双黑若点漆的双瞳,到嘴边的话又生生咽下。 “难道是杨国忠放出的变文?”高力士暗自琢磨:“从霨郎君的反应看,变文所指似乎并非皆是谣言。但杨国忠进京不到十年,怎会了解十五六年前的旧事?除了太子,还有谁深知王忠嗣的私事?可若是东宫所为,太子此举却令人费解,攻讦霨郎君又不能保住东宫储位……” “北庭有何动静?”李隆基轻叩栏杆:“汝确定王正见已离开庭州城?” “据张道斌密报,甫听闻关于霨郎君身世的流言,王正见匆匆上了道请求进京料理家务的奏章,不待陛下首肯,就将军政全盘托付杜环,快马加鞭向东而来。据沿途军镇、驿站的线报,两日前行至伊州(今新疆哈密市)才放慢脚步。”高力士从怀中掏出王正见的奏章和张道斌的密折,一并呈给李隆基:“奏章今早方送抵宫中。” “若朕不同意其进京,边将擅离职守当为何罪?”李隆基随手翻着奏章和密折,似乎在开玩笑。 “按律当斩。不过伊州仍在北庭境内,边将巡视下辖军镇并无过错;况且再过一个多月就是冬至大朝会,节度使提前入京亦属正常,陇右节度使哥舒翰早已启程。”高力士谨慎措辞:“奏章中王正见多次提及卸任北庭都护,入京任职……” “王正见可曾推荐接任之人?” “只字未提。”高力士对王正见的一片公心甚是赞许。 “以高将军之见,何人接替为佳?” “遴选北庭都护乃军国大政,老奴不敢妄议。”高力士以退为进:“不过长史杜环出自京畿世家,以进士之才参赞军机多年,熟稔边政、素有令名,当个副都护绰绰有余。” “《经行记》文采斐然,对大食等国记叙甚详,朕闲暇时也翻过几页。”李隆基对杜环之才有所耳闻:“安西四镇节度副使李嗣业有勇有谋,朕有意在冬至大朝会后调其到北庭任都护。” 第104章:渔阳鼙鼓动地来(三) “陛下圣明!”高力士仔细翻阅过安西军远征小勃律、西征石国、征讨吐蕃的捷报,深知李嗣业是员不可多得的勇将:“那王正见的奏章……” “舐犊之情人皆有之,朕岂会不许。虽非亲生,然养育多年,终究难以割舍。”李隆基轻叹一声,将奏章和密折还给高力士:“张道斌办事勤勉,事无巨细及时禀报,朕心甚慰。可惜北庭军西征石国后再无战功,倒让边令诚抢在他前头。” “有陛下惦记,何愁不能加官进爵?” 高力士对张道斌父子也十分满意,春天时如意居庭州分号频频宴请北庭官员,张道斌都一五一十如实奏报。高力士觉得是太子不放心王正见,有意刺探庭州动向,并未特别在意。 对升任内侍少监的边令诚,高力士谈不上厌恶,却也喜欢不起来。当日为离开边镇,边令诚暗中给高力士送了数十箱从大勃律、石国和吐蕃收刮来的奇珍异宝。高力士念其还算懂事,就在圣人跟前美言几句,准许他返回长安,并调河中监军鱼朝恩接替其差事,另派他人远赴拓枝城。 入京任职以来,边令诚侍奉圣人还算尽心尽责,对高力士也颇为恭敬,就连服侍高力士的小黄门,他都客客气气。然而阅人无数的高力士却能从边令诚貌似恭顺的外表下,感到丝丝缕缕遮掩不住的熊熊欲望,这让高力士不由自主心生警惕。 “有内侍监军,朕方能如身之使臂、臂之使指,掌控四方节镇。霨郎君在密折中也甚是推崇监军之制,与朕可谓不谋而合。”李隆基随意道。 高力士见圣人谈到监军,计上心头:“陛下,河东、平卢、范阳三镇从未设置监军,故而才有杀良冒功之祸。老奴以为,骤然增设监军恐东平郡王心中不安,不若多派内侍以宣慰之名观察三镇军容,使其渐习监军之制,后再缓缓设之。” “此乃老成谋国之言。”李隆基击节赞叹,虽因顾及安禄山的面子,对安庆宗杀良冒功轻轻放过,但李隆基难免有些疑心:“以高将军之见,当派何人前往?” “内侍少监边令诚久任安西监军,多次随军征讨不臣,当不畏安郡王的虎威。”高力士笑道:“三镇之中,范阳最重。陛下可命边令诚赴幽州赐珍果予东平郡王。” “善!”李隆基捻须称许。 “除广设监军,霨郎君密折中的奇思妙想甚多,望陛下采其善者推行之。”解决件心事的高力士对王霨的密折愈发喜欢:“霨郎君天纵奇才,年未弱冠便深谙治军之妙,老奴甚是佩服。” “忠嗣十七八岁时也是如此,当年朕在宫中闲谈兵事,他应答如流,每每有独到之处。朕担心他纸上谈兵,乃赵括之流,特意将其外放边镇磨练,他轻骑出塞、分进合击,百战百胜,宛如霍剽姚再世。”李隆基翻来覆去始终绕不开王忠嗣。 “陛下可是有意让霨郎君认祖归宗?”高力士小心试探道。 “朕可无越俎代庖之意,既然忠嗣生前从未提过,朕也不愿多事。再说王忠嗣、王正见均出自太原王氏,霨郎君无论挂在哪一房名下也无甚差别。”李隆基叹道。 “霨郎君骤闻此变,心神不安……” “父母造的孽,与他何关?朕岂会责怪。”刚敲打过臣子的帝王忽慈祥如寻常人家的祖父:“霨郎君此刻身在何处?” “在华州郑县祭扫陵墓。”王霨离京前,派人向高力士通报过。 “百善孝为先,先让他在郑县静心休养数日。用雷霆手段收拾了王元宝,流言必散。”李隆基迎风抚须:“待王正见入京,他们父子当面说开多半就无事了。冬至大朝会上,朕还要借霨郎君之智,收拢天下节镇之权。” “陛下圣明!”高力士心中一颗石头落地。 玄武门上,天子发威震旧臣;大明宫内,小人作祟盗机密。高力士与李隆基一唱一和揉搓陈玄礼之时,他并不知道,有人买通小黄门,潜入其公廨内飞速抄录了一份密折…… 待高力士陪同圣人从太极宫玄武门回转大明宫之时,长安东西二市石破天惊、乱成一团。披坚执锐、气势汹汹的禁军士卒闯入如意居诸多商肆,不仅捉拿王元宝的子孙和族人,还将掌柜、伙计全部带走,店铺也贴上封条。 而在此之前,王元宝位于安邑坊的豪宅已被龙武军强行攻破,百余名试图负隅顽抗的武士均被强弓硬弩射杀。在安邑坊盯梢多时的安西牙兵和平卢牙兵闻讯赶来,经协商后也加入到抓捕队伍中。 王元宝试图从密道逃脱,孰料安西别将卫伯玉之前经封常清指点,早察觉公孙大娘的旧居与王元宝豪宅之间隐隐相连,遂带兵闯入空无一人的公孙门,在密道出口堵住狼狈不堪的大唐首富。 狂风卷落叶、雷霆惊长安。 王元宝被抓的消息传到金城坊时,天已近黄昏。暂代王霨主持素叶居的苏十三娘正在听素叶镖师密报,说在御史中丞吉温家宅附近发现疑似裴诚之人。镖师们跟了一段路,但对方甚是警觉,在西市中七拐八拐就甩掉了素叶镖师。 苏十三娘正琢磨裴诚为何突然显身时骤然得知如意居被查抄,她急调两支专司监视、追踪的镖师小队分别盯住闻喜堂和裴诚的住宅,然后将手边事转交阿伊腾格娜,匆匆出门。 “诽谤朝堂重臣……”策马向南城狂奔的苏十三娘低低叹道:“罪名无关紧要,昏君岂会在意霨郎君究竟是谁的儿子,说到底还不是为了更换太子……” 当初关于霨郎君身世的变文开始流传时,苏十三娘担心是师门所为。可不待她登门询问,范秋娘就带来师父口信,承认变文首先从如意居传出,但师门与此毫无瓜葛。 苏十三娘和阿史那雯霞正召集人手、追查幕后黑手,裴夫人和王珪就带了数十名北庭牙兵和闻喜堂武士上门问罪,刚进前庭裴夫人便指名道姓辱骂崔夫人不守妇道、水性杨花。 苏十三娘深知霨郎君天性纯孝,绝无法容忍任何人侮辱崔夫人。她担心霨郎君暴怒之下意气用事,赶紧让王勇去后院安抚住王霨,派阿史那雯霞去叫王绯,同时请阿伊腾格娜出动附离亲卫,将裴夫人一行堵在前院。 裴夫人本想凭大妇之威直闯后宅,当面折辱崔夫人,奈何附离亲卫并非北庭牙兵或素叶镖师,他们惟阿伊腾格娜之命是从,根本不理睬裴夫人的喝斥和王珪的辱骂。 王珪试图让随从闯破附离亲卫组成的人墙,可北庭牙兵哪个不知小郎君神通广大、深受都护宠爱,他们嘴上高声大喊,脚下却纹丝不动;闻喜堂武士倒是不惧王霨的威名,但迎接他们的则是附离亲卫明晃晃的弯刀。 眼看双方即将发生流血冲突,苏十三娘飞身跃入闻喜堂武士中,手持木剑左劈右刺,转眼间就挑落十余把横刀。 闻喜堂武士被威风凛凛的苏十三娘吓得连连后退,本来嚷嚷不停的王珪也噤口不言。及时赶到的王绯苦口婆心相劝,终于让裴夫人放弃闹事的打算。 裴夫人气哼哼离开后,王绯如往常般去后院拜会崔夫人,又和面色不豫的王霨聊了片刻,才告辞离去。 虽暂时打发了裴夫人,但霨郎君仍然烦闷不已,遂决定陪崔夫人出城散心。王勇带百余名素叶镖师随行,苏十三娘和阿伊腾格娜则留在长安操持素叶居。 阿史那雯霞见姐姐囿于郡主身份不能随意出京、阿伊腾格娜肩负监控朝堂动向之责,急忙自告奋勇去华州保护王霨。苏十三娘岂会不清楚徒弟的小九九,但考虑到确需有人承担长安与华州之间的联络事宜,她还是同意弟子所请。 其实早在变文传出之前,苏十三娘已知晓王霨的身世。那日在西郊庄园商议过后,她与王勇在后院湖边漫步许久。 苏十三娘本以为憨直如牛的夫君忽然开窍,是要和她谈谈风花雪月,孰料王勇闷声憋了半响,一开口就是惊天秘闻:“霨郎君并非都护之子……” 大吃一惊的苏十三娘费了半天功夫才理清前因后果,天宝元年(742年),王忠嗣大破后突厥汗国,时任牙兵旅帅的王思义护送大帅进京献俘。献俘礼后,王思义被大帅派往青州府催办一桩陈年旧案,此时他才发觉大帅在长安城中纳了侧室,进而也猜到大帅为何不带嘴碎的兄长王思礼。 王忠嗣正妻柳夫人乃河东名门嫡女,生性奢侈、颇为悍妒。王思义跟随大帅多年,对大帅与柳夫人琴瑟不调略有耳闻,可婚事乃圣人钦定,在战场上无往而不胜的大帅也无可奈何。故王思义虽嫌大帅偷纳小星不够光明磊落,却也有几分理解。 妥善料理过青州旧案,王思义带着崔夫人的细软返回长安。他本以为很快就能回转灵州,不料王忠嗣竟命其留在朔方进奏院,负责保护寄居亲仁坊王正见宅的崔夫人和小郎君。 第104章:渔阳鼙鼓动地来(四) 王思义本觉得大帅有点小题大做,谁知不久就有剑技高明的刺客潜入,欲图强抢小郎君,还刺伤了崔夫人。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和北庭牙兵合力逼退刺客。 深感愧疚的王思义此后兢兢业业,尽心竭力护卫崔夫人和小郎君,并暗中追查刺客,只是长安人海茫茫,他寻访良久却毫无头绪,不得不放弃。 一晃数年过去,戎马倥偬的大帅偶尔也来京悄悄探视过小郎君数次,却迟迟不提让小郎君认祖归宗。王思义不清楚王忠嗣为何如此,但他深信大帅定有难言的苦衷。 待到天宝五载(746年),王思义最后一次见到王忠嗣时,适逢韦坚案爆发,李林甫太子明争暗斗,朝堂一片混乱。大帅问其是否愿意隐姓埋名护送崔夫人和小郎君去庭州,与小郎君感情日笃的他不假思索点头答应。 到达庭州后,王正见先是花了大半年功夫给王思义造好新的户籍,才将其正式编入北庭军。而化名王勇的他则依然尽心尽责守卫着大帅的血脉。 湖水涟涟、心绪点点。 “原来如此……”苏十三娘恍然大悟,之前零零星星的疑点终于变得清澈透明,她犹豫片刻,还是忍不住问道:“那崔夫人和王都护……” “后宅之事,非某可知,不过崔夫人除了小郎君再无所出……”王勇黑脸泛红。 “崔夫人不再生育,是因其腹部中剑之故。”苏十三娘随口道。 “你怎知崔夫人伤在腹部?”王勇脸色遽变。 “当年抢夺小郎君的刺客正是家师。”苏十三娘急忙解释:“吾在怀州时刚听师父亲口讲过。” “公孙大娘?”王勇抽出妻子腰间长剑比划了数下:“这些刚烈威猛的剑招从未见你使过……” “裴将军的剑技!”苏十三娘登时想起卫伯玉的招式:“师父师从裴将军,但她觉得裴将军沙场征伐的招式不适宜女子习练,遂增删削改,自创一门剑技,传于我们。” “公孙大娘……”王勇欲言又止。 “吾在怀州与家父秉烛夜谈,她深悔误伤崔夫人,念念不忘让某牵线搭桥,亲自登门向崔夫人和霨郎君致歉。” “她为何要劫走小郎君?” “师父说是王都护得罪了太子,故李静忠命她抱走小郎君。” “明明是大帅的儿子,与都护何干?”王勇甚是惊诧。 “看来师父也只是枚被人利用的棋子……”苏十三娘明悟之后,深为公孙大娘感到不值。 秋风马蹄疾、日暮乱飞鸦。 苏十三娘驰马赶到晋昌坊时,师门暂居的大宅里竟然只有范秋娘一人,她孤零零站在偌大宅院中,倍显孤独。 “师父呢?” “师父铁了心要救出王东主,执意今晚劫狱。师父说去不去不强求,全凭自愿,不过此刻在长安的各位同门无一人退缩。”范秋娘面有戚色:“我本要一同前往,师父说你肯定会来,让我在此等候。” “师父……哎!”苏十三娘穿上范秋娘递来的紫色大氅,补满腰间飞刀:“秋娘你记住,王东主有今日可谓咎由自取,我在意只是师父和师门能否平安无事。” “明白!”一袭湖蓝劲装的范秋娘将望远镜挂在躞蹀带上,背好长弓,翻身上马:“我也是这么想的。” “王东主关在哪里?”整装待发的苏十三娘问道。 长安城中共有五座监狱,其中大理寺监狱和御史台狱由中枢直管,京兆府及下辖的长安、万年两县分别有各自的监牢。 “师父说在御史台。” “驾!”苏十三娘轻踢马腹:“师父是如何打算的?御史台狱位于皇城之中,附近驻扎有南衙十六卫和诸多官衙,防守极其严密,此行之险不亚于骊山行宫行刺盛王。” “师父听闻王东主被抓,急火攻心,并未告知我如何劫狱。我估计师父会等更阑人静之时混入御史台,干掉狱卒,救出王东主,然后尽快离开长安。”范秋娘推测道。 “师父方寸已乱,师门存亡只在今夜。我们得快马加鞭,劝师父稍安勿躁、静待时机。” 苏十三娘策马狂奔在暮色深深的南北向长街上,长安各坊已关闭坊门,沿途不时有巡逻金吾卫骑兵和街使上前盘查。早有准备的苏十三娘亮出北庭进奏院的令牌,才得以顺利接近寂静清冷的皇城。 新月如钩、衙署森森。 苏十三娘攀上太史监偏殿屋顶,掏出望远镜向东瞭望,只见御史台内冷冷清清、阒无人声。 “师父她们在哪里?御史台官衙中怎么悄无声息?”苏十三娘蹙眉生疑…… 夜深人不静、杀机处处伏。 苏十三娘与范秋娘驰马赶往御史台之时,光德坊东南隅灯火通明的京兆府监牢里,不仅随处可见腰悬横刀的衙役,更伏有五十名全身甲胄的飞龙禁军。 紧挨京兆府监牢的一条小街上,安西别将卫伯玉猫在马车厢里,警惕地盯着官衙四周。 “总算胜了一次,可惜抓捕王元宝之时并未遇见公孙门的人,多少有点胜之不武。” 进京以来,卫伯玉屡次三番折戟女剑客之手,令心高气傲的他异常懊恼。后经安西进奏院多番刺探,他隐约猜出自己的对手是公孙大娘。而公孙大娘与卫伯玉的剑技同为开元剑圣裴旻所授,两人可以说是师出同门。 双方最近一次交手是为了争夺邢縡,卫伯玉依然功败垂成,眼睁睁看着邢縡被公孙大娘射死。之后复仇心切的卫伯玉一直在公孙大娘宅院附近盯梢。可自从盛王赴骊山祈雨后,公孙门仿佛人间蒸发,再未在安邑坊出现,以至于王元宝骤然遭遇龙武禁军缉拿时,公孙大娘宅中空无一人。 “王元宝家的密道直通公孙大娘宅,两人肯定有奸情。估摸着她会来救奸夫,某就在这里守株待兔。”卫伯玉得到封常清许可后,率领一个安西牙兵队藏在京兆府监牢附近。 可等待许久,却迟迟不见公孙门的人出现,忙碌一天的卫伯玉不免有点疲惫,靠着车厢迷瞪起来。 宝马雕车、香气袭人。 卫伯玉打盹之际,一辆镶金嵌宝的华丽马车翩然而至,马车四周珠围翠绕,锦衣绣袄、贵气逼人的随行侍女骑着五花骏马,手中所提灯笼上赫然写着“弘农阁”。 待卫伯玉被手下摇醒,马车已大摇大摆驶入京兆府监牢。 “派头可真不小!”卫伯玉冷哼道:“京兆府衙役就这么放她们进去?” “头儿,弘农阁背后站着杨家,借京兆府十个胆,也不敢阻拦。”安西牙兵哂笑道。 “弘农阁?”卫伯玉摸着髭须:“看来王元宝的家产被人盯上了……” “如意居富可敌国,若被弘农阁吞下,杨相国估计能买下一个坊,专供他幽会虢国夫人。”安西牙兵打趣道。 “别满脑子狗走狐淫,都给某把眼瞪大点,刺客的脸上可没有刻字!”卫伯玉紧了紧明光甲腰间的扎带,然后示意五名擅射的手下抢占制高点:“若她们真是弘农阁的人,咱们就无须理会狗咬狗;若她们是刺客假扮,哼哼,某要让她们好看……” 月弯星繁、河横斗旋。 不过一刻钟的功夫,京兆府监牢里骤然传出弩箭对射的破空声和刀剑碰撞的铿铮声。 “果然是刺客!”卫伯玉暗自得意:“弟兄们,抄家伙、列阵,随某杀敌。” 数次败给公孙门,卫伯玉吃一堑长一智,意识到单打独斗很难战胜女剑客,唯有借助军阵之力,方可克制来去如风、剑技不凡的刺客。为一雪前耻,他经封常清首肯,暗中携带大批军中器械进入光德坊。 四十五名安西牙兵身披重铠,前排横刀巨盾、后排强弓硬弩,迈着整齐的步伐迈向京兆府监牢。附近屋顶上、树梢间,五名安西牙兵引弓待发,替军阵防范来自暗处的袭击。 一马当先的卫伯玉踢开监牢大门,滚滚热浪夹杂着焦臭气息扑面而来。 “猛油火?!”经历过怛罗斯大战,卫伯玉对猛油火的气味再熟悉不过:“北庭军鼓捣出的玩意泛滥成灾,连剑客游侠也会使了。” “止!”见军阵已快速通过大门、如潮涌入前庭,卫伯玉示意手下止步,然后抄起一面盾牌,灵活避开地上横七竖八的尸首和尚未熄灭的火苗,向前冲去。 破烟飞刀画银线,凭风羽箭作鸱鸣。 烟雾散尽,卫伯玉眼前羽箭横飞、飞刀如蝗。十余名身披五颜六色大氅的女子以马车为屏障,与三十余名穿着应龙纹铠甲的飞龙禁军隔着十余步远的距离对射。卫伯玉一眼望去,就在飞龙禁军中发现不少熟悉的面孔。 劫狱刺客的装备极其精良,卫伯玉只听羽箭脱弦的破空声,就能判断出她们所使弓弩的力道绝不亚于军用强弓。偶尔有刺客被飞龙禁军射中,却依然能够咬牙坚持,可见大氅下定有防御力甚佳的精致软甲。 第104章:渔阳鼙鼓动地来(五) 卫伯玉透过盾牌边缘粗粗扫了眼庭院,惊愕发现倒在血泊里的女剑客满打满算不过十来人,她们的尸体在层层叠叠的京兆府狱卒、衙役和飞龙军尸首中颇为显眼。 卫伯玉深知狱卒、衙役不过是狐假虎威之辈,可如此悬殊的伤亡比例还是让他大吃一惊。 “怛罗斯之战都过去六年多了,安西、北庭将士对燃放、躲避猛油火均已熟稔于心,可京兆府衙役对猛油火却依然一知半解。从地上痕迹看,飞龙禁军本打算结阵御敌,不料衙役被突如其来的烈火吓懵,反而冲乱了飞龙禁军的阵脚。之后刺客用弓弩、暗器对衙役和飞龙禁军发起疾若暴风的袭击,使幸存的士卒陷入各自为战的危局。” 卫伯玉思忖战况的刹那间,一名身着绿色锦袍的女子左手一挥,细密的长针若漫天花雨泼洒而出,两名飞龙禁军当即倒地身亡。 其余飞龙禁军士卒一愣神的功夫,一名女剑客从马车后飞身而起,站在车厢顶上接连射出两枚飞刀。飞刀刚刺中飞龙禁军的咽喉,女剑客已腾空飞跃,手持长剑斩向他身侧的袍泽。 “不好,如此下去,飞龙禁军很快就会死伤殆尽。”卫伯玉理清敌我形态后放声高喊:“飞龙禁军,某乃安西卫伯玉,率队来援,请速速散开!” 艰难抗敌的飞龙禁军士卒多来自安西和北庭,或多或少都听说过卫伯玉在怛罗斯的傲人战绩,此刻形势十万火急,猝然得知援兵赶来,飞龙禁军心中大喜。其中几名来自安西的飞龙禁军一听卫伯玉的号令,就明白他的打算,立即拉着同伴退向庭院两侧。 “前方四十步,射!”撤回军阵左侧的卫伯玉见安西牙兵与马车之间已无飞龙禁军的身影,高声令道。 二十名引而不发的安西牙兵稳稳站在刀盾手之后,他们估摸好距离,箭簇斜指半空,整齐划一地将二十支雕翎射向马车。 这群驰骋沙场多年的百战精英根本不关心羽箭是否射中刺客,他们只是井然有序地抽箭、搭弦、拉弓、发射。 一轮轮箭支若倾盘大雨覆盖了残破不堪的马车,当即有四五名刺客中箭身亡。残存的刺客或闪到马车底下、或退至正堂之中,以躲避铺天盖地的箭雨。 刺客狼狈不堪后撤之时,卫伯玉终于看清,自己亲手擒获的王元宝和一名青年郎君已被女剑客们救出。 箭飞如疾雨,势崩似坏云。 京兆府监牢前庭正堂里,云鬓散乱的公孙大娘瞄了眼王元宝和他的儿子,心若火烤。 骊山行宫刺杀盛王失败后,公孙大娘带弟子在苏十三娘的家乡怀州隐居数月,避开风头浪尖后才悄悄回转长安,暂时落脚晋昌坊。 因见储位之争愈演愈烈,公孙大娘数次劝王元宝也迁居晋昌坊,可他舍不得安邑坊的繁华和便利,迟迟不决。公孙大娘正琢磨如何说服王元宝,形势急转直下,北衙禁军忽以“诽谤朝堂重臣”的罪名将王元宝阖家老幼一并羁押进京兆府监牢。 得知消息后,心急火燎的公孙大娘紧急召回在长安的所有徒子徒孙,唯独没有通告苏十三娘和阿史那雯霞。她决定连夜乔装劫狱,救出王元宝,离开长安。 为确保苏十三娘和范秋娘能够置身事外,公孙大娘故意误导她们去御史台监狱。 平日里,公孙大娘为刺探消息,伪造了不少长安中枢官衙、世家豪门的令牌、鱼符。为拯救王元宝,公孙大娘一行伪装成虢国夫人府的悍婢,以查询如意居家底的名义大模大样进入京兆府监牢。 令公孙大娘稍感意外的是,在前往光德坊途中,离开长安近两年的段荼罗突然前来助阵。 一心救人的公孙大娘根本无暇询问段荼罗近况,她此刻只觉得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况且段荼罗的毒针极其狠辣,或有意想不到的奇效。 乔装进入监牢见到王元宝后,公孙大娘和弟子们干脆利落杀掉狱卒和差役,又砸开牢门救出王元宝的一个儿子,拽着他们就往外跑。 养尊处优多年的王元宝气喘吁吁跟着公孙大娘狂奔之际,不时回头偷望阴森如地狱的监牢深处,那里还关着他的妻妾和其他子孙。但公孙大娘只打算救两个人脱险,因为其他人与她毫无关联。 公孙大娘早做好硬碰硬的打算,故马车里藏有之前从弘农阁偷偷购置的猛油火。冲到监牢前庭遭遇阻拦时,公孙大娘命弟子点燃猛油火,打断守军列阵节奏后又爆射一轮暗器和弩箭,将对方彻底打懵。公孙大娘率数名得力弟子则趁机大肆冲杀,解决掉大部分弓弩手。 不过部署在京兆府监牢中守军的数量比公孙大娘预估得还是微微多了些,且由边军精锐组建而成的飞龙禁军格外凶悍,即便战况不利也能迅速稳住局面,与公孙门形成对射的架势。 本来公孙大娘有把握在半炷香时间内解决飞龙禁军,冲出光德坊,潜入近在咫尺的西市,躲进公孙门的秘密藏匿点。但突然杀至的安西牙兵用严整的军阵和密集的箭雨让公孙大娘的一颗心坠入深渊。 “怎么办?无论如何,也要将他救出去。”焦躁不安的公孙大娘紧攥汗津津的剑柄,却毫无头绪。 “师父,我记得马车里还剩有些猛火油,若能用猛火干扰一下军阵,我有把握擒住敌方将领,为师门杀出一条血路。”段荼罗略一思索,凑到公孙大娘耳边低语道。 “荼罗!”百感交集的公孙大娘用力抱了抱徒弟,她清楚段荼罗此去九死一生:“你和卫伯玉交过手,千万别轻敌,更不要硬冲军阵。” “师父放心,我有的是手段。”段荼罗阴阴一笑,宛如南诏丛林里的毒蛇:“从马车里取猛火油也甚是危险,恐怕还得师父亲自出马。” “好!”公孙大娘抄起一面小案几当盾牌,跃出正堂:“为师去投掷猛油火。” “多谢师父!”段荼罗盯着公孙大娘的背影,见她即将冲到马车时,突然扭身用长剑画出一道凌厉的圆弧,而圆弧的尽头则是王元宝的咽喉。 “你……”大唐首富王元宝双手捂住血涌如泉的喉咙,才挣扎着吐出一个字便一命归西。 “父亲大人!”王元宝的儿子又惊又怕,但在血浓于水的亲情驱使下,他下意识伸手抓住段荼罗的持剑的右臂:“你为什么要杀我父亲?” “孩子,快松手!”公孙大娘已发现正堂内的异变,回身后撤之时,一羽长箭破空而来,刺破大氅和软甲,正中她右肩胛。 “死!”段荼罗左手捏出根毒针,毫不犹豫刺入王元宝儿子的咽喉:“见血封喉,让你死的利索点。” “孩子!”公孙大娘一口鲜血喷涌而出:“快给我杀了这个逆徒!” 正堂内全身心防范安西牙兵的几名公孙门弟子此刻才反应过来,她们慌忙调转长剑,准备围攻段荼罗。 “哼,就凭你们几个,能留住我吗?”段荼罗抽出毒针狞笑道:“师父为一己之私,将师门带入死地,你们难道心甘情愿葬身此地?” “恶徒!为何背叛我?”众弟子一愣神的功夫,悲痛欲绝的公孙大娘已杀到段荼罗身前,左手举剑就刺。 “师父眼里只有十三娘,何曾真的在意过我?”段荼罗挥剑格挡:“干脏活儿、累活儿、苦活儿时倒是能想起我,师父,人心不能太偏呀!” “是太子让你干的?你这欺师灭祖的畜生!”公孙大娘剑出如电,可无奈右肩受伤,左手使剑功力大减。虽有其他弟子相助,但众人颇为忌惮段荼罗的毒针,施展不开。 “十三娘背离师门就无所谓,我替师父除掉累赘反而有错,真是没天理!”段荼罗桀桀冷笑:“若十三娘在此,师父肯定不舍得让她冒死擒杀卫伯玉吧?” “你是不是去汉阳之前就和东宫勾搭上了?”公孙大娘厉声质问。 “陈年旧事,师父何必念念不忘。”段荼罗左挑右挡,将刺向自己的数柄长剑纷纷挡回:“当务之急,师父还是想想如何脱身吧。” 庭院内,卫伯玉隐约听到正堂内叮当作响,遂高声令道:“弓箭手,前方五十步,继续射击;刀盾手,向前二十步,注意保持队列!” 听到整齐沉稳的脚步声不断逼近,段荼罗一晃毒针,吓得几位同门后退数步。 “师父,徒儿告辞,山高水长,后会无期!”段荼罗迅疾收回毒针,抛出飞虎爪勾住正堂大梁,猱身而起,欲图穿破后窗逃走。 “休想!”双目泣血的公孙大娘丢下长剑甩出绳索,死死缠住段荼罗的脚踝:“我要你偿命!” “松手!”段荼罗凌空蹬了数次,始终挣脱不开。她见有人已掏出暗器,遂狠了狠心,左手松开飞虎爪的绳索,借着公孙大娘的拉拽之力,飞脚猛踹师父受伤的右肩。 “啊!”公孙大娘惨叫一声,跌倒在地。段荼罗就地一滚,射出数枚毒针逼退同门师姐妹,急忙抓住绳索破窗而出,逃之夭夭。 第104章:渔阳鼙鼓动地来(六) 持剑纵横三十年,一朝失手千古恨。 “师父!”徒弟们七手八脚将公孙大娘扶起,哀泣不止。 “都逃命去吧,是为师害了你们……”公孙大娘嘴角渗出丝丝鲜血。 “师父别这么说,我们拼死也要救你出去!” “卫伯玉长本事了,想出结阵对付我们。单凭你们几个,绝非军阵的对手。尔等快走,去找十三娘,为师守在此处抵挡一阵。”公孙大娘拾起长剑,咬牙站定。 “师父,要走一起走,要死一起死!”几名残存的弟子齐声道。 公孙大娘欣慰一笑,正欲强令徒弟撤退,数支流矢穿破正堂门窗,迎面而来。公孙大娘忍着剧痛护在徒弟面前,左手舞动长剑,磕飞两支长箭。两名最机敏的徒弟紧随其后出手,分别搅开一枚羽箭。 公孙大娘低哼了一声,可这点轻微的响动旋即就被正堂外声振屋瓦的呐喊声淹没:“速速投降,饶尔不死!” “安西军阵逼到门口了!你们快撤……”公孙大娘一句话未说完,忽然晕倒在地,她右胸前,鲜血以箭杆为圆心,染出一大团刺目的殷红…… 居高观恶斗,耳听八面风。 京兆府监牢大门前的大槐树上,一名安西神射手虚引弓弦,临风瞭望。不过眼见庭院里的袍泽在卫别将的指挥下,从容不迫列阵对敌,马上就要攻破刺客藏身的前庭正堂,他难免有点放松。 “刀盾手堵住正堂门窗,弓箭手在三十步后掩护,卫别将居中指挥,无论多凶悍的刺客,面对如此阵势,若无自刎的勇气还是投降吧。”紧密关注庭院战况的神射手忽觉右侧方百余步远的地方有光点一闪而过,他瞄了眼,却只看见一团漆黑。 “难道是贼星?”神射手正胡思乱想间,一羽黑色的长箭呼啸而至,直接射断了他手中的长弓。 “怎么可能?”神射手对自己的箭技颇为自负,可他却未察觉袭击者藏在何处。而就在他发愣的刹那间,其余四名神射手的长弓也纷纷被射断。 “卫别将,敌袭!”神射手虽不知对手藏于何方,但他还是急声提醒卫伯玉。 “敌袭!?”胜券在握的卫伯玉环顾四周,正诧异间,忽见一柄飞刀刺破夜幕,从弓箭手队列的右侧激射而来。 “弓箭手小心!”卫伯玉高声提醒之际,飞刀已割断三根弓弦。 “断!”飞刀之后,一名蒙着紫纱的女子借助绳索之力从弓箭手队列前飞荡而过,顺势用剑锋斩断了七八把长弓。 剩余近十名弓箭手正欲射杀紫衫女子,黑色长箭却连珠而至,逼得他们无暇瞄准。而紫衫女子则乘机从庭院桂花树上飞身而下,从左侧急袭弓箭手。她手中龙泉挥舞如电,一个照面就将弓箭手队列最后几把长弓全部砍成两截。 “苏十三娘!”疾奔而至的卫伯玉识出紫衫女子的身份,一同在怛罗斯浴血奋战的经历让他并未着急出手。 “卫别将是要和某斗上一场吗?”苏十三娘大大方方摘下面纱。幸存的二十多名飞龙禁军一多半来自北庭,他们见状,自发拥在苏十三娘身边,手按横刀戒备安西牙兵。 “十三娘曾在归义坊救某一命,卫某岂是恩将仇报之人?”卫伯玉见二十名弓箭手毫发无损,遂伸手示意他们退后,以免发生冲突。 “那卫别将可否也对家师手下留情?”苏十三娘潇洒地收剑入鞘,对护在身前的飞龙禁军士卒拱手致谢。 “贵师门屡屡以武犯禁,某奉命行事,实在有点为难。” “京兆府监牢自有衙役、狱卒,抓捕、羁押王东主皆北衙禁军所为,不知关安西进奏院何事?”苏十三娘冷笑道。 “这……”卫伯玉自知理亏,遂推脱道:“某奉封节帅军令行事,不知其他。” “高相与东宫有过节,吾岂不知?某不会耽误高相国的大计。”苏十三娘淡淡道:“但家师只是个不幸卷入朝政漩涡的可怜人,还望卫别将高抬贵手,放家师和师姐们一条生路。” “这……”卫伯玉犹豫不决。 “卫别将可还记得冤死的两名安西牙兵?”苏十三娘忽然想到该如何打动卫伯玉。 “此仇不报,某誓不为人!”卫伯玉斩钉截铁道。 “吾已探知裴诚行踪,不知卫别将是否感兴趣。”苏十三娘笑道:“高相国和封节帅那边,吾自会登门解释,不劳卫别将费心。” “好!”卫伯玉权衡利弊后迅速做出决断:“但王元宝必须留下。” “放心,吾从未打算带他走。”苏十三娘肃拜致谢。 不远处屋脊上,手持望单筒远镜紧盯监牢前庭的范秋娘松了口气,有望远镜相助,她才能出其不意射断五名安西神射手的长弓。 方才在皇城之中,范秋娘学喜鹊喳喳叫了半天,呼唤师父,却迟迟得不到回应,忍不住嘀咕道:“莫非师父半路上理顺头绪,转而找东宫出面相助?” “张均兼任刑部尚书,能节制大理寺,可御史台是杨国忠和吉温的地盘,找太子有何用……”苏十三娘大惊:“秋娘,师父骗了我们,吉温脚踏多只船,已非杨国忠死党,圣人岂会放心将王东主关在御史台。” “哎呀!”范秋娘急得直拍脑门:“师父是有意支开你我,以免师门全军覆没。” “京兆府监牢在光德坊,长安县廨在长寿坊,万年县衙在宜阳坊。王东主干系重大,龙武禁军将其抓获后,既然不便押送大理寺和御史台,首选当是京兆府。光德坊距离皇城不远,我们先去探探,实在不行再去长安、万年两县。” 苏十三娘当即打定主意,飞速赶往光德坊。只是两人在皇城耽误一番,抵达京兆府监牢时公孙门已行将崩溃…… 因感师恩重、奋而不顾身。 “师父!”苏十三娘本想着以师父之能,不会有什么大碍,可当她进入正堂时,只见前胸后背均被羽箭射穿的公孙大娘已奄奄一息,而王元宝早已死透。 “燕子,为师不愿你卷进来,可你还是来了……”公孙大娘抚摸着爱徒面颊,苍白的脸上忽然泛起几丝红润。 “卫伯玉!”苏十三娘勃然大怒,抽剑准备找卫伯玉理论。 “燕子,不怪卫伯玉,为师劫狱,他率兵堵截,各行其所是,受伤只因技不如人,你不必心生怨恚。其实中箭之前,吾正打算劫持卫伯玉呢。只恨为师不听你劝告,误信段荼罗,才害了王东主和我的儿子。”公孙大娘拉住爱徒。 “儿子?!”苏十三娘目瞪口呆。 “那时为师孤身闯荡江湖,欲遍寻名师修习剑技,在河东偶遇还只是小行商的王东主。为师从山匪刀下救过他一命,由此结下孽缘。后来为师剑技精进不休,如意居的买卖也蒸蒸日上。他数次劝我收心归家、安享富贵,可吾不甘心一身技艺埋没,更不愿陷入无聊乏味的后宅争斗,故只是将儿子托付于他,自己依然仗剑天涯、快意恩仇。其实某也有私心,之所以孤注一掷支持李亨、铤而走险行刺盛王,不过是奢望他日吾之子可跻身世家、位列公卿……” “师父,别说了,先离开监牢,找个地方给你疗伤。”苏十三娘泣不成声。 “不必折腾。”公孙大娘轻轻摇了摇头,费尽最后一丝力气将佩剑交给苏十三娘,扭头瞥了眼王元宝的尸首:“燕子,公孙门就交给你了。我为他、为太子做的已足够多,今夜过后,公孙门与东宫再无瓜葛。” “师父……”苏十三娘和师姐们椎心泣血、悲痛欲绝。 “燕子,别学为师……”公孙大娘攥住苏十三娘的手,含恨而逝。 “段荼罗!”苏十三娘用师父的佩剑斩断案几一角:“踏遍天涯海角,吾都要将汝擒获,以告慰师父在天之灵。” 一生痴心终成空,半世浮名犹梦中。 卫伯玉在正堂外窥见王元宝和公孙大娘皆已身亡,对公孙门残存的最后一丝怨念不觉也烟消云散…… 待鲜于向和张守瑜分别率领京兆府衙役和飞龙禁军慌忙赶到凌乱不堪的京兆府监牢时,苏十三娘等早已带着公孙大娘母子和同门的尸首消失在无边无际的夜色中。 守候在此维系秩序的卫伯玉告诉他们,不知从何而来的刺客混入监牢,试图救出王元宝,与飞龙禁军和差役恶战一场,双方互有死伤。封节帅正因担心发生劫狱,特派自己前来提醒京兆府加强防范,适逢刺客来袭,遂出手相助。刺客见事不谐,转而杀了王元宝,仓惶逃窜。而大难不死的二十来名飞龙禁军则异口同声支持卫伯玉的说辞。 鲜于向得知王元宝被杀,暴跳如雷,将属下骂了个狗血喷头;张守瑜则急忙回宫,禀告高力士劫狱之事。 黄。菊散芳丛,枯草凝白霜。 天宝十三载(754年)十月初五清晨,长安城中惊涛骇浪、狂风暴雨,距离京城一百余里的华州郑县(今陕西渭南市)却风平浪静、波澜不惊。 第104章:渔阳鼙鼓动地来(七) 对劫狱风波尚一无所知的王霨陪同崔夫人,再次冒着风霜来到崔颖坟前,默默祭扫。王勇和李晟则率领数十名素叶镖师散布在墓地四周,忠诚地守护着故主之子。 本来李晟藏在西郊庄园里,准备等高仙芝上表揭开剑南战事黑幕时出面作证。可偶然听闻霨郎君或许是大帅王忠嗣的子嗣,心潮澎湃的他托刘骁通过简若兮递话给王勇,无论如何要再见王霨一面。 王勇感念故友丹心赤忱,在来郑县途中请王霨定夺。心绪纷乱如麻的王霨念及李晟不但抛官弃爵独自前往汉东郡料理王忠嗣的后事,并且锲而不舍地追查死因,遂让素叶镖师协助李晟绕道长安城外,一同到郑县祭扫王忠嗣。 薄雾冥冥、青烟袅袅。 “阿娘,你们当年受苦了,千里迢迢从青州到长安……”良久之后,面有戚色的王霨开口道。 “傻孩子,怎么还叫我阿娘,我是你的姨母,姐姐才是你的亲娘。”崔夫人珠泪斑斑:“姐姐与吾抵达长安后告状无门,不得已在西市抛头露面谋生,遭人轻薄时得王忠嗣大帅和王都护相助。姐姐与大帅情投意合,但因家门之变兼颠沛流离,她身子骨本就不如我,生你的时候又难产,血崩不止。那时大帅远在朔方防备后突厥汗国,都护和我找了最好的郎中和稳婆,却也只保住你的性命……” 虽已听过数遍,王霨依然肝肠寸断、黯然销魂。穿越日久,他的神魂和血肉早已深深融入大唐。因王正见和崔夫人近乎溺爱的舐犊之情,王霨本颇感幸福,从未料到自己看似一清二楚的身世背后竟隐藏着重重玄机。 变文传播开后,王霨当即找崔夫人求证。他本想着母亲会一口否决,谁知崔夫人梨花带雨道:“霨儿,你该去郑县拜祭一下亲生父母……” “亲生父母?!”王霨顿觉五雷轰顶:“难道变文所言……” “变文真真假假,都护确非汝生父,但恶意散布流言之人却不知,吾亦非你亲母……” 王霨正欲详问,裴夫人已气势汹汹登门问罪。 苏十三娘打发走裴夫人后,头昏脑沉、六神无主的王霨木然陪王绯聊了几句,就急匆匆离开长安,直奔郑县。揭发杨国忠罪行的谋划不得不暂时搁置。 “为什么之前不告诉我?有什么需要隐瞒的?”半路上王霨不由埋怨道。 “其实都护和我数次想告诉你,可担心你胡思乱想,总下不定决心。当年长安朝争之烈,更胜今朝。忠嗣大帅迟迟不让你认祖归宗,想来有难言之隐,只是当中内情,我并不知晓。” “朝争……”王霨板着指头算了算,自己出生于开元二十七年(739年),而在前一年,前太子李瑛、鄂王李瑶和光王李琚先是被李隆基贬为庶人,旋即赐死,这就是震惊天下的“三庶人案”。以此案为序幕,因东宫储位之争引发的朝堂恶斗正式开启,延绵至今尚未终结。 “难道王忠嗣察觉到什么端倪……”王霨暗自揣测,但真相却隐藏在重重迷雾之后,唯有当事人才清楚其间曲折。 去郑县路上王霨试图理清变文从何而起,隐约觉得唯有与王忠嗣情同手足的太子可能知悉当年之事,可心绪不宁的他却看不透东宫为何选择此时断然出手对付自己,只好飞鸽传书给阿伊腾格娜,让她与卢杞帮自己参详…… 西风摇松柏,哀思簌簌落。 “阿娘,你将儿抚养成人,更因救某身受剑伤。此恩此情,永世难报。”王霨跪拜而泣,他已从王勇那里得知公孙大娘刺杀崔夫人之事:“恳请母亲大人日后万勿再提‘姨母’二字。” “霨儿!”崔夫人抱住王霨,泪落如雨。 王霨到郑县祭拜王忠嗣,虽打着奉父命的幌子,可华州王家依然觉得蹊跷。数日后流言从长安传到郑县,王忠嗣的遗孀柳夫人竟派人送请柬,邀王霨与崔夫人过府一叙。 崔夫人坦坦荡荡、王霨则五味杂陈。柳夫人面上礼仪周全,话里话外却颇为轻视崔夫人,并隐隐透出担心王霨分家产的小心思,让王霨恶心不已;至于王。震,出身将门却懦弱不堪,对柳夫人唯唯诺诺,还不如远在庭州的王韫秀来得爽快,让王霨愈发觉得索然无味。在华州王家,王霨感觉不到分毫家的温馨。唯有在崔颖坟前,痛彻心扉的悲楚才让他体味到血脉相连的骨肉之情。 骏马似风飙,鸣鞭破轻雾。 “霨弟,长安出大事了!”阿史那雯霞从青墨骐背上一跃而下,娇声喊道。待她走近之时,才发现王霨与崔夫人正抱头痛哭,顿时双颊羞红、低头不语。 为方便夜间及时传递消息,金城坊与若兮客栈间有飞鸽往来,西郊庄园到华州这段距离则由素叶镖师快马接力。 “圣人并未因身世流言迁怒小郎君;太子散布流言,或为示好安禄山,以拼死一搏;杨国忠担心失宠,用尽手段,哀求贵妃娘子在圣人面前帮其美言;龙武军以诽谤朝堂重臣的罪名捉拿王元宝、公孙大娘连夜劫狱,两人均因段荼罗身亡;裴诚有密会吉温之嫌;边令诚奉旨送珍果赐安禄山,闻喜堂商队尾随其后……”王霨强打精神扫了眼阿伊腾格娜送来的密信,风云突变的局势令他陡然清醒。 “霨儿,国事为重。忠嗣大帅、都护和姐姐,都不会希望汝因身世之故一蹶不振。”崔夫人见王霨神色剧变,明白朝堂有大事发生,出言勉励。 “母亲大人教训的是,前些日子某自怨自怜、因私废公,实在不该!”王霨自责不已。 在郑县盘桓期间,王霨夜不能寐,常扪心自问:“我是谁?王忠嗣、王正见和我究竟有何干系?” 追索内心,王霨讶然发觉,自己早已习惯依靠着宽厚如山的王正见,所以才能无所畏惧。对于王忠嗣,他心中满满都是敬仰之情,却无几丝亲切感。按照崔夫人和王勇的说法,他其实是在长安生活到七岁才迁居庭州,在京期间,王忠嗣悄悄探视他数次,但王霨对之却毫无印象,或许是穿越之时原本的那个“王霨”已因坠马濒临死亡,部分记忆早已散失的缘故。 月夜沉思、陵前自省。王霨拨开庭州、碎叶、拓枝、长安等大唐名城编织成的帷幕,重新寻找到那个沉醉在盛唐风物里的小白领。 “我就是我,一名来自二十一世纪的普通中国人。我的目标是守护大唐繁华、捍卫华夏文明!王忠嗣、王正见,都是值得我追随和效仿的榜样,也是我深爱的长辈。无论这副身躯是谁的骨血,都不应当成为我前行的桎梏。” 拨云见日、心境顿明。经过数日反思内省,王霨烦乱的心绪本就趋于平静,经长安风云刺激和母亲的激励,他终于走出颓唐、重振斗志。 “闻喜堂商队是怎么回事?”精神焕发的王霨迅疾找出密信中最令人生疑之事。 “师父猜测段荼罗早已背叛师祖,投靠东宫,所以她害死师祖后,很可能通过闻喜堂逃离长安,就命柳萧菲暗中监视。”阿史那雯霞气喘吁吁解释道:“果不其然,今早城门刚开,闻喜堂就派了个一百多人的庞大商队,不远不近跟在边令诚一行后面,商队中有名女子,身影颇似段荼罗。” “裴诚在哪里?段荼罗为何要紧跟边令诚?” “裴诚离开吉温宅后就失踪了,昨夜若非急于救师祖,师父亲自出马,肯定能擒住他。师父说她安葬好师祖就会飞马赶来,希望我们能拦截住段荼罗。” “裴诚为确保安全,会不会藏在边令诚身边,以顺利通过关卡。边令诚唯利是图,为了钱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段荼罗吊在后面,或是为了保护裴诚。当然,裴诚也可能乔装混在商队里。”王霨揣摩道:“从长安去幽州,华州乃必经之地,既然如此,我们就先会会边令诚,然后抓捕段荼罗。” 河山北枕秦关险,驿路西连汉畤平。 十月初五傍晚,王霨备上厚礼,在华州驿站拜会边令诚。两人闲谈碛西旧事之时,扮作驿馆婢女的阿史那雯霞暗中将护送边令诚前往幽州的小黄门、南衙禁军士卒查了个遍,却未发现裴诚的身影。 阿史那雯霞正纳闷间,负责监视各处要道的素叶镖师发现,紧随抵达华州的闻喜堂商队忽然丢掉累赘,折向东南,轻装前往少华山。 得到讯息后,王霨连忙辞别边令诚,与王勇、李晟、阿史那雯霞一道,率领百余名素叶镖师全力追击。 七日后,素叶镖师才在少华山深处追上闻喜堂商队,双方甫一交手,李晟就发觉商队除了有擅长登山越岭的剑南马和手持郁刀、浪剑的南诏武士,还有七八名手持吹箭筒的摆夷族人。摆夷武士人数虽少,他们的毒针却让素叶镖师吃了个暗亏,一个照面,就有三名镖师被见血封喉毒杀。 第104章:渔阳鼙鼓动地来(八) 从未去过剑南的王勇当机立断,请王霨授权李晟指挥素叶镖师。得到王霨许可后,李晟充分利用己方在装备上的优势,先借望远镜之威力,让王勇和数名箭术高超的镖师用强弓定点清除掉摆夷武士;再派二十名身披重铠的素叶镖师手持圆盾、连弩,冲到闻喜堂武士阵前爆射;最后出动以王勇为首的二十名轻骑,在狭窄的山道中直捣敌阵。阿史那雯霞则紧盯段荼罗,防范她用毒针伤人。 折损了近二十人后,按耐不住的段荼罗终于冲到阵前,用长剑和毒针击杀数名素叶镖师,为闻喜堂武士争取了撤退时间,素叶镖师则穷追不舍。 翌日,苏十三娘和范秋娘循着阿史那雯霞留下的标志,终于赶到。令王霨微感意外的是,卫伯玉竟带了一个队的安西牙兵前来助阵。 双方在少华山中又周旋五六日,闻喜堂武士死伤殆尽,孤身一人的段荼罗被团团围住。 十月少华风似刀,马呼白气缩寒毛。 “恶贼,我要为师父报仇!”范秋娘一箭射去,却被段荼罗挥剑磕飞。 “我只是杀了王元宝和他碍事的儿子,却不曾弑师!”段荼罗争辩道:“其实若师父能救王东主出去,我本不打算动手。可安西军阵封住监牢大门,吾只能斩杀王元宝,以救师门于水火。” “一派胡言,汝前往光德坊,本就是奉命灭口。若非你滥杀王东主父子,师父怎会百念俱灰、重伤而死!”苏十三娘站在段荼罗毒针射程外,缓缓抽出龙泉:“今日吾要用师父的佩剑清理门户!” “且慢!”卫伯玉急道:“先问她裴诚藏在何处?” “还有忠嗣大帅为何死于见血封喉?”李晟补充道。 “哈哈!”段荼罗仰天狂笑:“裴郎已远离长安,某再无牵挂。至于王忠嗣被谁害死的,我一清二楚,可偏偏不告诉你们。” “裴郎?”苏十三娘一愣,旋即啐道:“难怪你欺师灭祖,原来喝了裴诚的迷魂汤。” “哼,我们南诏儿女敢爱敢恨,才不像你们扭扭捏捏。裴郎的好,你们永远也不会懂。” “十三娘,你有把握生擒她吗?”王勇拉住妻子,低声询问:“不行就用弓弩直接射杀。” “无非毒针麻烦些,有秋娘长弓相助,她当无机会发射。”苏十三娘目视段荼罗左手,范秋娘心领神会点了点头。 “你若束手就擒,道明暗害忠嗣大帅之人和裴诚身在何处,我保证给你个痛快。”苏十三娘长剑遥指段荼罗。 “苏十三娘,你用尽心机霸占师父的宠爱,我恨你恨到牙痒痒,才不会接受你的怜悯!”段荼罗突然暴跳而起:“我要将你们全部杀死!” 长箭脱弦、弩矢出匣。 段荼罗刚跃起半尺,阿史那雯霞的连弩、范秋娘的长箭接连射出,她在半空中猛然平身前蹿,避开三枚弩矢的同时左手探腰、长剑脱手而出。 苏十三娘侧身一跳,听声辨位躲避星移电掣的利刃同时,一弯飞刀脱手而出。电光火石间,段荼罗戴着薄山羊皮手套的左手被漆黑的长箭穿透,腰间针筒也被飞刀射落。 “别挣扎了,投降吧!”苏十三娘小心翼翼上前。 “死!”鱼跃而起的段荼罗右手一挥,一枚毒针激射而出,直扑苏十三娘面门。 “死不悔改!假装掷剑伤人,其实是掩盖右手毒针,雕虫小技而已。”苏十三娘长剑飞旋,舞出一团绚烂光影,将毒针搅飞。 “以多胜少,算什么本事,否则吾定能杀了你……” 满腹怨恨的段荼罗话尚未说完就颓然倒地。 忆起远赴庭州诛杀程千里时对裴诚的防范疏离,行将死亡的段荼罗哑然失笑;想到两人在剑南躲避追杀的风雨同舟,眼神涣散的她甘之如饴;念及为抵御剑南军并肩作战,肌肉僵硬的段荼罗脸上凝固着幸福的笑容。 “多谢你神机妙算,拯救南诏。为助你平安抵达,我自愿以身作饵。若你此行真能保南诏再不受侵凌,我死而无憾……”临死之前,她恍惚瞧见裴诚弃舟换马,安然抵达目的地。 “为确保出剑敏捷、反应灵活,她右手从不戴手套,故射出长针的同时皮肤沾染剧毒。”苏十三娘探了探段荼罗的鼻息,确认她已身亡:“从未想到她恨我如此之深……” “师父偏爱你,那是因为汝有过人之处。段荼罗心胸狭窄,十三娘何必与她一般见识。”范秋娘出言劝解。 “可惜她死也不肯说出谋害大帅的真凶。”李晟时刻不忘追查王忠嗣暴毙身亡的真相。 “其实已经很清楚了,只是不知他为何要下毒手……”王霨幽幽长叹:“因某身世之故,耽误诸位许久,实在惭愧。距离冬至大朝会只剩二十余日,收拾完毕后我们直接回长安,将家母安顿在西郊庄园,然后集中心神对付杨国忠,再在大朝会上收拾安禄山!” 幽燕朔风吹,万里尽黄云。 段荼罗葬身少华山之时,千里之外的幽州城北风凛冽、寒意已浓。 范阳节度使官衙内,身裹貂裘的范阳掌书记高尚一目十行读完吉温的密信,抬眼打量着面前的青年郎君,冷冷道:“北庭副都护程千里死后,裴东主就销声匿迹,今日怎么得闲来幽州?” “高掌书记,明人不说暗话,冬至大朝会将近,阁下以为东平郡王还能执掌范阳多久?”裴诚浑不在意高尚的讽刺。 “安家一门三节帅,如日中天,不劳裴东主费心。” “河西何曾与范阳同心?再说,一门三节帅又如何,能抵得过杨氏姐妹香艳无比的枕头风?杨国忠在剑南一败再败,折损十万兵马,可曾受到丝毫惩罚?庆宗节帅不过误伤几个平头百姓,却遭百般羞辱。”裴诚上身倾斜,逼近高尚:“况且,高掌书记天纵英才,难道就甘愿在边镇默默无闻度过余生?” “那裴东主求的又是什么?” “河东裴家家主之位!”裴诚毫不掩饰眼眸中炽热的欲望:“当今家主已然老朽,族中长老皆鼠目寸光、贪图安逸之辈,看不清天下大势,竟为摇摇欲坠的李亨得罪安节帅。某虽不才,却望借郡王龙威重整裴家。” “吉温所图呢?” “吉中丞不敢奢求左右相之位,唯求来日进政事堂而已。” “可某听说裴东主与东宫来往密切……” “某与王霨有杀父之仇,不过借东宫之力罢了。” “密折抄本呢?”高尚伸出右手,故作不屑状:“吉温为人浮夸,多言过其实。” “请高掌书记一观。”裴诚面若古井。 “……于各镇设转运使,专司粮饷,不受节度使节制;州县民政,节度使无权管辖;以三年为期,于秋季大阅各镇兵马,抽精壮者编入禁军;各镇节度使任职不得逾五年,任期满,或赴长安、或转任它镇;设讲武堂,广招武举,散入各镇任监军,千卒之营皆须有之,监军平日教导士卒忠君之道、战则密报军中动向……”高尚越看越惊,不觉已汗流浃背:“此乃何人所奏?” “自然是名动京师的霨郎君。”裴诚轻笑道:“北庭人人皆知,此子生而宿慧、如通鬼神。东平郡王早领教过,想来不必某多言。” “那圣人……”高尚的呼吸愈发急促。 “据宫中消息,圣人颇为意动,赞叹此疏可解内轻外重之忧,抵得上十万精兵。冬至大朝会时圣人将正式颁诏,分四方节镇之权。杨国忠听到风声,日日在贵妃娘子面前构陷郡王,高翁已派内侍少监边令诚前来刺探……”裴诚的话虚虚实实。 “不必再言,某意已决,不送!”脸色铁青的高尚打断裴诚,拱手送客。 待裴诚走后,高尚冷笑道:“裴家家主之位?哼,汝冒天下之大不韪,鼓动节帅起兵,所图岂是区区一家主之位,恐是背后之人着急借节帅之手掀桌子吧。不过,尔等行径,正合某意……” 数日后,趾高气扬的边令诚行抵幽州,奉旨将珍果赐给安禄山后,并不急于离开,接连两日都在幽州城内外闲逛。 早有提防的高尚除了请安禄山亲自出面宴请边令诚,还暗中送了价值三十万贯的金银珠宝和十名契丹少女,才将贪得无厌的边令诚喂饱。 心满意足的边令诚对高尚十分满意,放下架子与其称兄道弟,对高尚的询问知无不言。而当高尚提出安禄山有意在冬至大朝会前进献三千匹辽东骏马时,边令诚立即提笔写奏章,飞报长安,恳请圣人恩准。 边令诚离开幽州时,已是十一月上旬,幽州大地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安禄山还未收到圣人准其进献战马的诏书,但他已派田乾真打着自己的旗号,带领三千名假扮成马夫的曳落河精骑,一人双马,挥师南下,直扑潼关而去;河东节度副使、知留后事安庆宗则暗中调兵遣将,悄无声息包围了歌舞升平的北都太原。河东节度使的衙署皆在太原城内,然太原乃大唐龙兴之地,定为北都,设府驻军,并不受河东节度使管辖。 第104章:渔阳鼙鼓动地来(九) 初雪满长安,四海聚惊澜。 天宝十三载(754年)十一月十一日,离冬至还有十余日光景,疲惫不堪的王正见策马穿过长安城安远门门洞时,边令诚刚离开幽州不久。 向时长安纷纷扰扰,市井中流言蜚语不断,街头巷尾皆传王元宝用霨郎君的身世中伤王正见乃太子授意;还有人讲,王东主死后如意居的财产遭虢国夫人大肆侵吞。而王正见则从流言中嗅到熟悉的味道:“抓捕王元宝,意在东宫;而今王元宝横死,圣人也不忘借题发挥……” 朝堂上,高仙芝上表揭发杨国忠掩盖剑南大败的罪行,言之凿凿;杨国忠百般狡辩,死不认罪,反诬安西进奏院心怀叵测,策划劫狱。急于去华清宫避寒游乐的圣人不胜其烦,命双方各自准备证据,待冬至大朝会时廷议而决。 而更令长安民众在意的是,圣人此次去华清宫,一反常态并未让太子留守长安监国,反命其与盛王一道随侍左右。朝野上下纷纷揣测,圣人何时会正式下诏更易储君…… 王正见虽急着见王霨,但按制他必须先到华清宫陛见过圣人才能归家。而令他哭笑不得的是,裴夫人早就派王珪守候在安远门外,名为迎接,实有“监视”之嫌…… “霨儿今日在华清宫当值,倒可以一举两得。”王正见满脑子都在琢磨该如何面对王霨。 王正见候在华清宫大殿外焦急等待圣人传召时,忽见高力士手持一卷奏章,失魂落魄,踉跄而来。 “高翁,何事惊慌?” “安禄山……献战马……三千骑兵……洛阳……”上气不接下气的高力士把奏章递给王正见。 王正见打开一看,河南尹达奚珣急报,说昨日有数千骑兵渡过黄河,进入洛阳城郊。放心不下的达奚珣派人追问,方知是范阳节度使安禄山进献骏马的队伍。达奚珣带兵出城打探,并未见到东平郡王安禄山,却发现负责送马的驭手精悍无比,各式兵刃也一应俱全。 “安禄山之前可上过奏折?能否确认他在献马队伍中?” “边令诚奉旨宣慰幽州,前几天上过折子,说安禄山有意进献战马,某已呈给陛下,但圣人和贵妃娘子忙着在梨园编奏新曲,估摸着还没来得及看。内侍省在范阳无监军,故不清楚安禄山是否起程进京。” “潼关!”王正见略一思索,沉声道:“关中承平日久,潼关守军不过千余人,若遭数千范阳精兵偷袭,旦夕之间潼关必破。烦请高翁尽快禀明圣人,速派禁军驰援潼关,同时正式下诏,谢绝安禄山献马!” “多谢王都护!” “若陛下恩准,某愿领兵赶赴潼关!”王正见主动请缨,此刻他也顾不上见王霨了。 “某定会转告陛下。”高力士匆匆离去。 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 华清宫梨园之中,梅花绽放,一片幽香,李隆基横吹玉笛、杨玉环轻弹琵琶,梨园弟子轻歌曼舞,其乐融融。杨国忠则小心翼翼服侍在侧,生怕再惹贵妃娘子不快。 待高力士将达奚珣的奏报送来时,李隆基将信将疑,杨国忠欣喜不已。高力士转述王正见的判断后,李隆基急召高仙芝、王正见和张守瑜一并来梨园商议。 两位碛西名将一致认定安禄山献马之举极为可疑,其心可诛。张守瑜虽不认为安禄山会起兵反叛,但也赞同不能放任数千如狼似虎的边镇骑兵进入京畿。杨国忠则咬定安禄山狼子野心,一再恳求李隆基下诏,免去安禄山一切官爵,并将之押送到京。 李隆基沉思半晌,才命高仙芝为主将、王正见为副,统领五千飞龙禁军疾驰潼关,同时下诏婉拒安禄山献马之举。 王正见与高仙芝飞抵潼关时,三千曳落河已行至陕州(今河南三门峡市),得知飞龙禁军增援潼关,田乾真意识到战机已失,遂撕下伪装,顺势攻打陕州。不过一个时辰,陕州就落入曳落河之手。占领陕州后,曳落河侦骑四出,截杀过往行旅,大唐的东西二都遂被隔绝。 田乾真攻打陕州之时,河北幽州城中,安禄山诈为敕书,召部下诸将示之道:“内侍少监边令诚送来圣人密旨,历数杨国忠欺君罔上、掩盖败绩等罪状,令某率兵入朝讨伐杨国忠。敢不从命者,定斩不饶!” 此时范阳军将佐多为番将,皆以安禄山马首是瞻,无人敢有异言。安禄山大喜,纠集帐下兵马及奚、契丹、室韦等部散骑共十二万,亲乘铁舆,率军南下。 叛军步骑精锐,烟尘滚滚,鼓噪震地。当时内地承平日久,百姓几代不闻兵戈,听说范阳兵起,远近震惊。叛军所过州县,望风瓦解,守令或开门迎敌,或弃城逃窜,或被叛军擒杀,无敢抗拒者。 与此同时,安庆宗以进献契丹武士、少女为名,派兵潜入太原,斩杀北都副留守杨光翔,兵不血刃轻取太原。 攻占太原后,安庆宗当即从监牢中放出高秀岩,然后派兵屠杀太原王氏数百人,一时间城中血气冲天、冤魂无数。河东一道迅疾落入叛军手中。 赴京参加冬至大朝会的平卢节度副使、知留后事史思明行至恒州(今河北石家庄)得知安禄山起兵,他当机立断率百余名牙兵急驰东南,避开叛军兵锋,从青州登船,走海路返回营州(今辽宁朝阳市),整顿兵马后作壁上观。 河西节度使安思顺听闻范阳、河东两镇起兵反叛时,他正苦口婆心劝与自己一同进京的朔方节度使李光弼娶自己的女儿。得知安禄山背叛大唐,面如死灰的安思顺自缚双手入京请罪,却劝李光弼尽快折返灵州,防范安庆宗偷袭河套、监控回纥。 陇右节度使哥舒翰因腿疾之故,早在一个月前就来长安休养。听说安禄山叛唐,哥舒翰急令陪自己进京的王思礼返回鄯州,然后他在陇右牙兵校尉刘破虏护翼下乘车直奔华清宫,半路恰遇催马急行的封常清。 龟兹距离长安六千余里,来往耗费时日颇多,故六月献俘礼后,圣人命李嗣业和席元庆返回安西,却让封常清留在京中,除了便于其出席冬至大朝会,亦有示恩宠之意。 两人一同行至华清宫望京门,哥舒翰下车时忽遭冷风一吹,腿疾突发,瘫倒在地。被刘破虏和封常清扶起后,哥舒翰长叹一声,绝了分润军功之心,恨恨回返。封常清则进宫面圣,参赞军机。 拓枝城距离长安最为遥远,河中节度使阿史那旸惊闻巨变时才堪堪赶到庆州(今甘肃庆阳)。他驻马稍加思索,派兵马使李定邦继续东行,自己却调转马头,一路向西、绝尘而去…… 消息传到剑南道大渡水时,亲自领兵与剑南军对峙的南诏王阁罗凤欢呼不已;与兴高采烈的南诏军相反,剑南军营中死气沉沉,剑南节度副使、知留后事崔圆清楚,退兵的时候到了…… 高原逻些城,刚从内斗中恢复过来的吐蕃君臣铺开地图,将手指向安西四镇和九曲之地;漠北黑虎城,叶斛太子和弟弟移地健在父王牙帐中争执许久,最终葛勒可汗决定,调动一万骑兵逼近朔方,窥探大唐内战走向;极北之地,剑水(今叶尼塞河)河畔,黠戛斯阿热李昆侦知大唐内乱、回纥异动后,忧心忡忡。 朔方党项、同罗、仆固,北庭沙陀,河中葛罗禄、昭武九姓等大唐藩属或早或迟听到安禄山叛唐的消息后,各怀心事、各有打算;而碛西诸部最早得知安禄山起兵反叛的,则是在怛罗斯城繁衍生息六年的突骑施,特勤忽都鲁解读出妹妹从长安发来的加密信件后,旋即召集兵马、筹备粮秣,但他并未急于出兵素叶河谷,而是四下打探、潜心观望。他坚信,源自范阳、河东的内乱终将波及碛西,那时才是收复碎叶城、重建突骑施汗国的千载良机…… 一个多月后,远在木鹿城的呼罗珊总督艾布?穆斯里姆才收到大唐内战的消息,欣喜若狂的他奋笔疾书,建议定都巴格达的哈里发阿拔斯加紧对倭马亚家族的攻势,而他则会尽快征集兵马,前去助阵。 黑衣大食磨刀霍霍之际,已出落得亭亭玉立的艾妮塞公主正在赛伊夫丁的护卫下,前往大马士革城郊探视她一手打造的阿萨辛。纵马如风奔驰时,她忽而无端想起如梦如幻的大唐…… 风云突变、石破天惊。 天宝十三载(754年)十一月十四日,北庭水磨沟,正怡然自得泡温泉的李泌收到北庭牙兵送来的纸条后,胡乱披好裘袍就匆忙返回庭州。 “霨郎君,到底怎么回事?你不是信誓旦旦能够削弱安禄山吗?”对朝堂积弊了若指掌的李泌清楚,繁花似锦的太平日子已被安禄山的铁蹄击碎,潜伏许久的地火行将冲天而出,谁也不知道大唐需要流多少血才能将之扑灭。而在剿灭叛乱之前,他再也不能逍遥自在地寻山问水、清心修道。毕竟,炼气结丹不过个人修行之小道,拯救百万苍生才是天地大道。 李泌催马飞奔之时,华清宫外别院,苦闷不已的王霨将自己关入内书房、闭门谢客。他苦思冥想许久,却依然不明白,为何自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用尽远超时代的眼界和知识,却仍未阻止大唐陷入内乱。 书房外,心急火燎阿史那雯霞恨不得破门而入,但她对如何劝解王霨茫然无措;明艳无双的阿史那霄云愁云惨淡,几次曲指欲轻叩门扉,又生生停住,因为她实在拿捏不准进去后怎么安抚情郎;缓步走来的阿伊腾格娜见阿史那姐妹束手无策,她咬唇思忖片刻,推门而入…… (第三卷终) 第105章:关山雪冷初交兵(一) 北风吹雪密还疏,万里垂云冻不舒。 天宝十三载(754年)腊月二十日申时时分,二百余名白袍骑兵一人三马,风驰电掣撕破咆哮的朔风,狂奔在一望无际的雪野上。雪原向北延绵百余里,横亘着巍巍太行;向南数十里,片片雪花悄无声息落到薄透的冰面上,将蜿蜒曲折的大河装裹成银色巨龙。 “驾!”柳萧菲猛踢坐骑腹部,恨不得战马肋生双翼,立即飞到师父和师祖身边。 “柳小娘子,某知汝心急如焚。可曳落河就在附近,吾等随时会与之遭遇,故切不可在行军时将任何一匹战马的气力榨干,以免接战之际发生不测。”素叶军校尉南霁云见柳萧菲心浮气躁,出言提醒。 “诺!”柳萧菲竭力平定紊乱如麻的心绪,轻身而起,跳上一匹白色备用战马。她在素叶义学跟随北庭老兵习过骑战之技,明白南霁云所言不差。 “萧菲妹子身姿若行云流水,不亏是雯霞师父的亲传弟子。”紧随柳萧菲马后的素叶军斥候黄磬低笑道。 “黄磬!行军之际,若无军情禀报,不得随意出声!”南霁云扭头厉声斥责:“念汝初犯,暂且饶过。若敢再犯,某绝不留情。虞候团的五色军棍上打军使、下打士卒,不偏不倚,汝难道比霨军使的面子还大,可凌驾军纪之上?” “属下不敢!”虽有棉袍御寒,可想到凶神恶煞、铁面无私的虞候团,黄磬还是禁不住打了个寒颤。与他并驾齐驱的同乡好友吴羿则闷头赶路,毫不在意同伴被上司呵斥。 “南校尉,以汝之言,似乎霨郎君可逾越军纪。可吾在霨郎君身边服侍许久,却常听他讲,无人能超越律法之威。”柳萧菲生性活泼,虽因忧心师父和师祖急火攻心,但她还是忍不住质疑南霁云。 “这……”南霁云一时语塞。细细回味,他也觉得方才的话有疏漏。 “南校尉,属下有事禀告!”黄磬一本正经道。 “可!” “柳萧菲未经校尉许可擅自开口,违反素叶军军纪!”黄磬嘿嘿一笑。 “黄磬胡乱攀诬,记五军棍!”南霁云面若寒霜。 “禀校尉,属下不服!”黄磬故意装出气鼓鼓的样子,仿佛不知罪从何来。 “萧菲妹子何时编入素叶军了?她是雯霞师父派来照顾霨军使的。”吴羿嘟囔了一句。 “吴羿未经许可随意出声,暂记五军棍!”南霁云冷冷道:“念尔提醒袍泽有功,战后可以军功抵罚。” “诺!”吴羿浑不将五军棍当回事。 “害人反害己,活该!”柳萧菲挤眉弄眼、开心不已。 黄磬见柳萧菲不再焦灼,心中暗暗高兴。南霁云瞥了眼他和吴羿,冷峻的脸上也浮现一丝笑意。 “驾!”柳萧菲挥鞭催马,不过经过一番插科打诨,她心澜渐平,思绪也回到平叛战事上。 夏日跟随霨郎君赴骊山祈雨后,自认为经历过大阵仗的柳萧菲就不再能忍受素叶义学枯燥而平淡的日子,可之后除了夜战曳落河、盯梢闻喜堂外,再无其他惊险刺激的任务,令初出茅庐的她颇感无聊。柳萧菲唯恐天下不乱的心性令她在义学的至交好友薛雅歌又气又笑。 天宝十三载(754年)十一月十二日,也就盯梢闻喜堂后不久,前东平郡王、范阳节度使安禄山忽然竖起“奉旨除奸”的大旗,率领麾下铁骑滚滚南下。其先锋田乾真更是借献马之名,带三千曳落河直奔潼关。若非王都护及时识破阴谋,战火或已烧至京畿。 前来怀州路上,柳萧菲从师父和师祖的只言片语中听出,长安朝堂对安禄山起兵作乱毫无防备,圣人、杨国忠、太子等对如何平叛也莫衷一是,直到十一月十五日才召集文武重臣廷议,匆匆定下平叛方略。 义学中设有讲授大唐中枢机制、各地节镇兵力、四方藩属风貌的课程,可痴迷剑技的柳萧菲对天下大局并不上心,她既不清楚叛军的进军路线,也不明白朝廷的平叛战略,只是懵懵懂懂、满腔激情地跟着师父、师祖,尾随北庭都护兼河东节度使王正见的兵马从蒲津渡进入河东道,北上绛州(今山西侯马市一带)。 绛州距离叛军安庆宗部兵锋不过数百里,王都护至此不再北上,而是扎营宣旨、开府建牙、招兵买马,防御叛军南下。 河东裴氏的郡望闻喜即在绛州,裴家上下对王都护领兵平叛格外重视,不仅无偿提供十万石军粮和近千名部曲,还举荐不少裴家才俊入王都护幕中参赞军事。 王都护对裴家的善意一并笑纳,可转任河东素叶军使的霨郎君却对裴家敬而远之,不允许任何一名裴家子弟和武士混入自领的素叶军。 柳萧菲在长安时就听闻素叶居与闻喜堂有过节,但她没想到平日里和颜悦色的霨郎君严肃起来竟凛若冰霜、毫不退让。连师父也私下抱怨,自从安禄山反叛以来,向来乐观开朗的霨郎君日益阴沉、脾气见长。不过埋怨归埋怨,师父依然悉心照顾食不甘味的霨郎君。 师父对霨郎君的一片痴心,义学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可柳萧菲在霨郎君身边久了,不必刻意留心也能察觉霨郎君对素叶郡主的深情,暗自替师父发愁,却也束手无策。 当然,情窦未开的柳萧菲更热衷的还是紧锣密鼓操练兵马的热闹场面,而非幽玄曲绕的儿女情长。素叶居各地分号招募的精锐武士源源不断抵达绛州,日益壮大的素叶军的确有底气拒绝河东裴家襄助人手。 柳萧菲听师父讲,各地分号中,灵州镖局输送来的甲士最多,既有精通骑射的边城健儿和迅捷如风的同罗轻骑,还有强悍勇猛的仆固精兵和骁勇善战的党项武士。师祖则笑道,朔方各部族如此倾力支持霨郎君,泰半看的是素叶镖局总镖头同罗蒲丽的面子。 留在长安的真珠郡主对霨郎君的安危也颇为关心,执意分出一半附离亲卫编入素叶军。霨郎君则从义学征召了五十名最优秀的学员出征。在绛州驻扎期间,素叶军还招募不少河东健儿。 但让柳萧菲气愤的是,霨郎君明令女性学员不能冲锋陷阵,给跃跃欲试的她当头泼了一瓢冷水。柳萧菲缠了师父半天,阿史那雯霞才同意以公孙门的名义将她要走。整天伺候花花草草的薛雅歌则只能待在医护营救死扶伤。 就在柳萧菲日夜期盼大战太原叛军之时,王都护忽命霨郎君率军东出轵关陉(位于今河南省济源市东),援助坐镇洛阳的封常清。 霨郎君一动,师父自然如影相随,但柳萧菲没料到师祖也会同行。 “师父,霨郎君不是早将师祖双亲从怀州接到长安了吗?”行军途中,柳萧菲忍不住嘀咕道。 “田乾真部在陕州被封节帅击退后,据说北渡黄河在怀州劫掠;叛军主力一部也正从滑州(今河南安阳滑县)逼近河内郡。汝师祖心念桑梓,岂会安居绛州?”阿史那雯霞出身将门,又常听王霨与李晟等商议军略,对战况略有所知。 出了轵关陉,地势渐而平坦,风雪也密了起来。故园在望,急不可待的苏十三娘嫌大军行进太慢,与王霨商议后,带领阿史那雯霞、柳萧菲、五六名公孙门弟子及一个队的斥候,马不停蹄直奔怀州而去。 乌鸢啄人肠,衔飞挂枯杨。 天空中盘旋争抢的鸦群、大地上烧焦的断壁残垣和沟渠里冻僵的尸体,无不昭示怀州已被叛军蹂躏成修罗地狱。 “该死的叛军!”入义学前,柳萧菲在长安城流浪多年,自认为历经磨难,可眼前的人间惨剧使她蓦然觉得,当年食不果腹的经历实在不值一提。 “雯霞随某经历过怛罗斯之战,当知战场乃修罗场,兵燹过后、玉石俱焚。”苏十三娘怒容满面:“霨郎君、王都护与吾夫君三年来在长安费尽心血,所求者正是削弱方镇之兵权,避免祸起萧墙。奈何时运不济,长安朝堂君昏臣佞,安禄山此贼借故发难,祸乱天下。” “师父勿忧,庭州、河中、安西、陇右、朔方和河西六镇兵强马壮,且皆忠心不二;王都护、高枢密使、封节帅更是威震天下的名将,有他们在,安贼定将授首。”阿史那雯霞甚是乐观:“据李兵马使言,家父在进京途中听闻安禄山叛乱,当即返回拓枝城调兵遣将勤王平叛,由河中长史谋剌思翰统率的四千轻骑正飞驰长安。” “天子已诏令四方边镇勤王,元判官和马别将带领的北庭兵马、席副使统领的安西健儿、崔副使麾下的剑南军、沙陀部、黠戛斯部等藩属兵马也正驰援关中。然远水救不了近火,封节帅多谋善断,然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否则又何必通过高枢密使恳求王都护分兵相助。洛阳能否守住、长安可否避开战火,关键在于陇右、河西两镇兵马何时抵达前线。” “师祖,朔方军呢?”柳萧菲被苏十三娘话中的接二连三的边镇将领和藩属部族弄得眼花缭乱,不过在义学课堂上捡到的一星半点知识还是让她察觉少了个朔方镇。 “廷议之时,圣人与盛王、杨国忠定下三路出击之策,南路以封节帅为首,坐镇洛阳抵御叛军,尝试光复河北道;中路以王都护为首,出兵河东收复太原;北路则是朔方节度使李光弼,剑指大同、虎视幽州。”阿史那雯霞屈指盘点道。 第105章:关山雪冷初交兵(二) “好复杂……”只熟悉长安里坊的柳萧菲摇了摇脑袋:“天下动荡,太子为何碌碌无为?” “太子……”苏十三娘冷哼一声:“昏君敕封盛王为天下兵马大元帅,其心昭然若揭。来日盛王定将效法太宗皇帝,挟平叛之丰功入主东宫。不过盛王、杨国忠皆苗而不秀之徒,对付安禄山还得靠兵马副元帅高枢密使、王都护和封节帅。” “拓枝城距长安万里之遥,谋剌长史轻骑急行,或能赶上勤王平叛;家父所率河中军主力恐难有与安贼对垒的机会……”阿史那雯霞满心遗憾。 “阿史那节帅……”苏十三娘瞥了眼爱徒,欲言又止。 “听霨弟讲,黑衣大食调兵遣将、蠢蠢欲动,河中的局势也不太平。”阿史那雯霞自顾自道。 “碛西兵马纷纷勤王,各路妖魔鬼怪都按捺不住了。吐蕃赞普派使者来京,说是朝觐圣人,实则欲窥虚实;回纥屯兵数万于边境,意图不明;南诏则屡屡派小股兵马试探大渡水防线;就连一向恭谨的渤海国也暗中觊觎平卢镇管辖的肥沃土地。”苏十三娘长叹道:“国有内乱,必招外患;内乱不平,外患不息。但愿王都护、高枢密使和封节帅能尽快击败叛军、擒住安贼。” 柳萧菲理不清错综复杂的天下局势和瞬息万变的敌我军情,初识战争残酷的她胸中满满都是怒火,恨不得立刻手刃几名叛军。 而与敌军的遭遇,来的比柳萧菲期望的还要快一些。即将抵达怀州府城时,雪下得愈发紧,苏十三娘等正欲去道旁林中避避雪,前方忽而隐隐传来哭泣声。柳萧菲循声向前,摸出望远镜一瞧,发现漫天风雪中十名曳落河正驱赶一队衣衫褴褛的百姓向南而去。 侠肝义胆的苏十三娘岂会坐视乡亲沦入叛军之手,她见敌军数量不多,便果断出击,长剑、横刀齐上,飞刀、弩箭同飞,出其不意击毙数名曳落河。 曳落河作为安禄山麾下最精锐的骑兵,战力非同小可。面对寡不敌众、猝不及防的恶劣局面,曳落河拼死反击,射杀两名素叶军斥候并有三骑逃脱。 柳萧菲从被解救的百姓口中得知,怀州城并未被叛军攻破,怀州各地的村庄却遭了大劫。倾泻而出的曳落河若铺天盖地的蝗虫在河内郡四处扫荡、烧杀抢掠,不仅将村子里的粮食、家畜一扫而空,还抓走不少丁壮。怀州城中只有数百名亦兵亦农的郡县团练兵,守城都很勉强,根本无力出城抗敌。 苏十三娘对曳落河抓捕壮丁十分在意,正要详细盘问,撒出去瞭望的斥候示警,东北方向有近百名曳落河呼啸而来。 若丢下百姓,苏十三娘等人自可轻易避开曳落河的锋芒,不过柳萧菲清楚,师祖绝不会丢弃民众。她正打算毛遂自荐担任击敌先锋,师父却命其原路返回搬救兵。 “师父,吾要陪你们杀敌!”柳萧菲抽出长剑。 “胡闹!”苏十三娘一把将柳萧菲的霜刃夺走、入鞘:“带你上战场是开眼界,而非白白送死。” 柳萧菲见师祖发怒,只好乖乖听命,策马向西,去向霨郎君求援。霨郎君得知苏十三娘遭遇敌军,急令南霁云率甲胄在身的斥候团为前锋,火速赶往战场。其余兵马则放下辎重、轻装前行、准备接敌。 风搅雪散、杀声隐隐。 “有骑兵在围攻树林……”南霁云举起左拳示意全军止步的同时,右手从腰间抽出单筒望远镜,扫视前方。 “苏十三娘要护卫百余名民众,面对彪悍迅捷的曳落河,退守林中待援是最佳选择。恰逢今日雪紧,还不用担心敌军放火烧林。”刹那间,南霁云已有决断,他握紧长弓道:“斥候二团一旅一队,散开警戒!其余弟兄,随某破敌!” “破敌!”一百五十名斥候迅疾换上体力最充沛的战马,列成疏散方阵。他们举起骑弓放声高呼,震得雪若絮乱、寒鸦纷飞。 “破敌!”头一次上阵冲杀的柳萧菲被南霁云编入方阵正中,她也吼得满脸通红。黄磬和吴羿则护在柳萧菲两侧。 “冲!”南霁云一马当先,策马朝树林奔去。马蹄所过之处,泥雪飞溅。 正盘旋围攻树林的曳落河百人队也已发现素叶军,他们冷眼盯着马速越来越快的素叶军斥候,不急不忙收拢兵力,在树林西北侧摆出松散的阵列,张弓搭箭、引而不发。 “射!”双方所使骑弓皆为唐军标配,射程相差无二,故而两蓬箭雨几乎同时冲天而起,在雪空交错而过。 弓马娴熟的曳落河射出羽箭后,并未催马向前冲锋,反而扭转马头向右疾驰,堪堪避开从天而降箭雨的同时收紧阵型,然后在凌乱的雪地上踩出一条向左后方倾斜的弧线,如柄尖刀直插素叶军侧翼。 素叶军斥候以北庭、安西两镇老兵为骨干,个个都是百里挑一的精锐,就连最年轻的黄磬和吴羿,也是学员中的骑射翘楚。听闻曳落河弓弦声响,素叶军斥候默契地跟随南霁云急勒马缰,任近百支雕翎落在前方雪地上。 “楔形阵!向左冲!”南霁云跟随李晟南征数年,已窥到几丝战阵之术的玄妙,甫一察觉曳落河试图冲击己方左翼的意图,他就急令属下变向换阵,反冲敌军软肋。 曳落河百人队亦甚是机敏,他们在飞速奔驰之际再次左转,像张着血盘大口的巨蟒,一口咬住素叶军斥候的尾部,登时便有几名斥候被锋利的马槊刺下战马。 “这才是曳落河的真实战力!?”在阵列正中跟随大队疾驰的柳萧菲目瞪口呆,数月前她曾在华阴郡参与夜捕曳落河。当时敌明我暗,素叶镖师提前布好天罗地网,不仅击退曳落河的进攻,还抓了几名活口。柳萧菲本以为曳落河名不副实,如今在战场上短短交锋数个回合,她才明白为何封节帅率领数万大军出潼关收复陕州时,只是击退三千曳落河,却不能将其歼灭。 “杀!”南霁云对队尾被咬不管不顾,挺槊杀入曳落河的侧后方,砍瓜切菜刺倒两名敌军。 两支精锐的百人规模骑兵队宛如太极图中的阴阳鱼,紧紧咬住对方的尾巴不停追逐,滚烫的鲜血洒在冰冷的雪野上,仿佛大地裂开的伤口。 “苏十三娘,此时不冲,更待何时!?” 待曳落河旋转到素叶军和树林之间时,细心观察许久的南霁云高声怒吼。他话音未落,之前负责护送公孙门的斥候队催马从林中杀出,仿佛横空而出的短匕刺向柔软的鱼腹,一个照面就放倒数名曳落河。 变生肘腋的曳落河临危不乱,他们无视被斩杀的同伴,自发分成前后两队。前队放弃对南霁云部的追逐,转而向林中杀去;首尾受敌的后队则丢掉长槊,挥舞着弯刀、骨朵、铁鞭、短斧等五花八门的近战兵器,狂吼着与素叶军斥候战成一团。片刻功夫,雪地上就倒满横七竖八的人马尸体。 斥候队中的北庭、安西老兵东征西讨,见识过吐蕃军的蛮勇、攻破过突骑施汗国的城池、抵御过汹涌如潮的呼罗珊骑兵,故而并不畏惧曳落河。斥候队中来自同罗、仆固和党项部的新兵虽在绛州受过严苛的训练,但还从未打过硬碰硬的恶仗,面对悍不畏死、杀人不眨眼的曳落河,不免两股战战。尤其是同罗部士兵,他们本就吃过范阳军的苦头,对曳落河颇为畏惧,若非眼下局面还算占优,恐怕早已崩溃。 “师祖说得对,战场冲杀,花哨的剑技施展不开。难怪南校尉特意将吾排在阵列正中。” 望着不远处浑身上下溅满血斑却依然挥斧猛击的曳落河,柳萧菲怦然心惊。护在她身侧的黄磬紧握横刀,摩拳擦掌,只是敌军尚未冲到跟前;沉言寡语吴羿则已用骑弓射伤四名敌人。 “保护林中百姓和公孙门!”南霁云正得意藏在林中的斥候队突刺进曳落河的侧翼,孰料敌军立即还以颜色,果断杀入林中,直奔民众而去。 南霁云跟随结义兄长李晟在霨军使麾下效力后,最大的感触就是素叶军军纪极严,不仅严禁欺压民众,更三令五申要以拯救百姓为天职。驻守绛州期间,曾有数名进城休沐的新兵在酒肆吃霸王餐,并肆意凌辱当垆卖酒的胡姬。霨军使责令虞候团核查清楚后勃然大怒,毫不留情在辕门外将闹事的新兵正法。 南霁云对那几名新兵颇为鄙视,因为素叶军的军饷极为丰厚,除了户部调拨的正饷外,霨军使还自掏腰包,根据将士的表现额外发放数额不等的赏金。 霨军使亲领的虞候团在每个队中都安排有人,专门负责宣讲战情、考察士卒、监察军纪。虞候团有不少记账高手,他们多从素叶居和义学抽调而来,专门负责计算赏金数额。每名士卒的正饷和赏金均编订成册、按月公布,人人皆可查验。确定无误后,粮饷册经霨军使签押交簿记部,簿记部据此发放。故素叶军中无人敢吃空饷或侵吞士卒粮饷。 第105章:关山雪冷初交兵(三) 为防范虞候团监守自盗、上下其手,霨军使又令每队士卒自主举荐一名无官职在身的袍泽,组成“獬豸会”,会员任期半年,最多连任一次。霨军使亲任会首,会员可参与本队粮饷核验、军纪纠察等事宜,以免虞候徇私舞弊。若獬豸会与虞候团发生争执,双方不得私自解决,须各备证据,呈霨军使亲裁。 虞候团严肃军纪、獬豸会维系士卒利益,再加上霨军使秉公执法,素叶军上下遂令行禁止,欺压民众之事近乎绝迹,善待百姓渐而成为全军信条。 曳落河突然冲向树林,目标明显是怀州民众,况且林中还有公孙门弟子,南霁云自然不敢掉以轻心。斥候团立即放弃对曳落河后队,催马追逐其前队。 压力一轻的曳落河后队当机立断,冲破斥候队的拦截,一股脑向北逃窜。刚刚冲到树林边缘的曳落河前队则急速变向,伙同后队绝尘而去。 曳落河的战马全是精挑细选的辽东良驹,他们一旦下决心逃离战场,转眼即逝。南霁云寻思着救援百姓为重,且单凭一个团的兵力未必能吃下曳落河的百人队,遂放弃追击。 雪覆忠骨冷,战罢沙场寒。 南霁云盯着战死的袍泽出神之际,大朵雪花簌簌而落,苏十三娘和阿史那雯霞从树梢一跃而下,肃拜道:“有劳南校尉出手相助。” “十三娘和雯霞小娘子客气了!”南霁云急忙下马回礼:“不知林中有多少百姓?天寒地冻,得尽快找地方安置。” “这个曳落河百人队烧毁了两个村子,抓捕了百余名丁壮,死在他们屠刀下的无辜百姓定然成千上万。”苏十三娘咬牙切齿道:“若非他们只在林外放箭,吾实不知能否等到南校尉来援。” “只在林外放箭?”南霁云心生狐疑,他还未琢磨清楚,忽听尖利的铜哨声响起,那是素叶军示警的声音。 “敌袭!敌袭!”负责警戒的斥候纷纷来报。 “北面有近百敌骑、东面有大队敌军、南面也有数量不明的曳落河。”南霁云沉思道:“独独西面没有。” “那我们就向西与霨郎君汇合呗!”柳萧菲的小脑袋探了进来。 “不懂别乱说。”阿史那雯霞轻弹徒弟脑门:“围三阙一,敌人好算计!” “雯霞所言不差。”苏十三娘恍然大悟:“现在想来,曳落河围而不攻,是欲以某等为饵钓鱼。” “如此说来,区区一个斥候团还算不得大鱼。曳落河逼我军向西,定是要尾随追击,试图冲乱霨军使的阵列。” “既然如此……”苏十三娘计上心来。 雪暗凋旗画,风多杂鼓声。怀州大地上,车辚辚,马萧萧,素叶健儿弓在腰。 迎着漫天飞雪,王霨轻磕赤焰骅,催其加快步伐。七岁多的赤焰骅头细颈高、四肢修长,火红的鬃毛被修剪成五瓣,既似燃烧的火焰,又若绽放之牡丹。它正值有无穷无尽精力的年纪,得知主人焦急,自然四蹄生风,眨眼就超越数辆吱呀作响的四轮大马车。数十名甲胄森森的牙兵则警惕地紧随其后。 回首东望,轵关、河东、长安均遥不可见,天地之间惟余莽莽。清冽的空气急速钻进鼻孔,仿佛千百万细若牛毛的银针扎入体内,令王霨倍觉清醒。 “冬日行军,铁甲上覆棉袍虽可保暖,但还是笨重了些。当初应未雨绸缪,打造内衬铁片、外铆铜钉的棉甲。今夜扎营后就写信告诉伊月,让她和简掌柜召集人手试制。还得给霁昂写封信,他善于琢磨技术,定能帮衬一二。” 王霨脑子里长满与战争相关的枝枝叶叶,仿佛唯有如此才能覆盖住潜伏的郁闷和不安。当日得知安禄山起兵作乱,失魂落魄的他枯坐书房,心神大乱。王霨能清晰听到屋外霄云充满怜惜的叹气声和阿史那雯霞焦躁不安的跺脚声,但心灰意冷的他实不知该如何面对关心自己的人。 房门被推开时,王霨本想着是霄云,不料进来的却是阿伊腾格娜。 “小郎君,河冰结合,非一日之寒;积土成山,非斯须之作。府兵衰败、方镇权重日积月累、由来已久。即便圣人有心扭转,恐也不能一蹴而就,小郎君又何必自责过深。恢复出将入相、开设枢密院、编练飞龙禁军,救同罗、助高家,桩桩件件,小郎君之功业足以名垂青史。今虽稍有不谐,然非小郎君之过。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自强不息方是君子之道。小郎君是受神明眷顾跨越忘川的智者,怎可因些许挫折就垂头丧气!六年前小郎君就能挫败兵强马壮的艾布?穆斯里姆,今日又何必畏惧安禄山!他敢犯上作乱,我们就将他打得跪地求饶!” 不得不说,阿伊腾格娜一席话振聋发聩,助王霨跨过自我怀疑的悲观沼泽,抖擞精神直面崎岖前路。然他明白,阿伊腾格娜的劝慰虽暂时帮他平息紊乱心绪,可他终究无法找回昔日智珠在握的心态,因此,王霨枯苗望雨般渴望胜利。 为涤荡胸中块垒,王霨在平叛廷议上毛遂自荐,决意弃笔从戎。为铸造强军,素叶镖局的精锐武士被抽调大半,一箱箱白花花的庭州银币泼水般撒出去,从朔方、陇右、河东等地募得数千人马。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王勇本是素叶军副军使最佳人选,可王霨念及北庭兵马远在边疆,父亲麾下也缺人手,遂恳请李晟相助。心怀故主的李晟欣然从命,南霁云、雷万春和刘骁遂成为素叶军的中坚。王勇对李晟也颇为放心。 素叶军初具雏形后,王霨便将重心放在训练和装备上。很快素叶军士卒便发现,想拿丰厚的粮饷,就必须勤奋操练、严守军纪、依令行事,否则定会遭受重罚。 王霨深知叛军多为百战精兵,素叶军新成,实战经验不足,唯有在装备器械上加以弥补。为此,他不惜血本,扩建西郊庄园工厂,采用流水线作业,将六年来秘密研发的军械成规模量产,并十万火急从庭州、武威、灵州等地调运数十车猛油火和十万匹棉布。 “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人,斩尽不平事。”眼见亲手打造的虎贲即将上阵,心潮澎湃的王霨将贾岛的名诗《剑客》稍加修改,吟诵出来。 “妙!”行军司马卢杞朗声赞道:“素叶军成军虽不过月余,然霨军使打磨之功却远胜之。以某观之,军容已不亚飞龙禁军。” “卢司马所言过矣,没见过血的新兵战前看上去与老兵一般无二,临阵厮杀却总欠点火候。”副军使李晟凝眉赶来,直言不讳道:“骑兵、斥候两营多为边镇老兵和各族骠骑,已堪一战;步兵、工兵新兵较多,还得多加打磨。” “多谢副军使指教!”王霨谦然施礼。 “李副军使果乃知兵之人。”卢杞讪笑道:“只是某还兼着监军的差事,每五日都需密报高翁军中情形。好话说多了,自己也深信不疑。” “商君变法却作法自毙……”王霨苦笑不已:“数月前某因安家父子杀良冒功案上密折,乞请圣人约束方镇之权。陛下倒是听进去些,致使某区区四千来人的素叶军也被安插监军。” “霨军使莫得了便宜还卖乖,他人军中多是高翁指派的内侍或勋贵子弟,唯素叶军监军由汝自行挑选。”卢杞打趣道:“不仅如此,某还担着行军司马的差遣,可俸禄却……” 卢杞话未说完,忽听前方传来少女的娇喝声:“霨弟,前方有埋伏!” 北风号枯林,寒云没西岭。 呼啸的朔风中,出身幽州杂胡的范阳别将田乾真抖了抖狐裘上的积雪,低声骂道:“钓了半天,怎么还不见鱼咬饵?” 当初打着“进献战马”的由头从幽州南下时,田乾真的使命是伺机抢占潼关。不料行至陕州时行踪被识破,他当机立断攻陷毫无防备的城池,断绝东西二都并抢占周边粮仓。 二十余日后,封常清率两万兵马出潼关,直扑陕州。向时范阳军主力尚在围攻相州(今河南安阳);因平卢军、回纥部动向不明,安庆宗命高秀岩分兵镇守大同,独自率军南下。孰料之前屠戮太原王氏引发河东豪门世家拼死抵抗,安庆宗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堪堪攻克紧邻太原的汾州(今山西汾阳市),距离洛阳还有千余里。 田乾真审时度势,稍加抵抗探明封常清的虚实,便弃城北上,在黄河南岸走走停停,凭借卓越的机动性零敲碎打,将封常清派来的一万追兵干掉近两成。 不过田乾真并未轻视屡破吐蕃的封常清,他在离开陕州前已摸清,封常清麾下有四五千兵马军容雄壮、不可轻辱。故他占了点便宜后就从茅津渡过河,一路向东杀入怀州地界。 田乾真选择怀州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封常清急不可耐出潼关,意在固守洛阳,抵御安节帅亲领的范阳主力。自己只要不出没于东西二都之间,封常清定无心追赶。洛阳四周虽不若长安关塞坚固,然其北有大河、东有武牢(唐太宗避祖先李虎讳,改虎牢关为武牢关)、南有伊阙,亦是形胜之地。节帅自东北而来,必攻武牢关和洛阳北的河阳城。 第105章:关山雪冷初交兵(四) 河阳城名为一城,实则由三座城池连接而成。其中南、北二城分别筑于大河南北两岸,中城则筑于河中沙洲上,三城以浮桥相连,乃洛阳北部的锁钥之地。 河阳三城全然军寨样式,城里全是驻军,并无居民。城中设有粮仓、武库,可供守军一年所用。幸而近年来武备松弛,河阳城中兵马并不多。 田乾真自知单凭三千曳落河未必能攻破河阳城,但他还是决心试一试,至少也要试探、消耗守军实力,为日后节帅攻城探明敌情、减轻负担。河阳城北就是怀州,怀州再往北则是河东道。盘踞于怀州既可威胁河阳城,又便于接应庆宗郎君,可谓一举两得。 曳落河轻骑南下,无法携带重型攻城器械,田乾真为进攻河阳,拿出漠北部族最常用的手段,那就是驱民为先锋。怀州夹在山河之间,土地肥沃、人烟稠密。田乾真放任曳落河烧杀抢掠,将数千民众驱赶到河阳城下,逼迫他们拖着木棒战战兢兢登上简陋的云梯。 不少守军士卒本就来自怀州,那些带着哭腔的乡音他们无比熟悉,拉弓的手臂顿时重若千钧。还有人恍惚瞥见亲人的面孔,更是惊恐万状。待民众步步逼近城墙时,城上城下哭成一片。 田乾真打量着城头河阳守军惊慌失措的窘态,冷笑连连。驱使敌方百姓为先锋乃草原部族屡见不鲜的伎俩,田乾真并不觉得用在怀州有何不妥。在他眼中,幽并之地的勇士乃苦寒之地厮杀不停的狼群,大唐腹心之地的民众则是圈养在水草丰美之地的懦弱羔羊。既然是羔羊,就要坦然接受被狼群吞噬的命运。强者生、弱者亡,弱肉强食本就是亘古不变的天道。 忍无可忍的河阳守军愤而出城野战,尝试用近千轻骑救回怀州民众,此举正中田乾真下怀。曳落河上马骑射、下马步战,样样精通。但作为自幼在马背上长大的壮士,他们更喜欢的还是骑战而非攻城。田乾真驱民为先,本就有逼迫守军出城之意。 打着应龙旗的守军骑兵一出城,田乾真辨识出对方正是与曳落河赛过马球的飞龙禁军。年初护送节帅入京,田乾真听高掌书记言,朝堂局势险恶,有人暗中作梗,试图将节帅困在长安。故曳落河处处小心,在与飞龙禁军比球时既要彰显实力,又得不动声色输掉比赛,颇让田乾真费了番心思。 而今在河阳城外真刀真枪与飞龙禁军厮杀,憋了一肚子火的曳落河再无保留,他们抓住飞龙禁军急于救人的破绽,恣意冲杀,战果甚丰,一度接近攻破河阳北城城门。 稍微出乎田乾真意料的是,统率飞龙禁军出战的将领骁勇异常,左刀右剑、锐不可当,以一己之力阵斩曳落河百夫长三人,数次救飞龙禁军于绝境,险之又险保住城门不失。 在范阳军中颇有勇名的田乾真见状,持槊与敌将过了几招,不仅未拿下对方,还险些被其砍伤,曳落河的士气为之一挫,飞龙禁军趁机掩护怀州民众,仓惶退回城中。 是役狙杀飞龙禁军二百余人,可谓大胜,田乾真却气得七窍生烟,既恼供驱使的百姓为敌所救,更恨自己竟败在敌将刀下。 为再攻河阳城,田乾真留一千兵马监视城中动静,自己亲率两个千人队冒雪而出,大肆掳掠。田乾真本以为需强攻怀州城才能掠夺足够人口,孰料怀州守将胆小如鼠,四门紧闭不让城外百姓入城躲避,曳落河轻轻松松就抓捕数千丁壮。 即将返回河阳城下时,忽有牙兵来报,一支百人队迟迟未归。田乾真之前已听闻唐廷派北庭都护王正见出兵河东,担心下属有失,遂点齐兵马前去搜寻,很快在西边十余里的树林外找到正在与敌军激战的百人队。 敌人数量并不多,战力却极其强悍,堪与飞龙禁军比肩。他们蜷缩在林中限制曳落河的骑射优势。偶有曳落河冲到树林边缘,就会遭遇弩箭自上而下、劈头盖脸的暴击。 “连弩!?”弓马娴熟的田乾真只一眼就看出对方弓弩力道虽绵,射速却极快,颇似近年来在长安市井崭露头角的连弩,而据京畿游侠儿言,连弩是素叶居的独门利器。 “素叶居……王正见……”田乾真瞬间就有了计较,命围攻树林的百人队不必全力施展,同时布下埋伏,静待鱼儿咬钩。 而敌军的反应比田乾真想象的还要快一点,不过半炷香的功夫,就有二百余骑疾驰而来,与百人队厮杀在一起。 “一人三马,全军皆配明光铠与棉袍,行军对阵极有章法,每每能占据先机……”田乾真听着牙兵传回的情报,神色愈发凝重:“节帅谈及剑南嗤之以鼻,对陇右、朔方、河西不敢轻视,提到北庭王正见与安西高仙芝却颇为忌惮。如今观此二百骑,便知北庭军果劲敌也!” 由于摸不清敌人后面还有多少兵马,田乾真并未命百人队与敌军死战,而是探清虚实后尽快脱离接触。田乾真尝试着出动数百兵马虚张声势、围三阙一,打算逼敌骑携带民众西逃,曳落河则可尾随猛击,利用溃兵和百姓倒冲敌军主力。 谁知计谋被识破,敌军假意向西鼠窜,掩护数骑轻装急行后却掉头向东,再次窜入林中固守待援。 “越狡猾的猎物越值得费心去捕获。”田乾真派两支十人队追捕敌军轻骑的同时,又将埋伏圈扎得更密了点。 乱云低薄暮,急雪舞回风。 暮色将近,气温愈低。田乾真身披狐裘,不畏刺骨寒风,普通的曳落河骑兵只能将铁甲上的杂色皮毛、棉麻葛袍裹得严严实实。 曳落河所配的马匹、铠甲、兵刃均为上上之选,至于御寒之物,则形形色色、不拘一格。棉袍的价格虽不算特别贵,但若全军上下人手一领,也是笔不菲的开销。 数年前素叶居推出棉布时,幽州通过交好的粟特商人暗中购进不少。安节帅除了赏给心腹将领少许外,其余皆高价卖给契丹、奚、室韦等北方部落,着实大赚一笔。田乾真府中有数十匹棉布,虽知棉袍颇为轻便,可他还是更钟爱自小穿惯的皮裘。 “王正见够阔气,太原王氏家底真厚,庆宗郎君这一把肯定没少捞。”田乾真狞笑道:“若能歼灭这股敌军,儿郎们也能有上好棉袍过冬。” 敌军并未让田乾真等待太久,前去追杀敌轻骑的十人队尚未归来,便有绵绵不绝的车队在大队人马的护翼下长驱而来,如同傲慢的剑南巨象,大摇大摆扎进曳落河布好的包围圈。 “一千多骑,近百辆马车,好古怪的阵容。”出乎预料的大车令田乾真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辎重营靠前又有何用?莫非敌军主将是个贪吃的胖子,走到哪里都要带着美酒佳肴?” 不过杀伐决断的田乾真只是微微犹疑,便令六百轻骑分三个方向一并杀出,以骑射骚扰敌军,阻其列阵。同时命三个百人队防范林中之敌。 车环结成垒、窗开露簇锋。 田乾真本以为对方会派骑兵与曳落河对射,掩护行动迟缓的辎重营。孰料敌将竟反其道而行之,让四轮大车急速向右回旋,在广阔的雪原上首尾相接,筑成一座移动的堡垒。本应冲锋陷阵的骑兵却躲进车营之内。 “不知兵的草包,天助我也!”田乾真放声大笑,他虽未读过几本兵书,却也知战车笨重不堪用,机动灵活的骑兵才是战场争雄的主力。 笑声未落,尖锐刺耳的破空声接连响起,惨叫声随之此起彼伏,田乾真当即变色。 “怎么可能?”一脸疑惑的田乾真猛踢坐骑,靠近战场边缘竭力张望,勉强瞧见敌军马车朝外的车窗大开,粗若短矛的弩矢接连不断喷射而出,疾风骤雨般收割着曳落河的性命。 弩箭的力道刚猛异常,射穿一名全身披挂的士卒后余力不减,沾满鲜血的箭簇依然能够造成杀伤;巨弩能灵便调节设计方向和角度,躲避起来异常困难。最令人郁闷的是,弩箭射程远超骑弓,比军中常用的步弓还要强上数分,精于骑射的曳落河被压制得毫无还手之力,不由士气大沮。 因被巨弩压制,曳落河偷鸡不成反蚀把米,根本无法骚扰敌军列阵。片刻功夫后,车阵内飞起源源不断的箭雨,曳落河的伤亡愈发惨重。 “散开!后撤!”急令六个百人队退到巨弩射程之外的田乾真并未留意到,大车后门斜板上,一台台结构复杂的投石车正缓缓驶下。 “好扎手的刺猬!若用重甲骑兵列队猛冲,或可突破大车衔接处的空隙,但死伤定将惨重。”田乾真回头瞥了眼风雪深处:“好在还有别的手段,某倒要看看,刺猬身上究竟有多少根刺!” 第105章:关山雪冷初交兵(五) 乳虎啸谷,百兽震惶。鹰隼试翼,风尘吸张。 车营中,大汗淋漓的刘骁帮助属下将最后一台庭州砲卸下马车后,赶到王霨面前施礼道:“禀霨军使,九十台庭州砲已列阵完毕,每台庭州砲配石弹三十枚、猛油火弹二十枚。” “有劳刘校尉!”王霨点了点头:“战车团和弩炮团训练有素、旗开得胜,当记首功。” “全靠霨军使定下的章程。”刘骁发自肺腑道。 当初跟着大伙儿一起加入素叶军,骁勇善战的李晟被封为副军使,并执掌骑兵营;机智多谋的南霁云领斥候营;孔武有力的雷万春统率步兵营。刘骁虽和南霁云、雷万春一并攫升为校尉,分给他的却是工兵营和辎重营。 辎重营也就算了,谁让自家娘子是素叶居长安分号的掌柜,沟通起来最为方便。可工兵营与骑、步、斥候三营相比,肯定会逊色得多。刘骁虽知自己的武技和临战经验不如南、雷二将,但心中还是不免有点怅然若失。若非简若兮苦劝,他甚至考虑过撂挑子。 待深入辎重、工兵二营,认真琢磨早已拟定好的作战章程,刘骁再次感叹霨郎君胸有丘壑、素叶军大有可为。 铁车岳峙胜磐石,弩炮蓄势待怒放。 车营内,陌刀手、刀盾兵、长枪兵什什伍伍,散如列星;或疏或密,或前或却,扈卫着四百名弓箭手和九十台弩炮。 “弓箭手换火箭。弩炮团待命,随时准备发射猛油火弹!步兵营守好车营间隙,避免敌骑闯入!”被牙兵簇拥在正中的王霨大声发号施令。 “诺!”刘骁、雷万春领命而去。 王霨竭尽全力拿出指挥若定的姿态,不过轻微颤抖的声音还是暴露出些许紧张,毕竟他第一次担任主将遇到的对手就是赫赫有名的曳落河。 其实王正见听闻王霨要从军,本期望他担任河东军掌书记,参赞军机。可王霨却拒绝父亲的好意,坚决要求独领一军。 十一月十五日,李隆基召集重臣廷议平叛前,王霨终于见到从潼关风尘仆仆赶回京的王正见。此乃身世风波爆发后父子二人首次见面,王霨本担心会尴尬和别扭,可见到父亲那一刻,他只觉得浑身暖洋洋的。 王霨最牵肠挂肚的自然是王忠嗣为何将自己寄养在庭州。王正见回忆道,其实天宝元年(742年)王忠嗣进京献俘时本打算借机禀明圣人,让王霨归家入谱。但不知何故,其见过太子后忽而心事重重,绝口不提入谱之事,可也并未明言将王霨寄托给自己。 王正见坦言其从始到终并非东宫党中坚,故并不清楚王忠嗣为何与太子发生龌蹉。直到天宝五年(746年)元日大朝会时,王正见、王忠嗣均回京觐见圣人,适逢韦坚案发,长安一片腥风血雨,王忠嗣才正式恳请族弟收养王霨。 王正见颇为不解,稍微有点犹豫,王忠嗣幽幽一句“汝以为韦坚、皇甫惟明果蒙冤乎?”令他毛骨悚然之余,果断答应族兄所请。 “韦坚案……太子……”星星点点的线索串联在一起,王霨愈发明白为何东宫畏惧王忠嗣重返长安,不过值此动荡之秋,他只能以国事为先,暂且搁置私仇。 王霨深知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内忧和外患如影相随。若不能尽快平定安禄山叛军,李隆基将不得不从西部边镇抽调更多兵马,吐蕃、大食、回纥等部必将蠢蠢欲动。按照历史原本轨迹,正是持续七年的安史之乱导致大唐碛西兵力一空,吐蕃趁机蚕食陇右,回纥觊觎北庭,黑衣大食再次东侵河中。 王霨虽不清楚安禄山为何突然决意叛乱,但未能阻止内乱令他自责不已,对三年来自上而下削弱边镇的模式也产生怀疑。之前他如同《倚天屠龙记》里的张教主,在朝堂各派势力间施展乾坤大挪移,试图因势利导,推动制度革新,扭转内轻外重的危局。 诚如阿伊腾格娜所言,三年长安行,王霨尽其所能强化中枢、削弱安禄山。可无论之前取得多少胜利,肆虐在河北、河东大地的叛军如汹涌而来的狂潮,将建在沙滩上的城堡彻底打回原形。 “无论恶龙是谁放出来的,我都要加入屠龙大军,亲手将之斩杀!”在执念的驱使下,王霨依托素叶镖局,动员方方面面的资源,飞速打造一支武装到牙齿的军队。早在进京之前,王霨就考虑过若未能阻止安禄山起兵当如何,故镖局、义学等均有浓重的军事色彩,只是他本以为不需动用预案。 与曳落河交锋是成军后的首战,素叶军成色如何全看今朝,王霨难免也有点忐忑。 山川引行阵,两军列旌旗。 “霨弟,方才车阵大挫曳落河,素叶军此战必胜。”阿史那雯霞的双眸从来没有离开过王霨,见他神色有点忐忑,急忙出言安慰。 站在王霨身侧的苏十三娘瞄了徒弟一眼,却并未说什么。专心致志关注曳落河动向的卢杞则无端想起远在长安的阿伊腾格娜…… “大车装神臂弓、运庭州砲,霨郎君怎么想到的?”雀跃不已的柳萧菲叽喳不停。 “谢雯霞姐姐关心!”王霨平复好心绪:“水无常形,兵无常势,运用之妙,存乎一心。战车虽早已被骑兵取代,然若运用得当……” 不等讲完卫青以武刚车大破匈奴的战例,王霨忽听车阵外遥遥飘来细微哭泣声。待他拿起望远镜瞭望时,哭声已成惊天动地之势,乌压压一片衣不蔽体的百姓若惊慌失措的羊群,被曳落河驱赶着从四面八方朝车阵奔来。 “可恶!”苏十三娘银牙欲碎:“全是怀州百姓!” “霨弟,快救他们进车阵!”阿史那雯霞深知师父担忧乡亲,摇着王霨胳膊喊道。 “不可!”青斑毕现的卢杞厉声制止:“若放百姓进阵,敌军定会混杂其中,趁乱破阵。” “难道要见死不救?”苏十三娘双目如电。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若我军溃败,这些百姓也逃不过一个死字!”卢杞毫不畏惧:“霨军使,慈不掌兵,绝不可意气用事,请速令战车团、弓箭手覆盖射击,驱散民众,逼曳落河显身。” “若令尊在人群中,汝可忍心命弓箭手张弓?!”阿史那雯霞暴怒:“霨弟,汝身为主将,不可轻动,请给我队兵马,吾自去救人。” “师父,我也去!”柳萧菲连声附和,苏十三娘则默默抽出长剑,双目灼灼盯着王霨。 “明知是陷阱还要跳,真是愚蠢!就算家父被敌驱使,某也绝不同意自投罗网!”卢杞神情狰狞,只是他说完这句狠话后,胸中忽而自问:“若换作真珠郡主,某又当如何……” “卢司马,民众距离车阵还有多远?”紧咬双唇的王霨猛然问道。 执掌素叶军参谋部的卢杞招了招手,出身义学的参谋张颖伦立即高声答道:“禀军使,七百余步。” “庭州砲的射程呢?”王霨面无表情。 “石弹四百步上下,猛油火弹四百五十步上下。” 张颖伦乃武威张氏旁支,自幼酷爱算学,但因家贫,上了几年族学就被父母送到素叶居武威分号当账房伙计。两年前他来长安对账,营收开支对答如流,复式记账法也得心应手,遂被简若兮推荐进义学就读。素叶军成立时,他作为算学成绩最优异的学员,被直接征召进负责谋划军机的参谋部。 “妙!不过……”卢杞当即猜出王霨的打算。 “世上安有两全法……”王霨无奈叹道。 “霨郎君,汝可是打算用猛油火?”苏十三娘略一思索,急声问道。 “正是如此。” “猛油火?”阿史那雯霞揣摩师父神色,明白她不太赞同王霨的主张,却又碍于长辈身份不便明言:“猛油火要烧起来,恐怕怀州民众也会死伤不少。” “刀剑无眼、水火无情,某只能尽力避免误伤。卢司马说得对,若我军战败,怀州民众更不会有好下场。” “霨弟,要不还是让我去试试?”除了父亲,阿史那雯霞最敬重的就是师父。 “不行!”王霨斩钉截铁道:“你若有个三长两短,某怎向霄云交待!” “霄云……”阿史那雯霞神情陡然一暗,忍不住质问道:“若姐姐在对面的话,霨弟是不是就会不顾一切下令救人。” “若霄云被捉,某会令卢司马执掌全军,吾单枪匹马去救她。想来卢司马为取胜绝不会顾及某之生死。” “那……那……”阿史那雯霞双唇发颤,却迟迟没有勇气说出梗在胸中的问题。 “傻孩子。”苏十三娘搂住心神激荡的弟子:“这世上没有谁是无所不能的,即便聪慧若霨郎君,也有力不从心之时。冤有头债有主,此皆曳落河之奸计,吾定会为怀州乡亲报仇雪恨。” “传我军令!” 脸色铁青的王霨拔出横刀,斜指飘满碎雪的长空。 第105章:关山雪冷初交兵(六) 恶狼驱群羊、狞笑何猖狂。 田乾真笑看千余名怀州百姓哭天喊地跑向对方车营时,沉闷的破空声骤然响起,数十个黑点宛如闯入盐罐的胡椒粒,穿透层层雪幕,呼啸而来。 “猛油火?!”田乾真曾奉安禄山之命亲率曳落河乔装潜入庭州盗取猛油火配方和配重投石机图纸,虽竹篮打水一场空,但他对猛油火的认知要远超同僚。 黑点精准落入怀州民众身后,旋即砰然裂开,一团团黏稠液体在脚印凌乱的雪地上缓缓摊开。不少民众被突如其来的怪物吓到,停住脚步四处张望。 “沙子!哪里有沙子?”田乾真隐约记得沙子能克制猛油火,可放眼望去唯有白茫茫一片:“撤!快撤!” 混在百姓队尾的曳落河正要转身,车营中也传出千百人的齐声高呼:“快跑!别回头!” 曳落河与民众背道而行、即将分离之际,数百支火箭腾空而起,若一朵盛开的硕大牡丹,在车营上空尽情绽放,然后星散四周。火箭甫一坠地,一个半径近四百步的火圈骤然冒起,天地之间陡然一亮,灿若夏日正午。 火借风势、风助火威,积雪被烧得吱吱乱响,化成污浊的浑水,恰如世界露出本来面目;不少躲闪不及的曳落河和怀州百姓也被疯狂的火苗吞噬,转眼就变成一具具焦尸。 “躲在车阵中的当是名动京师的霨郎君吧,除了你,天下还有谁舍得为救群不中用的羔羊浪费如此多猛油火。果然是条大鱼!抓住你,王正见必自乱阵脚,庆宗郎君可不战而胜。”田乾真确定对手身份后,从马鞍左侧掏出面甲覆在脸上:“所有重甲骑兵,列阵,准备冲锋!” 四百重甲铁骑迅疾奔至田乾真马后,组成锋矢大阵,箭头直指车阵正中。 田乾真一勒缰绳,战马人立而起,咴咴而鸣。他举起长刀欲下令冲锋时,借助火圈的亮光,田乾真突然发现,敌军战马均聚拢在一处,庞大的车阵中密布严阵以待的各色步兵,却并无一名骑兵。 “不对!”田乾真心中一惊:“敌军骑兵在何处?前面二百余骑精悍如斯,对方岂会只有步兵?若某是敌将……” 几片冰灵的雪花顺风钻入田乾真的脖颈,他一个激灵向西北上风处望去,仿佛风雪中隐藏着什么。 “传令,留二百轻骑围着火圈打转,声势一定要做足。其余儿郎随某向北!”田乾真从身份最低微的仆从轻骑升迁至掌管八千曳落河的范阳别将,一路经历大小数百战。若非足够谨慎细心,他绝活不到今天。 疾如雷电的曳落河令行禁止,立即收拢队列,催马向北。火圈之内,忙于救助百姓的素叶军并未察觉大队曳落河已悄然消失。 待李晟率领一千铁骑从西北方飞驰而来,迎接他们的并不是陷入鏖战的曳落河背部,而是从北方兀然杀出的田乾真。 幸好李晟及时变锋矢长阵为车悬圆阵,与曳落河绞杀在一起,勉强躲过遭敌侧冲的危机。等素叶军主力和南霁云的斥候团齐声杀出时,慑于素叶军骑兵营蹈锋饮血的锐气和李晟出神入化的阵战之术,田乾真不得不暂时放弃生擒王霨的打算,见好就收,不再恋战。机动性不若对手的素叶军只好眼睁睁看着对方疾行离去。 战后清点伤亡,骑兵营死伤最为惨重,足足损失八十余骑,能叫出每名阵亡骑兵姓名的李晟心疼得直掉眼泪。 曳落河也留下百余具尸首,不过大多是被战车团的神臂弓射死,小部分死于猛油火,真正死于骑兵厮杀的不到五十人。 怀州百姓也有数十人被烈火烧死,受伤的不可胜数。恨得牙痒痒的苏十三娘方才潜在素叶军中,试图在两军短兵相接之时给敌将致命一击,孰料曳落河撤退得如此干脆利索,根本不给她施展的机会。 卢杞则感慨万千,为救百姓白白坐失良机,致使之前拟定的步骑分进、中心开花战略全然作废,骑兵营还徒增伤亡。不过他当机立断,本着不做亏本买卖的原则,劝王霨在怀州民众中挑选精壮,编入素叶军。 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长安犹歌舞。 素叶军与曳落河在怀州冰冷刺骨的雪地咆哮厮杀之时,长安新昌坊哥舒翰宅中,红炉透炭炙、醉唱玉尘飞。十二名绝色歌姬披着薄如蝉翼的碧烟轻纱翩翩起舞,腿疾尚未痊愈的西平郡王、陇右节度使哥舒翰斜倚软榻,数次端起澄澈透明的玻璃杯,却又无奈放下。 “殿下勿忧。”闻喜堂掌柜裴诚拿起案几上的木盒捧到哥舒翰面前:“鄙号听闻殿下微恙,特意从永州(今湖南永州市)觅得黑质白章异蛇两条。此物剧毒无比,触草木尽死,啮人无以御。然腊之为饵,专克中风,宫中多位太医皆推崇此药。” “真有如此奇效?”哥舒翰掀开木盒,将信将疑。 “小人岂敢欺瞒殿下。”裴诚满脸堆笑:“若此药无效,某甘受军法处置。” “有劳裴掌柜费心。”哥舒翰捋了捋长须:“明人不说暗话,不知东宫有何赐教?” “殿下说笑了,某不过是个不入流的商贾,岂敢妄测太子之心。鄙号献药,唯求殿下早日康复,执掌平叛事宜。” “上有天子、中有盛王、下有高枢密、封节帅、王都护,某一介病夫,安享富贵即可,何须耗费心神。” “殿下不为子孙计乎?”裴诚语气甚是平缓,话锋却犀利如刀:“太子自知德不配位,早生让贤之心。平定安贼后,盛王必当入主东宫。敢问殿下,高仙芝将长子高云舟调离龙武军,赴华州大营担任掌书记,所图者何?待盛王登基,其依为股肱的又将是何人?” “尔妄议朝堂军政,罪不可恕,念汝献药有功,某不与尔计较。”哥舒翰怒拍案几,堂上的歌舞乐伎吓得花容失色。 “小人告退。”裴诚并不在意哥舒翰的冲天火气,转身离去。其实来之前他就笃信为石堡折损数万士卒的哥舒翰绝不会甘于寂寞,坐视高仙芝等人执掌平叛大权,只是太子放心不下,非要他走这一遭。 离开哥舒翰宅后,裴诚急忙钻入一辆普普通通的马车,生怕引人关注。马车行了数里地,确认无人盯梢,他才又悄然换了辆车。 虽清楚王霨从素叶镖局抽调大量人手赶赴河东编练新军,苏十三娘也远在绛州,但裴诚依然不敢掉以轻心。前几日传来的消息,范秋娘仍在城中四处打探他的行踪,一旦被公孙门咬住,麻烦肯定接连不断,一个不好还会有性命之忧。 “可惜,身边再无人能轻松防住公孙门的剑客。”唯有此时,裴诚才会怀念一下看似刁蛮、实则傻乎乎的段荼罗。 兵气天上合,鼓声陇底闻。 素叶军与曳落河交锋后的第二日,露宿风餐多时的李泌在京畿道邠州(今陕西彬县)巧遇奉诏向长安进发的两万陇右勤王军。领军主将乃河源军使王思礼,与李泌有过数面之缘。李泌屈指计算一下时日,胸中寒意腾升。 与王思礼寒暄数句后,心急如焚的李泌毫不顾惜素叶居所赠的良驹,马不停蹄向长安奔驰而去,将行动迟缓的大军远远甩在后面。 “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大敌当前,朝堂重臣仍各怀心思,岂不知大厦将倾乎!” 翌日,李泌催马从安远门进入繁华如昔的长安,河北、河东、河南等地的血战仿佛只是变文中的故事,除了转任户部尚书的原河西节度使安思顺及被圣人赐死的荣义郡主,大唐朝堂似乎毫无变化。 李泌长叹一声,并未去东宫拜会太子,反而到高力士府前投上名刺。为尽快见到高力士,向以名士自诩的李泌也放下身段,塞给阍者一大把沉甸甸的庭州金币。 两个时辰后,圣人亲临哥舒翰宅探视,赏了大量名贵丹药。圣人还未离去,敕封哥舒翰为枢密副使并赴华州大营襄助天下兵马大元帅平叛的诏书便已发出,高力士特意派飞龙将军张守瑜携诏书亲赴邠州,催促陇右军加快步伐。 长安城中暗流潜涌之际,为安顿、救治怀州民众耽误了数日的王霨方抵达河阳城外。 因探知叛军主力一部已迫近怀州,王霨请苏十三娘飞马南下河阳城,自己则率主力绕道怀州城,假传封常清军令,命怀州府衙尽快坚壁清野、转移民众。素叶军也分出人手,鼓动、协助民众迁徙河东。同时,王霨派人飞报父亲加派兵马驻防白陉、太行陉、轵关陉,防范叛军北上。 收拢民众之时,素叶军与曳落河又有数次小规模交锋。田乾真本打算不惜代价生擒王霨,可依托怀州城墙的素叶军如虎添翼,用神臂弓、庭州砲射杀烧伤数百曳落河。不久,得知消息的卫伯玉率飞龙禁军前来接应,田乾真见事不可为,只得含恨东进,暂离怀州,与田承嗣部合兵一处。 确认曳落河离开怀州后,苏十三娘带公孙门亲自护送百姓北上,只将阿史那雯霞和柳萧菲留在素叶军中。有数千怀州丁壮自愿从军,不过王霨并未急于将他们编入军中,而是一并送抵绛州训练。 冬临河阳城,俯视洛阳川。 雪霁天晴,王霨与伤痕累累的卫伯玉一同登上河阳城。极目南望,洛阳城宫阙巍巍、坊市井然;向东远眺,中原大地烽烟滚滚、金鼓如雷。 “封常清能守得住洛阳吗?”王霨心中并无答案,大唐的轨迹早已面目全非,一切只能靠手中的横刀去守护和争取。 十载不听刀兵声,惊见平安火入城。 腊月二十三日黄昏,长安城外接连升起一柱柱狼烟。 “平安火……”河中兵马使李定邦听到街上有些嘈杂,掀起车窗帘瞄了眼,寻到引发骚乱的根源:“边镇征战不休,中原民众却早已不识烽火。” 安禄山起兵后,圣人为掌握各地战况,修复内地废弃已久烽堠以报平安,每天日暮时分放烟一炬,站站传递,表示前线太平,长安人称之为“平安火”。 “看来洛阳、河东战事还算顺遂,王正见、封常清皆一代名将,长此以往,安禄山还能蹦跶多久?”李定邦关上车窗,拿起来自河中的密信,蹙眉不语…… 第106章:长河冰封胡满川(一) 白马悬雕弓,轻骑捷如鹘。 华州大营通往长安官道上,百名回纥轻骑一色白马狐裘,催马踏着残雪,严严翼翼地护送阿波葛萨。曳勒罗回返长安。 “今天已是腊月二十四,再过六日便为元日大朝会,不知天可汗还能否端坐宫阙笑纳万国朝贺?” 苍髯如戟的曳勒罗抬起硕大的脑袋,冷眼眺望地平线上若隐若现的大唐国都。 回纥汗国毗邻朔方、河东、范阳三镇,在灵州、云州和幽州等城广插眼线。安禄山的兵马甫刚南下,黑虎城便已探明叛军兵力之虚实,可汗牙帐内也随之爆发一场争执。 素来亲唐的太子叶斛断言安禄山难以成事,力谏葛勒可汗派尽快遣使者觐见天可汗,主动请求出兵勤王,借平乱巩固大唐与汗国之情谊;对兄长颇不服气的移地健王子则认为大唐内战乃天赐良机,即便眼下不便贸然出兵劫掠唐境,也要趁机兴兵攻伐黠戛斯,混一漠北,经略碛西。 叶斛与移地健各有一干亲信党羽,两派唇枪舌剑、争执不下之时,葛勒可汗忽而询问沉默不语的曳勒罗。 “该如何选呢?” 其实六年前远征河中归来后,曳勒罗的处境就颇为尴尬。移地健的骑射功夫皆他所授,汗国上下均视其为王子心腹;但当可汗打算立叶斛为太子时,他默不作声,并未依约反对。移地健嘴上不说,暗中对其日渐疏远。叶斛太子倒是试着拉拢过他,却遭到曳勒罗断然拒绝。 叶斛被册封为太子并未终结回纥党争,不少部族依旧坚定不移支持移地健,处处与叶斛作对,令葛勒可汗头疼不已。因大唐内乱引发的争执,不过是两派争斗的冰山一角。 大概是旁观者清的缘故,沦为朝争边缘人的曳勒罗反而将两派人马的小九九看得一清二楚。叶斛太子之所以急于出兵助大唐平叛,表面看是因其争夺太子之位时得到过唐廷奥援,可更为重要的是,叶斛重用来自碛西的粟特商人,牢牢把持着汗国与大唐的商贸往来。 曳勒罗从远嫁仆固部的妹妹那儿得知,叶斛太子效仿北庭霨郎君,在长安、灵州、庭州等地悄然开设多家商肆,还经营着数十支商队,每年都有数十万贯进项。 叶斛尝试过将生意深入幽并,可安禄山手下有群来自安国的粟特人,他们强买强卖、欺行霸市,将范阳、平卢、河东三镇经营得水泼不入、针插不进。叶斛新开的商肆被人砸得稀巴烂,更有数支商队被身份可疑的马匪洗劫一空。叶斛多次派人与范阳节度使衙署交涉,孰料情形不但毫无改观,反而愈演愈烈。待他听说霨郎君的素叶居也视三镇为畏途时,才彻底熄灭开拓幽燕之心。 若安禄山谋朝篡位成功,安国商人将鸡犬升天,叶斛则会失去一大笔财富,故他于公于私都极力主张助大唐平叛。 移地健的支持者多来自汗国北部苦寒之地,帐下除了勇士、战马和弓刀,别无长物。他们视大唐为肥肉,之前畏于唐军兵强马壮,不敢轻举妄动。如今大唐内乱,自然要扑上去狠狠咬一口。什么兴兵攻伐黠戛斯,不过是个借口。黠戛斯部的剑河一带勉强算得上水草丰美,可油水又有多少。“经略碛西”、“劫掠唐境”才是移地健的真实目的。 曳勒罗素来赞同经略碛西,当年出兵西征石国本就有投石问路之意。大唐腹心固然富得流油,然居于其间的汉人太多,汗国能劫其财富却无法轻易占其土地,出兵劫掠于国无太大益处,只会使部族头目中饱私囊。 碛西本为突厥汗国疆域,汉人少、部族多,沙陀、葛逻禄等更与回纥有千丝万缕的牵连。若能夺取碛西,汗国可徐徐经营之,怀柔诸部、征收税赋、抽调丁口,国力定将大增。届时横跨东西万余里的汗国将若展翼鹘鹰,俯视蜷缩回中原的唐廷。 大唐对汗国亦有所防范,北庭、安西、河中三镇互为支撑,数万精兵用赫赫武功彰显天可汗龙威。沙陀、葛逻禄等部慑于大唐军威,绝不敢轻易响应汗国。黠戛斯部作为汗国世仇,更是在背后虎视眈眈。 眼下大唐内乱,或许会是经略碛西的良机,然向来持重曳勒罗并不赞同汗国急于做出抉择,毕竟安禄山才刚起兵,未来的走势还不甚明朗。因此当葛勒可汗询问时,曳勒罗提议屯兵边境、派遣使者,试探大唐虚实、静观战局演变。 葛勒可汗对曳勒罗的老成谋国之言甚是赞许,遂令达干(回纥官名,为统兵官)帝德率一个万人队逼近幽并,侦查战况、相机而动;同时封曳勒罗为朝集使赴长安参加元日大朝会。 帝德乃叶斛心腹,唯太子马首是瞻,绝不会擅自挑衅大唐,太子一系甚是满意;移地健虽未竟全功,但他自感葛勒可汗隐隐透露出与大唐分庭抗礼之心,且曳勒罗终究是自己的恩师,遂不再争执。 临行前,葛勒可汗单独召见曳勒罗。曳勒罗本以为可汗要叮嘱他细探大唐内乱动向,孰料葛勒可汗开口第一句竟是:“葛萨阿波,汝以为与天可汗联姻如何?” “联姻?大汗之意,莫非要迎娶大唐公主?”错愕不已的曳勒罗谨慎回道。 “天可汗常以宗室女子冒充公主糊弄人,迎娶公主之事不急。”葛勒可汗摆了摆手:“毗伽公主今已亭亭,放眼天下,除了大唐宗室,更有何人配得上某之明珠?” “大汗所言甚是!”曳勒罗附和道:“吐蕃、黠戛斯乃世仇,契丹、奚、室韦不过是供人驱使的鹰犬,葛逻禄一分为二、突骑施元气大伤、沙陀兵微将寡、南诏道路遥远,党项、仆固等部更不必提。算来算去,唯有大唐皇室堪与公主比肩。只是不知大汗属意何人?” “天可汗的凤子龙孙多如牛毛,某连名字都记不全,岂会有什么腹案,故才劳烦葛萨阿波暗中留意。”葛勒可汗笑道:“不过,某将女儿嫁过去,虽不指望生个外孙登基为帝,但总要为吾国增添一二助力。” “在下明白!”曳勒罗领命之时暗自叹道:“大汗面上不说,心里其实不看好安禄山,移地健王子未免还是急躁了些,大汗不立其为太子,多半担心他不能戒急用忍,将汗国拖入万劫不复之地。” 雪覆参天道,风卷边城旗。 曳勒罗带一个百人队离了黑虎城,沿回纥道南下,从中受降城(今内蒙古包头市敖陶窑子附近)进入朔方军辖区。心细如发、老于兵事的曳勒罗稍一打量,便发觉中受降城的守军比平日少了两三成。 一路行来一路看,待抵达灵州时,曳勒罗已探知,朔方节度使李光弼奉旨从各守捉、军镇抽调兵马,并征召同罗、仆固、党项诸部,东进云州。 “李光弼若能攻克云州,然后出飞狐陉直捣安禄山的老巢幽州,数月间叛军必败。若安禄山一败涂地,实非汗国之福……” 灵州城酒肆雅间里,曳勒罗手指沾了点酒,在案几上勾勒出朔方军最可能的进攻路线。酒肆对面则是素叶镖局分号,不时有精干的武士进进出出。 “你们男人,整天操心的都是打打杀杀,自以为能呼风唤雨、掌控天下,其实经常连家都管不好。”曳勒罗的妹妹葛萨?曼尼娅冷眼斜觑门庭若市的素叶镖局,对哥哥的长篇大论丝毫不感兴趣:“纳几房小妾也就算了,凭空蹦出个比瑗儿还大的女儿,真是羞煞人。” “妹妹怎么还是放不下,不就是个女马匪吗,况且她早已婚嫁,又长居庭州。”曳勒罗随口安慰道。离开黑虎城前,他派人提前赶到夏州,约妹妹一家来灵州一叙。不料仆固怀恩父子要跟随李光弼出征,故他只见到了妹妹和外甥女。 “自从认下那个野种,他就对同罗贱人念念不忘,几次说梦话都念着阿库娅,真是死人比活人更难缠!”含酸带怒的葛萨夫人满脸憎恶:“为了宠小野种,不惜将族中最英勇的武士送给素叶镖局,他何曾对瑗儿这般上心?” “说起来瑗儿也该定亲了。”头疼不已的曳勒罗急忙岔开话题:“不知妹妹有何打算?” “吾正要与兄长商议此事……”唯有女儿的终身大事才能让葛萨夫人暂时放下对同罗贱人的恨意。 万里边夷朝帝阙,一方冠盖接咸秦。 与妹妹分别后,曳勒罗快马加鞭,飞抵长安,先到鸿胪寺献上一百匹漠北骏马作为元日大朝会贺礼,后又马不停蹄赶赴华州大营和潼关,先后拜见天下兵马元帅李琦和副元帅高仙芝,打听平叛战况,试探是否需回纥出兵勤王。不出曳勒罗所料,大唐婉拒汗国兵马入境勤王。 副元帅高仙芝质问回纥为何屯兵边境,曳勒罗笑答汗国是为防范叛军北上。而当曳勒罗反问缘何唐廷舍近求远,命黠戛斯派兵入塞时,李琦则以大唐皇室与黠戛斯阿热同出陇右李氏搪塞过去。 “高仙芝、封常清、王正见皆碛西名将,破小勃律、灭突骑施、毁石国、败大食、压吐蕃,无不战功赫赫。安禄山帐下虽兵强马壮,然能否胜此三人却是未知之数。双方势均力敌最好,战乱不休的大唐将无力西顾。若叛军兵力不继,汗国可私下出手相助。一旦叛军呈现败相,汗国当果断出兵幽州,借平叛之名取走安禄山积攒多年的家当。盛王担任元帅,太子则龟缩在长安毫无作为。杨国忠、高仙芝、封常清、史思明、陈。希烈等或多或少均支持李琦,想来东宫易主指日可待。既然如此,可否考虑毗伽公主与盛王联姻……” 返还长安途中,曳勒罗凝神深思,反复推测大唐内乱走势及长安朝堂风向,竭力为回纥汗国谋取利益。直到亲卫猛然勒缰止步,才将他从浮想联翩中惊醒。 “怎么回事?”思绪被打断的曳勒罗颇为气恼。 “禀阿波,前方有百余骑向东行来,从旗号看当为吐蕃人!” “吐蕃……”曳勒罗微微一怔,旋即猜出对方身份:“吐蕃赞普遣恩兰?达扎路恭为使来长安,所怀心思当与汗国一般无二。若大唐陷入内战,碛西大地将是汗国与吐蕃逐鹿的战场!” “儿郎们,打起精神,咱们会一会吐蕃人!”曳勒罗哈哈大笑,挥鞭而出,直面飞驰而来的吐蕃雄兵。 第106章:长河冰封胡满川(二) 武牢东望战云凝,胡马满川金鼓鸣。 回纥与吐蕃使团在长安东郊勾心斗角之际,安西四镇节度使兼范阳节度使封常清正伫立武牢雄关之上,向东俯视连绵营帐、似海旌旗。 “安贼真劲敌也!某本打算整饬东都兵马渡河北上,于安贼决战于相、滑之地,以免战火殃及洛阳。孰料叛军迅疾如风,河北道北部为范阳军辖区,各州郡慑其淫威,多不战而降;相州、陈留、滑州等地与安贼素无瓜葛,守军竭力反抗,也不过稍微延迟叛军步伐。才不过一个多月光景,安贼已逼近武牢关,叛军偏师也杀入怀州,猛攻河阳城。” 其实早在陕州驱逐曳落河时,封常清已意识到叛军军容齐整、弓马娴熟,不可等闲视之。但他当时还心存一丝侥幸,想着曳落河个个都是千里挑一的精兵,叛军大部当不会如此凶悍。如今亲眼看到整齐如一的营寨、剽悍迅捷的斥候,封常清不得不痛苦承认,范阳叛军的战力绝不在安西军之下。 “高节帅,莫非某选错了?”封常清忍不住向西远眺,他相信,镇守潼关的高仙芝一定正在沙盘前推演关东战局。 十一月十五日圣人召集重臣廷议如何平叛时,封常清本可选择更为轻松的差遣。无论留在长安为圣人出谋划策、还是跟随盛王赴华州大营参赞军机、或者与高仙芝一起坐镇潼关,都比来洛阳招募兵马,直面叛军兵锋容易得多。 当时封常清面前貌似有无数条选择,但他心里清楚,其实自己别无选择。 博览群书、饱经世故的封常清深知,除非像安禄山一样大逆不道、起兵谋反,否则所有臣子的荣辱沉浮,皆系于天子一人。故而为人臣者一举一动,均须深思熟虑,以博圣人之欢心。 当前圣人最在意者何也?平定叛乱?天子当然忧心战事,急于剪除辜负圣恩的安禄山。然而,帝王之心如渊似海、深不可测,绝不会吹毛数睫,斤斤计较于眼前之战局。 封常清远在安西,却知三年来圣人念念不忘者,唯换嫡而已。东宫坐大、君王不安,扶幼铲强、圣人释然。 近年来霨郎君在长安推出将入相、编飞龙禁军、分安禄山之权,看似长袖善舞,然究其本源,皆因有意无意暗合圣人幽深心思,方得施展。譬如削安禄山平卢节度使之职,若非圣人有心借此为盛王谋遥领边镇之权,即便霨郎君有通天手段,也未必能动安禄山分毫。 而今安禄山托名“清君侧”兴兵作乱,圣人的心思却依然在东宫更迭之上。平叛廷议时,自以为有“先见之明”的杨国忠最先跳出,乞请圣人敕封盛王为天下兵马元帅,统管平叛事宜;倚老卖老的陈。希烈应声附和,心若明镜的高力士低头不语;卓尔不群的王正见冷眼旁观,踌躇不定的张均欲语还休;高仙芝与封常清虽不喜杨国忠,但他们更不愿东宫执掌兵权,遂附议。 神色凝重的太子见大势已去,转而赞誉盛王英武睿智、果敢沉毅,力荐李琦出任元帅。盛王虽连称不敢,故作谦逊,却并未投桃报李、举荐太子。圣人见群臣无异议,当廷颁旨,命盛王为天下兵马元帅、枢密使高仙芝为副元帅。封常清则毛遂自荐,愿前往东都迎战叛军。 之所以主动请缨,是因为封常清清醒意识到,平叛之战,宜快不宜慢、宜速不宜缓。对大唐而言,若陷入长年累月的内战,国力定会大损、中枢权威也将沉沦,周边藩属乃至国内其他军镇难免会生出不轨之心。眼下安贼刚起兵作乱,漠北回纥就态度暧昧、辽东平卢镇史思明的动向也含混不明。若不能尽快平定叛乱,天下恐将四分五裂、动荡不安。 对安西来讲,封常清与高仙芝苦心孤诣经营多年,在南边压制住吐蕃咄咄逼人的攻势,并将战火烧到吐蕃境内;在西边,堵住吐蕃窥探碛西的孔道,收服大小勃律,稳定河中局势。若叛乱延绵日久,圣人肯定会持续抽调安西军的主力回师勤王,陷入困境的吐蕃便会化险为夷,碛西的大好局面将毁于一旦。 封常清祖籍河东,可他自幼跟随外祖流放安西,对幽并诸州所知不深;安西军长年征战碛西,从未与范阳、平卢军切磋过。封常清倒是见过安禄山数面,在他眼里,安禄山不过是个集狡诈与谄媚与一身的粗鄙之人。故而封常清虽不敢轻视安禄山,但他深信,安禄山逆行倒施之举不得人心,凭借关中地理之形胜、西北边军之勇武、东南财赋之丰足,短则数月、长则一年,朝廷定能平息叛乱,届时东宫也必将易主。 封常清向来深谋远虑,叛乱尚未平定,他已开始琢磨盛王入主东宫后的朝堂格局。眼下杨国忠、哥舒翰、罗希奭、史思明与高节帅因不同缘由,均选择支持盛王取代太子,可各方之间并非亲密无间,一旦大功告成,势必要分出个亲疏远近。到时究竟何人能够成为盛王的股肱之臣呢?平叛功劳之高低就显得愈发重要。 当圣人定下三路出击之策时,为安西军计、为高节帅计,封常清毫不犹豫挺身而出,甘愿赴东都担任抵御叛军的先锋。 领兵作战多年的封常清岂会不知洛阳周遭不若关中险固、郡守团结兵弱不堪用,但他深信自古功名险中求,对自己整军练兵的能力也颇为自负。 封常清断定叛军冬季兴兵、远道而来,一路苦战行至河南,必人困马乏、锐气全无。而东都有民百万,武库齐备、粮草充盈,旬日间可募骁勇数万,依托安西牙兵和长安禁军为骨干,不出两月便可练出一支可战之兵。 封常清的计划是,若叛军遭遇沿途郡县阻击,南下迟缓,他将挥师北上,与之决战于相、滑。一旦能大胜安禄山,平定叛乱指日可待,安西军将成为大唐第一强军,高节帅与自己也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若叛军一路势若破竹,杀抵东都。封常清将斫断河阳桥、固守武牢关,待陇右、河西援兵赶到再徐徐反击。洛阳作为东都,地位仅次长安,远高于北都太原。只要能成功守住洛阳,功勋也将在王正见、李光弼之上。 圣人对勇荷重担的封常清甚是满意,敕封其兼任范阳节度使,统领河南道平叛事宜,并抽调飞龙禁军两千、龙武禁军和南衙卫军各三千交付与他。封常清在关中招募万余义从后火速出潼关,收复陕州,重新联通东西二都。 在陕州驱逐曳落河时,封常清吃了个不大不小的亏,若非飞龙禁军骁勇善战,收复陕州恐将折损更多兵马,毕竟新招的义从训练不足,只能壮壮声势。故田乾真渡河北窜时,急于奔赴洛阳的封常清既无心也无力追赶。 “霨郎君果有先见之明,否则为何早在数年前便矢志削弱安禄山,并琢磨出精兵换流民的奇思妙想。”庆幸飞龙禁军锐不可当的同时,封常清对王霨愈发好奇:“曳落河猛若饿虎,安西军却远在碛西,单以数千飞龙禁军为骨干恐不足以战胜安贼。可惜霨郎君已跟随王正见北上河东,若此子在某帐下,当抵数千精兵。” 思虑至此,封常清灵光一闪,在行军途中撰写书信两封,一封送高仙芝,简述陕州战况,提议高仙芝以副元帅的名义从河东抽调兵将;一封寄河东,痛陈兵力不足,恳请王正见割爱施以援手,让王霨南下洛阳相助。 封常清虽喜王霨之才,但他深知王正见对幼子溺爱非常,故他此举并非真要请王霨介入洛阳战事,而是借机从河东“勒索”点兵马,毕竟河东乃边角之争,东都才是平叛主战场。 行至洛阳,封常清命卫伯玉率一千飞龙军和三千义从进驻河阳城,守好洛阳北方门户,然后开府库、募兵马,转眼就募集六万新兵。 新募之兵方训练数日,安禄山大军已攻克相州,正渡河围攻陈留(今河南开封市陈留镇一带)。大惊失色的封常清急令河南尹达奚珣与监军边令诚协力镇守洛阳城,并分兵一万扼守伊阙等城南关隘,自己则亲领五万兵马进驻武牢关。 在此期间,阴魂不散的田乾真曾驱使怀州民众猛攻河阳,沉不住气的卫伯玉出城迎战,险些丢了城池,让封常清大为恼火。 “卫伯玉骁勇善战,然其乃匹夫之勇、妇人之仁,非帅才也!”对卫伯玉略略失望之时,封常清收到王正见的回信,愕然得知王霨已奉令率四千兵马出轵关陉前来襄助。 “君子可欺之以方……”封常清对自己的小手段有点惭愧,但他心中旋即又生出一丝疑虑:“事出反常必有妖,王正见怎舍得放王霨南下?” 不过,虽微有疑惑,但能在大敌当前、兵力窘迫之时得人相助,封常清对王正见父子还是甚是感激:“东宫即将易主,王正见父子未来的日子必不好过,那时某与高节帅多帮衬一二,也算还了今日人情。” 第106章:长河冰封胡满川(三) 戍楼吹角起征鸿,猎猎寒旌背朔风。 “封节帅,用此物瞭望观敌更佳。”封常清正扶栏沉思间,眼前兀然出现一个半尺来长的铜管。 “望远镜?!”封常清持镜细观,但见数里外本模模糊糊的叛军营盘陡然清晰无比,大纛上的“安”字仿佛近在眼前。 观望片刻后,封常清将望远镜还与王霨,抚须寒暄道:“素叶军初来乍到便大胜曳落河,可喜可贺,有霨郎君相助,某无忧矣!” “封节帅谬赞!”王霨恭敬施礼:“望远镜虽小,工序却甚是繁琐,急切间素叶居仅赶制百余副,为助节帅破敌,在下带了三十副过来。” “霨郎君费心了。”封常清意犹未足:“西征石国时……” “另有配重石砲一百具、猛油火三十车,现囤积于河阳南城,某已交付卫别将。” “好!”封常清大喜过望:“有此利器在手,武牢关将固若金汤。” “不知节帅今日召某来此有何吩咐。” “霨郎君,河阳战事如何?” “禀节帅,当下城中守军近万,北岸叛军约为我军两倍,观其旌旗,主将当为前范阳兵马使田承嗣,田乾真部也在其中。” “田承嗣、田乾真……”封常清沉吟片刻后道:“霨军使可有信心守住河阳?” “那卫别将……”王霨不答反问。 “霨郎君,明人不说暗话,某在关中和东都招募的六万多义勇初成规模,然难称强军;麾下裨将数十,却无堪用之人。武牢关外叛军近十万,即便有雄关为障,某仍忐忑不安,须臾离不得卫别将和驻守河阳的北衙禁军……” “若节帅准某率素叶军便宜行事,在下定为节帅守住河阳城。”王霨朗声道:“不过,小子也有个不情之请。” “难怪方才霨郎君出手如此阔绰,原来有求于某。”封常清哂笑不已。 “封节帅,先贤曾言:未虑胜、先思败,倘若洛阳失守,城中百万民众将遭灭顶之灾,敢问节帅将如何应对?” “霨郎君言下之意是不看好某和安西军?”封常清冷哼道:“据边监军言,近日还有数支远道而来的粟特商队陆续进入洛阳城,商贾之辈尚不惧战火,久负盛名的霨郎君为何如此畏首畏尾。” 王霨迎着封常清锋利的目光,毫不躲闪:“小子深信以节帅之才,定能令安贼铩羽雄关、寸步难行。某也愿肝脑涂地,供节帅驱使。” “既然如此,何需大费周章疏散百姓?”封常清面色稍霁。 “古人云:善骑者坠于马、善水者溺于水,善饮者醉于酒,善战者殁于杀。战况瞬息万变,宜未雨而绸缪,毋临渴而掘井。节帅若能阻叛军于关下自然普天同庆,可一旦有个万一,节帅不畏史笔如铁乎?” “史笔如铁……”封常清沉吟许久方淡淡道:“史笔虽可畏,时诽却能杀人。霨郎君是否想过,若某令洛阳城中百姓四散避难,圣人当作何想?满朝文武当作何想?” “敢问节帅,洛阳城中粮秣足否?武牢关里军械齐否?” “军械粮草自然多多益善……”封常清随口答道。 “博良商行是扬州数一数二的海商,听闻安贼起兵,东主赵无极义愤填膺,为助节帅破敌,遂慷慨解囊,从江淮采购数十船大米,此刻正沿通济渠北上。然北方天寒地冻,船最多行至睢阳(今河南商丘)便得卸粮……” “为固守东都,某可征调数万民夫南下运粮。”七窍玲珑的封常清一点就透,并举一反三道:“听闻霨郎君征得高节帅同意,在长安西郊广设厂坊打造军械,是不是也需要点人手。” “在下一点小心思,瞒不过节帅。”王霨微微一笑。 “洛阳城中数十万户,某担心霨郎君此举杯水车薪。”封常清轻叹道。 “中原百姓久不识兵戈,安土重迁更是黎民之性。即便节帅严令民众出城避难,恐也不会有多少人离开。”王霨颇为无奈。 “既然如此,霨郎君又何必费心劳神?” “某自求心安耳……” 王霨想到死于猛油火的怀州百姓,长叹一声,神情萧索。他前世记忆中,自从封常清失守虎牢关,洛阳便屡遭兵燹,可谓白骨露于野、百里无鸡鸣,千年名城备受摧残。正是为避免悲剧重演,王霨才在父亲接到求援信时自请南下,否则以王正见之心,是绝不肯答应封常清所求的。 “难为霨郎君了!不过若要借运输粮草、打造军械之名疏散民众,还需一人点头……” “节帅是指边监军吧。”王霨心思澄明:“从河阳来武牢关途中,某已绕道洛阳城拜会了边监军、达奚尹和卢中丞。” “边令诚与霨郎君也算故交,某若没记错的话,达奚珣当是霨郎君应进士试的主考官,卢奕卢中丞则是卢杞的父亲。”封常清屈指盘点道:“难怪霨郎君姗姗来迟,敢情洛阳城中皆汝故人。” “节帅博闻强志,小子佩服。”王霨笑道:“西征石国时,某已识得边监军,深知其人秉性,登门时特意带了数箱玻璃器皿和庭州银币。边监军对抽调民夫运输粮草、打造军械颇为支持。” “如此甚好!”封常清拍了拍王霨的肩膀:“大丈夫行事自当如是,万不可扭扭捏捏、缩手缩脚。” “通权达变,不得已而为之。”苦笑不已的王霨想起与边令诚交涉的过程,忍不住阵阵恶心。 “河阳三城易守难攻,区区两万叛军不足为虑。即便事有不谐,霨郎君可烧断浮桥,独守南城即可。”封常清细心叮嘱道。 “某更担心朔风猛烈、大河冰封,若叛军从冰面渡河,洛阳危矣。” “今冬算不得酷寒,吾记得前几日河面尚不能行人。”封常清捻须道。 “难道节帅派人试过?”王霨吃了一惊。 “霨郎君可读过晋人郭缘生著的《述征记》?”封常清得意笑道。 “小子惭愧……” “《述征记》乃一部记载中原山川、交通的行役记,书里谈及大河时,顺手记录河边民众试探河冰薄厚的办法,甚是有趣。” “请节帅赐教!” “不知河冰能否过人时,可捉狐狸一只,放于冰面。狐性多疑且善听,一旦听到冰下尚有水声,它绝不肯过河。若狐狸敢从冰上走到对岸,车马也就可以放心渡河。某早命士卒捕捉狐狸数十只,以便每日查探冰面。” “小子受教了。”王霨施礼道:“不过,为万全计,某欲沿大河南岸广筑望楼,并以石砲日日击砸冰面,还望节帅恩准。” “霨郎君思虑周全,某岂会不允?”封常清喜道:“某听闻圣人已敕封哥舒翰为枢密副使,并遣飞龙将军张守瑜催促陇右、河西兵马火速来源,河源军使王思礼已率五千骑兵为先锋出潼关。某等最多只需坚守十余日,西北边军当陆续抵达,到时某定可大破安贼。霨郎君独守河阳之功,某绝不会忘记。” “李先生一入长安便雷厉风行,有其在圣人身侧出谋划策,实吾辈之福。”王霨一早收到阿伊腾格娜的飞鸽传书,对李泌回归朝堂甚是欣喜:“多谢封节帅,小子必竭尽所能,不教胡马渡河阳!” 万鼓雷殷地,千旗火生风。 天宝十三载(754年)腊月二十五日下午,零零碎碎的细雪遮挡不住河阳北城内外的冲天杀气。坚若磐石的城头上,素叶军弩炮团士卒躲在女墙后面,操纵着神臂弓和庭州砲,一刻不停地将巨弩和石弹射向城外。在他们身侧,凛然无畏的刀盾兵和神情坚毅的长枪手紧盯城下,防备来自敌军云梯的偷袭。四百名弓箭手则一线散开、站在后列,他们听从将佐的号令,不时张弓仰射,将躲过弩炮团攻击的漏网之鱼逐一清除。 城池中,二百名重甲长刀的陌刀手聚在门洞中,蓄势待发;陌刀手身后,重骑兵、轻骑兵、配重投石机星散各处,辎重营的士兵带着数百名原守军如鱼穿梭,络绎不绝地搬运箭矢、石弹、滚木等守城器械;担架在手的医护营士兵初上战场,跃跃欲试,可他们等了许久,却迟迟无用武之地。 河阳北城外,焦躁不安的田乾真见攻城士兵根本接近不了城墙,懊恼无比:“猛攻大半个时辰,梢砲还未发威就被素叶军的石砲敲掉,白白折损百余名士卒仍一无所获,当时某若能一鼓作气拔下河阳城,何至于此!” “阿浩稍安勿躁!”范阳兵马使田承嗣抚摸着下颚的山羊胡,定睛打量着城头的旌旗:“汝确定守城的是王正见的幼子王霨?” “承嗣兄,错不了,那日就是这种射程超远的巨弩让儿郎们吃了点亏!”田乾真指着自上而下扫射的神臂弓恨得牙痒痒。 “有趣!”出身将门世家的田承嗣对不断倒在雪地里的下属浑不在意:“北庭军西征石国,弄出了猛油火、配重石砲;霨郎君一进京,长安市井凭空出现连弩;如今素叶军参战,又来了个巨弩。阿浩,会不会这些稀奇古怪、威力无比的玩意都是黄口孺子搞出来的?” 第106章:长河冰封胡满川(四) “怎么可能,听说他才一十六岁。” “之前听市井流传此子天生宿慧,某以为是乡野村夫荒诞不经之言,今日细思,或是吾辈过于轻视他了。近几年朝中总有人想方设法暗中给节帅下绊子,高掌书记和严孔目时而怀疑太子和杨国忠,时而猜忌高仙芝、哥舒翰与王正见,可某却无端觉得丝丝缕缕均与此子有关。”田承嗣狐疑不已。 “这……”田乾真将信将疑:“承嗣兄何必绞尽脑汁猜测,只要活捉竖子不就真相大白了?” “一力降十会,阿浩所言不差。”田承嗣哈哈大笑:“此子聪颖过人,然其有一致命弱点,某今日便可破之!” 他人骤然听田承嗣之言,或许会以为他是个狂妄自大之徒,然田乾真却知,田承嗣向来说到做到,从不信口开河。 范阳、平卢、河东三镇谋士寥寥,武将却人才济济。之前威望最高的首推与节帅情同兄弟的史思明,不过安节帅卸去平卢节度使官职后,史思明与范阳军的关系就变得微妙起来。 除史思明外,范阳还有五员性格迥异的大将,堪称安节帅的心膂股肱,高掌书记以《孙子兵法》中的名言分别给他们取了绰号:“其疾如风”李归仁、“其徐如林”蔡希德、“不动如山”安守忠、“侵掠如火”崔乾佑、“难知如阴”田承嗣、“动如雷震” 武令珣。 作为年轻将领翘楚的田乾真尚难与五大将比肩,但深受安禄山器重的他已靠自身实力赢得范阳军上下的尊重。田乾真与五大将中的田承嗣相交莫逆,不仅因为他们同姓连宗,更因为田乾真十分敬佩田承嗣的治军之道和心智谋略。 范阳军上下公认出身幽燕将门世家的田承嗣治军最为严整,数年前安节帅曾特意挑选大雪纷飞的日子巡视各军营,不少营盘兵懈将怠、散漫放纵,令安节帅大为恼火。 待他临近田承嗣掌管的军营,只见营内寂静无声,若无一人。可进入营内检阅士籍、检点兵马,却发现全军将士无一人不在营内。 田承嗣不但治军极严,更长于临阵决断。他生性沉言寡语、阴沉不定,自己的心思密不透风,却能一眼看透他人心中所欲、觅得敌军之软肋,进而定计施策。 田乾真以作战勇猛、行事谨慎闻名,但非长于谋算之人,故他平日最喜与田承嗣煮酒论兵。田承嗣也深喜随侍安禄山左右的田乾真,主动与他连了宗,偶尔指点一二。 “承嗣兄,可是要动用……”田乾真思忖片刻,猜出田承嗣的打算。 “正是!守军部署已摸得七七八八,不必再浪费儿郎的性命。”田承嗣赞许地点了点头,高声喝道:“传某军令,上盾车!” 战车彭彭旌旗动,盾牌叠叠胡向前。 河阳北城杀声震天之际,与之相距近千步远的中城望楼上,素叶军医护营见习医师薛雅歌手持望远镜极目远眺,只见北城外乌压压一片敌军在神臂弓射程外摆成却月大阵。 厚实的刀盾兵和长枪手组成月牙正中,不少士卒抬着云梯、背着沙包,咆哮呐喊着奔向城池,大多却都死在半路上;彪悍的骑兵守在月牙两尖,宛如鹏鸟之双翼,蓄势待发。大阵之后隐隐还有不少人马,当是叛军大将所在之地。 “两侧轻骑皆奇装异服,大概就是萧菲说的什么契丹、奚、室韦部的散骑。敌军大将似乎有两人,都骑着青色的辽东名驹。”薛雅歌正聚精会神观战,忽见蚁聚蜂攒、贝联珠贯的叛军阵列中涌出数十台奇形怪状的大车。 她按照柳萧菲传授的法子拽动镜筒、调整焦距,讶然发现大车竟是由素叶居打造的四轮大马车改造而成。大车前方并无马匹拖拽,估计是由人力推动。车厢上方架起又宽又高的木板,车厢正面即木板上似乎还包裹有厚厚的牛皮。 北城城头的弩炮团显然意识到大车的威胁,神臂弓的弩箭带着万钧之力射向大车,弩矢虽穿得透牛皮,却无法破板而入;庭州砲抛掷的石弹砸在木板上叮当作响,却伤不了敌军分毫,唯有一辆大车的前轮恰巧被石弹砸烂,动弹不得。 “莫非牛皮下还有铁板?”初识兵戈的薛雅歌咂舌称奇。 医护营的担架队和急救队都在北城中,诊疗营地却设在更为安全的中城,与王霨的中军大帐相距不远。方才战事顺遂,正专心致志攻读《千金方》的薛雅歌就被闲得无聊的同窗好友柳萧菲拉到望楼上观战。 “待吾瞧瞧。”性急的柳萧菲拿回望远镜扫视战场:“不好,叛军竟找出对付弩炮团的手段了!大车后面必然跟随有叛军的敢死之士,一旦大车逼近城池,敌众我寡可就麻烦了。” “不还有护城河吗?”薛雅歌怯怯道。与爱舞刀弄枪的柳萧菲不同,她在素叶义学读的是医学,向以悬壶济世、救死扶伤为志,素爱侍弄花草、钻研药方,对行军布阵、攻城拔寨知之不深。 “车厢内肯定堆满沙袋,若我军无法阻止大车,不过半日功夫护城河就会被填平。”柳萧菲大急:“除非动用猛油火,否则北城肯定守不住。” 仿佛感应到两人的忧心,河阳北城城头登时飞起铺天盖地的火箭和密密麻麻的猛油火弹,数辆大车旋即燃烧起来。 “太好了!”薛雅歌见浓烟滚滚,不禁长舒一口气。 “可恶!”手持望远镜的柳萧菲忽而变色道:“叛军竟驱使民众灭火!” “什么?!”薛雅歌接过望远镜一瞧,只见雪火交融的战场上,数十名衣着单薄、畏畏缩缩的黔首百姓被叛军威逼着来到大车旁侧,拼命用簸箕扬沙。有几个手脚麻利的百姓试图逃向城门,转眼就被叛军。用弓弩射杀。肆虐的烈焰被沙子压住后,顿时变得无精打采。弩炮团的士卒见状,不得不停止射击。 “怀州已坚壁清野,他们定是从滑州抓捕的百姓!”柳萧菲气得浑身颤抖。 “怎么办?”平日里文文静静的薛雅歌也急的怒火攻心:“但愿霨郎君有破解之道。” 两人正琢磨王霨如何解救百姓时,中军大帐附近忽而传出收兵回营的鸣金声。 “退兵?!难道要放弃北城?”一头雾水柳萧菲系好绳索,缘绳而下:“雅歌,某去问问霨郎君,无法陪你慢慢下楼梯,汝自己小心点。” “无妨。”薛雅歌苦笑着摇了摇头,小心翼翼地沿梯爬下望楼,望着中军大帐凝思道:“霨郎君绝非畏难退缩之人,只是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寒雪纷纷落长河,坚城对峙闻金柝。 当日傍晚,细心巡视过河阳北城后,田承嗣换上普通士卒衣甲,站在南城楼上探头俯看被烧断的狭窄木桥,拍栏而叹:“虽已攻取北城,可惜敌军退而不乱,竟无法乘胜夺取中城和南城,更未能活捉王霨,实乃某之过也!” “承嗣兄何须自责,汝算透王霨小儿迂腐不堪,用在滑州缴获的四轮大车和民众为先锋,不费吹灰之力轻取河阳北城,已胜愚弟万倍。”田乾真笑道:“某已遵从兄长吩咐,派一队曳落河飞马绕道滑州渡河,将盾车克敌的办法禀报节帅,节帅知道后定会心花怒放。” “也不知节帅那边战况如何,计算时日,庆宗郎君应已南下攻打绛州了……”田承嗣并未局限于区区一座河阳城:“某担心的是封常清早已从素叶军手中获得猛油火、巨弩等利器,武牢关之险峻非河阳城可比,封常清行事老辣,绝不会心慈手软,驱民为先锋恐难撼动其心志,武牢关下恐将恶战连连。” “若我军攻破河阳,从后方夹击武牢,封常清当死无葬身之地,洛阳城也唾手可得。” “可惜,雪还是太小了点。”田承嗣伸出手掌接了数片雪花:“这几日某天天派人试探河冰之薄厚,无奈今冬偏暖,冰面无法承载大军通行。” “某观近日风急雪冷,多等几天……” 田乾真话未说完,就听南边传来轰隆隆的巨响。 “冬日怎会有雷?”田乾真一脸愕然。 “不,是敌军在砸冰。”田承嗣劈手夺过牙兵的火把,定睛向南观望,只见河阳中城里百砲齐发,一波波石弹将城池周围数百步远的冰面砸得千疮百孔。 “近八百步,果然厉害,好在北、中二城相隔一千余步。正因摸不清石砲底细,白日攻城时一个照面梢砲便全军覆没。”田承嗣默默算过石砲射程后,将火把还给牙兵,复又躲入阴影中:“某观王霨小儿行事颇有章法,想来大河南岸必是望楼林立、石砲群集,即便天气转寒,长河冰封,渡河亦难矣!” “那该如何是好?”田乾真甚是焦急。 “急也无用,不若先大睡一觉。”田承嗣并未沮丧:“明日再细细寻找对方的破绽。” 第106章:长河冰封胡满川(五) 可田承嗣并未想到,敌军根本不打算让他睡个好觉。三更时分,北城中兀然燃起冲天大火,斗大的石块密密匝匝,将睡得正酣的范阳军砸得晕头转向,契丹、奚、室韦等部兵马更是乱成一锅粥,慌不择路、夺门而逃。田承嗣和田乾真在牙兵拼死护卫下才躲过一劫,逃出河阳北城。 “怎么回事?桥不是断了吗?把守南城门的可是某麾下最得用的儿郎,他们并未见到任何敌人!”田乾真迷惑不已。 “有点意思!”胡须被烧掉一半的田承嗣不气反笑:“终日打鸟,不料今晚竟被鸟啄了眼睛。如今想来,吾等昨日攻城时,敌军石砲并未全力施展;傍晚砸冰,则是故意示之以弱,让我军上下误以为石砲的射程不过七百余步,放松警惕,实不知其射程竟远超千步。” “惭愧!某去庭州走过一遭,却不知配重石砲厉害如斯。”田乾真满脸羞红。 “敌军放弃北城本就是有意为之,存着瓮中捉鳖的心思。”田承嗣自嘲道:“攻城时军阵可聚可散,且我军骑兵甚众,动用石砲无法重创我军。竖子假意退让,就是等着半夜奇袭。事到如今,多说无益,先收拢兵马,查点损失吧。” 田乾真领命而去,不一会儿便着人回报,一万范阳军折损七百来人,契丹、奚、室韦等部死伤千余人,曳落河反应最为机敏,但也因火烧石砸减员二百。城外的滑州百姓则趁乱逃逸,十不存一。 算上攻城伤亡,甫一接战就损失两千多人,田承嗣正琢磨如何扳回一局,却见田乾真兴高采烈地带着一队室韦骑兵飞驰而来…… 天津桥下冰霜厚,洛阳陌上人行绝。 腊月二十八日寅卯时分(凌晨5点左右),监军边令诚在缭绕的香气中醒来后,随手拍醒两名暖床侍女。 “真是老了,觉都睡不踏实。”边令诚洗漱更衣完毕,歪在软榻上呷了口清香四溢的祁门红茶:“该死的王思礼,半路闹出军粮断绝的幺蛾子,害得某昨日折腾半响,筹备车马、人手给渑池送粮食,累得某腰酸背痛,也不知猴年马月才能离开东都,重回长安。” 自安西返京以来,边令诚先是奉旨宣慰幽州,谁知他刚离开安禄山就起兵造反,边令诚一路狂奔才逃回长安。他本想着这一趟差遣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可竟有人在圣人面前风言风语,说幽燕生乱皆他宣慰不利之故,吓得边令诚急忙求高力士出手相助,高力士则拿出他在幽州上的“献马”奏章,叱责边令诚不仅未察觉安禄山的狼子野心,反为虎作伥,险些丢了潼关。 边令诚急忙吐出十余万贯家私,才求得高力士高抬贵手,并按其吩咐主动上表,乞请担任封常清的监军,来到危机四伏的洛阳。 边令诚与封常清相识多年,两人互知根底,一路行来井水不犯河水。抵达洛阳后,封常清埋头于招兵买马、训练士卒,边令诚则勒令河南尹达奚珣在洛水南岸正对天津桥的尚善坊给自己寻了栋大宅子,安然享受左拥右抱、倚红偎翠的人间至乐,并时不时巧立名目,捞点外快。 初抵洛阳时,边令诚听闻东都御史中丞卢奕铁面无私,原本还有点担心他出面顶撞自己或暗中上表弹劾,特意密信高力士身边专司报送奏章的小黄门,让他多加留意。 这名小黄门早被边令诚喂饱,两人已有过数次交易。待确认卢奕并未秘奏揭发自己丑行后,边令诚愈发肆无忌惮。 封常清率四万多大军赶赴武牢关前线时,边令诚则托病留在洛阳,与达奚珣、卢奕一道执掌东都守军。 前几日,十万叛军云集武牢关前,更有两万偏师围攻河阳三城,本来边令诚十分担忧,早悄悄收拾金银细软,随时准备拔脚开溜。 鏖战数日后,从战报看,封常清血战雄关,牢牢扼住安禄山东进步伐;霨郎君巧计百出,歼灭叛军数千,令其无法渡河威胁洛阳;来自陇右的首拨援军则指日可待,忐忑不安的边令诚才松了口气。 边令诚计算行程,本想着王思礼部二十五或二十六日即可抵达洛阳,谁知前日忽然接到华州大营加急军报,令洛阳军民如望云霓的五千陇右铁骑竟因断粮滞留半途,盛王命洛阳守军迅速押送粮草至渑池。 输送军粮的繁琐事务其实都是卢奕一手操持,边令诚作为监军,不过到场点检数目,做做样子。当然,他没忘了趁机私吞十车粮食,倒卖给粟特商人小赚一笔。 “卖粮食不过得点辛苦钱,无甚趣味。”摩挲着婢女白皙修长的脖颈,边令诚深感积攒的家私太少:“暮年将至,却有太多玩意没有享受过,得抓紧机会多捞几笔,即便不能如王元宝那般富可敌国,也要再弄个几百万贯。” 忆及王元宝,边令诚蓦然想起素叶军使王霨数日前送来的几箱玻璃器皿,闲坐无事他忙让侍女拿出几件把玩一番。 “一件金星玻璃水丞市价七十余贯,一套缠丝玻璃酒具要一百三十多贯,它们的成本究竟几何?王元宝发家靠的就是贩卖琉璃、烧制玻璃,可见利润极厚,若能插手玻璃生意,某岂不是富甲一方。” 思虑至此,边令诚顿觉浑身发热:“王元宝诽谤朝堂重臣,已横死牢中,如意居的店铺都被北衙禁军查封,工匠也收归少府监,若能弄几名技能娴熟的工匠,岂不是财源滚滚。” 边令诚琢磨半天,却发现自己离开长安太久,在外朝竟无一二得力羽翼;而内朝中,依然是高力士一手遮天,他只能低眉顺眼、唯唯诺诺。 “霨郎君真是个妙人,为了招募人手竟舍得赠某重金,素叶居铸造的庭州银币沉甸甸的,分量最足。”想到王霨,边令诚忽然拍了一下大腿:“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听闻如意居烧制玻璃的配方乃霨郎君的手笔,有他在还用找什么工匠,天亮后找个由头请他来城中议议此事……” 朔风利似刀,朔雪密如织。 边令诚正喜滋滋做着金满箱、银满箱的美梦时,房门忽被撞开,一惊慌失措的小黄门带着寒风冲了进来。 “混账东西……”被扰了“雅兴”的边令诚勃然大怒,抬脚将冒冒失失的小黄门踢翻。 “少监,叛军进城了!东都完了,达奚珣和卢奕正张罗兵马,打算拼死一战。”倒在地上的小黄门嚎啕大哭。 “呸!你是不是得了失心疯,说什么胡话,某昨晚才翻过战报,武牢关、河阳城节节顺利……” 边令诚话未说完,就听窗外杀声隆隆、哭声震天,他急忙跑到屋外,只见东北角红彤彤一片,无数坊市已陷入烈焰之中。 “怎么回事?!”边令诚如坠冰窖,浑身筛糠。 “少监,守不住了,快逃吧。”涕泗满面的小黄门紧紧抱住边令诚的大腿:“洛水冰封,无法行舟,外郭城西侧无门,必须绕道南城,路途甚是遥远。少监若再犹豫,恐将落入贼手,偌大家产都会便宜别人。” “速命南衙卫兵整军备马,某要率他们突围出城,赴渑池搬援军,以收复东都。”眨眼间,边令诚便想出冠冕堂皇的借口。 封常清赶赴武牢关时,在洛阳城中留了两万人马,其中原东都驻军七千余人,向来归河南尹统辖;新募义勇一万,封常清命允文允武的东都御史中丞卢奕执掌;边令诚能够使唤的,唯有从长安带来的三千南衙卫兵。为便于随时撤离,边令诚特意将他们的营地安排在尚善坊北、洛水南畔。 “诺!”小黄门大喜,一溜烟去了。 片刻功夫后,十余辆车辙深深的四轮大马车在南衙卫兵的护卫下,冒雪沿宽阔的天街向南逃窜,直奔定鼎门而去。沿途军民见城北火起,本就忐忑不安,待发现有军旅临阵逃脱,愈发慌张,急忙拖家带口加入逃难队伍,一传十十传百,洛阳南城登时兵戈抢攘、你抢我夺,一副末世情形。 遥望洛阳城,茫茫走胡兵。 气喘吁吁的王霨盯着人喧马嘶、火光烛天的洛阳城,咬牙切齿、心若刀割。 叛军被“请君入瓮”之计狠狠教训后老实很多,连夜退出河阳北城,重回北岸扎营。王霨虽早命刘骁备好修复桥梁的木料,但他并未着急收复北城,而是继续固守中、南二城与敌军对峙,毕竟北城三面临敌,不若中城易守难攻。 之后天气时晴时雪,双方隔河对峙,看得见摸不着,数日间倒相安无事,并未再起兵戈。 王霨前世读过些许关于中国历代气候变迁的文章,隐约记得唐朝气温偏暖、湿润多雨,黄河的结冰期比后世要短,且冰层不甚厚,走车行马风险颇大。不过,即便如此,王霨仍加派人手巡视大河南岸,负责砸冰的配重投石机也毫不停息。除此之外,素叶军还征调人手修缮沿途烽火台,便于向武牢关、洛阳城通报紧急军情。 第106章:长河冰封胡满川(六) 从武牢关传来的消息看,这几日安禄山驱使叛军日夜不停攻城,给守军造成不小伤亡。好在封常清指挥若定、麾下将士还算尽心职守,巍巍雄关遂成叛军葬身之地。 王霨听闻安禄山也使出驱民为先锋的卑劣手段,令百姓推着盾车攻城。可封常清不为所动,喝令配重投石机抛掷猛油火弹,发动无差别覆盖攻击,关下顿时玉石俱焚、死伤惨重。安禄山见封常清心若铁石,一时也无计可施,不得不继续用人命去填武牢关这个无底洞。 经过前世洗礼的王霨无法赞同封常清的铁腕手段,但他亦知,战场本凶险之地,即便诸葛再世、卫霍复生,也不敢保证不误伤百姓。王霨虽竭尽全力救下怀州民众,可对被田承嗣抓获的滑州百姓,他也只能寄希望于夜烧北城之举,但愿民众能趁叛军混乱逃出生天。不过,但凡有一丝可能,王霨还是期望能凭手中横刀,多救护几名无辜百姓。 数日来河阳三城风平浪静,想到陇右援军不日即将抵达东都,军纪严明、枕戈待旦的素叶军难免也有几丝松懈,千余名驻守河阳城的原守军自然更为懈怠。 王霨从虞候团收集的信息里发现端倪,急召队正以上军将来中军大帐议事,反复叮嘱三军加强戒备,并令李晟、南霁云、雷万春和刘骁等将佐加强巡察,虞候团也要深入纠察。用霹雳手段严惩数名玩忽职守的士卒后,全军上下为之一振。 腊月二十七日夜,王霨与李晟、卢杞、阿史那雯霞等围着沙盘商议半天洛阳战局,直到亥时将尽(晚上快11点)方散。劳累一天的王霨才睡下不久,忽有牙兵紧急来报,说河阳城西南侧的数个望楼灯火突灭、音讯全无。 为及时掌控军情,王霨严令黄河南岸各望楼每隔半个时辰用烽火报一次平安。如今多个望楼同时失联,定有大事。 王霨一面命南霁云速率斥候营前去查探,一面披甲悬刀、整饬兵马。不待斥候营回转,洛阳城头冲天而起的熊熊火焰已说明一切。 “速燃烽火向武牢关示警!牙兵团、骑兵营,随某前往东都;陌刀团、战车团、弩炮团汇合斥候营后,前往安喜门外的五里亭等某军令;雷校尉率步兵营其余各团固守河阳城;刘校尉催促辎重营收拾营地,随时准备开拔。” 随着一连叠军令传出,素叶军各部应声而动,宛如运转精密的器械,更似骤然猛醒的巨兽,舒展筋骨、磨利爪牙。 “霨弟,某可带萧菲先潜入城中,查探虚实。”一袭玄色大氅的阿史那雯霞催马赶来。 “多带弩矢,除非万不得已,不要和叛军交手。”王霨叮嘱道:“不然日后某无法向……” “某之安危,和他人毫无牵扯,吾只在乎霨弟你怎么想。”阿史那雯霞不等王霨说完,冷冷转身离去。 “那姐姐多加小心,一定要平安归来!”王霨一脸苦笑。 “多谢。”阿史那雯霞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雪卷旌旗出河阳,风打铁骑踏寒霜。 “霨军使,某已探明叛军如何过河!” 王霨与李晟、卢杞等正凭火光和厮杀声推测洛阳城中的战况,忽听后方传来南霁云的声音。他扭头一瞧,只见斥候营的四百精骑护翼着百辆大车疾驰而来,后面跟着二百名骑着高头大马的陌刀手。其中有十余名斥候用坐骑拖着些枝枝丫丫的玩意,在雪地上留下一道道痕迹。 王霨仔细一看,险些叫出声来。斥候营带来的器物由木板、铁钉拼接而成,甚是粗陋,但观其形制,与后世雪橇、滑雪板相差无几。可他自穿越以来,从庭州到长安,从未发现类似器具。而今骤然见之,一瞬间惊慌失措,不免揣测叛军中是否亦有来自后世的穿越者。 “某听城中动静,叛军兵马为数不少,难道都是靠这些木板跨过大河?”面有忧色的卢杞打量着地上的陌生器物,深觉不可思议:“我军每日砸冰不止,河面上明孔暗洞数以百计,他们竟轻松避过?” “世人皆言霨郎君有宿慧,是否知晓此物?”李晟忍不住问道。 心神不定的王霨尚未想好如何作答,却听风雪之中人影闪动,定睛一瞧,却是之前去城中侦查的阿史那雯霞师徒。 “极寒之地的木马?”阿史那雯霞从青墨骐上一跃而下。 “木马!?”王霨搜检两世记忆,却依然不明所以。 “师父,这玩意可一点也不像骏马!”柳萧菲也迷惑不解。 “吾也从未见过木马,只是偶然听家父讲过,松漠都督府以北尚有极为辽阔的土地,只是酷寒异常,冬日积雪可淹没马背,故不宜农耕,人丁稀少。生活在那里的室韦人为雪天出行,练就一身踩木而行的本领,能在冰雪上疾若奔马,室韦人遂称之为木马。” “受教了!”王霨拱手施礼后懊恼得只拍额头:“此乃某之过也,竟忘了助桀为恶的室韦人经年累月与冰雪打交道,实在该死!” “霨郎君,事已至此,悔亦无益,当务之急是早定军策。”李晟沉声道:“雯霞小娘子乃苏十三娘高足,此去定有所获。” “叛军正在洛阳东北角自东向西杀烧抢掠、无恶不作,十分可恨!其兵锋已抵达宫城外。”阿史那雯霞怒道:“吾与萧菲沿屋脊坊墙走了数十坊市,借火光粗粗点了点敌军人数,杀入城中的叛军步骑混杂、军纪涣散,人数当不超过万人。” “城中不是有两万守军吗?为何被数千叛军压着打!”南霁云甚是不解。 “堪战之兵皆在武牢关,城中勉强看得过眼的唯有三千南衙卫兵。”王霨解释道。 “叛军并未过桥杀入南城,可南边却乱作一团、喧嚣不已。吾从天津桥上观望,驻扎在尚善坊外的南衙卫兵早人去营空,某担心边令诚已逃之夭夭。”阿史那雯霞又道出一个噩耗。 “此僚在安西就是出名的贪生怕死、贪财好色。日后再找他算账。”王霨深知边令诚底细。 “霨郎君,田承嗣部虽只是叛军偏师,然观其攻城时的阵列,其部当有两万多士卒。若城中只有数千叛军,剩下的兵马藏在何处?”卢杞幽幽提醒道。 “武牢关!”王霨倏尔明白卢杞所指:“轻骑疾行,背后偷袭,东西夹击,封节帅危矣!” “霨郎君,洛阳眼下虽乱,然城中叛军甚少,况且达奚尹和家父麾下还有一万多人,只要保住宫城,圣人那边便无大碍。若是武牢关丢了,安贼十万大军如潮涌来,不光洛阳守不住,陕州、怀州恐皆沦陷。故眼下洛阳只是癣疥之疾,武牢关下才是心腹大患。”卢杞劝道:“还有,霨郎君可否想过,田承嗣部骤然过河,封节帅……” “依汝之意,我军当不管不顾丢下东都,直扑武牢?!”佛口仁心的李晟无法认同卢杞的主张,直接出言打断。 “卢司马,吾方才在城中抓了几名落单的叛军,其中有人讲,不少东都官员已落入叛军之手,似乎令尊也在其中。某不确定消息之真假,故迟迟不敢言……”阿史那雯霞星眸中闪过一丝嘲讽。 “家父被俘!?”卢杞顿觉天旋地转,从坐骑上重重摔落…… 休道雄关百二重,洛阳宫殿化为烽。 东都洛阳街市格局与长安相仿,然因洛水贯穿其间,故不甚周正,宫城和皇城并未在城池正北,而是雄踞西北高亢之地,龙蟠三川谷,虎视东都城。 洛阳宫城与长安太极宫、大明宫等宫阙相比,防守极其严密,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宫城北有曜仪城、圆璧城前后重叠,东北、西北两角筑有隔城,皇城则从南、东、西三面半包围着宫城,将其拱卫得密不透风。皇城之南为是洛水,唯有天津桥可通南城;皇城东面还设有东城和含嘉仓城,东城乃守军营盘,含嘉仓城里堆满从各地转运而来的粮粟。 宫城与皇城城墙更是内外砌砖、坚固无比,整个东都宫城称得上坚若磐石、固若金汤。 顶着重铠的河南尹达奚珣站在东城城楼上,望着浓烟滚滚、烈焰熊熊的城池,老泪横流:“可怜我洛阳军民,平白遭此劫难!” 达奚珣本就是洛阳人士,进士及第后累迁至礼部侍郎,多次担任进士科主考官。三年前春闱大比,杨国忠的儿子杨暄、李林甫的孙子李仁之均为应试士子,当时大权在握的李林甫如日中天、攀附椒房的杨国忠圣眷正浓,达奚珣本欲点才学人品才学俱佳的王霨为状元,可碍于李、杨二人权势,不得不违心选杨暄为头名。 春闱之后,一向小心谨慎的达奚珣察觉长安朝堂暗流涌动,兼之心生莼鲈之思,遂厚赠高力士,谋得外放为位高责轻的河南尹。他本打算优哉游哉、终老故乡,谁知幽燕风云突变,逆贼犯上作乱,八街九陌、靡丽繁华的软红香土竟要沦为兵戈相争的修罗战场。 第106章:长河冰封胡满川(七) 在其位、谋其政,身为河南尹达奚珣不得不收起翰墨书香,日夜督促手下将佐操练士卒。无奈中原承平日久,洛阳军中吃空饷、冒名顶替者比比皆是。达奚珣去粗取精、披沙沥金,才勉强寻得一万可战之兵。 待安西四镇节度使封常清奉诏统领河南道平叛事宜,达奚珣方松了口气。封常清抽调精锐兵马前往武牢关时,原定将来自长安的南衙卫兵悉数带走,并不打算动用洛阳守军。可监军边令诚执意不肯,封常清只得从达奚珣麾下调走三千兵马。 封常清走后,洛阳城中遂成三足鼎立之势。边令诚领南衙卫兵蜷缩在南城;颇受封常清器重的御史中丞卢奕勇挑重担,率一万新募兵掌管北城;达奚珣亲率七千兵马拱卫皇城和宫城。 达奚珣深知洛阳守军战力平平,好在武牢关、河阳城战事顺遂,陇右、河西精兵日夜兼程而来,他倒是踏踏实实睡了几个安稳觉。 孰料战局倏忽万变,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叛军竟突然攻陷上东门和安喜门,杀入城中。被厮杀声惊醒后,达奚珣一面据宫城死守,一面急派心腹联络卢奕和边令诚。不料两人双双销声匿迹,不知躲在何处,连南衙卫兵也踪迹全无。 孤独无援的达奚珣一瞬间也动过弃城而逃的念头,可圣人的怒火、世人的指责、史官的铁笔又让他犹豫不定。踌躇不决间,叛军已横穿北城,前锋直逼东城脚下。达奚珣只得强打精神,号令麾下将士依托城墙与叛军对射。幸好叛军攻城器具比较粗陋,又忙于烧杀抢掠,守军一时还抵得住。 “驻守河阳的王霨不是出身将门吗?怎么无声无息间就败给叛军?以他的品行,当不会故意纵敌。可王正见父子与东宫牵连甚深,万一……远在武牢关的封常清应该看到烽火了吧,他是否遣兵回援东都……若陇右援军不因断粮滞留渑池就好了……” 心神不宁的达奚珣正胡思乱想,忽听西面响起轰隆的马蹄声。 “陇右王思礼在此,叛军纳命来!”马蹄声里炸出如雷怒吼。 “陇右军在此,叛军纳命来!”似乎有千百人齐声高呼。 “王思礼怎会来得如此之快。”达奚珣虽心存疑窦,但他立即命身边牙兵四散大喊:“陇右军来了!援军来了!” 正与叛军苦战的洛阳守军听闻陇右援军赶来,士气大振,不再畏叛军如虎狼。 “达奚尹,圆璧城北的龙光门外有人求见,自称是卢中丞家的小郎君。”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中,一名亲随在达奚珣耳边低语道。 “素叶军终于露面了,正要问问他们叛军从何而来……”达奚珣急令人带卢杞过来。 天津桥下淌赤血,通远市中伏寒尸。 “陇右军在此,叛军纳命来!”的吼声响起时,田乾真正骑在一匹从洛阳守军手里夺来的枣红马上,挥刀催促两名室韦千夫长全力攻打洛阳宫城。 室韦千夫长甚是滑头,面上对田乾真唯唯诺诺,却迟迟不收拢散在坊里肆意抢劫的部属。田乾真心中怒火腾腾,但他身边只有一千曳落河,不足以震慑奚、室韦两部的五千武士。况且室韦部刚刚立下大功,田乾真多少也得给他们点面子。 数日前围攻河阳北城时,有辆盾车的轮子被素叶军石弹砸碎,几名贪玩的室韦骑兵三下五除二将之改造成雪橇,玩过瘾后胡乱扔在城门外。 当夜素叶军动用石砲火烧北城,全军仓惶逃窜,这几名室韦骑兵冲出城门后,套马驾橇,在雪地上奔驰如飞,最先逃离险境。田承嗣也正是因此方知,室韦部素习木马滑雪之技,只是他们呆头呆脑,竟从未想到可以凭之滑过布满暗洞的薄脆冰面。 砍空数片怀州树林后,终于备足木马、雪橇。为避免被素叶军发现,田承嗣还特意命令不得砍伐大河北岸的树林。 过河时虽因冰洞折损数百人手,但与瞒天过海偷袭洛阳得手的战果相比,损失简直是微不足道。过河后,田乾真率曳落河为前锋,用强弓狙杀望楼敌军,沿云梯攀上洛阳城墙,斩杀懈怠的守军,顺利打开东都门户,横扫北城驻军,并大肆劫掠战马和金银细软。 之后全军兵分两路,田承嗣率一万多精锐向东疾驰,田乾真则统领数千兵马,肃清残兵游勇,纵容奚、室韦两部烧杀抢掠。 东都官员曾数次试图整兵反击,无奈兵弱将怯,方收拢好的队伍瞬间就被凶神恶煞的曳落河绞杀,十余名洛阳官吏皆沦为田乾真的阶下囚。 急于浑水摸鱼的田乾真一时顾不上审讯俘虏,随便在归义坊中寻了个浮屠寺,将战俘一股脑关于其中,并从曳落河中抽出两支十人队,专司看押。 田乾真从幽州带的三千曳落河历经数次战事损耗,已只剩两千来人,却又被田承嗣调走一千。为防备驻守河阳的素叶军反扑,田乾真命六百多名曳落河严守北城三道外郭城门,密切关注素叶军的动向。 手边只有千余曳落河的田乾真为乘胜攻打宫城,不得不命心腹鞭打脚踢,费了偌大力气才拽回一千多名被黄澄澄的金币、亮闪闪的银盘、滑溜溜的丝帛和娇艳艳的女子晃花了眼的奚、室韦武士。其余数千人依然散在北城各坊,根本不听召唤。不得已,田乾真一面催奚、室韦头领收拢兵马,一面试探着开始攻打宫城。 洛阳宫城墙高河深,守军也有所提防,三千心不在焉的部下有气无力的朝城墙上射射冷箭,根本无心扛着云梯攀爬城池。 “把守宫城的唐军将领真是昏聩无能,对战至今,竟不敢派人出城摸摸吾军之底细。若他弄清某眼下只有数千散兵游勇,号令士卒出城死战,某恐只能溜之大吉。趁汝病,要尔命,某若一鼓作气攻克宫城,节帅定然欢喜。”田乾真正督促奚、室韦两部奋力攻城,却听到“陇右军在此”的吼声。 “承嗣兄不是算定陇右军与封常清面和心不合吗?”田乾真满腹狐疑:“为何来得这般早,又如此巧?” 可不等田乾真理清头绪,来自宫城上的羽箭骤然变得急密起来,显然援军抵达让宫城守军士气大涨。与此同时,东北方向也人喊马嘶、刀兵大作。 “王霨小儿终于来了,比某想的倒是迟了些。”虽早知瞒不了素叶军太久,田乾真还是顿感草木皆兵:“好在大事已定,某按照承嗣兄的叮嘱从容撤退即可。待节帅大军突破武牢,别说东都宫城,就是打破潼关也不在话下。” “撤!撤!” 田乾真一声令下,曳落河随即四散而出,责令仍在抢掠的奚、室韦骑兵列队南下。 马鞍上挂着沉甸甸包袱的奚、室韦人虽恋恋不舍,但此起彼伏、络绎不绝的马蹄声、呐喊声令他们恢复了些许警觉。金银财宝虽好,也得有命享用才行,他们迅疾聚在一起,呼喝着向南奔去。而驻守城门的六百曳落河早已接到军令,放弃城门,向南城汇集。 “田别将,抓获的战俘怎么办?”一名曳落河亲卫请示道。 “都是些无用的软蛋,带着累赘,一把火烧了最干净。”田乾真丝毫不在意洛阳官吏的性命:“料理完毕后速与大队汇合。” “诺!”曳落河亲卫领命而去。在他背后,大队骑兵正策马奔驰。 田乾真率领队伍方行至承福坊与玉鸡坊间,左侧坊墙内忽射出一波稀疏羽箭,五六名奚族散骑随即倒地而亡。 “竟有如此不自量力之敌……”田乾真挥了挥手:“杀!鸡犬不留!”。 积尸若丘山,流血染洛川。 东都被穿城而过的洛水一分为二,为便于民众通行,洛水上自西向东共有四座桥。最西的天津桥勾连皇城南门与南城,乃东都第一繁华所在。 从天津桥向东,依次为旧中桥、新中桥和利涉桥。其中旧中桥年代久远,难荷重载;利涉桥为浮桥,屡屡遭毁。唯新中桥与天津桥一样,由巨石夯筑,最为坚固,为联通南北城的咽喉之地。 因驱散玉鸡坊残敌耽误些时间,田乾真在曳落河的簇拥下踏上新中桥时,东方已微微发白,骚动不安的南城一瞬间似乎也静了下来。 “不知承嗣兄是否得手,节帅也该对武牢关发起总攻了。此刻某兵微将寡,不得不暂避陇右军和王霨竖子的锋芒,可东都已注定是我们的!” 田乾真正得意洋洋畅想横刀洛阳、立马长安的场面,前方兀然传来阵阵惨叫声,刚下桥行至道德坊与安从坊间的奚、室韦士兵仿佛被镰刀收割的麦子,骤然坠马身亡。 “敌袭!敌袭!”奚、室韦武士抽刀抓矛,却看不清敌人躲在何处。 “本以为洛阳守军软若羔羊,而今看来,倒是有几分胆色。不过,羔羊就算长出犄角,依然抵不过狼群的爪牙。”田乾真拔出带血的弯刀,方才剿灭玉鸡坊残敌时,他亲手格杀一名负隅顽抗的敌将。 第106章:长河冰封胡满川(八) “杀!”田乾真劫掠北城之时,已派出精锐斥候混入南城,探知南衙卫兵不战而逃。故他深信,挡在前方的不过是些冥顽不灵的零散敌军,恰如玉鸡坊螳臂当车的守军。 田乾真吼声未落,明暗相间的半空响起阵阵刺耳且熟悉的呼啸声,蹴鞠大小的石弹和灌满猛油火的陶罐若呼号咆哮的狂风狠狠砸进拥挤的阵列,羽箭、弩矢绵绵不绝如遮天盖地的骤雨,风雨之下,人死马伤、血花四溅。 曳落河及各族武士欲四散躲避,可遇袭时大部兵马正在过桥,可谓左右无路、进退两难,只能以天灵盖硬抗。少许已过桥的骑兵试图驱马冲锋,可沉甸甸的包裹拖慢了战马的速度,好容易开始加速,迎接他们的则是漫天弩矢和雪亮陌刀。 “王霨!”田乾真大惊:“承嗣兄行前反复叮嘱某过桥向南,避开竖子麾下兵锐甲精的河阳守军,以南城居民为遮掩出城。为何他不在城北,反在南城?” 不等田乾真理清头绪、思好对策,前方天空陡然变亮,数百急若流星的光点密密麻麻,直奔桥面而来。 “猛油火!跳!”田乾真立刻猜出敌方意图,他当机立断,左手控缰、右手挥刀,猛刺坐骑臀部。吃痛的枣红马嘶吼着向左侧猛跳,跨过桥栏,跃入冰封河面。他身旁的几名曳落河亲卫反应稍慢了半拍,欲跟随主将驱马起跳时,火苗已蹿起一人多高,战马被吓得哀鸣连连、不听使唤。 一人一马行将落到冰上时,新中桥已变成惩奸除恶的烈焰地狱,恶贯满盈的歹徒们从未想到,报应会来的如此之快。 枣红马前蹄刚触到冰面,破裂声刺啦作响。田乾真从马背上飞跃而起,在冰冷刺骨的河面上滚了几滚,手脚并用向北岸爬去,根本不管坠落冰窟的坐骑。 上弦明月半,激箭流星远。 南霁云双指一松,雕翎穿过浓烟烈火、飞跃鬼哭狼嚎,扎入田乾真背部。 “惭愧,未能伤其要害。”南霁云再欲弯弓搭箭时,狼狈不堪的田乾真已挣扎着爬上河堤,消失在纷乱北城中。 “无兵之将,不过一匹夫耳。”王霨笑道:“燃眉之急是全歼闯入洛阳的叛军,然后驰援武牢关!” “诺!”收弓挺槊的南霁云一马当先,率领素叶骑兵杀向被烈火烧得七荤八素的敌军。二百名披挂重甲的陌刀手挥舞着刃如秋霜的长刀列阵跟随其后,专司补刀。 设在洛水南岸、新中桥东西两侧的庭州砲和神臂弓遵照参谋张颖伦的指令,抬高射角,掩护骑兵和陌刀团冲阵;素叶军在南城收拢的千余名洛阳守军则负责抓捕漏网之鱼。 新中桥北端,三百余名尚未过桥的曳落河转身要逃,迎面却杀来由达奚珣统领的数千洛阳守军。 “也不知卢杞和雯霞姐姐一行是否已救出卢中丞?更关键的是,密信能否赶在田承嗣杀抵武牢关前送给封常清。” 王霨一边指挥素叶军疾风扫落叶般围剿敌军,一边思虑通盘战局。方才踌躇于平息洛阳战火还是驰援武牢关之际,卢奕被俘的噩耗使王霨最终下定决心。 不过王霨并非意气用事,经缜密思考他意识到,封常清麾下驻守武牢关的士卒泰半为洛阳子弟,若放任田乾真部在东都为所欲为,武牢关守军的士气恐冰散瓦解,局面将无法收拾。故破解危局的肯綮并非追击田承嗣部,而是尽快铲除祸害洛阳的田乾真,以安定武牢关军心。 如何才能令驻守武牢关的洛阳子弟无后顾之忧呢?王霨灵机一动,挑黄磬、吴羿等十名聪明精干、手脚灵活的斥候,带上他的鱼符和亲笔信,使用叛军的滑雪板,走河冰避开田承嗣部飞驰武牢。在信中王霨简略告知封常清洛阳城战况,请他稍安勿躁、稳住洛阳义从,表示素叶军定能收复东都。 黄磬等出发后,李晟见素叶军兵力单薄、洛阳守军软弱无用,主动请缨前往渑池寻觅王思礼部,催其速来洛阳助战。 艰难平复心绪的卢杞见王霨心意已定,遂不再坚持己见。李晟离去后,心思恢复澄明的卢杞当即心生一计,他让南霁云将斥候分成两拨,一队多带金鼓号角,绕道潜入西苑,假扮为陇右援军,有意营造出千军万马杀来的假象,以提振守军士气、恐吓兵不满万的田乾真部;另一队则留在东都城北大张旗鼓,迷惑敌人。 与此同时,卢杞从龙光门进入皇城告知达奚珣真相,将希望完全寄托在素叶军身上的达奚珣遂打开皇城西侧的宣辉门,王霨亲率素叶军穿过皇城,走天津桥进南城。卢杞则在阿史那雯霞等人的护卫下进入面目全非的北城,营救卢奕。 抵达鸡飞狗跳、一片狼藉的南城后,王霨使出霹雳手段,以临阵叛逃的罪名处决七十多名溃军,射杀二百多趁火打劫的混混,暂时稳住局面。 兵为将胆,将乃兵魂。守军士卒四下逃生、不敢再战,多因找不到带兵之将。而今有兵强马壮的素叶军带头,从北城逃出来的溃军胆气横生,纷纷加入阵列。 熟稔东都城一街一坊的卢杞早算定心生退意田乾真必走新中桥,王霨略加思索,也觉得叛军多半会故技重施,意图用南城居民要挟自己,而旧中桥、利涉桥均不便大军通行。故收拢溃军后,素叶军飞抵新中桥南设伏,趁叛军过桥之时发起猛攻,一场烈火将杀孽深重的田乾真部烧死大半。 达奚珣听从卢杞的建议,在田乾真撤退时带数千精锐远远尾随,待叛军遭遇素叶军猛烈打击时,达奚珣趁势杀出,南北夹击若惊弓之鸟的叛军。除了数十名曳落河拼死逃出,其余叛军或死或降。 郎君新灭胡,士马气亦粗。 全歼田乾真部的素叶军士卒及洛阳守军正振臂欢呼时,面有戚色、泪痕未干的卢杞来到王霨面前。 “令尊呢?”王霨心生不祥预感。 “家父已殉国……”卢杞失声痛哭。 “怎么回事?” “霨郎君,我们干脆利落解决了归义坊太平寺外的叛军,救出许多被俘官吏,可卢中丞并不在其间。”柳萧菲快人快语:“后来听到玉鸡坊有刀兵声,我们急忙……” “霨郎君,叛军入城后,家父藏在玉鸡坊收拢残兵,恰逢叛军南下,待某赶到时,家父已惨死田乾真刀下……”涕泗横流的卢杞打断叽叽喳喳的柳萧菲。低头不语的阿史那雯霞则眼圈泛红,似因营救失败而羞愧。 “唉……”王霨长叹道:“子良兄节哀,可惜方才未能擒住田乾真。” “此某之过也!”南霁云面有愧色。 “霨郎君、南校尉,言重了!”卢杞胡乱擦了擦眼泪:“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他日某定将手刃田贼,为父报仇。然战事正急,吾不敢因私废公,东都残局可交达奚尹收拾,还请霨军使整肃兵马,驰援武牢,夹击田承嗣,荡清洛阳周边叛军。” “论心志之坚,某不若子良兄!”王霨狠狠拍了拍卢杞的肩膀:“兄之父,亦吾之父!兄之仇,亦某之仇!今夜妖魔作祟,明日朗朗乾坤!吾与兄齐心协力,共报此仇!” 烽火夜似月,兵气晓成虹。 王霨率军出洛阳奔赴武牢关时,雪后初霁、东方已晓,慵懒无力的朝阳照着白雪皑皑的原野,不仅不能增添几丝温暖,反而令人觉得愈发冰冷。 天气虽寒,素叶军的士气倒是颇为高昂,以柳萧菲为首的义学学员更是精神抖擞、神采飞扬,恨不得立即杀至武牢关,合剿田承嗣部。 自参战以来,素叶军可谓战必胜、攻必克,唯一的失误便是未能防止叛军过河奇袭东都,然此非战之罪,且经一番智斗,素叶军已成功肃清搅乱洛阳的敌军,故全军上下意气风发、气贯长虹。 受属下气氛感染,神情紧绷的王霨也稍感轻松;未能成功拯救卢奕的阿史那雯霞略微有点沮丧,但她见王霨精采秀发,心情也渐而舒朗;唯有新经丧父之痛的卢杞郁郁寡欢,只闷头赶路。 武牢关南连嵩岳、北濒大河,山岭交错、自成天险,乃洛阳之东大门。武牢关距离洛阳近二百里,两地由条濒临洛水南岸的直道相连。大道西段四十余里为平地,其余一百余里则紧邻嵩山北麓,夹在山河之间,地形甚是险峻。 素叶军车马并用,一路疾行,转眼已东行五十余里。由于天寒地冻,雪地上的痕迹经久不化,队列前方的斥候们不断辨识着道路上的印辙,以寻觅叛军的蛛丝马迹。不过敌军极其狡猾,估计是在马尾上绑有枯藤败枝,有意将路上的马蹄印弄得七零八碎、扑朔迷离。 “田乾真悍勇如狼,田承嗣狡诈胜狐,双田联手,还真是难斗。”听了散在大军四周的斥候源源不断传来的消息,王霨感慨万千。 “双田再厉害,还不是败在霨弟之手?听说田乾真骑着匹红马跳入洛水,在冰面上摔了个狗啃泥,真是可笑。”阿史那雯霞盈盈低语道。 “红马……”紧随师父身侧的柳萧菲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 第106章:长河冰封胡满川(九) “田乾真贵为曳落河的统领,竟不会挑选战马。换作赤炎骅,即便不能一步跃上北岸,也绝不会轻易掉入河中。”王霨对爱驹颇有信心。 “不对!”柳萧菲猛拍额头:“师父、霨郎君,吾记得田乾真的坐骑是匹神骏的青色辽东驹。” “或是备用马?”阿史那雯霞揣测道。 “不,某那日看得真切,其备用战马亦为青色。”柳萧菲语气笃定。 “幽并一带战马充足,田乾真身为安贼义子、范阳名将,所使战马定纯而不杂,兀然换乘红色驽马,的确蹊跷。”阿史那雯霞凝眉思索。 “不仅那匹红马根骨平平,东都城中曳落河骑兵的战力与怀州时比,也隐约差上几分。”思虑至此,王霨突然发现,自己遗漏了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既然凭木马过河,又何需真马……” “坏了!”心情低迷的卢杞最先反应过来:“叛军过河时并未……” 卢杞话未说完,前方遥遥传来震耳欲聋的马蹄声,旋有斥候急报:“前方有大队骑兵,凭声推测,人数过万。” “莫非是田承嗣?”南霁云驱马而来:“霨军使,咱们列圆阵防御?” “不,叛军不在前方!” 懊恼无比的王霨仰视着右边阴森森的山头,高声疾呼:“全军向东北方疾驰,远离山崖,到洛水边布却月阵!” “山崖……”不等南霁云思索明白,东方两三里外传来战马痛苦的嘶鸣声和骑兵坠马的哀嚎声。 “雪地里埋有铁蒺藜!?”南霁云顿觉危机四伏。 紧随嘶鸣、哀嚎声而来的,是雕翎撕裂长空的尖叫声、巨石从山坡滚落的轰隆声和人马骨头折断的咔嚓声。 羽箭破空声方起,警觉的赤炎骅就撒开四蹄,向洛水边奔去。训练有素的素叶军临危不乱,遵照军令迅疾转向北撤。即便如此,仍有十几名斥候葬身流矢之下。 积弩乱发,矢下如雨。 素叶军一路仔细扫清铁蒺藜,聚拢在洛水岸边,距厮杀之地只有千余步远,不用望远镜,王霨就可看到封常清的旌旗。此刻,旌旗笼罩在乌云般的羽箭中,破了七八个洞。 一蓬蓬羽箭倾泻而出、一块块巨石奔涌而下,它们结成一张硕大的死亡之网。网到之处,死伤一片、惨叫连连,殷红的血花在雪原上尽情绽放。 “战车团,尽力前推,用神臂弓压制山崖上的叛军!弩炮团,跟在大车之后,发射猛油火弹!”王霨见封常清部被铁蒺藜、巨石和人马尸首困在原地无法脱身,急令素叶军增援。 “叛军过河时无法携带马匹,故田承嗣根本无力长途奔袭武牢关,他之所以让田乾真大闹洛阳城,就是为了诱使武牢关守军回援,他可半路设伏。”卢杞扼腕而叹:“可惜某因家父之事中心动摇,竟未识破田承嗣的奸计。” “某已派人告知封节帅,素叶军会竭尽所能平息东都骚乱,为何他还要亲自回援。”王霨蹙眉不解。 “霨郎君,汝为平叛不遗余力,是否想过自身处境呢?”卢杞忽而问道。 “某之处境……” 王霨正思索间,山坡上浓烟滚滚、火势熊熊,叛军的猛烈攻势为之一滞。封常清麾下的唐军连忙趁机北逃,跌跌撞撞进入素叶军大车围成的却月阵内。 已吃过猛油火苦头的田承嗣反应甚快,命叛军扬土扑火。素叶军本想趁机前压,狙杀山上敌军,却遭箭雨阻拦。为帮封常清部争取更多时间,弩炮团不得不射尽所有猛油火弹遮蔽敌军视线。待武牢关守军全部脱离险境后,庭州砲也在神臂弓的掩护下撤进车阵。 操吴戈兮被犀甲,矢交坠兮士争先。 烟散火熄后,三千契丹武士手持弯刀圆盾,绕过尸横遍野、血流漂杵的路段,若飞流直下的瀑布,咆哮着冲向车阵。 庭州砲、神臂弓火力全开,用石弹、弩矢筑成一道铁壁铜墙,令无数契丹人头破血流。依靠马车遮蔽箭雨的唐军士兵则弯弓捻箭,射杀倾泻而来的契丹士兵。 契丹士卒身后,一千名并无战马的范阳轻骑手持骑弓,缘坡而下。但凡有契丹武士畏战不前,范阳轻骑立即毫不犹豫将其射杀。 山岭之巅,两千叛军弓箭手分成三部,轮番不断地朝天仰射,凭借居高临下的地利,压制唐军火力,逼迫素叶军的车阵不断收缩,猬集在洛水河畔。 “霨郎君,敌军占据地利,以有心算无心,封节帅部死伤惨重、军心溃散。我军虽侥幸躲过埋伏,然可战之兵不过一千八百余人,且猛油火已用尽,箭矢、石弹消耗甚剧。拖延下去,吾军必败!”卢杞忧心忡忡。 “如何才能突围呢?”王霨瞥了眼逃出生天后迷茫不堪的武牢关守军,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流血洛水畔,积尸草木腥。野战格斗死,败马悲嘶鸣。 两军弩来箭往、短兵相接之时,却月阵内,整饬好衣甲的封常清汹汹而来,疾声厉色道:“霨军使,汝可知罪?” “禀节帅,某不察田承嗣部施巧计过河,致使其偷袭东都得手,罪莫大焉。”甲胄在身的王霨拱手施礼道:“幸蒙上天庇佑、将士用命,某已协助达奚尹夺回东都。在下之前曾派人……” “霨郎君星宿下凡、天资聪颖,怎会中计呢?”封常清无心听王霨辩解。 “节帅疑某纵敌?”王霨双拳捏着嘎嘣作响,此时他终于明白卢杞话中之意:“放叛军过河于某何益?” “对霨郎君或无甚益处,但对东宫却大为有利。”封常清冷哼道。 “封常清,汝莫倚老卖老、血口喷人!霨弟向来不喜太子,你又不是不知道!” 忍无可忍的阿史那雯霞举剑指着封常清的鼻梁;卫伯玉一个箭步挡在封常清身前,左刀右剑,摆出防御架势;柳萧菲不管三七二十一,架起连弩,对准卫伯玉;一众拱卫封常清的安西牙兵立即拔刀怒视柳萧菲;跟随卫伯玉而来的黄磬、吴羿等素叶斥候也抽刀摘弩。 眼看双方都要动刀,王霨怒吼道:“放肆,统统退下。”他轻轻拨开凤眼圆睁的阿史那雯霞,凌然走到卫伯玉面前。 卫伯玉既不敢进、也不便退,只好弯曲双臂,将刀剑向怀里收了收。 “南校尉,将叛军过河使得木马搬出来。”王霨死死盯着封常清,冷冷道。 “诺!”南霁云恨恨瞥了眼封常清,领命而去,不多时,几个滑雪板被扔到安西牙兵面前。 “木马……”封常清眯眼瞅了会儿滑雪板才缓缓道:“看来是老夫冤枉霨郎君了。” 封常清的语气甚是诚恳,然王霨从其细微的面部表情看出,他的话不尽不实,只是大敌当前,与封常清闹崩有害无利,所以王霨顺势道:“在下未能阻止田承嗣部过河,罪孽深重,战后自会上表请罪。眼下唯求能为节帅效鞍马之劳。” “好说!”封常清从卫伯玉身后走出,扶着王霨双臂道:“寇可往、吾亦可往。叛军能凭木马过大河,吾军亦能借之渡洛水,只是不知霨郎君携带多少木马。” “在下思虑不周,只带了数十具,且用木马过河无法运送马匹。”王霨之前并未料到会在半路上遭遇叛军伏击。 “既然木马不够用,那就劳烦素叶军拆了大车,将木板铺于冰面,为全军辟出一条撤退之路。”封常清受滑雪板启发,忽生奇策。 “你……”阿史那雯霞刚一张嘴,樱唇便被王霨的手盖住,双颊羞红的她顿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诺!”王霨领命,转身喝道:“拆车!” 王霨一声令下,素叶军士卒不得不拿出斧凿,将好端端的四轮大马车大卸八块。战车团士兵个个两眼通红,但无人敢违抗军令。安西牙兵和飞龙禁军则七手八脚搬起木板,小心谨慎地铺在冰面上。 “多谢霨郎君!”卫伯玉收回刀剑,深深施了一礼。 “在下冒昧问一句,不知节帅过河后是回武牢还是去东都?”王霨不理卫伯玉。 “霨郎君,汝观某麾下还有多少兵马。”封常清低声叹道:“东都火起,烧亮大半夜空,百里外清晰可见。武牢守军中本就有三万多洛阳子弟,他们见家园生变,军心动摇。某派出的斥候尚未归来,便有洛阳溃军赶到关下,高呼汝勾结田承嗣,放叛军杀入东都。” “此必是田承嗣奸计,节帅征战碛西数十载,岂会看不破。”王霨急道:“某还特意派斥候给武牢关送信,望节帅勿忧东都战事。” “看破又如何?吾帐下只有五百安西牙兵、两千飞龙禁军见识过大场面,三千龙武军勉强可用,新募数万洛阳义从未经战火磨砺,一听东都城破,不辨真伪就丢盔弃甲,四散而逃。某使出浑身解数,也不过收拢近两万兵马。”封常清苦笑道:“且洛阳火起时,安贼大军闻风即动、倾巢而出,汝见事不可为,不得不退避三舍。” 第106章:长河冰封胡满川(十) “啊!”战况比王霨想象的还要糟。 “某弃关而去时才看到汝送来的密信,然木已成舟、回天乏术。”封常清幽幽叹道。 “田承嗣部过河后,霨郎君已处瓜田李下,然其一心为公,竟无暇思虑自身安危。某早该提醒,却因营救父亲乱了心神,实在不该。”卢杞暗自感慨不已,但他其实也明白,即便自己出言力劝,王霨依然会奋不顾身选择平息洛阳战火:“霨郎君,汝虽见识过人,然究其本心,仍为纯真赤子,不识世道之险恶。日后难免磨难丛生、荆棘满路……” 身陷埋伏、急于逃命的唐军士卒格外卖力,片刻功夫,木板已铺过河心,距离北岸不过十余丈远。 “霨郎君,铺板过河乃素叶军之功,汝先请吧。”阴沉萧索的封常清示意素叶军先过河。 “节帅,尊卑有别、礼不可废,岂有主帅受困裨将先走之理?还请封节帅尽快过河,返回东都整饬军旅、加固城防,以免洛阳士民沦入敌手。”王霨不假思索拒绝封常清的“好意”。 “既然如此,霨军使听令!”封常清面色一变,肃然道:“素叶军为后队,掩护全军过河再撤!” “诺!”慨然接令后,王霨走到阿史那雯霞身边耳语数句。 “不!”阿史那雯霞头摇得如拨浪鼓一般:“为何不派别人去?” “能令某托死生者,当下唯姐姐一人。” “当下……”酸喜交加的阿史那雯霞无奈点头答应:“好吧,可你一定要……” “姐姐放心,某心中还有太多未竟之业、不舍之人,绝不会止步于此。”王霨潇洒笑道。 “萧菲,我们走!”扬鞭从封常清身边经过时,阿史那雯霞斜乜着卫伯玉等,故意大声道:“看什么看,吾师徒二人非素叶军将士,不受军令约束,天大地大,来去自由!” “某岂敢拦雯霞小娘子。”封常清不以为忤,伸手请阿史那雯霞先走。 白刃洒赤血,素雪为之丹。 “竟劈车为板,铺出一条生路?”伫立山丘的田承嗣见唐军已开始渡河,又惊又喜。惊的是唐军反应机敏,喜的是不必再费心思索如何对付碍事的大车,且唐军既然有了生路,便不会有困兽犹斗之志。 “时机至矣。”田承嗣高声喝道:“传令契丹骑兵,冲锋!长枪手、刀盾兵、轻骑兵,准备接敌!弓箭手前压,覆盖射击!” 室韦部的木马虽无法运送战马过河,但洛阳城中蓄有大量战马。因时间仓促,田承嗣与田乾真二人只抢了四千多匹。为迷惑唐军,田承嗣只要了两千匹战马,其余皆交于田乾真部。 躲在山岭间养精蓄锐多时的一千契丹轻骑应声而动,呼啸着迂回到大道上,挺着长矛,冒着石弹和弩矢,冲向正与契丹武士血战的素叶军。 范阳军的弓箭手则在两千长枪手、两千刀盾兵和一千无马轻骑掩护下,步步向前,竭力将箭雨洒入唐军阵列。 素叶军步兵营大部均留在河阳城中,之前依靠四轮马车的遮挡,素叶军能轻松射杀契丹武士。 如今大车已化为木板,且封常清部正依次撤退,压力陡增的王霨只得将二百陌刀手部顶在最前,成为阻止敌军的中坚;四个团的轻骑下马转为步兵,竖起马槊护在陌刀手两翼;庭州砲和神臂弓退到阵列正中,由于之前已消耗不少石弹、箭矢,王霨命他们保存实力、精准射击;两个团的斥候和一个团的重骑作为预备队,结成锋矢阵,随时准备投入战斗;二百名牙兵则牢牢护在王霨身侧,负责守卫主将、传递军令。 白刃胜霜雪、排次若鱼鳞。 陌刀团士卒唐峥透过面甲,怒视着若铺天巨浪奔涌而来的契丹轻骑,依然有点紧张。可见周围袍泽皆持刀矗立、如岳临渊,深吸一口气的唐峥双脚发力,如挺拔的劲松,扎根大地、不畏风雨。 “为报答忠嗣太守,某一定要杀光敌人,誓死保卫霨郎君!” 唐峥家本是汉东郡自耕农,堪堪顾得上温饱。孰料富者愈富、贫者愈贫,郡里豪右勾结衙役,百般设计,肆意侵吞平民土地,唐峥家的数十亩地去年少两亩、今年短八分,生计日渐困窘。 唯有兼领四镇节度的王忠嗣被贬斥到汉东任太守时,下力气整顿吏治、约束地方豪强,唐家才过了几年太平日子。唐峥曾在街市上远远见过几次私服微行王忠嗣,对这位威震边陲的名将甚是敬仰。 可惜好景不长,天宝八载(749年),王忠嗣在汉东太守任上病逝,平息数年的兼并之风再起,唐家本就不多的田地被豪门、胥吏吃得一干二净,无奈之下,只得背井离乡、逃亡关中。 行至蓝田县时,父母心衰力竭,先后亡故,孑然一身的唐峥混入长安城苟且偷生。身高臂长的他偶然被北庭兵马使王勇相中,得以进义学就读,专习陌刀之术。后得知霨郎君乃忠嗣太守之子后,唐峥愈发勤学苦练。 几年间,唐峥个子猛蹿、气力大增,刀技更是日益精进。待霨郎君组建素叶军时,他是唯一一名被编入陌刀团的义学学员。 “杀!” 髡发结辫的契丹骑兵如铺天巨浪,狠狠撞上擐重甲、执长刀的陌刀队。矛来刀往、人喊马嘶,甫一接战,鲜血便染红双方甲胄。 “斩!” 唐峥脚步一错,一名契丹骑兵的矛尖从其亮若明镜的胸甲上掠过,留下一道浅浅划痕。唐峥趁契丹骑兵来不及收回长矛的空当,双臂奋力,舞动巨刃挥出一轮死亡之环。陌刀过处,人马俱碎,温热的血浆喷射而出。即便有面甲遮拦,唐峥依然嗅到浓重的腥气。 “十步杀一人、寇血洗冠缨!某喜欢!”唐峥怒声狂吼,冒着遮天蔽日的箭矢,挥刀斩向无穷无尽的敌军。 陌刀团两侧,素叶轻骑下马结阵,以如林长槊抵御着契丹骑兵的冲击。双方箭弩、石弹则在半空在交错而过,飞向各自目标。不过片刻功夫,倒在赤血原野的人马尸体越来越多,只是两军都杀红了眼,根本无暇顾及脚下踩的是敌人的尸首还是袍泽的遗体。 由于战场夹在嵩山、洛水之间,不甚开阔,契丹骑兵来不及将马速提到最高便与素叶军撞在一起,冲击力难免打了点折扣。况且,契丹轻骑所驭战马皆夺自东都守军,人马配合不够娴熟,战力无法充分施展。故以骑攻步,短时间内竟无法占得上风。 素叶军奋力苦战之时,源源不断的唐军正策马过河,逃离白刃相接、血流成河的修罗战场。 “部族散骑,难堪大任,不过用他们消耗敌军精力还算不错。”田承嗣冷笑道:“长枪手、刀盾兵,接敌!轻骑兵,弓箭手,压上去!” 与风弛鸟赴、倏来忽往的契丹轻骑不同,范阳步兵铠甲厚重、阵列严整,一眼望去便知是久经沙场的强军。待他们投入战斗后,气力稍衰的陌刀团伤亡迅速加剧,素叶军本就单薄的防线顿时摇摇欲坠。 “节帅,若霨郎君有个好歹,日后怎见王都护……”刚踏上洛水北岸的卫伯玉扭头望了眼杀声震天的战场,心有不忍。 “卫别将,汝赤心一片,岂知人心之险恶、世事之黑暗。有道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某之前一直担心哥舒翰暗中使绊,得叮嘱高节帅派云舟郎君陪同王思礼部出潼关。饶是如此,陇右军还是闹了出军粮断绝的把戏。某本以为王正见父子胸怀磊落,孰料节骨眼上忽生叛军偏师奇袭洛阳一事,此子之言,某或能信之一二,安居宫阙的圣人能信否?天下悠悠众口能信否?若他真坦坦荡荡,就多杀几名叛军以表心迹吧,日后若朝中有人攻讦、市井流言诋毁,此战之功足以替其遮掩稍许,想来王正见当能理解某之苦心。”封常清仰天长叹:“武牢已丢,东都危矣,某不畏圣人的雷霆之怒,唯惧殃及高节帅……” “节帅深谋远虑,在下孟浪了!” “也罢,若他真死在此地,终究是个麻烦,汝便领五百飞龙骑兵潜伏在北岸,接应其过河。”封常清叮嘱道:“记住,汝只需照管王霨一人。” 交代完毕后,封常清急催马向西,无论如何,他要尽力守住东都,至少不能让安禄山轻而易举占领洛阳。 雪刃霜飞,红血星流。 庭州砲集中剩余的所有石弹在范阳军阵中撕开一个裂缝后,南霁云一马当先,从陌刀团让开的通道中疾驰而出,长槊若灵蛇吞吐,接连刺死三名长枪手,将缝隙扯得更大。紧随其后的二百素叶重骑飙举电至,若利刃切豆腐,沿着缝隙汹涌而入,生生在范阳军中凿开一条血红色的道路,斥候轻骑则顺着通道纵马狂奔,挥槊侧击长枪手、刀盾兵阵列,苦苦支撑的素叶轻骑压力蓦然一轻。 “陌刀团,掩护战车团、弩炮团撤退!轻骑兵上马,准备后撤!”王霨见幸存的武牢关守军已过河完毕,遂急命伤亡过半的素叶军撤兵。 “霨郎君,汝为一军之首,不可有失。牙兵团,还不快护送霨军使过河!”卢杞见王霨纹丝不动,急得满头冒汗。恶战至此,素叶军已只剩牙兵团这只生力军。 “谁敢乱动!”王霨抽出吹毛利刃的雪影刀:“吾为一军主将,自当断后,敢有违抗军令者,某亲手斩之!” 牙兵们见状,略一迟疑,前方传来阵阵惨叫声。王霨抬眼望去,才发现西南方冒出一支杀气腾腾的骑兵队,观其甲胄,当是横行幽并的曳落河。 扫荡过范阳轻骑的素叶重骑正调转马头,准备背冲长枪阵,却骤然遭遇侧冲,转眼就被曳落河淹没,斥候轻骑奋力厮杀,却被曳落河死死挡住,不仅无力援救人数越来越少的重骑兵,反被聚拢过来的敌军围了个水泄不通。 第106章:长河冰封胡满川(十一) “牙兵团、轻骑兵,随某冲锋,援救重骑团和斥候营!卢司马,汝来指挥战车团、弩炮团,随时准备撤兵。” 王霨一磕赤炎骅,若一道红色闪电劈向屠戮素叶军的曳落河。鏖战许久的素叶军将士本已筋疲力尽,如今见王霨为救袍泽亲冒箭矢,士气大振,纷纷榨出最后几丝气力,拼死苦战。牙兵团多是效力北庭多年的老兵,此刻更是使出浑身解数,护翼王霨的同时奋勇杀敌。 “杀!”赤炎骅奔驰若飞,刹那间就冲到曳落河阵前,王霨往后一仰,躲开曳落河的槊锋,雪影刀缘槊杆而进,将敌人右臂齐腕斩断。 “哎呦,黄口小儿亲自上场了,还挺凶啊,有几分乳虎气势。”站在山岭上观战的田承嗣见王霨亲自率军冲杀,哈哈大笑:“可既然主将上阵,那汝手中当再无兵马可用。传某军令,剩下的轻骑兵,悉数押上,吾要全歼敌军!” 两千无坐骑的范阳轻骑变身步兵,手持长槊列阵杀入战场,军阵所过之处,不时有素叶骑兵中槊身亡。 此时王霨已与南霁云汇合,他们本想着能一鼓作气杀出,孰料田承嗣手中依然藏有数量庞大的生力军。 包围圈外,石弹用尽的庭州砲已开始后撤,心急火燎的卢杞正催促神臂弓集中火力射出通道,可弩炮团数个时辰中后先后经历两场大战,所剩巨弩亦不多矣,无法形成密集的杀伤。 “从此到东都,沿途并无跨越洛水的桥梁,封节帅部不可能迂回来援;渑池距此地百余里,李副使出发不过两个时辰,就算背生双翼,陇右军也赶不到……”卢杞绞尽脑汁,却也想不出素叶军该如何逃出生天。 “快过河,援助霨郎君!”卫伯玉见形势危急,从北岸树林里冲出,策马跳上木板。 五百飞龙禁军中来自北庭的将士最先跃出,毫不犹豫催马跟上,其余士卒也纷纷驱马过河。 为尽快提升马速,卫伯玉猛踢坐骑,飞龙禁军也不断扬鞭高呼,两千铁蹄踢踏着木板,轰隆作响。 血战许久的素叶军见飞龙禁军来援,本已灰暗的心中忽生希望,田承嗣则捻须苦思:“某手中再无兵力可用,如何阻拦这股气势嚣张的援军。” 交战双方心思各异之时,忽然轰隆一声响,单薄的冰面承载不住数千铁蹄的敲打,密若蛛网的裂缝交错汇集,终于轰然坍塌,七八块木板当即掉入冰窟。 冲在最前的卫伯玉见势不妙,猛踢战马,驱策它踏着即将下坠的木板腾空而起。待气力衰竭的战马即将落入冰洞时,卫伯玉从马背上飞跃而起,险之又险跳过凛冽寒气冲天而出的冰窟窿。他的坐骑则加速坠入刺骨冰水,哀鸣不已。 跟随在卫伯玉马后的六七名飞龙禁军骑兵却没有如此矫健的身手,反应不及的他们在惯性的驱使下一股脑跌入河中。后面的袍泽正欲抛绳搭救,冰洞却越裂越*得飞龙禁军不得不连连后退。 “可恶!”在冰面上滚了两滚的卫伯玉一个鲤鱼打挺站立起来,他扭头瞥了眼被阻隔在北边的属下,握紧刀剑,发足狂奔,独自一人杀向南岸血肉横飞的战场。 “天助我也!”田承嗣仰天狂笑:“从武牢关退下的唐军被某狙杀近半,素叶军即将全军覆没,封常清,某看尔怎么守洛阳!” “唉,难道吾要葬身此地,父亲大人,孩儿平日不孝,今日陪大人一起上路,也算尽孝心了。”卢杞见退路已断、援军无望,心若死灰。 “哎呦!”冰面破裂的巨响也让王霨魂不守舍,与他厮杀的曳落河骑兵抓住机会,挥起铁骨朵狠狠砸向王霨的脑袋。 “霨军使小心!”独自与两名敌人接战的南霁云分身乏术,只能高呼提醒,王霨闻声侧头躲闪,左肩却依然结结实实挨了一击,胸口一阵恶心,一口鲜血翻涌上来,堵在嗓子眼。 “青山处处埋忠骨,死在洛水之滨也不错,只不知死了之后,能否穿越回托克马克,再次见到小雨。可若穿回去,霄云又该怎么办……”神魂颠倒的王霨在赤炎骅上摇摇摆摆,若非两名素叶牙兵手疾眼快,将他护在身后,后果不堪设想。 战鼓惊山谷、铁骑矫若龙。 素叶军上下均以为要战死沙场之际,大道上自西向东忽然杀出一彪铠甲鲜明的骑兵。 当先两员骑将一左一右配合无间,两柄长槊若出海双龙,张牙舞爪撕破范阳轻骑的阻拦,直奔被围在正中的素叶军。两将之后,五千骁骑疾若流星赶月、势若银瓶乍破,狠狠*曳落河阵列,恣意冲杀。 化身长枪兵的范阳轻骑背部遇袭,难以转身,登时死伤无算;一千曳落河倒是试图变阵迎战,无奈偷袭者亦是在尸山血海中锤炼出的虎狼之师,一旦占据上风,就星流霆击不断,绝不给曳落河一丝一毫扭转战局的机会。 被围困的素叶军不意援军天降,绝境逢生的他们咆哮着向西猛杀,护送受伤的王霨与援军汇合。只是由曳落河、范阳军、契丹部形成的包围圈层层叠叠、颇为厚实,短时间内无法冲破。 “陇右骑兵!”刚刚跳上南岸的卫伯玉从旌旗辨识出援军的身份,惊喜若狂。 心思缜密的卢杞则满腹疑云:“陇右军怎会来得如此快!?除非王思礼在洛阳遇袭后便风驰电卷来援,否则他们绝不可能在此显身。” “陇右军!?”田承嗣大惊之后立即静下心神:“昨日王思礼尚远在渑池磨蹭不前,为何忽而来得如此之速?难道某算错哥舒翰了?不,是某忘了竖子的另一重身份……” 刹那间识破王思礼心思后,田承嗣命身边牙兵齐声高呼:“王思礼,今日栽在尔手中,是某技不如人。但汝若不给某一条生路,吾拼尽数千儿郎性命,也要与霨郎君同归于尽,看尔日后如何去见故主!” “幽州田承嗣,有点意思!”顺手刺死一名曳落河后,河源军使王思礼放声吼道:“素闻尔行事狡诈,某不敢信也!” “若王军使稍缓攻势,某便命儿郎们后撤,只留一千骑兵看护着霨郎君。以军使之威,还怕区区千骑乎?” 王思礼瞥了眼李晟,见他点头赞同,便命陇右军暂停攻势,与敌军脱离接触。田承嗣知鏖战过后,兵马疲乏,遂依约东撤,并未使诈。陇右军远道疾行,其实也是强弩之末,救下只剩数百人的素叶军后,也无力追击。 陇右军监视田承嗣部离去之际,卢杞命素叶军士卒将庭州砲、神臂弓砸碎,悉数抛入洛水。河北岸的飞龙禁军救出落水袍泽,驰马返回洛阳。 战罢铁衣碎,残兵千骑归。 晕晕沉沉的王霨坐在李晟身前,低低道:“多谢王军使救命之恩!” “霨郎君,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大帅视吾等若子侄,嘘寒问暖、言传身教,某辈当然得知恩图报。吾那傻弟弟闷不吭声守护郎君十余年;四郎呢,宁肯辞官不作,也要赶到汉东郡送大帅最后一程。百年之后见了大帅,他们都能拍着胸脯问心无愧。唯某待在陇右,没怎么照料霨郎君,甚是惭愧。今日幸有机会帮上一把,某高兴还来不及呢,可不敢劳霨郎君相谢,日后……” 面有得色的王思礼一开口就刹不住闸。 “敢问王军使何时从渑池启程?”卢杞插话打断嘴碎的王思礼。 “嘿,说来巧了!”王思礼瞥了卢杞一眼,兴奋地拍着马鞍道:“吾带五千骑兵轻装急行,生怕赶不上大战,军功都被安西军夺了去。本想着就食陕州,不曾想沿途粮仓已被田乾真焚毁,吾军行至渑池时,粮草行将断绝,只好让云舟郎君返回潼关,飞报高枢密。高枢密经盛王殿下许可,令封节帅调派东都存粮接济吾军。昨日黄昏军粮刚刚送到,儿郎们好容易饱餐一顿,正想着今日一早启程,谁知天未亮时边监军忽然赶到渑池,说东都沦陷,霨郎君危在旦夕。某连忙召集兵马,驰援洛阳。半路正好遇到四郎,得知东都无碍,遂东行武牢,恰好赶上素叶军恶战田承嗣。” “边监军身在何处?”王霨没想到竟是贪财好色的边令诚报信,无意救了自己。 “估计已到陕州征调军粮去了。”王思礼嘿然一笑:“霨郎君,边监军何去何从,不劳吾等费心。某听闻武牢已被安贼攻陷,不知霨郎君有何打算。” “回河阳。”王霨低声道:“吾奉命镇守河阳,自然要力保河阳不失。” “守得住吗?”王思礼抬眼西望,洛阳城已浮现在地平线上。 “多守一刻,洛阳军民就多条退路。”王霨淡淡道。 “既然如此,卫别将,烦请告知封节帅,某将率部驻守河阳,与东都成犄角之势,共御安贼。”王思礼扭头以不容商量的口吻对卫伯玉说道。 第106章:长河冰封胡满川(十二) “诺!”卫伯玉无奈领命,他正要催马离去,却听王霨道:“卫别将,按理某应带兵与封节帅同守东都、共御强敌。只是素叶军伤亡惨重、士气已竭,吾将先回河阳休整。请卫别将转告封节帅,东都门户已丢,恐难坚守,早早疏散百姓;河阳虽小,城防甚固,素叶军绝不会在封节帅之前撤离。” “多谢霨郎君!” “卫别将孤身来救,大恩大德,某没齿难忘。”王霨艰难抬臂致谢。 “某并无寸功,不敢领霨郎君之谢。”卫伯玉扶住王霨双臂,感慨万千。他自然希望素叶军、陇右军能与安西兵马合在一起,齐心御叛军。然经此洛川一役,粗疏耿直若卫伯玉亦知,陇右军心不甚诚、封节帅与霨郎君间嫌隙已生。 卫伯玉汇合飞龙禁军离去后,南霁云悄声问道:“封节帅损兵折将,东都又易攻难守,为何不邀他共守河阳?” “南校尉,为将者,可心无旁骛,唯听从号令、冲锋陷阵而已;为帅者,若不识庙堂风向,即便百战百胜,也会大祸临头。自太宗平王世充,百余年来,洛阳从未经历战火。封节帅岂愿成为国朝丧失东都第一人。即便守不住,也得奋力苦战,决不可拱手让之,否则无法向圣人交待。”卢杞低声解释其中的曲曲绕绕。 “算了,某还是老老实实当个摧锋陷阵的武将,任霨郎君差遣吧。”南霁云笑道。 “劳而受怨、抱柱含谤,换谁也受不了。若非如此,依霨郎君的心性,定会明知不可而为之,自告奋勇坚守孤城。如今保存实力、退守河阳,霨郎君已得为将之三味……”这些话卢奕藏在心里,自然不会说给南霁云听。 三川北虏乱如麻,四海南奔似永嘉。 天宝十三载(754年)腊月二十八中午,十万叛军踏破武牢关,杀气腾腾,逼近洛阳城。 叛军前锋为崔乾佑统领的三万精兵,田承嗣的一万残兵随同前来,在洛阳城中被素叶军杀得丢盔弃甲的田乾真也带领十几名狼狈不堪的曳落河归队。 在叛军抵达前,洛阳城中早已狼狈鹿骇、人吏奔散,或西奔陕州、潼关,或南下南阳、襄阳,或北上怀州、河东。不过数个时辰,百万人口的雄城街市一空。 封常清返还洛阳后,收拢两万多兵马,据城而守,与崔乾佑战于上东门。不料叛军攻陷武牢关时夺得不少配重石砲,百砲齐发,落石如雨,唐军不支,退守皇城。驻守河阳的陇右、素叶二军以精骑出城,厮杀片刻,接纳部分溃军进城后,旋又闭门不出。 崔乾佑命田承嗣率部监视河阳,自己则率兵杀入洛阳。鏖战半日,封常清再败,退出宫城,放倒早已备好的巨木,抛洒铁蒺藜,以阻叛军骑兵追击。 意欲复仇的田承嗣动用配重石砲围攻河阳南城,但叛军初用配重石砲,不甚熟练,不像素叶军专人司之,故射程、射速均稍逊素叶军。田承嗣攻了半日,毫无进展,只得收兵回营、恨恨而归。 王霨确认封常清、达奚珣、卫伯玉等已弃城西逃,遂烧断河阳桥,与王思礼一道护送洛阳民众北上怀州。 在洛水南畔遭田承嗣伏击时,王霨担心洛阳失守时无法从容撤退,遂请阿史那雯霞疾奔河阳,令刘骁争分夺秒修复河阳北桥,并出兵扫清田承嗣留在大河北岸的两个百人队,夺取叛军的近万匹战马。重新贯通的河阳桥遂成洛阳士民撤离的通衢大道,叛军的坐骑则变为素叶军甩掉叛军追击的依仗。 封常清带一万残兵退至陕州时,正好遇到率五千龙武军闻讯驰援的高仙芝。两人检点兵马、判断形势,知陕州不可坚守,遂合兵一处,据守潼关。 崔乾佑扫清道路后,马不停蹄,穷追不舍。等他赶到潼关时,高封二人已缮修守具、加固壁垒。虽有配重石砲相助,叛军却无法给予巍峨险峻的雄关以致命打击,且腊月二十九日,素叶居加急生产的数十架配重石砲送抵潼关,崔乾佑只好退回陕州,暂缓攻打潼关。 东都沦陷天下惊,胡马翻衔洛阳草。 对封常清寄予厚望的李隆基勃然大怒,本欲将之处死,后因高仙芝上表泣血哀求和李泌力劝,才改为褫夺封常清所有官职差遣,只留下勋爵,命其以幕僚身份在高仙芝麾下效力。至于达奚珣,圣人念其并无大过,只申斥几句便准其乞骸骨。 高仙芝受封常清牵连,被圣人免了潼关防御使的差遣,返回华州大营,襄助盛王李琦参赞军机。腿疾好转的哥舒翰则被委任陇右兼范阳节度使,接替高仙芝镇守潼关。 哥舒翰克石堡、复九曲,威名不在高仙芝、封常清之下。然叛军来势太猛,东都沦陷的冲击过于骇人,故哥舒翰出镇潼关并未平息长安朝野的震荡,长安城中人心惶惶,文武百官惴惴不安。 右相杨国忠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却拿不出应对之策;左相陈。希烈唯唯诺诺,于事无补;张均本非将才,只言调兵遣将、稳固京畿,却不知兵从何来、将从何调;京兆尹鲜于向就事论事,建言强化长安宵禁;盛王与高仙芝则联名上折,自陈识人不明上折,请圣人降罪。 市井街坊里“清君侧”的议论蓦然多了起来,甚至有人私贴布告,乞请圣人诛“晁错”,以安抚幽并边将。杨国忠气得七窍生烟,鲜于向命京兆府衙役四处缉捕,却堵不住悠悠之口。 中书舍人李仁之上表攻讦素叶军使王霨,说他有意纵敌过河,实乃东都沦陷的罪魁祸首。返回绛州途中的王霨还未来得及上表辩解,高仙芝、封常清、王思礼等先后上奏章,详述田承嗣过河之策,细说素叶军断后一战之惨烈。连最先回到潼关的边令诚也密报高力士,为王霨辩护。李隆基遂将李仁之的奏章留中不发。 哀鸿遍野中,唯有建宁王上疏,愿携家将前往潼关前线,亲领兵马,为国分忧。李隆基对建宁王的奏疏不置可否。 蜩螗沸羹之际,素叶居上下得知王霨受伤、素叶军折损近千,人心动荡不安。 留守长安的阿伊腾格娜当机立断,命巴库特带附离亲卫抓出几名信口开河的多嘴之徒,严加惩戒,才将局面稳定下来。 阿史那霄云得知此事,又赞又叹,遂赴金城坊探视阿伊腾格娜。到了之后,却见她捏着份来自益州的纸条愁眉紧锁。 “益州分号近日查清,任海川竟是被段荼罗杀死的!?太子当时为何要帮杨国忠?”虽才过数月,阿史那霄云想起段荼罗已恍若隔世。 “安禄山起兵前,东宫行踪甚是诡异。”阿伊腾格娜隐隐有所悟,但无确实证据,她不敢妄言:“霄云姐姐,宫中近日如何?” “宫中面上还算平静,并无大事,只是听闻高翁身边的一名小黄门近日出手颇为阔绰。”阿史那霄云能自由进出宫禁,王霨便嘱托她留心宫内动静。 “此事或有蹊跷……”阿伊腾格娜提笔记下小黄门姓名。 阿史那霄云走后,阿伊腾格娜翻出哥哥两日前寄来的密信。忽都鲁在信中略略提了句黑衣大食正兴兵围攻白衣大食的王城大马士革,而阿伊腾格娜更在意的却是哥哥字里行间透出的厉兵秣马气息。 “某还能重回碎叶城吗?”思及故乡,阿伊腾格娜潸然泪下。 愁云惨雾、黯淡无光。 天宝十四载(755年)元日,本该庄严肃穆、喜庆祥和的大朝会因洛阳之败变得冷冷清清、死气沉沉。 回纥朝集使曳勒罗面上依然恭谨,暗中已开始质疑唐军能否平定叛乱,并揣测安禄山何时会攻入长安。至于替毗伽公主物色大唐宗室子弟一事,自然要放上一放。 而据曳勒罗观察,各藩属朝集使对天可汗的敬仰之心或多或少都淡了几分,幸灾乐祸的吐蕃使者恩兰?达扎路恭更是毫无顾忌地露出嘲讽之色。 露布直到天子墀,宫阙欢动龙颜怡。 栖栖遑遑之时,大明宫外忽驰马送来两份告捷露布,李隆基阅后心神大定,遂命高力士诵读。 首份捷报来自河东,腊月二十四日,安庆宗率三万河东叛军围攻绛州,试图打通南下道路,威逼关中。却不知其一举一动早被忠于大唐的河东世家密报王正见。 早有提防的王正见在安庆宗必经之山谷设下埋伏,同时派北庭兵马使王勇携妻子苏十三娘率百余名精兵乔装潜入太原,联络对安庆宗不满的豪门大族、亲朋故友。 遭遇伏击的安庆宗部损失过半,仓惶北窜,王正见乘胜追击,尾随其后。逃回太原城后,安庆宗急忙征调壮丁,防范王正见攻城,却不知留守太原的叛军已被王勇组织起来的豪门部曲一网打尽,唐军里应外合,将其抓个正着。安庆宗的残部除少部分逃回雁门关外,其余均被王正见俘获。 第二份奏章来自朔方,李光弼的报捷奏表则言,朔方军率同罗、仆固、党项等部共三万兵马,已于腊月二十九日于武周城(即今山西左云)击败高秀岩部,斩首两千,即将围攻云州。 高力士念过捷报后,大朝会上欢声雷动,群臣跪贺,因东都失守而带来的惊慌一扫而空。悄然退到御榻旁侧的高力士则悄悄擦了擦脸上的冷汗。 其实捷报前两日已由随军监军密报御前,圣人本打算当即昭告天下、振奋士气,李泌却别出机杼,在元日大朝会上演出好戏,震慑心怀不轨的吐蕃使者,笼络各藩属国朝集使。 群臣拜贺后,建宁王忽然离席,乞请圣人准许奔赴前线。圣人犹豫再三,方同意李倓所请,但不许他前往潼关,而是敕封其为北都防御使,协助王正见平定河东。 熟知朝争伎俩的曳勒罗深信建宁王毛遂自荐乃东宫深谋远虑之举,大唐内部的夺嫡之争将随平叛战事的进行波折不断,盛王风头虽劲,但还远远算不上高枕无忧;太子蛰伏,却仍有反击之力。 不过李倓的英豪之气还是令曳勒罗颇为动容。漠北男儿并不是无城府的直肠子,但他们最敬佩的还是顶天立地、气壮山河的英雄豪杰,而非满肚子阴谋诡计宵小之徒。 一瞬间,曳勒罗忽觉建宁王堪为毗伽公主的佳婿,但他也知,李倓已娶王正见之女为妻,据闻王绯已有身孕,想来可汗不会将爱女嫁个一位毫无继承大统希望的皇孙当侧室。 十日后,完成使命的曳勒罗启程离开长安,期间一万五千陇右军和三万河西军在火拔归仁和董延光的率领下云集潼关,哥舒翰夜夜燃烽火报平安,长安局势随之安定下来。待北庭、安西、河中和黠戛斯四路勤王军共一万六千精兵先后抵达京畿时,大唐朝野重新燃起收复东都、平定叛乱的雄心壮志。 被火速押送进京的安庆宗被天可汗枭首示众,久攻潼关不下的叛军士气为之一沮,在东都宫城做皇帝梦的安禄山闻之恸哭,一日间屠戮数千俘虏方稍泄其愤。 王正见收复太原,令河北、河南沦陷区的官吏如见曙光。在常山太守颜臬卿、真定太守颜真卿带领下,诸郡纷纷举兵反正。平卢节度副使、知留后事史思明则号称要统领渤海等藩属出兵征伐幽州。叛军面临老巢不保、后路被断的风险,夺取洛阳的喜悦感荡然无存。 气急攻心的安禄山怒斥高尚诱惑自己起兵,结果沦落到腹背受敌、中年丧子的田地。若非田乾真苦劝,安禄山险些要挥刀砍杀高尚。鸡飞狗跳之时,田承嗣带了名粟特商人进入宫城,说有要事禀告。 何处一川风,故人天际逢。 曳勒罗刚过渭桥数里,迎面忽来一彪骑兵,为首之人温文儒雅、精光内敛,赫然正是葛罗禄部小叶护谋剌思翰。 “葛萨阿波,别来无恙乎?”彬彬有礼的谋剌思翰满面春风。 第107章:血染华州天地崩(一) 少华山头雪未消,东风先已入花梢。 天宝十四载(755年)三月初三,春回大地、花繁叶绿,正是华州(今陕西渭南市华洲区)最为宜人的时节。可威武肃杀的吹角连营、纵马疾驰的传令信使、直冲霄汉的示警狼烟,无一不在提醒偶尔沉醉于旖旎春光、追忆昔年上巳佳节曲酒流觞之乐的大唐军民,血肉横飞的惨烈厮杀近在眼前。 华州前据华山、后临泾渭,左控潼关、右阻蓝田,历来为关中军事要地,天下兵马元帅李琦的行营便设在华州城中。 暝色入高楼,宿鸟归飞急。 元帅行营望楼上,平卢别将史朝义手持单筒望远镜,警惕打量着一支通过重重关卡,正从华州西门鱼贯进城的运粮车队。 “武关防御使李定邦的部下,比平卢军还是差点火候。不过阿史那旸仅用五六年光景便能拉出一万五千虎狼之军,难怪父亲对其啧啧称赞。” 东都失守后,洛阳至长安的黄河漕运断绝,来自江淮粮草、税赋改道南阳、武关一线,经蓝田关进入京畿,供应长安百万民众与各路平叛大军。 华州作为天下兵马元帅行营所在,粮饷向来由镇守武关的河中兵马亲自押运,史朝义与河中兵马打过数次交道后,对无中生有、一手打造出河中军的阿史那旸甚是好奇。 史朝义有心与河中兵马使李定邦攀攀交情,可他自出镇武关以来,以军务繁重为由,从不来华州大营,似乎根本不将炙手可热的盛王殿下放在眼里。 武关乃关中四塞之一,自古便是秦楚交界之地的雄关要隘,如今扼守着江淮供给关中的粮道,自然是兵家必争之地。数十年来,武关中始终有一千多守军,驻军数量在内地关隘中仅次于潼关和武牢关。 两个多月前,武牢关被范阳军攻破,洛阳、陕州接连沦陷。连接陕州与武关的一条崎岖山道可能被叛军利用,武关的防御压力倍增。右相杨国忠遂举荐李定邦出任武关防御使,待各路勤王兵马抵达,盛王殿下又调拨一千河中精兵赶赴武关,以防范阳军偷袭。 史朝义随侍盛王一年有余,据他所知,河中节度使阿史那旸对盛王颇为恭谨,书信、礼物络绎不绝,显然是看清太子式微,盛王即将入主东宫。 史朝义本以为李定邦作为阿史那旸的心腹爱将,也应忠心耿耿服侍殿下。谁知他窝在武关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架势,从不来拜见盛王,令史朝义甚是迷惑。 听李仁之讲,李定邦的祖上乃大唐名将李卫公的弟弟李客师,父亲李令问则是圣人龙潜藩邸时的玩伴。史朝义猜测,李定邦或是自负身出名门,等闲不愿摧眉折腰。 虽未结识李定邦,史朝义还是通过率兵勤王的河中长史谋剌思翰打听出不少阿史那旸的掌故。与不通人情世故的李定邦相比,文质彬彬的葛逻禄小叶护隔三差五便来华州大营殷勤进见盛王,转呈来自拓枝城的书信、礼物,史朝义很快便和谋剌思翰混熟…… 日之夕矣,鼓角声声。 确认这支由武关守军押送的粮队并无不妥后,史朝义将望远镜挂回腰间,轻按横刀、远眺夕阳。望楼下,五百名被甲执兵的平卢牙兵严阵以待,将元帅行营护翼得密不透风。 盛王曾在赴骊山祈雨时遇刺,故圣人对其安危极其重视,先是敕封殿中侍御史罗希奭转任华州太守,后又从兵力捉襟见肘的长安生生挤出两千飞龙禁军进驻华州大营。为确保万无一失,连供应华州驻军的粮仓、武库都紧邻行营。 飞龙禁军旅帅陈达卷入过刺杀盛王一案,圣人担心重蹈旧辙,遂许李琦自行从飞龙军中挑选士卒。史朝义秉承盛王嘱咐,将北庭、河东、范阳出身的兵将悉数排除,所选之人不是来自平卢、安西,就是陇右、河中。 饶是如此,心有余悸的李琦仍旧畏惧刺客偷袭,遂命史朝义出任行营兵马使,统领平卢牙兵守卫行营。行营内,更有数十王府家将寸步不离盛王,贴身护卫。 元帅行营南一街之隔乃枢密使、天下兵马副元帅高仙芝的驻地,由安西别将卫伯玉领兵把守。东都失守后,高仙芝尚坦然自若,常出入行营与盛王商议军机;官职被褫夺一空的封常清则甚少露面,唯隐退幕后出谋划策。 中书舍人兼行营判官李仁之对高、封二人甚是不满,屡次在大庭广众抱怨高仙芝识人不明,竟举荐眼瞎腿瘸、秀而不实的封常清坐镇洛阳,导致兵败如山倒,险些连累盛王殿下。更令李仁之愤慨的是,当他上表弹劾洛阳之战的罪魁祸首时,高仙芝、封常清竟出面替王霨澄清,是可忍孰不可忍。 行营掌书记高云舟为此怒不可遏,若非史朝义出手劝阻,两人差点动刀厮杀。 高云舟被高仙芝训斥一顿后,才不得不捏着鼻子向李仁之赔礼道歉。后为避免再与李仁之发生冲突,高仙芝经盛王准许,派高云舟常驻潼关,在于阗国王尉迟胜帐下担任判官。 在史朝义看来,趾高气昂的李仁之才是真正的银样镴枪头。他身为行营判官,既不知山川地理,也不懂行军布阵,每日除了颐指气使、发号施令,别无所长。若非李府管家李庄帮其料理军政事务,华州大营不知将乱成什么模样。 且李仁之性甚骄横,素来目中无人。监军鱼朝恩随安西勤王军入京,欲走李仁之的门路投靠盛王,故带了点河中、安西的土仪登门拜访。或是礼物太轻,难得李仁之青睐;或是鱼朝恩兔头獐脑,不入其法眼。总之鱼朝恩不仅没有见到盛王,反遭一番讥讽,只得怀恨离去。 对于高、封二人,史朝义则既敬又畏,绝不敢轻视。当年在营州时,史朝义听父亲点评天下名将,说高仙芝为将门虎子、封常清是微末英豪;王正见乃世家风范、哥舒翰则是从军游侠……至于从小玩到大的安禄山,史思明只说了四个字:“胆大包天”。 