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茱记》 第一回 小货郎 天色蒙蒙亮,公鸡还没打鸣,吴茱儿就起身了。 背街的小院子静悄悄,只听到东屋吴老爹的鼾声跟打呼哨似的,亏得吴婆婆耳背,不嫌老伴儿吵觉。往常这个时辰,老两口早该醒了,吴老爹做了大半辈子挑担子游商的货郎,一年到头睡不得几回懒觉。 初夏来临,一天到晚最舒服的就是天亮前这会儿子。 吴茱儿拿竹棍子支起窗户,借着外头一缕晨光,换上一身青布粗衣,系上腰带,挂上她的竹笛子。把两边裤腿儿都扎牢了,再穿上一双吴婆婆亲手编的草鞋,原地蹦跳了两下,大小刚刚好,淌水踩泥都不怕。富人家里的娘子们才裹小脚,穷人能不光脚丫子就是好的了,缠了足怎么干活儿呢。 院儿里打了半盆水,当成是镜子,她搬了小凳坐下,对着水面梳头。从头皮通到发尾,一下一下数满一百,按照月娘教给她的法儿,不必抹头油,她这头发也养得乌溜顺滑,好叫整条巷子里的小姐妹们羡慕。十四五岁的姑娘家,正是爱俏的时候,头发生得好,没有珠花戴,没有耳洞子,随便掐朵野花簪在头上都是美美的。 头发梳通了,她就学小郎君模样,一左一右窝成两个鬏,拿方巾子仔仔细细地包起来,只留额前两绺碎发。末了,她从怀中掏出一面小铜镜,模糊照出个人影儿来,鸭蛋脸,浓眉大眼,藕白的脸皮儿,咧嘴一笑,露出半边酒窝子,讨人喜欢。 收拾妥当,吴茱儿从堂屋里挑出担子,再清点一回缺没缺东西,这是她头一次独自出门游贩,凡事都要经心。 这一杆挑担是吴老爹今年新打的家伙,老竹子烤了七八遍火,摔都摔不断。前担挑着一口方箱,里头装着三弦、响铃、火不思、唢呐这等手工做的乐器,还有旗子、马镫、绷子、手绢儿这等琐碎,后担挑着一口圆筐,筐里装着皮球、风车、陀螺、傀儡这等小儿玩意儿,又有油纸包的糖果子、炒瓜子、酸梅、杏脯这等吃食,尽是些本地特产。 这一担子怕能有三五十来斤,谁家小娘子能挑得起,从句容县到应天府可不是走两步路就到了。好在吴茱儿身子骨强,懂事儿起就跟着吴老爹走南闯北,更重的她都能提溜起来,何况家里还有一头老驴子,路上能帮她驮一程。 “茱儿啊,”吴老爹在屋里喊了孙女儿,刚刚睡起嗓子都是糊的,“莫慌走,叫你阿婆煮了糖水鸡蛋你吃,填饱肚子好赶路。阿爷另有几句话叮嘱你,你进屋来。” 吴老爹前阵子从河上回来,不小心跌了一跤,伤到筋骨,郎中说是得卧床两个月才能下地走路,这买卖却不能停,停下来一家三口都要喝西北风去。吴婆婆常年生病吃药,家里花销不小,这挑担子的活计只能落在年纪轻轻的吴茱儿肩上。 东屋门推开,头发花白的吴婆婆披着衣裳走出来,她是个病秧子,粗活重活都干不了,多走几步路都要喘,但是烧火做饭还使得。 “阿婆,煮两个蛋吧,要糖心的。” “欸、欸。”吴婆婆满口答应,家里没剩几个鸡蛋,但是孩子想吃,全煮了也不心疼。 吴茱儿将墙角劈好的干柴抱进灶房,帮阿婆架上锅子,再进得东屋,吴老爹坐在床头,伤的那条腿夹着板子伸直了,一动不能乱动,看着就受罪。她拿茶碗倒了水端到他跟前:“阿爷,腿还疼么?” 吴老爹喝口水清清嗓子,拍拍大腿道:“这点子伤算得什么,阿爷年轻那会儿,乘船到过福州,遇上一伙流寇,一刀砍在腿上,皮开肉绽都没喊一声疼。” 吴茱儿眨巴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抿嘴偷笑,不去拆穿他,她记得阿爷上回明明说是一刀砍在背上。老人家到底是年纪大了,吹了牛皮,扭头就忘了。 “担子装好了?”“都装好了。”“钱钞贴身藏好了?”“藏好了。”“多带两双草鞋,防着下雨。”“欸。” 吴老爹瞅着孙女儿一副乖巧懂事的模样,心酸不能流露,叮咛道:“你好歹跟着阿爷东奔西跑了两年,好人赖人都见过的,出门该当心甚个不必多说。只有一样事千叮万嘱也不为过——你到底是个小姑娘,扮得再像也不是真货郎,千万防着有人识破你,起了歹心。走街串巷,莫入门户,卖货易货,都在眼前,寻着人多的地方待,别往人少的地方去,能赚着就赚着个,赚不着早早归家,莫叫我与你阿婆担惊受怕。” 吴茱儿听他一句点一下头:“阿爷放宽心,我脚程快些,跑的勤些,七八日就回来了。”、 “到了应天府,先寻着下处,歇歇脚再往街上去。” “晓得啦。” 吴茱儿见他没了说辞,这才反过来交待他:“我同巷子尾赵六郎说好了,让他每天来咱家挑一缸水,有什么活儿只管吩咐他干,阿婆的药就让间壁芳丫每天来煎,郎中说了您不能下地您千万别乱动弹,安安生生等我回来。” “你这丫头,没得给人家添麻烦。” “阿爷放心,我从应天府回来给他们捎东西呢,都说好了的。”吴茱儿嘴甜又会做人,既是央着别人帮忙,哪有不许好处的。即便是从小玩大的伙伴也不兴白使唤人家。 “我去瞧瞧阿婆。”她站起来往外走,出了东屋,摘下墙上挂的草帽,挑起沉甸甸的货担子,牵上门口的老驴子,望一眼正在灶房忙活的阿婆,轻手轻脚地出了门。 吴婆婆端着一大碗糖水荷包蛋出来,院子里已经没了人影。 *** 明珠王朝国祚至今已过二百个年头,老皇爷去年殡天,新皇登基不过一载,年号天齐,今是元年。 应天府又称南京,乃是留都,古名金陵,下辖江南八县之地。秦淮一带最是繁华胜地,有诗为证——金陵古形胜,晚望思迢遥,白日馀孤塔,青山见六朝。燕迷花底巷,鸦散柳荫桥,城下秦淮水,年年自落潮。 句容县正是南京治下一地,乘船前往应天府,约有半日行程。话说吴茱儿牵着驴子赶到了渡口,寻着一条西去的船舶,找着船老大,说好了七十个铜子儿到江宁渡口,允她的驴子上船。 这一船载了十来个渡客,若干等货物,两前两后四个船把式,眼见吃了水深,船老大拒了岸上搭船的旅人,吆喝起号子,扬帆开船了。顺流而下,一路风光好,几个船把式轮班替换,一边摇着浆子,一边朗朗唱着南风水调: “风吹那个柳花满店香,吴姬压酒呦唤客尝,金陵子弟来相送,欲行不行诶嘿各尽觞......” 船上有人击掌为拍,有人叫好,吴茱儿就坐在船尾,笑吟吟地看他们热闹。旁边的船把式留意到这一个模样俊俏的小货郎,冲她吆喝道:“小哥,见你挑担上有好器乐,何不给咱们拉个响儿?” 见到一船人看向她,吴茱儿连忙摆手道:“那是拿去卖的,我可不会拉弦子。” “少诓人,谁不知你们这些游郞儿最多蹊跷,花样儿多着呢,这样罢,你莫羞臊,给大家伙儿来个曲子,咱们买你担子里几包炒货,可好?” 船上众人一团应和,都很捧场,船把式冲她悄悄眨眼,吴茱儿识得好意,这便大方方站起来,摘了腰上的竹笛,在指间转了个花式,笑道:“拉弦儿我真不会,诸位大哥大娘,我吹个笛子行否?” “使得!” 吴茱儿提气就来了,一曲《紫竹调》悠扬动听,又欢快又喜乐,吹得是这山清水秀、鱼米之乡,赞的是这阳光明媚,秦淮河上。船上有一位大娘怀里搂着个三岁小儿,跟着调子摇头晃脑,乐得不行。 那船把式说的没错,游街串巷的货郎没点子看家的本领,怎么好意思出门。吴老爹就吹得一手好笛子,吴茱儿打五岁就跟他学起来,别看她不识谱,连个宫商角徵都认不得,可只要她听过一遍的曲儿,就能用笛子一模一样地吹出响儿,这能算一门绝活了。 “好好好!” 一连吹了三首,吴茱儿嗓子都干了,停下来喝水,船老大就凑到跟前,先从她筐里抓了一把炒瓜子,问她几个钱。紧随后,一船人多多少少都要了点吃食,三个铜子儿一把炒瓜子,十文钱一小包糖果子,居然卖的没剩多少,那位大娘给小孙孙买了一杆彩纸扎的小风车,又买了个布偶娃娃,吴茱儿索性将剩的那点零嘴当成添头给了她。这下子货担就腾出些地方,能叫她再添置些别的买卖。 早晨出发,日落之前抵达江宁渡口,吴茱儿将货筐挂在老驴子背上,自个儿背着扁担,顺着人潮向西走。渡口有集市,都是住在附近的乡民出来摆摊子,卖鱼的卖菜的居多,这会儿进城的人可不少,等到太阳落山,城门一关,就不许出入了。一更门禁,二更宵禁,不许老百姓在外头街上乱晃,不然巡城的士兵是要抓人的。 吴茱儿趁着这会儿人多,干脆掏出一面拨浪鼓,咚咚当当摇出声响吸引路人,清了清嗓子,厚着面皮吆喝起来:“南来的,北往的,瞧一瞧,看一看咯,娘子买根针,绣个盖头好嫁人,郎君买把扇,好山好水随你看,阿婆买花戴,照照镜子不识人,老伯买陀螺,回家哄儿又哄孙!” 这么清清亮亮的一嗓子喊出来,有趣又招人,转眼间就有几个人围上来,看她卖的甚个杂货。 “这是什么果子,怎么卖?” “小货郎,你这绣花的手帕卖几个钱啊?” “啊呀呀,这木傀儡做的真精细,鼻子眼睛都刻出来了,还学人穿衣裳呢,我就要这个了!” 吴茱儿堆起笑脸,答这个回那个,一会儿工夫就收了百十个铜钱,装进褡裢里叮当乱响。过客多是见她年纪小又生的好,心存善念,有合用的就买下了,不与她为难。可这世上不尽是好心人,若遇上无赖,只见你是个外乡人,先想的却是怎样欺凌,刮下些好处来。 这集市上就有这么一个无赖,人唤洪麻子的,年过三十没娶媳妇儿,成日就带着两个小兄弟到处坑蒙拐骗,坑完了本地人,就去坑外乡人。且说洪麻子下午出门混到现在,一文钱没到手,正要偃旗回家,遥遥望见前头围了一堆人,他就跟那野狗嗅见腥味似的,跐溜一下撵过去。 吴茱儿还在卖力吆喝,突然背后伸出一只狗爪子,揪住了她的后领,拉的她一个踉跄,她拽着驴子才没摔倒,惊魂未定地转过头去,就见一张陌生的麻子脸,凶巴巴地瞪着她,一根手指快要戳到她鼻子上—— “好你个小骗子,上回收了我二两银子定钱,说是要给我捎什么胭脂酒,大爷等了你两个月再没见你来过,今儿可逮住你了!把钱还我,否则休怪你洪爷爷的拳头不长眼!” 第二回 幽兰馆 吴茱儿被那洪麻子薅住了衣领,听他张口诬赖,心下咯噔一声,便知她是遇上了此地的地痞无赖。这种讹诈外乡人的伎俩她不是没见过,先寻个由头说你欠了他的银钱,将你拖住了,再伸手讨要,若是不给他,便要抢你身上的东西抵债,简直是活土匪一般。偏偏这些地头蛇,官府都懒得管,根本没处寻理。 “银子呢!把银子还给你爷爷,那胭脂酒我不要了。”洪麻子一脸的凶相,身后跟的两个小兄弟也挤了过来,一左一右将吴茱儿围住了,一人去拽她的驴子,一人去翻她的箱笼。 过客们见到这场景,一时无法分辨是非,纷纷退避。路边摆摊的乡里人倒是认得洪麻子这无赖,知道他又出来讹人,却无人敢吭气儿,只怕惹祸上身。 “且慢、且慢!”吴茱儿慌手慌脚地牵牢了她的驴子,又去遮她的箱笼,冲着洪麻子急声道:“这位老兄,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呸!”洪麻子扭头朝地上吐了一口浓痰,骂骂咧咧地说:“就是你这个小白脸错不了,废话少说,你还不还钱?” 吴茱儿以往和吴老爹出门也遇上过这种人,为了不吃眼前亏,往往是拿钱消灾。可是她这回出门统共只带了五两银子,这还是县里典史家的太太给了钱让她捎几颗好珠子,真给了这无赖,让她回去怎么交差。二两银子,够买几石米粮供他们一家吃半年了。 “老兄,”她硬是挤出笑脸,“我身上哪里有二两银子啊,与你打个商量,我这里刚得了两百文钱,先给你垫上,等我把货卖一卖,再给你补上,你看行不行。” “你打发要饭的呢!”洪麻子推了她一把,上前去搜她的箱笼。 吴茱儿一跤跌坐在地上,手掌心擦到小石子儿,疼地她呲牙,仰头看着这几个无赖将她箱子里的货件一样一样翻出来扔到地上,四周人朝她指指点点,她胸口一团火烧,涨红了脸,恨自己怎么不会些拳脚功夫,好将这几个无赖暴打一通。 “作死了,尽是些破烂。”洪麻子没找到什么值钱的东西,那老驴子牵走也卖不脱,于是伸手去扯她肩上缠着的褡裢。这口袋里头虽没装多少银子,却装着她的路引子,真叫他夺去了,她连县城大门都进不去,这一趟就算白跑了。 吴茱儿原地打了个滚儿,躲开了他的狗爪子,翻身爬起来,忍着一腔怒火,同他低声下气道:“你们莫抢我的东西,我还你二两银子就是。” 洪麻子冷哼一声,伸出巴掌,“拿来。” 吴茱儿搂紧了褡裢,低着头小声道:“我身上真没有那么些银子,不过我有东西要捎给主顾,你们随我同去,待我收了帐,转手就拿给你们。” 洪麻子大约是瞧着她好欺负,况且他寻思着太阳就要落山,最多半个时辰就要关城门了,只要扣住她人,不愁掏不出银子。 “去往何处?” “就在南岸河边上,离这儿不远。” “赶紧带路。”洪麻子听说不远,更放了心。 吴茱儿见他答应了,暗松一口气,手脚麻溜地将地上的物件儿都捡起来胡乱放进箱笼,牵住驴子,闷着头从集市上走过,后头三个人紧紧跟着,在一片议论声中离开。 待他们走远,人群中不知谁嘟囔一句:“这个挨千刀的,早晚遇上硬茬子,狠狠教训他一顿。” ...... 应天府边上两个县,一个是江宁县,一个是上元县,万岁爷的行宫修建在东面。秦淮河绕着江宁县南边流过,十几里河岸上尽是勾栏画舫,一派歌舞升平之景。 吴茱儿领着洪麻子沿着河岸一路走过去,人烟渐渐稀少。日暮低垂,岸边停靠着不少渔船,渔夫们拖着渔网上岸,高高挽着袖子,露出晒得又黑又红的皮肤。 复行百十步,眼前景象恍然一换,脚下的小路通了大路,一艘又一艘画舫停泊在河面,漆朱漆黄的蓬顶上彩绸飘摇,雕梁画柱好不精致,可想夜间点亮满船灯火,会是怎样一片辉煌。 岸边楼台林立,除几家酒楼茶馆,俱是勾栏院,俗称民妓。朝廷允许民间开设妓院,不过要在当地官府处登记,缴纳人头税。与之相对的,则是城内的教坊司,那是官妓。 都是沦落风尘,无需分个高下贵贱,莫以为那官妓就比民妓要上流。这一带勾栏院中就有一间幽兰馆,临水而建,馆主名号“兰夫人”,乃是二十年前这应天府下教坊司中一位色艺双绝的名妓。 据传,兰夫人出身官家,获罪被贬,她在教坊司时,常有达官贵人一掷千金为博她一笑,更不知多少人愿意为她赎身。可是兰夫人唯独中意了某一位读书人,两人情投意合,约好他金榜题名之后就带她脱离风尘,熟料那书生一去再未复返。兰夫人伤心之余,自行脱离了教坊司,却在这城郊河岸建起一座幽兰馆,收留那些孤苦女子,卖艺不卖身。 且说吴茱儿牵着驴子从勾栏院门口经过,身后几个无赖闻见街上飘的脂粉香气,使劲儿吸了两下鼻子,神情猥琐,洪麻子朝两个小兄弟挤眼睛,落后两步低声道:“待会儿拿着银子,哥几个好去吃花酒,寻个粉头乐呵乐呵。” 吴茱儿听见他们碎碎低语,目光闪烁,望着不远处门庭冷清的幽兰馆,扭头对他们道:“就是前面了,你们在这儿等我,我拿到钱就出来。” “不行,”洪麻子不同意,“万一你小子躲进去不出来了怎么办?” 吴茱儿苦笑道:“你们看看清楚,那是什么地界,我哪有闲钱待在里头。” 洪麻子想想也对,便道:“那你把这头毛驴和箱笼都留下,”又伸出拳头照她脸上比划了一下,威胁道:“你敢跑,等老子抓住你,就将你揍个半死。” 吴茱儿缩起脖子,摸了摸老驴子,便把东西都留下了,两手空空地大步走进前方楼馆。 进门是一面照壁,奇怪是门口连个迎客都**都不见,转过弯就进了大厅,地上满满铺着猩红的地毯,寥寥几个闲客坐在角落喝酒,勾栏内只有一名琴娘正在拨弄箜篌,聊胜于无。 吴茱儿愣头愣脑闯进来,东张西望地寻人。 “咦,小货郎?” 头顶上传来一声娇音,吴茱儿仰头看见二楼围栏处趴着个笑靥如花的少女,红袖昭昭,十指托腮。 “红袖姐姐,”吴茱儿见着她认识的人,面露喜色,连忙说明来意:“我要找月娘,姐姐能不能帮我传个话。” “可是月娘这会儿不在馆内啊,”红袖撅了撅嘴巴,“来了一位贵客,夫人带着她们乘船游河去了。哼,就留了我看家,好没意思。” 吴茱儿没想扑了个空,垮下脸来,红袖瞧着她神色不对,疑惑道:“小货郎,你不去街上赚吆喝,跑到这儿找月娘做什么呀?” “我、我——”吴茱儿犹豫着要不要告诉她,她同月娘相熟,请月娘帮忙打发几个无赖没什么,可是红袖同她不过几面之缘,哪里好意思请人家给她出头。但是她不说,外头那几个无赖怎么办。 红袖瞧出她为难,愈发好奇了,“说嘛,你是不是遇上什么麻烦了?” 被她猜中了,吴茱儿窘迫道:“我一个人出门挑担,在渡口遇着几个无赖,讹着我要银钱,追着我到这儿来了。”她知道馆内养着一班打手,才敢把人往这边引。 “吓,有坏人追你?”红袖低呼一声,惹得楼下几个酒客侧目,她却不以为意,提溜着裙子自楼上小跑下来,一脸兴奋地冲到吴茱儿面前。 “那些个无赖在哪里,走走走,我替你出气。”红袖也才十三四岁,爱玩爱闹,兰夫人又肯惯着她,便把她养出一副古灵精怪的脾气。 只见她一嗓门喊了几个又高又壮的打手出来,催着吴茱儿往外走,出门一看,洪麻子他们还站在原地等她,牵着驴子。 “就是他们吗?”红袖一手叉着腰,一手指着人。 “就是他们。”吴茱儿点点头,红袖二话不说,指着那三个无赖吩咐打手:“去,把他们都给我抓过来。” 洪麻子也看见了她们,瞧着阵仗就知道大事不妙,骂了一句娘皮,转身就跑,几个打手飞快地追上去,转眼间就同他们扭打在一起,东一拳西一脚,场面十分混乱。 这下可把红袖激动坏了,又是蹦又是跳,高声助威:“揍他揍他,踢他的腿啊,哎呦快拉着他别让他跑了!” 吴茱儿有些傻眼,她只想请幽兰馆的人帮忙吓退那几个无赖,没想着红袖直接叫人打了起来,解气归解气,等下可怎么收场。 “红袖姐姐,把他们撵走就是了,别把事情闹大了。” “怕什么,胆小鬼。”红袖斜她一眼。吴茱儿闭上嘴,她不是胆小,而是不愿与人结仇。像他们这一行货郎,又不是跑江湖的,哪儿能快意恩仇,能躲则躲,躲不起就生挨。再大的委屈,都能吞进肚子里,不到万不得已,轻易不肯得罪人。 洪麻子兄弟三个明显不是对手,很快就被几个打手制伏了,反拧着手腕子压了过来,听候红袖发落。 洪麻子心里窝囊的不行,看到把他们诓来的吴茱儿,忍不住气性,破口大骂:“你这脓包,原来这里藏着个姘头,躲在娘们裙底下算什么好汉!” 吴茱儿只是皱起眉,红袖则是冷笑道:“生了一张臭嘴,再骂一句姑奶奶就让人割了你的舌头。” 洪麻子梗着脖子还嘴:“爷爷嘴臭不臭,你得尝尝才晓得,小蹄子,来和你爷爷嘬个嘴儿。” 话声刚刚落下,迎面就是一记拳头,直捣他脸上,他嘴皮子来不及合上,狠狠磕到牙齿,瞬间就尝到一股腥甜,疼地他鬼叫一声,两眼挤泪,咧开嘴,一颗断掉的门牙黏着血晃晃荡荡掉下来。 “啊啊啊!” 吴茱儿收回拳头,甩甩发麻的指头,木着脸看着被她捣了一嘴血的无赖。怎么骂她都无所谓,可是红袖姑娘替她出头,却叫这厮羞辱,不能忍! “哈哈哈,”红袖转怒为笑,捧着肚子,拍拍吴茱儿肩膀,“小货郎,好样的。” 第三回 月娘 幽兰馆二楼雅间,熏香的气味盖不过跌打药油刺鼻。 红袖坐在八仙桌前,托着腮帮子看着吴茱儿擦药,对着她肿成胡萝卜的手指头啧啧称叹:“没瞧出来你这竹板似的身子骨,力气倒不小。”一拳头下去把人门牙都打崩了。 吴茱儿哭丧着脸,她一时热血上头打了人,这会儿后悔也迟了。那几个无赖挨了一顿打,肯定怀恨在心,往后她出门可要小心了。她忍着疼擦罢药,将药瓶子塞好,起身冲红袖作了一揖。 “今日多承红袖姐姐为我出头,且受我一拜。” “客气什么,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才是我辈风范。”红袖一口江湖味儿,真不知打哪儿学来的。“再者说,你是月娘的朋友,那就是自己人。” 吴茱儿露出笑脸,不由地喜欢她这样直来直去的性情,不像她,总要忍着气,憋着劲儿。 “小货郎,外面天都黑了,城门早就关了,我看你不如在这儿将就一宿,明天一早再进城啊。”红袖调皮的时候归调皮,该善解人意的时候也不差。 吴茱儿犹豫了一下,便点头道谢,肚子里咕噜咕噜发出一连串饥叫。红袖掩嘴偷笑,起身道:“那你先坐会儿,我去给你弄点儿好吃的。” 吴茱儿忙不迭地婉拒:“不必麻烦了,我带了干粮。” “不麻烦,我也饿了,你等着啊。”红袖一阵风似的刮走了。 吴茱儿只好老老实实地坐在椅子上,等着她回来。这雅间内外两室,一厅一卧,地上铺着绒毯,墙上挂着字画,桌椅茶几都是好木头,帘幕上绣着富贵花开,架子上陈列着银器瓷瓶。 她扭头打量了一圈,愈发局促起来,低头看看自己脚上沾了泥巴的草鞋,连忙踮起脚尖,生怕踩脏了毯子。好在红袖去没多时就回来了,手上端着一只托盘,放着几盘吃食。 “庖丁厨子随船去了,我让厨娘煮了两碗鸡丝浇面,还有芝麻烧饼,我们凑合吃点儿吧。”红袖放下托盘,取了竹筷递给她。 吴茱儿看着碗里香气扑鼻的油面,暗吞了口水,觍着脸接过筷子,端了一碗面,低头慢慢地吃,尽量不发出声响,免得招她笑话。 红袖倒是随意得很,一边啃着烧饼,一边同她闲聊,“喂,你同月娘是怎么认识的啊?”她只知道这小货郎每隔一段时日到应天府来,都会给月娘捎带点什么,一来二去也有两年了。 月娘继承了兰夫人的衣钵,琴棋诗画样样精通,在这秦淮河上也算是数一数二的清倌人了,多少有钱人家的公子哥想见她一面都难,偏偏对这么个穷小子青眼有加,简直让红袖好奇死了。 吴茱儿咽下面条,舔了舔嘴唇,实话告诉她:“两年前,我跟着我阿爷到江宁游商,乘船途中遇见月娘泛舟游湖,她养得那只波斯猫落到河里,我给捞了上来。” 她说的简单,当时的情形却不是一句话两句话说得清的,两条船隔得不远,月娘船上除了两个小丫鬟就只有一个船夫,那猫儿噗通一声掉下水,吴茱儿听到丫鬟尖叫,只当是有人掉下去了,她仗着水性好,想也没想便一个猛子扎进水里,游到跟前才发现是只猫,顺手就给捞了起来,为此挨了两爪子,挠破了脖子。 “啊,我想起来了,是有一回月娘的酥酥掉进河里,原来是你救的它,”红袖心直口快道:“酥酥可是月娘的命根子,难怪她会结交你这个穷小子。” 说完才觉得这话不是味儿,吐了吐舌头向她道歉:“我不是在骂你,你别恼了我。” 吴茱儿摇头笑笑,根本就没生气。“快吃面吧,等下糊了。”“好!” 饭后,红袖本来安排吴茱儿睡在这间房里,吴茱儿怎么肯,她又不是没丁点见识,这样的好屋子都是客人使银子才能住进来,睡一夜就得把被褥重新换过,她一个白吃白住的,哪能糟蹋人家的地方,有个柴房将就一晚上就不错了。 红袖见她执意不肯,无奈之下,只好让她去睡偏院的杂物间,那里有床有窗子,至少比柴房好多了。 吴茱儿将她的担子和箱笼都挪到了杂物间,老驴子拴在马房,回过头打了一盆清水洗脸。时辰不早,红袖安置好她,打了个哈欠便说去睡了,嘴里念念叨叨:“看样子夫人她们得到天明才回来呢,讨厌,下回再留我看家,我就偷偷跑出去。” 吴茱儿掩上门,将洗脸剩下的半盆水放在床脚,脱了鞋袜,挽起裤腿放进去双脚,水有些凉,她飞快地把脚丫子洗干净,甩甩水珠,蜷起腿儿上了床。 累了一天,她几乎是沾枕头就睡着了,杂物间有股子潮气,却不影响她的睡眠,没一会儿就响起细细的鼾声。 ...... 黎明时分,一艘精致的双楼画舫缓缓地停靠幽兰馆一侧的河畔,船上灯火阑珊,影影绰绰。岸边早有两名水手等候,待船停稳,一名潜入水底固定船锚,一名扛起沉重的艞板搭在船岸之间。 一行罗衫轻绸的粉妆丽人施施然地从画舫里走出来,有者以帕遮面,掩口哈欠,有者说说笑笑,浑不觉累,这些女子,俱是年轻貌美,娇柔多姿,一时间香气萦绕,倩影迷眼,乘着岸边薄薄白雾,若有外人瞧见此情此景,只当是哪里来的一班仙子下凡游玩呢。 前面这一群尚是人间颜色,叫人眼花缭乱,只见最后走出来一位小姐,着一袭碧蓝水袖,翩若惊鸿,举头凝望时,露出一张白璧无瑕的脸盘,西子眉妆,一点绛唇,三分柔弱更有七分幽艳,甫一露面,就将这满船的美色都盖过了。 这位绝代佳人由婢女扶着上了岸,不与姐妹们漫谈,沉默地沿着青石板铺就的阶梯而上,从后门回到幽兰馆。走往茶室的姐妹看到她独上绣楼,出声唤道: “月娘,你不吃了早茶再睡么?” 月娘轻轻摇首,脚步未停。众姐妹目送她进了绣楼,面面相觑,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她这是怎么了,出门的时候不还好好的么?” “换谁拨了一整夜的琵琶,能不使性子吗?哎,夫人不知怎么想的,明明那位‘贵客’不需咱们伺候,夫人偏偏喊了咱们一群人去陪着,结果就连那一位尊荣都没见着,白熬了一宿。” “嘘,这话可别叫夫人听见了。走吧,咱们吃茶去,吹了一夜冷风,我头疼着呢。” 众女相携进了茶室。 绣楼里,月娘坐在镜前卸下发妆,望着镜中的美人,双眸黯淡无光。 “喵呜。”浑身雪白的波斯猫一跃跳上她膝头,卷起尾巴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卧着。月娘轻轻抚摸着它的后背,突然出声问到身后为她梳头的婢子:“你是什么时候被卖到此地的。” “小姐,奴是五岁就被爹娘卖了,起先在人牙子手里讨生,后被卖到此地,多亏夫人好心收留。”虽说都是贱命一条,可进了幽兰馆,总比被卖到戏班子当粉头要好运得多。 闻言,月娘自言自语道:“我八岁时,家里光景还好,爹爹原是青州知县,娘亲也是大家闺秀,后来舅父蒙难,我们一家老小都被株连,男丁发配充军,女子则进了教坊司。恰好夫人与我家中长辈有旧,便花重金将我从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捞了出来。” 可她没有嫁人,便不算从良,依旧背着乐籍,要在这风尘里打滚。夫人常是说,如有一日她遇上个真心待她,又不嫌她出身的恩客,就放她从良。然而她越是等待,就越是明白,那一天遥遥无期。 “歇着吧。” 月娘收起愁绪,却卧床难眠。 与此同时,幽兰馆另一处,吴茱儿却是早早就睁开了眼,她习惯了早起,从不赖床,醒了便一咕噜爬起来,打着哈欠穿好衣服,端着水盆到外面去打水洗脸。 先把自己收拾妥当,换上一双干净的草鞋,再将担子挑出来,去马房牵上吃饱喝足的老驴子,给它挂上箱笼。她站在一墙之隔望着沉睡中的绣楼,踟蹰了一会儿,便牵着驴子转身走了。 红袖这会儿一定还在休息,她只能不告而别,走得迟了,担心那几个无赖昨日不甘心,今天会在路上劫她。 吴茱儿从偏门出来,脚下是一条石子小路,两边草丛上沾着露珠,空气清凉。小路尽头就是河岸,她一眼就看见岸边停泊的那艘高大精美的画舫,晨雾朦胧看不清船上的情形,她只瞄了两眼,便绕道离开。 走出十几步,忽而听到那画舫上传来一阵铿锵有力的乐器声响,她驻足倾听,竟是有人在拉胡琴,那调子陌生又古怪,说不上好听,就像是有人握着一柄威风凛凛的大刀,非要舞出剑的飘逸,别别扭扭的,让人浑身不得劲。 吴茱儿蹙起眉毛,一手摸到腰间的竹笛,蠢蠢欲动想要把这调子重演一遍,可是她手上有伤一动就疼,吹不得笛子只好作罢,暗暗记住了这古怪的调子,日后总有机会试一试。 伴着这一曲古怪的乐调,她牵着驴子渐行渐远。 ...... 日出东方,吴茱儿赶到城门口,有路引子在身,只交了十个铜板就能进城。 城门入口处竖着一面石墙,墙上常年张贴着官府的告示,通知一些要事。告示底下密密麻麻围着一群人,吴茱儿牵着驴子,便没往里挤,再说她不识字,看了也白看,就盯着书生打扮的行人走开,追上去打听。 “这位相公,请问那告示上写的什么呀?” 被她问到这位读书人先是叹了一口气,才道:“还能是什么事,幼主登基,后宫无人,朝廷下发官文要在民间采选,哎,这天底下的女子又要遭殃。” 要问这书生何来的感慨,就要提起太祖在位时候为了杜绝外戚专权,立了一项规矩,历来皇后都是从民间选取,凡是身世清白的良家女子,从十二岁到十六岁皆作备选。 切莫以为这是什么好事,就连寻常老百姓都晓得——宁做穷人妻,不图帝王妃。 要知道送往京城的几千个人选里,最后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个人能够脱颖而出,封后封妃,剩余的那些就凄惨了。运道好的被放回家乡,却难再嫁,其余的不是死在路上,就是被达官贵人私自扣留,沦为玩物。 所以提起朝廷采选民女,老百姓都是又惊又怕,谁都不想把女儿送去任人糟蹋。 书生摇头叹气地走了,吴茱儿又望了望墙上的告示,想起她阿爷一句老话:荣华富贵也要有命享。 第四回 巨阉 明珠王朝自太祖皇帝一统天下以来,便在全国十三行省各设“承宣布政使司”,统辖政事;设“都指挥使司”,掌管军事;设“提刑按察使司”,负责刑法。省下治府,府下治州县。也有例外,比如南直隶和北直隶,位同于省。 这是地方上,而在朝中,权利最大的是内阁,内阁大臣担任“票拟”之事,代替皇帝草拟各类文书。其次是六部长官同都察院御史,六部尚书直接听命于皇上,而御史大夫有弹劾百官的权利,彼此之间相互制衡。 除此之外,另有一股不可不说的势力,即是依附在东厂大太监羽翼之下的官员,恶称“阉党”。当今皇帝身边就有这样一号人物,他深受宠信,善于结党营私,就连内阁大臣都要吃他的亏,此人正是司礼监秉笔大太监兼任东厂厂公一职的巨阉——雄震。 今年皇帝选妃,派到应天府来负责采选民女的正是那雄震手底下的一员宦官,姓曹的太监。 曹太监在宫里不过是个八品的首领太监,到了地方上,却连知府大人都要捧着他,一则他是奉旨办事,二则是他头顶着雄震的金字招牌,谁敢轻易得罪,有道是阎王易惹,小鬼难缠。 眼下,曹太监就下榻在应天知府宋孝辉的别馆中,好吃好喝地供着他,还要派人替他跑腿办差。一晃眼半个月过去了,应天府下八个县的适龄女子统计完毕,从中择选出品貌上等的良家女子,共计三百七十一人。 宋孝辉拿着这份初选的名册,差人将曹太监请到衙门,将这一份名册拿给他过目。 “曹公公,这就是今年备选的采女,你看,什么时候安排她们到一处,你好再筛选一遍。” 曹太监是个白胖无须的中年人,大热的天走两步路就是一身的汗,身后专门跟着两个打扇子的小婢。只见他接了名册放到一边,看也不看一眼,就从袖里掏出一方绿手巾,一面擦着脑门上的油光,一面对宋孝辉道: “这些个庸脂俗粉,宋大人看着办就是了,倒是咱家让你搜罗的美人,可是办妥了?” 宋孝辉一听这茬就苦笑,斟酌着道:“寻着是寻着了,就不知道能不能入万岁的眼。” 曹太监笑道:“这不必你管,把人叫来,咱家先看一看。” 宋孝辉只得答应,让属下去安排,晌午先在应天府最大的百香园摆了一桌酒席,请曹太监赏脸。 酒桌上没找陪客,只他们两个,酒过三巡后,一道菜上了桌,装在一只屉笼里,不冒烟也没香气儿,曹太监眯了眼睛,在宋孝辉的注视下拉开第一层,只见那屉笼里放的不是蟹黄包也不是水晶饺,而是整整齐齐一沓银票,最上面一张印着一千两的大字,落款是宝隆钱庄的花押,这一叠,少说要有两万之多。 曹太监不动声色地打开第二层抽屉,就见里面放着一屉龙眼大小的南珠,个个色泽光线,白润可爱。 再抽出第三层,就只有一张薄纸,乃是地契。 宋孝辉适时说道:“这是孝敬曹公公的,还请你在厂公面前多多替我美言。” 曹太监哈哈一笑,将那三个抽屉一一塞回去,抱到了手边,毫不含糊道:“宋大人的好意,咱家心领了,你放心,雄爷爷知道你孝顺,说不准下一年,您就被调回京城了。” 宋孝辉喜不自禁,连忙给他斟酒夹菜,二人相谈甚欢。酒足饭饱,那厢的美人也都安置好了。宋孝辉引着曹太监到隔壁去看,隔了一层纱窗,窗上凿着小孔,能将那屋里的人看个分明。 曹太监凑到窗前去看,只见一室坐着四个年轻貌美小女子,各有姿色,果然不俗。 “公公以为如何?” “啧,”曹太监皱着眉毛,不大满意道:“美则美矣,却不稀罕,咱家要找的是万里挑一的绝色佳人,这几个还差了一等。咱家都觉得逊色,何况是万岁爷呢。” 宋孝辉道:“不瞒公公,这已经是千挑万选出来的良家女子,再出色的真没有了。” “不成不成,”曹太监离开窗前,摇头摆手道:“这可是熊爷爷交待下来的差事,一定要一等一的才行,万万不可办砸了。再去找。” 宋孝辉神色犹豫,试探着提起:“要说更好的,倒也不是没有,只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都是从那等地方出来的姐儿,”宋孝辉打了个手势,曹太监一听就懂了,转着眼珠子道:“这有什么,只要挑着合适的人选,给她安排一个干净的出身还不容易嘛。” “是这个理儿。” 两人一唱一和,心知肚明。这美人送进京城,是雄震为了哄皇帝高兴,反正又不是奔着做皇后去的,就算是从勾栏院出来的又何妨呢。 谈完了“正事”,曹太监醉醺醺地拎着一只食盒做上轿子走了,宋孝辉送他出门,折回酒楼,方才空无一人的包间里却多了一人,正对着杯盘狼藉的桌面冷笑。 “这等阉奴,又贪又蠢。” 宋孝辉连忙将身后的门关严了,竖指压住嘴唇,对那人低声道:“周兄随我到密室说话,当心隔墙有耳。”自从雄震把持东厂,锦衣卫也成了一丘之貉,他们的耳目遍布天下,毫不夸张地说,他今天在酒桌上同曹太监说的话,几天后就能一字不差地被人记录在纸上,传到雄震案前。 周永知道他的顾忌,黑着脸同他进了密室。 “阁老所托之事,下官已然办妥,周兄可以回京答复。那曹太监从采选当中贪墨的银两,除我今日所赠,另有十万之巨,以此凭证,等到合适的时机,便可为弹劾雄震出一份力。”宋孝辉变了一副脸孔,不似方才在曹太监跟前的阿谀谄媚,反而一脸正气。 周永有所担忧:“只怕此事一出,宋大人难以幸免。” 宋孝辉淡然一笑,大义凛然道:“东林之人,何惧之有。” “宋大人高义,周某佩服。”周永抱拳向他鞠了一躬,宋孝辉坦然受了他一拜,复又问起:“对了,我听说锦衣卫岳东莱也到了应天府,此子乃是雄震手下头号鹰犬,轻易不会离京,不知此行为何?” 周永面露迟疑,他确是知道岳东莱此行的目的,但是未免节外生枝,不曾对宋孝辉提起。 宋孝辉看懂他脸色,心底微微不快:“若是不便说,就当宋某多事了。” “这,”周永不想宋孝辉误会上面瞒着他什么,连忙道:“并非什么大事,告诉宋大人无妨,还请你守口如瓶。” 宋孝辉点点头,心里更好奇了。 “此事说来滑稽,也不是什么秘密,那雄震净身进宫之前,原是此地江宁乡间一无赖,本名熊五,他有妻有女,因为好赌成性,妻子病死,欠下一屁股赌债,为了躲债,他将年幼的女儿偷偷送走,只身一人上京去谋生路,进了宫后又改名换姓,才有今日的雄震。”周永娓娓道来。 “略有耳闻,”宋孝辉沉吟一声,恍然大悟,脱口道:“莫不是雄震派了岳东莱到家乡为他寻女吧!” 周永讥讽地笑了,“正是如此。那阉贼为了荣华富贵斩断了子孙根,只剩下这么一滴血脉,这十多年他在宫里摸爬,不敢露出还有这么个女儿,只怕招惹了仇家。今时今日,他在宫中一人做大,还惧怕哪个,迫不及待就要寻亲了。” 宋孝辉吃惊不小,一时难以消化,一个太监有了女儿,这叫什么事儿。 周永既说了,便不瞒他,似笑非笑道:“咱们安插在锦衣卫的眼线探听到此事,也跟着岳东莱一起到应天府来了。雄震不是想找他的骨肉么,那咱们就帮他一把。” 宋孝辉一听便知这当中另有算计,不该他问的,却忍不住打听:“阁老如何打算,可有用得着宋某的地方?” “此事若有宋大人帮忙,必然事半功倍,水到渠成,”周永顺水推舟,示意他附耳过来,面授玄机—— “雄震当初将女儿托付给江宁本地的一名妓子,可那妓子早在十年前就病死了,孩子却不知所踪。锦衣卫的人正在遍地寻找,我们已知,那女孩儿年芳十五,脚踝处有一枚红色胎记,形状如同茱萸。我们已经抢在岳东莱之前,找到了几个年貌相符的孤儿,并从中挑出一个最佳人选,在她身上烙下了胎记。下一步,只要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人送到岳东莱面前,诱他上钩。” 周永目光闪烁,得意至极:“这个女孩儿,早晚会有大用。” 第五回 强抢 吴茱儿在江宁县游走了几日,挑着一根扁担,早晨走街串巷,上午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吆喝,晌午就到酒楼和茶馆门前晃荡,到了黄昏就去市集上,趁着人家收摊,淘换一些价钱便宜的小玩意儿,补满了货担,再回到下处歇一晚上。 酒楼和客栈她是住不起的,好在吴老爹城里有相熟的老主顾,能给她腾出一间屋子落脚,一文钱不收她的,回头带了句容县的特产当成谢礼便是。 这天下午,她早早卖空了货,挑着扁担到城东市集上逛了一圈,捡着几样当地特产卖了,打算明日捎回句容。 她算了算身上的银钱,除掉本金足足赚了一两有余,回乡再把珠子送去给典史太太,还能再得二百个铜子儿的赏钱,这还没算她捎回乡里的特产,满打满算,能有二两银子的出息,可把她给乐坏了。 往日买卖也没这么好做,吴茱儿心想这回大概是她一个人出门,没了吴老爹在旁边,城里人瞧她孤零零的可怜,便多些照顾,加上她嘴甜肯夸人,逢人便笑,可不就招了财。 荷包鼓起来,她的心思也活了,琢磨着备一份谢礼,回乡之前跑一趟幽兰馆,答谢了红袖的仗义。吴茱儿边走边想,咬了一大口野桃子,鼓着腮帮子左顾右盼,心里直发愁,走遍集市都没寻着什么好东西,十文八文的哪里拿得出手,贵的她又买不起。 绞尽脑汁,路过铁匠铺子的时候,她眼睛一亮,看到一件好东西。 “劳驾,那一把弹弓拿给我瞧瞧。” 正在炉火上敲敲打打的匠人扭头看她一眼,见是个小货郎便笑了,腾出手来拿了条案上的红皮弹弓给她,说道:“小子眼尖,这弓叉是我在一棵老榆木上千挑万选出来的,顶顶结实,搭了韧韧的牛皮兜子,包管没有裂口,准头更不用说了。原是我弄给儿子耍的,家里婆娘怕他伤着眼睛,倒骂我一通。你若喜欢,八十文钱只管拿去,我再送你一袋儿磨好的卵石子。” 吴茱儿瞧这弹弓做的的确精细,再往他摆摊的条案上扫了一圈,又看中了一柄小巧的怀里刃,同那铁匠讨价还价,连那弹弓一起共出了一百二十文钱买下来。 这弹弓是送给红袖玩的,这怀里刃她留着自己防身,阿爷短日内是好不了了,下回她还得一个人出门,再遇上歹人,总能拿出来唬唬人。 傍晚回到下处,她将身上赚来的银钱又清点了一回,挨着枕头就睡了。 她有一点好处,不论是在哪儿,只要有个躺人的地方就能睡着,说白了就是心宽。这一点十足十似了吴老爹,甭管再大的事情顶在头上,照样吃得下饭,睡得着觉。 ...... 次日,吴茱儿赶早出了城,牵着驴子直奔幽兰馆。 白日里的秦淮河畔略显冷清,幽兰馆门前无车无马,吴茱儿起先没有多心,她将驴子拴在路边的树上,挑着担子进了门,却嗅见不对。大厅里一群姐妹们站的站,坐的坐,一个个愁眉苦脸,换扫四周,竟连一个客人都看不见。 吴茱儿放下扁担,犹豫地出声道:“这是怎么了?”要关门大吉了不成? 闻声,众女没精打采地转过头,正在原地打转的红袖看见她最先叫起来:“小货郎!” 吴茱儿走上前去,又问了她一声:“出什么事了啊?” 红袖垮下一张脸,一副不知如何说起的模样,拉着她坐到角落,小声告诉她出了什么事—— 起因是昨天晚上,知府大人在幽兰馆包场子,招待京城来的客人。月娘被请出来见客,刚弹了一曲琵琶,那京里来的“曹大人”惊为天人,张口就向宋知府要人,非要给月娘赎身,带回去做小妾。 月娘自然不肯,那曹大人当场就翻了脸,砸了一桌酒席,临走前撂下狠话,明天傍晚到幽兰馆来接人,竟是软的不成要来硬的。 若是兰夫人在场,此事倒有周旋的余地,偏偏兰夫人前日出游还没回来,这下可急坏了一干姐妹,生怕今天那曹大人会上门抢人,一大早闭门谢客,连生意都不做了,只想办法,怎样才能让月娘逃过这一劫。 红袖急红了眼睛,愤愤道:“你没看见那个曹大人,肥头大耳,长的像头猪,他那么大年纪,哪里配得上月娘一根头发丝儿,简直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都怪知府大人,怎么把这等混账引到我们幽兰馆来了,气死人!” 吴茱儿也跟着她一起着急上火,想不到会有这样的祸事从天而降,月娘该怎么办是好。她转转头,没在大厅里看见月娘的身影,小心翼翼询问红袖: “月娘呢?” “在绣楼里,昨晚上进去就再没出来。” 吴茱儿又问:“夫人去了哪里,几时回来,你们没有派人去找她吗?” “夫人乘船离开的,说是七八日才能回来,也没说去了哪里。”坐在不远处的一位姐妹苦笑连连:“况且夫人在应天府的名声响亮,却不见得能镇得住京城里来的大官,我看月娘这回是躲不掉了。” “喂,你说什么丧气话呢。”红袖站起来瞪她一眼,“今天一早不是让人到秦统领府上送信了吗,秦夫人一定不会坐视不理的。” 应天府都指挥使秦统领的夫人,乃是兰夫人的知交好友。昨晚上城门关了,拖到今天早上才把求救信送出去。 “可要是秦夫人也帮不了咱们呢?你昨晚没看到知府大人在那猪头面前都得赔着笑脸,就算是秦统领来了,怕也拦不住。” 吴茱儿越听越觉得希望渺茫,没人拦得住那个京里来的曹大人,月娘这么好的一个人就要被人糟蹋了。 “要不、要不让月娘先出去躲一躲风头?等到夫人回来了,再另想办法。好歹躲过了这一时。”她想来想去只有这么个办法,说完就见所有人都盯住了她,大厅里出现了短暂的沉默。 红袖反应最快,拍着巴掌嚷嚷道:“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呢,可以让月娘先躲起来啊。小货郎,还是你机灵。” “对对对,躲起来先,总好过坐以待毙。” 众女纷纷应和,埋头商量,你一言我一语,最后居然拜托到吴茱儿头上—— “小货郎,你是常在外面走动的人,比我们行动方便。待会儿我们给月娘乔装打扮成个郎君,你带着她一起乘船离开这里,先去你家躲一阵,可否?” “你放心,我们谁都不会把你说出去,到时他上门来要人,我们姐妹们一力担着就是。”谁道风尘女子无情无义,大家同病相怜,平日里打打闹闹是小,患难才能见真情。 吴茱儿咬咬嘴皮,点头答应下来。明知道她把月娘带回去,可能会惹祸,但是要她袖手旁观,她实在做不到。月娘多好的一个人呀,从来没有瞧不起她是个卖货的,待她像个朋友,教她梳头,教她曲子,知道她阿婆有病,到处帮她找偏方,抓药材。 她这时候要是怕事,就是个孬种。 “姐姐们放心吧,我会照顾好月娘。”吴茱儿这一时全然忘了她也是个女孩子,拍着胸脯对众人保证。 眼见事情有了转机,红袖露了笑脸,迫不及待地往后面跑:“我去告诉月娘!” 吴茱儿一口答应帮忙,众姐妹对她的态度又是一变,又是端茶倒水,又是给她拿点心,比招待客人还要热情。吴茱儿哪里受过这待遇,被她们团团围住,温言软语,不一会儿就晕头转向了。 红袖去了一会儿,月娘同她一起出来了,众姐妹正要宽慰几句,却见她们两个神情不对,月娘冷着脸,红袖满眼委屈,像是哭过。 “月娘。”吴茱儿站起来喊了一声,她有阵子没瞧见月娘了,人比上回更美了。难怪那个曹大人一见她就想把人抢回去,换成她是个男人,一定也会被月娘迷住,呸呸呸,瞎想什么呢。 月娘先是看她一眼,后转头对着在场的姐妹们问了一句话:“我若逃了,留下你们该怎么办?” 不等她们回答,便自说下去:“我不见了,姓曹的一定会发怒,再拿你们出气,说不定从你们当中寻一个替我,抢回去作践,你们如何是好。” 众女哑口无言,心里却都怕了。单看昨晚上曹大人的做派,这种事情不是干不出来。 月娘叹了一口气,回头对着吴茱儿柔下脸色,道:“吴小郎,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此事与你无关,你快回去吧。” 吴茱儿这一时心里难受的紧,张张嘴,却没什么可说的。她看着眼前一张张黯淡无光的脸,只觉得自己蠢透了,出了这么个馊主意,让人空欢喜。 “月娘,对不住。”她就只是一个小小的货郎,没本事没出息,朋友有难,丁点儿忙都帮不上。 月娘看到她难过的小脸欲言又止,最后还是狠狠心,吩咐红袖:“送她出门。” 红袖闷着脸,不情不愿地走过去:“走吧,我送你。” 吴茱儿垂下头,一声不响地去挑了她的扁担箩筐,转身跟着红袖出了大门。 红袖将她送到门口就折回去了,吴茱儿没有回头,牵着驴子一步一步地走远了,一轮红日照出她单薄的背影,既孤单又落寞。 幽兰馆中,月娘站在一众姐妹面前,冷艳的面孔上尽是寒霜,毫无惧色,只听她冷笑一声,高抬起精致的下巴,振袖一挥—— “待我梳洗打扮,等着那恶贼上门!” 第六回 好险 话说宋孝辉答应了曹太监要从勾栏院里寻一个真绝色,便将这秦淮河上的名妓都筛选了一遍,最后将目光锁定在了幽兰馆的谢月娘身上。一是这民妓比得官妓更好拿捏,二是这月娘的确有十分的颜色,第三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此女尚是个清倌人,有完璧之身。 宋孝辉认准了谢月娘,就要想个法子把人弄出来。那间幽兰馆的兰夫人据说背后有靠山,他不好惹,便把主意打到了曹太监头上,让他出头,即便得罪了人,也要记在东厂的账上,他好在浑水中摸鱼。 曹太监听说有这么一位人间绝色,压根没防着宋孝辉会坑他,经他几句花言巧语,便答应跟着他到幽兰馆去瞅瞅人,若能入眼,就充一大爷,先把人弄到手再说。 于是宋孝辉就在幽兰馆设宴,京里来的“曹大人”见到谢月娘,乐得合不拢嘴,当即就要为她赎身,不管谢月娘答应是不答应,撂下话来,第二天来接人。 曹太监一门心思高兴寻了这么一位绝色,回京在雄震面前讨好,盼着金乌早坠,月兔飞升。好不容易等到傍晚来临,他带了两个东厂卫番子,又向宋孝辉借了十几个人充门脸,抬上一顶小轿,大摇大摆地出城去接人。 ...... 夜幕下的秦淮河畔悄悄从沉睡中苏醒过来,长河静波如练,华灯次第渐开,画舫离岸,楼船高歌,一水影照婵娟。楼台舞姬,汉宫燕影,有靡靡之音,三盏黄汤入了腹,直叫人糟腌了两个功名字,醅淹了千古兴亡事,曲埋了万丈虹霓志。 幽兰馆门前车水马龙,今日是六月初六天祝节,照例各楼各馆的花魁娘子都要在自家门楼露面献艺,为了一睹谢月娘仙姿,前门楼大厅里人满为患,来得晚了,只能寻个角落站一站。 谢月娘芳华二八,因着两年前她在应天府的百花节上一曲《霸王卸甲》艳压群芳,近两年来风头大盛,连同教坊司的柳风怜与楚青青,被时人封做秦淮三绝,又有人戏称她做琵琶仙,实是赞誉她琴技超绝。 宾朋满座,唯等一人。月娘姗姗来迟,众人只见她云鬟雾髻面如冷玉,簌簌银纱步态风流,竟似个月宫仙娥投了凡胎,叫人等得再久也兴不起怒气,痴痴又呆呆,只恨不能将眼珠子黏在她身上。 白玉勾栏里独一张黄花梨禅榻,月娘抱着琵琶入座,翘起一只腿儿,金莲浅浅露一支,裙摆撒在地上,抬头望着众生痴迷之色,嘴角勾出一抹讽笑,垂了眼,张口一句“奴家献丑”。在座静下,她便拨弄起琵琶,十指纤纤如蝶飞舞,色入了眼,音迷了情。 仍是一曲《霸王卸甲》,却比当年多了一层肃杀,听得人心忐忐忑忑渐渐头皮发麻,一个个从痴迷中醒过神来,再看勾栏内的绝色佳人,竟依稀见个虞姬素影,在她身后刎颈似的。 最后一节低吟落下,馆内鸦雀无声,见那月娘抱琴而起,满面凄冷,望着大门的方向,幽幽一句:“接我的人来了。” 宾客们恍如梦醒,正是一头雾水,忽地门外一阵骚动,一个肥头大耳满脸油光的胖子前呼后拥地走进来,一对眯眯眼黏住了台上的月娘,咧嘴笑道:“让小姐久等,曹某人前来赎身了。” 闻言,在场一片哗然。座中不多得是月娘的追捧者,谁不知道她一身傲骨,立志从良,这番显然是被逼无奈,当即恼火大喊—— “哪儿来的泼才,大言不惭!” “癞蛤蟆肖想天鹅肉!” “谢小姐岂会委身于你这等腌臜,哼!” 曹太监阴下脸,一个眼色甩过去,操着一口北腔阴阳怪气道:“不与你们相干的,休要多管闲事。谁再多嘴一句,爷爷我就让他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儿。” 配合着他的威胁,身后两名番子拔出一截刀鞘,寒光乍现,刺得人胆颤。客人当中有人见识广,眼尖地认出来这两个身穿曳撒的武夫来路,急急忙拉扯住愤愤不平的同伴,四下低声传开了,免得有人找死。 东厂番子,那都是些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的恶鬼。场面很快地安静下来,可见东厂的恶名深入人心,迫于淫威,就连美色当前,都让好汉无胆。 曹太监一副得意的嘴脸看向四周,拿手帕擦了擦脖子上的汗,冲台上月娘半逼半哄道:“小姐识相些,就随我走吧,将来荣华富贵享之不尽,你迟早会感激曹某人。” 月娘原本存着一分希望,能将事情闹大,好让那恶贼知难而退,不料她小觑了对方的来历,到底功亏一篑。美目黯然,心如死寂,再是不甘也知无力挽回,她挽着云袖朝众人欠身一拜,道: “多承诸位关照,奴家今日一去,再别无时。” 闻言,在座但凡有些血性的男子,都是羞愧不堪,几欲张口阻拦,却惮于“东厂”二字,动弹不得。 月娘垂着头走下台子,向着曹太监去了,楼上楼下的姐妹们见状,咬着牙流泪,却都记着月娘先前的警告,莫敢阻止,直见她跟着那恶贼出了大门,红袖跺跺脚,忍不住追了出去。 “月娘等等!” 月娘站住脚,却没回头,听到红袖哭声道:“你、你别怕,等夫人回来,我们马上就去救你。” 曹太监冷笑着睃了她一眼,从袖中掏出一张薄薄的银票,甩在她面前,道:“这是小姐的赎金,拿去给你们当家的吧,往后她与你们再无干系了。” 那一纸钱钞飘落在地,上面不过一百两之数,比不上月娘身价的一个零头,分明是羞辱。红袖恶狠狠地盯着他,直想扑上去挠花他的脸。 “走吧。”月娘冷冷一声,不必人催,率先进了轿子。 红袖眼睁睁看着轿子被人抬走,一边哽咽一边踩烂了地上的银票。后面追出来一班姐妹,生生将她拉住了,哭的哭,劝的劝,在她们身后馆内传出骂声连天。 谁也没留意,门外一个黑咕隆咚的角落里,有道人影看到这一幕,猫着腰,从墙缝里钻出去,偷偷摸摸抄着河边的小路跟了上去。 轿子里,月娘从一默默数到一百,约莫着他们离得幽兰馆远了,自腰上摘下一个香囊,摸出里面一只掌心大小的瓷瓶儿。这里头装的是一丸丹顶红,是她当上幽兰馆的花魁娘子那一天,向兰夫人求来的。就是为了防着有这一天,身不由己之日,拿来了断。 她八岁被卖,已经记得不少事,从云端掉落泥底,那滋味儿她小小年纪就识得,爹爹和哥哥们被发配充军,不知生死,阿娘却是她亲眼看着投缳自尽的,因为受不了教坊司内调|教,为了替爹爹守节,只有一死。 她比阿娘运道好,遇着兰夫人,进了幽兰馆,不必一双玉臂千人枕,一点朱唇万人尝,适才多活了几年。可是人前卖笑,任人意|淫,哪一样她都不能忍,总能梦见阿娘吊死在一根腰带上,突着眼珠子死死地盯着她,好像在问她——为何要活下来,为何要忍辱偷生。 两行清泪从月娘眼角滑落,她握紧了手中的药瓶。服了这药,等她被人抬回去,早成了一具死人,既保住了清白,又不会给幽兰馆招祸。 真死了就一了百了了。 ...... 吴茱儿趴在草丛里,脸上叫蚊子叮了几个肿包,瞧着从她眼前经过的轿子,知道月娘就在里头,心跳到嗓子眼里,硬憋着没有出声。她也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早上被人从幽兰馆撵走,她在河岸上徘徊不去,看着渡口的船走了一条又一条,就是迈不开腿离去。 她心底藏着一股不安,总惦记早上月娘最后看她时的眼神,让人心惊肉跳。思前想后,她决定留下来看看,先进了一趟城里将挑担和驴子寄放在主顾那里,再回到江边,躲躲藏藏等到天黑。 她虽没本事救月娘,至少要看看她去了哪里,不然她过不去这道坎,会愧疚一辈子。眼见轿子走远了,她才从草从里爬出来,胡乱抓了两下脸上的蚊子包,蹑手蹑脚跟在后头,隔着一段距离,不叫人发现她。 可她哪里晓得,她那点儿藏匿的伎俩,早就被两个东厂的番子察觉了,相互使了个眼色,故意落后几步,猛一个转身,拔步朝她藏身之处冲去,一眨眼的工夫就从树后头把她揪了出来。 “哪来的小贼,鬼鬼祟祟干甚!” 吴茱儿吓地脸都白了,被人提着衣领拖到路边,叫都叫不出来。番子们见她吓傻了,皱着眉毛将人提溜起来,快步赶上前面的队伍,高声禀报曹太监: “曹爷,抓住一个小贼。” 两只灯笼提到她脸上,照出她人。曹太监从前面那一顶轿子里伸出个头,借着光看了看,是个眼生的毛头小子,皱了下眉毛,道:“收拾干净,扔进河里。”即是杀了投河的意思。 吴茱儿抖地厉害,看到他们腰上的刀子,脱口喊到:“你们敢杀人不成!” 这一声惊叫,落在后头那顶轿子里,月娘手抖了一下,已经送到嘴边的药丸子滚落在膝头,她惊疑不定,一把扯开了帘子,探身瞧去,只见被人按在地上捂了嘴的那个人,不是早该回乡的吴茱儿是谁。 “你!” “唔唔唔!”吴茱儿看见月娘,突然有了力气,死命地挣扎起来。 曹太监看看二人,回过味来:“小姐认识这小子?” 月娘本是一心赴死,冷不丁一个吴茱儿闯出来,扰乱了她的思绪,她脑中急转,将手中药瓶藏进袖中,不露声色地对着曹太监道:“不要伤她,放她走。” 曹太监歪嘴一笑,好似看穿了什么,晃晃脑袋:“放了他可不行,不过倒可以饶他一命。”说着转头吩咐番子:“将人绑上,一起带走!” 第七回 受困 应天府的门禁和宵禁对曹太监来说等同虚设,宋孝辉借给他一块腰牌,城门守卫了牌子不管多晚都要开门放行,若是撞见城内巡逻的士兵就更不用担心了,东厂番子那一身衣裳,足以让人退避三舍,就算看见他们手上绑着个大活人,也不敢上前多管闲事。 曹太监将人带到江宁城中别馆,谢月娘送去了后院厢房,吴茱儿则丢进柴房关着。 他倒没忙着调|教月娘,人已到手了,他就不慌不忙起来。转头回了上房,招来两个十来岁儿的粉头,坐在庭院里陪酒,别当阉人没了那条根就连色心也没了,越是缺零少件儿的,越是贪想。况且这曹太监有个趣好,专爱狎玩小丫头,花样百出,疯起来甚至玩出过人命,却死性不改。 谢月娘眼见吴茱儿被抓,一条腿儿迈进阎王殿里,硬生生缩了回来,此时被人软禁在房里,却没心思再寻死了。其实人想不开的时候,就那一会儿,缓过劲儿来,再要狠下心就难了。 再者,事情的进展和她想的不大一样,那脑满肠肥的曹大人没有急着玷污她清白,倒给了她喘口气的机会,让她冷静下来,不然她还是得死。 月娘在房里来回踱步,走到门口试探两个看守:“我要见你们曹相公。” “曹爷回房休息了,小姐请回室内,渴了饿了只管喊人。”守门的两个婆娘被上头交待过,要小心伺候她,只不能放她出屋子。 月娘闻言,方知今晚逃过一劫,提着的心却没放下,又打听道:“同我一起进府的那个人呢?” 一个婆娘嘴快答道:“让人关进柴房里啦。”另一个赶紧拽拽她,一面挤眉弄眼示意她不要多嘴,一面敷衍道:“小姐有什么话,明日问曹爷吧。” 月娘二话不说将门关上了,她得想想明日怎么同那恶贼周旋,先让他将吴茱儿放了,再如何保住清白,拖延到兰夫人回来救她。 ...... 吴茱儿两手被捆在背后,让人丢进了柴房,她踉跄几步跌进了柴火堆里,嘶嘶地抽着冷气没敢喊疼,听着门外面落锁,脚步走远了,她才慢慢蹭着墙角从地上站起来,挨到窗子底下,踮着脚往外瞅,外头的树荫遮住了月光,黑咕隆咚的什么都看不见,她干着急没办法。 大嚷大叫行不通,那个曹大人张口就能杀人,为了活命,她窝囊就窝囊点吧。 “唉。”她小心翼翼地挪着步子,踢到一堆干草垫子后一屁股坐下来,想到她差点就被人宰了丢进河里喂鱼,心里一阵后怕,小心肝到现在还噗噗通通直跳呢。 “月娘不知道怎么样了。”她苦着脸,自言自语起来:“吴茱儿你真没用,救不了人,把自己也给搭进去了。”她哪里晓得要不是因为她中途打岔,月娘早就服毒自尽了。这才是歪打正着,救了人一命。 吴茱儿一边懊恼,一边担心,躺在干草堆里,不知不觉竟然睡了过去。第二天醒来,两条胳膊疼地嘎吱嘎吱响,一夜没吃没喝,她晕头晕脑地坐起来,嗓子干的冒烟,脸上又痛又痒,不知被蚊子叮了多少包。 她望着窗外渐渐明亮,只听见鸟叫,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随着太阳升高,柴房里变得闷热起来,她身上出了一层汗,喉咙就像是着火了一样。可这一屋子除了干柴就是草堆,一口水都寻不见。 “外头有人吗?”她实在忍不住,出声喊人。真要渴死她,还不如被人丢进河里喂鱼呢。 “有人吗——快来人啊,救命!”她不得不趁现在还有力气,扯着喉咙大喊大叫了一阵,喊着喊着就破了音,叫出来的声音跟瞎拉的三弦儿似的,谁听见谁咬牙。 不过这声音真管了点用,不一会儿,就有人跑到门外骂她:“你快闭嘴吧,瞎嚷嚷什么,再喊就把你嘴堵上!” 好半天来个人,吴茱儿哪儿能让他走了,扯着破锣嗓子好声好气地搭话:“老哥,劳烦能给我弄点儿水喝吗,这天儿把人关在柴房里,不叫喝水不是得死人吗。我死事小,就怕脏了这块地方,再说了,你们相公只叫把我关起来,还有话问我呢,我总得留着口气答话吧。” 听她一口一个理儿,门外的犹豫了一下,叫她等着,跑去拎了半桶水,开了门锁送进来。 吴茱儿连声感激,看这名家丁面相不怎么凶恶,便装出一副可怜相,得寸进尺道:“您给我松了绑吧,行吗,我作誓我不跑。” 她昨晚上不是没试过自己挣开捆|绑,就像那戏文里讲的似的,弄个刀刃子划破绳子,躲在门后头引来守卫,脑后一棒把人敲晕了,然后扬长而去。 可事儿真出在自己身上,才发现那都是哄人的段子——她两只手被捆在后背,连怀里的刀子都掏不出来,上哪儿割绳子去。 那家丁见她细胳膊细腿的可怜,又听她哀求,料想给她松了绑,她也逃不出去,便给她解了绳子。吴茱儿从头到尾老老实实地一下没有乱动,直到那家丁退开。 “得嘞,你别再嚷嚷了听见没?” 吴茱儿乖乖地点头,看那家丁退出去重新锁上门,她这才活动起两条灌了铅的手臂,五官挤到一起。等她缓过了麻劲儿,就扑到水桶边上,埋头痛饮,喝饱了肚子,这下可算是活了过来。 且不说吴茱儿关在这边受罪,那厢月娘一宿没合眼,等到天亮,便打开门,又要见“曹大人”。 曹太监这会儿正搂着两个光溜溜的粉头打鼾呢,谁敢扰了他清梦,直到日上三竿,他自己酒醒,适才喊人来问:“那小姐昨晚上闹腾了吗?” “没有,安静的很呢,爷爷,您要不要过去瞅瞅?”答话的是他从京城带过来的一个跟班名叫六福的,也是为数不多知道他奉了厂督之命到应天府搜罗美女的人。 曹太监不慌不忙吃过早茶,又拿燕窝漱了一回嘴,起身道:“走吧,瞅瞅去,这一位没准儿将来还是咱们的主子呢。” 嘴上这么说,他心里是一点不在乎将来谢月娘得了宠找他秋后算账,毕竟有她出身这么大个把柄捏在他手里,他怕甚,巴不得她能在宫里混出个模样呢。 ...... 隔了一夜,月娘再见到曹太监,要比昨天平静得多。 “你大费周章将我赎回来,欲要如何安置?”月娘想好了,先同这姓曹的虚以委蛇。 曹太监笑呵呵地挑张椅子坐下了,让六福到门口守着,扭头看着一脸防备的月娘,和颜悦色道:“小姐坐下听我说。”月娘离他远远地坐下,袖子里藏着一根金簪,防着他硬来。 “先要恭喜小姐,”曹太监捡着好听地说:“你飞黄腾达,指日可待啊。” 月娘听他词儿都用不对,忍着没吱声,知道他还有下文。似他这般狗官,与他为妻都是耻辱,何况是做妾呢。 “这天底下不知多少女子巴望着能有机会进宫伺候万岁,你能有这样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可得把握住了,后半辈子的荣华富贵就在前头等着你呐。” 月娘毫无心理准备,听他这句话说完,愕在当场,还以为是耳朵出了毛病。他刚才说什么,进宫伺候万岁!? 曹太监乐得看她傻眼,嘿嘿一笑,冠冕堂皇地解释起来:“小姐先前定是误会了,曹某一个寺人,岂会迷恋女色,只为救小姐脱离风尘,不得不出此下策,让你受惊了。” 月娘听他厚颜无耻地指**白,却无心嘲讽,只为他口中“万岁”二字,犹疑是在梦中。 “咱家实乃是东厂之人,遵旨南下选美,千挑万选,才择中小姐。小姐风华貌美,举世无双,一朝进了宫去,毕得万岁爷宠爱,您说,这天底下再没有这样的好事,是也不是?”曹太监心里,似谢月娘这样的风尘女子,能有机会伺候皇帝,可不得哭着喊着答应,哪里想过她乐意不乐意这种问题。 月娘这一时缓过神来,心中翻起数重惊涛骇浪,只面上不显,她抬头望着那面白无须的胖子,才道他原来是个公公,又是东厂之人,难怪这么大的口气。 “我没听错,你说了半天,是要送我进宫去伺候皇上?” “没错儿。”曹太监耐心同她说明:“至于你的出身,那不要紧,咱家自会给你安排一个干干净净的来路,叫人挑不出错儿来。” 月娘沉吸一口气,脑中百转千回,咬着牙冷笑,一字一句:“我不去。” 这回换做曹太监傻眼儿,一脸看傻子似的表情看着她,问:“你说甚?” “我说我不去。”月娘突然间有了胆气,就凭她刚才听他说话的口气,她就知道,这一时半会儿她是安全的。 曹太监脸上彤云密布,沉下笑脸,阴侧侧道:“小姐这就是不识相了,难道咱家方才话没说清楚,这事儿可由不得你依不依。” 月娘抬起一只纤纤素手,低头看着染得粉嫩的指甲,仍旧冷笑:“你当我脑袋里也长草了么,我这等出身,送进宫伺候万岁,那是欺君之罪,一旦被人识破,唯有死路一条。我情愿待在秦淮河上当我的花魁娘子,好过将脑袋拴在裤腰上去享你那荣华富贵。” 闻言,曹太监倒缓了脸色,好声劝她:“说了不必你操心,你的事,上头有人担着呢,等你进了宫,只管一心一意笼络住万岁爷,别的都不用多虑。” 听他说一千道一万,月娘却不松口,曹太监渐渐也失了耐性,再次变了嘴脸,威胁起来:“昨晚上抓回来那个小子,看来同你关系不寻常,你再嘴硬下去,自有人替你吃苦头。” 月娘神情一变,脱口而出:“不许伤她!” 曹太监贼贼地笑了,起身往外走:“那你就好好儿想想,明日咱家再来听你答复。” 他自以为是捏住了谢月娘的软肋,得意洋洋地退去,殊不知门一关上,月娘脸上的急切便消失无踪,若有所思地垂下头,沉着声儿默默地念道: “万岁爷......万岁爷。” 这三个字在口中回味,竟叫一颗死心渐渐复燃。 第八回 白鹿院少主 月娘被强行带走的第三天,兰夫人出门访友回来了。幽兰馆众女总算见了救星,哭哭啼啼地将月娘遭人强抢的经过说了一回。 兰夫人没料到她出门不过短短几日,竟有人趁着她不在上门打劫。这些孩子们瞧不出端倪,她却一听就发现了其中的蹊跷。宋知府为何把人往她这儿领,若是宴请京城来的达官贵人,理该去教坊司才对,柳风怜和楚青青哪一个不是绝色,偏到她这卖艺不卖身的幽兰馆使强。 这分明是一个扮了白脸一个扮了红脸,特地上门抢人的。 兰夫人面含愠色,先是安抚住一班姑娘们,瞧着她们气色萎靡,就让她们下去休息,只留了红袖问话。 “夫人,出事后我们就让人去应天府求救了,可是秦夫人连个信儿都没有捎回来。”红袖一肚子怨气,不吐不快:“知府大人也是趋炎附势之徒,人是他招惹来的,出了事他却装聋作哑,忒是可恨。” “人心向来如此。”兰夫人倒是没有对秦夫人的袖手旁观表示什么不满,她得知宋知府当日的态度,便猜到那个“曹大人”来头不小,秦府指不定是听到了什么风声,没敢摊这浑水。 “可有打听那曹某人下榻何处?” “据说是住在宋知府于长门街上的别馆中,月娘应该就在那里,”红袖忧心忡忡道:“我听前晚在场的酒客们说道,那狗贼应当是京师东缉事厂出来,轻易得罪不起啊。” “东厂?”兰夫人紧皱眉头,脸色比之前还要难看。若说月娘是被寻常京官带走,她倒有几分把握将人领回来,可若是东厂之人,这事儿就难办了。 “夫人,”红袖紧张地捉住她的衣袖,语无伦次道:“您一定要想想办法救救月娘,我怕、我怕她受不了羞辱,会做傻事。” “别吵,让我想想,”兰夫人扶着额头冷静了一番,她在京师倒是有些门路,只是远水救不了近火。要求人,只能求眼前人。她没忘了月娘手上一枚丹顶红,迟则生变。 兰夫人脑中闪过个人影,眼前一亮,催着红袖道:“你速速差人去河上寻一寻,白鹿院少主的游船现在何处。”瞧她急的,差点忘了这儿就有个现成的救星。 “啊?”红袖不明所以地张大眼睛,因为兰夫人口中的白鹿院少主,正是前几日她们阖馆姐们陪同游河的那一位贵客。那天只除了她没去,听回来的姐妹们抱怨,说是吹了一夜冷风,却连个人都没见,月娘更是因为弹了整夜的琵琶发了脾气。 只是这么一个人,即不是朝廷命官,又不是皇亲国戚,寻了帮忙他有用吗? 她将疑虑全写在脸上,兰夫人没空同她解释,伸手轻戳了她额头一记,“快去,找到船只勿要打搅,立刻回我。”看着红袖匆匆走了,兰夫人吐了一口气,旋身回房更衣梳洗,她这风尘仆仆的模样去求人,定会遭人嫌弃。 ...... 红袖将馆内的打手都派到河上去寻人,一路撑船往东,一路撑船往西。他们运气倒好,寻了半个时辰就在金刚岭一带找着了停泊的游船。派人回去告知,兰夫人乘了一条轻舟,只身前往。 阴天,一阵蒙蒙细雨中,小船停在大船边,兰夫人撑了伞出来,仰望面前高大气派的楼船,清了嗓子扬声道:“幽兰馆主人,有急事求见。” 船头幽幽亮着两盏琉璃灯,甲板上空无一人,只听她话音落下片刻后,一名垂鬏童子小跑出来,他却没有打伞,两只手掌遮在额头上挡雨,踮着脚看向下面,认出这个夫人给过他糖吃,就脆生生道: “我们家少主说他不在,让你回去吧。” 兰夫人哑然失笑,再没见过这样敷衍人的,当知那一位脾气古怪,愈发诚恳道:“当真是有急事,人命关天,否则奴家岂会叨扰。” “啊,”那童子挠挠头顶,“那我再去帮你求求他。”说完就跑回船里,待得久些,才又跑出来,顶着雨冲船下招手,“少主肯见你啦,快上来吧。” 兰夫人连声道谢,让船夫将小船划到岸边,从另一头上了大船。再是小心避雨,也不免沾湿了裙角,她跟着童子走到船檐底下,收起了伞,搁在门外,拨帘进了头一道门。 这艘船外似画舫精致,内则干净整洁,一点儿花里胡哨的东西都不带,头一道门里是厅房,窗下只有两把交椅,一张茶桌,一台香案,壁上挂着一幅春山图,随意题了两行字,再无旁的装饰。 她想到那天出游之日,姑娘们上了船连个坐处都寻不见,只好从馆里自个儿带了绣墩儿小椅,怪不得她们抱怨连天。这样子摆设,叫人一进门就看得出来,主人家显然不欢迎什么客人上船。 小童走在她前面,撩开两重竹帘,进了第二道门。兰夫人停下来整理了衣着,又打一遍腹稿,这才仪态大方地走进去。 这一室风雅,同外面简直是天差地别,细密柔软的黄藤席踩在脚下,两道黄石玉飞龙插屏立在眼前,东窗下是一盆云竹松景,西窗下是两株海棠解语,一浓一淡,一艳一雅,绝不入俗流。再看壁上一幅横字,写的是晚唐狂草,驰骋不羁跃然纸上,竟不知谁家手笔,落款连个章字都未题,只在字旁悬了一柄长剑,意境满满。 此间主人,正该是个文中豪杰、江湖侠士才对。 兰夫人感叹之时,童子入内禀告,就从屏风后头传出一个慢悠悠的声儿来:“求吾何事。” 兰夫人站定道:“奴家馆内有一名花魁娘子,正是数日前公子点了名叫去弹琵琶的那一个月娘,恰逢奴家不在居中,她受人威逼抓了去,奴家回来得知此事,求救无门,只好厚颜相请公子。” 那黄龙屏风后面的人正是白鹿院少主,兰夫人同他,交情谈不上,只是他游经此地,听闻幽兰馆有一琵琶仙技艺超绝,愿闻一曲,才有那一日众女登船游河之事。 “秦淮之地,你是主,吾乃客,主人竟要央着客人出头,怪哉。” 兰夫人分明听出他话里讽刺,却没有丝毫不满,苦笑道:“公子有所不知,那强抢月娘的京城人士,疑似是东厂之人,奴家区区一风尘女子,如何相敌。” 她既然开口相求,至少也有七分把握可以说动他。 “哼,”屏风那一头忽然冷笑,道:“你这妇人倒有手段,居然知道白鹿书院与东厂的恩怨。” 叫他识破心思,兰夫人略显尴尬,颔首赔罪:“公子休怪。” “吾不同妇孺一般见识,帮你救人可以,但你需应下一事。” 兰夫人面露喜色,自然满口应下,就听他提了要求:“据闻你与应天书院某人有旧,昔年他曾赠予你一本曲谱,吾要了。” 兰夫人笑容僵住。 “舍不得便罢。”对面那人隔着屏风似能看穿她心事,毫不客气道:“送客。” 童子一脸为难地瞅着兰夫人,凑近了小声劝道:“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就给他了罢,不然他撵你出去,我帮你说好话也没用了。” 兰夫人是羝羊触藩,进退两难,因为他索要的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而是无价之物,亦是她同那人的定情信物。 “......公子若是能救月娘,便以此相赠。”叫她忍痛割爱,剜心似的,却别无他法。 “你可以走了,三日之内,吾会将人送还幽兰馆。” 兰夫人晓得他本领,便不再啰嗦,只留下月娘去向,失魂落魄地下了船。童子送她离开,回到二道门内,往窗底下一坐,拨弄着盆景,嘴里就嘀咕起来:“趁火打劫,强人所难,道貌岸然,换了院主才不会刁难人家一个女人。” 一边嘀咕,一边拿眼偷瞄屏风后面,只见那黄藤席子上盘膝而坐一名青年,一袭布衣难掩其瑜,面如玉琢成器,剑眉如墨,生就一双鹰眸勾人摄魄,浑身锋芒,正如他手中拭剑,随时随地,拔鞘而出。 “多嘴多舌,”太史擎掀了掀眼皮子,斜了一眼那人小鬼大的童子,道:“死人的东西,当谁稀罕,要不是你多事,我才懒得理她。“ 童子不服气地顶嘴:“明明是院主交待的,要你出门多交几个朋友,行侠仗义,好改了你目中无人的毛病。” 太史擎将剑身擦拭的光可鉴人,屈指轻弹剑身,伴着那嗡嗡悦耳声,依稀映出他眼中不屑:“世间痴才,不配与吾相论。” 第九回 窃听 应天府身为明珠王朝留都,太祖皇帝建都之地,繁华不必多喻。自古有诗为凭——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逶迤带绿水,迢递起朱楼。飞甍夹驰道,垂杨荫御沟。 城内大街小巷,统计起来,单是酒楼客栈能有六七百座,茶社千余处。哪怕是走到一条偏僻的小巷,也能见到有家门前悬着灯笼卖茶,插着这时节的鲜花,炉上烹着昨夜的雨水,候着客人上门。 皇城旧址以西,四十八卫所驻军之地,再往西过了珍珠桥,便是南京国子监。这一带向来是读书人出没之地,四面街上茶楼酒肆居多,请来的先生不说书,谈论的却是历史与时政。 这一日,万泉楼内座无虚席,因为今日请来说史之人,乃是应天府内一位小有名气的处士,讲的正是近千年书院之风的兴衰之事,诸位看官们且听—— 自唐至五代,战乱不休,官学衰败,士人纷纷隐于山林,遂仿照释教禅林讲经之道,创立书院,源为藏书、育人、醒世之意用。 延至南宋,州、府、县学往往不足,读书人求知欲盛,苦求无所,于是争相拜入书院求学。一代理学宗师朱子,弘扬其道,率领当时百官广修天下书院,延聘教师、招收生志、划拨田产、苦心经营,一时间书院之风盛行于世。 不过百年之后,烽火硝烟再起,书院毁于战火,此乃第一劫。 随着明珠王朝一统江山,书院之风悄悄复燃,各地学风学|潮不断涌现,等待着再次兴盛的时机。然而时机未到,却又迎来另一场灾难——万利年间内阁首辅张宰主张“学思大一统”,为了压制民间思潮,下令毁书院、禁讲学。同秦王“焚书坑儒”殊途同归。 万幸的是,各大书院提前得到风声,早将院内藏书暗中转移,藏匿学者并暂停讲学,从而保存了根基,躲过了又一劫。 时光荏苒,大浪淘沙。张宰病逝后,书院总算等到了复兴的时机,在朝廷无暇管顾之际,六大书院重振旗鼓,倡导言论自由,民间思潮奔涌而出,一发不可收拾。 “上茶咯!”店小二趁着先生停歇,叫了一嗓门,便将沏好的茶壶一桌挨着一桌送上。 “客官,您要的西湖龙井。”小二陪着笑,提着茶壶,给眼前这一位头戴斗笠的年轻男子倒上,五钱银子一壶的好茶,可不是人人都吃得。 太史擎嫌弃地看一眼杯中茶色,端起来又放下了。 台上那位处士润了润喉咙,接着讲起了六大书院—— 天下书院,以六大闻名。东林书院标榜气节,崇尚实学,因勇于抨击朝政而成为江南士林之首。朝中更有东林党人执政,声势如日中天。 茅山书院同在江苏,虽然历史悠久,却不如东林书院显赫,沦为陪衬。 应天书院却不在如今的应天府内,而是位于河南商丘,也是是六大书院唯一建在闹市当中,并且被升为国子监的学府。它在万历年间曾毁于张宰的“学思大一统”,后虽复原旧址,风光不如昨。 嵩阳书院也在河南,因坐落在嵩山之阳故而得名。初时曾为释、道两教场所,后作为儒教圣地,闻名于天下。 岳麓书院位于湖南,湘江畔岳麓山下,以此为名。宋朝真宗皇帝曾亲自为亲书匾额,以示嘉许。它反对科举利禄之学,主张培养传道济民之人才,所以在朝为官者不多,影响力不如东林书院。 “最后一处,便是位于江西庐山五老峰的白鹿书院。这白鹿书院,乃是六大书院之中建成最为久远的,追溯到唐朝,将近千年的名胜古地。宋太宗曾赐《九经》勉励,当年朱子曾在院内讲学,并亲自出任院主,制定《白鹿洞书院揭示》,广为流传,后为其他书院引用。据说白鹿书院藏书万万卷,名家真迹无数,此间弟子,不只明理晓义,更勤学武艺,文武并济。东林之前,白鹿堪称天下书院之首。” 茶客们听得津津有味,时而有议论声。 太史擎轻嗤一声,拉低了斗笠,丢下一块碎银出门往东去了。是以没有听到那处士后来之言—— “可惜又可惜,白鹿书院处事不争,所谓‘正其义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虽有千百良才,却隐而不出。唯独现任院主太史公,上通天文下晓地理,年轻时周游列国撰写《十国志》,满篇醒世之言。先帝慕名,封为太子太傅,乃是当今帝师,却在新帝登基之后,致仕还乡,不问朝政。” *** 是夜,宋孝辉在书房内备酒,招待悄悄前来的周永。 推杯换盏之时,二人少不了要谈论起私密之事。宋孝辉先提起他为曹太监寻了一个妓子冒充良家女子,言语中不乏得意:“且不说这妓子送入宫中,又成东厂一样把柄,那幽兰馆的女主人,却是个京里有干系的,她若咽不下这口气,等她送信进京,早晚报到东厂头上。” “宋兄真是好计,一箭双雕。”周永不吝称赞,举杯向他敬酒,“且满饮此杯。” “好!” 他们两人躲到书房里吃酒,宋孝辉为了掩人耳目,对府上下人只说今夜读书,不许人来打搅,只留了院外两个守门人,防人闯入。 可是这深宅大院,高墙竖起,挡得住宵小之徒,却挡不住夜行之人。月黑风高,房顶上有一道人影弓背潜行,行走如风,一个飞身跃过墙头,飞檐走壁形如鬼魅,悄无声息地从外院进入内院,出入如无人之境。 此人正是受兰夫人所托,前来应天府救人的太史擎。 你问他为何不去江宁别馆寻那曹太监,倒找到宋孝辉的府里?其实他答应兰夫人救人,只是顺手罢了,主要是因为他起了疑心——应天知府宋孝辉年轻时曾在东林书院呆过一阵子,暗中早已投效东林党,而那曹太监是东厂来的,东林党同阉党势如水火,怎么搅到一块儿去了? 这里头似乎有什么不寻常。 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他先来了宋孝辉这里,打算潜入书房查找线索。不想让他赶了巧,正遇上宋孝辉和周永两个人夜谈。太史擎看到书房亮灯,听到屋里有人低声说话,便知他摸对了地方。 屋内,宋孝辉和周永全然没有察觉到他们的谈话已经落入第三双耳朵,跳过选美一事,讲到了正在安排的“李代桃僵”。 “岳东莱到现在都找不到雄震之女,这两天怕是急了,宋兄那里都安排好了吗,何时可以将人送去?”周永问道。 “着急最好,他越急我们就越不容易露出马脚,再等两日,我就将那女孩儿送到别馆去伺候那阉奴,你就安心等着岳东莱上钩吧。”宋孝辉自觉是机关算尽,只有一点不放心—— “你们找的那个女孩儿,当真查不出真假吗?万一事情败露,那就弄巧成拙了。” 周永笑道:“不会有错,那女孩儿原也是被人丢在勾栏院门口的弃婴,身世同雄震之女相仿,关键是长得同他也有几分肖似。小时养她的那个妈妈死了,再没人知道她身上有没有胎记。我请了高人在她身上刺青,仿着岳东莱手上那张图纸上的胎记,况且过了十多年,那胎记有些变化,也说得过去。” 说着,他为了让宋孝辉放心,抽出随身的佩剑,从刀鞘里抠出一张图纸,递给他:“你看。” 宋孝辉摊开凑到明处照了照,只见个铜钱大小的红斑,椭圆模样,于是笑道:“真似一枚茱萸,倒是不丑气。” 周永伸出左手腕,在上面比划了一下,同他道:“宋兄若不放心,等我把人给你送过来,你可以验一验。就在她左脚脚踝内侧,这个地方,同画上一样颜色,一样大小。” 宋孝辉这下子信心十足,将图纸递还他,又起身为二人斟满酒杯:“来来来,你我再喝一杯,提前庆功!” 房顶上,太史擎屈膝俯卧,手边放着两块揭掉的瓦片,透过缝隙将这一幕尽收眼中,暗暗记下了那张图纸上的胎记模样,一双鹰眼在黑暗中闪烁不定。 雄震之女? 有趣。 (作者话:文中有关六大书院,都是遵照历史编写的,除了人物杜撰以外。还是希望你们看看,果子这本书做了不少笔记,设定之类的东西不是复制粘贴来的。另外除了这六大书院,历史上有名的还有衡阳的石鼓书院,白鹿书院的原身其实是白鹿洞书院。明末因为东林党大行其道,书院文化的确是复兴了一段时间,但是读书的地方和政|治扯上了关系,总归是要变味了。以我个人理解,书院就相当于民间自由党\派。你们就这么理解吧。) 第十回 有鬼 那天曹太监向月娘讲明了让她进宫参选之事,月娘一口回绝。一晃三天过去,曹太监日日催逼她,并以吴茱儿作为要挟,指望她能就范。可是月娘反过来用性命威胁他,若然吴茱儿出事,她便咬舌自尽,宁死也不让他如愿。两人于是绕着吴茱儿,相互僵持起来。 曹太监原以为十拿九稳的事,就这么被她急地团团转,硬的她不吃,他只好苦口婆心地劝,只差将她当个祖宗供起来。焉知月娘等了三天三夜,不见兰夫人上门救她,已然死心。 这天晚上,曹太监让人送来一桌酒菜,又在庭院里叫了一小班戏子,原是为了哄她高兴,可见月娘从头到尾没个笑脸。他自讨没趣,气急败坏地带着人走了。不知这么下去,他还能忍上她几天。 月娘提着一壶酒回房,关上门自饮自酌。她酒量极佳,一杯接着一杯,丝毫不觉得醉,待到酒尽杯空后,她便坐着发呆,断断续续想着心事。 外间一声轻响,月娘丝毫不觉,直到桌边烛光跳动,眼前突然出现了一道人影,她才猛然惊醒。 “你——” “闭嘴。”太史擎一身夜行衣,头上斗笠将他半张脸孔遮在阴影中,他挑了一下帽檐,让她看清他是谁,免得她大喊大叫,将人引来。 月娘在画舫上有缘见过他一面,他这张脸实在能叫人过目不忘,她认出人来,更是惊讶。 “受人所托。”太史擎一句话算是解释了他的来意,不管月娘听没听懂,将手中装着夜行衣的包袱抛向她:“换上。” 月娘醒悟过来,抓住了包袱站起身,心底五味陈杂,小声问道:“是兰夫人请阁下来救奴家出去的吗?” 太史擎两手抱臂,见她面带疑虑,心想:难怪他讨厌女人,又蠢又啰嗦。 “你走不走?”他不答反问。早知道就把人打晕了带走,省些废话。 月娘听出他语气不耐,倒退了半步,低下头,一板一眼地说道:“不了。多谢公子侠义,烦劳你回幽兰馆替奴家捎一句话给夫人,就说——大恩大德,来日必报。” 闻言,太史擎瞬间冷下脸道:“吾是受人之托来救你,不是替你们跑腿传话。再问一遍,你走是不走?” 月娘不知为何有些怵他,她坐回椅子里,抓着扶手,咬重了语气:“奴家不会走,公子把话带到,夫人自然会懂,望你不要强人所难。” 太史擎简直是后悔了答应帮这个忙,白跑一趟,真是浪费时间。他拉低斗笠,转身就走。那死人的曲谱他不要了,再听这女人啰嗦两句,他非要翻脸不可。 “公子请留步,”月娘及时想到了吴茱儿,趁机求助:“奴家有个朋友也被抓到此处,就在前院柴房关着,求你救她出去,只当是救了奴家一命,可好?” 曹太监的耐性眼看着就要告罄,别看她暂时占了上风,一旦他下决心撕破脸皮,头一个遭殃的就是吴茱儿。 闻言,太史擎脚下停顿,却没回身。暗忖:是这女人自己不肯走,又要他救别人,那他只要救了一个出去,就算是完成了幽兰馆主人的请求,到时候曲谱还是他的。 月娘不见他答应,只怕他走掉,当场急中生智,推及他的身份与家世,选了一个博取同情的说法: “奴家那小姐妹名唤茱儿,并非风尘中人,她与奴家因缘际会,同样身世可怜。只不过奴家比她运道好些,锦衣玉食不曾短缺,她则是自小被人遗弃,幸得两位老人家好心抚养,以游商卖货为生,日子清贫。这一回却是奴家连累得她,若她出了事,家中老人如何过活。求公子发发善心,救她出去吧。” 这话并非她胡编乱造,确实是吴茱儿亲口所说。她与吴茱儿同病相怜,彼此珍重,所以无话不谈,她知道她原是官家娘子获罪,她也知道她是个无父无母的弃婴。 太史擎眉头一挑,转过了身,犀利的目光落在她脸上,面无表情道:“救她可以,不过你要答吾一问。” 月娘只要他肯救人离开,没什么不答应的,于是点头:“请说。” “那东厂的阉奴究竟为何抓你?”他一句话就问到了点子上,一个太监,强抢了一个花魁,自己用不了,那是预备给谁的?这女人说什么都不肯走,必然是另有所图。 月娘张口结舌,迎着他尖锐的眼神,答不出口。 太史擎勾动嘴角,这一眼就看出了迹象,口中道:“既有鸿鹄之志,何不自求多福。” 月娘何其敏感,一句话听出他弦外之音,脸色唰地一白,狼狈地低下头去。不错,她的确是生了野心,从那天晚上曹太监告诉她要将她送进宫伺候皇帝起,她就开始动摇,与其一死了之,不如放手一搏。若能如愿,她这辈子说不能还能再见到爹爹与哥哥们。 而她之所以吊着曹太监的胃口,则是为了争取主动,不愿任人摆布。否则她大可以选择顺从曹太监,换得吴茱儿脱身。 这个男人,居然一眼就看穿了她。他说,你既然有了鸿鹄之志,就自顾自吧,何须理会别人死活。 “奴——”月娘忍着难堪,欲要开口,然而她再抬头时,却发现眼前早已空无一人。只有怀里的包袱,证明方才有人来过。 她失神地跌坐在椅子上,明明下定了决心,此时此刻却难以自制地生出一丝后悔。因为她清楚,错过了这一次,她就再没有机会回头了。 ...... 吴茱儿被人关在柴房里不管不问,没被饿死也没被渴死,真要亏了她一张巧嘴,把那守院的家丁哄地乐意每天给她送点剩饭剩菜,听她几句奉承话,叫她勉强填饱了肚子。 更了不得是今天她从人家嘴里打听到一个消息——那个京师来的曹大人居然是个太监! 吴茱儿惊呆了,脑子里一团浆糊,稀里糊涂的。她是个跑大街的货郎儿,当然晓得太监算不得真正的爷们儿,都断子绝孙了,那曹太监还抢月娘干嘛? 她从早上想到晚上,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天一黑,人就犯困,她枕着手臂躺在通风的窗子底下的干草堆上,望着黑乎乎的树影,一个接一个地打着哈欠,心里一边忧心月娘,一边又挂记阿爷和阿婆,她这趟出门都快十天了,再不回去,他们不定怎么着急呢。 她眼皮发沉,迷迷糊糊睡过去。就在她梦见周公的时候,柴房的破门吱呀呀地打开了。 太史擎站在门口,一条腿抬起来正要跨进门里,迎面扑来一股酸臭味儿,熏得他脸色一黑,僵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这鬼地方,就连他的恭房都比它干净。 ‘言忠信,行笃敬,惩忿窒欲。’ 他默念了几遍书院教规,忍住掉头离开的冲动,屏住呼吸,一脚迈了进去。拿眼扫了一眼柴房里,一眨眼就在窗子底下发现了他要找的人。习武之人多能夜视,他练的是内家功夫,六岁吐纳养气,九岁学龟息之法,十二岁就有了内劲,聚精会神可以潜入十丈水深寻到水底的一枚铜币。这里黑灯瞎火的对他来说和白天没什么两样。 他脚下无声地走过去,低头看着地上那一团脏兮兮的“东西”,犹豫了一瞬,还是抬起脚尖在她腰上踢了踢。一下、两下,地上的人磨了磨牙继续睡。 能在这种臭气熏天的地方睡得像头死猪,简直是本事。 太史擎干脆脚上多了一分力,再要踢下去,地上的人却突然翻了个身背过去,让他这一脚下错了地方,直接踢到了她屁股上去。 “......” “啊?”吴茱儿这下醒了,迷迷糊糊睁开眼,还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见头顶上悬着两点幽光,鬼火儿似的忽闪忽闪。吓得她三魂出窍,连滚带爬地坐起来,手脚并用地蹬着地往后退。 “鬼、鬼、有鬼!” “闭嘴。”太史擎还在为方才踢错了地方闹心,压低了嗓子警告她:“再喊就杀了你。” 吴茱儿只能看见他两只眼睛珠子发亮,看不到他身形,真当他是鬼,哪儿敢作对,捂着嘴忍住喉咙管里的尖叫声,后背贴着墙,哆哆嗦嗦地停不下来。啊啊啊,原来这世上真的有鬼! 太史擎懒得解释,将错就错,沉声问她:“你姓甚名谁?”想必这就是谢月娘求她救的那个女孩儿,叫什么茱儿。 吴茱儿抖啊抖地放下手,牙齿打颤:“吴、吴、吴茱儿,鬼爷爷,小的叫吴茱儿。” 她说话口音不重,调子软软的,是以太史擎听得清楚。吴茱儿这三字过了一遍脑子,他脑中灵光一闪,不知怎地想到昨晚他在宋府偷听到那一段密谈,眼前闪过的是那一张图纸上的红茱萸胎记。 茱萸也分好几种类,那图上画的是越椒。另有一种野辣子,个头小小的不起眼,药名就叫“吴茱儿”。况且寻常人家谁起这么个药名,别是有什么来由。比方说,身上有个胎记什么的。 八竿子打不着的事,硬被他找出干系了。 太史擎当下起疑,总觉得这事巧了,想到谢月娘说起这“吴茱儿”的身份也是个弃婴,看她身形不过十三四五,哪儿哪儿都说得过去。 太史擎又将吴茱儿打量一遍,只见她穿得寒酸,顶着一头鸡窝,不大的小脸上黑一道黄一道,可怜巴巴,根本瞧不出长相跟那东厂的大阉人有没有相似之处。可他不死心,抱着宁错勿失的心思,冷声对她道: “想活命吗?” 吴茱儿赶紧点头。 “脱鞋。” 吴茱儿麻溜地把一只鞋子蹬掉了。 “左脚。” “哦、哦。”吴茱儿听他一口一个指令,别说她窝囊,比起活命,一点脸面算什么。 “袜子。” 吴茱儿慌手慌脚地解着袜绳儿,解到一半,突然觉得不对劲儿,她手上动作放慢了,偷偷抬眼去瞄那位鬼爷爷,只见那一对鬼火儿就跟眼珠子似的,正盯着她的脚—— 这鬼爷爷是要看她脚丫子呢。 吴茱儿突然醒悟过来,僵住动作,到底她是个小娘子,哪儿有随随便便把脚露给人看的道理,将来还要不要嫁人。就算是给鬼看,那也羞人呀! 太史擎可没想这么多,他就是想看一眼这个“吴茱儿”的脚上有没有胎记。 “脱啊。” “不、不脱行不行?”吴茱儿欲哭无泪,蜷起腿儿小声求饶:“鬼爷爷,我还小呢。您看,要不您告诉我您的坟头在哪,改明儿我出去了,一定在您坟上烧她十个八个漂亮的纸人儿送过去给您使唤,饶我一回罢。” 太史擎这下再听不出来她瞎想什么就怪了,顿时恼羞成怒——这臭丫头把他当色鬼呢! “脱!”他声音冷就像是雪山上的冰渣子。 吴茱儿怕得要死,眼泪都快挤出来了,可她不能死在这里,阿爷阿婆等她回去呢。她一脸生无可恋地扯掉袜绳子,露出一只脚丫子,脸上冰一阵火一阵,又羞又怕。 太史擎一句废话都不想和她多说,他憋着一口气,蹲在她面前,伸手去捏了她的脚脖子,转到脚踝内侧看了一眼—— 只见那纤细如腕的脚脖子上干干净净,无暇无疵。 她不是。 太史擎脑中窜过这个念头,不禁有些失望,他毫无设防地抬起目光,正撞见一张脏兮兮的小脸,泛红的眼里闪着点点泪花,死咬着嘴唇不发声,憋的脑壳子都红了,哆哆嗦嗦滚下两滴泪,“噗通”一下砸在他手背。 太史擎手背一烫,火星子溅了似的,赶紧撒了手,起身倒退,莫名竟有些心虚。 吴茱儿茫然地仰起脸,就见那两点鬼火一晃眼就不见了,柴房的大门被一阵风吹上,“砰砰”两声响。 (求推荐票啊,果子想在新书榜上挂着,么么哒~) 第十一回 作伴 吴茱儿睁着眼睛到天亮,这是她长这么大头一回晚上睡不着觉,全是被吓的。 天一亮,她就重新振作起来。 她打定主意要从这鬼地方逃出去,免得那位鬼爷爷今天晚上再来串门。她翻遍柴房,找到找了一根木棍,藏在门后头,只等着那家丁来了,就绕到他背后一棍子敲晕他,从这里逃走,摸个矮墙头等天黑了再爬出去。 她当时想得好,事到临头对着来给她送吃送喝的家丁甲大哥,她根本下不去手!阿爷从小教她,做人不能忘恩负义。 眼睁睁看着人来了又走,门开了又关,吴茱儿垂头丧气地坐在草堆里,心里直后悔:昨晚上她要不是那么胆小,求一求那位鬼爷爷给她留个门多好。 就在她苦思冥想脱身之计的时候,就见柴房门再次打开了,去而复返的家丁甲大哥和另一个人站在门外面,指着她道:“福哥哥,您要找的就是这小子。” 六福闻见屋里飘出来的怪味儿,拿袖子遮住脸,扭头对家丁甲道:“你去,把人领出来。” “欸,是。” 吴茱儿惊疑不定,这是要放了她呢,还是要杀她灭口呢。她瞅着家丁大哥走进了,小声问道:“是要放我吗?” 门口六福听见了,嗤地笑一声,掐着嗓门道:“算你这丫头好运,曹爷爷大发善心,饶过你一条小命,让你去伺候谢娘子,快走吧,还等人请呢?” 吴茱儿闻言,一咕噜从地上爬起来,没在意她性别露了馅儿,只听了一半儿话——她能见月娘了! “啧啧啧,瞧你身上这臭的,”六福捏着鼻子离远了她,“先寻个地方洗洗干净,免得熏坏了娘子。” 于是吴茱儿傻乎乎地跟着人走了,她被领到下人房里,送来一桶热水,叫她从里到外搓洗一遍,寻了一套小丫鬟的衣裳给她替换。 知府的别馆,就是下人衣裳用的也都是绸子缎子,水红的比甲,荼白的灯笼裤子,花布鞋上绣了枝桠,一身儿嫩的就像是刚从枝上掐下来的花骨朵。吴茱儿不是没见过更好的料子,不是没见过更时兴的样式,可她从没穿在身上过。摸摸袖子,提提裤子,脚上的鞋子有点大,害得她浑身不自在,总觉得穿上这一身,都不像她自己了。 被派来拾掇她的丫鬟姐姐摸着她洗干净的头发,口里羡慕:“你这头发真好,比你人可漂亮多了。” “......”有这么夸人的嘛。 吴茱儿挠挠脸蛋上的小疙瘩,都怪她这几天睡在柴房里,蚊子叮得一脸包,留下一堆红点子,不用照镜子她都想得出她这会儿丑巴巴的。 ...... 曹太监坐在月娘面前,脸上笑出一朵花,身后立着个打扇的婢子,不停事地给他扇凉。 “娘子想通了就好,能进宫伺候万岁爷,那是你上辈子修来的福分,一朝就能飞上枝头变凤凰。” 月娘不与他说笑,神色冷淡道:“别忘了你答应我的。” “忘不了、忘不了,”曹太监既已如愿,乐意奉承她:“那小丫头一会儿就让人送来,留在你身边伺候。从今儿起,娘子想要什么,只需一句话吩咐,绝不比你在勾栏院里用的差了。不过这进宫的规矩还是得学起来,咱家就从明天开始教。” 月娘垂下眼来,自嘲一笑。她虽是低头服了软,却拿吴茱儿当成借口,掩盖了她的志向。叫这阉人以为她是身不由己才答应的,照样捧着她,不敢在她面前拿乔。 曹太监瞅着她这张闭月羞花的娇颜,心里直乐呵,迫不及待要修书一封寄回京里,提前向厂公邀功。 他走到门外,遇上了被人带来的吴茱儿,瞄到她脸上,皱了皱眉毛,端起下巴训示她:“谢娘子替你讨饶,咱家留你一命,日后好生伺候着。” 吴茱儿听得是一头雾水,她还记得曹太监这张脸,那天夜里说要丢她下河喂鱼。 曹太监大摇大摆地走了,吴茱儿望见室内月娘身影,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进去:“月娘!” “茱儿。”月娘同样动容,飞快地站起身伸出双手同她握在一起。 “你还好吗?” “你无事吧?” 两人异口同声地问道,吴茱儿急忙点头道:“我挺好的,你呢,”她顿了一下,探头瞅瞅外面还杵着两个婆子,怕不方便说话,就拉着月娘往边上躲了两步,小小声问她: “我打听到那人是个太监呢,你、你没有受欺负吧。” 月娘看见她叮了一脸红疙瘩,便知她这几日受了罪,心里愈发愧对她,握紧了她的手,轻声道:“我也好着呢,没有人欺负我。到底怎么一回事,等下我再讲给你听,好吗?” 闻言,吴茱儿狠松了一口气,她正不知出了事该如何安慰月娘,听到她这么说,并不像是吃亏了,那就好。 月娘将门关上,拉着她进了里间卧房,将茶水和点心端到她面前,两人坐在一张榻上,她柔声道:“你先吃些东西,我们好好说会儿话。” 吴茱儿确是饿了一宿,早上那点剩饭剩菜没来得及吃就被放出来了,寸长的枣泥糕一连吃了七八块,她本就偏好甜口,一点不觉得腻味,回过神来就见了盘底,只剩几粒点心渣子,这才觉得不好意思,端起茶杯遮羞。 月娘却没心思笑她,又端起茶壶给她添杯,一面叹气道:“那天我说了要你走的,你偏不听话留了下来,胆子大到我想起来都后怕,万一我没听出你的声儿,可该如何是好。” 想想确实后怕,如果不是她突然冒出来,自己吞了毒药,恐怕早就成了一缕孤魂。 “我没想那么多,就是想跟在后头看看他们把你带到哪儿去了,结果没走多远就被人发现了,”吴茱儿垮下肩膀,沮丧道:“我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没得事,你莫胡思乱想,”月娘心里感激她阴差阳错救了自己一命,苦于不能言,想说的不能说,不想的说地却不能不说,她放下茶壶,抓住了她的手,涩涩地开口请求:“茱儿,我求你一件事可好?” “你说吧,只要我能做到。”吴茱儿极少见到月娘这般柔弱无依的样子,很是痛快地答应了。 “你能不能,能不能陪我一同去京师?”月娘怕她拒绝,干脆一股脑地解释了前因后果:“其实那曹公公身乃宫中之人,这回到应天府来就是为了操办采选一事。他给我赎身,不是为了抢占我,而是看中了我的美色,打算送我进宫参加选妃,侍奉当今万岁爷。我只有答应他,可我独自一人实在害怕,身边连个知心人都没有,我这心里没底的很。” 吴茱儿听的是晕头转向,摸不着头尾,愣愣道:“你要参加皇帝选妃?可、可我听说,不是只有——”她后半句噎在口里,只有良家女子才能进京参选,这话叫她怎么说得出口。 月娘苦笑:“曹公公会另外给我安排一个出身,等我去了京师,世上再无秦淮乐妓谢月娘。” 吴茱儿看见她眼中酸涩,心里也跟着难受起来,小心翼翼地问她:“你就不能不去吗,我虽然不懂这事对你来说是好是坏,可我晓得,皇帝老爷有三宫六院,有几十个老婆呢,这么多女子抢一个夫君,想想就吓人,你能受得住吗?” 月娘听她一心为她打算,心里更是内疚,想到等下还要骗她,她忍不住低头躲避她赤诚的目光,喃喃道:“我若不答应,咱们两个能活么。” 