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凤阙》 第一重 宫闱深深道阻且长 第一章 冬雪伊始 苏谧靠在墙上,把手中的水桶放在一边。轻轻对着红肿的手掌呵了一口气。这见鬼的天气,才刚入冬就冷成这个样子。 昨天刚下了今冬的第一场雪,今天倒是放了个大晴天,太阳明晃晃地当头照着,可却没有一丝暖和劲儿,都晒了一天了,那树枝头上的雪还是没有一丝一毫要融化的迹象。倒是这寒风一阵比一阵够劲儿,像小刀子割着似的,直吹得人骨头都生疼了。 幸好把昨个儿刚刚做好的棉衣穿上了,她一边跺着脚一边想着。 看看天色也不早了,水还得快点提回去,屋里头主子还等着用呢。 她弯下腰提起水桶刚迈步,却听见身后有人叫道:“苏姐姐,苏姐姐……” 回头一看,原来是采薇宫东后院那里的小太监小禄子,正忙不迭地跑过来。 “姐姐今个儿怎么出来提水了?这天气这么冷,这路上又是雪又是冰的,还是给我吧。”小禄子伸手抢过苏谧手中的水桶,一边问道。 “昨个儿那一场大雪,把院子里头的井给冻上了,今天一早起来打水,水桶抛进井里砸出好大一声儿,倒把我和卫主子吓了一跳。”见他执意要提,苏谧也不再推让。 “这个姐姐不知道了吧?下雪天夜里得把井口给封上,随便找个盖子啥的就行,最好上边再盖上一层稻草,早晨揭开就没事了。”两人一路往前,一边说着。 “看这天气,只怕这几天都要出来打水了。”苏谧轻轻呵着冻得快要失去知觉的双手,一边道,“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天气才会回暖。” “恐怕还早着呢。”小禄子摇摇头,“对了,苏姐姐是南边过来的,肯定没有过过这么冷的日子吧?这才刚入冬,过些天恐怕要更冷呢,卫主子的病还没好吗?”他问的是苏谧服侍的主子——采薇宫东侧院里的才人卫清儿。 “没什么起色,过一会儿我还要去给主子领药呢。”苏谧摇摇头。卫才人今春跟自己一起入的宫,刚入宫没多久就落下了病,一直恹恹懒懒,月事不调。 “姐姐那儿的活怎么尽是姐姐在干,不是还有惠儿那个丫头吗?就她最懒,一直害得姐姐受累。”小禄子愤愤不平地说。 按宫中例,正六品的才人除了扫洗之类的粗使奴才外,还有两个贴身服侍的丫头,跟苏谧一起服侍卫才人的就是惠儿。 “惠儿那丫头一向这样,你又不是不知道。”苏谧道。 小禄子也是采薇宫的小太监,是东后院服侍的。东后院一直没有主子住进去,还是所空院子,只有小禄子并一个小丫头负责日常的看守打扫工作。因为住得近,才进宫没多久几人就混熟了,他算是个手脚勤快的,不时过来帮苏谧她们干点儿活。 前不久小禄子在外头的哥哥得了重病,眼看就要不行了,一家子急得不行。他们家就这两个儿子,因为日子太穷了才把弟弟卖进宫里来做了太监,还指望着哥哥传宗接代呢。苏谧知道了这件事,问明白了病情以后,开出了个方子又从卫清儿的份例里偷偷抓了几把药交给小禄子,他托人捎回家去让哥哥按方子服用,没几天竟然好了。以后小禄子就完全把苏谧当救命恩人一样看待了,常常过来帮苏谧干活。 “我看她不仅是懒,还一心想攀个高枝呢。”小禄子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瞅了瞅四周无人,压低声音道,“姐姐你不知道吧,前几天我去找我师父,你知道在他那里我看到了啥?” 苏谧看他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不禁觉得好笑,问道:“看到了什么?” “那根白玉簪子,就是惠儿说,是什么传家之宝一直当宝贝收着的那根啊,在我师父的柜子里呢。” 苏谧心里一动,顿时明白了,在宫里身居要职的太监一个个都富得流油。例如在乾清宫当差,虽然常说伴君如伴虎,却是人们争相贿赂巴结的对象。那位九五之尊最近好去哪里?喜欢吃什么?那位得宠的云妃娘娘最近喜欢哪种颜色的衣服……在后宫这个复杂的环境里这些都是可以价值千金的消息。小禄子的师父韦福隆是乾清宫里侍奉茶水的管事太监,偶尔也会有一些小道消息。 “你师父又发了一笔小财吧?”苏谧打趣地问道。 “那只老土鳖,赚那么多银子还要克扣我们的份例,都留着买棺材吧。”小禄子冲着地上啐了一口,愤愤地说道。 宫里头有点体面的太监都收徒弟,少则几个,多的上百。明着说是徒弟,其实就是培植自己的势力,像小禄子,一个月一半的份例银子都得孝敬给这位师父。总算他嘴甜人也机灵,派给他的差使也不算坏,在东后院里,虽说比不上伺候得宠的主子威风光鲜,但胜在轻松,比起在那些杂役房、浣衣局里头的劳累活儿不知强上多少倍。 “你小心让你师父听见把你派到冷宫那边儿啊。”苏谧忍不住打趣他。 “让他听见我也不怕。”小禄子嘴里说得轻松,却忍不住缩缩脖子往四周看了看,“不过苏姐姐,照我看,就凭惠儿那种姿色,嘿,就算真见了皇上的面也是麻绳提豆腐——别提了,倒是换了姐姐,说不定真有这个机会。” “胡说八道什么。”苏谧白了他一眼。 “我说的是真的,姐姐别不信,照我看就是姐姐平时不打扮,整天这么粗布衣衫的也比惠儿那个整日里头涂脂抹粉的小丫头强得多,若要真打扮起来,只怕比起现在最得宠的那位云妃娘娘也不差的。”小禄子有点急了,分辩道。 苏谧脸色一正,低声喝道:“快别说了,这种话是我们做奴才的应该说的吗?若要落到旁人耳朵里,指不定要惹出多大的祸事呢。以后万万休提。” 小禄子也自知失言,警惕地四下看了看也不敢多说了。 片刻工夫,已经到了采薇宫东角门,苏谧从小禄子手里接过水桶,打发他回去就进了院子。 她们住的采薇宫东侧院虽说只是一宫侧院,却也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正堂并两间暖阁再加奴才们住的廊间、角屋通共七八间屋子。本来是供两位低阶妃嫔居住的,当今在位的皇帝登基不过三年,后宫并不充实,因此只住了卫才人一个。便是整个采薇宫,也只住了包括主位郑贵嫔和卫才人在内的四个主子而已。 苏谧提着水桶正要进屋,正撞上一个身影快步走出,她微微后退抬头一看,正是惠儿。 惠儿一身水葱绿的宫裙,侧髻别着两朵新裁出的绢花,两滴玉耳珰垂在耳畔,脸上薄施脂粉,更衬得肌肤白皙,楚楚有致。 仔细一看其实这丫头倒真生得有几分清秀动人之处,也怨不得一门心思想要往上爬。想起刚才小禄子的话,苏谧禁不住暗自思量。 惠儿正想出去,不想会撞见苏谧,见到她手里的水桶,也微觉脸红。正想说几句什么,却见苏谧正仔细打量着自己,神态间似笑非笑,心里不禁有点儿老羞成怒起来,当即开口道:“怎么要姐姐出去打水了啊?那帮奴才当真可恨。” 像打水这种力气活儿本来都是有由各宫的粗使杂役奴才来承担的,但自从她们这一屋的主子卫清儿病倒了以后,刚开始这些人还算尽忠职守,待卫清儿病得久了,就开始偷懒钻空子,不找上门去指使个三五遍不见动静。到现在病了大半年以后,任她们怎么指使命令,也只是推诿拖延,上半个月命他们抬桶水,只怕到下半个月都不见个水珠子。苏谧和惠儿两个也无计可施,骂得多了自己都嫌烦了,只好自己动手了,偏偏这个惠儿是个极好吃懒做的,于是几乎全部的活都落在了苏谧身上。 “不自己动手,难道还有奴才供我们使唤不成?”苏谧没好气儿地道,“谁让我们没有当主子的命呢。” 惠儿脸色微微一变,好像自己的心事被人揭穿一样,连忙转移话题道:“何必非得当什么主子呢,只要有个造化让我们能够跟个好主子,就是天大的福分了,若是我们主子能争口气儿,有云妃娘娘一分的宠,我们也好有个见天日的时候啊。上次还听说云妃娘娘那儿人手不足呢,我这个粗手笨脚的是不敢有这个想头,姐姐这么伶俐的人……” “主子怎么样,岂是我们这些人能议论的。”苏谧心下厌烦,淡淡地打断她,转身放下水桶,进了屋。 惠儿被噎了一句心里也不痛快,自顾出门去了,刚走到门口又想起什么似的回头道:“郑贵嫔那里的香萝姐姐刚才过来了,说这个月的份例已经下来了,劳烦姐姐去一趟领过来。”说罢转身走了。 苏谧进了屋拨旺炉火,把水烧上,端起温热的药掀起帘子进了里屋暖阁。 卫清儿正斜倚在床头,任何人见到她最先想到的一定是,这是一朵枯萎的花。她的脸色灰白,原本丰润秀美的双颊消瘦得厉害,眼睛更是毫无神采。 “主子已经醒了啊?”苏谧把药放在床头。 “别叫我什么主子了,阿谧,就像以前那样叫我吧。”卫清儿开口道,她只有声音还是如以前那般清丽。 “好了,清儿,正好起来吃药了。”知道拗不过她,苏谧略一迟疑就依言改了称呼,一边扶她坐了起来。 “我这病只怕是好不了了,任吃多少药都是泼在沙里。”卫清儿摇摇头道,“能早走一天也是福气了,反倒害得你跟着我一起受这份罪。” 苏谧不禁一怔,立时明白刚才惠儿的话只怕都让她听见了。 “别听惠儿那小蹄子瞎嚷嚷,不过是因为水土不服而已,过了这个冬天就没事了。”苏谧安慰她道。 卫清儿依然摇摇头沉默不语。看着卫清儿灰白的脸色,苏谧心绪一阵烦乱,干脆放下药碗,正色道:“清儿,左右不过是奴才的一句话,何苦往心里去。但是你心里能放开些,这病也不至于到今天了,你我姐妹如今在宫里虽说孤苦伶仃,但也好有个照应……”苏谧口上说个不停,那边见卫清儿神色却是恹恹沉闷,知道她是半点儿都没有听进去。 苏谧也无法可施,干脆住了口。她知道卫清儿的心结在哪里,平日里头劝过多少回都不见一点儿成效,自问没有能力解得开了,更何况她自己的心结尚且没人来解呢。 “先把药喝了再说。”苏谧端起碗服侍卫清儿把药喝了,又让她躺下,掖好被角。 望着卫清儿灰白的脸色,苏谧心神一阵恍惚,她依稀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眼前这个女孩的景色。 那是四年前的时候,十二岁的她拉着着义父的手,走进了卫国的王宫。义父是来给皇上的妃子,那位美丽又病弱的柔妃娘娘治病的。走在长长的回廊里她一边惊叹着原来皇宫是这么美丽的地方啊,一边对着义父撒娇地要求,阿谧也想要住在这里。 义父又好笑又无奈地刮了刮她的小鼻子。这时候,她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欢笑声,她转过头去,看见在不远处的嫩绿的草地上,几个和她一般大小的女孩子正在踢着毽子,她一眼就看见当中的是个穿红衣的,娇嫩俏丽的脸庞微微挂着几滴晶莹的汗珠,一边大声笑着,一边数着数。在绿树掩映的早春三月的阳光之下,更加鲜活生动。义父拉着她的手继续向前走着,一转眼树木的枝丫就遮盖了她们活泼的身影。苏谧微微有些怅然又有点羡慕了,那个毽子做得好漂亮啊,义父打来的锦鸡也没有这么鲜亮的羽毛。 到了柔妃的宫室,她见到了这个据说是娘亲好友的柔妃娘娘。她是个温婉如水的女子,生得很美。她暗自拿眼前的这位娘娘与娘亲还有义母比较,觉得还是娘亲更漂亮一些。实际上她还从来没有见过比娘亲更美丽的女子,义母也生得很美,但是比起娘亲来还是略略差了那么一点儿,不过比眼前这个柔妃娘娘还是强了那么一点儿的。 她正在沉思比较着,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从柔妃身后探出,一对明亮亮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她。正是刚才在花园里见到的那个红衣小女孩。后来苏谧才知道她就是柔妃的女儿,颐清帝姬卫清儿。 柔妃的顽疾是早年留下来的病,时不时地复发,义父也觉得颇为棘手,为了医治方便,柔妃为他们在宫里太医院找了间房子暂时住了下来。 不久苏谧就和卫清儿就熟悉了,卫清儿虽然贵为帝姬,却从来没有金枝玉叶那种娇贵傲慢看不起人的脾气,性子天真烂漫,调皮好动,而且卫国只是小国,宫里面也没有那么多的规矩,两人时常在一起玩乐游戏。待柔妃的病痊愈了,苏谧要离开时,已经成为好友的两人都有些恋恋不舍。 柔妃见状便提议苏谧留下来算了,正好颐清帝姬今年刚满十二岁,依宫里的规矩正该找一位伴读了。于是苏谧便留在了宫里,跟这个圆脸活泼的女孩相伴。 直到四年后,大齐的精兵良将破城灭国,长驱直入,作为南方众多小国之一的卫国亡了国。包括卫清儿在内的众多帝姬宗姬,贵候女子作为战利品被押送入大齐的京城。 一夕之间,属于这些女子的世界完全地颠倒了,她们甚至来不及作出任何选择,事实上她们也没有选择的机会。或者赏赐给有功的将士,或者充入君王的后宫,她们所能够做的,只不过是静静等待命运或者残忍,或者相对温和的安排而已。 卫清儿与另外几名容姿最为出众的女孩被选入后宫,苏谧作为卫清儿的贴身侍女也被带进了宫廷。 她们是在今年三月入了大齐的皇宫,刚进宫卫清儿就病倒了。苏谧明白,从一个金枝玉叶不谙世事的帝姬,到国破家亡遭遇的痛苦已经把她压垮了,尤其是她的母亲柔妃在被押送进京的路上就不堪忍受折磨而病逝了,更让卫清儿失去了最后一个活下去的理由。 苏谧常常想,若不是因为这场病,恐怕卫清儿未必能活到现在。 在这个各方势力盘根错节的后宫里,作为亡国女子的她们是最无依仗的一群人。一同进宫的几位女子,比较得宠的几个,比卫清儿大一岁的颐安帝姬在今年七月的时候失足落水身亡,颐玉帝姬小产身亡,还有一位宗姬因为言语不慎,触怒皇后而被打入冷宫,不久也死掉了。剩下的几人,都是在小心翼翼、谨慎恐慌中度日。对她们来说,皇帝的宠爱与其说是恩德,不如说是催命符。 做主子的尚且如此,何况像苏谧这样作为附属品被带进宫里来的奴才呢。至少她就知道一个,颐玉帝姬身边的坠儿,原本在卫国皇宫的时候也时常过来找她们一起玩的女孩子,因为被皇上无意间临幸了一次,不久就被找了个错处活活打死了。 苏谧无意识地用钩子拨弄着炉灰,她自小跟着义父学医,义父的医术又是当世无双,卫清儿的病她早已经看出,恐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这样也好,有时她忍不住这样想,等卫清儿去了,她在这个世上的牵挂又少了一个。不……应该说再也没有什么可以牵挂的了。 她忍不住冷笑起来,一半自嘲,一半苦涩,苏谧啊苏谧,你等的不就是这一天吗? 她扔掉手里的火钩,去柜子里拿出毛巾皂豆,端起烧热的水,进了里屋。她现在所能做的,也不过是让卫清儿在剩下的日子里尽量舒服些。 第一重 宫闱深深道阻且长 第二章 生辰之议 郑贵嫔是采薇宫的主位,居正殿,虽然位列正三品的十二贵嫔之一,却也是失宠已久了。 原本各宫妃嫔的月例,都是由内务府派人直接送到每一位主子手里的,采薇宫合宫上下几个主子没有一个得些宠爱的。便是位分最高的郑贵嫔一年到头来见到皇上的次数也不过三五次,而且还都是在逢年过节后宫的筵席上。内务府自然也懈怠起来,每次的月例,都把全宫上下的供给一齐送到郑贵嫔那里,随个人去领。当然,克扣一些是少不了的。 苏谧进了采薇殿,小丫头领着她进了后角屋,一进门桌子上放着红纸包着的银锭子,几包散开的铜钱和两个小箱子,郑贵嫔身边得力的大丫头香萝正在数着。床上还堆了一堆的绫罗绸缎,五光十色的,住在西后院里的常在郝盈春,带着身边的丫头正在那里翻拣,猛地一抬头看见苏谧进来,脸上忍不住一红。 各宫室定例由内务府送至,但也是有一定的规矩的。总是先送位分高的,再是位分低的。平时逢年过节的赏赐下来,也是先由上面的娘娘们先挑,然后才一层一层地递下来。 整个采薇宫,除了一宫主位的郑贵嫔,就属卫清儿的才人位分最高,只是她从未承宠,而且又病怏怏的,整天连床都下不了,众人难免存了轻视之意,行事全无顾忌。这个郝常在却是个羞怯懦弱、胆小怕事的主儿,此时见苏谧进来难免心虚。 苏谧哪里有心情计较这些,朝她略略行了个礼便转头看向香萝。 不等她发问,香萝已走过来拉住她笑道:“我们刚才念叨着你呢,正说着别是惠儿那个小蹄子给把正事儿给忘了,可巧你就来了。你们主子的病可好些了?我们娘娘今个儿早上还惦记着要去看看卫才人呢,又恐怕吵吵闹闹耽搁了她养病,唉,卫才人年纪轻轻怎么就……”说着叹了两口气,“真是劳累妹妹了。” “贵嫔娘娘打理采薇宫,事务繁多,姐姐伺候娘娘日夜劳苦都不辞辛苦,我们干些微小事又岂敢承姐姐一句劳累呢,再说我们能伺候卫主子是我们的福分,哪里会有什么劳苦?何况又有贵嫔娘娘一直福泽庇佑,还请姐姐待会儿见到娘娘代我们主子谢过娘娘的心意。”苏谧连忙正色道。 香萝是郑贵嫔从家里带进来的家生丫头,是她的心腹。在采薇宫里,便是寻常主子,像郝常在之流也对她客气几分,苏谧自然不会失礼。 “难怪香霖也常说你是个极懂事又明理的,卫才人也是好福气能得你服侍。你们那儿吃穿用度若有什么缺的只管来找姐姐我。”她一边说着,一边拉着苏谧的手来到桌子前,指着桌子上的银钱,道,“这是内务府刚送过来的这个月的份例,比照往常,卫才人是一个月三两月例银子的。唉,内务府说这个月前线战事吃紧,偏偏年关将近,又要置办年货准备内廷的各项宴会,还有太后的生辰大典又近了,处处都要用钱,一时紧张,只好先挪用一部分,待过一阵子再差人补送过来。”一边说着,一边秤出一两银子并数出三十个铜钱交给苏谧。 过几天差人补送?那简直是笑话了,除非哪一天卫清儿忽然病好了,而且又得了宠,这些被克扣的银子才会一文不缺,甚至加倍地补送回来,而且那些战事宴会大典……这些让内务府上下“头疼”的名目,也自然而然地再也不会传到她们的耳朵里。 “呸,这群杀千刀的,也不想想卫主子正病着,虽说宫里头看病吃药自有太医料理,费不着银子,但也不是这么个克扣法的。”香萝也愤愤地骂了两句。 苏谧却忍不住要冷笑,这被扣去的一两银子并七十个铜钱,恐怕至少有一半是留在郑贵嫔手里的,内务府纵然是克扣,也不敢克扣这么多,只剩下不到一半了。 香萝又打开那两个小箱子,一个箱子里红红绿绿,装得是各色精巧细致的绢花,另一个里金光闪耀,是几只金钗珠玉。 “这是尚服局为庆新年特地新制的堆纱绢花,一并分到各宫。卫主子为正六品,应领十朵。你自个儿挑合意的就行。这一个是皇后娘娘为新年给各宫主子的赏赐,三品以上金钗两只,珠花两朵,六品以上金钗珠花各一只,六品以下只有一只金钗。卫才人的你也一并挑出来吧。” 苏谧依言挑出十朵绢花,一只比目点翠金钗并一朵白玉镶银攒芯珠花。 香萝又走到床边,道:“这是这个月份例的料子,按照旧例内制的缎子一匹,再加上年关上裁制新衣,又添了苏州织造进贡的明丝缎子一匹。” 苏谧看着那几匹布料,因为是年关上用的,颜色尽都是大红大绿的,花纹也是织金描红,极尽喜庆浓艳,明晃晃地让人看着刺眼头晕。 她随便依例挑了两匹,就待告辞离开,香萝却又拉住她道:“妹妹先别忙着走。”一边叫过一个门外伺候的小丫头,命她替苏谧搬回去。 “妹妹且留一下,我这里还有一件要紧事要与妹妹商量。”说着与郝常在打声招呼便拉着苏谧进了内室。 “妹妹可知这个月十三是什么日子?”香萝开口问道。 “恕妹妹学浅,还请姐姐告知。”苏谧摇头道。 “那一天正是云妃娘娘的生辰。唉,原本也不是什么重要的日子,本来……虽说云妃娘娘眼下圣眷正隆,可素来与我们也没有什么交情,本来是不用理会的。可是听说因为上个月娘娘小产之后一直闷闷不乐,皇上为了能够让她释怀,这次生辰特意下了旨意,旨令内务府大办,要六宫同庆呢。”香萝说着撇撇嘴。 苏谧转念一想,立时明白了。 云妃曲怡然是如今皇上的宠妃,自从去年入宫以来,一直圣眷不衰,宠冠后宫。仅仅不到两年的时间,就从正六品的美人晋封到正二品的六妃之一,甚至皇上一度想将其册封为从一品的四妃之一,只因云妃出身太低,众臣劝谏而且连当今的太后亲自出面阻止这才作罢。 风头如此一时无二,见风投效、逢迎拍马之辈自然趋之若鹜。可这位万千宠爱在一身的云妃娘娘却偏偏是个极其孤高清冷的性子,对送上门去拜望讨好的各色人等皆不假辞色,对宫中各种筵席应酬皆冷冷淡淡,甚至听说她对待当今的圣上也都是颇有傲气。 当初她册嫔位的时候皇上知道她生性酷爱莲花,又爱其色若芙蕖,所以皇上专门为她赐封号为“莲”。原本后宫中便有很多人对她出身低微却得到如此盛宠而颇有微辞,封号颁下之后不久,就有人暗暗传言道:“莲者,廉也,正好配上这位新近恃宠生骄的莲嫔卑贱的出身。”这些话传到莲嫔的耳中,她竟然立刻上表向皇上请辞封号,皇上细问之下得知这些谣言后勃然大怒,严惩传言的相关人等,而对于云妃请辞封号这种冒犯天威的举动不仅没有责怪,反而赞其“言观贞直”,并依言改其封号为“云”,甚至连曲怡然的父亲——一个屡试不中的老秀才,都破格恩典赐同举人出身,授府厅照磨。真可谓“一人得道,鸡犬升了天”。 自此宠爱不衰,历迁经娥、婕妤、贵嫔,更在今秋时因为怀有龙裔,进位为妃,可惜皇嗣还不到三个月就在上个月流产了。原本以为一旦失去龙裔,云妃没了依仗,宠爱必定大不如从前,可从今天的消息看来,恐怕这宠眷不降反升了。 集宠于一身,亦是集怨于一身。 因为云妃一直独占圣宠,又丝毫不顾念“姐妹之情”,后宫之中对其多有不满,只是碍于其声势,不敢声张而已。 正五品以上的妃嫔,生辰时自然由内务府按照宫中规矩操办,去年云妃的生辰也是如此,她那时刚进嫔位,又向来不得人心,各宫之中不过顾忌她得宠,依例选些礼物派人送去即可。今次却与以往不同了,既然是皇上下旨,筵席礼仪固然是内务府的职责,可是这礼物却需要各宫费心思了。 送的轻了,不免被人看轻,认为太小家子气,甚至万一传到皇上耳中,引来不快;送的重了,更会被人认为是在讨好谄媚,引得有心人嫉恨。 “如今我们娘娘正为准备什么礼品头疼呢。”香萝接口道,“陆嫔的事你也是知道的。” 她所说的陆嫔,苏谧自然知道。 今夏的时候,陆嫔还是陆贵嫔呢,数年前她初入宫时也得宠过一阵子,可不过几个月就被抛在了脑后,再也无缘得见天颜。她所住的朝安宫离云妃所居的聚荷宫最近,眼见云妃盛宠不衰有心讨好,以结为援,特意备下重礼拜访上门,可惜云妃淡然处之丝毫不为其所动,使得她败兴而归。 祸不单行,没过多久,她又被人发现宫中所用的衔珠金凤有一只竟然是六尾(宫中规定正二品妃以上方可用六尾凤),因而获罪被罢黜贵嫔位,降为嫔。贵嫔与嫔,不过一字之差,品级却足足差了四级。 只是对于此事,宫中暗地里另有传言,是因为有宫中掌权势大的贵人,对云妃得宠不满,但碍于她圣眷正浓,只好把气出在陆贵嫔这样不长眼色的人身上了。 说到这里,宫人多半会隐隐约约地向西边一指,这其中的意思不言而喻。西边的西福宫中所住的皇贵妃倪晔琳,论位分是这个后宫中仅次于皇后的皇贵妃,而且出身显贵,皇上对她也是极为看重,再加上在云妃入宫之前一直是她最为得宠的,如今被人抢了风头,岂能不怨。 无论云妃还是皇贵妃,都不是她们小小的采薇宫能得罪得起的。 “可惜苏谧愚钝,不能为娘娘分忧……”苏谧不动声色地道,卫清儿病弱避世,这些宫中纠纷自然是旁观者清。 “其实我们娘娘已经有了计较。”香萝接口道,“昨个儿就说,”我们采薇宫合宫上下姐妹情深,本为一体,索性我们各位当主子的备了礼物一齐送过去就是。礼物也不必是什么贵重的,云妃娘娘那里什么奇珍异宝没见过呢,只是一份心意到了就行。‘所以今天趁大家过来领份例时想同各位主子商量一下,郝常在,吴美人她们已经同意了,只是……卫主子一直病着,我们又不好劳动她,好在你是个有主意又懂事的……“ “姐姐过奖了,我们采薇宫的人自然是听凭郑娘娘做主,只是不知道娘娘打算哪天过去?也好让我们备好礼品过来。”苏谧立刻应道。郑贵嫔也不过打着个法不责众的想头。 “今天已经初七了,这个月十一就是个不错的日子,众位主子都议定了这天过去,妹妹可别忘了。” 苏谧自然点头称是,香萝拉她进来,也不过是交代这件事,眼见已经完毕,两人随口说了一会儿家常琐事,苏谧便借机告辞了。刚回到东侧院,就看到小禄子正在门口探头探脑,见苏谧回来大喜,连忙跳出来。 “姐姐可算回来了,我正有一件大事要告诉姐姐呢。” “什么大事?不会又是从哪里听来的小道消息吧?”苏谧迎他进了屋,一边随口问道。 “绝对不是,这次可是十足的好消息啊,我要是敢骗姐姐就让我下辈子还当太监去。”小禄子诅咒发誓道。 他看了看四下无人,这才凑近苏谧低声道来。 原来就在刚才他送完苏谧刚想回东后院,忽然想起把自己随身的拂尘忘在师父那里了,反正闲着无事,便转回去拿。刚走到师父那里竟然地远远看到惠儿的身影在他师父的屋里,他见左右无人,就蹑手蹑脚地走近窗下,就听见惠儿与他师父在里屋争执起来。 原来,惠儿去找韦福隆是为了能得到一点消息,以求能有一个机会见见皇上。为此,前些日子她着实送了不少财物给他,自己在宫里攒的家当几乎全填进去了。可韦福隆还是嫌惠儿的礼物太轻,任她如何好言哀求,就是不肯透露一点的消息。 两人争执不果,惠儿只好悻悻然地走了,小禄子在外边听着偷乐,他原本就看惠儿不顺眼,正想从暗处出来,跟上她讽刺两句,却见到郑贵嫔那里的丫头香霖走了进来。他生怕师父责怪自己偷听,只好继续躲着不敢出来,然后就又听到了香霖与韦福隆的谈话。 香霖与香萝一样也是郑贵嫔身边得力的大丫头,她来找韦福隆的目的竟然与惠儿一模一样。 “平时倒真是看不出来啊,看她那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竟然也存了这个心思,如果让郑贵嫔知道了……”小禄子摇摇头,咂着嘴道,“不过她在郑贵嫔那里当差,可着实攒了不少好东西啊。那包袱一打开,啧啧……” 她送的礼物够分量,韦福隆很痛快地告诉了她想要的。 “前几天皇上正在读诗集时曾问道”未央池东边的那处梅林开花了没有?‘昨天皇上身边的内监总管高升诺又差人过去仔细打扫看护了一遍,恐怕皇上这几天会有兴致过去赏花呢。“ 这可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啊,小禄子逮准机会,一溜出来立刻就来找苏谧。 “不如姐姐也去试试,依我看姐姐肯定是个有造化的,惠儿、香霖她们,哼,去了也是白费劲儿。” “她们去了是白费劲儿,我去了难道就能得奇遇了不成?”苏谧忍不住笑道。 “姐姐哪里是那些人可比的。”小禄子见苏谧全然不为所动,忍不住劝道,“姐姐模样生得比她们好不说,识文断字,又懂医术,哪一样不比她们强啊?” 苏谧正要答话,却见窗户外面人影一闪,她忍不住暗笑。 “在这个宫里,想要真有造化,单凭着模样,才学可是万万不够的……”苏谧悠然道,转而一笑,“况且,大冷天的,我也不去凑这个热闹,卫主子原本就病着,若是我也折腾倒了,这日子还怎么过呢?难不成由你这个小猴子来伺候啊?” 小禄子听她说得在理,只好不再劝说,本来这个机会就很渺茫,再加上苏谧原本是南方人,怕冷易冻,万一真的因为这事儿害了病,实在是不值得。 “可惜了,难得从我师父那儿听到点儿中用的话,又偏用不上。”小禄子灰心丧气地道。 “未必用不上啊。”苏谧看着窗外笑道。 窗外的人影已经不见了,苏谧透过蒙冷的窗纸,看着惠儿住的角屋。 她的动作倒快! 小禄子却是一头雾水地看着她。 打发走了小禄子,苏谧进屋静静地坐下来开始思量。 对于云妃的生辰贺礼,在香萝那儿她心里就有了主意。如果用得好,这才真正是一个机会,一个真正让她能够飞黄腾达的开始。 对于刚才小禄子梅林待宠的建议,苏谧压根儿没有放在心上。这个宫里头有多少女子朝思暮念,绞尽心力只为着能够见皇上一面,先不论那些一年到头都无缘圣眷的妃嫔,便是宫里头粗使的丫头,无论有姿色的,没姿色的,哪一个不是做梦都盼着飞上枝头变凤凰。 然而美梦成真的机会何其渺茫,前朝先皇的后宫里由宫女得蒙圣宠而晋为妃嫔的旧例只有三桩。 就算真的有了这一天……苏谧冷笑,那三位宫妃后来的下场可是没有一个得善终的。 惠儿既然打了这个守株待兔的主意,就随便她好了,她苏谧自然有自己的办法。 她站起身来,打开自己屋角的柜子,与平常宫人所放的衣物钱财不同,里面堆满了一卷一卷的画轴,她取出其中的一卷,轻轻打开。 画中所画的是一池荷花,淡淡的曲线勾勒出池塘粼粼的水波,池面上的荷花开得正盛,一朵小蜻蜓轻巧地立在一只花苞上,将飞未飞。明明是一幅只有黑白两色的水墨画,可整张画却给人一种色泽明艳、格调富丽的感觉,其中荷花更是娇艳欲滴,睹画闻香。 苏谧的目光落在画中的题记上,无声地笑道:“这次可要全凭你的了。” 第一重 宫闱深深道阻且长 第三章 祸福难料 苏谧拎着药从太医院出来,走过未央池畔禁不住放缓了步子,远远地向东眺望。那边正是梅花林的方向。 不知那边是个怎样疏梅横斜、暗香浮动的美景,可惜隔得这么远只依稀可见树枝上点点的白色,也不知是盛开的梅花,还是前几天的残雪。 只是一片小小的梅林,不知道里面藏了多少期盼的身影。若是那位九五之尊真的去了,也不知道赏的是人,还是梅花。 从小禄子传消息过来已经过去两天了,这两天惠儿总是天刚亮就起来,仔细地对镜梳妆,然后就一天不见人影。 苏谧自然知道她去了哪里,去干什么。人各有志,她是懒得去理会这样的闲事的,任惠儿自个儿闹腾去。 略站了一会儿,苏谧就快步离开了,卫清儿还等着她的药呢。 回到采薇宫,远远地看见她们东侧院门前的光景,苏谧顿时怔住了。 原本失宠妃子的宫室,门庭冷落是少不了的,平时这个时候,就算是采薇宫正殿的门口也只有偶尔看见几个当差的内监宫女走过,她们一个侧院就更不用提了。可是眼前…… 几十个侍卫分列四周,把宫门守得严严实实的,还有很多光看服色就知道品级不低的内监在四周来回走动着,他们或远远张望着,或低声细语着。 在苏谧发愣的时候,早有一个尖下巴的小太监跑了过来,上下打量了她几眼,严厉地问道,“哪里当差的?干什么的?” 苏谧连忙低头报上名号原委,看眼前这光景,苏谧已经大致能够猜到发生了什么。可真是意料之外啊。 听完她的话,小太监脸色有点变了,低声问道:“你是说,这个院子里还住着一个一直病着的主子?” 苏谧点了点头,“我还要进去赶着给主子熬药呢。”并把手中的药递上。 那个小太监神不守舍地接过来,略一翻检就还给苏谧。然后指了指左侧不远处一只大槐树底下,“都去那儿候着吧,还熬药呢……这时候,天大的事都得先拖着再说。”说罢转身走了。 苏谧转头一看,那里已经站了不少内监宫女,一个个都是垂手肃立,全是采薇宫的人,小禄子和香萝、香霖他们都在其中。 苏谧只好走过去,轻声问小禄子,“这是怎么回事?” “是惠儿那个小丫头。”小禄子低声道,“说是今天去东边梅林里折梅花时刚好让万岁爷给看见了,如今正在里头……嘿嘿,承欢呢,也不知道她哪座祖坟上冒了青烟,怎么就让她给……” “惠儿原本模样性情都是一等一的人才。”香萝在一旁接口道,“我就常说她是个有福相的,如今果然有了这个造化,我们采薇宫又要添一个主子了。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啊。” “谁前天还骂着说,惠儿这个丫头又懒又馋,不干正事,真应该打发到苦役司那儿的……”小禄子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低声嘀咕着。 香萝脸上一红,不说话了。 苏谧吃惊过后已经静下心来,见到此景不禁暗暗好笑。她微微侧头正看见香霖站在那儿,她今天打扮得倒也够费心的,上穿一件洒红对襟小薄夹袄,丝光荡荡,下身是石榴红裙,水光漾漾,脸上娥眉淡扫,朱唇轻点,倒真有点“眉黛夺得萱草色,红裙妒杀石榴花”的气度。 不知道如今数九寒天的,她穿成这样事后会不会大病一场啊?只怕这两天她也够辛苦了,偏偏运道不好,怨不得旁人。苏谧转过头去想着。 香霖此时站在那里,脸色阵阵发青,嘴唇不住地打颤,几乎是快要晕倒过去的样子。也说不清是因为这天气太冷而冻的,还是因为被人捷足先登而气的。她的手无意识地拉扯着丝帕,心里却在拉扯着那个小贱人的头发,丝帕几乎要被她扯破了。 等了不久,远远地从西边跑过来一个身穿褐色总管服饰的内监来。 “那个就是皇上身边的大红人,乾清宫总管高升诺。”小禄子向那边指了指,向苏谧小声道。 高升诺年纪约摸三十来岁,生得白白胖胖,一张元宝脸,满是和气的样子。 看见他走过来,立刻就有几个人迎了上去。刚才盘问苏谧的那个小太监也在其中,他走到高升诺身边,凑在耳边低声不知说了些什么,高升诺眼珠子一转,略一沉吟,点了点头,也没有再说什么,来到宫门前与那些奴才一起候着。 等了差不多大半个时辰,里面似乎传出了什么声音,宫门开了,高升诺立刻弯腰进去。 又等了一会儿,三五个衣着光鲜的内监恭恭敬敬地簇拥着一个身穿明黄色衣袍的人出来。 立刻,外面候着的侍卫内监望尘而拜,而苏谧这边的人也已经齐齐跪下。 苏谧跪在人群中偷偷地抬起头。 大齐的当今天子、九五之尊齐泷看上去也就只有二十来岁的模样,面目清俊秀气,可以称得上“皎皎如玉”了,只是在苏谧这种精擅医术的人眼中看来,脸色略带着几分苍白,脚步也有些虚浮。 高升诺紧跟在皇帝后面,半苦半喜地道:“皇上,您可是要了奴才的命了,如今这天气正凉,刚刚太后她老人家还把奴才叫过去好一顿训斥,生怕我们不会伺候,皇上身子有什么闪失。皇上怎么这么不爱惜身子了呢?如今这院子里面还有一个长年病着的主子,万一过了什么不干净的病气儿给皇上,就是把奴才的皮揭上一万遍也不够啊。” 皇帝眉角动了动,然后用一种不耐烦的口气随口问道:“太后召你去说什么了?” “太后问了问皇上这几天的饮食起居,嘱咐奴才们好生伺候,又问了……”高升诺偷偷抬起头看了看皇帝的脸色,接着道,“又问了问云妃娘娘生辰的事,也没再说什么就打发奴才出来了。” “嗯……”皇帝嘴角动了动,终究没有说什么,起身往御辇走去。 高升诺连忙跟上,低声问道:“皇上,您看今天这事儿……”说着向东侧院那边看了看。 皇帝微微一怔,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略一迟疑,挥了挥手道:“就……不必记档了。”说罢转身上了御辇。 不必记档了! 这句话虽轻,却也一字不差地传到了苏谧他们的耳中,刹那之间,每个人神色迥异。 不待他们有所反应,高升诺已经到了他们面前,“都听见了?皇上是个什么意思?不用本总管再多说了吧?”他斜睨着众人道。 “高公公您辛苦了,我们当然明白的,皇上朝政繁忙,偶尔出去透透气儿也自然是在各位主子那里赏花吟诗,我们采薇宫地处偏僻,又没有什么心旷神怡的景致,皇上又岂会临幸。”香萝满脸堆笑,忙不迭地点头应道。 “算你是个伶俐的。”高升诺点点头,满意地看着眼前战战兢兢跪伏着的众人,依然和气的笑脸却透漏出一股子狰狞的意味,“都记着把自己的嘴巴放严实点儿,干好自己分内的活儿就行。如果让我听见哪个多嘴多舌的,哼,休怪咱家与他不客气了。”又随手向香萝一指,“好了,你带几个人去把里边收拾一下吧。”说完领着手下的内监走了。 眼见着他们走远了,众人从地上站起来,又开始议论起来。 “就一个小丫头也想当主子,呸,做梦去吧,白白害得我们在这儿受了半天的冻。”郑贵嫔身边的一个内监唾了一口,骂道。 众人立刻纷纷称是。 “也不先想想自己是个什么模样,一看就知道没有当主子的命。” “还当她们家祖坟冒青烟了,我看是冒黑烟才对。” “……” “快别说了,刚才高公公说什么来着,都不想要命了不成?”苏谧听得厌烦,忍不住道。 想到高升诺刚才的话,众人齐齐打了个寒战,不敢再多说,都散去了。 香萝带着苏谧、香霖并几个小丫头走进了东侧院。采薇宫东侧院的西暖阁里住的是卫清儿,而东暖阁,就是她们今天要收拾的地方。 门还虚掩着。 香霖一马当先推门进了屋,苏谧和香萝跟着进去,眼见屋里的情形禁不住都红了脸。 原本一直没有人住而收拾得整整齐齐的大红被褥此时在床上凌乱地摊开着,床上隐隐露出的那一小摊血迹在满床光彩流离的红绫紫缎中也显得格外鲜明刺眼。 屋里的炭火正暖,惠儿缎子般光滑的大腿伸到了外面,露出细腻的肤色,隔着被褥虽然看不到也可以猜出她的身子是完全赤裸的。 她还睡得正香,在那些柔顺光滑的布料里,也在那个华贵奢侈的美梦里。 香霖冷笑一声,也不待别人吩咐,立刻冲上去一把扯住惠儿露在外面的胳膊把她拖了出来,一边狠狠地往上一掐。 惠儿立时疼得醒了,还没有等她反应过来,香霖已经劈头盖脸地骂了起来,“小骚货,这是哪里的规矩,竟然敢睡到主子床上来了!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哪里配睡这样的床?” 香霖一边骂,一边用力地把惠儿往下拖,好像此时被占据、被玷污的是她的床一般。 “我是侍寝的,我是皇上的人了,凭什么不能睡在这里?”惠儿反应过来,立刻挣扎起来。 “呸,就凭你,也有侍寝的份儿?别做梦了你!”香霖的手和话语一起继续撕扯蹂躏着惠儿,“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下作的小娼妇……” 香萝听她骂得越来越不像话了,连忙上前打断道:“好了,好了,惠儿又不是故意的。”一边推开香霖,拉起已经从床上跌到地上的惠儿。 惠儿赤裸裸的的身子上遍布着点点青紫的淤痕和污液。 香萝脸都要烧起来了,也不敢细看,微微偏过头去,道:“今天的事已经过去了,你快准备热水,先去洗个澡再说吧。” “什么叫已经过去了?”惠儿惊恐地张大眼睛。刚才香霖的喝骂已经让她有了不好的预感。 “就是……”香萝欲言又止,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好。 没等她说明,香霖在后面已经开口了,“就是皇上已经吩咐下来了,不必记档了。”她得意地笑着。 不必记档了! 惠儿只觉得天旋地转。 这不可能! 这怎么可能? 刚刚皇上对她还是那么的温柔又热情,说她的肌肤曼妙,是他的很多妃子都比不上的。说她的声音清丽,宛如黄鹂般动人,说她的…… 惠儿怔怔地愣在那里,任香霖如何地嘲讽,香萝如何地规劝都全无反应。 苏谧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嘴角不易察觉地微微一翘。 香萝眼见劝了半天,惠儿全然神思不属,心下也不耐烦起来,推了她一把,道:“别出神了……” 还没等她说完,惠儿忽然惊醒了一般,猛地跳起来就往门外冲过去,口里一边喊着:“我要见皇上,我要见皇上,皇上不会这样对我的,皇上一定会为我封妃……”她声音凄厉尖锐,像着了魔一样,状如疯虎,把香萝、香霖都吓了一跳。 还是苏谧反应快,连忙抱住她,向茫然不知所措的两人喝道:“还不快拦住她。” 两人这才回过神来,如果被惠儿这么出去把事情闹大了,只怕她们都没有活路了。 可是惠儿也不知道从哪里生出的力气来,合三人之力竟然拉不住她。香萝连忙唤外面候着的几个小丫头进来,众人七手八脚这才把惠儿按回床上去。 “跑什么跑,还想见皇上,实话告诉你吧,皇上早走了,你想到哪儿去见?”香霖一边用帕子按住脸颊,一边恨恨地道。刚才惠儿挣扎时正好在她脸上划了一道,虽然没有见血,但也火辣辣地疼。 听到她的话,惠儿挣扎得更厉害了,她的嘴已经被几个小丫头拿毛巾堵上了,依然不停地发出“呜呜”的声音。 “唉,香霖,你就少说两句吧。”看着在床上依然不停地挣扎的惠儿,香萝急得团团转,“这可怎么办好啊?” “还能怎么办,先锁到柴房里算了,什么时候老实了,什么时候再放出来呗。”香霖悠悠然道,“一个小丫头也想一步登天,哼!” 如果不是听了小禄子那天偷听来的话,苏谧简直都要忍不住佩服她了,她看了看四周说道:“这里到底是主子的屋子,就这么乱着也不合规矩。再说,如今总这么把人按着也不是办法啊,依我看不如先送到惠儿她自己的屋子里,等她冷静下来再说。” “也只有这么着了。”香萝也想不出别的法子来。 几个小丫头照着吩咐把惠儿架起来。苏谧见惠儿还是赤身裸体,随手扯了一件床单把她围起来。 “妹妹倒是好心。”香霖不冷不热地说道。 “谧妹妹这也是为了我们采薇宫的体面,若惠儿这个样子出去了,以后她还怎么做人?便是我们主子脸上也不好看。”香萝也忍不住道。 “她早就丢人丢到家了,做人?以后她还有做人的份儿?”香霖尖声叫着,她对于惠儿抢了自己飞黄腾达的“机会”耿耿于怀。她毫无缘由地相信,如果今天承宠的人换作是她的话,一定会有不同的结果。 以后她还有做人的机会?这句话入了耳,苏谧忍不住心里一动,她有意无意地扫了香霖一眼,以确定这只是她愤恨之下的无心之语。。 香萝被抢白了一句,白了香霖一眼,也就不再说话,自顾指挥着那几个小丫头拉着惠儿向门外走去。 惠儿已经没有什么力气再反抗了,她只是费力地挣扎着回过头去望着那满床的绫罗锦缎,和那摊在满目流光溢彩中依然掩不住的,红得刺眼的小小血迹,这里是她一生最短暂的美梦,实现又破碎的地方。 纵是苏谧觉得自己已经是铁石心肠,看到那个眼神也禁不住被触动。 也许是因为她比屋里的任何人明白,这恐怕是她最后一次看到这个女孩子鲜活的眼神了。 她闭上眼睛,苏谧啊苏谧,你看过多少比这个更加悲惨,更加凄凉,更加绝望的眼神啊,为什么此时还要再同情呢? 难道你还不明白? 好好看着眼前的一切,你不能失败,你不能落到像她一样,绝不能,你还有必须要做的事,你决不能失败。 等她再睁开双眼,已经淡若清风,无喜无忧。 “香霖姐姐是要和妹妹一起收拾这里,还是回郑娘娘那里伺候?”她笑着问道。 “啊,娘娘那里还让我今个儿过去把衣服晾晒出来呢,瞧我这记性,就先劳累妹妹了。”不知道为什么,香霖被苏谧这会儿的眼神一看就觉得莫名地有点心惊,连去看惠儿热闹的心情都没了,连忙找了个理由推托了,走了出去。 苏谧的目光顺着长廊,望向惠儿的角房,的确,惠儿恐怕很难有以后了。她没有方法救她,也没有必要救她,惠儿她既然选了这条路,就应该明白失败的后果,她所要做的,只是让自己不要落到这一步而已。 ***第二天,宫里的杂役传来消息,惠儿被发现在未央池里投河自尽了。 对于惠儿是如何打开了用重重的铜锁反锁的房门,又是如何在只披着一件床单的情况下踏着雪跑到了遥远的未央池里去投河,没有任何人有兴趣探究。 况且,卫清儿一直病着,而苏谧在那天的晚上也睡得很沉很沉…… 苏谧最后所看到的,不过是尚仪局的杂役内监们抬着放置惠儿尸身的草席,来到她们东侧院门口。因为按照宫里头的惯例,死掉的宫人入土的时候至少要穿一件自己的衣服,不然做了鬼也是个被人欺负使唤的奴才鬼。 而惠儿的身上,只有一件湿透了的床单而已。 抬尸身的杂役太监们在宫门口一边跺着脚一边抱怨着这个费事的宫女,连死了都不让人清闲,还要害得他们多跑这一趟。但是,当他们看到苏谧捧出来的东西时,这种抱怨立刻停止了。 苏谧把惠儿的衣服全部收拾得干干净净,整理得丝毫不乱,抱了出来。 她轻轻把惠儿最喜欢的那件水葱绿的宫裙盖在已经冻得发紫的尸身上,又把装满衣物的包袱和首饰盒子放在她的头边。 这是她唯一能够为她做的而已。虽然她也明白,这些东西恐怕陪伴不了她很久。 几个小太监的眼神已经死死地盯着包袱和盒子,原本以为没什么油水的苦差事竟然有这么一笔天降横财。只可惜了那件上好的裙子,盖了死人,是没法子动了。 几个小太监看看苏谧,搓着手,笑道:“姐姐竟然不忌讳这个,刚才遇着的几个丫头,都吓得连头也都不敢抬呢,姐姐竟然不怕?” 苏谧淡淡一笑,没有说什么,正要吩咐几个小太监把人抬出去,却看见远处却匆匆跑来一个身影。 待离得近了,才认出是高升诺身边,昨天问她话的那个尖下巴的小太监。他手里捧着两匹布料,来到苏谧面前,厌恶地看了几个杂役一眼,微微挪了挪身子,离那张草席远了一点,才问道:“你是这个院里的人吧?” 苏谧点头称是又问道:“这是……”不会是昨天的赏赐吧? “这个……算是赏赐吧,这是高公公命我送过来的。”他把绸缎往苏谧怀里一塞,“昨天这儿不是有个一直病着的主子吗?让挂上这几块红缎子去去晦气,免得污了贵人,明白吗?”他扫了周围一眼,“这可是要紧的差事儿,若是疏忽了有你受的。”说完立刻就转身走了,仿佛多待一会儿都会沾了这里的晦气一般。 苏谧看着手里的绸缎,那血一般的颜色几乎要顺着缎子流下来了。不远处惠儿那青紫的遗容,仿佛也被这灿烂的红光耀得鲜活了一般。 苏谧终于再也忍不住,轻笑起来…… 生有何欢?死有何哀?在这个宫里头,我与她,有什么分别?物伤其类,惧有何惧? 第一重 宫闱深深道阻且长 第四章 池畔初遇 苏谧一大早就起来了,今天是郑贵嫔吩咐去聚荷宫拜望云妃的好日子,她服侍完卫清儿,就捧着礼物来到采薇宫正殿。 吴美人和郝常在已经到了,郑贵嫔还在按品大妆。 香萝和吴、郝两人身边的贴身丫头正捧着礼物,规规矩矩地等在门前。苏谧走过去站在她们身边,静静等待着采薇宫之主。 郑贵嫔是在两年前的一届选秀中被选入的,在这个“红颜未老恩先断”的宫廷里,刚刚满十八岁的她虽然没有枯萎,却已经是明日黄花了,况且明年又有新的官家选秀,待到新人进来,她更是人老珠黄。 有时她也忍不住会想,那位盛宠的云妃明明年纪比她还大呢,为什么皇上就是不肯多看她一眼呢?因为她美貌不够吗?她坐在铜镜前,一边任手下的宫人摆弄,为她盘起高叠的云髻,插满明丽的珠翠,戴上轻颤的步摇;一边忍不住想着。云妃固然是天下绝色,可是她郑佩玉也不差多少啊! 直到身边的宫人轻声提醒,“娘娘,已经好了。” 郑贵嫔回过神来,仔细打量着镜子里明艳动人的娇颜,“还不错,唉,想想本宫也很久没有这样慎重地打扮过了。” “娘娘清水出芙蓉,便是不着脂粉,也远比我们这些庸脂俗粉强不知多少倍呢。”伶俐的吴美人立刻接口道,旁边的郝常在也连忙点头称是。 郑贵嫔心情好了不少,“两位妹妹过谦了,天色也不早了,我们这就走吧。” 三位主子乘着车辇,苏谧她们捧着礼物跟在后面,不一会儿就到了云妃所居的聚荷宫。 聚荷宫位于后宫偏东,离乾清宫也不远,紧挨着碧波池,整个宫室临水而建,模仿江南水岸的风格,极尽雅致精巧。 一行数人刚到聚荷宫,早有云妃身边得力的宫人迎了出来。 当先是个身着时新碧绿宫裙的丫头,年纪约二十五六,形容俊俏,举止伶俐,看服色钗环便知是个有品级的宫人,身后跟着几个小丫头。老远便向郑贵嫔行礼道:“贵嫔娘娘和各位主子可来了,我们主子一大早就盼着呢。特命奴婢彩杏等在此等候。”一边走到车辇旁,伸手去扶郑贵嫔下来。 郑贵嫔位分虽说比云妃差了两级,但好歹也是一宫主位,眼见自己前来拜访,云妃却只派了个丫头出来,脸上便不怎么好看。手一甩,也不看彩杏,慢声道:“香萝……” 香萝见状早把手中的礼物交给身边的人,连忙上前扶住主子。 彩杏眼见手上扶了个空,脸上却无一丝恼色,跟在郑贵嫔后面又道:“我们主子昨个儿知道娘娘要过来,很是欢喜,还常说道她性子内向,入宫时日又浅,早有心意结交各位娘娘,可是又生怕各位娘娘不待见……” 郑贵嫔听她说得甚是谦卑恭敬,脸色这才慢慢地和缓下来。 进了宫门,几位主子自然被迎进正殿,苏谧她们几个手捧礼物的则有管事的宫女内监领到侧院库房。不一会儿就把礼物点数登记,交纳库房。 卸了差使,香霖她们的主子还在殿里,自然不能离开,小丫头领她们进了侧屋喝茶等候。苏谧不耐烦这样浪费时间,借口卫清儿那儿还要伺候,早早地出来了。 ***寒风凛冽的冬日,原本就算是绿叶也很是罕见,可是眼前的碧波池里,却是荷叶起伏,万花盛开。因为云妃酷爱莲花,皇帝为了讨佳人欢心,特命内务府培育耐寒抗冻的莲花品种,又在碧波池畔大兴土木,多植树木,多建假山奇石,以挡寒风,在其上多放置炭盆暖炉,今秋又从地下引宫外温泉——火龙泉的水入池,终于在冬天造就了眼前“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的盛景。 苏谧看着眼前美景,也忍不住心旷神怡。一时兴致起来,索性沿着碧波池畔向东,虽说走这条路回宫稍微远了一点,但沿途可以欣赏这样美景的机会可不多。 走了半晌,已经离聚荷宫渐远,池中的荷花打理得也不像刚才看到的那般整齐,路也难走起来。 来到一个池角,苏谧正想歇歇脚,索性用水洗洗脸。刚翻过一座假山,来到水边,苏谧顿时怔住了,眼前竟然有人,而且竟然正在池子里洗澡。是个大约只有十三四岁的小丫头,也不知道是哪一宫的丫头。 什么时候云妃变得这么宽容了? 后宫的三处池子,太掖池,碧波池和未央池,原本都是各宫主子玩赏散心用的,但自从皇帝为了云妃大兴土木,把碧波池翻新改建以后,各宫妃嫔心里头便存了说不出的芥蒂。即使是离得近的,也少有再过来散心的,宁愿去较远的太掖池和未央池。而云妃也不喜生人接近,曾经还有宫女因为偷偷折了池中的莲花而被活活打死的。此事一传出,更没有人来触这个霉头。 今次如果不是因为顶着送礼物这种名正言顺的名头,苏谧也不会在这里放心观赏了。 那个小宫女听到身后的响动,回过头来,一眼看见苏谧,顿时忍不住尖叫起来,忽然又想起什么,叫声戛然而止。 “你是什么人?”她警惕地看着苏谧问道。巴掌大的小脸白里透红,粉嫩粉嫩,白玉凝脂的鼻子,微微上翘的樱桃般的小红唇,好一个精灵甜美的小丫头,待看清楚她的相貌,苏谧也不禁赞了一声好。 “这里可是云妃娘娘的碧波池,外人可是不能进来的。”她见苏谧不动声色,不禁有点急了。 苏谧扫了一眼搭在假山上的宫女衣饰,笑道:“我是谁姑且不论,今个儿可是平白捡了一件大功劳啊。” “什么大功劳啊?你可别胡说啊,你快点走吧?我就好心不告诉别人了。被人看见可是要受罚的。”她一边说着,眼睛滴溜溜不住地看着四周,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 “受罚?不要紧。只要我把有人胆敢在池里洗澡,玷污池子的事情告诉总管,就能够功过相抵,说不定还有赏呢?”苏谧笑道。 “啊?好姐姐,你可千万别去啊,是绮烟错了还不成。”一听到“告状”两个字,小丫头急了,连忙转而哀求道。 这丫头倒是会挑地方,苏谧看了看四周,这一处角落三面都是假山,一处树丛,假山上又多种植水仙,藤萝等近水植物,水波荡漾,莲叶婷婷,清香四溢,温暖如春。而且如果不翻过假山,还真是发现不了呢。 苏谧只是见她生得可爱,一时起了童心,故意逗逗她而已。见她真的着了急,转口道:“我不会说出去的,你放心好了,只是你在这里洗澡,也太大胆了吧?” “姐姐不用担心,不会有事的。”待苏谧再三保证不会说出去,绮烟这才放下心来道。 两人谈论起来,原来这个小丫头叫刘绮烟,是两个月前才刚刚入宫。 大齐的后宫,除了三年一届的选秀以外,还有每年一度的采选。 选秀是从各官家中挑选才貌双全的未婚女子充入后宫。这些女子都是出身官宦之家,血统高贵,她们或者被册为妃嫔,侍奉皇上,或者充当女官,统领奴才,服侍贵人。 而采选则是在全国范围内挑选美貌动人,家世清白的未婚女子,这些女子出身不高,多为士绅薄宦之家。被选入宫后,大多为平常的宫女,只有少数特别出众的,得以侍奉皇上,成为妃嫔。云妃就是采选入宫的,她原本是乾州一户普通秀才家的女儿,自幼便聪颖过人,有倾城之姿,声名传遍全城,内务府慕名前往,一见之下,惊为天人,立刻将其选入宫廷,果然得了宠。 刘绮烟是京城有名的大富商刘泉的小女儿,刘家也算家世清白,可惜是商贾人家,女儿进了宫也只能当奴才。刘泉本不欲女儿进宫,奈何天命难违,好在他不缺银钱,为了爱女,花了大把的银子把内务府上下打点得妥妥帖帖,只希望十年以后女儿能平安地放出宫来。 刘绮烟进宫后立刻被分到了这里负责照看这一小片莲池。这里地处荒僻,本来就少有人问津,是个极轻松又没什么担待的活,也算是内务府的人没有白收她父亲的银子。 偏偏她今年只有十四岁,正是好动又好玩的年龄。每日里在这里无所事事,整天又看不见几个人,索性就下池子洗澡取乐。已经洗了好几次了,直到今天才被苏谧撞见。 听绮烟说完,苏谧也忍不住感叹这丫头运气够好。 “姐姐可千万不要告诉李总管啊,不然,绮烟肯定是要挨骂了。”绮烟再一次不放心地叮嘱。聚荷宫的总管太监李赭收了刘泉不少好处,对绮烟一直颇为照顾,也再三叮嘱过她一些忌讳,如果知道她没有遵守,多半会挨骂的,她想着。 挨骂?如果真的只是一场骂,或者只是打一顿,她都应该酬谢神恩了。这个单纯的女孩还完全没有意识到宫廷的残酷之处。 苏谧正想说什么,忽然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苏谧一惊连忙从假山上跳下来,向绮烟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然后蹲在假山后向外望去。 透过假山的空隙,隐隐看见从远处影影绰绰走来两个人。 待走得近了,苏谧禁不住大吃一惊。当先一人头戴白玉冠冕,一袭明黄色长衫,上面的九龙腾云绣得栩栩如生。略显苍白的面目俊美精致,正是几天前在采薇宫见到的大齐皇帝,当今天子齐泷。 “黎行之昨个儿上折子还举荐陈恕呢,再加上前些日子王奢领着一群人给他造的势,他以为这个新建的水军统领他当定了,哼,朕岂能让他们如愿?”齐泷缓缓地说道,不知为什么,清冷的声音却透出一种阴毒来。 “皇上不必心急。”齐泷身后那人也步入眼帘。他头束白玉冠带,明明是寒冷的冬天身上却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白色轻衫,腰间佩着莲形紫玉佩,眉目与齐泷有五六分相似,只是更多出了一种淡雅从容,俊逸稳重的气度。 “怎么能不心急呢?”齐泷慢慢踱着步子,“如今朕和你说句要紧的话还要挑个地方,朕就不知道为什么就连朕晚膳少吃了一筷子,都能让母后给……” “什么人?!”齐泷还没有说完,身后的白衣人飞快地抢到他身前喝道。锐利的眼神向苏谧两人所在的莲池扫来。 “啊,我是聚荷宫的宫女,你们是什么人?这里可是云妃娘娘的碧波池。”苏谧压低嗓子胡诌道,绮烟已经被吓得呆住了。 苏谧抬头向两人望去,目光刚与那白衣人一触,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他明明生得俊逸出尘,气度淡雅温和,眼神却极冷冽,让人一见之下恍如身在冰雪中一般,苏谧奇怪地升起一种完全被看透了的感觉。 忽然之间就好胜心起,她不想示弱,迎上他的目光。凝神细看她才发现,他的眸子竟然是淡淡的琥珀色,反射着冬日淡金色的阳光,呈现出一种奇异的近乎温暖的冰冷。 “是个宫女?”齐泷也走上前向假山处看去。 离得很远又隔着不少花木山石,齐泷只隐隐从假山空隙里看到半张脸,只觉得肤色白腻,娇腮如玉,连旁边的水仙花都失了颜色。那眼睛明似清泉,波光流转,只一个凝眸,就让人似乎浸在了这碧波池里,恍恍惚惚要沉下去了。 “犹抱琵琶半遮面”,他心里不禁浮出这句诗来。忍不住向前走去。 “啊,你们别过来,我……我我正在洗澡……”苏谧如梦初醒,连忙低声道。 齐泷忍不住笑了,他好久没有碰见这么有趣的事了。 白衣人收回目光垂下眼帘,对面既然是个宫人,就不是他的身份应该看的了。 这时苏谧觉得衣角被人一拉,回头一看,正是绮烟,她指着后面假山的一角,向苏谧比画着手势。 有暗道?! “你等一会儿,我穿上衣服你再过来。”苏谧一边应付着齐泷,一边向绮烟示意快穿衣服。 齐泷在外面止住了步子,白衣人依然低着头,耳朵却不易察觉地动了动,他早已听出,里面有两个呼吸声,但是他什么都没有说,嘴角溢出一丝笑意,有趣。 绮烟飞快地拉过假山上的衣裙,七手八脚地套上身。然后领着苏谧,来到假山口,拨开一片花丛,果然有一处石洞。 两人钻出来,又蹑手蹑脚地在浅水上走了好一阵子,总算离得远了。 绮烟拍拍胸口,小脸蛋红扑扑的,“我以后再也不敢去那儿洗澡了,以前明明一个人都没有的,今天竟然出奇了,碰到这么多人?可惜了那一处好地方,以后再想要洗澡,只好自己烧水了。” “放心,以后你想要洗澡,自然有奴才帮你烧。”苏谧笑道。 “什么奴才,我们就是做奴才的,难不成还能变成主子吗?”绮烟扑闪着大眼睛,疑惑道。 苏谧笑而不答,看不出来,这个小丫头倒是个有造化的,只是不知道对她来说是福是祸。 几天之后,小禄子来苏谧这儿帮忙,说起一件事儿。 “姐姐整天闷在屋里不知道外面的消息,可都要闹翻了天了。” “又是什么事儿,这么沉不住气儿。”苏谧自顾整理着衣服,问道。 “说起来这可是一桩奇事儿,大前天,豫亲王殿下来宫里找皇上品茶赏花,皇上与他一起去了碧波池那里,不想却遇到……” 那个男子是豫亲王,当今皇上的兄弟!苏谧暗道。 豫亲王齐皓原本是先帝的长子,奈何生母出身卑微,难以继承大统,传闻先帝对他也甚是不喜,甚至曾经亲口说他“心肠冷硬,刻薄寡恩,贱奴之子,不识礼孝”。在宫里他也只与当时的四皇子,也就是现在的皇上齐泷素来交好。原本皇子十六岁即可封王开府,齐皓十六岁时先帝只是赐了一座府第,让他搬了出去,却没有给他任何封号,待他之冷漠可见一斑。直到先帝驾崩,齐泷登基继位,才封他为豫亲王。对于齐皓的出身,宫里甚至隐隐有一种传言说,其生母不仅出身微贱,其实是个胡姬! “难怪有这种传言了。”苏谧想起那双琥珀色的双眼,微微出了神。 “苏姐姐,苏姐姐。”小禄子正在那里滔滔不绝,转头一看苏谧却神不守舍。 “啊?你刚才说到哪了?”苏谧回过神来,“我听着呢。” “皇上当晚就召幸了这个叫刘绮烟的宫女,第二天就封了从八品的更衣,嘿。” “这也是她的福气。”苏谧道。果然不出所料。 “哪算是什么福气呢?姐姐不知道,转眼就变成了祸事。云妃娘娘知道了以后,可气得不得了,就在她的宫里,竟然出了这种事,亏她还号称宠冠六宫,无人能及呢;更叫绝得是西福宫那位倪贵妃,第二天马上派人送去了贺礼,两份儿,一模一样的,说道:”一份儿是恭贺云妃妹妹生辰,一份儿是送给新妹妹的。‘云妃娘娘脸色当时就不好看了。待人走了以后,立刻派人将刘更衣拿下,说要治她的擅自入池洗澡,玷污碧波池的罪,结果,硬是打了二十板子,可怜啊,一个娇娇弱弱的女子怎么承受得了啊,刚当了主子,半条命就没了。“ “可怜?我看是走了运,她这顿打挨得值。”苏谧放下手中的衣服,笑道。 乾清宫养心殿。 齐泷正在批阅各地刚送过来的奏章,听到高升诺刚刚送进来的消息,他短暂地沉默了一会儿,道:“去把前个儿西域进贡来的雪玉生肌膏取一瓶去给刘更衣送过去。”顿了顿,又道,“拟诏,更衣刘氏,温婉贤良,柔顺知礼,晋为正八品答应。” 聚荷宫中,云妃斜倚在榻上,怔怔地看着眼前绞丝银瓶里的几枝梅花,愣了半晌,问道:“皇上还在养心殿吗?除了晋位的诏书,有什么别的旨意下来没有?” 左右宫人小心翼翼地道:“皇上还在看折子……” “啪”的一声,梅花飞溅,银瓶委地,云妃还觉得不解气,又转身拿起桌上手边的玉杯,狠狠地摔到地上。 今天是她的生辰,她一大早就派人去请皇上了,如果是在往日,皇上早已经在她这里与他一同品茶谈笑了。 “都是那个小丫头。”云妃恨恨地想,“还有倪晔琳这个贱人。”本来她也不会这么冲动的,反正人还是住在她宫里,等过上几天,皇上的新鲜劲儿一过,还不是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她长吸了一口气,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转头吩咐道:“去把柜里收着的那瓶皇上赏赐的天山雪莲宁香露拿出来,还有前几天的江宁府送上来的一对脂玉夔龙雕花插瓶儿,再去取一对白玉富贵如意并四匹上用锦缎,一起拿过去赏给刘答应。传本宫的话,嘱咐她好好养病,本宫罚她也是宫规所在,迫不得已,等忙完了这边就过去看她。”声音又淡又倦,听不出悲喜。 彩杏领命而去。 待她回来复命,云妃又向管事太监李赭道:“小赭子,你再去养心殿一趟,问皇上可有空闲。 第一重 宫闱深深道阻且长 第五章 烟火飘零 苏谧把药倒出来,将药渣空干,丢回炉子,端着药进了屋。这几天卫清儿已经病得水米不进,神志不清,恐怕没有几天了。虽然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苏谧还是难以抑制地伤感。 进了屋却见卫清儿竟然难得的清醒着,她见苏谧进来,艰难地转过头想爬起来,“阿谧。” “精神好些了没,晚饭想吃点儿什么不?”苏谧连忙抢上去扶住她。 还没等卫清儿回答,外面“轰”的一声,原本漆黑的夜色忽然明亮起来。 “是烟火,宫里在放烟花呢。”看出卫清儿眼中的疑惑,苏谧解释道。 为了庆祝云妃的生辰,皇上早在一个月前就命工部的匠人特地制作精巧的烟花。 “是烟火啊,扶我出去看看吧,阿谧。” 苏谧想到她的身体有心阻止,但看看卫清儿哀求的眼神,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她扶起她,走到院子里。 在广阔的黑幕中,无数奢华的星辰闪烁着,明紫、天青、橘黄、玫瑰红,把原本黑沉沉的食人巨兽一般的宫殿也耀得生动起来。 感受着身边柔软温暖的躯体,那一瞬间,苏谧甚至有一种错觉,自己又回到了卫国的宫室,卫国在新年的时候也是有烟花的,可惜是小国,不可能有这么大的排场。 那时候,自己会和卫清儿一起,肩并着肩,手拉着手…… “记得小时候我们还去烟花作坊里偷过烟花。”卫清儿今天的精神出奇得好。 “是啊。”苏谧忍住眼泪,她知道这恐怕就是她的回光返照了。 那时候她们还小,第一次在宫里看到了这样新奇的玩意儿,都欢喜得不得了,在听说是作坊里制作的,而且还有不少剩余存在库房里之后,两人便商量着偷出来玩,还真被她们得手了一个。可惜啊,还没有来得及放,就被发现了,烟花被没收,两人还被柔妃狠狠地训了一顿。 “阿谧,你恨我吗?” 苏谧听到这话入耳,忍不住一震。 卫清儿倚在她身上,侧过头看着他,眼神出奇地明亮,“我们卫家对不起你们,如果不是你们顾家,我们原本……” “别说了,我没有。”苏谧忍不住道,她低下头,在这双眼睛之下她没法说谎。 “我知道你心里头怨恨,恨我爹爹还有我哥哥他们,是我们对不起你们一家子。阿谧,你答应我,放过我爹他们吧,我知道,自从亡了国,他们的日子也是生不如死。” “生不如死?终究还是没有死!”苏谧忍不住想要叫起来,在体内什么隐忍压抑了好久的东西狂乱着,叫嚣着,要爆发出来了。“你们还是有命在,还是荣华富贵,南归候?!不错,你们是亡了国,你们是失去了王族的地位,可不是还有大齐侯爷的富贵吗?这一切,这一切都是在我爹,在我娘,在我们顾家满门的血泪上建起来的。你们这群叛徒,凭什么还能活得好好的?爹,枉他为国尽忠却连个全尸都不能保存,娘、姐姐、妹妹,她们受到那样的污辱,她们连葬身的地方都没有,她们……” 可是她没有喊,也许是恨得太久、太疲倦,也许是想起幼时相伴之情、患难与共之义,她的心忽然柔软下来。 卫清儿的眼神是那么的绝望,亮得让人眼睛疼,“答应我好吗,放过父亲他们,阿谧。” “好。”苏谧觉得自己的声音是那么缥缈,似乎不是自己发出的。 漫天的烟花炸开来,流星般坠落下来,光辉四溢,宛如白昼,卫清儿已经全然没有了呼吸。 ***苏谧垂手肃立在宫门外已经快一个时辰了。 终于,她听到管事太监那一声长长传唤,“进来吧。” 苏谧紧跟着前面小太监的步子,走进了凤仪宫,这座大齐正宫皇后的宫室。 宫内金碧辉煌,铺陈华美,但更加引人注目的是其中端坐的各色佳人,数不尽的衣着锦绣,光彩照人。 正中的宝座上端坐着的是大齐当今皇后,一身金银丝混织百鸟朝凤花纹的水红色朝服,头戴掐丝含珠金凤,雍容华贵,娴静优雅。正在听右下侧的位子上的宫妃说着什么。 “……逼出胭脂汁子之后,又用赤金箔如胭脂数,真珠末四分,大红珊瑚末四分,血珀未三分,梅花冰片一分,和金箔捣为泥。将所逼胭脂汁,放入精细磁碗,分作二十分。又将金箔等,分作二十分,溶入胭脂汁内,搅匀置烈日下,晒至半干,再用净竹器盛之,拌入冷泉水,水中点以新鲜芬芳的花卉,移就月光底下以吸月华,等晒至极干,然后以绢素封固次第取用即可。”坐在皇后右下侧的女子,一身鹅黄宫装,肌肤细腻,清雅动人。她一边轻摇着锦帕,一边笑着道。 “难得雯妃你竟然想出这样繁琐的胭脂方子来,若用着真好,与宫中姐妹也是一件大功劳。”皇后微微点头笑道,神态和蔼端庄。 “哼。”坐在皇后正左手边的女子不易察觉地冷哼了一声,她眉若青黛,唇似涂丹,一头乌发梳成时兴的垂云髻,斜插一对滇红凤钗,耳畔垂着明晃晃的玳瑁耳珰,随着她的动作,珠坠儿轻轻摇动起来。身着绛红色对襟宫装,上面以紫金丝绣着精致的百蝶穿花图案,更衬得体态丰腴,艳光逼人,正是位分仅次于皇后的西宫皇贵妃倪晔琳。 雯妃的笑声顿时滞了滞。 这时皇后已经看到苏谧进来,道:“你就是采薇宫的卫才人身边的宫女?” 苏谧低头称是。 “唉,卫才人的事今个儿早上内务府已经禀上来了,可怜她年纪轻轻的,怎么就……”皇后轻轻托着茶盖,不紧不慢地道,“既然人已经走了,就让内务府照着规矩办吧,她既然是才人位分,本宫就做了主,为她晋一级,按贵人礼下葬吧,诸位妹妹……”皇后转向下面问道。 “这恐怕不妥吧。”倪贵妃不待皇后说完,立刻道,“卫氏入宫以来从未承宠,而且于皇嗣无功。再说,前几天为了操办云妃妹妹的生辰,内务府可是上上下下搬了个空啊,马上又是年关了,现在还拿什么来……依我看,该俭省的时候就应该俭省点儿。” “哦,众位妹妹有什么意见?”话被打断,皇后却一点没有生气,依然转向众妃嫔和气地问道。 众人唯唯诺诺,哪里敢应。宫里人人都知道,皇后出身大齐数一数二的世家勋贵王家,王家与新近崛起的倪家在朝堂上一直是对头,虽然表面上看不出什么,皇后与倪贵妃不和的事情私底下却都知道,雯妃笑道:“皇后娘娘和皇贵妃娘娘睿智过人,哪里是我们这些愚笨之人所能及,我们只是在这里听两位娘娘教导,便是天大的福气了,哪里能拿得出什么见识来。” 众人连忙称是,倪晔琳一阵气闷。 倪家原本是梁国的世家大族,二十多年前齐国灭梁,倪家便归顺大齐,之后立下很多功勋,但一开始作为亡国降臣日子过得不是很如意,虽然位高权重,封爵显贵,但并不得先帝的信赖,难以有实权。直到新帝齐泷继位后不久,就开始对他们倪家大加提拔,近年来她父兄族人又屡立战功,如今她父亲倪源官拜兵部尚书,封振威将军,她长兄倪廷宣任大内侍卫副总管,都极得皇上倚重。 她自从入宫以来皇上看待她就与别人不同,一直最得圣眷恩宠,在不久后就有了身孕,更是锦上添花。 可惜也不知道是否算是盛极必衰,不久之后曲怡然进了宫,趁她身怀六甲不能侍奉皇上之际媚惑皇上,皇上对她的心就慢慢淡了。偏偏祸不单行,她的孩子又流产了。那时候宫中有传言说是因为云妃命格太硬,与她的胎儿相冲所致,她心中更加愤懑,忍不住去云妃那儿大闹了一场,谁知道皇上全然不体贴她刚失去孩子的悲痛,反而把她训斥一番,责令她闭门思过。直到她上表请罪,这才使得龙颜回转。 自此,她对曲怡然更是恨之入骨。 她位分高贵,仅次于皇后,皇上下令她与皇后一起打理后宫,受宠时候虽然名义上是她与皇后共同主事,皇后却素来借病不太管事,整个后宫几乎是她一人的天下。 如今皇上虽然也没有忘了她,一个月到底还是有两三天在她那里,但终究大大不如从前了。而且皇后的“病”也忽然好了,行事之间完全不再顾忌她的面子。 “倪妹妹说的也有道理,”皇后放下茶杯道,“既然如此,这位分就先不晋了,只是好歹姐妹一场,你就交代内务府,仍然按照贵人礼下葬,其中的费用就从本宫的月例里面扣除好了。” 苏谧立刻谢恩,然后小太监领着她退到一边。众妃嫔纷纷开始称赞皇后贤德。 倪晔琳脸色一沉,刚才她出言反对,不过是顺口想压一压皇后的气焰,提醒众人有协理后宫职权的不仅是皇后,还有她倪晔琳。但此时两相比较起来,她倒是平白落了个小人。 这时,一阵细密的脚步声,一个宫女扶着一位妃嫔走了进来。苏谧抬头一看,竟然是刘绮烟。 不过短短三四天而已,她的模样已大不相同,一身淡红曲裾儒裙,簪花微颤,粉面桃腮,恰似出水芙蓉,更显得楚楚有致,惹人怜爱。一踏入殿门,早有宫人引领着她来到皇后面前盈盈下拜。 “刘答应还带着伤,就不必行此大礼了。”皇后抬手虚扶一把,笑道。 看见她的行礼,众妃脸色各异,妃嫔在侍寝之后第二天要拜见皇后,按规矩行叩拜大礼。看眼前刘绮烟的礼节,昨晚皇上岂不是临幸了她。可是昨晚明明是云妃的生辰,皇上竟然没有留宿在云妃那里? 倪晔琳脸色一怔,旋即离座上前亲热地拉着绮烟的手,道:“好个俊俏的模样,真把我们这些人比下去了,我见了都忍不住要好好疼爱。唉,云妹妹竟然下得去手。” “云妃娘娘也是为了绮烟,绮烟犯了宫规,岂能不罚?”绮烟低眉顺目地回答道。 “你的伤可好些了?我派人送过去的药可用了?”倪贵妃又问道。 “绮烟多谢贵妃娘娘挂怀,伤势已经不碍事了。”绮烟低头答道,她目光略略一扫,立刻看到站立在一旁的苏谧,脸色顿时变了,想要说什么,看了看周围,却又不敢开口,只好低下头去。 “说起来,我那西福宫一直冷冷清清的,早就说该请几位姐妹住进去,可惜一直忙着杂务,倒把这件事给拖下了,我看妹妹你在聚荷宫住得也不甚如意,不如搬过来我这儿好了,就怕云妹妹不肯放人啊。”倪贵妃道。 “倪姐姐既然喜欢,怡然岂会扫了姐姐的兴致,刘答应就搬过去好了。”倪贵妃的话音刚落,一道娇柔优雅的声音传了进来,众人向门口望去,环佩叮当,香气袭人,一个光彩琉璃的女子走了进来,正是云妃曲怡然。 这是苏谧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这位当今天子的宠妃。 她一身玉兰花暗饰的银白色迤逦曳地长裙,身量苗条,柳腰纤纤,头上戴着银凤衔玉拢丝,将一头乌发挽成流云髻的式样,簪侧斜插一朵珍珠攒成的簪花。如远山般的黛眉,精巧玉立的遥鼻,巧夺天工的樱唇,一双秋水明眸更是波光流转,顾盼神飞。她的确是难得一见的天姿绝色,不仅五官精巧细致,更难得的是比较于后宫众妃的富贵华丽,她更加多了一种清雅动人的风姿。难怪在美女如云的后宫能够得到专宠超过一年多,只是这种宠爱还能够维持多久呢? 在后宫历来忌讳白色,黑色这些不吉利的颜色,云妃却偏偏喜欢白色,皇上特许她不必忌讳这些旧规矩,并专门令内务府织造局为其用银线裁制布料,制成之后,虽然是素色,在不同的光线照耀之下却能折射出各种光彩色泽。尤其是行动时,更是随着娇躯的移动异彩流离,不逊于五颜六色的锦绣,故号为“云锦”。据说民间有仿制者其价贵比黄金。 “既然如此,姐姐就谢过妹妹了。”倪晔琳娇笑着道。 云妃脸色一直淡淡的,也不看两人,自顾向皇后躬身行礼。 绮烟没有说什么,她发现苏谧之后就一直不住地往苏谧那儿偷偷地看,神不守舍,而且位分太低的她根本没有发言的权力。 第一重 宫闱深深道阻且长 第六章 莲花初幸 苏谧看着空荡荡的床榻,一阵失神,心里好像少了什么一般,也是空荡荡的,卫清儿的尸身一大早就被内务府送出去火化了,因为是病死的,不能久留。 按照规矩搭建小佛堂的东西已经送进来了。后宫之中因为忌讳丧事,除了皇上、皇后和太后以外,妃嫔必须是贵嫔以上的位分才能够在宫里公开置办丧事。普通的妃嫔,丧事不能叫做丧事,只能叫佛事,灵堂也不能称作灵堂,改叫做小佛堂。 已经是晚上了,这个宫里终于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苏谧在灯下坐了下来,一阵清冷孤寂的寒意弥漫上心头。 她正望着那烛火出神,外面传来一片嘈杂,房门一下子被人打开了,苏谧抬眼望去,进来的竟然是这时候应该在皇上面前侍奉的高升诺。 “你是卫才人身边的人?”