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医锦华》 楔子 太清三年,大梁皇都建康城。 一阵凌冽的寒风刮过,吹来一阵阵浓郁划不开的血腥气。 有无数身披凯钾手持长乾的士兵在城中巡逻,偶尔将一车又一车的尸体搬运出来。 这已是候景围城的第一百三十日,这一百三十日里,候景所率领的八千兵马在城中肆意烧杀抢掠,门阀士族三千余人死于其屠刀之下。 一时之间,整个建康城如人间地狱,人皆相食,尸骸遍野,人迹罕至,千里绝烟。 昔日繁华绮丽的乌衣巷也变得阴森恐怖再也没有生机,唯血汁漂泊如长河般侵染了这秦淮河南岸的各个角落。 有一队士兵从中走出来,个个脸上尽显焦灼与煞气。 “怎么样?找到了吗?”其中一个问道。 “没有。”另一个答道。 “大将军有令,必须活捉那陈郡谢氏的嫡长女谢玉卿,这小娘们,到底跑哪里去了?” 说话的人神情愤愤,陡地一甩长乾,插进了地上所躺着的一名年轻男子的尸体之中。 “还不快去给我找,给我追!”那为首的将军命令道。 “是。” 士兵们应命纷纷朝不同的方向奔去。 夜色渐渐黯下来,荒无人烟的野外,一辆青蓬双辕的马车正在原野上狂奔,因为道路崎岖不平,马车颠簸得十分厉害,几个拥挤在一起的孩子几乎坐立不住。 “阿姐,我们这是要去哪里?”其中一个梳着羊角的小男孩忍不住问道。 谢玉卿心中一痛,不禁将男孩子搂入怀中,隐忍着泪水答道:“阿姐带你们去一个没有战争的地方,那里有阿姐的朋友,我们便在那里生活,我们都要好好活下去。” 男孩子点头,不再问话,而是望向了车外。 此时谢玉卿已将车帘掀起,但见车外已是日暮西沉,雾霭好似幽灵一般四处游走,寸草不生的山路上了无生机,唯有一侧不知深浅犹显阴森的悬涯以及不远处可以看得见的尸体。 “阿姐,我害怕。”另一个小女孩看到这番景象,忍不住颤抖起来。 谢玉卿又将女孩子搂入怀中,安慰道:“不用害怕,阿姐会保护你们的,阿姐一定会护住你们的。” 正说着,又一阵剧烈的颠簸,前方传来一声骏马的嘶鸣,马车猛然向前冲了数步后竟然停了下来,便在此时,车外陡然响起一阵震耳欲袭的马蹄声以及狼声的哀嚎。 “抓住他们,别让他们逃了,大将军有令,凡是谢家的人,一个也不留,如能活捉谢玉卿者,赏千户候,追!” 身后传来厉喝,坐在车中的孩子们吓得更是哭了起来。 “阿姐,我害怕,害怕……”稚嫩的女声喃喃。 “别怕,爷爷说过,我们谢家的人虽不是行武出身,也该有文人的气节和骨气,就算是死也绝不能向他人乞怜。阿姐会永远和你们在一起的。” 说罢,谢玉卿的眼眶之中不禁落下泪水,将几个孩子安抚好后,掀开车帘,对策马的车夫命令道:“凌夜,保护好他们,一会儿你带着他们一直往北逃走,按照我说给你的路线,不要回头,一直逃往魏国,那里会有我们的族人接应。” “好,凌夜誓死也要保护好小郎君与小女郎们,那女郎你呢?”凌夜问。 谢玉卿只含笑道:“你不用管我。” 也许是这一笑太过温暖而绝美,凌夜有一刹那的失神,再绝望胆颤的心也跟着温暖起来,仿佛因为这一笑给予了他莫大的勇气,凌夜扬起马鞭,拼命的催马疾奔起来。 却在这时,耳畔响起孩子们齐声的唤呼:“阿姐——” 凌夜心中陡地升起一阵不好的预感,回头望时,果然就见谢玉卿不知何时已从马车之中跳下来,在地上滚落了许久,方才踉跄的站起身,对上他的目光摇头一笑。 凌夜想要停下车来,但他知道谢玉卿的这一笑便是为了再三提醒他不要回头,而这个时候,谢玉卿的手中已举起了一支竹筒。 他也知道,这支竹筒的用处是什么,不过是为了掩护他们离开而争取更多的时间。 女郎这是要以自身为诱饵啊! 凌夜的心中一痛,眼中也滑下泪来,握紧缰绳的手不再迟疑,更加用力的策马狂奔。 一声轻响,地上陡地升起冲天而起的灰尘,遮住了他们逃去的路线。 “就在那里,那个小娘们就在那里,快,围上她!” 马蹄阵阵,伴随着声声厉喝,迅速向谢玉卿涌了过来。 “谢玉卿,原来这就是谢家那位嫡长女谢玉卿,果然比画像上还要精致美艳。”为首的一名大汉目光紧粘着她大笑道。 “你们是谁?”谢玉卿问。 那大汉更是猖狂的狞笑起来:“哈哈哈……闻名天下的谢氏才女,难道还不能猜出我们是谁吗?”说着,那大汉的眼中流露出兴奋的精光和淫邪,“早就听闻这南地的士族女郎个个都养得水灵水灵的,肌肤如玉,柔若凝脂,若抱起来不知是何般滋味,而谢家的这位更是建康城的翘楚,美人中的极品尤物,兄弟们,咱们长这么大还没有玩过士族的女郎,抓住她,我们好好玩玩。” 士兵们欢喜雀跃,其中却有一个惶惶道:“将军,这位谢家娘子是大军将要的人,我们若是……” “怕什么,我们鲜卑人向来不重女子贞洁,大将军又岂会在乎这些!去,把她抓来!” 那为首的将官话一说完,一众士兵放声大笑,紧接着便向她们这边急扑上来。 谢玉卿也拔出了手中备用的一把短剑,朝着这些人乱砍乱杀起来,然而这些人好似杀不尽似的,一个接一个的涌上来,耳畔还有淫乱的大笑声不绝于耳。 不知过了多久,又一阵马蹄声传来,一众黑衣人激涌而上,将这一群士兵包围,不出一刻钟的时间,便将这一群士兵斩杀殆尽。 谢玉卿望向了马背上坐着的来救他的男子,白袍凯钾,丰神俊朗,一如往昔。 “你终于来了。”谢玉卿含泪笑道。 男子也跳下马背,大步走来,一把将她拥进了怀中。 “是,我来迟了。”男子在她耳边说道。 “不晚。”谢玉卿哽咽着回了句。 男子又柔声问:“玉卿,你的弟弟妹妹们呢?” “我交给了凌夜,让他们逃走了。” “逃走了就好,逃走了就好。”男子低声喃喃,转而又将目光投向了她,小心翼翼的问,“那件东西还在吧?” “在,在我身上,我本打算如不能逃走,我便跳下悬崖,带着它永远消失于世间,也绝不能让它落入贼人之手。” “你在胡说什么?”似乎因为心疼,男子眼中滚动着泪珠,截断道,“幸好你无事,玉卿,我们走吧,我带你去魏国,以你的才华,魏国的天王一定会赏识你的。” 谢玉卿点头应好,她正好也想与前往魏国的弟弟妹妹们团聚。 但就在转身之时,听得男子用极沉极柔的声音再次唤了一句:“玉卿——” 谢玉卿闻声回头,男子突地迈步过来,离她只有咫尺之距,然而令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便是这般温柔而宠溺的咫尺之距,便要了她的命。 心口好似被利刀剖开一般的疼痛,死亡来临之际,她望向男子问:“为什么?” 男子却再次用力,将她抱紧,同时垂首覆上了她的樱唇,直到她咽下最后一口气。 “对不起,唯有这样,我才有办法接近他,为你,也为你们谢家复仇,也只有这样,我才能实现我们的理想。” “谢玉卿,我仰望了你一辈子,也倾慕了你一辈子,就因为门第的悬殊,你们谢家便不愿意将你许给我,高门士族又如何,庶族寒门又如何?我偏要让你们看看,我是如何得到这个天下,开创一个新的盛世。” “而你,这辈子也只能是我的女人,我绝不会让你落入他人之手。” 第001节 请医 太建二年初春,北齐荥阳郡内。 夜半时分,位于汜水关城东的郑家大宅之中突地响起一声凄厉的惨叫,这声惨叫划破长空,仿若一颗石子击破水面,使得原本静谧的夜陡然间变得阴森可怖如魑魅夜行一般沸腾起来。 老夫人郑卢氏从睡梦中惊醒,忙唤婢子披了一件氅衣,在两名老妪的搀扶下赶到那惨叫声响起的别院之中,就见挤得满满一堂的室内,一众仆婢瑟瑟发抖伏地而跪,而卧房之内床塌之上所躺着的年轻男子却是口歪眼斜,浑身抽蓄个不停,悲凄的哭声充满了整个房间。 看到从前活泼好动、聪慧秀颖的孙儿变成如今这幅模样,老夫人心如刀割,恨恨的拄了拐杖厉声问:“这是怎么回事?前两日不是都好了吗?不是已经康复的差不多了吗?你们是怎么伺候的?” 婢女们吓得乱战,其中一个勉强抬头颤巍巍答道:“回老夫人,郎君前两日确实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能吃能喝,还能与杨家、李家的两位郎君一起赛马,可不知为何今日……”婢女似想到了什么,抬头,“老夫人,郎君他,他一定是中邪了!” “中什么邪,身正不怕影子邪,我郑氏子孙素来潜心向佛,乐善好施,何来的邪物作崇?来人,还不快去请疾医来。” 一名婆子领命就要离去,却听到一声音打断道:“阿家,已经去请过了,原本住在咱们隔壁巷子里的张太医不知何时搬走了,那宅子里已是空无一人。” 说话的乃是她的儿媳,也便是她这孙儿的嫡母李夫人。 老夫人心中一凉,旋即来气:“没有张太医,就请不到其他医者了吗?” 可说是这么说,她们郑家人的病一直都是张太医所医治的,张太医虽然不是她们郑家专用的御医,可整个荥阳城中恐怕再也找不到比他更高明的医者。 此时又是夜半三更,她们又从哪里去寻更高明的疾医,老夫人心中忧虑,脸上呈现出的更多是恐慌和颓丧,忙踉跄的跑到床塌边,抱着仿若垂死挣扎中的年轻男子哭泣。 “我的好孙儿,你可千万别弃祖母而去,你可是祖母的心头肉啊!” 听到老夫人哭泣,屋子里妇人们的哭声更是放大了一倍,凄恻的哭喊传遍了各个角落,直令得花枝乱颤,树木凋零,整个院子再次陷入一种比死寂更可怖的阴森恐怖之中。 老夫人似乎意识到什么不对,又站起身来,厉声喝了一句:“哭什么哭,人还没死呢!现在所有人都给我出去找,哪怕是将这整个荥阳城翻个底朝天,也要将所有的医者都给我找来,若是十四郎有个三长两短,我要你们这一屋子的人陪葬!” 这道命令一下,跪了一地的仆妇们皆面如死灰,吓得浑身哆嗦说不出话来,就在她们一个接一个的爬起身来正准备往外飞奔时,其中一个小婢忽地说道:“老夫人,奴婢知道这荥阳城内还有一名疾医,她一定可以治好郎君的病。” “那还不快将她给我抓来!”一旁的大夫人李氏连忙喝令道。 却听那婢子吞吞吐吐的颤声答:“就怕她不肯。” “能给我们荥阳郑氏的子弟看病,乃是她的福气,有什么……” 李氏话未完,老夫人伸手示意,让她掩了嘴,又示意那婢子继续说下去。 婢子这才道明缘由:“原本在一个月前,郎君在汜水关游玩之时,路经桃花峪,无意间碰到一名女子与一名小僮,那女子虽戴着帏帽,可一阵风吹过时,让郎君看到了她的容貌,惊为天人,郎君便想纳那名女子为妾侍,不想那女子拒不从郎君,反而道出郎君身有恶疾。” “荒唐,就凭她说一句身有恶疾,你就能断定她是神医了吗?”郑卢氏再次拍案插嘴道。 那婢子又立即摇头:“不是的,老夫人,大夫人,后来郎君去打听了有关那位娘子的消息,听说那娘子医治好了许多得瘟疫的村民,被那村子的人称之为神医。” “她还对郎君说过,一个月以后,郎君必会旧疾复发,口歪眼斜,浑身抽蓄,不能吃、不能喝,不能动、生,生不如死。” 老夫人再次看向自己的孙儿,就见年轻的男子似乎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更加剧烈的抽蓄起来,嘴角边涎水直流,口不能言,身不能动,可不就是生不如死吗? 她忙握了握年轻男子的手,悲切又心疼的道了声:“十四,别怕,祖母这就给你将这位神医请来!” 正要走时,李氏却伸手拦道:“阿家,您不觉得这婢子说的话有问题吗?” “有什么问题?”老夫人问。 李氏答道:“这婢子说,十四郎是因为要纳那女子为妾,但那女子不肯,所以,她道出了十四郎身有恶疾。” “你的意思是,怀疑十四郎的病就是这女子所为?” “子妇只是觉得,这名女子我们素未相识,又与十四郎有过节,我们不得不妨,且不说她是否真如传言中那么神,倘若她要对十四郎不利……” “不管能不能治,不管这女子是人是鬼,我总要见了再说。”老夫人打断道。 子时将近,无星无月的天空,夜色如泼墨一般降下来,郑府的宅院忽然大开,一行人马追随着一辆马车从宅院中缓缓走出来,向着城西的方向疾行而去。 马车辘辘,夹杂着慌张凌乱的脚步声,经过了通往汜水关城西的整条街道,直至停落在一处清泉石上流的郊外村落。 “老夫人,就是这里了。” 随着婢女的一声轻唤,老夫人打开车帘,踩着一老仆的后背,从马车中走了出来,看到火把照出的眼前的景致:小桥,流水,翠竹、松柏,还有春杏似雪,夭桃艳旖,不禁也心中感慨:好一处杏花烟雨似江南,桃花流水绿荫蔽的世外桃源,原来这里还有一处如此幽静雅致的好地方。 在老夫人的带领下,一行人搀扶着踏上溪水里冒出来的白石,便蜿蜒着向那村落行去。 没有人注意到,当火把一个接一个的燃起时,有一道小小的身影穿过松林,迅速的窜进了一座低矮破旧的小屋之中。 “卿哥哥,如你所料,她们来了。”一个略显清稚的男孩子声音说道。 屋子里寂然无声,陈设简陋,仅有一塌一桌一几,另加上一扇可将屋子隔成两间的巨大屏风,一个身着白衣的“少年”正提着一支狼毫笔,目光呆呆的望着那扇屏风,如豆的烛火摇曳,在“少年”滢润的肌肤上染上一层氤氲的红晕。 如果有人仔细来看,就会发现这屏风上其实什么都没有,或者说,只有一幅只画了些许轮廓却还没有完成的画。 而这幅画或许就等着在“少年”的笔下复活起来,呈现出原本属于它的万般华彩。 “好,我知道了。”少年回道,放下手中的笔,顺手拿起了放在一旁桌上的帏帽。 门便在这个时候响了起来,寂静的夜中顿时响起一阵喧闹。 …… “你去,将那娘子给请出来,就说,是我们荥阳郑氏的老夫人来求医了。”李氏指了指面前的小婢,命令道。 那小婢看着屋子里暗沉沉的,似乎只有一星点的烛火摇曳,一阵冷风吹过,险些要将它熄灭,半开未合的门竟发出吱呀呀的声响,吓得那小婢生生的打了个寒战,两腿直哆嗦着不敢上前。 “快去啊!还愣着干嘛!”李氏不耐烦的推了一把,那小婢弱不禁风的竟是踉跄的摔倒在地。 “没用的东西,谁进去请出那神医,回去之后,本夫人必重重有赏。”李氏干脆拿好处相诱。 几个呆立一侧的仆妇立刻便蜂涌的向门上挤去,却在这时,陡见一盏灯笼晃悠悠的从门边露了出来。 仆妇们吓得一声尖叫,定睛看时,才看清那灯笼原是被一个青衣小僮举着,那小僮看上去不过十岁左右,竟是生得绮貌玉艳,肤光如雪,刹那间便叫一众婢子看呆了去。 郑老夫人与李氏见了都有些惊讶愕然,这北地美貌的郎君她们见过的也不少,而这一刻给她们的震憾竟是远远超出了从前。 正当这里所有人惊艳呆愣之际,就听男孩子问了声:“你们是来求医的么?” 声音洋洋盈耳,如水击石磬一般动听,竟还是个音容兼美的。 “是是!”仆妇连声答道,“我们是郑家的奴仆,烦请通禀一声,我们老夫人来了。” 她话落,就听男孩子毫不客气的说道:“抱歉,我家主子已安睡了,现不方便给人看病,夜深露重,还请各位快些回去吧!”说罢就似要关门谢客。 大夫人李氏瞬时傻了眼,这小子莫非没有听过荥阳郑氏的大名,正所谓“王卢崔郑,王谢袁萧”,无论是南地还是北地,荥阳郑氏都是与顶级门阀齐名的大族,是这些贱民一辈子所仰望的存在,就算是隐士,也从未见过有闻名而不动声色者,何况这小子看上去还不过是个身份低微的仆僮,就这身衣服来看,其主家的身份也不会高到哪里去。 “等等,小子你给我听好了,我们是来请医的,不是来求医的,今天你家主子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来人——” 李氏觉得她要拿出点颜色来吓唬一下这个孤陋寡闻有眼不识泰山的小孩子,两名部曲也在她的示意下操起长棍就朝那男孩子的方向大步跨去。 谁知两人还没近前,两人的肚子便狠狠一痛,就好似被人在腹部上重重踹了一脚,身体也如断钱的风筝摔了回去。 看到两具肉身砰砰摔到眼前,李氏尖叫一声瞪大了眼,震愕不可置信的看向正抬脚而立一脸愤怒的男孩子。 竟然还是个会武的! “原来你们不是来请医的,而是来找事的,恕不奉陪,快走不送!” 男孩子再次下逐客令,李氏再也不敢放一个屁,倒是郑老夫人气闲神定的肃着一张脸,转手就给了李氏一巴掌,然后向男孩子抱拳施了一礼,语气犹为谦逊和蔼的说道:“小郎君,有所谓医者父母心,老身听闻你家主子也是个心善的,曾救治过许多疫病缠身的村民,为何今日就不肯施以援手,救人一命呢?佛语有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也是为你家主子积累功德,若是能治好我孙儿的病,老身也能以我郑氏合族之力,帮你家主子传播美名,让她的医术名扬天下!” 说这么多,无非就是想告诉男孩子,这是名利双收之事。 老夫人觉得这种以这种利益相诱,已足以令人动心了吧!人活一世可不就是为留个名嘛,可没想到男孩子竟反问了句:“救人一命是胜造七级浮屠,可若救的是一匹狼呢?放狼归山,只会让更多的生灵受苦,郑老夫人,您说救,还是不救?” 老夫人一愣,真没想到她活了大半辈子,今日居然要与一个小孩子讲道理论起了佛道。 什么叫放狼归山,救还是不救? 男孩子见老夫人沉吟,唇角微弯,眼露轻蔑,转身就要甩门进去,就听老夫人大喊了一声:“等等——”这不是狼不狼的问题了,老夫人一下子头脑清明,干脆切入正题:“小郎君,我家十四郎可是得罪过你家主子?” 男孩子道:“何止,你家十四郎不但抢占良田,欺霸良民,强夺民女,曾经还想非礼我卿哥哥,我卿哥哥为何还要救他?” 老夫人脸色一白,果然这是早就结了仇啊! “那我十四郎身上得的病,可是你家主子……” 老夫人话未完,男孩子便不悦的竖眉截断道:“怎么?你们还怀疑那猥琐二傻子的病与我卿哥哥有关啊?” 说谁二傻子呢?她家孙儿明明就是‘貌比潘安,才比子健’,连天子也下过‘颖悟通达”的评语,老夫人皱眉不悦,但有求于人,终究不好说什么。 这时,阴暗沉沉寂静了许久的小屋之中忽地传出一句:“凤凰,你进来一下!” 凤凰?是这男孩子的名字吗?就这等低贱的仆僮,也敢取名叫“凤凰”? 在一众妇人目瞪口呆的惊讶声中,男孩子旋风一般的进了屋子,不多时,又走了出来,沉着一张脸不悦道:“我卿哥哥答应治你们家那个二傻子了,你们赶紧把人送过来吧!” “送过来?不是……不是到我们府上去吗?我们这里有马车……” 李氏顺口插了一句,谁知马上迎来了男孩子的一记眼刀,以及怒喝:“是你们看病,还是我们看病?看病的人比我们治病的人还牛气,不想把人送来就给我马上滚!” 李氏再次傻了眼,仆妇们皆憋着笑不敢发出声音,唯有老夫人隐忍着一肚子怒气,仍旧面不改色从容应对道:“好好,老身马上叫人把人送来。”旋即吩咐下人,“还不快回去,将十四郎送到这里来!” 几名部曲与点名到的仆妇应命,正准备走时,忽地听到那男孩子又喊了句:“等等,要想治好你们家二傻子的病,我卿哥哥还有个条件。” 条件?什么条件? 以老夫人为首的一众人心再次提到嗓子眼:就知道,这事不会这么简单。 第002章 何来 “事情很简单,既然你们家二傻子抢了人家的良田,又霸占了人家闺女,还强夺了一些流民作为他的部曲私兵,那么这些东西,你们都尽数还回来就行了。”男孩子一脸轻松认真的说道。 “还回来?还给谁?”李氏紧张起来,抢先问。 “当然是还给我家卿哥哥。”男孩子答道。 这一口一个卿哥哥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个郎君呢!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位传说中的神医,到底是位娘子还是郎君啊? “呵呵呵……”李氏掩嘴笑了起来,“小子,别怪本夫人没提醒你,且不说我家十四郎是否真有抢占人家的良田,闺女以及流民作为部曲私兵,就算有,这对他们这些贱民来说也是他们的福气,这世道,要想好好的活着,要么你就是贵族,要么你就干脆卖了身做大户人家的奴仆,没有身份,又没有士族庇佑,你就只能等着被人打,被人劫掳,甚至是被人当草芥一般的杀掉。有所谓‘刑不上大夫,法不下庶民’,这年头,死个庶民没什么大不了的。” 男孩子沉默了下来,他明白李氏为何能如此嚣张的说出这番话:的确不错,如今这世道,战争如此频繁,每日都有人或因战争或因疫病而死去,那些尸体堆在乱岗上累积如丘陵,官府的人根本就管不来这些庶民的死活,也不想管。 见男孩子垂眸沉吟,李氏又一脸的得意,旋即又作出一副同情状:“小郎君,并不是我们舍不得拿这些东西作为酬谢,而是你家主子她根本就要不起,不但要不起,许还会招来杀身之祸呢!”顿了一声,又道,“你看这样行不行,若你家主子真能治好我家十四郎的病,我郑家以绢帛百匹,金铢千镒来作酬谢如何?” 李氏笑得一脸灿若桃李,看着男孩子一张俊俏的脸甚至还有些目眩神迷,哪知这男孩子眯眼一笑,倏然又板起一张脸道:“不行,我家主子偏偏就视那金钱如粪土,如果你们也觉得你们家郑十四郎就是一陀屎的话,那这件事情就……算了吧!” 这话说得?什么叫一陀屎?李氏嘴角抽了抽,斜眼偷觑老夫人的表情,但见其面容沉沉如水,暗叹这老婆子还真是极好的修养风度。 眼见着男孩子就要迈脚朝屋里进去,身后的一众妇人又慌张的向前涌近,老夫人顿了良久,才拉下面子含笑赔礼道:“小朗君莫听这妇人之言,你家主子德行高操,清泽怡人,岂是我们这些俗人所能相比,还请小郎君高抬贵手,莫与这妇人计较。”说罢瞪了李氏一眼,瞪得她一脸委屈又惶惶颤颤不敢再多言。 “都应你主子的意思,十四郎夺了哪些良田,哪些流民以及女子,他们的身契我都给你。”老夫人一脸真诚的允诺道,忙又唤了身边的一个心腹来,贴耳交待一些事情。 “阿家……”李氏还有些心有不甘,不过是个不入流的村野小大夫,还不知道医术到底如何,能请她来给世家之子治病那是看得起她,哪有病还未看就提出如此丰厚条件,这分明不是看病,而是借此机会来抢劫的。 李氏心中的腹诽郑老夫人不知道也不想理会,在她的吩咐下,一行人急冲冲的朝着夜色里奔去。 …… 男孩子也不理会这些妇人,抬脚迈过门槛,砰地一声便将门死死的关上,这幅不屑又傲慢的样子似乎是在防贼。 而被当成是贼的几个妇人身子皆齐齐一抖,都胀了一肚子气。 “阿家,你看……”李氏气不过,再次出声,想她们郑氏的夫人娘子走在哪里不是被人高抬着捧着,那些庶民恨不得去舔她们的脚趾头,哪有受过这种气。 “你不说话,没有人当你是哑巴!”郑老夫人拄着拐杖站直了身体,没好气的说道,“怎么打了一巴掌还是这么不长记性!” 李氏一噎,羞红了脸。 与外面一众吹着冷风还不敢乱动的妇人不同,屋子里面却是暖如仲春,男孩子买了一些碳火给“少年”取暖,见他提着笔落在屏风上的一处,双目直直的盯着有些失神,便好奇的凑过来看。 “卿哥哥,你是在作画么?你想画什么?”男孩子问。 “我不知道我想画什么,有些东西似乎要从脑海里喷溥而出,可我又不知道那些到底是什么。”少年回道。 “那卿哥哥脑海里到底想起了些什么,或是看到了什么?”男孩子试着问。 少年凝神想了起来,可似乎连回忆都是一件令人极费力痛苦的事情,很快他便皱起了眉头,额头上落下豆大的汗珠,烛火下可见白皙得几近透明的额头上青筋暴露。 男孩子赶紧制止了他,紧张又心疼道:“卿哥哥,别想了,若是想不起来就什么也别想了,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我不知道的,我也想办法打听到再告诉你。” 少年的神情这才慢慢恢复平静,黑若点漆的眸子渐渐沉静下来,他端坐在那里,墨发披垂,身姿笔挺,又兼白衣胜雪,肤色如玉,看上去俨然一尊羊脂美玉。 “凤凰,你说,我叫萧陌玉,小字长卿,这是我母亲给我取的名字,一个月前,我们从齐都邺城赶到这里来的,是么?”他忽地问。 “是是。”男孩子连声道。 “我有些不太清楚最近所发生的事了,你再给我说说看。”少年又道。 男孩子的心情变得沉重起来,他实在是不想再重复那样的事实,来加重“少年”或者说是“少女”心中的痛苦,他原本是来报恩的,好不容易在半年前找到恩主做了她手下的一名部曲,并与恩主的女儿,也便是这少女成为名义上的姐弟,可就在三个月前,恩主竟然无故去逝了,从此只留下他们姐弟二人相依为命,为了掩饰身份不引人注目,更为了恩主临终前的遗言,少女从此以郎君的装扮在外行事,凭着从她母亲那里学来的一点医术本领悬壶济世并养活自己。 然而就在两个月前,他们二人遇到了一群如狼一般的官兵的追捕,他带着少女在逃跑的途中,不慎坠下山坡,少女的后脑勺撞到了岩石,醒来之后就什么都记不得了,人也变得有些痴傻起来。 