史朝义深知父亲向来睥睨四海、目无余子,高、封二将能被其推崇,定有过人之处。向时洛阳沦陷、太原大捷,一败一胜、天渊之别,长安朝堂随即暗流涌动、风云乍起。 圣人虽未责怪盛王,却先封建宁王为北都防御使,后准广平王前往武关担任巡察使,晦暗多时的东宫欢欣鼓舞,盛王却为之愁眉不展,行营上下忐忑不安,来华州的车马也稀疏起来。 当时史朝义飞鸽传书营州,问计于父亲。史思明的回信简洁明了:“高封在,盛王当无忧矣。” 不久,安西、北庭、河中和黠戛斯四路勤王兵马先后抵达关中,高仙芝、封常清与盛王一番谋划,以天下兵马元帅的名义,将两千北庭军、两千沙陀骑兵和三千黠戛斯骁骑一股脑派往太原王正见军中,只留沙陀叶护朱邪骨咄支与一千骑兵于长安西郊,远离华州;安西节度副使席元庆则率两千安西健儿镇守蓝田关,守住华州西南;跟随安西军前来勤王的三千于阗军则入驻潼关,随时侦查前线动向;另从哥舒翰麾下分八千兵马扼守蒲津渡,防范河东异动。 经此部署,京畿内与东宫有牵连的兵马寥寥无几,华州大营则安若泰山。唯一令史思明不解的是,对于远道而来的四千河中兵马,高仙芝只将一千河中军充实到武关防御使李定邦麾下,把守要冲。却将谋剌思翰帐下的三千葛逻禄骑兵全部留在长安西郊,与沙陀部比邻而居。 “莫非沙陀骑兵极为彪悍?或是骨咄支分外狡猾?”史朝义对碛西部族所知甚浅,但他曾听谋剌思翰隐约提及,沙陀部暗怀异志,不可信任。 当然,以上部署仍是防御为主,史朝义深知,盛王热切期盼父亲能统领平卢、渤海兵马,居高临下,直捣幽州,干脆利落平定叛乱,为其入主东宫铺平道路。 王正见光复太原后,史思明宣称出兵平叛,圣人、盛王均对平卢军寄予厚望。但早有来自营州的密信告知史朝义,平卢兵马行动迟缓,史节帅仍持壁上观望之态。 想起父亲,史朝义心中翻江倒海,难以平静。他是史思明的长子,却非嫡母辛夫人所生,其生母早已亡故,故史朝义远不及弟弟史朝英得宠。 雪上加霜的是,史朝义生性宽厚、行事稳重,却无甚急智,与暴厉恣睢、机巧百出的史思明可谓格格不入。 史朝义其实十分崇拜指挥若定、用兵如神的父亲,但他不喜史思明身上的暴戾之气,在营州时常劝父亲宽待下属,也不时出面替遭史思明责罚的军将求情,因而颇受平卢将士爱戴,父子关系却不甚融洽。 史朝义清楚,父亲之所以打发他入京执掌平卢留后院、随侍盛王左右,看似器重,实为忌惮。一忌其在军中威望渐重,二忌其风头盖过嫡出的史朝英。以天子家事类比,史朝义便是不讨圣人喜欢的太子,史朝英则为圣眷正浓的盛王殿下。 第107章:血染华州天地崩(二) 待安庆宗被圣人赐死,与其自幼相识的史朝义兔死狐悲之余,忽冷汗直冒、毛骨悚然:“幽州举兵以来,父亲迟疑观望,坐山观虎斗。若中枢节节胜利,父亲定会率平卢健儿荡平幽州,斩获不世功业,届时某在盛王殿下跟前也能扬眉吐气;可一旦朝廷平叛不利,父亲自然要见风使舵,那时某身陷京畿,手边唯有五百牙兵可用……” 想通此间关窍,史朝义再忠厚老实,也难免心生怨恚,并苦思自保之计。只是眼下战事焦灼,尚看不清孰胜孰败,史朝义一时也无甚良策。 范阳军主力攻破东都后,屡次三番猛攻潼关。然今时不同往日,封常清兵败洛阳,乃因麾下无精兵强将可用。而今陇右、河西、北庭、安西、河中等西部边镇勤王军云集京畿,剑南的援军也行将抵达,据闻前日崔圆已率一万精兵出子午道。 眼下潼关雄兵十万,其中新募兵不到六万,其余皆经年累月在边疆与敌厮杀的悍卒,战力与范阳军不相上下。 哥舒翰为破解范阳军石砲的威胁,去潼关前便奏请圣人下诏,命王正见将配重石砲图纸和猛油火配方送抵兵部。 接到诏书后,王正见十分爽快地献出石砲图纸,但对猛油火,他在奏疏中称“猛油火乃庭州天生神火,非人力穿凿而成,并无配方可言。臣已加派人手,日夜不停开采,万里转运长安,由枢密院调配各军”。 得配重石砲和猛油火之助,潼关守军多次击退叛军进攻。然哥舒翰麾下各镇兵马混杂、号令不一,把守关隘绰绰有余,出关破敌却力有不逮。 奇怪的是,安居长安的右相杨国忠却不管范阳军兵锋正盛,再三上表,以洛阳丢失致使四海不安为由,力谏圣人下诏,令哥舒翰火速击退叛军、收复东都,并自请在灞上编练新军,拱卫京师。 被逼无奈的哥舒翰只得派河西节度副使董延光挥兵一万从蒲津渡进河东,号称将绕道轵关陉南下怀州,以敷衍杨国忠。 自安思顺负荆入朝,转任户部尚书,节度副使董延光遂为知留后事,暂时统摄河西,并奉诏率三万兵马勤王,与陇右军一同入驻潼关。 史朝义听高云舟言,董延光圣眷、官爵、手腕皆不如哥舒翰,在潼关过得甚是憋屈。 二十多日前田乾真为牵制出兵东进的王正见部,过河阳桥北犯,意欲攻掠河东道南部。不甘雌伏的董延光主动请缨增援把守轵关的王霨。孰料他轻敌冒进,中了田乾真的埋伏,战死沙场,其残兵则被素叶军收编。 哥舒翰本以为董延光之死可稍缓杨国忠的逼凌,谁知右相纠集党羽一而再再而三地上疏,说素叶军大胜田乾真,陕州叛军空虚,正是用兵之时,力劝圣人下诏催哥舒翰出关。 犹豫不决的圣人将杨国忠的奏章转送华州,命盛王参详。李仁之断定陛下急于平定叛乱,但不愿担出兵失利的恶名,故力劝盛王附议右相,催促哥舒翰出兵,为君王分忧。 高仙芝则认为太原、轵关两捷,并未伤叛军根本,此刻安禄山兵锋正盛,潼关守军贸然东进与叛军主力决战,风险极大。当下河北道义军风起云涌,王正见已挥师出井陉,逼近常山郡(今河北正定一带);朔方军则重兵围攻云州(今山西大同),高秀岩部覆亡指日可待。一旦常山、云州光复,两军可夹击幽州,兼有平卢军相助,留守幽燕的叛军定难抵御三路王师。届时盘踞洛阳的叛军主力见老巢覆灭,军心必溃,那时再遣哥舒翰出兵,定可风卷残云、横扫安贼。 李仁之与高仙芝意见相左,盛王一时也难以决断,便私下询问史朝义。史朝义深知范阳军凶悍异常、锐不可当,且为自身安危计,他力劝盛王切勿附和不通军务的杨国忠。 数日后,高仙芝、王正见、李光弼等联名上奏,乞请圣人维持“北攻南守”军略;明争暗斗不断的太子与盛王随即各自上疏,异口同声赞同高仙芝等将的方略;据说高力士、陈玄礼和李泌等天子近臣也不赞同杨国忠的主张;镇守轵关的王霨则上奏,称素叶军只是小胜田乾真部,叛军实力不容小觑,圣人遂诏令哥舒翰严守潼关、相机东进,却未勒令时限。 经此风波,之前本依附杨国忠的哥舒翰不仅越过昔日恩主,事事径向盛王奏陈,更派王思礼率兵闯入杨国忠设在灞上的新兵营,以新兵违反军纪为由强行将执掌练兵事宜的杨暄绑到潼关严加申饬,并顺手牵羊吞没杨国忠和鲜于向抓捕来的一万壮丁。 杨家兄妹之前谋划过举荐寿王李瑁入住东宫,盛王从李仁之嘴里得知此事后对杨国忠颇有微词,只因忌惮贵妃娘子冠绝六宫,在意陇右、剑南兵力强盛,不得不虚与委蛇。 待中原板荡,安禄山以“清君侧”之名起兵,剑指杨国忠,天下士民对右相非议甚多,盛王为自身名望计,对杨家日益疏远。 如今执掌陇右精兵、坐镇潼关雄镇的哥舒翰弃暗投明,盛王自然笑纳。哥舒翰刚出手教训杨暄,李琦就以天下兵马元帅之威命灞上新军赶赴潼关,追认哥舒翰夺兵之举,让杨国忠吃了个哑巴亏。 据说右相暴跳如雷却又无计可施,只好连连催促在子午道艰难行军的剑南节度副使、知留后事崔圆快马加鞭北上。 对哥舒翰,史朝义听到的评价可谓众口不一。从潼关防御部署及战事进展看,哥舒翰不愧是破石堡、复九曲的绝世名将,令气焰嚣张的范阳军无可奈何;在王思礼、火拔归仁等陇右将领口中,哥舒节帅生性豪爽、平易近人;可飞龙禁军中来自陇右的士卒却言,哥舒翰为人严苛、贪恋奢华,常明目张胆克扣粮饷,远不如忠嗣大帅宽厚;李仁之则常暗讥哥舒翰权欲熏心、见风使舵;高云舟谈及哥舒翰时也隐隐露出不屑之色…… 史朝义与哥舒翰地位悬殊、素无交往,不敢随意臧否。但安思顺之死却让他对哥舒翰敬而远之。 元日大朝会后哥舒翰接替高仙芝镇守潼关,那时被高仙芝挫败的范阳前锋崔乾佑退兵陕州,潼关内外尚偶有商旅通行。不久哥舒翰就声称擒获数名乔装为粟特商人的叛军间谍,并从他们身上搜出安禄山邀安思顺谋反的密信。哥舒翰一不做二不休,上表洋洋洒洒列安思顺七大罪状,与密信一同送入宫中,请圣人诛杀安思顺。 圣人阅后暴怒,根本不给安思顺辩解的机会,直接将其赐死,家眷悉数流放岭南。当时朝野皆深恨安禄山,见安思顺受诛,叫好的多、喊冤者少,即便有一二明眼人暗暗为其抱不平,却也不敢出言触怒圣人。 安禄山与史思明乃通家之好,史朝义清楚安思顺虽是安禄山的堂兄,却曾屡劝其忠于圣人,绝非叛军同党。若安思顺与安禄山同流合污,岂会一听幽燕烽烟起就负荆入朝请罪?他蒙此不白之冤,究其根源,还是在王忠嗣麾下与哥舒翰关系不睦种下的祸根…… 暝色归暮鸦、世事乱如麻。 史朝义凭栏遐思之际,运粮队鞭牛催马,来到行营南门。 华州乃天下兵马元帅行营所在,运粮队每隔十余日就会来一遭,把守行营的平卢牙兵早司空见惯,对越逼越近的粮车毫无防备。 “杀!” 忽有人一声低吼,数百名押送粮草的士卒从麻袋下取出强弩,向北一阵猛射,数十名平卢牙兵随即中箭身亡。 “敌袭!?” 错愕不已的史朝义挥刀拨开两枚弩矢,按着望楼栏杆一跃而下。飞落之时,他惊见城内各处烈焰熊熊、马嘶人喊,西门外兀然传来万马奔腾之声。 “纠集如此庞大的兵力偷袭华州?!敌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不等史朝义想明白,伪装成运粮队的刺客已控制行营南门,为首两名扣上面甲的重装武士,一竖持陌刀、一手握长剑,悍然杀入行营内。 “贼子敢耳!平卢牙兵,擂鼓示警,速召飞龙禁军来援!”史朝义急令手下列阵御敌的同时,飞身奔向破门而入的敌寇,挥刀劈向步伐略显虚浮的持剑武士。 对方错身避开刀锋,举剑反刺史朝义左肋,然其身形偏缓,史朝义回刀一抹,荡开长剑,斩向敌人咽喉,惊得持剑武士慌忙侧头躲闪。刀刃穿过护颈甲叶,斩断一条细细的丝绦,在持剑武士脖上留下浅浅伤痕。 持剑武士强忍痛楚,就地一滚,闪过史朝义的第二刀。史朝义正欲挥刀再砍,陌刀武士舒展猿臂,舞刀挡住史朝义的必杀一击。一股沛莫能御的巨力沿着宽阔的陌刀奔涌而来,震得史朝义虎口发麻。 “死!”陌刀武士压着嗓子一声低喝,霜刃直劈史朝义脑门…… 第107章:血染华州天地崩(三) 东西驱驰战不宁,日日横戈马上行。 顶着笼罩关中大地的苍茫暮色,王霨挥鞭策马,沿官道南下,率三千多虎贲向华州城疾驰而去。 “高枢密、封节帅,别来无恙乎……”王霨举目遥望,浮想联翩。 两个多月前的洛阳之战,王霨奉封常清之命驻守河阳三城。不料田承嗣借室韦人之智,用滑雪板、雪橇飞渡冰封大河,奇袭东都,致使封常清的谋划满盘皆输。 素叶军为被迫退兵的封常清断后时陷入绝境,若非陇右王思礼部驰马飞援,王霨险些葬身洛水之畔。安西、北庭两军征伐石国时结下的生死情谊也裂痕暗生。 不过战后反思,王霨对封常清并无太多怨恨,反对哥舒翰深为不满。未能察觉叛军过河,确乃王霨之失误;封常清命素叶军断后,看似冷酷,却合情合理,非公报私仇;且素叶军遭李仁之诬陷时,他不顾自己已是泥菩萨过江,仍极力替王霨辩解。 陇右军对王霨有救命之恩,可细思大战前后陇右军的行踪,王思礼部借故拖延,迟迟不赶到前线,显然是哥舒翰有意而为之。 六年前,哥舒翰为升官进爵不惜折损三万将士强攻石堡,王霨对之就颇为不齿。如今见他故态复萌,为争权夺利罔顾大局,更加深恶痛绝。 无奈的是,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攻克石堡后,哥舒翰踩着数万士卒的尸骨一路青云直上,如今更是大权在握,成为大唐朝堂的擎天巨擘、戡乱平叛的中流砥柱。而体恤属下、心忧天下的王忠嗣大帅,坟头松柏早已郁郁成荫…… 让王霨愈发恼恨的是,哥舒翰镇守潼关以来野心毕现、专横跋扈,先构陷安思顺以报私怨,后强索杨国忠之兵以逞私欲,所作所为,与安禄山相差弗远。 王霨与安思顺素无交情,只是两年多前他曾暗助王正见一臂之力,迫使安禄山丢掉平卢节度使差遣。王霨听其言、观其行,深信他与安禄山非一丘之貉。 李隆基将安思顺下狱时,在轵关养伤的王霨不顾卢杞劝阻,密信朝堂重臣,试图说服他们联名上奏,为安思顺求得一线生机。深以为然的阿伊腾格娜在长安居中联络、传递书信。 心虽善却无用,劳形神而无功。 王正见给儿子的忠告源自《易经》:“尺蠖之屈,以求信也;龙蛇之蛰,以存身也。”李泌的回复鞭辟入里:“安贼以杂胡之身见幸,掌数镇精兵,骤然悖逆,兆民惊惧。圣人岂能不疑四边番将,百姓岂能不恨九姓胡兵?思顺不过首当其冲而已。霨郎君只思安节帅无辜蒙冤,可知帝王之心、世人之心皆欲杀之而后快?为救一人而见疑天下,霨郎君将何以自处?”高力士明言:“触怒龙之逆鳞,非智者所为。”高仙芝只回了句:“戴罪之身,不敢多言”…… 王霨反复权衡利弊,不得不偃旗息鼓,放弃拯救安思顺,令干劲十足的阿伊腾格娜怏怏不乐。阿史那姐妹本就无可无不可,卢杞则暗暗松了口气。 大敌当前,王霨本想着暂不与恣行无忌的哥舒翰计较,日后有机会再为安思顺伸冤,谁料哥舒翰很快就欺负到他头上。 天宝十四载(755年)二月上旬,田乾真兴兵三万攻轵关,欲围魏救赵,逼东进河北道的王正见撤兵。时素叶军征召士卒、锻砺戈甲,已从洛阳之败恢复得七七八八,据关而守,本不畏惧叛军。哥舒翰却以援助素叶军、收复河内郡为名,请盛王封董延光为怀州防御使,率一万河西精兵踏足河东。 董延光曾因攻伐石堡与王忠嗣发生龌蹉,对王霨本就无甚好感。待河西军抵达轵关,他自负官职高于王霨、兵力优于素叶军,四处插手,恨不得独揽军政大权,致使河西、素叶两军摩擦不断。 不得已,王霨只好找其商议划分防区、减少冲突,董延光不仅不搭茬,话里话外反嘲讽王霨如王忠嗣般胆小如鼠,不敢出关迎击叛军,收复怀州。 王霨强忍满腔怒火离开河西军营盘,一同前往的卢杞断定董延光心怀不轨,劝王霨先下手为强,让阿史那雯霞和柳萧菲潜入河西军大营将之刺杀,然后素叶军趁乱吞并河西兵马,壮大实力。王霨虽深恨董延光,但为顾全大局,强令卢杞不得轻举妄动。 叛军连攻十余日毫无进展,不得不撤回怀州。急于立功的董延光不顾河西军地形不熟,亲率轻骑猛追,欲图全歼田乾真部,毕其功于一役。 王霨担心河西军有失,派南霁云广派斥候走小路监视叛军动静。果不其然,田乾真佯装退兵,实则早已布好天罗地网,单等追兵上钩。 王霨想到董延光对王忠嗣的恶毒侮辱,犹豫片刻后点兵出关。不过他并未去救河西军,而是接受卢杞建议,趁田乾真伏击董延光,从容绕至叛军背后,待河西军帅旗倒地,才弓弩齐发,奇袭田乾真部。 田乾真将追兵引入陷阱后,本想着王霨素有妇人之仁,会不惜一切代价救援友军,遂定下以河西军为饵,钓素叶军上钩的毒计。但他没料到王霨一反常态,竟狠得下心坐视董延光阵亡、河西军死伤大半,争得迂回穿插的时间,令自己变成捕蝉的螳螂。若非曳落河亲卫舍命相救,背后遇袭的田乾真险些葬身重岩叠嶂的太行山上。 向晚横吹悲,风动马嘶合。 王霨在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战场寻觅到被射成刺猬的董延光,伫立沉思,久久不语。阿史那雯霞欲上前抚慰,却被卢杞止住。 当晚,王霨在给阿伊腾格娜的信中讲了一个少年为屠杀恶龙不得不长出鳞甲的悲惨故事,而给阿史那霄云的信里却只轻描淡写道:“河西军败,吾小胜田乾真,勿忧。” 或是心有愧疚的缘故,王霨对河西残军极为宽厚,欲返回潼关者厚赠盘缠,愿留河东的酬以重金。因主将身死,不少河西士卒羡慕素叶军军储充实、粮饷丰厚、赏罚分明,主动选择留在轵关,素叶军精中选优,兵力暴涨至近七千人。 田乾真败退十余日后,王正见统率北庭精兵、龙武禁军、沙陀、黠戛斯骑兵及河东义从等共三万兵马,在井陉出口遭遇挥师北上平定河北义军的田承嗣部。双方各逞其能、计谋百出,可谓棋逢对手。 两军对垒之际,跟随王正见出征的建宁王李倓以皇孙之尊,亲临一线、躬冒矢石,令全军士气大振。饶是如此,恶战数日后,唐军方稍占上风。 颜臬卿、颜真卿兄弟得知王正见将出井陉,忙携数万河北反正郡县的团结兵自东而来,欲夹攻叛军。田承嗣见势不妙,在王正见与颜氏兄弟会师前果断北撤。 王正见命王勇、马璘两员虎将分别统领沙陀、黠戛斯轻骑轮番上阵,死死咬住叛军尾巴,零敲碎打、日夜骚扰,却决不与之缠斗,使叛军疲惫不堪却又无计可施。唐军主力则徐徐跟上,引而不发。 田承嗣有心在撤军途中伏击唐军,可王正见布置周密,毫无可乘之机。田承嗣不得不断尾求生,留下一部偏师拦截唐军,掩护叛军大部逃回常山城。 王正见干脆利落全歼五千叛军偏师,派人露布告捷后乘胜追击,打算一鼓作气收复常山郡,斩断幽州与洛阳间的补给线。 井陉大捷令在平叛前线奋勇杀敌的各路唐军踔厉奋发,朔方军在节度使李光弼指挥下,日夜不停强攻云州。 但令人诧异的是,失去安庆宗的河东叛军在高秀岩带领下战力不降反升,城内兵源、粮草、军械、战马毫无匮乏迹象,且有配重石砲、猛油火等利器助阵。朔方军苦攻许久,不仅啃不下云州,反折损不少兵马。同罗、仆固、党项等部士卒叫苦不迭。 直到仆固怀恩从敌军箭镞样式中依稀辨认出几分漠北工匠的惯用技法,李光弼才恍然意识到回纥汗国已暗中插手云州战事。然回纥并未撕破脸派兵参战,李光弼除了密报华州大营,唯有急命留守灵州的节度副使郭子仪巡视边境军镇、守捉,严加戒备,防范回纥骑兵偷袭。 王霨听闻回纥介入大唐内战,忧心不已。内乱旷日持久,中枢权威摇摇欲坠,周边虎狼之敌必将蠢蠢欲动,边疆藩属部族亦会图谋不轨。 正苦思如何尽快剿灭叛军,王霨收到来自长安的密信。心情低沉的阿伊腾格娜对京中甚嚣尘上的“诛杨平叛”流言十分不安,经素叶镖局多方查探,背后操。弄之人疑是御史中丞吉温。 据范秋娘言,流言散播开前,吉温曾数次约人密谈,但因人手不足,且对方防范极严,范秋娘并未查清吉温密会的是何人。 公孙门弟子倒是在探查中偶然发现,潼关监军边令诚突然得到数家如意居留下的商铺,其家仆正重金招募精于吹制玻璃的能工巧匠,忙得不亦乐乎。 第107章:血染华州天地崩(四) 之前张德嘉会同素叶镖局已查明,收买服侍高翁左右小黄门的正是边令诚,他的目的是为潜入高翁公廨偷阅密折。高力士气得胡乱找了个由头将吃里扒外的小黄门杖毙,并下大力气整肃内侍省,只是一时半刻还无法扳倒边令诚。 阿伊腾格娜还提到,素叶居拓枝城分号传来消息,河中节度使阿史那旸派出首批勤王军后,又大动干戈从昭武九国征调兵马,据称他要派节度副使高舍屯和判官窦屋磨再率数千精兵勤王。 大食国内战激斗正酣,据闻两军均动用连环铁骑、重装步兵等精锐,厮杀不休。倭马亚家族甚至出动艾妮塞公主耗费重金训练的阿萨辛刺客,接连暗杀数名黑衣大食千夫长、万夫长。但双方实力悬殊,刺杀之举并不能扭转乾坤,黑衣大食势若破竹,白衣大食接连败退,艾布?穆斯里姆正率呼罗珊大军围攻大马士革。 阿伊腾格娜信后还附了来自李泌和高仙桂的消息。随侍圣人左右的李泌一针见血指出,所谓“诛杨平叛”,不过是有人效仿袁盎陷害晁错之毒计,欲借叛军之威、帝王之手,铲除异己。 李泌并不在意杨国忠的身家性命,但他担心长安朝局生乱,致使还算顺利的平叛战局横生枝节。故婉劝王霨除浴血杀敌外,留意京师动静。若素叶军能回师京畿,协助高翁震慑宵小,那自然再好不过。 阿伊腾格娜汇集的情报和李泌的忠言劝告,让王霨对长安朝堂深感不安,尤其是边令诚窥探高力士公廨一事,使王霨更加确信安禄山骤然兴兵与东宫有牵连。 渔阳鼙鼓动地来之前,盛王祈雨已毕,朝野均知圣人易储之心已定,除非有天崩地裂的巨变,否则李亨的太子之位定然不保。 太子忍辱负重多年,岂会甘愿将东宫拱手让出。行将山穷水尽的李亨百无禁忌,肯定能干出蛊惑边将造反的恶行,以彻底搅乱朝局,争得缓冲之机。 适逢杨国忠为泄私愤攻讦安禄山,李亨只需添油加醋、推波助澜,就有可能说服早有野心的安禄山犯上作乱。之所以暗杀任海川、抖露王霨身世,回头细思,当时王霨恨极杨国忠掩盖兵败剑南的无耻之举,正尝试扳倒右相,无意中干扰了东宫的图谋。 太子听到风声后断然出手,杀任海川为杨国忠铲除隐患,以身世风波拖延王霨步伐,偷削弱节度使权柄的密折让狐疑不决的安禄山下定决心。 推测出范阳镇反叛的缘由后,天意之幽深、造化之弄人,令王霨冷汗涔涔。他从未想到,自己削弱方镇的密折竟沦为太子诱劝安禄山起兵的借口。且他深知,东宫绝不会轻易罢手,长安城中定已暗流涌动。 高仙桂的消息则印证了王霨的担忧,现为飞龙禁军司阶的他曾任龙武军执戟数年,前几日,高仙桂听几名关系不错的旧日同僚影影绰绰讲,龙武大将军陈玄礼频频至各营巡察,且常邀心腹军议。与高仙桂相熟的龙武军将佐均未受邀,故高仙桂并不清楚陈玄礼意欲何为,他只是无端有点担心,便悄悄告诉张德嘉和王霨。 王霨隐约知道高力士已敲打过陈玄礼,且飞龙禁军本就为制衡龙武军而设立,他虽不觉得凭陈玄礼一人之力能掀起多大的波浪,可长安城内种种异动还是令他寝食难安。 王霨在波诡云谲的朝争中摸爬滚打三年,本怀着削藩于无形、平乱于未萌的雄心壮志,可到头来终究是镜花水月、梦幻泡影。于是,他毅然离开长安,磨砺强军,意图以力平叛,不愿再涉足阴谋诡计。 当然,历经风雨的王霨清楚,战争无非是政治通过另一种手段的继续,来自长安中枢的风暴任何人都逃脱不开。他本以为能有一年半载的空隙专注于战事,可乌云的集聚总是比想象的还要快一些。 王霨收到密信时适逢井陉大捷,心花怒放的李隆基诏令王正见择机献俘太庙。王霨急密信父亲细叙对朝堂局势的忧虑,王正见遂以围攻常山战事正紧为由,恳请圣人恩准幼子代其回京献俘。数日后,王霨便接到令其带兵进京的诏书。 一收到诏书,王霨不待来自井陉的战俘抵达,便点三千多精兵,急趋蒲津渡,只留南霁云驻守轵关。而王正见从太原调派的接替兵马已在路上。 行军途中,王霨与李晟、卢杞、阿史那雯霞等人反复梳理朝堂局势和京畿兵力部署,共觉有三大隐患不可不防。 首当其冲自然是太子与盛王的夺嫡之争。只是此事牵连甚广,凭王霨的实力,尚不能左右。其次便是哥舒翰与杨国忠愈演愈烈的将相之争。王霨依稀记得历史上潼关失守,根源便在于杨国忠进谗言,说动李隆基威逼哥舒翰出关决战,致使潼关守军命丧崔乾佑之手,长安门户洞开,平叛大局江河日下,一代帝王仓惶辞庙。 前些时杨国忠果使出浑身解数催哥舒翰收复东都,哥舒翰荐董延光担任怀州防御使,出兵河东,估计是想凭此含糊过去。孰料杨国忠不依不饶,阿史那霄云在信中告诉王霨,当时虢国夫人多次进宫觐见圣人,令贵妃娘子颇为不快。 王霨深知潼关存亡关乎天下命运,绝不容有失,忙动用数年来积攒的所有人脉,拼尽全力阻止杨国忠的蠢行。 与营救安思顺不同,但凡稍懂战事的朝堂重臣均不赞成右相此举,许多人早在王霨写信联络前便上疏进奏,或逆耳直谏、或泣血哭诉。太子与盛王亦不认可杨国忠之行,高力士、李泌自不必说,与叛军浴血厮杀的各路将领更是齐声反对。 面对四面八方的反对,圣人不得不顺水推舟,否决杨国忠的提议。哥舒翰见右相声威受挫,迅速出手反击,训斥杨暄、吞并灞上新兵,让本该熄灭的争执更为激烈。 除了夺嫡之争及将相不和,王霨对屯兵长安西郊的谋剌思翰亦不甚放心,毕竟葛逻禄部有背叛大唐的前科,看似温文尔雅的谋剌思翰城府极深。 王霨听父亲讲,元日大朝会后各路勤王军陆续抵达关中,高仙芝协助盛王调配兵马时私下征求过他的意见。两人皆认为攻克常山为平叛肯綮之所在,为增强王正见部兵力,高仙芝将判官元载、别将马璘所带的北庭精兵和黠戛斯骑兵、沙陀兵马大部全调往太原,只留朱邪骨咄支带一千部属监视谋剌思翰。 在对付反复无常的葛逻禄人上,北庭、安西两镇素有默契。王霨认为,正因担心葛逻禄人祸乱前线,高仙芝与父亲才将谋剌思翰留在长安西郊,放在眼皮子底下。葛逻禄部驻地距离素叶居的西郊庄园不过十余里,王霨为周全起见,请随同马璘来京的同罗蒲丽坐镇庄园。 当然,经洛阳一战,王霨对人性的黑暗面有了更为深刻的认知,他对高仙芝的话也不敢尽信。只是相较于自私自利的哥舒翰,王霨还是更愿意信任有君子之风的高仙芝,毕竟派兵把守蒲津渡防范王正见是哥舒翰而非高仙芝的主意。 蒲津渡防御使刘破虏与李晟、王思礼、王勇及荔非兄弟均为王忠嗣牙兵出身,他颇富急智,只是贪恋杯中之物,且不太求上进,在将星璀璨的碛西算是默默无闻。 六年前石堡大战后,刘破虏才接替李晟升任陇右牙兵校尉。待哥舒翰镇守潼关,他才被火线提拔为别将,并率八千陇右雄兵据守蒲津渡口。 故人江海别,几度隔山川。 刘破虏与李晟相交莫逆,可自从李晟离开陇右,两人仅在天宝十一载(752年)冬至大朝会前见过一面。故素叶军从蒲津渡回返京畿时,兴奋异常的刘破虏拉住李晟和王霨,执意邀他们痛饮一场。 酒逢知己千杯少,多饮几杯的刘破虏端详王霨半天,打着酒嗝连说几句“真像……真好……”,就捂着赤红双目嚎啕痛哭,边哭边抱怨哥舒翰心术不正,并痛恨自己当年怯弱无能,不敢跟随李晟同去汉东郡送大帅最后一程…… 刘破虏的自责令王霨鼻头酸楚,素来刚毅的李晟也泣不成声,三人想起毒杀王忠嗣的幕后真凶尚安居朝中,更是泪流不止…… 红云飞暮色,铁骑激戈声。 王霨正纵马奔驰之际,前方天空突然升起一团赤红,依稀正是华州所在方位。 “不好!”王霨大惊失色。他去华州除顺道礼节性拜见盛王,更是为了与高仙芝、封常清商议,如何确保京畿稳固、长安无忧。可不等素叶军抵达,华州大营显然已生意外。 “霨弟,怎么办?”阿史那雯霞持剑护在王霨身侧。 “霨军使,当务之急要探明局势,不可轻举妄动。”卢杞急声道。 “卢郎君所言甚是。”王霨正欲派斥候侦查,却听前方响起如雷咆哮声和张弓拉弦声,疾驰的如蛇长队随即止步,队列最前的轻骑兵已在李晟指挥下变纵为横、抄弓挺槊,蓄势待发。 “素叶军!?前方可是霨郎君?某乃平卢史朝义!”有人带着哭腔高声大喊。 “史朝义!?”王霨翻身下马,在牙兵的簇拥下走近被李晟搀扶过来的史朝义,只见衣甲不整的他满面焦黑、一脸惶恐。 “霨郎君,盛王殿下死了……”史朝义浑身瘫软、双手打颤。 “盛王死了!?什么人干的?”王霨失声大喊。 “运粮队……”气喘吁吁的史朝义捂着破裂的胸甲断断续续道:“武关运粮队从行营经过时暴起突袭,刺死殿下。某奋力抵抗,却被一名使陌刀的敌将劈伤,若非平卢牙兵拼死相救,吾已葬身火海。” “武关运粮队?陌刀?李定邦……” 王霨正琢磨嫌犯身份,史朝义伸出左掌,递过一枚玉佩:“此乃从一名使剑敌将身上掉落的。” 王霨接过去一瞧,只见玉佩正面雕着一条虬曲的蛟龙,龙嘴里含着颗光彩熠熠的明珠,反面则用篆书阴刻八个字“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探骊得珠?”王霨一时猜不出玉佩主人是谁,卢杞也毫无头绪。 阿史那雯霞探头瞥了眼玉佩,隐隐觉得有几分熟悉:“明珠……珍珠……沈珍珠!我潜伏在五杨宅时,曾听广平王妃崔丽卿向母亲韩国夫人抱怨,广平王总是贴身带着侧妃沈珍珠赠送的玉佩,上面雕的好像就是蛟龙戏珠。” “沈珍珠?”王霨恍然大悟:“李俶任武关巡察使,定是他蛊惑李定邦出手刺杀盛王。” “霨郎君,武关与华州还隔着一道蓝田关,守关之将乃安西席元庆,他岂会同流合污?”卢杞谨慎质疑。 “某若没记错,李定邦麾下不过区区一千河中军和一千原守军,而华州大营共三千多精兵悍卒,且城内外设有层层关卡,广平王和李定邦如何能轻易混入、遽然得手?”李晟对史朝义的话半信半疑。 “不是一两千,是四五千!”史朝义稍微恢复了点精神:“霨郎君,袭击华州大营的兵马约有四五千人,某在逃离大营时,还曾遭遇一股彪悍精骑,领头之人颇似范阳别将田乾真。” “曳落河也潜入京畿了?!”王霨一把抓住史朝义的肩膀:“朝义郎君,汝可看真切了?” “若非田乾真顾念旧情,单凭三百多残兵,某怎能逃离杀机四伏的华州。”史朝义面有惭色。 “如果真是曳落河,田乾真手下留情,多半是不愿得罪史节帅。”卢杞斜睨史朝义,幽幽道:“霨郎君,既然叛军已卷入其中,盛王遇袭身亡一事将深不可测,我军何去何从,必须谋定而后动,谨慎而为之。” “霨郎君,兵者,死生之地,存亡之道,自当谨慎。可眼下曳落河已潜入华州,可随时攻击长安或潼关,我军需早作决断,不可延误!”李晟急道。 “广平王率兵偷袭盛王,太子定然还有后招,长安恐将生乱!霨弟,我们快进城!崔夫人、霁昂、伊月,还有,还有姐姐都在城里啊!” 心急如焚的阿史那雯霞提到姐姐时微微停顿了一下。 “母亲、霄云、伊月……”王霨仿佛被闪电击中一般。 “师父,快看平安火!”警惕盯着四周动静的柳萧菲拽了拽阿史那雯霞,王霨等闻声向东望去,只见太原、蒲津渡、蓝田关、武关等地的平安火已逐次燃起,唯有潼关方向毫无动静。 “潼关破了?!”众人惊愕万分、如坠冰窟,王霨一瞬间觉得,华州上空的赤焰仿佛是大唐帝国最后的余晖…… 平安火不至,妖魔鬼怪生。 长安城内,久久不见潼关、华州报平安,李隆基急令张守瑜派一百飞龙禁军出城查探。不等飞龙禁军回转,皇城附近各坊内涌出不少人狂声疾呼:“潼关破了!盛王战死!诛杀奸相才能保平安!” 叛军猛攻潼关不休,长安民众本就惶恐不安,如今见潼关平安火迟迟不至,城东火光隐隐闪烁,更是吓得魂飞魄散。一听说杀杨国忠可保自身平安,仿佛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不顾辨别真假就加入呼喊队伍。 一路路疯狂民众冲破武侯阻拦,若狂暴的山溪汇向宜阳坊,抵达杨国忠府邸时已聚成波涛汹涌的怒潮。 京兆府尹鲜于向听闻城内有暴民闹事,急调万年、长安两县衙役去驱散人群。可传令的心腹还未步出京兆府官衙,就被人用长箭射死。百余名面蒙黑巾的武士蜂拥而入,闯入官衙刺死鲜于向后迅疾离去。 鲜于向命丧黄泉之时,数百名全身披挂的武士手持强弓硬弩、横刀圆盾,混杂在疯癫的暴民中逼近杨国忠宅。 安禄山起兵后,杨国忠对自身安危极其关注,特意从剑南征调五百精锐牙兵看家护院。刺客逼近宅院时被剑南牙兵发现,双方隔墙对射,宜阳坊内顿时乱成一锅粥,同在一坊的高仙芝府也受到波及。 适逢吐蕃使者恩兰?达扎路恭夜会杨国忠密谈吐蕃出兵援助大唐平叛,他听厮杀声起,急带数十亲卫骑马从后门撤离。不料杨国忠的府邸早被刺客和越积越多的民众围的水泄不通,他甫出后门,就听人大喊:“杨国忠勾结吐蕃,意图谋反!” 情绪激动的民众一拥而上,七手八脚想将恩兰?达扎路恭一行拽下马来。好在恩兰?达扎路恭甚是机警,在长安出行从来都内穿锁子甲,随从则披挂重铠。他见暴民行将抓住他的袖子,急率亲卫抽刀一阵猛劈,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逃之夭夭。 剑南军与南诏、吐蕃鏖战数年,死伤极为惨重。正依墙抵抗的剑南牙兵听闻杨国忠偷会吐蕃使者,无不义愤填膺。或弃械投降,或倒戈开门,臂缠白巾的刺客杀入杨宅,将杨国忠及其家眷悉数刺杀,然后又挟裹民众闯入虢国夫人、韩国夫人等人金碧辉煌的宅院。 武士们将杨氏满门诛杀殆尽,唯有不在府中的虢国夫人侥幸逃过一劫。愤怒的民众则将富丽奢华的五杨府洗劫一空。闻讯而来的南衙卫兵见民意汹汹,不仅不阻拦,反加入到抢劫行列中。 待民众情绪稍稍安定,忽有数百人齐声喊道:“奸相已死,奸妃尚在!不除奸妃,吾辈将死无葬身之地!” 此时守卫宫城的飞龙禁军已探知宜阳坊爆发骚乱、右相杨国忠遇刺身亡。在大明宫当值的高力士与夜宿皇城的李泌商议后,连忙收拢飞龙禁军固守大明宫和城北禁苑,并派一千轻骑疾奔中渭桥,守住宫城联络中外的通道;同时火速请圣人下诏,传令蓝田关防御使席元庆、蒲津渡防御使刘破虏、剑南节度副使崔圆、沙陀叶护朱邪骨咄支等率兵进京勤王。 经李泌力谏,犹豫再三的圣人又给远在河东的王正见、李光弼分别发了一道勤王诏书。 一番忙乱方将调兵诏书悉数发出,李泌正欲提醒高力士“请”太子和龙武大将军陈玄礼入宫,却听不宣自来的东宫内侍李静忠在殿外尖声喊道:“启禀陛下,太子殿下惊闻城内生乱,担忧暴民惊扰圣驾,已出宫平息骚乱去了。” 日落长安夜色浓,魑魅魍魉鬼影重。 华州东官道上,一脸狂喜的广平王策马狂奔之际,下意识摸了摸胸前,愕然发现从不离身的玉佩不见了! “坏了!”李俶蓦然忆起史朝义的刀锋划伤过自己的颈部,玉佩十之八九就是那时丢的:“怎么办?重返华州?不行,某还有大事要办……” 李俶狠狠心咬了咬牙,想起父亲常说的“成大事者,不恤小耻;立大功者,不拘小节”,催马驰向群魔乱舞的长安城。 而早在广平王之前,河中兵马使李定邦已率部下趁乱潜入长安,带着血痕未消的陌刀直奔崇仁坊而去…… 第108章:蓝田玉碎将星陨(一) 鸦啼枭鸣长安暮,兵戈扰攘里坊哭。 天宝十四载(755年)三月初三酉戌之交(晚上19点左右),长安崇仁坊内,本在佛堂焚香祈祷的李夫人听闻宣阳坊有暴民闹事,急令河中牙兵持刀挥棍,牢牢堵住宅院各门,同时命贴身丫鬟锦绣招呼仆役婢女收拾细软、备好车马。 “潼关真的丢了?哥舒翰这个酒色之徒打仗愈发不灵光了。若潼关失守,长安城能坚持几日?一旦京师沦陷,圣人威望一落千丈,盛王声名受损,四海更难安宁……算了,多思无益,眼下先要防乱民趁火打劫,待街面安定得从河中留后院再找点人手,护送霁昂、霄云出城。” 年过四十的李夫人虽是一介女流,且丈夫阿史那旸远在万里之外的拓枝城,可身为大唐宗室的她临危不惧,并未乱了方寸。李夫人少时经历过圣人诛灭太平公主一党的先天之变,见识过大场面的她并未将坊内吵吵嚷嚷的乱民放在心上,而是揣摩动荡背后的朝堂格局,盘算如何远离是非之地。 “家里的十几辆四轮大马车均由素叶居的能工巧匠精心打造,据霄云讲,材质之坚不亚于霨郎君麾下的战车,载人、拉细软绰绰有余,遭遇小股盗匪还可当车阵使……” 一念至此,李夫人忍不住瞟了眼东侧院,再次对儿子升出恨铁不成钢之感。阿史那霁昂只比王霨小一岁,“霨郎君”三字早已名满天下,儿子却还在国子监就读。更可恨的是,阿史那霁昂对经邦济世、行军布阵兴味索然,竟日痴迷匠作之事,鼓捣什么连弩、猛油火瓶。李夫人骂也骂了、打也打了,无奈执拗的阿史那霁昂一意孤行、屡教不改。 “唉,难不成日后还得依仗女婿光耀门楣?”李夫人哭笑不得。 王霨对霄云的如海深情李夫人早就洞若观火,只是在庭州时她嫌王霨庶出,心存疑虑。不过近两年李夫人已默许爱女与王霨交往,不再纠结嫡庶。 不可否认,王霨蒸蒸日上的名望和点石成金的本领是李夫人回心转意的重要缘由,谁不希望自家女儿能嫁个年少有为的如意郎君?但李夫人毕竟不是目光如豆的乡野村妇,区区官爵、些许财帛绝不足以让她心摇意动,真正打动李夫人是王霨的赤诚之心。 自家事自己清楚,明艳无双的长女深受贵妃娘子喜爱,从庭州到长安从不乏追求者。高仙芝的族弟、王正见的嫡子、李林甫的长孙……他们个个都是人中骐骥,家世、地位比王霨有过之而无不及。 可若论及对女儿的情意,王珪私欲太重、李仁之为人跋扈,均非良偶;高仙桂倒是忠厚可靠,惜乎失之于木讷,不太讨喜。唯有王霨,李夫人只瞟一眼那双漆黑如墨的眸子,就能看出其中蕴藏着多少纯而不杂的浓情厚意。 当然,王霨并非十全十美,最让李夫人头疼的是他太招小娘子喜欢。远的不说,阿史德夫人生的疯丫头就成天围着王霨转,为了他不惜东奔西走、亲赴战场。李夫人本想劝说几句,可她毕竟非自己亲生,隔了层肚皮。李夫人私下恳请夫君对次女稍加约束,阿史那旸的回信却总顾左右而言他。 “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想到与阿史德夫人同在拓枝城的夫君,李夫人心中弥漫起淡淡的薄雾。 在外人眼里,夫君风姿神秀、处尊居显,称得上人中龙凤,闺中姐妹无不艳羡李夫人命好,她也乐于不经意炫耀一下琴瑟和谐、相敬如宾的幸福。 然夜深人静、独守空房时,李夫人却知,阿史那旸对自己真的是“敬若宾”。结发二十余年,自己依然是在夫君心院前厅饮茶闲聊的客人,阿史德夫人才是陪他在后宅厮守相伴的爱侣。若非如此,夫君怎会狠下心举荐长女出塞和亲;若非如此,夫君怎会对次女放纵若斯;若非如此,阿史德夫人怎会老树开花…… 李夫人最感激王霨的便是他略施巧计讨得贵妃娘子恩准,斩断长女和亲的可能;李夫人最欣赏王霨的则是他用心专一、矢志不渝,虽百花环绕,却情有独钟。 “细细想来,汝也若霨郎君一般深情,只是如海深情都给了别人……”思及至此,泫然欲泣的李夫人无端羡慕起常遭众人鄙夷的裴夫人来,同样遭遇偏心的夫君,李夫人只会独自垂泪,裴夫人则敢于摆明车马、抗争到底…… 马嘶蹄声乱、人哗门前喧。 李夫人暗自神伤之际,前院忽响起急乱的拍门声。她正欲派人上前喝问,把守大门的河中牙兵已打开厚重的朱门。 “参见娘子!”一身杀气的李定邦随意施了个礼,与他同来的几十名士卒均血染征衣。 “李兵马使踩断五杨宅的门槛才讨得武关防御使的差遣,如今不在关隘镇守,跑来长安意欲何为?”凌厉的杀气吓得李夫人后退半步,不过见所来之人均为河中将士,她强压心中畏惧,板起面孔呵斥道。 “霁昂郎君何在?”李定邦根本不理李夫人的质疑,疾步走向东侧院。 “站住!”李夫人见李定邦神色不善,张开双臂拦住他:“究竟怎么回事?难道武关也丢了?” “武关丢了、盛王死了,长安即将变天,请娘子携郎君火速返回拓枝城!”李定邦脚步不停:“娘子万万不可耽误。” “武关也被叛军攻破?”李夫人大惊,转身欲去东侧院叫阿史那霁昂,刚走两步又惊声道:“不好,霄云申时被贵妃娘子召进宫中,一时半刻怕回不来,这可如何是好……” “请娘子带霁昂郎君先走,某护送娘子出城后再返回头接应霄云郡主。” “那雯霞呢?”李夫人随口问了句。 “雯霞小娘子剑技高超,无需担忧。” “对,她师从苏十三娘,自保无虞,倒是霄云更危险。”大难临头,李夫人自然更在意亲生儿女。 “娘子勿忧,某粉身碎骨也会保霄云郡主无恙!” “有劳李兵马使费心!”心神稍定的李夫人领着李定邦推门进入东侧院,只见贴身服侍阿史那霁昂的两个小丫鬟一脸惊慌。 “珊瑚、如意,怎么回事?”李夫人喝问道。 “娘子,霁昂郎君……霁昂郎君……”胆怯的珊瑚哆哆嗦嗦说不出话来。 “快说!”暴躁的李定邦拔出霜刃。 “霁昂郎君偷跑出去了!”如意鼓足勇气喊了出来。 “什么时候的事……” 不等李夫人问完,李定邦拨开两个小丫鬟,闯入阿史那霁昂堆满书籍、器械的房屋四处打量,只见卧室墙上挂了幅笔法稚嫩的《清溪芙蓉图》。 “外面乱哄哄的,你们怎能放他出门?霁昂可交代要去何处,身边带了人没有?”李夫人百爪挠心。 “半个时辰前霁昂郎君带牙兵从侧门溜了出去,但他没说要去哪里。”如意小心翼翼道。 “为何不早……” “禀娘子,某大概猜到霁昂郎君身在何处,我这就去带他回来……” 弦动惊霹雳、羽飞逐流星。 刚跨出屋门的李定邦话未说完,迎面破空声响起,他急挥刀猛磕,电光火石间将一羽黑箭震飞。 “结阵!”李定邦一声令下,十名河中精卒举圆盾、持横刀,摆出防御阵势,另十名士兵则紧握骑弓,瞪大眼珠搜寻偷袭者的方位。 “李兵马使,汝肆意妄为袭杀盛王,是要置阿史那满门于死地吗?家父视汝为心腹,尔恩将仇报,实在可恨!”略显憔悴的阿史那雯霞从鸱吻旁飞身而下,三尺青锋直指李定邦。 “雯霞小娘子来得可真快!”李定邦既惊且喜:“快随在下去接霁昂小郎君。” “雯霞,汝不是在河东吗?”站在室内的李夫人对次女的行踪不太关心:“还有,你怎么说李兵马使杀了盛王?” “汝意欲绑架霁昂当人质好平安离京?痴心妄想!吾要擒你去见圣人!”阿史那雯霞顾不得回应嫡母的质疑,站稳之后猱身而上。 河中士卒皆知阿史那雯霞乃节帅爱女,迟疑不敢动手,眼睁睁看着她踏着盾牌跃过阵列,挥剑刺向兵马使。 李定邦并未让下属为难,他退到廊柱之后,举刀轻松架住剑锋低声道:“雯霞小娘子,某所作所为皆奉节帅之命。带汝和霁昂郎君返回河中更是节帅反复叮嘱的头等要事!” “胡言乱语!一切祸害皆因尔刺杀盛王而起,别栽赃嫁祸给家父。”阿史那雯霞深知李定邦膂力惊人,遂使出太极巧劲,与之周旋。 “雯霞小娘子,某有节帅的亲笔信,汝一看便知。”李定邦又气又急,他未料到阿史那雯霞如此难缠,竟逼得自己无暇取信。 “卑鄙伎俩,汝还是束手就擒吧。”阿史那雯霞舞剑如风,一剑紧似一剑。 “雯霞小娘子,汝可知节帅胸中的宏愿!”无奈之下,李定邦不得不高声吼道。 第108章:蓝田玉碎将星陨(二) “宏愿?!”阿史那雯霞一愣,剑慢了半分。 “撤!”李定邦趁机跳出战团,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抛给阿史那雯霞:“雯霞小娘子,某会在春明门外等汝。” “嗖、嗖、嗖”,密集的破空声接连响起,河中兵边还击边后撤,留下两具尸体后顺利逃离。 展纸气息急、读信满脸惊。 “师父,追不追?”气喘吁吁的柳萧菲托着连弩,在房顶焦急大喊,专心看信的阿史那雯霞置若罔闻。 “雯霞心乱了……”一袭玄衣的范秋娘拍了拍柳萧菲的肩膀,向南瞄了眼宣阳坊上空升腾起的熊熊火焰,低低叹道:“长安朝堂的水可真深……” “霁昂究竟在哪?李定邦又是怎么回事?”李夫人眼下只关心儿子的去向,呆若木鸡的阿史那雯霞却无心回答嫡母一连声追问。 “郎君的信?”急得满头大汗的李夫人劈手夺过阿史那旸的密信,一目十行看完后泪如雨下:“他终究还是走上这条不归路……” “李夫人,霄云姐姐和霁昂郎君可在家中?”院外飞来黄鹂般的脆响,身着鲛皮软甲的阿伊腾格娜在巴库特护卫下推门而入…… 天崩地裂星月暗、狼奔豕突牛蛇乱。 阿史那雯霞在崇仁坊家中六神无主之时,相隔不远的宣阳坊内,尘灰满面的阿史那霁昂正焦头烂额地与同窗好友高云帆一同指挥四十多名安西、河中牙兵抵御数百乱民的袭扰。 素净雅秀的高仙芝府坐落在宣阳坊西门之南,其东二百余步便是轩峻壮丽、画栋雕檐的五杨宅。密密麻麻的暴民闯进右相豪宅洗劫时,近在咫尺的高府也遭受池鱼之殃。 阿史那霁昂常来高府做客,对坊内布局熟稔于心。大半个时辰前,他听闻成千上万的民众高呼“诛杀奸相”涌入宣阳坊,来不及告知母亲就带了十名牙兵急奔高仙芝府。 一路行来,疯癫若狂的暴民、畏缩不前的巡使、逃之夭夭的武侯、混乱不堪的里坊,都令阿史那霁昂心急如焚。 与绚烂夺目的长姐、剑技过人的二姐相比,略显木讷的阿史那霁昂可以说是三姐弟中最不起眼的。朋友稀疏的他常待在家里鼓捣器械,甚少出门。偶尔走动,无非王霨的西郊庄园或高仙芝府。 阿史那霁昂和王霨是总角之交,只是北庭军攻克碎叶城一役后,王霨心智大开,陪阿史那霁昂玩的时间日益稀少,不过因阿史那姐妹的缘故,两人倒还常见面。 六年前阿史那一家迁居长安,阿史那霁昂在国子监结识家世相似、性情相近的高云帆,从而认识高仙芝的爱女高云溪。 在沙场上叱咤风云的高仙芝对高云舟、高云帆兄弟颇为严厉,常督促二人勤练骑射、苦读兵书。可对女儿,高仙芝却是娇生惯养、百般宠爱。高云溪在父兄宠溺下,从小古灵精怪、刁蛮无比。 阿史那霁昂去高府做客没少遭高云溪刁难、戏弄,换作他人早就恼了,可脾气随和的阿史那霁昂不以为忤,反常借素叶居的工坊打造精巧的弓、弩、刀、匕送给高云溪。 高云溪虽每次都挑三拣四,摆出一副嫌弃的神色,但最后不仅会收下礼物,还常提出些奇奇怪怪的新要求,而阿史那霁昂肯定绞尽脑汁满足她的愿望。偶逢高云溪心绪极佳,她会赠阿史那霁昂一两副自己画丹青小品。 对幼女钟爱异常尉迟夫人不讨厌阿史那霁昂,不过也说不上喜欢。近几年高仙芝拜相封使、节节高升,幽州兵乱以来更是被圣人敕封为天下兵马副元帅,辅佐盛王平叛,从龙之功可期,日后前途不可限量。 女儿的婚姻大事尉迟夫人自有一番计较,河中节度使嫡子还不足以让她心动。若非顾忌素叶郡主深受贵妃娘子喜爱,尉迟夫人定会断然出手,直接刺破阿史那霁昂的痴念。好在高云溪尚未及笄,尉迟夫人打算先含混几年再说。 不谙世事的阿史那霁昂哪里看得透尉迟夫人幽深曲折的心事,他只知道,和高云溪在一起的时时刻刻都洋溢着醉人的气息,而她不在身边的日子则充满不堪忍受的乏味和无聊。 得知潼关、华州平安火未至,宣阳坊暴民生乱,阿史那霁昂心忧不已,因为他清楚高仙芝离京时带走绝大多数安西牙兵,只留三十来人看家护院。他们对付普通蟊贼没问题,应对暴乱恐力有不逮。 更令阿史那霁昂担心的是,与久经杀伐的父兄不同,高云帆从未上过战场,面对动乱多半已手慌脚乱。高仙芝的族弟高仙桂倒是在城中,可他须宿卫宫禁,帮不上什么忙。阿史那霁昂仿佛看到高云溪落入乱民之手备受摧残,于是他毫不犹豫带着专司护翼自己的河中牙兵前去援助,浑然忘了自己也从未上阵杀敌。 催马从西门冲入火光烛天的宣阳坊,只见高府大门洞开,数百暴徒乱哄哄挥动着刀剑棍棒,踏着横七竖八的尸体往里涌。 “连弩,射!”双眼冒火的阿史那霁昂学着王霨的样子号令牙兵举弩齐射,可临发之际,他又忍不住加了句:“别杀人……” 河中牙兵被小郎君前后矛盾的命令弄得哭笑不得,幸亏带队的火长颇为机灵,高喊声“射腿”就命手下将一蓬蓬弩矢悉数洒出。河中牙兵所使的连弩乃阿史那霁昂亲手打制,与素叶镖局标配的连弩相比,上弦速度更快、射程更远。背部遇袭的乱民登时鬼哭狼嚎,至于弩箭是否只射中腿部,火长才懒得一一察验。 “换刀,冲进去!”火长清楚阿史那霁昂不谙战阵之术,自发接过指挥权,催动战马一骑当先,突入暴民中左劈右砍,如狼撕群羊闯开一条道路,如雪翻飞的刀光吓得乱民顿作鸟兽散。 “区区一群虚张声势的混混,安西牙兵竟对付不了?” 火长正诧异间,忽有数羽雕翎骤然袭来,躲闪不及的他闷哼一声坠落马上,旋即就被乱刀捅死。跟在火长马后的阿史那霁昂透过混乱的人群,依稀看见数十名手持弯刀、长弓的黑衣武士正猛攻据守正堂的安西牙兵。 “猛油火瓶!”想到高云溪随时可能遇险,阿史那霁昂不再犹豫,率先从马鞍右侧摘下玻璃瓶抛向前方,护在他身侧的河中牙兵从腰间摸出火石,点燃随身携带的火把。 蓦然腾升的烈焰贪婪吞噬着乱民的性命,滚滚浓烟遮蔽住弓箭手的视线。 “从右走!穿过厢房走廊进正堂。”阿史那霁昂对高宅地形了然于胸。 不畏艰险因义重、敢驱虎豹为情深。 “云帆兄,某来迟了!”阿史那霁昂奋力抛出最后一个猛油火瓶,焦急问道:“令堂可安好?” “嫡母、家母和云溪皆无事,唯有仆役死伤甚多。” “那群武士是什么人?”听到最牵挂的人安然无恙,阿史那霁昂惴惴不安的心稍稍平静下来。 疲惫不堪的高云帆呜咽道:“我也不知他们的身份。乱民闯入坊内围攻右相府邸时,某已按家父和封节帅之前的嘱托,急命牙兵披甲牵马,打算到南郊别院躲一阵。孰料杨家的宅院还没乱,就有人浑水摸鱼闯入吾家,大开院门、射伤马匹,煽动暴民抢劫。某竭力抵抗却被团团围住,困在此处进退不得,霁昂郎君可有退敌之策?” “这……” 阿史那霁昂正茫然不知所措时,五杨宅方向响起阵阵有节奏的高呼:“清君侧,诛奸妃!”,汹涌如潮的骚动民众在有心人引领人奔向宣阳坊西、北两门。 被猛油火和连弩暂时压制的黑衣武士们忽放声大喊:“高句丽狗贼高仙芝勾结叛军,纵容东都沦陷,其罪当诛!” 正从高仙芝宅门口经过的乱民闻声而呼“杀高贼”,闯入前院打、砸、烧、抢,安西、北庭牙兵的防御压力陡增,本就勉强维持的防线顿时岌岌可危。 “云帆兄,某带有十一匹骏马,要不汝先护着令堂和云溪杀开一条血路?”虽不通军务,阿史那霁昂却也能看出牙兵们坚持不了多久。 “不,还请霁昂郎君先撤,某来断后,高家从无临阵先退的传统!”高云帆动情道:“吾若无法脱身,还望霁昂郎君善待云溪。” “云帆兄何出此言!”阿史那霁昂慨然道:“吾誓与兄共存亡。” 铁骑突击冰河裂、陌刀狂舞风卷雪。 阿史那霁昂与高云帆同仇敌忾、争先恐后之际,一彪玄甲轻骑疾若离弦之箭,纵马跃过高府大门,冲入乱民群中持槊猛刺。一名持弓与安西牙兵对射的黑衣武士察觉来自背后的威胁,他正要扭身,一柄宽阔的陌刀呼啸而至,将黑衣武士拦腰劈成两段,飞溅的血花吓得暴民四散避让。 “霁昂郎君,快上马,随某离开!”挥刀如风的李定邦放声高呼。 “李兵马使!?快帮某救高枢密使的家人。”喜出望外的阿史那霁昂无暇细思镇守武关的李定邦为何显身宣阳坊。 第108章:蓝田玉碎将星陨(三) “上马,先上马!”李定邦犹豫了一下,含糊不清地催促道。 “云帆兄,一起走!”阿史那霁昂默认李定邦是来帮自己的。 “好!”高云帆趁暴民的袭扰被河中轻骑打断,扶着泉夫人、尉迟夫人和高云溪上马,自己和阿史那霁昂则与牙兵一同步战,护送三人与李定邦汇合。 “霁昂郎君,此地不可久留。”李定邦见阿史那霁昂一心扑在高仙芝家人身上,驱马赶来,打算拽他上马。 数名黑衣武士见杀神般的陌刀将急于救人,遂挥弓拉弦,朝着高家妇孺射去。 “云溪!”阿史那霁昂的手腕已被李定邦攥住,他试图跳起来为心上人挡箭,却被李定邦死死拉住。 “放开我!”阿史那霁昂狠咬李定邦的手臂,却被坚硬的护腕磕得牙疼。 “娘亲!”高云溪一声惨叫,阿史那霁昂循声望去,只见尉迟夫人身中数箭,软软地从马鞍上歪下来。泉夫人则以年龄不相称的机敏紧贴马背,躲过一劫。 “母亲大人!”高云帆扶着尉迟夫人,椎心泣血、放声痛哭。 “傻儿子,快跑,找尔父为吾报仇!霁昂郎君是个好孩子……”尉迟夫人话未说完便香消玉殒、命丧黄泉。 “走!”李定邦浑不顾高家满门死活,单臂发力,强将哭闹不停的阿史那霁昂牢牢按在马鞍上。 霜剑星芒耀、飞刀电策驱。 李定邦双腿一夹,正要策马离去,数把飞刀接连而至,直扑其面门,逼得他不得不后仰躲避。 飞刀之后,一泓秋水倏忽而至,从屋顶飞身而下的阿史那雯霞借助冲力弹开陌刀,一剑挑伤李定邦的右肩。与此同时,高府后院里破空声、厮杀声、惨叫声接连不断。 “姐姐……”接二连三的变故使阿史那霁昂晕头晕脑。 “李定邦要抓你回河中!”阿史那雯霞抓住李定邦右臂乏力的空隙,拉住弟弟跳下马背,躲入正堂。 “雯霞小娘子,汝要忤逆节帅的命令?”换左手持刀的李定邦正欲冲杀夺回阿史那霁昂,五十名人马俱甲的重骑兵催马从后院杀出,以槊当棍,驱赶乱民向北逃窜。偶有黑衣武士举弓反击,疾若鬼魅的黑箭毫不留情穿透他们的咽喉。 “附离亲卫……”李定邦正思忖如何应对,重骑兵后方驶出两辆铁灰色的马车,透过敞开的车窗,粗若短矛的弩矢喷涌而出,所过之处非死即伤。 “素叶军的战车和床弩?”惊愕失色的李定邦不再犹豫,催马便走。残留无几的黑衣武士则早混杂在乱民群中逃之夭夭。 树高雀失母,憔悴使心悲。 阿伊腾格娜望着紧抱儿子喜极而泣的李夫人、跪在尉迟夫人身前哀哀痛哭的高家兄妹,不觉悲从中来。 “母亲大人,你为何早早弃某而去,汝是否和父汗一道透过光明神永不熄灭的火焰注视着女儿呢……”想到此处,阿伊腾格娜蓦然记起兄长曾提过,母亲并非突骑施人,而是温婉、聪颖、善良的汉家女子,她至死也未改信阿胡拉?马兹达,想来其灵魂绝不会投身光明神的火焰,而应寄付东岳大帝或地藏菩萨…… “无论母亲魂归何处,她肯定深爱着吾与兄长。”阿伊腾格娜坚信,自己之所以热爱汉家典籍,定是源于母亲血脉的召唤:“哥哥,汝以十万部人为弓,引而不发,是欲伺机收复碎叶吧,可母亲定不愿见你轻动刀兵……” 念及河中局势,素来心澜不惊的阿伊腾格娜烦躁不已。她随王霨入京的本意是竭尽所能推动突骑施部重归大唐藩属,为族人谋求和平、宁静、无忧无虑的生活。 其间忽都鲁的确与河中节度使阿史那旸达成和解,突骑施以怛罗斯城为根本积聚生养,已恢复元气,重新成为碛西数一数二的大部,阿伊腾格娜闻之甚是欣慰。然从兄长来信的字里行间她隐隐察觉到,忽都鲁并不热衷向唐廷称臣,而是对收复碎叶、重建汗国念念不忘,只是慑于葛罗禄人多势众、唐军兵强马壮,不敢轻易挑衅。 “而今四海鼎沸、中原板荡,哥哥多半按捺不住兴兵的欲望。”更让阿伊腾格娜深感不安的是,河中的局势比她之前预料得还要复杂,河中节度使阿史那旸、葛逻禄小叶护谋剌思翰等各有所图…… 酉时初刻(晚上17点多),她接到王霨用飞鸽传来的密信,得知华州遇袭、盛王身死、潼关遇险、长安恐将生变,急按王霨离京前定下的《应急预案》,召集全部人手、启用秘藏的强弩重铠、带上文书信函,离开金城坊,急奔崇仁坊而来。 王霨远赴河东前,崔夫人已迁居重兵环卫的西郊庄园,张夫人为照顾身怀六甲的王绯,执意留在百孙院附近。至于裴夫人,她自负王珪为东宫心腹、闻喜堂人手众多,对崔夫人之举甚为不屑,不过她还是听从王正见的叮嘱,以散心为名从亲仁坊移居曲池坊别院,远离冠盖云集的北城。 王霨在密信中拜托阿伊腾格娜护送王绯、张夫人及阿史那一家同往西郊庄园。若是平时,阿伊腾格娜可自西向东横穿皇城,直趋崇仁坊。可长安城内的骚乱来得极快,宫城、皇城提前关闭,她只得绕道前往。 越往东走,乱民越密,不少南衙卫兵也趁火打劫,浓烟滚滚、火光若血,急促的厮杀声和凄厉的喊叫声将繁华风流的长安城变成人间地狱。 阿伊腾格娜听从巴库特的建议,以五十名附离亲卫为锋矢、四辆素叶战车为箭身、百余名素叶镖师为羽翼,一路或凭坚甲利刃劈波斩浪、或靠巧思奇策迂回而行,总算赶到杀声不断的阿史那府。 因担心阿史那一家遇险,阿伊腾格娜顾不得礼仪,驱车直入、循声而进,恰好听到李夫人在东侧院哀叹“不归路”。 聪敏的阿伊腾格娜自然不会追问“不归路”之意,但细心的她听了柳萧菲叽叽咕咕的描述,旋即明白李定邦刺杀盛王、抢夺阿史那霁昂皆是奉阿史那旸之命而为,结合霨郎君对河中的忧心及北庭、安西两军在素叶河谷安插沙陀部、扶植葛罗禄的布局,显然阿史那旸所图极大,而哥哥与河中军的约定恐并非简单的“互不攻伐”四字而已。 心忧万里外、眼观城内局。 阿伊腾格娜推敲碛西局面之余,扫了眼阿史那霁昂的房间,便从《清溪芙蓉图》猜出他多半是忧心高云溪的安危,偷溜去宣阳坊。 阿史那雯霞本心情郁郁,拿不定主意是否该让李定邦带走弟弟。阿伊腾格娜一句“何去何从,是不是该先问问霁昂郎君的心意”令阿史那雯霞幡然醒悟,她急与范秋娘、柳萧菲率公孙门弟子攀屋沿墙,径直南下。阿伊腾格娜则带上李夫人,避开乱民群集的主街,绕抵宣阳坊南门来到高府,险之又险抢回阿史那霁昂,击退围攻高家的乱民,只是晚了半步,未能救下于阗公主尉迟星。 星黯火势急、烟碎夜风悲。 惊魂初定的阿史那霁昂跪在因救女身亡的尉迟夫人尸首前暗暗发誓:“某宁死也会守护好云溪……” “郡主,某带人粗粗翻了翻,黑衣武士所使弯刀、弓矢皆类碛西之物,但辨识不出乃何部人马……”巴库特低低道。 “碛西……”阿伊腾格娜心头一凛,忙面不改色行肃拜礼道:“泉夫人、云帆郎君,小乱居城、大乱居乡,城内巨变将生,若不嫌弃的话,诸位可同往西郊庄园暂避风头。不过,吾受霨郎君之托,还得去接建宁王妃和素叶郡主,不知泉夫人是随吾等北行还是自行前往?” “一同前往、一同前往,多谢真珠郡主。”泉夫人见识了素叶战车的威力,连声答应并催促云帆、云溪快走。 “泉夫人客气了,在下还得劳烦安西精兵相助。”阿伊腾格娜莞尔一笑,随即请泉夫人等上车,李夫人与阿史那霁昂另坐一辆,尉迟夫人的遗体则被抬上尾车。 车辚辚、马萧萧,神色稍霁的阿史那雯霞飞身上马,挥鞭北上,势若狂飙奔往百孙院。 “父亲大人,在你眼里,吾与霁昂还比不过一个虚幻的残梦?”阿史那雯霞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的不解和苦闷:“姐姐更惨,信中对她只字未提,显然父亲压根没考虑过其生死,说不定打算让姐姐顶罪,难怪当年会有选姐姐和亲的传闻。父亲大人,女儿已明白你的雄心壮志,只是霁昂对高云溪情深义重,女儿也实在舍不得那该死的王霨……” 阿史那雯霞心潮起伏之际,乱作一团、人仰马翻的大明宫内,阿史那霄云正陪着贵妃娘子站在寝殿前的丹墀上翘足南望。 “大姐……”远眺火光闪烁的宣阳坊,杨玉环声韵凄惋、泫然泪下。 “娘子珍重玉体,韩国夫人吉人自有天相……”阿史那霄云急忙出言安慰。 第108章:蓝田玉碎将星陨(四) “傻丫头,吾虽久居深宫,却知世人对杨家又妒又恨,故常焚香拜佛、行善积德,以惜福保身。可恨有些人执迷不悟,挥霍无度,害得杨家遭逢此劫。大姐素来是个菩萨心肠,何曾做过什么歹事,却横遭此祸,倒是某人……”杨玉环话到此处,生生咽下。 阿史那霄云心知贵妃娘子对虢国夫人不满已久,之前借童谣和《丽人行》褫夺虢国夫人自由出入宫禁的令牌,孰料她不过收敛数月就故态复萌,施出百般手段偷偷入宫与圣人幽会。贵妃娘子今日急召阿史那霄云前来,便是因再次探知虢国夫人私会圣人而郁郁寡欢。 宫内的风吹草动,阿史那霄云原原本本告知在前线厮杀的王霨,王霨在回信中提醒她,虢国夫人与杨国忠狼狈为奸,她进宫并非贪图欢娱,而是为左右朝政,务必切切留意。 阿史那霄云来贵妃娘子寝殿前匆匆与左监门卫兵曹参军张德嘉、飞龙禁军司阶高仙桂见了一面,推测虢国夫人私见圣人多半还是为请吐蕃发兵勤王一事。 自安禄山起兵以来,汹汹民意皆指向身为右相的杨国忠,圣人对其日益冷淡,哥舒翰等边将也与其反目为仇。为持禄固宠,杨国忠欲以土地、财帛为贿,诱使吐蕃发兵平叛,进而减轻剑南道压力,以抽调更多剑南军进驻关中。 杨国忠数次密谏圣人召见吐蕃使者,皆被李泌和高力士所制止,圣人既不甘心放弃九曲、石堡,更担心引狼入室,故明令杨国忠尽快送恩兰?达扎路恭归国。贼心不死的杨国忠只得动用虢国夫人的枕头风…… 弄清虢国夫人入宫的前因后果,阿史那霄云才去陪杨玉环,对军国大事近乎一无所知的贵妃娘子心中唯有被姐姐背叛的酸楚,阿史那霄云帮她排解半天正欲告辞,华州和潼关方向的平安火却久久不至,长安城中也骤然陷入混乱。 阿史那霄云奉命去李泌处打探,惊闻乱民火烧五杨宅、太子离宫、陈玄礼久唤不来、龙武军异动连连、披甲持槊的飞龙禁军已奉诏聚拢至大明宫周围、传召勤王的中使星赴京畿各处…… “东宫叛乱……”在长安宫廷耳濡目染多年,阿史那霄云已非只爱打马球的边镇小娘子。 “驻守蓝田关的席元庆甚是忠心,可惜麾下只有两千安西军,且其声望不足;镇守蒲津渡的刘破虏乃哥舒翰部将,未必可用;剑南军步多骑少,战力平平,崔圆为人甚是圆滑;沙陀人能否靠得住难以判定;谋剌思翰不可信……李光弼有善战之名、王正见威望极高,只是远水难救近渴……”李泌对着沙盘,抚须长思。 “素叶军!李先生,霨弟今晨曾飞鸽告吾,他已率三千劲旅进入京畿,距离华州不过数十里。”阿史那霄云急忙提醒。 “霨郎君在华州附近!?”李泌惊喜交集:“蒲津渡守军怎未提此事?哎,刘破虏贪杯,军报向来马虎,来得也慢……” 阿史那霄云急帮李泌查阅,果不其然,蒲津渡最新的军报还是三月初一报来的。 “既然如此,素叶军乃距离华州、潼关最近的兵马,以霨郎君之聪,定有所获,得尽快与其联络上……”稍加思索,李泌当即移步与高力士商议,阿史那霄云正犹豫是否辞别,全身披挂的高仙桂已奉命前来。 “高司阶,汝速持诏从出城,前往华州传召素叶军使王霨入城勤王!”高力士的声音有点嘶哑。 “诺!”高仙桂使了个眼色,阿史那霄云心领神会,与其一道告退。 “可有话带给他?”高仙桂瓮声道:“用不用劝他尽快来京?” “多谢仙桂郎君,请他量力而行,万毋重蹈洛水河畔覆辙。”阿史那霄云肃拜致谢:“至于是否入京,望他审时度势、择机而动,不需牵挂吾。” “一定带到,还望霄云郡主珍重,寻机会尽快离开大明宫,赶赴西郊庄园。”高仙桂郑重叮嘱后,率十名飞龙轻骑策马离去。 马作的卢飞快、心如波涛澎湃。 高仙桂离开骚动不安的大明宫,沿官道策马向东急行。此刻他并不甚在意长安城中的变乱,因为心中满满都是阿史那霄云的倩影。 高仙桂已说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暗恋阿史那霄云,大概是跟随父亲高舍屯到达庭州后见到她的第一眼就难以自拔;高仙桂也说不清为何喜欢阿史那霄云,在长安、在龟兹,他见过举止娴雅的名门佳丽、钟灵毓秀的江南歌伎、豪气干云的漠北英雌、艳色无俦的西域胡姬、热情似火的南诏蛮女、温婉入骨的高丽侍婢,可在高仙桂眼中,天下所有绝色合在一起,都不及霄云的万分之一。 但与波涛汹涌的私下倾慕相比,高仙桂的追求之举可谓死水微澜,他虽常陪阿史那霄云打马球、猎狡狐,可从无勇气一吐胸中爱慕。高仙桂也弄不明白自己为何如此怯弱,或许是阿史那霄云的明艳照人令他自惭形秽、斗志尽消…… 倒是高仙桂的母亲看出儿子的小心思,悄悄探过李夫人的口风,得到的却是李夫人的婉拒。后又传闻阿史那霄云或将和亲大唐藩属部族,高仙桂便听从父母劝告,将一腔情意深埋心底。 当然,高仙桂舍不得离开阿史那霄云,依旧以玩伴的身份陪她左右。在她遇到危险的时候,更是奋不顾身冲在最前,正如在庭州西郊马球场遇袭时那般。 对于阿史那霄云选择王霨,高仙桂心海中难免会泛起丝丝醋意,然更多的还是祝福。因他经过多年观察,深信王霨不仅文韬武略远胜自己,对阿史那霄云的痴迷也不在自己之下。 名花虽已有主,高仙桂却仍愿意默默守护着她,毫无移情别恋之心,令其父母甚是焦急。去年高舍屯不与儿子商议就给他张罗了门婚事,新娘来自世居营州的高句丽大族,婚期定在今年上巳佳节。 恪守孝道的高仙桂不敢忤逆父母之意,令他颇感庆幸的是,安禄山于年前起兵作乱,营州与长安的来往交通被叛军隔绝,婚期不得不一推再推。而王霨远赴河东平叛后,高仙桂忙碌完龙武禁军的差事,常去崇仁坊探望阿史那霄云,日子过得比之前还要快活些。 “霨郎君,望尔能守初心如日月,不因荏苒变冷热。否则某绝不饶你。”高仙桂思绪万千之际,在前探路的飞龙轻骑兀然在路边发现一堆被草草遮掩的尸体。 “张将军之前派往华州的袍泽全被人射杀?”大惊失色的高仙桂略一思索,急令道:“熄灭火把,走小道!”,可心神全萦绕在阿史那霄云上的他并未察觉,从离开大明宫起,就有一队人马远远跟在后面…… 高仙桂摸黑赶往华州时,长安西郊,一彪飞龙禁军护送中使刚刚进入沙陀军营。他们出城后也遭偷袭,幸遇一队素叶镖师相助才击退敌人。 素叶镖师一路陪同飞龙禁军到沙陀营地外才离开。途经刘家村时,飞龙禁军发现素叶居的庄园刁斗声声、烛火通明,全副武装的甲士手持强弓站在望楼上警戒,闲杂人等根本无法靠近。 一身戎装的沙陀叶护朱邪骨咄支接过诏书后,拍着胸脯表示立即点兵。可飞龙禁军士卒刚出大帐,就被密若牛毛的羽箭射成刺猬,他们的尸体随即被埋到远离军营的树林中。 “勤王,勤哪个王?胜负未分,沙陀人绝不会蹚浑水。”骨咄支遥望不远处灯火点点的葛逻禄营盘,阴恻恻笑道:“天可汗老眼昏花,大唐内乱不休,巨龙爪牙渐钝,碛西诸部要换个活法,对不对,谋剌小叶护……” 与此同时,水声滔滔的蒲津渡口,刘破虏见潼关平安火未燃,正要挥兵前往却收到一封令他无所适从的密信…… 马蹄敲月狼烟浓,壮士披星烽火狂。 戌初时分(晚上19点多),长安城内动荡不安之时,王霨带三千健儿不惜马力赶往漆黑一团、存亡未卜的潼关。 “也不知伊月是否与霄云汇合?同罗蒲丽应接到密信加强戒备了吧?雯霞姐姐与柳萧菲一人三马狂奔百余里,能否赶得及?” 诸多念头在王霨心头一闪而过,他恨不得立即调转马头奔赴长安,带上霄云、伊月等至亲至爱远走高飞。可抬头远望黑魆魆的潼关方向,重如千钧的责任压在王霨肩上,令他只能牵挂,却不能回头。 大半个时辰前,王霨进入死伤惨重、狼藉不堪的华州城,盛王的无头残尸被胡乱抛弃在行营内,再无执掌天下兵马的英姿;华州刺史罗希奭身中七刀,鲜血将绒毯染成赤色;李林甫忠心耿耿的管家李庄中箭而死,只是未发现李仁之的尸首;平卢牙兵、飞龙禁军的遗体随处可见,他们死前曾奋勇抵抗却于事无补,只得含恨而去;史朝义回到自己与陌刀将对战的地方,望着四名平卢牙兵断成数截的尸身,放声痛哭。 第108章:蓝田玉碎将星陨(五) 城中百姓亦有死伤,好在他们并非偷袭者的目标;王忠嗣遗孀柳夫人、长子王。震及华州名将郭子仪的族人也受到些惊扰,不过危乱之际,王霨实在无暇去探视他们。 令王霨颇感欣慰的是,虽有不少安西牙兵死于偷袭,素叶军并未发现高仙芝、封常清和卫伯玉的尸体。 “以卫别将之武勇,当可护得高枢密、封节帅周全。”王霨命部下细心察看,但偷袭者简单打扫过战场,素叶军只找到百余辆插着武关防御使旗帜的粮车,别无所获。 因担忧潼关战况,王霨并未逗留太久,只留下刀盾兵、弓箭手各二百驻守华州、清理战场,就率主力向东疾行。因担心突遇叛军,素叶军的斥候洒的极远。 “东方有数千兵马靠近!”距离潼关尚有七十余里时,前方传来斥候的惊呼,王霨赶忙就地列阵设伏,准备先试探一下叛军前锋的成色,再决定继续东进还是退守华州。 庭州砲正欲发射猛油火弹时,阵前观敌的李晟猛然喊道:“霨郎君,观其旌旗,前方似是于阗勤王军。” “止!”王霨满腹疑云:“于阗国王尉迟胜是哥舒翰的表弟、高云舟的舅舅,素有忠勇之名,岂会弃关先逃?且其军容听起来颇为齐整,并无败相,真是怪哉,难道是叛军乔装的……” 策马何纷纷,捐躯抗豺虎。 王霨弄不清前方是敌是友之时,长安东南七十余里外的蓝田县北,高仙芝和封常清带着千余名华州残兵行色匆匆,马不停蹄向南急行。 “之前因担心挫伤长安军民士气,节帅家眷皆在宣阳坊。某若没猜错,偷袭华州定是东宫做的手脚,城中此刻恐已生变。”封常清忍不住再次劝道:“节帅身为枢密使兼天下兵马副元帅,应以勤王护驾为重,蓝田关交由某就是了……” “封二,匈奴未灭,何以家为。”高仙芝毫不犹豫打断封常清的絮叨:“云舟在潼关有于阗兵马相护,且汝已派卫伯玉前去接应,当无忧矣;云帆、云溪虽幼,宅中留有三十多名牙兵,足可保他们母子撤离。当务之急,是火速增援蓝田关,堵住叛军进入京畿的通道,否则大唐危矣!汝领兵之能某当然信得过,可你眼下无官无职,如何号令新败之兵奋勇一战?” “哎……”封常清长叹一声,不再争辩。 未初时分(下午17点多),看似壁垒森严的华州行营突遭武关运粮队奇袭,与行营一街之隔高仙芝正要率军前往援救,城池西门轰然洞开,数千骑兵如潮涌入,或骑射或挥槊、或刀劈或斧砍,杀得飞龙禁军措手不及。 “曳落河!?”陕州之战,田乾真麾下的三千曳落河给封常清留下深刻印象。 雪上加霜的是,飞龙军中竟有敌军内应,他们暗放冷箭偷袭同僚,令本有一战之力的飞龙禁军陷入混乱。 悍勇无双的卫伯玉试图带队冲击,救出盛王。无奈安西牙兵只有四百余骑,还未穿透曳落河的阵列,李琦就惨死在运粮队刀下,平卢牙兵丢盔弃甲、四散而逃,本就居于下风的飞龙禁军士气大沮,险些土崩瓦解。 一击得手,敌骑转而猛攻安西军,封常清见势不妙,急命牙兵退入坊内与敌巷战,避免与数量占优的敌骑对冲。高仙芝则亲自竖起副元帅大纛,召集城内外各处残兵重整旗鼓,与敌死战。 安西牙兵依托坊墙楼宇,以牺牲二百余人的惨烈代价,死死抵住敌骑风狂雨骤的进攻。大约是三鼓而竭的缘故,久攻不下的偷袭兵马抛下千余火把,将华州行营点燃后如风撤离,安西军则被烈焰逼得出城躲避。 “四千曳落河杀进华州,怎么可能……”高仙芝收拢溃兵之际,封常清凝眉苦思:“一个时辰前,云舟郎君密报潼关安然无恙,席元庆也称蓝田关一切如常,蒲津渡方向毫无变故,叛军如何能从天而降……武关运粮队……武关……河中……” 一念至此,封常清拖着疲惫的身躯细细查看聚拢而来的残兵:“原来如此……” “节帅,方才……”血染铁甲、伤痕累累的卫伯玉依然对封常清毕恭毕敬。 “卫别将,劳烦你速带十名弟兄去潼关一趟,悄悄找云舟郎君,然后陪他回长安,照顾高节帅的家眷。”寒毛卓竖的封常清意识到长安城中狂澜将起。 “诺!”卫伯玉见封常清神色焦急,不顾浑身疼痛,上马就走。 “节帅,武关危矣、蓝田关危矣、长安危矣!”面上神色如常的封常清慢慢踱至高仙芝身边。 “何出此言?”高仙芝蹙眉奇道。 “李定邦内勾东宫、外联叛军,是袭击华州的元凶。某本以为运粮队乃曳落河乔装,然方才遇袭之时,驻守华州的飞龙军内乱不休。此刻点检兵马,选自河中的飞龙禁军兵将全无踪影,难道他们恰好都战死了?某不信有如此巧合。” “果真?”高仙芝假装不经意一瞥,确未看到任何一名河中将佐:“可李定邦从未来过华州……” “谋剌思翰!他频频拜会盛王看来另有所图。”封常清已猜出其间关窍。 “李定邦反叛,武关自然不保,蓝田关已成直面叛军的关隘。陕州与武关有山道相通,曳落河定是走武关道混在运粮队中潜入京畿。”高仙芝当即明悟:“不料席元庆如此眼拙,好在蓝田关平安火未熄。不过曳落河奇袭华州得手后迅疾离去,十之八九会重回蓝田关,与关东的敌军夹击席元庆。只是曳落河为何如此大费周折……” “估计李定邦开出的条件就是要叛军助其狙杀盛王殿下。”封常清的思路愈发清晰:“某不确定此穷凶极恶之举是李定邦自己的主意还是阿史那旸的谋划,但太子绝对脱不了干系。” “盛王不死,太子的东宫之位难保。”高仙芝心若明镜。 “节帅,为今之计,上策应收拢兵马前往大明宫勤王,揭发太子奸计;中策可退至长安西郊,随机应变。” “下策呢?”高仙芝对上、中两策不置可否。 “率残兵赴蓝田关,召集附近驻军,殊死一战,抵御叛军。”封常清似乎早料到高仙芝会有此问。 “蓝田!”高仙芝转向南方,以不容置疑的口气一字一句道:“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诺!”封常清双眼噙泪,慨然领命。 哀兵夜行疾,山枭惊飞起。 蓝田关位于蓝田县城东十余里外的崇山峻岭中,它与武关如同两道巨闸,牢牢控制着京畿联通南阳、江淮的通道。蓝田关名气不如潼关、险峻不如武关,但它却是拱卫长安东南的最后一道防线,一旦蓝田关失守,叛军不仅可以杀入一马平川的京畿,还能切断江淮粮饷输送长安的主通道。 当日杨国忠力荐李定邦担任武关防御使,高仙芝和封常清以为李定邦贪求军功,并未多想。但为确保华州侧翼控制在安西军手中,他们建言盛王派行事稳重的席元庆出镇蓝田,安西监军鱼朝恩则一同前往。 