他问道。 苏谧点头,“奴婢正是,不知公公有何吩咐?” “那就对了,跟着杂家走一趟吧,陛下和云妃娘娘要见你呢?” 苏谧站了起来,她心里明白必然是因为那张画了。 跟着高升诺走过碧波池,来到聚荷宫,进了正殿。苏谧略略一抬头,云妃和皇上都在,云妃正拿着一轴画,满脸喜色地对着身边的皇帝道:“臣妾原本还不敢相信,谁知道竟然真是董悠远的真迹,开卷水流萦绕,空灵清澈。难怪先帝也常说”真神品也‘。“声音娇软动人。 云妃这几天一直心绪不宁。 她自幼就在家乡乾州声名远播,整个乾州有谁不知道她曲怡然才貌双绝,天下难寻?自小也不知道有多少个媒人踏平了她们家也不知道多少条门槛。然而,无论前来提亲的是富豪权贵,还是书香门第,她的父亲却都一概不允。 他常常对她说:“我的女儿天下顶尖儿的相貌才学,必定要天下最顶尖儿的人家才有福气消受。”直到她十六岁的时候,宫中负责采选的官员慕名而至,父亲这才喜笑颜开,觉得以女儿的美貌一定能得皇帝眷顾,荣华富贵唾手可得。 入了皇宫,曲怡然才知道,在小小乾州无人能匹的美貌是多么浅薄,虽然自己的容貌确实放眼整个宫廷也难有几个人能敌,但后宫有多少如花美眷啊?放眼望去,全是眉目如画、珠环翠绕。那些妃子,虽然及不上自己的美丽,却比自己更多了富贵高傲的出身。 好在自己不仅是难得一见的美人,更是名震乾州的才女。大齐以武立国,因此权贵之家的女子在文采方面大都逊了一筹。而且她入宫不久又得到贵人的相助,所以她还是很快引起了皇上的注意,并且得到了无人能及的宠爱。父亲也得到了他梦寐以求的富贵功名。 在旁人眼里,都看见她自进宫以来圣眷之厚,无人能及,但她自己却非常清楚,她的真正深厚的宠眷只是在入宫的前三四个月而已,那时候,皇上对她真的是柔情蜜意,呵护备至。对她的容颜才学更是赞不绝口,时常在她的房里留宿到天亮,在早晨起床时亲自为她描眉梳妆,有时甚至她待皇上越冷淡,皇上反而越热情。 但是在几个月后,她凭借一个女人的直觉就感受到,皇上在她身上的热情明显淡了下来。不过皇上翻她牌子的次数却依然没有减少。难道是她太多疑了?这让她不禁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她数次婉转邀宠,旁敲侧击地试探都不见什么效果,时常患得患失,慢慢地脾气也不自觉地粗暴了起来。 但不久之后她竟然发现自己怀了孩子,这简直是天降喜讯,惊喜难以言喻。 皇上的子嗣一直很单薄,后宫妃嫔怀过身孕的不少,但大都无法保全,小产之事屡见不鲜,大家都说是因为后宫都是女子、阉人,阴气太重,所以孩子难以存活。私底下还有一种更加隐秘忌讳的传言,大齐这几十年来南征北战,杀伐过度,造成的杀孽怨气太深,冲淡了福源,所以影响到子嗣。 至今为止,在整个后宫只有雯妃为皇上平安生下了一位帝姬。雯妃虽然已经失宠很久了,但皇上还是时常去那里看望帝姬,有了孩子傍身,什么赏赐从来都不会少了她的一份。宫里的奴才对她也一直恭敬有加,不敢因为失宠有丝毫的怠慢。 这个孩子,无疑才是她宠爱的真正最稳妥的保证,她费尽各种心机,殚精竭虑、小心翼翼地照看着自己最大的希望,然而,一切却都是徒劳无功,孩子还是流产了。流产之后,敏感的她时常感到一种近乎绝望的恐慌,也许自己的宠爱也不会太久了,皇上的不悦之意也溢于言表。之后不久又传来倪贵妃的父亲,振威将军倪源在前线大败南陈,将陈军逼退三百余里的消息,倪晔琳素来与自己不合,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她更加惶恐不安。 谁知道皇上对她又亲厚起来,连生辰都不顾众人的反对,特地下旨要办得花团锦簇,风光荣耀,也许皇上心里对她是真有一份情意的,她这么安慰着自己。 只是在这个后宫里,不断地有新人进来,难保哪一天自己不会年老色衰,趁着自己还未失宠,也许也该考虑一下后路了。前几天趁着皇上心情好的时候,她进言为自己的父亲族人要求加封官职,将来自己就算失了宠,也不至于没有依仗,倪晔琳这么嚣张,还不是凭着她的父兄。 谁知道皇上听了她的请求,脸上却反而顿时没了喜色,只是淡淡地回应搪塞了她几句。她原本想好的诸般手段都不敢拿出来了,只好讪讪告退。 不几天就在自己的宫里又发生了刘绮烟得宠的事情,她被倪晔琳一激,竟然一时气极败坏,失控打人。皇上虽然明着没有说什么,但对刘绮烟的赏赐和晋位都明白地告诉了宫廷:风向,可能要变了。尤其是自己生日这一天竟然都没有留宿在自己房里,而是去了刘绮烟那里,这让她比任何时候都感觉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危机。 为了讨回皇上的欢心,这几天她可谓费尽心机,可惜以往的种种手段竟然全部失了效果,皇上对刘绮烟的宠眷反而日深,使得六宫侧目,正如她当年初进宫时那般。 到底应该怎么办?难道这次生辰就是自己最后的辉煌? 皇上已经连续数天没有进她的屋了,正在她百愁不得其解翻看各宫送来的礼品打发时光的时候,竟然在其中意外地发现了这幅董悠远的瑶池仙品图。 董悠远,字潜光,是前梁时人,以水墨画著称,其中尤擅画花,名流后世,传世之作“五美图”就是指他最为得意的五幅花卉图,据说暗喻了他平生所见的五位美人,这幅瑶池仙品图就是其中之一。可惜战乱频起,都在乱世中流散了。先帝在世时酷爱他的画,一直想收集起这五张图,为此专门重金悬赏,可惜穷尽毕生,也只搜集到其中三幅而已,先帝一直引为憾事。 云妃专门等到了晚上,再派人去请皇上过来。 果然,以这幅图为引,令皇上龙颜大悦。 “皇上看这莲花,亭亭玉立,笔力淡雅,董大家的真迹果然不同凡响。” “嗯,父皇在世时一心想要集齐这几幅画,可惜竟然未能得偿心愿,朕作为子女自当效力,待朕收集起这几幅图来,一起焚了,告慰父皇在天之灵,也全了朕的一片孝心。”齐泷轻轻点头道,显然心情大好。 “皇上洪福齐天,又孝感动天,有神明庇佑,必然能够为先帝做到。”云妃柔声道。 齐泷笑着不语。 云妃抬起头,看到苏谧跪在殿下,便笑道:“人来了,正好,把你叫过来是为了问问你家主子是从哪里得到的这幅瑶池仙品图?除了这幅之外,可还有其他几幅的消息?” “瑶池仙品图?请皇上和娘娘明鉴,我家主子为娘娘送上的并不是董大家的真迹啊,是她自己闲暇时临摹董大家之作,我家娘娘微寒之人,如何会有这么名贵的真迹啊。”苏谧惊慌道。 “什么?!你说这幅图不是……”云妃顿时变了脸色,那她岂不犯了欺君之罪,纵然皇上不会追究她,她才女的名声也…… “大胆奴才,你说这画是假的有什么证据,这画中印章签名皆是董大家,难不成卫才人是存心用假画来糊弄我不成?”云妃怒喝道。只有把罪责先推到那个倒霉的卫才人身上了。 “请娘娘明鉴,关于画的真伪,我们才人在送过来的那幅字上已经说明了啊。”苏谧连忙分辩道。 字?!同这幅画一起送过来的还有一幅字,云妃还记得那幅字似乎是一首宫怨诗词,可是云妃见到了这幅画,那里还有心情看什么字,略略扫过一眼就扔在了一边。 此刻,身边早有伶俐的宫人去翻找了出来。 “哼,云妃不是名震乾州的才女吗?竟然连一幅画的真伪也分辨不出来。”皇帝不悦道。 云妃连忙跪下请罪。她偷眼看了皇帝一眼,他眉头紧皱,神色之间郁郁,显然很是失望,不禁心里一沉,想不到这次弄巧成拙了。 这时宫人递上了刚刚找到的诗词,齐泷翻开一看,是一首自伤诗: 初入承明殿,深深报未央。 长门空劳挂,无复见君王。 春寒入骨清,独卧愁空房。 飒履步庭下,幽怀空感伤。 平日新爱惜,自待聊非常。 色美反成弃,命薄何可量? 君恩实疏远,妾意徒彷徨。 家岂无骨肉?偏亲老北堂。 此方无羽翼,何计出高墙。 性命诚所重,弃割良可伤。 毅然就死地,从此归冥乡。 看完之后,齐泷禁不住有几分动容,他平时在宫里见多了妃嫔的歌功颂德,谄媚邀宠,这种缠绵哀怨,悲切凄凉的诗词只是在古书中看到,自然不会有人送到他面前,让他意识到,自己的身边也有这样的薄命女子。 “这诗画都是卫才人亲手所作?这位卫才人现在何处?”他不禁抬头问道。 “卫才人已经在昨天仙逝了。”苏谧抬头道。 齐泷一时之间忍不住怅然若失,想不到这样绵心绣口的女子竟然没有早遇上。再抬头看眼前的丫头,烛光摇曳之下,身姿窈窕,因为低着头,只看见白皙柔和、线条明润的下颌,就觉得姿色竟不在前几天新封的刘氏之下。不知道奴才尚且生成这样,主子会怎么样?齐泷一阵神往,问道:“卫才人的遗体怎么……” “已经由内务府的人火化了。” “可惜可惜,如此佳人,朕竟然无缘一见。”他叹道。 “皇上若想见卫才人一面也不难,奴婢那儿还收着卫才人的自画像呢。”苏谧小心翼翼地道。 “嗯。”齐泷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须臾,又问道,“你家主子既然临摹了董悠妃的画,必然是见过真迹的,你可知是在哪里?” “这个……平时才人做画颇多,奴婢也分不清楚……”苏谧迟疑道。 齐泷沉吟了片刻,说道:“既然如此,朕就过去看一看吧,高升诺,摆驾!”说罢,也不再理会身边的云妃,一甩袖子,转身就走。 云妃惶恐地跪下恭送,待人走远了,她才站起身来,看着御辇远去的背影,脸色忽红忽白,又羞又恼,这次真是失算了,传到西福宫那边儿,不知道倪晔琳又会得意成什么样子。 云妃拿起诗来,她先前看这首诗,一见开头就以为必然又是哪个不得宠的妃子诉苦,来哀求她在皇上面前说好话的,所以随手就搁在一边了,此时再仔细看去,诗后的题记上果然写着:“月下感怀,成诗与画,聊表心意”等数语。 云妃恨恨地把诗轴一摔,周围垂手肃立的宫人小心翼翼的脸色在她的眼中都变成了嘲讽,她强忍着怒气,将身边的奴才喝退,自己颓然坐倒在软榻上。半晌,才转而笑道:“哼,幸亏是个已经死了的短命鬼。” “这些都是卫才人生前所做?”齐泷打开一幅卷轴,不期然画中是一个美人,眉目精巧,丽质天生,旁边附了一首小词:香清寒艳好,谁惜是天真。玉梅谢后阳和至,散与群芳自在春。 “这是卫才人原本的自画像。”苏谧道。 齐泷忍不住悠然神往。半晌又问道:“你还记得卫才人是何时临摹的那幅”瑶池仙品‘?“ “奴婢记得是在才人十四岁的时候,才人的生母柔妃娘娘得到了这样一幅画,之后才人看着喜欢便去讨要,可惜柔妃娘娘不给,只好自己临摹了一幅。” “你可记得清楚?” “奴婢记性虽然不好,却也记得,是在卫国宫廷的时候就已经见过了,才人一直常说这幅画临摹得最像,颇为引以为傲,所以后来进了齐宫也一直带在身边。” “朕竟然不知道这幅画一直是收藏在卫宫之中。不知这画现在在哪儿?”齐泷的语气忍不住有几分急切。 “当年侯爷归顺大齐的时候,所有宫中收藏尽数封存由倪大将军命人看守点数,一起押送入京,必然是带进了齐宫之中了。难道皇上没有见到?” 倪大将军就是倪贵妃的生父倪源,当年就是他带兵灭了卫国,卫王归降齐国之后,被封为南归候。 齐泷没有说话,倪源班师回京之后,把卫国所掳获的妇女财物尽皆上缴,但这幅画并没有被缴入宫中。 出征的将士劫掠敌国财货、女子都是不成文的规矩,只要不是太过分,一般没有人会去追究,可这幅画却是先帝想要的,朝中上下人尽皆知。 “哼,也不知道他还私自留下了什么……”齐泷心里头一阵不痛快。他思虑了片刻,回过神来,抬头眼见苏谧正静静地望着自己,一双眼睛宛如一泓清泉,满是灵动之气,令人不饮而醉。 “你叫什么名字?”他看着眼前的女子,饶有兴致地问。 “奴婢名唤苏谧。”苏谧含羞低头道。烛光下,肌肤润泽,宛如珠玉。 齐泷忍不住有几分动情,将手中的画轴一卷,走近苏谧道:“你入宫多久了?” “奴婢入宫已经快有一年了。”苏谧含羞道。 齐泷忍不住走近将苏谧扶起,只觉得触手温润,异香扑鼻,笑道:“难怪人常说卫女多妩媚,朕还道是言过其实,今日见到你们主仆二人,朕才信了。”一边顺势揽苏谧入怀。 “皇上。”苏谧低头微微一挣,从齐泷怀中挣脱出来,“卫主子刚刚去,身为奴婢岂能……” “那又如何,朕便封你为更衣,为卫才人也算全你这一份忠心了。” “还望皇上恕罪,卫才人与苏谧有大恩,又待奴婢情同姐妹,苏谧不敢为此不忠之人。”苏谧后退了几步,抬起头直视着皇帝,一双神采妩然的清水妙目之中全是坚持。 齐泷看着眼前那双眼睛,既像是冷若冰霜,又像是含情脉脉,恍惚之间,只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一般,醉人心弦。鼻端又萦绕着一丝清幽动人的香气,若有还无,撩人心魄,让人越发情难自禁起来。 齐泷抬手拂去苏谧眼前的刘海儿,赞道:“好一双秋水为神,为什么要遮起来呢?” “皇上……”苏谧宛然低下头,不胜娇羞。 “高升诺!” “奴才在!”高升诺连忙跑到门外高声应道。 “传朕的诏,才人卫氏纯惠良佳,才德锦绣,追封为嫔,着内务府以正二品六妃之礼厚葬入皇陵,”顿了顿,又道,“宫人苏氏忠孝为主,贞顺贤淑,册为从八品更衣。” 苏谧翩然跪下谢恩,“臣妾替卫嫔娘娘谢恩。” “难道只谢卫嫔之恩,不谢自己的恩吗?”齐泷笑着问道。 “恩有先后,请皇上恕罪。”苏谧静静地直视着皇帝,“卫嫔对臣妾的大恩,臣妾已经以难以回报,而皇上的恩德……日后……”说着说着,苏谧脸色忽然变得娇红,不自在地抚弄着衣角,羞怯动人。 齐泷顿时心情大好,“地上太冷,不要动不动就跪了。”他笑道。 “臣妾谢皇上不罪之恩。” 齐泷温言道:“朕岂会怪罪于你,你不负卫嫔恩,将来自然也不会负朕恩。”他抬手扶苏谧起来,一触之下,只觉得苏谧的手指如玉一般的颜色,只是,却也像玉一般清冷。 苏谧把手从他手里不易察觉地抽了出来。 “你既然已经还了卫嫔的恩德,不如现在就还朕的恩德了吧。”他伸手抬起苏谧的下颌,调笑着说道。 “皇上……”苏谧的声音微微颤抖,半羞半怯,珠泪盈盈于睫,妩媚清丽,难以言喻,“还请皇上怜惜……” 齐泷再也忍不住,重重地吻住眼前的嫣红…… 银红的帷帐落下,花钿委地…… 房里的灯火忽明忽暗,摇曳不止,灯芯“啪”地爆了一声,声音细微清脆,似乎惊不起一丝微澜…… ***当苏谧醒过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了,床榻空空,齐泷已经走了。 她刚刚抬起头,就听到一声清脆的欢呼,“苏更衣醒了!” 苏谧转头一看,房内已经跪了十几个宫女太监,捧着洗漱用具和衣饰。见她醒来,立即就有管事的宫女扶起她,四个分别捧着金盆、玉碗、银壶丝绸毛巾的宫女上前为苏谧梳洗更衣。 苏谧挣扎着想起来,身体却是酸痛难当。义父的医术当世无双,在义父和义母隐居的竹林小筑里,各种古今医书齐全,便是齐、陈、辽这些大国的太医院的藏书都有所不及,自己幼时无聊就常常独自去翻看,曾经还无意中翻到过一本上古阴阳合和的秘术。当时自己脸色通红,像做贼似的,生怕被别人发觉,明知道不应该看,可是好奇心又偏偏止不住,偷偷看了好久。 没想到自己会有用到它的一天!她自嘲地勾起嘴角。 “皇上走了吗?”苏谧问道。 “皇上已经去早朝了,临行前还特意嘱咐不要惊醒更衣呢。”伶俐的宫人立刻道。这位新封的主子真是难得,皇上竟然在她这里留了整整一夜,连今天的早朝也差点推迟了。 难怪宫里这么多人,人人都盼着当主子,苏谧放松下来,享受着宫人体贴入微的服侍。 擦干净脸上的水珠,将手中的巾子递到一边,几个小宫女立刻捧着托盘上前,供她挑选。照宫里的规矩,侍寝之后的妃嫔早晨起床后内务府都会为其准备新衣,既算是侍寝的赏赐,也为了讨个好兆头,显得喜庆。 苏谧随手挑了一套颜色素淡,花饰简单的。穿上中衣,苏谧坐到梳妆台前,两个嬷嬷走上前来,为她梳头,看着镜子里俏丽的容颜,苏谧轻轻一笑,接过身边宫人的梳子,道:“我自己来吧。” 自己有多久没有这样仔细地梳妆了呢?以前都是义母在教自己这些描眉点唇,珠花贴钿的功夫。 还记得义母替自己梳头时说的话,“我家的谧儿将来不知道要迷倒多少男子。” “义母又在取笑阿谧了,义母和娘亲才是真正的美人呢。” “义母可不是在说瞎话啊,我们家阿谧将来必定颠倒众生啊。” …… 苏谧将手中的梳子放下,拿起嫣红的胭脂调点起来,宫中密制的脂粉香露皆是以清晨采集的花瓣上的露珠调和,色彩纯净、清香怡人。 待苏谧将最后一支钗簪插好,披上那件袖口和裙缀带着细细的银色珠花的葱黄色对襟双织缎子长裙,众人忍不住眼前一亮,想不到这位新封的更衣打扮起来这么美,虽然梳的只是宫里最常见的飞燕髻,也没有装点很多贵重的珠钗花色,薄施粉黛却别有一种楚楚风致,让人移不开眼去。 苏谧嫣然一笑,道:“按照宫规,应该去晋见皇后娘娘了吧?” 凤仪宫依然如同往昔般热闹。苏谧在众妃嫔含意迥然的视线中向皇后施施然拜下。 皇后嫣然一笑道:“你就是皇上昨个儿新封的苏更衣?果然生的好模样,本宫竟然也要移不开眼了。与前几天的刘氏正是春兰秋菊,各擅胜场。”转头又向众人笑道,“可真是都被比下去了吧?” “哼。”立刻就有妃嫔脸色不快起来。 “娘娘们丽质天生,贵不可言,岂是苏谧微末之身所能比较的。”苏谧把头埋得低低地,恭敬地回答。 众妃嫔脸色这才略微缓了缓。 “听说皇上在你房里一直留到快辰时了。”倪贵妃将手中的茶盅交给宫人,正了正身形,厉色道,“我们侍奉皇上,首先就应该知道皇上身系天下万民,攸关社稷,身为妃嫔应该劝谏皇上龙体为重,怎可凭借美色恣意妄为,让皇上纵欲寻欢。” 四周、探究,或嫉妒的眼神刺得人发疼,苏谧低头唯唯受教,她很清楚,现在的自己根本还没有反驳这个殿里任何人的资格,一个小小的末品更衣所能做的不过是尽量地压低自己而已。 皇后倒是温和不少,道:“皇贵妃也不必太严厉嘛,苏更衣刚刚晋位,想必还不懂身为主位的规矩。” “婢妾知道错了,多谢皇后娘娘和皇贵妃娘娘教导。”苏谧连忙跪下道。 “嗯,卫嫔的事本宫已经听说了,难得你忠心为主,本宫也为之感动,已经交代内务府相关事宜了。”皇后转过话题道。 “娘娘对卫主子的大恩婢妾铭感五内,无以为报。”苏谧一副泫然欲泣,感激不尽的样子道。 皇后满意地点点头,想起昨天的事情她不禁暗暗得意。她提议好好办理卫才人的丧事,原本只是为了彰显自己的贤德,收买人心而已,顺便压一压倪晔琳的气焰,想不到这个小丫头会有这种机缘,平白收到了意料之外的效果。 “最近宫中喜事不少,前几天是刘氏,如今又是你,既然得封妃嫔,晋为主子,以后要尽心服侍皇上,为皇上延绵子嗣,在宫里牢记宫规,行为举止,不可轻率。”皇后顿了顿,又道,“过几天自然会安排教习嬷嬷去你那儿教你宫规礼仪,要仔细学习,不可辜负了天家恩德。” 苏谧点头称是。 这时候,门外宫人禀报刘答应到了。 刘绮烟走进殿里,一眼就看见苏谧站在殿中,顿时愣住了,脸色变得通红,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上前拉住苏谧的手道:“姐姐,我……” “刘答应和苏更衣之间是旧识?”一旁的雯妃立刻问道。 “回禀娘娘,以前同为宫女时原有过数面之缘。”绮烟刚想说话,苏谧就已经答道,一边不动声色地挣开了绮烟的手。 “既然如此,就更应该好好相处,姐妹和睦了。”皇后笑道,“两人都有缘承宠,你们姐妹也算是宫里的一段佳话了。” “多谢皇后教诲,臣妾等一定铭记于心。”苏谧恭声道。 回到采薇宫,院子里站了满满一院的人,是内务府的管事太监何玉旺带着十几个宫女太监候在外边。 远远地看见苏谧回来,他连忙跑上前道:“苏更衣可回来了,这天寒地冻的,主子可辛苦了,奴才说这几天怎么宫里头的喜鹊就不停地叫唤呢,想必宫里头是要有什么大喜事了,原来是要应在主子身上啊。看老奴这眼拙的,就是一个睁眼瞎啊,竟然一直不识贵人,奴才先恭喜主子了,以主子的福分将来必定封嫔晋妃,不在话下……”一边嘴上说个不停,一边偷眼觑着苏谧的神色。 苏谧以前当宫女的时候也没有少跟他打交道,平时他对待苏谧这样的下级宫女傲气冲天,动辄喝骂。此时见他毕恭毕敬的样子苏谧忍不住想讽刺几句,想了想,还是摇摇头。跟红踩白,这个宫里哪一个人不是这样?何苦与这样的小人计较。 苏谧道:“劳烦公公了。” 何玉旺看了看苏谧的脸色淡然平和,这才松了一口气,道:“前些日子因为内务府里事情紧了点,下面的奴才偏又不长眼睛,竟然把卫才人的银子份例给拖下了,实在是老奴的疏忽啊,老奴已经狠狠地惩罚了他们,今天特地为卫才人送过来, 第一重 宫闱深深道阻且长 第七章 珠胎暗结 冬天的风一阵冷似一阵,暖阁里却是温暖如春。 苏谧轻轻抖了抖斗篷,青缎子面上附着的雪花轻灵柔顺地飘落下来。 一旁伺候的觅青帮苏谧解开斗篷,一边冲屋里喊着:“觅红,主子回来了,快拿热好的手炉过来,这个手炉已经冷了。” “其实主子身体不好大家都知道,连皇上的召幸都常常不去,何必这样每天都去凤仪宫拜见皇后娘娘呢?与皇上说一声,告个假算了。”觅青一边整理着斗篷,一边说道。 “侍奉皇后,是我身为婢妾的礼仪,岂可轻废,如今我在后宫地位不稳,岂能够再在这些小节上落人口实,惹人非议。”苏谧漫不经心地答道,她们刚刚从皇后处回来。 “主子,皇上的赏赐又到了,一对红宝石米珠磬宜簪、一对点翠嵌珍珠岁寒三友珠花,还有一只千年人参。听高公公说可是高丽国刚刚进贡来的,专门送过来要给主子补身子用的,我看了看,可不得了,老大的参须子呢,闻一闻都觉得神清气爽。”觅红迎了出来,手里拿着手炉,喜气洋洋地说着,“皇上对主子可真是体贴啊,前几天才刚刚晋了答应,依奴婢看主子没几天又要晋位了。” 苏谧笑而不语,今天齐泷已经提起为她再晋位的事了,被她婉言拒绝了,她恭敬地回答:“皇上对苏谧的恩德已经无以为报,苏谧出身卑微,晋升太快恐怕不合祖制,如若因为苏谧一人引起后宫不合,岂不是苏谧的罪过。” 齐泷对她的谦和大加称赞,更加觉得她贤惠识大体。 “只可惜主子身体弱,常常病着,每每皇上宣召两三次,才有一次能去的。要不然怎么也应该与刘良人并列了。”觅红叹道,“刘良人看模样怎么也比不过主子的……” “好了好了,活儿还没有干完,就在这儿议论起主子来了。”觅青打断她道,“尽在这里絮絮叨叨,昨天的东西收拾好了吗?还不快去把炉子生旺点儿。” 觅红朝觅青吐了吐舌头,跑开了。 年关已近,从苏谧承宠转眼已经过去一个月了,这个月刘绮烟极为得宠,几乎不逊于云妃,而位分上,就在昨天又刚刚晋为良人。 而苏谧一直以自己体弱多病为由控制着自己承宠的次数。 这一个月来,除了皇后、倪贵妃这些地位极高的妃嫔和有帝姬在的雯妃那儿,皇上每个月都会固定去一两次之外,其余时间都是在甘露殿召妃嫔侍寝。其中,云妃依然是最得宠的,不过却不再是六宫侧目,无人能及了,之后便是刘绮烟,再接着便是她了。 在云妃虽然略有减损却依然灿烂的光辉和刘绮烟少年得宠的荣耀之下,苏谧的宠爱也不会显得那么引人注目了。 刚喝了一口觅青奉上的热茶,外面小禄子禀报道刘良人来了,苏谧微微吃了一惊:她怎么过来了? 这几天在凤仪宫见了面,绮烟倒是时常想跟苏谧亲近,可每次都被苏谧淡淡地化解开来,不动声色地转了话题。她们两人位卑受宠,都已经是众妃嫔的眼中钉了,倘若再举止亲密,更要引起别人的戒心了。而且倪晔琳对绮烟明显存了拉拢的意思,她与倪家仇深似海,见到倪贵妃表面上竭力隐忍,心里当然不会觉得太舒服。 “快请进来。”苏谧起身迎道。 布帘掀起,绮烟走了进来。 她头上簪着点翠嵌珠凤凰步摇,珠光耀耀,一身雪白的银狐狸皮斗篷,银光离离,下沿露出深红暗花蜀缎水泄百褶裙,小脸冻得红扑扑的,格外惹人怜爱。 这一身东西都是御赐的,她这么快就穿上了。 “一大清早,良人妹妹怎么有空过来?”苏谧温和地笑道,以一种宫妃对待宫中姐妹最标准的笑容。 “姐姐……”绮烟本来有一肚子的话要说,见了苏谧的笑容,却全说不出来了,顿时嚅嚅喏喏,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她望着苏谧,一双大眼睛水汪汪的,已经急得快要哭出来了一般。 苏谧顿时一阵头疼,自己明明没有说什么重话的啊,她可不要在这儿哭了才好。 “姐姐可是怪我了,原本应该是姐姐的机会的,是我把姐姐的机会给……”绮烟扯住苏谧的衣袖,终于开了口,“姐姐不要怪我好不好,要不,我去和皇上说明白……”她满是期盼地望着苏谧。 苏谧一阵恍惚,有一个人,每次做错了事情,都会这样看着她,“阿谧啊,原谅我好不好,要不我把我的珍珠项链赔给你,还有昨天偷偷留出来的栗子糕,要不连今天的那份儿也……”对着那双天真无邪的眼睛,自己总是坚持不了多久就会心软,然后美美地理直气壮地享用得来的点心。 不过转瞬的工夫,就已经香销玉殒,天人永隔了,世间的事真如梦幻一般。 “绮烟进宫以来也就跟姐姐说过几句话,如果连姐姐也不理我……”得不到苏谧的回应,绮烟越发着急起来,也不知道怎么说好。她进宫以后虽然一直待在碧波池,与世无争,但她一个十四岁的少女突然离开父母的疼爱,孤身踏入未知的深宫,难免举目无亲,彷徨无依,只有与苏谧算是“患难”之交,从此便真的存了一份情意。之后得了宠,也不知道是喜是忧,虽然奉承的人不少,却难以有个说上真心话的。尤其当头又挨了云妃的一顿板子,打得她胆战心惊,惶惶不可终日。再见到苏谧,偏偏苏谧又不理会她了,更加觉得心里难受,直到今天终于忍不住跑过来找苏谧。 “没有,傻孩子。”苏谧一阵怅然,“我没有怪你。”她岂会因为这种事情而怪她,她只是在这个冰冷的宫殿里再也不想付出仇恨之外的感情了而已。 终于听到苏谧说了什么,绮烟顿时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苏谧觉得自己头真的开始疼了起来。 一阵手忙脚乱之后,桌上摆满了各色糕点。 苏谧知道她还是孩子心性,只好温言相劝,一边信誓旦旦地保证自己绝对不再生气。 觅青知机地取出各种时新的糕点摆好,退了下去。 “姐姐这里好吃的真是多。”终于把心里想说的说出来,想哭的哭出来,绮烟松了一口气,劝解之下,很快就恢复了笑容。 “喜欢就好。”苏谧不知不觉地为她夹了一块葡萄肉丝干,这种点心是先选取成熟大粒的葡萄剜去种子替换上新鲜的小肉干,再用蜂蜜和果油腌制成的,原本是卫清儿最爱吃的。 绮烟欢喜地接过来,咬了一块,忽然微微皱了皱眉头,犹豫了一下,又咬了一小口,勉强咽了下去。脸色忍不住一阵发白,似乎要呕吐出来似的。 “姐姐的做得倒是好吃,”绮烟干笑着放下,“原来也喜欢吃这个的,可是最近几天胃口不好,一吃这些东西就觉得想吐似的。” 苏谧心里顿时起了疑惑。她又拿起一块点心,道:“早知道妹妹不喜欢吃甜食不如尝尝这个,这可是用南边新进贡来的小贡桔腌制的,又酸又甜,很是可口。” “原本也是很喜欢吃的,可是最近不知道是因为吃的多了,还是别的什么,一吃油腻点的东西就恶心的慌。”绮烟一边说着,一边接过来吃了,味道果然清爽,不禁又捡了几块。 苏谧见状,疑惑更深,她伸出手来亲热地拉住绮烟的手腕,道:“妹妹住在西福宫里,不知道倪贵妃娘娘对妹妹如何?” “娘娘很好啊,时常赏赐绮烟东西,前几天是苏绣料子,再前几天是扬州的点心……”绮烟道。 “妹妹这几天既然胃口不好,可看过太医了?” “没有,前不久,贵妃娘娘的头疼又犯了,负责西福宫的陈太医最近忙得很,所以这几天没有过来为绮烟诊脉。”绮烟一边吃着蜜饯贡桔,一边道。 果然! 刚才苏谧借拉手之际扣住她的脉象,已经发觉了。这个傻丫头,她竟然不知道自己已经有孕了。这对她来说是吉是凶?也许没有了孩子,她反而能活得长久些,苏谧怔怔地看着绮烟。 “姐姐,姐姐。”绮烟问道,“有什么事吗?” “没有……”苏谧垂下眼帘。 绮烟又兴致勃勃地话起了家常。说起她的家人听说了她受宠晋位的事情后,高兴得不得了。 “听说爹爹开春要捐个官呢,好歹让我也有个名正言顺的出身。” 贵贱有别! 大齐士族与庶族泾渭分明。官家之女与平民之女在宫里,待遇天差地别,选秀进来的官家士族女儿,就算当不了妃嫔,沦为宫女,也是当女官侍奉贵人,一旦到了年龄,就可以被放出宫去自行婚配。而庶族平民之家的女儿,在宫里大多都是低等的奴婢,只有极少数幸运儿才会被封为妃嫔,或者因为侍奉得力升为有品级的女官。 而且,祖制规定,平民出身的宫女晋封妃嫔,只能逐级晋封,非大功劳(诞下子嗣等)不得越级。像她和绮烟,只能从最末品的更衣做起。但官宦门阀人家出身的女官如果被皇帝看上,则不用如此。 如果绮烟的父亲有了官职的话,哪怕是个最末品的芝麻绿豆官儿,她的身价也将立刻有本质的不同。依她前些日子的宠爱,恐怕早晋为嫔位了。 “这件事你还跟别人说起过吗?” “说过啊,前几天去拜望几位娘娘的时候都说起过。” 难怪倪贵妃这么沉不住气了,苏谧禁不住苦笑。 两人说了一阵子,眼见绮烟也有些疲倦,苏谧便打发她回去了。 “主子,那点翠嵌珠凤凰步摇和银狐披风您不是也有吗,怎么就是不肯穿呢?”觅红见绮烟走了,不禁疑问道,“主子生得这么美,若能够再好好打扮……” 点翠嵌珠凤凰步摇,使用金线盘花作为底托,用翠鸟羽毛装饰凤身,眼与嘴巴用红宝石、黑珍珠镶嵌,两面嵌红珊瑚珠。尖巧的小嘴上衔着的两串小坠子都是用一颗颗翡翠雕琢的小葫芦串成。整个步摇轻巧别致,华美优雅,只是步摇原本是嫔以上的位分方能使用的。 白狐狸原本就罕见,而银狐更是白狐中的极品,以其皮毛柔软顺滑、光彩耀人而天下闻名,只能生长在辽国境内的极寒之地内,而且迅捷如风,狡猾机警,极其难以捕捉。前些日子塞外有辽国部族前来进贡,进献了六件银狐皮斗篷,齐泷尽皆赏赐后宫了。 刚才绮烟的一身行头,苏谧自己也有一套,一样不缺,只是从来没有上过身。 “好了,觅红,那些东西,岂是以我的位分能够消受得起的。”苏谧打断她。御赐步摇、银狐斗篷、父亲封官、身怀皇嗣,倪贵妃能受得了才怪,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动手,这样拖着太医肯定不能长久,恐怕就在这几天了。 苏谧站起身来,“觅青,去太医院一趟,就说我这几天精神不太好,去问太医院要几味安神的药来。” “主子不舒服?要不奴婢请太医过来看看吧?”觅青问道“不必了,只是老毛病而已,药也是旧日里常吃的,过一会儿我把方子写给你。”苏谧道,声音里透出一种萧索。 觅青还想再说什么,见苏谧脸色苍白,疲倦难耐的样子,她不敢再说什么,服侍苏谧进了里屋。 深夜,苏谧辞退了众人,独自一人在房里。 她拿起今天刚刚拿来的药材,再取出以往卫清儿长吃的药里她扣下少许的几味。依照记忆里的方子,仔细调制起来。 直待后半夜,药丸方成,她取出玉匣子小心地盛放起来。 “下一步,可就要依靠你了。” ***连下了几天的大雪终于在十二月十七这一天消停了,一大早皇后就命人传过来话,准备请各宫的妃嫔入凤仪宫赏雪品茶。 苏谧一早就起床沐浴更衣,梳妆打扮。 “主子不用皇上前些天御赐的那套首饰吗?”觅红忍不住问道。 “不用,取那套如意钗来就好。”苏谧道,一边转头向身后的觅青,“梳平常的飞燕髻。” 一身淡雅的浅绿盘金彩绣棉裙,外罩一件银鼠小夹袄,脚上蹬着下雪天专用的花盆底绣鞋,收拾停当后,觅红把那件银狐皮的斗篷抖了出来。 “怎么把这件衣服拿出来了?快放回去吧,主子又穿不着。”觅青道,她性情沉稳,知道苏谧行事不愿意张扬的意思,心下也深以为然。 “这么好的东西不穿白放着实在是可惜了,前几天刘良人不也穿了吗?”觅红委屈地转向苏谧。 苏谧白了她一眼,懒得说什么了,这丫头心地是不错,就是太天真了。觅红不敢再说,乖乖地拿进去换了苏谧平常穿惯了的。 觅青为苏谧披上斗篷,看了看外面的天色,不禁缓了缓,道:“主子不如换一件厚一点的算了,天气实在冷得太厉害,主子身子又弱,这弹墨花绫青缎子的斗篷实在是遮不了多少风,而且看这天气似乎晴不了多少时候。” 外面的天色还是阴沉沉的,似乎雪花随时都会继续飘下来。 “也好。”苏谧看了看天色道。 觅青连忙去取来一件厚重的秋香色羽毛缎的换了。 在凤仪宫门口,苏谧下了车辇,看门外的车架,已经到了不少了。 还没有进门,正巧却见西福宫倪贵妃的车辇到了。车帘子一掀,却是绮烟跳了下来。看见苏谧,绮烟高兴地跑过来,亲热地拉住苏谧的手,“姐姐也来了?” 她竟然是乘坐倪贵妃的车架,看来倪贵妃表面功夫做得确实不错。 “苏答应和刘良人的感情可真是好啊。”倪贵妃也下了车,在一旁笑道。 “叫娘娘见笑了。”苏谧恭敬地行礼回道。 “本宫羡慕还来不及,怎么会见笑呢,苏答应说话就是见外,这一点可不如绮烟妹妹直爽可爱了。”倪贵妃轻轻用锦帕捂着口娇笑道。 “娘娘为尊,苏谧位卑,礼仪不敢废。”苏谧垂首道。 “都是自家姐妹,何必客套这些,说起来绮烟妹妹这般惹人怜爱的佳人在宫里还真是少见,本宫一见就忍不住当自己的亲生妹妹一般。”倪贵妃摇手又道。 宫人远远看着几人连忙迎了上来,引着她们进了凤仪宫,穿过几道回廊,折向后花园,原来今天的小筵席是摆在亭子里的。 原本四面空旷的亭子此时已经被用鲛珠纱团团围起。鲛珠纱是用采集自东海之中的一种海底植物与银线,蚕丝混织而成,轻软柔密,入水难湿,而且如烟似雾,近乎透明,因为与传说中的鲛绡类似,又呈现珍珠一样的色泽,所以唤作鲛珠纱,也有直接唤作鲛绡的。 几人一边说笑着,一边走进了亭子。 一进亭子,一股热气夹着花朵的清香扑鼻而来,庭中摆着一个嵌金琅珐花瓶,里面插满着新折下来的半开的梅花,四周摆着十几个座位,铺着白狐皮坐褥和彩绣靠背引枕,每个座位前都生着一个鎏金塔式小暖炉,温暖怡人。亭子周围围着鲛珠纱,寒气不侵,从内向外望去,恍如透明一般,园中雪景美色尽收眼底。众人纷纷脱去斗篷落座,苏谧扫了一眼,今天前来的都是位分高的或者有宠的妃嫔。 不一会儿,皇后也到了,众人纷纷起身行礼。 “免礼吧。”解开大红底色金凤花纹的描金羽缎斗篷,皇后笑道,“昨个儿,本宫的父亲从南疆得到了一种茶中难得一见的”白玉青霜‘,除了献到太后和皇上那儿之后,还余了一些,就送到了凤仪宫,本宫想今天日子不错,何不拿来与众位姐妹分享。“ 白玉青霜! 果然是难得一见的极品,青霜茶的茶树只能生长在水源丰沛的高山悬崖上,常年吮岩崖渗发的洁净泉水,吸群山云雾吐纳的精气,长出的茶叶色若青玉,碧如凝霜,是茶中少有珍品,其中,树龄已达上百年的茶树所产出的茶叶会在头上变成白色,更加成为绝无仅有的茶中奇品,称为“白玉青霜”。 最难得的是,要满足它生长的条件,只有在岭南的极南部山区里,那可都是在南陈境内啊,如今南陈与大齐可是交战正酣。 也只有皇后出身的王家这种超过百年屹立不摇的世家望族、豪门贵阀才能够弄得到手。 众妃自然是一阵奉承,但是有不少妃嫔口里说着“有幸品到此茶,何其荣幸……”之语,眼中却是疑色流露,恐怕不少人根本不知道这“白玉青霜”的来历。 皇后转向云妃笑道:“皇上一向称赞云妹妹是见多识广的才女,本宫倒要考较考较你了,可知道这茶的来历?” “是,婢妾见识浅陋,让娘娘见笑了。”云妃恭敬地回答,她自然明白皇后的意思,“据臣妾所知,这白玉青霜……” 听着云妃娓娓道来,众妃才恍然大悟,自然更是奉承不断。连倪贵妃都是赞不绝口,这倒让皇后略略有些惊奇,多看了她一眼。 早有婢女上前摆好茶具,开始仔细烹茶,众妃无事开始闲话家常,一时之间,亭中欢声不断,笑语盎然。 待过了大半个时辰,茶也用得差不多了,倪贵妃便说道:“先人常说品茶赏花为人间雅事,今日见到皇后这院子里的美景处处,不如姐妹们同去赏一赏园里的梅花。” 众人皆拍手赞成,皇后也笑道,“难得你们有这个心思,今日本宫就做个东道。” 众妃嫔纷纷起身,拿起身边的外衣穿戴起来。 “咦,我的披风呢?”云妃忽然惊奇地道。 “妹妹又怎么了?”倪贵妃走上前来,不冷不热地问道。 “啊!”旁边的绮烟一声惊呼,捂着樱唇,一脸惊惶失措。 “是我……不……婢妾穿错了。”她怯生生地看着众人,低头道。她今天与云妃穿的都是一样的御赐银狐皮的斗篷。 “哼!”云妃重重地哼了一声。 绮烟吓得一哆嗦,自从被云妃打了一顿以后,她就特别害怕她。她从小就是家里的天之娇女,父母都是捧在手心里的,还从没有吃过那种苦头。 “妹妹真是太粗心了。”苏谧上前道,一边帮助已经愣住了的绮烟把斗篷脱下来,一边轻轻推了她一下。 绮烟这才如梦初醒,连忙跪下道:“是婢妾粗心大意,婢妾知错了,还望娘娘恕罪。婢妾一定以后引以为戒,不敢再犯。” “粗心?宫里头的规矩是一句粗心就能带得过去的吗?”云妃气冲冲地从苏谧手里接过斗篷。她原本就看绮烟不顺眼,看见她竟然穿着一样御赐的斗篷更是火上加油,这种银狐皮斗篷的珍贵她很清楚,什么时候自己在皇上的眼里与这个丫头一般重要了?那流离的银光明晃晃扎得她眼睛发烫。 “刘妹妹不过是一时粗心,云妹妹又何必这么得理不饶人呢?再说,刘妹妹又是宫里的新人,年轻不懂规矩,自然不是云妹妹这样的老人可以比的。”倪贵妃娇笑道,话里那个“老”字若有若无地咬得重了些。 云妃脸色一阵发青,那句“老”字刺得她一阵心痛,看着旁边绮烟怯生生的模样,心里更是火气,“贵妃姐姐这话恐怕不妥吧?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后宫有后宫的礼法,娘娘出身世家贵勋,又奉皇上之命协助皇后打理后宫,难道连位分尊卑,品轶礼治的道理都不懂了?”云妃反驳道。 她镇定了一下,也不看被自己噎得脸色发白的倪贵妃,转头向皇后敛襟行礼道,“娘娘为六宫之主,此事还请娘娘做主,婢妾相信娘娘必定公正严明,叫我等心服口服。” “皇后娘娘还请看臣妾的面子,切莫惩罚绮烟妹妹了。”倪贵妃软语道。 皇后扫了倪贵妃一眼,平时倪贵妃行事嚣张,时常不把皇后看在眼里,就算现在宠爱大不如从前,她仗着家中父兄势力,依然不太收敛。 皇后叹了一口气,道:“本宫既然为后宫之主,只希望宫中姐妹和睦相处,亲如一家。可惜宫中自然有宫中的规矩,本宫也不能徇私枉法,置祖宗规矩于不顾。否则将来如何管束后宫,令众位妹妹心服?”顿了一顿,又道,“只是刘良人终究是无心之过,念你是进宫不久,本宫也就不再重罚,绮烟,本宫就罚你在檐下跪上四个时辰,你可心服?” 绮烟连忙道:“绮烟多谢娘娘惩戒,婢妾心服。” 后宫之中尊卑礼法严明,像绮烟这种行为,如果从重处置,甚至可以降级去封,皇后仅仅是罚跪已经是轻的了。 “云妃也没有意见吧?” 云妃自然觉得太轻,想要说什么,迟疑了一下,说出口的还是,“娘娘自然公正,婢妾心服口服。”一边狠狠地瞪了绮烟一眼。 倪贵妃嘴角若有若无地溢出一丝笑意。 苏谧轻轻叹了一声,四个时辰!那胎儿哪里还能留得住呢。 “娘娘且慢。”眼看此事马上就要尘埃落定,苏谧突然跪下道,“娘娘明察秋毫,处置公正,我等本都心服口服。刘良人本应受罚,只是她前些日子告诉婢妾说自己可能已经身怀龙种,还请娘娘明鉴,开恩将惩罚推后一些时日。” 这句话宛如平地一声惊雷,刹那之间众人脸色各异。 倪贵妃顿时脸色苍白,身形忍不住晃了晃,“这个小贱人什么时候知道自己有了身孕了?我明明把陈太医拦住了,安排在她身边的宫女们回报也没有一丝异常啊,怎么可能,难道她明明知道自己有孕却竟然能不露一丝端倪,她的心计未免太深了吧?不,这不可能。”她心里忐忑不安,不禁转向跪在一处的苏谧和绮烟暗暗凝视。 苏谧低着头,黑亮的睫毛低垂下来,看不出什么神色。 绮烟此时却是一脸茫然,苏谧说什么她简直不能相信,自己什么时候说过自己有了身孕了?糟糕,她该不会是担心自己罚跪,所以信口胡诌为自己脱罪吧?就算她再不懂规矩,也知道关系龙裔的事情是绝不能这么轻率的,若是假话,必定要受重罚,而且绝对是比罚跪重得多的责罚啊。 “我……”想到这里,绮烟连忙抬头反驳,却觉得手微微一疼,是苏谧从旁边拉住她的手轻轻捏了一下,绮烟的话头一滞,苏谧已经温言笑道:“妹妹不要担心了,我知道妹妹自己也感觉难以相信所以一直患得患失,甚至不敢去请太医来,如今情势不同,而且又事关皇嗣,何况又有皇后娘娘在。你只管放下心来。” 皇后已经回过神来,顿时笑逐颜开,发话道:“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啊,如此甚好,皇上一直子息单薄,自从各位妹妹进宫以来,本宫就一直盼着能够多多为皇家开枝散叶,添子添福。”一边转身叫身边的凤仪宫总管太监道:“曹福海,快去禀报皇上。再派人去请太医院的秦太医过来。” 不待皇后吩咐,她身边的贴身女官玉蕊已经上前将绮烟扶了起来,又把苏谧一并扶起来。 这时候众妃嫔也反应过来,纷纷上前恭喜,倪贵妃脸色虽然最是难看,却也没有失了礼数。 云妃怔怔地站在那里,失了神,她努力想要做出欢喜的表情来,可脸色却怎么也不听使唤,她忽然之间想到了自己的孩子,那个承载了她一切希望的孩子,她甚至没有来得及看他一眼,她想说服自己不要再去想,却只觉得心头发冷,似乎这个世界的一切都离她很远很远。此时,众人都围在绮烟身边,也没有人会去注意她的失态。 绮烟被围在众人中间,只觉得自己就是一只架子上的烤鸡,想逃都没有地方可逃。皇后的发话已经让这件事盖棺定论,她急得完全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拼命地朝苏谧使眼色,盼着她能出言解释。苏谧却站在圈子外边,朝她安慰地笑了一笑。 这时候,门外的小太监禀报,“秦太医已经到了。” 绮烟如同听见了丧钟般,脸色瞬间苍白若纸。 胆战心惊地把手伸了出来 第一重 宫闱深深道阻且长 第八章 双喜临门 第二天,苏谧起床后觅红进来伺候,苏谧数着床帷的流苏无精打采地道:“我今天只觉得身子乏乏的,不想起来。” 觅青在一边道,“主子身体这几天老是不好,奴婢看还是早早找太医过来瞧瞧是正理,老是吃以前的旧方子也不是办法啊。” “也好,今天你让小禄子去太医院跑一趟,请一位太医过来吧。”苏谧穿好了轻便的中衣,又躺回床上,懒懒地道。 不一会儿,小禄子就领着一个抱着医箱的中年太医走了进来。 行过礼后,太医何零恭敬地把两根手指搭在苏谧的手腕上。半晌,脸上出现不敢置信的惊喜神色,又反复诊了几次,又问道:“主子最近可是有什么症状?例如,身体疲倦,恶心呕吐之类的。” 觅青道:“主子最近就是身子易倦,胃口不佳,可是有什么大碍?” 太医大喜过望道:“果然如此,恭喜苏常在,您是有喜了!” “什么,可是真的,何太医没有诊错?”苏谧半信半疑地问道,言语之间惊喜之意难以抑制。 “呵呵,下官绝对不会有错的,下官最擅长的虽然不是妇科千金,但诊了好几次,自信决不会出错,常在确实是有喜了。”何零喜不自胜地道。 一时之间,众人皆是惊喜万分。 “承太医吉言了,妾身要多谢何太医了。”苏谧笑道。 伶俐的觅青已经取来银子,“何太医辛苦了,这点小小心意还请收下。” 何零把银子塞进怀里,向苏谧行礼道:“多谢常在的赏赐,依下官所见,常在身体虚弱,应该好好调养,不如下官为常在开一个补身的方子。” “有劳费心了,多谢何太医。”苏谧含笑道。 “事关龙裔,干系重大,不如下官这就和这位姑娘一起前去叩见皇上和皇后娘娘,将此喜讯禀报。” 苏谧含笑点头,目送着两人远去,她嘴角一丝冷笑。 看来那本古书上的方子是对的,自己的记性这些年来也没有变坏。她以前在一本秘藏的医术上看到过这个方子,服用之后会使得女子脉象沉滞,如同有孕。前些日子她照料卫清儿的时候就留出了几味药,前些日子又以自己不适为由,向太医院要了几味药,终于凑齐药材,配置出来。 等了不多时,就看见高升诺带着几个小太监急冲冲地跑进来,“传皇上诏,常在苏氏,晋为美人。”苏谧跪下谢恩。 高升诺连忙上前亲自扶起苏谧,道:“地上凉,主子快请起,主子如今是有身子的人了,若是出了什么差池老奴可不敢担当啊。”一边搓着手喜气洋洋地对苏谧道,“恭喜苏主子,恭喜苏主子,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啊,皇上知道后也欢喜得不得了,急急地命议事的几位大人散了,马上就要赶过来了。”说着又是一连串恭喜。 不久,皇后也知道了消息,立刻传过话来,命苏谧先不要起身,不一会儿,就乘着凤辇赶到了。 采薇宫又是一阵忙乱恭迎凤驾。 玉蕊搭起帘子,皇后快步进了暖阁,身后还跟着太医院副院判最擅妇科的秦太医并提着医箱的小太监。 苏谧就要起身拜倒,皇后连忙拦阻道:“妹妹且不忙这些繁文缛节,皇嗣的事情要紧,快快躺回,本宫特意把秦太医从刘才人那里叫了过来。” 玉蕊立刻上前扶着苏谧又躺回床上。皇后微一示意,秦太医立刻上前为苏谧诊断起来。 “回禀娘娘,确实是喜脉,娘娘大喜,皇上大喜啊。” “可是真的?!”还没等皇后发话,帘子一掀,齐泷大踏步地走了进来,一脸难以置信的喜色,他身着九龙彩绣黄袍,头戴紫金冠冕,还是朝堂上议政时候的装束。 “千真万确啊。”秦太医连忙拜倒禀奏道。 苏谧也要挣扎着下床,齐泷连忙拦住她,坐到床畔,喜不自胜地道:“朕早说过不用这么多礼,真是难为你了,原本身子就弱。” “能够为皇上尽心,是苏谧的福气才对。”苏谧一脸幸福地看着齐泷,脸色微红,娇媚如玉。 “只是苏常在身体荏弱,须得好好调养,不如微臣为……” “什么苏常在,是苏美人才对。”齐泷目不转睛地看着苏谧,打断了秦太医的话。比照绮烟的旧例,苏谧也晋了两级。 “是,是,苏美人的身子柔弱,虽然胎象还算稳重,但不宜劳苦操心,待微臣为开几付补身养生的方子为娘娘进补。” “好,苏美人的身子就由你好好照料。你是太医院的老太医了,朕也放心得很。” “皇上,如今两位妹妹连接有孕,正所谓好事成双,实在是我大齐的吉兆啊。”皇后也在一旁笑道。 “臣妾多谢皇上和皇后娘娘关怀,皇上的眷顾和皇后娘娘的如此爱护,臣妾实在是无以为报。如今终于能够为皇上为大齐略略尽心。”苏谧感动地道。 齐泷更是龙颜大悦,揽住苏谧,轻声细语,苏谧柔声应对。皇后在一旁含笑不语。 很快各宫都得到了消息,整整一个上午采薇宫都是迎来送往,好不热闹,小禄子等人忙得脚都不沾地了。一时之间,各宫各院都备齐了礼物亲自送过来,各宫妃嫔,各色人等,态度都忽然亲热起来,只是这些亲热和煦的笑脸底下是个什么样子,就没有人知道了,苏谧也没有什么兴趣探究,她知道,这些笑脸也罢,礼物也罢,奉承也罢,不过都是朝着她肚子里那块儿压根儿就不存在的肉来的。 到了下午,太后的赏赐也到了,比照着绮烟那里的,一般多少。 原本上午还兴致勃勃的觅红都忍不住道:“真是手都软了,刘才人那里不知道如何光景,原来收礼也会这么辛苦。” 直到晚上,齐泷为了让两人安心养胎,特地命高升诺传出了旨意,闲杂人等皆不可探视,采薇宫这才清闲下来。 “今晚皇上翻了谁的牌子?”用过晚饭,苏谧问道。 小禄子到外面稍微一打听立刻进来回禀,是歇在云妃那里了。 妃嫔有孕之后就不能再侍奉圣驾,如今又是云妃翻身的好机会了。 “嗯。”苏谧沉默了片刻,道,“觅青,帮我收拾一下,我要去拜见皇后娘娘。” “主子,这个时辰了,宫门快要落锁了。”觅青忍不住劝道,“不如明天再……”宫中规定亥时末中宫门落锁,各宫皆不得走动。如今已经是戌时末了。 “不必担心,一个时辰足够了。也不必叫车辇了,就这样过去就好。”苏谧坐到梳妆台前,从容打扮起来。 凤仪宫中依然灯火通明,看见苏谧二人的身影走近,早有小太监上前问了,立刻飞身跑进去通报,不一会儿苏谧就被迎进了正殿。 皇后今日的态度依然亲热而又不失大方,“天色已经晚了,不知道苏美人来找本宫所为何事?” “今日早晨婢妾本应过来向娘娘请安,却因事延迟,婢妾特来请罪。”苏谧盈盈拜下,恭顺地道。 “苏妹妹这是什么话啊,你平时服侍本宫从无不妥之处,今日未到不过是因为龙裔在身,本宫高兴还来不及呢,若是各位妹妹都能有这一天,为皇上、为大齐添子添福,本宫真恨不得这凤仪宫中日日无人才好。”皇后哑然失笑,顿了顿又一脸关切地道,“如今天气寒冷,苏才人身怀龙裔,要记得为腹中的胎儿着想,不可轻率啊,如今天色已晚,外面又路滑雪大……” “其实,婢妾今日打扰娘娘就是为了婢妾肚子里的孩子。”苏谧低头道。 “啊,孩子?不知苏美人的意思是……”皇后疑惑地道。 “苏谧此次贸然前来是想请娘娘收养苏谧腹中的这个孩子。”苏谧咬了咬牙,说道。 “什么?!”大殿里传出茶盅与茶盖清脆的撞击声,饶是皇后素来沉稳优雅,也不禁有些惊讶失措。 “苏美人这话是什么意思?本宫没有听错吧?”她定了定神问道。 “请娘娘明鉴,苏谧身为卫人,出身又微贱不堪,如今得蒙圣宠已经是天大的福分,怎么有资格再抚育皇嗣呢。”苏谧柔弱地道。 “苏妹妹这话可就不妥了。”皇后正色道:“卫国既然已经归顺我大齐,就都是我大齐的子民了,那里还有什么卫人齐人之分,再说,虽然妹妹出身是……但只要皇上喜欢就好,看看云妃,出身不是一样的……妹妹如何能因为这些舍得自己的亲骨肉呢?自古以来可是母子连心啊!” “请娘娘明鉴,婢妾正是为了孩子着想,才有此一举的,纵然皇上和娘娘宽宏大量,不计较苏谧的出身,但,满朝文武和天下百姓岂会不计较一个……对孩子将来的前途无益,还请娘娘成全。婢妾虽然无知,但也愿效敬顺太妃的旧事。” 敬顺太妃是旧梁时人,为梁宣帝妃子,本来只是个微末的浆洗宫女,一次被宣帝经过宫院时临幸,她姿色不过尔尔,宣帝临幸她也不过是一时兴起,之后很快就把她忘到了脑后。不想,就这么一次的光景,她竟然就有了身孕,宣帝子嗣甚多,她又只是个宫女,之后也不过依例晋位为常在,之后再也没有一次承宠晋位。她自知身份卑微,为求自保,将所生的皇子献给一直无子的当朝萧皇后抚养,之后在萧皇后娘家的扶持下,这个孩子继承了皇位,奉萧皇后为太后,他从小由皇后抚养长大,自然感情深厚,对太后一直恪守孝道,礼敬有加,而敬顺夫人作为皇帝生母也晋为太妃,安享荣华富贵,反而比很多出身高贵的妃子尊荣得多。 皇后一时间静默不语,大殿里陷入一片压抑的静谧中。半晌,皇后笑了笑道:“唉,难为你一片苦心,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我们这皇家与普通人家又有什么不同,你只管好好养胎就好,这件事……还要从长计议。” 苏谧低头称是。 “说起来,前天的事本宫还没有谢谢你。”皇后轻轻抿了一口茶,淡淡地扫了苏谧一眼,笑道,“倪贵妃与本宫一向不合,昨天如果不是你提起刘才人的身孕,本宫只怕难免要受皇上的责罚了。” “娘娘吉人天相,洪福齐天,岂是奸伪小人所能得逞的。” “功劳就是功劳,这个宫里,有谁对本宫好,有谁在打本宫的主意,本宫都清楚得很。”皇后莞尔一笑,直视苏谧道,“本宫从来不会亏待自己人。” “婢妾虽然愚昧卑微,但也愿意为娘娘分忧解难。”苏谧连忙离座拜倒。 “你与刘才人同时承宠,又同时有孕,而且又是姐妹情深,也算是宫里的一段缘分,如今她晋了才人,依本宫见,你也应当与她同列才对。”皇后俯视着下面的苏谧,温和地笑道。 苏谧大喜过望道:“蒙娘娘大恩提拔,苏谧感激不尽,日后一定尽心尽力,报答娘娘的厚爱。” 皇后满意地一笑,道:“你既然有这个心思,本宫也甚觉欣慰。如今天色也晚了,宫门马上就要落锁,你先回宫去吧。” 苏谧躬身告辞。 “对了,这几天你身子又不好,先不用每天过来请安了。”皇后垂下眼帘道。 “是,婢妾遵娘娘懿旨。”苏谧告退而去望着苏谧远去的背影,皇后陷入沉思,指甲上镶满金花的玉钩护甲轻轻敲击着楠木雕花桌面,发出金石般清脆的响声,在静谧的大殿里格外悠扬。 “依你看,此事如何?” 一旁的玉蕊躬身道:“依奴婢看……至少有八成是真心的,她现在虽然得宠,然而不过是仗着年轻美貌,她一个微末的宫人,无依无靠,想要以娘娘为靠山,也不奇怪,所求的不过是一辈子的荣华富贵而已。” “那还有两成呢?”皇后神色不变地问道。 “恐怕……是对宫里一连串的小产滑胎有所怀疑,对娘娘虚与委蛇,想借娘娘为依靠,以求平安产下孩子。”玉蕊头低低的,声音轻微得似乎察觉不到。 “哼,就算是虚与委蛇,本宫也不怕,难道她一个府库贱役还能翻得出本宫的手掌心?”皇后放松下来,向后倚在软垫上,轻笑道。 “娘娘还是小心为上,万一又是第二个云妃。” “啪!”杯子远远地摔了出去,细纹金瓷的质地与镂花青砖的地面撞击发出清远刺耳的声音,玉蕊忍不住一颤,皇后的声音阴冷中带着一种怨毒,“曲怡然这个忘恩负义的奴才,枉本宫栽培她一场。” 她出身名门贵阀的王家,太后又是自己的亲姑姑,本以为就算得不到圣宠,后位也是稳如泰山。刚入宫时确实如她所料,皇上对她的宠眷虽然不深,却也不算单薄,一个月总会有七八天留在她身边。可是几年下来,任她如何求神拜佛,偏方补药的法子用尽,却一直没有身孕,这几年,顾忌她身后的势力,皇上表面上对她还算敬重,但私底下却是不冷不热,时常有怨言了。偏偏这时后宫里又进了一个倪晔琳,皇上对倪家又极为倚重,对她们王家却一再顾忌,硬是将她的地位压了下去。 曲怡然刚进宫的时候,正是倪晔琳盛宠之时。 那时候,就算她贵为皇后也不得不避其锋芒,暂时托病不出。后宫几乎是倪晔琳一人的天下。 曲怡然进宫之后,看到齐泷看她的眼神,她就明白自己的转机到了。 她大力支持扶植曲怡然,果然不负她所望,曲怡然深蒙圣宠。自己又暗中命家人搜集倪家骄横自满,居功自傲的事端时不时禀奏皇上知道。双管齐下,终于使得倪贵妃失了宠。 可是之后不久,曲怡然的位分越晋越高,而且数次为自己的父亲求官都深深地让她戒备。如今,云妃的父亲都升到从四品的盐运使司运同了。而且自从云妃怀了身孕,也许是察觉到了什么。表明上对自己恭顺如前,暗地里却对自己开始防备起来。 “她还想给再为自己的父兄族人求官?岂不知道本宫早派人把她父亲在乡里横行霸道,违法不轨的行为上报给皇上知道,哼,还想再去求官……”皇后轻蔑地笑了。 “可是娘娘,刘才人那里该如何处理呢?”玉蕊问道。 “西福宫里的事情先不用管,本宫自然有计较。倪贵妃在打什么主意本宫岂会不知道?她原本是想栽培刘绮烟,可是没料到刘绮烟这么快就有了身孕,反而成了她的心腹大患。哼,早就是本宫用剩下的手段了。” 倪贵妃想利用刘绮烟来分云妃的宠,手段与当年皇后对付她如出一辙。 烛火明灭,阴影交错,映得皇后的脸容也仿佛晃动起来。 玉蕊低头不敢言语。 月色如霜,银白的光辉洒落在大地上,地面上还铺着厚厚的积雪,细小的雪粒飘落在天地间,仿佛整个世界都是清冷如水。 觅青扶着苏谧,慢慢走在回采薇宫的道路上。 “你有什么话就说吧,反正左右都无人。”行至半路苏谧忽然道。 “主子何必非得用这种手段呢?万一被揭穿,只怕……”觅青沉默了一瞬,还是忍不住问道。 “你还是觉得这次的计划太险了吗?可是若不兵行险招,怎么有足够的机会和依仗投靠皇后呢?” “主子何必非得投靠皇后呢?如今皇上对您的宠爱其实已经不逊于云妃,有皇上的宠爱在……” “皇上的宠爱?”苏谧冷笑起来,声音说不出的尖锐讽刺,“皇上对我的宠爱,不过是因为我的年轻美貌和闺帷之乐。别忘了,过了年马上就是新的选秀,到时候,不知道会有多少更加年轻美貌的绝色佳人进来。我的宠爱能维持到什么时候?再说,我身上的宠爱就算再重,难道还能比得过当初的云妃吗?可是看看如今的她……” “可是皇后精明强干,奴婢只怕……”觅青忧虑地道。 “投靠皇后也是迫不得已,难道我不知道这无异于与虎谋皮。”苏谧苦笑着,“可是不借助王家的力量,我一个微末的宫女,一个无依无靠,无权无势的亡国女子,凭什么与倪家斗,凭什么扳倒倪家,为家人报仇呢?倪家既然杀我全家,我岂能不加倍报复。”月色之下,苏谧清雅秀美的面容说不出的冷冽,“这次的”身孕‘,只要利用得好,不难让有些人狠狠地摔个跟头。“ 觅青看着苏谧溢满恨意的神色,想要说什么,嘴唇略略动了动,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出口,只是暗暗轻叹了一声。 雪花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夜色迷茫,前路似乎永无止境一般…… 齐史司寝监彤史记:隆徽三年十二月十七,刘氏孕,帝大喜,晋才人位,未几,苏氏有孕,晋美人,十二月二十一日,后向帝进言,苏氏,温良恭顺,谦和知礼,遂又晋才人。 二人皆承宠不足两月而孕,大齐吉兆也,时近年关,瑞雪天降,一时之间,百官纷纷上表朝贺,宫中喜气洋洋,帝与后皆悦。 第一重宫闱深深道阻且长第九章步步惊心第九章步步惊心 “这就是郑贵嫔差你送过来的安胎药?”苏谧披着一件狐皮小夹袄,挽着一个松松的发髻,坐在暖阁里,倚着锦绣花纹靠垫,漫不经心地问道。 “只是我们娘娘的一点心意。”香霖一脸艳羡地看着屋里的诸般陈设,眼角闪过一丝忌恨,低下头道。 “既然是郑贵嫔的药,替我多谢郑娘娘了。”见苏谧示意,觅青立刻上前接过来放置到小茶几上。 “你们主子还还好吗?”苏谧含笑问道。 “回才人的话,我们娘娘一切安康,谢苏才人记挂。” “这些日子我实在是太懒,疏于走动,一直没有去向郑娘娘请安,实在是太失礼了。” “才人太客气了,才人身怀龙裔,自然应安心静养,我们娘娘也时常挂念着才人的。” “哦。”苏谧随口应着几句。 “才人……”眼见觅青把那碗药放置在茶几上之后,苏谧就一眼也不再看,香霖忍不住道。 “什么?”苏谧问道。 “那药如果凉了只怕就要无效了,才人还是趁热喝才好。”香霖低声道。 苏谧忍不住想笑,这个丫头空有野心,道行却太浅了,如果真有惠儿的机遇,恐怕下场也是一个样。暗暗叹了口气,道:“既然是郑娘娘一片心意,觅青,帮我拿过来吧。” 苏谧从觅青手中接过药微微抿了一口,苦涩的感觉滑过舌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香气。如果不是自己精通医理,对药物的感觉远胜常人恐怕也品尝不出来。 是什么?不像是红花,麝香之类的平常药物。 郑贵嫔干的?不会,她久已失宠算计也算计不到自己头上来才对。 皇后?难道自己那天的表白有什么问题?可是也不会这么快动手。 倪贵妃?对了,郑贵嫔的父亲…… “听说,郑贵嫔的父亲郑将军在倪大将军的麾下效命,最近很得倪大将军重用,连皇上都时常称赞勇猛无敌。”苏谧忽然抬头闲扯一般问道。 “正是,我们家娘娘是郑家的大小姐。”香霖不知道苏谧忽然之间怎么会问起这个,觉得疑惑却不敢不答。 “说起来,原本大家都是一个宫里的姐妹,如今反而倒是比旁人都更加生疏了,实在是我的过错,过几天我就去采薇殿拜望郑贵嫔。”苏谧笑道。 她举起碗来,一饮而尽,这些诡计都是冲着她肚子里的“皇嗣”来的,想来她们也不敢下什么厉害的毒药,免得露了行迹。 香霖松了一口气,苏谧看在眼里,“郑贵嫔费心了,苏谧改天一定亲自拜访,好好感谢娘娘。”苏谧的笑容亲切而又温柔。 又客气了几句,香霖告辞而去。 “主子,真的要喝吗?还是召太医过来先看一看的好。”觅青看着香霖走远,问道。跟着这碗熬好的药一起送过来的还有好几包呢,说是留着以后请主子慢慢喝的。 “拿过来我看看。”苏谧伸了个懒腰道,整天这么坐着哪里也不能去,真是闷也闷死了。 觅青拿过一包来,苏谧仔细地翻检开。 确实是一包安胎药,药材名贵又合理,只是其中加了什么……闻了闻,又找了一些放到嘴里。 果然如此,专门找来这种东西,倪贵妃也算有心了。 药里加的是红萝藤,这种药材极其名贵,是一种很罕见的补药,长期服用可以使人肌肤细腻,光泽焕发。原本只有海边的悬崖峭壁上出产,采摘不易,所以知道的人不多。不过孕妇如果喝了,对孕妇本身是没有什么害处,但是生下来的胎儿却会变成白痴,而且活不过两三年。 此药暗褐色,而且香气与安胎药中的一味极其相似,此时又被研成粉末撒在药里,就算送到太医院里检查也难以看出什么端倪,还真的费了不少心机。 “主子,这些药真的每天都喝吗?”觅青又一次问道。 “喝,怎么不喝,我还应该好好谢谢她呢。”苏谧将手中的药材扔进包里,拍了拍手笑道。 “要不要先请太医过来检查一下,万一……”觅青谨慎地问道,就算不用担心胎儿,苏谧的身体也是需要考虑的。 “没有什么万一。”苏谧笑道,“这药没什么害处,再说,我倘若是不喝,怎么能够叫这些人放心呢?” 自己如果这次不中计,她们势必还要再想别的法子,手段层出不穷,反而防不胜防。自己喝了药,既挡下了这些算计,又美容养颜,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呢? ***“姐姐,好美的梅花啊!”绮烟忍不住从台阶上跳下,一边赞叹道。她一身绯红的石榴花锦衣,外面罩着银狐披风,随着她的跳跃,髻侧的步摇剧烈地晃动起来,环佩叮当,发出悦耳的声音。 看着绮烟的动作,她身边的随侍丫头脸色都变了,万一皇嗣出了什么差池,她们可都是只有被打死的份儿啊! “慢着些,小心别摔着。”苏谧穿着素黄银花的对襟长裙,青缎子的披风下露出浅浅的拖碧裙裾。手中抱着小暖炉含笑跟在身后。 十二月二十二日,连降了好几天的大雪终于雪止天晴了,宫中梅花争相怒放,幽香四溢,大内皆闻,再配着洁白的雪景,更是一派香雪无垠的秀丽风光。 宫内好事成双,齐泷近来也是也龙颜大悦,早早下了旨意,要召众妃于梅花开得最艳的天香园中赏梅开筵。 原本宴会要到酉时才开始,可是一大早绮烟就到了采薇宫,拉着苏谧想去见识见识天香园中的梅花,如今离筵席开始还有两个时辰,足够她们把天香园游玩个够了。 自从怀了身孕,皇后特意下旨免了二人的日常定醒,平时闲暇无事,绮烟到苏谧这里反而走动得勤快了。 知道苏谧也有了身孕之后,绮烟完全没有平常嫉妒的情绪,对她来说,怀孕虽然是天大的喜事,但这种观念认识完全是她从小被教育和四周如潮的奉承的结果。其实,她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对于自己的身孕有一种对于未知事物的天生的恐惧,得知苏谧也怀了身孕,她反而生出一种有了同伴的感觉,没有了孤立感。 今天绮烟兴致勃勃,她进宫最初,因为只是个卑微的宫女,自然不能够到处走动。晋了主位,成了妃嫔,又被逼着学习一大堆的规矩礼仪,每走一步,甚至抬手弯腰吃饭睡觉无一不要讲究规矩。怀了身孕之后,身边的人都变得加倍唠叨起来,平常整天对自己说着“规矩”二字的人倒是少了,可是全变成“小心,为龙裔着想,不可……不可……”这些话,使得天性活泼的她想出去玩耍都没有地方。整天就困在西福宫中,想要到院中散个心,都众口一词地规劝,“外面风大路滑,万一闪了身子,动了胎气就万万不可了。”想要到别宫去玩耍,自己又只有苏谧一个人相熟。所以每天只能跑去采薇宫。 今天终于有了皇上 第一重 宫闱深深道阻且长 第十章 火树银花 从小偏堂到天香园正殿要走过长长的回廊,原本是夏季纳凉好去处的长廊此时两侧都挂着鲛珠纱的挂帘,以阻挡寒风,也便于欣赏风景。 苏谧和绮烟一道穿过曲折的廊道,正拐过一道弯,迎面何玉旺领着几个小太监朝这边走过来,眼见两人,忙不迭地行礼,“给两位才人主子请安了。” 苏谧淡淡一句,“免了。” 正要过去,太监当中最后的一个却在听到她的声音后猛地一震,苏谧不禁微微斜睨了一眼,那个太监年约二十少许,猛地看上去,轮廓很清秀,可仔细一看,也不知道为什么,脸上横七竖八地几道伤痕,把好端端一张原本应该生得很是端正的脸毁得甚是狰狞。 苏谧忍不住又多看了一眼,就是这一眼看去,饶是她镇定自若,也当即变了脸色。 “主子,主子,怎么了?”眼看苏谧脸色忽然之间变得苍白如纸,觅青连忙扶住她道。 “没什么。”苏谧答道,声音却忍不住颤抖起来,似乎舌头不是自己的了。 纵然他变化甚大,她还是认了出来。 “姐姐怎么了?有什么不舒服的?”绮烟也惊惶失措起来。 “主子身体不适,早知道就不要过来了。”觅青惊叫道,“奴婢这就去叫太医过来吧。” “主子不舒坦啊,奴才派人去叫御医吧,不用麻烦姑娘了。”何玉旺连忙道。苏谧正当宠,又有了身孕,他们自然巴结不迭。 “不必了,”苏谧扶了扶栏杆,道,“只是有点头晕而已,歇一会儿就好了。”一边转头向绮烟,“妹妹现过去就好,我一会儿就到。” 绮烟还想说什么。 苏谧朝她摇了摇手道:“免得让皇上和皇后娘娘担心,妹妹就先过去吧,我不一会儿就到了。” 绮烟磨蹭了一阵子,见苏谧的脸色略微好了一些,这才点点头,先带着人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何玉旺连忙把长廊的横栏用袖子擦了又擦。觅青扶苏谧坐下,“主子莫不是刚才着了凉,今夜的筵席还不知道要开到什么时候,我看不如奴婢去向皇后娘娘告个假,咱们回采薇宫吧。” “是啊,万一伤着龙裔可怎么好啊,还是奴才派人找太医过来。”何玉旺在一旁道。 听到“龙裔”二字,那个太监又忍不住震动了一下,脸色变得极为难看。 “不必了,有劳公公费心啊。不过是家常旧疾,略微歇息片刻就好了。”苏谧定了定心神说道,然后看着他身后的几个太监,问道,“不知这几位是跟着何公公的吗?面生得很啊?” “噢,主子是问这几个奴才啊?他们都是打理照顾梅园的,都是刚进宫不久的,一些粗人,因为不知道主子的玉驾经过,冲撞主子了,奴才这就把他们打发得远远的。” “哦,先不忙,是照顾梅园的?我那院子里正好想移几株梅树进去,改天还要好好问问呢?你们可有种过梅花的。”苏谧柔声问道,眼神却不由自主地看向他。 “奴才种过。”他立刻抬头道。 “苏主子想种梅花,果然好眼光啊,老奴就是个俗人,但也觉得这梅花开的又好看,又高贵,正好配得上主子您啊。”何玉旺在一旁插口道。 “噢,今天过来赏梅花,才知道这些梅花的艳处,我想移几株到我那院子,不知道种哪一种好。”苏谧已经镇定下来,努力使自己眼神平和地望着他,问道。 “不知道主子住在那里?” “是未央池畔的采薇宫。” “有道是”年年芳信负红梅,江畔垂垂又欲开‘。奴才以为还是寒英红梅为好。“寒英红梅其花红艳如血,其蕊偏偏生得尖锐,所以民间又称作”刺梅“。很常见,并不是什么稀有的品种。 “想不到你还颇有学识,叫什么名字。”苏谧有片刻的沉默,然后笑道。 “奴才陈冽,”他顿了顿,忽然抬头道,“主子身体不适,今天的筵席还是不要参加的好。” 苏谧顿时一怔。 “住口,这是跟主子说的话吗?”何玉旺立刻在旁边一声断喝,“不懂规矩的东西。还不快跟主子请罪!” 眼见苏谧没有反应,陈冽脸色着急起来,还要说些什么。 “我知道了,你不用说了。”苏谧打断他,眼神带着一片了然。 “好了,既然是新进的人,自然不懂什么规矩,何公公不必着急。过几天我还要请教请教他关于梅花的事儿。”苏谧心里还是如同翻江倒海,纷乱不已,但神色已经完全恢复过来,无一丝破绽,笑语盈盈地道。 “主子,时辰不早了,我们现在是去赴宴,还是……”觅青在一旁略微有些着急地问道。 “好吧,改天再找几位师傅讨教。”苏谧站起身来,觅青扶着她走过众人。 在经过他身边的时候,苏谧还是能够明显地感觉出他的身体在微微地颤抖。 “陈冽啊,我看你平日还是个稳重的,今天见了主子怎么这么不知道规矩了。幸好苏才人是个好性子的。不然有的你好看,你自己找死就算了,可别连累我们。”见苏谧走远,何玉旺忍不住火冒三丈地训斥道,“我见你平时言谈举止好像还是读过几本书的,以为你比他们少些轻狂,怎么就这么……” 何玉旺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一边对上陈冽的眼睛,冷不丁却好像对上了一对寒冰,像是大冬天里结了冻的湖水,冷得吓人,黑沉沉看不清楚底下有什么。何玉旺禁不住激灵灵打了个寒战,口里头的喝骂像是突然被什么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公公恕罪,陈冽一时无礼了。”陈冽低下头去,再抬起头来,眼神已经柔和恭顺。 何玉旺定了定神看去,还是那个逆来顺受的小太监。 “呃……啊……知道就好,可别再犯了啊。”活见鬼了,自己刚才怎么了,老眼昏花了?他暗自嘀咕着。 “这位是……”望着苏谧远去的背影,有不认识的小太监忍不住问起来。 “那是苏主子,知道吧,就是前几天刚刚晋为才人的那一位。”何玉旺白了他一眼,教训道,“今天算你们造化了,也能见到主子了,得好好祈求老天保佑苏才人可别被你们这群粗坯的粗俗模样给吓着了,惊了凤驾可不得了,知道不?苏才人可是有龙裔傍身啊。” 当即就有小太监恍然大悟,“原来那就是苏才人,听说原来是个宫女的,还不是跟我们一样当奴才的,瞧瞧人家的造化,还有了龙裔。啧啧,真是赶也赶不上。” “呸,没出息的东西,羡慕什么,天生就是干苦活的命,难道你也能为皇上生下个小皇子不成?”众人中资历稍微深点的一个太监笑骂道。 几人都哄笑起来,何玉旺立刻小心地看了看左右,又是一阵喝骂,“不懂规矩的小兔崽子,老子抽死你们,这种话也是在这里能说的?小心那个主子再经过这里,把你们全部打发到苦役司,一顿板子统统收拾了,也省了我操心了。看小冽子多么稳重。” 陈冽是唯一没有笑的人。 “他那是刚才被您老吓傻了,才进宫没多久呗。”几个人笑道。 ***殿内布置得极其喜庆。 地上铺着厚厚的嵌金丝的地毯,梁上挂满了精巧的彩绘宫灯,结着大红的绸花。 大殿四周由六对高高的铜柱子支撑,铜柱子旁边都设有一人高的雕花盘丝银烛台,天色还看不见一丝暗淡,但上面早早点起了婴儿臂粗的蜡烛,烛中掺着香料,焚烧起来幽香四溢。 正面摆着金龙镶边雕花的桌子,后边的龙椅自然是皇上坐的,齐泷还没有过来。左边坐着皇后,右边是倪贵妃,两人都已经到了。 两边向下摆着一溜儿紫檀木的桌子,桌旁都摆着玉制的花瓶,里面插着刚刚精心准备的梅花,有些梅花瓣上还托着点点的残雪。梅花的香气和烛火的香气混合起来,形成一种温暖和煦的醉人气息,桌子后面摆着柔软的绣花坐垫和靠枕,再后面都侍立着宫女太监,为各妃斟酒倒茶,侍奉菜肴。 苏谧踏进了正殿,后宫中有品级的宫妃大多都已经到了。 由皇上亲自下旨召开的筵席其规模自然不是皇后所召的小筵席所能比较的,虽然也只是家宴规模,但后宫妃嫔如果没有特殊情况,皆得按品装饰,正式出席。 皇后下首的第一张桌子后面坐的竟然是绮烟,绮烟身边还空着一个位子,之后下一桌坐着从一品四妃之中的陈淑妃和李贤妃,之后是九嫔之中的罗昭仪和沈修媛。 倪贵妃下首,坐着六妃中的雯妃、云妃和包括郑贵嫔在内的几位贵嫔。 再往下依次就是位分更低的妃嫔了。齐泷继位还不是太久,后宫之中尤其是高品级的妃位大都空缺。 苏谧刚踏进了殿,就看见绮烟在朝自己挥手示意,苏谧在众人别有意味的注视中走了上前,坐下来。原本后宫中以两人的位分实在不应该坐在这么靠前的位置,但如今两人皆有孕在身,就算众妃嫔有多少不满,也只能压在肚子里,不敢表露出来。 苏谧坐到了绮烟身边,向大殿里放眼望去,众妃皆艳妆丽服。透过梅花和皑皑的白雪,直耀得人眼花缭乱。也难怪众妃皆费尽心思,就算是贵为四妃之一的陈淑妃,一旦失了宠爱,一年也有大半时候根本见不到皇上,除了这种正式场合。所以无一不是竭尽心思,希望引来君王的垂青。 皇后今天穿着一身绣五彩金凤的正红朝服,头戴一只精美的累丝衔珠金凤,十二道凤尾将发髻牢牢固定成天仙髻的样式,凤首高高昂起,凤嘴里衔着一柄玲珑细致的富贵如意,下面悬着三串珍珠,每一串的最底下一颗都足有莲子般大小,正中间的那颗又大出一圈,正垂在额头间,散发出柔润的光芒,竟然是三颗夜明珠,光华流转,把皇后的容颜更映照得光彩夺目。端的是凤冠霞帔,耀眼璀璨。 