她不知自己是谁,不知自己从何而来,又要往何处去,却唯独记得恩主生前教给她的医术,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为了躲避“那些人”的追捕,他们从齐都邺城逃到这荥阳郡,寻了这世外桃源一般的地方隐姓埋名住下来,可没想到这村子竟然发生了瘟疫,她留下来给村民治病,也仅用了十天的时间便治好了所有村民的疫病,也便是在一个月前,他们二人在桃花峪中赏玩之时遇到了那个郑家的纨绔子弟郑十四郎, 这郑十四郎仗着自己是荥阳郡的大族公子,平日里就没少欺负过这里的庶民百姓,那日也不知怎地就恰巧见到了少女的容貌,也许是阅人无数久经过女色,他一眼便看穿了少女的女子之身,并想强掳她为妾。 当然,后面的事情是他狠狠的揍了郑十四郎一顿,也便是因为这一顿揍,那郑十四郎为了报复,派人打听到他们的住处,趁他们不在时抢走了他们所有的东西,包括恩主留下来的一些财物以及下仆部曲的身契。 郑十四郎放出的狠话是,让他们在这荥阳郡中活不下去,除非他们二人肯自投罗网,心甘情愿的做他的妾室以及奴仆,这等欺侮他如何能忍受,便想着寻机会找那郑十四郎算账,顺便夺回属于他们的东西,可少女说荥阳郑氏乃是世家豪族,整个荥阳郡都是他们郑家说了算,硬碰并不是好办法,而最好的办法便是让他自己交出来,或是让郑家可做主之人替他交出来。 所以他们便设此一计等着郑十四郎主动送上门,也便有了今天的事。 说到这里,男孩子愤愤不平道:“卿哥哥,那郑十四郎实在是可恶,等会儿郑老夫人将他送来后,我们一定要好好的报复他。” 少年的神情却没有变,依然迷茫又平静。 “你说,我母亲在三个月前去逝了,她是怎么死的?”忽地,她又问。 男孩子便沉默了下来,正不知如何回答时,就听到门外传来一阵喧嚣。 男孩子警惕的站起身,说道:“应该是人送来了,卿哥哥,我去把人弄进来,然后,我们再好好想想,如何报这个仇?等报完这个仇后,我再告诉你其他的事。” 说罢,他一脸灿笑的跑了出去。 第003章 冶病 人是被两名奴仆用溥板抬来的,一群人气喘吁吁急急忙忙的将溥板上的人落到了门前。 看到溥板上的年轻男子还在不停的抽搐,因痛苦而扭曲的一张脸上也是铁青,口中还不停的有涎水淌下来,濡湿了衣襟,仆妇们无不掩饰嫌恶的避了开。 这幅样子哪里还有从前的“丰神俊朗,风度怡然”,哪怕是庶子,他们郑家的十四郎也是这整个荥阳郡中其他士族子弟所不能及的,可今天这模样若是传了出去……老夫人心中念叨着,心也跟着一阵抽搐起来。 “快送进去吧!快送进去吧!”她连声道。 “是!”两名奴仆应命,撸起袖子又准备抬起溥板急吼吼的往前冲,谁知那站在门前的男孩子突地就拦了他们的路,将目光指向老夫人,正色问:“我卿哥哥要的东西呢?你们都带来了么?” 一手交货,一手交人,这小子还真不是那么好糊弄。 在老夫人的目光示意下,一名管事老妪抱着一只描金填漆的黑匣子走出来,连声道:“在这里,在这里。”又故意向老夫人禀报道:“这只匣子是老奴从十四郎房间里找到的,老奴也问了十四郎身边的小厮,说这里面的东西正是十四郎前些日子从这村子里寻来的。” 老夫人伸手就要去打开匣子,却又好似顾虑什么忙松了开,作出一幅痛心疾首状:“这个孽障,他果然夺了人家的东西,都是老身教导无方。”又吩咐那老妪,“你快,将匣子给小郎君送去!” 老妪垂首应是,忙举着匣子恭敬的送到了男孩子面前:“还请小郎君代为转告你家主子,求她大人不计小人过,救我家郎君一命,待我家郎君好转,老夫人必定还会有重谢。” 男孩子一把夺过那黑漆木匣子,打开翻看了一遍后,才冷声懒洋洋的说了句:“那便送进去吧!” “是是!”仆妇大喜,老夫人也松了口气。 两名奴仆再次抬起溥板,将人送进了屋内,刚放下溥板,正准备退出去时,二人抬首便望见了端坐在屏风一侧的“少年”,只觉眼前的人儿好似画里走出来的一般不真实,令人心中不自觉的一颤。 这便是神医么?若说是神仙也不为过啊! 两名奴仆心中暗叹着,怔了好一会儿后才在男孩子的催促下悻悻然的走了出去。 “怎么样?你们看到那神医了么?长什么样?”见两名奴仆出来,李氏忙迫不及待的问。 那两名奴仆直到此刻都还有些失神,踌躇了好半响,其中一个才答道:“奴虽没看清长相,但也觉得那神医的风度气质就跟仙人似的。” “仙人啊!仙人好,如此说来,也算是我家十四的福气,应该是有救了。”老夫人听罢惊喜直叹,唯李氏在一旁撇嘴不置可否。 谁说仙人就一定能治好那孽子的病了,说不定只是这两人故弄玄虚所玩的把戏。 “那阿家,我们现在怎么办?”李氏问,总不能一直站在这里吹冷风吧!看这位“神医”的样子,也不打算请他们到屋里去坐坐。 “自然是等在这里,我孙儿什么时候出来,我们就什么时候回去。”老夫人一眼就看出了李氏的心思,肃容没好气的说道。 因是初春乍寒还暖之际,夜间的风还很些有料峭,一众人早已吹得缩脖子抱胸浑身颤抖起来。 也不知道这十四郎到底什么时候能出来?万一是不出来,他们难道还要一直等下去? 门外夜风习习,屋子里却是其乐融融喜气洋洋。 “卿哥哥,没错,就是这些了,这些便是姑母……也就是你母亲给你留下来的东西。”男孩子将匣子推到了萧陌玉面前,一脸高兴的说道。 萧陌玉也伸手将匣子里的东西翻了一遍:有良田铺子,也有部曲身契,另还有一些犀角玛瑙之类的珍贵饰物,以及一些书画之类的藏品,虽不多,可看着也不像是什么凡物。 “我母亲她是什么样的人啊?”萧陌玉忽地喃喃问了一句。 男孩子正要回答,转眼看到一旁还在地上哆嗦个不停的郑十四郎,又拉下了脸色,转向萧陌玉道:“卿哥哥,这郑十四郎已经送上门来了,我们现在怎么办?” 萧陌玉没有回答,男孩子便凑过来,一脸神神秘秘道:“不如,我们先给他喂口屎吃吧,这小子锦衣玉食惯了,一辈子什么都吃过,应该就屎没吃过了。”说着,他晶光闪烁的眼中早已有了跃跃一试的雀跃。 躺在地上的郑十四郎顿时双目圆瞪,抖着身子嗷嗷大叫起来,只不过因为说不出话,没有人能听懂他到底在叫什么,因何而叫。 而门外听到叫声的老夫人心跟着揪了一下,就想进屋看看,却被李氏拦住道:“阿家,我听说这病人在治病之时都会有些痛苦,十四郎病成这样,难免要受些苦楚,您就别担心了。” 老夫人心道:也是,许是这神医开始施针了,十四长这么大没吃过什么苦,却要受这种病痛的折磨,想想还是有些凄凄然,但一想到他现在这幅模样,又狠下心来,若是能治好这病,这点痛又算什么,总好过让人见了耻笑。 此时的郑十四郎心情自然是无法言喻,看到男孩子走到面前,一张如桃花般的脸笑得灿然又得意,内心愤愤本想冲上去给他一拳,奈何抖成筛糠的手已完全不听使唤,最终他也只得拿一双小眼使劲的瞅着男孩子看,恨不得双目化利剑,看死他。 但幻想毕竟是幻想,在现实面前终究会破灭。 男孩子已俯下身来,一只手轻拍着他的脸笑眯眯道:“怎么样?郑十四郎,我早说过,上天是公平的,这坏事做多了总会有报应,不是不报,而是时候未到,哪怕你是荥阳郑家的公子又能怎么样,你现在这幅样子怕是连鬼见了都会嫌弃吧!”说完,那只手已扬起来,狠狠的掴到了郑十四郎脸上,打得他鼻歪眼斜,鲜血直流,想哭又哭不出来。 而听到这一声脆响的郑老夫人心中再次咯噔一跳,脚步不自禁的向前冲了一步就要往屋里去,但因男孩子之前警告过不许进门,她那颗不安的心又给强压了下去。 “我叫你敢欺负我卿哥哥,我叫你敢欺负我卿哥哥!” 男孩子在郑十四郎身上拳打脚踢的发了一通的脾气,最后累了才有些气喘吁吁的坐到了地上。 “卿哥哥,我打够了,我去弄点马尿什么的给他当药服下,这事就算解决了,然后我们从后门溜走吧!”他道。 萧陌玉摇了摇头:“不行,外面人多,我们走不了,你将他的四肢按住,我来施针吧!” “施针?” 男孩子惊讶的跳起来:“卿哥哥,你不会真的要给他治病吧?治好这种人,无疑于放狼归山,后患无穷啊!” 放狼归山,后患无穷么? 萧陌玉的神情又有些呆滞起来,她以前是不是也做过这样的一件蠢事? “可若不治,我们也逃不出这荥阳郡。治好了他,我们也难逃这荥阳郡。”喃喃道了句,少女漆黑的瞳中有些许不安的情绪涌动。 不好,卿哥哥似乎又开始回想什么让她难过的事情了。 男孩子连忙改口点头:“好,那我们治他,治他个半残不废的,好拖延一下我们逃走的时间。” 说罢,男孩子咧开唇瓣再次璨然一笑。 萧陌玉也跟着笑了起来,随着她这一笑,那如碧水深潭一般的眸子瞬间便有了生机华彩,使得她那张本来就研丽瓷白的脸上有了一种明媚而摄人心魄的光芒。 男孩子呆怔了一会儿,忽道:“卿哥哥,你笑起来可真好看。” 萧陌玉再次发愣,脑海里似乎也有个男人的声音说过:“你笑起来很美,这世间万般华彩,也不及你回眸一笑间的顾盼生辉。” 是么?这话又是真心的么? 寻思片刻后,她才提起药箱,走到郑十四郎身旁蹲下身来。 “我们开始施针吧!” 第004节 萧氏 这一夜似乎很漫长,也不知等了多久,才见男孩子才从屋中走了出来。 “你们将人抬走吧!”男孩子轻描淡写的说了句。 老夫人还在昏昏欲睡的恍惚中,忽问此声,骤然清醒,有些讷讷的问:“人治好了吗?” “你们自己不会看吗?”男孩子极不耐烦的说道,“快抬走吧抬走吧,别放在这里污了我们的眼。” 老夫人冷着脸,嘴角再次几不可察的抽了抽,忙吩咐人进去将那郑十四郎给抬了出来。 一行人迫不及待的上前去看,但见躺在溥板上的人嘴歪眼斜流口水是没有了,人也不再抽搐,可是整张脸却好似被人用拳头狠狠的擂过一翻,青紫交加,还略有些肿胀。 “这……我家十四郎他……”老夫人不敢确定,问。 就听男孩子截断道:“你们带回去吧!我卿哥哥说了,二个时辰之后,他便能醒来。” “可是,可是我家郎君这个样子怎么像是被人打过一样。”终于有仆妇禁不住低咕出声。 原以为声音很小没人听见,哪知却迎来了男孩子的一声暴喝:“你们懂什么,这可是我卿哥哥费了好大的力气才给他治好的,你们看他嘴还歪吗?身子还在抖吗?还是那般猥琐模样吗?” “是是,没有了,没有了。”仆妇连声道。 猥琐是不猥琐了,但怎么人看着跟死了一样。 在老夫人的示意下,一个婢子战战兢兢跪下身去,试了试郑十四郎的鼻息,回到老夫人身边禀告道:“老夫人,气还在。” 老夫人这才放了一颗心,忙含笑感激的向男孩子抬手:“多谢你家神医娘子相救,对了,还未请教娘子的尊姓大名,老身也好给她扬扬名气。” 她话还未完,就听男孩子斩钉截铁的答了句:“不必了,我卿哥哥不需要。”说罢,再次甩门朝里屋走去,令得一众妇人们再次错愕呆愣。 “这孩子,怎地这般没礼貌。”李氏又嘀咕了一句,转向老夫人问,“阿家,我们现在可是要将十四郎带回去?” 老夫人犹疑了一刻,才道:“自然是要回去。” 不回去,难道还等着天亮了让外人来看笑话吗? “可是阿家,若是十四郎病未好,人醒不过来怎么办?”李氏再问了一句。 老夫人不悦的瞪了她一眼:“你这是在诅咒我孙儿吗?二个时辰之后,他若醒不过来,你以为,这里还能安然无恙吗?” 这里当然便是指住在这里的“神医”了,这话也无疑是说给那位“神医”听的,说来也真可笑,她们折腾了一整晚,竟是连这位“神医”的面都没有见着,就连问及姓氏也要被这个小男孩子冷眼打断,当贼一般戒备着。 将郑十四郎抬上马车后,吹了一夜冷风的妇人们终于追随着郑老夫人的马车踏上了回家的路。 …… 屋子里,男孩子半跪到了萧陌玉面前,一边帮她擦着额头上的汗,一面轻声问道:“卿哥哥,你现在怎样?没事吧?” 萧陌玉摇头。 “不过是费了些力气而已,无碍。”她答道,然后抬眼看了看眼前的男孩子,似乎这才看清男孩子的一张脸,暗叹竟是如此好相貌,长大了不如会让多少女子心折,她微闭了眼,喘息了一刻,方才吩咐道,“凤凰,快去将那些部曲村民安顿起来,我们也快离开这里吧!二个时辰并不多……” 郑家的人必定还会重返,两个时辰只是给他们自己逃离此地的时间。 男孩子自然领会其意,立即点头道:“好,卿哥哥放心,这些事情,我已经差人去办了,既然身契已经到手,那些人以后便是卿哥哥手下的人,是萧家的奴仆,那郑十四郎不会拿他们怎么样的。而且我也将信给郑家家主送去了。” 萧家? 再次听到“萧”这个字,萧陌玉脑海里再次呈现出一些凌乱又模糊的记忆来:萧吗?为什么会觉得这个姓氏如此熟悉,又为什么在想到“萧氏”这个姓时会如此心痛难过甚至有莫名的愤恨? “凤凰,我记得你说过,我母亲便是姓萧,我是随母姓,那我父亲呢?”她再次问道,“我为何不随父姓?” 男孩子忖度了一刻,似下定了什么决心道:“好,卿哥哥莫急,呆会儿我们上了马车,在路上我告诉你。” 说着,迅速的收拾好东西,扶着萧陌玉朝门后面走去,屋子里收拾一空,唯有一扇屏风立在正中间,上面留有一幅墨迹未干只画了一半的画卷。 出来之后但见天色已是微亮,空中再也不是彤云密布,漆黑一片,有淡淡的红晕氲染天际,那是红日即将破云而出,欲将明媚的光芒铺洒大地。 不得不说这里的景致还真是极美的,虽没有什么亭台楼阁,池馆水榭,可四处皆是佳木葱翠,奇花闪灼,远处还有飞瀑流泉,如碎玉鸣金一般在晨曦之光中闪烁着辉芒,袅袅晨雾升起,更是为这山坳间的村庄罩上了一层朦胧的神秘色彩。 看着这样的景致,萧陌玉心中似有些怅然,曾几何时,她似乎也带着自己的同族兄弟姐妹们四处逃走,颠沛流离,不知何处是归处。 “卿哥哥,你怎么了?”见她定下脚来不动,男孩子担忧的问道。 萧陌玉再次摇头:“无事,我们快走吧!” 男孩子嗯了一声,两人便一起来到了附近一处藏马的马厩之中。 马车是他们早已备好的,一辆青蓬双辕的马车毫不显眼,很快便驶向了雾霭弥漫的官道上。 与此同时,没有人注意到有好几辆马车朝着不同的方向驶去。 眼看着汜水关的城门渐近,男孩子便说起了有关她母亲的事:原来这里是齐地,齐国的国君乃是高湛,萧陌玉的母亲萧氏早年凭着出众的才华以及医术入宫做了御医,后得当时的国君高洋所看中,升为三品女官,位同光禄大夫,但后来不知因何事,萧氏离开了皇宫,并将高洋所赐的府邸一并还给了朝廷,只带着一个女儿也便是萧陌玉在临近洛阳一个偏僻的小村庄里生活,靠着养蚕、织布为生,有时候也会给村民看病,原本以为这样的生活会一直平静下去,却没想到会被一群不明身份的来客所打扰,不久之后萧氏也莫名的骤然而逝。 “我母亲是怎么死的?”听到这里,萧陌玉问。 男孩子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姑母死的时候,身上全无伤痕,唯面色青白,气息紊乱,也不像是生病的样子,那日我问她,她也什么都不肯说,只说让我护送你去建康。” “去建康?” “是,去建康,姑母说她本就是建康人,她的根在那里,她要你带着她留下来的信物回到建康城兰陵萧家认祖归宗。” “认祖归宗?”萧陌玉更加讶然,萧家只是她母亲的娘家,她作为外孙女有什么资格回去认祖归宗? 男孩子看出了她心中的疑问,也道:“是,认祖归宗,姑母说了,既然卿哥哥姓萧,那就是萧家的子孙,自然要回萧家认祖归宗。所以,姑母也一直将卿哥哥当郎君一般养着。” 这也是为何她一直以男装示人,而这个男孩子也一直唤她哥哥的原因。 萧陌玉不解,再问:“她就没有提过我的父亲吗?” 男孩子再次摇头:“是,从未提过,虽然我也很奇怪,但是她真的至死也从未提过。就是不知道……” 不知道有没有告知过她的亲生女儿? 但这话男孩子不好问也不想问,萧陌玉也凝神陷入了沉思,脑海里似乎也能浮现出一个“少年”的身影,时常帮着一个妇人清理蚕叶,浣洗衣物,甚至踮着脚做饭,一切劳务都亲自动手来做,有时候会坐在一处松树下跟着妇人念书,学写字,有时候也会借着一点烛火临窗苦读,津津有味的临摹着一卷书简。 忆及此处,萧陌玉便觉得胸口似有暖泉注入一般温暖而充实,这也许是女孩子一生中觉得最为温馨快乐的时刻吧! 陡地似想到什么,萧陌玉抬首喃喃道:“你刚才说是建康城兰陵萧家?是那个‘崔卢李郑,王谢袁萧’中的兰陵萧家吗?” 男孩子不否认的点头。 萧陌玉再次扶额寻思起来,她分明应该是记得兰陵萧氏的,可为什么却一点也想不起来,脑海里除了大片的红色,似乎是一片荒芜,更可怕的是,她越往深处想,就会越恐惧痛苦,这种恐惧感甚至几近令她窒息。 她的记忆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见萧陌玉又皱起了眉头,眉宇间凝结出深深的痛苦,男孩子连忙唤道:“卿哥哥,别再想了,我们去陈国,去建康,我带你回兰陵萧家,也许一切你都会想起来的。”说罢,拿了一张與图出来,指着上面的一处道,“卿哥哥你看,这里是荥阳,我们现在这个地方,而这里便是建康,我们从这里出发,沿着这条路线走,到了这徐州彭城,再走水路过长江,一个月的时间定能到达建康。” 顿了一声,他又道,“这齐地并非久留之地,也许只有陈国建康,才有我们的容身之所。” 建康么? 心底似乎也有个声音在催促她:是,我得回到建康,只有回到建康,我才能重新找回我的记忆,以及失去的一切。 想着,萧陌玉点了点头,但目光落到男孩子手中所拿的與图时露出些许惊讶来。 第005章 诡画 二个时辰的时间说短暂也短暂,说漫长也漫长,郑府后宅的别院之中已挤满了人,一众妇人们正焦急等待着,在郑老夫人的吩咐下,换洗的衣服,汤药,茶水送了一道又一道,丫鬟老妪们忙碌着,往来不绝,偏偏又不敢发出丁点声音,生怕吵着老夫人,受了牵怒,现下只盼着这塌上躺着的人能真的如时醒过来。 “阿家,你看,这日头都已快至头顶了,二个时辰眼看着就要到了,也不知十四郎到底怎样?”李氏问了句。 老夫人望了望天,今日阳光明媚,着实有些晃眼,听着屋里似乎还没有动静,便又立即唤了老妪来看:“如何了?十四郎醒了吗?” 那老妪垂着头,似极为害怕,战战兢兢的回答:“还未。” “便连一点要醒来的迹象都没有吗?”老夫人急问。 老妪又摇了摇头。 李氏嘴角暗勾起一抹笑,又装出一幅恍悟惊恐状:“哎呀,阿家,不好了,我们是不是被那小子给骗了!” “此话怎讲?”老夫人不悦的反问。 李氏答道:“阿家你想啊!那娘子给咱们十四郎治病,一不为名,二不为利,甚至连姓名都不曾留下,她图个什么啊?而且十四郎曾经还夺了人家的东西,早已令得那娘子不喜,那娘子虽取回了属于自己的东西,又凭什么要给十四郎治病,依子妇看,那娘子指不定就是寻机报复十四郎的, 您再想想,十四郎从那屋子里送出来时是个什么模样,虽然没有口歪眼斜浑身抽搐,可是这脸肿得可是……” 跟猪头似的。 后面的几个字李氏没有说下去,又接着道,“还有,那小郎君为何要说十四郎二个时辰之后才会醒来啊!这两个时辰,可是足以让他们逃走了啊!” 李氏这样一说,郑老夫人本来就疑赎不安的心顿时也烦闷焦燥起来,再一想到逃走二字,便心下慌乱立马唤了人来命令道:“你们现在立刻给我去那桃花村,将那神医与那小郎君一并抓来!若是寻不着,就将整个村子寻个遍!” 几名部曲颔首应了声是,便速速朝府外奔去。 老夫人不禁双手交握,更为紧张起来,频频命了婢子仆妇去郑十四郎的卧室里瞧,许久过去了还是没有动静。 一个时辰之后,那些部曲们终于赶了回来,却是一个个诚惶诚恐胆战心惊的模样,哪里见那小郎君以及神医的身影。 “老夫人恕罪,我等到那村庄时,那神医以及小郎君皆不在了,屋子里什么都没有,仅剩一扇屏风一幅画。”其中一名部曲禀报道。 “村子里我们也找了,整个村庄都已寻不到一人。”另一名部曲补充道。 先前那名部曲似乎觉得一无所获不好交差,便从袖中搜出一幅画卷举至头顶,禀报道,“老夫人,奴见那屏风上的画似与众不同,许能查出那神医的身份,于是便将这幅画给带来了。” 老夫人脸色煞白,惊得扶了扶额头,险些没有向后仰倒下去。 “那你们还回来干什么?还不快去找,拿我的信物去告诉汜水关城门口的守将,告诉他们不要放一个人出城。” 老夫人气上心头厉喝了一句,夺了那部曲手中的画卷便狠狠的砸在地上。 “我要这幅画干什么?一幅画能救回我孙儿的命吗?” 几名部曲也慌了神,惶惶不知所措,整个院子里的仆妇们皆跪了下来,唯恐殃及鱼池。 却在这时,郑十四郎的卧房里传来一声惊呼。 “醒了,醒了,十四郎君醒来了!”有婢子声音尖声叫道。 醒了? 老夫人心中狂喜,领着一众妇人们潮水般向屋内涌了进去,就见郑十四郎果然已坐起身来,只是不知因何原因正扶着床沿狂吐不止。 地上一片污秽狼藉。 “十四,你这是怎么了?可是吃坏了什么东西?”郑老夫人急着跑过来问。 郑十四郎将胃里吐了个干净,这才缓过神来,定神看了郑老夫人半响,陡地放声大哭道:“祖母,是孙儿不孝,让您担心了!” 郑老夫人拍了拍他的肩膀:“没事了就好,没事了就好。” 郑十四郎扶着床沿,抬眼看了看四周的人,突地看向老夫人哭道:“祖母,您一定要为孙儿讨回公道,昨晚那一对贱人实是欺吾太甚啊!” “昨晚上?”老夫人微愕,“他们如何欺你了?” 郑十四郎便将昨天晚上,那男孩子在他身上拳打脚踢以及说过的话全都陈述了一遍,他都不好意思说自己喝过马尿,要不是那小子自己恶心嫌脏,说不定真会弄点马粪来塞进他嘴里。 他堂堂世家公子何时受过这种虐待,是可忍孰不可忍。 “祖母,孙儿虽病了,可是脑子还十分清醒,这两贱婢如此羞辱孙儿,羞辱我们郑家,岂能就此放他们离去。” 郑老夫人听完也是又惊又怒,起身就要找人去寻,这时门外传来一声通传:“家主归来了!” 郑家家主郑道忠正是这荥阳郡的太守,在这齐地也素有“北方书圣”之美称,他们这一支虽不是荥阳郑氏的显支嫡系,但也十分得齐主高湛的重用。 一听家主归来,妇人们自然要上前迎接行礼。 哪知这郑道忠一进门,便问:“十四郎在哪里?”然后气势汹汹的冲进郑十四郎的卧室,抬手就给了他一巴掌。 郑十四郎被打得有点懵,委屈道:“祖父为何要打我?” 郑道忠似积了满腹的怒气,斥道:“你做了什么事,你难道自己不知道?一个月前,你是不是强抢了一名女郎的东西,你还欺霸民女,抢占良田,掳人为妾室。这些事是不是你做的?” 郑十四郎捂着脸想要辩解却是无言以对,郑道忠便命人将郑十四郎从塌上拉下来下跪,拉得郑十四郎嚎嚎大叫。 郑老夫人赶紧上来解围:“你这是干什么?十四郎这才刚大病初愈呢!何况十四郎是否真有做过这些事,还有待查明,官府断案也要讲究证据呢,更何况还是这家里,外面那些诋毁十四郎的闲言碎语,怎能偏听偏信?” 郑道忠冷哼了一声,便将袖中的一张绢帛扔到了郑老夫人手中:“你自己看!” 郑老夫人定睛一看,这绢帛上写着的正是郑十四郎新自画押承认的供词,承认他欺霸良民,抢占良田,强掳民女为妾室等一切恶行,上面还写有一句话:彼德施于仁,则吾仁,若彼德施于伪仁,则吾不仁。望善哉,好自为之! 老夫人不禁手中沁汗,暗道:原来那神医娘子是早已料到她们郑家必会恩将仇报,所以便早已致信给了郑家家主,令得郑道忠在此时回来帮她们解围,真是好周密的算计,这封信是在向他们警告示威啊! “你们可知,十四郎得罪的这位娘子,她姓什么?” 老夫人心中还在愤愤,这时又听得郑道忠问道。 “姓什么?” “萧!” “萧?姓萧又如何?” 郑老夫人反问了一句,旋即心中一激灵,错愕的看向郑家家主:“难道是那个兰陵萧氏的萧吗?” 这世间之人,不管有没有读过世家谱牒,恐怕没有谁不知道兰陵萧氏,作为东晋时期过江而来的侨姓士族,也许在晋时它远不如琅琊王氏、陈郡谢氏,太原王氏甚至是一些南地的世族出名,可是南朝建立之后,萧家可谓一跃骤升,显贵于天下,不仅家中人才辈出,高官累世不绝,而且还取代了刘姓王朝,成立了后来的萧齐与萧梁。 所谓的“两朝天子,九萧宰相”,世家之盛,古未有之,便是说的这兰陵萧氏,萧家鼎盛时的辉煌恐怕连当年的王谢两大豪族都不如吧! “可那又怎样?候景之乱后,这萧家与建康的那些世族早就被灭得差不多了,一个已经快要落没的士族,难道我们郑家还要怕他们不成,更何况这兰陵萧氏之人现在都在江陵抑或是在建康,这小娘子何故一人来了这齐地?” 郑老夫人这样一说,郑家家主也沉默了下来,从袖中取了一物出来看了又看,也露出几分犹疑和困惑来。 正沉吟思索之时,忽地他余光里瞥见一幅地上铺开的画卷,便拾了起来看,起初倒不觉得什么,后竟是越看越入神,渐渐地眼中泛出不可思议的神彩,口中还喃喃自语道:“这……这怎么可能?” “夫君这是怎么了?这画中可是有什么玄机?” 郑老夫人也好奇的凑过来瞧,但见不过是一幅未完的画卷,才描摹出了一丝线条和轮廓,根本瞧不出这画有何令人着迷之处,但画卷右侧的一句诗倒是有些不同。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这诗倒是写得不错,只是这画……” 郑道忠却连连摇了摇头:“不,你是没有见过这幅画,你没有见过当时的情形,这幅画曾经在南梁的朝堂之上由两个人一起画出,被当时的梁武帝以及满朝文臣称之为‘极妙参神,但取精灵,画中极品,古未有之’,许多名家毕生之愿都想一睹这幅画,只可惜啊,这幅画一直被南梁的湘东王萧绎所珍藏着,后萧绎在江陵称帝,称帝后的萧绎竟狂妄到不想对周国的天王俯首称臣,周国的军队便趁南梁内乱之际攻进江陵, 萧绎这个疯子,见救国无望,竟然为了自己所珍藏之物不落于他人之手,而一把火烧了所有的书画珍品,古画、法贴、书简,十四万书卷付之一炬啊!” 