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成灰》 作品相关 出版信息 isbn:9787801738233 书名:《青春成灰》 作者:柳如烟 定价:25.00元 出版时间:2008年9月 出版社:国际文化出版公司 《青蔷天》作者华丽转身 “情节派”女王柳如烟奏响都市传奇最强音 最出乎意料!最撼动人心! 现实和梦想,阴谋与谜局 成长从未如此璀璨,爱情从未如此决绝 烟大似乎特别热衷于“颠覆”,热衷于将约定俗成一脚踏烂、面目全非。她很熟悉读者惯有的思维逻辑,然后偏偏反其道而行之,让你总有特别的心跳,总是大惊失色。这本书也许不是你最喜欢的那一本,但一定是你绝对无法忘记的那一本。 ——阿茶 我觉得作者根本不是为了追求那种什么颓废忧伤嘲讽,也根本不是为了写什么愁。作者要写的,是从尘埃里慢慢开出花朵的故事——重点不是灰暗,而是无边夜幕下闪烁的星星。虽然有些细节也许经不起太大的斟酌,但是整体感觉非常真实,让不知道的人觉得,生活里确实是这个样子的。这是我最最喜欢这个文章的地方。我可以从小伊、琉璃这些人,还有她们的经历中看见自己,看见自己的生活。 ——aimma 在充斥了靡靡之音的互联网上,能够再次看到烟大纯粹的文字,真的很高兴!当全世界都在标榜着自我膨胀和私欲发泄时,烟大的文却始终坚持着文字本身的意义。比之媚俗的趋炎,始终保有文字的灵魂,才是一个好作者的作品。而一个有意义的故事才是一个好故事。 ——海灵飘飞 内容简介: 飞扬恣意青春无敌的小美女夏小伊,用爱情和梦想武装自己,牵着心爱男孩子的手走上征服一个城市的漫漫长路。 可是再怎么瑰丽的绯红色梦境,也不可避免地在现实的凄风冷雨里削薄了去…… 幸好,初恋的幻灭并不是故事的结束,当你失去一切的时候,新的世界正敞开大门。 ——世界上最坚强的“灰姑娘”,背负着极致“幸运”以及“不幸”的姑娘,命运的迷宫在等着你! 作者简介: 柳如烟,自称某烟。 像使用过期眼影一样使用自己过了期的青春,依然能自得其乐的迟钝家伙。 ——若时光的流水涤荡去我笔下的胭脂,还能留下点别的什么,此心足矣,更无他愿。 已出版作品:《宫斗:青蔷天》。 楔子 读大学一年级的时候,夏小伊这辈子唯一一个死党封琉璃用一种赞叹或者艳慕的语气对她说:“你真是个妖精!” “妖精”这个词有多重含义,她们是理想中精灵剔透艳光四射肆无忌惮的一群,生活在镜子那一边的世界——永远年轻美好快乐无忧的蔷薇色世界。夏小伊那时候正坐在宿舍里唯一一张桌子前,听她这么说转过来笑了一下,并没有回答。她一手举着镜子,一手拿把亮晃晃的刀片修眉毛,准备去赴约会。一个礼拜之后当姐妹两个在大饭堂排队打菜的时候,小伊突然对站在她前面的封琉璃说她不想上学了,想到北京去。封琉璃在人堆里,鼻尖上冒着汗,努力从兜里掏饭票,听了就撇撇嘴,说了句:“你做梦去吧!”当然没信她的鬼话。夏小伊也没再解释什么,就是吐了吐舌头。 所以,当一个五一假期回来,封琉璃突然发现上铺空了的时候,下意识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房间。床边耷拉着一张皱巴巴的旧报纸,走廊里的穿堂风吹过,发出唰啦啦的响声……琉璃突然觉得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原谅夏小伊了。 当然,就像年少时笃定的大部分事情一样,这都是作不得准的。真的到了许多年后,她们两人在异地重逢,夏小伊推一推鼻梁上架着的茶晶墨镜,微微笑着叫她的名字,封琉璃只觉得有一股强烈的怀念夹杂着尴尬和陌生陡然袭来——是的,只是怀念。面前这个夏小伊已经和多年前那个和她分享所有秘密的闺中密友不同了,或者是她自己不同了。经过了那么长的时间,那么多的故事,一切都会改变,一切已经改变。她瞧见女友突然对她做了个和年轻时代一摸一样的鬼脸,然后浅浅地拥抱她,一对眉毛微微上耸,眼睛里是亮晶晶的。 “……你来了,琉璃,我真想你。”她说,那样隐隐颤抖的一句话。 她想她——她总是想念一些过去的可以挽救或者不能挽救之事。 夏小伊是开着一辆簇新的酒红色甲壳虫小跑车来北京西站接封琉璃的,她那不可思议的一尘不染在拥挤的人流中分外醒目。在冬季严寒夏天酷热的北京城,在蟑螂、风沙、汗味和头油味泛滥成灾的北京城,这样干净而分明是一种身份的表征。夏小伊那时候已经是小有名气的女演员了,一个二流或者三流的小明星,在与琉璃重逢之后的几年中她更是迅速窜红,成为荧屏上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她早已不必再每天挤铁皮箱子一样最便宜的公车来来往往,在那样的交通工具里,人人目光浑浊面容疲惫衣衫凌乱头发肮脏,那样的世界里不会有美女。 ——夏小伊就是从那里来的,她从那里起步,最终走进一片灿烂光华或者纸醉金迷之中。“灰姑娘仙蒂蕾拉”,这是世上最大的迷梦,永远不醒的迷梦。 “……可惜我不是妖精。”小伊撇撇嘴,笑着对琉璃说,“妖精才不用养家糊口。” 卷一 夏小伊 第一章 浅绯色美梦 夏小伊与封琉璃是姐妹,从小到大,要好得简直像是彼此的影子——也许真的仿佛光和影,相依相偎却南辕北辙:封琉璃是所有家长心目中的好孩子,温和、大方,有一种常常被冠以“乖巧”之名、被当做美德来颂扬的不自觉的怯懦:而夏小伊从小就是个疯丫头,翻墙爬树带头胡闹,若不是那张难得的好相貌,倒更像个野小子了。 小伊长相出挑,是天生的美人坯子,不过邻里们都说,那也未必是什么好福气。毕竟夏母年轻时便漂亮得好似画中仙子,可是去南方亲戚家小住,回来时却怀上了这个“父不详”的私生儿——漂亮有什么用?一辈子都毁了,自此越发古怪孤僻。 这世上多的是不管别人的闲事就浑身不舒服的人,在夏小伊和封琉璃成长的那个环境中,老一辈总爱在私下里讨论这个话题,他们谈得眉飞色舞唾沫横飞,脸上有种形容不出的满足神情。 如果封琉璃没有记错的话,那时候有一部美国电视剧《神探亨特》正在流行,夏小伊对那部片子实在是爱得如醉如痴,以至于整日里费尽心思叫别人把她和片子里的女主角麦考尔侦探联系在一起,无所不用其极。终于有一天,从家里偷出了母亲藏在床底的高跟鞋,穿在自己那一双小脚丫子上在楼道中间疯跑,发出刺耳的“咯噔咯噔”的声音。结果闹得楼下的赵大妈手里拎着锅铲腰间围着围裙就冲了上来,指着她阴阳怪气地骂:“小兔崽子,小骚货!上梁不正下梁歪!”封琉璃猜那天夏小伊挨打了,因为晚上吃饭的时候,半栋楼里的人都听见了夏家紧闭的房门内传出夏小伊“哇啦哇啦”的哭声。 这大约是封琉璃模糊的年少记忆里最清楚的片段,也许也是夏小伊最早显露出自己表演才华的时间——因为在紧接着的第二天,出现在小伙伴儿面前的她便抵死不承认自己昨晚哭了的事实,还编出一套又一套神乎其神的谎言,几乎叫所有人都暗自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那一年,夏小伊九岁。 当封琉璃进入少女时代,她在书上凡是读到类似“美人卷珠帘”这样的东西立刻就会联想起夏小伊的母亲来。这时候夏母年轻时的“风流韵事”早已不再是邻里们口中的耻辱,而渐渐成为了一种传奇。她想象着她独自一人在空屋里对镜梳妆,轻轻地哼唱一首白光的靡靡之歌,那样的情景真的是非常的诗意非常的美。 但那美无疑脱离了现实世界,那诗意简直像漂浮于红尘之外,她仿佛对什么都不关心,包括她的女儿,她唯一的骨血、唯一的亲人夏小伊。她从来就不曾为夏小伊考虑过什么(当然也更不曾要求过什么),甚至在她们高中毕业报考大学的时候也一样。学生们上交志愿书的前一天,夏小伊突然拉住封琉璃说要借她的表格一用,琉璃疑惑地拿给她,随即愕然地看到小伊飞快地从兜里掏出自己那张业已皱皱巴巴的表,第一志愿第二志愿第三志愿,照着封琉璃全家商量了两个月才最终确定的“关系着一生方向的重要文件”一字不落地抄了个遍,然后在左上方签上了自己的大名——整个过程不超过五分钟! 夏小伊一边满不在乎地折起那张表往兜里塞,一边对封琉璃笑笑,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她整理完毕后在封琉璃脸上不清不楚地嘬了一下,一溜烟就跑掉了。封琉璃猜她是去和隔壁班那个高瘦男生约会去了——在高考复习前的最后一个月假期里,有一次封母瞧见,那个男生骑着辆黑色二八单车载着夏小伊从学校的斜坡上高速冲下,夏小伊尖声叫着、笑着,身上穿着的一条亮色裙子像花朵般绽放开来。 “……都能瞧见她的……‘大腿’了!”后来,封母满面鄙夷,这样对琉璃说——在敏感字眼上刻意压低了声音,拼命抓住这个机会对女儿做道德教育。封琉璃一边唯唯诺诺,一边却想,夏小伊真是棒透了! 高考结束,封琉璃如愿考入了她的第一志愿——c城一座相当有名的师范院校就读中文。读完书,然后回父母任教的学校做语文老师,女孩子做老师名声好听待遇也不差,她的出路早已被规划好了。不过令封父封母大跌眼镜的是,夏小伊竟然也考上了那所大学,虽然因为分数差一点被调配去了哲学系,但这已经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 封琉璃在寒窗苦读终于志得意满,接到录取通知书之后,欢喜劲儿还没过去,就看见夏小伊手里扬着一个和自己手中握着的一模一样的信封,雀跃着一跳一跳地跑过来说:“好姐妹死交情,大学也请多多关照!”那滋味真的不止是“惊喜”。 一进大学,夏小伊彻底如鱼得水。虽然因为专业不同不能再抄琉璃的作业了,但是她仍然费尽心机要和好姐妹住在一起。因为有悖校规,起初私下里和封琉璃的舍友们没谈拢,不过夏小伊自有夏小伊的办法,军训一完,她就得到了某“实权人士”的特批,跨专业搬进了封琉璃的宿舍,就住她上铺。 “你到底做了什么?!”那天中午封琉璃下了第四节课,发现有个“惊喜”正在自己的宿舍里上蹿下跳,目瞪口呆。 夏小伊咯咯笑着回答说也没什么,只不过她坐在办公室里“如实”告诉师长:自己从小没有老爸,外加老妈含辛茹苦在外谋生没办法照顾她,所以她几乎是在封琉璃家里长大的,封琉璃是她唯一的亲人了——说得声泪俱下满座动容,铁石心肠也顿时化作了绕指柔……结果成功让那位“实权人士”大笔一挥“特殊情况需要特殊处理”,如愿达成目标。 这般通天手段着实把封琉璃听得一愣一愣的,有六体七体也一起向夏小伊投了——但在那同时,心里却隐约觉得小伊实在可怜,正因为她竟然把自己的不幸身世说成一个笑话,才真是可怜至极。 夏小伊入学的第一个月就完成了这件“不可能的任务”,而第二个月就立即交上了一名男友,在一年级的众菜鸟中拔得头筹——其实封琉璃私下以为,夏小伊之所以动作这么快完全是为了过日子方便,她大小姐需要有人帮忙买饭打水抄笔记以及陪同满大街闲晃杀时间。那是个说句话就会脸红的大男生,不久就下岗了,被另一位追求者取而代之。从此同样的故事不断上演,由于新人旧人的频繁更替,竞争激烈,封琉璃和宿舍的其余姐妹们也着实沾了不少光。鼎盛时期,宿舍六个人全都不用自己买饭打水占座位,送花送零食的进贡者们从楼门口一路排到大操场。 尽管如此,除了封琉璃,其他的姐妹们始终不喜欢夏小伊,她们甚至很少和她说话,有时候几乎刻意当她不存在。她们觉得夏小伊骄傲、张扬、风骚、爱作戏,她们时时刻刻在“表达不满”和“不能与舍友撕破脸”之间寻找一个平衡点——夏小伊自己也明白这一点,她从来都敏感得不可思议,不过她根本就不在乎。 她们的确讨厌她,但是在那个学年还没结束,夏小伊就退学消失了之后,她们的那种“讨厌”却渐渐变成了一种怀念。她们常叽叽咕咕地传说,哪位师兄或者谁的亲戚在北京上海广州深圳或者随便哪个大城市的酒吧舞厅ktv里见到了夏小伊,时间地点都不尽相同,但有一点一定是一样的,那就是故事里的她绝对都傍上了一名大款,成了小富婆——女孩子们在谈论的时候,一方面拼命表示对这种行为的严重不屑,另一方面却又暗暗显露出羡慕来。那时候20世纪已快要过完了,在人们的脑子里,“钱”这个字越发金光锃亮,而相对的,是不是“正当”已经不那么重要了。何况类似夏母年轻时候的故事,甚至比那更出格十倍的故事,时时刻刻都在上演,说到底,有什么呢? 既然已经远在天边,曾经的“仇敌们”渐渐都“宽恕”了夏小伊,到了大三大四,封琉璃就曾经在“卧谈会”上亲耳听道,以前在背后骂小伊骂得最凶的一个女生,竟然感叹了一句:“我要是有夏小伊的本事,那就好了……” 但小伊的失踪始终是一个谜,就连琉璃的母亲也曾经念叨过:“我看夏家怎么一直不闻不问?好歹是女儿不见了啊!她家丫头究竟到哪儿去了?”封琉璃愣愣半晌,最终摇头答:“我也不知道。”封母的声音简直大的刺耳:“怎么会?你们平时那样好的,小伊就没有告诉你吗?”琉璃越发觉得怀里给人狠扎了一针,跳起来叫:“不知道就是不知道!问那么多做什么!”她难得发了脾气说了重话,不敢看向母亲紧锁的眉头,飞快躲进自己屋内去。 不会有谁比她更关心夏小伊的下落,也并非完全没有线索,但琉璃真的不愿说。她知道小伊的故事与一个外系的男生有关,那男生是她在学校中交往的最后一任男朋友,也是唯一一个没有被她随便抛个媚眼电晕,反而要劳烦夏大美人儿去倒追的男人——但她真的不想给院子里的三姑六婆们再增加一段茶余饭后的谈资,去证明那些“上梁下梁”的蠢话,她实在受够了。 夏小伊这辈子第一次发现自己“恋爱”的时候,她只告诉了封琉璃一个人。那是小学最后一年,她爱上的对象是班里一对双胞胎兄弟中的哥哥。封琉璃之所以把这件掌故记得如此准确,是因为夏小伊在和盘托出自己的“爱情”之后,还对封琉璃说,以后她可以嫁给那个弟弟,这样她们两个就可以一辈子在一起永远都不分开了!封琉璃记得那时候小小的、什么都不懂的自己,真的被那句“永远不分开”感动坏了——并且在相当长的一段时期内,在夏小伊“初恋”的感觉早已消失不见之后很久,她每次从那个弟弟身边走过的时候,脸都会红。 ——可简直就是一眨眼,小学、中学、大学……当化学系那个叫方隅的男生出现的时候,“永远不分开”这句话,竟只剩下自己在乎,只有自己记得。 如果叫封琉璃形容一下她印象中的方隅的话,实在不知道会描绘出一个什么样的怪物来,她能想到的唯一一个不那么难听的词就是“落拓”,再无其他。但是方隅在夏小伊的眼睛里,却总是以一个“诗人+哲人+流浪歌手”的无敌形象出现,他终年一身深色,仿佛永远不刮胡子不剪头发,一支接一支地抽烟,非常沉默——夏小伊觉得这一切都浪漫极了——虽然没说出来,但是封琉璃心中始终觉得,这个方隅只不过是一个邋遢的呆瓜罢了。 封琉璃还记得他们第一次以情侣的身份出现在校园时的样子,方隅仿佛非常不情愿,并没有像当时大多数校园情侣一般让夏小伊吊在他的胳膊上并肩走,而是用自己的左手紧紧攥着夏小伊的右手,在众目睽睽之下以快得仿佛逃命的速度穿过操场。平时最是满不在乎人来疯的夏小伊任他拉着自己走,脸上竟然堆满了小媳妇般羞赧和温柔的神情。封琉璃不喜欢方隅,但是她也没有忽略方隅偶尔望着夏小伊时,那样如水的目光——即使是没有过什么爱情经验的人,也很容易便看出来了,这一次和之前的那些次都不一样,夏小伊不是在打发时间闹着玩,他们是真的恋爱了。 后来的故事发展彻底验证了封琉璃的预感,在那个叫方隅的“不良青年”因为旷课太多被退学的同时,夏小伊也和他一起义无反顾地消失了。走得那样毅然决然,也许还很匆忙,以至于给她这个最亲密的朋友、一起长大的姐妹,连张字条都没留下。 方隅没有回家乡,他果然去了北京,他本以为自己是只身出发,却在火车上意外看见了一张熟悉的笑脸——他和她将在异地,陡然间从浅绯色的美梦中惊醒,跌入灰败的现实。 ——那一年方隅二十三,夏小伊不足十九岁。 卷一 夏小伊 第二章 幻想 夏小伊自小没有父亲,倒也没吃什么苦。家里只有她和母亲两人,母亲又是教师,当小伊逐渐学会花钱的时候,夏母的工资袋已经随着时代的变化逐渐丰满起来了。凭着那份收入,在下岗职工众多生活水准不高的 c市,她们是不折不扣的中产阶级。 母亲并不爱她,夏小伊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在依然未从童话世界毕业之前,她也曾幻想过自己一定还有着另一对亲生父母,在命运的彼方始终等待着;想象着并非上帝不公平,只是她该得的那份温暖,此时还锁在某个秘密的地方,还不到打开的时候罢了——当然,那都只是空想。她们是母女,看脸就知道。 其实,夏母倒也不是单单不爱女儿,她甚至也不爱自己。她永远都是死气沉沉地工作,死气沉沉地回家,死气沉沉地做着自己的事情,然后死气沉沉地上床睡觉。眼睛低垂着,爱搭不理,经常多半天也不说一句话。在封琉璃被父母逼着去上钢琴课,压力太大半夜里在被子里饮泣的十三岁,夏小伊已经开始负责家计了。母亲领了工资便往书架上一丢,至于这个月支出几何都用来做了什么,她是从来不过问的。夏小伊从小便学会了精打细算,也托福于此,她永远都有一套一套廉价但时新的四季衣裳;她无论走到哪里,都是引人注目的焦点——关于穿衣打扮,她似乎生下来就是行家。 夏小伊不是那种对生活一无所知的千金大小姐,她明白赚钱不易,贫穷会令人疯狂。但是在她的观念中,夏天住在没有冷气的筒子楼里,额头上顶着细密的汗珠,努力地从钱里抠出钱来:水电的节约、肉蛋的涨幅、消耗品的补充;如果多走二十分钟路去批发市场买菜,每吃十二顿饭就能省下一顿……夏小伊一直觉得,那种绞尽脑汁的感觉,就叫做贫穷,就叫做生活,她有把握自己熬得过去——为了爱情,一切都是值得的,不是么? 所以,当真正的现实和真正的贫穷如山一般突然压下的时候,她完全被惊呆了,被打垮了——她和她的爱情。 方隅的家在内蒙,一个长城外的小镇。他很少提起他的故乡、他的家人,夏小伊从来没有刻意问过——她也有故事,永远不会说给人听。夏小伊很喜欢在地图上眯着眼睛仔细寻找那个极小极不起眼的地名,找到之后,再眯着眼睛寻思,那里该是怎样的一片塞外苍茫呢?只有那么一次,她问方隅,你家里那边有草原么?有马么?方隅那天心情正好,就回答她说:“有啊,我们那里还有很大的跑马场。”夏小伊很开心地跳进方隅的怀里,说:“等我们有钱了,你就带我回去骑马好不好?你教教我,我从来没有骑过……”方隅却突然不说话了,他在夏小伊脸颊上捏了一下,眼睛望着窗外,点上一根烟。 ——怎样的爱情也好,在他们中间,到底还是容不下一个“钱”字。在北京,什么都可以是假的,只有这个字是真真实实的悬在头顶的剑。 刚到北京的时候,他们没有亲戚没有朋友没有工作,在那个清晨,两个彻头彻尾的异乡人背着自己的小小包袱,以世上最脆弱的梦幻和爱情武装自己,走上征服一个城市的漫漫长路——出了北京西站,两个人提着行李来来去去,念那些站牌,只觉得每一个地名都像是错综复杂的谜语,而他们是迷宫里无助的鱼。 那一天的风是那样的冷,简直要将火热的心都吹冷了。夏小伊忽然觉得气氛不大对,于是便指着一个站牌念道:“车——公——庄,这名字有趣……”说完干巴巴地笑了两声,眼睛不住向一边瞄过去。方隅却仿佛没有听见,一直低着头……夏小伊忿忿然把一个装衣服的包打横放倒,自己坐在上面,百无聊赖地左顾右盼,目光从一个一个冷冰冰的金属站牌上扫过去,没入头顶灰蓝色的天空里。 ——这也许该是一个值得纪念的画面:清晨六点十分,整个北京城还没从昨夜的灯红酒绿中完全清醒过来,总有种紊乱和荒凉的余音在偶尔盘旋的微风里徘徊。西站外的公车站台上坐着一个气鼓鼓的年轻女孩,头发半长不长的自然卷曲着,一件蓝白双色连衣裙,裙角上满是灰尘。女孩儿脸上红扑扑的,一直望着天空,嘴角犹带奇异微笑,浑身上下满是青春的光彩、爱情的光彩、梦的光彩——这也许是后来成为顶尖女明星的夏小伊,一生之中最美丽的一个瞬间。 方隅在站牌和贴在站台上的北京交通线路图之间来回踱步了十分钟,终于走过来对她笑笑,拎起地上的一件行李。夏小伊“呼”的一下跳起来,问:“知道我们要去哪里了,是不是?”方隅点点头,回答:“跟我走吧,要倒车,”顿一顿他继续解释道,“我听人说过,那里的房租很便宜……” 房租的确很“便宜”,不免“便宜”的叫人灰心丧气。 “……没办法,这是北京,我们先将就将就吧,”拿了钥匙开着门,方隅低声对夏小伊说,仿佛在表达歉意。夏小伊不敢再讲什么了,她生怕自己一开口,两个人立刻就要抱头痛哭起来。 这是一间不足十平米的小屋子,一张木板搭在两个长条凳上拼成的单人床;一台“古意盎然”的木书桌(其中有一个抽屉里丢着吃剩的半袋方便面;另一个抽屉深处有一堆可疑的废纸和一枚用过的保险套,夏小伊看到的时候脸突然红了;最后一个抽屉从里面死死卡住,两个人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没打开);一把风格与这个古董书桌十分搭配的吱呀作响的靠背椅——在所有这些东西上空,悬着一枚25瓦的灯泡,一按开关,就发出“嗞嗞”的声音;没有厨房;水管七八家共用;厕所全楼仅有两个…… “我们很快就会搬出去的!”夏小伊深吸一口气大声宣布,好像正在和什么人或事情做殊死搏斗。可是他们在这里整整住了九个月,到第九个月结束,他们才终于能负担得起别处的房租,终于不用在这样的地方再过一个夏天。 夏小伊憎恨夏天憎恨蟑螂憎恨下水永远不通的厕所,憎恨那扇装饰性大于实用性、不通风不透气不朝阳的窗户;她憎恨一碗七块钱、汤像涮锅水一样污浊的牛肉面;憎恨一份十块钱永远不够填饱肚子的盖浇饭——后来她向芳邻借用一只小小的蜂窝煤炉子,天天小心陪笑脸并且主动负担一大半煤钱,因为没有厨房,房东又不允许在走廊上制造油烟,她和方隅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每日的三餐都是一成不变的杂烩菜粥。 他们安居的地域,是北京城中的一奇。小山一样的垃圾堆中,耸立着一栋栋三到五层高的丑陋盒子楼。这些建筑物统统是天才的杰作,是在两层甚至一层楼的地基上,像堆积木一样堆出的庞然大物——夏小伊刚开始还常常担心,万一有个地震什么的,这楼会不会也像积木那样“哗”的一下散掉?后来地震没有来,而她已学会安之若素。 这个堆满了全国各地不同方言的鸽子笼,难道真的是北京么?空闲的时候,夏小伊总是想——她的那些香鬓衣冠高朋满座的梦呢?她的那个灯红酒绿香车美人的北京呢?她所看到的为什么总是贵得叫人灰心的价码——贵得叫人灰心的一切? “……一切都会好的,”夏小伊对自己说——这是她的法力无边的咒语。 ——远没有那么好,现实永远凄风冷雨。方隅寻找工作的努力屡屡受挫,一个外地大学肆业的没有经验没有背景的年轻学生,不懂得什么叫长袖善舞,说起话来永远有种很诚恳但是很木衲的感觉,他在北京该如何生存下去?那些所谓“天生我才必有用”的鬼话是喝醉了酒躺在地板上说的,当宿醉的头疼消失之后,还是速速将它们遗忘为是。 而夏小伊也并不比他好多少,虽然从小到大,她一直觉得自己是很聪明很有能力的女孩子,可是真的走到现实世界里,她却愕然发现自己竟然什么都做不了。懂得打扮,懂得搭配衣服,并且勾勾手指就有男孩子送上门来,在“正常”的工作范围内并不能叫她赚得钞票——比家里有一个要吃饭的废物更可怕的、就是有两张这样不事生产却总是觉得饿的嘴巴。 没过多久,这两个只生着嘴的人就开始暗自狐疑,为什么自己在产生“闯荡天下”的豪情的时候,竟然完全没有考虑到这个问题?不过狐疑管狐疑,最多对望一眼,想让对方知道自己的心思,却又害怕对方知道,终究是谁都没有说出口。 公平的讲,为了摆脱困境,他们并没有闲待着坐等天上掉下馅饼。方隅去参加了一个传销机构的应聘会并且成功被录用,但是才过了一个晚上,他就不得不放弃了。很简单,对方要求每一个学员交纳一千元押金,但是却不担保在发生各种“意外”的情况下会退还这笔钱。 “这不是明摆着骗人的嘛!”方隅对夏小伊忿忿地说。小伊则高声附和,心里却清楚,关键问题其实不是这个,主要原因在于,他们根本拿不出这么多钱来。 被骗的事情当然不是没有:方隅曾经找过一份抄写的工作,抄一个信封五分钱,写错的话则倒扣五角。他们刚领到这份工作的时候实在是开心极了,两个人神叨叨地特意换了个60w的电灯泡,把写字台推到灯下。夏小伊坐在唯一的一把椅子上,方隅则坐在床边,两个人像疯子一样写字。第二天一大早,方隅就欣喜若狂地抱着一大摞写好的信封去了,一共五百个。可是谁知道,结果却惨遭退回并勒令赔偿。原因是他们两人过于“精心”,老老实实的把目录上厂长啊经理啊每一个人的名字都写了上去,而“按照规矩”,收信人一栏应该统一写成“负责人(收)”,如此字样。 方隅垂头坐在办公室的椅子上,听分活给他的某经理口若悬河地批评,末了,那人“善心大发”,指着他数落道:“要不是看着你人还算老实,就不给你补偿的机会了!”这个意思就是说,若不乖乖听话的话,就要以单方面违约论,扣掉方隅找这个工作时付出的两百元押金,将他扫地出门。 五百个信封被退回来的那一天,夏小伊来到北京后第一次哭了,方隅听到她哭,突然大发雷霆、摔门而去。他在街头游荡了两个小时,回到家里时赫然发现,夏小伊正僵硬地坐在灯下抄写信封,两个眼睛肿得好像两枚粉红色的核桃。 夏小伊终于是把那“赔偿损失”的五千个信封写了出来,又瞒着方隅,自己偷偷去要放在抄写店里的那两百元押金。她并没有在心里战斗很久,就毫不犹豫的使上了一点“小手段”——和她在大学的时候用在顽固的宿舍长身上的办法差不多,并且效果一点儿都不比那回差。她又一次当众表演“水淹七军”,一双闪亮的乌漆大眼噙着泪水,凝定地、却又有些羞答答地望着对面那个脑满肠肥的某经理;任眼泪淌过面颊,一滴一滴落在领口的荷叶边上,也不肯抬手去擦——她一边哭,哭得惟妙惟肖,思维却突然跳回了一年多之前,跳回了在大学里的那些日子。现在想起来仿佛有前生那么遥远,仿佛一个做过的梦似的…… ——如果是梦,快醒来吧! 结果夏小伊又一次大获全胜,她的哭声打动了在场所有的人,包括一个也来领活的五十岁大娘。某经理当着她的面撕毁了和方隅签订的合同并且将两百元双手奉上,早已将合同中种种精明无比的条款抛诸九霄云外。他亲自送总算破涕为笑的小美人儿出办公室的时候,连声嘱咐:“如果小姐想找一份比较轻闲的工作的话,敝处正有一个秘书的缺儿,有兴趣可以试试……”同时不忘捏了一下夏小伊的手。夏小伊并没着恼,她才不会傻到相信自己遇见了一个“施恩不图报”的滥好人,她懂得什么事情都要付出代价——捏就捏吧,又不会少块肉!实际上她的所有心思都放在手里那失而复得的两百元上了,她走出办公室,走到阳光下,她已经把这一辈子要写的信封都写完了,永永远远不会再回到这里——夏小伊如此想着,开心地笑了起来。 她用那两百元钱付了一部分积欠的房租和水电费,然后用剩余的零头在路边的地摊上给自己买了只廉价的假银手镯。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奢侈”了,戴上镯子的时候,心情好得无以伦比…… 当然,这一次的整个事件,她都没有告诉方隅。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他们仿佛转了运,入了冬,方隅找到了一份酒吧的工作。虽然他并不能说会道,但是很诚实,而且嗓子不错,有时候还客串唱两支歌。长发、高鼻深目、沉默寡言,脸上的线条有一点似西亚人,一曲模仿齐秦的《狼》唱起来,搏得满场掌声。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酒吧地点离家相当远,而那附近的房租价格惊心动魄。酒吧三点钟打烊时早已没了公交车,方隅每天夜里都必须走整整两个小时才能回到家。 不过比起之前,夏小伊常常半夜里喊着“钱”字惊醒的日子来说,那一段生活已经好似天堂。虽然没赚多少,但是总算稳定了下来,总算看到了进步的希望。现在的夏小伊又变得活力无限,积极的和方隅一起过昼夜颠倒的日子——每天下午两点送他去上班,两个人在北京的大街上走了一站路又一站路,净是说些没有营养、没有意义,总之无聊透顶的废话。 方隅越是那样笨嘴拙舌,夏小伊越是故意逗他。她蹦蹦跳跳地走着,信口胡说:“喂!呆瓜,别埋着头只顾走路,小心我走丢不见了!”方隅抬起头来望着她,眼里都是温暖的神采。他看见夏小伊穿了件半旧的驼色大衣,没围围巾也没戴帽子,顶着北京的冬季里最廉价也最奢侈的灿烂阳光,小脸冻得通红,嘴巴里呼着白色的气体。她在他的视线里跑着跳着,仿佛一刻也安静不下来。 方隅笑着问:“你要去哪里,小妖精?” 夏小伊站在人行道中央,全然不顾身边来往的人群诧异的眼神,双手在身边划了一个大半圆,说北京这么大啊,说不定哪天我走啊走啊就迷路了,就不知道要走到哪里去了,那可怎么办?方隅则故意作出思考的表情,走过去抓住她冻得冰凉的小手握在自己手心里,轻声回答:“……那好办,我就努力赚钱,把整个北京城都买下来;你在里面,总之是我的。” 总之是我的…… 那一天他们真是高兴极了,高兴到夏小伊实在舍不得回家,提出要去方隅工作的酒吧看一看:“我会在后面老老实实的帮忙分土豆片儿的,绝对老老实实等你直到下班,我发誓!” 夏小伊高举着右手,嘻嘻笑着就好像一只精灵的小猫,方隅心里并不赞成,但是那笑容却叫他找不到拒绝的理由。他并不想做一个喜欢吃醋的神经兮兮的小男人——不过,等到夏小伊一迈进酒吧的门槛,他就后悔了。 有一种女孩子,她们就像是璀璨的宝石,哪怕在人群中站着不动、不说话,依然会发出华丽光彩。那个晚上方隅并没有唱齐秦的《狼》,但是在酒吧里和他一起工作的那群年轻男人们,却统统变身成滴答着口水的大灰狼,围着小红帽嘿嘿奸笑。他们根本不理方隅“这是我老婆”的宣言,在所有合适不合适的时候对夏小伊大献殷勤。甚至还有一个死小子把夏小伊带去前面的座位,请她喝饮料。 起初夏小伊每隔一段时间还记得去后面看看他,对他使个小眼色笑一笑,后来连客人们也过来搭讪,她渐渐地就把他忽略了;起初方隅还自我安慰说“小伊很久没出门了,叫她放松放松也好”,后来就只觉得满腔怒火,真想一拳砸在墙上,砸出个洞了才好! 终于到了凌晨三点,该打烊了。方隅收拾好东西出门,发现竟然还有两只苍蝇正围着夏小伊嗡嗡不休。他在小伊左前方两米远处站了足足一分半钟,而夏小伊竟然全未察觉;她手里端着一杯鸡尾酒,脸上红得仿佛一掐就会滴出血来,正神经质的咯咯笑个不停。方隅站在那里,感觉芒刺在背,隐约中身后不知是谁发出一声冷笑,他愤然拎起包,出了酒吧门。 是阴天,凌晨三点,几乎伸手不见五指。他在黑暗中伫立良久,勉强分辨出脚下延伸出去的六级楼梯。方隅慢慢地走了下去,身后紧闭的门内又传来一阵笑声。北京的冬天滴水成冰,凛冽的寒风吹过方隅发烫的神经,叫他猛地打了个寒战。方隅站在台阶下,因想象中夏小伊在陌生男人的簇拥下,带着醉意推门而出的镜头而不堪忍受。他在嫉妒,在吃醋,在心里的某个角落一个冰凉的声音跳了出来,仿佛魔鬼在那里桀桀而笑:“你配不上夏小伊!你配不上她!” 门忽然开了,夏小伊冲了出来。她站在酒吧门口的平台上,面对着漆黑一片的世界,喊着他的名字,声音惶急而惊恐。方隅就站在咫尺之外的台阶下面望着她,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竟然没有回答;他甚至产生了一丝残忍的快意……夏小伊再次凄厉地喊了一声他的名字,突然向前迈步,随即一脚踏空,身子顿时失去平衡,尖叫着跌了下来。 卑劣的魔鬼终于松开了它的毒爪,方隅如梦方醒,急忙奔上台阶,将情人扶稳。夏小伊惊魂甫定,只是抓着他的手臂不住喊“方隅、方隅”,他紧紧抱住她,心中充满负疚。 在那一刻,他甚至觉得自己真的是配不上夏小伊的,他竟然眼睁睁的看她摔倒——他简直不是男人! 两个人在夜里依偎着并肩回家,各怀各的心事,都没有开口说一个字。回到冰冷的陋居,倒在床上,精疲力尽却全无睡意;方隅把脸埋在夏小伊的胸口,突然哭了…… 夏小伊耳中听着这样无声的、仿佛窒息的啜泣声,突然感觉怀里的这个男人如此陌生,他就像个幼儿,或者某种受伤的兽。一种情绪在她的怀中滋长,就在方隅的泪水流淌过的地方,像有毒的藤蔓植物一样在黑暗里生根——那是一种奇怪的情愫,甚至不是爱,更不是恨——那是种怜悯。 方隅的泪水流尽之后,两个人开始静静交谈。夏小伊第一次发现对方竟然是如此的无助而脆弱,那件代表“梦中情人”的五彩外衣第一次从他的身上脱落,猝不及防。 不知道为什么,两个人的话题又转回了钱上。方隅在她耳边亢奋地说如果他去买彩票中了五百万,该怎么去花那笔钱:“我们先买房子,那种有空调的小小公寓房子,带大露台,能看见夕阳……我给你买很多很多漂亮衣裳,让你走在路上看上去就像是个公主……不,是皇后!是天下最美的皇后!” 方隅是那样的开心,夏小伊从认识他开始到此时此刻,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的神情。可是小伊却只觉得脑中昏沉沉的,心里好像生着块铁石;她完全笑不出来了——她突然打断了方隅的美梦,冷冷地说:“我饿了。”在冷酷的北京的冬天,朦胧的灯光下面,夏小伊躺在床上看着方隅赤身跳下床,不断的开关着三步之外老写字台的抽屉,那“哐当哐当”的声音穿入耳里,令人倍觉寒冷。许久之后,方隅终于跳了回来,钻进被子里,皮肤上已经结了一层透骨的霜。他把一只皱巴巴的苹果塞进小伊手中,说道:“只有这个了,还是上次从酒吧带回来的,凑合凑合,天要亮了……” 夏小伊默不作声,抓起苹果啃了起来。苹果有股古怪的酸味,很小,皱巴巴的,两口就下去一半;夏小伊把剩下的一半还给方隅,伸手就拉灭了灯。 长久以来,她一直都在幻想,幻想自己是受了坏人陷害、落难的公主。在这天夜里,她突然明白了,她明白那个深爱她的王子救不了她……她听见身边人正慢慢地、仿佛很小心很珍惜地啃着她吃剩的那半个苹果,心里有一种真实的哀愁,为她自己,也为方隅——然后她翻了个身,睡着了。 卷一 夏小伊 第三章 承诺 轻 天气稍微暖和了些,夏小伊对方隅说,她想去找份工作,方隅没说话。以前即使再穷,小伊也从来没有这样要求过。她是善解人意玻璃心肝儿的女孩儿,知道他总有些大男子倾向,养一个在家里做家务的小妻子是他的梦想。何况这将近一年以来,他和小伊都明白得不能再明白,一无学历二无后台三无经验,小伊能做的,或多或少都和出卖她那张美丽的面孔相关——从餐馆里端盘子的侍应到办公室里做花瓶的秘书乃至其他,只不过是出卖的方式及程度不尽相同而已。这世界哪有女孩子挣扎生存,全然不依靠长相的故事?这世界又不是青春励志偶像剧。 方隅讨厌这样,他宁肯把夏小伊藏在家中,然后一个人在外面做双份工作做到累死,但他没有丝毫反对的本钱。家中已经欠下数月房租,偿还的速度远远达不到房东的要求。楼下一咳嗽,楼上的两个人条件反射般浑身哆嗦,立刻噤声装作并不在家,宛如见了猫的老鼠。与其说这是种尴尬,不如说是确实的卑贱感,每次听到“204,方隅!在不在?房租——”的喊声,听见嘴里不干不净指桑骂槐的嘟囔声,方隅都觉得自己平白矮了三寸:而夏小伊,则立刻把头扭向墙壁,连耳根都涨得通红。 方隅还在夏小伊身上发现了很多更坏的预兆:比如她讲话开始变得尖酸而刻薄,动不动就发火:开始在人背后,骂那些不知从哪里学来的不三不四的粗话。一年的困顿生活迅速磨光了她脸上苹果般的颜色,销蚀了那种少女特有的无忧无虑的光辉——但是她赫然更美了,一双眼睛又大又亮,在安静的时候也饱含讥诮,还有种飘忽不定的神采。从少女蜕变成女人的最初一年,不定时的或饥或饱的三餐彻底毁了她的胃,她瘦了很多,下巴锐利无比,从此之后无论吃什么都不再长肉——那时候骨感正在流行,她走在街上叫每一个女人都嫉妒得发狂。 在夏小伊对方隅说她要出去工作的时候,那态度早已不是之前惯有的撒娇求恳:她不需要他的意见,特别是反对意见,她只不过在单方面“宣布”自己的决定而已——简直像只饥饿又烦躁不堪的猫,稍有违拗就会扑上去狠狠地抓你的脸!于是方隅既没有同意也不曾反对,他沉默了,沉默着缴了白旗。不久不后他在自己工作的酒吧找了一份女招待的工作给夏小伊,这样——方隅自我安慰的想——至少自己还能照顾她。 事实证明,夏小伊根本就不需要他的“照顾”。她眼睛一瞟就知道对方喜欢听什么话,那种几乎是天生的聪明和敏锐方隅根本望尘莫及,对酒吧的工作游刃有余。她又变成了那个在大学里叫一打以上的男孩子离不开、舍不掉、却又苦于无法更进一步的夏小伊了。她是那么漂亮,尚存一丝天真活泼却又在某些瞬间女人味十足,美得惊心动魄!谁忍心见她或真或假的哀愁呢?谁忍心苛责她呢? 到了第二年初,北京的冬天将尽的时候,夏小伊所在的“旧日红颜”酒吧就在圈子里出了名。那一次月末清点,发现生意多了三成,经理笑得合不拢嘴,所有的伙计们都分到红包,同时夏小伊正式升为领班。她掌管着一群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们——包括方隅。他们喜欢她,甚至崇拜他,她就像传说中的海妖,唱着忧伤的歌儿就能叫最伟大的英雄对死亡的苦酒甘之如饴。 夏小伊忙,非常的忙,忙到根本无暇注意到方隅的不快。他们终于搬离了那地狱般的住所,迁居到离酒吧比较近的地方。虽然房子没怎么变大,房租又贵了两倍多,但是他们现在有两个人在拿薪水,酒吧还负责提供三餐,手头着实宽裕了不少。经理甚至提出,如果他们两人能住在酒吧厨房后面的休息间里,负责看店的话,可以不用付房租,并且免费使用水电——这优渥条件连方隅动了心,可夏小伊却不假思索断然拒绝:“我们会住在自己家里!”她坚持。方隅也就没有说什么。他说话的时候已越来越少。 方隅实在很怀念从前,他回家的时候夏小伊明明已经困到睁不开眼睛了,依然开着灯在等他:等他进了屋子走到床边,拍拍她的脸,她才“呜呜”的轻哼两声,迷迷糊糊缩进他怀里,很快就睡着了。睡着之后倘若睡姿不佳,张着嘴巴,就会发出小猫一样细微的鼾声——他即使累极了,也常常在灯光下看着她睡觉的样子,一直看很久,觉得那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画面——可是现在不会有了,也许永远都不会再有了。 夏小伊变了,真的变了。再也没有当初他们在学校相遇时,那样的纯洁天真那样的一尘不染。是什么让她改变了呢?他不确定:他只知道自己不喜欢夏小伊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但是他无能为力。 有一天夜里从酒吧回来,他伏在夏小伊身上淌着汗,身下的女人却好似尸骨般僵硬而。一股狂怒突然涌上心头,他的动作变得粗暴而狂乱……仿佛只有这样他才能摆脱那个恶梦——那个他最心爱的女人不需要他,瞧不起他厌恶他甚至诅咒他的恶梦。他多么希望夏小伊可以热情而温柔地回应自己,在轻轻喘息中唤他的名字:仿佛只有如此,自己才能得到挽救——但是没有。 在方隅的头脑几乎完全失控的时候,夏小伊在她身下“呜”的一声哭了出来。 “我在做什么!”方隅突然惊觉,不由地在虚空里打了个寒战。他努力想补偿自己的错误,他想把夏小伊搂在双臂间,用自己的温暖融化她的愤怒,但是他怀里的那个人却突然挣脱了,转过身去背对着他,肩膀不住颤抖——她无声的啜泣在两人之间立起了一堵墙,无形无影,不可逾越的墙。那啜泣声仿佛一条漂亮的蛇,顺着仿佛的手臂攀上来,盘踞在他胸口,死死勒住他的咽喉! ——有史以来第一次,他想,也许他们两个完了。 第二天醒来之后,两个人都没有提起昨晚的事。仿佛那只是场噩梦,早已随着黑暗的褪色消失了,一丝痕迹也不曾留下。但是,夏小伊和方隅彼此都清楚,他们之间关系在那一晚之后,就彻底的改变了。愧疚、怜悯、懊悔和愤怒,甚至还有某种莫名其妙的“恨”,一步一步蚕食着那些属于他们的、曾经真正纯粹而甜蜜的爱和热情。两人的相处开始变得越来越流于表面,有一种简直是礼貌的温柔的伪装,费尽心思小心翼翼不去伤害到对方——就像是两个修养极好的陌生人。 北京的春天来了,但是他们爱情的第二度春风却并没有随之到来。两个人本可以就这样下去,坚持一年、两年,等到伤口终于愈合,或者彼此终于疲惫,再也无力维持为止。毕竟人的适应力是可怕的:毕竟没有爱,仅凭着爱的余音,也足够持子之手、与子偕老……可就在这个时候,有一个人出现在了“旧日红颜”酒吧,他和他所带来的一切,就仿佛是一块路标,插在命运的十字路口上——有人到站了,该下车了:有人还要继续向前走。 那是个三十岁上下的南方人,说话有点结巴,口音怪异。他身材不高、略胖,头发又长又乱,穿着件不合时令的灰色薄背心。他自我介绍说名叫steve,是个“独立电影的狂热爱好者”。 “……我是慕名而来的,” steve说,“我从上海来。”酒吧里并不热,他却掏出手帕擦了擦头上清晰可辨的汗水,明显有点语无伦次。“我是来、来找你的,夏小姐!”他一把抓住夏小伊的手,吓得她猛地跳起来。 “先生,您……慢慢说……”她陪着笑,暗地里却用余光寻找方隅的身影,瞧见他已放下了手中的活儿正赶过来,这才略微松了口气。steve坐在酒吧一角的圈椅里,不知道是焦急不安还是性格扭捏的缘故,稍显臃肿的身子在椅中不断动来动去,汗水顺着两颊松弛的肉向下滑……方隅走过来一把揽住夏小伊的肩,搂得死死的,喝道:“客人,您需要点什么?” 那时候已近凌晨三点,将要打烊,剩下的三五个客人多半正趴在桌上烂醉如泥。胖男人steve被方隅突如其来的吼声吓住,从椅子里一跃而起,嘴唇痉挛了半天,终于蹦出一句话:“我来请她演我的戏!”夏小伊“啊”的惊叫出声,方隅感觉自己怀中那个小小身躯,犹如电击一般震了一下。 “……我一直、一直在找女主角,我新、新片的主角,”steve说,他突然结巴得更加厉害了,“我为这个、这个片子准备了很、很久……好几年,可是主、主角找不到,漂亮……只有漂、漂亮不行!”他越着急就越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夏小伊满腹狐疑地望着他,而方隅明显在生气。 steve又把兜里的手帕掏了出来,拼命擦着额上的汗水。这仿佛真有效果,因为当他把手帕团成一团塞回口袋里之后,讲话就顺畅多了:“……我找了很多女主角都不合适,”steve说,“总是差、差点什么,没感觉……我找了好几个女学生,不行……她们没气质、太假,太过官、官能感,”夏小伊轻轻皱了一下眉,她听不大懂,却又不好开口询问。steve缠三夹四讲了快有十分钟他对那些女孩子有多么的不满意,终于把话题又拉回夏小伊身上:“有一个朋友对我推荐了你,他来过这里喝酒。他叫我来,我本、本来没抱什么希望的……可是……没、没办法,我观察了你一晚上……”steve的救命手帕再度上场,“总之,请夏小姐答应,好吗?”他咬着牙,努力说道。 一片寂静——steve的身子又开始在圈椅里扭来扭去了。 好一会儿,夏小伊才从惊讶中恢复过来:“答应什么?”她问。steve的小眼睛骤然睁大,“女主角啊!我、我片子的女主角!”他大声回答。仿佛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而所有的怀疑,特别是夏小伊本人的怀疑根本没道理。 夏小伊偷偷望了一眼方隅,方隅的脸色更难看了,但他并没有说话。夏小伊暗暗吞一下口水,只觉得嗓子深处涩得发苦。她迟疑片刻,终于开口,声音干巴巴的:“我有工作……恐怕……”她又一次偷眼向方隅望去,“对不起了……我不能。”steve的眼睛本来直直地落在她脸上,听到那回答之后,眼皮突然耷拉了下来。不过他只黯然了几秒,便再次将目光抬起来——这次竟然没有结巴:“我了解的。钱的问题我会想办法,尽量,我一定尽量!虽然……不!夏小姐,我爱电影!你是天生的、天生的女演员,天生的女主角!我不会、看错人的!”他对夏小伊这样讲,口气仿佛在宣布全世界最重大的事件,那样郑重和认真,使得他可笑的胖脸陡然间也给人肃然起敬的感觉。 “——我爱电影!”他强调,毅然决然。 “……真坚决啊,”夏小伊望着他炙热的眼睛,不由得想,“可我呢?我又爱着什么?我也曾这样坚决过,就在离开家乡跳上火车的那一天……可现在呢?”——我原以为来到这里,就是走进乐园,想要的东西统统可以得到。不会失去,不会伤痛,不会在夜里有个莫可名状的东西在怀里鸣叫…… ——我到底要重复这种生活到何时呢?每一天都毫无进步,徒然地活着到何时呢?我为什么到北京来?我不知道……也许以前知道,但我现在不知道了…… ——若是这样……这样一成不变的过下去,乃至衰老,可怎么办? 方隅带着他自己的理智都无法理解的可怕暴怒听着夏小伊对那胖男人说:“我愿意试试看:我不知道自己喜欢不喜欢,能不能做到——但我想试试……”他觉得夏小伊根本就不需要去演戏,因为他和她简直就活在一个超级蹩脚的剧本里,一切都好似脱离了正轨,这个城市仿佛蕴含卑劣魔法,什么都有可能发生——而他则为发生的每一件事情感到由衷的愤怒! *** 夏天将要开始的一天,steve带夏小伊去见剧组的其他成员。其实说是“剧组”,实在小得可怜。steve是导演,还负责后期制作,几个比较次要的角色都兼任着灯光、布景等等工作:“唯二”没有兼职的,一个是她,另一个是男主角葛幕风。 “小葛是个学生,找到他我真幸运。”steve以这句话当作开场白。葛幕风是个相貌异常俊秀的男孩子,有一双瞳孔浅到不可思议、几近琥珀色的奇异眼睛,非常特别。他的脸上长久的带着一种傲慢和懒洋洋混杂的神态,并不讨人厌。 “小葛,你觉得小伊如何?”steve只要待在摄影机附近口吃的毛病立刻不治而愈,人也显得精神了许多,仿佛脱胎换骨。 “什么?”葛幕风斜斜瞟了一眼,懒懒地笑,那双引人注目的眸子里闪着尖刻光芒。 “小伊笑的时候有种年轻时候的英格丽·鲍曼才有的灵气,但是她不笑的时候又叫人想起莫妮卡·贝鲁奇……多么奇妙!”steve似乎有点陶醉,嘴里一连串外国名字奔涌而出,夏小伊听得云山雾罩,可也明白是在夸奖她,脸上忽然有点发烧。谁知道葛幕风竟丝毫不给面子,依旧是那副惫赖神态,脸上明白写着“不过如此”四个大字,就是不肯接口,仿佛打定主意要叫steve下不来台。 夏小伊生气了,她从来都不是惯于做低服小的人——要比脾气,谁怕谁?