倪贵妃却是一身简单的天蓝色绣暗花朝服,头上也只戴了一只侧尾细凤,七彩宝石串成的凤尾把发髻整齐地挽住,髻侧别了数只珠花,皆是用大粒珍珠串制而成,最奇怪的是每一颗珠子散发出淡淡的蓝色荧光,而且连衣服上也散发出这种光辉,远远看去,倪晔琳似乎整个人都坐在光辉中一般,明丽动人。 “妹妹的珠花倒是别致,衣服样式也新鲜,我看这扣子和珠花好像都是夜明珠的吧?”皇后一脸亲切地问道。 夜明珠原本就稀有,这么大小的颗粒更是极其罕见的饰物,可遇而不可求,皇后出身大齐第一的权贵豪门王家,对这只带着夜明珠的金凤也十分珍惜,不是正式的场合不会轻易拿出来使用。但是今天见了倪贵妃,不仅珠花上,连衣服的扣子都是发光的夜明珠,而且颗粒没有一只比自己的金凤逊色,皇后也忍不住好奇。 “皇后姐姐说笑了,晔琳是什么位分,怎么敢用夜明珠做珠花、扣子,再说我们倪家素来贫寒,也用不起啊。”倪贵妃立刻道。 “哦,我看这珠子很是光亮,竟然不是夜明珠,倒是稀奇了。”皇后笑道。 倪家贫寒,这才真是稀奇了呢。倪家的领地是天下九州之中出名富饶的墉州,商贸繁荣,富甲天下,倪家虽然向来低调,但是其富有奢华从倪贵妃的日常行事就可以看出。 “不过是些寻常的合浦珠子,凡俗品种而已,哪里比得上皇后娘娘,出身名门,竟然寻来这么大的夜明珠,想必一会儿,皇上的眼光都要被引过去了,呵呵。”倪贵妃掩口轻笑道。 皇后脸色有点不好,转而又笑道:“哪里是什么稀罕物,妹妹若是喜欢这只金凤何不早说,就送给妹妹好了。” “晔琳可不敢要,十二尾金凤只有皇后娘娘才有资格佩戴,婢妾怎么敢逾制呢?而且……娘娘这么珍惜这只金凤……呵呵……正所谓君子不夺人所好。”倪晔琳笑得越发娇甜。 皇后真有一种把自己的金凤狠狠地摔到倪贵妃笑脸上的冲动。 “妹妹这么光彩照人,连姐姐我都要移不开眼了。待会儿皇上见了只怕又要像两年前一样惊艳了,姐姐这个已经人老珠黄的怎么比得上啊,”皇后叹气道,“这两年的时光还真是转瞬即逝啊。如今看到坐下新进来的诸位妹妹,实在是不得不服气,不得不感叹啊。” 倪贵妃脸上也有些挂不住了,皇后的话分明是在提醒她自己的宠爱早就是两年前的事了,就算再怎么费心打扮,也没有什么用处了。她想要再反驳,却见到皇后摞下这几句话就转过头去,向座下的苏谧说话去了,不禁心里一阵气闷。 其实她刚才说的确实是实话,她的这一身珠子的确都是合浦珍珠没错,只是最近她从墉州寻来了一个难得的能工巧匠,用祖上秘传的手法,把珍珠里面掏空,灌入一种掺有夜光粉的溶液,再用细如牛毛的针在珍珠外面遍扎细孔,使溶液外渗到珍珠表面,这样平常的珍珠看起来也变得星星点点,荧光闪烁。 “苏才人可是有什么不舒服?”皇后一脸关切地问道,“刚才听刘才人说似乎在路上身体就不大好。” “姐姐身子有些不适,刚才还险些晕了过去呢。”绮烟插嘴道。 “多谢皇后娘娘关心,婢妾没有事的,只是游玩了片刻,略微有些劳累了而已,已经不碍事了。”苏谧打起精神,笑着回答。 “那就好,如有什么差池我们可担待不起,今晚的筵席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若是觉得劳累了,可以先进后殿歇息片刻再说,龙裔要紧啊。” “娘娘教训的是,有劳娘娘费心了。”苏谧恭顺地回答。 “皇上到!”正说着话,门口的太监一声长宣,齐泷走了进来,身边还跟着一个长身玉立的男子,正是豫亲王齐皓,这是苏谧第二次见到他。 皇后看见齐皓进来,吃了一惊,后宫诸妃云集的家宴,便是亲王也终究还是男子,按理应该避讳才是。 “朕刚从乾清宫那边过来,刚好与豫亲王议完事,就一起过来了。”齐泷道,“都是自家兄弟,也不必讲那么多俗礼忌讳了。” 听了齐泷的话,皇后这才回转过来,连忙命小太监布置桌椅,又是一阵忙乱,这才在倪贵妃下首添了一张桌子。正好在苏谧和绮烟这一席的对面。 皇后和倪贵妃起身服侍齐泷坐下,齐泷看见倪贵妃,眼中闪过赞叹的光芒,忍不住拉住她的手赞道:“晔琳今天的打扮倒是别致。” “谢皇上夸奖。”倪贵妃喜形于色地道,诸妃精心打扮,还不就是为了这样一个眼神,一句赞美吗?她刚想再说什么,皇后在一旁说道:“臣妾刚刚去母后那里请安,母后说她静心礼佛,不参加这种热闹了,所以今天就不过来了。只是母后的身体……” 齐泷立刻松手转头问道:“母后没有什么事吧?” “也没有什么大的不好,我看她老人家的身体还行,只是最近天气太冷,有些气闷而已,臣妾就劝她过来这边散散心。”皇后贤淑地笑道。 “嗯,如果有什么不舒坦,还是早早地宣召太医的好。”齐泷道。 齐泷和皇后聊了起来,倪贵妃被摞在一边完全插不上嘴,太后是皇后的亲姑姑,是大将军王奢的姐姐,对待她倪晔琳虽然从来没有什么排斥,可是也不会专门喜欢她。倪晔琳又是一阵气闷。 豫亲王齐皓坐定之后,神色不变地朝下面扫了一眼,目光经过苏谧这一桌,微微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移开了。 绮烟看着齐皓,立刻认出他就是那天在碧波池畔的人,忍不住凑到苏谧的耳朵边小声说起来,一边说着,一边转头向齐皓看去,正对上齐皓一眼瞥过来,两人的目光一触,绮烟刹那之间打了个寒战,只觉得自己好像被从里到外看了个通透。 “奇怪,他好像听到我的话了似的,明明隔得这么远……”绮烟小声嘀咕了一句,不敢再说了。 他当然能够听见了,苏谧微微笑了,她想起那天第一次遇见齐皓的时候,齐皓在滴水成冰的时节却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白色轻衫,那时她就知道,对方肯定是内外兼修的武功高手。 只是不知道在今天的筵席上,他的出现会增加什么样的变数!刚才陈冽给她的暗示已经足够明显了,再联想到在天香园里遇到戏班子的那一幕,苏谧已经很清楚,今天的戏班子来头不简单,目的当然也不是献艺这么单纯了。 应该怎么做才好呢? 揭发他们?没有任何证据,而且到时候问起来,苏才人是怎么知道戏班子里头有刺客的?自己该怎么回答? 应该怎么做才会给自己带来最大的利益呢? 苏谧思量片刻,微微向后一仰,招呼觅青到身边,拉着她的手,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觅青脸色惊诧,随即平和,领命而去。 “姐姐刚才说什么了?”旁边的绮烟好奇地问道。 “看今天的筵席只怕要到很晚,我恐怕自己不胜酒力,交代她回去准备点儿醒酒汤。”苏谧笑道。 “啊,姐姐想得真是周到啊。我也应该叫她们准备点儿才是。”绮烟拍手道。 苏谧含笑不语,抬起头来,却正看见齐皓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她心里不禁一紧,转而平静下来。刚才她在觅青耳边说的确实是醒酒汤,只是真正的命令趁着两人拉着手的时候,用手指划在她手上了。 她是不会露出任何破绽的! 筵席开始了。 各种珍馐美味流水般端了上来,各桌旁的宫女伶俐地为各位妃嫔温酒布菜。 一声召唤,戏班子也进来殿前开始献艺。 戏班子总共进来十二个人,有一半是粗壮的大汉,其余的都是年轻的男女,他们都穿着紧身的彩衣,举手投足之间矫健利落。进来大殿,立刻搭起几个不大的木架子,还有两个高塔般的大汉举着两只巨大的大红灯笼,不一会儿就准备完毕,众人开始表演。在耀眼的灯光下,这十几人不断地做出流畅如水般的高难度动作,身手轻盈灵活,转折之间配合衔接得天衣无缝。虽然没有宫中正宗的歌舞华丽耀眼,但却胜在新鲜别致,众妃都看得目不转睛。 下面的几个汉子用手一托,几个少女被抬上空中,轻巧地跳跃起来,往横梁上一顿,手一挥,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原本悬在梁上的彩灯轻轻爆裂开来,变成无数片碎金撒红的纸片,都裁剪成花瓣的式样,从空中飘落下来,绚丽至极。 紧接着,两只巨大的红灯笼也忽然打开,里面竟然屈身抱膝坐了两个小巧的少女,她们站起身来,灯笼裂成两半,上半部分被两个少女拿在手里,略一折叠变化,立刻变成两朵金莲,下面的汉子用手一托,两人配合着脚一点,立刻飞了起来,两个少女都浓妆艳抹,装扮成散花天女的模样,手持金莲,在空中轻灵地折腰舞动,起落之间做出各种曼妙诱人的动作,一时之间彩带飘飘、花团锦簇,随着金莲的挥动,无数七彩鲜花从莲花中漫天飘摇出来,飞落在地毯上,大殿上的人都叹为观止。 苏谧此时手心里都是汗,想要行刺,没有比此时此刻更加合适的机会了。她不易察觉地摘下衣服边装饰穗子上结着的玉佩,放到怀里。 伴着高亢的音乐,两人最后一次飞了上去,金莲花灯爆了开来,变成无数细微的金屑散开来,两个少女手一扬,两道红绸飘向上方,紧接着一道横幅从横梁上飘落下来,上面写着烫金篆书的大字“凌云玉阙仰巍峨浩德表三界,霄汉皇居瞻肃穆博恩沾九州”。横幅上写着“吾皇万岁”四个金字,在漫天的金屑飘飞中,格外庄严醒目,众妃忍不住纷纷惊叹起来。 在两个少女起跳的瞬间,苏谧的心也随着提到了嗓子眼。 可是,谁知道,两个女子在拉开横幅之后悠然飘落下来,与戏班子的其他人一起垂手肃立,躬身行礼。 竟然没有行刺?!苏谧心也跟着沉了下去,忍不住惊奇起来,难道他们还会有更好的机会? 正在苏谧大惑不解的时候,戏班子已经叩首谢恩,站到了台下殿门口。 齐泷看得兴致勃勃,连声吩咐身边的内监重赏。 皇后笑道:“这些民间杂耍花灯之类的玩意儿倒也稀奇,比较起宫中的歌舞别有一种风味,陛下今天也算与民同乐了。” 今天的筵席由皇后负责主持,见到齐泷兴致高,皇后自然也极为有面子。 倪贵妃看了皇后一眼,向齐泷笑道:“皇上,如今筵席要开了,臣妾有一件事物要在今晚进献给皇上。” “哦,什么?”齐泷问道。 “前几天家父在翼州发现了一种奇茶,甚是稀奇,却想不出名目来,今天特意进献给皇上,也请皇上赐教?” “真的?那就拿进来看看。”齐泷心情极好,时值年关,最近几天朝政上接连都是喜讯,南陈刚刚在前些日子割地求和,所以倪贵妃的父亲倪源也被召回京城,后宫里又有两位妃嫔有了身孕,更是让他开怀。 倪贵妃轻轻拍了拍手,她身边的贴身宫女夏真立刻出去传话,不一会儿一个青衣人托着一个金盘子走进了大殿。 那盘子上放的是一个雕工精致的金盒,待青衣人走至殿中,高升诺立刻上前接过盒子先交由管事太监检查了一番,然后呈了上来。 齐泷打开盒子,一种茶香立刻溢了出来,一时之间,满殿皆闻。 众人不禁动容。当时在诸国的贵族上层中极其流行品茗论茶,在场诸妃多有对茶道擅长的。 “这是……”齐泷看着盒子里的东西脸上的惊讶之色难掩,这是茶叶吗?齐泷轻轻埝起其中的一片,看模样这分明是一片片的花瓣啊?可是其中却有一种清雅至极的茶香,扑鼻而来,令人心旷神怡。 “这是……” “云妹妹是博学广知的才女,不知道云妹妹可识得此物?”倪贵妃满意地看着齐泷的反应,然后抬头含笑看着云妃问道。 齐泷的眼光也跟着投向云妃,她素来也以精擅茶道、见多识广而后宫皆闻。 云妃明知道倪贵妃是在消遣自己,心里恨得牙痒痒,可在皇帝的目光下,还是得一脸恭谨地回答道:“回禀皇上,臣妾不知。臣妾贫陋之人,怎么及得上贵妃娘娘见多识广呢?说什么才女,实在是愧不敢当啊。” “连怡然也没有听说过吗?”齐泷来了兴趣,问道,“这是在哪里发现的?” “回禀皇上,这是家父在边境一座山谷里面发现的东西,说起来,这还有一段故事呢。”倪贵妃环顾了四周一眼,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她身上。 “前些日子家父领兵伐陈时候,带着人往翼州一处地方侦察,路过一处山谷,远远就闻到传出茶香来,以为里面必然有人家居住,想走过去讨碗水喝,谁知道进了谷中,却见遍谷植的都是梅花,开得正盛,可是奇怪的是,那花散发的却不是普通白梅的香气,竟然满谷都是茶香,而且谷中空无一人。这可真是奇了,父亲命人仔细探查了一番,又派人去四周询问,原来,这处地方原来是一座极大的茶园,可惜因为战乱一直无人打理,也无人知晓,几百年来竟然就一直任由这里的茶树自然生长,叶生叶落,地上的茶叶越积越多,逐渐零落成泥,如今连腐土都是带着茶香的,直到几十年前,一场大旱使得谷中的茶树都枯死了,只余几株野生的梅树还存活着,也不知道是否是沾染了谷中的灵气,那梅花开的时候,竟然也有几分是茶香了。却不知道茶香是从何而来,只怕是上天庇佑的灵种了。”倪贵妃口齿灵捷地娓娓道来,“前几天皇上恩典召父亲回京述职,所以就带了一些回来。” “想不到倪家连这种东西都能找得出来。”想起前几天自己才献上的“白玉青霜”,皇后如何不知倪贵妃这时候献上这种东西 第一重 宫闱深深道阻且长 第十一章 惊神一剑 青衣人的眉毛扬了起来,扫了一眼地上的紫檀木镶金筷子,随即眼中暴起精光,利剑一般的目光射向一旁桌上的齐皓。 他原本得到的情报是因为内廷家宴,侍卫不得入内,所以齐泷的身边应该只有两个内监高手随身保护,只要近了身,他挥出铜盘挡住其中一人,同时拼着消耗内力使出天魔狮子破,震退杀死另一个。只要出现电光火石的刹那空隙,他就有自信将齐泷立毙剑下,可是谁知道齐泷身边还有这样一个高手呢。 容不得他多想,同时那个打飞铜盘的内监高手也已经杀到眼前。青衣人随即收回剑来,手腕微抖,改变剑势,迎了上去。 从艺人中扑出的几个刺客还没有到齐泷的座前,众妃已经是一片混乱,殿门又被刺客把住,殿中到处是四散奔逃的人,几个冲上前去的刺客哪里有耐心开路,当即提刀就砍,立刻就有几个阻拦在他们前冲路上的倒霉鬼送了性命。 一见刺客动了杀戒,殿中更是惨叫连连,混乱不堪,也分不清是主子是奴才,一个个连滚带爬,哭声震天。 云妃原本坐在前面,眼见刺客杀到,正要向后退,刚站起来,就被人踩住了裙裾,一个趔趄,随手扶住旁边的一个人,这才没有摔倒,可是还没有等站稳,身后又被不知道什么人推了一把,顿时失去平衡,滚落在殿中,刚要爬起来,一个刺客眨眼就到了眼前,明晃晃的钢刀眼看就要落下,云妃心胆俱裂,惨叫一声,猛地拉住身边的那人往前一送。 “啊!!!”一声凄厉的惨叫震耳欲聋,随即戛然而止。是郑贵嫔!刚才她正好坐在云妃身边的那一席,逃跑的时候不慎踩住了云妃的裙裾,云妃摔出去的时候她被带出去,两人滚作一团,此时竟然被云妃随手拉过来当了挡箭牌。 这一刀下去,郑贵嫔被生生拦腰削成了两截,立时香销玉殒。一只断手掉落在云妃脸上,鲜血淋漓,云妃当即昏死了过去。 这时候金龙桌前已经战得如火如荼。青衣人身手极其高明,一人对上那个内监高手和齐皓两人联手竟然毫不逊色,眨眼之间拆了几十招。 青衣人不禁暗暗心惊,想不到齐宫中还有这种高手,他现在虽然还是略占上风,可是想要拿下这两人也不是短时间能够做到的,殿外的侍卫很快就要冲进来了,刺杀的时机转瞬即逝。 眼看强攻不下,他也着急起来。当即一咬牙,“刷刷刷……”连续刺出七剑,一剑比一剑更快,一剑比一剑更凌厉,剑光如满地清霜,弥散开来,卷向那个剩下的内监高手,内监高手一时无法抵挡,连连后退。寻常的武功剑招之中也多有数剑相连的攻击招式,像平常的“五梅连枝”、“七星照月”,甚至有擅长此道的高手可以使出数十剑延绵相连的招式。可是他还没有见过一个人的招式能够使得这样快,剑与剑之间这样连贯而毫无破绽。这七剑几乎分不出哪是第一剑,哪是第七剑,只看到眼前的一片青光铺陈蔓延,目眩神摇。 他连续七剑瞬间逼退内监高手,随即偏转剑势,又是连续七剑,剑势不衰,如同水瀑飞泉般卷向齐皓,变招之巧妙利落,极为少见。 眼见剑光瞬间即至眼前,齐皓心知自己如果也被逼退,只怕这群刺客就可以高奏凯歌了,明年的今天铁定就是齐泷的忌日了。 他猛地一咬牙,不退反进,双手如同莲花般绽放,连换了数种手势,每一次变幻,齐皓的手指都一分不差地弹在剑刃上,“叮叮……”数声,余韵悠长,延绵不绝。 青衣人心中更急,却还是忍不住震惊。由于进宫时长兵器难以掩饰,眼下他手中使用的是一把短刃,而不是他趁手的长剑,所以这一招的威力只余下原本的六七成而已,可是对方竟然空手就能挡下了! 齐皓此时也是苦不堪言,对方的武功原本不在自己之下,而且自己又没有武器,只能够用空手对着对方的钢刃,刚才他应对青衣人连环七剑的那几招实在是尽展平生之所学了,如今只觉得气血阻滞、十指酸麻,几乎毫无知觉了。想要让他再一次施展是万万不可能了,好在青衣人的内力也有限,刚才他使用的天魔狮子破又大耗了内力,此时也没有余力再一次施展那招剑法了。 青衣人手上却还是杀招连现,丝毫不给两人机会,两人境况更糟,全凭着以多对少的优势这才能够勉强支撑。可是连连遇险,齐皓手臂上已经挂了彩。 随即,前来支援的几个刺客越过混乱的大殿赶到了,顿时齐皓两人更加险象环生。 齐泷只学过一些弓马功夫,根本没有真正的武功,这几年来登基为帝之后,忙于国事,连这点子功夫也大都放下了,面对这种级数的刺客根本是毫无还手之力,此时只有跌坐在椅后惊惶失措的份儿。 大齐这几年来四处征战杀伐,灭国无数,自然结怨也多。齐泷这一生之中虽然也经历过数次暗杀,但是每次都是还在外围就被侍卫高手们挡下了,从来没有一次,被刺客这样的接近,剑尖已经触到眼皮子底下了。 皇后和倪贵妃都吓得呆住了,缩在齐泷身后,瑟瑟发抖。她们纵然心计再深沉,手段再狠辣,也是养在深闺中的贵族小姐,娇滴滴,软柔柔,哪里见过眼前这种刀兵相加、血花四溅的场面。苏谧见机得快,刚有异动就拉着绮烟跑到了后面,如今两人正在倪贵妃和皇后身边,四人躲在一起,心惊胆战地看着眼前的一幕,平时的什么芥蒂忌恨全然抛到了九霄云外。 刀剑相加。青衣人的快剑加上几个刺客的连续攻击如狂风暴雨一般,齐皓已经忍不住开始怀疑自己要死在这里了,他和身边的内监都是血迹满身了。 这时候,门口那边的喊杀声渐渐止住,立刻有一个刺客叫道:“不好!外面的兄弟们恐怕撑不住了。” 他说的是由申庆班班主带领的守在门口抵挡侍卫冲进来的那些同伴,他们眼看就已经抵挡不住侍卫的攻势了。 几个刺客大急,立刻手上对齐皓两人的攻势更加狠了几分。一个机智的刺客转身一看,殿中逃过一劫的诸妃宫女大都躲藏在大殿两旁的柱子后面,瑟瑟发抖。转念一想,计上心头,他立刻飞身转到柱子后面,对着诸妃就是一阵砍杀起来。 众妃顿时又是一片混乱,四散奔逃,哭爹喊娘,平时的礼仪规矩全然不见。 宫门终于打开,是守在门外的慕轻涵带着人冲进来了。按照宫里的规矩,内廷的饮宴这些侍卫应该回避,因此都安排在门口守卫,宫内杀声一起,众人立刻知道,连忙想冲进殿内解救,可刺客们也早有准备,早就安排好了人在殿门阻截,慕轻涵等人虽然人多势众,可申庆班这次竭尽全力,来的也多是高手。那八九个人死死地守住门口,而且殿门偏偏本来就窄,侍卫们空有人多的优势,却无法一拥而上,一时之间竟然被硬生生堵住了,难以突破。 听到殿内的宫妃喊叫声传出,知道里面的刺客已经开始下杀手了。慕轻涵等人简直急得要冒火。他当先拦住那个申庆班的班主,几乎是拼着同归于尽的打法,这才解决了那些个守门的刺客,带着人冲进殿内。 一进殿门,却见殿中到处都是四处乱窜的妃嫔宫女,侍卫们头都大了,想学刺客们提刀就砍可万万不行,眼前这些可都是他们的主子啊。 从宫门到龙椅还有一段不小的距离。可众人前冲的势头顿时被滞住了,想要抢上去解救齐泷,奈何速度却快不了多少。 众刺客此时可是心急如焚,以前他们也进行过几次刺杀的计划,可是没有一次能够靠近齐泷的所在。大多数都是还在外围就被拦截住了,甚至有几次还在筹备谋划当中就被发觉而遭到清查追杀。为了今天的行刺计划,他们可谓是孤注一掷的血本,把宫中的卧底眼线尽皆调动起来,终于等到了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要知道齐泷在夜宴的时候不同于在乾清宫和诸宫正殿,因为宫妃女眷太多,所以身边没有带着贴身的侍卫,只有几个内监高手随身侍奉保护。所以他们买通一定势力,终于能够以献艺的名头混进宫里。而且为了这次的刺杀,他们还专门请来了青衣人这样难得一见的高手支援。 每一个环节他们都计划得好好的。只要门口的兄弟们能够阻止片刻工夫,他们就可以大功告成了。 没想到中途会杀出齐皓这个变数,一个亲王竟然有这么惊人的武功造诣。 一见侍卫们踏进了大殿,青衣人刹那之间已经判断出事情已经不可为。 侍卫之中也不乏高手,在这种深宫内院,一旦被重重的大内侍卫围住,就算自己最佳的状态恐怕都没有机会逃出,更何况眼下还是久战疲倦、功力耗尽的情况呢,再不走恐怕就永远走不了了。他可不同于戏班子今天进来行刺的死士,进来就没有打算活着出去的。 一念至此,青衣人猛地发出一声长啸,刹那之间剑光大盛,惊涛骇浪般卷向两人,把两人逼得连连后退。青衣人剑势一转,手一挥,那剑如同惊雷闪电般离开手掌直奔向齐泷,同时,身子飞快地纵起,双手拍出一掌,劲力澎湃,猛地撞击殿顶,随即“轰”的一声,撞破天墙而去。 眼见青衣人的一剑飞来,苏谧一直等待的就是这样一个机会,她猛地上前把齐泷一拉,挡在了齐泷的身前。利剑瞬息即至,苏谧身子微微一错,“叮……”一声,这一剑正刺中她的胸口的碧玉上。 苏谧只觉得胸口一凉,一阵刺痛传来,那剑力量极大,竟然刺碎了那块质地坚硬的美玉,势头还没有停止,又刺伤了胸口。紧接着苏谧被这一剑的力量推着向后跌倒,正倒在齐泷的怀里。 眼看着青衣人的离开,几个刺客瞬间明白今晚的行动就要功亏一篑了,一个个就像疯了一般,势若猛虎般向齐皓两人扑了过来,根本不再顾及自身,使得全是同归于尽的打法。 齐皓和那个太监高手都已经是重伤了,哪里还能够抵挡,连连后退,瞬间那个内监高手就死于乱刀之下,齐皓也眼看就要退到齐泷身边了,就在这时候,慕轻涵带着人赶了上来。形势立刻逆转,纵然刺客一个个都很悍不畏死,奈何双拳难四手,很快就被侍卫们收拾掉了。 已经快要油尽灯枯的齐皓重重地跌倒在地上,他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嘴角溢出一抹苦笑,齐皓啊齐皓,你一向自负武功高绝,难有敌手,今天可是见到什么是真正的高手了吧,你也太小看天下人了。 他自从学武功以来,还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生死一线的交战,彻底让他耗尽全力。他很清楚,刚才虽然自己是空手对敌,但是那个青衣人手中也不是什么趁手的兵器,而且自己又占了人多的便宜,如果论武功的话,终究是那个青衣人略略胜了他半筹。 值得庆幸的是,那个青衣人明显重视自己的生命胜过这次的刺杀任务,如果他拼着性命不要,坚决以要齐泷的性命为优先的话,自己刚才恐怕也要危险了。 此时的大齐天子齐泷怔怔地揽住被那一剑的力道送入怀中的苏谧,完全呆住了,直到侍卫们冲上前来,他这才反应过来,低头看着苏谧,苏谧胸口上渗出血来,很快就把洁白的抹胸染红了,齐泷惊声叫起来,“太医!快传太医,传太医!!!” 苏谧努力集中起精神,可是眼睛像是被什么遮住了,头晕目眩,视线也开始逐渐模糊。只觉得全身的力量都在流失中。她怔怔地看着齐泷,轻声道:“皇上……”那眼神柔婉凄美,满是深情,齐泷只觉得心痛如绞。 苏谧忽然觉得好笑起来,自己这么费力地赌这一把,如果输了怎么办呢?如果自己就这么死掉了呢? 她的眼神越过齐泷苍白关切的脸色,看向后面,那大红洒金的长帘还是稳稳地挂在梁上,“吾皇万岁”的烫金大字被血染红了一半,异常妖异鲜艳。 希望不要就这么死掉了,她可不想在人生的最后一刻还要对着别人演戏,苏谧自嘲地笑了,可是笑容还没有达到嘴角,她堕入无边的黑暗里。 第二重波澜迭起彩云易散第二重波澜迭起彩云易散第一章刺客余韵第一章刺客余韵 当外围的倪廷宣带着人赶到大殿的时候,事情已经结束了,只余下一片狼藉的大殿,诉说着刚刚这里发生过怎样的一场激战。 十余名刺客倒卧在地上,每个人身上都有着大大小小十多处伤痕,深浅不一,原本紧身的彩衣破碎褴褛,尸首血迹斑斑。地上遍布着残肢断臂更加地触目惊心,不仅有刺客的,还有不少惨遭横祸的宫妃侍女的。 殿中原本整齐华丽的桌几都散乱一片,雕花盘丝的银烛台被推倒在地上,只有满的摔碎的碧玉瓷片中那一朵朵红梅依然静静绽放其间,映照着绣金线的地毯上慢慢洇开的血迹,这让他有一瞬间的错觉,自己走进的是一个刚刚被灭亡了的国家的宫室。 皇后和倪贵妃颤抖着从龙椅后面爬起来,脸色苍白,哪里还有一丝一毫统领后宫的凤仪气势。 一些劫后余生的妃嫔看着眼前的景色,惊吓得面无人色,直打哆嗦,有些还需要宫侍扶持着才能勉强站稳。她们都是深闺之中娇滴滴的大小姐,一辈子见过的最大的血迹不过是绣花针扎破手指头的那一点儿血珠子,哪里见过眼前这种地狱般的景象,紧张逃命的时候还来不及有什么感觉,眼下安全了,放松下来,当即就有不少人吐了出来。 最让倪廷宣胆战心惊的还是皇帝怀里的那个身影,血迹顺着洁白的抹胸洇散开来,刺得人眼睛发烫。 “御医!御医呢?!”在齐泷尖锐的喊叫声中,气喘吁吁的御医们终于赶到了。 之后是一阵宫中罕见的忙乱,每一个主子似乎都需要救助和安慰,宫妃们被送回了各自的宫室,伤患的人员自然等待着御医的诊治。 齐泷随即而来的震怒可以理解,自从大齐建国以来,至少从他登基以来,还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大齐的天子还从来没有被人用剑指着鼻子,在明晃晃的刀光剑影中逃窜的经历。 所以惩罚和处理也格外迅疾凌厉地展开,刺杀时间结束还没有一个时辰,众多的官员匆匆地从温暖的被窝里爬了起来,发生这样严重的危及皇室的事件当然没有让他们继续安睡的时间了。很快,京城府尹,大理寺,刑部,以及相关的部门开始汇集在各个衙门里讨论忙碌起来。与这次刺杀有关的宫中人员,像负责带路的钱连等人,立刻被下狱严刑拷打,连那一晚值勤的侍卫都受了重责,被革职责打的无数。禁军则奉令冲上街头,搜索着有嫌疑的地点。 迷离的夜色之下,一道人影飞快地从空中掠过,正是行刺失败的青衣人,他飞快地掠过几道民宅,一转身进了一道小巷,行动迅捷如风,轻灵利落。 刚转入小巷之后,正面就看见一个人影伫立在一栋破败的民宅前,手提一盏灯笼,悠然而立。青衣人身影一滞,刹那之间气势提升,全身戒备起来。他现在的情况实在是不容乐观,在向宫外突围的时候又经历了连场恶战,好在宫中的侍卫大都被行刺的消息吸引到了梅园,他突破了内宫之后,就没有遇见什么危险,仗着轻功高明闯了出来。 “温公子不必紧张,在下是来接应公子的。”来人倒是一脸的闲适平淡,一边把手中的灯笼提高。 他是一个年约四十七八的中年男子,微微一笑,在灯光之下更显得雍容不羁、神采夺人。 青衣人看清他的容貌,惊异的神色一现而隐,随即放松下来,“想不到劳驾葛先生亲临此地接应温弦。” “温公子今晚辛苦了,葛某岂能不亲来迎接。”来人一声长笑,爽朗明快。 “辛苦也是白白辛苦一场,今晚的行动失算了。”温弦摇摇头笑道。转而有点惊奇地看着葛澄明,“先生似乎一点儿也不奇怪温弦的失手。” “利剑出鞘,如饮尽敌人的血,必然锋芒尽敛,知足而眠,正如公子平日杀人的习惯。可如今公子锋芒毕露,神色之间大有兴奋之意,想必是宝剑遇神兵,见到了难得一见的强敌了。”他一边说着,一边领着温弦来到小巷中一间老旧的房门前,用手指有规律地轻叩了几下。 “吱呀……”一声,那扇破旧的房门打开了。一个小伙计模样的人伸出头来,见到是葛澄明立刻脸现喜色,道:“先生回来了!”连忙把门拉开。 “先生是有大智之人,可以料到温弦的失败,温弦倒并不意外。可是这次行事事关重大,既然失败,先生反而没有任何急躁懊恼,这倒让温弦好奇了。”温弦一边跟着葛澄明走进房子,一边坦然长笑道。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成又如何,败又如何呢?我南陈如果需要靠行刺这种手段才能够勉强图存,恐怕也难以持久啊。”葛澄明一声长叹。 “难怪连诚亲王都说先生有魏晋雅士之风,是温弦见识浅薄了。”温弦一边说着,一边往脸上一抹,一张人皮面具摘到手里,露出隐藏在面具下的真貌。已经平安进入了他们在这里的据点,自然也就没有必要再装扮了。 葛澄明眼神在他脸上一扫,不禁挑了挑眉,眼中闪过一丝惊讶,笑道:“难怪北齐时,兰陵王上阵杀敌需要戴青铜面具方可立威不坠,看公子的风姿,倒是有古人风范了。” 温弦脸色微微一沉。 葛澄明一怔,随即想起传言说温弦不喜欢被人论及容貌,当下改了话题:“公子伤势不轻,堂内医师和药材齐备,不如先进去歇息片刻吧。” 温弦依言进了屋,房里果然已经准备好了一切,看来他们也知道自己这次无论胜负,负伤是少不了的。他先到铜盆前想洗个脸,却低头看到自己身上的衣服已经沾了不少血迹,秀眉一挑,眼中闪过一丝厌恶,立刻脱下外衣,扔在一边,自顾梳洗起来。 旁边的小伙计立刻迎上来服侍,手刚触到他,温弦反应却极大,手一挥,小伙计狠狠地摔了出去。 “不必了,我自己来就好,你出去吧。”温弦淡淡地道。 小伙计不敢说什么,爬起来走了出去。在外面见到葛澄明,葛澄明问道:“温公子伤势如何?” “不知道,只是那温公子好大的脾气啊,我不过是想过去帮帮忙,就挨了一下子。”小伙计忍不住小声抱怨道。 “呵呵,此人既然是个杀手,干的是刀头舔血这一行的,警惕性自然比别人强些。”葛澄明笑道,“温弦的武功在江湖新一代的高手中算得上最强的了,又精通易容奇术。王爷能够收服到此人,实在是幸运,你不要失了礼数,王爷对他都是以礼相待的。” “知道了”小伙计应道,转而禁不住说了一句,“一个杀人如麻的杀手,偏偏生的那般姑娘一样的好模样。” “这句话以后万万不可说!”葛澄明瞪了他一眼,疾言厉色地道,“温弦最恨别人提及他的容貌,刚才我不慎论及都感到有一瞬间他动了杀机,你们这些人如若嘴角不知道检点,难免招来杀身之祸。” 见葛澄明说得郑重,小伙计唯唯诺诺地答应了。 葛澄明言语上说得凌厉,心中却也忍不住暗道:“难怪世人皆传温弦心肠狠如蛇蝎、容貌美胜处子,确实是秀雅绝伦、名不虚传,而且谈吐优雅、举止雍容。只看到他的脸,谁能想到他是心狠手辣、见财忘义而闻名江湖的第一杀手呢。” ***“好点儿了没有?”倪廷宣拿着一瓶药膏走进侍卫们临时住宿的角屋,他掀起帘子进了里屋,向趴在床上的人问道。 “什么好点儿了啊,一点也不好!”床上的人爬起来喊道,“疼得要命,这帮兔崽子,手下也不知道留点儿情,枉我平时……哎呀!”因为动作太大又牵动了伤口,慕轻涵忍不住喊了起来,又恨恨地道,“等我好了,看我怎么收拾他们。” “还不够手下留情啊?刚才进来时我还看见行刑的那几个小子正拉住小宋问你伤势的情况,生怕自己下手重了呢。对你可是关心得很啊!”倪廷宣笑道。心里却隐隐约约有一丝黯然,自己生性内敛,远不及性情爽朗的慕轻涵在侍卫之中人缘好。 “手下留情个鬼啊,你去挨挨这一百板子试试,看你现在还能不能爬得起来?”慕轻涵叫苦连天地抱怨道,他刚刚被因为救驾不及的罪名被革了职位,还挨了一百板子。倪廷宣因为这次是负责外围的警戒工作,所以罪责没有那么重,只是被罚了三个月的俸禄而已。 慕轻涵口里说着,自己却也明白,刚才行刑的侍卫确实是手下留情了。要知道,内廷侍卫的板子可不是那么好挨的,据说功夫到了一定程度的行刑高手一板子下去,外面看不出有什么伤痕,里面却已经打得骨断筋裂。任他武功多么高强的人,也撑不过几十板子去。如果行刑的侍卫真的要下死手的话,自己早没法在这里说话了,他这一百板子,表面上看着伤痕累累,实际上都是皮外伤,休养一段时间就好的。 “看你现在这么精神的样子,似乎没有什么妨碍了吧?亏我还特意去御医那里去为你讨来了伤药。”倪廷宣摇了摇手中的瓶子。 “什么药?哎,怎么就没有一个御医过来看看呢?我这好歹也算是因公负伤啊。”慕轻涵哀怨地说道。 “好了,好了,那些御医如今都忙着救治各宫的妃子娘娘们呢,哪里有工夫过来管我们这些粗人呢,能要来一瓶药就不错了。趴好别动,我来替你上药。”倪廷宣轻轻推了他一下,示意他躺回去。 “没有御医?等等,兄弟们那里也没有御医过去吗?”慕轻涵扬起身子拦住他问道,今天跟刺客交手的时候有很多侍卫受了伤,“有几个兄弟可是伤得不轻啊。” “有御医过来,不过马上又走了,毕竟这一次刚好是在晚上,御医当值的不多,偏偏伤的主子娘娘什么的又太多了,连豫亲王都是重伤……”倪廷宣迟疑了片刻道。 “廷宣,我的伤不要紧,你再跑一趟太医院,一定要叫几个太医过来,宫妃再多也用不了全院的太医吧,叫不来人,就派几个兄弟去家里请去,顺便多要一些药过来,有几个人内伤严重,他们的伤可是等不及的。”慕轻涵急道。 “知道了,我早就派人替你去叫了,刚刚碰见小宋,我就吩咐他了,你就不要瞎操心了,小心一个月下不来床啊。”倪廷宣笑道。 “这就好,”慕轻涵这才放下心来,说着又趴下道,“干嘛让小宋去呢?你这个人,干了什么好事也不知道说一声,明明是……” “有什么好说的,小宋刚刚在你门前探头探脑的,我看他闲着也是闲着,所以就指使他了。”倪廷宣白了他一眼,宋单是慕轻涵的副手。 慕轻涵轻笑出声,他知道自己的朋友外冷内热,关心人又不愿意表现出来。因为这样,反而与身边的人有些生疏,其实对手下人的关心不比自己少。 “说起那个豫亲王来,好俊的功夫啊,真是料不到,比起你来怎么样?你如果和他交手的话,有几成胜算啊?”一边上着药,慕轻涵嘴上也没有闲着。 “这个怎么知道,又没有比过,人家可是正宗的亲王,不是我们这些皮厚肉粗的人啊。”倪廷宣笑道,“难道我们还有机会真刀实枪的跟人家比一场吗?” “这倒也是,唉,反正是不会有什么机会了,高高在上的天皇贵裔跟我这个小小的侍卫怎么会有机会交手呢?”慕轻涵叹道,言语里有一种无精打采的味道。 “他终究还是在意的,虽然表面上看不出来。”倪廷宣心里暗叹一声。慕轻涵刚刚因为失职被裁撤掉副统领的职位,降为普通的侍卫了。 “好了,皇上终究只是一时气愤而已,以你的资历和平时的功劳,过不了多久就能够升回去了,你也不用太沮丧,难道你的岳父大人还能看着自己即将过门的女婿因为这 第二重 波澜迭起彩云易散 第二章 生死一线 西福宫,正殿。 倪贵妃由几个贴身的宫女扶着,进了寝殿,经过了刚刚的那场惊吓,她的脸色还是有点苍白,但是已经冷静下来了。 几个宫女服侍贵妃坐定,“娘娘,还是叫个太医过来看看吧。” “不必了,本宫没有什么不妥,这个时候太医正在忙乱的时候,不必给他们添麻烦了。”倪贵妃不耐烦地摇了摇手道。 今晚的刺客极其厉害,两次大乱中,受伤的妃嫔很多,太医院几乎要忙不过来了,既要照看皇上和诸位娘娘,还有为了护驾而身负重伤的豫亲王,而且侍卫们也有不少的伤亡。 “不如为娘娘端一碗安神汤过来吧?”宫女又小心翼翼地问道。 “不用了,你们都下去吧,让本宫静静,只留下夏真在这里服侍就好。”倪贵妃有几分烦躁地说道。 众宫女都听令退下了。只余下倪贵妃的贴身宫女夏真。 眼看走了个干净,倪贵妃长吸一口气,转头向夏真问道:“刚才为什么不出手?” 夏真低头恭顺地道:“小姐啊,奴婢是主上特意命令入宫保护小姐安全的,小姐没有什么危险,我怎么能随便暴露武功呢?” “我怎么没有危险的?!刚才的那剑几乎就要砍到我身上了,就是刚才那个青衣人的那一剑,我都叫出声了,也不见你有什么反应,亏父亲还说你的武功很好,在宫里绝对能够放心呢。” 唉,那剑离你还有好几米远呢,再说了,这些刺客的目标是皇帝,只要你不是挡了他们的道儿,他们不会无缘无故地浪费宝贵的时间去杀别人的,就算你去求他们砍你,估计他们也会嫌浪费时间呢……心里虽然这样想着,但是口上当然不敢这样说,夏真无奈道:“是是是,娘娘教训的是,可您这不是还好好的吗?” “我要是有什么闪失呢?现在再说这话不就晚了?”倪贵妃气呼呼地瞪了她一眼。 “是,娘娘其实无须担心,奴婢是看见您一直待在皇上的后面,以为刺客是伤不到您,实在是奴婢疏忽了,请娘娘恕罪。”夏真暗暗地叹了口气道。 倪贵妃这才“哼”了一声,不再追究。 “对了,刚才的机会那么好,你怎么不把绮烟那个丫头趁机解决了?”贵妃娘娘马上又想起新的罪名。 “娘娘啊,那个丫头一直躲在您和皇后娘娘身边,让奴婢怎么出手啊?出了手之后以后查问起来怎么交代啊?” “在我身边?”刚才倪晔琳一直处于震惊惶恐之中,目不转睛地盯着刺客的刀剑,唯恐它们之中有哪一把接近自己,哪里还有工夫去注意自己身边。 “便宜她了,这个胆小的丫头,只知道躲在人后面。” “您还不是一样啊。”夏真暗道,心里翻了个白眼。 “不过……”夏真看了一眼倪贵妃的脸色,道,“我在云妃的背后推了一把,可惜她的运气实在是太好,竟然扯住了郑贵嫔,用郑贵嫔当了挡箭牌,倒是被她逃过一次去。只是可惜了郑贵嫔……”今晚的筵席上,众妃混乱的时候,她趁机到云妃身后,推了她一把,本来想把她推到刺客刀下,来个借刀杀人,谁知道被倒霉的郑贵嫔挡下了,她只是吓晕了过去,就躺在那里一直没有醒过来。由于位置太过于醒目,使得之后刺客第二次对妃嫔下手的时候,她想亲自补上一下子都没法子靠近了。 倪贵妃又是恨得牙痒痒,白白搭上了一个自己的人,还是没有除掉云妃。 徘徊了一阵子,左右都没有一丝睡意,外面已经是寅时三刻,只怕不一会儿就要天亮了,倪贵妃索性也不睡了,向外面朗声问道:“皇上到了哪里?” 左右的人回报道:“回禀娘娘,皇上如今在采薇宫苏才人那儿呢。” “是在那里。”倪贵妃略一沉吟,“这个丫头,早知道有这一天,就不必本宫浪费那么多的心力,还专门为她找来了红萝藤,白白费了这一番工夫,这次虽然没有除掉绮烟,除掉了她也算去了一个心头大患。” 那可未必啊。夏真抬头看着倪贵妃,暗道。以她的武功和耳力,明确地听到,青衣人一剑刺中苏谧的瞬间传出的那一声清脆悦耳的“叮当”声,似乎是什么玉佩首饰碎裂的声音,恐怕那一剑是先刺中了苏才人身上的什么饰物,之后穿透了饰物又刺中身体的。这样一来,那势若惊雷的一剑其威力恐怕连十分之一也没有了。看苏才人之后血迹洇开的速度,她也能够判断出来,肯定不是什么重伤。 夏真看了看倪贵妃的脸色,算了,还是先不说了吧,眼下这间屋里可就只有自己一个出气筒啊。 只是这个苏才人的运气未免太好了,这样的话,之后她的宠爱恐怕要更上一层楼了。这真的只是运气而已吗? 此时的采薇宫中,齐泷正焦急地坐在外屋里,看向暖阁门口垂下的珠帘,不一会儿,何太医一脸惴惴不安地走了出来。 “怎么样?”齐泷迫不及待地问他。 “这个……蒙皇上洪福齐天保佑,那一剑正刺中苏主子怀里的玉佩,所以苏主子的伤口其实不深,只是皮肉伤而已,掌医女官也已经包扎妥当了,只是……”何零抬头看了看齐泷神色。 “只是什么?”齐泷的神色不悦道。 何零缩了缩脖子,鼓起勇气继续道:“只是那剑上涂了剧毒,幸亏苏主子似乎以前服食过一些抗毒的药物,身体对毒性抵抗力比较强,而且,诊过脉之后,卑职立刻为她服下了大内密制的解毒丸,所以其实才人体内的毒已经基本上解了……” “到底怎么样了,什么时候能够醒过来?”齐泷着急地问道。 何零头低得更低了,“这个……卑职也不好说,才人身体一向弱,如今又受了伤,而且那毒已经在体内散发了一些,所以……” “你的意思就是说,不知道苏才人什么时候能够醒过来,如果她一直醒不过来如何?” “如果才人醒过来,一切都好说,如果醒不过来,这个……要等到两天之后再说了。”听出齐泷话里的寒意,何零打了个哆嗦,还是硬撑着把话说完了。 齐泷似乎一瞬间黯然下来,他面无表情地道:“也就是说,两天之后如果苏才人还醒不过来的话,那她的性命只怕就要……” “回禀皇上,就是如此。”何零道。 齐泷的身形不易察觉地晃了晃,沉默了半晌道:“朕过去看看。” 高升诺闻言立刻上前搭起帘子,齐泷进了暖阁。 苏谧正安静地躺在榻上,齐泷走近她,默默地看着这近在咫尺的娇颜。 原本在他的心里,苏谧不过是一个平常的宫妃,虽然相貌清丽脱俗,善解人意,算得上是他诸多妃嫔中比较出色的一个了,但是也仅仅是比较出色而已。后宫妃嫔无数,而且每次选秀佳丽绝色都是层出不穷,环肥燕瘦,娇态各异,他的目光从来不会在一个人身上停留太久。 但是就在今晚,在他经历有生以来最恐惧危险的时候,却是她奋不顾身地挡在他身前。那一刻,他是真的被触动了。至少在他的生命里,还从来没有一个女人会这样明确地、主动地愿意为他付出性命,尤其是在众妃嫔在刺客的威势之下狼狈乱窜,连皇后和倪贵妃都只知道躲在他身后瑟瑟发抖的情形之下,苏谧的举动更加让他震撼不已。 苏谧此时脸色苍白如玉,更加有一种楚楚动人的情致,齐泷不禁一阵心痛,也许眼前的女子就这样睡着永远也不会醒过来了,从此阴阳两隔。 “皇上,”高升诺在一旁轻声说着,“太后那边又叫人过来了,您看……是不是……” 齐泷已经在这里默默地站了很久了。 “好吧,朕这就过去。”他顿了顿,道,“先叫人去太后那边传个话,叫她老人家不要担心。” 沉默了片刻,齐泷转身而去,走到门口又转过头来,吩咐道:“传朕的诏,苏才人救驾有功,晋为……正五品嫔。” 侍立在旁边的觅青等人连忙跪下道:“奴婢们替主子谢皇上的恩德。” “恩德?”齐泷自嘲地笑了笑,意兴阑珊地道,“起来吧,好生伺候你们主子。若是朕的恩德真的能够庇佑人就好了……”语音里竟然有一种说不出的萧索意味。 说罢,领着高升诺去了。 皇帝一走,觅青、觅红和小禄子几个忍不住心急如焚地围住何零问起来,刚才皇上在这里,他们不敢放肆,如今齐泷走了,一个个急得团团转。 “何太医,主子到底怎么样了?” “我们应该怎么办好啊?” “……” 何零也不知道如何应对,只好叹了口气道:“苏嫔娘娘的脉象很是奇怪,说实话……唉,我就不说什么了,几位姑娘和公公还是好好照顾主子吧,希望上天保佑,唉……”一边说着,一边整理着医箱,唉声叹气地走了。 守在门前的小宫女为他打开院门,出了院门,何零就忍不住小声嘀咕道:“奇怪了,受了剑伤,又中了毒,明明脉象这样危险,可是胎象却好像没有受一丝影响,依然平稳如前。奇怪,奇怪……唉,算了,反正不关自己的事,还是少管为妙。” 一边摇着头,一边去了。 凤仪宫,凤仪殿内。 一个声音悠悠响起,正是大齐的皇后。她抬起头来,看着阶下的小宫女,一字一句地问道:“你可听得分明?” “奴……奴婢……好像是听见这么一句。”阶下跪伏着的小宫女战战兢兢地回答,“当时何太医正从奴婢身边走过,他似乎是无意之间说了这么一句,奴婢……奴婢也不是很肯定的。” 被高高在上的皇后娘娘这么严肃地一问,原本觉得自己听得很清楚的小宫女开始变得不确定起来。当时何零已经走了出去好一段了,但那句话正好被逆风送到她的耳朵里,听得隐隐约约,但是大体意思还是听清楚了的。 一时间,殿内陷入一片诡异的沉默当中,幽明的烛光在地上勾勒出长长的影子。 半晌。 “好了,你能来及时禀报,也算忠心,如果查明属实,本宫自然不会亏待了你,下去领赏吧。”皇后看了一眼下面的小宫女说道。 小宫女连忙叩谢告退。 “下次安排人,好歹也安排个机灵一点儿的,连话都说不清楚。”皇后从座位上站起来,向窗前走去。 “是,娘娘的凤仪威严,自然不是这些凡俗人等能够抵挡的。”玉蕊一边为她披上金凤绣花的外袍,一边恭声道,“娘娘,只是您看……这件事怎么办好……” “你去太医院,把何零叫过来,本宫要亲自问问苏嫔的胎象。”皇后静默了片刻说道,声音听不出喜怒。 玉蕊领命而去。 皇后伸手揽开金银丝绣花的轻纱垂帘,从这个窗口看出去,宫里的景色分外美好。 ***“你是说何太医回家了?” “是啊,”太医院的小太监赔笑道,“姐姐要是有什么不舒坦的地方,刘太医还在,不如……” “不必了,何太医什么时候回来?” “他今个儿不当值,明天才会过来。” 要派人去找吗?算了,那个苏嫔这次只怕还未必能够活下来呢。玉蕊思量了一番,叹道:“好吧,我明天再过来好了。”转身去了。 第二重 波澜迭起彩云易散 第三章 恍如一梦 苏谧一直在做噩梦。 她只觉得黑暗从各个方向堆积起来,把她层层地淹没了,很快就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见,疲倦得甚至想要动一下手指都困难,身体好像在一片虚无之中漂浮起来,空无着落,却又好像被很多无形的手拉住,不能挣脱。 恍惚之间她似乎又回到了那天的卫宫。 这些日子苏谧和卫清儿都没有出门去,两个最好动的人都没有了兴致,更何况别人。在整个柔妃所居住的纤柔宫里,一种诡异的静谧蔓延开来。不,不止纤柔宫,整个卫国的宫廷,都笼罩在一片惶恐之中,似乎有什么压在头上一般。每个人都低着头,出奇地沉默下来,连走路都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甚至整个卫都,满城上下都是人心惶惶,有如惊弓之鸟,不知何时灾劫就将降临到自己头上,听说城中的富户有不少已经举家逃到乡下去的。 在一间宫室里,卫清儿头疼地对付着眼前的一件杨柳春风的绣品。这些日子她的母亲柔妃都忙着服侍卫王,不太理会她,苏谧更是没有了心情。害得颐清帝姬只好拿起这些平时动也不肯动的东西来打发时光。 刚绣了不一会儿,卫清儿就烦腻起来,把手中的锦缎扔在一边,道:“什么都不敢做,真是要生生被闷死了。阿谧,你说这次的齐军会不会像以前几次那样,被打退回去啊?” 苏谧似乎没有听见她的话一般,还在倚在窗子边怔怔地出神。 卫清儿想要再提高声音问一句,但是想了想,还是把话咽在了肚子里。苏谧这几天特别的敏感,原因卫清儿自然知道,因为在前线负责领兵抗敌的正是苏谧的父亲顾清亭。所以自己也不敢太打扰她。 “阿谧,不要担心,以前好几次齐军来攻打我们,不都是顾将军带着人把他们打退的,这次也一定会这样的。”又拾起绣品摆弄了一阵子,卫清儿还是忍不住道。 “呃,知道了。”苏谧低头道,她刚刚从那边听来的消息,说这次齐军的兵力极盛,远胜从前,而且领军的人又是跟自己父亲齐名的当世名将。连卫王都愁得夜夜睡不着觉,柔妃如今就整天陪在他身边。 她已经有很多日子在惊恐之中度过了,心情因为前线传来的任何消息而不停地起伏跌落。父亲在边关怎么样?这次真的还会像以前一样吗?一想到这个问题,苏谧就觉得一种近乎窒息的恐惧把她淹没,让她想也不敢想,可是偏偏又忍不住去想。 答案很快揭晓了,甚至没有人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这么措手不及。 就在第二天的一大早,还在睡梦之中的两人被一阵嘈杂的声音惊醒了,紧接着几乎是凄厉的惊叫声、呼救声响了起来,一阵接一阵,此起彼伏,而且越来越近。 “怎么了?!”两个少女惊恐地爬起身来,面面相觑。 正在两人不知所措的时候,房门“呼”的一声被拉开,柔妃衣冠不整地跑了进来,苏谧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个温柔知礼的女子也会有这样狼狈的一天。 柔妃连忙拉起还在懵懂中的两人,“快穿好衣服!快……”她几乎是在用歇斯底里的尖叫声吩咐着身边的侍女。几个宫女匆匆地围了上来,七手八脚地为两人穿好衣服。 看到母亲,卫清儿惊慌的心情稍微宁静了片刻。 苏谧却越来越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她惊恐地拉住柔妃的衣襟,“娘娘,到底怎么了?我爹爹呢?娘娘……我……” 原本一直对她很和蔼的柔妃此时却不自然地闪烁躲避着,不敢对上她的满含期待的眼神。 就在柔妃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的时候,宫门“乒”的一声被猛地撞开,一队人马闯了进来,他们都穿着厚重的铠甲,一个个手中持着兵器,有些上面甚至还向下滴着血迹。 他们是谁?!那种衣服和盔甲,绝对不是他们卫国的侍卫或者军士!难道是…… “啊!!!”正守在门边的一个小宫女忍不住惊声尖叫起来,当前的一个士兵几乎想也没有想,手中的兵器一挥,冰冷的剑刃划过,血珠飞溅,尖叫声戛然而止。 只余下一片惊恐的静谧。 齐军攻进来了!!! 苏谧的脑子里只剩下这一句话,父亲呢?家里怎么样了?母亲还有姐姐和妹妹呢?一种巨大的恐惧笼罩住她,几乎让她没法呼吸。 柔妃死死地拉着两人的手,强自镇定地看着眼前的闯入者问道:“你们要干什么?” 十几个进来的士兵对她的话恍如未闻,眼神却肆无忌惮地落在柔妃因为没有拉紧衣襟而露出的白皙的肌肤上,神色之间带着赤裸裸的欲望,紧接着在宫院各人身上扫了一眼,当眼神扫过苏谧和卫清儿的时候,众人的眼睛顿时爆起亮光,立刻就有几个人一边馋涎欲滴地盯着她们,一边走上前来。 “你们要干什么?!我们是卫王陛下的帝姬和妃子,我们卫国既然已经答应归降,不是说过会保全我们王族平安吗?”柔妃强忍住后退的欲望,厉声喝道。那声音出奇地凄厉、尖锐,倒是把上来的几个士兵吓了一跳。 几个士兵随即愤怒起来,这种质问很明显是一种挑衅,对征服者的一种挑衅。 “王族?卫国已经亡了国,哪来的王族?”几个士兵话里带着调侃意味地回答道,说着,猛地一拉,柔妃被狠狠地拉过去,随即摔在地上,几个士兵迫不及待地扑了上去,紧接着衣帛撕裂的声音响了起来,苏谧和卫清儿想冲过去救她,却被另外几个人一把拉住。 卫清儿一边挣扎着,一边“嘤嘤”地哭了起来,苏谧还在一片恍惚之中,她只觉得眼前这一切都是一场噩梦,自己醒过来的时候,一定会发现自己还是在温暖的床上,然后就会听见卫清儿朦朦胧胧的声音,一边揉着眼睛一边对她问道:“阿谧,你又做噩梦了?”…… 猛地一道凄厉的惨叫声响起,声嘶力竭,是柔妃。 似乎是被这样的声音刺激到了,苏谧猛地惊醒过来。 忽然之间她像疯了一般,猛地推开拉着她的齐军,把那个齐军推得一个趔趄,差点儿摔倒。立刻又有几个齐军走上前拉住她,苏谧拼命地挣扎起来,她用牙咬,用手抓……用尽一切她所能够想得到的方式挣扎着,反抗着,也许只有依靠这样,才能够把她心里的那种无助的恐惧和担忧发泄出来。 几个齐军开始还嘻嘻哈哈只把这当成一只小猫张牙舞爪一样的游戏,但是很快就不耐烦起来。立刻有一个人狠狠地甩了苏谧一巴掌,苏谧被这一击的力量狠狠地甩飞了出去,摔在地上,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嘴角一种咸咸的感觉,是血流了出来。 “住手,住手。”就在几个齐军紧接着要扑过来的时候,一个尖细的声音响了起来,随后一个又瘦又矮的太监服色的人从门口走了进来。 那些齐军对他似乎颇为忌惮,一时之间,连扑在柔妃身上的军士也站了起来。卫清儿立刻挣脱了束缚跑到柔妃身边抱住她大哭了起来。 “公公,您老有什么事儿?”领队的那个士兵向那个太监恭谨地问了起来。 那个老太监生的尖嘴猴腮,佝偻着背,他没有理会旁边的士兵,上前走到苏谧身边,伸出像鬼爪子一般的手,抬起她的下巴,看清楚苏谧的容貌,眼睛立刻亮了起来。 “好好好!”他惊喜地赞道,“好模样啊。” “你叫什么名字?”他又问道。 苏谧没有回答。 “她叫苏谧。”柔妃刚刚从地上爬起来,生怕苏谧错过这个机会,连忙代为回答道。她已经敏感地意识到眼前这个老太监的出现是一个转机。而且,无论接下来有怎么样的遭遇,绝对不会比眼前被这群士兵凌辱更糟糕吧。 “什么出身?”太监又问道。 “是帝姬的侍读。”柔妃回答道,见太监的脸色有点不好,柔妃连忙补充到,“也是出身贵阀世家、书香门第的。” “嗯,也算不错了。”太监点了点头。 “幸好杂家来得及时,哼,要不然还不让你们这群粗坯子把这样的绝色给糟蹋了,这样的姿色,这样的出身,是你们能享用得起的吗?这当然应该是要带回去进献给贵人的,也不想想自己是什么身份!”老太监对那些士兵训斥道。 几个士兵暗地里破口大骂,嘴上却得唯唯诺诺。 眼前这个太监是内务府的一个管事,齐国每次出征都会有内务府的太监随行,名义上是为了宣旨之类的事务方便,实际上是为了及时点数战利品,上缴国库,防止官兵过分的私自贪婪收敛缴获的珍宝美人之物。 然后那个老太监又从柔妃怀里把卫清儿拉了出来,拿出一块儿手绢,擦了擦她的脸。 “好好,这个也是不差的,想不到小小一个卫国倒是有不少美人。”一边说着,一边看向柔妃。柔妃正在拼命地拉扯着手中的衣服,试图把自己裸露在外面的肌肤遮掩起来,“这个也不错。” “公公,这是个妃子,是破了身的,不如赏给我们……”眼看几个最出色的都要被眼前这个可恶的太监带走了,几个士兵一阵心急。 “嗯……好吧。”太监犹豫了一下挥了挥手道。本来柔妃的年龄也大大超过他挑选的标准了。 几个士兵闻言大喜,柔妃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就在这时,院门又被打开了,一个传令士兵走了进了,“传大将军的令……啊,刘公公您老也在这里啊?” “嗯,有什么事儿?” “回公公的话,是主殿那边清点俘虏呢,那个卫王一直念叨着柔妃,哀求大将军要和她一起,所以大将军命令我来把她带过去。” 卫王对柔妃最为宠爱,这个时候还惦记着保护她。 “好吧,就带过去吧。”太监点点头道。几个士兵大为沮丧,暗呼一声倒霉,立刻又把目光投向周围的侍女。 柔妃松了一口气。转而望着苏谧和卫清儿,她神色一变,“公公,能否求您让我和女儿说句话啊,”柔妃满含期待地看着老太监,她知道他是眼前唯一能够有决定权的人了,“就一句话,决不敢耽误公公的时间,这辈子一定记得公公的大恩大德。” “好吧。”太监看柔妃哀求得恳切,就答应了,略微想了一下,又道,“顺便也替她们收拾一点儿随身带着的首饰衣服,打扮打扮,说不定还有个好造化的。” 柔妃闻言一边向那个太监忙不迭地感谢,一边拉住两人的手进了内屋。 她手脚麻利地捡了几件平日里两人常戴的珠花,打开柜子,拿了几件衣服,迟疑了一下,又把苏谧平日珍藏的包裹拿了出来,里面装的是苏谧进宫时带着的东西。她飞快地把这些东西扯了一段绫子包了起来,然后递到两人手里,她把头凑近两人之间,却对着苏谧低声说:“阿谧,是我们对不起你们顾家了,不要和任何人说你姓顾,记着,决不要和任何人说你姓顾。”她轻巧地为苏谧拭去嘴角的血迹,眼神悲哀而且绝望。 “娘……”卫清儿又哭了起来。 “别哭,别哭,清儿……”柔妃紧紧地抱住她,“这次我们都是要到齐京去了,你们两个路上可要好好照顾彼此,互相扶持,听别人的话,千万不要再耍小性子,不要闹脾气,也不要和人顶嘴,等到了齐京,母妃就去接你……”说着说着,自己也忍不住哭了起来,呜咽着道,“我早就和你父王说真不如殉国算了,左右不过是一死而已,也算对得起祖宗社稷了。何苦为了苟且偷生落得这亡国奴的名头,还要活着受这般苦……” 还没有说完话,那个等不及的传令兵就进来催促,柔妃不敢再多说什么,就被人拉着走了。 卫清儿扑过去想拉住柔妃的衣襟不放,可柔妃狠了狠心,硬生生掰开了女儿的手,她知道,眼前也只有这样反而是对她最好的保护。苏谧还呆呆地站在那里,脑子乱成一团。 之后,两人浑浑噩噩地被那个刘公公带到了一处僻静的宫室里,在那里,已经有数位帝姬和美貌出众的宫女了,接着之后的几天,连续不断地有美貌的少女被送了进来。 有宗姬贵戚,有大家闺秀,相同的一点是她们都是十五六岁未出嫁过的少女,而且都非常的美貌。 每次新进来的人也都会带进来新的消息,例如,哪家的女眷不想受辱,在齐军闯入她家中的时候就自尽了,还有哪家从军的儿子曾经在战场上杀掉过齐国的什么权贵,如今被人找上门来屠灭了满门,还有哪家的尚书大人奋起反抗不成,自刎殉国了…… 几乎每一条消息都会让她们胆战心惊一次。 最开始的时候,她们除了哭泣之外没有任何能够做的,每天只知道抹着眼泪度日,惊恐地注意着周围的动静。后来,几乎是认命了一般,每天里都只会望着紧锁的大门发呆,听着远处的院落里传过来的各种声响,不时地有惨叫声传过来让她们一阵哆嗦。 齐军对她们的待遇还不错,都是专门太监在看管,每天的食物也不坏,甚至病痛的时候也会派医师过来诊治。 这些少女有的与苏谧她们熟识,也有的并不认识,但是很快,同病相怜的遭遇让无依无靠的她们亲密起来。有时候,她们也会对局势做着各种讨论和预测。 “不是说开城投降的吗?为什么还要杀这么多人?投降不是不杀人了吗?”一个柔弱的少女怯生生地说道,是卫清儿的异母姐姐,颐玉帝姬。 “因为在攻城的时候损失太大了,听说顾将军三次打退齐军,灭掉了十多万的齐军呢。想想吧,以前齐国除了打梁国以为,何曾受过这么大的损失,那梁国可是不逊于齐国的大国啊,而且以前齐国还没有现在这么强呢。”一个有些见识的少女说道,一边谨慎地偷偷回头看了看门口,她是吏部学士家的女儿,叫陈蔓儿。 “听说连这次齐军领军的大将军的儿子都死在战场上的,被顾将军杀掉的。”一个后来进来的女孩子说道。 “啊,那个领军的将军岂不是一定对顾将军家恨之入骨了。”颐玉帝姬捂着嘴轻呼道。 “是啊,听说齐军一入城就包围了顾将军府。”那个少女又道,“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还能够怎么样呢?连我们这些什么事都没有做的文臣家眷都落得如此境地,何况顾将军家呢?”陈蔓儿轻叹道,“想想齐军在他手上出过多少丑,吃过多大的亏吧。齐军可一直把他视为眼中钉啊。” 几个少女都陷入沉默了,她们都想起家中生死不知的家眷亲人来,很快,颐玉帝姬又“呜呜”地哭了起来。她的母妃在破国当日就不想受辱所以悬梁自尽了。 这些少女没有一个知道苏谧的身世,虽然每一个少女都知道顾将军的夫人是一个姓苏的来自民间的普通女子,但是没有一个人会把她和苏谧联系起来。 苏谧虽然是顾家的女儿,姓却是跟着自己的母亲姓的。或者说,她是跟着自己的舅父、舅母姓的。因为舅父舅母一直没有孩子,所以,在苏谧的母亲嫁给父亲之后,两家说定,把第二个孩子过继给苏家,因此,自己的舅父舅母也就成了自己的义父义母。 山里的日子无忧无虑,快乐自在,义父的医术极其高明,苏谧年幼时最大的爱好就是泡在义父的书房里看书,或者在义母的教导下一起摆弄各种药材。自己的父母也会经常带着姐姐和后来又出生的妹妹跑来山里,一家人时常团聚,父亲每每都会说,等到自己不必领兵打仗了,一定也要带着母亲到这里来隐居。幼年时的苏谧一直最自豪的就是自己有两双父母。 这些少女大多数只知道苏谧是颐清帝姬的侍读而已,就算是几个在卫宫平常与苏谧很熟识的女孩子,也只以为苏谧就是一位高明的乡野医师的女儿,曾经救治过柔妃的顽疾。 几个少女有时候也会这样讨论着别的话题,但他们没有一个人敢讨论接下来她们自己的命运。从看到那个太监挑剔的眼光的时候,再愚笨的人也能够明白,自己是属于战利品的一种,而且是最贵重的那种。她们接下来的命运不言而喻,在这个战乱迭起的时代,无数个国家建立而又灭亡,无数的女子在这样的起落之间被匆忙地改变着命运。与以前亡掉的无数国家的女子没有什么不同,一一等待着赏赐给有功的将士或者被献给帝王权贵,不过都是随风漂泊而已。也许他们会有些是幸运的,会遇到一个对自己不太差的良人,但也许明天就会凋零着死去。这个年代里任何一群无力的女子的命运就是这样。 日子在焦虑之中一天天度过,直到十几天后,她们永远离开卫都,离开她们家乡,离开她们家人(如果还有家人的话)的日子到了。 齐军开始北撤,一排排的大车看不见头,两边是守卫着的士兵,车队最前面的就是卫王和卫王后以及柔妃的身影。被押送的俘虏包括卫王和后妃以及皇子、帝姬、宗室、贵戚等千多人。随着的还有齐兵自各处搜罗得来的各种金珠器皿。以及卫国皇室百年来积攒的众多各类书籍、典料等物,可谓满载而归。 苏谧她们这些年轻的女孩都被集中起来,安排在几辆车里,珍贵而且娇弱的战利品,自然不会让她们步行。 与卫清儿和苏谧同车的是颐玉帝姬和陈蔓儿,四个少女之间还算熟识,路上也算是种安慰。 当夜晚扎营休息的时候,远远地就能听见远处传来士兵狂笑声,还有被充作营妓的女子的哭叫声,是那些士卒们到沦为营妓的卫女帐中发泄。这时候,几个女孩子都会抱成一团,瑟瑟发抖。 负责看守她们这些年轻美貌女孩的是一群小太监,为首的就是那个内务府的刘公公。两边也有守卫的士兵。每次她们下车洗刷或者透气的时候,都会看见周围士兵们狼一般贪婪的目光肆无忌惮地落在她们的身上。让人直觉地意识到危险,大多数女孩子都会尽量待在车里不敢下来。 上路的第五天,还是出了事,就在苏谧她们这一车。 那天的晚上,颐玉帝姬和陈蔓儿一起出去解手,两个胆战心惊的少女出去了不多久,等待在车里苏谧她们就听见远远地传来一阵哭声,随着声音渐近,她们听出是颐玉的声音,两人连忙出了车门。颐玉帝姬一边哭着,一边跑了回来,待跑得近了,才看清她身上的衣服都被拉扯开了,露出大片白腻的肌肤。几个士兵还在她身后追着,可是看见颐玉跑进了车队,追兵们放缓了脚步,有几分胆怯地看着车队,不敢上前却又不肯后退,不停地徘徊着,显然是舍不得猎物。 不一会儿,太监们被吵了出来,看到了颐玉的样子不禁勃然大怒。 “去去去,是你们这些下贱东西享用得起的吗?”小太监狠狠地呵斥着跟上来的士兵,像呵斥一群恶狗。 “蔓儿呢?”卫清儿惊恐地拉住颐玉问道。 “蔓儿她……被那群人捉住了……”颐玉上气不接下气地喊起来,她的脸色因为恐惧和剧烈的奔跑而发青,牙齿还在不停地打战。 “什么?还留住了一个!”刚刚走出来的刘公公闻言也生气起来,对着几个小太监喊道,“还不赶快去找。” 等到真的找回来的时候,已经晚了,她们在树丛里找到了陈蔓儿,她的衣衫都被撕碎,浑身青紫,头发散乱,眼神呆滞,再愚钝的人也看得出发生了什么事。 “蔓儿!”几个少女哭叫起来,被惊醒跑过来的其他少女也鼻中酸楚,众人围着她一起哭了起来,很快几个太监上前驱散众人,然后把依然神情麻木的陈蔓儿领走了。 对于那些士卒来说,亡国的卫女,本就是他们卖命征战所得,就应该任他们为所欲为才对!但是刘公公极其愤怒,命人将肇事的士兵狠狠地打了一顿,然后军法处置,因为他们竟然敢动了贵人内定的东西。对苏谧她们的看守保卫工作也更加谨慎了,每天都会由小太监时不时清点人数。 但是陈蔓儿却再也没有回来,因为已经破身了的女孩子不可能再献上去,当然也就没有资格再待在这辆车上了。当夜,她就被送进了军营中充当营妓了。 几天之后的一个清晨,当马车上的女孩子在一旁洗刷的时候,远远地看见几具尸首从营帐中拖了出来,每天晚上都会有这样承受不住折磨而死掉的女子,会在第二天被从营妓的营帐里拖出来。 最先头的女孩,她的眼睛还是睁开的,充满着恐惧、痛苦和绝望,原本美丽的脸蛋儿肿胀不堪,可是还能依稀辨认得出,是陈蔓儿。她的身体还是赤裸着的,上面遍布着青紫的淤痕和伤痕,下体更是惨不忍睹,血迹顺着原本白皙修长,现在已经看不出原样的大腿向下流着。 几个女孩子惊叫起来,她们扔下东西,跑回了车里瑟瑟发抖起来。 “啊……”卫清儿也忍不住喊了起来,把头埋进苏谧怀里,她再也无法承受了。 苏谧似乎被什么钉住了一般,呆呆地看着那些刺眼的白生生的尸体,想要转过头去却怎么也办不到,眼前一阵恍惚,陈蔓儿那张肿胀变形的脸孔,似乎变成她姐姐和妹妹的面容,在她的脑海之中不断盘旋……终于,她弯腰忍不住吐了出来…… 一直到再也吐不出什么东西来,她还是没法停止,她的眼睛也还是死死地盯着陈蔓儿的尸首…… 第二天,苏谧的脸色变得蜡黄,回到车里她一直睁着眼睛,不吃也不睡,似乎一天之内,一朵鲜花就枯萎了下来,但精神却好得出奇。卫清儿有点惊恐地看着苏谧,她直觉性地感觉自己的朋友有什么变了。 也许是长久以来心里还抱有的一丝奢望彻底被残酷地粉碎了,苏谧感到自己的心里有什么东西在翻滚,在燃烧,在破碎,流出浓浓的让人恶心的血腥味。又有什么东西的种子悄然地开始生根、发芽,逐渐地生长起来,接受现实的觉悟让她的精神彻底地冷静甚至冷漠下来。所以,当几天以后,她真的看见一具熟悉的尸首从营帐之中被人拖了出来的时候,她竟然没有了一丝绝望或者悲痛的感觉,她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自己都在惊奇自己的,她甚至觉得如果此时此刻让自己笑的话,自己也可以笑得非常柔婉。 一边的小太监小祝子有点好奇地看着苏谧。这个女孩每一天都会在这个时间出来洗刷,并且会站在这里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那些尸体。毕竟,自从知道营妓那边都是这个时间清理尸首之后,尤其是发生了陈蔓儿那件事情之后,车里的女孩子再也没有一个人敢在这个时间出来洗刷了,她们都刻意地避开这个时间。 他顺着苏谧的眼神望过去。 “那个女孩啊,啧啧,真是可惜,过上几年必定是一等一的绝色啊,听说还有个姐姐,破城那天就被这群下贱的粗坯子给……”小祝子摇头叹息道,“真是作孽啊……也不怕老天爷怪罪。” “那是她运气不好,没有让咱们师傅看见,”旁边另一个叫全福的小太监说道,“嘿……要是早让师父看见,看那模样就是应该当娘娘的命,岂会落到这群人手里头。” “得了吧。”几步远的地方巡逻的一个小太监听到了两人的讨论,停下步子凑过来笑道,“这个,说了也不行,你知道吧?”一边用下巴向尸首指了指,一边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知道吧,她可是姓顾的,就是那个什么顾清亭的女儿,倪大将军可是对顾家恨之入骨啊。” “是吗?”全福来了精神,“听说倪大将军的儿子就是叫那个顾什么的将军杀掉的,真的吗?” “就是这样。”那个消息灵通的小太监道,“嘿嘿,所以说了,就算是咱们师傅去也是白去,难道还能够跟倪大将军别苗头吗?听说倪大将军可就这么一个嫡出的儿子啊。” “说的也是,听说倪贵妃如今正得宠呢,咱们公 第二重 波澜迭起彩云易散 第四章 暗夜刀光 苏谧只觉得意识一阵模糊,也许自己只是做了一个噩梦,一个声音在耳边萦绕着,呢喃着,为什么要这样劳累,就这样睡下去吧,什么也不用想,不用做……身体犹如腾云驾雾一般漂浮起来,却忽然有一阵黑暗涌上来,将她团团围住,让她无法呼吸,近乎窒息的痛苦让她猛地惊醒过来。 她费力睁开眼睛,这一个动作几乎就耗尽了她的全部力气,似乎整个世界还是一片黑暗,她微微地动了一动,我已经死掉了吗?难道这里已经是冥府地狱? “主子?!”一声惊呼,是觅青,她一直守在床边,看到苏谧睁开了眼睛顿时惊喜地叫了起来。 “我……”苏谧费力地想要说什么,口齿却不听使唤一般,她挣扎着想起身,却感到手脚酸软无力。 觅青连忙上前扶住苏谧,一边递上茶水,喂着苏谧喝了两口,苏谧才缓过气来。看着周围的一切,她清醒过来,记忆也慢慢回来,自己还活着,好好地活在这座大齐的后宫里。那一剑可不是普通的凌厉,自己还真是命大啊!也不知道是应该庆幸还是应该悲哀,苏谧有一瞬间的失神。 只是,自己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以前的事儿了,她放松下来倚在靠垫上,竟然又回忆起破城时的那些往事了,是生死一瞬的感觉让自己恐惧了吗? 既然还没有死,她就有必须面对的……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发生了什么?”苏谧猛地醒悟过来,匆忙地问道。她的声音还是有一丝沙哑,也不知是因为惊慌还是因为干涩。 “主子已经晕过去一天一夜了。”觅青着急地道:眼下已经是寅时一刻了,再有一个时辰就要天亮了。 什么?一天一夜! 现在是苏谧脑子飞快地转了起来,“御医过来看过没有?”那她怀孕的事儿岂不…… “御医过来看过了,”觅青也意识到了这一点,脸色很是难看,“是太医院的何零过来为娘娘诊的脉。” 苏谧的脸色瞬间惨白。 是她失算了! 原本她的计划是借这次的机会来固宠,后宫时时都会有新人进来,凭借美色才华得来的宠爱终究不可能长久,云妃就是再现成不过的例子。但是,一旦自己舍身挡剑成功,就不同了,没有一个男人对于肯为自己而坦然赴死的女人会不感动不震撼,哪怕他是九五之尊的皇帝,就算自己的宠爱衰减了,这份恩情也是保命的良方。 只是中剑之后自己肯定要受到冲击,正好可以借此计划名正言顺地流产,只要有片刻的工夫,自己就可以施用针术暂时改变脉象,瞒天过海,虽然借这个孩子算计倪贵妃的计划不成了,但换来对皇上的救命之恩也是非常值得,非常划算的,毕竟这样的机会可遇而不可求。 但是这一切的实行都需要自己的清醒为前提。 她没想到那个青衣人的剑势如此凌厉,竟然能够穿透玉佩而入体,自己会承受不住那一剑而晕倒,更没有料到那剑上还抹着毒药,其实原本那点儿毒药对自己来说不算什么,小时候一直喜欢摆弄药物,义父他们生怕自己万一误食了什么,所以从小让她服食了不少灵药强身健体。对于毒药的抵抗远胜于常人,所以她自信自己没有一丝疏漏。决定了计划之后就假借准备醒酒汤的名义让觅青回采薇宫准备自己流产的事宜。偏偏因为那一剑使得她失血过多而晕倒,自己无法及时地为自己诊治解毒,以至于昏迷不醒,拖延了下来。 如今她受伤昏迷了一天一夜,这段时间足够使整个局面完全破坏掉了,首先自己假孕的事情就逃不过御医的眼睛了,哪有身负重伤胎象却丝毫不受影响,纹丝不变的。 这就是父亲常说的谋事在人、成事在天道理啊,苏谧自嘲地笑了笑。一招失误,满盘尽输。 “他说了什么没有?”苏谧静默了片刻问道,声音里流露出一种苦涩。 “何太医倒是什么都没有说,就是说主子这一次很是凶险,如果两天之内还不醒过来的话就危险了,小禄子他们都急得不行。” “他没有说?关于我的胎象的异常。”苏谧声音里蕴含起一丝希望。 “没有,奴婢一直跟在他身边,当时皇上也在这里,他从头到尾没有说什么有关胎象的话。皇上也没有问起。”觅青肯定地道。 苏谧略一思索,立刻明白了,这个何零只怕也是个谨慎的人,当时自己多半已经是死定了的光景,两天之后便要一了百了,为一个死人当然不必横生枝节,无端的多添变数,给自己招惹麻烦。 看来也是个知道明哲保身的人。 也许自己这次的运气还不错,何零并没有把消息走漏出去。接下来应该怎么办?苏谧静静整理着一下脑海之中的思绪。 “主子,我们应该怎么办?”觅青着急地问道。 “其他人呢?”苏谧抬头问道。 “觅红和小禄子他们等了一天,疲惫不堪,奴婢让她们都去睡了,只有奴婢一个人在这里值夜。要把他们都叫醒吗?” “不必了。”苏谧又问道,“我交代你准备好的东西准备了吗?” “是的,奴婢已经准备好了,就藏在小厨房里,一直没有人看到。”觅青点头应道。 “既然如此,快去准备。”苏谧抬头吩咐道,“不要惊动任何人,先把这个”孩子‘解决掉再说。“ 眼下只好走一步算一步了,首先得把这个“孩子”流掉,如果自己醒过来的消息传出去,马上就有御医过来诊治,到时候是绝对瞒不住了的。那个御医何零似乎并不怎么得势,既然他知道审时度势,是个聪明人,自己应该拿捏得住。 只要在这一天之内,他没有把自己的事情外泄的话。苏谧的睫毛轻颤,暗暗想着。 乾清宫,养心殿。 齐泷焦躁地走来走去,他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合眼了,最近一连串都是让他不顺心的消息。 先是刺客!