闻言,吴茱儿恍然大悟,只道是月娘为了救她,答应要进京选妃,心中一时间充满了自责和羞愧,催红了眼眶。 “都怪我不好,干嘛逞能!”她抬手就想给自己一个耳光,恨自己害人,却被月娘眼疾手快地拦住了—— “切莫如此,我不光是为了你,也是为了自救。好茱儿,我眼下只有你一个人信得过了,我把什么都告诉你,就是希望你能答应我,陪我一同进京,给我做个伴儿,好吗?” 吴茱儿神色挣扎,进退两难:“可我跟你走了,我阿爷和阿婆怎么办。” 月娘早有主意:“这不怕,我同曹公公商量,让他拿出一千两银子来送到你家,吴老爹和吴婆婆大可以在县里盘下一间铺子,雇两个伙计,再买个小丫鬟伺候,舒舒坦坦地颐养天年。等我进宫之后站稳脚跟,有了位份,就派人把他们二老也接到京里享福,你说这样好不好?” “一、一千两?!” 吴茱儿瞪圆了眼睛,要知道她和阿爷辛辛苦苦游商贩卖,均摊下来一个月也就二三两银子的出息,阿婆是个病秧子断不了汤药,根本攒不下几个钱,这一千两银子,他们赚一辈子都赚不到。 有了这些银子,阿爷和阿婆确实能过上好日子了,再不用东奔西跑风吹日晒,再不用节衣缩食担惊受怕了。能让阿爷和阿婆过上好日子,叫她上刀山下火海都行。 “行。”吴茱儿咬咬牙,放下心中对亲人的眷恋和不舍,一口答应了:“我跟你走。” 月娘顿时喜笑颜开,面上忧愁扫去,眸子如星色如春晓,恰似寒冬腊月枝头绽放的白梅傲霜斗雪,直叫吴茱儿看呆了去:“月娘,你生的真美,我要是皇帝,一定会迷上你的。” 月娘面生红晕,轻咳一声,将她两手合握,无比真诚道:“茱儿,多谢你肯留下来陪我。” 否则她一个人,根本没有勇气走下去。 ——对不起,茱儿。 *** 太史擎答应兰夫人三天之内将谢月娘送回去,今日就是第三天,可是他食言了。 游船停泊在秦淮河畔,太史擎没有下船,他让童子去请来兰夫人,当面将谢月娘的话一字不差的转告她——大恩大德,来日必报。 兰夫人不愧养了月娘这些年,一听这八个字,当场就懂了。月娘这是在告诉她,她不会想不开做傻事,她一定是另有出路,所以才会有“来日必报”这一句。 月娘的性子她最懂,这孩子忍辱偷生待在勾栏院这些年,一朝飞出这片天地,前程不知是福是祸。 兰夫人轻轻一叹,藏下心中忧虑,两手叉起,隔着屏风对太史擎施了一礼,道:“多承公子传话与奴家。”说着,便拿出随身携带的一只老旧的木盒,上前两步,放在席子上,后退开来,便要告辞。 “等等,你的东西拿走。”太史擎不用看也知道她把曲谱留下了。 “故人已逝,这部《广陵散》原是白鹿书院所有,奴家物归原主。”兰夫人头也不回地走了,二十年前就该放下的,她今日才舍得。 她人下了船,童子捡起地上的木盒,撅着嘴递到太史擎面前,又嘟噜:“明明是受人所托,没救得了人,倒好意思收人家的宝贝。” 太史擎接过那盒子在他脑袋上敲了一记,板着脸道:“你没听她说么,物归原主。” 二十年前,从白鹿书院出走一名弟子,那人偷盗了御书阁中一部嵇公真迹,为了功名利禄进京赶考,却在这秦淮河上邂逅了一位名妓,二人私许终身,那人本欲将《广陵散》拿来贿赂京城考官,却因一时情迷,将它转赠佳人作为定情信物。 结果,那名弟子名落孙山,无缘仕途。羞愧之下,既无颜面对情人,更无颜面对师门,他于是隐姓埋名从投应天书院,不过三年,就病魔缠身,他临终之前书信两封,一封寄去了秦淮河,一封寄回了白鹿洞。 “所谓正其义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1”童子摇头晃脑念着教规,在他耳边嗡嗡,他才不管什么物归原主呢,总之院主出门之前叮嘱过他,要他盯着少主,不许他由着性子胡作非为。 太史擎一听他念经就头疼,没好脸道:“废话,吾岂会占人便宜。” 他不由自主想起昨天夜里那间臭烘烘的柴房里,被他吓哭的“吴茱儿”,心情有些烦躁。暗道:哭什么哭,若不是她把他当成色鬼,昨晚上他顺手就把人救出来了,方才也不必欠人情。 “啧。” 他将放着价值连城的曲谱的木盒塞到童子怀中,起身摘了墙上佩剑挂在腰间,拎了包袱,拿下斗笠扣在头上。 “咦、咦?您上哪儿去。该不会是要离家出走吧?我就说您两句,又没说错,犯得着发火吗,您怎地这样小气。您别走啊,咱们还去不去句容了,您不是要上茅山书院寻人家的晦气吗——” “闭嘴。” 早晚有一天他要把这小子的嘴巴一针一针地缝起来。 (1正其义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这句话的意思是:使正义得以伸张,不谋求利益;使真理得以彰明,不计较功劳。ps:谢谢大家的推荐票和打赏哈哈,另外女主是成长型的,你们现在不要小看她是个弱鸡,不然以后会啪啪啪==) 第十二回 跟我走 吴茱儿既答应了要陪月娘进京,临走之前先要将二老安顿好。月娘替她同曹太监说项,允许她回一趟句容,将银两送回家,再与吴老爹和吴婆婆道别。 当天夜里,吴茱儿总算能躺在床上睡觉,就在月娘住的院子一角给她收拾了一小间单独的厢房,给她一个人住。这样的待遇,实是比照着大户人家的一等丫鬟来的。 床褥枕头通是新换的,躺在上面能嗅见淡淡的皂子香味儿,放下了蚊帐,保管一整夜好觉。 吴茱儿惯是个心宽的主,白日里的烦恼从不留到晚上,沾枕头就瞌睡,上下眼皮子打架,没一会儿屋里就响起了鼾声。 夜深人静,漏尽更阑。太史擎再度夜探别馆,有道是一回生二回熟,他先在柴房没有找见吴茱儿,便直接寻到月娘所在的后院。不必挨个儿屋子查看,他只要竖起耳朵听一听哪间屋子里有磨牙声,就知道他要找的人在哪儿。 轻而易举撬开了房门,就算是不请而入,他也从不屑于翻窗户,又不是鸡鸣狗盗采花贼,要走就走正门。 这屋子里只有一间房,一道屏风插在床前,太史擎没有靠近床帐,昨晚惹哭了人家小姑娘,叫他留了个心眼,不想再被当成色鬼,只扫了一眼帐子后头一团人影,手指中间夹了一粒银花生,弹向床上,准确无误地穿过蚊帐的缝隙打在了目标的后脑勺上。 “唔。”吴茱儿闷哼一声,吃痛醒来。 她刚翻了个身,就看见离床不远的屏风边上有一道模糊的黑影,一双鬼火似的眼珠子飘在空中,吓得她一个激灵,立马就清醒过来。 “鬼、鬼爷爷?”吴茱儿抖啊抖,怎么她换了个地方睡觉,这色鬼还是跟过来了。 太史擎嫌解释起来麻烦,于是他默认了,低声命令她:“收拾一下,跟我走。” 闻言,吴茱儿整张脸都白了,满脑子“我命休矣”,心里头拔凉拔凉的。她只当这色鬼其实是鬼差,因她阳寿尽了,前来索命的,要带她的鬼魂到地府去见阎王。 可是她不想死啊! “不不不,”吴茱儿哆哆嗦嗦缩向床角,一个劲儿冲他摇头,鼓足了勇气求饶—— “我不跟你走,我想做人,不想做鬼。鬼爷爷,不,鬼差大哥,求求你行行好,放过我吧。”就差没在床上给他磕头了。 太史擎忍得额头青筋直跳,这种蠢货,连人和鬼都分不清,他真是中邪了才会同她啰嗦,干脆打晕了带走,再找个安全的地方扔下她了事。 “你、你别过来啊。”吴茱儿看见那一道鬼影朝她飘过来,吓地她魂飞魄散,慌乱中摸到了藏在枕头下的怀里刃,见他扯开了床帐向她伸出一只手来,她想也不想就挥动着小刀划向他。 可她这点儿武力值在太史擎眼里根本不值一提,稳稳地擒住了她的手腕,两指用力一捏,刀子就从她手中脱落,掉在床上。 吴茱儿伸出另一只手去推他,却被他同样一把擒住了,他双手使力过猛,来不及收力,膝盖抵到床上,一提一拎,就将她人按在了墙上。 两人面对着面,大眼瞪小眼。 夏夜闷热,吴茱儿只穿了一件素净的肚兜儿,露着两条藕节似的白臂膀子,底下是二幅裙子,堪堪盖到膝盖,遮不住两条麻杆细的小腿儿,瘦精干巴地没什么看头。 太史擎瞧得是清清楚楚,饶是他心无杂念,自觉眼中无物,这会儿也晓得冒犯了,尴尬地转过头去,刚刚松开了手,却被她反过来抓住了! “热的,你的手是热的,你是人,不是鬼。”吴茱儿总算察觉到了不对劲的地方,抓着他宽厚的手掌摸了两把,果然是热乎乎的。 太史擎的脸快要黑成锅底了,一把将手抽了出来,后退到屏风边上,拉低了斗笠,不再看她一眼,冷声道:“吾、我本来就不是鬼,是人。我不是来害你,是要救你,你快穿好衣裳,跟我走。” 吴茱儿乍惊乍惧,人都迷糊了,听道他是人不是鬼,来不及高兴,突然反应过来之前的事儿,一张脸烧成了虾子,手忙脚乱地扯过被她蹬到床尾的被子裹在身上,忍住了满腔羞愤,一对溜圆的杏眼努力瞪大,冲着那黑影的方向,惊疑不定地质问他: “你、你究竟是何人,为何说要救我,昨晚上又为何要吓唬我?” 更可恶是他还看了她的脚丫子! 太史擎再没有过这样理亏的时候,想辩解都无话可说,不能叫这个“吴茱儿”知道胎记的事,更不能让她知道他是什么人,毁了他一世英名。 “你怎么不说话,”吴茱儿害怕他再“动手动脚”,小心翼翼地试探他:“你是不是找错人了,我猜你要救的人应该是月娘吧,你是兰夫人派来的对吗?” 说她傻,她又不傻,单凭他口中一句实话,竟猜对了一半儿真相。 “谁是兰夫人,我不识。”太史擎睁着眼睛说瞎话,决定装蒜到底:“我只是受人所托来救一个叫吴茱儿的,你不就叫吴茱儿么。” 吴茱儿狐疑道:“不对吧,那你昨晚为甚不救我?” “......”这丫头方才不是还蠢得像个呆瓜,怎么一下子就灵光了。 “你到底是谁,你再不说,我可喊人了啊。”吴茱儿心里到底是害怕多一些,不愿与他多做纠缠。 太史擎冷笑:“你若喊人,我便把你敲晕了带走。” 吴茱儿顿时没了骨气:“别别别,我们好好儿说话行吗?你看,你是要救我对吧,那我也实话告诉你好了,我不用你救,明天我就能回家了。” 太史擎皱起眉头,念头一转,问她:“他们肯放你走?”该别是哄了她这个呆瓜,一出门就杀她灭口了。 吴茱儿能感觉的出来,这个人虽然装神弄鬼,又占了她的便宜,可他不像是要害她。于是她想了想,告诉他:“不是要放了我,是我朋友月娘替我求情,这间别馆的曹相公答应叫我回家一趟安顿好亲人,再回来同月娘做伴儿。” 她知道不该把月娘进京选妃的事情说出来,便只讲了一半儿。 然而太史擎早就洞察了前因后果,听到她这么傻乎乎就被人给收买了,要陪那谢月娘一同进京去闯龙潭虎穴,不知该嘲笑她太傻太天真,还是该夸谢月娘好手段,轻而易举就收服了一个心腹丫鬟。 看她这时灵时不灵的呆样儿,将来不只给人卖命还得给人磕头呢。 “你想好了要留下来?”他最后问她一遍。 “嗯,我想好了。”吴茱儿用力点头,就怕他会敲晕了她。 “罢了,算我多管闲事。你记住,不许把你见过我的事告诉旁人知晓,否则对你百害而无一利。” 太史擎转身就走。 “鬼——大、大侠,”吴茱儿连忙在他身后低声叫到:“你还没告诉我,到底是谁要你来救我?” 然而他走的太快,就像他来时无声,去时亦无影,一闪就不见了,空留下一身的谜团,让她困惑不解。 ...... 吴茱儿后半夜又失眠了。早上天没亮,她就开始收拾行囊。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就是昨天月娘交给她的一叠银票,她得贴身藏好,万万不能弄掉了。再有她在床上捡到了一块碎银子,竟是个花生模样,十分精巧,她揉了揉后脑勺的疙瘩,气哼哼地收进腰包。 来时穿的布衣和草鞋都叫丫鬟姐姐丢了去,她只好穿着招摇的新衣裳新鞋子回家。 太阳出来了,月娘经得曹太监准许,将吴茱儿送到别馆后门,亲眼看她骑上骡子,又不放心地叮嘱一回:“路上小心些,莫急莫慌,安顿好长辈们,你再回来。” “我晓得,你照顾好自己,我会尽早回来陪你的。”此去句容县,虽不过一天的路程,可是她要回去盘铺子、找伙计,给阿爷和阿婆寻好营生,至少也要五天才能往返。 姐妹二人就此道别。 曹太监派了两个人陪同吴茱儿回乡,其实是看管她防着她跑掉。一个是大脚王婆子,另一个就是她在柴房关的时候救济过她的那个家丁甲二。 吴茱儿怀里揣着一千两银票,只觉得身子轻飘飘能飞起来了。谁说钱财乃身外之物,她就觉得钱是身上最不能少的东西了! 先叫甲二牵着骡子带她到老主顾家中,取回她的挑担和箱笼,还有那头老驴子,重要的是这里面藏了她几两银钱。沿途经过闹市,她几次停下来采买,给吴婆婆扯了两丈细布好做夏天的衣裳,给吴老爹捎了两葫芦好酒,又零零碎碎给邻里街坊包了十多斤点心和果子,各类特产,直到把那几两银子花光,心疼归心疼,可也没有小气。 买好了东西,他们就出城到渡口坐船。 甲二出门办事是领了钱钞的,吴茱儿却不知道。六福从别馆的账上支了二十两银子,只拿给他十两,甲二也打算瞒下一半,所以刚才在城里吴茱儿采买,他一声儿不吭,等她自己花完了,他才拿出来。 江宁渡口的船多,但他们三个人带上两头畜生,到哪儿都遭人嫌弃,王婆子不愿受罪与别人挤一条船,就撺掇着吴茱儿,要她包一整条船坐。甲二自是不肯,包船要花两倍的银子,他倒宁愿受点罪,多落点好处。 最后还是吴茱儿拿了主意,叫甲二去包了一条小船,刚好够坐下他们,等到了句容县,她再把船钱补给他,两人这才满意了。 于是乎,江宁渡口有一条小船悠悠晃晃划向南边。 与此同时,秦淮河畔也有一艘大船离岸,驶向句容。 (作者话:这两天总在评论区看到有读者反映不能正常阅读最新章节,我向起点客服反应了一下,他们说新版本正在调试所以问题比较多。我根据大家的回复总结了两条解决的办法。一个是你从目录点进去看,一个是你翻到第一回前面,貌似可以看到最新章节。希望能有帮助。) 第十三回 笛声 月娘送走了吴茱儿,返回后院。曹太监虽然说对她有求必应,实则对她并没有完全放心,仍然限制了她出入自由,只许她在花园和后院活动,走到哪儿都有人跟着她。 月娘却没有对他的软禁表示不满,她很清楚自己在曹太监眼中只是一把往上爬的梯子,在她进宫之前,最好不要同他撕破脸。 用过朝食,辰时一刻,曹太监来了,说好了从今天起要教月娘宫里头的规矩,此外,他还带了一对十来岁儿的少女,低眉顺眼的样子。 “咱家昨日回去想了想,娘子身边总要留两个奴婢,在这里就使唤惯了,进宫之后也好给你帮手。”曹太监一脸好意。 月娘惯看风月,最识人心,岂会不知这是曹太监埋在她身边的钉子,用来监视她的一举一动,防着她反水。 “公公多此一举,奴家这身子没恁地娇贵,有茱儿一个陪着就够了。”月娘神色冷淡,明知拒绝不了,还是要表露不喜,不能叫曹太监觉得她是个软柿子。 曹太监好声好气地劝她:“那野丫头懂得什么伺候人,不过是娘子喜欢才送她一场福分,这两个可是精挑细选的好人才,不只识字儿,更会弹琴作画,定能陪娘子消遣——” 说着他不容月娘再次拒绝,叫那两个婢子上前拜见,一个苹果脸穿翠衫子的叫心琪,一个瓜子儿脸穿红褙子的叫语妍,两人俱是青春貌美,可到了月娘跟前一比,便不值一提了。 “婢子心琪给娘子磕头,求娘子收留。”心琪看样子是个实诚丫头,害怕月娘不肯要她,说跪就跪。月娘躲之不及,受了她一拜,暗叹一声,伸手递向她。 “起来吧。”都是苦命女子,她对曹太监不满,却不会作践这两个女孩儿。 语妍垂着头站在一边,曲了曲膝盖,却扭扭捏捏没有拜下,咬着唇儿,瞧瞧抬头偷看月娘,但见她花容月貌绝尘之姿,竟不输传闻,难怪能被称为秦淮三绝,更有文人骚客赠号琵琶仙。 她也只是羡嫉了一瞬,便收回目光,瞥一眼同她一起被宋知府送到此处的丫鬟心琪,暗暗撇嘴:瞧这没出息样儿。 月娘无奈收下了两女,还要向曹太监道谢。 曹太监自以为是将了她一军,心中十分得意。昨日他答应月娘留下那个不男不女的小丫头,掉头去宋孝辉那里吃酒,顺嘴提了那么一句,谁知宋孝辉一针见血地告诉他,月娘这是在为日后谋算,要他当心她过河拆桥。 宋孝辉建议他早做防备,曹太监深以为然,于是今天一早宋孝辉就让人送来了两个调|教好的奴婢,并她们的卖身契,曹太监满心觉得宋孝辉有眼色会来事,毫不迟疑地收了人,领到月娘跟前。 他哪里想得到,这里头暗藏机关呢。 月娘将曹太监让进偏厅里讲话,二人刚刚坐下,底下端上茶果点心,外面就有人禀报——说是前院来了贵客,请曹太监过去。 月娘心思一动,当着曹太监的面问道:“整个应天府,谁还能在公公面前称贵客?” 曹太监也是糊涂,被她捧了一句,笑着扭头去问外面传话的六福:“何人登门,报上名号。” 六福觑了月娘一眼,犹犹豫豫出声道:“是、是锦衣卫的岳二爷。” 曹太监脸色当即一变,站起身就往外走,回头冲月娘道:“娘子先歇着吧,晚些时候咱们再讲。” 月娘颔首,目送他去了,心想这“岳二爷”定是个厉害的人物,不然也不能叫这阉奴听名字就匆匆去见。而门外头,正在立规矩的两个新来的丫鬟,当中一人听见了来客,心跳急地几乎要蹦出来。 ...... 曹太监可以在应天知府面前摆谱,但到了同样从京师来的锦衣卫跟前,就成了棒槌。 岳东莱是什么人呢,比方说他姓曹的只是厂公拴起来的一条狗,用得着的时候才放他出去咬人,那岳二爷就是厂公拿人血人肉喂出来的一只鹰,纵容他飞在九天之外。 论等级,人家是堂堂锦衣卫千户,他是个八品的阉人不入流,论赏识,人家是鹰他是犬。不能比,没法比。 曹太监匆匆忙忙跑到了前庭,抹着汗进到门厅,未见人,先赔笑:“不知岳统领大驾,有失远迎,有失远迎。”他到应天来之前,是得到点儿信,据说岳东莱奉了厂公之命,也要到应天府办什么事儿,可来了这么久,却没见过一面。 背手立在门厅中央的男子中等身材,未着锦绣飞鱼服,显然是匿名而来,一身青袍足蹬黑履,项上包着纯阳巾,不像是武夫倒似是儒生,听到曹太监客套,那人转过身来,露出一张年轻带笑的脸,皮肤略白,眉覆于眼,鼻梁直挺,唇薄而浅,看是个斯文俊秀的郎君,实则个杀人不眨眼的笑面老虎。 “听闻曹寺人近来在应天府混的是风生水起,岳某不请自来,是有事相求。” 曹太监一听这话就头皮发麻,只当是他从民间采选上头捞多了油水,惹着了这位爷眼红,一叠声道:“不敢不敢,岳统领只管吩咐,上刀山下火海,小人无有不从的。” 岳东莱扫他一眼,面上虽还带着笑,眼神却冷了下来,掸袖坐下,说明来意:“我要在应天府找一个人,可惜遍寻不着,想进保籍所翻阅黄册查找线索,听说说你同应天知府宋孝辉有来往,可否代我讨要一道手令。” 明珠王朝的户籍制度十分完善,每十年编造一次黄册,普查天下人口,从乡里到城镇,一家为一户,十户为一甲,十甲为一保,登记“户籍”——划分为民户、军户、匠户三大类,以此区分,便于徭役差遣。 户籍一式两份,一份存放在各省的保籍所,一份上交户部,留下“户帖”归民所有。 那保籍所的大门常年紧闭且戒备森严,按照规矩,只有各省长官批准,才能进入。 只见曹太监笑道:“这算什么难事儿,您且等着,今日便给你个交待。” 岳东莱点点头,语气不由地和缓起来:“如此甚好,事成之后当记你一功。” 曹太监会看脸色,见他没有问罪的意思,便趁机套起近乎:“岳统领为厂公办差如此尽心尽力,小人十分之钦佩,今晚设宴,还请您赏脸,若能指点一二,就够小人受用的了。” 这阉奴拍起马屁从不脸红,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也算一门本事。 岳东莱目光闪烁,大笑一声,伸出根手指点了点他,应下:“好,今晚我定赴约。” *** 话说回来,吴茱儿一行乘船在河上,路过了那绿芦岸白萍渡口,穿过了杨柳堤红蓼滩头。纵然她归心似箭,却没错过眼前风光,只要想着日后有可能再见不着这秦淮河景,便分外珍惜。 身穿蓑衣的船夫立在船头,一俯一仰地荡着双桨,吴茱儿就盘腿坐在他身后,远远望见前方河中央飘着一艘朱漆乌篷的大船,心思一动,就记起她在幽兰馆借住的第二天早晨,从后门离去时候听到的那一首不伦不类的曲子。 一时技痒难耐,她钻进船篷里翻箱子找出她的竹笛,试了几个音,一边回忆那天听过的曲调,一边舞动指尖吹奏出笛声。头一遍磕磕绊绊,第二遍就顺畅起来,等到她重复到第三遍,曲调一成,竟叫她精神一振,两眼放光,不由地一遍快过一遍,根本停不下来,曲到极致—— 眼前山水陡然变幻,万丈峰峦重重迭起,仿若置身一线天中,化身白鹤展翅冲上九霄! 吴茱儿兴奋过罢,额头渐渐冒出汗来。船上其余三人,那船夫早就忘了摆渡,王婆子和甲二也没再打盹儿,从舱里探头张望,盯着站在船头吹笛子的吴茱儿,只觉心如擂鼓,耳边嗡鸣,张着嘴却叫不出声。 远处游船上,正在拭剑的太史擎动作一滞,耳尖抖动,片刻后,只见他猛地站起身,抓起长剑急步走到船外,竖耳倾听,辨寻着笛声传来的方向。 正在甲板上抓石子儿的童子见他东张西望举动异常,好奇地凑了过去,问:“少主,你看什么呢?” “嘘!”太史擎竖起一根手指,一对鹰眸熠熠灿灿,瞳孔中依稀倒影着金色的日轮,声音兴奋地微微发抖:“你听,你听到了吗?” 童子莫名其妙地趴在护栏上,支起耳朵,很快就听到了远处隐隐约约传来的笛声,“听到啦,不就是有人在吹笛子嘛。”又不是在杀人,犯得着这么激动吗,嘁,大惊小怪。 “是《太白洗剑歌》!”太史擎终于忍不住低叫一声,童子傻了眼,忽而反应过来,两眼圆瞪,捧着脸失声叫道:“少主你居然听得出这是什么调子!?” 天知地知,院主知少主知,再加他小童子一个知——少主五岁识文断字,七岁可赋诗,九岁能写锦绣文章,十二岁就敢提剑上山去杀猛虎,所谓学文成文,习武成武,简直就是魁星转世,气死个人!然而、但是—— 少主他是个音痴! 就是简单到连宫商角徵羽都分辨不出的那种音痴,就是闭上眼睛连《高山流水》这种千古名曲都听不出来的音痴,就是只会死记硬背生拉硬弹的那种大、音、痴! 简直是享有琴宗美誉的白鹿院之耻。 太史擎全然不知童子如何腹诽,他已经确认了笛声传来的方向,果断地命令舵手调转船头,趁着那笛声还未停歇,他必须尽快找到那个吹笛之人! (作者话:想必大家都看到天津爆炸事故了,白天我一直在关注消息,心情沉重,尤其是得知不少消防官兵牺牲,深感无力和愤怒,一是因为当地主流媒体选择失声,二是事故造成的责任方已经确认可是到现在不知道所谓的“危险品”是什么东西有没有毒害。看到网上的呼救声,那么多眼泪还有祈福,我有一位朋友说了一句话——人心都是软的。更可悲的是网上还有另一种声音,嘲讽祈福的网友们不该点蜡和加油,应该闭上嘴保持沉默,因为这样才不会添乱,我真替这种人悲哀,人性缺失。) 第十四回 呆瓜 一曲终了,吴茱儿不觉已是汗湿了衣襟,双臂发麻,手指几乎捏不住笛子,心情激荡难以平复。回过神来,她才发觉船上的另外三个人都不大对劲,一个个面泛红光,像是喝醉了酒一般,晕陶陶的样子。 “小娘子这曲子吹得真好。”船夫老伯一声赞,回头一看船都快要飘到岸边去了,连忙丢掉浆子,撑起了竹篙用力扎进水里,一下子就把船划了出去。 甲二和王婆子起哄要她再吹一个,吴茱儿摇摇头坐下来,她擦擦额头上的汗,心有余悸:这曲子真叫古怪,吹了几遍就跟打了一套拳似的,好生累人。 “咦,那条大船作甚?”船夫忽然惊道。 只见前方河道不远处,一艘两层楼高的大船扬着帆正朝着他们的方向快速地逼近,同他们这条小船的距离之间不断地缩短,没一会儿工夫就到了眼前,眼看着再不转向,就要撞在一起。 吴茱儿认出这就是之前还在他们前头的那艘游船,船夫老伯急急忙撑篙往河岸靠去,试图躲避,可那大船不依不挠地贴了过来,将他们挤到了河堤底下,堵死了去路。 “啊呀呀!” 大船纹丝不动,小船摇摇欲坠,甲二和王婆子吓的哇哇大叫,显然两人不通水性,船夫好险拿竹篙抵住了岸边的石头,才没有翻船。 吴茱儿一把拽住了快要跌进水里的王婆子蹲下,仰头望着高大气派的船只,尽管心中气恼,情知得罪不起,吞下了一口气,高声冲那船上道:“敢请船主人让一让,容我们通过,你们再靠岸可好?” 她只当人家是要靠岸,见他们的小船挡了路,所以不管不顾地撞上了。明明是对方理亏,她却不能生气,只怕船上有什么大人物,争执起来反要吃亏。 “方才何人抚笛?” 头顶传来一句探询,吴茱儿费力地仰着脖子,就见一名男子长身立于船头,背着光看不清面容,穿的是灰衣白衽,蜂腰束带,形容十分之修长。又见他束发披肩,不拘小节,双臂叠于胸前似是抱着一柄长剑,看是个江湖人士,英勇少侠。 她在打量太史擎,太史擎也在打量她,只见一个穿着水红衣梳着丫鬟头的小姑娘,鹅蛋脸,杏仁眼,长相倒是乖巧,可惜了一脸的红点子,不堪入目。嘶,等等,这张脸怎么看起来有点儿眼熟呢? 吴茱儿听见他问话,才道是她刚才吹笛子惹得祸,扭头看了看惊魂未定的王婆子和脸色发白的甲二,咬咬牙承认道:“是我吹的笛子。” “是你?”太史擎面露怀疑,努力回想在哪儿见过这张麻子脸。 吴茱儿不得已亮出了手上的笛子,举起来给他看:“没骗你,就是我。” 太史擎目中精光大盛,心中已是信了,却还冷着脸质问她道:“你可知你方才抚的是何曲目?” 吴茱儿答不上来,面色发窘。她哪里知道这曲子叫什么,不过是偶然间听来的。 “我、我不知道。” 太史擎正是奇怪她为何能用笛子吹奏出《太白洗剑歌》,所以诈一诈她,谁知她竟不知这曲子叫什么,那她是怎么将一首琴曲改用笛子吹出来的?更诡异的是,他居然能从她的笛声中辨别出音调,简直匪夷所思。 身为一个音痴,不通音律,乃是他生平最大的耻辱,骄傲如他,岂可忍受自己有这样的缺陷。他十二岁出师,游学天下,遍寻奇人奇谱,就是为着有朝一日洗刷耻辱,可是这些年他一次次失望而归,这首《太白洗剑歌》正是他从一位隐士手中得来的曲谱,然而他识得谱,奏得出音,却完全感受不出音律之美,直到今天—— 他才算真正地听见一首曲子。 那种意境难以言喻,十分奇妙,分明是另一个人在抚笛,却让他感同身受,分明他从没有真正地听过这首曲子,却能辨识出它就是《太白洗剑歌》。 此时此刻,她那张麻子脸在他眼里,无端变地赏心悦目起来,怎么看怎么顺眼。思绪一转,计上心来—— “你自然不知这是何曲目,”他故作阴沉,没个好脸:“因为此曲乃是吾家传的一本曲谱上所记载,数日前不幸遗失途中,想必被你捡去偷师自学。” 吴茱儿傻眼,没想到她无意中学了人家一首曲子,这就被人诬赖成了偷师。 太史擎看她一脸呆样儿,压下嘴角笑意,继续唬弄她:“你敢说你没有捡到一本蓝皮手札,封面无字,里面记了五首曲谱吗?” 吴茱儿摇头摆手,急忙辩解:“我没捡到你的曲谱,当真。实话告诉你吧,这曲子是我半个月前在河上偷听来的,对了,当时有一艘游船,好像就是你的船吧,我听到船上有人拉弦儿,觉得那调子有趣就记下了。哦,我知道了,该不会那天就是你在拉胡琴吧!” “噗!”一直躲在旁边偷听的童子忍不住笑喷。天啦,被一个外人听见那魔音穿耳,少主待会儿不会杀人灭口吧。 “......”太史擎脸色一黑,想起来的确有这么一回事,半个月前他拜会幽兰馆,听了一夜的琵琶,后来将船歇在岸边,趁人熟睡之际,他试着用胡琴奏乐,练的正是《太白洗剑歌》,居然叫她听去了! “胡言乱语,”他矢口否认,反过来嘲讽道:“你以为你是伯牙在世,堪能闻律知音?只听了一回就能记下曲谱,并将琴曲改作笛音,分明是拾了吾的琴谱,还不承认。” 两人这番言语,落在旁人耳中,倒真像是吴茱儿的不是了。 “小娘子,你既拾了人家的家传之物,就承认了吧。我看这位少侠也不是蛮不讲理之人,你快把东西归还人家,再认个错儿不就没事了。”船夫也是好心息事宁人。 甲二和王婆子互瞅一眼,心里埋怨吴茱儿惹是生非,便趁她不注意,偷偷溜进船舱翻找她的箱笼去了,只要找着那本曲谱还给人家,不就结了。 吴茱儿遭人冤枉,气急地面红耳赤,太史擎心知不能把人逼得太狠,于是故作退让,道:“吾不为难你,只要你将曲谱归还,就不计较你偷学之事。如若不然,只好请你去见官了。” 他打的一手好算盘,吃定她拿不出曲谱,正好合了他的意。以此为由,先把人扣住了,再慢慢探究他为何能听得出她的笛音。 这个时候,船舱里传来一声重响,吴茱儿转头看去,就见她的两只箱笼翻倒在地上,箱子里的东西翻的乱七八糟,王婆子和甲二一脸尴尬地踩在她给阿婆买的花布上,给阿爷的酒葫芦全洒了,几包果子散落在地上,一只胖梨子滚到她脚边。 “吴小娘,你别恼,我们也是为你好,你偷了人家的东西不还,可是要见官的。你就老实说吧,藏哪儿了啊?” 太史擎瞧见这一幕,皱起了眉毛。他几时说她偷东西了?明明是说她捡的。 吴茱儿呆了呆,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委屈到了顶点就变成了恼火,转过头瞪着那罪魁祸首,再不怕他,咬牙切齿道:“你说我拾了你家传的曲谱,空口白话谁不会讲,分明是你自家不小心丢了东西,倒来冤枉好人!” 太史擎见到兔子急了要咬人,一时有些惊讶,没忙着答话。 吴茱儿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一手叉着腰,踮着脚尖伸长手指着船头的他,拿出街口孙二媳妇吵架的架势—— “我今儿就告诉你,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虽不是什么伯呀,叔呀的,况且我大字不识一个,更不识谱了,但我就是笛子吹得好,只听一遍你那破曲子就学会了,你没那能耐,就以为别人也不行吗!要我猜,那天早晨在船上拉弦儿的肯定是你,你当你拉的好听吗,就跟街上弹棉花似的,白瞎了一首好曲子!” 她虽一个脏字儿没骂,可她每一句话都像是一个巴掌掴在人脸上,太史擎的脸都黑成煤灰了,童子蹲在他边上,甚至听到他拳头捏的嘎嘎响,打了个哆嗦,心喊“我的娘”,赶紧往旁边挪,离他远着点儿,生怕他等下发起飙来,波及到自己这个无辜的小孩子。 ——呜呜呜,小娘子您快闭嘴吧,少主他最记仇了! 吴茱儿骂完,心里是痛快了,可见那人站着一动不动,看不见表情是羞是怒,她又有点儿害怕,咽了口唾沫放下手,色厉内荏道:“你要见官就见官罢,我不怕。” 话音刚落,就见船头那一道人影纵身跃下,她张大了嘴巴,看着那人轻飘飘地落在她身前,船头微微一沉,阴影笼罩在头顶上,她个头只平平到他胸口,感觉自己就像是站在一头大雕跟前的小鸡子,她仰起脸,他低了头,她于是总算看清楚这个拉弦儿的长得什么样儿—— 只见这人面如刀刻,额头若斧削,双眉似剑,鼻似峰高,一对鹰眸瞳色淡淡,竟不将人看在眼中,神也傲,人也傲。 吴茱儿有点儿眼晕,她自认的见过几个俊俏郎君,可同这拉弦儿的一比,那几个简直就没脸出门了! “你方才说谁是拉弦儿的,嗯?” 吴茱儿烧着脸,腿软嘴硬:“好话不说第二遍!” 太史擎冰渣子似的目光来回扫在她脸上,离得近了,才发现她脸上不是长得麻子,而是蚊子咬的红疙瘩,脑中灵光一闪,忽就认出来了,颇有些难以置信地问道: “冤有头,债有主,我问你姓甚名谁?” “行、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叫吴茱儿。” 太史擎有如一盆冷水从头顶上浇下来,瞬间哑了火儿。 ——当真是这个呆瓜。 第十五回 不求人 阳光明媚,一艘朱漆乌篷的双层游船徐徐划过河面,波光盈盈,拖出一道长长的水痕。 甲二和王婆子乐呵呵地坐在甲板上吹风,一头老驴子和一头壮骡子被拴在桅杆底下,略显不安地原地踏步。吴茱儿的扁担和箩筐也被抬了上船,就搁在凉棚下面,里头的东西堆得乱七八糟。 至于她人,则是灰溜溜地跟着太史擎进了船楼内,商讨如何告官。 太史擎是认出了吴茱儿,吴茱儿却不认得太史擎,只当他一意认准了是她拾了他家传的曲谱不还,非要告官不可。无可奈何只好上了他的“贼船”,正好顺路,一同前往句容县见官。 眼下两人就在客厅里,太史擎坐着,她杵着。童子在另一边窗子底下烹茶,时不时扭头看一眼吴茱儿,面露同情。 “这位郎君,我答应您去见官,可您能否行个方便,先许我回家一趟报个平安?”吴茱儿好声好气地求情,好像之前在小船上叉着腰吼人的那个不是她一般。 太史擎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叫人猜不出他是生气呢还是消火了。他问:“你家中还有什么人?” 吴茱儿低头道:“我阿爷和阿婆。” “令尊令堂健在?”太史擎听谢月娘说过她身世可怜,倒不是故意揭人伤疤,不过比起道听途说,总要问问本人。他还在因为那天晚上误认为她是雄震之女,被人当了一回色鬼耿耿于怀。 吴茱儿摇摇头,老实道:“爹妈都不在了。” “我看你提及父母,并不怎么伤心,却是何故?”太史擎一点都不觉得他管的太宽。 吴茱儿偷瞄他一眼,心道这人怎么这么多事,不情不愿地告诉他:“打小就没见过他们,”接着又小声嘀咕:“非得提起来就哭一场才算伤心么。” 她小的时候也哭过几回,因为人家都有爹有妈,就她没有,后来再长大点儿,知道了她也不是阿爷和阿婆的亲孙女儿,就再没哭过了。没爹没妈她还能平平安安地长这么大,不该高兴才对嘛。 太史擎蹙眉,张口欲要追问:“你——” “茶好了!”童子打断他,端着茶盘挤到两人中间,先捧了茶堵住他家少主的嘴,免得他再问些讨人嫌的话,把这一位千辛万苦才寻着的“高人”给得罪透了。 “小娘子喝茶,这庐山的六绝龙脂可稀罕了,我家少主轻易不肯拿出来待客的。”其实根本就没有拿出来待过客。 那庐山云雾本就是贡品,其中能称“六绝”的龙脂茶,一年下来也就那么一点点,还不够一个人喝的,院主当成宝贝,却被少主出门前搜刮了个干净,这会儿在山上不定怎么跳脚呢。 吴茱儿见这童子不过七八岁的样子,还是个矮冬瓜,一张包子脸,黑黑的眉毛,红红的脸蛋,梳着两把垂髻,笑露一口豁牙,叫人不忍心拒绝他。 “多谢。” “不谢不谢,娘子别站着了,快请坐吧。” 客厅里只有两把交椅,太史擎坐了一把,他旁边还有一把空着,吴茱儿哪儿敢坐到他身边去。 太史擎掀开茶盏吹了吹,抬眼见她还愣着,不悦道:“坐下喝茶。” 吴茱儿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只好硬着头皮坐下了,仍不忘问他:“您是答应了让我先回家一趟吗?” 太史擎“嗯”了一声,算是答应了,再看她露了笑脸,腮上若隐若现一对酒窝,那张麻子脸也不是那么不堪,就不知她有什么好高兴的。 吴茱儿想的是,她不怕见官,到了公堂上她有法儿证明自己的清白,就怕拖延久了,阿爷和阿婆担心他,所以要先回家报个平安,再和这个拉弦儿的上官府评一评理。 于是两人就坐那儿喝茶,谁也不搭理谁了。童子急地抓耳挠腮,几次偷偷冲少主使眼色,这位爷都当没看见。 吴茱儿喝不出个茶味儿,杯子一空就坐不住了,告罪一声,出来到甲板上透气,倒还自在些。 “少主,您方才怎么不和人说话呀,您好歹同人家套套近乎,然后才好张口求人家帮忙呀。”童子一脸地恨铁不成钢。 “谁要求她,”太史擎甩了他一记冷眼,道:“吾从不求人。” 童子傻眼道:“那您干甚骗人上船。” “等她求吾吧。”太史擎眼中精光一闪,再不同他废话。 *** 一路无话,船到了龙潭渡口,太阳还没有落山。 停船靠岸,几个水手分头抛下船锚搭上艞板,惹得渡口附近的船家和渡客们侧目频频,毕竟秦淮河下游少见这样漂亮的楼船画舫,该是在江宁上游才常见。 吴茱儿站在甲板上,早将箱笼和挑担都收拾好了叫驴子驮着。等船停稳,她待要入内向船主人暂别归家,太史擎却换了一身打扮带着童子走出来—— 只见他穿着一身蟹壳青交领的直缀长袍子,脚上一双云头皂靴,外罩一件玉色软纱衣。一头黑发向上梳拢,乌丝网巾覆住饱满的天庭,露出一副英气逼人的眉眼,再看他腰间佩玉佩剑,领上双折白纫,竟是一位士林中人。 吴茱儿看呆了去,等人走到跟前,她才醒悟过来,心头突突直跳,连忙叉手作揖,低声赔罪:“先前小女子多有得罪,万望相公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则个。” 她在船上见他穿得随便又会功夫,所以误会他是个武林子弟,才有胆子冲撞,怎想他是位士人老爷呢。老百姓都知道,出门能在腰上佩剑的那都是参加过科举的读书人,能在衣领上缝白纫的至少也是个举人。 这世道官分九品,四等平民——士农工商,这读书人可是最有地位的。像她这般商户,到了读书人跟前,就只有点头哈腰的份儿。 吴茱儿心里暗暗叫苦,后悔死了先前冲他嚷嚷,只求他不记这回事,不然他到衙门告她冒犯,她可是要当街挨板子的。 “有话留着到衙门说吧。”太史擎轻飘飘撂下一句,就越过她下了船,童子跟在屁股后头,回头朝她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子。 吴茱儿一头跳进河里的心思都有了,偏偏那甲二和王婆子不省事,凑了过来咬耳朵:“你看看你看看,我说什么来着,让你赶紧把东西还给人家,你偏装傻充愣,这下好了,就等着吃官司吧。” 吴茱儿攥着拳头,没计较他们在船上乱翻她箱笼的事儿,挤出个讨好的笑脸,问询:“大娘、大哥,你们二位好歹是从牙门后院出来的,就不能想想法儿帮我摆平了此事?” 甲二张张嘴,被王婆子偷拉了一把,哎哟道:“咱们是哪个牌位上的人,管得到举人老爷头上去。再说了,这祸是你闯下的,也不干咱们的事,倒惹一身腥。” 这话未免有些无情,吴茱儿神色一黯,不再难为人,转身去牵了她的驴子下船。 甲二和王婆子落在后头,交头接耳:“你这婆子,怎么不叫我管她,出门前福哥哥给了牌子的,就是防着万一。若她吃了官司耽搁了行程,咱们回去如何交待。 “憨娃子懂个屁,你晓得那丫头身上揣了多少银票?足足一千两呐。你不眼红?我不叫你管她,是逼她走投无路,咱们好哄她把钱钞拿出来,说是打通关系,她哪里晓得咱们把钱送给谁去了,到时候你我平分,这往后的日子可就不愁啦!” “妙啊,还是你有主意,咱们就这么招。” 两人各怀鬼胎,一拍即合,是将吴茱儿怀里那一叠银票看做了囊中之物。 吴茱儿牵着驴子走到岸上,闷不吭声地跟在太史擎后头。从渡口到她家镇上不过十里地,步行不算很远,一路上都有行人,难免遇上几个相熟之人,却愣是没认出来她,一则她换了一身新裙子,二则是她脸上的红点子。 她也没同人打招呼,就这么一路走回了镇上。叫她纳闷的是太史擎居然认得路,一直走在她前面,到了镇子路口的青石牌坊底下他才站住脚,等着她过来。 “相公,我家就在这宝山镇,再往东南二十里地就是县城了,您嫌走得累了,不妨在镇上租个骡马车子,先脚到县城寻间酒楼安置。等我回一趟家安顿了老人,就去县城寻您,可好?” 她心里打着小九九,等过一夜,这位爷气消了,她再上门赔罪,好好解释一番,务必让他相信她是清白的。 “不必了,你家在何处,我跟你去认认门,省得你跑了。”太史擎根本不吃她这一套。 吴茱儿面露为难:“可是我家中阿爷阿婆年纪大了,经不起惊吓,我不想叫他们晓得我吃了官司。” 太史擎冷脸道:“那你立刻就把曲谱还我。” “......”她这下没话说了。 吴茱儿耷拉下脑袋,乖乖地转身带路,太史擎翘起嘴角,抱臂跟上了。 吴茱儿家在镇子上西南角,附近有座宝山,正是镇名儿。她家里原是有房子的,后来吴婆婆大病一场,就把房子卖了换命,如今在镇上租个两间屋的小院子住。 正赶上晚饭前烧火,家家户户飘起炊烟,外出劳作的汉子们往家回,就在破桥头吴茱儿撞见了街坊徐木匠,竟把对方吓了一跳—— “吓,吴小娘你回来了!”外头人只当她是个如假包换的小货郎,邻里街坊却少有不晓得她是个女儿身的。 吴茱儿一时没觉出不对,笑着点头,从筐里拾了一包吃食递过去:“江宁带的点心,徐二叔拿回去尝尝。” 徐木匠却没接,只见他神情大变,跺着脚叫道:“还吃什么点心,你阿爷都叫官兵抓去了,快快回家去看看你阿婆吧!” 吴茱儿愣住,傻乎乎问道:“我阿爷怎么会叫官兵抓了呢?” 徐木匠咬牙切齿地骂道:“还不是皇帝老儿挑老婆,官府到处搜寻,但凡是十八岁下的都不放过,那些有钱人家都拿了银子把闺女赎回来了,挑来挑去,倒害到我们这群苦命人头上,你年岁刚好合适,几天前官兵找到你家门上,不见你人,便赖你个私逃离乡,当场就将你阿爷拿去了,你阿婆拦了两下子,叫人推倒,眼下还在床上躺着呐!” “啪”地一声,吴茱儿手上的油纸包摔在地上,她满眼的恐慌,来不及多想,丢下驴子和挑担,跌跌撞撞往家跑。 落后十几步,太史擎将他们的话听得一清二楚,脸上不见丝毫意外。倒是童子一脸的恍然大悟,仰头看他,憋着小脸问道:“您早知道会有这事儿?” 太史擎瞥他一眼,不置可否。落在童子眼里却成了十恶不赦,抬起腿狠狠踩他一脚,伸着脖子怒气冲冲道:“院主说的一点儿没错,您就是个混账!” 太史擎紧皱眉头,看着童子拔腿去追赶吴茱儿,低头看了看靴子上的脚印,抿起了嘴唇。 ——这一群该死的贪官,往年不是只求财么,今年乱抓人干甚! (小剧场—— 果子:少主,您为何有时自称‘吾’,有时自称‘我’呀? 童子抢答:我知道我知道,装逼的时候就称‘吾’!咦,少主人呢? 果子:好心提醒你快逃命去吧,他找针找线去了。) 第十六回 下流坯子 吴茱儿一路飞奔到家门口,推门而入。 小院儿一角的灶房门口蹲着个瘦小的女孩儿,手里拿着把蒲扇正在煎药,正是间壁的芳丫头,吴茱儿临走前请她盯着吴婆婆吃药的。 芳丫听了门响,抬头看见个人影冲进来,当先没有认出是吴茱儿,见她要往屋里钻,急急忙丢了蒲扇上前拦住她。吴茱儿叫她抓住了胳膊,回头露出一张哭脸,芳丫这才瞧出她是谁。 “茱儿姐?” “是我,我回来了。” 吴茱儿顾不上解释,挣开她转身钻进了屋里,扑到床前。一屋子的苦药味儿,又腥又臭,吴婆婆就那么病怏怏地躺在床上,面如黄纸皱巴巴,瘦成一把骨头样,闭着眼睛不知是昏是睡。 吴茱儿张张嘴,想唤一声阿婆,可是摸到吴婆婆皮包骨头的手腕,泪珠子先滚下来。 芳丫吸吸鼻涕也想哭,跟在她身后小声哽咽道:“茱儿姐,你怎么才回家,阿爷叫坏人抓去了,婆婆病的下不来床,不吃不喝好几天了。” 吴茱儿抹了一把眼泪,拉着她到门外头问话。 原来她走后第三天,小镇上就乱了套,县里来的官兵到处抓人。但凡是民户家的女儿,从十二岁到十八岁都要带走,若是谁家藏了女孩儿不肯交出来,就把爹妈抓去坐大牢。 吴茱儿户帖上记的虚岁十五,正在其列,搜到他们家,她人却不在,问去哪儿了,吴老爹就是不说,惹怒了官兵,不顾他瘸着一条腿,硬是将他从床上拖下来。吴婆婆上前拦人,叫人一拳掼倒在地上,当场就晕过去了。 邻里街坊闻声赶过来,却不敌那些官兵手上有刀有枪,眼睁睁看着人把吴老爹拖走了。大家伙儿七手八脚将吴婆婆抬进屋里,见她昏迷不醒,小镇上又没有郎中,最后还是邻居们帮忙,凑够了钱到县城去请郎中,芳丫她爹赶着骡子车把郎中接到镇上,又是诊脉又是抓药,这才算是捡了一条命回来。 芳丫爹妈这几天一早起来就往城里跑,鞋子都磨破了,却连牢门的方向都摸不着,更不知吴老爹现在是死是活了。 “呜呜呜,茱儿姐,我怕,阿爷是不是回不来了?” 芳丫说着说着就哭起来,一头扎进吴茱儿怀里,两家人离得近,她比吴茱儿小五岁,这回是侥幸逃过一劫。她娘生她的时候还是吴婆婆帮忙接生的,吴老爹每回出门回来都给她捎嘴吃,两家人实则亲如一家。 吴茱儿搂着她,默不作声地掉眼泪,把嘴唇都咬破了。她也怕,怕阿爷在牢里有个什么三长两短,那阿婆也活不成了。不行,她得赶紧想想办法把阿爷从牢里救出来。 童子蹲在门口偷听着里头哭,因为心虚,压根没敢进门。 这时候,太史擎牵着驴子走到小院儿门外。他将一包碎点心塞进童子怀里,踱步进来,扫了一眼院内情形,但见两个小姑娘哭得稀里哗啦,心里怪怪的不是滋味。他咳嗽了一声,叫人道: “那个谁,这就是你家?” 吴茱儿抬起头看到他,这才记起还有个债主,抹了一把眼泪,强忍伤心对他道:“相公,我家遭了祸,能不能请您宽限几日,再到衙门告我。” 说着打了个泪嗝儿,搭着那一张哭花的小脸,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太史擎原本是打着如意算盘来的,这会儿倒也有些心虚了。他点点头,居然没再刁难她。就这么干站在院门口,等着她开口求他帮忙。 “吴小娘,吴小娘!”门外传来一阵喊叫,落在后头的甲二和王婆子摸到了吴茱儿家门口,冲着挡门的太史擎讨好地笑了笑,一前一后挤了进去。 “哎哟喂,家里这是出什么事了,哭成这样子?”王婆子一声怪叫。 吴茱儿此时六神无主,看见他俩就像是看见了救星,松开芳丫,上前一把抓住了王婆子的胳膊,哭声道:“王大娘,甲大哥,你们救救命吧!我阿爷让官府抓去了,求你们行行好,跟我走一趟,到县衙就说你们是知府大人家里出来的,好让他们放了我阿爷,行不行?” 王婆子同甲二对视一眼,一个面露为难,一个柔声劝她:“好姑娘,你先别慌,说说仔细,到底出什么事啦,人好好儿地怎么叫官府抓去了?” 吴茱儿赶紧将事因说了一遍,生怕他们两个不肯帮忙,双手合十,不停地哀求:“大哥大娘,你们两个都是好心人,可怜我这一回吧。我晓得曹爷爷派你们陪我回家,就是防着我跑掉了,若是我阿爷有个三长两短,我就是死在这里也不会跟你们走的。” 她别无他法,只能软语要挟。 “这孩子倒是孝顺,”王婆子唉声叹气道:“你这事儿,还真愁人,说来说去只有两个办法——这一么,就是你到县衙去自首,承认是你私逃,把你爷爷换回来。可这么一来,我们回去就没法儿交待了,你说是不。” 吴茱儿摇摇头,又点点头:“要能用我换阿爷平安,我一百个愿意,就怕官府抓了我,还不肯放我阿爷。” 当真抓了阿爷又抓了她,那留下阿婆一个人,还是死路一条。 “是这么个理儿,”王婆子握着她手背拍了拍,故作犹豫道:“另有一个法子,你甲二哥同我倒是能扯着虎皮帮你到县衙去说说情,可是天高皇帝远,就算咱们是知府大人家里的奴才,到这里谁认得咱们的脸呢?恐怕县老爷的面儿都见不着,就把咱们给轰走了。你说是也不是?” 吴茱儿一听这条路也行不通,顿时仓皇失措:“那、那怎么办是好?” 王婆子隐晦地向甲二使了个眼色,甲二赶紧上前一步接话:“要是现在回一趟应天府去搬救兵,早就门禁了,那得等明天才能赶过来。可是这一夜过去,谁知道你爷爷在牢里怎样,是不是挨了板子?万一就差这一晚上扛不住了,人没了,那不得把肠子悔青了。” 吴茱儿听他们越说越骇人,怕地浑身哆嗦,抓紧了王婆子的手,磕磕绊绊道:“不行不行,我们这就去县衙,不等明天了。” 王婆子见火候差不多了,这才露出狐狸尾巴:“我这儿还有个救急的主意,不单单能将你爷爷救出来,还免了你去投案,就怕你舍不得。”她伸出拇指和食指搓了搓,小声儿说了一句:“有钱能使鬼推磨。” 吴茱儿这下哪有不明白的,她是一时急糊涂了,忘了身上还揣着一千两银票子,经她这么一提醒,毫不犹豫就上了钩—— “我有钱,我有,只要能救我阿爷出来,多少银子都使得。你们等等,我这就把钱钞拿出来。” 那一叠银票被她当成命根子似的藏在肚兜儿里,不好当着人面前取出,于是她转身跑进屋里,关上了门解衣裳。 外头王婆子和甲二见事成了,相视一笑,眼中贼光闪闪,心里已经开始想着钱到手后怎样分赃。 说起来,倒真不怪吴茱儿眼瞎求到他们头上,她是在外头跑了两年没错,然而她见过了市井中的无赖,却没见过这官宅里出来的小人,哪儿晓得他们暗中藏奸呢。 这头两个骗人的,外加一个上当的,居然都把门口傻站着的某个人给忘了。 太史擎亲眼瞧着吴茱儿被人骗得团团转,气的是牙痒痒,暗骂这丫头不长眼,亏得他特地换了一身衣裳,她放着他这个“相公”不求,倒去求那两个下九流的骗子! 童子也是急的不行,一个劲儿在后头戳他家少主的后腰,就差没喊出来:上啊,你倒是上啊! 不一会儿,吴茱儿便拿了银票出来,两只眼圈红红的,却没再哭了。 “大哥大娘,要多少银子够使?我这里总共有一千两。” 各位看官们别忙着骂她傻,居然把家底子全都拿出来了。有道是关心则乱,至亲之人生死未卜,她这会儿哪里顾得上耍心眼,哪里顾得上留一手呢。 “够了够了,这些就够了。” 甲二和王婆子见钱眼开,争相伸出手来,去夺她手中的银票,也不嫌太贪,居然想把这一千两都吞了。 吴茱儿却是眼皮子都不带眨一下地任他们拿去了,不想她有这等气量,倒让某人高看她一眼。 银票过手,甲二和王婆子争抢了一下,最后是王婆子手快,一叠子抽走了,立刻塞进了怀里,假装没看见甲二脸色,对吴茱儿拍着胸脯打包票—— “吴小娘在家等着好消息吧,我同你甲二哥到县城里去一趟,今天晚上就能把你爷爷救出来。” “我同你们一起去。”吴茱儿道。 “用不着用不着,”王婆子满口拒绝,又诓她:“你眼下可是私逃的犯人,不等我们疏通了门路,你怎么敢在大街上走,老老实实在家呆着吧。” 说着,她便推搡着甲二往外走,路过太史擎身边,又赔了个笑脸,牵上骡子一溜儿烟就不见了。压根没留意某人落在他们背后那瘆人的目光。 吴茱儿跟到门口,见他们走远了,回过头来见太史擎还在,低着头眼酸鼻涩道:“相公看够了热闹,且离去吧。趁着天亮,寻个下处,派人来家支会我一声,等我阿爷平安回来,我再与你对峙公堂。” 太史擎板着脸道:“你倒放心,交了那么多银子到两个外人手上,就不怕他们卷了钱跑了。” 吴茱儿闷着声:“他们都是官家奴仆,卖身契和路引子都没有,拿着钱能跑到哪儿去。我既然央求人家,便是信了他们能救人,若是不信,何苦央求人家。” 太史擎听她说了两句歪理,居然没法儿反驳,心中气结,甩袖而去。 童子看看这个,瞅瞅那个,拍了下脑门,小跑着追上他家少主,压着嗓门问道—— “您走什么啊,不帮她啦?” “她不求我。”这声音里居然还有点儿委屈。 “换了我也不求您啊,您前一刻还拉着人家要见官呢。少主,您这样做人,不是招人恨么。您要实在不会做人,就学学我呀,我讨人喜欢呐。”童子指着自己的小脸儿。 “闭嘴。你去,跟着那两个骗子,别让他们跑了。” 太史擎大步前行,两袖振振有风,脸上多云转阴,心里恶狠狠地想到—— 两个下流坯子,胆敢坏我的事,等我救了人,回头再收拾你们。 (小剧场—— 作者:茱儿,这章出来,肯定有读者骂你傻缺。 女主:呵呵,看我七十二变,再见面让你们全都傻眼。) 第十七回 鬼太白 是夜,句容县城门下钥,城内宵禁。 县衙门前只有两个衙役在守夜,二更过后,哈欠连天,便搂着水火棍靠在门柱上打盹儿。 衙门后堂,这个时辰仍亮着烛火,虚掩的屋门里,窦知县和秦师爷坐在一张桌前,一个浑身酒气,笑眯眯地喝着醒酒茶;一个埋头拨着算盘,左手边一堆兑好的银票元宝,右手边一册账本,边点边记。 秦师爷手指蘸着唾沫掀过一张干净的页面,在上头记了个数目,笑地见牙不见眼,放下笔说:“老爷,都算好了,这半个月进账了三千两银子还要多,可抵得过您多少年的俸禄了。” 窦知县捋了捋唇上的短髭,眯着眼睛道:“拿出两千两,孝敬上头。” 秦师爷有点儿肉疼,不由劝说:“这......是不是多了些。” 窦知县瞅他一眼,酒劲儿未过,摇头晃脑地指点他:“眼皮子恁地浅,没有上头指路,趁着朝廷采选这一阵东风使力,这种买命钱本县哪儿敢收,就是收也不敢这么大张旗鼓地来。所谓饮水思源,得叫上头那一位瞧见咱们的诚心,眼前都是小利,往后再有好事儿,才不忘了捎上咱们。” “是是是,还是老爷英明,想得长远。”秦师爷趁机溜须拍马,捧地窦知县笑眯了眼。 “学着点儿,有你的好处。” “哼。” 窦知县耳中传来一记冷笑,瞪向师爷:“你哼什么哼?” 秦师爷一脸无辜:“我没哼啊。” 窦知县皱眉,压着额头怪道:“是我听错了吗?” “狗官。” 这一声同时传到了两人耳朵里,窦知县和秦师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猛地变了脸,一阵妖风吹来,烛台忽明忽灭,黑了一瞬,窦知县张嘴就要喊人,却连声儿都没有发出来。 秦师爷脸上惊惧交加,僵硬地看着架在县太爷脖子上的利剑,还有不知何时站在他背后的人影。只见那人裹着一身乌云衣,戴着一顶黑纱竹斗笠,云里雾里看不清真容,唯有一剑寒光,一身杀气。 “谁、是谁?”窦知县结结巴巴地问道,不敢回头,更不敢大声嚷嚷。一丝儿寒气贴着他的脖子直往脑门上窜,冻的人浑身掉渣,吓地他魂飞魄散。 “吾是三更追命人,只杀世间作恶鬼。”幽幽一句,道明来历。 窦知县才觉得这句话有些耳熟,就见桌子对面秦师爷两只眼珠快要掉出来,一副见鬼的模样,白着脸结结巴巴地道:“你是鬼、鬼、鬼太白!?” 三年前,江东出了一件大事,同时惊动了朝廷和武林,江湖上黑白两道无不耳闻。原是太湖边上有一座水寨,占据了一座三面环水的青山头,养了一窝子水匪水贼,取名清水寨。他们常年打劫过路船只,下山打家劫舍,不只劫财更是杀人,祸害的方圆十里民不聊生,几年下来沉到湖底的尸骨养的那一带鱼肥草绿,官府几番派兵捉拿,都无功而返,只能放任自流。 然而这清水寨嚣张到最后,却在一夜之间遭到了灭顶之灾,全寨四百多条人命,除了被掳回来糟蹋的妇人和洗衣烧饭的老弱之外,无一活口,全部被一剑毙命。 脱离魔爪的妇孺死里逃生,头也不回地跑出这魔窟。此事传到官府耳中,再度派兵前来,进入一团死气的清水寨,赫然发现山壁上题了一首诗,居然是以剑凿刻,那诗篇正是古唐诗仙太白翁的《侠客行》。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后来此事不胫而走,市井之中有那说书人,谓这一位除恶务尽的侠士,乃是太白鬼魂仗剑夜游,传来传去,江湖上就此多了一个响当当的名号——鬼太白。 随后三年间,鬼太白神出鬼没,有时诛杀恶人,有时惩处贪官。据那个别侥幸保住了性命的败类所言,鬼太白常有一句道白挂在口边,自云三更追命人,只杀世间做恶鬼! “鬼、鬼太白。”窦知县恍过神来,两腿发软,抖如糠筛。 “大侠饶命,大侠饶命啊......”秦师爷更不济事了,屁滚尿流地跪到了地上。 有道是人的名、树的影,听到来人报上名号,这一对儿贪生怕死的狗官,居然连反抗的心思都兴不起来。 “闭嘴。”鬼太白低斥一声,一手持剑,一手抓了桌上的账册,翻到一页空白,放到窦知县面前,又将笔塞到他手里,冷声道:“要想活命,我问你什么,你就写什么。” “好,我写、我写。”窦知县畏畏缩缩地握住了笔。 “是谁指使你假借朝廷选秀之名,滥用职权抓人?” 窦知县哆嗦了一下,哭丧着脸辩解道:“冤枉啊,朝廷选秀是万岁爷下的旨意,下官只是奉旨办事,怎么能算是滥用职权呢。” “看来你是想找死了。” 言语无情,架在脖子上的剑刃一沉,瞬间划破了肉皮,有血流出来。 “且慢、且慢,我说实话,我都说,”窦知县心头一凉,疼地他眼泪流出来,再不敢狡辩,一五一十地供认道:“是宋知府,宋孝辉大人派人传话于我,说是东厂曹公公在应天府落脚,不怕事情闹大,可以借由民间采选之事搜刮民财,我所以才敢到处抓人,从中捞些油水。” 民间百姓多是不愿女儿长途跋涉进京参选,唯恐死在途中,或是被人糟蹋了,只好在官府的暗示之下花钱消灾,为女儿赎身,荡尽家财的大有人在。 抓了有钱人家的女儿,拿到赎金就放了人。为了凑够送京参选的民女人数,自然就要去抓那些穷人家的女儿,谁家胆敢私藏民女,干脆就抓了父母亲人坐牢,以儆效尤。 “宋孝辉与你之间可有书信凭证?” “没有,这个真没有。”窦知县生怕他不信,急着解释:“宋知府行事一向谨慎,怎么会留下这种把柄,就连我每回送他孝敬,都要换成不带官印的真金白银,通过暗桩,不经明面儿的。” “都写下。” “是是。”不消得一刻,就写了两页罪状。 “我最后问你,你们这样胆大妄为,就不怕激起民愤么。” 窦知县苦哈哈道:“大侠身在江湖,可能有所不知,这回|民间采选是东厂领的事,京师里有位九千岁顶着呐,出了什么事都有人兜着,咱们这些人不是不怕,是不必怕。” 鬼太白冷笑一声,抓过他的左手在他脖子上蘸了血,分别在两张纸上摁下手印,当着他的面合上账本,收入怀中。 “鬼、鬼大侠,下官都依你所言做了,你可以饶过我一命了吧。” “还有一件事——明日一早,就将牢中的无辜百姓全都放了。” “好好,一定照办。”窦知县满口答应,脖子上忽然一轻,眼前烛光扑灭,室内陷入一片漆黑当中,只听风声来去,那人似是走了。 “老爷,他走了吗?”秦师爷颤声问道。 窦知县竖着耳朵听了听,呼地出了一口长气,无力道:“走了,点上灯吧。” 秦师爷手忙脚乱地爬起来,摸索着点了灯,就看到窦知县脸色惨白惨白地捂着脖子上的伤口,连忙上前搀扶。 “老爷,喊人吗?” “喊什么喊,”窦知县呲牙咧嘴,低声训示他:“不许喊人,更不许把今天晚上的事儿声张出去,说出去,你我都得死。” “啊?” “啊什么啊,听我的,明日一早,就将牢里的人都放了。”窦知县眼中闪过一丝狠劲儿,“账册都叫人拿去了,为今之计,只有明哲保身了。” ...... 黎明时分,睡在客栈床上的童子揉揉眼睛,从梦中醒来,睁眼就看到了正坐在窗子底下拭剑的人。 “唔,少主。”童子打着哈欠坐起来,睡眼惺忪地打量他一遍,噘嘴道:“您昨天晚上又去办坏事了吧。” 太史擎没理他,冷眉冷眼地将长剑收回鞘中,起身去打水洗脸,拿了皂子豆,一根一根地搓洗手指,连指甲缝儿都不放过。 童子赶紧跳下床,从包袱里翻出干净的手巾,举到他跟前伺候着,口中念念有词:“您不知道,那两个骗子昨晚上在这间客栈住下了,又是要酒又是要菜,喝了一宿呢。我偷听了墙角,他们好不要脸,把吴娘子的一千两银子都分了去,还骗她说要帮她救爷爷,我看他们不睡到太阳晒屁股根本就不会醒,哪儿管别人死活呀。” 太史擎听他啰嗦了一通,冷笑道:“先让他们醉着,正好我们出去办事。” 两人收拾停当,就离开了客栈。 今天早上,句容县城里有个地方热闹极了,便是位于城西头的苦牢,陆陆续续放了几十个人出去,过路的一打听,才知道这些不是什么犯人,而是因为家里女儿被抓进去的,不免一阵唏嘘,围观的渐渐多了起来。 太史擎穿着一身灰衣,压低了斗笠混迹在人群当中,他不认得吴老爹,只知道吴茱儿的爷爷伤了一条腿,便叫童子看见有人瘸腿出来,就大喊大叫“吴老爹”。 如此瞎逮,倒真让他们蒙对了人。 吴老爹是叫狱卒抬出来的,灰头土脸地扔到了路边,也不管他伤成这个样子怎么回家。老人家衣衫褴褛地坐在地上,光着一只脚鞋子不知去了哪里,想到家中老妻病重,不由地老泪纵横,忽地听到有人喊他,茫然地抬起头张望,这一副无家可归的模样,落入太史擎眼中,就是他了。 “吴老爹,您是吴老爹吗?”童子跑在前,太史擎跟在后,一主一仆来到老人跟前。 “你们是?” 童子露出个笑脸,伸手扶他:“是吴娘子托我们来的,老爹,您先跟我们回去吧。” 太史擎低头看了一眼老人,抿着嘴唇弯下腰去。 “我背您。” (ps:今天修大纲,更新晚了,见谅哈。肯定会保持日更就是啦。) 第十八回 谋财害命 (二更合一,求推荐票!) 话说王婆子和甲二昨晚上喝了个痛快,怀里抱着一笔飞来横财,做着黄粱美梦,睡到日上三竿才醒。俩人就在一个屋里,一人睡到床上,一人睡到了桌子底下,真没个顾忌。 王婆子醒来先摸了一把怀里的银票,笑地一脸褶子,她下床将睡在地上的甲二摇醒了:“别睡了,快起来,咱们到县衙找人去。” 甲二抠着眼屎坐起来,不情不愿道:“还早着呢,急什么急。” “你这憨子,赶紧把人救了给她送回去,这一千两银票咱们才好笑纳,去的迟了,那丫头别再寻了过来坏事。” 甲二这才来了精神,两人梳洗干净,下楼结了店钱。牵上骡子,打听到县衙的位置,匆匆赶过去。 甲二拿了六福给的牌子,是东厂番子的凭证,虽登不上大台面,但贵在好使,县衙门口的差役都认得,将他们两个领进前堂上待着,再到后头去请示秦师爷。 窦知县昨夜又是受伤又是受惊,正在卧床休息,秦师爷哪儿敢去吵他,就自作主张到前头去见了人。别看他在窦知县跟前装孙子,出门却能唬人,见了甲二和王婆子哪儿像东厂的人,分明是拿着鸡毛当令箭的小鬼。 秦师爷三言两语问明了他们的来意,刚巧窦知县改了主意不再打算滥抓人,于是当面送了个人情,叫上一个差役,带他们到大牢去寻人,三言两语就把人打发了。 王婆子和甲二没想到这么容易就办成了事,高高兴兴地走了,可是他们到了大牢一问,里面根本没有吴老爹这个人,据说是今天一早,已经放出去了。 两个人跑了一趟空,相互埋怨起来:“都怪你这婆子喝酒误事。” “呸,你怎地不说是你起的晚了。” “这下可好,叫我们上哪儿去找人?”甲二垂头丧气地蹲在路边,抓着头发道:“咱们没把人领回去,该怎么贪了这钱啊。” 王婆子翻了个白眼,戳着他脑门道:“你傻呀,只要你不说我不说,她哪儿晓得衙门为何放了人,就当是咱们出的力,到嘴里的肉还能吐出去?快起来,那老头子既然一早出来了,这会儿应该往家回了,咱们也赶回去,这事儿就算有交待了。” 两人合计一番,王婆子爬到骡子背上,甲二牵着她急急忙忙出了城。这俩人因为钱财坏了心肝,根本没想过吴老爹就算放出来了,可瘸着一条腿怎么回家。 ...... 吴茱儿忙了一宿没有合眼,她撸着袖子烧了一大锅热水,给吴婆婆擦干净身子梳通了头发。再把脏掉的床褥枕头都换下,床底下的屎尿盆子堆了几天,她也不嫌臭气,蹲在院子里洗洗涮涮,最后点着了一把过端午剩下的艾草,把屋子里里外外熏了一遍。 折腾到天亮,她累地气喘吁吁地坐在门槛上,抱着膝盖回头望了望屋里沉睡不醒的阿婆,眼睛又是一酸。 她打七岁懂事起就知道,她是阿爷和阿婆从外头抱回来的孤儿,不是亲生的。阿爷不瞒她,说她娘是秦淮河上的妓子,因为得了病要死,不忍心将她丢在勾栏院里任人糟践,便偷偷把她送给了阿爷这个过路的卖货郎。 老两口一辈子没有孩子,得了她就跟得了个宝贝似的,从没嫌弃她出身不好,全当是亲生的一样养大,但凡家里有一口吃的就饿不着她。这份儿恩情,她小小年纪就记着,日夜盼着长成个大人,能给阿爷和阿婆挡风挡雨。 其实她答应陪月娘做伴儿一起进京,除了仗义,另外还存了一份儿私心——她知道自己呆在句容县当个小货郎,一辈子都没什么出息。就算是嫁人也嫁不到什么好人家,不能让阿爷阿婆过上好日子,可是跟着月娘进京去,没准儿能有一份好前程呢。 她晓得自己骨头上生了一根逆筋,不想一辈子看人脸色,不想一辈子低头哈腰地做人! 可她才迈出去第一步,现实就甩了她一个大耳光,她怀里揣着一千两银子救不了世上最亲的人,她空有雄心万丈却还是个寸步难行的小老百姓。 说来说去,都怪她自己没本事。 吴茱儿使劲儿擦干了眼泪,咬咬牙,撑着浑身酸痛,抱了一捆柴火进灶房烧水做饭。阿爷有一句话说得好:没本事就别闲着,至少把你眼前的几件事儿做好了,不然就是白活。 日头渐渐升高,吴茱儿在家守着吴阿婆,间壁芳丫又来帮忙,邻里街坊听闻她回了家,三五成群地结伴过来探望,话里总是安慰她。吴茱儿强打着精神,谢过了乡亲们,临走前每家包上一份江宁带回来的点心果子,不叫人空手而归。 一晃眼过了晌午,该来的还没回来,吴茱儿忍不住心焦难耐,站在家门口张望,门前的石头台阶让她磨出个小坑儿,忽地见了那头的人影,撒腿就奔了过去,可临近了一瞧,只见王婆子骑着骡子甲二前头走,哪儿有她阿爷的人影呢。 “王大娘、甲二哥,我阿爷呢!?”吴茱儿声音都是抖的。 王婆子和甲二只当吴老爹已经回家了呢,听到吴茱儿一声喊叫,心里同是咯噔了一下,暗叫不好,老头子没回来呢! “啊,你爷爷他没有——”甲二愣儿吧唧地要问话,被王婆子一巴掌拍到了肩膀上,打断他接过话:“哎哟,你爷爷他没有事,咱们疏通了门路,已经叫从牢里放出来啦。” 这王婆子是个贼精,她知道不能告诉吴茱儿他们没见着人,不然她闹腾起来,那老头子万一有个好歹,必要赖上他们呢。 “那人呢?我阿爷现在哪儿?”吴茱儿急地跳脚,没看见人,她哪儿能放心。 甲二干瞅着王婆子,脑门上直冒汗,王婆子倒是会装相,随口编了瞎话:“你爷爷在县城里,他不是伤了腿嘛,我和你甲二哥从牢里把人接出来,就送进医馆里去救治了。他眼下不好挪动,这不是我们俩怕你担心,先赶回来了,你快回去收拾收拾,同我们一块儿进城去吧。” 吴茱儿闻言,二话不说往家跑。 甲二冲王婆子道:“完了完了,老头子没回来,别是死在路上了罢。我看咱们俩拿着钱赶紧跑吧。” 王婆子啐他一脸唾沫,左顾右盼,小声骂道:“跑什么跑,一没拿回卖身契,二没通关的路引子,能跑到哪里去?等她回江宁告咱们一状,到时候主人家派人捉拿,你和我就死定了。” 甲二吓白了脸:“那怎么办,要不告诉她实话,把那一千两银子还给她。” 王婆子面色阴沉,捂着胸口藏的银票,一千一万个舍不得,犹豫了一下就有了主意,恶狠狠地说道:“一不做二不休,你听我的,咱们不必跑,这钱照样拿!” 说着她揪过甲二的耳朵,如此这般安排。 甲二越听脸越白,结结巴巴道:“这样会不会太狠了,咱们只是求财,有必要弄死人吗?” 王婆子两眼污浊,尽剩下贪婪:“那一千两银子你还想不想要。” “......要!为甚不要!”比起这好大一笔钱钞,一条人命值什么! 两人一拍即合。 吴茱儿全然不知她已然成了别人眼中待宰的羔羊,她回家嘱托了芳丫照顾吴婆婆,换了身上的新衣新鞋,还是穿着她阿婆编的草鞋最舒服,又收拾了一个小包,给她阿爷带一身衣物,就匆匆出了家门。 王婆子和甲二把她哄出门,催着她上路了。离开宝山镇,去往句容县的路上,吴茱儿几次问询吴老爹的伤势,都被王婆子糊弄过去。 前面一段大路上有行人,他们没有动手,等到了一条小路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望不见行人,王婆子这才向甲二使了个眼色,趁着吴茱儿闷头往前走,偷偷解了拴骡子的麻绳,绕到吴茱儿背后,猛地将她扑倒! “啊——”她刚叫了半声出来,就被王婆子拿汗巾子堵住嘴,和甲二手忙脚乱地将她捆起来。 吴茱儿见此变故,她先是吓傻了,反应过来就拼了命地挣扎,又踢又踹,却不敌甲二力气大,被他们两个拖到了一旁的乱树林子里。 吴茱儿叫他们勒着脖子揪着头发拖行了半里地,去了半条命,一声呼救都喊不出来,直到前头探路的王婆子在林子深处找到了一个土坑,招呼甲二将她捆个严实,丢了进去。 这土坑比她人还高,她闭着眼睛一头栽进去,晕头转向中听到他们两个在上头说话—— “把她扔在这儿,隔个几天就没气儿了。我们一同回去禀报,就说她卷了钱财偷偷跑掉了。回头就算那老头子活着回去发现他孙女儿不见了报官,找着她的尸骨,也赖不着咱们,只当她遇见了打劫的土匪。等这阵子风头过去,咱们再悄悄把银票兑了。”这是王婆子的声音。 “我看这样不保险,万一她爬出来怎么办,要不我们丢几块石头下去,把她埋了吧。”这是甲二的声音。吴茱儿记得她被关在柴房那几天,这个人给她送过水送过饭,没想到要起她的命来,竟毫不含糊。 听他们说话,她顿时明白了前因后果,原来这两个人是要谋财害命,为着那一千两银子,居然要杀了她! 她一时目疵欲裂,悔恨交加,然而她忍住了浑身剧痛,一动不动地伏在坑底,就好像真地晕死了过去,因为她知道,一旦他们填上了这个坑,她必死无疑。 “算了,废那力气作甚。等到天黑,这郊外有野狼野狗出没,将她一顿吃了。” 王婆子嫌费事,看着坑底形同死人的小丫头,料想她也爬不出来,叫上甲二,两人拍拍身上的土灰,转身离去。 吴茱儿听着他们的脚步走远了,才敢动弹,可她试了几回都没能爬起来,啃了一嘴泥巴,无力地缩成了一团。 ...... 日落西山,天色渐渐暗下,山上的狼嚎声远远地传过来,吴茱儿浑身发冷,终于是恐惧压过了一切,小声地啜泣起来。 “哭什么哭,没出息。” 头顶传来一声低斥,吴茱儿眨巴掉两滴眼泪,傻乎乎地仰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突然出现在土坑边上的那个人,他就像是从天而降,穿着一袭滚滚无边的黑袍,有如一团乌云坠地,项上的斗笠垂下一层黑纱,半遮住面孔,就那样低头看着她。 “那天晚上你没有跟我走,后悔了吧。” 吴茱儿听见这一句话,犹如梦中惊醒,一下子便猜到了这个裹得严严实实的男人是谁—— “唔唔唔!”鬼爷爷! 太史擎蹲下来,看着她搞的狼狈不堪的样子,眼中一团恼火,按下了臭骂她一顿的冲动,沉声道: “求我,求我就救你。” “嗯嗯嗯!”求求你! 太史擎浑身舒坦了,弯下腰探身入坑,长臂一伸就把她整个人拎了出来,先扯掉她嘴里的汗巾子,看到上面沾满了口水,嫌弃地丢到一旁,拔剑“唰唰”两下挑断了她身上的麻绳。 吴茱儿趴在地上,弓着腰咳嗽一阵,缓过气儿来,知道自己得救了,想也不想就冲那人磕头拜谢。 太史擎眼明手快地扯住了她的领子,没让她把头叩到地上,训她道:“站起来,没叫你谢我。” 吴茱儿死里逃生,感激得要死,听他说什么就是什么,顾不得身上疼,爬起来站好了,抹着眼泪对他道:“鬼——大侠,您怎么会来救我?” 她差点又喊成鬼爷爷,及时拧了过来,叫一声大侠,是看他武功高强,来去自如,想必是侠客之流。 太史擎早有准备说辞:“算你命大,我到句容县找人,途经此地,看到路上有一男一女鬼鬼祟祟,商量着谋财害命之事,就把他们抓了。一问之下,才知道倒霉的又是你这个呆——丫头。” 他差点顺嘴把呆瓜叫出口,想想当面骂她不好,于是改了口。 吴茱儿一听,他竟抓了王婆子和甲二,急忙问道:“两个人在哪儿?” 太史擎指着树林一头:“我把人捆了,吊在树上了。”说起来他就来气,早知道他们这么黑心烂肺,不止求财还几乎害了她性命,今天早晨在客栈里,他就该宰了他们。 这呆瓜可是他踏遍大江南北才遇上的“知音”,真叫人害死了,他上哪儿再去找一个。 吴茱儿这下也不哭了,把牙齿磨地嘎吱嘎吱作响,低头冲他抱拳道:“多谢大侠,请你带我过去。” “走。” 太史擎走在前头带路,吴茱儿疯头疯脑地跟在他后头,走了老远,才看见了吊在树上的一男一女——真真是被捆了手脚,拿腰带系着脚脖子,倒吊在一棵粗壮的矮树上! 吴茱儿自问心善,此时此刻却丝毫不觉得他们可怜,一见到人,就恨地红了眼,低头在地上捡了石头,用力砸向他们。 “你们两个禽兽不如的坏蛋,我打死你们!”她被吴老爹教的好,骂人的脏话只听过没说过,恨极了也只有这么一句。 王婆子和甲二被吊的头晕眼花,脑门充血,乍一看见吴茱儿倒着脚朝他们走过来,还当是见鬼了呢,吓得他们魂飞魄散,直到飞来的石头砸在身上,这才晓得她是人不是鬼,哇哇大叫起来。 太史擎先前点了他们的穴道,叫他们前一刻喊不出声来,这会儿穴道解开了,就听见他们鬼哭狼嚎满山响,可是天快黑了,这荒郊野岭哪有人管他们。 “别打,别打了,救命啊!” “吴小娘饶命啊,咱们是一时糊涂,知道错了!” “我打死你们!” 太史擎看了一小会儿热闹,见到吴茱儿来来回回只会扔石头,瞧着不过瘾,就拔了靴子上的短刃,递给她,危言耸听道:“他们要害你性命,没必要同他们心软。你去,挖了他们的心肝,看看是不是黑的。” 吴茱儿只是犹豫了一下,便握住了刀子,一瘸一拐走向他们。 王婆子和甲二睁大眼睛,模模糊糊看到吴茱儿接了一把刀子,更是没命地喊起来,鼻涕眼泪糊了一脸—— “不要,别杀我,吴小娘,小姑奶奶,你听我说!都是这婆子教我使的坏,我本来没想贪你的银子,也没想害你性命,都是她出的主意!” “不不不,你别听他胡说,明明是他见钱眼开,贪图你那一千两银子,不是我,真的不是我,你就可怜可怜我这个老婆子吧,呜呜呜......” 吴茱儿再不信他们半句鬼话,上前就用刀子指着王婆子的心口,恶狠狠地问道:“我问你们,我阿爷呢?你们不是说拿了钱去救他吗,他人呢!” 甲二和王婆子为了活命,抢着答话,你一言我一语,不但把对方卖了个干净,还将他们如何见财起意唬弄她把银票拿出来,如何在客栈里吃酒误事,如何错过了吴老爹,又是如何商量着谋财害命,原原本本交待了一遍。 吴茱儿越听越恨,不只恨他们黑心,更恨自己蠢,她先前只道这世上虽有坏人,但没想到会坏到这个地步,为了钱财,居然能将无冤无仇的人往死里坑害。 若非她命大,今日死在这里,留下阿爷和阿婆一病一残两个老人也活不成,便是一尸三命。到头来,她带回家的那一千两银票,竟成了一张张催命符。 太史擎冷笑一声,无情念道:“素来财帛易动心,贪念教人作恶鬼。此种人,枉为人,不如杀之。” 吴茱儿两眼中燃着熊熊怒火,照得眼前两张恶鬼面孔原形毕露,她心中有一股戾气冲上天灵盖,扬起刀子,狠狠戳向王婆子心口! (今天又晚了,因为这章比较多,算是二合一吧!求推荐票啊!) 第十九回 归家 “啊——” 一声凄厉的惨叫响彻郊野,惊起林间倦鸟无数。 吴茱儿手持短刃插在那王婆子的心窝,刀尖堪堪没入半寸,有血渗出,一只大手从她背后绕过肩头,牢牢地握住了她的手腕,一刹那止住了杀势。 “有胆子杀人,你也不是无可救药,”太史擎立在她身后,睥睨了一眼那个晕死过去的恶婆子,低头凑到她耳边提醒道:“不过你想好了吗,杀了她,你可就回不去了。” 吴茱儿将所有的勇气都孤注一掷在了这一刀子上,她完全没有考虑过杀人之后的下场,耳中传来这样一句话,顷刻间就让她三魂归窍,勇气告竭,她一个哆嗦,松开了凶器。 那一柄短刃并未刺入多深,没了支撑就掉落下来,太史擎松开她向前一步,脚尖挑起短刃,当空接住,抬腿收入靴中,而后回头对她道: “杀人再简单不过,难的是你能不能承担后果。” 吴茱儿脸色苍白地后退了两步,连连摇头。王婆子和甲二的确该死,她将他们杀掉确是报了仇,可是正如他所说,她根本无法承担后果。 “我还要找到我阿爷,我还要回家去,还要陪月娘一块儿进京,我......我不能杀人。” “那你今后做人就长点儿心眼,不要随随便便相信别人的话。既然害不了人,就千万防着别人害你。再有下回,我看谁来救你的小命。” 太史擎训斥出声,他目的达到,总算是痛快了。他生平最看不惯的就是这种软弱可欺之人,所以叫她吃这一回教训,就记得一辈子。 挨了凶,吴茱儿低着头,乖乖应和:“大侠教训的是,我长记性了。” “哼。”太史擎顺了气儿,指着那两个该杀的骗子,问她:“你说吧,该怎么处置他们。” 王婆子是真地吓晕了过去,甲二则是装晕,两人倒吊了这半晌,满脸充血,着实吓人。 吴茱儿沈着脸走上前,先是搜了他们的身,找出来她那一千两银票,两手递到太史擎面前,道:“大侠救我性命,又帮我擒拿仇人,无以为报,我只有这一千两银子,请大侠收下。” 太史擎看着她手上皱巴巴的一叠钱钞,屈起手指敲在她脑门上,没好脸道:“才刚教你要多个心眼,一扭头就忘了,你把钱都给了我,让你们一家三口都去喝西北风么?还不快把银票收好!” 吴茱儿吃痛一记,缩起脑袋,一边听话地将银票揣进怀里,一边暗暗道:她一开始错怪他了,原来他不是个色鬼,而是个顶顶好的大好人! “大侠帮我把他们放下来吧,这样吊一夜他们肯定会死的,”她道,不等他又训她,便指着旁边一棵细一点的树道: “把他们捆在那棵树上,夜里有野狼野狗吃了他们,想必连骨头都不会剩下,他们这样一死,就不算是我杀的。等我回到江宁,就说他们骗了我的银票逃跑了,就算报到官府,也找不见他们的尸首,更与我不相干了。” 这话听起来煞是耳熟,不就是先前王婆子和甲二把她捆起来扔进坑里编的话么。 妄想着装死能够逃过一劫的甲二,听见这番话,忍不住瑟瑟发抖起来。 太史擎看到吴茱儿眼中一闪而过的狡黠,勾起嘴角,十分配合地挥剑斩断了他们脚脖子上系的腰带,两人身体扑通扑通摔落在地上,王婆子没醒,甲二却是装不下去了,身体缩成一团虾米,哆哆嗦嗦地冲着眼前的人影磕头讨饶。 “姑奶奶饶命,大侠饶命啊,小人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吴茱儿上前又狠狠踹了他一脚,恶声恶气道:“你们险些害死我一家三口,我若轻易饶了你们,回头再叫你们害人吗?” 她虽然不会真地让他们喂狼,但也不会就这么放过他们。 坏人就该有报应! ...... 吴茱儿跟在太史擎身后从林子里摸到路上,已是傍晚。句容县是去不成了,这会儿城门都关了。 “我阿爷瘸着一条腿儿,能上哪儿去呢。”吴茱儿忧心忡忡,她从王婆子和甲二口中得知吴老爹已经从牢里放出来了,却一点儿都高兴不起来。 “你现在回家去,说不定老人家已经回去了。”太史擎还在扮大侠,不能明着告诉她吴老爹没事,只能骗她先回家。 “说的也是,我阿爷最聪明,没准儿已经回家了。”吴茱儿点点头,尽量往好处想。 “......”能教出这么个呆瓜,还敢说聪明。 “走吧,我送你回去。”太史擎看着前方昏暗无人的小径说道。 想着郊外随时都有野狼出没,吴茱儿没敢逞能说要一个人回去,不好意思道:“又要麻烦你了,耽搁了你的正事,不要紧吧?” 她还记得他说是路过此地办事的。 “无妨。”太史擎走在前面开路,心想:他的正事,就是看牢了她这个呆瓜,弄清楚为什么他的音痴遇上她的笛声就好了。 月亮藏进乌云里,路黑的看不见脚下。她步子小,他步子大,为了撵上他,她绊倒了两回,闷不吭声爬起来再追上,等到她第三次摔了跟斗,他总算忍不住回头了,摘下来腰上的佩剑,将一端递到她手中。 “抓好。” “哦。” 吴茱儿听话地握住了剑鞘,被他牵着一头往前走。这一回,他放慢了步调,她再也没摔着。远方时不时传来一阵狗吠狼嚎,她偷偷瞧着前面一束高大的人影,却是不怕了。 走啊走啊,不知过了多久,前面不远处看见了星星点点的光亮,就快到镇子上。 太史擎停下脚步,转身对她道:“就送你到这里,回家去吧。” 吴茱儿手心一空,剑鞘被他抽走,抬头看他,这时月亮在天上露了头,她只看见他斗笠垂下的黑纱,看不见他长得什么模样。 “敢问大侠尊姓大名,将来我好报答。”她问地小心翼翼,怕他不肯说。 “一点小事,谁要你报答,回去吧。” 太史擎说罢,就看见她垮下小脸,难掩沮丧,可怜兮兮地低着头,只不肯走。 “......江湖上人称我‘鬼太白’。”他按下羞耻心,说出这个称号。 怪他年轻气盛,三年前在清水寨一怒之下杀了一窝恶鬼,一时畅快,便以剑在山壁上凿出一首《侠客行》,根本没想到后果。结果被几个无良的说书人胡扯乱谈,给他取了这么个不伦不类的名号,说他是太白鬼魂仗剑夜游。 后来传到他耳朵里,他夜间再去办事,故意放走几个恶人,当面念一句名号——“吾是三更追命人,只杀世间作恶鬼。”就是要让他们传出去,追命人总比鬼太白好听些吧。 可那些混蛋们根本听不懂人话,就是认准了“鬼太白”这个诨名! 可恶。 “鬼、太白?”吴茱儿大字不识几个,别指望她知道诗仙太白是谁。只能凭自己理解,鬼太白的意思大概就是一只很白的鬼吧。 太史擎看她一眼就知道她脑子里想什么,冷哼一声,抱着剑转身背对着她,没好气地撵她:“快回家。” 吴茱儿冲着他背后又鞠了一躬,“多谢你了,鬼大侠。” 说完她就扭头往家跑,月亮照着路,她一口气跑到镇子门口的石牌底下,回头望一望远处,那道鬼影已经消失不见了。 “他该不会真地是只鬼吧,不对呀,那天晚上我摸到他的手了,是热乎乎的呢。”吴茱儿心里泛着嘀咕,一路跑回了家。 小院儿门虚掩着,里面一团昏黄,吴茱儿气喘吁吁地推开门,听到屋里头传来一阵再熟悉不过的咳嗽声,迟愣了一下,而后冲了进去—— “阿爷!” 屋里头,吴老爹坐在床上,另一侧躺着醒来不久的吴婆婆,老两口盖着一条薄被子,听到喊叫,扭头看见灰头土脸闯进来的吴茱儿,一家三口瞬间红了眼眶。 床边的小板凳上坐着一个童子,包子脸,笑露一口豁牙:“吴娘子,你可算回来啦。” 第二十回 雨过天晴 吴茱儿这一天过的是惊心动魄,先是险些被人谋财害命,后来又差点杀了人。半夜回到家,看见吴老爹平平安安地坐在床上,吴婆婆也醒了过来,她所有的恐慌都不翼而飞,又哭又笑地扑了过去。 “阿爷,阿婆。” “茱儿乖,莫哭啊。”吴婆婆眼里也含着泪,抬手摸着她乱蓬蓬的小脑袋。 “好了好了,阿爷没事,”吴老爹的眼眶有些发红,坐起来拍着孙女瘦弱的肩膀,故意取笑她:“你这是在哪个泥坑里滚了一圈回来,脏成这样子。” 吴茱儿没敢提她被王婆子和甲二骗了的事,说谎道:“我回来时候跑的急,掉进坑里了。” “哎呀,摔着哪儿了?” 吴茱儿摇摇头,又站起来跺跺脚,叫他们看见她没事。身上肯定是摔了几块乌青又破了皮,不过都是些小伤,不碍事的。 一家人忙着亲热,被冷落了半天的小童子不干了,噘着嘴从小板凳上站起来,走到吴茱儿身后,拽了拽她的衣角。 “吴娘子。” 吴茱儿回头看见这么个矮冬瓜,这才后知后觉地紧张起来,生怕吴老爹和吴婆婆知道她吃了官司,连忙拉住他的小手问道: “你是来替你家主人送信的吗,都这么晚了,你一个人来的?”拉弦儿的也忒放心了,这才七八岁的男孩子,就不怕遇上拍花子的。 童子摇头,吴老爹赶紧说话:“茱儿啊,阿爷同你说,今天多亏是遇见了恩公,不然老头子这条腿可就作废了,也回不来家。” 这便将他一早从牢里放出来,走投无路的时候,遇见主仆二人,将他背去医馆看伤,又雇了人力拉车将他送回家的经过讲了一回。 话里话外竟没提官司的事。 吴茱儿闻言,又是感激又是纳闷,他们怎么会刚巧救下她阿爷,就见童子冲她眨了眨眼睛,解释道: “我家少主知道吴娘子家里遭难,心里过意不去,昨晚到了句容县落脚,今天一早就上衙门去打听。正好县太爷下令放人,我们就去了大牢外面寻找,虽不认得吴老爹模样,却晓得他腿脚不好,逢人便喊,就这么寻着了。少主有事在身得留在县里,因怕你等的焦急,就派我护送吴老爹回来,等你到这时候。” 童子暗暗得意,心道:少主天生讨人嫌,还好有我能言善道替他说好话,不然他做了好事,人家也要怀疑他别有用心。 果然听了他的话,吴茱儿疑窦顿消,只觉得万分羞愧,她之前没把那位相公当好人,疑他是个仗势欺人之徒,没想到真人不露相,人家居然帮了她这么大一个忙。 由此可见人心隔肚皮,王婆子和甲二瞧着一个面善一个老实,其实一肚子黑心烂肺;那位相公瞧着不近人情,实则生了一副热心肠。 “小兄弟,多承你送我阿爷回家,”吴茱儿自小没个兄弟姐妹,看着又聪明又懂事的小童子打心眼里喜欢,捏捏他小手问道:“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童子笑嘻嘻:“叫我小鹿子就好。” “小鹿子,”这一听就是个小名儿,叫着亲切。吴茱儿心思一动,又问他:“那你家主人如何称呼?” “少主复姓太史,江西人士。”小鹿子实话实话,不指望她听说过江西太史公的大名。若是换成个读书人听到,一定会联想到白鹿书院头上去。院主乃是士林当中的泰山北斗,太史一姓,因他荣光。 果不其然吴茱儿不识货,只觉得这个姓氏少见,“明日一早我便送你回县城,当面同他道谢。这会儿太晚了,就先委屈你在我家住上一夜,好吗?” 小鹿子当然说好,他和少主分头行动,少主负责教训坏人,他就负责诓她。呃,不对,是收买人心。 吴茱儿于是把他领到隔壁她那屋,小鹿子当着吴老爹和吴婆婆的面不好说,背着他们就同她悄悄道:“你放心吧,我没告诉你家里人你同少主那起子官司,就说来时路上与你同船,听见你笛子吹得好,因此结识了。” “谢谢你啊。”吴茱儿这下彻底放了心。 等到她铺好了被褥,小鹿子这才反应过来今晚要睡的是她的床,摇头摆手,就是不肯,小脸微红,一本正经道: “男女有别,这怎么使得,我在地上打个铺就行了。” 他年纪虽小,可也是在书院耳濡目染受过教导的,才不学少主那样无视礼教,成日里翻墙入室,跟个贼似的。 吴茱儿见他坚持不肯睡她的床,只好又在地上铺了一张席子,垫上褥子。小鹿子躺上去,翻了个身就犯起迷糊来,不消得片刻就睡着了。 吴茱儿换到隔壁屋里,吴老爹和吴婆婆还没睡下,正在小声儿说话,老两口相依为命了大半辈子,这几天差点就生离死别了,也是吓得够呛。 吴茱儿忍了忍,没把怀里那一千两银票的事情说出来,怕他们听了会睡不好觉,打算等到明天再向他们坦白,于是也打了一张地铺,躺下去就睡了。 这一夜睡得格外安稳,第二天公鸡打鸣,吴茱儿醒来就觉得浑身酸痛,忍着没吱声儿,轻手轻脚爬起来,看看床上还在睡梦中的老人,穿了鞋子到院子里舀水洗脸,喂了驴子,再到灶房里忙活。 柜子里就剩下两个鸡蛋了,被她打碎了,浇在面疙瘩汤里,煮成一锅,又把她从江宁带回来的几样点心满满当当装了两盘子,当是一顿早饭。 等汤放凉一些,她先将一副碗筷摆到堂屋桌子上,去看了一眼小鹿子,见他还在睡,就盛了两碗蛋汤端进屋里,这时候吴老爹和吴婆婆都已醒了。 吴茱儿扶着吴婆婆坐起来,喂她喝汤,吴老爹自个儿端着碗,看见碗里飘的鸡蛋花,叹了一口气,没说什么。 吴茱儿等他们吃完了,把碗筷收到一旁,这才站在床前,给两位老人跪下了。这一跪可叫吴老爹和吴婆婆傻眼了,就听她说到: “阿爷,阿婆,我不孝顺,这一趟回来,原是为着向你们辞别的。” 她一股脑地就将月娘被人强抢,她是如何逞能,结果被人一起抓去,月娘为了自救为了救她,答应那位曹公公进京去选妃,她又是如何答应陪同月娘一起进京的前因后果一五一十地说了。只瞒着没提那一位鬼大侠。 她低着头说话,不敢看他们的神情。 “月娘问曹公公讨要了一千两银子给我,替我说情,让我回家安顿好你们再走。不想出了这一档子祸事,阿爷你昨晚回来,不晓得听芳丫说了没有,当时她也在跟前听着,我着急救你们,就把身上的银票都给了那两个从江宁来的知府家下人,后来他们没有帮得上忙,就把钱又退还给我。阿爷,阿婆,有了这一大笔银子,你们今后就能过上好日子了。” 她缓缓抬头,先看见吴老爹闷不吭声,再见了吴婆婆满眼是泪,老两口根本就没有因为这一笔飞来横财而高兴。 “茱儿啊,咱们不要人家的银子,你把钱都还给人家,哪儿也别去。”吴婆婆哭腔道。 吴老爹沉着一张脸,默不作声。 吴茱儿吸了吸鼻涕,忍住眼泪,跪着朝前挪了一步,握住吴婆婆的手道:“阿婆,我也舍不得你们,可我必须得走。阿爷教过我的,受人恩惠,必要相报,言出必行,不能忘恩负义。你们在家等着我吧,过个三年五载,等我学出息了,有本事了,我一定回来接你们去享福。” 王婆子和甲二的事故,让她突然意识到,要想挺胸抬头地做人,单单有银子是不够的。她眼下只有一份模糊的期盼,却还不清楚她要的是什么,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她不想就这样窝窝囊囊地活着。 “哎。”吴老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神色复杂地看着这个他从小带到大的孩子,道:“怪我这些年带着你出门闯荡,叫你看得脸色多了,积了一肚子的委屈,把你养的不同别家的女儿一样,你人长大了,胆子大了,心思也大了。” “阿爷——” “别说了,阿爷晓得你孝顺,不然也不会为了这一千两银子,就把自己卖了。”吴老爹扭过头,背着她抹了一把眼泪,故意使性子道: “你要走就走吧,我和你阿婆得了银子,就在家专心当个地主老爷,才不管你在外头吃亏受罪呢。” 得他一句准话,吴茱儿心底踏实了,哭笑不得道:“阿爷,我今天还不走呢,一会儿我出门去县城里拜谢恩公,兑换些银两钱钞,给你们带些好吃好喝的回来,咱们再商量这么些银子该怎么花。” 又说了一箩筐的好话,哄得吴老爹和吴婆婆破涕为笑,一家子雨过天晴了。 小鹿子蹲在门后头偷听了半晌,睡眼惺忪地捂着嘴打哈哈。一大早就起来听壁脚,他容易么他,回头报给少主,必须要他给自己长月钱,不然他就不干了,收拾包袱回白鹿书院去。 (七夕小剧场—— 作者:假如让你们对牛郎织女说一句话,你们想说什么? 吴茱儿:我就想问问,他们俩晚上睡哪儿?打地铺吗? 太史擎:哼。【今天没出场,不开心。】 小鹿子:哈哈哈,我有名字啦。) 第二十一回 天才 吴茱儿这回出门长了个心眼,怀里揣着那么多银票,她带着小鹿子两个人不安全。考虑到等下进城要上钱庄去兑银子,总得找个信得过的长辈同行,她就端着一盘点心果子到间壁芳丫家里串门。 芳丫她爹姓陈行二,是个庄稼汉,祖上三代都在地里刨食。家里那几亩田地一早就被此地乡绅搜刮了去,如今给大户人家务农,起早贪黑勉强糊口,比吴茱儿她家还不如。 前几日吴家出事,陈二两口子东奔西跑,又被主家克扣了工钱,吴茱儿心知肚明,眼下有了好出路,头一个想到的就是捎带上陈家。 陈二今日也没下地,两口子闲着在家发愁,编编草鞋捡捡杂豆,见到吴茱儿上门,却没一句抱怨,看她又端着吃食来的,不免要说她两句:“怎地又送了来,留着你自家吃。” 芳丫咬着指头盯着盘子里的糕饼,想接又不敢接,前两天吴茱儿回来,给邻里街坊各家都包了江宁的特产,她家独得了两份,却叫他爹送去大伯和婆婆家了。为着没吃到点心,她还偷偷哭了一回。 吴茱儿笑笑将盘子塞到芳丫手里,打发人到一旁吃去,她则坐在了正在编草鞋的芳丫她娘身边,从筐里捡起一把麻杆,一边搓绳,一边探起他们口风: “二叔,婶子,今年的收成看着又要不好,指望着地里那点活计,恐怕连粮食都买不起,这样子下去不是办法,你们想好了别的出路没有?” 如今这地是越来越难种了,虽说是农户,可田地都不是自家的,收成好的年头刚够个温饱,收成不好的年头恐怕连工钱都拿不到。 陈二脸色发苦,芳丫她娘直叹气。 其实他们两口子上个月就商量着,再不济就同吴老爹说道说道,借点本钱,让孩子她爹跟着吴家祖孙两个一起出门去学做买卖。可是还没张开这个嘴,吴老爹就摔断了腿,再后来又被抓进大牢里,一桩紧接着一桩,叫他们措手不及,眼看着吴家也要揭不开锅,还有两个老人躺在床上等着吴茱儿一个人小娘子养活,他们哪儿好意思再开这个口。 吴茱儿看出他们真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这才将一早准备好的说辞拿出来: “不瞒二叔和婶子,我这一回去江宁,实是撞了大运,有一位富家千金游船掉进河里,被我捞了上来,我与那位娘子因此投了缘,刚巧她要进京去选妃,路上少个作伴的,同我说起来,她家里愿意拿一笔银钱叫我安家,只求我同她一处去。我答应了人家,白得一笔银子,急急忙忙赶回家里,就是想先安置好我阿爷和阿婆,我才好放心地走。可谁晓得天不遂人愿,我阿爷叫官府抓了去,为了救他出来,我把钱钞都给了人去救命。” 月娘进京选妃的事,不好随处乱讲,她只对吴老爹和吴婆婆说了个明白,却不好叫芳丫爹娘知情,就编了个富家小姐的故事,好解释她从哪儿来的钱钞。 听她提到那一千两银子,陈二和芳丫她娘忍不住倒吸一口气,此前就听芳丫学了几句嘴,说是间壁她茱儿姐姐拿了一叠钱钞给人,到底没在跟前见着,只当是孩子瞎胡说嘴呢,没成想竟是真的! 一千两银子,那得多少钱呐。 夫妻两个干咽了唾沫,互瞅一眼,心里头发虚。这世道人命值得几个铜板,吴老爹一条命就花了一千两银子,叫人想都不敢想。 芳丫她娘离得近,放下手里编到一半儿的鞋子,拉了吴茱儿的手,只怕心里想不开,挑着好听的安慰她:“人命再怎么不比银子要紧,你爷爷能平平安安回到家,就该谢天谢地了。” 陈二嘴笨,只会顺着婆娘的话说:“钱没了就没了,人活着就好。” 吴茱儿闻言,露了笑脸,摇着头告诉他们:“那银子没使完,又叫人退回来了二百两银票,我阿爷就叫我来找二叔和婶子,想同你们打个商量,咱们两家人不如合伙在县城里寻个铺面,我出银子,二叔和婶子出力气,叫我阿爷出主意,不论做个什么买卖,赚得钱都有你们一份子,总好过眼下的穷日子。只是等我离家之后,还得烦劳二叔和婶子多多替我照顾家里,不知你们愿不愿意?” 她瞒着只说拿回来二百两银子,此处留了个心眼,正是她从王婆子和甲二身上得到的教训。鬼大侠说得对,既没心思害人,就千万防着人。 芳丫爹娘只觉得喜从天降,竟有这等好事找上门,一时难以相信。 “茱儿啊,你说这话当真,该不是逗我们乐呵吧?” 吴茱儿笑道:“我现下就要出门去城里找钱庄兑些银两,是真是假,二叔跟我走一趟,瞧瞧便是。” 两口子顿时信了大半,陈二搓着手掌,神情激动地站起来,不知该说什么是好,还是芳丫她娘有眼色,上前推了他一把,催促他道:“个二愣子,还傻站着干甚,赶紧去你丈人家借头牛套上车子,拉着茱儿丫头进城去。” “欸、欸!”陈二鞋子都没提上去,一蹦一跳地往外跑。 芳丫她娘笑出两眼泪,回头一把搂住了吴茱儿,又哭又笑道:“说句话不嫌害臊,从前咱们两家人隔着一道墙,从今往后就是一家人。你只管把心放到肚子里去,你婶子和你二叔一定把你阿爷阿婆当成是爹妈一样孝顺,不然就叫老天爷打雷劈死咱们!” *** 赶在中午之前,吴茱儿带着小鹿子进了城里。 找到客栈门口,陈二寻了个阴凉处等着。吴茱儿跟随小鹿子进去,太史擎就住在客栈二楼。 太史擎从早上等到现在,总算等到人来,听见敲门声响了三回,才摆着一张冷脸去开门。 就见吴茱儿站在门口,穿着一身洗得褪色的短布衫,堪堪遮到裤腿处,脚踩着一双新编的草鞋,露着袜子,虽是穿的寒碜,还算干净利落。先前一张麻子脸见不得人,这会儿她脸上的红点子消退不少,倒显出她一双眼睛又大又亮,颇有几分机灵劲儿。 “恩公。”吴茱儿来时路上想好了当面如何道谢,如何解释清楚那曲谱的事。可是一见到他这张阎王脸,记起自己在河上顶撞过这位士人老爷,她的心底就一阵儿发虚,低着头不敢多看他一眼,就连说话都不利索了。 “小女子是,是特地来拜谢恩公的。” 太史擎看她畏畏缩缩的,一张嘴那股子机灵劲儿就不见了,不由地皱了下眉,转身走回屋里。 小鹿子从背后推了推她:“吴娘子进去说话。” 吴茱儿同手同脚地走进门,抬眼看着太史擎走到桌边坐下,她沉了一口气,躬身一拜,道:“恩公大仁大量,生就一副侠肝义胆,多承您不计前嫌出手相助,小女子感激不尽,替我阿爷给您磕头了。” 说着就要跪下,膝盖还没碰到地面,就听对面一声呵斥—— “站好!” 吓她一跳,麻溜地蹬直了腿儿。 太史擎拍了下桌子,心头恼火:这都学的什么臭毛病,动不动就给人磕头,怎地这样不值钱。 “既是登门道谢,就该拿出些诚意来,以为嘴上说说,再磕个头就能抵过么。”他一张嘴就没什么好话。 小鹿子暗中翻了个白眼,默默鄙视:连个好听话都不会说,活该讨人厌。 吴茱儿愈发局促了,手脚不知该往哪儿摆,连忙解释道:“原是该携礼上门才对,可我急着先来道谢,恩公莫怪,明日我备了谢礼再来。” 