念及此处,郑道忠甚至是锤胸顿足,仿佛亲眼看到了那日的情形,直恨不得跳入火海,将那些名人法贴与古书字画全部从火海里救出来。 梁元帝萧绎城破焚书之事,郑老夫人自然也是听说过的,虽然也觉得可惜,但并没有郑道忠这种对古书焚毁失传的痛心疾首。 “可与这幅画又有何关系呢?你刚才也说了,那所有古画珍品都已经被梁元帝给焚毁了,又怎会留传下来?就算有留传下来,也不可能是这样一幅只画了一半的残品吧?何况依我看……” “不——”郑道忠立即打断,“虽然只是画了一半的残品,可是这画中的线条轮廓已足见其画技,更何况当时我也在场,这一半的画,我正好就见过,它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谁?” “谢家的那位嫡长女。”郑道忠答道,声音顿了下来,眸中渗出不一般的钦佩,旋即又惋惜的怅然叹气,“只可惜啊……” “可惜什么?” 老夫人问,郑道忠却是摇头不再说话了。 院中一时寂静下来,只一遍遍的回响着郑道忠那一句“可惜”的惋叹之声。 也便是在这落针可闻的寂静之中,突地响起一声婢女的惊恐尖叫。 “你们看,这画,这画……”她指着郑道忠手中展开的画卷喊道。 郑道忠与老夫人亦回神,朝画上看时,竟见这画中竟是出现了几处墨汁般大小的黑斑,旋即那黑斑越来越大,最后好似有火苗燃烧起来。 郑道忠亦吓得连忙松手丢了这幅原本爱不释手的画卷,围在屋子的仆妇们吓得尽皆尖声乱窜。 第006章 兰陵王 马车在官道上疾驰,凤凰正在看着與图,却忽地听到一串呓语声自正沉睡中的萧陌玉唇边溢出来。 “卿哥哥,你怎么了?” 待凤凰着急的近她身前看时,萧陌玉却忽地伸手紧紧的抓住了他的手腕,疼痛得令他一时竟然挣脱不掉。 “卿哥哥,你快放手,你抓疼我了!” 耳畔陡地传来男孩子的叫声,萧陌玉这才从梦中惊醒过来,眸中的光茫也似从不甘恐惧转为清澈迷茫。 自她醒来的这两个月以来,她一直都在做着同样的一个梦,马车在荒无人烟的道路上疾驰,她带着几个孩子拼命的策马向前狂奔,躲避着一群追兵,为了给那些孩子们争取到更多的时间,她不惜以自身作饵引开那群追兵,本已作好了必死的打算,没有想到还能等到一个男人来相救。 但她更没有想到的是,那个对她极温柔的男人,最后想要的其实是她的命以及她怀中之物。 念至此,看到还抓着男孩子手腕的手,她忙松手歉意道:“对不起,凤凰。” 凤凰摇了摇头,笑道:“倒不是很疼,只是卿哥哥平日里看着弱不禁风的,没想到力气竟然这么大,卿哥哥刚才可是做噩梦了?” 萧陌玉点头,说是做梦,可是这个梦却真实得让她如同活在两个世界里一样。 梦里的那个人,她临死之前明明离他那么近,竟然始终记不起那男人的模样以及她本该牢记于心的名字。 “那卿哥哥都梦见了些什么?”男孩子凑近过来问。 萧陌玉摇了一笑,再次掀开车帘,看到外面是川流不息的人群还有林立于煦日阳光照射下的酒肆茶坊。 “凤凰,这是什么地方?我们到何处了?” 男孩子见她有意转移话题,也不再继续追问,答道:“这里是徐州彭城,也便是齐地边界,过了这里,我们再走水路,最多还有半个月的时间,我们便可到达建康了。” 萧陌玉点头,又问:“这一路上我们多有停留,也不曾省吃俭用,剩下来的钱还有多少,可还够用。” “卿哥哥莫不是忘了,我们从郑老夫人那里得来的钱足够我们吃喝用度好几个月了,而且姑母也留了些,虽然姑母留给你的那些我不会擅用,但我们也不缺钱用的。” 萧陌玉再次点头,手下意识的抚上了自己的胸口:那一剑刺穿胸口的感觉是如此真实,仿若就在昨日,可为什么她还是无法完全想起那些属于她的过往? 她是谁?谢玉卿是她的本名么? 便在她心中寻思着这些时,大街上忽地响起一阵喧闹,这喧闹声中夹杂着女子的欢声笑语以及震耳欲聋的马蹄声传来,瞬间便充斥了整个街道,打破了她们这车中最后的一点宁静。 “发生何事了?” 两人皆好奇的掀了车帘来看,但见两边的人群皆如潮水般涌去,不远处烟尘高举,正是一众骑士纵马而来,为首的一人骑在玉勒金鞍的高头大马上,白袍凯钾,帏帽遮面,劲风吹来时,隐约可见其高挺的鼻梁以及红润的唇瓣,露出的下巴光润如玉洁白如雪。 这应该只是一个年约二十左右的年轻郎君,虽未窥其全貌,但这挺秀的身姿如玉山般巍峨而立,又如松下之风,高而徐引,哪怕是立于这浩荡如海般的人群也如鹤立鸡群般不可忽视。 “他是谁?” 萧陌玉问,但很快她也从人群之中听到了那些年轻姑子们的欢呼。 “兰陵王,兰陵王……” 自魏晋以来,民风开放,但凡士族大儒都讲究一个“直抒胸臆,旷达为志”,姑子们也不再像从前那般恪守礼教,主张独立特行,情感外露,对于美貌郎君们的追求也便成了一种时代风尚,尤其魏高祖曾颁令“今自太和六年以来,买定、冀、幽、相四州饥民良口者尽还所亲,虽娉为妻妾,遇之非理,情不乐者亦离之”的诏令之后,北朝的女子地位可谓水涨船高,对于丈夫不如意者,可自行和离再嫁,有的身份尊贵如公主太后甚至能公然豢养面首,已不再是奇事。 虽然记忆并不完全,但这样的场景,萧陌玉并不陌生,反而生出几许亲切之感,不由得也看痴了去,也不知过了多久,耳边传来男孩子的声音道:“这是齐国的兰陵王高长恭,这北齐之地也只有他每次出行都会引得众人围堵,万人空巷。众人皆说这高长恭貌美心壮,最不喜被人当妇人一般围观,所以才时时戴着面具或是帏帽,依我看,他这就是故意卖弄风骚,若他真是时时不肯以真面目示人,谁又知道他容色绝丽,而将他评为这齐地第一美男呢?卿哥哥,你说是不是?” 萧陌玉笑了笑,不予置评,对于这位兰陵王,她并无印象,只问:“他是齐国的战将?” “是,听说三年前他与段韶一起征讨柏谷,后又攻打定阳,立下了屡屡战功,与齐国的段韶、斛律光并称为齐地三大战神,不过,我还是觉得这都是因为他一张脸的缘固,所以那些人点评时才会给他帽子戴高了些。”言罢,又喃喃道了句,“若真论起用兵如神来,谁又能比得过慕容绍宗?” “慕容绍宗?”萧陌玉眉心微蹙,露出些许惊讶。 男孩子这才意识到自己似乎说错了什么,微微笑了一笑,顺口接道:“是,这慕容绍宗原也是齐国的一名战将,不过,现下已经过逝了,所以北齐之地不再听闻其名声,连同着他的子孙后代也都销声匿迹。” 说到最后,他的语气有些落寞甚至有些压抑在心底的愤恨,觉察到萧陌玉正看着他,又歉意道,“你看,我跟卿哥哥说这些干什么,卿哥哥定然是不爱听的。” 萧陌玉不再问话,她倒不是不爱听,只是这慕容绍宗四个字在她心中好似惊起了不少的波澜,却又不知为何会惊起这片波澜,想了片刻后便干脆作罢,将目光再次投向了车外人群激涌围观中的那名男子,忽地喃喃说了一句:“他看着,并非长寿之相。” 这话自然是指那个被众人围观的兰陵王高长恭。 听闻其声,凤凰的脸上闪过一抹兴奋讶异:“是么?原来卿哥哥还会看相?” “这倒不是。”萧陌玉摇头,含笑道,“你刚才说他貌美心壮,乃是齐地三大战神之一?” “是。” “齐国的国君如何?”萧陌玉又问。 男孩子便不屑的撇了撇嘴:“别提这高家的人了,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一代比一代疯狂残暴,当今的齐国天子高湛为了稳固帝位,手上可没少沾染自己兄弟侄儿的血,便是朝中大臣不幸遭他毒手的也不在少数,就更别提一些妇孺们了。” 从男孩子的语气中,萧陌玉听出了他对齐地国君的不满和愤怒,倒也不拆穿什么,只道:“这便是了,古来帝王之家不相残的倒还真没多少,更何况……自古美人似名将,不许人间见白首,美人,名将,这两点,他都占了。” 凤凰愣了一下,旋即恍悟道:“原来卿哥哥是这个意思。” 见男孩子脸上天真无邪的笑,萧陌玉也不禁跟着笑道:“走吧!赶了大半夜的路,现下我也有些饿了,我们先寻个地方落脚吧!” 一听说吃的,凤凰的眼中便大放异彩,一双凤眸微微眯起,泛出此许微蓝的晶光来,竟有些清桐初引,晚霞流光的神彩,颇具风流魅惑之态。 “好,正好我也饿了,我带卿哥哥去吃一家好吃的。”他欢喜的说道。 第007章 喂药 将马车停在一边后,凤凰便带着萧陌玉在一家名叫“凤仙居”的酒肆前停了下来,洒肆门前人来人往,里间也是十分喧哗热闹,无不彰显着这家洒肆的生意兴隆,而且看门前所停放的马车,也可知来此之人非富即贵,皆是有身份之人。 北地亦不缺乏年轻俊朗的世家郎君,这时便有一群大袖翩翩的年轻郎君踏着木屐有说有笑的朝着酒肆中走去,凤凰看了一眼这些世家郎君后,便牵起萧陌玉的手,寻了一处临窗的位置坐下。 “小二,给我们来两盘芙蓉鸡片还有红烧木琴鱼!” 在喊出这句话后,男孩子十分高兴的观察起这周边的人与事来。 “刚才在我们之前进来的那几位好似是赵郡李氏与博陵崔氏的郎君。”一闲下来,男孩子又涛涛不绝的给她说起了当下的时势,“这赵郡李与博陵崔都是山东郡望,与太原王氏、范阳卢氏,荥阳郑氏并称中原五姓高门,如今这赵郡李氏与博陵崔氏都有人在齐国任高官,不过恐怕这日子也并不是十分好过。” “这又是为何?”萧陌玉顺口问了句。 男孩子便俏声道:“听说早年文宣帝高洋在世时,就曾有误判过博陵崔氏的家主崔季伦流放,后宣帝的妹妹乐安公主嫁到崔家,宣帝问及婚后生活状况,公主答曰只被阿家所不喜,于是宣帝便到崔家将崔家的老夫人李氏给杀了。 还有宣帝的皇后李祖娥,在宣帝死后,被现在的天子高湛掳至后宫强占凌辱,后李皇后生下一女死了,高湛以为是李皇后所杀,便一气之下杀了李皇后的儿子,李皇后悲痛欲绝,痛斥高湛,高湛便将李皇后痛打了一顿,打得她鲜血淋漓,痛不欲生,最后还逼使她出家为尼。” 顿了一声后,又向萧陌玉解释道,“这李皇后便是出自这赵郡李家,这两家虽与高家皇室都有姻亲关系,但伴君如伴虎,这日子恐怕也是过得如履溥冰。” 说完,但见萧陌玉已放下手中的茶杯,一脸诧异的看着他,又讪笑道:“卿哥哥为何这般看我?” “你好像对高家皇室密闻了解的不少。”萧陌玉笑道。 男孩子毫不谦虚道:“那当然,我平时就爱听这些,而且高家的这些事都已不算是密闻了。” 萧陌玉含笑点头,不再言语,这时,一个脖子上围着汗巾的小二已端着两盘菜肴走了过来,口中吆喝着,将两盘芙蓉鸡片各自放在了萧陌玉与凤凰面前。 “两位客官,请慢用吧!”小二谄媚的嘻笑着,将萧陌玉与凤凰各自打量一番后,便点头哈腰的退了下去。 看着盘中鸡片娇嫩洁白,光润饱满,凤凰早已耐不住饥肠辘辘拿起筷子夹了一片到口中,一边吃着一边连连道好。 萧陌玉看着不禁一笑,也拿起筷子准备用食,余光里却瞥见那刚走的店小二此刻就站在离他们不远的大厅之中,正斜着眼偷觑他们,眼中不乏有鬼崇之意。 “凤凰,快别吃了,吃下去的也赶紧吐出来。”萧陌玉忽然叫道。 男孩子这才意识到什么,猛然掀了眼前的桌子,狂吐不止,而就在这时,一把明晃晃的大刀向着他们这边砍了过来。 刀势迅猛直指的便是萧陌玉的方向,男孩子眼见长刀就要朝萧陌玉逼近,抬起手来便劈了桌上的一只瓷盘,拾了其中一片朝着来人的咽喉猛划过去。 “噗”的一声,鲜血四溅,来人的攻势嘎然而止,而这柄长刀的刀尖也正好顿在了萧陌玉的脖劲处,差之毫厘。 酒肆之中立时掀起一阵惊恐的尖叫,女客们或抱成一团,或四处逃散,男客们也纷纷离去,最后便只剩下那几位衣履风流的贵族郎君在此旁观。 “这小郎君好生迅猛的身手。”其中一位郎君叹道。 “不错,小小年纪便有如此高强的武艺,实在了得。”另一郎君道。 “更未想这徐州偌大的酒肆之中,竟然还有如此行凶之事。” 刺客并不止有一个,在那一名向萧陌玉突袭而来的店小二倒下去后,又有一众伪装的黑衣男子从酒肆之中涌了出来,将萧陌玉与凤凰团团包围。 “这小子已经中了毒,我们不必怕他们,杀了他们,主子必然重重有赏。” 也许是知道事情已然败露,想要掩饰已无用,其中一名刺客干脆壮起胆子大喝道。 在他的号令下,七八个黑衣人举着长刀向凤凰与萧陌玉砍了过去,凤凰脸色大变,立刻挡在了萧陌玉身前。 刀光剑影瞬间在这洒肆之中掀起一阵血雨腥风。 一个男孩子对抗七八个身材雄壮的成年人,到底还是有些心力不足,又兼刚食过有毒的芙蓉鸡片,很快便也身处下风。 眼看着长刀袭来,男孩子已无力招架,便干脆闭上眼睛死死的挡在了萧陌玉面前,就在此时,酒肆之中蓦地传来一声清喝:“住手!何人在此行凶?” 这声音清朗悦耳,润泽有力,随着这声音传来的还有一阵肃杀之气沉沉的脚步声,众人就见是一众高大威武的军士走了进来。 “是兰陵王殿下。”有人喊道。 在一片讶异声中,一身白袍凯钾的兰陵王已大步向这边走来,并挥手示意手下的军士们将这些黑衣刺客拿下。 洒肆之中的黑衣人再度被一众甲士包围,几名刺客但见来者正是那传言中貌柔心壮的兰陵王皆已惊惧失色,但事已至此,想逃也逃不出去,那为首的刺客竟然拿出一枚玉牌看向兰陵王道:“兰陵王殿下,我劝你不要多管闲事,这两个人可是朝廷要的人,我等便是奉命抓他们回去的。” 看到这枚玉牌,兰陵王迟疑了一瞬,问:“他们所犯何事?” “请恕无从告知。” 刺客答道,便再也不理睬兰陵王,对着手下的几人做了一个横劈的手势,几名黑衣人正要上前,却被一众涌上来黑甲卫军士齐齐的反手按压跪倒在地。 “兰陵王殿下,你这是干什么?”为首的刺客大惊,怒声喊道。 兰陵王便笑道:“我高长恭最见不得恃强凌弱之辈,一个少年,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我实在看不出他们对朝廷有何威胁?倒是你们,拿着一枚不知真假的玉牌,就能骑在我高长恭的头上?你们是否太轻视于我高某了?” 刺客的脸色陡地变得铁青,似乎是错估了这兰陵王的品性,以为他并不一个喜欢多管闲事招惹是非之人,此时的心情直是又恼又惧,忙低头赔礼道:“是,小人罪该万死,冲撞了殿下,望殿下恕罪,只是这两个人……” “这两人如何用不着你们来管,倒是你们,高某不得不管,拿着一枚玉牌,就敢在这彭城肆意扰民,是谁给你们这么大的胆子,来人,将他们抓起来,交到附近的衙署里去查查他们的身份!” “是!” 几名军士齐声应命,一人抓起一名黑衣人便朝着酒肆之外走去。 兰陵王也正要离去,脚步却忽然顿住,转身便看到那男孩子红唇发紫,似要跪倒下去,他身边的那个“白衣少年”急忙将他拥进了怀里。 “卿哥哥,我以后是不是不能再保护你了。”男孩子说道,脸色逐渐苍白,气息也逐渐变得微弱起来。 “可惜了,这小郎君恐怕命不久矣。” 酒肆之中开始有人叹道,语气中无不透露着惋惜,但也仅仅是惋惜,身处这个时代,连自己都不能保证明日是否能活着,人之生死对他们来说已是看得极淡。 不过,也有人走过来劝道:“华颜易改,良缘难偕,昔日阮步兵曾言:人生如尘露,天道邈悠悠,这位郎君,还请节哀。” 劝慰的男子峨冠博带,衣履风流,正是那博陵崔氏的郎君。 然而他只劝了一句,便听萧陌玉轻声说道:“别说话!”紧接着倏然揭开帏帽,就朝那中毒的男孩子已然发紫的唇瓣亲吻了下去。 这一举动令得旁观的几位世家郎君都骇然大惊,要知道这毒若是能曼延,萧陌玉如此举动,只怕是想要与这男孩子一道而去。 “何至于此?” 连一旁的兰陵王见了似乎都有些于心不忍,其他人更是吩吩摇头嗟叹。 “走吧!三郎,人若一心求死,便是佛祖也拉不回来,你我也管不了,别再看了,快走吧!”另一位郎君拉了拉这位博陵崔氏的郎君道。 脚步正要往外移,却又听得另一个声音惊讶道:“咦,你们看!” 看什么? 几位郎君寻声好奇的望过来,就见萧陌玉不知从何处寻了只黑匣子,从中捣弄了一些银针,蜻蜒点水般刺入了男孩子的灵台与百汇穴中,紧接着,她又在黑匣子里几番翻弄,拿了些形状稀奇古怪的干果树皮叶之类的东西出来,含入口中,片刻后又渡入男孩子之口。 不过一刻钟的功夫,萧陌玉光洁的额头上已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潋滟的唇瓣更显嫣红,仿佛疲惫之极,她小心的放下男孩子后,便倚坐于一旁合眸休憩起来,胸脯因微微喘息而起伏,如玉的脸颊上也泛起些微的潮红。 “咦,这位郎君倒是生得格外纤研洁白,容貌昳丽,不太像是位郎君,而状似一位女郎。”其中一位郎君说着,又似发现什么蹙眉寻思,“这般容貌倒是在哪里见过?” “十二郎就别说笑了,你见了每一位貌美的姑子,都会说曾经在哪里见过。”另一个打趣道。 不同于几位郎君的说笑,兰陵王一直碱口默言,只默默观注着这一对“姐弟”,但见经这“白衣少年”这般施针喂药之后,那男孩子唇瓣上的黑紫之色逐渐退去,人也慢慢清醒过来。 “你们看,你们看,他醒了!这小郎君貌似活过来了。”有人惊奇的叫道。 几个少年郎君的目光瞬间也被吸引了去,就见刚才还奄奄一息的男孩子此刻已是生龙活虎的跪倒在了那“白衣少年”身边,急切的唤着:“卿哥哥……” “别乱动,我刚才只是帮你压制住了毒性,要想根治,我们还缺一味蛇胆,不过可用犀角研磨,再配以白芷、金银花来代替。”萧陌玉说道。 “好,我们找个客栈住下来,我马上就来研磨犀角。”男孩子连声点头。 旁观的一众人一个个张大了嘴,再也没有了嘻笑玩闹抑或是伤春悲秋,尽皆露出不可思议的惊讶来! 原来竟还是位神医啊! 第008章 打听 有关神医的故事很快在徐州彭城里渐渐流传开来,不过也仅仅是作为某些贵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毕竟这故事中的两位主角并未留下姓名便已匆匆离去。 普通的百姓不敢去问,有身份的世家郎君自恃风度也不会去追问。 但不问不代表不会去打听。 此刻,徐州彭城一处幽静的雅苑之中,几位郎君聚在一起煮酒清谈,便议论起了今日的事。 “三郎,你说我们今日遇到的那位神医玉郎,他该不会真是位小娘子吧?若真是位小娘子,那可是一位难得一见的美人啦!又是美人又有慧质兰心绝妙医术,那便更是世间难得,奇货可居,以你博陵崔氏之嫡子的身份,倒是可以打听打听,是哪户人家的小娘,你也可纳了回去做贵妾,反正你家里那位你已经受够了吧?” “别胡说,不过是路间偶遇,而且你也不能确定这位女郎的身份,怎可拿她与货物相比?”被唤十三郎的男子蹙眉不悦的说道。 前面说话的那位郎君便哈哈大笑起来,笑完之后还特意摆出一幅忧思伤感的模样,念道:“诶,春日迟迟,桑何萋萋。红桃含夭,绿柳舒荑。邂逅粲者,游渚戏蹊。华颜易改,良愿难谐。今日不知是谁对人家小娘子说‘华颜易改,良愿难谐’这般深情又痛惜的话语,真是叫人好生感动啊!” “你——” 崔三郎气恼的拾起桌上的一只酒盅,就要去敲那郎君的头,谁知这小子泥鳅似的转眼就溜开了,崔三郎只有无奈的摇头失笑,可也不过是转眼一瞬间,那笑便在凝结在眼角,化为一缕惆怅。 倒不是因为那女郎生得美,而是那般神情,还有那说话的语气,怎么会那么像她呢? 手举起,酒盅里的酒水倒倾而下,很快便湿了他洁白的衣襟。 没有人注意到,崔三郎的眼角滑落了一滴泪。 谢玉卿,我崔恒此生最对不住的人就是你了。 …… 夜色降下来时,一处略显隐蔽的客栈之中,烛火亮了起来,萧陌玉躺在榻前,看着男孩子十分认真的磨着犀角。 不过片刻功夫,男孩子便已将磨成齑粉的一盅药材端到了她面前。 “卿哥哥,你看,是这样吗?”凤凰问。 萧陌玉微笑点头:“是,取三一,掺温水饮下,再将剩下的放入热汤之中,你入浴桶,熏蒸上一刻钟,毒素方可拔除干净。” “那卿哥哥你呢?你今日可是……”提到萧陌玉情急之下竟然亲吻了他的嘴唇,男孩子的脸色颇有些羞赧的晕红,明知道她不过是为了以这种方式迅速的品尝出毒药的成份,也会禁不住内心有些欢喜。 “我无事,你忘了,我体质异于常人,寻常药物对我已不管用。” 萧陌玉此言倒不是为了安慰他,而是事实,也许是因为自小就跟着她母亲一起品尝过许多药材的原因,她的身体已对许多药物都产生了抗药性,不说百毒不侵,一般的毒物确实已伤不到她分毫。 男孩子这才放心的点了点头,笑道:“那我,现在就去沐浴啦!” 萧陌玉亦含笑点头,示意他自可放心解毒不必管她,而她也并没有要离开房间的意思。 两人一起从邺城逃到洛阳,又从洛阳到荥阳,再从荥阳到这徐州彭城,经历过被人追杀,以及病痛的疾苦,彼此皆是相互照应,早已是磨出了亲姐弟一般的亲情,两人之间便少了许多避讳。 屋子里依然只有一扇屏风隔着,烛火摇曳中,萧陌玉已斜倚塌上枕额而眠,而屏风的另一边男孩子已褪下衣袍,将身子完全浸入浴桶之中。 热气蒸氲出来,夹杂着浓郁的药香以及一种说不出的檀香味,很快便弥漫了整个房间。 水声便在房间里响了起来,衬得这夜格外的静谧,又有一种令人身处梦中虚无缥缈的神秘。 “华颜易改,良缘难谐?”忽地萧陌玉喃喃念了一句,睡得迷迷糊糊的梦中,似乎也有位鹤发童颜面目慈祥的老者,指着一卷书帛,对她说道:“来,阿玉,爷爷教你写字,读诗。” “这字写得可真好看,诗读起来也很美。” “那是当然,这可是你曾伯祖所留下来的诗文,你曾伯祖啊,十岁便能写诗了,与你曾祖父于南宋当时可称一时瑜亮,皆为士林之中的翘楚。” “不光是曾伯祖与曾祖父,我听阿耶与娘亲说,我们的高祖,天祖,烈祖,还有太祖,远祖,都是代代皆有名人辈出哦。” “不错不错,阿玉啊,你生为我谢家之人,虽不必努力便能拥有别人或许一辈子努力都得不到的东西,可是我们谢家的子孙却仍不能倦怠,无论是小郎还是女郎,皆要比别人更努力,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我知道,要像芝兰玉树一般,生于阶前庭院之中,这是太祖爷爷说过的话。” “是是,阿玉可真聪明。待阿玉长大了,定然与别人不一般,可惜啊,爷爷或许是看不到啦。” 爷爷…… 也许是梦境太过真实,萧陌玉唇角渐渐溢出一抹笑,不过片刻,这笑也慢慢凝结,化为一滴清泪淌下。 “卿哥哥——” 耳边的轻唤再度将她从梦中拉回,萧陌玉睁眼,但见已换上了一身轻袍的凤凰正站在她面前,男孩子虽然只有十岁,可身姿修长,五官已在稚嫩中渐显出不一般的英挺灵睿,尤其是一双眸子里碧光流转,不经意之中便能流淌中一种摄人心魂的妖魅,这种长相是很明显的鲜卑人特征。 萧陌玉不知道这男孩子为何会死心塌地的跟着自己,一路走来几经生死,尤其是今日竟然不顾性命便挡在他面前,若说心中无感动和愧意那一定是假的。 “凤凰,我有件事想听听你的意见?”萧陌玉忽然道。 “卿哥哥你说。”男孩子立即含笑接道,“我一切都听卿哥哥的。” 萧陌玉一笑,便徐徐道:“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何会心甘情愿的卖了身契只做我母亲手下的一名部曲,不过,我见你武艺不弱,而且自小应也是锦衣玉食过,若是这般一直跟着我,恐怕会耽误了你的前程,我见那兰陵王高长恭似乎是位德高望重的贤王,这彭城之中的百姓对他也多有赞誉,想来跟着他定然是不错的,不若……” 她话还未说完,便听男孩子敛了笑容斩钉截铁的道了句:“我是不会替高家人卖命的,卿哥哥,你难道是怀疑我呆在你身边是别有所图吗?” “自然不是。” “如果不是因为这个原因,那你就不要赶我走!”男孩子蹲下身来,伏在她双膝前,有些调皮的抓住了她的双手,“卿哥哥,我记得有句话不是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吗?” 他说着停顿了一下,萧陌玉看着他点了点头。 “那么我便是来报恩的,姑母曾经救过我的命,她于我不止是滴水之恩,所以,我一定要保护好她的女儿。” 至于是什么样的救命之恩,男孩子没有说,萧陌玉也不会追问。 过了良久之后,她才问了句:“凤凰,我母亲曾在北齐朝廷任官时,可曾有得罪过什么人?” 问到这句时,男孩子神情微变,似乎犹豫着什么,也过了好半响,才答道:“姑母没有说,她为人和善,又无欲无争,若不是宣帝高洋非要她入宫为官,她本也是不愿的,自古本就没有女子为官之说,只是这齐国的国君恁地是荒诞妄为,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说到此处,他声音顿了下,语气中难掩愤怒,但所幸很快也克制了下来。 “不过,高洋已死,现在高湛也已不理国事,宠幸佞臣和士开,后宫又有陆令萱、胡皇后这般人等干预朝政,所以我也并不知道那些人会是谁派来?”说罢,他又问道,“卿哥哥,你是怀疑姑母的死会与这些追杀我们的人有关么?” 萧陌玉不否认的点头。 “那我去查查那些人到底是谁派来的?” 男孩子这样一说,萧陌玉又摇头:“不必,此时我们势单力溥,就算查到什么,也没有能力与北齐权贵对抗,而且你刚中了毒,那些人定然也不会罢休,我们还需小心谨慎,避其锋芒,现下保住性命才是最重要的。” 凤凰点头一笑,萧陌玉忽地又提到:“那位兰陵王高长恭……”就见男孩子神情一肃似乎精神绷得极紧,她笑了笑道,“凤凰,此人今日于我们有恩,既然你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那么你我都须记得。” 听完,男孩子的神情才松泄下来,咧嘴灿然一笑,似乎很开心的道了声:“那是当然。” 他刚说完,就听萧陌玉又补充了一句:“那你便帮我送一样东西给他吧!就当是谢恩了!” 第009章 谢恩 第9章谢恩 徐州彭城北倚微山湖,西连宿州,东临连云港,自古也是兵家必争之地,三百年前,这里便曾发生过一场最为出名的以少胜多的一战,史称“彭城之战”,如今此处地属北齐,文宣帝就在此修建了闻名遐迩的南北响堂石窟,甚至于这里还藏有大量磁矿的磁州窑,磁器的烧制也便是从北齐开始,所以从这里所运出的磁矿给北齐朝廷亦带来了不少财富。 正所谓“千里彭城,日进斗金”说的便是此处了。 高长恭受命驻扎于此,一来是为了防御南朝的侵袭,二来也是为了保护这里的磁矿。 此时已是戌时三刻时分,月朗星稀之夜,距离响堂石窟不远处的一座府邸之中,高长恭正负手立于窗前,似是为某件事情而烦忧,他俊美得有些女气的脸上凝了深深的落寞和无奈。 “郡王——”忽地一声打破了这幽清而冷寂的宁静,一名护卫来到他面前,禀报道,“郡王,按照您的吩咐,经过一番严刑拷问,那几个人已经招供了。” 高长恭转过身来,抬手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那护卫便继续道:“那为首的刺客手中的玉牌确实是陛下的,但这枚玉牌却是陛下醉酒之时与宫女们玩闹,一时兴起,便赐给了陆郡君。” 陆郡君便是陆令萱,原不过是罪臣之女罚没掖庭,后被天子高湛所看中,成为了太子高纬的乳母,之后更是凭着一张巧嘴以及她手下所管的一家皇家磁商逐渐取得高湛的看重,由一介婢女之身份摇身一变,成为了现在的正四品外命妇,以婢女之身份获得如此殊荣,真可谓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闻所未闻。 如今天子不管事,每日只知饮酒玩乐,齐国朝堂已被这个女人与和士开、胡皇后一起搞得乌烟瘴气,那胡皇后与和士开通奸已是公然的事实,奈何高湛对此事竟然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闻不问,予和士开的宠信更胜从前。 念及此,高长恭暗叹了口气:“如此说来,这些刺客便是陆郡君所派来的了,她与那两位小郎有何怨仇,为何要派人来杀他们?” “这个……回郡王,这个属下没有仔细问,那几名刺客也没有多说,要不,属下现在再去问问?” 护卫说罢即走,高长恭却摆了摆手,转而道:“不必了,你现在去问只怕也迟了,那么,你可有查到那两名小郎的身份?” 护卫露出一脸惭色,答道:“并无,属下只查到,那两名小郎并不是彭城之人,似是从荥阳而来,除此以外,就别无其他了。” “不知其名,也不知其往何处去了吗?”高长恭再问。 护卫将头垂得更低了一些,再次摇头:“是,属下无用,派去跟踪他们的人,跟丢了。郡王,要不要……属下再多派点人手全城去寻找?” 护卫试着问,高长恭再次摆手:“不必了,不过路人罢了,我也只是随便问问。” “是,郡王!” 护卫退下去后,高长恭便在一塌几旁坐了下来,窗外树影婆娑,有淡而幽清的月芒从窗棱斜溢进来,在洁白的帏席之上笼上一层淡淡的朦胧。 明月于头顶,故乡于心间,此时的高长恭除了饮酒,并无其他方式可渲泄心中的怅惘无奈,怪不得屈子曾说:“宁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为此态也。”所谓的流亡放纵之态不过是没有碰到可以让他看到希望的明君。 一盅酒下腹之后,高长恭将空的酒盅砸到了地上,正要站起身,余光里似瞥到一道人影从窗外闪过,于是高长恭也警惕的抓起随身配剑,向着屋外院中奔去。 在院中寻找一周后,他果然在一处亭外,看到了正躺在八角亭檐之上的男孩子。 与白日里所见到的那一身左衽劲装胡服不动,此时的男孩子穿着一身极为宽松的白袍,长发半拂于胸前,显得人极为慵懒,又颇有些放荡不不羁我行我素的风流。 倒真不像个十岁左右的孩子。 不过鲜卑人成熟得早,十二三岁娶妻者也不在少数。 “你是如何不声不响闯进我府邸里来的?”高长恭率先开口问。 男孩子便从亭檐上跳了下来,徐徐走到他面前道:“兰陵王殿下,你府中守卫并不算森严,而且你体恤手下的士兵,也并没有让太多的人在这府上站岗,这从另一方面来说,也是你军纪不够严的缘固,素闻兰陵王殿下对待袍泽情义深重,哪怕是瓜果都要共同分享,可若是军纪不够严,光靠着一腔热血与情义,也是很难在战场上称雄的,或许有一时的成功,但绝不会总有这样的好运气。” “你竟然还会懂得行军打仗?”高长恭诧异道。 男孩子便笑了笑:“我们鲜卑人向来以武勇著称,何故学那些假仁假义的儒家之道,妇人之仁只会误事,只是小子的一点溥见罢了。” 兰陵王笑了笑,问:“何止是溥见,你的这番话倒是让长恭受教了,你今日来找我有何事?” “来多谢你今日的救命之恩!”男孩子说罢,顺手扔了一物事到他手中,“你自己看看吧!这是我卿哥哥给你的东西,这其中还有一粒丹药,我卿哥哥说,也许在未来的某一时刻,它能保你一命。” 说完,男孩子也不作停留,再次跳上亭檐,攀附上一根斜溢出来的树枝滕条,便向着府外纵身飞跃而去。 此时,府中守卫的士兵才急匆匆的赶过来,看到空中一闪而过的人影,便急着要去追。 高长恭立即伸手制止:“别追了,让他去!” “郡王,是何方刺客?”他身边的亲信长随忙跪下道,“属下失职,让郡王受惊了!” “并无,他不算刺客。”高长恭解释了一句后,便不再多说,“你们都回去吧!” “是!” 护卫们正要走,又听他道了句:“对了,从明日开始,加强训练,不可懈怠!” “是!” 护卫们再次响亮的齐答了声,纷纷退了下去。 高长恭回到内室,借着烛火打开锦囊,从中取出一张极细的绢帛来,就见上面以极其隽美的字体写着: 荣位势利,臂如寄客,既非常物,又其去不可得留也。隆隆者绝,赫赫者灭,有若春华,须臾凋落。得之不喜,失之安悲?悔吝百端,忧惧兢战,不可胜言,不足为矣。望君珍重!予以一丹,特此拜谢! 看完之后,高长恭的脸色微变,同时从锦囊之中取出一枚漆黑色外壳所包裹的滚圆的丹药。 高长恭身边的长随百思不解,不禁问:“郡王,这是什么?还有这封信……” “神医不愧为神医,她不仅能医病,还能知人心,这封信是在告诫孤王,世间名利,不过是浮光月影,不仅不值得去追求,许还会招来杀身之祸呢!这颗丹药,就是送给本王来保命的。” 高长恭话说完,那长随便嗤的一声捂嘴笑了起来,笑完之后,又道:“郡王,这样的话,你信吗?难不成这神医还能跟司天台的秘书监一样,能观星测命?反正我是不信的。” 与长随玩笑般的神情不同,高长恭却是目光深邃,自言自语般沉吟了一句:“你信不信不重要,人家也不会关心,重要的是我信就可以了。” “啊?郡王你还真信啊?” 高长恭不再说话,而是意味不明的笑了笑,回到桌前,将那丹药和绢帛重新装入锦囊之中,心中暗道:她到底是谁?我是否应该派人去跟踪她,调查一下她的身份? 转念一想,又摇了摇头:不,此举并非君子所为,以后若是有缘,必能再相见。 第010章 回归 当凤凰回到客栈的时候,见萧陌玉已然斜躺在塌上入睡,而桌上却是放了一碗色泽鲜嫩可口的菜肴以及一盘点心,里面所盛着的正是他最爱吃的芙蓉鸡片和一块形似梅花状的淡粉色香饼。 房间里茶香甚浓,正是一只熏炉上微微鼎沸的茶叶散发着馥郁的香气。 案几淡褐,其上铺着一张光洁滢润的佐伯纸,上面写着“若我入睡,请自用食”八个秀美的大字,字迹清娟,有如林岚乍散,玉柳轻垂一般飘逸动人。 凤凰的眼中一时有些湿润,他走到塌前,看了萧陌玉良久,忽地喃喃自语了一句:“若回陈国,我必会帮你夺回一切,此生亦不会再让你含恨而终。” 用食之后,男孩子也就着塌边一帏席合袍而睡。 岁月静好,一夜无眠。 次日天还未亮,两人便从客栈里离开了,整个客栈中除了掌柜只怕都无人知晓他们是何时而来,又是何时而去,当客栈里的小二来催收房租时早已不见了二人的身影,唯桌上放着一袋五株铜钱,格外显眼。 小二神情有些恍惚,想起了今日听到的那些传言:“听说咱们这彭城里可是来了一位神医,长得跟仙人似的,也不知谁家庙有这么好的运气,可以请到这位神医来做客。” “如能到我家里来,别说是收房租了,我养着她都不成问题,你们说是不是?” “是啊是啊!也不知那神医从何处来,又要往何处去。” 不过这些传言很快便随着时间的消逝渐渐化为无痕,正如那许多“来如流水兮去如风,不知何来兮何所终”的传奇,它终究会随着时事的变迁而涌入时光的潮流之中,或被冲散,或归为尘土。 …… 半个月后,陈国建康城。 这一年是安成王陈顼废帝自立后的第二年,与以往每一次朝代更替、政权倾扎一样,这两年,新帝为整顿朝纲,对朝野进行了一次又一次大的清洗。 而今日便是清洗的最后一日,天色将明之时,沉寂了大半夜的帝都皇城忽地被彤云笼罩,伴随这不祥的预兆紧接着一则消息从廷尉之中传出——先帝宠臣右卫将军韩子高被告谋反,于廷尉之中畏罪自尽。 一时之间朝野震惊,满城哗然,百姓无不为之扼腕叹息,茶馆之中亦是众所纷纭。 与此同时,一辆青蓬双辕的马车自北地归来,缓缓驶向了建康城的清溪门。 清晨溥雾已散,晨曦之光已然照出不远处城墙坚实巍峨的轮廓,其上“建康”两个大字清晰可见。 看到这两个字后,坐在马车中的男孩子禁不住欢声叫了起来:“卿哥哥,你看,这就是建康城,我们已经到建康了。” 马车摇摇晃晃前行了数米远后,终于慢慢停顿下来,萧陌玉也打开车帘,走出马车,抬首望向了那城门上的两个大字。 建康。 这两个大字似久经过战争的洗礼,已颇有些岁月沧桑的痕迹。 萧陌玉一时看得入神,身边的男孩子有些兴奋道:“我曾听人言,这建康城傲居长江,古来自成一脉王气,战国之时,楚威王灭越,便在那虎琚龙盘的石头山下埋了黄金千镒,以此来禁锢这王气,后秦统一天下,秦始皇亦深忌这王气之说,所以又在这城中凿出一条河来,以绝龙脉,而这条河便是建康城中最为出名的秦淮河。卿哥哥,我说得对不对?” 萧陌玉没有出声,凤凰又继续道:“听说这南人最重清议风华,名士之风度,这里的人也崇尚文词风流,而轻武,特别讲究什么柔弱之美,尤其是那些士族表现的更为突出可笑,每每出行,皆尚褒衣博带,大冠高履,出则车舆,入则扶持,整个城内,无一乘马者,所以在候景攻进台城之时,这里的士大夫们个个都变得羸弱不堪,将士们也不堪一击,候景仅用八千兵马便灭了整个萧梁,取而代之。” 男孩子不过是以最为平常的语气陈述着有关前朝灭亡的事实,却不想萧陌玉的心神却陡然变得极为痛苦骇惧起来。 “候景?萧梁?”她喃喃的重复了一遍,脑海里跟着也似炸开了一个又一个惊雷一般,竟然呈现出一片又一片委积如丘陵的尸赅来,无数的士兵如虎狼之狮一般的向她冲过来,他们的狞笑以及女子们的尖叫在耳边一遍又一遍的回响。 “玉卿,快带着弟弟妹妹离开,逃得越远越好。” “阿姐,不要抛下我,阿姐,快救我!” 脑海里似有无数个声音在呼唤着她,又似有无数把利刀在割着她的身体,痛入骨髓,但也远远不及她隐藏在内心深处的痛苦。 豆大的汗珠再次从她额头上滚落下来。 “卿哥哥,你怎么了?” 男孩子终于觉察到她的异样,忙将她扶进马车,拿起帕子拭起了她额头上的汗珠。 …… 等到萧陌玉再醒来之时,已是次日的清晨了,男孩子正倚在她的塌边而睡。 “凤凰。” 不过轻唤一声,男孩子便从睡梦中惊醒过来,看到萧陌玉恢复如常,一双凤眸中露出不一般的喜悦:“卿哥哥,你无事了。” 萧陌玉点头。 “对不起,卿哥哥,我想我昨天肯定又是说错话了,不然你也不会……” “我无事,不过是路上奔波疲倦所致,这也是我身体太过虚弱的缘固。”说罢,萧陌玉又问,“你昨日跟我说,这南朝的士人皆以柔弱为美,出则车舆,入则扶持,羸弱不堪,所以当候景攻进城时,建康城的十数万士民皆死于候景之手,是不是?” 不知萧陌玉为何又重提此事,凤凰错愕又讷讷的点头:“是。” 果然如此! 原来她脑海里出现的那些并不幻象,十数万建康士民,在那个杀人狂魔攻进城之后,最后被杀得只剩下三千人了。 整个建康城四处都是血汁漂泊,白骨成聚,如丘陇焉,江左的繁华,士族的风流在其屠刀之下全部化为灰烬尘土。 萧陌玉不禁将拳头暗暗握紧起来,心潮也似惊涛拍岸般的剧烈翻涌。 “卿哥哥?” 在男孩子的轻唤声中,萧陌玉闭了闭眼,忽地问道:“凤凰,你再跟我说说这南朝的一些故事吧?” 第011章 萧郎 “这里便是南朝陈国了,也便是继萧梁以后,陈武帝陈霸先所建立的南陈,陈国建立十余载,如今已历经了四位皇帝,现在所在位的便是陈武帝的侄儿安成王陈顼。” 两人行走在建康城的街道之上,凤凰便向萧陌玉说起了这南朝之事,提到安成王陈顼之时,男孩子没有注意到萧陌玉的脚步微顿了一下。 街道上人来人往,川流不息,四处可见牛车慢悠悠的走动,牛车上所乘坐的大都是一些身着白伫衣的士子郎君,个个手持玉如意或是摇着一把羽扇,谈笑风声,好不风流。 走到人少的地方时,凤凰便凑到萧陌玉耳边小声的继续道:“我听说这位安成王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与齐国的高湛一样,也是夺了自己侄儿的位置而登上皇位的,上位之后,便对前朝的重臣进行打压清洗,最近这建康城中都在谈论着一件事。” “什么事情?” 萧陌玉刚问出口,凤凰便抓起了她的手腕,将她拉到一处宾客满盈热闹非凡的茶肆之中。 茶肆之中似乎正在发生着一场激烈的争论,有几位郎君甚至争得面红耳赤,说书的先生似乎也很享受这种能让人讨论到面红耳赤的成就感,笑眯眯不再发一言。 “真是可惜了,以后再也听不到‘昔闻周小史,今歌月下人。玉尘手不别,羊车市若空。’这样的美句佳音了。”其中一位郎君感慨道。 他刚感慨完,就听到酒肆之中,另一道声线嗤的一声说道:“一个靠着塌上献媚之功夫得到今天地位的人,也值得你们这般赞扬称颂?” “你说什么?”先前的那位郎君气得站起身来。 “难道不是吗?那韩蛮子不过是个卖草鞋织履的庶民,身份卑微连寒门都算不上,若不是凭着一张脸俘获了文帝的芳心,如何能得到今日的地位?也只有你们这些人会将其视为榜样?” “你——” 两人正吵得不可开交时,突地又有一声音传来道:“不管韩将军是如何走到今天这地位,他生前礼贤下士,忠心为国,于战场上英勇杀敌,又岂是一般人可以轻视比拟,有所谓,不以言举人,不以人废言,既然人已逝,诸君又何必造此下作之言诋毁他人呢? 这声音不同于其他人的焦燥,而是带着一种明月流辉般的清澈,好似一下子便洗涤了茶肆之中的喧闹与焦灼之气。 “哟,是萧郎来了!” 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茶肆里的众人便齐齐的将脑袋朝同一个方向转去,就见那说话的竟是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少年郎君,与其他士子们不同,这少年身着一袭纯青衣的乌衣,肤色苍白如玉,眸光含情,既有明月松间照的清朗,又有清泉石上流的纯澈,身上全无一饰物,却给人一种“缜密以栗,温润而泽”的清隽秀逸。 这样的气质和长相无疑完美的符合了当下南士对于病态美的追求,然而,也许只有萧陌玉能看出,这少年俊美的外表下已然是强撑到极致的身体。 这少年恐怕是命不久矣! “萧氏显郎,怎么今日还有空到这里来凑热闹,不是听说你家里有位小娘子因为韩将军之死,都已经得了相思之疾了么?”一位峨冠博带的少年一边摇着羽扇一边笑道。 那被称之为萧氏显郎的少年似乎并不在意话中的讽刺,只回了句:“家中私事,怎可随意传出来作为他人谈资的笑料,若真是相思之疾,也就不会让朱家郎君所知道了,朱四郎君怎地比我还清楚,我萧家有位小娘子得了相思之疾,莫非是我萧家的人告诉你的?” 这话也是变向的讽刺他随意编排谣言诋毁他人了,当下四周的目光都向那姓朱的郎君望了过去,无不透露着鄙夷,那姓朱的郎君脸色亦是刷地一下铁青,旋即又变得苍白。 “你们这是看什么?我也不过是随便问问罢了。”说罢,那朱四郎长袖一挥,便带着几个随从匆匆朝茶肆之外奔了去,临走之时还嘀咕了一句,“装什么装,也不过是个萧家一个不受宠的弃子罢了,当真以为自己文采风流,就可占据这建康城第一俊彦的名声?” 那叫萧显的少年郎依然浑不在意,招呼身后的小厮就要离去。 这时,陡地传来一个男孩子的声音问道:“等等,萧氏显郎,你是兰陵萧氏之人么?” 问话的正是凤凰。 少年立即命小厮将轮椅顿住,目光也向着萧陌玉和凤凰这个方向投来。 “正是,敢问这位小郎,有何贵干?”萧显礼貌的问道。 不愧为这南地的世族子弟,举手投足皆是文雅贵气。 凤凰正要回答时,却被萧陌玉拉住了手。 “久闻建康萧郎之名,舍弟不过是慕君名声,打声招呼罢了。”萧陌玉抢先道。 凤凰愕然,正要说什么时,周边竟响起了一片讥讽之声。 “原来竟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想要攀附萧家的人!” 萧家毕竟是名门贵族,虽然现在已经落没,但也依然有不少寒门士子想借机攀附,以求得举荐入仕的机会。 但这种攀附的行为往往会更令这些士族子弟所看不起。 就在众人等着看好戏的目光注视中,没想到萧显脸上没有半分愠怒,竟还朝着萧陌玉微笑着点了点头,便命随从推动轮椅而去。 待那萧显走远后,凤凰便忍不住问:“卿哥哥,刚才你为何不让我跟他说清楚,你也好与萧家之人相认啊。” 萧陌玉摇头:“你刚才也看到了,不过是打声招呼,我们也会遭到他人的鄙夷,可见这南人的士族等级观念比北方更甚,我们若是贸然认亲,反而会适得其反,说得再多,他们也不会信。” 凤凰这才点头:“也是,那些士族重身份,从来不会将庶族寒门放在眼里,更不会贸然接纳一个陌生人为家族子弟。” 这个年代的人犹为看重姓氏与纯正的血统,哪怕你身居高位,没有一个高贵的姓氏,你也只能算是寒门,而冒充士族之姓者,更是连人头都不保。 “那怎么办?”凤凰有些着急起来,旋即又想到什么,“不过,卿哥哥,姑母不是给你留有信物吗?她说,你凭那些可以回萧家认亲的。” 提到那些信物,萧陌玉沉默了一下,方摇头道:“光有信物还不行,其一,我们并不知道我母亲为何会离开萧家而去了北齐为官,其二,我还不知道我父亲是谁,而我母亲又为何只带着我一人生活而从未提及父亲,其三,萧家的人对我母亲的看法又如何?他们又是否真的会认我这个外孙女?” 萧陌玉说到此处,凤凰亦沉默下来。 “说的也是,但也不能因为这些原因,卿哥哥就不回萧家了吧?”男孩子说道,忽地灵光一闪,“不如,我先去打听打听萧家是个什么情况?” 说罢,也不迟疑,就要拉着萧陌玉的手就朝茶肆外走去。 这时,萧陌玉又问道:“对了,凤凰,刚才他们所争论的那个韩子高,他又是什么人?” 凤凰便笑道:“这个韩子高啊,和北地高长恭一般大的名气,有句话说‘北有高长恭,南有韩子高’,数年前这个韩子高便有南地第一美男之称,听说原先不过是个出身寒微的庶民,以织履为生的,候景之乱时,遇到了前往吴兴任太守的陈文帝陈蒨,因其‘容貌昳丽,状似妇人’被陈文帝所看中,后来就带到身边四处征战,屡立军功, 再之后,陈武帝陈霸先灭了候景,取代萧梁称帝,他死之后,便将皇位传给了他的侄儿也便是陈文帝陈蒨,于是这个韩子高也跟着富贵同享,一跃骤升,成为了南陈一位手握重兵的大将,一时权倾朝野,不过,也真没想到,这陈文帝不过才驾崩两年,韩子高就惨遭了灭门之祸。” 说到这里,顿了一声,讪笑道,“看来卿哥哥说得果然是对的,自古美人似名将,不许人间见白首。这韩子高也称得是美人与名将于一身了吧?” 话刚问完,就听得萧陌玉问了句:“候景,他已经死了么?” 凤凰见她神情似乎又有些不对劲,忙收敛了笑容,放下手中的茶盅,点头:“是,早死了。” “怎么死的?” “听说,是被他的一名部下,也便是羊侃之子羊鹍所杀,杀了之后,他还将候景的尸体送给了王大将军王僧辨,之后王僧辨便将他的双手截下后交给了当时的齐主高洋,又将他的头颅送到了江陵给当时的梁元帝萧绎,尸身丢在建康城,被建康城中所有百姓分食,就连他强娶为妻的那位溧阳公主都吃了他一块肉呢!” 溧阳? 那时的溧阳不过才十四岁吧?而萧家那些作为她父兄的男人们,怎么忍心? “玉卿姐姐,你的字写得真好看,不如我以后经常到你府上,你教教我写字吧?” 见萧陌玉的眼中好似盈满泪水,波光流转,闪烁出不一般脆弱的晶莹,凤凰赶紧闭上了嘴,一脸歉意的小心翼翼道:“卿哥哥,我,是不是又说错话了?” 萧陌玉立即收回神,含笑道:“并无,你之前说,现在的南朝皇帝乃是安成王陈顼,便是那个曾经被送往周国为人质的始兴郡王陈顼吗?” 凤凰点头:“是,他曾经的封号好像是始兴郡王,只是文帝继位后,将他从周地召回,给他封为安成王的,没想到卿哥哥还记得这么久远的事。” 萧陌玉微微笑了笑,不作回答,大概谁也想不到,当时在北周的人质并非他始兴郡王吧?不然他也不会那么快的赶到广陵,并要了她的命。 犹记得她死时,那个男人在她耳边所说的话:“你放心,我一定会为你报仇的,也一定会为你的家族复仇,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取得他的信任,才能完成我们共同的心愿。” 安成王陈顼,他果然还真是不负所望…… 上一世,她骄傲一世,从未向任何人服过输,也自诩能识鉴用人,大概从未想过有一日会被这样的一个人所出卖吧! 想着,她内心苦笑,不由得再次握紧了拳头,蓦然起身道:“凤凰,陪我去一趟乌衣巷吧!” 第012章 前世 乌衣巷在秦淮河的南岸,那里自晋室南渡以来,便一直是王谢两大门阀世族所居住之地,是建康城中最为繁华绮丽的风景线,因两百年来王谢两家数不清的风流人物出自于此,这里遂也成了人们津津乐道最为向往的传奇所在。 这两大门阀世族源远流长,一渡成为世家之首,高官累世不绝,众人皆以为长盛不衰,可谁曾想到因为一桩被拒绝的婚姻,便让这两家遭到灭门之惨祸,乌衣子弟从此在这世间绝迹。 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皆是因为她。 身为陈郡谢氏的嫡长女,她有着最为尊贵的身份和与身俱来的傲气,不与寒门士子联姻,永远避离于皇权之外,保留着世家的实力与底蕴是她自幼所承的家训,她亦谨遵着这家训,所以在候景向梁武帝提出与谢家联姻之事时,她毫不犹豫的表示了拒绝,且以自己对未来可以大致预测到的一些走向,劝梁武帝将候景赶出大梁,可谁知年老昏聩的皇帝并不听劝,反而屡屡给候景加官进爵并送去钱财物帛加以安抚,以致于候景的军政势力以及军需储备物资日渐宠大,直到最后可以高喊“清君侧”反叛的地步, 然而直到这一步,梁武帝仍旧未引起警觉,竟然对高举反判大旗的外来客再次加以赏赐安抚,祖父眼见京城就要落入贼人之手无能为力,无奈之下,只得以武帝最宠爱的侄子萧渊明设计,借东魏树权臣高澄之手诛杀候景,却未想此事竟然不知被谁传至了候景耳中,事情败露,候景大怒之下发动叛变,召集数万兵马攻进建康台城。 建康士族素来养尊处优,不问世事,在候景的暴虐袭杀之下,竟然毫无抵抗能力,很快建康台城沦陷,他的家族与南地的诸多世族一起遭到了候景狠虐的报复。 控制住台城之后,候景便废帝自立,所下的第一道诏令便是将王谢两家连诛。 那时的她在家族长辈们的掩护下,带着幼弟幼妹们逃亡,好不容易逃离建康,想要与北地的另一支族人汇合,不想途中遇到埋伏,被一众黑衣蒙面人袭击。 也便是那一日,她死在了那个男人之手,然而,她竟然至死都不明白,一个对她宠溺到言听计从没有任何怨言的男人最终所想要的也只是她的命。 