堂堂的大齐皇朝的宫廷夜宴,位于深宫内院的内宫家宴,竟然有刺客堂而皇之地闯了进来,多位妃嫔被杀,还有更多的人受伤,齐泷真要忍不住怀疑,下一次刺客杀上门来,就可以直接闯到他的寝宫,取他的项上人头了。 这使得他前所未有的震怒和恐惧,在不到半天的工夫里,连接下了数道旨意催促刑部的人员加紧破案。 很快仵作会同刑部和大理寺的验尸搜寻结果就出来了。 刺客身上衣服的料子,都是只有在墉州本地才会出产的苍绫,兵器大多没有任何线索,但是发现了一把用旧了的朴刀是当年旧梁在断墉关守军的配置,上面还带着刻印。 墉州原本是梁国的领地,现在是倪家的封地,倪源在归顺大齐之前就是梁国的大将,领军驻扎断墉关,镇守墉州。当年先帝领军攻打梁国,久攻不下,战局僵持,先帝为了招降倪源,特意许诺将天下九州之一的墉州划为倪家的封地,永不反悔,而且立下丹书界碑为誓,倪家在墉州的势力堪称根深蒂固。 仅凭着这些东西就可以断定刺客是与倪家有关的吗?齐泷还没有昏庸到这种地步,尤其是倪源此时南征北战、正当大用,他断然不会做出这样自毁长城的事来。 而且刺客是分为两批。大部分潜伏在皇后委派王家召来的申庆班里,只有一个是在宫门口杀掉倪家的下人,假扮成他混了进来的,绝大多数的刺客都是隐藏在王家的戏班子里,所以王家也脱离不了刺杀的嫌疑。 其实齐泷所关心的不仅仅是到底是谁谋划了这件事,毕竟,大齐这些年来攻城略地,灭国无数,仇家太多了。但是齐泷冷静下来的时候立刻意识到,这次的事件对于他来说是个难得的好机会,他正可以借此削弱他早就看不顺眼的王家势力和日渐有功高盖主之嫌的倪源。 王家可谓大齐的第一名门,当年在齐国创业之初就跟随齐王屡立战功,百年的发展下来,根基雄厚。尤其是近几十年来,连续数代皇后都是出身王家,太子也都是王家女所诞,使得在齐国所有民众的眼里,王家似乎就是大齐的后族一般,王家女入主中宫似乎已经是既定的规律了。这些年来,王家行事却日渐猖獗,如今大齐的朝堂上,朝臣大半都是他们一派了,而且大齐数得着的名门权贵似乎都与王家有姻亲关系,这让他深为忧心。他刻意提拔在朝中根基浅薄的倪源就是为了压制王家。 而倪源,虽然自从二十年前归顺大齐之后一直恭顺隐居,自己启用他之后也一直是一副感恩戴德的样子,恪守臣礼,行事低调。但是这几年来他灭卫平蜀,屡战屡胜,在军中的威望日重,而且天下九州,他们倪家还占据墉州为私人封地,势力也不容轻视啊。这次他以庆贺年关为由将他召回京城述职就是不想他在军中势力发展过大。 借此刺客的时机,他正可以好好敲打敲打他们。 可是很快他的盘算就落了个空。 昨天太后听说了刺客的消息之后,因为急怒交加,忧虑过重,又“病”倒了,而且这一次的“病”似乎比以前重得多,但还是强撑着病体,立刻下了懿旨,把主持晚宴的皇后叫去狠训了一顿,如今皇后就留在慈宁宫里衣不解带地日夜侍奉。这样一来,自己断然不能在这个时候动王家了,免得让太后的病情加重,大齐以忠孝治天下,自己身为一国之君总不能留下个不孝的名头吧。他不仅不能给王家脸色看,反而需要下旨安抚他们。 而倪源,就在刑部的验尸结果刚刚送到他的桌上,就传过来倪源竟然也遇刺的消息,而且重伤,这让原本就难以追寻头绪的刺客事件变得更加扑朔迷离。第二天自己又收到倪源请求辞去兵部尚书,归家静心养伤的折子。齐泷只好又是一阵好言劝慰、下旨嘉勉。 这一番波折下来,自己所能做的似乎只有惩罚侍卫,奖励浴血苦战的豫亲王等人了。实在是让他窝火到了极点。 而最让他窝心的是,刚刚收到密报,南陈再度启用诚亲王陈潜,出任建邺城的守将。 建邺城是齐陈两国交锋的第一线战场。陈潜是南陈皇帝的弟弟,封诚亲王,是南陈第一名将,过去的十几年来,齐军数次在他手里吃了败仗,直到去年重金贿赂权臣,广派细作造谣说,陈潜有帝相,是真龙转世,神灵附体云云,终于使得陈帝恐惧自己的弟弟篡权夺位,所以罢免了他的兵权,将其投闲置散,幽居京城。 可是今年的战局上倪源率领着齐军连战连捷,将南陈打得苦不堪言,割地求和。如今危机关头,竟然又要重新启用他了!报告里说陈潜一到建邺城,就开始整顿军防,派出探子到各地查探,收服失地的意思昭然若揭。这样看来开春必定会有一战了,而原本统帅大军对付南陈的倪源此次摆明了是没法出征了。就算不通军事,齐泷也知道阵前换帅是军中大忌…… 一切都不顺利! 齐泷狠狠地把手中的茶盅摔在地上,发泄着心中的无力感,自己这个皇帝当得实在是窝囊透顶。 “哐啷”一声,破碎的杯子正好砸在一溜儿小跑进来的高升诺脚边上。 “皇……皇上……”高升诺吓了一跳,惊惶失措地跪下,自从刺客事件之后,齐泷心情一直特别不好,他们这些身边伺候的人也格外小心,日夜担心自己会糊里糊涂就丢了脑袋。 “这么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齐泷喝道。 “是,是,老奴有罪,老奴失礼了,老奴有罪……”高升诺连忙叩头应道。 “到底什么事?”齐泷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问道。 “皇上,是采薇宫那边的人过来禀报消息,苏嫔娘娘醒过来了。”高升诺回禀道。 “醒了?!”齐泷的声音里有掩饰不住的惊喜,这算是他这几天来听到的第一个好消息了。 “不过……”高升诺迟疑了一下,还是说道,“苏嫔娘娘的孩子小产了。” “什么?!”齐泷的身形晃了晃,沉默了片刻,声音也说不出是悲是喜地道,“朕过去看看。” 当齐泷匆匆地赶到采薇宫的时候,苏谧已经流产了。 对于齐泷来说,这次的流产消息带给他的悲痛并没有以前听到这种消息的时候那样剧烈,那样的难以接受,也许是听到苏谧醒来的消息已经足够让他感到太过于庆幸和感激了,大大地冲淡了这次失去孩子的打击。 对这个孩子他也曾经期待过,但是当太医告诉他苏谧恐怕都已经难以保全的时候,对于这个孩子,他连问一问的兴趣都没有了,毕竟,连母亲都没有几分希望了,何况一个不到一个月大的胎儿。 现在同时听到苏谧醒过来和孩子没有了的消息,一时之间他也不知道是悲是喜,毕竟,苏谧终究醒过来了,他不想奢望的太多。 他匆忙地赶到采薇宫,院里已经站满了太医和内监之流,他没有理会众人的行礼,飞快地进了里屋,看见床榻上拥被而坐的苏谧。 苏谧发丝散乱在肩头,红肿的双目中晶莹的泪滴星星点点,衬着惨淡苍白的容颜,凄婉绝伦的眼神,让人禁不住而生出一种魂断神伤的悲意来。 他连忙上前拉住她的手,“谧儿,真是太好了!你能醒过来就好。”“皇上……”苏谧的脸上毫无血色,苍白的面容上全是悲伤,哀凄满面地涩声道,“臣妾真不如死掉算了,臣妾和皇上的孩子就这样……”一边说着,眼泪就顺着苏谧洁白如玉的脸颊滑落下来。 齐泷看的一阵心痛,他无论如何也难以想象,眼前的女子如此柔弱,却能够在刺客凌厉的刀光剑影之中,在千钧一发的危急关头奋不顾身地扑上去挽救自己的性命。 “谧儿,不要心急,我们以后必然还会有更多的孩子,朕以后一定会好好待你。我们会生很多很多的孩子。”他紧紧握住苏谧的手说道。 “皇上!”苏谧伏在齐泷的肩头,嘤嘤地哭泣起来。 齐泷把她搂在怀里,轻声安慰。 苏谧泪眼婆娑,齐泷劝慰了半晌方才慢慢止住泪水,情绪稳定下来。就在两人柔情蜜意的时候,外面的高升诺一声长宣:“皇后娘娘到了。” 随即帘子一掀,皇后走了进来。看的屋里的情形,皇后微微一怔,随即仪态恭谨地向齐泷行礼问安。 “皇后不是在慈宁宫那里伺候吗?”齐泷问道,声音里隐含着一丝的不悦,“怎么这么快就赶过来了。” 这次太后病得实在太是时候了,让他很不满意,他心里当然也清楚,可能太后他老人家的病情未必如同嘴上说的那样重,也未必需要皇后长居慈宁宫衣不解带地连夜侍奉,可是这种摆明了保护王家的手段却让他一筹莫展、全无办法,他心里窝火却又无处发泄,对于皇后言词也不太客气起来了。 皇后滞了滞,她主持的家宴却混进了刺客,按照道理应该要受责罚的,多亏了太后的保护才让她免于责难。而齐泷对她的脸色会不太好也在意料之中。 她很快冷静下来,恭谨地道:“臣妾原本在母后那里侍奉,刚刚服侍母后安歇下去,就听见身边宫侍过来禀报苏嫔妹妹的事。臣妾想事关皇嗣,干系重大,可是不能耽误的,所以就急忙赶了过来。”然后向苏谧一脸关切地问道,“妹妹的身体怎么样了?本宫听说了消息可是着急的不得了啊。” 玉蕊把消息送到的时候,她原本正在安睡,起来寻思了片刻,再想起那个小宫女的密报,终究放不下心来,于是赶了过来,没想到齐泷也在这里。 “谢娘娘挂心,婢妾还好,只是……”苏谧一脸悲愁,还是恭声道。 “唔……”皇后的眼神闪过一丝光芒,转而不见,脸上依然带着几分悲伤,柔声安慰道,“妹妹不要伤心,妹妹终究还年轻,只要养好身子,以后何愁没有子嗣呢?” “正是这样的道理。”齐泷道,一边轻轻拍着苏谧的背,“谧儿可不要伤心了,你原本身子就弱。” 皇后淡然一笑,对着外间道:“是哪个太医为苏嫔诊治的?” “是卑职,”外间立刻有一个太医上前应道,“卑职是太医院刘成。” “咦?本宫记得苏嫔的脉是一向由何零负责的,怎么他没有过来?未免太失职了吧。”皇后有几分惊奇地问道。 “回娘娘的话,何太医昨天轮休,今天是值班不错,可是眼下时辰未到,他还没有到太医院,所以就由卑职代劳了。”刘太医回答道。 放眼望去,外面的天色还是一片漆黑,如今才是寅时末、卯时初左右的光景,肯定不到太医进宫上工的时间。 “那我问你苏嫔的脉象如何?”皇后问道,话语里完全是一个皇后对后宫姐妹的关切之意。 “回娘娘的话,幸赖吾皇庇佑,苏嫔娘娘体内的余毒尽皆去了,剑伤也没有恶化,虽然刚刚不幸小产,可是脉象很是平和,似乎没有什么大的影响,休养一些时日就会痊愈了。”刘太医回道。 齐泷在里面听到也放下心里,揽住苏谧道:“这就好,谧儿一直体弱多病,朕就还一直担心呢。” “是啊。”皇后笑道,“这可真是大喜事啊,都是皇上洪福齐天,佛祖庇佑。”一边说着,神色之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犹疑,顿了顿,还是道,“不过苏嫔醒过来怎么会突然之间流产呢?本来本宫听说了妹妹醒过来的消息还大喜过望,没想到接下来就是……唉……”一边转向太医问道,“苏嫔流产前的胎象可有什么不对?” “这个……卑职有罪,卑职失职,卑职奉召赶过来的时候,娘娘已经……没有诊过娘娘小产之前的脉象,所以也不清楚啊。”刘太医一边忙不迭地请罪,一边暗叫苦,我们有什么错啊,谁让你们不早去叫人的,赶过来的时候早就什么都晚了。 苏谧眼泪又无声地流下来,花容惨淡,泣不成声。 “好了,好了。”眼见苏谧一听到提起自己刚刚失去的孩子,又忍不住伤心,齐泷打断皇后道,“这次的事就不要再提了。” “臣妾觉得苏嫔这次的流产有些蹊跷,不如召见何太医过来一起问问呢?”皇后在一旁迟疑了片刻,咬了咬牙,还是说道。 皇后她自己未曾生育过,而且对医道也不是很了解,可是也知道挨了一剑对胎儿会全无影响不太正常。上次她命令玉蕊去传诏何零,可是偏偏何零当值结束,回家去了,今日索性把人传来,就在这里问个清楚。 “能有什么蹊跷?”齐泷略微不耐烦地道。 “妹妹先前受伤的时候都没有什么小产的征兆,可是如今醒过来反而小产……只怕有所不妥啊,毕竟事关龙裔,干系重大啊,皇上。”见齐泷有些意动,皇后连忙又道,“而且我看妹妹身体一直不好,也许是有什么隐患疾病也说不定,可是要早早治疗才好。何太医一直负责为妹妹诊脉,叫他过来也可以与几位御医一起商讨一下,多了解妹妹的身体状况,便于以后休养,这也是为妹妹的身体着想啊。” 这一番话说得入情入理,有条不紊,齐泷也觉得在理,点头道:“也好,谧儿的身体一直不好,如今又受了重创,应该由他们几个好好商讨一下,也拿出个可行的方子来,好好调理调理。” 苏谧不禁变了脸色,她本来计划着打发走了几人,召来何零再威逼利诱,加以收服,务必使得他的疑惑不敢泄漏。可眼下皇后和齐泷都要摆明了在场的,让她如何行事? 皇后为什么坚持要召何零?她是知道了什么?该怎么办? 皇后脸上看不出一丝端倪,她已经飞快地吩咐身边的人道:“快去把何太医找过来。一定要找过来。” 玉蕊连忙应是,转身去了。 齐泷看见苏谧的脸色不好,还以为她依然为孩子伤心挂怀,担心她旧伤未愈,又要伤心过度,连忙安慰。 苏谧勉强笑着应对,心里却飞快地转着诸般念头,该怎么做好呢? 一时之间,房中诸人神色各异。房外单薄的月光洒落下来,依然是满地月华如水。 外面的天色已经是凌晨的时分,可冬天的太阳一向出得很晚,已经到了上工的时间,外面还是灰蒙蒙的一片,太医院的御医何零此时刚刚走出家门,在去太医院的路上,他一边搓着手,一边感叹,“这个鬼天气……” 正拐到一所小巷子里,却猛地见到面前伫立着一个高挑的身影。 “谁?”何零大惊失色。强盗吗? 来人的身影似乎要融入夜色之中了,他转过身来,就在太医还没有来得及呼救或者移动的一瞬间,一道闪亮的刀光划过,一片圆润的光芒弥散开来。 就在同时,太阳升了起来,在这昼与夜交错的一瞬间,让人也分不清那炫目一片的,是刀光还是日光。 来人微微侧过头,光晕笼罩在他的脸上,勾勒出清秀的轮廓和面容上纵横交错的旧伤痕…… 天上的浮星还依然在影影绰绰,仿佛倒映天下众生,浮尘万物。 血已经蔓延开来…… 第二重 波澜迭起彩云易散 第五章 东窗事发 温暖的里阁中,苏谧穿着整齐地端坐在桌旁,一头乌黑的秀发简单地挽成一个如意髻,斜插一只晶莹剔透的喜鹊登梅碧玉簪。太医院的刘成正把手指搭在她的手上,静心诊断。 “娘娘不用担心,娘娘的脉象一切平稳,只要这样安心静养,不出十天就可以痊愈无碍了。”片刻之后,结束了今天的诊断的刘太医起身向苏谧道,“娘娘实在是有上天庇佑啊,伤势好得比常人快多了。” “有劳刘太医了。”苏谧笑道。哪里会有什么上天庇佑,她自己的医术精湛远不是这些人能够比得了的,清醒过来之后她自己开了方子命人暗中配置了出来,而且每天自己用银针过穴活血,当然好得比他们预料的快得多了。 “刘太医,不知道何太医的那件案子如今处理的如何了?”看到他收拾起医箱,苏谧漫不经心地问道。 “回娘娘的话,何零那件事听说是强盗下的手,衙门里已经传出消息了,还说过些日子要签通缉令悬赏的,唉……”刘太医回答道,自从他的倒霉的同僚何零在来太医院的路上无故遭了强盗,被人一刀砍了脑袋之后,他就承接了照看苏谧休养的工作。 说起何零来,也真是算他倒霉,如今禁军和各个衙门里都忙着宫里头刺客那件头等大事,哪里还有工夫去管这些小案子,匆匆地判了一个“强盗劫财,杀伤人命”就结了案子。如今乱世当头,哪里都不安稳啊,连门禁森严的皇宫都有人跑进来行刺,何况一个小小的太医,看来自己在路上也要小心些了,刘成摇了摇头。 “唉,真是可惜了。”苏谧叹道,“何太医医术高明,人也周到,怎么就……”转而道,“改日我一定奏请皇上厚加抚恤,表彰功绩才好。” “卑职代何零谢娘娘大恩了,得知娘娘记挂,何零泉下有知,也必定感激不尽啊。”刘成连忙道。 “刘太医不必客气,苏谧以后还要多多劳烦太医呢。”苏谧优雅地笑着。 “此乃卑职分内之事。”刘成行礼告退,“娘娘先好好休养,卑职明天再过来为娘娘请脉。” “觅青。”苏谧转头示意。 觅青立刻拿出赏银打赏,刘成道谢之后,觅青把他送了出去。 眼看着人已经走远了,苏谧脱去厚重的银红色镶珠子的锦缎外衣,倚在靠垫上,陷入沉思。 何零到底是怎么死的?偏偏死在这样紧要的关头上,她可不相信真是有这样的巧合。是谁干的?难道真的是强盗?自己不可能有这样的好运气吧!眼下有谁会帮助自己?实在是没有一丝线索啊。 手里轻轻搅动着一碗牛奶雪莲凝脂乳汁,白玉色泽的乳酪围绕着银调羹打出一圈一圈的整齐圆韵。苏谧正沉浸在思虑中,小禄子进来屋里。 “打听得怎么样了?何太医的案子还打听到什么?”苏谧连忙放下调羹问道,她刚刚让小禄子过去太医院那边打听消息了。 “也没有什么别的了,还是那些消息。”小禄子滔滔不绝地说着,“只听说何太医正是出门上工的路上被杀的,因为家里比较远,所以何太医早上出门很早,那时天还不亮,等过了小半个时辰,天亮了,他的家人出门买东西的时候,就在不远的一道小巷子里发现了尸首。被人一刀结果,身首异处。立刻闹了起来,街坊都被吓了一跳,不久就报到了衙门,衙门里今天刚刚判下来了,强盗杀人……只是……”小禄子顿了一顿道,“听说从尸首上看,那刀快得很啊,只怕是个武功极高的盗贼。” 难道真的是遇到了强盗?这也未免太巧了吧。过分依赖运气迟早会吃到苦果。苏谧可不想犯这种错误,“那天晚上在我这里诊治之后,何太医回去还在太医院待了多久?” “没有再待,因为下工的时辰早过了,听说是立刻就收拾东西走了的,而且当时的太医都在救治被刺客所伤的宫妃,也没有别的太医在太医院。” “嗯。”苏谧点点头,也就是说何零没有把自己脉象奇异的事情外泄了。 “对了,主子,那个……”小禄子迟疑了一下又说道,“还有一个消息,太医院的人说,皇后身边的玉蕊在当天夜里去找过何零,不过何零正好已经当值结束,回家去了。” “什么?!”苏谧的脸色变了。果然,她就觉得那天的皇后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 她连忙又仔细问了小禄子几句,不禁沉思起来,皇后为什么要去找何零? 她早就仔细盘问过觅青她们,在采薇宫里,何零对自己的胎象并没有说过一句可疑的话,而回到了太医院不久就收拾东西回家了,也没有和任何人联系。 如果消息没有任何的泄漏,皇后召见何零,难道仅仅是为了关心自己的孩子? 毕竟自己曾经承诺过要把这个孩子献给她,她格外的关心也是正常。 还是她发现了什么线索?那么消息是怎么泄漏的? 她之后听说自己流产时对太医的盘问,真的让人不得不怀疑她已经知道了什么。究竟是从哪里知道的?知道了多少? 如果她真的知道了什么,自己恐怕就危险了。 苏谧觉得头疼起来,周围的一切都是不可依赖的,这次的失算对自己打击实在是太大了,简直是遗祸无穷啊。如果不是何零这样莫名其妙的“及时”死掉了,自己当天晚上就要危险了。可是他现在死得这样不明不白,给自己添的麻烦也不少。 说到底还是因为她的底子太薄,没有一丝根基实力,实在是无法承受一丝一毫的失误。也许唯一值得安慰的是齐泷对她的信任眼下没有丝毫动摇的痕迹。 “娘娘,高公公到了。”觅红进来传话道。 “快请进来。”苏谧道,一边调整坐姿工整端庄。 “娘娘,这是南疆那里刚刚进贡来的白玉果和小金橘,专门滋补养胃的,皇上听说您胃口不好,特意命老奴送过来。”高升诺带着一个小太监走了进来,行过礼之后,就说了起来。 一示意身后的那个小太监立刻上前呈上竹篮,篮子里是一颗颗的果子,一半的洁白圆润,一半的金红离离,甚是可爱。 “有劳公公了。”苏谧一边命觅红上前收了,一边笑道,“皇上还好吧,今天的朝政可是处理完了?”这几天她醒过来之后,各种奉承纷迭而至,一时之间各宫各院送过来的补品多得不计其数,苏谧只觉得烦不胜烦。 “回娘娘的话,皇上刚下朝,那帮子大人们又在殿上吵起来了,把皇上扰得很不开心,结果一挥手就退了朝,转到养心殿了,这不,刚回去就听说南疆贡来了这个稀罕玩意,赶紧让老奴给您拿过来。”高升诺谄笑着道。 “嗯……”苏谧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着。 高升诺微微打量了周围一眼,说道:“娘娘,照老奴看,您这个院子虽好,恐怕有些窄了,要不要搬去采薇殿住?反正如今这采薇宫里也没有人比娘娘您更尊贵了。” “公公是在跟苏谧开玩笑吧,如果苏谧记得不错的话,似乎只有贵嫔之上的等级才可以居于一宫正殿,领一宫事务。”苏谧笑道。 “哎哟,瞧您说的,那还不是早晚的事啊,您这次立了大功不说,这个后宫谁不知道苏嫔娘娘您才貌双全,尊贵和气,皇上可是整天惦记着您啊!别的不说,这白玉果吧,可是刚刚送过太后他老人家那里紧接着就让奴才拿过来这里了啊,等您的身子养好了,嘿嘿,只怕那是连云妃娘娘都比不过您的啊。” “承公公吉言了,如果真有这样一天,一定不会忘了公公的好处。”苏谧轻笑道,“只是我原本就不好动,在这里住着也习惯了,就不用挪了吧。” 两人正说着话,何玉旺也领着几个人捧着几样东西到了。 行过礼之后,何玉旺也上前道:“恭喜娘娘,今天老奴过来是为了给娘娘送金册的。前几天皇上就专门督促了内务府,让把娘娘您的金册尽快备好,这不今天刚刚完工,耽误娘娘的事了,娘娘恕罪。”一边招呼手下,两个小太监捧着金盘上前,一个金盘里是一册光彩耀人的册子。另一个是朝服和凤冠。 苏谧连忙亲自起身接过来。说是金册其实就是一块薄薄的绢本,上面用金线绣着所册妃子的名字,以及日期,外面封皮上镀着一层金箔。朝服则是根据品级所定做,颜色素雅,花冠也是统一的样式,前面是凤身扬起的样子,两只凤尾拢成一个环,可以固定住发髻,凤翼展开作为装饰,上面镶着宝石和珠玉,凤首上顶着五颗珠子。比起后宫五彩缤纷、奢华流离的宫裙珠钗来,样式并不出众,甚至可以说略嫌呆板了,却是后宫很多妃嫔梦寐以求的东西。 从正五品开始之上的都是这样的朝服和凤冠,等到了正三品贵嫔以上授金印,掌一宫事宜,这些东西才开始细分,而且每一级都有所不同。 正五品的嫔对于后宫的妃嫔来说是一个很重要的等级。 因为按照齐制,从正五品的嫔开始,就有一定的数量限制,而且金册记名,就算是正式的妃嫔了,可以称“娘娘”。在皇上死后,就算没有孩子也可以封个太嫔,享有供奉,安度晚年,死后也会享有后人的烟火祭祀不用像位分低的妃嫔一样还得入庙修行,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而且正式的大典礼节上也可以出席,所以也有例定的朝服凤冠。不过册嫔不必像立后、册妃那样行册礼,告太庙,只需斋戒三天,然后太庙朝拜一天,再由内务府把制好的金册和礼服凤冠一起送了过来就可以。 因为苏谧的伤势未愈,所以齐泷专门下了旨意,免了斋戒、朝拜这两项。只要内务府把金册、朝服赶制出来送过来就好。 两人自然又是一阵吹捧恭维,苏谧含笑应对,待打发走了两人,觅红进来笑道:“主子的面子真大。” “哼,面子大?”苏谧冷笑起来。 如今她表面上是看着光鲜照人,谁知道她背后潜藏的危机重重,步步惊心,皇后那里也恐怕难以依靠了,在这个危机重重的后宫里,如今她唯一的依靠就是齐泷的宠爱,除了这个,她一无所有。 她就好像是一株寄生的蔓藤,根基浅薄得经不起一丝的风雨摧残。 必须得更盛才行,自己的宠爱。眼下在这个波澜诡谲的后宫里,也许自己真的只有牢牢抓好这唯一的依靠了。自己的宠爱必须更盛才行。苏谧紧紧抓住手中的锦帕。 一切都是不可靠的。 “皇上这些日子都是翻的谁的牌子?”她突然问道。 “啊?主要是云妃娘娘的。”觅青回答道。 “云妃……”苏谧贝齿轻轻咬了咬红唇,思量了片刻,眼神落在一旁的一盒日常使用的麝香上。 “只好这样了,而且如果成功的话,皇后那里也不是不能够挽回的……”她轻笑起来。 “把香霖给我叫过来。”她冷冷地道。 “啊?”觅青怔了一怔。 苏谧拿起刚刚送过来的金册,那一片金光反射着阳光明晃晃地刺着人的眼睛。 “皇后娘娘不是说我的流产有蹊跷吗?我这就蹊跷给她看。”她笑得温婉优雅,楚楚动人。 苏谧披着一件秋香色绣金线牡丹的曲裾外袍,端坐在暖阁榻上,一双白腻纤嫩的玉足上没有穿鞋子,脚下踩着碧玉脚踏,玉石的光彩照着水晶般透明的指甲,娇俏可爱。她手里端着一盏银耳松子花茶,轻巧地用茶盖错着茶盅,没有说话。 下面垂手站着的香霖有几分忐忑,试探着问道:“不知道娘娘召奴婢来是……” “唔。”苏谧放下茶盅,笑道,“我刚刚醒过来,就听说了郑贵嫔的事儿,唉,实在是难受得不得了。” 听到苏谧提及郑贵嫔,香霖也禁不住黯然,郑贵嫔虽说不得宠,可是好歹也是正三品的贵嫔,她们在宫里头也算体面的了,如今没有了主子,她们再也不复往日的风光了。 “到底是姐妹一场过,如今你们宫里可还有什么需要?尽可过来找我。”苏谧继续说道,“可千万不要客气。” 那天的筵席上死掉的妃嫔共有十二人,其中地位最高的就是陈淑妃和郑贵嫔,郑贵嫔死得尤其凄惨,被人一刀两段,据说事后有看到她遗体的胆小的妃嫔宫女至今还每天做噩梦呢。 如今正是年关上,自然不可能操办丧事,惹来一年的晦气,所以尸首收敛妥当就匆匆地抬出去下葬了,等待过了年,再按照宫里的规矩补办丧礼,置备香烛纸钱,开设灵堂吊唁,请高僧来主持法事。只是在正月里,肯定也是要一切从简了。 “多谢娘娘挂心。”香霖低头应道。 “我自从得蒙盛宠,可惜身子不顶用,时好时坏,而且偏偏又挨了这一剑,只怕往后……”苏谧一脸难过地道。 “娘娘吉人天相,有神灵庇佑,怎么会担心这个,将来必然痊愈。”香霖连忙道。 “唉,就算是痊愈了又如何,好不容易得来的孩子……”苏谧黯然叹息道。 听到苏谧提到孩子,香霖暗暗打了个哆嗦。偷偷抬头看了看苏谧,苏谧的神色并没有什么不妥,这才放下心来。 “娘娘将来必定多子多福。”她低下头说道。 “我就说你是个伶俐又知礼的。”苏谧笑得温婉谦和。 “娘娘过奖了。”香霖顺势道。 “这次叫你过来其实是因为一件事儿。”苏谧放下手中的茶盏,坐直了身子说道。 听到苏谧提起正题,香霖竖耳仔细听着。 “我这里自从晋了位分,内务府那边何公公就一直催促着要我多添几个人手,我却没有动。不是不想添,毕竟祖宗的规矩是定下来的,我岂能违背,可是就是……唉,担心他们分过来的不牢靠,行事也不周到,终究是没有相熟的好。”苏谧缓缓地道。 随着她的话语,香霖脸上流露出遮掩不住的喜色。 郑贵嫔死去后,采薇宫正殿空了下来,当然不会再要那么多的人服侍,按照往常的惯例,自然是要把他们都遣出去,等待来了新的主子入住,才会再选择新的宫女太监进去。现在只留三两个人平日里看守东西,打扫清洁就行,其他的余出来的十几个人都会交由内务府按照宫里的空缺再重新分配。 到时候可谓是听天由命,说不定会分到哪里去,这几天她们都在筹备银钱,贿赂何玉旺他们,以求分个轻松体面点儿的差使。可是自己的银子多半都被拿去填韦福隆那个老杀才的无底洞了,哪里还有多少剩余,这几天她日夜担心自己会被分到尚功局、苦役司或者囿园那些苦地方去。 如果能过来伺候苏谧,虽然苏谧的位分如今还不如郑贵嫔,可宫里明眼的人一眼就能看出来,那是迟早的事儿,而且苏谧如今正得宠,见到皇上的机会也多,说不定自己也有机会…… “娘娘赏识,香霖感谢不尽,奴婢一定肝脑涂地,报答娘娘的厚爱。”香霖兴奋地说道。 “嗯。”苏谧笑着点头应道,正要再继续说,这时候,觅青走了进来,手中还提着一个包裹,问道:“主子,东西找出来了,这就给刘才人送过去吗?” 一转头看见觅青手里的包裹,香霖脸色顿时变了。 苏谧注视着那个包裹,悠然叹道:“我就说我是个没福气的,享用不起这些东西,这么名贵的安胎药,才喝了没有几次,如今就……” “主子可不要伤心了,皇上和皇后娘娘知道了,又要责怪我们服侍不好了。”觅青连忙道。 “唉,算了。”苏谧轻叹了一声,道,“这就给送过去吧?” 香霖身子一震。苏谧暗暗好笑,又转而对她柔声道:“说起这几包安胎药,还是你那天送过来的呢,既然你上次也说起过这几包药用料珍贵,效果又好,如今放在我这里只是白白浪费了,不如就送到刘才人那里,她前几天刺客行刺时候受了惊吓,听御医说胎象就一直不太安稳,如今我借花献佛,也不算平白糟蹋了好东西。你说是吧?” “唔……”香霖全然没有了平时的机灵,支支吾吾,不敢应对。 觅青提着几包安胎药,走到了门口,苏谧忽然叫了她一声,“且慢!” 香霖吓得一哆嗦。 “对了,先不要急着送过去,先拿到太医院去检查一下,可不要生了虫蠹、泛了潮气什么的,如今宫里头就剩下这一个孩子,可要小心为上啊。”苏谧在一旁补充道。 听到“太医院”三个字,香霖的脸色刷一下变得青白青白,一副就要晕过去的样子。 “还是娘娘思虑得周到,奴婢这就过去。”觅青神色如常地应声道,转身依言去了。 眼看着觅青提着药去了太医院的方向,香霖一颗心突突乱跳。 她脑子里瞬间转过数个念头,过来送药的那天她是知道的,知道自己送过来的不是普通的安胎药,而是经过别有用心的人加了“料”的。但这件事并不是郑贵嫔因为信任告诉她的,她在郑贵嫔身边还没有这样得脸。 她一天夜里起来解手,却看见郑贵嫔房里还闪着灯光,好奇心让她偷偷地凑了过去。正好听见了屋里郑贵嫔和一个陌生宫女的对话,声音很低,听不分明。 虽然她听不出是谁的声音,但是她的话里明确地提到了“西福宫倪贵妃的命令”,说起“安胎药”,“流产”,“孩子”……这些宫中最阴暗的词藻。 她知道关系重大,所以不敢声张,假装什么也没有听见,蹑手蹑脚地回房睡了。 当第二天香霖被派过来送这些东西的时候,她甚至是高兴地接过来这件任务,一个比自己还低贱的丫头,凭什么就得蒙盛宠,还有了身孕,这让她深深地感到愤怒,所以她是抱着一种幸灾乐祸的心态,提着药到了这里。 如果这批药一旦被送进了太医院,虽然那个西福宫的宫女似乎是向郑贵嫔再三保证过,说这是什么叫红藤什么的奇药,绝对无人能识。这可能吗?不对,肯定是托词,天下的名医都会聚在太医院,怎么可能会有辨识不出来的药材呢?这只是为了让郑贵嫔安心替他们办事使用的托词而已。自己怎么可以相信呢? 那么,这件事铁定是很快就要被揭发了,这是一定的了。郑贵嫔已经死了,一了百了,可是这件事涉及的其他的人呢?毒害帝嗣!这是何其严重的罪名啊!只怕全宫的人都要受到牵连,死无葬身之地。自己也包括在内了,而且,刚才苏嫔还说了这药还是自己送过来的呢,等到太医检视的结果出来,自己是一定逃不过的了。 该怎么办?越想越怕,香霖的身体忍不住地颤抖起来。 苏谧悠闲地捧着茶盅,品着香茗,欣赏着她的脸色,她不急,这个丫头还不算太蠢,知道怎么选择。 眼下唯一的出路就是…… 第二重 波澜迭起彩云易散 第六章 各呈心机 “娘娘!”香霖果断地抬起头来,道,“奴婢有一件要事要禀报娘娘!” “呃,什么事儿?”苏谧笑了,她柔婉地问道。 “娘娘肚子里的孩子恐怕不是因为伤势太重而失去的,是有人要陷害娘娘!”香霖斩钉截铁、石破天惊地道。 “什么?”苏谧失声惊叫道,她手中的茶盅滚落在地上。 预料到自己的话的效果,香霖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小声说道:“请娘娘容奴婢仔细禀明,是在十几天前,那天早上,奴婢正好……”香霖一字不差地把自己的经历详细地叙述完毕,又咬牙切齿地道,“奴婢原本实在是不知道那是要害娘娘的,只是隐隐约约地听到了几句,醒过来之后又只以为是一场梦境,本来想过来禀报给娘娘,可是想到娘娘一向与郑贵嫔姐妹情深,只怕是香霖小人之心、疑神疑鬼了,而且梦中的情形怎么可以当真呢?所以就没有敢说。如今听说了娘娘小产的消息,才怀疑起那天的事儿来……” “你说的可是真的?”苏谧猛地站起身来,白嫩的小脚把碧玉脚踏踢翻了都不自知,随即手扶着额头,仿佛一阵眩晕,差点跌倒,“怎么会这样?!” “是真是假,娘娘等太医检视那些安胎药回来就可以知道。”香霖眼看苏谧似乎并没有责怪自己的意思,连忙道。 正说着,就听见外面一阵吵闹,觅青惊叫着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娘娘,娘娘,不好了,麝香!娘娘,太医院的几位太医说着药里……有麝香!” 麝香?! 香霖不禁有些奇怪,随即释然,天底下哪里有什么红藤什么的那种药材啊,还不是用了麝香花红之类的,幸好自己赌对了,没有把希望寄托在那天的那个西福宫宫女的话上。 苏谧看着她的脸色暗暗一笑,红萝藤极其名贵罕见,这个小丫头肯定不会知道,只怕连郑贵嫔都从未听说过。 这厢觅青已经把太医的判断详细说了一遍。听着觅青回来的报告,苏谧脸色先是惊疑不定,继而哀伤沉默,香霖忐忑不安地看着她。 良久,苏谧才黯然道:“平日里姐妹之间大家都是和和气气的,哪里想得到暗地里会有这种事,我一向不爱寻思这些事端,总以为在宫里这样与世无争就是……如今竟然……”一边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娘娘可不要伤心了,赶快入宫请皇后娘娘和皇上做主吧,这样的大事……”觅青在一旁出主意道。 苏谧抹了抹眼泪,又道:“倪贵妃势力何其之大,怎么是我一个入宫未久小小的嫔所能够比得了的啊?还是……”“是啊,娘娘还是从长计议才好,奴婢那天本来没有听得明白……”香霖支吾着道。让她去和倪贵妃作对,她是老寿星上吊嫌命长了。 她刚才只顾着洗脱自己参与毒害帝嗣的罪名,如今却又要担心倪贵妃的势力,生怕苏谧逼她去作证,揭发倪贵妃。这件事无凭无据,全是她一人之言。倪贵妃只要矢口否认,就没有人能够奈何得了她。而她一个小小宫女卷入此事还不知道怎么死的呢? “可是娘娘,当时奴婢去问的时候太医院的诸多太医都在场,所以眼下太医院的人大半都知道了,瞒是瞒不过的,刘太医已经带着药材要交上皇后娘娘那里去了。原本皇后娘娘受命照顾娘娘的胎象,专门交代了太医院,凡有与娘娘胎象有关的都要及时回禀的啊。”觅青在一旁说道。 “啊?!”香霖变了脸色,跌坐在地上,这下子她死定了。 “事到如今,只好……去一趟凤仪宫了。”苏谧的眼睛看着香霖。 香霖已经面如死灰。 齐泷匆匆地赶到凤仪宫的时候,整个凤仪宫中一片肃然。 原本现在就正是向皇后请安的时辰,除了死在刺客刀下,还有一直伤着不能起床的,一众妃嫔大都到齐了,可还是空着不少座位,整个凤仪殿仿佛都比以前冷落萧条很多。 上首坐着皇后,一身大红色绣金线的流彩锦绣长裙,头戴琥珀凤冠,斜插玳瑁比目双鱼簪,仪态还是如以前那般端庄高贵,但此时的脸色却是惊疑不定。 左边是倪贵妃,她一身家常的淡绿撒花细纹百褶裙,外罩一件狐皮比肩小马甲,几朵珠花零散地点缀着一头乌发,身子斜倚在背后的金丝鹅毛靠垫上,脸色虽然还是一派轻松,但是从耳旁的珍珠耳珰激烈的晃动就可以察觉出,她的身体正在细微地颤抖着,两只素手也在无意识地紧紧拧着手中的锦帕。 下面跪着一个宫装丫头,太医院的刘成正垂手站立在一旁。 见齐泷进来,众妃纷纷起身行礼。 “免了。”齐泷不耐烦地挥手道,从急促的语气里就可以听出他的心情极其烦躁急切,“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他对着皇后问道。 “皇上,请为臣妾做主啊!”苏谧首先出列低声抽泣着柔柔地哭诉道。 见她盈盈拜下,齐泷立刻伸手扶起她,“你身体不好兼又带着伤,怎么也赶来了?万一着了凉可如何是好。” “苏嫔身子不妥当,就先不要拘泥这些俗礼了。”皇后也在一旁道。 “皇上,此事干系到臣妾的孩子,臣妾实在是不能不关心啊!”苏谧哀婉地呼道。“只希望皇上和皇后娘娘秉公处理,还苏谧一个公道。”苏谧肃然敛襟一礼,齐泷连忙扶住她。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皇后不是一向统领后宫,处事严明的吗?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齐泷问道。 “皇上,请容臣妾从细禀明,臣妾也是刚刚收到消息,太医院里的刘太医刚才过来禀报此事,这丫头是采薇宫郑贵嫔那里的……” “这些不用禀了。朕已经知道了,朕现在只想知道事情的真相如何?”齐泷气冲冲地对皇后喝道,脸色很不好看。 他刚刚正在处理政务的时候,太医院的管事匆匆地进来禀报了这件事,他大为震惊,自己的后宫里虽然也常有争风吃醋,纠纷闹事的,像倪贵妃就曾经去云妃那里吵闹,但这些不过都是平常的妇人醋意,顶多让他一笑置之而已。可是现在竟然发生了这样公然毒害人命的大事,而且毒害的对象还是皇嗣,这让急切地盼望着有个儿子的他极为震怒。 “这个,皇上,臣妾也正在查问。”皇后低头道。苏谧一行人也是刚刚到凤仪宫,她还没有来得及细问香霖等人,齐泷就匆忙地赶了过来。 “好,朕就在这里看着,看看到底是谁这样胆大包天,敢在朕的深宫里行这种歹毒之事。”齐泷恨恨地道,声音里透露出一股子森冷的寒意,众妃都低下头不敢接话。 待齐泷坐定,皇后注视着跪在下首已经抖成一团的香霖,正色道:“如今皇上就在这里,各宫各院的主子也都在这里,你仔细把事情的原委从头至尾细说一遍,若有一字虚言,本宫定然不赦。” 这时倪贵妃也俯下身来,冲着她微微一笑道:“此事关系重大,你可要从实说来啊,”听‘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都要有凭有据,据实回禀,且不可有半句虚言啊!否则,就算皇后娘娘宽宏大量,本宫却最恨这种”阴谋陷害‘之事,也断难容你!“ 香霖脸色苍白,差一点晕过去了。她知道此时自己已经命悬一线了,鼓了鼓勇气,也不敢抬头,仔细把事情的经过说了起来。 香霖颤抖的声音说到她听到屋子里人的对话的时候,随着她的叙述,倪贵妃的神色有些不自在起来。本来她以为自己的计划万无一失,而且红萝藤何其名贵,又难以辨识,即便是送进太医院也看不出什么端倪,可是没想到会出了这样一个丫头坏她的大事。 就在香霖快说到那神秘宫女的来历的时候,倪贵妃忽然嗓子一咳嗽,自然而然地轻轻“哼”了一声。在众妃的低声议论,瑟瑟私语之中并不突兀明显。但是传到有心人耳朵里却恍如雷击。香霖声音一颤,顿了一顿,终究没有把西福宫说出来,而是把这一段换成了没有听清楚是什么地方。 苏谧听着这里,不禁挑了挑眉。倪贵妃长期积威之下,这个丫头终究胆量不够啊,不过也无妨,反正也没有指望能够凭借这个扳倒倪贵妃,不管接下来事态发展成怎么样对自己都是有益无害的,最重要的是…… “刘太医,”听到香霖将此事说完,皇后转而对着刘成道,“你也把今天的事儿仔细说一遍。” “微臣遵命。”刘太医立刻上前正礼禀报道:“今天早上微臣正与几名同僚一起商议新进药材的事务,苏嫔娘娘宫里头的觅青姑娘过来找微臣,说是以前郑贵嫔娘娘送给苏嫔娘娘的安胎药,因为苏娘娘已经用不到了,药物名贵又不好丢弃,所以想转送给刘才人,拿过来请微臣先看看有没有虫蛀、生潮之类,可是打开来检查的时候,微臣却闻到一种香气,以微臣浅薄的经验来看似是麝香。麝香虽然名贵,一定的药材里也可以入药治病,有开窍醒神、活血散结之功效,但是孕妇却是万万不可服用的,一旦服用至一定分量,必然导致催产下胎。所以孕妇所用的安胎药里是万万不可出现此物的啊。微臣生怕自己判断错误,冤枉了人,还专门请诸位同僚帮助检视了,确实是麝香无疑……” 倪贵妃听到太医说到麝香的时候,神色之间禁不住微微显露出一丝疑惑,脸上的表情难以抑制地数度变幻,她低下头去掩饰,心里却飞快地思量起来,自己明明使用了红萝藤,怎么会变成麝香了?看药材确实是自己命人送去的那包没错啊,有谁又在其中加了料?难道是郑贵嫔? 但是这些可以以后再查,现在不是思考这个的时候,既然变成了麝香……她略一思量,忽然眼睛一亮,随即脸上闪过一丝笑意,她抬头看了一眼云妃,恶毒地一笑。 眼看周围的人没有一个人的眼神落在她身上,倪贵妃轻轻后仰,对着身后的夏真略一示意,随即又向云妃微微颔首,见了倪贵妃的眼神,夏真顿时恍然大悟,但是脸上的神色丝毫不变,偷偷扫视了周围一眼,没有人注意就转身出去了。 倪贵妃抬起茶盅,轻轻抿了一口,众妃的眼神都集中在刘太医的身上,没有任何人注意到这个小插曲。 只有苏谧将这一切举动尽收眼底,她错开眼神,低下头去,不禁暗叹,倪贵妃好灵巧的心思啊,只是这一次,她的目光落在云妃身上,只怕她要在劫难逃了。 这时候,刘太医已经把事情的经过叙述完毕,行礼后退了。 皇后又问道:“刘太医,不知道服用了这包安胎药会有什么症状?多少次会导致小产?” 这句话入耳,苏谧紧张起来。 刘太医略微思量一会儿,答道:“照这份安胎药的配料和其中的麝香分量来看,若只是服用两三次,并没有大碍,反而有稳固胎象的效用,如果再多,恐怕就有危险了。”又转头对着苏谧道,“恐怕苏嫔娘娘服用大概三四次左右吧?” “啊!”苏谧轻轻捂着口,哀叹道,“臣妾原本就服用了两次,效果甚好,这次从昏迷之中醒过来之后,下人生怕皇嗣有碍,连忙备好了加倍的安胎药第一时间端给臣妾服用,谁知道刚喝下去不多久就……” “嗯……”皇后脑子里不停地转着念头,她注目苏谧,苏谧正柔顺地低着头哀泣不已。难道她胎象的异常是因为这个?这倒是也有可能…… 齐泷此时的脸色阴晴不定。 郑贵嫔毒害龙裔似乎已经是既成的事实了,反正一个死人是没法为自己辩驳的。可是现在关键的问题是:在她背后指使的人是谁? 众宫妃已经忍不住议论纷纷了,声音越来越高。 “皇上,臣妾倒是有点儿拙见,不知当讲不当讲。”倪贵妃出言打破僵局,注视着齐泷道。 “晔琳有什么意见,说说看。”齐泷道。 “依臣妾看,这事儿实在是恶毒至极,想想本朝的后宫一向六宫和睦,姐妹情深,哪里会想到私底下竟然会做出这样恶毒的事情来。”倪晔琳一脸痛恨的表情道,“依臣妾看,既然凶手使用了麝香,不如就从这里入手。到底是谁下的药,只要搜查一下各宫各院,哪里有麝香就好。” 齐泷点了点头。 下面的宫妃顿时一片哗然,麝香作为一种名贵香料,香气怡人,自然是不少宫妃喜欢使用的。当即就有宫妃要起来禀奏反对。 倪贵妃见了,立刻又补充道:“皇上,依臣妾拙见,能够指使得动郑贵嫔的,必然不是低等的妃嫔,至少也是妃位以上的,才可以指使得动一宫主位的郑贵嫔,不如就在这个范围内搜查就好。” 下面的妃嫔这才放下心来。 “何必这样麻烦呢?宫中的香料器具取用皆有定数,内务府都要专门记档,只要召何玉旺来,问一下不就清楚了吗?”皇后道。 “皇后娘娘此言差矣,如果是要行如此恶毒不堪之事,怎么会留下证据,当然是想方设法没有记档了。”倪贵妃反驳道,“依臣妾看来,倒真是应该把何玉旺一起叫来,对照着内务府的记录,一一查对才好。” 皇后还要再说什么,齐泷已经说道:“就这样好了,现在各院宫妃都在这里,就从现在开始搜查吧。朕是断不容得这种事情在后宫里猖獗的。” 立刻命高升诺带着一群小太监前去,同时把何玉旺传来。高升诺正要领命而去。 “且慢!”倪贵妃忽然插嘴道,她起身向齐泷敛襟一礼肃然正色道,“臣妾还有一个不情之请,搜查宫室既然是臣妾出的主意,臣妾想请皇上下旨先搜查臣妾的西福宫,以示公正严明。”这一番话说得掷地有声,慷慨无私。 众妃见她如此坚决,心下佩服,原本有怨言的,此时也不好多说什么了。 齐泷想了想,道:“也好,难得晔琳有这份公允无私的心意,就先从西福宫开始吧。” 高升诺领命而去。 苏谧忍不住要拍手叫好了,倪晔琳好细密的心思,这一番话义正严词,冠冕堂皇,不仅让皇上认为她识大体、无私心,众妃嫔见她以身作则,也不会再对她提出的搜宫一事心存芥蒂了。而且不知道这样的举动会不会为她手下的人在云妃的聚荷宫里安排布局换来足够的时间呢?反正一个好名声是先铁板钉钉地挣来了。 第二重 波澜迭起彩云易散 第七章 曲终云散 高位的妃嫔不多,除了皇后以外,只有正一品的皇贵妃倪晔琳,从一品的四妃之中,陈淑妃已经在行刺当天殒命,只剩下李贤妃一个,再接下来就是正二品的六妃之中的云妃和雯妃了,以及九嫔之中的罗昭仪和沈修媛。 不一会儿这些人的宫室就搜查完了。 高升诺带着一群小太监回来禀奏道:“启禀皇上,已经搜查完毕。” “结果如何?可是在哪个宫室里搜查出麝香?”齐泷迫不及待地问道。 “呃,奴才先是在贤妃娘娘的宫里搜出了麝香……”高升诺低头道。 “啊,臣妾绝对没有谋害皇嗣之意啊,请皇上明鉴啊!”李贤妃连忙奔跑出列,跪下急切地道,“臣妾因为前些天一时兴起,想使用麝香试试,所以派人从内务府领取少量,已经记过档了,而且领过来之后只使用过一次,不过半钱的分量,其余的都放在宫里,请皇上明鉴啊!臣妾绝无一字虚言!更不敢干出谋害皇嗣这种泯灭人性的事……”她惊惶失措地申诉道。 李贤妃素来胆小怕事,虽然出身名门贵阀,而且早在齐泷还是太子的时候就入东宫侍奉他。齐泷继位之后,东宫旧人封赏皆厚,所以她才以失宠之身居四妃之一,如今眼见自己平白蒙上了谋害帝嗣的嫌疑,已经吓得花容惨淡,面无人色了。 齐泷注目何玉旺,何玉旺赶紧翻检开记档的书本,查询起来,不一会儿就道:“确有此事,贤妃娘娘是十二月四号那天才去领的麝香,就领了四两整。” 高升诺连忙呈上从贤妃宫里搜出的那包麝香,一个小太监拿出银秤,略微一秤就回禀道:“禀皇上,确实还剩下三两九钱多。” 只有不到半钱还远远不够那一包安胎药里所含着的分量。 “嗯。”齐泷点了点头,示意贤妃免礼,贤妃这才松了一口气,坐了回去。 “还有人吗?”倪贵妃问道。 “这……还有……”高升诺抬头迟疑了一下,道,“还有云妃娘娘那里……” “什么?!”云妃惊叫起来,“我那里怎么可能有麝香?” “回娘娘的话,在您那里确实搜出一包麝香,而且……”他欲言又止。 “而且什么?”倪贵妃俯身问道,“此事干系重大,你们可不要信口虚言啊。” “是!娘娘。”高升诺转头注目何玉旺。 何玉旺上前禀奏道:“云妃娘娘领取的这包麝香,内务府并没有记档。” 听到这句话,下面众妃顿时一阵窃窃私语。 “说谎!你们说谎!”云妃慌乱地喊道,她当即离座跪了下来,对着齐泷道,“皇上也应该知道,臣妾所使用的香料一向爱好平和淡然的,多有檀香、离合香、银月香之类,是从来不用麝香的,请皇上明鉴啊,臣妾冤枉啊!” 这时候,高升诺身后的一个小太监端着银盘子走上前,将东西呈了上来。 “臣妾根本不知道那包麝香是怎么来的。”云妃看着盘中正散发着幽幽香气的那包麝香,喊了起来,“臣妾怎么可能指使郑贵嫔去害苏嫔的孩子呢?请皇上和皇后娘娘为臣妾做主啊,臣妾自从入宫之后,与各宫姐妹交往均不深,与郑贵嫔更是没有说过几次话,如何指使得动她?更何况臣妾侍奉陛下良久,臣妾的心性人品陛下难道还不清楚,绝无可能行这种恶毒阴狠之事。” 皇后在一旁恳切地道:“据臣妾所知,云妃与郑贵嫔确实毫无亲近之象,两人并无交情才对。此事只怕有蹊跷啊。” 齐泷见云妃和皇后都说得入情在理,也不禁点了点头。 倪晔琳在一边轻笑道:“若不是你指使郑贵嫔,那为什么要急着杀她灭口呢?”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娘娘什么意思,婢妾……婢妾不明白?”云妃有几分慌乱地回答。 “我问你,那天天香园夜宴的时候,你可是与郑贵嫔坐在一处?” “婢妾正是。”云妃口里答应着,心里却在飞快地转着念头。 “那群狂暴不法之徒冲上来,谋害诸位妃嫔姐妹的时候,你们二人一起躲避,你眼见那些刺客的刀剑危险,竟然拉过郑贵嫔来挡刺客,将她硬生生推到刺客刀下,使得原本不会遇害的郑贵嫔命丧黄泉……”倪贵妃侃侃而谈,恍如亲眼目睹一般。 下面众妃顿时又是一阵议论纷纷。 云妃大惊失色。虽然不是故意的,郑贵嫔的死却一直是她心里抹不去的阴影。事后她专门派人试探打听过动静,确定没有人看见这才放下心来。 那天一片慌乱,所有人都只顾着逃命,根本没有人会专门注意她,而且她与郑贵嫔当时滚落在地上,抱成一团,她拉郑贵嫔的动作不过是随手之间的工夫,动作幅度又小,原本就不应该被人注意才对。 可是竟然会被她看见了! 先是被无端扣上了毒害帝嗣的罪名,然后这些天最恐惧最担忧的事情又被自己最危险的敌人当众揭发了出来,云妃心神一阵恍惚。 片刻之间,她脸色数变,心中转过无数念头。 怎么办?! 已经人赃并获,承认罪名?不行!绝对不能承认!杀害贵嫔,虽然是迫于情势危机的无意之中的行为,也足够让自己降级去封了,而且眼下还牵扯到谋害帝嗣的罪名。绝对不能让自己杀人灭口的罪名彻底坐实了。 “贵妃娘娘何出此言?遇刺那天,那群暴徒刚拔出刀来,婢妾就被吓得晕了过去,婢妾无能,远没有贵妃娘娘勇敢,不知道贵妃所言婢妾杀人灭口何意?”云妃哀泣道。 她这话说得恭谨,可话里的意思却是在讽刺倪贵妃当时躲在齐泷后面的行为。倪晔琳大恨,但是也禁不住暗暗心惊,偷看齐泷没有不悦的脸色,才放下心来。 这时皇后对倪贵妃道:“贵妃方才说云妃拉郑贵嫔挡剑,导致郑贵嫔殒命,可是看得真切?当时是用哪只手,怎么挡的?可看得分明?” 倪晔琳顿时无语,她总不能说自己没有看见,是夏真事后告诉自己的吧。 “云妃与郑贵嫔坐得近只不过是礼仪安排,若因此就牵扯到挡剑杀人一事恐怕有所轻率吧?何况当时情况危机,光怪陆离,妹妹也正在紧张的时候,只怕是看走了眼也是平常,是不是啊?”皇后体贴地说道。 云妃连忙哀哀凄凄地哭诉道:“臣妾胆小,断然不敢做出这种杀伤人命的罪行来。贵妃姐姐素来看臣妾不顺眼,当时臣妾又偏与郑贵嫔摔在一起,郑贵嫔不幸遇难,臣妾遭人怀疑也是难免,只是皇上和皇后娘娘皆严明公正,明察秋毫,一定要还臣妾一个清白啊。” “你……”倪晔琳一时语塞。 “遇刺那天的事儿就不要提了。”齐泷不悦地打断道,那天自己的举止也不是很光彩,他当然不愿意提起,“而且眼下审理的是谋害龙胎的事情,怎么又牵扯到那天了。” 倪贵妃偷偷松了一口气。 皇后和倪贵妃又交相提问了数次,云妃坚持喊冤,没有一丝松口。 香霖已经只剩下被吓得瑟瑟发抖的份儿,连话都说不分明了。 刘太医只知道医道一项,于其余也没有丝毫帮助。 “皇上,此事如今疑点甚多,只怕还需要详查,偏偏郑贵嫔又已经殒命,不如先将云妃禁足看守起来,择日再审。”皇后在一旁道,“是否毒害帝嗣事关重大,需要容后详查啊。” “皇上,云妃刚才说自己与郑贵嫔交情浅薄,但是谁知道这不是一家之言?私制毒药,谋害皇嗣这种事,必定不是只凭一人的力量就可以完成的,不如召来聚荷宫的宫人严加审讯,必然可以找到蛛丝马迹。”倪贵妃不依不饶道。 如今局势僵持,齐泷一时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皇上,臣妾的孩子刚刚失去,怎么会干出这样人神共愤的事情来?”云妃双眸含泪,抬头望着齐泷,哀戚地道。 看到云妃楚楚动人的情致,想起过去两人之间柔情蜜意的相伴,齐泷不禁有一瞬间的不忍。 眼前的女子……她也为自己怀过孩子的…… “皇上。”苏谧这时候也出列道,“此事还是不要追究了,臣妾的孩子原本就命苦,无缘这个世间,皇上,云姐姐她也是……”说着说着就花容惨淡、泣不成声。 “苏嫔妹妹此言差矣,如今人证物证俱全,谋害皇嗣事情何其重大,如何可以一句不追究就摞开一边,而且此事如果不从严处置,后宫礼法何在?祖宗规矩何在?而且后宫争宠陷害之风一开,余者纷纷效仿,以后只怕本朝宫里都要永无宁日了。”倪贵妃声色俱厉,义正严词地道,“云妃此时是否有谋害皇嗣的举动确实存疑,但是只要详细搜查聚荷宫,审问其宫女近侍必定可以得出结论。” 见齐泷意动,倪贵妃又道:“皇上,此举也是为了洗脱云妃妹妹的嫌疑啊,如果不加以查明,听信一家之言就这样慌忙结案,云妃妹妹之后永远背着这个谋害帝嗣的嫌疑,在后宫里如何度日?这样一番彻查,让真相大白于天下,如若云妃无辜,自然是身正不怕影子歪,还她清白名声。于公,是为陛下的后宫平安着想,于私,是为了云妃的清白名声着想,都应该仔细彻查此事啊。” 说罢,倪晔琳从容跪倒在地禀奏道:“臣妾请皇上秉公处理!以安众妃嫔之心,绝效仿者之望。” 这一番话,分析得丝丝入扣,合情合理。 齐泷动容道:“还是贵妃说的有理,此事关系重大,不可不追究,就依晔琳的意见好了。”一边命令道,“来人!将云妃暂时押在宫室,高升诺,将聚荷宫宫人尽皆收押,交由皇后和倪贵妃共同审理查问,一定要将此事查明原委。” 这一声恍如晴天霹雳,云妃怔怔地出了神,她几乎不敢置信地望着齐泷,齐泷却连看也没有看她,他正忙着起身扶住苏谧娇弱的身躯。 “皇上……”云妃忍不住喊道,声音悲切哀戚。 齐泷闻声回过头来,对依然跪在下首的她道:“此举也是为了你着想。若你是清白无辜,一旦查明真相,必然可以还你名声。” 为我着想?!云妃一阵恍惚,一旦审理聚荷宫的宫人,以倪贵妃的势力,找几个宫女内监栽赃嫁祸难道还不容易,只怕自己这次是难逃毒手了。 她立刻注目皇后,希望她可以出言阻止,可惜皇后此时也没有看她,她正在安慰刚才受了惊吓的李贤妃。 她想喊出声来,可是她不能喊,这种没有任何凭据的话说出来也只会让别人以为自己在诬陷倪贵妃,甚至让齐泷认为自己是做贼心虚。 而且,此时的齐泷眼里全然没有了她的身影。 因为这一番劳累,苏谧脸色又有些苍白,齐泷心疼地扶住她,“你原本身体就不好,伤势未愈,可不要留下什么病根才好,先召御医过来看看吧。” “皇上,臣妾没什么,就是略微疲倦一点而已,哪里用得着召太医来,再说,”苏谧笑道,“如今御医不就在这里吗?” “噢,朕差一点忘了,”齐泷这才想起刘成就在这里,又道,“这里人多又嘈杂,既然你身体疲倦,不如我们现在就回采薇宫吧,你劳累了一上午,也该好好休息。” 一边说着,一边扶住苏谧出了凤仪宫。 看到两人贴近的身影和齐泷脸上体贴的笑容,云妃面如死灰,明亮的眼神刹那之间黯淡下来,连身上流离的云锦似乎都失去了色彩。 她怔怔地看着齐泷,那是她注定应该侍奉一生的夫君,依靠一生的良人,此时他正揽着另一个清丽绝尘的女子的纤腰,一如当初揽住她那样…… 眼前的一切都是那么的遥远而又不真实,自己曾经的无双宠爱,两人曾经的夜半私语,还有那花前月下的柔情蜜意,暖阁床之间的海誓山盟……都像是千百年前的一个瑰丽虚幻的梦境一般,在睁开双眸的一瞬间就烟消云散,飘逝无踪…… 为什么?为什么?自己怎么会遇到这种事?自己怎么会沦落到这种地步? 都是她!她忽然抬头,狠狠地瞪着依然悠闲地高高坐在上首的丽服女子。 倪晔琳从容一笑,抬起锦帕捂住檀口,娇弱无限地轻叹了一声,“唉,今天实在是太累了,还是把皇上交代下来的事儿尽快办完吧,是不是?皇后娘娘。” 皇后正在与身边的李贤妃说着什么,听到倪贵妃的话,抬头道:“皇上既然说了照妹妹的话做,就照着妹妹的意思办吧。”她仪态依然从容端庄,语调依然平缓高贵,只是从头至尾都没有看云妃一眼。 后宫诸妃看着跪在堂下似乎一瞬间就光华尽去的云妃,眼神之中,有疑惑不解,有同情怜悯……但更多的是幸灾乐祸。 每个人都知道,云妃已经是过去式了。 第二重 波澜迭起彩云易散 第八章 寒夜春宵 凤仪宫。 “曲怡然这个不争气的东西,枉费了本宫一片苦心栽培她。”皇后长叹一声坐回凤座,带着几分不甘心地说道,“竟然就这样倒了。” “是啊,云妃娘娘竟然如此不智,敢以这种手段谋害皇嗣,实在是兵行险招。”玉蕊在一旁附和道。 “你真的以为是云妃干的吗?”皇后白了她一眼,“她就算有这样的心机,有这样的魄力,也没有这样的势力。她一个贫家女,凭什么能够指使得动将门贵女出身的郑贵嫔?” “啊?那是……”玉蕊迟疑起来。 “这件事是谁干的,哪里还需要经过什么搜查宫室、审问内监。”皇后托起一盏茶,悠然道,“只要想想这个宫里有谁能指使得动郑贵嫔不就一清二楚了吗?” “那,岂不是只有……”玉蕊捂住嘴,倪贵妃! “不错,除了她,还有谁指使得动郑贵嫔?郑佩玉的父亲在倪源麾下任职,肯定是倪晔琳这个贱人干的好事了,云妃不过是当了替罪羊而已。”皇后叹息道,“看着吧,眼下是只有香霖一张嘴,证据不足,可是到了明天,恐怕”证人‘就要一个接一个地跑出来了。“ 皇后有些心烦意乱地扔下手上的茶盅,长叹一声,“云妃这次只怕是在劫难逃了。” “可是娘娘少了云妃这个臂助,如何对付倪贵妃,只怕……” “旧的不去,新的如何来?”皇后讽刺地笑道,“本宫身边这不立刻就有了新的了吗?” “娘娘是说苏嫔?可是苏嫔这次的流产实在奇怪,而且何太医又死得含冤不白……” “他是死得”含冤‘,可是未必“不白’。”皇后笑道,“只要把今天倪晔琳的举动联系起来,就不难想出何零是怎么死的了。” “您是说,何太医是倪贵妃派人杀掉的?”玉蕊迟疑地道。 “不错。”皇后点头道,“她在苏谧那个丫头的安胎药里下麝香,何零作为一个太医,医术总不会太差,就算一时不知道,时间一久肯定可以发觉什么,若是苏谧就这样死了,倒是一了百了了……可惜啊……” 玉蕊顿时明白过来,如果苏谧死了,那包安胎药根本没有来得及发挥效力,胎儿就没有了,事情自然就此揭过,一了百了。相信何零未必来得及发现,就算发现什么也没有那个胆量敢说什么,他肯定不会蠢到为一个死人得罪倪贵妃。可是偏偏苏谧她醒过来了,而且流产了,就算何零以前没有发现什么,现在恐怕也要发现了,一旦皇上追问起来,龙颜之下,何零说不定就要透漏一些不该透漏的,自然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杀人灭口了。 “而且据仵作验尸,何零的伤口一刀干净利落,绝不是普通的强盗所有的水平,出手之人必定是难得一见的高手。”皇后道,“苏谧她一个无根无凭的小宫女,哪里有什么势力,当然只有倪家才会有这样迅捷的反应和出色的高手来杀人灭口。” 真是可惜了那个孩子!如今的她实在是太需要一个孩子了,自己的肚子怎么就这么不争气呢,倪晔琳都曾有过一次身孕,自己怎么就一次也没有过呢?皇后有几分遗憾地想着。 “那云妃娘娘这件事儿,娘娘准备怎么办好呢?”玉蕊请教着皇后的示下,如今云妃还被关在她们凤仪宫的后院里呢。 “还能怎么办?替本宫准备折子吧。”皇后像是自嘲又像是叹息地说道,“本宫自然得上书,要求肃清宫闱,严明刑律了。” “这次西福宫可是下了苦心了,云妃必定难逃这一劫,唉,这次本宫也是救不了她的……只有明哲保身一途。” 玉蕊依言去取折子了。 皇后看似平和地端坐在凤座上,心里却没有丝毫的悠闲,她开始仔细地回忆今天的事情,会不会有什么纰漏?苏嫔是不是可以像云妃一样的扶植?还有接下来的折子该怎么写呢?…… 这时候,外面的更漏声响起,已经三更了啊。 她恍然惊觉,又是一个孤寂的夜晚过去了。 皇后披上外袍,站起身来,夜晚的凤仪殿分外空旷寂寥,走过一处处空空的座位,她在左首第二个位子上停了下来,这里是云妃常坐的位子。 凤仪殿之中的座位布置本来并没有细分等级,只是在体现皇家威严和奢华的同时,仿效了平常人家的摆设,两边分别摆着两列整齐的黑檀木椅子和镶银小几。也许是为了体现六宫妻妾和睦,姐妹情深的意思,所以,除了皇后的座位是固定的以外,并没有规定哪一位妃嫔必须坐哪一个位子。 可是已经习惯了后宫森严等级的诸妃还是自然而然地形成了固定的座位,依照位分的高低和宠爱的有无自然地排列。有时候只要想一想这些位子的变动,就可以详细地说出这个后宫的风云变迁了。 皇后抬头注目远处,最后面的那些座位。云妃一开始就是坐在那里的众人之中不起眼的一员,在短短的一年里,她的位子逐渐地向自己靠拢。皇后的视线缓缓地向前移动,她坐在眼前这个位子上,已经坐了快一年了吧?似乎并不是很长的时间啊。 云妃也许以为自己要永远地坐下去了,长期以来的顺利让她以为自己只会向前进,不会向后跌……她的眼睛不自觉地望着殿中央那一处地方,今天的早上云妃还跪在那里苦苦哀求。 人在向上爬的时候,如果太顺利,太轻松,总是会以为以后也是这样的顺利,这样的轻松。以为自己就不会跌下去了,可是他们不知道,越是靠近最前面的位子,通常越是不安稳的。 所以,无论谁,坐的位子都不会长久,只有最上面的那个位子,皇后注目自己的凤座,只有那个位子,才是永远不会变动的。 转身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她端正身子,坐了下来。其实,这个座位看起来华美光鲜,可是做起来一点也不舒服。却有那么多的女子,为了这个位子,朝思暮想,费尽心机。她笑了起来,这时,一阵寒意侵袭而来,她紧了紧外袍,这次的事情应该就这样结束了,心里却有一种不安跳跃着,也说不清楚到底是什么。 也许自己是太累了,对了,眼下宫里没有一个外人了,她为什么还是要摆出这样端庄肃穆、礼仪工整的坐姿? 这么久以来,也许她已经习惯于这样的姿势了,就算是没有任何人,一旦坐到了这个座位上,她都会自然而然地摆出这样端正严肃的姿势来,仿佛她天生就是这样的与这个座位相配合。 她苦涩地笑了,这样的姿势其实出奇地劳累,坐上不久就让人腰酸背痛,她多么希望能够像倪贵妃那样,懒洋洋地斜倚在软垫上啊。 她试着倚回背椅,放松下来。 这次是云妃,不知道下次是谁? 此时空无一人的座位,到了明天不知道是那个妃嫔又会坐在这里? 马上就是新的一年了,马上就是新的一届选秀了,不知道又会进来什么样的人,招来什么样的事? “那些刺客,为什么不把所有的人都杀干净呢?”她忍不住这样轻轻呢喃着,心烦意乱地摇摇头,这清冷的日子可真是难熬啊! 门口一阵响动。 “今晚皇上召谁侍寝?”她忽然问道。 “是苏嫔。”刚刚拿着折子走进来的玉蕊愣了一下,回答道。 “嗯。”皇后神色淡淡地应道,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飘荡,出奇地清幽冷落。 齐成帝隆徽三年末,后宫的第一件大案很快就落下帷幕。 就在事情被揭发出来的第二天,云妃宫里的一个太监一口咬定,云妃命他从内务府领东西的时候偷偷拿了一大包麝香,只是他不知道是要做何用途,但还是依言照办了。时间上也正好对应起来。 还有一个宫女也作证,云妃曾经命人寻过安胎药中的各类药材。 …… 于是这件事情就彻底坐实了。云妃被拘在皇后的凤仪宫里面,据说整天哭叫哀求,痛骂倪贵妃暗中害她,又说要见皇上,为她申辩冤情。 这时候,已经没有任何人有心情理会她。只等待着至尊的陛下对她最后的处理了,几乎每一个人都可以预见,毒害帝嗣这样的行为是会换来什么样的结果。 明黄色的幔帐中大红的流苏飘垂下来,笼罩出一种绮丽的旖旎风光,空气中浮动着合欢香的气味。床角的两只紫金香炉,正袅袅地散发着柔和的气息。 帐外掺了沉香屑的儿臂粗的龙凤红烛一直烧到天明,透过半透明的鲛绡黄金帐向外看去,一切都被映照得影影绰绰,帐幔上绣工精美的龙凤图案随着床上的响动微微轻颤,那张牙舞爪、展翼腾飞的一龙一凤如同活了过来一般,活灵活现。 更漏的声音不时地传进来,帐内和帐外似乎是两个世界。 深夜,缱绻云雨过后,苏谧娇慵无限地依偎在齐泷的怀里。 “云妃这件事实在是让朕深为失望啊。”沉默了一阵子,齐泷搂着苏谧,长叹一声说道。 苏谧道:“臣妾其实也能够体谅她的心情,她刚刚承受了丧子之痛,难免悲伤过度,做出一些不合情理的事来。还请皇上念及她一片痴心,惩戒不要过于严厉。” “她害了谧儿你的孩子,你却为她求情。”齐泷奇道,“你难道不恨她?” “臣妾不是不怪她,可是云妃娘娘她比臣妾早进宫,臣妾一直深为尊崇羡慕她,而且她侍奉皇上从无不尽心之处,一直恭谨有加,体贴周到,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苏谧柔柔地道。 “嗯……”齐泷沉默不语。 苏谧垂下眼帘,果然齐泷对着云妃还是念着几分旧情的,这样也就足够了,自己要的只是她拥有的宠爱,又不是她的性命。 可是,云妃活着未必就比死掉强,依倪贵妃记仇怀恨的那种性子,恐怕她以后有苦头吃了。苏谧暗暗叹息道。 “皇上,平民之家的女子尚且担心失去夫君的宠眷,何况万乘至尊的陛下的后宫之中呢,皇上的爱重,那是比什么都珍贵的,没有了陛下的宠眷,已经是对她最大的惩罚了,这次的事情,依臣妾之见,不如从轻发落,降级去封即可。” 齐泷神色有些迟疑,“按照本朝以往的规矩,应该是……”他想起以前云妃温柔体贴,婉顺承欢的样子,忍不住犹豫了,他实在是不忍心让曾经这样亲近的女子受那种刑罚。 “云妃对皇上也是一片痴心,虽然确实犯有大错,不可轻恕,但她先是失去了孩子,现在又失去了陛下的宠爱,这样的重罚已经足够了。”苏谧抬头看着齐泷一字一句地道。 “还是谧儿通情达理,宽宏大量啊。”齐泷凝神思索了片刻,点点头,感叹道。他这几天收到的尽是要求严惩云妃以肃宫闱的折子。包括倪贵妃为首的位分高贵的妃嫔,还有皇后的。 “皇上过誉了,臣妾其实对她也有怨恨,只是因为那群暴徒,臣妾的孩子原本就无法保存,只怕是命中有数,无缘于这个世间。”苏谧带着几分哀切地道,“云妃虽然有错,但是情有可原啊。” “那个孩子确实是朕的损失,都是为了救朕的性命,才失去了他,甚至连你也差点儿……”齐泷揽着苏谧的手也忍不住一紧,心有余悸地道,“那天的一幕,至今一想起来,朕还忍不住惊心啊!” “皇上。”苏谧轻轻伸手捂住齐泷的口,“皇上此言差矣,应该是皇上救了苏谧的性命才对。” “唔?”齐泷顺势握住苏谧的纤纤素手,问道,“朕救了谧儿的性命?谧儿何出此言啊?” “皇上别忘了,谧儿是怎么活下来的,不是全凭那块碧玉佩挡住了刺客的致命一剑,才得以逃脱大难,存留性命的吗?”苏谧看着齐泷,神色郑重地说道,“臣妾身上何物不是皇上所赐,包括那块玉佩,自然就是皇上救了臣妾的性命。” 齐泷一阵感动,叹息道:“朕何幸能得到谧儿相伴。” “后宫佳丽无数,胜过谧儿的佳人数不胜数,哪一位不希望永远陪伴在陛下身边?岂止是谧儿一人?”苏谧迟疑了一下,说道。 “可是没有一个人,肯为朕奋不顾身。”齐泷笑道,“朕最看重的就是你的这份真心为朕的心意。” “可是众位姐姐平时对皇上也是恭谨有加,事事为皇上分忧解难。费尽心机只为了能够让皇上开怀。哪一个不是对皇上痴心不悔啊。”苏谧有几分不依不饶地问道。 “她们的”情意‘,朕岂会不知道?“齐泷冷哼一声,讽刺道,”还不都是为了她们的家人,整天求朕封赏这个,提拔那个!只有谧儿从来没有为自己考虑,全是为了朕。这后宫里的情意有几分朕是不知道的……“ “臣妾可没有皇上说的那样的大公无私。”苏谧笑道,“臣妾可不是不想为家人求官,既然皇上这么说了,臣妾今天也为臣妾的家人求一个官位如何?”她娇俏地笑道。 “噢,何人?”听到苏谧的话,齐泷来了兴致。 “当然就是臣妾的夫君了。”苏谧抬头顽皮狡黠地一笑。 “你这个促狭的小东西。”齐泷迟钝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大笑了起来,他抱住苏谧拧了拧她娇俏的小鼻子,又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 “皇上可不要笑,臣妾可不是胡说,臣妾的家人就是皇上一人。”苏谧略略推开他,带着几分甜蜜,正容道,“臣妾的性命身家都是陛下一人所赐,天下再无人能及得上陛下待苏谧的恩德,苏谧性命当然是陛下的。” 齐泷感慨道:“如果后宫那些只知道对着朕求官进封的人能够及得上谧儿一成,朕就心满意足了。” “皇上……”苏谧柔声细语,娇羞无限。 齐泷忍不住意动,揽住苏谧的腰身。 “皇上……明天还要早朝,岂能……”苏谧连忙伸出双手抵住齐泷的胸口嗔怪道。 “没关系,朕不是说一定会补偿谧儿几个好孩子吗。不如就从现在开始……” 一时间,风光绮旎,春宵帐暖…… 西福宫。 “这次幸好你手脚快,东西放得及时,终于让这个狐狸精栽了跟头。”倪晔琳笑道,一派满足地伸了伸懒腰,“当日趁着本宫怀有身孕不能承宠的时候媚惑皇上,她曲怡然恐怕没有想到会有今天吧。” “娘娘过奖了,这本是奴婢该做的。”夏真道。 “只是上次的事情实在是太危险了,这样重要的对话竟然会被一个小丫头听见。幸好我随机应变,趁机栽到了曲怡然身上。” “娘娘机智无双,奴婢佩服。”夏真恭声道。她这一句称赞倒是语出真心,这次倪贵妃急中生智的一招金蝉脱壳确实使得恰到好处。 “对了,那个丫头解决了吗?”倪晔琳放下手中的锦帕,问道。 “已经解决了,绝对没有一丝破绽。”夏真回报道。 “那就好。”倪晔琳点点头,又问道,“问出来什么没有?让你去查问了一遍,可有什么端倪?”这次的事情太过于诡异,到底是谁把自己送去的药给换成麝香了呢?倪晔琳一直难以释怀,特意让夏真前去暗中查问香霖以及采薇殿的宫人。 “没有丝毫线索,”夏真摇摇头道,“那个香霖一问三不知。郑贵嫔看来没有告诉任何人,她会知道此事,也只是凑巧偷听到的。” “没有丝毫线索……难不成是郑贵嫔,这药也只有经过她的手了。”倪贵妃疑惑道,“似乎这个药没有别人碰到过啊。” 皇后的话,她受命照看苏谧的胎,自然不会这样引火烧身。 “奴婢也觉得是这样,我盘问过采薇殿的人,郑贵嫔似乎对于苏嫔平时颇有怨言呢。对于她身为一个小宫女宠爱却能够在她之上,还怀有龙胎很是嫉恨。”夏真迟疑着道。 “这样一说应该就是郑贵嫔了,红萝藤这种药物本来就罕见,只怕她是担心药效不够,所以又动了手脚。”倪晔琳半信半疑地说道,却还是觉得此事还有说不出的蹊跷。 “算了,这件事先放一放。”反正仅凭着在这里揣度,是想不出什么端倪的,倪晔琳果断地先摞在一边,“今天的事实在是个教训,这种失误以后万万不可再犯。”她思量了片刻问道,“郑贵嫔宫里的那些人如今都在哪里?” “皇后叫去盘查了一阵子,没有问出什么,就都放回去了。” “这些人是断不能留了,叫高升诺把他们打发到苦役司去,等过了这一阵子风头,统统暗中解决了。”倪贵妃眼中阴狠的神色一闪而过,寒声道,“免得不知道哪一天,又再有哪个多事的宫女太监忽然记起什么来,跑来找本宫的麻烦。” “是。”夏真低头应道,这一句话,就结束了采薇殿十几个人的性命。 云妃毒害帝嗣罪名彻底定下来之后不久,齐泷就下了旨意,将云妃剥夺封号,降为贵人位,谪居去锦宫,令她面壁思过、清修反省,不再奉召侍驾。对于毒害帝嗣的罪名,这样的惩罚算是很轻微的了。 之后是牵扯到此事的人的惩罚,首先就是同谋的郑贵嫔,因为人已经死了,肯定没法领罪了,所以对她的惩罚是金册除名,剥夺位号。连葬礼都是以普通宫女的仪制匆匆地安葬在乱坟岗里了。齐泷本来还想追究其家人教女不严的罪责,倪贵妃力谏阻止,“平常民间的礼治尚且讲究出嫁从夫,与其娘家人无关,何况皇宫之内。妃嫔既然进宫,自然是应该由协理后宫的臣妾和皇后娘娘来教导礼治,明理执仪,如若皇上追究教诲不严之罪责,理应先罚臣妾等人,如何能以宫闱之罪加于朝中大将……”再加上皇后以及苏谧都为其求情,这才免了追究。 聚荷宫里查明与此事有关的宫人受罚贬斥者无数。至于采薇殿其余人等,就在事发当夜,指证的宫女香霖就畏罪自裁了,其余人等都查明与此事无关,倒是没有受到牵连。这件事算是彻底地告一段落了。 事情过去之后,一次闲谈,觅青问起苏谧,“娘娘这一番心机虽好,只是此事没有伤到倪贵妃,反而害了云妃。”“这样还不够吗?没有了云妃,以后这个宫里还有谁可以与我比肩?”苏谧折下一枝金蕊白梅,轻轻抚摸着枝子上半开的花朵,悠然道。 觅青顿时领悟,云妃失宠,绮烟有孕,以后齐泷面前的宠爱,还有谁能够与苏谧相比。 “莫非娘娘一开始就打算……” “我又不是神仙,哪里可以事事都如我所料。这次的设计,主要是为了释皇后的疑心,毕竟,眼下我若是再与她反目,在这个宫里只怕连一步都难以走动了。”苏谧苦笑道。上次挡剑失算的事情着实给了她一个教训,让她彻底明白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的道理。无论计算多么周详,谋划多么细致,都有意外变数这一不可避免的存在。 “至于其余,不过是附加效果,随机应变而已,就算香霖那个丫头争气一点,敢说出西福宫的名字,依照倪贵妃的势力,这件事也根本无法动摇她分毫,毕竟没有证据,而郑贵嫔已经死了,仅凭着一个丫头的证词什么也说明不了。” “我眼下在宫里根基不深,没有皇后的依仗,根本不能与她正面为敌。”