心里却有些别扭,昨日鬼大侠救了她的小命,还帮她教训了两个坏蛋,都没同她摆架子呢。如此一比,这位相公似乎有点......小心眼。 所幸太史擎听不见她心里话,不然又要发飙。 “用不着,只要你将我家传的曲谱还回来,就算是两清了。”太史擎冷声道。 吴茱儿不知他下好了套,等着她往里钻,还傻乎乎地同他辩白:“恩公当真误会我了,我敢对天起誓,我没有拾到什么曲谱,我就是有天早晨从河边上路过,听到船上有人在拉弦儿——” 见他面色不善,她打了个磕巴,硬生生地改口:“是有人拨胡琴,我觉得那曲子,那曲子好听极了,”她昧着良心说话:“我就偷听了一耳朵,记下了调子。后来我在船上吹笛子,才被你听见的。” “那你是承认你偷学了?”太史擎挑眉。 吴茱儿无奈地点点头,小声道:“我是偷学了,可我没有见过你的曲谱,我大字不识几个,哪会识谱。” 她跟月娘交好,也曾见过正经的曲谱长得什么样子,那些在她眼中就跟鬼画符似的,一看就眼晕,根本就看不懂。 太史擎眯起眼睛道:“照你这么说来,不拘是什么曲子,你只要听过就能记住吗?” 吴茱儿点点头,摸着腰间垂挂的竹笛,难掩得意之色:“不管是什么曲子,我听过一遍就能记住,还能用笛子一模一样吹出来呢。” 太史擎信了,不需要再验证,那一日她在河上用笛子吹奏出《太白洗剑歌》,就是最好的证明。 世间之大,无奇不有,既有过目不忘之人,定然也有过耳不忘之人。只是没想到这份天纵奇才,竟然会落在一个不起眼的小丫头身上,当真是暴殄天物。 心中感慨,知道她有这样的天才,他倒是不急着探究为何他能听得懂她的笛声了。反正人就在他眼皮子底下,她还能跑得了。 “还有谁晓得你有这种本领?”他问到。 吴茱儿歪头想了想,“我阿爷,还有......我一个朋友。”就是月娘了。 太史擎幽幽看她一眼,瞬间就猜到了她口中那个朋友是谁。心中不由地冷笑:难怪谢月娘忽悠了这丫头陪她一起进京,原是她有这么个好处。也难怪她有这份天才,却不觉得厉害,吴老爹是没见识,那谢月娘就是有意替她遮掩了。 “就算你没有拾取我家传的曲谱,可你偷学是事实,要让我放过你,不是不可以,不过你要替我做一件事,让我满意了,我就既往不咎。” 吴茱儿面露喜色,毫不含糊道:“恩公请说,我一定尽力而为。” 太史擎一双鹰眸当中有弧光流动,掠过她略带天真面庞,说道:“三日之后,你与我同上茅山书院一行,介时我再告诉你做什么。” 吴茱儿被他这一眼瞧得后背发凉,隐隐感到他要她做的不会是什么好事。不知道这会儿后悔,还来不来得及。 小鹿子默默地为她掬一把同情泪:小娘子真傻,少主他坑你呢。 第二十二回 兜里有钱了 吴茱儿同太史擎约好了三日后还在句容县客栈相见,茅山书院离得不远,就在句容县东南方向,步行大概要半个时辰。 离开客栈,吴茱儿带着陈二在城里找到挂有宝隆钱庄幡子的分号,也是一家钱米店。谨慎起见,先打算拿了一张银票兑换。 隔壁米店换粮的人多,陈二有些紧张地将吴茱儿护在里侧,进了钱庄的正门。 大晌午,钱庄里头人不多,专门有位武馆请来的拳脚师傅坐大堂,威风凛凛挎着腰刀,宵小不敢放肆。 掌柜的正在忙活,给一位客人兑换银钱,收了银锭子先验成色,看是官银还是私银,再仔细称重,按说一两官银可以兑换一千文铜钱,到了市面上能兑九百文就不错了,私银还要再便宜一些,只能兑八百来个铜子儿。 那兑银的客人穿得体面,带着一个随从,出手就是一锭十两的元宝。掌柜的客客气气地给他换了八吊钱,满满当当装了一箱子,叫随从抬出去。这想必是大户人家的账房管家,出门换些铜币回去发工钱。 吴茱儿和陈二等候在一旁,等掌柜的将银锭子收进柜台后面,这才凑上前去。 掌柜的记了一笔账,瞄见两个乡下人,并不在意,随口问道:“干什么的?” 吴茱儿摸摸索索地取出了一张银票,两手递到掌柜的面前,一鼓作气道:“给我兑成小张的票子,要二十两的三张,十两的三张,再给我换一吊铜钱,剩下的都兑成碎银子。” 掌柜的这才抬了头,十分惊讶地去接她手上的银票,抽了一下,却没抽出来,原来是她捏着另一头没撒手。 “客官能否先叫我验一验,是不是咱们宝隆钱庄出来的银票。”一百两的票子,这可是大户了。 吴茱儿犹豫了一下,撒开手,眼睛却盯着掌柜手里的银票,生怕它长了翅膀飞了似的。 掌柜的过了一遍手,就知道这银票是真的,顿时收起了轻慢之心。他倒也见过世面,每天钱庄里来来往往什么样的人没有,有的客人表面光鲜,却偷偷拿了女人的金簪子银镯子来换铜钱,有的客人穿得寒酸,兜里却揣着金元宝银元宝,拿来兑票子。 再说了,钱庄大门朝外开,一向是认票不认人,甭管谁拿了银票上门,她就算是个叫花子,他也得给她兑钱。 “客官坐下稍等,这银票您先收好,待我称些碎银来。”他堆起笑脸把那百两的银票又归还到她手上,指着大厅里的座位请去。 吴茱儿提心吊胆地坐下了,扭头看看陈二,也是强打着精神,免得露怯,其实手心儿都冒了汗。 掌柜的手脚麻利,很快就取了小张的银票,称了一小包碎银子,并一吊铜钱,当着吴茱儿的面过的秤。因为大头还是换了票子,只是兑了十两银钱,便只收取她三钱银子利钱。 一盏茶后,吴茱儿从钱庄大门走出来,褡裢里揣得鼓鼓囊囊,这和她当时拿到那一千两银票的兴奋劲儿完全不同,就好像飘在空中和脚踏实地的区别。 陈二更是兴奋的脖子都红了,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嘴里嘀嘀咕咕不知念叨个什么。 “二叔,咱们上街逛逛吧,寻一寻有没有什么好铺面,顺道置办些东西,家里缺甚,咱就买甚。”吴茱儿拍了拍垂到腰上的褡裢,大大方方道。 陈二欢欢喜喜地应声说好。 进城之前他们就将牛车寄放在了相熟的茶棚处,这会儿行动起来倒是方便。 句容县虽比不上江宁一带繁华,可是江南水乡之地,即便没有宫宇殿阁之富丽堂皇,却有小桥流水之清新爽朗。一场蒙蒙细雨过后,走过垂杨搔柳的桥头,脚踩在青苔斑斑的石板路上,望着四周山明水秀,再多的忧愁烦恼都抛在脑后头了。 吴茱儿难得这样轻松地四处游逛,平日她都是两手挑着扁担,一路眼睛盯着过客,满嘴吆喝。今天她成了过客,眼睛盯地都是摊子上铺子里卖的甚么玩意儿,看到喜欢的,就停下来摸一摸,问问价儿。 两文钱一个泥泥叫,鱼哨子、鸟哨子、猫哨子样样都有。十文钱转一次糖人儿,运气好的能转到大龙大凤凰。二十文钱一只布老虎,红绒头花脸蛋儿。还有纸鸢、绢花儿、香包、彩绳...... 但凡是那些从小到大她见过的,想要的,却从来没有对吴老爹提起的,她都忍不住一一买到手里,别看花钱不多,可她这心里别提有满意足了。 走过几条街,吴茱儿和陈二手上提着一连串儿,拢共花不到一两银子,却比赚了十两银子还要痛快。 逛到最后,她总算是过瘾了,没把正事忘掉,沿路打听铺面。街上倒是有几间空着的铺面,可不是位置太背,就是找不见主家。两个人像是没头苍蝇一样,空有银子却没有门路,照样抓瞎。 吴茱儿眼看如此,并没着急,而是将零零碎碎都交到陈二手上,又把那装着铜钱的褡裢给他,对他说: “二叔,你先拿上东西到城门口吃茶等我,我去寻一寻门路,再与你碰头。” “那我就在茶棚处等着你,你不要乱跑,咱们早点回镇上。”陈二不放心地叮嘱她。 “晓得啦。” 两人分了头,吴茱儿直奔城东,王典史宅子上去了。 早先她去应天府之前,典史家的太太要她跑腿,给了她二两银子叫她往江宁去捎些成色好的珠子回来,她可没把这事儿忘了。典史一职,乃是知县手底下的佐官,虽说没品没级,但是大小带个官字,就不是寻常老百姓得罪起的。 于是,那一盒珠子她今天出门就带在了身上。 吴茱儿到了王典史家门口,门上的婆子认得她:“哟,吴家小娘子,你从外头回来啦。” 吴茱儿虽是扮作个小货郎,但相熟的都识得她是个姑娘家,不然也不能够让她出入内宅,同典史家太太说上话。 吴茱儿笑着问道:“太太可是在家?我捎了一盒好珠子回来。” 婆子点点头,一面将她领进门里,一面小声对她道:“你来的不凑巧,太太今天早上才发了一通脾气,晌饭都没吃呢。” 吴茱儿脚下一顿,有些迟疑,她是上门来求人的,可是眼下典史太太心情不好,不一定搭理她。 这间宅子浅,通了一道门就是后院,没走几步就到了,却容不得她打退堂鼓。 正房门前垂着一道竹帘遮蝇子,那婆子先进去说了一声,再叫她进来。吴茱儿只好硬着头皮走进去,一抬头就看见宋氏神色怏怏地靠在竹榻上,脚边跪个小丫鬟正在捏腿。 见了她人,宋氏掀了下眼皮子,没好气儿地数落道: “怎么过了这些天才回来?好容易交你办回事,恁不利落。” 吴茱儿扯出一张笑脸,只字未提她家中祸事。 从怀里掏出一只巴掌大点的漆木盒,递上前道:“太太莫怪,原是回来路上有些事耽搁了。您看看,这几颗珠子还好?” 宋氏没精打采地接了,打开一看,里头约莫有十来颗蚌珠,小是小了些,好在个头圆润,颜色雪白,确是不错。 她将盒子扣上,放到一旁,这才拿正眼看着吴茱儿,道:“费了多少银子,我补给你。” 吴茱儿摆摆手,腼腆道:“太太看得上眼就好,不必补银子给我。倒是我这里有一桩事,想请太太帮帮忙。” 宋氏微微皱眉,眼中闪过不耐,道:“你说说。” 吴茱儿于是就说了她想在县城里寻一间好地段的铺面,想请宋氏代为打听。 不料她一张口说要盘铺子,宋氏脸色变了几变,问她道:“是你替人问的,还是你自家要做买卖?” “是我自家用的,此事说来话长......”吴茱儿只好将她告诉芳丫爹娘那一段半真半假的缘由,又打了个对折,删删减减拿来说道。总之是叫宋氏知道,她手头上有钱钞,不多不少,但是买得起铺子。 宋氏这才晓得她发了一笔财,攀上高枝儿了。于是不由地动起心思,看了看她,露出个笑脸道: “这事儿不算麻烦,你今日且先回去,明日再来,我给你个准信儿。” 吴茱儿准备了一箩筐的奉承话没说出口,就见宋氏答应了,稀里糊涂地道了谢,叫婆子送她出去。 那门上的婆子向来多嘴多舌,刚才就在门外偷听,见到吴茱儿一脑袋雾水,瞅瞅四下无人,就拉了她到大门后头说话。 “小娘子今天可是找对门了,你道咱家太太为何发愁?还不是家里事多,钱钞不够使了。太太嫁妆里有间铺子,就在双凤桥边上,原是叫她娘家兄弟看管,成月里赔钱。前两日还听太太念叨,打算将那铺子盘出去呢,没想到你就来了。” 吴茱儿恍然大悟,难怪宋氏答应的爽快。 可是她又纳闷,小声问那婆子道:“典史大人家里,怎么缺钱到这地步了?”嫁妆都要拿了卖,可见是有什么事急着用钱吧。 那婆子哼哧一笑,“小娘子有所不知,咱家二郎在茅山书院做学问呐,一个月的束脩就得十两八两地送,一年下来,那可是上百两银子,家里没个进项,怎么负担得起。” 吴茱儿暗暗咂舌。茅山书院她当然晓得,那是句容最有名的地界,从那道门里出来的读书人,走在路上都比别人高出一头。难怪人家气势呢,这读书花的银子,都够铸个人了。合着人家读的不是书,是银票呢! 转念又一想,恩公说了三日后要带她上茅山书院,莫非是要登门求学吗? 那她真要好好劝劝他,一年一百两银子呢,也忒讹人了。 第二十三回 安顿 听说了王典史家的难处,吴茱儿认为铺面有了着落,便放心地离去了。 她到城外的茶棚与陈二碰头,吃了一碗阳春面垫肚,末了从牛车上翻出个水囊,叫茶小二给她灌满,又包了两个馒头带走,多给了几个铜板。 陈二奇怪:“不多远就到家了,花这冤枉钱作甚。” 吴茱儿笑笑:“昨天我在郊外林边看见两条野狗,断了腿怪可怜的,等下拿去喂它们。” 陈二张张嘴,又把话咽了回去,心说她浪费粮食,人都吃不饱,可怜两只畜生干什么。 牛车跑得慢,路上颠簸不提,到了一条小路上,吴茱儿叫了停,拿着水囊和馒头跳下板车,对陈二说:“二叔在这儿等等我,我去去就来。” 陈二看着她一头钻进路边的乱树林子,不放心地冲着她背后喊道:“别跑远了!” “晓得了!” 吴茱儿进了林子,寻着她昨天在树上刻下的记号,不一会儿就找着了那个土坑。她将土坑上面覆盖的树枝和杂草拨开,阳光挥洒进来,一股骚臭气味扑面而来,露出陷在坑底狼狈不堪的一男一女,正是王婆子和甲二。 二人手脚被捆,裤腰带缠着嘴巴,爬不出来更喊不出声,就在这土坑里熬了一夜,屎尿都拉在裤裆里,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拉出去都能冒充乞丐了。 乍一见光,两人先是觉得刺目,流了两泡眼泪才看清楚蹲在坑边上的吴茱儿,顿时激动地摇头晃脑。 “唔唔!” 吴茱儿只要一想起她一家三口差点被他们两个害死,就一点不觉得他们可怜了。鬼大侠将这两个畜生交给她处置,她没法儿杀了他们,只能给他们一个终身难忘的教训。 把他们关在这里,一是防着他们回到江宁恶人先告状,二是防着他们再起歪心思。 “你们别害怕,我不会叫你们死在这儿的,”她好心地告诉他们:“再过两天,我正事办完了,就把你们放出来。” 说着,她伸长手拽下了甲二嘴上的腰带,拧开水囊,叫他仰头。 甲二顾不上求饶,张大嘴巴接水喝,王婆子见状,急忙凑上前去,挤到他身上,也仰起头想喝水,可她嘴巴堵着,一滴都没接到,甲二气急败坏地用头撞了她一下,破口大骂道: “臭婆娘,滚一边去!” “唔!” 吴茱儿干脆也解了王婆子的嘴,就听她扯着破锣嗓子骂了回去:“个小瘪犊子,老娘和你拼了!” 两人捆手捆脚,只能用头顶,用牙咬,活像两只蛆虫在扭打。 吴茱儿蹲在坑边,托着腮帮子看了一会儿热闹,从怀里掏出一个馒头,在他们眼前晃了晃:“你们还有力气打架,看来是不饿,这馒头不吃也罢。” 两人瞬间就分开了,仰头盯着她手里的馒头,眼睛里直冒绿光。 “不许抢,你一口,她一口,谁抢就没谁的。” 吴茱儿警告过后,就把馒头掰成一块一块,分别喂给他们,水也是一人一口,王婆子和甲二谁都不敢再争抢。 喂完了最后一口,吴茱儿拧上水囊,拍拍手上的碎屑,又要将他们的嘴堵上,两人一边躲闪,一边求饶—— “小姑奶奶,你就放过我罢,再呆一晚上,老婆子命都没了。” “别理这个疯婆子,吴娘子,你放了我出去,我保证听你的话,你去哪儿我就跟去哪儿,绝不会再使坏了!” 任他们两个磨破嘴皮子,吴茱儿只是摇头道:“错信你们一次是我傻,再信你们第二次,那我就是头猪了。你们乖乖听话,我明天还给你们送吃的,哪个不听话,就等着明天饿肚子吧。” 一番威胁,彻底叫两人死了心,老老实实地让她拿腰带绑住了嘴巴。 吴茱儿将坑顶重新盖好,免得深山里的野狼真地跑出来发现了他们,把他们给吃了。 “我走了,你们好好睡一觉吧,若是睡不着,那就好好想想,你们为何会有今日的报应。” 吴茱儿丢下一句话,小跑着出了林子,留下王婆子和甲二悔不当初。 *** 回到宝山镇,太阳还没落山呢,陈二去地里送牛,吴茱儿满载而归,芳丫娘俩就在她家照看二老。 “我回来了,芳丫,快来瞅瞅我给你带了什么好吃的。”吴茱儿拎着大包小包进了门,芳丫第一个围上来,看见她满手花花绿绿的小玩意儿,高兴地又蹦又跳。 “茱儿姐,这是什么呀?这个能吃吗?哪个是给我的?” 吴茱儿将一堆东西搁在桌上,摸摸她脑袋道:“都是给你的。”这些吃的玩的用的,她得到过一回就满足了,带又带不走,不如都留给芳丫,叫她也尝尝这份欢喜的滋味儿。 “真的呀?”芳丫难以置信地瞪圆了眼睛,见到她点点头,再看看桌子上那一堆,嘴巴一下子就咧到耳朵根了,笑着笑着,突然就挤出两眼泪来,抓起一只布老虎,搂在怀里,吸溜起鼻涕。 芳丫她娘立在堂屋门口,瞅着自家闺女高兴坏了,悄悄也抹了下眼角。 等到陈二回来,捎了一斤猪肉,一条大鱼,又在自家地里薅了几把青菜,催着芳丫她娘去灶房烧鱼炒菜。 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吴婆婆缓过一口气,今天又喝了两碗药汁,居然可以下地走路了。吴茱儿打算明日进城带上吴婆婆,寻一间有名的医馆给她诊治诊治,最好是能把病根儿给除了,以前没银子用不起人参鹿茸,现下可不愁这个。 晚上吃了一顿热乎饭,有酒有菜有肉,连着吴老爹都被吴茱儿允许喝上两口酒。吴茱儿提起典史家有间铺子要卖,吴老爹满面红光地拿筷子敲了敲碗沿儿,说道: “双凤桥边上可是好地儿,得看那铺面多大,若有两间屋,最好带个后院,咱们两家人都能搬进城里去住,到时就开一间杂货铺子,不愁没客人。” 陈二憨憨一笑,道:“这个您懂,都听您的。” 芳丫她娘忙着点头,“到那时候您就做个掌柜的,叫二郎跑堂子,我给你们做饭洗衣裳,婆婆就安心养上几年,说不得这病就好利索了。” 有了盼头,两家人如今倒真成了一家人,齐心齐力过好日子。 吴茱儿看在眼里,抹掉心头最后一丝不舍。 ...... 次日,依旧是陈二套了牛车,拉上吴茱儿还有吴婆婆,一起去了县城。 进城后,吴茱儿先将吴婆婆送去医馆,找到当地一位颇有名望的老郎中看过。结果好坏参半,吴婆婆是早年积劳成疾,因此气虚体弱,加上拖得年月太久,要想除病根难了。但是今后好好休养,调理阳气,兼着服上半年的补药,就会有所好转。 老郎中当即给开了两张方子,吴茱儿痛快付了银子,先抓了半个月的药,回去煎服。 出来医馆,陈二背着吴婆婆先找处阴凉地方休息,吴茱儿跑着去了王典史家。 日上三竿,门上婆子好不容易等见她来,连忙让进门里,吴茱儿这回学了个机灵,偷偷往她裤腰缝里塞了一小块碎银子,小声打听道: “大娘,我那事儿说的怎么样了?” 婆子捂紧了腰带,眉开眼笑冲她直点头,凑到耳边道:“你只管进去,听我说的,那铺子太太打算一百二十两银子就卖了的,张口要是高了,你就跟她哭穷,别忙着点头。” 吴茱儿心里有了数,来到后院见了宋氏,不慌不忙问道:“太太可有准信儿了?” 宋氏不知道门上婆子早就说漏了嘴,还冲她打马虎眼:“可叫你逮着了,再没有这样的好事儿,我娘家兄弟,在双凤桥那边有一间敞亮的门市空着,里外两间屋,连着一起后院儿,还有三间平房,地方又宽敞又得劲,若不是你正好求到我这儿,赁出去收租子也使得。” 吴茱儿赔笑,奉承道:“太太慈悲,怜悯我一家老老小小,这铺子就说给我罢,就不知盘下来要多少银两?” 宋氏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说出个数来:“一百五十两,不能少了。” 论起讨价还价,吴茱儿可是最拿手的,一面哭穷,一面求情,三下五除二就将价钱落了回去,果然说到一百二十两银子,看到宋氏变了脸色,她就没再往下拉扯,一口定了。 “烦劳太太差人带我到铺子那边瞧瞧去,若是使得,明儿我就带钱过来,咱们到保长那里换了地契,这事儿就算定了。” 宋氏这才露了一丝儿笑脸,点点头,喊了一声门外,叫的还是门上那个婆子,领吴茱儿去认认门儿。 出了宅子,吴茱儿又冲婆子道谢,那婆子得了好处,主家解了燃眉之急,总算是皆大欢喜。 (小剧场—— 小鹿子:呜呜呜...... 作者:哭什么? 太史擎:哼。 作者:这都是怎么了? 吴茱儿:两天没出镜,憋的。) 第二十四回 茅山书院 到了约定的这一天,吴茱儿早早进了城,来到客栈门前,就见太史擎带着小鹿子已经等在那里了,他人高马大,穿着直缀长袍,交领白纫,头戴纱网露出一张罕见的好相貌,令人目眩,实难相信这样年轻俊俏的郎君,居然是一位举人老爷。 她快跑几步赶上前去,叉手一弯腰:“来迟来迟,叫相公等我。” 太史擎打量她,一如他所料,这呆瓜没点儿自觉,仍穿着她那套旧布衫麻草鞋,梳着双包头,腰间挂一根褪色的竹笛,一副市井小民的打扮。 “免了。”他不爱见人冲着他这一身行头点头哈腰,若非是登门挑衅,他宁愿穿得舒服一些。 小鹿子冒了头,笑嘻嘻地递上一样东西,对吴茱儿道:“这是我家少主昨日亲自挑选的笛子,赠予吴娘子。” 吴茱儿向他手里看去,眼前不由地一亮,只见一管鲜艳欲滴的翠笛,腰身笔挺,眼孔圆润,末端系着一条黄丝绦,挂着玉坠儿,似个娇滴滴的小姑娘一般漂亮。 “给我的?”她惊道。见小鹿子点头,她连忙摆摆手道:“不成不成,那个谁说过,无功不受禄,我还欠着恩公的人情,怎好意思反过来拿要。” “拿着,今日有你立功的机会。”太史擎抓起翠笛抛向她。 吴茱儿生怕它摔在地上,只好慌手慌脚地接在怀里,再要说些推拒的话,太史擎已是转身大步朝前走了。小鹿子招招手示意她跟上,她低头看看怀里的翠笛,搂紧了追上去。 ...... 茅山书院位于句容县东南,茅山后山下。 但凡书院,历来都有“讲学”这一项传统,即是推选出书院内有名望或者有才学之人作为讲师,于特定的日子里公开讲述自己在学术上的心得与体会。凡到场者皆可旁听,不拘身份贵贱,正所谓“有教无类”。 茅山书院也不例外,虽没有东林书院的东林会约闻名海外,但是每月十五日,都在茅山脚下有一场讲学。方圆百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读书人更是趋之若鹜,当日茅山脚下必定是人山人海,观者甚多。 这天,又逢十五。一大清早就见那货郎儿肩着挑担进山,还有那卖纸的卖墨的,提前就在山脚下占了好摊位,又有临时搭起的茶棚,要上一壶清茶便能占个座儿,省两个铜钱租板凳。 吴茱儿跟着太史擎来到山脚下,入目全是人,若非是太史擎这一身派头叫人不敢造次,路人见之纷纷让道,他们都不一定能挤得进去。 讲坛就设在一片宽阔的平地上,中央有一块大青石,上面铺着席子,摆着蒲团,那是今日讲师的席位。 讲坛四周的好位置都叫人占满了,约莫铺了十几张草席,三三两两席地而坐,尽是些穿袍子戴巾子的读书人,坐在那里谈笑风生,吟诗作对,没有哪个平头的老百姓好意思往跟前凑的。 吴茱儿越往前走,越是心虚,头埋的越低,同前面趾高气扬的太史擎,还有昂首挺胸的小鹿子一比,就像是一只误闯进鹤群里的野鸭子,招人侧目。 其实是她想多了,有太史擎这样玉树临风的人物在前,谁会留意到她呢。 好不容易挤到了平地上,离着大青石能有七八丈远,有一张草席上还留着空位,那处独坐的书生感到身后有人接近,抬头一见,暗暗吃了一惊,连忙起身作揖,一面让座: “相公请坐。” 太史擎倒不客气,撩起衣袍盘膝坐下,对那书生摆手道:“坐罢。” 书生面露喜色,赶紧坐到他身旁,频频侧顾,忍不住搭话:“敢问足下高姓,听口音不似当地人。” 太史擎目不斜视,懒得回头看他一眼,敷衍道:“吾字魁一,江西人士。” “原来是魁一兄,久仰久仰,弊姓祝,表字知德,兄台唤我表字即可。”这个祝知德倒是个自来熟,不怵太史擎的冷脸,剃头担子一头热。 不怪他上赶着套近乎,太史擎的身份摆在那里。 当今科举,三年一回大比,分为童试、乡试、会试、殿试四轮。这童试,又分为院式、府试和县试三场,先要过了院试,才有生员的资格,方能进入官学或书院求学,称之秀才,又叫书生。 再进一步就是乡试,同样是三年一回,八月期间,在各省省城举行,又称秋闱。秀才去赴乡试,由天子钦点主考官主持,需得登榜,才能称之举人。这一考尤为艰难,万人争过独木桥,能够上岸的又有几人。 到了这一步,就算有了进京赶考的资格,只差一步就能进得庙堂,登高望远,是以举人又被时人笑称“半步官”。 祝知德三年前就过了童试,乡试落榜,今秋八月预备再次下场。今日遇着个前辈,既有同席之缘,岂会不抓紧机会攀谈,就算不能请教些考场上的诀窍,也能结交一位前途大好的朋友,何乐而不为。 于是就见祝知德一张嘴吧嗒吧嗒个不停,太史擎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 “魁一兄,你家既在江西,可曾到过白鹿书院一游?哎呀,据说太史公当年离朝返乡,就在白鹿书院隐居,担当院主,若是有幸见得一面,聆听一句教诲,真不枉此生了。” “......” 小鹿子捂嘴偷笑,心说:我家少主天天被院主念叨,耳朵里都快长茧子了,怕的家都不敢回呢。 他扭头想同吴茱儿说话,却发现她站在身后的人墙边上,畏手畏脚不敢靠近。他眼珠子一转,凑到太史擎耳边小声嘀咕了两句,太史擎转头看了看她,皱了皱眉毛,点点头,从袖里摸出了钱袋子丢给他。 “你们去吧。”就这点胆子还要进京闯荡,真是生嫌命长。 小鹿子得了令,跑去吴茱儿身边,拉了拉她袖子,示意她往外走,吴茱儿不明所以,跟着他挤出了人墙,问他道:“咱们这是去哪儿啊?” 小鹿子东张西望,兴匆匆道:“我刚刚看见路边儿有卖千层糕的,咱们过去尝尝,待会儿给少主捎一壶清茶就好。” 吴茱儿早晨只是喝了一碗稀米汤,这会儿肚里确实饿了,闻见远处飘来的香气儿,点点头,就随他去了。 平缓的山路两旁尽是些挑担子摆摊子的小商小贩,有的吃有得玩。小鹿子找到了那家卖千层糕的,五颜六色切成菱形,一层一层中间夹着香瓜果脯、青梅蜜枣,最上一层撒着红丝绿丝和花生碎,瞧着就馋人,价钱也不贵,只要八个铜板一块儿。 他们一人一块,吴茱儿将翠笛插在腰带上打了个结,抢着掏了钱,小鹿子没同她争抢,“啊呜”咬了一大口,满嘴香甜,软糯好吃,那梅子干酸酸的化在口里,别提多有滋味儿了。 手里的千层糕没有吃完,小鹿子又跑到另一家卖凉粉的摊子上,要了两碟子浇上醋和麻油,撒上葱末辣椒末,一边招呼了吴茱儿来吃,一边吸溜了一大口,挤着眼睛吐着舌头喊辣。 吴茱儿哈哈大笑,干脆放开了肚子,陪着他吃喝,很快两人就把附近的小吃摊子尝了一遍,吃得他们满头大汗,直打饱嗝。 这个时候,远处传来一阵钟鸣声,山脚下一阵骚动,原是茅山书院的人来了。 吴茱儿赶紧催着小鹿子到茶棚去提了一壶清茶,借了个杯子,就往回跑。 (ps:临时要出门三天,不断更,章回稍瘦,建议攒上三天再看。) 第二十五回 砸场子 茅山地处句容与金坛交界处,乃是道教名山,上清一派的发源之地,素有“第一福地,第八洞天”的美名。 茅山书院依山得名,可以追溯到北宋时期,距今已近六百年历史。 书院的创始人为处士侯怡,这位先人归隐山林一心教书,有诗云:精舍依岩壑,萧条自卜居。山花红踯躅,庭树绿栟榈。荷锸朝芸陇,分镫夜读书。浮云苍狗纪,一笑不关余。 可见胸襟。 钟鸣过后,一行书生自山间款款而出,三五成群,通是一身褐色襕衫,头戴黑色四方平定巾,长者蓄须,青者持扇,不论肚子里装有几点墨汁,远观俱都文质彬彬,风度翩翩。 这一行约有三五十人,皆是茅山书院的弟子,依次踏上平地,中间拱着一名中年人,样貌平平不苟言笑,与众不同穿着一件交领袍子,领上两道白纫,可见身份。 待到此人行至那一块大青石旁,盘膝坐下,围观的众人这才确定,这一位正是今日讲学的高士。那青石旁边还立着一个年轻的弟子,提着一只两尺来高的箱笼,打开头一层,取出茶盘在石上凹处拜访,就坐在脚边。 那位高士先是闭目养神了一会儿,等到四周渐渐安静下来,这才轻咳两声,扬声道: “鄙人周济川,系茅山书院直讲,万利二十九年举人出身。教书十载,有感于应试之难,著有四书解注几篇,刊印成册,今日带来分发众人,只收取少许润笔费用,待到讲学之后,诸位可以来此领取。” 席间众人,不算那一干书院弟子,也有百八十人,闻言蠢蠢欲动,不约而同摸向腰间钱袋,有人庆幸今日带足了银两,也有人愁眉不展。 祝知德便是那暗中庆幸之人,看一眼纹风不动的太史擎,凑过去小声道:“魁一兄,你不如也买一篇吧,这位周相公在当地颇有名望,尤其是应试的本领,说不得观后有感,明年春闱,能多一丝胜算。” “不买。”太史擎冷冷一声。 祝知德摸摸鼻子,自讨没趣坐正了身子。 这时候,周济川也开始了他今日的讲学,所选题目,不外乎四书五经,乃是《论语》第八,秦伯篇,共计二十一章。 ——子曰:秦伯,其可谓至德也已矣。三以天下让,民无得而称焉。 “这一章是孔子谓秦伯,赞誉秦伯品德高尚至极,曾经三次将座下王位让与公季,民间百姓十分崇敬,乃至于寻不着赞美之词来言喻秦伯。”周济川先是做了阐述,由浅及深,讲到历史上几名退位让贤的士大夫,最后推崇了“能者居之”这一道理。 他好歹也做了十年夫子,谈古论今不在话下。只不过他这般侃侃而谈,落在在座某人耳中,不啻为一场笑话,拾人牙慧而已。 席间却不乏捧场之人,每到周济川停顿处,便有一群书生频频点头,以为高见。 场外,吴茱儿和小鹿子悄悄摸到了太史擎身边。小鹿子将一壶清茶放在了他与那祝知德中间,用茶棚借来的杯子先倒了一杯水递给祝知德,小声道: “我家少主请周郎君喝茶。” 祝知德受宠若惊,接到手上,才发现只有一个杯子,犹豫着递到太史擎面前,请先。 太史擎瞥过一眼,说:“我不渴。”说了半天废话的又不是他。 这事儿却非小鹿子疏忽了,而是他用不惯外面的器具,这茶本来就是小鹿子自作主张买给祝知德喝的。 祝知德却以为他故意谦让,深深看了他一眼,仰头将那一杯茶饮尽了,心道:这位仁兄看似不近人情,实则不然呐,莫非是他不善交际,才故作冷漠,拒人千里之外吗? 太史擎若是知道他心里想些什么,肯定会将一壶茶浇到他头顶上,让他见识见识什么叫做“表里如一”。 吴茱儿杵在人墙边上,离着太史擎七八步远,仔细听着台上讲学,似是懂了,又似是不懂,晕头转向之际,倒忘了猜疑太史擎今天带她来干嘛的。 周济川一气儿讲到了第九章—— “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先诵读一遍原文,他摇头晃脑地阐述道:“这一句话是讲,百姓黎民可以驱使,让他们按照命令去行事,却不可让他们知晓为何。” 此处,他停下来望了望平地四周站立的上百平民,眼中掠过鄙薄之色,侃侃而谈道:“圣人之道深远,而人不易知。此处非愚黔首,是教也教不会尔等道理,倒不如不知,凡事听从命令方可天下太平。” 在座书生纷纷点头称是,不远处的平民们则是面露茫然之色。 吴茱儿也是平民当中一员,这回她听懂了,这位周相公大约是说——他们这些大字不识的老百姓,根本听不懂大道理,所以跟他们讲也没用,干脆就不用讲了,只要他们乖乖听话照做就是了。 这就叫她心里头不爽了,暗道:不识字怎么了,不识字就活该当傻子吗?那你还在这儿说这些废话给我们听什么,不是说我们听不懂吗? “哼。” 四周无人大声喧哗,这一声冷笑尤为响亮。吴茱儿听在耳朵里,心头咯噔一跳,抬头看去,就见前面一道人影缓缓起身,背如青松挺拔,振一振衣袖,一手直指向平地中央,说不出的狂妄姿态—— “不过是鹦鹉学舌,乃敢在此误人子弟。” 当时先是一静,而后嗡声四起,席间数名茅山书院弟子站起身,怒视此人:“你是何人,胆敢在此大放厥词!” 那周济川遭人当众羞辱,同样拉长了脸,却忍怒未发,概因他眼神极佳,看出对方衣着打扮,同他一样是位举人。 太史擎收回手指,一手背往身后,挑眉不屑一笑,浑身上下满是挑衅:“吾是何人,似尔等沽名钓誉之徒,不配知晓。茅山书院妄居六大书院之列,空有虚名。” 小鹿子默默抚额,祝知德惊呆了。 吴茱儿一张苦瓜脸,满心只有一个念头:完了完了,这人带上她居然是来砸场子的! 太史擎仅凭两句话,就把茅山书院人人气的面红耳赤,恨不能撸了袖子上前同他拼命。偏偏他毫无自觉,一副目中无人的模样。 君子动口不动手,这群书生气得狠了,也只能嘴上骂他,又不能说脏话,骂来骂去只有那么几句—— “大胆狂徒,竟辱我山门!” “看你衣冠楚楚,却在此败坏斯文!” “藏头露尾小人也,有本事报上姓名!”...... 太史擎任由他们横眉怒指,我自岿然不动。四周围观者议论纷纷。周济川眼看不妙,终于按捺不住,从青石上站起身,遥望太史擎,沉声喝问: “你既不敢表露姓名,那不妨就来说说,周某人是如何误人子弟?若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你今日就别想走了。” 他避开沽名钓誉一词不谈,只说误人子弟,是见太史擎年轻气盛,即便才高八斗,真要辩论起来却不是自己的对手,只要寻着他话里错处,不难叫他哑口无言,掩面而逃。 “你既然问了,那我不妨就教一教你,”太史擎朝前走了一步,举目四望,将众人神情尽收眼底,摇头失笑,指了指周济川,朗朗道: “你连断句都不会,如何明白圣人说的什么道理,我来教教你,不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是‘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这般断句,大不相同! “这句话的意思是:百姓可以行使的事情,就任由他们,百姓不能行使的事情,就教导他们知理明理,而不是愚弄他们!孔子有弟子三千人,毕生教人学而不厌,诲人不倦。这样的圣人,又岂会因为教不会而不教,叫人学不会而不学?全是你们这等自以为是的书呆子曲解其意,我说你误人子弟,冤枉你了吗?” 一语惊人,居然是闻所未闻。 (ps:古文是没有标点符号,所以孔子到底什么个意思,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我是比较赞同非愚民的观点,孔子身为教育家不可能主张愚民政策,是后世的统治阶级曲解其意的,所以文中借鉴。) 第二十六回 单挑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同样一句子曰,断句不同,意义截然相反。太史擎这一番惊人之语,可谓精辟易懂,莫说是在座的读书人,就连四周的不少平民百姓都听懂了。 众人纷纷恍然大悟,一张张脸上写着:原来如此啊。 吴茱儿心头爽快,暗想道:这么解释中听多了,原来不是圣人不教我们明理,而是那些书呆子乱讲。 她再望向太史擎意气风发的背影,眼中不由地多添几分神采,也有几分羡慕:读过书就是好,心中有不平,一张嘴就能气死人。 反观周济川神情愕然,茅山书院诸弟子面露茫然。他们只觉得那名大胆狂徒言中有理有据,居然叫人反驳不能。 你能说孔圣没有说过“学而不厌诲人不倦”这样的话吗,不能,论语上记着呢。你能说孔子虽然弟子三千,但他没有教过大字不识的平民百姓吗,不能,三千弟子达者七十二人,除了这七十二个贤人,余下的那些人里,谁清楚到底都是些什么人。 “妖言惑众!”周济川鼻尖冒出汗来,眼看着弟子们都被他迷惑了心智,急声出言辩驳,振振有词道: “朱子《集注》有讲,‘民可使之由于是理之当然,而不能使之知其所以然。’引用程子语:‘圣人设教,非不欲人家喻而户晓也,然不能使之知,但能使之由之尔。’。” 他一气儿背了一段书文,气呼呼地质问太史擎,“我所引意乃是朱子所言,难不成你是说,朱子也错了?” “不是朱子错了,而是你错了。”太史擎淡淡瞥他一眼,气定神闲道: “所以我说某人鹦鹉学舌,断章取义。你竟不知程子这句话还有后半段——‘若曰圣人不使民知,则是后世朝三暮四之术也,岂圣人之心乎?’这一问,才是程子与朱子深意。开民智,顺民心,此方为圣人之道。” “......”周济川张目结舌,哑口无言。被他接连驳倒,就连自己都动摇起来。难道他真的错了?世人也都错了? 太史擎摇头叹息,声声刺耳:“天底下就是有你们这样的读书人,考取了功名,做得了官,倒头来愚弄百姓,搅得这天下不太平。” 茅山书院一众学子原本气势汹汹,现却被他羞辱的胸闷气短,可见周济川面如灰土、口不能言,顿时慌了阵脚。 “夫子!” “夫子?您倒是说句话啊,不能任他这样嚣张!” 听这一声声急呼,周济川勉强打起精神,提起一口气来,强词夺理道:“你究竟是何人,心怀不轨败坏我茅山书院名声,听你满嘴歪理邪说,我不与你这起小人争辩。然则书院圣地,容不得你玷污,你今日非要当众赔罪,否则我茅山书院绝不与你誓不罢休!” 他一番呵斥,弟子们又振奋起来,同仇敌忾,揭过方才那一页不谈,实在是辩不过,就使出移祸江东这一招来。 太史擎面露冷笑,手指划过一群茅山弟子,睥睨众人: “明人不做暗事,我说茅山书院徒有虚名,谁人若是不服,大可以上前同我比划比划,君子六艺,文人四友,随便你们挑拣,我若输了一样,今日就跪在茅山脚下向你们磕头认罪。反之,你们若是一样不胜,就趁早将大门上那块书院的牌匾摘去,遣散生员,休得再假借书院之名,行沽名钓誉之事。” 茅山书院众人正在气头上,他这一番话无异于是火上浇油。 “观你年纪不大,口气倒是不小,样貌堂堂,心肠却歹毒。”周济川面沉如水,没想到这厮如此难缠,眼下他提出比试,自己不答应就是认输了,答应他又是以多欺少,无论如何传了出去,都会叫茅山书院声名扫地。 当务之急,是得想个办法,既要稳赢他,又能让他当众出丑。 如此一想,倒是有一条路可走。 周济川计上心头,冷笑一声,对他道: “我茅山书院十步芳草,济济一堂。莫说胜你一场,就算胜你十场也不在话下,可是以你一人,对上我整座书院,难免有以多欺少之嫌。不如这样罢,我们随便派出一人,与你比个高低,假如你输了,就报上你名号,在我书院大门前磕头赔罪,如何?” 太史擎目光如炬,落在他阴云密布的脸上,宠辱不惊道了一声:“有何不可。” “好!” 周济川快声应下,勾勾手叫上前一名弟子,低头耳语:“速回书院,将你们云师妹请来,叫她换作男装抱上琴来,莫要打扰到院主清修。” 那弟子当即领悟,连连点头,撩起衣摆跑向后山。 周济川扭头对太史擎道:“你且稍等,待我唤个人来。” 太史擎挥挥衣袖,满不在乎。 双方于是僵持下来,四周议论声渐响。围观的百姓也越来越多,还有那附近村镇的住户,跑回家去喊人来看热闹的。真真不嫌事大。 今日之事,势必不会善了,众目睽睽之下,不是茅山书院名誉扫地,就是太史擎自毁前程。 吴茱儿不由地为太史擎担忧起来。这位恩公明年是要参加科举的吧,他怎么就这么大的胆子呢,孤身一人就敢到人家的地盘上挑衅,赢了有什么好处,万一输了怎么办? 难道真要给人家磕头赔罪? 不行不行。 她咬着嘴唇,心中暗下了一个决定:等下恩公若是输了,那她就代替他给人家磕头罢,就当是偿还了他的恩情。 ...... 约莫过了两刻,日头升到正空,晒得人额头发汗,在场的却没有几人离去。 平地四周乌压压尽是人头,乱嘈嘈尽是人语,百姓的数量远远超过了在座的读书人。 终于,山脚下让开一条过道,茅山书院又来了人。先前离开的那名弟子走在前头,怀抱一张琴筝,后面跟着一名个头不高的弟子,也穿着宽袍大袖,显得身材瘦弱,头上戴着一顶帷帽,却是看不清脸孔。 外人看不出名堂,茅山弟子们却一眼就猜到了此人是谁,面露恍然之色,相互打起了眼色,谁也不说破。 那人走到平地中央,周济川让出那一块大青石叫弟子把琴放下,扭头对太史擎道:“此乃我茅山书院弟子云清,与你年岁相当,就叫他与你比乐一曲,教化你这狂妄之徒。” 君子六艺有二说,一说礼、乐、射、御、书、数,当中乐之一项,涵盖甚广。士人向以为乐声可以陶冶情操,教化人心。诚如《乐记》有云:乐行而伦清,耳目聪明,血气和平,移风易俗,天下皆宁。 那名唤云清的弟子坐在大青石上,双手按琴,转向太史擎的方向,抬起一手向他示意,礼数周全。 太史擎双手抱臂,点头道:“你先请。” (小剧场—— 作者:看完这两章,有人骂你“公知”怎么办? 太史擎:何谓“公知”? 作者:就是讽刺一些有文化的知识分子,一天到晚瞎嚷嚷。自以为是,自命不凡,看不起所有人。 太史擎:哦,那我就是公知吧。 作者:....... 太史擎:我看不起所有人。 作者扭头喊世界:今晚开荒25人副本[茅山书院],满分mt带你飞,多来几个奶妈,小白勿扰+++++++) 第二十七回 云清珂 周济川后退开来,看着抱琴坐在大青石上的弟子,神情自信中带有一丝微妙。 这名被他唤作云清的茅山弟子,实则是老院主的宝贝孙女云清珂,如假包换的女儿身。这位小师妹幼年失怙,天生就有残缺,她是一名哑女。老院主因此十分疼爱她,自小带在身边,不拘她是个小娘子,教习她琴棋书画,笔墨文法。 云清珂在琴艺上十分有天赋,她八岁时,老院主就带她走访名师,不论是成名已久的大家,还是教坊司的乐官,俱都对她称赞不已。到她十二岁时,琴技已然到了行云流水的地步,老院主感叹一句无人为师,为着她,不惜远赴江西求师,拜访素有琴宗之名的白鹿书院,有幸得到白鹿洞主三个月的真传。 这几年,老院主旧疾复发,身体大不如昨,便隐居于后山钻研丹道,将书院传给了弟子。云清珂也因此幽居山谷,名声不显,可是但凡听过她一曲之人,无不惊艳。 周济川派人请她出马,有十分的把握可以叫那狂徒输得心服口服。到时候再揭穿她的女儿身,好叫那狂徒颜面扫地,再逼问出他真名真姓,日后宣扬出去,某人输在一女流之辈手下,日后还有什么前途可言,明年春闱,保证没有他立足之地,如此前途尽毁,方才解恨。 他的想法转过一瞬,就听一声拨弦,幽幽响起,四周遽然一静,只余此琴音。 云清珂指上缠玳瑁,帷幔下是一张过分秀丽的脸庞,她朱唇轻抿,扫了一眼面前的周济川,眼中尽是嘲讽。 自从爷爷隐居后,茅山书院的风气就一日不如一日,一干直讲只知道交官结吏,勒取薪俸,变着法儿地兜卖文章。众弟子满心应试,无心求学。 今天居然在讲学的时候,叫一个外人单枪匹马逼得他们走投无路,搬了她这个女儿家出来对阵。偏偏她身不由己,为了茅山书院的百年清誉,只能帮着周济川这个无耻之徒算计于人。 云清珂抬头望了一眼立在席间的那一名年轻郎君,心有既有羞愧也有恼怒,若不是此人登门挑衅,她何须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露脸,岂非秦淮河上的卖艺女子! 轻叹一记,她低头凝视着琴弦,就仿佛凝视着心上人一样。她有感而发,心有苦楚,曲中尽诉。 ——哀筝一弄湘江曲,声声写尽烟波绿。纤指十三弦,细将幽恨传。当筵秋水慢,玉柱斜飞雁。弹到断肠时,春山眉黛低。 临近的众人,听着听着便惹起惆怅,只觉心情苦闷,伤心往事都被她的琴声勾起,鼻酸眼涩,想哭一场。更有个别谙熟音律之人,听出她此曲技法高超,更有挥洒自如之势,竟不输那秦淮三绝之一的琴仙柳风怜,甚至略胜一筹。 太史擎则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弄筝之人。 反观吴茱儿,她正蹲在人堆里,两手捧腮,听得如痴如醉。 一曲终了,众人恍然若梦,有人眼角湿润,摸一摸才发现不知何时竟已泪流满面。 周济川看到此情此景,心中得意非凡,望向太史擎,却见他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心中冷笑,只当他是装模作样,十分不以为然。 “这位......无名氏,”周济川语带嘲弄,故意问道:“我茅山弟子此曲如何?” 太史擎收回了目光,两手抱在胸前,失望地摇头道:“差强人意。” 他是真的失望,来此之前,他几次听闻父亲提起这茅山书院之中有个人古筝弹得极好的女弟子,堪称天才。今日为了逼她出来,他着实废了点事,可惜她曲中再有天籁之音,传到他耳中,就和平常的曲子一样,并无出奇,他根本听不出好赖。 太史擎不由地扭头扫了一眼身后,看到蹲在地上一脸沉醉的吴茱儿,皱了下眉头,瞪她一眼,她却没有看见。 太史擎是勉强给了个好评,然而听到他这四字评价,不只周济川不悦,在场不少并非茅山弟子的读书人也不答应,七嘴八舌地评价道—— “此曲只应天上有,分明是有人耳朵聋了。” “哼,有人睁着眼睛说瞎话,不嫌害臊。” “呵呵,我倒是想听一听,这位无名氏会有什么惊人之曲。” 太史擎可以对这些冷嘲热讽充耳不闻,可是云清珂却不能对他的评价一笑置之,她放下琴筝,走下大青石,两手比划,一手按在自己胸前,一手指向他,无声地质疑。 周济川替她说话:“云清已经弹过一曲,轮到你了,周某人相信在场的乡亲们都不是聋子,听得出孰好孰坏。不是全凭你一张嘴,就能颠倒黑白。” 四周一片应和声,茅山一群弟子起哄。 吴茱儿这才回过神来,神色担忧地看着太史擎背影,心想他拉弦儿那么难听,待会儿同人比一定会输,她是不是要做好准备替他给人家磕头赔罪了? 就在她忧心忡忡的目光里,听到他开口说话: “堂堂书院,一群男儿无用,居然叫个女流之辈出来充数,你们不觉耻,我却懒得同她计较长短,等你们换了男人上场再说。倒是我有一个同门小师妹,略通音律,就让她先替我教训教训你们吧。” (今天飞机晚点两小时,下午才到家,身体不舒服睡了一觉,起来得晚了,这一更少一点,明天补上。) 第二十八回 难听 “堂堂书院,一群男儿无用,居然叫个女流之辈出来充数,你们不觉耻,我却懒得同她计较长短,等你们换了男人上场再说。倒是我有一个同门小师妹,略通音律,就让她先替我教训教训你们吧。” 太史擎一语道破了玄机,周济川妄想着出其不意用个女人让他颜面扫地,殊不知他今日就是冲着云清珂来的。 霎时间,几百双眼睛同时落在了那名头戴帷帽的茅山弟子身上,惊疑不定地想到:这居然是个女人?! 吴茱儿虽然惊奇那弹琴之人是个女的,但她更惊奇太史擎后半句——小师妹?她和他一块儿上山,怎么没见到他带了什么小师妹? “一派胡言!”周济川怒斥一声,强作镇定指着太史擎道:“你若是技不如人,就痛快些认输罢了,偏要在此信口污蔑,简直是无耻之极。这里哪儿来的女流之辈,云清就是我们茅山弟子!” 可是这一回,却没几个弟子帮腔,因为他们不少人都知道云清珂其人,他们也没有周济川这样厚的脸皮,若是没有被拆穿也就罢了,眼下被人拆穿了,他们只觉得心虚和丢脸,只有讷讷不语。 云清珂僵在原地,看看周济川恬不知耻的模样,再看看太史擎嘲弄的神情,一气之下,扯掉了头上的帷帽,一时间满头青丝如瀑飞泻,露出一张愠红的秀颜。任谁看来,都不会误会她是个郎君,而是一个如假包换的小娘子。 这下子,人群里炸开了锅,周济川再不能强辩,他脸上青红交加,只能对着拆台的云清珂干瞪眼。 云清珂却不看他脸色,她咬牙切齿地抬起双手,对着太史擎用力地比划起来,也不管他是不是看得懂手语。旁人见了,都道她是个哑巴,不会说话,又见她生得如花似玉,不由地多出几分怜香惜玉之心,议论声渐渐小了下去。 在场不乏有人看得懂手语,忍不住替她开口说话,向太史擎道: “她虽是一介女流,可她有此如此琴技,委实令人称佩。兄台咄咄逼人,怕是有失君子风度吧。” 太史擎面不改色道:“我并无轻视她之意。” 云清珂闻言,面色稍霁,就听他下半句——“她的琴技在你们看来精妙绝伦,可是在我看来,远不如我师妹的曲子动听。” 云清珂唰地冷下脸,为了茅山书院的名誉,她可以忍辱负重地站在这里任人指点她是个哑巴,却不能忍受有人再三嘲弄她的琴艺。这是她唯一的骄傲,不容许有人践踏! 她恨自己不能言语,转过身拉住了身旁的周济川,对他连番比划,让他说给太史擎听。 周济川脸色阴沉不定,不情不愿地说道:“不管她是男是女,总归是我们茅山书院的弟子。你大可以叫你师妹出来比试一番,可我丑话说在前头,如若你那师妹技不如人,你们两人都要在我茅山门前磕头赔罪。” “有何不可,就依你所言。”太史擎一口应下,转头将目光落在某人身上,唤道:“师妹,你上前来。” 吴茱儿一脸惊呆:“......” 小鹿子两手掩面,不忍心看她。 太史擎见她一动不动,一副吓傻的样子,不耐烦地迈开步子朝她走过去,将她从人群中拎了出来。 众人先见他仪表非凡,又生得潇洒俊逸,姑且不论人品,暗以为他口中的师妹,怎么不该是个才女佳人才对,可是见了他手上拎的那个人,众人都是以为自己看花了眼,要么,就是他拎错了人? 吴茱儿感觉到四周的眼刀子,紧张地她两腿打颤,欲哭无泪地抬起头,眼巴巴地望着太史擎,用着只有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小声求饶: “恩公,饶了我吧。” 她这会儿方才癔症过来,他带上她到这儿来有什么用。什么小师妹,都是骗人的鬼话!难怪他会好心送了她一根好笛子,原来是要她在这儿丢人用的。 太史擎动了动嘴唇,低声道:“你要背信弃义不成,上去给他们吹一首曲子,赢了就饶了你。” “我、我真的不行啊。”吴茱儿缩起脖子,瞅瞅四周乌压压的人群,一阵头晕目眩。这里尽是些读书人,她一个大字儿不识的小货郎,凑得什么热闹! 太史擎才不管她怕不怕,低头在她耳边撂下一句话,将她推了出去。 他说:“你若敢输了,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你。” 吴茱儿踉跄了两步,摇摇晃晃站稳了,耳边回荡着他威胁的话语,硬着头皮站到了人前。 倒是茅山书院的弟子们见了她这一副不堪的德行,发出几声讥笑,周济川更是直接道:“这就是令师妹,呵呵,当真是出人意表啊。” 云清珂打量着吴茱儿,见她一身寒酸又畏畏缩缩,心中满是荒唐可笑,这就是那人口中所说,她远远不如的小师妹?莫不是哪里找来的村姑子,只为了羞辱她罢。 吴茱儿把头埋在胸前,偷偷瞄一眼远处亭亭玉立的云清珂,只觉得自惭形秽,她手脚不知往哪儿摆,慌乱中摸到了腰间斜插的翠笛,用力地握紧,暗暗给自己打气—— 别怕别怕,不就是吹一首曲子,还能死在这儿不成。丢人就丢人吧,谁让她答应了恩公,就当是偿还他人情,大不了等下输了,陪他一起给人家磕头赔罪。 她想是这样想,拔出了腰间翠笛,手指微微发抖,回忆着她所学所会的那些曲子,有什么能像方才人家弹琴一样把人弄哭的。倒是让她想起月娘有一曲《虞美人》,叫人听了想哭鼻子。 于是她咽了口唾沫,横起笛子,嘴唇贴在吹空上,指尖跳动,吹出一连串音节。可是不知她是太过紧张还是别的,吹出的调子磕磕绊绊,错音连连,只要长了耳朵的人都能听出好赖。 “哈哈哈!”茅山书院弟子放肆地大笑出声。 吴茱儿脸色一白,呼吸一乱,猛地吹出一个刺耳的音节,这下就连围观的人都忍不住笑话出声,有人大声吆喝道: “你是吹笛还是打哨子哟!” 四周一阵哄笑,吴茱儿又是几个错音,脸色越来越白,可是却没有停下来,而是固执地吹了下去。 云清珂皱起眉毛,摇摇头,对着周济川比划了两下,让他转述给太史擎听。 周济川不客气地转告太史擎:“让你师妹停下吧,《虞美人》乃是乐府名作,本该使琵琶才对,她没那本事,就别玷污了好曲子。” 太史擎不语,他出神地盯着吴茱儿缩成一团的背影,满眼地不可思议。不是因为她这一曲太难听,而是因为他居然听得出来她吹得难听!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云清珂的琴声众人都说是天籁,可他听不出好坏,她的笛声难听至此,他却一听就懂。 原来不只是《太白洗剑歌》,只要是她吹出来的曲子,他就能分辨的出吗? 好没道理。 (晚点还有一更) 第二十九回 尽我所能 (加更) 太史擎若有所思地凝视着吴茱儿的背影,耳中只有她磕磕绊绊的笛声,对四周的嘲笑声充耳不闻。 吴茱儿听到了茅山弟子们的讥笑,也听到了周济川的挖苦,她的手在发抖,她难堪的想哭,她知道自己应该停下来找个地缝钻进去,不要再自取其辱。然而她根本停不下来,因为她停下来,就是主动认输。 她不是个顶顶有骨气的人,甚至有些窝囊,如果今天恩公要她同人比试写字画画,她一定老老实实地认输。可是现在要她吹笛子,那是她力所能及的事情,她就不能也不愿退缩。 也许她不能赢过那位茅山书院的女弟子,但她至少要吹出一首像样的曲子来,过后就算是输了,她也心甘情愿给人家磕头赔罪。 手上这一根笛子太过新鲜和陌生,她每错一个音,就熟悉它一点,每漏一个拍子,就和它亲近一分。阿爷教过她,每一首曲子都是一个故事,只有她手上的笛子听懂了,它才能讲给别人听。 《虞美人》是个伤心的故事,月娘念过一首词,她不记得了,但是她记得当时她想哭,是因为她听了这首曲子,想起来她十岁那年头一次跟着阿爷出远门,白天在繁华的街道上叫卖,夜里却没处落脚,只能睡在城隍庙里,她枕着阿爷膝头,阿爷摸着她的脑袋,那一声轻轻的叹息,叫她想哭。 太史擎眸光闪动,听出她的笛声变得流畅起来,彷如有隐隐一段忧愁传入耳中。 “无名氏,你莫非是耳聋了不成?” “快叫你师妹停了吧,莫再糟蹋人耳朵。” 周济川和几名茅山弟子还在冷嘲热讽,话越说越难听,嗡嗡乱乱饶人视听。未见云清珂的神情陡然一变,盯着吴茱儿的身影,竟发起呆来。 见她不知何时站直了身子,挺直了背脊,露出一张认真的脸孔,她眼眸低垂,两手捧着那一根翠绿的竹笛,指尖灵动,曲调霎时成形,竟惹人心中一恸!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问君能有几多愁,恰是一江春水向东流。 云清珂只觉得耳中万籁俱静,只有这一曲《虞美人》。 忆起她儿时,爷爷尚未隐居山林,在他掌教之下,茅山书院还是一阵向学之风,几位德高望重的处士尚未离去,每月束脩不过是几块腊肉、一坛老酒。弟子们勤奋好问、不拘一格,没有人因为她是个哑巴,就待她不同,师兄们常常溜下山去,有时给她带回一只漂亮的纸鸢,有时给她带回一块香甜的千层糕,她则是偷偷拿了爷爷书房里的藏书给他们瞧,一旦被发现了,就是一起挨罚,每次打手板,都是她哭得凶。 那样的日子,如今却一去不复返了。 云清珂回过神来,不觉已是泪湿满面。 吴茱儿吹落最后一片音花,一曲终了,她怅然若失地握着笛子垂下双手,久久不能回神。焉知在场众人,唯有两个人用心在听。 “无名氏,这下你还有什么话说?”周济川得意洋洋地指着吴茱儿,道:“大家有耳共闻,你拿这鱼目比珠,还不认输?” 太史擎的目光深深望着吴茱儿,一个低头收敛了眼中情绪,再度看向周济川,勾唇一笑,也指着云清珂对他道:“孰优孰劣,你还是问一问本人吧。” 周济川闻言回头,这才发现了云清珂脸上的泪痕,心中暗叫不好,假装没看见她失态,嘴上敷衍太史擎道:“云清口不能言,她能说什么,我来替她说,你们——” 话未说完,就见云清珂转身走到大青石旁边,抱起了她的古筝,高高举起,狠狠地摔到周济川的脚边,只闻一声嗡鸣,瞬间弦断木裂,吓得四周茅山弟子纷纷退避,周济川则是被飞起的琴弦划伤了脸面,捂着脸大呼小叫。 云清珂扔了琴,对着一脸呆样的吴茱儿抱手作揖,躬身一拜,而后捡起地上的帷帽,扬长而去。 她输了,乐艺有三,一闻曲调,二见技法,三观心境;比技法,那人手上的笛子显然是第一次用,并不趁手,可她的峄阳琴却是日日不离;比曲调,那人能用笛子吹出琵琶曲,她却是老调重弹;比心境,那人能在逆境中成曲,勾动她的心扉,而她的曲子虽然能让旁人泪流,却惹不出自己的眼泪。 三者皆输,她唯有毁琴方能自省。而那一拜,却是她感激对方,用这一曲惊醒了她。 那狂徒说的不错,如今的茅山书院,的确不配享有书院之名,还好她醒悟的不算晚,或许有办法挽回颓势。有道是不破不立,就让周济川这一类沽名钓誉的读书人,品尝他们亲手种下的恶果吧。 周济川还在跳脚,一众茅山弟子见到云清珂毁琴而去,怎会不解其意,再不能自欺欺人,凡有些廉耻的,都纷纷掩面追上她脚步离开此地。 等到周济川缓过痛劲儿,人都快走没了。 四周围观的众人未料会是这么一番结局,虽他们看不懂云清珂为何认输,可事实摆在眼前,人家自己都认输了,谁还能替她说不是? 不由地替茅山书院捏一把冷汗,输了这一场比试,莫非真地要把书院的牌子摘下去? 吴茱儿抱着笛子窜回太史擎身边,太史擎破天荒给了她一个好脸色,只是嘴巴依旧不饶人:“前头难听死了,后面尚可,勉强饶你一回吧。” 她心有不忿,却没敢还嘴,又看见小鹿子冲她挤眉弄眼,回了他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她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好不好,她连怎么赢的都弄不明白呢。 “周直讲,你要往哪里去?”太史擎叫住了见状不妙欲要开溜的周济川,冷声调侃:“若是要回茅山书院,我与你同行,亲眼看见你们拿下牌匾,我才能安心离开。” 这回换成是周济川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了,他捂着半张脸对太史擎道:“年轻人行事何须这般阴狠,非要逼死人不成?” 他原先是十拿九稳能赢他,才会答应比试,哪里真就能做主摘了书院的牌匾,此事若是传到院主耳中,他不死也要脱层皮。茅山书院他是待不下去了,赶紧回去收拾了行囊离开这是非之地才好。 “似你这般读书人,若是死个干净,这天下也就太平了。” 太史擎迈开长腿,大步向前,席间读书人纷纷让道,竟无人阻拦,只见他来到周济川面前,在对方惶恐的眼神中,抬腿踢翻了大青石旁边的书箱子,里面的文章纸册撒了一地。 他一脚踩在上头,环顾四周或是麻木或是愚昧的脸孔,朗声念白—— “正其义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此乃处事之要也。” 这一句,但凡是入得书院之人,都不会陌生。这是朱子闻名遐迩的《白鹿书院揭示》当中的一句,后来流传到其他书院,六大书院皆不例外,刻成石碑引为学规,人人必知。 可是在场的读书人,又有几人做得到正义不为名利,明理不为功名呢? 此时此刻,看着周济川的狼狈相,得此一言,发人深省。 “茅山书院的牌匾就让你们留着也罢,吾只有一言断定:倘使死性不改,学风不正,百年之后,此处荡然无存。” 言尽于此,太史擎负手离去,吴茱儿和小鹿子紧随其后,那先前同席的秀才祝知德也爬起来追了上去。到最后,他也没有留下名姓。 后来,此事一经传开,人们便称呼他做无名氏,有人赞他一语惊醒梦中人,也有人骂他是狂妄自大,众口不一,纷纷纭纭。 (9月1号上架,编辑忘记排推荐,所以我裸奔。有人问我哪来的自信,我说我不知道什么叫自信,但是我前面两部大长篇没扑街。所以我不怕,我尽我所能,力所能及的事情就不会退缩。我会尽力写一个精彩的故事,就这样。) 第三十回 滚蛋 离开茅山脚下,太史擎走了一条小路,小鹿子一蹦一跳地跑在他前头,吴茱儿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头。 “恩公,你叫我做的事我都做了,你不会再到官府去告我了吧。” 太史擎瞥她一眼,道:“我像是那种言而无信的人么。” 吴茱儿连忙摇头。 “你偷学之事就算了,下不为例。” “多谢恩公!”吴茱儿浑身一松,脚步都轻快起来。她摸了摸腰间的翠笛,有丁点不舍地抽出来,递到太史擎面前。 “物归原主。” 太史擎推回去,语带嫌弃道:“上面沾了你的口水,你要给谁用,自己留着吧。” 吴茱儿面色发窘,犹豫了片刻,便将翠笛插回腰间,轻轻向他道了一声谢。心想:这个人就是嘴巴坏些,其实心眼还不错。 “魁一兄!等等小弟!”这时候,追着他们离开的祝知德从后头撵了上来,大喊大叫。 太史擎恍若未闻地大步往前走,倒是吴茱儿回头张望,就见一道人影朝他们飞奔过来。 “魁、魁一兄,”祝知德跑的上气不接下气,冲到太史擎身边,腆着一张脸道:“不知你下榻何处,小弟请你喝壶酒可好?” “不必了,”太史擎道:“你我萍水相逢,还是各走各的路为好。” 祝知德仿佛不知脸皮为何物,硬凑上来:“相逢即是有缘,兄又何须拒人千里之外呢,莫非是担心小弟心怀不轨?那小弟就先自报家门好了,小弟乃是应天府上元县人,祖上三代行医,家中经营一间医馆,名叫长寿堂。小弟今年虚岁二十有一,不曾娶妻,现在官学挂个名,今年八月下场,若是能中,来年便能进京赴考,若能有幸与兄同行,路上相互也有个照应不是?” 太史擎:“......”哪里来的苍蝇。 吴茱儿扑哧一笑,祝知德这方注意到她,只道她是太史擎的小师妹,堆起一张笑脸,彬彬有礼地朝她拱了拱手,道:“小生失礼了。” 吴茱儿又不是真个书香门第的小娘子,不通得这些礼数,只怕漏了馅儿,所以一字儿没理他,反往太史擎身后躲了躲。 太史擎这才正眼看向祝知德,冷声道:“我师妹生性胆小,你莫吓到她。” 祝知德一脸委屈,他就打个招呼,哪儿吓人了。 他闭上嘴后,三人无话,一时尴尬,好在前头小鹿子跑了回来,他极会看眼色,见了祝知德的模样,就知道又是少主欺负了人家,叫了一声“祝相公”,好心问道: “你也是要去县城吗,那正好咱们同行呀。” 有人搭理他,祝知德立马雨过天晴,连忙搭话:“正是正是,我这几日在城中落脚,后天再回上元。” “那敢情好。”小鹿子难得见着个人不嫌他家少主冷脸的,自然对他热情。 两人相差了十来岁儿,居然也能有说有笑。 反观太史擎和吴茱儿,因为多了这么个“外人”,一个板着脸,一个闷着头,一路上再没说过一句话。 ...... 回到句容,天还没黑下,祝知德好像一块牛皮糖黏住了太史擎,一直跟到了客栈门口。 “祝相公,咱们就在这家客栈下脚,你呐?”小鹿子同祝知德聊了一路,就连他小时候养得一条小黄狗的名字都问出来了,觉得这人虽然欠些眼力价,但是没有坏心肠,正好给少主交个朋友。 “你们住在这儿啊,那离得不远,待我去取了行囊,也来此处下榻,今晚有我做东,魁一兄务必赏脸。” 祝知德生怕太史擎拒绝他,搁下一句话,就一溜烟地跑去下处取行李了。 “多事。”太史擎瞪了一眼小鹿子,抬脚进了客栈,走没几步,回头发现吴茱儿还站在门口。 “恩公,我们就此别过吧。”吴茱儿觉得这里没她什么事了,不如早早告辞,赶在天黑前回家。 太史擎目光一闪,对她道:“不忙走,你先上来,我还有话交待你。” 吴茱儿没有多心,跟着他就上楼了。 小鹿子落在后头,没急着跟上去,而是跑到掌柜那儿,定了一桌酒菜。 二楼客房,吴茱儿以为太史擎是要叮嘱她不要把今天拉她冒充小师妹的事泄露出去,因而一进屋就主动道:“恩公放心,我嘴巴牢得很,不会乱讲话。” “不用叫我恩公,今日你帮了我一回,我们两清了。”太史擎走到脸盆前洗了洗手,甩着水珠坐到桌边,指着对面让她坐下。 吴茱儿道:“不用不用,我站着就行了。”他是士人,她是平民,哪有平起平坐的道理。 太史擎瞧她一副没骨气的样子,实在看不上眼。若不是念在她有一技之长,可以解决他音痴的烦恼,接下来的话他真不知如何启齿。 “我姓太史,单名一个擎字。我本是江西庐山白鹿书院少主,因见你于音律上天赋极佳,便生惜才之心,我可以破格为你引荐,让你进入书院修学,我书院当中也有女夫子,可以教你读书识字,你是否愿意?” 吴茱儿一脸呆滞。啊?他刚才说啥? 太史擎看出来她有听没懂,耐着性子又重复了一遍,道:“你大可不必有后顾之忧,白鹿书院没有茅山书院那等歪风邪气,书院弟子人人有正务,讲师们的束脩都由书院自负,你去了那里,只管潜心向学,每个月只需按时完成若干师门交派的杂事,就可以领取薪俸,足够你衣食无忧。” 吴茱儿这下听懂了,慢慢瞪大了眼睛,一对眼珠子快要掉到地上。 这人没糊涂吧,居然要收她一个大字不识几个的小丫头去到书院那等地界读圣贤书? “恩公,您就别拿我寻开心了,”她哭笑不得地摇着手:“我一个乡下来的野丫头,哪里有好命读书,我就是笛子吹得好,别的什么本事都没有,你叫我弹琴拉弦儿我都学不会,我不诓你的。” 她摸过月娘的琵琶,还有古筝,也曾起意让月娘教她弹琴,可是她一样都学不会,同样的一首曲子,她能用笛子吹出来,换了别的乐器,就两眼摸瞎了。 太史擎道:“学不会是教你的人不对,我白鹿书院能人辈出,你就是块朽木,也能将你雕成形。” 吴茱儿还是摇头,她挠挠脖子,万分歉意道:“多谢你好意了,可我去不了,我已经答应了一个朋友,要陪她一起进京。” 太史擎早就清楚她被谢月娘收买了人心,可是没想到她会这么死心眼,放着一条安生度日的活路不走,非要去走那死路一条。 那谢月娘上了东厂那条贼船是注定要进宫当妃子争宠的,这呆瓜顶多做个侍女替人卖命,进了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就凭她这点脑子,恐怕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他有心救她一命,偏偏她不识好歹。算上江宁别馆那一次,这已经是第三次了。 太史擎面色不善,盯着她的脸,祭出杀招:“不瞒你说,我对玄学略有研究,观你面相,可见你命宫聚了一丝凶气,若是往北方去了,说不定有杀身之祸。” “呀!”吴茱儿立刻紧张起来,往他跟前凑了凑,摸着自己的脸问道:“真的假的,你会相面吗?哪儿看得出来我有杀身之祸啊,有没有破解的法子,要不你再仔细给我瞧瞧?” 太史擎暗暗咬牙,被她气了个好歹,这蠢货,真当他是那些江湖算命的吗! “滚。” “哎?” 太史擎指着大门的方向,多看她一眼都觉得心慌:“滚出去。” 吴茱儿不妨他说翻脸就翻脸,见他一脸的冰渣子,唬得她连连后退,心里也有些生气了,她咬着嘴唇退到门口,扭头就跑。在楼梯口撞见小鹿子。 “咦,吴娘子你去哪儿?” “我,我回家去啊。” 吴茱儿溜得快,小鹿子伸伸手没能抓住她一片衣角,趴在栏杆上冲她背影喊道:“吃了饭再走啊!” 吴茱儿却头也不回地跑掉了。 小鹿子跺跺脚,急忙转身进到客房里去找罪魁祸首—— “少主,您怎么把人给吓跑了?您到底是怎么同她说的啊,她没答应和咱们一起走吗?” 太史擎闭上眼睛沉吸一口气,冷静下来。 按照他原先的计划,他也是要进京去的,既然那呆瓜不肯跟他走,他就要想个法子,既能保住她的小命,又能让她乖乖听话。 他将他来到应天府后发生的事情一件一件联系起来,渐渐形成了一个胆大的主意。 “你去,寻一只鸽子来,要活的。” 第三十一回 鸠占鹊巢 自吴茱儿回乡去后,月娘在江宁别馆也未清闲。 每日上午曹太监都要抽出空来调|教她,主要是教她一些后宫的生存之道。到了下午就安排两个妈妈轮流盯着她在院子里练习步态与谈吐。 为了保持身段窈窕,一日三餐少油少盐,只能吃五成饱。清晨起来要含漱花露,午睡过后要喝补药,睡前要用绸带缠起双腿,旁边还有个人整夜盯着她的睡相,确保她不会说梦话,不会磨牙打鼾。 这般折腾,比月娘在幽兰馆卖笑那会儿更为苛刻,她却一声不响地忍了下来。 这天下午,曹太监带回来一个好消息,月娘今后的新身份定下了——溧阳县有一户书香门第,家姓任,任家有个年满十六的小娘子,正在今年民间采选之列,可是她一个月前同人私奔了,曹太监暗中使人摆平了此事,让月娘顶替此女,更名叫做任梦曦。 “喏,娘子自己看看罢,回头再有人问起来,莫要露了马脚。”曹太监将一张纸递给月娘,上头详细写明了任梦曦的出身背景。 “看完就烧掉吧。”曹太监扫了一眼守在门口的两个丫鬟,若有所指地对她道:“至于你身边儿的人,留着你自己敲打。” 月娘会意地看了看门外,颔首道:“不劳公公操心。” 曹太监走后,她就将外面两个丫鬟叫了进来。这两个人是曹太监放在她身边的眼线,她很清楚自己的处境,所以在她们面前表现的一向是不苟言笑,更不会引为心腹。照她的打算,在进京之前,这两个人是一定要甩掉的。 “娘子有何吩咐?”心琪这丫鬟表现的倒是机灵,对着月娘讨好卖乖,全当她一副主子样,显得那语妍就有些懒散。 “你们是曹公公送来的人,到我这儿来之前,应该有人教导过你们,不该听的不要听,不该说的不要说,是否?”月娘端坐在椅子上,冷着脸严肃道。 心琪面露惶恐,立刻跪下道:“娘子放一万个心,奴婢晓得规矩。” 语妍慢了半拍,咬着唇也跪了下来,一板一眼道:“奴婢也是。” 月娘看向她,微微蹙眉,大概是女人心细,她能察觉得到这丫鬟表面装得恭顺,其实心气儿不小。不是她喜欢见人对她卑躬屈膝的样子,而是这语妍的态度叫人有些捉摸不透,就好像她有什么仰仗,根本不怕她厌烦似的。 “你们两个给我记好了,”月娘暂不多想,沉声说道:“我本姓任,应天府下溧阳人士,家世清白,我爹爹任员外独有我一个女儿,闺字梦曦。其余的,不管谁人问起,你们只说不知。” “奴婢记下了。” “心琪进去铺床,我小睡片刻。语妍到院子外面守着,等下妈妈们来了,记得叫醒我。” 月娘起身走回卧房,心琪麻利地跟进去。 语妍缓缓抬头,瞧了瞧月娘消失在珠帘后的背影,姣好的面容上露出一抹讽刺来,站起来拍了拍膝盖,甩手出去了。 哼,都是从勾栏院出来的姐儿,摆什么臭架子,还不知道谁比谁金贵呢。心琪那小蹄子是来当奴婢的,她可不是! ...... 曹太监从后院回到前院,就有管事前来禀报,宋知府刚才派人送来帖子,今晚要在南直隶教坊司宴客,请他务必赏光。 曹太监最爱凑热闹,哪儿有不应的,他这层身份放在京城支配给爷们儿提鞋,到了这地方上来,却成了一块香饽饽,再不多享受几日风光滋味,等回到京师,又要装孙子。 到了傍晚,曹太监换了身新袍子,打扮的油头粉面,乘了顶软轿子赴约去了。 教坊司这地方,不同寻常勾栏院,一般人进不来的,非得是达官贵人,再不然就要有功名在身,方可入幕为宾。坊内分作三院,东院主琴瑟,西院主歌舞,南院则是小姐们的绣楼,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宋孝辉今晚请来的客人,有当地的官绅,也有几位名声不菲的士林中人。筵席设在东院,请了坊内艳名远播的柳风怜作陪,又招了一班乐妓,好酒好菜供着。 “哈哈,咱家来迟了,诸位勿怪、勿怪。” 曹太监姗姗来迟,带着满面春风踏进门来,在座众人起身相迎,唯有几个清高士人孤自饮酒,面上一闪而过讽刺之色,却也不敢做的太过明显。 宋孝辉将曹太监请到主宾席上,无人有异议,他先将在场几位没见过的引荐一遍,末了又指着同座的妓家,笑言道:“这一位可是本司的花魁柳小姐,号称秦淮三绝之一的琴仙子,千金难得一见,今日我说请了曹寺人来,才引了她出面。” 曹太监扭头打量,头一眼便觉得惊艳十分,饶是他喜欢雏儿,也要夸赞一声尤物。只见她穿着一身杏黄的撒花裙儿,罩着一件珍珠坎肩儿,露出不盈一握的腰肢儿,梳着双环飞仙髻儿,湾湾一对柳叶眉儿,脉脉含情的眼波儿,粉艳艳的桃花腮儿,红嘟嘟的樱桃口儿。叫人不禁一见腰酥,二见腿软,三见就要丢了魂儿。 那柳风怜确是个风月中的翘楚,见到曹太监一双色眼乱瞄,对着他令人作呕的肥头大耳,只娇羞一笑,捧着案头酒杯向前一敬,轻启朱唇,柔声慢慢道: “奴家三生有幸,敬曹寺人一杯。” 曹太监笑眯眯地端起酒与她换了一盏,心中不无可惜:这样艳光四射的一个美人儿,堪与谢月娘平分秋色,可惜了不是个雏儿,据说已经被宋孝辉这老小子梳拢了,不然倒是可以带回去,献给厂公。 客人都到齐了,这便开席,乐台上响起琴瑟和音,曹太监身边也坐下一个十二三岁的雏|妓,乖乖巧巧地给他斟酒布菜,被他在桌下掐了几回腰臀,忍着不吭气。 众人奉承,曹太监一壶酒下肚,便醉得晕陶陶了,搂着那妓儿要亲嘴,全然忘了这里是教坊司,就是酒色也该含蓄,不比勾栏院那般随意。那妓儿先头忍着,后见他行为越来越放肆,当着这么多双眼睛,居然将猪手掏进她裙带里,一时爆红了小脸,推了他一把。 曹太监本就没坐稳,酒醉之下不防被她推了个仰倒,一屁股坐在地上,手中的酒杯“咣”地一声摔落在地。那妓儿也是傻眼。 “哎哟!” 众人回头见了,说笑声戛然而止,曹太监摔了一跤,瞬间酒醒了几分,推开上前搀扶的仆人,从地上爬了起来,对着那瑟瑟发抖的妓儿,扬手就是一个大巴掌,一下子把她扇地扑倒在酒桌上,杯盘滚落,满地狼藉。 见状,席间鸦雀无声,乐班子也吓得停了下来。 宋孝辉眉头打结,柳风怜倏尔站了起来,快步绕出席面,走到曹太监面前,盈盈一拜,道:“奴这妹妹笨手笨脚,怠慢了寺人,请寺人息怒,今日良辰美景,何故为她一人糟蹋了兴致,待奴取了琴来,亲自为寺人抚奏一曲。” 说罢,不等曹太监发作,她就招手叫来龟公,将那脸皮打肿、嘴角含血的妓儿带了下去,又命人将这一桌酒席撤下,飞快地换上一桌新的。 宋孝辉咳嗽了一声,出来打圆场:“平日想听柳氏一曲可不容易,今日在场众人有幸,全赖曹寺人的面子,来来来,满饮此杯。” 曹太监脸上阴晴不定,怪笑了一声,理了理衣裳重新坐下。 在场几名士人见着这一幕,虽不齿他为人做派,却只能咬牙握拳,暗骂一声阉狗。 柳风怜离席暂去,出了院子,便沉下一张艳容,扭头对她身后的婢女道:“去我房里取一盒紫玉膏,给怜儿送去,让她休息两日,不许出来陪客。若是妈妈怪罪起来,就说是我交待的。” 婢女应声跑走了,她就立在长廊底下,耳闻一墙之隔的丝竹管弦之音,望着楼上一轮月明,惨惨一笑。 “这世道,身为女子,便是罪么。” 来世愿为男儿身,必要仗剑行天涯,杀尽天下狗畜类。 (小剧场—— 吴茱儿:月娘,我想你啦,你想我吗? 月娘:想你,快回来。 太史擎:哼,一个傻子,一个骗子。 月娘:呵呵,楼上有什么脸说别人。) 第三十二回 刺青 (二章合一,明日上架,打滚求收藏,求订阅!) 双凤桥边的铺面被吴茱儿顺利盘了下来,记在吴老爹的名下,请来四邻与保长作证画押,又拿到官府去换了红契。 事成之后,吴家和陈家几口人一起,花了两天工夫从镇上搬到了城里。铺子后面连着个后院儿,有三间平房,暂时是够住人了。吴老爹还说要雇几个泥瓦匠,再添一层楼子,这都后话。 新居入住,样样都缺。吴茱儿拿了钱钞交给陈二去置办,柴米油盐,锅碗瓢盆,一具换了新的,又到裁缝铺子去给一家老小量了尺寸,一人赶制了一身新衣裳,至少要穿得出去门,走在城里不嫌寒碜。 搬来头两日,因要与邻居走动,吴茱儿便同芳丫她娘商量着,煮了两篮子茶鸡蛋,再蒸几笼子发糕,又将吴婆婆腌的咸菜拿出两坛,送出去一条街,算是攒起了一份人缘。 再下来,就是要整修铺面,进货营生了。吴老爹是个有主意的,陈二又老实肯干,吴婆婆有芳丫她娘照料,芳丫人小却懂事。尽管吴茱儿再有不舍,但她知道,她是时候离开了。 当天傍晚,一家六口人围坐在一张桌前吃饭,桌上有酒有菜,还有一盆子酱香十足的卤肉,这是过去做梦都不敢想的好日子。 酒足饭饱,吴茱儿才提了明日要走,正在闲聊说笑的一家子都愣住了。吴老爹放下酒盅,陈二两口子面面相觑,吴婆婆眼睛一红就要掉泪。 芳丫放下碗筷,搂紧了她的胳膊,“茱儿姐,你不走不行吗?” 吴茱儿笑着摇摇头,看着吴老爹道:“我答应了人家安顿好家里就回去,有二叔和婶子替我照顾阿爷阿婆,我走的放心。” 吴老爹叹气,道:“是我老头子从小教你要知恩图报,你收拾收拾,明日一早上路去吧。” 吴茱儿忍着心酸,点点头,拉着芳丫起身收拾碗筷。 夜里,吴茱儿端了一盆热水到老人床边,关起房门,临走前再给吴老爹和吴婆婆洗一回脚,尽一回孝道。吴老爹忍不住又念叨她一回: “阿爷没教你什么本事,也没让你过几天好日子,一转眼你就长这么大了,阿爷再不能替你挡风挡雨,你万万小心,以后到了外头,吃些亏不怕,受点委屈也不打紧,最重要是保全自己,荣华富贵也要有命享。不管你去到哪里,记得阿爷和阿婆在家等你回来。” “嗯。”吴茱儿含泪点点头,也有话交待:“我这里还有八百两钱钞,都给你们留下,那铺子经营的成就好,经营不成你们也别发愁,不要舍不得吃喝。二叔和婶子都是老实人,日后有了难处,不妨再同他们交个底,只是钱财不好外露,免得外头歹人惦记,我若平安,一定差人送信回来。阿爷和阿婆保重身体,终有相见之日。” 说完,一家三口又抱头哭了一场,夜深方休。 ...... 第二天一早,陈二就牵着新买的骡子,驮着吴茱儿出了城,往渡口搭船。 吴茱儿随身只带了一个小包袱,怀里钱袋子装着几块碎银和路引子,别无他物。 她换上了在江宁别馆得来那一身新衣,水红的比甲垂到膝盖,荼白的灯笼裤子扎着脚踝,连枝儿的花布鞋叫吴婆婆给她改小了半寸,整整齐齐扎着双髻,一左一右垂着红丝带,面皮上的痘子褪尽了,露出一张水灵灵的脸蛋儿,清澄澄一双杏眼,尤为的娇憨可人。 陈二见她这副模样,才不放心她一个人上路,打定了主意同她一起乘船送到应天府上,他再一个人回来。 到了郊外,吴茱儿又借口去喂狗,让陈二在路边等着她。 王婆子和甲二在土坑里蹲了这几日,人都变傻了,头顶见了光,便仰着头等吴茱儿投喂,一脸的呆滞,坑里的气味同茅坑一样。 吴茱儿将馒头和水囊放在地上,蹲下来给他们松了口,照旧问道:“昨天反省过了吗?” 两人点着头,麻木的脸上没有记恨,每天她来都有这么一问,非要他们悔过,才喂给他们吃喝,这样下去,就是真的畜生,也要被她驯化了。 “反省了,知错了,不该见财起意,不该害人性命,不该做那黑心烂肺损阴德的恶事,再有下回,老天爷在头顶上瞧着,叫咱们不得好死。” 话毕,就见吴茱儿自怀中掏出一柄刀子,两人目光惊恐,一点反抗的力气都没有,只能闭着眼睛等死,然而丝毫不觉痛。 吴茱儿割开了他们身上的绳子,给他们松了绑,说道:“记住你们方才说过的话,下次再要作恶,就想想这几日的报应。” 她将吃喝留下,又放下一小串铜钱,够他们两个坐船回去,转身走出十几步,就听到身后忽地响起一阵哭嚎声,她头也没回,加快了脚步跑出林子。 她不可怜他们,若是没遇见鬼大侠,她的下场只会比他们更惨,谁又来可怜她呢? *** 乘船抵达江宁渡口,途中下了一场小雨,雨后天青如碧。吴茱儿跳下船,使劲儿吸了一口岸上的青草香气,吐出胸中淡淡不舍,回头对陈二道: “二叔就送我到这里吧,我一个人进城没事的,你回去的晚了,就没船啦。” 陈二是想把她送到城里,又怕来不及赶回去,经她再三保证没事,他只好目送她上了岸,没有再跟去。 吴茱儿挎着小包袱进了城,赶在天黑之前,摸到了江宁别馆,拍开大门,报上名姓,自有人领她进去,先叫她在前院等着,派人进去知会。不一会儿,曹太监跟前的六福过来认人。 六福见她小丫头片子没几日就跟脱了一层皮似的,露出几分好颜色来,一边打趣儿,一边问道:“回了趟家,莫不是换了个姐妹来充数吧。去时候跟着你的那两个人呢?怎么不见一同回来。” 吴茱儿被他瞧得浑身不自在,低着头道:“哥哥说笑了,我家就我一个闺女,哪来的姐妹。”随后,就把王婆子和甲二路上起了歹念,企图谋财害命的经过说了一回,只隐去她与鬼大侠相识那一段,说是被个游侠儿路见不平救了性命。 “回头那两个歹人回来了,不信审他们一审。我是不敢有半句瞎话,为了保命不得已困住他们几日,怕他们再起歪心害了我,叫我不明不白死了,还以为我贪了钱财弃了月娘,枉为小人。” 六福脸色变了几变,当即就破口大骂:“两个作死的东西,该杀的恶奴,等到回来,一准饶不了他们。” 这般嫉恶如仇,却不是他心善,而是他寻思着吴茱儿万一有个好歹,月娘那里再生波澜,王婆子和甲二是他安排的人,回头曹公公一定拿他问罪。 因而六福骂过两人,转头对着吴茱儿露出笑脸,“叫你平白受罪,回头哥哥一定给你找补。只是此事最好莫叫娘子知晓,免得惊吓到她,再把事儿闹大了,对你也没什么好处不是。” 前一句是安抚,后一句就是警告了,吴茱儿缩了缩脚尖,顺着他的意思答应了:“我不在娘子跟前多嘴就是。” 六福满意地点点头,亲自将她送往后院去见月娘。 这厢月娘正在用晚饭,听到院子外面通传,又有说话声响起,当即心头一跳,就猜到是吴茱儿回来了,她放下碗筷,拔步迎到门外,果然见到六福提着灯笼,领着个女孩儿从月亮门进来。 月娘面色一喜,下了一重台阶,顿住脚步,等着吴茱儿跑到她面前。 “月娘!” “茱儿,”月娘展颜一笑,楚楚动人,她是不轻易笑,一笑就彷如夜昙花开,叫周遭万物都失了颜色一般。 心琪和语妍两个丫鬟跟出来,见到月娘亲亲密密地挽了一个小姑娘,哪有平时的冷脸,她们两个没有见过吴茱儿,不免一阵胡猜。 六福将人送到,在月娘跟前讨好了一回便走了。 吴茱儿被月娘拉进了屋里,先让她洗手洗脸,收拾的清清爽爽,再一起坐在饭桌上,亲手给她添了一碗甜粥,道:“饿了吧,快吃。” 吴茱儿没同她客气什么,看着一桌子精致的小菜胃口大开,端了碗筷先填饱肚子再说。倒是两个丫鬟没有座位,立在一旁伺候,这才看清楚她身上穿戴,分明同她们一样,也是奴婢下人。 心琪神色无异,语妍就有些不舒坦了。 吴茱儿吃了半碗粥,抹了抹嘴停下来说话:“我将家里都安顿好了,月娘,咱们什么时候上京去?” 月娘又夹了一只金饼卷儿放在她碟子里,道:“最迟再有一个月启程吧,等天儿不热了就上路。你先吃了饭,好好休息一夜,明日我们再说别的。” 吴茱儿不是不会看眼色,瞧见一左一右站在她身边的两个丫鬟,闭上嘴,老老实实吃饭。 语妍偷偷撇嘴,看她吃相,就知道不是什么台面上的人,愈发看不上眼。等到撤了杯盘,月娘叫了语妍去给吴茱儿寻一身干净的换洗衣裳,又叫人预备热水给她洗澡。 语妍于是领着人去了她和心琪共住的屋子,她们两个被曹太监送到月娘身边,一人得了两套夏衫,都是绸子料的。心琪的个头高,她的个头矮,自然是要拿了她的衣裳给吴茱儿穿。 语妍从箱笼里翻出一套里衣外衣,又拾了一条腰带,板着脸塞到吴茱儿怀里,没忍住刺儿了她两句: “想是没人教过你规矩,我多嘴说上两句,咱们做人奴婢的,就要有奴婢的样子,别在娘子跟前没大没小,一口一个月娘,你叫的是谁?娘子姓任,是溧阳县任员外家的独女,你再别弄错了,听到了没?” 吴茱儿被她说的一愣一愣,压根没听出来她是在挤兑自己。自以为明白地点点头,还冲她道谢呢:“多亏姐姐提醒我,我晓得了,不会再喊错的。” 语妍冷笑一记,只当她装相,推了她出去。 吴茱儿是个心大的,全然没把这点儿脸色当一回事,她舒舒坦坦地洗了个热水澡,换了干净的里衬,回到她院子里的小房间,沾了枕头,就开始犯困。 这一觉睡到半夜,正做梦在天上飞呢,冷不丁的有一颗星星砸到她后脑勺上,她抽了个冷子醒过来,摸着脑袋哼哼咛咛,睁开眼睛。 “醒了?” 屋子里响起另一个人的声音,低低沉沉的就仿佛从一管洞箫吹出来,让人醉醺醺,吴茱儿扭过脸贴着枕头,透过蚊帐看见屏风边上立了一道黑影。 这般熟悉的行径,让她心跳噗噗通通,手脚并用爬了起来,说不出是惊是喜,轻轻喊了一声:“是鬼大侠吗?” “嗯。”太史擎捏着鼻子认了这个称呼,偏着头没去看蚊帐里她是什么德行:“你先穿好衣裳。” 吴茱儿悉悉索索披上了外衣,记起来上回他唐突了自己,不过比起救命之恩,那点误会不值一提。她脸蛋微红,所幸夜里看不出来,能再见到他,她其实是欢喜多一些。 “好了吗?” “好啦。” 她拨开蚊帐,想要穿鞋子下床,却见他大步朝她走来,一手袭向她肩头,两指夹风带劲,快如闪电,在她身上连点了数下,她只觉得浑身一软,瞪大了眼睛向后倒去。 她张张嘴,却只能像猫崽儿一样哼哼,四肢毫无力气,后知后觉地害怕起来,满眼惊惧地盯着床前那道人影,只见他摘下斗笠,在她看清他的脸孔之前,一片黑暗遮住了她的双眼。 太史擎将斗笠扣在她脸上,盖住了她惊恐的眼神,硬下心肠,刻意压低了声音,免得她那一双好耳朵听出猫腻。 “早教过你,学不会害人,就千万防着别人。还是你以为,我救了你一回,就不会再害你吗?” 他点亮了床头的烛台,挪到她身边,蹲了下来,将随身携带的几样工具摆在脚踏上,一手托起她的左脚放在膝头,灯下看清她光洁无瑕的脚踝,纤细的如同一截易折的莲藕。 他闭了闭眼睛,抛开心头那一缕不该有的杂念,先取了硝石在她脚踝处擦拭,再取了一根银针,蘸了鸽子血与松树汁调制的颜料,针尖划过,刺入肌肤。 吴茱儿睁着眼睛,眼前尽是昏暗,脚踝处传来的刺痛叫她心惊胆颤,而他手掌传来的温热却让她委屈地掉下眼泪。 脑海中浮现出一幕,是那个死里逃生的夜晚,她握着他递来的剑鞘,他牵着她走在郊外漆黑的小路上,那样安心的一段夜路,难道就只是她的一场梦吗? 烛光里,太史擎全神贯注地在她脚踝处刺下了一枚绯红的茱萸记号。 这是他两年前游历苗疆学来的一门秘技,取活鸽喂食三日蜈蚣与黄酒,使用前在一个时辰内取血,以此刺青,可以防止伤口溃烂,又能使颜色鲜艳逼真,永不褪色。 他知道雄震派人南下寻女,宋孝辉弄了一个假货放在曹太监这里,等着锦衣卫岳东莱上钩,显然是要在雄震身边布下机关,暗藏杀招。 有这等机会挑拨东厂与东林党的矛头,他自然不会错过。 这一枚茱萸胎记,可以当成是吴茱儿的保命符。她不是想要进京闯荡吗,那他就帮她找一座最大的靠山,让她享尽荣华富贵,做一回人上之人,成全了她的心愿。 “或有一日你迷途知返,道一声后悔,我再救你脱离苦海。”他默默自语,微微失神地看着她脚踝上鲜艳欲滴的红色茱萸。 (小剧场—— 作者:茱儿乖乖不哭,亲妈就虐你这一回。 吴茱儿:我不信,你发誓。 作者:我发誓,上架之后就开始三百六十度冰天雪地虐男主虐男配。 太史擎:你说清楚,哪个是男主,哪个是男配? 吴茱儿:你是容嬷嬷,你走开! 作者:趁机打广告,明天1号正式上架。希望大家支持正版订阅,有月票就来起点支持果子,你手中每一票,都是我码字的动力!裸奔上架也疯狂,下个月说好,上架当天三更,月票每过80,我就额外加一更,每天更新时间暂定晚18点。大家不见不散!) 第三十三回 三件事 (上架了!求首订,求推荐,求月票!) 窗外夜色朦胧,蝉吟对孤月。 太史擎用一条干净的白纱布将吴茱儿脚踝一圈一圈缠起,遮住了刺青的图案,打上一枚死结,扭头吹熄了蜡烛,室内再度陷入沉寂的黑暗中。 他将盖在她面上的斗笠拿起来重新戴在了头上,错开了她的眼神,俯下身托住了她的后颈和膝弯,鼻尖嗅到一丝淡淡的湿甜,不用看也知道她哭了,他动作不禁放慢,打横将她安放于床铺上,置于枕间,而后他飞快地抽离了双手,扯过床尾的薄被盖在她腰间。 吴茱儿睁着一双泪眼,努力想要看清他,眼前却只有一团模糊的黑。他方才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太史擎转过身,背对着她说道:“我在你脚上留下一个记号,五日后你方可将纱布拆下,中途不得沾水。” 吴茱儿迷茫地眨了眨眼睛。记号?什么记号? “我接下来说的话,攸关性命,你需谨记:一,不要把你见过我的事告与旁人;二,你脚踝上是天生就有的胎记;三,我会随时和你联络,你要乖乖地听从我的安排。做到这三点,我可以保证你性命无忧,若有一点疏忽,别怪我手下无情。我杀过的人,比你走过的路还多。” 他语气冷硬,故意装出一副心狠手辣的样子,一半却是为了吓唬她,让她听话,好保住她一条小命。 吴茱儿果然被他这番威胁吓住了,心中那点儿感激之情,全都被畏惧取代。哭都不敢哭了,咬着牙齿直抽抽。就怕他误会自己不配合,拔剑抹了她的脖子。 阿爷说过,出门在外受点委屈不怕,最要紧是保住性命。 太史擎该说的都说了,自觉万无一失,忍住了没有扭头看她,丢下一句:“半个时辰后。你的穴道就会自行解开......不许乱碰伤口。不许吃腥辣,不许饮酒。” 说完就走。来无影,去无踪。 吴茱儿直愣愣地躺在床上。隐约听到了门声轻响,知道他走了。 她闭上了眼睛,过一会儿又睁开,发现自己还是浑身无力一动不能动。方才确定那不是一场噩梦。 ——呜呜呜,她又被骗了。原来鬼大侠也是坏人。 *** 翌日,敲门声惊醒了吴茱儿。 她猛地从床上坐起来,掀开被子就看到脚腕上一圈刺目的白纱,瞬间露出一张哭脸来。昨晚上她没有等到穴道解开。就伤心地睡过去了。 她扳着脚脖子,回想昨晚鬼大侠要她记住的三件事,只觉得脑子不够用。他到底是什么人?他到底想干什么? 不容得她再多胡思乱想。敲门声一阵快过一阵,急促地像是在催命。 “来了来了。我醒了!” 她套上鞋子踩在地上,脚上微微的刺痛让她瘸了几步,她跑到门边拉开门栓,就见昨晚借了衣裳给她的语妍一脸阴沉地站在门外,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训斥—— “都什么时辰了,你怎么还在睡觉,到底你是丫鬟还是主子?曹公公马上就要过来了,你赶紧收拾收拾,过来伺候娘子。” “哦、哦,我这就去!”吴茱儿连连点头,一把将门关上,转身回屋穿好衣服。 语妍看着在她脸前摔上的房门,顿时拉长了脸,气哼哼地走了。 一盏茶后,吴茱儿收拾妥当,出了门就看见院子那头的月亮门底下,曹太监大摇大摆地走进来。 她虽是有点儿怕他,可想到日后她和月娘还要仰仗他,犹豫了一下,小跑上前,脸上带着讨好,叉手行礼道:“曹公公,您来啦。” 曹太监侧头瞄了她一眼,道是月娘留下的那个野丫头,瞧她那不伦不类的礼数,哼笑一声,没有理会她,扭脸进了茶室。吴茱儿低着头跟在了他身后。 月娘已经在室内等着,语妍和心琪一个站在门口,一个立在里面奉茶。吴茱儿迟疑了一下,也站在了门外充当门神。 曹太监进去后就坐下了,笑脸对着月娘,一早起来见着这般绝色佳人,心情都不一样,看了两眼,就发现她还是穿着昨日的衣裳,皱了皱眉头,拍着脑门道: “瞧我这记性,都忘了给娘子置办几套像样的行头,等下就让人去寻了裁缝和绣娘。” 月娘心思一动,敛眸道:“多承公公费心,我在这小院儿里也闷了十天半月,正想出去透透气,不如公公派人跟着,让我到绸缎庄子上坐坐,也好选了称心的料子和样式。” 曹太监眼珠子晃动,目光停在她柔顺的面庞上,笑一声,道:“行啊,今日天儿不错,娘子就当出门散散心,只是别走远了,早些回来。” 说着,就从袖兜里摸了一叠银票出来,指头蘸了唾沫,查出三张一百两,搁在茶桌上,又把剩下的收了回去。 “若是不够用,就报上宅址,回头让人来取。” 别当他是真大方,这时候在月娘身上花上一个铜板,回头他进京都要报上十倍数目,她花的越多,他落的越多,何乐而不为呢。 曹太监答应让她出门,今日就没再给她讲宫规,让人备了轿子,指派心琪和语妍两个人陪同,另外又调了两个番子跟着,说是保护,其实是防着万一她跑了。 月娘别个不带,总要带上吴茱儿,这一行七八个人就浩浩荡荡出门了。 ...... 江宁县比句容可大得多,景致最好的是东山一带,最繁华的却是建安坊附近,店铺林立,路面宽敞。月娘乘着一顶官轿,得以行走在路中央,小商小贩和平民百姓都是沿着街走的。 吴茱儿扶着轿子,走在窗子边上,左顾右盼。看到什么好玩的,就凑到窗前告诉月娘。 轿夫认得路,来到城内最有名的一家绸缎庄子,压下轿门,吴茱儿还没伸手,心琪就抢先上前搀了月娘下轿子,语妍又故意抢先一步。把她挤在了后头。 月娘带着一顶帷帽。遮住了面容,却遮不住纤纤袅袅的好身段,惹得行人频频侧目。暗道她是哪一位官家小娘子,只敢偷瞄,不敢王明正大地盯着瞧。 掌柜的有眼色,急忙迎上来。直接请到二楼雅间去坐,转身吩咐了伙计去将时兴的料子都拿上来摆看。 月娘随手摸了几匹布。轻轻摇头,心琪观颜察色,立即对那掌柜道:“拿什么破布糊弄我家娘子,再挑好的来。” 掌柜的一听这口气。就知道来头不小,一边陪着笑脸,一边不着痕迹地打探:“再好的料子不是没有。可是都叫客人定下了,不然小的先拿来给娘子过目。若是看的中,过两日货到了,再送到府上。” “去吧。”月娘开了口。等那掌柜的出去,才指着桌上堆的布料,对吴茱儿三人道:“你们看看,有没有喜欢的。” 心琪面色一喜,暗道是要给她们也做身新衣,这些料子月娘看不上眼,她看着却是极好了,不拘是裁裙子还是做褙子,能得一件就值了。 语妍嘴上没说什么,却也凑了上去,唯独吴茱儿杵在月娘身边,右脚不时地蹭一下左脚。 月娘扭头看看她,轻轻推了她一把,低声道:“你也去挑挑,别不好意思。” 吴茱儿挠挠头,也走了过去,可她哪里分辨得出什么好坏,只瞧着颜色鲜艳的就是好的,被语妍瞧见她动作,又暗中耻笑她一回。 不一会儿,掌柜的就带着料子回来了,这回只有三样布,整整齐齐地叠放在托盘里,一色嫩绿,鲜的就像是春来枝头发生的新芽,一色妃红,媚的就像是揉碎了的罗兰花汁,一色月白,清姣姣就仿佛是泉水里倒影的一汪月明。 那料子入手绵软,丝滑如水,饶是月娘在幽兰馆见惯了好东西,也不得不稀罕。 语妍立在一旁,盯着那三色布料,眼珠子都快要黏上去。心中意动,只觉方才挑的那些布料都成了破烂,看一眼月娘也是爱不释手,便出声道: “这月白给娘子裁一件裙子,这柳绿就做一条披肩,红色的衬得起娘子好肤色,过了秋也能用,不如都要了吧。” 月娘闻言松了手。 掌柜的笑道:“这料子是从杭州进来的,有个雅名叫珍珠缎,都是按尺卖的。娘子喜欢,不妨裁上几尺,咱们布庄有江宁县最好的针线娘子,不管您要什么样式都做得出来。” 月娘没说话,语妍却接了口:“那就一样裁上一丈。”一丈料子做两身衣裳都使得,还能有剩的。 掌柜的看向月娘,见她这个主人没反对,就点了头道:“最迟三天,就能送来。” 语妍皱眉道:“这里就有现成的,为何叫我们等,你直接量了来,怕我们出不起银子怎地。” 掌柜的一听这茬不对,连忙摇头道使不得,“小的先头说了,是有客人定下了,哪能再烦二主。姑娘千万别见怪,小的这就去交待一声,回头来了先给府上送去。” 说着,他就端起托盘要走,语妍却不答应,手快扯住了他袖子,那掌柜的手上不稳,一叠布就轻飘飘地滑落在地上,他没刹住脚,踩了上去。 “哎哟!”掌柜的痛呼一声,挪开脚去拾,就见好好地布料上落了一层黑乎乎的脚印,变得不能看。 语妍眼见惹了祸,后退了两步,嘟囔道:“是你没拿好。” 掌柜的气的不行,也不与她争辩,转头对着月娘忿忿道:“娘子可知这布料是谁要的,总之小的得罪不起,待会儿还请娘子同人赔罪吧。” 吴茱儿见状也是傻眼,上前一步站到月娘跟前,好声好气道歉:“掌柜的莫怪,我们不是故意的,赔你银子就是。” 语妍却冷笑一声,看不起她没出息的样子,甩脸道:“赔什么赔,又不怪咱们,你让他说,什么人敢同我家娘子争抢东西,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 掌柜的被这刁丫鬟气乐了,拾了料子站起身,往她怀里一塞,阴阳怪气道:“不怕告诉你,这料子是教坊司的柳小姐要的,你们不怕得罪,小的可是得罪不起。” 月娘一怔,刚抬了头,就见楼梯转角有人上来,却是一个婢女搀着一名体态妖娆的红妆女子以扇遮面。 这头语妍已是讥笑出声:“我当什么人物,原来是个千人枕的娼子。” (小剧场—— 作者:少主,我要是你,就趁机检查检查茱儿身上别的地方还有没有胎记。 太史擎:......似乎有些道理。 吴茱儿:你们两个凑不要脸! 作者:本来说18点发的,觉得太迟了,就分了下章,先一更。18点再二更。)