南朝陈国……原来是陈啊! 萧陌玉站在一颗大树之下,望着那不远处已然荒废的几处大宅,无声的笑了起来,大滴的泪水在她眼眶里滚动。 父亲,母亲,祖父,我又回来了,虽然不再是从前的谢玉卿,而成了十四年后的萧陌玉,但我绝不会让谢家从此掩埋于历史长河中销声匿迹。 这是我允许自己最后一次落泪。 “卿哥哥——我查到了。” 听到凤凰的声音传来,萧陌玉便立即拭干了泪水,转向男孩子点头。 “你说吧!”她道。 看到她微红的眼,凤凰微愣了一下,也不揭她心中的苦楚,只回道:“我刚去打听了一下,住在建康城的这一支兰陵萧氏,据说是前朝昭明太子之后……” “昭明太子之后?”萧陌玉有些讶然。 昭明太子萧统乃是梁武帝的第一个亲生儿子,但却不是长子,梁武帝的长子乃是从族兄子嗣中过继而来的萧正德,后梁武帝年至不惑而得子,便将所有的父爱都转移到了自己亲生儿子萧统身上,并将原本应落在萧正德头上的太子之位也毫不犹豫的给了这个亲生儿子萧统,请建康城中诸多学识渊博的名士大儒对其进行授业教育,萧统成长后也不负所望,养成“仁、义、礼、孝”的儒家之性,不但文词俊茂,才识广博,而且性纯良,勤政爱民。 但却未想到因为被一桩蜡鹅事件被梁武帝所猜忌,最终郁郁而终。 太子逝后,萧家的那些王爷们便玩起了夺嫡的游戏,在候景攻进台城之时,竟然一个个袖手旁观,置困于建康台城中的父亲以及数十万百姓于不顾,坐观虎斗,最终致使梁武帝被饿死于台城,建康二十万士民或饿死或死于候景的屠刀之下。 真是可笑啊!因为梁武帝的昏聩,萧家那些子嗣的自私与懦弱,便能让只有数千兵马的候景毁掉了整个南梁以及建康城的繁华,使万千百姓惨遭屠戮,饿殍遍野,整个建康城人迹罕至,千里绝烟。 而她的父兄姐妹们在候景的报复下更是极尽折磨和侮辱。 那时的她不只一次想,若是昭明太子还在……甚至若是昭明太子早一日登基,是不是就没有了后面的诸王夺谪,也就不会发生那般惨绝人寰的候景之乱,她的家族也就不会…… 想到此处,萧陌玉又摇头失笑,任何事情都没有如果…… 不过,还真是没有想到,陈氏既然代梁称帝,就没有学候景将萧家灭族吗? 这时的凤凰答道:“好像是因为昭明太子生前德高望重,学识渊博,为士人之表率,陈武帝赏识其才,便留了萧家这一支在陈朝为官。” 这倒是一个不错的收买人心的办法,历代开国君主为了向众人展示自己的贤明和仁德都会这么做,只不过暗地里却是层出不穷的暗杀。 “那萧家这一代的家主是谁?”萧陌玉问。 凤凰答道:“萧建。” “萧建?”萧陌玉蹙眉。 “卿哥哥可是想起了什么,还是认识这个人?”见萧陌玉神情微露讶异,凤凰又问。 萧陌玉摇头,她倒真不认识这个人,而且在她的记忆中,昭明太子的子嗣中也并没有这个一样叫萧建的人。 “萧家现在人丁如何?子嗣多么?”萧陌玉又问。 凤凰想了一下,摇头答道:“多也不算太多。” “这话怎么说?” 凤凰便答道:“是这样,好像听说这萧氏家主萧建为了萧家人丁兴旺,原本就娶了两房妻室,那两房再发展下来,嫡出的郎君就有七八个了,庶出的也有十几个,不过很奇怪的是,就在几年前,萧家人似乎是感染上了瘟疫,死了好些人,如今活下来的嫡出郎君也就只有一个萧显与萧云,而这个萧氏显郎,卿哥哥你今天也见过了,听说也是病体羸弱,活不过二十五岁的人。” “还有……我打听了一下,竟然无人知道萧家曾经有姑母这个人,也不知道姑母是为何离开了萧家,而萧家人是否还记得她?” 说到此处,男孩子语气中有些失落,如果萧家人不肯认卿哥哥,仅凭那些信物,就真的能回到萧家么? “你不必失落,我原本也就没有打算寄人篱下。”萧陌玉接了句,又问,“你刚才说,萧建娶了两房妻室,他是肩祧两房吗?” 此时并没有平妻之说,尤其是世家大族之子更不敢逾越礼制,惹人非议,自毁名声,但是若是家族子嗣不多,一名独子倒是可以同时继承两家宗祧。 凤凰却是摇头道:“并不是,萧氏家主所娶的第二位夫人好像是文帝所赐婚,是陈国的一位公主,既是公主之身,必然不想为人妾室,所以文帝便效仿晋时的贾充,给萧氏家主置了左右二位夫人,听说这位右夫人比左夫人可是小了十多岁呢。” “左右夫人?”萧陌玉喃喃了一声,又问,“那位左夫人呢?现在如何了?” “听说不太好,这左夫人自萧家出的那一场疫病之后,连失了几个子女,便也生了一场大病,直到现在都是瘫倒在床,神智不清的,那些人还说,若不是右夫人请了名医来用药养着,这左夫人说不定也早去了。那些人对这位右夫人的赞誉还挺高的。”说到此处,凤凰还补充了一句,“哦,对了,这位左夫人,听说还是出自于陈郡袁氏家族呢!” “陈郡袁氏?” 凤凰点头,萧陌玉的神情便黯了下来。 谁都知道,候景之乱时大肆屠城,“王、谢、袁、萧”这四大过江侨姓世族皆已被屠杀殆尽了,这也难怪陈氏的皇帝敢给萧建赐一位公主为右夫人,没有了家族庇佑,再高贵的身份也不过是脱了壳的嫩肉,任人宰割。 “凤凰,我们今晚便去萧家吧。”心中暗笑思忖片刻后,萧陌玉忽地说道,“在这之前,你再替我给萧家送一封信。” 第013章 来信 信送到萧府之时,萧家的郎主已外出,因萧家的左夫人已瘫患在床,家中一切事宜皆由右夫人打理。 此时已是黄昏时分,不同于晨时的彤云密布,却是残阳铺照,溥云如幕,萧府的后院笼罩在一层如梦似幻的春色晚景之中。 洒扫的婢子来回忙碌,妇人们聚在一起品茶闲言,还有门下的仆妇们也在偷懒话家常,一切看上去皆十分的和谐美好,其乐融融。 直到一阵咯吱咯吱的车轮辘辘声传入院中,这副好似定格了一般的画面才仿佛落入了一颗石子般动荡起来,聚众闲话的仆妇们直起了身子,洒扫的婢子以及小厮们也自主的让路,一切按部就班如常。 “哟,是小郎回来了!” 看到坐在轮椅上的正是萧家名声在外被誉为建康第一俊彦的萧氏玉郎萧显,三夫人萧朱氏不由得拿扇掩了嘴唇,媚声细语的轻笑, 婢女们皆埋头不敢看,因为稍有心的人都能察觉到,三夫人看七郎君的眼中实在是有些灼灼痴迷的过份。 虽说时下无男女大妨,女子遇到自己喜欢的郎君,大可主动表白追求,有的甚至大胆的追求一夕之欢,便如前朝的梁元帝之妻徐妃徐昭佩,因为不满自己的婚姻生活,竟至主动的勾引王公大臣乃至于丈夫身边的近臣随从也不放过, 当然徐妃的结局肯定不好过,梁元帝萧绎对其恨之入骨,又畏其娘家之势不敢明面上动她,便在候景之乱时,借此机会将其出妻并赐其自尽,就连她死后,元帝还写了篇《荡妇秋思赋》来描述其放荡不耻的淫秽行为,以发泄对她以及她娘家的愤恨。 按理说,有此作为前车之鉴,南朝的妇人们当更加遵守三从四德,但这三夫人实在是…… 不过话又说回来,七郎君萧显不但才情卓绝,就这般如寒山之雪高不可攀的风姿仪容便是整个建康城的世家郎君们也无人能及,正如后世之中一直流传的一句话—— “一入候门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萧郎一词已然成了如晋时潘安一般的美男代言词。 但可惜的是,自古红颜溥命,美男竟也如此。 在一众婢女的叹息声中,萧显好似私毫未觉,仍命小厮从容的推动轮椅朝着一座写着“灵清阁”的院落中走去。 院中传来阵阵咳嗽声,萧显在院外停顿了一刻,眉宇间凝上一抹轻愁,然后才命小厮拿出一长方形的木盒子递于廊下正守着的婢女阿如。 “这些药,先煎给她喝,让她好好调养身体,告诉你家娘子,七叔不会让她有事的。” 婢女点头,忙欠身行了一礼,回道:“是,七郎主。奴婢一定会照顾好娘子的。” 萧显点头,然后转身离去。 女子闺阁他不便进,更何况这还是他的侄女。 “七叔他已经走了吗?” 当婢女提着药走进少女闺房时,正躺在塌上的女孩子立刻支起上半身问。 婢女点头。 女孩子捂嘴剧烈的咳嗽了一阵,如风中月荷般苍白美丽的小脸上亦染上浓浓的哀凄。 “何至于此,七叔明明知道我这伤寒之病已然入肺腑,除非张仲景与葛稚川那般的名医在世,我兴许还有得救,但只可惜,别说是这两神医能重现人世了,就是他们所留下的那些医学读物都已失传了。” 女孩子的叹息令得婢女鼻头一酸,忍不住就哭了起来。 “娘子何必这么悲观,七郎主再三叮嘱过的,娘子之病或许并未到无药可医的地步,只要娘子不忧思不放弃,七郎主一定能找到名医冶好娘子的病的。” 女孩子便笑了起来。 “那也要看看,我是什么人?如今这个萧家是谁说了算,我父我母皆已去逝,我不过是个让萧家蒙遭不幸的扫把兴罢了。” “娘子,您快别这么说。” 婢女哭得更厉害了。 与这灵清阁里的凄凄惨惨凄凄不同,夫人陈氏的院子里却是热闹非凡,几个仆妇正在她的指挥下摆着房间的摆设。 “把这个玉石盆景放在这里,那个珊瑚枝放在那里,还有这一扇屏风……” 这都是皇家的赏赐,身为陈氏皇族的公主,这些赏赐便代表着她皇室的身份与尊荣。 云华公主很是自豪,保养得当的脸上亦是春风得意的笑容。 便在这时,有仆妇前来禀报道:“夫人,七郎君回来了。不过是买了些药材回来,别的便无甚其他了。” 思索了一阵,又道,“哦对了,今日在东街的一家茶肆之中,七郎君还与朱家的郎君起了争执,说起来也真好笑,竟是为了三娘子的这个病。” “外人怎么说?”云华公主问。 仆妇憋笑了一阵,才答道:“说是咱们萧家的三娘子得了相思之疾。” “荒唐,他怎么能那样说!” 云华公主柳眉倒竖,仆妇吓得一脸懵逼,旋即又见这端着架子的女人竟耸着肩自己偷笑了起来。 仆妇这才扯开脸上的涟猗,僵着脸跟着一起笑。 “诶,这说起来也真是不幸,怪就只怪萧家的祖宗当初没有积好德,这才报应到了子孙的身上。” 云华公主再说了一句,仆妇闻言一惊,忙挤眉弄眼的给她使脸色。 “嗨,你看我都说了些什么,口误绝对是口误。”说罢,又一脸的不高兴,向那仆妇低斥道,“这不是没别人吗?你紧张什么?” 话刚说完,就有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赶来。 “夫人,管家来了。” 有婢女前来禀报。 “管家,他来干什么?”云华公主目露猜疑,抬了抬手,“请他进来吧!” 然后命令身边的婢仆更衣,去客厅。 在仆妇的引领下,一个身材微胖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忙向云华公主施礼道:“夫人,外头有人送了一封信来,指明让夫人亲启,奴不好擅作主张,便拿了这信来,请夫人定夺。” “有谁会给我写信?”云华公主先是疑赎了一阵,方又似想起什么,目露警惕与小心的命令身边的姜妪,“拿来我看看吧!” 说完,又看向那管家:“哦,管家的无事,可以去忙自己的了。” “是,夫人。” 知道主母的意思是让他回避,管家也识趣的忙退了下去。 云华公主从仆妇手中取过信,打开来看。 不过一瞬间,女子适才还笑如春风的脸瞬间煞白。 “公主怎么了?”仆妇急问。 云华公主不禁喃喃:“这,怎么可能?” 身子禁不住微有些摇晃。 “退下,都退下去!”姜妪忙命令道。 待下人们都退散后,仆妇也拿起了云华公主手中的信来看,这一看,也好似如五雷轰顶。 “这不可能!” 姜妪连忙噗通一声跪了下来,说道,“公主,那边的人明明来信说,那个女人已经死了,而她留下来的那个女儿也被齐国的官兵逼坠悬崖,她不可能还活着!” “有什么不可能,就是死了的人也可能会再活过来,只是她是谁?她又会是谁?” 云华公主忽然语露疯颠。 仆妇吓得有些惊颤。 “公主,你到底怎么了?” “我怎么了?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看来那个女人也不过如此。”说罢,女子扭曲的面孔上又露出一丝笑,“不过,我倒要看看,这回来的是何方妖孽?” 这时,门外又有声音喊道:“公主,管家的又来了,说是外面来了人,来给三娘子看病的,请夫人定夺。” 第014章 进门 “看病?” 云华公主目露狐疑和惊讶,示意姜妪将门外的婢子以及管家再次领了进来。 “说清楚,门外来的是什么人?”姜妪代问。 管家的答道:“是一位郎君以及小僮,说是七郎主请来的名医,专门给三娘子医冶相思之疾的。” “郎君与小僮?”云华公主再问,“那郎君多大年纪?” 管家摇头:“看不出有多大年纪,那位郎君头戴着帏帽,说是自己身有隐疾,不便见人,但奴看其身形以及那身上所透露出的气度,最多不超过而立之龄吧。” “不到而立之龄就敢冒充神医,他以为我萧家是这么好进的吗?打走吧!” 云华公主玩弄着自己涂得嫣红的凤仙指甲,懒洋洋的说了句。 管家的犹疑了一刻,方点头道了声是,就要离去。 这时,云华公主又忽地抬头,轻声喝止:“等等,还是请进来吧!” 管家的有些不解,但见这位右夫人脸上有些高深莫测的温婉笑容,也不再多问,忙退了下去。 待管家走后,姜妪便问:“公主为何又改变主意了?难道公主是怀疑……” 云华公主便笑道:“我倒想看看,是何方神医,敢自告奋勇的到我萧家来冶病,若是稍有不慎,冶死了人,这个罪名她可担待不起。” 姜妪领会其意,垂首道了声是,也跟着意味不明的笑了起来。 …… 萧家的大宅离乌衣巷并没有多远,皆于秦淮河南岸,一居南,一居北,只不过与乌衣巷中严重受战火的洗礼不同,萧家的大宅显得格外的清新夺目,好似平地而起的一座世外桃源,门前石狮镇守,大片的梧桐林环绕于四周,土木结构的建筑虽看上去没有多富丽堂皇,但加上门匾上的字,萧家独有的书香之气,便使这座宅子平添了一些悠远的神秘感。 萧陌玉看了看门前的牌匾,以及十几根柱子所挑起的阔顶飞檐,走到一棵高大的梧桐树下驻足了下来。 梧桐自古便有高贵祥和之称,诗经《大雅》便有诗曰: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有梧桐所在之地必为贵地。 高门大族皆喜植此树。 只不过…… 萧陌玉的眸子黯了黯,伸手抚上树干之时,目光又变得犹为深邃起来。 “卿哥哥,你怎么了?这里可有什么不同?” 看到女子的眸中无故染了几许震惊和凄然,凤凰忍不住问。 “无事,只是觉得这萧氏大宅别有不同,竟然暗合洛书九星之象,可见建它之人一定十分精通堪舆术。” 萧陌玉的话刚说完,身后便响起一阵清脆的掌声,有男子正处发育期的鸭公嗓音说道:“说得不错,我萧氏宅院初建之时,的确是请了这南地最为出名精通堪舆术的郭先生来选址,然后才建起来的,能看出这风水之精妙的人不多,你是何家子弟?” 话说着,人已走到萧陌玉面前。 萧陌玉抬首望去,是一个约摸只有十五六岁的少年,身穿一袭雪白的广袖长袍,看上去一尘不染,面如冠玉,眼含春度,眉眼皆细长上挑,是标准的剑眉凤目,整个人的气质称得上“君子如玉,丰神俊朗” 不过,萧陌玉却从这少年的身上感觉到了一种极危险的气息,就好似触动了原主灵魂的不安和躁动,如同刚才她抚摸那颗梧桐树时,内心所升起的逃避感一样,她似乎从原主的记忆中看到了一些零碎的画面。 比如说,无数次的跪伺堂以及鞭笞。 再比如说,眼前这个人,曾以甜言蜜语哄得原主与他偷尝禁果,以享一夕之欢,最后在她怀有身孕时,又在萧家所有人面前指责她以狐媚之术惑他在守孝期间犯错。 最后萧家做主,打掉了她腹中的胎儿,在齐周两国使臣来到陈国之时,将她送给了一名齐使为妾室, 之后便是更纷乱的记忆以及无尽的痛苦。 原主大约是不愿去回忆那些事情,萧陌玉也无法再看清那之后的命运。 不过想也知道,这少女前世的结局也并不好过。 萧陌玉一直望着少年。 似乎以为女子已沉迷于他的容貌,少年眸中隐有些自得,负手摆出一副雍容华贵的气度,调笑道:“你看上去年纪不大,竟也能看出这选址是暗合了洛书九星之象?你可知道这洛书九星之象有何喻义?” “不知。”萧陌玉随口答了句,“我只知道,当年郭璞以洛书九星之象选址建造太极殿,可十年不到,就被攻进台城的苏峻烧毁,整个太极殿化为灰烬。” 少年的脸色陡然一变,颇为不悦。 萧陌玉没有再理会他,这时,门上已有管家的走了出来。 “我们家夫人由请——” 话说到一半,发现少年在此,忙躬身哈腰谄媚道了句:“是八郎君回来了。” 原来这便是凤凰所说的萧家所活下来的两位嫡出郎君之一萧云。 萧云点头,指了指萧陌玉问:“这位是谁?” “回八郎君,这位是前来给三娘子医冶相思之疾的医……医者,是七郎君请来的,夫人允了让她进去一试。” 这一试的含义,萧云心中了然,母亲早已见那萧三娘萧若灵不顺眼,不过是大房所留下来的遗腹子,一出生就克死了自己的母亲,之后没过几年将自己的父亲也克死了,母亲将她当亲孙女养着,可这丫头倒好,狼心狗肺,处处与母亲作对,这次自己不慎落水生了病,也不过是想给母亲难堪罢了,看看她这个主母怎么苛待她这个孙女,却没想到这一病将自己给作贱的快没了。 “哦,原来还是位神医啊!不过,我这位小侄女的病,怕是不太好医,你可要想清楚了。” 萧云这句话自是对萧陌玉说,但让他没想到的是,话还没说完,就见萧陌玉带着一名小僮已往他们萧家大宅的大门口进去了。 人家压根儿就没把他当回事。 管家的眼尖,看着这位顽世不恭惯了的八郎君手指狠狠的抓着衣袖,就差没将那袖子扯破了。 “八郎君,您没,没事吧?”管家的问。 少年这才发现自己风度有失,将怒气压了下去。 “无事。” 走了几步,又回转身道:“对了,找个人给我盯着他们,看看他们何方来历?” “是。” …… 绕过影壁之后,萧陌玉才知道原来萧府竟有这么大,一眼望不尽的假山池水,亭台楼阁,古戏台,玉玲珑,还有花木峥嵘,群檐叠翠,大约绕过了十来座亭院,穿过数个拱桥,才走到一座写着“凤秀阁”的院落之中。 院中植满了时兴的月季、芍药,妃红俪白如织绵一般贯穿整个亭院,使得整个院中弥漫着鲜花的馥郁香气以及一种奢靡的富贵之气。 走到门前时,便有一穿着颇显贵气的仆妇前来迎接了。 说是迎接,可仆妇身上所透露出来的气势却并没有让人感觉受到礼遇,反而是趾高气扬,目中无人。 “你便是那主动来请医病的神医。”仆妇语带揶揄的问。 凤凰见到这态度有些不满,萧陌玉赶紧压住了他的手,答:“是。不敢当神医二字。” “那便随我进来吧,来我萧府,总要见见我萧家的主母才行。” “是。” 两人紧追着仆妇的脚步走进了一座宽阁的厅堂,就见一名身着流彩暗花云锦长裙的女子坐在上首,女子容颜鲜丽,雍容华贵中透着一丝娇媚,使得其年龄看上去仅有二十多岁的韶华之龄。 但作为一个十五六岁少年的母亲,这女人的年龄应至少也在三十岁以上。 这便是萧家的主母,云华公主?那个被文帝赐给萧建的右夫人。 可萧陌玉却从这个女人身上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第015章 看病 虽年岁偏长,女子身上已透露出成熟的妩媚以及世家贵妇所拥有的雍容贵气,但这艳丽且颇有些张扬的五官以及目光中所隐含的欲望与沉腑,都让萧陌玉不得不联想到那个人。 当朝天子之堂妹,也便是陈武帝陈霸先之女,陈见琛。 只是十几年前,她还不是公主,陈师利也不是天子,陈霸先更不是开国帝王,而仅仅是一个寒微出身的乡间里司,若非得到祖父的举荐以及新喻候的赏识,陈氏也许永远都走不进南梁的政冶中心,也就更不可能有之后的代梁称帝。 陈霸先在新喻候萧映的提携下,从一个小小的油库吏逐渐升为一边疆大吏,掌军事兵权,陈氏一族也跟着一起鸡犬升天,作为陈刺史之女的陈见琛还远没有如今的威仪和自信,在偶然一次的宴会上见面时,望向她的眼神里有的是无尽的羡慕以及一种灼热的让人无法看清的欲望。 那时她还并不能明白这种欲望是什么,如今想来,大概是想将她取而代之,抑或是凌驾于她之上。 不过豆蔻之龄的少女,那眼神中所燃烧着的野望私毫不输于男子,与她的堂兄陈师利更是如出一辙。 萧陌玉打量着这个女人,这个女人也在好奇的打量着她。 十五六年的光阴转瞬即逝,如今的她不再是谢玉卿,这个女人也不再是从前寒微出身的胆小少女。 “你便是七郎所请来的名医,你是何时与我萧家的七郎相识的?你姓什么?叫什么?”云华公主已开口问,长长的指甲敲击着一只白瓷盏,眼中露出一丝试探与倨傲。 从从前的胆怯卑微,到如今的高贵倨傲,萧陌玉不得不叹这种角色的变换用在这女人身上,竟也扮演得游刃有余。 萧陌玉轻声一笑,凤凰似难以忍受这个女人审讯似的傲慢态度,抢先答道:“萧氏显郎名传江左,天下谁人不识?再说了,我卿哥哥是来给你们家娘子看病的,不是来接受你审问的,她姓什么名什么关你何事?” 云华公主的脸色一僵,整个萧氏大宅之中,还没有人敢这样对她说话。 “大胆,你是从哪里来的野小子,敢这样对我们公主说话。”觉察到主母的不悦,姜妪立声喝道。 云华公主却抬手制止了姜妪的厉喝,将目光细细打量向了凤凰。 “好俊俏的一张脸,小小年纪已是这般姿容,长大了不知是何等绝色,想来比之当年令文帝痴迷,不惜要逆天改命封为男皇后的韩子高也不为过吧。” 云华公主忽地叹了一句,姜妪老脸一红,目光扫了一眼凤凰之后,也识趣的躬身退了下去。 “也好,我不问你们如何与七郎相识,也不问你们姓名,不过,本夫人却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我萧家的娘子不是随便给人看的,哪怕是医者也不行,如若你们能医好她,本夫人自然重重有赏,若是医不好,那你们,也别想再离开萧家了。” “不离开萧家?那你想让我们做什么?”凤凰问。 云华公主意味不明的一笑,没有正面作答,只道:“到时你就知道了。”言罢,又吩咐身后的一名老妪道,“带他们去灵清阁吧!” 这般故弄玄虚的作态。 凤凰也不屑于理睬。 两人随着那老妪走了几步,忽闻身后又传来声音道:“哦对了,你们既不愿自报姓名,总该告诉我,该怎么称呼你们吧?” “我卿哥哥姓……” 凤凰正要回答,萧陌玉打断:“葛。” “葛?难不成还是葛洪葛仙翁之后?” 云华公主晒笑了一句,萧陌玉没有理会,驻足片刻后与凤凰一起随着那老妪到了萧氏三娘所住的灵清阁。 一路上,从老妪的口中有了解到,原来这萧三娘是萧家长房所留下的独女,萧家长子萧祺乃是萧建与左夫人萧袁氏生下的第一子,十四年前,萧祺不顾家族反对娶了一低等士族女冯氏为妻,一年之后,那冯氏便生下一女,却因产后抑郁不久便去逝了, 冯氏去逝后过了再过了一年,萧氏族长便想让萧祺与朱家联姻,可未想这萧祺竟是长情之人,说是要为妻守制,三年不娶妻,可三年未到,这萧祺便得了咳疾,也跟着去了。 如今长房也就剩下这萧若灵一个孙女,而且还是个不长命的,给府中平添不少晦气,又因这少女似命中带煞,谁挨着她谁倒霉,萧家从上到下乃致仆妇都不怎么待见她。 所以萧家的主母云华公主便给她安排了一个偏僻幽静特别适合静养的地方,美其名曰好好给她养病,谁也不能去打扰。 站在杂草丛生滕萝密布的小宅院门前,萧陌玉望了望四周寂寂没有半分烟火之气的环境,不由得心叹,这还真是一个无人问津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 若是夜间行于此,不知道的还以为自己进了一座无人居住的鬼屋。 “两位郎君,这便是三娘子的住处了。” 老妪道了一声,萧陌玉回神过来点头,又跟着走进里屋,就见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女正斜躺在一张床塌上,削瘦的身子单溥得跟纸片儿一般,少女咳声不断,似还夹杂着浓痰,床塌边一个双丫髻的婢子正端着一痰盂,给少女轻拍着背,旁边一几上摆着的是一碗喝了一半的药汤。 地上还洒了一片,许是这少女刚吐出来的。 “女郎,这药你可一定要喝下去啊,边喝边吐的,这身子可怎么好得了?” 婢女看上去一脸的着急。 “这可如何是好?七郎主可是再三叮嘱过的……” 这时,萧陌玉说了句:“凤凰,你去将那药端来,我看看。” 婢女忽闻其声,吓了一跳,抬起头来一看,才发现屋了里进了一位仆女,还带着两位身份不明的外人。 婢女一眼便认出了仆妇是主母院中的魏妪,忙欠身施礼道:“奴见过魏妪,不知妪来此,可是主母有何吩咐?” 世家大族之中便是奴仆也是有严格等级划分的,可见这婢子与这老妪的身份相比,不只低了一星半点。 “你家娘子的病可有好转?”受到如此礼敬,魏妪自然也摆高了架子。 婢女连忙答道:“女郎,女郎的病……” “是好,还是没好,说话怎么吞吞吐吐的?” 婢女有些怯怯,忙答:“是,奴不敢撒谎,女郎的病怕是……” 床塌上的少女立刻送来一眼神,支起身子接道:“劳妪代我多谢祖母关心,我的病已好多了,不劳祖母挂怀。” 魏妪却是一晒,语含嘲讽道:“三娘子也不要强撑,说什么诛心的话,主母可是时时惦记着三娘子的身体,怎么说,三娘子的命也是大郎主与大夫人换来的。” 