苏谧长叹一声道。 觅青拍拍胸口,心有余悸地道:“这么说来,幸好那个香霖不值得依靠,不敢说实话,这样扳倒了云妃更好。” “可是那万一香霖胆子大一点儿,说出倪贵妃呢?”觅青忍不住又问道。 “那也不差啊,倪贵妃虽然根深蒂固,仅凭此事难以动摇她的地位,只是谋害帝嗣终究是个大罪名,再加上何太医死得不明不白,皇后难免认为是倪贵妃的阴谋。我只要稍加挑拨,皇上自然也少不了对她心存芥蒂。也算是害了她了。”苏谧将手中的白梅轻巧地一撩,那梅花枝子跌落在雪地里,没入了半截。 “反正无论成与不成,害到哪一个,我都只有更加得皇上的同情怜爱而已。”苏谧嫣然一笑,媚态横生。 ***事情过去很久之后,苏谧忽然有一天问起采薇殿里原本侍奉的宫女内监都被分派到哪里去了。 小禄子打听回来,回禀道:“都被分到苦役司了,而且如今大多数都已经死了。” 那时候的苏谧一阵沉默,转而又问道:“是谁做主把这些人打发去的。” “听说是高升诺总管的意思,说这些都是侍奉过罪人的,不能再留着侍奉贵人,免得带坏了宫里的风气。”小禄子道。 罪人自然就是指的郑贵嫔。可是郑贵嫔那件事当时皇上和皇后下的旨意里明确地说明采薇殿的宫人尽皆不知情,所以除了香霖之外,无人加罪。 高升诺是这么多事的人?苏谧忍不住犹疑起来,高升诺能坐到乾清宫总管这个职位,处事圆滑周到,密不透风。他长期居于宫廷,绝对不会为了这样可有可无的小事就无端加罪于人,干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情。 为什么要杀掉采薇殿那些人?对谁有好处? 是倪贵妃,只有她害怕再有什么人泄漏了秘密,所以干脆全部灭口! 她忍不住站起身来,高升诺竟然是倪家的人?!苏谧怔怔地想着,这是她第一次意识到,倪家的势力也许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样简单…… 第三重 日月轮回玉洁冰清 第一章 故人夜话 云妃谋害皇嗣的事情虽然引发了后宫众多的议论风波和窃窃私语,但是很快,新年的到来把一切的不愉快都冲淡了。 今天正是大年三十,整个宫里前所未有的喜庆起来,虽然最近无论是朝堂上还是后宫里都是一连串的事端。先是刺客一案至今没有端倪,再接着南朝战端又起,还有北辽寇掠边关,而后宫里又是云妃谋害皇嗣,太后病体未愈…… 可是新年的庆典反而越发操办得花团锦簇起来,齐泷还是专门下了旨意要求内务府隆重置办。也许正是那一连串的不快才让他专门下了这样的旨意,一个傲慢的帝王不允许自己的光辉蒙受丝毫的损失。 从早晨开始,先是献祭太庙,再接着是齐泷接受百官的朝贺,晚上还有宫廷的夜宴,这次夜宴的隆重盛大自然不是平常的筵席可比,要体现出天下同庆,六宫和睦的架势来。分为前半夜的百官筵席以及后半夜的皇室家宴。 一大清早,苏谧就起了床精心地梳妆打扮,这次的献祭太庙,后妃之中嫔位以上方可以参加,必须按品正装,穿朝服,戴凤冠。 觅红把收藏在匣子之中的凤冠朝服小心翼翼地取出,端到梳妆台上,看了那顶凤冠一眼,却忍不住笑道:“依奴婢看,这凤冠的样式着实太简单了些,就看几颗这珠子吧,连普通的簪子上的都不如,玉的成色也不好。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也不打造设计得漂亮一点儿。” “古代的先哲论及女子的品德常说”德容言工‘四字。可见,在女子的资质之中,德为首位,容貌居次席。这凤冠是当年大齐的开国乾安皇后所设计,样式简明,以庄重和谐为主,用料也不甚珍贵,就是为了提醒后宫诸妃谨记朴素纯简的美德,不要轻易地奢侈浪费。“苏谧一边拢着秀发,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道,”后宫崇尚奢华,致使天下人争相效仿,岂是有德者所为?你没有看见前些日子里,曲贵人的赐罪文书上是怎么写的,有一条可就是“骄奢无度,日用奢靡!以金丝银线成云锦,寸耗万钱,以国库膏粱充己身,日费斗金。引天下人仿效者无数,民间奢靡之风日盛……’” “云妃,啊不……是曲贵人,实在是有些冤枉啊。那些金线银线又不是她自己要的,明明是皇上……”觅红忍不住小声嘀咕道。 “这些话也敢挂在嘴边上?”觅青瞪了她一眼,“越发没有长进了,一点儿不知道谨言慎行的道理。” “她说的倒是没有错。”苏谧笑道,“得宠的时候,当然是什么都好,什么都有道理,可是失了宠爱的时候呢?”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云妃是有错,她错在不知道,在这个后宫里,没有一份宠爱是长久不变的,没有一份心意是长久不移的…… 因为是需要穿朝服正装,所以打扮起来出奇地简单,只是梳整发髻,把凤冠戴上即可,戴凤冠的时候为了显示庄重是不能戴其余的首饰的,所以也不能梳什么复杂的发型,只是简单的如意髻或者浮云髻而已。苏谧穿上以蓝粉两色为基调,绣有百鸟华文的朝服,配上玉带,就算梳妆完成了。 临出门,觅青又递上一个手炉,有些担心地道:“今天只怕要在风里站很久,主子可一定要小心啊。” 说是去太庙献祭,当然也不是真正的参加献祭,以苏谧的位分肯定是不能进入太庙里面的。 只有皇后才可以进入祖宗社稷之所在。 所以在一系列的献祭活动结束前,众妃都得跪在太庙外面以示恭谨。如今天寒地冻,通常献祭活动差不多要持续快一个时辰,在外面跪上这么久,对于娇弱的妃嫔来说可是有够受的。以往还有皇后因为忌恨妃子,故意在里面延长时间,把祭祀活动拖到几个时辰才结束的呢。 “还不知道有多少人巴不得去挨上这一天的冻呢。”苏谧笑道。自己晋了嫔位有多少人眼红她不是不清楚。 眼看着时辰就要到了,苏谧起身乘上车辇。不一会儿,就来到了凤仪宫,众妃都在这里集合,等待着祭祀时辰的到来。 一进凤仪殿,就看见齐泷坐在殿中,按照齐宫以往的规矩,他前一天是在皇后宫里留宿的。见到苏谧进来,齐泷脸上显出一丝惊喜,道:“谧儿来了,刚刚朕跟皇后正说着你呢。” “不知道皇上与皇后娘娘说臣妾什么?”感受到身边那些恍如实质般的充满嫉妒的灼热视线,苏谧一边从容地行礼,一边笑道。 “正说着你身体虚弱,又有伤在身,皇上实在是担心今天的祭祀你受不住呢。”皇后笑道,“本宫看着也是这个道理,这次的祭祀不如你就先免了跪吧,只在偏殿静候即可。” “有伤在身还每天承宠……”周围也不知道是谁小声嘀咕了一句,被风送进了苏谧的耳朵。 苏谧恍如未闻,视线和话语都是杀不了人的。自己既然选择了这条路,这些都是必然的。 她柔顺地说道:“皇上和皇后娘娘的恩德,臣妾感佩不尽,只是跪尊宗祠是臣妾本分之内的事情,岂能推诿,何况,能够参加祖宗祭祀是臣妾这一辈子的荣耀,哪有辛苦一说。” “以后的日子长着呢,岂用得着担心这一次两次。”皇后笑道。 “礼仪庄重岂可轻废,皇后娘娘日夜操劳,尚且不嫌辛苦,臣妾些微轻伤早已经痊愈,怎么敢因为一点小事就怀了祖宗规矩呢?”苏谧从容回禀道,“若因臣妾卑微之身,坏了礼仪法度,臣妾万死不能赎其罪啊。” 见到苏谧坚持,皇后向齐泷转过头看去,齐泷迟疑了片刻,点了点头,道:“也好,那就参加吧。” 皇后也依言道:“这样也好,你能这样知礼明义,本宫也欣慰。” 齐泷起身走下,扶起苏谧道:“只是如果有什么不妥,可要及时传诏御医,不要硬撑啊。” “请皇上放心,臣妾无事的。”苏谧顺势起身笑道。 看着苏谧纤长柔弱的身姿,齐泷眼中闪过一丝赞赏,“都是一般的衣服,反而更加显出谧儿的出尘脱俗,丽质无双。正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后妃的朝服,只有贵嫔位以上的细分等级,其余的无论婕妤,经娥,容华还是嫔位,都是一般的打扮。高位的妃嫔不多,如今又少了个云妃,所以场中只有五六个人服饰各异,其余十几个妃嫔都是苏谧一般的打扮。 苏谧含羞低头,心里却有些微微沉下去,不用回头看,就知道那些与她衣服一样的姐妹们都要变成什么样脸色了。 齐泷简直是在给她找麻烦,她暗叹了一声。 她没有再说什么谦虚的话语,如果自己推辞谦虚,只怕还有更刺激人的话说出来呢。齐泷就是这样的性子,从小就是嫡子的高贵身份和登基的一帆风顺都使得他难免有些好高骛远,志大才疏。事事都是以自我为中心,不会顾忌到别人的感受,对于不上心的人更加如此。 眼见时辰已到,一行人乘上车辇,向太庙方向浩浩荡荡行去。 跪在太庙外面并没有传说之中的那样辛苦。两边都是垂手肃立的随行宫侍,阻挡了凛冽的寒风,殿门口摆放着整齐的软垫,供妃嫔们跪伏。 苏谧跪在几乎最后的位置上,她抬起头,看着前面的众妃,几个格外娇弱的妃嫔在跪了还不到半个时辰就要叫苦不迭,只是碍于祖宗社稷之所在,知道法度森严,都不敢叫唤而已。等到跪了快一个时辰的时候,更是七歪八倒,勉强支撑。 带领众妃跪在最前面的自然是倪贵妃,看上去她似乎没有丝毫的疲累,身姿挺拔秀逸,只是脸色带着几分苍白,也许是将门虎女的身份让她比任何人都好强,她正聚精会神地凝视着太庙里面忙碌的身影,寒风吹起她梳理得整整齐齐的秀发,几缕刘海儿扬起来,露出她充满憧憬的灼热眼神…… 苏谧看着她的侧影,又顺着她的目光落在正在太庙之中跟随着礼仪官员进行各种祭祀活动的两个明黄色的身影上,她的眼中闪过一种复杂难言的神色,也说不清是厌恶、是不耐,抑或是别的什么……更说不清是对于太庙之中忙碌的人,还是对于跪在阶前的身影,抑或是单纯的对于参加这种庄严肃穆的礼节的本能的抗拒……不想让自己的恶意表现出来,她低下头去,把眼中的一切都隐藏起来…… 祭祀大典一直持续到巳时,一个上午的忙碌终于结束了。从太庙回到采薇宫,觅青他们早就备好了姜汤热汁之物,驱寒取暖。 苏谧进了暖阁,扑面而来的热气就将积蓄了一个上午的疲倦和寒意蒸腾去了大半。她脱下一身繁重压抑的朝服,换上家常的水蓝锦绣镶玉罗衣,捧着觅青呈上来的姜汤,喝了半盅,放下茶杯,身体上的劳累已经恢复过来,可是心里头的压抑和疲倦却是久久不去。 微微出了一阵子神,她忽然说道:“小禄子,你去天香园为我折一枝寒英红梅来,告诉他们说我今晚没有什么别的事情,所以要一个人在屋里通宵祈祷,选一枝好的。” “主子怎么想起这个来了?”觅红笑道,“对花祈祷哪有请过一尊佛来得灵验,这几天不是就要又高僧过来做法事了吗?主子不如派人去请一尊菩萨回来,灵验得很呢。” 后宫女眷多有崇信佛教的,其中以太后为代表,经常请来高僧禅师入宫讲经论法,后宫妃嫔也有不少专门去庙宇请来弥勒观音之类的佛像,供奉祈福。 “请佛像可是个大工夫,还不一定啥时候才能见到。主子今晚就要祈祷,难道你能这会儿请回一尊来?”小禄子朝觅红反驳道,转而又建议道,“主子,依奴才见,不如折一枝松枝来,岂不更加吉利。” “没见识的小子,就知道松树富贵长命,那种俗物,岂是主子用的吗?”觅青笑道。 “好了,叫你去就去,不要废话了。”苏谧说道,“回来就放你们的假,反正今晚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儿了,待会儿自己去玩耍吧。” “好,奴才这就去。主子您稍等一会儿。”听说放假,小禄子来了精神,立刻一溜烟儿地小跑去了。 不一会儿,小禄子就捧了好大一枝子开得半盛的梅花回来。 “遇见什么人了没有?”苏谧一手摆弄着梅花,一边漫不经心地问道。 “遇到几个看守的花匠太监,听说是主子您要的梅花,都一个个忙不迭地向奴才推荐呢。这个说是这株开得好,那个说是那枝开得艳,七嘴八舌,吵得很。”小禄子笑道。 “嗯,没事儿了,你们自己去忙自己的吧,今晚不用伺候了。”苏谧笑道,“看你们一个个急的。”下午和晚上是赐宴百官和后宫的家宴,百官的筵席就在乾清宫的正殿上举行,而后宫的家宴则是在凤仪宫正殿召开,这几场筵席的规模和奢华自然都远远胜过平常。苏谧的身体已经无碍,可是她原本就厌恶这些礼仪庆典,参加了早上的献祭和朝拜之后,索性以伤势未愈为由。在席上稍微晃了一圈,就起身辞别。 众妃嫔一个个精心打扮,争奇斗艳,这种场合,自然是巴不得她这个头号碍事的离得远远地。以求皇上多看自己几眼。 虚应客套一番,苏谧告辞出来。 回到采薇宫,宫里头已经空无一人了。采薇宫地处后宫偏东北角,离冷宫不远,原本就是后宫里数一数二的冷清地方。今天这种喜庆的日子,连宫里的奴才都一脸喜色,聚在一起欢庆凑热闹。像小禄子、觅红这些平时就好动的,一大清早就已经蠢蠢欲动,苏谧也看着好笑,干脆就打发他们都去参加了自己的活动,看热闹去了。其余宫里的主子都在筵席上待着,奴才不是跟在身边服侍,就是偷偷跑去凑热闹去了。 所以这时候采薇宫里里外外都格外冷清。 “这两个不争气的,让他们去,还真的跑了。”眼见宫里几乎漆黑一片,觅青忍不住骂道。 “今天是大年夜,就不要抱怨了,由着他们去玩耍吧,这一年也辛苦了,难得有这样的机会。”苏谧笑道,“觅青,你也不用辛苦了,先去休息吧。” “我也去了,主子要谁来服侍呢?”觅青问道。 “今晚是年关,我也没有什么事情,我想独自坐一会儿,马上就睡了,你也不用守夜了。辛苦了一年,好歹睡个安稳觉。”苏谧笑道。 “那也好,主子有什么事情可别忘了喊奴婢啊。”见苏谧神色甚是坚决,觅青不放心地叮嘱了一句,自己告退了。 打发走了觅青,苏谧一个人静坐在屋里出神。 今天中午小禄子折来的梅花被觅红插在一个雕刻着并蒂西番莲的碧玉花瓶里,在昏暗的房间里吐露着令人流连忘返的清新香气。 “他一定会来的,自己有太多的事情要问他了。”苏谧不确定地想着,一边看看更漏。 已经过了亥时了。夜色迷蒙下来,估计此时那边的晚宴正欢庆着吧? 苏谧遥看着远处的灯火,正在出神,听见窗上被人轻叩几声。 来了!苏谧起身,快步走到门前,手按在门把上,却只觉得自己好像失去了打开那扇门的勇气,一时之间也不知道是悲是喜。 她长吸一口气,终于打开门。一个身影闪了进来,两人直面而对。 苏谧微微抬起头来,那张熟悉的清秀的脸上带着几道纵横交错的旧伤痕,一双冰冷清冽如同寒冰般的眼睛此时却是说不出的闪烁激动,似乎有什么东西要破冰而出。 “冽尘。”苏谧轻声呼唤道,“你终于来了。”声音之中蕴含着压抑不住的喜色。 她长大了,自己有多久没有见过她了? 顾冽尘,也就是现在的陈冽静静地凝视着眼前已经几乎认不出来的苏谧,似乎是片刻的工夫,又似乎是一辈子那样的久远。终于,他单膝跪下去,低声道:“二小姐……”声音带着轻轻的颤抖。 “冽尘。”苏谧扶起他,看着眼前的同伴,“我实在是没有想到我们顾家竟然还有活着的人。”顾冽尘是她们顾家管家的儿子,是苏谧父亲的亲信属下,当年破城的时候一直跟随在父亲身边的人。 “让我仔细地看看你,冽尘,我真没有想到你还活着,这太好了。”苏谧悲喜交集地道,“我以为这个世上顾家的人只剩下我一个了。”记得上一次见到他还是平视的,可是现在却需要自己扬起头来了,时间过得真快,不过是几年的短短的工夫,却好像是经历了一辈子的波折。 “二小姐……”陈冽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同样的激动并且难以抑制,尤其天香园夜宴的那一天,让他在这个最无法预料的地方见到了最意料之外的人。 “过来跟我说说吧,这几年你是怎么过的,我已经有好几年没有见到你了。”苏谧轻轻擦了一下眼泪,她拉着他的手,来到桌子旁坐下来,就像小时候一样。在幼时的玩伴身边,她终于有片刻的放松,可以变回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女孩了。 苏谧白玉春葱般纤长的手指触在他的手上,顾冽尘一阵恍惚,一瞬之间时光仿佛倒流了回去,他被这纤细的手指拉回到了过去…… 他是顾家管家的儿子,他的父亲是顾将军小时候的伴读,两人名为主仆,情同手足。顾将军没有儿子,顾夫人只生下了三个女儿,所以一家人一直把他当作亲生儿子来看待,他的武功还是顾清亭亲手教导出来的,从小他就决心苦练武艺,希望将来可以像自己最崇拜的顾将军一样,成为一个沙场上的大将军,为国杀敌。单纯快乐的日子流逝得飞快,那时候,那个长年住在山里的二小姐也会偶尔地回到府里来,她是个调皮的小姑娘,正好和他一般的大小。两人也会手拉着手,偷偷地趁着大人不注意的时候,跑进池塘里去玩耍…… “这几年你是怎么过的?当年关内情况如何?那时候你也是驻扎在皖城的,还有别的人吗?”苏谧一连串的问题急切地问出,在这个清冷孤寂的深宫里,在这个危机四伏的地方,她实在是太需要一个说一说知心话的人了。 顾冽尘回过神来,对了,现在已经不是他们小的时候了,他们已经再也回不到过去了,他微微苦笑了一下,定了定神,开始讲述他这几年来的遭遇。 还是如同以前一般清朗的声音,带着一丝原本不应该有的尖细缓缓地扬起。往事如同流水般在这个静谧的时间里,从两人的身边轻轻滑过。 “这一次的守城特别的艰苦,齐军调动严整,进退有度,而且攻势也猛。连将军都时不时地叹息,葛先生也时常忧心忡忡。 攻城战持续了大约半年之后,慢慢地沉寂下来,看来是要以围城为主了,好在皖城之中粮草充足,足够我们卫军和城中百姓三年之用了,当年齐军数次攻城不下,也试过围城,都不过一年就退兵了。 因此,见到齐军开始围而不攻,大伙儿反倒都开始放下心来。 就在齐军围了大概两三个月的时候,忽然有一天,放哨的卫兵清晨起来,发现对面的营地已经空了,齐军撤退了。 一开始听到这个消息,将军并没有大意。以前齐国的大将军王奢带兵的时候,就曾经使用过这种计谋,故意假装退兵,实际上暗中埋伏,结果被将军识破,反而将计就计,趁机大败齐军。 于是,将军派出几只斥候队伍去城外侦察,结果带回来的消息都是齐军的营地都已经空置废弃了,其中的辎重物资都被带走了,看来是从容撤退的样子。追出数十里的,都没有见到敌踪。大家都以为真的是像以前几次那样退兵了。 消息传开以后,听说了齐军退兵的消息,无论是城里的百姓还是官兵们,大家伙儿都很高兴。也许是因为这一次的攻势特别猛烈难以抵挡的缘故吧。 可是将军和葛先生都忧心忡忡,不这样认为。 将军常说,倪源此人虽然与他齐名,并称于当世,但是性情坚忍而且素有大志都是他所远远不及的。单看他当年叛梁降齐就可以看出,他极其善于把握时机,谋定而后动,以牟取最大利益。葛先生也说,反常为妖,此次齐军明明已经占了优势,不可能这样就退兵,除非是齐国朝中出了什么大事。 最终两人还是不能放心,于是葛先生决定亲自带兵出去探查一番。 那一天正好是三月初八,同一天,卫王犒军的车驾也到了……“说到这里,陈冽的声音说不出的苦涩。 “我也跟随在葛先生的队伍里,一起出了城,一路向北探查,都没有敌踪,葛先生反而越发紧张怀疑起来,如果是普通的退兵,肯定会留下斥候、散兵之流在后面,倪源带兵再严整这也是不可避免的,可是一路看不到一个齐军,这反而不同寻常。 结果,就在出来第三天,遇见了齐军的部队,不是从前面遇见,是从后面追杀上来的。“ 陈冽的声音顿了顿,接着道:“我们都大为意外,好在这次出来的队伍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精兵良将,追上来的齐军又不多,大伙儿合力拼杀了一阵子,把齐军给杀败了回去。 可是从俘虏来的齐军口里知道了消息,皖城已经破城了。 原来,倪源眼看强攻无望,折损又大,遂摆出围城的架势,将皖城团团围住,使得一时之间消息无法传递。暗中安排了一支精兵装扮成民夫的样子,带足几天的口粮,隐藏在山野之中。 然后他命人到后方散布即将破城的谣言,同时暗中派出使节,秘密地会见卫王,许诺他只要归降大齐,保他富贵荣华,安享爵位,卫氏王族概不加害。 齐军这几年来,数次来攻,早把卫王折腾得整天胆战心惊,此时又听说了城中谣言纷纷,齐军说不定已经破了皖城,就要杀进来了。那时候再投降也没有人理会了……所以……卫王就归降了。“陈冽苦笑道,”在前方的将士还在浴血苦战的时候……“ “之后呢?”苏谧声音冷淡地问道,睫毛垂下,看不出什么神色。 “之后,齐国的使节立刻要来卫王的印信国玺,将部队伪装成犒军运粮的使节、民夫,打开了城门,然后掩杀了进去…… 结果,将军和留在里面的兄弟们都……无一幸免。而且,因为齐军在攻城的时候伤亡过重,按照齐军的规矩,是要屠城报复的。“陈冽的声音和缓下来。 “再后来呢?”苏谧问道,这些事情经过并不隐秘,攻破皖城,灭掉卫国是倪源值得自傲炫耀的一大功绩,虽然他本人行事低调内敛,完全没有以此为炫耀的意思,可是军中还是经常提起这位大将军的足智多谋,果敢善断。齐国的民间也时常传唱齐军的英勇善战,甚至在宫廷里面仆役内监也又时会提及……苏谧虽然已经不止一次地从各种角度听过这一段经历,可每一种叙述都会让她心里忍不住地痛如刀绞。 “后来,”陈冽的声音有一丝的空灵悲伤,“后来,皖城已经彻底成了一座死城。” “之后,齐军开始围剿各地不肯归顺的残余势力,大家伙儿都不死心,我们又遇见了好几拨齐军,冲杀了几次,不少弟兄都战死了,只剩下我们不到百十个人,靠着对地形和附近乡野的熟悉,终于冲出包围,逃了出来,隐藏在山野之间……”陈冽语调平静地叙述着。虽然他的声音平缓得没有丝毫的起伏,可是苏谧还是一阵心惊,这是怎样的伤亡率啊,那几战必定是极其的艰辛激烈,他脸上的伤痕就是那时候留下的吧?她不禁伸手捧住陈冽的脸,原本清秀的面容上几道伤痕已经逐渐变得淡化了,可是狰狞的样子依然可以想象当时伤得有多么的严重。 “很痛吧?”她忍不住问道。就好像小时候他们两个偷偷跑去池塘里抓鱼他跌倒在里面摔伤了的时候那样。 “没什么。”他伸手把苏谧的手按下,那纤长的手指上的热度让他忍不住心悸,仿佛要把他陈年累积的一层层的保护壳都融化开来,“都是陈年的旧伤口了,伤得比我重的人多了,我这点小伤不算什么,只是偏偏在脸上,看着比较吓人而已。”他勉强笑道。 “之后,葛先生提议大部队的人马肯定要引起齐军的戒心,反而不如派出几个人来回去探视一下情况,到底皖城和将军怎么样了。我们一路逃离,根本找不到一个时间打探如今国内的消息,只能够在战斗的间隙,从俘虏来的齐军口中知道一二,仅从他们口中听来的消息也不实际,有很多的矛盾。 所以,葛先生就亲自带着我还有另外两三个人一起装扮成普通的山野百姓,入城打听。 那时候,皖城已经被屠灭,我们路上不敢停留,尽快地赶到了京城,希望能够及时见到家里人……“陈冽顿了顿,不敢去看苏谧的神思,暗夜之中,他的声音空灵缥缈,”可是什么都已经晚了,城池被抢掠一空,连顾府都被烧成了一片白地,听说夫人自杀殉国了,两位小姐……“ “别说了!”苏谧忽然打断他,用一种近乎嘶喊的语气,声音尖锐凄厉,如同一道利剑,把整个恍如梦境般迷离的往事讲述突兀地打碎了。 “这些就不用说了,我都知道了。”她的脸漫起一阵不正常的红晕,随即冷静下来,“之后呢?” 陈冽滞了滞,又接着说道:“之后,大伙的家眷都是城里的,如今遭了屠城,哪里还有生还的机会,大伙儿抱头痛哭了一阵子,当即就有几个火暴急躁脾气的,喊着干脆跟齐军拼了吧,反正家里的人都被杀光了,如今他们都成了孤魂野鬼,能杀一个是一个。当下几乎所有的人都同意了,反正也没有别的出路了,归降是断然没有想的,与其现在放下武器,隐名埋姓地跑到乡间野地里黯淡地一个人过上一辈子,不如这样拼杀一场,也算是出口恶气,等战死了,也好下去与家人团聚。 葛先生却不同意,认为这样不过是白白葬送了性命,和大伙儿一商量,终于大家都被他说服了……最后,他带领着大家 第三重 日月轮回玉洁冰清 第二章 太后风采 太后所居住的慈宁宫位于后宫的偏西北,地处宁静,建筑优雅别致,供诸位守寡的太妃以及太嫔们居住。 由于诸位寡居的太妃多是崇信佛法,所以慈宁宫之中佛堂最多,吉云楼、一心堂、莲华室,都是诸妃平日里无事的时候,敬奉佛祖的。连花木都多是梧桐、银杏、松柏等花树,以求宁静祥和。太后本人一向也是不好热闹,偏爱精心礼佛,再加上长年累月的身体不适,所以如今后宫之中的筵席热闹都不再参加了,连昨晚上的新年皇室家宴都只是到场了片刻就回宫了。 今天是大年初一,这里还是不可避免地热闹起来。按照规矩,需要由皇后带着众位妃嫔姐妹前来给太后,以及各位太妃太嫔们请安行礼。外廷的百官家眷、命妇、王妃也都要入宫来向太后朝拜恭贺新春。 来拜见太后,虽然没有必须穿戴朝服的规定,可是大多数的妃嫔都自然而然地选择了朝服凤冠。毕竟,太后不是皇帝,不需要依靠自己的姿色来讨好奉承,像她这样地位的人更加欣赏的是妃嫔贤惠纯简的美德。当今的太后又是以贤明闻于当世。两年前,齐泷曾经因为见到慈宁宫的几处建筑都有些陈旧,怕太后居住不适,便提议将慈宁宫重新翻修一遍,以示孝道。都被太后坚决地推辞了,对齐泷说:“……为政之本,贵在无为。土木之功,不可兼遂。此阙初建,南营翠微,曾未逾时,玉华创制。虽复因山藉水,非无架筑之劳,损之又损,颇有工力之费。终以茅茨示约,犹兴木石之疲,假使和雇取人,不无烦扰之弊。是以卑宫菲食,圣主之所安,金屋瑶台,骄主之为丽。故有道之君,以逸逸人,无道之君,以乐乐身。愿陛下使之以时,则力无竭矣;用而息之,则人斯悦矣。”认为“如今国事繁忙,多处用兵,不可因这等小事徒耗钱粮……”于是,后宫和民间都赞扬太后的节俭贤德。 而且,太后是当今皇后的亲姑姑,是大将军王奢的姐姐。当然没有妃嫔会在这样的场合去抢皇后的风头了。 皇后带着一众妃嫔一大早就到了慈宁宫。 平日里端庄肃穆的慈宁宫此时也难得地喜庆起来,无论帷幔、窗帘都换成了节日时候的大红色锦缎,绣着金红的牡丹花和如意华纹,连香炉、柱子等物上也贴上了富贵的烫金色的福字…… 走过四扇双交四菱花槅扇门,早有一众宫娥、嬷嬷候在那里,掀起大红撒金的软毡帘子,众位妃嫔进了慈宁殿。 房间里暖洋洋地烧着数个炭盆,一种宁静祥和的香气缓缓地从屋角的四座鎏金铜香炉里散发出来。将屋子笼罩得迷离朦胧,恍如仙境。正中的一溜儿雕花藤椅上,数名仪态端庄的年老贵妇端然正坐,当中的一个气度沉静,容颜端正,眉目之间依稀可以看得出几分与皇后相似的影子,正是大齐当今的太后。 作为整个大齐阶位最尊贵最显赫的女性的太后今年已经五十二岁了,从衣着打扮就可以看出这位素有贤名的太后是真正的节俭淳朴,为了新年的喜庆吉祥,她身穿一身银红碎金花的对襟夹袄,装容素雅,头上挽着一个平常的发髻,戴着一枚雕刻成祥云状的玉石簪子,光彩成色都是普通。身上也无多余的装饰,只有颈中戴着一串檀香木佛珠,服饰妆容尚且没有身边的几位太妃华贵。也许是长期吃斋念佛潜心静修的缘故,她的容颜看起来还是如同四十几岁一样,长年的身居高位使得她仪态之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种尊贵的气度。 此时的她看到皇后带着众位妃嫔进来,脸上现出慈和的笑容,“都来了啊?” 旁边正在与她说话的几位太妃也转头看着众人,脸上情不自禁地显出喜色。对于这些久闭宫中的太妃来说,今天是极为少有的热闹时候了。 皇后带着妃嫔依照宫廷的礼仪,向上首太后和诸位太妃行礼请安。 太后宁静地示意平身,然后,准备在一旁的司礼太监高声唱出给诸位妃嫔的年礼赏赐。 众妃叩首谢恩。 太后看着盈盈下拜的数十位妃嫔,欣然交代了几句吉利庆祝的话语,又道:“如今你们身在后宫,就是皇家的人了,平日里可要注意姐妹和睦,多为皇家繁衍子嗣,勿要学那些乡间妇人,争风吃醋,让皇上平白担忧。”又转而向皇后道,“你身为六宫之首更要从严教导,皇家礼仪不可稍废。勿使后宫再起事端,使得皇上忧心,民间非议。这样才是大齐之福啊。” 皇后低头应是,众妃心知肚明,看来云妃那件事情太后也有所耳闻了。 礼毕之后,今天的任务就算完成了,大多数的妃嫔都恭谨从容地告退了出来。 太后道:“今天难得来一趟,凝秋,你就留一下,陪陪我们这些老婆子说说话吧。”凝秋是皇后的名字,皇后当然是欣然应命。 苏谧也正要同众人一并退出,忽然太后又问道:“对了,哪个是苏嫔啊? 苏谧连忙跪地应是,道:“婢妾就是苏谧。” “嗯,你也一并留一下,好好让我这老婆子看一看。”太后点了点头,说道。 不一会儿,其他的妃嫔都退了出去,大殿里只剩下苏谧和皇后在。伶俐的宫人立刻安排好座位。 “孩子,你且过来,让哀家好好看一看。”太后眉目慈和地对着苏谧说道,就像是一个家里的长辈对晚辈那样的招呼。 苏谧依言走上前去,努力使自己的姿态更加低眉顺目,谦卑有礼。 太后拉住她的手,仔细地看了看,端详着苏谧的容颜,苏谧顺势低下头去,她今天只穿了一件银底翠边的对襟长裙,上面连丝毫装饰性的花纹都没有,襟扣也只是普通的绫子扭转成蝴蝶的式样,没有镶嵌流行的东珠、碧玉。头发用一只翡翠拢梳拢地整整齐齐,盘在脑后,装容淡雅。 太后脸上现出满意的神色,点了点头说道:“果然是生得好模样。”转而对着身边的几位太妃一脸喜色地笑道,“如今看着她们这群人,可是真的知道自己着实是老了。” 苏谧带着几分慌乱一般,胆怯地低下头去,嚅嚅道:“太后荣华冠世,仪态高贵,怎么是奴婢微贱之貌所能比得了的。” “太后春秋正盛,怎么敢轻言老字呢?”太后身侧的明德太妃笑道,“若要这样说,我们岂不是更要进棺材的人了?” 皇后也道:“母后年富力强,怎么说起老字来了。” 太后笑了笑,眉眼开合之间,却透漏出一份威严与精明,“人岂能够有不老的?老了就是老了,唉,老了也好,用不着再牵扯上什么事务,耗费什么心思。可是我只是担心你啊,你终究太过于年轻,处事有没有经验。万一后宫之中真有了什么事端。远的就不用说了,如若像是那个云妃那样无法无天,恃宠生骄,连毒害皇嗣的事情都胆敢做出来的人再多上几个,可如何是好啊!” 皇后低下头,不敢说什么。 “太后实在是多虑了。”太后下首的妙仪太妃笑道,“如今皇上孝顺贤明,皇后又知书达理,六宫安宁祥和,哪里会有什么事端啊。偶尔有一两个妃嫔不识抬举的,别说皇后,便是皇上和祖宗的规矩也是容不得她的。” 太后没有接口,又向苏谧笑了,一脸慈和地说着,“在本宫面前不必这样拘束,来人,快赐坐,今天,好好聊一聊。”小太监搬过软凳来。 苏谧只好依言谢座,心思忐忑地坐了下来。 太后又对她道:“你虽然年轻,但是胆量也不小,能够在那样危机的关头救皇上于生死之间。实在是难得啊。说起来,连哀家也要谢你才对。” “婢妾身为皇上的侍妾,当然应该为皇上尽心尽力,不过是分内之事而已,怎么敢承太后谢意。”苏谧连忙道。 “嗯。”太后点了点头,“你虽然年轻,但是也知礼明义,这很好,如今宫里头事端多,你可更要好好学习女则戒律,勤加修身养性,辅佐皇后,为皇上分忧。” 苏谧柔顺地低头称是。几位太妃又聊了几句,见到太后没有让自己走的意思,苏谧之后低头安坐,仪态工整。不一会儿,就见到门外的小太监进来通报,内外命妇前来请安了。 太后满脸欣喜地说道:“快传进来。” 殿门开处,诸多云髻华钗,盛装丽服的贵妇人走了进来,都是大齐的亲王妃子,郡县妇人。 苏谧只觉得自己坐立难安,按照规矩,虽然对于朝廷女眷,妃嫔无须避讳,可是自己位卑人轻,坐在这里接受朝廷众多诰命的礼节也多有不妥。 倒是皇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对身边的苏谧笑道:“你先去小客厅为我端一盏茶来。”苏谧正好依言告退。 出了正殿,苏谧在小侧殿里的软榻上等候的片刻,看到小太监回禀,参拜结束了,才端着茶盏回到大殿。 此时大殿里多半的贵妇人都已经告退了,只有几个被太后留下来,亲热地说着家常。坐在上首的就是大齐的一品诰命安国夫人,世袭一等安国公并大将军王奢的妻子,也就是皇后的亲生母亲。她年约四旬,身穿一件宝蓝色长裙,外面罩着碧绿藤萝花纹的小夹袄,肩头搭着柔软的狐皮披肩,轮廓带着几分皇后一样的圆润秀雅,看相貌年轻的时候也是个难得的美人。只是比起皇后的气韵来说,少了一份优雅,更加显得富贵之气十足。此时正在对着太后低声说着什么,脸上带着几分卑微和恭谨的笑容。 几位贵诰命妇见到苏谧走进来,仪态钗环都不似平常丫头,自然知道是皇后贴身带着的妃嫔,连忙起身行礼。明白眼前这几位都是大齐位高权重的贵人,苏谧也恭谨地回礼,坐回了座位。 几位夫人都在说着家常的趣事讨太后的开心,苏谧听得甚是无趣,尤其是她昨天一夜未睡,此时更是倦意涌上来,眼睛干涩,只是知道不能失礼,强自支撑。 可是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总是感觉到有几个别有意味的视线不停地在她的身上徘徊不去,让她时刻难安。是自己太过于敏感了吗?也许这些贵妇人只是对于皇帝新近的宠妃有着天然的好奇而已。 一位亲王妃说起家里的趣事,带出了一个笑话,惹得殿里的诸位都笑了起来,太后笑了几声,忽然就咳嗽了起来。 定国夫人道:“太后的病情可是还不好?” “老毛病了,有什么好不好的。”太后笑了笑说道。 “外子准备过年之后再派人前往南方寻找名医。”定国夫人说道,她说的就是太后的亲弟弟,定国公王奢。太后作为王家权势的最高的保障,是王家最坚硬的靠山,自然是关心有加。 “何必去找什么神医,宫里的御医就是最好的,连宫里头都治不好的疾病,怎么可能有外人医治的了呢,照我说,也别费这一番劳动了。”太后道,“我这也不是什么重病。何苦费这样多的心思来着。” “宫里的太医可不一定是最好的,真正的名医隐逸岂会稀罕宫里头的这些富贵虚文,比如天下人都盛传那璇玑神医苏未名,若能把他找来,太后的病情岂用得着发愁?”定国夫人赔笑道。 璇玑神医!!! 这一声称呼说得轻灵平常,可是入了苏谧的耳中,却是恍如霹雳雷击,她身体忍不住一颤,飞快地抬起头,不动声色地扫视了一眼,眼见没有人注意自己,才稍微放心地低下头去。 “听说那璇玑神医医术通神,只要有他出手就没有治不好的病,救不活的人。”旁边的另一位诰命夫人笑道。 “哪里有这样的医生啊,那岂不成了神仙一样的人物?只怕是民间江湖一些无知之人的夸大吹捧而已。”太后笑道,“那些人,哪里见识过什么。” “太后说的是,可是民间多有奇人异士,”一位亲王妃道,“这璇玑神医的名讳我也听闻过,当年可是名震天下的奇人,多有疑难杂症被他所解的,若能请来也是一桩好事。” 妙仪太妃道:“既然民间有此谣传,只怕好歹也是有些真本事的,若能够请来,也是好的,更何况,就算于太后的病情无益,也可以表示我们大齐求贤若渴的心意啊。” “妙仪倒是说的有理。”太后点了点头。 “只是这璇玑神医的去向可明了?”那位王妃问道,“听说他已经在二十年前就退隐江湖,不问世事了。也有不少人试图寻找过,可是都没有丝毫的线索。” “若没有几分把握,哪里敢来太后您老人家面前卖弄啊。”定国夫人带着几分得意地笑道,“最近得到了可靠的消息,据说神医是隐居在皖州一带。这也是外子从一个江湖人士那里得来的消息。” “皖州,那不是原本卫国一带吗?”几位太妃贵妇纷纷议论着。 苏谧静默地低着头,表达着自己的柔顺与浅薄。实际上她此时的心里已掀起滔天巨浪。是谁把自己义父的消息传出去了?义父隐居在山中的消息是极端的秘密,当世除了自己一家人以外还有谁知道? 不过,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 嘴角溢出一丝嘲讽的冷笑,义父他老人家早就在自己十三岁的那一年就不幸逝去了。任他们把整个皖州翻过来,也是注定要白忙一场了。 又说了一阵子话,太后开始流露出倦意,几位诰命和太妃都纷纷起身告辞了。只有皇后被太后留下说话,苏谧也顺势起身,告辞而去。 第三重 日月轮回玉洁冰清 第三章 白发红颜 刚刚出了慈宁宫门口,转过一道拐角,却正巧遇上妙仪太妃正带着贴身侍女走过门口,看来是正要回自己的居室敬胜斋。 见到苏谧,妙仪太妃从容一笑,道:“你就是苏嫔啊,近来皇后和太后可是常常提起你呢,今天可是累坏了吧?” 苏谧连忙行礼,答道:“谢太妃关怀,婢妾无甚劳累。” “本来,今天还想找你好好聊聊。”妙仪太妃柔和地笑着,“就是怕苏嫔嫌劳苦。” “能够和太妃相伴,苏谧求之不得。”苏谧自然不能够拒绝,只好和顺地一笑,走近她的身边,妙仪太妃当即对身后的侍女摆了摆手,那个宫女随即躬身告退。 两人沿着一处幽深的小径一路前行,苏谧稍稍落后半步跟随在妙仪身后,太妃一路上尽说一些陈年旧事,经号佛理,听得苏谧不胜其烦,但是又不能表现出来,一路唯唯诺诺,恭谨应对。 两人一路缓行,越走越远。走过一处花园,又穿过一道回廊,拐过去就发现已经快要走到后宫的最西边了,眼前的景物也越来越荒凉,这里原本都是失宠的妃嫔或者太妃居住的地方。齐泷继位不久,后宫不算充足,很多的宫室都没有人居住,这些偏远的地方尤其寂寥。 四周没有一个宫人,苏谧忽然之间发现,富丽繁华的齐国后宫之中除了冷宫之外竟然还有这样孤寂的地方,四周的环境一看就知道没有经过内监的整饰,杂草横生,连园中的小径都要掩盖了起来。 眼看脚下的路到了尽头,前面就是一处废弃已久的旧园子。妙仪太妃的脚步停了下来,苏谧也跟着止住步子。 妙仪太妃沉默了片刻,忽然道:“跟我这老太婆说话,很是无趣吧?” “呃。”苏谧惊诧了几分,连忙道,“太妃学识广博,见解精妙,听太妃的教诲,是苏谧难得的荣幸,何来无趣一说?” “呵呵,说得对。”妙仪太妃笑了起来,对于苏谧的恭维,她没有评价什么,看着远处那座空旷无人,杂草横生的宫殿出神了片刻,叹息道,“在这个宫里头,无论多么的疲倦,多么的劳累,无论是多么的不耐烦,多么的不想听,也都要听下去,还要摆出一副恭谨良言,洗耳恭听的样子,实在是辛苦啊。”然后她回头看着苏谧,意味深长地笑着,“你做得很好,我年轻的时候要是有你这样的好,也许就不会流落到今天的这个地步了……” 她是什么意思?!苏谧的心头瞬间敲起警钟,是来试探我,还是…… “太妃如今地位尊贵,安享富贵荣华,有什么不开心的吗?”苏谧说道,虽然是场面上的客气话,她说的倒也没有错,妙仪太妃在子嗣上虽然一直无所出,但是如今身为慈宁宫里的地位仅次于太后的几位太妃之一,也算是一世荣华了。 “哪里有什么不开心,到了我这样的年纪,开心与不开心还有什么分别?”妙仪笑了起来,笑容之中带着几分苍凉无奈,“当年我也是有你这样如花的美貌和如水的年纪的,可惜啊,岁月催人老啊。而这宫里头的岁月,又是格外催人老啊。” “太妃仪容高贵,婢妾远远不及,哪里有老字一说呢,如果苏谧到了太妃这样的年纪也可以有这样气度华贵的容姿,实在是此生无憾了。”苏谧谦卑客气地笑道。 “年纪?”妙仪太妃一笑,脸上的皱纹看起来更加的深了,“苏嫔认为我这个老太婆是什么样的年纪呢?” “呃?”听到这一问,苏谧怔住了,“太妃您风采高华,气度涵蕴……看起来只是如同三十几岁的贵妇人一般的风仪……”苏谧端详着眼前的白发和深纹,迟疑着说道。 “三十几岁,是啊,我可不正是三十几岁吗?”妙仪太妃大声地笑了起来,那声音是一个沉稳端庄的太妃所不应该的放肆和悲凉,她像是听见了世间最可笑的话语一般,笑得前仰后合,知道眼泪都流了出来,半晌,才对着苏谧用带着几分讽刺地话语说道,“苏嫔好眼力啊,哀家今年正好刚满三十岁。可真是被你给猜中了。” “啊?!”苏谧也忍不住震惊起来。她只有三十岁?! 刚才苏谧的话语不过是恭维之意,眼前的女子怎么看都是一个暮年的老妪而已。仔细地端详,妙仪太妃的容颜轮廓依稀可以看出以往的秀丽风姿,可是,两鬓已经开始逐渐苍白,乍一看上去,似乎比起雍容华贵的太后还要老上几分。要知道,太后比起她来,可是大上二十多岁啊。苏谧想起自己的娘亲和义母三十岁时候的样子,还有柔妃的模样,她简直难以置信,眼前苍老憔悴如近五旬的女子竟然是在这样富丽风雅的年纪。 妙仪太妃笑得更加深了。 她竟然已经有了这么多的皱纹了?看着眼前苍老的容颜上眼角眉梢细碎的深纹,苏谧忽然情不自禁地想到,自己的母亲在这个年纪还是如同清晨盛开的花朵一般的鲜活明丽啊。 “婢妾有眼无珠,是婢妾失礼了。”苏谧敛襟一礼,恭谨地回答道。 “呵呵,你没有什么失礼的,哀家也知道自己的容貌是这样的一副样子,有时候,哀家自己早晨起来,就要忍不住担心,担心自己是不是马上就要老死了。”妙仪太妃笑道,“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其实想想也不错,至少不用像现在这样的每天提心吊胆了。” “如今太后对太妃您信赖有加,当今皇上虽然不是您所出,却恭谨重礼,深明孝道,对于诸位母妃侍奉恭谨,太妃您哪里有什么要担心的。”苏谧笑道。 “信赖有加,当然,我虽然一开始没有你那样聪明。”妙仪太妃笑了,嘴角带起一种好像是嘲讽的意味来,“好在,我学得很快。” “如今的我,就像是眼前的这一座宫殿一样,依稀还可以看得出昔日的繁华精美,可是实际上却已经摇摇欲坠,马上就要倒塌了啊。”妙仪指着眼前的那处宫室,笑道。 苏谧顺着她的指头看去,那是一处破败的宫室,恐怕连去锦宫都没有这样的苍凉肮脏,至少冷宫里面还有人居住,所以也有人在打扫。可是眼前的这一处宫室明显是被废弃很久了的。 枯枝落叶铺满地上,横生的杂草遮蔽了宫墙。朱红色的琉璃瓦下面结着厚重的蜘蛛网,回廊上原本光滑明朗的陶瓷瓦片被厚厚的灰尘层层叠叠地掩盖起来,显不出一丝的原本的光华流彩。门窗上糊着的鲛绡薄纱已经残破不堪,脏得都快看不住原来的颜色了。只是从残余的几处花窗上精致的雕刻,看得出原本这里也是一处富华艳丽的建筑,此时却只剩下一派苍凉,在一片楼宇竹木和花廊纵横的空间中,格外地幽邃曲折,空旷寂寥。 这样的宫室在后宫如花如玉的美眷佳人眼里自然是大煞风景,恐怕就连充做冷宫都嫌肮脏了。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没有人来整理一下这有碍观赏的建筑。难道就是因为地处偏僻的缘故? 苏谧看着眼前的宫室,犹疑了片刻。妙仪太妃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会对自己说起这些?只是单纯的一个年老的妇人的无知唠叨,或者是一个寂寞宫妃突如其来的抱怨哀愁?自己应该怎么应对才好呢? “太妃可是身体不适?”苏谧一脸关怀地问道,她当然看得出妙仪并没有什么疾病,但是对于这种突如其来的不知道是善是恶的示意,她只有采用这样最平常也最保险的应对了。 “呵呵,好又如何,不好又如何,有什么分别吗?我一个没有人记挂的老太婆,是好也罢,是坏也罢,等死而已。”妙仪太妃反问道。 苏谧没有答话,妙仪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终于长叹了一口气,“唉,算了,这些陈年旧事就不要再提了,如今,我就是一个半截入土的老婆子了。还有什么介意的,还有什么看不开的?”她笑了起来,“不必和我讲什么规矩礼仪了,什么时候有空了,不妨过来看看我,说说话,陪我这个老婆子解解闷啊。”她笑得云淡风轻,“你先回去吧。”“是。”苏谧低头应道,带着满腹的怀疑和猜忌。 匆匆出来慈宁宫,觅青正在殿门口等得心焦,因为太后好静,所以拜见的时候宫人都等候在殿门之外,她不断地探头向着屋里望去。总算看到苏谧出来,松了一口气,道:“刚才听出来的娘娘们议论,主子被太后她老人家留下了,没想到留了这样久。” “没有什么,不过是话了一番家常,端的无聊。”苏谧笑了笑,道,“这就回去吧。” 回到了采薇宫,已经过了午膳时分了,小禄子和觅红几个人连忙把盘碗筷子摆好,苏谧没有什么胃口,夹了几筷子素菜就吃不下去了。待众人收拾起碗筷的时候,她想了想问道:“小禄子,你知道妙仪太妃吗?” “当然知道,不就是先帝爷临终时的最后一位封妃的娘娘吗?” “最后一位封妃的娘娘?嗯,说来听听。”苏谧饶有兴致地问道。 “奴才这也是听别人说的,不一定是真事儿,主子听听就好,可别当了真啊。”小禄子略微整理了一下思绪,将自己平日里听来的小道消息说了出来。 “这位妙仪娘娘听说是先帝显十四年的时候入的宫,听说是出身坤州的诗书大族,豪门贵阀的。刚入宫的时候还是才人,不到一年就晋为贵嫔了。反正这位妙妃娘娘当时可是受宠得不得了啊,后来又有了身孕,更是又上了一层楼,晋位为正二品的六妃之一,当时先帝的赐号就是妙字。可惜,好像是家里的父兄之类的人物正好在出征蜀国的时候犯了什么事儿,战死了还是投敌了的,说什么的都有,也记不清楚了,就知道听闻了这个噩耗,妙妃当时就伤心得不得了,又因为一些事端,结果不多时就小产了,而且,祸不单行,自己也因为伤心过度,一病不起,宠爱就这么淡了。” “后来先帝宠爱的妃嫔走马灯似的换,比如在显二十年的时候吧,还有一位新的宠妃,听说是南方小门小户的出身,身体也不好,可是那个恩眷啊,六宫妃嫔都抛在了脑后,可惜这一位妃嫔不是个享福的命,得了没有一两年的宠爱,就薨逝了。之后,也不知道为啥,妙妃娘娘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隔了三四年了,竟然又开始得宠了起来,让六宫为之侧目。一直到先帝在显二十四年的时候驾崩,可是宫里头先帝爷在位的后期里面最得宠的一位妃子了。尤其是在先帝最后的那两年里,可真是无人能及啊。嘿嘿,当时宫里头说什么的都有,奴才还偷偷地听人说起过,先帝爷要不是纳了这位妙妃娘娘,指不定还能够多活两年呢。”小禄子说道,“依我看啊,这些话纯粹是瞎扯,先帝后宫里头多少妃子啊,而且就先帝那不知道爱惜身子的性子,就算是没有了妙妃,也有不知道多少别的花花绿绿啊。” 大齐的上一代帝王齐武帝的好色是天下闻名的,后妃数量之多也在各国少有。妙妃能够在众多的如花美眷之中脱颖而出,必定是美貌与机智都不缺的女子。 “反正到了显二十四年的冬天的时候,先帝一病不起,不久就驾崩了。这位太妃也不知道算是个好命的。还是不好命的,唉,反正先帝驾崩之后就依照前例,安安稳稳地封为太妃,听说这位妙妃娘娘侍奉太后甚是恭谨,所以太后特意向皇上进言,按照正一品皇贵妃的礼节封为贵太妃来供奉呢。虽然娘家里头已经没有了什么人,可如今也算是安享富贵了。” 安享富贵?苏谧嘴角微微向上翘了翘,自己看来,这位太妃可不是安享富贵的样子啊。她今天的那一番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是在向自己暗示什么吗?那些话语充满了试探和考究,让苏谧拿不准她的心思。一个与世无争的太妃,当然不会无缘无故地向自己示好,她是为了什么?侍奉太后恭谨有加,她是奉了太后的命令来试探自己?或者还是自发的别有目的的举动? 而她在宫里的一起一落到底蕴含着什么样的意味呢?得宠之后怀孕,小产之后再失宠,这种经历对于波澜诡谲的后宫里面是经常可以看到的。可是在失宠三四年之后又重新得宠这就很是少见了,这位太妃的手腕只怕也不简单啊。 算了,无论是哪一种,自己现在什么都不能做,一个没有丝毫背景和实力的妃子,现在只能够尽量地小心低伏,谨慎度日而已。 苏谧静静地思量着。正在她出神的时候,听见外面一阵喧哗的声音由远及近。 “怎么了?”她抬头问道。 “娘娘,”觅青掀起帘子进了道,“是内务府的何玉旺总管进来了,带着不少的奴才,说是来给娘娘您送梅花的。” “嗯。”苏谧点了点头,她前几天就交代内务府说要移种几株梅花过来,目的当然是为了不动声色地把陈冽召到身边来,没想到内务府的行事这么快。这就是当宠妃的好处啊,苏谧自嘲地笑了笑。 “娘娘。”正说着,何玉旺进屋,低头向苏谧行了一个礼,然后道,“娘娘吉祥,老奴给您请安来了。苏主子前些日子说要移植几株可看的梅花种到院子里面,这不,今天趁着天气也爽利,就给您送过来了。” 苏谧笑道:“有劳何总管了,我出去看看。” 何玉旺连忙上前扶起苏谧,服侍着出了暖阁。 原本空旷的东侧院此时到处被郁郁葱葱的花填满了。外面两三个小太监一组,抬着水缸大小的粗陶瓷的花盆,每一个里面都放着几株梅花树,都是枝繁花茂,开得正好的。足足有四五十株,一溜儿小太监抬着,站了满满的一院子。 何玉旺谄笑道:“主子,这几十株都是特意命令花匠从天香园里精挑细选出来的,每一株都是名品,开得也盛,您挑一挑,有看中的这就给您种到院子里,若是都不合心意,只要交代一声,奴才再派人去给您挖去。” “嗯。”苏谧应了一声,走上前去查看花样,在不起眼的一本花之后,站着恭谨肃立的陈冽。他的视线垂下,毫不引人注目。在粉嫩的花瓣的掩映之下,脸上的伤痕似乎也淡化了。 苏谧心里一阵温暖。她笑了笑,随手指着几盆花道:“就这几株吧,我看着就挺好。地方吗……”苏谧转头看了看院子,“就给我种到东边角上吧。” “主子果然眼光高明啊,听天香园的那几个花匠说,这几株都是难得一见的名品,叫什么将天仙珠玉啥的,正好和主子您相配,这才是名花配贵人啊……”见到苏谧选定,何玉旺阿谀奉承之词流水般滔滔不绝。苏谧温婉一笑,也没有答话。 何玉旺一边嘴里说着,手上也没有闲着,立刻交代指挥几个小太监,就地砸盆取花,破土开坑,将苏谧点选的十几株梅花小心翼翼地倒了出来,依照苏谧的指使移到东边墙角上。 那些花都是刚刚从天香园破土取出的,为了不伤根部,连土带泥都一并移了过来,此时种植起来也简单,只要把坑挖好,把梅树栽上即可。包括陈冽在内,有几个是专门伺候花木的,指导着将花枝定性,根须保持距离。不一会儿就要忙碌完了。 苏谧正思量着如何开口,旁边的小禄子一边看着,一边好奇问道:“主子,以后这几株花归谁管理啊?” “有什么担心的,反正不会交到你的手里面。”苏谧顺势笑道。 “奴才倒是想要伺候这几本花祖宗,可是刚才听何总管说得那样名贵稀罕,只怕比奴才的性命还要贵上几分,就怕它们让奴才粗手粗脚地给折腾坏了,那我这一条小命可赔不起那十几株花仙女的命啊。”小禄子嬉皮笑脸地笑道。 “说的也在理,既然种了这般名贵的花木,我这里也要留个园丁才好,不然就凭你们几个粗心大意的,只怕没有几天,这几株花就要被生生糟蹋了。”苏谧笑了起来。 “主子说的是啊,您这里的人,本来就按照惯例应该再添几个的。”何玉旺恭声道。 苏谧晋了嫔位本来按照规矩,应该再添一倍的人手使唤的,可是苏谧自己拒绝了。从上次何太医的事情上,她就开始怀疑自己身边的人有谁走漏了消息,暗中也试探过觅红他们几个,可是都没有丝毫的疑点,也许是院子里头的粗使丫头内监之类的,那些粗使人员都是内务府负责安排,时有变动,这样就根本无从找寻了。 此时她当然不想再放人进来,增添变数,以前自己只不过是个小小的才人日子过的都不得安稳,现在晋了嫔位,更是成了不知道多少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一旦再增添奴才,不过是徒然给自己增添麻烦而已,所以当内务府的人提议的时候,她以安心静养,不想有人来吵杂打扰为由拒绝了。 此时听见苏谧的宫里又要增加人手,旁边的几个小太监都流露出渴望的神色。在苏谧的宫里头照看几株花木,活儿轻松又体面,何乐而不为呢。 “既然是照顾花草的,就不如寻个懂得这些的人,对了,我看,前些日子去天香园夜宴的路上遇见的那个识字懂文的小太监就不错,他不就是侍弄花木的吗?”苏谧问道,“今天可一并来了?” 何玉旺怔了怔才想起来苏谧说的是谁,转头望着陈冽,微微迟疑了一下,“这个……人是到了,不过娘娘不如挑个更好的,这个只怕……”宫里头挑选宫女太监都是要求容貌端整,没有什么疤痕创伤,以免有碍观瞻,尤其是近身服侍的那些,更要容貌秀美,让后宫各位主子看着也舒服。像是苦役司,花木园,厨役局那些长年见不到一两次主子的地方的要求倒是宽松一些,只要身世清白,生得不是太难看就好,这个陈冽生得是好,可惜脸上有伤痕,在那些粗使的地方倒是没有关系,可是进了内宫,那万一吓着了主子贵人谁担当得起啊。 “一个粗使太监而已,不过就是照看照看花木,哪里用得着讲究那么多呢?”苏谧淡淡地说道,“还是何总管看重了人才,舍不得放人呢?” “哪里哪里,既然主子想要,那是他天大的福分啊。”看到苏谧坚持,何玉旺自己不会因为这样一点小事拒绝,连忙谄笑着道。一边转过头去,对着还在侍弄一株梅花的陈冽喝道,“没听见主子又吩咐吗?还不快过来。” 陈冽这才依言走近,几个旁边一同过来的花匠太监忍不住叹了口气,满是羡慕地看着他,暗道:“这小子真是走了运了,本来看那长相,就是一辈子干粗活的命,可偏偏有这样的机遇,可惜自己怎么就没有这样的机会呢。” ***夜晚,苏谧用银拨子挑了挑灯花,烛火明亮起来,照映在鲛珠纱的花槅扇窗上。 屋里只有陈冽和苏谧两个人。苏谧问道:“如今你可以出宫吗?”“可以。”陈冽说道,齐宫之中,越是靠近中心齐泷居住办事的乾清宫一带,警卫越是森严,而越靠近外围,守备越是松懈。采薇殿虽然比较起天香园要热闹些,可是终究是靠近冷宫的地方,地处后宫的极偏东北头,所以周围守卫很是稀少,凭借他的武功,只要是夜晚,出入无碍。 “嗯,那就好,你去为我送一封信。”苏谧思索了一阵子,说道,“就送到京城首富刘泉家里。你知道去处吗?” 陈冽点了点头,他们既然潜入齐京,对齐京之中重点人物的居住动向都有所了解,刘泉作为京城首富,自然也是关注的重点对象。 苏谧当即摆开书案,铺好纸张,提笔略一思索,写下了几句话,将信笺封好,交给了陈冽。 ***京城,刘府。 作为大齐全京城最有钱的人之一,眼前的这一座府邸未免显得有些太寒酸了。虽然也是雕梁画栋,朱门玄瓦,可是比较起京城首富的财力,规模还是稍微嫌小了一些,那些墙瓦也显得陈旧了一些。 刘泉依靠贩卖茶叶起家,后来又涉足到丝绸珠宝等各个行业,不过是三十几年的工夫,就积累起了数以千万计的财产,算得上是一个极其成功的商人。可惜在大齐,甚至是天下各国,门第出身是比什么都重要的,近十几年来,为了生意和后世子孙计,他迁居到了权贵云集的齐京之后,尤其意识到了这一点。刘泉出身卑微,只是一个普通的商旅之家,礼教早有言,“士、农、工、商”,商人是最为天下人所看不起的,仅比戏子娼妓之流的贱民略高一级而已,在寒门之中都算是低等,更何况与大齐数不尽的豪门士族相比呢。而且,偏偏他又是蜀国人,虽然蜀国早在先帝的时候就被大齐所灭,并入齐国的领土,但是这样的出身还是让自以为高人一等的齐京人士更加对他鄙视了几分。 正值年关期间,刘府此时也是张灯结彩,礼花挂门,显示出喜庆热闹的气氛来。 时间已经是近子夜的时分,刘泉刚刚送走了最后一批客人,进了书房。 今年的来客特别的多,不仅有自己日常生意上往来的伙伴,更有不少朝廷的官员前来道贺,平时这些官员除了索要金银财物之外从来对自己不假辞色,就连手里拿着自己孝敬上去的银子的时候,言谈举止里都自然而然地流露出对自己一个寒门出身的商人所应有的歧视。可是今天,那些官员一个个在席上的那股子亲热劲儿,简直恨不得与自己称兄道弟,其中的卫城兵马司吴遣还亲口向自己故做神秘地透漏,等元宵节过完了,自己捐官的心愿就可以达成了。这几年来,自己为了有个官爵,摆脱这微寒的出身费了多少银两啊!看着自己辛辛苦苦赚来的银钱就这样打了水漂,他当然也很心痛,只为了有个好出身,什么都忍了,可是捐官的心愿却一直没有实现。反而似乎让全京城人人都知道他刘泉是人人可宰的肥羊一般,上门旁敲侧击索要金银的人不计其数。尤其是也不知道是那个好事之徒给自己安上了一个什么京城首富的名头之后,那些官差更像是盯住了一头肥羊的饿狼。 可是这一次,自己甚至没有按照前例交纳孝敬费用,原本负责给他办理官仪的官员就自动找上门来,似乎一夜之间就记起来自己收了他刘泉莫大的恩惠,连忙抢着来报答一样。他当然知道是因为什么,眼前的荣耀和尊贵都是自己的女儿绮烟带来的。 尤其是听说女儿怀了龙裔之后,前来奉承巴结的人更是多了,自己在生意场上也更加的一帆风顺,少有人为难,连以前经常去铺子里揩油的官员地痞也自动地不见了踪影。 这一切,都是女儿的功劳啊!刘泉叹息着,也不知道这对于自己的女儿来说是好是坏。现在每每想起来,他都会有几分后悔,都怪自己平时太宠爱女儿了,他虽然是个平头百姓却也知道,深宫里面步步惊心,谁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啊。 前些天那位云妃的倒台给全京城的人都增添了茶余饭后的话题,甚至让集市上也受到影响,如今自己库房里还堆积着前些日子高价收购来的上千匹云锦,如今还不知道该卖到哪里去呢?赔本是肯定的了。 绮烟那个孩子能撑得住平安地生下孩子吗?有时候自己想想早知道让绮烟称病,再好好贿赂选秀的内监也不是瞒不过,可是自己还是放女儿进宫了。也许自己潜意识里面是希望有这样的造化的,可是,想起女儿平日里娇惯天真的性子,他就一阵摇头。 等自己的官职下来,就可以让夫人进宫去探望了,到时候一定要让夫人好好和女儿说一说,收敛一下那个骄纵的性子,不要得罪人啊。 一边想着,刘泉一边推开房门,猛地却看见一个黑影静静地站在屋子正中间,望着自己。 “谁?!”刘泉惊叫起来,盗贼还是刺客! “刘先生不必惊慌,在下并无恶意。”一个清冽的声音在幽暗的房间里响起。 “你……你是要……”刘泉胆战心惊地问道。如果只是求财的,倒是好说。 “在下不过是奉主人之命,前来为先生送一封信而已。”陈冽平静地说道,一边将手举起,昏暗的月色之下,一封书柬的模样的物件显露出来。 刘泉惊疑不定地看着来 第三重 日月轮回玉洁冰清 第四章 豪门贵阀 乌衣巷,定国公府邸。 在大齐皇宫西边不远处,乘马车不过小半个时辰的距离,就是权贵豪门云集的乌衣巷,这里繁华昌盛,金粉楼台,鳞次栉比。整个大齐历史最久远,门第最显赫的门阀贵候之家的府邸大多数都集中在这一带。 从街角转入巷子,一种富贵的气势就扑面而来,宽阔的大街上,两侧都是高耸的围墙圈起的深远院落,乌黑饰金的大门上镶嵌着明晃晃的铜环,门口的石狮子张牙舞爪,狞态横生。虽然此地不会明文禁止普通行人的出入,但是各家的门口以及宽阔的街道上,到处都是盛装华服的骄婢奢童在徘徊穿行,普通的平民见到这光景恐怕就会聪明地选择望而却步。 在整个乌衣巷里,装饰最奢华、占地最广阔的府邸莫过于当今的国丈爷,定国公王家。 此时,在王府的内院,一处静谧的宫室里,一个年约五旬的长者卓然而立,他身姿英挺,生得面相儒雅,带着长期居于上位之人所特有的一种华贵之气,长须飘飘,颇有一番仙风道骨的模样,可惜一双精光四射的三角眼破坏了整体的俊逸出尘的形象,给人一种心机深沉的感觉。 正是大齐位高权重的定国公兼大司马王奢。 此时,他轻轻捻着颌下三缕长须,向身边一位盛装丽服的宫装贵妇问道:“这一番劳作下来,看的怎么样?” “回老爷的话,那个苏嫔,可真真是仙女一般的人物,”定国夫人笑了起来,拍手道,“我今天在太后那里可是看了个仔细,依我看来啊,只怕比起前些日子的那个云妃也是不承多让。虽然比起那个云妃来,少了那种诗书女子的清新雅致,可是却多了一分……”定国夫人此时也不知道该怎么描述好,思量了片刻说道,“就是全身上下透出一种……空山灵雨一般的一股子灵气儿来。” “这么说来,这等的绝色,只怕我大齐也难以找出几个来了。”王奢眉间显出一丝忧虑,“那云妃老夫也看过几面,真是人间难求的佳人啊。” “那可未必。”定国夫人笑道。 “哦。”王奢眉毛扬了起来,兴致盎然地道,“听你说来心里必定是有了相比的人选了,这些日子你把我们大齐的权贵豪门这一圈看过来,快说一说可有什么收获?” “老爷,照我看啊,与我们齐心的这一派朝臣的人家里,贵家淑女虽然多,但是没有几个可以在姿色上相比的,只有一个人,无论比起那个云妃还是比起现在的苏嫔都是毫不逊色的。” “哦,竟然还有这样的人物?谁?哪家的闺女?”王奢来了兴致。 “就是大内侍卫统领施谦家的小女儿,施柔儿啊。”定国夫人笑道,“老爷想必也是知道的吧?这几年来全京城里哪一个不知道施家女儿的艳名啊,我原本还不信,以为传言总有夸大,可是昨天趁着拜年的工夫,我特意让施夫人带着过府来了,就看了一眼,哎呀!可真是移不开眼了啊,我这个女人看了都要忍不住怜惜动心呢,而且不仅模样,那言谈举止,那气韵眉眼,也都是一等一的好。” “真有这样动人。”王奢忍不住动容道,“此事干系重大,你可勿要因为交情,大肆夸张啊。”王奢知道自己的夫人与施家的夫人素来交好,算得上是手帕之交。 “唉,老爷,我是那般不知道轻重的人吗?哪里会在此事上胡说。”定国夫人为自己分辩道,“这一次,老爷让我看遍我们旗下官员的亲近贵女,我还不是挨家挨户看了个遍,依我的眼光,如今这些来年即将应选的女孩儿之中,就数施柔儿这一个是顶尖儿的,其余的人,大多数或者姿色不足,或者举止无状,入了宫也是白入,必定得不了宠爱的。虽说倒是还有几个绝色的,可言谈举止都比不上这个施柔儿。比起那苏嫔来,也是远远不如,只怕就算是入了宫,宠爱也是有限。” “嗯,那就好。”王奢点了点头,转而又忽然想起来什么一般,思索着问道,“哎?不对啊,我记得听说这个施谦的女儿似乎是有了人家的吧?曾经听谁说起过,好像是从小就定了娃娃亲的。” “是有这么一回事。”定国夫人道,“小时候,是定给了当时慕家的儿子,可是如今慕家已经衰败,就剩下了孤儿寡母勉强度日而已,平时我和施家夫人说起来,就经常听见她抱怨,说自家的老爷当年太轻率,如今女儿生成这样的模样,哪里是平常人家享用得起的啊。还说起来,施统领一想起当年的事情来也是颇有几分悔意呢。” “而且,前天在席上我试探过,我看那施柔儿的言谈举止,也是个有大志的,必定不甘心嫁给一个小小侍卫的。也是想要入宫的,否则……”定国夫人捂着嘴笑道,“她母亲也不必特意带过来让我看了。” “嗯。”王奢有些意动,转而又警惕起来,急忙问道,“他们怎么知道我让你暗中查看各家贵女的?不是你走漏了消息吧?” “听老爷说的,我是那般不知道轻重的人吗?”定国夫人带着几分埋怨地说道,“这一次虽然我们没有明说,可是我这些日子出入串门,都是尽往家里有女儿妹妹,又是与老爷交好的那一派官员府邸内院去,若是有心人,哪里会看不出几分端倪来。” “也对。”王奢点了点头说道,“这些日子也是辛苦你了,这也不是什么秘密的事情。可是传开终究不好,我们身为外臣却有干涉内宫之嫌,也是要惹人忌讳的,你这几天先小心一些。” “哎呀,老爷无须多虑,不过是我们妇道人家走家串门子的平常举动而已,谁还能够把这种事情拿出来写入奏折参上一本不成?老爷如今又告病在家,还有谁会忌讳这个啊。”定国夫人不以为然地笑道。 “就是告病在家才要加倍的小心啊。”王奢白了她一眼,无知的妇人,可不要坏了我的大事,“我只怕马上就要复起有望了,此时当然要小心翼翼,莫要因为这种小事栽了跟头。” “什么?老爷是说?”定国夫人惊叹道,“复起?!难道皇上又要启用老爷?是太后她老人家在皇上面前说情了吧。” “哪里是太后的劝说,皇上的性子是什么样的,你也不是不知道,如果真是姐姐的话,反而只会起到反效果而已。所以当年我告病的时候姐姐没有丝毫的挽留之意,就是为了让皇上放心啊。”王奢叹了一口气,转而又带着几分愤愤地道,“皇上对我们王家的忌惮早就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 这一次他因罪失宠之后告病在家,半是隐退的状态,虽然还是遥控着朝政,可是心里面却一直有一种憋屈,这大齐的天下当年还不是老子一刀一枪的流血流汗打下来的,如今天下坐稳了,就要顾忌起他们王家了。 “那关于复起的消息,老爷的意思是……”定国夫人疑惑道。 “只是从最近得到的南陈那边的消息推测出来的。”想起刚刚听来的消息,王奢脸上也禁不住显出喜色,“南陈年前是被我们大齐打怕了的,陈帝又重新启用诚亲王陈潜出任建邺城守将,陈潜的心思难道我还会不知道,他一向是南陈主战一派的核心人物,一心想要收复失地,光复大陈的,照这样看来,开春必定有大战发生。到时候就是我复起之时了。倪源因为前些日子的遇刺身负重伤,听说至今连床都起不了,这样,放眼大齐,名将虽多,可是又有哪一个堪当重任统率全军呢?”王奢笑了起来,“必定是我一展抱负的时候了。” 只是那群刺客端的无能,连一个倪源都解决不了。若是能去了这个心腹大患,我也可以安心出征了。王奢暗道。 “那老爷可要一雪前耻啊。”想起自己的丈夫就是因为战场上失利而被迫告病隐退,如今得到了这样的机会,定国夫人也忍不住欣喜之色流露出来。 听见夫人的话,王奢原本春风得意的笑容一滞,脸上顿时显出一丝怒意。 定国夫人刚刚的话触到了他的痛处,所谓的前耻是指的当年他领兵攻卫国的事情,当年他在先帝麾下,身为国舅,深得信赖,跟随先帝征战杀伐,无论平梁灭蜀,都是屡战屡胜,先帝驾崩之后,他以国丈之尊,又是先帝的托孤重臣,权势无双,出任齐国兵马总元帅,统领天下兵力,可是没想到一个小小的卫国,一个顾清亭,竟然让他两度大败而回,名声扫地。 第一次可以说是他过于轻敌,虽然知道皖城守将是当代名将顾清亭,可是只想着一鼓作气,攻陷城池,结果被人杀得大败而回。 第二次,他详加定计,密谋布置,终于设计完成,以为必定可以生擒那个让他大失面子的顾清亭,谁知道那厮极其狡诈,竟然看破了他的布置,反而将计就计,大破齐军。这一次比上一次还惨,他被打得丢盔弃甲,狼狈逃窜,差一点连命都不保,出征的二十万精兵竟然只有不到五万跟随他败退回了齐国。 回到齐京,虽然众人都顾忌他位高权重,不敢非议,但是九五之尊的齐泷可没有这样的好脾气,当即在大殿上就对他发了火,让他下不了台面。 其实按照齐国的法律,像王奢这样,连战连败,将大齐近二十万精兵葬送在皖州城下的惨烈败绩,足够抄家灭门了。 好在他见机得早,放低姿态,赶紧告病隐退,交出权力,再加上皇后和太后的说情苦求,才没有被追究。 可是沦为众人笑柄是少不了的,尤其是在倪源一战功成,灭掉卫国,杀掉顾清亭之后。虽然倪源那一战,死掉的大齐将士一点儿也不比王奢他那两战死的少,可是看到卫国归降献俘的车驾,健忘的齐国人民很快就将战场上惨重的损失丢得一干二净,赞颂起倪源的多谋善断来。 这一切让王奢大为光火,在他看来,倪源不过是沾了他的光,如果不是因为他前两次声势浩大的攻城让卫王吓破了胆子,又怎么会那样简单迅速地投降了呢?这一点也算是事实,实际上,连倪源在上表请辞封赏的时候就是这样说的。可是,听了这些话的人只不过是更加的肯定了倪源的为人谦逊知礼,不居功自傲。对于隐藏在背后的他王奢的功劳,当然没有那二十万大军的阵亡和连续两场的败绩来得醒目,反而更加让他沦为众人的笑料。 “啊,那这些日子以来,我出进各家府邸,岂不落到了别人眼中,引来朝臣非议那可如何是好啊?!”定国夫人惊惶地说道。 “哼,无知的妇人,若是朝臣非议倒是无妨,可是就怕当今的陛下听了这个消息会不痛快。如今的皇上,心机虽然不深,可是对我们王家已经很有几分忌惮之意了,只是有太后在,碍于一个孝字,不好发作而已。” “现在虽然他还是碍于姐姐的面子,顾及养育之恩,不敢向我们动手。唉,可是姐姐她的身体又是一年坏似一年,谁知道什么时候就……到时候,我们王家会如何呢?”王奢摇了摇头,眉宇之间阴霾重重,“所以我才会从这些旁门左道入手,希望为凝秋她栽培人手,在后宫争宠啊。” “你现在不用管别的,只要把这几个有希望的女孩子笼络好,交代凝秋好好栽培就行。关键是尽快留下一个属于我们的势力的皇子来。”王奢一边说着,眼中掠过一丝狠厉之色。 “那就好。”定国夫人放下心来,却还有一丝的犹豫,“只是……” “只是什么?”王奢撇了她一眼,道,“有话就直说,何必这样吞吞吐吐的。” “就是……就是这件事我还没有和凝秋说起来,只是我今天略微试探了她一下,只怕她对于此事不会赞同呢。”定国夫人忐忑不安地说道。 “哼,不赞同,如果她的肚子肯争气一点儿,我用得着费这样的苦心吗?”王奢带着几分戾气地冷哼了一声,把定国夫人吓了一跳。 看到夫人的惧色,他吐了一口气,神色又有几分哀戚,“唉,凝秋从小就是个心高气傲的孩子,这我也知道,如果不是她的肚子老是不争气,我又何苦这样从家臣贵女之中遍选,为她寻找助臂呢?那个苏嫔,虽说是投靠了她,但是云妃的前车之鉴就摆在那里,还是自己人用起来方便啊。你与她好好说一说,晓以利害,她是个聪明孩子,自然能够明白我们的一片苦心。” “是。”定国夫人唯唯诺诺地答应了一声,其实对于说服自己的女儿,她可真是没有几分把握。凝秋那孩子虽然是她的亲生骨肉,可是从小性子偏冷,入了宫,当了皇后,贵为一国之母,自己更是觉得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了,也只有太后那里能说上几句话,唉,看来,还是入宫求一求太后吧。 第三重 日月轮回玉洁冰清 第五章 假戏真情 乾清宫养心殿中,齐泷正在看折子,苏谧在一旁帮他磨墨。 时间终于到了隆徽四年,刚刚过完新年不久,宫里就忙碌了起来,后宫和朝堂上各种事务不断,最重要的就是在这一年,不仅有新一届的选秀,还有三年一届的科考在即。 在这一年的刚开始,苏谧的宠爱依然无与伦比,齐泷近来处理政务的时候,也经常让苏谧在一旁侍奉茶水。 齐泷放下折子,长叹一声,道:“刺客的事情已经有着落了。” “啊!”苏谧轻声惊道,“是谁这样大胆啊?” “是栋梁会的人。”齐泷说道。 见苏谧面露疑惑之色,齐泷立刻想到苏谧恐怕不知道何为栋梁会,又解释道:“就是原本梁国的残余势力结成的组织,一直与我大齐为敌的。” “梁国已经灭亡二十多年了,没想到这些人还是贼心不死,企图谋夺我大齐的江山,谋害我大齐的忠良。”齐泷恨恨地道,“他们试图行刺朕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只怕前几次的刺客事件也是他们的谋划。” “前几次?”苏谧惊叫起来,“难道皇上竟然还遇到过……” “不用担心,朕这不是好好的吗?”看到苏谧惊惶失措的样子,齐泷安慰她道。 “皇上可别这样说,那些乱臣贼子都一个个凶猛得很,臣妾怎么能够不担心呢?”苏谧惊魂未定地说道。 “谧儿不用担心,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是有过几次谋划,可是都没有近身过,只是在宫外就被解决了,有时候还在谋划的时候就被识破了,我们大齐的侍卫和刑部也不是摆设啊,”齐泷揽住苏谧的腰把她拉进怀里,笑道,“只是这一次,竟然被人杀到了眼前,如果不是因为谧儿你,朕可是真的要危险了。” “皇上洪福齐天,这些跳梁小丑如何能够伤得了您呢。”苏谧笑道,“臣妾不过是恰逢其会而已。” 她一边说着,一边不着痕迹地从齐泷的怀里挣脱出来,站直了身子,轻轻把手伸入碧玉青瓷小钵之中,沾取了清水撒进砚台。齐泷的眼神落在苏谧的手上,欺霜赛雪的素手带着几点水珠儿,如同早春的花露,纤白的指尖持着深黑的墨条,衬得格外动人。 齐泷不禁赞叹道:“古人说”红袖添香‘实为读书之雅兴,正是书香佳人两相风流的佳话,被后人传诵赞美,这古人着实是没有见识的,倘若是见了谧儿此时的风姿,必定要把那诗词改为“碧罗添香夜读书’了,红衫俗不可耐,哪里有眼前谧儿的碧罗轻点,出尘脱俗,恍如仙子啊。” 