(未完待续) 第三十四回 娼子 (二更) 那勾栏院的姐儿,虽说是妓子,但甭管是卖笑的还是卖肉,当着面都要称一声小姐,再没有谁指着脸骂人是娼妇。 教坊司那地方更多的是官家落难风尘的女子,似柳风怜这样色艺双馨的头牌,打从接客那天起就开始受人追捧,固有几个恩客,那都是有头有脸的郎君,要说委屈是有的,可是窝囊气真没受过几回。 柳风怜今日是受邀出门赴宴,顺道来绸缎庄取她上个月定的料子,刚上了楼就听见掌柜的提起她名号,再接着就听到有人骂她是个千人枕的娼子。 她以扇遮面,眉黛轻挑,勾唇一声娇笑,接了那话道:“哟,来的正巧,赶上好戏了。千人枕?奴家可没有睡过那么些爷们儿。” 她说这话,拿眼环扫雅座内的情形,见着那一团糟乱的布料,就大概猜到是怎么一回事了。 语妍僵僵地转过身,看到楼梯口走来一对主仆,那手持白玉手柄金丝团扇的女子正拿一双轻佻的眼神打量她,没有愤怒,只有轻藐。不必说,这是正主儿来了。 吴茱儿瞧着都替语妍捏一把冷汗,再没有背后说人坏话,扭头发现人就在背后尴尬的了。 月娘坐着没动,她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柳风怜,她们并称秦淮三绝,她擅琵琶,柳氏擅琴,只不过一个在教坊司做官妓,一个在幽兰馆当清倌人,道是井水不犯河水,却也相识一场。她不愿意在这儿被柳风怜认出来,所幸她戴着帷帽,只要不出声。躲过去便是了。 她于是拉了拉吴茱儿的手,低声在她耳边说了两句话,又取出一张银票交给她,吴茱儿会意地点点头,走上前去。 先拿了银票递给掌柜:“这是一百两,弄脏的这几丈珍珠缎算在我们头上。余下的银两就先压在你这儿,回头再进了料子。烦劳给我家娘子留着。到时再来取。” 接着又对柳风怜打躬:“我家娘子说了,今日之事多有得罪,还请柳小姐多多包涵。这些料子全当是赔罪。柳小姐这样天仙似的人物,岂是个不懂事的小丫鬟就能污蔑的,回去我家娘子再狠狠罚过她,叫她今后不敢再乱说话。” 吴茱儿不觉得赔个罪有什么丢脸的。本就是她们不对,她扯了扯语妍。示意她一同道声不是,可是语妍硬挺挺地站着,面红耳赤,就是不动弹。 柳风怜咯咯一笑。摇了摇扇子,伸出一只纤纤玉手,涂着蔻丹的葱指在吴茱儿水灵灵的脸蛋上轻轻划拉了一下。柔声道:“小妹妹真乖,嘴巴也甜。你们是哪家的?” 吴茱儿几时被人这样逗弄过,脸上发痒,抖了个激灵道:“主家姓任,不是本地人。” 柳风怜这才看向座上的月娘,头一眼便觉得有些眼熟,可是观察举手投足,又分明是官家女子,不像是她认得那些风月场上的佳丽。 她也无心把事情闹大,可是那坏嘴巴的丫鬟总该给个教训,不然叫人以为她柳四娘是个骂不还口打不还手的娼子,那还得了。 于是她收起笑脸,道:“我也不难为你们,叫她自己掌嘴,方才说的那些腌臜话,我就当是没听见。” 语妍猛地抬起头来,恼羞成怒地盯着她。攥着拳头,咬着牙,就是不说一句软话。 “啧啧啧,”柳风怜摇摇头,“看样子她是不服气了,也罢,那就请你家娘子过来给我作个揖,赔个罪吧。” 她本想着,再大的奴才也骑不到主子头上,打两下嘴就揭过去了,谁知话说出口,这丫鬟还是傻愣着,一点忠心护主的意思都没有。 这就让她奇怪了,不由地再度看向月娘,调侃道:“任娘子家教真是好,这样‘有骨气’的丫鬟,江宁城都寻不出第二个来。她瞧不起奴家是个娼子,似乎也没将你放在眼里呐。” 月娘戴着帽子遮着脸,一言不发,看不出脸色是好是坏。 吴茱儿却能察觉到她生气了,捅了捅语妍,小声道:“你不想打脸,就好好给人家赔个不是吧。”谁知语妍“啪”地一下打开她的手,将怀里一堆料子扔在地上,提起裙子扭头就往楼下跑! 月娘倏尔站起身,快步走到柳风怜面前,屈膝行了个万福致歉,而后就拉着吴茱儿匆匆下了楼,心琪反应过来,急忙跟了出去。 柳风怜莫名其妙地回头看着她们主仆四人跑没了影儿,啐了一口,笑骂道:“那家娘子是个哑巴不成,一句话不会说,我还能吃人?” 掌柜的凑上来道:“不是个哑巴,会说话呢。” 柳风怜斜他一眼,懒得计较他弄坏的料子,打着扇子坐下了,好奇问道:“刚才到底是哪家,瞧着不像是小门小户出来的,江宁有几家姓任的?” 掌柜的却摇摇头,习以为常道:“这节骨眼上,跑到江宁来的小娘子,无非是往一个去处。”他手指了指头顶上。 柳风怜恍然大悟,原来是要送进宫去的。不由地失笑,半真半假地开玩笑:“那我方才可得罪了贵人,没准这位将来做了娘娘呢。” 掌柜的嘿嘿一笑,也没当真,顺着话茬奉承她:“您若是进得宫去,还有别人什么事儿呢。”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柳风怜眼中潋滟波光摇曳不停,若有所思地拿扇子遮住了半张脸孔。 ...... 吴茱儿跟着月娘出了绸缎庄子,就见语妍低着头站在轿子边上,没有跑掉。 月娘没理睬她,上了轿子,就说要回去,吴茱儿瞧出她心情不好,催着轿夫掉了头,原路往回走。心琪和语妍都闷不吭声地跟在后头。 吴茱儿身上也带了几块碎银子,路上见到些小贩兜卖玩意儿,想着能哄月娘高兴,就凑上前挑挑拣拣买了几样小东西,有磨成月牙形状的白木梳,玉簪花串成的手环,还有贝壳染了色的风铃,不值几个钱,胜在有趣。 她兜了一兜,从窗子递进去,片刻后,就听到月娘拨弄着风铃,轻轻的笑声传出来。 吴茱儿不由地也咧嘴笑了。她是没本事帮月娘什么忙,但是逗她开心这一点她能做到。 回到江宁别馆,月娘下了轿子便搭住了吴茱儿的手,这一回两个丫鬟都没往前凑,一直回到后院儿,进了屋子,月娘才将帷帽摘下,板起一张冷脸,叫了语妍过来。 “你可知错了?” 语妍拧着手指垂着脑袋,心中郁气未消,仍不服气:“奴婢哪儿错了,那布料是掌柜自己弄脏的,还能赖人不成。至于那柳小姐,她就是个娼子,还不许人说了?” 月娘缩紧了五指,眼神一厉。听着她一口一个娼子,不像是在骂柳风怜,倒像是在嘲讽她。柳风怜是教坊司的人,姑且被这丫鬟瞧不起,那她这个勾栏院出来的,岂不是连娼子都不如? “到院子里跪着。” 月娘冷冷一声令下,叫来心琪看着她,旋身回了卧房。语妍十分硬气地出去了,就跪在院子中央。 吴茱儿没见过这阵仗,但她晓得月娘生气了,那语妍跟她又不熟,今儿还惹了事,倒不觉得她怎么可怜,拿了脸盆出去打水了。 心琪倚着门,看着语妍跪在那儿,暗恼她作怪,害她白跑了一身衣裳。这几日语妍好吃懒做,什么都推给她,心琪本就不满,眼见娘子发作她,不禁张口讽刺道: “那柳小姐说的倒一点没错儿,似姐姐这样有‘骨气’的丫鬟,再没见过第二个。你骂人家是娼子,没问问自己是打哪儿来的,嘁,谁不知道谁呀?” 语妍绷紧了下巴,一股邪火冲上来,抬头冲她冷笑:“你有本事,你进去问问娘子她打哪儿来的呀?” 心琪愣了愣,扭头看了一眼屋里,连忙上前去堵她的嘴,低声骂道:“你要死啊,这话被里头听见了,谁能讨得了好!” 语妍拽下她的手,朝她脸上呸了一口唾沫,“一个两个都来欺负我,当我是个泥人捏的?我就是从勾栏院出来的怎么了,我敢认,你敢认吗,里头那个敢吗?” 心琪涨红了脸,又气又怕,伸手就要去撕她的嘴巴,语妍丝毫不让,两人顿时扭打起来。 吴茱儿打水回来,就看见她们拧成一股麻花,月娘就静静地立在门边上,看着她们抓头发打脸,清丽的容颜仿佛江南六月时的烟雨,笼罩着一层迷蒙的惨淡。 她很快就听见了语妍和心琪两个丫鬟嘴里吵吵什么,脸色当即也是一变,心里涌起一阵怒气,挡都挡不住。她端着满满一大盆凉水大步上前,朝着语妍头顶上泼了过去,一下子就将她浇了个透心凉,心琪还好,只湿了一半。 “呀!” 两人怪叫分开了,语妍披头散发地扭过头,怒视吴茱儿这个罪魁祸首,张口要骂,先打了个喷嚏,哆哆嗦嗦抱住肩膀。 吴茱儿将脸盆狠狠摔在地上—— “谁不想生来就有好爹妈,谁人自愿卖进勾栏院,谁生来就该当下贱!听你满嘴的娼子,可见你心里想的都是这些腌臜事,你瞧不起自己就罢了,凭甚瞧不起别人,以为人人和你一样,都乐意把自己当娼子吗!” (感谢see_an的宠物蛋,感谢小含和小光的和氏璧,感谢一大堆亲的桃花扇,感谢另一大堆亲的香囊平安符,感谢又一大堆亲的月票,我拿个本本记下来。ps:恭喜新书第一位盟主诞生,撒花!12点前还有三更!这几句话不算字数。)(未完待续) 第三十五回 苟志于仁 (三更) 吴茱儿平时就是个没脾气的人,真要发起一回脾气,那就是有什么说什么。 当了三年五载的小货郎,满大街吆喝,嘴皮子哪能不利索,不过是不爱同人吵架,退一步风平浪静罢了。她为着自己兴许忍一忍就过去了,但是语妍骂到月娘头上去,她就不能忍。 在她心里面,月娘是仅次于阿爷和阿婆对她好的人,从今往后她们两个就要相依为命了,月娘受了委屈,她再不能替她说话,还能有谁来心疼月娘呢。 吴茱儿鼓着腮帮子叉着腰,气势汹汹地教训语妍: “亏得你昨天晚上还教我规矩呢,说什么做人奴婢的就要有奴婢的样子,不能没大没小。我看你还是先管好自己吧!” 语妍被她泼成个落汤鸡,又被她劈头盖脸一顿凶,恨得直打哆嗦,牙齿咬得嘎嘣响,偏偏她没词儿还嘴。吴茱儿的话戳心窝子,她的确是瞧不起月娘,瞧不起勾栏院出来娼|妓,就好像她觉得她们肮脏,她自己就能干净了似的。 “茱儿。”月娘轻轻唤了一声。 语妍和心琪这才发现她站在门口台阶上,不知听了多久,两人脸色俱是一白,方才在气头上什么话都说得出口,这会儿才觉得后怕。 月娘却没看她们一眼,招了手让吴茱儿过来,垂着头为她整理衣襟,慢条斯理地说道: “你说的对,这做人呐,瞧不起别人不算本事,自以为生了一张嘴,骂了别人几句。就显得她能耐了,恰恰是因为她蠢。真正的聪明人,从不会瞧不起一个人的出身好坏,也不会瞧不起一个人的学识高低,只会瞧不起一个人的愚蠢。” 吴茱儿听得半知半解,可她晓得,月娘这是在骂语妍蠢。 “你们两个。”月娘把头转向了语妍和心琪。一脸淡然道:“曹公公既然把你们送来伺候我,那就要听我使唤,是赏是罚。都该我说了算,先前我多有容忍,是觉得你们和我一样不易,都是苦命人。可你们当中有人不这样想。那我也不好再自作多情。” 话音落下,心琪噗通一声就跪下了。一个劲儿地认错:“娘子,奴婢知错了,奴婢不该嘴里不干净,不该同她打闹。还攀扯上娘子,奴婢认罚。” 语妍却还在逞强,不肯低头。 月娘眯了眯眼睛。掠过一抹狠色,吩咐心琪道:“你知错了。语妍还不知错呢,曹公公这几日没少教我宫规,在宫里说错一句话,就要掌嘴十下,你算一算她方才说错了几句话,教教她道理吧。” “是!”心琪正恨语妍连累她,哪有不应的。 语妍脸上总算露出些惊惧来,看到心琪扬着巴掌朝她扇过来,她竟没来得及躲闪,结结实实挨了一个嘴巴。 “啪、啪!” 心琪一连抽了她两下,心头解恨。这两下子,瞧得吴茱儿都觉得肉疼,缩了缩脖子。 语妍捂着脸回头怒视心琪,想骂她居然敢打她,可是对上心琪身后月娘那一副冷若冰霜的模样,她身上的力气就仿佛被抽空了一般。 眼下她是主,她是仆。 她突然意识到她所仰仗的那一重底气,此时根本就帮不了她。因为时机未到,还不到她扬眉吐气的时候,万一坏了那位大人的好事,等待她的只有死路一条。 语妍打了个寒噤,抱着不吃眼前亏的打算,红着眼睛冲月娘跪下了:“娘子,婢子也知错了,求娘子饶过婢子一回,婢子再也不敢了。” 月娘却懒得再看她一眼,丢给心琪一句话就拉着吴茱儿进屋了。 “打,一下子不能少。” “啪!” 吴茱儿听着外面传来的掌嘴声一下接着一下,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小声对月娘道:“你这样罚她,万一她记恨你怎么办?” 阿爷说过,这世上最难防的是小人。 月娘反问她:“我不教训她,难道她就不恨我了吗?” 吴茱儿心里头不大舒服,有什么说什么:“为何总有这种人,你不招惹他们,他们反倒要来骂你、恨你、害你,就不能心平气和地做个好人吗?” 月娘摇头失笑,听着她天真烂漫的语气,伸出手指点了点她的鼻尖,念道:“苟志于仁矣。无恶也。” 吴茱儿迷茫:“这句话什么意思啊?” 月娘同她解释道:“就是说,如果一个人像你这样,立志于利人利己做个好人,那她就不会去为非作歹了。反之,如果一个人净想着损人利己的招数,那她也不会与人为善,更不会做什么好事的。” 吴茱儿听出来她在夸她,腼腆地笑了笑,握住了月娘的手指摇了摇,道:“月娘,你真有学问,说的话全是道理。哪儿像我,就会瞎嚷嚷,其实什么都不懂。” 月娘心思一动,突然认真起来,问她道:“茱儿,我教你识字念书好不好?从前我要教你,你都推说没空学,往后我们就在一处了,我可以每天教你啊。” 吴茱儿眨巴了几下眼睛,十分意动,犹犹豫豫道:“我怕我笨,学不好怎么办。” “谁说的,你一点都不笨,”月娘斩钉截铁道:“就这么定下了,明天早起,我便开始教你识字。只要你用心学,就一定不会学不好。” 吴茱儿到底是有心向学的,点点头道:“你肯教我,我就好好地学。” 说到读书识字,就让她想起来太史擎这个恩公。两人那天闹得不欢而散,事后她就有些后悔,人家好心好意要送她去读书,她不领情就算了,生的哪门子闷气,不就被他凶了两句么,有什么大不了的,又不会少一块肉。可她再回头去客栈找他,他已经离开了。 她张张嘴,想问问月娘听没听说过白鹿书院,因为她记得恩公说他是白鹿书院的少主来着,听起来就很了不起的样子。 可是又一想,提到恩公,就要提起她回乡的那一场遭遇和历险,月娘这么聪明,一定瞒不过她,倒不如不说了。 月娘拉着吴茱儿暖暖的双手,感受到她一颗赤子之心,胸中的冷意渐渐消融,无比庆幸当初她自私做了这个决定,将她留在身边。 长路漫漫,前途凶险,若无人陪伴,她一个人怎么走得下去。 (感谢广寒宫主a,沁沁,纱纱的和氏璧。(づ ̄3 ̄)づ╭?~.ps:这个亲亲的表情发的出来不。)(未完待续) 第三十六回 月娘交心 (一更) 通常书香门第或者是官宦之家,小孩子四五岁起就可以开始启蒙了。先读《三字经》、《百家姓》和《千字文》,就是俗称的三百千。 可是吴茱儿的情况又不一样,她是个心智已开的少女,不该再用教小孩子那一套来约束她。月娘决定因材施教,先从《增广贤文》学起,这部书当中搜集了各地民间谚语、文献佳句,富有韵律。内容涉及了礼道、典制,包含了天文地理,人文典故,十分生动耐读。 月娘当天下午就差人出门搜罗了几本启蒙的读物,又给吴茱儿置办了一套崭新的文房四宝,将小院儿当中采光最好的一间屋子拾掇出来,设成书房。 早晨,卯时三刻,东方未白。 月娘和吴茱儿坐在书房里,先教她从第一段读起,背会一句,再给她解释意思,并不多教,一早晨只讲三句。 再教她握笔写字,月娘前一晚写了字帖,是正统的工书楷体,先从最简单的一而十、十而百临摹,教她描红。给她用的毛笔,选的是狼毫与羊毫的杂笔,适合初学者。 月娘如此用心,吴茱儿也没让她失望,反倒是给了她一些惊喜。 “不错,就是这样,横要平,竖要直,又不会太过呆板。”月娘立在身后随时纠正她握笔的姿势,伸手将吴茱儿描好的一张大字拿起来看了看。不难发现她虽然初学,可是笔锋并不柔弱,虽有些歪扭,却显有力道。 吴茱儿被她夸的不好意思,道:“哪有你说的那么好。我看我写的歪歪扭扭,和苍蝇在纸上爬似的。” 月娘道:“以后会好的,我告诉你我儿时习字,都是要悬了腕子来练,就因为手上没有几两力气,写不出字的风骨,软趴趴的还不如你呢。” 吴茱儿甩了甩手腕。玩笑说:“那多亏我挑了几年担子。手上肩上都不少力气。”别的不敢夸口,一杆二十斤的挑担她能背着走出十里地,握一根毛笔算什么难事。 月娘居然点头称是:“果真是这样。你学起来就快了。” 如此学了一个早晨,吴茱儿兴致勃勃,丝毫不觉得枯燥。 辰时一到,心琪就提了早点回来。甜咸两样粥,五色小菜摆上桌。吴茱儿洗了手,被月娘带到桌上坐下。心琪和语妍就在一旁伺候,再不敢有丝毫不满表露出来。 吴茱儿偷瞄了语妍两眼,见她腮帮子青肿。眼中一层血丝,显然心琪昨天掌嘴时候没有手下留情,一下子没有少打她。可是挨了一顿罚,她变了老实了倒是真的。 吴茱儿很有自知之明。她晓得自己和月娘不一样,就像语妍头天晚上教训她的,月娘成了清白人家的娘子,她就是个丫鬟命,理该同她们一样站在桌边伺候月娘吃饭,不当与月娘同席,这不合规矩。 于是她刚坐下就站了起来,学着心琪的样子,拿了一双干净的筷子,将小菜夹进月娘面前的碟子里。 “茱儿?”月娘蹙眉道:“你站着干什么,坐下吃饭。” 吴茱儿摇头道:“我不饿,等你吃过了再吃一样的。” 月娘听这话就明白过来了,她将碗筷往桌上一放,板起脸,不悦地问道:“谁叫你这样子?”说着看向语妍和心琪两个,以为是她们在吴茱儿面前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 语妍垂下头,心琪紧张兮兮地摇摇头。 吴茱儿赶紧说:“是我自己想学规矩,月娘,你别生气。” “你们两个出去。”月娘先是退下了两个外人,让她们关上门,拽着吴茱儿进到内室又关了一重门,正色问起她来:“茱儿,你当我叫你留下陪我作伴,就是让你给我当个丫头使唤吗?” “啊?” 月娘看她脸上分明写着一句“难道不是吗”,顿时又无奈又愧疚,用力握了一下她的手掌,斩钉截铁道:“当然不是。” 吴茱儿糊涂了。 月娘决定趁机同她讲个明白,语重心长道:“好叫你知道,曹太监是东厂的人,东厂上头有一位大太监,在京师权势滔天。曹太监奉了他的命令到应天府寻美,挑中了我这么个人,大费周章将我从幽兰馆弄出来,又给我换了身份,这般态度,我只有进宫选妃一条路可走。” “你答应同我一起进京,我势必会让曹太监也安排你也进宫,不过是去选宫女。等我在后宫有了位份,就将你调到我身边。外人看起来,你就是个丫鬟,难保你要吃些苦头,可我万万不会将你当成个下人看待。在我心头,你就像我的亲妹妹一样,能与我同患难,共享福。将来或有一日我熬出头,就放你出宫,为你寻个顶天立地的好郎君,把你风风光光地嫁出去。” “所以你也不要自轻,不管别人说什么,你只要听我的就对了。茱儿,你相信我对吗?” 月娘这番话,有十分之九的坦白,算是同吴茱儿交了心,说实话她也有些忐忑,害怕吴茱儿后悔留下来陪她。 “嗯。我听你的就是。”吴茱儿乖乖地点头,有些腼腆道:“说什么嫁人,怪羞人的。” 她其实知道自己跟着月娘进京这条路不好走,可是她来都来了,就不会反悔。现在只有她和月娘两个人相依为命,如果月娘的话她都不能信,又能相信谁呢。 月娘一颗不安的心落回原处,看着吴茱儿信赖的眼神,不由自主地伸手环住她肩膀,轻轻搂住她,将头埋在她肩上,低声道: “茱儿,我欠你的,日后一定会还你。” 如果不是那天晚上吴茱儿担心自己偷偷摸摸跟了过来,她怎有命奋力一搏。爹爹和哥哥们被发落到苦寒之地这些年不知生死,她有生之年一定要见到他们,哪怕是尸骨。娘亲若是在天有灵,一定不会怪她苟且偷生吧。 吴茱儿也是头一次和月娘有这样亲密的举动,顿时手足无措,只觉得暗香扑鼻,月娘的身子软软的,比她瞧起来瘦弱得多。 “月娘,你别怕,我会陪着你的。”她笨手笨脚地拍拍月娘的后背,不妨月娘又搂紧了她一些,她干脆放开了手脚,也用力地抱住了月娘,似乎这样就能安慰她一些。 两人就这样相拥相依,直到心琪在外面通传,曹太监来了。 (小剧场—— 小鹿子:少主少主,你有几章没出场啦? 太史擎:蠢作者你出来,我们谈谈心。 作者:啥事儿? 太史擎:呵呵,我们来讨论讨论,到底谁是男主角。是我还是那个女骗子? ps:10点有二更。)(未完待续) 第三十七回 语妍心事 (二更) 曹太监今儿来的早,饭厅里的早点还没来得及撤下,月娘整理了仪容走出来,让吴茱儿坐下吃饭,她独自去了茶室见曹太监。 “公公今天起得早。” “哈哈,待会儿要出门办事,先来你这里瞅瞅。今儿不讲规矩了,就和娘子闲聊几句,咱家就走。”曹太监看起来心情不错,穿着一身粉绸衫子,搭着他肥胖的身躯和满面油光,活脱脱就是一只猪妖,叫人看了就倒胃口。 难为月娘天天要对着这张脸,还能吃的下饭。 “听说你昨天罚了个丫头?”曹太监其实进来院子就留意到语妍肿着的脸,昨儿个后院掌嘴的动静可不小,他从外面应酬回来,就听六福子禀报过。毕竟这两个丫鬟是他给的人,他总要问上一句。月娘是打的下人脸,还是借着下人打他的脸。 月娘神色淡然,反问他道:“公公莫非是兴师问罪来了?若是我连个犯错的下人都没资格管教,那不如公公把人领回去吧,我也不需得她们伺候。” 她只点了一句“犯错”,好叫他知道她不是无缘无故地发作。 闻言,曹太监笑眯眯道:“哪里话,娘子多心了。我就是随口那么一问。不过是两个奴婢,既然犯了错儿,娘子就算打死了也不妨事。” 月娘眼中闪过一抹讽刺,从他这般言行不难看出来,传闻不假,东厂出来的阉人,根本不拿人命当一回事。 曹太监稍坐了片刻就走了,月娘叫了语妍送他。到院门口时候,曹太监扭头扫了一眼这个据说是不服管教的丫鬟,阴测测地说道: “贱命一条,作死也挑挑地方,再有下一回,你这张脸就不用要了。” 当他没看出这丫头是故意杵在院子里,好让他看见她那张打肿的脸吗? 曹太监警告了她一句就转身离开。语妍面无血色地站在原地。捂着肿痛的双颊,把头埋在胸前,想起自身的遭遇。无法克制地小声啜泣起来。 一个月前,她还是秦淮河上画舫卖笑的雏儿,因识得几个字,妈妈指望着将她的红丸卖个好价钱。巴结了一个五十多岁的富商,出了二十两银子要给她开|苞。她不愿给个老头子糟蹋了身子。偷跑了一回,结果被龟公抓了回去,将她从头到脚凌辱了一遍,只差没有破身。 后来不知怎地。妈妈转手把她卖了出去。买主将她带到江宁郊外一处私宅,一同还有另外两个女孩儿,都是勾栏院里的妓子。 买主将她们和一头饿狼关在一间屋子里。给了她们一人一把刀子,结果狼和另外两个人都死了。只有她活了下来。 半个月后,她被送到了这里。 她以为自己死过一回,就什么都不怕了,那些人许诺给她荣华富贵,只要她照他们吩咐的去做。他们告诉她,她会变成一个大人物流落在民间的亲生女儿,要她在这里等着,用不了多久,就会有人找到她。 她因此有恃无恐。满心期待着那一天,她将拥有一个全新的身份,不再是任人欺凌的妓子和贱民。 可那一天,究竟什么时候才来? ...... 三伏天热,吴茱儿白日里出了一层细汗,到了晚上却不敢冲凉,她记着鬼大侠的话,脚踝上的伤口没有长好,五日之内不能沾水。 她只好倒了一盆温水端回房里,解开衣裳,用手巾擦一擦身子,免得明日一身汗味,熏到了月娘。 擦净了身子,穿回里衣里裤,她便坐在床上,拿了烛台,扳着一条腿,对着自己的脚脖子琢磨起来。 “他说他在我脚上留了一个记号,不知道是什么样子的记号。” 吴茱儿不晓得刺青一说,就记得他是拿针在她脚踝里扎了一通,眼下缠着纱布,她看不见。有心拆开瞧瞧吧,可他打的是个死结,只能拿剪刀剪开,就绑不回去了。回头他再神神鬼鬼地跑来检查,发现她没到日子就拆了纱布,会不会揍她? 她背后一寒,立刻歇了心思,放下脚丫子,扭头吹熄了蜡烛,然后枕着手臂躺下来,翘着一只二郎腿,一阵儿地唉声叹气。 “鬼大侠要我听他的话,月娘也叫我听她的话,我就不能自己有个主意了吗?” 嘟囔了两句,又将白天学的三句谚语过了一遍脑子,她就打起瞌睡,困劲儿上来,就什么也不想了,一头栽进梦里。 *** 一晃三天过去,吴茱儿学会了写她自己的名字,《增广贤文》也背会了十多句,不单背下了,每句都能说出来意思。 月娘夸她是块读书的料子,吴茱儿只当她是在鼓励自己,学的越发起劲。月娘每天早晨给她讲上一课,而后就在书房翻翻杂文或是画画儿打法时间,曹太监来了就去应付,留下吴茱儿坐在那儿描红,月娘不回来,她就能一直写,完全不知道什么叫偷懒。 这天早上,两个人正在书房里窝着,听见外面通传,月娘叫吴茱儿继续写字,喊了人进来。 片刻后,就见心琪捧着两匹布料进到书房里,一脸兴奋地禀报道:“是曹公公让六福送来的,那天咱们在绸缎庄子相中的布料,娘子,您快看呀。” 月娘搁了书卷,看向她手上,果真是两匹子珍珠缎,一色月白,一色妃红。她听见了,这是曹太监让人送来的。 难怪心琪会这么大惊小怪,这缎子论尺卖,自然不会便宜,那天她们说要裁上一丈布掌柜的都没松口,这一回就送了整整两匹,一匹布可是十丈呢。 “曹公公说他今儿不来了,有一句话六福带给娘子。”语妍跟在后面进来,低着头看也没看那两匹缎子,她脸上擦了药,消了肿却还没褪淤青。 “说什么?”月娘一手抚过光滑细腻的布匹,脸上倒不见惊喜。她想的是,这事儿怎么传到曹太监耳朵里的。在场就只有她们几个人,语妍和心琪回来就挨了罚,不敢学嘴,吴茱儿更不会到处乱说,那是曹太监是怎么知道她相中了这布料? 语妍有话学话:“曹公公说了,这些不算什么好东西,叫娘子随便剪了当帕子耍。” 月娘动作一顿,意味不明地轻笑了一声,收回手来。 “曹公公说笑呢,缎子做的手帕能用么。”他那是在告诉她,京里有更好的等着她。 心琪迟疑问道:“那这料子?” “搁着吧,”月娘又拾起书翻了一页,随口道:“我不爱穿这样的颜色。” 抬头望了一眼吴茱儿,就见她认认真真地埋头写字,一点没管什么料子不料子,晨光拂在她脸上,暖融融的可爱。 (ps:粉红票过百了,感谢大家,明天加更。前文已铺垫,剧情要跑起来了,你们准备好了吗?)(未完待续) 第三十八回 玉龙青骨笛 (一更) 曹太监从宋孝辉手上讨到了一道手令,打开了应天府保籍所的大门,里头存放的户籍记录逾万册,按照籍贯与生地分门别类。 岳东莱带了六名锦衣卫探子,日夜不休在此翻阅,将十多年前江宁县的人口流动彻底搜查一遍。 雄震将如此私密之事交给岳东莱去办,一则是将他引为心腹,二则是相信他的能力。岳东莱自然不会放过这个立功表现的好机会,离京之前立下军令状,若不能将人平平安安地带回去,就自断一臂谢罪。 按照雄震给出的线索,十三年前,他将不足两岁的独女托付给秦淮河畔一间勾栏院的妓子照料,此妓名叫蔡七娘。可是岳东莱追查到蔡七娘的下落,却发现此人早在十一年前就死于花柳病,倒是有人见过她偷偷藏了个孩子,但是人一死,那个孩子就不见了。 线索断在这里,要从茫茫人海中找寻一个脚上生有红色胎记的女孩儿谈何容易,又不是长在脸上,一眼就能见得。 岳东莱只好冒险走漏风声,通过曹太监进入保籍所。沿着蔡七娘死后那一年,查找身份可疑的同龄少女。 一连十日,倒真地让他成功锁定了几个目标。 留下两个密探继续在此翻查,岳东莱拿着一张名单,带着几名手下逐一暗查。然而一连三日,毫无所获。身份相符的少女们,经过他亲自验证。身上都少了那一枚胎记。 名单上还剩下两个人,一个是五岁时被好心人送入朝廷所办的养济院,去年嫁到溧阳的孙氏;一个是被牙婆卖进勾栏院的孤儿,现年整好十五岁。 “走,先去醉花楼。” 因着溧阳路远,岳东莱现在上元县,决定先去位于秦淮河上游的勾栏院寻人。 只是没想到,这一趟他会扑了个空。 * * * 吴茱儿昨晚上做了噩梦,梦里有只黑头黑脸的恶鬼,爬到床上抓住她的脚脖子。说她不听话。张大嘴巴要吃掉她。 一觉惊醒,吴茱儿整个早晨都没精打采的。月娘看出来她昨晚上没有睡好,今天就没有教她新东西,把前面学过的句子考了她一回。又让她默写了一张大字罢了。 月娘道:“等下吃了早点。再回去睡会儿。” 吴茱儿道:“今儿还没有描红呢。我不困。”话没说完,就打了个大哈欠,连忙捂住嘴巴。 月娘摇头一笑。随她去了。 吴茱儿心里很清楚为何做了噩梦,她数着日子,今天就是第五天了,到晚上她脚上的纱布就能拆开,担心鬼大侠夜里再来找她,才会梦到一只黑面鬼要吃她。 她有心和月娘说说,今晚同她一起睡。又怕那人没个顾忌,再叫月娘也吃了亏,只好闷在心里。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阿爷说过的,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吴茱儿想开了,早饭就敞了肚皮,一个人吃了两屉笼的鸡汁儿小笼包,一碗撒了葱末辣油的状元豆腐花。月娘是不吃这些个油腻腥辣的,她晨起含过花露,嘴里没个味道,只吃一碗碧梗米炖红枣粥就好,是怕吴茱儿吃不饱,额外派人去厨房点了这些咸香吃食。 语妍和心琪就没有这样的优待了,等到月娘饭后,桌上便有剩饭剩菜也不能动,总不能主人吃什么,下人也吃什么,只有轮流去厨房去喝粥,早上能有一碟萝卜干下饭都算是好的。 上午曹太监又没来,让六福过来传话,送来一把黑檀木制牛角轸子的琵琶名品,说是让月娘在院子里练练手,莫要生涩了技艺。 月娘上手一摸,拨了三两弦,听其音色,便猜到这品相乃是上元名匠秦处士的手笔,此人一年只做一张琵琶,自来有市无价,月娘还在幽兰馆之日,便请兰夫人帮她求过,未能如愿。曹太监好本事,为了投其所好,不知从何处寻来一把。 她翻过来一看,果然在琵琶颈后看见了印记,不由地见猎心喜,跃跃欲试。 于是就让丫鬟将矮榻与茶炉挪到庭院银杏树下,焚了一炉甘松香消暑,煮来云雾茶。月娘洗手更衣,卸尽了钗环,素颜未施脂粉,宛如一朵青莲,她抱了琵琶来到院中。 一曲《幽州梦》,道尽周燕事,秦汉两相灭,旧国不复兴。 吴茱儿托着腮坐在矮榻脚边的席子上,听得全神贯注。这曲子她以前听月娘弹过,她也能用笛子吹出来,却没有月娘的琵琶有韵味。 心琪和语妍在一旁煮茶,两人也是勾栏院出身,怎会没听说过秦淮三绝的大名。身为秦淮歌妓,为了招揽客人,琵琶和古筝是必学之事,语妍在今日之前,自认得琵琶弹得好,先前那老头子肯花大价钱买她的红丸,就是相中了她弹琴时候的样子,说她身上有一丝儿幽兰馆谢月娘的影子。 语妍当时还有些不乐意,可是这会儿听到见到,才晓得那老头子当真是在夸奖她,同这月中琵琶仙一比,谁能不自惭形秽。 月娘一曲罢了,仍不尽兴,脚尖儿蹭了下一脸陶醉的吴茱儿,道:“去拿了你的笛子来,咱们合奏一曲。” 吴茱儿正也觉得手痒,欢快地应了一声,便跑回房里去拿笛子了。 回到房里,摸出床头两根笛子,一根她用惯的竹笛,一根是太史擎送她的翠笛,她犹豫了一下,拿了音色更好的翠笛,是因为月娘说了她那琵琶难得,她觉得这翠笛也是好东西,两者更能相称。 吴茱儿取了笛子回到庭院,月娘一眼就瞧见她手上那一抹明快的鲜绿,轻“咦”一声,伸手讨来细看。 “这是......玉龙青骨笛?”月娘认出其物,略显得惊讶,抬头询问吴茱儿:“哪儿得来的?” 吴茱儿挠挠脖子,犹犹豫豫道:“有个好心人送我的,月娘,你认得这笛子吗,什么玉什么笛?” 月娘一听就知道另有故事,倒不追问她,玉指轻抚笛腰,告诉她这笛子的来历: “是玉龙青骨笛,有一则传闻,说这秦淮河底下,藏有一条青龙,因为触犯了天条,玉帝罚他在岸边渡人,青龙化作船夫,白日载人渡河,夜晚就在岸上吹笛自娱,谁想他的笛声可以安抚水中亡魂,积攒了一份功德,玉帝因此赦免他。青龙回归天庭之前,感念自身多年渡人渡鬼,于是斩下一截小指,寄予神魂,化作一根玉竹生长在岸边。” “后来一个凡人最先发现这根与众不同的竹子,将它制成笛,吹出的音色十分美妙,闻者飘飘若仙。到了今时今日,偶尔有人会在秦淮河边,找到一根身姿如玉的青竹,生有龙纹,用它制成的笛子,便叫玉龙青骨笛。” 月娘指着笛身上的细纹给吴茱儿瞧:“你看这笛身生而油绿,并非后来漆上的,这一条蜿蜿蜒蜒的细线像不像是龙身?玉龙青骨笛轻易不见,一出世便被名家搜去收藏,不知谁这么大方,竟送了一根给你。” (ps:今晚三更,二更在9点半,三更在12点前。)(未完待续。。) 第三十九回 是她 天明大早,岳东莱寻到醉花楼,一锭沉甸甸的银元宝,就让宋妈妈乐得合不拢嘴,扭头就要把正在睡觉的女儿们都喊了起来接客。 “不必了。”岳东莱不欲声张,进了雅间,懒洋洋地往椅子上依靠,勾了勾手指,玉面白衣,仪态风流的让一把年纪的宋妈妈瞧了都面红,腆着脸凑了过来。 “爷问你,你在这儿待了多少年?” 宋妈妈道:“老奴十岁儿就入了这行当,怕不得有三十年了,这醉花楼原就是个船楼子,载着几个歌妓在河上卖笑,后来才迁成院子。” 岳东莱道:“那这楼里的妓儿,都是什么路子来的,你应当最清楚不过。” 宋妈妈狐疑地看着他,“大官人问这作甚?” 岳东莱哼笑一声,身后扮成长随的探子便上前一步,猛地掐住了宋妈妈的脖子,一把将人摁在了地上,叫她脸贴着地面,只能看到一双靴子。 岳东莱抬起一只脚,轻轻碾在她脸上,慢悠悠道: “爷问什么,你就答什么,多说一句废话,就割了你的舌头。” 一盏茶后,岳东莱神色阴晴不定地走出雅间,留了一个手下善后,带着人匆匆赶回江宁城。 据那宋妈妈交待,此处原先确有一个十年前从人牙子手中买回的孤女,花名叫做小黄莺,更加可疑的是,此女脚上生有一块胎记,形容起来,竟与他要找之人十分相似。 岳东莱来不及欣喜,就被宋妈妈告知,小黄莺一个月前。已经叫她卖了出去。再一打听,原是应天知府宋孝辉要建一座戏园子,派了管家在秦淮河上搜罗了十数名雏儿歌妓,小黄莺恰在其列。 他心中十有*确认这个小黄莺就是厂公之女,生怕他去晚了一步,叫人糟蹋了她,回京不好交代。于是快马加鞭。回到城中。直奔知府衙门,找到了正在后堂办案的宋知府。 岳东莱懒得同宋孝辉打马虎眼,亮出锦衣卫行走腰牌。开门见山道:“东厂办案,查到宋大人头上。” 宋孝辉惊慌失色:“怎地回事,岳统领有话好好说,下官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岳东莱问:“听闻宋大人前些日子搜罗了一班歌妓。现在何处?” 宋孝辉连忙道:“人都在城西一处园子里养着,莫非是她们当中藏有奸人?”” 岳东莱收起腰牌。面色阴沉:“可知她们当中有一个名唤小黄莺的妓儿?” “小黄莺?”宋孝辉回忆了一下,好似突然想起什么,以拳击掌,大惊小怪道:“坏了坏了。之前曹公公说他那里缺两个丫鬟,我便从中挑选了两个送给他,好像就有一个会唱曲儿的小黄莺。” 岳东莱二话不说。转身就走,宋孝辉在身后叫了他两声留步。看着他出门走远,脸上惊慌瞬间褪去,得意地冷笑。 这条大鱼,可上钩了。 ...... “不知谁这么大方,竟送了一根给你。” 月娘感叹一句,便将那玉龙青骨笛还给吴茱儿。 吴茱儿手心一沉,没有惊喜,倒是一阵惶恐。她哪里想到这根笛子有这来头,恩公随手就给了她,早知道是这么贵重的东西,她怎么敢厚着脸皮收下。有个词儿怎么说来着,受之有愧。 月娘一见她表情,就能猜到她心思,微微一笑,劝解道:“宝剑赠英雄,红粉送佳人。既然那人给了你,便是觉得你配得起这样的好笛,你想恁些作甚,不如与我和鸣一曲,也叫我听听这玉龙青骨笛吹出的仙音。” 吴茱儿的心思来的快,去的也快,珍之又珍地捧着笛子,问她道:“你想弹什么曲子,我陪你。” 边上语妍听她口气,暗自一哂,她瞧不上吴茱儿这个野丫头,却羡慕她交好运,能遇人大方赠宝,又能有月娘袒护。会吹个笛子算什么本事,居然大言不惭要同琵琶仙合奏。 月娘重新抱起了琵琶,拨弄了几个音,看着吴茱儿手中的玉龙青骨笛,联想到青龙渡人的传说,美目闪动,垂下了鹅颈。乘兴而起,扬手一扫琴弦,发出一声高亢的悲鸣。 紧接着,只见她手指蹁跹,一连串玎玲之音似流光剪影使人目不暇接,乱人心扉。 听到这陌生又激昂的曲调,吴茱儿也来了兴致,侧耳倾听了一段,若有所思,她双手捧笛,唇贴笛身,就在月娘琵琶声起落之际,乍起一声长啸之音,宛若龙吟,惊醒人魂。 笛音清脆,忽缓忽急,一时翻江倒海,一时风平浪静,一时慷慨激昂,又一时婉转低鸣,竟隐隐约约将那铿锵的琵琶声盖了过去。 月娘心有灵犀,甘愿放慢了十指缓缓和着她的笛声,朱唇轻启,幽幽作吟—— “衔烛耀幽都,含章拟凤雏。西秦饮渭水,东洛荐河图。带火移星陆,升云出鼎湖。希逢圣人步,庭阙正晨趋。” 与此同时,岳东莱带着人横冲直撞地闯进了江宁别馆的后院,曹太监不在,他便硬闯。 远远听到内墙传来一阵鸾吟凤唱和鸣之声,岳东莱心中一动,不由地加快了脚步,循着曲子在一座月亮门前停下了脚步,正好听见了月娘吟这一首《龙》。 他脚步一顿,而后跨进门中,一转影壁,环扫院中,就见一株银杏树下几个年轻女人,当中有一名素装女子,怀抱琵琶半遮着面,袅袅香雾中,美色惊人。 岳东莱盯了她片刻,转向另外三人,一个捧笛少女,两个煮茶侍女,穿戴都是下人模样。不知哪一个是他欲寻之人。 “啊!你们是什么人,怎么闯进来的!”心琪最先发现了这些不速之客,惊声尖叫起来。 曲声戛然而止。 吴茱儿看到来了几个气势汹汹的男人,连忙挡在月娘身前,如临大敌地看着他们。月娘皱起眉头,坐着没动。 岳东莱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没有再上前一步,而是出声问询:“你们哪一个是小黄莺?” “啪!”语妍手中的茶托摔在地上,四分五裂。她心头一阵狂跳,定睛看向来人,极力抑制着脸上的惊喜,咬紧牙关没有出声。 “嗯?”岳东莱眯着眼睛朝前走了一步,握住了腰间的刀鞘,不怒自威。 “是、是她!”心琪吓地失声,指着语妍叫道:“她原先就叫小黄莺!” (ps:分章好痛苦。这是二更。第三更是粉红票加更,12点左右。)(未完待续) 第四十章 兔死狐悲 (三更,粉红80加更) 心琪一句话兜了语妍的老底,她们两个都是宋知府送给曹太监的人,不说知根知底,进园子之前叫什么花名,总该晓得。 后院儿突然闯进来一伙男人,一个个凶神恶煞,腰间挎着刀,叫她一时害怕,想也没想就把语妍卖了。 语妍此时却要感谢她多嘴多舌,面上做出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连连摇头。 只有月娘最为淡定,她侧身看了语妍一眼,因为离得近,可以清清楚楚看到她扭曲的神情,像是害怕,又像是在强忍着什么。 岳东莱见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当即扬手吩咐手下:“带走。” 锦衣卫得令,飞快上前,一左一右将语妍架了起来,语妍两腿发软,浑身发抖,看上去就连一点挣扎的力气都没有。哪儿想吴茱儿一把从身后抓住了她的腰带,使劲儿拖住了她。 “等下,你们这是干甚,为何抓人?”吴茱儿见了他们带着凶器私闯民宅,心里也害怕,可她手比脑子快了一步。 “我不怕告诉你们,这里是京城来的曹公公下处,你们可得罪不起!” 听到她虚张声势地喊叫,岳东莱这才起兴瞄了她一眼,有个冰肌玉骨的佳人在前,这种清粥小菜,一点都不起眼。 “呵呵,爷还真不是吓大的,等姓曹的回来了,你们就告诉他,是我岳某抓的人,让他来找我算账吧。” 月娘听出苗头不对,低声一喝:“茱儿,回来。” 吴茱儿手上一松劲儿。语妍就被人拖走了,月娘上前拽住了她的手臂,眼睁睁看着语妍被人带到那名长相斯文俊秀,说话却嚣张跋扈的年轻男子面前。 短短十几步路,语妍回了一次头,望着月娘三人,记住了她们的脸孔。她的眼中藏有恨意。嘴角却泄露了一丝冷笑。 岳东莱将人带走了。 他们一走,院儿里先是死静一片,心琪最先哭出声儿来。一口一句“都是我不好。” 吴茱儿愣愣地回头看着月娘,问了一声:“怎么办?” 月娘尚且镇定,看了看心琪不中用,就对吴茱儿道:“你去前院找一找六福。怎么放了这些人闯进来,连个拦的都没有?” “行。”吴茱儿飞快地跑去了。 月娘在树下来回走了几步。她倒是不担心语妍的安危,而是回想语妍当时的样子,总觉得今天这事儿透着几分古怪。 心琪哭的人心烦,月娘按了按额头。低声训斥:“别哭了,方才你指认她时,怎不见心软。” “婢子、婢子那是太害怕了。不小心说了实话。”心琪十分心虚,缩头缩脑生怕月娘怪罪她。 月娘懒得听她狡辩。抱着琵琶回房去了。 不一会儿,吴茱儿就跑了回来,气喘吁吁地告诉月娘:“曹公公今早出门还没回来,六福也不知哪去了,那些人打伤了好几个家丁才闯进后院,不是没人拦,而是拦不住,我听说带头的那个,是什么锦衣卫的大人物,半个月前到别馆来过一回,曹公公见了他也要客客气气的呢。” “锦衣卫。”月娘脸色陡然一变,胃里一阵作呕,十指捉紧了袖口。 这三个字让她瞬间记起一场不堪回首的回忆。当年她爹爹获罪,就是一群锦衣卫上门抓的人,她的奶娘拉着她想要从后门逃跑,却被一个头戴帽盔身穿圆领甲的锦衣卫头子一刀刺穿了胸膛,带着热气的鲜血溅了她一身。 “月娘?” “没事,你去帮我倒一杯茶来。” 吴茱儿见她不舒服的样子,赶紧去院子里端了茶盘回来,倒一杯温热的茶水放在她手里,坐到她身边。 “难怪那人气焰嚣张,原来是出自锦衣卫,听那头领口吻全然不将曹公公放在眼里,至少也是个正六品的百户。”月娘回头看见吴茱儿面色茫然,同她讲起原由: “太祖皇帝开国之后,为了查办贪官污吏,将拱卫司改置锦衣卫,负责监听天下。作为圣上的耳目,锦衣卫上听皇命,下达九州,卫所养兵上万。即便是一州知府,见了锦衣卫也要礼让三分,生怕得罪了他们,无缘无故就丢了乌纱帽。” 她还有一句话藏着没说:而今东厂大权在握,锦衣卫早就并入其中,沦为走狗,效鹰犬之力。 “这么厉害啊。”吴茱儿听得张目结舌,捂着胸口长吁短叹,刚才她居然拦了锦衣卫的道儿,幸亏命大,居然没叫人一刀子砍了。 “那语妍岂不是凶多吉少,她怎么会招惹上这么厉害的大人物?” 吴茱儿这辈子见过最大的官儿,不算曹太监,就是他们句容县的王典史了,可王典史连个品级都没有,同这大名鼎鼎的锦衣卫一比,可想而知她心中畏惧。 “那就要问她自己了。”月娘漠不关己。她本来就觉得语妍这丫头身上藏着古怪,心中不喜。 反观吴茱儿忧心忡忡,月娘觉得她这样心软不好,于是对她道:“今日她出了事,你替她担忧,若是换成你出了事,没准儿她会幸灾乐祸呢。” 吴茱儿轻轻摇头,小声嘟囔:“我才没那么烂好人,语妍不喜欢我,我晓得呢,可她毕竟和我们在一个屋檐底下住了几日,看见她出事,我怕下一回就轮到我了。我就是觉着,今日是她出事,倘若我们都不理会她死活,那下一回轮到我们出事,又有谁替我们着急呢。” 月娘怔忡。 “我阿爷说过,要是哪天兔子死了,狐狸还要掉两滴眼泪呢,因为害怕下一回死在猎人手中的就是它。所以我见着语妍倒霉,不会幸灾乐祸。” 月娘有所顿悟,苦涩道:“你说的不错,假如语妍是那只兔子,那我们就是狐狸。”一样是要任人宰割,所以才有兔死狐悲之感。 “枉我饱读诗书,却远不如你明理。” 吴茱儿见她叹息,羞怯道:“哪有,都是我阿爷说的,我记在心里罢了。” 月娘神色复杂地看着她,就是因为她这样赤诚,她才会自私地把人留下。 “等曹公公回来了,我去同他说,不能这样就让语妍被人抓去了。”月娘道。 (作者话:近来有一种怪现象,女主不能善良,一旦善良就是傻白甜,就是圣母莲花。可是我想告诉大家伪善和真善之间,区别很大,真善不是心软更不是烂好人,而是以己度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凭良心讲,谁会希望自己身边的朋友是个损人利己的小人呢?话说回来,真善的前提也要对人,农夫与蛇的故事大家都听说过吧,茱儿现在觉得语妍是只兔子,假如哪天她发现对方是条蛇,又会是一种态度。ps:此段啰嗦不算收费字数。)(未完待续) 第四十一章 弄假成真 (一更) 岳东莱来时匆匆,几个男人骑着高头大马,没有工夫备上一顶轿子,他赶着回去验证语妍的身份,出了江宁别馆的大门,就一手将语妍抄起来,腾身上马,将她置于身前,带着手下扬长而去。 语妍虽是个妓子,见惯了爷们儿,更不是头一回坐在男人怀里了,可那些不是脑满肠肥就是尖嘴猴腮的嫖客,如何能和这么个面如冠玉的郎君比较。 马儿跑的飞快,颠簸的人心惶惶,她紧紧靠在他胸膛上,偷偷仰起脸,看了一眼他的模样。只见他眉目生的俊秀非常,直隆隆的鼻梁,薄薄两片桃唇,不笑也似含着笑,看得她胸口小鹿乱撞。 语妍羞怯地低下头,心里一万个肯定,这个郎君就是老天爷派来救她于水火的。 她终于等到他了。 岳东莱倒是不知她想这些乱七八糟的,风驰电掣将人带回了他下榻之处,扛着她下了马。语妍装模作样地挣扎了几下,便伏在他肩头不动了。 让人在门外守着,岳东莱反手将门锁上,放下肩上的人形麻袋,在她面前蹲下身子,二话不说握住了她的左脚,掀起她的裤腿,在她的惊呼声中,扯开袜子,低头去看她的脚踝内侧。 窗子开在身后,屋子里的光线明亮,入眼是一块铜钱大小的红斑,颜色红的发黑,确是椭圆形状。 岳东莱喜怒不形于色,拇指用力在这块红斑上擦过。确认它是一块胎记。 “你、你想干什么?”语妍身体僵硬地扶着桌角,神色十分紧张,倒也不是假装,她是真地害怕,怕他看出那块胎记有什么不妥。 岳东莱松开她站起来,居高临下的看着她:“你脚上这块胎记,是天生就有的么。” 语妍怯怯地点点头,这样的场景早在她心中设想过几百回,她于是十分顺口地回答:“从奴家记事起就有了。” “那你可还记得,是谁把你卖进醉花楼的?” “......奴家记不大清楚了。奴家是个孤儿。很小的时候就被爹妈遗弃了,人贩子拐了奴家,后来又到了牙婆手上,兴许是见奴家模样长得不错。转手卖进了勾栏里。那会儿大概只有四五岁吧。能记得几件事呢。” 她提起伤心事,沮丧地垂下头,一副可怜样儿。 岳东莱听到这里。却已认定了她就是他要找的人,身世对的上,年纪对的上,脚上的胎记也对的上。 就是她了。 岳东莱安心落意,后退开来,换做一副斯文有礼的面孔,叉手行礼,聊表歉意:“在下岳东莱,系北镇抚司锦衣卫右军统领,先前多有冒犯之处,望娘子赎罪。” 语妍暗自一喜,道是事成了,一面转身躲闪,一面生疑:“奴家不认得你,你究竟想做甚,为何抓了奴家来此?” 岳东莱斟酌了一番,告知与她:“实不相瞒,娘子的亲生父亲其实尚在人世,我正是受令尊所托,前来应天府找寻你的下落,带你回去与他老人家团聚。” “你说我爹?”语妍目瞪口呆,连连摇头,一副难以置信的神情,就连语气都变地激动起来:“不可能,你胡说!他们当年狠心遗弃我,十多年来对我不管不问,为何到如今才想起来找我,我不信,你一定是在骗我。” 她打小就在秦淮河上卖笑,再不知如何哄骗个男人,那还了得。 岳东莱不得不放缓了语气,安抚她道:“娘子少安毋躁,令尊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当年他身不由己,才将你托付给故交,岂料你会被人贩子拐去了,这些年都查无音讯。令尊与你分离多年,同样备受煎熬。这些年让娘子吃苦了,等我们回到京师,令尊一定会好好地补偿你的。” “......你说我爹还活着,那我娘呢?”语妍忍住了没有探究她“生父”到底是哪一位大人物,忐忑不安地问道。 “令堂她,已经仙逝了。” 语妍怔怔地望着他,渐渐红了眼眶,挤出两滴泪来,捧着脸蹲下身去,呜呜咽咽地哭泣起来,伤心的肝肠寸断。 “娘......娘......” 岳东莱脸上的和善之色退去,皱起了眉毛,露出些许不耐烦来,他最讨厌哄女人。 有什么好哭的,如果她知道她老子是谁,从此以后金衣玉食要什么有什么,做梦都该笑醒了。 * * * 曹太监这阵子并非一味地享乐醉生梦死,而是搭上了新的路子,指望着回京之前再捞上一笔。 始于万利年间,矿场遍布天下,朝廷当时有一样税种,专从采矿者取。后来为了应付宫廷开支,皇帝开始派遣亲近的太监负责到各地开矿,并借机收缴商税,称之榷税。开矿和榷税双管齐下,就是矿税了。 今年下派采矿收税的也是东厂内监,和曹太监有些情面,一来二去,就狼狈为奸。 这些大字不识几个的内监哪里懂得什么堪舆之术,山脉水脉都是浑说。顶着采矿的名头,假如相中了哪一处地界,便随口编说是地下有矿,选的都是些富庶人家的土地,故意挑在人家祖坟地处,逼得人家求爷爷告奶奶,他们好用尽招数,敲诈勒索钱财。 这还只是敛财的一种手段,更多的阴招先不赘述。 曹太监春风得意,今日又勒得一笔横财,酒足饭饱回到江宁别馆,一进门却听说岳东莱白天来了府上,打伤了一群家丁,闯进了后院,抓走了一个丫鬟。 惊得曹太监立刻酒醒,招来六福子一问三不知,原来这小子白天出门赌钱,输光了才回来。 曹太监赏了他一个大耳光,拖着肥胖的身子气喘吁吁地跑到后院儿,看见月娘没少一根头发丝儿,才吐了一口气,这可是他日后升官发财的大宝贝,容不得一点闪失。 “怎么回事儿?”曹太监张口就问。 月娘还想问他怎么回事儿呢,冷着脸道: “我们正坐在院子里喝茶弄曲儿,谁知道哪来的一帮子土匪,凶神恶煞就将语妍捉了去,他们一个个腰上挎着刀,带着凶器,就这么闯了进来。我倒想问问,公公这宅子里的看家护院,莫非都是些死人不成。今儿抓了个丫鬟,明儿是不是也要把我抓去?” 闻言,曹太监一边擦着汗,一边在心里暗骂岳东莱猖狂。可他到底糊涂,岳东莱抓个丫鬟去干什么? “怎就抓了那丫鬟,可是她说错什么话,得罪了人?”他又细问。 月娘转过头,存着气儿不吭声,立在一旁的吴茱儿赶紧套词儿:“是这么着,他们一进门就嚷嚷着要找小黄莺,语妍之前就叫这个名儿,他们就像是冲着她来的。曹公公,是不是语妍来之前招惹了什么是非,万许牵扯到咱们身上,不如您找人问问清楚?” 曹太监心里纳闷儿,要说这两个丫头,都是宋孝辉送过来的,总不至于坑他,岳东莱也不会无缘无故地抓个小丫鬟。莫非这当中藏着什么暗道儿? 不行,他得亲自去找岳东莱打听打听,不为那个丫鬟,也要防着自己不明不白沾了一身腥。 “娘子放心,此事咱家一定给你个交待,不会叫你白受委屈。”曹太监撂下一句场面话,就急匆匆地走了。 月娘回头同吴茱儿对视一眼,心想:她们能为语妍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小剧场—— 小鹿子:一,二,三,四,五...... 作者:数什么呐? 小鹿子:少主让我数数他有几章没出场了,回头他好攒着一起收拾你。 作者已遁。)(未完待续。。) ps:ps:二更大约在10点 第四十二章 我有点怕 (二更) 夜里,一盏烛灯油黄。 吴茱儿盘膝坐在床上,规规矩矩地穿着衣衫裤子,就连鞋袜都没脱下,防着鬼大侠半夜偷袭,不敢睡觉,喝了一壶浓茶提神。 到三更,隐约听见巡夜人打梆子敲更声。吴茱儿托着下巴,眼皮开始打架,连忙拧了大腿一把,生怕自己睡着了。 “怎么还不来啊。”她小声嘀咕,忽然耳中传来一声轻响,像是有人拨弄了门栓,她立刻坐直了身子,紧张兮兮地盯着屏风那一头的黑暗处,影影绰绰看不清。 “是鬼大侠吗?” 她低低问了一声,就见屏风后面踱步而出一个高大的人影,笼罩在一袭黑衣黑袍中,头戴斗笠,垂下黑纱,遮住了面孔,一手扶着腰间的金丝剑柄,仿佛随时都会拔鞘而出夺人性命,周身冷冽,不像是人,倒像是从冥界前来的勾魂使者。 然而吴茱儿借着烛光看到他的人形,而不是一道模糊的黑影,就让她心中的惧意去了三分,壮着胆子同他说话: “我有乖乖听话,没有把你的事告诉别人。” 太史擎挑挑眉毛,看着她衣衫整齐地坐在床上等他,披散着乌溜顺滑的头发,衬得她小小一个人儿,脸还没有他巴掌大,说出的话也招人疼,让他兴不起心思吓唬她。 他没有再往前走,就靠着屏风,松开剑鞘,两手抱着双臂站在那儿。不得不说这个原地不动的姿势。让吴茱儿心安了不少。 “脚上的纱布拆了吗?” “没有,”吴茱儿摇摇头,动了动左腿,提起裤腿给他看了一眼上头缠的白纱,证明她没有说假话:“你不是让我五天后再拆开吗,我一滴水都没沾,也没吃辣的没喝酒,今天才是第五天,我猜你今晚会来,就先没拆呢。” 其实是她怕在他来之前她就拆了。万一有什么不妥。他再赖她的不是,白扎了她那么多下。 见她这样配合的态度,太史擎稍稍有些意外,她可比他想象中听话多了。该说她是乖巧懂事呢。还是胆子小没出息。 “拆了吧。我看看。” “哦。” 吴茱儿把腿翘到膝盖上,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把小刀子,抬头瞄他一眼。扭了扭身子,没有脱鞋,只把裤腿稍稍卷高一层,露出一截脚脖子,然后用小刀慢慢割开了死结,再一层一层解开它。 揭开了最后一层纱布,看到她脚踝处,她先是愣了一下。之前他说在她脚上留了个记号,她也曾浮想联翩,就怕他是在她脚上扎了几个字,万万没想到会是这个模样。 那一抹淡淡的殷红,活灵活现,就像是拇指揉搓了胭脂,按在她的脚踝上,再细看,又像是一枚刚从枝头采下的小小红果,似乎用力一捏,就能摁出甜汁儿来。 真地好似她天生带来的胎记一样。 太史擎眼力极好,隔着丈远也能看清她露出的一小截白生生脚脖子上的刺青,没有发炎也没有变色,就和他想要的一模一样,他满意地勾起嘴角,道: “好了,这样就行。” 吴茱儿又摸了摸它,赶紧放下裤腿望向他,小心翼翼地对他说:“我能不能问一问,这个胎记有什么用啊?”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太史擎不打算这么早就告诉她,要她去冒充权势滔天的雄震之女,怕吓破她的胆子。 “哦。”吴茱儿怏怏地低下头,识相地没有再问。 太史擎瞅了她一眼,淡淡说道:“交给你个任务,问一问谢月娘,打听到曹太监什么时候启程带你们回京师。” 吴茱儿心想:月娘上回问过了,说是等到三伏天过了就走,再有不到一个月了。 可她没有傻到这会儿就告诉他,免得他再叫她去干别的,万一让她杀人放火呢,她肯定不干啊。 于是乎装傻道:“晓得了,我打听看看。”说完就眼巴巴地望着他,暗道:没别的事了吧,他还不走吗? 话到这里,太史擎本该走了,可是看她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望着自己,傻乎乎的让人放不下心,叫他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 “你在这儿没人欺负你吧。” 吴茱儿刚要摇头,忽地就想起来白天发生的事,顿时将忧愁烦恼都挂在了脸上。 太史擎帽下的脸色微沉:“怎么,有谁欺负你吗?” “不是,”吴茱儿没忍住,把白天有人闯进后院儿来抓人的事同他讲了。大概在她心里面,他虽然对她使了坏,可他还是那个救过她性命帮她教训坏蛋鬼大侠。 “锦衣卫么......”太史擎脑子一动,便猜到了当中原由,无非是东林党人安排的那个假货叫那锦衣卫姓岳的上了当,当成是真货带走了。 他轻嗤一声,不以为意。他对吴茱儿另有安排,却不急于这一时。 同样都是假货,宋孝辉那些手段,也只能骗骗锦衣卫了,到了老奸巨猾的雄震跟前,就只有送命的份儿。 “月娘说了,锦衣卫的人可厉害了,说抓人就抓人,说杀就杀了,”吴茱儿打了个寒颤,搓了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小声嗫嚅道: “我有点怕。” “怕什么怕,”太史擎冷哼,放下手握住了剑柄,沉声告诉她:“有我在暗中保护你,即便是阎王老子来了,也拿不走你的小命,何况是区区几个锦衣卫。” 吴茱儿呆呼呼地望着他,听着他的话,就好像冬日里灌下一壶酽酽的热茶,从头到脚暖烘烘的,热气窜到脑门儿上,天再寒也不怕。 她突然有点开心,不知道为什么。 “睡吧,我走了。” 太史擎拉低了帽檐,这一回没有不告而别,他转身离去,走到门口,就听到身后传来一句蚊声道: “我会乖乖听你的话,你说话可要算数啊。” “......哼。” 他拉开房门走出去,反手轻轻带上,无声无息地踏进夜色中。 吴茱儿坐在床上等了一会儿,约莫着他已经走远了,这才跳下床来捂着蜡烛跑到门边,照一照门栓,发现它就尽职尽责地待在原位上,把门关地严严实实的,没有一点打开的痕迹。 “奇怪,他每回都是穿墙进来的吗?” (ps:这章木有小剧场。大家晚安,有月票就来点吧,满80张就有加更。)(未完待续。。) 第四十三章 翻身 江宁驿馆 语妍早上醒来,睁开眼睛看到陌生的床顶,宽敞而明亮的房间里就只有她一个人,听不到心琪麻雀一样的叽喳吵闹,催她起来伺候人。 她脑中回放着昨日发生的事,翻身趴在枕头上,肩膀轻轻发抖,一声接一声地痴笑起来,笑到最后,眼泪都要流出来。 真地就像是做梦一样,她摆脱了过去那肮脏的身份,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岳郎告诉她,她爹是个权势滔天的大人物,在京师天子脚下,就连皇亲国戚都不如她爹爹威武。 岳郎告诉她,她是爹爹唯一的女儿,比宰相家的千金更要金贵。 岳郎还告诉她,做了爹爹的女儿,她就是想要天上星星月亮,也有人替她摘来。 终于她笑够了,精神抖擞地从床上起身,赤着足走到东窗下的妆镜前,迎着一缕晨光,对着镜中容光焕发的少女拢了拢凌乱的头发,喃喃自语道: “你再不是楼船卖笑的小黄莺,也不是卑躬屈膝的小丫鬟了......” 此地驿馆,分作东西两个院落,平日里接待的不是京察下派的官员,就是入京朝贡的官员,总之非是当官儿的不能进。岳东莱却仗着他厂卫的特殊身份住进来,独霸了一座院子。 语妍就被他安排住在官员女眷落脚的厢房,加派了两名锦衣卫力士护院,不许闲杂人等出入。 岳东莱昨晚上安顿了语妍,便出门办事去了。一夜未归,可苦了前来打探风声的曹太监。 曹太监昨晚就来过一趟,谁知扑了个空,驿馆的大门都没能进来,今天一大早他又跑了过来,听说岳东莱一宿没回来,干脆耍赖待在驿馆门口不肯走了。 “咱家就在这儿候着你们岳统领回来。” 六福子跑去附近茶馆搬了一张椅子来,曹太监就坐在驿馆大门口的树荫底下纳凉。 驿馆的门卫无法,总不能撵他走吧,锦衣卫得罪得起。他们可得罪不起。只好任由他赖着。 幸而没过多时,岳东莱就回来了,一下马就看见驿馆门口坐着个人,曹太监跳起来跑上前。堆着一脸笑招呼道:“岳统领回来啦。小人等候多时。可把您盼回来了。” 岳东莱睨了他一眼,不用问就猜到他为何而来,一句没理他。将缰绳交给马夫,收了马鞭往里走。曹太监劈手夺了六福手里的扇子,凑上去给岳东莱扇凉,跟着屁股后头进了驿馆。 进了迎客厅,岳东莱率先坐下,曹太监也厚着脸皮寻了座位,张口道:“听说昨儿您上我那儿去了,带走个丫鬟?” 岳东莱倒了杯茶自饮,抬头对他一笑:“曹寺人这是兴师问罪来了?” “不敢不敢,”曹太监连忙否认,苦着一张脸道:“小人就是心里头瘆的慌,睡不安稳。那丫头可是宋知府送到我这儿来的,不知身上藏着什么案底,能劳动您大驾,求岳统领叫我知道个好歹,免得担惊受怕不是。” 他两句话先把自己撇了个干净,好叫岳东莱知晓人是宋孝辉给的,出了事也算不到他头上。 岳东莱看出来他那点心眼,故意说:“你怎么就肯定是坏事,不是好事呢?” “啊?” 岳东莱没空陪他叨叨,收了笑给了他一句明白话:“不该你问的,轮不到你打听。岳某是奉命行事,你只要管好自己的嘴巴,专心捞你的银子就是。” 曹太监一听这事儿和他无关,先是松了口气,接着就勾起了好奇心,他可没忘岳东莱南下是奉了厂公之命办事的,前阵子都在保籍所耗着,似乎是要寻个什么人。 他一时间生出许多猜测,却不敢再打听下去。 “岳某还要休息,曹寺人请回吧。” 岳东莱叫人送了客,转身去了女眷所。 语妍早就醒了,岳东莱没来得及给她安排丫鬟,就让驿馆里的仆妇先来凑数。等她起了床,就有人打水伺候,青盐漱口,井水洁面,早点虽不算精致,可也有粥有菜,有人盛汤有人递筷,叫她切身体会到今非昔比,翻身做主是个什么滋味儿。 岳东莱到了门外,没有贸贸然闯进去,叫了端茶送水的婆子通传一声,语妍听说他回来了,连忙请进,张望着门口,见到他器宇轩昂地走进来,含羞带怯地起身做了一个万福,道: “岳大人回来了。” 岳东莱拱手回礼,先请她落座,面对面错开身,两个人坐下说话。 “娘子昨夜休息的可好?在这儿住得惯吗?” 本是一句客气话,语妍却当他关心自己,鼓足了勇气看着他,柔声道:“这地方是幽静,不过我夜里多思,翻来覆去地梦见爹爹和娘亲,早上起来的迟了。岳大人,咱们几时启程回京去见爹爹呀?” 到底他没有说明她那位高权重的亲爹姓甚名谁,只说回京便可相见,叫她期待极了。 岳东莱却道:“娘子见谅,岳某另有差使在身,需得在此地停留半个月,介时再护送你回京。” 语妍面露失望,嘴上体贴:“不碍事,我多等几日便是。若非岳大人找到我,我们父女这辈子都未必有机会团聚。” “娘子言重了,本是岳某分内之事。”岳东莱顿了一顿,又道:“岳某是个粗人,兴许照顾不周,若有怠慢之处,你尽管提。” 语妍见他对着自己温文有礼又关怀备至,暗暗窃喜,有心多留他说上几句话儿,便借故开口:“早上听见前头吵吵,不知何事?” 岳东莱想是曹太监在他回来前闹腾了一场,没什么好瞒的,未免她心中芥蒂,便趁机澄清了一回: “昨日岳某唐突,未免节外生枝,没能当场向娘子说明缘由,就将你带走。那下处的曹公公回去以后怕是招惹了是非,今早到驿馆来打听,被我打发走了。” 闻言,语妍神情稍有不对,顿时就想起了她在江宁别馆受的那些委屈,咬了一回牙齿,恨意涌上心头。 “我有个不情之请,希望岳大人首肯。” “哦?娘子但说无妨。” 语妍抬起头,不好意思地冲他笑了笑,道:“之前我流落在外,被人送到江宁别馆做丫鬟,承蒙主家娘子照拂,还有两个同病相怜的小姐妹,我想回去见见她们。” 她端详岳东莱脸色,见他并无怀疑,便放心大胆地提出要求:“若是方便,不如叫我回到别馆小住半个月,有人陪我说说话儿,好过我一个人住在这边胡思乱想。” 岳东莱斟酌了片刻,让她去曹太监那里不是不行,只是她的身份不好解释,要让曹太监知晓她是厂公的女儿,担心他嘴巴不严泄露出去。 语妍见他犹豫,生怕他不答应,不由地使上了哄爷们的招数,拿出一副小女儿娇态,软语相求: “岳大人,求你了。” “......可以。”左右不过半个月就回去了,岳东莱可不想为了这点小事,让她记恨自己。 “多谢岳大人!” 语妍欢欢喜喜道了一声谢。 (小剧场—— 作者:如果语妍是女主,这妥妥是一篇炮灰逆袭文。 月娘:如果我是女主,那就是宫斗了? 吴茱儿:求不要无视我的存在。)(未完待续。。) ps:(十点有二更) 第四十四回 人情当慎如初见 (二更) 午后一场小雨,暑热顿消。 月娘让心琪将屋里的几盆花草挪出去,院子里湿哒哒的,免了今日的仪态练习。 为着昨日语妍被人抓走的事,月娘也没了心情弹琴画画儿,就在书房里教吴茱儿背书,等着曹太监那边打探回来消息。 吴茱儿背一句,她问一句—— “贫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 “是何意?” “说的是人情世故,嫌贫爱富。没钱没势的穷人就算住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都不会有几个人搭理他关心他,反之有钱有势的贵人就算住在深山老林子里,也有远方来人同他攀亲带故。” 月娘点点头:“这句话还有后半句你没学到,说的是‘人情当慎初相见,到老终无怨恨心。’” 吴茱儿刚想问她什么意思,就听到外面心琪通传,说是六福来了。 吴茱儿立刻从椅子上站起来,月娘叫了人进来。 “曹爷爷叫小的带话过来,”六福进了书房,偷看月娘一眼便低下头,有话学话:“说是语妍那丫头没事,是福不是祸,让娘子不必担心。” 月娘颇为意外,扭头同吴茱儿对视一眼,到底还是不放心,又追问了一句:“那她几时回来?” 六福子笑道:“曹爷爷没说,不过想是不回来了。”又多了一句嘴:“娘子勿操这些闲心,不关咱们的事。” 说的这样隐晦。便是叫月娘不要再问了。 月娘会意,让吴茱儿送他出去。 送到月亮门前,六福冲吴茱儿使了个眼色,叫到墙下小声说话:“你没把回乡时候遭人谋财害命的事告诉娘子知道罢?” 吴茱儿摇摇头:“我没说。” 六福放了心,昨儿因为他出门赌钱的时候叫岳东莱闯了空门,结果被曹太监兜了一巴掌,要是吴茱儿这事再闹起来,他可没好果子吃。 “别说哥哥不关照你,那两个吃里扒外的狗奴才昨天晚上回来了,叫我关在柴房里头。你要是想寻他们出气。吃过晚饭我带你过去。” 吴茱儿早把王婆子和甲二忘在脑后了,闻言有些恍惚,想了想还是摇头:“不了,我不想见着他们。” 六福以为她心有余悸。笑了笑说:“那你就不用管了。我替你收拾他们。” 他说完话。就让她回去,扭头走了。 书房里,月娘一肚子疑惑。正想不通,见了吴茱儿进来,便同她说:“你也听见了,曹公公说是福不是祸,那语妍应当平安无事,这下可以放心了吧。” 心里想的却是:昨天那锦衣卫凶神恶煞闯进来,二话不说就抓走了语妍,不是坏事,倒成了好事,当真奇怪。 “没事就好。”吴茱儿应了月娘一句。她也有些想不通,可是没法子,索性就不想了。 心琪躲在门外边偷听到她们说话,着实松了一口气。语妍叫人抓走,她是最怕的一个,昨晚上做梦都梦见语妍变成厉鬼吐着舌头找她偿命呢。 * * * 翌日,曹太监一大早又要出门,不妨被找上门的岳东莱堵了回去。 “岳统领?” “进去说话。” 岳东莱叫手下在门外等着,径直进了庭院,曹太监拍拍脑门,暗叫一声晦气,顾不得与人有约,跟在他屁股后头。谁叫人家是爷,他是孙子呢。 岳东莱环顾四周,只见这宅子里砖明瓦亮,门窗俱新。昨儿他闯进后院,大概知道这别馆有多大。 三进两出的宅子,半边临水,有景有致,在江宁算是不可多得的华宅了。曹太监住在前庭,后院儿除了那个预备献进宫的美人儿,还空着好些地方,要安排厂公的宝贝女儿住在这儿,比在驿馆同他们这些大老爷们混着强。 “宋知府倒是知趣,给曹寺人安排了这么个下处。”岳东莱调侃出声。 曹太监转了一圈眼珠子,只当他是在说酸话,连忙接口道:“岳统领要是不嫌这地方逼仄,明儿我就挪出去,给您腾地方。” 岳东莱呵呵轻笑,扫了他一眼:“我有公务在身,成天在外面奔波,不便住这清闲地儿。” 曹太监这下摸不准他是个什么意思了。 两人进了客厅,下人跟进来奉茶摆果盘子,岳东莱挥挥手叫人都出去,半点客人的自觉都没有。 “明日我送个人来,你安排她在这里住下,就当成是贵客,替我招待几天。倘若有一丝怠慢,我拿你是问。” 这下曹太监蒙了,再没想过岳东莱要往他这儿塞人。 “这......不是小人给脸不要脸,后院儿住着个娇客,您也知道底细,那可是厂公爷爷要的人,容不得有所闪失,更不好节外生枝呀。”曹太监没有明着拒绝,只说了难处。 岳东莱冷笑道:“不怕叫你知道,我送来这一位,那也是厂公指名要的人,世上独一份子。你伺候的好了,回京自有你的好处,错过了这机会,怕你这辈子都得后悔。你后院儿那一位和我这一位,可没法儿比。” 曹太监一听这话,心里直打突突,连忙赔笑:“岳统领有好事惦记着小人,小人哪儿能不识趣。明日只管送来,好生招待便是。只有一问,不知那位贵客是男是女,好让小人提前收拾了院子。” 岳东莱谅他也不敢不识抬举,给了他个明信儿:“是位女客,年纪不大,就安排在后院儿住下吧。衣食住行都要安排精细,所有花销都从你这里出,只管过了明账,不怕回京没人赏你。” 别以为他不清楚这龟孙子在应天府捞了多少油水。 “您就放心罢。”曹太监捏着鼻子认了,他听说过岳东莱的脾气,今天这事儿他要是不痛快答应,他这条命能不能留到回京都难。 岳东莱该交待的都交待了,没工夫在这里误事,一口茶没喝就走了。 曹太监把人送出大门,回过头才敢朝地上“呸”一口唾沫,暗骂:不就比咱多长了二两肉,德行! 这下他也没心思出门了,叫来六福,如此这般吩咐下去,挑了后院儿一座望山望水的小楼收拾干净,又叫去宋孝辉那里再讨两个丫鬟来。 回头他琢磨起这位贵客的身份,心里头七上八下的,总觉这事儿蹊跷,前天岳东莱才从他这里带走个丫鬟,今天就要送个娇客过来,这也未免太赶巧了吧? 哎呦喂,别再是同一个人!? (有三更,不过大家别等,我先去洗个澡再静静坐下写,明天起来看吧。)(未完待续。。) 第四十五回 改头换面 (三更,月票160+。) 自从遇见了神出鬼没的鬼大侠,吴茱儿养成个习惯,晚上睡觉不脱衣裳。难受是难受了点儿,可是不用担心半夜醒来屋子里突然多了个男人,穿着就穿着罢。 可她只有两身衣裳好替换,睡一夜皱了,早起就要换另一身。昨天墨汁滴到袖口,她忘了拿去洗晒,今天起床就没得换了。眼下看看一身皱巴巴,再看看一身脏了袖口,她挠挠头,还是穿了昨天的脏衣裳。 早晨坐在书案前,她照样念书写大字,握着毛笔压着袖口没被月娘看见,不想会落到了进屋端茶送水的心琪眼中。 吃了早饭,吴茱儿帮忙收拾碗筷,心琪趁机将她拉到一旁,小声问她:“你是不是没衣裳换啊?” 吴茱儿看看袖口,不好意思地点点头:“我一会儿就送去洗了。” 心琪道:“那也不好穿着脏衣裳,叫娘子瞧见像什么样子,你同我来。” 说着就把吴茱儿拉回她房里,从箱笼里取出一身衣裙,递与她道:“上回你借了语妍一身衣裳,第二天她就到针线房去要了一身新的,昨天才做好送了来。她既然回不来了,就给你穿吧。” 曹太监下榻在此处,衣食住行都是宋孝辉包揽了,园子里的仆从每个都有份例可拿,唯独吴茱儿是个“编外”,既不算这别馆原有的下人,也不算是宋孝辉后头送来的。 月娘在幽兰馆过的就是不食烟火的日子。十指不沾阳春水,哪儿晓得这些柴米油盐上头的事情,即便对吴茱儿上心,也不可能面面俱到。 吴茱儿又是个心大的,有吃有喝便知足了。 “这样不大好吧。” “有什么不好,放着也是放着,”心琪一股脑地将衣物推到她怀里,催促道:“你快换了吧,待会儿娘子该找咱们了。” 吴茱儿推拒不得,只好脱了外衣。换上新的。石青色的比甲长及膝下。内里搭是一条藕粉的百褶裙子,一根软薄的青绸束着腰身,衬得她腿又长腰又细,个头也高了一截似的。 心琪上下打量她。抿嘴笑道:“真合身。专像是给你做的。”又看看她梳着两朵花苞头。只扎了头绳,光秃秃的瞧着不好。 “给你。”心琪又从自个儿箱子里取出一朵鲜艳小巧的绢花儿,戴在吴茱儿一边发髻上。退开来看看,只觉得她这样子打扮起来好看多了。 吴茱儿换了新裙子便罢,几时买过花戴,顿时手足无措起来,伸手想要摘下还给她,却被心琪拦住了。 “不值几个钱,收着吧。”心琪拉了拉她的小手,扭捏道:“语妍一走,就剩下咱们两个了,娘子待你亲近,却恼了我那天多嘴,你有空在娘子跟前替我说两句好话,我就谢谢了。” 闻言,吴茱儿忽然又想起他阿爷一句话,拿人手短,吃人嘴软。这身衣裳和头花却不是白得的,想还回去都难。于是她只好讷讷地答应下来,心里却想着下回别人平白给她东西,千万不能再受了,先得弄清楚人家求得是什么。 只心琪一个人高兴,“我去厨房吃早饭,娘子那里你先伺候着。” 两人说话出了屋子,吴茱儿独自去正房见月娘。 月娘正在室内烹茶,抬头看见她换了一身新衣,不过是头发上多戴了一朵绢花儿,却比之前显眼多了,这方觉得自己粗心,招手叫她过来,自脑后取下一支点翠粉珠花,就要往她头上插。 吴茱儿连忙躲了过去:“我不要。” “你与我还见外么。”月娘嗔了她一句,硬是把珠花戴到了她头上。 端详一眼,只觉得小姑娘这阵子没有风吹日晒,脸皮子一捂白就显出她眉眼俊俏来,又生有一张鹅蛋脸,明明就是个美人胚子,可惜了风吹日晒,珍珠蒙尘。 月娘可惜道:“我那些钗环珠宝都落在幽兰馆,不然还能给你些好东西。” 她是没想过让人回去取来,兰夫人一手抚养了她,吃穿用度从来大方,就算是她为着幽兰馆赚了不少银子,却偿不完人情债,哪有再回去讨要东西的道理,这些年攒的衣裳首饰,就全留给姐妹们吧。 吴茱儿犹豫了一下,告诉她说:“衣裳和绢花都是心琪给的,她见我弄脏了衣裳,特地拿给我换。” 月娘眸光一闪,点点头:“算她有心。” 吴茱儿心想:这就算是她帮心琪说好话了吗? ...... 同一时候,曹太监在正门客厅里坐了一个早晨,哪儿也没去,战战兢兢地等着岳东莱送“贵客”上门。 等到日上三竿,总算听到门上通传前街来了人,曹太监拎着袍子迎出去,就见岳东莱骑马护着一顶轿子晃晃悠悠停在门前,下了马,拨开轿帘。 只这一个动作,就让曹太监额头冒汗,能让岳东莱掀帘子,这轿子里的人该有多娇贵。 不容他多想,轿子里的人已是弯了腰出来,只见她穿着一件簇新的菱花妆缎褙子,桃红色六福裙子,腰上垂着翡翠三件,项上一条璎珞金镶玉,头上梳着醉仙髻,手持着一柄美人团扇,半遮着脸孔,只露出一双弯弯柳叶眉,还一对笑里藏刀的秀眸。 曹太监顿时就笑不出来了,当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他有一样本领,见过一面的人就算隔了三年五载也记得,何况是两三天不见呢。 他如何认不出,这就是前天被岳东莱闯进门掳走的那个丫鬟! 语妍看着对面曹太监受惊的模样,心中十分得意,她还记得那天她挨了打,肿着脸叫他看见,他当时是怎么骂她的,一字一句都记得。 为着今天震他一震,昨日她央了岳东莱带她出门,从头到脚置了这一身,再相见,谁也别想再小瞧她! 岳东莱才不管曹太监傻眼不傻眼,指着他同语妍道:“娘子认一认,这就是曹寺人,你放心在这儿住下,有什么需用,只管向他提。我留下两个人供你使唤,若是遇上什么难事,就便派人寻我,我会立刻赶来。” 最后一句话,显然是说给曹太监听的。 “是是是,娘子只管放心住下。”曹太监猛地回神,硬挤出一张笑脸,装的好像他不认得眼前人。 语妍心里一阵儿地兴奋起来,她已经迫不及待要报仇报冤了。(未完待续。。) 第四十六回 看穿 (一更) 岳东莱将语妍送到了江宁别馆,叮嘱了曹太监一番就打马而去,留下一缕尘烟。 曹太监自然是好声好气地将语妍请进了门,亲自送到后院。然而他存心讨好,语妍却爱答不理。曹太监见她这架势,就知道这女人心眼比针尖小,恐怕是已经记恨上他了。 他心中忐忑,吃不准她到底走了哪门子的鸿运,竟同京里头那一位有了牵连。料想是沾亲带故,才叫岳东莱另眼相看。真地是个姑表堂亲,要接回京师享福,那他是万万招惹不起的。 曹太监想到这一层,愈发不敢怠慢,便拿着热脸去她的冷屁股又如何,该不要脸的时候就得不要脸。 “娘子当心脚下,前头就到了。” 语妍走下游廊,走过一条鹅卵石铺就的小路,复行数十步,前面光影斗转柳暗花明,只见一座两重楼阁竖立在水边,红墙青瓦,丹楹刻桷,宜景观宜宿眠,倒是一处好地方。 语妍脚步轻快了几分,走进楼里,楼上楼下看了一圈,却见里头应有尽有无一不周全,她有心刁难曹太监,竟挑不出什么错儿来。 “这梅妆阁是整座园子里观景最好的地方,早晚都凉爽,夏日不愁人。小人已经派人楼里楼外熏了一遍,不会有蚊虫进来,娘子夜里放心睡觉,白天可以在花园子里游逛,有几处好景,可以玩赏四五日呢。” 语妍站在二楼窗台边,一手拉着栏杆。望着楼外绿水清波,回头再看看曹太监谄媚的神情,只觉得扬眉吐气,心情舒畅。 “这地方还不错,就是我一个人住空荡了些。”岳东莱本来是要从驿馆给她带两个仆妇跟来伺候,被她拒绝了。 “哪儿能叫娘子独居,小人早安排好了丫鬟,待会儿就让她们过来伺候。” 语妍摇了摇扇子,低头拨弄了一下裙摆,又道:“来时候匆忙。没带什么衣物。烦劳曹寺人替我张罗罢。” “该当的该当的,宅里就有好针线的女工,过了晌午差人来给娘子量体裁衣。” 语妍又抬手摸了摸光洁的鬓角,道:“现去打钗扎金花儿。恐怕来不及穿戴。” “这有何难。江宁城里的珠宝铺子多的是。明儿就叫人拿了现成的送来,娘子只管挑拣。” 语妍这才抿嘴儿一笑,赏了他一个好脸。 曹太监从梅妆阁走出来。衣领子都叫汗湿了,掏出帕子擦擦脖子,扭头看一眼楼上人影,揉了揉笑僵的脸,心里头暗呸一句—— 不亏是个做皮肉买卖出身的娼子,眼皮子忒浅,换了一张皮也盖不住那一身的穷骚味儿! 曹太监匆匆走了,直奔月娘那去。他看出来语妍来者不善,连他都不放在眼里头,何况是曾经叫人掌过她嘴巴的月娘。 他在宫里头待了十多年,见惯了女人家因为一点脸面斗得你死我活,哪里能不防着语妍心存报复,坏了他的好事呢。 ...... 曹太监找过来的时候,月娘正在伺候她那一把秦处士的琵琶。 这乐器最是娇贵,平日里总得细心呵护。天太干或是天太潮都会坏了音色,需得每日用软和的麂皮擦拭灰尘和手汗,再用松香研成粉末调和轴弦,方能延长寿用。 吴茱儿也凑热闹,拿了她的玉龙青骨笛,用篾子缠着棉花通进笛孔里,擦净里面的水气。月娘另教给她一个法子,让她做一个布袋子,当成笛套,不用的时候就装起来,放一些樟脑进去,免得叫虫蛀了。 曹太监一进门看见她还有闲心摆弄这些玩物,嘴里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吴茱儿赶紧起来让座儿,拿了杯子给他倒茶。 月娘见他愁容满面,不像是有什么好事,于是搁下了琵琶问道:“曹公公何故叹息?” 曹太监道:“咱家是后悔没长了前后眼,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这事儿他心里也觉得窝囊,没人说去,只好趁机在月娘这里发发牢骚。 月娘和吴茱儿却听得一头雾水。 “公公这是何意?” 曹太监道:“这事儿同你们也有干系,莫说我没有提醒你们,这阵子就老老实实待在后院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才好。否则撞上什么人,真闹腾起来,我也难办。” 月娘和吴茱儿更糊涂了,只道他是来报丧的,却不知谁死了。 曹太监没再绕弯子,把话说白了:“园子里今日住进来一位贵客,身份来历不好讲,只告诉你们招惹不得,连我都得小心伺候,你们净躲着吧。” 月娘皱眉,疑问道:“公公这话奇怪,什么样的贵客,是男是女,怎地说的好像我们不去招惹他,他倒会来刁难我们?” 曹太监眼神复杂地瞧了瞧她,说:“这位贵客,与你们却是老相识。” 吴茱儿犹自不解,月娘却一听就听出来不对味儿,沉吟了一下子,脸色忽地一变。 曹太监知她懂了,没有说破,喝了一口茶便走。 吴茱儿把人送出去,回到室内就见月娘静坐在那里发呆,她想了一想,坐到她身边去,琢磨道: “曹公公说了那位贵客同咱们相识,好叫人纳闷,既是你我都认识的,听上去又像是有过节,那还能有谁?” “......是语妍。”月娘摁着额头,语气发沉。一瞬间联想到许多旁枝末节的事情。自从曹太监送了两个丫鬟到她身边,她就觉得这语妍苗头不对,不知哪儿来的底气,不将她这个半个主子放在眼里。 比方说那天从绸缎庄子回来,她一口一个娼子。又比方说,前两天锦衣卫闯进来抓人,她那一副古里古怪的神情。 就好像是早有所料,知道是福不是祸,所以她根本不怕事。 听到月娘说出的人名儿,吴茱儿没觉得惊讶,她只不解:“语妍不是叫锦衣卫带走了吗,前天六福子才说她回不来了,怎地一转眼就成了贵客?” 月娘冷笑道:“就是她没错儿,你且等着瞧吧。” 曹太监话里有话,语妍无非是攀上了高枝儿,又同她进宫选妃的路子不一样,不然也不能叫曹太监都低头伏小。 她猜不透当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有一样可以肯定——那语妍一早就知道她会有这一天扬眉吐气的日子! (小剧场—— 作者:没长脑子的肯定是炮灰。 岳东莱:呵呵,你说我喽。 太史擎:人贵有自知之明。)(未完待续。。) 第四十七回 小人得志 (二更) 午后炎炎,坐落在水畔的楼台绿荫环绕,少有一份清凉。 语妍午觉睡起来,懒洋洋地坐在楼下厅堂,身前一个丫鬟捶腿,身后一个丫鬟打扇。几步远外的小杌子上坐着个针线婆子,正把她带来的各色布料尺头翻给她瞧。 有绫纱,有软罗,有丝绸,有锦缎,姹紫嫣红,叫人眼花缭乱,都是主家才能使的好料子。语妍却有些看不上眼,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没一件比得上她不久前见过的珍珠缎。 她心中起意,这就来了精神,坐不住了。当即挑了几个样式,先叫针线房拿去裁剪。 “走,出去溜达溜达。”语妍吩咐了两个丫鬟,就扭着腰上二楼照镜子去了,没忘将她午睡时候脱下来的镯子和项圈都一样一样戴回去。 曹太监送来伺候她的两个丫鬟,一个叫小乔,一个叫小沫,长得都是眉清目秀,性子也温顺。听着语妍吩咐,一个人进去拿了阳伞,一个人装了茶壶与坐垫,这大热的天儿她不嫌晒,她们却得防着她热晕头,又得防着她渴了累了,一看就是精心调|教过的样子。 语妍却没打算往花园子里游逛,沿着游廊穿过庭院,直奔月娘所在的小院儿去了。 这个时辰,江宁别馆悄无人声,只能听见树上蝉鸣。 月娘午觉起来,正在堂屋里踮着脚走步子,负责教习仪态的两个妈妈许是惧惹。今儿又没来,她却没有偷懒,把该做的都做了。 吴茱儿趴在小桌子上描红,心琪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发呆。 这时候,门外忽然来了人,心琪一瞧见有人从影壁后头走出来,连忙站了起来,上午曹太监来敲警钟她虽没在跟前,但是过后吴茱儿有同她讲,说是园子里住进来一位贵客。让她走点心。 “娘子。有人来了。” 心琪转身向里说道,再一扭头,就见那一行三人走近了,为首一名女子端着架子。一身儿的绫罗绸缎。满头珠翠摇曳生姿。描了眉毛点了胭脂,乍看眼熟,再一看就叫心琪张大了嘴巴。使劲儿眨了眨眼皮子,只当是外面太阳大把她晒晕了,不然怎么会眼花呢。 堂屋里,吴茱儿搁了笔站起来,月娘不慌不忙理了理裙角,伸出一只手叫她挽着,两人走到门口,迎面就看见了焕然一新的语妍。 心琪还在愣神,吴茱儿率先叫了出来:“语妍!”她听月娘猜到是一回事,真地见到人又是一回事。 月娘一点儿都不意外,看见她这副小人得志的嘴脸,就知道是来显摆的。 语妍趾高气扬地挑起了下巴,瞥扫了吴茱儿一眼,转向月娘,阴阳怪气道:“难为你们还能认出来我,没想到吧,我还能回来。” 心琪这才回过神来,知道果真是语妍,吓得她畏畏缩缩退到一边,不敢抬头看她的脸。 “是没想到你会回来。”月娘脸色淡淡的,没因为眼前这人换了一身衣裳,就给她什么好脸。 语妍没有见到她意想中震惊害怕的样子,心头快意顿去了一半,冷笑道:“没想到也是应该,你们肯定巴不得我出了事,以为我凶多吉少了吧。” “我们没那么想,”吴茱儿摇摇头,不愿叫她误会:“那天你被人抓走,娘子和我,还有心琪都担心坏了,特地找了曹公公打探你的消息,知道你平安无事,大家才放了心。” “我问你话了吗,谁叫你多嘴多舌,”语妍丝毫不领情,只当她花言巧语,见到她身份不同才换了一副嘴脸,对着吴茱儿毫不客气地训斥起来: “我同你家娘子说话,几时轮得到你一个下人插嘴,这要是按照规矩,就该掌嘴。” 她咬紧了最后四个字,目光看地却是月娘。分明是在记恨那天月娘让心琪按照宫规教训她的事。这院子里头的三个人,她一个都不会饶过她们。 “任娘子不是喜欢讲规矩么,你这奴婢不懂事,我代你教训了她可好?” 吴茱儿只见语妍上前一步,二话不说就扬起了巴掌朝她脸上扯来,可她手比脑子快一步,抢在她扯到她脸上之前,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掌。 语妍右手不成,便使了左手,又一巴掌挥过去,还是让吴茱儿抓了个正着。 语妍哪有她力气大,叫她抓了两只手,使了吃奶的劲儿也没能挠到她一下子,打没打着,又挣脱不开,叫她羞恼之下涨红了脸,冲吴茱儿这二愣子骂道: “放开!” 吴茱儿没放,她又不是傻子,放开她好挨打吗? “贱婢!” “好端端你怎地骂人。” 吴茱儿心里也有些不高兴了,语妍出事的时候,她没有幸灾乐祸,还替她担心来着,可眼下她全须全尾地回来了,居然要打她。 她又没犯错,为什么要挨打。就因为她多说了两句话吗,可她是月娘的人,要教训也该月娘教训,别人凭什么打她。 “你还敢顶嘴,你这臭——” “够了。”月娘忍着笑,打断了语妍的谩骂,看着她被吴茱儿气得晕头转向,心里不是不痛快。 “你们两个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劝劝语妍娘子,若她气出个病来,我看你们怎么向曹公公交待。”月娘板着脸对语妍身后的两个丫鬟说道。 小乔和小沫面面相觑,犹犹豫豫上前拉住了语妍,好声好气地哄劝:“娘子消消气,这么热的天,在外面站久了要中暑的。” 吴茱儿这才放开了她的手腕,语妍伸手又要打她,却被两个丫鬟拉着膀子够不着她,气地她头顶直冒烟。 月娘一手拉着吴茱儿,又一手拽过来心琪,退回到门里,当着语妍的面将房门“咣咣”两声关上了,留下语妍在门外跳脚。 吴茱儿听着门外一连串叫骂,一脸郁闷地对月娘道:“她怎么变成这样了。”就和她在闹市上遇见的泼皮无赖似的。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月娘坐下喝了一口茶,怕她听不懂,又补了一句: “她本来就是这副德行,不过是小人得志,懒得再遮掩而已。”(未完待续。。) 第四十八回 出人命了 乘兴而去,败兴而归。 语妍怀着报复月娘三人的心思找了过去,结果倒把她气的不轻。吃了一记闭门羹,她怒气冲冲回到了梅妆阁,越想越不忿,只好冲着眼前两个丫鬟发火。 “吃里扒外的东西,居然帮着外人合伙欺负我,刚才要不是你们拦着,我早教训了她们!” 小乔和小沫低眉顺眼,任由她骂去,心里头黑白分明:这语妍娘子虽是贵客,却不是她们的主子。何况曹公公之前就有交待,让她们看紧了她,不能让她任性胡来。 “去个人,将曹寺人找来。”语妍歪头往榻上一躺,毫不客气地发号施令。 小乔默默退去了,不一会儿回来禀报:“曹公公出门未归。” “那就去前头等着,让他一回来就往我这儿来!”这般语气,竟是将曹太监当成个奴仆呼来喝去了。 殊不知这会儿曹太监正被一桩意外搅得焦头烂额呢。 他早上安置好语妍就出了门,前去同牛内监碰头。这个牛内监就是今年宫中下派到南直隶来开矿收税之人。 两人这十天半个月来合伙讹诈了不少钱财,牛内监负责去寻地头行勒索,曹太监就替他摆平上头的关系,分工明确,得了钱钞便四六开来。 谁知今日一见,牛内监会带来一则凶闻,起因如是—— 前两日牛内监在江宁南郊瞄准了一块地皮,查明是当地一家何姓富户的祖坟。就假借开矿的名义上门勒索。谁知何家兄弟两个出门在外,没有男丁守门,妇孺做不了主,硬撑着没肯破财消灾。牛内监一怒之下,就带了一伙地痞无赖将人家的祖坟刨了,那家女眷赶过去阻拦,却遭遇羞辱。 结果昨天晚上,那何家三个女人,守寡的婆婆带着两个儿媳妇,在挖开的祖坟前头找了一棵老树。上吊自尽了。 今天早上尸首才被附近的乡民发现。早死的透透的了,只在当场留下一张血书,控诉牛内监的恶性。 这下子事情可闹大了。 牛内监去迟了一步,周遭好些乡民都瞧见了那娘仨的死状。一传十十传百。连着那一份血书。也不知传过了几道手,虽然最后被他抢了回来,可这事儿是盖不住了。 敲诈勒索是一回事。闹出人命来可又是一回事了。 “等到何家男人回来了,必不会善罢甘休,此事告到衙门去,万一叫我偿命可如何是好?曹哥哥这回千万要救我。”牛内监哭丧着脸跑来找曹太监求救。 曹太监自问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听见这事儿也觉得棘手。看见牛内监一副窝囊样,心里恼他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慌什么慌,人又不是你杀的,那张血书呢?” “在这里。”牛内监手忙脚乱地从怀里掏出一团染红的绢布递给他瞧,扑面就是一股隔了夜的腥气儿。 曹太监抖开来看,那上头果真是字字泣血,声声控诉,拼了一死也要揭发他们这一伙“阉贼”的罪行。 “拿去烧了,留着他作甚。”曹太监没好气儿地训斥他:“兔子逼急了也得咬人,咱们只为求财,谁叫你带人糟蹋了家中妇人,这不是把人往死路上逼么。” 牛内监支支吾吾,无话可说。 曹太监嘴上骂他,到底不能袖手旁观,毕竟这事儿牵连着他,万一闹出官司来,牛内监一准儿吃不了兜着走,别再把他给咬出来了。 “你照我说的去办,保管你平安无事。”曹太监揪着牛内监的耳朵,嘀嘀咕咕,如此这般,这般如此交待他行事。 先叫他今晚偷偷带人去把何家挖开的祖坟填上去,让那天带去的地痞无赖都统一口径,只当他们从来没有刨过人家坟头,也没糟蹋过人家媳妇。 再来叫个番子潜进何宅,偷一件那死去妇人的小衣肚兜儿出来,寻个同乡的光棍栽赃了,传出风声就说那家儿媳妇行为不检点,趁着汉子出门在外偷人。 烧了血书,这事儿谁是谁非就说不清了。曹太监再到宋孝辉那里打点一番,验尸的时候做些手脚。等到何家兄弟回来了要告官,他们就赖他家儿媳妇通奸被婆婆和妯娌发现,两人叫奸夫害了性命,那偷人的也上吊自尽。 总而言之,只要能糊弄过去就行。 牛内监有了主心骨,一叠声儿地道谢,曹太监却没白帮他,又趁机多占了他两成利。 到傍晚,曹太监才回到江宁别馆。听说梅妆阁那一位闹起来了,只得暗骂一声,匆匆赶了过去。 ...... 语妍白天受了一场窝囊气,晚饭都吃不进去,见到曹太监来了,自然是没有好脸,没有好气道: “曹寺人好大的架子,非得三请五请才来。” 曹太监辩解一句:“小人也不是个闲人,担着皇命在身,哪儿敢偷懒。”不像有人好命,山鸡认了凤凰亲,长了对鸡翅就以为自己能飞上天了。 语妍冷哼一声,指着边儿上两个丫鬟道:“这两个下人偷奸耍滑,我才来一天就给我气受,你把人领回去吧。” 曹太监哄她道:“不听话娘子教训她们就是,您身边哪儿能没个人伺候。” 语妍眼珠一转,就等着他这一句话,接了口道:“你再调两个人来我使唤不就成了,要我说不用别个,今天逛园子遇到两个丫头就好,一个叫心琪,一个叫茱儿,你把她们给我找来。” 她是一招不成,另想一出。既然她找上门去讨不了好,那就把人弄到她跟前,月娘她不好动弹,那两个臭丫头她总能寻来出出气。 “这......”曹太监哪儿不明白她打的什么主意。按说能哄了她高兴,搭上两个丫头无妨。可是月娘格外看重那吴茱儿,真把人调过来让她作践,月娘想必是不会答应。 “这点小事都不行,那我住在这儿受的什么气,干脆明日就派人去请岳大人来接我回去罢了。”语妍搬出岳东莱吓唬他。 曹太监还真吃这一套,无可奈何,答应下来。 “明日一早,就让她们过来。” 他心里面却另有安排,吴茱儿不能送来,另一个叫心琪的丫头,却是无关紧要,等明天就先送了一个人来,稳住她再说。 (小剧场—— 作者:鬼大侠,该你上线了。 小鹿子:书评区都说少主的戏份还木有炮灰多,少主你怎么看? 太史擎:哼,呆瓜你怎么看? 吴茱儿:我?我站着看吧。)(未完待续。。) 第四十九回 忍一时 (二更) 曹太监从梅妆阁出来,憋了一肚子的委屈,又往月娘那儿去。 话说月娘和吴茱儿白天见到语妍,虽是没有吃什么亏,但是担心她再来找麻烦,总要有个对策。 “不如让人在院子门口再加一道门,咱们闭门谢客,有本事就让她翻墙进来。”吴茱儿今日见了语妍蛮不讲理的样子,便歇了早先那份儿同情之心。 她当语妍是只兔子,才因她出事担心不已,可闹了半天,人家却是农夫怀里的一条毒蛇,而非善类。 月娘道:“不妥,咱们躲得了一天两天,能一直躲下去?我听曹公公的口气,她日后也是要进京去的。不知她攀上了哪门子亲戚,我们得罪不起,早晚要着了她的道儿。” 吴茱儿迟疑道:“要不我去跟她赔个不是,她肯定是记恨我那天拿水泼了她,大不了我让她泼回来,只要她消了气,不找咱们的麻烦便是。” 她也只能想出这么个法子了。逞强斗狠她不在行,忍一时风平浪静还可以。 然而月娘冷冷一笑,并不赞成:“她何止是记恨你一个人,要让她消气,谈何容易。对付她这种小人,你越是忍让,她越是得意,越是得意,就越是变本加厉。” 吴茱儿叹了一口气,又一回觉得自己没用。 这时候,曹太监寻了过来。他进门先扫了一圈,只见月娘和吴茱儿坐在屋里。却没见另一个丫鬟。于是张口就问了一句: “怎么就你一个人在这儿伺候?” 月娘代她作答:“那丫头白天中了暑气,闹得上吐下泻,我让她回房躺着了。” 其实是心琪见了语妍回来,心虚又害怕,自己先把自己吓着了。吴茱儿发现她脸色不好,这才向月娘说情,让她早早去休息。 曹太监正好顺了这话茬子接下去:“那也太娇气,本来娘子身边就少人使唤,既然她不中用,咱家调了她出去。再换个人给你。” 月娘却不领情:“叫她待着吧。我才用惯了她,再换个人来还不知什么脾气。别再像先前走了的那个一模样,我这尊小庙可容不下大佛。” 她是暗着讽刺语妍一事。追根究底,要不是曹太监弄了这两个丫鬟来伺候她。埋下语妍这个祸患。也不会有今天的麻烦事。 曹太监吃了她一堵。却绝口不提梅妆阁那一位,皮笑肉不笑道:“娘子放心,这回我一定挑个温顺懂事的送来。就这么说定了。明天一早我再过来。” 他使了一回强,不管月娘答应不答应,硬要给她换人。不容月娘拒绝,就拍怕屁股跑了。 吴茱儿把人送走,回过头来对月娘纳闷道:“曹公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大晚上跑过来,就为了给月娘调换个丫鬟不成? 月娘比她想得多,当即就怀疑到了语妍的头上,认为是她捣鬼。眼下她也无计可施,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明日再看吧,你先不要对心琪说,免得她胡思乱想。”月娘叮嘱了吴茱儿一句。 吴茱儿虽然觉得不对劲,却说不上来哪里不对。 ...... 第二天,曹太监果然一早来了,身后带着一个丫鬟,要把心琪领走。 心琪昨日受了惊吓,今天还没缓过劲儿来,又逢变故。