少女的脸色微微一变,毕竟年少,一双清眸中已然渗出抑制不住的愤怒。 “这不,主母又请了位名医来,再给三娘子看看。” 魏妪再补充了一句,少女这才将视线投向萧陌玉,只看过一眼,便有气无力的说道:“不用了,代我多谢祖母,我这病怕是医不好了,若是过气给了他人,反倒不好,就让我在走之前,最后再积一点德吧!” “且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这个世上,人活着本就是一场煎熬,但能活着,却是你最大的福气和幸运,既得福运,又为何求死?” 少女倏然抬起了头,似乎这才正眼看向萧陌玉。 此时的萧陌玉已然走到她面前,就着一塌几坐下来,温言道:“看着我,将手伸出来吧。” 少女将信将疑,但萧陌玉的声音似乎能带给她一种莫名的安定感,她不由自主的伸出手来,一截皓腕摆在了叠起来的帕子之上。 萧陌玉伸指点向了她的腕上,过了一会儿,又道:“再伸出舌头来我看看。” 少女犹疑了一刻后,也照做了。 萧陌玉看过之后,问道:“你是一个月前落过水?所以才得了这咳疾?” 少女还没答话,她身边的婢子连声道:“是是,娘子的确是一个月前不小心坠入池塘,之后便开始全身发烫,然后便开始咳嗽的。” 一个月前还是冰雪消融之际,池水中可能还结着冰,其寒冷刺骨可想而知。 萧陌玉从少女的眸中看出一抹警惕和凄然。 过了一刻之后,她站起来说道:“一个月前落水,寒气入体,之后虽多服解寒毒之药物,却并未阻止寒气入骨,凝而不散,久而久之,便落下咳疾之症。” “那可有办法医冶?”婢女连忙问。 萧陌玉看了看少女,又用余光打量了一下四周,忽道:“若是一般的寒疾之症,好冶,但这个……”顿了一刻,“我可以开一剂药方试试。” “幽昙,快给这位神医取笔。”少女连忙命令道。 那名唤作幽昙的婢子忙答了声,便从一箱笼中取了笔墨纸砚来。 不过是最为普通的羊毛笔与麻纸,与她前世所用的鹿毛笔与佐伯纸实在是相差甚远。 萧陌玉提笔就着粗糙的纸面上写起字来,片刻之后,便准备将写好的方子递交给萧家三娘子萧若灵,便在此刻,那一直旁观着的魏妪便开口道:“等等,烦请葛郎君将这方子给老奴看看,还请郎君见谅,凡是过口的食物与药物,都要经我们主母检查。” 第016章 反转 萧陌玉没有任何异议,任由那老妪拿了方子脚步匆匆去了云华公主所住的凤秀阁。 云华公主二话不说,就叫了府中的疾医来看。 那疾医拿了方子颦颦蹙眉,云华公主便问:“如何?这方子开得与你有何不同?” 疾医答道:“回夫人,奴并未看出有什么不同,这也不过是一幅很普通的冶疗伤寒的方子。” 云华公主晒笑:“呵,我还以为这是一位多么了不起的神医,原来也不过如此。” “神医?”疾医似乎很诧异,眉宇间显露心事重重。 “怎么?你可是有什么话想说?” 疾医忙垂首答道:“这方子虽开得极为普通,可是这位医者所写的字,却很是别具一格,甚至让奴想起了一个人。” “像谁?”云华公主提高了警惕。 疾医刘吕的身份有点特殊,他原也是士族子弟,因自幼喜读医书,后拜了一名建康城极有名的名医为师,从此苦苦专研而成为了一名真正的医者,虽为医者,刘吕也一样没有放弃士族子弟喜好交游的习性,在一次宴会上出诗成章,又大谈晋时名医葛师之道,被当时南梁的太子萧统所看重,从此便入了东宫,成为昭明太子的专属御医。 “夫人也知道,奴原本为昭明太子的专属御医,太子性好山水,酷爱文学,时常于东宫摆宴,邀请建康城各大世族的子弟去参加他的清谈雅集,以文会交流,不议经史,凡是在宴会上出彩的诗文都会被太子选入集中,以流传于后世。” “这我当然知道,昭明太子所主持的《昭明文选》,专收诗文词赋。”似明白什么,云华公主问,“你想说,这位医者所写的字,与你所见过的某一位世族子弟相似?” 疾医又摇头:“并非世族子弟,而是一位女郎。” “女郎?” “是,谢家的嫡长女谢玉卿。” 一听到谢玉卿三个字,云华公主与姜妪的脸色皆是骇然一变。 “大胆,你怎可在公主面前提起这个名字?”姜妪忙喝了一句。 或许现在已有不少人将这个名字遗忘,可在十几年前,谢玉卿这三个字可谓是如雷贯耳。 如今虽不是山河稳固,海清河宴的盛世,但南朝已进入了一个相对稳定的时期,可就在这稳定来临的前夕,南朝抑或是前朝南梁曾经历了一场毁天灭地的灾祸劫难,这场灾难并非天灾,而是人为,谢玉卿便死于那场灾祸之中,连同着她那不可撼动的世家大族都一起覆灭了。 真是可笑啊!那个在建康城扎根了百年,连皇室都不放在眼里的高贵名门,那个只能让人仰望,将她们这些人衬托得如蝼蚁般落进尘埃里的门阀大族,竟然一夜之间也倾覆了。 天地四时,犹有消息,水云星月,犹有长损,看来这世间果然没有什么是长久的。 “夫人,非是奴一定要提起这个人,而是她曾经所独创的那种字体,连昭明太子都赞‘爽利挺秀,骨力遒劲’又兼‘形质之簇新、法度之严峻、气势之磅礴’,就在当时的整个世家大族之中,都无一子弟可及啊。” 云华公主闻言,立刻又拿了那方子来看,就见这纸张虽然粗糙,可纸面上的字果真如一个个镌刻上的一般,她刚才不过是扫了一眼,没有当回事,如今细看,竟然不自觉的吸引其中。 她也听说过的,那个女人所写的字,与她所画的画一样,看了会让人情不自禁的深陷其中。 云华公主不自觉的后退了一步,这,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她不是早死十四年了吗?而且……” 而且在她皇兄那里,这个名字已然成为了一种禁忌的存在,整个皇宫甚至整个建康城都不许再议谢玉卿这个名字。 见云华公主失态,疾医又连忙答道:“夫人莫急,奴只是说像罢了,但这方子上的字与那位谢氏才女相比,还是有些差距的,想必不过是个初学者,只见其形而未有神韵。” 的确,那个女人所独创的柳明体在当时是有不少人模仿。 听疾医这么说,云华公主心中的恐惧消去了一大半,又不禁怒道:“既然不是很像,那你还提她做什么?大白天的还以为鬼找上门来了呢!” 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 疾医低头,掩去眼中的一抹诧色。 “下去吧!下去吧!” 云华公主不耐烦的摆手,疾医道了声是,便退了下去。 疾医一走,姜妪便送了一杯茶来,给她镇神。 “公主,您别动怒,依奴看,这个刘吕就是胡言乱语,扰公主心神,不如公主将他打发走了算了。原也不过是个落迫的乞丐罢了,他当真以为自己还是十几年前那位得昭明太子器重赏识的士族子弟,时不时的在公主面前卖弄文采,也不嫌臊。”姜妪说道。 这刘吕的家族也是在候景之乱时被杀得所剩无几了,七年前,云华公主在一处荒废的宅子前碰到了这个衣衫蓝褛独自伤感的男人,在问及姓氏与过往之后,便将他收入了府中为疾医。 “他们这些士族子弟就是这样,喜好卖弄文采,他爱卖弄就让他卖弄好了,也不过是多养着一个人,我萧家又不是养不起,何况他的医术也曾得到过昭明太子认可的。” “得他认可又如何,昭明太子最后还不是死于病中。” 云华公主横了她一眼,姜妪便不说话了。 那昭明太子死得着实蹊跷,原不过是在自己府中游塘时不幸落水撞到岩石,伤了腿,可未想一点小小的伤最后也能要了他的命。 “我原以为这回来的人不过是个贱种余孽,不想竟还扯出这些有的没的来。”将白瓷茶盏丢至案几上后,她又问,“你说,这两人会不会是那贱种派过来先试探我的?” “不过一封信而已,公主也莫要太当真,这写信之人是不是那个女人之子还是两说,再说了齐国的那位郡君夫人,也不是吃素的。”说到这里,她又小声道,“而且,当年那件事情又不是夫人您决定的,是那个女人自己不知廉耻,犯了错,被萧家赶出门,与公主您又有何干?” 云华公主目光闪了闪,转瞬脸上的愤怒与忧愁消失不现,又换了一幅慵懒妩媚之态。 “不管怎么说,还是需小心防备一些,若是像当年的梁帝引狼入室,我萧家也就要毁了。” “这是自然,奴一定会派人将那两位郎君给看紧了。” 说到此,姜妪似想到什么,又低声问:“不过,那位小郎君,公主是打算……” 想到之前云华公主竟突然提到韩子高,还拿那小郎君与之相比,姜妪的心可是狠狠的抽了一把,这韩子高刚死于狱中,在当今天子看来,无疑也是如那谢氏才女一般禁忌的存在。 而且这韩子高当年…… “姜妪,你可知,我皇兄为何一定要让韩子高死?” “天子之心岂敢揣摩,老奴自然是不知的。” “这个韩子高说是男颜祸水也不为过,他能令当年的玉华公主因相思而玉殒,令王家被灭满门,自然也就能令一国覆灭。” “文帝为了他不惜得罪满朝文臣,执意要立他为男皇后,这样的君王又如何能得臣子之心,又如何能长久?” “一个蛊惑君王的祸国殃民之人,我皇兄又岂能让他活着。” “是,公主所言甚是。”姜妪忙谄媚的说了一句。 云华公主又话锋一转:“当然,这其中还有一个比较隐秘的原因,没有人可以猜测到……” 说罢,见姜妪一脸好奇的望着她,她又不说了。 “罢了,你去看看那边情况吧,还有这方子……照着这上面的将药送去,看看这萧三娘到底还能活多久,原本还想将她……”说到此处又是一叹,“也罢,这条命能续着就续着,也不枉我们祖孙一场。” “是。” 姜妪笑着,拿了方子出门,便递交给了魏妪,再低声交待了一些事情。 …… 此时, 萧三娘的灵清阁中却是隐入一种诡秘的静寂。 年幼的少女与萧陌玉隔帘相望。 “你并非医者,你也不是来给我看病的,你来我萧家,意欲何为?”待那魏妪走了片刻之后,少女忽然支起身子,微有些讥诮的看着萧陌玉,开口问。 第017章 真相 萧三娘的话问得突然,却也在萧陌玉的意料之中。 萧陌玉便是一笑:“看来三娘子应是个聪明人,却也相当的愚蠢。” 萧三娘的脸色一变,就听她道:“你的病并非一个月前落水而留下,事实上你身体里的寒疾是你从娘胎里带来的,你平时也多有服温良解寒毒的药物来保养身体,你养得很好,原本身体已无大碍,可你却自己跳入冰水中,令得体内的寒疾复发,寒毒入侵骨髓……” “你胡说,我家娘子怎么可能自己跳入冰水中,她是不小心的……不,她也不是不小心的,她是被人害的……”婢女幽昙有些愤怒愕然,忙插嘴道。 萧三娘将目光投向她,忽地命令道:“幽昙,你下去吧!” 婢女有些幽怨,迟疑了一瞬,方欠身道:“是,那奴告退了。” 待那婢女一走,萧陌玉也示意凤凰在门外守着。 房间里静默一刻后,萧三娘便问:“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萧陌玉便笑答道:“从一进门开始,你不喝婢女给你喂的药,并非你喝不下,而是你不敢喝。”言至此,又指了窗台前的一盆本已盛开却发黄委焉的昙花,问,“你很喜欢昙花,你的婢女名字也叫幽昙。” “是,佛语有言,优昙花为祥瑞灵异之花,刹那芳华,一瞬间的永恒。” “缘起缘灭缘终尽、花开花落花归尘。这才是你真正想说的话,你喜欢昙花,却又痛恨它的生命短暂,你将每日自己应喝的药都喂了这昙花,你到底是想救活它,还是想让它早点死?” 萧三娘的脸色再次一变。 “其实这药根本就无毒,而且这还是你府中最疼你的萧七郎君送来的,你不喝倒不是因为你戒备心太重,而实是你本就想将病拖着。” 说到这里,萧陌玉又看向她,沉声道:“你是在求死,或者说,你是在报复什么,拿自己的性命去赌一个不确定的未来,在我看来,不是智举,而是非常愚蠢的行为,蝼蚁尚且偷生,何况人乎?” “你不明白我现在的处境,我现在……” 话说一半,萧三娘的话忽地又顿住。 她望向萧陌玉。 虽然隔着一层帏纱,可萧三娘却似能感觉到一道凌冽目光的注视,这道目光或含着冷诮或含着慈悲,但绝对没有半分的怜悯,有的只是看尽世间一切繁华世俗的淡然与超脱,就如同这个人身上所透露出来的气质一样,高远,神秘,还有一种不流于世俗洞彻一切的超然。 “你是什么人?我感觉我好似见过你?”萧三娘忽然问。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你说得也不错,我并不算是一名真正的医者,我来这里,也确实有我的目的。” 说到这里,萧陌玉将遮面的帏纱撩了上去,看向萧三娘道:“我来,是想请你帮一个忙……” 话说一半,却见萧三娘目露惊疑,脸色骇然一变。 “你,你是?” “你见过我?” 萧三娘又连连摇头:“不,不曾见过,只是觉得你长得很像一个人……” “谁?” 萧三娘又不答了,只晒笑着摇头道:“那个人我也只远远的见过一面,许是我看错了,只是感觉相似而已,根本不像的。” 萧三娘语无伦次,似在掩饰什么,萧陌玉也不追问其由。 “哦,对了,你想让我帮什么忙?”似想要岔开话题,萧三娘转而问。 萧陌玉顿了一刻,答:“我想见你的亲祖母,也便是这萧府之中的左夫人。” 萧三娘的神情再次一怔,这时,门外传来凤凰的声音道:“怎么,去了那么久,你家夫人是怀疑我卿哥哥所开的方子有毒么?” “并无,并无,小郎君这话说得就严重了。不知你家主子可爱吃些什么,夫人也好早准备饭食。” “饭食就不必了,我卿哥哥吃不惯别人家的东西,要是不小心被毒死了怎么办?” 这孩子怎么说话的? 原本还谄笑着的魏妪,脸色顿时被气得铁青,她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妪又不好跟小孩子计较,只得憋着气不说话。 转眼,那男孩子也跑进屋里去了。 魏妪直在心中气叹:白长了一幅人见人爱的脸,真是可惜了这幅好姿容。 没过多久,就见那头戴帏帽的郎君与这男孩子一道走了出来。 “萧三娘的病并无大碍,照着这方子上抓药,用艾水煎煮半个时辰,服上一个月,就可全愈了。” 萧陌玉驻足说道。 与那男孩子相比,这位医者的态度真是礼貌多了。 魏妪心里舒坦了不少,旋即心中冷笑:连府中疾医都说,这不过是最为普通的冶疗伤寒的方子,与他之前所开的差不了多少,这个小郎君倒是挺会说大话,抑或她根本就是随便一说,想借此机会离开。 果然,她这般想着时,萧陌玉已与那男孩子错开她的视线,从旁走开了。 “等等——”魏妪连忙赶上去拦在了他们面前,“二位还是留在我们府上吧,我们夫人早已为二位准备好了住处,一切饮食所需之物,都会应二位的要求所送去,夫人必以客礼相待。” “我们要走是我们的自由,你们夫人难道还想软禁我们不成?”凤凰不悦的怒道。 魏妪的脸色再次僵了一僵:“这怎么会,三娘子的病还未真的全愈,我家夫人不过是想留二位郎君一些时日罢了。” “说是留,可实则是想监视我们,这些后宅的伎俩,你以为我们看不懂么?” 听到这句,魏妪也怒了,忙喝了一声:“来人!”将早已安排好的一些仆妇唤了出来。 七八个膀大腰圆的仆妇急吼吼的围上,看上去还真像是在他们四周筑起了一堵墙。 “未想这建康城号称清望名门的萧家也会使这一套。”凤凰愤怒的握紧了拳头。 这时,有男子声音传来道:“你们在干什么?” 魏妪回头,见来人正是那个双脚不便已瘫坐在轮椅上的七郎君萧显,眸中微闪过一丝不屑,忙欠身道:“回七郎君,是府中来了一位医者,来给三娘子冶病的,这医者事先与夫人有约定,如若能冶好三娘子的病,便重重有赏,如若不能,便要卖身为奴留在我萧府之中,任由夫人差遣,可现在……” 凤凰心中不悦:他们何时说过要卖身为奴? 话未出口,就听那萧显也问道:“既然是这样,那三娘子的病可能冶?” 魏妪道:“这位医者说能冶,可谁知道,他们是不是在撒谎呢?三娘子病还未愈,他们就想离开,岂能有如此好事?”说到此,她又道,“哦对了,这位医者还说,是七郎君您请来的呢!” 萧显便将目光投向了萧陌玉,他也正是听说府里有人报了他的姓名而来给三娘看病,所以好奇着过来瞧瞧,未想来人还是今日在茶肆之中仅有过一面之缘的故人。 “请问你是兰陵萧氏之人么?” 他还记得男孩子所问出的这句话后,他身边那位年轻人立即站出来阻止,先前还不觉得,如今思之,倒觉出其中有几分异常来。 他问这话绝不是攀附,而只是单纯的想知道他是否是兰陵萧氏之人。 念及此,萧显也不拆穿,只道:“不错,他们是我请来为三娘冶病的医者。” 魏妪脸色微赧,小声嘀咕了一句:“不过是江湖骗子,七郎君也敢……” “是不是江湖骗子,那也要等三娘的病好了再下定论,由不得你一个下人来置喙!” 萧显厉声道了句,魏妪连声道是,不敢再说话。 “下去吧!” 萧显再下命令,魏妪迟疑着不肯离开,嗫嚅着唇瓣还想说什么,又听萧显道:“来者既是客,客人的去留乃是他人意愿,尊重他人意愿方才是待客之道,你在我萧家也呆了十几年,莫非连这都不懂?” 魏妪的脸色一红,又听他道,“你去回了主母,这位医者,我以后定还会请来,若是三娘有什么三长两短,一切后果由我来承担。” “是,七郎君,那奴便退下了。”说完,便匆匆走了,那些仆妇也散了开。 待那魏妪灰溜溜的跑开后,萧显才看向了萧陌玉与凤凰,伸手温声道:“二位若是无事,尽可离开吧!” 第018章 像谁 没有问他们为何会借他名头入府,也没有问她如何冶好萧三娘的病,这位萧七郎君二话不说就放他们走。 “萧氏显郎果然真君子也。” 说完这句后,萧陌玉也不客气,带着凤凰一起朝院外走去,但走了几步后,忽地又顿住,回头看了一眼坐在轮椅上的少年。 少年气质恬淡而高远,有与世无争的淡泊,也有令人高瞻仰止的华贵雍容,哪怕身具残疾也私毫不损他与身俱来的高贵气度,这便是世家大族这种钟灵毓秀之地所培养出来的卓越气质。 萧陌玉不禁有些恍惚,总觉得这少年与前世的昭明太子颇有些相似。 没能挽救太子性命曾是她心中最大的遗憾,乃致于对这个同样命不长久的少年她也生出了几分怜悯之心。 不过也只是一刹那的念头,她便收回心神继续向前走去,临走时说了句:“若乃登高目极,临水送归,风动春朝,月明秋夜,早雁初渊,开花落叶,有来斯应,每不能已也。萧氏显郎心态很好,如能真像你所写的这样,许能高寿。” 萧显的目光中闪过一丝诧异,待回神之时,方才觉察到萧陌玉二人已离去。 “郎君,您怎么了?那医者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他身边的小厮不禁问。 《登高赋》是萧显曾在一次清谈雅集上所作出来的文章,一时被当时的中正官评为二品之上品,在建康城中广为流传。 小厮自然不懂词赋之类的东西,他所关心的是最后一句:“他说郎君您许能高寿?” 萧显并非天生的残疾,他身上所留下的清咳之症也是在建康城中一场大疫之后才感染上的,萧家的郎君死了好几个,他是左夫人所留下的唯一一位嫡出的郎君。 萧显自小就喜好读书,五岁时就能通读经史,比当年的昭明太子差不了多少,家主对他犹为钟爱,每每见到,都要叹一句:“得子如此,夫复何求”,可谁曾想初学骑射之时就摔下马,折了腿,从此只能用轮椅来代替双足,之后又不幸感染上疫病,人是活下来了,可也被医者判定伤了本元,能活过二十五岁是万幸。 家主寄予在他身上的希望落空,从此以后,除了一些惯常的嘘寒问暖便不再考教他学问,对他的关注培养也不如右夫人所出的八郎君萧云。 府中甚至有人私底下传,八郎君萧云定会是萧家下一任的家主。 小厮不禁在心中有个大胆的猜测:若是家主不幸驾鹤西去,左夫人又是那个样子,府中皆是右夫人掌中馈,到时候还哪里有郎君的活路? 此际听到有人说,郎君可以高寿,他心中自是喜不自禁。 哪知他这般想时,萧显一盆冷水泼下:“不过一句戏言,你不必当真。” 言罢,又道:“风云,送我去灵清阁,我去看看三娘吧!” 名为风动的小厮忙答了声:“是。”便推着轮椅朝萧三娘的院中走去。 一看到萧显过来,守在廊下的婢子忙前来迎接。 “怎么样?三娘现在还是喝不下药吗?” 婢女颓然点头答:“是,总是进去的少,吐出来的多。” “那位医者怎么说?”萧显又问。 婢女眼中亮光一闪:“那位医者倒是说,娘子病没什么大碍,可以冶,可大家都说那医者是骗人的,娘子都病成了这样子,哪是一句话无碍,就能好的。” 萧显若有所思。 这时,屋内传来萧三娘的声音:“是七叔来了吗?请七叔进来一下吧!” 婢女连忙应了一声,望向萧显。 萧显点头,命小厮推着轮椅走进了阁中,但在门前时又停了下来。 “七叔,无妨的,阿灵已整衣装,你到我屋中来,阿灵有话与你说。” 听到少女气若游丝的声音,萧显更加心疼,也示意小厮推了门,走了进去。 一入门,就见少女身着一袭洁白的广袖留仙长裙,身子骨瘦弱得不胜罗衣,小脸也是苍白苍白的,原本如秋水般的眸子也失了神彩,整个人如随时可凋零的幽昙。 少女轻咳了一声,从枕下拿出一绢帛来:“七叔,你看。” 小厮忙取过绵帛送到萧显手中。 萧显打开一看,见上面写着的分明是药方,字迹隽秀又透着入木三分的劲力,颇有形如柳而携山河之势的磅礴之风。 “这是?” “那位医者私下给我的药方,他似乎知道我在萧家的处境,事先还特意开了一张假的药方给魏妪来掩人耳目。”说到此,萧若灵又问,“七叔,你知道此人吗?我刚才见了他的容貌,怎么觉得他和一个人很像?” 此时的萧若灵还真以为这位医者是萧显所请来的,自然以为他们相识。 “他像谁?”萧显问。 “便是最近刚死于廷尉之中,曾被文帝所宠信的我南陈第一美男,右卫将军韩子高。” 萧若灵话音一落,萧显的脸色便是大变。 萧若灵还从未从这个处变不惊的七叔脸上看到如此震惊的神色,忙问:“七叔怎么了?” 萧显沉吟了好半响,才摇头:“无事,三娘,你若不放心,这个方子我拿出去问问别的医者,看是否可行,若是可行,七叔再给你抓药回来。” 因为不放心别人,所以什么事情都亲力亲为,这府中又有谁能如他,为一个侄女做到如此。 萧若灵心中自然感动,不禁涕泪:“七叔,都是阿灵不懂事,以后不会让你操心了。” 她瞒了萧显,将所有药物都倒进花盆,白白浪费了他的一片心意。 “无事,你是大哥留下的唯一血脉,我自然不会让你受到任何伤害和委屈。”顿了一声,又补充道,“包括你的婚事,你若不想,七叔会帮你想办法,以后不要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 萧若灵抬眼惊诧的看向萧显:“原来七叔你,都知道。” 知道她为什么拖着病,知道她并不满意主母给她指定的一门婚事。 交待了一些事情之后,萧显带着疑问走出了灵清阁。 一出灵清阁,他便拿出绢帛仔细瞧了一番,越瞧越觉不可思议,忽道:“风动,我们再出去一趟吧!” …… 夜幕降临之时,月色也跟着洒了下来,院中影影幢幢的佳木笼罩于一片水一般温润的光氲之中。 静寂的天幕上,星辰遍布,有几粒星子格外耀眼,不停的闪烁。 刚收拾好房间的凤凰跑出来,就见萧陌玉独自一人坐在一石桌旁望天,手中似乎还把玩着一只罗盘。 “卿哥哥,你在做什么?” 凤凰好奇的跑过来问,但见那罗盘上似乎还写着繁复的字体,反正他也不认识。 萧陌玉便指了正北空中一颗闪烁得最明亮的星辰道:“凤凰,你看,破军星已入桓内,也许过不了多久,就会与七杀与贪狼同宫了。” 《易经》里的紫薇斗数,凤凰也是听说过的,有所谓天人合一,天上星势一如人间命运,这每一颗星辰许都会对应着人间某一人的命数。 “破军星与七杀同宫,会怎样?” 萧陌玉答:“破军为纵横天下之将,七杀为搅乱世间之贼,贪狼为奸险诡诈之士。当这三颗星同时出现于桓内,天下必将易主!” “啊?原来如此,那这么说,这南陈也并非能长久?”凤凰似乎有些兴奋,“那卿哥哥,这颗破军星又会是谁呢?想不到卿哥哥还会看天象?卿哥哥是不是还会占星之术?” 在凤凰的一连串询问中,萧陌玉沉默了下来,她的确会占星之术,所有人都以为她是天赋异禀,只有她自己知道这种天赋不过是来自于一位梦中人的赐予,但即使有这种天赋又能如何? 前世,她也预测到了大梁的命数气尽,也算到了那颗使大梁毁灭天下纷乱的七杀之星,可结果又如何呢? 哪怕能知后世命运,她依然算不准人心。 就如那梁武帝,明明有数次可以阻止候景叛乱,使建康城百姓免于那种几近灭绝的灾祸。 可是他不信,不信一个只拥有二千兵马的小蟊贼会掀起如此大的灾难,不信自己佛性的慈悲感化不了这个被高魏所弃的外来客,更不信自己经营了一辈子的父子之情会那么经不起权利的诱惑,一个个狼心狗肺的弃他于不顾。 萧陌玉没有答话,凤凰也不再多问。 过了好一会儿后,萧陌玉才开口忽然问了句:“凤凰,你是不是说过,我母亲不让我以真面目面见他人,尤其是建康城里的人。” “是。” “为什么?” 第019章 约见 凤凰思忖了一刻,摇头:“这我便不知道了,不过我猜想,大概是因为卿哥哥长得很好看,姑母怕让人看见了起歹心,就如那郑十四郎一样。” 