她不再理睬葛幕风,转过来和steve说话:“你们都是学电影的么?看起来很深奥……”夏小伊的话还没说完,耳中就听见葛幕风发出一声清晰的嗤笑,而steve的表情立时僵硬——她听见那个讨厌鬼在说:“学校里能教出电影来?”葛烂人的语气就像在讲着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学校里只能培养两种人,男的是万年龙套,女的是婊子……哼!那种地方!”他一边笑,一边嘀咕着:“小丫头片子。” 夏小伊愈加气愤,偏偏又不好发作,这时候,恰巧有另一个二十出头的男孩子走了过来,给她解了围。 “呵!葛大少爷,你不是在骂自己吗?谁不知道你是中戏的何飞第二,大天才?”那人在葛幕风肩上推了一把,又转过身来弯下腰,抓起夏小伊的手放在自己唇边,作势要吻,“鄙人名叫高远,好高骛远的高远。美丽的小姐,为您效劳是我的荣幸!”他的嘴唇恰如其分地落在夏小伊的指尖上,轻得仿佛一根羽毛。 葛幕风摆出着他那懒洋洋的招牌笑容,在高远肩上轻捶了一拳:“就你小子废话多!”虽这样说,可表情却十足受用,言下满满都是得意。高远撇了撇嘴,回了一句:“臭屁去吧,大少爷!”不再理他,只是一味热心地向夏小伊献殷勤:“你还没见过老钱导戏吧?他要是骂你,可千万别在意。他就是脾气大,着急,其实没恶意的。”夏小伊不解地眨着眼:“老钱?”高远指着steve说:“导演姓钱,你不知道?”夏小伊这才明白,笑着摇头。 这时候一直在旁边逡巡不去的葛幕风又一次阴阳怪气地接了话:“是啊!老钱——"捞钱"!多么俗气。”如此,夏小伊终于无法忍受,她狠狠瞪了他一眼,一字一顿冷冰冰地说:“那当然!在俗人眼里,什么都是俗的!”说完了头也不回转身而去,身后传来葛幕风发出的一声清晰可辨的、色狼式的口哨。 那一天,夏小伊无比开心的回到家,来到北京后,她已很少这样开心了。她像献宝一样把剧本拿给方隅看,方隅指着封面上巨大的四个粗黑字母问:“o-n-z-e,这是什么意思?”“是法语里的数字十一,”夏小伊回答,“男主角叫丁十一。”  “怪里怪气……”方隅嘟囔,“那你呢?你演什么角色?”  “我演两个角色,一个是心理医生,还有一个是心魔。” “心魔?”“是丁十一幻觉中的女人,很有意思吧?”夏小伊很是得意。 方隅低头看着剧本,夏小伊在他耳边不住地唧唧喳喳发表评论。这是个有超现实主义色彩的故事:丁十一,男,二十九岁,某外企的中层主管,薪金丰厚前途无量的新锐一族。但是他这一年来得了怪病,总是梦见一个裸体女人在自己梦中走来走起,他在梦中总是有强烈的欲望,可总是无法满足梦就醒了,以至于逐渐精神失常,对遇见的每一个女人都怀有性冲动。他知道自己出了问题,于是就去看心理医生,结果发现那个医生竟然和他梦中的女人长的一摸一样…… “妈的!这什么垃圾玩意儿!”方隅把剧本丢在一边,哇哇怪叫。 “新锐风格的电影嘛……其实很有意思的!最后那个onze真的疯了,他在高速路上飚车结果出了车祸,满身绷带躺在病床上被推进手术室时,那个"心魔"就穿着护士服站在他床头……”夏小伊兴高采烈地继续说着,却被方隅大声打断:“那就是说!你他妈的要光着身子在那么多大男人面前走来走去?”他的额上青筋暴跳。 “哪有!”夏小伊吐了吐舌头,“我问了steve,不是这样的!裸露的部分他会另找别人的,我告诉他我不拍……”“不行!”“为什么不行?”“我不同意你去演这种下流片!”“这根本就不是什么下流片!”夏小伊赫然愤怒,“我今天看了大家的表演,都很认真很严肃,拍戏是非常神圣的事——你凭什么这样说?只要认真做一件事,就很伟大,你根本不讲道理!”……夏小伊并没有说完,方隅已二话不说长身而起,连外套都没穿就冲出了门。房门重重地甩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 方隅最终还是没能阻止夏小伊——夏小伊追出去的时候,看见他正靠在走廊的窗户前,在凌晨的曙色里一支接一支的吸烟。夏小伊走过去,从背后环住他的腰,轻轻说:“我……我知道你为什么生气,我理解……但是不要叫我放弃好么?我会保护好自己的……我觉得……我喜欢演戏……”方隅没动,也没说话,许久他长叹一声,转过身来:“小伊……也许你是喜欢演戏,你不过是个小孩子,只知道考虑自己喜欢不喜欢——可我呢?你有没有想过我?你就不在乎失去我么?”夏小伊愣住了,几秒钟后仿佛染上了steve的毛病,结结巴巴的开了口:“可是你?你不会离开我的,方隅,是不是?是不是!” ——方隅张开双臂,把夏小伊紧紧抱在怀里,许久之后,久到夏小伊几乎要害怕起来的时候,他终于回答:“是的。”但是那声承诺是那样的轻,被飞舞的晨风一吹,就散掉了。 卷一 夏小伊 第四章 就像理想憎恨现实那样 夏小伊的演员生涯,是从一次又一次的失败开始的。说实话,刚开始,她演得糟透了。最遭的一次一句简单的台词说了十几遍依然磕磕绊绊,平时无比和气,可一站在摄影棚里就立刻变身恶鬼的steve当即抓起一只还装着半瓶水的塑料瓶,劈手就砸了过去。 那一天,拍的是第一百八十三场,葛幕风躺在问诊室的长椅上,扮演精神科医师的夏小伊坐在一边,正对他施行催眠疗法。医生问:“你看见了什么?”病人闭上眼睛不肯回答,只摇了摇头。这是一段很单纯的剧情,可夏小伊一遍一遍的表演,却越来越差劲。而葛幕风更好似存心与她作对似的,在她一遍一遍重复那句“你看见了什么”的时候,总是忍不住爆笑出声,笑得好像白痴一样。 这一切,都叫夏小伊的心情无比低落。 终于,steve放弃了,满面怒色的宣布午休。全组人开始闹哄哄地吃盒饭,葛幕风站在人群中,一边狼吞虎咽一边冷嘲热讽夏小伊“外行人”的表现,脸上大有得色。而小伊却连生气的劲头都没有,她用筷子挑着米饭上覆盖的黑糊糊的土豆丝,食不下咽。她明白到目前为止,除了steve之外,这里根本就没有人真正认可她——而steve此时,说不定也正在后悔呢。 ——我错了,我根本就不该贸然答应,被别人一捧就自以为能飞上天去了……她不断诅咒自己的虚荣,诅咒自己不甘平庸的心,更诅咒着这个本不属于她的世界。 ——究竟什么才是“表演”呢? 小伊正皱眉苦思,高远已端着他的那份午餐来到她身边,拖过来一个道具箱坐在上面,无限真诚地望着她,称赞道:“越来越好了,真的!”夏小伊本来就无限纠结,一听这个,更是忍不住了。竟然两眼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你在镜头里每一个角度都很漂亮,steve没有看错人。你天生就是明星。”高远往嘴里猛扒了两口白饭,这样说。夏小伊倔犟地将头扭向一边,“我是个笨蛋……”她低声回答。 “没那回事!”高远放下方便筷,摆了摆手,“演戏就是这样,你没听小葛说嘛?别人是教不出来了,只能自己慢慢磨练。好演员不是培养出来的,而是老天选择的,它说谁行谁就一定行,相信我,你是被选的那个。” 夏小伊回过头,勉强对高远笑了一下,动了动嘴唇,想说“谢谢”,却没能发出声来。其实她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不过这话她说不出口。 “……告诉你个秘诀!”高远三口两口把剩下的饭倒进嘴巴里,将一次性饭盒丢进角落,拍了拍手,“我知道你没当过医生,可你总做过梦吧?就当是个梦!集中精神,把脑子里腾空,想想如果你是个医生,你会怎么做。还有就是要注意steve的表情,他第一次叫你重复和第十次叫你重复的时候,是完全不一样的,好好想一想吧……” 高远正滔滔不绝,夏小伊却突然发现葛幕风正从远处高谈阔论的人堆里走过来,脸上立时变色。高远转过头去,又转了回来,背对葛幕风冲夏小伊作了个鬼脸。他向她摆摆手,跑过去拉住葛大少朝别的地方去了——夏小伊长舒一口气,心中万分感激。如果那个葛混蛋再来讲什么风凉话,她说不定当即就把手中的盒饭扣过去了——她一定会发飙。 “……就当是……做梦?”夏小伊坐在家里的床上,裹着毛巾被头发像疯子一样散乱着,咬着红薯干背台词:她神经兮兮地尝试各式各样的发音和语气,时而尖利时而冷漠,然后大把大把吞喉片:她在剧本上密密麻麻歪歪扭扭地写字,半夜也会惊醒——她在梦中梦见自己突然打通了任督二脉,可梦醒后徒留怅然,一切还要脚踏实地继续。 虽然和方隅睡在一起,但早晨她醒来的时候他每每正在熟睡,而她夜里回家时他还在酒吧工作,一个礼拜两人也难得说上几句话。夏小伊不知道,方隅每天凌晨回到家,看见在床上熟睡的她,脸上总是露出很温柔很哀伤的神情来。他有很多次从地上把夏小伊掉落的剧本拣起来,一页一页地翻看:里面划满各式各样的符号,边边角角都写着密密麻麻的小字,边缘卷起,残旧的好似狗啃过一样——他完全知道小伊的努力,知道她的认真和坚韧。他很想说一句“加油”,他甚至觉得自己只要说出了这个词,他们之间的关系就还有希望,他们一定还能像一年之前那样天真无邪的相爱。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那两个字,方隅就是说不出口。每天下班回家的路上,他都在不断积蓄勇气,但是一推开门,打开灯,注视着床上的夏小伊熟睡脸孔的时候,那些勇气都在陡然间化作了一种难以形容的恐惧——仿佛他爱的女人在转瞬之间,就会消失掉一样…… 而夏小伊,她的梦里依然只有一条条一团团乱七八糟的台词——她的梦里没有他,她什么都不知道。 尽管不算顺利,但事实证明steve并没有看错人。虽然夏小伊的台词依然说得生涩,但是她扮相极好,又能吃苦从不抱怨:最重要的是她只要在镜头里就会显示出一种奇妙的、吸引人心的特质,就能自然而然抓住所有人的目光。 她所扮演的“心魔”,没有任何台词,全凭面部神态和肢体语言表达自己,这需要极大的默剧天赋,本该是最难掌握的角色,可夏小伊诠释起来却出奇的得心应手。 片中丁十一第一次走向心理医生的诊室,一路上——远景的树下,邮筒后面,橱窗的倒影里……全部都有心魔的影子一闪而逝。镜头中的夏小伊妖艳而迷离,仿佛换了一个人,有着某种和她的年纪严重不符的成熟,以及难以捉摸的魔性,美得叫人头晕目眩。 第一百一十四场,摄影机以丁十一的视角捕捉到在人群中“心魔”出现的瞬间,是特写镜头。 “……对,就是这样,眼睛不要眨动,保持直视!微笑!” steve对夏小伊喊道……小伊答应着,努力集中精神,脑海中却突然浮现出另一幅截然不同的画面来:仿佛灵魂出壳,她感觉到有种白色雾气一样的东西突然脱体飞出,绕着她的躯壳不住盘旋:她用自己的眼睛死死盯着自己的脸,她看见的是一张陌生的女人的魅惑面孔——并没有笑,一丝笑容都没有,只是毫无表情,紧闭双目,然后……缓缓睁开眼睛…… 那是第一次,导演、共演者、摄影机以及周遭的一切全都消失了,天地间只剩下她和她自己互相对视。夏小伊什么都听不到,什么都看不到,无论是场边惊讶的呼叫,是steve搭在摄影机上几至痉挛的手臂,还是葛幕风突然发白的脸……只有她自己。 当她回过神来,醒悟到自己正在演戏的时候,四周已是一片可怖的静寂。steve仿佛化身慢镜头里的人物,他停掉机器,用哆哆嗦嗦的手去掏口袋中的手帕,反复擦拭额上根本就不存在的汗水。 “……好极了,”许久之后,他虚脱般对局促不安的夏小伊露出了一个变形的笑容,“你真他妈的好极了!” 夏小伊在“心魔”这个角色上出乎所有人预料(当然更包括她自己)的表现,给了steve巨大的鼓舞,他开始着手更改剧本。几天之后新剧本发了下来,前半部已经完成的多个场景,只保留了具有代表性的三分之一——夏小伊对此暗暗松了一口气,因为那里有不少赤裸的腿部、背部特写,虽然不是她的,她也依然觉得特别不好意思。相对的,后半部,则添加了更多新的剧情。 “这个角色已经改变了!” steve高声宣布,“她不仅仅代表一个女性的符号,她已成为记忆、灵魂、以及我们生命中其他最珍贵事物的代名词!”——“心魔”将以各式各样的面目现身:丁十一的同事、上司、邻居、直到心理医生和最后的女护士,她和那些角色原本的扮演者交替出现,营造出一种强烈的精神错乱和时空混淆的感觉。“……这将是一个预言,关于男人和女人的预言,关于命运的预言!”steve坚定地说,满面红光。夏小伊则埋头翻看着手中的剧本,发现后半部分很多场景只有寥寥两三句提要,其余都是空白。 “你觉得怎样习惯就怎样演,”steve曲起手指在她的剧本上弹了一下,“这部戏的成败就看你了!” “……葛大少爷吃醋了哪!”又一天,休息的时候高远照例和小伊攀谈,忽然这样说,那笑容有点诡异。 “为什么?我又没有得罪他!我巴不得离他越远越好。”小伊撇撇嘴。 “你笨哪你!你已经抢光了人家的风头,还说这种话!”高远不住数落她,很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意思。这些日子以来,他们的关系已经相当好了。 “你是不知道,这个戏原本是为了他而量身打造的,steve先前不知道找了多少个女演员,可全都叫他给否了!逼得steve最终找来了你,他才无可挑剔……”“他"无可挑剔"?!”夏小伊几乎跳起来,“你又不是没看见他怎么对我!”高远把头转向远处葛幕风的方向,发现对方竟然也正朝这里张望。葛幕风发现了高远的注视,急忙把脸转了回去,高远也就回过头,这一次,却没有看向夏小伊,而是盯着一旁的地面。他轻声说道:“葛大少才懒得理会没有才能的人……” 夏小伊余怒未消,干干地假笑了两下,双手环抱,讽刺道:“原来这还是他葛大爷看得起小女子我了?原来是我不识好歹?与其给人平白无故当成出气筒,我宁愿自己没有什么"才能",至少干干净净!”“别这样!”高远猛地把脸转了过来,怫然变色,“不要讲这种白痴话!你根本就不懂没有才能的痛苦!你知道什么?真是……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话到末尾,高远虽刻意压低了声音,却依然满是凄厉苦涩的味道。 夏小伊一怔,当即住了口。高远也发觉了自己的失态,他很快地叹了口气,站起身来:“抱歉,小伊,”他低声说,“你休息会儿吧,要开工了,我出去抽根烟……” 高远的这样一席话,让夏小伊不由地开始注意起葛幕风来。她留心听其他人的闲谈,旁敲侧击地打探葛幕风的情形——关于那家伙,有一个形容她听到的最多:“何飞第二”。 “……何飞是谁?”于是她装作无意问剧组里的另一个女孩,却换来无比惊诧的目光。 “你不知道何飞!”那女孩子尖叫起来,“你从来不看电视吗?”夏小伊点点头。她没办法向别人解释自己的母亲对电视、对电影、对戏剧都有一种怪癖的厌恶,打小她们家就和这些东西无缘:而从家中出走之后,因为忙于谋生,更是不可能了。她对电视和电影的印象还停留在儿时于封琉璃家里看的那部《神探亨特》,而原因也早已不是里面的情节和演员——那是母亲唯一一次打她,她一辈子都忘不了。 那女孩子却仿佛听见了世界奇闻:“你没上过表演学校甚至连电视都不看,那你的演技是从哪里学来的?”她的口气仿佛在指责夏小伊说谎。 小伊只觉得尴尬万分,问题是她根本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怎样表演的。她只是像高远说的那样,努力集中精神,然后拼命想象自己正处在剧中人的身份——她该怎么做,她该说什么话……这一切不都是顺理成章的吗?就好像是经历了一场催眠,只要集中精神,根本就不需要思考,她的身体会自己动起来。 ——宛若给自己的心关上一道闸,叫真正的自我消失:然后说着别人爱听的话、控制自己的举手投足、“假装”自己并不难过并不痛苦没有受伤害…… ——从小到大,在母亲严厉而冰冷的面孔下,在邻居的闲言碎语里,在一切毫不掩饰的恶意中,这只是叫她活下来、叫她有勇气微笑的方法而已。 ——不过是场梦……我最拿手的事情就是做梦…… ——难道,这就是“表演”吗? “……果然是天才,”末了,那女孩子酸溜溜地说。夏小伊苦笑了一下,听到这种评语她没感到高兴,只觉得浑身无力。在和同性相处方面,她先天残疾——夏小伊突然非常想念封琉璃。 她后来还是弄明白了那位“何飞”是何方神圣,那家伙仅把履历表摆出来就可以吓死人了。十多年前,他就以不足十六岁的年纪和那时还并不出名的导演林建国合作,凭借一部名为《告别夏天》的电影,在戛纳国际电影节上横空出世,一举捧回包括影帝和最佳导演在内的数项大奖,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后来他接拍的每一部电影都很成功,票房和口碑双丰收,各种奖项如同雨点般砸在他怀里,二十出头就成为演艺圈内的一代天骄。可是就在这种事业的顶点、极度的辉煌之中,二十七岁的何飞却突然宣布息影,去法国深造电影艺术:并已于两年前回国,创办了自己的演艺公司……简直就是一个传奇! ——而葛幕风,是自当年成名后免试入校的何飞毕业之后,中戏培养出的唯一一位有可能达到何飞曾有高度的男演员,也算是“不世奇才”。这就不难解释steve在选角的问题上对他言听计从,而葛大少那种仅仅只能算是“有一点怪癖”的性格和态度,所有人都理所当然的接受了,只除了不知天高地厚的夏小伊自己。 “……要不是小葛放弃了自己的那份钱,steve根本请不起他,”剧组里名义上的制片,负责收支和一应杂务的莉姐以这句话作结,无视夏小伊脸上惊愕的表情,“虽然他还是学生,但steve也不可能付得起小葛的片酬的,他那点本钱早就差不多折腾完了。”“莉姐你说什么?”夏小伊愈加迷惑。 “这里这么多人,大家都是拿出了赔钱的心理准备的,”莉姐望了她一样,眼神中有种隐约的鄙夷,“不过你没事,小伊,steve专门关照过,你的"那份"是早就预留好的。”“不是的,”夏小伊的脸突然有点红,“我只是奇怪……” “没什么好奇怪,”莉姐一摆手,仿佛不耐烦讨论这个话题,“拍电影是专门烧钱的行当,特别是这种独立影片,大部分都是steve自己垫出来的——你以为他是李嘉诚么?当然,我告诉过他,至少要多找一些赞助,但他一则没名气,二则故事又比较超前,其三赞助单位一般都会要求介入影片的后期制作,所以……”莉姐的声线突然变得温柔起来:“拍一部"完全属于自己"的电影,这一直是steve的梦想,”她把手伸出去在远方虚划了一个半圆,“也可以说是我们所有人的梦想——当然也有高远那样的孩子,打拼了六七年依然……所以来碰碰运气。毕竟,像你这样第一次演戏就做女主角的,实在是太少太少了。” “……所以他们不接受我?”夏小伊忍不住问,神色有点黯然。莉姐似乎也有些不忍心,转过来安慰她:“我觉得你演得很好,真的!”夏小伊勉强回报一个微笑,连忙将话题转到了别的地方。 莉姐的这番话或多或少改变了葛幕风在夏小伊心目中的形象,他不计报酬的高尚行为让小伊有点自惭形秽——因为她知道,自己是绝对绝对做不到的,她不可能在剧组里做两个月白工,她要付房租,她要吃饭,她要生活。也许她尚算不上守财奴,但是如果说将近两年的北漂生活教育了她的话,那就是让她彻彻底底从骨髓里明白了,钱这个肮脏玩意儿的重要性。 她不会为了钱而出卖灵魂,但是她也无法忍受绝对的贫穷。在这个美丽而硕大、残酷而冷漠的城市里,贫穷是一种卑贱感,是彻底的绝望——而在这世上,没有什么比绝望更可怕的了。 在剧组的这些日子里,夏小伊逐渐体会到了steve、莉姐以及其他所有人对电影的挚爱:她羡慕他们有那种“为了理想而不顾一切”的勇气。就在两年前,她也曾经拥有这样的宝物——她和方隅,只用爱情武装自己,毫不畏惧地走向不可知的未来:她的手和他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然后,被现实的凄风冷雨打得七零八落。 夏小伊突然觉得自己老了,老了、从极高极洁净的高处上落下来了,在这些“只为圆梦”的依然年轻的人们中间,她是唯一一个出卖理想来换取金钱的现实主义者。 他们当然有理由不接受她,甚至有资格恨她——就像理想永远憎恨现实那样。 夏小伊更加拼命了:而相对的,方隅则完全变成了一只被遗弃的小狗。 小伊并不是从来没有想起过他,只不过每一次想起,她都迅速把这个念头抛诸脑后——她在地上挖出一个一个深坑,将这些杂念统统埋在里面,填上土,再狠命踩几脚。 依旧是同床共枕,但是他们的关系却已冷落了太久,久到无法面对彼此,久到如果两个人都醒着,房间内立刻就会弥漫起一种强烈的沉默和尴尬来——谁都不知道该说什么,谁都仿佛失去了拥抱的能力。 “……等《onze》一结束,等《onze》结束一切都会和过去一样的……等拿到了钱,方隅和我、我们两个人可以去远一点的地方度假,去休息一段时间。”夏小伊这样对自己说。所以她现在应该做的,就是继续对着镜子一遍一遍地重复自己的台词:而不是走到房间的另一边,给方隅一个温柔的吻。 夏小伊在片场内着魔一样学习。她不表演的时候,就坐在场边努力观察别人、特别是观察着葛幕风。丁十一并不是一个容易诠释的角色,而且由于新剧本对夏小伊戏份的增加,葛幕风的表演空间变得更少了。与此同时,所有的剧情依然都要由他来引导,情节的张驰也全都要由他来控制,“心魔”并没有哪怕一个字的台词,她永远无声无息。观众对于剧情的了解,对于神经错乱和时空割裂的感觉归根到底都要从葛幕风一个人身上来体味——这是极难极难,而且不容易出彩的安排,而葛幕风只有二十二岁……他的确是非同凡响。 第七十八场,丁十一在走廊上吸烟,“心魔”第一次在现实中出现。这一场要求他在瞬间表现出“如遭电击”的心理变化。 “……如果是你,你会怎么演,小伊?”凑在摄像机后,高远轻声问。 “我?大概……打一个冷颤吧……然后猛然抬头?”小伊考虑了一下,回答。 “我也想到了打冷颤。”高远沉吟。 ——不过葛幕风却不是这样,他只是站在走廊的灯光下,一直僵硬地、麻木地站着——然后夹在食中二指之间的香烟突然烧着了手。 夏小伊愣了足足两秒,然后惊讶的嘴方能合拢:她转过头,带着无比复杂的心态,用刻意压低的声音絮絮道:“……葛混蛋。” 她是远不如葛幕风的——逐渐认识到那家伙实力的可怕,也许正表明自己在逐渐进步。他们并不是优秀的搭档,她所诠释的另一个角色,女心理医生,在葛幕风的表演面前,不免黯然失色。有时候小伊甚至觉得,他和她,在一个场景里共演,就仿佛剑拔弩张,立意要拼个你死我活一样。她的“表演”说穿一句话,就是“集中精神”,一人独占镜头的时候,这不难做到:可是面前再立着一个,口中喋喋不休,那气氛越是入戏,夏小伊反而越容易神游物外,“外行人”本色暴露无疑。 好好的台词,独自练习时候,明明说得辉煌无比,一对起戏来,却难免被葛幕风牵着鼻子走……steve很明显清楚这一点,他更清楚即使小伊的素质再出众,这也不是一朝一夕能够补上的功课。事实上,夏小伊已经做得足够好了,至少她在强烈的个人魅力上能和葛幕风分庭抗礼:至少在“心魔”这个更多时候是独角戏的角色上面,她一定会给观众留下难以磨灭的深刻印象。 ——尽量发挥她的优势,用天生的触觉和表现力来弥补经验的不足。以至于把更多的冲突从现实中转移向现实和幻觉的交界处:放弃心理医生这个角色在剧本中本来重要的位置,加重默剧的戏份,将她的魅力和天分充分诱导出来。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编剧兼导演steve竟然替一个新手量身打造角色,甚至不惜改变整个故事的基调和主旨——莉姐说的没错,夏小伊实在是幸运的叫人妒忌。 卷一 夏小伊 第五章 生日快乐 那一年八月,夏天将要结束的时候,《onze》的前期工作已经基本完成,轮到后期制作人员开始忙碌了。至于小伊,她其实早就可以放假了,却依然把一整天一整天的光阴消磨在棚里。个把月下来,她对这个地方早已培养出了深厚感情,无论是场记、美监或者剪辑,她对他们每一个人的工作都充满了兴趣——当然还有别的,就如同是假期过得太舒服的小孩儿一样,作业积得越多,她越是没勇气动笔去写——夏小伊不知道自己究竟该怎样去面对方隅,在潜意识里她其实害怕回家。 八月十八日是夏小伊的生日,这一天她年满二十岁。真难想象她来到北京只有一年有余——仿佛已经过了大半辈子似的。早晨起床的时候夏小伊选了一件亮色衣裳穿好,一边梳着头发一边心中暗自交战,思忖这一天到底该怎样度过。 方隅面朝墙壁,在床上侧身睡得很沉,对他来说,现在是一日中香梦沉酣的时刻。夏小伊在窗下编着一条麻花辫子,目光愣愣地落在桌前的闹钟上,却完全没看见时针分针。她可以坐等方隅醒来,告诉他片子已经几近结束,然后两个人可以像从前那样携手漫步街头,几个月来第一次一起吃晚饭……那样,他们就能回到正常的生活步调里,回到机械化的工作、机械化的相爱,只为柴米油盐操心的现实中去——就仿佛这一段穿着美丽衣裳,在摄影机前微笑的日子只是一场绮丽梦幻,梦醒后留下甜美的回忆任凭时光的流水淹没了去…… 尽管只有在摄影机前虚假的时刻里,她才真正看到了自己理想中的北京,看到了如言情小说中那样,只存在优雅和繁华的理想都市——可如今,黄梁饭熟了,她应当梦醒了。 ……小伊努力凝神,看清此刻正是平日里出发去片场的时间。她望了一眼床上的方隅,轻轻走过去,站在床头摸了摸他的头发。方隅呼吸细微,一动不动,想是正在做着温柔美梦。夏小伊把食指贴在嘴唇上,片刻又移开,用指尖在他额头印上一吻,然后迅速而轻盈地转身走向门口,推开门离了家。 早晨七点,北京的天空阳光灿烂。空气清新而香甜,微风滑过脸庞,轻柔地就像是呢喃的情话。夏小伊打定主意,只去附近吃个早饭,散散步,然后便老老实实回家等方隅醒过来。但是当她经过车站的时候,双脚却不由自主地停住了:她转过头,正看见那辆熟悉的公交车缓缓转过十字,驶了过来。 “……算了,也没什么,早点回来也是一样的!”夏小伊这样自我安慰,只要找到理由说服内心的愧疚,立刻就忍不住笑了——多么好!她最后的假期又可以延长一个上午了! ——难道不是么? steve看到小伊的时候吃了一惊:“你不是说今天不来了么?”不过,还未等小伊回答,他便随即转惊为喜了,“你来的正好,中午会送来刚做好的海报。”夏小伊开心地点头答应,steve憨憨笑了,脸上带着某种幼儿炫耀自己珍藏的宝贝、那样骄傲和紧张混杂的神情。 到了中午,棚里的人并不多,高远和葛幕风刚刚补完一个steve临时决定添加的镜头,海报就送到了。高远看见了小伊,开心地跟她打招呼:葛大少则轻哼一声,紧抱双臂,装模作样地去和旁边的莉姐说话。 莉姐回头向steve笑了一下,对葛幕风招呼道:“小葛,一起去看海报吧。”葛幕风发出一声嗤笑,尖声说:“有什么好看的?”脚步却比任何人都快,只几秒之后人就已经在夏小伊身旁站定。看着夏小伊冷冰冰地瞪了小葛一眼,却没理他,只自顾自和高远聊得投机,莉姐不由啼笑皆非。 剧组里人尽皆知,两个男女主角素喜针锋相对,间或一个冷嘲热讽,另一个指桑骂槐,好不热闹。明明并肩站在一起,男的俊美女的绝丽,宛然画上人物,可神色间总却把对方当作仇人,戏里戏外较着劲,几乎都能瞧见在两人之间噼里啪啦作响的火花。 不过,就莉姐看来,小伊不好说,葛大才子的臭脾气却分明是幼稚的爱情表现,心里明明喜欢,却死也不肯放下身段。当事人也许犹不自知,在旁人眼中,却全然好似一场小毛头的闹剧。 steve手中抱着巨大的纸卷,从人堆里伸出头来,大声招呼:“莉莉你也快来!”一张胖胖的脸上由于兴奋而发着红光,莉姐含笑答应,心里不由自嘲:“却也不用笑别人痴傻,轮到自己,到头来还不是看不破、解不脱么?” 海报是两米乘三点五米的样品,纸卷徐徐展开,众人“哗”的一声,不约而同赞叹起来。整个海报是黑白风格,大片大片的留白和墨块混杂,无比酣畅淋漓。画面左方是一个男人站立的背影,正注视着面前巨大落地窗对面的自己——而玻璃那边,就在他身后,有一个漂浮在半空中的女人的生灵……右下角如伤痕般刻着四个血红的字母“onze”以及数字“11”,触目惊心。 “……真好真好!”夏小伊不住称赞,“steve你真是伟大!”steve听了却不好意思笑笑,挠挠后脑勺坦白:“别夸我,其实这是小葛的功劳。”四周的人哄然发出暧昧笑声,小伊突然间便有些尴尬了。她不敢再说话,低下头,装作正细细欣赏海报的样子。 画面中的那个女人在玻璃后面若隐若现,海藻一样的长长卷发和葛幕风的反影交缠在一起,脸上写满妖异,以及——说不出的倦怠。那张脸非常写意,看不出是她,却又分明是她。她在照镜子的时候,不是经常会在自己脸上捕捉到这样的神情吗?每当她想到自己终究要从瑰丽的电影世界中回到现实里去的时候,那种“倦怠”就如同狂风一样,扑面而来。 夏小伊突然感动,她觉得她应当谢谢葛幕风,或者至少,应当从今天起将两人之前的夙愿一笔勾销。她不了解葛幕风,但是葛幕风在某种程度上分明了解她——不管是不是误打误撞,总之他真的叫小伊感动莫名。于是夏小伊转过身去寻找葛幕风的身影,却发现,刚才明明还站在自己旁边的人,这会儿竟突然不见了。 “……嗯?他呢?”夏小伊问高远。 “谁啊?”高远笑着反问。 “那家伙——葛幕风啊!”夏小伊说,不知怎的竟有些赧然。 “哦,他啊!他刚才出去了。”高远向入口的方向扫了一眼,夏小伊迷惑地皱了皱眉。高远接着解释道:“刚才有个人来,他就出去了。”这也是常有的事,大概又是哪个死忠的粉丝来了吧?即使人还在学校,他早已声名在外。夏小伊随口“哦”了一声,无意追问。 可说来也怪,等了许久许久,葛大少爷竟然还不回来。直到小伊终于不耐烦,终于想起,自己也许该回家了。她刚与众人道别,穿过地上堆放的零碎道具,转过一面假墙,却差点撞在葛幕风身上。 葛幕风正往脚下的垃圾袋里丢一只粉红色的方盒子,一转身看见夏小伊,吓得几乎跳起来。也许是心态变化的缘故,夏小伊看到他狼狈的样子,竟突然觉得,其实这家伙也有可爱的地方呢。 “……海报很漂亮!”她说,满面笑容。 “啊……是,海报!谢谢。”不愧是天才演员,葛幕风瞬间就反应过来。他从来没对小伊说过客气话,那个“谢谢”脱口而出,让说的人和听的人同时都是一愣。 夏小伊笑了,葛幕风也笑了,两个人心中的那份芥蒂瞬间消失。夏小伊不再说什么,摆摆手,转身便要离开,却忽然被葛幕风叫住:“哦,对了,生日快乐!” 夏小伊大吃一惊,回过头来,问:“你怎么知道今天是我的生日?”葛幕风仿佛语塞,半晌没有回答,只是耸了耸肩。 夏小伊满腹狐疑,埋头思索,她从没有向谁提起过自己的生日啊?正想追问,突然另一个声音插进了两人之间:“我听见有人说生日生日的,今天谁生日啊?”小伊不用转身也知道,必定是高远,这个的八卦男! ……两分钟之后所有人都知道了这个消息,整个场子立时热闹起来。 “喂!导演,还干什么苦力啊,今天是小伊生日,放假放假,我们大家去腐败一顿庆祝庆祝!”不知道是谁率先这样喊,马上便得到了一片附和声。 steve一边对小伊说着“恭喜”、“恭喜”,一边答应“好,今天放假”:他在比方才的附和声更嘈杂的欢呼里对小伊说:“也叫上你男朋友,大家一起去吧。” 小伊开心得无法用语言来表达,这是她从小到大第一次在这么多的祝福里度过生辰,听到steve的话,她只微微犹豫了一秒钟,随即便点了点头。 高远怪叫起来:“小伊,原来你有男朋友啊?”没等小伊回答,剧务小林就接了口:“怎么?小高你很受打击吧!”高远慢悠悠地说道:“我是没什么……可是我们葛大少爷岂不是要失恋了吗?”几个人又是笑成一片,小伊跺脚,啐他:“死高远你瞎说什么!”却也忍不住偷眼瞧向葛幕风,奇怪的是面皮最薄葛大少竟好似全然不入耳,脸上丝毫不动声色。 “……小伊,你男朋友是做什么的?”小林问道。 夏小伊有点迟疑,迅速望向steve一眼,模棱两可地回答:“他在朋友的酒吧帮忙……”“哇!那太好了,我们这就去叨扰他!”小林马上打起了如意算盘。小伊连忙阻止:“不行!还是不要……他现在应该还没上班,我们去别处……”她再一次向steve望了一眼,却出乎意料的发现葛幕风正在望着她。 *** 八月十八日,下午两点三十分,北京的阳光铺天盖地砸下来,空气热到能煮熟鸡蛋。一家小饭馆的伙计坐在桌旁,吹着空调的冷风正要进入睡眠状态,就看到一群人嘻嘻哈哈的走了进来。 这一天并不是假日,这群人都很年轻、很快乐,年轻真好。里面唯一的女性站在落地空调前,一面手捧菜单挑选菜色,另一面指挥着几个小伙子将两张桌子拼成一起。 “水煮鱼好不好?”那女子大声发问,“你们谁知道小伊喜欢吃什么?”“组里的盒饭!”一个嬉皮笑脸的男孩子回答,引来一众哄笑。 “猪食有什么好吃!”那女子也笑了。她终于是随意点了几样,吩咐快些上菜,转身对那嬉皮笑脸的男孩子招手,“小高你去找找附近有没有蛋糕店,抱个蛋糕回来,要水果很多的那种……喏,给你。”她从钱夹里抽出两张百元钞票。 “莉姐,我有钱。”那被称作“小高”的男孩子回答,但手下依旧飞快,几乎是立时夺过钞票,郑重地塞进自己口袋。 莉姐忍不住又笑起来:“知道你是小气鬼……算在经费里好了,还不快去?”小高对她做一个鬼脸,回头招呼另一个相貌极其漂亮的男孩子:“大少爷,一起去?”那男孩子却好似失了魂,愣愣地不回答。小高轻轻吹了声口哨,一推门,一股热浪扑面而入,他出门了。 *** 与此同时,在距离这家小饭馆一条街的旧居民小区内,夏小伊站在二号楼三单元前,顶着烈日向上望去。午睡时分,阳光刺眼,四处寂然。四楼的阳台玻璃上仿佛镀着一层灼热的白银,全然瞧不见里面的情形。 小伊低下头去,迅速钻进楼道,那里的阴凉几乎叫人感激涕零。 她歇一口气,缓缓拾阶而上。在阳光下走得久了,厚厚的头发全被晒透,此时正不断冒着热气,蒸得人头昏脑胀。方隅应该还在吧?叫他穿什么衣服好呢?夏小伊想着,脸上露出浅浅笑容——无论如何,这是打破两人之间僵局的最好机会,不是么? 一切都会好的——她爬上四楼,挥了挥额间的汗水,打开小手袋翻找家门钥匙。 *** 饭馆里一群人已经坐定,凉菜开始陆续端上来。寿星没到无法开席,几个男孩子只能先要来一打啤酒,灌着解暑。 “喂,老大,片子什么时候可以出来?”演员之一的小李问steve. steve还是憨憨地笑:“毛样已经差不多了,因为就我一个动手剪,进度可能会耽搁些……也许还要补镜头……入秋吧!”“那还不是你自找的?我可提过帮你剪来着。”剧务小林半是戏谑半是埋怨。 steve挠着头,只是笑,并不否认。 “……完成之后呢?你打算怎么上映?”突然,一个声音冷飕飕地传来,众人一呆,目光汇集过去,是葛幕风。 steve还是笑呵呵的:“这个……问题不大吧……”“我上次对你说的那几个人,你去找过了么?”葛幕风步步进逼,毫不留情。 steve收住了笑,仿佛做错事被老师抓住的小学生,支支吾吾了半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葛幕风冷笑:“真没见过你这种人,你今年到底多大?你真还把拍片子当成过家家啊?” 这时候莉姐突然插话,声音尖利:“小葛你怎么回事?今天一直都怪里怪气的。你受什么刺激了?没事干给人找不痛快啊!”葛幕风冷冰冰地瞪了她一眼,还以颜色:“我只是陈述事实而已……莉姐,你的母鸡毛病该改改了,老钱是你男朋友,可不是你儿子。”莉姐的脸骤然变色,嘴唇动了几动,终于眼圈一红。 众人寂静。 steve干咳了一声,伸出胖胖的手搭在莉姐胳膊上:“莉莉……”他轻轻唤,莉姐的眼泪唰的一下就掉了下来。steve掏出自己常用的那条脏手绢递给她,转头缓缓对葛幕风说:“小葛,我当然想赚钱——但是我更想拍一部叫自己满意的电影……叫大家都满意的电影,你应该明白的,不是么?如果说……如果说真的没办法,真的非要叫我在收益和自己的想法之间……选择一个的话……我虽然很抱歉,但我只能说一声:对不起,我会选我的电影……我对不起大家……”剧务小林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高声道:“导演您说的这是什么话?不把我们当兄弟了?这些大家早就明白,小葛虽然这么说……”他望了一眼葛幕风,续道,“可是他一分钱都没收不是吗?我们全都支持你的!”众人再一次附和起来,唯有葛幕风依然冷漠如铁。 这时候门再一次被推开,高远抱着一个粉红色的蛋糕盒回来了。 *** 夏小伊打开外间的防盗锁,走进公用的客厅。邻居的房门半掩着,里头传来不男不女鬼嚎一般的歌声。这是一套三居室,夏小伊和方隅占据了最大的一间,他们的邻居是两位自称在考研的女学生和一个大约在附近工作的年轻男人:三家鸡犬相闻却老死不相往来。夏小伊先去厨房打开水龙头,痛快淋漓地洗了一把脸,脸上的皮肤被烈日烤得焦脆,她以后是不是应当打把伞呢? 她回到客厅,鬼嚎声已变成了无病呻吟,而自己的房门依然紧闭,一丝动静也无。 “难道方隅还没起来?”夏小伊疑惑,她走到邻居的门口敲了敲门,说道,“声音小点好么?打扰别人了。”门内穿来一阵颇不乐意的嘀咕声,但是音乐确实略小了些。 夏小伊甩甩头,脸上的水珠迅速被皮肤吸收了。她走到自己的房门前,轻敲了两下,侧耳倾听良久,没有回应。夏小伊终于掏出钥匙,开了门。 ——屋子里空空荡荡。 夏小伊莫名打了个冷颤——方隅不见了! 不光他的人,就连他一直放在屋角落灰的那个大行李箱竟然也一并消失!一年多以前,他和夏小伊坐着咣当咣当的火车奔向这个城市的时候,他们没有买到座票,方隅便叫小伊坐在这个大行李箱上,而自己铺张报纸,席地坐在她身边……那时候,他们是多么的相爱啊:相信爱是无坚不摧的魔法,而任何的困难、都可以被克服…… 没了,都没了……就好似夏小伊有一段时间很喜欢看的科幻故事,某年某月某日,一个完全没有异状的人突然进入了异时空,从此人间蒸发。 ——方隅! 夏小伊刹那间被这种莫大的灾难冲昏了头,手足冰冷,脊背上汗水涔涔。她疯也似的翻箱倒柜,衣服、鞋子、日用品,该带走的,都带走了。她忽然觉得有些眩晕,不得不靠着墙壁慢慢坐倒——不可能这样快……这样毫无疏漏地完成一次消失,方隅究竟计划了多久?他算定她今天一定会去片场吗?还是他等到的、恰好就是今天而已? 夏小伊跌坐在地上,她命令自己回忆,回忆昨天晚上到家的时候,回忆今天早晨出发之前,屋子里有什么异状吗?屋子里的那个人,可曾留下蛛丝马迹? ……没有,什么都没有,她完全想不起来——即使有,她也不会注意的,她已有多久没有关心过方隅了? 夏小伊突然冲进客厅,拼命地去擂邻居的门。门内传来一阵清晰的咒骂,但是不多久,还是打开了。一个女孩子的脑袋探了出来,头发蓬乱,挑染着红色,眼圈发青,不知道是睡眠不足,还是涂的眼影时间长了再也洗不掉。这是那自称来北京考研的两个女生之一。 “……她能考上研究生,母猪都会上树了!”小伊还记得这女孩子刚来的那天,他们也才搬进来不久:她和方隅还能在一起闲聊,对新邻居说说刻薄话。 ——方隅!你到哪里去了? “请问……你知道我男朋友哪里去了么?”夏小伊问,嗓音好似飘在半空,连她自己都听不真切。 那女孩子露出一种古怪的笑容,说不出来是怜悯还是嘲笑,她上下打量了夏小伊好一会,终于回答:“他走啦……我进门的时候瞧着他拎了个行李箱正要出去——难道你不知道?” *** “……小伊怎么还不来啊。”有人抱怨了。 此时莉姐业已恢复了常态,她试图说一个笑话:“女孩子嘛,总要打扮打扮才能见人……”可是却没人笑。葛幕风的脸色不仅铁青,简直是死灰色的。 小林尴尬的陪笑了两声,试图转移话题。他用胳膊肘捅捅最能活跃气氛的高远:“小高,真有你的,竟然知道小伊今天过生日……”高远全然不知在他出去的时候,究竟发生过什么事,他望了一眼葛幕风,迟疑了一下,回答:“是葛大少爷说出来的,小伊也承认了……我才没那么大本事……”“哦,小葛?你和小伊果然不是一般交情啊,这么清楚……哈哈!” “……葛幕风,你是怎么知道的?”声音突然从门口的方向传来,小伊回来了。 傻瓜都能看出事情不太对劲,夏小伊满头大汗,头发粘在额头,脸色却苍白的有如一张薄纸。她完全不像离开时那样兴高采烈,仿佛在这短短的几十分钟内,换了个人似的。 夏小伊心烦意乱,脑子里塞满了无数思绪的碎片,却什么主意都想不出。她在家中呆坐了将近十分钟,终于不能忍受屋里杀人的寂静(为了体恤她,她的芳邻甚至关掉了音乐),也不知是怎么出了门、下了楼,昏昏沉沉地走到约定的地方。谁知道,一进门就听到了这句问话,而她的目光更是凑巧落在桌上的粉红色蛋糕盒上面——粉红色的盒子……不久之前……在什么地方她就曾看到过这个盒子……是哪里呢? 一个想法突然如同霹雳般砸入她的脑海,震得她耳中一阵嗡嗡鸣响。恍惚中,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葛幕风从中午开始,第一次抬起头来,与她的目光交汇在一处。他们两人对视几秒,夏小伊听到葛幕风说:“是……他来了,告诉我的。”夏小伊发疯一般扑了过去,仿佛想揪住葛幕风的衣领狠狠给他一耳光,却终于忍住了。她脸上的肌肉微微颤抖着,声音也哆嗦起来:“……你见到他了?”葛幕风沉重的点头,答道:“没错,你走出来看到我的时候,他刚走……他说要去赶火车……”一声脆响,那个耳光终于落在葛幕风俊美的脸上。 众人对他们两个的哑谜一头雾水,突然看到夏小伊动手,都给吓呆了。夏小伊踉踉跄跄后退,雪白的面颊上两行泪水潸然而下,她不可置信地用打人的那只手捧住脸,仿佛挨打的并不是他,而是自己。终于……她一咬牙,转身,奔了出去。 夏小伊拼尽全力地奔出门去,她奔上街道,热风不但卷在她的耳边,还充斥在她混乱的头脑之中,叫她神情恍惚四肢发软。她费尽了全身力气,才将支离破碎的思维缝在一起,变成一句话:我要去片场,我要把那个盒子拿回来! 天气太热,也许是自她出生以来,所度过的最热的一天。热到平日里满大街乱窜的出租车,竟然连一辆都找不到。空气变异,世界扭曲,真实和虚幻之间的界限消失了:一切都在密布游丝的盛夏空气中改变了模样:或者,她终于看到了世间万物真正的样子…… 方隅怎么可能会离开?他怎么能够就这样离开?他怎么能够丢下她? ——终于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 好容易等到了出租,坐上去,她把头埋进双臂间,被这种遭人抛弃的孤独感彻底击倒在地。 ——这是夏小伊自从来到北京之后,第一次搭乘这么昂贵的交通工具。她在做最后的努力,甚至不是为了追回她的爱情:只要能碰触到爱情最后的影子,就已经知足了。 来到片场,夏小伊满世界寻找记忆里那个似乎是黑色的塑胶袋:脑海中无数次重放葛幕风将那个似乎负担着她所有爱情故事的粉红色盒子丢进袋中的刹那画面——每一次重放都好似一道闪电劈下来,头疼欲裂。 垃圾袋早已不在原来的地方,它被收走了。夏小伊又跑出棚子,跑到侧面的出口,各个单位每天离开的时候都会把垃圾带出来丢在这里。现在只是午后,门口只有五六只袋子,夏小伊将它们逐一撕开:午饭的残渣、毁坏的小道具、化妆用的面巾纸、染满了可疑液体的破布条……千奇百怪的东西伴随着夏日垃圾特有的恶臭暴露了出来,却没有她要寻找的宝物。 “……喂!你干什么呢!”阳光下一个声音冲她大叫,夏小伊恍若无闻。 “你聋子吗?跟你说话听不懂啊?你这样我们怎么收拾!”一个戴着破草帽的黑瘦老者走了过来,刚想要制止——但被另一双手拦住了。 “师傅,我们会收拾好,真的对不起!我朋友丢了重要东西……”那是个女人,声音和煦而温暖。 夏小伊抬起头来,看到那人正对她温柔的笑,是莉姐。她忽然有一点想哭、有一点难过、有一点羞涩甚至有一点愤怒,她想说什么,却无从说起……后来,就好像无数经典或者白烂的影片里,被人用到恶俗的固定情节那样,突然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夏小伊醒来的时候是在医院的观察室,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的气味。莉姐一直守在她身边,看到她醒来,冲她笑,还是那样温柔亲切:“天太热了,有点脱水,没事儿的,你要多休息……”夏小伊回给她一个笑容,仰起头来注视着床侧的吊瓶,透明的液体正一滴一滴的注入她的血管之中。 “……莉姐,谢谢你。”她说,声音有点哑。 “想吃水果吗?有桃子,很脆的。”莉姐自说自话。 夏小伊微微摇摇头,那抹笑容仿佛面具一样贴在脸上,并没有消失。 “我要回家……”她慢慢地说,“莉姐,请送我回家好吗?” 八月十八日,夏小伊的二十岁生日。她在太阳落山之后由莉姐和高远护送着回到了住处,在楼下她并没有请他们上去坐坐,连句客套话都没说。她用迷人的、却又不给对方留下任何反对余地的神秘笑容和他们道别,约好后天在片场见面。不过到了八月二十日,大家等了一整天,却没有看见她来。 那天晚上,又是莉姐和高远寻到了夏小伊的家。这个小区出租的房子并不多,小伊他们单元就此一户,并不难找。莉 卷一 夏小伊 第六章 每个人的北京 那一年“莉姐”——陈莉莉二十九岁。她生长在一座南方小城,七岁那年邻居搬来一个胖小子,比他大一岁。那就是后来的钱家星——老钱——钱导——steve。 他们两人是绝对的青梅竹马,老钱从小就傻呵呵的,总被人欺负,陈莉莉起初颇有点看不起他。但是老钱对她极好,他的母亲是苏州人,做一手好点心,于是他自小就热衷于给陈莉莉家里“进贡”,有时候黑夜里也敲她的窗,把一包甜丝丝的桂花糖从打开的窗口丢进去——那糖果是那样的甜,陈莉莉一辈子都忘不了。 老钱喜欢电影,莉莉记得他们生长的那个南方小镇,在久远以前,并没有电影院:只有一个巡回在附近乡间的露天电影班。每次放露天电影的时候,老钱都像着了魔一样开心。他不光看电影,还和放电影的人攀谈。他明明一激动了就喜欢结巴,可是站在放映机前,却仿佛变了个人似的。放电影的叔叔很喜欢这个憨憨的胖男孩,便教他一些最基本的知识,甚至叫他自己尝试放映。在老钱十四岁陈莉莉十三岁的时候,放映班最后一次来到他们的小镇,那时候镇里已经有了电影院,个别有钱的人家甚至也买了录像机这种稀罕玩意儿,露天电影已经不再受欢迎。老钱去和他们聊了一整夜,天明回来的时候照例敲响了陈莉莉的窗。 莉莉蓬头垢面爬起来,在清晨温婉的晨雾里看见那时候还是“小钱”的钱家星红肿着一双眼睛,仿佛刚哭过,他在破晓的晨光中对她真挚地说:“莉莉,以后你一定要嫁给我!” 这是陈莉莉生命中唯一一次好像电影情节一样的早晨:唯一一次,这个平凡的女孩子,她是女主角。 