高仙芝对随同席元庆进京勤王的鱼朝恩十分鄙夷,他本以为世上再无内侍能比边令诚更贪财,孰料鱼朝恩不仅贪婪,还极其无耻,甫抵京畿就带着从河中、安西收刮来的财帛献媚于盛王。 可笑的是,鱼朝恩见识太浅、眼力也差,他根本没摸清盛王的喜爱及元帅行营内的格局就贸然求见,结果因送李仁之的礼物太差,吃了个闭门羹,只得悻悻离开。 高仙芝素来看不惯眼高手低、目中无人的李仁之,唯有此事,他觉得李仁之做的极佳。封常清则担心遭受羞辱的鱼朝恩图谋报复,吩咐席元庆暗中监视。 叛军攻陷东都、陕州后,潼关外战事连连,蓝田、武关一线则风平浪静。奇怪的是,叛军明明已尾随武关运粮队混入京畿、奇袭华州,蓝田关守军不仅毫无察举,反照常燃起平安火。 为确保尽快掌控周边动向,封常清与席元庆常用飞鸽联络。华州大营遇袭时,城中信鸽或死于战火、或趁乱逃离,高仙芝无法联系上席元庆,只能亲自带兵前往看个究竟。一路行来,高仙芝暗暗期盼蓝田守军能尽早发现叛军阴谋,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令高仙芝大为沮丧的是,他们刚过蓝田县城,就迎头碰上在数十名士卒护卫下仓惶向西逃窜的鱼朝恩。 “高枢密使,一个多时辰前忽有大队叛军偷袭蓝田关。敌军用石砲和猛油火攻破关隘,席副使力战而亡,某见事不谐,欲赴华州求援,不料枢密使亲自领兵前来。”一把鼻涕一把泪的鱼朝恩眼中偷偷闪过几丝狡黠。 “蓝田关也丢了?!敌军有多少人马?距离此地多远?”封常清吼道。 “叛军兵马过万,只是某急于谒见枢密使,实不知敌军行至何处。”鱼朝恩毫无愧色。 “可恨……”封常清回头瞄了眼千余华州残兵,苦思如何御敌。 第108章:蓝田玉碎将星陨(六) “退守蓝田县城,打开武库、粮仓,征发团结兵、衙役、丁壮,共同御敌。”高仙芝决断极快:“山路崎岖,夜运石砲等攻城重器殊为不便,叛军当以精骑为主,吾军依城而战,可与之缠斗半日……” 高仙芝话未说完,东方闪现点点火光,紧接而来的便是千万马蹄锤击大地引发的剧烈震动…… 郭外虎狼横、城内鬼魅行。 三月初三夜,戌时(晚上20点左右),高仙芝领残军独自面对来势汹汹的叛军时,长安兴宁坊百孙院建宁王府,接到王霨飞鸽传书的王绯早已收拾妥当,随时准备撤离。 “霨郎君是不是小题大做,十六王宅、百孙院有飞龙禁军把守,乱民哪敢来这里捣乱?”自从王绯嫁给建宁王,张夫人长居兴宁坊一带,颇不舍离开。 “娘亲你听,坊外已乱成什么样,慎在于畏小,霨弟一片好心,我们万不可辜负。” 坊北传来的阵阵喧嚣声令张夫人心里一紧,她当即改变心意,连声催促女儿快走。 “伊月方才传来密信,她已召集百余名甲士赶来接应,眼下坊外纷乱如麻,咱们这点人手恐不堪用,还是与霄云、伊月汇合后再走不迟。”王绯侧耳倾听坊墙外的动静:“一股股乱民似乎都在涌向大明宫,兴宁坊紧邻丹凤门,吾担心也将受牵连,倓郎与其兄均在平叛前线,咱们是不是带上广平王的家眷一起走。” “傻女儿,眼下能自保就不错,别想那么多。再说广平王妃崔丽卿乃韩国夫人之女,她对你颇为不善,如今杨家恶有恶报,又何必管其死活。” “女儿只是担心沈孺子无端受牵连。”王绯与温柔大方、博学多才的广平王爱妾沈珍珠来往不少。两人一位是碛西巾帼、一位是江南碧玉,年龄相差七八岁,却意外地十分投契。 仿佛是印证王绯的担忧,与建宁王府一墙之隔的广平王宅内骤然响起激烈的厮杀声和接连不断的惨叫声,兴宁坊南门一带随之传来暴民劫掠的纷扰声。 “乱民闯进来了?”张夫人和菊香搀着怀孕五个多月的女儿走向素叶居精心打造的四轮大马车:“快上车,走!” “不,速去广平王宅!”心地善良的王绯 牵挂沈珍珠的安危,忙派二十名王府家将前去查看。 “诺!”建宁王不在,阖府家将自然惟王绯之命是从。剩下的数十名素叶镖师则张弓拔刀,簇拥着王绯等人。 片刻功夫后,王府家将载着花容失色的沈珍珠及广平王的长子李适驰马归来。在其身后,数十名手持弯弓长槊的轻骑紧追不舍。 “射!”素叶镖师和敌骑同时松弦,雕翎交错而过,七八名无铁铠护身的王府家将当即坠落于地。素叶镖师的羽箭射中当先五骑的战马,暂时挡住汹汹敌骑。 “快撤!”王绯和张夫人拉沈珍珠和李适上车后,忙命素叶镖师从后门离开。被马尸堵住的敌骑箭发如雨,打在车厢上叮当作响。 “别怕,车厢外钉有铁板,寻常弓弩根本射不透;车轴用的是上等邢州酸枣木,两端还包裹有铁皮,无惧磕磕碰碰;拉车的马匹都是碛西良驹,速度不比单骑慢多少。”王绯耐心安慰着惊魂未定的李适,沈珍珠银牙紧咬朱唇,一言不发。 “崔妖婆死了,父亲大人早就想……”李适小声道。 “适儿不可胡言乱语!”沈珍珠用柔荑紧紧捂住儿子的嘴,柔声细语中藏着丝丝悲戚:“多谢建宁王妃相助,广平王妃确已身亡,日后见到俶郎,实不知该如何开口。” “有什么难开口的,当然是责怪他不在家守护妻儿!”王绯有意化解紧张气氛:“待建宁王回来,吾也要这般怨他。” “如此巧夺天工的马车,是霨郎君的心意吧,建宁王妃真有福气。”沈珍珠岔开了话题。 “吾弟……”马车还未冲出后门,院内蓦然响起阵阵破空声,跃过马尸继续追杀的骑兵遭遇长箭、弩矢暴击,死伤无算。 “杀!”一彪重骑从建宁王府正门杀入,砍瓜切菜般刺入敌骑背部。护翼王绯的素叶镖师见攻守易势,也调转马头,冲击敌骑。 “死战不降!”敌骑或殊死抵抗、或自尽身亡,并无一活口留下。 “死士……”范秋娘收回长弓,细细打量着敌骑的衣甲、武器:“有点像河东郡县的兵马,围攻高府的黑衣武士身上则是浓浓的碛西味道……” 阿史那雯霞走近马车,凝视着淡雅出尘、袅娜纤巧的沈珍珠,欲语还休。 “雯霞,你怎么来了?伊月来得真是及时!见过李夫人,霄云呢?”王绯兴高采烈地与众人打招呼之时,数羽信鸽从天而降,落在后院鸽笼上咕咕叫个不停…… 愚民汹汹欲倒海、群氓嚣嚣可翻江。 百孙院广平王宅遇袭之前,长安城中流言再起,不少人信誓旦旦道,攻破潼关的叛军已杀入华州,盛王殿下战死,高仙芝重伤,当今之计,唯有乞请圣人诛杀奸妃、传命太子监国,方能号令四方兵马,拯救长安。 本有些民众将信将疑,可流言对盛王的死状说的一清二楚、纤毫毕现,不由得人不信。御史中丞吉温更是率先赶到大明宫丹凤门外,泣血跪求圣人命太子亲征,击溃叛军、收复潼关。 在丹凤门当值的张德嘉见吉温周围数十名孔武有力乱民一举一动颇有章法,遂知对方有备而来,忙去禀告高力士。 吉温的煽动极有号召力,大明宫外的民众越聚愈多,令宫墙上的飞龙禁军紧张不已。不多时,左相陈。希烈、龙武大将军陈玄礼、相国张均、驸马都尉张垍等一干重臣先后赶来,跪在丹凤门前,或请赐死杨玉环、或请太子监国。 就连寿王李瑁、永王李璘等不少凤子龙孙也聚集过来,李璘一向被视为东宫同党,他与张氏兄弟跪在一起,同声高呼。李瑁则神情复杂地盯着幽深的宫禁,担忧不已。 数千龙武禁军云集至陈玄礼身后,张弓持槊、振臂大喊,以彰显对东宫的支持。久未现身的李亨跪在重臣和百姓面前,苦苦哀求勿惊圣驾。 弟弑兄兮子逼父,无情最是帝王家。 “逼宫,逆子可恨!?”咆哮如雷的李隆基拍案而起:“高将军,命飞龙禁军披甲出宫,荡平逆贼!” “不可!”李泌见高力士犹豫不决,急上前道:“陛下,前虽抽调数千龙武军赴各处平叛,然陈玄礼麾下仍有万余人马,其它北衙禁军和南衙卫兵态度暧昧不明,单凭一万八千飞龙禁军恐难一举而胜之” “可否护送陛下出宫狩猎?”高力士小声问道。 “赴各处传召勤王的中使皆未返回,城外形势不明,以吾之见,暂不宜轻举妄动。”李泌担心东宫早已布好人手,斩断大明宫与城外驻军的联络。 “难道……”李隆基颓然坐下,刹那间从气吞万里的帝王变成暮气沉沉的老者。 殿门不开香已至、玉容未见音先来。 “三郎,请赐臣妾一死,以救天下苍生。”一身素服的杨玉环梨花带雨,跪在御榻之前。 高力士和李泌见状,急移步到殿外。 “高翁,吾失算了,悔之晚矣……”李泌满面愧色。 “李先生,某之过更大。”高力士一脸倦容、颓唐不振。 将军用兵京南地,胡骑夜攻蓝田城。 “千难万险都熬过去了,岂能止步于此!” 亥初时分(晚上21点多),以“侵略似火”扬名范阳军的同兵马使崔乾佑摸着下颚立如钢针的胡须,借着火光仔细端详如鱼刺卡在咽喉要道的蓝田县城,郁闷不已。 “高仙芝不好对付也就罢了,怎么王霨那竖子也阴魂不散,走到哪里都能撞上他。”田乾真额蹙心痛。 两个月前,田乾真与田承嗣为先锋,凭室韦部的“木马”避开镇守河阳三城的素叶军,飞渡大河奇袭洛阳、夹击武牢关,助安禄山大军攻克东都,震惊天下。 田乾真本以为之后能秋风扫落叶般长驱直入,马踏长安。不料河东战局接连生变,统御数万精兵南下的庆宗郎君不仅没能战胜王正见,反丢了太原城和自家性命。两路威逼长安的军略化成泡影,全军士气一蹶不振。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率兵追杀封常清部的崔乾佑为潼关所阻,用尽一切手段都无法撼动这座屏障关中的雄关;来自陇西的勤王军却越聚越多,攻克长安的希望日益渺茫;河北、河南两道州县遂见风使舵,转而效忠唐廷;就连与节帅情同手足的史思明也号称要统领渤海等藩属出兵征伐幽州。 腹背受敌的节帅气急攻心之际,转机却从天而降。洛阳城中一支安国商队假托与节帅连宗,呈上封来自拓枝城的密信。 “阿史那旸……”安禄山在沙盘上找到那条由陕州通往武关的崎岖山路后,将信交帐中诸人传阅。 第108章:蓝田玉碎将星陨(七) “节帅举义旗、清君侧,四方英豪无不云集景从。阿史那旸乃突厥王室后裔,臣服唐廷多半是权宜之计。今节帅搅动天下风云,他必不甘雌伏,故愿助节帅一臂之力。”高尚最先发声。 “承嗣,汝以为可信否?” “节帅,某对阿史那旸所知不深,然观眼下战局,潼关城坚兵雄,难以攻破;河北州县纷乱、后路不稳;河东高秀岩部退守云州,难有作为。若不另辟蹊径,局面只会愈发艰难。吾愿率万余精兵前往武关,随机应变,为节帅打开通往长安的大门。”田承嗣昂然请战。 “节帅,某愿同往!”田乾真最喜与田承嗣厮混在一起。 “好!”安禄山大喜,挪动肥硕身躯来到田承嗣面前推心置腹道:“不过吾更忧心后方粮道有失,某帐下数你治军最严,能独当一面,平定河北离不开你。武关之事,就由崔乾佑和阿浩料理吧。” “谨遵节帅军令!”田承嗣俯身领命:“明日某即领兵北上,替节帅铲除忘恩负义的颜氏兄弟,扫清阻碍幽州与洛阳连通的蟊贼!” 军议过后,田乾真立即派几名心腹随安国商队前往武关,密会李定邦。经确认河中军心意甚诚,田乾真与崔乾佑点齐一万五千兵马、备好粮草,先东进陕州,然后昼伏夜行,悄然沿山道南下,在武关北数十里外的山谷中扎下营盘。 数日后李定邦带三五牙兵亲自前来,详述如何将一千曳落河混入运粮队骗过蓝田关守军。田乾真本以为过关之后就是两面夹击,攻陷关隘。谁知李定邦却提出,河中军的协助并非无偿,曳落河必须帮他踏平华州大营,否则一切免谈。 田乾真和崔乾佑不愿煮熟的鸭子飞走,稍一商量便答应李定邦所求。双方歃血为盟,并约定华州城破后各行其是,互不干涉。 田乾真将密约飞报洛阳,翌日便得到高尚的回信:“长安内乱,太子、盛王缠斗正酣,实天赐良机。节帅命尔等便宜行事,速涤清敌寇。” 接到安禄山指令后,田乾真可谓度日如年,恨不得立即杀入京畿、攻占长安。可武关城内纹丝不动,迟迟无进一步消息传来,一万多兵马窝在山谷中憋得难受。崔乾佑数次派人联络李定邦,询问何时动手,得到的回复始终是:“稍安勿躁”。 直到十余日后的三月初二,田乾真和崔乾佑终于盼来动手的信号。主动请缨的田乾真挑选一千曳落河精锐扮成运粮兵马,同李定邦先行一步。崔乾佑则兵不血刃接手武关,带足粮草和攻城器械尾随其后。 过蓝田关时,田乾真觉得把守关隘的安西军士卒似乎对庞大的运粮队有所怀疑,不过李定邦气定神闲、毫不慌乱,田乾真也只好寄希望于他早有绸缪。 果不其然,虽稍有停顿,曳落河还是顺利蒙混过关,踏入京畿。行至华州城西郊时,早有数千骑兵等候在此。李定邦带数百河中兵马赶着装满弓弩、盾槊的马车通过层层关卡,率先进城。 待城中厮杀声起,田乾真一骑当先突入华州,直击盛王行营。出发前他已与崔乾佑商议妥当,奇袭华州大营固然会多担点风险,但若能令唐廷陷入混乱,引发长安内斗,对节帅大计利大于弊,是笔划算的买卖。 李定邦的身手、河中军战力均令田乾真刮目相看,曳落河才冲到行营大门,盛王满面惊愕的头颅已被人挑在竹竿上。 驻守行营的平卢牙兵战意顿消,作鸟兽散。率曳落河追亡逐北时,田乾真遇到失魂落魄的史朝义,念在与史思明的袍泽之情,田乾真遂放他一马。 另一股骑兵对袭击盛王行营并不上心,一入城就杀向与行营一街之隔的高仙芝驻地,不过他们遇到安西牙兵的殊死抵抗,始终未能得手。 田乾真试图乘胜追击斩杀高仙芝、封常清,却再次遇到那员在河阳北城大显神威的安西猛将。曳落河试图以多打少,围歼敌将,孰料他刀起剑落,斩杀十余名曳落河悍卒后还能全身而退。 安西牙兵则依托曲曲折折的坊墙宅院逼迫曳落河下马步战,将整个驻地变成一眼无情转动的磨盘,成百上千精兵悍将被其吞噬,磨成一坨坨血淋淋的残骸。 曳落河追杀平卢牙兵时伤亡极微,与安西牙兵硬碰硬却折损一百余人,另一股骑兵的伤亡则远在曳落河之上。田乾真相信安西牙兵定也死伤惨重,可高仙芝的帅旗始终屹立不倒,残余的安西军将士依然势若疯虎,绝无退意。 “盛王已死,继续啃安西军徒劳无益。”田乾真不愿再为高仙芝耽误时间,他当机立断,纵火焚烧华州行营后南下蓝田,与崔乾佑汇合。而他撤离时才发现,李定邦和河中军早已没了踪影。 “没想到李定邦倒是个实诚人。”田乾真本一直提防河中军黑吃黑,不料对方竟能信守诺言。从华州到蓝田一路颇为顺遂,行至蓝田关西五里余地时,田乾真命手下燃火为号,崔乾佑遂率军发起猛攻。等守军疲于应付东边,曳落河骤然发难,一举攻破关隘,斩杀守将席元庆。 两军汇合后马不停蹄向西疾驰,田乾真本想着之后将是一路通衢,谁知在华州遭遇重创的高仙芝和封常清竟已率残兵进入蓝田县城,扼紧咽喉要道,绊住曳落河前进的步伐。 崔乾佑从未在安西军手下吃过亏,他想着高仙芝麾下不过是些新败之兵,不足言勇;蓝田县城小墙低、难御大军。故崔乾佑趁高安西军立足未稳,全军精锐尽出,打算一鼓作气吞下蓝田县,全歼高仙芝部,不留后患。 田乾真奉命带着曳落河和七千骑兵远远围住整个县城,隔断内外联络,伺机而动。崔乾佑派两千弓弩手压制城头守军,自己则亲率刀盾兵和长枪兵各两千,抬着简易云梯攀爬城池,担任攻城中坚。 范阳军称雄东北边陲多年,素以精兵自诩,不将其余边军放在眼中。跟随崔乾佑、田乾真前来的将士个个都是百里挑一的虎狼之士,自负武勇、心气甚高。崔乾佑本想着一个冲锋就能破门闯关、夺旗斩将,可以安西军为骨干的华州残兵在那面满是破洞的帅旗激励下,迸发出无穷无尽的勇气。他们依托低矮的城墙,使出浑身力气将羽箭弩矢、滚木礌石砸向蚁附攻城的范阳军。 范阳军箭如雨下,试图扫清城头守军,安西军则拆了门板当巨盾,并居高临下反击;无数次范阳兵马已爬上城墙,胜利似乎唾手可得,却一次又一次被疲惫不堪却玩命厮杀的安西军赶下城头;偶有城门被突破,迎接曳落河的则是数不清的铁蒺藜、陷马坑和拆房破屋临时修筑而成的矮墙……范阳军一步步压缩对手的战线,却始终无法消解华州残军的抵抗,且范阳军每进一寸,都要花费漫长的时间、折损众多士卒。双方厮杀之惨烈、争夺之激烈,令天地失色、星月无光。 月移星转、风吹旗展。 “安西军竟是块难啃的硬骨头!”久攻不下的崔乾佑考虑过放弃围攻,诱使安西军出城野战。但攻城的势头稍一放缓,城内便传出震耳欲聋的呼声:“叛军已疲,援军将至,固守城池,奋勇杀敌!” “诱敌之计还未发动便被识破,高仙芝、封常清不愧是与节帅齐名的名将。”崔乾佑头疼不已:“若弃蓝田县城不顾,高封二将定会率轻骑尾随与后,择机骚扰、偷袭我军,坏我大计!” “看来只能调遣兵马回蓝田关运配重石砲,彻底摧毁蓝田城。否则一旦唐廷反应过来,调遣附近驻军前来,单凭我军恐难抵御京畿数万兵马。”田乾真深知兵贵神速:“好在盛王已死,唐廷大乱,眼下还有点功夫。” “本以为过了蓝田关便一马平川,不用携带笨重的石砲,谁知凭空冒出了个高仙芝……”派两千轻骑回去押送石砲后,崔乾佑狠狠吐了口唾沫,可他牢骚还未发完,北边蓦然传来尖利的鸣镝声,那是范阳斥候示警的信号。 “哪来的兵马?”田乾真拍马向前,借助满天星斗和灯火之光,远远望见一面飘扬的大纛从北方地平线上横空而出,迎风招展的军旗后,列成锋矢阵的重甲铁骑若滔天巨浪,引领着数千轻骑狂涌而来。 “枪兵结阵,弓箭手随意射击,曳落河随某出击,轻骑兵包抄敌军两翼!”敌骑尚在数千步外,凌厉的杀气却已扑面而至,令田乾真心生警惕,急使出浑身解数应对。 可不等田乾真赶到,城北便燃起一簇簇火焰,搅乱了正匆忙列阵的范阳长枪兵。烈烈火焰照耀下,两百人马俱甲、如铁浇铸的重骑兵在名刀剑齐挥的杀神带领下,轻松捅破参差不齐的枪阵,马不停蹄刺入弓箭手行列中肆意屠杀。紧随其后的数千轻骑沿着重骑兵凿开的通道挺槊飞驰,不断扩大战果。 第108章:蓝田玉碎将星陨(八) “猛油火!”田乾真又气又恼,屡屡败于素叶军是他莫大的耻辱:“儿郎们,给我杀!” 但素叶军并无与曳落河硬碰硬的打算,他们踏破范阳军的包围圈后,立即钻入城池,不再出来,蓝田城里随之腾起响彻云霄的欢呼声。 若非高仙芝亲冒箭矢指挥、封常清智计百出,华州残军早就全线崩溃。即便如此,苦苦支撑的安西牙兵早就人困马乏、筋疲力尽,他们多已心怀死志,打定主意与高枢密、封节帅同赴国难。骤然出现的援军则让守军在浓黑的绝望中拨云见雾,瞥见一缕希望之光。 “可恶!”田乾真怒不可遏,却无计可施。 “阿浩莫急!”随后赶来的崔乾佑的翻身下马,从灰烬中小心翼翼捡起一片玻璃渣:“素叶军用的不是猛油火弹,他们的战车也没出现。” “崔兄的意思是……” “方才出现的只是敌人的先锋,若我军不能尽快破城,敌军将越聚越多。” “某去拦截战车……” “不,破敌的关键是蓝田关里的配重石砲,汝速去接应,不可延误。” “诺!”田乾真领命而去前,他恨恨地望了眼蓝田城,暗暗道:“王霨小儿,某今夜定要一雪耻辱!” 满心恨意的田乾真却不知道,王霨此刻并不在城中…… 将军铁甲夜不脱,半夜军行戈相拨。 高仙芝、封常清与叛军鏖战之际,长安城南神禾原西畔香积寺山门,一身戎装的剑南节度副使、知留后事崔圆捏着张手笺,望着列队完毕等候开拔的一万健儿,迟疑不决。 “崔节帅,华州大营遭太子人马偷袭,盛王殿下侥幸躲过一劫,现已进京揭发东宫奸计。太子为掩人耳目,在长安发动骚乱,谋害右相、威逼圣人。某奉殿下之命,请节帅速速发兵长安平定东宫叛乱。事成后圣人、殿下和右相定有重赏,节帅封王拜相指日可待。”衣衫不整的李仁之满脸焦急。 “殿下如今身在何处?”崔圆再次低头打量手笺,字像是盛王的字,且盖有李琦的私章,看上去并无不妥。可发兵长安干系重大,赌对了数代荣华富贵,赌错则满门抄斩、株连九族,故他必须慎之又慎。 “史朝义护送殿下直奔大明宫……”李仁之屈指做盘算状:“若一路顺利,殿下当已见到圣人,节帅尽管发兵,说不定半路就会遇到传旨的中使,命剑南军入城勤王。” “勤王……”崔圆心头一热。他自负文武兼济,早有节镇一方之志,无奈杨国忠任人唯亲,视鲜于向为心腹、视自己为走狗。崔圆自问出身、资历均在鲜于向之上,可剑南节度使之职在杨国忠和鲜于向两人间兜兜转转,始终与他无缘。 崔圆虽依附杨国忠,但也有自己的小九九。去年纵容李晟进京揭露剑南军惨败西洱河畔的真相,就是崔圆的小小反击。他不奢望扳倒杨国忠,但若借刀除去鲜于向,剑南节度使的差遣十之七八就会落入他的手中。 可惜天不遂人愿,据说霨郎君已广为联络、蓄足实力,准备彻底了解剑南战事,孰料先是冒出霨郎君的身世疑云,接着安禄山就举起清君侧的大旗,对杨国忠和鲜于向的攻讦遂不了了之,让满怀期望的崔圆甚是气馁。 不过崔圆并非消沉太久。中原板荡、边军勤王。接到诏书后,他当即意识到新的机会已经来临,平叛战功的多少将决定日后朝堂地位的高低,故他精挑细选一万虎贲北上,其中七千人是李晟从太和城下带回的百战老兵,可以说泰半剑南精锐皆出川勤王。 崔圆如此下血本,固然有邀功固宠的私心,却也是奉杨国忠之命而为。安禄山起兵以来,天下汹汹、民意如沸,矛头或明或暗均指向右相。连攀附杨国忠多年的哥舒翰都与之决裂,剑南军遂成为杨家最后的依仗。 当然,崔圆自有一番计较,在他眼中杨家唯一的靠山并非剑南数万兵将,而是圣人对贵妃娘子的宠爱。可与万里锦绣江山相比,帝王的恩宠轻若浮屠塔角的银铃,清风徐来之际悦耳动听,风狂雨骤之时荡然无存。 遮天蔽日的幽并虎狼,挡住照耀杨家的帝王之光,煊赫一时的右相顿成无根之浮萍。范阳叛军横扫中原、攻陷东都之日,更是敲响了杨家的丧钟。 崔圆无心陪将沉之舟一条道走到黑,他急需一个改换门庭的契机,麾下一万精锐就是他最好的投名状。问题是该投靠谁呢?李仁之带来的消息究竟是千载难逢的良机还是万劫不复的陷阱呢? “崔节帅,事不宜迟、机不可失!”李仁之搓手顿足,急不可耐。 “一静不如一动,富贵险中求……”崔圆远眺火光闪烁的长安城和乌漆墨黑的潼关,终于下定决心:“传吾军令,全军轻装疾行,火速北上救驾……” 平地跳雪山,晴空下霹雳。 “崔副使且慢!” 笑容还未在李仁之脸上铺陈开,疾若雨点的马蹄声和熟悉的话语声便将他炽热的心打入冰窟。 “好大的胆子,竟敢乱闯军阵!”崔圆一挥手,以真源骑兵队为首的剑南牙兵正要列队迎战,却听人笑道:“崔副使一向可好?” “李县尉!”“李队正!”“李校尉!”剑南军中身份各异的士卒七嘴八舌喊了起来,他们唯一的共同点是不约而同放下警惕,脸上露出久别重逢的真挚笑容。 “霨郎君、李别将,素叶军不是在镇守河东吗?”崔圆颇为关注李晟的行踪。 “崔副使,可否借一步说话?”王霨顾不得与崔圆寒暄,卸下腰间横刀便邀他密谈。 “不知霨郎君有何赐教?”崔圆习惯性地挂上笑眯眯的表情。 “崔副使可知盛王已葬身元帅行营?”王霨开门见山、不遮不藏。 “哦……”崔圆面无表情地瞥了眼李仁之:“安贼麾下的叛军来得可真快,潼关方破,其前锋竟已杀至华州。” “不,偷袭盛王的主谋并不是叛军,而是东宫。”王霨幽幽道:“且潼关并未丢失……” 在增援潼关路上王霨巧遇高云舟和于阗国王尉迟胜,愕然得知潼关安然无恙。 至于哥舒翰为何没按时燃起平安火,高云舟等也一无所知,因为华州火起之时,哥舒翰就命尉迟胜带三千于阗轻骑护送高云舟前去查探。他们半路上遇到策马狂奔的卫伯玉一行,得知盛王已死,封常清推测叛军从武关道潜入京畿,决定南下增援。 “哥舒翰……”素来多疑的卢杞陷入沉思。 “难道……”不恤士卒夺石堡及公报私仇陷害安思顺两件事令王霨对哥舒翰的人品毫无信心,况且前些时日他已与昔日的恩主杨国忠闹崩。 面对内忧外患不断、愈加复杂幽深的局面,焦心如焚的王霨对长安城内的骚乱愈发不安。为便于阿伊腾格娜等及时明了最新状况,经卢杞提醒,王霨计算时间,推测阿伊腾格娜当在百孙院附近,遂用飞鸽传信,请城中诸人想办法将潼关并未丢失的惊天秘闻尽快告知李泌和高力士。 信鸽发出后,依旧放心不下的王霨从卫伯玉的言辞中听出封常清希望高云舟返回长安,远离凶险。可高云舟惦记父亲安危,执意要去蓝田。王霨灵机一动,简明扼要向高云舟理清京畿乱局,力劝他假扮潼关露布报捷的使者,回长安宣称哥舒翰已击退叛军袭扰,以平息城内动乱,拯救百万苍生。 闻弦歌而知雅意的尉迟胜立即明白王霨的苦心,摆出长辈的架势又哄又劝,卫伯玉也帮着敲边鼓,总算说服倔强的高云舟回城。 不过高云舟以父亲身处危地为由,死活不让卫伯玉护送,坚持让他率安西牙兵随尉迟胜和王霨南下。 尉迟胜见高云舟孝心可嘉,点头同意其所请,另派十名于阗轻骑护翼他回城。 素叶军与三千于阗轻骑合兵后长驱疾驰,直奔蓝田关。因战车团行驶速度稍慢,王霨率二百牙兵、四百斥候和六百轻重骑兵与于阗兵马先行,其余一千多步兵营和工兵营、医护营将士则由雷万春和刘骁分别统领,尾随其后。 接近蓝田县城时,前行侦查的斥候传来消息,数量庞大的叛军已突破蓝田关,正围攻凭城而战的高仙芝部。 “霨郎君,叛军势大,要谋定而后动。”卢杞劝王霨慎重,一时间却也无破敌良策。 “霨军使,素叶军何去何从某管不着,可高枢密乃吾至亲,于公于私,于阗兵马都不会坐视他困守孤城。”性格直爽的尉迟胜对素叶军的犹豫表示不满。 “尉迟殿下,叛军兵锋正盛,单凭你我二军恐难救高枢密、封节帅于水火,遑论全歼叛军、平定京畿。”李晟出言解释:“以某之见,唯有觅得援军,方能夺回蓝田关,堵住叛军西侵之途。” 第108章:蓝田玉碎将星陨(九) “哪里还有援军?”尉迟胜心存疑虑。 “剑南。”李晟朗声道:“霨军使,据某所知,剑南节度副使崔圆麾下的一万精兵驻扎在南郊香积寺,还望军使亲自前往,劝崔副使以大局为重,发兵来援。” “素叶军莫不是要临阵退缩?”尉迟胜冷笑连连。 “善!”王霨大喜:“尉迟殿下,某与李别将带二百牙兵前去拜见崔副使,其余素叶军由行军司马卢杞执掌,听殿下号令行事。” “如此某就不客气了!”尉迟胜见王霨将素叶军骑兵营悉数押上,终于相信他的诚意。 旌蔽星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素叶重骑和于阗轻骑若惊涛巨浪涌向蓝田县城时,王霨和李晟已策马向西。一路行来甚是顺利,只是他没料到,在李庄拼死保护下侥幸从华州逃出生天的李仁之竟也在香积寺。 云谲星月暗、波诡柳影摇。 “听霨郎君之意,叛军正猛攻蓝田,长安城内的混乱皆太子一党所为。”崔圆捻须思索道:“那霨郎君夤夜前来,所为何事?” “奉高枢密之命,请崔副使发兵蓝田城,围歼叛军!” “圣人危在旦夕,某若去大明宫勤王,岂不更为稳妥?” “无诏进京,日后可是莫大把柄。” “为臣者但求一片忠心对日月,岂能惜身。”崔圆大义凛然道。 “崔副使耿耿忠心,可敬可叹,只是万一东宫继位,不知太子会不会褒奖阁下的勤王之举。”王霨冷笑道:“从龙之功人人欲得,然回报越大、风险越高。而无论长安城中鹿死谁手,剪灭侵犯京畿叛军的功劳都是无法抹杀的……” “这……”崔圆犹豫片刻道:“某乃右相一手提拔起来的,见死不救于吾名声有碍……” “崔副使难道没发现长安城上空的烟火是从宣阳坊一带燃起的吗?” “崔节帅,汝切莫上这小贼的当,某还有要事相告。”李仁之见崔圆与王霨密谈良久,扯着嗓子喊了起来。 “请仁之郎君过来。”崔圆招了招手,剑南牙兵遂放李仁之走近。 “崔节帅……”李仁之假意贴近崔圆耳边,俯身从靴筒中抽出一把短匕,反手刺向王霨胸膛。 “不自量力!”王霨侧身一转,躲过寒光闪闪的利刃,一招行云流水的太极云手将李仁之的匕首夺了过来,然后顺势一抹,在他脖上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 “李仁之,汝与李相相比,不啻天渊之别……”王霨本只想教训一下李仁之,谁知话未说完,他已咽气身亡。 “匕首上有毒!”飞步赶来的李晟道出缘由。 “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王霨将匕首弃于地上。 虏骑绕蓝田、胡兵围孤城。 王霨苦劝崔圆发兵之时,蓝田城外激战正酣。因蓝田关距离县城不过十余里,叛军稍作休整,田乾真已运来数十具配重石砲。 攻城利器在手,崔乾佑重整旗鼓,鼓动叛军发动愈发凶狠的攻势。密如雨点的石块砸在蓝田城略显单薄的城墙上,片刻功夫就咬出数十处缺口,不少撤退不及的守军被石块砸得血肉模糊,与破损的城墙融为一体。承受攻击最多的东门城楼更是轰然倒塌,沦为废墟。 “快散入里坊躲避!”声音嘶哑的卫伯玉和满脸仓惶的史朝义正招呼安西、平卢牙兵撤退,一块巨石从天而降向他们袭来,若非卫伯玉眼疾手快拽着史朝义就地一滚,赫赫有名的安西猛士和年少有为的平卢郎君将一起变成肉泥。 在鬼门关外走一遭后,武勇过人的卫伯玉也难免有点后怕。恍然间,他觉得自己仿佛忘干了什么事,可恶劣的战局令他无暇多思。 “以后再不过什么上巳节了!”史朝义躺在黏糊糊的地上大口喘着粗气,天宝十四载(755年)三月初三的一连窜遭遇让他筋疲力尽。 “早知如此险恶就不该随素叶军来蓝田……”被卫伯玉拉起来时,史朝义满心懊恼:“但不跟随王霨博点军功,又能去何处呢?盛王已死,朝堂大乱,吾该何去何从……” 刀光照残月,残旗拂夜风。 “卢司马,素叶军的战车团和工兵营何时能到?”在望楼上协助高仙芝通过帅旗指挥兵马的封常清满脸焦急:“蓝田县的武库里根本没有像样的守城器械,若无贵军石砲、床弩襄助,空有数千骑兵也无法避免城池沦陷!” “封节帅,我军战车虽极精巧,然夜行山路终究不若轻骑独行快。”卢杞摊手道:“要不先派于阗轻骑出城冲杀一番,争取点时间。” “迎着石砲冲锋,有多少人能做到?”封常清面有怒色:“汝又不是不知,范阳军横行天下的依仗便是骑兵,派于阗骑兵出战不过是白白送死。” “二位莫吵!” 屹立若山石的高仙芝不怒自威:“传吾军令,增派人手在城内修筑矮墙,准备与敌短兵相接。记得为骑兵反击留出通道,某可不想当缩头乌龟一味挨打。” “诺!”封常清转身命安西牙兵下楼传令时压低嗓音道:“叛军兵力囤积在东、北两处,剑南军若来,必将出现在城西,汝交待卫别将,留队人马守好西门,随时准备突围。” 负责传令的安西牙兵正缘梯而下,忽听车声辚辚、马嘶萧萧。他循声看去,只见城北官道上涌出一眼望不见头的车队。近百辆战车摆成一字长蛇阵,在骑马士卒的护翼下风驰电掣驶向北门。 围攻蓝田的叛军早被惊动,他们调转马头从三面包抄车队。不待叛军靠近,行在最前的战车前轮一拐,划出一道弧线奔向东北方。后续的马车随之变向,笔直前行的长蛇盘旋而动,变成一条首尾相连的巨龙。 龙身喷射着密密麻麻的弩矢,收割着叛军的性命。护卫车队的士卒则有条不紊退入圆阵之内,缓缓靠近蓝田城北门。 “雷校尉、刘校尉到了!”卢杞抚掌大笑:“破敌无忧矣。” “好!”高仙芝拍栏令道:“请素叶骑兵和于阗轻骑出城接应!” “用战车施出车悬阵法,王霨小儿的鬼点子还真不少。”素叶战车娴熟的变阵让田乾真啧啧称奇:“不过,某早有准备!” 田乾真举起横刀晃了晃,藏在曳落河后迟迟未动的十具配重石砲向北发出冲天怒吼。巨大的石块越过围攻车阵的叛军后纷如雨下,砸翻两辆素叶战车,完美无缺的阵型顿时露出豁口。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田乾真仰天大笑。 叛军轻骑正欲一拥而上,车阵缺口处杀出一队陌刀手,他们发力狂奔,在第二波石块降落前,迎着箭矢、长槊闯进尚未提速的骑兵队列中舞刀如圆,用血肉之躯生生抵住范阳轻骑,为车阵缺口合拢争取时间。 “该死。”田乾真略一犹豫,还未下定决心是否让石砲将素叶陌刀手和范阳轻骑悉数歼灭,素叶军车阵中飞出的数枚石弹就呼啸而至。若非曳落河亲卫手疾眼快,拉住田乾真的战马就跑,他多半要葬身此地。 “麻烦了,石砲本就是北庭军最先使用,素叶军的石砲又快又远,我军根本占不了便宜,这可如何是好?”逃到石砲射程外的田乾真此刻十分思念远在河北道的田承嗣,他想模仿河阳之战时盾车破敌之计,可急切之间哪里顾得上砍伐树木、打造盾车。 “阿浩,临阵对敌、生死立判,最忌犹豫不决。”崔乾佑来到田乾真身边:“某曾听高掌书记言:两鼠斗于穴中,将勇者胜。酣战至今,胜负将决,不畏死者未必生,畏死者却必亡。吾观安西军早已疲乏,素叶军兵力亦不多,吾军何惧?” “崔兵马使所言甚是!儿郎们,随某杀敌!”田乾真横下一条心不再管石砲能否压制对方,他放声高呼后一骑当先,亲自杀向正在收拢的素叶车阵。 烈焰和巨弩劈头盖脸而来,若吹过麦田的狂风,瞬间就将数十名曳落河吹落马下。可曳落河的蛮劲和血性被主将的武勇激发,他们在石砲和箭矢掩护下,纵马跃过一团团剧烈燃烧的火焰,击退已斩杀数百范阳轻骑的素叶陌刀手,然后以疏散阵型反复冲击素叶军阵列。战马中箭倒地则持槊步战、甲叶缝隙挂满弩矢仍悍然向前。 曳落河吸引了素叶车阵的绝大多数弩矢、烈火、石弹,为长枪手、刀盾兵争取到足够的列阵时间。崔乾佑亲率一千范阳重骑和数千轻骑兵在蓝田城北门外与素叶、于阗骑兵对冲,使其无法接应车阵。 城外黄埃扬,沙场青血光。鏖战乾坤赤,氛迷星月黄。 “快收起庭州砲和配重投石机的机枢,医护营全部上车。”刘骁见势不妙,不得不使出杀手锏:“变楔形阵,以铁甲战车为锋矢,杀!” “步兵营各团快上马,与战车混编齐进。”雷万春心领神会。 第108章:蓝田玉碎将星陨(十) 状若修罗地狱的蓝田城外,素叶军医护营见习医师薛雅歌是为数不多的女性。从华州南下前,王霨明令医护营里的小娘子们不得上战场。可早在义学读书时,薛雅歌就从素叶镖师那里听过无数高仙芝、封常清的传奇故事,对二人颇为敬仰。她甚至偷偷将高封二将的事迹赋以长诗,字斟句酌、反复修改。 薛雅歌最大的愿望就是有朝一日能将长诗呈给高仙芝。如今听闻二人被困蓝田城,她鼓足勇气求义学同窗张颖伦帮忙,求刘骁准其南下。刘骁念在张颖伦算是建宁王妃的亲戚,便默许她的胡闹。 此刻薛雅歌蜷成一团缩在车厢内,亲身经历了两军交锋的惨烈,她对远征小勃律、大破吐蕃军的安西军以及败大食、震回纥的北庭兵愈加钦佩。 驱马鞭声脆、行车蹄落急。 薛雅歌坐的战车位于楔形阵的中央,她只感到车速越来越快,却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六辆马披甲衣、车覆铁板、轴插利刃的新式战车从大阵里奔腾而出,躲在车厢里的御手毫不怜惜马力,疯狂鞭打着神骏高大的战马。疾若流星的铁甲战车迎头顶飞数骑曳落河的同时,车轴两端的刀刃瞬间切断无数人腰、马腿。 穿透曳落河后铁甲战车的速度更为迅速,它们以损失两辆战车的代价折断数百长枪、撞飞成千盾牌,生生在如林长枪、似龟巨盾中杀开一条血路。 此时崔乾佑已留意到车阵的异动,他欲派数百重骑迎战,可素叶骑兵死死缠住叛军,不给他们调转马头的机会。 眼看楔形车队越逼越近,崔乾佑心底寒意丛生,他以为将功亏一篑之际,车阵后方悄无声息杀出一队玄甲轻骑,他们钳马衔枚、棉布裹蹄,若鬼魅般追上素叶军的战车。 因担心车上的庭州砲和配重石砲部件掉落,战车团冲锋时只打开了左右车窗,却未开启马车后门。故车厢内的士卒对迫近的敌骑一无所知。 “死!”玄甲轻骑接近车队后从马鞍右侧摘下几个牛皮袋,奋力抛到马车上。车厢里的士兵刚听到咚咚声,呛人的浓烟就弥漫开来。 “猛油火!”素叶军士卒对这股气味再熟悉不过,可车内并未载沙土,他们只得按日常训练的办法火速弃车逃生。随着玄甲轻骑四散纵火,小半个车队都燃烧起来。 “天助我也,杀!”田乾真对猝然冒出的援兵也是一头雾水,但他深知机不可失,立即纠集曳落河趁乱冲入车队,砍瓜切菜般射杀拉车的马匹、捣毁车厢内的守城器械。崔乾佑则卯足劲绊住素叶、于阗骑兵,不让他们接应车队。 火焚山河动、车毁斗志穷。 人最怕的不是从来没有希望,而是从满怀希望坠入绝望。当素叶车阵冲破重重封锁接近蓝田城时,城中守军欢声雷动、喜气云腾,困守孤城的疲惫、死伤惨重的阴影一扫而光。 可凭空杀出的玄甲轻骑在两军相争的生死存亡关头,从背后给了素叶战车团致命一击,将守城必不可少的器械烧得七零八落,让全靠一线希望苦撑的华州残军斗志全消。有的夺匹战马慌不择路逃窜,有的则干脆放下兵器靠着墙根听天由命。整个蓝田城瞬间变成一座不设防的城池。 “卫别将,快护送节帅向西突围!”封常清见事不可为,站在望楼上疾声高呼。站在他身侧的卢杞则不假思索飞身下楼,爬上坐骑扬鞭向西。 “不!某绝不能退!”高仙芝一把推开封常清:“封二,吾命你去找剑南军。” “节帅,留的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吾官职全无,不过贱命一条,死又何惜!节帅贵为天下兵马副元帅,身系平叛大局、天下安危,岂能轻言生死!”封常清边劝过高仙芝后对楼下吼道:“卫伯玉,还愣着干什么,快上楼带节帅走。” “诺!”卫伯玉麻利地登上望楼,拽着高仙芝就要走,望楼下忽然传来利箭破空声,十几名安西牙兵应声落马。 “史朝义!”卫伯玉低头一看,愕然发现数十名平卢牙兵正在望楼木柱上绑麻绳:“尔意欲何为?” “抱歉,某只是想活下去!”史朝义避开卫伯玉的目光一挥手,羽箭冲天而起,射向高仙芝等人。 “禽兽不如的混蛋!”卫伯玉刀剑齐挥,竭尽全力替高仙芝、封常清挡箭,封常清更是毫不迟疑地闪到高仙芝身前。 “封二!”羽箭过后,高仙芝毫发无损;卫伯玉甲叶里挂满箭支,但无伤大碍;封常清却左胸中箭,颓然倒地。 “节帅,快走!史朝义要拉断木柱,推倒望楼……”封常清话未说完便气绝而亡。 “封二!!”高仙芝泪作倾盘雨。 “节帅,快随某……”卫伯玉刚拽住高仙芝的袖袍,整个望楼就嘎吱吱一声怪响,向东倒去。在望楼上飘扬多时的残破帅旗随之坠落,被史朝义一把扯入怀中。 “投名状到手,某可安心见田乾真了。”史朝义并不在乎高仙芝、卫伯玉的死活,催马就走。 “节帅,快醒醒!”头晕目眩的卫伯玉推开砸在身上的瓦砾碎木,扑向被压在一旁的高仙芝,此时他忽然想起自己之前忘了什么:“节帅,在华州袭击我军的贼寇除了曳落河,还有葛逻禄人!” “封二、封二!云舟、云帆、云溪……”喃喃自语的高仙芝奄奄一息,根本听不到卫伯玉的呼喊。 而身陷绝境的高仙芝还不知道,早在蓝田之战刚打响之时,假扮为露布告捷使者的高云舟在长安东郊遭遇埋伏,他和十名于阗骑兵悉数阵亡,无一幸存…… 旗落尘埃将星殒,兵饮恨血宵小狂。 高仙芝的帅旗从蓝田城消失的那一刻,城北一小山包上,一身玄甲的谋剌思翰如释重负,嘴角不自觉轻轻扬起。 “高仙芝败了,安西军魂已散,范阳军即将踏平蓝田城。某的蠢兄长,看日后还有何人助你!”谋剌思翰眉目清朗的面庞上浮现几丝狰狞。 “吾费尽心机扳倒老不死的,谁知高仙芝、封常清竟扶你当傀儡,分某之权。幸好阿史那旸一心趁中原板荡重建突厥汗国,吾便投其所好献上‘联东宫、诛盛王、乱天下’之策。而某则正好顺势而为,借机斩杀高封二将。” “为保万无一失,吾屡次三番捏着鼻子讨好李仁之、巴结盛王,以查探华州大营地形、买通飞龙禁军中的河中将士;为掩人耳目,某大摆空城计,又化整为零,将三千儿郎伪装成闻喜堂商队一点点移到长安东郊;为斩草除根,某早派亲卫混入宣阳坊,趁乱偷袭高仙芝家眷;为一击必中,吾亲自上阵杀入华州,偷袭高仙芝,孰料他的用兵之道已达出神入化之境,我猛攻许久仍无法得手,只好藏匿身形,另待时机。” “若高仙芝直接回转长安,某还真未必有机会半路设伏。可他一心忧国忧民,非要南下蓝田,苦战范阳军。吾顺其踪迹一路跟来,潜伏在城北山丘观战至今,不仅实现胸中夙愿,还教训了心高气傲的素叶军,可谓一箭双雕。” “平心而论,高仙芝忠贞不渝、用兵如神;王霨心思机敏、智谋过人。若能与他们为友,三生有幸。可惜,尔等注定是某的敌人,吾只能用此狠辣手段……” 稍稍平复心绪后,谋剌思翰轻磕战马,打算掉头北上。离开之前,他扭头望了眼人喊马嘶的蓝田城,忽然想到城中还有位故人。 “鱼监军,放叛军进入京畿也有你一份功劳,不知崔乾佑和田乾真会不会记你的恩呢?不过某可没跟他们提过你的‘功绩’,汝还是自求多福吧……”谋剌思翰冷冷一笑,收兵离去。 谋剌思翰并不清楚,葛逻禄轻骑刚开始袭扰素叶车阵,号称在蓝田城西门监军的鱼朝恩就三下五除二脱去官袍、抹黑脸庞,钻入居民宅中躲避。 当日他欲投靠盛王却遭李仁之侮辱,心中恨意丛生。不久谋剌思翰带了箱庭州金币来蓝田关找他,说李定邦的武关运粮队帮弘农阁、闻喜堂等商号夹带点货物,请他高抬贵手,好处自然少不了。 之后,谋剌思翰隔三差五会派人送钱给他,而武关运粮队的规模也日益庞大,引得蓝田防御使席元庆心生疑窦,鱼朝恩自然百般帮李定邦开脱。 席元庆暗查数次,发现运粮队不过偷运些来自江淮的丝绢、瓷器,他猜到鱼朝恩从中拿了好处,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再细究。 三月初三下午,一支人员空前庞大的武关运粮队抵达蓝田关,引起巡查士卒怀疑,若非鱼朝恩及时赶到,运粮队险些露馅。为避免再生波折,鱼朝恩亲自陪同运粮队通过关隘时,偶然瞥见假扮为普通士卒的李定邦和广平王。 “运粮到华州……”鱼朝恩忽然意识到谋剌思翰和李定邦骗了自己,他们大费周章显然不是为了偷运财货。不过,鱼朝恩根本不打算拆穿,谁让李仁之那么令人讨厌呢…… 待华州方向燃起熊熊火焰,鱼朝恩立即假托身体不适要到县城寻个大夫,便急匆匆带着金银细软离开蓝田关。他本想着一口气逃回长安,谁知骑术不佳的他夜行时迷了路,折腾半天不仅没找对方向,还差点撞上股如狼似虎的范阳骑兵。 不久蓝田关就被叛军内外夹击攻破,鱼朝恩跟着溃军才找对县城方位。他狂奔逃命时正好遇见南下的高仙芝,不得不进入蓝田城,可攒下的金银币却在逃跑途中丢得干干净净。 “真倒霉,早知会竹篮打水一场空就不该贪谋剌思翰的好处……”蓝田城即将被叛军攻破之际,鱼朝恩躲在一处民宅里懊恼不已。他正思索该如何应对叛军盘查,西方响起震天的金鼓声…… “难道是剑南军?”同样听到喧天金鼓的谋剌思翰驻马西望,心生犹豫:“与人约定的时辰将至,晚的话恐怕就走不脱了,也不知李定邦那边进展如何……” 谋剌思翰迟疑不决之时,长安西郊,李定邦已汇合潜伏在城外的近两千河中兵马,正埋伏在通往素叶居庄园的必经之路上。 之前因长安关防未乱,李定邦只能凭东宫给的令牌带二十名手下混入城中,故面对素叶镖局和公孙门的强大武力时处处吃瘪。 如今雄兵在手,李定邦不信还有谁能挡住自己的陌刀。他早断定阿伊腾格娜一行的目的地是王霨的西郊庄园,而在约定时辰前,他必须夺回霁昂郎君…… 急火攻心的李定邦小心翼翼潜伏在夜幕中时,数羽信鸽自西向东从他头顶掠过,扑扇着疲惫的翅膀飞进长安城,落入河中留后院中…… 第109章:力扶将倾不顾身(一) 霜刃冲天星斗暗,铁甲染尘月色寒。 天宝十四载(755年)三月初三亥末时分(晚上22点多),伴着若远若近的金鼓声,气喘吁吁的高仙桂在素叶军参谋张颖伦引领下,驱马进入血流漂杵、死伤累累的蓝田城。 “素叶军的战车团竟遭人偷袭,霨郎君还从未吃过如此大的亏吧?”高仙桂正思忖间,蓦然看到县衙上空,一面残破的安西军旗在夜风中猎猎作响。 “兄长怎会在蓝田?”高仙桂愕然失色。 “高司阶,高枢密率千余华州残兵南下坚守蓝田,数次击退叛军进攻,终保城池不失。不料霨郎君搬援军即将抵达时,平卢别将史朝义突施暗算,高枢密身负重伤,眼下正接受素叶军医的救治。”张颖伦三言两语便道清来龙去脉:“霨郎君也刚抵达县衙,正在门口等候司阶。” “竖子可恨!”高仙桂须发皆张、瞋目切齿:“封节帅目光如炬,为何没看清此獠的真面目!” “封节帅为保护高枢密,已中箭身亡……”张颖伦黯然道:“卫别将也遭重创。” “封节帅他……”高仙桂顿觉天旋地转、泪迸肠绝:“快带某去见兄长!” 世间最恨生死别,铁铸男儿亦泣血。 “兄长!”高仙桂飞步跨入残破不堪的蓝田县衙,跪倒在一息尚存的高仙芝身前。 病榻它侧,一头大汗的素叶军见习医师薛雅歌正使出浑身解数救治气若悬丝的高仙芝。 高仙芝却顾不得回应族弟的问候,紧拉住王霨的手颤声道:“霨郎君……河中……河中兵马使李定邦……” 曾风华绝代、威震碛西的一代名将,此刻连一句简单的话都说得含混不清。 “李定邦勾结叛军偷袭华州,某已知之。”王霨急声道:“高枢密,汝安心将养身体。” “蓝田关……”高仙芝满脸焦急。 “枢密勿忧,崔副使与李晟已率兵驱逐残敌,多亏枢密浴血苦战,叛军气力衰竭,剑南军正追亡逐北,收复蓝田关不在话下。”王霨忙宽慰道。 方才蓝田县城行将被叛军攻克之际,他与崔圆及时赶到,一万剑南精锐在李晟带领下排出鹤翼阵型,如下山猛虎、出海蛟龙,自西向东骤然杀入鏖战许久的战场。弓弩手组成的鹤喙将密集的箭矢洒向力倦神疲的叛军轻骑,骑兵组成的两翼则疾若旋风突破层层阻拦,直刺敌阵中央,试图围歼敌将。 李晟一手调教出真源骑兵队经剑南战事淬炼、甚为精悍,他们与素叶牙兵分别担当鹤翼阵的翼尖,以一当十、纵马突进,逼退人困马乏的曳落河,解除蓝田之围后乘胜追击。 “潼关……潼关……”高仙芝脸上的忧色并未减轻。 “潼关?!”王霨与卢杞面面相觑。 “兄长,某来蓝田路上巧遇回城报捷的云舟,潼关不是安然无恙吗?”心绪稍稍平定的高仙桂终于插进话来。 “云舟……”听闻高云舟返回长安,面无血色高仙芝脸上泛起一丝喜色。 “长安城中谣传潼关失守,乱成一团,五杨宅被暴民付之一炬,大明宫也被团团围住,李先生奉圣意诏北庭王都护、朔方李节帅、安西席副使、剑南崔副使、陇右刘破虏、沙陀骨咄支等率兵进京勤王。但某一路行来,见不少出城查探飞龙禁军的袍泽遭人袭杀。”高仙桂泣不成声:“兄长,长安城外动荡不定,扶危定乱、辅佐圣人,皆离不得你!” 王霨虽早料到急于上位的李亨会不择手段斩断李隆基与宫外的联络,可听到本应驰骋沙场的勇士无辜丧命,他还是忍不住皱了皱眉头:“健儿恨不沙场死……” 不等王霨吟完诗,脸色苍白的高仙芝突然咳血不止,浑浊的血沫染红了高仙桂的铠甲。 “高枢密有薛小娘子照顾,定会转危为安。”卢杞扯了扯王霨的衣袖后用力扶起高仙桂:“仙桂郎君,听闻汝是奉命出城?” “险些忘了!”忧心不已的高仙桂顾不得擦拭血迹,匆匆掏出诏书递与王霨:“圣人亦诏素叶军进京护驾勤王。” “勤王……”王霨一脸苦笑,素叶军方才在蓝田城外遭遇数千骑兵偷袭,战车团死伤惨重、各营军械损失无算,能协助剑南军收回蓝田关已属万幸,谈何进京勤王。 “霨弟,某离京前见过霄云郡主一面,她因陪伴贵妃娘子被困于大明宫中……”高云桂低声道。 “霄云……”王霨本想着她已顺利撤至西郊庄园,孰料横生枝节:“不行,我得去救她!” “霨郎君勿急,某有一策……”卢杞较之心急则乱的王霨要冷静得多,而他心中已隐隐觉得,高云舟未必能平安进入长安。 王霨正要侧耳倾听,却见涕泗横流高仙芝拼尽全力吼道“霨郎君,潼关危矣!” 雨洗常山阵,笳喧细柳营。 绵绵春雨的万千柔情,洗刷不去充塞天地的兵戈之气。三月初三深夜,蓝田城外战事方歇,幽燕之地,常山(今河北正定县一带)城北,突兀的冲杀声打破春夜的宁静。 数百身披蓑衣的叛军轻骑驰入唐军大营,欲在雨夜掩护下奇袭围困常山城的北庭军,迎接他们的却是寒光闪闪的长枪和密如牛毛的弩矢。 “田贼何其蠢也!”陪同王正见观战的北庭判官元载嗤笑道。 “田承嗣乃安贼心腹,以狡诈闻名于河北,元判官切不可轻敌。”沉着指挥士卒围歼叛军的王勇分神提醒道。白马银甲的勇将马璘则早已一骑当先,挥槊荡敌。 “田贼当断则断,败而不乱,不可小觑。然他岂知吾军中藏有一支奇兵。”建宁王李倓笑着对苏十三娘拱了拱手。在北庭军出井陉前,早有公孙门弟子乔装潜入常山城,故北庭军对城中叛军动向了若指掌。 “分内之事,何足挂齿。恨只恨屠杀怀州桑梓的田乾真不在此地,否则吾必手刃此贼!”一身劲装的苏十三娘杀意滔滔。 “不对!”凝眉长思的北庭兼河东节度使王正见忽道:“某观田承嗣用兵颇有章法,从不做徒劳之举。夜袭我军,恐是声东击西之计……” 王正见话声未落,城南夜空陡然一亮,烛天火光送来隐约的厮杀声。 “河北义军!幸亏节帅早有防备。”王勇不等王正见下令,当即翻身上马,与李纪一起率两千摩拳擦掌许久的黠戛斯轻骑出营向南。 “小心半路有埋伏,吾陪汝同往!”苏十三娘跃上紫骍马,如离弦之箭,消失在夜色中。 “岳父大人,常山以南诸郡县多已反正,归顺朝廷。我军扎营于城北,扼守常山通往幽州之锁钥。田贼困守孤城,欲脱身必然北上,此刻故布迷阵南攻颜氏兄弟统领的河北义军,岂非南辕北辙?”李倓虽贵为皇孙,然对王正见甚是恭敬,两人私下相处,宛若寻常百姓家的翁婿。 “殿下可知田承嗣并无弃城而逃之意。”王正见抚须道。 “请大人明示。”建宁王有身先士卒之勇,然其毕竟年轻,与敌对垒、料敌制胜的经验还甚是匮乏。 “若殿下掌兵,当以何策平定幽燕之叛?”王正见的回答十分跳脱。 “掌兵平叛……”建宁王愣住了。 “节帅,而今盛王才是天下兵马元帅,建宁王不过……” 元载话未说完就被王正见打断:“某之问无关朝局,只为考校殿下的兵略,元判官多虑了。” “东西二京乃国之腹心,年初叛军陷洛阳,四海动荡,天下骚然,圣人一夕数惊,朝堂上下皆以收复东都为念。”建宁王并未直抒己见。 “莫非以殿下之意,当聚重兵出潼关,与叛军决战于河洛?” “潼关易守难攻,出关邀战,弃长就短,非智者所为。”建宁王摇头道:“以某之浅见,河东虎视河洛,应严守潼关门户之余,分兵光复河内,奇袭洛阳侧翼。” “殿下有如此见识,实属不易。但以某之见,平叛之肯綮,不在河洛,亦不在河东,而在常山。叛军之巢穴,皆在幽燕;安贼之精锐,云集三川。自幽州至洛阳,蜿蜒若长蛇,常山则为蛇之七寸,断之则蛇首尾不可兼顾,南下之叛军方寸必乱,定思北归。”王正见的眼界远非建宁王可比:“田承嗣乃安禄山麾下首屈一指的智将,岂能不知常山之战关乎天下大局。” 建宁王若有所悟:“难道田贼并不打算逃遁,而欲死守常山,等待援军?” “孺子可教也!田承嗣若惜身保命,早可一路北遁至幽州,何必困守孤城?”王正见抚须而笑:“安禄山背弃纲常、犯上作乱,迹近禽兽,然平心而论,其颇有识才用人之能,深得军心。田承嗣将门之后,世受国恩,却甘为叛军独撑危局,浑不顾自身安危,可恨可敬可叹……” “安贼之恩,皆盗于圣人和朝廷,田承嗣等将焉何执迷不悟?”建宁王甚是迷惑。 第109章:力扶将倾不顾身(二) “君恩高如日,将威重若翳。阴翳踞天宇,日高何得见?”王正见喟然而叹,他节镇北庭多年,深知节度使揽军、政、民、财大权于一身,挥手间便可决定帐下万千军民的生死。 “久居长安,竟不知边镇局势如此险恶,若碛西诸镇效仿安贼,吾家天下危矣……”建宁王强压心头不安,谦虚请教道:“岳父大人,田贼手中之兵只剩万余,他不专心守城,频频出击骚扰我军,又有何益?” “田承嗣老于战阵,深知守城不可一味退缩,唯以攻代守,方可持久。” “田贼之智与殿下和节帅相比,不过米粒之光。”元载笑道。 “岳父大人不急于猛攻城池,莫非是为了伏击幽州救援常山的敌军?”李倓全身心思索战局,根本没听见元载的奉承之词。 “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能攻则攻、能伏则伏,随机应变而已。”王正见谆谆教诲道:“洛阳失守,叛军尽得东都武库和庭州器械,我军已无法独占军械之利,攻城之难剧增,而河北诸郡县纷纷反正,义从云集,某才兴起围城伏援之意。” “田承嗣夜袭河北义军……”建宁王讶然失色:“难道他已猜出大人的方略?!” “河北义军骨干为郡县团结兵,看似人多势众,然未经战火淬炼,远逊叛军。田承嗣袭之,意在剪除吾军羽翼,逼我不得分兵设伏。” “田贼刁滑奸诈,大人何以破之?” “以北庭之兵襄助颜氏兄弟,扎密笼子困住田承嗣,不过是应急之策;说服平卢史思明直捣幽州,乃迅速平叛之奥援;厘清军政之权,操练河北义军,汰其芜杂、存其菁英,练出数万忠于朝廷的精兵,方是平定幽燕之根本。”王正见早有腹案。 “可惜,圣人敕封盛王为天下兵马元帅,兵权尽归李相一党,节帅有志难伸……”元载幽幽叹道。 “元判官,圣人君临天下,军国大事乾纲独断,身为臣子者岂可妄加议论。”建宁王斥责元载的同时,忍不住打量着王正见的神色:“岳父大人,求诸人不如求之己,史思明与安贼相交莫逆,与其等首鼠两端的他出兵,不若用心操练河北义军。某虽不才,愿为岳父大人分忧!” “某为绯儿之父,自不愿尔亲冒矢石。然身为大唐臣子,见殿下有如此担当,吾心甚慰。”王正见动情道:“唯愿汝时时以天下苍生为念,勿因私欲忘初心。” “勿因私欲忘初心……”李倓念及离开长安时父兄的种种举动,心中一凛:“难怪王正见与父亲大人若即若离,他们自始至终非同道中人……” 正在畅谈的翁婿二人均不知,从京畿至井陉关的漫漫长路,数羽振翅急飞的信鸽刺破夜空,它们纤细的脚上系着重若千钧的惊天巨变…… 大明宫殿郁苍苍,白衣卿相心茫茫。 人声喧嚣的紫宸殿外,翰林学士李泌仰望子夜时分的灿烂星空默然不语,仿佛入定一般。 “星耀宫阙固然壮观,终不若月满山林来得自然。”半披官袍半修道的李泌无端怀念起人迹罕至的终南山。 一念方起,李泌旋即察觉,看似无故而生的思绪,其实是因突如其来的政变狂潮,击穿了他貌似坚固的道心。 “入朝十余载,自负颖慧胜世人,只手定乾坤。一朝风云起,万里山河尽痍疮,徒贻笑大方。” 电影《教父》中有句经典台词“花半秒钟就看透事物本质的人,和花一辈子都看不清事物本质的人,注定是截然不同的命运。” 少有令名的李泌毫无疑问属于前者,在同侪尚懵懵懂懂,不知天高地厚之际,纷繁复杂的熙攘人间早被他的七窍玲珑心辨析的一清二楚、黑白分明。 透过李泌清明澄澈的双眸,纵横交错的朝堂宛若泾渭分明的棋盘,各方棋子勾心斗角、轮番上阵,所希求者,不过名利而已。贪婪若李林甫之流,所图者自然是穷奢极欲;忠心如王忠嗣之辈,未必不恋青史之名。御宇四海的圣人,割舍不断江山美色;蛰伏东宫的太子,孜孜以求飞龙在天。 世间各色人等,皆逃不脱名缰利锁,顺势利导,则无往而不利。看透一切的李泌,以山川为炉、云霞为食、雾岚为饮、松石为友,于无尽天地间淬炼道心,以斩断名利羁绊,体味大道之玄机。 不过李泌非消极避世的隐者,他从不认为道在荒野。大道与天地同生,彰于尘世万民。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出世,必先入世。不历尘世风霜,如何悟得道之玄妙。故而李泌所求之道,首在守护天下万民。他跻身朝堂,只为谛视皇权之威;投靠东宫,则因厌恶朝局震荡,担心殃及天下。 令李泌无奈的是,他看得透世情人心,亦能以庖丁宰牛之态,游刃于朝争漩涡,却无力革除人心之贪鄙。李泌费尽机巧,保摇摇欲坠之东宫不倒,却无法阻止权欲熏心的太子不择手段图谋不轨。 心系苍生扶太子,东宫反为天下贼。 得知李亨为扳倒李林甫而诱使杨国忠纵火焚烧盛王粮仓时,李泌对太子的质疑和不满达到了顶峰。对于东宫一党私下的小动作,他并非一无所知,但李泌之前更愿相信太子是被李静忠等小人蒙蔽,李亨为了自保不得不捏着鼻子忍受些许龌蹉手段,只要自己在,大唐终究会云开雾散、乾坤清朗。 长安东郊的焚天烈焰,不仅烧尽了盛王的存粮、灾民的生路、李相的希望,还烧灭了李泌的最后一丝幻想。他蓦然察觉到,身陷权力争斗的泥潭,本应洁白如莲的道心不免沾染了凡尘,犯了舍本逐末的谬误。 在东宫日久,太子近乎言听计从尊崇令人如沐春风,陶陶然的李泌偶尔也会淡忘,帮扶太子的初心是为四海安宁、天下太平。 幸而李泌绝非醉心权欲的庸人,一旦发现身陷歧途,旋即应机立断,远离长安朝堂,以游历碛西之名跳出淖泥。李泌之所以如此果断,除了懊悔与避祸,还因京中已有人主动扛起守护万民的重担。 出乎李泌预料的是,被他寄予厚望的王霨并未能阻止幽州铁骑掀起的腥风血雨,赤县神州顿成浊浪排空的阿鼻地狱。 山林固可恋,庶民更足珍。 马不停蹄返回长安后,李泌绕开旧主直接投效圣人,参赞军机,浑不在意愚众的风评。 前来京师途中,李泌单凭陇右兵马行军迟缓,便识破哥舒翰的心机,力谏圣人为大局安抚陇右军,以保洛阳安危。无奈两京军民久不识干戈,封常清与王霨虽竭尽全力,却功亏一篑,未能守住东都,倒是陇右军先锋及时救下在洛水河畔断后的素叶军。 洛阳沦陷、天下震动,然李泌并不气馁。细细查阅山川地理、河北军情后,他敏锐意识到,叛军占领东都后,不仅疾若利箭的攻势隐隐透露出强弩之末的疲态,幽州与洛阳之间的漫长粮道也成为敌军的致命软肋。 高仙芝、王正见、李光弼等边镇宿将与李泌不谋而合,在众人力推下,圣人和盛王否决杨国忠兴兵反攻洛阳的愚蠢主意,采取“北攻南守”之策,集重兵出河东,而王正见果不负众望,复太原、出井陉、围常山,步步逼近叛军老巢。 与此同时,碛西勤王兵马先后抵达京畿,长安军情遂安,盛王出镇华州就任天下兵马元帅,更令关中民心大定。对于盛王,李泌谈不上喜欢,也不觉得他能比李亨强上多少。但既然圣人已下定决心另立东宫,李泌便不会阻止,除非此举威胁到平叛大局。 目前看,帝王手腕老而弥辣,轻描淡写间,盛王声誉日隆,太子一党黯淡无光。李泌深信,一旦王正见或李光弼攻克幽州,安禄山授首之日便是东宫易主之时。 对朝堂格局和人心幽深洞若观火的李泌深知太子不甘心失去东宫之位,定会伺机而动。为避免长安朝争干扰前线平叛战情,李泌经高仙桂与高封二人暗通书信,部署安西兵马于京畿要地,拱卫华州大营。 葛逻禄人曾在西征石国时背叛大唐,封常清与王霨皆提醒李泌严加提防心机深重的谋剌思翰。李泌担忧其在前线生乱,有意将之留在远离华州的长安西郊,并命北庭藩属沙陀部负责监视。 在世人眼中,河东势若破竹的王正见乃太子一党为数不多的武将。李泌与王霨可谓忘年交,他自然清楚王正见与东宫若即若离。不过,即便如此,当哥舒翰奏请派刘破虏扼守蒲建渡防备王正见时,李泌还是建言圣人准许哥舒翰所奏。 并非李泌不信任王氏父子,只是天下危若累卵,他绝不容许再出任何差池。 可即使聪慧若李泌,也有鞭长莫及之时。方才贵妃娘子找圣人泣述,在殿外回避的李泌细细梳理、推敲政变前长安城内外的各方动静,只用片刻功夫便理清政变的缘起。 第109章:力扶将倾不顾身(三) “杨国忠……”李泌无奈叹了口气:“若非此子私心自用,肆意挑衅,幽燕之叛至少可拖延一年半载;若非此子德不配位,寡廉鲜耻,又岂会授人以柄,令东宫轻易觅得煽动民众之借口?” 李泌之前婉劝过圣人罢黜杨国忠,另拜良相。然年老的帝王固执以为安禄山的权势皆源于自己的恩宠,只需一纸诏书即可号令燕赵健儿抛弃甚至斩杀倒行逆施的跳梁小丑,故圣人舍不得用君王的铁石心肠刺破比翼连理的伪装。 李泌早就对曲辞谄媚的安禄山充满警惕,但他之前从未想过此獠竟会成为惊破霓裳羽衣的罪魁祸首。直到游历碛西,李泌方愕然惊觉,边陲士卒只畏将帅、不念君王之疾已深入骨髓。 “内轻外重如斯,霨郎君诚不我欺也!”李泌佩服王霨才高识远之余,对朝野民心的微妙转变甚是忧心。 “容乃公,公乃王,王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李泌深知,华夏文明之雄伟辽阔,源于海纳百川的胸怀和气度;大唐灿若云霞的文治武功,根植于四方各族英才的驰心中华。然自幽燕干戈起,民心悄然生变,上自帝王、下到黔首,纷纷在心中筑起藩篱,被遗忘许久的“华夷之辨”沉渣泛起。若非帝心生疑,哥舒翰怎能以拙劣的借刀杀人之计剥夺安思顺的性命?若非众口悠悠,一向勇猛无惧、足智多谋的霨郎君又岂会束手束脚? “安禄山欲以蛮力夺天下,不得人和,日久必败。令某惊惧者,不在平叛,而在战后……” 浮云蔽日的未来诚然令李泌惊惧,然更急迫的依然是眼前的乱局。 方才贵妃娘子泣求以死平息政变,不过是以退为进的求生之道。李泌对杨氏满门颇为鄙夷,但他不得不承认,即便是谪仙李太白的“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亦不足描尽贵妃娘子的倾国倾城。但与至高无上的权力相比,绝世容颜只不过是可有可无的点缀,李泌相信,若赐死贵妃可换得江山永固,圣人绝不会有半点犹豫。之所以踌躇不定,无非是在权衡利弊。 贵妃娘子哭哭啼啼片刻后,圣人忽召高力士进殿。他虽竭力保持面无表情,但李泌依然能察觉高力士脸上那一丝无奈和苦涩。 “圣人莫非欲借高翁之口……”阴云刚爬上李泌的心头,吱呀一声怪响,紧闭的殿门微开一线,仿佛饿兽咧开血盘大嘴。 “李先生……”高力士探出头对李泌招了招手。 “狠心的圣人、狡猾的高翁……”李泌轻吐一口浊气,却消不尽胸中块垒。 “若得挽天倾,何惜区区名。可……”李泌腿若灌铅,迟迟迈不出通往深渊的一步。 “李先生,家妹有急事要禀告圣人。”阿史那霄云宛若天籁的轻呼将李泌从万丈深渊拉回…… 为求富与贵,甘为三姓奴。 三月初三的长安,注定是个动荡不安的沸腾之夜。潜伏忍耐许久的黑蟒乘八方风雨破土而出,长出尖利的毒爪,即将蜕化成恶龙。 大明宫丹凤门外,作为助力毒蛇腾空而起的狂风,吉温摸着髭须,得意不已:“李相,尔独断专行一世,临死仍不遗余力为盛王开启通往东宫的门扉,但汝可知,某担心相国在泉下太过孤寂,已送盛王殿下到黄泉路上陪你。” 吉温曾是李林甫门下走狗,后依附过杨国忠、投靠过安禄山,现又为东宫出谋划策。在他眼中,杨国忠是挡风的草包、安禄山为同行的豺狼、李亨则是虚伪的毒蛇,草包可操纵之、豺狼可共舞之、毒蛇可借力之,吉温应对起来皆游刃有余,唯有李林甫,吉温或俯首帖耳服从、或破釜沉舟背叛,却绝不敢生出半点与之分庭抗礼之心。 午夜梦回忆起在屈身李相门下的日子,吉温总觉得有头猛虎跟在身后,随时可能张开血盆大口将他吞噬。吉温当时不是没动过改换门庭的念头,然李林甫大权独揽、东宫孱弱无力,他自然不会做亏本买卖。 不过当杨国忠凭借贵妃娘子的石榴裙青云直上时,审时度势的吉温意识到垂垂老矣的李相日之夕矣,当即见风使舵。可惜杨国忠鼠目寸光,根本欣赏不了他的才华,吉温为前途计,不得不与圣人最垂青的边将安禄山称兄道弟,以争取宣麻拜相的荣耀。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当吃里扒外的勾当传入杨国忠耳中,疾若狂风的报复旋踵而至,吉温初露端倪的封王拜相之路登时危若朝露。 不过吉温从来都不是逆来顺受之徒,他决意脚蹬两只船之前,自然思量过可能的风险。但他早已看穿杨国忠色厉内荏的本质,并不畏惧右相看似遮天蔽日的怒火。 不久,急于保住东宫之位的太子便派裴诚登门密会,欲借吉温之力取信于安禄山。擅于权变的吉温岂会放过送上门的良机,顺势便投靠到李亨麾下。 在世人眼中,盛王蒸蒸日上、太子日薄西山,但吉温却深信事在人为。当年在李相门下,他无数次见李林甫施展手段,无中生有,化不可能为可能,而其行将谢幕前的神来一笔便是凭空推出李琦,勾起圣人的易储之心。 “天命本无常,皆人力耳。他人翻手为云,某亦能覆手为雨。”吉温兴起此念时蓦然意识到,自己虽一次又一次地背叛,却并未走出李林甫投下的阴影。 借助吉温的穿针引线,东宫成功煽动安禄山起兵,打乱了圣人更换太子的节奏,为李亨争得转圜之机。不过太子并未喘息太久,盛王便被敕封为天下兵马元帅,执掌平叛事宜。一旦安禄山兵败,李琦即可凭借赫赫战功鸠占雀巢、入主东宫。 太子的反击则比吉温预想的还要犀利,裴诚说服腿疾远离朝堂中枢的哥舒翰暗中作祟,致使封常清兵败洛阳。吉温本以为东都沦陷能为东宫争得浑水摸鱼的良机,孰料高仙芝迅速稳住阵脚,将幽并雄兵死死拦在潼关之东;不开眼的王正见则在河东捷报频传,让本应动荡不安的局面渐而稳定下来。 若坐视高封二人辅佐盛王平定乱局,不仅安禄山会被千刀万剐,太子也将死无葬身之地,至于自己,吉温绝不相信杨国忠和李仁之是良善之辈。为身家性命计,吉温苦思冥想许久,终于从被朝野上下恨之入骨却圣宠不衰的杨国忠身上窥得一丝转机。 “诛杨震圣、问鼎大宝”,吉温将八个字吐出后,代东宫前来问计的裴诚先是眼前一亮,却旋即黯淡下去:“勤王大军云集京畿、飞龙禁军掌控长安,诛杨谈何容易,遑论震圣?” “哥舒翰心如欲壑、后土难填,因争权夺利,其与杨国忠势同水火;陈玄礼虽已遭圣人嫉恨,战战兢兢,然龙武军仍听其调遣……”吉温阴笑着指明了方向。 吉温并不清楚东宫与哥舒翰交易的详情,他本想着借助陇右精兵刺杀杨国忠,但从今夜行动看,太子调动的力量远超其想象,不仅哥舒翰依约熄灭平安火,陈玄礼趁机引发长安骚乱,连身居华州大营的盛王都被不知从何而来的兵马击杀。 “四海鼎沸、盛王已死,圣人纵有千般手段、万丈怒火,又能如何?”仰望着黑暗中惶恐不安的大明宫,吉温洋洋自得、眉飞色舞:“今夕何夕,功成名遂。只需再稍稍加把劲,便可逼圣人效仿高祖,传位太子。” 千军齐呼星欲坠、烛火骤明鸦群飞。 “陛下有旨!” 吉温正畅想凭从龙之功加官进爵,丹凤门内遽然燃起千万点火把,驱散漆黑如墨的夜色。随着亮光而来的,则是飞龙禁军穿云裂石般的吼声,丹凤门外的喧嚣声顿时被之压下。 “陛下有旨!” 吉温适应蓦然而来的亮光后,抬眼看见一名熟悉的身影站在丹凤门上:“高力士……” “……杨国忠者,本蜀中无赖,寒伧鄙贱。一朝拜相,不思宵衣旰食忧国事,未曾肝脑涂地报君恩,恣意妄为,狡言惑语,以障天听。擅开边衅,乱南诏藩属;妒贤嫉能,变幽燕军民;勾连外敌,谋碛西膏腴。结逆党以牟私利,掠寒畯而沸物议。幸有忠臣义士,诛杀此贼,朕心甚慰!杨门阖族,飞扬跋扈、为非作歹,皆罪不容诛。罪妇杨氏,性非和顺,娥眉善妒,虽有侍执巾节之微劳,却包牝鸡司晨之祸心,朕为天下生民计,革其名爵、赐其自尽……” 高力士每读一句,身旁十几名战战惶惶、汗出如浆的小黄门便大声诵读一遍,然后是数百名飞龙禁军士卒高声重复佶屈聱牙的诏书。 “圣人的应变倒是比当年在湖上荡舟的高祖快得多……”吉温急忙拽了拽陈玄礼的胳膊。 “陛下圣明!”披甲戴盔的陈玄礼不等高力士读完诏书,就拨开人群带头问道:“敢问高翁,杨氏尸首何在!” 第109章:力扶将倾不顾身(四) “陈玄礼,朕知道尔等放心不下,已命小黄门将玉环带到丹凤门内,汝可敢进来查验!”苍老的帝王拄剑为杖,拾级而上,傲立于城门楼上。 “陛下!”积威之下,陈玄礼笨拙地跪在地上,不敢仰视。本擐甲操戈的龙武军士卒见状,急忙屈膝半跪,纷乱的暴民也随之行稽首礼。 “儿臣叩见父皇!”李亨不得不装出恭顺的样子。 李璘等一干聚集在大明宫前的凤子龙孙也顺势跪拜在地,唯有寿王的动作微微慢了半拍,不过丹凤门内外众人各怀鬼胎,无暇顾及李瑁这个失意之人。 “微臣斗胆,请陛下恩准,将罪妇杨氏的尸首送出宫禁,供万民勘验!”吉温明白太子不便与圣人直接发生冲突,就主动跳出来当恶人,而他当年在李林甫门下,最擅长的也正是当咬人的恶犬。 “大胆吉温!” 不等高力士说完,身形憔悴的帝王无力挥了挥手:“由他们去吧。” 丹凤洞开玉容冷、干戈交错星辉黯。 当载着杨玉环尸身的四轮马车从门洞驶出时,猎奇的民众纷纷欲上前围观。 “龙武军,守好马车,闲杂人等不得靠近!”陈玄礼深知圣人对贵妃娘子极为宠溺,故不愿在些许小事上节外生枝,惹李隆基不快。陈玄礼服侍圣人多年,虽因种种缘故兴兵逼宫,但他期冀的是圣人能效仿高祖、睿宗,见难而退,将皇位传于太子,安心当太上皇。若要与服侍多年的圣人兵戎相见,陈玄礼心里还真没底。 “陈大将军,汝可看仔细了!” 一脸鄙夷的高力士手扶栏杆,点点泪水潸然而下。 “陈大将军,可别被人骗了。”吉温稍微有点焦躁,事前不是没考虑到圣人会弃卒保车,但李隆基如此干脆利落赐死贵妃娘子,多少还是出乎其意料。 “裴诚并未显身,太子殿下面若止水,看来东宫还有后招……”吉温虽勾搭上李亨,但他毕竟并非东宫嫡系,并不清楚太子的整盘谋划,眼下只能看一步走一步,暗示陈玄礼无论真假都要指鹿为马,拖延时间,挑动民意。 “陈大将军,朕已下诏废了杨氏的封号,而今马车里躺着的不过是具罪妇的尸身,朕的子民自可随意观看。”李隆基似乎识破了吉温的心计,站在城楼上幽然道。 “陛下都许可了,你们还不让开!”刚在宣阳坊烧杀抢掠一番的暴民胆色壮了许多,嚷嚷着冲向马车。陈玄礼见群情汹汹,不得不示意龙武军放行。 残红方落香犹在、玉人新陨容不改。 “哎呀,真是贵妃娘子……”绝世容颜残存的几丝光辉,也足以令凡夫俗子自惭形秽。马车仿佛惊涛骇浪中的灯塔,召唤着颠簸暴躁的航船,而越靠近灯塔,船只就越平静。 “贵妃娘子,某等实无心伤汝……”陈玄礼来到车前仔细打量片刻,熟悉的容颜令他不由心烦意乱,“陛下之果决一如当年,难道只能血染大明宫……” 宠妃香消解郎困,君臣相顾释重负。 丹凤门城楼上,一直定睛观察局势的高力士压低嗓子道:“陛下,民心渐定,当依李先生之计,抚慰龙武军,分化太子与陈玄礼。” “不枉朕疼她一回……”李隆基松了口气,清清嗓子正要拉拢陈玄礼,却听城楼下蹄声凌乱。 “陛下,叛军破潼关后又陷华州,盛王身死,某等以命相拼,只抢回殿下天下兵马元帅之印。”数名身着残破不堪应龙战袍的士卒举起一方大印,耀眼金光夺人心魄。 “琦儿!”老泪纵横的李隆基神情复杂。 “果不出李先生所料……”高力士低低叹道。 “叛贼猖獗、盛王殉国、京畿危矣,微臣恳请陛下敕封太子殿下为天下兵马元帅,统率长安兵马出城迎敌!”吉温当即猜出所谓“溃兵”乃东宫手笔。 “臣等恳请陛下敕封太子殿下为天下兵马元帅!”陈玄礼、张均、张垍等朝堂重臣出声附和。 “儿臣愿父皇分忧,率军出城抵御贼寇!”久未发声的李亨大踏步来到丹凤门下,行稽首大礼。他语虽谦恭,然志在必得之态暴露无遗。 龙武禁军及被迫在眉睫的危机吓破胆的长安民众则不假思索,纷纷跪地附和太子所请。 李隆基扭头瞥了眼一尘不染的李泌,故作赞许状:“众卿所言甚是!” “奇怪,雯霞不是已入宫告知李先生潼关安然无恙……”躲在暗处等待阿史那姐妹出宫的阿伊腾格娜蹙眉不解:“且小郎君说已安排人进京报捷,为何迟迟不至……” 胸中凄楚的寿王正若木偶般随着人潮稽首跪拜,却听耳边有人低语道:“兰有秀兮菊有芳,夹城春浓兮通曲江” …… 图穷匕见獠牙露,机关算尽步步逼。 长安城内,东宫一党兴风作浪、得意洋洋;长安城外,裴诚从高云舟尸身上翻出墨痕未干的捷报,冷笑道:“竖子可恶,又来搅局!”