今天苏谧身穿一件浅碧色天罗广袖长裙,上面以银线穿插绣成繁复的白梅暗花。一头漆黑的乌发挽成天仙髻,用一只纯银镶嵌蓝宝石的拢爪纹丝不乱地拢住。斜插着一只梅花形状的碧玉簪子,簪子头上坠着米粒大小的珍珠串成的流苏。此时为了磨墨方便,将宽大的袖子挽起到小臂处,如羊脂白玉般的半截胳膊露在外面,温润如玉之中透露着风情万种,雅致庄重之中流连出仪态万方。 “呵呵。”苏谧掩口轻笑,“皇上尽是信口胡诌,把古人圣贤的诗词都这样篡改一番,偏偏还要说得这般振振有词。” “朕可是没有胡说八道。”齐泷伸手拉住苏谧的手,“单看这一双纤纤玉手,只怕这个世间就少有人能够比及。”他拉着苏谧的手,只觉得那十指温凉如玉,指甲圆润动人,一时之间情思大动,忍不住捏了捏。 苏谧的手一颤,随即触电一般把手猛地挣脱出来。 “皇上,太脏了。”苏谧指着齐泷的手娇嗔道,“看吧。” 齐泷这才发现苏谧的手心里染上了不少墨汁子,刚才自己揉捏之间,连自己的手上都被连带着染黑了。 “古人圣贤都是一心读书,哪里会有半途扔下书本去折花的道理,如今被花染了墨汁,可真是知道教训了吧?”苏谧在一边戏谑地笑道。 “名花动人,意欲折花哪里还有工夫顾忌花中的刺呢,连伤人的针刺尚且无妨,何况几点墨渍。”眼看已经脏了,齐泷索性也不再管了,就把手中的奏折丢到一旁,起身就抱住苏谧。 “皇上,这里是养心殿,岂能够这样不合规矩,让大臣们见到了还不把臣妾笑话死了。”苏谧一边推拒逃跑,一边笑道,“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有哪一位大人过来。若是看见了,成何体统啊。” “养心殿又怎么了,谧儿只让朕亲一下就好,那些老头子还敢说什么不成?”齐泷难得的带着几分赖皮之色地说道。 “亏得皇上还是九五之尊呢,让外人瞧见了,只怕都以为是哪里的登徒子跑进了宫里。”苏谧笑吟吟地道,秋波流转,动人心神。 两人正在调笑,听见外面伺候的高升诺一声长宣:“皇上,侍卫统领施大人求见。” 苏谧趁机挣开齐泷的束缚,跑到了一边,略微整了整衣服,转眼之间,又是仪态端庄,懔然不可侵犯的出尘风姿。 “传。”齐泷语调平静地说道,可话音里还是不可避免地稍微透露出一丝的火气来。 门外太监高声唱喏,随即几个人走了进来。 正是大内侍卫统领施谦。身后还跟着几员将领,看衣着服饰不是大内侍卫,就是禁军统领。 苏谧微微抬了抬眼神,侍卫副统领倪廷宣也在其中。苏谧的眼神忍不住一顿,正好碰上了倪廷宣抬头无意之间扫过的眼神,两人瞬间对视了一眼,倪廷宣连忙低下头去。 苏谧也随即低下头,自己当然不应该盯着外间的男子细看。 几个人眼见苏谧一袭宫装样的碧罗长裙,钗环繁复,便知道不是普通的宫女奴才,必然是得宠的宫妃侍奉在身边,对着齐泷回话的时候都故意微微偏转过头去,不敢看苏谧。 施谦是进来回禀今年新科武举的事情。 今年春天按照惯例应该是三年一次的科举取士,相比起前几次依循旧例的科举,此次齐泷专门下了旨意,加开武举一科,广招天下的武林人士。当然其中部分的原因是受到了天香园夜宴一晚刺客的影响,让齐泷时刻忧心自己的守卫安全。希望招揽忠诚的高手,保证自己的安全。听说开设武举的消息一传开,满京城里人都多了几分,如今在城里想要寻一个投宿的店家都不容易。 作为大齐开国以来的第一次武举,自然有很多以前从来没有遇见过的杂务细节需要推敲处理。这几天齐泷一直在忙于这个。他命令在京城的几处武场开设考点,分别派出内廷的侍卫统领,禁军教头等联合在那里坐镇,意欲投效的武人可以前往考较,一旦合格,就可以被推荐参加正式的武举。正式的考试是在皇家的演武场举行,听齐泷跃跃欲试的意思,很是想要亲自前往查看一番。 只是目前一切都还在规划阶段,齐泷听施谦详细地禀报了各处武场的准备事宜,点了点头,又交代了几处命令。 眼看没有什么杂务了,齐泷顿了顿,忽然问道:“倪副统领,你父亲的病情还好吗?” 倪廷宣低着头,眼角映入那一抹浅碧色的裙角,长长地拖曳在地上,如同水波一般蔓延漂浮,他正在看得出神,忽然听见齐泷一句问话,顿时一惊,连忙恭谨地回禀道:“家父正在休养,不用三两个月即可痊愈。微臣谢皇上关心。” 听到倪源至少还要三两个月才可以痊愈,齐泷神色一阵郁闷,挥了挥手,交代了几句静心休养的场面话就令众人告退了。 齐泷轻轻捂着额头,考虑着刚才的消息。这一次的科举不知道能够挑选出几个人才来。 “皇上您又有什么好忧心的呢?如今我们大齐国势正强盛,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今次又是三年一届的科举取士,必定可以为皇上取来众多的人才。”苏谧笑道,“皇上此时应该欢喜才是嘛。” “世人只见到我们大齐眼前的繁华光景,哪里知道底下的难处啊。”齐泷长叹了一声,“谧儿你也有所不知啊,就说这现在的科举,早在父皇在位的时候就开始了科举取士的惯例,可是真的选出几个可用的人才了?哼,还不都是一群高门贵阀的子弟学生。” 苏谧一怔,随即明白齐泷的意思,大齐自从建国以来,就是豪门贵族把持朝廷,民间士族和庶族之间泾渭分明,官员的任命也采用传统的“世卿世禄”制,贵族世代任官。士族享受着各种特权待遇,不必经过任何付出,但靠着祖宗的荫庇即可封官晋爵,一生富贵,开国之初还好,可是开国近百年之后,贵族享受富贵日久,越发多了些占据高位,尸位素餐的豪门蠹虫。 虽然也有“察举”和“徵辟”等方式选拔人才。由地方长官定期向朝廷荐举或者由皇帝和大臣徵聘有特殊名望和才能的人做官,但是征选的范围还是难以破除豪门贵阀的范畴。 先帝在世的时候就意识到了这一点,大力推行科举取士,欲招揽天下人才,不分士庶之别。可是科举开始之后,科考选择而出的多半还都是那些士族子弟,毕竟,原本负责层层筛选把关都是豪门贵族出身的官员,有所偏袒自然在所难免,偶尔有几个寒门出身的,就算是得到了官爵,也难以融入大齐的上流圈子,深受排挤,处处遭到为难,致使政绩不突出,难以提拔。长期以来这科举门面上是说选拔天下英才,可是实际上都被世家大族把持,造成了“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的现象,结果选拔的“英才”有限得很。 齐泷继位之后的这几年来,也一直大力提拔寒门出身的官员,竭力打击以王家为首的豪门士族。尤其是两年前,借着王奢统帅大军连续惨败的机会,大力削弱王家的势力和兵权,提拔在朝堂上毫无根基的梁国降臣倪源,与王家对抗。 任何一个国家在建立的初期,都需要大家族来扶持辅佐,可是一旦江山稳定了,这些家族就会逐渐成为一种负担,尤其是它们交接联姻形成的关系网,以及位高权重的外戚,对于至高无上的皇权来说都是一种限制,甚至是一种隐隐的威胁。 “皇上不必忧心,何不请吏部将各家举子的考卷呈上,由皇上亲自定夺,选取人才呢?”苏谧笑着问道。 “以前先帝在世的时候就将科举的仪式交由吏部承办,皇帝只需要接见选中的人员即可。如今规矩岂可轻废?”齐泷不以为然。 “先帝一生忙于戎马征战,自然无暇理会这些朝政事务,如今皇上文武双全,是旷古烁今的明君,难道不应该亲自选择合意的人才吗?”苏谧笑道。 齐泷微微意动。苏谧话里的意思其实很明显,先帝当年虽然意识到齐国朝廷里存在的弊端,专门开设了科举取士来扭转这一局面,但是实际上并没有发挥什么效果,这个与先帝本人对此的不重视也有直接的关系,先帝在世的时候,一心想着一统天下,成就不世霸业,对于朝政的关心远远不及在战场上的征战杀伐,尤其是他本人就不善文采,不通诗文,所以科举只是交代吏部人员仔细办理,没有得到真正的重视。如今齐泷继承了皇位,屡次交代旨意,指使吏部人员如何选取应对,但是还是难以扭转豪门贵阀占据大多数名额的现状。 “如果皇上亲自点选科举的学子,那将是莫大的荣耀,以后,无论他们是出身寒门还是豪门,都是天子门生,哪里会有人敢轻视压迫呢?而且,武举不是也正好可以遵循此例,皇上亲临考场,视察这些人的武功兵略,天下应考的学子,无论文武,岂不都要感佩皇上的知遇之恩,必定会为皇上效死力,忠诚竭力。到时候,何愁天下英雄不尽入皇上彀中矣。”苏谧轻声笑道。 齐泷点了点头,想到众臣争相感佩效力的情形,心底忍不住大为向往,原本武举他就想要亲临考场查看一番,当然倒不是为了国家视察栋梁之材,纯粹是想到这是第一次的武举,是前人所未有的功绩,当然要亲临现场看到自己的功劳。当然也有部分原因是为了一个年轻人的好玩凑热闹心理而已。如今听来,倒是还有这样深远的意义,到时候,文举也可以遵循此例,一方面自己担任考官,亲选人才,同时又可以让选取的官员更加对自己感恩戴德。岂不是两全其美? “谧儿真是出的好主意。”想到这些举动所带来的妙处,齐泷神采飞扬地道。 “哪里是谧儿的主意,不是皇上要亲自前去武举考场查看巡视的意思吗,臣妾不过是把皇上的主意整理出来而已。”苏谧盈盈笑道。 “嗯。”齐泷点了点头,喜不自胜地道,“谧儿真是朕的贤内助啊。” “啊,皇上这一句可是失言了,臣妾万万不敢当啊,皇上的贤内助不是只有皇后娘娘才对吗?” 听到苏谧提到皇后,齐泷忍不住一阵厌恶之色浮现上来。 “贤内助?!哼,这些王家的人,哪有一个配得上那个贤字,没由来的平白诬蔑了这个清白的好字。” “啊?!”苏谧轻轻捂着口问道,“定国公世代忠良,不是国家的中流砥柱吗?对皇上也是忠心耿耿,皇上多虑了。” “忠心有多少朕是不知道,可是野心倒是不小。”齐泷恨恨地道,“前几天朕特意派人前去王奢的府上探视,要召见他来议事,谁知道他竟然敢让使者回来说病情未愈,不敢奉召。哼,别以为朕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必定是知道了消息,明白是要重新启用他了,就开始与朕谈起条件来了。必定是对着朕趁他大败的时候剥夺他的兵权而一直不满。” “定国公不是告病在家里休养吗?说不定身体未愈也是有的。”苏谧连忙分辩道,“定国公身为国家柱石,岂会无端告病,必然是为国操劳,才使得身体不好。” “他哪里会有什么疾病,不过是装病而已。”齐泷恨恨地道,“他要是有病,也是心病,当年他在皖城城门前接连惨败,被顾清亭打得丢盔卸甲,狼狈逃窜,亏他还一直是号称我大齐的第一名将呢,要是他还有一分的廉耻之心,就该自杀谢罪才对,如果不是看在太后的面子上,朕早就让他自裁以谢天下了。” 提起自己继位最初的那几场惨败,齐泷的脸色也不好看。 当年先帝在世的时候一心想要统一天下,可惜没有等到完成的那一天就因病驾崩了。交到齐泷手中的时候,大齐已经是天下最强大的国家,北辽被锁在关外,虽然年年来犯,但居禹关天险难克,就算是辽国铁骑精猛,也只有望关兴叹的份儿,是难成大患的。只余下一个南陈苟延残喘,还有其余的几个零散小国,都是国弱民少,不堪一击。齐泷本以为这统一天下,成就不世霸业的机会注定要落到自己的手上了。只要先把几个无关紧要的小国平定,在竭尽全力对付南陈,不出十年,自己必定可以结束这个持续百年的乱世,君临全天下。 可是没想到,就在一个小小的毫不起眼的卫国,栽了大跟头,一个无能的王奢,让自己也跟着颜面尽失,更加上折损兵力过大,使得之后平的诸国,乃至对付南陈的计划都受到了影响。 “王奢当年跟随在先帝的身边,也算是一员得力的大将了,可是没想到是这么的不济事,真是个废物。”齐泷恨恨地说道,一句话就把王奢以往征战杀伐、浴血奋战的功绩都抹平了。 “幸好还有一个倪源,才没有让我们大齐沦为天下人的笑柄。”只是倪源最近也越来越让他不放心起来,虽然倪源平日里行事一向恭谨有度,也从来没有听说与哪个大臣私下里往来结交。可是翻看一下自己继位以来在军事上的各方捷报,好像所有的大功劳都是倪源一个人带兵所建的。尤其是倪源的背后还占据有天下九州之一的墉州,实力雄厚,就算他本人行事再低调,再谨慎,也实在是让他不能不心惊啊。 这一次倪源遇刺受了重伤,只怕开春之后是不能出征了,虽然阵前换将是军中大忌,但是齐泷却隐隐约约地感到了一丝的轻松,这样也好,马上又是对付南陈的战事了,如果这一次再让他立下功劳,自己还真不知道拿出什么来赏赐他了。 只是接下来对付南陈的战事应该启用谁呢?军中有这个统率大军的资格的人选实在是太少,名将谋士虽多,可是威望人缘却都不足以带领这种倾国的战事。想来想去就只有王奢一人而已,其余诸人,都是权威地位在两人之下,去了必定不能够服众。虽说还有几员德高望重的老将,却已经廉颇老矣,难以承受这样重大的战事了。 “唉,要是我大齐也有顾清亭这样的绝代名将就好了。”齐泷头疼万分地靠在椅背上。 苏谧身子一颤,手忍不住抖出砚台,几滴漆黑的墨汁撒在了白纸上,格外醒目。 齐泷恍然未觉,依然抱怨道:“都怪倪源竟然把这样的绝世将才杀了,如果能够为我所用,岂会有现在这样的头疼局面。” 这时候齐泷抬头看见苏谧正背对着她,沉默不语,顿时恍然大悟,“对了,谧儿恐怕还不知道那个顾清亭是什么人吧,他是卫国的将军,世人皆说北辽的耶律信,南陈的诚亲王陈潜和我们大齐的倪源以及卫国的顾清亭并称为当今天下的四大名将。虽然是乡野人士之言,但也是有几分道理的。王奢就是败在此人手下。唉,倪源实在是太心急,如果能够招揽他来为朕效忠,何愁天下不定啊。” 苏谧强行地压抑住自己,害怕身体会因为止不住的颤抖而流露出破绽。虽然看不见,但是她知道自己的脸色恐怕已经变成比眼前的宣纸更加苍白了。她放缓了呼吸,让自己从那几乎让她窒息痛苦而死的压力之中稍稍解放出来。 “对于顾将军,臣妾是知道的。” 齐泷有几分惊讶,随即才想起来,“对了,谧儿你也是卫人。朕倒是差一点儿忘记了。” 苏谧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底里翻腾而起的情绪,让理智重新控制住自己,她轻轻地合上双眼,再一次睁开,如水般的双眸已经淡然平和,充满了柔情蜜意。 “皇上此言差异,谧儿可不是卫人。”她回过头去,带着几分娇嗔之意笑道。 “对了,现在哪里有什么卫人,自然都是朕的子民,都是齐人了。”齐泷惊讶之后立刻恍然大悟地笑起来,说道,“确实是朕失言了。” “谧儿也不是齐人。”苏谧摇了摇头看着齐泷。 齐泷的脸色惊异起来,看着苏谧。 苏谧一边说着,已经离开桌椅,走上殿前,从容不迫地跪倒,一字一句地说道:“皇上,谧儿只是皇上的人,无论这个世间是卫也好,是齐也好,谧儿不过是眼前的这个人的侍妾而已。”她注目齐泷,言辞恳切,双眸之间似乎是深情无限。 齐泷眼中动容之情大增,上前温柔地伸手扶起苏谧,“谧儿,朕一定不会辜负这般至纯至真的情意。” “皇上,”苏谧笑了起来,双眸之中充满期待,“后宫之中如花美眷数不胜数,开春又有新的选秀,谧儿也不敢要求太多,只求皇上能够时不时记得臣妾,记得后宫里还有一个有个女子时时刻刻在等待着皇上就好。” “谧儿只是朕一个人的,朕永远不会忘记。”齐泷握住苏谧的手,“那些什么如花美眷,新人佳丽,哪里有人及得上谧儿一根手指头。” 苏谧连忙把手抽出,捂住齐泷的嘴,“皇上这句话如果被后宫的姐妹们听见,岂不是要怨恨起皇上了。臣妾虽然希望皇上时时记挂着臣妾,可是臣妾更加希望六宫和睦,亲如一家,不要让皇上忧心。” “谧儿不仅美貌绝世,更加贤惠过人。”齐泷笑道,“朕的后宫如果交给你打理,朕也可以少操几分心了,真应该是当皇后的人才才对。” “皇上可不要这样说。”苏谧连忙受了惊吓一般说道,“谧儿的出身微贱,如今能够成为皇上的妃嫔,侍奉在身侧就已经是天大的荣耀了,如何能够提起这样的话语来,岂不是折杀臣妾了。” “谧儿就是太过于谦逊,你无论容貌,性情哪一样不是这个宫里头数一数二的,得晋高位自然是实至名归。”齐泷笑道,说着又想起来什么事情一样,说道,“对了,如今正是年礼吉时,普天同庆,既然到了新的一年,谧儿的位分也应该晋一晋了。” “皇上。”苏谧连忙跪下道,“臣妾的嫔位晋封还不到一个月,此时再加以封赏,只怕会引起六宫不合啊,况且臣妾于后宫无功,于龙裔无助,怎么可以身受这样皇恩,断然不敢领受这样的命令。” 齐泷还要坚持,苏谧跪地不起,坚决请辞。齐泷见苏谧神色坚决,只好作罢,苏谧才从容起身。 “品性高洁,谧儿真是难得啊,无论气度还是容貌都是碧波芙蓉,清莲出水。”齐泷上前温柔地扶起苏谧,说道,“让朕都不知道应该用什么来封赏你了。对了,记得谧儿你虽然晋了嫔位,可是却一直没有封号的,朕倒是一直疏忽了。”齐泷脑中灵感一闪,惊喜地说道。 妃嫔们晋嫔位的时候一般都会同时赐予封号,苏谧晋位是刺客那一天的事情,突然之间的决定,自然没有什么工夫去拟定封号。之后也就一直疏忽了。 “让朕想一想什么样的封号才能够配得上谧儿呢?”齐泷一边说着,一边就兴致勃勃地思量起来,“谧儿想要什么样的封号呢?” 苏谧略微一沉思,此时她的宠爱已经过分了,原本不希望再有什么引人注目的举动,可是今天齐泷兴致太高,自己刚刚推脱了晋位,如果此时再推托封号反而要引来不快。心里一转就有了计较。当即轻仰臻首,笑道:“皇上刚刚不是赏赐臣妾封号了吗?” “呃?”齐泷有一瞬间的惊诧,他刚才什么时候说出过苏谧的封号了?“什么?”他出声问道。 苏谧却含笑看着他,静默不语。齐泷的脑子飞快地转动回忆,随即想到:“碧波芙蓉,清莲出水。你是说莲字。” 苏谧莞尔一笑,庄重地敛襟躬身一礼,道:“臣妾谢皇上赐号。” “可是……”齐泷神色有些古怪起来,“你难道不忌讳?这个字……”显然是想到云妃的往事了。 当年齐泷因为云妃美貌清丽如池上莲花而特意为她赐号为莲,可惜却反而引来后宫的一番议论,认为“莲者,廉也”。正是讽刺云妃的出身微薄。这样充满鄙薄意味的非议,不仅触犯了云妃敏感的骄傲,而自己一番的心意被这样的扭曲,也折损到了齐泷帝王的尊严,他下令彻查严惩了制造传播谣言的宫人,本以为此事就此平息了,可是云妃却又苦苦地哀求撒娇,让齐泷下诏为她改了封号为云字。 也许正是内心的深处格外的在意自己出身的卑微,才让那个女子分外地不能够容忍这样鄙视的非议吧,现在想起当年的事情,苏谧忽然想到,如果是在入宫几年之后,云妃是不是还会那样莽撞地提出修改封号呢? “这个字……”齐泷迟疑地说道,苏谧只怕是入宫较晚,不知道云妃的往事,如今她竟然又要用这个字,想到苏谧的出身,岂不是比云妃更加不堪,难道她就不怕宫里头议论鄙薄。 “臣妾坚持这个名号,”苏谧娇嫩的脸上微微泛起一种红晕,“是因为臣妾与皇上的缘分不就是因为一幅莲花图引来的吗?” 齐泷也禁不住想起自己遇见苏谧的第一个晚上,神思悠扬,烛火佳人,幽明难掩,顿时忍不住赞美道:“那一晚的谧儿可真是清水芙蓉,瑶池仙品啊。”转而又叹道,“谧儿无论人才性情都是花中君子一般的人物,可惜上天造字偏偏不遂人愿。” 思索片刻,忽然灵光一现道:“依朕之间,干脆就用瑶字好了。”可惜没等苏谧说话就摇了摇头,又想到瑶字也不妥,“瑶者,妖冶者也。”岂不是更加引人非议。荷字太过于直白俗气,哪里配得上苏谧的气质。当下左思右想,倒是有几分发愁起来。 苏谧捂着嘴轻笑道:“依臣妾陋见,莲字就是最 第三重 日月轮回玉洁冰清 第六章 此情难诉 后宫的妃嫔,进宫无非是通过选秀和采选这两种方式,还有一种比较特别,就是被灭掉的国家挑选出来作为贡品的女子。或者是属国以及地方官员为了讨好而献上的女子,这些被进献进来的女子无疑是后宫里面最为卑贱的一群,完全就是玩物一样的性质。不像是采选和礼选,都是名正言顺地入宫侍奉。 其中的采选,主要是从民间选择容貌美丽、素质上乘的良家女子入宫。采选一般每年一次,秋季举行,主要是为了充陈当年被放出宫去的宫女所遗留下来的空缺工作。所以多半都是充当宫女,只有少数容貌资质特别优异的才可能封为妃嫔,上一次的云妃就是采选入宫的。 而正式的选秀是三年一次,又叫做礼选,针对的目标都是名门望族或者士宦人家,年满十三岁到十七岁之间的女子,选择其中品貌端正,资质优异的。这些女子入宫之后,多半是封为妃嫔,也有一些是充做女官,掌管司仪或者服侍太后以及高位的妃嫔。 正所谓“采选无豪门,礼选无庶族”。民间士庶之别泾渭分明,宫里头妃嫔之间,出身世家还是寒门,对于前途位分的影响也很大。 今次是齐泷登基继位之后的第二次正式大规模的礼选,所以宫里头都格外的重视,早在过年之前,就开始拟定计划,置备名册了,如今年关刚过,内务府以及各宫各局都忙碌起来。 尚仪局需要准备秀女入宫的礼仪工作,参拜皇上和太后的礼节,以及面见各宫主位的仪式。一旦秀女被选中,就要留居宫中,被教授一个月的礼仪规矩,需要尚仪局专门派教习嬷嬷前去指导教诲,而且以后这些秀女之中如果有人违背了宫制祖训,当初承担教习的人也要跟着被连罪。 尚服局正在赶制秀女的服饰,上一次的选秀是在隆徽元年的时候,齐泷刚刚继位,正值先帝驾崩,国丧其间,所以连秀女的衣着打扮都简化了不少,今年算是齐泷继位之后最正统的一次选秀了,衣服自然又要考虑隆重华美,又要符合礼仪规矩。忙坏了尚服局的不少典衣、典饰女官。 此外秀女们居住的地方也需要打扫,准备迎接新贵人。膳食也需要细细地考校,应该按照怎样的份例准备。 …… 整个宫里都热闹起来,尤其是掌管六宫事宜的皇后和倪贵妃,两人那里更是人来人往,好不忙碌。 如果说整个大齐的后宫还有哪里是一如既往的安静祥和,那么就只有太后和诸位太妃居住的慈宁宫了。 此时,慈宁宫之中。 “就是这么个道理,如今娘亲也说得明白了。凝秋,你觉得如何?”定国夫人忐忑不安地问道。 皇后坐在下首,低垂着头,不言不语。 定国夫人心里一阵为难,她转头看向坐在上首的太后。 接到定国夫人求援一样的目光,太后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转向皇后,黯然道:“凝秋,我知道,你心里是不愿意的,只是,如今情势所迫,我们王家面上是看着光鲜照人,实际上,唉,若是你的肚子能争口气还好,可是……” 听到太后的话,皇后身子微微一颤,沉默了片刻,终于抬起头来,说道:“既然是母后和家里的意思,凝秋自然不会反对。” 听到她说出这句话,定国夫人顿时松了一口气,连连拍着胸口道:“凝秋,你也不要责怪我们做爹娘的狠心害你,反正如今皇上的心思也不在你身上,与其把宠爱给了别人,终究不如自己人用起来方便。” “那个苏嫔,终究是个卫女,现在你爹他听见卫字就要忍不住发脾气。”定国夫人犹自滔滔不绝道,“卫人都是不可信的,想那顾清亭何其的狡诈奸险就可知……” 皇后神色之间忍不住闪过一丝厌恶,想要说什么,却又想了想,面对自己的亲生母亲,终究没有说出口。 太后却没有了那样的顾忌,猛地放下手中的茶盅,“哐啷”一声脆响打断了定国夫人的话,定国夫人被唬了一跳,差点坐不稳跌下椅子,还没有反应过来,太后的责备已经劈头盖脸地打下来了:“他还有脸面发脾气?!自己败在了别人的手下就要知道接受教训,只会牵连动怒算是什么性子,我们王家什么时候教出这样的人来了?你回去告诉他,如果不知道改一改那妄自尊大的毛病,只怕以后还有苦头吃,上次是一个顾清亭,谁知道南陈北辽不会有第二个第三个顾清亭?他自己不争气。被一个小小的卫国打得丢盔卸甲,狼狈逃窜,如今要让自己的孩子过来承受这般的后果。反倒还振振有词起来。你只管把这些话说与他听,如果不服气,叫他来与我理论理论!” 听到太后的口气是前所未有的严厉冷淡,定国夫人吓得直打哆嗦,顿时没了声响。 皇后对这些话恍如听而未闻,只是低着头,神色冷淡漠然,仿佛受了训斥人不是自己的母亲。 一时之间,空旷的大殿里诡异地沉默了起来。定国夫人低头不敢言语。过了半晌,皇后打破沉默问道:“不知道这次安排入宫的是谁?” 定国夫人连忙抬头道:“是大内侍卫统领施谦家的小女儿,叫施柔儿,是个绝色的美人,绝不比那些苏嫔和云妃差的。” 皇后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 “嗯。”太后长叹了一声,道,“既然如此,就这样吧,我的身体是一年不如一年了,也难怪你们这么担心,凝秋老是生不出孩子来也不是办法。我们王家以后的出路也是需要考虑的。” 定国夫人看了看两人的脸色,犹豫了片刻,又说道:“另外还有一个……” “什么?还有一个?难道说如今我们大齐的美人是这么层出不穷的。”太后带着几分讽刺地问道。 “太后说笑了。”定国夫人笑道,“是凝霜那孩子啊。年龄正好也到了,族里说正好参加今次的选秀,容貌人才都是一等一的。” 皇后的脸色有几分不好,王凝霜是她的表妹,也是王家的直系女儿,是王奢弟弟的嫡出之女,今年只有十五岁,皇后没有入宫的时候,两人时常在一起,可是皇后对这个表妹极为厌恶。她又骄纵又任性,当然,自己家里的女孩子大多都是这样的性格,可是这个表妹尤其地招她的厌恶。王家作为大齐的第一大豪门贵阀,当然是子孙旁系众多。在王家的诸多直系女儿之中,她的容貌也算是最拔尖的,所以也就分外骄横。小时候就因为太后欣赏疼爱皇后而不大理会她,时常对这个表姐有怨言,后来表姐做了皇后,言行才稍微收敛。 看到皇后的脸色越来越不好,定国夫人的声音也忍不住越来越低,勉强说了几句家常话,就告辞出来了。 太后和皇后也都没有挽留,只是说道:“你如今要回去,我还有几句话要你带回去,你好好说与你家老爷听。” 定国夫人恭谨地俯身听从。 太后思量了片刻,说道:“你对他说,今次皇上启用他的事情是十拿九稳了,可是那种输不起的性子却要好好地改一改,以前他跟随在先帝身边的时候,虽然作战勇猛,号称战无不胜,固然他自己是智勇双全,作战奋力,可也有部分原因是因为运气,一直未逢真正的名将。一直倒是平平安安地加官晋爵,到了今天的地位,连我们王家一族的族长之位都归于他。如今南陈的那个什么诚亲王陈潜,听说是不逊于顾清亭的名将,如果他还是那样自以为是,心高气傲的性子,直接辞了这一次的职位就好,也别再给我们王家摸黑,给大齐添乱!”说到后来,太后的声音严厉起来。 定国夫人唯唯诺诺地应声,心里面却在暗暗叫苦,王奢的脾气她最是清楚不过的,前些年还好,如今这几年因为失意,越发地暴躁起来,谁的话不顺耳的就都不爱听,连他这个正房夫人、一品诰命都得小心翼翼地侍奉,对于其他的妾室更是动辄打骂,也只有在自己的姐姐面前还能够勉强保持恭顺,自己如果敢把这些话说给他听,只怕一顿臭骂是少不了的。 只是这些话在心里头想想也就是了,嘴上当然不敢这样抱怨了,定国夫人对着太后连连称是,之后告辞而去。 看着定国夫人远去的身影,太后转头对着皇后说道:“心里头还是难受?” 皇后微微一震,连忙低下头去说道:“没有什么,母后不必担心。” 太后看了她片刻,语重心长地说道:“凝秋,你可要明白,我们的富贵尊荣都是建立在我们王家的尊贵之上的,如果没有了贵为高门贵阀的王家,我们在这个深宫里,就算是再得宠,再尊贵,不过是无根的浮萍,随时都有可能被突兀的风暴吹向不知道哪里去,所以万事要以家族为重啊。” 皇后点了点头,神色坚定地道:“我知道该怎么做,母后放心好了。我岂会是那种只知道争风吃醋,不明白轻重的人?” “嗯,你办事我一向放心。”太后神色欣慰地道,“从小你的性子就沉稳又机敏。唉,旁人只知道我们王家女儿的富贵尊荣,有谁想到过这份尊荣底下的东西。”一边说着,太后的神色也变得苦涩起来,她迟疑了片刻,说道,“我知道,你心里头不好受是因为,你对着皇上还是存着一份心思的。” 皇后悚然一惊,似乎是自己最隐秘的部分赤裸裸地暴露了出来一般,忽然就落进了一个惊惶失措的境地,她试图辩解着:“我……” “不必多说。”太后摆了摆手,阻止了皇后的话,“皇上是你的夫君,是你依靠一生的良人,当今的皇上虽然不是天下无双的人物,可是论相貌,论才学,也算得上是一等一的人才了。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你对他有情也是情理之中。” “只是,当初你刚进宫的时候,我就交代你,在这个宫里头,存着什么样的心思都好,可是万万不可动了真心啊,自古以来,男子无情,富贵的男子更加无情,而富有四海坐拥六宫的天子只会是更加更加的无情啊!”太后语重心长地说道,“你自己沉了下去,不过是自己受苦而已。” 皇后的身体忍不住颤抖,她实在是不知道应该怎样的分辩说明,或者说,面对这样睿智明辨的太后,面对她一向尊崇的长辈,她还有分辩的必要吗?想到齐泷,她的心头一阵难言的苦涩。 “王家这一辈的女孩子虽然多,可是大多数都是资质庸碌之辈,或者有貌无才,行事愚鲁,柔顺有余,进取不足,或者有才无德,空有美色,骄横刁蛮,不知进退。只有你一个是可造之材,我坚持让你入了这宫墙,反而是害苦了你啊。”太后满是悔意地叹息道。 “母后。”皇后忍不住喊出声来,“我并不后悔,入了这深宫,虽然有苦,可是与其嫁给一个平凡的男子碌碌一生,我更加宁愿选择入宫,何况,如今我贵为一国之后,尊贵无双,哪里是平凡的女子所能够比及的。是母后多虑了。” 被突兀的喊声打断了自己的话,太后并没有丝毫的生气,她心里苦笑道:“就算是尊贵一生,难道就开心了吗?最终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同我一般,终年地坐在这个位子上……”可是说出口的却是:“你能够这样想,我也欣慰了,至于这一次的入宫的女子,也是我们王家从大局考虑的结果,如果以后你有了孩子,这些人留不留都随你,如果你还是没有孩子,唉,还是要收养一个的。”顿了顿又道,“至于那个苏嫔,如果乖巧听话,留着也好,终究是有个救护皇上的功劳的。” 皇后失神地点了点头。 太后又交代道:“原本棋子就是越多越好,后宫百花齐放最好,一枝独秀才是大忌啊。” 皇后柔顺地点头应命,太后长叹了一口气,道:“没有什么别的事务,你就先去吧。” 皇后起身告退了。她的脊背依然挺直高傲,可是在凛冽的寒风之中却有些微的偏移颤动,诉说着主人此刻彷徨无助的心情,初春的料峭之中,似乎连身影都苍白了起来,看着她细瘦窈窕的背影渐渐远去,太后也忍不住一阵黯然,“王家的女儿,终究要过这一道槛的。唉,本宫当年又何尝不是这样熬过来的呢。”***深夜,凤仪宫中。 玉蕊将今天内务府刚刚送到的一卷宗册递上书案,“娘娘,这是内务府的何总管刚刚编制好的这一届待选秀女的名册,请娘娘过目。” 皇后沉默了一阵子,抬手接过那本用金箔包起的卷册,明明是轻飘飘的一本,落在手里却好像是有万钧之重。皇后的手甚至忍不住颤抖,似乎承受不住这样的分量。 玉蕊忍不住有几分惊奇,她服侍皇后多年,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主子有这样的失态。 皇后翻开卷册,里面用大红的朱砂写着一个个色彩明丽的名字,代表着一个个鲜活的花季少女。第一页上,施柔儿三个大字就映入眼帘,皇后头一次觉得,这为表示尊贵而特制的掺着金粉的大红染料是那样的刺眼,明晃晃的似乎是血一样的颜色。 她忽然之间就无法忍受了,用力地摔出,把那本册子丢得远远的。“砰”的一声,册子撞到了地上,余力仍然没有消停,在地面上飞快地滑行了起来,直到撞击到内廊的柱子,才停止了下来。 “娘娘?”玉蕊惊惶地跪下,周围服侍的宫女内监也都连忙跟着跪下,呼啦啦跪了一屋子的人。 皇后站起身来,只觉得自己一阵头晕,她扶住自己的额头,又重重地坐回了位子。半晌,屋里没有一个人敢发出一丝的声音,整个大殿里就好像空无一人那样的静谧,过了良久,皇后缓过神来,低声说道:“本宫今天心情不好,你们都退下去吧,就不用在这里服侍了,人多看着就觉得吵杂。” 听到皇后的话语,宫人如蒙大赦一般,迅速而又有序地退了出去。 很快大殿里只剩下玉蕊一个人了,她迟疑地偷偷抬头看了看皇后。 “去把那本册子捡起来吧,本宫还没有看完。”皇后神色冷淡地说道,语调平缓淡漠,好像那本册子不是刚刚被她奋力地扔出去的,而是不小心掉落了下去的。 如果不是那本金光闪烁的册子还静静地躺在那里的话,玉蕊也会忍不住认为刚才的惊吓只是幻觉。自己服侍皇后多年从来没有见过她这样的失态和愤怒。是因为宫里又要有新人进来吗?玉蕊疑惑地想着,可是以前也有好几次的选秀和采选,从来没有见到过皇后会这样的嫉妒啊。 心里虽然还存着疑惑,但是玉蕊脸上也没有什么表示,她知道现在不是自己多嘴的时候,恭顺地将册子捡起,交回皇后的手里。 然后玉蕊走近两边儿臂粗的盘凤雕花长烛,挑了挑烛芯,让大殿里更加的亮堂。身后的皇后说道:“这天气怎么这样的冷呢?玉蕊,去再拿几个火炉来,把屋里弄暖和一些。” 玉蕊领命而去。 皇后打开书卷,让那闪烁着金光的大红字又一次涌入自己的眼帘,忽然眼睛就开始觉得干涩难忍。 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在这个冰冷的深宫里苦苦挣扎? 她依然记得自己刚入宫的时候,齐泷亲切地牵起她的手,温柔地对着她微笑。他生得可真是俊逸啊,就像书里说的那些翩翩浊世佳公子,几乎一瞬之间,就让她少女的心激荡不已,这就是自己相伴服侍一生的良人。 入了宫,她虽然贵为正宫,可是齐泷颇多内宠,她有几分的失望,好在齐泷对她还不坏,是一个丈夫对自己正妻的应有的尊敬,虽然说不上柔情蜜意,可是也是举案齐眉。他终究也是看重自己的,也许自己就应该这样,为了他做一个贤惠的女人,不愧对这皇后的地位和信赖,那时候的她下了这样的决心。 真正让她的美梦彻底破碎的就是自己的父亲,大将军王奢在前方连接数次的惨败让齐泷深深为之震怒,连带着对她也没有了好脸色。她至今仍然记得自己前去探望自己的夫君,却被从大殿里赶出来的时候,那种锥心刺骨的痛楚和耻辱。还有自己苦苦哀求他饶过自己父亲时,他眼中毫不掩藏的厌恶。一切都是假的!他所给予自己的柔情和看重都不是给那个叫做王凝秋的女子,而是给予自己身后的家族,是给予大齐第一的豪门贵阀的王家,他不是娶了她,他娶的是王家庞大的势力和关系。 鲛绡碎剪,不寄相思。 她竟然直到那时候才明白,所谓的良人,不过是一个笑话。一个把痴情女子缠进去的噩梦。所谓的宠爱不过是交易一桩,一桩建立在权力基石上的交易,一方是富贵荣华,一方是美色欢爱。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男子无情,富贵的男子更加无情,而富有四海,贵为天子的君王更加更加无情。 在这个后宫里寻找真情不过是镜里拈花,水中捞月。 在痛彻心扉之后,她开始顿悟了,她终于明白自己只是一个符号,在自己的夫君眼里,自己是代表着一份庞大的势力,在后宫的妃嫔眼里,自己代表着一份庄严同时也是一个障碍。 也许自己唯一值得依靠的只有自己的家族,只有自己的亲人,只要王家的荣华和威势不倒,自己的后位就没有一丝的动摇,自己永远都是他名正言顺的妻子,而不是后宫那些成群的妃妾。 可是,现在,连自己最信赖,最依靠的家族也要舍弃自己了吗?就是因为她的肚子不争气,生不出他们所需要的皇子,无法让他们满意……原来自己在任何人的眼中,都只是一个符号而已,随时都可以找到人来替代。她看着名册之中王凝霜的名字,笑得欢畅而又苦涩,自己竟然一直到了今天才明白这个道理。 门口轻轻地传来一阵声响,是玉蕊端着一个紫金铜炉走了进来。 听见了声响,皇后忽然猛地把头偏转过去,背对着玉蕊。 正迈步进来的玉蕊怔住了,刚才她似乎看到什么从自己长久服侍的主子光洁柔腻的面颊上划过,如同亮晶晶的星辰,晶莹剔透,一闪而逝。 那是什么?! 也许是自己的错觉吧?她带着几分不确定地想着。 第三重 日月轮回玉洁冰清 第七章 智者东来 正是上元节灯火灿烂的时候,民间在这一天要有花灯谜语、闹市舞龙,宫里头自然也少不了各色的庆典活动。 几天之前内务府就开始着手准备起花灯和烛火,将宫中的各处宫殿和园子装点得五光十色,美不胜收。更加准备了各种精巧别致的花灯和灯谜,集中装点花园,准备灯会,供各位主子娘娘们欣赏游玩。为了景致的自然优美,此时的灯会自然是要在梅花盛开的地方为好,原本宫里梅花开得最好的莫过于天香园。可是刺客的事情过去才没有几个月,无论是齐泷还是众位妃嫔,对于去天香园心里头都存着几分芥蒂,于是灯会就安排在了后宫偏东头的小寒园之中。 一大早,采薇宫之中装点使用的各种器具内务府就派人送了过来,小禄子等人都兴高采烈。几个人搬出梯子来,攀爬到屋檐之下,将两盏大红的灯笼挂了上去。看着众人忙碌欣喜的样子,苏谧的心情也开朗了几分。 “娘娘,点心准备好了,我们这就去吗?”觅青端着一盘香气怡人的点心走了进来。 苏谧抬头看了看时辰,齐泷也快下朝了,起身道:“这就走吧。” 苏谧轻巧优雅的身影穿过后花园一侧汉白玉雕成的九曲回廊,身后的觅青手里端着景泰蓝的平瓷盘,上面放着一个镂花银盘,盛着清晨刚刚烘烤成的细点心和一个紫金砂茶壶,里面是新泡的梅花茶,两人向乾清宫走去。 齐泷在养心殿处理国事的时候一向多有妃嫔在旁边服侍。以前一直是云妃得到这样的殊荣,自从进入隆徽四年之后,便是苏谧站在了养心殿龙椅的旁边,静心地磨墨铺纸,端茶递水。服侍的太监知道眼前的莲嫔是皇上的新宠,一边恭谨地打着千儿,一边服侍苏谧进了屋。 进了殿门,却见到齐泷正在和人商议什么事务。 堂前站着两个男子,从背影上看左边那人年纪似乎不大,也就是不到三十岁的样子,他身上穿着正三品太常寺卿的玄色蟒袍,可是一身原本端整威仪的官服硬是被他穿得仪容不整,毫无气度,就算是从背后也可以看出那份邋遢劲儿。 右边的男子大约有五十多岁,只是一身平民的青衫,衣着朴素却工整清洁,从背后看来就有一种飘然如仙的儒雅风范,身影似乎很熟悉。 苏谧端着点心向前走去,走过两人的身边,可以清晰地感觉到两道凌厉的视线向自己投射过来。其中一道略微带着几分灼热的视线是出自离自己身边最近的那个年轻的正三品官员的,他见到苏谧进来竟然没有丝毫的忌讳。尤其是在苏谧走近他身边的时候,竟毫无顾忌地扫视过来。苏谧以宫妃的身份进出养心殿伺候,时常也会见到诸位议事上奏的大臣,众人光是从衣着上就可以知道她的身份,自然而然地都会移头不去细看。可是这个年轻男子却丝毫不知道避嫌一般,肆无忌惮地盯着苏谧上下打量。 苏谧心头微微诧异,她倒不是那种被人多看了一眼就觉得自己少了什么的女子,可是这样的眼神却让她直觉性的不安,她侧过头,假装没有注意到,依然平静地向前,直到在齐泷的桌上放下茶盘,像往常一样的站定。 这时候她才抬头打量站在台下的两人,这一抬头,待看清楚两人,苏谧顿时惊得身子一晃,随即恢复平静。 右边的那个年约五旬的中年男子,潇洒不俗,顾盼神飞,正是曾经是自己父亲的心腹谋士,现在又是南陈重臣的葛澄明。 他竟然会进入齐宫之中,苏谧脸上竭力保持着淡然,可是心里忍不住震惊莫名。他不是负责南陈在这里的情报组织吗?这样抛头露面…… 葛澄明见到她,神色却是平静无波,显然已经从陈冽那里听到了消息。 正在苏谧惊疑不定的时候,身边响起齐泷的声音,“葛先生果然大才,也难怪项沮大力向朕举荐先生。”齐泷一边爽朗地长笑,一边说道。 “草民不才,蒙皇上厚爱,多次召见,可惜因为一直有事耽搁,直到今天才得睹天颜,实在是惭愧啊。”葛澄明翩然一礼,不卑不亢。 苏谧听着两人的对话,略微一思量就明白过来。南陈在这里经营情报,与其那样东躲西藏,反而不如这样光明正大,潇潇洒洒地在太阳底下,结交权贵,从容往来,反而更加让齐军放松警惕。谁会知道平日里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的风流名士会是钦命要犯呢?虚者实之,实者虚之,这倒正是葛澄明的一贯作风。苏谧轻笑,正在想着,下面的谈话也没有停止。 “先生既然有事耽误,朕又怎么会强人所难呢?”齐泷平和地笑道。眼前此人是个难得的人才,虽然自己屡次征召都推辞不来,但是齐泷并没有觉得被扫了面子,毕竟,这些恃才傲物的狂士儒生之流遇到这样的征召,无论心里头有多么的愿意,都是要先摆摆架子推辞一番的,不然就会损折了他们名士的高帽子。 苏谧又抬眼看着左边的那个,想到刚才齐泷的话,原来他就是项沮啊,这个项沮在大齐的朝廷里也算是颇有名气了,他出身大齐一等一的豪门项家,为人却偏偏不拘小节,不重门第。他崇尚魏晋风流名士的风范,从来行事毫无顾忌,自称最崇尚旧梁的名士董潜光,常说意欲效仿前辈游遍天下,生活上也如同自己的偶像一样,时常饮酒无度、狎妓作乐。喝醉了酒的时候,甚至连齐泷的召见都会摞在一边不去理会。不过此人倒真的是个难得的人才,虽然出身豪门士族,但是早就明确地提出士庶之别有碍于国家和人才的选拔,就在齐泷继位的第一年就上书请求废除寒门豪门之分,并列举出豪门所不应该享受的特权达到三十八条之多,请求齐泷下诏废除。 一时之间朝政哗然,被他一纸奏折烧得差点炸了锅,一向自诩沉稳的老臣们也顾不上气度从容了,一个个争先恐后地上表弹劾,请求将这个不知礼仪,不明法度的狂生明正法典,从严处置,以彻底断绝这样妄图破坏祖宗规矩,动摇国家社稷的行为。 齐泷只是一笑置之,对众位义愤填膺的大臣们问道:“诸位既然知道他是不知礼仪,不明法的狂生,又何必斤斤计较呢?” 于是,此事轰动虽大,但是最后却是不了了之。挑起此事的项沮被以行事狷狂的理由贬官三级,依然留在京城。 虽然遭到贬斥,但是他本人丝毫也不以为忤,而且经过上次的事件之后,高门权贵们对他深恶痛绝,大多数都与他断绝往来,排斥打压。他也同样毫不在意,依然在京城里自由来去,呼朋引伴,饮酒作乐。他诗文写得极好,又雅擅丹青,为人也是有真才实学,针砭时事一针见血,分配到头上的任务都毫不拖延,完成得伶俐周到。几年下来,在大齐的士林学子之间名声反而更盛。齐泷也不久就将他升回了太常寺卿的官职。 现在看来,恐怕当时项沮的一本奏折其实是深得齐泷的心意啊,可惜齐泷也知道朝中门阀势力过大,自己又刚刚登基继位,实在是有心无力,才不得已将他贬斥。 也难怪胆敢这样肆无忌惮地看着自己,而齐泷也没有丝毫的怒意,他风流不羁,蔑视礼节的性子人尽皆知,所以齐泷对于他种种失礼的行为一般也不加斥责,只怕以前云妃她们在这里的时候他的眼神也是这样的无礼。 “朕一向求贤若渴,又仰慕先生的大才,先生若能够为我所用,我必然不会亏待先生。愿以鸿胪寺少卿之位相待……”齐泷向下方的葛澄明诚恳地劝说着。 苏谧却觉得一阵好笑,诱之以利,动之以贵,倒不如诱之以名,动之以情。对于像葛澄明这样自视甚高的名士,与其使用官爵富贵来诱惑,倒不如对他说知音之情,仿效刘备劝说诸葛亮,鼓励他帮助自己名垂青史来得轻松体面。 不过无论如何,葛澄明是不可能答应齐泷的要求的。 他现在既然身为南陈情报的负责人,必然是要加倍小心谨慎。过犹不及!少许的引人注目是无妨,反而是一种保护色,但是过于引人注目就起到反效果了,平白地进入大齐的权力圈子,更是抽身困难了。 两人又应对了几句,葛澄明坚决推辞,表示虽然得蒙陛下看重,深感荣耀,但是自身无意于仕途,还请见谅,齐泷劝说了片刻,眼见葛澄明态度坚决,甚是失望,只好不再坚持了。眼见事情已毕,两人躬身告退了。 长时间的交谈使得齐泷口干舌燥,随手就拿起苏谧呈上的茶喝了起来,一喝之下只觉得清冽爽口,齿畔留香。 “这是?”齐泷端起茶盅细看。 “这是用白梅花瓣浸泡的茶叶,皇上喝着味道可好。”苏谧笑道。 “白梅茶朕也尝过不少,只是谧儿的这一壶却是不同,别有一种清新爽口的味道。”齐泷疑惑道。 苏谧轻轻捂着红唇,笑道:“皇上的舌头可真是灵巧啊,因为见到皇上这几天来连夜处理朝政,只怕精神疲惫,所以这壶茶水里面臣妾专门又添加了少许的龟苓汁和碧露草,这两样东西都是提神醒目的良药,只希望皇上能够少一点辛苦。” “谧儿真是体贴周到啊,连这样的小事都可以注意得到。而且味道也好。”齐泷笑道,将手中的茶一饮而尽。一边伸手揽过苏谧,苏谧顺势倚在齐泷的怀里,她伸手将银盘之中的点心喂到齐泷的嘴边,两人一边调笑着,一边说着话。 “皇上今天竟然一直忙到现在,那一位姓葛的好像很是没有规矩,怎么连皇上的好意也拒绝呢?”苏谧看似闲扯地将话题带到了葛澄明的身上。 齐泷笑了起来,“这些清流名士就是这样的脾气,这个葛鸿是最近才在齐京之中出现的人物,原本听说是余州人士,隐逸在乡间,后来因为继承远亲的遗产,迁来齐京居住,为人雅擅丹青,又是谈经论玄的好手,据说连项沮辩论起来,也时常败在他的口上,所以对他着实佩服,因而结交。” 齐泷放下茶盅说道:“刚才我考校了一番,从平常的对话就可以看出,此人是个有真才实学的,如果能够为我大齐所用,也是一件好事啊。” “可是臣妾看他一脸坚决,似乎不想入朝为官的样子。”苏谧一脸疑惑地说道。 “他如果不想入朝为官,又何必因为一些遗产就巴巴地跑到京城来,必定是放不下富贵的人,刚才拒绝我,只怕也是想到征召一次就答应,难免坏了他名士清高自守的名声,所以才不允,否则,一入朝就有官职,有谁会不想要呢?”齐泷笑道。 “还是皇上圣明,天下的英才见到皇上这样求贤若渴,必定争先恐后以求为皇上所用。”苏谧柔婉地笑道。 齐泷点了点头说道:“只要我再多召见几次,正所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这时候听见门外的高升诺扬声禀报道:“皇上,皇后娘娘那边派人过来,说是有几件关于选秀的事务要询问圣意。” “最近的事情可真是多啊。”齐泷抱怨道,“又是选秀,又是军务,又是科考,朕这个皇帝只怕比起街角巷里的贩夫走卒都不得清闲。” 苏谧掩口轻笑,“别的事务皇上抱怨忙碌也就罢了,只是这选秀可是为了皇上您的后宫再添佳人,分忧解乏的,皇上怎么也抱怨起来了?” “若说分忧解乏,有谁比得上朕的谧儿。”齐泷在苏谧的髻侧一吻,顺便起身道,“今天的政务就这些了,朕与你一起去皇后那里吧,关于选秀的事务还要再商量商量。” “皇上先去好了,臣妾先去修整一下仪容,立刻就赶到了。”苏谧站起身来,笑道。 “谧儿哪里还用得着修整仪容啊,如今就已经是国色天香了。”齐泷打趣地说道。 “皇上,”苏谧娇羞不依道,“面见皇后娘娘,怎么能够这样衣冠不整呢,还是容臣妾稍后再去吧。”如果跟着齐泷一起去,依照齐泷的性子,必定是要两人共乘车辇的,乘坐御辇前去凤仪宫,这种示威意味浓厚的举动,她自然是不会去做的。 “既然如此,朕就先等你一会儿就是了。” “皇后娘娘既然派人前来,必定是有要紧的事情要同皇上商量,怎么能够为了臣妾耽误了时间呢,岂不让臣妾愧疚自责。”一边说着,高升诺进来禀报车辇已经准备好了,苏谧顺势推了齐泷一下道,“皇上还是快去吧,臣妾随后就到。” 齐泷推脱不过,这才自己先行去了。苏谧在偏殿休息了片刻,才走出乾清宫,乘上车辇,向凤仪宫走去。 进了凤仪殿,齐泷早已经在主位上坐定,皇后在他的身边,正拿着一本金色封皮的册子,纤纤素手指点着其中,一边向齐泷耳边说着什么,齐泷不时地点点头。 见到苏谧进来,两人脸上都现出温和的喜色。 “今日皇上政务辛苦了,幸好有莲嫔在皇上身边服侍照顾,本宫也能放心不少。”皇后笑道。 “嗯,谧儿细心周到确实为朕分忧不少。”齐泷一边笑着,一边示意苏谧在旁边的位子上坐下。 苏谧坐定之后,齐泷和皇后又开始继续讨论。 “还有什么无法决断的事情吗?”齐泷问道。 “再就是这一次秀女住处的事情,还要皇上来拿个主意才好,原本按照惯例,是准备住在储秀宫,可是储秀宫已经多年未曾修整……”皇后说道。 “未曾修整?”齐泷疑惑地问道。 “是啊,皇上继位之初的时候就已经陈旧破损应该修缮了,可是当时朝中事务繁多,军费开支又巨大,连太后她老人家的慈宁宫都拒绝了修缮,我们怎么好在这些一时使用不到的宫室上费心思呢。”皇后解释道。 齐泷这才想起来,问道:“那上一次的选秀是住在哪里的?” “是住在东边宣和宫里头的。” “那今年也是如此就好了。”齐泷说道。 “皇上有所不知,宣合宫地方太小,上一次的选秀因为是在国丧期间,规模尚小,倒是无伤大雅,可是这一次的选秀光是待选的秀女就有三百余人,只是一个宣合宫是万万住不下的,依臣妾之见,不如将附近的几座宫殿都腾空出来,让秀女们居住。只是……其中的宫妃不知道应该如何的安置。”皇后问道。 齐泷的后宫之中空闲的宫室虽然很多,但是分布散乱,大多数宫里都居住了两三个妃子不等,虽然人少,但极少有像宣合宫那样完全空出的。如果将秀女分别找空闲地方安置的话,难以管理,就只有集中居住,这样势必要搬动宫妃,其中还有几位主位妃子,依照惯例不是皇后有权力直接下诏搬离的。所以才来找齐泷拿主意。 “就照着皇后的意思办吧。”齐泷想了想说道,“如果有居住的妃嫔就说朕的意思,先暂且先搬到别的地方去,等过完了这一段时间再搬回去就好,具体如何安排皇后考虑吧。只是储秀宫也应该好好修缮一番了,总不能以后也是这样的应付吧。” 皇后点头称是。 齐泷顿了顿,又问道:“对了,宣合宫附近有几处宫殿啊?” “就是拢翠宫,采薇宫,长春宫三处。”皇后回禀道。 “采薇宫?”齐泷想了起来,立刻转头看着苏谧,“这么说来,谧儿也要搬离了。” “正是如此。”苏谧在一旁笑道,“都怪皇上的一句话,这下子可好,让臣妾无家可归了。皇上可要赔臣妾一处地方啊。” “这是如此,依臣妾所见,正好本宫这里也少人陪伴,莲嫔不妨就先暂且居住在……”皇后话还没有说完,齐泷已经挥手打断了她。 “小气的小东西,既然如此,朕赔你一处就好了。”齐泷对着苏谧笑道,一边转过头去对着皇后说道,“谧儿就不用再安排地方了,就住在乾清宫好了。” 这句话一出,苏谧顿时变了脸色,乾清宫是帝王的住处,妃子会进入,那只有齐泷召妃子临幸的时候,齐泷的意思,不啻于是说,在秀女大选完结之前,齐泷就只临幸苏谧一个人了。 皇后眼中掠过一道尖利而凌厉的光芒,转而有平和起来,勉强笑道:“这样也好,臣妾正头疼不知道这样多的妃嫔怎么安排呢?皇上倒是让臣妾省了力气了。” 这时候,皇后身边的玉蕊带着内务府几个小太监捧着一堆整齐的画卷送了上来,向齐泷和皇后行礼之后,禀报道:“这是今次秀女的名册和画像,内务府刚刚送进来,请娘娘先过目。” 皇后转头看着齐泷。 “皇后自行处理吧。”齐泷道,“不必服侍朕了,再有悬而未决的事情明天再议。” 于是皇后接过开始处理。这些画像按照宫规都是要存档记载的。 齐泷意兴阑珊地走近书案,随手翻开几个卷抽,里面都是年约二八的妙龄女子,一个个清丽飘逸,跃然纸上,翻看了不几个,就觉得眼花缭乱,头晕目眩。 “照朕看来,这以往选秀先看画册的规矩可以免了才对,这一卷卷的画像哪一卷不是画得精妙绝伦、倾国倾城的,也不知道有几分像是真人的样子。”齐泷一边翻看,一边笑道。 “臣妾刚刚已经翻看过了,确实有几个格外出众的,今次必定能为皇上选来几位绝代佳人。”皇后赔笑道。 “意态由来画不成。哪里还有什么样的绝代佳人能够胜过谧儿呢?”齐泷说道,转而又想起来,问道,“对了,谧儿是没有记档的画像的吧?” “是啊,不仅莲嫔没有,上一次的秀女都是没有的。”皇后在一旁补充道。上一次因为国丧的缘故,一切手续都从简应对,不少程序都免了。只是选了京城官宦名家的少女,聚居宫中,由齐泷和皇后看了一遍就匆匆地选出来了。 “朕倒是想起一个主意来。”齐泷笑了起来,“朕今天刚刚召见了葛鸿,正好他是最近齐京之中雅擅丹青的大家,不妨请他过来,为后宫之中缺了画像的宫妃补上好了。”葛鸿是葛澄明在京城的化名。 “如此甚好,臣妾也觉得应该寻一个时机把资料补齐全了,皇上思量真是周到。”皇后说道。 “正是如此,当年董潜光以五美图名称当世。如今朕的后宫里面佳丽辈出,自然也应该留画纪念。”齐泷笑道,“既然要画,就将宫中的妃嫔资质优异,品貌端庄者一一选出,也不要再计较什么有图没有图了,好好画一遍。” “皇上说的是。”皇后笑道,“果然真是好主意啊,以前的董大家是五美图,如今皇上要画百美图了。” 齐泷点头道:“既然如此,就从谧儿开始吧。” “什么?”苏谧听到这句话顿时一愣,连忙起身对齐泷说道,“如今皇后娘娘仪容高贵,岂是臣妾所能及,还请皇上收回成命。” 皇后听到了齐泷的话,脸色也是一滞,此时又听见苏谧的回答,脸色稍霁。齐泷却是一脸的兴奋,“谧儿何必谦虚,后宫作画,当然是依照品貌才排序,与位分尊卑有何关系?” 皇后脸上的笑容有几分勉强,“皇上说的是,莲嫔不仅才貌出众,更加难得的是她对皇上的一片心意啊。” 齐泷兴奋地点头称是。 苏谧顿时有苦难言,抬头看皇后的脸色,皇后已经恢复过来,依然是满面温和,道:“皇上说的有道理啊,正是如此。” “嗯。”齐泷点了点头这件事就这样决定下来了。 ***慈宁宫。 太后斜倚在一处蜀锦绣成五福图案的垫子上,懒洋洋地吹着手中的热茶。 紫檀木的小几上摆着一只碧玉香炉,正袅袅地散发着清幽的香气,萦绕在人的鼻端。让人沉沉欲睡。 太后抿了一口茶水,说道:“你说的可是实话,一字不差?” 皇后低头道:“正是如此,没有错误。” 太后摇了摇头,“既然如此,这个莲嫔是不能留了的。交代定国夫人,就按照原定的计划动手吧。”说完她长叹一声,道,“也不要怪哀家心狠手辣了……” 第三重 日月轮回玉洁冰清 第八章 大齐亲王 大齐京城北边的朱雀大街上酒楼茶肆林立,其中最出名的酒楼之一就是东来楼。东来楼规模虽然不是很大,但是装修优雅极富品味。是齐国的士林学子长聚的地方。 也是葛澄明等人在齐京公开的落脚点。此时,葛澄明和项沮两人并肩走入楼中,门口的小厮看见老板和朋友进来熟练地招呼一声就自顾忙碌去了。 对眼前的情景已经习以为常了,项沮一边向前走着,一边忍不住对着葛澄明抱怨,“难道你就真想一辈子当一个酒馆老板不成,将满身的才华学问都付于这些酒坛子瓦罐子。” “哈哈,”葛澄明笑了起来,“如果我告诉别人你一向自诩风流不羁而名震齐京的项沮也会这样一本正经地劝说别人考虑前途,谋划前程,只怕京城里的人都要以为我是在痴人说梦而已。” “呵呵。”项沮也笑了起来,他一向行事自在洒脱,可是出身贵侯之家的教育让他自然而然地还是希望可以报效国家,成就一番名垂千古的事业。 葛澄明是去年来到齐京,项沮时常来这里喝酒论茶,两人偶然一次交谈起来,他才惊诧地发现自己一直以为是一个普通的酒楼老板的中年人竟然有不逊于自己的见识学问。项沮原本就不在意出身阶级,几次下来两人就成了莫逆之交。 对于自己好友的文采学识都极为佩服,虽然知道他不愿意投身官场,自己还是情不自禁地向齐泷举荐了他。 知道葛澄明话里的意思还是有几分责怪自己不经他同意就向齐泷举荐他的事情。他爽快地一笑,道:“既然如此,我们就不必再提此事,等皇上再一次问起的时候,我替你推辞就好了。” “快让小厮把你珍藏的杏花酒拿出来,我好歹也是为你跑了一场,虽然是好心办了坏事,但也终究是一番劳苦不是吗?”项沮爽朗地大笑起来,他也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眼见葛澄明确实是没有出世的打算,当即把此事摞开一边不提。 葛澄明暗暗苦笑了一声,项沮虽然与他相交颇深,但是身为齐国大臣,当然是不知道自己间谍的身份的,甚至连自己真正的名字葛澄明都不知道,只知道自己是一个从南方坤州前来齐京继承祖业的寻常士子葛鸿。 此人行事磊落,自己是真心把他当做至交好友来看待,这种尴尬隐秘的身份倒是时时让他觉得愧对朋友。 两人一前一后走入内室,早有小厮摆好了碗筷酒杯,两人就席坐下,畅饮起来。 还没有喝上几口,门外响起两声敲门声,葛澄明抬头随口应道:“进来吧。” 门开了,进来的却不是他预料之中的侍奉茶水的小厮,而是一个身穿一身武士服的侍卫。 葛澄明带着惊讶地抬头看向来人。 那侍卫弯腰行了一个礼,说道:“我家主上正在茶楼里饮酒,刚才看见项大人和葛先生入内,特意命小人来请两位移席过去,不如共饮几杯。” “你们……”葛澄明还没有反应过来他说的主人是谁。那边的项沮倒是拍手叫好,“早闻豫亲王也是个风雅人士,不拘小节的,没想到竟然好好的王府不在,跑到这酒馆楼肆之中来,既然如此,我们就过去一趟好了。” 葛澄明这才明白这个侍卫的主人竟然是豫亲王齐皓。先帝在世的时候,这位亲王虽然贵为皇长子却一直不受重视,在朝廷之中并没有什么势力,甚至据说先帝对这个长子甚为厌恶,以至于他早已成年都没有开府封爵。直到后来齐泷继承了皇位,他对这个哥哥的待遇倒是不坏,豫亲王的实力才开始有了增进,前些日子齐泷遇刺的事件震惊京城,豫亲王更是立下了大功劳,让全京城的人都对这个一直行事低调的亲王刮目相看。一时之间成为京城炙手可热的人物。 听到是豫亲王召见,项沮言语之间却无甚恭敬,知道自己的朋友一向如此,葛澄明没有什么惊诧,可是转头看那个侍卫,听见自己的主人不被重视竟然也没有丝毫的愠色,依然恭敬有礼,葛澄明禁不住暗道,虽然不知道本人气度如何,只是单看他训练出来的手下倒是不赖。 两人随着侍卫的身后,来到酒楼二层的一处靠窗的雅间里面。 身为酒楼的主人,葛澄明当然知道这里是整个酒楼之中风景最好的地方。 从开着的窗子,就可以遥遥看见远处的芙蓉池,可惜现在是冬天,如果是春天的时候,岸边的垂柳轻摆,和风送暖,一派飘摇悠然的风光。而且在芙蓉池的旁边就是大齐的皇宫,东来楼所处的京城北部属于山地的延伸,地势拔高,从这个高度上,几乎可以俯瞰整个宫廷了。延绵不绝的富丽建筑尽收眼底,让人禁不住心旷神怡。 此时一个身穿白衣的男子正悠闲地依窗而立,听见两人上楼的声音,转过身来,丰神如玉,俊逸非凡,正是豫亲王齐皓。 几人见过礼,齐皓虽然贵为亲王,举止行事优雅谦逊,自有一种高贵洒脱的风范,让人心折。 侍从上前摆放好杯盏,三人从容落座谈笑起来。 几句话下来葛澄明就已经发觉,从项沮和齐皓交谈的态度来看,项沮明显是与齐皓极为熟识了,谈论起来毫无身份顾忌,恍如普通的朋友。齐皓也没有丝毫的皇嗣贵胄的架子。 项沮身为大齐有名的才子,妙语如珠,博闻广知,葛澄明自诩当代智者,更是见识不凡。没想到眼前这个看起来年纪轻轻的富贵亲王学识见闻竟然丝毫不逊于两人,谈吐雅致风趣,引经据典。 几番对话下来,葛澄明暗暗心惊,对于刺客当晚的详情,他知道得远比任何人都更加清楚,从温弦的口中,他自然明白这位亲王绝对不仅仅是一个眼前看起来这样的温和儒雅的书生,而是一个难得一见的绝顶武功高手。此人既然文武双全,这样的人物,南陈在这里经营多年,以前却从来没有在他身上留意过一次。直到这一次他迫不得已挺身而出,救了齐泷的性命,才开始知道这个平时默默无闻的亲王。 齐京之中权贵云集,豪门无数,可是齐皓贵为王族,又有这样出众的才华,为何却一直没有什么建树呢?葛澄明疑惑起来,他打量着齐皓的容貌,视线禁不住留在他那一双无法掩饰的琥珀色的眼睛上,难道真的是因为他具有胡人血统吗? 几百年之前,因为中原朝政混乱,导致了胡族入侵,生灵涂炭,几百年的征战杀伐下来,当年入侵的胡族有不少都与汉人通婚杂居,早已被汉人同化了。百年前,梁国兴起,当年的梁武帝是乱世之中一位难得的英明君主,他继位之初,梁国不过是一个中等大小的国家,几十年的征战下来,他不仅统一了北方战乱的各国,而且将当时北方最大的政权——胡族建立的辽国覆灭,迫使辽国北迁,逃出塞外。 梁武帝自称是汉人正统,上承天命,当时几乎统一了中原,可惜功亏一篑,梁武帝在一次征战的时候受了箭伤,因为救援不及,竟然没有拖过一个月就驾崩了。除了这位初代帝王是霸气优秀的君主之外,其余人都是碌碌之君,守成有余,开拓不足,结果百年下来,国力越来越弱,终于被后起的齐国所代替。 齐国如果从祖上追究的话,其实是有胡人血统的。可是齐国取代了梁国,隐有天下霸主之势之后,就开始宣扬自己是汉人正统,血脉纯正,效仿汉礼,举行封禅大典,拜祭孔儒,极力宣扬帝国皇位的正统性,对于北方的辽国更是摆出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斥之为蛮夷野人。对于皇室曾经有过胡人血脉更是讳莫如深。 也许,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之下,身为皇长子的齐皓那一双突兀的淡色眼眸才会让皇室这样的厌恶,那一双眼睛明确地告诉众人他体内的胡族血统。 “先生,先生。”见到葛澄明正在出神,齐皓轻呼了几声,葛澄明这才回过神来。 “听说先生今日入宫面见圣上,不知道可有为我大齐效力的意愿?”齐皓温文儒雅地问道,“本王虽然不才,却也久仰先生的大名。” “他的学识是我也佩服的,可惜这人对于仕途全然没有兴趣,只怕是比我还要超脱几分,简直快要成了神仙了。只是白白浪费了一身的好本事啊。”不待葛澄明出言应对,旁边的项沮已经代替他说道。 “超脱是不敢说,只是在下性好自由,实在是无法承担重要的事务,只怕会拖延了朝政,坏了大事,有负皇上的厚爱啊。”葛澄明客气地笑道。 “以前听项沮说起对先生佩服万分,在下原本还自诩才高,不以为然,如今真的与先生谈论时事才见识到先生的大才。如果以后能够有时间多听从先生的教导,实在是三生有幸。”齐泷笑道,“在下的王府之中幕席之位还有一位空缺,想请先生赐教,不知道可有荣幸。” “承蒙王爷抬爱了,在下实在是懒惰愚昧,不想离开酒楼,只要每天吟风弄月,饮酒对诗便已经觉得生活之乐足矣。”葛澄明推托道。 “既然先生不想离开酒楼,那齐皓只有时时过来请教了。”齐皓坦诚地笑道,他见到葛澄明说得坚决,就爽快地不再劝说,“只希望先生到时候不要嫌弃齐皓愚钝不堪。” “王爷言谈雅致,见识广博,就算是在下恐怕也多有不及,岂敢当赐教二字,只怕到时候还要请王爷赐教才对。”这一句话葛澄明倒是说得发自内心,齐皓谈吐文雅,亲切自然,尤其是仪态之中有一种发自内心的诚恳之意,让人很难推托。 这一番交谈下来,葛澄明甚至觉得如果自己不是身份特殊的话,可能真的要投身到他的府邸之中,成为西席幕僚了。 三人一边饮酒,一边继续谈笑,知道葛澄明无意于仕途之后,齐皓就开始将话题转到风花雪月,美景醇酒之上,三人谈笑甚欢,项沮已经开始说起两人今早入宫时候的见闻了。 “以前都是云妃娘娘站在那个位子上的,今日忽然见到换了人,却真是好一番惊诧呢。不过这位新近得宠的莲嫔也是难得一见的人间绝色啊。”这种公然在大庭广众之下议论帝王妃嫔姿色的话语,也只有项沮一个人敢这样肆无忌惮地说出来。 “说到天下绝色,有谁比得上以前董潜光先生所绘制的五美图?”齐皓长笑道,“据说先帝也对图中的美人神往不已,立誓要集齐那五幅图画,寻齐画中的美女。”说话之间,葛澄明正巧扫过齐皓的眼睛,却发现齐皓提到自己的父皇的时候眼神之中隐约透露出一种戾气来。他有几分惊诧,随即想到,深为自己的父皇所厌的这位皇子只怕对于自己的父皇也是同样的厌恶。 项沮平生最为崇拜旧梁时的风流不羁的大才子董潜光,听见话题落在了他的身上,立刻兴奋起来,“可惜董大家故去得太早,使得天下人甚至都不知道那五美图所绘制的美人究竟是哪几位。”董潜光擅长绘制美人,每成一图都是天价,也使得画中的丽人身价百倍,如果有良家女子成为他画中主角,必然是求亲者趋之若鹜,如果是青楼名妓,则必然是身价倍增。偏偏那五幅他生平最得意的作品是以花喻人,使得众人都不知道画中的美人是谁。 “能不能寻得出画中的美人倒是其次,如今已经过去二十多年,那图中的美人就是天仙绝世,只怕此时也已经红颜老去了。只是可惜那五美图笔力精湛,却都在战乱之中流失了,可惜可惜啊。”葛澄明叹息道。 “听说有一幅是流落在卫国的,”齐皓说起自己最近听到的谣言,“只是不知道真假而已。” “若说是卫国,我倒是相信。”项沮将手中的杯盏放下说道,“那顾将军的夫人不是据说是难得一见的绝色美人吗?如今后人都推测,那五美图之中的瑶池仙品就是专门为她而做的。只可惜我等都缘悭一面,不能够有幸目睹。” “可惜当时卫宫破城的时候一片混乱,只怕就是在卫宫之中也不知道流落到何方了,就怕落进了贩夫走卒之手,生生玷污了名家手笔啊。”葛澄明道。 “前人虽然已经缥缈而逝,可是余香神韵依然令我等后人追思。”齐皓笑道。 “顾将军一代忠良,可惜却落得满门尽赤的下场,唉,也是令吾等追思不已的英雄人物啊。”项沮一脸神往地叹道,“据说破城的时候那位顾夫人就自尽身亡了,偏偏家人也都被倪源那个武夫屠戮殆尽,可惜了三位小姐满门忠良啊。” “咦?三位小姐,顾将军不是只有两个女儿吗?”一旁的齐皓忽然问道。 “两位吗?”项沮反应过来,迟疑地说道,“最近不知道听谁说起过,还有一位小姐是从小过继给别人什么的,好像没有遭难吧?”他回忆起来,倒是也忘记了到底是从哪里听说的。 席间原本欢畅的气氛忽然就一滞,葛澄明几乎是变了脸色,对于苏谧的事情就算是在卫国,无论军中宫里,知道的人也很少,顾家的人又都在破城的时候被倪源杀了个干净,怎么会走漏了消息呢?万一这样的消息传扬开来…… “哦,哪里听来的消息?”齐皓饶有兴致地问道。 “这个……”项沮挠了挠脑袋,“似乎也记不清楚了,好像是以前听哪个卫国的降臣无意之间说起过的,倒是他也是不敢肯定,道听途说而已。” “哪里会有这样的事情?”葛澄明轻笑起来,“只怕是乡野之谈,毕竟忠良之后,世人谈论起来,终归是不想看见忠良之臣无后的,所以编排了出来,聊以慰藉而已,这倒也是人之常情。” “正是如此,顾将军虽然是我们大齐的敌人,我却也敬佩他的风骨,若真的有后就好了。”项沮顺口说着。 “嗯。”齐皓也点了点头,不再纠缠于这个话题。 只是被眼界高绝的董大家称赞为瑶池仙品,这应该是怎样的佳人呢?齐皓想到这个,一个纤细飘摇的身影忽然之间就自然而然地映入脑海。齐皓心中一惊,同时似乎有什么想法飞快地掠过自己的眼前,却又转瞬即逝,让他看不分明。 这时候,项沮继续高声畅谈起来。 头脑里丝毫抓不住头绪,齐皓摇了摇头,甩开不知道为何升起的那种莫名其妙的愁绪,与众人一起谈笑了起来。 第三重 日月轮回玉洁冰清 第九章 天下大势 上元节刚过去不久,转眼就到了月末的时分。正月末的一天,一大早,小禄子和觅红两人搬动着梯子,爬上了屋顶忙碌了起来。 觅青走进了院门,看到两人的举动笑道:“你们可算有个勤快的时候了,我上次就说了,如今上元节过去快半个月了,你们就知道偷懒,也不把这不用的大红灯笼撤下去。如今看看宫里头,哪一处院子还挂着这样醒目的东西?” “觅青姐姐,可不是我想要偷懒。”小禄子的声音响起来,他一边撑着上面的横绳一边笑道,“看看我们这院子,宫里头哪一个不说太朴素了些,就是何总管,也唠叨了好几回了。还有院子里那梅花,开着的时候是好,可如今也都要谢了,乍一看,实在是缺了一些灵气,所以才把这大红的灯笼一直挂着,看着也喜气新鲜啊。今天要换上金龙头了,所以才撤下来,要不然我还不想拿下来呢。” 觅红在一旁帮忙,把大红的灯笼接了下来,又把两只金色的宣旨糊成的灯笼递了上去,马上就是二月二龙抬头的日子,按照宫里头的规矩是要挂龙头灯笼的。 “就是你的话多。”觅青笑道,“偷懒还要找出诸般的理由来。” 几个人在外面忙碌喧哗着,屋子里,苏谧却觉得无精打采。交代了诸人自便,她懒懒地躺在床上。 只有深陷局中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所需要面对的种种,也许严峻凌厉得远远超出她的想象。 每每想起皇后那几次勉强的笑容,冷寂的眼神,苏谧就觉得心寒。 自己现在所依仗的不过就是齐泷的宠爱,可是这一份宠爱却是一把双刃剑,固然让她多了不少的机会,可是也带来了无穷无尽的麻烦。对于齐泷的这一份接一份的好意,苏谧实在是懒得再去思量究竟会在宫廷里面投下如何的重击,又会引起多大的波澜和余韵了。 她正在回想着昨天与葛先生的那一场会面。 皇帝专门交代的事情,效率自然是非同寻常,就在与皇后商议的三天之后,葛澄明就被召入宫廷,开始负责为大齐的宫妃绘制画像了。 第一个承接这份荣耀的妃子就是苏谧。 她穿上深碧色织锦的华丽长裙,裙裾上和裙摆上绣着洁白的点点梨花,由下而上花瓣逐渐减少,使得那明净的白色好像是在轻柔地向上升腾,到腰间的时候,长裙被一只宽大的月白色绣淡金色华文的腰带紧紧束住,纤纤楚腰,不盈一握。外面罩着一件薄得近乎透明的银色轻纱外袍,朦朦胧胧,雅致含羞。一头乌发挽成华丽的天仙髻,用雕琢成玉兰花样式的碧玉簪子点缀,上面镶嵌着圆润的珍珠。衣饰虽然简洁,但清新之中别有一番华丽优雅,更衬得人面如花,神色如醉。 她早就将小禄子、觅红她们打发去看灯玩耍,自己宫里只剩下陈冽和觅青两人服侍。等了不一会儿,就听见外面的内监禀报葛先生到了。 再一次见到故人,虽然已经有过陈冽的前例,苏谧也禁不住心潮澎湃,她优雅地站在绢布之前摆好姿势,随行的小太监摆放好毛笔砚台等物,就告退了出去。葛澄明撩起袖子,提起画笔轻轻点了点墨汁。 苏谧带着几分怀念地轻笑道:“先生近来可好?” “颠沛流离,却也能够自得其乐。”葛澄明笑了笑,说道,“我都是一把老骨头了,好不好又有什么,倒是二小姐这几年受苦了。” “这样丧气的话可不像是葛先生所言。”苏谧说道,“以前先生不是一直豪情壮志,如今虽然跟随了南陈,可是诚亲王也是当代难得一见的英主名将,又有了先生的辅助,他日征战沙场,必定能够成就一番事业,父亲他在天之灵也会欣慰非常。” “在这个乱世之中,想要成就事业,只有绝代名将那是万万不够的。”葛澄明忍不住长叹了一声,黯然地摇了摇头。 “如今南陈得先生相助,必定是如虎添翼。”苏谧问道,“先生怎么反而丧气起来?” “在下不过是一介书生,岂能够当的虎翼之才?”葛澄明苦笑道,他这句话却是有感而发,原本他一直自恃才高绝世,必能够辅佐英主成就盖世基业,可是经过了顾清亭的失败之后,却彻底推翻了他的自傲。顾清亭不仅是他的主君,更是他推心置腹的好友,自己辅佐在他的身侧,历次征战,战无不胜,可是最后的一次失败,就将一切全都倾覆。那时候,葛澄明忽然领悟到,人力有时穷,就算自己在战场上再算无遗策,也有掌握不到的变数。例如那远在宫廷的势力变动,就不是他所能够完全推测的。 “先生可是在南陈不得志?”苏谧察言观色,忽然问道。 葛澄明苦笑了一下,道:“还不是那样的老道理,诚亲王确实是当代难得的英雄人物,可惜啊,他只是一位亲王而已。” 苏谧立刻明白,诚亲王在南陈是深为陈帝所忌讳的。他以亲王之尊,皇室直系,坐拥重兵,让南陈当今的天子猜疑是难免的。 “听冽尘说,父亲当年的旧部都跟随着先生归顺了南陈,不知道现在可好?”苏谧有几分担心地问道,这种宫廷势力的倾轧是最凶险不过的了。 “这也是我今次前来的目的。”葛澄明一声长叹,将事情仔细说来。 “我们归顺了南陈,虽然诚亲王礼遇非常,一直看重有加,可惜这件事情传到了诚亲王的兄长——南陈当今的陈怀王耳中,朝中早就有不少忌恨王爷战功卓绝的奸伪小人,趁机上奏折说诚亲王密谋收罗国外的势力,有谋反之嫌。” “几次下来,虽然怀王表面上是不信,还将上奏的人狠狠训斥责罚,可是心底里怎么想的就难说了,前几年怀王刚刚因为王爷的功高震主而两度将王爷的兵权裁撤。”葛澄明摇摇头,“我们也不得不防啊,王爷也是为了这点,就干脆将我们编入谍报组织之中,离开南陈,前来齐国潜伏,等待时机。” “所以如今我们才会在这里。”葛澄明一边说着,一边带着几分黯然地叹息道。他的擅长是军政谋略,战事布局,如今迫于形势,却要在这里行细作潜伏之事,也算是一种变相的不得志了。 “葛先生认为,开春的战争,南陈有几成的胜算呢?