不久之后老钱初中毕业,离开了家:而一年之后,陈莉莉上了会计中专。 老钱这辈子只对莉莉求过一次婚,就是在那个早晨,在她十三岁、他十四岁的时候。等他们再次相遇,真正走到一起已经是九年后的事情。老钱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发了财,虽然数额不大,但也足够令亲戚朋友们在背地里讨论:“真是傻人有傻福!”而他对电影更加痴迷,他和陈莉莉正式成为了男女朋友,搬到了一起住,但是他再也没有向莉莉求过婚。 遇到夏小伊,开始拍摄老钱“一生中真正重要的一部电影”时,他们已经同居了七年。他的生活里充满了电影,甚至她的生活里也是。她成了他的专署会计、出纳、女仆、管家……七年里,他没变,她也没变——除了她对他的称呼从钱哥、家星、老钱变成了和大家一样的steve——和大家一样,是的。 “如果这部片子成功了,我们就结婚,”这是他们两人之间达成的默契。相识二十二载,在一起生活了七年,语言的交流早已失色,他们就像是手背和手掌,就像是另外的彼此。 可是《onze》却失败了——不,应该说,比失败还要惨痛:这部片子无疾而终。 葛幕风的顾虑是对的,《onze》根本没能正式放映。每一个圈子里都有它的固定法则,妄想超越这个法则的人活该死无葬身之地。即使是一部“纯艺术”影片,作为一群外行人胆大包天的作品,所遇到的简直是重重冰山。男主角虽然很有天赋但毕竟没有成名,女主角更是号召力等于零的新人,加之风格晦涩难懂叫人如坠五里雾中,没有任何一家影院表示出了兴趣……不,不该说的那么远,事实上,他们连放映许可都没拿到。 最后的结论是,除非《onze》经过有关部门的“修改”,否则将就此被封杀。 “修改?他们是想毁了它!”steve泪流满面,但却莫可奈何。 收回成本自然不用提起,后半生不用负债累累已是steve三生有幸。这还要多亏了莉姐一直在控制预算,以及大多数工作人员都放弃了薪酬——包括失踪后还有三分之二报酬没有领的夏小伊。steve最终的决定是宁可玉碎不求瓦全,以《onze》不得在任何公开场合上映为代价,保留对它的全权。在最后一波令人精疲力尽的努力结束之后,终于下定决心的那一天,steve——钱家星对陈莉莉说:“我们分手吧。”在那一个瞬间,莉莉突然想,也许《onze》这个片子本身、以及它的无疾而终从一开始就是注定的:只是为了终结他们的爱情长跑——那是他们没能出生、也永远不会出生的,夭折在子宫里的爱情结晶。 ——那是这个故事的主角夏小伊,在他们面前消失之后的第二年年初。 当然,夏小伊并不是真的“消失”了,她只不过是在另外一个时间另外一个空间,转换为另外一种样子存在罢了——这是身为主角的特权。 在北京这个城市里,包括夏小伊在内,生活着数量众多的年轻女孩子们。她们背井离乡,学历高深或者浅薄,学问有用或者无用,性格可爱或者孤僻,心肠善良或者狠毒——容貌出众或者普通…… 在她们每个人的心目中,都存在着一个想象中的北京城。那是她们下定决心来到这里的动力,以及全部的梦。如同夏小伊那样,绝大多数的想象最终都被证明是幼稚而不切实际的,绝大多数的美梦都在这个城市的真实面目前被碾成齑粉——有些人失望了、心碎了、回家了:更多的却留了下来,把关于这个城市最初的想象收回到记忆深处,咬着牙,继续向前走。 人生只有向前走,因为身后一无所有。 每一天,每一个时间,每一个角落,那些女孩子们的故事都在上演:每一个女孩子都在自己的舞台演出着自己的剧本,她们都是自己的主角:她们一笑,都能倾城。 steve和陈莉莉分手的那一年,夏小伊二十一岁生日过去两个月,秋天,北京城北的一所极其普通的廉价公寓里,小小的一房一厅住着四个女孩子,我们这个故事的女主角当然是其中之一。 四个女孩子里最大的是个少数民族同胞,二十九岁,历史学硕士,在北京五年了,她为人很豪爽,是四人组中的头儿,其他三个都称她为“老大”,真名反而因为古怪冗长早没人记得。接下来是两个结伴来自山东某小城的艾霞和晓芸,分别是二十四与二十三岁:她们在北京郊县的一所二流大学学计算机,夏天刚刚毕业。最后就是二十一岁的夏小伊,她交给房东的个人资料上填写的是“在某发行公司担任校对工作”——这是真的。 夏小伊仓皇出逃的时候很惨,几乎身无长物。幸好演戏的片筹已经支取了三分之一,口袋里有薄薄一叠钞票,尚不至于饿死在北京街头。她其实没有必要离开,甚至连她自己都不能给这种类似于“抱头鼠窜”的行为提供一个好理由。她并没有做错什么,她更没有对不起谁,根本没有任何人她无法坦然面对——但是她就是想逃走。 从医院回来的那天夜里,她睡在屋子里,感觉黑暗中都是方隅的呼吸,空气里有他的体温、有他的味道,他说话的声音分解成了无数看不见的碎片,一片一片击打在她的耳膜上,她听得见。 ——这不仅仅是一种怀念,而是自责——甚至恐惧。 她是对不起他的,夏小伊知道——她一直都知道。可是她不敢去想这个问题,只要稍有触及她便忍不住疯狂地责怪自己。如果她可以多说一句话,可以再坚持一下,就一下,也许她们就能终成正果。但是没办法,她没有勇气坚持下去,她输了。 ——是她逼方隅走的:是她视他如无物:是她一而再再而三的用行动告诉他,在她的世界里他是多余的。她不需要他,她不需要一个不能保护她的王子…… 而真当方隅离开了,走了,也许永远从她的世界里消失了之后,夏小伊才明白,他是一个多么重要的人。就好似白烂言情小说里的俗套:失去的永远是最好的。她想念方隅,她记忆里的那个方隅突然改头换面,从懦弱无能的男人变成了一尊神像。方隅已经成为了她在成长中所失去的一切东西的代名词——青春的稚气、纯洁的爱情、清澈无尘的心……没了,全没了。他们曾经那样相爱,爱到可以放弃一切。 ……生死挈阔,与子相悦,持子之手,与子偕老——他们曾经觉得只有这样的爱情才能配得上自己,而所有的困难,都可以克服。 这些爱情的雄心壮志,曾经烧得轰轰烈烈,然后在生活的重压和彼此的软弱下嘎然熄灭,终于一败涂地。 说到底,她还能怎么样呢?她想象着莉姐或者高远充满善意的询问:“你男朋友怎么了?”她想象着葛幕风露出一种“我什么都了解”的恶毒微笑——无论是善意还是恶毒,都不是她所能承受的,连单纯的想象都好似千钧重担,叫人难以扛起——她不能坚强面对,所有只有灰溜溜地逃走。 幸好北京这个城市大得惊人,淹没一两个过客绰绰有余。为了和过去一刀两断,彻底“重新做人”,她甚至不再从事熟悉的酒吧服务行业。她比初来乍到时大了(或者说“老”了)两岁,依旧没有文凭没有资历,但是她也依旧美丽,重要的是她现在完全清楚,自己的脸是多么重要的谋生武器。她凭着这张脸在一家三流公司当了两个月文员,终因上司的好色嘴脸和女同事的恶行恶状作罢。还是算了吧,抛却足够多的道德规范的确可以换来在写字楼里作花瓶兼寄生虫生存,可她还没有这样的决心。离开了公司,她还打过一系列的短期工,包括在一种减肥药的促销现场作活招牌……等等等等,花样时时翻新,但每一样都做的不长久,生活可谓丰富多彩之极。 夏天快要到来的时候夏小伊紧急找了一份较为“安定”的工作——校对,这份工作只需要耐心和时间。收入并不理想,但已足够敷出——最重要的是工作场所有空调:对于北京充满破坏力的炎炎夏日她实在是领教的够了。这份工作还是相当自由的,按件记酬,没有时限:当然,相应的,也没有加班费。她分到的大多数稿子都是枯燥的产品宣传单和保险入门条例,偶尔也有烂到不能再烂的小说。夏小伊真的不敢相信这样骗小孩子的东西都能出版:男主角统统富裕英俊,女主角统统纯洁浪漫,两个人除了爱情什么都不必操心,只需要爱到死去活来就好……夏小伊叹息,原来自己太过市侩,一身烟火气,根本就不配谈恋爱,所以自然难成正果。 小伊做校对时看过的大多数小说都是零零碎碎的,因为分活的时候,一般都会将“有内容”的稿件拆成数份,由多人负责。老板就是害怕员工如夏小伊这样,一边做工一边给自己解闷,那样哪有效率可言?现实社会顶顶重要的就是“效率”二字,夏小伊原本就该在同居的第一天就和方隅办理结婚手续,这样后面的一切事故即便同样发生了,方隅也一定不会离开——哪有那么容易离开的?小伊再叹息,原来叫她恋爱失败的原因竟然有这么多! 总之,这份工作她做起来还算舒心,更何况她也碰到了好事,她搬进了现在居住的这间一居室,认识了老大、艾霞和晓芸。她们起初对这个漂亮的新来者颇为忌惮,在她背后总是嘀嘀咕咕。但是相处久了,三人就发现小伊其实最好相处不过:她早出晚归,早晨起来从不叠被子,晚上睡觉绝没有怪癖:不拘小节却永远脸上堆笑,叫人心生亲近。搬进来二十天,有一个晚上小伊下班回来,老大突然对她说:“我们三个想买个二手电视放在客厅,你参与吗?”当然参与!为什么不?小伊表现得热情高涨。电视是老大和晓芸去挑的,搬回来才发现闭路部分是坏的,根本没办法播放有线画面。老大和晓芸很有点抱歉的意思,但是小伊毫不在乎,她甚至兴冲冲地将衣架掰成天线的样子,插在电视上面,然后努力从满屏雪花中寻找有规则的物体……天晓得,她对电视根本没兴趣!但她知道,从那一刻起,她们已经完全接受她了,正式把她当成集体的一部分。 多可笑!那样一个高傲、张扬、从不掩饰自己锋芒的夏小伊,变化竟然如此之大!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又是为了什么呢?也许她终于开始渴望一种群体感,也许在这个陌生的城市,做一份沉闷的工作,上班下班始终形单影只,实在是太寂寞了……又也许,那只是她演技的一部分,在内心深处,她还是那个永远只活在自己世界里的女孩儿——谁知道呢? 地狱一样的夏天终于慢慢退去,工作地点的空调也渐渐失去魅力,小伊待在家里的时间变多了。开始的时候她时常抱一束鲜花回来,那都是同事们的奉献。拿回一束花,一屋子四个女人兴高采烈,大家都很满足——只不过是为一束花。可后来男人们看到她只收花束,却连个晚饭都不肯赏脸,纷纷死心。这样的时代再无痴情人,没回报的投资是愚蠢的,爱情的投资更是如此。夏小伊的脸上明白写着“此路不通”,花束也就渐渐断绝,后来小伊养成了自己买花的习惯,傍晚时路边有推一辆老旧自行车,把鲜花像蔬菜一样出卖的小贩,小伊不定时的买几支便宜又鲜艳的回去插瓶——只是为了那一份高兴。 高兴,是真的高兴,贫穷并且努力高兴着。有时候她们“四人组”一起出去吃晚饭,虽然所费不菲,但是大家每次都那样快乐,实在值得。夏小伊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去的事情了,她仿佛生来就是一个校对员,她的人就和她的工作一样单调、枯燥、规律、乏味……但是这样很好,什么都不想真的很好:她至少能够平静,平静的高兴起来——平静和平凡,平凡和凡俗都只差一个字,中文果然精神奥妙。 进入十月的一个周末,她和三个姐妹约在一家馆子吃涮羊肉,那地方因为价廉物美而颇有口碑。夏小伊到的最晚,三个姐妹隔着半个大厅向她招手,在她们面前黄铜火锅已经架了起来,桌上放满了大碟小碟。小伊兴高采烈的回应,向那边走过去,却冷不防背后有一个讶异的声音唤她的名字:“夏小伊,是你么?” 夏小伊脸色突变如逢恶鬼,她缓缓回过头——竟然是莉姐! 该来的总是会来的,所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你好么?”愣了许久,夏小伊努力挤出笑容,回答,声音和诚意一样假惺惺的。 “很好,”莉姐依然是那样温婉的笑,脸上有种真实的幸福光彩,“我结婚了。”“啊!恭喜!你们早该结婚了,”夏小伊真挚地祝福,steve和莉姐都是难得的好人。 “不是和steve,”莉姐的表情丝毫没变,夏小伊的笑容却瞬间僵在脸上。怎么可能?不是说两个人都恋爱七八年了么? “你好么?”莉姐反问。 “……还不错。”小伊的防线一瞬间猛然紧绷,她谨慎的斟酌着答案。 “来吃饭?”“嗯……莉姐要不要一起?”这毫无疑问百分之百是客套话。 “谢谢,我吃过了,正要离开。”莉姐说,小伊下意识地松了一口气。 “那么……再见,小伊,你的朋友在等你吧?”莉姐的眼睛亮晶晶地望向她,仿佛能一直望进她的内心深处。 夏小伊尴尬地点头。这一切来得太迅疾,促不及防,她太久没有当演员,她根本没准备台词,所以只能像个白痴一样傻笑。 “对了……”莉姐打开自己的手提包,取出一张雪白名片和一支笔,迅速在名片背面写上了一行数字。她将笔收起来,把名片递给夏小伊,“这是我的手机号码,你有什么事都可以找我——包括闲聊。”夏小伊接过来看了看,然后把名片翻到正面,发现上面写着“顾岩,某投资公司总经理”字样,她抬起头看着莉姐,莉姐的脸微微红了。 “我先生,”她小声说。 “……恭喜恭喜,”夏小伊再也说不出另外的话。 “我有很重要的东西要给你,可一定要联系我啊!”莉姐说完,就离开了:夏小伊目送她的身影出了门,只觉得手中的小小卡片在隐隐发烫。那天的涮羊肉自然没有吃好,不仅倒胃口,而且魂不守舍。三个姐妹多少发现了她的不对劲,互相对视了一眼,尽皆沉默,饭桌上满溢着尴尬难言的冷场。 小伊吃完了饭离去的时候,故意把那张名片丢在饭桌的角落——过去已经过去了,好不容易过去了,她所希望的一切,也不过是让过去过去而已——她好不容易才过上了“正常”的生活。 可是晚上回到家,老大却突然递给她一张雪白名片,并且笑骂:“小伊你这个胡涂鬼,丢三拉四的。”夏小伊苦笑着接过来,垂头思索:有些东西,是不是命中注定躲不过呢? 卷一 夏小伊 第七章 爱情只是生活方式 “……多可笑不是么?”莉姐笑眯眯地给小伊斟上一杯茶。这是她们重逢的两个星期后,一个下午,在陈莉莉婚后的住处,“我和steve相处了二十二年,同居了七年多,最终却嫁给了一个才认识三个月的男人。”“他一定很爱你吧?”小伊问。 “不,不,不是爱或者不爱的问题。”莉姐摇头,神情总感觉有些落寞,“顾岩他有勇气做一个丈夫,而steve却没有,他始终没能准备好——只是这样而已。” 莉姐捧起自己那杯茶,嘬饮了一口,轻声细语。她的声音很好听,有一点似玻璃碎屑纷纷洒落的感觉:“steve那个男人哪,真是自私的惊人……只因为他的意愿,就叫我一年一年毫无希望的等待:可到了最后,他却又自欺欺人说,我嫁给别人会更幸福的……他爱我,所以不能娶我,到头来他竟然觉得,这全都是为了我好……呵呵……” 莉姐的唇角微微弯起,语调云淡风轻,仿佛在诉说别人的故事:仿佛那为了爱而牺牲七年青春的痴情女子并不是自己似的。她谈起steve的时候,口气就好似在谈论她的儿子,有些微的埋怨,但更多的是一种宠溺,甚至骄傲:“……我是心甘情愿的,一直跟着他,为他处理一切琐事:他需要心无旁骛……有很多人说他没有才能,但是我相信他有……其实我并不懂得什么,但是我真的喜欢,喜欢他的专注样子,喜欢他拍的片子,为此什么苦我都受得了……也许这就是人家常说的”前世孽缘“吧。” 夏小伊听得呆住。仿佛压抑了太久,陈莉莉口中的话如流水一样涓涓而出,那样一种纯情的少女般的告白……絮絮诉说了直有十几分钟,莉姐这才如梦初醒,她“啊”的低呼一声,神情腼腆:“叫你见笑了,小伊。我老了,人老了就罗嗦个没完没了。”“没有。”小伊笑,“你借用我的耳朵,我受宠若惊。” 莉姐被她逗乐了,双眼突然闪电般在小伊脸上扫过。见面以来,只有现在,小伊才能把面前这个普通的主妇,和自己印象中那个精明强干、一个人包揽整个剧组大大小小杂务的女强人联系在一起,“你变了呢,小伊……”她轻声说。 “是啊,我也老了哪。”小伊回答。 莉姐的眼睛弯成两牙细细的峨嵋月,眼角边的细纹清晰可辨。夏小伊心中暗自恻然,看来那场恋爱带给莉姐的影响,远比她的语气要强烈得多。她埋下头去喝茶,却听见陈莉莉突然改变了话题,这个话题令她呼吸困难。 “……小伊,有男朋友了么?” 夏小伊开始后悔了,今天的来访实在无异于自投罗网:“没呢,谁能看上我啊。”她说,这样说的时候自己都觉得有够虚伪。 莉姐没有答话,夏小伊迟迟不敢抬起头来。过了很久很久,久到小伊觉得自己的颈子隐隐发僵,莉姐的笑声才传进了她的耳朵:“我收回我刚才说的话,小伊你还是一样可爱啊!”夏小伊唯有苦笑,心中徒呼奈何。原来自己毫无长进,依然青涩不堪,叫人一眼看透,无处藏躲。 “……《onze》失败了。”莉姐突然说。那个词一出现,小伊的心便猛地一颤。片场、摄影机、快乐而痴迷的年青人,一次又一次的尝试,每一次尝试都从内心深处挖掘出不同的自己,每一次尝试都开出一朵亮色的花——她骗不了自己,她是怀念的。 “为什么?”她问,真的很心痛。 “情况很复杂,总而言之就是steve不会做人。他不懂得人情世故,更加不愿意去学:他在生存方面相当笨拙。”对steve,莉姐也许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将自己的真实评价和盘托出。夏小伊听着,突然想:“方隅是不是一样?”这个想法叫她愈加痛苦。 陈莉莉起身,去另一间屋子里翻找了两分钟,走回来,递给小伊一张碟片。夏小伊接过来一看,包装上印着的是她以前看过的、葛幕风做的那张海报。左上角有“主演:葛幕风、sicily夏”的字样。莉姐指着那个叫做“sicily夏”的名字,说:“小葛说你不一定希望自己的真名出现在荧幕上,所以我们就自做主张这样写了。这名字是steve起的,他依然坚持你是他的莫妮卡·贝鲁奇。”夏小伊露出梦幻般的微笑,她已经完全沉浸在美好的回忆里:她轻声说谢谢。 “虽然不能取得公开放映许可,可我们并没有放弃。”莉姐对夏小伊说,“制成这样的dvd碟片是关键的一步,现在出租dvd的行业这么发达,也许比在电影院放映更能收到奇效。”莉姐的笑容狡黠,闪烁不定,“何况从某些方面来讲,《onze》现在是”禁片“,这反而是最好的广告。”“莉姐,你是真了不起。”小伊由衷赞叹。 “我喜欢这部片子,想做点什么而已——何况你演得那样好。”莉姐对她使了一个少女般的俏皮眼色。 “……大家还好么?”夏小伊用手摹挲着碟片的表面,轻声问。 “结婚后我就没和steve联系过了:小李和小林继续搭档,他们去了上海:小高上上个月我见过他,他在北影的老谢那里得到了一个还不错的角色,可惜又时运不济……葛大少爷不得了,他主演的第一部电影已然杀青,不日就要上映了——小伊,他已经走在了你前面。”“那又如何?”小伊冷笑。她自认心胸狭窄,对葛幕风这个人,终生不能释怀。 “我知道小葛得罪了你。”陈莉莉轻声劝她,“他在演戏方面也许是个天才,可是在追女孩子方面却是个十足的愣头青。他是真的倾心于你,你的失踪对他打击颇大……高傲如他,那样一个天之骄子,遇见你,大概是第一次被除了自己之外的人吸引吧……”“我知道!我没跪下去三呼万岁谢主隆恩,是我罪该万死!”小伊不耐,语气尖刻而嘲讽。 “小伊……”莉姐的口气仿佛讨饶。 “对不起……”小伊把头低下去。 “我知道我没权利对你的私事说三道四,但是……”陈莉莉顿了顿,续道,“小伊,我很欣赏你的才能,更喜欢你这个人……听我一句话,如果那个男人真的爱你、适合你,那么就算是葛幕风从中作梗一百次,你们该在一起还是会在一起:可那男人甚至不肯和你道别……他有自卑感,他憎恨和你相见,你明白么?”“你就这么清楚?”夏小伊突然怒气勃发,她满嘴嘲讽,话语有如刀锋,“我很感激你,莉姐,但其实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在多管闲事!” 其乐融融的气氛在刹那间降至冰点,夏小伊的牛脾气上来了。她从小到大就习惯了独行独断独自承担,从不肯轻易吐露心事。无论是出自真情还是假意,一察觉到有人意图窥探真心,神经立刻紧绷,在自己周遭筑起坚强堡垒——她从小到大就是野性难驯,从来不曾有过一个能这样对她讲话的长者——她非常不适应。 莉姐笑了,没有因为被无礼冒犯而显露出丝毫不快,笑得非常温和而宽容。她不再解释什么,只递上一个早已准备好的信封。 夏小伊心中犹有余怒,她满腹狐疑的接过,莉姐说:“这是那男人留给你的,封口完好,没有人打开过。” “什么!”夏小伊的身子猛地颤抖起来。 “这是他走的那天拜托小葛转交给你的,而等小葛的幼稚劲儿过去,在他想明白决定还给你之前,你已经离开了……所以暂时就放在我这里——小葛把”所有“的事都告诉了我。”夏小伊无法形容自己此时的感受,只觉得体内的怒意如熔炉中熊熊的火焰,呼啸着想要燃尽一切,她狠狠咬牙:“是不是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了?你们不操心别人的事情就不能活么?我现在简直像是……简直像是光着身子站在这里——莉姐,我会恨你的!”陈莉莉望着她,带着一种慈母般的怜悯。站在她面前的这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儿,她为什么这样习惯自己解决问题?习惯了谁也不依靠?她不相信任何人么?那么……那个离她而去的男孩子,她也不相信他么?是的……她也许需要他,但是绝不相信他:她不会放任自己依靠任何人——就是这样,才会彼此伤害,弄到今天这种地步吧…… “……小伊。”陈莉莉黯然。她终究不明白这个女孩子是怎样长大的,她为何满身都是荆棘?也许自己真的错了,自己太过自以为是。 ——她目睹着夏小伊冷冷地笑,然后一言不发夺门而出。 莉姐的家在城郊,在一片新建的住宅小区内。北京秋日的凉风渐渐吹息了小伊怀中的火焰,让她疾走的步伐慢了下来。方才,整个人完全就是被那股无名的狂怒支撑着,现在怒气退去了,身上的骨头也好似一下子被抽掉——小伊停下步子,索性坐倒在路边的水泥台阶上。 她不知不觉已拐进了一条辅路,两边都是业已建好却尚未有人入住的联体别墅。房子这种东西最是奇妙不过,没有人气就没有灵魂,一丝凉风吹过,耳中寂静一片,目光所及之处,但见太阳的光芒映射在一扇扇的玻璃窗上,明亮刺眼却毫无暖意,栋栋有如鬼屋。小伊张开手,手里是那封快要被捏皱了的信,还有匆忙中一起带走的《onze》的碟片——碟片封面上的那个女人,正躲在葛幕风的背后,向她投来隐有深意的目光。 夏小伊撕开信封,从中取出一张薄薄的横纹信纸。她认出来了,这是之前那个住处里,放在桌子最左边抽屉内的那叠信纸中的一页。这一页之外的其他那些页,在她仓促逃亡的时候,都被遗弃在原地了,能不带走的东西,她统统都没有带出来。 碟片上的女人还在目不转睛的望着,望的她心中发慌,夏小伊把手里皱巴巴的信封遮在上面,但是在想象中,那凝定毫不动摇的视线依然像利剑一样扎透她的身体,戳出肉眼看不见的小孔——夏小伊所有的坚强、所有给予自己的自欺欺人的理由刹那间都从那个空洞中迅速流失了,她的手死死地攥着那张折叠的信纸,却无论如何也积攒不出打开它的勇气。 便在此时,一阵尖利刺耳的声音传来,有辆黑亮的小跑车停在了夏小伊面前。车窗摇下,露出一张三四十岁中年男人的面孔。 “……小姐,请问从哪个方向可以转出去?”他问,却突然一怔。 他看见面前这个席地而坐的年轻女孩儿好似大梦初醒般抬起头,嘴唇近乎神经质的紧紧抿着,泪水在眼眶里打转:那又委屈、又难过、又愤怒、又倔强的眼光正定定望着他,又越过他、不知落到什么地方去了。那一瞬间他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小女儿,试没考好偷改考卷被他发现,结果这辈子第一次挨了打:他打了她,心中犹有怒气的时候,就猛然在女儿脸上捕捉到了这样的表情——那是当我们还小,还没有搭筑起隔绝自己与他人的高墙:当我们的纯真犹在,强烈的相信什么东西的时候,才能拥有的脸。 那男人心中陡然升出一股强烈的怜惜,那是想把自己挨了打的小女儿紧紧搂在怀里的冲动。他忍不住打开车门走下去,柔声问:“小姐,你怎么了?”一行泪水突然从面前这个女孩子年轻的脸上滑落,她猛地跳起来,对他厉声尖叫。捏着纸片的双手拼命挥舞着,语无伦次:“……你走开要你管和你有什么关系!”那女孩狂乱的一边大叫大喊一边大哭不止,可怜的男人倒退两步倚在车门上——这么漂亮的女孩子,竟然是个疯子么? 夏小伊的哭喊声陡然停顿,她颓然坐倒,怔住。在这两秒钟内,那男人已像见了鬼一般飞快地钻进汽车里,发动,一溜儿烟就不见了。车子蒙头在别墅小区迷宫一般的道路上转过几个弯,这才惊魂初定。 “多愚蠢,竟然去招惹一个疯子。”他苦笑,“正常的女孩子会坐在地上吗?” 夏小伊依然还是坐在路边的水泥台阶上,正抖开手里的那张信纸。她知道自己做了蠢事,但是无所谓,至少她控制自己行为和情绪的能力回来了,她的勇气也回来了。她开始看那封信。信很短: “小伊,祝你生日快乐。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从你的世界里消失了:你自由了——有点像电影里的话不是吗?我不知道,你是懂得电影的吧……”(夏小伊的唇边忽然浮上了一抹莫测笑容。) “……这是我所能给你的、最好的生日礼物:也许也是我所能给你的、唯一的东西了。这两个月以来,我每时每刻都感觉得到,你不需要我,我是你的负累。我有什么资格把你留在身边?你是那么漂亮那么美好,你适合更好的世界……”(“……更好的世界?”夏小伊柔声重复,什么是更好的世界?) “……你吃到我给你的蛋糕了么?你是先吃到蛋糕还是先看到这封信的呢?我记得很久之前我们一起出门,你趴在蛋糕店的橱窗上面,说你好喜欢这块蛋糕,你的表情可爱的像个天使。可是那时候这块蛋糕对我们来说,太昂贵了,我们买不起:不过现在已经无所谓了……”(“我不记得了,方隅,我不记得了……”) “……我会一直爱着你,小伊,一直一直爱着你……” 夏小伊把那封信折起,珍重的放回信封内。她拍拍裤子上的灰尘,站起来,一手抓着信,一手拾起《onze》的碟片夹在腋下。她在原地站了两秒钟,又放下碟片,从信封中取出信纸,这一次,仔细地几乎是怜惜地将雪白的横纹信纸撕成了碎片。 “……我也爱你,方隅,一直一直爱你。”把碎片收回到信封内的时候,夏小伊轻声说。 那一天小伊在街头徘徊,直到傍晚七八点钟才回到了住处,心中忐忑不安,她可不想向姐妹们解释自己红肿的眼睛。可是一进门,却吓了一跳,即而放下心来:看来今天的黄历上一定写着“流泪大吉”,哭鼻子的人不只她一个。 屋子里遍布酒气,艾霞正躺倒在客厅的沙发上,胡言乱语。小伊愣了一下急忙走过去摇摇她的肩,那个素性沉默寡言的山东女孩儿慢慢睁开眼睛,认出是小伊,终于开口说道:“他不要我了……”她的泪水流不出来,只是痉挛般抽泣,然后因为酒劲不住干呕,痛苦万分。小伊站起身来,手足无措,老大从厨房中探出头叫:“小伊,来,叫艾霞静一下。”夏小伊忙不迭答应,顺手把拿回来的碟片塞进茶几下的一本杂志中,走过去。老大正煮挂面,晓芸在碗里打鸡蛋,于是她蹲下身去剥葱。 “怎么了?”小伊问。 “还能怎么?”老大笑,冷冷的,“痴情女子负心汉!”这七个字仿佛戏文,说起来古怪之极,但也的确没有比这更精练更恰当的解释了。夏小伊不由苦笑:“我从来都不知道艾霞有男朋友……” “谁知道呢?她什么事情都不说,由她去吧。”老大叹道,“小伊你吃面条不?” “好,多谢啦。”夏小伊说,把葱洗净递给老大,那个豪爽的女子笑道:“说什么客气话?”转过身剁起葱花来。 一直沉默着的晓芸这时候轻叹一声:“谁能想的到呢?好多年了,竟然去了一次四川就吹了。”说着自己也不免流出眼泪,“才一个半月……” 老大“嘭”的一声把菜刀钉在砧板上,怒道:“这种男人送给我我都不要!就是结了婚他也是见异思迁的怎么过日子?如今散了,再好没有!”晓芸不住摇头:“大姐,你不知道,在学校里两个人那样好,叫人瞧着就妒忌:上个礼拜艾霞还给他打电话来着,聊了一晚上……” 一时间三个人都沉默下来,各自叹一口气,物伤其类罢了。夏小伊看了一眼已经步入三十岁的老大,她长相大方性格心地都好,但是蹉跎到今依然单身——是不是这个城市中的每一个女孩子都有着这样的爱情故事?是不是这个世界上每一个女孩子都为自己的爱情流过泪水?夏小伊突然觉得,世上再也没有比两个人相处更加困难的事情了。 她洗了手走出去,艾霞已经睡着了,眼角却依然泪流不断——她在梦中也梦着那个男人吗?在梦里也依然在哭泣着几年的相处竟然不如一个半月的分别? 那天夜里,小伊睡不着,她把毛巾被裹在身上,蹑手蹑脚走进客厅。艾霞正在沙发上熟睡,呼吸平缓。她站在黑暗中看了她很久,很久很久什么都没想,只是静静站着。终于,夏小伊从茶几下取出《onze》,打开屋角房东的旧电脑——她从来不动别人的东西,但是这个晚上她迫切想看这部电影,她自己演的电影。 《onze》是一个标记:是她的爱情和软弱的纪念碑。纪念一个头发凌乱眼神却无比温柔的男孩子,他永远在那里,永远也不会消失。 四周空气澄明,屏幕上光华流转……这是电影的世界,那样完美的世界:善与恶、喜乐与哀愁同样深刻而鲜明,那样深刻鲜明却又无比纯净的世界——对着剧本,只和自己的内心交谈……她想她是爱着电影的,哪怕只是爱着电影梦一般的虚荣,也是真真正正爱着的。 夏小伊在镜头里是那样美,那样与众不同璀璨绚烂。那也是她的梦,是每一个漂亮女孩子都有的蔷薇泡沫一般的梦想。她所寻找的原来在这里,也一直在这里——脑中空无一物,脚上的红鞋子自己会舞蹈起来,那样一种神秘、魅惑、灵魂出壳般的快乐。 我喜欢表演……夏小伊无声说道,它叫我在自己的内心中创造出各式各样的奇迹:它叫我拥有我在现实里所不能拥有的一切。只有在舞台上,在镜头前,我才能真正打开心灵,而不怕被伤害。 屏幕里的夏小伊毫无表情、紧闭双目、然后只是——缓缓睁开眼睛…… 是的,只是睁开眼睛——艾霞在哭着“他不要我了”,夏小伊在哭着“他不要我了”,这世上有太多太多的女孩子为了爱情流了太多太多的眼泪,可是爱情只是生活方式,只是生活方式其中之一:但电影却不仅如此,它还是奇迹,是至高理想——从疲惫的现实中收回目光,投向另一个世界的一瞬间,那样一种理想——新奇、迷惑、跃跃欲试,甚至……甚至充满颤栗充满恐惧…… “……并不是每个人在短暂一生中都能找到自己极度渴望、非做不可的事情,但是我找到了,我是幸运的。”小伊这样对自己说。 ——我们总该做些不能不做的事:这一生,我们总该把一件事,努力做到最后。 那天早晨七点半,陈莉莉在厨房里做早餐,手机响了。她的丈夫顾岩正用飞利浦剃须刀刮着胡子,皱眉说:“莉莉,是谁啊,这么早?”陈莉莉对她笑了笑,走过去接通电话,听见夏小伊在那一边、在清晨的冷风里轻轻地说:“莉姐,我想演戏,请你帮我……” 卷一 夏小伊 第八章 幸运女神1 夏小伊再一次低头检查手里的纸条,又抬起头来,仔细打量面前的建筑:一瞬间断定莉姐一定是弄错了,这里明明是间废弃仓库,根本不像是有人使用的样子。正当她考虑要不要转身离去的时候,门却忽然自内打开,一个穿着旧牛仔裤、棉制小背心的女孩子走了出来。她没注意到身边有人,径自从口袋中掏出一根香烟,夹在指间、点燃,贪婪地吸了起来。那女孩儿也就十七八岁年纪,头发烫成栗色大卷,眉目如画,夏小伊一时看得呆了。女孩子狠命吸了两下,长长吐出一口烟气,微抬起头,看到了她,便皱眉道:“看什么看!”声音恶狠狠的。 夏小伊还没答话,门又开了,这次出来的是个并不漂亮、却有种说不出的妩媚味道的女子,年纪略大,不过也肯定没超过二十五岁。她的口音微微带点南方腔,语气中有莫名威严:“阿细,你继续抽,可好得很——”那吸烟的少女嘴唇不住无声翕动,想是在暗暗咒骂,却终于还是把烟掐了,并不敢反口。 夏小伊急忙上前两步,说道:“请问这里是不是《等爱一场》的剧组?”那叫阿细的少女瞪着眼睛撇下两个字:“废话!”而那大些的女子却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她一番,才笑着问:“你也是来试镜的?”夏小伊点点头。那女子并不说什么,只是笑,然后身子向旁边挪了挪,将门让开。 外面很亮,屋内却是暗暗的,坐着好几排年轻女孩儿,黑压压的足有二三十人在。也许是听到门响了,二三十双目光同时向她投来,道道都像锋利的冰。夏小伊轻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视若无睹,硬着头皮向前走——真可怕,竟然有这么多人在争取一个角色,在爬同一座天梯! 房间里除了那些女孩子,还有一个男人,他坐在墙边一张木头书桌前,桌旁是扇门,桌上放着一盏小台灯。夏小伊走过去,那人抬起头来,却看都不看她,只递过来一张表,指指桌上放着的笔,丝毫不带感情地吩咐:“先填好,然后拿去那边等着叫号。”是的,爬梯子也是要报名的,夏小伊笑了——她这一笑,表情忽然漾开,就像是初春破冰的湖水,在昏黄的灯下闪闪发亮。饶是桌前那人看了一整天各色美女,早已审美疲劳,此时无意中瞥见,竟然也看得呆了。 夏小伊弯着腰,就着灯光填那张表。表格非常简单,一共四栏:姓名,年龄,毕业学校(毕业学校?是指表演学校么?夏小伊想了想,最终写上她上过的师范大学的名字,虽然她是半途退学的,其实并没有毕业)以及备注(备注?什么意思?夏小伊想了半分钟,留了空)。她填好表,做了简单的登记,然后便将表拿在手上,走进那群女孩子中间。 已是深秋了,可是这些女孩儿们却全都穿得很薄,勇敢地露出大片雪白肌肤,各个艳光四射。她看着她们,她们也在看她:夏小伊礼貌地笑了笑,却没人对她报以同样的微笑,反而纷纷把头转向别处。 小伊微微有点尴尬,倒也没放在心上,正要找一个空位坐下,却忽然有人轻拍她的肩。她一转身,便看见了方才站在门口责骂阿细的那位二十出头的女子,正冲她笑:“你来和我坐吧,美人儿。”她说。 四周忽然传来一阵窃窃私语的声音。 那女子不待她答应,已转身去了,才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微眯着眼睛,向她勾了勾手指。夏小伊只有点点头,跟了上去。 这里的女孩子身下坐的,都是很多年前夏小伊上中学时用的那种长条板凳:可那女子却带着她穿过这些人,一直走到房间的角落,那里摆着两张四四方方的旧木头靠背椅。她大大方方地在其中一张里坐下,然后摊平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夏小伊开始觉得有趣了,于是她也大方坐下,说了声“谢谢”。 “你叫什么?”那女子问,脸上带着莫测笑容。她一笑起来的样子活脱脱是只慵懒的猫,以至于夏小伊几乎生出错觉,一瞬间似乎看到她的两只瞳子缩成了细细一线。 “我叫夏小伊。”她急忙甩掉这种荒诞不羁的想法,回答。 那女孩子继续笑:“我可没见过你,你不常来?难道才入行?”夏小伊点头。 “不会吧,你这么漂亮!” “你叫什么?”夏小伊无法回答她的赞美,便反问道。 “我叫金西西,不是《茜茜公主》的”茜茜“,是东南西北的”西“。你叫我西西姐或者金姐都可以。” 可惜那时候,夏小伊还没有看过那部鼎鼎大名的电影,并不明白金西西究竟在解释什么,听见她口气这样大,一时间倒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她眨眨眼睛,继续问:“你多大了?” “你别问我多大了,这么多人里我就喜欢你,你叫我一声”姐姐“我不会叫你吃亏的。” 夏小伊再笑了一下,心中却已隐隐打定主意,并不接口。 金西西却也不强求,又问:“你是几号?” 夏小伊倒疑惑了:“什么几号?” “呵,还真是菜鸟,又这么硬性子。就是刚才你填好表后小殷给你排的号码。” 夏小伊连忙把表格展开,果然注意到左上方有一个手写的“19”,金西西啐道:“这小殷,见到美女就丢魂,没出息!他给你插队了,你一会最少也该向他笑两下……” 怎么不是插队?这一屋子二三十人统统比她来得早,她又怎会是“19”,她向金西西道谢,多承指教,金西西则一摆手,满脸捉摸不透的神情。这时候小殷身后的那扇门打开了,一个女孩子走了出来,同时小殷的声音响起:“15号——” 金西西冲她诡秘地使了使眼色,便站起身来,走到那张桌子前,低声不知说些什么,说了许久,然后又笑着走回来,对夏小伊讲:“一会小殷请我们两个喝酒。”她明明离开了好几分钟,一张靠背椅子便白白空着,这满屋坐条凳的美艳少女竟然一个也不敢走过来。 夏小伊便问:“那你是几号?”四周的女孩子们不约而同地笑起来,金西西也笑,回答:“我是不排号的。” 这时候门又一次打开,第15号出来,第16号走了进去。 金西西问:“谁介绍你来的?” 夏小伊回答:“莉姐。” “莉姐?陈莉莉?” “你认得莉姐?” “呵呵,是,我认识陈莉莉。” 夏小伊听着这个像猫一样的女子的口气,实在不知道她是什么样的来头。看她顶多和自己一般年纪,说是来参加试镜的,却实在不像——可是不来试镜,又在这里做什么? 这时候门忽然一响,第16号哭着跑了出来,这个16号看上去年纪极小,不过十五六岁的样子,一哭起来,就更显得小了。这样的孩子本该坐在明媚的阳光下,坐在高中的课堂里:老老实实上课下课,抽空偷偷谈个小恋爱……这才是她们应有的生活。外间轮候的人群一阵微小骚动,夏小伊听见金西西冷冷在说:“有什么好哭的?这世上可哭的事情多了去了!为这样的事情就哭,不哭瞎了才怪!” 夏小伊忍不住道:“她还小得很。” 金西西的声线愈加病冷:“小又怎么样?妄想吃这碗饭就要先有把自己砸烂的打算,否则不如交个小男朋友,回家玩去!”夏小伊不由噤声,在这个圈子里,她是新手中的新手,人人都比她老练三分。她确实没有什么发言的资格。 她决定不再说话,无论金西西再问什么,只是笑,用心听着记着,有不明白的便带回去慢慢问莉姐。抱定了主意沉默是金,看起来倒是充满信心的样子,叫人不容小觑。 “……小伊你真是有趣。”金西西突然说。 “我?”夏小伊还是忍不住,开了口,“我怎么了?” “我从来不会和女孩子相处的,可是你不一样,我一看见你就很喜欢你。”那猫一样的媚色面孔仿佛真的很真诚。 小伊干笑,她突然想起自己以前也是从来不会和同性交谊的,这叫做什么,物以类聚么? “你是好女孩子。”金西西犹在说,“正因为如此,你一定会是个好演员……只有好人才能做个好演员,所以我放弃了。”她半真半假地笑起来。这时候考场的门再一次打开,那个声音叫着“19号——” 夏小伊吓了一跳,急忙站起身来,什么时候叫过18了?自己为什么没有听见?心中想着不害怕,可是毕竟全无底气,身体发出强烈的恐惧征兆,这可不是理智所能控制的。 金西西抬起头来,望看着她,对她说:“放心,遇见我,你就一定会有好运——我是幸运女神。” *** 在这一代青年导演中,秦铮是特别得天独厚的一位。倒也不是他有什么惊人才能,只不过他的父亲是著名的“老一辈表演艺术家”、大导演秦朗。电影这个圈子是讲究血统的,没有血统至少也要拜在名师门下,总之一定要和上上下下统统打好关系,关键时刻才能有贵人提携,否则绝难出人头地。这是定律或者游戏规则,算来算去恐怕只有现今最大牌的导演林建国是个例外,当年他无亲无友,不名一文,却凭着和15岁的天才少年何飞合作,在国际大展上一炮而红,如今才能坐享天时地利人和——没办法,外国人的面子总还是要卖的——但他始终只是特例,或者说,那是传奇。 其实这一天试镜的角色虽然也算有点戏份,却绝对不足以劳动导演的大驾。秦铮之所以亲自来,只不过是他喜欢这种场面:他喜欢看着这些十几岁的女孩子们努力恳求的表情。她们大多数没有什么天资,一眼看去就知道,但是她们年轻,多数也相当漂亮。那么多好看的女人,发嗲的发嗲,撒娇的撒娇,故作正经的故作正经,甚至还有十七八岁的小女孩儿熟练的当面色诱——他并不是坏人,圈子里比他坏十倍百倍的大有人在:他也并不想真的占什么便宜,他家里的老爹如果知道他胡闹,一定会打断他的腿——他只不过是喜欢她们,有了她们,生活才有意义。 第19号女孩子走进来的时候他正开始觉得厌倦,即使是鲍鱼燕窝,连吃了18道也该觉得烦了,他正考虑离开,所以并没有刻意去看那女孩子的样子。来人把手里的表格递过来,副手小刘接过,只看了一眼就笑了,说:“师范大学?小姐我们这里不是找老师。”秦铮也笑,总有这样奇奇怪怪的人,奇奇怪怪,生活才不寂寞。他抬起头来,想好好看看这个奇奇怪怪的女孩子,究竟长的什么样子。 很漂亮,他想,真的很漂亮!一张有个性的脸孔,鼻管细长,眼神天然发出强烈光芒。并不是时下流行的那种美,个个像忍辱负重的受气小媳妇或者舞厅的头牌小姐,圈子里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新人了——这样一个女孩子站在镜头前,即使是做花瓶也是极好的。 他当下便来了兴趣,问:“你演过戏吗?”心中并不抱希望,想来多半是菜鸟,否则他早该有耳闻才是。 那女孩子仿佛犹豫了一下,最后却回答:“演过的。”他笑了,是啊,即便是学校里的话剧,也算是演过。便点点头,说:“很好……”随手抽过副手小刘袖底的一份台词,递给她,“你念来听听。” 台词其实很短,不过三五句,可那女孩儿却把那张纸翻来覆去看了好半天,不光看,口中还念念有辞。小刘早已等的不耐烦了,可是看到导演一副饶有兴味的样子,倒也不好催促。好容易那女孩儿终于开了口,念道:“你回来这四年,我们朝夕相处。我是跟你学了不少东西的,现在咱们孩子……”她话一出口,秦铮先是一愣,紧接着便忍不住大笑起来,屋子里的几个人顿时笑成一片:那女孩子满脸绯红,愣在当地。 怎么说呢?并不是差,只是……古怪,实在古怪,说不出的古怪,任何一个有基本常识的人都不会这样念台词的。秦铮笑了好几声才停住,对她摆手:“唔……夏……夏小伊?你被选中了,出演剧里白小姐这个角色。请给我的副手留下联系方式,需要叫你时我们会通知你的。”奇怪的,那女孩并无欢天喜地的表情,反而皱着眉,犹豫着问:“导演,我以为这次试镜是为了男主角的妹妹这个角色,听说就这个出了缺,还有……你们为什么笑?”她不问还好,这样一问,秦铮突然又有了大笑的冲动,屋子里当下就有几个人低低笑起来。秦铮勉强按捺笑意,回答:“夏小姐,这个角色更适合你。好了,请留下号码,我很期待在片场见到你,再见。”说完一摆手,副手小刘带那女孩子下去了。 门一开,门外的小殷喊:“20号——” 夏小伊稀里糊涂的走出这个旧仓库,看见金西西正站在外面等着她。“我说的没错吧,有好消息是么?”她对她笑。 夏小伊也只有苦笑:“算是好消息吧,我分到一个角色,是什么”白小姐“。”金西西眨眨眼睛:“实在可喜可贺,不过你怎么这副表情?”“我也不知道……他们笑我……”夏小伊咬咬嘴唇。 金西西一怔,随即也猫咪似的唧唧咯咯笑将起来。 *** “……噢?你认识了金西西?”电话里莉姐的声音是惊喜的。 “是,她古里古怪的,莫名其妙就找上了我。”夏小伊回答。 “唉,小伊,我以前就说你运气奇佳:第一次演戏就演女主角:现在第一次入行就遇到她。”莉姐缓缓说道,语气中辨不清是什么味道,“总之……千好万好不如命好。”“她很厉害么?难道是名演员?”“不,不是,她并不是名演员,却是老江湖:是这圈里的传奇人物。没人知道她出身如何,父母是谁,十三岁就一个人在北京,跑龙套、作替身什么日子都经历过。在这个圈子里吃这口饭的人,男孩子倒还好,女孩子却无论是否草包,清一色都是美女,父母没给生一张好皮相,演技再出神入化也是白搭。你也见到了,金西西并不漂亮,所以她红不起来,也不可能红起来,但是她却是眼光最犀利人脉最广手腕最高明的,她的男朋友也是一个接一个的换,清一色英俊年少,她换他们就跟换衣服一样。而最最神奇的是,她每一任男朋友在遇见她之后都转了运,或多或少都能闯出点名堂来——小伊,你好运气,现在她看上你了。” 夏小伊听着这个传奇故事早已入了神,她实在没有想到那个和她差不多年纪,媚媚的猫儿一样的女孩子竟然如此神通广大,竟然真的如她所说,是“幸运女神”……突然听到最后一句,忍不住啐道:“莉姐,我是女孩子!”“没关系,没关系。”陈莉莉在电话那边嘻嘻笑,“你是个好演员……steve说过你是个好演员,天生的演员,记得吗?他不会看错的……等一进镜头他们就知道你有多厉害,你等着吧……”夏小伊拿着电话,听莉姐在那边信誓旦旦,却始终无法安心。最终,不知道为什么,屋子里那些人大笑的事,她并没有对莉姐说。 卷一 夏小伊 第八章 幸运女神2 秦铮没骗她,她不久就接到了通知,告知她时间地点,叫她第二天早上准时去集合。 次日,夏小伊不敢怠慢,早早便出了门,等到达约定地,看到那场面,一下子就给惊呆了。一大群人好似电视上的暴动场景,蜂拥在一起,正争先恐后往一个窄窄的出口挤过去。那里有几个五大三粗保安模样的人正在维持秩序,的的确确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幸好夏小伊不需要在那样的人群里挤来挤去,她一报出姓名,便有专人带路,领她穿越层层警戒线坐上了路边停着的一辆小车。车上几个大约和她相似身份的配角们各个派头十足,一幅“王不见王”的架势。 夏小伊是那辆车上最后一个到的,她刚坐稳,车子便打着了火。这时候车外的好戏也开场了,两辆大面包车上有人喊了句什么,充当大坝的保安人员立刻让出一条缝隙,“开闸放水”。那些拥在一起的黑压压的人流等的正是这个时刻,各个奋不顾身的向前挤去——等两辆大车上坐满了人,“活动大坝”再次出场,他们把死命吊在车门上的落选者拽下来,给予适当的安抚。没有抢上位子的人骂骂咧咧地退后,或蹲或坐,四散在周围,等待下一拨可能会带他们走的车子开过来。 “这……这是……”夏小伊惊讶地合不拢嘴,努力将下半句咽回去,不敢说出自己真实的感受,简直就像是……就像是奴隶市场,实在是太可怕了! “那些是”蹲活的“……怎么,难道你没见过?就是俗称的群众演员啦,是够震撼的,不过看惯了也就那样。”身边不知是谁,这样回答。 跟着车,她们离开了北京城,不过也没走很远,就在一座大摄影棚里见到了剧组。小伊从没来过这种大棚拍戏,拍《onze》的时候虽然也有棚,但当然他们跻身是在最不起眼的肮脏角落里,和这部《等爱一场》的庞大阵容完全无法相提并论。 不过这还不算什么,令她无法理解的是,剧组里的人竟然彼此都不熟悉,除了女主角秦瑟和第二男主角盛彤两个人有说有笑外,其他人统统稀里糊涂,只是照剧本一个字一个字去念台词,对演者究竟是自己的哥哥妹妹还是叔叔阿姨没人能弄明白。