她直觉不妙,不能跟着曹太监走,当场就扑到了月娘的脚边,抱着她的小腿哭求: “娘子别赶奴婢走,奴婢知错了,今后一定好好服侍您,誓死不敢有二心,求求娘子大发慈悲,留着奴婢吧。奴婢不走,奴婢死也不走。” 月娘昨天想了一晚,心中有数,猜到曹太监换走她是为哪般,真要放走了她,这丫头一去,不死也得脱一层皮。 吴茱儿被心琪这副要死要活的模样吓了一跳,这才觉得事情比她想象中严重多了。 “茱儿,你帮我跟娘子求求情,”心琪见月娘默不作声,抹了一把眼泪,扭头去求吴茱儿:“我不想走,别撵我走。” “我——”吴茱儿也慌了神,转头看向月娘:“娘子?”怎么办? “别哭了,”月娘到底还是心软,看了看可怜巴巴的心琪,对曹太监道:“曹公公也见着了,这丫鬟忠心难得,我也舍不得她,就让她留下吧。” 曹太监却不松口:“咱家却看这丫头滑头,不是个能长久的,娘子休要被她糊弄,早点叫我带走了事。” 月娘这下子是百分百确定她要把心琪送往哪儿去了,冷着脸道:“我要是不许她走呢?” 曹太监早有应对,瞟了一眼她身旁的吴茱儿,道:“总归今日是要换走一个人,你自己拿主意吧。” 摆明了是在告诉她:不带走心琪,就要带走吴茱儿了。 月娘脸色沉下,心知今日不能善了,曹太监知道她舍不得吴茱儿才故意这么说,她再要拦着,两人势必会翻脸。她还不到和他撕破脸皮的时候,思来想去,竟只有听从的份儿。 月娘觉得憋屈,缓缓吸了一口气,忍了下来,别过头去,不再吱声。 曹太监笑了笑,暗道她识趣儿,摆摆手便让下人将心琪拉开带走。 “娘子!” 心琪还要叫唤,下一刻就被堵了嘴,吴茱儿心里头发堵,忍不住追上前两步,却听月娘沉声叫她:“茱儿,回来。” 吴茱儿脚步踟蹰,眼睁睁看着心琪被人拉出了小院儿,曹太监留下个丫鬟也走了。 吴茱儿心里发堵,上一回是语妍,这一回换了心琪,她仿佛看见下一回她被人带走时的情形。这让她有些害怕,又有些彷徨。 “娘子,奴婢名唤小乔。”边上弱弱地响起一声。 吴茱儿回过神来,看向曹太监留下来的这个丫鬟,方才她低着头没有看清,这会儿一见,居然是昨天语妍上门找茬时候身后跟着的其中一个。 她瞬间明白过来,曹太监为何带走了心琪。莫非是要送到语妍那里去!? “娘子,心琪她——” 吴茱儿惊忙回头同月娘说起她的猜测,却在看到月娘脸上无奈的神情时,把话又吞了回去。 月娘已经知道了,可她拦不住曹太监,也救不了心琪。 (小剧场—— 吴茱儿:忍一时平风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 月娘:错,忍一时得寸进尺,退一步变本加厉。 太史擎:又错,是无能者忍,有能者无需忍。 作者:你们都对,我错了还不行么。)(未完待续。。) 第五十回 大有文章 梅妆阁里,语妍一大早就等着曹太监把人送来,不想曹太监压根没有露面,只叫六福送了心琪过来。 “怎么只有她一个人,那一个呢?”语妍皱眉问道。 “哎,那丫头不肯走,又是哭又是闹,寻死觅活差点一头撞死。曹爷爷心肠软,就没强逼她,只好先把这一个送来伺候娘子。”六福满嘴胡说八道,像是真有那么一回事似的。 语妍听了这话倒有些解气,眉头舒展,看了看战战兢兢立在门口的心琪,冷哼一声,道:“你下去吧,等曹寺人回来了,让他再来见我。” 六福喏喏应声,转过身便暗暗咂舌:这个来路不明的小娘皮,比宫里的娘娘架子都大呢。 他前脚走,语妍便冲心琪招了招手,笑眯眯道:“过来啊,站的那么远,我还能吃了你不成?” 心琪打了个冷颤,只觉得那晚的噩梦成了真,眼前的语妍真像是变成了厉鬼回来,张牙舞爪要吃了她。 ..... 话说曹太监躲出了门,没闲心去找乐子,为着牛内监闯下的祸,又寻宋晓辉去了。 白天宋孝辉在应天府衙门坐堂,身为知府,掌一府之政令,总领属县。职能在于宣布朝廷政令,治理当地百姓,审判讼案,考核下属,征收赋税等等。 身为一府最高官,忙的时候团团转,闲的时候没事干。 宋孝辉这会儿就闲着呢,听到衙役禀报。连忙让人将曹太监请了进来。打从几天前岳东莱来过那一趟,他就一直等着曹太监上门呢。 “宋大人,你可害苦了咱家。”曹太监一见宋孝辉就大吐苦水,“叫你给我找两个知根知底的丫鬟,你说你都给我找的什么人呐。” 宋孝辉心知肚明,故作疑惑:“寺人再不来寻我,我正要去寻你呢,前几天锦衣卫岳统领查案子查到我头上,说是要寻个名叫小黄莺的妓子,我才想起来是寺人想要两个盯梢的。我给改了名儿送过去了。到底不知那小黄莺犯了什么事儿?于我有碍无碍?” “于你无碍,于我可就遭殃了。”曹太监和宋孝辉鬼混了这些日子,又沾了他许多便宜,就没把他当外人。口无遮拦道: “那丫头也不知同厂公沾了什么亲。竟被岳东莱找着了。如今却成了我的祖宗,每天得三炷香供着她!” 宋孝辉惊讶道:“居然有这等稀罕事,嘶。那小黄莺就是个勾栏里卖笑的歌妓呀,该不会是弄错了吧。” “我倒是盼着他们弄错了,可是岳东莱一点儿口风不露,我哪儿晓得这里面藏着掖着什么蹊跷。” 宋孝辉听这话,就知道他们没有怀疑他,正如他的计划安排,让岳东莱查得出语妍的来路,最好是查到他头上,他越是正大光明,就越不惹人疑心。 “罢了,不说这个。”曹太监倒完了苦水,这才道明来意:“我今日是替人说项来了,有件事得烦劳宋大人出手相帮。” 宋孝辉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曹太监于是将牛内监惹出的人命官司变了个说法告诉他: “这回奉旨到应天府开矿的是我一个同乡的小弟兄,他前阵子在江宁县南寻到一处矿脉,不巧那里有一户何姓人家的祖坟,我那兄弟上门买地,想要出钱叫他们迁了坟去,又不巧他们当家的出远门了,家中无人做主,只好搁置起来。谁想到,前天晚上何家三个妇人上吊死了,却诬赖到了我那小弟兄头上。恐怕何家的男人回来了要到应天府告官,我先同你说道说道,介时还请宋大人还我那小弟兄一个公道。” 宋孝辉面露难色,稍有迟疑,又听曹太监补了一句:“再怎么说,咱们身上都担着皇命呐,出了什么差池,岂不是要抹黑了万岁爷,那就该当万死了。” 宋孝辉立刻会意,点点头说:“寺人放心,此案我一定盯着。” 曹太监笑着作了回揖,自鸣得意:瞧他几句话就讨了个人情,一个铜板没用上,就换了矿上两成利回来,再没有比这更划算的买卖了。 曹太监一走,宋孝辉就沉下脸来,思索一番,当即叫了个心腹下人出去送信儿,请东林党人周永今晚秘密过府一叙。 这何家的三条命案,里面大有文章可做。 * * * 傍晚,吴茱儿同月娘一起吃了饭,面前摆了几道精致可口的小菜,还有一尾新鲜的清蒸鲈鱼,两个人却都没怎么动筷子,可惜了一桌好菜。 月娘放下筷子起了身,对吴茱儿道:“我进去躺一躺,你慢慢吃。”说着就上了楼梯。 吴茱儿一个人对着几盘菜,也没胃口,转头叫了门外的小乔进来,从食盒里取了一双净筷给她。她白天里问过了,小乔今年才十三,比她小了一岁半。 “你也坐下吃吧,省了待会儿到厨房讨冷饭。” “谢谢姐姐。” 小乔暗吞口水,大着胆子地坐下了。若是月娘还在桌上,她是万万不敢的,可这里就剩下她和吴茱儿两个丫鬟,自然没那些讲究。 吴茱儿见她吃的津津有味,想到她先前伺候过语妍,犹豫了一下,小声向她打听起来:“语妍娘子是不是脾气不好啊?” 小乔咬着一大口红糖豆包,含含糊糊点点头。她只在梅妆阁呆了两天不到,自然是没什么忠心可言。倒是曹公公把她送来的时候提点了一句,说她如果能讨了小院儿这位任娘子的喜欢,就让她跟着一道进京去呢。 “那昨天她回去罚你们了吗?”吴茱儿对语妍动不动就伸手打人的印象太深,昨天她们关上了门把语妍拦在外头,就听见她在外面骂两个丫鬟,骂的可凶了。 “罚了。”小乔总算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噘着嘴也同她小声儿说话:“语妍娘子责怪我和小沫拦了她教训人,昨晚上没许我们吃饭呢,连口水都不给喝,又叫在青石板上跪了半个时辰,我腿都青了。” 说完她还挽起了裤腿给吴茱儿看,证明她没有夸大,果然她膝盖下面有巴掌大两片乌青,叫人触目惊心。 “吓,”吴茱儿低呼一声,瞧着都疼。不由地想到:这两个小丫头不过是拦了语妍一下,就被她这样教训。那心琪不光同语妍打过架,还掌过她一通嘴巴,把她的脸都打肿了,如今去到语妍身边,她还不得扒了她的皮吗? “疼吧,你擦了药吗?”吴茱儿轻轻摸了她膝盖一下,赶紧收回手,生怕弄疼了她。 小乔却一副习以为常的态度,摇摇头:“不用擦药,过几天就消肿了。这还是轻的呢,像咱们这样儿卖身为奴的婢子,有那一纸卖身契在主人家手里捏着,犯了错儿打死的都不少见呢,又没爹又没妈,死了也就死了。” 吴茱儿呆了呆,突然想起一件事来,她拿了曹太监给的一千两银子,又留下当了月娘的丫鬟,按道理说是卖身为奴了,可她没签过什么卖身契呀。 (这章木有小剧场,晚点有二更,看到粉红票够80了,太晚就明天再加三更,不熬夜了。)(未完待续。。) 第五十一回 死了 (二更) 吃了晚饭,小乔将碗筷和空盘子收走送走,吴茱儿就去打了一盆清水给月娘送到卧房,以便她洗漱。 月娘拆了头发坐在窗子底下,面前摆了张棋盘,手里捏着一颗白子儿落下,又换了一颗黑子儿。吴茱儿将水盆放在脸盆架子上,她抬抬手叫她过来。 “茱儿来,我教你下棋。” 吴茱儿心不在焉地在她对面坐下,也没听进去她讲了些什么,见了棋子儿在棋盘上乱摆一气。月娘哑然失笑,三杀两杀就吃空了她,看出来她没认真在听,干脆弃了局问她: “说吧,胡思乱想什么呢?” 吴茱儿神色微赧,老老实实地将那卖身契的疑惑告诉她。 月娘一听就笑了,她学了这些日的宫规,该懂得都懂了,这便说起原由:“宫中采选的宫女,名曰都人,同样是要身家清白的平民女子,你若现在就签了卖身契,那便是奴仆,回头还要再消了奴籍才能进宫,那多麻烦。我早就和曹公公说明了,放着你自由之身,等到进了宫再说。” 她以为上回她同吴茱儿交心,已经把话说明白了,没想到她和自己同吃同住这些天,居然还没转过弯儿来。 “这回事你自己心里有数就好,别对外人讲。”月娘若有所指道:“今天送来的这个小乔,你多盯着她些,也别同她太过亲热,记得一句——逢人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 吴茱儿晕晕乎乎地点点头。 月娘没了兴致下棋,叫吴茱儿捎上一壶茶来便让她去睡,只字未提心琪一事,分明是撒手不管了。 吴茱儿这会儿却没有困意,回了房就开始琢磨小乔说的那两句话,什么没爹没妈,死了也就死了。这叫她很难不想到心琪头上去,那也是个无父无母的苦命人,同她一样的。 ——没爹又没妈,又是签了卖身契。死了也就死了吗? 她越想越不安。翻来覆去睡不着觉,一扭头就看见了枕头旁边放着的一朵嫩黄的绢花儿,那是心琪送给她的,只为了叫她在月娘跟前替她说句好话儿。 听着院墙外面传来的敲梆子声。她干脆一骨碌从床上爬了起来。穿了鞋子走出房间。 小院儿里静悄悄的。夜空当中一轮弯月透着惨白,她抬头看了看月娘楼上熄了灯,小乔住的那间屋子也是黑的。她们都睡了,唯独她醒着。 其实,晚上吃饭那会儿她就从小乔口中打听到语妍住在后院何处了,她想去瞅上心琪一眼,看看她是不是挨了打挨了罚。 吴茱儿走到院子门口,望见月亮门外那一片阴森崔嵬的树影,她又怯步了,走出去一步,退回来两步。 心想:就算见到心琪又如何,难道她挨了打挨了罚,她还能替她不成,她自己都要月娘护着,如何帮得了别人呢? 她孤零零地在门前吹了一会儿冷风,掉转头跑回房里,一把将门关上,扑到床铺上踢了鞋子,扯过被子蒙在头上。 过了许久,她才浑浑噩噩地睡着了。 就在她睡着不久后,屋门从外面被人轻轻推开了,一道人影裹着夜色无声无息地走了进来,盯着床铺上蜷缩的一团,确认了她安然无恙,这才转身离去,因有事在身,并未叫醒她。 而她魂在梦中,却不知他曾来过。 ...... 吴茱儿第二天起迟了,月娘没让小乔喊她,她就一觉睡到了天明大亮。醒过来后,整个人昏昏沉沉的,头重脚轻,像是着了凉。 她换了衣裳走到院子里,只觉得阳光刺眼,她却浑身发冷。 月娘在书房等着她,见她这副模样走进来,便知是生了病,连忙起身上前摸了摸她额头,果然有点发烫。 “小乔,小乔,”月娘将人喊了进来,吩咐道:“你快去找六福,让他请个郎中过来,就说我昨晚上受了风寒,身子不舒服。” 她这是怕六福不当一回事,才以她的名义去请人。 “不妨事,”吴茱儿吸了吸鼻子,嗓音有点发哑:“给我熬一碗姜汤,我喝过就好了,用不着请郎中。” 她身子骨好,从小就没生过几回病。可是吴婆婆是药罐子,话说久病成良医,吴茱儿成天地给她煎药,多少懂得一些药理,遇上点伤风感冒总知道偏方。 月娘没理她,催着小乔去了前院,拉着吴茱儿让她在书房里的软榻上躺下了,她就坐在边上,握了她的手,看她迷迷瞪瞪的,便命令道: “闭着眼睛。” 吴茱儿就乖乖闭起眼睛,闻着月娘身上飘来的香气儿,就不觉得身上难受了。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听到外面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她睁开眼睛,就看见小乔慌慌张张跑了进来,被门槛绊了一下,差点跌倒在地上。 月娘皱眉问道:“这是怎么了?” 小乔抬起头,露出一脸惊恐,结结巴巴道:“死、死了,死人了!” 吴茱儿头晕眼花,就听月娘冷声道:“胡言乱语,你说谁死了?” “心琪死了,投井死的,奴婢去找六福哥哥,看见一堆人围在水井边上,刚刚打捞了尸首上来,已经没气儿了......” 吴茱儿脑子轰地一下,猛地抓紧了月娘的手,两人十指一样的冰凉。 书房里一阵死寂,小乔面无血色地站在门口,月娘怔怔地望向窗外,吴茱儿浑身发冷,躺在榻上,一动也动不了。 最后还是月娘先出了声:“曹公公呢,有人去禀报曹公公吗,好端端的人怎么会投井?六福呢,六福哪儿去了?” 小乔只哭声说不知道,显然她是见了心琪的死状,被吓坏了。 吴茱儿咬着牙坐了起来,颤声对月娘道:“咱们、咱们去看看吧,行不行,去看看吧?” “好,去看看。” 月娘扶着她起来,两人快步出了书房,叫小乔在前头带路,奔着出事的地方去了。 就在后院的一口水井边上,围观的人还没散去,那一具泡过水的尸|体就被人放在地上,衣裙紧紧贴在身上,包裹着她僵硬的身躯,光着一只发白的小脚,袜子也不见了。 吴茱儿和月娘也不知怎么走到了前面,待她们看清楚那一张肿胀的惨不忍睹的脸孔,再压不住心头发酵的恐惧,捂着嘴干呕起来。 吴茱儿眼泪止不住掉下来,脑袋里嗡嗡乱响着那一句话—— 又没爹又没妈,死了就死了。(未完待续。。) 第五十二回 蹊跷 (一更) 心琪的尸体最后是被一张草席卷走的。 惊闻死讯,六福带了两个家丁匆匆来到后院收尸,不想月娘会在当场,连忙上前拦了她视线,哄劝道:“娘子怎么在这儿,快且回去吧,莫糟腌了眼睛,叫死人冲撞了千金之躯。” 又冲吴茱儿使眼色,“快扶你家娘子回去啊。” 吴茱儿惊魂未定,根本没听见他说了什么,她盯着心琪的尸身被人卷进破破烂烂的席子里,扛起来就走了,就好像那里面装的不是一条人命,而是一团污物。 “慢着。”月娘沉声问道:“你们打算把人送到哪儿去?” 六福只当她女人家心软,见了心琪的死状于心不忍,于是好声好气地告知她:“这丫头签的是死契,没亲没故的,死了也没人来赎身,况且又是她自寻短见,怨不得主人家,只能埋到乱坟岗那边。” 说埋都是好听的,实则是弃尸荒野。 “怎么叫她自寻短见?”吴茱儿面上泛着一层不正常的潮红,憋着一口气不吐不快:“人要是活得好好的,谁会自己寻死,你不查个清楚,就这么把她埋了?” 她分明看见了,心琪那张脸肿的像是生了霉的发面馒头,她生前一定是遭受了莫大的屈辱,才会有轻生之念。 六福干笑一声,晾她年纪小不懂事,没同她翻脸。不过是死了一个丫鬟,真查出来事情原委。还能叫谁给她偿命不成。 月娘拉住了情绪激动的吴茱儿,没让她再说下去,她眼睛是红的,一张美人面上却是冷若冰霜,对六福道:“心琪毕竟与我主仆一场,念着这点情分,我烦劳你给她买一副棺木,寻一个好去处将人安葬了,花用多少银钱,你回头找我取便是。” “娘子仁厚。小的一定照办。您就安心回去吧。”六福为了哄走这位姑奶奶,一口答应下来。 月娘颔首,再也没看那裹尸的席子一眼,带着病中的吴茱儿走了。她们谁也没留意。带她们来这儿的小乔不见了踪影。 直到离那口水井远了。吴茱儿低头抹了抹眼泪。小声对月娘道:“一定是语妍欺负了心琪,把她逼死了,你看见她的脸了么。” “怪我。”月娘轻轻一声。垂着眼睑,自责道:“若不是当日我让心琪打了她,她怎么会怀恨在心。是我害死了心琪。” “才不怪你,”吴茱儿瓮声瓮气道:“明明是语妍先犯了错,你才会罚她的。她自己亲口说过,做人奴婢就要有奴婢的样子,不守规矩就是不对,她口出恶言在先,又不服管教,一门心思只觉得别人对不住她,却不想想她是怎么对别人的。要是她一开始就安分守己,心琪不会和她打架,我也不会泼她冷水,你更加不会发怒惩罚她,都是她自己找的,怨得了谁?” 闻言,月娘扭头看着理直气壮的吴茱儿,脑中灵光一闪,有个念头忽然间清晰起来—— “那要是她一开始就没把自己当成是奴婢呢?” “啊?” 月娘眉目连闪,疑心难消。语妍从头到尾没把自己当成是个丫鬟瞧,所以她敢同自己没大没小,敢一口一个娼子骂的痛快,所以她不觉得是她犯了错,反倒是觉得她们不对。 如果说她早就晓得她在京城有个了不得的亲戚,那她为何会自甘堕落,卖身为奴?就凭她的气性,应该一早脱身了才对呀。 为何要等到锦衣卫找上门来,才得以验明正身? 不对,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蹊跷! 月娘当机立断,对吴茱儿道:“你先回去歇着吧。” 吴茱儿疑惑:“你要上哪儿去?” 月娘冷笑:“我去瞧瞧那蛇蝎心肠的刽子手,没得害死了人命,还让她逍遥自在。” “我认得路,我带你去,”吴茱儿没有劝她,反倒要同行,“你一个人去了,万一她再欺负你呢。” “那就走吧。” ...... 梅妆阁里,语妍也是刚刚听说了心琪的死讯,顿时又惊又怕,失手打翻了茶杯,弄湿了裙子,发出一连串低咒: “该死的丫头,不过是打骂了她几句,竟去寻死了,晦气!” 小沫战战兢兢上前帮她收拾,却不小心踩了她的脚,被她一手推开了,骂道:“笨手笨脚,滚开。” 小沫这会儿怕她怕的要命,缩着脑袋退了出去,才到小楼外面,就看见不远处的树底下有个人影探头探脑,见了她便招手示意。 小沫认出是小乔,欣喜地跑了过去。 “你怎么来了呀?” “死人了你晓得吗?” “嗯,我晓得。” 两个面无血色的小丫鬟把头凑到一起,嘀嘀咕咕。 小沫偷偷告诉小乔,昨日六福将心琪送过来,语妍娘子就把人带到楼上去了,小沫留在楼下,就听到楼上传来了巴掌声,到了中午吃饭的时候,语妍娘子才独自下楼,楼上的巴掌声却没停。小沫好奇心重,趁着她没留神,偷溜到楼上看了一眼,就见心琪赤条条光着身子跪在地上,正一下接一下地抽自己耳光,整张脸都打的淤血了,肿的老高,她却哆哆嗦嗦不敢停。 小乔听得毛骨悚然,吓得捂住嘴巴。脑中浮现出井边那一具湿漉漉的尸|体,再不奇怪心琪为何要寻死了。 小沫小声哭道:“你好命逃出去,我就倒霉了,进了这魔窟,不知几时惹得她不痛快,也要逼死我呢。” 小乔连忙腾了一只手也将她嘴巴捂上了,“快闭嘴吧,你晓得她厉害,还敢胡说。” 小沫哭了一会儿,害怕语妍找不见她发火,只能可怜兮兮地同小乔道别,一溜小跑回去了。 小乔抚着胸口转过身,却见前面小路上来了人,她没处可躲,只能硬着头皮迎上前去,怯怯喊了一声:“娘子。” 月娘看到她在这儿,皱了皱眉头,误以为她跑来通风报信,便没给她好脸色:“谁让你跑这儿来了。” “奴婢、奴婢来找小沫。”小乔刚刚听说了心琪的悲惨遭遇,正暗自庆幸自己换了主子,生怕月娘厌弃她,再把她撵回梅妆阁,连忙解释起来:“我觉得心琪姐姐死的蹊跷,所以来找小沫打听。” “哦?”月娘半信半疑地问她:“那你都打听到什么了。” 小乔不敢有所隐瞒,趁机表忠心,将小沫告诉她的事一五一十回报给月娘。 尽管吴茱儿和月娘早有猜测,可是听到真相如何,还是为语妍的狠毒而心惊肉跳。(未完待续。。) 第五十三回 还没睡觉 (二更) 根据小乔所述,想也想得到心琪为何要寻死了。 她才来梅妆阁头一天,语妍就使了那下三滥的手段凌|辱她,全然没将她当成是人看。心琪本就怯弱,见到语妍如此对她,还不吓破了胆子,明知早晚会被她折磨死,不堪受苦,才会一时糊涂自寻短见。昨夜趁人不注意,悄悄投了井。 吴茱儿挽着月娘的手臂,只觉得头脑发胀,浑身无力,不由地微微发抖。一半是因为惊惧,另一半则是因为愤怒。 她遭遇过谋财害命的王婆子和甲二,以为人再坏也不过如此了,可是语妍的狠毒比起他们来,有过之而无不及。 人性,为何如此可怖呢。 “娘子,奴婢就打听到这么多,没别的了。” 月娘没再责问小乔,举目望向水岸边的烟雨楼台,来时那一股冲动被她按下了。语妍这条毒蛇比她想象中更加心狠手辣,她没有十足的把握捏住她的七寸,还是先不要激怒她为妙。 “走吧,回去。” “啊?” 吴茱儿不明所以地被月娘拉走了,小乔紧紧地跟在她们后头,头也不敢回一下,活似那梅妆阁里藏着什么妖怪,下一刻就会跑出来吃人似的。 ...... 回到小院儿,吴茱儿就病倒了,满脸通红一会儿说热一会儿说冷。这节骨眼上,不好请郎中。月娘就让小乔到厨房讨一碗姜汤,她则端了一盆冷水到床边,湿了帕子覆在她发烫的额头上。 吴茱儿迷迷糊糊的就说起胡话来: “我真该去瞅她一眼的,昨晚上我该去的,都怪我不好......” 月娘听见她自责,猜到是怎么一回事,不由地轻叹一声,又想到是吴茱儿阴差阳错救了她一命,一面为自己庆幸,一面摸了摸她热乎乎的小脸。凑近她耳边。柔声道:“不怪你的,不是你不好,而是有些人太坏。” 一声递一声,哄得她安静下来。直到小乔送来姜汤。月娘亲手喂她喝下了。才见她沉沉睡过去。 月娘放下碗,示意小乔同她到外面说话。 “心琪死了,你怕么?” “奴婢害怕。求娘子收留婢子,婢子不想再回梅妆阁去了。”小乔腿一软就想给她跪下。 月娘稳稳地扶住了她,温声问道:“我可以向曹公公要来你的卖身契,带你去京城,你愿意听命于我吗?” “奴婢愿意!” “那好,你先帮我做一件事,我就相信你会听我的话。” 小乔一个劲儿地点头。 月娘压低了声音,吩咐于她:“你在梅妆阁不是还有个小姐妹么,我要你你抽空去找她,悄悄打听语妍娘子每天都做了什么,然后将她一举一动都回报给我。” 小乔面露怯意,抬头就见月娘盯着她,那一双翦水秋瞳中闪烁着迫人的寒光,美得惊心,却叫人无端畏惧。 “奴婢、奴婢会好好做事的,一定不负娘子的信任。” “如此甚好。” 月娘微微一笑,转过身回房去照顾吴茱儿。 要找准语妍的七寸,先要弄清楚她的来历。她不方便出门,不然倒是可以请兰夫人帮忙打听,这件事她不放心交给外人去办,只有等茱儿病好了,再叫她往幽兰馆跑一趟。 * * * 吴茱儿突如其来这一场病,养了三天才好。这期间语妍没再到月娘这里寻晦气,不知是不是心琪的死多少对她有些影响,叫她安分了几日。 曹太监对心琪的死毫无表示,江宁别馆一点儿风浪都没掀起来。这三天来他压根没有在月娘面前露过头,只派人来传话,明里暗里提醒她,不要去招惹语妍。 月娘的确安老老实实地待在小院儿里没出来过,但是小乔每天都会从梅妆阁打探到消息回来,让她对语妍的一举一动了若指掌。 比如曹太监又送了两个下人去伺候她,比如针线房一回就往梅妆阁送了四五套当季的衣裳,再比如昨天语妍又动手打骂了一个小丫鬟。 吴茱儿病好以后,仍有些恹恹的,食欲不振,精神不佳。 月娘看在眼里,这天傍晚饭后,小乔提着食盒子走了,她便同吴茱儿提起来—— “我想让你出门一趟,到幽兰馆去找兰夫人,帮我送上一封书信。” “可是曹公公不许我们出门呀。” 月娘道:“他眼下哪有空管我们,明天一早等他出门,你就悄悄地从后门溜出去,我已经让小乔探好路了,你赶在天黑前回来就是。” 吴茱儿点点头:“那好,我早出早归。”想了想又好奇地问她:“你怎么想到给兰夫人写信了,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吗?” 月娘淡淡一笑,骗她道:“我这些日子想通了,我虽然换了名姓,却忘不了过去,若是这样一声不响地走了,太辜负夫人的养育之恩。即便不能再相见,至少让她知道我平安无事,来日方长。” 又叮嘱她:“你见了夫人,千万不要提及我进京选妃之事,免得给她们惹祸上身。” “我记下了,你放心吧。” 月娘上楼去取了一封信给她,封口涂了蜡,倒不是不信任吴茱儿,而是不想她看见里面写的什么。 “等下喝了药,你就去睡吧,养好了精神明日出门。” “嗯。” 不一会儿,小乔从厨房提了汤药回来,吴茱儿向她道了谢,一口气儿喝下去一碗苦药,眉头都没皱一下。吴婆婆的药常年是她煎的,闻这味儿都习惯了,知道苦口是良药,才不会嫌苦呢。 吴茱儿回到房里,漱了几回口,还是满嘴的药味儿。 她将门窗关好,脱了鞋子爬上床,将月娘交给她的书信放在枕头边上,一眼就能看见,免得明日出门忘了拿。 仰面躺下,她闻见自己身上的药味儿,便想起了阿爷和阿婆,不知他们这些日子过得好不好,阿爷腿伤怎么样了,阿婆的病好些了吗,他们有没有想念她? 想着想着,她鼻子涌上一股酸涩,不由地搂紧了被子,烛台就摆在床头,照着眼前一团昏黄,似乎亮一点,她就不怕了。 这几日在病中,她反复梦见心琪,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前一刻还是她满面讨好地往她头上戴花,下一刻就变成了一具惨白的尸体。 其实她同心琪并没有多少的情谊,可是亲眼看见一个活生生的人消失在这世上,如何能够轻描淡写地揭过呢。 她睁着眼睛睡不着,就在这时候,耳中传来一声熟悉的轻响。 “啪嗒。” 她瞬间竖起了耳朵,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透过一层纱白的蚊帐,有些紧张又有些期待地看着屏风的方向,小声问道: “是你吗?” “嗯。” 屏风后面走出一道高大的人影,看见她披头散发清清醒醒地坐在床上拿一双大眼瞅着他,不由地微微蹙眉。 都这么晚了,居然还没睡觉。 (小剧场—— 作者:目前出场的人物里,谁觉得自己智商最高? 吴茱儿:月娘最聪明! 月娘:乖。 小鹿子:少主,她们无视你哎。果然这篇文是百合向咩? 太史擎:呵呵,蠢作者你敢不敢问问谁的武力值最高?)(未完待续。。) 第五十四章 我保你不死 (三更,粉红240+) 太史擎耳朵不好使,鼻子却灵得很,走进屋子就闻到了一缕淡淡的药味儿。又见她坐在灯下,一张小脸不如上回见面时白白嫩嫩,倒有些蔫儿巴巴的。 “病了?”他问。 “已经好啦。”吴茱儿隔着蚊帐看不清他,干脆跪坐起来,用床钩子挂起了白纱。 太史擎见她如此举动,竟是一点都不怕他了,真不知该骂她没心没肺,还是该反省自己是不是太平易近人了。 “上回让你打听的事,你问清楚了吗?”他试图板起脸来,可是隔着斗笠黑纱她又看不见,纯属白费力气。 “问了,曹公公的意思是等天凉快些我们再上路,约莫要到半个月后吧。”吴茱儿没有骗他,在她心里,仍是无法将他当成个坏人。 虽然鬼大侠摸过她脚丫,还拿针扎她,又威胁她又吓唬她,可他到底没有做出什么伤害她的事情来。 像王婆子和甲二,还有语妍那样心术不正的人,才叫坏人呢。 “鬼大侠,你是不是也要去京师啊?”她关心地问道。 “你说呢。” “你肯定会去吧。”不然他干嘛威胁她答应了那三件事,又打听她们几时进京,大概是去了京城,她有什么能帮得上他的地方吧。 “原来你不傻。”太史擎虽是改变了说话的嗓音,可是他爱嘲讽人的毛病却改不了。 吴茱儿有些不乐意地撅起嘴巴:“我本来就不傻。” 太史擎鼻端发出一声轻哼。心道:不傻会放着去白鹿书院做女弟子的机会不要,跟着个女骗子跑去京师寻死么。 他抱着手臂侧过身,斜睨了她一眼,目光掠过她枕头旁边,眼尖地瞅见了一封书信,想到她不识字,便起了疑心,问道: “那是谁写的信?” 吴茱儿低头一看,手脚飞快地将书信塞到枕头底下,抬头同他装傻:“哪有信。你看错了。” 太史擎:当他瞎吗? 她越是遮掩。他越是好奇,二话不说大步上前,她吓了一跳,连忙趴在枕头上。却被他一只手拎着衣领轻轻松松提溜了起来。长臂一伸就摸出了那封信。 “还给我!”吴茱儿慌忙去抢。却被他一只巴掌按住脑门推开了,伸长了手也够不着他一片衣角。 “嘘。”他捏着信,竖起一根手指冲她噤声:“你如果把人吵醒。信不信我把她们全杀了。” 吴茱儿立刻捂住了嘴巴。 “这样才乖。”太史擎赞许了她一句,放开了她,然后便抽出一截剑锋,将信封在上面轻轻一划,破开了蜡封,却没有弄坏信封。 他抽出里面两张纸来,一目十行,先是确认了此乃谢月娘的亲笔书信,写给幽兰馆的兰夫人。再往下看,他就觉得古怪了。 谢月娘想请兰夫人帮她调查一个人的来历,这个人正是东林党安排的那个假货。 他知道那假货眼下就在江宁别馆住着,可是谢月娘如何会对她起了疑心呢? 太史擎若有所思地将书信叠好放回信封里,扭头就看见吴茱儿正苦大仇深地盯着他,叫他心头不爽,扬扬手中的信封,问她: “知道信上写什么吗?” 吴茱儿放下手,闷声闷气道:“我才不会偷看别人的信呢,你看完了吧,看完就还给我。” 太史擎一听就知道她不清楚信上写的什么,又是被那女骗子诓去跑腿。 “我问你,小黄莺是谁?”他自是聪明,故意拿了信上的话问她,就见她小脸上神情陡然一变,竟是打了个哆嗦。 “嗯?”太史擎皱起眉来,这下非得问问清楚了。 吴茱儿低下头去,捉着被子一角,讷讷道:“小黄莺就是语妍,就是先前我告诉你,被锦衣卫抓去的那个。” “哦?她又怎么了。”把这呆瓜吓成这样,弄不好她生的一场病,就是这么来的。 吴茱儿不想说的,可她憋了这些天,忍不住想找个人倾诉,不能在月娘面前提起,怕惹她难过。 “心琪死了。”她的声音不由自主地哽塞起来,吸着鼻子道: “心琪就是和我一起伺候月娘的丫鬟,语妍回来了,据说她有个亲戚在京师是个大人物,曹公公都不敢惹她,她记恨心琪打过她,就把心琪调到她身边去,她把心琪折磨的不成样子,心琪一时想不开,就投井自尽了。” 太史擎脸色发沉,她却看不见,仰起头看着他,黑白分明的眼眸中闪着小小的泪花,渐渐语无伦次: “我看见心琪被人从井里捞上来的样子,她死了。心琪送过我一朵头花,拿给我新衣裳穿,她还让我替她在月娘跟前说好话,她想好好儿活着的,可是她被人逼死了。她出事前一天晚上,我想偷偷过去看看她,可是我没去,我害怕惹事,所以没去,结果她就死了。” 太史擎这才听懂了。 原来别人对她有一点点好,她都会记在心里面,面对他人的死亡,她不仅仅是难过,更有愤怒无处发泄,可是她无能为力,只能选择忍耐。 她在害怕,怕有一天同样的事会发生在她自己身上。 瞧见她两眼通红的胆小样,他突然有些无名的恼火。 “你怕什么?” “啊?” 太史擎眯起了眼睛,一手握住了金丝剑柄,放出周身凌冽之气,语气森然: “如果你没听说过我的名号,那我今天不妨告诉你——我十二岁起便出门行走江湖,十四岁便提剑杀人,十八岁时在江东除恶,独自一人杀光了整座水寨的贼匪,手上沾染着几百条人命,恶人畏我如鬼,鬼见了我也要退避三舍。我这样一个凶人,保你不死,谁若胆敢害你,我便先杀了她,这样你还怕吗?” 吴茱儿怔怔地瞧着她,明明他把他自己形容地如此凶恶,但她却一点都怕不起来他。只觉得他的话似乎挺有道理的,坏人都怕他,她和他一伙儿的,那她就不用害怕坏人了啊。 “记得我和你有过约定么。”太史擎站在床边,居高临下地盯着她乱蓬蓬的小脑袋,给了她一个承诺: “只要你乖乖听话,我就会说话算数。” 吴茱儿眨巴着眼睛,脑袋懵懵的,脸上窘窘的。啊呀,这不是上回他离开时她壮胆子说的话吗,原来他听见了! (小剧场—— 作者:应某人强烈要求,现在提问,目前出场的人物里,武力值最高的是谁? 太史擎:下次不要问这种蠢话。 作者:我[哔——] 小鹿子:三月果骂人啦!)(未完待续。。) 第五十五章 守株待兔 “只要你乖乖听话,我就会说话算数。” 太史擎说完这句话,没见她欢天喜地也没见她感激涕零,倒是一脸惊呆的傻样儿,顿时就让他脸上挂不住了。 “你不愿意吗?”他语气危险地问道,她敢摇一下头试试。 “愿的愿的!”吴茱儿忙不迭地点着头,回过神来,生怕他把刚才那句承诺收回去了,赶紧拍马屁道: “原来你这么厉害呀,你杀过那么多坏人,简直就和茶馆里说书人讲的江湖大侠一样——飞檐走壁,武功高强,行侠仗义,惩奸除恶,真是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 她目光崇拜地望着他,两只圆圆的眸子乌黑发亮,活像看见了神仙似的,就差没有烧柱香拜拜他了。 太史擎轻咳一声,耳尖发烫,略不自在地别过头去,避开了她火辣辣的小眼神儿,低声道: “你既然晓得我的厉害,就老老实实地听我的话,知道吗?” “嗯嗯。” 太史擎微微扬起了嘴角,将手上的信扔给她,想着她不识字儿,就说给她听:“这信是谢月娘写给幽兰馆馆主兰夫人的,她想请兰夫人帮忙打听秦淮河畔一个名叫小黄莺的歌妓是什么来历。” 吴茱儿一听这话就糊涂了,小黄莺就是语妍,月娘为什么要请兰夫人打听她的来历呢,她以为月娘信上只是报个平安而已,为什么她要瞒着她? 她将心事全写在脸上。然而太史擎并没有点醒她。他告诉她信上写的什么,不过是不想她做个傻子被人呼来喝去,一点儿都不动脑子。 至于谢月娘对那个假货起了疑心,不失为一件好事,他倒是可以顺水推舟帮她一把。 “我再交给你一件事做,”太史擎道:“弄清楚这个小黄莺到底在京城有什么亲戚。” “这我怎么打听得到,连曹公公都说不清呢。”吴茱儿苦巴巴地求他:“换一个吧,这个太难了。” “难什么难,不是已经有人在打听了么?”太史擎指着她手头上的信封,不理会她讨价还价。打定了主意要好好儿磨练她一番。 有前车之鉴。东林党安排的那个假货也只能骗骗锦衣卫那群蠢货。却连个心眼多的女人都瞒不过。而他这一个,可是要把雄震都唬住了才行! “明日你几时出门?” “天亮就走。”吴茱儿神情沮丧,面对他的独断专行,不敢怒也不敢言。 “睡觉。”太史擎抬手扯掉了她之前挂在钩子上的蚊帐。手掌一挥。拂灭了烛光。免得他走以后,她不老老实实睡觉。 室内陷入黑暗,吴茱儿趴到枕头上。歪着头看着床头那一道模糊的黑影,小声道:“你要走了吗?” “嗯。” “...那你慢走啊。” 无人应答。 吴茱儿缓缓闭上了眼睛,屋子里静悄悄的,听不见他是不是已经离开了。 她以为又要难眠,可是回想着他今夜威风凛凛地说过的话,那些可怕的事,都变得不可怕了。 * * * 翌日早起,吴茱儿一夜好觉,养足了精神,换上了她没舍得丢的布衫和草鞋,只差一条扁担,她还是句容来的小货郎。 月娘叮嘱她一番,要她千万小心,随后就让小乔送她从后门离开。 吴茱儿偷溜出江宁别馆,一路小跑到了人来人往的大街上,看到沿街叫卖的小贩,闻一闻远处飘来的酒香,说不出的亲切感。 她没吃早点就出了门,见了街头的小吃和点心就嘴馋,所幸身上还有些银钱,够的她用。 十文钱一碗甜豆花儿,再加两文钱,就给你添一大勺红豆绿豆和粉圆,撒着黑白芝麻,一口香甜,她眨眼的工夫就吃空了碗,又买上两个拳头大的荤馅儿葱肉包,拿草纸垫着防烫手,边走边啃。 吃了早饭,浑身有劲儿,她脚力快,太阳还没升起来就到了城门口。 进城要收城门税,出城就不必了。 早上人多,还得排队。有些小贼专挑这时候下手,一早上能摸七八个钱袋子。吴茱儿早将裤腰上的钱袋子转移到怀里,低着头只顾看路,有人挤她,她就给人让路,绝不招惹是非。 好不容易出了城门,她没瞎晃悠,直奔幽兰馆去了,路上见到有集市,也不做停留。 大白天,勾栏院通通没什么生意,河边上蜿蜿蜒蜒一条街的秦楼楚馆,张灯结彩瞧着热闹,却不见几个人影儿。偶尔有一两个夜宿的风流鬼,提着裤子从门里出来,一身的酒气儿,吴茱儿远远见了,都是躲着走。 来到幽兰馆门外,吴茱儿抬头望了望门头上的招牌,又摸了摸怀里的信,快步走了进去。 大厅里格外冷清,空无一人,吴茱儿东张张西望望,心当楼里的姐妹们这会儿还在睡觉,只好扬声喊道:“有人在吗?” 没人理她。 “里头有人吗?” “噔噔噔——” 楼上传来一串跑步声,吴茱儿仰起脸,就见二楼围栏处停下一道矮小的身影,从两根栏杆里探出一颗小脑袋,脑袋两边扎着垂鬏,圆圆脸儿,豁牙子。 吴茱儿顿时瞪直了眼睛。 “小鹿子!” “吴娘子?怎么是你呀?”小鹿子看上去可比她惊讶多了。 吴茱儿在这里见到熟人,竟不知该哭该笑。看见这小孩儿,就能猜到太史擎也在这儿,可是小鹿子才几岁呀,他怎么就敢把他往这地方领呢,真不怕教坏了小孩子! “你家少主呢?”她气鼓鼓道。 “少主还在睡觉,我去叫他起来,”小鹿子当即缩了脑袋,跑出去两步,又从栏杆里探出脑袋,不放心地冲她道:“你在这儿等着,千万别走啊。” 说完就又“噔噔噔”跑走了,跑到二楼最里面一间厢房,推了门进去,又把门关上,一头钻进里间。 “少主少主,人来了!” 太史擎和衣而眠,一手枕着脑侧,睡得本来就不沉,闻言忽地睁开了眼,张嘴微微打了个哈欠,鼻音浓浓道: “来了?” “来啦!” 小鹿子得意洋洋,真该叫少主瞧瞧他方才装的多像,吴娘子都被他唬住了,不知道他们在这里守株待兔,还以为少主带他逛妓|院呐! (白天修了大纲,今晚只有一更,晚安啦。)(未完待续。。) 第五十六章 一起走 吴茱儿干站在楼下,望着小鹿子跑走了,想到待会儿要见到太史擎,就浑身别扭。 十多天前他们在句容县一间客栈里闹得不欢而散,她回过头再去找他,他已经离开了,原当是萍水相逢,彼此过客,叫人不禁有些怅然,真没想过会这么快又再相逢。 还有那根玉龙青骨笛,她今天出门没有带在身上,不然倒是可以物归原主。 这个时候,大厅东面垂挂的珠帘哗哗拨动,从中走出一个娇俏佳人,看见了杵在大厅当中的吴茱儿,揉了揉眼睛,十分诧异地喊道—— “小货郎?” 吴茱儿扭头看见来人,面露喜色:“红袖姐姐!” 来人正是红袖,这个时辰馆内的姐妹们还在休息,只有她起得早,听见前头有人说话,才出来看看,不想会见到吴茱儿。 “好久不见啊,你又到江宁来卖货啊?”红袖迎上前去,见到她也是高兴。 “不是,我——”吴茱儿挠挠头,不知从何说起。当初月娘遭人强抢,她悄悄跟踪,却被曹太监抓去,结果同月娘做了伴儿,这回事幽兰馆中应该无人晓得。 “是不是遇见了什么难事?”红袖大咧咧地扯了她的衣袖将她带到桌边,“坐下说。” 吴茱儿见她如此热心,倒不好意思继续瞒着她,当下说明来意:“红袖姐姐,我是替月娘来送信的,兰夫人眼下在馆中吗?” 红袖一听就愣住了。月娘离开幽兰馆不到一个月。可是对馆里的姐妹们来说,却像是过了一年那么长,起先她们还抱着希望,兰夫人有办法将月娘救回来,可是兰夫人却告诉她们月娘回不来了,就连月娘的下落都不肯告诉她们。 月娘走后,幽兰馆的门庭便冷清下来,以往慕名而来的客人们渐渐地不再上门了,姐妹们都不愿意卖身,每晚灯上。她们都要使劲十八般武艺。吹拉弹唱不绝余响,才能留下过往的酒客。 酉时起,五更休。这样劳累的日子,让她们无暇惦念月娘。可是谁也不会忘了她。 “月娘怎么会让你来送信?她究竟现在何处?”红袖突然激动起来。 吴茱儿却摇了摇头。歉意满满道:“我不能告诉你月娘在哪儿。我只能告诉你,她如今好好的。说出来,对你不好。对月娘也不好。” 红袖咬住了嘴唇,微微红了眼圈儿。 吴茱儿见她难受,心里头也不是滋味儿,正不知该如何安慰她,楼上又传来了一阵“噔噔噔”的脚步声。 “吴娘子,我家少主请你上楼一见。” 吴茱儿和红袖一起抬头,就见一颗小脑袋探出来。 吴茱儿纠结了一下子,对红袖道:“恰好我有个朋友在此处,我先上楼去问候一声,烦劳你帮我寻一寻兰夫人,就说我有月娘的亲笔书信交给她,好吗?” “啊?哦。”红袖木头似的点了点头,就见吴茱儿跑上楼去了。 等等! 刚才那小童叫这小货郎什么来着,吴娘子?小货郎不是个男孩子吗! 不对不对,刚刚说什么少主,岂非是兰夫人的贵客,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白鹿院少主么? 小货郎怎么会同他认识的!? “我该不会是还没睡醒吧。”红袖摸了摸脑门,当真糊涂了。 ...... 小鹿子一蹦一跳地在前面领路,将吴茱儿带到了雅间门外,伸手一推,便将半遮半掩的门打开了,侧身请她先进去。 吴茱儿犹犹豫豫迈开腿,进门转过一道山水屏风,嗅见一缕暗香,举目望去,就见东窗之下横摆着一张束腰弥勒榻。太史擎盘膝而坐,背着光影,一身黑里带红的紫棠襕衫,长长的衣摆垂到脚踏上,他一手垫着膝盖,懒散地支着下巴,一张英俊逼人的冷面,正盯着她进来。 吴茱儿硬着头皮朝前走了两步,离他一丈远,再不肯上前半步,学着月娘前些日子教她的规矩,两手叠在小腹,屈膝行了个万福。 “拜见恩公。” 太史擎看着她生硬的动作,冷声道:“不是说过不让你这样叫我么。” 吴茱儿垂着脑袋,讷讷地又喊了一声:“太史相公。” 太史擎皱起眉,什么太史相公,以前他怎么没觉得这么难听呢。 “换一个。” “......太史大官人?” 太史擎:“......” “噗——”小鹿子捂着嘴闷笑。 吴茱儿郁闷了,这也不能叫,那也不能喊,这人怎地这么难哄呀。 太史擎脸色也不好,枉他才高八斗,居然竟想不出个顺耳的称呼。就连她喊他鬼大侠都比什么太史大官人中听。 眼见两人冷了场,小鹿子憋住了笑,插嘴道:“吴娘子,你唤我家少主一声公子便是,叫甚相公大官人,也太生分了。” 吴茱儿乖乖地喊道:“公子。” 太史擎脸色和缓,虽不如意,勉强中听。 “嗯。” 总算听到他应了声,吴茱儿刚要松一口气,就见他板起脸问道:“说吧,你怎么会在这儿,这地方是你一个姑娘家该来的吗?” 吴茱儿有种恶人先告状的感觉,明明是他带了小鹿子出来吃花酒,怎地倒成了她的不是。 她没胆子质问他,只好闪烁其词:“我来帮人送信儿,送到就走。” “给谁送信?” “我、我一个朋友。” 太史擎冷哼一声,道:“就是要带你一起去京师的那个人吗?” 吴茱儿不想他这样聪明,一下子猜中了,她赶紧闭紧了嘴巴,就怕再多说两句就要露馅儿了。 所幸太史擎没有再追问下去,话锋一转,又问她:“你送过信上哪儿?” 吴茱儿吭吭哧哧道:“回城去啊。” 太史擎点点头,“那好,我正巧也要进城,等下你与我一起走。” “啊?” 太史擎才不管她乐意不乐意呢,侧身往榻上一躺,背对着她摆了摆手,撵苍蝇一样:“你先去送信吧,送完再过来找我。” 吴茱儿顿时头大如斗,却欲哭无泪,她一点都不想和他一起走! 太史擎好像背后长了眼睛,淡淡出声:“你要是敢溜,我就找到这幽兰馆主人问一问清楚,你那朋友到底是何方神圣。” 吴茱儿垮下脸来。 小鹿子一面同情地看着她,一面催促道:“吴娘子,你快去送信吧。我们在这儿等你啊。” ——谁叫你倒霉遇见了咱们少主。 (小剧场—— 作者:访问一下少主,一人分饰两角什么赶脚? 太史擎:白天忙,晚上也忙。 吴茱儿:听起来怪怪的。 太史擎:没你的事,睡觉去。 ps:今天还是一更。说明一下情况,早上出门办事,下午回来又睡了一觉,睡醒后又有工作上的问题需要解决,就延迟了。这两天更新的少,只能保持不断更,大家见谅,明天恢复正常。)(未完待续。。) 第五十七章 造孽 (二合一) 吴茱儿见到了兰夫人。 原来月娘离开之后,兰夫人就没再远游,一直留在幽兰馆主持大局,一方面是为了安抚馆内的妓子,另一方面也是为了栽培新的花魁人选,日后重振旗鼓。幽兰馆虽然都是一群清倌人,可也不是餐风饮露的神仙,也要吃饭也要生计,不能因此一蹶不振。 上午兰夫人还在休息,听闻红袖禀报月娘来信,连忙起身梳妆,将吴茱儿请到后院绣楼相见。 馆内的姐妹们都将吴茱儿当是个小货郎,可她的女儿身却瞒不过阅人无数的兰夫人,既知她是来替月娘送信,便打消了疑虑。 吴茱儿同兰夫人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对这位传闻中名噪一时的秦淮名妓很是敬畏。敬是因为她凭一己之力开设了幽兰馆,给许多沦落风尘的可怜女子提供了一所避风港。畏就说什么上来为何了,她总觉得能教导出月娘这样冰雪聪明的女子,那兰夫人一定更聪明了。 “夫人,这是月娘亲手写的信,让我务必送到您手上。” 她取出怀中信件,两手递到兰夫人面前,微微有些紧张。昨天晚上鬼大侠私自拆看了月娘的信,她没能阻止,事后她虽然又用蜡油将信封了回去,但若仔细分辨仍能看出不妥。 所幸兰夫人心急于月娘的消息,接了手便撕开信封,并未察觉到这封信已经被人拆过了。她看到月娘亲笔,眉头忽而舒展,忽而皱起。 月娘没在信上提到她进宫选秀一事。然而兰夫人早就猜到了一些,月娘先是向她报了平安。又诉说了吴茱儿同她姐妹之情。最后才写到正事,月娘拜托她在秦淮一带帮她打听一个名叫小黄莺的歌妓。形容了年龄和体貌特征,不忘叮嘱兰夫人小心行事,不要走漏了风声。 兰夫人看完了信,凝思片刻,这才抬头看向吴茱儿,不露声色道:“多谢你来送信,待我修书一封,你再帮我送回去给月娘可好?” 吴茱儿点头说好。 兰夫人这便起身到隔壁琴房,吴茱儿静等了一盏茶许。兰夫人才拿着一封回信出来,交到她手上。又从手腕上摘下一只圆润的蓝水玉镯子,拉过了吴茱儿的手就要给她戴上。 吴茱儿哪里肯收,她虽不识货,但见这玉色光泽如新,盈盈碧蓝,就知是贵重之物。 见她推拒,兰夫人拉着她的手不放,温声细语道:“我一生注定无儿无女。月娘便如同我亲女儿一样,你肯同她做伴儿,替我照顾她,我不知如何感激。这镯子乃是我贴身之物。戴了许多年,有道是好玉养人,你就收着吧。不然我心头难安。” 这下吴茱儿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兰夫人便趁她犹豫,硬是将镯子套在她的手上。说来也巧。夫人身形偏瘦,骨架纤细,同吴茱儿手腕差不多粗细,这镯子精致小巧,她戴上去大小刚好。 吴茱儿用力拔了几次都没拔下来,顿时涨红了脸。 兰夫人却笑着拉开了她的手,道:“你再拿下来,我可要以为你是嫌弃我的东西了。” “不不,不是。” 吴茱儿无奈作罢,向兰夫人道了谢。 将至中午,兰夫人有意留下她吃过饭再走,可是吴茱儿担心太史擎等急了又要发脾气,只能向她告辞,收好了回信,到前楼雅间去会和。 太史擎一声不响地带着她离开了幽兰馆。 等他们走后,红袖就迫不及待地跑到兰夫人面前,又是撒娇又是耍赖,非要看看月娘信上写的什么。 “就是报个平安,没别的了。”兰夫人对红袖一惯纵容有耐心。 红袖眼见无望,闷闷不乐地嘟起了嘴巴,忽地想起来一件怪事,立刻告诉兰夫人知晓:“我才知道小货郎是个女儿家,而且她似乎同白鹿院少主相识,刚刚我看见他们一同离开了。” “什么?”兰夫人面露诧异,难以置信道:“你亲眼瞧见的?他们一起走了?” 太史擎早在一个月前就在她这幽兰馆定了下处,留了空房。然而他行踪不定,就连她这个主人都没见过他两回,他何时来,何时去,她也管不了。 “我肯定不会看错的。”红袖虽没见过太史擎真容,可是认得他身形。 “那就奇怪了。” 堂堂白鹿院少主,怎么会和一个平平无奇的小姑娘扯上关系? * * * 正午时分,吴茱儿跟着太史擎主仆二人回到了江宁城。 “公子,不知你要往哪儿去?”她这回学精了,先问问他去哪儿,再说他们不同路,就能一个人回去了。 太史擎望了望日头,约莫着时辰,拉低了一方斗笠,问道:“你饿不饿?” “不饿。”吴茱儿赶紧摇头。 “饿了!”小鹿子用力点头。 太史擎直接无视了吴茱儿,点头道:“那就先寻个地方吃顿好的。” 然后转身沿着大街朝着四方桥走去,吴茱儿跟也不是,走也不是,小鹿子轻轻推了推她,笑嘻嘻道:“走呀,好不容易遇见一回,好歹一起吃顿饭嘛。” 吴茱儿开不了口道辞,只能硬着头皮跟了上去。 一路上经过不少食肆和酒家,太史擎却没停下来,直往御街上最大的酒楼——百味居。 酒楼门口的店小二热情地招呼他们进来,太史擎径自上了二楼,挑了个靠窗的桌子,一扭头便能看见楼下街景。 “客官来点儿什么,小店有热有凉有荤有素有菜有酒,招牌有八宝狮子头、东坡肉、高邮三套鸭、松鼠鳜鱼......”店小二擦了擦本就光亮的桌面,一叠声儿地报了菜名。 吴茱儿走了好长一段路,早上吃的豆花和包子早就消了食。这会儿听见菜名不由地暗吞口水,当真饿了。 太史擎侧头看着窗子外头。小鹿子便揽了点菜的差事,一口气要了四热四凉八个菜式。把人家的招牌菜点了一遍。 吴茱儿小声劝他少要两个,他们三个人哪吃得完这些,小鹿子却拍拍肚皮说不怕。 太史擎这时开了口:“不要管他,他点的就让他吃完,吃不完叫他兜着走。” 吴茱儿只好闭上嘴。 小鹿子一点不怕,笑嘻嘻地又叫了一壶梅子酒。 不消多时,一道道菜肴摆上桌,炖焖蒸炒俱全,层层香气扑鼻。面前再有一碗热腾腾的白米饭,叫人食欲大开。 吴茱儿捏了筷子就等着开饭,就见小鹿子随身带个包袱,从里面拿出一个布袋,取了里面一双象牙白箸,用开水烫了一回,再递到太史擎手上。 太史擎这才不慌不忙地夹了头一口菜,放进碟子,抬眼见着吴茱儿正眼巴巴地望着他。 “看我作甚。吃饭。” 吴茱儿如释重负,埋头吃饭,夹一口菜配一口米,津津有味。吃相却不难看。 小鹿子就豪放多了,一盘子挨一盘子地尝过去,腮帮子吃得鼓起来。 相比之下。太史擎最是斯文,执起酒壶自斟自酌。时不时夹一口菜下酒,他原是不大喜欢这酒的甜味儿。但是晚点还有正事要办,不好喝了烈酒误事,一壶梅子酒,聊胜于无。 他掐着时辰,吴茱儿刚刚放下筷子,就听见外面街上传来一阵儿吹吹打打的响器声儿,隐隐约约夹杂着哭声。 他们邻着窗子,转过头就能望见楼外情景,只见不远处街口走过去一队披麻戴孝的送葬人,漫天撒着白花花的纸钱儿,唢呐吹得响,锣鼓敲得亮,一路凄凄惨惨,正朝着这边走来。 酒楼里有人瞧见这动静,坏脾气地少不了要骂一声晦气,吴茱儿原以为是城里谁家出殡,看了两眼就缩回脑袋,小鹿子却好奇地放下碗筷,跑到窗边去瞧热闹。 不一会儿,送葬的队伍就到了酒楼外面,那唢呐声断断续续,哭喊声陡然嘶厉起来—— “冤枉啊!我何氏一家三口死的冤呐!那仗势欺人的狗阉才趁我兄弟不在家中上门勒索,逼死了我那老母亲,逼死了我家兄弟二人妻!县太爷贪赃枉法,颠倒是非,断案不公!我兄弟二人今日就要到应天府衙门击鼓鸣冤,乡亲们随我们同去,看一看青天大老爷何在,天理何在啊!” 喝! 酒楼里喧哗一片,听见了街上的喊冤声,有几个酒客当即抛下了酒钱,跑出去看热闹了。 吴茱儿也被这动静吓到了,站起身往楼下张望。这回看得清楚,那一群送葬人根本没有抬什么棺材,而是拉了一张板车,将三个亡命人平摆在车上,盖了一条白布遮住了头脸,这哪里是要出殡,分明是要将尸体带到衙门去告官。 这样声势浩荡,无非是抱着破釜沉舟之心。莫不是有天大的冤情藏在里头,民怎敢告官呢。 吴茱儿跟着吴老爹出门在外,也见过几回喊冤的,但哪比的上这番动静,当即生出了好奇之心。 小鹿子回头对太史擎道:“少主,咱们也跟过去看看吧。” 太史擎看了吴茱儿一眼,将杯中酒饮尽,丢下一块银子,拿起斗笠站起身。 “走。” 小鹿子急匆匆地跟了上去,吴茱儿迟疑,时辰尚早,她不急着赶回江宁别馆,想一想便也跟着他们去了。 ...... 一路喊冤的何家兄弟披麻戴孝来到应天府衙门外,打发了响器班子,何大郎上前击鼓鸣冤,何二郎便冲着后面跟来的一群男女老少拱手作揖。 “多谢诸位乡亲们为我兄弟二人壮胆!” 人群当中不乏壮士,大声大气地冲他喊道:“两位兄弟好胆,只管前去诉冤,我等在此做个见证!” 太史擎三人就站在人群当中,看着那何家兄弟胡子拉碴,眼布红丝,形容十分憔悴。若说他们没有冤情,谁也不信。 “咚咚咚!” 鸣冤鼓震耳欲聋,响过三遍,衙门大门才吱呀一声打开,跑出来两个衙役,看见外面乌压压的人群,先唬了一跳,不知是个什么情况,还以为是当地百姓要造反呢。 何大郎见人出来,丢下鼓槌上前跪倒,高举状纸喊道:“小民有冤!” 衙役们镇定下来,便没个好脸,对何大郎道:“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还敢胡来,要告状去县衙,滚滚滚。” 按律,凡有诉讼之事,民告民需去当地县衙,如有不服,才能上告一级。再者,民告官也可以直接到州府衙门来。 何大何二一起上前哭喊:“小民状告的是北直隶派遣来开矿的牛内监,此人掘我家祖坟在先,又使奸人糟蹋了我妻与弟妹,老母亲不堪羞辱,三口人被他们活活逼死了,天大的冤情无处诉说,求见知府大人!” 两个衙役面面相觑,没有冒然接他的状纸,一个留在原地,一个入内禀报。 不消得多时,衙门内便有了动静,又跑出来几个人,当中一名师爷对何大道:“知府大人已经听闻了你们的冤情,因你们状告的是朝廷官差,要上公堂,需得挨上三十棍杖。你们想好了,再做打算。” “我来!”何二郎抢先一步趴到了地上。 师爷摇摇头,招手叫来两个衙役,一左一右,先将他打了一通,棍棍到肉,那何二郎先还忍得,到后头止不住哀嚎出声。 旁人看不出门道,只当本该如此。太史擎却露出冷笑,这衙门里打人有讲究,有时三十板子下去,挨打的照样活蹦乱跳,有时三十板子下去,皮开肉绽都是轻的。 这会儿衙役们显然用了十足的力气,一点没有手下留情。 挨了三十棍子,何二郎身后已然见血,险些疼晕过去,师爷这才接了何大郎手里的状纸,将他们兄弟二人带上公堂。留下两位宗亲长辈同几个家奴在衙门外守尸。 门外的乡亲们纷纷上前,却被衙役拦在门外,呵斥道:“公堂之上,不容尔等放肆!还不退下!” 知府断案,岂是小民得以观之。能在门外听听动静,已经格外宽容了。 吴茱儿踮着脚朝里面张望,视线却被门口的衙役们挡的严严实实,不知道里面是个什么情形。这时候,她身边的太史擎却动了,他拉低了帽檐,拨开人群,走上前去,同那些守尸的何家人问话。 “这位老伯,不知你家中究竟出了何等祸事,竟一连死了三条人命,能否细说一番,告知我等?” 太史擎问话的这个老人,正是何家一个宗亲长辈,老人闻言长叹一声,抹了把脸娓娓道来—— “真是造孽啊......”(未完待续。。) 第五十八章 杀人偿命吗 在太史擎的询问之下,何老伯将何家惨案的整个始末告知众人。 起因是京城派来开矿的牛内监相中了何家名下一块田地,便找到何家声称地下有矿,三十亩良田,他张口三十两银子就要收买,何家祖坟就在那块地上,如何肯卖。 不巧何家兄弟经商出门在外,家中只有何老娘和两个儿媳妇做不了主,只能好言拒绝。这下子惹恼了牛内监,带了一伙人直接上人家地上去掘祖坟了。 闻讯,何老娘急忙带了儿媳妇和几个家奴前去阻止,不想牛内监为非作歹,竟指使着一群流氓无赖,打伤了何家人,又将何家两个媳妇玷污了。 娘仨不堪其辱,无颜苟且偷生,当天夜里就带了绳子吊死在地里,又留下一封血书,字字血泪,控诉牛内监的恶形恶状。 等到何家兄弟回来,惊闻噩耗,老母亲和妻子竟被人活活逼死,哭天抢地也唤不回亡人,便一纸诉状,告到了江宁县衙。 然而牛内监早有安排,早将何家祖坟填平,又抢走了那一封血书,以至于何家兄弟无凭无证,知县又得罪不起牛内监,硬是被判了何家一个诬告。 “我那老嫂子守寡了二十年,含辛茹苦抚养两个儿子,大郎二郎一向争气,这些年做买卖赚得不少银钱,家境富裕起来,便招了人眼红。那姓牛的矿监,分明是想上门勒索钱财,哪里不好挑中了他家的祖坟上去?哎,年年如此。到处挖矿,到处死人。早知如此,倒不如破财消灾。” 何老伯抹了一把辛酸泪。期期艾艾说道。 衙门外的乡亲们沉默了,原先跟来看热闹的人都歇了心思,何家的遭遇令人心寒,又使人同情,可是不足以激起民愤。 冤情确是有冤情,否则怎么有胆气跑到知府衙门来喊冤,可这官司告不告得赢,又是两说。 太史擎不知何时退到了吴茱儿身边,转头看她。就见她虎着一张小脸,敢怒而不敢言。显然是为着何家的命案牵动了心弦。 他暗暗点头,就知道他不会看错人,这呆瓜虽然说胆小怕事,却不是个善恶不分的糊涂人。 只这一点,就比东林党安排的那个假货强上百倍。 何大郎与何二郎进去没多久,衙门里面匆匆忙忙跑出来几个带刀捕快,挥开人群分头去传唤嫌犯和人证。 今日多云,阵阵南风吹来。过了晌午仍不觉闷热,附近的乡亲们没有几人离开,闲的没事,都在这里等着看知府大人会怎么判这官司。 三三两两议论纷纷。有的说宋知府为官公正,不见得会让恶人逍遥法外,也有的说那逼死人的矿监是京城派来的。又是奉旨行事,谁敢问他的罪。更有者心细。说何家兄弟无凭无证,又失了血书。这案子没法儿判。 吴茱儿听人说了几耳朵,忍不住去问太史擎:“公子,你看这官司告的赢吗?” 太史擎反问她:“你希望他们告的赢吗?” 吴茱儿点点头。 太史擎又问她:“告赢了又如何?” 吴茱儿脱口而出:“杀人偿命啊。” 太史擎摇摇头:“何家死去的三口人,并非是他杀,而是投缳自尽,如何谈得上杀人偿命。” 闻言,吴茱儿有些急了:“可她们是叫人逼死的啊,难道逼死人就不用偿命了吗?” 这让她不禁联想到被语妍逼死的心琪身上去,就因为心琪是个奴婢,被主人逼死却无人过问。而那何家婆媳是平民百姓,被当官的逼死也无处寻理了吗? 她觉得这样不对,但又讲不出道理。 太史擎见她抓耳挠腮的样子,又补了一刀:“京里来的宦官,就算是杀了人也不用偿命,何况是逼死人呢。” 吴茱儿瞠目结舌。 太史擎不再言语。 约过半个时辰,捕快们陆续带了人回来,衙门口引来一阵骚动,只见打头进去了一个穿皂衣戴高帽腰系革带的瘦麻杆儿,公堂上传出来“威武”声—— “疑犯,牛内监带到!” 众人恍然大悟,这就是祸主,逼死人命的那个矿监。 过了一会儿,带到一个布衣乡亲,是人证。 再过了一会儿,又带到两个无赖,是帮凶。 人都到齐了,里面就开始审案,外面听不清动静。约莫一盏茶后,忽地传出何大郎一声暴喝—— “你血口喷人!” 紧接着惊堂木拍了下去,衙役们手中的水火棍“咚咚咚”捣地。 不一会儿,又有两个捕快跑出来,手上拿着火签去抓人。衙门外的乡亲们面面相觑,不知刚才发生了什么事,何大郎缘何怒骂,捕快又要去抓什么人。 这一回等的久了些,捕快带回一个醉醺醺的男子,架着人进了衙门。门里传出“威武”声—— “嫌犯青河镇周二带到!” 门外哗然,怎么又出了一个嫌犯?嫌犯不是那之前进去的牛内监吗? 顿时疑声四起,就在乡亲们胡乱猜测之际,公堂上正上演着一出嫁祸于人的好戏。何家兄弟状告牛内监不成,反被那两个做帮凶的乡间无赖倒打一耙,污蔑何家儿媳与镇上的赌棍周二通奸,被他们撞个正着。 周二被带上公堂,口口声声喊冤,捕快却从他身上搜出了一条女人的肚兜儿,边角绣着何大媳妇的小名儿。 随后那两个无赖又作证,说是看见何家大媳妇在事发当天晚上,偷偷摸摸跑到地里同周二私会,又看见何老娘和何二媳妇尾随其后。 牛内监这时便嚷嚷开了:“大人冤枉啊,分明是他家的婆娘不守妇道,与人私通时候叫她老娘与妯娌撞破了这对奸夫淫妇的好事,才招来他们杀人灭口!” 这番说法,哄哄旁人罢了,何家兄弟如何不知自家清白,何二郎先前挨了板子趴在地上不能动弹,何大郎就要扑上去和牛内监拼命。 “肃静!” 宋孝辉拍响了惊堂木,让人将何大郎拉住了,叫他重新跪在地上,堵了二人的嘴,转头又去审问周二。 周二喝得醉醺醺,无缘无故摊上人命官司,早就吓得尿了裤子。一问三不知,既有人证,便可用刑,宋孝辉当即就让衙役上刑。指夹板子一上,周二杀猪一般痛叫起来,忍不过两回便招了,宋孝辉问什么,他便承认什么。 等到供状写好,就叫衙役抓了周二的手在上头签字画押,整个屈打成招。宋孝辉草草结案,判了牛内监无罪,何家兄弟诬告,拖到街上重打二十棍。 退堂。 衙门外的乡亲们左等右等,总算等到里面的人出来,不知结果如何。只见几个衙役押着何家兄弟到门外,将人往地上一摁,棍棒伺候。 何家兄弟叫人堵着嘴捆了手,只能呜呜挣扎,几棍子抡下去,何二郎先晕死过去。 先前同众人诉苦的何老伯见状,手足无措地哭喊道:“作甚,这到底是作甚!?” 乡亲们也都傻了眼。 这时,门内走出个师爷,手里扬着一份供词,高声告知众人: “知府大人明察秋毫,现已将真凶捉拿归案。何大媳妇不守妇道与同镇周二私通,叫何母与何二媳妇撞破了奸情,两人唯恐事情败露,先将她们婆媳勒死。周二又同何大媳妇起了争执,又将何大媳妇勒死,事后把三人吊在树上,伪作自尽,又伪造了一份血书,企图栽赃嫁祸牛内监。此案已经查明,何家兄弟诬告朝廷官差,杖责二十,以儆效尤。周二杀人通奸,罪加一等,押入大牢,等待发落!” (今晚一更,处理点事情,12点前没二更就等明天。)(未完待续。。) 第五十九章 狼狈为奸 (一更) 牛内监是最后一个从衙门里走出来的。 对比他毫发无伤的样子,被打的半死不活的何大郎,和晕死过去的何二郎看起来惨不忍睹,惨白的孝衣染上了凄厉的血红。 四周的乡亲们议论纷纷,不复先前同情之心,对着何家人指指点点,皆是信了知府衙门的公断,道是何家媳妇不守妇道与人通奸,才会有此惨剧。 可怜何家人百口莫辩,只能含冤受辱。 牛内监得意洋洋地从门前经过,扭头朝着推车上盖着白布的三具尸首吐了一口浓痰,骂骂咧咧道:“淫妇,死有余辜。” 何大郎目疵欲裂,撑着半截带血的身子爬起来,伸长了手却够不着他一片衣角,就又摔在地上,他十指用力地扣紧了石板路面,指甲破裂划出了数道血痕,伏在地上嘶声痛哭。 “老天爷,你不长眼啊!” 牛内监冷笑一声,甩袖而去。 人群中,吴茱儿怔怔地看着这一幕,心中无端悲凉起来。面上突然一湿,她摸了摸脸颊,仰头看着不知何时阴云密布的天空。 下雨了。 “走吧。”太史擎摘下了斗笠,扣在了吴茱儿头上,转身朝着牛内监离开的方向走去。 吴茱儿的视线被宽大的斗笠遮住了,手忙脚乱抬高帽檐,看到太史擎大步走远的背影,慌忙跟随,又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衙门外,只见雨中有一片惨白。触目惊心。 “快走。”小鹿子拉了她一把,追了上去。 吴茱儿有一肚子疑问,撵着太史擎求解:“公子,你说知府大人会不会判错了案啊?”她看着那个牛内监就不像是什么好人。 太史擎突然停下脚步,望着桥下,吴茱儿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很快就发现了一道麻杆儿似的身影,正是刚刚被判无罪的牛内监。 咦?那不是—— 吴茱儿上前两步,趴在桥头上,目不转睛地看着牛内监跳上了一条篷船。那船舱里坐着个肥头大耳的胖子。穿着一身鲜亮的绿袍子,那体型和那衣着,让她一眼就认出了他是谁! “曹公公。”她失声道,然后就想起边上还有个人。赶紧闭上了嘴。扭头看向太史擎。 太史擎却好像没有听见她的自言自语。盯着那条小船划向河西,直到看不清船上勾肩搭背有说有笑的两个阉人,他习惯性地扶向腰间。却没有握到他那柄杀人剑。 吴茱儿望着他半湿的侧颜,细小的雨滴悬挂在他曲卷的睫毛上,遮住了他太过凌厉的眼眸,水珠沿着他饱满的额头滚落到他峰峦一样的鼻尖,他嘴唇抿成一条直线,这样冷漠的神情,让她微微失神。 雨越下越大,行人匆匆赶路,小鹿子跑到桥下买伞。 “少主,伞。”小鹿子手里撑着一把,将另一把交给太史擎。 太史擎侧身撑开了伞,举到吴茱儿头顶,“你回去吧。” 说着,他一手摘下了她头上的斗笠,戴回他头上去。吴茱儿呆呼呼地从他手上接过伞柄,看着他后退一步,转身离去。 “欸?公子!”吴茱儿张张嘴,想叫他留步,可他头也不回。 “吴娘子,我们有缘再会呀。”小鹿子朝她挥挥手,举着伞蹦蹦跳跳踩着雨跑远了。 “怎么说走就走。”吴茱儿郁闷地跺跺脚,水花溅起,湿了鞋子,她连忙避开水坑,再抬头,就不见了那主仆二人行踪。 “糟糕,忘记问他下榻何处,怎么把笛子还回去?” * * * 回到江宁别馆,雨还没停。 阴沉沉的天色,方便吴茱儿从后门偷溜进去。她沿着早晨小乔带她走过的那条隐蔽的小路,跑回了小院儿。 月娘坐在书房窗前看着外面雨势,手里一卷书无心翻阅,正担心吴茱儿是否淋了雨,就听小乔在外面说道:“娘子,茱儿姐姐回来啦。” 月娘立刻放下书迎到门口,就见吴茱儿撑着伞钻进走廊,脸上湿乎乎的,显然是跑得太快迸了雨。 月娘吐了口气,一面抽了手绢儿给她抹脸,一面念叨:“我还当你傻的不知买把伞,这么大的雨,怎么不找个地方躲会儿再回来?” “我阿爷说,雷雨下一阵,闷雨下半晌,这雨得到天黑才停呢。” 月娘早听惯了她的歪理,不与她分辨,拉了她进屋子,让小乔守在外间。 两人坐下,月娘亲手给她倒了热茶,容她缓过气儿来,才低声问道:“见着兰夫人了吗?” 吴茱儿点点头,从怀里面摸出一封信,因她捂得严实,没湿一点儿,她把信递给月娘,袖子滑下,露出手腕上那一只蓝盈盈的玉镯子。 月娘见着,目光一滞,便托住了她的手腕。 吴茱儿低头一看,瞬间脸红。她不想叫月娘误会她趁机讨便宜,想说是兰夫人硬塞给她的,可是看着月娘的神情,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当即灵机一动,她便去撸那镯子,口中道:“这是兰夫人叫我捎给你的,我怕揣丢了,就先戴着了。” 说来也巧,这镯子在幽兰馆怎么都摘不下来,到了月娘跟前居然一拔就掉了。 吴茱儿烫手一样把镯子塞到月娘手里,连信一起,又道:“我先回房换换衣裳,你看信吧。”然后就出门撑了伞,回房去了。 月娘低头看着手上的玉镯,并未怀疑吴茱儿的话有哪里不对,因为这只蓝水玉镯乃是兰夫人的心爱之物,从她八岁进到幽兰馆,就没见兰夫人离过身。 月娘细细端详这玉镯,就记起兰夫人这些年的爱护与教诲,眼眶湿润,险些垂泪。她拿丝帕裹着玉镯,戴到了左手腕上,留个念想也好。 然后,她拆了兰夫人的信。 信上没有多提一句不该提的,兰夫人报喜不报忧,答应了她的嘱托,尽快查明那个名叫小黄莺的歌妓有什么底细,要她三日之后再让吴茱儿到幽兰馆去取信。 月娘这下子放了心,随即点燃了蜡烛,将兰夫人的信烧毁。 现在她只要静静等待回音,语妍的种种异常,一定会有一个解释。 (今晚有二更)(未完待续。。) 第六十章 《青龙吟》 (二更) 夜晚,吴茱儿躺在床上发呆。 白天发生的事在她脑海中不断地回放,酒楼门前漫天飞舞的纸钱,蒙着白布的尸首,何家人的喊冤声、嚎哭声和惨叫声混成一片,最后是何大郎抠破十指留下的斑斑血痕。 画面一转,变成了同船而渡的牛内监和曹太监,停留在他们刺目的笑脸上,他们在高兴什么,是高兴死了人,还是高兴脱了罪? 何家三条人命真的不是那个矿监逼死的吗?她根本不信。 这世上既有王婆子和甲二这样谋财害命的坏人,又有语妍这样蛇蝎心肠的坏人,那牛内监说不定就是个逼死人不偿命的坏人。 那曹太监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世上为何会有这么多坏人。”她喃喃自语,心里头闷闷的,有种无力无奈,叫她不由地想起了鬼大侠。 “我要是有鬼大侠的本领,遇见不平之事,便可拔剑相助,杀的那些坏人哭爹喊娘,再也不敢为非作歹。” 她也知道自己是在痴心妄想,扯过被子蒙头睡去。 ...... 一晃眼三天过去,这几日语妍似乎忘了心琪的死,又来小院儿找月娘的晦气。月娘却处处躲她,不与她争锋,关起门不照面。 语妍就变了法儿地折腾,先是让人在她们的饭菜里面下泻药,所幸她跟前有个内应,小乔事先打探到消息。回来报给月娘。 于是月娘这一顿饭就避过去,饿过一顿,再叫吴茱儿假装肚子疼,去找六福请郎中。 语妍只当她们中了招,在梅妆阁里乐不可支,不过高兴了一会儿,又阴下脸来,自觉比起她受过的屈辱,只叫她们腹泻几回,哪里解恨。 她原是想把吴茱儿要过来解恨。可是曹太监这几天都没露面。让她无人指使。 语妍拨了拨耳垂上的翡翠坠子,神色阴晴不定,她来到江宁别馆享受了几日,心境不同从前。若说她一开始是存着心思报复月娘三人。那么自从心琪死后。她便生出了斩草除根的念头。 她晓得月娘是要送进宫去选妃的,她不得不承认,凭着月娘的美貌和才气。上头有人打点,进宫封个妃子还不是绰绰有余。万一月娘真地得了万岁爷的宠幸,岂不是要再次踩在她头上。 只要想想有那一天,语妍就难以容忍。 她要将那个下流娼子踩在脚底下,让她一辈子都没有翻身的机会。 语妍苦思冥想,心中再生毒计,拍了拍茶几叫到:“人呢,来人!” 门口两个小丫鬟推推搡搡,都不愿意往跟前凑,听着里头快要发飙,只得硬着头皮进去伺候,免得惹了她不快又要挨打挨骂。 ...... 三日一到,月娘又让吴茱儿偷偷溜出门去,到幽兰馆取信。这一回吴茱儿熟门熟路,不必小乔望风,天不亮就从后门离开了江宁别馆。 从无人巷中跑出来,吴茱儿放慢了步子,摸摸腰间挂的细长袋子,里面装着玉龙青骨笛。她怀揣侥幸,今日若再遇见太史擎,就将这宝物还给他,免得拿人手短,她在他面前底气不足,回回被他呼来喝去。 另有一件事,叫她挂记。 她没忘了鬼大侠让她查明语妍在京城到底有哪门子亲戚。她更是知道了月娘同兰夫人书信来往,就是为了查明语妍的底细。 这让她有种背着月娘干坏事的感觉。但她同时也好奇,语妍到底有什么靠山,能让曹太监对她低声下气,有求必应。 她想,语妍京里的那个靠山,一定是个了不得的大人物。 吴茱儿一路胡思乱想,到了幽兰馆。上午大厅里照样没有客人,其他人还在补眠,只有红袖早早等候在此,想是兰夫人吩咐过她。 红袖一见吴茱儿便扑了过去,捉着她的手腕,掐着她的脸蛋,佯作凶狠道: “好你个小货郎,骗了我这么久,我竟不知你是个姑娘家,看我饶不饶你。” “哎哟,”吴茱儿呲牙咧嘴,见她又伸了手要来挠她痒痒,连忙求饶:“红袖姐姐饶命,我错了我错了,我不是故意骗你的。” 红袖闹了她一通才作罢,凑近了仔细分辨她的五官,这才觉得她肤白面嫩,又有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只是穿的粗布衣,梳得小子头,才不显眼。 于是哼哼道:“也怪我眼瘸,以前怎么没发现你生的好看。” 吴茱儿窘迫道:“你快别取笑我了。”她见惯了月娘这样的花容月貌,每回照镜子只觉得自己五官端正而已,哪里分得出好看不好看。 红袖闹够了她,拉着她往后面绣楼去。 “夫人等着你呢,随我来。” 吴茱儿再次见到兰夫人,就没有上次那么局促了,她就将随身带来的一封信交给兰夫人,这一回月娘没有用蜡封,是以她知道里头写的什么。 兰夫人打开一看,面露惊讶。 “这是——” “这是月娘新作的曲谱,要用琵琶和笛子合奏,”吴茱儿将月娘的原话转告兰夫人:“月娘说,让夫人寻了楼里的姐妹,找出一对儿来学这谱子,等到秦淮七夕宵会,就演奏这一曲《青龙吟》。” 这正是那一天月娘同她讲了玉龙青骨笛的故事后,心血来潮合奏的那一曲。她过耳不忘,月娘精通音律,她们一个记音,一个写谱,便作出这首琵琶与长笛合奏的新曲。 兰夫人见猎心喜,匆匆浏览一回,便晓得这一曲惊人,赞叹不绝。 “好曲,好曲!琵琶清,笛声丽,有此一曲,何愁客回头。”月娘一走,幽兰馆元气大伤,无人撑得起场面,她最近正为今年的七夕宵会发愁,想不到月娘还惦记着此事。 听到兰夫人夸赞,吴茱儿有些羞怯,挠挠脖子,没好意思告诉兰夫人,这曲子有一半儿是她当时随性吹的,月娘觉得好听就记下了。 “瞧我,一时高兴把什么都忘了,”兰夫人小心翼翼将月娘的手稿收起,起身道:“待我写一封回信,你替我带回去给月娘。” “好。” 吴茱儿看着兰夫人去了隔壁,心里那点儿高兴劲儿顿时不翼而飞。 她知道,兰夫人在回信里,一定会说起语妍的来历和底细,那她到底要不要照着鬼大侠的提示,偷看兰夫人的信呢?(未完待续。。) 第六十一章 她是个假的 吴茱儿带着兰夫人的回信离开了幽兰馆。 天色尚早,她没急着赶回去,而是坐在无人的河岸边发呆,手里拿着兰夫人的信,拆也不是,不拆也不是。 鬼大侠要她查清语妍的底细,暗示她偷看月娘同兰夫人的书信来往,可她不想偷看兰夫人写给月娘的信啊,总觉得她这样做会伤月娘的心。 愁得她抓耳挠腮,盯着信封上面“月娘亲启”四个字,心中不无后悔,要是她和过去一样大字不识就好了。 “对啊。”吴茱儿眼睛突然一亮,拍着大腿自言自语道:“鬼大侠又不晓得我识不识字,下回他再来找我,我就说我不识字,那不就没法儿偷看月娘的信了。” 她茅塞顿开,一改愁容将信放回怀里,脚步轻快地往回赶。 进城之后,她没有下桥乘船,过了四方桥就沿着一条御街向西行,走过前日和太史擎同行的那条路,指望着能再遇到他一回。 正午时分,她在百味居门前徘徊,探头探脑,却不见熟悉的人影,闻着里头传来的饭菜香气,只能暗吞口水,摸了摸腰间干瘪的钱袋子,垂头丧气地转身离去。 回到江宁别馆,吴茱儿将兰夫人的回信原封不动地交到月娘手上。 月娘没有当着她的面拆看,温声对她道:“累了吧,快去歇歇,晚饭我叫了你爱吃的清蒸鲈鱼。” 吴茱儿勉强一笑,假装不知她是故意支开她。听话地回房去了。 月娘这才撕开信封,取出兰夫人亲笔。兰夫人信上没有啰嗦,将她暗中查来的有关小黄莺的来历,事无巨细尽然写在纸上。 根据月娘的描述,兰夫人确定她要找的那个小黄莺,出自江宁渡口南岸边上一间名叫醉花楼的勾栏院。五六岁时被拐子卖入乐籍,鸨母养到十五岁,因她姿色中上又擅乐曲,不曾叫她接客,是想把她的红丸留着卖个好价钱。 两个月前。鸨母替小黄莺寻了个年纪一大把的富商做金主。却不知是何故,最后叫宋知府家采买了回去搭戏班子。再然后就失了音讯。 “唰——”月娘抖了抖信纸,眯起眼睛,面如霜冷。 宋知府。宋孝辉。她可不会忘了。就是这个道貌岸然的宋大人招引了曹太监到幽兰馆去。险些将她逼到死路上去。 “原来语妍不是曹太监的人,而是宋孝辉的人吗。”月娘满脑子的猜疑,思路却愈发地清晰。 锦衣卫从何得知语妍的下落。又如何确认她正是他们要找的人?语妍为何事先得知了她自己的出身,又为何在锦衣卫找上门时装作不知? 不论怎么看,这里面都少不了有宋孝辉的身影。他看似无意采买了一班歌妓,当中偏巧有个小黄莺,他又看似无意送给了曹太监两个丫鬟,当中又偏巧有个语妍。 这让月娘不得不怀疑到他头上去。 假设语妍是从宋孝辉口中得知了她的出身,那宋孝辉又是从哪儿听来的?假设宋孝辉早知道语妍的出身,又为何遮遮掩掩,等着锦衣卫主动上门。 除非—— 月娘眉头忽颤,抬手摁住了额头,眸中惊疑交加,慢慢地,她扬起了嘴角。 “哦,她是个假的。” ...... 吃晚饭的时候,吴茱儿就发现月娘的心情突然间好了起来,证据在于她多喝了半碗粥,又多吃了几口她平时根本不动的荤菜。 吴茱儿想来想去,只能是因为兰夫人信上带来了好消息。白天按下的好奇心又冒了头,兰夫人的信上到底写了些什么?既同语妍相关,又能让月娘开心,她真是猜也猜不出。 饭后,吴茱儿跟着月娘到书房识字,白天她出门落下的功课,晚上都要补回来。 《增广贤文》她已经背会了几十句,字也记得三五百个了,不尽然会写,但是都认得,就连月娘都夸她记性好,是块读书的料子。 吴茱儿却没有沾沾自喜,她自觉比不了月娘聪明,又是这个年纪才开始识字,若是不认真不卖力,记性再好也白费。 她伏在桌上,身姿坐得端正,一笔一划地描红,足足写了五百个大字才停下笔,拿给月娘检查。 月娘拿笔蘸了朱砂,若是哪个字写得好就圈起来,哪个字写的不顺,就在一旁另写了给她瞧,务必让她看清楚她是怎么下笔,怎么收笔。 若是教小孩子,便该先教横竖撇捺,点勾提折。可她教吴茱儿,却是从简单的九笔字开始,笔画最多不超过九笔,让她仿着自己的字体描红,先叫她练出字形,再去塑骨,最后是凝神。 这不是拔苗助长,而是循序渐进。 吴茱儿交了今日的功课,便被月娘赶去睡觉了。 她端着一盆清水回到房里,先洗手洗脸,再把头发散开,用一把老旧的黄杨木梳将长发一缕一缕地梳通。昨日她才用猪苓洗过头,今天出门跑腿出了些汗,没有热水洗澡,这样子梳一梳,头皮上就不会有难闻的气味,晚上也能睡个好觉。 吴茱儿钻进蚊帐里,今夜没想着鬼大侠会来,闭着眼睛背了几句谚语,就扛不住疲惫睡着了。 到了后半夜,房门被人轻轻推开,她一点儿没有察觉。 太史擎扶剑站在屏风前,听到她浅浅的鼾声,没有再多上前一步,不想他身上的血腥气扰了她的好梦。他只是顺路过来看她一眼,没有吵醒她的意思,确认她安然无恙,他便打算离开。 “鬼大侠...”床上的人哼唧。 太史擎站住了脚,回过身“嗯”了一声。却见帐子里头的人影一动未动,继续打鼾。他这才知道是她说了梦话,不由地摇头失笑,胸中沉闷一扫而空。 吴茱儿若有所觉地睁开了眼睛,迷茫地盯着床顶,倏尔转过头,看到不远处一团黑影,只当她还在梦中。 太史擎见她醒了,不好就这样走掉,清了清嗓子,问道:“醒了吗?” “啊?”吴茱儿这才迷瞪过来,这不是梦,连忙坐起身,想到方才在梦里他凶神恶煞地质问她为什么不偷看月娘的信,止不住地心虚起来,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醒了醒了。” 太史擎没想吵醒她,一时无话,又不想让她觉得他是专程来看她的,于是随口问道:“让你查的事,你查清楚了吗?” 吴茱儿怕什么来什么,吞吞吐吐道:“没,还没呢。” 太史擎有些奇怪:“谢月娘不是让你送信到幽兰馆,兰夫人没有帮她打探消息吗?” 吴茱儿强作镇定,一脸无辜道:“我不知道啊,我又不识字,怎么晓得她们信上写些什么。” “......”太史擎简直被她的憨劲儿气笑了,脱口道:“我是让你偷看她们的信吗?” 吴茱儿一头雾水摸不着头脑,反问他:“你那天不是指着信说......说什么来着?” 呃,他好像真地没说过让她去偷看月娘的信的话。 太史擎没好气道:“我是让你直接去问谢月娘,谁让你自作聪明。你不识字我难道不知道吗?” (小剧场—— 小鹿子:少主,你要露馅。 作者:那不一定,茱儿的智商忽高忽低。 小鹿子:打赌? 作者:赌一根黄瓜。 太史擎:让我静静。)(未完待续。。) 第六十二章 先入为主 (一更) “你不识字,我难道不知道吗?”太史擎一开口便知说错了话,他是知道吴茱儿不识字,但是“鬼太白”不知道。 偏偏吴茱儿这会儿脑子转得快:“你怎么晓得我不识字啊?” 太史擎来不及改口,只好蒙她道:“你自己说过的,你忘了么。” “我说过吗?”吴茱儿稀里糊涂,想不起来她几时同他说过她不识字的话。不可能是月娘教她识字之后,可那之前他们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她怎么不记得了。 “当然了。”太史擎斩钉截铁道。未免她起了疑心,强词夺理道:“你莫同我装傻,我让你查明小黄莺的身世,你就是这样敷衍了事的,拿你不识字当做借口,你以为我好糊弄吗?” 吴茱儿低下头小声道:“我没有。”她就是不想偷看月娘的信,不想让月娘伤心。 太史擎见她这一副心虚的样子,哪里有不明白的,顿时提了一口气,冷声道:“她哄着你骗着你,你倒是对她忠心耿耿。” 吴茱儿小声反驳:“月娘才不是你说的那样。” 太史擎只当她是被谢月娘灌了迷魂汤,一时半会儿清醒不了,懒得多费唇舌,有她后悔的那一天。 吴茱儿见他沉默,只当他是恼了,她自觉理亏,好声好气道:“我当真错解了你的意思,以为你叫我偷看月娘和兰夫人的信呢。你别生气,明天我就向月娘打听。她不会骗我的。” 太史擎淡淡地“嗯”一声,听不出是喜是怒。 屋里黑漆漆的,吴茱儿看不清他的身形,一边伸手拨开蚊帐去摸烛台,一边小心翼翼询问:“我把灯点上行吗?” 太史擎看见她的动作,朝屏风后面躲了半步,出声制止:“不必点灯,你接着睡吧。” “你要走了吗?” “嗯。” “那、那你慢走啊。” 吴茱儿怏怏不乐地缩回了手,平躺下来,盯着床顶。不晓得为什么心里头闷闷的。 房里归于宁静。过了一会儿,黑暗里响起一道低沉的男声:“为何不睡?” 吴茱儿一喜,转过头看向门口,虽然什么都看不见。可是她知道他还在。 “你没走啊?” “......” “我睡不着。你陪我说说话吧。” 房间里依旧没有回音。她却不怕,自顾自说起来:“前几日,我帮月娘出门送信。回程的时候遇见一件蹊跷事......” 避开恩公不提,她将何家惨案说给他听,既说了何家人口中的真相,也说了知府衙门审判的真相。末了才抒发己见: “我觉得是衙门审错了案子,那个牛内监一看就不像是好人,说不定就是他买通了那两个无赖,贼喊抓贼,冤枉何家大嫂偷人,其实何家三条人命就是他逼死的,不然好端端何家人为什么怪到他头上,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没有风就没有浪。” “无风不起浪。”太史擎听她絮叨了半晌,没忍住纠正她。 “对对,就是无风不起浪。”吴茱儿得到他的回音连忙接口。语气一转,郁闷起来:“知府大人怎地这样糊涂,果真冤枉了好人,放过了坏人,公道何在,天理何存。” “连你这升斗小民都看得出何家人冤枉,何况是那审案的昏官,他不是真糊涂,而是装糊涂,为了包庇真凶,故意错判好人。”太史擎一针见血地拆穿了宋孝辉的真面目。 “故意的?”吴茱儿大惊小怪,脱口问道:“他为什么要包庇真凶,他就不怕事情败露了吗?” 在她眼里,知府这样的大官,就算不是青天大老爷,也不会是个为虎作伥的坏人。 太史擎早等着她这一问,冷笑浮上嘴角,明明白白告诉她:“因为这牛内监和曹太监一样,都是从东厂出来的人。” 吴茱儿皱了皱眉头,她不止一回听说东厂的大名,这又想起来那天案子了结后,牛内监和曹太监在桥下碰头的画面,让人无端觉得他们面目可怖。 假如东厂都是些曹太监和牛内监这样的坏人,那东厂岂不是个贼窝了。 “东厂厂公雄震,亦是司礼监秉笔太监,由于扶持当今天子登基有功,深得天子宠信。他在朝中结党营私、排除异己,所谓上行下效,在他手底下一干鹰犬爪牙无恶不作,就算犯了王法,不论杀人放火,只要雄震不倒,便无惧矣。” 太史擎将东厂的恶形恶状灌输给她,提前埋下了种子。 吴茱儿恍然大悟:“所以说知府大人是害怕得罪东厂的人,才会包庇牛内监,故意错判了冤案。” 太史擎暗暗摇头,心如明镜——宋孝辉是东林党的暗桩,他会包庇牛内监,无非是为了迷惑曹太监他们,再给阉党记上一笔烂账,留着日后清算。 这话他当然不会告诉她,说了她也听不懂。 ——东林党与阉党之争,将会是一场浩劫的伊始。 “原来知府大人也不是好人,还有曹太监、牛内监,还有我们句容的县太爷,通通都不是好人,”吴茱儿胸闷气短,不吐不快:“这世道上坏人越来越多,好人越来越少,等到哪一天当官的都成了坏人,那我们这些老百姓可怎么活。” “不会有那一天。” 太史擎握紧了腰间的杀人剑,这一句话说出来云清风淡,却是他心中最大的执念。 吴茱儿只当他是在安慰自己,心里好受多了。困意袭来,她打了个小小的哈欠。 太史擎听到动静,知她熬不住了,便道:“睡吧,我走了。” “嗯,”吴茱儿侧过身,换了个舒服的睡姿,闭上眼睛软生生同他道别:“你慢走啊,路上小心。” 太史擎扬了扬眉,抱着臂膀站在屏风后面,不多时便听见她细小的鼾声,不由莞尔,转身离去。 房间里余留着一丝淡淡的腥甜,朝着院内的窗子不知何时打开了半扇,等到天亮,便闻不出气味儿。 吴茱儿睡得安心,不知道今夜,这世上又少了一个作恶的坏人。 (小剧场—— 作者:我觉得“鬼太白”这个绰号又帅气又拉轰,同意的举手。 小鹿子:举手! 吴茱儿:举手! 月娘:呵呵。 太史擎:你们几个放学都别走。)(未完待续。。) 第六十三章 偿命 (二更) 天方亮,就有人来拍江宁别馆的大门。 曹太监这会儿还在睡大头觉,牛内监不知从哪儿得了一对水灵灵的姐妹花送给他,当做他替他摆平了何家命案的谢礼,叫他很是快活了两日。 六福得了信儿匆匆忙忙跑到走廊底下敲窗,一回两回叫不醒里面的人,只能提了声儿道:“爷爷快醒醒吧,出大事儿了!” 曹太监从梦中惊醒,光着膀子坐起来,一左一右两个雏儿还在昏睡,昨夜服食了迷香,再吵都吵不醒。 “嚷嚷什么!”曹太监冲外面吼了一嗓子,提着裤子下了床,甩着一身肥膘走到窗底下,一把拉开了窗户,就见六福哭丧个脸。 “曹爷爷,死、死了。” 曹太监一巴掌兜过去,把他扇倒在地,骂道:“小兔崽子,谁死了!” “牛矿监死了,”六福打了个寒噤,将前来报丧的人的话学了个遍:“他被人割了舌头,抽了裤腰带吊死在知府衙门前的大梁上,今天一早才被人发现,整个血人把衙门口的台阶都沾黑了。” 曹太监张大嘴巴,倒抽一口凉气,一瞬间联想到许多,半晌才找回声音:“谁?谁把他杀了?” “小的哪儿知啊,知府大人差人来请您过去看看,爷爷快且去吧。” 曹太监转身低咒了一句,按下惊慌,急急忙穿好了衣裳,头都没梳仔细,就戴了一顶尖帽出门了。大抵是胆怯,把四个番子都带上了。 谁人胆敢杀害他们东厂的人? 他惴惴不安地赶到了衙门,一下轿子就看见地上有一滩水迹,显然是之前有人泼水洗地,可是没洗干净,青石台阶上那黑乎乎的一片,分明是渗进去的血迹。 四周有些百姓徘徊不去,不知多少人亲眼看到了那血淋淋的一幕。 牛内监的尸体一早被挪进去了。衙门外守着两行衙役,不许闲杂人等靠近。 宋孝辉正在公堂上走来走去,看到曹太监满头大汗地走进来,他难得没个好脸。阴沉沉地走上前去,低声道: “曹公公可算来了。” 曹太监没心思计较他脸色,张嘴便问:“到底怎么回事,凶手呢,抓到了吗?” 宋孝辉摇摇头。指了指后堂,示意他换个地方说话。 两人来到后堂,宋孝辉不等曹太监开口,就先发难:“公公这回害惨我了,我且问你,何家三口人究竟是不是牛内监逼死的?” 曹太监来时就猜到牛内监毙命和何家的命案脱不了关系,听他这么一问,便支支吾吾道:“那桩案子不都审清楚了么。” 宋孝辉冷笑:“到这时还不肯说实话么,你知不知你们招惹了什么人?” 曹太监眉心一跳,连忙问道:“宋大人知道凶手是谁?” “岂止是我知道了。今早从衙门前经过的人都知道了!”宋孝辉憋着一口气,恨不得将眼前这猪头一刀切了。何家的命案孰是孰非,他虽然一开始就清楚,可是为了顾全大局,他只能牺牲几个小民。 却没料到这两个阉人会招惹上那么大一个麻烦,因他错判了冤案,那人竟把牛内监这个祸主杀了吊在他的衙门外示众,明晃晃地恐吓,赤|裸裸地示威! 宋孝辉想到牛内监的死状,还有地上那两行宣告着凶手身份的血字。就觉得头皮发麻,直冒冷汗。 ——吾是三更追命人,只杀世间作恶鬼。 “你把我弄糊涂了,”曹太监皱眉道:“凶手到底是什么人。这样嚣张狂妄,居然敢杀我东厂的人,还敢在官府门前耀武扬威,若然抓到了他,一定要将他碎尸万段。” 宋孝辉仍是冷笑:“公公身在京师,想必不曾听说过此人。但在江东一带,却鲜有人不曾听说过他的大名,江湖人称鬼太白是也。” 说着,就讲起三年前鬼太白独上清水寨,一夜之间杀尽数百恶人,提剑凿山留诗,扬长而去的事迹。另有许多传闻,说之不尽。 “总而言之,鬼太白此人嫉恶如仇,又好抱打不平。他想必是认定了牛内监害死何家三口人,又见我判错了案子,才会杀人示威。况且他来无影去无踪,要抓他谈何容易。” “嘶!”曹太监这方晓得厉害。 京城里的茶馆儿也有说书人讲侠客传,什么飞檐走壁杀人无形,多为杜撰,哪里见过真人。他原是不信,可听宋孝辉说的有鼻子有眼,又有牛内监身死为证,容不得他不信。 当即他就担忧起自身的安危来,不免在宋孝辉面前露了怯,拉着他道:“宋大人,此事可与我无关啊,甭管何家那三口人是怎么死的,都与我无关,你说那鬼太白该不会不分青红皂白,再找到我头上来吧?” 宋孝辉对他的辩白嗤之以鼻,说的好像他有多干净似的。别以为他不清楚,这两个阉人是狼狈为奸,拿采矿的名头勒索来的钱财,曹太监也有一份儿。 “那我就说不准了,”宋孝辉故意摇头,奉劝他道:“公公最近安分些,夜里多派几个人守在房门外,留心着点儿风吹草动。” 曹太监被他吓得不轻,脸色有些发白,拽着他不松手:“我带来的人少,不如你再借我几个懂拳脚的好手。” “不是我不想借你,”宋孝辉下气道:“昨夜巡逻的捕快和差役都被他打晕过去,连个人影都没瞧见。” 接着就给他出了个主意:“岳统领不是还在应天府么,你不如去求一求他,据说岳统领武功高强,尤其使得好弓,百步穿杨箭无虚发,若是他肯保护你,就算那鬼太白找上门,想必也近不了身。” 闻言,曹太监苦笑连连,“我哪里劳动得起岳统领,你当我多大的脸面。” 话虽这么说,他还是得去求一求,当即就同宋孝辉道辞,拔腿就跑了。从头到尾,居然没有提一句见见牛内监的尸首,可见这利字当头的酒肉兄弟,有多凉薄。 宋孝辉等他离开了,又背着手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睡了,晚安。)(未完待续。) 第六十四章 七夕宵会 清晨。 吴茱儿搜肠刮肚,不知如何对月娘开口,既不好直接问她是否查到了语妍的底细,又不好问她同兰夫人信上写了些什么。 直到她做完了今天早上的功课,月娘拿去检查,她才灵机一动,凑到她跟前,装作随口说道:“你说,语妍她还会让人在咱们的饭菜里下药吗?” 上回语妍在她们的晚饭里放泻药,月娘让她装了两天肚子疼,为了逼真,还请了个郎中过来看病。 月娘执笔在她描红上圈了个圈,头也不抬道:“不怕,我让小乔盯着呢。” “唔,你觉得不觉得,语妍的来历有些古怪。” 月娘瞄了她一眼,道:“哪里古怪?” 吴茱儿挠挠头,讷讷道:“你想啊,锦衣卫找上门前,她肯定不知道她在京城有个亲戚是大人物,不然也不可能卖身为奴,送到你这儿当丫鬟伺候人,是吧?” 闻言,月娘搁了笔,点点头说:“所以呢?” “语妍她自己都不清楚她有这么一门亲戚,那锦衣卫是如何认准她就是他们要找的人呢,”吴茱儿一边胡思乱想,一边信口开河:“你说,有没有可能是锦衣卫找错了人?” 说完,她就眼巴巴地瞅着月娘,指望她能顺着话茬子接下去,将兰夫人打听到的语妍的底细告诉她。 “......”月娘没成想吴茱儿会歪打正着猜中了真相,一时间无语。虽然她根据兰夫人打探来的消息,确定语妍十有**是假冒的,可是没有真凭实据,就算抖落出去,她也讨不了好。 “你想多了,锦衣卫怎么会找错人呢。”她一语带过,拾了笔蘸上一点朱砂,继续批改她的大字。 吴茱儿垮下脸,心中郁闷。月娘不肯告诉她。这下怎么是好。亏得她在鬼大侠面前打保票,信誓旦旦月娘不会骗她。 窗外太阳升起,小乔送来朝食,在前厅摆好了碗筷。再来喊她们去用饭。吴茱儿先出了书房,月娘走在后面,看到小乔冲她挤眉弄眼,便停下脚步,叫住了吴茱儿: “茱儿。我的帕子落在房里,你去帮我找一找,是绣了蝴蝶的那一条。” “哦。”吴茱儿转身走了。 小乔这才走上前来,小声对月娘耳语:“奴婢在厨房遇见小沫,听说梅妆阁那一位早起就闹着要见曹公公,可是曹公公一早出门了。还说那一位这两天又是挑首饰又是搭衣裳,嘴上念叨着什么七夕宵会,看样子是要出门呢。” 月娘眯了眯眼睛。七夕宵会,是秦淮河上一年一度的盛会,每年七月初七。日落而始,月落方休。 每到七夕夜,良家女子当乞巧,穿针引线以为乐。而风月场上的妓子们,则要在七夕宵会上斗艺斗艳,不论是官妓还是民妓,都要派出一条画舫载着自家头牌姑娘,在秦淮河上摆渡。 楼船画舫上载歌载舞,以供沿岸游人和河上船客观赏,他们会将金银财物当作彩头掷于画舫上。哪家得来的彩头最多,便是当晚的赢家,堪称名利双收。 月娘还在幽兰馆时,曾参加过两次七夕宵会。每一次都是满载而归,能与教坊司旗鼓相当。 今年的七夕宵会少了她,唯恐幽兰馆不济,月娘于是谱写了琵琶与竹笛合奏的一曲《青龙吟》,让吴茱儿送到兰夫人手上,相信这一曲传出。不坠幽兰馆声名。 语妍原是秦淮歌妓,当然知道七夕宵会,可是她这一副摆明了要去赴会的架势,就让月娘不得不多想了。 明日就是初七,语妍闹着要见曹太监,莫非又要趁机使坏么? ...... 晌午,曹太监灰溜溜地回到江宁别馆,他早上去了一趟知府衙门,便听宋孝辉的主意,前去驿馆找岳东莱求救,谁想扑了个空,连岳东莱的人都没见到。 牛内监毫无防备地死掉了,杀人者又是个来无影去无踪的江湖侠客,宋孝辉身为一省知府都对那鬼太白束手无策,这让曹太监如何不惶恐,不担心自己的小命呢。 要不是民间采选尚未结束,各个地方送京的民女未到出发之日,他现在就想收拾包袱逃回京城。 进门就听说梅妆阁那个又在闹,曹太监却没有像往常一样能躲就躲,为了保命,他脑子转的飞快。他独自去求岳东莱,姓岳的不一定会帮他,可要是有人替他说情,就不一样了。 “走,去瞧瞧。”曹太监领着六福往后院去了。 到了梅妆阁,语妍正坐在轩窗底下揽镜自照,她脸上描画着精致的妆容,手边的小榻几上摆放着满当当两盒子珠花钗环,金银翡翠样样俱全,晃得人眼花缭乱,都是这些日子从曹太监那儿削来的。 语妍见了曹太监进来,抬了下眼皮子,扶着鬓角一支海棠金簪,说道:“公公真是个大忙人,要见你一面可不容易呢。” 曹太监低头赔笑:“娘子莫怪,小人这不是先办完了万岁爷的差事,立刻就来见您了。不知娘子有什么吩咐?” 语妍道:“我在园子里闷得慌,听说明日城外河上有热闹可瞧,你去准备船只,我明晚要去游河。” 