此次齐国九成是要由定国公王奢领军出征了。”苏谧忽然转过话题问道。 葛澄明自信地一笑道:“自然是南陈必胜无疑。” “先生为何这样的有信心?”苏谧问道。 “如果是对上以前的王奢,我只怕还要有几分的迟疑,可是对上现在的王奢,我却是可以毫不犹豫地断言,齐军这一次必定是要有惨败了。” “此话何解?”苏谧问道。 “二小姐有所不知,王奢此人的脾气,从他以前历次参加的征战就可以看出,此人虽然也可以称得上是多谋善断,智勇双全,但生性自傲,听不进去别人的谏言。这样的将领,如果胜,必定是大获全胜,但如果败,通常都是惨败。这一点从三年之前他连续两次惨败于皖城之下就可以看出。以前他在齐武帝军中,每次战事,多半都是武帝御驾亲征,终究有人压制在他的头上,使得他的短处不会昭显,可是如今他独自统领大军,这一点就足以致命了。经过那两次的惨败,偏偏他在齐国又是位高权重到极点了,众人顾忌他的权势,不敢有人给他当头棒喝,我在齐京之中听见的,对于他的议论尽皆是嘲讽讥笑,再不就是敢怒不敢言,这样子,只会使得他心胸更加狭隘难容而已。所以此次我可以断言,南陈必然大获全胜啊。” 葛澄明一边说着,心里却有几分开始担忧起来,这样的胜利,也不知道对于诚亲王来说是好是坏。虽然王奢的威胁解了,可是后面还有一个倪源,相信陈帝不会愚蠢到自毁长城吧。 “这样说来,那么南陈岂不是要趁机收复失地,开疆扩土了?”苏谧问道。 “这一仗打赢是容易,可是想要收复失地,难啊,想要开疆扩土……”葛澄明摇了摇头,“更难了。” “怎么?”苏谧奇道。 “如今南陈的朝政之中主和一派当权,陈帝又是一个懦弱寡断的性子,一心想着割地求和,没有半分征战天下的气魄。”想到南陈朝廷里面当前的局势,葛澄明也一阵黯然。其实他用言语试探过陈潜,建议他篡权夺位,陈潜原本就是直系皇族,以皇弟的身份继承皇位也是名正言顺,可是陈潜人虽然足智多谋,眼光长远,却一直顾念着兄弟之情,不想对自己的兄长动手。 “那么将来岂不是……”苏谧急道。 “不错,无论是拖得长久还是短暂,只怕将来必定是要齐国统一天下了。”葛澄明叹息道。 “先生此言未免言之过早吧?”苏谧说道,“齐武帝正如梁武帝。焉知齐国不是梁国那样的昙花一现,盛极而衰?” 苏谧说的是梁国时候的旧事。 百年前梁国出了一位旷世明君,不到三十岁的时候就统一北方,并且隐有天下统一之势,最盛时候,天下九州,梁国占据其六,北败胡辽,南抵长江,可谓是当世无双。可是一代英雄的梁武帝偏偏壮年身死,导致国家上升的势头戛然而止,之后历代帝王都是碌碌无为,国力一落千丈,宏图霸业灰飞烟灭,后来更是被后起的齐国所灭亡而替代。 而有趣的是,齐国的上一代帝王生平如同梁武帝一样,征战杀伐,灭国无数,偏偏也是在不到五十岁的时候就逝世了,身后的庙号也是武帝,一个梁武帝,一个齐武帝,这样过多的相似之处让无数别有用心的人开始传言,大齐的兴盛也不过是三四代的光景。 葛澄明摇了摇头,说道:“梁国当年的局势与齐国大不相同,当年梁武帝故去的时候身在战场,连继位人选都没有指定,致使诸皇子争位,将领叛离,国力才一落千丈,如今齐国在位的帝王齐泷虽然不是什么千古明君,为人又有些狭隘偏激、专横自断。但平时看他处理国政尚且平稳,能够针砭时事,对症下药,才华野心都不欠缺,为君资质来说可谓中等偏上了。何况……”葛澄明顿了顿又说道,“如今齐国还出了一个倪源呢。” 他心里不禁又想起前几天见到的豫亲王齐皓,也是难得的人才,葛澄明一阵心灰意懒,无论是项沮,还是齐皓,大齐如今是人才辈出,国事稳定,只怕真是天命所归了。 他当年就选择投效卫国,一来是因为与顾清亭的知己之情,二来那时候,齐国虽然兵力强盛,但是其优势并不明显,他还是选择留在了卫国,如今这几年来他居住在齐京,见到齐国的日渐繁华稳定,再联想到唯一从国力上可以与齐国相较一二的南陈朝中小人当道的局面,心里就是一阵沉重。无论是顾清亭,还是陈潜,都是他的主君,也是他欣赏的好友,他实在是不希望陈潜再遇到像顾清亭那样的遭遇。 听了他的一番话,苏谧也是一阵心烦意乱。沉默不语。 屋里一时之间陷入一片安静之中,不一会儿,葛澄明出言打破了寂静,“世事无常,说不定什么时候风云变幻,天下大势就要再一次变动轮回,我等凡人此时倒是也不必考虑太多,只要是尽人事,听天命而已。老夫知道二小姐是希望为父报仇的,只是前路崎岖,宫闱险恶。小姐根基浅薄,不可不慎重啊,如今还要韬光养晦,不要轻易露出端倪来为上。” 苏谧点了点头。 “不久之后,我说不定也要返回南陈,所以想要将这里的势力交付给冽尘照管,如今我们在齐国的谍报系统,我们原本卫国的人已经自成一系,日常经营茶叶布匹,融入了大齐的商旅系统之中,将来对于二小姐也是一个大助力,希望二小姐多多关照。”葛澄明将毛笔轻巧地点着朱砂颜料,说道。 …… 苏谧懒懒地翻了个身,外面充满朝气的声音传了进来,小禄子刚刚把金灿灿的灯笼挂了上去,还嫌不够喜庆,又想要再挑选几样新奇别致的宫灯悬挂上去,在和觅红争执着,不知道选择哪几个好,一个嚷着“年年有余”的,一个叫着“洪福齐天”的…… “天下大势不可逆转吗?”苏谧倚在床头,轻轻地呢喃道。 第三重 日月轮回玉洁冰清 第十章 深山遇险 很快就是二月十二龙抬头的日子。整个宫里头都在为新的选秀忙碌进出的时候,节日的礼仪自然也不可轻废。相对于喜庆的筵席,龙抬头的节日对于大齐来说还有一个更加重要的意义,同时后宫也有一件重要的礼节,就是寒山寺的祭祀活动。 原本在大齐建国的初年,国力偏弱,朝廷艰难,初代的乾安皇后为了节省军费,开源节流,甚至亲自带领着后宫的妃嫔学习织布裁衣,削减宫中用度。一次二月份的时候,强国来犯,大齐的开国太宗皇帝率军出征,乾安皇后留守宫中,日夜担心,盼望着夫君平安得胜归来,为了显示诚心,干脆在夫君不在的时候入了离齐宫不远的寒山寺之中斋戒苦修,潜心祈祷,只希望自己的夫君可以得胜归来。也许是赤诚之心真的感动了上天,太宗皇帝果然大败了来犯之敌,凯旋而归,于是之后乾安皇后每在太宗出征杀敌的时候,都会入寺庙清修祈祷,在这一对传奇帝后故去之后,流传到后世的,不仅是乾安皇后贤德贞淑的名声,这个每年二月的时候大齐的后妃入庙祈祷祭祀的规矩也逐渐地流传下来,形成了一种礼仪。 后来大齐国力日盛,在宫中建筑了家庙,自然不用宫妃再跋山涉水,前去山中寺庙祈求神灵庇佑了。只要皇后率领众妃在宫中献祭过就好。不过为了表示对这位以贤明著称的大齐开国皇后的敬意,每年的礼节还是会派出一位妃嫔代替皇后前去寒山寺之中,礼佛叩拜,以示崇敬之意。 “你说这一次由莲嫔代替你前去负责寒山寺的朝拜祭祀?”齐泷问道。 “正是如此,”皇后笑道,“难道皇上认为不妥当?” “臣妾位分低微,怎么敢贸然承担这样重要的任务呢?”苏谧连忙推辞道,“而且臣妾对于礼仪知晓不多,只怕到时候闹出笑话来,臣妾自身事小,可是万一有损皇家颜面,臣妾万死难辞其咎啊。” 齐泷也迟疑起来,承担这项任务对于妃嫔来说是一种难得的荣耀,他倒是想立刻同意,可是以往每年负责这一项工作的,至少都是正三品的贵嫔之上的位分,方可以显示出对于开国皇后的尊崇来。他虽然也想要把这一项荣耀归于苏谧,可是苏谧的位分终究还是太低,恐怕难以服众。也许明年再说也不迟。 见到齐泷迟疑,皇后连忙诚恳地说道:“莲嫔虽然入宫时日不长,但是为人恭谨知礼,贤淑明德,虽然位分不高,但是也堪称是后宫诸妃之表率了。乾安太后在世的时候,一向注重妃嫔的贤德。所以臣妾认为,所谓位分出身不过是虚文俗礼,还是妃嫔的资质人品才是最重要的。莲嫔正是这一次负责此事的最好人选了。” 齐泷深以为然,点了点头,看到齐泷的神色,皇后又笑道:“至于位分这方面,依臣妾的意见,莲嫔这些日子以来,侍奉皇上恭谨知礼,如今又过了新年,也应该晋一晋了。而且完成了这一次的祭祀之事,又是大功一件,如今先提前几天把位分晋了也是情理之中。皇上看着如何呢?” “也有道理。”齐泷点头笑道。 “而且,臣妾也查过典籍,先朝武帝的时候,前去主持祭祀的,曾经有一位位分仅仅才是容华的太娘娘,依臣妾看,不如就依照这个旧例,晋位容华吧。”皇后一边说着,一边含笑看着苏谧。 “好,皇后说的有理。朕今天就颁下册礼,将谧儿的位分晋为容华好了,”齐泷笑了起来,转头对身边的苏谧笑道,“谧儿可要辛苦一趟了。” “承蒙皇上和皇后娘娘看重。”苏谧恭谨地行礼,“臣妾一定小心从事,不负厚望。”她心里头暗暗心急,可是却不敢有丝毫的流露,皇后的话语滴水不漏,寻不出一丝的破绽,尤其是连齐泷也同意了,自己如果再强行推辞,反而要显得小家子气了。 苏谧宫女出身,按照祖制晋位必须是逐级晋封,如今又一次连跳两级,在别的妃嫔眼里,恐怕是求之不得的荣耀了,可是落到苏谧的身上却让她觉得如履薄冰,坐立难安。她心里却开始疑惑起来,皇后此举是什么意思? 对于妃嫔来说,在元宵节的时候入山代表皇后和后宫诸位妃嫔祭祀朝拜,这是极大的荣誉,也是恩宠和信任的证明。齐泷继位以来,第一次的朝拜是从一品的四妃之一的李贤妃。第二次就是入宫不久的倪晔琳,而去年的那一次,皇后举荐的就是云妃了。 李贤妃虽然在齐泷的面前早就不得宠了,但她是齐泷还是太子的时候就侍奉在身边的妃子,在他的身边的时间比皇后还要长久,皇后平日里对她也是礼让三分,她为人行事又一向柔顺和婉,自然是深得齐泷和皇后的信赖的。第一次被她领了这个任务也是众望所归。 之后的两位倪贵妃和云妃,就可以明确地看出后宫里头权势和宠爱的走向了。倪晔琳虽然入宫不久,但是她身后军方的势力,以及她父亲刚刚立下的庞大战功让任何不满的人都闭上了嘴。对于第三次的云妃,虽然有更多的妃嫔不满,但是皇后的坚持和齐泷灌注在云妃身上的宠爱却是让众妃就是有怨气也无处可发。就好像今年的自己。 如今皇后竭力推举自己,是什么意思?仅仅是为了表示信赖和笼络的一种手段,就好像推举去年正受宠的云妃一样?可是联想到前几天齐泷为了自己当众拂她的面子……对于此时这突如其来的好意,让苏谧不得不深思了。 “娘娘为何不推辞过去算了,或者干脆就装病不去,难道皇后娘娘还会使出什么手段来迫使娘娘离京吗?”觅青听到了苏谧的担忧,建议道。 苏谧苦笑了一下,“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如果皇后真的有对我下手的意图,就算是我装病推诿避过了这一次,还有下一次,下下一次呢?反而不如顺着她的意思,如今我在宫里头的势力何其微薄,这次的朝拜之后,我的威信也可以高出一截来,马上就是新的选秀了,眼下的我在宫里头是风光无限,可是,等新人进来,谁知道是个什么样子的光景。” 觅青迟疑了片刻,看着苏谧的脸色,小声说道:“依奴婢之见,皇上对娘娘的心意是真心实意的啊。” “真情有如何,假意又如何?你以为皇上对云妃没有过真情,对倪贵妃就全是假意吗?”苏谧看向她反问道,“也许在我身上的真心是比她们多了几分,甚至比后宫里头所有的人都多了几分,可是皇上的性子……”她摇了摇头,齐泷原本就是贪新爱色之人,面对后宫只会越来越多,越来越年轻,越来越美貌的女人们的争宠献媚,有多少的真情只怕迟早要伴随着红颜的老去和身边一个又一个的佳人的出现随风飘逝了。有时候她甚至要忍不住同情她们了,就算皇后和倪贵妃机关算尽棋子满局,可是面对这样的一个皇帝。留下的只有遗憾与不甘,这就是身在帝王家的悲哀,言尽于此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寒山寺距离齐京很近,就在出了城门向北不远的丹枫山之中。丹枫山坐落在齐京北部,是大齐有名的观光胜地,如果是单人快马加鞭的话,一天之内跑上个来回绰绰有余,可是苏谧既然是前去祭祀朝拜,随行的车马队伍仪仗侍从自然是少不了的,行动这样缓慢,需要近两天的时间才能抵达山间。 二月一日的清晨,坚实而又华丽的楠木马车在团团的侍卫和仆役宫人的侍奉下,驶出了宫门。 厚重的朱红色镶金环的宫墙大门带着沉闷的“吱呀”声被几个守门的侍卫合力推开,马车穿过宫门,走上官道,后面带着整齐的仪仗向京城北门驶去。正是苏谧一行人。 这是苏谧进宫之后第一次离开这个戒备森严的皇城,她掀起绣着金线牡丹的天蓝色车帘,从缝隙里向后望去,那醒目地伫立着的朱红色宫门正在变得越来越遥远,越来越模糊。 苏谧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自己的心里是悲是喜,虽然明明知道,自己现在所乘坐的马车,不过是这个皇朝的势力的一种延续,自己依然没有分毫脱离那个令人窒息的牢笼,身为一个宫妃,她甚至连在大庭广众之下走下马车的自由都没有,可是心里却情不自禁地升起一种久别的兴奋来。 自己有多久没有见过这样的景色了,时辰虽然还早,整个齐京已经开始焕发出活力来。早起的百姓们已经开始了一天的忙碌生活,他们有的正在支起店铺的门窗,有的正挑着货物准备去集市,也有的人,他们遥遥地看着这架光鲜的马车和仪仗工整的队伍,偷偷地指指点点,小声地议论着什么。 马车旁边是这一次朝拜仪式随行的人员。虽然只是一年一次的例行公事,但是以大齐现在的国力,也是丝毫不能马虎的。 早在建国最初,齐国那时候还只是称王,而不是称帝,乾安皇后入山的时候,不过是普通的车驾,带着几个贴身的宫人和侍卫。就匆忙轻便地上山了。一路上,没有繁复的仪仗,也没有奢华的车队,可是那满怀的是为自己的夫君祈祷祝福的迫切的心情,却是比这个世间的一切虚礼赞文都更加华丽动人,也比一切的随行祭品都更加真挚高贵。 可是看看现在,苏谧想到自己这一行的前后的准备工作,还有后面车驾上满载的行礼,就要忍不住摇头,原本一个妻子对自己丈夫纯真的感情现在成为了一种门面上的奢侈仪式,徒然耗费大量的民脂民膏,人力财力而已。如果以简朴纯良而名流青史的乾安皇后真的地下有灵,知道了自己后世子孙的行为,也不知道会做何感想呢? 街上的行人渐渐变得多起来,身边的礼仪官开始时不时地注目苏谧撩起的车帘,眼神之中的意味再也明确不过,苏谧暗叹了一口气,放下了手中微微掀起的窗帘。 她放松下来,倚回柔软的兽皮靠垫。 这一次的朝拜,由于仪式规整,所以除了相关的器皿仪仗,带领的贴身服侍的宫人都是由内务府安排的,十几个尚仪局的礼官宫人负责相关的事宜,同时还有三十名大内侍卫随身保护,为首的就是侍卫副统领倪廷宣。一行五六十人,浩浩荡荡地向寒山寺进发,扬起滚滚的黄尘。 虽然准备了奢华温暖的马车,可是在这样春寒料峭的天气里赶路还是一件很容易让人疲倦的事情。 在京城之中的路途还算轻快顺畅,但是出了城门,进入乡野之间,路程越发地难走起来。就算是马车里铺陈了层层的软垫皮毛,可是上下颠簸的感觉还是令大多数没有吃过苦头的女官们头晕恶心。 大概一天左右的路程之后,就到了丹枫山脉的地界了。路面陡峭,越发地难以行走。 苏谧正在车马里面颠得有几分头晕,却忽然察觉到,马车停止了下来。 “怎么了?”她沉声问道,“有什么事情吗?” “娘娘,是前面的去路被阻挡了。”随行的宫人惶恐的声音传了进来。 苏谧轻轻地掀开帘子。 如今车驾已经行到半山腰上了,山路崎岖,旁边不远处就是悬崖峭壁,险峻高耸。 而正前方原本通畅的山路此时被一株不知道为何倒下的大树给阻止了去路。山道太窄,马车又宽大,没法绕过去,所以一时之间被阻拦了下来。 几个侍卫从马上跳了下来,向那棵碍事的树木走去。 为首的侍卫统领倪廷宣回头向苏谧这边的车驾看过来,眼神里带着几分心急和担忧。 他一边指挥着几个侍卫准备前去将那棵碍事的断树掀到悬崖底下去。一边高声提醒着众位侍卫小心,同时不放心地向苏谧的车驾靠过来。 见到他走近,苏谧迟疑了一下,顿时明白,这样青天白日的时候,路上忽然之间出现这样突兀的树木,实在是难以解释的事情,也难怪他心生警惕了。 倪廷宣走到车驾旁边,见到苏谧正在掀起帘子向这边张望,忍不住一怔,苏谧对他微微一笑,慢声道:“有劳倪将军了。” 倪廷宣脸色一红,不敢对上那剔透明丽的目光,急忙转过头去,“容华娘娘客气了,卑职任务所在,自当效力。”他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平和地说道。 苏谧微微一笑就不再说话,倪廷宣看似冷漠的眼神里面似乎蕴含着一种让她看不清楚的思绪和情感,她对此没有探究的兴趣,自然也不会多说什么。 纤手一松,帘子飘落了下来,苏谧正要倚回到靠垫里,静心地等待接下来道路的通行,这时候,忽然听到倪廷宣带着震惊的一声断喝,“小心!” 同时,尖锐的破空声传来,一道如同闪电又疾如迅雷一般的事物从苏谧刚刚放手的地方穿过,带起一阵细小却呼啸的狂风,将刚刚落下的车帘又卷了起来。然后伴着一声“叮”的脆响,穿透了铺陈华美的层层软垫靠枕,死死地钉入了马车的地板上。 是一只箭!箭尾尚且在轻轻地颤抖着,展示着尚未完全消尽的余力。 苏谧怔了不足瞬间的工夫,车马外面已经响起尖锐的厮杀声和呼喊声。 随着倪廷宣的一声小心,忽然之间原本铺叠着层层的枯树的山崖上出现了无数的身影,让苏谧很不对景地想到了以前在山里经常见到的,雨后急不可待地冒出来的蘑菇。 只是眼前的这群人,手中持着黑漆漆的弓箭和硬弩,蒙着黑布的脸上依然遮掩不住层层的横肉。就算是瞎子此时也可以知道他们是来这里干什么的了。 立刻,整个山道上混乱起来,宫人嘶喊尖叫的声音伴随着喊杀声响起。 这一次带出的侍卫都是精锐,眼见受到了袭击,他们迅速地反应过来,以苏谧的马车为中心逐渐靠拢,面对着袭击者。 苏谧在马车里看不到丝毫外面的光景,在第一只箭之后,车窗就忽然黯淡了下来,是倪廷宣的身影挡在了车窗之前,她只听见一连串的箭矢破空声响起,紧接着此起彼伏的“叮当”声不绝于耳,显然是袭击者们射出的弓箭被倪廷宣用剑挡下了。 怎么会这样?是谁?普通的山贼,不可能,大齐这些年来无论在国内还是国外的武功都值得称道。大的城市里,尤其是京城附近,是绝对没有大股的山贼潜伏了。而且就算有,也不会这样不知死活地来袭击皇家宫妃的车驾。那么有谁会冒着杀头的危险来阻截自己,看刚才的那一箭,分明是想要自己的性命啊! 自己的仇家……只有因为自己这些日子的宠爱了? 是倪贵妃?不对!外面就是倪廷宣在那里负责守卫呢,倪贵妃再狠心也不会为了对付自己一个微不足道的争宠对手而搭上她亲哥哥的性命前途。 是皇后,一定是她。苏谧惊慌起来,她竟然是要自己的性命了,这下子该怎么办?自己以后在宫中…… 算了,都这种时候了,还忙着分析这些阴谋诡计,苏谧忍不住一阵苦笑,不知道自己这一次能不能逃过这一劫呢,活下来的时候再去考虑对策吧。 这时候,眼见弓矢是起不到效果了,外面的袭击者已经从山崖上跳了下来。从倪廷宣举止之间闪开的缝隙之中,苏谧隐隐约约地看见,袭击者和侍卫们交上手了。如果单纯论武功的话,自然是侍卫们一方占据上风,可是这一次的出宫,不过只带了三十个侍卫保护。此时面对上百的袭击者,不到一会儿,就被杀掉了不少,那些尚仪局的宫人女官们哪里见过眼前这样血腥杀戮的光景,一个个哭爹喊娘,狼狈逃窜,被袭击者们一刀一个,眨眼之间就有多半命丧黄泉。 喊杀声,哭叫声,刀剑撞击声……从这一处长久僻静的山道上纷迭传来。 苏谧震惊地看着眼前的一幕幕,这是远比天香园刺客那一幕更加真实而且血腥的厮杀,尤其是这一次,自己成为了刺客们的主要目标,而不是像那一天晚上,伺机而动,寻找机会。眼前是攸关自己生死的一刻啊! 山道狭窄,刺客围拢在两边的道上,同侍卫们厮杀,甚至不时的有人被砍下山涧去,喊叫声也分不清楚是侍卫,还是袭击者的。眼看着侍卫们已经支撑不住了,刺客逐渐向这边杀过来。 倪廷宣知道再这样下去等到己方的人战至疲惫,必是死路一条。如今只有选择方向突围这一条活路了。狭窄的山道上只有前后两边,向后退,刺客重重,依照己方的实力跟本冲不过去,前方因为有大树横在路上,守在那边的刺客反而少一些,就向前面了! 他当机立断地喊了一声,“上马,突围!”一边猛地推开身后的马车门。 苏谧正坐在车中,她震惊地看着他,他也来不及分辩,当即伸手拉住苏谧的手腕,将她猛地拽到怀里,用力一托。 一声长啸,马蹄高高地扬起,倪廷宣立刻纵马向前方飞驰。 伏在坚实的肩膀上,映入眼中的尽是残肢断臂,血腥杀戮,苏谧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这样危机的时刻,她只有紧紧地抱住眼前的人,让自己的身体不会飘摇不定。 虽然经历过卫国破城时的残酷,经历过天香园一夜的惊险,可是她从来没有一刻这样地贴近敌人明晃晃的刀剑,上面还沾着血迹和肉屑。 倪廷宣的剑势十二分施展开来,性命攸关的一刻,银光闪烁,剑啸龙吟,几个离地最近的刺客眨眼之间被这凌厉划过,血肉横飞,踉跄倒地,身后众刺客的攻势顿时一滞。 倪廷宣立刻加紧策马,向外围冲去,可是紧接着刺客又围拢上来。 身边辅助的侍卫越来越少,倪廷宣不由得心急如焚。他左手护住苏谧,无法对敌,几招过后,很快就有敌人发现了这个缺陷,更多的刺客从左边围拢上来,倪廷宣一边保护苏谧,一边勉强支撑。 只觉得剑势越来越难以施展,这样下去只怕两人的性命真要被留在这里了。 当即他狠命地咬了咬牙,长剑猛地伸展开来,如同散开的光幕一般,卷向周围的刺客,当着的刺客只觉得眼前青光炫目,也分不清楚是剑刃还是剑光,纷纷后退闪避,倪廷宣趁机竭力催动马匹,随着骏马一跃而起,横跨过了挡路的大树,两人冲出去了。 “不好了!”眼看着自己这一次的目标就要逃出去了,几个刺客大急,这一次的任务事关重大,若是被人跑了,恐怕他们有几条命都不够抵的。 “射马!”一个刺客大声叫喊起来,当即众人反应过来,立刻十几只弩箭射向倪廷宣的后背,倪廷宣回身挡箭,可是下面射向马匹的箭矢却无法完全挡开。 几只箭立刻射进了马身,无论是多么久经沙场的战马也无法承受这样的攻击,立刻,骏马受惊般高高立起,倪廷宣顿时失去平衡,两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力道重重地摔了出去。 眼看着两人就要摔在地上,半空之中倪廷宣硬是转身侧过,将苏谧那一处方向空了出来,另一边却随之失去平衡,狠狠地撞在一侧的悬崖壁上,苏谧清楚地听见一声清脆的响声传来,他那一处的骨头肯定折断了,她猛地想到。 刺客争先恐后地爬过大树,转眼之间就蜂拥而至,倪廷宣看着眼前明晃晃的刀剑,禁不住苦笑起来,自己恐怕真的要死在这里了。 此时苏谧还被他揽在怀里,如果跟她死在一起,倒是也不错,刀剑交错之间,他忽然就升起这样的想法。 整个现场,刺客和侍卫宫人的尸首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其中刺客的尸首更多一些。可是刺客的人数却远远超过车队的众人,此时其他的侍卫已经大半战死了,只有几个武功杰出的犹自苦苦支撑,零散为战,却都已经满身是伤,那些不会武功的宫人女官更是都被刺客毫不留情地当场格杀。 公然袭击妃嫔车驾,这是等同于谋反的罪名,这些刺客无论是哪一方的势力,都绝对不会愚蠢到留下活口的。 倪廷宣一边竭力支撑,一边后退,苏谧被他挡在身后,两人后退了几步,原本山道就狭窄,苏谧彷徨之中,也没有向后细看,忽然就一脚踏空,身子紧接着向下坠去。 她一声惊叫,下面是万丈悬崖,她只觉得自己轻飘飘空荡荡地就要摔了下去,这时候上方猛地伸出一只手,紧紧地拉住她,硬是阻止了她下坠的势头。 她惊慌地抬起头,是倪廷宣,他黑亮的眸子正看着自己,眼神之中是焦急的关切。脸颊上还带着溅起的血迹,也不知道是他自己的还是敌人的。 这个傻瓜!竟然在对敌的时候转身回头?!感受到自己手腕上那一圈灼烫的热度,苏谧的脑子几乎无法转动,她只能够震惊地想着。 这时候,倪廷宣身后的刺客追了上来,猛地一刀砍下来,一声压抑着痛苦的闷哼传入耳中,一连串猩红的血迹溅到苏谧的脸上,热辣辣地让人心底里也慌乱起来。 倪廷宣被那一刀的力量击得向前一个踉跄,紧接着,两人甚至来不及惊呼,就一起跌落了下去…… 第三重 日月轮回玉洁冰清 第十一章 绝地逃生 耳畔只余下呼啸而过的风声,冰冷的寒意以及浑身无处着力的下坠之中的恐惧让她瑟瑟发抖。身体本能地贴近唯一的热源,她紧紧地抱住怀里的躯体…… 下坠的时间只是瞬息的工夫,紧接着,她在一片眩晕之中,听到了一声“哗啦”的巨响,身体被紧接着到来的撞击力打得头晕眼花。感受到原本围绕在自己身上的冷飕飕的寒风转变成了一种刺骨的寒气,她觉得自己像是一条冬天的鱼,也分不清是被重重地抛进了冰水之中,还是被扔进了一只沸腾的油锅里。 身体快要散乱了,每一处肌肤,每一处骨头都在诉说着痛苦两个字,自己终于快要死掉了,幸好是死在了宫廷的外面。苏谧这样想着,她终于解脱出来,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朦胧之中,自己似乎又回到了过去…… 那一年她好像只有五岁大小吧,有一次义父不知道从哪里寻来了一条很稀有的鱼来,全身流光溢彩,好漂亮啊,义父宝贝得不得了,就养在后院的池塘里,每天用栗子肉喂养着。自己想要去找它,可是义父说那条鱼很怕生,所以不可以偷看,会吓着它的。于是,她趁着义父和义母不在家的时候,偷偷地跑进后院的池塘里,想要看一看玩耍,可是那条鱼潜得很深,自己拼命地探出头去,就是看不见,终于,一个跟头,她一头栽进了池塘里,那正是腊月的时候,水真是寒冷啊,自己用力地向上游,向上爬,可是平时自己总是嫌太浅的池塘什么时候变得这样深了,她拼命地向上伸出手去,可就是触不到水面。那天的池塘真的好冷,好冷,让她一辈子都难以忘记那种冰冷而又窒息的痛苦。 义父,义母,爹爹,娘亲,快来救救我啊。她想要大声地喊叫,可是冰冷的水灌进她的喉咙,让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觉得自己的身体越来越冷,义父,救救我啊。苏谧无意识地呢喃着。 忽然,一道温暖的气息靠近自己的后背,她只觉得有什么火烫的东西紧紧贴近她,如同是一个光源或者暖炉一般,热量从后背上开始散发,很快就流遍四肢百骸,暖洋洋的,说不出来的舒服。 记得那时候在夕阳的余晖之下,义父刚刚从山里采药回来,发现她不见了,大为震惊,连忙翻遍了整个竹舍,才在池塘里面找到了差一点溺死的苏谧。 之后,义父惊慌地把幼小的她抱进了屋子,原本冰冷的身体立刻感觉到进入了一个温暖的地方,然后是灼热的手掌紧紧挨在自己幼小的后背上,是义父凭借武功内力在为她驱寒。 义父的真气带着一种温暖的力量,流遍她的全身,似乎是温热的水包围着自己,鼻端还夹带着药材的香气,让自己一下子就从寒冷之中恢复过来。 就好像现在一样,苏谧本能地向着后方的热源靠近。 不知道过了多久,黑暗开始渐渐淡去,意识伴着浑身的剧痛开始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之间,重新主宰自己的身体。苏谧费力地想要睁开眼睛,可是眼帘似乎被什么粘住了一般,挣扎了好久,才微微见到一丝的光亮透漏进来。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纯黑的眸子,正在定定地看着自己,见到苏谧醒过来,眼眸之中流露出无法掩饰的狂喜之色。 朦胧之中苏谧定定地看着那一双充满关怀和喜悦的温柔的眸子,自己这是又回到了过去吗?就好像义父看着自己的时候一样。 他是谁?苏谧竭力想要使大脑运行起来,可是就是这样微弱的动静,就觉得一阵白芒在脑海之中针刺一般疼痛,随即她又一次晕了过去。 苏谧微微睁开的眼睛毫无焦距地望了自己一眼,长长的睫毛一阵颤抖,随即又一次合上了。随着这眼帘的简单开合,倪廷宣只觉得自己的心脏也伴随着同样的节奏跳动了。 怎么办? 他抬头看看四周,他们两人刚刚从悬崖上掉了下来,半空之中他数次想要抓住什么东西阻止下坠的趋势,可是冬季枯萎的蔓藤支撑不住两个人的重量,几次的延缓之后,两人还是跌到了悬崖底部。 值得庆幸的是,这一处山崖的底下竟然是一座湖泊,两人掉进了湖里,这才死里逃生。 他竭力拉住苏谧,才挣扎着游上了岸边,勉强寻到了一处山洞,安置了进来。他后背上最后被刺客所砍中的那一刀伤口甚深,虽然没有伤及要害,而且被内里穿着的贴身软甲挡下了大部分的伤害,可是伤口火辣辣的疼痛还是牵制了行动。 初春的水依然寒冷得如同冰雪,两人衣衫尽湿,周围是一片绝谷,又没有火种,再这样下去,自己有武功傍身,虽然受了伤,可是他已经用内力止住了血,怎么说也可以支撑久一些,而苏谧不过是个寻常的女子,受了惊吓又被冷水所浸泡,眼看她昏迷的深度,只怕是撑不过一天了。 必须先让她醒过来,这样继续下去,就要永远清醒不过来了,听见苏谧的呼吸声逐渐地减弱,倪廷宣心急如焚。 想到也许这一双眼睛就要从此永远地紧闭,再也看不见那黑亮的睫毛之下清冷的双眸。倪廷宣只觉得心口一紧,从来没有经历过的窒息一样的痛楚几乎使得心脏无法承受,后背被砍中的伤势似乎也不是那样的疼痛了。 他扶起苏谧的身体摆正,双掌紧紧挨住苏谧的后背,精纯的真气源源不断地注入苏谧的体内。 苏谧立刻感到身体又一次温暖起来。 倪廷宣却觉得体内气血一阵翻涌,刚才他把苏谧带到山洞的时候就已经为她输气救治,才使得苏谧有短暂的清醒,这样纯粹凭借着本身的真气来调动人体内的生机的办法极耗内力,如果对方也是身怀武功的人还好,可以使两人内力引导运行,可偏偏苏谧又是一个毫无武功的平凡女子。明明是寒气森森的山洞里,倪廷宣头上却开始出现汗滴。 硬撑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他只觉得自己胸口一阵连一阵的刀绞般的感觉炸裂开来,再也忍耐不住,嘴角顿时溢出鲜血,散乱的内息带着一种燃烧般的剧痛瞬间从丹田窜到四肢,身体一下子失去了控制,无力地倒向后面。 久战之后,就算是再深厚的内力也几乎耗尽了。此时接连为苏谧强行度气,就算是绝世高手也支撑不住。 他屏息了片刻,身体还是无法动弹,微微运用内力,就觉得丹田剧痛,连一点儿真气都提不起来了。估计是刚才的强行运转内力,使得他濒临走火入魔了。他苦笑了一下,内伤似乎又要加重了,也不知道有没有彻底痊愈的希望了。 他保持着这样的姿势,深吸了几口,沉重的伤势使得呼吸都变成了一种可怕的痛苦。片刻的调息之后,身体终于开始恢复一些行动的能力,倪廷宣支撑起半个身子,想要坐起来。就这样微微一动,靠在自己肩侧的身体忽然滑落进了他的怀中。 跌落在他怀里的身体如同冰雪一般的清冷而又轻柔,倪廷宣忽然之间就愣住了。刚才他失力跌倒,原本被他的双掌所支撑的苏谧也随之倒下,正压在他的肩头,此时因为他转身的动作,顺势落进了他的怀里。 苏谧正平静地躺在他的怀里。她依然在深沉的昏迷之中,原本苍白的容颜显出一袭不正常的红晕,蝴蝶翅膀一般黑亮的睫毛宁静地栖息在冰雪凝成的肌肤上。无论是多么的狼狈或者端整,是昏迷还是清醒,她的气质永远如同谪仙一般的清冷虚无。 倪廷宣想要扶起她,可是他的手一触及苏谧,忽然不自禁地颤抖起来。 他怔怔地看着怀里的人,他知道,自己应该立刻远远地离开,就算是救护也不应该触及她的身体。可是,倪廷宣随即想到刚才遇到刺客的时候,在危机关头的那一刻,自己连想都没有想,就从马车之中把她抱了起来,还有刚才用手掌触及她后背的行为,都已经是极大的不敬了,而像现在这样继续把她揽在怀里,保持着这样暧昧的姿势,就算是多一瞬间也是应该杀头的罪名。 想到刚才她被自己抱在怀里的那一幕,连血腥的厮杀也变得温馨起来。 他努力想要让自己推开她,可是手却好像不是自己的了,反而越发把怀中的娇躯抱得更加紧了。 手底下触及还带着几分湿意的罗衫之下那清冷细腻的肌肤,柔和的触感让他止不住地心脏狂跳。 可能自己一生都不会有这样靠近她的机会了。他的手无法抑制地开始颤抖。 一种不可预测的力量支配着他,他忽然就俯下身去,灼热的双唇印在那抹徘色的近乎透明一样的红润之上。 清凉如同夏日的冰雪一般纯净的感觉,一点一滴地涌上心头,让他眷恋着那一抹温润的清冷甘甜,似乎是最热的温度与最冷的极点重合了,又似乎是竭力要用自己的热度去温暖怀中的冰冷。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间,对于倪廷宣来说却是一生那样的漫长。 忽然,“嘤咛”一声轻柔的呼声,苏谧的身体微微一颤。 倪廷宣如同触电一边猛地抬起身来。 自己在干什么?!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行为,他的脸立刻红得如同火烧一般。滚烫得连身边的冰雪也能够融化。 伴着一声那轻呼,苏谧又一次醒了过来。 她只觉得那温暖灼热的手掌又一次紧贴在自己的后背上,让她的身体温暖过来,然后黑暗之中有什么温润的触感贴近自己,让快要僵硬的她恢复了知觉。 是义父在自己的身边吗?对了,自己只是在做噩梦而已,没有什么破城,也没有齐国,等到她清醒过来,就会发现她还是待在山中的竹舍里,义父温柔的眼神看着自己,身边是爹爹,娘亲和姐妹们,他们会告诉自己,她不过是又一次的不小心,掉进了冬天的池塘而已。义父义母会为自己准备温热的药膳,可口的饭菜…… “义父。”苏谧轻轻呢喃着,颤抖着睁开双眼。 她首先看到的是俊逸深刻的五官和带着一丝慌乱和惊喜的眼神,用一种惊人的热度在凝视着自己,可是对上自己的目光,却又闪烁起来,像是在躲避着什么。 她有没有发现?他心虚地低下头,几乎不敢去想。 清晰的景物映入了眼帘,苏谧随即无奈地闭上眼睛。 梦醒了!原本在睡梦之中的温暖也立刻远离自己而去…… 往事像潮水一般涌入苏谧疲惫的脑海,对了,他是倪廷宣,大内侍卫副统领,是负责这一次保护自己的人。更重要的是,他是倪源的儿子。 刚刚还是如同水流一般的清澈,立刻就变成了绝地寒冰一样的冷漠,依然柔弱地躺在地上,脸色还是病弱而且苍凉,可是柔和的线条变得生硬,一种冷艳的意味透露出来。那种明确地带着防备和警惕的眼神让倪廷宣心虚地想要别过头,却又忍不住心里一阵难过。 仅仅只是一刻的拥有,就让自己彻底地胆怯了,不敢去承受失去的痛苦。 “倪统领,现在是在哪里?”微弱的声音响起。 那一声细微的“倪统领”如同雷劈刀绞一样,深深地刺进他的心里。他感到呼吸也为之一滞。 “现在是在悬崖底下……”倪廷宣的声音带着一丝的颤抖和强行压抑的痛苦,以及说不出的狼狈。 苏谧没有去注意他的脸色,就算是注意到了,这时候满是疲倦的她也提不起丝毫怀疑的力气,看着他微红的脸颊,苏谧转过头去,自己刚才又一次梦到义父了,她又梦到小的时候,在大冬天的日子里,因为那一次不小心掉进了池塘里。义父救起自己,用内力帮自己驱寒取暖,好舒服啊。 后来她醒了过来,再问起那条漂亮的鱼的时候,才知道,在自己养病的时候,义母把那条罪魁祸首炖成鱼汤,让自己吃掉了。义父虽然心疼得不得了,说什么这是百年难得一见的琉璃七彩鱼啊,应该用来炼药的,就这样炖汤实在是暴殄天物啊,可是依然没有反对就把它给洗剥干净了送进了锅里,不过,说一句实话,虽然看起来是漂亮的颜色,可是吃起来味道并不是如何的鲜美呢…… 想到自己的亲人,苏谧脸上显出一种柔和的笑意,倪廷宣怔怔地看着苏谧,她在想些什么?虽然她的眼神是向着这一边,可是她的视线已经透过了自己,透过了黑沉沉的山壁,飘向遥远的地方。 刚才的梦真是难得的真实啊,连自己紧贴着师傅温暖的手掌的触觉都似乎一清二楚一样。苏谧神思飞扬起来,真是一个好梦啊,可惜太短暂了。 一阵冰冷的寒风吹进,空旷的山洞没有丝毫的遮掩挡避,寒气让两人的身体都忍不住颤抖,倪廷宣这才感觉到,胸口和后背都如同撕裂一般的剧痛,刚才他起身的时候使力太猛,使得背后的伤口又裂开了。 苏谧也清醒了过来,她竭力想要转头看一看四周,可是就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就几乎耗尽了她的全部力气。 倪廷宣看在眼里,想要上前帮忙,可是手伸到半截就止住了,苏谧柔弱的娇媚之中流露出一种懔然不可侵犯的冰雪之姿,如同一堵看不见的墙壁,挡在了两人的中间。 苏谧转动眼神打量了一下四周暗褐色岩石的四壁,这里只是一处寻常的山洞,她的眼神又穿过洞口,落在远处那一片波光粼粼的水面上。自己还真是命大啊,她苦笑了起来。这样掉下悬崖都死不了。 可是,也许好运气不过是暂时的,她可以清晰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力正在飞快流逝,脸颊烫得惊人,自己正在发热吧,身上的衣服寒冷得像是塞满了冰雪,让自己滚烫的身体不住地颤抖,按照自己的体质,如果不出所料,最多一两天的工夫,不对,眼下连火焰和食物也没有,恐怕是连一天都支撑不住了。 听到苏谧的呼吸声逐渐地加重、急促,倪廷宣立刻意识到她的身体恐怕快要支撑不住了,应该怎么办? 前去寒山寺朝拜的事情早就已经通知到了寺庙,原本应该抵达的妃嫔车驾却忽然失去了踪迹,相信立刻就会有人出来寻找搜索,在山道上发生的激战痕迹也是隐瞒不去的,可是要想寻找到这一处悬崖底部,至少也要有一两天的工夫,而且,就在进入山洞的同时,他扫视了一下四周,这里似乎是一处绝谷,四壁都是悬崖的,想要下来救援也不是容易的事情。 不能再等了,看着苏谧,必须自己寻找出路,她撑不过一天了。 “我出去找些吃的来。”他一边说着拙劣的借口,一边逃一般地出了山洞。 苏谧的眼神落在满是血迹的身影上,他背上的伤口又裂开了,血渗了出来,他却恍惚未觉一般。血把大半的武士服都浸透了,上面还有激战之后的破损,使得原本精致英挺的衣服变得残破不堪,而且只有中衣在身,苏谧这才发现,他原本的披风和外衣此时正盖在自己的身上。上面还带着星星点点的血迹,也不知道是他自己的,还是敌人的。 心头不自禁出现一丝的温暖,随即负罪一般的自责笼罩了她,她忽然就有一种冲动,要将身上的衣服远远地扔出去,可是手臂连抬起来的力气也没有。 等死的滋味真是不好受啊,苏谧无神地看着洞顶。 第三重 日月轮回玉洁冰清 第十二章 滴水成冰 时光就在安静的等待之中流逝,山洞口出现了一个身影,是倪廷宣回来了。想到自己生命的最后一刻竟然是在仇人之子的眼神之下度过的,苏谧自嘲地笑了。 进来看见苏谧灰败的脸色,倪廷宣大吃一惊,他连忙上前扶起她,刚想要提起真气,丹田就如同针刺一般的疼痛,他身形也忍不住晃了晃。 感受到身后温暖的气息,忽然,苏谧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猛地一甩。 “不要碰我!”她的声音凄厉而且绝望,“不许碰我!”这个人的恩情,她一丝一毫也不想要。 还没有触及她身体,手掌就被狠狠地甩开。就算是比小猫大不了多少的力道,可是其中的决绝和厌恶还是清晰无比地传达出来,让倪廷宣心里微微一紧,果然,她醒过来之后是不会容许寻常的男子这样的无礼的。 她试图把他推开,推得远远地,可是完全失去了力量的身体只是柔弱地挣扎了几下,如同小猫的磨蹭一般。 倪廷宣一阵黯然,自己就是那样的招人厌恶,让她这样摒弃。他依言略微向外退了退,把苏谧身上的衣服盖好。 勉强呼吸了几口气,苏谧转过头,警惕地看着他,这时候她才发现,不过是出去了一趟,他的身上又多了一些擦伤的痕迹,刚才他是去寻找出路了?想要跳上悬崖吗?真是傻瓜,那不过是白白浪费体力而已,凭借他的功夫,等到救援还是没有问题的吧。 自己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宫妃,虽然这一次的救护不力,依照齐泷的性子,恐怕他侍卫统领的职位是要不保了,不过有他那位战功卓绝的父亲,性命肯定无碍,再过上几年就可以升回去的,何苦这样的费力呢,还有什么比起性命更加的重要呢? 他身上的血迹因为被水浸泡而洇散开来,已经把几乎全身的衣服浸透了,从刚才他走出去的脚步声,苏谧可以清晰地听出没有了平时的轻灵自然,显得沉滞延缓,他应该是受了很重的内伤吧。单薄的衣服紧贴着年轻挺拔的身体,虽然外表上看不出一丝的痕迹,可是依他的伤势,恐怕每一步都会痛彻心扉。 心里忽然就柔软起来,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算了,自己马上就要死了,什么仇恨,什么傲气,都要跟着自己的生命一起烟消云散了,还说什么死也不能受敌人的恩惠。 她觉得自己每一次呼吸都在把自己残余不多的生命力呼出体外,她竭力使自己保持着清醒,可是无处不在的寒冷像是看不见的手团团包围住她,拉扯住她,让她无法挣脱,就要又一次沉沦了下去。 她想要摇一摇头来表示自己的清醒,可是挥之不去的疲惫感还是开始笼罩住她。 不行,自己不能死,不能这样死掉,她应该如何去见底下的亲人啊。 感受到倪廷宣满是急切的眼神恍如实质般落在自己的身上,苏谧忽然笑了,“说一说你自己的事情吧,倪副统领。”她轻声说道。 被突如其来的话语惊讶了一瞬间,紧接着那句倪副统领让他的心中说不出的苦涩。 “我……”他呆呆地看着苏谧,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我的事情?” “是啊,说一说我听听。”苏谧顺口说道。没有什么吸引自己注意力的东西的话,自己就要这样晕过去,再也清醒不过来了。 “你是倪源的长子吧?”苏谧问道。 没有意识到苏谧毫不客气地称呼着自己父亲的名字,倪廷宣点了点头:“我是父亲的第一个儿子,可是不是嫡出的,我的母亲是……”倪廷宣迟疑了片刻。 “你的母亲不是靖昌郡主?”苏谧无意识地问道。 倪源的夫人是大齐数一数二的名门吴家的女儿。倪源本来是梁国有名的青年俊杰,出身豪门,二十多年前,梁国还没有灭亡的时候,他就取了梁国公主为妻,新婚没有多久,齐国攻打梁国,势如破竹,驸马之尊的倪源竟然归降了大齐,而他刚刚娶过门的公主自然就“顺理成章”地死在了战乱之中。 当时情势紧张,为了笼络这位降臣,齐武帝专门赐婚。本来想要以公主下嫁的,可惜当时大齐的宫廷没有适龄的未婚公主,而第一名门贵阀的王家也没有待嫁的女儿,于是齐武帝就从势力仅次于王家的吴家选择了一位小姐,封为靖昌郡主,赐婚给倪源。这位郡主就是倪贵妃的亲生母亲,苏谧也是见过的,她时常前往后宫探望倪晔琳,是一个艳丽富贵而又趾高气扬的女子。 “我的母亲,不是那样高贵的女子,”倪廷宣苦笑了一下,继续说道,“我的母亲出身卑微……”忽然之间,这种连自己的至交好友慕轻涵都没有说起过的内心的隐秘就这样被流畅地说了出来,他心里也忍不住一阵惊讶。 “继续说,不要停。”苏谧说道,近乎呻吟的声音之中夹杂着急促的喘息声。 “家母是个很柔和的女子,她……”倪廷宣清亮略带沙哑的嗓音继续响起。一种奇妙的气氛蔓延开来,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山洞里,没有了主子奴才,没有了宫妃侍卫,只有两个共同落难的人,轻声诉说着值得回忆的往昔。 “……父亲对我很严格,小时候,我就跟随父亲学习武艺,他的要求一向很严格,”倪廷宣的话语有一丝的沉滞,其实倪源总共有两个儿子,对于嫡出的小儿子来说,还是溺爱居多,很少斥责喝骂,只有自己,从小被近乎苛刻的要求着,无论是武功还是兵法以及各方面的知识,如果有一丝的倦怠,轻则喝骂斥责,重则挨打罚跪。对于他的那个比他小不了几个月弟弟和后来同样嫡出的妹妹倪晔琳,倪源从来没有什么过高的要求,态度上也总是和颜悦色。 严寒的冬天的时候,弟弟妹妹一起在温暖的房间里享受夫人的慈爱和茶点。可是他却一直是在寒冷的雪地里坚持练功求学,只有极少数的时候,倪源才会对他的表现满意。 “嗯。”苏谧微微发出一声轻呼,她第一次地意识到,也许自己深深痛恨敌人,自己一直恨不得赶尽杀绝的倪源也是一个人,一个有着喜怒哀乐,有着亲人家世的人,而不是仅仅是一个抽象的符号。 “……后来,安排我入宫当了侍卫,一直就待在宫里头。”倪廷宣神色平淡地说着。 其实,他被安排进宫成为侍卫,相比起自己的弟弟跟随父亲在军中征战杀伐,立功晋封来说,前途当然是黯淡了不少。慕轻涵甚至都经常抱怨他不知道争取,有着大好的家世和机会却偏偏进宫当了这个闷死人的侍卫,整天对着一群阉人烦不胜烦。 如今齐国正是上升的时期,这个时候是最重军功的,富贵险中求,一旦立下了出色的军功,就算是出身稍逊一些,封侯晋爵也不在话下,王家吴家这些历史看似悠久的大齐名门,如果追根究底,富贵和爵位不也都是这样起来的吗? 慕轻涵的梦想就是上战场杀敌立功,振兴家门,对于自己朋友受到的不公平待遇时常愤愤不平。反而是倪廷宣本人对此也没有什么怨气,他原本就厌恶那些战场杀伐和那些无谓的鲜血厮杀,对于他这一点也是倪源最为不满的,经常说他霸气不足。 可是上了战场没有多久,他被一家人疼爱的宝贝弟弟倪廷威就战死在了沙场上,虽然事后也被皇帝亲自下旨,追封为武胜侯,并且风光大葬,可是人死不能复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倪源最近对他的要求越发地严格起来了。让自己甚至连去侍奉母亲的时间也没有了。他禁不住想起自己的母亲,虽然不是倪源的正室,而且总是在家里被人所忽视,可是…… “我的母亲……”倪廷宣的语调带着几分缥缈而又温暖,“对我很好,虽然她的出身很卑微。”倪廷宣的语气有一丝的颤抖。 小时候他不记得事情,长大了之后才知道自己的母亲是个人人唾弃的妓女,据说她是在父亲那场轰动齐京的迎娶大齐的名门贵女的隆重婚礼正在进行的时候找上门来的,还带着自己这样一个未满月的孩子,让人颇为议论了一番。 至于为什么倪源连鉴别疑惑都没有,立刻就将一个卑贱的妓女的儿子认作自己的亲生骨肉,让很多的下人都窃窃私语,也让新过门的夫人很是不满。 可是倪源什么都没有分辩说明,从自己记事起,他和母亲一起就住在倪府后花园的一处小小的院子里,倪源有时会派人将他叫去,仔细地传授指点他武功,教授他兵法学识,可是却从来没有一次进过他们居住的院子,也从来没有再见过母亲一面。 他也不止一次地怀疑,自己也许真的不是父亲的亲生儿子,可是到底为什么,父亲什么都没有说明,甚至没有派人前去调查,仅凭着一个卑微的妓女的一面之词,就相信自己的身份和血统呢? 对于下人的私语疑惑,对于自己身上血统的轻蔑,都让他在童年的时候吃尽了苦头,尤其是嫡母又连接地生出了弟弟和妹妹之后。 但是随着岁月的轮回,对于他是不是倪源亲生儿子的议论逐渐地自然而然地平息了,同样深邃出众的五官和俊逸酷似的相貌已经明确地告诉了众人他的血统。 陷入到回忆之中的他迟疑了片刻,说道:“母亲她曾经是一个倚门卖笑的欢场女子。”他不敢看苏谧的神思,深深地恐惧那明亮的双眼之中会被轻蔑和厌恶所充斥。 “嗯。”苏谧轻微地应了一声,没有丝毫的感情,倪廷宣忐忑不安地转过视线,紧张地看了看苏谧的神色,在那双清澈的眼眸之中并没有丝毫鄙薄的痕迹,他放下心来。 对于倪廷宣刚刚说起的身世,苏谧没有丝毫非议或者鄙视的力气,就算有力气,她也没有这样的心思,对于妓女,她没有任何居高临下的想法,自己现在所干的事情,与一个妓女有什么不同,都是在出卖着自己的色相和青春,讨好男人来换取自己的生存。而且妓女所赚取的不过是客人的银钱,而她想要的却是权势和生命,富贵和国家。她比起妓女来更加的不堪和贪婪。 没有听出那声音里蕴含的感情,倪廷宣顿了顿,又继续说道:“以前……” 忽然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的话,苏谧的脸色忽然变得奇异地红润起来。 “不要说了。”明白自己的生命力近乎耗尽,苏谧的神思飘逸虚无起来,她望向外面湛蓝的天空。 也许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自己死在了宫墙之外的地方。可是,她不想死,无数次的生不如死都熬过来了,为什么要在这里倒下呢? 外界的一切声音都模糊起来,隐隐约约听见倪廷宣在自己的耳边喊叫着什么。 这时候,遥远的湖面上,波光荡漾了开来,一个白衣胜雪的身影,翩然从天而降,落到湖面上,气度优雅,飘逸出尘,如同天鹅落到了巢穴。 是神仙还是黑白无常?来接我进入地府吗?还是自己临死之前的幻觉呢? 苏谧想要笑一笑,可是身体没有了丝毫的力气,嘴角似乎是被冻住了一样,很快就陷入一片沉沉的黑暗之中。只记得最后自己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所在。这一次,她没有挣扎反抗,柔顺地依偎在了身后之人的怀抱之中。 倪廷宣看着怀里的容颜,又茫然地抬头望着远处的湖中。 那如同谪仙降世一般突兀地降临在这个深谷里的僧人遥遥地看着眼前的一幕,轻轻地长叹了一声…… ***慈宁宫之中,太后坐直了身子,神情庄重地问道:“什么,你们说没有见到尸首?” “是的,当时两个人都掉下了悬崖,小人们虽然也派人去寻找了,只是那里是一处绝壁山谷,没有找到下去的路,要想下去,除非是轻功绝世,不然就得准备缆绳之类的物件,耗时太久了,我等又不方便久留,所以留下几个伶俐的人在一旁探查之后,其余人等都撤回来了。”跪在下手的人回禀道,他身穿一身平常的侍卫服色,看起来精明干练。 “那其余的人呢?”太后问道。 “已经都解决了,没有留下活口,保准天衣无缝。” “天衣无缝?!”旁边的皇后喊了起来,她厉声问道,“两个最重要的目标都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万一要是他们两个活了下来,就算是把那些无关紧要的奴才全部解决了又有什么用处呢?” “这个,娘娘,那处悬崖高逾百丈,地势险要,跌下去只怕立刻要粉身碎骨了,而且当时天气寒冷如冰,倪廷宣又是身负重伤,就算是两人跌下悬崖一时不死,只怕也支撑不住一两天的,就算现在立刻派人前去救援,绝壁无路可通,除非有绝世轻功,否则根本无法短时间内到达悬崖底部。等皇上派人前去,也只是收尸而已。”侍卫分辩道。 皇后听了,心情稍平。 太后也点了点头,问道:“此外现场的痕迹处理得如何?” “已经按照原定的计划,将现场布置得妥妥帖帖。栽赃给栋梁会的人,这一次必定可以让倪源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栋梁会的人为了报复上一次的行刺失败之后全城性的搜索捕杀,去刺杀这一次的宫妃车驾再合理不过了,既可以让大齐丢了面子,又解决了大仇人倪源的儿子,而那个恰逢其会的宫妃,只能算倒霉了。对王家自然也是一箭双雕,既除掉了苏谧,又杀掉了倪廷宣。 “嗯,”太后满意地笑了,“如此甚好,你先下去吧。” 手下的侍卫躬身告退。 皇后犹豫了片刻,说道:“母后,我总是觉得不安心啊。” “确实如此。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如今没有见到那两个人的尸首我们不可轻易地安心。”太后点头称是,“如今距离行动结束已经有三个时辰了,只怕再过上不到半天的光景,皇上那里也要知道消息了,你亲自去一趟,探探皇上的口风,顺便了解一下情况。” 皇后站起身来,太后又说道:“如若皇上要去寒山寺亲自查看,你就找个借口陪同在身边,见机行事。” 皇后低头领命而去。 第四重 暮鼓晨钟迷途难返 第一章 冰天雪地 仿佛是陷入了无边无际的缥缈和虚无之中,朦胧之间,无数的画面从她的脑海之中倏然闪过,又飘逝无影,耳边像是响起了混乱嘈杂的声音,想要去侧耳倾听,可是却又什么也听不清楚,转而又静止下来,浑浑噩噩之中,感到似乎有谁把温热苦涩的药汁喂自己喝下,紧接着又是一片无尽的黑暗。 不知道过了多久,四肢微微有了一些触觉,意识渐渐清晰起来。 耳畔响起清冽冰雪珠玉相互撞击的声音,悠远绵长,余韵无尽。好像是童年的时候,父母在自己的身边轻轻哼唱的摇篮曲。 苏谧睁开双眼,首先看到的是窗角上的一排银色的风铃,睡梦之中甜美的声音就是从这里发出的。 它们好像是陶瓷一样的质地,上面浮现着淡淡的光泽,在阳光之下泛起点点的金色碎光。清风过处,风铃摇动起来,转动的铃身折射出七彩的光辉,似乎是金色的蝴蝶伸展翅膀急欲飞翔,又像是一只只的黄鹂,轻灵地伸展开羽翼,欢快地鸣叫着。窗外几只横亘挺立的树枝上还堆积着尚未消融的冰雪雾凇。 向四周看去,床架上悬挂着素白的床帘,遮挡了苏谧的视线,可是依然可以看出,这里是一间陈设简单的卧室,几件陈旧却不失韵味的家具,让整个房间都显得极为干净整洁。 自己这是在哪里?想必阴曹地府不会是这样的陈设吧? 苏谧正在迟疑地回忆着自己的遭遇,就听见一声充满惊喜的欢呼:“娘娘!您醒过来了!” 门口有人正端着什么东西要走进房间,眼看苏谧微微睁开的双眼,飞快地跑了进来。再也熟悉不过的声音和身影,是觅青。 “这里是……”苏谧想要出言询问,可是嗓子干涩,发出的声音沙哑难听。因为急切的话语令她气息一滞,猛地咳嗽起来,喉咙如同针扎刀割一般的疼痛。 觅青连忙把手中的杯盏放下,跑过来扶住苏谧,然后拿过一盏温茶,送到苏谧的口边。 苏谧就着她的手,喝了几口,温润的水流滋润过干枯的喉咙,终于让苏谧缓过一口气来。 “这里到底是哪儿?我是怎么会在这里?现在是什么时候了?”苏谧有一连串的问题要问。同时她挣扎着试图起身,看四周的家具陈设,必定不是皇宫,这里是什么地方? “娘娘,您的身体还没有好,就先不要起来了。”觅青连忙阻止道。 “这里是寒山寺的客房。”她扶住苏谧的身体,一边把枕头摆正在苏谧的身后,一边抹着眼泪又哭又笑地说着,“今天已经二月四了。娘娘您已经昏迷了整整两天了,虽然大师说您的性命无忧,可是奴婢担心死了。” “我怎么会在这里的?我记得明明是掉下悬崖,然后和……”苏谧躺回靠枕上之后问道。 “是枯叶禅师将您救了上来,主子,您可真是福大命大啊。”觅青庆幸地说道,“这一次枯叶禅师他老人家正好前来拜望寒山寺的主持,路过了半山腰,结果见到了满地狼藉和山壁上的痕迹,猜测必定有人掉下了悬崖,就下去将娘娘救了上来。” “枯叶禅师?!”苏谧震惊地难以言语,是他?! 见到苏谧惊疑不定的神色,觅青丝毫没有怀疑,毕竟,当今世上,有谁不知道佛门第一高人枯叶禅师的大名呢? 觅青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宫女,提起来他来,也禁不住地感叹神往。 枯叶禅师号称当世第一高僧,佛法高深,云游天下。在不少崇信佛法的平民百姓眼中,已经是近乎神仙一样的人物了。他有很多的事迹都为世人所广知而津津乐道。当年先帝都曾经想要为他加封圣光护国法师的封号,结果被他推辞而去。而太后她老人家也对他尊崇备至。也难怪觅青会兴奋不已,自己竟然能够见到这样传说之中的人物,简直是三生有幸,回去值得炫耀一辈子了。 苏谧自然也听说过枯叶禅师的名号,而且她所知道的不仅仅是这些民间的传说,她知道大齐对于枯叶禅师的尊称不仅仅是因为他是佛学大师,是天下少有的得道高僧,还有更加重要的一个原因,枯叶禅师出身玄门正宗,是当代第一的武学高人。他年轻的时候曾经游遍天下,会遍天下高手,无数猖獗一时的盗匪强虏都败在他的手上。再加上为人宽宏大量,处事公正,所以在武林之中威望极重,是隐为天下白道的领袖人物。这些年以来武功更加深不可测,据说捻花摘叶,皆可破敌,已经当世无人能及了。当年就是他大力支持齐国,支持上一代的齐武帝,使得齐国的国力飞速增长,灭国无数,终于有了如今统一天下的势头。 当然,苏谧对于他的了解甚至更多,可是现在她急需考虑的不是这一些,而是…… “宫里知道了吗?这一次我遭受袭击的事情?”回到了现实,苏谧就得开始考虑现实的问题了。 “皇上听说了娘娘遇到刺客的消息之后着急得不得了,娘娘被救上来的当天晚上,皇上和皇后娘娘就一起赶来了,现在都在寺庙里面与枯叶禅师谈话呢……”觅青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听见外面传来高升诺熟悉的尖细嗓子高唱道:“皇上驾到!皇后娘娘驾到!” 齐泷过来了!苏谧还没有来得及整理一下混乱的思绪,就听见了这样的消息。而且皇后也一起过来了,今次的袭击,是不是皇后的计划呢?苏谧一时之间神思不定。她倚回枕头,觅青退到一边,门帘子一掀,一个明黄色的身影快步走了进来。 正是齐泷,他走到床边,握住苏谧的手关切地问道:“谧儿你终于醒过来了?感觉身体怎么样了?” 身后紧跟着的是皇后,就算是在简朴的山庙之中,依然丝毫无损她的华贵之气。她满是欢喜地叹道:“谢天谢地,可算是醒过来了。”看那种神情,完全是诚挚的关心和喜悦。 苏谧挣扎着要起身却又无力起身的样子,挣扎了几下,眼泪就流了下来,“皇上,臣妾真是害怕,那些刺客……”一边说着,一边呜呜地哭了起来。 齐泷温柔地帮苏谧擦去眼泪说道:“谧儿不要难过,现在不是已经安全了吗?” “可是这一次,臣妾真的是要被吓死了,只怕这一次就要永远见不到皇上了。臣妾命薄轻微,可是以后若是再也见不到皇上,臣妾就算是死了也不甘心呢。”苏谧柔声哭泣着,珠泪纵横,仿佛在诉说着心头的委屈与恐惧。 “这件事朕一定要彻查到底,以后一定不会让谧儿再受这样的委屈了。”齐泷的眼中满是怜惜和愤恨,“堂堂大齐的国都附近,竟然出现了这样明火执仗的歹人,光天化日之下行凶杀人的刺客,这还有没有王法了?!朕在离京的时候就已经下旨令刑部会同禁军详细探查剿灭。” “这帮人究竟是什么来历可是一定要追究到底啊。这一次胆敢行刺臣妾事小,万一他们哪一天势力膨大,丧心病狂,去行刺皇上可怎么办呢?”苏谧一边哽咽着,一边说道。 “正是如此。”齐泷点头道,“这件事情被朕查明凶犯,一定不能轻饶。” 身后的皇后脸色微微一变,随即从容笑道:“妹妹身体虚弱,皇上先不要尽说这些凶戾之事,只怕冲撞惊吓了病人就不好了。如何剿灭这些无法无天的盗匪,不如回宫再议。” 齐泷点了点头,道:“等到回去,朕一定不会放过这些乱党贼子们。谧儿你的身体如何,可是还有哪里不舒服的?” “臣妾好一些了,就是觉得身上有点儿疲惫。皇上不必担心。”苏谧低声道。 皇后笑道:“妹妹在那冰天雪地的地方足足待了一天一夜,身体必定是受了大损耗的。幸好有倪副统领在一旁护卫救助,这才保住了性命啊。而且听说你们二人相拥掉下悬崖,幸好是掉进了湖里,只怕是倪副统领精通水性的,才把你救了上来吧?真是苍天庇佑啊。”一边说着,一边轻轻拍着胸口,一副欣慰庆幸的样子。苏谧闻言顿时变了脸色,她明确地感觉到,齐泷环在她腰身上的手臂僵硬了。 她原本还有几分怀疑这一次的袭击者到底是不是皇后幕后指使,但是现在看来,已经几乎可以确定是皇后无疑了。 皇后话说的是客气亲切,可是其中隐含的意思却让苏谧不寒而栗。掉落悬崖的时候身体接触,在湖泊之中肌肤相亲,与年轻的侍卫单独共度了一天一夜……若是一个烈性的妃嫔,此时就应该一死以表清白了。 齐泷尤其不是一个宽容的君主,如果这样的罪名坐实了,就算他明白当时是情非得以,表面上不会说出什么来,可是心里的芥蒂是绝对无法释怀的。 皇后的这一句话好狠啊!不仅自己以后的宠爱是彻底完结了,而倪廷宣这个政敌之子以后的前途也一并毁了。 苏谧偷看了一眼齐泷的脸色,果然,齐泷的脸上显示出一丝的不自然来。 “皇后娘娘是说当时臣妾掉下悬崖了吗?”苏谧一脸惊恐地问道,“臣妾实在是太过于胆小,当场就被那些歹徒的刀剑吓得晕了过去……对了!昏昏沉沉之中似乎是逃到了悬崖边上,就一脚踏空……啊!”苏谧似乎是忽然想起了这一段,回忆起当时的感觉,面无人色地按着胸口。 “妹妹不用担心,虽然你记不得了,但是当时悬崖之下只有你们两个人在,只要问问倪副统领就知道当时的情况有多么危险了?”皇后也一脸担心地说着。 齐泷的脸色又难看了几分,苏谧清楚地感觉到身上环绕着的那只手臂紧了紧。 “妹妹在悬崖之下确实是受苦不少,唉,这样水灵柔弱的人儿,怎么就遭了这样的罪啊!本宫想着都觉得心疼呢,幸好有倪副统领在。”皇后又温婉地笑着,“皇上可要好好赏赐他啊。” “娘娘多虑了,臣妾也没有受什么苦,反正也是一直昏迷着。”苏谧勉强地一笑,随即惊魂未定地说着,“幸好臣妾之后一直昏迷不醒,不然吓也吓死了。” 齐泷的脸色这才稍霁。 “现在想起来,光是跌下悬崖的感觉,恐怕就要把臣妾的一条小命消掉了。哪里还有机会见到皇上和皇后娘娘啊。”苏谧一边回想着,一边说道,“都是有皇上的福泽庇佑,臣妾这才能够大难不死啊。” 皇后还要再说什么,苏谧连忙问道:“对了,皇后娘娘刚才说是一位侍卫救了臣妾,不知道是哪一位侍卫?叫什么名字啊?”她的脸上看不出一丝的破绽,带着七分疑惑,三分感激地转头向齐泷祈求道,“如果事情当真,还请皇上好好赏赐他啊。” “是大内的侍卫副统领,他至今还是昏迷不醒,等到醒过来,朕再论功行赏。”齐泷淡淡地说道。 倪廷宣还昏迷不醒,他的伤势那么严重!会不会留下什么隐疾呢?苏谧心里竟然情不自禁地首先浮现出了这个念头,随即她把这个无关紧要的忧虑打消出了脑中。 自己现在该考虑的不是他的病情,而是…… 苏谧不易察觉地观察着齐泷的脸色,他还是没有完全释怀,自己已经摆出完全不知道倪廷宣的样子,还是无法让他完全放心。心里面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了,只要稍微地浇灌,就会顺利地开出花朵,结出果实来。自己可不想去品尝那酸涩的苦果。怎么办?绝不能在这种事情上留下丝毫的隐患,越拖得久了,对自己越不利。 “皇上,这一次陪同臣妾前来朝拜的宫人侍卫们不知道现在……”苏谧一脸关切地问道。 齐泷摇了摇头,道:“那群刺客也不知道是什么来历,下手狠毒暴虐,竟然赶尽杀绝,除了你们两个人掉下悬崖之外,整个现场没有一个活口。” “没有一个人?!”苏谧震惊地叫了起来,脸色顿时黯然,“都是臣妾失德,竟然招致这样的祸端来。” “不过是路边的盗匪行凶,哪里与谧儿有丝毫的关系。”齐泷安慰道。 “可是连累这么多的人命丧黄泉,实在是臣妾的罪过,就算是皇上不怪罪,臣妾也深感愧疚啊。”苏谧一边哭泣着,一边好像全然无意地说着,“只是刚才听皇后娘娘说臣妾掉下悬崖的种种光景,还以为有不少人死里逃生向皇后娘娘详加禀报了呢。” 齐泷的眼中顿时不易察觉地现出一丝的疑惑。刚才皇后所说的举动恍如亲眼目睹,她是怎么知道的? 皇后微微一笑,说道:“哪里有人过来向本宫禀报呢。是因为想到关系到妹妹的安危,本宫特意派人询问了前去探查救护的仵作侍卫,这些情况都是从一位劫后余生的宫人口里听来的。”一边叹息道,“可惜啊,那个宫人也不过是说了两三句就香销玉殒了,连妹妹是掉到了哪里都没有来得及说出,不过幸好有枯叶禅师路过此地,也是妹妹福大命大。唉,若是有人活着就好了,至少也可以找出几个来指证那些歹人,将他们一网打尽,免得他们再为祸四方,搅乱我大齐的民众安生。” 皇后说的句句在理,毫无破绽,齐泷的疑惑立刻打消了,苏谧心急如焚。 “阿弥陀佛……”就在这个时候,一声长宣打断了两人的对话。一个高挑的身影飘然出现在门口,连侍立在一旁的高升诺都连忙躬身行礼。 来人须眉皆白,意态祥和,正是大齐最德高望重的高僧——枯叶禅师。他明明已经是近百岁的老者,白须飘飘,可是皮肤却依然如同婴儿一般的光滑。一双眸子微微开阖,就算是闭上的时候,你站在他的面前也有一种被他凝视的错觉,而这种凝视的目光却丝毫不会让人感到局促不安,反而有一种亲切感。 齐泷和皇后见到枯叶禅师进来,连忙起身迎接,就连先帝和太后都是对禅师敬重有加,所以这一对大齐最尊贵的夫妇,在枯叶禅师面前也不能够摆出皇家的威严来。 皇后眼见枯叶禅师进来,恭敬地说道:“大师辛苦了,我们正说到这一次多亏了大师的救助,妹妹才得以平安归来呢。” “阿弥陀佛,老衲不过是路过而已,也算是容华施主命不该绝,一切自有定数,若要说谢字,老衲是愧不敢当的。”禅师长宣一声佛号说道。 “大师客气了,如果不是大师神功盖世,换了别人,岂能这样轻易地将人救上来?只怕能够寻找到人,也来不及了。”齐泷也说道。 “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贫僧下到悬崖底部的时候,发现两位施主都昏迷在湖畔,也是两位施主命大,虽然昏迷了过去,却被湖水冲上岸去,才能够存留性命。” 苏谧心里一震,他在说谎! 虽然自己已经失去了知觉,可是昏过去之前最后的一眼却看得分明,自己是倒在倪廷宣的怀里的。想到这里苏谧的脸色一红,摇了摇头,这个老和尚在说谎,他为什么要帮助自己圆谎?他不是尽心竭力地辅佐大齐吗?难道是为了…… 苏谧神色不变,齐泷的脸色倒是恢复了,枯叶禅师的这一句话说得很平常,但是从话里明确地透露出一个消息来:两人跌下悬崖之后就都昏迷不醒了,当然也就不可能有任何有碍名节的举止了。 枯叶禅师的话语他自然是相信的,齐泷放下心来。 皇后心里一阵失望,只能怪这个丫头运气太好了,如果两个人之中有一个清醒的,或者枯叶禅师没有经过寒山寺就好了。至于枯叶禅师话里的意思,皇后没有丝毫的怀疑,天下人都知道,禅师是当世无双的佛学大师,又是齐国的支柱之一,当然不会帮助一个无根无凭的妃嫔圆谎。 送走了齐泷和皇后,苏谧筋疲力尽地躺回床上,对身旁的觅青说道:“我昏迷的这两天都发生了什么,你仔细地说一遍。” …… 第四重 暮鼓晨钟迷途难返 第二章 禅意深远 深夜,寒山寺大殿里灯火通明。 殿中各色的佛陀神像分别静立在四周,佛像前点着供奉的香烛,点点微弱却柔韧的烛火无声地摇动着,宽阔深远的大殿之中,一个身影静静地盘膝坐在佛前的蒲团上打坐诵经,庄严肃穆。 一阵细碎的声音传过来,随后一个身披银粉色斗篷的纤细优雅的身影出现在大殿门口。苏谧把斗篷的帽子摘下,捋了捋头发,看着安坐殿中,对她的出现恍如未闻的枯叶禅师。 在这空旷大殿上,时光似乎静止了一般,唯有那平缓悠长的诵经声毫无间断地回荡在大殿里。 苏谧静立倾听了片刻,忽然问道:“不知大师所念的经文为何?” “贫僧所念为大悲咒,悲悯世人之苦难,望我佛之慈悲。”悠长的诵经声停止下来,静坐的身躯没有丝毫的晃动,枯叶禅师口中带着几分闲适回道。 “慈悲?!”苏谧带着几分的嘲讽,冷笑道,“若是几句佛咒就可以将尘世之间芸芸众生拯救出来,这天下为何还要有这么多的苦难,大师为当代高僧,何以参不透这一点?” “施主所言甚是,佛经不过是凡人所撰,俗人所读,与诸子百家所著典籍毫无区别。我等朗朗而读,与贩夫走卒的粗口,民间俗妇的喝骂亦是无丝毫的分别。贫僧读读佛经但求安神静心而已,岂会指望着凭借经声佛号拯救天下?”听到苏谧满含挑衅和嘲讽的语气,枯叶没有丝毫的动容,缓缓说道。 枯叶如此坦然地承认佛经的无用,倒让苏谧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施主也读佛经吗?”枯叶忽然开口问道。 “小女子学识浅陋,从来是不敢看佛经的。”苏谧笑道,“只是小女子一直有一个疑问存在心头,大师为得道高僧,还望能够为苏谧解惑。” “请施主明示。” “佛说,人生有七种苦难,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沉沦者无限苦也,超脱者则得重生。那么大师认为诸般苦难何为沉沦,又要如何超脱?可要”勤修戒定慧,熄灭贪嗔痴‘?“苏谧笑着问道。 “所谓勤修戒定慧,熄灭贪嗔痴不过是苦修于行,而非修于神,为我等出家人日常修行。施主这般红尘中人,讲究的不过是及时放手而已。”枯叶说道。 “及时放手?!”苏谧的语气忽然就尖锐起来,“大师可真是得道的高僧啊,一句轻飘飘的放手,故去的情分皆都烟消云散,不留痕迹了。” “天下熙熙,皆有所求;天下攘攘,皆有不得。如何放不得?” 苏谧缓了一口气,冷冷地说道:“看来我是注定没有这个读佛的机缘了,也不要平白在这里污蔑了神佛才好。” “施主不读佛经,只怕施主不是怕污了佛经,而是怕佛经误了施主你吧?”苏谧刚要转身离去,身后传来枯叶禅师的声音,与刚才的冷静淡然不同,声音有着些微的颤抖,听起来竟然像是有一丝的关切存在里面,“施主性情执著难动,须知这世间最苦的莫过于一个”执‘字,施主的执念迟早有一天要毁人伤己。“ 苏谧身子一晃,不知道过了多久,苏谧忽然一声轻笑,忽然改换了话题,长笑问道:“佛陀常说出家人不打诳语,今日大师可是犯了戒律了,只是……”苏谧抬头看了那个背影一眼,用一种讽刺尖刻的语气说道,“为何大师要为苏谧圆谎呢?大师超脱红尘,难道也是顾念旧情的?”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枯叶平静地回答。 “大师既然也放不开执念,又凭什么来劝说别人呢?” “阿弥佗佛!”枯叶长宣了一声佛号,终于站起身来,转身面对着苏谧注目了片刻,苏谧被他的眼神注视,只觉得有一丝的怯弱,随即又有一种不甘心和愤恨涌上心头,毫无示弱地回视着枯叶。 “苏施主可是在责怪怨恨贫僧?” “大师享有大齐供奉,为大齐的国师至尊,苏谧岂会有怨恨之心?” “唉。”枯叶长叹一声,“无论你心里头是怎么想的,我却是时时在怨恨我自己的。” 他摇了摇头,迟疑了片刻,终于注目苏谧说道:“我又何尝不想救他。当年收清亭为徒,就看出他生性耿直,过刚易折,只怕是天命不享啊。” 猛地听见自己父亲的名字被提起,苏谧心头像是被针扎一般的疼痛。 面前的枯叶禅师正是她的父亲顾清亭的授业恩师。顾清亭少年的时候游学江湖,有幸拜倒在他的门下,一身武功都是他亲自传授。只是枯叶行踪缥缈,顾清亭生性内敛,也不好以自己的师门为炫耀,而且枯叶禅师与齐国有渊源,他身为卫将,贸然提起,难免让朝中的有心人闲话,所以这一段师徒之缘极少有人知道。不过身为女儿的苏谧当然是知道的。 “大师是为了齐国的利益考虑,大义当前,焉顾小节?”苏谧平静地说道。 枯叶注视着她的面容,忽然苦笑道:“你还是怨恨我的,只是这种恨意,比较起你对大齐的怨恨来说实在是不值得一提而已。” “记得你刚出生不久的时候,我还前去卫国见过你一面,没想到不过是十几年的工夫就已经物是人非,当年我曾经想过劝说你父亲不要太过于执著,不如归隐田园算了,可是……”说起自己的徒弟,枯叶也有一瞬间的黯然,“本以为就算是他遭遇不幸,可是家人也可以保全,没有想到倪源的恨意那样的深重。” 他看了看站在门槛之前的苏谧问道:“你可是恨着齐国?” 周围的空气忽然之间就凝滞了,苏谧静立不语,沉默了片刻,她抬脚迈过高高的门槛,走进了大殿,殿中的诸多佛陀或者庄重,或者狰狞,或者威严,或者肃穆,都在向下俯视着形形色色的朝拜者。 苏谧丝毫不为之所动地凝望着这些泥塑胎像,“大师相信这世间真的有神佛吗?” “我自然是相信的。”枯叶说道。 “那么大师可否告诉我,神佛究竟在何处?