夏小伊甚至从头到尾根本没有看到传说中的男主角,那人出场的镜头全部是背影,由替身代为完成。这部戏已经拍了十七八天了,并且一直都是这样拍的,每个“角儿”都有自己的档期,所有的镜头都要见缝插针……这一切她统统是第一次见识到。 “别胡思乱想了。”夏小伊对自己说,“你只是个小角色,你以为自己还是女主角吗?”——她只是“第一次”走上正式舞台的菜鸟罢了,莉姐说的对,这个角色有名有姓有台词,她已经足够幸运了。 有名有姓有台词,但是却没有剧本。她一去,选角那日让她插队的小殷立刻便认出她来,虽然离开后她并没有跟他和金西西去喝酒,但他对她依然很亲切。小殷指着远处角落里一个神经质的瘦高男人说:“那是化妆师,你去找他,告诉他是你第三百零七场的白小姐……”一句话没有说完已经在被三四个人召唤,小殷匆忙去了,只把夏小伊丢在原地,望着这跑来跑去的一屋子人骇笑。 她走过去报到,化妆师却没空答理她,另一个女孩子正在向他抱怨说皮肤太差都着不上粉了。夏小伊硬着头皮在原地站了好久,终于有人来救命,一个比小殷还要年轻,和他差不多大的男孩子和她打招呼,问她是“哪一组的”。夏小伊一呆,全然不知所以然,只有傻傻回答他“是第三百零七场的白小姐”。那男孩子走过去唰拉唰拉的翻着一摞纸翻了好半天,回来后给她几件衣服叫她换,淡淡道:“你这样漂亮,我还以为你是演员……” 那天夏小伊并没有打电话给莉姐,她只觉得心中仿佛失落了什么,那样空荡荡的。她曾经抱着那样大的希望,可是现实却又在嘲笑她的幼稚无知了。原来她并不算是“真正的”演员,像她这样随叫随到的“打工者”比比皆是——她和那些四散在道路两边,见有车来了便拼命向上挤的人并无不同。 去一天,算一次钱,当面结帐。表演成为一种机械化的活计,和工地上搬砖头的人一样。她当然不需要剧本,她没这个资格,那个给她化妆的男孩子听到她问“剧本”差点笑昏过去。她甚至不需要知道她扮演的是什么角色,这个故事又是什么样子的,临上场会有一个不知道什么职务的工作人员对她简单的说清楚讲什么台词,哭还是笑,她一遍一遍的重复,但是摄影机对准的却不是她,导演并不在乎她演的如何——观众也不会在乎她的,她不过是只美丽的花瓶。 “表演”是主角们才有资格使用的词,她只是个点缀或者装饰:她干一天工作拿一天钱,她的工作是充当活动布景…… ——夏小伊的心里充满了这样的念头,叫她一边自嘲一边隐隐难过。她知道自己已经算是“幸运”了,有多少女孩子演了一年两年戏,连口都没有开过——就像金西西。那一晚夏小伊忽然觉得,从十三岁开始就一直在做这个的金西西,实在是伟大极了。 那次试镜分手之后,夏小伊并没有找过金西西,但是没过两天金西西就打电话给她了。她的声音在电话里也是媚媚的,有种不可思议的慵懒。听到这声音夏小伊下意识联想到的是如下画面:一个女人穿件真丝睡袍,靠在沙发上,光脚踩着藤凉鞋:一只手把玩着电话线,有一搭没一搭的和她讲些废话:另一只手则翻动着茶几上的日程表,考虑自己放下电话后该去哪里找些节目杀时间——金西西的相貌和她的声音是不相配的,和这种场面更不相配,那是绝色美人的声线。如果这是天生的,那一定是上帝的恶意捉弄:如果这是后天而来,那金西西一定是个天才女演员。 “……晚上有个小party,你来不来?”那一边说。 夏小伊迟疑了一下,她还没有心理准备介入别样的生活。 电话里笑了,柔软的声音像丝,一层一层绕出来:“小伊,我觉得你应该来,我可以介绍很多朋友给你认识,认识她们对你有好处。” 夏小伊忍不住问:“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金西西吃吃笑:“我想卖了你,你还不知道么?” 夏小伊果然有种“被卖”的感觉,金西西说的party在一家酒吧,后来她才知道,金西西是那里的常客,那地方也因此在圈子里小有名气。夏小伊到的时候,酒吧里已有两男一女相对小酌,两个男人都留长发带耳环,那个女人没有化妆,唯独眼盖上涂着层银白的粉——他们对她笑,古怪的笑。 两分钟后金西西从酒吧后堂出来,手里拎着一瓶洋酒,就那样给小伊一个拥抱。她对先来的三人招呼:“你们瞧,我们的大美人儿来了!” 那个眼盖上有银粉的女人问小伊:“秦大小姐怎么样?她那公主脾气,你还受得了吧?” 夏小伊微微一怔,转瞬醒悟过来,她在说的应当是《等爱一场》的女主角秦瑟,也就是秦导演的妹妹。那女人的确骄纵,她是见识过的,但小伊却不好说什么,只是向她眨眨眼,算作心照不宣的回答了。可谁知那女人忽然叹息一声,一拉身边的男伴,赞叹道:“瞧啊,连眼睛都会说话呢!”而另一个男人则趁机献殷勤,说道:“我是西西的小弟david,美人儿你叫什么?”夏小伊笑着答了,一眼瞥见这个david的手指甲在灯光下熠熠生辉,竟涂着娇嫩的鲜粉红色。 ——夏小伊立时生出了满身鸡皮疙瘩。 天南海北东拉西扯了半个小时,金西西忽然起身要去补妆,走时轻轻拉了小伊一下,小伊会意,便也站了起来跟出去。两个人转到后面,金西西对她说:“david很喜欢你啊。”夏小伊只是笑,她实在对涂指甲油的娘娘腔男人敬谢不敏。 金西西看着她,起初也笑着,转瞬便换了张正经面孔,低声嘱咐:“david是好人,他虽然……怪怪的,但是这个圈子里想找个好人是不容易的,你知道么?”夏小伊点头。金西西看见她点头便“嗯”了一声,继续说道:“其实我想介绍你认识的不是david——那孩子可能会晚点来,当然也可能不来……唉,谁知道呢?”说到这里转头看着小伊,声音轻轻的,“我们女人就是对自己爱上的男人没办法,不是么?”“是个好男人吧?”小伊想起了莉姐告诉她的传言,一个换男人如换衣服,并且带给所有的男友好运的“幸运女神”。 “我不知道,不过他是一个好演员,真正的好演员,我这辈子没见过几个这样好的演员……何况他是那样漂亮,看着已然赏心悦目。”金西西这样讲的时候口气直白,仿佛在评论一件新款时装。夏小伊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坦率,并且坦率得这么自然的女人。很多时候她总觉得自己已经非常成熟,但是和金西西相比,她甚至像是个刚出校门的学生。 她终于忍不住,再次问道:“西西姐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金西西作势要掐她的脸:“小菜鸟,总算肯叫我姐姐了?我不是告诉过你我喜欢你吗?难道喜欢一个人不会为她好吗?” 金西西说的也许没措,但是她的“喜欢”是那样的突兀,让夏小伊一时间迷惘了。难道这世上真的有非亲非故的“善人”?难道自己的运气真的这么好?夏小伊颇有些摸不着头脑。金西西这个人太怪,也许她的坦率和直白,她的纯粹和喜怒不定对于一个七八岁小女孩儿来说是合理的,但是这些特质竟然在一个成年女子身上表露出来,实在是古怪,叫人不得不胡思乱想。 或者她就是这种“怪人”,或者她是想在我身上“得到”些什么——夏小伊忽然讪笑,自己有什么东西是值得费如此工夫来取得的么? 金西西这个女人,你似乎越试图了解她越不能了解她,她所看到的经历过的得到的失去的都远比夏小伊多得多,夏小伊的所有心思在她眼里都只是小孩子的把戏,不值一晒。她和夏小伊走回座位,屋子里光线昏黄,隔着一段距离就能听见一个陌生的男音在说话,看来有新的伙伴加入。金西西立刻笑了,用一种无法描绘的振颤声调说:“那孩子来了。” 夏小伊却笑不出来,她已经认出了那是谁。 ——这世界太小了,至少北京太小了,或者说这个圈子实在太小了。低头不见抬头见,甚至没有个转身的余地,一转身必定撞上冤家对头,撞个头破血流。 金西西说的“那孩子”,竟然是葛幕风。 她知道自己其实并不恨葛幕风,只不过她们之间有芥蒂。这种芥蒂无关爱恨,甚至无关情感,它只是个事实,存在着而已——但是,正因为如此,也没有什么能够抚平它,它永不改变。 那块郁结不是新的,而是时光沉淀而成,是她生命中的一个界限甚至一个支点。在二十岁生日的那场别离突然降临的时候,她必须把方隅的离开归罪给别的什么人,否则自己必然崩溃。后来波澜逐渐褪去,一切淡漠如水,她曾有的迁怒和恨意却没有离开,而是聚集在那里,缩成小小的一块——现在也依然在那里,永远也不会消失。 金西西迎向葛幕风,一边走一边说:“小葛,我给你介绍,这是我新认识的美人儿。” 葛幕风正低头说着什么,对身边银色眼盖的女人不断颔首。听见金西西回来了,便抬起头……可是他根本就没有听见金西西接下来说了些什么话,就像夏小伊从没想到自己会遇见他一样,葛幕风同样如遭电击。那是第一个拒绝他第一个打他一耳光的女孩子,他还记得那个女孩子在镜头里美得不可思议——他曾经以为自己这一辈子都不会再见到她了。 “这是夏小伊……”金西西这样介绍,很快便发觉情形不对,她一挑眉毛,住了口。 “我们认识,金姐。”葛幕风说,片刻间神色已恢复如常,“我们演过对手戏——她还打过我一巴掌。” 金西西一愕,突然呵呵笑起来,夸张地伏在夏小伊肩膀上,说:“我真是越来越喜欢你了,小伊,打葛大少爷一巴掌?你问问看,绝对没几个女人做得到。” 在方隅突然消失的最初一段时间里,夏小伊一想起这件事就不免心智狂乱,她在不知不觉中将悔恨和悲哀转化成愤怒,不停的诅咒着葛幕风。她诅咒他,诅咒他的自大和自私,诅咒他的愚昧和幼稚,因为这些诅咒她甚至忘记了葛幕风其实是个多么好看的男孩子,忘记了他其实是多少女子的梦中情人。她听见金西西的话也笑了,那样一种模糊的笑——不过终于是笑了,没错,用笑容、哪怕是虚假的笑容面对曾经无法面对、不堪面对的东西,一年多前的夏小伊如果懂得这一点,她便绝不会玩“人间蒸发”了——如今她已经长大。 葛幕风瞧见她笑,心中一荡,他还是那样喜欢她,那是他的初恋,虽然也许是最糟糕的一种初恋。不知道为什么,他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就和她处得很糟,从开始到结束,一直都是那么糟糕。 他永远记得那一天,他听说steve不知道从哪里找了一个生手女孩儿来和她演对手戏,心中充满不屑。那天太阳很好,steve进来,那女孩跟在他身后。steve见人就说这个女孩子像赫本、像贝鲁齐,那样得意洋洋。他却不由想:“哪里那么多赫本?”于是他冷笑着走过去,却一眼就对上了夏小伊明亮的、执拗的、新奇的、一尘不染的眼睛…… 在这个世界上总有一双眼睛吸引你,总有一双眼睛叫你一生无法忘记。后来葛幕风完全不记得自己都说了些什么,他看过那么多爱情剧本,演过那么多爱情故事,但是没有一个故事告诉过他,当你被一个拥有对自己来说独一无二的双眼的女孩子深深吸引,而她的目光却总是越过你、投向不知名的虚空的时候,你该怎么办? ——他该怎么办?他实在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于是之后的一切都莫名其妙的发生了。错的是他,最无辜的却也是他。 葛幕风还记得自己去央求朋友做海报,他本来不屑于搞这种“琐事”的,他本来甚至不屑于出演那部《onze》,但是一想到有那双眼睛在看着,他就突然变得积极无比起来。他去朋友那里,说帮我做张海报吧,求你了。那朋友“呼”的一下跳起来,夸张地大叫:“葛大少爷也会求人?”他打了他一拳,底气不足地喝问:“别调侃我,帮不帮忙一句话!”那朋友嘻嘻笑,说既然葛大少爷给面子那无论如何都要做的,可是我对这部电影一无所知要怎么动手呢?不如葛大少爷你多多少少讲给我听吧,不如葛大少爷我们晚上去喝酒好啦…… 那一天两个人去喝了酒,葛幕风本来在讲《onze》,讲着讲着不知道为什么就讲到了夏小伊,他说那个女人的眼睛有多美:他说那个女人并不想看见他,她美丽的眼睛根本对他视若无睹……讲着讲着他流泪了,原来葛大少爷也会失恋,也会伤心,也会流眼泪的。 那张海报很美,真的很美,他的朋友也许是个天才。那幅画面早已深深刻在他的脑海里,他每次照镜子都觉得自己会在镜子的那一边看见夏小伊,像幽灵一般浮现,海藻一样的长发,眼睛望着他瞧…… 夏小伊正在看着他,虽然只看了一眼:虽然那一眼短得像一声叹息。这本来是庸俗无味的一天,下午他接到一个还不那么庸俗无味的女人打来的电话,那女人说有个party请你,请你来看一个“叫人看一眼就忘不掉”的女孩儿——如果这一天他不是这么无聊的话,他是不会来的,他本来也不想来的,可是他终于还是来了:他在这里遇见了自己一直想见却又最害怕见到的人——的确是“看一眼就忘不掉”,他从来没有忘记过她。 不过这个女孩儿变了,一年多前她脸上隐约的稚气已经完全消失,替而代之的是一种内敛的沉静。他不知道,其实自己也变了,他们都已经长大,她的失恋和他的失恋令他们长大。假如一年多前初次相遇的是现在的他和她,那么他们一定会有更好的结果。 ……离开party分别的时候,葛幕风急急忙忙在一张纸上写下了自己的联系方式和电话,递给夏小伊,说:“有任何事情都可以来找我,我会尽全力。”那几个红男绿女哄笑,纷纷说这样掏心掏肺,也不怕旁人嫉妒啊。夏小伊却没有笑,也没有立刻去接那张纸,在那一瞬间,葛幕风真的害怕她会像他最近出演的一个恶俗电影里的女主角那样,双手叉腰一幅泼妇面孔,戟指而骂曰:“你以为你这样就可以弥补我的损失?你以为你这样你的良心就不会受到谴责了?你以为你这样我就会原谅你?” 还好夏小伊没有,她只是静静地沉默了几秒钟,然后接过纸条,说了声“谢谢”。那双眼睛突然抬起来,对上他的眼睛,仿佛笑了一下——仿佛有一个笑的影子在她脸上瞬间掠过了,然后她低下头去,将纸条收进包里,又说了一声:“谢谢你。” 葛幕风暗暗吁一口气,他所爱的女孩子果然是不同的。同时他也突然感伤起来,在这一瞬间他清楚的知道,他这一生的初恋,是终于真的、彻彻底底的结束了。 卷一 夏小伊 第九章 光 party后的第三天,夏小伊接到了金西西的电话,电话里微带酸意,这股酸意有种“修饰”过的痕迹,不知是在刻意隐藏什么,或者根本无中生有。金西西埋怨她:“小伊,你也真是的,你和葛大少的关系,可半句话也没透过。” 夏小伊笑着回答:“我们两个没什么关系的。”这倒也是实话,他们两个是什么关系?只不过是一对曾经共事过而后分道扬镳的陌生人罢了。 金西西续道:“原来你就是演那片子的女孩子啊,怪不得!我一看见你就觉得眼熟。我看过那片子,你们两个演的真好,那是部好片……不过生活里的你和镜头下面的你不一样,差别很大,在镜头下面你要更漂亮、漂亮得多了……所以我一开始并没有认出来,呵,差点被你骗过去。” 夏小伊再笑:“西西姐你就是喜欢哄我……” 电话里金西西的声线突然拔高:“哄你?我哄你做什么!我告诉你,只有我这种丑女人才真正有资格评判美人儿。如果另一个美女说你漂亮,那八成是恭维的假话,但我不一样,我觉得是什么就是什么……漂亮有什么不好?我求还求不来呢!” 夏小伊噤声,这种对白她实在无法回答。 她已经放弃了猜度金西西这个人,对方的道行远比自己高得多,猜来猜去又有什么用呢?反正……反正她也没什么好失去的。说实话,金西西帮了她太大的忙,她介绍给她各种各样形形色色的人,导演、演员、制片、记者更多是一帮子身份暧昧的“万事通”,她对他们介绍夏小伊说:“这是我新找到的美人儿,她一定会红的,赌什么都可以。”他们都是手段通天的人士,常常会告诉给小伊,什么时间什么地点有什么戏需要演员可以去试试,有时候甚至直接送她一个小角色,就像是送一个小女孩儿玩具娃娃。 ——这都是人情债,庞大的人情债。 “……怕什么?”金西西教育她,“有了本钱好做生意,等你成了大明星自然一笔一笔还给他们,那群混蛋人人精似鬼,算准这投资稳赚不赔才帮你的,你以为?” 夏小伊说好,西西姐假使我有了出人头地的那一天,我一定忘不了你。金西西哈哈笑,说你这个小东西真是越来越机灵了。 后来夏小伊真的出人头地了,这些“投资”中的某一笔生了效。一个真正的传奇人物注意到了她,接近她,甚至叫属下的公司和她签约。夏小伊一直都在走运,但是二十二岁这年秋天的运气竟然出奇的好,好到连金西西都半真半假地说:“这个圈子是分三六九等的,有含着金汤匙的贵族也有混口饭吃的苦命人,小伊,你现在已经踏入”上流社会“了,不要从此不认我就好。” ——二十二岁那年秋天,夏小伊遇见了何飞。何飞这一年三十三岁,他们两人都处在一个特别的岁数里。 何飞是个怪人,他的怪异在于他和这个圈子格格不入:即使在他们那一代商业化还不算特别严重的演员当中,他也是对媒体最冷淡的一个。娱记们对他爱不释手又恨之入骨,经常是甲家放出一点风声乙家立刻说是假消息,最终两方打成一团,而当事人何飞本人却从不发表任何言论。关于他的每一条新闻都闹的沸沸扬扬,几年前他突然宣布息影时这种沸沸扬扬到达了顶点。当时有两大主流传闻:其一是某八卦小报通过一个不愿透露姓名的“好友”了解到,他极秘密地认识了一个法国女人并且准备与之赴法成婚,爱情的力量大于一切:其二则据说是因为和半师半友一起从寂寂无名奋斗过来的导演林建国闹翻了,一怒之下远走异乡。 第一种传闻因其并无任何征兆和证据,未免流于无稽:而第二种则因为林建国的缄口不言甚至威胁封杀媒体而愈加传得神乎其神。在息影声明发布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各家媒体都曾以此为主打内容,连街口卖烤红薯的大爷见人都说你知道不,其实何飞是和林建国陷入三角恋了,他们共同追求一个漂亮的法国小妞儿,结果小白脸当然赢了褶子脸,何飞最终抱得美人归云云……直到又过了几个月,香港某女明星闹出自杀丑闻,媒体有了别的事做,这一场风波才算平息——不过事实究竟是什么样子,就只有何飞自己清楚了。 何飞在法国住了三年,三年后悄无声息的回国。直到他的“飞越影视娱乐公司”宣布开张,当年的影帝一身西装革履自己给自己剪彩,号称无孔不入的众多媒体这才得知他在国内的消息,一窝蜂赶去拍照时人家的剪彩仪式早已散场了,大报小报八卦报立时尊严无存颜面扫地。 何飞回国之后没看见有娇妻在侧,也很少在公开场合露面,唯一的一次却是和林建国在一起,两个人有说有笑的,这样他的“失踪原因”更是成迷——或者不如说,他这个人本身就是一个迷:又或者只有在公众面前保持永远的神秘感,才能在这个只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的圈子里更好的生存下去。 “……何飞可不简单。”金西西对夏小伊说,“没人比他更懂游戏规则,也没人比他手段更高妙,他根本就是个老狐狸。” “你认识他?”小伊问。 金西西脸上突然显出一种自嘲的神色:“我是什么人?配认识他?我是认识他,只不过他不见得认识我就是了。” 和这个“西西姐”相处,夏小伊最怕她露出这种表情。前一秒钟还和风细细笑语盈盈,突然间语气流转神色飘忽不定,眼中射出两道寒光,仿佛传说中的狼人,一逢月圆夜就性情大变——金西西比狼人还更可怕些,她可不是只有在固定时间发飚,变化往往毫无征兆毫无理由,仿佛另有张面皮可以随意替换,说变就变,每每叫人促不及防。 幸好那张罗刹脸只在面孔上一转,立刻便隐没了,金西西又媚媚笑起来,这样对夏小伊解释:“多年以前我在他主演的戏里做过替身,算是有一面之缘吧。”事实显然不仅如此,其实何飞绝不仅仅“认识”金西西,他们之间还有着非同一般的交谊——当然,这件事很久以后夏小伊才发现,那都是后话,暂且不提。 从此时此刻再向后数上五年,那时候已没有一篇关于当红女星夏小伊的介绍里会缺少何飞这个人,也没有一份关于夏小伊和何飞“扑朔迷离关系”的文章会放过渲染他们之间命定般的初会:曾经的顶尖男演员和未来的顶尖女演员在一个绝对的巧合下邂逅,双目交投的一刹那,有什么东西在他们心中激烈鸣叫,从此两个人的命运之线就紧紧地交缠在一起,再也无法分开了——这当然都是媒体的鬼话,你要是相信只能因为你傻。 事实上,无论是何飞还是得到何飞“真传”的夏小伊,在这件事情上从来缄口不言,仿佛对一切猜测统统默认,任文艺细胞过度发达的记者们把这故事包装成现代的“心有灵犀一点通”的神话。何飞的这种手段,也使得夏小伊一踏上舞台中心,身上立刻披挂罗曼蒂克的神秘色彩:从第一步开始就压倒众生,无人匹敌。 不过线索还是有的,关于那场“初遇”可谓众说纷纭。在圈子里比较能得到共识的几个要点串起来,总之言之就是说在一部电视剧的拍摄现场,何飞无意中看到了在戏中出演角色的夏小伊,并且惊为天人。而作为两人相遇背景的那出戏,一般认为是夏小伊的成名作《阳光在上》,在这部戏里夏小伊第一次出演女二号,收放自如又暗含张力的演出使得女主角黯然失色。可又有人会告诉你,《阳光在上》的制片之一正是何飞,那角色完全是何飞替夏小伊争取来的,那时候的小伊已经是何飞名下的“飞越影视娱乐公司”的签约演员了。 其实他们认识的更早,让他们相识相遇的那部片子,不过是夏小伊在初入行、如陀螺般旋转于各个片场之时,参与的若干好好坏坏的戏目中不好不坏的一部,故事背景取材于一本颇有些名头的武侠小说。负责该戏的班子可谓天纵奇才,竟能想到将时下流行的韩流青春偶像剧与港台白烂言情片融入其中,杂之拌之,令古今和中外浑然一体,金庸与琼瑶比翼齐飞。 故事“据说”发生在宋代,可是男性角色统统着乞丐装皮肤上有纹身外加披头散发,女性角色烫波浪卷把塑料梳子檀香扇子白鹅毛什么的乱七八糟插在头顶:台词仿佛不加盐的水煮蔬菜,每三句必有一个“爱”字。故事以一种昏昏噩噩的节奏进行着,其间男主角重伤垂死时被高人所救三次,仿佛打不死的小强,每“复活”一次都厉害一倍:而女主角被坏人掳去之后经典重温了“一哭二骂三上吊四跳崖”的传统,当然,也和所有的“经典”一样,上吊必然失败,跳崖只会未遂…… 在她出演这部戏之前的所有经验已经明白无误地告诉了夏小伊,她在第一次试镜时惹出满堂哄笑的原因。原来圈里人的“表演方式”和steve教她的完全不同,台词不是给演员自己发挥的,而是有固定模式在其中。像她这样的“小角色”,基本上掌握“刁蛮任性”、“天真无知”和“柔弱可怜”三种模式就可以了,所谓万变不离其宗,观众们早已习惯了这样的表演,也不会要求更多,自己的探索和发挥只是画蛇添足罢了。夏小伊已经完全习惯了这样的“表演”,她甚至不需要做任何准备工作,只要开拍前几分钟把模式一套,就保准八九不离十。只要她演的“不出格”,导演对她印象反而不错,她在这个圈子里的口碑反而与日俱增。 她和何飞初遇的那一天,本来就是这样最平凡最无聊最乏味不过的一天,她所饰演的那个暗恋男主角的白痴千金大小姐也是最平凡最无聊最乏味不过的一个角色。她站在男女主角对面,鬼哭神嚎一般喊:“你到底选我还是选她?你说啊!你说啊!”眼睛里滴着药水一遍一遍的喊着,喊着喊着自己就忍不住笑声出来。 就在此时何飞走进了摄影棚。夏小伊一开始并没有注意到他,他看起来是那样的不起眼,一件普通的休闲西装搭配牛仔裤,头发稍长,梳理得很整齐,虽然长得好看,但是单论长相而言,他绝对比不过这部戏里那一票比女人还美丽的青春俊男。夏小伊察觉气氛不对是因为她发现她的共演者和剧组的工作人员们突然间都卖力了不少,和十分钟前判若两人。她疑惑地向导演望去,赫然发现竟有一个陌生人坐在导演身边,正望着她。 “……小姐,请你来一下。”他忽然打断了导演的刻意表现,出声招呼。身边的男女主角又惊讶又嫉妒的目光在一瞬间几乎扎透了夏小伊的心。小伊不知道他是谁,但他脸上的微笑和他说话的神情叫她根本无从拒绝。夏小伊走过去,那男人微微点头,导演便毕恭毕敬站起身来,而夏小伊则如被催眠一般乖乖坐下,坐在他对面。那男人用曲起的食指极轻极柔和地引导着夏小伊的下颚转成一个欲抬非抬的角度,他的皮肤沁凉,好似秋日的金风。他把眼睛微眯起来,打量着她,然后慢慢说:“你的表情很好,你看着你爱的男人吧:即使在没有台词的时候,也一直看着他……你爱他,你为了爱他做了那么多的牺牲,寄托了那么大的希望,可是他却不爱你……你一直望着他,望着就好,所有的话你的眼泪会替你说的……”夏小伊一愣,随后她猛然醒悟,这男人是在教她戏,教她这个会讲话的花瓶和移动布景“演戏”!他是谁呢?她已经不在乎他是谁了,在《onze》之后她终于又开始“表演”了,那男人用这世上最和煦的声音对她说:“不要害怕,要对自己充满信心。这是由你创造、真正属于你的东西……你记得,你流泪的时候,观众在看着呢,他们一定会为你哭的——这戏属于你。” ——那就是何飞。 和所有故事的男主角一样,何飞出现的正是时候。夏小伊已经开始习惯了索然无味的花瓶生涯,以及它所带来了人人艳慕的“上流社会生活”。她时常讪笑,自己下了那么大的决心、寄予了那么大的希望的“表演事业”,原来是这样一件既无聊又无趣的东西。但她不敢把这个评语说给她的“西西姐”听,她能够想象得出金西西骂她幼稚、不知足甚至恬不知耻时的表情。 这个圈子里大多数人都在重复着这种无聊而且无趣的事情,这件事情本身乏善可陈,可谁叫它所能带来的生活是那样的五颜六色呢?灯红酒绿,俊男美女,衣香鬓影,纸醉金迷……那是怎样的一种梦啊!那不正是两三年前,夏小伊在她生命中满是蟑螂和臭水沟气味的夏天里,所做的辉煌美梦么? 她现在完全可以不用担心金钱,她已没有任何物质的负累,她甚至可以恣意放纵——比如一种指甲盖大小的药片,上面是精致的月亮星星等各色图案,就像她和封琉璃在小女孩时期嗜吃的一种甜甜的糖豆,一角钱三个,五颜六色的装在玻璃瓶里由推车的老人在学校门口叫卖。小孩子们一放学就拥在这全世界最神奇的竹制小车旁边,聚精会神、甚至带着一种虔诚的心,注视着老人用一柄小勺郑重地将糖豆一颗一颗从瓶子里舀出来,挑选糖豆的颜色赫然是他们小小的生命中最重要的事…… 夏小伊不止一次的看见她新认识的那些衣着光鲜容貌俊美朋友们,在吞吃那糖豆一样的小小药片之后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忘我表情,那种“忘我”即令人好笑又令人背脊发冷,几个二十上下的时尚男女统统像虫一样蜷成一团。 夏小伊在一旁看着这一切,旧日时光突然诡秘地从记忆的缝隙里袭来,将她牢牢按紧:耳中回荡起她以为自己早已忘却的小伙伴的欢笑,心头萦绕着那些久违的幼稚的喜悦……而其他的更加强烈的情感也步着回忆的后尘滚滚而来,起初是刹那的怀念和隐隐的忧伤,既而则是天塌地陷一般的又惊又怖——惊惧过后她冲进卫生间,扶着马桶大声的呕吐起来。 她现在所在的这个圈子就像是一个剧毒的泥沼,可是有多少年轻貌美的女孩子都怀着至高的喜悦纵身而入。十五六岁年纪,便什么都肯做,什么都心甘情愿。她们青春洁白的身体在这个泥沼中慢慢腐烂,她们依然露出最灿烂最纯真的微笑自觉或者不自觉的挣扎——一边挣扎,一边越陷越深……到最后污泥漫过她们的口鼻,淹没她们的叫喊。 在深不见底的腐臭下面,依然有一些人继续活着,她们的无法熄灭的欲望和愤恨支撑着她们继续活着,哪怕她们变成怪物,皮肤上生出暗绿色的鳞片,通红的眼球悬挂在被吸干生气的骷髅一样的脸上——她们不甘心!她们不甘心所以抓住自己所能抓住的任何一样东西,拼命地向下拖…… 夏小伊睁开双眼,赫然发现自己正在这片死亡之沼里浮沉,那些怪物们覆盖着蜥蜴一样鳞片的干瘦手爪死死抓住她的足踝、手腕、发稍,正把她拉向万劫不复的深渊。那是一种平静的、懒洋洋的、甚至隐隐发出甜蜜芳香的覆灭之旅,她的心中充满恐惧却完全无法控制自己,在她耳中那些堕落怪物的令人作呕笑声越来越近,在她眼里金西西那张猫儿一样的脸孔越来越模糊……有很多很多次,一个声音在她脑中响起:“我要完了,我要完了……”但是同时她又在无声呼喊:“不要!求求你们!不要!” ——何飞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是他叫她寻回了当初立意进入这一行时,某种本源的冲动,就仿佛从天而降的一道温暖的光,叫她找回了自己。 光芒照耀之处,淤泥退散,那些食腐生物的利爪化为灰烬:夏小伊开始冉冉上升,一尘不染,宛若泥沼上开放的雪白睡莲……她的生命和世界从此豁然开朗,彻底重生,在她满溢着感激和后怕的泪水、涟涟的双眼之内,何飞身上笼罩的那道光芒永远也不会消失了。 在封琉璃到达北京后不久,她就发现,夏小伊总喜欢用一种奇怪的炙热目光望着何飞,然后像个七八岁的小女孩一样任性发脾气——那根本就不是女人对男人的目光,根本就不是情侣间的娇嗔,封琉璃不知道夏小伊是不是明白,她的行为十足十是一个父亲膝上撒娇的女儿。 ……不过也难怪夏小伊不明白,她根本就没有父亲,从来都没有过。 卷二 封琉璃 第三章 姐妹 夏小伊想起了方隅。其实她真的很少想起方隅——她不愿想起,因为从来就没有忘记。只有方隅是她不能忘的,是自己被这个城市改变了,是自己背叛了他。 她的墙上挂着无数瑞梵·菲尼克斯的巨幅照片,照片里那个男孩子的眼眸中有种清澈而迷惘、泠冽而落寞的神色,唇边带着莫测微笑,一直凝望着高处的青空——那是介于孩子与成人之间、梦想与现实之间,人生中最最短暂华美的一刹那光阴。夏小伊十八岁那年爱上的就是这样的方隅:一个理想中的少年——至少她一直觉得方隅是她理想中的少年。可是这样的时光、这样的少年又是世上最最脆弱、最缺乏生存能力的东西,瑞梵·菲尼克斯死了:方隅被这个城市打得落花流水,从她的生命中逃开。 这个世界不是他们的世界。 夏小伊忽然对封琉璃说:“……你知道么?美少年竟然比鲜花还短命。”封琉璃正给一瓶玫瑰修剪腐坏的末端,听见她没头没尾的突然这样讲,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笑:“你又看上哪家的美少年了?” 小伊也笑,她倒在靠垫堆中,想:能有个姐妹在身边,这样和自己随口胡侃可真是幸福啊! 封琉璃来到北京已经一个礼拜了,她对夏小伊说,她对北京的感悟就是:车多、人多、乞丐多。夏小伊先是对她讲哲学,说车多的地方必定钱多,而钱多的地方又必定乞丐多,这世上最穷和最富的永远在一起,那都是“一体两面不可分割”的。接下来也没忘记回到现实,叮嘱她千万不要婆婆妈妈,见乞丐就心软,否则一个月赚一万也不够用的。 ……十个乞丐里倒有九个是骗子,特别是那些自称来北京找亲戚没找到,结果回不去的老头老太太们。开始我也是不忍心,可后来有一次和朋友出门,又被这样的乞丐拉住,谁知道我朋友突然指着那乞丐说:咦?我上个礼拜不是在天津给过你钱吗? “啊?”琉璃放下手里的花,“真的?然后呢?” 夏小伊在靠垫堆中翻了一下身:“然后?然后那人自然就灰溜溜的跑了呀!” 封琉璃“啊”了一声,不再说话,她相信这样的骗子的确有可能存在:可是她更相信她所看到的绝不都是骗子,她实在觉得他们可怜得很——不过这个不能对小伊讲,她一定会发飙。 夏小伊很快就知道自己的苦口婆心全数白费了,因为封琉璃依然故我,把日常零币全部放在随身皮包的外口袋里,见到路边乞讨的人,就忍不住丢出一枚两枚去。北京的每一座天桥下面都有露宿的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在琉璃看来,他们已经不应该算作是个“人”了,他们坐在那里仿佛只是等死而已——甚至还有的漠然裸露出身上巨大的惨不忍睹的伤口,脸上连表情都没有:封琉璃即使有勇气看向他们的伤,也绝对没有勇气去看他们的脸。 那么多养着洋狗开小跑车的金贵人儿从乞丐们身边经过,目不斜视的技艺让人叹为观止,可是这种事情封琉璃绝对做不出来。于是,她的那只口袋几乎是个无底洞,几乎永远是空的。又被小伊说中了,这实在是种潜在的可怕开销。 “怎么样?”小伊只是笑她:封琉璃低着头不回答,叫她视若无睹,她会睡不着。 到后来两个人出门,见到乞丐,封琉璃还在犹豫,夏小伊已然不耐烦地掏出自己的钱来丢过去,然后拉着琉璃的手快步而走。 “你真是烦死人!”她数落。封琉璃则对夏小伊说,你其实是最善心的好人,你自己不知道么? “当好人有什么用?越是好人越是倒霉!”小伊恶狠狠地回答。 封琉璃做“好人”终于是做出了事故。那一次,她和小伊遇见堵车,拥挤的十字路口中,一个四十余岁的独臂乞丐在车河里游来游去,瞧见有摇下来的窗子就凑过去。他走到小伊的车前,琉璃照例把口袋里的钱掏给他,那一次是几枚一角五角的硬币,谁知道那乞丐接都不接,反而说:“几毛钱不够买个馒头的,小姐再给点吧。”封琉璃还没答话小伊已然暴怒,喝道:“嫌少了别要!谁是该你的欠你的?” 那乞丐涎涎地笑:“小姐年轻漂亮,赚钱还不容易?给这点钱也不衬身份不是?”说着就要把手从车窗的缝隙间伸进来。 琉璃吓得连车窗都忘了摇,小伊却指着他大喝一声:“你信不信我找兄弟剁了你这只狗爪子!”那乞丐显然吃了一惊,将手缩了回去。他是什么样子的老油条,看准了车里的两个女孩子都是干干净净柔柔弱弱的女学生模样,谁料其中一个突然变了面孔……是了,二三十万的小跑车,原也不是等闲女学生开得起的。 那乞丐终于走掉,夏小伊对封琉璃怒目而视,嘴里恨声数落:“我有没有胡说?我是不是恶人?”封琉璃只是噤声,良久才叹口气:“他们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真的是可怜得很。”夏小伊犹自愤愤然:“我就知道你是这样,从小就是婆婆妈妈的!为了一个竹子开花了也能哭半天。这也可怜那也可怜,这世上可怜的事情多了,你以为自己是观音菩萨啊!” 这也是姐妹两个的老掌故,小时候她们不知道在哪里学过一首歌:“竹子开花了,咪咪躺在妈妈的怀里看星星。星星而星星多美丽,明天的早餐在哪里……”本来学了倒也没什么,偏偏两个女孩子弄不懂为什么竹子一开花,明天的早餐就没了,于是跑去问大人。后来封母告诉她们,竹子开花了就是竹子要死了,咪咪是只大熊猫,竹子死了熊猫就没饭吃了。这一下不得了,封琉璃竟然为了那只叫咪咪的大熊猫蒙着被子哭了整个晚上,第二天红着眼睛抱着自己的存钱罐非要叫妈妈给大熊猫送去,给咪咪买竹子吃不能叫咪咪饿死。封母被缠的没办法,只好答应,收下了存钱罐,琉璃这才不破涕为笑……封琉璃所有的记忆仅止于此,但夏小伊却知道的更多。她知道封母并没有真的去管那只连是不是存在都没人说得清的大熊猫,而是把封琉璃存钱罐里的钱全都拿去补贴家用了,眼尖心细的她见过封母在楼下打散酱油散醋的时候总是付给那师傅一把分币,让人家诸多埋怨。可是夏小伊并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封琉璃,那时候还很小的她就隐约知道了这该是个“秘密”,还是自己咽下去、独自保守为好,这是她极少的没有和贴心好友分享的事情之一。 夏小伊看了一眼身边,傻傻的封家小丫头真的兴高采烈的唱起了那首“竹子开花了”,也许她到现在还以为自己攒了很久的零花钱都已经给熊猫咪咪买竹子去了,而不是变成油盐酱醋稀里糊涂的进了自己的肚子。幸运的封琉璃到现在也依然不知道自己的母亲曾经欺骗过她,而夏小伊却始终冷眼旁观、清楚明白,只不过把这个黑色的秘密深深藏在心中罢了——这就是夏小伊和封琉璃的不同之处,“给熊猫咪咪的钱”与她几乎堪称无父无母的身世,与她从小就深有体会的街坊邻居们对她的鄙视和恶意一样,都是埋伏在她性格中的特殊因子,正是这些因子,让她和封琉璃这样一起长大的两个孩子,性格却南辕北辙向完全不同的方向延伸下去。 当夏小伊再一次暗自发誓要把“给熊猫咪咪的钱”这个大秘密永远的保守下去的时候,她却不知道,在她身边,正唱着那支歌的封琉璃心中却在为她而感到难过——封琉璃总是会因为任何理由为夏小伊难过,就像夏小伊永远觉得封琉璃是自己应该负担的责任一样。 ——也许这就是“姐妹”:这就是她们用心对待彼此的证据。 *** 正因为是姐妹,有许多事情封琉璃反而愈加说不出口。她的工作问题解决得并不顺利,买了数份报纸打了n天电话之后,终于在一家小公司找到了一个行政助理的职位——所谓行政助理,也就是茶水小妹的升级版本:复印、打印、管理档案以及最最重要的随时摆出笑脸,为一众办公室秃头男鼓劲打气……说起来似乎也没有什么难点,但封琉璃依然紧张地满手是汗,面对头儿总是严厉的脸色,拼命低下头去。 这工作需要人时时刻刻集中精神,将各种各样的繁杂资讯统统装进脑子里:总是很忙,总是犯错,薪水微薄。她不是没想过换工作,可是一回忆起别人看着自己的简历,看到那长达五年的本科生涯而面露疑惑的时候,便失去了全部的勇气。 ——可这些都不是能够告诉夏小伊,能够与这个姐妹互相分享的事情。 人一长大,秘密就会变多。就会滋生出越来越复杂的理由,就会陷入越来越无可解释的境地之中,这都是没有办法的事。也许人和人之间,本来就是注定无法互相“了解”的,只要能“理解”就好:能“理解”,那就已经足够了。 起初,封琉璃很害怕小伊像自己的父母那样,对她倾注尖刀一样的关切,不住追问她境况如何,问她“为什么”——仅仅想一想这样的场面,琉璃就已经觉得胃里在隐隐作痛。幸好小伊不是这样的人,她总是用一种近乎大大咧咧的温柔态度来对待封琉璃的敏感和自卑,只要琉璃自己不说,她便好像将这些事情统统忘在脑后一般,只是拉着她出门逛街回家看老电影,说些无聊废话,不该触及的问题绝对不开口。 她是成熟的大人,实在是个极好的姐妹。为着这一点,封琉璃念着她的好,永远念着她的好,感激涕零。 只不过,封琉璃永远不会知道,夏小伊之所以这样对她,除了那份姐妹之情以外,还因为她看着琉璃,总会想起很久很久之前的自己——那个因为痛苦所以逃避、最终无所遁形的自己:那个没有任何人可以依靠、最终不得不咬紧牙关独立打拼的自己……对封琉璃好,就像是对自己好一样:就像是极力去补偿遥远的过去里,那个站在灰暗角落不得挽救的夏小伊一样——无论如何,人总是要对自己好的,难道不是么? *** 在何飞向她透露了签约意向之后,夏小伊首先去找了金西西。她开门见山便说:“西西姐请你做我私人的经纪人。飞越承诺给我安排学习和工作机会,这你不用管,你只要负责帮我和她们谈,负责指导我就好了——我七你三,拜托了!”金西西微眯着眼睛望着她,沉吟许久,方才一挑眉,笑道:“你知道么?有人给过我更高的数儿,可我还是拒绝了。”夏小伊心中一颤,说实话,其实她有何飞的公司帮忙打理一切,根本无需雇佣金西西的,比照她所需要的服务,百分之三十实在已比行内通行的价码高出几倍,若不是下了破釜沉舟的心,绝不会下如此重的筹码。她知道金西西不缺钱,但除了钱之外——或者说,除了区区“赚钱的可能”之外,自己实在拿不出任何有吸引力的东西来奉献给这位女神,她只有一赌。 她很清楚圈子里的水有多深,而自己又是个刚刚学会游泳、只能胡乱扑腾两下的旱鸭子,若没有金西西这样的人物保驾护航,恐怕还没翻出什么大浪,就先给淹死了。夏小伊几乎没有犹豫,就对何飞说她会签他给她的任何合同,哪怕是卖身契也无所谓——只要金西西也同意。何飞微微点头,脸上的表情不置可否,眼神中却露出和煦的神彩来。 “……小伊,你能不能对我说实话,为什么来找我?”金西西轻声问她。 夏小伊有些着急了,声音也不由大了些:“我该说的都已经说了,没有一句是假的!我真的希望西西姐你能帮我!”“你为什么不去找陈莉莉?”夏小伊语塞。是啊,莉姐明明是更好的选择,她也许没有金西西这样的手段,但她应该不会骗自己,她是自己的朋友……朋友,那金西西算什么的?算是“朋友”么?不知道,这问题夏小伊回答不出:可事实上从一开始,她的脑中就只出现了金西西一个人的名字,她不想选别人,别人都没意义。 末了,她也只有咬紧牙关,斩钉截铁回答:“西西姐,我只想找你。”“……你信我么?”夏小伊迟疑片刻,摇摇头:“不,我不信……但我依然还是只想找你。”金西西终于趴在沙发扶手上,放声大笑起来。 “你是笨蛋么,sicily?”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你真有意思,我从没见过你这样的人……换了你,你会和一个笨蛋做生意么?”夏小伊沉默不语,脸色渐渐黯淡下去:她必须要找一个办法来挽回颓势,可是脑子偏偏在这关键的时刻空白一片,半个主意都想不出来。 金西西笑了好久,末了,忽然直起腰来,擦擦眼泪,朝夏小伊调皮地瞬了瞬眼睛,开了口——是再简单不过的两个字:“好的。”夏小伊几乎怔住,彻底无话可说。心中一阵狂喜又一阵不敢置信,简直不知该如何表达了。 金西西忽然倾过身子,给了她一个极甜蜜、极温柔的拥抱,将口唇埋在她发间,在她耳后轻声说:“我是不会和个笨蛋做生意的——可是没办法,谁叫我爱你呢!”——无论是谁,无论你有着怎样的铁石心肠,在金西西这样芬芳醉人的言语之中,也注定要不由自主地软化了。她的确是个天才女演员:即使她的相貌让她永远也无法站在舞台的中央,这一点也依然不会改变。 “……好了,你等我五分钟,然后我们就出发。”金西西忽然放开夏小伊,理了理鬓边的乱发,说道。 夏小伊还未从方才的大惊大喜中恢复过来,反应慢了半拍。 “看什么看?既然何飞肯签你,这机会绝不能错过:咱们立刻去找卓乐,省得夜长梦多。”“卓乐?”这是夏小伊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 “卓尔不群的卓,快乐的乐。”金西西已然起身,向浴室的方向姗姗而去:颤巍巍丢下一句话:“她是何飞的管家,这女人不好对付,你小心点儿。” *** 卓乐是个……怎么说呢,总之很难形容的女人。她穿着白领阶级惯常套在身上的高级套装,长得不美也不丑,中人之姿。与几乎总是在笑的金西西截然不同,欢喜的表情似乎永远也不会出现在她的脸上,整个人就像块冻着的冰,有种不怒自威的架势。 夏小伊见到她的第一眼,不知道为什么,突兀地想起了自己远在故乡的母亲。 卓乐就连声音赫然都是冷冰冰的。 “……没想到真的是你。”她根本没理夏小伊,只对金西西说道。 金西西戏剧化地一耸肩,轻声笑着回答:“说实话,我也没想到。”卓乐沉默良久,忽然将手中拿着的蓝色文件夹猛地一合,站起身来。第一次正视夏小伊的脸,用绝对公式化不带一丝感情的声音对小伊说:“夏小姐,如果你确定要用她:我们也许会重新考虑与你的意向,你明白么?”夏小伊绝对不是傻子,她已隐约感觉到金西西和这个叫卓乐的女人之间,一定有什么奇怪的因缘。不过那都不是她现在能关心、该关心的事情。箭在弦上,如论如何一定要发出去:这一仗一定要赢,她输不起。 于是她咬紧牙关,抬起头来,堪堪对上卓乐投过来的目光:虽被她眼里的针尖刺得微微发憷,依然硬着脖子反诘:“为什么?请给我个理由,究竟为什么?” 卓乐依然面无表情,可夏小伊却隐约透过厚厚的脂粉,看到了她那张正在变得铁青的脸。她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做错了:开始懊恼无论如何不该将场面弄得如此剑拔弩张,几乎要不可收拾的地步。 ——可就在此时,卓乐却缓缓落了座,缓缓将手中的公文夹打开,慢条斯理地取出一式两份的合同,慢条斯理地递给夏小伊。然后,就像是方才的不快完全不曾发生过一般,用那种极度波澜不惊的语气说道:“夏小姐,请您过目。”夏小伊伸手接过,只犹豫了片刻,还未打开,便转手递给了一旁的金西西。她没敢去看“西西姐”的表情,只感觉自己的手心不知何时竟已湿漉漉的。 卓乐对一旁正在埋头看合同的金西西视若无睹,兀自对夏小伊道:“夏小姐,等合同签过之后,我会派人来接你。公司已经替你安排了住处,请了老师:我看了你的表演,实在惨不忍睹不堪入目,所以现在必须立刻开始补课……”从没有人对她说过这样干脆直白的负面评价,夏小伊一时间几乎蒙了。她想要抢白,想要问问面前这个仿佛戴着橡胶面具的女人,既然这样想,为什么还要签自己?可卓乐根本没有给她说话的机会,从那蓝色文件夹中取出一只小小记事本,翻开照本宣科读了起来。里面已密密麻麻写着满篇的小字:发声训练、舞蹈课、表演基础、平面拍摄……等等等等,不一而足,卓乐赫然已将她接下来整整两个月的时间表统统排满了! 已经没办法来恰当形容夏小伊此时的心情,错愕、震动……甚至还有一点点的钦佩,她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才好,甚至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生气。她就像是目睹着南瓜变成马车的仙度蕾拉,被这一切炫花了眼……许久许久之后才猛然醒悟过来,连忙打断卓乐的诵读:“等等!对不起……不过请等等!我还有两个片约在身,我还没有演完。” 卓乐的眼睛抬都不抬一下,轻描淡写地回答:“推掉。”“可是合同已经签了,我都演了一半了!”“这个你不用管,公司会负责处理后续。总之没有我的允许,你什么戏都不准接:老老实实给我上课就好。”可惜夏小伊从来不是个听话的孩子,她立刻就跳了起来:“我要演完!”她大声宣布,却出于某种自己都不了解的原因,将后半句咽在了肚子里。 ——我要演何飞教我演的戏:我想那样演戏! 卓乐依然不动声色,两片薄薄的嘴唇之间吐出两个字来:“不行!”夏小伊真的被激怒了,她觉得卓乐是在故意和自己过不去。那些课程,晚上个十天八天的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她已经晚了那么久,也不差这一会儿半会儿的功夫吧? “我要演戏!”小伊几乎是在怒吼了。 第一次,某种类似笑意的东西在卓乐的眼睛里闪烁了一下——却无疑比冰雪还要寒冷,她的脸上依然没有表情。 “你那也叫演戏?”卓乐将手中的蓝夹子抛在桌面上,语气甚至是无比轻松的。 夏小伊愕然。 “公司不需要二流货色——满大街都是,我不稀罕。我想打造的是顶尖女演员,是真正的明星!小丫头,你知道什么?演这种烂戏,就好比被烂男人睡:开始还能装装处女的样子,慢慢地想贞洁都贞洁不起来了!” 夏小伊刹那间几乎有一种冲动,想要狠狠甩卓乐一耳光,叫她闭嘴。她怎么会如此刻薄?如此恶毒?她讲着这些话的时候,面具般的脸上赫然浮现出一种残忍的快意来。 ——是金西西拉住了她,她一把抓住小伊的胳膊,死死拽紧,不肯放开。 金西西抢先回答:“好的,我明白:我会负责说服sicily的。” “sicily这名字不错,很有神秘感:可以用来当艺名,向港台推广时会有好的效果。”卓乐淡淡陈述。 金西西却来不及回应她的话,她前所未有地板起了脸,对夏小伊吩咐:“冷静点!卓乐说得没错,你若真想当公主,就绝不能再回去扫灰了——你懂不懂,灰姑娘?”