萧陌玉摇了摇头,她敢肯定原主的母亲萧氏并不是因为这个原因,也许这正与原主的身世有关。 “我长得很好看吗?” 凤凰连连点头答道:“嗯,即便是在北地,以美貌出众的高家,也难找出一人能比得上卿哥哥。” 那个以兰陵王为代表的高家吗? 前世的时候,她便有听祖父说过,高家的先祖,那个不过是驿兵出身的高欢便是因相貌出众而被北魏权贵之女娄昭君所相中,北地女子素来豪爽不拘礼节,对心仪男子的追求比南地女郎更为大胆,娄昭君更是高亢明爽,不顾家族反对,毅然嫁了无权无势的高欢为妻,但从此作为真定候之女婿的高欢便逐渐走进了北魏的政冶中心,直到控制整个北魏朝政, 后北魏分裂为东魏与西魏,他挟幼帝而专擅朝政,成为东魏“征伐皆由己出”的第一大权臣,与西魏宇文泰并称北地两大枭雄。 未想十四年后,高家已然取代了元氏,成为北地雄居一方的北齐政权。 念及此,萧陌玉唇边露出一丝不以为然的浅笑,男孩子以为她不信,又认真的说道:“我是说真的,你等等,我拿一面镜子给你看看。” 萧陌玉愕然,半响才恍悟过来,原来男孩子见她浅笑不语,以为她是不相信他所说的话,还特地跑进宅子里去拿镜子来证明。 这座宅子是他们临时租下的,萧陌玉发现,无论是在北地还是在南地,无论走到何处,这男孩子总能很周全的解决掉他们的饮食起居和行程问题,从未有半分耽隔。 不一会儿,凤凰便拿了一面铜镜出来,递给萧陌玉。 萧陌玉起初不以为然,待接过铜镜,看向镜中人时,不由得一怔,这还是她重生以来第一次认真的正视自己的容貌,最初醒来的时候,她对周边的一切乃致于自己都很陌生,从未仔细的瞧过这张脸,如今看来,竟生出几许震惊和不可思议来。 她前世身为谢家的贵女,在建康城也称得上数一数二的美人,但那种美是世家所养出来的高华与端庄,是可望不可及的优雅与贵气,可镜中的这张脸却于稚嫩的清丽中透出一种妖异的灵媚,即便没有长开,却好似一朵既将绽放的曼陀罗花,有令人宁可坠入地狱的窒息感。 这种美通常被世家大族所不容,而被世人称之为祸水,也难怪原主前世会遭受到那样的命运,几经碾转送人,成为那些权贵们的玩物。 看到这张脸,萧陌玉心中便生出了疑赎,萧家的人她见过,便如那萧氏显郎也全没有这般灼人的妖媚之色,那么她这张脸…… “凤凰,我与我母亲长得像么?” 男孩子看了一会儿,摇头:“不太像,姑母人本来就美,可是卿哥哥生得比姑母还要美……好像就只有这唇……”说着一根指头点向了萧陌玉的唇瓣,“像一点点。” 男孩子说到这里脸一红,萧陌玉倒是全然不在意,垂眸沉思。 不像母亲,那就一定是像父亲了。 那么原主的父亲到底是谁? 他是否还活着? 又为什么萧氏从未提及过原主的父亲? 还有萧三娘今日在见到她容貌时的反应,并无欢喜,却是熟悉中透着几许恐惧。 她又为何会恐惧? 正沉思时,耳畔又传来凤凰的声音问:“卿哥哥,你为什么要事先给萧家的右夫人送一封信告知你要回来,却又以医者身份入府,而又不留在府上呢?” 萧陌玉笑了一笑,答道:“送信是示警,先掷一颗石子,看看能掀起多大的风浪,以医者之身份入府,既不会让人有理由赶出萧家,又可察探一下府中的情况,知道谁为敌,谁可为友。” “那卿哥哥你察探到了什么?谁为敌?谁可为友?”凤凰又兴奋的问。 萧陌玉蕴藉一笑,顿了好一会儿,反问道:“凤凰,我记得你说过,白瓷器是北齐新产出的一种瓷器,如今也只在北齐权贵之中广泛使用,是否?” “是。” “那便是了。” “是什么?” 见萧陌玉一幅大彻大悟的样子,凤凰更加好奇。 萧陌玉便笑道:“据我所知,南陈与北齐还并未互通贸易,那么这种瓷器应很少流入南陈,今日入府,我见那右夫人云华公主手握的瓷盏就很像是北齐盛产的那种白瓷盏。” 言到此,凤凰便已领悟过来。 “哦,我明白卿哥哥的意思了,北齐的磁商为陆郡君陆令萱所管制,白磁器的流通必要经陆令萱之手,卿哥哥是怀疑,这云华公主与陆令萱私下里有往来?”蓦地想到什么,凤凰又道,“那我们在北齐之地所遇到的那些杀手……” “尚还不能完全确定,但可以肯定的是,右夫人云华公主,非友。” 凤凰便笑了。 “这是自然,那右夫人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说着,又道,“卿哥哥你捉弄我,那谁可为友呢?” 他讪笑着问,话音刚止,耳畔便闻得风声异动,素来对敌人保持着高度警惕的男孩子脸色霎时一变,大喝了一声:“谁?” 紧接着,人也欲随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奔去。 萧陌玉立声喝止:“别去,凤凰,是我们的友人来了。” 话刚落,就闻得一阵车轮辘辘声入耳,此时月色通明,夜间的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小院门外,一道洁白的身影坐着轮椅于月色中缓缓而来,远望之还真如羽化而来的神仙。 “是萧氏显郎,他怎么来了?”凤凰犹为惊诧,转而又似恍悟的望向萧陌玉,“原来他就是卿哥哥所说的友人?” 萧陌玉一笑,看向了正入院中慢慢驶至眼前的萧显,莞尔道:“萧家郎君果然乃至情至性之人,是为了你那位侄女的病而来的么?” 萧显令小厮将轮椅顿住,借着月光看向了正长身玉立侧对着他的萧陌玉。 此时的萧陌玉并没有戴帏帽,所以当她侧首过来时,其容貌便完全呈现在了萧显的眼中。 与那萧三娘的反应一样,萧显直是如遭电击,整个人都呆住了。 直过了好一会儿,在凤凰一句:“你这般看着我卿哥哥做什么?”的不悦提醒中,萧显才回神歉意的说了句:“抱歉,郎君容貌太盛,显一时惊讶失了神,失礼了。” “郎君缪赞了。” 默了一刻,萧显又道:“不错,显正是为侄女之病而来,但也多谢郎君的盛情相约。大概只有郎君能从显的《登高赋》中读出另一番意味来。” “临水送归,风动春朝,月明秋夜,早雁初渊,也只有萧氏显郎能找到如此景致幽美的一个世外桃源。” 凤凰听得愕然,想到今日找宅子时,萧陌玉突地提议要到这里来,原来是别有用意。 萧显只是一笑,言归正传道:“敢问郎君,所开的方子之中,为何会多了一味白茅根,据显所知,这白茅根性寒,对于体虚畏寒者,最不得适用此药。” “看来萧郎君亦是懂医之人,白茅根虽性寒,但却是肺热喘急、伤寒哕逆之良药,萧三娘看似寒疾之症,可肺部已然被咳疾烧得灼热,若还不能及时清热化痰,便会落下肺痨之病。”顿了一声,萧陌玉又道,“萧家郎君定然是读过不少医书之人,必然也请教过不少名医。你可知你那侄女的病为何在你的冶疗下久不见好?” 萧显博闻强识,张仲景的《伤寒杂病论》,他已是烂熟于心,原本以为自己对药理已算精通,此际听萧陌玉道来,不禁生出几分愕然疑惑来。 就听她道:“你的药中开了一味藿香,藿香性温,可解署,可健胃益气,可你却不知道这种药若是与昙花花香融在一起,就会加重湿气,从而使寒气更重,再加上萧三娘久不出门,闭塞在屋子里,这种寒气无处倾泄,就会加倍的入侵她的骨髓。” “藿香?”萧显似乎有些错愕,但没有多说什么,而是道了声:“多谢相告。” “不用,不过一言罢了。” 说着,萧陌玉随手拿起桌上的一枚棋子,把玩于手中,清秀的眉宇间凝起一抹深思和洒脱来。 这般举手投足间不经意之中所流露出来的贵气倒是与那个人截然不同。 萧显再次看得失神,过了好一刻才问:“你叫什么名字?” 第020章 身世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顶点小说.5200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021章 条件 “如果我能让你站起来,从此以后都不必再坐在轮椅上,而且也改变你活不过二十五岁的命运,你觉得这个报酬可还算满意?” 当萧陌玉说出这句话时,萧显身边的那个小厮几乎是噔的一下傻眼了,仿佛周边所有的声音都已消失,耳畔只一遍又一遍的回响着萧陌玉的声音。 我可以让你站起来! 我也可以改变你活不过二十五岁的命运。 “满意,当然满意,只要能让郎君站起来且健康长寿,你让我们做什么都可以,要我命都可以!”那小厮激动得喜极涕零,好似生怕萧陌玉会反悔,也不在乎她说的话是否能当真,便急切的接道。 相比于小厮的激动狂喜,萧显的神情便淡然多了,也不知是否是与身俱来的修养,还是根本就不相信,少年只平静的看着萧陌玉,眸中没有任何的情绪波澜起伏。 “那么你开出的条件是什么?”萧显问。 萧陌玉顿了一刻,看向萧显,悠然而婉转的笑道:“我需要你的帮助,让我在建康城立名立姓,然后再走进南陈的政冶中心,控制住整个南陈的朝堂,就像当年的东魏权臣高欢与周国大冢宰宇文护一样。” 像东魏权臣高欢与周地太宰宇文护一样! 几乎是这句话一落音,萧显的神情便变了,他身边的小厮也犹为震惊,骇得不敢再说话! 果然,这条件也不是轻易能答应的,那高欢与宇文护是什么人,都是控制一国君主总摄朝政之人,高欢之子高澄甚至还篡了位,杀光了拓拔元氏所有皇室中人,而宇文护就更不用说了,这个逼使西魏恭帝让位的周国第一权臣,不仅摄政专权不说,而且心狠手辣,短短三年之内便连续杀害了宇文觉、拓跋廓与宇文毓三位皇帝,听说如今上位的新帝宇文邕也不过是他的傀儡。 这两个人说得好听一点是枭雄,说得不好听一点,便是大奸大恶之人,是要在历史上留下千古骂名的。 “成王败寇,失败的人才会遭到唾骂,便如高欢,北齐建立之后,谁又能说他的不是。” 好似被窥到了心中所想,萧陌玉接了句,那小厮立马紧闭嘴唇,连想都不敢想了。 “你怎么能有这种想法,敢在我面前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这时,萧显犹为不悦的道了句。 萧陌玉便笑道:“我只是不想在未来的某一时刻,让你觉得我是在利用你。” “你就这么自信,我会帮你?你就不怕我会出卖你吗?” “萧氏显郎,不管你信不信,我会看相,你眉宇清秀,神清朗彻,说明你是一个心胸宽广光不拘小节,心存仁善之人, 你天庭饱满,额头宽广,说明你出身高贵,且天资聪疑, 而且你耳垂很厚,更说明你报恩心很重, 你心存慈悲之心,却偏偏命比纸溥, 你三岁能诗,五岁熟背孔孟与老庄经义,七岁初学骑射,不幸落马折断了腿,十五岁那年得了一种怪病,有医者断言,你活不过二十五岁。” 在萧陌玉一句又一句的陈述中,小厮的一双小眼也一分分的睁大,于万分不敢置信中夹杂着难言的欢喜。 “对,对,全对,郎君,他说的一点也没错啊!”小厮连声道。 对什么对?这些他难道不会自己去查吗? 虽这么想,萧显还是愕然的看向了萧陌玉,只听她道:“一个心存慈悲之人,又怎么会以怨报德,出卖自己的恩人。” “你可知道,我萧家乃是前朝宗室之后,能在陈武帝的仁德之下容身于建康,便已是万幸。” 萧显忽地说了一句,萧陌玉依旧不以为然,莞尔笑道:“我当然知道,但我也知道,也许不出五年的光景,你们萧家便会被南陈彻底斩除殆尽,留着前朝宗室之后不过是彰显君王的仁德,可自古以来又有哪一位帝王能容忍自己夺来的江山一直埋藏着一颗随时可能复活的种子? 前秦苻坚倒是留着慕容氏宗室活了下来,可同时前秦也被慕容氏给覆灭了,此后代代君王都以此为前车之鉴。” 萧陌玉话说完,小厮的脸色已是铁青,萧显也沉默着不再接话了。 过了好一会儿后,他问:“你想怎么做?” 问出这句话,便也是答应她的条件了。 萧陌玉浅浅一笑,回道:“我记得建康城每至三月,都会举办一次清谈雅集,但这种雅集一般只在世家大族之中举办,且每年举办的地方又不相同,我现在需要可以参加这种宴会的请帖。” “这是你的第一步?” 萧陌玉点头。 萧显沉默了一刻,忽地叹了句:“其实这只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即便没有回报,我也会帮你。” 萧陌玉便笑了。 “所以,这便是萧郎你的仁厚,可我却不是一个喜欢索取之人,尤其是将别人的仁厚当作理所当然。”她道。 萧显陡地怔住了,心中略有些酸涩,所谓不喜欢索取将别人的仁厚当作理所当然,便是不愿意欠他萧家的情吧? “你可是怨恨我萧家?”萧显忽然问。 闻此言,萧陌玉倒是有几分错愕,眸中露出亮光嗔嗔。 “我为何要怨恨你萧家?” 她讪笑着问,眼神中没有半分的幽怨,却是不一般的坦荡且光风霁月。 这份坦荡与光风霁月好似清泉一般淌入萧显的心涧,令他生出几许惭愧来。 于短暂的沉默中忽现出难言的静寂,萧显正不知说什么时,忽听萧陌玉问了句:“萧氏显郎,若论辈分,我当唤你一声舅舅吧?” 萧显倏然抬起了头,静静的看向了萧陌玉,月光溶溶,溥纱一般笼罩着少女的侧颜,在她晶莹得好似能掐出水来一般的肌肤上镀上一层朦胧的金色,虽不过十三四岁的稚龄,这“少年”的容色已有了一种人世间所不能承负的幽谲,长大了还不知是如何的惑人心魄、颠倒众生。 虽有这般妖冶的长相,可偏偏从这少年身上所透露出来的气质既不媚俗,也不卑贱,而是一种让人不可轻视的不流俗的风流。 这种气质哪怕是如他们这般有着高贵血统的世家名门,也少有能培养出来。 见萧显久不说话,萧陌玉又笑道:“不知萧郎是否还记得我母亲的容貌?我想请萧郎为我作一幅母亲的画。” 一阵风吹来,撩起她额前的一缕秀发,令得她脸上的笑容呈现出几许诮皮的明朗。 “自然记得。” “凤凰,去取两只笔,两张纸,与墨锭过来。”萧陌玉忽地命道。 凤凰答了声是,旋即转身奔进了屋里,不过一刻钟的时间,便按萧陌玉的吩咐,将两张纸与两只笔各自放在了萧陌玉与萧显面前。 “请——”萧陌玉抬手示意道。 萧显点头,提起了笔,在纸上全神贯注的描摹起来,一画作毕,正当他诧异萧陌玉为何会取两支笔两张纸时,抬首就见另一幅完整的画摆在了他眼前。 画上不过是很简单的梅兰竹菊,可从萧显的角度看来,竟觉这画好似活了一般,梅花绽放,竹叶也似抽出新芽来,给人一种万物皆在复苏的灵动之感。 “这是你所作的画?”萧显惊诧的问。 萧陌玉笑答道:“是,以一画换你一画,还望萧郎莫弃。” 说着,便将手中的画递给了萧显,与此同时,萧显也将他所作的她母亲的画像递到了她的手中。 看过母亲的画像之后,萧陌玉心中也有了数,便含笑道了声:“多谢。”然后吩咐男孩子,“凤凰,再给萧郎来一壶酒吧!” “是!” 男孩子应了一声,很快又从屋中取了一壶酒来,满上一杯递给萧显。 “我家郎君不擅饮酒的,而且疾医也说过了,郎君久病身躯不能饮酒。”他身边的小厮忙说道。 “一般的酒当然不可以,但我这里的酒可驱萧郎体内的毒素。” “你说什么?你的意思是,我家郎君不是生病,而是体内有毒?”小厮惊道。 萧陌玉便不再解释了,而是向男孩子道了句:“凤凰,夜深寒重,送萧郎一程吧!顺便将院外的那些人给解决了!” 院外的人? 小厮正错愕,忽听一声大喝,眼前人影一闪,却是那男孩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跃出院墙,旋即院外便传来连声惨叫。 这时,萧陌玉又看向萧显:“三日之后,我会再来萧家,来兑现我的诺言。” 第022章 占卜 回到萧家大宅的萧显心情还久久不能平静,手中握着萧陌玉给他的画卷久久凝思不语,禁不住眼中也淌下一滴泪来。 小厮风动如何不知主人的心思,便小心的问了句:“郎君,奴看得出,你其实很想接那神医到萧家来的,可又为什么要告知她实情呢?” 如果不告诉,永远瞒着,她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也就自然会到萧家来了。 正想着,不料萧显却答了句:“你不明白,回到萧家,也许还不如她现在过得好,我萧氏子弟个个兼俱才能,可为什么个个都命不长久,这不是什么天灾,而是人祸。” 小厮的脸色一变。 又听他道,“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我倒希望她能永远过上这样的生活,只是阿姐……如果让母亲知道阿姐已经……我还真怕她难以承受……” “那就不要告诉夫人了。”小厮连忙接了一句。 萧显摇头,喃喃自语了句:“当年母亲便是因为阿姐与父亲争吵决裂,断了一辈子的夫妻之情,自己也因一直活在愧疚与痛苦之中而郁郁寡欢,这才落下一身的疾病,瘫倒在床的,后来大哥、二哥、三哥他们相继离去,母亲最后的精神支柱也坍塌了,如今变得谁也不认识,我真不知道……” “郎君,夫人还是认识你的,她只是见到别人时会发疯而已,每次郎君去看她时,她都会变得很安静慈祥,奴看得出,夫人其实很不放心你的。” 因为不放心,所以吊着最后一口气,也要硬撑着活着。 想到母亲那枯瘦如柴,已然形如七八十岁老妪的身体,萧显心口便是灼热的疼痛。 “郎君,那女郎她会医啊,咱们何不将她请到家里来,给夫人也看看,说不定夫人这病也就好了呢?”小厮忽然灵机一动说道,说完,又似意识到什么,十分不好意思的道了句,“郎君,那神医是没有喉结的,而且长得又那么妖那么媚,你别告诉我,你没看出来?” 萧显摇头失笑,怎么会看不出来,只是看破不说破了。 小厮似立即领会到了他的心思,又连连道:“郎君你放心,这话我以后肯定不会对别人说。”顿了一声,又道,“不过,夫人的病?” 提到母亲的病,萧显的神情又黯了黯,心中似有所动,但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 送了萧显一路后,回到小院中的凤凰看到萧陌玉借着烛火正呆呆的看着手中的罗盘,脸上没有半分笑容,神情也似有些忧伤黯然。 于是,他拿了一顶帽子斜戴到头顶上,跑到萧陌玉面前,一脸神秘的诮笑道:“卿哥哥,不如我给你跳个舞唱首歌听,好不好?” 萧陌玉还没有答话,就见这男孩子已退出几步远,毫无预兆的手舞足踏起来,一边跳,还一边拿竹筷敲着磬,口中唱着: “郎在十重楼,女在九重阁。 郎非黄鹞子,那得云中雀?” 唱到这里,男孩子见萧陌玉的神情先是一愣,旋即唇角微弯,露出一抹笑颜,不禁也咧开嘴璨然一笑,手中衣袂飘展,以更放旷恣意的动作舞动起来。 “慕容攀墙视,吴军无边岸。我身分自当,枉杀墙外汉。 慕容愁愤愤,烧香作佛会。愿作墙里燕,高飞出墙外。 慕容出墙望,吴军无边岸。咄我臣诸佐,此事可惋叹!” 随着男孩子的舞动,歌唱,萧陌玉脸上的笑容又一分分凝住,她还从未见过如此放达风流的舞蹈,仿佛此刻在她眼前舞动的并不一个人,而是一只久困于笼中渴望展翅而飞的凤凰,当凤凰破笼而出,那便是翱翔于九天之上的傲骨清鸣,男孩子的舞蹈中竟有一种野性的优雅和入骨的风流,还有一种隐而不发睥睨于天下的魄力。 旋转,展翅,高翔,每一个动作都自带天风,如雪飘逸。 “名师大将莫自牢,千军万马避白袍。” 当最后一句落音,男孩子的动作才停下,衣袖也渐渐飘落下来,就如一只倦了的鸟儿终于收起了他的羽翼。 萧陌玉若有所思。 男孩子凑过来问:“卿哥哥,怎么样?我跳的舞好不好看?” 萧陌玉含笑感激道:“你是怕我不开心,所以故意跳此舞,来逗我开心的?” 凤凰没有否认。 萧陌玉又道:“其实我并没有不开心,福祸相倚,世事难料,人这一生会遇到很多不可预料之事,如果事事都要不开心,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凤凰,你看!” 看什么? 顺着萧陌玉修长的手指,凤凰看了过去,就见那罗盘之下竟然画有一个图阵,图阵之中放着一枚玉佩,这枚玉佩正是她母亲萧氏所留下来的遗物。 凤凰看不懂是什么意思,便问:“这是什么?” 萧陌玉便答道:“我刚才在占卜算卦,以我母亲的遗物来算她生前之事。” “那卿哥哥你算到了什么?” “二十四卦,卦象上显示为水,直指秦淮河畔的东南方,也便是萧家大宅所在的方向,客卦又为离卦,所指向的却是建康台城太极殿。” 凤凰直摇头:“还是不懂,这是什么意思?” 萧陌玉便沉默下来,顿了片刻,又接道:“意思便是说,真正害我母亲的人,并不在萧家大宅,而是在皇宫之中。” “也就是说害姑母的人并非云华公主,而是另有其人,那会是谁?”凤凰倏然站起身来道。 萧陌玉又默然不答话了。 “想不到卿哥哥你还会占卜算卦?”凤凰再次惊讶的叹了声。 萧陌玉便莞尔一笑,占卜算卦只是道术中的一种技能,以卦象上的方位来测风水,算命格,还只是最浅显的技能,真正的术法是逆天改命,所谓道术通神便是如此,可惜前世的她还并没有到这种地步,否则也就不会让她们谢家以及整个南梁都毁于贼人之手了。 “凤凰,再将我母亲的其他遗物都拿出来看看吧!” “好。” 男孩子点头,立刻将萧氏所留下的那只匣子抱了出来,放在萧陌玉面前。 萧陌玉打开匣子,从一堆饰物中找出一只鼓胀的锦囊来,旋即她也打开了锦囊来看,就见这里面所盛装着的竟是一张绣有字样的绢帛。 字迹十分隽秀,是标准的簪花小楷,上面写着:“人道团扇如圆月,侬道圆月不长圆。愿得炎州无霜色,出入欢袖千百年。” 是一首情诗,而且是一首大胆求欢的情诗。 萧陌玉将这绢帛也放在了自己所设的阵法之中,再次占卜起来。 以人之遗物来测她生前所历经之事,也是前世那个梦中人教给她的技能,只不过这种技能会十分耗人心神,所以当她占卜完之后,整个人也变得相当的疲倦,甚至昏昏欲睡险些晕倒了下去。 凤凰吓得脸色一变。 “卿哥哥,你怎么了?是占到了什么事情吗?” 萧陌玉点头,又道:“凤凰,我有点累,先扶我去屋里休息一会儿吧!” “好。” 第023章 梦境 再醒来之时,萧陌玉发现自己走在一条长长的甬道之中,四寂无人,唯有脚步声声,耳畔似有声音在轻唤她,令她好奇而不由自主的径直朝前走去,走了片刻之后,眼前忽地豁然开朗,露出大片的园林来, 仿佛正是初夏之季,园中各色鲜花盛开,争奇斗艳,旖旎芬芳,大片花圃呈现眼前,不远处还能看到各式亭台楼阁,斗拱飞檐,巍然崇立的重檐九脊顶建筑,鳞次枇比。 萧陌玉知道自己又在做梦了,但奇怪的是,明知是做梦,却有一种身临其境仿若重活于另一世界的真实之感。 眼前的景致对她来说并不陌生,如果猜得不错的话,这里必是建康台城之中的御花苑,从前作为谢氏贵女的她乃是昭明太子府中的常客,梁武帝也时常会召她入宫给萧家的公主们授学。 所以她对皇宫中的一切已然十分熟悉。 走进一片桃林之后,萧陌玉便听到有人在林中说话。 是一名女子的声音。 “将这种药放到韩子高的酒水之中,如若你能成功让他饮下这杯酒,本宫必会重重有赏。” “是。” “另外,再将这件事情通知玉华公主,让她做好准备。” “是。” 韩子高?听到这个名字后,萧陌玉好奇的走近,就见是一个身着一袭流彩飞花蹙金的宫装,头上顶着芙蓉归云瑶台髻的女子正与一名小宫女对着话。 小宫女垂着头,唯唯喏喏,声音怯怯。 那女子又道:“你一定很好奇本宫为何要这么做?但这不是你所关心的事情。萧家百年望族,如若因为一个女人而染上污点,萧家的子孙将永远也抬不起头来,至于韩子高,不过是一寒微出身的庶民,本宫这么做,也算是便宜他了。怎么,你难道还怕我那皇兄不成?” “不,不敢。”小宫女连声说道。 “那便去吧!事成之后,别说你是,便是你整个家族,本宫都能让他们从此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 “是。” 宫女低着头碎步离去,萧陌玉朝那宫女看了一眼,便走向了那个身着华丽宫装的女人,可就在她走近之时,眼前的一切又包括那个女人忽地都消失了,原本春光明媚的御花园之景陡地被一片阴暗潮湿所代替。 她的眼前又忽现出一个铁栏围住的地牢,阴暗逼仄的角落里,一个身姿修长墨发凌乱而披垂的男子手上戴着沉重的镣铐,负手而立。 牢房的顶上有一扇小轩窗,有稀溥的光芒洒下来,正好照亮了男子的容颜。 螓首膏发、自然蛾眉,纤奸洁白,若不是男子身上所透露出来的英爽气质,还真能让人误看成是一个女人。 萧陌玉不由得心中咯噔一跳,诧异无比,倒不是因为这男子容颜极美,而是这张脸赫然便是她在镜中所见的自己的脸。 难道这就是韩子高么?也便是原主的生生父亲? 那么他现在又是在哪里? 正想着,耳边一个声音传来:“昔闻周小史,今歌月下童,玉尘手不别,羊车市若空,子高之美果然是风姿俊爽,我见犹怜,即便身居天牢,也私毫不损其仪容和风度。” 这声音? 萧陌玉倏然转身望去,就见一身着雪白直襟长袍的男子正从石阶上一级一级的走下来,直到眼前时,萧陌玉的脸色不禁骇然一变。 因为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陈师利,只是这个陈师利与以往那个作为寒门子的卑微不同,华服袭身的他身上有了一种作为君王才有的气势。 “寡人已经给过你机会了,可你却偏偏要跟寡人对着干,我皇兄就真的值得你这般忠诚吗?” “哼,窃来的江山,又怎会长久?文帝生前视你为亲兄弟,临终托孤,将所有权柄都交付于你,可没想到你竟是如此狼心狗肺,心狠手辣,连他唯一的子嗣都不放过。” “说到心狠手辣,我皇兄做的并不比我少,当年的太子暴病而亡,难道不是你们的手笔么?韩子高,你的手上又比我干净得了多少?为君之道,最容不得的便是心慈手软。” “所以,你连自己心爱之人都可以杀死,至亲之人也可以出卖。可你为什么连一个无辜的妇人也不放过?” 提到心爱之人时,陈师利的脸色微微一变,眼中似有复杂的情绪闪过。 “韩子高,你心中最爱的,到底是我皇兄,还是那个女人?”陈师利忽然问,“你别以为寡人不知道,这些年来,你一直有派人去打探那个女人的行踪,想尽办法的保护她的安全,而且,那个女人还为你生下了一个孩子,对不对?” 韩子高的脸色骤然一变。 陈师利又笑道:“哈哈哈……世人都道你韩子高为我皇兄的娈宠,对他忠贞不二,这可真是可笑之极,其实你不过是仗着我皇兄的宠爱来获取你想要的富贵荣华与权力罢了,你最终还是背叛了他,爱上了别的女人。” “文帝于我乃是知遇之恩,并非你们想的那样。” “其实寡人并不关心你与我皇兄的那些事情,我关心的是另一件事,只要你告诉寡人,寡人就能饶你一命。你还是不愿意说么?” 韩子高冷笑一声,闭上了眼。 “你想杀便杀罢,既然文帝已逝,我的恩情已报完,的确已没有苟活于世的意义。” 陈师利便道:“你的妇人与孩子,你也不管了么?” 韩子高的脸色一变,眼中露出些许畏惧和哀求。 “她们是无辜的,我可以承认我谋反,一人承担所有罪名,但求你不要牵连到我的家人。” “那就将你所知道的都写下来。” 陈师利说完这句话后,竟朝萧陌玉走来,又大笑着穿过她的身体迈步离去。 看到男人的身影已消失于甬道的尽头,萧陌玉又转眸看向了正负手立于牢中的韩子高,但见这如女人般俊美的男人眼中竟然渗出泪来。 他在牢中站了许久,忽地喃喃道了声:“阿鸾,对不起,此生是我害了你。” 言罢,他便端起了一只酒盅,酒盅中是微微泛红的琥珀佳酿。 萧陌玉知道,那是御赐的金屑酒,是专门赐给有罪臣喝的。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正当她要去抢他手中的酒盅时,就听他含笑念了一句,仰首一饮而下。 “卿哥哥——” 听到男孩子的呼唤,萧陌玉陡地睁眼,从床塌上坐起身来。 “卿哥哥又做噩梦了?” 不,这不是梦,这应该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是她用占卜之术所换来的梦境,原来真相竟然是这样的,只是梦中的陈师利到底想从韩子高口中得知什么? 那个陷害母亲的女人又是谁? 第024章 养望 “世人都道韩子高乃陈文帝之男宠,未想他对萧氏竟然是有情的。”萧陌玉不知不觉的低声喃喃自语了一句。 凤凰没有听清,便问:“卿哥哥在说什么?” 萧陌玉回神一笑:“无事。”旋即起身,将萧氏所留下来的一匣子遗物再翻看了一遍,就见果然除了一些普通的饰物与犀角之类的贵重药材外,还有一只小小的荷包,荷包上绣着并蒂莲,看上去极为普通,其绣工也不算太好,可见萧氏的女红也很一般,可这荷包却沉甸甸的,隐约可感觉到里面有一种奇异的力量渗透出来。 萧陌玉便拆开了荷包来看,但见里面所盛装的竟然是一枚紫红色的玉炔。 看到这枚玉炔,萧陌玉的脸色彻底变了,因为这玉炔正是她前世随身所戴,最后在死之后,被陈师利收入手中的那一枚玉炔。 前世,她可窥天命,卜吉凶乃至生死福祸与国运,原本不过是得益于梦中一位神秘女子的教导和赐予,但为了不让人将她视为多智近妖的异类,她骗了陈师利,说自己所得到的天机皆缘于此玉炔。 可笑陈师利最后竟然是为了这枚玉炔而要了她的命。 但又为何,这枚玉炔会在萧氏的手中? 难道梦中陈师利想要从韩子高口中得知的事情便是与这枚玉炔有关? 见萧陌玉紧紧握着这枚玉炔,锁眉沉思不语,眼眸中甚至有浓浓的讽刺和愤怒,凤凰又好奇的问:“卿哥哥,这玉炔怎么了?” 萧陌玉这才回神道:“无事,只是觉得母亲留下的这一物别有不同。” 言罢,又道:“凤凰,我记得你说过,你会易容术,不若今日便帮我易容另一张脸吧?” “好啊!卿哥哥想易容成什么样子?” 说着,已拉着萧陌玉到了妆台前。 谁知萧陌玉竟回答了一句:“就易容成我母亲的样子。”说完,便拿出了昨夜萧显所画的那一幅萧氏的画像。 “为何要易容成姑母的样子?难道卿哥哥你不怕遭这建康之人的非议?” 在得知萧陌玉身世之后,凤凰便知,无论是她现在如生父一般的容貌,还是姑母的容貌,都将会让她成为世人所鄙夷的耻辱存在。 “若真想在这建康城立足,怕是姑母的容貌也不行。” “不,我既生为他们之女,就不能以此身份为耻辱,从哪里跌倒就应从哪里爬起来,这是我能为母亲所做的最后一件事。” 从她占卜的结果以及梦境可以得知,萧氏完全是被人陷害,而韩子高也不过是那个人所利用的一枚棋子罢了,何况他还曾派人去保护过萧氏母女的安全,可见其人品不算太坏。 她既占了原主的身体,自然也就要承担起属于她的责任。 凤凰听得有些迷糊,但也赞许的点了点头。 “那卿哥哥打算怎么做?我们还回萧家吗?卿哥哥该不会真的想……” 想到昨夜萧陌玉与萧显的一番对谈,说到“走进南陈的政冶中心,直到控制整个南陈的朝堂”之时,凤凰亦是吓了一跳。 “想不到卿哥哥的志向还是很大的。”男孩子玩笑的说了句。 萧陌玉便问:“那你的志向是什么?名师大将莫自牢,千军万马避白袍,你是想做陈庆之那样的名将?” 提到他昨晚唱的那首歌曲,凤凰不由得脸色微红,暗自点了头。 “好,那我们便做名将。” 陡地听到这一句,凤凰愕然的抬头,又惊又喜道:“我真的可以做名将吗?” “当然。”萧陌玉笑道,“要想在这建康城立足,我们首先所需要的是名声、养望,以及人脉。” “可我们现在刚到建康,什么都没有?” “是,我们什么都没有,所以需要自己创造。” “那要如何创造?” 萧陌玉很清楚自己现在的处境和地位,她不再是前世的谢氏贵女,所以不再有与身俱来让人仰望的高贵身份,她的人脉基础几乎为零,甚至于她如今的身份都会遭世人讥嘲取笑,所以要想在这建康城立名立姓,其难度可以说是前世的千倍万倍。 但若想重振谢家,她便必须要走进南陈的政冶中心,而入仕的第一步,自然还是养望,如今虽不是魏晋时期,士人们也不再如晋时名士一般“溥汤武而非周孔,越名教而任自然”,敢痛斥君王大骂韩非,但如今的选官制度依然还是沿袭了魏晋时期的九品中正制察举孝廉,只不过自萧梁之后,虽然品评的标准依然是家世溥阀与才貌,但门第已不如魏晋时期那般至关重要,寒门若是真有才华,得到一些官员的赏识,同样可以得到晋升的机会。 也有一些寒门子直接得到君王之赏识而走进朝堂之中的,便如韩子高。 当然,无论是魏晋还是南北朝,容貌依然还是品评的标准之一。 所以既便是易容,她也不能让自己的容貌看上去太过普通。 正思忖时,耳边传来凤凰的一句:“卿哥哥,我易好了,你看怎样?” 萧陌玉闻言看向镜中,但见镜中所照出来的一张脸果然与萧显所作的那幅画像一模一样,这倒是有点出乎她的意料。 她只听这男孩子说过他曾跟人学易过容,却也没想到这易容术竟如此之好。 “很好,未想凤凰的手艺竟如此好。” 得到赞扬后的男孩子似乎很开心,又问:“那接下来,卿哥哥要用这张脸来做什么?” “自然是出去见人。” 男孩子愕然,又听她笑着接道,“凤凰,我们出去走走吧!顺便看看这建康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地方。” 一听到好吃的好玩的地方,凤凰的眼睛便亮了,萧陌玉不由得在心里失笑,毕竟还只是一个十岁大的孩子,童心未泯。 男孩子很快收拾好了东西,两人正出门时,萧陌玉似想到什么,又问:“对了,我昨晚忘了问你,你可有问出,那些跟踪萧显而来的都是些什么人,是谁派来的?” 凤凰答道:“我没问,只将那些人爆打了一顿,不过不用问我也知道他们是谁派来的,定是那云华公主。继母苛待继子的,我见得多了,指不定那萧显的腿就是她给害折断的。” 萧陌玉便是一笑:“也不然,如果是另有其人呢?” “若真的是另有其人,那这萧府之中的魑魅魍魉也太多了吧!” 萧陌玉又是一笑,没有回答,她获得的原主的记忆虽不全,但也大致能了解到那萧府到底是怎样的龙潭虎穴之地。 两人正说着话时,已经走到了大街之上,但见街道上依旧是牛马辘辘,人来人往的好不热闹,看到那些木屐哒哒有如从《暮春》里走出来的郎君们谈笑风声,萧陌玉心中不自禁的生出潮水般的暖意,不知不觉想起前世的几位兄长来。 “玉卿,看看二兄给你带了些什么,这是锦心楼里的小食,你最爱吃的。” 正失神时,街道上陡地喧哗声大作,传来人声鼎沸,人群也慢慢朝一个地方激涌,变得十分拥挤起来,来回跑动的人群之中,突地一个小女孩在人群推攘中跌倒在地。 萧陌玉脸色一变,身形倏然一转,疾步走去,就将那小女孩扶了起来。 第025章 外祖父 小女孩抬眼望向萧陌玉,湿漉漉的眼中满是惊惶,转瞬那惊惶又被诧异与好奇所代替。 “阿研,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让阿娘一顿好找。” 萧陌玉正要说话,陡地一阵妇人的声音传来,语气温婉中带着焦燥。 妇人一把将小女孩抱进怀中,搂了甚久,才望向萧陌玉。 “多谢女郎相救。” 妇人道了声,明显的还有些心有余悸,如果适才不是萧陌玉将这女孩抱起,跌倒在地的女孩必会被纷乱涌上的人群踩在脚下,那后果是不堪设想的。 萧陌玉也看着妇人怔了许久,方道了一声:“不必,举手之劳而已。” “举手之劳也非人人能为,女郎,你姓什么?是谁家女郎,改日小妇人必与家主一起登门道谢。” 妇人梳着如云高髻堕马髻,上身穿着衫袄襦,下身穿着折裥裙,是时下最为普通的妇人穿着打扮,但是这妇人身上自有一种世家大族贵妇才有的端谨娴良和修养气度,且双眸温和有神,自有一种宁静而慈和的光芒盈在其中,让人见了便易生亲近。 迎上妇人目光的一刹那,萧陌玉不由得微微失神,脑海里瞬间涌出些许前世的记忆。 当她正要说什么时,这时,人群中再次传来一阵喧哗,似有马叫嘶鸣马蹄狂奔声由远及近,四周的人群尖叫着鸟兽般散去,萧陌玉抬首就见正是一辆宝樱丰盖的马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她这个方向疾驰而来。 那马好似发了疯一般嘶吼狂叫。 眼看着马车就要朝她们身上跨过去,萧陌玉大叫了一声:“凤凰,拦住它!” 与此同时,萧陌玉也抱起小女孩足尖轻点,拉着妇人迅速的向后飘移了数尺。 也几乎是同一瞬间,凤凰也自原地上拔地而起,如离弦之箭一般腾入半空之中,落在马背之上,同时拔出腰间随身佩带的匕首,刹那之间刺进了骏马的咽喉。 马车终于停了下来,四周吓得惊惧失色不敢再看的人群这时也慢慢的睁开了眼,就见是一名年约十岁的男孩子骑在了那匹发疯的马背之上,而这匹发疯的马已然双膝一曲跪倒了下去,咽喉之处还有血流如注。 人群中再次响起一声尖叫,对于某些养尊处优从未见过血腥的士人们来说,看到如此多的鲜血喷涌出来,这是一件极为恐怖的事情。 但很快这种恐怖情绪又被另一道声线所取代。 “是谁敢杀我的马!” 伴随着一声女子的娇喝,一名身着玫瑰红蹙金长裙,上身却是窄袖胡服的少女从马车后马策马而来,少女看上去不过十四五岁,杏眼蛾眉,长眉入鬓,嗔怒之间眉宇间颇显威严。 随着她的一声厉问,马车中也钻出一个双丫髻着宫装打扮的小婢,迅速的跪倒在那少女面前,颤声道:“公主,奴婢……奴婢……” “我问,是谁杀了我的马?” 少女再次喝了一声,这时,又有两名少女从后方的牛马中跳下,走过来问道:“公主,发生什么事了?” “我问,是谁杀了我的马!” 少女再问,婢女惊恐含泣,便在这时,凤凰从已死的马骏上跳下,迎上去,应道:“是我!” “把他给我抓起来!” 少女一声命令,身后有十数名侍卫一并涌上,却在这时,少女又喊了声:“等等——” 侍卫们向两旁让开,少女这才走过来,将目光打量向了凤凰,这一看,她的目光陡地一亮,却是再也移不开了,与此同时,那后面跟上来的两名少女也在瞬间凝了视线,呆若木鸡。 只听那被唤公主的少女柔声问了句:“你叫什么名字?” 凤凰未答。 那少女便又道了句:“我见你衣装朴素,肤色雪白,眼眸湛蓝,定是谁家养的胡奴吧?你的武艺不错,能将我这匹烈马驯服,那是你的本事,不如你以后就跟了本公主,本公主定能让你衣食无忧。” 凤凰不予理睬,转身就要走,那少女脸色一白,面露娇怒。 “等等,本公主在跟你说话,你没听见吗?你家主子难道没有教过你规距。” 说着,少女人已上前,抬手就要去抓凤凰的肩膀,却在这时,一只素白的手伸过来,紧紧的抓住了她的手腕。 “公主,既然身有恶疾,就不要祸及他人。” 陡地被抓住手腕,少女本就不悦,转瞬瞧见一张在帏纱之下若隐若现的脸就在眼前,心中不由得怒火更盛。 “你是什么人?胆敢抓本公主的手。还有,你刚才说的话什么意思?”少女怒问。 这时的凤凰才答了一句:“我卿哥哥的意思是,你有病,你连这句话都听不懂吗?” “什么有病?你才有病,你们这是在诅咒本公主,来人。” 那少女正要叫人,就听萧陌玉又道了句:“陈氏的公主难道就这般没有教养,连最基本的知恩图报都不懂吗?” “你说什么?” “你既跟我谈规距,那我便要问问,我的人,何时轮到公主你来行越俎代庖之事,何况他并非奴仆,而是我的家人。” “就算本公主行越俎代庖之事又如何?你又是什么身份?敢与本公主争?”少女仍不服输。 萧陌玉便在心中暗自冷笑,这便是陈氏的公主,与当年的陈见琛可谓如出一辙,不知礼,学大雅又不成,却又偏好男色。 “食色乃人之性也,但公主小小年纪也该懂得节制。” 当萧陌玉说出这句话后,那少女的脸色登时一阵红一阵白,指着萧陌玉大骂:“你胡说什么?” 可面对周遭的目光,少女的眼中明显的呈现出心虚。 “有所谓‘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公主既是身居高位,当也应该明白,水利万物而不争,处高者而居险,更应克己守礼的道理,否则,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谁又愿与你相和,更何况,你的言行举止不仅代表的是你个人,还应有你皇室的脸面。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当萧陌玉话一说完,周边竟然响起一片掌声。 “不错,说得对,公主又如何,就能在大街上随便抓男童了吗?”有人不禁高声道。 当下,街道上再次激涌起来,喧哗之声鼎沸。 萧陌玉牵了凤凰的手,正要走,这时,又有人声传来,问:“发生何事了?” 两人驻足,就见人群中有三道人影正踏着木屐施施然走来,其中有两名年轻的少年,一个正是她昨日见过的萧云,而另一个…… 萧陌玉的眸光敛了敛,也不知是否是触动了原主的记忆,脑海里再次涌现出一些零碎的画面来。 而在这三人之中,最吸引她目光的便是走在最前面的一位年长者,看上去已年近花甲,唇下留有长须,衣冠楚楚,目光矍铄,仙风道骨般气质出尘。 依着原主的记忆来看,这一位便是她的外祖父,也便是萧家的家主萧建。 记忆中,这个萧建对原主的太度极其的古怪,时好时坏,当原主拿着母亲的信物回去时,他还是收留了她,将她当萧家的姑子一般,让她与萧家女郎一起进学,可在原主怀有身孕后,这位一惯慈和的外祖父又坚持厉行家法,将她腹中的胎儿拿掉, 当齐国的一位使臣点名了要原主侍寝做妾时,他又毫不犹豫的以祖父之身份将她送了出去,还陪了一笔金额不小的嫁妆。 萧陌玉正搜索这些记忆时,耳畔忽又传来那宁远公主的声音:“太子哥哥,你来得正好,这个贱……她欺负我!” 三人的目光同时朝她与凤凰投来。 便在这时,一阵江风吹来,正好将她头顶上的帏纱掀起,那萧云瞧见,禁不住“咦”了一声,道:“这不是昨日到我萧府中的那位神医么?” 说到神医二字,萧云的语气中明显是带着讽刺的。 这时,萧陌玉也干脆将头顶上的帏帽揭了下来。 而就在她取下帏帽之时,萧建投到她脸上的目光陡地一凝,闪出些许诧异和不可置信来。 “阿鸾?” 他喃喃唤了声。 萧陌玉也迎上他的目光,微微曲膝,轻唤了声:“祖父。” 第026章 出名 当祖父二字自她唇边溢出时,别说是萧建,便是那两个年轻人以及随着宁远公主而来的两名少女都傻了眼,其中一名身着广袖留仙曳地长裙的少女不禁娇怒出声:“你在乱叫什么?谁是你祖父,我们萧家可没有你这个人。” 萧陌玉的目光落到了那少女身上,脑海里顿时也浮现出了有关这少女的记忆,这便是那右夫人云华公主所出的女儿了,在萧家排行第九,也算是与她母亲同辈中最小的嫡女,现今也不过十二三岁,在原主的记忆中,这位萧九娘极其的跋扈专横,凭着母亲云华公主的身份以及与宁远公主交好,对原主这个半路归来的外孙女没少欺负以及羞辱。 宁远公主对萧云有情,得知萧云喜欢原主之后,便与这萧九娘一起设计让萧云占了原主的身子,美其名曰成人之好,拿原主当一个取悦人的物件。 之后也是这萧九娘在萧建那里作伪证,道是原主主动勾引萧云,自愿爬了他的床。 记忆陡然中断,耳畔传来一句:“这位女郎,你是否认错人了?” 却是那萧建僵着脸,摆出难看的神色,对萧陌玉婉言温和而笑。 萧陌玉也回以一笑,好整以瑕地曼声接道:“若论兰陵萧氏族谱,可追溯到殷商期, 萧氏,子姓,古之萧国也,其地即徐州萧县是也,后为宋所并,微子之支孙大心平南宫长万有功,封于萧,以为附庸,宣十二年楚灭之,子孙因以为氏,世居丰沛之间。 周灭商后,分封微子于宋国。微子之孙大心有平乱之功,又封萧国为其附庸国。鲁宣公十二,萧国被楚国所灭,宋微子的后代遂以萧为氏年。” 当萧陌玉说出这段话时,周遭便是一静,萧建的脸色也略有诧异,那萧九娘更是皱着眉不耐烦道:“祖父,她在说什么?” 萧九娘与她母亲一样,不喜读书,偶尔卖弄文词也不过是附庸风雅,但求不贻笑大方就是好的了。 这时,萧陌玉又接道:“若论起定居在建康的这一支,又可追溯到萧望之乃至萧何之后,萧望之八子皆通五经,声誉并显,一门一公三卿,皆为朝中重臣,爵位蝉联,自此兰陵萧氏为山东郡望,百年不衰, 晋元康元年,中朝大乱,九洲陆沉,萧家与王谢袁等侨姓士族南迁至此,定居建康,宋升平三年,顺帝退位,禅让于萧道成,之后萧氏便历经两朝,直到……” “够了!”萧建突地打断,似有些畏惧心慌,斜目觑了一下四周,但见周遭观望着的人群也是议论纷纷起来。 “原来这女郎是在背萧家的族谱,能知如此详尽,可见她必是萧氏之人。” 在如今这个乱世,谱牒学乃是一门显学,尤其是世家大族之人,无论男女皆要熟背自家的族谱,这也是为了防止乱世之中若家族不幸离散,将来可以凭此为证来证明自己的身份。 时下也许有不少读过世家谱牒的人知道萧家本源可追源到萧望之之后,但绝对想不到还能追溯到殷商时期宋微子之后。 萧九娘便是其中之一,她甚至不知道自家的祖先还当过皇帝的。 “祖父,我母亲乃是萧家这一代,您的嫡长女,母亲曾告知我,我虽为您的外孙女,可我也依然是萧家之后,这是您当年在萧家伺堂前所立下的誓言,说萧家的嫡长女,不嫁人,即便成亲,也当是招赘,且子孙后代皆为萧氏之人。” “所以,我称呼您一声,祖父。”说到这里,她顿了一声,看到萧建又是惨白的脸,盈盈一福,莞尔笑道,“不过,倘若您真不记得自己曾经所说过的话了,那就当小女子没有说过。” “小女子萧、陌、玉,但请,拜别!” 说完这一席话后,在萧建惊诧的怔愣中,萧陌玉已然拉着凤凰的手离去。 “原来萧家还有这样一个女郎,不但姿容不俗,其言谈举止更是潇洒怡人,这等风度才是真正的世家贵女之风范嘛,可比这萧九娘强多了,三郎,你说是不是?” 人群之中不知是谁说了一句,萧九娘的脸色顿时一白,转眼望去时,只见人群推推攘攘,人头攒动,哪里知道说话者是谁。 “诶,就是不知,这萧家的女郎遗落在外,怎么回来时,萧家家主竟然不认了,他是故意不认,还是真的没认出来,若是真的没认出来,他那一声‘阿鸾’唤的是何意思?” 人群之中再次传来一声,使得萧建的脸色也白了一白,尴尬的站了良久之后,才对着那被唤“太子”的年轻人拱了拱手,说道:“报歉,太子殿下,萧某还有家事要处理,就先回去了。”言罢,带着萧九娘与萧云一道离去,留下那太子与宁远公主一阵茫然。 “太子哥哥,这是怎么回事?萧家何时有位嫡长女了?还生了个这么大的女儿回来认亲?还说自己是萧家人,这不是存心给姑母添堵,存心让人看笑话的么?” 那太子脸上也是一阵尴尬,忙拉了宁远公主的手,匆忙迈步行去。 “就算是笑话,那也是别人家的笑话,关你何事!快走吧!” 几人走后,看热闹的人群也陆续散去,最后便只剩下两名峨冠博带的白衣郎群驻在原地。 年长一些的大约在而立之龄,丰神俊朗,气度渊沉。 年少一些的不过十七八岁,眉宇间神采飞扬,颇有些顽世不恭。 “没想到她竟是兰陵萧氏之人啊,而且还是嫡女之女,想来身份也不低,三郎,你说咱们这算不算是有缘,刚来建康,就又遇到她了,而且还看到这么精彩的一出戏, 只不过,她那张脸怎么变了?我们上次见的明明不是这样,难道她是妖,会变脸不成?” 年少的郎君嘻笑说道,伸手在那年长的郎君眼前晃了晃手,看他半响不动,便凑近耳边喊道:“喂,三郎,你看美人看傻啦?” 崔三郎吓得一跳,狠狠的打了一哆嗦,他这一哆嗦,逗得路边的小女孩“咯咯”笑了起来。 那年少的郎君连忙向那小女孩招了招手,转眼见崔三郎刀子一般的眼神袭来,吓得连忙兔子般的跳起,朝着街边飞奔而去。 “阿娘,那位叔叔好好笑。” 看到那两位郎君远去,小女孩望向了身边的妇人,但见妇人的表情也凝滞不动,若有所思,便问:“阿娘是在想刚才那位姐姐所说的话么?阿娘,那位姐姐好生漂亮,而且她还知道娘亲你晚间时常不得安眠,那位姐姐可是神仙?” 妇人没回答,只喃喃道了一声:“阿鸾,莫不是她?”又抚着女孩的小脑袋笑道:“是啊,咱们的阿沅今日可是遇到神仙了。走吧!阿沅,我们早些回家去,将这件事去说给你阿翁听听,好不好?” “好啊!” 小女孩拍手欢喜道,旋即又似有些怅然:“可惜刚才阿沅都没有跟那位姐姐说上话,她就走了,娘亲,我见刚才那几个人好凶,他们会不会欺负姐姐?” 妇人的神情变了变,也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只怕不只是欺负,这女郎以后若想在建康立足,怕是举步维艰了。 不过,今日的这一场街上闹剧,倒是能让这女郎出名,而且还博了个好名声,便是欺负,那些人也不敢明着对她怎么样了吧? …… 妇人的猜测没有错,萧陌玉这三个字很快在建康城传了开,而且有关于她熟背萧氏族谱以及杀马救小女郎,能言善辨智怼公主的事件也被人当茶余饭后的笑料一并传了开。 “萧家有位遗失多年的女郎回来认亲了,可萧氏家主却道不认识这位女郎,这是怎么回事呢?欲知后事,请听下回分解。” 茶馆里的说书先生也展开了他丰富的想象。 众人皆谈笑,但萧建却怎么也笑不起来了,自从他迈进萧家大门起,消息灵通的云华公主便拿这件事与他闹了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你什么时候多了个外孙女了?而且还说是我萧氏中人。” “我怎么知道?这阿鸾都失踪了十几年了,怎么突然间就回来了呢?”萧建也很是苦恼和不解。 “不是她回来了,是她的女儿回来了!萧建,你莫不是忘了,她那个女儿是怎么来的?为谁生的,这可是你们萧家的耻辱。” 一听到耻辱二字,萧建便激动了,脸跟霜打的茄子一般难看,同时眼中满含愤怒。 “这事都已经过去十几年了,没有人再提过此事了,你还提她做什么?”他怒道。 “没有人提,不代表所有人都已忘记,尤其她现在已认准了是你萧家的嫡孙女,这事就迟早会再被人揭起。” “那你说怎么办?”萧建既恼火又无奈。 云华公主便坐直了身体,长长的指甲敲着一只酒盅,含笑轻声道:“别让她进我萧家的门,或者……做得干净一点……干脆杀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