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自从得知父亲被王霨斩杀于庭州西郊马球场,裴诚便挖空心思,欲置其于死地。无奈父亲亡故后,裴夫人的地位一落千丈,且王正见对小杂种的防护甚严,裴诚数次派杀手潜入北庭均无功而返。 幸好小杂种自己找死,竟离开王正见的翼护来长安任职。裴诚当即借王珪之手推波助澜,煽动太子刺杀李林甫,自己则浑水摸鱼,出动裴家死士暗杀王霨。 不料金城坊龙潭虎穴,死士伤亡殆尽,裴诚的心思也被东宫识破,被迫成为供太子驱使的犬马。 之后与素叶居数次交锋,裴诚均铩羽而归,更别提手刃仇敌。而在辗转北庭、剑南途中,深深卷入朝堂争斗和天下风云的裴诚意识到,单凭闻喜堂之力,绝不可能击杀羽翼渐丰的王霨,唯有等太子继位、裴家执掌朝堂,才能以泰山压顶之势碾压杀父仇人。 为博取从龙之功,裴诚不惜牺牲段荼罗之命,摆脱素叶居和公孙门的截杀,将王霨强本弱枝的密折抄本送到安禄山手中,亲手点燃席卷中原的熊熊战火,为太子争得转圜之机。 但片刻的喘息远不足以解决东宫迫在眉睫的危机,裴诚鞍前马后四处奔波,挑动哥舒翰的嫉妒之心、暗调裴家私兵进京。虽有封常清兵败洛阳之喜,然长安仍牢牢控制在精锐无匹的飞龙禁军手中,太子门下的兵力与之相比简直不值一提。 龙武军倒是勉强可与飞龙禁军抗衡,可陈玄礼已被圣人吓破了胆,对裴诚避而不见。至于王正见,一心只念收复太原、平定叛乱,根本不思为东宫解难纾困。 束手无策时,太子耗费重金从潼关监军边令诚处得知,河源军使王思礼曾劝哥舒翰兴兵诛杀杨国忠,哥舒翰虽未同意,却有几分动心;与此同时,厚颜无耻的吉温献上“诛杨震圣”之计。 裴诚奉太子之命再会哥舒翰,试探他是否愿与东宫合作,铲除杨家。太子急需兵马,哥舒翰缺的则是大义,双方若是携手,无往而不利。而东宫许诺,一旦登基,将拜哥舒翰为右相。 面对裴诚开出的重重诱惑,哥舒翰只淡淡回了句“舍在手之鸟、逐林中虚鸣,逆流而上,非智者所为”,便下了逐客令。 希望即将破碎之际,却凭空冒出一支奇兵,河中兵马使李定邦通过王珪主动找上太子,指天誓日阐明阿史那旸归顺东宫的决心。 因欲刺杀王霨的缘故,裴诚对北庭颇下了番功夫,他坚信阿史那旸必有所图,但驻扎在京畿的数千河中兵马对东宫可谓雪中送炭,而李定邦偷袭华州大营的计划更是让太子喜出望外。至于阿史那旸究竟意欲何为,东宫和裴诚均未放在心上。 东宫得河中军襄助,局势为之一变。为引发长安骚乱,裴诚再赴潼关,一句“若盛王授首,节帅手中可还有他鸟?”令哥舒翰心生犹疑。 裴诚深知哥舒翰不见兔子不撒鹰,故与他约定,若盛王身亡,则请潼关守军熄灭平安火,助东宫一党在长安搅动风云。 将信将疑的哥舒翰看不透裴诚手中的筹码,不过他从不放过任何向上攀爬的机会。而当广平王将盛王的头颅送抵潼关,狡猾的哥舒翰借救援华州之名,将高云舟和于阗兵马骗离关城,然后熄灭了本应点燃的平安火。 广平王与李定邦偷袭华州之时,裴诚率近千私兵把守长安东西要道,伏击传令的中使和飞龙禁军。 裴家虽是河东名门,部曲私兵无数,但冒着抄家灭族的风险抽调如此多的人手进京,实非裴诚之功,乃裴夫人力劝之故。裴家之前与东宫走得太近,难以掉头,唯有死中求生,方有翻身可能。当然,历经百年屹立不倒的世家自有避险手段,向京畿暗遣部曲之前,数名裴家长房嫡支子弟以帮河东节度使王正见采买军资为名,分赴漠北、碛西、江淮、巴蜀…… 第109章:力扶将倾不顾身(五) 潜在暗处裴家部曲以众击寡,偷袭了多股飞龙禁军,唯有警觉的高仙桂走小路躲过一劫,但他并未彻底甩掉裴家部曲的眼线,反将死神引向高云舟…… 射杀高云舟后,裴诚稍加拷打便从于阗轻骑口中得知素叶军已进入京畿。 “小杂种对裴家子弟甚是提防,某只知他离开轵关北上,却不知素叶军竟已抵近长安。竖子所到之处,翻天覆地、风云变色,不得不防……” 裴诚略一思索,摸出条一指来宽的丝帛笔走龙蛇:“速用飞奴报潼关!” 暗林栖鸟定、白刃耀星辉。 时近子时,充满血腥和动荡的上巳节行将过去,未来如何,却依然模糊不清。长安西郊,素叶居庄园附近的树林中,背靠树干的河中兵马使李定邦闭目养神,对城中隐隐传来的喧嚣声无动于衷,仿佛那贪婪吞噬万千人性命的战火和骚乱与他毫无干系。 “李隆基,尔为太平天子四十载,今夜也该尝点苦头了……”李定邦虽不清楚李亨的全盘谋划,但他深信东宫如此大费周章,定是要图谋大明宫中至高无上的龙椅。 “伪善之君,合该有此报应!”李定邦对天子的憎恶绝非三天两日,那是早在二十多年前就埋下的种子。 李定邦的父亲李令问是帝王少年时的玩伴,李隆基在藩邸为临淄王时,日日与李令问等狐朋狗友飞鹰走犬。出身将门的李令问不仅擅长骑射,还长于烹饪。每次陪李隆基田猎,李令问都会挖空心思烤炙野味,变着花样讨李隆基欢心。 诛杀韦后之役,时任太仆少卿的李令问追随李隆基,手刃韦后之侄;威逼太平公主之时,李令问更是一马当先,挥刀格杀公主府家将多人。凭此显赫功绩,李令问得封宋国公、殿中监、左散骑常侍,知尚食事。 为固恩宠,李令问重操旧业,在家中炙驴罂鹅、炊金馔玉,试图烹出标新立异的菜肴。孰料一帮无事生非之徒竟指责李令问残忍无度、虐杀生灵。李令问虽不在意,爱惜名声的圣人却因而疏远少时好友、藩邸旧臣。 开元十五年(727年),李令问的姻亲叛逃漠北,李隆基竟迁怒与他,将其贬为抚州(今江西抚州市)别驾。无端受牵连的李令问悒悒不乐,在别驾任上不过数月就郁郁而终。 李定邦乃李令问庶出的幼子,他依稀记得国公府的钟鸣鼎食、清晰感受到父亲左迁的伤感和家道中落的痛楚。父亲死后,虚情假意的圣人倒是赏赐两位嫡兄闲散官阶,一无所有的李定邦则怀着对君王的愤恨之情远赴边塞,打算一刀一枪博取功名。 粗粝的碛西狂风唤醒李定邦血脉中的武勇,他的祖父李客师历任右武卫将军、幽州都督,后以战功累封丹阳郡公;李客师之兄则是南平萧铣、北灭突厥、西破吐谷浑的卫国公李靖。 来到庭州,李定邦蓦然意识到,琼楼玉宇、美轮美奂的通都大邑乃英雄冢,残阳如血、狼烟四起的边城才是李家儿郎的宿命之地。可怜的父亲正是在长安待久了,本该用于定乾坤的杀伐之术竟沦为讨好帝王的庖厨之技,更可悲的是,本为讨好圣人的赤诚忠心换来的却是君恩断绝、客死异乡。 锥处囊中,其末立见。短短数年间,李定邦凭一把陌刀立下赫赫战功,从长征健儿一跃成为北庭别将。当然,除了自身的骁勇善战,李定邦能够脱颖而出,离不开时任北庭副都护阿史那旸的悉心栽培。 李定邦已然记不清他与阿史那旸相识于何处,或是在讨伐后突厥汗国的征途、或是在与突骑施部对峙的边塞,但他始终记得荡漾在阿史那旸眼眸中的赏识之光。自父亲亡故后,李定邦许久不曾感受到纯粹由欣赏编织成的温暖。 沉浸在醉人春风中久了,李定邦不由自主吐出胸中的愤懑。然话甫说完,李定邦就追悔莫及,毕竟他怨恨的可是奄有四海的帝王。不料阿史那旸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君王多刻薄,圣人本寡恩。” 只因此句,李定邦遂以阿史那旸为知己,甘愿为他赴汤蹈火、肝脑涂地。而阿史那旸对李定邦愈发器重,待其右迁河中节度使,立即奏请圣人恩准,调李定邦为河中兵马使,助其执掌河中雄兵。 早在庭州之时,李定邦已察觉阿史那旸胸怀大志,只是摸不准其野心究竟有多大。而到了距离长安万里之遥的拓枝城,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阿史那旸才透露宏图伟业的一角。令李定邦欣喜的是,阿史那旸所图正可帮他一吐胸中闷气。 天宝十三载(754年)十一月,李定邦陪同阿史那旸赴京朝拜,抵达庆州(今甘肃庆阳)时得河中留后院密报,东平郡王、范阳节度使安禄山以“奉旨除奸”为名,兴兵十余万南下。阿史那旸沉思半响,交待一番后派李定邦继续东行,自己却调转马头,返回拓枝城。 抵达长安后,李定邦入宫觐见李隆基,托言阿史那旸忧心如焚,返回河中调兵勤王。神情憔悴的李隆基嘉许数句后便令李定邦退下,丝毫不记得眼前之人是故人之后。 恨意愈浓的李定邦遵照阿史那旸的指令,蛰伏在河中留后院收集平叛战况,并秘密拜会朝堂重臣。 待河中长史谋剌思翰率四千兵马赶到京畿时,洛阳已被安禄山攻克。谋剌思翰不仅带来李定邦渴望已久的人手,更带来阿史那旸的密信。不过李定邦拿不准信中的计谋究竟有多少出自这位笑里藏刀的葛逻禄小叶护。 征突骑施、伐石国之役,李定邦与谋剌思翰皆亲身经历,李定邦对小叶护弑父欺兄的勾当一清二楚。他自问并非良善之辈,但谋剌思翰的所作所为还是令其颇为不齿,故当谋剌思翰为对抗兄长转投河中军时,李定邦顿生被毒蛇缠身的惊惧。他私下劝阿史那旸防范谋剌思翰,而阿史那旸则笑道无妨。 李定邦明白河中军兵微将寡,阿史那旸看重的是葛逻禄部的十万控弦之士,双方的盟约若拓枝城盛产的瑟瑟一般,一眼望去青碧可爱,一旦遇到重击却注定脆弱不堪。 好在当下谋剌思翰与河中军还需同心而行,故李定邦依计厚贿杨国忠,谋得武关防御使的差遣,率一千河中轻骑镇守京畿东南门户,广平王则旋即出任武关巡察使。 谋剌思翰主动请缨,欲赴潼关前线抵御叛军。不出所料,华州大营驳回葛逻禄部所请,令其驻扎在长安西郊,远离华州和潼关。不仅如此,高仙芝还命北庭藩属沙陀部与葛逻禄比邻而居,显然是为了监视谋剌思翰。而卡在武关与长安之间的蓝田关,则交由安西节度副使席元庆把守。 若以常理度之,高仙芝和封常清的布局,可谓算无遗策、安若泰山。但高封二人并未想到,阿史那旸之谋,绝非局限京畿一隅,而是以天下为棋盘,朝野各方为棋子,一出手便要天崩地坼。 就连东宫也被阿史那旸蒙在鼓里,太子以为阿史那旸意在火中取栗,博取从龙之功,却不知阿史那旸根本不稀罕烫嘴的栗子,其欲求者,乃煽风点火、火上添油…… 广平王以为偷袭华州大营的士卒皆为河中悍卒,殊不知阿史那旸早通过乔装成安国商队的心腹与安禄山搭上线。东宫一党自以为得计之时,蓝田、武关一线早已门户洞开,被潼关阻挡在外的幽燕铁骑将掀起横扫长安的狂风巨浪,而懵然不知的太子,还在做着逼宫夺位的春秋大梦。 按照阿史那旸的谋划,河中军只需推波助澜,加剧朝堂的动荡和叛乱的蔓延,至于安禄山能否夺取长安,抑或太子能否逼宫成功,李定邦并不用在意,他眼下最悬心的是如何将阿史那旸的独子带回拓枝城。 阿史那旸的谋略称得上惊天动地的大手笔,然此谋划并非全无破绽。早在阿史那旸就任河中节度使之时,时任右相的李林甫就软硬兼施,逼迫阿史那旸的家眷迁居长安。如今看来,当年阿史那旸伏低做小、曲意奉承,却并未换取李林甫的彻底信任。若阿史那霁昂葬身长安,阿史那旸纵然得偿所愿,偌大基业又该传于何人? 焚火之徒,必思退身自保之道,李定邦就是弥补破绽的后手。击杀盛王后,李定邦立即用从东宫换来的令牌,带十余名手下混入长安,直扑崇仁坊,意图趁乱带走阿史那霁昂,不料接连遭遇不解内情的阿史那雯霞和战力强横的素叶镖师,竟无功而返。 不过李定邦算定西郊庄园乃阿史那雯霞等人躲避长安骚乱的藏身之地,故他当机立断,出城汇合千余河中轻骑,埋伏到素叶居庄园以东的树林中,守株待兔。 三月东风拂新叶,可怜嫩绿将染血。 “霁昂郎君,让某好等。也不知娘子和郡主是否一同前来……”通往西郊庄园的官道上不时有三两飞骑来往,但皆非阿史那霁昂一行,李定邦紧绷许久的心弦不免有点松弛:“阿史那节帅,为大业抛妻弃女,汝真舍得?” 第109章:力扶将倾不顾身(六) 追随阿史那旸十余载,李定邦一直亦步亦趋,从未怀疑过节帅的决断。然当李定邦展开密信读到“望君施展神威,救犬子、幼女归乡”时,心里陡然咯噔一下。 李定邦自然清楚阿史那旸独怜青梅竹马阿史德夫人,对出身宗室的李夫人只敬不爱,对长女霄云小娘子冷冷淡淡,且他亦知李夫人和素叶郡主绝不会赞同阿史那节帅所选择的道路,但若真将二人抛弃在长安,等待她们的将是被背叛和被羞辱的凄风楚雨…… “节帅,既然汝未禁某带娘子和郡主离京,那吾顺手救下她们也就不算违抗军令……”至于日后阿史那旸如何面对李夫人,阿史德夫人分娩后节帅府后宅将如何电闪雷鸣,那皆非李定邦需要头疼的,他眼下在意的唯有自己的恻隐之心…… 辚辚车毂急、萧萧战马鸣。 李定邦思绪万千之际,通往素叶居庄园的官道上响起急促的车马声。 “以战车为首尾,骁骑居于中,簇拥一辆大车。如此严整的阵型,定是那队夺走霁昂郎君的素叶镖师。”立在马鞍上的李定邦手持从华州大营缴获的望远镜,由模模糊糊的轮廓,猜出对方的身份。 “素叶战车里的床弩和石砲甚是可恶,得尽早除掉……”早有定计的李定邦缓缓举起左臂,待车队行至一棵绑有白巾的大树时,他果断往下挥臂:“动手!” 四五棵大树应声而倒,堪堪砸中担任开路先锋的战车。巨大的力量将车厢压倒,拉车的骏马则被砸得皮开肉绽、哀鸣不已。与此同时,车队背后尘埃腾起,接连倒地的树木横七竖八,封堵住车马的退路。 “敌袭!”骤然遇袭的附离亲卫旋即丢掉火把、张弓搭箭,紧邻战车的素叶镖师则连忙打开车厢,正欲救袍泽出来,官道两侧的树林上空闪现点点火光。 护在大车正前的巴库特见树木堵路,不便骑战,急声用突厥语吼道:“都下马!举盾,人躲在马后,结成圆阵,留心林子!” 久经沙场的附离亲卫和素叶镖师依令下马,刚举起盾牌,密密麻麻的火箭呼啸而至,挡在队列最前的绿槐垂柳和残破战车顿时化为一团火光和滚滚浓烟。 在火焰燃起之前,车厢里操纵神臂弓和庭州砲的素叶镖师被及时救出,险之又险躲过一劫。而在火箭落地之前,数羽鸣镝从位于军阵正中的马车上冲天而起,尖啸不止。 “猛油火!”躲在战马背后的素叶镖师毫不慌张,摘下马鞍上的小沙袋,扬沙止火。 昔征狄戎同仇忾,今操戈矛阋于墙。 “闪开!某今夜只为带走霁昂郎君,不愿与尔等反目为仇!”李定邦手握陌刀,催马出林,缓缓逼近附离亲卫和素叶镖师结成的椭圆阵列,在其马后,数百河中轻骑擐甲执兵、蓄势待发。 “若非顾忌袍泽情面,方才被点燃的就不只是区区几根木头!”李定邦与王勇并称“北庭双璧”,一柄陌刀舞得出神入化,与安西第一猛将李嗣业不相上下。素叶镖师以北庭、安西兵将为骨干,对李定邦既熟悉又忌惮;附离亲卫数次败于北庭之手,对李定邦则是又恨又怕。面对李定邦与河中军的威逼,素叶镖师和附离亲卫不免有些惶然。 “陌刀将李定邦……”巴库特想起素叶城破的悲惨之夜,持刀盾的双手不由颤抖起来。若非碍于特勤之命,他恨不得立即插翅飞回怛罗斯城,与苏鲁克等族人一起策马冲锋,夺回素叶城。 “李定邦,让某……”巴库特正要出阵单挑李定邦,振奋附离亲卫的士气,阿史那雯霞已从车厢里飞跃而出,蜻蜓点水般踏着素叶镖师的盾牌,飞身刺向李定邦。 “雯霞小娘子,汝还不明白节帅的苦心吗?!”喜忧参半的李定邦大力挥刀,荡开阿史那雯霞的长剑后翻身下马,将陌刀横在身前,摆出防御架势:“范阳军已杀入京畿,长安城危在旦夕,快喊霁昂郎君出来,随某返回拓枝城。” “李兵马使,长安距离拓枝城万里之遥,一路需经陇右、北庭等军镇,单凭一千河中轻骑,如何穿过重重关隘?”素叶镖师结成的圆阵内,传来素叶郡主阿史那霄云的质疑声。 “原来郡主也在!”李定邦心头大喜:“郡主,快请娘子与霁昂郎君出来,节帅盼着尔等回家。” “回家?!”阿史那霄云冷冷笑道:“家母乃大唐宗室,圣人敕封的郡夫人;吾乃贵妃娘子义女,陛下御封的素叶郡主,长安即是某的家。恕吾愚钝,不知李兵马使所谓的回家指的是何处。” “郡主说得好!”弯弓护在阿史那霄云身前的范秋娘高声赞同。 “李定邦,尔在华州干了什么,以为吾辈不知?幽州的兵马如何进入京畿,汝心中可曾有愧?”阿史那雯霞猱身再上,三尺长剑化为一条青缨,缠绕在李定邦四周。 “不对,郡主和雯霞小娘子是在拖延时间……”在碛西边镇身经百战的李定邦挥动格挡之余,蓦然猜出阿史那霄云等人的打算。 夜风猎猎云鬓飞,吴钩莹莹龙马奔。 “狗贼李定邦,速速投降!” 李定邦甫识破素叶镖师的意图,就听官道西侧响起士卒奔跑的步伐声和马蹄敲击地面的轰鸣声。李定邦用余光瞥了眼,只见西方奔出一彪人马,担任前锋的百余名刀盾步兵扬沙止火、移树清道,为身后的素叶轻骑扫清障碍后散到路旁。数百骑兵则如从山谷间奔涌而出的溪流,直扑河中军而来。当先一将手舞弯刀、鞍悬雕弓,赫然正是数年未见的同罗蒲丽。 “五百余骑,后面还藏有战车……”李定邦飞速估算出同罗蒲丽的兵力,然后双臂发力,挥出一弯弧线,以排山倒海之势震开阿史那雯霞。 “回撤入林!”刹那间李定邦便有了决断:“只要后方无伏兵,区区数百骑,算不得什么。” “鸣鼓!”同罗蒲丽与阿史那雯霞等汇合后,娇声令道。 战鼓腾腾、山林寂寂。 素叶镖师拼命擂鼓,震得鸦雀乱飞、尘土飞扬,两边的树林中却只传来河中兵马列队的传令声。 “怎么回事,负责包抄的沙陀兵马何在?”不待同罗蒲丽弄清缘由,千余河中轻骑摆出数个楔形阵从林中倾泻而出,将蜿蜒若蛇的素叶兵马斩成数段、切割包围。 “既然撕破脸面,就休怪某无情了!”催马冲刺的李定邦一刀劈断同罗蒲丽射出的羽箭,旋即又挥盾挡住范秋娘的连珠三箭。 范秋娘还欲再射,劲烈的刀风扑面而来,她来不及拔剑,只好挥弓格挡,只听咔嚓一声,坚韧无比的弓臂应声而断。范秋娘急忙翻身下马,她还未落定,马颈已被锋利的陌刀斩断,喷涌而出马血浇了她一头一脸,眼前的世界顿时变成一片殷红。 “郡主,随某回拓枝城吧!”李定邦并未对浑身血红的范秋娘痛下杀手,而是挥刀砍翻两名挡在马前的素叶镖师,伸手探向阿史那霄云的胳膊。动手之前,范秋娘已命人护送阿史那霄云撤回战车,无奈李定邦马疾刀快,防不胜防。 “姐姐!”阿史那雯霞略一犹豫,抛出绳索缠住阿史那霄云的蛮腰,用力一拽,让猴子捞月的李定邦扑了个空。 “李兵马使,吾随汝回拓枝城可好!”阿史那雯霞箭步上前,将姐姐挡在身后。 “雯霞,不可!” “姐姐,父亲大人根本不在意嫡母与你的生死,他在信中只交待李兵马使带霁昂和吾离开长安。”阿史那雯霞冷冷打断霄云的劝阻:“姐姐,霨弟视尔若珍宝,可在父亲心中,你不过是可有可无的累赘。” “妹妹,你……”阿史那霄云忽遭遇妹妹抢白,错愕不已。父亲厚此薄彼她并非一无所知,但骤然听妹妹说起,难免还是黯然泪下。 “姐姐,吾走后,你便可与霨弟自由自在、成双成对了!”阿史那雯霞四分含酸、五分恨然。 “雯霞小娘子,别再拖拖拉拉……”李定邦单手持刀,催马逼近。 “走便走,长安虽好,然牵挂吾之人不在城中……”阿史那雯霞轻叹一声,将长剑收回鞘中,信步走向李定邦。 刚走数步,阿史那雯霞忽然想到什么,扭头对霄云道:“姐姐,当年西征石国……” 飞火似流星,平地起惊雷。 阿史那霄云刚听到“石国”二字,耳边骤然响起接连不断的巨响,似乎是除夕夜的爆竹声,又恍若盛夏日的霹雳响。 “姐姐!”阿史那雯霞急欲转身护住霄云,却被跳下战马的李定邦牢牢擒住。 “快带某找霁昂郎君!”李定邦拉着阿史那雯霞就往大车方向跑。 “别跑了,霁昂根本不在车里!”阿史那雯霞见抹开马血、杏眼半睁的范秋娘将霄云护在地上,松了口气。 第109章:力扶将倾不顾身(七) 爆炸声尚未停歇,轰隆的马蹄声接连响起。接二连三的变故吓得河中军呆若木鸡,就连经历过尸山血海的李定邦一时也不知所措。若非素叶镖师和附离亲卫也被爆炸惊到,河中军早就一败涂地了。 “沙陀部赶来助阵了,李兵马使还是趁早离开为好。”阿史那雯霞低低提醒道。 “霁昂郎君真不在车里?”李定邦仍不死心。 “李兵马使难道还看不出来,这是伊月给你下的套,吾等出城前早已用飞鸽告知同罗总镖头,目的便是要活捉汝,向长安民众揭示盛王之死的真相。”阿史那雯霞轻笑道:“再说,霁昂迷恋高家小娘子,怎会情愿离开长安。” “好厉害的真珠郡主,难怪霨郎君对之赞不绝口。”弄清前因后果的李定邦拔出腰间短匕,横在阿史那雯霞脖前:“那只得劳烦小娘子先随某离开此地。” “欠债的债必还,姐姐,人家姐妹之间已算的清清爽爽,妹妹欠你的债,今夜也还清了……”神色凄然的阿史那雯霞抬头遥望长安,泪眼婆娑。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 三月初四子丑之交(凌晨一点左右),一条由三千轻骑组成的火龙,蜿蜒奔驰在潼关通往长安的官道上,浑身上下散发着急不可耐的气息。 龙腰处,平西郡王、陇右节度使哥舒翰强忍颠簸对膝、踝处的冲击,挥鞭驱马不止。在他身后,不善骑行的潼关监军边令诚也咬牙切齿,骑着一匹青色健骡,勉强跟随。陇右兵马使火拔归仁则游走于火龙头胸之间,明令陇右骑兵不必保持队形,催促手下儿郎尽快赶路,进京勤王。 残火未熄的华州城跃入眼帘时,双腿传来的痛楚已让哥舒翰的额头上已冒出豆大的汗珠。许久不曾如此奔波,沉醉酒色的哥舒翰的确有点吃不消。若是王思礼在侧,他应该会及时递上擦汗用的巾帕,可惜火拔归仁不过一莽汉,远不如王思礼心细。 哥舒翰不是不想带王思礼前去长安,然潼关乃根本所在,唯有交到王思礼手中,他才敢放心去长安趟一趟浑水。而长安这谭深水,也只有他亲自前往才行。 “盛王已死,以太子殿下的心性,高仙芝、封常清不死也得脱层皮,天下兵马副元帅可就空出来了……”盘算起最悬心的名爵,腿上的疼痛不由轻了几分:“阿史那旸远在河中、李光弼不得圣心、崔圆名望不足,只有光复太原、围攻常山的王正见可能成为吾之拦路石。不过,若能在今夜立下奇功,副元帅之位舍我其谁!他日官拜右相、执政天下,亦无不可!” 话虽如此,哥舒翰心中还是不太踏实,毕竟王正见与东宫牵连极深,远有王忠嗣、近有建宁王妃,他却是半路出家,刚投到太子门下。 哥舒翰之前不是没机会攀附东宫,但当时李相把持朝政、一手遮天,杨国忠椒房新贵、炙手可热,太子被两位权相压制得毫无还手之力。 哥舒翰又不傻,岂会如王忠嗣一般,为了虚无缥缈的情谊做徒劳无功之举。故而他先曲意奉迎李林甫、后夤缘攀附杨国忠,却从未动过投靠东宫的念头。 哥舒翰的投机也获得了丰厚的回报,王忠嗣被罢黜后,他青云直上、节节高升,从陇右节度副使右迁为平西郡王,成为堪与安禄山比肩的朝堂重臣。 然朝堂局势变幻莫测,哥舒翰本欲依托杨家的奥援出将入相,孰料愚蠢的杨国忠肆意挑衅手握重兵的边将安禄山,引燃连天烽火。哥舒翰本欲凭借平叛之功力压高仙芝、王正见,却恰逢旧疾复发,失了争夺兵马副元帅的先机。 不幸中的万幸,安西远在万里之外、河西安思顺乃反贼血亲、朔方须防备回纥与河东叛军,圣人平叛必须倚重陇右精兵。哥舒翰节镇陇右多年,铲除异己、广插亲信,早已将之经营得针扎不进、水泼不入。 在哥舒翰授意下,率军入京勤王的王思礼有意拖延,直到圣人听从李泌劝谏敕封其为枢密副使,哥舒翰才命陇右军急行进京,稳定长安臣民之心。 不过,区区一个枢密副使,尚难满足哥舒翰的欲求。叛军侵扰洛阳之时,哥舒翰故技重施,命王思礼借故延宕,坐视封常清以乌合之众战豺狼之敌。待封常清兵败、东都沦陷、天下骚然,哥舒翰则轻松取代高仙芝出任潼关防御使,成为辅弼帝王之股肱、拱卫长安之干城。 哥舒翰私下筹谋之时,东宫曾派人与其密会,试图以拙劣的激将法驱使他与高、封暗斗。哥舒翰虽给裴诚吃了个闭门羹,但他由之察觉到,太子与自己不谋而合、殊途共归。 一朝权在手,便将仇来报。当年在王忠嗣帐下,安思顺为大斗军军使,哥舒翰为副使,两人因争权夺利屡生龌蹉,险些拔刀相向,逼得王忠嗣不得不将两人分开。升为陇右节度使后,哥舒翰本颇为得意,却遭受安禄山的羞辱,令他深恨安氏兄弟。 哥舒翰执掌潼关时,安思顺已被褫夺河西节度使之职,明升暗降为户部尚书。哥舒翰令机灵的王思礼稍稍动了点手脚,便将“通敌谋反”的罪名扣在安思顺头上,借圣人之手除去眼中钉肉中刺。 宿怨得报,自然欢喜,但出乎哥舒翰意料的是,朝中军中虽无人敢替安思顺出头鸣冤,可私下为其叫屈的却不少。据闻王正见的幼子王霨就曾私下串联群臣,陇右军中火拔归仁等与安思顺相识的将领也略有微词。 最糟糕的是,哥舒翰设计陷害安思顺的狠厉之举吓怕了本就是惊弓之鸟的杨国忠。时天下民意汹汹,皆指右相恣意妄为、招惹祸害,长安内外的勤王将士对杨国忠亦腹诽不已。哥舒翰依附杨国忠多时,羽翼已丰,似右相之盟友,已非杨家之仆役。 盛王频频越过右相拉拢哥舒翰,更令杨国忠脊背生寒。因担心手握雄兵的哥舒翰对自家不利,杨国忠急募兵灞上,名为守卫京师,实则防备潼关。右相此举令陇右军气愤莫名,王思礼私下建言哥舒翰顺民意铲除五杨,斩断安禄山起兵之借口,立不世之功。颇为心动的哥舒翰细思过后,一忧诛杀杨家触怒圣人,平白染上污名;二忧高、封、王正见等黄雀在后,自己为他人作嫁衣裳,遂先拒绝王思礼之请。 不过哥舒翰深知沦为千夫所指的杨国忠已是自身难保的泥菩萨,不配当自己的靠山。经一番思虑,他有意在监军边令诚面前大骂杨国忠沐猴而冠,然后强行吞并杨暄编练的灞上新军,狠狠打了杨家一耳光。 哥舒翰看似大逆不道之举,立即得到华州大营的首肯,盛王殿下迫不及待为陇右军补齐军令,使得杨国忠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 越过右相直接与圣宠最浓的盛王搭上线,算得上功名路上的寸进,然哥舒翰最为期待的并非李琦的赏识,因其深知,盛王是李林甫临死之前倾尽全力推到圣人眼前的,是心机深沉的李相留给子孙最大的遗泽。李琦的班底也以李仁之、罗希奭、高仙芝等李相党羽为根本,他便是使出浑身解数,也难超越盛王对高仙芝、封常清的信任。 哥舒翰当年与安思顺斗得不可开交,溯其根源,不过是“不甘人后”罢了。如今他自负才华、战功,自不愿屈居高仙芝之下。而果如其所料,灞上夺兵不久,太子的密使裴诚就再次登门拜访。 潼关监军边令诚自以为行事缜密,却不知哥舒翰早从如意居商铺的蹊跷易主探知他与东宫的隐秘牵连。哥舒翰在他面前咒骂杨国忠,为的正是引东宫咬饵。 太子的算盘打得叮当响,空口白牙企图说服哥舒翰出兵击杀杨国忠,逼圣人退位为太上皇。殊不知哥舒翰正是为了避免弄脏自己的手,才放出香饵诱东宫上钩。 王正见虽远赴河北,素叶军也不怎么听东宫招呼,但把守潼关、蒲津渡一线的哥舒翰却知太子正征调化整为零的闻喜裴家部曲潜入京畿。 一谈不拢,哥舒翰并不着急,毕竟在这场赌局里,他押的只是身外名利,太子押的则是生死性命。除非东宫取得不可逆的优势,他绝不会轻易选边。 数日后,哥舒翰还在怀疑裴家部曲能否成事,三次来访的裴诚带来太子的郑重许诺。 “若李琦小儿身死,郡王殿下可否兴义举?” “若盛王意外亡故,放眼宗室,再无人堪为太子殿下的敌手。”哥舒翰强压心中诧异,试探道:“不知殿下有何吩咐。” “盛王死,平安火熄。事成之后,枢密使之位非君莫属。” “好说。”哥舒翰对这个价钱还算满意,不过他期望得到更多:“那天下兵马副元帅……” “殿下,在下是个生意人,一分价钱一分货……” 第109章:力扶将倾不顾身(八) “那某就先买个枢密使。”哥舒翰清楚讨价换价时绝不能过早坦露底牌:“不过,只有亲眼看见盛王的人头,某才会出手。” 谈妥之后,裴诚欣然离去,哥舒翰反站在沙盘前陷入沉思:“长安城中有数万飞龙禁军,华州大营内重兵环侍,蓝田关亦在安西军掌控之中,放在潼关的于阗军显然是在监视吾,西郊的沙陀部则在防范葛逻禄人。唯有蒲津渡的刘破虏无人盯防,然散在河东南部的素叶军时常派斥候在大河东岸出没。太子从何处借力,竟有把握斩杀盛王。” 三月初三傍晚,哥舒翰绞尽脑汁还未猜出东宫的布局,华州城上空却腾起令人无比兴奋的火焰。 “东宫得手了!?”将信将疑的哥舒翰遣尉迟胜、高云舟前往华州后不久,广平王带着盛王李琦的头颅和天下兵马元帅的大印秘密潜入潼关。不再犹豫的哥舒翰立即依约命王思礼不向长安燃火报平安,并密令刘破虏牢牢钉在蒲津渡,盯紧一河之隔的河东道,防范王正见的兵马进入京畿。 广平王走后,哥舒翰待在潼关搓手顿足,且惊且喜且恼。惊的是,看似陷入困境的太子一击得手,狙杀风头正劲的盛王,朝堂局势登时天翻地覆;喜的是,及时与东宫搭上线,并未站错队;恼的是,自己对东宫的全盘谋划近乎一无所知,显然还未成为太子殿下的心腹,也注定无法从惊天巨变谋取更多好处。 “难道就这么袖手旁观?!”站在潼关城楼上极目西眺,哥舒翰仿佛看到被风声、火声、厮杀声包围的大明宫。 自从太宗皇帝在玄武门外杀弟弑兄、逼父屠侄,大唐宫廷政变多如牛毛、数不胜数,手握十万大军、镇守京畿重地的哥舒翰绝对有能力成为一锤定音的关键,但因之前过于谨慎,眼下只能成为惊天大戏的看客,无法多分一杯羹,令哥舒翰追悔莫及。可若冒然提兵入京,出师无名必将成为日后遭帝王忌惮、群僚嫉恨的把柄…… “这可如何是好?”哥舒翰正如热锅上的蚂蚁焦躁不安时,来自裴诚密信的首句又迎头泼了他一瓢冷水。 “王正见密遣其子王霨率军潜入京畿,襄助太子成就大业……” “王霨于轵关养伤,若要进京,首选便是蒲津渡,为何刘破虏并未通报,难道素叶军北上绕道龙门渡?还是……” 王忠嗣被贬为汉阳太守时,其手下最得用的牙兵星散四方,荔非兄弟随李光弼转任朔方,王思义回营州老家,李晟、王思礼和刘破虏三人则留任陇右。哥舒翰最心仪的乃是沉稳坚毅的李晟,可惜他心愚若石,只念王忠嗣旧情,令哥舒翰无从下手;刘破虏无可无不可,然其行事粗枝大叶,难当重任;唯有王思礼最为机灵,主动向哥舒翰示好。 石堡之战后,战功彪炳的李晟不识好歹,辞官离去,哥舒翰遂将王思礼、刘破虏视为心腹,大力提拔。 哥舒翰心知肚明,两人对王忠嗣仍心存感激、敬之若父,洛阳之战时王思礼不管不顾率军营救被困洛水畔的王霨便是明证。不过昔日兼领四镇的大帅已化为一抔黄土,哥舒翰也懒得计较。 王思礼为人通透,虽念旧情,但绝不会行无谓之举,反而是刘破虏,平日嬉笑打闹,但亲近中隐隐透露一点疏远,反让人无法彻底放心。 只是眼下不是追究之时,哥舒翰迫不及待往下看,只见一指来宽的纸条上写着“……今有天下兵马元帅印符在手,殿下欲进京勤王否?” “奉军令入京,亦无不可。”哥舒翰稍加斟酌,召王思礼前来交待数句,便命火拔归仁召集兵马,并请边监军同往。边令诚弄清缘由后,爬上坐骑一骡当先冲出潼关。 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 阵型凌乱、急于赶路的陇右轻骑即将抵近华州城,官道南侧的山林中突然木石齐下、羽箭纷飞,骤然遇袭的陇右军刚举盾避箭,西南方的山坡上涌出一股股髡发左衽、擐甲披袍的狂飙铁骑,挺槊斜着凿透陇右军单薄而细长的阵列,宛如一柄巨大的铁钉耙犁过火龙的胸膛,抓出血淋淋的伤口。 “幽州曳落河!”火拔归仁仓促弃盾拔刀,荡开敌骑马槊,识出偷袭者的身份。 曳落河凿穿陇右军队列后用极高超的控马之术,在狭小的空间内掉头转向,再次切入凌乱不堪的陇右军中肆意屠戮。不过片刻功夫,人和马的尸体就塞满了宽阔的道路。 “曳落河!?”耳尖的边令诚听前方厮杀声中隐隐飘来令人胆寒的名字,立即调转骡头,挥鞭东奔,恨不得插翅飞回潼关。 边令诚临阵脱逃,令本就胆战心惊的陇右军士气愈发低落,不少人正欲效仿,就被陇右牙兵挥刀砍倒。 “前队下马,持槊列队,结阵迎战,敌骑并不多!后队换骑弓,为前队压住阵脚!”哥舒翰止住欲弯弓射杀边令诚的牙兵,拔刀怒道:“陇右牙兵负责督战,敢有违抗军令者,斩!” 主将临危不乱的风度让残存的两千多陇右骑兵有了主心骨,他们或下马、或张弓,一扫之前的慌乱。 待阵型初成,哥舒翰偷空抬头扫了眼华州城,忽然猜出东宫的援军来自何方:“曳落河怎会在此地伏击我军?难道……无毒不丈夫,盛王与太子相比,不过一顽童,死不足惜。但太子为何要对某下毒手?不,不是太子,素叶军与曳落河一起显身京畿,恐非偶然……” 哥舒翰正在推敲战局背后的重重迷雾,曳落河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散陇右军前阵,只剩兵马使火拔归仁身边还聚拢十余名失去战马的陇右士卒,负隅顽抗。 曳落河留了二十余骑围住火拔归仁,其余则再次摆出锋矢阵型,怪叫着冲向哥舒翰。 “射!”哥舒翰一声令下,千余羽箭腾空而起,落入催马冲锋的曳落河阵中。 曳落河身披明光重铠,如雨而落的长箭多被铠甲弹开,但为追求冲杀速度,他们胯下的战马并未披甲,箭簇落处,战马哀鸣阵阵,曳落河冲锋陷阵的气势随之而衰,速度也降了下来。待冲至密集的长槊阵前,曳落河已无力躐阵而进,只得左右奔驰,贴着槊尖画出一道急促的弧线,并将羽箭洒向陇右军。早有防备的陇右军则用骑弓与曳落河对射,双方互有死伤,出其不意的伏击战不知不觉变为硬碰硬的阵地战。 “曳落河看似锐不可当,然多偷袭之功,其兵力并不充裕。且太子为自身安危计,绝不可能放太多叛军进入京畿。只要抗住敌骑的冲锋,或退或进,皆随吾心。”纵横陇右数十年的哥舒翰固擅投机钻营,然战功均是一刀一枪厮杀出来的,其眼力之毒、应变之快,均已登峰造极。 数百曳落河反复冲杀三四次,射伤了数十名陇右士卒,自身也折损三十余骑,但无力突破如林槊阵,不得不沮丧撤退。 “节帅,追不追?”侥幸逃出生天的火拔归仁气喘吁吁道。 “有人吃了熊心豹子胆,为博取从龙之功,不惜纵敌入京、截杀吾军。但他也太小瞧某了,区区数百骑,岂能挡我陇右健儿!”突如其来的伏击,令哥舒翰愈发笃定,必须尽快赶到长安,否则天大功劳都要被王正见父子独吞,不过为万全计,他还是命一队牙兵持令牌返回,追上边令诚后再从潼关征调两千骑兵前来。 打定主意后,哥舒翰不顾收拢部下的尸首,率两千余骑兵缓缓向西追去。毕竟已受过一次伏击,陇右军上下甚是谨慎,再无遇袭前的漫不经心。曳落河自恃弓马娴熟,退而不慌、撤而不乱,似乎随时都会拔转马头,杀向陇右军。 箭如流星坠、火似平地生。 陇右军方追一里余地,西方夜空中忽升起零零散散数十点亮光。 “敌袭!举盾!”哥舒翰正诧异几十羽火箭有何用时,火焰挟裹着热浪扑面而来,烫的他双颊赤红、须发微曲。而在其前方,数百陇右骑兵已陷身火海,挣脱不得。 “猛油火,庭州的猛油火!”哥舒翰破口怒骂道:“王正见父子勾结叛军,猛油火就是铁证!” “节帅,火势太猛,快退!”火拔归仁不等哥舒翰同意,拽着他的马缰,挥鞭就走。 “活捉哥舒翰!”铺天盖地的喊杀声伴着火浪滚滚而来。 “两千余兵马……不,至少有四五千!”被火拔归仁强拉着逃命的哥舒翰凭声断定敌方兵力远超想象,本欲振作精神迎战的他顿时也灰了心:“快退!偷袭我军的定是王霨小儿的素叶军,这笔账日后一定要算个清楚!” 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又气又怒的哥舒翰正仓皇逃命,本就隐隐作痛的双腿忽然失去知觉,空荡荡悬在马鞍两侧,提不起力气夹紧马腹,双脚从马镫中脱落而出。被火焰惊吓的坐骑根本未察觉主人的异常,撒开四蹄狂奔如风,直接将腿疾发作的哥舒翰摔落地下。 第109章:力扶将倾不顾身(九) 察觉不对的火拔归仁闻声勒马,犹豫了一下后跳下坐骑,扶起瘫软在地的哥舒翰,正欲将其拥上战马,漫山遍野的追兵已近在眼前…… 山势雄三辅、关山扼九州。 大河滔滔、雄关巍巍,哥舒翰带兵离去后,独自镇守潼关的王思礼既紧张又兴奋,辗转难眠的他索性披甲执刀、背弓挎箭,在涛声和山风中四处巡察。 潼关北阻黄河、南障秦岭、西拱华岳、东连函谷,扼东西二都之要冲,乃进出三秦之锁钥,素有“畿内首险”、“四镇咽喉”之誉。潼关城南高北低,方圆近十里,墙高五丈有余,城门六座,南北各设水关一处。东西两门外有瓮城,瓮城上建有门楼,虎视八方、气势宏大。 王思礼巡察至东门城楼,俯瞰城外连绵不绝的叛军营盘,兴奋不已。自洛阳、陕州接连失守,安禄山大军云集潼关之东,日夜攻伐不休。幸潼关南以秦岭为屏,北以黄河为堑,东踞高塬虎视中原,中有禁沟割断交通,人称“关门扼九州,飞鸟不能逾”。 凭此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天险,哥舒翰统率以陇右、河西两军为骨干的守军,利用庭州提供的配重石砲和猛油火屡次三番挫败叛军的进攻。作为哥舒翰最为倚重的心腹,王思礼也随着一场接一场的胜利声名鹊起,距他梦寐以求的节度副使一职也越来越近。 念及在河东与叛军苦苦厮杀的弟弟王勇、好友李晟、故交荔非兄弟以及无聊把守蒲津渡的刘破虏,王思礼不禁庆幸自己当年慧眼识英雄,及时与哥舒翰结下善缘,故能在大帅被贬后依然一帆风顺。 夜深人静之时,王思礼偶尔也钦佩弟弟的义无反顾和李晟的计不旋踵,愧疚的虫子会在内心深处咬出一个个填满懊恼和悔恨的小洞。然当太阳升起,他仍然舍不得已到手和即将到手的荣华富贵。 在洛水之畔救下王霨后,王思礼心中的怅恨减轻了不少,于是他就能愈发汲汲于功名。 为早日更上一层楼,王思礼听闻朝野对右相非议甚多,遂力劝哥舒翰顺水推舟铲除杨国忠,斩断安禄山兴兵之由头。谨慎的哥舒节帅并未采纳王思礼的主意,可早已惹得天怒人怨的右相注定要成为他人向上走的踏脚石。 王思礼素来佩服八面驶风的哥舒节帅,对其与东宫的密谋也略有所知。而无论今夜太子能否得偿所愿,哥舒节帅均已立于不败之地。东宫胜有从龙之殊功、太子败则有“重夺”关隘之奇功。不过,若东宫大获全胜,哥舒节帅需要担忧的是究竟会有多少人与他同享拥立之功。故此,得知素叶军进入京畿,哥舒节帅再也按捺不住,急匆匆点兵奔向风起云涌的长安城。 举翼凌钩月,雪影拂残星。 正思忖间,头顶忽然传来羽翼翻飞的响动,王思礼不假思索弯弓搭箭,射向深蓝色的夜空,一只鸽子应声而落,更多的鸽子则奋翅鼓翼,逃往东方。 “报信用的飞奴!”牙兵将中箭的鸽子送来时,王思礼一眼就瞧见绑在鸽腿上的布条。 王思礼听弟弟在信中讲,飞鸽传书由来已久,然因其难避弓矢,故之前多零星使之、偶尔为之。霨郎君耗费心血,精选飞奴良种、自创保密之法,方使飞奴传书无泄漏之虞,天下遂纷纷效仿。素叶居为此不断更换秘本,并从素叶义学挑选精通算学、文学、译语之学子,秘密破解各方的加密之术,据说进展甚是顺遂。 可惜潼关守军中并无此等人才,王思礼将满满都是鬼画符般记号的布条翻来覆去看了许久,却不明所以。 “先留着吧,等节帅归来再说。”王思礼明白,在漆黑夜幕的掩护下,四方势力皆蠢蠢欲动。而以他的才具,能做的唯有竭尽全力为哥舒翰守住潼关。 金鼓轰轰百里声,胡马虏尘逼关城。 王思礼收好布条不久,叛军营盘里忽然传来天震地骇的响动,似乎有数万中气十足的壮汉齐声高呼:“哥舒节帅在华州遭杨国忠埋伏,生死不明,潼关的兄弟,快打开城门,与我军一起宰了杨国忠,为哥舒节帅报仇!” 震耳欲聋的呼喊声仿佛一座耸入云霄的高山,遮掩住了由士卒出营声、战马嘶鸣声、床弩上弦声、石砲挪动声组成的小丘陵。在黎明尚未到来之际,叛军忽然摆出攻城的架势。 “节帅被杨国忠杀了?!”王思礼初闻大惊,但转念一想,太子已动手干掉由精兵护卫的盛王,岂会放过无一兵一卒的右相。况且哥舒翰率三千兵马前去长安,杨国忠何德何能,能俘获战功赫赫的节帅。 “节帅死了?!” “幽州兵也是被杨家逼反的,如今杨国忠这条恶狗又害了节帅,王军使,我们干脆杀进长安,为节帅报仇!” “报仇!开城门,让幽州的弟兄们进关!” “报仇!王军使领着我们报仇!” 骂骂咧咧的陇右军士卒手舞刀枪弓弩,欲拥王思礼开门迎叛军,几名闹得最凶的士卒甚至已奔向潼关东门。出身河西的兵马自安思顺被赐死、董延光战殁后,一直被陇右军打压,此刻听闻哥舒翰遭难,或幸灾乐祸、或起哄架秧子、或浑水摸鱼使坏,令局面愈发混乱。临时被招募而来的新兵则两股战战,眼睛紧盯着西方,恨不得立刻撒腿跑回长安。 “胡闹!”王思礼挽弓如月、箭出如电,刹那间就接连射死四名奔进东门门洞的士卒。 “牙兵队,斩杀擅离职守的乱兵!”连杀四人暂时压制住混乱后,王思礼立即出动最可靠的陇右牙兵队,打算以霹雳手段镇压乱局。他本不愿行此扬汤止沸的下策,无奈今夜长安波诡云谲,其间的阴谋鬼蜮三言两语根本说不清,更不能向一无所知的士卒讲。 “节帅奉密诏进京勤王,性命无忧,兄弟们切莫中了叛军的诡计!”凶神恶煞的牙兵队手起刀落,砍了几十颗脑袋,勉强慑服了乱兵。 “对,全是叛军的诡计!节帅有万夫不当之勇,怎么会被杨国忠擒住!”王思礼的心腹们纷纷出言道。 “叛军的雕虫小技,欲乱吾军心,然后趁机夺取潼关。”王思礼高声吼道:“弟兄们,快准备迎敌!” 为山九仞,功亏一篑。 眼看就要将手下兵马的怒火引到叛军身上,潼关西门外却传来边令诚凄厉的嘶喊声:“王军使,快开门,哥舒节帅遭人埋伏,全完了!” “什么!”王思礼顿觉头晕目眩,关内的士卒闻之再次鼓噪起来。 “且慢开门!”王思礼强压心中的惶恐,驱马沿宽阔的城墙飞奔至西门城楼,俯身问道:“边监军,是何人伏击节帅?” “昏天黑地的,某怎么识得是何方兵马。王军使,且容某进关慢慢说。”趴在骡背上上气不接下气的边令诚尖声喊道:“后面估计还有追兵!” “追兵?!”王思礼忙摘下望远镜,凝目向西望去,黑峻峻的地平线上,隐隐有斑斑点点闪动。 “难道叛军所言不虚……”王思礼掏出从信鸽腿上截获的布条,不寒而栗。 “快开门!快开门!”跟随边令诚同来的溃兵七嘴八舌,喊个不停。 “开门迎幽州弟兄,为节帅报仇!”潼关城内,人心再次动荡,连陇右牙兵也变得犹豫不决。 雪上加霜的是,潼关之西,本应是安全后方的京畿之地,兀然冒出一线火光,显然是有骑兵在飞速逼近。 “王思礼,还不给某开门!”又气又急的边令诚忍不住破口骂道:“汝不过哥舒翰的一条狗,今夜怎敢如此猖狂!” “边监军,汝速北上蒲建渡。”王思礼强行按捺住胸中的怒火解释道:“若监军所言不虚,敌军片刻便至,东边的叛军也摆开阵势意欲攻城,潼关即将陷入战火,监军还是离开为好。” “王思礼,黑灯瞎火、危机四伏,你竟让吾奔波近百里去蒲津渡!”边令诚怒不可遏:“明日某便上奏陛下,免了尔的官职!” “牙兵队,传某军令,准备迎敌!敢有胡言乱语,动摇军心者,杀无赦!”疾若雨点、越逼越近的马蹄声令王思礼顾不得搭理边令诚跳梁小丑般的威胁, “开门!开门!”边令诚也听到了惊雷般的马蹄声,惶惶不安。 “开门!”“快开城门,和幽州弟兄一起杀杨家的走狗!”关内的乱兵再度喧嚣不已,人手有限的牙兵队根本弹压不过来。 “闭嘴!”王思礼扭身射杀数名乱兵,勉强镇住局面后将锋利的箭簇对准狂吠不已的边令诚:“边监军,潼关危急,汝向来惜命,何不北上保身?” “呸!狗胆包天的高句丽奴,如今哥舒翰生死不明,潼关上下以某为尊,速速为吾开门!”边令诚掏出圣人御赐的令牌,面目狰狞:“难道汝欲效仿安禄山狗贼,谋逆作乱!” 第109章:力扶将倾不顾身(十) “可恶!”王思礼明知一箭击毙边令诚,便能减缓危若累卵的形势,集中心神对付叛军,可念及触手可及的功名利禄,他始终下不定决心。 “节帅,某该怎么办?”双臂发疼的王思礼紧扣弓弦,一筹莫展:“大帅,换做是你,又会如何抉择……” 春风系舸雄关下,骏马奋蹄青虹开。 王思礼犹豫不定之际,潼关北水门西数里处的大河上,艨艟如云、走舸如蚁,数千兵马在夜色掩护下,悄然弃舟上岸,登陆后直奔潼关北门而去…… 胡马嘶咸秦,烟尘相驰突。 “节帅负伤了,王军使,速开城门!”边令诚声嘶力竭叩关欲入之时,西门外的滚滚烟尘中,浑身是血的火拔归仁一手挥鞭、一手牵着匹神骏的青海骢,狂吼不休。 “节帅!?”王思礼一眼就瞥见趴在坐骑上奄奄一息的哥舒翰,慌忙抛掉弓箭,怒声问道:“火拔兵马使,是何人伤了节帅?” “叛军!”火拔归仁气喘如牛道:“数千曳落河不知从哪里找了个缝隙,钻进京畿,偷袭节帅。我军本已抵住叛军的冲锋,正在追杀敌军,不料曳落河带有北庭猛油火,一把火烧的儿郎们四散而逃,哥舒节帅偏偏这会儿腿疾发作,某拼死拼活,总算救下节帅。倒是边监军,还未接敌,就一溜烟跑了……” “某是回关搬救兵去了!”边令诚狡辩道。 “好在曳落河是奔着长安去的,某与节帅才捡了条性命。”火拔归仁不屑于搭理边令诚。 “叛军……”王思礼扫了眼衣甲残破、须发皆焦的火拔归仁,又瞥了眼趴在马背上的哥舒翰,不再犹豫:“开门,迎节帅进城!速找医师来!” 风云突变、枝节横生。 火拔归仁和边令诚抵达潼关西门时,尾随他们先后抵达的数百溃军尚未全部进入瓮城,火拔归仁忽然举槊捅死正费力开城门的潼关守卒,然后扭腰跳到青海骢背上,弃槊抽刀,横在昏迷不醒的哥舒翰脖子上。早火拔归仁数步进入门洞的边令诚听到异响,猛踢健骡,闪入关城街道,逃过一劫。 乔装成陇右溃兵的曳落河则如下山饿虎,弯弓挺槊将瓮城城墙上和城门里的守军扫荡一空,迅速占领潼关西门。王思礼躲过数羽雕翎,在牙兵的护翼下退守早已筑好的街垒内。 潼关城西,在冲天火焰照耀下,数千兵马滚滚而来,源源不断涌入瓮城,彻底控制西门楼,并顺着城墙向两侧进攻,驱赶、屠戮乱作一团的守军。 城西的火光吹响了进攻的号角,潼关城东叛军阵中,一百余台配重投石机此起彼伏,将一枚枚火球、石弹射向天空,对厚实的城墙发动铺天盖地的打击。 内乱不休的关城内,守城士卒四分五裂、毫无战意,本该操纵配重石砲居高临下发动反击的士卒却稀稀疏疏、人手不全,无法抵御叛军的狂轰滥炸。 “火拔归仁,节帅待尔不薄……”王思礼绝未料到他会从贼,又气又急。 “王思礼,哥舒翰把你当儿子养,他可没给某一星半点好处。”火拔归仁冷哼道:“当年吾在龙驹岛应龙城受寒挨冻,难得他过来一趟,却是为了探视李晟。” “火拔兵马使即便怨恨节帅,也不该投靠安贼!”王思礼竭力收拢士卒、重整军阵,无奈哥舒翰被擒、西门失守,守军士气低迷,节节败退,竟无一战之力。若非东门外的黄巷坂“车不得方轨,马不得成列”,更有数道深不见底的壕沟横在关门之前,叛军主力恐早已趁乱破门而入。 “王思礼,你是营州高句丽人,吾乃河西突厥,在唐人眼里都是低贱的蛮夷。以前天可汗还想着借我们的勇力四处征战,现在东平郡王起兵,一路从幽州杀到东都,皇帝老儿以后还会信任我们吗?”火拔归仁嗤笑道:“王思礼,某知你惦记着节度副使的官位,可也得先保住命才行!” “可恶!”王思礼被人道破心思,愈发焦躁:“前有狼、后有虎,节帅陷于敌手,破虏远在蒲津渡,这可如何是好?难道潼关要在吾手中沦陷……” 雄关焚于火、胡马一何骄。 潼关城西,崔乾佑得意洋洋地望着厮杀声不断的潼关,仰天大笑:“潼关西门已破,东门一时三刻便落入我军之手,天助我也!” 田乾真率一千曳落河在河中兵马使李定邦协助下从蓝田关混入京畿,奇袭华州大营后与崔乾佑内外夹击攻克蓝田关,阵斩安西节度副使席元庆。 两人本欲依计统领一万五千精兵直扑潼关,孰料在蓝田城遭遇据城而守的安西兵马,死伤数千方在平卢别将史朝义的襄助下射杀封常清、重伤高仙芝。可即便如此,凭空出现的剑南军还是令他们功亏一篑。 田乾真见已惊动京畿各路兵马,提议见好就收,退守蓝田关,毕竟打开进攻长安的通道已然是大功一件。“侵掠如火”的崔乾佑却担心从陕州通往武关的山道过于逼仄,不利于大军行进,单凭一万孤军未必守得住蓝田关,一旦蓝田关失守则前功尽弃,不若赌一把,趁剑南军忙于收复蓝田县城,不管不顾北上,伺机夺取潼关,打开杀向长安的通衢大道。 田乾真虽佩服崔乾佑的气魄,但其素来欣赏田承嗣难知如阴的用兵之道,无法赞同崔乾佑孤注一掷的冒险。兼之史朝义急于离开京畿这块是非之地,田乾真遂以维系幽州平卢两军之谊为名,领一半兵马退往蓝田关,崔乾佑则精挑细选五千铁骑径直北上,战力最为强悍的两千余曳落河皆划拨其麾下,从武关、蓝田关收刮而来的猛油火也悉数带走。 行军途中,斥候发现不久前曾有大队兵马潜伏在蓝田城北,后向西北方离去。崔乾佑隐约觉得正是他们暴起发力火烧素叶战车,但一时也猜不出其身份。好在他们并未前往潼关,所以也就无关大局。 行至华州城附近时,正冥思苦想如何敲开潼关西门的崔乾佑发现一股兵马正急匆匆奔向长安城。曳落河设伏偷袭,误打误撞竟抓了一尾大鱼,生擒受伤昏迷的潼关防御使哥舒翰,其部将火拔归仁则弃暗投明。 用飞奴告知节帅自己的打算后,崔乾佑急令曳落河押着火拔归仁和哥舒翰诈开潼关西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向东门。 用兵刚猛的崔乾佑满脸虬须,看起来甚是粗犷,心思却颇为细腻。他深知此行深入虎穴,极其凶险,必须万分谨慎。故他纵兵猛攻潼关之际,仍不忘广派斥候,并留一千曳落河在身边以备不时之需。 崔乾佑对潼关地形了若指掌,最担心安西、剑南兵马尾随而来,其次便是防范镇守蒲津渡的兵马顺流而下,故他严令斥候紧盯西北二方,并用猛油火暗中布下数道陷阱,静待猎物上钩…… 烽火连城战不休,一语成谶天意幽。 潼关城内,叛军以悍不畏死的曳落河为箭簇,沿着东西主街横冲直撞,锋芒直指关城东门。为与城东主力相呼应,曳落河所过之处,燃屋焚帐,叛军主力则根据火光位置的变动,及时调整配重投石机的角度与方位,用火球、石弹掩护在敌群中劈波斩浪的曳落河。与此同时,叛军挥刀驱赶成千上万的民众扛着云梯、沙袋填埋关前的壕沟。 潼关眼下守军约有七万余人,其中战力最强的当属哥舒翰麾下的一万两千陇右军,吞并来的一万多河西兵马和五千龙武禁军。其余四万多皆是来自洛阳和京畿新募兵,只能打打顺风仗。本来三千于阗骑兵也算得上精兵,不过华州大营遇袭时尉迟胜已被哥舒翰支走,此刻并不在关内。 从纸面看,潼关城内兵强马壮、实力雄厚。然东西二都承平日久,百姓久不闻金鼓声,新募兵难堪大任;龙武禁军拱卫圣人,在长安城内横行无忌,但未经沙场磨砺;陇右、河西皆百战精兵,无奈因哥舒翰陷害安思顺一案,两军势若水火。哥舒翰虽借王霨之手除掉河西节度副使董延光,并掺沙子、挖墙脚,收买分化河西中层军将,但毕竟时日有限,嫌隙犹存。 故一旦遭遇变故,内部矛盾随即激化,新募兵无所适从、慌不择路,龙武禁军不耐恶战、急于逃命,河西军或聚众自保、或结阵南撤,但并无几人甘愿救助遭曳落河穷追猛打的陇右军,甚至有人浑水摸鱼、趁乱报复。 众志成城泰山移、人心涣散反生乱。其实若双方单打独斗,一万两千陇右军足以战胜崔乾佑的五千精骑。可惜幽州军以有心算无心,本就夺了先机;侥幸俘虏哥舒翰,诈开城门,又占尽便宜。反观陇右军,主将被擒、骤然遇袭、友军添乱,能跟随王思礼抵御曳落河的兵马寥寥无几。故潼关城内才出现令人错愕的一幕,数千幽州铁骑如狼入羊群,追着数倍于己的唐军打,步步逼向潼关东门。 第109章:力扶将倾不顾身(十一) 率千余心腹在潼关东门前做困兽之争的王思礼苦笑连连:“人可骗,天难欺,哥舒节帅为谋从龙之功,故意熄了平安火,不料竟弄假成真。更可笑的是,为防范远在河东的北庭军插手,节帅还特意命破虏不得擅离蒲津渡……” “王思礼,投降吧,东平郡王最喜勇士,凭你的本事,别说个节度副使,弄个郡王也容易”火拔归仁揪住哥舒翰腰间的丝绦,高声劝降。 “投降,某投降!”不待王思礼回应,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边令诚尖声喊道:“东平郡王顺天意、兴义兵,伐无道、清君侧,诛不义、反奸佞,某虽为刑余之人,也愿跟随郡王,以浩然正气涤荡天下!” “不知廉耻的阉人!”王思礼朝地上狠狠啐了一口,可放眼望去,身边的心腹皆眼巴巴地看着他,似有所期。 “都降了吧,打开东门恭迎东平郡王!”边令诚尖声大叫:“诸君,听吾一言,方能保住身家性命!” 捻箭搭弦、霹雳如电。 边令诚正嚷嚷间,一羽长箭呼啸而来,正中其喉部。他双目圆睁、不可置信地握住尾羽,欲要喊疼,却只能发出破风箱般的声音。 “厚颜无耻之辈,见一个杀一个!”北边传来令王思礼惊喜的声音。 “破虏,是你吗!?” “三郎莫慌,某来也!”刘破虏一挥长弓,数百羽箭疾若流星,射落数十名正围攻王思礼部的叛军,行将毙命的边令诚身上也多了几羽雕翎,当即气绝身亡。 “陇右从无降敌之将,受死吧!”刘破虏再度张弓,长箭直奔火拔归仁而来。 “刘破虏?!”火拔归仁猫腰躲开羽箭后,急忙将哥舒翰拉到身前:“刘破虏,你为何擅离蒲津渡!” 刘破虏收弓换槊,振臂怒吼道:“儿郎们,随某杀敌!” 三千健儿跟随着英勇无畏的主将,呼啸着杀向叛军。在冲天而起的火光照映下,转战千里仍战意熊熊的曳落河与乘舟百里以逸待劳的陇右骑兵猛烈地撞击在一起,弯刀圆盾的撞击声、长槊入骨的断裂声和临死挣扎的嘶吼声交织重叠,在暮春关城里奏响一曲死亡悲歌。 “好兄弟!”热泪盈眶的王思礼趁刘破虏争来的片刻喘息之机,急将身边士卒分作三部,一部进入东门瓮城,监视叛军主力动向;一部收拢各处溃兵,汇集到东门附近;剩下的则随他跃马冲锋,与刘破虏部合攻曳落河。 干戈交错,火星四射。 一马当先的刘破虏挑翻数名叛军后,挺槊刺向火拔归仁。火拔归仁左手紧攥哥舒翰为盾,右手则挥刀格挡。他本以为刘破虏会顾忌哥舒翰的性命,动作会收缓些,孰料对方的马槊来得又急又快,擦着哥舒翰的铠甲捅向火拔归仁的左肋。若非火拔归仁眼疾手快扭腰闪开,恐一个照面就要被扎落马下。 “刘破虏,你不怕伤了哥舒节帅?!” “卖主求荣的狗贼,汝心中可还有廉耻?”刘破虏一槊疾于一槊:“归仁,归个屁仁,你知仁字有几笔吗?” “欺人太甚!”火拔归仁左手放开哥舒翰,弃刀换槊,拨开刘破虏的马槊,转而扎向哥舒翰的后心。 “吾乃大唐军将,杀贼为先,顾不得其他。”刘破虏浑不管即将刺入哥舒翰后背的马槊,舞槊袭向火拔归仁的咽喉。 “难道你不顾及节帅的生死!?”讶然失色的火拔归仁急回槊阻拦,堪堪挡住。 “国有危难,人人皆可死,唯潼关不能丢!”刘破虏双目如电:“河北、东都死了多少人,若潼关丢了,黄河水都要变红!火拔归仁,尔可知犯了天大的罪孽!” “破虏,快救节帅!”拍马赶来的王思礼眼中唯有哥舒翰。在他马后,陇右士卒越聚越多,士气稍涨的他们嘶喊着挥刀舞槊杀向叛军,人数占下风的曳落河鏖战整宿,气力已衰,渐不能抵御陇右军的反击。 火拔归仁正犹豫该如何是好,西方夜空闪现点点火星。 “崔乾佑是疯了吗!”火拔归仁连忙催马向南,他刚离开数丈远,密密麻麻的火箭铺天盖地而来,不分敌我造成一片死伤。而在火箭落地之前,王思礼已将驮着哥舒翰的青海骢拉离羽箭覆盖范围。 “三郎,叛军有……”刘破虏话未说完,驰马而来的七百曳落河便将一袋袋黏稠的液体泼洒而来,关内的东西长街顿时变成一条火河,守军和叛军皆死伤无算。 “汝怎知叛军有猛油火?”王思礼与刘破虏聚拢在一起:“还有,节帅不是命尔严守蒲津渡,不得擅离……” “霨郎君以飞奴告某叛军施计突破蓝田关,欲偷袭潼关,并附了高枢密的军令,吾急顺流而下,总算赶上。” “霨郎君,素叶军此刻又在哪里?” 不等刘破虏回答,投掷过猛油火的曳落河驱马奔驰,隔着火河齐射数轮后,绕至刚聚集起来的陇右军背后发动猛冲,若一柄巨斧,将守军刚有起色的反击斩得七零八乱。 “蒲津渡的守军怎会来得如此之早?若非斥候在河边窥见船只,险些让其得手。”满腹疑窦的崔乾佑对西边愈发谨慎,将手边仅剩的三百多骑兵悉数部署在潼关通往华州和长安的官道两侧,身边只留二十余名曳落河:“某率部北上时,剑南军方抵达蓝田,且剑南马低矮,脚程远不如辽东良驹,再给某半炷香的功夫,定能击溃陇右军,攻克潼关!” 一翎南来掣飞电,百矢同发雨流星。 踌躇满志的崔乾佑正捻须盘算,护在他右侧的五六名曳落河忽然纷纷中箭倒地,紧接而来的就是犀利的破空声。 “敌袭!?”来不及抽刀格挡的崔乾佑右脚离镫,急忙扭身缩到战马左侧,双足发力,蹬着马腹平飞出去。他刚落地,坐骑便哀鸣数声,轰然倒地。 “哪来的兵马?!”崔乾佑一个鲤鱼打挺,躲在曳落河马后定睛望去,只见南边十余丈远的草丛中突然冒出数十名身着墨绿披风的步战甲士,手持弓弩,发箭如蝗,逼得曳落河挥刀举盾格挡,无暇张弓反击。 “连弩,素叶军?!”崔乾佑骑上备用战马,戴上面甲、抓起马槊,高声道:“连弩劲软,不必惧怕,一个冲锋便可将他们杀光!” 可曳落河的马速还未加快,猛油火瓶、铁蒺藜已劈头盖脸泼洒而来,惊得战马踯躅不前。墨绿甲士持续用连弩压制曳落河的同时,数名神射手或射人、或射马,转眼又击杀三四名曳落河。 “呜呜呜!”曳落河吹响示警的号角声后,留下五骑护住崔乾佑向西后撤,其余十余骑猛踢战马,分左右两翼绕开铁蒺藜密集的区域,顶着如雨箭矢和灼热的猛油火瓶,呼啸着冲向墨绿甲士。 折损四骑后,曳落河眼看就能躐阵屠杀,墨绿甲士阵前十余名身高臂长的士卒抛却连弩,抓起布满行云流水花纹的雪亮长刀,迎着奔驰战马挥刀猛斩。 “碛西陌刀手!”曳落河叱咤幽燕、少有敌手,他们也耳闻过安西、北庭陌刀兵的威名,但双方一东一西、相距万里,之前又同为大唐边军,故从未交过手。此番在潼关城外相遇,两边都卯足劲欲要克敌制胜。 长刀如墙进、遇之人马碎。 “死!”素叶军陌刀团士卒唐峥腰部发力,双臂挥刀如圆,刀锋过处,槊断、马死、人亡! “不愧是用天竺镔铁锻造的陌刀,真可谓吹毛利刃、削铁如泥!”唐峥对新配发的神兵利器格外满意。 去年安西军策反苏毗部,攻入吐蕃边境,战前霨郎君慷慨解囊,半卖半送资助安西军急需的粮秣和棉花。高仙芝为表谢意,答应霨郎君所请,派兵协助素叶商队凿空经大小勃律通往天竺国的商道。素叶居龟兹分号遂与安西都护府联手,以丝绸、瓷器、铜镜、玻璃、铅朱等货从天竺各国换来镔铁、象牙、犀角、砗磲、旃檀香等物,利润极丰。 近一年间千里迢迢从天竺购得的八百多斤镔铁,除分给安西都护府的三成,其余皆交由庭州名匠赵达晖锤炼成兵刃后转运长安。 用天竺镔铁打造的兵器上皆有光彩夺目、脉络繁复的花纹,以唐峥的军阶本用不上如此珍贵的兵器,若非同窗黄磬将他推荐给李晟,使其入选援助潼关的先锋队,唐峥估计得再过数年才能用上这兼具华丽与锋利的陌刀。 十余名陌刀手本就是素叶军陌刀团的精英,配上用天竺精铁锻造的神兵真真是如虎添翼。刀影闪动后,十余名曳落河或被一命呜呼或重伤倒地,陌刀手却只阵亡两人。 “追!”素叶军副使李晟翻身跃上匹辽东战马,弯弓对准向西逃窜的崔乾佑,连发数箭,射中三名曳落河,可他们却始终强忍疼痛,将崔乾佑遮挡得严严实实,令李晟无法瞄准。 第109章:力扶将倾不顾身(十二) “天赐良机,岂能坐失!”李晟收好弓箭、攥起长槊,如旋风般催马杀向崔乾佑一行。 子初时分(晚上11点多),蓝田城中余火未熄,李晟奉命从素叶、剑南两军中挑选精锐,火速赶往潼关。李晟以义学学员和真源骑兵队为骨干,遴选五十余名弓马娴熟、战绩不凡的勇士组成先锋队,一人三马飞身北上。 霨郎君对先锋队极为重视,不仅任李晟自行挑选猛卒悍将、良马利刃和铠甲战袍,临行前还面授机宜,指点他效仿公孙门,隐匿踪迹、突然袭击。 先锋队经过华州时,发现不久前城外曾爆发遭遇战,从遗落的旗帜、尸体看,当是叛军伏击陇右军得手。李晟留下两人等候王霨大军后,不再沿官道东进,而是发挥在剑南征战数年的真源骑兵队所长,穿行于华岳北麓山道,绕经潼关城南的凤凰山,骑马步行,借暮春草木和墨绿战袍的遮掩,一路摸到观战的崔乾佑身侧,暴起发难。 十骑横行摧敌胆、一将独进挑群寇。 李晟挥槊如蛇,兔起鹘落间接连挑翻三名曳落河,眼看槊尖就要刺中崔乾佑坐骑的后腿,西边赶来数十骑,阻断了李晟的追杀。 “太嚣张了!”缓过一口气的崔乾佑调转马头,挺槊冲向李晟,两杆长槊死死纠缠在一起,难分高下。以舍命搏杀的两将为中心,曳落河与先锋队杀成一团。 先锋队偷袭得手,以多打少,本占据优势。然西边曳落河源源不断而来,逐渐将先锋队挤压过去。 “死!”崔乾佑突然撒开搅在一起的马槊,抓起挂在马鞍右侧的铁骨朵,催马向李晟头上砸去。 电光火石间,李晟也松开马槊,向后侧仰,一骨碌翻滚下马鞍,险之又险躲开崔乾佑的致命一击。他的坐骑却无这般好运,颈部被骨朵砸得稀巴烂,温热的血花溅了崔乾佑满脸。 骨朵头重尾轻,重心靠前,方才崔乾佑欲毕其功于一锤,施出九牛二虎之力,兼之眼睛被马血所污,揽回骨朵的动作难免慢了几分。 说时迟那时快,落在地上的李晟顺手抽出一羽长箭,腾跃而起,趁崔乾佑门户大开的一刹那,奋力将箭簇刺进他毫无遮掩的左目! “狗贼!”崔乾佑强忍剧痛折臂挥锤,铁骨朵击中李晟的后心。李晟边念佛经边咬牙握紧箭杆尾部猛力一推,崔乾佑惨叫一声,轰然倒地。 “崔兵马使!”数名曳落河持槊挥刀,急忙来救,战马的铁蹄眼看就要踩中受伤倒地的李晟,急促的破空声砰然而来,距离李晟最近的曳落河人马皆中箭而亡。 “杀!”飘扬的素叶军旗下,王霨骑在赤炎骅背上持镜观战,只见尉迟胜率两千轻骑自西而进,雷万春领剑南精兵翻凤凰山奔流而下,两股洪流聚在一起,转眼便将失去主将的两百余曳落河激成粉齑。 李晟轻叹口气,抽刀割下崔乾佑的头颅,鼓足中气朝潼关城内喊道:“崔乾佑已死,尔等速速投降!” “崔乾佑已死,尔等速速投降!”素叶军、剑南军、于阗军将士齐声高呼,声震云霄! “崔乾佑死了!援军来了!”王思礼发声大笑,行将崩溃的陇右军勇气复生。 “霨郎君,好样的!”刘破虏憨憨一笑,驱马迎着惊慌失措的曳落河再次发动冲锋,一槊刺倒失神落魄的火拔归仁! 日出潼关照血海,胡骑四散任割宰。 “叛军……长安……”哥舒翰幽幽醒来之时,潼关守军正摧枯拉朽追剿残敌。 “叛将崔乾佑授首,安贼主力士气衰竭,潼关安然无恙,报捷文书已拟就,节帅勿忧!”守在床边的王思礼欣喜不已。 “不急于报捷……”哥舒翰扶着王思礼的胳膊站了起来,满眼怒火:“火拔归仁何在?” “火拔归仁投敌,已被奉高枢密军命前来的刘破虏诛杀!” “刘破虏……”哥舒翰一脸阴沉,走到屋外,但见关内陇右、剑南、于阗、素叶诸军旗帜迎风猎猎。 “王霨……”哥舒翰喃喃自语。 “禀节帅,多亏霨郎君率军来援,李四郎于万军丛中斩杀崔乾佑,潼关才转危为安……” “请霨郎君前来一叙。”哥舒翰打断王思礼:“汝速率兵乘船北上,看紧蒲津渡。若某所料不差,王正见正星夜赶往渡口……” “那破虏……”王思礼意有所指。 “留他在潼关清扫战场。”哥舒翰挥了挥手:“终究养不熟……” 老谋深算哥舒帅,初生牛犊霨军使。 “霨郎君,长安城中如何?”哥舒翰开门见山。 “吾从蒲津渡入京畿,见华州大火,南下营救。后以为潼关丢失,匆忙东行,遇尉迟国王,方知敌在蓝田,遂借剑南兵马解了蓝田之危,追踪逃窜的叛军来到潼关。兜兜转转一夜,实不知长安城中情形。”王霨坦荡荡道。 “翻天覆地,一宿足矣。可惜王都护远在常山,不得分润此功。”哥舒翰浑不在意王霨话中暗含的讥讽之意:“潼关战事已定,霨郎君东奔西走许久,意欲何往?” “某若去长安,哥舒节帅肯放吾离开?”王霨单刀直入。 “霨郎君何出此言……”哥舒翰故作惊愕状。 “那哥舒节帅还去长安否?某刚得知……”王霨已弄清哥舒翰被俘的首尾,他凑近哥舒翰耳边低语道。 “那太子殿下?”哥舒翰眉毛一挑。 “圣人昨晚顺万民之心,诛杨氏满门,赐贵妃娘子自缢,封太子为天下兵马元帅,令其统率北衙禁军出城,飞援潼关。哥舒节帅,平安火可以点燃了吧,露布告捷的使者也该出发了,阵斩叛军大将崔乾佑之功,小子愿拱手相让。” “霨郎君是要与某谈交易吗?”哥舒翰盘算不已。 “正是如此!”王霨毫不遮掩道:“否则吾何须冒险来潼关?” 烽火夜似月,兵气晓成虹。 三月初四辰初时分(早上7点多),当第一缕阳光照射到血迹斑斑的潼关城时,偷袭潼关的五千叛军除战死者外,皆弃械投降。 苏醒过来的哥舒翰弹压下河西军鼓噪起来的骚乱;王霨则令素叶军石砲团的士卒操作关内幸存的配重投石机,对试图攻城的叛军主力发动精准打击,逐一清除掉叛军的石砲,拔掉安禄山攻城的利爪。 安禄山本不欲退兵,可当崔乾佑的头颅被悬挂在潼关东门城楼上后,叛军三鼓而竭,再无摧城拔寨的心气。 折腾一夜折损猛将一员却毫无所获,安禄山气得七窍生烟,若非田乾真从蓝田关发来的信鸽带来一丝喜讯,安禄山身边的近侍恐难逃一劫。 不过田乾真的日子并不好过,崔圆率五千剑南军抄山道对撤退的叛军围追堵截,令鏖战一夜的幽燕精锐得不到丝毫喘息之机。好容易退至蓝田关,田乾真还未合眼睡半炷香,素叶行军司马卢杞和校尉刘骁带着七拼八凑的士卒来到关下与剑南军汇合,架起残存的配重石砲对叛军一阵狂轰滥炸。不知从那里钻出来的安西监军鱼朝恩竟趁高仙芝病危,纠集一股郡县团结兵跟在素叶军之后赶来蓝田助阵,令刘骁哭笑不得。 蓝田关之险,在东不在西,且关内配重石砲多已毁于蓝田县城外,田乾真空有士卒却难以守城,欲出城野战却人疲马乏。不得已,他只好听从史朝义之言,一把火烧了蓝田关,挥师返回武关。 崔圆自家人知自家事,他清楚剑南军之所以能压着叛军打,无非是跟在安西军和素叶军身后捡了个便宜,且兵书有云:穷寇莫追。剑南军扑灭蓝田关的大火后,崔圆立即着手修葺城墙,并向长安露布告捷。 望着喜气洋洋的崔圆,双眼清冷的卢杞举目北眺,自言自语道:“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霨郎君,明知山有虎、汝偏向虎山行,以身为饵挽天倾,不愧是忠嗣大帅的血脉、不负王都护的教导,可敬可叹……” 太子拥旄东出征,平明兵近华州城。 “琦弟,汝不自量力,非要与为兄争夺储位,就别怪吾心狠手辣!”浑身披挂的李亨遥望晨光中伤痕累累的华州城,暗自念道。在其身后,万余北衙禁军战战兢兢,生怕遭遇叛军突袭,而深知潼关平安火熄内幕的李亨则谈笑风生。 “殿下,有点蹊跷,按说哥舒翰早该抵近长安,却迟迟未见陇右兵马……”与太子汇成一路的裴诚低语道。 “难道他怕了……”李亨自觉胜券在握,忍不住讥笑道。 “利欲熏心之徒,岂会放过到手的机会……”裴诚对哥舒翰看得很透。 “那……”李亨正沉吟间,前方升起缕缕青烟,计算方位,当是来自潼关的平安火。 尾随平安火而来的,则是高亢入云的报捷声:“捷报!捷报!哥舒节帅大胜叛军,斩杀安贼心腹爱将崔乾佑!” “从哪冒出的崔乾佑?”从使者手中确认过捷报后,太子与裴诚面面相觑:“哥舒翰在干什么?” 第109章:力扶将倾不顾身(十三) “哥舒翰处或有异变,然殿下奉诏出征,不正是要收复潼关吗?殿下甫一出征便立此殊功,堪比太宗皇帝!”裴诚最先反应过来。 “然也!”李亨闻之大喜,举臂高呼:“列祖列宗保佑,敌将授首,潼关安然无恙,随某出征者,人人有赏!” “殿下千岁!”喜出望外的北衙禁军振奋不已。 “班师回京,觐见陛下!”李亨得意洋洋,他仿佛穿越时空,体会到太宗吮高祖乳、号恸久之的心情。 待李亨返回时,本混乱不堪的长安城已因接连两道捷报和久违的平安火平息下来,不少民众跪在街头,欢庆太子“凯旋”。 “愚蠢的黔首,浑不知悲喜皆由吾操纵。”李亨心生执掌天下、驾驭万民的快感。 可汪洋恣肆的快感不过持续片刻,便被冰冷的铜墙铁壁击碎。离京出征前,李亨特意留陈玄礼、李静忠等率龙武军以拱卫之名围紧大明宫,他本欲携“大胜”之威逼李隆基禅位,孰料不过数个时辰的功夫,龙武禁军围困大明宫的防线竟被沙陀军与飞龙禁军里应外合凿开缺口。 陈玄礼担心攻守易势,被飞龙禁军反包围,不得已退守太极宫北的西内苑,与张守瑜、骨咄支、同罗蒲丽等将对峙。龙武军稍一退却,飞龙禁军便出丹凤门驱散浑水摸鱼、借机滋事的暴民,高力士则亲自出面宣读圣人诏书,劝宗室子弟、朝堂官员返家。 众人见太子旗开得胜、潼关安然无恙,也无理由再聚在宫阙之外,三三两两散去,被汹涌湍急的民意困了一夜的宫禁终于恢复些许往日威严。 “混账,驻守西郊的沙陀部只有一千骑,怎会掀起如此风浪!?”临时改道来到西内苑的李亨不便朝盟友陈玄礼发火,只得将怒气一股脑泼向李静忠。 “天雷!”李静忠鬼哭狼嚎道:“殿下,素叶军中有精通妖法的术士,所过之处,电闪雷鸣!” “妖术?!”李亨一头雾水。 “禀殿下,与沙陀部同来的素叶镖师突然抛出上百寒瓜大小的铁球,落地即爆,其声如雷,数尺之内非死即伤。儿郎们从未见过此物,惊骇万分,遂被其偷袭得手。”陈玄礼解释道。 “世上竟有此物?!”李亨将信将疑。 “王霨不知轻重也就罢了,更可恶的是,北庭留后院的士卒也以勤王之名赶来,驱逐龙武禁军……”李静忠咬牙切齿道。 “殿下,某竭力劝北庭留后院的兵马退去,可……可他们说奉家父之命勤王,根本不听吾劝……”期期艾艾的王珪一脸羞愧。 “可恨……”李亨一拳砸在琼堆玉砌的梨树上,花瓣纷落如雪。 恶雨急风浪作堆,潜流暗涌漩为洄。 北城剑拔弩张,太子骑虎难下之际,城南曲江池畔的素叶居别院中,李夫人、张夫人、泉夫人、阿史那霁昂、高云帆、高云溪、王绯、沈珍珠等在担惊受怕中熬过漫长的一夜。一行人中,唯有阿伊腾格娜始终从容淡定,柳萧菲则持剑在别院前庭足足守望一宿,护翼众人。 他们本在大明宫外等待阿史那雯霞入宫带素叶郡主出来,齐赴西郊素叶庄园。不料阿史那姐妹与阿伊腾格娜商议过后临时变卦,请左监门卫兵曹参军张德嘉出手助众人走宫禁夹城远离纷乱如麻的北城,躲入曲江别院。 期间别院外曾有簇簇车马声和送行声,耳聪目明的李夫人隐隐察觉此行有点诡异,霄云、雯霞和阿伊腾格娜似乎隐瞒了些什么,否则何必平白无故更改路线,而本应护送众人的兵马去依然向西而去。但小娘子们个个缄口不言,李夫人也就不便多问,毕竟当下她更在意的是子女的安全,从分离时的情形看,西郊之行当不太平。 而李夫人不知道的是,长女已平安抵达素叶庄园,庶女阿史那雯霞却被李定邦劫持北上,距离长安城越来越远…… 北上途中,李定邦与河中留后院兵马汇合,收到来自拓枝城的最新密信。 “恭喜小娘子,汝多了位弟弟。”李定邦将密信递给悲不自胜的阿史那雯霞:“阿史德夫人喜得麟子,节帅命某速返拓枝城……” “那霁昂……”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霁昂郎君既然铁了心要留在长安,也只能随他去了,只是日后遭受磨难之时,不知霁昂郎君是否会心生悔意。”李定邦无奈摊手道。 “父亲大人……”阿史那雯霞潸然泪下,不知是为弟弟得偿所愿而喜,还是为父亲的薄情寡义、铁石心肠而悲。