夏小伊犹在挣扎,可动作的幅度却越来越轻……终于,那张溢满怒气的脸沉静如水。 金西西叹口气,轻声道:“若你真的打算请我,就听我的,ok?”夏小伊将头猛地转了过去。 ——又是许久许久之后,金西西终于听见了一声极轻的回答落在地上:“……ok。” 金西西又笑了起来,松开了手。她转身面对卓乐,将桌上的合同翻到第一页,话语中满是调侃,恢复了平日里的笑语嫣然:“叫灰姑娘静一静好了……至于当后妈的,你也静一静,我们来谈正事。” 卷二 封琉璃 第四章 何飞的灰姑娘 夏小伊是个灰姑娘,是“何飞的灰姑娘”。这绰号在她刚刚绽放光彩的时候,可比她原本的名字还要响亮。小伊本人并不讨厌这绰号,相反的,她甚至在其中体味到了某种神秘的香气,就好像是一根冥冥中看不见的线,是某种奇迹般的牢不可破的牵绊,连接在她和他之间——她和他是一体的:没有彼此,无法分开。 在封琉璃初来乍到的那一段日子里,夏小伊很空闲,她时常带着琉璃到处走,一起逛街、一起去酒吧闲坐,见人就介绍说“这是我的妹妹”……不过这样的幸福时刻总是转瞬即逝,不久之后,密密麻麻的时间表再度上场,她整日里奔波各地:每次“流放”回来必然脸色灰败、青眼圈若隐若现,倒在床上一睡就是十八二十个小时。 “我不做了……我不做了……我要退休……”夏小伊每每一进家门就垂死呻吟,可是睡足两天后立刻往事重演,疯颠颠不要命的背起台词来。 夏小伊对封琉璃说:“对我来讲,演戏也许和别人嗑药打管差不多,压根儿就是一回事,都是为了暂时摆脱一切烦恼,都是为了钻进一个漫长美梦什么都不想——真是好东西!所以我真的真的想演一辈子……其实做小明星卖外头那张皮相,已经足够换来金银满箱:可我这个人贪心哪,我不光想吃香的喝辣的,我还想受人尊敬,我还想天长地久……既然已经离不开这味毒品,那还是用点实在功夫坚持下去吧:专心致志做个演员,只有演员才是一辈子的事业……” 她说着说着自己忽然笑了,手中剧本朝天一丢,倒在靠枕堆中,只是不住笑。琉璃满腹狐疑,忍不住奇怪地问为什么,小伊咯咯笑了好一阵子,才开口回答,神色间带着不自觉的骄傲和得意:“完了完了,口气已经像足何飞,我快和那个老头子一样了呢!” *** 封琉璃当然知道何飞是谁,那是明星中的明星,大腕中的大腕。她不是电影迷,却也看过何飞的成名作《告别夏天》:阳光穿过格子窗,在一个15岁的男孩子脸上投下变幻的影子:那个15岁的男孩子有双清澈的眼睛,脸上的表情却成熟地令人心中一痛……即使那部片子投资很小,几乎没什么太像样的道具服装布景特效也无所谓:因为事实上根本不需要。只要何飞出现在镜头前,观众们就会立刻无视周遭的一切,完完全全被这个不可思议的少年所吸引:甚至连他周遭的空气也一下子变得沉静而澄澈,隐隐发出淡淡光辉来。 ——就和几乎所有观众一样,封琉璃在整整150分钟里,为镜头中那个15岁的透明少年而倾倒迷醉,为他的成长和破碎而流下不可抑制的泪水:不过她从来没敢想象过,自己竟会看到真正的何飞。 ——面对面,距离她不足一米远的何飞。 “……何飞酷死了!你一定想象不出的,琉璃。”夏小伊以这样的话作为开场白,双眼闪闪发亮,语气里甚至有种奇妙的炫耀,“我告诉你啊,有一次圈子里一个著名的下三滥狗仔一直纠缠他,周围的人拉都拉不住,你猜他怎样?”封琉璃愣愣望着夏小伊脸上那几乎该称作“痴迷”的神情,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可是小伊并不放过她,继续道:“琉璃你猜猜啊,你绝对猜不到的!”封琉璃听了这话,忍不住笑了,说:“你知道我猜不到,那还要叫我猜?”小伊对她的反诘充耳不闻,继续兴高采烈地讲述:“何飞他就那样笑着走过去,走过去在那个混蛋耳边说了两句话——就两句话!那家伙立刻就蔫了……”说到这里自己先咯咯笑了起来,“你猜他说了什么?”封琉璃此时此刻也忍不住被这个故事所吸引,她凝神想了良久,还是只有老老实实回答:“我可猜不出来。”夏小伊夸张地一摆手,抱怨道:“琉璃你就是敷衍我……算了,我告诉你吧,那时侯我离的最近,我听到了呢!何飞说:你不是想采访我么?好吧,我告诉你,我给你独家新闻——我最讨厌什么你知道么?我讨厌没有眼色的家伙:我最大的缺点是什么你知道么?那便是对愚蠢的行为毫无耐性……夏小伊说到这里,开心的大笑起来,“你不知道那家伙有多狼狈!他站在当地,茫然的望着何飞,就好象给雷电劈过一样!哈哈哈哈……” 夏小伊手舞足蹈讲到这里的时候,封琉璃忍不住抬头向对面望过去,何飞就坐在那边。从开始到现在,一直用一种说不出的优雅自在的姿势坐在地板上,脸上一直带有温文可亲无懈可击的笑容——从开始到现在,那张笑脸从来就没有改变过。 那是一张绝对让人无法忘记的脸,并不算非常英俊,但绝对是不可思议的干净——甚至有种奇特的苍白,仿佛一个惯常把自己关在书斋里的学者,常年不见天日,苍白文秀的令人心中一痛。比起了不起的大明星,他也许更像是个书生的——他有双非常特别的眼睛。封琉璃不喜欢何飞的眼睛,因为实在是太亮了,亮得几乎叫人以为里头燃着熊熊烈火,即使他明明在看着你,你也会觉得那目光穿过了你,那样高傲、不屑、甚至可以说冷漠的目光不会落在任何人身上…… 这个念头莫名窜起在封琉璃的脑海之中,叫她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她条件反射似的看向窝在她身边一堆彩色靠垫里的夏小伊,她的毕生好友还在为刚才那个故事笑个不停,两只眼睛眯在一起,显然欢畅无比。 何飞挪动了一下身子,依然温文地笑着,不发一言。夏小伊的家居布置实在不适于待客,她喜欢在靠垫堆里满地乱滚,而从小被耳提面命要“坐如钟站如松”封琉璃就从来没能适应“坐在地上”的礼仪。何飞显然比她强得多了,也许他真的有一种在任何环境下都能游刃有余的气质,虽然穿着一条明显价值不菲的西装裤,依然毫不在乎地窝在彼处——正是这种气质或者说类似气质的东西,时时刻刻在提醒着封琉璃,自己面前的这个男人绝不是泛泛之辈,他是个难得一见的传奇人物。 “……我知道你又做了坏事。”何飞开了口——对夏小伊说道,脸上的笑容依然若有若无,“卓乐都告诉我了,自从我去广州之后,你就再没有老老实实过。老谢的那部戏是公司里千辛万苦给你争取到的,你却说不干就不干了……”“我病了啊!”夏小伊从靠垫堆里一跃而起,“卓乐那女人就没有告诉过你我生病了吗?我病得很厉害啊!而且我后来还不是乖乖回去了?那戏那么无聊,黄宁那混蛋嘴里一股大蒜味,偏偏一集里还要吻他十次……”听到这里封琉璃也忍不住笑了,她借故起身去厨房拿水果,离开那一对璧人。她知道夏小伊说的是假话,她根本就没病——即使有,那种病的名字也一定是“懒惰”!那时候刚好是琉璃初到北京的日子,小伊说自己有假期,拉着她疯玩了十几天。琉璃猜想何飞没道理不知道,可是却不见他反驳,反而任夏小伊缠三夹四说了很久,其中有些理由完全可以说是异想天开,他都依然是那副好脾气的样子含笑听。 ——终于,何飞问道:“说完了?”小伊小声地嘟囔了两句,算作回答。 何飞又问:“那以后呢?”小伊几乎又要跳起来:“我发誓!绝对、绝对、绝对不会再有第二次了!我求你了,别骂我啊……”说到最后,双手合拢不断作揖,表情可怜之极。 封琉璃愣愣的看着这一幕,她给吓得不轻,又实在觉得好笑。这样一个夏小伊和这些日子以来始终面对自己的那个成熟、亮丽、进退合宜的大姐姐一样的夏小伊简直判若两人,甚至记忆里那个多年以前刚刚十四五岁的夏小伊也要远比这一个成熟的多。夏小伊从小一直都是早熟的、颇有城府的、妖精一样的女孩子,从她很小很小的时候起,就没有人能够洞悉她深不可测的内心,就从来没有人见过她这种简直可以称作“天真幼稚”的另一面。 不知道什么时候,夏小伊已经蹭到了何飞身边,抓过何飞的一只手放在自己的左手里,而右手的食指尖则顺着他手心的纹路虚点着缓缓游走。这实在是十分暧昧的画面,偏偏夏小伊给人的感觉竟是那样的清纯无垢,而何飞根本不以为意,他就那样一边给小伊做玩具一边对封琉璃笑笑,说道:“我今天其实是为了封小姐来的。”封琉璃大吃一惊。 何飞低头望了小伊一眼,小伊似乎没有察觉,抓着他的手依然玩的很是开心。于是何飞继续说道:“我听sicily说封小姐正在找工作?”从何飞嘴里蹦出来的那个突兀的英文名字叫琉璃着实皱了一下眉头,她随即回答:“我已经找到了,谢谢何先生关心。”何飞微微摇了摇头,似乎在抱怨琉璃打断了他的话:“我也有一份工作正需要人,希望封小姐能帮忙。”琉璃哑然。倒是小伊终于从她的游戏中抬起头来,好奇地问:“什么工作?我也想做!”何飞一笑,这一次不光是表情,眼睛里也笑了:“这份工作就只有你不能做……”“为什么?”夏小伊不服气。何飞不再理她,换了庄重神色,转过头对封琉璃说:“sicily是个了不起的女演员,但是她还远不成熟,并且有些……意志力不足,无法自我克制,请封小姐在日常事物上帮助她、督促她——这孩子喜恶鲜明,并不好相处:她曾经有一个很了不起的助理,可惜那位小姐最近辞职了……非常可惜。所以,当她告诉我说她最好的朋友来北京找工作时,我就不由地想,请封小姐做sicily的私人助理,也许再合适不过……” 封琉璃呆愣的听着何飞说着这席话,她从小就不比夏小伊那样伶牙俐齿,何况何飞的语气里有种奇妙的说服力,叫人根本无法反驳。她听懂了何飞的建议,电视里每一个女明星身边总跟着个保姆一样的角色,这她也明白:凭心而论,那是远比她现在的职务收益丰厚的优差……但是……但是这样的场面,这样的剧本,分明他是父亲,她是女儿,而她只是一个雇佣关系的陌生人! 封琉璃突然感到一股强烈的愤怒夹杂着不可思议的忧伤,那奇妙的滋味如潮水般向她席卷而来。 *** 正如何飞的评价,金西西是非常了不起的助理,她简直有一根神奇魔棒,只稍稍动了动手指,便把夏小伊周遭的一干杂事统统打理地妥妥当当的,就像是灰姑娘的仙女教母。但是,在《阳光在上》杀青之后不久的一天,她却突然打电话把夏小伊约了出来。这一次,不是在自己家里,也不是在小伊家里,甚至不在任何一家她常去的酒吧,而是在繁华街区的一处阳光咖啡馆——夏小伊赶到的时候,金西西似乎已经坐在那里很久了,咖啡杯半空着:对面的座位有客人来过的痕迹。 “西西姐,怎么了?”夏小伊放下外套,笑着问。她的心情的确很好,不久之前,卓乐刚刚打她的手机通知她,她已经进入了林建国新戏的女主角候选名单。 林建国,这名字几乎与何飞同样如雷贯耳:他们两人合作的几部影片也全都是公认的经典之作。在何飞息影之后,林建国似乎将兴趣转移到培养女演员上面去了,连续捧红了三四位一线女明星之后,与当年相比,愈加如日中天。自然的,他的眼光也越来越挑剔,等闲人物根本入不了林大导演的法眼:他的每一部新戏都不可避免的引起圈内的一次大动荡,无数男男女女只为了取得一个角色而拼到血肉横飞。 这回林建国选定的是传记题材,取材于著名女作家张爱玲的真实经历,只为演绎家仇国恨爱欲离别,是一部大投资、大制作、大宣传不折不扣的“大电影”。男主角方面没什么麻烦早早便确定了,不出预料,是近年来崭露头角风光一时无两的“天才演员”葛幕风葛大少。他本身就有种奇特的秀气和柔和,演胡成兰再合适不过,对他,林建国从一开始就满意极了。而女主角则迟迟未能选出,原本计划邀请曾经和夏小伊共演过的大导演秦铮的女儿、一线女星秦瑟,但不知是不是林建国不满意,都说要开机了,却突然传出要换角的新闻。 “……恭喜你。”果然,“消息灵通人士”金西西便以这三个字作为开场白。 “谢谢,我确实很高兴。”夏小伊径直回答,和“西西姐”之间,是没有什么顾忌,也没有秘密的。 金西西点了点头,伸出手指,搭在自己面前的咖啡杯上,用指腹轻轻摩梭着杯沿,良久不发一言。 夏小伊渐渐觉得有些讶异,正要开口,金西西忽然抬起头来,笑道:“你终于到了这一步……真不知道卓乐会怎么想?”“卓乐?”小伊一呆,怎么会突然谈起她。她不喜欢卓乐,一直都不喜欢。虽然她是自己的顶头上司,虽然她的名字分明是“快乐”的“乐”字,但是看到她,自己只觉得浑身不自在。 “哦……我忘了,那件事你不知道……不知道就不知道了,没什么的。”夏小伊本来的确是觉得“没什么”,她并不爱探听别人的隐秘,可是金西西这样一说,便由不得她不好奇了,于是追问道:“哪件事?”金西西的脸上又漾出那种猫儿一样的笑容:“自然是卓乐也做过林女郎的事情——当然,那事如今也没什么人记得了吧?” 夏小伊惊讶极了,卓乐也曾经是演员?还是很厉害的演员?她竟然演过林建国的戏?完全……完全无法想象!那个女人连表情都没有,她会演戏么? 在夏小伊茫茫然不知该如何反应的时候,金西西已瞬间转移了话题:“你知道当个林女郎意味着什么吗?”小伊点点头,又摇了摇头,末了,笑了,一摊手:“我不管那些有的没有的,能得到这个角色,说明别人认可了我,说明我演得好——与最好的导演合作,多有趣不是么?”金西西苦笑:“你果然是什么都不知道……”夏小伊朝她眨眨眼,不置可否。 金西西低下头,轻描淡写地说:“你不会得到这角色的,趁早死心吧……好机会多得是,不差这一个。”夏小伊一双柳叶眉斜斜上挑,她满腹疑惑。今天西西姐究竟怎么了?净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林建国安排你什么时候去见他?”金西西问。 “下周三,他会来北京,到时候会给我消息。”夏小伊迟疑片刻,将答案公布出来。 “你准备好如何应对了么?他可是个老江湖。”话题一转到工作上,夏小伊立即就觉得胸口热辣辣的,精神也高涨起来:“该说什么就说什么,如实回答,还能怎么样?” 金西西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儿,静静望着她,许久许久,竟好似突然对她来了信心,将方才悲观的预言一扫而空:“这样很好!那天我会陪你去的……你……安心好了。”侍应生早已送上一客香蕉船,夏小伊听她这样说,登时笑起来——就那样开心地笑着,毫无顾忌地大快朵颐。 金西西却稳稳坐在那里,与往日慵慵懒懒的样子大相径庭——她一直望着夏小伊,用一种甜蜜的、怀念的、难以索解的目光。 *** “……后来呢?”封琉璃等了半天,见夏小伊还是不说话,便追问道。 “后来?后来我把那客香蕉船全吃光了。那家店的冰淇淋还不错,会放很多果仁,哪天咱们再去。”小伊飞快回答。 封琉璃明知她是说笑,也只好笑了一下,说道:“你倒也不怕胖。”夏小伊仿佛浑身不生骨头般,跌入靠垫堆中:“胖了无妨,胖了我就去演杨贵妃。”琉璃笑着摇头,真真拿她没办法。 许久许久,小伊笑够了,才继续方才的对话,声音却莫名低了下去,像在陈述一件连自己都不大确定的事情:“那天西西姐教了我很多话,后来她也陪我去见了林建国,他似乎印象还不错,再后来……”“怎么了?你拿到那个角色了?”封琉璃追问。 夏小伊在靠垫堆中翻了个身:“哪有那么快!他拍戏不比别人,总要一年半载造势准备,让我等消息罢了……其实丢掉这个角色也没什么,反正机会多得是,可是……”她的声音更低了,简直宛如自语,“西西姐为什么走呢?”封琉璃茫然。 夏小伊转过头来望了望她,又转回头去,重复道:“我始终想不明白,西西姐为什么走了呢?” 夏小伊去见过林建国之后的第三天,她的手机上收到了一个留言,是金西西发来的,简明扼要:“你已足够优秀,不再需要依靠我。我已决定出国待一段时间,勿念。ps:抽佣请转至我帐户,因我不告而别,自愿放弃百分之五。谢谢。”从头到尾,business is business,没有半句亲密的寒暄,更没有只言片语的解释。 “……后来呢?”封琉璃已然听得呆住。 “你怎么老问后来?”夏小伊嘻嘻笑,“后来我自然打钱去她的帐号里,按百分之二十五算了……不过琉璃,你别和西西姐比,我不会给你这么多的,我要破产了!”这是哪儿跟哪儿啊!封琉璃顿时有些哭笑不得。 一时之间,两个人忽然沉默。夏小伊埋头将靠垫边缘的穗子编成麻花辫,编了一条又一条,仿佛入了迷:而封琉璃则陷入了长长的思索。何飞的这个提议对她来说虽然突兀,但确实有着致命诱惑力。摆脱一成不变的生活,摆脱头顶阴沉晦暗的天空,走到另外的世界之中,那样一个光彩夺目的、完全不同的世界——这样的魅力,有谁能够抗拒呢? ——何况,这工作不需要看学历,不需要检查档案,不需要解释她的大学生涯为什么长达五个春秋,不需要面对那么多“为什么”…… ——绝对是至大诱惑! 给女明星做“保姆”需要干什么?封琉璃回答不出,不过大抵何飞对她也没有太大的期望,将小伊照顾好,常常督促她,应该就行了吧?她知道夏小伊有一张时间表,虽然每每被丢在角落、或者塞在坐垫中弄得皱巴巴,但上面总是清清楚楚地写满了小伊每一天该做的事情——这就是传说中“黑魔女卓乐”的杰作。 只要按照时间表督促小伊逐条执行,就行了吧?唔……实施起来的确有难度,小伊不是那么听话的孩子,特别是在她没睡醒的时候……不过,自己应该能应付吧? 哦,是了,她仿佛在电视上见过,身为女明星的“保姆”,常常要帮她“挡驾”,拦住那些不怀好意的记者和过度热情的影迷……想着想着封琉璃忽然笑起来,这件事情无疑困难得多,试想自己一副傻呆呆的四眼女学生样子,怎么可能变身无敌女金刚,阻挡一票恶狼?她根本不适合担任囚禁公主的城堡守卫——恶龙甲这个角色,因为故事一定会演变成公主殿下发飚暴走,手持菜刀砍飞一众阿猫阿狗,拯救可怜兮兮的恶龙于水深火热之中的颠覆主义情景剧…… ——封琉璃笑得很开心,见夏小伊迷惑地望着自己,就愈加开心起来。就像飓风到来前港口的平静天气,仿佛此时此刻的静谧和幸福会持续到世界末日一般。 可十二点的钟声,就要响了。 卷二 封琉璃 第五章 在魔女的掌心里跳舞 那天本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天,封琉璃照常上班,一边机械化地复印着文件,一边呆呆思索,究竟该不该接受何飞的提议?而夏小伊则开着她那辆酒红色的甲壳虫小车,回到许久没有去过的飞越影视公司。 说是“公司”,不过是个不大的套间,里头是卓乐的办公室,外面则坐着个极尽帅气的男孩子负责接电话及处理杂务。夏小伊非常非常讨厌这里,讨厌那娘娘腔的小弟,讨厌和卓乐的木头脸面对面,不过今天没办法,她若不和卓乐吵一架,实在郁气难消。 “……这是什么?”夏小伊丝毫无视那电话帅哥的拦阻,径直冲入卓乐的房间,将一摞打印纸丢在她面前,高声质问。 卓乐的眼睛连眨都不眨,淡淡回答:“你自己有眼睛,不会看么?”夏小伊猛地从那摞纸中抽出一张,举到卓乐眼前:指着上面白纸黑色,大声说道:“这稿子哪个混蛋拟的?究竟想干嘛?我他妈的什么时候和葛幕风是一对儿了?”——那是事先预备好的媒体答谢会的问题,每一条都附有标准答案,乖孩子只要死记硬背记下来,到时候考个八九十分便是小菜一碟。 卓乐却不动声色,将小伊手中挥舞的那张纸接过来,仔仔细细看了一遍:一边看一边缓缓点头,并不说什么。末了,她想将那张纸递还小伊,可小伊却猛地将手抽了回去。 卓乐也不以为忤,将纸张放在桌角上,缓缓回答:“公司会想办法控制火候,让他们别把猜测转移到肉体关系或者其他有损你个人形象的地方——我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全部都是正常手段,会是个好新闻的。”夏小伊强自压抑情绪,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好新闻?要不要我当着那群人的面来个索吻,第二天上报纸头条你才称心如意?”卓乐冷冷望着她,双手交叠,冷冷听着,忽然开了口:“如果你能做得到,我自然乐见其成。不过我怕你没有那样的胆量。”夏小伊怒极,也许她和卓乐天生八字相克,在她面前,自己总是难免火冒三丈。 “……我知道你们要炒,你需要好新闻,没问题,我一定配合!只要别把那家伙栽给我,除了他谁都可以,ok?”“不ok!”卓乐斩钉截铁。 夏小伊再也忍耐不住,猛地将手中那摞打印纸狠狠摔在卓乐的办公桌上,刹那间,满室雪白胡乱飞舞:“总之我不去,要去你自己去好了!”她话音未落,卓乐已拍案而起,竟比她还要气势十足:“草包大小姐!请问您那张美丽脸蛋后头塞的到底是脑子,还是浆糊?葛幕风是林建国钦点的,换别人有屁用?”夏小伊心中一动,登时语塞。事实的确如此,她一时之间竟然没有想到,但……但……但无论如何,这样的谎话,无疑冒犯了她心中禁地,再有万千理由也无可妥协,绝对办不到! 卓乐却丝毫没有退让的打算,声音越发拔高,字字声如金石:“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公司愿意做这种事?你以为林建国真能看上你么?”夏小伊猛地脸色煞白,就仿佛忽然喘不过气一样。 室内瞬间寂静如死。 门适时地打开,外头那个颜若春花的电话小弟怯生生探进半个脑袋,怯生生呼唤:“卓总……”卓乐的目光从夏小伊脸上滑开,自桌上端起茶水,无限优雅地凑到唇边抿了一口,点点头。 那小弟继续怯生生道:“卓总,那个……何董的传真来了,您交代过即刻送进来的,所以我才……”卓乐将杯子搁回桌上,并不落座,只是又点了点头。那帅哥小弟果然懂事,立刻钻进来将文件双手奉上,事毕立刻转身,一秒钟都不耽搁便出了房间,还不忘顺手将门拉好,真是完美无缺。 毕竟身经百战,与彼时不可同日而语,只这片刻空隙,夏小伊已逐渐恢复了情绪,除了嘴唇隐隐发青,大面上倒看不出什么异样。卓乐不理她,坐回椅中慢慢翻那一叠传真纸,若有所思:良久良久,才抬起脸来,一边眉毛微挑,不咸不淡地问道:“还有什么事么?”夏小伊忽然笑了:“原来你也会发火。”卓乐慢慢低下头去,手中传真纸又翻过一页,并没有回答。 “这事……从一开始就是假的……是不是?”夏小伊低声问。 卓乐翻纸的动作终于停了下来,手悬在半空中,好一会儿才轻飘飘丢下一句:“这个圈子里的事情,哪有真假之分?”夏小伊从喉咙里溢出一声轻笑,缓缓弯下腰去,将地上散落的“标准答案”一张一张捡起来。 “……我和幕风认识很久了……”“……恩,我第一次演戏就是和他在一起,幕风教了我很多东西,我很感谢他……”“……是的,我们两个关系很好……有多好?为什么你们总爱问这种问题啊?”“……男朋友?呵呵,对艺人来说,来来往往的都是朋友,有男朋友也有女朋友,难道不是吗?”“……请别误会……”——滴水不露的说话风格,何飞的风格。公众的心态最奇怪不过,你越是否认她们越是坚信你在隐瞒什么,越是容易掉入你事先挖好的心理陷阱。与其说何飞懂得利用媒体,也许不如说……他最擅长玩弄人心…… 这也是……何飞写的吧?只有他才有这样的“妙笔”:他写着这些话的时候,心中在想些什么呢? 夏小伊忽然毫无来由地叹了口气。 “……你的确是进了林建国的名单。”卓乐缓缓说道,“只不过进他名单的绝不止你一个:论及可能性,人人比你强……那家伙的心思,没人明白……”“既然没人明白,为什么笃定我绝无可能?”夏小伊反驳,“既然不过是个噱头了,为什么必须叫我做这种事?”嘲讽的神情再次回到了卓乐的眼睛里,她的声音依旧是轻轻的:“你明白什么?这世界是个金字塔,越往上爬,就越举步维艰。多少人终此一生都是半红不红聊以度日:从二流到一流那个坎儿,多少人一辈子都迈不过去……草包大小姐,你懂什么?接两部戏就沾沾自喜了?名字上了娱乐版的豆腐块,就真把自己当个人看了?”夏小伊脸上火辣辣,话语中却毫不相让:“难道卓总您口口声声的顶尖女演员,就想靠炒这种无聊绯闻炒出来?”卓乐一字一顿从牙缝中挤出冷笑来:“你若有那个本事,我自然不会用这种手段——可惜你没有,你还差得远!” ……走出公司,站在电梯前,夏小伊忽然又想抽烟了。她打开手提袋翻找了许久,只翻出一块不知道什么时候放进去的巧克力糖果。她将糖纸剥开,将糖块丢进嘴巴里,没过多久又皱着眉头吐了出来,真甜!甜得让人恶心。 在琉璃面前她大可扮作精明的无所不能的大姐姐,那并不是困难的戏码。因为她见识过的都是她想都想不到的:在这苍天下命运的学校里,她已经初中毕业了,而可爱的琉璃刚刚上完小学,依然懵懂无知。 同样的,也许在卓乐或者金西西的眼中,自己和琉璃根本毫无差别:更不用说何飞以及林建国——他们的世界只容她仰视,只有乖乖听话的份儿! 可是……可是……总觉得不爽之极。 “叮”的一声轻响,电梯终于到达,夏小伊走了进去,随手按了底楼。可门才合上,忽然又打开,卓乐家的电话小生站在电梯门外,将手中的东西递过来,还是用那么怯怯的声音说:“夏小姐,您忘了这个……”——是那卷标准答案。 夏小伊并不伸手去接,只咬牙回答:“不必,回去告诉卓乐,我已经背过了,叫她安心!”说完发狠般死死按住关门键,门终于合拢,帅哥的脸消失,电梯开始下降。 夏小伊心中纷乱一片,总有点点滴滴的不甘一丝一丝漏出来:那感觉就像被人强按着头塞在铡刀下面。她掏出手机,将长长的电话簿一页一页翻了个遍,却不知道该打给谁才好。 *** 兜里的手机突然响了,把正在哗啦哗啦翻着文件的封琉璃吓了一跳。她忽然想起小伊每次接电话时都会说的一句话:“这东西绝对能诱发心脏病!”现在她的确深有同感。 手机装在裤子口袋,她坐在那里,掏了半天也没有掏出来。连忙站起身,又不小心带倒了椅子,整个办公室七八道目光顿时一起投射过来,琉璃的脸红得宛若夕阳。 扶正椅子,掏出电话,荧屏上闪烁的是个陌生的号码,琉璃正犹豫要不要接——北京的电话费比起c城来说要高出一倍有余,那时候还没有单向收费的政策,要是有人打错了,害她凭空少掉五毛钱,那可绝对冤枉——铃声忽然停了,想是那边的人业已失去了耐心。封琉璃便松口气,刚把手机搁在一旁,它竟又锲而不舍地响了起来。 这下便不能不接。 “喂?你好……请问是谁?”“是封琉璃女士吧?”电话中是个女人的声音,礼貌周到,却隐隐透着股冷漠味道。 “是,我是……请问您是……”“今天晚上七时半,在朝阳门外的天域凯莱酒店a3厅,有”施兰雪黛春季特典“的媒体答谢会,请您提前准备……”谁料对方根本不理会她的问题,径自倒出一长串话来。 “那个,等等……我……您是否……打错了?”琉璃只觉脑中一片混乱,无论如何,这电话绝不可能是找自己的。 “……怎么?您不是封琉璃女士?”“不,我当然是,可是……”对方不待她解释,断然说道:“那就没有错。总之下午五点公司的车会到逸园小区,请督促夏小伊准时前来……”——的确没有搞错,这下封琉璃听明白的。她也刹那间想起了那声音,原来她曾经听过一次的,是夏小伊的“监工婆”卓乐。 “……可是,我还没有……”她想说她还没有正式接受何飞的提议,事实上,那天她的确回答说要考虑一下,并不曾给出过明确的答案。虽然心中并不排斥——或者说,相当首肯,但总有那一星半点的顾忌:她若接受,自己就真的是完完全全依靠夏小伊生活了:就和她之前依靠父母生活一样,有什么区别呢? 卓乐似乎很惊讶:“怎么?难道您不愿意?”封琉璃连忙回答:“不是!不是不愿意!只是……只是……”她的声音越压越低,最终无以继续——只是什么呢?只是自己幼稚的自尊心在隐隐作痛么? 电话那边显然会错了意,语气越发冷如寒冰:“夏小伊的前任抽佣百分之二十五,这个您知道吧?您虽然不会拿这么多,但我想无论如何也强过您现在的工作……”“我知道……不是这个问题……可是……可是……”——可是她并没有答应,不是么?即使自己几乎已决定要答应了,可是依然还是不曾开口答应,不是么? 电话那边忽然沉默,过了许久,卓乐的声音再次响起,显然已经颇不耐烦:“抱歉,我这里太忙,可能把某些细节搞错了……不如这样吧,封小姐,您现在只用回答我,做,或者不做,二选一,简单明确。生意不成仁义在,只要说清楚了就好——总之不要”耽搁“大家的时间就好。”“可是……”封琉璃的声音微弱有如猫叫。 “实在抱歉!我有个重要客人到了……这样吧,晚上我会派人去接夏小伊,您若不来,我就明白了。”话音刚落,电话挂断,果然简单明确干脆利落。琉璃却依然将听筒凑在耳边,茫然发呆。 她不是……不生气的,她虽然胆怯软弱,虽然总是无法抗拒诱惑,但毕竟不过一名初入社会的新鲜人,脸皮比纸还薄。这样的态度,她实在没见识过。 封琉璃举着挂掉的电话,呆坐了足有数分钟之久:然后便站起身来,走到办公室的老大那里,申请今日早退。 ——说到底,她能向谁生气呢?向眼高于顶目下无尘的卓乐?向态度温柔目光却高深莫测的何飞?还是向自己?向夏小伊?向这人分九等、彼此间踩来踩去的世界? *** 夏小伊开门进来的时候,十分惊讶地发现琉璃竟然在家,正像只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团团乱转。见到她终于出现,几乎感动得热泪盈眶,忙迎上来,急急说道:“快四点半了!小伊你怎么把手机关了?可急死我了!”“手机?哦,手机坏了。”小伊耸耸肩,故作轻松地回答。 “坏了?昨天晚上还见你用的啊?”琉璃疑惑。 “掉地下摔坏了。”小伊依然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从口袋里掏出四分五裂的诺基亚,丢在一旁的鞋柜上。 封琉璃的脸上立刻滑过一丝心痛,这手机可不便宜,堪堪顶她两个月工资,眼见是没法修了——怎会坏成这样?难不成掉在地上给车子碾过不成? 不过她现在没心思关心这个,五点钟卓乐派的车就要到楼下了,而小伊此刻一身风尘仆仆,根本不是能见人的样子。 夏小伊却显然并不着急,她慢悠悠踱进厨房,先洗了手,拉开冰箱,取出一只苹果咬在嘴里,又慢悠悠向客厅而去。封琉璃紧紧跟在她身后,总想插个空开口,却总也寻不到合适的机会。 “怎么?你也要?”夏小伊猛地转过身,将口中叼着的苹果取出来,递给琉璃看上头的牙印,“可是我咬过了,你重拿一个好了,冰箱里还有。”封琉璃分不清她究竟是真不明白还是在故意装傻,简直有些哭笑不得。 夏小伊见她不说话,便在手中的苹果上咬了一口,从墙上报夹中取出当日早报,盘膝坐在地板上,仿佛要开始悠哉悠哉地阅读了。 封琉璃再也按捺不住:“小伊,别玩了!七点半有媒体答谢会,车子快到了!”夏小伊微垂的脖颈猛地一僵,封琉璃只觉怀中骤然一紧。过了好一会儿,她听见夏小伊用一种极其陌生的嗓音答话,潺潺宛若流水:“……没想到你这么快就进入角色,琉璃……比我强得多……”——这听起来不过是句调侃,是某人心情极好的时候才能想出来的笑话。可听在封琉璃耳中,却分明像把看不见的小刀子在心口狠狠戳了一下: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但小伊分明是生气了——即使自己什么都没做,可封琉璃就是觉得莫名心虚。 “小伊……”她只说了两个字,便不知该如何接续下去。今天晚上的应酬小伊不愿意去,她感觉到了。她原以为夏小伊的“闺中密友”及“业务助理”完全可以是互相重合的两个角色,可如今看来,显然她又错了。 夏小伊一直低着头,目光长久地落在膝头摊开的报纸上,也不知那上面有什么惊心动魄的新闻,竟看得如此入迷。不知又过多久,她叹口气,已恢复了平日里惯用的语气——仿佛在撒娇一般,天真无邪的少女般的声音:“好好好,我去……我去总好了吧?琉璃亲爱的,先帮我把热水打开,我吃完这个苹果就去洗澡……求你了!”封琉璃如梦方醒,忙不迭点头,忙不迭去了。 夏小伊脸上浮现出半抹浅淡笑容,将苹果送到唇边,狠狠咬下去,大口咀嚼起来。 紧赶慢赶,毕竟是迟了,下得楼来已将近五点十分,车子早已原地待命。两个人一出现,就有个年轻小伙子从驾驶室中一跃而出,高声叫:“哎呀,sicily!你为什么不开机?我险些上去砸门了!”夏小伊猛地在原地站住,不可置信地瞬了瞬眼,好半天才笑起来,结结巴巴道:“……高远?高远竟然是你!怎会呢?卓乐只是说……只是说……”自《onze》之后不告而别,到如今竟会在如此场合骤然相见,实在是意外之喜。 “哈,sicily大美女!有没有想过我?我可是想你想到彻夜难眠呢!”还是一样油腔滑调,还是一样……令人怀念。夏小伊忍不住咯咯笑起来,似乎时光从未改变,似乎还是当年的幸福生活。 “我也夜夜想你,想到睡不着。”夏小伊回答。高远满脸夸张的惊喜神情,双手捧在胸口,似乎怀中那颗砰砰乱跳的心,就要掉出来了。夏小伊笑得越发开心。 ——时光回转,旧日重现,真好,真好。 “你今天怎么会来?也不提前告诉我一声!”夏小伊不住埋怨。 高远挠挠头,咧嘴笑了:“惊喜啊,小伊,这是个惊喜不是吗?先上车再说吧,我们一定会迟到……对了,这位是?”“啊,是我的错!我高兴糊涂了,可忘了介绍……”夏小伊连忙道,她向琉璃望了一眼,笑着说:“这是我妹妹——封琉璃。”——听到“妹妹”这两个字,琉璃只觉怀中一阵温暖:夏小伊平日里也惯常这么介绍她,可今日不同,不知为何,她竟险些落下泪来。 高远早就注意到夏小伊身边这个有点看上去畏畏缩缩的女孩子,一张清水脸,干净秀气但是绝不醒目——这也难怪,你几时见过一样标致的两个小丫头真正结为知己良朋?他曾听说小伊的经纪人是圈内有名的利眼金西西,本做好了功课应付考问,谁知消息错误,临阵换了人,倒省下不少麻烦。 ……他笑一笑,走到车前拉开门,冲里面喊道:“葛大少!今天有两个美女搭车,您还是坐前座吧!”夏小伊耳中听得分明,身子猛然一抖——卓乐……有你的…… “你手机带了么?”她忽然压低声音,问身边的琉璃。 封琉璃自然不明白各中关窍,只有点点头。 小伊强自镇定,在手袋中胡乱翻找片刻,翻出自己从诺基亚的尸体中抽出来的sim卡,递了过去。 “……把这个装上。”她说,“我想打个电话。” 葛幕风依然是葛幕风,年轻、英俊、好像天边的月亮,封琉璃望着他,几乎呆掉了。 “小伊,谢谢你发消息给我……起初我还不敢相信呢,问到你公司才知道……没想到真的是你。”葛大少似乎也颇为激动,声音都在隐隐颤抖。 “我也没想到……”夏小伊生硬地回答,勉强对葛幕风挤出一个笑容,答,“抱歉,我有急事,打个电话。”她不及葛大少回答,便径自从业已石化的封琉璃手中抢过手机,装上卡:幸好存有卓乐的手机号码,她拨过去,那魔女果然未卜先知,是长久的忙音。 葛幕风一笑,将头扭了过去。 ——只高远一个仿佛毫无心机,开心地说着无边废话,脚踩油门,车子上路。 自古会无好会,宴无好宴,也许是真的。 卷二 封琉璃 第六章 十二点 高远的车开得相当快,只不过在北京,天空都有其固定界限,都会被摩天大楼阴沉的线条割断,何况地上的人呢?无论多么昂贵、多么拉风、多么性能优良的名车也无法飞渡冗长而迟缓的车河——唯有在堵车面前,人人平等。 出发前耽搁了不少工夫,到达会场时早已过了六点,离正式开始不过一个小时。场内久候的造型师、化妆师人人等着心焦,立时飞扑上来将一对金童玉女捉去摆弄:只剩下“司机”高远及“保姆”封琉璃这样的局外人,站在角落无人理会。 琉璃左顾右盼,但见众人出出入入,却没半张熟悉面孔,也不知此时该做什么才好,不由便有些坐立不安起来。 “……别紧张,咱们都是幕后,安心看热闹。”高远忽然开口,用一种仿佛多年老友般亲切的语气向琉璃说话。 “我没有……”封琉璃连忙回答,脸上挂着刻意的笑,同时摆手不迭。 高远笑了:“我猜你在说假话,对不对?你这个样子能骗谁啊?你真让我想起小伊——我是说我们刚认识的时候小伊的样子……真像……”封琉璃非常惊讶,半晌也回不过神来:许久才低声说了句“谢谢你”,便再无下文。她万分感激高远的好意,那安慰似乎稍稍平息了她止不住的战栗,但说实话,心中却丝毫也不相信——怎么可能呢?那样成熟稳重的夏小伊,那样举止不凡的夏小伊,那样无所不能的夏小伊……她怎么可能和自己一样?怎么可能有过如此局促不安、胆怯而窘迫的时刻? ——她是生来就闪闪发光的明星啊! “……你来北京多久了?”高远仿佛猛然间起了聊天的兴致。 “……将近……一年了。”封琉璃仔细想了想,这样回答。话一出口,忽然觉得有些许的恍惚——竟然已经这么久了吗?时间流逝的速度真快,快得……简直让人心生恐惧! 高远摆出了一个“不出所料”的表情,继续说道:“哈!我可待了快七年了呢!虽然不怎么成器,可也算是老江湖。你这个菜鸟小姐要是有什么不明白的,都可以问我,尽管问我就好!”他似乎有种天生的本领,总是能轻易和人打成一片,可以把明明很难开口的话径直讲出来:稍显卤莽,但绝不讨人厌烦——这实在是种深奥的学问:也是高远的聪明之处。 和他在一起,甚至连不擅长与男孩子相处的封琉璃都渐渐感觉自在起来。虽然小伊不在身边,但她现在已有了新的同伴,在全然陌生的世界面前平生底气。 “那个……”犹豫许久之后,琉璃终于小心翼翼问,“今天晚上……究竟是做什么的?”这问题实在很蠢,若不是对着高远这样的人,她一定问不出口。 “媒体答谢会啊,就是吃吃喝喝罢了……小伊是”施兰雪黛“的代言人,今年他们家推出的”春季特典“,几款首饰据说卖得都很好。这宴会就是给那些记者啊媒体编辑啊送钱的,让你好吃好喝好玩,然后好好继续作宣传,别添乱!”封琉璃像用功的好学生一样专心听着,末了赞叹:“高远你果然是老江湖!”高远又挠了挠头,仿佛有点不好意思,嘿嘿笑了:“咱别管那些,总之他们闹他们的,咱们埋头苦吃就好:五星自助餐,可不是天天都能吃到的。”琉璃也嘻嘻笑起来,不住点头:却忽然又问:“是不是该给小伊拿点什么?她可还没吃上饭呢,待会又要忙,不知道抽不抽得出空儿……”高远笑道:“你这个助理做的似模似样啊!没问题,交给我就好——对了,小伊究竟爱吃什么?” *** 封琉璃望着手中的盘子——细腻的白瓷镶着金边,好几层密密的手绘花纹,一看就十分昂贵,简直昂贵得过了头——至少封琉璃看着这只盘子,就忽然感觉手腕有点哆嗦,连肚子饿的感觉都消失了。 盘子里堆着好几块黑椒熏罗非鱼,一排翠绿色的西兰花,还有玉米沙拉和枫糖蛋糕,虽然都是冷的,但量很足。夏小伊喜欢吃鱼,喜欢吃蔬菜,喜欢吃甜食——高远果然神通广大。 神通广大的人此刻就站在她身边,手中端着另一盘一模一样的食物,那是给葛大少爷的。 两个人就像是在这广厦之中玩捉迷藏的孩子,嘻嘻笑着,蹑手蹑脚地将食物“偷渡”出来,再瞒过高塔守卫的层层封锁,“偷渡”到王子和公主的房间。 ——可临时作为化妆室的小套间内,竟然只有葛幕风一个人,小伊却不见了。 葛大少显然也没吃晚饭,看见两人手中端着的盘子,眼睛都发了亮。抢过来一看却皱起了眉,嘟囔道:“怎么都是我不爱吃的啊!”话是这么说,毕竟是真饿了:牢骚一发完,便毫无形象的大嚼起来。 “小伊呢?”琉璃问他。 葛幕风嘴里塞满了西兰花,正不住咀嚼,实在腾不开空说话,便用手指了指内里小套间的门,算作回答。 封琉璃不疑有它,端着盘子快步走了过去,手刚刚触到门把手,只听身后终于将满口食物咽下去的葛大少在轻声呼叫:“别!等等——”可是已经晚了,门被推开,把屋内的两个人吓了一跳。 这是封琉璃第一次看到“盛装”的夏小伊——不是又宽又大的t恤,不是随意的白衫搭配黑棉质裤,也不是普通的麻纱小套装,而是真真正正穿华服的公主:缀着暗绿亮片的曳地长裙像浸过水似的紧紧裹住她的身子,在地上拖出一道墨绿色的弧线:从膝部开始,越向上缀着的亮片越少,越露出漆黑宛如子夜的珠光缎底色来。夏小伊的头发绾得高高的,领口却开得相当低,一个花白头发的男人正站在她身后,双臂绕过她雪白的肩,将一条金绿相间的项链绕在她纤细的脖颈上。 封琉璃瞬间呆住,化成了一堆僵硬的石头。 “……啊,对不起,实在对不起!”还是高远反应快些,急忙赶过来,替里外三人解脱出尴尬境地。 “……找错门了,抱歉啊!”高远连声道,不由分说便将门轻轻合上,顺便拉住封琉璃的手腕,将她向外扯。 “可是……小伊……这盘吃的……”琉璃依然没有恢复过来,只觉得脑中乱成一团。 “吃什么啊,放这里吧!”高远将手指立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你知道那人是谁吗?”封琉璃迷茫地摇头。 “是”施兰雪黛“的老板啊!”封琉璃依然迷茫地缓缓点下头去——心中却想,刚才,为什么小伊不说话呢?她的眼睛,为什么连看都不看我呢? *** “施兰雪黛”是某著名玉饰的牌子,是两年前何飞替当时还籍籍无名的夏小伊争取到的第一份大合同,是她功成名就的黄金跳板。因为广告效果相当不错,双方合作愉快,这合同便一年一年延了下去——至今你到高级些的金店去,一定还能在柜台后醒目的位置,看到夏小伊替“施兰雪黛”拍的巨幅广告画——冷青的色调,孤傲的美人,最高级的缅玉首饰,配有中英文双语的宣传词:“优雅神秘,有如西西里。”——卓乐说过,葛幕风替夏小伊起的这个艺名sicily十分适合作推广:卓乐永远是对的。 “施兰雪黛”的老板姓易,是位在香港居住、在缅甸落籍的华裔巨贾。旗下有数座玉山,有专职采玉的工程公司,有传了几代的纯手工老作坊,也有从欧美整个搬来的精工设计室:从采掘、切割、打磨到制成精美绝伦的饰品最终摆上柜台,每一个环节都由他独占利润……总而言之,易铭玺就是那种有钱到掉渣的超级有钱人、顶级资本家、牛叉大老板——也正是传说中夏小伊的“后台金主”。 这只是传说,是不怎么好听的流言,不过,若你当面这样去问夏小伊的话,她说不定也会点头承认:因为事实的确相差仿佛。像易铭玺这样五十岁出头、有钱有闲,总之除了青春年少一去不返之外别无缺憾的男人,最喜欢的莫过于年轻漂亮的女孩子了。何况,在圈子里他是出名的爱捧女明星。 ——幸好他并不讨人厌,虽然算是“外国人”,可汉语却说得极标准。总是一袭剪裁极佳却毫不张扬的深色西装,斑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乱。夏小伊与他喝过两次茶,说实话,她从来不曾遇到过这么谦和、这么风度翩翩彬彬有礼的绅士,完全没有想象中油头粉面、脑满肠肥的暴发户样子,何飞已经算是极有派头的人了,可和“易先生”一比,似乎还是差了一级。易铭玺对她也是出奇的温和亲切,简直就像是位慈父,在活泼调皮的宝贝女儿面前,恨不得连天上的星星也摘了来给她当礼物。 “……很好看,你喜欢么?”绅士就是绅士,对方才的小意外视而不见:易大老板有条不紊地替夏小伊扣好翡翠金链的搭扣,笑着问。 “……好看的……”小伊随口回答,心却早飞到了九霄云外。她真没想到封琉璃竟然会闯进来,会看到这样的场面——虽然其实也没有什么,虽然根本什么都没有发生:易铭玺替她戴项链的时候,那样轻、那样谨慎小心,指尖空悬,甚至连她后颈的肌肤都不曾触及——有什么呢? 稍有姿容的女孩子,大抵都曾遇到过被人有意无意揩油的不快经历,何况是夏小伊,在这世界上有太多事情都是你根本无法去追究的,她早就习惯了。在她还没有香车代步的时候,不照样挤地铁、赶公车来来去去?遇到过的尴尬和侮辱还少么?即使后来成了“女明星”,这样的事情依然无法避免,比如一年前那次在宁夏出外景,为赶进度没日没夜的拍戏,一天只睡两三个小时:尽管年轻,可一个礼拜下来,终究是坚持不住,随时随地只要一合眼,整个人立刻就会进入睡眠状态。有一次拍摄间隙,她窝在片场避风的角落里打盹儿,在潜意识中拼命告诫自己不能就这样真的睡过去,可神智依然止不住地向下沉……就在这半梦半醒之间,就有一只手不安分地轻轻贴在了她身上,慢慢游走,虽然隔着一层衣裳一层戏装,她依然觉得胃里阵阵翻腾——就连自己如今想起来都感到龌龊,这故事她永远不会讲给封琉璃听……虽然不曾睁开眼晴,她却大约知道那人是谁,她还记得自己在心中冷笑:“反正又不会少快肉……”那冷笑随着某种酸涩的感觉在怀里盘绕,像一条冬眠的蛇……也不知过了多久,远处有人在唤自己的名字,该上场了,那只手才骤然消失。夏小伊缓缓睁开眼,睡意早已不翼而飞,整个人清醒地仿佛刚刚被兜头淋了一桶冰冷的水。 ……是啊,有什么呢?为什么她依然觉得有种巨大的焦灼,就仿佛那次在片场中一样,心里养着一条连自己都不愿去看的蛇。这场面是不该被其他人目睹的,特别是不该落进琉璃的眼里……虽然的确“没什么”,但那样假笑着的夏小伊,不是她想让琉璃看到的夏小伊,绝不是!她希望在琉璃心里,自己永远是多年前天不怕地不怕的自己:是没有妥协没有退避、毫无顾忌活着的自己……她希望无论自己如何蜕变,那个夏小伊可以永恒。 “……喜欢,那就戴着吧:你戴着真的很合适。”易铭玺笑着说,眼角眉间都是丛生的深刻纹路,再怎样儒雅,再怎样气质不凡,他的确早就不年轻了。 夏小伊猛地从自己的心事中警醒,不可置信地望着易老板。他在说什么?这项链是“施兰雪黛”今年的vip之作,只此一条,一向摆在总店的防弹玻璃展示柜中,只在拍海报的时候,或者如今日这样的重大场合才拿出来借夏小伊戴。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喜欢就好,我会遣人将鉴定书一并给你送去。”果然。 夏小伊意识里的保护伞猛然撑开,刹那间将世人统统隔绝于安全距离之外。竟然送这么昂贵的礼物给她!下一步呢?是不是就要提“条件”了? “……抱歉,易先生。”夏小伊飞快答,一对刷着金绿色阴影的眼睫不住开闭,像两只异色的蝴蝶——她依然笑容满面,语气娇嗔无比,“你家的东西可太贵了,我只能看看可买不起……要不,等我再过两年赚点钱,再来找你好不好?你可要打八折给我。”这话答得巧妙,易铭玺并没有生气,依然满眼宠溺望着她,笑道:“你这古灵精怪小丫头……”那条价值不菲的翡翠项链,以及之后所以可能的桥段,终究无人再提。 *** 大幕拉开,舞曲奏响,皇宫内灯火辉煌。 今日的媒体答谢会与通常的程序不同,七点半正式开始时只见“施兰雪黛”的一位副总与飞越的“女掌柜”卓乐两个人出来撑场面,相对讲着白开水一样既没营养也没味道的套话。台下诸位媒体从业人士早已得了风声,明明说夏小伊本人会出席,并且会趁此机会曝光一个大新闻的,此时却只见到这样的光景,没过多久便纷纷鼓噪起来。 可谁知他们还没来得及发作,台上的卓乐竟开口说出了结束语:“……总之有赖各位的支持,祝大家用餐愉快。”众人哑然,浑不知这个业内著名的铁娘子葫芦里究竟在卖什么药。只见卓乐一摆手,施施然下台去了:而与此同时,宴会厅的四个角及主席台上方,各自从顶棚缓缓降下一台31寸的纯平电视来。 在几十双眼睛疑惑的注视之中,黑色的荧光屏渐渐变亮,浮现出一位绝色女子妖异的眸子:众人的惊叹声响了起来,镜头渐渐拉远,那女子身边分明站着位一脸凌乱气息的英俊男人,相映生辉! 