曹太监好歹在应天府鬼混了一个月,什么乐子不知道,听说她明日要出门,便为难起来:“娘子说的可是秦淮河上的七夕宵会,明晚船多人多,更不少登徒浪子,您千金之躯,万一出了什么岔子,叫人冲撞了,回头岳统领责怪起来,小人可担待不起。” 语妍听他说起岳东莱,眼睛分明一亮,不自觉地勾唇一笑,娇声道:“那就让人去给岳大人送个信,邀他明日陪同我一起到河上游船。” 话说她在江宁别馆一连住了**日,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好吃好喝好穿好戴,又收拾得了月娘她们几个,舒坦是舒坦了,唯一美中不足,便是岳东莱再没来看过她一回。 她只道是他忙于公务,正好趁着明日约见他。 曹太监闻言,正中下怀,点头答是:“如此甚好,有岳统领陪同,想必没人不长眼睛胆敢冒犯了娘子,只是——岳统领不知现在何处,小人只怕联络不到。” 语妍道:“这有何难,岳大人不是留给我两个锦衣卫方便我找他么,你待会儿就去前院传我的话,让他们去给岳大人送信儿。” 说着,她便抽开首饰匣子底层,取出一封薛涛笺递出去。 曹太监连忙上前接过,看也不看塞进袖中,将要告退,又听语妍道: “对了,你去把后院儿任娘子和她那个叫茱儿的丫鬟也一起叫上,明晚陪我做个伴儿。” (小剧场—— 作者:哎。 吴茱儿:你叹什么气呀? 作者:卡文。 太史擎:说实话。 作者:......没存稿。 月娘:呵呵:)(未完待续。) 第六十五章 同游 月娘的预感成了真,午后曹太监寻了过来,告知明日要带她出门。 曹太监的话说得好听:“整日闷在后院儿,好好的人都憋坏了,听说明日秦淮河上有夜市,正好出门散心,带上茱儿丫头,咱们游船去啊。” 月娘未置可否,问他:“还有谁同行?” 曹太监干笑道:“语妍娘子也一同去。” 月娘面泛冷笑,就知道是语妍在背后捣鬼,不然曹太监好端端怎么会想到让她出门散心,还指名要她带上吴茱儿。 “明晚是七夕宵会,河上人多眼杂,倘使有人认出我来,又该如何是好,现如今我不宜抛头露面,公公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此举欠妥,我就不去凑这个热闹了。” 曹太监已然应承了语妍,哪里能叫月娘推托。 “娘子只管放心,到时戴着面纱,出入都有车马接送,上了船就没有外人了,谁能认出你来呢。” 月娘听出来了,曹太监这是把她卖了,甭管她答应不答应,明天是一定要出门了。就不知语妍是如何拿捏了他,让他乖乖就范的。 “那就这么定了,明天傍晚出门,娘子歇个晌,再起来梳洗不迟。” 曹太监不容月娘拒绝,留下话就走了。吴茱儿在门外听了个大概,等他一走,就进屋同月娘嘀咕:“曹公公是怎么回事,平日里都叫咱们躲着语妍,今儿怎么撺掇着咱们同她一起出门呢?” 月娘摇头道:“不是他的主意。” 吴茱儿顿时明白过来,“那就是语妍的主意了,是她要曹公公叫上咱们一起去的?那她一定又要使坏了。” 只要一想到语妍那些阴损的手段,她就浑身不舒服。 “要不然明天你就装病吧,咱们硬是不去,他们还能硬拽上咱们不成?” 听她言语天真,月娘失笑:“躲得过一时,躲不过一世。这一次不叫她如愿,不定她怎么折腾。我看曹公公也拿她没法子,不如就顺了她的心,看看她这一次又有什么阴谋诡计,见招拆招即是。” 况且她已经摸到了语妍这条毒蛇的七寸。不怕降不住她。 吴茱儿虽然心中不安,可见月娘稳如泰山,她只好将担忧咽回肚里。当即就打定了主意,明晚要和月娘寸步不离地保护她,不能给语妍可趁之机。 * * * 七夕今宵看碧霄。牵牛织女渡河桥。 太阳落山后,江宁和上元两县的城门并未关闭,但只许出不许进,今夜无宵禁。 江宁别馆门前,曹太监事先备好了两辆马车,为着隔开语妍和月娘。语妍先从门里出来,只带了一个小丫鬟。 只见她梳着两丛惊鸿髻,满头金翠,身上罩着一条橘红色滚金边褙子,裙上绣着百蝶穿花。腰间玉环襟带金佩,项上一条璎珞金镶玉。眉描得弯弯似柳叶,面涂得雪白似凝玉,一点绛唇鲜艳欲滴,她穿着是金光灿灿,妆容是花枝招展。 美则美矣,但有一个字,俗。 曹太监忍着笑,上前甩了袖子递出手臂扶她下台阶,拿出一副奴才样谄媚道:“娘子仙姿玉貌。小人生平仅见,不若遮了面纱,登船后再拿下,免得遭人觊觎。” 语妍被他马屁拍的舒爽。给了他一个笑脸,然后左顾右盼,却不见岳东莱身影。 “岳大人呢,我不是派人去请他了吗?” “娘子稍等片刻,您的信送到了,岳统领一定会来。” “那就再等等吧。”语妍虽是记挂岳东莱,可也没忘了今晚的正事,转头看到两辆马车都是空的,不见月娘和吴茱儿,便皱起眉毛,不悦道:“她们两个呢?” 曹太监连忙道:“小人这就叫人进去催。” 话声刚落,抬头便见月娘和吴茱儿行至大门前。月娘一身素衫薄钗,仅以银纱覆面,然而遮得住闭月羞花的容颜,却遮不住婀娜多姿的体态,远观方知是美人,近看更道是绝色。 吴茱儿则是规规矩矩地梳着丫鬟头穿着下人衣裳,素面朝天的她跟在月娘身后毫不起眼。 “哼。”语妍见了月娘自是没有好脸。 月娘却不能对她甩脸子,轻轻颔首示意,便扶着吴茱儿的手上了后面一辆马车。 语妍却看不惯她这一副清高冷傲的做派,冲着她背后道:“穿成这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上哪儿奔丧去呢。” 月娘不予理会,吴茱儿回头瞧了她一眼,钻进马车里同月娘咬耳朵:“别生气,她就是打扮成天仙,也比不上你一根头发丝儿好看。” 月娘被她逗乐,笑着点了点她的脑门。 语妍又冷嘲热讽了几句,忽然间断了声音。吴茱儿坐在车里,隐约听到外面有马蹄声传来,眨眼间就到了跟前,一声马嘶,不知是何人到了。 她好奇地掀开了一角窗帘,只见丈远外有一匹黄骠马,养的高大精壮,马上驮着一名年轻男子,穿着一身月白色交领长袍,头戴四方平定巾,额垂两绺碎发,生得是面白如玉,眉低眼长,容貌俊秀非常。 吴茱儿手一哆嗦,赶紧放下帘子,她认出来了,这个人就是那天带人闯进别馆后院的锦衣卫,就是他把语妍抓走的。 月娘看她脸色不对,便凑到窗前要看看是谁吓着她,却被吴茱儿拦住了,摇摇头,小声道:“是那天那个锦衣卫头子。” 外面,姗姗来迟的岳东莱动了动耳朵,看向临近的这一辆马车,不过下一刻就被语妍叫住了。 “岳大人。”语妍娇滴滴地向他行了个万福,含羞带怯地瞅着她道:“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岳东莱低头俯视她一眼,看着她“惊艳”的扮相不由地一愣,慢半拍反应过来,翻身下马,抱拳回礼道:“娘子相请,岳某岂敢不来。” 语妍掩唇一笑,语带双关道:“有岳大人相陪,今夜方能畅游。” 岳东莱侧身指了指身后的马车,问道:“这里面又是何人?” 语妍笑容虚了几分,顺口答道:“哦,那是此间同住的任娘子,我邀了她同游,岳大人不要见怪。” 岳东莱陡然记起他那天闯入后院,进门时的那惊鸿一瞥,方知车内是谁,忍不住又回头瞧了一眼。语妍见状,难免多心,这才想起来岳东莱同月娘有过一面之缘,顿时咬牙,暗骂一句狐狸精。 曹太监被他们晾了半晌,不气不恼。他眼神儿还好,一下子就看出来眼前这两个是郎无情妾有意,不禁偷偷发笑,轻咳一声,上前提醒他们道: “既然岳统领来了,咱们就赶紧出城吧,去得迟了,河上拥堵,恐怕不好行船。” (小剧场—— 吴茱儿:哎。 作者:你叹什么气呀? 吴茱儿:我问你,我到底是不是女主角? 作者:必须是啊! 吴茱儿:呜呜呜,那为毛我既不聪明,也不美貌,我的主角光环到底在哪里?你说,你说啊! 作者:你要相信我,智商会有的,颜值也会有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太史擎:呵呵。 月娘:呵呵。)(未完待续。) 第六十六章 夜游(上) 兰膏明烛,华镫错些。 出城三里外,遥见河上金红一片接水连天,点亮了夜幕,照醒了秦淮。 渡口一带停靠的尽是船只,半吊铜钱方能租用一叶轻舟离岸,还有许些漂亮的游船,最便宜的也要十两银子才肯开船。 几名囊中羞涩的书生合伙凑钱租了一只小船下河,望着岸边停靠着一条装饰精美的画舫,船上细细缠绕着红绡与青绸,风吹来飘飘兮,三十六盏琉璃灯挂满船檐。 就有个姓梅的穷秀才忍不住说了一句酸话:“这乘船的若不是贪官污吏,我便跳下河去。” 闻言,同行另外几人起哄,叫那船老大停停再走,等等看是什么人登船。 不多时,就见车水马龙的河岸上一先一后停下两辆马车,打头有一名年轻男子骑马而来,看穿戴便知是官家子弟。紧随其后,马车里走下一名珠光宝气的小娘子,拿扇遮了半张脸,看打扮像是个富家千金。 再后来一辆马车先下来一个肥头大耳的中年人,看样子像是个腰缠万贯的老财主。随后,却是一名体态纤纤的窈窕淑女,覆着面纱,挽着个丫鬟,轻移莲步踏月而来,看那气度便知是大家闺秀。 这一行人风格迥异,却先先后后登上了同一条大船。 见状,小船上几个书生面面相觑,不知这番该如何算,回头去问梅秀才,却见梅秀才痴痴呆呆地盯着那一行人最末,丢了魂儿似的。 “梅兄、梅兄?”连喊他数声,他才回过神来,神色莫名,言语雀跃:“如此分不清楚,不然我们跟上去瞧瞧,要是我猜错了,今晚就从这船上跳下去,游回岸上。” “哈哈。好!”“要是你猜对了,咱们就轮流请你吃茶。” 于是吩咐船老大,跟着前面那一条画舫,一探究竟。 ...... 吴茱儿跟着月娘落在最后上了船。这条画舫分作两层,底下一层四面垂着轻纱帷幔,无门无墙,有桌有椅,一道楼梯通往船上。是个单间,两面开窗。 岳东莱随行带了两个锦衣卫,原也要上船来,却被语妍一句话留在了岸上——“人多嫌挤,有岳大人在就够了。” 岳东莱生平自负,便撇下了两个手下,独自登船。曹太监也把带来的随从丢在岸上,只带了一个番子上船。语妍不知有意无意,把出门带的那个小丫鬟丢在了马车上。再加上吴茱儿和月娘,一共是六个人登了船。 一上船。曹太监就忙着讨好语妍:“娘子可还满意,这船上都是照您吩咐的样子重新布置过的,耗费了整整十匹彩缎,十匹红绡。还有两桌酒菜,是刚刚从酒楼子送来的。” 语妍环顾四周,满意地点了点头,扭脸同岳东莱道:“岳大人,咱们先在楼下吃个薄酒,待会儿再上楼观景如何?” 岳东莱没有异议,率先入座。语妍提着裙角坐在他对面。这时才想起另有旁人,指了另外一桌酒菜,对曹太监和月娘三人道:“你们也坐,别傻站啊。” 曹太监虽然有事相求岳东莱。巴不得往他跟前凑,可是他看穿了语妍那点心事,就没过去讨人嫌,同月娘坐下了。 吴茱儿则是站着伺候,给他们筛酒分杯,私底下她和月娘没大没小就算了。在外人面前,总要装装样子。 这时候便显出人少来,他们这一桌有她伺候,语妍那一桌却无人伺候。不用语妍吱声,曹太监便催促吴茱儿先到隔壁桌去倒酒。 语妍毫不客气地支使起吴茱儿,一会儿让她端盘子,一会儿让她夹菜,更甚者让她舀了一小碗鱼肉羹,把鱼刺儿都挑出来。 月娘看着吴茱儿真个被她当成是丫鬟使唤地团团转,面纱底下脸色发冷,忍而未发。 岳东莱又不是瞎的,他从出门时就看出语妍和月娘不对盘,又见语妍刁难个小丫鬟,心下愈发了然。然则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他一面饮酒,一面观望两岸风光。 戌时过半,各家妓馆的画舫纷纷离岸,载着歌妓和舞姬,还有自家的头牌,沿河游下。 一时间,琴声歌声此起彼伏,影影绰绰曼妙身躯,一船即是一景,叫秦淮河上的游客们目不暇接,耳不能闲。 哪里乐曲动听,游人便往那边行船,哪里舞娘娇艳,游人便在四周停看。游客们都是图个乐子,捧人场就喝一阵彩,捧钱场就抓一把铜子儿往画舫上砸。 到处都在喝彩,到处都在撒钱。好一幅歌舞升平、纸醉金迷的秦淮夜景。 此时此刻,远处忽而飘来一段高亢的琵琶声,如泣如诉,惊人神魂,又掺入一段清丽的笛音,宛若潜龙出渊,翻江倒海。此双调一起,无人不回头,无人不倾听。 画舫上,几人先后听见了这一曲传来。岳东莱先是耳熟,觉得似曾耳闻,无意抬头瞥见正在挑鱼刺的小丫鬟,顿时想了起来。 “有趣。”他挑眉一笑,回头扫了一眼邻桌的佳人。 月娘不觉,语妍却看得分明,一双筷子用力戳着小碗里挑好的鱼肉,学着岳东莱的样子侧耳聆听。片刻后,她才惊讶出声:“这曲子我听过的!” 岳东莱晃着酒杯,没有接话。倒是吴茱儿手抖了一下,暗中和月娘对了个眼神,两人心知肚明,这是幽兰馆的姐妹在弹奏《青龙吟》。 曹太监张了张嘴,又闭上了。想问语妍何处听过,转念又一想她曾是歌妓出身,只怕拍马屁拍到马腿上,不如闭嘴。 语妍见没人理她,咬了咬嘴唇,心中计谋不改,再接再厉对岳东莱道:“我当真听过的,这琵琶同笛声和鸣,十分鲜有,只是眼下奏曲之人,远远不如我听过那一回。” “哦?”岳东莱看似随口一应,实则来了兴致。他年纪轻轻身居要职,平日里免不了应酬,声色犬马总不能少。之于音律,他不说痴迷,可也是个中能手。 当日他在江宁别馆后院偶然听到那一曲和鸣当真是惊艳,可惜只听到一半。 见他回应,语妍放下筷子,拿帕子按了按嘴角,笑道:“你若不信,就叫她们吹弹一遍,你听听看。” (晚了晚了。这章算昨天的。)(未完待续。) 第六十七章 夜游(中) 其实语妍并不晓得月娘将那日她与吴茱儿的乘兴之作记成曲谱悄悄送往了幽兰馆,因此今夜在河上听见相同的曲调,她是当真意外。 但意外归意外,丝毫不影响她的计划,反而这时远处传来的曲声,给了她借口刁难月娘。 她先挑起了岳东莱的兴趣,矛头直指月娘:“任娘子,不知岳大人与我是否有幸听闻你一曲呀?” 立在一旁的吴茱儿心说不好,看向邻桌的月娘。 月娘搁了筷子,举起酒杯对着这边颔首示意,不卑不亢道:“二位恕罪,且听我说。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你那日听闻我与茱儿合奏之所以悦耳动听,多赖是有好乐器,我用的琵琶乃是上元名匠秦处士所制,茱儿所用的笛子,也是罕见的玉龙青骨笛,没这两样珍品,难以重现当日之音,唯恐叫你们扫兴,不听也罢。” 语妍料到她会拒绝,岂会轻易放过她,当即笑道:“这话就是你自谦了,我也略通音律,晓得乐器好坏只在其次,要紧的是奏曲之人。这画舫上应当备有各种乐器,即便是不如你口中的名匠珍品,倒不至于曲不成调,你只管重弹一曲,只当给我们添酒助兴,好坏自有岳大人与我品鉴。” 岳东莱饶有兴致地看着月娘没出声。曹太监瞧瞧左边,瞅瞅右边,不知该帮谁说话。 吴茱儿暗暗着急,语妍这样子刁难月娘,分明是没安好心。何况今夜这河上卖弄技艺的都是秦淮妓子,语妍却叫她们奏乐助兴,这不是埋汰人么。 月娘放下酒杯,语气转冷:“我以为我受邀前来便是客,你却当我是雇来的乐班子么,要听曲子,你大可以自行吹拉弹唱,恕我难以奉陪。” 语妍见她敬酒不吃吃罚酒。顿时拉下脸,冷笑道:“我好声好气相请,你推三阻四不说,倒来挖苦我。你自称是客,又何曾把我这个主人放在眼里。罢了,你既不愿,我也不勉强你,就让你这丫鬟代劳吧。” 说着。她挑起下巴看向吴茱儿,道:“你不是会吹笛子么,上楼去取来乐器,给我们吹两首助兴。” 使唤不动月娘,她难道还使唤不动一个小丫鬟吗? 吴茱儿措不及防,下意识又去看月娘,只见月娘一手撑了桌子就要起身,显然是要为她出头,她连忙搁了挑好的半碗鱼肉,抢先答道:“我会吹笛子。我会!” 她只想着不能让月娘受了委屈,转身便跑上二楼。 月娘起到一半,又坐了回去,紧抿着双唇,默默瞧着吴茱儿的背影。 这时候,远处的《青龙吟》曲近尾声,附近已有许多船只调头朝着幽兰馆的画舫驶去,有这么多人捧场,可想而知彩头多多,总算不负月娘一番苦心。 吴茱儿很快取了笛子下楼。正如语妍所说,楼上确有一箱子乐器,琵琶和笛子都有,虽比不了珍品。可也不是便宜货,就拿她手上这根竹笛来说,笛身修长,管壁厚重,捧在手里沉甸甸的,闻起来还有一股淡淡的木香。想必音色不差。 她用袖子擦了擦吹孔,先举到唇边随意吹了几下试音,果然笛声清脆嘹亮,只是转音时候略显生涩,不比她那玉龙青骨笛醇厚。 岳东莱见她有模有样的架势,略有几分期待,那日听闻她们合奏,月娘的琵琶固然惊艳,可这笛声也不遑多让,真看不出是出自这个平平无奇的小丫头。 “语妍娘子想听个什么曲子?”吴茱儿先问语妍。 语妍瞥了她一眼,去问岳东莱:“岳大人想听什么?” 岳东莱摸了摸下巴,目光闪烁,转头看向月娘:“不知方才传来那一首是何曲目,竟不曾在乐府之中听闻。” 语妍气结,月娘垂眸避过他的视线,答道:“此曲乃是新作,名曰《青龙吟》。” 岳东莱点点头,对吴茱儿道:“你一人可否吹得此曲?” 吴茱儿有些紧张道:“吹是吹得,只不过——” 岳东莱摆手打断她的话,“那就吹吧。” 吴茱儿无奈,沉吸一口气,手中竹笛发出一声啼鸣。本是两种乐器合奏,各司其职,曲调不尽然相同,由她一人独奏,便没了琵琶前奏,笛声单刀直入,难免突兀。 纵然她再有天赋,也发挥不出。 岳东莱听得直摇头,语妍嗤笑一声,执起酒壶亲自为他添酒。反观另一桌,曹太监乐得息事宁人,月娘默默不语,船上一时无人说话,只有这听起来单调无味的笛声。 而距离数十丈外,东岸一艘高大的游船上,正百无聊赖地躺在船头假寐的某人,却清清楚楚听见了远处传来的笛声,倏尔坐直起来,竖起耳朵分辨了笛声传来的方向,扬声道: “小鹿子,让舵手调头,向西行。” ...... 吴茱儿硬着头皮吹完了整首曲子,讪讪地放下竹笛。 语妍吃了几杯酒,面颊泛红,一手指着吴茱儿,转了头同月娘说话:“你这丫头真是讨人喜欢,不如给了我罢。” 闻言,吴茱儿和月娘同时变了脸色,不约而同想到了投井自尽的心琪。 语妍不容月娘拒绝,又对曹太监道:“我身边正缺个可心的人,她既是别馆的下人,该当由公公做主,就让她来服侍我,好不好?” 之前她就向曹太监讨要过吴茱儿,被曹太监敷衍过去,不想她今夜重提此事,当着岳东莱的面,曹太监竟不知如何推诿。 月娘一忍再忍,眼见语妍得寸进尺,又将鬼主意打到吴茱儿头上,她再不支声,只怕曹太监屈于淫威,将吴茱儿送给语妍作践,重蹈覆辙。 “不好。”月娘离座,上前将吴茱儿拽到身后,冷眼相对语妍:“你休要强人所难。” 语妍气笑了,借着酒劲儿摔了杯子,就在岳东莱面前,不清不楚地骂道: “叫你弹曲子你不肯,我讨个丫鬟你又不准,究竟是我强人所难,还是你不识抬举,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勾栏院里卖笑的娼妇,出了那道门子,真把自己当成是个清白人了,我呸!” 吴茱儿不是头一回听见她羞辱月娘,心中恼火,感觉到月娘攥紧了她的手腕,一句话不由地脱口而出——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语妍勃然大怒,只当吴茱儿是在暗讽她出身不堪,拍案而起,目光一转看见了岳东莱,强压了怒火,掩面而泣,呜呜哭诉起来: “我就晓得,便是寻着了亲爹又如何,照样是没人把我放在眼里,连个奴婢下人都敢瞧不起我,指不定我爹也不稀罕我这个女儿......” 岳东莱冷眼旁观,眼见着语妍越闹越不像话,却没想到她是这么个刁蛮任性的脾气,又不能放着她不管,只好出声哄劝道: “娘子莫要说些丧气话,若是传到令尊耳中,他老人家定要伤心的。不过是一个丫鬟,你随意处置便是,谁敢说一个不字。” 这话语妍听着欢喜,吴茱儿和月娘却是心惊肉跳。曹太监则是插不上话,直擦冷汗。 语妍抬起头,泪眼蒙蒙地瞅着岳东莱,当即破涕为笑:“有岳大人为我做主,量谁也不敢轻慢了我。” 说罢,她挑衅似地对月娘勾了勾嘴角,叫吴茱儿过来。吴茱儿踟蹰不前,月娘抓着她不动,心想着对策。 语妍不慌不忙地捡起桌角上的美人扇摇了摇,装腔作势道:“免得你再说我强人所难,这样好了,你这丫头我可以不要,不过要你二人合奏一曲,只要岳大人听得入耳,我便饶你们一回。” 兜了一圈,她还是要听她们合奏《青龙吟》。 然而月娘这一次不能拒绝。 “可。” 月娘一口应下。 (小剧场—— 小鹿子:哎。 作者:叹什么气啊? 小鹿子:没台词,宝宝不开心。都怪少主不给力,抢戏抢不过女骗子。 月娘:呵呵,小朋友你说谁?)(未完待续。) 第六十八章 夜游(下) 语妍这一套欲擒故纵的把戏并不算什么高招,可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月娘当场应下了语妍的无理要求,不再矫情,拉着吴茱儿上楼去取琵琶。 岳东莱颇有些意外,他很清楚曹太监打哪儿寻来这么个绝色佳人,琵琶仙谢月娘的艳名远播,妄想一亲芳泽的男人不计其数。可他见了她两回,便看出来这是个心高气傲的冷美人,原当她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没想到会她为了一个小丫头,放下身段受人折辱。 语妍眼见岳东莱看着月娘的眼神不对,心里一阵嫉恨,却要装作浑然不觉,娇滴滴地出声唤回他的注意力:“你答应要为我做主,等下可不能偏袒她们。” 岳东莱摇摇头:“怎么会。”他又不是色迷心窍,这琵琶仙再美,那可是要送进宫献给万岁的,只能远观,不能亵玩焉。 语妍这下子放了心。 画舫二层,月娘一面调试着琵琶,一面对着吴茱儿道:“等下你好好儿吹笛子,别像刚才似的耍滑头。我们二人合奏一曲,叫他们心服口服。” 岳东莱和语妍听不出来,她和吴茱儿同为知音,如何听不出方才她一人独奏时是在敷衍了事。 吴茱儿拿脚尖踢着地板,闷闷不乐道:“他们羞辱你,我才不想吹笛子给他们听。” “我也不想,可是别无他法。”月娘拧紧了弦轴,垂下目光道:“先熬过了今晚再做打算。” 其实,她大可以沉住一口气,将茱儿推给语妍,等回去后再找语妍算账,拿捏着她冒名顶替之事,不怕她不服软,到时再将茱儿讨回来便是。 可是这样一来,难免叫茱儿心寒,以为她的面子比不过她的性命安危。茱儿能为了她低声下气地伺候人。她为何就不能为了她折一折腰呢。 “走吧,早去早了。” 月娘抱着琵琶施施然走下来,吴茱儿跟在身后。曹太监早让他待上船的那个番子搬了一把凳子搁在两桌酒席前面,为了讨好岳东莱和语妍。丁点儿没有帮月娘出头的意思。 月娘环顾画舫四周,只见附近河面上飘荡着几条小船,未免等下惹眼,便向岳东莱额外提了一个要求:“我不愿抛头露面,能否将船上帘幕放下?” 这一层挂着十几条红绡裁成的帘子帐子。系在船柱上,若是都放下来,有这薄薄一层遮拦,至少能叫外面的人看不清里面。月娘别的不担心,就是不想有人认出她来。 “有何不可。” 经得岳东莱首肯,曹太监连忙催促手下的番子去把四面的帘子都放下,这回语妍倒是没拦着。 月娘翘腿坐下,半抱琵琶半影面,抬起素手纤纤扣住了琴弦,只这两个动作。便有说不出的风情,叫船上两个大男人,外带曹太监这个阉人,都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吴茱儿捧着长笛静立在月娘身后,一如既往地不起眼。 一阵夜风拂来,层层红绡纱舞动。月娘扬起一手,怒扫大弦,怀中琵琶爆发出悲鸣之音,只见她十指如蝴蝶穿花游走飞快,一时间悲鸣交错。如诉如泣。 就仿佛是午夜开了鬼门关,无数的孤魂野鬼在人间游窜,叫人听着渐渐头皮发麻,牙齿打颤。 正在此时。一声高亢而清丽的龙吟呼啸而来,乘风破浪瞬息千里,不绝于耳,却是笛声。 吴茱儿闭着眼睛,气息浑厚,心无杂念。脑中回放的不是曲谱,而是青龙镇魂的传说。只见她圆润的指尖在笛身上跳跃,一息之间竟来回转换了三十六个音阶! 岳东莱愕然抬头,目光越过了皎皎如月的美人儿,落在她背后的少女身上,今晚头一次动容。不为别的,就为这小丫头能吹破三十六音,堪与京师那个人人追捧的小白脸媲美。 吴茱儿浑然不觉,她已沉醉其中,笛声时而威风,时而婉转,带着一股深深的执念,渐渐将那疯狂肆虐的鬼泣声镇压下去,正如青龙不知疲倦地安抚着秦淮河两岸的冤魂。 月娘的琵琶声一点一点平静下来,弱到不见,那龙吟伴着最后一声哭诉,戛然而止。 画舫上几人久久不能回神,就连语妍无法不受其影响,一脸的失魂落魄。 打破这份宁静的是附近传来的一声呐喊:“敢问船上奏乐之人,可是秦淮三绝谢小姐!?” 月娘尚未平复,就听到有人叫破了她的身份,顿时皱眉。那人未得回应,愈发地激动起来,冲着画舫大喊大叫—— “谢小姐,是你吗?在下梅成文,两年前曾在百花节上听闻小姐一曲《霸王卸甲》,仰慕小姐已久。在下每个月都会到幽兰馆捧场,唯独上个月因病未至,却听闻小姐被强人掳去,若是当日我在,拼着粉身碎骨也要救下小姐,今日有缘相会,但求小姐见上小生一面,纵死而无憾了!” 听这一席话,月娘半点感动没有,眉头夹得死紧,吴茱儿还没缓过劲儿,迷茫地放下笛子。岳东莱和语妍的神色各异。 曹太监低咒一串,叫来番子:“去,把那臭小子撵走,再嚷嚷一句就要他好看。” 那番子听命去了,走到画舫边上,拨开帘子刚要开骂,却被外面的光景唬了一跳。 “公公,不、不好了,外面围了好些船。” 闻言,曹太监和岳东莱同时起身,三步并作两步走到船边,扫帘一看,喝! 只见画舫前方至少堵了七八条船,最近的一条小船离他们不过一丈远,不少游人站在船头张望,显然是被方才那一曲酣畅淋漓的和鸣声吸引来。 众人闻声而来,却不见画舫上有何标识,认不出是哪家妓馆,听到那梅书生的喊叫,先是吃了一惊,继而便如冷水泼热油,一下子炸开了锅。 “谢月娘在船上!” “是幽兰馆的谢月娘!” “快过去,快靠船过去!” 一声递一声地传开,这消息犹如长了翅膀,在河面上蔓延。很快地,附近的游船都向着这边靠了过来,数不清的大船小船把四周围得水泄不通,里面的船出不去,外面的船还在不断地挤进来。 画舫外面有一群人吆喝着要见谢月娘,人声嘈杂,群情激奋,像是要把他们的船掀翻。 曹太监不料月娘一曲会引发这样的骚动,放下帘子就去问岳东莱:“岳统领,这下该如何是好?” 岳东莱没有犯蠢,心知众怒难犯,既不能让月娘露面,唯有把外面这些人哄走了。他立刻有了主意,转身走到语妍面前,拾起她掉在地上的美人团扇递到她手里,低声道: “娘子且同我到外面去,就说方才是你在弹琵琶。” 语妍仰头看着他的俊脸,忽然冷笑,从他手里抽走了扇子,扭身就走:“我是什么身份,她是什么东西,要我替她遮掩,她哪里配。” 她往楼梯上走,岳东莱抬抬手,却没拦住她,转头看向月娘和吴茱儿,在她二人面上来回游移。 月娘冷笑不语,看都懒得看他一眼。 吴茱儿挠挠头,扯了扯衣角,小声道:“我说是我弹得琵琶,也得有人信啊。” 岳东莱有些烦躁地踱了几步,曹太监那头低声催促:“岳统领,外头的人越围越多,咱们一动都动不了,您快拿个主意啊。” 岳东莱沉吟,对月娘和吴茱儿道:“你们两个先上楼去。” 月娘抱起琵琶,便带着吴茱儿往楼上躲藏,才上到二楼,就闻到一股焦糊的怪味儿。 吴茱儿吸吸鼻子:“什么着了?” 月娘猛地转身看向二楼卧房,只见语妍手端着一支烛台推门走出来,在她身后赫然是一团明艳的火光,她居然把屋里那张床烧了! “你疯了吗!”吴茱儿失声惊叫,反应极快地拽着月娘连连后退。 与此同时,船外面的人也瞧见了画舫二楼的火光,响起一连串的急呼—— “走水啦!”(未完待续。) 第六十九章 置于死地 乍一看见画舫上亮起火光,临近的几条小船最先慌乱起来,趋吉避凶是人之本能,船夫们慌不择路掉头想跑,却发现这一带的河道都被堵死了,大船挨着小船,密不透风,根本无法通行。 先时嚷嚷着要见谢月娘的游人们都不闹腾了,目瞪口呆地望着画舫顶层的火势蔓延开来,通红的火舌探出窗外,瞬间席卷了绕梁缠柱的缎带,用来装饰船身的布匹竟成了导火索一般,霎时间演变为一条火龙,一发不可收拾。 “走水了,快逃命啊!” “让开,前面快让开!” 经验老道的船夫见状不妙,扯着嗓子大喊起来,生怕逃的慢了,那画舫上的火苗会窜过来,到时候烧成一片,大家都跑不了。 然而他们越是着急,人心越是慌乱,都想着逃命,谁也不肯给谁让路,你推我挤,很快就有人翻了船,随着“噗通噗通”的落水声,场面愈发混乱不堪。 “救命啊,我不会游水!” “谁、谁快拉我一把!” 而此时画舫上,曹太监早已吓得面无人色,一扭头却不见了岳东莱。 岳东莱冲到楼梯,就见吴茱儿扶着月娘跌跌撞撞跑下来,身后是滚滚浓烟,却不见语妍身影,他心中一凛,* 一把揪住了吴茱儿。 “语妍娘子呢!?” 吴茱儿一边咳嗽,一边挣扎道:“她在楼上,你放开。放开我!” 岳东莱顾不上追究是谁放的火,甩开她就往楼上跑。厂公的这一根独苗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他万死难辞其咎,不,厂公会让他生不如死的。 吴茱儿被他推地踉跄,脚底崴了一下,所幸月娘拽住了她才没从半截楼梯上滚下去。两人相互搀扶着跑到甲板上,只见四面火光,十多幅红绡帘子全都着了火,把他们团团包围起来。火星四溅。竟无路可逃。 曹太监躲在番子身后,见她们两个跑下来,正无处发泄恐惧,逮着她们便骂道: “是不是你们放的火。不知死活的东西!” 月娘恍若未闻。怔怔地看着眼前熊熊烈火。霎时间仿佛回到了她八岁那年,家破人亡的那个夜晚一样充斥着血光与火海。 吴茱儿没有察觉到月娘不对劲,她独自靠近了船沿。一手捂着口鼻,伸长了手臂举着竹笛一端挑开了燃烧的帘子,看到河面上堵得水泄不通,心里“咯噔”一跳,连连后退,险险躲开了飞溅的火苗。 阿爷教过她,若是乘船走了水,千万别在船上多待,只管跳水逃生去。可是眼前这情形,叫人往哪里逃? 这时候,岳东莱扛着语妍跑到了船头,六个人聚在一起,半条船都着了火,几个船工早就跳水逃生去了。 语妍缩在岳东莱怀里,不停地咳嗽,一副受惊的模样,手指着月娘和吴茱儿,哭声道:“岳大人,她们想害死我。” 岳东莱犀利的目光射向月娘和吴茱儿,显然和曹太监一样,误以为是她们放的火。 吴茱儿亲眼看见语妍纵火,此时却被她反咬一口,气得她直打哆嗦,挡在月娘身前,欲要辩解,就听见附近传来几声惨叫,又有船失火了。 听着四周鬼哭狼嚎,曹太监两腿打颤,尖着嗓门叫起来:“快想想法子逃命吧!” 事态紧急,刻不容缓。岳东莱沉吟片刻,果断下令:“弃船,下水。” 曹太监闻言色变,结结巴巴道:“我、我、我是个旱鸭子。” 岳东莱皱眉,环扫众人:“还有谁不会泅水?” 语妍搂紧了他的脖子,怯怯道:“我不会。” 月娘到此刻才清醒过来,脸色苍白地摇了摇头,她的面纱不知何时掉落,露出一张我见犹怜的动人面庞。 岳东莱略有一丝不忍,但是眼下的情况容不得他怜香惜玉,他只能保全语妍一人,不可能同时救下两个人。 “我带着语妍娘子下水,曹公公——”他迟疑地望向曹太监,后者连忙抓紧了他那个会水的番子,看也不看月娘一眼,态度显而易见。比起来日前程,当然是眼前的小命更重要,要他舍了自己去救月娘,想也别想。 岳东莱摇了摇头,硬下心肠对月娘和吴茱儿道:“你们两个自求多福吧。” 月娘没有抗议,她默默地垂下眼,同岳东莱怀里的语妍对上视线,看见她隐晦地朝她露出一记诡笑,突然间明白过来,这才是语妍真正的目的——将她置于死地。 岳东莱是语妍特地请来的,这条画舫也是她精心布置的。她借势压人,表面上是为了羞辱她,实则是为了逼她弹曲,用她的琵琶声引来河上的游人,造成骚乱。 语妍此时趁机放火,让人措不及防,逼得船上众人只有下水逃生这一条活路。她更算好了他们六个人上船,岳东莱肯定会救她,曹太监的体形一看就知道不通水性,幸而带了一个会水的番子,剩下她和吴茱儿两个弱女子,只能自生自灭。 然而河道拥堵,火势汹汹,逃生之人不知凡几。这一带水深,离岸又远,即便吴茱儿水性好,带着她这个累赘又能逃出去多远,恐怕到不了岸边,就会被附近落水之人拖下去做水鬼了。 月娘自嘲地一笑,不恨语妍心狠手辣,只恨自己太过自信,以为找准了语妍的死穴,就当她是个蠢货,不想她聪明一回,就把她们逼到了绝路上。 难道,今夜就是她的死期吗? 画舫上的火越烧越旺,热气扑面而来,浓烟阵阵刺鼻,留在船上,只有死路一条。 就在月娘惶惶不安之际,一只手掌伸过来,牢牢地牵住了她冰凉的手指,她茫然回头,看到了吴茱儿被烟熏花的脸蛋,她看着她的目光不论何时都是清澈明亮,带给人希望。 “月娘别怕,我不会丢下你的。” 月娘眼睛一酸,险些流下泪来,她认识的茱儿,平日里胆小又怕事,吃得了苦受得了委屈,可是关键时刻,她却不知退缩,比这世上任何人都可靠。 “茱儿,你——”她想说让她自己走,却怎么都开不了口,她不想死在这里,哪怕只有一丝希望活着逃出去,她也不想放弃。 她还有未完成的心愿,还有未走完的路。 岳东莱看了看她们,低声安抚了语妍两句,先将她放下,然后拔了腰间佩剑,找准方向砍掉燃烧的帘布,清理出一条下水的路,回头警告众人: “把你们身上的配饰通通扔掉,脱了靴子和外衣,活动一下手脚再下水,免得到水底抽筋。在水里不要慌张,别往人多的地方挤。” 语妍手忙脚乱地摘掉满头珠翠,岳东莱上前帮忙,扯痛了她的头发,她委屈兮兮地抬头瞅他,却见他面如寒霜,全无一丝温柔,她心肝乱颤,没敢抱怨。 曹太监居然头一个准备好了,光着膀子就催着番子带他下水,临了不忘施威:“爷爷要是死在这儿,你也活不了。” 说完,他们就跳了船。 吴茱儿和月娘也忙不迭地摘掉身上的累赘,这时候也顾不得丢丑,保命要紧。吴茱儿为了等下游水方便,就连鞋袜都脱了,挽起裤脚,露出两截精瘦的小腿。 这时候,船上一根横梁烧断裂开,重重砸在甲板上,语妍失声尖叫,死死地攀住了岳东莱的后腰。 岳东莱踢掉靴子,懒腰将她抱起,大步走向船沿,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船头被遗弃的两个女子,回想方才那一曲的惊艳,暗道一声可惜。 他不再迟疑,纵身跃入水中,却在落水前一刻,瞥见了一只纤细雪白的脚脖子,有一抹醒目的殷红一闪而过。 “噗通——” 船上只剩下吴茱儿和月娘。 (小剧场—— 小鹿子:抗议!我们都到现场了,为什么还不让出场!戏份全让女二和男二抢光了有木有! 作者:下一章。 太史擎:我要英雄救美,写帅一点。 作者:救“美”?那你是要救月娘啦。 太史擎:那就英雄救傻吧。)(未完待续……) 第七十章 三救月娘 “先等等。” 吴茱儿没急着带月娘下水,越是危险,越要谨慎。她扯掉发带,蹲下来将月娘两边裤脚扎起,低头看着甲板上掉落的东西,先拾起一根尖锐的长簪,又寻到了一条长长的披帛拧成一股,一头系在她右手上,一手系在月娘左手上,防止下水之后被冲散。 “等下到水里,你千万别慌张也别挣扎,我不会放开你的。” 月娘紧张地点点头。 吴茱儿弯腰拾起岳东莱丢在地上的宝剑,让月娘躲在她身后,她两手挥动宝剑,挑断前方着火的帘子,她没有从他们之前跳水的地方下去,而是选择了相反的方向。 语妍现在她眼里就是个疯子,她可不想等下在水中遇见他们。 四周都是船,临近的几条已经着了火,船上的人像下饺子似的一个个争先恐后地跳进水里逃生,到处都是哭叫声,再听不到有人高喊“谢月娘”。 遥望远处的河岸,灯火璀璨,歌舞不休。 船头离水面有半丈高,身后是肆虐的火焰,吴茱儿丢掉宝剑,右手抓紧了月娘发抖的左手,扭头看着面无血色的月娘,忽然咧嘴一笑,大声道: “算上这回,我救你两次了,你欠我的,将来记得报答我!” 月娘紧咬着嘴唇,用力点了点头。其实,这是第三次。 “吸气!” 月娘提气,挺起了胸膛,下一刻,就被吴茱儿拉着跳进水里。 “噗咚——” 冰凉的河水淹没头顶,月娘闭紧了眼睛,耳中万籁俱静,听不到,也看不到。身体沉入水中,无边的恐惧袭来,她的心跳几乎静止。然而左手传来的力道,让她知道她并非一个人。 月娘没有挣扎,任由吴茱儿将她拽出水面,人声、水声和火声瞬间充斥了她的耳孔。她猛地睁开眼睛,视线模糊,只看到眼前火光冲天,熊熊燃烧的画舫。 吴茱儿绕到月娘身后,一边不停地踩水。一边托住了她的腋下,让她仰面浮在水上。 若是这样带着月娘游到对岸,对吴茱儿来说并非难事。可附近到处有船只挡道,还有数不清的落水者。不会游水的人都在水里玩命儿地扑腾,溺水之人自然是遇着什么抓什么,就算旁边有水性好的人,也救不了他们,盲目靠近,只会被他们缠住,一起沉下去送死。 通红的火光照亮河面。一双双手臂挣扎着伸向水面,一张张扭曲的脸孔,混杂着哭喊和谩骂,恍如阿鼻地狱。 吴茱儿看见这一幕,不由地心惊胆战,可现在不是害怕的时候,她咬了咬牙,冷静下来,飞快地判断了逃生之路,避开那些溺水之人。托着月娘挨着一条着火的小船向外游去。 不过游了一丈远,突生变故,月娘的身子往下一沉,水里有什么东西抓住了她的脚脖子。 “茱儿!” 吴茱儿察觉到。猛吸一口气潜入水中,模糊看见一团人影挂在月娘腿上。她只犹豫了一刹那,便狠下心肠,一手探入怀中,摸索出她藏在身上的簪子,朝那水中的人影扎去。 趁着对方松手之际。她趁机用脚踢开了他,不给他缠住她们的机会。 吴茱儿再度浮出水面,带着月娘拼命地游开,月娘惊魂未定,又见前方不远处两条船撞在一起,船翻了,船上的人一起掉进水里,你拖着我,我拽着你,谁也别想跑,人性的自私与丑陋全然暴露。 这些人堵住了她们的去路,吴茱儿不敢上前,只能不停地在原地踩着水,看着那些人头浮上来,又沉下去,竟没有一个人能逃开。 七夕夜晚,她泡在河水里,不觉得凉爽,只觉得浑身冷得厉害。不知今晚会有多少无辜者死去,只因为一个人的恶念。 月娘无力地靠在吴茱儿身上,她也看见了前方那可怕的一幕,内心不无触动。她能感觉到,吴茱儿带着她逃生十分吃力,再耗上一会儿,只怕两个人都要死在这里。 她是不想死,可她更不愿意害死茱儿! 月娘求生的意念减弱,她咳出一口水,脱口而出:“茱儿,你自己走吧,不要管我。” 吴茱儿闻言一僵,却一点没有放开她的意思,“你先别说话,当心呛水。” “咳咳,你让我把话说完,”月娘仰着脖子,望着满天繁星,一旦放弃了求生的**,死亡就无所谓恐怖了,但是她希望茱儿好好地活着,所以她决定把她的猜测告诉她。 她本来并不确定锦衣卫到底要找什么人,可是语妍今晚自己说漏了嘴,是生父。岳东莱是锦衣卫统领,朝中能使唤动他的人不多,何况是骨肉寻亲这等私密之事,那就更是屈指可数了。 不是当今万岁,年纪对不上。也不是殡天的老皇帝,不然不会让一个金枝玉叶在民间流落十几年,落得卖身为妓的下场。 这个人身在朝中,位高权重,同锦衣卫关系密切,原是应天府人士,年纪在四十岁上下,思来想去,京师之中,唯有一人了。 这个答案荒唐又可笑,但联想到她在风月场上听说的某些传闻,倒成了真相。 “锦衣卫岳东莱要找的人,是东厂厂公雄震的亲生女儿。” 月娘一语惊人,吴茱儿听得稀里糊涂,东厂厂公不是个太监么,一个阉人怎么可能有女儿。 “语妍是个冒名顶替的假货,她是应天知府宋孝辉的人。”月娘一口气将她猜到的真相告诉吴茱儿,顾不得她如何震惊,凑近她耳边教她: “你若回去,他们必不会饶你,你先去找语妍,拿这件事威胁她,再私下告诉岳东莱,让他们两个狗咬狗,方可保住性命。” “好茱儿,来世我再报答你吧。” 吴茱儿震惊之余,隐约觉得月娘是在交待后事,刚听到最后一句。月娘就挣脱了她,猛地在她肩头推了一把,两人在水中分开了。 吴茱儿手忙脚乱地去拉她手上的布条,却拉了个空。竟不知何时被她解开了。转眼间,月娘就被河水吞没了。 “月娘!”吴茱儿吓得魂飞魄散,一头钻进水里。 水下混浊,刺得人眼痛,吴茱儿看不清楚。只能伸手乱抓,她憋着气游向河底,却连月娘的一片衣角都没有摸着。 一直到喘不上气了,她才蹬着腿浮上水面,换一口气,不死心地再度沉下去。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她要救月娘,一定要救月娘。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让她抓到一块布料,她激动地伸长双手用力一揽,抱住了一具纤细的身躯。对方没有挣扎,她急急忙托着这人浮上水面,抹脸一看,果真是月娘! “月娘、月娘。”吴茱儿欣喜若狂,叫了她两声不见她答应,便知她是溺水昏迷。 刚好旁边有一条翻船,吴茱儿硬拖着月娘游了过去,一手抓住了船梆子,两脚不停地踩水,免得沉下去。她低头看着月娘昏迷不醒的样子,竟不知如何是好。 刚刚她在水下消耗了太多力气,此时腿脚发软,四肢渐渐僵硬起来。只怕是没力气带月娘游上岸了。 吴茱儿陡然生出一丝绝望,她眨着眼睛,分不清眼里是泪水还是河水,听着四周高低起伏的尖叫和哭喊,她抱紧了月娘没有撒手。 死到临头,她不禁想起许多人来。有阿爷,有阿婆,还有......鬼大侠。 “吴茱儿!” 风声送来一声呐喊,吴茱儿茫然抬头,只当是她的幻觉。 “吴茱儿!你听到了吗!” 又这一声传来,夹杂着焦躁和愤怒,吴茱儿清清楚楚地听见了,她回过头,就看到不远处燃烧成一片的火海中,有一道人影跃上了一条烧毁的破船,他站在高处,衣衫湿透,狼狈不堪的模样,同她印象中那个人相差得太远,以至于她一时间没有认出来。 “吴茱儿!” 太史擎放声怒吼,举目四望,满眼的乱相,根本找不到她人在哪儿。他是寻着笛声找来的,可是他的船还没行到,就见这边亮起火光。 他当机立断,让大船停在远处,放下一条竹筏独自撑杆,就怕来迟一步,那呆瓜小命不保。 谁知再往前,河道堵塞,竹筏子进不来。他又果断弃船,纵然轻功了得,可以在船只之间来去自如,但为了寻人,不得不下水。他绕着着火的画舫兜了个圈子,却没找到吴茱儿人影。 “吴茱儿!” 吴茱儿几乎要以为她眼花了,她张大嘴巴,盯着那人气急败坏的样子,来不及多想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她伸长脖子憋红了脸,大喊出来: “我、我在这儿!恩公,公子,太史相公,我在这里!” 太史擎耳尖一抖,转身一扫,很快就发现了不远处有一条翻倒的小船,船尾巴攀着个人,露出被火光映得红彤彤的小脸,不是那呆瓜是谁。 他长松了一口气,冲她吼道:“呆着别动,我这就过去!” 他脚下踩着破船发力,纵身一跃跳进水中,很快便游到了她跟前,这才发现她怀里还搂着个人,定睛一看,方才认出是谢月娘。 太史擎什么脑子,一眨眼就猜到是怎么一回事,想必是她和谢月娘在秦淮河上奏乐,琵琶声惹来了这么多船,后来失火,她仗着几分水性救了谢月娘,到头来却自身难保。 “公子——” 吴茱儿惊喜交加地看着他,还没喊出一声,就被他劈头盖脸地吼了一通—— “你脑子进水了么,遇上这种情形不知道赶紧逃命,你带着她干什么,两个人一起死么!” 吴茱儿缩起脖子等他骂完了,这才弱弱地求他道:“你能不能先救救月娘,她溺水了。” 太史擎黑着脸,看了一眼她怀里昏迷不醒的谢月娘,有气不打一处来,他可以带吴茱儿上岸,再来一个人,却成了麻烦,毕竟他不是三头六臂,只有一双手可用。 “你们两个,我只能救一人。” (小剧场—— 这天,吴茱儿和月娘一起下双人副本【七夕宵会】,第一个boss没打过,触发了火烧画舫情节。然后—— 系统提示:玩家[吴茱儿]拾取道具【簪子】携带效果:伤害+1,威胁值+1。备注:我只是一根普通簪子,别拿我扎人,好疼哟。 系统提示:玩家[谢月娘]触发溺水状态,昏迷不醒15分钟。 系统提示:玩家[吴茱儿]触发隐藏剧情,npc[太史擎]还有30秒钟抵达现场。)(未完待续。) 第七十一章 我来了 “你们两个,我只能救一人。” 太史擎并非故意吓唬她,却见她毫不犹豫,脱口而出:“救月娘!” 直叫他胸闷气短,问道:“那你呢?” “我可以自己游回岸上。”吴茱儿满脸是水,两只眼睛红通通的,却一眨不眨地盯着太史擎,生怕他瞧出来自己在说谎话。 她游不动了。 三个人浮在河中央,火势还在蔓延。太史擎没工夫和她说废话,冷脸道:“要我救她可以,你要先答应我一件事——上岸之后,你得跟我走。” 他改主意了,与其让她放任自流,早晚为了谢月娘这红颜祸水丢掉小命,倒不如把人放在他眼前盯着她。他千辛万苦寻觅到这么一个“知音”,死了再上哪儿找去。 “啊?”吴茱儿没想到他会提出这么个条件,完全傻眼。 “你最好快点拿主意,我看她撑不了多久了。”太史擎不给她考虑的机会,明晃晃地拿谢月娘的性命要挟她。 吴茱儿低头看了看气息奄奄的月娘,目光一变,斩钉截铁道:“好,我跟你走。” “把她给我。” 太史擎二话不说,从她手中捞过了谢月娘,从背后勾住她脖子,让她仰面飘在身上,才不管她这样子舒服不舒服,转头警告吴茱儿道: “你在这里等我。” 说完,他便拖着月娘的身体往对岸游去。遇见船只挡路,他抬手一推,轻易就转换了方向,灵活地避开落水者的纠缠,很快就消失在她的视线里。 吴茱儿这下可以安心了,她抬手抹了一把脸,靠着身后翻倒的小船,缓缓舒了一口气,回想太史擎最后那句话,大概真是她脑子进了水。混混沌沌的。 他让她在这里等他,意思是说他还会回来救她吗? 应该会的吧,不然他为什么要她答应上岸之后跟他走呢。 可是他为什么要让她跟他走呢? 吴茱儿甩了甩昏沉的脑袋,在水中转了个身。摊开双臂漂浮在摇晃的水面上。这样子好省些力气,能多撑上一时半刻,果真他回来救她,她就不用死了。 深蓝的夜空被赤红的火光渲染成绚烂的紫色,璀璨的银河低垂天边。她分不清那一颗是织女星,那一颗是牛郎星,猜想他们一年一见,这会儿应该坐在银河边上说着悄悄话吧。 记得阿爷说过,七夕夜里,凡人若是坐在葡萄架底下,就能偷听到织女和牛郎说话,不知道是真是假。 吴茱儿缓缓闭上了眼睛,迟来的惧意让她忍不住小声啜泣起来。 她不想死。阿爷和阿婆还在家乡等着她,她答应过他们。她一定会回去的。 ...... 太史擎游到岸边,一只手将月娘拎了上来,丢到一块草地上。 这一带地处偏僻,四下无人。眺望远处,倒有几条人影刚从水里爬上岸,哭哭啼啼显是逃生者。 太史擎揪着月娘的衣领,一巴掌拍在她后背上,叫她当场吐出两口污水来。他伸出手指探了探她的鼻息,知无大碍,约莫过一会儿她就会清醒过来。便将她扔到了一棵树后面。 然后,他就头也不回地奔向河岸,一个猛子扎进水里,飞快地冲着河心处的火光方向游去。 快到跟前。望见她浮尸一般飘在水上,吓了他一跳,赶紧游上前去,却听见了她抽抽搭搭的哭声,嘴里不清不楚地念道着: “阿爷...阿婆...我不想死......” 太史擎气乐了,逞英雄那会儿怎么不见她怕死呢。他鹰眸闪动。嘴角勾起一抹坏笑,存心给她个教训,看她下次还敢不敢逞能。他于是屏息潜入水中,悄无声息来到她身边,长臂一伸,便揽住了她的腰,直往水下拉。 “啊——” 吴茱儿惊叫了半声,来不及闭气,“咕咚咕咚”灌了两口水。只当是水鬼抓人,吓得她魂不附体,忘记了挣扎。 她要死了吗!? 太史擎带着她下沉了几尺,便用力将她举出水面,他随后破水而出,箍着她的小腰没有松手,脚下踩水停在原地。 “咳咳咳!”吴茱儿狂咳了一阵,哆哆嗦嗦掀开眼皮,看见他那张天怒人怨的俊脸,攒了一夜的恐惧在这一时爆发。 她“哇”地一声,搂住了他的脖子,像个小孩子一样失声大哭起来。 太史擎:“......”有那么吓人么。 吴茱儿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抹在他脖子上,太史擎这会儿也顾不得嫌弃了。他犹豫了一下,心虚地拍了拍她的后背,低声道: “别怕,我来了。” 吴茱儿浑身发抖哭个不停,太史擎拿她这样子没办法,再凶她怕把她的胆子吓破了。他只好认命地将她驮在背上,就让她搂着他的脖子浮在水面上,他则一路潜水,往停船的地方游过去。 远处楼船上,小鹿子踮着脚趴在船檐张望,半截身子快要掉出船外面,少主离去多时,还不见回来,叫他怎么不心慌。 乍见河面上有人朝这边“飘”了过来,他还以为眼花,揉了揉眼睛再看,就见水上那人面朝下,的的确确是“飘”过来的! “哎呀妈!”见鬼了! 他赶紧捂着嘴巴蹲下身躲起来,生怕被那水鬼瞧见了。又过了一会儿,听见外面亮起一声唿哨,那是少主的暗号。 小鹿子哆哆嗦嗦探出个脑袋,借着船头那一盏琉璃灯,这才看清楚游到近处的太史擎和他背上挂着的吴茱儿。 “少主?”原来不是鬼呀,吓死宝宝了。 “放绳索!” 太史擎拽着船头放下的绳索,看了看在他身上哭晕过去的吴茱儿,抿着嘴角将她揽入怀中,手臂发力扯动绳索,足蹬船侧,便带着她腾空而起,两下子就跃上了甲板。 太史擎丢开绳索,将吴茱儿平放在地上,捏着她的手腕试了试脉搏,顿时皱起眉毛,心中不无懊恼。早知道她这么不中用,就不吓她了。 “怎样怎样,”小鹿子连忙凑过来,紧张兮兮道:“她死了吗?” 太史擎一巴掌拍在他脑门上,没好气道:“一边儿呆着。” 说完,他便将吴茱儿从地上抱起来,**地走进船舱,身后留下两行水痕。 “烧热水,多拿两床被子来。” (小剧场—— 月娘:谁来解释下,在我昏迷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情。 作者:茱儿被人拐跑了。 月娘:......蠢作者你给我过来,我保证打不死你。说好的一起去京城呢? 太史擎:不用怕,你就这么写,本少主罩着你,谁也动不了你一根汗毛。顺便问一句,下章有床戏么? 月娘:呵呵。你们都给我等着。)(未完待续。) 第七十二章 天命不该绝 夜风袭来,秦淮河上的大火越烧越旺,大大小小数十条游船次第引燃,冲天的火光终于惊动了远处沉醉在歌舞与美色中的人们。 东岸树下,蜷缩成一团的月娘猛咳了一阵,自昏迷中悠悠转醒。身下的草地早已被沾湿了,她撑着僵冷的四肢从地上站起来。 满以为自己成了水中的亡魂,可等到她抬头望见了对岸的火光连天,慢慢抬手捂住了胸口,感觉到一阵急促的心跳,让她瞬间清醒了过来。 意识到她还活着,来不及欣喜自己死里逃生,她便发现身边少了吴茱儿。 “茱儿?” 月娘仓皇失措地环顾四周,却不见吴茱儿身影。她捂着隐隐作痛的脑袋,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她是怎么上岸的。但她记忆中最后一个片段,是她沉入水底,有一双纤细的手臂紧紧地抱住了她。 ——是茱儿救了她。 可是,茱儿呢? “茱儿!茱儿!茱儿!” 月娘双手在嘴边合拢,冲着河面一遍又一遍呼喊着茱儿的名字,却无人应声。 她蹒跚着朝河边跑了几步,两腿一软,跪倒在泥泞的草地上,失魂落魄地盯着远处的火光,耳中回荡着落难者的哭嚎声。 ( 她不敢想,也不敢猜。 “茱儿” 都怪她,是她太自负,害了茱儿。 月娘瘫软在地上,泣不成声。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泪都流干了,阵阵夜风吹得她直打寒颤,她停止了哭泣,缓缓地爬了起来。 今夜发生的一幕幕如浮光掠影般涌上脑海,语妍的咄咄逼人,岳东莱的冷眼旁观,还有曹太监的视若无睹,四周涌来的游人疯狂地喊叫着谢月娘的名字,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吴茱儿和她手牵着手跳下船 她双臂紧搂着肩膀。披头散发浑身水污。赤着一双脚踩在淤泥里,整个人在冷风中瑟瑟发抖,狼狈不堪的模样哪里有一丝秦淮名妓的风姿。 当她抬头的刹那间,从她滴水的发丝中露出一双赤红的眼眸。就像是从幽冥黄泉中爬回来的冤魂。满心仇怨。誓死不休。 她两次三番被逼上绝路,每一次都让她活了下来,便是天命不该绝。她如何能辜负上天的好意。既要她活着,她该不枉此生才对。 “今夜过后,幽兰馆谢月娘已死,这世上只有民女任梦曦。唯有这一身皮囊可用,不择手段也要进宫魅惑君王,商有妲己,今有我任氏!” *** 临近方山,河上船只渐渐稀少,一条重楼双帆红桅船停泊在群山脚下,船上灯火幽幽,不见人影。 太史擎立在床边,背对着浑身是水,怎么叫都叫不醒的吴茱儿。这船上除了他和小鹿子,就是几个水手和船工,没有女人可以给她更衣擦身。 可是今晚上不把她收拾干净了,恐怕她会落下病根,风邪入体,养个三年五载都未必好。 “少主,热水备好了。”小鹿子抱着两床被子跑进室内。 太史擎上下打量他一眼,只见他小小年纪童稚未开,暗暗点头,招手道:“你过来,给她换下衣裳。” “啊?”小鹿子看向床上,眨眨眼明白了他是什么意思,顿时摇头甩脑,连连后退:“少主,您饶了我吧,我还小呢,不想娶媳妇儿。” 太史擎怒道:“胡说八道什么,叫你闭着眼睛,只把她外衣脱去,你敢乱看一眼试试。” “我才不干。”小鹿子扔下被子,撒腿就跑,边跑边扭头喊道:“人是您救的,您自己担待着吧!” 太史擎黑了脸,没逮住这臭小子,回头看了看面白如纸嘴唇发紫的吴茱儿,只犹豫了片刻,便认命地将她再次扛了起来,捡起掉在地上的被子。大步走进隔壁浴室,将她囫囵放进盛着热水的浴桶里。 吴茱儿跳船时便褪去了外衣,此时仅着一身浅绿色的单衣,在水中紧贴着她娇小的身躯,颈口露出一角乳白色的肚兜儿,虽是偏瘦了些,可这年纪的少女,该有的总有了。 他闭着眼睛,心无杂念地握住了她纤细的肩膀,免得她沉下去。为了分散注意力,他低声背诵起白鹿洞书院学规—— “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 水气蒸腾,熏得吴茱儿脸上渐渐有了血色,发出细微的嘤咛,太史擎声音一顿,浓密的睫毛颤动了一下,脸颊上浮现起一丝可疑的愠红。 “热死了。” 他嘀咕一句,便又背起了学规,约莫着一刻钟过去,仍不见她清醒。 他索性将她从水里捞了出来,三下五除二扯掉她身上浸湿的单衣,拿一床被子将她裹了个严实,胡乱给她擦了擦头发,就将她扛回了卧房。 把她收拾干净了,他却还是一身湿。河水的味道带着淡淡的鱼腥气儿,叫他厌恶地皱起眉毛,转身去了浴室,又叫人送来半桶水,随便冲一冲了事。 一盏茶后,太史擎换过了衣袍,披散着头发走出来。他身体健朗,寒冬腊月尚能赤膊练剑,今夜在河水里淌了个来回,更是连个喷嚏都没打。 回到卧房,只见床头小几上放着一碗冒烟的汤药,一旁叠放着干净的衣物,却不见小鹿子踪影。 他暗骂一声人小鬼大,上前坐到床边,将裹着被子的吴茱儿扶起来。让她靠在他胸前,一手端了药碗,一手掰开她下巴,不甚熟练地灌了她半碗药,另一半全洒在被子上了。 难为吴茱儿被他这样子折腾,居然没醒。 太史擎放下空碗,拇指擦去她嘴角的污渍,不经意低头看见她皱皱巴巴的小脸,想到他给出的承诺,心里又是一阵不痛快。 “叫你不听话,若是早早跟了我走,岂会吃这等苦头。” 他抬手摸了摸她滴水的头发,扯过了床头的布衣,抖开来蒙住了她的头发,并不温柔地擦拭起来。他哪里干过这等伺候人的活计,将她一头乌黑的秀发越搓越乱,好几缕打了结。 他丢开揉乱的衣裳,低头瞅着她头顶一团鸟窝,实在看不过眼。这又起身去拿了木梳,耐着性子捧着她的头发,一缕一缕地将它们梳开了。 中途几次揪疼了她,吴茱儿也只是哼哼两下,嘴唇轻轻开阖,迷迷糊糊唤了一声:“鬼大侠” “哼。” 太史擎不爽地扔下梳子,明明是他救了她的小命,叫什么鬼大侠。(未完待续……) ps:(我真是猪,昨晚更新居然没点发布,放在草稿箱一夜。这是昨天的更新。) 第七十三章 死要见尸 从画舫起火到两岸惊闻,前后不过半个时辰,却不知葬送了多少性命。逃生者寥寥无几,那些遇难者并非葬身火海,竟无一例外是溺死在河里。 临近事发点的几条游船,倒是救了几个人上来,但更多人选择了隔岸观火,不敢贸然上前搭救。只能等那场大火烧尽了周围的船只,自行熄灭。 话说岳东莱带着语妍游上岸,立刻吹响了暗号,将远处的锦衣卫招来。 两名锦衣卫先后赶到,见到岳东莱这一副落汤鸡的样子,又见他怀中抱着个女子,双双大惊失色,垂头避开视线。 “统领!” “属下来迟,统领恕罪。” 岳东莱面色阴沉,当即发号施令:“先叫马车过来,再给老子去附近官府喊人调船,有多少人带多少人,有多少船派多少船来!” “喏!” “等等,”岳东莱又叫住了他们,指着当中一人道:“留下衣裳。” 那名锦衣卫二话不说便解了外衣,双手递上前,这才疾疾退开。 岳东莱将衣裳披在语妍肩头,她吃不住冷,一个劲儿往他怀里钻,在河里灌了几口水,搂着他的腰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吓、吓死我了。刚才在水里(),我还在想,我是不是再也见不到爹爹了。” “好了,已经平安无事,你就别哭了。” 岳东莱眉宇间尽是不耐,一边低声安慰她。一边回想着他跳船那一刻眼前闪过的画面。习武之人眼力极佳,十丈之外飞过一只苍蝇都能看得一清二楚,他亲眼目睹,绝不会看花了眼—— 那吹笛子的小丫头脚踝上分明有一枚红色的胎记! 当时他带着语妍跳船,没办法再折回去,只好按下满腹疑云,先救下眼前这一个。 这时他越想越不对劲,眉心突突直跳,恨不得现在就下水游回去,把那小丫头找回来。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算一算那丫头的年纪相当。也是身世可怜,也有一块胎记,会不会、会不会—— 是他弄错人了? 岳东莱被这突如其来的念头搅得心惊肉跳,偏偏语妍黏在他身上哭个不停。吵吵的他头疼。没办法静下心来思考。 “呜呜” 语妍埋头在岳东莱胸前哭泣。一副受惊过的模样,却在他看不到的角度咧开了嘴角。 今晚不仅叫她顺利除掉了谢月娘那个狐狸精,还有那个碍眼的臭丫头。更同她的心上人有了肌肤之亲,叫她怎能不痛快,怎能不得意。 “岳大哥,”她弱弱一声改了口,“我冷。” 岳东莱低头看着怀中紧紧依偎的少女,目中闪过一抹寒光,假如是他弄错了人,那这一个又是谁? 不多时候,离去的锦衣卫便带来了救兵。岳东莱将语妍从身上扒了下来,送上马车,派了一名心腹先送她回江宁别馆。 锦衣卫从渡口临时征调了几条船,岳东莱披上斗篷,一声令下便带着人手乘船前往失火的地方,搜救之前在画舫上被他遗弃的两名女子,谢月娘倒在其次,关键是那个叫茱儿的丫头。 哪怕有一丝可能,他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子夜时分,搜救的船只终于在偏僻的东岸河边找见了一名可疑的女子。 岳东莱闻讯赶到,不等船靠岸便跳了下来。最先找到人的两名官差守在岸边,指着不远处一棵树下,毕恭毕敬地回禀道:“大人,那女子就在树后面。” 岳东莱从他们手上接过一支火把,焦急地走上前去,躲在树后的人影抱成一团动也不动,直到他靠近了她,在她面前蹲下来,她才颤颤巍巍抬起头,露出一张楚楚可怜的脸庞。 “是你!” 岳东莱万万没想到,死里逃生的竟会是她。 “岳统领” 只见她怔怔地盯着他,黯淡无光的双眸焕发出一丝神采,那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样子,叫人无端地揪心。 “茱儿、茱儿她——” 一句话没有说完,她便晕厥过去,无力地栽倒向前。岳东莱下意识扶住了她,却碰触到她柔软又滚烫的肌肤,他身体僵了一下,但还是抱住了她。 这还是那个清高冷傲的女子吗? 软玉温香,他是个正常男人,本该有几分绮思。可他的注意力全放在她没说完的那半句话上,有种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 他顾不得许多,解下披风将她包了起来,思及她身份特殊,到底没有假他人之手,亲自将她抱上了船。 “统领,还要继续找人吗?”随行的一名锦衣卫问道。 岳东莱握紧拳头,不死心道:“找,给我继续找。等到天明,再派人下河,就算是寻着了尸体,也要给我捞上来!” “喏!” *** 天明大亮,河上阵阵黑烟不散,焦糊味随风飘远,十多条游船在这场大火中付之一炬,毁的毁,沉的沉。岸边徘徊着不少围观者,有的庆幸,有的唏嘘。 官府搜救的船只在河面停泊,隔一会儿打捞上一具浮尸,一律停放在岸边,拿草席掩盖。官差已经到附近镇上敲锣打鼓通知噩耗,只等着死者家人前来认领。 今年的七夕宵会,在那些幸存者眼中,就如同是一场恶梦一般,不堪回首。 而在三里之外,水草繁茂的岸边,孤零零停泊的双帆红桅船上,吴茱儿刚刚从恶梦中惊醒。 她睁开了酸痛的眼睛,头晕脑胀,浑身无力,失神地盯着床顶的帐子,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正裹着一床被子,捂得她一身汗。 这是哪儿? 她扭动脖子,打量着这间卧房,隐约听到水流声,一瞬间回想起昨夜发生的事来。 “我没死,我得救了。”她喃喃自语,劫后余生的喜悦,让她险些喜极而泣。紧接着,她便想起她是因何得救的。 太史擎先救了月娘,再救了她。 月娘呢? 她挣扎着从包裹成蚕茧的被窝里钻出来,肚皮上一凉,低头看了自己一眼,这才发现她只穿了小衣小裤,衣不蔽体。 吴茱儿红着脸,急着找衣裳穿,倒是忘了想想谁给她脱的衣裳。看见床头叠放着一套十新的衣物,她捞起来便往身上套。 只是这衣服大了她两圈不只,一件袍子就长的拖地三寸,连裤子都省穿了。 她把袖口挽了三圈,这才露出手指尖,光着脚丫子踩到地板上,刚往前走了两步,便被衣摆绊翻,扑倒在地上。 “咚!” 这一声惊动了在甲板上打坐了一夜的太史擎,睁开一双鹰眼,锋芒隐现。 他起身快步走进船舱,进了二重门,一拨帘子便看见地上趴着个人,穿着他新裁的衣袍,就像是套了个麻袋。 太史擎翘起嘴角,道:“知道你感激我,但也不必行此大礼,起来吧。” 吴茱儿被刚才那一下摔得眼冒金星,听到头顶传来调侃声,用力仰起脖子。先看到一双皂靴,往上是两条长腿,再往上是一副宽阔的胸膛,最后才看清他那张俊逸非凡的脸。 “公、公子。”吴茱儿突然口吃起来,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她挣扎着扑腾了两下,越是着急,越是爬不起来。 太史擎看到她清醒过来,心情蛮好,上前提了她两条胳膊,把人拎了起来,丢回床上。 “老实呆着,你想往哪儿跑?”他双手抱臂,居高临下看着她,仿佛是一头雄鹰盯住了一只小鸡崽儿,叫她无处可逃。 吴茱儿面皮发窘,又红又烫地低下头,道:“你误会了,我没想跑。多承恩公搭救,不知如何感激。” 她可记着呢,昨夜她是答应了跟他走,他才救月娘上岸的。 一想到月娘,她便鼓起勇气来,抬头对上他迫人的目光,努力不让自己退怯:“月娘呢?就是同我一起落水的那个娘子。” 听她心心念念着那祸水,太史擎的好心情顿时飞了一半儿,冷笑道:“放心吧,她死不了。”(未完待续……) 第七十四章 有人欢喜有人愁 (一更) “放心吧,她死不了。” 太史擎这样敷衍,吴茱儿哪里放心,连忙追问道:“那她人呢,也在船上吗?” 她回乡那次搭过他的大船,知道她这会儿正在船上。 谁想太史擎会摇头,“她自有她的去处,与你再不相干。你别忘了,我答应你救她上岸,你也答应要跟我走的。” 闻言,吴茱儿神色焦急起来:“那你也不能将她一个人丢在岸上啊,万一她遇见坏人怎么办,万一她回不去怎么办?” “她蠢还是你蠢?” “啊?” “她要是比你还蠢,那就是死了也不足惜,但凡她比你聪明一点,想必这时候已经平安回去了。” “......”吴茱儿哑口无言。但不得不承认,经他这么一说,她居然放心了不少。月娘比她聪明多了,她一定会想办法回去的。 不好,她回去之后,岂不是又要面对语妍?语妍一把火烧了船,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就是为了害死她们,这下月娘没死,她恐怕不会善罢甘休的。 月娘独自一人,怎么是好? 吴茱儿抓耳挠腮,似乎是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 “公子,”她跪坐在床铺上,双手合十冲太史擎求情:“你让我回去一趟,见一见月娘好不好?” 太史擎斜眼看她:“回去作何?” “我说好了要和她做伴儿一起去京师,总得给她个交待,不能一声不响就走了吧。” “用不着,”太史擎不想她再和谢月娘纠缠不清,面不改色地扯谎:“我告诉她了,你要跟我走。” “那、那她怎么说?”吴茱儿紧张兮兮地问。 “她说是她连累了你,不必你陪她进京去了,要你自己保重。” 吴茱儿没想过他会骗她,不由地当了真,顿时垮下脸来。她其实一点都不想和月娘分开。但是太史擎救了她又救了月娘,她岂能言而无信呢。 她心情沮丧,一时间也没心思去问他打算带她去哪儿。 太史擎倒是神清气爽,总算叫她离了那祸水。把人放在眼前。他可以正大光明地调|教她。 趁她走神,他端起手臂打量着她衣衫不整的呆样儿,寻思着:先得给她弄几身新衣裳,再给她单独收拾出一间卧房,女儿家都用得着什么东西。唔,他得详细列个单子派人去置办。 * * * 江宁别馆 前院茶厅里,曹太监白着一张脸,脑门上缠着一条红抹额,神情恹恹地坐在岳东莱对面,看着他乌云密布的脸色,大气不敢喘一下。 昨夜画舫失火后,他被番子带上岸,当时就乘车跑回来了,根本顾不得其他人死活。所幸他有这一身肥膘护体。没有生大病,只是沾染了风寒。 大难不死,他心有余悸,更多是捶胸顿足,后悔死了昨夜乘船出游,讨好岳东莱不成,倒赔上一个谢月娘。 不想到了后半夜,岳东莱居然把谢月娘给送回来了! 他谢天谢地,本该皆大欢喜,可不知为何。岳东莱吊着一张阎王脸,揪着他干坐了半宿。 就在曹太监快要撑不住的时候,门外来了一名锦衣卫,快步走到岳东莱身后。低头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声,只见岳东莱的脸色愈发地难看了。 “找,继续找。”岳东莱语气冷硬,锦衣卫得令而去。 “咳咳,岳统领,”曹太监不得不吱声儿。小心翼翼问道:“您昨晚是丢了什么东西不成?” 在他心里面,吴茱儿的死活根本不值一提,他压根想不到岳东莱如此兴师动众,只为了一个失踪的小丫头。 岳东莱终于抬眼看他,却是答非所问:“昨晚画舫为何突然失火,你最好给我一个说法。” 曹太监眼皮突突直跳,首先想到了他近来惹的那起人命关死,还有吊死在知府衙门前的牛内监,疑心是那鬼太白对他下手。 他不是没怀疑过谢月娘,毕竟语妍在船上亲口指认。但是他脱险之后,就排除了这种可能,谢月娘要是存心寻死,早就死个干净了,何必等到现在呢。想来是语妍对月娘怀恨于心,趁机冤枉她。 “这个,那个......”曹太监吞吞吐吐,想同岳东莱说实话,又怕他怪罪与他。 “哼。” 岳东莱这一声冷哼,仿佛是一记闷雷敲在人心上,曹太监冷汗直下,想到鬼太白的手段,终究是怕死占了上风,苦着脸对岳东莱诉起委屈: “我仔细想了想,莫非是因为前不久我牵扯上一起人命官司。事情是这样,我在宫里有个小兄弟领了矿监之事,奉命到应天府收取矿税,在江宁县外寻着一块荒地开矿,那地主却不肯买卖,原就这样揭过去了,不想隔了一夜,那家的婆子带着两个媳妇儿在地里上吊死了。结果那何家当家汉子回来,便冤枉到我那小兄弟头上,说是他逼死了人命,敲锣打鼓跑到知府衙门伸冤。” “谁想案情水落石出,竟是何家的媳妇与人通|奸,害了婆婆和弟妹,又被奸夫杀人灭口。可事了之后,没过两天,我那小兄弟就遭人凶手,将他尸首挂在衙门外示众,我听宋知府说,行凶的乃是江湖上一号侠客,人称鬼太白,端的是心狠手辣,料想他自以为是行侠仗义为民除害,才杀了我那小兄弟替何家讨公道。” 他绝口不提他和牛内监狼狈为奸敲诈勒索之事,岳东莱却不会被他轻易糊弄过去。 “那此事又同你有什么干系?” 曹太监唉声叹气,装的可怜:“唉,都怪我烂好人,替那小兄弟在宋知府面前讲了两句好话,这人生地不熟的,我俩平日里走动的勤快,只怕落在那大侠眼中,我也成了十恶不赦的帮凶。我只怕昨晚上画舫突然失火,就是他冲着我来的。” 岳东莱皱起眉毛,他对昨晚失火之事也有猜测,不过是诈一诈曹太监,没想到会引出另一起官司。这些阉人作恶多端,他早已见怪不怪。 “昨晚船上只有我们六个人,若有第七个人藏在船上放火,你以为逃得过我的眼睛么,我看你是自己吓自己。”岳东莱不以为然道。 “岳统领有所不知,那鬼太白可是个硬点子,在江湖上响当当的一号大侠,神出鬼没,武功了得,就连宋知府都拿他没法子,这——” 曹太监的话没说完,就被岳东莱打断了: “哼,什么大侠,不过是鸡鸣狗盗之徒。若是被我遇见了,定叫他有去无回。”(未完待续。) 第七十五章 红配绿 (二更) 岳东莱派人在秦淮河上寻了一天一夜,都没有找见吴茱儿的人影。 未免此事节外生枝,他只能下令停止搜寻。明知道吴茱儿凶多吉少,他心中愈发起疑,暗中派出一名心腹前去打听吴茱儿的来历,他则留在了江宁别馆没走。 曹太监才不管岳东莱为何会留下来,有他在这里坐镇,他的小命暂时无忧了。他认定了昨夜画舫失火是鬼太白所为,恨不得一天到晚粘着岳东莱才好。 岳东莱另有打算,暂且容忍了他。 白天语妍醒过来一回,闹腾着要见岳东莱。丫鬟到前面传话,岳东莱只掀了掀眼皮,脚下一动没动。曹太监只好硬着头皮去了梅妆阁。 “谁让你来的,我要见岳大哥,岳大哥人呢?” 语妍坐在床上,脸上擦了香粉也盖不住那一层蜡黄。经过昨晚,她自觉和岳东莱有了一层亲密关系。一觉醒来,就等着岳东莱过来哄她,哪想来的是这猪头。 “娘子莫急,昨晚出了那么大的乱子,死了不少人,岳统领正忙着善后呐。等他忙完了,一准赶来见你。”曹太监同她打马虎眼,有意无意没在她面前提起月娘被救回来了。 语妍这时候满以为月娘和吴茱儿都葬身火海了。不见岳东莱,她只是委屈,倒没有对曹太监发火,是说:“我头疼的紧,你派人去找岳大哥,让他尽快回来。” 曹太监满口答应,实际上很是看不上她这股做派。若是个良家女子,哪儿能这样没羞没臊,上赶着勾搭爷们儿的。 出了梅妆阁,曹太监压根没往前头去带话,趁着天白大亮,赶紧回房补上一觉。 到了傍晚,后院儿另一位娇客醒了。 岳东莱听到信儿,当即起身往后院走去。曹太监还在睡大觉,没人拦得住他,也没人敢拦他。 ...... 室内,床帐垂下。遮住了岳东莱的视线,依稀见得轮廓,那佳人柔柔弱弱靠着引枕,被子盖到腰上,轻轻咳嗽。 岳东莱不管合不合礼数。坐在东窗下,低声问询:“任娘子可还记得清楚昨晚上的事?” “岳大人是指什么,是你们逼我弹琵琶,惹来无数好事之徒么,还是你们自顾自弃船而逃,抛下我们两个弱女子自生自灭呢?” 她哑了嗓子,只好细声细语地说话,那字字句句,却尽是讽刺。 岳东莱自认理亏,转头看向房门口的屏风。道:“岳某是想问问清楚,昨夜船上为何失火。究竟是场意外,还是人为的?” “你问我?呵呵。我说的话你会信么?” 岳东莱听到她笑声,心里头有些不舒服,可要说信她,就是瞎话了。这女人原先就对他不假颜色,经过昨晚上,倒变成一颗刺儿球,让人无处着手。 “我晓得你心里不痛快,与你一起的那个丫头出事。你会伤心在所难免。”他存心打探吴茱儿的消息,又怕她聪明听出什么。 床上的人影沉默下来,停了一会儿,岳东莱就听到了一阵细碎的**声。竟是她在哭。 他看不见她,便回想起昨夜他寻见她时的样子,那一双黯淡无光的眼眸,无端端叫人揪心。 她却没哭多久,便开了口:“茱儿与我情同姐妹,她若不是为了救我。也不会丢了性命。我亏欠她良多,当日曹公公受了应天知府宋孝辉的教唆,强行将我带回来,我一度万念俱灰,幸得茱儿开解我,与我不离不弃,我才苟且偷生到今日。早知今日如此,倒不如当时了断,白白害了她。” 岳东莱目光闪烁,听到宋孝辉的名字,有些意外,他并不知曹太监是通过宋孝辉的门路寻到了这么个绝色佳人。 “那丫头没别的亲人了吗,”他旁敲侧击道:“人死不能复生,若是寻不着尸首,最好通知了她的家人,为她立一副衣冠冢,免得她死后不得安宁。” “茱儿家乡有两位祖辈,老人家年纪大了,只怕经不住噩耗,还是瞒着他们吧。” 岳东莱心头一跳,顺势问道:“那她父母双亲呢?家里只有两个老人在么。” 她似没有察觉他的用意,实话告诉他:“茱儿比我身世孤苦,她幼年就被父母遗弃,幸有两位好心的老人家收养。” 这下子岳东莱坐不住了,他握着椅子上的扶手,力道大的差点把这木头捏断了。 “那她真是可怜。”他绷住了表情,淡淡一声。 “任娘子还请节哀,你好好休息,岳某告辞了。”岳东莱起身往外走,却被她轻轻叫住了。 “岳大人。” 他回头看着床上的人影,就听她慢慢说道:“你信也罢,不信也罢,昨晚我亲眼瞧见语妍放火烧船,她是想害死我和茱儿。” 岳东莱并不惊讶,他猜到语妍在这件事里动了手脚。他只是想不通,她为何要害死她们,就因为她们曾经得罪过她?那也未免太狠毒了些。 “你大概不知道,在这之前,语妍就已经逼死了一个丫鬟。不信的话,你可以去问一问曹公公。” 岳东莱满腹疑云地离开了小院儿。 床帐里,任梦曦抬起手指蹭了蹭眼角的湿润,一个人自言自语道:“我若轻易拆穿了你,未免叫你死的痛快了些,又怎么对得起茱儿呢。” * * * 昨夜下了场雨,吴茱儿睡了一天一夜,虽然浑身酸痛,鼻涕直流,但好在是不头疼了。 床头整整齐齐地叠放着一套新衣,她抖开来看,往身上比了比,大小居然刚刚好。 一色纯白的单衣,葱绿色的小袖长衫,银红色的百褶裙子,上头绣着花团锦簇,别提多喜人了。这料子摸在手里,又细又软,颜色又鲜又亮,叫她不禁怀疑起来,这是给她穿的吗? 吴茱儿挠挠头,看看身上套的“麻袋”,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先换上了这身新衣裳,不然连门儿都出不去。 她虽没穿过这样式的衣裙,但没吃过猪肉,还不兴她见过猪跑么。 她提好裙子,打好腰带,穿上脚踏上摆的一双新鞋子,在屋里找到一面铜镜,照了照模样。 镜子中的少女头发乌黑,皮肤白白的,眼睛大大的,鼻尖红红的,穿着颜色鲜亮的绿衣衫红裙子—— 呃,觉得哪里怪怪的。 算了,不管它。 吴茱儿甩头往外走,先寻着恩公再说。 (小剧场—— 作者:谁给我闺女搭的衣裳? 太史擎:你有什么意见? 作者:没听说过红配绿,赛狗屁么。 太史擎:......)(未完待续。) 第七十六章 不用谢我 雨后天晴色如碧,山远天高烟水绿。 船泊在水中央,太史擎身着素纱皂衣,坐在船头高处,手握着一根长长的鱼竿,支在膝头。他脚边放了一只木盆,有两条尺长的金背鲤鱼在里面扑腾,金黄的鱼鳞在晨光中闪闪发亮。 听到身后甲板上传来脚步声,他转过头,只见吴茱儿穿得花花绿绿朝他走来,同他想象中有些出入,叫他不由地皱了皱眉毛。 昨儿她睡了一整天,他趁机上岸去给她置办衣物。那成衣铺子的老婆婆说了,十来岁儿的小姑娘都爱花俏,穿红穿绿才好瞧。怎么到了她身上,瞧着那么别扭。 还不如她扮作个小货郎看起来精神呢。 “公子,你起的真早啊。”吴茱儿面对太史擎仍有些窘迫,不怎么敢看他的眼睛,说一句话,就要吸溜一下鼻涕。 “嗯。”太史擎的视线又在她身上走了一圈儿,回头继续盯他的鱼漂。 吴茱儿倒是见怪不怪他这副不冷不热的态度。她往前凑了凑,蹲在木盆边上,稀罕地看着那两条金背鲤,称叹道:“这鲤鱼长得真漂亮,我头一回见呢。” 太史擎轻轻哼了一声。 吴茱儿趁他不注意,拿手指戳了戳那两条鱼肚子。不想鱼大爷[ 心情不好,遭她调戏,怒甩尾巴,拍了她一脸水。 “呸、呸。”她挤着眼睛抹了一把脸,脑门上沾了一片儿鱼鳞。鼻子底下挂着半管清水儿。 太史擎斜睨着她的蠢样儿,懒洋洋开口道:“等你养好了身体,我们就启程上京去。” 闻言,吴茱儿猛地抬头望着他,使劲儿吸溜了一下鼻涕,结结巴巴道:“上、上、上京去?” “嗯。” 吴茱儿一手指向自己,“带我一起?” “嗯。” 吴茱儿不知该惊该喜,愣头愣脑地问道:“上京干嘛去?” 太史擎这才瞪了她一眼,没好气道:“你莫非不知我是个举人,进京自是为了会试。还能为什么事。” 吴茱儿却被他搞糊涂了:“你进京赶考。带我作甚?” “我看你不只脑子不好使,耳朵也不好使,”太史擎不放过任何一个挖苦人的机会,“上回在句容县客栈里。我就告诉你。我要推荐你入我白鹿书院做个女弟子。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小师妹。你不是心心念念着要去京城么,我就带你去见见世面。” 吴茱儿目瞪口呆:为什么他说的每个字她都听见了。合到一起她就听不懂了? 太史擎以为她高兴坏了,摆摆手大方道:“不必谢我,顺便而已。” “”吴茱儿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话都被他讲完了,她愣是说不出一个不字。 她低头瞅着木盆里的鱼,安静了一会儿,突然道:“公子,我能问问,前天夜里河上失火,你怎么知道我在那里?” 当时她是吓傻了,没觉得奇怪。事后就犯起嘀咕,怎么走哪儿都能遇见他。莫非他生了眼里眼顺风耳不成? “我听见你在吹笛子。”太史擎这回没有骗她。 吴茱儿偷瞄他一眼,一点儿不信,小声道:“我那晚吹地曲子是新作的,你又没听过,怎么能认出是我在吹笛子。” “我认得你的笛声。”他只认得她的笛声。 吴茱儿吸吸鼻子,没有再追究下去,反正他是又救了她一回,就当他们两个有缘分吧,活该她欠他的。 太史擎无法同她解释,看着鱼漂沉入水中,握着鱼竿一动没动,对她道:“起风了,你进去吧。” “哦。” 吴茱儿乖乖起身往回走,没见到太史擎转头盯着她的背影,那双琥珀色的眼眸中,有丝丝迷茫。 回到船舱里,吴茱儿无事可做,便脱了鞋子躺回床上,双臂枕在脑后,想起心事来。 月娘这会儿不知怎么样了,应该回到江宁别馆了吧。语妍放火烧船,害死了那么多无辜的游人,官府会不会追究此事,会把她抓起来问罪吗? 一想到语妍,就让她浑身不舒服,这个女人比那个仗势欺人的牛内监还要坏。可这些坏人,背后都有靠山,作恶多端却不得恶报,真真气死人。 “哎。”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翻身趴在枕头上,心里念着鬼大侠,不禁发起愁来: 鬼大侠还不知道她出事了呢,他会不会找不到她,以为她不听话跑掉了? *** 七夕夜里秦淮河上一场大火,据不完全统计,一共打捞到二十一具尸首,失踪了七人。 河岸上挂起了白色的招魂幡,遇难者亲属从早哭到晚,闻者伤心,见者流泪。因在江宁县治下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故,县太爷为了安抚当地百姓,忍痛自掏腰包,请了一群和尚前去开坛做法,超度亡魂,丢了无数贡品下河。 关于失火的原因,一时间谣言四起。不知谁起得头,说是琵琶仙谢月娘已死,当天晚上有人听到她的冤魂在河上弹奏琵琶,才拉了这么多人给她陪葬。 这则谣言,可吓坏了不少昔日爱慕者,一个个老老实实待在家里,有些日子不敢出门,更不敢乘船游河,这都是后话了。 幽兰馆却从此重振旗鼓,宾客盈门。 只因那一曲《青龙吟》,传言是谢月娘鬼魂所作,托梦给抚养她的兰夫人。甭管是真是假,为了听这一曲缅怀佳人,往来的客人们倒又捧起了幽兰馆一对合奏的姐妹,勉强弥补了秦淮三绝缺一的遗憾。 言归正传,岳东莱未寻见吴茱儿尸首,又对语妍起了疑心,表面上不露声色,暗中已派人调查。 这一查,还真让他查出了猫腻。 语妍叫做小黄莺时,卖唱的那家醉花楼的妈妈,半个月前意外死了。 早不死晚不死,偏偏他寻到了语妍之后,这人证就死了。 吴茱儿家乡在句容县一座小镇,抚养她的吴老爹和吴婆婆一辈子无儿无女,恰恰在十年前,拾了一个小女孩儿回来,认作孙女儿。 算一算,蔡七娘也是那一年得花柳病死的,厂公之女正是由此失踪,断了线索。 岳东莱越查越心惊,越想越后悔。果真是他弄错了人,把假货当成是正主供起来,倒把正主给稀里糊涂地害死了,那他回京之后,可怎么向厂公交待?(未完待续……) 第七十七章 叫我师兄 太史擎的大船在秦淮河岸一连停泊了数日,吴茱儿养好了风寒之症。择日不如撞日,太史擎要收她做白鹿书院女弟子,不只是说说而已。 七月十一,风和日丽,黄道吉日。船头甲板上摆了供桌香炉,点心果品。 吴茱儿早起沐浴更衣,那一身花花绿绿的裙子被太史擎拿去丢了,另给她备了一套素净的斋衣。一身藕白交领,轻飘飘的长袖长裙,腰间束着丁香色的系带,脚上是一双棕麻鞋。 只见她一头乌黑靓丽的长发及腰,整整齐齐地束成一股垂在背后,露出一张白里透红的鹅蛋脸,眉浓无需描黛,菱唇不点而朱,双眸初露灵秀之气。 太史擎看她这副模样再顺眼不过,暗自记下她适合这般素雅清淡的颜色,下次再给她准备衣物便不会错了。 他背手立在供桌前,示意她上前来。 “按照白鹿书院的规矩,欲入山门者,应当跪地求师,通过三问三求,心诚者才有资格进山门为弟子。先拜礼圣殿,再拜朱子祠,斋戒七七四十九日,方可称白鹿弟子。今我出门在外,一切从简,先收你做白鹿书院女弟子。他日回到山门,你我再到院主面前补全礼节。” 吴茱儿是赶鸭子上架,不情愿也要情愿。她同手同脚地走到他面前,看到他正经八百的阵势,颇有些受宠若惊。 她一个走街串巷的小货郎,何德何能参拜圣人。白鹿书院女弟子,听起来就很神气啊! 太史擎转身取了三炷香点燃,交到她手上,教她一个动作一个指令。 “跪地。” 吴茱儿举着香跪在蒲团上,面朝西南方向,就听他声音朗朗——“皇天后土为证,吾以白鹿少主之名义,收汝入儒门,为十三代弟子。劝汝向学。不屈志节,莫忘本心。” 吴茱儿不知说什么是好,憨憨地答了一声“是”。 太史擎垂头扫她一眼,低声道:“下面是书院学规。我说一句,你念一句。” “是。” 接下来的话,吴茱儿此时尚且不懂,云里雾里跟着他念道。 “学之有序: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1” “修身之要:言忠信,行笃敬,惩忿窒欲,迁善改过。2” “处事之要:正其义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 “接物之要: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行有不得,反求诸己。3” 太史擎看着她懵懵懂懂的样子,暗暗摇头。知道她一句没听明白,也不强求,日子还长着,她就是个榆木脑袋,他也能叫她开窍。 “学序与三要,即是我白鹿书院学规,日后我会仔细为你讲解,你当谨记于心。天地为誓,如你背叛师门,必受苦难。不得好死。” 吴茱儿哆嗦了一回,抬头望了望老天爷,心里头直打鼓,再想后悔也已经迟了。 接下来。她磕了头,上了香,便算是礼成了。 太史擎了却一桩心事,总算将她捆住了。他没打算告诉她,要正式成为白鹿弟子,还差最后一步。必须要回到白鹿洞方能完成。 “我白鹿弟子人人都有一枚玉符作为信物,见信物者,如见本人。出门在外如有难处,同门弟子自当鼎力相助。时间仓促,来不及准备,回头我再给你补上。” 吴茱儿好奇道:“公子,咱们白鹿书院有多少女弟子呀?” “你不是头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太史擎巧言化解她的疑问,又纠正她说:“你可以改口唤我师兄了。” “哦,”吴茱儿挠了挠脖子,觉得这师兄二字略显亲昵,叫人有点难以启齿。 太史擎双手抱臂,抬起下巴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没打算让她糊弄过去,“叫啊。” “师、师兄。”吴茱儿红着脸喊了一声。 “嗯。”太史擎翘起了嘴角,自袖中摸出一件物事抛给她:“拿着,师兄的见面礼。” 吴茱儿连忙用两手接住了,低头打开掌心。就见一只青花小瓷瓶,还没她巴掌大,摇一摇叮当响,里面似乎装着药丸子。 她不知该哭该笑,哪有人见面礼是送人药吃的,他真不是故意作弄她吗? 太史擎一看她脸色就知道她不识货,冷哼一声,道:“此乃百花丹,只需服上一粒,便可以驱除体肤异味。七日之内,身上自有清香,省的你用胭脂水粉了。” 听他说的轻巧,这百花丸哪里是胭脂水粉可比。只这么一小瓶儿,敢拿到外面去,还不叫人争破头。可惜没处买,他也是通过非常手段,才淘来一瓶三十粒。原是要带回去孝敬母亲,这会儿倒便宜了吴茱儿。 吴茱儿不知珍贵,却知见面礼不能退。 她自个儿是不用胭脂水粉的,当下没觉得这百花丸有什么用处,但还是装出高兴的模样收下了,免得拂了他的面子。 “谢谢师兄。”她两手捂着小腹,不伦不类朝他欠身行礼,知道的这是个万福,不知道的还当她肚子疼呢。 太史擎早先瞧着她礼数不全,忍了她好几回,今时今日,总算可以名正言顺地教导她,当即道:“行了,进去吃早点吧。” 先让她填饱肚子,才有力气受教。 吴茱儿不晓得苦日子还在后头,乐颠颠地吃早饭去了。 小鹿子在头道门里探头探脑,眼瞧着他们礼成,眉开眼笑地迎了吴茱儿进来,甜甜喊道:“小师姑,恭喜你呀。” 吴茱儿同小鹿子比同太史擎还要亲近些,伸手在他脑袋上揉了一把,道:“你瞎叫什么呀。” 小鹿子摇头晃脑:“我爹爹也是白鹿书院弟子,同少主是一辈儿的,我喊你小师姑没错啊。” 吴茱儿满脸惊讶,她原当小鹿子是太史擎的童子,没想到他父亲会是白鹿弟子。那就奇怪了,他小小年纪,不在父亲身边呆着,倒侍奉起主人,是个什么道理。他娘亲怎么会答应? “那你、你——” “都堵在这儿干什么,还不进去。”太史擎跟了上来,打断了吴茱儿的疑问。 小鹿子倒是不怕他,笑嘻嘻道:“我同小师姑说话呢,”又伸出手掌朝上递到吴茱儿面前,古灵精怪道:“见面礼。” 吴茱儿顿时窘了,她身无长物,一个铜子儿都摸不出来,哪里有见面礼给他。 太史擎屈指在小鹿子脑瓜上敲了一记爆栗,替吴茱儿解了围:“给你个栗子吃,还要不要?我这儿多得是。” “不要不要。” 小鹿子连忙捂住脑门,钻进屋里。 吴茱儿忍俊不禁,很快就把疑问抛在脑后了。 (小剧场—— 小鹿子:宝宝不高兴,少主太偏心,给小师姑就是百花丸这种好东东,给我就是脑栗子! 作者:摸摸,习惯了就好了。 小鹿子:......背后一凉是怎么回事。 备注释义:1广博地学习,详尽地询问,慎重地思考,清楚地辨别,切实地实行。 2言论忠诚信实,做事勤勉认真,惩戒忿愤,抑制**,见善则迁,有过则改。 3自己所厌恶的事,不施加于他人;行为达不到预期目的,在自己身上找原因。 以上字数不在扣费范围。)(未完待续。) 第七十八章 啪啪啪 早饭过后,小鹿子提了只竹篓背着鱼竿下船,到岸边抓虾摸鱼去了。 住在船上,一日三餐都离不了鱼虾,吃多了也腻味。吴茱儿原是想跟着小鹿子一块儿去,找找看有没有什么野菜菌子,晌午好添个素菜。 要知道她从今天起就要改吃素了,斋戒一个多月呢,光喝粥吃咸菜,噎不死她,也要馋死她。 太史擎却没同意。 “想吃什么素菜,明日一早到集市上买回来。今日是你求学第一日,我身为师兄,理当暂代师职,好好儿教导你。” 吴茱儿于是被他拎到了甲板上。 太史擎指着一根笔直的桅杆,让她靠在下面站好,怀抱着一根竖长的黑戒尺,不知打哪儿寻来的。只见他正色肃容道: “寻常书院课业,不外乎君子六艺与文人四友,万变不离其宗。而你根基太差,我要从头教起。开蒙识字先放到一边,今天第一堂课,我先教你何谓‘站有站相,坐有坐相’。” 吴茱儿下意识挺起了胸膛,背贴着桅杆,却低着头不敢同他对视。 太史擎拿起戒尺,先用一头挑起了她的下巴,语气严厉道:“逢人低头矮三分,你只需记住你是白鹿弟子,除了天地君亲师,不许在任何人面前低声下气。” 吴茱儿闻言,心中一阵激荡,鼓足勇气抬头看向他。离得这样近,她能清清楚楚看见他眉心处皱起的褶子,看见他的眼睫比女儿家还要纤长细密,看见他高耸的鼻梁上有一小块骨头突起,看见他—— “啪。” 戒尺拍向她脑门,太史擎没好气道:“叫你抬头,没叫你盯着人发愣。你给记住,与人相处时,若非相熟不可直视,那是失礼之举。应当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 “哦。”吴茱儿收回视线,这回改看自己的鼻子。 “啪。”又一记敲在她脑袋上。“叫你观鼻,不是叫你学斗鸡眼。” 吴茱儿眨了眨眼睛。分开了两只眼珠子。 “啪。”“两腿并拢。” “啪。”“不许架膀子。” “啪。”“左肩高了。” “啪。”“谁让你挺肚子,挺直腰。” 接下来半个时辰,都在不断的啪啪声中度过。太阳越升越高,拨云见日。 吴茱儿站的两腿发软,被他训的头晕脑胀。但她还是咬牙挺了过去,没有叫一声苦。要知道她跟着吴老爹当货郎那会儿,挑着担子在街上走一天都有过,再吃不了这点苦,她凭什么学本事。 跟着月娘进京谋生的路子断了,所幸她交了好运,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如今做了白鹿书院的女弟子,听太史擎的口气,她只要刻苦用功。书院里不光管吃管喝,还有薪俸可领。真她学了出息,将来干什么都容易。 再来,她跟着太史擎进京,未必没有机会同月娘重逢。 吴茱儿揣着这点小心思,甭管太史擎怎么操练她,她都忍了。谁叫她上了他这条贼船,后悔也来不及了。 太史擎对她的表现还算差强人意,不怕她毛病多,就怕她不肯改。 “行了。今天就到这里,明日接着站。” 随着他一声赦令,吴茱儿整个人垮下来坐倒在地上,一边喘气儿。一边用手扇风,背后早就汗湿了两层衣。 太史擎皱了皱眉毛,却没有再纠正她,收起了戒尺问她道:“累了?” 吴茱儿老老实实地点头。别看她站着一动不动,比走了十里路还累呢。 “给你一盏茶工夫休息,先进去把衣裳换了。”太史擎深谙松弛有道。没逼她逼得太紧。 吴茱儿吐气,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船舱,先灌了几杯茶水解渴,再到房里更换衣物。这里不得不提,太史擎给她备好了三套一模一样的斋衣,方便她替换。 她现在住的房间,也是太史擎将楼上的书房腾了出来,给她做卧室。 七夕过后,天气转凉。 吴茱儿解下汗湿的衣裳,拿帕子擦了擦出汗的地儿。虽说她早起才洗的澡,但出了汗多少有点气味,她皱了皱鼻子,目光一转,落在床头的青花小瓶儿上。 她犹豫了一下子,拿起瓶子拧开红木塞,倒了一粒药丸出来。这百香丸不过绿豆个头,小小的一粒,上头似乎裹着一层蜜油,闻着没一点香气。 她半信半疑地丢进嘴里,同唾沫咽下去。下一刻,她便捂住了嘴巴,喉咙里凉丝丝的,像是吞了粒冰豆子,她能清楚感觉到那药丸子顺着她的喉咙滑进了肚子里。 “嗝。” 她忍不住打了个饱嗝儿,顿时闻见了一股淡淡的芳香,从她口中散开,似六月静静开花的茉莉,又似腊月峭立枝头的白梅。总之很好闻。 她闭起眼睛用力吸了两口气,这香味叫人神清气爽。思绪一转,又让她想起月娘来。 月娘按照曹太监的吩咐,每天早起都要含漱花露,就为了保持体香。她偷偷尝过一口那花露汁儿,又苦又涩,调了蜂蜜喝照样呕嗓子,难怪月娘早饭吃不了几口。 “要是有了这百香丸,月娘就不用受那份儿罪了。” 吴茱儿低头看着手中的青花小瓷瓶儿,觉得这好东西给她用简直是浪费。 “哎。” 她叹了口气,顿时香气弥漫。她和月娘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相见,太史擎不许她去找月娘,也不许她给月娘送信儿。 不然她倒是可以问问他这百花丸哪里有卖的,若是见到月娘,就告诉她有这种香体的药丸子,让曹太监去寻来,别再喝什么花露了。 她兀自烦恼了一会儿,就听见外面传来太史擎的呼唤声: “收拾好了就出来,磨蹭什么呢。” 吴茱儿急急忙忙穿好了衣裳,回到甲板上去。 船头的供案早早收了起来,铺上一张草席,摆了一张茶几和两只坐垫。茶炉生烟,太史擎坐在东首,左手把玩着一根长笛,见她来了,便将笛子递过去。 “我来煮茶,你来吹一曲。” 吴茱儿看了那笛子一眼,当即想起来一件事,捂着额头叫一声糟糕: “坏了,你赠我的玉龙青骨笛,还落在江宁呢。” (小剧场—— 吴茱儿:和月娘分开的第三天,想她。 任梦曦:茱儿离去的第三天,想她。 太史擎:......你俩当我是死人。还有这章的标题,作者你有种不要挂羊头卖狗头。 作者:看到标题思想不纯洁的自己去面壁。)(未完待续。) 通知 红茱明天中午更新。 万事免费番外——纪星璇番外已更新,可挪步。(未完待续……) 第七十七章 启程 七夕那晚,太史擎虽是听到了远处传来的笛声,但那曲子飘飘渺渺,不如临近听来真切。 算来他仅仅听她吹过两回笛子,一回是去往句容县水路上她吹奏的《太白洗剑歌》,一回是在茅山书院她那曲催人泪下的《虞美人》。 他对她抱着不可告人的目的,于是几次相逢,纵使心痒难耐,却不曾主动让她抚笛。如今可好,她成了他的小师妹,他为人师兄当然有理由“指点”她乐艺。 于是他心情大好地拿出六绝龙脂以及珍藏的一罐惠山石泉,打算泡一壶好茶。在这青山绿水间,品好茶,闻音韵,是他多年以来的心愿。满以为这辈子都没有希望实现,不想遇上了她。 “我来煮茶,你来吹一曲。”他满怀期待地看着她。 “坏了,你赠我的玉龙青骨笛,还落在江宁呢。”吴茱儿却没接过他手中的笛子,一个劲儿地懊恼:“那么宝贝的笛子,我原是想着再遇见你就还给你的。” 