可无论如何,父亲始终是世上最疼爱自己的人…… 三月初四中午时分,王思礼逆流而上抵达蒲津渡口时,发现素叶军校尉南霁云已抢先一步横渡大河,占领两岸渡口。 两军拉开架势对峙,却均万分谨慎,并未交兵。两日后,王正见在马璘护卫下,率五百轻骑风尘仆仆抵达蒲津渡,进入京畿,直奔长安而去。南霁云旋即退回大河东岸,将西岸渡口还给陇右军。 此时圣人与太子各自拥兵对峙已闹得沸沸扬扬、天下皆知,只不过双方尚未彻底撕破脸皮。圣人称受到暴民惊扰,卧床静养;太子则言出征途中坠马受伤,正在东宫养病。父与子、君与臣,互不相见,宫内外的兵马却皆枕戈待旦,不敢有丝毫马虎,只是两军兵力相当,各有顾忌,急切之间,均奈何不得对方。 圣人与东宫公开角力,令天下侧目,长安城中百万民众日夜担忧,不知这幕大戏将如何收场,叛军是否会再次趁乱强攻潼关,以至于虢国夫人的尸首现于曲江池、寿王李瑁受惊病殁等平日里足以惊天动地的消息竟无几人关注。 回纥、吐蕃、南诏等部对长安城中的变乱均已有所耳闻,窃喜不已。亲历政变之夜的吐蕃使者恩兰?达扎路恭逃离长安后回首东望:“大唐内争不断,收复九曲、攻克石堡之日不远矣!” 哥舒翰见局面烫手,以叛军袭扰不断为由,龟缩潼关,置身事外,太子明白逼圣人退位的良机已逝,也打消了令其进京相助的念头。临时镇守蓝田关的崔圆则整顿兵马,跃跃欲试收复武关,日日捷报不断,仿佛城内刀光剑影与其毫无瓜葛。 远在云州的李光弼接到勤王诏书本欲返京,不料朔方节度副使郭子仪急报,灵州北的回纥汗国异动颇多,三月初六竟悍然出动数千兵马扮作马匪闯入边境,接应数支商队返回漠北。李光弼闻弦歌而知雅意,忙将边境军情密报圣人与太子,并言朔方军夹在云州叛军与回纥部之间,形势严峻、无法轻动。 屡有佳绩的素叶军军使王霨,据说曾率军襄助太子、救援潼关,可之后再无动静。有人说他被哥舒翰软禁,也有人说他是担心叛军攻城,待在潼关修葺军械…… 手握重兵的边帅之中,唯有王正见在勤王诏书抵达前便义无反顾返回长安,跳入深不见底的朝争漩涡。进京后,王正见孤身进宫面圣,与李隆基长谈半日后又赴东宫拜见李亨。 是日,蓝田城传来噩耗,身负重伤的枢密使高仙芝不治而亡。向时,高封二将独身守蓝田、退叛军的义举已被素叶居和公孙门传的四海皆知,长安民众无不感其恩德,缟素恸哭! 李隆基下诏废朝三日,为之举哀,追赠高仙芝为营州郡王、封常清蒲国公、高云舟为云麾将军,恩荫高云帆为从四品宣威将军,并命太子亲往蓝田祭拜。 李亨收到诏书后立即出城,长安城内一触即发的局面旋即冰消雪融。 李亨尚未抵达蓝田,李隆基的第二道诏书接踵而至,命其祭拜过高仙芝后移镇华州,执掌平叛事宜。王正见则举荐哥舒翰出任天下兵马副元帅兼潼关防御使,助太子平叛。 哥舒翰接到敕封诏书当日,素叶军使王霨悄然率部离开潼关,前往西郊休整。 “不知进退之道、不明保身之术,王正见父子的死日不远矣!”哥舒翰望着远去的素叶军旗,冷冷笑道:“太原王氏,气数已尽!” 李亨抵达华州后立即上奏,请圣人攫升朔方节度副使郭子仪为河东节度使、剑南节度副使崔圆为节度使、北庭判官元载为副都护,免去北庭兼河东节度使王正见河东差遣,转兼任江淮防御使,以尽快收复武关,打通江淮向京畿转运财税、粮草的通道。 赏罚分明,方是为政之道。李亨甫一接手平叛军务,除了为有功之臣请赏,便是严惩为非作歹之徒。原武关防御使李定邦、葛逻禄小叶护谋剌思翰,勾结叛军、偷袭华州的罪行已大白于天下,李亨以天下兵马元帅的身份严令陇右、河西、北庭、安西、河中诸军镇缉拿二贼。河中节度使阿史那旸举荐勤王兵马不力,被李亨罚俸半年。 自幽燕兵乱,大军云集京畿,人吃马嚼,耗费甚众。本为朝廷财赋重地的河北、河南、河东三道或沦陷、或残破,蜀中虽未经战火,但为防备吐蕃、南诏入侵,能转运长安的粮草甚是有限,唯有江淮富庶一如往昔,来自东南的钱粮顿成唐廷的命脉所在。 圣人深知收复武关刻不容缓,不仅准太子所奏,还敕封与李亨关系最为亲密的永王李璘为江陵大都督,命其经蜀道赴江淮,募集兵马,与王正见夹攻武关叛军。 李璘临行前入宫觐见圣人,父子二人在麟德殿中长谈许久,说起病逝的寿王李瑁和死于乱军刀下的盛王李琦,皆哀声痛哭。 为盛王哀悼的不止其父兄,平卢节度副使、知留后事史思明本首鼠两端,可盛王薨后,他心知从龙无望,遂断了依附唐廷之心,声称太子违背人伦、逼父杀弟,誓师南下,涤清君侧。而长安城中,盛王死于太子之手的流言也随之而起,令李亨大为恼火。龙武禁军四处缉捕,却无法斩草除根。 不过为了麻痹朝廷,为自己留退路,史思明起兵同时派人秘奏李隆基,自陈不得已附逆,皆因长子史朝义陷入安禄山之手,不得不虚与委蛇,日后若有机会,定当反正云云。 平卢军与范阳叛军同流合污,兴兵南下,首当其冲的北庭军不得不解了常山之围,绕道河东返回京畿。 被围困多日的田承嗣不待休整,立即汇合南下的平卢军,横扫河北郡县,恢复幽州与洛阳间的交通。好在王正见已提前警示颜氏兄弟,大部河北义军跟随建宁王李倓西进井陉,依托河东山川和关隘,暂时拦住叛军西进步伐。 史思明抵达洛阳后,陪同大腹便便、双目迷糊的安禄山在潼关外查看许久,直言强攻险关殊为不易,欲战胜唐廷,需另辟蹊径。 中原战事跌宕起伏之际,万里之外的河中,厉兵秣马多时的忽都鲁亲率数万轻骑闪击素叶河谷,兵锋直指汗国旧都碎叶城! 第110章:碧波尽染英雄血(一) 岸傍青草常不歇,空中白雪遥旋灭。 仲夏是热海(今吉尔吉斯斯坦伊塞克湖)最动人的季节,宽阔如海的湖面倒映着洁白无暇的天山,岸边草青花香、蜂舞蝶忙,野兔、狐狸、梅花鹿出没其间,各得其乐,直到轰隆的马蹄声将它们惊散。 “仙芝贤侄,汝死得好冤!”天宝十四载(755年)五月初三辰初时分(早上7点多),挥鞭催马的河中节度副使高舍屯眉头紧锁,根本无心欣赏热海美景:“待某到长安,一定要为高家讨个公道!” 得知高仙芝战殁于蓝田城的噩耗时,高舍屯正率两千轻骑奔驰在赴京勤王路上。比对圣人令高仙芝备极哀荣的诏书、河中留后院传来的“宫门抄”及高云帆借素叶居碎叶分号发来的密信,高舍屯深信长安朝堂的剧变及高仙芝之死均与河中节度使阿史那旸脱不开干系,而替其冲锋陷阵的则是河中兵马使李定邦和葛逻禄小叶护谋剌思翰。 “该死的贼子,某定要将尔千刀万剐!”高舍屯恨不得调转马头,杀回拓枝城,手刃阿史那旸。然圣人及太子虽明令西北诸军镇缉捕逆贼李定邦和谋剌思翰,却并未深责隐于幕后的阿史那旸。高氏历来以忠君报国为立家之本,高舍屯纵有满腔怒火,苦于出师无名,只得强忍疼痛,挥鞭向东。 高舍屯深知,当年李林甫命其为河中节度副使,为的就是借高家之力制衡阿史那旸。戍守西疆数年后,高舍屯不得不痛苦地承认,阿史那旸长袖善舞,自己望尘莫及。 在庭州不显山不露水的阿史那旸只用数年光景,便牢牢掌控连贯东西、日进斗金的河中商路,并将昭武九姓、葛逻禄弓月部等笼络至麾下,更与吐火罗、天竺等地的部族佣兵眉来眼去、暗中勾搭,明面上掌控精兵万余,暗地里豢养私兵无数。 高舍屯麾下仅有四千驻屯飒秣建(今乌兹别克斯坦撒马尔罕)康居军,长年直面黑衣大食兵锋,无暇、无力也无法与阿史那旸抗衡。 高舍屯多次密报阿史那旸之出格行径,望圣人与政事堂稍加约束,可所奏皆泥牛入海。好在安西、北庭二镇早将谋剌逻多、朱邪尽忠两枚钉子嵌入素叶河谷,扼住河中军东进的必经之路;突骑施部的忽都鲁与拓枝城若即若离,也牵制了阿史那旸部分精力。 可一个多月前,忽都鲁突率数万立志复国的突骑施兵马杀入素叶河谷,碛西局势陡然生变。 谋剌逻多帐下有控弦之士十万,兵力本不在突骑施部之下。无奈才具有限的他贪图享乐、疏于防范,直到忽都鲁兵临城下才手忙脚乱、仓促迎战。 据来往丝路的商队讲,葛逻禄人曾数次出城野战,均遭坚甲利刃的突骑施大军痛击,损失惨重。素叶水北的沙陀人闻之召集勇士,全力戒备,但因兵力单薄,不敢轻易渡河参战。与谋剌逻多势同水火的葛逻禄小牙也随之动作频频,有人谣传谋剌思翰已回到弓月城,即将兴兵南下,围攻碎叶。 高舍屯坚信突骑施此时发难,背后定有阿史那旸的挑唆。为河中大局着想,康居军应协助谋剌逻多守住碎叶城,可高舍屯手里只有区区两千轻骑,虽在与呼罗珊军多年鏖战中锤炼出不俗战力,然以两千健儿卷入十余万兵马厮杀的修罗战场,高舍屯并无一举定乾坤的信心,毕竟并非人人皆是星宿下凡、天生战将。 “也不知安西、北庭两镇是否收到某的警讯……”高舍屯思绪万千之际,前方兀然响起凄厉的号角声…… 从来系日乏长绳,水去云回恨不胜。 高舍屯信马热海之际,素叶河谷内,金鼓连天、狼烟四起。 七年之后,碎叶城再次陷入重围,只是攻守易势,昔日的困兽已舔舐好伤口,咆哮着欲夺回家园! “父汗,再过数日,孩儿就能夺回碎叶、复兴汗国!”碎叶城北突骑施大营,手持单筒望远镜的忽都鲁登上望楼,眺望不远处再熟悉不过的城池,泫然欲泣。 天宝七载(748年),北庭军纠集葛逻禄、沙陀、黠戛斯等部围攻碎叶,当时汗国屡遭唐廷、吐蕃、大食轮番打击,早已风雨飘摇。王正见的犀利一击,则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移拔可汗本欲壮士断腕,舍弃老弱部众,率附离亲卫北渡素叶水,钻出唐军布下的天罗地网,转进石国,再以河中山川地理图为饵,博取呼罗珊军庇护,徐图东山再起。 孰料前往长安求援的白衣大食艾妮塞公主误入战场,致使王正见的小郎君被黑衣大食刺客劫持,急于解救王霨的北庭军阴差阳错与即将渡河的附离亲卫撞在一起,移拔可汗为掩护儿女,不顾寡不敌众,杀入唐军阵中,壮烈身亡。 忽都鲁本将逃离的希望留给妹妹,不料天意弄人,阿伊腾格娜被北庭军俘虏,忽都鲁反被黑衣大食所救。 碎叶城破、汗国覆亡,父亲惨死、兄妹离散,突遭巨变的忽都鲁并未消沉颓废,逃出生天的他借助呼罗珊军之力,趁葛逻禄、沙陀两部纷争之际,发动被俘为奴的族人打碎枷锁逃出素叶河谷,暂时依附黑衣大食,争得一线生机。 数年后,北庭、安西两镇西征石国,与兵锋正盛的呼罗珊军恶战一场,不甘沦为黑衣大食傀儡的忽都鲁听从妹妹的劝告临阵倒戈,与唐军联手击溃呼罗珊总督艾布?穆斯里姆,为族人换来怛罗斯城,以休养生息。 遗憾的是,妹妹心心念重归大唐藩属,不仅拒绝留在河中,反追随王霨的脚步客居长安,兄妹二人从此相距万里之遥。 遗憾归遗憾,但忽都鲁不得不承认,妹妹旅居长安于汗国复兴大有裨益。经阿伊腾格娜纵横捭阖,唐廷默许突骑施部占据怛罗斯城;凭借妹妹与王霨的亲密关系,忽都鲁得以在丝路商道分一杯羹,金银钱币如潮水滚滚而来;通过长安传来的情报,忽都鲁能够及时掌握大唐朝堂动向,小心避开一个个漩涡暗礁。 负责护卫阿伊腾格娜的百名附离亲卫竟日与北庭、安西劲卒切磋,习得诸多唐军战法,忽都鲁依葫芦画瓢,编练部族勇士,战力突飞猛进;更可喜的是,妹妹亲眼见过猛油火、配重石砲、庭州砲、神臂弓、四轮战车、连弩等横空出世的杀伐利器,她虽无法逆推出猛油火的配方,却隐约猜出其原料为石脂水,至于其他军械,阿伊腾格娜只需看一眼图纸,就能记得七七八八。 忽都鲁用从丝路商道赚得金银币四处招募能工巧匠和善战之士,并派人随商队四处购买石脂水,最远曾深入大食、拂菻等国。数年间,突骑施部不仅再次成为控弦十万的大部族,更拥有具装重骑两千、石砲数百台、战车百余辆。忽都鲁还从附离亲卫中精挑细选三百人专习陌刀之术,虽尚无法与安西、北庭、河中的陌刀手媲美,但震慑周边部族绰绰有余。 忽都鲁遵照妹妹“高筑墙、广积粮、不挑衅”的叮嘱,耗费重金从黠戛斯部赎回当年被俘的族人,潜伏爪牙、休养生息,从不冒然南下或东进,而是不断向西北用兵,鲸吞蚕食草原上和山林中的小部落,零敲碎打抓捕妇女丁壮、开拓牧场,偶尔也渡过乌浒水骚扰劫掠大食商队,在呼罗珊军身上小试锋芒。 当然,忽都鲁心中清楚,妹妹虽然博闻强识、聪慧过人,却不可能提出“高筑墙、广积粮、不挑衅”如此老辣之策,唯有杀父仇人之子才有如此见识。 念及王霨,忽都鲁胸中翻江倒海、百感交集。虽知当年侵略汗国、占据碎叶非王正见之私欲,但父汗毕竟因之而亡、妹妹也被其俘获,忽都鲁恨不得手刃王正见以祭奠父汗的灵魂。之前他曾潜入庭州城,试图刺杀王正见、救出妹妹,惜乎功归一篑。 万幸的是,王正见父子皆非暴虐之徒,不仅对妹妹颇为尊重,还为其讨了个真珠郡主的封号。被唐廷害得国破家亡的忽都鲁自不会为区区敕封摇首摆尾、心存感激,他在意的是郡主的身份能让妹妹少些麻烦。 一波方平一波又起,阿伊腾格娜在王霨身边平安无事忽都鲁自然高兴,可妹妹与仇人之子走得太近又让他寝食难安。 巴库特信中屡屡提及,妹妹在长安与王霨出则同舆、入则同席,从早到晚形影不离。忽都鲁清楚王霨一心恋着阿史那旸的长女,可他摸不准妹妹是否芳心暗许…… “一旦收复碎叶,得尽早接妹妹回家。”自从安禄山起兵、大唐内乱,忽都鲁意识到突骑施复兴时机已至,兄妹团聚的日子当不远矣。 不过,当务之急是遵照与阿史那旸的约定,击溃谋剌逻多。两年前,阿史那旸率河中军北上,抵近怛罗斯城,忽都鲁闻之点兵南下,两军相会于唐军与黑衣大食鏖战过的草原上。 第110章:碧波尽染英雄血(二) 忽都鲁本以为阿史那旸意在耀武扬威,不料对方送来的却是合作的诚意。 “特勤欲复碎叶城乎?”阿史那旸低不可闻的耳语,在忽都鲁耳中不亚于九霄惊雷。 阿史那旸与突骑施部订下密约,任其在河中北部恣意征伐、扩张,允许突骑施商队进入河中诸城交易,最关键的是,河中军将暗中支持突骑施部收复碎叶。他的条件并不算过分,仅要求突骑施部何时征讨谋剌逻多须由其决定,而一旦重获素叶河谷,忽都鲁当与河中军同进退,携手抵御一切来犯之敌。 忽都鲁揣摩着“一切来犯之敌”,一时拿不准阿史那旸所图为何,可收复碎叶的诱惑实在太大,他无法也无力拒绝。 事后忽都鲁与苏鲁克反复商议,却猜不出阿史那旸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历经磨难的苏鲁克从不轻信任何人,建议忽都鲁必须有所防范,故接到阿史那旸请求出兵的密信后,突骑施部仅动员四成兵力东进,并未倾巢而出。 从怛罗斯至碎叶沿途六百余里,忽都鲁洒下无数斥候,小心守护后路。一旦遭遇偷袭,分居怛罗斯城与素叶河谷的突骑施骑兵则可东西夹攻敌军。 谋剌逻多帐下的葛逻禄骑兵果如忽都鲁所料不堪一击,突骑施以一千具装铁骑为重锤,辅以五十辆四轮战车,一路见神杀神、见佛杀佛,轻而易举击溃只会弯弓骑射的葛逻禄散骑,将碎叶城围得水泄不通。 若是河中寻常城池,只消几轮石砲,就能砸开缺口。可碎叶城乃唐人仿长安而建,本就墙高沟深、固若金汤,后屡经战火,又多次增筑,坚固无比。贪图安逸的谋剌逻多无开疆拓土之能,却不乏婴城自保之心,将碎叶经营的铜墙铁壁、坚若磐石。 拼死强攻或有几分把握,但突骑施休养生息近十年才有些许家底,忽都鲁实在舍不得让族人白白送死,故围了大半月,虽杀伤万余葛逻禄人,碎叶城却仍在谋剌逻多手中。 “唐人怎么说来着,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忽都鲁正遐思间,望楼下传来不疾不徐的攀爬声。 “苏鲁克,沙陀部的朱邪尽忠怎么说?”忽都鲁扶住苏鲁克的右臂。 “谢特勤!”独臂万夫长奋力跃上望楼:“朱邪尽忠看似粗豪,心里的鬼点子可不比骨咄支那老贼少。他收了十万贯金币,却只答应两不相帮。” “那他可否同意监视弓月城的葛逻禄人?”忽都鲁清楚沙陀部是北庭军的附庸,本就没指望朱邪尽忠出手相帮。 “沙陀与葛逻禄部因草场纠纷素有嫌隙,这件事他倒是痛快答应。” “素叶金币真是个好东西。”忽都鲁拍栏叹道:“能用钱解决的麻烦,就别让儿郎们白白流血。” “特勤仁慈!”苏鲁克笑道:“翻越城南千泉雪山前往叶支城的使者飞鸽来报,窦忠节收下特勤的礼物,满口答应拔汗那国的一兵一卒都不会北进素叶河谷。” “胆怯的老狗,连汪汪叫两声的勇气也磨没了。”忽都鲁对老朽的窦忠节不屑一顾:“高舍屯的两千康居军动向如何?” “据斥候传来的消息,高舍屯一路向东,走的不快,但并无掉头迹象。” “高家人不好对付……”忽都鲁已知高仙芝、封常清在蓝田城以寡敌众的壮举,也清楚李定邦与谋剌思翰偷袭华州城、范阳军蹂躏大唐京畿、李亨逼宫李隆基、王正见居中斡旋、素叶军急援潼关等风云变幻。 “特勤,某以为不是高家人难对付,而是安西军太难缠。”苏鲁克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郡主的密件,刚从怛罗斯加急送来。” “难道安西军有异动?”忽都鲁蹙眉拆信道:“史思明与安禄山合流,平卢军南下江淮,唐人内斗不休,岂顾得上碛西?” “郡主身在长安西郊,并未跟随素叶军前往江淮,实在是天大的幸事。” “算王霨那小子还有点良心,若妹妹少一根汗毛,某必让竖子拿命……”忽都鲁话未说完,转而惊道:“谋剌思翰和李定邦已借道漠北回纥部返回弓月城!” “素叶居眼线遍布丝路,我部花费十万贯都换不来的情报,远在万里之外的郡主却早已知晓……”苏鲁克幽幽叹道。 “谋剌思翰来了又如何?”忽都鲁捏紧拳头:“吾部今非昔比,又有何惧!” “特勤,兵贵神速、夜长梦多,一会儿可否加强攻势,驱使葛逻禄战俘填平城外壕沟,然后用石脂水烧开城门?” “好吧……”忽都鲁无奈道:“妹妹说素叶军在长安西郊动用震天雷,吓得李定邦屁滚尿流,若能得此利器,又何须造孽。” 忽都鲁不知道的是,素叶水北的朱邪尽忠刚送走苏鲁克,就迎来弓月城的客人。 在数百轻骑护翼下,河中兵马使李定邦傲然来到沙陀部大帐前,在其马后,手持龙泉、神色凄迷的阿史那雯霞回首东望,长安却已隔蓬山千万重…… 雪山轻雾隐高垒,交河孤日照连营。 千泉雪山南的拔汗那国叶支城内,河中节度使阿史那旸把玩着高脚玻璃樽,品了口殷红如血的葡萄酒。 “禀节帅,突骑施部的使者走了。”窦忠节小心翼翼招了招手,两名武士抬着一箱沉甸甸的金银币走了进来,“这是忽都鲁小儿送来的财货,在下敬献给节帅。” “给你的就是给你的,难道某还差这点钱财。”阿史那旸挥了挥手,示意武士退下:“令郎龙章凤姿,他日定将青出于蓝。” “全靠节帅栽培。”窦忠节愈发低眉顺眼。 “好说,好说。”阿史那旸举杯轻饮。 淡淡迷雾中,叶支城西山林里,营帐连绵不绝,万余精兵枕戈待旦、跃跃欲试,而叶支城距离碎叶不过百里之遥…… 雁山横代北,孤塞接云中。 素叶河谷烽烟遮残阳,云州城外大浪掩戈声。桑干河畔朔方军大营内,李光弼捻须踱步在硕大的沙盘前,对大帐外若隐若现的波涛声置若罔闻。 “聚兵云州近半载却无寸功,实在惭愧!若河东军仍在王都护麾下,战局当不至于如此焦灼,悔不该误信他人之言……” 李光弼之父本为营州契丹酋长,武周年间内附,后多次随大唐边军征讨辽东室韦、奚等部,累功至朔方节度副使。出身“柳城李氏”的李光弼自幼深沉刚毅、骑射娴熟,他年方束发即投身军旅,因治军极严、精通谋略而屡立战功、声名鹊起。 天宝五载(746年),王忠嗣调任河西、陇右节度使,荐其为赤水军使,李光弼随之南征北战,平吐谷浑、败吐蕃,立下赫赫战功。王忠嗣非常器重他,多次对人言:“光弼必居我位。” 可惜王忠嗣并未看到李光弼镇守一方之日,就因拒征石堡遭李林甫构陷,左迁汉东太守,朔方节度使一职遂由安思顺担任。是时,李光弼与郭子仪同在安思顺帐下为将,官阶相近的二人皆受安思顺赏识,却如两匹不能同槽的骏马,关系极差,无法和睦相处。 细究起来,李郭二将并无多少私怨,只是“道不同不相为谋”,秉性天差地别的两人实在尿不到一个壶里去。边城将门出身的李光弼行事如领军作战,以克敌制胜为先;京畿武举起家的郭子仪处世若对弈手谈,以揣摩人心为重。 李光弼瞧不起郭子仪华而不实、郭子仪看不上李光弼不分轻重。可命运兜兜转转,却让迥然不同的二人始终纠缠在一起。战功显赫的李光弼捷足先登,出任朔方节度使;面面俱到的郭子仪虽稍经蹉跎,也累迁为朔方节度副使。 经历官场磨砺后,李光弼渐而意识到,郭子仪左右逢源的为人之道亦有可观之处,且越往高处走,越离不得八面驶风之术。为此,李光弼悄然收起几分对郭子仪的鄙夷之情,暗自琢磨其行事之妙。察觉到李光弼变化的郭子仪自然投桃报李,常登门拜访、交心畅谈。一时之间,两人似乎前嫌尽弃,朔方军中一团和气。 不过李光弼对郭子仪攻坚克难之才始终不太放心,安禄山起兵后,朔方军奉旨东征云州,李光弼亲率阿布思、仆固怀恩等勇将前往,命郭子仪留守灵州,防范回纥。 而回纥部果如李光弼所料,见大唐内乱蠢蠢欲动,数次遣兵马伪装成马匪越境试探。让李光弼最为愤恨的是,回纥部竟支持云州叛军,暗中输送战马、粮草、军械助高秀岩部守城。 李光弼多次奏报华州大营回纥部的异动,建言圣人分偏师一部出塞小惩回纥部,以免其轻视大唐。然回纥并未撕破脸,且朝堂上不乏欲拉拢回纥平叛之辈,李光弼的奏折石沉大海,并无回声。 因忌惮回纥部偷袭,李光弼屯集重兵于云州城北,致使城南桑干水一带防守稍显薄弱。 第110章:碧波尽染英雄血(三) 桑干水源于河东朔州,东流经幽州入海,在幽州与大运河汇通,范阳军可逆流而上支援云州。 为切断幽云二州的水路交通,李光弼在夏日水涨之前,征调匠人锻造铁链巨锥,密布河中,封锁水道。熟读兵书的李光弼岂会不知三国时王濬楼船破吴的典故,故他清楚铁链锁河只是权宜之计,治本之策当是收复云州,编练水师,顺流而下,直捣幽燕! “可惜,若非长安生乱,王正见返京,河东战局何至于此!” 太子逼宫之前,朔方军围攻云州的战事虽遭遇阻碍,然王正见麾下的河东军擒安庆宗、复北都、出井陉、困常山,势如破竹、无往不胜,令叛军胆寒。 故云州高秀岩部虽得回纥部暗助,然李光弼却并不着急,毕竟只要王正见攻克常山,不但能斩断叛军老巢与洛阳的粮道,还可随时北上分割幽云二州,令叛军首尾无法相顾,那时云州之敌将为瓮中之鳖。 眼看叛军即将陷入困境,长安城中却风云突变,李光弼与王正见先后接到进京勤王的诏书。李光弼犹豫不决间,来自郭子仪的密信让他下定了决心:“昔可拒姝丽,今何急奉诏?” 当年安思顺对李光弼青眼有加,三番两次欲招其为婿,李光弼素闻安禄山蓄养私兵、囤积粮草,担心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屡屡拒绝,惹得安思顺颇为不快。 郭子仪重提旧事,正中李光弼心坎,且郭子仪体贴入微地随密信送来回纥欲寇边的军报。李光弼接到诏书后,假意勤王,却以回纥异动为借口迟迟不动,静待长安朝局水落石出后方上表高呼“陛下圣明、太子英明”。 太子李亨少时遥领朔方大使,其密友王忠嗣又担任过陇右、朔方、河西、河东四镇节度使,朔方军上下多依附亲近东宫,李林甫数次掺沙子,妄图借阿布思等人之力收服朔方,然李光弼对李林甫、盛王一党始终敬而远之。 得知盛王身死、太子逼宫,李光弼虽不至于为东宫摇旗呐喊,却并无几分出兵勤王之心。 太子接任天下兵马元帅不久,平卢节度副使史思明以涤清君侧之名与安禄山合流,顺运河南下围攻睢阳,剑指江淮富庶之地。 为保长安粮饷不断,李亨急调王正见赴南阳就任江淮防御使,严守淮河一线;圣人则命永王李璘为江陵大都督,出京坐镇襄阳,统辖江淮锐兵,王正见等均受其节制。 本由王正见兼领的河东节度使一职则落到郭子仪头上,是时被困常山的田承嗣趁长安内乱、北庭军回转,若溃堤之洪流,席卷河北诸州,横扫忠于唐廷的义军,然后囤积重兵于井陉关下,摆出一副强攻河东的架势。 当初王正见率五千多兵马过蒲津渡进入河东,短短数月就募集五万多河东壮士,并凭之屡克强敌。后一万子弟兵随其奔赴江淮,其余四万初经战火磨砺的河东精兵皆留在故土保家卫国。追随颜氏兄弟退入井陉的河北义从则有三万余人。 身为北都防御使的建宁王李倓欲再出井陉与田承嗣决战,收复河北失地,却被走马上任的郭子仪劝回太原。郭子仪亲率数万兵马镇守井陉关,有严防叛军西犯之心,却无东进与田承嗣争雄之意。 河北战局的反复,令陷入崩溃边缘的云州叛军起死回生,回纥对高秀岩部的援助也变本加厉,光复云州愈发遥遥无期。 而令李光弼愈发不安的是,近几日,除游弋在边境的帝德部外,回纥王庭又派阿波曳勒罗率一万回纥骑兵逼近云州边境…… 风卷虎帐龙门开,甲光如水夜如尘。 “节帅,曳勒罗答应了!”满面喜色的仆固怀恩带着熏熏夏风踏入大帐。 “回纥人此行意欲何为?”李光弼面色阴沉。 “长安生变,葛勒可汗甚是关切,故派曳勒罗前来打探。”仆固怀恩笑道:“因担心边境守军误会,曳勒罗从拙荆处问清某之所在,直奔云州而来。” “天子家事,岂容藩属置喙。”李光弼冷哼道:“不过若真能助吾一臂之力,某愿与其把酒言欢、义结金兰。” “曳勒罗说了,叶斛贪图财货之利,高价贩卖军械粮草与高秀岩,移地健王子在葛勒可汗前数次痛斥叶斛,无奈胳膊拗不过大腿。”仆固怀恩解释道:“曳勒罗乃移地健王子的授业恩师,他自不认同叶斛所作所为。” “如此甚好!”李光弼抚须喜道:“仆固兵马使此行居功甚伟,一旦收复云州,汝当为头功!” “谢节帅!”仆固怀恩喜滋滋退下,他的身影刚消失在夜色中,李光弼就将守在大帐门口的牙兵校尉荔非守瑜叫到跟前。 “漠北苦寒,诸部为蝇头小利亦不惜尔虞我诈,某信不过回纥人。仆固怀恩忠勇有余,但不够机警,且他与回纥部牵连太深……” “节帅之意……”荔非守瑜若有所思。 “阿布思已率五千同罗骑兵北上,监视曳勒罗,汝留意同罗斥候传来的情报。” “诺!”荔非守瑜领命而去。 “王都护、霨郎君,朝堂风向已变,平叛之战迷雾重重、前景未卜,但愿尔等之策能扭转乾坤……”沉吟深思的李光弼并不知道,此时此刻,大营之南二十余里外的桑干河上,一只吃水颇深的舰队正扬帆逆流而上…… 千里长河一旦开,亡隋波浪九天来。 俯视万物的骄阳升至中天,将光芒尽情洒向四方。睢阳(今河南商丘睢阳区)城南通济渠上,粼粼波光与夏日烈阳交相辉映,天地间一片明丽。 通济渠前身为鸿沟,由战国七雄之一的魏国开凿而成。鸿沟以魏国都城大梁(今河南开封一带)为中心,北接黄河、南通淮水,沟通济、汝、淮、泗诸河,乃中原水运干道。 西汉末年,鸿沟水运逐渐湮废。隋大业年间,炀帝为南下江都(今江苏扬州),发河南诸郡男女百余万,于半年之内,沿鸿沟旧道,凿通济渠,重新打通河淮水系。 通济渠开通后,杨广立即携偕皇后、嫔妃、贵戚、官僚、僧尼、道士等数万人,分乘龙舟、杂船五千二百余艘离开洛阳,巡幸江都。 隋炀帝所乘龙舟高四十五尺、长二百丈,远远观之,宛如浮动的宫殿。为便于硕大无朋的龙舟通行,通济渠水面阔四十余步。负责施工的官吏为讨隋炀帝欢心,渠两岸皆堆高堤、筑大道,密植榆柳,自东都至江都两千余里,树荫相交,郁郁葱葱。同时,沿渠每两驿置一宫,为停顿之所,自洛阳至江都,离宫四十余所。 锦帆未落干戈过,惆怅龙舟更不回。百余年后,通济渠涛声依旧,渠面再现桅杆如林、帆樯如云之景,可当年舟中的帝子早已横死江都,隋朝也被雨打风吹去…… 战舰森森罗虎士,征帆一一引龙驹。 南风动水的通济渠上,数十艘艨艟斗舰众星捧月般拱卫着一艘高百余尺、长近二十丈的庞然巨舰。百余只走轲小船疾如飞鸥,在水面上倏忽来去,负责巡逻警戒、传递军令。 巨舰甲板左右前后共竖立六根五十余尺高拍竿,拍竿顶套巨石,下设辘轳。一旦敌舰迫近,可迅速用辘轳把拍竿放下,利用巨石从天而降的冲劲砸击敌船。若一击不中,也可迅速收起再放。若敌船四面包围,巨舰还可以“六拍齐下”,对敌人施以狂风骤雨般的打击。 巨舰上建五层楼台,因而得名“五牙战舰”。楼台最上层为瞭望、指挥之所在,不过此刻风平浪静,舰队四周十余里皆无敌踪,故楼台上传来的并非令人血脉贲张的金鼓之令,而是悠扬婉转的丝竹之声。 “先朝名将杨素乘五牙出三峡,顺江而下,与陈军水师决战于江陵,以拍竿击沉敌斗舰十余艘,俘获二千余人,陈国上下闻风丧胆!”身着圆领紫衫的永王李璘举杯笑道:“而今思之,心向往之!” “三川北虏乱如麻,四海南奔似永嘉。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静胡沙。”江陵大都督府掌书记李白猛饮一口,哈哈笑道:“殿下何必艳羡古人,我军舟舻被江、旌甲耀日,击溃叛军、安定东南,指日可待!” “坐镇南阳的王都护数次击退叛将田乾真的袭扰,镇守睢阳的素叶军也已出城追击史思明部,江淮防线两座重镇皆安然无恙,吾心甚慰……”睢阳战事顺风顺水,本坐镇江陵城(今湖北荆州)的李璘遂扬帆北上,亲临前线,便于及时掌握战况。 “只是太子对殿下的期望,不止于此吧。”李白轻笑道。十多年前,他满腔热血入长安,意欲报效朝廷,无奈天子贪欢、奸相当朝,满朝权贵视其为优伶之辈,无人知他身怀经天纬地之才。后遭小人谗言排挤,飘零江湖十余载,终于一朝得永王赏识,恨不得将胸中平天下之策悉数掏出。 第110章:碧波尽染英雄血(四) “皇兄任天下兵马元帅以来,耿耿难眠,日夜以收复东都、平定叛乱为念。”李璘拍栏长叹:“吾身负父兄重托,耗费钱粮无算,堪堪守住江淮,惭愧啊!” “殿下何出此言!” 双眸炯然的李白故作惊叹道:“安贼精锐云集东都,披甲之士不下二十万。殿下帐下的江陵军不过区区两万,且泰半为新召之兵,能击退史思明、田乾真两头恶狼已属不易,收复东都更非朝夕之功!” “李掌书记文采风流、惊天地泣鬼神,所言却多不尽不实之词。”永王自嘲道:“抵御侵凌南阳、睢阳的叛军,皆王家父子之功,与某何干?” “王正见虽贵为北平郡王、北庭都护兼江淮防御使,然圣人有诏,江淮诸军皆归殿下节制,王正见父子两路兵马势若破竹,离不开殿下运筹帷幄之功……” “李掌书记所言甚是,兵无将而不动、蛇无头而不行,若无殿下握筹布画,江淮百姓恐难逃一劫。”守在永王身侧的江陵军别将兼飞龙军奉车都尉高仙桂忽然插话道。 “谬赞了,某愧不敢当!”双目斜视的李璘轻摇手道:“王都护镇守北庭多年,破碎叶、征石国,无往而不胜;安贼起兵以来,其慨然北上,募义勇、复北都、擒贼酋。霨郎君年纪虽小,却智谋百出,历经洛阳、蓝田、潼关战事,多有斩获。反是本王,自奉诏离京,顺流南下,只募得万余义从。若无安西健儿、于阗精骑充门面,江陵军不过有名无实的绣花枕头。” “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李白正欲吟诵《诗经·柏舟》称赞李璘,却再次被高仙桂打断。 “殿下夙夜忧叹,忧国忧民之心,天地可鉴!江淮河网纵横,正是水师大展拳脚之地。如今五牙战舰已成,江陵军定可扬帆北上,克汴州、复东都!某奉旨护翼殿下,定唯殿下马首是瞻!”向来木讷寡言的高仙桂竟口若悬河。 “有劳高都尉!”李璘扶住作势要下跪的高仙桂:“高家满门忠烈,堪称千古表率。收复东都后,某定上奏圣人,为都尉请功!” 百幅云帆风力满,一川烟暝波光阔。 李白正呆呆看着李璘与高仙桂上演推心置腹、肝胆相照的大戏,忽听永王朗声道:“李掌书记文采斐然、人称谪仙,此情此景,当赋诗助兴!” “永王三月东出师,天子遥分龙虎旗。楼船一举风波静,江汉翻为燕鹜池。”信手拈来的鸿笔丽藻掩盖不住李白内心的落寞。 “吾听霨郎君言,李掌书记与轮台杜县丞神交多年,杜县丞诗风沉郁顿挫、直刺世间不平,北庭上下交口称赞。”高仙桂察觉到李白的不快。 “子美遇霨郎君,如鱼得水、如鸟投林。”李白自饮一杯,喟然叹道:“某生于碎叶、长于川中,颠沛流离大半生,却从未回过故土。听闻突骑施部正在素叶河谷与葛逻禄人厮杀,吾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到碛西祭拜祖宗坟茔。” 他年轻时胸怀壮志、傲视王侯,天子呼来不上船,却也因之得罪高力士、杨国忠等辈,被排挤出京,郁郁不得志。而今壮心虽在、年已过半百,曾傲然写下“弹剑作歌奏苦声,曳裾王门不称情。淮阴市井笑韩信,汉朝公卿忌贾生”的他不甘老死山林,不顾妻儿反对,出山入永王幕府。 为抓住此生最后的机缘,李白强压以往的潇洒不羁,捏着鼻子强拍永王马屁,本欲施展平戎壮志,可在王侯眼中,却依然只是个寻章摘句的老雕虫,一腔激情顿时都化成灰。 “子美老弟,汝虽因《丽人行》得罪杨家,却因祸得福,得人赏识,在碛西治百里、观民风,可叹为兄一把年纪,还得作优伶之态。”心情郁郁的李白狂性复发,杯中酒一饮而尽,随手将光洁如玉的酒杯抛入河中,不辞而别。 倏忽南风起,波动心难止。 “无用狂生,若非在民间有些许名声,某才懒得给他好脸色。”李璘啐道。 “殿下何须与狂客一般见识。”高仙桂低低问道:“敢问殿下,我军果真要北上汴洛,收复东都?” “洛阳为国之神都,与长安并肩,一日不复,父皇与皇兄寝食难安……” “殿下,李掌书记虽不通军务,但对洛阳叛军的判断并不差。李泌先生曾言,安贼托名清君侧,实欲争夺天下,故其精兵悍将皆在洛阳,我军势单力薄,北上争锋,恐凶多吉少……” “王都护不是骁勇善战吗,数次大败进犯南阳的田乾真;王霨更是被称为星宿下凡,五牙战舰上的拍竿经其改造,能旋转拍打,威力大增。吾更听王珪言,王霨从博良商行征得数十艘稀奇古怪的战船,或发石砲如雨、或喷烈火如海,将史思明的平卢军打得落花流水。有此良将,吾有何惧?” “数十艘战舰或可扭转一城之战,却难撼动天下大势。”高仙桂试探道:“族兄在世时与封节帅多次推演战局,认定平叛之肯綮,在常山、幽州一线。王都护本已包围常山,若非叛军暗度陈仓偷袭潼关,北庭军或已攻克常山,收复河北诸郡。殿下与太子素来亲厚,何不劝太子号令河东郭子仪东出井陉,再攻常山?” “皇兄已令郭子仪择机南下河内郡。”或许是方才推心置腹的缘故,李璘悄声说出不为人知的秘辛。 “太子之意,莫非要江淮诸军与河东军南北夹攻洛阳?” “若战事所需,镇守潼关的陇右军也将出关东进。皇兄对东都志在必得!” “志在必得……”高仙桂不由苦笑连连。他乃将门之后,自幼被父亲高舍屯逼着练骑射、读兵书、看沙盘,对战争的见解本就高于常人,宿卫宫禁时在李泌身边耳濡目染,闲暇时又常与王霨等人探讨军机,深知与骑兵众多、战力强悍的叛军在平原决战乃下下策。可他人微言轻,虽因族兄高仙芝血战蓝田之故,加封为从五品奉车都尉,却无法左右天下兵马元帅府的决策。 “父亲大人不知何时才能抵达长安?若有大人在,吾肩上的担子也就能轻点了。” 蓝田之战中高仙芝为国捐躯、高云舟中伏身亡,高家享尽哀荣,权势却丧失殆尽。高云帆虽门荫为从四品宣威将军,但无兵无权,只是个闲散官阶。 此时此刻,高家在长安所能依仗的,不过是于阗国王尉迟胜帐下的两千多骑兵以及在蓝田之战幸存的一千多安西残兵。 高云帆年纪尚幼,不足以支撑高家门楣;尉迟胜作为亲戚,有些事并不方便直接插手。生性内向的高仙桂不得不扛起千钧重担,为行将衰落的家族筹谋未来。 但高仙桂与尉迟胜还未理出头绪,高云帆就被太子调到华州大营,接替兄长出任行营掌书记。 高家以军功为安身立命之本,但其统御安西、声震天下,离不开李林甫的赞许和支持。李相死后,高家与盛王结盟,本望博取从龙之功,不料旦夕之间风云突变,盛王死、高仙芝亡,高家顿时天崩地裂。 太子将高云帆调至华州,绝非善意,但高家已无反抗之力。不得已,高云桂问计于李泌和王霨。 李泌只回了句:“申生在内而亡,重耳在外而安,永王即将出镇江陵。” 当时在西郊庄园休整兵马的王霨赞同高家尽快离开长安,远离是非之地,但对跟随永王略微有些迟疑,盘算许久后才道:“某闻永王聪敏好学、不甘人后,仙桂兄须小心应对,不可过远,亦不可过近。” 数日后,高仙桂便接到圣人旨意,命他率五百飞龙禁军护卫永王南下。不久,王霨亦奉华州军令赶赴睢阳,援助奋力抵抗史思明的守军。出乎意料的是,已升任正五品太子中舍人的王珪,被李亨任命为江陵大都督府判官兼素叶军监军,陪同永王一同赶赴江淮。 临行之前,高仙桂犹豫再三,终于下定决心去崇仁坊辞别阿史那霄云时,却被张德嘉生拽去喝酒。来到张德嘉家中,等待他的却是略显憔悴的高力士…… 无端陌上狂风急,惊起鸥鹭出浪花。 “急报!急报!”飞舸激起的浪花声击碎了高仙桂的遐思、李白的愤懑和李璘幽深难测的心思。 “殿下,素叶军在睢阳城北二十里处的河面上中了平卢叛军的埋伏,王军使恳请殿下速速发兵救援!”心急如焚的素叶军校尉南霁云半跪在李璘面前。 “素叶军不是在乘胜追击吗?”李璘讶道。 “霨郎君如何?”高仙桂忍不住插话。 “全怪王监军急于北上……”南霁云话一拳锤在甲板上。 隔岸隋宫花柳浓,铁索横江缠蛟龙。 大半个时辰前,睢阳城北通济渠上,腾空而起的火球和遮天蔽日的烟尘,令夏日白昼恍若长冬暗夜。 第110章:碧波尽染英雄血(五) 密密麻麻的火弹砸破平静的水面,蒸起茫茫雾气。一道道粗若臂膀的铁索纵横交错,编织成硕大无比的蛛网,将长百余丈的水面切割地七零八落。本该乘风破浪、逆流勇进的数十艘艨艟斗舰被蛛网粘住,宛如奄奄一息的虫蚁,进退不得。 蛛网虽大,却并非严丝合缝,通济渠中依然有漏网之鱼,铁索阵北便有艘长十丈、阔近两丈的斗舰躲在火网之外。战舰船舱内,太子中舍人、江陵大都督府判官、素叶军监军王珪瑟瑟发抖,早丧失了之前颐指气使的“英姿”。 “小杂种心狠手辣,小小年纪就害死王沛忠,莫不是暗中与叛军勾结,欲置吾于死地?”王珪念及已订婚的娇妻和长安的安逸生活,顿时怒火冲天,混不顾王霨的旗舰碎叶号正遭受叛军暴风骤雨般的猛击,其座舰俱兰号周围连水花都没有几个。 “可恨的小杂种,每每弄些小把戏哄父亲开心,明明是王忠嗣偷生的庶子,却骗得万千宠爱,真是该死!” 恨归恨,王珪不得不承认,素叶军水师营的战舰的确独具匠心、非同凡响。 俱兰号乃素叶军水师营的主力斗舰,帆桨并用,兼具速度与稳定性。舰首装有锋利的铁撞角,可劈波斩浪、横冲直撞;甲板上有庭州砲十二台,齐发之时,声若雷震;两舷另有神臂弓数十具,攻守兼备;若满载甲士靠近敌舰,船头装备的铁钩吊桥能深深嵌入敌船甲板,便于将士接舷跳帮。 俱兰号乃俱兰级斗舰的首舰,同级战舰素叶军内河舰队还有四艘。内河舰队以睢阳城东北的孟渚泽为营地,经通济渠等河网神出鬼没,或纵火焚烧敌军船只,或护送货船补给睢阳城,或利用河网袭扰叛军营寨,令史思明防不胜防。 史思明曾从洛阳、汴州征调俘获的舰船,欲以量取胜,但叛军老旧的战船在俱兰级斗舰密集火力打击下毫无还手之力,更何况内河舰队还有无坚不摧的旗舰碎叶号及三艘吐火灼河的真珠级喷火快艇。交战不过大半个时辰,叛军临时拼凑的水师便灰飞烟灭、付之一炬。 内河舰队全歼叛军水师后,睢阳守军气势如虹,素叶军借助水网,频频出击,北上袭扰平卢叛军的粮道,吓得史思明仓皇北逃。 自睢阳到汴州、东都,水运最为便捷,急于退兵的史思明从沿渠州县劫掠大量民船,载着士气衰竭的叛军北撤。为阻断追兵,平卢叛军事先已驱使民夫丁壮运土填渠,生生在通济渠及周遭河流中堆出数道土堤。 王珪明白,太子命其接替卢杞出任监军,意在监视王霨,驱使素叶军遵循东宫方略行事。据裴诚言,太子出任天下兵马元帅后,夙夜忧叹,日日以收复东都为念。镇守河东的郭子仪对东宫之策心领神会,已调兵遣将,欲南出轵关,收复怀州,威逼洛阳叛军;坐镇南阳的父亲大人多次击退田乾真部的进攻,胜利在望。 裴夫人对王珪的期望是金印紫绶、官至卿相,而非披坚执锐、沙场点兵,故兵事非其所长。但在庭州耳濡目染日久,王珪也能略略瞧出,单凭郭子仪和父亲的兵马收复洛阳,恐力有不逮,唯有征调江淮兵力,兼以潼关陇右雄兵,方能奏效。 王珪想来,太子命永王李璘组建江陵军、节制江淮兵马,为的正是合而围之,一举收复东都。 只是江淮郡县久不闻金戈声,郡县团结兵颇为孱弱,永王麾下最能征善战的依然是父亲的北庭军和小杂种一手打造的素叶军。 令王珪愤懑的是,小杂种不仅多次明里暗里与东宫作对,甚至还蛊惑父亲疏离太子殿下。难道他不知因王皇后、王忠嗣之故,太原王氏注定是太子一党?难道他不知道王绯贵为建宁王妃且身怀六甲,阖家上下早已与太子殿下紧紧捆在一起?可见小杂种始终是条喂不熟的狗,毫不顾忌家族安危! 当叛军北撤时,小杂种故技重施,口口声声说什么“史思明诡计多端,平卢军退而不乱,城内守军急需休整”,毫无追亡逐北,乘胜收复汴州、剑指东都之意。 急于崭露锋芒的王珪灵光一闪,私下借助闻喜堂之力,花重金雇佣人手挥锄舞耒、肩挑手扛,火速扒开土堤、挖出通道。 与此同时,王珪带一众裴家武士攀上停在通济渠上的俱兰号,以天下兵马元帅府赐予的监军令牌接管战舰,强令其扬帆追击。 多少有点自知之明的王珪并不敢去碎叶舰撒野,旗舰上均为小杂种的心腹,只听其号令,根本不管什么皇命军令,若不开眼硬闯,恐将身首异处。 王珪逼迫俱兰舰擅自出击,内河舰队不得不随之而动。只是闻喜堂在堤坝上凿开的水道并不甚宽阔,堪堪供俱兰级斗舰通过,小杂种巍峨的旗舰碎叶号一时无法通行。 无小杂种掣肘,王珪更是意气风发,连声催促战船桨帆并用、全速追击。 风高帆影疾,烟乱鸟行迷。 凭借熏熏南风,劈风斩浪的俱兰舰逆流北进十余里后,在桅杆上瞭望的水手已从望远镜中窥见叛军舰船的身影。 “杀!”王珪清楚平卢军战船稀少,遂命俱兰号饿虎扑食、杀入敌阵,两舷庭州砲急射如电、发声如雷,叛军船只遇之不沉则破,几无反击之力。 “妙哉!”乐不可支的王珪亲手射杀数名落水的平卢兵后,不顾素叶水兵的劝阻,高声令道:“给我冲,某要活捉史思明!” 猛虎虽威、难敌群狼。 十余艘走轲小艇疾若飞梭,盘旋逼近大杀四方的俱兰舰。 庭州砲射速快于寻常床弩,无奈滑若泥鳅的小艇在水面七弯八拐,难以瞄准。不少石弹落在走轲两侧水中,激起簇簇水花,偶有几枚击中,却无法穿透加厚的甲板,将之彻底摧毁。 “换猛油火弹!”不等王珪发令,俱兰舰水兵已自行调整战术。 猛油火弹的目标并非滑不溜丢的走轲,而是俱兰舰附近的水面,紧随其后的火箭在俱兰舰周遭筑起一道火幕,成为屏蔽走轲的围墙。 “跳!”熊熊火势逼得走轲上的平卢士兵纷纷跳入水中,顺势前行的敌船劈头撞上火墙,迅猛燃烧起来。 出人意料的是,变成火船的走轲来势不减,仍若利箭般冲向俱兰舰。此时已能看清,冲在最前的走轲船头镶嵌长达数尺的铁钉,若长满利齿的鼍龙,死死咬住俱兰舰的船舷。 “快灭火!快灭火!”王珪惊得魂飞魄散。 眼看更多走轲要撞上俱兰舰,漫天石弹呼啸而来,将俱兰舰两侧的走轲砸得千疮百孔,数十具尸体接二连三从船底冒出,水面洇开一片殷红,船速随之慢了下来。 “碎叶舰上的庭州砲!”素叶水师士气大振,舰上的武侯队急忙扑灭明火,锯断铁钉。 “小杂种来的可不慢!”定下心来的王珪持镜南望,只见庞若巨鲸的碎叶舰不时抛洒出一兜兜石弹,对试图靠近俱兰舰的平卢军船只覆盖射击。十余丈长的碎叶舰前甲板上有架巨型庭州砲,它的威力虽无法与陆上攻城拔寨的配重投石机相比,但其射程和杀伤力仍比寻常庭州砲强得多,抛出的石弹足以击穿数层甲板。 碎叶舰前,三艘真珠级喷火快艇在弓月、叶支、贺猎等俱兰级斗舰的护翼下,若三支利箭射入平卢军阵中,喷火如雨,将波涛翻滚的通济渠变成沸腾之河。 本还算严整的平卢船队在素叶水师排山倒海的攻势下乱成一团,或拼命挥桨,试图逃离燃烧的修罗场;或抱着坐骑在水面随波逐流,失魂落魄;或弃船上岸,宁肯两条腿走路。 高悬史思明帅旗的平卢军旗舰,则并未因方才俱兰舰的冲杀而停留,早在素叶水师主力抵达战场前便已脱离战斗。 七八艘素叶水师的艨艟快艇穿梭于渠上,用两舷的神臂弓射杀负隅顽抗之敌,对举手投降之辈则打捞起来,押送至舰队末尾的千泉山号运输船上。 素叶水师的雷霆一击,俱兰舰顿时转危为安。 “素叶军水师营居然主力尽出!连小杂种的旗舰也出动了!”见王霨竟然被自己逼得乱了方寸,王珪首次感受到为人兄长的快意,摇头晃脑道:“小杂种总算明白孝悌之道乃为人之本。” 不过快意归快意,经过方才的险境,王珪已生鸣金收兵之心:“解睢阳之围,追击史思明百余里,阵斩平卢叛军过千,擒获无数,某之功业,足以露布告捷!” 可令王珪诧异的是,之前扭扭捏捏不肯出兵追击的小杂种竟在旗舰上挂出全军追击的旗语,并命顶在最前的俱兰舰为开路先锋。 “因人成事,可恶、可耻、可鄙!”腹诽不已的王珪却不敢直接违抗王霨的军令。他身边虽有数十裴家死士护卫,可与雷霆万钧的碎叶舰相比,数十把横刀渺不足道。而他之前逼迫俱兰舰出击的监军令牌,也就是吓吓若随风飞蓬的普通士卒,对胆大妄为的小杂种毫无作用。 第110章:碧波尽染英雄血(六) 风劲千帆鼓、桨齐百舸疾。俱兰舰又向北急行数里,即将抵达位于西岸的隋代离宫之时,再次咬住史思明的旗舰。俱兰舰正欲发砲攻击,渠内忽而异响阵阵,密密麻麻的铁链破水而出,将河面切割得支离破碎。与铁链一同而来的,则是两岸蓦然腾起的团团火球。 “敌袭……”两股战战、汗出如浆的王珪懊恼不已:“小杂种害某!” 浪涌风漩冠缨卷,倒海翻江面色平。 颠簸不止的碎叶舰上,处处闪动的火光并未令蹙眉北望的素叶军使王霨动容,他迷惑不解道:“史思明究竟意欲何为?” 令大唐朝堂天翻地覆的政变已过去两个多月,但回想起来,王霨仍不寒而栗。一夕之间,如日方升的盛王李琦横尸华州、烹油烈火的杨家身死族灭、固若金汤的潼关险落贼手、威震西陲的名将星陨如雨……若非高仙芝、封常清奋不顾身血战蓝田,素叶军及时回援潼关,国都长安或为叛军所得。 虽艰难守住潼关,然圣人与东宫间的裂隙却大白于天下,双方兵马剑拔弩张,对峙于大明宫外,若非王正见毅然回京斡旋,玄武门之变即将重演。 插手帝王家事,乃至艰至险之举,非大奸大恶或大仁大勇,绝不愿为之。王霨深知王正见向无攀龙附凤之心,之所以甘愿身处险境,只是不忍见祸起萧墙,平白葬送平叛良机。 王正见不遗余力平息圣人与东宫之争,暂时稳住朝局,可政变余波依然泛起阵阵涟漪。 安禄山剑指右相,借“清君侧”之名兴兵作乱。王霨知当年汉景帝诛晁错并未平息七国之乱,自然不信斩杀杨国忠可令叛军不战而降。不过杨家族灭,确能稍稍动摇被安禄山蛊惑的幽燕将士。然杨国忠非死于天子之诏、圣人之命,而是遭人暗害。狡猾的安禄山遂决口不提杨家之罪行,转而借声讨李亨杀弟逼父,继续盘踞洛阳,威逼长安。 本首鼠两端的平卢军节度副使、知留后事史思明乃盛王一党,见从龙无望,当即率一万五千平卢边军及数千室韦、靺鞨散骑南下,与安禄山同流合污,共犯大唐税赋重地江淮。 为抵御来势汹汹的史思明,保障平叛钱粮供给,永王李璘出京任江陵大都督,坐镇江淮;王正见临危受命,转迁北庭都护兼江淮防御使,驻屯南阳郡,对抗范阳田乾真部;其麾下的素叶军则被派遣至抵御平卢军的前线睢阳城。 捍卫江淮自是平叛题中之意,然东宫调北庭军南下,却让河北、河东曙光初现的大好局面毁于一旦。更让王霨担心的是,太子出任天下兵马元帅后改弦更张,孜孜以收复东都为平叛之要,将原定“北攻南守”的平叛军略抛之脑后。 熟知历史本来面貌的王霨岂不知唐廷为夺回洛阳付出“金帛、子女皆归回纥”的惨重代价,并丧失彻底剿灭叛军老巢的良机,致使河朔三镇坐大、四海藩镇割据。 故在协助张巡保卫睢阳之余,王霨苦心孤诣、反复推演,终于觅得一条批亢捣虚、出奇制胜的良策。只是此计牵涉甚广,筹谋起来千头万绪,离不开多方兵马齐心协力。王霨派李晟先行前往探查后,立即密报镇守南阳的王正见,请其出手相助。 历史上惨烈到易子而食、析骸而爨的睢阳之战,因素叶军的到来变得顺风顺水。睢阳城外河道纵横,素叶水师船坚砲利,平卢叛军空有数万铁骑,进不能攻克坚城、围无法隔绝内外、战无力江海争雄,羝羊触藩,进退两难。 不过王霨素知史思明镇守边镇多年,战功赫赫,绝非无能之辈。素叶军虽凭超越时代的犀利战舰,以己之长攻敌之短,小挫平卢叛军,然王霨并不敢有丝毫轻视之心。 平卢军北撤之时,军容严整、井然有序,王霨本无心追击,一尾伤痕累累的信鸽令其改变主意。适逢王珪恃权强夺俱兰舰,王霨顺水推舟,以救援王珪为名,令素叶军精锐全出,追踪平卢军。 当然,即便没有收到李晟的密信,王霨也不能坐视兄长胡作非为、自寻死路,毕竟王珪是父亲大人唯一的儿子…… 东宫擢升王珪为太子中舍人、江陵大都督府判官兼素叶军监军,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王霨自然早有防备。 王珪才具有限,初来乍到时曾试图干涉军务,却发现素叶军早被王霨经营的水泼不进;后他尝试暗中收买军中将士,却多遭人严词拒绝;或有一二收了他的钱帛,转身就交给王霨;他费了半天劲好容易买通两名籍贯临近闻喜县的队正,翌日两人就被明刑正典,罪名赫然为收受贿赂。 经此风波,王珪吓得只敢私下密报东宫素叶军军情,再不敢恣意妄为,直到裴夫人派五十名闻喜堂武士抵达睢阳,王珪才故态复萌,演出一场夺舰出击的闹剧。 渠上风波恶,两岸火雷急。 “私心既生,何必再为他人赴汤蹈火……”青斑如虬的素叶军行军司马卢杞看过李晟的密信,亦面生疑云:“不过,当务之急还是尽快斩断铁链,逃出史思明挖空心思编织的牢笼。” “铁索横江,不过吴人故伎,晋将王濬出蜀破吴,于楼船前置长十余丈、大数十围之麻油火炬,遇铁索则焚之,久之,铁链断绝。今吾虽无麻油火炬,然有喷火快艇,又有何惧?唯两岸石砲殊为可恨,若碎叶舰能靠近与之对射,倒也无妨。只是眼下铁链未断,巨舰困于方寸之地,施展不开。” “霨军使,南霁云、雷万春两位校尉所乘之运输船行驶较慢,并未陷入铁索阵,可令骑兵营、步兵营、战车团弃舟登岸,拔掉平卢军的石砲。” “卢郎君所言甚是。只是东西两岸均有叛军埋伏,南、雷二将当攻何处?” “敌军数十条铁索纵横交错,然细细观之,皆汇于西岸离宫,机关消息当隐于其中。”卢杞胸有成竹:“敌军势大,还望军使速发信鸽,恳请王都护、张明府、永王殿下发兵来助!” “然也!”王霨点头称是,护在其身侧的柳萧菲一挥手,数十羽信鸽从舰尾飞向火光闪烁的天空。 “两贼心不齐,何必为他人做嫁衣裳。”王霨已有定计:“吾今日当竭尽全力,为高枢密、封节帅报仇雪恨!”王霨拔出雪亮横刀,正欲传令,半空中兀然传来信鸽尖利的叫声,只见数只爪利如锥的雄鹰从烟雾蒙蒙的高空急冲而下,猎杀四散逃窜的信鸽。 “坏了!”眼疾手快的柳萧菲抽出连弩,朝天急射,护在王霨身边的素叶牙兵也随之举弓齐射,可不待羽箭逼近,鹰隼已将信鸽悉数啄死,展翅而去。 “难怪李晟放回的信鸽血迹斑斑……”王霨忽有所悟。 狼烟暗江泽,骇浪与天浮。 “左满舵!左满舵!用舰首庭州砲敲掉西岸平卢军的投石机!”碎叶舰指挥台上,素叶军水师营校尉陈达焦急地下达一连窜命令:“各舰武侯队以沙土灭火!喷火船速用猛油火熔断铁链!弓月、叶支、贺猎三舰以猛油火弹还击,艨艟快艇穿过锁链逼近西岸,以神臂弓攻击敌军,掩护骑步兵登岸!顿多舰护翼碎叶舰!” 已习惯千帆纵横、万里碧波的陈达兀然回到阔仅数十步的河道,本就觉得无比憋屈。不宽的水面又被铁链切割开,庞然巨舰置身期间,真真是螺蛳壳里做道场,空有一身力气却无法施展。 陈达曾为北庭牙兵队副,后因选入飞龙禁军,被攫升为旅帅。但到长安不久就卷入盛王祈雨遇刺案,不得不逃离长安,藏匿于博良商行的远洋船队,凭靠一身勇力,在海上杀出威名。 两个月前,正在澎湖、流求海域(今台湾海峡)护送货船的陈达收到王霨的密信,忙乘快艇扬帆北上扬州,溯江西进至襄阳,接上数名来自蜀中的客人。 安排好人手护送贵客乘舟东行后,陈达在襄阳城外停留七八日,汇合素叶居数年来在流求岛(今台湾省)沿海港口精心打造的各式战舰,齐上睢阳,回归素叶军旗下。 横空出世的素叶水师日夜不停袭扰叛军,使空有数万铁骑的平卢军闻风丧胆,对睢阳城的围困露出缝隙,士气也日益低沉。素叶水师则越战越勇,与城内守军里应外合,逼得平卢军无功而返。 归师勿掩,穷寇勿追。素叶军只是逼退叛军,而非击溃,平卢军实力犹在。陈达深知霨郎君本无心追杀敌师,无奈监军珪郎君执意扩大战果,竟擅自夺舰出击并陷入敌阵,令霨郎君不得不出兵相救。 出人意料的是,急于北撤的平卢叛军在素叶水师面前不堪一击,四散而出的斥候、快艇则报前方并未发现埋伏,霨郎君遂决意乘胜追击,打残平卢军,涤清江淮。 可万万没有想到,之前的溃败竟是史思明的苦肉计,奋勇追击的素叶水师转眼间竟陷入平卢军布下的天罗地网,而陈达此刻能做的,唯有听从霨郎君之命,竭尽全力指挥素叶水师斩断铁索、杀出重围! 第110章:碧波尽染英雄血(七) 云笼入塞马,风卷渡河旗。 “父亲大人,某哪一点比不上朝英……” 通济渠西岸离宫,在望楼上持镜观阵的史朝义,眼在左冲右撞的素叶战舰上,心却在对岸的父亲身上。挂着帅旗的旗舰,不过是吸引素叶军追击的诱饵,史思明从一开始就没在船上。 两个月前,本为行营兵马使拱卫李琦的史朝义,猝不及防间被命运的湍流牵动,亲历了盛王遇刺、范阳军偷袭、蓝田攻防等变故。为保全身家性命,史朝义在蓝田城即将陷落之际临阵倒戈、突放冷箭,斩断高仙芝大纛,投奔范阳军而去。 蓝田之战后,急于脱离险境的史朝义并未跟随崔乾佑北上,而是跟随田乾真退守武关。待史思明点兵南下,史朝义被安禄山召至洛阳。他离开不久,武关就被忠于唐廷的剑南军收复,东西对峙的双方重回长安政变之前的格局。而从辽东南下的数万平卢军,遂成为打破战局平衡的关键。 身价倍增的史朝义在洛阳城中颇受安禄山款待,三日小宴、五日大宴,宾主其乐融融。觥筹交错间,史朝义发觉日益肥硕的安禄山目力衰减、脾气暴躁,不禁质疑父亲的抉择是否明智。 陪史思明沿通济渠南下途中,父子夜谈,史朝义将在长安、洛阳所见所闻一五一十和盘托出,并委婉道出心中所疑,史思明则笑而不语,不置可否。 攻掠江淮之策乃史思明与安禄山共同谋划,由范阳、平卢两镇合力行之,平卢军为正,史家父子率一万五千平卢兵,一万室韦、靺鞨散骑,一万收编的河北河南郡县团结兵顺汴河而下,剑指睢阳、意在扬州;范阳军为奇,马不解鞍的田乾真率一万五千兵马袭扰南阳,尝试凿通方城夏道,兵临襄阳,斩断唐廷转运江淮粮草之枢纽。 两军相隔六百余里,沿途州县多已投靠,驿站皆可使用,军情通传飞鸽须臾即达,驿骑翌日可到,兵马聚散亦甚便捷。平卢军还从辽东靺鞨部征调大量猎鹰,用以侦查敌情并捕杀唐军飞奴。 与平卢、范阳对垒的则是令人头疼的王正见父子,北庭军的布阵与两军相比,可谓反其道而行之。其主力坐镇南阳,以正抗奇,抵挡田乾真之余,更有北上攻伐洛阳之意;偏师素叶军奔援睢阳,奇招叠出,利用地理之便,以水师克铁骑,令数万平卢大军难以尽情施展。 围攻睢阳之时,史朝义从频频北来的密信中嗅到一丝异样的气息。父亲南征北战数十年,向有知兵之令名;平卢军驻守苦寒之地,可谓边镇强军。素叶水师虽强大无匹,可绝非全无弱点,只要不吝惜人命,定能克之。剿灭素叶水师,睢阳城指日可下,唐廷的江淮防线便被撕裂,春风十里的扬州就会成为平卢军的猎物。 史思明虽摆出不克睢阳誓不罢休的架势,可其行军布阵却处处以自保为先,绝无与素叶军死战到底的决心。不过稍受挫折,竟生退兵之意。 退兵前史思明做了周密安排,筑堤阻拦素叶水师之余,还顺手布下愿者上钩的陷阱,以应付穷追不舍之敌。 即将北撤之时,史朝义从贴身护卫父亲的牙兵处得知,留守营州的弟弟史朝英,此刻并不在平卢…… 舰发巨石震欲聋,阵成却月势破竹。 史朝义正遐思间,渠上兀然腾起雷奔电泄般的巨响,两台梢砲随之在震天动地的轰鸣声中四分五裂,周遭的平卢士卒乱成一团。 “天雷!?”脸色发青的史朝义想到最坏的可能,他听闻长安政变之时,素叶军以天雷惊退河中名将李定邦。若素叶水师藏有如此利器,史朝义将毫不犹豫撤离战场。好在他定睛一看,发现摧毁石砲的罪魁祸首乃素叶水师的旗舰。 方才他一愣神的功夫,素叶水师拼着三艘艨艟被击沉、两艘斗舰受重创,为喷火快艇争得熔断铁链的时间。之后,四处冒火的旗舰竟艰难地将舰首调转向西,以舰上的巨型庭州砲反击。残余的素叶战船则退而向南,护送缓缓而来运输船靠近渠岸。 “靺鞨部,派两个千人队阻止敌军上岸!牙兵队,速重整阵列,压制敌舰!斥候速告知史节帅素叶军意图!”史朝义收起瞬间的慌乱,定好应对之策:“陆战,吾求之不得!” 不待靺鞨轻骑奔到岸边,千泉山号运输船已靠岸放板,数十辆战车鱼贯而出,在岸上首尾相连,画出一道优美而冷酷的弧线。车内神臂弓发矢如蝗,收割着驱马而来的靺鞨骑兵。神臂弓射程远超骑弓,靺鞨人被压制得毫无还手之力。 弧线内,成千上百素叶步兵井然登陆,转眼间便用长枪、陌刀、强弓铸成一道坚若金石的防线。 死伤近百的靺鞨骑兵见素叶军军阵严谨,不等史朝义的军令,便自行撤到神臂弓射程之外,逡巡不前。 通济渠上幸存的战船云集大阵后方,以石弹、弩矢为进击的却月阵压住阵脚。旗舰碎叶舰则缓缓贴近西岸大堤,横扫离宫城墙上的平卢军弓弩手,唯有冲在最前的俱兰舰仍为铁索阻隔,留在原地进退不得。 “却月阵!”史朝义听父亲讲过,南朝刘裕北伐时,曾在黄河岸边布下一座以战车为主体、以盾牌为防御、以水师为阵脚的军阵,因其两头抱河,以河岸为月弦,故名“却月”。刘裕凭此大阵,以两千步兵破北朝三万铁骑,打出赫赫威名! 史朝义尚未定下应对之策,素叶军攻防兼备的却月大阵忽地动了起来,外缘的战车若滔滔海潮,缓缓却坚定地向外扩散,阵内的步兵士卒踏步向前,整个大阵仿若展开腰身的刺猬。大阵左翼,甫集结完毕的数百素叶骑兵持槊向前,杀向游移不定的靺鞨骑兵。本就不愿与素叶军硬碰硬的靺鞨部当即挥鞭催马,一溜烟向离宫方向退去。 “素叶军真是难缠……”史朝义一瞬间也心生退意,毕竟他已清楚,父亲意不在睢阳,并未打算与王正见父子不死不休。 “活捉史朝义!为高枢密、封节帅复仇!” 却月阵中杀声隆隆,史朝义闻之怒火中烧:“素叶军欺人太甚!某不过斩断高仙芝的帅旗,何曾要杀他!至于封常清,谁让他上阵竟不披挂重铠!” 恰逢牙兵来报:“启禀别将,节帅命汝亲自上阵,集中兵力攻击却月阵中路,拖住素叶军,为破敌争得时机。” 渠东林中,史思明的大纛已傲然立起,通过旌旗指挥两岸平卢兵马。 “父亲大人……”杀心已起的史朝义虽喜父亲的军令与其不谋而合,但残留的几丝理智清醒地告诉他,若是弟弟领兵,父亲未必舍得让其冒锋矢、躐硬阵。 内心翻江倒海的史朝义强压心中不满,高声令道:“石砲、床弩,对准敌阵战车猛射!重骑兵,列楔形阵,随某冲锋!轻骑兵,换箭,射战车!” 战车彭彭旌旗动,铁骑铮铮胡尘生。 三百人马俱甲的平卢重骑冒着密集的箭雨、石弹驰马冲锋,虽不时有人马倒毙,久经沙场的平卢精锐毫不为所动,依然挺槊猛冲;重骑兵阵后,数千平卢轻骑张弓拉弦,将一波波羽箭洒向素叶战车,叮当乱响;三千靺鞨散骑则簇拥在平卢精骑周围,壮其声势。 “史思明治军果然有一套!”刚从碎叶舰登上大堤的王霨叹道:“不过,却月阵长于以步克骑,史朝义强率骑兵冲阵,何其蠢也!” “霨郎君,事出反常必有妖,某担心平卢军留有后手。”卢杞提醒道:“也不知南校尉和萧菲小娘子能否顺利搬来援兵。” “方才见辽东猎鹰翱翔,某才恍然想到,近日收到的各方来信少了些。吾本以为是各方平安无事,而今想来,恐怕没那么简单。” “吾记得王都护最近来信还是三日前。” “范阳叛军疲态已显,向东北退却,某将尾随追击。”王霨张口背出密信内容:“也不知父亲此刻身在何处。” “好在公孙门自有一套联络之法,萧菲小娘子定能尽快觅得苏十三娘……” 火光冲天战车乱,阵门洞开却月散。 卢杞话未说完,只见岸上却月阵火光闪烁,一片混乱。 “阵被破了?”卢杞愕然。 “猛油火?”王霨从弥漫于天空的烟雾嗅到熟悉的气息:“可并未见其何时用猛油火弹?” “哈哈,王霨,想不到吧!”一马当先荡开长枪入阵冲杀的史朝义兴奋不已。 当年盛王祈雨遇刺,王准趁机暗杀王霨,王霨以细颈玻璃瓶盛猛油火,抵住刺客;蓝田之战,不知从何杀出的骑兵用牛皮袋装猛油火,烧毁素叶军的战车。 亲历二事的史朝义由此生出灵感,早命平卢军将十万支羽箭插入猛油火中浸染,取出后晾干备用。沾有猛油火的羽箭积少成多,再用火箭引燃,威力不亚于猛油火袋,且更为隐蔽。 第110章:碧波尽染英雄血(八) 今日以猛油火箭焚素叶军战车、破却月大阵,令史朝义通体舒泰:“父亲大人,汝钟爱的朝英可有如此应变之智?放眼天下,又有几人能轻而易举撼动素叶军的硬阵?” “变阵!”在大堤上居高临下指挥的王霨当机立断:“命俱兰舰盯住东岸,防备史思明部渡渠!” “杀!”从却月阵右侧破阵而入的平卢重骑士气高涨,以摧枯拉朽之势长驱直入,一口气杀透重重阵列。松了口气的靺鞨骑兵则躲在战场西北角,坐观双方鏖战。 “赢了?!”当巍峨巨舰和飘扬的素叶军旗闯入眼帘之时,一骑当先的史朝义一脸不可置信:“某战胜王霨了?!” “不对!太容易了……”史朝义忽然心生警惕:“田承嗣和田乾真纵横幽燕多年,也未占得素叶军多少便宜,王霨定有诡计……” 可不等史朝义理清头绪,看似残破的却月阵,早已避开平卢重骑的锋芒化为一圆一方两阵。西南方位的圆阵,以幸存的战车为上半弦,以林立的长枪为下半弦,两个半弦拱卫着弓弩手、刀盾兵和庭州砲;东北方位的方阵,长枪为刺、刀盾为骨,牢牢抵住平卢军的压迫,退到大堤上的弓弩手则和战船上的神臂弓一起,呼啸着收割着平卢精骑的性命。 数千平卢兵马被挤压在狭窄的空间内,难以舞槊挥弓,更无法调转马头。且方才平卢军破阵而入的西北缺口正在被方圆二阵堵上。若是拼命向南,史朝义不用想也能猜到,本追逐靺鞨轻骑的素叶骑兵肯定已调转马头,在圆阵南侧等着从侧面给自己致命一击。 “还是小觑了王霨……”史朝义面若死灰:“骤遭躐阵却能从容变阵,非天下强军难以为此!某输得不冤,可某不想死在这里!父亲大人,快来救救孩儿!” 也不知是不是史朝义的祈祷起了作用,通济渠西岸突然有节奏地震动起来,显然有大队骑兵飞速赶来。 “父亲大人来了?”史朝义一阵狂喜,可他抬眼一望,父亲的大纛依然飘扬在通济渠东岸,并无任何变化。 “坏了,定是永王李璘麾下的安西骑兵,唯有他们才有如此气势!某与安西军结下的仇怨太深,落入他们手中恐生不如死。”史朝义已下定决心,宁愿自刎,也不被安西军俘虏。可不等他将匕首从腰间拔出,来自素叶军的攻势明显放缓…… 幽州突骑持长戈,无人不夸曳落河。 “史思明以子为饵,下得一手好棋!不过,唯有如此,素叶军才会露出破绽。”挺槊刺杀的范阳别将田乾真感慨不已:“不过,史节帅,汝真和安节帅一条心吗……” 与河中节度使阿史那旸的合作,可谓徒劳无功,田乾真和崔乾佑助李亨击杀盛王李琦,本欲趁乱夹击潼关,铲除占领长安的最后一道障碍,孰料只是为他人作嫁衣裳。李亨、阿史那旸皆得偿所愿,可范阳军不仅折了大将崔乾佑,连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打通的武关通道也被唐军夺回。 田乾真唯一的收获是救出史朝义,促成平卢军南下,壮大了安节帅的声势。 幽州诸将人人只道安节帅与史节帅是撒尿和泥的交情,可田乾真却知,自从史思明被唐廷敕封为平卢节度副使、知留后事,两位节帅面上仍称兄道弟,暗中却互相防范。 节帅起兵之时,史思明借口长子在长安为质,并未追随。明眼人皆知,他是贪图拥立盛王的从龙之功,不肯轻易下注。节帅为防其偷袭幽州,不得不留下重兵镇守。 而今李琦死于东宫之手,史朝义也被范阳军救出,史思明脚下的一只船荡然无存,只能依附节帅,对抗唐廷。 史思明的眼光果然毒辣,他只在潼关外稍加观望,便知除非唐军自毁长城,否则强攻潼关难于上青天,不若转战江淮,斩断唐廷的粮饷。 安节帅对史思明的用兵方略大加赞赏,遂同意其所请,命史家父子征讨睢阳,田乾真南下袭扰南阳。 临行之际,节帅将田乾真召入宫中,叮嘱其留心监视平卢军动向,但为维系两军和睦,又决不能伤了史思明的面子。而田乾真在之前已收到田承嗣的密信:“……节帅对平卢芥蒂犹存……” 割周楚之丰壤,跨荆豫而为疆。 田乾真领兵出伊阙直奔南阳郡,意欲快刀斩乱麻,趁守军不备一举拔之,孰料王正见已率北庭先锋快马加鞭抵达,编练团结兵、疏散城外民众,坚壁清野、加固城池,使田乾真的奇袭之策胎死腹中。 后双方多次攻防,王正见将南阳城守得密不透风,田乾真难进分毫,且北庭军、河东义从陆续抵达,范阳军的兵力不再占优,不仅无法切断武关至南阳的粮道,攻取南阳更是痴人说梦。 最令田乾真提心吊胆的是,随同王正见前来南阳的公孙门门主苏十三娘数次夜潜军营,试图行刺。若非曳落河士卒警觉,田乾真险些死在苏十三娘剑下。饶是如此,田乾真的脸上仍被凌厉的飞刀划出一道狰狞的伤口。 为防备公孙门偷袭,田乾真不得不每夜数次更换休憩之地,闹得鸡飞狗跳不说,军中士气也随之低落。 不过田乾真部本就是偏师奇兵,并非攻掠江淮的主力,故他并不太焦急,只是三番两次派人前往睢阳询问战况,而史思明每每则言“稍安勿躁”。 终于,三日前,史思明派人告之,平卢军已有全歼素叶军、攻下睢阳城的妙计,惜乎平卢军兵力不足,唯有得田乾真襄助方可一举功成。 田乾真早就期望离开久攻不下的南阳城,史思明的提议正合其意,遂留下一半兵马监视北庭军,自己则率领两千曳落河和三千契丹轻骑,星夜向东,潜伏在通济渠西十余里外一处荒无人烟的村庄中。 当然,田乾真也留了个心眼,派曳落河斥候四下侦查,得知平卢军对拥有强大战船的素叶军束手无策,全军上下正收拾行装,即将返回汴州。 “史思明究竟打得什么鬼主意?”谨慎的田乾真不愿进入平卢军大营,只得派人借请命之机前去试探,而史思明的回复则是根沉甸甸的铁链。 田乾真接到史思明请其援助的信号时,平卢骑兵刚杀入却月阵中。亢奋的史朝义忙于厮杀,无暇关注素叶军的军阵,潜伏在树林中的田乾真则通过望远镜清晰看到,平卢军看似势如破竹,其实正陷入素叶军的包围。 “遇袭不乱、变阵从容,素叶军较怀州交锋时更为可怕,今日必须斩草除根!”田乾真对王霨恨得牙痒痒。 素叶军成功困住平卢骑兵之时,田乾真敏锐意识到,敌人的破绽暴露出来了,他立即将麾下骑兵分为三部,三千契丹轻骑为左右翼,迂回骚扰素叶圆阵,自己则亲率两千曳落河,直扑素叶骑兵的尾部而去。 “传令战车团,发射铁蒺藜!骑兵营,放弃击杀平卢军,迂回侧击曳落河!其余全军猛攻平卢军,务必在敌援军抵达前重创史朝义!”曳落河的突然出现令王霨稍稍有点惊讶,不过他第一时间就想出应对之策。 不多时,战车团上空就飞起一串串密密麻麻的小黑点,落到正驱马加速的曳落河阵前。 “不好!”田乾真左臂发力,猛拽缰绳,死死拉住战马,曳落河随之一起勒马,堪堪躲过一劫。左右两翼的契丹轻骑却不似田乾真这般细心,顿时人仰马翻、乱作一团。 “霨郎君每每令人惊喜啊!”头戴凤翅盔的田乾真马槊一抖,从地上挑起用麻绳系在一起的铁蒺藜:“一、二、三……八、九、十,一绳十枚,难怪能飞如此远。” 田乾真自然不知,王霨是受风帆时代海战中链弹的启发,发明了“铁蒺藜弹”,专用以阻击骑兵冲锋。 “雕虫小技!”田乾真斜睨左方,顿时有了计较。 片刻功夫后,正躲着看热闹的靺鞨骑兵就被契丹人用刀箭逼着下马挥鞭,催促坐骑向前奔去,阵阵哀鸣过后,无数匹血淋淋的战马生生在铁蒺藜阵中趟出一条路,更有数匹辽东良驹侥幸冲到战车团前。 “快射铁蒺藜!”执掌战车团的素叶军校尉刘骁汗流浃背,他未想到,曳落河的应对之策竟然如此无耻却有效。 批亢捣虚击肯綮,侵略似火逞威风。 “杀!”庭州砲内还未来得及填装新的铁蒺藜弹,藏在马腹下的数名曳落河就行云流水般落地挥刀,接连砍倒数名素叶军石砲团士卒,铁蒺藜的发射速度登时慢了下来。 “儿郎们,随某杀敌!”田乾真抓住转瞬即逝的战机,沿着靺鞨战马趟出的血路,在战车团阵前呼啸而过,若出鞘利刃刺向尚在迂回的素叶骑兵。 “冲!”史朝义见曳落河旌旗向南,立即猜出田乾真的打算。平卢骑兵不再顾忌袍泽的伤亡,亦奋力向南猛冲,从另一侧咬住了素叶轻骑。 第110章:碧波尽染英雄血(九) 素叶骑兵虽拼命抵抗,无奈前后受敌,左支右绌,更兼李晟、南霁云皆不在军中,群龙无首,应对难免迟缓。素叶骑兵试图向南撤退,可曳落河和契丹骑兵则如驱羊之饿狼,使出浑身解数压迫素叶骑兵退向素叶圆阵。 素叶圆阵以战车为骨、长枪兵为刺、弓箭手为经、刀盾兵为纬、陌刀手为节,本是张严密的天罗地网。可眼下敌军与素叶骑兵搅在一起后,圆阵内的素叶将士投鼠忌器、阵脚松动,防线随之处处紧绷、摇摇欲坠。 “化整为零,靠近曳落河,与之混战!”王霨在大堤上急道。 不待王霨军令发出,素叶士卒已在步兵营校尉雷万春指挥下,按平日训练,三三两两就近结阵。隶属不同兵种,分属不同营、团的素叶军士卒根据臂章上军阶高低,迅速重建指挥体系,结成一个个各色兵种混杂的小圆阵,趁敌骑无法提速,欺身近战。东北角的素叶方阵则依令井然向前,准备救援与敌混战的袍泽。 圆阵虽小,却胜在稳固,无懈可击,且有利于保护受伤的袍泽。李晟在王忠嗣麾下时即精研阵法,担任素叶军副使后更是将平生所学传授给麾下将佐,王霨则命全军时时苦练阵法转换,故素叶士卒虽处于下风,却依然能果断变阵,竭力应对。 “死!”势大力沉的雷万春挥锏如风,一锏击碎辽东骏马的头颅,温热的马血喷了他一脸,他不管不顾,追加一锏,将跌落战马的曳落河武士脑袋砸成稀巴烂。 “契丹部抵住素叶军,曳落河随某速迂回至西边冲锋!”田乾真一槊捅死名素叶骑兵,恶狠狠令道。 “不能让曳落河与我军脱离接触!”王霨猜出了田乾真的意图,无奈手中步多骑少,一时难以靠缠斗困住曳落河。 “霨郎君,请令牙兵高声齐呼,北庭大军来了!”电光火石间,卢杞已有定计。 “善!”王霨心领神会:“曳落河已至,北庭军必不远矣!” “北庭大军来了!王都护来了!”稀稀拉拉的呼喊逐渐汇合成充满渴望与信任的咆哮,筋疲力尽的素叶军士卒蓦然感觉浑身充满力气。 旌旗舞长风,轻骑疾奔雷。 “父亲来了?”俱兰舰上,焦头烂额的王珪仿佛有了主心骨。 “王正见?”田乾真闻之大惊,忍不住扭头向后望去,西方的地平线阒然无声:“竖子狡诈,安敢骗某!” 