原来美丽也是某种坚硬的存在,它硬生生压入观者怀中,令人人忍不住轻吸口冷气,心头微微颤抖……偌大的会场内突然鸦雀无声。 ——那是夏小伊和葛幕风。 ——有些东西,根本不需要你用嘴去说,语言这东西从来令人生疑:还是看在眼里最为直截了当,这就是电影蛊惑人心的秘密。 “……这是我们之前演的戏。”人群之中不起眼的角落里,不起眼的高远对身边的封琉璃说。电视屏幕上是大块的黑与白:是飞速掠过的世界的影子:是魔魅的女人和破碎的男子:是爱、是恨、是荒谬和疯狂——那是《onze》。 封琉璃仿佛中蛊般直直盯着电视,眼睛一眨不眨。 “怎么样?”高远笑问。 电影里命运流转,封琉璃不由地身陷其中,竟对周遭一切恍若无闻。 高远真的笑了起来:可那笑容并未持续多久,便急速凋零下去,露出花瓣下苦涩而有毒的果实。 ——简直……简直不敢认……封琉璃宛如置身梦境,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琉璃自然知道小伊很美,可是此时荧屏里的她之所以令人惊艳,却绝不是因为单薄的美丽而已:琉璃当然也曾看过小伊出演的电视及电影,但是她敢保证,在任何一部戏里小伊都不曾如此时一般,整个人仿佛是团炽热的火,熊熊烧着,将诡谲阴郁的背景照亮了,辉煌灿烂不可逼视…… 这……这真的是夏小伊么? 会场上放的并非完整的电影,而是经过剪辑的片花,时间并不算长,不过五六分钟光景。除却夏小伊本人的独角戏,几乎全都是她和葛幕风的亲密镜头:相对的脸,交叠在一起的手,充满默契的身体以及游离的眼神……那样接近,却游弋着奇异的哀愁韵味…… 片子最终以夏小伊和葛幕风背向而立结束,整个场景定格成一副泛黄的图片,随着背景音乐的低沉而渐渐黯淡了下去,与夏小伊为“施兰雪黛”拍的广告画巧妙地衔接在一起。名贵的首饰,无以伦比的美人,“优雅神秘,有如西西里”…… ——明明没有一句台词,甚至连剧情都支离破碎不知所谓,封琉璃却忽然有种落泪的冲动。 结束之后很久很久,宴会厅中都是死寂一片:直到不知是谁忽然唏嘘,紧接着,高高低低的赞叹声便一同响了起来。不需要再说什么了,这全无预兆的“惊喜”已深深刺入了他们的脑海,只要闭上眼睛,夏小伊和葛幕风珠联璧合的影像陡然就会浮现在黑暗之中。 在明日的新闻里,他们会说什么?他们还能说什么呢? 会场内的气氛,终于在易铭玺携着夏小伊走上主席台,将她的手交在从另一端走上来的葛幕风的手里时达到高潮,台下众人竟不由自主的纷纷鼓起掌来。葛大少一袭极正式的礼服,齐齐整整就像是正在参加婚礼的新郎——简直就是一场突如其来的结婚典礼……原来如此。 “……方才请大家欣赏的是夏小姐为敝公司拍摄的最新一季广告片,目前已取得了若干电视台的黄金时段播出权:当然,特别要感谢葛幕风先生的友情出演……”“施兰雪黛”的副总在台上侃侃而谈:夏小伊站在他身后,满脸华丽笑容,可双眸却出奇的空旷模糊,像两颗蒙尘的玻璃珠。 场面话终于结束,记者们蜂拥向前,围拢在公主和王子身边,将各式各样的问题雨点般砸了过去。两位主角相当配合,葛幕风彬彬有礼,夏小伊也是一副从没有过的温顺神情,甚至还有些小鸟依人的意思——自然,谁也不会注意到她的目光其实一直凌乱涣散,飘飘然不知落在何方。 “……果然是大手笔,果然是飞越,果然是”施兰雪黛“……”身边忽然有人幽幽谓叹,直把呆呆望着场中心黑压压人群的封琉璃给吓了一跳。 那是位穿一身小套装的女士,三十岁上下,头发在脑后绾成一个髻子,插着根朴素的簪。瞧长相倒也十分平常,属于洒进人群里立刻就不知所踪的那一种:只是此时,她满脸都是凌厉寒气,倒叫人看了心中着实一颤。 不过,相比于她,高远无疑更为震动,他愣在那里好半晌,才垂下头去轻声吐出几个字:“莉姐,您也来了……”原来他们认识的。 高远似乎并没有将那女人介绍给封琉璃的意思,只是一味低着头。而那女子也全然对她视若无睹,兀自问道:“你知道他们买的那几个时段花了多少钱,是不是?”高远的嘴唇微微翕动,终于回答了一个价码:那带着一长串零的数字不小心落入琉璃的耳朵里,即使早有心理准备,她也依然惊讶的好一阵子合不拢嘴。 “那夏小伊给了你多少钱?”那女人继续追问,声色俱厉。 高远沉默。 “……没想到,我真的没想到。”那女子摇头叹息,“我没想到小伊会变成这样:会真的这样”飞黄腾达“……呵呵……”高远的头垂得更低了。 ……封琉璃已然察觉到气氛不对,察觉到有一道不可逾越的樊篱从天而降,落在她和那二人之间。他们提到了夏小伊,但他们所说的夏小伊,却赫然不是自己知道的夏小伊,不一样,绝不一样……琉璃微微犹豫了一下,便埋头走开了两步,那不是她的世界,她连偷听的勇气都没有。 封琉璃在稍远处站定,回过头去:隐约见那女子紧紧蹙着眉,而高远的脸色惨白如纸。忽然,那女子猛地转身,将高远弃之不顾,从一旁的桌上端起满杯红酒,径直朝着人头攒动的漩涡中心而去。 ——不知道她说了什么话,使了什么魔法,仿佛是利剑劈开海水,人群纷纷向两侧退开,露出一条直通主角身边的黄砖大道。 一直都机械般运转着、仿佛个傀儡娃娃般的夏小伊,这一晚第一次露出真正的笑容,整张脸简直被惊喜点亮了,就像是点亮夜晚的满月一样。 “……莉……莉姐?”她不可置信地眨着眼,开心得想要大喊大叫,连声音都有些磕磕绊绊起来。 陈莉莉高昂着脖颈,面色如铁,那杯红酒拈在她两指之间,如血的液体在杯中缓缓摇晃:她的声音也如同金铁一般,在空气中嗡嗡鸣响,泛出一股可怕腥气:“steve在天上看到如此大戏,一定也会死而瞑目——恭喜你,夏小姐!我提议,敬他一杯!”夏小伊满脸茫然,仿佛根本听不懂莉姐在说些什么。 陈莉莉冷笑一声,将那只酒杯径直摔在夏小伊脚边:玻璃的碎片四散飞崩,有一滴酒浆溅起来飞到了她的脸颊之上。 陈莉莉用一种难以比拟的稳定姿势,从兜里掏出手帕来擦掉脸上殷红的酒液,然后转身,径直离去,彻底消失。 ——这故事不是童话。 ——即使甜蜜有如童话,也有被投入蛇桶的继母,也有被削掉脚跟的姐姐,也有十二点魔法失效的钟声。 我的、洁白无辜的、双手血腥的灰姑娘啊! 卷二 封琉璃 第七章 王子在哪里? 夏小伊只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水底都市,无论是光线,还是周遭一切的人和物体,统统是波涛中载沉载浮的幻影,统统有股陌生的虚假气息。 她在一拥而上的五光十色的脸孔中,下意识的寻找何飞,寻找方隅,寻找传说中手握宝剑的王子,可铺天盖地赫然都是不怀好意的、炯炯的眼睛,初此之外别无他物。 “……steve……究竟怎么了?”有人在问——那声音又轻又虚弱,夏小伊实在分辨不清,开口的人究竟是不是自己。 “死了。”有人回答——只有两个字,冷冰冰的答案,话语中充满了不耐烦的金属味道。 人群呼啸,嘈杂一片,耳中嗡嗡乱响。 ……死了……怎么会呢? 她明明还记得那样清楚steve穿着件不合时令的灰色薄背心,无限笨拙的样子:只要一开口便不断冒汗,然后急忙从口袋中掏出那条旧手帕来擦。 “……夏小姐,我爱电影!你是天生的,天生的女演员,天生的女主角!我不会看错人的!”是这句话彻底改变了自己:过去的世界关闭,崭新的道路打开……新的人生…… ——竟然,死了……吗? “……他是怎么死的?他为什么会死掉?”卓乐的眼光扫过四周淌着涎水围上来的鬣狗,最终恶狠狠地钉在夏小伊脸上。她忽然趋近,俯在小伊耳边,低声喝道:“别添乱了!现在不是计较这些无关小事的时候……”“无关小事?有人死了你明白么?卓乐你究竟有没有人心?”卓乐一挑眉,冷冷吐出两个字:“闭嘴!” 夏小伊再也无法忍耐,只觉得脑中有什么东西“轰”的一声炸开,刹那间一切思考统统停顿。下个瞬间,四周场景便急剧摇晃起来——就像是摇动摄影机做出的特效,那样天旋地转的感觉……她还未反应过来自己究竟做了什么,便只见卓乐的身体猛地向后仰倒…… 会场中,骤然寂静如死。 卓乐跌坐在地上,于那无边寂静中缓缓转过脸来,苍白的皮肤上迅速浮出一片殷红的血印。 *** 封琉璃彻底呆住,她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本来是仿佛童话一般的梦幻场景,忽然,一个莫名其妙的女人出现,一场莫名其妙的骚动发生,紧接着,会场中央的夏小伊便宛如恶鬼附身一般,在众目睽睽之下甩开手臂,狠狠击在卓乐脸上。 这样猝不及防的变故令所有人统统愕然:谁也没料到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夜晚,竟会如此高潮迭起、精彩纷呈——不愧是“答谢”媒体的盛筵,无论如何,明日早报的头条新闻已然定下了:“蹿红新星公然动粗!恩怨情仇所为几何?”这是多么夺人眼球的标题啊!随随便便就能发挥出五六七千字废话来,煽动无聊且好事者的汩汩热情,占据三五天版面。 场中之人断然没有傻子,这样的天赐良机决计不肯放过。方才为陈莉莉裂开的那条人缝儿迅速合拢,本就群情激昂的媒体从业人士们齐齐蜂拥而上。封琉璃身在圈外,只见闪光灯此起彼伏亮成一片银海,漩涡中心隐约传来桌椅翻倒的声音,还有某个年轻女子极轻的呼叫。 琉璃也不知从哪里猛然生出了胆气,几乎不假思索,一纵身便扎入了人群之中。她奋力排开众人向前挤,口中不住喊着“让一让,请让一让”! “让一让”能怎样呢?即使挤了进去又能做什么呢?这些问题她统统不及考虑。封琉璃只是一味想着,要到夏小伊身边去——她能听见她在那里无声哭泣,在那里无声嘶喊着:“救我!谁来救救我!”——小伊需要她。 此时场面彻底失控,全然乱作一团。主席台被挤得七倒八歪,桌卡、鲜花、麦克风等等杂物尽数落在地上,被纷至沓来的人脚踩得面目全非。就连两侧放食物的长桌也未能幸免于难,为着居高临下,抢占良好拍摄角度,早有脑袋灵光的一挥手将杯盘碟盏叮叮咣咣扫在旁边,穿着肮脏球鞋就踩上了荷兰桌布。 做记者的,特别是做娱记的,尤其特别是做娱记做出些头脸的人物,多数骨子里都有股特别的偏执劲头:此刻一群人卯在了一起,更是各个不甘人后,谁也不肯退却半步。竟像是黑压压的潮水,翻着脏污的泡沫径直逼上去,逼到夏小伊落入退无可退、避无可避的危急境地。 ——小小一个封琉璃,纵然在这样汹涌的潮头后面竭尽全力,又哪里就能靠得过去? “……你疯了!你会受伤的!”高远猛地从背后拉住琉璃,将她从混乱中向外拖。 封琉璃拼命挣扎,几次甩脱高远的手臂,却都被他契而不舍地捉了回来。 “听我的,你过去只能添乱,你会害了小伊的!你知道什么!”高远紧紧抱住她,在她耳旁低吼。 琉璃的身子猛地一震,忽觉软弱无力。 ……这终究不是……她的世界。 *** “……等一下,请不要再向前了!”混乱中忽然有人说话,声音似乎也并不怎么高亢,却莫名有种穿透人心的魔力,将满场喧嚣稳稳弹压下去——封琉璃只觉眼前一花,她便看见了何飞:穿一身深灰色的休闲西装,两步跳上倾倒的桌椅,突兀地高出众人半个身子,张着双臂。 无数摄像机、照相机的镜头被他牢牢堵在身前,密密麻麻的录音设备像一排乌黑闪亮的枪口。 没人注意到他是何时进来的,又是怎样闯入重围的:需要他的时候,他总会在那里。 “何董!请解释一下这是怎么回事,这是事先安排好的吗?”“何董!贵公司的艺人平常就是这样的吗?”“何董!请谈一谈您的看法好吗?”“何董,请您让开,请尊重媒体的工作……”“何董……” “各位,今晚之事是一场不折不扣的意外,搅了施兰雪黛的答谢会,首先该向易先生致歉……” “何飞,丫的不要废话!叫正主儿出来!”不知是谁,在人群中愤然喷着京骂。 何飞的声音丝毫不乱,眉头也未多皱一下,继续侃侃而谈:“夏小姐目前的状况,并不宜继续接受采访,希望各位保持秩序,容她先退场。我会代表飞越留下来,可以说的,我一定有问必答:但无法回答的,也只好说一声对不起了——关于这场意外,飞越自然会给各位一个说法,但不是现在……” “……拽什么拽!靠!”“……操!”“……娘的!”四下里传来南腔北调的骂声、起哄声,可当年影帝毕竟余威尚在,一副无嗔无喜、八风不动的神情,仿佛城楼上抚琴挥扇的诸葛孔明——台下的众人终究只能叫骂而已,竟没一个真的敢当面捋虎须。 何飞微微一笑,眼角两旁浮现出浅浅细纹。 ——就像电影一般,定要等到王子大显神威拯救公主于水深火热,尘埃落定之后才轮到龙套角色姗姗登场,饭店保安和“飞越”的其他人手终于冲了进来,刚好赶上枯燥无味的扫尾工作。 摄像机、照相机、录音设备照样运转不停,但毕竟是不情不愿地让开一条窄窄通路,让被团团围困的局内人逃出生天:卓乐捂着脸,独自埋头疾走:易大老板极度自然地挽着失魂落魄的夏小伊:葛幕风则脸色苍白,跟在最后。 何飞目送他们在成群工作人员的簇拥中自侧门离去,这才转过头来。他再笑一笑,索性跳下桌子,将一旁翻倒的坐椅扶正,好整以暇的落座:“我们现在开始吧,请各位依次提问……还是老规矩,请不要重复相同的问题,浪费彼此的时间,好么?” *** 休息室的门是厚重的实木所造,黄铜的把手金光灿烂。尾随而至的娱记们统统被关在了门外,正使出浑身解数想要逾越这道障碍——可惜是五星级,并不偷工减料,隔音效果是极好的,尽管百宝出尽,里头的响动依然半丝也听不见——到后来不免个个火气上冲,一边狠命擂着门,一边和酒店保安对骂,乃至于拳脚相加,场面倒也蔚为壮观。 封琉璃和高远赶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番热闹。 “……这可怎么好?”高远低声念叨着,眼睛斜斜瞟向封琉璃。他不该指望从琉璃那里得到答案的,或许只是单纯望过去罢了。 而琉璃正死死绞着手指,面色惨白。 卓乐今天特地将自己叫来,就是预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吧?预料到夏小伊会无法自控?预料到场面将不可收拾? ——可她是不折不扣的局外人,个中原委她样样不明白,她能做什么呢?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封琉璃忽然攀住高远的胳膊,问道。 高远转过身,冲她耸耸肩,甚至还微微笑了一下,答:“我怎么知道啊!”“可是那个女人……你不是认识吗?”“哦,那是莉姐,我和小伊都受过她的照顾。”“那她为什么要找小伊的麻烦?”高远再次耸耸肩:“谁知道呢?她们之间的事我怎么会知道?”他说着,声音渐低,忽然变得异样起来,“……即使知道又能怎么样?你这样大喊大叫,生怕别人听不见,难道也希望在明日的早报上看到自己的照片挂在头版?”封琉璃恍然大悟,连忙捂住嘴,心口一阵乱跳:她忍不住转过头去左顾右盼,似乎真的有人正虎视眈眈,埋伏在前后左右。 “你真想知道?其实有些事情还是不要知道的好,人是会变的,做我们这行的,各个都有着贪婪秉性——据说贪婪也是艺术家的气质之一呢!怪谁?能怪谁?谁不是抛弃了一切拿命去赌?谁不是有无数个理由”非如此不可“?为了向前走一步,什么样的手段都有人用,什么样的事情都有人做——你真的想知道吗? *** 幸好那些群情激奋的记者们并没有机会了解自己究竟错过了什么,否则,哪怕是真的变出个凿子破开门,他们也要冲进去的——心神涣散的夏小伊刚刚踏入休息室,刚刚听到背后“嘭”的一声响,门扉闭合,还未及适应陡然静下来的环境,一条纤细影子已旋风般扑到跟前,紧接着,脸上便重重挨了一记,火辣辣的疼。 卓乐站在那里,浑身止不住颤抖,对她怒目而视,满脸都是泪水。 这位业界著名的铁娘子,其实身量并不高,甚至还颇有些弱柳扶风之姿:若只看背影,绝对是个让男人动心的秀致佳人——可是那天生冷冰冰的没有表情的脸、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实在是破坏了一切的柔美和温情,实在太过令人印象深刻了。 ——将那一巴掌忍到现在才还给她,真不愧是卓乐! 夏小伊捂着脸,嘴里一股又腥又苦的血味。奇怪得很,她挨了打,却并不生气,只是忽然觉得好笑。 于是她便真的笑了起来,笑声极低,像是一连串剧烈的喘息——笑着笑着,忽然泪盈于睫。 “……好了,卓总,我想这种行为没有什么益处。”一支手臂伸了过来,拦在小伊面前:声音稳健,波澜不惊。 “……易先生?”卓乐仿佛大吃一惊,她再也顾不得什么,连忙抬起昂贵的套装袖子去擦脸上纵横的泪水,弯下腰深深鞠了一躬,语气万分恳切,“实在是……实在是对不起!这的确是飞越单方面的责任,何董……还有我本人,我们飞越真心请求您能谅解!”易铭玺满面温文,但笑不语。 卓乐似乎便有些慌乱了,猛然抬起头,语速加快了一倍:“易先生,今晚的确是场意外,是我们没有约束好旗下的艺人,闹出这样的事来,飞越愿意用一切努力来弥补——希望至少……至少请您理解我们的诚意……”易铭玺慢悠悠开了口:“小伊她已经知道自己做错了,不是么?她还年轻,卓总其实不必过度苛责的。”完全无法形容卓乐此刻脸上的表情。 夏小伊也惊呆了,她自然明白身为艺人,顶顶重要的就是那张脸皮,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失态,无论如何都是个不可原谅的错误。可卓乐竟然……竟然……她是真的忍耐不住,总之那巴掌甩在那女人脸上,她一点都不觉得抱歉,她心里一点都不后悔:她甚至在刹那间想象到了自己可能的结局,并且接受了这样可怕的想象:从此演艺生涯一蹶不振,被赶离这个圈子,乃至于到目前为止所有的努力统统化为乌有……即便如此,她依然觉得那一巴掌是应该打的,只不过没有选对场合罢了。 ——当然,卓乐将那耳光还给她,也是应该的,她毕竟错了,她不否认。 无论如何,夏小伊绝对没有料到,易铭玺的态度竟会如此耐人寻味。自己捅出了这么大的娄子,直接搅了“施兰雪黛”的场,按照合同上现有的条款,“易氏”绝对有权要求单方面解约并向“飞越”索取巨额违约金,让她吃不了兜着走,这也正是为什么从来目下无尘的卓总,现下拼命做低服软的原因。 可此刻看易铭玺的意思,似乎…… 夏小伊心里的那张自我防御伞再度张开,这下子真的如临大敌起来。 可易铭玺只是回过头,对她笑了一下。夏小伊被逼无奈回以笑容,她相信自己笑得一定比哭更难看。 “……易先生?”卓乐小心翼翼试探,“你的意思是?”易铭玺显然不吃这一套,他微一欠身,进退礼节无懈可击:“抱歉,卓总,我要赶飞机,先告辞了:我会请秘书直接和何先生联络。”不待那目瞪口呆的女掌柜回答,已然转身——一旁“施兰雪黛”的副总明显训练有素,早已亲自提了易老板的一应物事,亦步亦趋跟在身后。 “小伊,要加油!”易铭玺走了几步,忽又转过身来,对她摆摆手,满面和煦,如沐春风。 夏小伊茫然点着头,看着自己的大金主径直向里间走去——那里正是几个小时前,封琉璃撞见自己无限尴尬的地方:考虑到大客户的“特别需求”,附有直达停车场的vip电梯。 “请等一等,易先生!”忽然有人说话,却是葛幕风。 易铭玺停住了脚步,慢慢回头——却没有转过身来,也没有开口。是他身后的跟班问道:“葛先生,您有什么事么?”“那……冒昧了,能允许我和您一起下去么?现在的状况……实在不太方便。”葛幕风说着,努力目不斜视:可终究还是没能忍耐得住,向夏小伊投去浅浅一瞥。 易铭玺微微颔首,终于开了口:“您太客气了,葛先生。”葛幕风也点了点头,似乎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末了,只说了句:“谢谢。” “那……sicily你也和易先生一道乘vip电梯先走好了,我留在这里善后:请葛先生送送你吧。”卓乐突然插话。 小伊还未回答,葛幕风已猛然转过身来,断然说道:“卓总,您有什么想法完全可以直讲出来!我一直当……当夏小姐是朋友,对朋友我可以不那么计较,但我并不是什么都不懂傻瓜!奉劝您别把任何人当猴耍,ok?”卓乐的脸色瞬间变得纸一样白。 ——是的,没有人是任你利用的蠢材,特别是在这个圈子里。葛幕风今日肯赏脸,一半是为着和夏小伊的私人情意,另一半,难免不是因为sicily这个名字现下如日初升,“施兰雪黛”又是一等一的大品牌,这个绯闻造出去,对他并非没有好处——而如今,却有这样的事故闹出来,自己的经纪公司那边还是小事,大不了怪他胡乱出场罚一笔款子,那也不算什么:可一向最注重宣传和塑造形象的林建国、对葛幕风青眼有加的林建国,难免不会因为这件事,对他产生什么新的认识或者想法……若已经稳稳到手的黄金机会因为这个偶然因素飞走了,那可就不是“倒霉”两个字能说清楚的。对夏小伊,他的确是打从心底不愿撕破脸:可对卓乐,未免就满腹怒气迸发,立时毫不客气起来。 夏小伊的嘴唇微微翕动,目送着易铭玺和葛幕风一前一后离开,终究是什么都没说。 良久,她回过头,正对上卓乐刀刃一样锋利的目光。 *** “……你倒是好运气。”还是卓总率先打破沉默,语气不知是揄挪还是认真——她也许是真的恨着她的,也许她们真的天生八字冲克。 夏小伊不语。 “攀好他这棵大树,已足够飞黄腾达了!”卓乐继续说着,语气愈加尖酸刻薄,“只可惜他虽有钱有势,却是入赘别人家的:否则入门去做二房太太,倒也不错,是么?”夏小伊依旧沉默。 卓乐冷哼一声,后退两步,在沙发内稳稳坐下。她的坐姿极美,双腿并拢,腰背挺直,就像是个优雅矜持无可挑剔的大家闺秀。 “……steve是怎么死的?”不知过了多久,夏小伊开口问道,语气阴冷冷的。 “勉强算是病死的吧……他染了毒瘾。”卓乐这一次没有推三阻四,也许早已明白有此一问,也许早就准备好了答案,回答得干净利落。 夏小伊心中一晃,仿佛一脚踩空,化身为雪白的羽毛慢悠悠向无限的虚空中飘落。毒瘾?怎么会? “你不知道?呵……我真傻,你是何飞的灰姑娘,自然看不到社会的黑暗面。”夏小伊顾不得计较卓乐的冷嘲热讽,追问道:“那莉姐呢?莉姐为什么会突然出现?为什么说那样一番话?”“我怎么知道?钱家星的遗嘱中白纸黑字写得明白,要将那部片子的一切版权让度给飞越的,我们有什么错?是何飞让他已经死掉的片子活过来的,你明白么?那部仿佛瘾君子磕了药般胡言乱语一样的烂片,是何飞让它重生的,你懂么?所有人都被感动了,那是他的魔力,那是他的电影,这才是电影!电影不是给拍摄者自己意淫用的,是给观众看的,不动脑子只会闯祸,被惯坏的娇小姐,你又知道什么!” *** “……具体,我也不清楚。方才莉姐的意思好像是说,小伊答应了绝不改动steve的创作,绝不让第二个人在上头剪一刀,那是steve一辈子的心血。就像他的孩子一样,不,也许比他的孩子还要重要得多。steve若是《onze》的父亲,陈莉莉就是《onze》的母亲,何飞将她的孩子砍了个面目全非,甚至从头到尾,连steve的名字都未出现过,若是你,你会怎么做?她实在已经足够温和了,莉姐从来都是个温柔的女人……”高远幽幽说着,话语中没有半分起伏,甚至没有温度,就像是在陈述一件与自己完全无关的供词。 封琉璃张口结舌。良久,她结结巴巴道:“我不清楚……但那一定不是小伊做的,否则她不会那么受刺激,甚至……甚至动了粗……”高远哈哈一笑:“你真可爱,琉璃。我们是演员,我们是以骗人为生的职业:而夏小伊和我不一样,她不光是演员,她还是个天才,天才!你懂么?她只要想,立刻就能进入催眠状态,把自己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想个理由说服自己的良心算什么?编造一段记忆让自己坚信曾经真的经历过,那都只是小菜一碟!这就是天赋,夏小伊的确是天才,我亲眼看见过的!”封琉璃语塞。 “……我并不是想对你说小伊的坏话,事实如此而已。”高远如斯总结,“这世界就是个疯狂的世界,是个没有对错的世界,是个没有真相的世界,真的,你不需要太在意的。” ——这是个腐烂的世界,堕落的世界,谎言的世界。 ——你是谁?谁是你? 卷二 封琉璃 第八章 妖孽1 两个半小时之后,何飞终于打发了那群食人蚁,回来与她们会和。休息室内无论是卓乐还是夏小伊,全都在笑:笑得那样亲密,就仿佛两个再要好不过的姐妹。何飞向卓乐投去意味深长的一瞥,便对小伊说——许是因为筋疲力尽、整个人几欲虚脱的缘故,语气甚至是那样温温和和的:“回去睡觉吧,听我的,吃点药,好好睡一觉。因为从明天开始,可能有很长一段时间,你都没办法睡安稳了……”夏小伊的笑容不变,眼睛又湿润了。 何飞抬起手,替她擦去眼角的泪水,无限温柔地说:“去吧,乖……”夏小伊猛然低下头去,终于哭了出来。 “……没关系,挫折是动力,愤怒也是动力,恨和爱一样,都是动力——你会变得更好,一定会。”何飞在说,语气仿佛蛊惑。 *** 那一天,封琉璃浑浑噩噩的和夏小伊结伴回到住处,浑浑噩噩的照顾夏小伊去睡觉,然后浑浑噩噩的躺倒。无数想法在脑海中汇成了一个巨大漩涡,心绪杂乱,连她自己都说不清究竟想了些什么。 仿佛只有很短的一瞬间,黑夜就结束了:封琉璃直挺挺躺在床上,躺在渐渐丰盛起来的苍凉光线之中。 后来,从打开的窗口传来鸟鸣声、远处车子的汽笛声:白昼到来,又是新的一天。 她只觉耗尽了所有的体力,仿佛有个大锤子砸啊砸啊,将全身的骨头统统都砸碎了。真的很累,可是躺在那里却总是一阵一阵心悸,似乎马上就会有大的悲剧从天而降似的。封琉璃连忙凝定心神,甩脱这可怕的预感,坐起身来:好一会儿了,心口还是咚咚狂跳。 于是她索性爬起来梳头洗脸,又将耳朵贴在隔壁门上听了许久。也不知是真的听见了,还是自我安慰的本能偷偷开启,里头似乎传来了夏小伊熟睡的、小猫一样细微的鼾声。琉璃不敢敲门,只蹑手蹑脚离开。 也许是因为没有睡好的缘故,虽然醒着,困意全无,可就是无法集中精神去思考一件事情。数不清的流光碎片从眼前飞快溜走,她拼命想抓住一个,可每次摊开手掌,却总是空无一物。 封琉璃第三十七次看了看挂钟,七点二十九分,平常这个时候,她刚要出门去上班。 ……也许自己真的不适合这个圈子,不适合作女明星的“保姆”。上任第一天,就出了如此大事故,从头到尾却只是傻呆呆看着,一点忙都帮不上。 不如老老实实去上班吧……至少要去和老板打声招呼,多请几天假。即使以后不作助理了,现在她也不能离开夏小伊,小伊正需要人照顾。 无论如何,都该出门去,待在屋里,沉默要将人逼疯了。 封琉璃应聘的小公司距离她们的住处并不算远,这也要多亏夏小伊的房子在地段很好的商业区。公司人不多,只有二十余名,分居七个部门,除了两位老板及财务部之外,全都在一间敞开式办公室联合办公。琉璃推开玻璃门的时候是八点十六分,早到的员工们正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一边吃豆浆加面包的经典车站餐,一边随意闲聊。封琉璃并不是合群的孩子,初来乍到,从来只是站在圈外当旁听者的份儿,从来未曾插过一句话。不过这一天,话题却是她熟悉的——是唯有她真正熟悉、却绝对不愿去讨论的:那些三姑六婆二大爷们,赫然在谈着夏小伊。 不愧是信息社会,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此时便已传遍了大江南北大街小巷,真的成了当红头条。办公室里的三姑甲正拿着一号字套红大标题的今日报纸,不住口沫横飞:“……那女人,就一个词来形容:妖孽!”——封琉璃猛地一激灵,她突然想起,很多很多年前,自己曾经把夏小伊戏称作“妖精”。可“妖孽”和“妖精”,绝不是一个词儿。 六婆乙在说:“那样的女人,长一双勾魂眼,是男人都会喜欢,啧啧……不过真没想到,竟闹到了这个份儿上!”路人丙连忙接口:“不知道为什么,总之从我在电视上第一次看到她起,我就直觉性的不待见这个女的!”“一点不奇怪的,其实很多人都特不待见她——当然不是嫉妒,怎么说呢,那女的嚣张的厉害,让人看不惯,明明丢脸丢到家了还一副恬不知耻的样子!”“不知道做了什么昧良心的事,被人当面泼酒,还动粗,简直是泼妇!要我说,她纯粹是活该,还装得跟受害者似的,什么玩意儿!”“人家就是会装么,要不怎么做小明星?” 封琉璃在一旁听着,只觉得浑身的血液刹那间全都涌到了脑子里,耳中“嗡”的一声,四肢冰凉。她实在是傻了,过了好半天才回想起这种感觉的名字,应当是叫作:“愤怒”。 不是那种炉膛里金红色的温暖的火焰,而活像是酒精灯上暗蓝的火苗,吱吱啦啦的烧着她的心。 ——你们了解事实么?你们凭什么这么说她? ——小伊究竟做错了什么? ——当然不是嫉妒?可笑!真xx的可笑!不是嫉妒为什么你讲话的口气竟然那样快慰?看到别人被泼上污水,你就那样开心舒服? ——不待见?凭什么要你待见?你以为你是谁! 从出生到现在,琉璃也许从没有生过这样大的火气,以至于完全不会表达,几乎无法控制身体。她猛地冲过去,一把从三姑甲手中夺过报纸,看也不看便狠命撕扯——也许真的是太过激动了,力气竟使不出来,好半天才撕下一个角,整张报纸倒被她揉得皱皱巴巴。 她还想开口说句什么,甚至前所未有的骂一次人,可舌头偏偏不争气,僵硬的像块木头。 办公室八卦一族们见这个自来之后一直温顺有如羔羊的小女生骤然暴走,各个目瞪口呆。见封琉璃对她们怒目良久,忽然转身,气冲冲地走了,好半天才有一个反应过来,率先开了口:“有病啊!丫的!”她骂道。 众人如梦方醒,纷纷附和起来。 封琉璃躲进了盥洗室,从里面牢牢插上门,终是免不了嚎啕大哭一场。 *** 泪水与笑容一样,也许是这世上最单纯又最复杂的东西。封琉璃因何而流泪?因着夏小伊所受的委屈?亦或者自身可耻的无能为力?没人知道,连她自己都说不清。 很久很久之前,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什么是应该,什么是不许……曾经都那样一清二楚:那时候世界很小,那时候我们的所作所为,统统把握得住。那样的时间为什么会一去不复返?为什么我们忽然风一般长大,忽然无论怎样挣扎,始终进退维谷? ——站在这世界咆哮的洪流之中,哪里才是我们的乐土?那样羞愧,那样局促不安:原来我们早已长高了,却依然穿着旧时的短衣服。 封琉璃哭了很久,其间有人从盥洗室门外经过,甚至将那门拍得乓乓响,可她全都不在乎。将体内的水分排干,力量倒慢慢回来了。她站起身,想了想,又坐下,摊开那张业已一塌糊涂的报纸,仔细读了起来。 毕竟是没睡好,一个字一个字分明认得,可就是连不成可以理解的意思。认了大半页,脑子里依然空空如也。封琉璃丢下报纸开了门冲出去,打开笼头将冰冷的水拼命拍在自己脸上,大口喘着气——又冲回去从头开始,好了,现在懂了。 全文大约一半篇幅都是在形容当时的情形,说实话,基本还算属实,就是难免有些夸大其词:可是剩下一半,就不大对劲了,充满了“据推测”、“似乎”、“有人说”这样的字眼儿,一味天马行空。封琉璃看着看着,忽然觉得好笑——这些牵强附会的“罪名”,无论如何比高远告诉她的、比她自己想象的都要无关痛痒多了:全部是些再庸俗不过的三角关系,八点档电视剧都播腻了的无聊桥段。 ——夏小伊被彻底包装成了一个横刀夺爱的妖女第三者,而陈莉莉则是身份神秘的原配大房,只是男主角的人选存在争议:葛幕风、何飞甚至是明明有家有室的易铭玺全都榜上有名。 琉璃一路看到最后,真的要啼笑皆非起来。这样白烂的感情纠葛,一个月至少出现三五次。这年头爱情是至高无上的挡箭牌,无论你说什么做什么辜负什么,到最后十有八九都可以归结到“因爱之名”。这种消息也就一两周的有效期限,过去之后谁还有耐心记到天荒地老不成?这道理连她这样的菜鸟都懂得,难道自己无限担惊受怕的一件事,到最后不过是个笑话罢了? 那一天封琉璃终是没能待在公司里,她将手中绞得破抹布一样的报纸物归原主,甚至还嗫嚅着说了声“谢谢”,便在众人面面相觑之中烧红着脸跑掉。她逃出了写字楼,跑到最近的报刊亭,将所有能找到的报纸杂志一份一份翻开,紧紧盯上去,不肯放过只字片语。报刊亭的老板是个四十多岁的秃头男子,难得的好涵养,反正没有生意,便睁只眼闭只眼由她去——可当封琉璃从包里掏出件东西,开始趴在那里旁若无人地写写画画的时候,老板再好的脾气也忍耐不住了,大叫道:“喂!你干什么啊你!”封琉璃如梦方醒,抬头看一看老板铁青的脸色,再低头看一看手中不知什么时候拿出来的水笔,几乎想要挖个地洞钻进去算了。 她忙不迭道歉,忙不迭解释自己魂不守舍,忙不迭掏出钱来:“我买的,我都买了!”老板恶狠狠地将她手中的二十元钞票夺过,恶狠狠瞪她,恶狠狠目送她通红着一张脸抱着满怀的报纸夺路而逃。 ——直到琉璃的身影消失不见,他才嘀咕了一声:“钱多烧的,小丫头片子!”却终究忍不住将琉璃研究过的那些报纸挑出来,仔细翻了翻。全都是些再平常不过的八卦消息,实在看不出什么名堂来,真闹不明白这些小丫头片子在想什么…… 的确是些“再平常不过的八卦消息”,厚厚一摞报纸摊开来从头看到尾,各家媒体自有其夺人眼球的花招,堪称五光十色精彩纷呈:可真正论及事件分析,却几乎众口一词,死死咬住“奸情”二字。也许是昨晚《onze》的片花真的带给了记者们极大震撼,无一例外的,所有的报道中都不忘提及葛幕风,他彻底算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一个四两拨千斤,便将绝大灾祸变成桃色消息,将尖锐问题变成花边新闻,这就是“飞越”的公关能力,还是……何飞个人的魔法呢? 封琉璃坐在路边的长椅上,身边堆满报纸,忍不住开始咬手指。高远的声音犹在耳边,那样冷淡、泛着铁锈气息的声音:“你真的想知道吗?人都会变的,夏小伊也不例外……” ——小伊,我相信你,即使改变,你依然是你。 ——可是……可是……你真的能相信何飞么? 卷二 封琉璃 第八章 妖孽2 封琉璃纠缠于莫名其妙的不安感之中,手机响了好几声才听到。她手忙脚乱去接,电波那一边传来的却是卓乐的声音——依然像防贼似的。 “怎么又是你!夏小伊呢?”卓乐的心情可想而知的糟透了,声音又高又尖。封琉璃不禁暗自纳闷,怎么会打到自己的手机上找小伊?……哦,是了,她想起来了,虽然是自己的手机,却装着小伊的sim卡。 “去叫她接电话。”卓乐命令。 封琉璃想了想,还是如实回答:“小伊还在屋里睡觉,我人在外面……”卓乐的声音猛然截断,片刻后冷冷一笑:“你倒真放心。那娇小姐,说不定正在屋子里头寻死觅活呢!” 琉璃即使是个泥人,也多少有三分土性,听到这话终于恼怒:“小伊才不会做傻事!请你不要咒她!”“咒她?呵呵,我可没那闲工夫,光给她擦屁股还来不及呢!我倒真心希望她此时还活着,活得好好的,省得我之前多少功夫打了水漂儿。”暗蓝色的火苗再次窜了起来,一天之中第二次,那股绝大怒气在封琉璃的四肢百骸中激荡,幸好是电话,无论如何总算隔着一层,借着这怒火的力量,天生的胆小症不治而愈。封琉璃强自压抑着怀中怦怦的心跳,一字一顿说道——态度是前所未有的强硬:“卓总,很感谢你……还有,昨天晚上小伊的确……的确错了,但你也有错,无论如何你一定都有错……你……还有何飞……何董……无论如何小伊不是个不分青红皂白的人,我很清楚的!所以……所以……”封琉璃“所以”了许久,实在是不知道该“所以”什么才好。电话那边寂静无声,甚至连电流的杂音都渺不可闻。琉璃只觉得自己积蓄了许久的勇气正在慢慢流逝,而空气正在渐渐凝结……也许有一个世纪那么长,卓乐招牌式的冷笑声才再一次响起,带着浓浓的嘲讽意味:“你倒忠心……那草包大小姐,倒是养了条好狗。” 琉璃捏着电话的手不住颤抖,几乎将它摔在地上,她忽然理解夏小伊了——如果此时自己正站在卓乐面前,说不定也会甩她一耳光的。 “……总之,如果她还没死,叫她继续睡好了。从早上到现在,一个半小时内我接到了七件工作的终止通告,很好!现在的确是睡觉的时候……总之从今日起,原定行程表全部作废,叫她老老实实待在屋里,把座机拔掉,手机保持二十四小时开通,除了我——除了我和何飞的电话,全都不准接。关键时刻,一定叫她把嘴闭紧了,至于其它的,全都交给公司——还有,替我转告她,我们之间的帐,会有时间慢慢算的!你听明白了么,封小姐?”*** 虽然笃定小伊不会办傻事,可经过卓乐这样一番阴阳怪气,封琉璃拿着钥匙开门的时候,心中难免有一丝忐忑。幸好,世上根本就没有那么多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就要死要活的蠢货:幸好那样的蠢货绝不是这故事中的主角——夏小伊安然无恙,依然胡乱套着那件当睡衣用的宽大男式t恤,赤着脚踩在木地板上,望着墙上挂的瑞梵·菲尼克斯的照片发呆。像是根本没听到琉璃回来了似的。 “……你吃饭了么,小伊?”封琉璃犹豫了片刻,试探。 “不饿,不想吃……琉璃,帮我去买盒烟上来吧,我心烦得很。”“……不是只有饿了才要吃饭。你忘了?上次……上次何飞来的时候你是怎么答应他的?”“好了!”夏小伊忽然跳起来,“别唠叨了,你不是我请的老妈子好不好!”封琉璃的脸色忽然一白,猛地住了口。夏小伊定定望了她好半天,猛地将眼睑垂了下去,拼命抓着自己的一头乱发,直到将它们抓成一团鸟窝,语气一软到底:“好了,琉璃,求你了!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烦得很,真的烦极了……对不起,琉璃……对不起……” 封琉璃没有接口,只是默默坐倒在门边的矮凳上换鞋子,默默走到厨房,开了一盒牛奶倒进杯子里放入微波炉,又打开煤气灶有条不紊地煎鸡蛋。在抽油烟机嗡嗡的声音里,她听见客厅有什么东西砸在墙上,紧接着,就是哗啦啦的一阵响—— 琉璃端着温牛奶和荷包蛋走回客厅放在夏小伊身边,看都没看被一只靠垫砸下来的相框。夏小伊动了动嘴唇,终究没有再说什么,她乖乖吃了鸡蛋,又把牛奶喝到涓滴不剩,两只手死死攥住玻璃杯,头深深垂着——忽然,一滴眼泪“啪嗒”一声,掉进了空玻璃杯里。 “好点了么?”琉璃问。 小伊点点头。 “……卓乐来电话了。”“……哦……说什么?”“就是叫你别乱接电话别出门,还有原定的安排都取消了……其他没什么。”“真的?”“恩……”夏小伊“嗤”的一声笑:“琉璃你真是不会说谎……”封琉璃也忍不住笑了。 好久好久,小伊突然问:“那……何飞有电话来么?”封琉璃一愣,摇了摇头。 小伊“哦”了一声,端着杯盘站起身来,慢悠悠拿进厨房洗掉。 *** “……瑞梵·菲尼克斯就是吸毒过量死的:我也知道好几个圈子里的朋友,他们就常嗑药……可是我真没想到……真没想到……我一直以为那只是电影里才有的情节,只是个故事而已……死神竟然那样近……”“……小伊,这件事你到底知道多少?”琉璃忽然问。 夏小伊似乎一愣,回过头望着她,茫然道:“什么事?”琉璃还未回答,她已醒悟过来,“你是说《onze》的事?”“我不知道那电影叫什么,我知道我是局外人,可是高远说……”“我什么都不知道!”夏小伊似乎非常不愿提及这个问题,断然截住了她的话,“我不管高远说什么,总之我没有做亏心事。我不知道,何飞也不知道,我是不能给卓乐打包票……但我和何飞,我们两个绝对没做亏心事。何飞对我说过,他说要给我一个惊喜,他说会帮我拿到角色,他其实真的没做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谁都没料到。”夏小伊的回答好像是一连串的呓语,反反复复,缠夹不清。待她说完,封琉璃终于小心翼翼的问出了那个她早就想问的问题:“你……似乎很信任何飞?”“当然了。”夏小伊猛地回过头,“那当然!有他才有今天的夏小伊!琉璃你知道吗?有一天会有一个陌生人突然如命运般来到你面前,递给你一盏灯,指给你该走的道路——何飞就是这样的人,我当然相信他!我为什么要怀疑?他对我说……他说”我欣赏你,所以一定会让你走到本就该属于你的舞台之上:这是我单方面的执念,所以你只要欣然接受就好,什么都不必多想“——我答应他了,所以我……绝不胡思乱想。” “……命运?”封琉璃低声重复。这个词委实太过强大,太过不可抗拒,极致浪漫,令她完全无可反驳。 *** 原以为接下来的时间会安稳度过,可还不到下午两点,电话竟又响了起来。小伊一看来电显示的号码,转手就递给了封琉璃。 “……怎么还是你?你还在外头鬼混?你到底是怎么做助理的?”卓乐的喝骂声犹如一连串的爆竹,在半空中次第炸响。 封琉璃待她吼完,才咽了口吐沫,沉声回答:“小伊在,不过你还是和我说吧……”亏得不久前才吵过一架,她对这个夹带强烈压迫感的女霸王,似乎产生了少许免疫力。 卓乐十分急切,也不和她计较,径直吩咐:“那好,你对夏小伊说,叫她准备一下,今天晚上在丰台媒体中心录节目,地方她去过的。公司现在被她惹来的人围住了,我出不去,车也出不去,可晚上那个节目必须上,我会想办法,总之叫她收拾好等着……对了,她那个红色的车子太显眼,如果不想把人招去你们的住处,最好别开……我不能跟去,可无论如何这次不允许出任何状况,懂么?” “……等,等等!”封琉璃叫起来。她实在跟不上卓总过度跳跃以至于前后迥异的思路。这风口浪尖上还上什么节目?不是要“冷处理”么?她尚且一团混乱,小伊已抢过手机,以一种无可比拟的平和语气说道:“是我。前面基本听到了,你继续说……”卓乐这一次竟没有发脾气,甚至连句废话都没讲:而夏小伊也大反常态,一边仔细聆听一边“嗯嗯”答应,脸上的神情越来越凝重。大约五分钟之后,她轻声回答:“好的,我明白了。”然后断然挂了电话。 “……到底怎么回事?”琉璃追问。 “是个访谈。《透明妆》,你听说过么?” 封琉璃不由“啊”了一声,脑子里瞬间闪现出公司中那些长舌妇精神亢奋的画面,心中骤然一紧。她当然听过,几乎没有人不知道吧?那是某知名电视台的王牌谈话栏目,以奇高的收视率及“出位”的访谈风格大红大紫:总是挑选当前的“话题人物”进行采访,极尽犀利与刻薄之能事。特别是那位有“毒舌”称号的女主持,每一次不把受访者谈出眼泪逼到失控绝不肯善罢干休。这样的节目,在这样的敏感时期找上门来…… “小伊,你能不能不去?”琉璃几乎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我一定要去,卓乐说之前安排的工作都被取消了,现在好歹有一件,我总不能蹲在家里吃白饭。”“可是……那不是什么好节目的,她们请的人都是……都是……我记得莲花姐姐还上过呢,上那个节目不会有好处。”夏小伊忽然一笑,笑意中眼波闪烁,有股莫名的酸楚味道:“别说了,琉璃,无论怎样我都会去的。我知道肯定是场鸿门宴,满街的人都等着看好戏,可我非去不可:明知是油锅也得向下跳了……”夏小伊顿了顿,片刻后续道:“不管怎么说,这一次,即使有人把吐沫吐到我脸上,我也会忍住的。公众人物本来就是给人骂的,我才不怕他们,我会一直忍到最后。” 封琉璃沉默了。她本想找个机会和夏小伊将最近发生的事情好好剖析清楚,可变故却一波跟着一波涌来,根本应接不暇,连静下心来想一想的空隙都没有……她站起身,走出门去,从门前脚垫下面拿出塞在那里的报纸——她本来暂时不打算给小伊看的,怕影响她的心情,不过现在,不能不看了。 “……给你,这是昨晚上”那件事“的报道。”琉璃说,“无论如何,先打个底。”夏小伊笑着接过:“你倒准备充分……” 封琉璃的脸色无比郑重:“小伊你别笑了好不好?你先看了再说,真的有点古怪的,说不出的古怪……”也不知夏小伊有没有真的听进去,只见她依然微笑,甚至还向封琉璃调皮地瞬了瞬眼睛——她一笑起来,往日的影子便忽然在脸上重现:就像是从过去之海幽深的水底,慢慢浮上来的飞扬无忌的魂灵似的。 卷二 封琉璃 第九章 奇迹·从天而降1 “……这不能证明什么。”夏小伊说,“这是宣传,是炒作,是所谓的舆论导向,你明白么,琉璃?只不过是个避重就轻的小花招……我闯了祸,要收拾残局,非得用点权宜之计不可,这有什么奇怪?”“不是的,小伊,你明明知道不是这样!高远告诉我何飞答应了不改动片子,可他食言了:何飞骗了他们,也骗了你。不管是炒作也好或者别的什么都好,这完全是他个人的错误,绝对不是你的问题,你为什么要替他揽下来?……现在又让你上这样的节目,这节目一播出,挨骂的更加只有你一个,他根本就是想让你独自把这件事情背起来,自己落得轻松……我总担心……总担心……”“你根本不了解情况,只听高远的一面之词,有意义吗?”“我是不了解,所以你才应当去问问何飞啊,当面问清楚。”夏小伊咬了咬嘴唇,猛地将头别了过去。 “你……爱他,是吧?”“……没有,我没有爱上他,不过我相信他:我不会再爱什么人了……呵……我情愿去电影里过瘾,至少幕一落下便毫无牵挂,比较不伤身伤心。”封琉璃语塞,她忽然对夏小伊充满怜惜,这样坚强的女孩子,却在爱情的第一个跟头上就摔掉半条性命,从此留下内伤,终生不得痊愈。 “……琉璃,你放心吧……我不是傻子,我心里有数:我知道该怎么办。” ——在去往丰台媒体中心的路上,两个人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天空忽然下起了雨,车窗外瑰丽的世界被雨水冲刷成融化的油彩……多么美,美得、简直像假的一样。 在这个美丽的城市里,在这个虚假的天堂之中,很久很久以前,曾经有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并肩走过大街小巷。 “……你要去哪里,小妖精?”“……北京这么大啊,说不定哪天我走啊走啊就迷路了,就不知道要走到哪里去了,那可怎么办?”“……那好办,我就努力赚钱,把整个北京城都买下来:你在里面,总之是我的。” ——总之是我的…… 那男孩的脸在眼前渐渐模糊,渐渐化作了何飞的面孔。他一定不会说出这样的傻话,而如今的自己,也一定不会这样傻傻的回答…… ——当年,曾经那么一厢情愿,那么自以为是,认为只要说出了那三个字,便是一生承诺,永久保证……你爱我,我爱你,除此之外别无他物的日子,早就过去了,不是吗? 所以……不爱他,只是信任他……也许这样比较好吧? *** “……夏小姐,您自从出道以来,似乎一直绯闻不断啊?”聚光灯下,《透明妆》的女主持笑得很假。她的脸上涂了太厚的粉,打上光透过镜头看上去也许是白白嫩嫩的,可近旁的人总会觉得那是副垩白面具,里头不知是怎样的青面獠牙。 坐在她对面的夏小伊未语先笑,笑得也非常非常虚假——这种笑容若是被卓乐看到了,一定会骂她演戏演回狗肚子里去了吧? 