太史擎倒不奇怪她如何知晓玉龙青骨笛的来历,无所谓道:“丢了就丢了,不必管它。你又不是非它不可,难道不用好笛子,你就吹不出好曲子了么。” 这些年他搜集了各门各类的乐器,就为了找出一种他能听辨的乐曲,赠予她的玉龙青骨笛只是其一。好比他手上拿的这一根黄竹笛,虽比不得玉龙青骨笛的来历神秘,然也是能工巧匠所造,不可多得。 “拿着。”他将黄竹笛塞到她手里,道:“就吹你那晚惹了乱子的一曲,叫什么来着?” “是《青龙吟》。”吴茱儿垂头丧气的摆弄着手上这根新笛子,怎么看都不如她那根玉龙青骨笛来的漂亮。既见过好的,次一等的就不入眼了。 她一开口,太史擎就闻见了百花丸的香气,叫人心旷神怡。他眯眯眼睛,心头得意。暗道这份见面礼没有送错。父亲大人说的不错,这女人不管多大年纪,喜好的东西都大同小异。好像他娘亲一样,四十来岁了还喜欢那些小姑娘的玩意儿。 太史擎没有说破她服用了百香丸的事。抬抬手示意她可以开始了。 吴茱儿有些纠结的捧起笛子,先试了几个音,就听出了其中的差别,叫她不禁皱眉。偷偷瞥了眼太史擎,见他净手取茶。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这让她愈发郁闷。 面对语妍和岳东莱的刁难,她大可以敷衍了事,可对着几次三番对她出手相助的太史擎,她却应付不来。 “我吹不了。”吴茱儿放下笛子,垂头丧气道:“若是寻常曲子,随意吹来也罢。可是要听《青龙吟》,就只有用玉龙青骨笛方能行。” 没有月娘的琵琶相伴,她不是不能独奏《青龙吟》,但必须要用玉龙青骨笛。 太史擎微微一愣。她的说法,他无法理解。目前为止,这世上的乐曲,对他来说就只有两种区别,一种是杂七杂八的声音,另一种就是她的笛声。 换句话来说,他还分不出乐曲的好坏。在音律的理论上,他无疑是个高手,但在实践上,他就像是个牙牙学语的婴孩儿。 看着她认真又固执的表情。突然间,他没了听曲子的兴致。 “随你罢。”太史擎眼神淡然了许多,一边涮着紫砂杯,一边对她说:“坐下。我教你品茶。” 吴茱儿满以为他会发脾气,再不然就是挖苦她,没想到他非但没说一句难听话,还请她喝茶。 她赶紧在他对面盘腿坐下了,看着他泡茶的动作,举手投足如行云流水一般赏心悦目。却叫她瞧出些意兴阑珊的味道。 一时间,叫她也有些失落。她唯有这一件事能做好,不愿让他小瞧。 吴茱儿摸了摸手中的黄竹笛,犹豫了片刻,默默举到唇边。她闭着眼睛搜肠刮肚,试图找出一首应景的曲子,就听着船下水波流动声,嗅着那清冽的茶香,就想起一首名曲来。 那本是琴曲,月娘用古琴奏得,她却能用笛子吹出另一番趣味。 ——青山绿水固无恙,古今兴废若反掌,千载得失话是非,尽付渔樵谈笑中。 太史擎毫无设防,便陷入这一首优哉游哉的曲调中,那笛声悠扬婉转,只叫人觉得忧愁烦恼顿消去,只身在山水间,听些无关风雅的笑语闲谈,说不出的惬意。 一曲终了,六绝龙脂煮过了工夫。他却是抿唇一笑,浑不在意地睁眼看向她,鹰眸中荡起一圈圈金色的弧光,低声道:“这一曲《渔樵问答》,倒是应景的很呢。” 别问他为何头一次真正地听闻到这首曲子,就能准确无误地叫出曲目来。正如当日那一曲《太白洗剑歌》一样,那些个乐谱他早就烂熟于心,只差一个知音人而已。 吴茱儿难得从他口中听上一句好话,她腼腆地把玩着手中的黄竹笛,心里头却沾沾自喜。 “喝茶。”太史擎亲自为她斟茶,料想她也品不出好坏来。 吴茱儿吹了吹茶水,小口吸溜了一下,吧唧吧唧嘴,又吐了下舌头。呃,好苦。 太史擎尚在回味那一曲,目睹她粗鲁的举止,张张嘴想训她,到底是忍住了。罢了罢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此去进京最快也要一个月的路程,且慢慢教导她吧。 ...... 与此同时,江宁别馆门外,正有一队车马装点行囊,欲往京师进发。此外,城外集结了几十辆骡马牛车,栽的全是应天府此次挑选出来的良家女子。 领队的乃是锦衣卫千户岳东莱。 护送采选的民女入京,原不是他分内之事,曹太监硬是拖着他一路同行。他大可以拒绝,但是语妍的身份成疑,这就让他不急着回京复命了。 再者,他总觉得任梦曦话里话外,似乎知道些什么。 于是,岳东莱决定与曹太监同行。一则,可以借由任梦曦试探语妍的真假。二则,他要想想对策,万一他寻到的这个真是假货,该如何是好。 他是向厂公负荆请罪,还是将错就错呢? (小剧场—— 太史擎:还是想听《青龙吟》。 作者:我看你是好奇什么样的曲子,能让一群人跑去送死。 吴茱儿:呜呜呜,我的玉龙青骨笛没了。鬼大侠什么时候来找我,帮我把笛子拿回来呀。 太史擎:......觉得自己的地位还不如一根破笛子。)(未完待续。) 第七十八回 三个女人一台戏 天齐初年,中宫无主。 司礼监曹太监奉旨到应天府采选民间良家女子,后入选民女三百余人,各赠礼金十两,乘车马进京。 此外,曹太监又遵循东厂厂公雄震之意,从风尘之地寻来两名绝色佳人,改头换面充作良家女子,混入进京甄选的队伍当中。 这两位绝色,一个是曹太监扮作京城官员,到秦淮河上勾栏院强取豪夺的民妓,改名做任梦曦。 另一个,是他们出发前夕,应天知府宋孝辉悄悄送来的教坊司艳妓柳风怜。 曹太监对待这二人,自是精心照料,单独安排了马车送行,又配给她们丫鬟途中使唤。至于那三百余人,则要挤着骡车赶路,路途艰辛,人心叵测,有没有命到京师都是一回事呢。 除此之外,队伍里还有一名身份特殊的女子,正是岳东莱奉命寻找的厂公之女,语妍。 曹太监的马车走在中间,他前头那辆车里坐着的是语妍,后头两辆马车分别坐着任梦曦和柳风怜。因是在江宁县和南京城分别上的马车,三个女人没有碰面。 是以语妍不知后头跟着任梦曦,任梦曦不知后头有个柳风怜。 此去京师人数众多,要先走陆路,向东抵达镇江府,而后改走水陆,乘船沿大运河北上,若是风调雨顺,需得两个月方可抵京。 朝行出门,到正午才走了四十里路,曹太监便叫了停,无它,前头那一位姑奶奶喊累,闹着要下车走走,众人只能原地歇脚。 出门头一日,语妍却穿着锦衣华服,满身珠光宝气,可不是比旁人辛苦,坐着都觉得累。 她下了车便寻起岳东莱。曹太监只能上前哄劝:“岳统领带人到前头探路去了,娘子且忍一忍,等咱们到了镇江府,坐上船您就不嫌闷了。” 说罢。就寻了一块树荫地儿,叫人从车上搬了条凳子下来,请她过去乘凉。 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连个茶棚都看不见。几辆马车上倒是备有茶水点心。不像那三百来个可怜女子,只能啃些自带的干粮喝冷水。 语妍坐下喝了两口茶,东张西望,便注意到不远处停的那两辆马车,疑惑道:“那车上坐的什么人?” 曹太监拿眼一瞅,同她打起哈哈,“也是这次进京选妃的良民。” 语妍皱眉道:“那为何别人都是坐的骡子车,偏她们乘得马车?” “那是因着她们生的比旁人标致些,怕挨了风吹雨淋坏了身子。” 语妍转着眼珠子想了一圈,只道是曹太监失了谢月娘。另寻了美貌女子代替。 “既然如此,便叫下来给我瞧瞧,她们模样生的有多标志。” 曹太监糊弄她不住,反倒勾起了她的好奇心,一边暗暗叫苦,一边装傻道:“乡野女子举止粗俗,怕她们冲撞了娘子,还是不见了罢。” 他越是遮掩,语妍就越是起疑,当即撇下他。摇着扇子走上前去,打算亲眼瞧一瞧是什么样的美人,能替代谢月娘那只狐狸精。 曹太监不敢拦她,只能苦着脸跟在她后头。 语妍先走到一辆马车前。叫车夫打开车门,她二话不说揭了帘子。 坐在车里的柳风怜听到外面有人说话,还没反应过来,便瞧见帘子扯开,透光进来,那揪着帘子的是一名年轻女子。满头珠翠晃花人眼,映出一张精描细绘的脸蛋,竟似曾相识。 语妍一眼看到了车里面侧坐着一个衣着朴素却艳容非凡的女人,那一双勾人的丹凤眼,竟十分眼熟。 四目相对,两人俱是一呆,都觉得见过对方,却叫不出名字。 语妍干脆扭头去问曹太监:“这人是谁?” 曹太监连忙道:“这是家在句容县的杨二娘。”宋孝辉把人送来前,就解决了柳风怜的出身。教坊司对外宣称柳花魁病重,再过一个月,假说病死即可。 这时候,坐在车里的柳风怜却是认出了语妍。她记得清楚,那一日在绸缎庄子,为了几块珍珠缎,有个没规矩的丫头冒犯了她,最后还是主人谢罪。 眼前这一个趾高气扬的少女,可不就是那天那个没规矩的丫头么! 柳风怜暗生惊疑,她自问阅人无数,练就一双利眼,就算这丫头描眉画眼她也不会错认。可是曹太监为何对她这般毕恭毕敬,好叫人奇怪。 “你姓杨么?”语妍困惑地看着柳风怜,试探着问道:“我们是不在哪儿见过?” 不怪她没有认出人来,一半儿是因为那天柳风怜从头到尾都拿扇子挡了脸,只露出一双眼睛,另一半则是人靠衣装马靠鞍了。 柳风怜就要老辣的多,不仅认出了语妍,还看出了她不好惹,当即作出一副云里雾里的神情,摇头道:“不曾见过这位娘子。” 又抿唇一笑,道:“这样姿容出众的妹妹,就算见过一回,我也不该忘了。” 这记马屁可谓拍的响,语妍顿时露了笑脸,冲她道:“那便是你生的面善,才叫我眼熟。” 柳风怜又假装疑惑:“这位妹妹也是进京去选妃的吗?” 语妍抬了抬下巴,神色傲然道:“我同你们可不一样,我进京是为寻亲,只是顺道与你们一路走罢了。” 柳风怜这一下就脑补出许多情节,比如她是什么达官贵人的私生女儿之类,同实情差不了多远。 曹太监在后头擦汗,为柳风怜这份机灵劲儿叫好,趁机提议道:“两位娘子既然投缘,不如一起下车来透透气儿,到树底下喝杯茶可好?” 语妍说好,柳风怜顺势就答应了。 语妍又看一眼后头那辆马车,随口道:“去把那位姑娘也叫下来吧,人多热闹些。” 曹太监闷着头去了,到了马车前,挡着车门掀开一角帘子,小声对里头的人道:“语妍娘子叫你下来喝茶。” 任梦曦端坐在车里闭目养神,闻言毫不惊慌,语气谈谈对曹太监道:“我就不去了,免得她受了惊吓。公公只管说我身体娇弱吃坏了肚子,此时呕吐不止,不便下车见人。” 曹太监连连点头,转身去向语妍回话了。 丫鬟小乔偷偷拨了帘子望着不远处坐在树荫底下说说笑笑的两个女子,回头对任梦曦道:“娘子,前头那辆马车不知坐的什么人,正同语妍娘子在树下乘凉呢。” 任梦曦道:“你管她什么人,方才我同曹公公说什么,你装个样子,吐上几声吧。” 小乔摸着脖子,学人呕吐,传出声去。 “再大声点儿。” “呕——呕——” 树底下,曹太监刚同语妍回了话儿,就听见那边传来呕吐声,只见语妍嫌弃地撇开脸,摆手道:“不叫她了,真够扫兴的。你去同她说,让她捂着嘴巴,别叫我听见声儿。” 柳风怜则是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后头那辆马车,目光闪烁。她不仅知道这车里坐的是另一个美人儿,还猜到了这个美人儿是从何而来。 半个月前,她求了宋孝辉给她铺路,使出浑身解数,才哄得宋孝辉点头答应,硬是把她塞给了曹太监。 她也从宋孝辉吐露的几句话里,得知曹太监早先就寻到了一名绝色,她想来想去,结合着幽兰馆的传闻,便有了猜测。 那人十有**是同她齐名秦淮三绝的琵琶仙,谢月娘。 这个猜测,就让柳风怜生出许多心思来,她与谢月娘各有千秋,若是一同进宫选妃,难免有个胜负。谢月娘胜在她冰清玉洁,她则胜在阅人无数。 就不知万岁爷偏好那一口,究竟谁能得宠。 眼下她有两条路可走,一是同谢月娘结盟,进京之后先行合作,等在后宫站稳脚跟再说。这二嘛,便是先下手为强,抢在进京之前,除掉她这个强敌。 (小剧场—— 小鹿子:作者君,昨天为何没更新也没请假。 作者:牙不是病,疼起来要人命。 太史擎:就你破事多。 作者:我牙疼,我任性。)(未完待续。) 第七十九回 有一点天分 太史擎正式认下吴茱儿这个小师妹,次日就令游船自秦淮河向西北行,欲绕弯子入江流,再往东前去镇江府。 这一艘双帆红桅船上仅有舵手一人,船工六名,各个都是老把式。因船底构造特殊,不赖人力行进,顺风顺水之时,可在江流中日行五百里。 然而七月风诡,从南京到镇江府,最快也要一日工夫。 清晨出发,路径渡口遇上集市,有船夫栽着货物在河上买卖,遍地都是吆喝声。 吴茱儿和小鹿子扒在船头瞧热闹,看见人家卖果子的扁舟上放着一筐筐水梨子,杀开的红瓤大西瓜,一串串紫葡萄,还有腌渍好的梅干杏肉。 太史擎看不惯他们两个馋嘴的模样,就让舵手停了船,让小鹿子去拿银钱,叫住了过往卖货的船只,大肆采买了一通。 什么鲜果时蔬,菌子豆腐,紧着吴茱儿斋戒之日可以入口的。又在小鹿子的撒泼打滚之下,给他称了半斤糖果点心,还不忘危言恐吓他—— “叫你不要多吃甜食,真不怕你那两颗豁牙长不出来么。”太史擎道。 “我才不怕,没这两颗牙我不照样吃饭嘛。”小鹿子门牙掉了两颗,只长出一小截来,说话漏风,笑起来却鬼精鬼精的。 太史擎屈指敲了他一记爆栗,从他怀里拽过那满满一兜子零嘴,丢给吴茱儿道:“你看着他,每天最多给他一块糖吃。” 吴茱儿爱莫能助地看向小鹿子,安慰他说:“师兄没骗你,我阿爷就见过有人换牙的时候吃糖,结果牙里生了虫子呢。” 小鹿子瞪眼道:“牙里还会长虫子吗?” 吴茱儿一本正经地点点头,想了想吴老爹说过的话,又伸出两根手指比划了一下:“这么长的虫子呢。” 小鹿子:“......”呜呜呜,好恶心,他一块糖都不想吃了。 太史擎拿拳头抵在唇边,忍住了笑意。不去纠正他们两个。 船停了一刻,又继续前行。 吴茱儿早起站过了半个时辰,太史擎将书桌挪到了一楼轩厅,今天打算教她认几个字。船上没有启蒙的书物。他昨夜便将三百千全部默背了一遍,抄录成册,却不知她早就被月娘教着识字了。 “要识字,先要会读会写,坐姿、握笔都得端正。”太史擎让她在书桌前坐下。从笔架上挑了一杆半新不旧的狼毫递到她手中,再有他事先裁好的纸张,铺在桌面上,用一方青玉卧虎镇纸压平。 吴茱儿拿着毛笔,犹犹豫豫欲言又止。 “看好我是如何握笔。” 太史擎另取了一杆笔捏在指尖,食指和中指在前,无名指和小指在后,悬腕而起,离笔端不多不少一寸。他手指生的如竹似玉,斯文修长。虎口上却有一圈薄茧,指甲盖修剪的干干净净,握笔用力,骨节突起。 吴茱儿盯着这只手发愣,只觉得他握笔的姿势好看极了。月娘握笔也好看,可女子手指纤细,捏着笔总有一股风流韵味,满眼的诗情画意。 他却不同,那笔杆子在他手里,倒像是刀是剑。仿佛他挥一挥笔,就是山河日月,大江东去。 “又走神,”太史擎轻斥她一声。道:“你来试试。” 吴茱儿连忙悬起腕子,端端正正地握着毛笔。她好歹是描了几百张大字,可以摆摆花架子,打眼一看就不是个初学者。 太史擎见状,不由生疑:“你练过字?”不对啊,她不是目不识丁么。 吴茱儿吐了下舌头。老实说道:“我前阵子住在江宁,同月娘学了些时日。” “哦?”太史擎眯了眯眼睛,搁下笔,两手抱臂,问道:“你都学了些什么。” “会背几句《增广贤文》,识得百来个字。”吴茱儿给了个谦虚的说法。其实她学得快,日常口白的那些字,她就算不会写,也会念的。 太史擎目光一闪,这就回想起她对着他另一重身份撒谎的事。他叫她打探语妍的来历,她就拿不识字来糊弄,无非是不想偷看谢月娘和兰夫人的书信,那时候她倒是会耍小聪明。 她不是呆的无可救药,他本该高兴才对,为何心里头有些不爽呢。 “那好,先把你会背的句子都默写一遍。”太史擎走到另一头给她研墨。 吴茱儿在他面前写字儿虽不好意思,却没有扭捏,当即挽了袖子,蘸饱了墨汁,低下头一笔一划地写起来。 太史擎瞧了一会儿,真还瞧出点儿意思来。她的字方方正正,棱角过于稚嫩,一看就是仿着别人的字体描红,形都没练好,更别说是神了。然而她下笔果断,一横一竖干净利落,又平又稳,这一点有些人练了几个月的字,都未必做得到。 她原来是有一点点天分的。 太史擎突然间就不郁闷了,心想道:那祸水这回倒是做了件好事,没把这好棵苗子带歪了去。 他又瞧了她一会儿,但见她四平八稳地写着大字儿,一张纸换过一张纸,头都不抬一下,一口气连写了三十句还不见完。看着桌边摞起的纸张,他暗暗点头。能沉得下心写字的人,少有不成器的。 “行了。”太史擎出声打断她,就见她茫然抬头,“剩下的不用写了,你背来我听。” 吴茱儿歪着脖子想了想,就闭起眼睛摇头晃脑地背诵道:“贫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谁人背后无人说,哪个人前不说人。有钱道真语,无钱语不真......” 太史擎看她学小孩子背书,微微一笑,她声音抑扬顿挫,听上去就是晓得意思,才会这样流畅。 如此一番考量,他原先纵有三分不情愿教她,如今也变作了情愿。好为人师是人之常情,能把朽木雕成一块良材,岂不更多乐趣。 太史擎看着吴茱儿的目光渐渐不同,他堂堂白鹿少主的知音人,怎么能是个平平无奇的野丫头呢。 这一趟进京之旅,多了一个她,想必是不会无聊了。(未完待续。) 第八十回 同病相怜 船入江流,扬帆东去。 吴茱儿通过了太史擎的入门考验,把她所会的谚语通通默写下来,没有一个错字。又从他给的《三字经》里找出了十个不认识的字,圈给他看,由他教过一遍,她再抄写下来。 “这十个字,今晚睡前写上五十遍,就是你今天的功课了。”五百个大字,并不算多。太史擎不想揠苗助长,她既有天分,又勤奋好学,那他只要做个严师就够了。 “那我这会儿就写,行吗?”吴茱儿一捏着笔就不想撒手,揉了揉有些酸涩的手腕。 “不行。”太史擎看见她的小动作,板起脸道:“再教你一句话,欲速则不达。意思是说,你性子越急,越是图快,就越是做不好。今天就到这儿,这一册三字经你拿去看一看,有不懂的地方就问我。” “哦。”吴茱儿悻悻地将毛笔放入桌角那只蓝釉莲蛙笔洗中涮了涮,算是收工了。 午饭是两荤两素四道热菜,还有一盅冬瓜紫菜汤。不知太史擎从哪儿寻来的厨子,手艺不错,就是不曾露面,每回做好了饭菜就让小鹿子端上来。 吴茱儿看着太史擎和小鹿子面前摆的红烧鲤鱼和爆炒腰花,只能干咽口水,老老实实地嚼她的青菜豆腐。 饭后,小鹿子收走碗筷,吴茱儿凑上去想帮忙,被他隔开了,“小师姑洗手去吧,这点儿活我来就好。碗筷有人清洗,我送过去就行。” 这船尾底下其实还有一层,用来储物和蓄水,舵手和船工们吃饭睡觉都在船尾,整日里无声无息的,不来打扰他们。 要不是吴茱儿听过他们逆流时候喊号子,只当他们一个个都是哑巴聋子呢。 别看小鹿子对着太史擎没大没小,可做起事来,一点都不含糊,更不会偷懒。小小年纪就这样懂事。让吴茱儿感慨之余,又有些纳闷。 她先洗了手,再到甲板上找到太史擎,凑过去打听:“上回我听到小鹿子说。他爹是白鹿书院的弟子,是不是啊?” 太史擎靠在船头吹风,闻言瞥了她一眼,没搭理她。 吴茱儿挠挠脖子,腆着脸叫了他一声“师兄”。又问了一遍:“究竟是不是啊?” 太史擎这才出声道:“他爹的确曾经是白鹿弟子。” 吴茱儿轻轻“啊”了一声,不明白他为何要加个“曾经”。难道小鹿子的爹爹已经亡故了吗?所以留下小鹿子孤苦伶仃,无奈做了伺候人的小书童。 “他爹没有死,”太史擎一眼就看穿她在胡思乱想,两手撑着围栏,望着远处惊天一色,漠然道:“他爹早在他出生之前,就被逐出书院了。小鹿子的娘亲,是我母亲陪嫁的侍女,两年前就已经去世了。” 吴茱儿始料未及。讷讷不知所以。 “那、那小鹿子他爹呢?他爹又在哪里?” 太史擎嗤笑道:“问那狼心狗肺的东西作甚,若非是为了荣华富贵,岂会抛家弃子。” 吴茱儿这下子明白了,小鹿子的爹爹不是死了,而是不要他了。联想到她自家的身世,神情不由地黯然。 “小鹿子还不知晓吧。”她听小鹿子说起他爹,不像是有丁点怨恨的样子,显然是并不知情。 “我母亲不许旁人提起,小鹿子懂事起就没见过那人,只当他游学去了。你也不要在他面前多嘴。”太史擎道。 “我不会说的。”吴茱儿赶紧摇头,两根食指交叉在嘴唇上打了个封条。她自己就曾体会过被父母抛弃的滋味,记得阿爷和阿婆头一回告诉她不是他们亲生的孙女儿,而是从外头捡回来的孩子。她哭都哭死了。 太史擎看她一眼,想起她也是个没爹没娘的可怜人,眼神放缓了几分,忍不住同她解释了几句: “让小鹿子给我当个书童,是他娘临终前的遗愿,所以不好违背。可我母亲将小鹿子视若己出。家父也对他喜爱有加,无人将他当做家生子看待。” 吴茱儿的心情豁然开朗,她趴到栏杆上,两手托腮,笑嘻嘻道:“没爹没娘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好像我从小有我阿爷和阿婆疼我,小鹿子也有人疼爱他不是吗,总好过孤零零一个人,你说对吧。” 太史擎的目光落在她腮边那一枚酒窝上,才发现她笑起来有股子机灵劲儿,很难叫人讨厌她。 “去睡个午觉,养足精神下午起来练习音律。”有了现成的借口,他可以每天听她吹笛子,这是一天到晚最值得期待的时间了。 ...... 日落江天,绚烂的晚霞染红了江岸,让人仿佛置身于另一个国度。 吴茱儿连声喊了小鹿子出来看云彩,念念有词道:“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明日也是个好天儿呢。” “小师姑快看,那朵云像不像是一只大鸟?” “哪里哪里?” 太史擎看着他们两个叽叽喳喳又蹦又跳,生嫌吵吵,便没好脸地说道:“傍晚红遍天,三日大风天。看情形吹得还是北风,要在镇江府停留数日,有什么好高兴的。” 吴茱儿竟是一脸欢喜:“那咱们今晚要在镇江府过夜吗?船靠岸吗?” 自打她被太史擎救下,一连在船上待了几天脚没着地,能有机会上岸走走,再好不过了。 太史擎看出来她那点小心思,不疾不徐地告诉她:“是要在镇江府过夜,船也靠岸。不过再有两日就是中元节,岸上有鬼市,你若不怕撞见鬼怪,就下船去吧。” 他可是知道这丫头怕鬼。 果然吴茱儿脸色青红一阵,她也听说过鬼市的传闻。吴老爹就跟她讲过,这镇江府内有一座金山寺,是方圆百里闻名的寺院,每年七月十五中元节,都要举行盛大的法事来超度亡魂。所以中元节前后,镇江府地界常有鬼怪出没。 若是倒霉遇见了那寻替身的冤死鬼,十有**是要丧命的。 太史擎见她打哆嗦,转身勾起嘴角。不想小鹿子跳出来拆台—— “少主少骗人,院主说了,子不语怪力乱神。若是心中有正气,才不怕什么鬼怪呢。小师姑,你没做过亏心事,用不着害怕。当真撞鬼了,就朝它身上吐口水,骂它两句就把它赶跑了。” 吴茱儿看看太史擎,又看看小鹿子,不晓得该听谁的。 太史擎挑眉道:“既然你们都不怕,那就靠岸,下船走走。” 他原是逗一逗吴茱儿罢了,就算他们不闹着下船,他也要到金山寺去一趟。本来预备给母亲的百花丸送了人,他自是要另寻一份寿礼,这金山寺就藏着一样好宝贝。 (作者话:手机落在车上了,天太冷不想下去拿,原来离开它不会死人,因为我还有wifi。)(未完待续。) 第八十一回 金山寺 位于镇江府西北处的金山寺,坐落在江心的一座岛屿上。有诗云:卒然天立镇中流,雄跨东南二百州。说的就是金山了。 金山寺依山就势而建,大门在西,正对长江。寺内建筑散布山林,最惹人注目的当属屹立在山巅的慈寿塔。 慈寿塔高七层,有八面。登塔远望,目极千里,东见云水江天,西望江河万里,南岸镇江山林,北去瓜州小镇。据传,这慈寿塔塔顶收藏着四样稀世珍宝。 其一,乃是宋朝大学士东坡先生蒙御赐的一条玉腰带,故有“玉带换袈裟”的典故。此玉带环宽二寸,长约二尺,带上缀着二十四块美玉,形状各不相同,件件精美绝伦。 其二,乃是两千年前西周宣王所铸铜鼎。 其三,乃是本朝衡山居士所绘金山图。 其四,乃是诸葛孔明所制的一面铜鼓。 太史擎瞄上的,就是这四样宝物当中那一条玉腰带了。那玉带本身就是一样宝物,在寺庙中供奉了几百年的香火,拿回去辟邪,比什么平安符都管用。 不过他不准备偷也不准备抢,昔年佛印禅师便是正大光明地从东坡居士手上赢来了这条玉带,他自当效法前人。 金山寺前村落历历,船行靠岸,天色将晚。天边晚霞燃尽,江面上风平浪静。 渡口前停放着几条渔船,渔翁一边收网,一边哼唱—— “如来说第一波若蜜,即非第一波若蜜,是名第一波若密。如来说人身长大,即为非大身,是名大身。如来说庄严佛土者,即非庄严,是名庄严......” 吴茱儿翘首听了半晌愣是没听懂一句,不像是渔歌小调,倒像是和尚念经。她于是回头询问太史擎:“他们唱的是什么呀?” 太史擎望了望山巅庄严的佛塔,眯了眯眼睛:“是《金刚经》二谛。” 这金山寺香火旺盛,信众广布,就连附近的渔民都会背几句经文。中元节将至,到处都在闹鬼,他们不唱渔歌,改念起经来。 “到了,下船吧。” 船在岸边停好。太史擎留下舵手与船工在此看守,带着吴茱儿和小鹿子三个人上了岸。 吴茱儿和小鹿子一人背着一个软囊,装着简单的衣物。听太史擎的话说明日要起风浪,他们要上金山寺去投宿,住上两晚再走。 天色渐暗,山脚下行人稀少。小路曲折,小鹿子一蹦一跳走在最前头,太史擎在中间,吴茱儿落在最后。 山路两旁尽是青灰色的树影,林子里黑漆漆的一片。看不清里面藏着什么东西。吴茱儿瞄了两眼,就缩回脑袋,紧跟上太史擎的步伐,总觉得下一刻就有山精鬼怪从黑暗处冲出来。 “嗡——” 忽然,山上传来钟鸣,惊起林间鸟雀,两条黑影从她眼前闪过,吓得她一个激灵,一把揪住了走在她前面的太史擎。 “鬼、有鬼!” 太史擎停下来,扭头看她:“哪里有鬼。几只山雀罢了。” 小鹿子听见她叫声,也跑了回来,见她害怕的样子,没有笑话她。反而拍拍胸脯道:“要不我走在后头,小师姑走中间,少主您走前面吧。” 吴茱儿羞愧不能,她还不如小鹿子胆大,可是她再不中用,也不能让个小孩子殿后啊。 然而不等她拒绝。太史擎就反手捉了她的袖子往前走,勇敢的小鹿子落在了后头。 吴茱儿心里不踏实,频频回头去看小鹿子,一不留神被脚下的石子绊倒,幸而太史擎扶住了她,训斥道: “好好走路。” 这下她不敢再回头,只好出声同小鹿子说话:“我是头一回上金山寺,看你们似乎认得路,是以前来过吗?” 小鹿子道:“少主到镇江访友,两个月前我们才来过一趟。” “金山寺好玩吗?” “就是一群会念经的和尚,有什么好玩的。” 吴茱儿好奇道:“我阿爷说,金山寺有一位得道高僧,原是几百年前降妖除魔镇压白蛇的大师转世而生,你们既然来过金山寺,有没有见过这位高僧啊?” “......” 前面小路一个转弯,身后无人应答,一阵山风吹来,树叶摇晃沙沙作响。吴茱儿猛地回过头,只见身后空荡荡的一片,哪里还有小鹿子的身影。 “小鹿子?” 她一瞬间冷汗直流,惊慌失措地拽着太史擎停下来,急声道:“小鹿子不见了。” 完了完了,该不会是被这里的山精鬼怪抓去了吧,听说山里的鬼怪最喜欢吃小孩子了。 怎知太史擎望着转角的方向,不慌不忙地叫道:“出来。” 话音落下,就见小鹿子从一棵树后探出脑袋,嬉皮笑脸地冲他们吐舌头。 吴茱儿又气又笑,指着他不知说什么好。 “你又皮痒了。”太史擎司空见惯,训了他一句就转身继续往山上走。 吴茱儿气鼓鼓地跟上他,不去理会恶作剧的小鹿子。 小鹿子挠挠头,追了上去:“我就是看你太紧张,开个玩笑嘛,别生气啦。” “哼。”吴茱儿学太史擎鼻孔出气。 “小师姑。” 小鹿子甜甜地喊了一声,吴茱儿就拿他没辙了,无奈道:“下回不许这样吓人,我以为你被妖怪抓去了呢。” “嘿嘿。” 经过这个小插曲,吴茱儿心中的怯意都被他吓跑了,再没疑神疑鬼,专心脚下的路,就算听见些风吹草动,也不会一惊一乍。 不一会儿,他们就穿过了那片阴森恐怖的山林,望见了寺院大门前的两盏灯笼。 吴茱儿不由地松了一口气,放慢了步子,肚子里咕噜噜直叫。她看着太史擎的后背,不好意思地揉了揉肚子,不确定他听没听见,想到小鹿子下船的时候包了点心果子,便扭头道: “有吃的吗?” 哪想她身后半条人影都没,小鹿子又不见了。 把她气笑了,这回不肯上荡,跺跺脚道:“不要躲了,快出来,当心我们不管你了。” 没人搭理她。 吴茱儿对着一棵大树,咋呼道:“我都看见你了,快出来吧!” 一连叫了他三回,都不见他应答。 这个时候,太史擎退回到她身边,望着他们来时的小路,目中寒光闪动,一只手搭在了她肩头,低声道: “别喊了,他听不到。” (小剧场—— 作者:小鹿子,你听过狼来了的故事吗? 小鹿子:没听过呀。 作者:少主给他讲讲。 太史擎:有一个熊孩子在作死。 作者:......精辟。)(未完待续。) 第八十二回 消失的小鹿子 天黑下来,寺院山门紧闭,唯有门前两盏夜灯在微风中摇曳。 忽而,一阵急促的拍门声惊动了山林。正在打瞌睡的迎客僧醒过神来,一边打着哈欠,一边上前去开门。 “是谁啊,都这个时辰了,还来上香不成?大殿闭门了,明日请早吧。” 他将院门拉开一条缝,开口逐客,不想门缝里伸出一只手来,一把将他薅住了。 “小师傅救命!” 吴茱儿仗着身材瘦小,硬是挤进了大门,抓着人便不松手,心急火燎地求救:“我家侄儿在山里走丢了,天黑路窄,遍寻不着他,求求你喊几个人来帮把手,借几支火把随我们出去找找吧!” 借着灯光,迎客僧这才看清楚来人,但见抓着他的是一位年轻的女施主,顿时涨红了脸,只觉得一阵幽香迎面扑来,让他话都不会说了,结结巴巴道:“施主莫慌,小僧这就去喊人来,你、你先松开我呀。” 吴茱儿这才放了他,迎客僧忙不迭地跑掉了。 她急的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回头却见太史擎像根柱子似的立在台阶上,抱着手臂东瞻西望,一副到此一游的模样。 “师兄,你说小鹿子是不是撞鬼了呀?”都说七月开鬼门,走夜路会遇见鬼打墙,小鹿子突然不见了,没声没响不是见鬼了还能是什么。 太史擎斜她一眼,道:“他不是不怕鬼么,果真遇上了,吐两下口水,骂几句就把鬼吓跑了。” 这话听起来耳熟,吴茱儿一时语塞。 不一会儿,寺院里就亮起了火光,迎客僧带着几个护院僧人跑了出来,手里举着火把。 “谁家丢了孩子?”有个扁头僧人问了一嗓子,看起来像是管事儿的。 太史擎站着没动。吴茱儿连忙上前搭话:“是我是我,我家侄儿走丢了。” 那扁头僧人拿着火把照了照她,见是个面目清秀的小娘子,身后还跟着个相貌堂堂的年轻人。皱起眉道:“你们又是何人,这么晚来此作甚?” 不怪他有此一问,若是往常时候,金山寺上三更半夜来人投宿也不稀奇,但是中元节前后。少有游客夜晚进山的。 “两位施主,这一位是我们寺内武僧堂的鉴能师叔。”迎客僧好心地为他们介绍扁头僧人的身份。 太史擎一声不响,吴茱儿只好硬着头皮顶上去:“我们从应天府来,欲上京师去。途经此地,唯恐明日江上有风浪,才想到寺中借宿一晚。没成想我家侄儿在林子里走丢了,求求各位师傅大发慈悲,先随我们去找一找人吧。” 闻言,几个僧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扁头僧人鉴能做主:“走。先找到人再说。” 于是由吴茱儿指路,沿着他们来时走过的路向山下寻去。 “小鹿子!” “小鹿子你在哪儿?” 吴茱儿扯着嗓子一路喊叫,同行的僧人都没有制止她,大概是体谅她寻人心切,不计较她扰了佛门清净之地。 可是,他们从寺院大门寻到了停船的渡口,连个人影都没找到。这两天没有下雨,路面都是干的,寻不着脚印,小鹿子就好像凭空消失一般。不见了。 吴茱儿找不到小鹿子,急的直掉眼泪,越发地疑神疑鬼,只当他是被鬼怪抓去了。 金山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况且树多路多,本来就容易迷失方向,如此寻了大半个时辰,徒劳无功。 眼看山里起了风,几根火把快要烧尽。鉴能只好劝道:“女施主,令侄应该是在山里迷了路,不过这金山上没什么猛兽出没,他就是在山里呆上一夜也不打紧,不如我们先回去等上一宿,明日天亮再出来找人。” 吴茱儿哪会答应,她好话说尽,央求他们能再找找,兴许漏了什么地方没去。可那几个僧人明显不愿意再跑腿,站在原地不动。 吴茱儿求助的目光投向太史擎,却听他说道:“既然如此,就先回寺中吧。” 鉴能松了口气,摆摆手,便带着人往寺院回去。 吴茱儿抿紧了嘴唇,看着火光远去,一转身就朝着黑暗的方向迈开步子,刚走出去两步,就被人揪住了衣领。 “上哪儿去?” “我去找小鹿子,”她闷声闷气道:“他叫我一声小师姑,我不能白白答应了,你不管他,我管他。” 她生气太史擎满不在乎的态度,碍于他的师兄威严,忍到现在才出声。 “你不是怕鬼么,天这么黑,当心你也撞鬼了。”太史擎没有生气,反倒吓唬起她来。 “真叫我撞见鬼,我就问问它们把小鹿子抓哪儿去了,正好送我去陪他!”吴茱儿握紧了拳头,一双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亮光。 太史擎看得分明,她不是不怕,而是壮着胆子要往前走,一股子傻劲儿。 “没有鬼,”他一手用力将她扯了回来,一手按着她肩膀,压低了声音道:“这世上根本就没有鬼,只有装神弄鬼的人。” 吴茱儿茫然地抬头看着他,却因乌云蔽月,只能看见他模糊的面孔。 “你信我的话,就先回寺院,小鹿子不会有危险,”太史擎顿了一下,嘀咕道:“我比你更担心他。” 听完他的话,吴茱儿稀里糊涂就跟着他回了金山寺,或许是他最后一句话让她相信他,同时也让她疑惑起来—— 师兄是个外冷内热的大好人,当初为了救她“赴汤蹈火”,怎么会对小鹿子不管不顾呢? 一行人回到金山寺,鉴能做主,让迎客僧将吴茱儿和太史擎安排到西院禅房过夜。 这迎客僧法名叫崇静,年纪不大,然是五六岁就剃度出家了。崇静才得了迎客的差事不过半个月,对着女施主虽然腼腆,但是话多。 “每年到了这时候,上山拜佛的香客们最多,偏偏留宿的极少,所以院里空房多。两位施主看是住在一起,还是分开了住?” “住一起。” “分开住。” 吴茱儿猛地扭头去看太史擎,他说啥,住一起?! 崇静挠挠头,又问他们:“到底是住一起,还是分开住呀?” 听他问话,吴茱儿又羞又窘,不明白太史擎为何说要住在一起,她虽是乡下来的,可也知道男女有别啊,同在一条船上就算了,住在一间屋里叫什么事啊。 阿爷说过,只有两口子才能在一个屋里睡觉的! 正在胡思乱想,前面进了西院。 崇静指着前面一排禅房道:“这几间都是空着的,你们随便住吧。” 太史擎率先推开了一间客房,回头看见吴茱儿还在磨磨蹭蹭犹豫不前,便道:“早点睡,明日一早还要寻人。” 吴茱儿想到小鹿子,咬咬牙走上前去。心想:先看看他想干什么,真要和她一处睡觉,打死她也不肯的。 然而她一只脚刚刚跨进门里,就被他一只手伸来按在脑门上推了出去。 “你干嘛,”太史擎狐疑地看着她,指着隔壁道:“你去睡那一间。” 崇静见状说道:“后头还有一个小院儿,专用来待女客,两位施主要住在一起就算了。” 吴茱儿愣了愣,突然间明白过来,一张俏脸涨得通红。原来他们说的“住一起”,同她想的根本不是一回事! 太史擎只见她转身冲进了隔壁房间,“哐”地一声将屋门关上了,不明所以地皱了皱眉毛。 她要是想睡他这一间,他让给她就是了。用得着生气么?真是惯得她。 (小剧场—— 作者:哎。 太史擎:叹什么气? 作者:大好的机会摆在眼前,某人不知道珍惜。人家小姑娘都送上门了,还把人推出来,简直禽兽不如。 太史擎:......原来如此。等我回个档。)(未完待续。) 第八十五回 明空禅师 找不到小鹿子,吴茱儿哪里睡得着觉,一个人呆在禅房里干瞪眼没办法。先前误会太史擎要和她睡在一处,闹了个大红脸,倒是没意思再去敲他的门。 两间客房就隔了一堵墙,她贴着墙面听了一会儿,隔壁静悄悄的,太史擎像是已经睡下了。 无奈,她只好也熄了灯,去床上躺下了。寺院的床铺有点湿潮,被子更有一股奇怪的气味儿,显然是经常住人,但是许久没有拿出去晒太阳。 虽然少了在船上的失重感,却让人睡得一点都不舒服。她熬到三更,总算撑不住阖上了眼皮。 不晓得就在她睡着之后,隔壁房门轻轻推开了。吱呀一声细响,从里面走出一道黑影,看了一眼她紧闭的房门,而后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后院,奔着后山的方向去了 翌日清早,金山寺鸣钟。 天刚刚透亮,吴茱儿就醒了过来,头也不梳脸也不擦,穿了鞋子就跑去敲隔壁的门。 “师兄、师兄!快起来,天亮了!” 她一连喊了三遍,里面都无人应声,她当他是睡得太死。急地她抬手拍起屋门,不想房门没有关好,被她轻轻一推就打开了。 吴茱儿愣了下,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正在这时,身后传{ 来一道人声—— “睡醒了?” 闻声,吴茱儿转过头去,惊讶地看见太史擎衣冠整洁地从院门洞处走进来。 “你、你什么时候起床的?”她以为他还在睡懒觉呢。 “早你半个时辰。”太史擎走上前来,路过她身边,瞥了她一记,不无嘲讽道:“你当我是你么,睡得比猪还香,叫都叫不醒。” 吴茱儿顿时跳脚,她哪里睡的香。不对,他有叫她起床吗,怎么她没有听见? 她疑神疑鬼地跟在他后面进了屋子,这会儿顾不上避嫌了。 客房并不宽敞,卧床和茶桌之间只有一架屏风格挡,太史擎走到墙角水盆架子前弯腰洗手,余光瞧见她跟了进来,便道: “我打听过了,金山寺的明空禅师不久前云游回来,眼下正在裴公洞中闭关修行,等下你跟我一同去求见他。” 吴茱儿皱眉道:“小鹿子还没找到,去见什么明空禅师啊?” 太史擎洗完了左手洗右手,前言不搭后语地同她说道:“金山就这么大点地方,又不是五岳黄山,小鹿子两个月前才同我来过一回,他应当认得路,就算昨晚上天黑不小心走丢了,隔了一夜也该找到寺院才对。你说,他到天亮都不见踪影,会上哪儿去了?” 吴茱儿面露惊慌:“当真是见鬼了不成?” 见她犯蠢,太史擎吸了一口气没有发作,就知道昨晚上同她说的话白说了。这世上哪里有鬼,有的是装神弄鬼的人罢了。 “你不是听说过明空禅师的大名么,”他道:“就是吴老爹说过的那一位得道高僧,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他既然无所不知,无所不晓,我就带你去问一问他,小鹿子在哪儿,想必他是知道的。” 吴茱儿没有听出他暗藏机锋,眼前一亮,连连点头:“好好好,我们去求见大师。” 太史擎甩了下手上的水珠,下意识把手伸出去,一旁却空荡荡的没个人影。小鹿子不在,连个递手巾的都没有。 他转身看着吴茱儿蓬头垢面的样子,心情不爽道:“去整理一下,你这邋遢样子怎么见人。” 吴茱儿扭头就跑回了隔壁。 太史擎抬着两只湿乎乎的手,左看右看,整间房里找不到个干净的地方擦拭,他的随身物品都放在行囊里,跟着小鹿子一起丢了。 脚下转了个弯,他跟着吴茱儿去了隔壁。 (先发一点,等下再补上另一半,算作免费字数。)(未完待续……) 第八十六回 熟人 金山上有几处名胜,裴公洞乃是其一,位于悬崖边。 据说唐朝宰相裴休信奉佛教,其子孝道,顺从父愿立志向佛,裴公子来到镇江金山上,见到山中寺院荒废,便在此处苦修,重修寺庙,正是后来金山寺的开山祖师裴头陀。 也有一种传说,这金山岩洞中原有一条白蟒盘踞,为害郊野,裴头陀驱赶白蟒,修成功德,后被人尊称为法海禅师。 而今,金山寺又出一位明空禅师,名声斐然,言传他佛法高深,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尤其是这两年来,到金山寺求见明空禅师的香客络绎不绝,乃至于一掷千金捐赠香火,只为能求他开口指点迷津。 太史擎两月前就来过金山寺,当时不巧,这位明空禅师游方去了,未曾一见。 七月十四,明日就是中元,进山的香客不多,寺院里的僧人们正在上早课,远远的从念佛堂传来诵经声,山前焚起香烛,青烟袅袅升空。 吴茱儿跟在太史擎身后,前往慈寿塔的方向,裴公洞就在西峰。 一路上没遇见什么人,快到山跟前却被守在小路上的两个身穿褐色百衲衣的苦行僧拦住了,双手合十道: “前面乃是寺院清修之地,两位施主请留步``。” 太史擎先是还礼,再挑了眉头,直白道:“先前我明明看见有人过去了,既不是你们院中的和尚,为何他们能过。我不能过?” 两个僧人相觑一眼,其中一人答道:“施主看见的应是本寺俗家弟子,他们前来拜会师父,所以通行。” 太史擎冷笑道:“出家人不打诳语,你们满口瞎话,想必是不怕佛祖听见了。” 二人脸色一变,顿时面沉几分,看着太史擎的目光不善起来。 吴茱儿看见太史擎一开口就得罪人,连忙上前打圆场:“两位师傅莫怪,事出紧急。我师兄才会出言不逊。听说贵寺的明空禅师前日远游回来了,眼下就在洞中修行,不知能否行个方便,替我们求见大师。” 苦行僧见她是个女客。脸色略有缓和。却是摇头拒绝:“师父正在闭关。不见外客,二位请回。” 吴茱儿低声求情:“昨夜进山,我家侄儿不小心走失了。过了一夜还找不到人,唯恐是冲撞了哪路鬼怪,但求大师指个方向,我们好去寻人。” 听她说明原委,两个僧人不为所动,依旧是一句“施主请回。” 吴茱儿无计可施,苦着脸回头看向太史擎,却见他从袖中摸出一锭明晃晃的金元宝,对那二人道:“昨夜来的匆忙,未曾捐得香火,不知此时迟是不迟。” 那一锭金子,少说能有八两重,成色又十足,拿去钱庄能兑一百两银子出来。 就见那两个苦行僧再次变了脸,双手合十朝太史擎谢过,和颜悦色地伸手去接:“阿弥陀佛,施主有心向佛,不分迟早。” 太史擎递上金元宝,两人自然而然让出一条路来,请他们通过,态度十分客气:“师父正在见客,请二位入内稍等。” 吴茱儿张目结舌。看到这一幕还有什么想不通的,合着不是不让他们过去,而是要交过路费呐!一锭金的过路费,这真的不是打劫吗? 太史擎丢给吴茱儿一记嘲讽的眼神,领着她继续往前走。 吴茱儿满腹牢骚,为了小鹿子忍着没吭声。 来到裴公洞门前,就见洞门口守着一个小沙弥,门外还有两个香客在此等候,就是苦行僧口中的“俗家弟子”了。 吴茱儿打量这两个人,见他们穿着打扮俱都是富贵人家出身,同样面有愁容,不知他们是交了多少过路费才进来的。 对方见到他们一男一女,不免多看两眼,其中一名中年男子挤出一丝笑,凑近了半步同太史擎搭话:“阁下也是来求见大师的?” 太史擎扫他一眼,没有理会,抱着手臂眺望远处风景,俨然一副“别烦老子”的模样。 那人面露尴尬,吴茱儿不愿见他得罪人,连忙接过话头:“是啊,我们是有事来求见明空禅师,您也是遇上麻烦事了吗? 太史擎扯了下嘴角,听他们两个说废话。 同吴茱儿闲扯两句,中年人打开了话匣子,长吁短叹道:“敝人行商,小姓孙。去年在镇江府花大价钱买了一座老宅子,上个月突然闹起鬼来,搅得一家鸡犬不宁。我前前后后请了不少道长与和尚去家中作法,总不见消停,一个个都说我那宅子里住着百年冤魂,到了七月尤其厉害,唯有金山寺的明空禅师才有本事降服,万不得已求到此处,想请大师随我回家超度一番。” 老宅子闹鬼不是什么稀罕事,可要是遇见了恶鬼,往往要闹出人命。 吴茱儿对鬼怪一说本就心存畏惧,这下子听了真人真事儿,愈发地担忧起失踪的小鹿子,当下没了心情说话,探头探脑朝洞口里张望。 正在想里头的人怎么还不出来,就见坐在门口的小沙弥站起身,引了一个人出来。 同等在外面的人神色不同,刚出来的这名年轻男子脚步轻快,眉梢带有一抹喜气,不像是有什么麻烦,倒像是遇见了好事似的。 吴茱儿瞧着这人眼熟,才想着在哪儿见过,对方已是抬头看见了太史擎,只见那人一脸惊喜地大步上前,拱手叫唤: “魁一兄!” 吴茱儿一下子想起来了,哦,是他啊。大概一个月前,太史擎带上她到茅山书院砸人招牌,同席有个黏人的秀才,记得是姓祝,还是姓朱? 祝知德未料会在这里重逢太史擎,张口就道:“上回在句容县你我把酒夜谈,第二天兄台就不告而别,叫人好是伤心,幸得有缘,竟在此地相会了。” 太史擎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这个自来熟,动了动嘴皮子,道:“你认错人了。” 祝知德哈哈笑道:“魁一兄真是爱开玩笑,这大白天的,我怎么会认错人呢。” 说着,又转头看向他身后的吴茱儿,眨了两下眼睛才认出她是那个吹笛子的小师妹,上回见到她只是个其貌不扬的小丫头,一晃眼就换作个水灵灵的小娘子了。 祝知德顿时就结巴起来:“小生唐突,这个,那个,尚不知姑娘贵姓。” 吴茱儿倒是觉得这人好玩儿,就同他客气道:“我姓吴,你是祝相公吧?” “正是正是,小生正是姓祝,难为吴娘子还记得。” 太史擎瞪了吴茱儿一眼,怪她没眼色,看不出来他不想搭理这狗皮膏药么。紧接着,他又瞪了祝知德一眼,板着脸孔道: “原来是祝兄,萍水相逢,竟险些把你忘了。” 祝知德压根没听出来他话里不爽,热情不减:“魁一兄又开玩笑,哈哈哈。” 许是他笑声太大,守洞的小沙弥引了后面一个人进去,出来便冲他们皱眉头:“几位施主说话小声些,师父还在里面见客呢。” 祝知德立刻闭上了嘴。 等那小沙弥扭过头去,他便凑近太史擎打听道:“你们到金山寺来找明空禅师,所为何事啊?” 太史擎不答反问:“你为何事?” 祝知德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脖子,露出一根红绳,告诉他:“下个月就要秋闱,家母却梦见我落水,父母实在忐忑,便让我亲身到金山寺来求一道护身符。幸好我来得早,这可是最后一个了,再有人来求取,得等到明年去呢。” 太史擎轻嗤一声,举目望着山顶的慈寿塔。 “你们也是来求护身符的吗?” 吴茱儿正要作答,就听太史擎轻飘飘说了一句:“不,我们来捉鬼。”(未完待续……) 第八十七回 破财消灾 祝知德遇上太史擎他们,哪里会轻易放过。他认定这一对敢上茅山书院砸场子的师兄妹来历非凡,打定主意要同他们攀上交情,于是就在裴公洞外陪他们一起等候。 闲聊片刻,后头进去的那个孙姓商人出来了,一扫先前愁容,一副容光焕发的模样。 吴茱儿知道他家中事故,见状不免好奇,叫住他询问:“大师答应了同您回去消灾解难吗?” 孙贾笑称:“大师悟禅中,不得离开寺院。但他说我前世积德,特地允我在大雄宝殿供一百盏长明灯,再使众僧诵念一百遍《地藏经》,为那宅中冤鬼超度,叫她早早投胎,日后我便可以顺风顺水了。” 说罢,他望了望山下香火升腾之景,向他们拱手作别:“不与你们闲话了,我得赶紧去捐香油钱。” 吴茱儿心里嘀咕:看来这长明灯也不是白点的,不晓得一盏灯需用几个钱? 祝知德叹声道:“明空禅师慈悲为怀。” 太史擎冷笑不语。 他们前头还有一个人,进去不过半柱香的工夫就出来了,也是高高兴兴满意而归,总算轮到了太史擎和吴茱儿。 “二位施主请进。”小沙弥伸手引路。 吴茱儿跟在太史擎后头,幻想着得道高僧会是怎样一副尊容。进到洞中,才发现里面十分逼仄,迎面是一尊石佛,桌前供着香烛,摆放着果盘和素饼。转个身就是一间狭小的石室,室内只有一张石床,石床上盘膝坐着一位灰袍白须的老和尚。 老和尚正在打坐,手里捏着一串看不出颜色的佛珠。看见他们二人微微一笑,面目慈祥,十分可亲。 吴茱儿眼前一花,还以为是看见了她阿爷呢,眨了眨眼睛再看他,又一点儿都不像了。 “二位施主请坐。”明空腾出一只手指着他面前地上两个蒲团。 这间石室地方不大,一张石床就占据了一半。剩下那一半。容两个人刚好,多一个人就嫌多。吴茱儿刚要抬脚往里面走,就听太史擎说道: “不必了。我们说完话就走,站着就好。” 吴茱儿一听太史擎开口就觉得糟糕,他们是来请明空禅师帮忙找人的,可他哪里有半分求人的态度。 她生怕他再开口会得罪人。连忙抢词儿:“大师,我们有事相求。” 明空听到她说话。却目不转睛地盯着太史擎,慢慢收起了笑容,道:“这位施主身上好重的戾气,老衲奉劝一句。业障太深,有损阴德。” 吴茱儿有听没懂,业障是什么意思。损阴德她知道,就是说人坏事做多了。到了阴间会有报应的。这叫她不由地皱起眉头,太史擎这个人嘴巴是坏了些,可实实在在是个好人呢,大师凭什么说他会有报应啊。 太史擎面无表情道:“阴德是人死后才清算,与我无忧。” 明空目光闪烁,转头对着吴茱儿,又露出慈祥的面孔:“女施主所求之事,老衲已然知晓。七月十五前后,寺院等地阴气最重,四面八方的孤魂野鬼为求超度,都到这金山上来了。此时上山,难免遇着些怪事,大可不必惊慌,你们所寻之人,还在这金山上。” 吴茱儿面露惊奇,忙不迭地问起来:“那大师能否指点方向,我们该上哪儿去找人啊?” 明空摇摇头,再度看向太史擎,转着手中的佛珠,不疾不徐道:“你的戾气太重,往往招致邪祟,于你无碍,却会连累到你周遭之人,这一回老衲能帮你化解,可是还会有下一回。” “那依大师之见,该当如何是好?”太史擎顺着他的话问道。 明空念一声“阿弥陀佛”,告诉他:“施主可以在我寺内供上一千盏长明灯,点燃七七四十九日,虽不能全消罪孽,但有少许功德,可以消灾解难。” 吴茱儿吸了口气,一千盏长明灯,方才那个姓孙的老宅子闹鬼,也只点了一百盏灯,轮到他们就变成一千盏了。 她半信半疑地瞅着老和尚,想起之前被人拦路索取过路费事,她怎么觉得这寺里的和尚这么地......贪财呢? 更让她意想不到的是,太史擎居然一口答应了:“就依大师所言。” “师兄,”吴茱儿来不及阻止,悄悄扯了他一把,回头对那老和尚道:“敢问大师,是不是我们捐了香油钱,你就告诉我们人在哪儿?” 她问得直白,明空答得爽快:“你们自去,老衲会派弟子带你们去寻人。” 吴茱儿愈发觉得他是在趁火打劫了。 “多谢大师,”太史擎退出石室,别有深意地看了一眼明空,留下一句:“若是寻不到人,我再来找大师请教。” 说罢,他就往外走,吴茱儿只能跟上去,两步一回头地看那老和尚,就见他飞快地转动着佛珠,口中念念有词,不知诵的哪一段经。 被那小沙弥送出了裴公洞,等候在外的祝知德连忙凑上前来打听,他在外头听不见里头动静,到底不清楚他们为何而来。 太史擎照旧懒得搭理他,他便厚着脸皮去和吴茱儿搭话,吴茱儿急着去找小鹿子,她也不想理他,偏偏他像只苍蝇似的在人耳边嗡嗡个不停。 “吴师妹,你们这是遇上什么难事儿了?不妨说出来,在下兴许帮得上忙呢。” “......” “怎么不方便说吗,让我来猜猜,你们该不会也是遇见冤鬼缠身了吧,刚才我似乎听见魁一兄说是要去捉鬼。” “......” “吴师妹——” “祝兄,”走在最前面的太史擎突然停下脚步,回身一记眼刀射向祝知德,冷声道:“我们有要事在身先走一步,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说完,他就朝吴茱儿招了下手,吴茱儿连忙跑到他身边,跟着他快步往山下走。 祝知德被他们晾在原地,愣是没敢跟上去,刚刚魁一兄那眼神,忒吓人了。 他摸了摸自己的脸,委屈兮兮道:“我有那么招人嫌吗?” 他就是想和他们做朋友,用得着拒人千里之外么。 (小剧场—— 作者:月底发福利,大家可以来我这里查询任何人对你的好感值哟,每人只有一次机会。 祝知德:我来我来,我先来,我要查魁一兄对我的好感是多少。 作者:下一个。 祝知德:欸?你帮我查了吗,我怎么没看到? 作者:傻孩子,没看到就是没好感啊,你快洗洗睡吧,下一个。)(未完待续) 第八十八回 上当了 太史擎带着吴茱儿摆脱了祝知德的纠缠,在佛堂前面找到寺内的大和尚,吴茱儿这才知道点亮一盏长明灯居然要捐一两银子香油钱,那一千盏就是一千两了! 吴茱儿眼睁睁看着太史擎自怀中摸出一叠银票,数也不数就交给了那名穿袈裟的大和尚。 “阿弥陀佛,施主慈悲为怀。贫僧这就准备香火,点亮一千盏长明灯,使本院僧人在佛前诵经,为您消除业障。” 吴茱儿生怕他拿了钱不认账,连忙接嘴道:“那我们所求之事呢?” “女施主稍安勿躁。”大和尚招手唤来一名小沙弥,让人上西峰去请示明空禅师。 等候不久,那小沙弥就跑了回来,对太史擎道:“师叔祖说了,让你们下山向西行,在林中寻找。那些山精鬼怪最爱在中元前后捉弄人了,不过他们从不伤人的,你们快去找人吧。” 太史擎二话不说转身离去,吴茱儿匆忙向小沙弥道了一声谢,一路小跑跟上他的步子。 在寺院中不敢乱说话,出了寺院大门,吴茱儿就忍不住嘀咕起来:“我看这些和尚好生贪财,明知我们有求于他们,居然狮子大开口要你捐一千两银子的香油钱,要是找到小鹿子也罢,若是找不到人,我就、我就——” 太史擎回头扫她一眼,“你就如何?” 吴茱儿挠挠鼻子,到底说不出什么狠话。 太史擎轻哼一声,知道她聪明有限,懒得同她分辨是非,只需叫她亲眼目睹。 两人一路西行,山林中杂草丛生,树木茂密,吴茱儿听了那小沙弥的话,总觉得这山中有鬼怪,心里不由发毛,紧紧跟在太史擎身后? 生怕自己也被什么妖精抓去。 可怜小鹿子,昨晚一定吓坏了吧。 吴茱儿东张西望,忽然眺望到不远处一棵树下似乎躺着两坨人形的东西? 惊得她赶紧揪住了太史擎的衣袖? 紧张地指着那边小声道:“你看那树下是什么东西?” 太史擎扭头望去? 一眼便看清树下情形,径直走了过去。有他在前头顶着,吴茱儿也壮着胆子跟了过去? 走近一看? 那两坨东西,居然是两个身穿棕色法衣的大光头! “这里怎么有两个僧人?”吴茱儿心中惊疑不定。难不成他们也被鬼怪捉来了?听说有的女妖精专爱抓男人去掏心挖肺,把人阳气吸干了好修炼。 小鹿子呢? 吴茱儿心惊胆颤地在附近找了一圈? 不敢大声喊叫? 怕惊动了那抓人的鬼怪? 却不见小鹿子踪影。 太史擎蹲下来试探一番? 叫住她说:“我看他们是晕过去了? 不知是伤到了何处。这样吧? 我在这里守着,以免他们遭遇不测,你速速上山去寻人来。” “好!”吴茱儿仍未多心,转身就往山上跑。未知她跑远之后,地上那两个僧人就有苏醒的迹象? 刚刚**一声? 就被太史擎一人赏了一记手刀? 再度陷入昏迷。 “还不到时候? 再睡一会儿吧。” ...... 吴茱儿气喘吁吁跑到金山寺门外,抬头看见台阶上的守院僧人,缓了一口气? 张口就喊道:“快来人啊,出事啦!你们寺里的僧人让妖精捉去了,快让人去请明空大师跟我去捉妖啊!” 两个守院僧人面面相觑。 吴茱儿见他们傻愣着不动,急的就要冲进寺里,却听见身后有人喊她—— “小师姑!” 吴茱儿脚下一滑,猛地转头就见不远处一块巨大的山石后头钻出个小孩儿,灰头土脸地朝她跑过来。 “小师姑,呜呜呜!” “小鹿子!”吴茱儿又惊又喜,一把将他搂个结实,只当他受到了惊吓,摸着他脑袋连声道:“不怕不怕,别哭啊,你没事就好。” 小鹿子被她搂着浑身不自在,虽然小师姑身上香香的,但他是个男孩子。他才不想哭鼻子呢,都是少主要他装得像点,别穿了帮。 吴茱儿确认他安然无恙,先松了一口气,又追问道:“那妖精在哪儿,咱们待会儿就带大师去降了它。” 小鹿子听到她说话,扭着身子挣脱开她,红着脸挂着两眼泪对她道:“哪来的妖精?” 吴茱儿同他大眼瞪小眼:“你昨晚不是被妖精抓去了吗?” “谁说我是被妖精抓去的,”小鹿子擦掉眼泪,转头瞪着那两个守门僧,指着他们头顶上高悬的金山寺匾额,咬牙切齿道:“分明是这寺里的秃驴把我抓到山里去了!” 吴茱儿和那两个僧人同时变色。 “这位小施主,切勿信口开河。”守门僧人板着脸孔训斥道。 小鹿子才不怕他们,理直气壮道:“就是你们干的,昨晚我们上山投宿,有两个秃驴趁着天黑抓了我,把我带到林子深处藏起来。多亏了有位大侠经过此处,路见不平把我救下,不然还不晓得他们要拿我这个小孩子怎么样呢。我就是怕你们这群和尚抵赖,等到天亮才上山,那两个秃驴现在还在林子里睡大觉呢,你们说我信口开河,敢不敢带人跟我去看一看!” 守门僧人固然不信,可是不能任由他在门前大呼小叫,幸得中元节前香客不多,若是等下有人上山拜佛,岂不败坏寺院声誉。 两个僧人商量了一下,一个留下看着他们,一个入内禀报。 “你们等着,我这就去告知方丈,随你们去分辨清楚。” 再说吴茱儿,她早就被小鹿子口中真相惊呆了,比起这寺里的和尚,她当然更愿意相信小鹿子的话。怎么抓他的不是什么妖魔鬼怪,而是这寺里的僧人吗? 她这时候才动起脑子,先是想到她和太史擎在林子里找到的那两个昏迷不醒的僧人,再想到裴公洞里貌似法力高强的明空禅师,还有这寺里见钱眼开的和尚们,顿时醒悟过来—— 原来都是骗人的,哪有什么鬼怪,小鹿子就是被金山寺的僧人抓去了,装神弄鬼好吓唬他们,就为了他们口袋里的银子! 吴茱儿想明白之后,只觉上当,当场便和小鹿子连成一气,等着找这金山寺的和尚算账。不算小鹿子受的惊吓,他们可是骗了太史擎整整一千两银子呢! 可恶至极。 第八十九回 玉腰带 (修文) 太史擎带着吴茱儿摆脱了祝知德的纠缠,在佛堂前面找到寺内的大和尚,吴茱儿这才知道点亮一盏长明灯居然要捐一两银子香油钱,那一千盏就是一千两了! 吴茱儿眼睁睁看着太史擎自怀中摸出一叠银票,数也不数就交给了那名穿袈裟的大和尚。 “阿弥陀佛,施主慈悲为怀。贫僧这就准备香火,点亮一千盏长明灯,使本院僧人在佛前诵经,为您消除业障。” 吴茱儿生怕他拿了钱不认账,连忙接嘴道:“那我们所求之事呢?” “女施主稍安勿躁。”大和尚招手唤来一名小沙弥,让人上西峰去请示明空禅师。 等候不久,那小沙弥就跑了回来,对太史擎道:“师叔祖说了,让你们下山向西行,在林中寻找。那些山精鬼怪最爱在中元前后捉弄人了,不过他们从不伤人的,你们快去找人吧。” 太史擎二话不说转身离去,吴茱儿匆忙向小沙弥道了一声谢,一路小跑跟上他的步子。 在寺院中不敢乱说话,出了寺院大门,吴茱儿就忍不住嘀咕起来:“我看这些和尚好生贪财,明知我们有求于他们,居然狮子大开口要你捐一千两银子的香油钱,要是找到小鹿子也罢,若是找不到人,我就、我就——” 太史擎回头扫她一眼,“你就如何?” 吴茱儿挠挠鼻子,到底说不出什么狠话。 太史擎轻哼一声,知道她聪明有限,懒得同她分辨是非,只需叫她亲眼目睹。 两人一路西行,山林中杂草丛生,树木茂密,吴茱儿听了那小沙弥的话,总觉得这山中有鬼怪,心里不由发毛,紧紧跟在太史擎身后,生怕自己也被什么妖精抓去。 可怜小鹿子,昨晚一定吓坏了吧。 吴茱儿东张西望,忽然眺望到不远处一棵树下似乎躺着两坨人形的东西,惊得她赶紧揪住了太史擎的衣袖,紧张地指着那边小声道:“你看那树下是什么东西?” 太史擎扭头望去,一眼便看清树下情形,径直走了过去。有他在前头顶着,吴茱儿也壮着胆子跟了过去? 走近一看,那两坨东西,居然是两个身穿棕色法衣的大光头! “这里怎么有两个僧人?”吴茱儿心中惊疑不定。难不成他们也被鬼怪捉来了?听说有的女妖精专爱抓男人去掏心挖肺? 把人阳气吸干了好修炼。 小鹿子呢? 吴茱儿心惊胆颤地在附近找了一圈? 不敢大声喊叫? 怕惊动了那抓人的鬼怪,却不见小鹿子踪影。 太史擎蹲下来试探一番,叫住她说:“我看他们是晕过去了? 不知是伤到了何处。这样吧? 我在这里守着,以免他们遭遇不测,你速速上山去寻人来。” “好!”吴茱儿仍未多心? 转身就往山上跑。未知她跑远之后? 地上那两个僧人就有苏醒的迹象? 刚刚**一声? 就被太史擎一人赏了一记手刀? 再度陷入昏迷。 “还不到时候? 再睡一会儿吧。” …… 吴茱儿气喘吁吁跑到金山寺门外,抬头看见台阶上的守院僧人,缓了一口气,张口就喊道:“快来人啊,出事啦!你们寺里的僧人让妖精捉去了? 快让人去请明空大师跟我去捉妖啊!” 两个守院僧人面面相觑。 吴茱儿见他们傻愣着不动? 急的就要冲进寺里? 却听见身后有人喊她—— “小师姑!” 吴茱儿脚下一滑? 猛地转头就见不远处一块巨大的山石后头钻出个小孩儿,灰头土脸地朝她跑过来。 “小师姑,呜呜呜!” “小鹿子!”吴茱儿又惊又喜? 一把将他搂个结实,只当他受到了惊吓,摸着他脑袋连声道:“不怕不怕,别哭啊,你没事就好。” 小鹿子被她搂着浑身不自在,虽然小师姑身上香香的,但他是个男孩子。他才不想哭鼻子呢,都是少主要他装得像点,别穿了帮。 吴茱儿确认他安然无恙,先松了一口气,又追问道:“那妖精在哪儿,咱们待会儿就带大师去降了它。” 小鹿子听到她说话,扭着身子挣脱开她,红着脸挂着两眼泪对她道:“哪来的妖精?” 吴茱儿同他大眼瞪小眼:“你昨晚不是被妖精抓去了吗?” “谁说我是被妖精抓去的,”小鹿子擦掉眼泪,转头瞪着那两个守门僧,指着他们头顶上高悬的金山寺匾额,咬牙切齿道:“分明是这寺里的秃驴把我抓到山里去了!” 吴茱儿和那两个僧人同时变色。 “这位小施主,切勿信口开河。”守门僧人板着脸孔训斥道。 小鹿子才不怕他们,理直气壮道:“就是你们干的,昨晚我们上山投宿,有两个秃驴趁着天黑抓了我,把我带到林子深处藏起来。多亏了有位大侠经过此处,路见不平把我救下,不然还不晓得他们要拿我这个小孩子怎么样呢。我就是怕你们这群和尚抵赖,等到天亮才上山,那两个秃驴现在还在林子里睡大觉呢,你们说我信口开河,敢不敢带人跟我去看一看!” 守门僧人固然不信,可是不能任由他在门前大呼小叫,幸得中元节前香客不多,若是等下有人上山拜佛,岂不败坏寺院声誉。 两个僧人商量了一下,一个留下看着他们,一个入内禀报。 “你们等着,我这就去告知方丈,随你们去分辨清楚。” 再说吴茱儿,她早就被小鹿子口中真相惊呆了,比起这寺里的和尚,她当然更愿意相信小鹿子的话。怎么抓他的不是什么妖魔鬼怪,而是这寺里的僧人吗? 她这时候才动起脑子,先是想到她和太史擎在林子里找到的那两个昏迷不醒的僧人,再想到裴公洞里貌似法力高强的明空禅师,还有这寺里见钱眼开的和尚们,顿时醒悟过来—— 原来都是骗人的,哪有什么鬼怪,小鹿子就是被金山寺的僧人抓去了,装神弄鬼好吓唬他们,就为了他们口袋里的银子! 吴茱儿想明白之后,只觉上当,当场便和小鹿子连成一气,等着找这金山寺的和尚算账。不算小鹿子受的惊吓,他们可是骗了太史擎整整一千两银子呢! 可恶至极。 第九十回 我有胎记 (修文) 太史擎得来玉腰带,当即带着吴茱儿和小鹿子离开了金山寺。 下山的路上,小鹿子怀里抱着那只檀木盒,仍有些难以置信:“他们竟然真地把镇寺之宝给咱们了?” 太史擎走在前面,步履轻松。 青天白日,他们的红桅船就停泊在临水岸,却没再见那唱着《金刚经》的渔夫。船上的舵手看到他们身影,连忙使唤水手搭起艞板。小鹿子头一个跑上船,一头钻进厨房里找吃的。 太史擎登上甲板,回头看见吴茱儿站在岸边踟蹰,出声催促:“还不上船?” 吴茱儿一脸困扰:“我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奇怪。” 太史擎:“哪里奇怪?” 吴茱儿:“你说,那金山寺的和尚骗来的香油钱都用到哪儿去了?我明眼瞧着,他们穿的是旧袈裟,吃的是野菜包子,既没有给大雄宝殿上的佛祖塑金身,也没有……” 她话未说完 ,太史擎已是变了脸色,转身进了船舱,不一会儿拿着檀木盒子走了出来,匆匆跳下船,一阵风似的从吴茱儿面前扫过。 吴茱儿一头雾水地看着太史擎的背影消失在绿荫遮蔽的山路上,回过神,连忙追赶他。 …… 吴茱儿气喘吁吁地赶到寺院大门前,只见太史擎两手空空地走了出来。 吴茱儿累得直不起腰:“师、师兄,你干什么去了?” 太史擎板着脸:“帮你解惑。” “啊?” “你不是想知道那些香油钱用到哪儿了?我找明空老和尚问了个明白。” 吴茱儿一脸好奇地瞅着他。 太史擎举目望着平静的见面,语气复杂:“……那些香油钱,都用来修堤了。” 吴茱儿惊讶极了:“修堤?那不是官府的事吗?” 太史擎讽刺一笑:“江南重赋之地,官员只知争利,一心都扑在漕运上,哪管江河决堤,百姓死活。” 吴茱儿喃喃自语:“这么说来,金山寺的和尚都是好人,我们错怪他们了。” 太史擎略显不自在,轻“嗯”了一声,背着手往山下走去。 吴茱儿跟上他的脚步:“师兄,你把玉腰带还回去了吗?” “嗯。” 吴茱儿:“那一两千银子的香油钱你要回来了吗?” “……”太史擎沉默以对。 吴茱儿却有了答案,笑了起来:“师兄,你真是个好人!” 太史擎身形一顿? 加快脚步。 …… 红桅船缓缓驶离水岸,沿着江南河道游去。 太史擎立在船尾,望着渐渐远去的金山寺。吴茱儿和小鹿子凑在一起窃窃私语? 不时偷瞄一眼太史擎。 太史擎回头警告:“你们两个再说我坏话? 今晚就都别吃饭了。” 小鹿子赶紧辩白:“谁说你坏话啦? 小师姑跟我夸你呢,说少主你虽然冤枉了金山寺的和尚,但是知错就改? 不光把人家的镇寺之宝还了回去? 还倒贴了一千两银子!” 吴茱儿来不及捂小鹿子的嘴,只能冲太史擎讪笑。 太史擎瞪她一眼,背过头去不理她。 吴茱儿挠了挠脖子? 走到他身边? 趴在船沿上跟他一起眺望远处的金山寺? 小心翼翼地开口:“师兄? 你说着世上真的有佛祖? 有神仙吗?” 太史擎侧目? 只见江风吹乱她的头发,露出圆圆的脑门,看上去有些傻气。 “子不语怪力乱神。”太史擎两手抱臂,为她解惑:“鬼神之说,你可以信其有? 也可以信其无。然? 信不可盲目? 不信也不可非议? 当敬而远之。” 吴茱儿将他的话琢磨了一会儿,心中有了明悟,一下接一下地点着头。太史擎往旁边挪了两步? 从袖中抽出他那把黑色的戒尺,指着笔直的桅杆让她过来站好,例行每日的功课——“罚站”。 “站直了才能吃饭。” 吴茱儿立马挺直了腰板儿,看着他手上的戒尺就发憷。什么神神鬼鬼的,眨眼就被她抛到了脑后。 *** 采选的大队车马拖拖拉拉进入了镇江府,本该连日赶路,却因为一个人耽搁了行程。 不同于其他民女十人八人同挤一辆骡车,语妍横躺在一间宽敞舒适的车厢里,有气无力地哼哼着。随行的郎中仔细问明症状,又为她把过脉,下来马车告诉等在外面的魏东莱和曹太监。 “娘子是吃了不净之物,有些积食,久坐不动便伤了脾胃。” 曹太监擦着汗问道:“可有大碍?” “服几粒消食的药丸,最好是能下来走走。” 岳东莱微微皱眉,心下有些不耐。从江宁出发多日,到现在还没换乘水路,多半是为着她折腾。若是块真金也就罢了,可他分明猜到她可能是个假货。 “岳统领,您看是不是停下来休息一会儿?”曹太监小心翼翼地请示,他看得出岳东莱的脸色并不好看。 “休息一刻。”岳东莱另有打算,挥挥手传令下去,转身走向后面的马车。 曹太监在应天府搜罗人间绝色,最后竟从勾栏院和教坊司带走两个美人,那谢月娘冒名顶替任梦曦,那柳风怜则更名为杨二娘,为着魅主进宫参选。 语妍原是曹太监为任梦曦买来的丫鬟,那个脚上带有胎记却葬身秦淮河中的小丫头亦是任梦曦的人,为了弄清楚谁真谁假,他只能从任梦曦身上打探。 可是这任梦曦十分沉得住气,这几日就躲在马车上谁也不见,吃喝拉撒都不出来。再这么下去,只怕到了京城,他都不能从她嘴里问出一句话来。 “任娘子。”岳东莱搁着窗子对车中的女子说道:“车中若是觉闷,你可以下来走走。” 等了片刻,才听到任梦曦慢悠悠地开腔:“多谢岳大人好意,奴家大病初愈,吹不得风。” 这时候,不远处的马车上下来一个人,岳东莱扫过去一眼,嘴角噙笑,凑近了车窗,低声说道:“你不敢下车,是怕她发现你没死,可你躲得了一时,躲得了一世吗?” “……”任梦曦没有回应他的话。 倒是下车散步的语妍看到了岳东莱正挨着窗子同里面的人说话,那面带笑意的模样,让她脸色一沉,拧着丫鬟的胳膊走了过来。 “岳大哥,你在同谁说话?”语妍嘴上娇声喊着岳东莱,眼睛却盯着马车,试图透过窗帘看清里面的人。她听说曹太监对两个美人特别照顾,想来是顶替那死去的谢月娘送进宫的。先头她见过杨二娘,的确是花容月貌,这一个却不曾露面,也不知是什么样的货色,居然敢勾搭她的意中人。 岳东莱看到语妍,笑容转淡,“我与任娘子闲聊两句罢了。” 语妍只听他说到“任娘子”,并未联想到月娘头上去,言语讽刺道:“我看这位姐姐成日坐在车里,是见不得人吗?” 说话间,她便挪到了车门前,抬手拨开了帘子,毫不设防地看到了一张清丽脱俗的美人面。 “你、你——”语研吃了一惊,干瞪眼说不出话来。 任梦曦动也不动地坐在车厢里,同语妍打了个照面,嘴角勾起一丝冷笑。岳东莱安得什么心思,她动动脑子也就知道了。但是他想错了,她躲在车里不出来,却不是怕了语研。 “你不是死了吗?!”语妍失声尖叫。 “谁说我死了的?”任梦曦反问她。 眼前是人不是鬼,语妍这才意识到自己被曹太监骗了,狠狠瞪了她一眼,愤然甩下帘子,转身去找曹太监算账去了。 岳东莱将她们二人的反应收入眼底,对于是谁纵火烧船,答案显而易见。照任梦曦先前的说法,语妍在江宁别馆就曾害死过一个丫头,他打听过确有其事。她这样接二连三地害人性命,莫不是为了……杀人灭口? 总之他是越发地好奇,任梦曦究竟知道些什么了。 语妍找到曹太监闹了一通,一口咬定是谢月娘在船上放火想要害死她,非要他将人处置了。曹太监哄不住这位祖宗,转而向岳东莱求助。 岳东莱心知肚明,他没有当面拆穿语妍,而是提议让她们两人当面对质—— “我在京任职,也曾断过几桩公案,不如你们相互对证,我来审一审谁是真凶。” 语妍顿时偃旗息鼓,曹太监连忙插科打诨:“有什么好审的,不都说了是一场意外么,当时大家都在一条船上,谁会故意放火烧船?事情既然过去,就别再提了,伤了和气多不好。” 他连哄带劝,总算是让语妍消停了。 任梦曦听着外面闹腾,胸中怒焰熊熊,他们可以息事宁人,无视那一晚葬身火海的无数性命,她却铭记着为她舍身相救的茱儿。 …… 当晚,大队车马在镇江停留,早有当地官员安排好补给和船只,就等明日一早登船入江。 镇江知府摆宴,岳东莱和曹太监同往,留下几女在驿馆下榻。语妍趁这时候,带着两个丫鬟闯进任梦曦房中找麻烦。任梦曦早有准备,见她来势汹汹,便抢先发难。 “你在船上害我不成,现下又来逞凶,当真是无法无天。” 语妍反唇相讥:“好叫你知晓,我就是杀了你,也没人敢要我偿命。” “就因为你认了一个爹?” “哼,我爹爹位高权重,岂是你想得到的。” 见她神态嚣张,任梦曦冷笑:“就怕你是竹篮打水一场空,镜花水月一场梦。” 语妍隐约听着她话里有话,不禁起疑:“你什么意思?”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语妍本来就有鬼,听她打了几句机锋,只当她是发现了她的秘密,不由地心虚起来。再去打量任梦曦,只见她面无惧色,一派从容的样子,真像是捏住了她什么把柄,所以有恃无恐。 “都滚出去!”语妍把屋子里的丫鬟撵到门外,从里面将门关严实了,再回到任梦曦面前,面露凶相,虚张声势道:“说,你想耍什么花招?” 任梦曦冷眼看她,忽然倾身向前,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你那位高权重的爹爹倘若知晓你是个冒名顶替的假货,你猜你会是什么下场?” 语妍瞪直了眼睛,她有片刻的惊慌,下意识辩驳道:“你胡说八道什么,我就是我爹的亲生女儿。” “有何凭证?” “我脚上有胎记!”语妍脱口而出。 “呵呵。”原来是胎记啊。 “你笑什么笑?” “我笑你自欺欺人,”任梦曦既已从她口中套出了话,就不再同她兜圈子,直截了当地威胁起她:“我不关心是谁处心积虑安排你进京认爹,你也不要来挡我的青云路,否则我自有办法让你原形毕露。” 语妍色厉内荏:“你!” 任梦曦猛地站起身,逼得语妍倒退了两步,跌坐在椅子上,就见她俯身下来,一双美目幽幽,令人毛骨悚然:“你已害我死过一回,还想有第二回吗?” 语妍打了个激灵,咬紧了牙齿,看着任梦曦得眼神多了一重忌惮。 任梦曦该说的话都说了,抽身离去,走到门口将两扇屋门拉开了,对着门外战战兢兢的丫鬟说道:“你们娘子喜欢这间屋子,快去收拾了她的东西换过来住吧。” 语妍强忍着没有做声,眼睁睁看着任梦曦飘然而去,她胸前起伏,挥袖扫落了桌上的茶具,叮叮咣咣摔了一地。 任梦曦听着动静,头也没回,心志坚定:“好茱儿,你在天有灵,且睁眼瞧着,早晚我会替你报仇雪恨。” 第九十一回 京师相会 红桅船沿大运河北上,走走停停。 吴茱儿一路领略沿岸风土人情,眼界大开,在太史擎的严加教导下日渐褪去了市井之气,言行举止不再畏畏缩缩,再者学完了启蒙的三百千,字也练的似模似样,堪堪得到太史擎的认可,允许她对外自称是白鹿书院的女弟子。 光阴转瞬即逝,他们在夏末秋初之时,抵达京师。 码头的船只多不胜数,吴茱儿和小鹿子趴在船边张望,只见岸上人头攒动,车水马龙,热闹非凡。 红桅船好不容易靠岸,太史擎示意船工挂起一面绣字的旗帜,不多时,就见岸上有一行人赶来接应。最前面的马车上下来一个风度翩翩的中年文士,样貌与太史擎有三分肖似。 吴茱儿跟在太史擎身后下了船,还没站稳,就听太史擎唤了一声“舅舅”,大步上前与那中年人见礼。 王逸之抚着太史擎的肩膀,上下打量他,语气亲昵:“阿擎,几年不见,个头都赶上舅舅了,你爹娘在江西可安好?” 太史擎面对王逸之时收敛锋芒,一副晚辈姿态:“父亲母亲都好,甚是思念外祖与舅舅。” 王逸之笑叹:“可惜他们不愿来京,你外祖也很思念他们呐。” 太史擎没有接话,侧身招呼吴茱儿上前介绍:“舅父,这是我白鹿书院的吴师妹。” 吴茱儿紧张的有些面红,却未失礼数:“民女拜见先生。” 来时路上吴茱儿就向小鹿子打听过,得知太史擎的外祖父在京师,官拜国子监祭酒,乃是四品文官,还有个嫡亲的舅舅,也在国子监当值,父子二人都是当代名儒,真正的书香世家,拿吴老爹的话说,那都是文曲星下凡,吴茱儿只有敬仰的份儿,不敢多说话,生怕露怯,丢了太史擎的脸。 王逸之见到侄儿带着一个乖巧可人的女弟子赴京,心中难免存疑,却未当场询问,只是和蔼地对吴茱儿点点头,转而吩咐管家仆从登船搬运行李,吴茱儿赶紧跟上去帮忙清点。 别看太史擎这趟出门只带了小鹿子一个书童,行礼却足足装了一船,光是太史擎常用之物就占了一间船舱,再有满满一舱书籍,一舱预备送人的礼物,吴茱儿登船之前,只有小鹿子一人打理,东西堆放的乱七八糟,太史擎想要什么得找上半天,吴茱儿登船之后,自觉方方面面都得了便宜,总想着报答太史擎,于是主动帮忙规整,干起了管家的活,小鹿子简直当她当成救星,太史擎也觉得旅途顺心许多。 王逸之带来的三架骡车装不下太史擎的行李,最后在码头雇了一群挑夫,才算搬空了船舱,一行人赶在天黑之前进了内城。 *** 黄昏的街市充斥着喧杂的人声,一阵阵烟火气直往马车里窜。 吴茱儿心里痒痒,看了看正在叙旧的太史擎和王逸之,没好意思掀帘子看热闹。小鹿子却没什么顾忌,小脑袋钻出车外,好半天才缩回来,跟吴茱儿小声嘀咕:“外面好多人啊。” 吴茱儿刚要细问,就见太史擎瞟了她一眼,立马正襟危坐。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马车终于停下。王家老宅坐落在城北的居贤巷,距离国子监不远,虽不是达官显贵云集之地,却较别处清净。 王逸之先前在码头接到太史擎,就派随从跑回来报信,是以这会儿他们刚进门,王夫人就带着丫鬟婆子迎了出来,王夫人是一位肤白微胖的妇人,样貌不算出众,却很面善。 王夫人一上来就拉着太史擎好一番嘘寒问暖,听说他带了一位师妹来京,倒是比王逸之多瞧了吴茱儿两眼,多问了两句:“吴娘子家在江西?” 吴茱儿摇头:“我家在应天府句容县。” 王夫人心里直纳闷,应天府离江西可远着呢,这吴娘子年纪轻轻,怎么会在白鹿书院求学?又怎么会孤身一人跟着太史擎赴京赶考呢?不过眼下不是深究的时候,王逸之已经带着太史擎进正院去拜见老太爷了,王夫人只得携着吴茱儿跟了上去。 吴茱儿暗松一口气,她还真怕王夫人追问下去,她不知从何说起。 *** 王祭酒年过花甲,须发皆白,去岁便已上书乞骸骨,却被留中不发。这显然不是皇帝的意思,而是因为内阁和阉党角力,国子监作为官学之首,为朝廷培养储备官员,祭酒之位换了谁都难以服众,只好留任王祭酒这位德高望重的中间派。 王祭酒见到外孙很是高兴,面色都较往常红润了几分,询问过女儿女婿的近况,说了句跟王逸之相似的话,可惜他们不愿来京。 吴茱儿同王夫人坐在一旁,听得糊涂,很想知道为什么太史擎的父母不愿意来京? 晚饭之前,吴茱儿见到了王家三位小娘子,王梅君,王兰君和王竹君,只差的一个“菊”字,就凑齐了花中四君子。姐妹三个都遗传了父亲的好相貌,大姐梅君端庄,二姐兰君秀丽,小妹竹君亭亭玉立。 三位小娘子都称呼太史擎为表哥,言谈举止很有家教的样子,因着年纪最小的竹君乃是正月所生,比吴茱儿大上几个月,故而她们三姐妹都唤吴茱儿作吴师妹。 …… 晚饭时,男子们坐一桌,隔着一道屏风,女眷们另坐一桌。 吴茱儿初来乍到难免拘谨,一桌子菜肴,她只夹面前的一盘红烧鱼吃,奈何在船上早就吃鱼吃腻了,夹了几筷子就咽不下去。王夫人看出她胃口不佳,亲手给她盛了一碗甜汤,顺势打听起她的出身。 吴茱儿没想过隐瞒,也不觉得自己的出身见不得人,于是一五一十地回答王夫人:“我自小与阿爷阿婆相依为命,原在句容县卖货为生,后来认识了师兄,承蒙他青眼,代院主收了我这名弟子,跟他一起来京城见世面……” 王夫人得知吴茱儿的来历,脸上的笑容险些挂不住,王梅君当即把碗筷一放,丢下一句“失陪”便起身离席。 王兰君冲吴茱儿歉然一笑,解释道:“大姐姐想是吃坏了肚子,吴师妹休要怪罪,母亲,我去看看大姐姐。”说罢,也离了席。 三姐妹一下子走了两个,只剩下王竹君事不关己地吃着饭,头也不抬。 吴茱儿放下筷子,不安地看向王夫人:“是不是我说错话了?” 王夫人讪笑:“没有的事,你吃你的,我去瞧瞧梅君,别真吃坏了肚子,竹君啊,你替为娘招待客人。”王夫人也起身走了,席间就剩下吴茱儿和王竹君。 吴茱儿顿时坐如针毡,王竹君忽然抬头看着她,问:“吴师妹,你喜欢读什么书?” “我……我没读过几本书,刚学完千字文。” 王竹君失望不已,低下头继续吃饭,不再理会吴茱儿。 吴茱儿神色黯然,盯着盘子里一对惨白的鱼目,忽就想起吴老爹跟她讲过的一个笑话,说的是一个自作聪明的货商拿鱼眼睛混着珠子来卖,乍看不出区别,可是鱼目一捏就碎,跟珍珠有天壤之别。 *** 王夫人走到王梅君闺房外,就听见王梅君在同妹妹抱怨:“表哥行事也太荒唐了,一个下九流的贩夫走卒也往家里带,还让咱们与她同席,这不是存心作践咱们吗?” 王兰君劝说:“大姐姐别说气话了,表哥肯定不是存心的。” 王夫人挥退了门口的丫鬟,拨开珠帘走进来:“兰君说的是,你们表哥打小就随心所欲惯了,跟你们大姑父年轻时候一个样儿,不拘什么三教九流都有来往,改明儿他跟乞丐拜把子都不稀奇。” 王兰君忍俊不禁,噗嗤一声笑出来,忙用帕子掩嘴。 王梅君脸色好转:“那也不能由着他,明年他要参加春闱,再这么胡闹下去,于名声有碍。” 王夫人还没说什么呢,王兰君先打趣:“大姐姐还没当表嫂呢,就先操起当表嫂的心了。” 王梅君顿时羞恼,伸手去拧王兰君的嘴:“你再胡说!看我撕了你的嘴!” 王兰君连忙躲进王夫人怀里,笑声不断:“母亲救我!” 王夫人由着两个女儿笑闹,眼底心事重重。她与王逸之成婚近二十年,膝下三女并无一子,两个姨娘都是她张罗着纳进门的,却始终不闻喜讯,眼瞅着王家三代单传就要断在她这里,哪能不愁,哪能不急。 她早跟丈夫商量过了,想跟大姑奶奶亲上加亲,择个女儿嫁给太史擎,将来能多生几胎,抱一个回来姓王继承香火,丈夫倒是没反对,只叫她等到太史擎会试之后,再去信同姐姐姐夫商议婚事。 是以王夫人早将太史擎视作半个女婿看待,得知吴茱儿来路并不正经,才会饭桌上失态。这会儿冷静下来,又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认个师妹而已,又不是私定终身,只要她这些日子把人盯紧了,不给他们机会闹出丑事就好。 *** 王宅老宅有三进,东西各连着一个跨院,三代同堂还算宽敞,梅兰竹三姐妹一同住在西边院落,东边院落空着,王夫人早早就收拾妥当,留给太史擎居住。 吴茱儿吃完晚饭,就被管家婆子领到东院,小鹿子早在这里等着她:“小师姑,怎么你一个人回来了,少主人呢?” “祭酒大人叫他去书房考校学问了,你吃过饭了吗?” 小鹿子点头,他是和管家一起吃的饭,砸了咂嘴回味道:“舅老爷家的厨子还成,总算不用吃鱼了。” 吴茱儿摸了摸肚子,不好意思说她晚上只吃了鱼还没吃饱。 不一会儿,管家又带着一个丫鬟一个小厮过来,说是王夫人送来伺候太史擎起居的。 小鹿子很是高兴有人替他分忧,吴茱儿却很不习惯被人伺候,那名叫书香的丫鬟一口一个茱儿姐姐地叫她,帮她铺床,帮她打水,帮她点蚊香,她稀里糊涂地上了床盖好被子,直到熄了灯,太史擎也没回来。 …… 次日,吴茱儿起的晚了些,想找太史擎背书,却被书香告知,太史擎一大早就跟王逸之出门访友去了,小鹿子也一起出了门,只剩下她一个,吴茱儿无奈,只好找出笔墨练字,晚饭之后,又被书香催着上床休息。 如此过了三天,吴茱儿连太史擎一面都没见到,只觉得像是在坐牢,浑身不自在,于是找到王夫人,提出她想要出门走走,王夫人爽快地答应了,还想派书香跟着她,免得她迷路。 吴茱儿婉言拒绝了丫鬟陪同,她从小跟着吴老爹走街串巷,只要走过一遍的路就不会记错,再加上她这趟出门是想打听月娘的消息,不方便让人跟着。 王夫人劝了两句,也就由她去了,心中不无念头,盼着吴茱儿真走丢了才好。 *** 吴茱儿一个人出门并不胆怯,她逢人就问路,因为嘴甜又长得好,很少有人不愿意搭理她,顺顺当当来到了城门附近。 说来也巧,采选的队伍正是今日进京,几十辆骡马牛车浩浩荡荡驶进城门,惹来百姓驻足围观,吴茱儿挤在人群里,原本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但她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孔,正是那肥头大耳的曹太监。 吴茱儿当即猜到月娘就在这几十辆车马当中,兴奋地小脸通红,硬往人前挤,死死地盯着每一辆过往的车马,试图从那半透明的窗纱中,寻找月娘的身影,她不敢出声叫唤,因为月娘这个名字,从她决定进宫选妃之日起,就成了不能说的秘密。 当日秦淮河大火,吴茱儿与月娘死里逃生,前者被太史擎救走,后者被太史擎丢在岸上,吴茱儿本来要陪月娘进宫谋前程,却被太史擎告知月娘不要她陪伴,吴茱儿并未起疑,丝毫不知她在月娘心中已经是个死人。 前方道路不畅,采选的队伍缓慢前行,落在后面的岳东莱十分不耐烦,护送这些女人进京本不是他分内之事,若非为了掩饰行踪,带回厂公失散多年的宝贝女儿,他才不会忍到今天。 岳东莱等不及要回去复命,当即催马上前,一路疾驰,吓退街边百姓。 吴茱儿好不容易挤到最前面,冷不丁被面前落下的马蹄惊到,一屁股跌坐在路边。 岳东莱不经意回头看了一眼,看到了吴茱儿惊慌失措的脸,脑中炸起一道惊雷,眼前闪过那日秦淮大火,他弃船逃生之前的最后一瞥—— 一截纤细雪白的脚踝,一枚殷红的茱萸胎记。 第九十二回 离开 岳东莱一个恍神的工夫,吴茱儿的身影就被路边的人群淹没了。 他急忙勒马,回头去找,却不见她踪影。 大庭广众之下,岳东莱不好节外生枝,只能按下满腹疑虑,跟上采选的队伍,往皇宫的方向前进。 再说吴茱儿摔倒之后,就被一个好心的大娘扶了起来,带着她躲到一旁。 “小娘子没伤着吧?” “多谢,我没事,嘶。”吴茱儿刚一抬腿,就发现崴了脚。 “哎呀,是不是扭到啦,还走的成路吗?”大娘关心地问道。 吴茱儿试了试,只觉得左脚生疼,咬着牙摇了摇头,暗叫一声倒霉。 “你家住在哪里,要是离得不远,我可以送你回去。”大娘十分热心肠。 吴茱儿抬眼打量她,只见她约莫四十来岁,生得眉目和善,穿布裙戴荆钗,一副民妇打扮。 “我住在……” 吴茱儿舌头打结,她只记得回王家老宅的路,却不清楚那叫什么地方。 “我住在亲戚家里,离这儿可不近,得有半个时辰路程,大娘您不用管我,我慢慢走回去就是了。” 大娘却不肯:“那也不算远,还是我送你吧。” 吴茱儿迟疑了一下,道:“那多麻烦您,不如您到路口去帮我雇一顶小轿过来?” 她来时路上看到街口有轿夫在揽活儿,幸好身上带了银钱。 吴茱儿从怀中取出一只素净的荷包,取出一块碎银子递给大娘。 大娘爽快地接过银子,笑道:“小娘子忒实诚,也不怕我拿了银子跑掉,行了,你在这里等着,我去去就来。” 吴茱儿笑得乖巧,目送大娘远去。 却不知那好心的大娘来到了街口转角处,东张西望,同一个贼眉鼠眼的街溜子碰了头,指着吴茱儿的方向,窃窃私语。 *** 岳东莱和曹太监的队伍在东华门分开,岳东莱带着语研回东厂复命,曹太监则送采选的民女进宫。 到了东厂大门外,守门的太监见到岳东莱下马,连忙上前相迎。 “岳统领,您回来了!” 岳东莱询问:“厂公可在?” “千岁爷下诏狱去了。” 岳东莱点了点头,看了看身后的马车,稍一犹豫,便你又翻身上马,领着马车往西行去,穿过几条胡同,来到诏狱入口。 语研晕晕乎乎地被丫鬟扶下车,还没站稳,就被狱门上那张着血盆大口的狴犴石像吓得一个趔趄。 “岳、岳大哥,这是什么地方?你不是要带我去见爹爹吗?” “厂公就在里面,你跟我来,让她们在外面等着。” 岳东莱是故意的,他本可以把语研留在东厂,独自去请雄震,可一想到眼前这个又蠢又坏的女人有可能是个假货,他就懒得怜香惜玉。 岳东莱也不管她敢不敢进去,出示腰牌让守卫放行,径自入内。 语研又急又怕,心想着近在眼前的荣华富贵,一咬着牙跟了进去。 穿过狭长的走道,走下曲折的石梯,进入了灯火昏暗的地牢,潮湿霉烂的气息扑面而来,夹杂着腐臭的血腥味儿。 语妍缩成一团紧贴着岳东莱的后背,一路听着两旁的牢房里传出痛苦的呻吟声,连头也不敢抬,生怕看到缺胳膊少腿的犯人。 突然,一声凄厉的惨叫响彻地牢,把语妍吓得魂飞魄散,抱着头蹲在地上。 岳东莱也停下脚步。 牢房尽头,两个锦衣卫举着火把。 一道高挑的人影从牢房里走出来,穿着一身红襕蟒袍,袍角扎在玉带銙里,袖口挽到了臂肘,正轻甩着一双血淋淋的手,口中念叨着: “东林党这帮臭虫……” “义父。”岳东莱躬身下拜。 那人抬起了头,火光一照,露出一张面白无须,如敷脂粉的俊脸,看不出大出年纪,眯眼一笑,才显出几条皱纹。 “呀,东莱回来了。” 此人正是叱咤朝野的阉党魁首,雄震。 岳东莱恭恭敬敬道:“儿将您要找的人带回来了。” 说着,往旁边侧挪了一步,露出身后的语妍。 雄震眼睛一亮,笑容更甚,随意地将手上的血抹在一旁的锦衣卫胸口,然后大步上前,一把将语妍从地上提起来,盯着她的脸瞧了又瞧。 语妍仿佛被一条巨蟒盯住,浑身发凉,哆哆嗦嗦,说不出话。 岳东莱提醒:“义父,您要不要先看看胎记?” 雄震一摆手:“还看什么,这孩子和她娘年轻时候一模一样,错不了!况且你办事,我还有不放心的吗?” 说着,将语妍揽进怀里,朗声大笑:“我的好女儿,这些年委屈了你,从今往后,爹爹绝不会再叫你吃一丁点苦!” 岳东莱欲言又止,看到雄震正在兴头上,便没说什么扫兴的话,心想着等他查明了实情,找到那个同样有胎记的丫头,再禀告不迟。 左右一个蠢女人,也坏不了大事。 *** 傍晚,太史擎跟随祖父和舅舅访友回来,听说吴茱儿一大早就出了门,到现在还没回来。 太史擎脸色一沉,一句话也没多说,转身就出门找人去了。 小鹿子迈着两条短腿追到大门口,只见着太史擎骑了马跑远。 王祭酒不好数落儿媳,王逸之却是难得地板起了脸,质问王夫人: “吴家小娘子在京师人生地不熟,你怎么敢放她一个人出门?” 王夫人拿手帕捂着脸,满口自责道:“都怪我糊涂。” 王梅君替母亲说话:“这怎么能怪母亲,是她自己不许人跟着,谁知道她一个人出门是想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王逸之恼怒:“你说的什么混账话,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王梅君还想顶嘴,王兰君赶紧打圆场:“父亲别担心,吴师妹又不是小孩子,不会走丢的,想必一会儿就回来了。” 说着,暗中拉了拉王竹君的衣袖,示意她帮腔。 王竹君却不想管这麻烦事,扭身去扶王祭酒:“祖父,我先送您回房去吧。” 王祭酒摆手:“我就在这里等着,你们快派人去找,京师近来可不太平,万一人出了事,我看你们怎么跟阿擎交代。” 王夫人偷偷撇嘴,心中不以为然:太史擎好歹是她瞧着长大的,还能为了一个外人跟他们生分了不成。 第九十三回 那不是我家 太史擎骑着马出了居贤巷,直往东走,他今日出门听说了选妃的民女进京之事,料想吴茱儿一个人出门,是去打听月娘的下落。 临近中秋,没有宵禁,夜晚街上行人不多,可也不算冷清。 太史擎见着那些还没关门的店铺,都要下马询问,一连问了七八家,倒真有一家卖烧饼羊汤的摊主见过吴茱儿。 “相公说的那位小娘子,我白天见过,她在我这里买了一张甜烧饼,又问了路,一个人往东城门的方向去了。” 太史擎肯定了自己的猜测,马不停蹄奔往城门,可一路过去,却不见吴茱儿踪影。他不死心,又在城门附近找了一圈,仍一无所获。 太史擎心急如焚,脑中闪过许多杂乱的念头,一时害怕她迷了路,困在哪里饿肚子,一时又怕她被歹人拐走,卖到什么腌臜地方去……想来想去,他背后竟生出一层冷汗,当机立断,调转马头,就往回跑。 他得回王家老宅拿了父亲的信物,再到北城兵马司去托人,今晚就算是把东城翻个遍,也得将人找出来。 回程的路上,他又经过先前那家卖烧饼的铺子,马跑过去,他才发觉哪里不对,勒马停下,回过头,定睛一看。 路边的夜宵摊位上坐着一个年轻女子,正捧着一碗热乎乎地羊汤,吹两下,喝一口,不是吴茱儿又是谁? 太史擎长出了一口气,一颗心落回原地,紧接着黑下脸,沉声喝道:“吴茱儿!” 吴茱儿吓得一个激灵,手里的羊汤好险没洒出来,抬头看到太史擎,又惊又喜:“师兄!” 太史擎牵着马,气冲冲来到她面前,心想着这回非要好好教训她一顿,打她一百下手心,看她下回还敢不敢一个人出门。 可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就看见吴茱儿一瘸一拐地站起来,怒火瞬间化成担心:“你的脚怎么了?” “我不小心摔了一跤,扭伤了。” “那你站起来干什么,还不坐下!” 太史擎将马栓到一旁,上前扶着吴茱儿坐下来。 卖烧饼的店家笑眯眯道:“我就说让她在这里等着你。” 吴茱儿赶紧向店家道谢,又要了一碗羊汤,趁店家去忙活,跟太史擎说起她今天的遭遇。 原来吴茱儿白天扭了脚,那大娘非要送她回去,当时她就觉得不大对劲,于是留了个心眼,拿钱叫对方去帮她雇轿子,将人支开后,躲到了暗处,看见那大娘领了一个贼眉鼠眼的男人回来,就知道对方心怀不轨,当即溜走。 因她瘸着一条路走不快,生怕对方撵上她,就没敢原路返回居贤巷,而是饶了一条远路,走走歇歇,磨蹭到了天黑。 太史擎听完,早没了心思教训她,庆幸道:“还好你机灵。” 店家又盛了一碗羊汤端出来,太史擎换过吴茱儿面前冷掉那一碗,催促道:“赶紧吃,吃完跟我回家去。” 吴茱儿捧着汤碗暖手,垂下头,小声道:“那不是我家。” 太史擎一愣。 吴茱儿没再说下去,她怕自己会忍不住哭鼻子,她想阿爷阿婆了。 太史擎抿了抿薄唇,假装没听见她那句话,耐心地看着她吃饱喝足,将钱袋整个摘下,留在摊位上,将吴茱儿抱上马,牵着马儿往回走。 两人路上也没说一句话,直到回到了王家老宅,守在门口的管家看到他们,一通谢天谢地,跑进去禀报。 “小师姑!”小鹿子哇哇哭着扑向吴茱儿,被太史擎揪住了衣领。 “当心,她扭了脚,你小心扶着她。” 小鹿子嗝儿了一声,止住眼泪,乖乖地给吴茱儿当起拐杖。 太史擎看着吴茱儿道:“我去同祖父说一声,你先回去歇着。” 吴茱儿羞愧道:“我跟你一起去吧,惹了这么大的麻烦,叫他们都为我担心了……” 太史擎摇了摇头,说了一声不必,只身往正院去了。 …… 三更半夜,正院厅堂,王祭酒、王逸之和王夫人都在,梅兰竹三姐妹昏昏欲睡,不得不打起精神陪着。 管家跑进来禀报,说是吴茱儿找回来了,王祭酒和王逸之都松了一口气,王夫人脸上飞快地闪过一抹失望。 王梅君轻哼了一声,正打算说点什么,就见太史擎大步走进来。 “外祖,舅舅,我找到师妹了。” 王祭酒连声道:“找到了就好,找到了就好。” 王逸之关心地问:“人没事吧?” 太史擎摇头。 王梅君忍不住刺了一句:“她到底跑哪儿去了,叫我们一家人等到半夜。” 太史擎面无表情地看向她:“没人叫你等。” 王梅君顿时羞恼,跺着脚嗔道:“你当我愿意等她!” 王夫人眼见女儿惹了太史擎不喜,连忙劝和:“好了好了,都少说两句,梅君竹君,送你们祖父回房休息。” 太史擎道:“舅母稍等,我还有话要说。” 王夫人眼皮一跳,直觉他要说的不是什么好话,不想给他机会开口:“有什么话,不能等明天再说吗?长辈们都累了……” 太史擎没理会她,看向王祭酒和王逸之:“我打算明日搬出去。” 王祭酒和王逸之齐齐变了脸色,王家三姐妹面面相觑。 王夫人大吃一惊,急声道:“你这是要做什么,好端端地为何要搬出去?再说你要搬到哪里去?” 太史擎随口答道:“家里人太多,我不能静下心来读书,想换个安静的地方,父亲的太傅府空着,这些年一直有人打理,我准备回去住。” 他这个借口找的恰到好处,王夫人差点都信了,可他早不提晚不提,偏偏吴茱儿刚一出事,他就要搬走,摆明了是在为她置气。 王夫人又生气又后悔,早知道他将那丫头看得如此要紧,她才不会做的这样明显,倒是坏了自家女儿近水楼台先得月的机会。 “阿擎,”王夫人不得不拉下脸来,好声好气地劝道:“舅母知道你为了什么不高兴,先前是舅母做得不对,舅母跟你保证,往后不会了,你安心住下来,别再说搬走的傻话,叫人伤心。” “舅母误会了,我要搬出去,当真是为了读书。”太史擎态度坚决,他又不是三岁孩童,哪会被她三言两语哄住。 王梅君冷笑:“母亲不必哄他,咱们家小门小户,哪里留得住太傅府的公子。” “都给我住口!”王祭酒压了一晚上的火,总算发出来:“他要走就让他走,家里乱成这个样子,留下来也无心读书,还不如走了安生!” 说完,老人家起身就回房去了。 王逸之叹了口气,走到太史擎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你也大了,往后做事要有分寸。” “谨遵舅舅教诲。” 太史擎知道王逸之是在暗示他不该赌气搬出去,可吴茱儿是他梦寐以求的知音,天上地下绝无仅有,他费尽心思才把人留在身边,又岂能让她受半点委屈。 第九十四回 不清白了 吴茱儿被小鹿子扶着回到东院,刚一进门,就被丫鬟书香堵住了,听她一叠声的抱怨: “吴娘子怎么跑到现在才回来,知不知道咱们都快急死了,大晚上不能睡觉,就怕你有个好歹!” 吴茱儿刚要道歉,小鹿子先不乐意了:“呸呸呸!你咒谁?我小师姑好着呢!” 书香气势一弱:“我这不是担心吴娘子么。” “用不着你担心,快让开,没看到我小师姑扭了脚吗?” 书香这才发现吴茱儿行动不便,讪讪地伸出手,扶住吴茱儿另一边。 吴茱儿没有拒绝,等进了卧房,才客客气气地对她道:“这么晚了,你快去休息吧,我这里不碍事,有小鹿子呢。” 书香却不知为何不肯走,寻了个由头去替吴茱儿拿药油,扭头出了卧房。 吴茱儿坐在床上,挽起裤脚,退下白袜,露出肿的和馒头一样的脚踝。 小鹿子啧啧两声,问她:“小师姑,你到底跑哪儿去了?弄成这个。” 吴茱儿含糊道:“我在城门口看热闹,不小心摔了一跤。” 小鹿子不满:“你怎么一个人出门,不叫上我啊。” “你每日跟着师兄早出晚归,我也得能见着你才行。” 小鹿子挠了挠下巴,这才发现,他是有些日子没见着吴茱儿了,当下疑惑道:“奇了怪了,明明住在一个院子里,怎么我这些天连你的人影也没见到。” 吴茱儿心知肚明为什么,无非是王舅母有意隔开她和太史擎,才派了个丫鬟盯着她早睡晚起,可这话不能告诉小鹿子,不然他一准儿去太史擎跟前学嘴,坏了人家舅甥的情分,就是她的罪过了。 两人没聊几句,太史擎就回来了,吴茱儿看到他进门,赶紧拉过被子盖住了脚。 “师兄。” 太史擎走到床边,示意小鹿子:“回去睡觉。” “我不困,我想陪陪小师姑,我好些天没跟她说话了。” 太史擎板起脸:“去睡觉。” 小鹿子不情不愿地走了:“小师姑,我明天哪也不去,就陪着你解闷儿。” 吴茱儿笑着点头,目送他出了门,太史擎挪了个凳子坐在床边,伸手就去掀吴茱儿身上的被子,吴茱儿赶紧按住他的手。 “别,我光着脚呢!” “我又不是没看过。”他何止看过,还摸过呢,不过当时是为了给她刺那胎记。 吴茱儿叫他说的脸红,不自觉就放开了手,被他掀了被角,看到她脚踝上的肿包。 太史擎不禁皱眉,伸手去按她伤处,想看看她有没有伤到骨头。 “嘶。”吴茱儿疼地抽气。 “啊!”门口响起一声惊叫。 吴茱儿和太史擎一起扭过头,就见书香站在门口,一副撞破了什么奸情的样子。 太史擎不悦:“嚷嚷什么?” 书香羞恼:“表、表公子,您怎么能摸、摸吴娘子的脚呢,快快快,您快出去。” 说着,就冲上来拉扯太史擎,太史擎一把擒住她,夺走她手里的药瓶,然后将人推开,没好气道: “你是什么东西,也敢来管教我。” 书香吓了一跳,可怜巴巴地看向吴茱儿:“吴娘子,你快劝劝表公子吧,你们孤男寡女,三更半夜怎么能共处一室呢,这不是败坏我们王家的门风么……” 吴茱儿坐牢一样被她看管了好些天,早就不耐烦了,冷了脸道:“我和师兄清清白白,是你的心思不干净,才会看我们不干净。” 书香还想说什么,太史擎站起身,横眉冷对:“还不滚,是等着我把你丢出去吗?” 书香实在怕他,跺了跺脚,扭头跑了:“我去告诉夫人!” 太史擎坐回去,倒了几滴药油在掌心,把手搓热,帮吴茱儿揉起伤处,吴茱儿疼地直哼哼。 “忍着点,不把淤血揉散了,你半个月都下不了床。” 吴茱儿乖乖点头,揪住被子,吸着气问他:“书香去告状了,等下王夫人来了怎么办?” 太史擎手上动作没听,瞥她一眼:“怕什么,你不说我们两个清清白白么。” 吴茱儿小声嘟囔:“你当然不怕,那可是你舅母,就算她生气,也不会把你撵出去。” 顶多把她撵出去就是了。 “用不着她撵,我们明天就搬走。” 吴茱儿惊讶:“搬走?” 太史擎点点头,又倒了几滴药油搓热。 吴茱儿莫名其妙:“好端端地,为什么突然要搬走啊?” 太史擎反问她:“你喜欢住在这里吗?” 吴茱儿犹豫了一点,想点头,却不想撒谎,她不喜欢这里,不喜欢王家人对待她的态度,明明就看不起她,还要虚伪地做出一副对她好的样子。 “我不喜欢。”她到底还是说了实话。 太史擎轻笑了一声:“我也不喜欢。” 吴茱儿好奇:“你为什么不喜欢这里。” “因为这里人太多,吵得我心烦,外祖和舅舅每天都要带我去访友,忙得我没空看书,还有……” 吴茱儿听得认真,忽觉得脚踝上那只手停了下来,热烘烘地捂着她的脚脖子,她抬起头,对上太史擎的目光,白日里熠熠生辉的琥珀色眼眸,在夜灯下蒙上了一层暖光。 “因为你不喜欢这里。” 吴茱儿心上的弦儿似被人拨弄了一下,酥酥麻麻,又酸又涨,连带着捂在她脚上的那只手也发起烫,烧的她整个人冒了烟。 “我、我、我困了!” 她猛地把脚从他手里抽出来,掀起了被子蒙住头,瓮声瓮气道:“我要睡觉了,你回房去吧。” 太史擎一脸迷茫地看着她,不明白她这是闹得哪一出。 “快起来,你还没洗漱呢,洗完了再睡。” “我不洗了,我脚疼。”吴茱儿裹紧了被子,打定主意这会儿就算天塌了,她也不出来。 太史擎又好气又好笑,隔着隆起的被子,找准她脑瓜的位置轻拍了一下,笑骂了一声:“邋遢鬼。” 然后便也不勉强她,熄了床头的灯烛,转身离去。 吴茱儿听到关门的声音,才把脑袋从被子里钻出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捂着滚烫的脸颊,眼睛水汪汪的,像是要哭出来,嘴里喃喃自语: “坏了坏了,我对师兄……好像不清白了。” 第九十五回 入狱 第二天一早,太史擎就让人收拾了行李,带着吴茱儿和小鹿子离开了王家老宅,只有他舅舅王逸之一个人出来相送,王祭酒气还没消不想见外孙,王夫人则称了病,梅兰竹三姐妹更是一个都没露面。 吴茱儿知道太史擎是因为她才打定主意搬走,除了感动于他对她的照顾,更多的是羞愧。 自从在句容县河畔与太史擎相识,她似乎一直都在享受他的关照,起初她还觉得他这个人眼高于顶不好相与,后来慢慢地就发现,他的心肠再好不过,即便是对她这样毫不起眼的小人物,他也会施以援手,否则她早就在秦淮河葬身火海了。 吴茱儿对太史擎一直是心怀感激的,他救了她的命,还收她做白鹿书院的弟子,教导她读书写字明辨是非,还带她来京师见世面,他对她好到,她根本不知该如何报答他。 让她深感羞愧的是,昨晚她察觉到自己对太史擎有了不一样的心思。当时她第一个念头就是,绝对不能让他发现,不然她哪儿还有脸面对他。 吴茱儿从小跟着阿爷走街串巷,本就早早懂了事,何况她与月娘来往,在秦淮上见多了痴男怨女,哪里不明白,以她跟太史擎之间的悬殊,若她纵容自己痴心妄想,绝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于是她只能将刚刚冒头的情意,小心翼翼地藏起来,不敢越雷池半步。 *** 太史擎顺顺当当地搬进了坐落在南薰巷的太傅府。 南薰巷临近皇城,比居贤巷繁华许多,太傅府也比王家老宅足足大上一倍有余,吴茱儿向太史擎单独讨要了一个小院子,同太史擎所住的院落隔着一座花园,不必再朝夕相对。 太史擎搬家的动静不小,惊动了四周的达官贵人,都道是空置了几年的太傅府有人回来了,四方一打听,才道是太史公的独子回京赴考,明年春闱要下场,太史擎的名声就这样传开了。 不少人登门拜访,都被太史擎以备考为由拒之门外,外人都在感慨他用功之深,却不知道他白天闭门谢客,晚上就换了一身夜行衣,翻墙越壁,潜入他人宅院“偷听墙角”,短短十日,就将京师的局势探听的一清二楚。 吴茱儿对此一无所知,她将生活安排的井井有条,每天早起先背上半个时辰的书,再去请太史擎指点她功课,到了下午,就待在自己的小院子里看书练字,偶尔还会跟小鹿子一起上街去逛一逛,买些零嘴和小玩意儿,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转眼到了中秋这一天,太史擎没打算去王家老宅过节,只让老管家亲自送了一份厚重的节礼去居贤巷,他则一大早跑没了影儿。 吴茱儿对她在外面过的第一个节日很上心,她拉上小鹿子,兴致勃勃地捏了好几种馅料的月饼,又在花园里张罗了一桌小宴,只等着太史擎回来一起过节。 太史擎直到天黑才回来,还给吴茱儿带回了一个好消息。 “月娘中选了。” 吴茱儿心里始终惦记着月娘,搬来太傅府第一天,就拜托了太史擎帮她打听宫里选妃的消息。 “太好了!” 吴茱儿由衷地替月娘高兴,她知道月娘心存大志,就怕她在宫里不顺,再受那曹太监欺压。 “她现在改了名姓,叫任梦曦,”太史擎将他打听来的消息一股脑地告诉了吴茱儿。 当今万岁年少,懒理朝政,却很痴迷音律,专好风雅之事。月娘在献艺时,一曲琵琶断肠催泪,赢得了万岁的青眼,初封便是五品的美人,巧的是还赐了她一个“月”字,可谓是风头无两。 同她一起进宫的另一位秦淮名妓就没这么幸运了,虽也擅长弹奏,可长相偏于妖艳,不得圣心,只落了一个八品的选侍,留在宫中。 “这下你总该放心了,她如今过得很好,宫里的妃嫔虽然不少,但身居高位的不多,一个得宠的美人,少有人能欺负到她头上。” 吴茱儿连连点头:“我就知道月娘会如愿的,她人又美心又善,论起学识不输男子,万岁爷真有眼光。” 太史擎哼笑一声,没打算告诉吴茱儿,那谢月娘能一举得宠,可不是凭着人美心善,而是城府和手段,不然另一位进宫的秦淮名妓同样精通音律,为何只落得一个八品的选侍,没能出头。 “多谢师兄帮我打听消息,我敬你一杯。”吴茱儿起身为太史擎斟了一杯桂花酿,又给自己满上。 两人碰了一杯,吴茱儿一饮而尽,面颊泛起一抹粉光,叫太史擎多看了两眼。 小鹿子在一旁啃着月饼嚷嚷:“我也想喝酒!” 太史擎冷声道:“我看你是想挨揍。” 小鹿子撇了撇嘴,趁他们不注意,抱起酒壶就跑,吴茱儿连忙提起裙子去撵他。 “不行不行,你还小呢,喝不得酒,会伤身的!” “我就尝一口,就一口!” 两人在花园里你追我赶,又笑又闹。 “真吵。”太史擎抱怨了一声,拿起一个捏的丑不拉几的月饼,忍着嫌弃,掰开尝了一口,味道意外的不错,他仰头望着天上圆圆的月亮,勾起了笑。 …… 中秋过后,天气渐寒。 京师发生了一件轰动朝野的大事:东林党群臣弹劾司礼监秉笔太监雄震二十四大罪不成,反被雄震倒打一耙,以左副都御史杨大人为首,十六人入诏狱。 吴茱儿之所以听闻这件事,是因为太史擎的祖父和舅舅也被牵连了进去,就在这十六人之中。 这天傍晚,王夫人带着三个女儿,哭哭啼啼地上门,央求太史擎拿出他父亲太史公的信物进宫面圣,替王祭酒和王逸之求情。 太史擎听完了经过,当机立断,取出一面刻着“如朕亲临”四字的金色腰牌,带上小鹿子匆匆出了门,留下吴茱儿面对哭成泪人的王家母女。 吴茱儿给她们奉上热茶,好声劝慰:“夫人,您先别哭了,师兄已经进宫去了,我们耐心些等着他消息吧……” 话没说完,就被王梅君打翻了茶杯,指着吴茱儿的鼻子怒声道:“你说什么风凉话,那诏狱岂是人待的地方,只怕一个晚上,祖父和爹爹就得脱一层皮,能不能活下来都难说,都怪你这个不要脸的害人精!要不是你非哄着表兄从我家搬走,今天东厂和镇抚司的人来了,根本带不走祖父和爹爹!你给我等着,要是他们出了事,我绝饶不了你!” 吴茱儿被她骂了个狗血淋头,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再看王夫人和另外两姐妹,都是一副横眉冷对的样子。 吴茱儿低下头,咽下委屈和难过,不与她们争辩,默默地收拾了地上的碎片,转身离开客厅,到门房去等太史擎回来。 第九十六回 救谁 吴茱儿等了一夜,不见太史擎和小鹿子回来。 王家母女眼泪都流干了,一个也指望不上。吴茱儿心急如焚,生怕太史擎也遭了牵连,拜托老管家去相熟的人家打听消息,在连吃了几道闭门羹之后,吴茱儿敏锐地意识到,大事不妙了。 她无从得知太史擎昨夜进宫遭遇了什么,但想来他若是平安无事,至少会让小鹿子捎个口信回来,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音信全无。 太傅府的门庭骤然冷清下来,访客们一夕之间销声匿迹,种种迹象都表明,太史擎惹上了大麻烦。 吴茱儿再一次痛恨起自己的渺小和没用,上一次还是月娘在幽兰馆被曹太监强抢,当时她好歹可以追上去同月娘患难与共,可是这一回,她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忍受着等待的煎熬。 …… 吴茱儿两天两夜没敢合眼,绞尽脑汁也没想出什么办法。兴许是老天爷可怜她,就在第三天晚上,一位名叫汪儒林的青年文士悄然登门,他自称是东林书院的直讲,与太史擎神交已久,此人带来了一个坏消息同一个好消息。 “太史兄前夜进宫,冲撞了圣驾,被锦衣卫抓起来,现在昭狱听候发落。汪某在东厂有些门路,可以为太史兄脱罪,姑娘若想救人,还请尽快筹备五万两白银交予在下,迟则生变。” 吴茱儿虽然惊慌,却没轻信他的话,哪怕这人生得文质彬彬不像坏人。 “汪先生何以作保,我将银两交给您,您一定能救我师兄出狱?” 万一这个姓汪的是听到了风声趁火打劫,被骗了银两事小,耽误了救人就糟了。 汪儒林看出吴茱儿的顾虑,当即从怀中掏出一物,递到她面前:“此物可以作保吗?” 吴茱儿睁大眼睛,看着他手中的金色腰牌,上面刻着“如朕亲临”四字,正是昨晚太史擎拿出来的那一块。 吴茱儿当即信服,眼前这人是真有本事能救太史擎,否则如此重要的东西怎么会落到他手上。 “先生稍等,我这就去准备银两。” 吴茱儿收下腰牌,匆匆离开客厅,来到太史擎房中翻找,凭着她对他的了解,在他悬剑之处发现了藏东西的暗格,找到了一叠银票,大概数了数,五万两绰绰有余。 吴茱儿暗自庆幸,顾不得将多余的银票拿出来,又匆匆跑回客厅,却见王夫人母女四人将汪儒林团团围住,苦苦哀求他搭救王家父子。 汪儒林一脸为难,抬高双手不知往哪儿放,看到吴茱儿进来,仿佛看到救星,连忙叫道:“吴娘子,快来劝劝王夫人和几位姑娘,非是汪某不肯帮忙,实在力有不逮啊。” 吴茱儿下意识将手上的银票藏到身后。 王梅君扭头瞪了吴茱儿一眼,嗓音嘶哑:“汪先生不必遮掩,刚才你们说的话我都听见了,你说只要有五万两银子就能救我表哥,想必也能救我祖父和父亲!” 汪儒林神色犹豫:“可两位大人与太史兄所犯之罪,不可一概而论啊。“” 王夫人哭求:“汪先生,我们母女给你跪下了!求你救救家翁与家夫吧!” 她一手拽着王兰君,一手拽着王竹君,就要冲汪儒林跪下。 汪儒林一惊,顾不上礼数,伸手搀扶她们:“不敢不敢,哎呀,我答应就是了,只要夫人拿得出银两,我不敢保证两位王大人可以脱罪,至少能确保他们性命无虞。” 王夫人抹着眼泪问道:“需要多少银两?” 汪儒林沉吟道:“东厂那帮太监贪得无厌,要救两位大人,少说拿出十万两白银。” 王夫人险些晕过去:“我王家三代为官清廉,哪里有这么多银子啊!” 王兰君和王竹君手忙脚乱扶住王夫人,都面无人色。 王梅君死死盯着吴茱儿,质问道:“你方才是去取银子了吧,表兄还有多少家当?” 吴茱儿用力咬着嘴唇,不肯回答,她心中有数,手里的银票只够救一个人的,不管是救哪位王大人,都要舍了太史擎。 王梅君红着眼睛走向她:“你手里的藏得是不是银票?给我看看!” 吴茱儿连连后退,王梅君捉住了她的手臂用力摇晃,吴茱儿攥紧了银票不肯放开。 王夫人见状,推搡着两个女儿:“梅君竹君,快去帮忙!” 王兰君二话不说跑上去帮手,王竹君却觉得羞臊,站在原地不肯动弹。 吴茱儿架不住两人拉扯,手中银票撒了一地,她慌忙蹲下去拾捡,却被王梅君推倒在地,王兰君趁机抓起地上的银票,一张一张数过去。 “怎么只有六万两!” “你身上是不是还藏有银票?” 王梅君似是魔怔了,竟去撕扯吴茱儿的衣裳。吴茱儿又惊又怒,她忍无可忍,一拳捣在王梅君脸上,直把她的头打歪,接着一脚踹在她肚子上,直将她踹到了一旁,然后从地上爬起来,猛地扑向王兰君,骑在她腰上,抓住她手臂,狠狠一口咬下去,王兰君痛叫着放开手。 吴茱儿趁机夺走了银票,气喘吁吁地站起来,怒视王家母女,两手作势欲撕银票:“你们再敢来抢,我就撕烂了它,谁也别想活命!” 一句话镇住了母女四人。 汪儒林早已看傻了眼,女人打架他不是没见过,可没想到看起来娇小瘦弱的吴茱儿这般生猛。 吴茱儿喘着粗气,扭头看向汪儒林,将手中银票递了出去:“这里有六万两银票,请汪先生收下。” 汪儒林回过神,一脸苦笑:“这、这可不够啊。” “我知道不够,所以我只求您救一个人就好。” 王家母女恨恨地盯着吴茱儿,全然将她当成了仇人一般。 吴茱儿闭了闭眼睛,颤声道:“祭酒大人年事已高,想必受不了牢狱之苦,还请汪大人先救他。” 王家母女错愕极了,想起她们先前的举动,一个个羞得满脸通红。 汪儒林也很意外,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当真只救祭酒大人吗?” 吴茱儿郑重地点头,她了解太史擎的为人,相信他也会同意她这么做。 汪儒林叹了一口气,既失望她的抉择,又欣赏她的心胸:“用不着六万两,多余的一万两银票,你拿回去吧。” 吴茱儿摇了摇头:“多余这一万两,我想请汪先生帮我一个忙。” 汪儒林疑惑地看着她:“你要我帮你什么?” 吴茱儿深吸一口气,鼓足了勇气,沉声道:“请您帮我面见东厂厂公,雄震。” 那一晚秦淮大火,月娘曾在生离死别之际,告诉她一个关于雄震的秘密,她现在就要用这个秘密,去救太史擎。 第九十七回 送上门 岳东莱这阵子相当烦躁,自打雄震认回了女儿,他的身后就像是长了一条尾巴,语妍一天到晚缠着他陪她玩乐,搞得岳东莱烦不胜烦,偏偏碍于雄震不能发作,一面忍耐,一面暗中派人查找吴茱儿的下落。 只要找到人,他就有把握证明语妍是冒名顶替,而那个同样身怀茱萸胎记的小丫头,其实才是厂公的亲生女儿。 可是一晃眼个把月过去了,他连吴茱儿的人影都没找见,这让他不禁怀疑起自己,那天在城门口莫不是看花了眼? 这天下午,岳东莱刚从诏狱回到北镇抚司衙门,又被语妍缠上了。 “岳大哥,我给你买了一块玉佩,你快看看喜不喜欢。”语妍捧着一块晶莹剔透,看起来就价值不菲的美玉,献宝一样递到岳东莱面前。 岳东莱看都懒得多看一眼,拿着一叠口供坐在案前翻看,语妍夺过口供,娇嗔:“我跟你说话呢,你耳朵聋了不成?” 岳东莱眉头紧皱:“拿来!” 这一叠签字画押的口供,是他忙活了半个月才搞到手的。 语妍丝毫不怕他冷脸,有恃无恐地嬉笑:“你先收下我的玉佩,我再给你!” 这一个月来,雄震对语妍十分宠溺,锦衣玉食地供着她,真金白银地哄着她,几乎是有求必应,语妍在这毫无底线的娇惯下,胆子一日比一日大了起来,对岳东莱早不像当初那般小心讨好。 你说这人蠢吧,偏偏她又有心眼,很清楚只要有雄震在,这满京师就没人能奈她何。 岳东莱一忍再忍,接过她手上的玉佩。 “戴上。”语妍颐指气使。 岳东莱面无表情地将玉佩系在腰带上:“可以了吗?” 语妍笑眯眯地看着他,下一刻就将手上的口供撕了个粉碎。 岳东莱勃然变色。 语妍歪着头插着腰,理直气壮:“谁让你不理我,这回就当做教训,我看你下回还敢不敢……你眼睛瞪那么大做什么,是不是不服气?” 岳东莱目露凶光,一手握住了绣春刀,正要不管不顾将她劈成两半,门外来了人。 雄震穿了一身玄青色的蟒袍,前簇后拥地走进来,看到语妍也在,立刻眯起了笑脸:“乖女儿,我就知道你在东莱这里。” “爹爹!”语妍娇呼一声,扑到雄震怀里告状:“岳大哥欺负我,您快替我做主!” “好好好,”雄震满口答应,看向岳东莱,故意板起脸:“再叫我知道你欺负我的宝贝女儿,我就割了你的脑袋。” 岳东莱恭敬地低下头:“属下不敢。” 本书由公众号整理制作。关注vx【书友大本营】,看书领现金红包! 语妍得意洋洋地看着岳东莱。 雄震哄好了她,才问起岳东莱正事:“东林党的案子办的怎么样了?他们都认罪了吗?” “有一半人都认了罪,录了口供画了押,可是……”岳东莱说到一半,面露难色。 雄震挑眉:“支支吾吾做什么,有话就讲。” 岳东莱看向公案,那上头落满了花白的纸屑:“语妍姑娘刚才跟我怄气,把口供都撕毁了。” “……”雄震眉头打结,脸色陡然沉下来,眼神阴厉。 语妍看到雄震变了脸色,脑海中闪过她第一次在诏狱中见到他满手是血的样子,打了个寒颤,小声问道:“爹爹,我是不是做错事了?您不会生我的气吧?” 雄震扭头看着她,神情一瞬间由阴转晴,一脸宠溺地摸着她的脑袋:“乖女儿,爹爹怎么舍得生你的气,瞧把你吓得,小脸都白了,不就是撕了几张废纸吗?” 语妍这才放下心来,搂着他的胳膊撒娇:“我就知道爹爹最疼我了。” 岳东莱心里别提多窝火了:“厂公,这些口供得来不易,再录一份,怕是又要耗上许久。” 这回东林党十余人入狱,本来就是遭到雄震构陷,编造的罪名,要让他们这群硬骨头的文人认罪谈何容易,岳东莱用上了十八般酷刑逼供,又不能将他们折磨死,可谓是费尽了心思。 “无妨,”雄震大手一挥,“我已有了更好的主意,能叫他们统统认罪。” 岳东莱疑惑:“不知厂公有何妙计?” “日后你就知道了。”雄震卖了个关子,亲昵地揽着语妍的肩膀离开:“走,跟爹爹进宫去赴宴,万岁爷又作了一首新曲子,你不是一直都挺好奇那位得宠的月美人吗,今晚你就能见着她了……” 岳东莱站在原地,目送他们“父女”背影消失,扯下腰间的玉佩,用力砸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心想他无论如何都要把吴茱儿找出来,到时候必要将语妍大卸八块,以泄他心头之愤。 …… 黄昏时分,岳东莱处理完京师各处的密报,正打算找个地方喝闷酒,他手下一名姓赵的百户堵住他,央求他一件事,说是有人想见雄震一面,肯花五千两银子。 “胡闹!”岳东莱训斥:“贪财贪到厂公头上,你是不是活腻了!” 九千岁和万岁爷只差了一千岁,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不为过,岂是谁想见就能见的。 赵百户连忙赔笑:“统领大人误会我了,那五千两银子都孝敬给您,我一文不要都行,但我已经对人夸下海口,要是办不成事,只怕脸要丢尽了。” 岳东莱眼中寒光一闪,竟松了口:“你把那人带过来,先叫我见一见,再决定要不要向厂公引见。” “好好好,我这就去把人带过来。” 赵百户匆匆忙忙地走了,岳东莱也不急着去喝酒了,往公案后头一坐,拔出绣春刀擦拭起来,嘴角噙着冷笑,考虑等下赵百户把人带过来,他是削掉对方一只耳朵,还是一只手呢? 谁让那人赶上他心情不好,送上门来给他撒气呢? 约过了一盏茶的工夫,赵百户就把人领来了,进门请示。 “统领大人,我把人带过来了,您看?” 岳东莱正在闭目养神,闻言睁开眼睛,只见门外站着一位俏生生的小娘子,穿着一身素净的青罗衫裙,一双清眸流盼,正定定地望着自己。 “岳统领,您还认得我吗?” 岳东莱猛地站起身,又惊又喜:“怎么是你!” 第九十八回 灭口 岳东莱打发走赵百户,按捺住激动之情,叫来两个番子守在门外,将吴茱儿领到后堂说话。 吴茱儿看似平静,实则心里直打鼓。 就在三天前,她拿出一万两银子拜托汪儒林帮她见雄震一面,对方没有立即答应,而是让她等了三天。直到今天晌午,汪儒林才带她去见了赵百户,声称对方能帮她见到雄震,之后这位赵百户就带着她来了北镇抚司,结果雄震没见到,却见到了岳东莱这个“熟人”。 严格说起来,她跟这位岳统领只见过两回,一回是在应天府别馆,岳东莱查找雄震之女的下落,闯入月娘所在的后院带走了语研;一回是在秦淮河上七夕宵会,岳东莱跟着语妍一同登上画舫保护她周全,最后画舫着火,他带着语妍逃生,她护着月娘跳船。 前两次见面,岳东莱给吴茱儿留下的印象都不算好,可她很庆幸这个时候能见到他,因为他是雄震的心腹,他能帮她救太史擎。 吴茱儿满脑子都是如何利用月娘告诉她的那个秘密解救太史擎,以至于一时间没有发现岳东莱对她格外的客气。 “吴娘子请坐。”岳东莱指着后堂的椅子请吴茱儿坐下,亲自给她倒了一杯茶水,他这会儿已经冷静下来,对吴茱儿的到来满腹疑问,没有忙着跟对方提起茱萸胎记的事,而是先套起了话。 “那晚秦淮大火,我亲眼瞧见你带着谢月娘跳了船,后来我在岸边找到谢月娘,却不见你踪影,只当你已丧了命,没想到你居然还活着,我能问一问,是谁救了你吗?” 吴茱儿有所顾虑,没有直接说破太史擎的身份,隐晦地答道:“是一位进京赶考的相公,他不光救了我,还带我来了京师。” 岳东莱对她口中的相公起了疑心,听出她有意遮掩,没有追问,换了一个话题:“你是怎么认识赵良宇的?” 吴茱儿听他直呼赵百户大名,牢记着汪儒林的叮嘱,不能泄露他身份,于是含糊其辞道:“是救了我的那位相公的一个朋友引见的。” 岳东莱眯了眯眼睛,直觉她所说的那位“相公的朋友”身份可疑,但他更好奇的,是她今天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听赵良宇说,你想见厂公?所为何事?” 吴茱儿见他总算问到正题,提起了一口气,身体微向前倾,压低声音道:“我有个秘密,要禀报千岁爷。” 她来见岳东莱之前,赵百户耳提面命要她尊称雄震千岁爷,她不敢忘记。 可这一个称呼,就叫岳东莱看透了她,之前他还疑心她已经发现了她同雄震的关系,这才巴巴地找上门,但听她口称千岁,就知道她还被蒙在鼓里。 “什么秘密?你能先说给我听听吗?”岳东莱学着她的样子,凑近她压低声音。 吴茱儿神色犹豫,耳边回想起那晚秦淮河上,月娘一心求死时同她说过的两句话—— ‘锦衣卫岳东莱要找的人,是东厂厂公雄震的亲生女儿……语妍是个冒名顶替的假货,她是应天知府宋孝辉的人。’ 吴茱儿无法确定,她要是把这个秘密告诉岳东莱,他会不会对她不利,毕竟是他错认了语妍,给雄震找回了一个假女儿,万一他害怕承担责任,杀她灭口怎么办? 吴茱儿不敢冒险,只能摇头拒绝:“这个秘密干系重大,我只能见到千岁爷再说,岳统领,我保证这个秘密对千岁爷有大用,求您帮帮我,见他一面。” 岳东莱思索了片刻,点头道:“看在我们相识一场的份上,我可以带你去见厂公。” 吴茱儿面露喜色:“多谢岳统领。” 岳东莱心中暗笑,他根本没把吴茱儿口中的秘密当一回事,之所以答应带她去见厂公,也是为了验证她的身份,好解决掉语妍那个烦人的蠢货。 想到这里,岳东莱心情大好,越看吴茱儿越是顺眼。 “那我们什么时候去见千岁爷啊?”吴茱儿迫不及待,她已经等了三天,不知太史擎在诏狱受了什么样的折磨,只想着尽快将他救出来。 “不急,厂公进宫赴宴去了,要到很晚才会回来,我正打算去外头打一打牙祭,不如你与我同去,晚些时候,我再带你去厂公的宅邸。” 吴茱儿根本没有胃口吃饭,但不得不迎合他:“也好,岳统领想吃什么,我来请。” 大额的银票都给了汪儒林,她手上还余一些碎银子,将近二十两,出门时都带在身上,只要岳东莱不吃什么山珍海味,想来足够用了。 岳东莱瞥见她偷摸钱袋,目光一闪,道:“那就去望仙阁吃烧尾宴吧,一桌酒菜不过百十两银子。” “百、百十两?”吴茱儿杏眼圆瞪。 岳东莱板起脸:“怎么,你付得起赵良语五千两银子的好处,付不起我一百两银子的饭钱?” 【领红包】现金or点币红包已经发放到你的账户!微信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领取! 吴茱儿捏着钱袋,老实巴交道:“岳统领,不瞒你说,我浑身上下就剩二十两银子,要不你吃点便宜的吧。” “哈哈哈……”岳东莱爽声大笑,他五官俊秀非常,不笑时略显阴柔,给人一种冰冷的距离感,这一笑便像是春暖花开,让他整个人都变得温和起来。 吴茱儿茫然地看着他,不知哪里戳中他笑点。 “我岳东莱再是不济,也不会占女人的便宜,走吧,还是我请你。” 岳东莱起身往外走,吴茱儿赶紧跟上去,两人一前一后出了衙门,刚走到北镇抚司大门口,就见迎面跑来一匹快马,急停在他们面前。 从马上跳下来一名锦衣卫,神色慌张:“岳统领,不好了!” 岳东莱皱眉:“出什么事了?” 锦衣卫正要答话,看到岳东莱身后的吴茱儿,面露迟疑。 岳东莱会意,对吴茱儿道:“吴娘子稍等。” 吴茱儿乖乖点头。 岳东莱领着那锦衣卫走远了些,问道:“说吧,什么事,把你急成这个样子。” 锦衣卫咽下唾沫,声音惶恐道:“厂公在宫里出事了,语妍姑娘在万岁爷的酒里下毒,月美人误喝了毒酒,当场七窍流血……” 岳东莱悚然一惊,下意识回头看向吴茱儿。 心思急转,第一个念头就是杀了她灭口,不能叫任何人知道语妍并非雄震之女,不然单凭他知情不报这一点,就与语妍行刺一事脱不了干系! 第九十九回 醉酒 岳东莱想要杀吴茱儿灭口的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否定了。因为即便他摆脱了嫌疑,只要雄震出事,他一样会跟着倒霉。 他几乎可以断定,语妍是东林党人找来蒙骗雄震的暗桩,她敢在皇帝酒里下毒,想必也是受了东林党指使嫁祸雄震。 这倒不难推测,前阵子朝中东林党群起攻之,罗列二十四条大罪试图扳倒雄震,却被雄震倒打一耙,将他们一个个送入诏狱,这才逼得他们狗急跳墙,出此下策,想要来一招釜底抽薪。 而当务之急,是如何在不暴露他早就知道语妍并非雄震之女的前提下,帮雄震洗脱指使女儿毒害皇帝的罪名。 【看书福利】送你一个现金红包!关注vx公众【书友大本营】即可领取! 岳东莱沉思片刻,有了一些头绪,询问那名前来通风报信的锦衣卫:“万岁爷是如何处置的?” “万岁爷将厂公扣押在宫中,将语妍姑娘送去了刑部大牢,下旨让大理寺和都察院一同审理,还特令他们结案之前不许声张此事。” 岳东莱闻言,不知该喜该忧,喜的是皇帝没有直接把雄震关进天牢,说明对他还存有信任,忧的是语妍落在了大理寺和刑部那帮人手里,他们可不会帮着雄震,倒是会落井下石。 “我知道了,你带几个人,分头盯着大理寺和刑部的动静,随时向我禀报。” 锦衣卫领命离去。 吴茱儿在北镇抚司门口干等了半晌,才见岳东莱回来,脸色不是很好的样子。 “岳统领,你没事吧?”吴茱儿生怕岳东莱遇上什么麻烦,今晚不能带她去见雄震。 岳东莱故作轻松道:“没什么大事,都已经解决了,走吧。” 吴茱儿松了一口气,跟着他离开北镇抚司。 *** 岳东莱所说的望仙阁坐落在真阳门附近,距离官署不远,是京师最繁华的地带,这里商贾荟萃,铺面鳞次栉比,贩夫走卒络绎不绝。 吴茱儿跟着岳东莱穿街走巷,步行了没多久,就来到了一条熙熙攘攘的大街上。 她先前跟小鹿子出来逛过几回街,不过都是在重文门一代,那边虽也热闹,但多是来往于码头的游人过客,形色匆匆,买卖的东西比较接地气,不似这边,人们神态悠闲,锦衣华服,街道两边的商铺也多装潢的富丽堂皇,看上去就很贵的样子。 “到了。” 岳东莱在看上去最贵的一座酒楼前停下脚步,还没等吴茱儿看清楚门匾上“望仙楼”三个游龙走凤的大字落款是谁题的,门上迎客的伙计就热情地招呼起他们。 “岳统领您来了,快里边儿请!掌柜的,来贵客了!” 吴茱儿跟在岳东莱身后进了大门,只见大厅里人满为患,耳边尽是喧闹声,一个戴着六瓣三色绣花小帽的胖掌柜以极不符合他身段的速度从楼上飞奔到岳东莱跟前,脸上堆满了笑。 “岳统领好一阵子没来了,小人可想坏您了!” 岳东莱没好气地挥开他的大脸,道:“少来恶心我,把楼上风景最好的雅间给我腾开,再备一席烧尾宴,把你们东家珍藏的兰陵醉给我开一坛。” 胖掌管欸欸应声,看了一眼岳东莱身后的吴茱儿,又朝门外探头探脑:“就您两位?” “别看了,厂公不来。” 胖掌柜似松了口气,笑的更深,亲自引着两人上楼。 …… 吴茱儿略显拘谨地坐在雅间里,挑了离岳东莱最远的圆桌对角,这还是她头一回单独地跟一个成年男子一起吃饭,太史擎不算,他们每回同桌都有小鹿子在场。 她最近刚开始读《礼记》,书上说“男女七岁不同席”,她也知道此举不妥,可太史擎常跟她说“书是死的,人是活的,凡事都要因时制宜”,想来她此时有求于人,不拘小节也不算过错。 岳东莱比吴茱儿自在多了,菜还没上桌,就先开了一坛酒,倒了满满一杯,一饮而尽。 吴茱儿小时候没少帮吴老爹打酒喝,却从没闻过那么霸道的酒香,不由地吸了吸鼻子。 岳东莱发觉,将酒坛递给她:“要尝尝吗?” 吴茱儿连忙摇头摆手:“不了不了。”她可不敢喝酒,怕误了正事,她甚至想劝岳东莱也少喝点,张了张几回嘴,到底没敢开口。 “啧,真不识货,这酒你在外头可喝不着,连我也是借了厂公的威风。” 岳东莱说着话,又是一杯下肚。 等到那据说是一百两银子一席的烧尾宴上了桌,他已经红了脸,迷了眼,醉醺醺地哼起了小曲了。 吴茱儿冲着一桌子珍馐美馔,根本食不下咽,眼瞧着岳东莱喝的东倒西歪,十分后悔刚才没有劝阻,这便不再犹豫,趁他不留神,起身离座,将桌上的酒坛子抱走,藏在桌底下。 “咦!酒呢?”岳东莱很快就发现酒不见了。 “酒都喝完了。”吴茱儿骗他。 “我还没尽兴呢,你去,再叫他们给我送一坛过来。”岳东莱大着舌头指使吴茱儿。 “岳统领,你已经醉了,别再喝了。” “不行,我没醉,我还要喝,你不去,我自己去。”岳东莱扶着桌子晃晃悠悠站起来,又一屁股坐了回去,靠着椅背,头耷拉下来,忽地长叹了一口气。 “唉……” 吴茱儿看得出他是在借酒消愁,忍不住问道:“岳统领,你是有什么烦心事吗?” 岳东莱抬起头,醉眼朦胧地看着吴茱儿,喃喃道:“不是我有事,是厂公有事。” 吴茱儿眼皮一跳,紧张地问道:“千岁爷有什么事啊?”该不会雄震今晚回不来了吧?难道她还要再等一天? “厂公他……犯了死罪。” “啊?”吴茱儿瞠目结舌。 岳东莱轻晃着脑袋,好似打开了话匣,嘟嘟囔囔道:“厂公的宝贝女儿……就是语妍,你还记得她吧,是我去应天府……帮厂公把她找回来的,你不知道厂公对她有多好!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千金万金任由她挥霍,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连我都不敢招惹她……可没想到语妍她……竟然在万岁的酒里下毒,毒死了一个嫔妃!万岁一怒之下……把厂公抓起来了。” 吴茱儿脑瓜子嗡嗡的,岳东莱短短几句话,吐露的讯息太过惊人,让她一时间难以消化。 “吴娘子,你说……我该怎么救厂公啊?”岳东莱一手支着脑袋,半眯着眼睛看着吴茱儿红白交错的小脸。 吴茱儿茫然地摇着头,她想的是,雄震被抓了,那她去求谁把太史擎放出来啊? “我想来想去,除非语妍根本不是厂公的女儿,他才有望脱罪……可语妍是我亲自找回来的,她怎么可能不是厂公的女儿呢?” 吴茱儿心头一阵狂跳,只觉得她揣在怀里的那个秘密快要兜不住了。 “我亲眼瞧见,语妍的左脚脚踝上有个红色的胎记,形似茱萸,她就是厂公的女儿,怎么会错的了呢?” 吴茱儿倒抽一口凉气,心跳骤停,满面惊愕。 第一百回 难题 “我亲眼瞧见,语妍的左脚脚踝上有个红色的胎记,形似茱萸,她就是厂公的女儿,怎么会错的了呢?” 岳东莱说完这句话,就醉倒在桌上,头枕着手臂,借着额前两缕碎发的遮掩,眼睛眯成一条细缝,一边均匀地打着呼噜,一边观察着吴茱儿的反应。 他看着她满脸震惊,看着她呼吸急促,看着她哆哆嗦嗦抬起左腿,解开白袜,露出一抹殷红。 岳东莱目中闪过一道精光,勾着嘴角闭上了眼睛。 吴茱儿呆呆地盯着她脚踝上的刺青,回想起它的来历。 那是在江宁别馆的一个夜晚,曾救过她性命的鬼大侠强行在她身上一针一针刺出了这个记号,并且恐吓了她三件事: 第一,不能把她见过他的事告诉任何人;第二,要她把脚上的刺青当成天生的胎记;第三,她必须听从他的安排才能活命。 可那之后,她被太史擎从秦淮河上救下,再也没有见过鬼大侠露面,跟太史擎一起在船上度过的日子安逸又充实,让她几乎忘记了这段可怕的回忆。时至今日回想起来,才发现自己根本难以忘却,就连鬼大侠握着她脚踝的那双手的温度,都印在她脑海里。 她也曾揣测过鬼大侠的用意,也曾揣测过这枚以假乱真的“胎记”有什么用处,可万万没想到,它竟然象征着一种绝无仅有的身份——雄震的女儿。 吴茱儿轰隆隆的心跳难以平复,盯着醉倒的岳东莱,将那些凌乱的事件和琐碎的话语前前后后拼凑起来,得出了一个惊人的结论。 鬼大侠在她脚上刺出这个胎记,是想让她冒充雄震的女儿! 本书由公众号整理制作。关注vx【书友大本营】,看书领现金红包! 可随即她又有了更大的疑惑:若说语妍这个假女儿是东林党找来坑害雄震的,那她这个假女儿又是鬼大侠想要用来做什么的呢? 总不会是为了留在此时解救雄震的吧? 吴茱儿想的脑袋发晕,也想不出个所以然,但她清清楚楚地意识到,有一个巨大的难题摆在了她的面前—— 要救太史擎,必须先救雄震,而要救雄震,她必须假冒他的女儿,揭穿语妍。 可她一旦这么做了,就再也回不了头,这辈子她都得假冒雄震的女儿,一旦露馅下场可想而知,再者,她若救了雄震这个十恶不赦的阉党首领,让他继续迫害忠良,算不算助纣为虐呢?若是太史擎知道了,会不会跟她恩断义绝呢? 吴茱儿想到那场面,便觉得心中绞痛,快要喘不上气来。 …… 岳东莱起初是装醉,到后来真的睡着了,这一觉他睡得格外的踏实,因为他坚信,吴茱儿一定会向他坦白她也有茱萸胎记的事,到时候他就能带着她上刑部拆穿语妍的身份,替雄震脱罪。 可等他从醉梦中清醒,吴茱儿竟然不见了,望仙阁风景最好的雅间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岳东莱急忙冲出去,抓住掌柜的询问:“跟我一起来的那个姑娘呢?” “啊?她、她早就走了。” 岳东莱脸色铁青,甩开掌柜,匆匆忙忙离去。 出了望仙阁的大门,却不知该往哪儿去找吴茱儿,只知道她是通过别人求到了赵百户头上。 岳东莱沉吸了一口气,冷静下来,先去了赵百户家里,扑了个空,猜到他是拿了好处出去花天酒地,便寻到了花街柳巷,一家一家地找起人。 好不容易在一间野窑子里找到了喝的酩酊大醉的赵百户,连抽了他几个耳光,才把人打醒,结果一问三不知。赵百户既不知道吴茱儿的下落,也不知道给他们牵线那人身在何处,岳东莱一怒之下,拔刀削了他两根手指头,要不是赵百户躲得快,命根子都要丢了。 等到岳东莱从野窑子里出来,天都亮了,他揉着胀痛的额头,回了北镇抚司坐镇,想来想去,想不明白。 吴茱儿明明已经发现自己是雄震的女儿,荣华富贵尽在眼前,亲生父亲危在旦夕,她为什么要跑? *** 吴茱儿回到太傅府,考虑了一夜,也没能做出决定。 翌日一早,东林文士汪儒林再次登门,带来了一个坏的不能再坏的消息。 “汪某惭愧,没能救出祭酒大人,这五万两银票,吴娘子收回去吧。” 所幸王夫人和梅兰竹三姐妹都回了王家老宅,不然听到这话,非得再哭晕过去一回。 吴茱儿猜到了原因,但还是装作吃惊的样子,询问汪儒林发生了什么事。 “本来东厂那边已经答应放人,按说祭酒大人昨天就能放出来,可是谁曾想……昨天雄震在宫里出了事,话说回来,吴娘子昨天应该没能见到雄震吧。” 三天前,吴茱儿拿了一万两银子拜托汪儒林帮她见雄震一面,却不肯吐露原因,汪儒林没有深究,却不代表他不好奇。 吴茱儿摇了摇头,一个字也没吐露,而是试探道:“雄震出什么事了?” 汪儒林倒是没含糊,直接将雄震的女儿毒害万岁的事告诉了她,一如吴茱儿昨日从岳东莱口中听到的,只不过没有那么详细。 吴茱儿端详着汪儒林的脸色,发现他说起雄震落难,并没有幸灾乐祸的样子,反而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愁苦。 吴茱儿总算等到机会,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道:“雄震犯了死罪,这不是件好事吗?只要他死了,那些被他陷害入狱的大人们不是就能得救了吗?” 汪儒林苦笑一声,连连摇头:“若真是这样就好了……吴娘子有所不知,雄震虽然落难,可他手下忠心耿耿的爪牙不在少数,一旦他被定罪,他们绝对会闹个鱼死网破,将诏狱里那些大人们尽数残害,说句不当讲的话,我真希望雄震不要出事才好。” 吴茱儿紧抿着嘴唇,沉默下来,心里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 汪儒林以为她吓到了,想说些什么安慰她,却发现说什么都没用了,又是摇头叹气,道:“吴娘子知会王夫人一声,早做准备吧。” 还能准备什么呢,当然是后事了。 汪儒林走了,吴茱儿一个人在客厅里坐了许久,想了许多。 她想到了吴老爹从小教她做人的道理,想到了月娘曾经给她讲过那些谚语故事,想到了太史擎一路上给她讲解的圣人言论,试图从中得到答案,她到底该不该去救雄震。 直到最后,她想到了金山寺的那群和尚,他们用坑蒙拐骗来的香油钱去修堤筑坝,他们为了做好事而做坏事,为了救人而“害人”…… 吴茱儿豁然开朗,猛地站起来,端起茶壶,将早已放凉的茶水咕咚咕咚一饮而尽,抹了一把嘴,露出坚毅的目光,夺门而出。 第一百零一回 两个女儿 吴茱儿气喘吁吁地跑到北镇抚司衙门,被两个守门的衙役拦下。 “站住!你是什么人?敢闯镇抚司,不要命了吗!” 若在往日,吴茱儿看到这些凶神恶煞的官差一准胆怯,此时的她却凛然不惧。 “我要见你们岳统领,麻烦帮我通报一声,就说从应天府来的吴茱儿找他。” “可有名帖?” “没有,你们跟他提我的名字,他就知道我是谁了。” 两个衙役对视一眼,嗤声道:“想要求见岳统领的人不知有多少,要是来一个我们报一个,还不得累死。” 吴茱儿看出来他们是想要好处,不愿意同他们多做纠缠,直接掏出早上汪儒林退给她的银票,一人塞给他们一百两。 两个衙役被吴茱儿的出手阔绰镇住了,当即换了一副嘴脸,和颜悦色道:“姑娘在此稍等,我们这就进去禀报。” …… 岳东莱因为吴茱儿在他眼皮子底下跑了,找了她一宿没合眼,这会儿坐在公案前,正昏昏欲睡呢,忽听得底下有人禀报,说是一个叫吴茱儿的年轻姑娘在外面求见。 “你说谁来求见?”岳东莱还当自己发梦呢。 “她说她叫吴茱儿,是从应天府来的……” 岳东莱猛地站起来,正要往外冲,又刹住了脚,坐了回去,故作淡定道:“请她进来。” 他不能表现的太过急切,以免被人看出来他早就知道吴茱儿的身世。 衙役听命去了,不多时,便领了人进来,岳东莱瞧见吴茱儿人影,悬了一夜的心总算落到实处,脸上未露分毫异样。 “吴娘子昨日为何不告而别,我不是说好晚上带你去见厂公吗?” 吴茱儿来时路上已经打好了腹稿,见到岳东莱还是忍不住紧张:“岳统领不必再糊弄我,昨日你酒后失言,我知道千岁爷出了事,被卷进毒害万岁爷的案子里去了。” 岳东莱脸色忽变,语气不善:“你既已知道,还来找我作甚?” 吴茱儿鼓足勇气道:“我想请你看一样东西。” 说着,她俯下身,提起裙摆,将左脚白袜解开,挽起衬裤,缓缓直起腰,侧身露出一截白皙的脚踝,上面赫然有一枚铜钱大小的红色茱萸胎记。 岳东莱极力压住上翘的嘴角,露出一副震惊的样子。 吴茱儿揪紧了裙摆:“昨日我听你说,千岁爷的亲生女儿左脚脚踝上有一枚红色胎记,形似茱萸,是不是这个样子?” 岳东莱起身绕过公案,大步来到吴茱儿面前,蹲下来仔细查看那枚“胎记”。 “恕岳某冒犯。” 吴茱儿提心吊胆,生怕他看出破绽,但见他伸手触摸她脚踝上的胎记,强忍住没有闪躲,他的手又冰又凉,害得她浑身激起一层鸡皮疙瘩。 岳东莱用力摩擦了几下那红色的茱萸,确认它的的确确是长在她身上的,忍不住扬起嘴角,随即沉下脸,起身盯着吴茱儿,目光犀利。 “你脚上这枚胎记,与语妍脚上的一模一样,只是颜色深浅略有不同,吴娘子,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 吴茱儿硬着头皮道:“我觉得,我才是千岁爷的亲生女儿,语妍她……是假冒的。” 岳东莱目光越发紧迫:“你凭什么说你是真的,她是假的?” 吴茱儿有些顶不住这压力,看了一眼旁边的椅子:“我能坐下来说吗?” 本书由公众号整理制作。关注vx【书友大本营】,看书领现金红包! 岳东莱点头退开,吴茱儿走过去坐下,弯下腰避开岳东莱的视线,一边慢吞吞地放下裤脚,一边娓娓道来:“几个月前,我还在应天府时,曾做过月娘的丫鬟,那位负责采选的曹太监嫌弃我笨手笨脚,另外找了两个丫鬟来伺候月娘,其中一个就是语妍。” 她整理好裤脚,又开始磨磨蹭蹭地缠起袜带。 “语妍那会儿就对月娘不大尊重,经常偷奸耍滑,常常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我和月娘都觉得她不对劲,后来岳统领带走了语妍,没过几天又把人送回来,她竟摇身一变,据说成了京师某个大人物的女儿,连曹太监都要巴结讨好她。” 岳东莱闻言,颇有些意外,他原计划只要吴茱儿露出胎记,自己就能顺水推舟怀疑语妍的身份有假,没想到吴茱儿竟比他还早察觉到语妍的可疑之处。 吴茱儿穿好了袜子,又慢条斯理地整理去裙摆,就是不与岳东莱对视。 “语妍记恨月娘曾经惩罚过她,就害死了月娘的另一个丫鬟心琪,月娘惴惴不安,就写信去给幽兰馆的兰夫人打听语妍的来历,后来兰夫人回了信,我虽不知信上写的什么,可见月娘神情不对,也能猜得到语妍的来历有问题……直到那晚,七夕宵会,语妍放火烧船想要害死月娘,我带着月娘跳水逃生,月娘以为自己活不成了,便告诉了我一个秘密,也是我原本打算见到厂公之后再说的秘密。” 吴茱儿这才抬起头,注视着岳东莱的眼睛,一脸坦然道:“她说,岳统领要找的人,是东厂厂公雄震流落在外的亲生女儿,而语妍是个冒名顶替的假货,她是应天知府宋孝辉的人。” 岳东莱目中精光大盛,他早就怀疑谢月娘识破了语妍的身份,只是无法求证,有吴茱儿这句话,他便十分的把握,可以替雄震脱罪。 若说吴茱儿脚上的胎记是“物证”,那谢月娘就是人证了。 “吴娘子,”岳东莱郑重其事地冲她作了一揖:“请随我去一趟刑部,指认语妍,替厂公……替你父亲洗脱冤屈。” 吴茱儿听到父亲二字,满心别扭,可还是毫不犹豫地站起了身。 “走吧。” *** 岳东莱带着吴茱儿来到刑部衙门,却被拦在了门外。 一个衙役认得岳东莱,很是客气地告诉他:“公堂之上正在审案,闲杂人等不得入内,岳统领请回吧。” 岳东莱觉得奇怪,刑部开堂审案一般都是在正午,这会儿太阳都快落山了,还审什么案子? “不知是哪位大人在办案,办的什么案子?” 衙役神色为难:“这……怕是不方便讲。” 岳东莱板起脸,一手握住了绣春刀:“怎么刑部办案还要偷偷摸摸,见不得人吗?” 衙役畏缩,看了一眼装聋作哑的同伴,犹犹豫豫,小声说道:“是雄千岁之女毒害万岁爷的案子。” 岳东莱吃了一惊,怎么雄震的案子已经开审了,他却一点风声都没听到。 吴茱儿也听见了那衙役的话,心急不已:“岳统领,怎么办?” 岳东莱脑筋转的飞快,当即对那衙役说道:“我正是为了此案前来,你进去禀报一声,就说我找到了人证,可以证明厂公是遭人陷害,那犯妇语妍背后另有主谋。” 衙役的神色突然变得十分古怪,看了看岳东莱,又看了看吴茱儿,讷讷道:“可是、可是里面已经有了一个人证,在证雄千岁清白了呀。” 岳东莱和吴茱儿愣住。 第一百零二回 月昭仪 公堂上,刑部吕尚书主持审理,大理寺徐正卿和御史裴中丞监审。 语妍跪在公堂下面,头戴枷锁铐住双手,蓬头垢面好不狼狈,口中一个劲儿地喊着冤。 就在语妍身后,立着一个姿容清丽的绝色女子,身穿妃红色织锦芍药纹交领宫衣,头戴三尾凤冠,足显身份娇贵,她面色苍白嘴唇发乌,一副虚弱无力的样子,由两个宫女搀扶着,勉强站立。 “啪!” 吕尚书敲响了惊堂木,压下语妍的喊冤声,神情严肃地质问:“月昭仪,你指认犯妇语妍受人指使,冒充司礼监秉笔太监雄震之女,伺机在万岁酒中下毒嫁祸雄震,可有证据?” “咳咳。” 因为替皇帝挡酒中毒,而晋封为昭仪的任梦曦咳嗽了两声,哑着嗓子道:“我入选进京之前,曾在江宁城别馆候选,负责采选的东厂曹太监对我颇为照顾,曾派了两个丫鬟服侍我,其中一人就是语妍,当时她还没有被雄震认回,便不听我使唤,就好像是料定她很快就会一步登天,成为我招惹不起的人,我于是暗生疑窦,故意责罚她一顿,就听见她背地里说什么‘等我认了爹定叫你好看’之类的狠话。” “你胡说八道!我根本就没有说过这种话!”语妍扭过头怒视任梦曦,一副想要吃了她的样子。 任梦曦根本不理睬她,喘了一口气,继续陈述道:“后来没过几天,锦衣卫的岳统领就找上了门,将语妍带走,又过了几天,语妍再出现在我面前,就成了雄震的女儿。她看出来我对她的身份起了疑心,为了杀人灭口,在七夕那晚把我骗到秦淮河上,纵火烧船……” 说到此处,任梦曦不禁想起为了救她而死的吴茱儿,心中一痛,冷冷地看了语妍一眼,这一眼包含了刻骨铭心的恨意,直把语妍看得汗毛倒竖,打了个寒颤。 任梦曦不等旁人察觉,便收回了目光,自嘲道:“可惜我侥幸活了下来,这一点曹太监和岳统领都可以为我作证。” “不,我根本没想过杀你灭口,那都是意外。”语妍这几声辩白明显底气不足。 吕尚书看出端倪,同徐正卿、裴中丞交换了一下眼神,三个人都犯了难。 若有人证,便可用刑,看语妍的样子就不像是个硬骨头,一旦她招认了冒充雄震亲女之事,那雄震的弑君之罪就相当于洗脱了一半,再审下去,保不齐语妍会供出什么人来。 但他们是奉旨查案,不能有失公正,至少表面上不能。 吕尚书沉吟片刻,提出质疑:“月昭仪,既然你早就知道语妍是在冒充雄震的女儿,为何到现在才指出来?” 任梦曦想也不想地回答:“我与雄震非亲非故,他的女儿是真是假,与我何干?” 吕尚书摇头:“不对,你也说过语妍曾经加害过你,你势必对她怀恨于心,应当早点拆穿她才对。” 任梦曦嗤笑一声,反问道:“大人以为,倘若没有语妍毒害万岁一事,单凭我空口白话,雄震会信我吗?” 吕尚书哑然。 任梦曦看出他不愿对语妍用刑,目光闪烁,正色道:“我刚才所言,已在宫中向万岁禀明,万岁令我前来指证,还望三位大人不要错怪好人,更不要放过元凶。” 吕尚书脸色微变,起身向皇宫方向行礼,毕恭毕敬道:“微臣必不负万岁所托。” 说完,他不再拖延,手指语妍,厉声喝问:“犯妇语妍,本官问你,究竟是何人指使你冒充雄震之女,又在万岁酒中下毒,还不如实招来!” 吕尚书故意把有人指使语妍冒充雄震之女,和有人指使她毒害皇帝两件事分开来讲,寄望于语妍足够聪明,可以听出他话里有话,知道什么能认,什么不能认。 语妍惶恐地摇着头:“不,我没有在万岁爷酒里下毒,我真的是我爹爹的女儿!” 这两件事她不管认了哪一件,都是死路一条。 语妍急中生智,回头瞪着任梦曦,恶狠狠道:“谢月娘,是你自己在酒里下的毒对不对!你怕我在万岁爷面前揭穿你曾做过妓女,是个人尽可夫的娼妇!所以你才会如此陷害我,对不对!” 堂上三位大人一愣,都用迟疑的眼神看向任梦曦。 任梦曦不气不恼,不慌不忙道:“我身世清白,一查便知,当日进宫时,尚宫局有三位女官为我验过正身,岂是你编造一个名字,扯几句谎话就能污蔑的,再说我中毒之后,万岁当场就让人在你身上搜到了藏毒的戒指,你如何狡辩都无济于事。” 语妍失控地尖叫:“我没有在戒指里藏毒!我也不知道是谁在我的戒指里藏了毒!” 吕尚书暗叹她愚蠢,再一次敲响了惊堂木,后从公案上的签筒中抽出一支令签丢在地上,扬声下令:“用刑。” 两个衙役看清令签颜色,拿起一副血迹斑斑的夹棍,摁住拼命挣扎的语妍,套在了她的脚脖子上。 “不要啊!我是冤枉的,爹爹救我!啊啊啊!“” 一声惨叫响彻公堂。 任梦曦冷眼看着语妍痛苦到扭曲的脸庞,心中说不出的畅快,又说不出的难受。 她总算等到这一天,能亲手为茱儿报仇,可是语妍纵然死上一万次,她的茱儿也不会活过来了。 吕尚书没有干等着语妍招认,而是另外吩咐衙役:“来人,去传锦衣卫岳统领和东厂的曹太监过来问话。” 两名衙役领命离去,不一会儿,一名衙役折返回来,身后还跟着一男一女。 “启禀大人,锦衣卫岳统领带到。” 吕尚书神色诧异:“怎么这么快?” 岳东莱走进公堂,尚未看清楚里面的情形,就先听到吕尚书这么一问,顺口答道:“几位老大人,岳某来送人证。” “什么人证?” 岳东莱往旁边让了一步,露出身后的吴茱儿,示意她:“你自己来说吧。” 吴茱儿头一回上公堂,紧张的手心冒汗,垂着眼睛不敢乱看:“民女吴茱儿,句容县人士……” 任梦曦骤然听到熟悉的名字,熟悉的声音,蓦然回首,看到那个让她魂牵梦萦的少女,正活生生地站在那里,她先是一愣,继而眼泪就不听使唤地涌了出来,失声叫道: “茱儿!” 吴茱儿话语声一顿,猛地抬头,看到那张清丽动人的脸孔,又惊又喜,脱口而出:“月……” 她险些叫出月娘的名字,话到嘴边硬生生咽了回去。 这边两人生死重逢,那边语妍承受不住严刑,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声嘶力竭地哭嚎道:“快、快停下!我招、我都招了!” 第一百零三回 万岁驾到 语妍熬不住夹棍,当堂承认她并非雄震亲女,而是受应天知府宋孝辉指使冒名顶替,并吐露她用来藏毒的那枚戒指,也是有人以宋孝辉的名义偷偷交给她的。 出乎吴茱儿意料,雄震的罪名就这样轻易洗脱了,她似乎根本就没有出力,只是来见证了一下结果。 与月娘重逢的喜悦,让吴茱儿暂时无暇多想她冒认雄震之女是否多此一举,眼瞅着语妍签字画押,被衙役拖下去,吕尚书宣布退堂,同徐正卿裴中丞匆匆离去,进宫向万岁复命。 吴茱儿这才扑上去抱住任梦曦,两个宫女想要阻拦,被任梦曦推开了,她紧紧地回抱着吴茱儿瘦弱的肩膀,一下又一下抚着她的后背,喜极而泣。 “茱儿、茱儿……” 吴茱儿也忍不住哭了,小声在她耳边唤了一声“月娘”,任梦曦把她搂的更紧,用力地咬着嘴唇,用疼痛来提醒自己,这不是梦,她的茱儿真的活过来了,曾救了她三次,给了她三条命的茱儿活过来了! 两个宫女面面相觑,不清楚眼前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小娘子跟月昭仪究竟是什么关系。 岳东莱静静地在一旁看着,他倒是个明白人,对吴茱儿和任梦曦的关系一清二楚,让他想不通的是另外一件事——任梦曦怎么会在这个节骨眼上站出来,为厂公洗脱罪名,她真的只是为了揭发语妍,替吴茱儿报仇吗? 岳东莱眼中闪过狐疑之色。 两个宫女等了半晌,不见任梦曦和吴茱儿分开,不由地出声提醒:“娘娘,时辰不早了,咱们该回宫去了,万岁爷还等着您呢。” 任梦曦总算回复些理智,松开了吴茱儿,一手仍牵着她,一手去给她抹眼泪,吴茱儿也扯着袖子给她擦脸。 两个人都哭花了脸,你看我我看你,禁不住笑了起来。 “好茱儿,跟我回宫去吧,我有好些话要问你。”任梦曦柔声道。 吴茱儿刚要点头,忽然想起来,太史擎还在牢里关着呢,于是一脸为难道:“我也有好些话要跟你说,可是现在不行,我还有很重要的事没做。” 她得等雄震从宫里出来,求他放了太史擎和王家父子。 任梦曦握紧吴茱儿的手不放:“什么事,我能帮你吗?” 吴茱儿看着她苍白的脸色发紫的嘴唇,想到岳东莱口中替皇帝服了毒的妃子就是月娘,心疼不已,哪肯再让她操心自己的事。 “不用,岳统领已经答应要帮我了,你先回宫去好好休养,等我办完事,再进宫去陪你,好不好?” 岳东莱听得一头雾水,他什么时候答应要帮吴茱儿的忙,帮她做什么? 任梦曦迟疑地看向岳东莱,正要说什么,突然捂着嘴剧烈地咳嗽起来,指缝溢出一丝丝乌血,她身体向前栽倒,吴茱儿慌忙张开手臂接住她,被岳东莱从身后扶了一把,才没有跌倒。 两个宫女赶紧上前架住任梦曦,口中惊呼:“快来人!娘娘晕过去了!” 衙门外面冲进来一个太监,背起任梦曦就要往外跑,然而任梦曦死死地攥着吴茱儿的手,哪怕失去了意识也不肯松开。 一个宫女急声道:“小娘子随我们走一趟吧。” 吴茱儿连连点头,顾不得许多,跟着他们一起出了衙门。 岳东莱犹豫了一下,没有阻拦。 *** 吴茱儿头一回进宫,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激动,她满心都是担忧,握着任梦曦的手,跟着轿子一路小跑,穿过狭长的宫道,来到了任梦曦所居的蒹葭宫。 一群宫女七手八脚地将任梦曦扶到床榻上躺下,有人拧了帕子来为她擦拭脸上的血污,吴茱儿跪坐在床边,不错眼地盯着她,询问宫女:“你们去请大夫了吗?” “小娘子放心,已经有人去传太医了。” 蒹葭宫的人虽不认得吴茱儿是什么人,但见任梦曦死死地握着她的手,也不敢怠慢她。 不多时,便有一个留着山羊须的老太医挎着药箱小跑进来,身后跟着一个传话的宫女。 “甄太医来了!” 吴茱儿侧身让开,甄太医来到床边,先是翻开任梦曦的眼皮看了看,接着又掰开她的嘴去瞧她的舌头,询问宫女道:“昭仪娘娘晕过去多大会儿了?” “有小半个时辰了。” “是不是咳血了?” 宫女点头,忙把刚才给任梦曦擦脸的帕子递过去,甄太医接过到手里闻了闻,神色顿时淡定了许多,这才去给任梦曦切脉,见她捉着吴茱儿的手,也没多问,两根手指在她脉搏上,闭上眼睛琢磨了好一会儿,一下下地点着头。 吴茱儿忍不住小声问道:“大夫,月娘娘她要紧吗?” 甄太医又一下下地摇着头,刚要开口,忽听门外传来一声通报:“万岁驾到!” 一屋子人齐刷刷朝着门口跪倒。 吴茱儿后知后觉,看到一个身穿赭黄龙袍的年轻俊秀的男子走进来,猛然意识到来人的身份,普通一声跪了下去,磕得她膝盖生疼,愣是大气不敢喘一下。 那可是九五至尊的万岁爷!阿爷,阿婆,茱儿见到皇帝了! 天齐帝大步来到床前,一脸关切地看着任梦曦,急声问道:“爱妃怎么样了?” 甄太医躬身答道:“回禀万岁,昭仪娘娘并无大碍,再服上半个月的药,就能将余毒彻底清除了。” 天齐帝疑惑道:“昨日你不是还说,她要服上三个月的药,才能勉强保住性命吗?” 甄太医捋了下胡子,笑道:“娘娘吉人天相,今日经历了大悲大喜,吐出一口淤血,体内的余毒随之去了大半,已然性命无虞了。” 天齐帝大喜过望:“赏!所有人都有赏!” 一群宫人欢天喜地冲他磕头:“谢主隆恩!” 吴茱儿长出一口气,总算放下心来。 天齐帝这方留意到吴茱儿,看她没有穿宫装且十分眼生,还同任梦曦手拉着手,便好奇地问道:“你是什么人?” 吴茱儿一颗心再次提了起来,她与月娘的关系一旦说出来,势必要牵扯到月娘曾在幽兰馆卖艺的秘密,所以她不能说实话,可要她撒谎,又犯了欺君之罪,难保不会被人拆穿,还是会连累月娘。 “嗯?你怎么不说话?难道是个哑巴?” 吴茱儿听出天齐帝语气不悦,背后冒出一层冷汗,咽了口唾沫,脑子转的飞快,低声答道:“回禀万岁,民女吴茱儿,曾在应天府伺候过昭仪娘娘一段时日。” 她这话说的含糊,只盼万岁不要追究,能让她糊弄过去。 天齐帝瞥了她一眼,不甚在意地转过头去看任梦曦,轻摸着她的脸颊,满眼柔情地低喃道:“曦儿快醒醒吧,朕还等着听你弹奏朕新作的曲子呢。” 第一百零四回 阴差阳错 天齐帝在任梦曦床前守了一会儿,不见她有醒来的迹象,便先行离开了。 他先前正在御书房听吕尚书三人禀报案情,刚看完语妍的口供,就听说任梦曦晕厥,丢下吕尚书他们,急急忙忙赶了过来。 眼下确认他的爱妃平安无事,他也就放心地回去继续处理正事。 “将雄震带到御书房。” 天齐帝走出寝殿之前,下了一声令,跪在任梦曦床前的吴茱儿听见,微微一愣。 天齐帝走后,跪了满地的宫人才从地上爬起来。 有个宫女好心来扶吴茱儿,吴茱儿轻轻道了一声谢,坐在任梦曦床边,出神地看着她憔悴的容颜,总算有心思来考虑自己眼下的处境。 就在几个时辰前,她跑到北镇抚司衙门,给岳东莱看了她脚上的“胎记”,冒认雄震亲女,指认语妍是假冒的,为了帮雄震脱罪,好救太史擎。没成想月娘快了她一步,做了她原本要做的事…… 也就是说,她本不必暴露那个“胎记”,本不必冒雄震的女儿。 她做了一件万分多余的事,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吗? 吴茱儿想到接下来雄震会认下她这个“亲生女儿”,想到不久的将来,他会发现她也是假冒的,想到今天语妍在公堂上受刑的惨相,她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 天齐帝刚走进御书房的大门,就被跪在地上的雄震一把搂住了腿。 “万岁爷!奴婢冤枉啊!” 天齐帝身形晃了晃,却没苛责他,而是不轻不重地给了他一脚:“放开朕。” 雄震委委屈屈地放了手,老老实实地跪好,可怜兮兮地瞅着天齐帝,头发乱糟糟地披散着,身上仅着一套白色中衣,灰头土脸的样子,就像是在牢里囚禁了好些天,吃了好些苦头。 可实际上,雄震只是被关在一间偏僻的宫殿里,好吃好喝,过了三天而已,根本没人敢怠慢他。 天齐帝走到御案后坐下,抓起语妍的口供夹在吕尚书的折子里,丢向雄震:“看看。” 雄震膝行上前,拾起折子打开,一行一行地看完,脸色变了又变,最后打开语妍的口供,才看到第二页就气的浑身颤抖,红了眼圈,等他看完最后一页,再也忍不住掩面而泣。 天齐帝没好气道:“你还有脸哭,认了个假女儿,领进宫来毒害朕,要不是月昭仪护驾,朕这会儿还不知死活呢!” 雄震羞愧欲死,伏在地上把头磕得砰砰作响:“奴婢罪该万死,求万岁爷赐奴婢一死,将奴婢千刀万剐吧!” 天齐帝见他如此形状,最后一丝余怒也消了,虽说帝王无情,可也因人而异,在他登基之前,最艰难的那几年都是雄震陪着他熬了过来,莫说此案与雄震无关,就算真的与他有关,他也未必狠得下心残杀他。 “唉。”天齐帝叹了一口气,脸色缓和:“起来吧。” 雄震停下,仰起脸,露出碰的渗血的额头,小心翼翼问道:“万岁爷还生奴婢的气吗?” 天齐帝指着他手中的折子:“你给朕把这件案子彻底查清,将功赎罪,真就不怪你了。” 吕尚书三人只是奉旨查清了此案与雄震无关,却又牵扯出了语妍背后另有主使,目的是为了陷害雄震,天齐帝说是让雄震将功赎罪,其实是给了他一个公报私仇的机会。 雄震顿时破涕为笑,又伏在地上磕了一个头,嘴角缓缓咧到了耳根,露出鲜红的牙床,全然没有了之前的惶恐不安,满是狰狞。 “奴婢谨遵圣旨。” …… 夜幕降临。 蒹葭宫的正殿亮着灯。 吴茱儿趴在床榻边上睡着了,她迷迷糊糊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没有脸的男人摸着她的脑袋,细声细气地叫着他女儿,仿佛是一条毒蛇在她耳边嘶嘶地吐着舌信,让她毛骨悚然。 “我不是,我不是……” 吴茱儿呓语着,忽听到有人温柔又焦急地呼唤着她的名字你:“茱儿,醒醒,茱儿?” 吴茱儿猛地睁开眼睛,就见任梦曦不知何时清醒过来,正倚靠在床头,一只手还搭在她肩膀上,轻轻晃动着她。 “月娘、娘?” 吴茱儿叫出月娘两个字才觉得不对,忙又补了一个字。 任梦曦忍俊不禁,在她鼻子上点了点:“瞎叫什么,我可不是你娘。” 吴茱儿不好意思地坐起来,扭头扫了一圈,发现寝殿里只有她们两个人,那些宫人都不在。 “别看了,我把他们都打发出去了,你刚才是不是做噩梦了,一直在说梦话。”任梦曦抬起手,帮吴茱儿抚平睡乱的头发。 吴茱儿紧张:“我说什么了? “我也没听清楚,你还记得自己梦见什么了吗?” 吴茱儿犹豫了一瞬,摇头道:“我不记得了。” 其实她记得,但她还没想好要怎么告诉月娘,她冒充了雄震的女儿这件事。 吴茱儿平复了一下心情,仔细端详着任梦曦的气色,关切道:“太医说你吐了一口血,身上余毒去了大半,你觉得好些了吗?” “好多了,别担心,之前甄太医来的时候,我其实已经有了一些意识,能听到你们说话。” “那你也听见万岁问我话了吗?” “听见了。” 吴茱儿捂着胸口,心有余悸地小声道:“当时我差点吓死了,还好没有说漏嘴。” 任梦曦不在意地笑笑:“别怕,你就算说漏嘴,万岁也不会怪罪我。” 如今她不只得了天齐帝的宠爱,又为他挡了一灾,哪怕被他发现她的出身,她也有自信,能让他不计前嫌。 吴茱儿只当任梦曦是在安慰她,并未把她的话当真,依然谨慎道:“我们还是先想好说辞,免得万岁日后追问你。” “不急,等下再说这个。”任梦曦往床里面挪了挪,掀开被子,拍拍身边的空位,示意吴茱儿上来:“地上凉,你上床来,陪我躺一会儿。” 吴茱儿犹豫,两人在江宁别馆也不是没有躺在一张床上睡过觉,但月娘如今是宫里的娘娘,再和她同榻,怕是不妥。 任梦曦一眼就猜曹了吴茱儿的心思,没有劝她什么,只缩了缩肩膀,弱声道:“快来吧,我一个人有些冷。” 吴茱儿赶紧摸了摸她的手,果然冰冰凉凉的,忙就脱了鞋子上了榻,给她盖好被子,还把她的手捂在胸口。 “还冷吗?” “不冷了。”任梦曦翘着嘴角偷笑,把头靠在吴茱儿并不坚实,却格外温暖的肩头,浑身都放松下来。 “好茱儿,你快跟我讲讲,那晚在秦淮河上,你是如何得救的?” 第一百零五回 危! “好茱儿,你快跟我讲讲,那晚在秦淮河上,你是如何得救的?” 吴茱儿听到任梦曦这样问她,不由一愣:“怎么……你不知道吗?” 她和太史擎乘船离开应天府时,他明明告诉她,他帮她给月娘传了话,让月娘知道她还活着,他还说月娘觉得连累了她,不想带她上京了,她这才放心跟着他走的,怎么如今看来,月娘竟一副毫不知情的样子? 任梦曦靠在吴茱儿肩上,仰起头不解地看着她:“我不知道啊,那晚你带着我跳船逃生,我怕拖累了你,就推开你沉了水,等我清醒过来,人已在岸上了,却不见你踪影,只当你已经……” 她不愿意提那个“死”字,顿了顿才道:“只当你已经遭了难,没成想你还活着,茱儿,那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你为什么要不告而别呢?” 吴茱儿这下总算明白了,太史擎根本就是在骗她! 怪不得下午在衙门那会儿,月娘见到她会激动地哭个不停,原来她一直都以为自己死了! 吴茱儿一边生的太史擎气,一边又心疼月娘,当下就将她是如何被太史擎所救,如何拜入了白鹿书院门下,又如何跟太史擎一起进京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 任梦曦惊讶地坐了起来:“你说是白鹿书院的少主救了你?” 吴茱儿点头。 任梦曦怎么也想不到,会是太史擎救了吴茱儿。 对于这位白鹿书院的少主,她了解的不多,因为兰夫人的缘故,有过两次短暂的交集。在她的印象里,此人虽然眼高于顶,却不乏侠义心肠,不然也不会受兰夫人所托,试图从曹太监手中救下她。 然而他与茱儿分明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为何他非但救了她,还要哄骗她跟他进京呢?就因为他爱惜茱儿在乐曲上的天赋吗? 任梦曦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于是狐疑道:“你与太史相公是什么时候结识的?” 吴茱儿犹豫了一下,将她当初回乡安顿阿爷阿婆时,险遭王婆子和甲二坑害,承蒙太史擎出手相助的事说了出来,只略过了鬼大侠帮她教训那两个坏人的事。 任梦曦一阵后怕,紧握住吴茱儿的手:“你之前怎么没有告诉我?” 吴茱儿老实道:“曹太监身边的六福不叫我说给你听,怕你受惊。” 任梦曦一听到曹太监的名字,脸色便寒了几分。 之前她误以为茱儿命丧秦淮,因此对语妍和曹太监还有应天知府宋孝辉怀恨于心,为了报复他们进宫争宠,亲手将语妍和宋孝辉送上了死路,如今茱儿“死而复生”,她固然欣喜,却不打算放过曹太监,早晚要让他也付出代价。 吴茱儿见任梦曦脸色不对,误以为她是在怪自己当初不告而别,满怀歉疚道:“我以为你知道我没事,所以才跟师兄走的,叫你为我伤心了这么久,对不起。” 任梦曦摇头一叹:“哪里是你对不起我,分明是我对不起你,要不是为了救我,你也不会有此一难。” 接着又奇怪道:“既然你是跟着太史相公进的京,怎么又同岳东莱碰到了一处?还跟着他去刑部为雄震作证?” 吴茱儿神色一僵,也拥着被子坐了起来,同任梦曦面对着面,低着头小声道:“师兄被牵连进了东林党的案子,叫锦衣卫关进了诏狱,我走投无路,想到你曾跟我说过语妍的秘密,才壮着胆子去找雄震求情,见到了岳统领,不巧雄震当天就出了事,我为了救师兄,只能出面替他作证,证明语妍并非他的亲生女儿,给万岁爷下毒的事与他无关。” 任梦曦皱眉道:“仅凭只言片语,哪里做得了证,你不懂得审案就算了,岳东莱也不懂吗?真是胡闹!” 吴茱儿沉默下来。 任梦曦只当自己把话说重了,吓到了她,缓和语气安慰道:“你莫担心太史相公,他毕竟是太傅独子,就算犯了事,只要不是死罪,东厂和锦衣卫都不敢要他的命,明日我就向万岁求情,尽快放了他。” 吴茱儿欲言又止。 任梦曦这方察觉不对:“茱儿,你怎么了?是不是还有什么事瞒着我?” 吴茱儿面露苦笑,纠结再三,还是开了口:“月娘,你知不知道语妍是凭什么冒充了雄震的女儿?” 任梦曦迟疑道:“据我所知,她脚上有个胎记,同雄震的女儿一模一样,你打听这个做什么?” 吴茱儿紧咬着嘴唇,掀开了被子,挽起裤腿,露出了左脚脚踝处的红色茱萸。 任梦曦低头一瞧,当场愣住了。 “那个胎记,我也有一个。” 任梦曦满眼惊愕,难以置信地盯着那一抹殷红,伸出手去碰触它,用力擦拭了几下,却不见它褪色。 “怎么会?这怎么可能?” 当初两人结识,就是因为茱儿跳水救了她的猫儿,事后她带她回幽兰馆换衣裳,曾看过她的身子,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茱儿身上应该没有任何胎记才对! “这胎记是假的,是我在江宁别馆时,被人一针一针刺出来的。”吴茱儿坦白道。 任梦曦失声问道:“是什么人干的?” “我也不知道他是谁,我连他长什么样子都没见过,只知道他叫鬼太白,是个行走江湖的大侠。” 任梦曦又惊又怒:“什么大侠,我看是恶人还差不多,他这是在害你你知道吗?除了我,你没有给人看过这个东西吧?千万不能被雄震知道!” 任梦曦慌里慌张地拉下吴茱儿的裤腿,又不放心地扭头看了看殿内紧闭的门窗,然后按着吴茱儿的肩膀,把头凑到她耳边,压低了嗓子道: “我下面跟你说的话,你千万要烂在肚子里……雄震早就知道语妍不是他的女儿,他叫岳东莱去应天府寻人,故意放出消息给东林党下套,他根本就没有什么身上长有胎记的女儿,就连给万岁爷下毒的事,也全是他一手设计的!以他的心狠手辣,倘若发现你有这么个胎记,那你就危险了!你听懂了吗?” 吴茱儿惊恐地瞪大了眼睛,脸上血色全无,浑身发起抖来,哭声道: “晚、晚了,我已经给岳统领看过了……” 第一百零六回 还报 夜幕中的皇宫仿佛一尊沉睡的巨兽,即便收起了獠牙和利爪,也让身临其境的人们慑服于它的威严,不敢有分毫造次,生恐惊醒了它,惹来灭顶之灾。 然而此时东华门外,却聚集着一群不惧天威的锦衣卫和太监,分列道路两旁翘首以盼,快要把那紧闭的宫门上的七十二颗门钉看出花来。 直到那沉重的宫门缓缓被人从里面拉开,一道瘦高的人影从里面踱步而出,那一群平日里作威作福鼻孔朝天的阉人和卫士这才一个个垂下了头俯下了身。 “恭迎九千岁出宫,恭贺九千岁沉冤昭雪。” 雄震背着手环视众人,笑骂道:“沉个屁的冤,咱家才被关了三天,叫你们多读书,没一个人肯听,话都说不通,是要笑掉人大牙吗?” 他披着头散着发,穿着一身脏兮兮的中衣,还是在天齐帝面前那副模样,却不是在天齐帝面前那副神态。 岳东莱张开一条绣着金蟒的紫貂披风,上前披在雄震肩上:“属下没用,让厂公受罪了。” 雄震冷笑:“你们的确没用,若非万岁圣明,若非咱家命大,这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一群人被他训得抬不起头。 雄震哼哼两声,撇下众人,在两个眉清目秀的小太监搀扶之下,登上一驾宝盖香车离去。 一群人惶惶不安,生怕雄震事后怪罪他们,不知如何让他消气。 只有岳东莱心平气和,因为他自信找到了吴茱儿,足以在雄震面前将功折罪。 *** 蒹葭宫中,吴茱儿和任梦曦坐在床上愁眉苦脸,正为吴茱儿阴差阳错冒认了雄震之女而忧心如焚。 吴茱儿心存侥幸:“也许岳统领还没来得及告诉雄震,不如我去求一求他,让他帮我保密,就说我是为了救恩人,一时鬼迷心窍才想要到冒充雄震的女儿。” 任梦曦摇头一叹:“你真当岳东莱是什么好人吗?他可是雄震麾下头一号鹰犬,宁作恶不行善,你与他无亲无故,他会帮你才怪。” 吴茱儿着急道:“那不如我现在就逃跑吧?” 任梦曦还是摇头:“不管你逃到哪儿去,锦衣卫的人都能把你找到。” 吴茱儿快要哭出来:“逃也逃不了,瞒也瞒不住,月娘,我是不是死定了?” “你先别慌,容我想想对策。”任梦曦一面安抚着吴茱儿,一面抬手拧着眉心,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茱儿,你再将你是如何找到岳东莱,如何得知雄震的女儿脚上有个胎记,又如何哄骗岳东莱相信你是雄震的女儿,从头到尾,仔仔细细跟我讲一遍,千万不要漏掉任何地方。” 吴茱儿此刻六神无主,只能把希望放在任梦曦身上,当即就将整件事讲给了任梦曦听,从她得知太史擎进宫求情被抓,到她通过汪儒林见到岳东莱,再到岳东莱醉后吐真言,最后才说到她向岳东莱揭穿语妍是冒充的事。 任梦曦听到一半,便起了疑心,耐着性子等她讲完,连忙发问:“你是说,岳东莱先是答应要带你去见雄震,然后才知道雄震出了事,不慌着去营救,反而带你去望仙楼吃烧尾宴,喝醉了酒?” 吴茱儿点头。 任梦曦眼前一亮,再问她:“是他喝醉了之后,亲口告诉你胎记的事,对吗?” 吴茱儿再次点头。 任梦曦面露冷笑,低声骂道:“这个混账,他早就知道你身上有胎记,怀疑你才是雄震亲女,故意给你下套呢!” 吴茱儿一惊:“他怎么知道我有身上有胎记?” 任梦曦稍一作想,便猜到了大概:“极有可能是你带我跳船那晚,挽了裤腿,被他瞧见了,我说他那时候怎么那么好心,帮我去河上打捞你的……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领红包】现金or点币红包已经发放到你的账户!微信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领取! 吴茱儿本就机灵,先前是惊慌了神,才没有多想,经任梦曦这么一说,她便回忆起种种可疑之处。 “怪不得他一见到我就对我客客气气的,我还当他是看在你的面子上,原来他早就怀疑了。怪不得他会在我面前喝醉了酒,他那是故意借酒装痴,向我泄露胎记的事,想骗我自投罗网!” 任梦曦美眸含怒,气的苍白的脸色都激起了一片红:“若非他如此哄骗,你怎么会上赶着去认父,他之前分明是对雄震隐瞒了你的事,让语妍将错就错,等到雄震因为语妍落难,他这才想起了你,既想救雄震,又怕雄震怪罪他,索性就装起了糊涂,简直可恨。” 吴茱儿后悔不迭,握着拳头敲着脑袋:“都怪我不小心,上了他的当。” 任梦曦拉下她的手,心疼地揉着她的额头:“你是救人心切,怎么能怪你呢,别难过,我想出办法能让你保命了。” 吴茱儿赶忙问道:“什么办法?” 任梦曦眼神锐利道:“学岳东莱,装傻。” 吴茱儿似懂非懂地看着她:“你是说……” 任梦曦凑到她耳边,一字一句,低声道来:“就当你身上的胎记是天生的,就当你不知道雄震的女儿没有胎记,就当他是你的生父。” 吴茱儿悚然一惊:“这怎么能行?” “没什么不行。” 任梦曦一手环住她单薄的肩膀,下巴抵在她浅浅的肩窝上,一手握住了她的脚踝,半哄半劝她:“雄震既然拿这胎记做局,给万岁下毒,坑害东林党,就不敢让人知晓,胎记的事是假的,你拿他当亲生父亲,他就必须得拿你当亲生女儿,才能将这谎圆回去,只要他不知道你这胎记是后来弄上去的,就算怀疑你别有居心,暂时也不会对你下手。” 吴茱儿抗拒地摇着头:“可我这胎记到底是假的,他只要派人去句容县,找到我阿爷阿婆问一问,就能知道了。” 任梦曦神色淡定,语气从容:“从京师到句容,一来一回怎么也得耗上三个月,这三个月内,我必能将万岁笼络,成为后宫第一人,到时候雄震要杀你,也得看我答不答应,好茱儿,你信我吗?” 吴茱儿侧扭过头,对上任梦曦那双顾盼生辉、动人心扉的眼睛,曾经这双眼睛盛着温柔似水和哀愁别绪,现如今它满载着勃勃野心和势在必得。 吴茱儿心头一震,莫名感到了难过,张开手紧搂住她温热的身躯,哽咽道:“我当然信你,月娘,可你不必为我如此……” 任梦曦目光柔和下来,抚摸着她柔软的发顶,低喃道:“好茱儿,我欠你三条命,是时候还你了。” 第一百零七回 得知 自雄震把持朝政以来,在宫外或贪或占了无数私宅,其中最奢华最气派的,要数坐落在京师西郊的好山园,那里本是皇帝行宫,却被雄震据为己有。 因好山园离皇宫较远,来回要耗上半日路程,因此雄震只在闲暇时前去小住,呼朋唤友饮酒作乐,平日里,则常住在皇宫东边的仁寿街上。 他在仁寿街一座七进七出的豪宅,不比去年才建成的信王府逊色多少,正门头上赫然挂着一块千岁府的门匾,足可见雄震行事张扬,肆无忌惮。 这一晚,雄震奉旨出宫查案,便回到千岁府中暂住。 他在宫里委屈了三日,回府第一件事就是沐浴更衣,四个香娇玉嫩的丫鬟陪着他在浴池里泡了半个时辰的热汤,伺候他从头到脚清理一遍,把人洗的骨头都酥了,才上床去休息。 这一觉睡到天白大亮,雄震是被饿醒的。 一睁眼就有人端茶送水,用山泉泡的龙团漱口,用丝绵裁的香帕擦脸,用兰花碾的油汁梳头,再换上一套崭新的蟒袍,最后坐着肩舆去前厅用膳。 早膳有九道大菜,分别是羊肉炒、煎烂拖齑鹅、猪肉炒黄菜、素熇插清汁、蒸猪蹄肚、两熟煎鲜鱼、炉坢肉、筭子面、撺鸡软脱汤,配上一碗香米饭,饭后有豆汤,汤后再泡茶。 一顿饭足足吃了半个时辰,期间有一位说书的先生侍奉在一旁,绘声绘色地讲着一段《江湖豪客传》。 雄震听到尽兴处,就会停了筷子,桌上有菜肴没了热气,便有丫鬟端下去倒了,让膳房再做一盘端上来,末了雄震都未必会吃上第二口,可谓穷奢极欲。 用完了早膳,雄震又去到他的收藏室,把玩了一会儿他前阵子搜刮来的珍宝古玩,这才打算出门去办正事。 因为千岁府离东厂不远,就没有乘车,坐了一顶八抬的暖轿,安安稳稳地到了衙门。 …… 岳东莱一大早就在东厂等着雄震,同他一样来见雄震的有不少人。 衙门后堂大厅内的二十把交椅坐的满满当当,都是雄震这些年认下的干儿子干孙子,既有文臣也有武臣,有的比雄震年纪还大上几岁,却能厚着脸皮叫他一声爹,令岳东莱十分不齿。 “九千岁到!” 门外响起一把尖嗓子,满厅人站起来,眼见雄震揣着袖子进了门,一群人堆起谄媚的笑脸,七嘴八舌地喊爹爹喊爷爷。 雄震乐呵呵地应着,看起来倒是比昨天晚上刚出宫时心情要好,他前簇后拥地坐上了宝椅,把嘴一合,把眼一扫。 众人顿时就噤了声,一个个站着不动,等着雄震发话。 “这几天发生的事,你们想必都有所耳闻,咱家不怨你们没用,不能替咱家分忧解难,可咱家容不下你们谁有异心,趁着咱家落难之际,偷偷摸摸做那墙头草,风往哪儿吹,你往哪儿倒,啧,真不怕闪断了脖子吗?” 雄震轻飘飘一句质问,却叫众人心头发毛,一个个争先恐后地表起忠心,这个发誓,那个赌咒,生怕慢上一步,就会被雄震当成叛徒,转天就会断了头。 岳东莱冷眼瞧着这群人奴颜媚骨的样子,往后退了两步,不屑与他们同流。 雄震有意无意地瞥了明显不合群的岳东莱一眼,没说什么,等到众人表足了忠心,这才叫他们散了,只留了岳东莱一个。 “都回去吧,该干嘛干嘛去,东莱留下。” 众人都用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偷瞄岳东莱,事到如今,谁不知道千岁爷那个险些弑君的假女儿,是他岳统领跑了一趟应天府找来的。 岳东莱却不显慌张,等到人都走光了,才上前一步,卸了腰间绣春刀,跪在雄震面前认错。 “属下办事不利,有负厂公信任,求厂公允许我将功赎过。” 雄震眯起眼睛看着他,指甲划拉着宝椅扶手上的蛟头。 “哦?你有什么功劳,说出来我听听。” “属下找到了厂公的亲生女儿。” 【收集免费好书】关注v.x【书友大本营】推荐你喜欢的小说,领现金红包! 雄震一愣:“一说什么?” 岳东莱抬起头,认认真真道:“除了语妍,我还找到一个姑娘,无父无母,年岁相当,出身秦淮,脚踝上也有红色茱萸胎记。” 雄震陡然握紧了蛟头扶手,白净的脸上硬挤出惊喜交加,疑惑交错的神色,提了一口气,沉声问道: “她人在哪儿?” 岳东莱没看出来雄震神色不对,径直回答:“在宫里,月昭仪身边。” 雄震眼中掠过一抹冰冷的杀意,快的让人察觉不到。 “快跟我说说,你是怎么找到她的?” 第一百零八回 宠妃与奸臣 正当岳东莱向雄震禀报他找到吴茱儿的经过时,蒹葭宫中,任梦曦也在向天齐帝诉说吴茱儿的“身世”。 “……万岁爷明鉴,茱儿也是前几日才从那锦衣卫岳千户口中得知,雄大伴的亲生女儿脚踝上有个茱萸形状的红色胎记,同她脚踝上的一模一样,若非有岳千户验证,茱儿也不敢肯定语妍是冒充的,更不敢跟着他跑去刑部,为雄大伴作证。” 任梦曦昨夜和吴茱儿详谈过后,便打定主意,先在天齐帝这里报备,把责任都推到岳东莱头上去。 天齐帝听完,啧啧称奇:“这么说,爱妃的婢女才是雄震的亲女?世上竟有如此巧合之事?” 任梦曦正躺在床上,天齐帝坐在床边,吴茱儿站在床尾,老老实实低着头并不吭声。 任梦曦感慨:“说巧也不巧,真巧也不会错认,倒给了那包藏祸心之人见缝插针的机会……” 说到此处,她话声一顿,轻咬嘴唇,露出一副自责又后悔的样子。 “也怪臣妾胆小怕事,明知道语妍身份有假,却迟迟不敢揭穿,险些让她害了万岁。” 天齐帝看她小脸发白,楚楚可怜,哪里舍得责怪她,长臂一伸将她拦在胸前。 “朕不怪你,反倒要谢你,要不是你暗中提防,替朕喝了那杯毒酒,朕恐怕难逃此劫。” 任梦曦依靠在天齐帝肩头,见吴茱儿抬眼偷看,不由地弯了弯嘴角,两人相视一笑。 “万岁爷乃是真龙天子,自有天佑吉祥,臣妾可不敢居功,真说起来,臣妾这回能保住性命,才是托了万岁的福呢。” 天齐帝无奈地抚摸着她柔顺的长发,语气宠溺道:“你啊,就是太懂事了些,换作别人立下救驾之功,恨不得宣扬的人尽皆知,你倒好,生怕朕感激你似的。” 任梦曦嘴角噙着笑,猫儿似的在他肩上蹭了蹭,一双玉臂环住他的脖子,在他耳边吴侬软语道:“臣妾才不要万岁爷感激,只要万岁爷多疼疼我。” 天齐帝心软的一塌糊涂,连声说好。 吴茱儿看得是心服口服外加佩服,要不是她了解月娘的本性,真看不出来她是在用花言巧语哄骗天齐帝。 任梦曦同天齐帝亲昵了片刻,才又说起太史擎的事,帮吴茱儿替他求情。 “……按理说臣妾不该过问前朝之事,可太傅之子毕竟救过茱儿,茱儿又救过臣妾,还请万岁开恩,倘若他不是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大错,就赦免他一回吧。” 谁知天齐帝听完,竟皱起了眉头:“你说的太傅之子,是太史擎吗?朕没有把他关起来啊,朕根本就没见过他。” 吴茱儿心头顿时一慌,那晚王家母女来到太傅府求助,她明明看着太史擎拿了御赐金牌进宫替王家父子求情。 后来汪儒林找到她,说的是太史擎惊扰了圣驾,被锦衣卫抓起来,关进诏狱了。汪儒林为了取信于她,还把那块御赐金牌给了她,他没必要撒谎骗他。 可万岁为什么会说,他根本没见过太史擎呢? 任梦曦看了吴茱儿一眼,犹犹豫豫地对天齐帝道:“可太傅之子的的确确是进宫之后才不见了的,该不会……是有人假传圣旨吧?” 天齐帝一听这话,当即变了脸色,要说当皇帝最痛恨的几件事里,假传圣旨一定名列前茅。 而有本事在宫里假传圣旨的,除了雄震,不做他想。 天齐帝是不怎么关心朝政,对雄震结党营私之事,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在他看来,雄震只要对他足够忠心,即便偶尔犯错也无伤大雅,但他包容雄震的前提,是他做的错事,不能被人捅到他面前,让他这个主子没脸。 “来人,传雄震进宫。” 天齐帝板着脸吩咐了一声,殿外立即有太监领命,匆匆忙忙去给雄震通风报信。 任梦曦瞧出天齐帝窝火,朝吴茱儿递了个眼色,吴茱儿定下心神,上前倒了一杯茶水,交到任梦曦手上,任梦曦转手递给天齐帝,柔声道: “万岁爷先不要生气,兴许是一场误会呢,等雄大伴来了,问问清楚再说,来,您喝口茶,顺顺气。” 天齐帝脸色稍霁,接过她手中茶水,慢饮了一口,反过来给她为了一剂定心丸:“爱妃放心,不管是不是有人假传圣旨抓了太史擎,朕都会依了你,放了他。” 吴茱儿闻言,如释重负,喜不自胜。 “万岁爷真好!”任梦曦展颜一笑,却没失了分寸,扭头催促吴茱儿:“茱儿,还不谢恩。” 这恩必须得由吴茱儿来谢,不能由她代替。 吴茱儿毫不含糊,当即就给天齐帝跪下,真心实意地磕了个响头:“民女谢主隆恩。” 谢天谢地,师兄有救了。 *** 东厂衙门后堂,岳东莱“一五一十”向雄震讲述了他确认吴茱儿身份的经过。 只略去了他早在秦淮河就看到吴茱儿脚上有胎记的部分,略去了他进京之后苦寻吴茱儿无果的部分,还略去了他故意醉酒引诱吴茱儿自曝胎记的部分。 雄震听完,沉思良久,只问了岳东莱一个问题:“你说这个吴茱儿与任梦曦关系如何?” 岳东莱不见雄震欢喜并不奇怪,只当他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担心吴茱儿的身份也有假,于是坦言道:“她二人情同姐妹,吴娘子对任梦曦有救命之恩。” 雄震皱了皱眉头,很快又松开了,露出一副期待的样子:“但愿这一个真是我的女儿,我得立即进宫一趟。” 雄震看似迫不及待,起身就往外走,走没几步,又停下来,回头吩咐岳东莱:“对了,你立即派人去一趟应天府,把宋孝辉那一伙人,通通押解归京。” “属下遵命。” 雄震出了后堂,还没走到门口,就撞见宫里来的太监。 “千岁爷,万岁爷召您进宫呢。” 雄震一愣,狐疑道:“可有说是什么事?” 那太监左顾右盼,凑到雄震耳边,小声告密,竟将任梦曦对天齐帝说的那些话,几乎一字不落地学了一遍。 雄震得知自己被任梦曦上了眼药,不怒反笑,一脸阴柔地点着头,倒把那传话的太监吓得不轻。 大家好,我们公众.号每天都会发现金、点币红包,只要关注就可以领取。年末最后一次福利,请大家抓住机会。公众号[书友大本营] “好好好,好极了。” 不愧是他一眼相中,一手提拔起来的宠妃,翅膀还没长硬,就敢跟他作对了。 第一百零九回 认贼作父 天齐帝经任梦曦吹了一阵枕头风,下令传雄震进宫,一来是为了撮合他与吴茱儿父女相认,二来是为了问清楚太史擎的下落。 雄震一时半刻赶不过来,天齐帝就待在蒹葭宫里等他。 任梦曦身体尚未痊愈,暂时下不了床,为了不让天齐帝无聊,便投其所好,拿出他先前赏赐给她的一卷残缺的古琴谱,同他一起研究着如何补齐缺失的部分。 天齐帝痴迷音律,一聊起乐理之事便沉溺其中,滔滔不绝起来。任梦曦身为个中翘楚,不光能够接得住他的话,还能举一反三,往往能够提出让他耳目一新的见地,令他拍手称赞。 吴茱儿立在一旁,听不懂他们聊的什么旋宫转调之法,但她看得懂那琴谱上画的人手抚琴的动作,还有旁边的注解。 吴茱儿不会弹琴,但她听任梦曦弹过,记得七根弦上的音色,对照着那琴谱上的手法,脑海中自然而然响起了一段静谧的曲调,似空山夜雨,叫人心静。 她心有所感,却没吱声,昨晚月娘特地叮嘱过她,暂时不要在天齐帝面前显露她过耳不忘的天赋。 吴茱儿相信月娘是为了她好,牢记于心。 …… 正当天齐帝和任梦曦聊得起兴,茶水都换了一壶时,殿外有御前的太监进来禀报。 “万岁爷,雄大伴来了。” 皇宫里的人,从来不会在天齐帝面前称呼雄震九千岁,但也不敢直呼其名,就随了天齐帝的习惯,叫他大伴,意为陪着天齐帝从小长大的伙伴。 吴茱儿一听说雄震来了,整个人便紧张起来,心口扑通扑通地跳,使劲儿地咽着唾沫,还是任梦曦悄悄拉了下她的手,递给她一个安抚的眼神,才叫她镇定下来。 “来得真不是时候,”天齐帝被搅了谈兴,有些不悦:“叫他进来。” 吴茱儿大着胆子盯着门口,装出一副期待的样子,不过一眨眼的工夫,就见一个身穿蟒袍,头戴冠冕,身形瘦长,面容白净,斯文秀美的男子快步走进来。 吴茱儿暗自惊讶,不敢相信眼前此人就是那位传说中心狠手辣的九千岁。 雄震一进门,便飞快地扫了一眼殿内,将目光锁定了吴茱儿,站住脚步。 吴茱儿有一瞬间,觉得自己像是被一条吐着蛇信的巨蟒给盯上了,不禁头皮一麻,然而不等她开始害怕,就见雄震那张阴柔的脸孔上露出了一副喜极欲泣的情态。 雄震只是盯着吴茱儿不说话,天齐帝先看不下去,咳了一声,板起脸道:“雄震,你没瞧见朕吗?” 雄震忙不迭地向天齐帝躬下身子,视线却没从吴茱儿身上挪开:“万岁爷恕臣失态,臣这是太高兴了。” 雄震身为司礼监秉笔太监和东厂掌印太监,俨然是天子内臣,有资格在天齐帝面前自称是“臣”,有时候他也会自称“奴婢”,显得同天齐帝亲近。 “看来你都知道了,”天齐帝面带笑意,指着吴茱儿对雄震道:“这姑娘是谁,就不必朕为你介绍了吧?” 雄震连连点头,言语激动:“岳东莱都告诉臣了,臣正想进宫呢,就得了万岁爷召见,路上差点把鞋子跑丢了,还在东华门绊了一跤……臣谢主隆恩。” 雄震说着,就朝天齐帝跪下了。 天齐帝摆了摆手,叫他起来:“朕不是叫你过来磕头的,你赶紧起来,瞧瞧这是不是你苦寻多年的女儿。” 话虽如此,雄震还是结结实实磕了个头,才从地上爬起来,温声细语地对吴茱儿道:“好孩子,能叫我看看你脚踝上的胎记吗?” 尽管吴茱儿早就听任梦曦断言,雄震不敢不认她这个女儿,尤其是在天齐帝面前,无论如何都不会暴露他拿胎记做局,找了个假女儿给天齐帝下毒,坑害东林党的事。 可此刻见到雄震情真意切的样子,吴茱儿还是感到一阵别扭,若非她清清楚楚知道,自己不是雄震的女儿,真要以为自己多了一个爹。 “好。” 吴茱儿极力不让自己露怯,走到雄震面前,蹲下身子,挽起裤脚,扒下袜子,露出脚踝上的红色茱萸,再站起身,把脚伸出去给他看。 就听得雄震倒吸了一口气,盯着那“胎记”使劲儿看了两眼,眼睛竟泛起雾气,张开手将吴茱儿纳入怀中,哭声道:“我的乖女儿,是爹不好,这些年叫你受苦了!” 吴茱儿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摆,脑门抵在雄震肩上,听着他的哭音,竟被感染,心中陡然生出一股酸涩,眼中涌出一股热流,想也不想伸手抱住了雄震的后背,一个字几乎是脱口而出: “爹。” 雄震微微一怔,鬼使神差般地,抬起手摸了摸吴茱儿的脑袋,应了一声:“唉。” 天齐帝看着这一幕,不免动容,牵住了任梦曦的小手,感慨道:“这下好了,他们父女团聚,皆大欢喜,叫朕想起一首曲子来。” “可是胡笳十三拍?” “正是此曲,还是爱妃懂朕。” 任梦曦柔柔一笑,把头倚在他身上,看着雄震和吴茱儿父慈女孝的样子,心里想的却是:这下好了,茱儿的性命算是暂时无忧了。 雄震和吴茱儿抱在一起哭了半晌才分开。 “好了好了,你们再哭就要把爱妃的蒹葭宫给淹了。”天齐帝笑话了雄震两句,忽又板正了脸色,质问道:“大伴,你是不是把太傅之子给关起来了?” 雄震愣了下,不确定地问:“万岁说的可是太史公之子,太史擎?” 吴茱儿听到太史擎的名字,顿时便从莫名的悲伤中清醒过来。 天齐帝点头:“说的就是他。” 吴茱儿紧盯着雄震,等着他的回答。 “臣根本没见过太史擎啊。”雄震一脸迷茫道。 吴茱儿傻眼了,天齐帝说他没见过太史擎。雄震也说他没见过太史擎,难道太史擎那晚进宫求情,是被鬼给抓走了吗? 天齐帝皱起眉头,看了眼任梦曦。 任梦曦知道天齐帝这是起了疑心,当她冤枉了雄震,也不慌张,看了看雄震的脸色,开口道: “不论大伴见没见过太史公子,他人在诏狱里关着总归是真的,还望大伴亲自走一趟,把人从牢里放出来,好叫茱儿安心。” 天齐帝听她说的有理,便对雄震道:“你去看看太史擎到底在不在牢里,把人放出来吧。” “臣遵旨。”雄震一头雾水地答应下来,看看天齐帝,又看看任梦曦,最后把目光落在吴茱儿身上,狐疑地小声问道: “乖女儿,这太史擎同你有什么关系?” “……他是我的恩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