可出乎田乾真意料的是,南边凭空响起了咚咚战鼓声,三五精骑带着铺天盖地的滚滚烟尘,踏着激昂的鼓点从地平线一跃而出。 “北庭军?!”田乾真愕然,不过待他看清对方旗帜后,忍不住哈哈大笑:“区区百骑,还不够塞牙缝,真是可笑!” “真源骑兵队!”王霨认出援军身份:“是驻守睢阳的张县令!” “霨军使,奉永王殿下之命,真源儿郎前来助汝平贼!”年近半百的张巡擐甲执兵、壮怀激烈,在其带领下,百余名真源骑兵挺直长槊,一往无前。 “田别将,张巡老贼用兵阴险狡诈,万万不可大意。” 死里逃生的史朝义想起围攻睢阳之时,张巡曾命部下为数百稻草人穿上黑衣,用绳子绑着从城头放下。平卢军以为是守军沿着绳索爬下墙来,急忙射箭,却白白送了唐军数万羽箭。之后一连几天,睢阳城墙上都出现了草人,平卢军以为张巡故技重施,习以为常,不再防备。不料数日后,张巡挑选了五百勇士,在夜里把他们放下城去,突然杀向毫无防备的平卢军大营,一路砍瓜切菜,险些冲到中军大帐前。若非史思明在平卢军中斗重山齐,唐军的夜袭极可能得手。 “用兵之道,虚虚实实,莫非……”田乾真定睛望去,只见真源骑兵马尾上隐隐约约绑有枝条,拍额叹道:“老匹夫,虚张声势,某岂会上当!” 分了两百契丹轻骑去迎战真源骑兵后,田乾真催促曳落河加速进攻,试图一举击垮素叶军,斩杀王霨! 可当曳落河冲入素叶军簇簇圆阵尚未穿透之时,战场南侧陡然生变,真源轻骑忽然兵分两列,向左右闪开,让出一条通道,数百人马俱甲的铁骑呼啸而出,瞬间凿穿契丹轻骑松散的阵列,直扑田乾真而来。 当先一骑,左刀右剑,舞成两团圆光,所过之处,矛断盾裂、人马俱亡! “安西卫伯玉!”田乾真一眼就认出了在河阳城外交过手的敌将:“老贼果然奸猾……” “田别将,该如何是好!”史朝义忆起蓝田城内安西军死战不退的悍勇、掂量着两军结下的血海深仇,不禁心生寒意。 “蓝田之战,吾等诛封常清、伤高仙芝,安西军乃手下败将,朝义郎君不必担心,某已有破敌之策,还请平卢兵马听某调派。” “唯别将马首是瞻!”史朝义并非首次上战场,但他在久经大战、恶战的田乾真面前,唯有俯首听命而已。 “换弓!”田乾真一声令下,曳落河摘下雕弓,驱马向北奔去。陷在素叶军阵中的平卢骑兵与曳落河不再与敌纠缠,找到缝隙破阵而出,齐齐换上弓箭。 数息之后,密密麻麻的羽箭破空而来,不过并未射向安西重甲骑兵,而是扑向素叶步兵。为了躲避箭雨,素叶军本就散乱的阵型愈发凌乱,不可避免堵塞了安西军前进的道路。 抓住安西军绕道规避的空隙,曳落河和平卢轻骑催马北撤,顺利脱离战场。 “杀!为高节帅、封节帅报仇!”卫伯玉杀红了眼,双脚猛磕马腹。 轻骑为主的曳落河时不时射出一轮羽箭,落在安西重骑兵的甲胄上叮当作响,虽无多大杀伤力,却能激怒对手。 “不好,敌军有诈!”张巡和卢杞异口同声道。 “糟了!”王霨闻之抬眼一望,暗道不好。 百石横冲撞,千弩声裂缸。行宫墙头,平卢军举石下砸的同时,数十张八弓强弩齐声连发。一支粗若车辐的弩矢霹雳而出,刺透身披重甲的安西铁骑后去势不减,又穿透一匹战马才堪堪止住。 “可恶!”卫伯玉再次挥刀磕飞一只弩矢后,左臂疼得发麻。他虽有万夫不当之勇,却不擅长谋划、应变。此刻安西重骑因急于复仇,被曳落河吊着进入平卢军床弩的射程之内,吃了大亏,卫伯玉除了不停击飞弩矢,却茫然无措。 “杀!”田乾真和史朝义调转马头,卷土重来。 素叶军和真源骑兵队试图救援,却被契丹、靺鞨散骑缠住。 雕弓悬满月,羽箭迅流星。 来自幽燕、辽东的胡马番骑正欲冲击安西骑兵之际,田乾真忽觉劲风扑面而来,他不假思索,挥刀便砍,电光火石间磕飞了一羽长箭。可破空声并未停止,田乾真急忙抄起盾牌护住要害,向后仰去,只得一声闷响,箭簇刺透牛皮骑盾,钻入甲叶缝隙,震得他左臂酸疼。 “塞北射雕手也不过如此……”田乾真心头大骇,他正欲起身,忽然想到什么,连忙止住,刹那间,凤翅盔的左翼被利箭射断。 “西边有北庭军!”此时才传来曳落河斥候的示警声。 “三连珠!莫非是北庭第一神箭手马璘?”汗流至踵的田乾真厉声道:“快护在某身前!” 田乾真身侧的曳落河还未来得及驱马向前,咽喉就被激射而来的飞刀割断。 “滥杀无辜的狗贼,纳命来!”一员紫衣女将从宫墙拐角处飞身而来,手舞如龙长剑,直刺田乾真面门。 “欺人太甚!”田乾真丢掉横刀,抓起挂在马鞍边的铁骨朵,以千钧之力砸向敌将。 “蛮勇之力,何足道哉!”女将并未与田乾真硬碰硬,长剑甫一触碰骨朵,便转而向斜下方斩去,只听一声哀鸣,田乾真的坐骑血流如注,前蹄跪倒在地,将他甩下马背。 “快救田别将!”周围的曳落河此刻才反应过来,挥着横刀长槊、铁骨朵、套马索向女将扑来。 女将在田乾真坐骑的背上一点,再次飞上半空,射出两枚飞刀的同时高声喊道:“王勇速来助我!” “某来也!”数十人马俱甲、钢浇铁铸般的重骑突驰如风,若重锤生生砸入曳落河阵中。 “围住敌骑,某要将他们大卸八块!”左耳钻心疼的田乾真气得七窍生烟。 “可惜,竟未能取尔性命,为怀州乡亲报仇雪恨!”女将抛出绳索,堪堪缠住王勇熊腰,王勇抓紧绳索一拉,女将借力从数名曳落河头顶跃过,轻轻巧巧落到马鞍上。 “走!”苏十三娘刚坐稳,王勇连忙号令北庭重骑斜着从曳落河阵中掠过。 “给某追!”田乾真狠了狠心,丢掉羽翼已断的凤翅盔,不顾血流如注的左耳,气急败坏道。 旌旗缤纷通济岸,金鼓齐鸣欲惊山。 西方地平线上金鼓声声、号角幽幽。数百北庭轻骑的羽箭已破空而至,射翻数名曳落河,掩护王勇与苏十三娘一行。以骑射自雄的曳落河不甘示弱,亦挽弓捻箭,回击对方。 第110章:碧波尽染英雄血(十) 两军轻骑倏聚倏散,时而弯弓、时而换槊,宛如两条相互试探的灵蛇,均使出浑身解数,试图咬住对手的软肋,却又必须随时防备被敌军抓住破绽,一时间斗得难分难解。 驱散契丹、靺鞨轻骑的素叶军、真源骑兵队趁机整顿好阵列,幸存的神臂弓、庭州砲轰隆隆向北,压制住了行宫墙头的八弓弩。 史朝义正犹豫间,通济渠东岸金声大作,他松了口气,拉住半脸是血的田乾真耳语数句。 “撤!”田乾真胡乱抹了抹脸上的血,不再恋战。行宫内的平卢军也随之而逃。 见曳落河望风而逃,王正见命王勇、马璘、李纪率军追赶,自己急忙驱马来到素叶军阵中。尾随其后的柳萧菲对卢杞拱了拱手,示意自己不辱使命。 “父亲大人!”烟尘满面的王霨喜极而泣。 “平安就好,汝兄长何在?” “兄长尚在俱兰舰上,为锁链所困,一时难以登岸。” “愚蠢的孩子……”王正见长叹一声,手指厮杀声渐渐平息的行宫道:“操纵铁链的机关尽在其中?” “然也,某在碎叶舰上看的一清二楚。”王霨抽出横刀:“素叶牙兵,随某杀入行宫,拆除绞轮,救出监军!” 换作平日,王霨作为一军之统领,并不需要亲自带兵进入行宫,即便他有此意愿,卢杞等人也会极力劝阻。然此时不同往日,王正见亲临战场、王珪受困于通济渠中,从孝悌之道讲,王霨必须不畏艰险、一马当先。 兄弟协力山成玉,父子同心土变金。 见王霨对王珪的性命安全颇为在意,并不忌恨其搅乱战局,王正见老怀大慰:“忠嗣兄长,霨儿芝兰玉树、允文允武,某总算没辜负汝之托付。” 王正见与王忠嗣同出太原王氏,只是王忠嗣一房乃旁支,且早已迁居华州郑县。两人在朝中结识后,一见如故,兼本为同根同源,关系愈发亲密。 开元二十五年(737年)冬,进京朝拜圣人的王正见与王忠嗣在长安西市救下崔颖、崔凝姐妹。崔颖与王忠嗣暗生情愫,于开元二十七年诞下一子,自己却因难产而死。 王忠嗣时任河东节度副使兼大同军使,肩负抵御后突厥汗国重任,戎马倥偬,难久居长安,遂将幼子王霨托付给崔凝,执掌北庭留后院的王正见常去探望。 天宝元年(742年)八月,已升任河东节度使兼朔方节度使的王忠嗣趁后突厥汗国内乱,奉诏出兵北伐,大破右杀,威震漠北。西叶护阿布思率同罗部千余帐内附,威胁大唐北疆六十年的后突厥汗国摇摇欲坠。 圣人大喜,命王忠嗣入朝献俘,在勤政务本楼上当着满朝文武对其大加赞许。当晚,太子在东宫设宴,与王忠嗣把酒言欢。 翌日,王正见见到族兄时,本以为他当意气风发、神采飞扬,不料映入眼帘的却是张无精打采、郁郁寡欢面孔。王正见正犹豫是否开口询问,王忠嗣已掩住满身颓唐,兴致勃勃聊起王霨。 王正见始终不知那日究竟发生了何事,只是王忠嗣返回灵州时,将牙兵旅帅王思义留在了长安。不久,就发生了刺客袭击崔凝一事,怒火中烧的王正见意欲动用北庭留后院追查凶手,却被王忠嗣密信劝阻。 王忠嗣显然隐约猜出幕后之人是谁,但在信中,他除了告知王正见不必打草惊蛇外,还询问王正见能否将王霨视若己出。 当时王正见对族兄的选择颇为不解,但他依然答应王忠嗣。毕竟他也喜欢探望王霨的时候,和温婉可人的崔凝闲聊几句。多年以后,王正见才知刺客乃苏十三娘的恩师公孙大娘,而公孙门从来都是太子手中最犀利的暗器…… 之后数年,王忠嗣官职越升越高,入朝的次数却越来越少。偶尔来京,也只远远看王霨几眼。王正见也因升任北庭副都护,离开长安。 再见王忠嗣,已是天宝五载(746年)。时年正月十五,韦坚案爆发,长安朝堂一片混乱,进京朝拜的王正见正要启程返回庭州,王思义持王忠嗣的托孤之信来到留后院…… 西行途经凉州之时,王正见与兼任陇右、河西、朔方、河东四镇节度使的王忠嗣匆匆见了一面。而数日前,河西节度使尚是皇甫惟明。 王正见略略提了几句长安的风云变幻,王忠嗣拍栏长叹:“欲令智昏、授人以柄。” 王正见至此方知,崇仁坊西南隅景龙观乃太子党羽密会之地,太子曾多次在此私会韦坚、皇甫惟明等心腹,王忠嗣显然也去过。 “太子数次欲邀汝前往景龙观,皆为某所拦。” “兄长大恩,没齿难忘。”王正见深知王忠嗣不愿他涉足党争太深。 “权相跋扈、东宫阴狠,长安风波难止,汝远居庭州,反是幸事。霨儿便托付于汝了!”王忠嗣叉手长揖。 “兄长折煞某矣!”王正见肃然回礼:“风波既起,兄长当如何自处?” “上不负圣人之心,下不负将士性命,某之愿也!” 离开凉州继续西行,王正见感慨族兄志向之余,兀然想到:“若圣人之心与将士性命相背,又该如何呢?” 不料一语成谶,天宝六载(747年),圣人命王忠嗣不惜代价强攻石堡城,王忠嗣抗命不从,李林甫趁机构陷,王忠嗣被贬为汉阳太守。 庭州漠漠、汉水悠悠,直到王忠嗣中毒身亡,二人再未见面…… 为不负族兄的一片苦心,王正见对王霨的身世闭口不提,连枕边人裴夫人、张夫人都蒙在鼓里,两人只以为王霨是郎君与崔凝的私生子。 温柔和顺的张夫人还好,对崔凝、王霨客客气气;醋海翻波的裴夫人横眉冷对,欲置之死地而后快,引发无数风波。 闻喜裴氏扎根三晋千年,人称“豪杰俊迈,摩肩接踵;名卿贤相,茂郁如林。”虽略逊于五姓七望,却也是大唐响当当的名门世家。 裴夫人乃长房嫡女,身份娇贵,难免气盛。不过王正见弘毅宽厚,婚后将后宅之事悉数托付与裴夫人,二人倒也算得上琴瑟和鸣。 王正见纳张夫人之前,郑重其事告知过裴夫人。裴夫人深知武威张家意在攀附太原王氏,而夫君可因之拓展在碛西的人脉,故她暗中派王沛忠将张家里里外外摸得一清二楚后,点头同意让张夫人入门。张夫人诞下王绯后再无所出,裴夫人对她倒还和颜悦色。 从天而降的崔凝母子对裴夫人而言可谓晴天霹雳,她本以为自家后宅固若金汤、夫君之心尽在指掌,孰料威胁来得猝不及防。恼羞成怒的裴夫人需要一个明明白白的解释,可王正见偏偏无法给她一个明晰的说法。 闻喜裴家立足河东,靠得不仅仅是仁义道德,裴夫人自幼耳濡目染,有的是心机和手段。一时间,明枪暗箭齐飞、阴谋诡计横行,夹枪带棍的鬼蜮伎俩接二连三向王霨袭来。 孰料王霨吉人天相,碎叶城外坠马昏迷,竟得天授之慧;西郊马球场遇险,以车阵破马匪。入朝为官以来,一桩桩、一件件,手段虽还稚嫩,却天马行空、羚羊挂角,聪明睿智若高翁、心机深沉如李林甫,也常猜不透王霨之用意,令王正见深感青出于蓝。 愈发难得的是,王霨智过万人,却不失赤子之心,奉国以贞、事君以忠、事亲以孝、交友以信,他知道身世后,侍奉王正见益发恭敬,得子如此、夫复何求! 本来王正见颇为担心两个儿子的关系,毕竟裴夫人和王珪没少给王霨下绊子、捅刀子。东宫封王珪为素叶军监军,挑拨离间之意昭然若揭。 驻守南阳之时,王正见最忧心的并非来势汹汹的曳落河,而是驻守睢阳城的王珪、王霨二子。 两地本有驿站相通,可自叛军南下,沿途州县叛降不定,曳落河轻骑四处,驿道时断时续,来自素叶军的信鸽也日渐稀少,王正见无法及时了解睢阳战况,愈加担心。 幸好公孙门子弟善乔装易容,苏十三娘数次夤夜潜入防守严密的曳落河营地,虽未能成功刺杀田乾真,却及时摸清叛军动向。数日前,苏十三娘侦知,叛军大营看似灶台不减、营帐依旧,马嘶声却稀疏不少。北庭军斥候与公孙门弟子四下侦查,终于觅得田乾真率军东进的痕迹。 王正见当机立断,命大军出城踏破叛军营盘,解除南阳之围,然后命北庭副都护元载留守南阳,自己亲率万余精骑,追杀曳落河而去。苏十三娘则带着公孙门弟子和北庭斥候,一马当先,不断探寻叛军的蛛丝马迹。 行军途中,王正见放出信鸽告知素叶军田乾真部动向,却迟迟得不到回音。而曳落河本就先行一步,更兼马疾如风,王正见顾不得等王霨回信,唯有日夜兼程,循踪追赶叛军。 五月初三午时(中午十二点),北庭军抵达睢阳城西五十余里时,斥候突然失去曳落河的行踪,正寻觅间,气喘吁吁的柳萧菲不约而至…… 第110章:碧波尽染英雄血(十一) 霹雳一声波澜生,烈焰万丈宫阙倾。 “霨郎君!”柳萧菲的焦灼惊呼,比滔天热浪更早令沉醉往事的王正见惊醒,他下意识后退数步后举目一望,只见行宫后殿已然化成一团烛天烈焰,半空中却依然有火球呼啸而来,或砸入楼台之间,点燃片片火海;或坠入河渠之内,灼起阵阵白雾。 突如其来的火攻令素叶军防不胜防,行宫内惨叫声此起彼伏。 “霨儿!”惊慌失色的王正见,正欲冲进火海,却听有牙兵在宫墙上喊道:“节帅,珪郎君所在的战船也着火了!” “会水的,快下水救素叶水师。其余人,随某去救霨军使。”嗓子嘶哑的王正见稍加犹豫,便有了决断。 “王都护,叛军用的是猛油火。”嗅觉灵敏的柳萧菲早已闻到熟悉的味道:“素叶军工兵营带有车醋……” 沙土能灭猛火油,醋也有类似功效,此等核心机密王正见自然知晓:“汝带人速去取醋,某先去找霨儿。”他伸手猛地挖了把湿淋淋的泥沙,洒在铠甲之上,毅然冲向火海。 北庭牙兵见状,急忙挥刀割断战袍,裹起沙土,护卫主帅奔赴火场。 疯狂的烈焰若挥舞着利爪的巨兽,所到之处,碧树红花瞬间焦黑、峻宇雕墙顿时倾颓,转眼间,行宫后殿便轰然而倒,横在渠面的铁索应声落水,黏住素叶水师的蜘蛛网土崩瓦解,只是素叶军的战舰早已伤痕累累。 “霨儿!”后殿倒塌扬起的滚滚烟尘令王正见愈发焦灼,他猫着腰,用战袍捂着口鼻,疾声呼喊。 不时有浑身着火的士卒闯入王正见的眼帘,有的在地上翻滚、惨叫,有的已变成焦黑的尸体,与烈焰和泥土凝为一体。王正见此刻顾不得分辨他们是素叶军还是平卢军,他全神贯注于寻找身形与王霨相近的伤者,既期待又害怕。 北庭牙兵不停地挥洒泥土,竭尽全力扑灭逼近的火魔,护卫王正见的安全,饶是如此,王正见的髭须还是被火舌咬掉了大半。 “霨儿?!”在距离后殿百余步的地方,王正见终于依稀瞧见个少年,一动不动倒在火势渐熄的廊墙脚,甲袍上处处冒着火苗。 王正见不顾牙兵阻拦,箭步上前,胡乱拍灭火焰,一把将少年翻了过来。少年的脸已被烟火熏成黑炭,细若游丝的呼吸声时断时续。王正见用颤抖的手抹开少年脸庞上的浮灰,才擦清眉眼一片,王正见便知他并非王霨。 “水……水……”少年痛苦低吟,喉咙里仿佛堵满尘埃。 “也是个可怜的孩子,若无战争,他本该在黑水河畔的草甸牧马驯鹰……”王正见此时已从残存的铠甲辨认出少年来自靺鞨部。 “节帅小心!”不待王正见感慨完,背后兀然响起牙兵惊恐的呼叫声,他正疑惑间,廊墙隆然而倒。飞身而起的牙兵们挥刀舞拳,竭尽所能拦截砸向主帅的砖石瓦木。 “老了……”烟尘散开,咳嗽不止的王正见捶了捶腰:“可拼了这把老骨头,也得找到霨儿,不然怎么向族兄交待……” “节帅,他死了。”忽有牙兵道。 “霨儿死了!?”王正见心一沉,旋即意识到牙兵说的是倒地负伤的靺鞨少年。少年的头被碎砖击中,再无呼吸。 “魄散珠胎没,芳销玉树沉。露文晞宿草,烟照惨平林。”悲恸不已的王正见伸手将少年双目掩上,胸中愈发憋闷,咳嗽不止。 “节帅,前面火势太猛……”一名牙兵担忧道。 “尔等可退出行宫,不必随某涉险。”王正见淡淡道。 “某誓死追随节帅,岂能畏难而退!”牙兵急道。 “救霨儿乃吾之私事……”王正见摆了摆手,决然向前。 狂风乱帆影,飞火搅流星。 一颗硕大的火球呼啸而来,狠狠砸入行宫后院,刹那间,王正见一行的来时路被烈火断绝。 “保护节帅!”牙兵们将王正见围在正中,奋力扑打火苗,无奈赤焰熊熊、烈火滔天,眨眼间,就有数名牙兵被烫伤。 “汝等速速逃命去吧……”神情憔悴的王正见淡然道:“此天命也,非战之过,王勇自会为尔等澄清护卫主帅不力的罪名。” “节帅何出此言!”牙兵们毫无独自逃生的念头:“某等誓与节帅同生共死!” “万勿如此!尔等留得有用之身,才可助圣人讨贼戡乱,才可助霨儿……”王正见话未说完,蓦然想到,王霨或已早一步葬身火海,顿时万念俱灭、心如槁木。 眼看王正见一行就要被火苗吞噬,浓烈的酸味扑鼻而来,火势随之受挫。 “父亲大人,汝在何处?”王霨和王珪声嘶力竭的哭喊,在王正见耳中却不啻于仙乐。 “珪儿、霨儿,速来助某!”王正见抖擞精神,高声回应。北庭牙兵喜极而泣,扑火的动作不由快了几分。 漫天尘土嚣、刺鼻酸味扬。 “珪儿、霨儿!” “父亲大人!” 王正见一手搂一个儿子,父子三人抱头而泣。周遭满面尘灰的牙兵们也暗暗松了口气。 “尔等是如何脱身的?”王正见强忍腰背剧痛,擦了擦额头的汗珠。 “史思明早料到某等会猛攻行宫,故在各殿中藏了数十桶猛油火,待吾军杀入,从通济渠东齐射火球,将大半离宫付之一炬。” “猛油火的气味汝再熟悉不过,怎会不察?” “史思明将木桶封得严严实实,走入殿中某才嗅得一丝异味。” “烈火焮天铄地,吾与北庭牙兵左冲右突,始终不得靠近后殿,也不曾见尔从火海逃出。” “令父亲大人身涉险地,吾罪深矣!”王霨羞愧不已:“某本以为将葬身火海,幸而灵光一现,觅得铁链穿墙而出的孔洞,逃出生天。” “父亲,水火皆无情。霨弟陷入火海之时,某翻船落水,也难受得紧。”王珪嘟囔道。 “汝不是安然无恙吗?”王正见咳嗽数声。 “某率素叶将士连穿数道孔洞,爬上河堤,正巧遇到兄长等人在水中呼救,遂下水救出兄长。父亲大人,行宫尚在叛军投石机射程内,此地不宜久留。”王霨扶起王正见向外走:“史思明之计环环相扣,引而不发背后,是动若雷霆的一击必杀……” “祸莫大于轻敌……”王正见抹去嘴角的血丝:“平卢军南下以来未经恶战,兵力甚为齐整,虽在睢阳城下受挫,然其人马折损亦有限,且史思明老谋深算,退兵之际必留后招。珪儿轻敌出击,殊为不智。” “父亲……”王珪忍不住抱怨道:“某小有斩获后正欲鸣金,霨弟却强令全军追杀,致使素叶军陷入叛军的圈套。” “兄长所言甚是,某不该冒然追击。”王霨叹道:“只是李晟传来的消息实在骇人,吾明知山有虎,也不得不向虎山行。” “李晟发现了什么?”王正见虎目圆睁,他清楚,能让王霨惊骇的事并不多…… 绿荫芳树合,蕊珠如火开。 通济渠东岸树林中,几株石榴树上布满千百朵照眼明的红花,与对岸烛天烈火相映成趣。 身形消瘦的史思明摩挲着颚上寥寥无几的胡须,冷冷笑道:“骄兵必败,素叶军屡挫范阳军,气充志骄,早犯兵家大忌。今日之后,名动天下的王霨将是平卢健儿的手下败将!” 兴致勃勃的史思明伸手捻了朵殷红胜血榴花,见枝叶间有子初成,抛下花朵,摘了颗尚未长成的石榴,随口吟道:“三月四月红花里,五月六月瓶子里。作刀割破黄胞衣,六七千个赤男女。” “黄袍衣……”史思明手上略一用劲,石榴果破裂而开:“轧荦山,汝昼思夜想的就是披上圣人的黄袍衣吧。” 鸢肩伛背、钦目侧鼻的史思明比安禄山早出生一天,他们从小一起光着屁股长大。两人都是营州杂胡,通晓六蕃语言,长大后一同混迹于互市,担任穿针引线的牙郎。后又一起投在幽州节度使张守珪帐下担任捉生将,均以悍勇狡黠闻名军中。 与口若悬河、长袖善舞的安禄山略有不同的是,罕言寡语的史思明并不擅长巴结上司、交接同僚。并非他心智愚昧,而是其七窍玲珑之心皆用在对阵破敌之上。可正因为此,史思明升迁之途比安禄山要慢上不少,直到李林甫与王正见联手提议出将入相,他才侥幸从朝堂乱斗中捡得平卢节度副使、知留后事一职,并依附上风头正劲的盛王。而那时安禄山早已兼范阳、河东节度使多年,并被敕封为东平郡王。 独领一镇后,生杀予夺的美妙滋味令史思明食髓知味,唾手可得的从龙之功也令他不再对安禄山唯唯诺诺。故范阳军举旗南下之际,史思明并未听从安禄山一同起兵的邀请,而是坐山观虎斗。若唐军节节败退,平卢军将西进云州,渡河杀入关中;若范阳军力有不逮,史思明不介意率领三万精锐直捣幽州! 第110章:碧波尽染英雄血(十二) 可惜数月前,盛王一夕身死,太子李亨接任天下兵马元帅,史思明攀龙附凤之途陡然而断,长子史朝义也险些丧命乱军之中。 突如其来的变局令史思明不得不另辟蹊径,重觅良策。范阳军一部虽趁盛王身死杀入关中,可惜功归一篑,未能攻破潼关。短暂混乱后,唐军在哥舒翰统帅下迅速稳住阵脚,致使安禄山主力止步于崤函山道,望长安而不得。 潼关未破、关中稳固,平卢军若独自西进,风险重重。况且西行必经之地云州尚在朔方军包围之中,回纥部又在北方虎视眈眈。 思来想去,史思明决意南下洛阳,以臣服之态赢得安禄山的信任,并劝其攻掠江淮,斩断唐廷粮饷来源。 平卢军的投靠对安禄山而言可谓雪中送炭,既解了后顾之忧,又增添了生力军,困于雄关之下的范阳军士气大振。安禄山投桃报李,命史思明全权指挥攻略江淮之战。毕竟诸将皆知北强南弱,江淮守军不过是些孱弱不堪的州县团结兵,而江淮又是大唐富庶之地,攻伐江淮准能吃得满嘴流油。 史思明倒是没那么乐观,江淮守军自然不堪,然其地江河纵横,不利骑兵作战;且唐廷一方又不是傻子,肯定会调兵遣将,加强防御。 史思明料到南征不会一帆风顺,但他并未想到,南下之路竟然如此坎坷,刚出门就撞上硬骨头。 睢阳城乃宋州治所,南控江淮,北临河济,彭城距其左,汴京连于右,实乃东南襟喉。夺下睢阳,方能顺通济渠南下,攻伐彭城、临淮诸郡,进而攻克扬州。 史思明本以为睢阳可一鼓而下,孰料千余守军在张巡带领下奸计百出,生生拦住了平卢军的攻势。不过张巡手下兵微将寡,史思明坚信睢阳的抵抗不过是徒劳的挣扎,即便再来三两万唐军也不在平卢健儿话下。 素叶水师的横空出世,彻底打碎了史思明的美梦。早在营州之时,史思明就留意到王霨一手打造的素叶军步骑兼备、器械犀利,具有不俗战力。可史思明从不知素叶军暗中还编练了一支水师。 更为恐怖的是,素叶水师船坚砲利、训练有素,进若蛟龙出水,一击翻江倒海;退如金鳌归海,刹那一舸无迹。平卢军七拼八凑的战船,根本不是对手。 失去对水网河道的控制,平卢军不仅无法将临渠靠水的睢阳城困死,反而时时面临后路被抄的风险。神出鬼没的素叶水师令史思明甚是忧虑,他权衡数日,终于定下退兵之策。 当然,史思明从来不是轻易服输之人,在营州苦寒之地,随随便便就放弃的人只配给人当牛做马,唯有坚毅不拔之辈方能出人头地。故而撤退之前,史思明令平卢军布下重重陷阱,并以飞鸽将曳落河调至睢阳附近。若素叶军贪吃咬钩,不死也要让它脱层皮;若王霨谨慎不追,对史思明的大计也无所妨碍。 年轻气盛的王霨果然中了平卢军以退为进的圈套,高大笨重的战船困于铁链网中进退不得,成为活靶子。更妙的是,急于脱困的素叶军果然强攻离宫,自投罗网。 “王霨鼓捣出来的石砲果然好用,可惜,轧荦山眼模糊了,心还精明,不肯多给某石砲……” 史思明清楚,眼下他与安禄山看似亲密无间,但早在他就任平卢节度副使、知留后事之时,曾光着屁股一起长大的两人已芥蒂暗生、嫌隙渐长。田乾真名义上归平卢军统辖,可史思明相信,曳落河随同南下不无监视之意。只是安禄山尚依赖平卢兵马的襄助,故而让曳落河与平卢军兵分两路、若即若离,以免适得其反。 “碍手碍脚的家伙,你们和北庭军自相残杀吧。”史思明厉声道:“传某军令,田乾真、史朝义依计调转马头,缠住敌军。渠东诸部,速速过河,齐攻素叶军!” 史思明飞身上马,正欲挥鞭,却听斥候急声禀道:“节帅,渠南三里外有楼船逼近,从旌旗看应是永王李璘。” “没上过沙场的李家纨绔,知道如何带兵布阵吗?只要打垮王正见父子,李璘将束手待毙!”史思明不屑道:“搂草打兔子,打中个皇子也不赖!但愿王正见别临阵脱逃……” 骄阳旌旗万马,熏风鼓角千帆。 “某本想擒住一二平卢军武将,印证李晟所见。目前观之,平卢军进退有度、从容自若,可见史思明留有余力,并未全力进攻睢阳。由此可知,史家父子并不甘心唯安禄山马首是瞻,李晟所报确凿无疑,并非敌方故布迷阵。既然如此,穷追猛打徒劳无益、于事无补,不若收兵回城,从长计议。不过史思明狡诈如斯,退兵亦非易事,必须小心应对。” 平卢骑兵与曳落河掀起的滚滚沙尘固然骇人,但王霨岂是贪生怕死之辈,只因看破史思明的真实打算,他坚信已无必要与平卢军玉石俱焚。况且王正见嘴角不断有鲜血渗出,可知其伤势远较所言要重,王霨绝不愿冒丝毫风险令父亲身处险地。 “父亲大人……”王霨正欲请王正见鸣金收兵、交替后撤,背后却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王都护、霨军使,永王殿下有令,命北庭、素叶二军缠住叛军,待江陵诸军里应外合,全歼史贼!”来不及下马的高仙桂气喘吁吁,衣不解甲的南霁云紧随其后。 “殿下此刻身在何处?带有多少兵马?”王霨对李璘的横插一脚有些不耐。 “霨军使,永王亲率万五江淮义从和两千于阗轻骑破浪而来,距离行宫不过三四里地。”高仙桂听出王霨对李璘的一丝怀疑,忙道:“殿下听南校尉言素叶军陷入埋伏,急令全军升帆来援。” “高别将所言不差。”汗流浃背的南霁云道:“殿下担心逆流行舟太慢,故命卫别将、张明府一人双马,先行而来。” “幸有卫别将和张县令,某才躲过一劫。”王霨叹道:“只是史思明连施奸计,吾父受伤、士气已沮,鏖战无益……” “霨儿退下。”王正见不待王霨说完,朗声道:“永王殿下奉诏节制江淮诸军,某与犬子自然依令而行。” “父亲……”王霨前世记忆中,坐镇江淮的李璘因卷入玄肃二帝争权漩涡,与在灵武登基的李亨心生不睦,被忠于李亨的诸将击败,兵败身亡。 关于此段公案,史学界或言李璘意欲割据东南、破坏平叛大局,罪无可恕;或言李亨心胸狭隘,杀弟立威,禽兽不如;或言李隆基命李璘东巡,以分李亨之权,致使骨肉相残……但无论真相如何,王霨对李璘都无法全心全意信任,故高仙桂护送永王离京之时,王霨曾暗中提醒其对李璘要不远不近,怕的就是高仙桂被永王牵连。但急切之间,王霨一时无法将胸中重重忧虑诉说清晰。 “霨儿,汝自入京以来,锲而不舍杯葛安禄山,其源为何?” “安禄山心怀异志,谋危社稷,为天下苍生之祸,某自然要除之而后快。” “何为心怀异志?”王正见厉声道:“不遵圣意、不奉上命,是否为心怀异志?” “父亲大人,吾忧永王不明敌情,使诸军坠入险地,令将士白白送死。” “放肆!”王正见斥道:“汝手下不过数千兵马,便生忤逆之心。若尔拥兵十万,与安贼有何差异?” “父亲……”王霨满腹委屈,却哑口莫辨,他脑中蓦然跳出白居易的“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若数年前安禄山在征讨契丹之战中身死,多半会以“声威振于绝漠,捍御比于长城”留名汗青;若日后素叶军兵强马壮,自己难道会服服帖帖遵从长安的乱命?想到此处,王霨不禁出了一身冷汗。 “高别将,请速报永王殿下,北庭诸军,定将竭尽全力与平卢叛军周旋,助殿下大破逆贼!”王正见鼓起中气,朗声道:“不过平卢叛军兵精马壮,史思明用兵狡诈诡谲,还望殿下万勿轻敌。” “诺!”高仙桂担心地看了眼王霨,上马离去。 “王都护、霨军使,适才东岸人喧马嘶,想来躲在幕后的史思明已按捺不住;西岸平卢叛军与曳落河合流,来势凶猛。我军在行宫遇挫,士气正沮,王、马二将担忧节帅安危,人心浮动,登船退兵实为上上之策。只是军令难违,为今之计,当令素叶步兵高踞大堤、背靠舰船、结阵固守。”良久不言静观王正见父子争执的卢杞忽道。 “卢郎君所言不差……”王正见话未说完,胸腔若破裂的风箱,猛地咳嗽不止。薛雅歌不等王霨吩咐,疾步上前为王正见把脉诊断。 “无妨。”王正见温柔却又坚定地抽回手臂:“用兵之道,奇正相生、虚虚实实,以攻为守、以守为攻,此兵之变也。永王令我军固守,意在里应外合,重创叛军。为黏住平卢军,当示敌以弱。然若一味呆守,徒增敌之气焰……” 第110章:碧波尽染英雄血(十三) “父亲之意,可是以步守堤、以舰为援、以骑巡弋?”王霨不忍心让受伤的王正见劳心费神。 “素叶水师不仅有战舰,还有运输舰可为退路……”王正见孺子可教,甚是欣慰:“传令,命王兵马使、马别将且战且退,引诱敌军至大堤之前。” 行宫烈焰势未缓,风烟滚滚胡骑满。樯橹翻腾波涛怒,杀气腾腾冲云散。 呼吸着混杂尘埃的焦灼空气,史思明催马从浮桥上一跃而起,稳稳落在通济渠西的堤岸上。早在撤军之前,史思明就已命人在离宫之北搭好浮桥。若素叶军追来,便可凭此桥调动兵马、分进合击;若唐军不敢尾随,分开浮桥不过是举手之劳,并不耽误行程。 “李璘小儿还没动?”史思明举着单筒望远镜迅速扫了眼战场,只见浓烟深处,战旗乱卷、人马交错:“行宫里的一把火,当令王正见父子胆寒,不成器的蠢材们怎么还在与敌僵持?” 史思明在牙兵护卫下,驱马靠近杀声震天的战场仔细观察片刻,当即明白为何战况为何依然胶着。素叶军依托数辆战车,龟缩在仅靠行宫的堤岸之上,熊熊烈火成为其右翼的天然屏障,泥泞的土堤则是骑兵最痛恨的地形,渠上残存战舰射出的弩箭石砲为唐军步兵提供密集掩护,逡巡于附近的北庭、安西、素叶诸军骑兵在舰船弓弩射程之内或进或退,纠缠不已却不硬碰硬,令人不胜其烦。 “倒也算得上精妙,可在铁锤面前,小花招毫无用处!看某先斩断北庭骑兵的马腿!”史思明冷哼一声:“全军冲锋,杀!” 平卢铁骑跟随史思明大纛冲杀之际,通济渠五牙战舰上,观阵瞭望许久的高仙桂急道:“殿下,平卢军倾巢而出,某虽不才,愿率于阗骑兵为先锋,里应外合,斩杀史思明!” “不急!”永王一幅风淡云轻、智珠在握的样子:“乘敌之隙,方可摧锋折锐。眼下史贼攻势正猛,北庭军尚有余力,我军此时卷入其中,徒劳无益,当静待时机。” “这哪是什么乘敌之隙,明明是卞庄刺虎之策,难怪王霨对殿下不甚信任。” 腹诽不已的高仙桂却不敢忤逆永王。 离京之前,高力士在张德嘉宅中密会高仙桂,宣读圣人手谕,命高仙桂、尉迟胜、卫伯玉诸将全力协助永王,击退叛军后,将攫升高舍屯为安西大都护、高仙桂为安西四镇节度副使、尉迟胜为安西长史、卫伯玉为安西兵马使。 高仙桂并不清楚圣人为何突然如此器重永王,但从手谕看,圣人俨然愿将安西拱手送给高家,以换取安西、于阗兵马死心塌地支持永王。 当然,圣人的手谕未经中书门下,只是个承诺,能否兑现尚是未知之数。但圣人下如此大的血本,可见他与永王所谋绝非纸上说的那么简单。 “高翁,素叶军兵力远在安西、于阗残兵之上,霨弟之才更胜某万倍……”高仙桂道出心中疑惑。 “霨郎君太聪明了……”面露苦笑的高力士摇了摇手,拦下高仙桂的追问:“仙桂郎君,到江陵后,万事以永王殿下马首是瞻。不过殿下调兵遣将之举,也望仙桂郎君用飞奴及时密报于某。” 高力士的叮嘱令高仙桂汗流满面,圣人对永王既倚重又防范,这趟差事可不好办。 “仙桂郎君,高家兴衰,全落在汝肩上了……” “该死,若霨弟丧命于此,某可如何向霄云交代!”世上唯一能让高仙桂将圣命和责任抛在脑后的,也就是阿史那霄云的喜和忧了。眼见平卢军在史思明大纛指挥下,黑压压冲向北庭军和素叶军,高仙桂压抑不住胸中焦虑,打算再次请战。 “令兄身亡,高家风雨飘摇,切不可节外生枝。”高仙桂的胳膊被于阗国王尉迟胜拽住: “高家……”沉甸甸的责任压得高仙桂喘不过气来,他长叹一声,默然不语。 三军甲马不知数,但见银山动地来。 随着史思明移纛至西岸,成千上万生龙活虎的平卢骑兵铺天盖地而来,唐军防线顿时压力大增,最后几辆四轮战车悉数被毁,庭州砲也被逐一端掉,弓弩手的箭矢消耗殆尽,气力衰竭的陌刀手、刀盾兵面对无穷无尽的箭雨,不得不放弃斜坡,缩在大堤上苦苦支撑、勉强维持,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 游弋在外的唐军骑兵被数倍于己的室韦、靺鞨散骑缠住后,平卢骑兵和曳落河从一左一右,若两柄尖刀刺向唐骑肋部,唐军的骚扰战术顿时难以维系,不得不陷入苦战。 通济渠上,数艘战船从北方顺流而下,迫近箭矢、石弹即将用尽的素叶水师,或射火箭、或挥拍竿,令其无法支援岸上的唐军。千泉号运输船也不得不停靠在五牙战舰附近,不敢接近战场。 “十三娘,请护卫父亲大人和吾兄向南突围!”王霨急道。 “诺!”苏十三娘挥剑道:“公孙门弟子,上马!” “将为军之魄,儿郎们皆在浴血厮杀,吾岂能后退!”王正见怒声道:“苏十三娘,速护霨儿、珪儿离去,此地由某坐镇即可。” “这……”父子二人截然相反的请求令苏十三娘无所适从。 “王都护、霨军使莫急,某有一计,可稍缓敌之攻势。”卢杞冷冷打断父慈子孝的感人场面。 铁马金戈疾似火,霜矛雪甲寒如水。 杀红了眼的田乾真与北庭别将马璘错马而过,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两柄长槊已交锋数回合。二人实力相近、棋逢对手,谁也无法彻底击垮对方。 “和难缠的刺客相比,还是纵马厮杀来得痛快!”左耳生疼的田乾真对数次偷袭自己的苏十三娘痛恨不已:“还有那个左刀右剑的卫伯玉,哪像个冲锋陷阵的大将,活脱脱一长安游侠。” 待马速稍缓,田乾真正欲调转马头、整饬队列,忽听唐军阵中传出雷鸣般的高呼:“平卢史朝英南下青密,已被素叶李晟斩杀!” “青密二州!?”田乾真大惊失色,他来不及细想便喝令曳落河继续催马前行,远离唐军和平卢军。 “素叶军之言可信否?”田乾真暗自揣度,青密二州(今山东潍坊一带)与平卢军治下的营州隔海相望,扬帆数日便至。若平卢史朝英部果真南下,河南道东部诸州将落入史思明之手,洛阳城的东侧将不再安稳。 “阿浩,此乃王正见父子的离间之计,切莫上当!”远远传来史思明声音。 “史思明敢如此大胆?”狐疑不已的田乾真此时无比怀念远在幽州的田承嗣,他实在看不透史思明的虚实。不过他宁可信其有、不敢信其无:“若史思明意在青密,那其南下攻伐不过是个障眼法,令某从南阳赶来助战恐怕来意不善。” 田乾真迟迟不回应史思明的召唤,曳落河迅即察觉出了异样,他们毫不犹豫加快马速,远离战场。 史思明见曳落河越跑越远,冷笑道:“哼,木已成舟,吞下去的肥肉,傻子才会吐出来。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唐廷上下也并非一条心……” 但无论史思明如何想,田乾真的惊恐反应使得曳落河与平卢骑兵的默契配合荡然无存,唐军骑兵的压力随之一轻。势若疯虎的卫伯玉一马当先,率领安西骑兵凿透重重阻碍,高呼“复仇!复仇!”,直奔史思明大纛而去。 王勇见状,当机立断,与马璘二人一左一右,各率一部北庭铁骑,若两条出水蛟龙,沿着卫伯玉冲开的血路,扩大战果。张巡、雷万春、南霁云、李纪等人则带着真源骑兵队、素叶骑兵营、黠戛斯骑兵紧随其后,唐军所有的骑兵在卫伯玉勇猛带领下,自发凝成一柄利刃。 “护卫节帅!”不等史思明发令,平卢牙兵们忍不住鼓噪起来。 “匹夫之勇……”史思明面上故作不屑,却未阻止牙兵呼喊援兵。 “死!”面对密密匝匝的平卢骑兵,卫伯玉的一腔血勇若火山岩浆在体内磅礴涌动,他刀剑齐挥,断长槊、劈马首,浑若砍瓜切菜。 平卢骑兵被这尊所向披靡的杀神吓得胆战心惊,他们试过用弓箭偷袭,可两军人马密不透风挤在一起,并无多少空隙。偶尔有三两支羽箭射出,不是被刀剑磕开,就是被甲叶挡住,根本无法伤害人马俱甲的卫伯玉。 而但凡有箭枝袭向卫伯玉,马璘的反击总是疾若雷霆,有时羽箭还未射中卫伯玉,偷袭之人就已丧命逐日弓下。 “平卢骑兵闪开,射!”史思明毫不犹豫一挥手,密集的破空声盖过了厮杀声,成千羽箭腾空而起,对大纛前激烈厮杀的战场进行覆盖射击。不少安西骑兵应声落马,可倒地更多的还是平卢骑兵。 “可惜吾儿朝英不在,只能用玉石俱焚之策阻拦敌将。”史思明的庶长子史朝义生性沉稳,弓马还算娴熟,却称不上猛将;嫡子史朝英继承了父亲的武勇,平卢军内罕有对手。 第110章:碧波尽染英雄血(十四) “史贼,纳命来!”史思明本以为一波箭雨,足以遏制唐骑的攻势,不料卫伯玉从坐骑上腾跃而起,将横刀飞旋而出,刀锋直指史思明。 “节帅小心!”数名牙兵争先恐后催马挡在史思明身前,舞槊阻拦。只听砰的一声响,不知是哪个牙兵的马槊与横刀撞在了一起,横刀方向一拐,掠过史思明的坐骑向空中飞去。 “断!”马璘瞅准时机,长箭离弦而出,正中横刀刀柄。横刀飞行的弧线随之一变,贴着大纛的旗杆旋转而上,将系旗帜的麻绳切断,长五尺、高三尺的大纛当即飘落坠地。 大纛乃将令之所出、士气之所聚,战前折纛,视为不祥;战中纛落,等同主帅殒命! “收好大纛,撤!”史思明恨得牙痒痒,却不得不下令撤退,否则指挥体系混乱的平卢军将损失惨重。 史思明大纛的兀然落地,令在五牙战舰上观战的永王大吃一惊:“北庭军居然……居然斩杀了史思明!?” “殿下,事不宜迟,去晚了就连汤也喝不上了。”尉迟胜急不可耐道。 “某虽不才,愿为殿下先驱!”高仙桂豪气干云,论沙场厮杀,高家男儿从来无所畏惧。 “壮哉!高别将听令,汝带一千于阗骑兵,为大军先锋,火速出发,传某之令,全军追击!”李璘满面喜色:“某将亲率大队人马,营救王都护,追杀平卢叛军!” 江陵军见平卢军抱头鼠窜,喜气洋洋,也不顾摆什么阵型,一窝蜂朝北杀去,生怕去晚了捞不到功劳。 兵败如山崩,溃散如鼠蚁。 “居然胜了?”王霨望着四散逃窜的平卢骑兵、有序向西撤退的曳落河和通济渠上正扬帆北逃的叛军战舰,目瞪口呆。 “有父亲大人坐镇,史贼何足道哉!父亲,我军是不是应该乘胜追击!”王珪摇头晃脑道。 “胜得侥幸,不可口出狂言。”王正见抚摸着胸口,温言训斥长子:“穷寇莫追……” “永王殿下有令,全军追击!”江陵的呐喊,盖住了王正见的训儿良言。 “父亲,乱命可违否?”王霨忍不住问道。 “乱命,可阳奉阴违,却不可直面顶撞。”王正见面色稍霁。 “这还差不多。”王霨幽幽一笑,高声令道:“素叶军,跟随永王殿下,追杀残敌!” 旌旗蔽空苍鹰飞,黄尘覆渠胡骑疾。 江陵军簇拥着永王松松垮垮追到行宫北数十丈远之时,西边树林里突然飞起了数只苍鹰。 “大鱼总算上钩了!”从林中拍马而出的平卢牙兵校尉史朝英抚摸着落在左臂上的猎鹰,三角眼中闪烁着炽热的光芒:“中原繁华,某再也不想回苦寒的营州了!儿郎们,杀了唐军,金银、珠宝、女人,要多少有多少!” “杀了唐军!杀了唐军!”无数辫发垂肩的靺鞨骑兵举起弯刀、骨朵放声狂呼,纵马斜切进江陵军松散的阵列中,肆意屠杀。 “活捉李璘小儿!”战场之北,史思明的大纛再次竖起,迎风狂舞。星散的平卢骑兵迅疾汇集在大纛附近,重整旗鼓,返身汇入围歼永王的队列中。 “永王危矣!”卢杞一言点破战局之肯綮。 “平卢史朝英部竟然已深入至睢阳?”王霨摸出李晟传来的密信,才留意到信是数日前发出的:“虚实相间、阴不可知,令行禁止、上下如一,难怪能祸乱大唐那么多年。” “北庭健儿,随某向前,拼死救出永王殿下。”王正见急得一口血吐了出来。 “父亲,永王早至,却迟迟不发兵来援……”王霨连忙扶住王正见耳语道。 “吾兄忠嗣岂不知圣人之心,手握重兵却慨然入京,任由刀笔小吏折辱。汝可知为何?” “嗯?”王霨陷入迷惑。 “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吾兄自幼长在深宫,由圣人抚养成人,岂能背弃君父?君父有错,至多直言强谏,绝不能忤逆犯上、不忠不孝。” “不忠不孝……”王霨长叹一声,打定主意,翻身跨上赤炎骅:“王勇叔叔、十三娘,烦请护送家父家兄和张县令撤退,乘千泉山号离开。马别将、卫兵马使、李纪王子、南校尉、雷校尉,请召集北庭、安西、素叶骑兵,随某营救永王!” 不待王正见反对,王霨拔出横刀,拍马就走。王勇、苏十三娘、马璘用眼神交流了一下,当即按照王霨命令行事。 骄虏扬鞭起,风尘暗南国。 “史思明好大的气魄、好大的胃口!”战场西侧,驻马观战的田乾真望着无穷无尽的平卢军旌旗,感慨不已:“平卢节度使辖兵马三万七千五百人,史思明南下洛阳,带了一万五千平卢兵、室韦、靺鞨近万骑。眼下观其旗帜,史朝英麾下的平卢本部兵马亦有万余之数。一万兵马离开营州行至两千里外的睢阳,河北各郡县竟然一无所知,唯有渡海一途。想来平卢军留在营州及各守捉的不过数千人,根本不可能抵御渤海、契丹等部的侵扰。史思明抛家舍业、南渡青密,肯定不会空手而归,安节帅该如何应对呢?” 方才田乾真已派了一队曳落河挥鞭北上洛阳,告知安禄山平卢兵马南渡的惊天消息:“节帅是捏着鼻子认了,还是和史思明翻脸呢?唐廷实力犹在,和平卢兵马内斗,则将东西受敌;若将青密诸州拱手相让,节帅如何镇服各路骄兵悍将;再说了,就是要让,让几个州才能满足史思明……” 头疼不已的田乾真根本没在意,河南道东部的青密诸郡尚在唐廷手中:“罢了、罢了,让高尚、严庄这些满肚子鬼点子的人琢磨吧,某保得麾下儿郎平安就够了。” 打定主意后,田乾真静下心来,坐山观虎斗。唐军有素叶军数千、北庭兵万余、安西残部千余,江陵军近两万。他在怀州、洛阳等地与北庭军尤其是素叶军数次交锋,深知王正见父子麾下的兵马极其悍勇,不在曳落河之下。王勇、马璘均是人中翘楚,南霁云、雷万春等新秀也不可轻视。安西军残部人数虽少,却都是百战老兵,在勇将卫伯玉带领下,足以横扫千军。方才史思明大纛坠地,便是卫伯玉之功。 唐军虽强,田乾真却知其已是强弩之末。自铁锁横渠始,素叶军已鏖战数个时辰,兼之在行宫中遭遇火攻,可谓人困马乏;北庭军疾行数百里,不待休整便投入战斗,后力不足;安西军靠的是一股血勇支撑,难以持久。至于江陵军,不过是些滥竽充数的样子货,根本不够看。 平卢军兵马与唐军相当,却是精锐齐出、藩骑如云。之前战斗中,只动用了史朝义一部与唐军对抗,史思明、史朝英部均以逸待劳。更有史思明诈败,诱使追击的唐军阵列不齐、强弱混杂,难以及时变阵应战。 “难怪要某前来,原来是要骗曳落河替平卢军卖命。”田乾真狠狠吐了口痰,但他不得不承认,史思明设下的圈套一层套一层,比靺鞨人抓野猪的陷阱还要复杂,若无对麾下兵马的足够自信和掌控,绝不可能实现。 鏖战至今,双方的底牌悉数打出,只剩下硬对硬的碰撞,果如田乾真所料,孱弱不堪江陵军瞬间土崩瓦解,北庭、安西、素叶骑兵固然凶猛,无奈人困马乏,虽然一次次击退室韦、靺鞨轻骑的围攻,从乱军之中掩护永王不断南撤,行进的速度却越来越慢,伤亡的人马也越来越多。 通济渠上,江陵军水师在素叶水师协助下,勉强抵住平卢战船的攻势。五牙战舰和千泉山号运输舰则一前一后,停靠在岸,准备接应唐军撤退。 史思明的大纛之下,竟然还留有一支千余人的精骑蓄势待发,显然平卢军还留有后手。 “北庭军、平卢军都不是好相与的对手,两虎相争,某该如何呢?”田乾真手里有近两千曳落河和一千多契丹骑兵,足以有所作为:“史朝英神不知鬼不觉渡海,实在可恶……” 念及至此,田乾真忽然愣住了,他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 血战乾坤赤,氛迷日月黄。 “可恶的史思明,可恨的永王!” 槊血满袖的王霨回首瞄了眼战死沙场的素叶军袍泽,且恨且悔且怒。 恨的是,未能及时察觉史思明的阴谋。一波三折的通济渠之战,可以说是素叶军成军以来,王霨经历过的最复杂、最折磨人的战斗,同时也是素叶军损失最为惨重的战斗。史思明见雀张罗,布下环环相扣、真真假假的陷阱,素叶军阴差阳错,自投罗网。两军交锋之时,素叶军虽凭借器械之利,在战术层面取得不少小胜,却无法扭转战略上的被动。 悔的是,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根据前世记忆,王霨深知永王志大才疏。在之前的历史轨迹中,李璘的谋反简直就是场闹剧,手握重兵却轻而易举被忠于唐肃宗的高适击败。故而当高仙桂传达李璘不许退兵的军令时,王霨第一反应就是抗命不遵。可碍于王正见的训诫,王霨不得不违心行事,致使唐军丧失平安撤退的良机。 第110章:碧波尽染英雄血(十五) 怒的是,永王号称编练江陵新军两万,可除了三千多安西、于阗骑兵,其余皆是乌合之众,逐则忘阵、退则溃散,与民夫相差弗远。若非江陵军祸乱,唐军还不至于败得如此惨。 恨归恨、怒归怒,事已至此,王霨也意识到,若永王李璘被擒,将严重挫伤唐军士气、动摇天下万民平定叛乱的信心。因而他不得不率领精兵强将,一路厮杀,前去营救李璘。 不幸中的万幸,在碛西沙场锤炼过的高仙桂、尉迟胜战场嗅觉甚是灵敏,一见大股平卢叛军从林中杀出,急忙护卫李璘后撤。 与高仙桂接应上后,王霨急令马璘、卫伯玉、李纪护送永王等人先撤,自己则率南霁云、雷万春等素叶骑兵殿后,且战且退。 “到嘴边的鸭子,岂能让它飞了!”史思明马鞭一挥:“杀!” 养精蓄锐许久的平卢精骑千人队在史朝英的带领下呼啸而出,他们对马前的江陵军残兵毫不在意,宛如从九天之上俯冲而下的海东青,直扑永王而去。 “休想!”王霨横刀一指,素叶骑兵催马向右盘旋,在血迹斑斑的地面上踏出一道巨大的弧线,杀向平卢精骑的侧翼。 “杀!”一马当先的王霨挥刀如风,接连砍断四名平卢骑兵的长矛。失去长兵器的平卢轻骑尚未来得及更换近战用的弯刀、骨朵,就被南霁云射出的长箭一一解决。 “还挺难缠!”史朝英桀桀一笑,挥着骨朵,同样向右前方杀去,避开素叶骑兵的锋芒,刺向敌阵的腹部。 “吃我一锏!”压阵的雷万春见状,一磕马腹,冲到中阵,运锏如风,劈头盖脸向史朝英砸去。 “有把子力气,对我胃口!”史朝英挥动骨朵,抵住铁锏,两人如蛮牛般顶在一起,互不相让。两人交战的四周,素叶、平卢两军士卒绞杀在一起,都恨不得一口吞掉对方。 “舍大取小……”史思明低声骂了一句,回头瞥了眼长子,怒道:“愣着干嘛,还不去追李璘。” “诺!”史朝义紧咬嘴唇,匆忙领兵而去。 史朝义的动作并不慢,可他还没来到史朝英与王霨恶斗之地,仓皇逃命的永王已然追上了王正见一行,两股人马汇合在一起,朝停泊在岸边的五牙战舰狂奔。 “不好,李璘要跑了!”史朝义大急,猛抽坐骑,恨不得从素叶骑兵顶上飞过。 从平卢骑兵阵中杀出来的王霨驱马来到堤上,他望见父亲和永王即将脱险,高声喊道:“素叶军,沿着大堤向南撤退!” 心领神会的南霁云、雷万春当即摆脱敌人的纠缠,率领手下突出重围。 斗得性起的史朝英正要驱马追赶雷万春,前方忽而响起密集的破空声,数百箭矢从战舰上飞起,射翻了一片平卢骑兵。 “追李璘!”史朝英拔掉射入肩甲的一支羽箭,色厉内荏地叫嚣道。 “霨军使,舰上的羽箭全都用光了,但愿史思明能知难而退。”碎叶舰上,陈达紧张不已。 鸟出樊笼欲张翼,鱼脱金钩将摆尾。 眼见巍峨的五牙战舰近在眼前,水兵已搭好登船的踏板,策马狂奔的李璘不由松了口气:“累煞某了……” “殿下,叛军仍近在咫尺,请速登舰……”话未说完,王正见又凶猛地咳嗽起来。 “王都护所言甚是。”气喘吁吁的李璘扬鞭催促口吐白沫的坐骑,王正见尾随其后。 “李璘小儿,速速投降!”李璘的战马刚迈上踏板,西边树林中突入杀出一彪人马。 “曳落河?!来得好!”卫伯玉拔出刀剑,催马欲战,风驰电掣的曳落河却毫不在意北庭骑兵的袭扰,旋风般冲向五牙战舰,顶着弩矢冲锋。 “曳落河……”不等李璘反应过来,火箭和牛皮袋已倏忽而至。 “猛油火!”王正见顾不得和李璘解释,朝李璘坐骑的屁股上狠狠抽了一鞭。战马惊嘶一声,四蹄发力,奋然跃上战船,险些将主人摔倒。 李璘的战马刚在甲板上落定,熊熊燃烧起来踏板就轰然而断,坠入河中。若非战马被火吓得退后两步,王正见也要随之落水。 虽躲开水厄,却难避火灾,数枚火箭呼啸而来,王正见周遭顿时火光四起。更多的羽箭则射中五牙战舰,舰身四处冒烟,不少绳索也被引燃。 “快开船,护送永王殿下返回睢阳!”火圈之中,王正见高声喊道。 “开船!灭火!”李璘不顾岸上人的死活,只怕逃不脱。 手忙脚乱开船江陵军水兵并未发现,固定甲板后方拍竿的绳索已被烧得七七八八,当五牙战舰发动之际,绳索戛然而断,装了旋转装置的拍竿歪歪扭扭朝后砸去,轰隆一声巨响,千泉山号运输船桅断帆裂,近半船桨也被损坏。 “撞开素叶军的船,快走!”李璘顾不上责备手下,只想着逃命。 “节帅,快催马跳出来。”王勇迫近火圈,焦急万分,眼上他在意的唯有王正见的生死。 “王勇,某中箭了,汝等奋勇杀敌为重,不必管我。” “跳!”王勇策马向后退了数十步,然后一夹坐骑腹部,乌骊马龙跃而起,跳入火圈。 “节帅!”王勇将腰部中箭的王正见扶上马,然后一拍马背,乌骊马当即明白主人的心意,奋不顾身腾跃而出。 守候在外的马璘连忙将王正见搀下,薛雅歌等随军医师连忙给节帅诊脉、止血。 张巡、高仙桂、尉迟胜、李纪率领各自部众与敌缠斗,卫伯玉则一骑当千,与安西骑兵不断冲击曳落河阵列,试图狙杀田乾真。而在远处,史思明的大纛再次移动起来。 “十三娘,绳索!”满头大汗的王勇急声高呼。 “抓紧了!”苏十三娘抛出绳索后,一待那端吃紧,立即催马加速,紫骍马刚跑数息,绳索就被烈火烧断。不过在烧断之前,王勇已借力跳出火海,只是胡子眉毛被烧得所剩无几。 “节帅!”王勇混不顾身上的伤痛,连滚带爬来到王正见身边。 “王兵马使,节帅急需治疗,刻不容缓!”薛雅歌低声道。 “王勇,莫慌……”王正见强撑着说道:“田乾真去而复返……咳咳……必有所求……咳……某若猜得不错,当与平卢军的突然出现及霨儿的筹谋有关……” 胡马筋骨驰,甲士鏖战疲。 即便勇猛如曳落河,连番恶战也让其马疲人倦。尤其是安西骑兵势若疯虎的猛冲,令田乾真数次萌生退意。但他清楚,对方其实比曳落河更为疲惫,只要咬牙再撑一会儿,胜利肯定属于自己。 “该死的卫伯玉!”田乾真对这个屡屡让自己吃亏的疯子恨得咬牙切齿,却无可奈何。为了避免重蹈覆辙,他甚至一改之前身先士卒的习惯,龟缩在阵中。 “田别将可否停战片刻?”唐军阵中忽然传出齐声高呼,安西军的疯狂冲撞也随之而止。 “止!”田乾真一举手,曳落河缓缓与唐军脱离接触。 “田别将,某乃北庭兵马使王勇。吾家都护伤势甚重,不知田别将可否高抬贵手。” “你我两军各为其主,从南阳厮杀至此,早已是不死不休的局面,某岂会纵虎归山。” “那可否与田别将谈笔买卖?” “尔等性命皆在某掌中。”田乾真冷笑道。 “果真?”王勇哂笑道:“史思明的平卢大军转眼便到。难道汝不想知道,我军为何清楚史朝英南下青密二州。” “范阳、平卢二军亲密无间,某岂会中尔等离间之计。”田乾真嘴上强硬,身体却忍不住向前倾斜。方才他观战之时,忽然想到素叶军竟然早已得知平卢军南渡之事,猜测王正见父子定有阴谋,故而潜行至五牙战舰附近,守株待兔。 “若田别将不感兴趣,何必去而复返。”王勇明白田乾真已然咬钩:“某只求曳落河让出一条通道,让某家节帅先行离开即可。” “成交!”田乾真抬眼一望,见史思明的大纛已绕开素叶军盘踞的堤岸,急命曳落河分成两部,相距一丈余远。他则躲在右侧阵中,观望动向。 唐军阵中当即有三骑奔出,一人趴在马背上,从盔甲看当是受伤的王正见;旁边一骑当是个北庭牙兵;另一骑一袭白衣的小娘子,年纪不过二八,显然不是苏十三娘,应该是负责照顾王正见的大夫。 “送上门的买卖,某岂会不做。”田乾真见他们已行至通道正中,正要下令活捉三人。不料一袭白衣的小娘子素手一挥,一根绳索宛如灵蛇破空而来,随即缠住田乾真的脖子。 “过来!”柳萧菲一拽长绳,毫无防备的田乾真立刻被拉下战马。 “抓住王正见!”田乾真双手攥住麻绳,两脚死死蹬住地面,他不信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能在气力上胜过自己。 柳萧菲确实拉不动田乾真,可加入扮作牙兵的高仙桂后,双方立刻打成平手,谁也奈何不了对方。 距离田乾真最近的曳落河正要挥刀砍麻绳,只见飞刀一闪,便双目血流如注,滚落马下。 第110章:碧波尽染英雄血(十六) 电光火石间,趴在马背上的卫伯玉单手持刀,飞身而起,砍翻数条马腿,跳到田乾真眼前,将锋利的横刀架在他脖颈上。柳萧菲和高仙桂则抛下绳索,拔出长剑横刀,顶住田乾真的腰间。 “田别将,请令曳落河后撤,某绝不伤你。”王勇笑道。 “少废话。”田乾真毫不为动:“汝家娘子屡次三番刺杀某,今日岂会放过我。” “田别将,今日尔若退兵,怀州之仇,吾他日再找你算。”苏十三娘指天为誓。 “怀州之仇?!”田乾真一头雾水,他一路杀人如草,根本不记得怀州的冤魂。 “狼心狗肺的玩意。”苏十三娘啐道:“总之今日某饶你一命。” “当真……”田乾真犹豫不决,此刻史思明的大纛不过两箭多远。 “田别将,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张巡忍不住出言劝道:“一旦史思明赶来,一切都晚了。” “罢了……罢了……”田乾真挥了挥手:“曳落河,向西南……” 可不等田乾真下完命令,不计其数的羽箭宛如一朵乌云,覆盖住了北庭军和曳落河。 苏十三娘和马璘急忙护在王正见身边,挥剑舞槊,将箭支磕飞。 卫伯玉正打算手刃田乾真,只见数枝长箭即将射中柳萧菲,连忙挥刀帮其格挡。田乾真则抓住空隙就地一滚,逃离了高仙桂的控制,翻身上马,一溜烟向南逃去。 “史思明竟然下此毒手。”一股脑逃出数百丈后,田乾真长叹道:“可恶,白忙碌半天,伤了只耳朵,还是没弄清楚王正见父子意欲何为……” 凭风羽箭作鸱鸣,绣旗皂纛戈如霜。 “王都护,你我同朝为官多年,往日无怨、今日无仇,何不化干戈为玉帛。”数轮羽箭过后,史思明确定北庭军几无反抗之力,高声劝道:“令郎颖悟绝伦,远胜犬子,某甚喜之。若你我联手,天下何人可敌?” “史思明,汝死了这条心吧。太原王氏一门忠烈,岂会与尔等同流合污!”王正见用尽浑身力气斥责道。 “王正见,话别说得太早。汝不愿投降,难道珪郎君也不愿投降?”史思明阴笑道:“某听闻珪郎君已与张垍家的小娘子订婚,珪郎君若连人间至妙滋味都没品尝过便要白白送死,岂不可惜。” “父亲大人……”王珪鼻涕都流了出来。 “王都护,以某之力,刹那间便可将尔父子三人捏碎如齑粉。可上天有好生之德,胜负已分,何必再动刀兵。霨郎君脾气拧,某在营州早有耳闻。还望汝好言相劝,以免徒增伤亡。” “也罢……”王正见扶住王勇的肩膀,艰难站了起来:“北庭军,放下武器,退至堤岸。” 他解下腰间横刀,捧在手上,步履蹒跚地向史思明走去。 “识时务者为俊杰也!”史思明哈哈大笑,他翻身下马,远远等着。 王正见一步步,缓缓向前走着。唐军士卒则慢慢后退。 史思明在意的是王正见的名望和王霨的才智,对北庭兵马,得之则喜、不得亦无妨。 “死!”两人距离十步远时,王正见忽然抽出横刀,向史思明抛去。 “自寻死路!”史思明弯腰一闪,横刀擦着他的头盔而过,将盔缨斩断后刺中了一名平卢牙兵。 更多的平卢牙兵急忙张弓发箭,前胸插满箭支的王正见应声倒地,鲜红的热血,流淌在泥泞的大地上。 “跳!”王勇带头,第一个跳入通济渠中,北庭将士纷纷随之跳下。 当王勇踩着水将头露出水面时,他已经分不清脸上的是泪还是水…… “父亲大人……”远处的王霨察觉到战场的异变,撕心裂肺喊道。在其身侧的卢杞不由胸口一疼,险些晕倒。 “该死的王正见!将北庭军、素叶军、安西军,一股脑全杀了!”史思明恼羞成怒。 “与平卢叛军拼了!”双目赤红的王霨不管不顾从阵中杀出,一路见神杀神、见佛杀佛。 “退!用弓箭吊着他。”史朝义根本不管史朝英如何想,带领部下拍马就走。 “以为某是傻子啊……”史朝英也不含糊,当即散开包围圈,不与素叶军硬拼。 王霨麻木地挥刀,他不知自己砍杀了多少敌人,以至于刀刃卷了都未察觉。护在他身侧的南霁云早已用光身上的羽箭,马槊也折断,只剩下一柄横刀。雷万春的双锏倒是结实,可他的双臂已经累得抬不起来了。 “王霨,明年今日,便是你的忌日。”史朝义放声大笑,正要命手下射杀残余的素叶军,北方忽然想起霹雳般的巨响。 “李?”史朝义望着通济渠上乘风破浪而来的巨舰,惊愕不已。 “霨郎君,某来迟了!”庭州舰上,李晟迎风站立,仿佛天神降临。 震电闪云径,千帆破浪轻。 五月初四丑寅之交(早上3点多),云州城南暴雨如注,烟波浩渺的桑干河上,数十艘舰船趁河水汹涌,一举突破横索、铁锥的阻碍。 两千甲士冒雨登陆,直扑岸上朔方军驻扎的行营。奇袭得手后,数骑如箭,疾行至云州城下。 片刻功夫后,云州城南门大开,数千铁骑汹涌而出,与远道而来的援兵汇合,一起杀向城北朔方军大营。 朔方军围攻云州城许久,最初高秀岩曾率兵与李光弼野战,也曾派兵夜袭,但均未占得便宜,遂收缩兵力、固守城池,不敢再出城争锋。 李光弼虽严令朔方军上下勤加防范,然数十日间,叛军一直是缩头乌龟,将士们难免有些松懈。孰料风急雨骤之时,叛军骤然来袭,营盘里顿时乱成一团。 “荔非守瑜,命牙兵列阵,御敌!敢乱某行列者,斩!”李光弼临危不惧,即便隔着层层雨帘,他依然能听出,偷袭的敌人并不多:“荔非元礼,汝传令各营,速速整队,随某杀敌!” “诺!”荔非兄弟驰马去后不久,大营内的朔方军的呼号声此起彼伏,一股股兵马汇聚到中军大帐附近,排成数列纵队。 “杀!”李光弼一马当先:“朔方健儿,岂畏跳梁小丑!” 将为军之胆,主帅冲杀在前,各营岂敢落后,从混乱中迅速恢复过来后,朔方军奋力厮杀,一鼓作气将敌军赶出大营。 叛军见事不可为,急掉头鼠窜,朔方军出营追杀近两里,方才勒马。 “不对,敌军败得太容易了……”李光弼抹去脸上的雨水,似乎要看清隐藏夜幕中的真相。 “火!”朔方军中忽然有人惊呼:“大营着火了!” “猛油火!”李光弼见雨势未停,当即猜到了最坏的可能。 “节帅,火从西北角的辎重营燃起的。”心细的荔非守瑜低声道。 “坏了,中了叛军调虎离山之计!”李光弼心头一寒:“速收拢全军,向西退去。” 不出李光弼所料,朔方军前脚刚刚离去,一万多精骑从北呼啸而来,原本退去的高秀岩部也去而复返,双方显然是要合击李光弼。 “多谢田兵马使,云州军民有救了!”高秀岩下马施礼。 “高兵马使孤城阻强敌,实乃吾军之大功臣。”田承嗣下马叹道:“李光弼鼻子够灵的,可惜回纥人首鼠两端,不肯出全力……” 雷飞箭星落,铁骑荡干戈。 五月初四寅末(早上4点多),素叶城下,突骑施大营内更阑人静,唯有刁斗之声。 昨日突骑施部强攻碎叶城一整日,驱赶俘虏填平了护城河和壕沟,险些用石脂水烧毁城池西门,可惜被葛逻禄人用沙石扑灭,功归一篑。鸣金收兵后,突骑施部人困马乏,饱餐一顿后纷纷安歇。 兀然间,大营外轰隆声此起彼伏,仿佛天雷震震。 “下雨了?”忽都鲁持刀疾步出帐,扑面而来并非狂风暴雨,而是滚滚烟尘。浓烟中,惊慌失措的突骑施武士四散而逃,乱成一锅粥,可大营中却并未有敌人杀入。 “特勤,是北庭军、安西军的旗号,还有河中军……”苏鲁克抄着一面盾牌,挡在忽都鲁身前,他话未说完,就被飞扬的尘土呛得直咳嗽。 “震天雷……”忽都鲁想起妹妹信中的描述,迅速判断出令人惊骇的巨响从何而来。 “斥候为何没发现北庭军的行踪?”忽都鲁对唐军早有防范,不料依然遭遇奇袭。 “北庭军数次侵夺汗国,本就对素叶河谷的门径一清二楚,且沙陀部本就是北庭附庸。” “吾突骑施勇士,恐也比唐军斥候逊色……”忽都鲁已非当年坐井观天的小特勤。 “唐军已至,何去何从,请特勤拿个主意。” “苏鲁克,汝觉得唐军兵马当有多少?” “最多五千。”苏鲁克斩钉截铁道。 “当年王正见带的兵马,应有四五万吧。”忽都鲁苦笑道:“在唐人眼里,吾比父汗还是差得远啊……” “若是寻常五千唐军,或不足惧。然近年来北庭军日新月异,特勤不得不防。”苏鲁克解释道:“且碎叶城中尚有十余万葛逻禄人,之前谋剌逻多被我军吓破了胆,不敢出城,如今有了唐军撑腰,我军已丧失先机。” 第110章:碧波尽染英雄血(十七) “禀告特勤,朱邪尽忠忽率大股兵马逼近素叶水北岸,意欲渡河!” 接二连三的坏消息令犹豫不决的忽都鲁痛下决心。 “撤!父汗当年告我,要壮士断腕;妹妹也讲过当断则断的道理。既然唐军已至,多留无益。” “诺!”苏鲁克松了一口气,功亏一篑固然令人遗憾,可若将汗国复兴的希望毁于一旦,那才是最蠢的选择:“某去安抚将士,准备撤兵。” “退之前,我们得用战车、梢砲给唐军点下马威,免得被其小觑。” “自当如此!”苏鲁克心领神会。 熏风拂寒甲,晨曦透暖光。 “有劳高副使襄助!”杜环与段秀实拱手施礼。 “共纾国难乃某辈之责。”高舍屯摇手道:“吾本就犹豫是否插手碎叶战事,无奈兵微将寡,若非两镇兵马赶来,突骑施人岂会轻易撤兵。” “副使过谦了!”段秀实瞥了眼杜环:“突骑施人兵强马壮,远超某所料,若无河中兵马,恐怕吓不跑忽都鲁。” “吾家小郎君就是爱胡闹。”杜环抚额苦笑,在其身后,碎叶城大云寺的浮屠塔,在晨光中剪出一道美丽的侧影:“朱邪尽忠和谋剌逻多也该到了,某等进城再叙。” “吾奉命进京勤王平叛,不敢延误行程。”高舍屯见碎叶战局已定,拱手辞别,上马之际,他忍不住回身低声道:“某去长安,不知何时才能返回碛西,阿史那节帅志向远大,还望诸君多多留意。” “志向远大……”杜环心中冷笑连连:“谋剌思翰一回弓月城,就驱逐素叶居商号,封锁道路。然小郎君早在碛西诸城埋了数不清的眼线,岂不知葛逻禄小牙的兵马潜伏南下,逼近素叶河谷;李定邦奉命造访沙陀部,意欲借道;阿史那旸率军潜入费尔干纳盆地,埋伏在拔汗那国中。忽都鲁,汝恐难以想到,若非小郎君顾念伊月小娘子,及时传递消息,突骑施人将死无葬身之地……” “差点忘了,杜长史、段兵马使。”高舍屯去而复返:“某离开飒秣建时,听来往大食的商人言,白衣大食国都大马士革正遭黑衣大食围攻,艾布·穆斯里姆麾下的呼罗珊军乃攻城主力。一旦白衣大食被灭,呼罗珊军必将调头东进,不可不防。” “高副使忧国忧民,乃吾辈之楷模!”段秀实满怀敬意施礼道。 “多谢高副使!”杜环也叉手拜道:“据素叶居传来的消息,因中原板荡,回纥、吐蕃等部蠢蠢欲动,康居军赴京之路未必太平,也望高副使珍重。” “唉,好端端的,怎么闹成这般田地!”高舍屯叹息不已,懊恼离去。 “走,会会谋剌逻多去!”杜环抬头望向熟悉的碎叶城。 “杜长史莫急。”段秀实向南指了指,杜环回头一看,只见晨曦之中,数名骑士手持河中军牙兵旗,奔腾而来。 “来的好快……”杜环虽早有所料,但阿史那旸出现的还是比他想象的还要早一点。 露布星火驰,纷至天子墀。 “……儿臣闻:黄帝兴涿鹿之师,尧舜有阪泉之役,虽道高于千古,犹不免于四征……锋刃所加,流血漂杵;弩矢所及,辙乱旗靡。史贼弃甲曳兵而走,我军逐北者,二十里。自午至申,经若干阵,所有杀获,具件如前,人功何能!天功是赖!儿臣璘顿首谨言。天宝十四载五月初三,江陵大都督府掌书记李白上。” 勤政务本殿中,端坐御座之上的李隆基听到史思明兵败如山倒,面露喜色:“江淮安则国用足,国用足则贼可定,永王之功,与天齐高!” “陛下圣明!”殿内群臣纷纷跪拜祝贺。 “王正见身死,素叶军近乎全军覆没,平卢叛军攻占青密二州,永王竟好意思露布告捷。”跪拜在地的李泌腹诽不已:“更糟的是,朔方军在云州城下遭遇偷袭,西退百余里。叛军高秀岩部腾出手来,随时可能西进关中或南下雁门关。大好局面,毁于一旦,孰之过也!” 李泌一腔愤懑,但他明白,圣人不遗余力宣扬永王之功,自然是为了壮朝廷之威名,定天下臣民之心。只是如此大张旗鼓,与当年恩宠盛王如出一辙…… “吾恐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也。”李泌心中暗叹一声,恨不得归隐山林,可国是如蜩如螗,如沸如羹,岂能一走了之:“平叛之战,步步惊心,也不知霨郎君何日才能返还长安……” 永王露布告捷同时,向圣人上了一道奏章,斥责素叶军使王霨不遵军令,肆意妄为,擅自追击,致使素叶军坠入叛军圈套。为营救素叶军,北庭军损失惨重,都护王正见中箭身亡,若非江陵军及时赶到,王霨也将陷入敌手。 李泌当然清楚永王信口雌黄,更知道高力士已将通济渠之战原原本本报于圣人。但圣人对永王奏章所言全盘接受,下诏痛斥王霨之罪,褫夺其河东军兵马使兼素叶军使之职,念其年少无知,且为忠烈之后,留其从五品官阶,命其将王正见灵柩安葬在太原后,回京思过。素叶军幸存将士,悉数编入江陵军,听从永王调遣。 身在华州大营的太子对圣人责罚王霨的诏书毫无疑义,仅提议北庭副都护元载知留后事,统领在中原的北庭兵马,继续坚守南阳,得到圣人认可。 不过据李泌所知,通济渠之战结束后,北庭军的王勇、苏十三娘,素叶军的李晟、南霁云、雷万春、刘骁、李达和幸存的素叶军士卒皆消失得无影无踪,王霨身边只剩卢杞、柳萧菲及数名义学学员。 卢杞虽有功名在身,却毅然辞官。柳萧菲、薛雅歌等学员按大唐律法,只是王霨的仆从,本就没有官身,自然要跟随王霨。永王收到麾下的,唯有监军王珪一人,而王珪本就是以江陵大都督府判官之职兼素叶军监军,永王其实一兵一卒都没捞到手。 而在永王告捷露布抵达长安之前,长安西郊的同罗蒲丽已率素叶镖局的人手夤夜向西,西郊庄园内空荡荡的,仿佛从来没人住过。真珠郡主阿伊腾格娜也随之而去,面对宫中的责问,驻守西郊的沙陀部叶护骨咄支一问三不知…… “……突骑施部望风而逃,碎叶之围遂解。葛逻禄上下感叩天恩,征发控弦之士五万,为陛下前驱,擒杀安贼。俯首恳请陛下赐素叶郡主为葛逻禄可敦,葛逻禄将世世代代为陛下镇守西陲。臣阿史那旸、高舍屯、杜环、段秀实、谋剌逻多顿首谨言……” “素叶郡主和亲!?难怪露布写的质朴无文,果然不是杜环的手笔。”突如其来的消息令李泌内心波澜起伏:“贵妃娘子自缢身亡,王正见战死沙场,再无人能为小鸳鸯遮风避雨了……” “五万骑兵!”圣人按着扶手站了起来:“十步之泽,必有香草;十室之邑,必有忠士。我大唐幅员万里,忠贞之士恒河沙数,何愁叛贼不灭!” “陛下圣明!”群臣再拜。 “传旨,封素叶郡主阿史那霄云为素叶公主,择良日下嫁葛逻禄叶护谋剌逻多。” “霨郎君,风雨如磐,你将如何应对呢?”李泌蹙眉长思,忧心忡忡。 大唐君臣全神贯注平叛战事之时,两千里外的河湟谷地,一支黑压压的吐蕃军队正悄然向北行进。主将恩兰·达扎路恭驻马溪畔,极目远眺,他仿佛看到,山峦叠嶂、云雾缭绕的北方,一座险峻的城堡巍然屹立…… 疏钟平野阔,青柏夕霏凝。 五月初七黄昏时分,华州城外王忠嗣墓园内,仪卫森森、旌旗如云。 太子李亨独自一人立于坟前,双目含泪:“忠嗣兄,某终于能来看你了。吾与汝一同长大,在某眼中,汝才是某之亲兄长。当年吾得居东宫,汝领四镇节度,何等融洽。” 李亨举起酒杯,将醇酒缓缓倒于地上:“可惜,忠嗣兄,汝为何不能听吾之劝,非要在石堡一事上触怒圣人,致使官爵被削、身陷囹圄、横死汉东。” “某推心置腹,为何屡屡有人忘恩负义?”李亨抬眼望向东南,他这几日反复翻阅王珪的密信,逐字逐句推敲,却仍琢磨不清王正见之死,究竟是李璘的无心之失还是有意为之。 王正见虽是太原王氏长房嫡系,却从来都不是东宫一党的心腹,只是前些年权相李林甫逼迫太紧,东宫才俊凋零,李亨不得已将死马当做活马医,对王正见频频拉拢,不惜让建宁王屈尊迎娶王正见的庶女。 王正见对东宫还算恭敬,但在朝堂争斗中,却并未始终与李亨同进退,甚至纵容儿子王霨屡次三番破坏东宫的谋划。故李亨对王正见之死并不是特别在意,且他早已打算用更听话的元载取而代之。 王正见死不足惜,李亨在意的是北庭军、素叶军的精兵强将。经过数年朝争的惊涛骇浪,李亨深深明白,唯有掌握兵马,才能争夺大位。从太宗皇帝到当今天子,莫不遵循此道。 故而对于江淮战事,李亨期望的是大胜叛军、进逼东都;收复洛阳后,将王正见明升暗降,调入华州大营;攫升元载为都护,彻底掌控北庭雄兵。 而今睢阳之战虽胜,却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惨胜,王正见战死、北庭军元气大伤、素叶军片甲不回、平卢军占据青州密州,李亨身为天下兵马元帅,威望因之受挫,收复东都的大计也不得不迁延。 而从王珪密信看,北庭军、素叶军的伤亡本是可以避免的…… “殿下,节哀。”李静忠蹑手蹑脚走上前来:“睢阳一战大胜叛军,建宁王妃临盆在即,良娣也有了身孕,东宫近日喜事连连,殿下切不可沉于哀伤。” “喜气盈门之日,愈哀故人之逝。”李亨泪如雨下:“忠嗣兄,汝早听吾言,何至于阴阳永隔!兄长之子,吾必厚待之,即便顽劣,某亦包容一二。可若其一再再错,兄长可别怪某无情……” 十月胎恩重,三生报答轻。 长安建宁王府内,大汗淋漓的王绯手攥锦被,疼痛难忍。即将为人母的她还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已葬身通济渠畔,自己的丈夫正面临痛苦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