那主持人自然而然将她的笑当成了默许——废话,不为这条当红八卦,谁会请她来这里?这一点,彼此早就心知肚明。 “您和葛幕风是情侣,这总是真的吧?”果然来了,开门见山。 夏小伊轻吸一口气,微微眯起眼,笑答:“这我可不能随便告诉你,若是说错了话,我家老板会扣我卖命钱。”那主持人一愣,好半天才给自己找到了台阶下:“夏小姐您可真风趣啊……”“彼此彼此吧,您也很风趣,真的!”夏小伊好整以暇端坐在沙发内,身子微倾,无限真诚的回答。 ——想象着你面对镜子,闭上眼睛,摒住呼吸…… ——想象着你不是夏小伊…… ——想象这不过是场拙劣的电影,二流剧本三流戏…… 好了,心情渐渐平复了吧? 这是个游戏,直视对方,眼睛一眨不眨,始终微笑,先沉不住气的就输了。 早该如此。 正在主持人搜肠刮肚想要重新找回话题的时候,夏小伊已径直开了口,脸上的笑容若隐若现:“……其实,来之前我想了很久,我知道大家已经做好了听谎话的准备,都在等着看我如何解释,如何给那晚发生的事打圆场——不过,很抱歉,恐怕要让你们失望了。我不会说谎的,因为那些连我自己听着都觉得好笑的话,讲给大家没有意义,大家也不会相信,没有人是傻子……葛幕风的确曾经和我演过对手戏,那是好几年前的事情,这件事是真的,没什么好否认,而其他的细节……因为他是公众人物,所以没经过他本人的同意,我不能够说更多,真的很抱歉。” 那明显来意不善的女主持人彻底变了脸色,因各种风波来上节目的艺人她见得多了,无不是抓住大好机会抵死“辟谣”,生怕别人不肯取信,甚至连赌咒发誓的都大有人在。可这样一个小丫头,竟直言“不说谎话”,直言“不能回答”,那样毅然决然的样子,倒杀了她一个措手不及,事先准备的套儿全数作废…… 于是她连忙微笑,笑容里暗自咬牙:“那……据说您在会场和人起了冲突,还动了手,这个也不可以讲吗?” “……啊,这个可以。”夏小伊笑靥如花,“我打了我的老板一耳光,我们有私人恩怨,当时场面失控,我气不过,便借机报复——那巴掌她后来已经还给了我,目前暂时两清。”美丽的女主持一脸快要吐血的表情,真的不知道该怎样接话才好。 *** “……怎么样?”录了半个多小时,补妆休息,终于有空喘口气。夏小伊走下台,立刻垮掉一般,整个人都软了下去。 “好极了!”封琉璃几乎热泪盈眶,连忙递上插着吸管的饮料瓶——这样才不会弄糊了妆,她越来越妥帖精细,“可是,你那样说卓乐,没问题吗?她肯定会气疯了,肯定会后悔叫你来……”四周投来的目光如刀似剑,统统削铁如泥——他们都是来看她笑话的,看她出丑,看她有脸上台没脸下来的窘迫样子,可她偏偏不打算让他们如愿以偿! “小case!”夏小伊嘎下两口水,语气依然虚弱无比:却伸出手,比了个“v”的手势,“编故事太累了,还是怎么想怎么说来得轻松。何况,无论如何卓乐都会配合我,这总比把命交在别人手上好得多。” “……没关系,挫折是动力,愤怒也是动力,恨和爱一样,都是动力——你会变得更好,一定会。”何飞的声音始终在耳旁回荡。 ——这只是演戏,是我最擅长的无剧本的即兴表演:没关系,冷静下来,彻底冷静下来,假如我不是我,假如……我是何飞…… 那些八面玲珑的话都是他说的:那些避重就轻的回答都是他的口吻……只要能安然度过这一关,拖卓乐下水不算什么——这样冷静甚至冷酷地做出决定的人,也是何飞…… ——我一定会变好的,犯过的错误我绝不会再犯:何飞,我会变好——给你看。 *** 灯光实在太强,可怜的女主持人只觉得从脖颈一直到背脊,腻腻都是汗水,没想到今天这个小明星,竟然是如此难缠的角色。若论及旁敲侧击见缝插针的本事,自己无论如何都算是行业中的翘楚,什么样的乌龟壳也能硬生生撬开来。可眼见今天晚上一个问题一个问题问下来,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对方明明一直在回答,一直没有停顿没有推诿,甚至她说的每句话一直都那么有意思,可每每到了关键点上,却总是滑不溜手地绕了过去。绝不能说这是次失败的访谈,相反的,真的很精彩——但那都是她一个人的“精彩”,只不过那样的“精彩”和制作方原先预料的,完全背道而驰。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成了众矢之的却依然一脸坦然,有问必答毫不迟疑?爽直得就像是个天真的孩子……稍显鲁莽却不惹人厌烦,不按理出牌的孩子…… “……我不该动手的,无论如何我错了:但我不后悔……每个人都有控制不住自己的时候,我被那股怒气打败了,是我的错。”“……我不会再提到葛幕风了,他是我朋友,我不会出卖朋友。”“……何飞?恩,我很崇拜他,很信任他……爱?爱他的人太多,并不差我一个。” 这节目不是现场直播,录一段小歇一阵,时间变异为某种黏糊糊的汁液,充斥在四面八方,将其间所有人的体力毫不留情地一点一滴吸尽……说实话,主持人并不喜欢面前这个二流小明星,多少知道点圈子里深浅的人,都不会对里头的俊男美女们有什么好印象,可真的面对面一场一场拼杀下来,却不免产生了几分惺惺相惜的意思——能和自己分庭抗礼,至少绝不会是草包:这年头,不是草包,就很难得了…… 于是她清了清喉咙,对着摄影机微笑,问出了今天晚上第一个提纲之外的问题:“真的,我很欣赏您的坦率,夏小姐,那您猜猜看,这个节目播出后,观众们的反应会怎么样?”“这……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明白这世上有很多人不喜欢我,但我并不是为了她们而活着的,所以我不想考虑那么多……只要自己问心无愧就好,只要自己努力就好,这就够了:做到这一点已经很难,我不敢再奢望更多……” *** 封琉璃站在后台,双手交握,攥到指节泛白,只觉得浑身都在隐隐发热。夏小伊看上去那样镇定自若、侃侃而谈的样子,反而是自己紧张得浑身哆嗦。 忽然,有人重重拍在自己的肩膀上,倒把琉璃结结实实吓了一跳。她连忙转身,那人瞧打扮看不出是什么身份,只拉着她低声问:“你是夏小姐的助理么?”琉璃连忙点头,那人立刻脸上冒火:“你们的工作是怎么做的,那边根本不接电话。” “什么?什么电话?”封琉璃张口结舌。 “还有什么电话?你到底是不是飞越的啊?你们卓总提供的号码开始倒是能打通,可我们才说了两句话,那边立刻就挂掉,再怎么也不肯接了……这叫我们接下来的节目怎么录?” 那人越说越是愤愤然,琉璃好半天才反应出因果——她想起来了,最后这个“神秘电话”是《透明妆》惯例的压轴环节:电话那边的“特殊嘉宾”究竟是谁,不到最后关头,受访者是绝对不知道的,要的就是那份突如其来的惊讶效果。 “是谁的电话?葛……葛幕风的吗?”葛幕风她倒不怕,那个人小伊不会对付不了。不过,万一是……那个什么“莉姐”…… “不是说是她的母亲么?最后是亲情主题,披露身世,全都准备好了,这还是你们卓总的主意呢!来不及了,这可怎么好……你们飞越究竟是怎么做事的?” 卷二 封琉璃 第九章 奇迹·从天而降2 夏小伊施施然坐在那里,含笑静待,心中却也在飞快地盘算。电话那边会是谁呢?何飞?卓乐?应当不会,是的话最好,他们是老江湖,自然明白该怎样做……葛幕风?倒是麻烦事,不过他的可能性很低,除非何飞真的塞给这个节目大把钱,叫它们明目张胆地替莫须有的“葛夏恋”煽风点火…… “嘟——”,“嘟——”电话的声音被现场的扩音器放大许多倍,已经通了,在等人接。几秒钟之内,夏小伊的脑子不知道已转过了几千几万圈,甚至连消失的金西西、神秘的林建国,甚至连最坏的打算——电话那边是深深误解自己的陈莉莉的情形都想到了,自问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建设。 “嘟——”,“嘟——”,“嘟——”依然是一成不变的长音,无人接听。 女主持人的脸终于挂不住,这节目自开办以来,被打好招呼的嘉宾放鸽子的情形真的从没有发生过,一时间棚里乱成了一团。好半天过后,导演终于跑了过来,先是拉住主持人拼命嘀咕:然后才来到小伊面前,解释说:“夏小姐,实在抱歉,谁知道明明说好的却……不过没关系,我们有预备方案。这样好了,您拿着电话,随便拨一个号码,然后我们请电话那边不知名的观众现场问您一个问题——很有趣的,是不是?您放心,咱们不是直播,可以多试几次的,若对方……若对方有什么不当言论,我们也会严格把关……总之这真的是个意外,真的没想到您母亲竟不肯合作……”夏小伊的眼睛骤然大睁,是真的惊呆了。竟然是……母亲? “你们……怎么联系到我妈妈的?”“卓总给的,本来想引出您的身世呢,会是个好话题,真可惜……不过新方案也很有趣,不是吗?观众会喜欢的……” 身世?卓乐究竟想干什么?上演苦肉计求天下人可怜可怜她不成?这就是卓乐的如意算盘?就是因为这个,才命令她一定要来的? 如果自己没有错,何必被人同情?假使自己真的错了,同情就能抹煞那份错处么?她要那些同情有什么用?这世上终究只有自己才能依靠,从这个意义上来讲,同情和嘲讽,真的有区别吗? 夏小伊怒极反笑,她吃得很好睡得很好从小到大堪称幸福,这就是她的“身世”——和那个从来没有出现过的男人毫无关系!她才没有义务活在别人胡思乱想的悲剧里! ——真是让人恶心的主意……幸亏有你……妈妈……幸好我的母亲是你。 *** 节目再次开始录制,夏小伊拿起手机,随手乱按号码——说实话,这创意也实在是高明得有限,但无论高明不高明都无所谓,她现在只想快点结束,早早逃出生天。从出生到现在第一次,她第一次对自己的母亲产生了切实的兴趣。 夏小伊全未用心,起初几次不是按多就是按少,不是无效就是空号:直按到第五次才蒙对了,她笑着将电话递给主持人:思绪不受控制地早已飘回了故乡,飘回了母亲身旁。 ——您究竟在想什么,妈妈?您知道我目前的状况吧?您难道真的没有话对我说么? 她正恍惚,美丽端庄的女主持却已将手机还了回来,满面含笑,春风盎然:“夏小姐,你运气很好呢,这位先生是你的死忠影迷……”夏小伊猛地从失神状态恢复过来,自己都一阵后怕,这可是在镜头跟前呢……她连忙接过电话,换上一种媲美接线生的甜美音调招呼:“喂?您好,我是夏小伊——”虚空那一边是长久的沉默,久到夏小伊几乎以为对方已经挂断了:可就在她将要放弃的时候,一个声音响了起来:“小伊,你好吗?真的是你吗……不是个玩笑吧?我……我永远、永远爱你,永远永远支持你……” ——轰然巨响,面具从脸上跌落,催眠的镜子碎成千片万片,一个名字在夏小伊怀中猛地炸开,几乎都要撕裂她的心房。 这声音……这声音她一辈子都忘不了!一生一世……不、永生永世都无法遗忘!这声音曾在无数个夜里想起,无数个夜里她自睡梦中哭到醒过来…… 方隅?是方隅!怎么会?! 她明明不过是随手按了一串号码,难道这世上真的有如此巧合?真的有奇迹发生了不成? “……小伊,加油!你是最棒的,永远是最棒的!我一直一直看着你……”——也许电话那边的人根本不是方隅,可那又怎么样?就当作、就当作是个“奇迹”吧,就当作是一场美梦……如果是梦,请不要,太快醒来…… 多年以后,当夏小伊功成名就,当人们将她的成名经历装进画框裱糊起来的时候,每个人都对这次访问津津乐道:每个人都特别乐于谈论她一手抓着话机,一手死死捂住嘴,痛哭流涕的镜头——那镜头并不美,妆全都哭花了,甚至可以说是形象全失:可是偏偏又那么真实。真实的东西,总有感动人心的力量,比完美的虚假有力一千倍。有许多许多人因为这个访谈栏目记住了她,或者重新记住了她,记住了那个真实、坦诚、始终倔强昂着头的夏小伊。这次访问,也许真的是个“奇迹”,竟以完全出乎意料的方式,获得了出乎意料的巨大成功。她这个从“非正常渠道”从天而降的“异类”,真的用一种“非正常”的方式开始展翅翱翔了。正因为与众不同、无法复制,才会这么光辉夺目吧! ——节目之后,夏小伊费尽周折,最终弄到了那部上节目用的手机,从通话记录单中抄下了那个奇迹的号码。再后来,许多人都知道sicily有张抄着数字的幸运卡片,无论去哪里总是随身携带:却始终没有人知道,终其一生,她再也不曾拨过那个电话…… 也许是他,也许不是他:害怕是他,又害怕不是他…… 过去已经结束,新生刚刚开始——无论如何,“奇迹”,一生一次就足够了。 *** 那天夜里,夏小伊做了梦,梦见极小极小时的自己,在昏黑的楼道内迷了路,怎样也找不到家门。她正上上下下地跑着,忽然听见有人在背后说长道短:“……做人不检点,连带自己的女儿也吃苦受罪,你想想,这种家庭的孩子有谁敢娶?幸好生的漂亮,还有一线生机……”两个邻居正说的扣沫横飞,一抬头突然对上夏小伊睁大的双眼,顿时尴尬万分。 小伊猛然惊醒,她分不清这是单纯的梦境还是深层记忆里的往事浮现,她躺在床上汗流浃背,深深庆幸自己如今羽翼丰满、彻底长大成人。 ——原来自那时开始,就已经千锤百炼,神经粗如钢缆,似有无限力量,可以一次又一次在被打倒后,挣扎着爬起来。 ——幸好这个功利世界自有它的妙处,只要日进斗金,谁管你有没有父母,是不是出身泥污? 那天夜里,封琉璃隐约听见薄薄墙壁对面的临室,传来呜咽声音,这是她从小到大第二次碰见这样的事故。她的脑中突然掠过小小的夏小伊,光脚穿着夏姨的高跟鞋“格达格达”跑过楼道的画面,想起夏家紧闭的房门后面爆发出的尖细哭叫……封琉璃倒伏在床上,用绵软的枕头死命盖住耳朵。 第二天清晨,封琉璃被一阵喷香的味道唤醒,她打开房门,愕然发现夏小伊正踞坐在木地板上,面前吃饭的矮桌上摆着一大盘涂满果酱黄油的烤面包片,头发蓬乱,正在狼吞虎咽。 “……唔……”小伊努力用牛奶送下噎在嗓子里的食物,冲她露出大大微笑,面包屑犹在嘴角,“嗨,好姐妹!”她说,“快来,吃饱了好战斗!”——那笑容熟悉得几乎让封琉璃想哭,那是当年的夏小伊,没有错:每次她肚子里打着坏主意的时候,总是这样非常精神的笑着,不会错的! 久远之前,她们曾被毗邻院子里的小男孩儿合伙欺负,夏小伊每每就是带着这样的笑容,夜里拉着她跑出去,用小石子挨个丢碎人家的窗户…… 遗失的岁月,赫然在这里:原来……还在这里。*** “你你你——”封琉璃两个眼睛瞪得铜铃大,“你疯了,小伊!卓乐说过你不能开车出门去,会被人发现的!”“哈哈,你听卓乐的还是听我的?”夏小伊大笑,她穿着衬衫仔裤,特意将头发高高束起来,露出那张一见就难以忘怀的艳丽脸庞。 “当然是……当然是谁对听谁的!我可不能看着你胡闹。”琉璃急了,不住跺脚。小伊恢复了精神当然好,可如果玩得太high,谁知道会闹出什么乱子来! “你肯定不会看着我胡闹,放心吧!”夏小伊将汽车钥匙套在食指上悠哉游哉转着圈,“……因为你也要跟我去胡闹!走吧,华生,福尔摩斯要出动了!” “……疯了疯了疯了,真的是疯了。”琉璃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看着一脸意气风发的夏小伊,不住碎碎念,“求你了别闹了,我们回去好不好?你到底想干嘛?”“你别怕,昨天晚上的节目还没播出来呢,那些烦人家伙肯定都还在公司楼下。”夏小伊自信满满。 封琉璃这才长出一口气,却犹不安心,车速稍一慢下来就连忙左顾右盼,生怕车窗外埋伏着谁的眼线,稍有不慎就着了别人的道儿。 夏小伊却不管不顾,大大咧咧开着甲壳虫左拐右拐,在街巷中不住穿梭:走了不多久琉璃就彻底迷了方向,无论她怎么催问,坏心肠的司机同志就是不肯给出明确回答。 终于,琉璃发了脾气,她对夏小伊怒目而视,喝道:“快停车!不然……不然我就跳车给你看,你信不信?”夏小伊一愣,随即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车子几乎失控滑出车道。封琉璃的脸都绿了,心里打定主意一定要大骂小伊一场——便在此时,甲壳虫转进一条小胡同,停在了路旁。 “……你车子学的怎么样了?”小伊将双臂搁在方向盘上,望着她奸笑。那笑容就像偷了一只鸡嘴上抹着蜜的小狐狸。 琉璃被她笑得发了蒙,好半天才如实回答:“差不多学完了,不过考试排在了三个月后……”“那好,来,我们试验一下。”“试验?试验什么?”“开车啊!这车很好开的,自动挡,没问题吧?”“可是……可是……” 夏小伊哪里容得她继续“可是”,早下了车转到右边打开门,将她从座位上拎了出来,笑吟吟:“去,快去。我在旁边看着,没问题的。”“我……我从没在这么多人的路上开过啊!要是撞了……”“撞了有保险!”封琉璃几欲吐血。 “没关系的,你出了这个巷子,左转,一直开就行了……记得不要开得太快哦,这里限速六十,我吃过好几张单呢!”夏小伊从容坐进副驾驶座,望着一头雾水、呆愣愣的琉璃催促道:“开啊?” 油门、启动、直行、左转……初学乍练的“马路杀手”封琉璃紧张地满身满手都是汗。两旁的风景全然不入她的眼,连夏小伊悄悄按下右边的车窗也没有瞧见。 “对,再慢点,慢慢开,保持在二三十就行了,千万别停……记得我叫你踩油门你再加速……”有声音传来,伴着风声呼啸。 琉璃连忙“嗯嗯”答应,眼睛的余光随意一扫,心跳猛然飚到一分钟一百四!夏小伊那混蛋竟然把半个身子都探出了车窗外,只左手抓着窗内的把手保持平衡,整个人就像是飞车电影里的特技演员! 琉璃手一软,小小甲壳虫顿时不受控制,在路上大跳“s”舞,临近车道一辆越野吉普鸣着喇叭急速通过,离小虫子左边的后视镜只差零点零零一毫米! “喂,好好开!车毁人亡这种死法实在太难看了……”天杀的夏小伊,吊在车上竟然还有心讲笑话! ——封琉璃死死攥住方向盘,极力控制才没有立时尖叫起来,她到底要干嘛?! *** 堵在“飞越”楼下的记者差不多有二三十名,比前一天少了三分之一,并且正要散去。他们刚刚得到消息,原来夏小伊本人并不在公司里,且昨天晚上还去上了《透明妆》:门口这群可怜人,白等了两天两夜,统统中了空城计。 正三三两两骂着娘,忽然见对面路上开来一辆小小红色跑车,车身的颜色鲜艳欲滴,就像是顶尖美人口上的丹朱。车子歪歪扭扭来到近前,众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是夏小伊!竟然是夏小伊!是那个惹了偌大风波的罪魁祸首夏小伊! 那样张狂的懒洋洋的挂在车门上,眉飞色舞——生怕别人注意不到她,甚至还吹了一声色狼式的口哨。 然后便在众目睽睽之下亮出中指,迎风比了比…… 再然后……扬长而去。 *** “……喂,踩油门啦!快点快点,追来了……”“………” “……限速六十?叫限速六十见鬼去吧!我们在逃命哎!被追到就惨了!”“………” “……你猜他们明天会在报纸上说什么?想来就有趣,哈哈哈哈哈……”“………” “……别生气啦,多好玩啊,多痛快!是吧,琉璃?还是这样适合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看不惯的人可以去死!”“………” 封琉璃死死咬着牙,任旁边鸹噪不绝,只觉得整个脑子都要爆掉了!她实在不敢分心讲话,她害怕一张口,立刻把不住方向盘,直直冲着栏杆撞过去……她还不想死呢,她还没活够。 ——跟这种女疯子在一起,真是几条命都不够折腾的! 夏小伊的笑声渐渐轻沉下去,最后归于渺然:她没有将车窗关好,风声一直在响。 “……琉璃,你想回家吗?我想回去看看……我想我妈妈了……”封琉璃“啊”了一声,方才的着恼转瞬烟消云散。她想起来了,在那个节目上,夏姨不肯接小伊的电话……这对母女之间,外人实在是无从置喙。 “你还记得么,琉璃?学校门口的涮豆腐皮摊子啊……我们小时候的雄心壮志,不过是拼命吃那个吃到饱为止……可有多么怀念!” ……回家……么? ——小伊,你现在无论如何也算功成名,你自然可以高昂着头回去的:可我……我不敢……回家之后他们若问起出门在外的这些日子,我能说什么呢? 封琉璃正恍惚,冷不防小伊突然叫道:“……刹车啊!快!”一边叫一边急夺她手里的方向盘。 对于不熟练的新手来说,开车果然是不能分心的功课。只不过走神了几秒钟,车子便径直闯过了红灯,向着一辆从右边开来的深蓝色保时捷直冲过去。封琉璃当即吓傻了,全身的血液涌到头顶,彻底失去了思考能力:脚下也不知是煞车还是油门,抵死踩了下去…… 甲壳虫在一阵刺耳噪声中,急转了个弯,间不容发之时,与同样心有灵犀急转弯的深蓝色保时捷紧贴着擦过,发出刺耳噪声……速度终究是成功降了下来,甲壳虫的车头撞在水泥道沿上,安稳停住。 车内的封琉璃和夏小伊,统统面无人色。 保时捷的门开了,一个男人走了下来。浅灰竖条纹的西装,衬衣的扣子解到第二个:头发略长,很干净。他走到驾驶座前,皱着眉迟疑了三秒钟,便转到另一侧,弯下腰去——小伊那边的车窗依然没有关。 “……刚才在公司楼下,已经给你吓着了,还没玩够么?还好撞的是我。” 封琉璃瑟瑟发抖,好半天才迟疑着回过头,看向那名苦主——是何飞。 永远从天而降的、何飞。 卷三 仙蒂蕾拉狂想曲 第一章 光阴的碎片 何飞望着夏小伊的酒红色小虫子消失在蹒跚的车河之中,这才转过身钻入自己的限量版保时捷。虽不是什么主干通路,毕竟引发了不小的交通混乱,身后汽笛声、喝骂声隐约响成一片。何飞坐在那里,手握方向盘一踩油门,车子却毫无反应,正茫然间,忽然从旁边的位置伸过一只手来——褪色脱线的袖口,粗糙皲裂的十指,指间握着保时捷的启动钥匙。 何飞自嘲地笑了笑,接过钥匙,插入锁孔,点火。 “……竟没注意到钥匙不在?”身边那人说:口音厚重,有股泥土的味道,“难得见你如此心神不定。” 何飞轻抿双唇,似乎在笑,却没有回答。车子终于成功掉头,让出占用的车道,不温不火继续向前。 “要我打个电话料理一下?应该都被拍了吧。”那人提议。 “谢谢,不过是小事,我能处理。”何飞的嘴唇抿得更紧了些。 那人嘿嘿一笑,似乎放弃。长久的沉默笼罩,只有后视镜上挂着的一串小铃铛发出细碎响声。保时捷在高架桥上转过很大一个弯,脚下熙熙攘攘,车流如水。 “……很有意思的丫头,你教得不错。”那人忽然说。 何飞把着方向盘的手有瞬间的痉挛,终于回答:“林导,您别再调侃我了……” 林建国哈哈大笑:“被我说中了对吧,小何?你找的这个丫头很有意思,非常有意思。我一开始还不觉得——其实我一开始并不喜欢她。她过分显眼了,过分漂亮:什么东西都有个度,超出限度就会变得不自然。她还没办法控制自己,就像只蠢孔雀,一直乍着那身五颜六色的毛:好看是好看,可是在镜头前,观众除了她的长相,什么都看不到——我的电影里可不需要纯粹的花瓶。说实话,我一直在奇怪你为什么会选上她……”何飞静静听他讲完,才淡淡反驳道:“不是这样的,林导,sicily很有才能。我上个月寄给您的片子,您有看吧?那是真正的她,看了就该明白的……”林建国的笑声戛然而止,微微眯起双眼,满脸的沟壑触目惊心:“我看了,但那并不是演技,只不过说明在现实生活中,她就是那种飘忽不定的女人罢了……看看她演的女医生——真是个笑话!” 何飞再次沉默,许久之后才开了口,语气却是前所未有的缓慢和谨慎:“人一旦真正决定什么,就会发生改变的,一定会。那是sicily的第一部作品,四年了,而她一直在变好,从来不曾放弃——即使……即使她没有天赋也罢,天赋的才能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叫自己活下去、叫自己不断变好的能力……她有这份能力,她一定能走到最后,这就够了——这也是您教我的,林导,不是么?”“——你也有这份能力的,何飞!”林建国猛地截断他的话,语气中那股削薄的冷风不翼而飞,生生激越,铿锵似铁,“可是你努力到最后了么?”“……我没有,不过sicily一定会的!”信号灯变换,何飞踩下煞车,回望身边,直视着林建国的脸,“至少我年轻的时候,绝不敢吊在车门上竖中指:我可没那个胆色。”林建国一愕,随即大笑起来,意兴盎然:“没错没错,今天我的确看到了好戏!她是比你有魄力,她更像小越……根本就是个野丫头!是了……怨不得我总觉得熟悉……不是长相,而是感觉,真的像小越,简直一摸一样了。这就是你的目的?何飞?你想要死掉的小越再次活过来?”“不,小越是小越,sicily是sicily,不一样。”信号灯再次变化,车子启动,何飞说。这一次,他的目光直视前方,毫不动摇。 “……你真的不打算再演戏了么?你的界限不该在这里。你若看上了哪个角色,只要说一声,我全都留给你,怎么样?”何飞的唇边终于漾出一线微笑:“谢谢,林导。不过我不会再演戏了,多年前我就说过,我其实并不适合。”“这话,我真想让小越听听。”林建国终于气恼。 “我早就告诉过她,她明白的。”何飞毫不动容,“当年……在西班牙向她求婚的那天晚上,我就是这么对她说的——她最明白我。” *** 林建国终究一无所获——何飞将他送到香格里拉酒店门前,欠身致意、微笑道别,然后便开着那部带有明显擦痕的保时捷跑车绝尘而去。林大导演望着那点逐渐远去的蓝色,只在忽然袭来的往事中氤氲了片刻,便抖抖肩,像掸去衣上灰点儿似的,将过去的影子拂落在地——随即抬起脚,毫不留情地踩了上去。 往事已矣,过去了便过去了。困锁于“过去”之中的人统统都是呆子,对此他敬谢不敏。 林建国很了解何飞,他们之间有着无法剪断的关联。毕竟十多年前,正是他在一条狭窄而倾斜的街巷里,遇见了那个挨家挨户送报纸的小小少年——不过是个再安静不过的孩子,温润的眼幽幽望着你,有种特别的孤独气息:那一带的报童不只他一个,也不是他叫得最大声,可他的生意总是最好的。 那时候林建国不名一文,甚至连三餐都无以为继,他虽也算是科班出身,却毕竟与名校名师带出来的天之骄子们判若云泥。挣扎十年,早就被潦倒光阴磨灭了雄心壮志。可就是在那一天,在隔着初春薄薄雨丝见到何飞的那一天,他突然觉得上帝在向他微笑了,电影之神自空中徐徐飘落:刹那间空气澄净,宛若透明。 细雨、窄巷、卖报的苍白少年交叠成那样完美的画面,幽静而冰凉,就像是他充满了失败以及寂寥的前半生似的。 “……再试一次吧,最后一次。”努力抑制狂跳的心,林建国对自己说,“假如那个孩子肯相信我,我就再试最后一次:如果……如果依然失败的话,这辈子就彻底放弃电影好了。”——那一次他成功了:他成功地与自己的“过去”彻底一刀两断! 林大导演没有再说什么,转身进了酒店的门。香格里拉的大堂侍应极有“职业素养”,第一眼便捕捉到来人那身“过于简朴”的衣装,脸上立时条件反射,转出种特别的不屑和戒备来。可待看清了那人的长相,不屑和戒备还未及消失无踪,极度的诚惶诚恐便骤然涌现——也许是太多自相矛盾的表情交织在一起,最终成为某种难以描摹的空白,整个人立在原地,呆若木鸡。 林建国只在心里冷笑了一下,便毫不留情地与那人擦肩而过。是啊,如今他已功成名就:那张仿佛龟裂的黄土地一般的面容不再是土老冒儿的象征,早成了醒目的公众标识。 ——我们卑贱的过去和荣耀的现在始终站在镜子两边互相对视,就像是这侍应生脸上正在上演的滑稽戏……何飞……“过去”不过是“过去”罢了,你还想那么多做什么呢?你那些无聊的努力,又有什么用? 林建国走到酒店前台,前台小姐正用灼灼发烫的眼神盯着他瞧。他吩咐她给某房间挂个电话,等待的间隙,忽然便想开个玩笑,于是随口说道:“你很漂亮,没想过演电影么?”这绝对是再烂不过的搭讪,可那位小姐竟满脸涨红,似乎马上就要昏厥了一样。 “我就是让她在这里脱光了衣服跳舞她也会做的。”林建国不禁恶毒地想:黑色的快意和随即而来的无聊感一股脑涌上心头。而接待小姐却对他暗地里的恶作剧全然无知,身体中充满了梦境般的光辉,连声音都开始颤抖了:“林……林导,2508没有人接,客人不在房里……”她微微低下头去,满怀莫名期待:许久不见反应,又狐疑地抬起头来——只见林大导演一双浓眉正紧紧蹙在一起,不知想些什么,竟然入了迷。 *** 林建国自然不知道,就在方才,何飞将他“顺路”送到香格里拉门口,转而告别之后,立刻在车里拨通了葛幕风的电话:也就在方才,前台小姐被林建国一句“你想过演电影么”撩拨的心头打鼓、浑身发软的时候,住在2508的葛幕风正一手拎着西装外套,一手关上房门……葛大少爷胡乱穿上外衣,乘电梯直下到b2层,那里是酒店的地下停车场。他一列一列逡巡过去,直到某辆深蓝色保时捷的车灯忽然闪烁起来。 “……哦?车子撞了?”葛幕风拉开车门,钻了进去,这样问。 “小事,出了点意外。”何飞回答,“我们找个地方喝一杯?”“罢了,师兄,饶了我吧。”葛幕风连忙摆手,“我今天有重要事,不能离开酒店的。要不是你着急找我,又不肯上楼来,我才不会……”何飞微微一笑,打断他的话:“我知道:早上是我去接的飞机。”葛幕风表情一僵,张着嘴半天说不出一个字。许久,终于叹口气,懊恼地挠了挠头,自嘲道:“我果然还是自作聪明了:果然还是什么都瞒不过你的……”何飞依然微笑:“我没有那么神,只不过林导你也清楚,总要有个人替他开车,不是么?” 葛幕风的脸色稍微好看了些,他点点头,却仿佛在斟酌什么,始终沉默着:好一会儿才开口,却已换成了正式称谓:“何董,我大概知道您找我是为了什么,请您直说就好……”何飞看定他,只是笑,一言不发。 葛幕风渐渐觉得头皮发麻,面前这人有种特别的压迫力,就像是水,明明再温柔不过,却总是无孔不入:从四面八方涌上来的,总能逼你到无处可逃……见鬼的,他有什么错?他并不欠何飞的人情,也没轻易许下任何承诺:这件事是何飞自己搞砸了,难道不是么? 葛幕风一咬牙,断然道:“何董,我真的已经尽力了,您再来找我多少次也不会有用的。您比我更了解林导不是么?他不会让任何人左右,我觉得,那个角色他心里已经有底了,只是不肯告诉别人罢了。何况……何况我也要为……”“人当然都要为自己考虑的,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何飞第二次截断他的话,“这一次飞越很感谢葛先生。不过我想葛先生您误会了吧?我并不是为何导的事情来的,那件事情已经结束了——我来,只是为了送件东西给你看。”“结束了?”葛幕风缓缓重复着这三个字——什么“结束了”?何飞的意思是说,他已经说服林建国让夏小伊出演了么?还是已经知道没有希望,因而死心了?他茫然从何飞手中接过一只文件袋,脑袋里不禁有些发蒙。 “不打开看看?”何飞显然不打算解释什么。 葛幕风“哦”了一声,拆开文件袋,然后彻底愣住。 袋中是一摞手绘图,就像是一幅幅潦草的漫画。外行人也许不知道,可葛大少一看就明白,这是电影的分镜头脚本,是导演为构思画面所做的笔记——何飞拿这个给他做什么?“……这是?”“《倾城之恋》。”何飞回答,“自张爱玲的小说改编,剧本正在修第三稿,等定下来了我会拿给你看:钱的问题也谈了,目前至少有七成把握……”“不是,我是说……我是说……”葛幕风手中紧紧捏着那叠纸,心中犹如擂鼓:他隐隐窥见了某个计划,远不是叫他和夏小伊假装情侣这样的小case……他迟疑许久,终于问,“飞越终于要独立出片子了?那……导演是谁?打算请哪位?”何飞“呵”的一声笑,平平静静回答:“是我。”葛幕风张口结舌。 “……我在法国学的就是导演。”何飞淡淡补充,“你放心,这些年我在境外拍了很多片子了,只不过从没有挂过我的名字罢了。”“那你是想……”“葛先生,我今天来就是想对您说,希望您放弃林建国,到我这里来。” 那个瞬间,葛幕风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待他醒悟过来,辨明何飞口中说出的那个提议并非幻觉,便只觉得好笑。 凭什么?何飞这个名字在圈子里再怎么如雷贯耳,也只是“前”影帝罢了。无论他曾经拍过什么,水平究竟怎样,在导演这行依然只能算是菜鸟……一边是菜鸟,一边却是得过无数大奖的导演界泰斗,捧出过无数天皇巨星的至尊人物——没错,他葛幕风是顶着一个“天才”的名头,人人都看见了:可是在人人都看不见的地方,他究竟有多么努力,只有自己才知道——要他放弃一直努力的目标,放弃绰手可得的光明前景,凭什么?只凭他何飞一句话?玩笑开大了! 一股怒火忽然从葛幕风怀中升起,他连口气都变了。葛大少紧盯着何飞的脸,用一种几乎是吊儿郎当的声音问:“为什么?”何导“,给个理由先?”何飞的神色丝毫不变,依然那样云淡风清地回答:“因为sicily会出演女主角白流苏。” 葛幕风的怒气立时不翼而飞,他只是惊诧,只是觉得何飞一定是疯了。夏小伊,又是夏小伊!她何德何能?他是爱过她,也许现在还爱她,但爱情是爱情,前途是前途,怎么能混为一谈?他不信何飞连这个都不明白。 这理由实在是太过匪夷所思,以至于葛大少一时之间完全无法反驳。何飞又一次开口,已换回了兄长般亲切且温暖的口吻:“小葛,你和sicily很相配……不,我不是指的那种相配,我的意思只是说,你们都是爆发性充满张力的表演风格,这点非常一致——演戏就像在打仗,总是充满气势,把对手从镜头上抹掉,将共演者迫到无处容身,这样的风格,如果没有好对手的话,根本无从发挥,一定会被浪费的。”葛幕风只觉心头烦乱,口唇发干,他哑声说:“可是……可是……”何飞无限优雅地抬起手来,制止了他,轻笑道:“你知道吗,小葛?在舞台上,一个好的伙伴比什么都重要:对演员来说,有人能和你珠联璧合,这是最大不过的幸运了……你和sicily很相配,在一起火花四溅,你们两个都是有运气的人,一定要珍惜才好……”葛幕风终于失声冷笑:“何董,您说这话未免太夸大了吧?”何飞毫不动容,轻轻摇头:“没有,我说的都是实话……我曾经有过一个这样的搭档,不久她就离开了舞台。当时并不觉得什么,可很多年后我发现,没有她在,演戏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他这样说着的时候,葛幕风脸上嘲讽的笑容正在一点一滴流失。难道这就是一代巨星忽然宣告息影的秘密?他竟然在这里听到了这个秘密真正的答案? 好奇心终于压倒一切,于是他忍不住问:“她为什么不演了?”何飞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转过头来,向他笑了一下,笑容里一层一层都是哀愁。 “她……死了,因为某个事故。”何飞说,无限安详。 *** 葛幕风从b2层乘电梯缓缓上升,手中拿着那只文件袋。何飞不愧是何飞,明明对他那套滑稽理由一千万个不以为然,可就是无法当面拒绝……“叮”的一声,二十五楼到了,葛大少苦笑着将袋子夹在腋下,回到自己房间去。掏了卡片打开门,随手将袋子一丢,电话适时响了。 葛幕风这才猛然间想起自己原本的安排——林建国前日在电话中说要来北京,想见他一面,言辞间似乎有板上钉钉的意思,所以他才专程开了个房间早早等候……葛大少心口狂跳,不住怪责自己,被何飞一搅,差点误了大事!他急忙冲过去提起话机:“喂?”“2508的客人您好,这里是前台。刚才有位林先生找您……您知道吧?是林建国导演!”“是,我是!请他上来……不,请他等一等,我马上下去!”电话中美妙的女声微微停顿,传来一种小心翼翼的味道:“方才您不在房间里,林先生已经走了……我有问他是否用别的方式联系您,可他说不必了,还有别人要见……”葛幕风的手一抖,几乎将听筒摔在地上。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喊道:“他有说去哪里吗?”电话那边似乎颇为犹豫,许久才传来回话:“他只留话说……说他不是有耐心的人,请您想好了再去找他……哦,还有,是位非常漂亮的女士来接他的,我只知道这么多了……” *** 葛幕风离去之后,何飞并没有立刻开着保时捷离开,否则他也许能撞见林建国和一位陌生美女相携走出香格里拉的大堂,两人钻入一辆出租车,扬长而去。他在地下停车场里默默等了几十分钟,直到一辆再普通不过的帕萨特驶进来,这才鸣了一下喇叭,那辆车便慢慢停在保时捷的旁边。车内钻出个过于温文秀致的男孩子,满脸惶恐的望着他瞧——正是卓乐的秘书小辰。 “公司那边怎么样?”他问。 那人点点头:“总算都应付过来了……何董,抱歉,车堵得实在太厉害。”何飞一笑,和那男孩子交换了车子,吩咐:“如果不忙,麻烦替我送去厂里修整一下……忙的话就算了,暂时不急。”那男孩子连忙点头,犹豫再四,还是多了嘴:“何董,卓总问您什么时候回公司去……”“事情办完我就会回去的——我一个人来往方便些。请替我转告,现在是关键时刻,大家都辛苦,拜托她了。”“可是何董,您……”“怎么?”“您自己和卓总说……难道不好么?您打电话跟她说吧!” 何飞坐在帕萨特里,眼睛望着那一张脸涨得通红的男孩子,笑了:“如果她打电话给我,我自然会告诉她的——就是这样。” *** 那一天,大约下午两点半钟的时候,何飞来到夏小伊家门外。他按了门铃,然后在外面等了大约一分钟,又按了一次,依然不见回应。何飞的眉毛微微上挑,从兜中掏出一串钥匙,自己开了门。 谁知道小伊竟然在。她正像往常那样抱着靠垫盘膝坐在地板上,影碟机沙沙作响,电视中是不断闪烁的画面——英俊的男人走在灯火阑珊的街头,在路边的玻璃橱窗上映出了自己孤单的影子:然后他回过头来,马路的那一边,有个极艳的女子在对自己笑…… ——是《onze》。 夏小伊回过头来,那张素白的脸与屏幕上女演员的脸相映生辉:“我知道是你,我也知道你有钥匙:所以我没有去开门。”何飞笑笑,也不说什么,只是在她身边缓缓坐下。 夏小伊转过头来看着电视,身子却慢慢倾斜过来,将头轻轻倚在何飞肩头。何飞的脸上刹那间划过一道近乎惶恐的神色,终究是一动不动。 “……我还记得那天拍这场的时候,steve一直在骂我,他说我实在是假的很……可是我真的不知道,怎么才能真了,那时候急得直想哭……那情景就像是发生在昨天,可谁知道一晃,已经过了那么久了……”夏小伊缓缓说着,声音很低,宛如耳语:而何飞只是静静听她说话,并不回答。 “现在看,自己那时候演的真是差,也怪不得steve总是生气……哎,我现在也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找上我呢?”“……他看人很准。”何飞终于开口,“我去的那一天,他对我说,sicily是块宝,是他很挖到了这块宝,他一直很骄傲。”“骗人。”夏小伊嘴边弯出一个微笑,“steve从来都是叫我”小伊“的,只有你总叫我的英文名字。”“sicily……这名字是他起的吧?”“恩……他说过看见了我,就想起那部《西西里岛的美丽传说》……”“他看人很准,是应该骄傲的。” 画面变换,屏幕上夏小伊的脸时而妖艳、时而促狭、时而有种特别的哀愁,在都市钢筋水泥的丛林中流转不定。 “呵……说起来,虽然我也不完全明白这部片子究竟是什么意思,但卓乐说它是部烂片,我绝对不同意……因为我总是看的很入迷。”“……这片子拍得很美。钱导有他想要讲述的东西,不管有没有完全表达出来,就已经是很美的了。” “何飞?”夏小伊突然将身子挺直,离开了何飞的肩膀回头望向他,神情严肃之极,“steve……你杀了他是吗?”何飞一愣,紧接着便是哭笑不得:他忍不住伸出手,揉了揉小伊的头顶:“你想什么呢,小丫头?怎么会啊!”夏小伊长吁一口气,满脸如释重负的表情,她又慢慢靠回何飞身上,带着甜甜微笑:“那就好。”她说,“我真害怕你是一个杀人犯,那时候我该怎么办?”何飞的心猛地一颤,似有什么东西如肥皂泡般慢慢鼓胀又骤然破开,只剩下一片怅然和荒凉。他伸出另一只手,悬在夏小伊肩膀上,却终究是没有落下去——只轻轻念:“傻丫头……” “……我去的时候他已经病得很厉害了,精神却还好,还问我sicily好不好?他看到我一点都不惊讶,仿佛猜到了我一定会去似的……然后,他就把《onze》交给了我……”“……莉姐呢?莉姐在吗?”“你是说陈莉莉吗?不,没有,她一直什么都不知道……钱导并不想告诉她吧……”“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说过……我想给你一个惊喜的。”“……骗子。”夏小伊长长长长叹了一口气,“大骗子。” 屏幕上,《onze》已到尾声。男主角丁十一费劲心机逃离作祟的“心魔”,将“她”引到高速路上,不惜自己受伤,终于将“心魔”撞得烟消云散:可当他被送进医院,却发现“心魔”穿着护士服站在床头,正对他笑——无论怎样的挣扎,终究是无能为力。 “……每次看到这里,我总觉得自己也是片中的主角,我也是被幻影追到无处容身的可怜人……所以我喜欢这个片子。”夏小伊低声呢喃。 “谁不是呢?”何飞回答。 小伊沉默,她明明有许多话想问、想说,却一点都不愿开口。此刻的光阴是多么静谧安详,就好像有无数闪闪发光的透明羽毛从天而降……不重要了,忽然一切都不再重要,只盼着这样一直到老,一直到死掉了才好。 ——真相有什么用?真相从来只会伤害所有人,她宁愿要幸福的虚假。 “……后来……没有发生什么意外吧?”何飞忽然问。 “后来?”夏小伊依然恍若梦中。 “这么快就忘了吗?早上我从机场回来,刚走到公司门口,就看到了那场好戏……”“啊!你看到啦?那怎么会又和我撞在一起?”“我怎么知道?我好好在路上开车,你猛得就压过红灯冲了过来……”“……这么巧?”“我怎么知道为什么这么巧……”“呵呵……” “……何飞?”“恩?”“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傻话。” 夏小伊缓缓闭上眼,深呼吸:努力积蓄气力。许久,忽然问道:“……你爱我吗?”她感觉到身旁那具躯体猛地紧绷,于是怀中那颗心也紧紧绷了起来。何飞的神色凝定不变,一双瞳孔却隐隐收缩,像是被极度的惊恐攫住似的。也许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夏小伊终于听见了他的回答:“……是的,我爱你。”他说,也深深吸了一口气,“你有我曾经拥有、却最终失去的一切,我当然会爱你,毫无疑问。” 小伊的脑中瞬间空白一片——听到那三个字的时候,浑身的肌肤骤然发烫:可紧接着,那股热力便在空中打着旋儿,一圈一圈持续转下去……从至高的天堂一路落入尘埃,最终手足冰凉,胃里隐隐作痛。 何飞轻抚着她披散的头发,扶着她离开自己的身体,安稳坐好:声音像最柔软的羽毛那样轻:“sicily,傻丫头,你该长大了:要不了几年,你就会飞得很高很高,也许都会把我给忘了……所以你不用说傻话。”夏小伊缓缓抬起头来,泪水在眼眶里不住打转,却笑得灿烂无比:用最娇嗔不过的声音说:“何飞,你抱抱我好不好?你抱抱我……我就心甘情愿长大……” *** 那一天,何飞离开的时候,夏小伊叫住了他:“何飞,我是你的灰姑娘,是不是?灰姑娘……就该什么都不要问、什么都不要想,只要听王子的话、一直乖乖的,就能得到幸福——是不是?”何飞淡淡微笑,那笑容就像从天空雪白鸟儿展开的双翼之间飘落而下的金黄色阳光:“……不是的,你是个公主——真正的公主。”他回答:言毕转身,出了房门。 夏小伊听见“哐”的一声响,听见他的脚步声逐渐消失,忽然仰面朝天,径直躺倒 卷三 仙蒂蕾拉狂想曲 第二章 阴谋与爱情 何飞在夏小伊的住处停留了一个半小时,直到他离开,下了楼之后,才突然想起一个问题:小伊的室友到哪里去了?封琉璃一直没有出现。 不过,无论怎么说,那位脸庞小巧的清秀女孩儿在何董的记忆里,只是一张面目模糊的淡薄影子罢了:这疑问只在他脑海中停留了几秒钟,转瞬就抛诸云外。 何飞坐进车内,并不着急出发:车子四窗紧闭,窗子上贴着特别的遮光膜。只有在这样绝对孤独的时刻,他那张美好而温暖、无可比拟无所不能的面具才略微松动:他用手指点住太阳穴轻轻揉了揉,清晰地感觉到心口在痛。 ——痛吧……无论怎样痛,也必须继续走下去:也一定要痛着、坚持下去……否则这一切都没有意义,否则这所有的有情的无辜的伤痛,全都没有意义。 他的演员生命早就毁于一旦,徒留虚名而已:演艺圈日日更新,无论是怎样的脸孔,不再出现了自然会被忘记。而在“导演”这个崭新的目标上,若按照“正常”的方式,想一步步靠“正常”努力达到可以与林建国相较的地位,还需要很久很久。他并不是没有耐心没有毅力不能等,只不过林大导演这个人,卧榻之侧绝不容他人酣睡:以他的身份,想捏死一只蚂蚁,叫某个新晋从圈子里消失,再容易不过了…… 除非……除非……你能在第一步就一鸣惊人:从第一步起,就和他站在同样的高度、同样的舞台上,在众目睽睽下对决,在正面交锋中拼个你死我活! 很难想象,是吧?但谁说不可能?林建国本人不也正是一步登天的么? 到目前为止,虽然横生许多枝节,可毕竟一切……都在计划之中。叫林大导演继续为他的“张爱玲”海选去吧,最好闹到街头巷尾人尽皆知。当他宣布人选的那一日,也将是何飞的《倾城之恋》对外曝光的时候:一部是名作家的个人传记,另一部是同一作者的代表作,这样两部片子注定被比较——而何飞要的,也正是这个公正“比较”的机会而已。 他必须一战成名,别无选择!林建国可以找到最好的剧本、最好的演员和巨额的赞助金:要与之相提并论,他绝不能在这些地方输掉——何飞曾以为这样的机会绝不可能落在自己头上,不过,他错了,因为他遇见了迷路的公主:他遇见了夏小伊。 想到夏小伊,何飞不由得笑了。那个笑容是那样微渺,以至于连他自己都并未觉察。 ——他便怀着持续疼痛到几近麻木的心,带着那样奥妙的微笑,驾车离去。 *** 在何飞心里,封琉璃不过是个仅有点渺茫印象的小丫头罢了,既然夏小伊喜欢她,坚持要把她留在身边,那么留着就留着好了:小伊开心,总没有坏处,何况她总有一天必定要独立飞翔的。可是在封琉璃心里,何飞却是个重要不过的人物,小伊信任他,她却不信任他,她总觉得在他完美的面皮下面,不知安着什么鬼蜮心思。 ——当然,这到底是自己理智的判断,还是某种莫名其妙的嫉妒心在作祟,连封琉璃本人也说不清。 此时,她便捏着一张纸条,坐在某座单元楼五层至六层之间的楼梯上。纸条上的地址是夏小伊写给她的,据说陈莉莉就应该住在身后那扇防盗门里。 她按过很多次门铃敲过很多次门,统统无人回答。 琉璃已在门外待了好几个小时,起初是站着,后来实在站不住,便索性坐倒了事。也有几次,她听见有高跟鞋咯哒咯哒的声音从楼下向上走,心也跟着越跳越快,紧张到不知怎样才好——可终究全是虚惊,普通工作日,一整个上午除了保洁之外,连半个人也没有看到。 封琉璃渐渐便有些气馁,好容易鼓足勇气来到这里,心中做了无数功课应对陈莉莉可能的怒火和拷问:可偏偏无疾而终,连人家的面都没见到。她只觉得肚子里咕咕作响,看看表,早已过了午饭时分。琉璃是真的想放弃算了,可何飞的笑容只要在脑海中一转,便又无论如何不甘心起来——自小到大,无论是成绩没考好也罢,还是被逼着戒除网瘾也罢,甚至是不得不重修一年时也一样……她从来都没有这样“不甘心”过。若真的……真的这样一走了之,她知道自己绝对不会有胆量再来一次。 那一天不过是初夏,天气却热得叫人难以喘息。封琉璃坐在台阶上百无聊赖,心中的“不甘”翻江倒海。她并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在担心些什么,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该怎么办:可总是有种预感萦绕不去,就仿佛一场凭空出现的幻梦似的:在梦里,封琉璃无法喊出声音,她眼睁睁望着分别那年青春无限的夏小伊在远方的湖面上逶迤前行,遥遥而去:而自己在追,在呼喊——彻骨的虚弱感流遍她的全身:面对不可挽回的悲剧时、那样一种绝对的无力…… ——依赖着什么而生存,无论那是梦想也罢,是爱情也罢,或者是某个神祇一样的男人也罢,都如同行走在水面之上吧?当那种依赖那种信任破碎的时候,你还能站在那里吗? ——我知道,我担心,我害怕……可是……可是我又能怎么样呢? 在很小的时候,在她还没有了解到这个世界有其必然法则的时候,封琉璃时常在独处时于镜子里端详自己的脸,希望在那里找到让她欣喜的、证明自己和夏小伊拥有同样出众天赋的证明——可没有,完全没有,镜子里的张脸堪称清秀,但是仅此而已。 后来大了一些,懂得了无论如何,自己也只是自己而已。那是一种撕心裂肺的成长,但是伤口痊愈之后终得平静。 ……“终得平静”? 难道要她这样对比姐妹还亲的小伊说吗?叫她说“小伊,你信错了人,那人根本不是真心对你,他一直对你说着谎——不过这也不是坏事,因为奢望过去终得平静”? ——沉睡在冰冷寂静的湖底,眼睛却透过层层波浪、依然执拗的死盯着天空!那样一种悲哀的、冻入骨髓的平静?! ——天!怎么可能? 封琉璃知道夏小伊和自己不一样,从小就知道。小伊是上帝的宠儿,她有超凡美貌,她还有表演天赋——可所谓的“美貌”和“天赋”真的是神的礼物吗?或者只是……一个恶毒的玩笑? ——那些恩赐是会成为她的翅膀,让她摆脱一切束缚飞向高空?还是会把她变成怪物,吸干她所有的一切,送她去往不可知的道路? 封琉璃不知道,她只能旁观:她所有能做的,就是坐在这里等,坐在这里守候一个渺茫的希望而已…… 她几乎都要坚持不住,想象的阴云将她彻底压倒,她几乎就要哭了。可就在此时,身后的门无声无息打开:陈莉莉穿一件素色家居服,脸白如雪,正冷冷望着她瞧。 “你究竟想做什么?”陈莉莉问。 封琉璃呆住了,一时之间准备好的答案不翼而飞,完全不知该如何开口才好。陈莉莉眼神愈冷,一挥手,又要将房门闭合。 琉璃几乎是飞扑上去,叫道:“等等!请等等!我有话要说——你既然开了门,就是要听我说完的,对吧?”陈莉莉并不动容,可关门的动作却停住了。许久,她点了点头:“你说吧。”“我是夏小伊的……朋友,是代替小伊到这里来的,我……”“……我知道你是谁,夏小伊的私人助理,我们前天晚上才见过——你有话可以直说。”“小伊叫我带句话给您,她说……对不起:还有……”我要站在何飞这一边“。”陈莉莉的脸色越发雪白,眼睛里分明转出一层怒火,攥着门柄的手指控制不住地隐隐发颤。她忽然觉得厌倦,觉得自己开门出来,根本就是脑筋搭错了线。她下狠心拼命去拉那扇门——可那个戴一副圆圆眼镜,怎么看都是个乖乖女学生样子的小姑娘,竟硬生生挤在门里,一步不退。 ——小姑娘脸颊涨得通红,眼中盈盈都是泪水。“……莉姐,求你……求你救救小伊吧!” 陈莉莉再也无法忍耐,唇畔裂出一道如刀笑意:“求我救她?竟来求我救她?谁来救我?谁又曾救过steve——谁能叫死去的steve活过来!”封琉璃的怀中仿佛塞满了铅,压得她渐渐喘不过起来:她努力抗拒着袭来的无边恐惧,只是不住分辩:“不是小伊做的,真的不是小伊做的!我保证!”陈莉莉愈发冷笑:“保证?你凭什么!”琉璃张口结舌。 陈莉莉的眼圈渐渐红了,她狠命咬一下嘴唇,再次用力关门:耳中却骤然听见一声低低的惨呼——原来封琉璃不知从哪里陡然间生出硬气,竟将整只胳膊塞在门缝中——自然疼得她脸色煞白,满头都是冷汗。陈莉莉实在没料到琉璃竟然如此执拗,一时间也愣住了。 ——封琉璃知道自己拙于口舌,自己是个局外人,根本无力剖辩什么:说不定还会越说越僵、越帮越忙……可真叫她放弃,叫她就这么回去,她就是不甘心的。 陈莉莉呆呆地望着封琉璃,眼泪忽然夺眶而出。那么坚强的女人,仅凭双手就将上上下下几十个人的剧组打理得清清楚楚的女强人,终于痛哭失声:“你到底想怎么样?你们还想怎么样?你们已经把我的生活搅得一团糟,我现在连门都无法出——竟还说什么叫我去救她?玩弄人心,就那么……那么有趣么?” *** “……莉姐,别难过了。”一双手伸过去,将陈莉莉轻轻搀稳,“他们会付出代价,一定会付出代价……《onze》并不是steve个人的影片,它也属于你,属于我们大家,不是吗?”陈莉莉不住点着头,眼泪依然一滴一滴落下来:“谢谢,小高,谢谢你……我没关系的,我只是一时忍不住……”她说着,忽然叹了口气,“其实……其实那孩子有什么错?根本就不关她的事,我明明知道,可就是……忍不住了……”高远沉默地点了点头,脑海中是封琉璃仿佛逃命般离去的背影——的确是不干她的事,她不过是个什么都不懂的蠢丫头罢了——不过,她来得正好:她帮了他的忙。 一回到屋内,高远便无限体贴地倒了杯热茶递过来,可陈莉莉却目光凌乱,仿佛没有看见似的,并不伸手去接,只是一味喃喃自语:“说起来……上次小伊到家来的时候,我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我还记得她那时候明明就要哭了,却还是一副强忍着紧紧咬着牙的样子。我当时就想,这孩子太不容易了:我当时就想帮她……那天的事情,到现在我还记得清清楚楚的……真不明白怎么会这样……”高远极轻、极轻地叹了口气,将茶放在陈莉莉面前,身子微微前倾,说道:“莉姐……人都会变的……”陈莉莉伸出手去抽了纸巾,抹着脸上不断滑落的泪水,犹自絮絮而语:“我也猜到了她会来找我,她至少该给我一个解释……可是……可是……可是我绝对没想到,竟然会是这样……”高远冷冷笑了,声音低哑,带着莫名其妙的嘲讽:“解释?如果有解释的话,前天晚上就该给我们了——早就该给我们了!何必等到现在?她……她说的那还是人话么?要站在何飞那一边?那么挡了她的路的我们,是不是全都该死了?”莉姐拭泪的那只手在腮边凝住,她茫然地望着高远,仿佛面前咬牙切齿的、是个从没见过的陌生人一样。许久,她努力挤出一抹苦笑:“别这样,小高……我记得你很喜欢她的——何况小伊也……未必是这个意思……”“……是么?”高远的声音突然拔高,“我倒宁愿我没有喜欢过她,喜欢她的男人,没一个有好下场的……莉姐,steve他死了,已经死了!你还要在过去的美梦里睡多久?”陈莉莉猛地语塞,脸上隐隐透出一层惨白。 高远似乎也被自己突如其来的尖刻吓了一跳,他微怔片刻,长长舒一口气,在陈莉莉面前的沙发上坐倒。桌上的那杯茶散发着特别的馥郁香气,萦绕在两人鼻端,氤氲不去。这些旧日的老朋友,经过了漫长的时光,走过了不同的道路,改变了,全都改变了,终于到了分道扬镳的时候。 不知过了多久,杯中袅袅的香雾渐渐淡了、散了,高远脸上的戾气也逐渐隐去:他低声说着,带着无限诚恳:“莉姐,别犹豫了,是他们做了不可原谅的事,”我们“早就仁至义尽了。”他说着,伸手拿起茶几上放着的一只大的牛皮纸信封,从里面哗啦哗啦倒出大堆的照片来——照片拍得并不好,忽亮忽暗,东倒西歪:拍摄的地点也各不相同,唯一相同的是照片中的主人公:一位头上挽着髻子、气质不俗的女子,还有个身量不大高、衣冠楚楚的三十许岁男人:有她的,也有他的,当然还有两个人在一起的合照——那女子分明是陈莉莉。 “这该叫做什么?监视?偷拍?还有……警告或者恐吓?连这种龌龊手段都使出来了,莉姐,你还不明白?你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呢!”陈莉莉猛地将头扭了过去:高远双手环抱,一言不发,只是冷笑。 “所以我更不能这样做……我无所谓,可是顾岩怎么办?他什么都不知道,他不该被牵连进来,我怕他们会对他不利……何况……何况我们怎么可能斗得过何飞?”“只凭我们两个当然是不可以,但圈子里能够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绝不止何飞一个。”“可是……”“没有什么可是,莉姐。她选择了站在何飞那一边,选择把我们、把死去的steve全都踩在脚底下,她不仁我们当然也可以不义!是”我们“让她功成名就,我们就同样可以让她身败名裂,我们不欠她的!” ——陈莉莉定定地望着高远,真的,她真的觉得面前这个自己认识了近十年的小鬼是那样的陌生……她隐隐觉得不妥,隐隐觉得脑海深处有一个微弱声音在发出质疑,但她很累,实在是太累了,她一想起steve的死,想起那个从小和他一起长大、她曾经那么挚爱从今往后必定永远挚爱的男人再也不会出现在自己面前,他已不在这世上任何一个地方的时候,就再也无法冷静思考了。她只觉得心里很痛,那疼痛让浑身上下每一根骨头每一片皮肤都产生剧烈的共振,它们都记得他,它们什么都记得…… “……好吧。”终于,她开了口。 高远笑了,和料想的一样,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 封琉璃并没有即时离去,她失魂落魄一般独自走在夕阳下:有什么东西自怀中隐隐萌生,又迅速斑驳陆离。假如……假如是一年前的自己,此时应当正哭着跑回住处去吧?……不,假如真的是一年之前的自己,她根本不会有勇气向小伊询问陈莉莉的住处,根本不会决定任何事情,做出任何努力,她早就逃回自己的世界去了,在那里舔着莫须有的伤口,然后瑟瑟发抖…… 原来……原来在她还未察觉的时候,一切就已经悄然改变:就在来到北京这短短几个月光阴里,她的眼界、思维、想法和做法,早已与旧日赫然不同。她的停滞的蒙昧的一无所有的青春,正无声无息开出小小花朵——那只浑身发抖、可怜巴巴的小鸵鸟,终于将脑袋从躲藏的沙堆中抬起来,小心翼翼地、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睛…… “……我试过了,我努力过了。”琉璃用力握着拳,低声自语,“可是为什么……为什么……”现实又一次嘲笑了她的幼稚:嘲笑她心爱的小说和心爱的电视连续剧:甚至还在嘲笑她一夜一夜码在纸上的那些华丽却终究无用文字……爱是爱,恨是恨,希望绝望,好人坏人……只要说出口就会被谅解,只要讲明白就能冰释前嫌,化干戈为玉帛——原来那些干净清楚深刻鲜明的故事,只不过是“故事”而已,永远不会真正发生。 ——我试过了,我努力过了……但现实根本无视我的尝试和努力,面对着那样撕心裂肺地哭着的人儿,我能做的,依然只是转身逃离而已…… ——为什么……为什么…… 封琉璃忽然觉得无端悲伤,那悲伤与她在笔尖上杀死想象中眼如星光的情人不一样。此时此刻,她站在北京的黄昏中,陡然感觉自己过去的生命正在逐渐崩坏,回忆的粉末窸窸窣窣剥落——她渐渐看见了外面的天空,一尘不染,一碧如洗,蔚蓝得让人想哭! ——我明明足够努力了,我明明已经这么坚强了:我这一辈子,从来没有这么渴望做成一件事情……可是……可是…… ——小伊也明白吧?明白我根本是个废物,我根本什么都做不到,所以她连我想做什么都没有问……她只是要站在……何飞……那一边…… ——她相信何飞……相信他超过相信任何人……超过相信……我…… 她不知道自己在这个陌生的地方逡巡了多久,只觉得一颗心在隐隐发痛,脑子里充满了无数傻念头。她知道夏小伊没有错,错的是自己:她知道一切都因为自己的无能,自己太过软弱无力。小伊帮她,照顾她,可是她为她做了什么呢?她能为她做什么呢? ——归根到底只不过因为我和她一起长大罢了……只不过因为她……可怜我罢了…… 那感觉可真难受:比面对父母过度的关切比面对老板铁青的责问更加难受一百倍。 封琉璃不住自怨自艾,以至于恍惚中转了一个圈,竟然鬼使神差地又回到了陈莉莉家楼下。她抬起头来,望着被夕阳刷成暖红色的楼面和一扇扇闪闪发光的玻璃窗,一个念头不知怎地就爬入了脑海,挥之不去。 “……再试一次吧。”有个声音在她耳边低声蛊惑,“再试最后一次——假如还是失败,那不如放弃算了:不如回家去,离开北京、离开小伊……算了……”琉璃不知道说话的人是谁,只感觉浑身一阵哆嗦,指尖隐隐发麻。 她是那样犹豫不决,以至于刚勉强迈上了两层台阶,就和从楼上下来的某人撞了个满怀。封琉璃如梦方醒,连忙道歉,可一抬头,便愣住了:北京有近千万人口,她认识的绝不超过一百个,可偏偏这人却正是那十万分之一。至少琉璃知道他的名字,知道他是小伊的同行以及老朋友,知道他有着体贴的性子和好脾气……竟在绝地遇见援军,真真是意外之喜!于是她立刻又升起希望,红着一双眼努力笑着,想要开口招呼——可冷不防,身后忽然有人说话,是一种高傲的、质问的语气:“你怎么这么慢!” 她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在这句话响起之前,高远虽然惊愕,但脸上明明已经漾出了客套的笑容,他明明已经认出了她:可这句话一传来,那笑容就好似秋风扫过树上的叶子一般簌簌零落而下,他看着她的目光,仿佛在看着咬开的苹果里的、半只还在蠕动的虫子。 封琉璃怔住,那声“你好”生生卡在嗓子里,再也无法说出口了。 身后有高跟鞋的声音咔哒咔哒踩上来,高远似乎也已呆住,嘴巴微微张着,眼里是一团混乱的迷雾:突然,他猛地伸出手,一把推开封琉璃,两三步赶过去,急切地说道:“安妮,这是夏小伊的私人助理!”琉璃连忙转身,便看见了一个真正美丽的女人,站在自己身后,正眯着眼向她瞧。 真的是个美丽的女人!即使站在夏小伊面前,也丝毫不会黯然失色。只不过,小伊的美是活生生的,像大朵燃烧的鲜花,而这个女人的长相无疑精致许多。和她比起来,夏小伊下巴太尖眼睛太亮,眉毛太浓而头发总是乱糟糟的:同样的,和夏小伊比起来,她的身上便没有那种鲜活的生气,像是朵画在画上的花,仅仅是非常、非常美丽而已。 她盯着那女人发愣的时候,那女人并未动容,脸上平静无波,好似最幽深的海水。高远此时似也终于恢复了正常,他摆出一个极端僵硬的笑,说道:“怎么是你,琉璃?真的好巧啊……”琉璃勉强对他笑了一下,她不是傻子,她已感觉到气氛诡异。 那女人微微垂下头,低声笑了起来,她静静走过来,走到封琉璃面前,给了她一个如冰的拥抱:“很高兴见到你,我叫贾安妮:是夏小伊的……老朋友了。”“啊,抱歉!”琉璃恍惚回答,“我才来不太久,我还不是……还不是很熟悉。”“没关系。”那女人放开她,越发笑起来,“小伊估计已经忘记我了,毕竟可都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怎么会呢?琉璃想,这么漂亮的人,谁也没办法忘记的吧? “你们……也来看莉姐?”琉璃问。话一出口便自觉鲁莽,脸上不禁隐隐泛红。 “是啊,我们来看陈莉莉……不过我们该走了。”那美人儿回答,稍稍俯下身,用一种和贴心好友倾谈的亲密语气,“有些伤口,硬逼着她暴露给别人看,可也太残酷了——你说是不是?”封琉璃愕然,脸不由得更加红了。 “你……还要上去么?”美人儿微微眯着眼,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慵懒媚态。 “是……不……我是说……”琉璃又是点头又是摇头,只觉得自己实在是窘透了。 “我们开车来的,需要送送你吗?”美人儿越发和蔼可亲了。 “不了,谢谢,我自己可以……”琉璃连忙摆手不迭。 贾安妮又一笑,不再说什么,就此告别。 直到他们的背影消失在楼梯间,封琉璃才渐渐从慌乱中冷静下来。她转过身,望着一级一级向上延伸的台阶,双腿像灌了铅。 卷三 仙蒂蕾拉狂想曲 第三章 迷宫1 林建国永远出人意表,这一点圈子里没人不知道。但是尽管如此,这一天下午四点半,电话突然打进来的时候,何飞依然愣住了。挂断之后好一阵子,他都没办法平复怀中汹涌的漆黑色的海水,他紧紧攥着拳,指甲在手心中掐出两弯血印。 然后,他又将电话拾了起来,这一次是拨给卓乐。 “sicily呢?她人在哪里?”何飞开门见山,现在绝不是废话的时候。 那一边并没有即时回答,许久之后,卓乐冷冰冰的声线才钻入他的耳膜——依然是不动声色的,带着让人几乎难以觉察的怒意:“你该比我更清楚,不是么?她现在能有什么正事做?当然……如果她自己又跑出去惹祸的话那另当别论……” 何飞毫不留情地打断了她的抱怨,声音几近颤抖:“打电话给她,叫她准备!我马上去接她……”“准备?准备什么?”“晚上八点在香格里拉,林建国的新片记者会。”“……不可能!”卓乐的嗓音猛然拔高,“决不可能!我一点风声都没收到,我……”“这不是你的问题。”何飞极不耐烦地一挥手,“我也不知道,我们什么都不知道,肯定有人从中作梗。” 电话那边,卓乐沉默了,似乎在仔细思索种种可能性。片刻,她斩钉截铁说道:“好,我明白了。我会叫小辰送夏小伊去,你到公司来,我们商量对策……”“不,我会和sicily一起去。”“何飞……你疯了么?你绝不能去!林建国如果知道了什么,他一定会针对你的!他一定不会放过我们!我们筹划了那么久,几乎把所有东西都赌了进去,我们决不能因为一个夏小伊冒无谓险。叫她独自去吧,如果有什么万一的话,我们大不了再找别人……”“你还不明白么?别人都没用,必须是她——只有她才可以。”电线那一端再无声息。 “……我非去不可,我们已经在一条船上了,不管谁先跳下去,大家一样都会淹死……是林建国亲自打电话给我的,他说的很清楚,他叫我去,你明白吗?”“我不明白!我只知道你被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大小姐弄昏头了,何飞,你一定会后悔的!” *** 林建国几乎在一年前就开始替自己的新片造势了,几乎每个月甚至每周在各大媒体上都能看到或真或假的相关新闻出现:就像是追看了一部长达三百六十集的电视连续剧,所有人都在翘首以待最终的大结局。可谁都没有想到,发布会的消息竟会这样毫无征兆地传出来,仅有几家和林建国关系密切的新闻机构事先得到了蛛丝马迹,其他的全都和何飞一样,一边暗自惊讶心中惴惴,一边拼命向会场赶过去。 ——当然,这其中免不了有些脑筋特别精乖的,根据“最终海选名单”,立时联想起最近风头无两的“问题女星”夏小伊来,更是夹着满腹的幸灾乐祸,嘴上虽不说,肚子里却巴不得再闹出点儿乱子无可收拾才好呢。 这一切,夏小伊自然不知道——即使她知道,也肯定不在乎。她已经决定了,早就决定了,要拿起剑保护她的王子,为此她不惜与整个世界对抗:为此她可以摇身一变,从公主殿下变成喷火女暴龙。 “……没关系的,无论是怎么样的鸿门宴,我都能咽下去。”她挂断给琉璃的电话,口气轻松地向身边人说。 何飞双眉紧锁,似乎根本没有听见她的话。夏小伊不由咬了咬嘴唇,沉默了。 就在她渐渐觉得不祥的时候,何飞的嗓音终于响起:还是那么镇定温柔,有一种抚慰心灵的魔力:“既然特地打电话叫我带你来,应当不会坏到哪里去……不过……”“他选上我了是吗?”“有这个可能……但……”夏小伊等了许久,没有下文。 “——即使是坏事也没关系,我不怕:我什么都不怕!”于是她璨然一笑,如此回答。 何飞也不得不笑起来。 “sicily,其实我有许多事情都没有告诉你……”“我知道。”小伊干脆地点着头,截断了他的话。 “……呵,你不该这么随便相信人的,傻丫头。”“我不是随便相信人,我是相信你——你放心,该说的话我会说的:不知道该不该说的,我就装哑巴。我不会再惹事了,谁的挑拨我都不在乎!谁也不能伤害我,有你在,不是吗?”何飞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胸口一滞,几难呼吸:可是他依然只有微笑——那微笑的面具实在戴得太久,早已长在了皮肉之上:若硬生生扯下,必定鲜血淋漓。 车子抵达的时候是七点过十分,离林建国通告的时间还有近一个小时。夏小伊长出一口气,飞快拉开车门,何飞却叫住了她:“等等,先别急——” 一路上,他一直心事重重。何飞了解林建国,卓乐说的没错,他若真的知道了些什么——即使只是知道一小部分,也绝对不会有丝毫的手软,他从来都够狠,从来都是一定要将事情做死做绝的人……sicily会如此轻松乐观,是因为她根本不明白自己身在何处,又将面对谁……他的公主殿下,还是……不知道的好。 ——这么早就将计划——至少是计划的一部分透露给葛幕风,是不是太过心急了?倒也不至于……小葛不是笨人,既然林建国那边已十拿九稳,他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按兵不动,坐山观虎斗:无论是自己赢了,还是林导赢了,对他都只有好处而已,不是吗? 何飞左思右想,始终找不到可以说服自己的答案。只感觉置身于庞大的迷宫,前后左右都是高耸入云的墙壁——死路……死路……死路…… 他以手抚额,轻叹一口气。无意中回头,正对上夏小伊灼灼的眼睛。 何飞不禁莞尔,看见她,心情似乎总会变好。 “等等,先别急。”于是他说,“今天实在是太匆忙了,无论如何收拾一下吧。身为公众人物,有义务维持一个好形象。”于是他倾过身去,拉开副驾驶位置的杂物箱,从里面取出一只皮质的化妆包。 “这……”夏小伊惊讶地眼睛里冒出金色星星,连忙摆手,“那个……你知道,我只会画淡妆的……”何飞微笑:“我知道,我根本就没有指望你……坐好了,别乱动。”他说着,将化妆包熟练地摊开,放在小伊膝盖上:里面是一整排刷子和大大小小十几个暗袋,一应俱全。 夏小伊倒吸口冷气。 何飞伸手将车顶上的灯调到最亮,微微皱着眉,喃喃道:“光线还是太暗了……没办法……你在家时粉底和散粉都上了吧?其实这样也挺好的,你画淡妆很漂亮,就是眼睛有点肿——又没睡好?又在胡思乱想了?”夏小伊的心猛地揪起来,就像是做了恶作剧被大人一语点破的孩子,又是羞赧,又是惶恐,羞赧与惶恐间却也不乏小小的自豪。她忍不住用一种娇嗔的口气半真半假分辩:“我是因为你才哭的呢!”何飞但笑不语,只低下头去,自化妆包里拣出一盒带银粉的青蓝色眼影。 “那个……何飞……你怎么会这个的?”“……好多年前去学的。想着剧组穷的时候,可以省个人手。”“好厉害!”“别那么多废话,把眼睛闭上!” 夏小伊轻轻吐了吐舌头,乖乖闭上眼睛,只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被粉红色的肥皂泡泡填满了。何飞的身上洒着很淡的古龙水,在这封闭的空间内,一闭上眼,那股若有若无的香味便像是某种强烈的咒语,箍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我要记住此时此刻……一辈子都记住此时此刻……”夏小伊在心里暗自发誓——记住此刻的寂静,记住他身上的香气,记住化妆刷淡淡扫在眼皮上的感觉……记住他的手指贴在她的皮肤上,甜蜜,魅惑,宛若致命哀愁…… “……哎。”何飞轻声叹息,“怎么又掉眼泪了?我的水平就那么差劲么?”夏小伊“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半眯着眼睛去扯面巾纸——她的手却被何飞按住,她听见他少有的在说着俏皮话:“没关系,为公主服务是我的荣幸呢。” “……小伊?”他突然这样唤她,鲜见地没有叫她的英文名字。 “恩?”她闭着眼睛,随口回答——话一出口,忽然一阵恍惚。她不可避免地又想起了那个人,但他的影子已经很淡很淡了,淡到自己心中只有甜蜜,再无伤痛。 “我的确有许多事情都没有告诉你,不过,我从没有想过要对你不利——这一点,我向你保证。”“我知道——这我一直都知道!”夏小伊微微翘起嘴角,满怀骄傲的回答。又一滴眼泪滑落下来,沾在何飞的手背上,闪闪发光。 “……乖,别哭了——记住,一走上舞台,你就是唯一的女主角。所有人都会看着你,我也会看着你——所有人……都会爱你的。” *** 夏小伊走的时候是那样匆忙,以至于封琉璃根本弄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坐立不安,将双手攥得隐隐发白,突然间门铃和电话铃一起发出尖利鸣叫,琉璃仿佛被烫着了一般猛跳起来,迟疑着不知道该当跑向哪边才好——最终好不容易才告决定,她去开了门。 门一开,她便后悔,门外站着的人竟然是脸色铁青的卓乐,这是卓总第一次屈尊降贵亲自莅临小伊的住处,竟然挑在这样的时候……琉璃只觉头皮发麻,嘟囔着说了句“请稍等”便转身去接电话,冷不防却被卓乐一把拽住,五只手指紧紧箍住她的胳膊,声色俱厉:“何飞呢?夏小伊走了没有?”这一下,立时勾起了封琉璃的新仇旧恨,电话铃声越发刺耳,她猛地一甩手臂,却无法挣脱。 “放开我!”她又急又怒,喝道,“他们早走了,十五分钟前就走了……放开!” 那答案仿佛一柄铁锤,猛然敲在卓乐头上,她没有表情的脸瞬间灰白一片,松开了封琉璃。琉璃望着她的样子,只觉得暗自心惊。电话已响过了五六声,她飞也似的冲过去,拿来话筒急急说声:“喂?”“……我刚想挂呢。”电话那边答应。 那声音像是果汁软糖,又甜又糯,染着鲜艳色彩,封琉璃似乎听过这声音,可一时半会儿却又想不起来。 “……小伊在家吗?”那人问。 “啊,抱歉……夏小伊刚刚出去了——请问您是?”琉璃犹豫着回答。 “呵,我知道你是谁了,小伊的助理啊,我们前些天才见过面呢,不记得了?”一张恰到好处的美丽面孔骤然浮现在琉璃眼前,她连忙招呼:“是,您好,贾小姐。”电话那一头呵呵笑了两声,语气却突然变了,就像是吃软糖突然吃出了一片玻璃渣:“原来已经来不及了……没办法,请转告小伊好么?今天晚上的发布会请她一定别去,去追她,追她回来好了,这是……我送她的忠告——毕竟,我们曾经是朋友的。”“可是……”琉璃吃了一惊,还待问些什么,通话已然切断,只剩下虚空中嘟嘟的忙音。 “……是谁?是何飞么?”不知何时卓乐已跟了过来,不迭问。 封琉璃摇摇头,答道:“是贾安妮。”卓乐眸子里最后一点亮光也熄灭了,怔在那里,一动不动。 “……贾安妮是谁?”琉璃忽然说。那天回来她问过夏小伊,可小伊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来,最后断定一定是琉璃搞错了。 卓乐并没有回答,她似乎根本没听见,只是不住喃喃自语。 “卓总,你知道贾安妮吧?”琉璃大声重复。 卓乐的脸终于转了过来:“……贾安妮?”“没错,是个很漂亮的美人,不是一般的漂亮:她还说是小伊的老朋友。”“……夏小伊的朋友?那我怎么知道。圈子里没有这个人——如果她真的很漂亮的话,我没道理不知道。”“可是她说不要小伊去晚上的发布会,她让我去追小伊回来!”卓乐的目光猛地定住,好像在思索着什么重大无比的难题,想到入了神。琉璃想问,却苦于不知从何问起,而卓乐猛然将手指塞进嘴里,牙齿狠狠咬住指关节——那样用力,以至于封琉璃险些以为她要哭了。 *** 何飞与夏小伊步入会场的时间是七点四十五分,场内早已人满为患。林建国到得很早,正与几个熟人东拉西扯聊着天,笑呵呵说些无关紧要的闲话,他身后的墙壁上挂着一副巨大的深蓝色布帘。有几个胆大包天的记者,千方百计跑过去想要揭开一角先睹为快,可都被严阵以待的工作人员拦开了。毫无疑问,谜底就在那里,它在等待一个合适的契机。 夏小伊穿着线条简洁的黑色雪纺纱连衣裙,披一件宝石蓝的复古流苏披风:眉毛和眼线都画作长长的弯月形状,点缀着闪闪发亮的银粉——她挽在何飞的手臂上,巧笑倩兮,颇有些不屑一顾的气焰,有种十里洋场繁花似锦的旧时风光。何飞则依然是日常的装扮,他无论身在何处,都让人觉得与环境完美贴合,都那么恰如其分。 男的温文儒雅,女的顾盼神飞,这两人一出现,场内先是寂静了几秒钟,转瞬便轰然炸开。人们不住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林大导演从一开始便在等着什么人,他的目光总是有意无意地瞟向门口去——原来如此啊! 看来谣言竟是真的,这个无所不用其极的女人真的成功上位了!有不少反应快的记者,已开始暗自打起了“争议女星中选新一代林女郎”的腹稿……一片混乱之间,台上暂时被人冷落的林建国已缓缓走了过来,笑着招呼道:“小何,快来,大家就在等你了。” 林建国那张沟壑纵横的脸写满了熟捻、关切以及快意,他声音粗豪,他甚至伸出手想要亲热地拍一拍何飞的肩膀。但何飞淡淡笑着,不动声色不留痕迹地微微侧身,避过了,反而将夏小伊引到他面前:“林导,您好。”他说,“我把公主殿下带来了。”林建国猛地睁大眼,仿佛看到了一个不该在这个场合出现的人。他刻意提高了声音,用种特别的和气口吻招呼道:“啊!小夏也来了啊?谢谢你来捧我的场,小何还真是走到哪里都把你带着啊——来,快帮夏小姐安排个好位置!” 没有人是傻子。他这样的一句话说出口,旁边所有竖着耳朵的听众全都恍然大悟,继而面面相觑。这到底是怎样一回事?为什么林导演对这位传说中的“准女主角”的态度,竟和对陌生人差不多?客气、礼貌周到,却明摆着拒人于千里之外,难道大家全都料错了不成? 一时间疑惑、猜测以及各种各样的流言蜚语弥漫在空气中,仿佛一道蒸腾而起的浓雾——在浓雾中心,林建国依然那样诚恳地笑着:而作为主角登台,此时舞台的灯柱却突然从她身上移走的夏小伊,则被工作人员引到了台侧的角落里。她的背脊挺得笔直,脖子高高昂起,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唯有那副精致妆容闪出一派特别的凄凉。她勉力镇定自己的心跳,一直一直望着何飞,可她无所不能的王子此时却紧紧抿着唇,没有回望她,没能给她一个安心的微笑。 方才……他攥着她的手,竟然攥得那样紧…… 卷三 仙蒂蕾拉狂想曲 第三章 迷宫2 终于,人来齐了,时间到了,大戏将要开场。工作人员走来低声对林建国说:“林导,八点了。”何飞连忙借故脱身,他微垂着头,礼貌周全地说道:“林导,您忙,那我就不打扰了。”谁料想林建国竟然呵呵一笑,一双眼在皴裂的皮肤间闪出异样光芒:“小何你急什么?放心,除了你,我身边的这个位置……没人配的。”何飞只觉太阳穴隐隐一跳,他还待开口,一位穿旗袍的美艳女侍已端着托盘走了出来,将一张桌卡摆在他面前。桌卡十分精美,环绕着特别的细碎花纹,上面明白无误印着自己的名字——他早已身在网中。 “既来之,则安之——这句话,我也曾教过你吧?”林建国把笑声压低,一直低到唇齿之间,那笑便从牙缝间渗出来,化作支离破碎的片段。 ——他早该料到的,原来如此。 何飞深深吸一口,竭尽全力微笑,缓缓落坐。原来不过是一个局——原来自己抵死挣扎,以为终于走到了迷宫的出口:谁知道,不过是在绝望的死胡同里,多转了一个圈…… ——该来的总是要来的,不能逃,不能躲:无路可退,无话可说。 “……下面还是请林导自己来宣布吧!我只管付账,其他都是他拿主意。”制片人在说着刻意地俏皮话,将麦克风递给林建国。会场中响起稀稀拉拉的笑声,很快便消失了:看到这样的架势,人人都嗅到了惊喜的味道,人人都不想错过任何一个字。 林建国脸上的笑容疏忽融化,他一摆手,分散各处的射灯光线骤然聚拢,早有人拉开了身后的布帘,四个大字瞬间砸入了观众眼中,直将他们噎得一时半会喘不过气来。 布帘后展板上最显眼的位置分明写着:《倾城之恋》。 ——他竟要拍《倾城之恋》?! 场内一片哗然,没人能想到,前期准备都做了快一年的现在,林大导演竟然还有胆量变更拍摄主题?戏服定制、布景搭建、剧本改写等等许多工作早已开始,难道他是想推倒重来吗? “……感谢各位朋友今天来。我们都是老相识了,不必说什么见外的客气话。大家都知道,今天是对外发布我的新片的日子。我即将拍的这部片子,是改编自张爱玲女士的经典小说:《倾城之恋》……”“……我知道外面一直在传,我要拍张爱玲女士的传记——我承认,的确有过这样的想法。但是我和小何聊天的时候,他就说拍这个人,倒不如拍她的作品更好,我觉得是很有道理的……”“……所以这部片子,我要特别感谢一个人——没错,我想大家也认得他,他可比我有名气的多,哈哈……我就不介绍了,拍这个片子的主意既然是小何提的,他就要负责到底的,要不然大家也不会放过他的,对吧?” 会场中一片寂静,只有那暗哑的笑容响彻全场。林建国究竟在说什么?他的意思似乎是说……难道是在说…… 所有人屏息静气,睁大眼睛齐齐望着何飞,难道是真的吗?传说中的影帝竟然要复出了?当年的黄金组合又要重现荧屏? 天呀!叫什么“前期投入”见鬼去吧!消息只要一出这个门,赞助商们都会疯掉的,他们会排队捧着大把大把的钞票,心甘情愿丢进林大导演燃起的熊熊烈火。还需要犹豫吗?那是黄金组合,是——传奇! 不知是谁带头拍起了手,顷刻间,掌声如同雨点一般砸落下来。工作人员轻巧地撕开展板上“男主角:范柳原”这一行下面贴着的纸条,纸条下清楚明白地写着何飞的名字。欢声雷动,几乎要掀翻屋顶,整个世界摇摇欲坠。 ——在掌声里,在众人的欢呼声里,林建国用手捂住麦克风,俯过身去压低声音,对何飞笑道:“你的分镜头脚本我看过了,很好,我非常喜欢——你既然这么喜欢《倾城之恋》,那我们就拍来看看吧。” ***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封琉璃满脸的毅然决然,死死盯着卓乐不放。 卓乐愣了几秒钟,忽然笑了。 “你何必知道那么多?”她低声说,“你总是东问西问,你就不觉得烦吗?”“不,当然不!”封琉璃几乎吼叫起来,一阵哀恸猛然冲上她的胸口,“我知道这件事……和我无关,卓总,可是小伊有权知道,你们在让她背黑锅!莉姐已经误会她了,她恨她,至少该让小伊明白为什么!”卓乐又是“嗤”的一声笑:“——为什么?难不成她还天真的以为,她可以谁都对得起,谁都不辜负?你以为夏小伊就不知道这些事?她可远比你清楚,她心甘情愿的。这世上没有白吃的午餐,成功成名,都要付出代价——就连爱一个人,也要付出代价……你记得。”封琉璃语塞。 卓乐笑着,那笑容竟不带丝毫的尖刻和嘲讽,几乎让琉璃产生温暖的错觉。 “封小姐,你的确是个很好的朋友:但朋友终究只朋友,各人背负各人的人生,已然足够了。夏小伊不会因为你的多管闲事而感谢你的——我保证。” *** 奇迹般的,听到那如雷的欢呼声,听到林建国黑色刀尖一般的低语,何飞只觉得心中万分平静——终于平静。整个会场仿佛是一只飘摇在狂风暴雨中的船,而他则是那个明知无力回天,索性安之若素的领航员。何飞垂下头去,目光落在自己交叠的十指之上:左手的无名指根有一道淡淡白色印痕,虽然回到国内之后他已将它取了下来,但毕竟是戴得久了,时间的魔力终究无孔不入。 于是,毫无征兆的,回忆的长镜头一点一点缓缓拉近:无情碾过十几年的岁月,碾过那些挣扎那些亏负那些到底失败的努力,最终嵌入此时此景——周遭喧嚣的人群和七嘴八舌的问题如烟云般消散:旧时光阴,宛若眼前。 “……小何,来替我演戏吧。你甘心一辈子在这里吗?一辈子默默无闻,就这样过下去?不会的,你是个天生的明星,真正的明星!你要相信我!”——那是他单薄生命中最初的浓墨重彩:是的,是他让他功成名就…… “……你好,你就是何飞吧?林导叫我小越,你也这么叫我好啦。”“……你演的很好,不要不好意思,真的很好,我都看得入了迷呢!”“……能和你一起演戏,真是太好了!”“……何飞,小心!”——棚顶的灯光装置轰然砸下:他知道他的一生,从那一刻开始,其实就注定是个悲剧了…… “……为什么不能追究?小越她……”“你要搞清楚,现在最重要的到底是什么——我是有责任,可难道你就没有吗?小越是为了救你才变成这样的!这件事情一旦捅出去,这部戏就砸了,你明白吗?我们两个都完了!我们两个一辈子都无法翻身了!”——是他让他功成名就,没错……可也是他,将他关在迷宫之中,无论怎样走,怎样逃,怎样拼命呼喊,都是一个解不开的死局、死局、死局…… “……小何,我们是黄金组合,你别忘了。”“我没有忘,从来都没有忘:但是……我的确很喜欢宁导的这部戏。”“他能拍的,我自然也可以:你想要什么样的条件都可以。我并不想干预你的选择,毕竟那是你的自由:我只是想提醒你,有很多东西都是我们共同拥有的,比如时间、荣耀,还有……伤疤——我忘不了,你也忘不了,是吧?宁勇?他有什么东西,他能和我比吗?”——是的,你说对了,林建国……我从没有遗忘过,从来都没有:那伤疤从未愈合,只要几句话便会流出汩汩鲜血——有些东西,一旦存在了,就永远不会消失。 *** “……总之就是这样,何飞与林建国一直都是貌合神离,他们是死敌。林建国这个人,控制欲非同一般,何飞出演的每一部片子,都必须是他的片子,何飞根本没有和别的导演合作的机会,他是林建国的御用男主角——他们两个总是被联系在一起,而这正是林建国想要的。”“所以,何飞就……”这实在与传说的天差地别,封琉璃完全无法表达自己的震惊,她几乎都不能把一句话说完整。 “你以为林建国是谁?憨厚的老头子吗?他是这圈子里的天,是不折不扣的独裁者、是暴君——他想做什么,绝没有做不到。要么演他的戏,要么……一辈子不演戏,何飞最终选择了后者……所以,我们从一开始,叫夏小伊去争取林建国的角色,根本就是个幌子。”“……那你们真正的计划又是什么?”琉璃问。 “计划?呵呵……”卓乐的低声重复着这个词,“现在谈计划还有什么用?原来早有人在算计我们了,我还一直在做梦呢。” *** “……好了,我知道大家已经等得够久,现在就让我们的女主角出场吧——有请贾安妮小姐!”——来了,终于来了……奥杰塔公主被妖魔变成了白天鹅关进湖心城堡,然后黑天鹅奥杰丽雅便化身美女来到舞会上,来俘虏王子的心……这是今夜又一个惊讶,又一个一夜成名的幸运儿,又一个穿上水晶鞋的灰姑娘。在这一晚之前,“贾安妮”不名一文:但是在这一晚之后,她将拥有身份、地位、财富、名誉以及王子的爱,她将拥有一切。 “……您好,何先生。”穿着酒红缎面旗袍的美丽女子款款落座——真的很美,美得就像是电脑设计图中的经典模板:从头到脚浑身上下毫无瑕疵,甚至连举手抬足一颦一笑都像是经过严格训练似的,“我是看着您的片子长大的,我是您的影迷。”那是带着些微颤抖的声音,表明了声音的主人是多么激动、多么兴奋、多么开心快乐。美丽女子的眼角微微湿润,头侧成妙曼的角度,刻意烫成的复古波浪留海儿披在白皙的前额上,见到她的人都会爱上她吧?还有什么比荡漾着崇拜的温柔眼波更能俘虏王子的心呢? 何飞终于侧过脸,目光阴霾,这女孩儿的表现实在是过太真切了,简直有一种……高妙演技的味道,一瞬间他下意识地向房间角落望过去,他几乎觉得自己正在戏中,那里一定安放着摄影机镜头……他忽然想起了许多许多年前,初见到小越的那一天,他和她对戏,望着她脸上的笑窝发了呆,于是彻底忘了台词,站在场中发窘。 ——十几年了,何飞想,花费了十几年的光阴,我还是没能跳出林建国的掌心吗? *** 起初,夏小伊根本没有听见他说话——事实上,她什么都听不见。周遭的一切变成了凝涩的浓灰,那些惊讶的嘲笑的恍然大悟的或高或低的声音全都无法传入她的耳朵——她已经答应何飞了,她答应了就一定会做到的。 “……我不怕。”小伊低声重复,“我不怕,我什么都不怕……无论如何我也会坚强、也会忍耐,也会相信何飞……”——她正努力地将嘴角向上弯,恍然中有块手帕递在了眼前,握着手帕的手充满友善。 夏小伊回过头去,她记得那友善,当她初入这个世界的时候,那友善给了她多大的慰藉啊!一股暖流滑过心口,原来她并不如自己想象的那么孤独无依,小伊伸手接过手帕,然后努力笑了:“谢谢你,高远。” 高远今天穿的十分……光鲜,她从没见过他如此装扮。他其实并非特别英俊,甚至只能算是相貌平平,但今日裁剪得宜的西装、精心打理的头发加上荣光焕发的脸,该也能让小女生为之心跳为之尖叫吧? 高远似乎也洞悉了小伊的想法,他低头扯一扯胸口的饰巾,带着种特别的炫耀语气,说道:“是安妮替我选的,怎么样?”夏小伊只有点头称赞。 “你该珍惜她。”高远突然诡秘一笑,“她是幸运女神,可是她现在不再属于你了,永远也不会帮你了……”小伊茫然望着他,眼神空洞,他到底在说什么?他在说谁? 在她眼中,高远脸上的笑容逐渐溃散,他抿着的嘴唇渐渐泛出刀锋一般的寒光:“……哦,我几乎忘了。”他说,“你是夏小伊啊!你是天才夏小伊啊!你是steve的灰姑娘,是何飞的灰姑娘,你是命中注定的主角,你那么漂亮……你怎么能和我们这种庸人相提并论呢?我们能做你的踏脚石,已经该感到荣幸了,对吧?”夏小伊完全无法理解他口中说出的每一个字,她只能像个傻瓜一样定定望着他,像个白痴洋娃娃。这时候,会场中的麦克风突然叫出了高远的名字,他站起身来,对她行了一个风度翩翩的礼,然后昂首挺胸,大步流星向灯光而去,向所有人的目光和掌声之中走去—— 夏小伊不由得摇摇晃晃站起身来,她努力地、努力地控制住自己的身体。在舞台中心,有个美艳绝伦的女子正对她笑,她的一只手若无其事地搭在何飞的手臂上,虽然隔着层层的观众,隔着一道又一道屏障,可是小伊知道,她的笑容是针对她一个人的。 ——娇俏无比的笑,胜利的笑,媚媚的、宛如一只猫。 *** 何飞本来不该看见她的,事实上,无论是谁,都会以为他的目光一直望着别处——可是,当夏小伊从椅子上站起来的时候,他还是看见了。 如同狂风吹来,往事的云翳倏忽飘散……小越的笑脸在虚空中四分五裂,这风刀霜剑的世界,人人都要四分五裂,迟早都要四分五裂的——要么是生命,要么是理想,要么是心…… 何飞脸上带着甜蜜的、温柔的、破晓时微光般的笑容,那笑容是他的面具,是他保护自己的盔甲,是无所不能的护身符。他那样的笑着,以至于贾安妮满眼无法掩饰的自得,不住地倾过身子对他说话:以至于记者们的闪光灯亮成一片,像是正午时波光粼粼的海水……何飞微微垂下眼睑,将贾安妮的盈盈皓腕推向一边,然后站起身来、带着所有人的视线站起身来,他一言不发地转身,转向主席台后的落寞世界,投入落寞的怀抱之中。 四周寂静地、一根针落下来,都能听得到。 夏小伊站在那里,头高高昂起,紧紧咬住嘴唇。高远的手帕跌在她脚下,跌在尘埃中,世界在她眼里变成了绚丽而模糊的一片……一只手伸了过来,轻轻按在她的手上。很轻,很稳定,温柔地让她强忍着的泪差一点便跌落下来。 “……我们该走了,sicily.”何飞依然笑着,笑容和煦,宛如春风,“向林导道别吧,去谢谢他的关照。”于是夏小伊听话地笑了——可她其实是想哭的,她真的很想就这么投入他怀里,大哭一场算了。 林建国的脸色像岩石一样坚硬,“喀啪”一声轻响,主席台上放着的签字笔在他手中断成两截。许久、许久,也许过了一个世纪那样久,他清了清嗓子,开了口:“小何,这就是你的答案么?”何飞缓缓回过身来,点了点头。 林建国一双眼瞳中的光亮猛地向内塌缩,凝成了两根又尖又细的针,他的声音越发放慢了,慢的简直像个疲惫的老人:“如果……你真的决定放弃的话,这个角色我会给葛幕风。”他说。 “小葛会演得很好……”何飞回答。 “是……他会演的很好,他很有才能——只要我肯教他的话。”何飞低下头去,握住夏小伊的手,轻声说:“林导,我相信……我期待着。” ——林建国,我永远不会原谅你,就像我永远也无法原谅我自己。 ——所以……我一定要和你,斗到死为止。 *** 那一天,卓乐和封琉璃赶到的时候,一切早已步入正轨,一切早已尘埃落定。发布会的巨大展板上写着葛幕风、写着贾安妮、还写着高远以及许许多多其他名字,他们都是中选者,都是被上帝的手指点中的、即将冉冉上升的星星。林建国在人群中看见了卓乐,他知道她是谁,他甚至猜到了她为什么而来,所以他便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了,转而去应对追问不休的各路记者,依然精神奕奕,依然谈笑风生。 卓乐愣愣望了许久,终究什么都没问,只拽着封琉璃转身离开。 那一天,卓乐在北京城星星点点的灯海中沉默地开着车,身边坐着同样沉默的封琉璃。那个什么都不知道的笨女孩儿终于学会闭嘴了,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必须知道的事?这世界,绝不是为了满足你的好奇心才变成这个样子的…… 两个沉默的女人在夜幕下兜着圈子,她们去过公司、去过夏小伊的住处、甚至去过何飞最喜欢的私人酒吧,却始终没有找到她们要找的人——明明有故事发生,而她们却被遗忘了。 “……我恨她。”卓乐忽然说,“我真是恨不得她立刻死掉算了!”封琉璃将头转向右侧车窗,心中隐隐一痛。 “笨女孩儿,你知道我为什么那么恨她么?你不是最爱问为什么了么?”因为你爱何飞——琉璃在心里回答。相爱的彼此自成世界,他们将其他人统统毫不留情地隔离开来,她清楚被隔离的滋味——她只是这么想着,并没有说出口。 “算了,你不知道的。”卓乐摇着头,“你怎么会知道呢,我真傻……” “……小丫头,你猜他们现在在哪里?”卓乐又问。 封琉璃摇了摇头,却莫名想起半个月前有一次和小伊一起看电视,自己看得入了迷,可她却一直在走神……后来,她突然回过头,怀中紧紧抱着个厚厚的靠枕,非常严肃非常正经地问她:“琉璃啊,你说如果我色诱他,有几成把握会成功?”她开始觉得这是个好冷好冷的冷笑话,可很快便发现她竟是认真的,于是只有张口结舌。 ——此时此刻,依然只有张口结舌。 卓乐将车子停到路边,极低、极低地啜泣着:她终于哭了起来。 *** 那一天直到凌晨,何飞的电话才有了回音,是条发给卓乐的短信,不过短短数字:请准备发布会,尽快! 已无退路,唯有一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