为何这漫天的神佛只知道享受世人的供奉敬献,全无丝毫悲悯世人之心,让这个尘世之间满是苦难波折?” “悲悯之心自在人心,何苦要去神佛身上寻找?” “悲悯之心,若我对人有悲悯之心,何人又会对我有悲悯之心?既然神佛法力无边,为何不见一丝的雨露恩泽降临在我的身上,可是因为我不礼佛,不敬神的缘故?” “佛像不过是些泥胎塑像,死物而已,岂会真的保佑人身?”枯叶道。 “那么为何大师要尊崇这些死物泥胎?”苏谧立刻寸步不让地追问道。 “心中有佛,这世上自然就是有佛的,若是心中无佛,便是寻遍这万丈红尘,也难以见到丝毫的神迹。佛像虽然是死物,人心却是活的,死的佛像入了活的人心,自然也就是活的了。我所尊崇的,不过是一份人心中的神佛,人心中的悲悯而已。” “大师真应该去应选朝政,而不是在这里讲经论法。”苏谧摇了摇头道,“我虽然听不懂高深的理论,但是大师话里的意思却也明白,大师所言就是指民心了。不知道大师是如何确定这民心的?”苏谧轻声问道,她知道枯叶禅师选择齐国支持,可是声声说齐国是民心所向,又有何道理? 枯叶看着她,忽然摇了摇头,转身看着这些神像,问道:“施主明史知礼,可知道,自从周礼崩坏,汉室倾覆,胡虏入侵,已经有多少年了?” 苏谧微微惊诧,回答道:“自从哀帝之乱,引致强虏入关,已经有二百多年了吧?” “到今年为止,正好是二百一十八年。”枯叶脸上现出一丝沉重,“那么施主可知道这二百一十八年里面民众所过的是什么日子?” 苏谧凄然一笑道:“我虽然见识不多,却也知道不外乎是列国纷争,民不聊生的局面而已。” “天地不仁,生灵涂炭。这二百年来,数次有豪杰奋起而立,希望一统天下,却只是重复着带来新一轮的战乱。以前的梁国,再到更前面的大周、大晋、大秦无不如此。百年征战,民不聊生,繁华都市亦是男为奴,女为娼,寻常乡野更是十室九空,千里无人烟。直到近年来,大齐的崛起。” 枯叶看着远方,一字一句地说道:“这天下的百姓已经不能够再等待了。” “如今北辽虎视眈眈,兵强马壮,随时准备南下,一旦破关而出,到时候又是一场五胡乱华的惨剧,唯有让天下尽快统一,让中原尽快从战火之中摆脱出来,才可以外御强敌,内修国政,才可以让百姓过上安居乐业的日子。支持大齐实在是为天下计,为百姓计,所以老衲认为这就是民心所向。施主刚才问何为民心,民心所关怀的不过是尽快结束这个乱世,无论齐国也好,南陈也好,卫国也好,只要有能力尽快地统一天下,让百姓脱离苦海,就是民心之所在。” 苏谧的身子晃了晃,她觉得这些话是有道理,可是却又让她心里沉甸甸的,有一种说不出的憋屈。她想要说出什么来反驳,可是面对这样大义凛然的说辞,却又找不到丝毫的理由。 “那么凭什么我们一家就要当大齐统一路上的牺牲品,就要受到这样的遭遇?我要报仇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苏谧喊了起来,他们自顾去争他们的天下,我自顾去为我的家人缅怀报仇,两不相干。 “国仇家恨,施主自然有权力报仇,可是伤害施主的家人,害得施主国破家亡的真的是大齐吗?”枯叶忽然抬头问道,“卫国国弱主庸,纵然有忠臣良将,却不能用之,迟早要被强国所并,不是大齐就是南陈,或者是北辽。” “不一定这样……”苏谧挣扎道。 “你说的对,这当然是不一定的事情。”枯叶从容说道,“卫国也有可能强大起来,你的父亲也有可能率领着卫军,去攻破别人的国家,屠戮别人的城池,亡灭别人的家族,让卫国强大起来,靠着别人的鲜血和仇恨来……” “父亲不会那样……”苏谧反驳道。 “乱世之中,就是这样的生存规则,你不去吞噬别人,别人就会吞噬你。”枯叶凄然一笑道,“毁灭你的家园的不是大齐,也不是倪源,不过是战乱而已,是这持续百年不止的乱世。” 苏谧身子一颤,只觉得头脑疼痛而混乱。 “施主如今深入宫廷,这个道理只怕比别人更加得清楚吧。难道施主的手上没有无辜之人的鲜血,没有承受无辜之人的仇恨?”枯叶紧盯着她的眼睛,问道。 苏谧忽然想到,何太医,还有采薇殿原本服侍郑贵嫔的那些宫人,虽然不是自己亲手所杀,可是与自己亲自动手有什么分别?! “这些人,难道没有亲人好友,没有父母儿女。他们的感觉又会是如何?” 她觉得自己的头脑快要炸裂开来了,一个声音在她的脑海中盘旋不去,你自己与这些人有什么分别?!都是杀人而已!都是在害得别人家破人亡! 可是不对,自己是在为了报仇,是在为了自己的家人报仇…… 可是你所杀死的真的都是你的仇人吗?他们都是无辜的牵连者,他们一个个默默无闻,只是为了三餐一宿、平安度日而劳碌的平凡人而已。 苏谧的脸色越来越白,苍茫若失。 “阿弥佗佛!”忽然一声佛号如同暮鼓晨钟一般重重地撞击在她的耳膜上,也撞击在她的心田里。 苏谧茫然地抬起头来,枯叶正在凝视着自己,眼神之中带着怜悯和关怀。 苏谧身形晃了晃,冷静下来,“大师佛门清心驱魔咒的力量果然不同寻常啊。只是用在我身上未免太浪费了吧?” “施主大病未愈,心绪难定,刚才近乎心魔入体,还是早些休息为好。”枯叶说道,“若是施主有心参禅,这些佛法道理不妨慢慢领会。” 苏谧没有说话,她走到门口,忽然问道:“大师既然知道我对大齐的心怀不轨,如果我冥顽不灵,恨意难消,可要将我的身世秘密尽皆透漏,替大齐,替天下除去我这个隐患?” 枯叶立在身后静默不语,眼神之中却复杂难言。 苏谧远去的身影在这个孤寂的寒夜更加显得孤独清冷。看着那一抹白色的影子飘然远去,枯叶神色之间说不出的苦涩。 单凭苏谧最后的那一句话,他就知道,苏谧还是心结难解。 第四重 暮鼓晨钟迷途难返 第三章 山雨欲来 苏谧披上衣服,来到了前殿,寒山寺因为是妃嫔女眷入内祭拜供奉的寺庙,僧侣少得出奇,只是专门请了几位有德的高僧在这里主持而已。此时寂寥的大殿里面依然空无一人。 墙角的香炉里面袅袅地散发着檀香的气息,将整个大殿笼罩得如梦似幻,迷离空灵。 苏谧走上佛前,轻轻合上双掌,以一种谦卑而又宁和的心态静心体会着身边的一切。 “二小姐。”陈冽的声音从一旁传来,带着几分的担忧。苏谧清醒过来已经三天了,齐泷生怕苏谧在这里养病,周围的人伺候不周,所以把采薇宫院子里苏谧贴身的人都调来了。 “我没有什么。”苏谧转头对他安慰地笑了一笑,又转身看着那虚无的佛陀,忽然问道,“冽尘,你恨齐国吗?恨倪源吗?” “当然恨了。”陈冽毫不犹豫地说道,“他杀了我们多少兄弟,多少家人,是我们的敌人,当然有仇恨。” “那么齐国呢?” 陈冽弄不清楚为什么苏谧要这样询问,他思量了一会儿,说道:“也是吧,是它覆灭了我们的国家。”犹豫了一会儿又说道,“可是单纯地说是仇恨,恐怕也不是很贴切,战场之上,我们杀齐军,齐军也是杀我们……” “那么等报了仇,你准备如何?”苏谧打断了他的疑惑思索,问道。 报完了仇?陈冽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了。身为一个军人,他已经习惯于服从命令,从前的卫国,现在的南陈,都让他没有丝毫思考的余地,单纯地听从命令而已。 如果让自己真正选择的话…… 他忽然抬头看着眼前的女子。 听见她在悬崖边遇害的时候,那锥心刻骨的疼痛,让他以为自己就要这样死掉了,那样极端的心痛和迷茫,让这个世间一切的仇恨、悲喜都变得虚无缥缈起来。直到听到她获救的消息,他才得以解脱。 初春的时节,山野之间的阳光比较起宫廷更加的清新灿烂,那斑驳的光线透过窗外刚刚生出嫩绿的枝丫,投射到她侧立的身上。她站在这温暖和煦的阳光的边缘,却是任何的温暖都无法融化的清冷孤寂。 “我只希望能够跟随在小姐的身边而已。无论你作何的选择,我一定永远站在你的身边。”一种冲动让陈冽忽然跪倒在苏谧的身边,仰头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道。 他明白,像是以前山中那样的快乐无忧的日子也许永远也不会再拥有了,可是之后的道路还是那样的漫长,无论是什么样的方向,他都希望陪在她的身边,也许自己一辈子的意义不过是眼前的这个女子。他希望能够为她遮挡哪怕是片刻的风雨,让她有一天能够重新见到灿烂的阳光……只要她活着,只要可以看见她站在阳光之下,就是一种最真实的幸福了。 苏谧回过身来,眼中带着几分水润,“我知道,无论谁抛弃我,离开我,你都会永远站在我的身边。至少我还有你,会留在我的身边。”她还是有亲人的,她不是完全孤独的。 晨光渐起,院子里面的人逐渐多了起来,枯叶禅师踱步而入。 视线平和中带着几分慈和怜惜地看着殿中的苏谧,枯叶的眼神转而落在陈冽的身上,略显出几分惊异,他问道:“这位施主的根骨奇佳,武功似乎是与老衲的数路相同,不知道是何人所授?” “自然是卫国故人了。”苏谧轻声一笑。陈冽的武功是自己的父亲亲手所教导的,自然与枯叶禅师是同出一脉了。 想起自己的爱徒,枯叶心神也一阵恍惚难过。他看着陈冽,眼神之中多了几分惋惜。他目光如炬,立刻看出陈冽所学并不精深。 苏谧注意着枯叶的神色,忽然笑道:“冽尘还不快跪下谢恩,大师动了爱才之心,有意指导你的武功,这可是难得的机会啊。” 枯叶微微一怔,转而神色开朗笑道:“好,老衲已经是行将就木的人了。正愁着一生所学无人可以传授呢。如今施主倒是帮了一个大忙,解决了老衲的一桩头痛事啊。” “呃?”陈冽有一瞬间的呆滞,被当今天下第一的武学高人指教武功,这对于任何一个修习武艺的人来说都是梦寐以求的机会。就好像是好酒之人遇上绝世佳酿,好色之徒见到天仙绝色,陈冽也有一瞬间的动心。 可是他转而看着苏谧,如果自己离开她的身边…… 看出陈冽的迟疑,苏谧对他一笑道:“你放心,我们恐怕还有不少的日子要住在这里,暂时是不会离开的。难得大师肯指导你的武功,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岂能放过。”一边以坚定的目光看着陈冽。 陈冽犹豫了一下,终于跪倒在地。 ***国事繁忙,政务纷迭,宫里已经快马加鞭赶来报信,齐泷不得已只好辞别了寒山寺,皇后也一同回宫,原本要带着苏谧一起回去,可是苏谧以身体尚弱,无法行动为由推辞了,要待在这里养病。 齐泷也无奈,只好叮嘱了几句就带着车马仪仗回宫去了。 苏谧倚在靠枕上,看着窗外,外面几只耐寒的山鸟蹦蹦跳跳,用嫣红的嘴角拨开草丛枝丫,寻觅着其中隐藏的食物。她心中虽然抑郁不定,可是空旷的山林,悠长的田野,延绵不绝的高山清泉、行云流水都让她不自觉地心旷神怡、沉醉其中。山中无日月,这一段山间的岁月难得的悠闲而且惬意。 齐泷的车驾走后不久,觅青就疑惑地问道苏谧,“娘娘为何不跟随着回宫呢?如今娘娘正是盛宠的时候,竟然要留在山里,万一皇上忘了您呢?” “我选择留在这里,正是为了皇上的宠爱啊。”苏谧笑了笑说道,“盛极必衰是天下所有事物的常理,我一直盛宠不衰,如今也已经数月了,而皇上不是那种长性子的人,数月的宠爱,足够他厌倦一个女人了。就算是在我身上的关注时间长一些,感情真一些,不会有厌倦,但是热情肯定也不如从前,而且马上就是新人入宫,到时候,我的宠爱难免受到冲击。” “不如暂且离开宫廷,让他在盛宠和眷恋的时候骤然失去,这样才会存着一种热切的思念。民间人们常说,”小别胜新婚‘就是这个道理。“苏谧不无嘲讽地说道,”等宠爱衰落,想要再使用这一招可就没有用处了。“ 她将因为山间的细风吹散的刘海儿拢了拢,继续说道:“另外也是为了这次刺客的事件避一避嫌。” “这一次刺客的事情不是已经有结果了吗?”觅青奇怪地问道。前几天宫里头就已经传来消息,说是已经查明这一次的刺客是栋梁会的人所为。 “呵呵,这一次的刺客事件可是远远没有结束呢。”苏谧轻声一笑,“王家故意拿栋梁会出来做挡箭牌,这一次又偏偏没有除掉我们两个,棋错一招,只怕是要倒霉了。依照倪源的老谋深算,岂会放过这样的机会。如今朝堂上必然要掀起轩然大波了。” “连自己的儿子都差一点丧命,倪源怎么肯吃这样的哑巴亏呢?王家既然想要把这件事嫁祸给栋梁会,他正好可以咬住这个不放了。联系到去年的时候,天香园刺客的事情,别忘了,当时栋梁会的刺客可是就隐藏在皇后娘娘召来的戏班子里面啊。”苏谧冷笑道,“只要他布局巧妙,手段不落痕迹,有心人难免要想到些什么,哼,私通敌国的组织,结交对大齐图谋不轨的敌人,这样的罪名足够让王家头疼很久了。” “可是……倪源只怕并不知道这一次的刺客是王家的手下吧?”觅青疑惑道,“万一倪源真的以为是栋梁会的人呢?” “无论他知不知道实情都一样,只要他知道这是个好机会就行。”苏谧笑道,“而且……” 后面的话苏谧没有说出口,她认为倪源是会知道的。栋梁会与他为敌多年,只怕其中早就不知道安插了多少他的卧底细作了,如何会不知道此事其实是与栋梁会无关的。然后只要稍微联想,不难明白一切。对于自己的敌人,苏谧一直有着一种莫明其妙的自信,她始终觉得倪源这个人不是那样的简单,有时候,苏谧也忍不住怀疑,是不是仇恨使得她把他看得太高了。 苏谧甩开不着边际的猜测,继续说道:“如今的我不过是一只小虾米,却偏偏做了这件事的中心,稍有不慎难免要被卷进去难以脱身,现在自然是要避一避风头的好了。” 而且正可以安然地享受这样的一段悠闲日子,苏谧伸了个懒腰,看着窗外清新自然的景色。枝头上晶莹的露珠折射着清晨的朝阳,在刚刚发出的嫩绿的叶子上轻轻地颤抖,摇摇欲坠,下面新开的小花洁白粉嫩,她格外的喜欢在这样悠闲的时候时常依靠着回廊,或者直接坐在草地上,看着柳树上抽出的新芽,那嫩绿的颜色让人看着就欢喜。自己疲惫的日子已经过得太久了,她早就厌倦了那些心计和暗算,烦腻了那些栽赃和陷害。正好这一段时间来休息一下。山间的生活平凡而闲适,不用去虚情假意地做戏,去强颜欢笑地奉承,只是可惜这样的日子不会长久。 “那……得等到什么时候啊?”觅青犹豫了一会儿,又出言问道。 “不会太长时间的,不久就是太后她老人家的生辰了,任朝中的各部官员如何折腾,也不会闹到太后的生辰上去。倪源也必然知道点到即止、见好就收的道理。一旦拖延到了太后的生辰上,什么事端都要压下去了。”苏谧遥看着天边的朝霞,漫不经心地说道。从这里向山下看去,可以清晰地看到山谷之中弥漫起层层的雾气,笼罩了山野。 没有过上几天,齐泷又派人前来迎接她,被她以病着的名义退掉了。虽然距离遥远,赏赐的东西还是时不时地送进山里来,表示着九五之尊并没有把她完全地忘记。 小禄子手脚勤快,每隔三五天就要回宫中取用衣食器具,顺便也把宫里头的消息传递了回来。 这几天朝廷上果然掀起轩然大波,起因是刑部的人在新一次的全城搜捕剿灭栋梁会余党的时候,查出了一位吏部的侍郎竟然有私通栋梁会的痕迹,因为此事迅速地引发了一场刑狱以及朝廷上的争论。再加上新近科考中举的众多寒门士子入朝为官,使得朝中波澜不断。 两方的朝臣相互攻讦,吵得不亦乐乎。甚至连八百年前的贪污受贿,举止不恭之类的大小错误都被翻检了出来重新狠炒了一遍。 齐泷被闹得头大如斗,烦不胜烦。 不仅在朝廷上,连后宫之中这些日子都格外紧张,小禄子还偷偷地带回来消息说,原本在天香园夜宴的那一晚负责侍奉安排的几个首领太监,都莫名其妙地丢了职位。原本在刺客的事情之后,宫中经过了一番排查,这几个人都是确信清白无辜的,不然也不会继续待在首领太监的位子上了。如今却被打入大牢,据说还被严刑拷问了呢。 “按理说事情都过了那么久了,怎么这个时候又翻了出来呢?”小禄子摇摇头,大惑不解地说道。 苏谧只是淡然地笑了笑,望着窗外明灿灿的阳光,没有言语。 终于,在一个月之后,这件事情以数名官员的左迁和告病隐退而告一个段落。朝中的势力经过一番细微的调整又一次稳定了下来。而苏谧也到了回宫的时候。 一大清早,她起身来到佛堂前,等候着拜别枯叶禅师。 枯叶看着苏谧,长叹一声道:“施主可是已经决定回宫了?” “若是不回宫,我还能往哪里去?”苏谧反问道,“大师可知天下可有苏谧的容身之处?” 枯叶长叹道:“一切皆有命数,施主此生与宫廷有缘,在别人看来,贵不可言,可是与自己来说,却未必是福分啊。” “嗯。”苏谧不置一词,她向来对命数之类的言语不屑一顾。 “施主心中的恨意太深,贫僧也不指望可以凭借三言两语化解,只希望施主平日行事的时候多怀仁慈之心就好了。”枯叶语重心长地说道,“否则到头来,只怕终究受伤的还是自己啊。” “如今我哪里会有什么决定,不过是走一步算一步而已。”苏谧轻笑道。如果放弃了仇恨,忽然之间就觉得自己一无所有。这个天下变成什么样子又与她何干?她自然有自己的道路。 门帘微动,一阵细碎的轻响传过来,苏谧回头望去。 一个高挑的身影伫立在那里,阳光折射在他的面容上,闪亮的光辉和黯淡的阴影交织,让俊逸深刻的五官更加出众。 是倪廷宣,苏谧回过头去,此时她真的很不想看到他,可是这一次被派来迎接她的侍卫统领又是他。 每每见到他,都让她难以自禁地回忆起悬崖之下那段共度的时光,也许真的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也许临近濒死的感觉让她前所未有的放开自己,让她完全忽视了对方仇人之子的身份,可是现在看起来,却只剩余尴尬和难堪而已。 倪廷宣成了她心里,最难以拔除的那一根刺,让现在的她时不时为之所苦。 他静默在那里,没有说话,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她的身上,这一次本来他也不想来,明明是慕轻涵领了的差使,可是慕轻涵的家中忽然出了变故,母亲病重,使得他不得不告假回家,于是任务就落到了他的头上。时光不过是短暂的瞬间,一种奇异的感觉回荡在两人之间。不是甜蜜也没有怨恨,这两个人就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个世界,让任何人都无法打破。 很快这种气氛还是被打碎了,一声清朗悠长的佛号扬起。 倪廷宣恍如梦醒,连忙向苏谧以及枯叶行礼道:“在下前来拜谢大师的救命之恩。”他的伤势极重,昏迷了数天,直到几天之前,倪源才派人将他接回了家中,临别匆忙,枯叶禅师又恰好外出去了,所以连向他亲自道谢都没有来得及。现在痊愈归职,正好趁着这次的机会前来道谢。 “不过是机缘巧合而已,施主不必放在心头。”枯叶禅师平和坦诚地回礼道。 对倪廷宣的行礼苏谧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走了出去,从头到尾没有看他一眼。 走过倪廷宣的身边,他弯下的腰身还没有抬起。苏谧的长裾拖曳在地上,带起飘飘的细风,被她宽大的衣袖带起的薄纱帘子轻轻地扬起,擦过他的脸颊,他的动作有片刻的静止,保持着低头的姿态,任这种酥麻的感觉留在他的心里。 苏谧的身影已经远去,枯叶禅师看了怅然若失的倪廷宣一眼,脸上现出一丝苦笑,忽然长诵道:“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倪廷宣顿时痴了,呆呆地问出一句:“依大师所言,如何才能离于爱,如何能无忧无怖?”话说出口,悚然惊觉,可是已经收不回了。好像自己心底下最隐秘的地方就这样忽然地暴露在了别人的面前,让他惊慌无措。 枯叶禅师似乎是丝毫没有感受到他的恐慌,摇了摇头,正色说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做如是观。” 枯叶禅师说完,却见到眼前的倪廷宣恍然未闻,他苦涩地摇了摇头,转身去了。可叹啊,倪源本也是当世数一数二的豪杰枭雄,可性情太狠,杀孽过重,只怕连子孙的福源都要折了…… 回宫的道路如同往常一样的没有变化,只是排场变得更加的隆重,来时随行的礼仪宫人、祭品车驾不见了,侍卫却明显地增多,为了不再出现那样的意外,齐泷派出了一百名大内侍卫前来保护自己宠妃的车驾。 从皇城西侧的朝华门入,朱红色的宫门庄严巍峨,两侧是看不到头的漫长宫墙。抬起头来,隐隐可以看见后宫之中高翘反卷的飞檐斗壁,在阳光之下闪烁着天家特有的粼粼金光。 高大的宫门缓缓打开,车驾行驶在汉白玉雕砖的道路上,一直抵达采薇宫不远处的空地上才停止了下来。 在觅青的搀扶下,苏谧走出了车驾,一阵风吹过,衣袂翻飞。觅青笑道:“想不到宫里头今天的风也这样大。” 苏谧仰起头来,风吹过宫廷,被层层叠叠的亭阁楼台所阻挡遮蔽,失去了原本的顺畅和活力,带着一种近乎挣扎的呼啸声,围绕回旋在金碧辉煌、深远盘折的朱壁之间,玉道之上。原来,在这个深宫里面,连风的声音都是这样的困惑苦涩。 远远的,高升诺带着几个小太监迎上来,走近苏谧,赶紧忙着打千行礼,“莲主子您可回来了,你这一去,皇上可是时不时地提起您啊。” 苏谧含笑点了点头,随口问道:“皇上这几天可好?如今在哪里?” “这不正是皇上让奴才在这里等着主子您吗?”高升诺谄笑着道,“皇上交代了,您一回来就去见他呢,可是挂念得不得了呢。” “高总管说笑了。”苏谧笑道,“依照宫里头的规矩,宫妃回来应该先去拜见皇后才是吧?” “正好,皇后娘娘如今就是在皇上那里,听说是在商量太后她老人家生辰大典的事情。”高升诺连忙说道,“刚刚皇上问起娘娘您的车驾,就说起来不必让娘娘白跑一趟了。也是皇后娘娘体贴娘娘您啊。” “嗯。”苏谧点了点头,一边随口问着宫中和齐泷的近况,脚下也没有停止,一路向乾清宫走去。 进了大殿,看见齐泷正坐在座位上,和旁边皇后说着什么。 高升诺老远就高声唱道:“莲容华到!” 齐泷和皇后都抬起头来,见到苏谧的身影,齐泷的脸上现出喜色,起身离座,快步走了下来。他拉住行了一半礼的苏谧,挽住她的手,上下打量了一番,惊叹道:“几天不见,谧儿竟然出落得更加水灵动人了。” “皇上。”苏谧含笑看了齐泷一眼,掩口笑道,“几天不见,皇上夸赞人的功夫倒也是更加甜蜜动人了啊。” “只是瘦了不少。”齐泷说道,“必定是山中的膳食不好。” “哪里真的吃到几次山中的东西了?”苏谧道,“每隔几天不是就有宫里头的人送过去吗?” “虽然也有宫人送去,但是终究是没有现成的方便新鲜啊。朕原本就说指派一两个御厨过去,你却怎么也不要。” “皇上,寒山寺是佛门清修之地,皇上竟然要让御厨过去,岂不是坏了佛门的清静吗?”苏谧扑哧一声笑道。 “朕这不是生怕谧儿你的病情休养不好吗?”齐泷也禁不住笑了,说道。 “臣妾瘦了可不是因为食物的缘故。”苏谧笑道,“皇上不是也瘦了不少吗?”齐泷的精神明显有几分疲惫,这些天来朝政纷乱,看来是着实让他烦心费力了。 “朕变瘦了,可是因为朝思暮念着你这个丫头所害的啊。”齐泷口里头随意调笑着说道。 “臣妾还不是一样……”苏谧千娇百媚地白了他一眼,小声说道。 齐泷龙颜大悦,还没有再说什么,旁边的皇后打断两人笑道:“皇上,莲妹妹如今刚刚赶回宫里,车马劳顿,连休息都没有来得及,你就这样拉着人说个不停。” 这时候,高升诺又到门前,禀报前殿有大臣有事求见。 齐泷顺势点了点头,说道:“既然这样,朕就先去处理国事了,谧儿你一路也是辛苦了。先回宫去好好休息吧。有什么事情今晚……”齐泷含笑看了她别有意味的一眼说道,“……再说。” 苏谧娇羞地推了他一把,佯装恼怒地笑道:“皇上快去吧,尽在这里油嘴滑舌的。” 宫中立刻就只剩下苏谧和皇后两人了。 皇后见到苏谧,神态之间没有丝毫的破绽,仪态端庄地笑道:“莲妹妹可真的是更加漂亮了,本宫乍一看上去都觉得灵气逼人啊。果然还是山里的水土养人,就是远远的比宫里头的强。” “婢妾不敢当。”苏谧谦和地笑道,“山中确实空气清新,只是婢妾再进益,哪里及得上娘娘仪态端庄呢?皇后娘娘有机会也不妨去山里一试。” “唉,若是本宫去了,只怕没有这样的效果了。”皇后笑道,“也许是妹妹与山间的水土相和吧。本宫是早就习惯了宫廷的人,不像是妹妹,原本就是乡野之人的。” 苏谧嫣然一笑,这是在讽刺她的出身了。 “娘娘正应该去一趟才是。”苏谧的语调稍微抬起,悠然道,“说起来,宫中的生活虽然富贵尊荣,但是娘娘如今的脸色憔悴,只怕是这一段的日子操劳过度了。为大齐计,为皇上计,正应该好好休养一阵子才对呢,凤体安康才是最重要的啊。”苏谧满脸关切地看着皇后这些日子因为熬夜而有几分发黄的容颜。 皇后的脸色稍微一僵,年轻的女子终究是在意自己的容颜的。她这些天来一方面照顾着太后的病情,一方面忙碌着选秀的事务,还有太后的生辰需要操办,千头万绪,杂乱繁多,再加上前些日子里朝中出了那样的事端,旧案重翻,害得她接连几天没有睡过安稳觉了。如今虽然华冠丽服,脂浓妆艳,但是依然压不住淡淡的黑眼圈。 皇后的失态不过一瞬间,眼见苏谧的眼神落在她的容颜上,她随即笑道,“本宫掌管后宫事务,这几天杂事多了一些,难免有几分疲倦,哪里及得上妹妹整天闲着无事,让本宫好生羡慕呢。”眉目憔悴之中,依然有一种雍容自如的仪态。 “所以说皇上真是不体贴呢!”苏谧笑道:“给娘娘身上压上这么多的担子。明知道娘娘如今忙碌着太后的病情还如此……” “皇上信赖本宫,自然是能者多劳。”皇后打断了她的话说道。 “只希望皇后娘娘莫要太过于辛苦,如今竟然连白头发都长出来了。”苏谧冲着皇后的头上斜睨了一眼,温婉笑道。 皇后的手禁不住向头上伸去,半途上却又觉得不妥,转而捋了捋头发,脸上的恼火转瞬即逝,随即姿态恢复娴雅平静,“妹妹真是会开玩笑啊,都说佛家讲究平和静心,与世无争。妹妹这一趟从佛门圣地回来,怎么反而变得伶牙俐齿起来了?这寒山寺的佛堂当真是与众不同啊,还是妹妹自己领会的不够呢?” “娘娘客气了。”苏谧笑道,“枯叶禅师佛法精深,各位禅师也都是得道高僧,这一趟婢妾清修一个月,确实是受益良多。更加深知这世间……”苏谧说着转头看着皇后意味深长地说道,“……轮回无常,报应不爽的道理,不知道皇后娘娘对此可是有体会?” 皇后双眸微合,淡然一笑,道:“妹妹果然是进益了。” 一边说着,两人已经到了院子门口,车辇就在眼前,内监宫女迎了上来。 皇后忽然回头对苏谧说道:“这个世间说是轮回无常,须知你我都是世俗凡人,其实却都是有迹可循的,万事只要寻找根本,就不难跳出这个无常的条框来。不知道妹妹以为如何?”不等苏谧回答,又笑道,“如今皇上和妹妹小别胜新婚,本宫就暂且不打扰了。妹妹可要细心服侍皇上啊。这些日子也不必来本宫这里请安了。” 说罢罗袖轻挥,转身去了。 当晚,承恩车载着苏谧进了乾清宫甘露殿,短暂的离别之后,自然别有一番绮旎缱绻的风光。夜已深,齐泷已经沉沉地睡去,苏谧的视线投到半掩的罗帐之上,金线红罗的斗帐开合之间,依稀看得见外面燃烧到天明的龙凤红烛已经快要烧到尽头了。下面雕花盘龙银烛台上积累了一夜的烛泪,如同珊瑚珠一般嫣红可爱,层层叠叠,把纯银打制的龙头遮掩包围了起来。 苏谧的目光从烛台上收回,她还是回来了,回到这个混乱残酷的地方,接下来等待着自己的是什么呢?明明一切都没有变化,可是心中却越发的躁动不安起来,周围原本已经无比熟悉的流光华彩、镶金嵌玉在短短的一个月的离别之后看上去却都是那样的生疏刺眼…… 第二天,苏谧起床,齐泷早已经上早朝去了,还没有等梳洗完毕,齐泷的恩旨就已经传 第四重 暮鼓晨钟迷途难返 第四章 太后寿宴 大齐的宫廷还是如同往昔一般的模样。 苏谧的回归并没有给日渐忙碌的宫里带来什么波动,唯有几个得宠的妃子暗中抱怨着自己的宠爱恐怕又要变少了。 原本按照齐泷的说法,在秀女大选结束之前,苏谧这几天要住进乾清宫去的,可是苏谧既然身体未愈,皇后特意将采薇宫没有动弹,另外又寻了一处宫室准备安排秀女。所以如今苏谧还是安闲地躺在自己的卧室里。离开不过短短的一个月,宫中已经遍地都是繁花盛放的美景了,满院子的花香隐隐地飘入屋里来,花浓柳绿,佳木葱茏。 苏谧拉了拉身上鹅黄色的细绒毯子,初春的天气,还是带着几分寒冷。她正在遥望着窗子外面的蓝天出神,阳光透过窗格子照射进来,暖洋洋地洒在身上。慢慢地困意蔓延上来,眼睛不知不觉地合上了,手中的绢丝手绢也掉落在地上而不自知。 蒙蒙胧胧之中,却听见外面一个带着愤恨的声音说道:“真是气死我了。” “小声一点,一个轻微的声音传来,我刚刚看了看,主子在屋里睡下了,你想把主子吵起来吗?”是觅青的声音,她问道,“又怎么了?有谁得罪你禄公公了?” “别提了。”小禄子的声音也随之放低了,“我原本还是不知道的,你知道我刚刚去内务府那边听见了什么话吗?” “怎么了?说什么了?”觅青问道。 “那些个下作的人,来世让他们掉进水里变王八。竟然议论说咱们主子之所以在山里住了那么久,不是因为养病,是因为前些日子在寒山寺那里与一个叫什么倪啥啥的侍卫一起掉下来悬崖,还说什么一起相守共度了一天一夜,什么患难与共,相拥而眠……之类的下流话都说了出来。我能不气吗?立刻冲出去把那几个嘴贱的奴才给狠狠教训了一顿……” 苏谧本来倚在床榻上,迷迷糊糊的,听来这些话,恍如一个惊雷在脑海里炸裂开来,顿时被惊醒过来。 宫里头什么时候有了这样的谣言?有了枯叶禅师亲自为自己辟谣,应该没有人再怀疑才对。如果这些话再传开来,自己的名声……当时倪廷宣因为伤势严重,一直也留在山中休养,在齐泷和皇后的车驾回宫之后,又过了十几天才由倪源派人将他接了回去。自己在山中的那一个月里面,的确是有这样的一段时间与他共处的。虽然当时苏谧辟院而居,足不出户,压根儿两人没有见过面,但是当时不在深宫,身边又全是她宫里头的人,如果传出这样的谣言,简直是百口莫辩,她甚至根本不能开口辩驳。 这些话如果传到齐泷的耳朵里,有了枯叶禅师的话在前,齐泷一时是不会相信,可是听说得多了呢?想到山上的时候因为皇后几句话就面生疑色的齐泷,苏谧只觉得一阵心寒。 众口烁金,积毁销骨。这些谣言就像是一把软刀子,虽然看上去不致命,却最是磨人不过的。她原本以为皇后现在忙于选秀的事宜,无力顾及自己,现在看来。她竟然是赶不及,现在要对自己赶尽杀绝了。苏谧心中烦乱地翻了个身。 “怎么会有这样的传言?”觅青也知道事情的不好,变了脸色。她回头看了看屋里,苏谧似乎还是在睡梦之中,她回头对小禄子说道,“小声点吧,这种话可万万不要传到主子的耳朵里,主子身子原本就不好……” 两人越走越远。 正午的太阳之下,明晃晃的光线透过树梢落在汉白玉雕砖的地面上,落在朱红色华彩的回廊上,落在秋香色的绸缎之上。身上暖洋洋的感觉还是那样的清晰,可是苏谧只觉得自己的心里面一片冰冷,还是来了,与皇后决裂之后,她就明白迟早有这样的一天,可是没想到她们动手这样快,如今她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婕妤,内无支援,外无依靠,随时都有可能被别人一巴掌捏碎摞平,接下来自己应该怎么办? 她正在出神,忽然听见一阵细微的声响,是觅青蹑手蹑脚地捧着一盘东西走了进来。 见到苏谧的眼睛是睁开的,她吃了一惊,才放重了步子说道:“主子,您醒了,这样睡着恐怕会着凉啊,您如今身子还没有好利索……” “我没有什么。”苏谧说道,随即看着觅青手中那盘花花绿绿的果品问道,“这是什么东西,又是哪里的贡品吗?” “这个……”觅青抬头看了苏谧一眼,“主子,您难道不记得了?” “什么事情?”苏谧条件反射地问道。 觅青回答道:“明天可是太后她老人家的生辰啊。这是刚刚慈宁宫那里送过来的赏赐众妃嫔的寿果呢,奴婢前几天不是和您说过吗?” 太后的生辰?! 苏谧这才猛地反应过来,明天就是三月初九了。 觅青迟疑了片刻问道:“主子,明天晚上慈宁宫里面还有后宫家宴,刚刚传过来旨意后宫诸妃都要参加,主子您看这一次是不是告病啊……您身子又不好……”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想起刚刚听见的谣言,苏谧冷笑起来,“去,怎么不去啊,既然是太后她老人家的召见。我身为妃嫔,当然要去尽表孝道了。” ***简单的梳妆完毕,苏谧出门也没有乘车辇,就扶着觅青的手,跟着前来传话的太监去了慈宁宫。虽然太后屡次说要节俭行事,可是贵为皇家太后的寿宴,还是要摆出堂皇的气势来的。内廷的筵席,朝廷上的赏赐,文武百官的贺表……都是少不了的。 今次的筵席是在慈宁殿之中召开的。慈宁宫的殿堂,少了寻常宫室那样的富丽奢华,却别有一种宁静祥和的气度。即便是后宫盛宴即将开席,也不见多么吵闹喧哗,殿中行走侍奉的宫人也格外得静默温顺。 苏谧到达的时候,已经有不少的妃嫔到了,正三五成群地围着几桌果品说笑着什么。 大殿正中的是一张凤藻玉案,桌腿上面雕成祥云腾空上托寿桃的样式,象征着万寿无疆,正中的是太后的座位,两侧才是帝后之席,左侧是齐泷的龙案,右边是皇后的凤案。三人都没有到。 苏谧按照位份,在定好的位子上坐下。附近几个妃嫔都神色不太自然地看着她,苏谧心知是那个谣言的缘故。 筵席的时辰还没有到,诸妃依然在闲话聊天,不外乎是首饰钗环,珍宝服饰的话题。苏谧坐好没有多久,身边的话题就开始转到了她的身上。雯妃首先笑了起来,道:“妹妹真是水润了不少呢,虽然前一阵子大病了一场,如今看来,就算是病着,也是个病美人啊。” “雯妃姐姐过奖了,哪里比得上姐姐秀雅动人呢。”苏谧笑道。 “听说妹妹在丹枫山那一次受了不小的惊吓,多亏了有人相救,才能够从那群穷凶极恶的刺客手底下逃生,可是真的?”雯妃问道,“唉,我听了那些经过都禁不住心惊肉跳呢。” 众妃都不自觉地望着苏谧,等待着她的回答。 “都是皇上福泽庇佑,才能够有机会逃脱这一劫呢。”苏谧淡然地笑了笑。 “可惜妹妹受了惊吓,大病了一场。不知道在山里养病可是比得上我们宫里头合适?” 果然来了!苏谧心中暗道,脸上不动声色,笑道:“当时都是因为婢妾身体虚弱,难以行动,皇上体恤,这才允了我在那里养病。” 旁边的祝贵嫔笑道:“只怕是那寺庙里面有人将妹妹绊住了脚吧?让妹妹舍不得离开了。” 众妃一阵轻笑。这话实在是赤裸裸的挑衅了。 苏谧不动声色地跟着笑了笑,说道:“姐姐说的是,枯叶禅师身为当世无双的高人,婢妾实在是敬仰不已,恨不得日日侍奉受教才好。可惜他老人家行踪如仙,难以长久聆听教诲啊,实在是我辈的遗憾。”说着转而向雯妃笑道,“莫不是姐姐也希望去山中住上些日子?” 雯妃笑道:“我倒是想啊,可惜没有这样的机遇,哪里有妹妹这样的缘分呢?” “若要缘分,这有何难呢?”苏谧笑道,“只要姐姐一心向佛,就由妹妹代替姐姐去向皇上恳求就是了。如今太后娘娘正病着,这样礼佛祈福的事情,自然是越多越好了。姐姐的诚心必然让皇上和皇后娘娘感动。” 雯妃脸上显出怒色,苏谧却依然笑道:“难道是姐姐不想去为太后她老人家祈福?” 旁边的祝贵嫔忍不住打断说道:“枯叶禅师自然是有道高人,只是听说那寒山寺之中可是不只有大师一个人而已,还有……” “还有什么?”一个华丽娇腻的声音传来,将祝贵嫔说了半句的话硬生生噎了回去。 众妃回头望去,倪贵妃一身大红锦绣长裙,钗环颤颤,珍珠点点,站在众人的身后。场面顿时安静下来。 知道太后好简朴,此次的寿宴,妃嫔们的打扮大多都是素雅清淡,放眼望去,满座都是浅蓝柔清,鹅黄淡绿。独她却是一身百花飞蝶刺绣的华美宫装,带着镶嵌着红宝石的蝶翼金步摇,额头上环着一圈用金线串成的珍珠,灼烁生辉,珠光熠熠,在众妃环绕之中,宛如一株盛开的牡丹,艳丽而骄傲。 那些特意素雅的宫妃,反而沦落成了她的陪衬一般。 她的身影一侧,后面显出一个人来,竟然是刘绮烟。这些天以来,她一直静心养胎、足不出户,连苏谧都好久没有见到她了。此时她的身孕已经五个多月了,一身宽松素色的长裙,腹部明显地看出高高的隆起,她身侧的侍女都小心翼翼地服侍着她。 看到苏谧的眼神驻留在自己的身上,绮烟冲她婉然一笑,随即缩了回去。看来她这些日子过得还不错。 倪晔琳嫣然一笑,姿态妩媚优雅,“刚刚大家都在说什么?听大家说得好像很是开心,不如现在说来听听。让本宫也一起开心开心。”说着看向祝贵嫔笑道,“刚刚祝妹妹说那寒山寺之中还有什么?本宫还没有听清楚呢。” 祝贵嫔脸色都变了。众妃噤若寒蝉,不敢吱声。她们这才猛地意识到,自己所谈论的谣言不仅仅是牵扯到眼前一个简单的宫妃,还涉及…… “雯妃姐姐和祝贵嫔对于寒山寺看来知道的不少啊,实在是让本宫大开眼界呢。”倪贵妃一边说着,一边伸出手,从桌子上素白的玉盘里轻轻捻起一颗红红的珍珠果。两寸长的指甲上没有戴妃嫔之中流行的金玉之类的护甲,上面涂着艳丽的凤仙花汁子,花汁里面掺杂的金粉使得那明艳的色泽分外耀眼,比起众妃镶金嵌玉的镂空甲套更加的妖艳动人。看上去竟然比下面的鲜嫩的珍珠果还要水润几分。她的视线带着一种寒意扫过众妃,经过苏谧的时候略微顿了顿,又自然而然地闪开。 “既然这样高兴,不如让本宫也过来凑个趣儿。”倪贵妃笑道,转头看着众人,“怎么都不说了?雯妃姐姐?” 雯妃打了个哆嗦。倪源现在几乎处于一种半隐退的状态,使得倪贵妃的声势大不如从前,但是长期的积威之下,竟然使得妃嫔还是无人敢拂逆她的意思,场面有一瞬间的僵硬。 终于,还是李贤妃笑了起来,打破僵局道:“刚刚我们正说道寒山寺的护身符格外灵验呢,听说眼下枯叶禅师正在那里,禅师是得道高僧,不知道有没有那样的荣耀向他老人家求个灵符来。” “正是如此呢。”雯妃顺势笑了起来,“婢妾也听过不少寒山寺的事情,都是在夸赞那里的灵气足,有神灵庇佑的。所以一直想着为小帝姬去求个护身符呢,最近小帝姬时不时有一些咳嗽的病症。” “那可是要小心服侍帝姬了,如今皇上就这么一点子血脉。”倪贵妃笑道,“雯妃姐姐终究是有福气的人啊。” 众妃都松了一口气,话题又转到小帝姬身上,虽然笑容还是不免有点讪讪的味道,但气氛还是热络了起来。 李贤妃笑道:“说到孩子,刘才人肚子里的才是最娇贵的呢,如今才不过五个月,只怕胎象还不稳定,不要老是站在那里,快快入座吧。” “贵妃娘娘这些天负责照顾刘妹妹的胎儿,着实辛苦了啊。”罗昭仪也说道。太后病倒了之后,皇后分不开身,照顾罗绮烟腹中胎儿的任务自然就全部落到了倪晔琳的身上。 “这也是本宫为皇上尽心啊。”倪晔琳笑道,“终究是皇家的子嗣嘛。皇后娘娘那里又忙不过来,我便是再辛苦,为了皇上也是值得的了。” 众妃又是一阵恭维奉承。正说着,门外的内监一声长宣,随即皇后扶着太后的手,走入了大殿。 众妃嫔连忙起身行礼。 太后慈眉善目地坐在玉案之后,看着下方的诸人,笑道:“自家人的筵席而已,就不必讲究这么多规矩了,都平身吧。”因为缠绵病榻的缘故,太后的脸色真的憔悴了不少,眉目之间隐隐有些灰败的迹象,只是精神尚好。 太后与诸妃说了几句闲话,又转头向苏谧温和地一笑,问道:“听说你前些日子着实是受了苦楚,如今身子可还好些了?” “回太后的话,婢妾的身体好多了。”苏谧伶俐恭谨地起身行礼回话道,“让太后担忧实在是婢妾的罪过。” “那就好,皇上也一直惦记着你,上次来哀家这里还说起你呢,这一次的寒山寺的事情可真是委屈你了,那群匪徒可真是无法无天啊。”太后摇了摇头叹息道。 关于寒山寺的袭击,自然很快就找到了“元凶”,就是上一次行刺齐泷未遂的栋梁会,从现场的蛛丝马迹,还有京城刑部的调查上都得出了这样的结论,动机上也再正常不过。深恨大齐的这批反臣贼子在行刺齐泷不成之后,转而对无辜的妃嫔出气扬威,而且这一次负责保护工作的又是那个他们急欲除之而后快的叛徒倪源的儿子。 当然这只是官面上的文章,究竟实际上又查出了什么,牵扯到了什么,无论是朝廷还是后宫,提起这件事情来,都是退避三舍。 “婢妾多谢太后的挂怀,太后的大恩大德婢妾感激不尽。都是蒙太后和皇上福泽庇佑,婢妾的病情才得以这样快的痊愈。”苏谧感激地笑道。 太后又略微交代了几句场面话之后,就命苏谧入座了。 几乎全宫的妃嫔都到齐了,济济一堂,笑语嫣然。诸妃嫔或者谈论着宫里奴才的笑话,或者恭维着太后和皇后的贤德,不几句话,就有人将话题带到了刘绮烟的身上。 对于目前宫里头唯一有着身孕的妃嫔,她的位份虽然低微,却是众人瞩目的焦点。 “听说刘才人的父亲打算求赐一个官爵?”李贤妃问道。 “正是如此,家父一心报效国家,可惜出身卑微,一直未能如愿以偿。好在如今皇上下了旨意,选拔贤能,不论出身,所以这才有了机会。正是皇上贤明爱才的结果啊。”周围都是高位的妃嫔,绮烟她说话也是小心翼翼的。 “既然是贵人的父亲,赏赐一个出身也是应该的,那云妃的父亲不就是一年之内连升了三四级吗?便是看在皇嗣的分上,也应该如此呢。”雯妃现在提起云妃来,话里还是带着几分酸意。 “绮烟哪里敢逾越啊。”绮烟谦卑地笑着。 苏谧轻笑,她看起来也圆滑了不少啊,这个宫廷果然是最让人成长的地方。 忽然皇后就问道,“既然连刘才人都能够谋个出身,不知道莲婕妤为什么不也寻个出身呢?不如一起回禀上来,就由本宫做主,向皇上进言可好?”她的笑容和婉动人,体贴周到。 当场就有几个妃嫔脸上显出轻蔑之色,她们都知道,苏谧的出身连刘绮烟也不如,刘绮烟虽然是商贾出身,但好歹是大齐的良民百姓,而且刘家又是京城首富,虽然在这些妃嫔眼里,铜臭气浓厚了些,好歹也算是正经的富贵人家,而苏谧…… 苏谧心里头顿时升起一种不好的念头,她的脸色不变,恭敬地回答道:“婢妾的出身卑微,哪里敢做这个想头啊。”“说的也是,我们大齐就算是赏赐爵位、由庶变士也要是三代良民才好,岂能够由卫人来充任。”祝贵嫔掩口轻笑道。 “哪里有卫人?都是齐人了,难道祝贵嫔认为这天下还有卫国吗?”皇后冷冷地扫了她一眼说道。 祝贵嫔顿时知道自己刚刚的言语犯了大忌讳,脸色都吓得白了,好在皇后不过是不痛不痒地说了她一句,就不再理会她,转而继续对着苏谧柔声道:“说起来,莲婕妤原本是什么出身?如今卫国归于我们大齐,原本的卫臣自然也应该是齐臣才对。听说莲婕妤以前是卫嫔的侍读,想必也是名门贵族出身吧?” 她派人调查过自己?! 苏谧的脑子轰然炸开,她知道了多少,难道……不会,如果她真的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哪里还用得着耗费工夫在这里刺探闲扯。 对了,正是刺探! “婢妾的身世实在是不值一提。”苏谧脸色带着几分惭愧羞涩地说道,“婢妾的父亲只是一个乡野医师而已,凑巧治好了当时卫宫之中柔妃娘娘的病症,柔妃见到婢妾行事还算利落,就把婢妾留在了宫里,陪伴帝姬而已。”这是苏谧对于外界来说所广为人知的身份。就算是卫宫之中,绝大多数人,对于苏谧的身世也都是这样认为的。 听到苏谧的话语,众妃脸上的轻蔑之色又重了几分,只是苏谧自称卑微,她们也不好再出言讽刺。 “医师亦是正经的职业。”皇后笑道,“莲婕妤不必自伤,只要把令尊的名字报上来,本宫就为你请个封如何,我们大齐以孝道治天下,哪里有女儿尊荣,父亲家人却落魄乡野的道理。” 几个妃嫔脸上的忌恨之色一闪即逝。 苏谧正要再推辞,就在这时候,门外的太监一声高唱:“皇上驾到!”随即珠帘掀起,齐泷走了进来。 进了大殿,齐泷先向太后行礼问安,太后微笑示意之后方才坐到龙案后。 扫视了大殿一眼,他的视线落在苏谧的身上,眼神之中流露出一丝的惊喜,“谧儿身体刚刚痊愈就过来了?” 听见齐泷第一个开口询问的就是苏谧,众妃脸色都不是很好看。 苏谧连忙躬身道:“臣妾的身体经过山间的休养已经痊愈无碍了,今日是太后娘娘的寿辰,怎能够不尽孝心呢。” 齐泷点了点头,转身问道皇后,“刚才我在外面远远就听见说什么落魄乡野之类的话语,是在说什么呢?” 皇后掩嘴笑道:“方才臣妾正在和姐妹们讨论莲婕妤父亲的事情。” “哦。”听到是苏谧的家人,齐泷来了兴趣,连声追问皇后。 苏谧心中暗暗叫苦,皇后只怕是知道了什么,才会咬住这一点不放口。如今又让齐泷知道了,自己岂不更是危险。 “是朕的疏忽了,多亏了皇后提醒。”齐泷听了皇后的一席话之后,连连点头,又转向苏谧道,“谧儿的父亲是何出身?不妨细细禀来,朕好加以封赏。” “多谢皇上和皇后娘娘的厚爱。”苏谧一副感激涕零的表情,“可惜家父无福,早在婢妾进宫没有多久就病逝了。”说完强忍着一脸的哀伤。 齐泷忍不住心痛怜惜道:“谧儿不必伤心……” 皇后在一旁笑道:“皇上说的是,不过皇上既然想要安慰妹妹,不如就将妹妹家人的祖坟找来,风光大葬,并且追封尊号,岂不更是全了妹妹的一番心意。” 她一边说着,一边仔细地观察着苏谧的脸色,王家的探子在无意之间得到了一个模糊的消息,让她对于苏谧的身世开始疑惑起来,可是她派人暗中前去调查,刚刚有了一些端倪,却不料线索忽然一夜之间就全部断了,相关的人不是莫名其妙地被杀,就是失踪了。让王家的人很是疑惑,是有谁在暗中帮助这个丫头吗?但也越发地让皇后开始断定,苏谧的身份不是那样的简单。 苏谧变了脸色,这下子可让她如何是好?自己义父的坟茔是万万动不得的,其中随葬的物件不说,只要一看就知道了墓主的身份和秘密,单单是墓碑上的那几句铭文,就将自己和爹娘以及义父义母的关系昭显得清清楚楚啊! 就算是齐泷再怎么想要维护自己,也不会放一个包藏祸心的女子在自己的身边,何况齐泷对自己的心意到底有几分还是值得斟酌的,看山上的时候他因为皇后几句话就起了疑心的那一幕就知道了。 江山和佳人,孰轻孰重,不言自喻。 苏谧抬头看向台上,齐泷一脸的兴奋,显然认为皇后的建议甚合心意。 “皇上,今晚是太后她老人家的寿宴,怎么变成说起谧儿的身世了?此事反正也是不急,怎么可以让臣妾些微小事耽误了太后她老人家的心情呢。” 在太后的寿宴上,谈论起妃嫔过世的父母追封确实是有些不妥,齐泷转过头去,看了看太后,笑道:“也是,这件事就容后再议吧。今日儿臣就先祝母后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 第四重 暮鼓晨钟迷途难返 第五章 落花飘零 大殿之中的筵席依然在继续,苏谧已经走了出来,刚才的危局,让她心慌意乱,借着体力不支,难胜醇酒的借口,告退了出来。 华灯初上,月色伴着灯火映照在青青的石板路上。 苏谧沿着平缓的小径,向前走着。 时光过得太快了,记得自己上一次来这里的时候,还是一片枯枝败叶,现在周围的枝丫却已经开始伸展出柔柔的绿意,地上的嫩芽也探出头来。只是在这个依然寒冷的月夜之下,没有了白天的生机勃勃,绿意盎然,而是笼罩出一种幽暗神秘的意境。 她一路漫行,也不知道是向着哪个方向,反正无论是哪一个方向,走的或快或慢,走的是长久还是短暂,她都无法走出这个宫殿,这一处牢笼。 现在的她只是想要走下去而已,希望前面的路永远没有尽头,让她什么也不必多想,就这样单纯地走下去…… 不知不觉已经进了一处陌生的宫室,一阵风吹过,早春的风还带着丝丝的凉气,让人从心底里生出一种寒意来,随着微风,几朵凋零的花瓣飘飞了起来,浮过苏谧的眼前,四周凉湿的空气把她团团包围。 苏谧踩着脚下清新的泥土,也踩着脚下零落的花瓣,这些绚丽花朵,昨天还是娇艳而鲜活,现在却已经成为了脚下的泥土。四周的香气如有若无,糜烂而又诱人,充满了一种奢侈而又死亡的气息,似乎在诉说着她们陨落之后的艳光余韵,自己的生命也在这个地方凋零成为泥土吗? 苏谧走进一处破败的回廊,静静地坐下,她又回忆起枯叶禅师与她说的一番话:…… “施主既然想要报仇,不如把这个乱世结束,让民众安居乐业,让悲剧不要再重复。” “大师未免言重了,苏谧不过是个小小的宫妃,日夜徘徊于宫室方寸之间,怎会有结束乱世,拯救天下的抱负。” “施主将来贵不可言,岂会拘泥于小小的宫室之内?”枯叶长叹一声,道,“只希望施主心存仁厚,勿要执著于仇恨。” …… 心存仁厚?就算我心里面还存着几分的仁厚,深宫之中历练下来,也早都全部喂了狗了! 就算我想过要放弃,可是她们会放过我吗?苏谧冷笑起来,如同冰霜一般的笑声在这个静谧的空间里分外的阴冷。现在她首先需要考虑的是如何在这个宫廷里面活下来,她的手紧紧地抓住一枝蔓藤,柔嫩的肌肤被树上的粗糙枝丫勒得几乎要出血了。 她首先要在这个宫廷里面活下去,她不想死! 今天的事情对她来说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危机,不容她有分毫的迟疑。她静心思索着应该如何联络身处宫外的葛澄明,只要能够拖延一段时间,伪造一处坟茔墓室就能够为自己遮掩过去。只是陈冽被她留在了山间,与宫外的联络变得麻烦了不少……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声带着迟疑的轻呼打破了周围静谧的环境,“娘娘……” 正在沉思中苏谧被吓了一跳,猛地抬头望去,郁郁葱葱的树丛一侧,出现了一个人影,月光之下容颜看得分明,正是倪廷宣。 他的神情带着几分惊诧,显然也没有想到过会在这里见到苏谧,看着苏谧寥落的身影,他的眼中闪过一丝的心疼。 苏谧惊诧起来,他怎么会在这里?看清楚了倪廷宣身上的服色,顿时明白,现在在慈宁宫里头正在举行着筵席,自然是要有侍卫警戒护卫的。 倪廷宣向前走了一步,似乎又觉得不妥,停了脚步,退了回去。 苏谧猛地想起今天刚刚听到的那个谣言,心里头一惊,连忙站起身来,看向四周。 周围是一片寂静,只有细风偶尔吹动的小树枝传来“沙沙”的声响。 不是阴谋陷阱吗?苏谧心情平静下来,自己走向这个地方不过是无意之中的选择,料想也没有人布置得这样周密,这样未卜先知。 苏谧定下神来,转头看去,倪廷宣正带着几分痴意地看着自己,她脸一红,在悬崖之下的种种景象不自觉地都钻进了脑海,随即又想起早上的那个谣言。都是这个家伙,让自己落到了这样尴尬危险的境地。心头一种不知名的恼火“噌”地就蹿了起来。 她狠狠地瞪着倪廷宣,倪廷宣被这无端的怒气惊得一愣,顿时手足无措地退了一步。 苏谧正要说什么,忽然听到远处传来一阵细碎的声响,有人来了?!她心里一想,这个宫中处处都是耳目,就算一时不是陷阱,自己在这里待久了只怕也要变成陷阱了。暗骂了一句自己反应怎么变得迟钝起来了,当即她飞快地站起身来。 “你待在这里别动。”她低声吩咐了一句,随即轻灵地跳过回廊,穿过树丛,可是刚刚拐过一处转角,就看见皇后身边的玉蕊领着几个小丫头走了过来,苏谧一惊,难道是皇后派人跟着自己? 当头遇上,苏谧暗中叫了一声不好,可是已经避无可避。这时候几人已经看见了苏谧,连忙躬身行礼。远远地看见了苏谧身后的倪廷宣的身影,几人脸上都显示出疑惑的表情。 苏谧心里一沉,她应该如何分辩?这种事情,她根本无法开口,只能是越描越黑的境地。 玉蕊脸上不易察觉地掠过一丝得意之色,当即躬身道:“婕妤娘娘,您怎么来到这边了呢?”她故意抬头看着周围破败的宫室,“这里一向罕有人迹,万一要是有什么不轨之徒,您千金之身……” 听到玉蕊的话,周围几个丫头的脸上疑惑更重。 苏谧笑道:“不必多礼了,我……”话还没有说完,旁边传来一个轻柔文雅的声音,“莲婕妤是在和哀家一起赏月呢。” 回廊一侧悠然闪出一个欣长的身影,气度高华,容姿端然,正是妙仪太妃。 玉蕊几个吃了一惊,连忙行礼问安。 妙仪笑着抬了抬手,“刚才见到这月色柔美动人,哀家就顺道醒醒酒水,刚刚出来就遇见了莲婕妤,正好兴致起来,就一起过来了。”她回头看着破落的宫室,带着几分惊讶地说道,“说起来哀家倒是还没有注意,这里是哪一处地方啊?” “这里是西边的废园子了。奴婢打扰了两位主子,实在是罪该万死。”玉蕊恭敬地回答。 “今天是太后的大好日子,怎能说什么死不死,罪不罪的?说起来还多亏了你们提醒,哀家与莲婕妤越走越远,竟然没有注意都走到这里了。”妙仪太妃柔和地笑道,“倒是你们几个小丫头,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回禀太妃,奴婢们奉命前去采集新鲜的花朵装饰筵席的,路过这里。” “嗯,既然如此,就先去忙吧,不要让席上的主子们等久了。” “是。”玉蕊带着几人顺从地退下了。 寂寥破落的回廊之上,只剩下苏谧和妙仪的身影。苏谧要转头去看一眼,臻首只是转了一半就停止了。她回过头来,不去看身后的身影,转而面向太妃,真心实意地躬身一礼。 “苏谧多谢太妃相助。” “谢什么呢?”妙仪太妃温和地笑了,“莲婕妤不过是和我这个老婆子赏了一阵子月色而已,能够得婕妤相伴,倒是我这个老婆子的荣幸才是。” 她一边说着,一边向前走去。苏谧跟在她的身后,她看得出,妙仪今晚有话要对她说。两人谁也没有理会身后站立的另一个人。 转过一道拐角,两人走入了这一处宫室的正门。苏谧打量了一下四周,她这才发现,自己刚刚不知不觉地走到了上一次妙仪太妃与自己说话的那一处废弃的宫室。妙仪在宫门前顿了一顿,终于伸手推开那两扇已经破败不堪的房门。 整个宫殿都已经残破肮脏,两扇大门上朱红色的油漆掉落了大半,显得星星点点,好不滑稽。苏谧甚至担心,妙仪的这看似轻柔的一推会不会让眼前这已经摇摇欲坠的两扇大门直接倒下。 “吱呀”一道刺耳尖细的声音响过,门晃悠晃悠地开了,伴着这一声尖锐的开门声,不知道沉寂了多久的宫殿好像是忽然被惊醒了一样。首先就是几簇连接不断的灰尘“簌簌”地掉落下来,迎接着突如其来的闯入者,苏谧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走进了屋里,苏谧这才看清楚里面的摆设,正厅里面的家具很少,正面是一排梨木雕花的椅子,伴着楠木的小几和脚踏。两侧是精巧的博古架,上面摆放着零星几件没有被宫人收起的古董装饰,都已经陈旧得没法看了。后面是一扇八面的折叠屏风,硬木雕刻成喜鹊登梅花的式样。这里怎么看都是一处普通的宫殿。 如今的后宫里面有不少的宫殿都无人居住,千篇一律地都是这样的摆设。像刚刚失去主人的采薇殿,在郑贵嫔离开之后,也恢复了这样最基本的陈设。只有等待新的主人入住,才会按照各个主子的习惯,逐渐地显示出不同的品位和嗜好来。不过那些宫室都是有专人负责打扫的,不像眼前的这一处,脏乱成这个样子。 宫人是不敢这样的失职的,看眼前的光景,这里应该是年久失修,预定拆除的宫室了。西边应该还有几处这样的园子,之所以没有动工还是因为太后以前呈上的关于节俭的奏章。 苏谧走过地板,地面的青瓷砖在绣鞋之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听得人头皮发麻。 妙仪却是一副全然没有顾忌的样子,她随手挥开垂下来的那半张已经看不出颜色的帘子,苏谧跟在她的身后走进了里屋。 里屋的情况稍微好一些,因为是长年封闭不透风的缘故,没有了那么多的灰尘,却有一种让人呼吸困难,烦闷欲呕的气息。 窗子上用红木制成,上半部分雕刻着祥云花纹,下面是蝙蝠的图样,取的是洪福齐天的意思。妙仪走到窗前,将窗子推开,清新而微带寒冷的空气流了进来,让沉闷的感觉一扫而空,苏谧顿时觉得精神一爽。 妙仪已经在屋里的床榻之上坐了下来,她向苏谧示意,苏谧走了过去,在她的身边坐了下来。 妙仪看着窗外晶莹的月光,似乎是在思量着怎么开口。 苏谧抬头看着她的侧脸,原本苍老憔悴的容颜在这样朦胧的月光之下镀上了一层银色的光辉,显得神圣庄严,不可亵渎。 今天的妙仪给她一种决绝而又悲怆的感觉,这让苏谧迟疑并且茫然,不知道应该如何地应对,上一次还可以装傻充愣地搪塞了过去,可是这一次,面对这样明确的示好,苏谧不想这样的敷衍了事,虽然只是见了区区的两次面,她却感觉到眼前之人可以让她毫无保留的信任和亲近。何况,自己的身上还有什么让人图谋的呢?现在的她如同被架到架子上的鸭子,就等着下面再加一把火就可以烤熟上菜了。 “这样破落的宫室莲婕妤还是第一次见到吧?”妙仪终于开口问道。 苏谧斟酌了一下言词,实话实说道:“确实如此。如果以宫殿楼阁而论的话,这样的破败倒是罕见。” “这里也曾经一度是整个大齐皇宫之中最奢华,圣眷最浓厚的地方呢。”妙仪笑道,“只是风光的日子不过持续了短短的一年,就再也无人居住,空旷寂寥了足足二十年,一直到了今天的这副模样。” 这里的妃子曾经是得到先帝宠爱的妃嫔,而这样的宠爱也只是持续了短短的一年,苏谧回味着她话中的意思,并没有觉得诧异。齐武帝后宫妃嫔无数,十几位宠妃点缀了他的后宫史,眼前的妙仪也是其中之一。 只是这一位二十年前的妃子有什么不同吗? 第四重 暮鼓晨钟迷途难返 第六章 绿血含芳 妙仪从怀中拿出一卷画轴,递给苏谧笑道:“这是这里曾经的主人的画像。” 苏谧打开画轴,脸上也禁不住显出惊叹之色,那画中是一个绿衣美人,风华绝代,她看过无数的佳人绝色,但是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女子,如同画中这样,眼神纯稚如同初生婴儿,眉角又娇媚如同最艳丽的牡丹。 只是那眉眼之间让苏谧看着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觉,好像是在哪里见过一般…… “这幅画如何呢?”没有等苏谧想出什么,妙仪打断了她的思绪问道。 “天仙绝色。”苏谧赞叹道,“画也是上品,只是……这幅画好像是很长时间才完成的,笔法也很是奇怪……”她没有吝啬自己的赞美,能够将画中人如此矛盾的气质表达出来,这个画师的画技很是精湛。可是苏谧却看出这幅画笔法有些奇怪之处,也不知道如何说明,给她的感觉好像是经历了很长的时间才完成,而且看笔法好像是意犹未尽又犹豫不决的样子。 “想不到莲婕妤对于画也是有研究的。”妙仪太妃笑道,“你说的不错,这一幅画足足画了三年。而且是画师按照自己的记忆之中的深刻印象所绘制而成的。” “在成画的时候,这位妃子早就去世十余年了,而这里也早已经荒凉了下来。”她看着四周说道,“几年之前,这里原本是要拆除的地方,可惜因为凑巧前朝定国公连接吃了败仗,宫中用度紧张,所以就被耽搁了下来,一直拖延到现在。其实如果太后她老人家知道还有人会时不时地惦记起这里,恐怕就不会上书要求皇上节俭为重,拖延工程了,毕竟,比较起自己的贤德的名声来,还是这里蕴含的秘密更加的重要。” 苏谧心里“咯噔”一下子,只觉得心头有一种沉滞的感觉压上来,她直觉性地预感到,妙仪即将揭示的秘密不简单。 “我是先帝显十四年入的宫,”妙仪话题一转,说起自己的事情来,“这些想必婕妤也是知道的吧?” 苏谧坦诚地点点头,她派人调查过妙仪太妃的过去。 “我在这个宫里住了不过十几年的时间,却是一生的日子都耗尽了。”妙仪凄然一笑,“我入宫的时候风光无限,可是终究年轻气盛,不知道……这个后宫之中看似繁花似锦,实则是污秽不堪。” “如果一开始就不得宠,懂得藏愚守拙,反而能够颐养天年,若是得了宠爱,表面上看着风光无限,实际上却是身处风口浪尖,步步杀机,稍有闪失就是失宠连罪,寂寥深宫。如果只是自己失宠身死还是好的,更加不幸的是,连家人都受到牵连,死无葬身之地。”妙仪说着,眼中闪过一阵恨意。 她的父兄战死在蜀国的战场上,果然是有内幕的,苏谧暗道。她也曾经派人打听过妙仪太妃在宫中的起落,虽然都是一些明面上的东西,但是也能够隐隐地感受到那一起一落之中的苦涩和艰辛,推测出其中的内情远远不是表面上看去那样的简单。 “可惜我身在宫廷,别说为他们报仇了,就连祭拜收殓都做不到。”妙仪太妃的语音悲怆苍凉,“好在有一位故人,出宫之后为我寻找了家人的遗骸,归葬故土。” “故人?”苏谧疑惑地问道。 妙仪太妃没有回答,她已经完全沉浸在回忆之中了。半响,她问道苏谧:“你可知道先帝戎马一生,灭国无数,建立了无上功业的事情?” 苏谧点了点头,她自然知道齐泷的父亲,眼前之人的夫君,齐国上一代的君王齐武帝齐岷的功绩。大齐正是在他的手中,由一个中等势力的国家,变成了当今天下的第一强国。虽然与枯叶禅师号召的武林人士大力拥戴也有一定的关系,而更加重要的原因则是齐武帝本人确实是一位惊才绝艳的君主。 齐泷心高气傲,时常会提起他的父皇来,先帝的基业对他来说是一个难以逾越的高山。他一心想要超过自己的父亲,成为当今天下的霸主,这样的志向多半也是受了先帝的影响,有时候,她从闲谈之中就可以感受到齐泷对于这个伟大的父皇崇敬和矛盾的心理。 “先帝是一个好色多情的人。”妙仪继续说道,好色恐怕是的,多情未必,苏谧心中暗道,与他的功绩相比,齐武帝的后宫在民间同样甚至更加的有名,每灭一处国家,他都将其后妃宗姬一股脑儿地收入宫廷,再加上民间采选,官家选秀等诸多途径进来的宫妃,到齐武帝死的时候,他遗留下来的妃嫔竟然有近千人之多。 虽然比较起前朝之中那几次宫妃过万的富丽景象是尚有不如,不过在历代帝王之中也算是罕见了。 “先帝不仅喜爱美色,还喜欢收集美人图。” 这个苏谧也是知道的,那五美图听说齐武帝至死都念念不忘,齐泷还说要把那五幅图收集起来,一起焚烧祭拜他的父皇呢。 “而当今世上,描绘美人最好的画师莫过于梁国的董潜光,堪称当代大家。那董潜光也算是当世无双的风流才子,一心要遍寻天下美人,绘制成图,他所描绘的工笔美人图流传出来,可谓是价值千金,当时的富豪贵族莫不求之。先帝对他的画也很是欣赏,那董潜光到了最后,据说将自己生平见过的最美的五个女子绘制成图,图中只画了几只代表美人的花朵,却没有画上真人,并且声称自己笔力有限无法绘制出真人的美色气度,故而只能够以花喻人。因为这样的画作只有五幅,所以被世人称之为五美图,却不知这样更加让天下一众好色之徒趋之若鹜,朝思暮念。而那五美图之中,到底都是何等的人物,因为图中没有人物,而董大家又不想说明,所以世人大都不知道。可是有一个人是再也明确不过的,就是当时梁国末代皇帝的宠妃沈绿衣。” 对于沈绿衣,苏谧也是耳熟能详,这件事情是当世流传颇广的一件轶闻。 据说齐武帝好色如命,垂涎于沈绿衣的美貌,以至于世人都盛传他就是为了沈绿衣才会攻打梁国,并将其灭国的。 实际上,真正让此时轰传天下的原因是,强攻梁国都城的时候齐武帝确实派人命令梁国末代帝王梁顺帝将自己的宠妃献出,当时沈绿衣刚刚为顺帝产下梁国的最后一位皇子。尚且在坐蓐期间,就得知了这个消息。她却是一个贞烈的女子,听说了自己为国家召来刀兵之祸的时候,悲切欲绝,为了让齐武帝死心,竟然在梁国大军围城三个月之后,在一次开战之前,当着两军将士的面,从高耸的城头上纵身一跳,跃下万丈高城。当时,两军将士都为之震惊失色,齐武帝更是心痛如绞,连忙命人抢救,可惜终究是回天乏术,美人香销玉殒了。 齐武帝在索要美人不成之后,勃然大怒,命令士兵强攻梁京,终于将城池攻下。这让世人在赞美一个贞洁烈妇的同时,也没有忘记在史书上又重重地添上了一笔红颜祸水的铮铮铁证,同时也让民间的贩夫走卒在茶余饭后又多了一个滋味十足的话题。 当然,街角巷里的传闻也有说是梁顺帝眼见大势已去,想要将宠妃献出,结果沈绿衣贞洁自守断然拒绝,才当场跳下城头的;也有人说梁顺帝自知必死,为了让武帝死心,将沈绿衣生生推下城头,为自己殉葬的;还有传说沈绿衣其实没有死,被武帝又一次救活了,然后美人伴英雄的……总之,形形色色的传言在平民百姓丰富的想象力之下延伸出来,或者香艳,或者悲凉,都是建筑在一个苦命女子让三军将士、两国帝王为之惊艳的鲜血之上。 对于沈绿衣这样一代美人的绝世传奇,苏谧固然也有自己的感慨,有自己的见解,但是现在妙仪提到她是为了什么?她不解地看着妙仪太妃。 “民间对于这一段轶事也有着各种各样的传闻。”妙仪太妃顿了顿,说道,“虽然都是无中生有,胡编乱造,但是有一条传闻却是凑巧编对了的。” 她回过头来,看着苏谧,一字一句地说道,“沈绿衣当时确实没有死。” 苏谧一惊,她脑子里面灵光一闪,只觉得自己好像是捕捉到了什么,可是好像又是什么也没有明白,她急切地看着妙仪太妃,心脏开始“咚咚”直跳。 旧梁第一美女沈绿衣,二十年前,齐武帝的宠妃,还有与画中之人隐约有几分眼熟的面貌……这些消息一个个地闪过她的头脑,一个模糊的念头在她的心里忽然成形了,苏谧震惊得几乎无法坐稳。她眼中带着三分惊恐、七分期待地望着妙仪太妃。 妙仪太妃笑了笑,眼前的女子确实聪明,她应该已经掌握住了端倪,她刚要继续说下去,忽然外面传来几声响动,似乎有什么人在逐渐接近。 “是谁?”两人都站了起来,向窗口望去。 远远地传来几个小太监高声呼唤的声音,“莲婕妤!”似乎是在寻找着苏谧。 “有人找来了,你先出去吧。”妙仪说道:“改天我们再说。” 苏谧点了点头,从宫门走了出去,她绕过拐角向南边折去,穿过一处树丛,从另一个方向走了出来。 “什么事情?”苏谧问道。 几个找人的小太监回过头来,看见苏谧从花丛后面出来,连忙迎了上去,“婕妤娘娘您怎么到这里来了?皇上刚才还问起您呢。” 苏谧自然地应了一声,跟着几人回去了。 夜晚的烛火明丽动人,筵席结束之后已经是近子夜的时分了。苏谧回到采薇宫,坐在梨木梳妆台前,觅青帮她把头上的钗环珠玉除下,苏谧看着自己铜镜之中的容颜,忽然笑了,“最近听到宫里头有什么稀罕的传言了没有?” 觅青的手一滞,苏谧知道她必然是想到了自己身上的那个谣传了。 “娘娘是指……”觅青闪烁着回答。 “没有关系,这样耸动的谣言,自然需要更加耸动的谣言来应对。”苏谧妩媚地笑了。她拿出刚刚从妙仪那里得到的那幅画像,展开来。 觅青借着烛火,看到了上面的肖像,禁不住赞叹了一声,“好美的人啊。” 苏谧点点头,确实是绝代的佳人,“你看这幅图是不是有几分眼熟呢?” 觅青疑惑地看着画中的丽人,犹豫了一阵子,说道:“是有点儿像……” “像谁?”苏谧眉毛一挑,问道。 “这个……眉目好像有几分……像皇上的样子呢。”觅青小声说道。 对于新近得宠的莲婕妤在朝拜路上的种种揣测和谣传在宫里头逐渐地平息了,偶尔再有人说起来,说不了两句,就会有宫人小心翼翼地指着西福宫的方向,竖起指头放在嘴边。他们可以不顾忌莲婕妤的恩宠,但是另一个人的威仪却会让她们自动的保持缄默。 而同时,一个更加神秘,更加耸动的谣言,开始在宫廷里面慢慢地传播,每一个说起来的宫人,都会先不自觉地看看四周,也许因为关系更加的重大,所以也分外的隐秘和谨慎。 “这个传言你是从哪里听来的?”听了刚刚皇后禀报上来的话,以太后的冷静也禁不住勃然变色。 “是从路边的宫人口中。”皇后忐忑不安地看着母后的脸色,当今的皇上不是太后的亲生儿子,而是宫人所出,被太后收养的,这样的传言在齐泷继位之初就曾经出现过,可是很快就因为雷厉风行的处置而平息了,如今又是被谁翻了出来? 看着太后铁青的脸色,她迟疑了片刻,问道:“母后,这下子怎么办?这件事情怎么会又……” 只是宫人无聊的乱传而已吗?不可能,这一次的谣传说得有板有眼,一清二楚,甚至将皇上的亲生母亲原本居住的宫室都说出来了,“当年的事情还有谁知道?”太后一阵思索,知道渡月宫的人,必定是对当年的事情真正有所了解的人,不可能有人存在才对,哪怕是知道一丝端倪的人,也早就处理得一干二净,如今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了,宫里头的人已经轮换了好几遍,当年的宫人无论主子奴才都已经不在宫廷之中了。 “对了,母后,会不会是那几位太妃?”皇后思量了片刻,忽然问道。 “如今宫里头的这些太妃太嫔也都是显十年以后入的宫,对当年的事情根本不可能知情。”太后摇了摇头道。 “她们虽然不是当年的旧人,但是长年待在宫里,也许也会听说一些风声端倪也说不定。”皇后说道。 太后思量了片刻,忽然问道:“你说寿宴的那天,你让玉蕊去找莲婕妤的时候见到了谁?” “见到了妙仪太妃。” “是在哪里见着的?” “就是在西头宁馨园那里……”皇后住了嘴,她猛地想到,渡月宫不就是在那里吗?! “之后呢?”太后紧追不舍地问道。 “之后……玉蕊就和那几个奴才被妙仪太妃打发告退了。” “也就是说没有人见到之后两人又去了哪里?”太后的脸色阴晴不定。 “再之后皇上令小太监前去寻找的时候就看见莲婕妤一个人在花丛之中走出来,还是在渡月宫附近。倒是没有人再见到妙仪太妃。”皇后深思着说道。 “也就是说这一段时间里面,没有人知道两人是不是在一起,说了什么?”太后冷笑道。 “母后,这么说来就是妙仪太妃……”皇后疑惑道。 “不一定是她,可是多半脱不了干系。”太后闭上眼睛,叹息着说道,“这些年来她对我一直恭谨有加,记着我在先帝面前提拔她,让她再一次获宠的恩情,我也一直小觑了她。她私底下是怎么想的,对于当年的事情知道了多少……” 当年的妙妃盛宠不衰,又有了身孕,在宫中的风头无双。甚至有传言说先帝向她保证,如果生下的是皇子的话,就要亲自教导,势必要教养出一个自己满意的皇子来。而太后膝下的齐泷虽然有王家支撑,但是先帝对其却不甚满意。让当时还是皇后的太后不得不动了心思,妙妃她的父兄正好都在王奢的旗下为将,于是太后就命王奢在攻打蜀国的时候耍了点儿小手段。家人战死的消息送到了妙妃那里,果然使得妙妃小产,之后就是顺理成章的失宠。 原本以为一切都结束了,只是失了宠爱之后,对自己不是很恭敬的妙妃却逐渐变得奴颜婢膝起来,她是因为失了皇上的宠爱,只好来寻找靠山?还是别有用心?太后试探了几次,她都是从容应对,太后渐渐地对她也放心起来,没有阻止她的复宠,之后她也依然对太后恭谨有加,甚至为了让齐泷登上太子之位连连上皇上进言,对于齐泷被立储也有不小的功劳,太后至此才对她完全放下心来,她必定是不知道当年的事情的。 所以在先帝忽然去世之后,就让她平安地当了太妃。 如今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难道她从那个时候就一直潜伏算计?! 太后觉得一阵心惊肉跳。 “母后,不如先把妙仪太妃……”皇后建议道,没有说出来的半截话太后自然明白。 “不行,如今谣言既然已经传开了,此时动手,只怕是反而让人无故起了疑心,如今别人怎么说都无关紧要,关键是皇上听到了这样的传谣心里头是怎么想的。”太后苦笑了一下,“这个孩子从小就多疑,只怕……” “我已经派人暗中追查造谣的人,并且严令宫人禁口了。” “这是没有用处的,这些话无论被那些碎嘴的宫人怎么传都无关,关键还是能不能进了皇上的耳朵,”太后摇了摇头道,“既然是有人在这个时候将这些话传了出来,必定是有把握让皇上知道的,就算是阻止了宫人,也堵不了皇上的耳朵啊。” “那么现在怎么样?”皇后心急地问道,这件事情的重大她不是不明白,难道就这样什么也不干了。 “先把妙仪太妃暗中看管起来吧,叫人仔细注意着动静。”太后思量了片刻说道,“眼下我们若是做了多余的举动,反而会落人口实,如今你爹领军出征在外,皇上明面上是不会有什么举动的,只是……”太后叹了口气,“心里头就难说了。” 第四重 暮鼓晨钟迷途难返 第七章 新人如玉 春雨贵如油,清晨的太阳刚刚露了个头,就掩在了云彩之后,很快天色黯淡了下来,雨滴淅沥沥从天而降,漫天的雨丝滋润着枝头上抽出的新绿,笼罩着皇宫中富丽的亭台楼阁,使得素日里沉闷肃穆的宫殿也变得分外明丽清新,焕发出罕有的活力来。 苏谧撑开渲染着淡色莲花的油纸伞,走过采薇宫下的回廊,远远地就看见一群花枝招展的女孩子,站满了宣合宫的大门处的那一片空地。 因为这一场突如其来的细雨,原本整齐的队列散乱起来,那些女孩如同是一群春天里受了惊吓的小鸟一般,也不知道是哪一个带的头,欢笑着跑到了房檐之下、回廊之中去躲避雨水,立刻后面的人呼啦啦地一窝蜂跟着跑了进去。 几个负责整队引导的小太监在她们身后一边追赶着,一边痛心疾首叫唤:“别跑啊,这还有没有规矩了!这还有没有规矩了,过一会儿,何总管就要亲自过来点视名册,你们就这么跑了……” 安排在宣合宫这里的秀女少说也有五六十人,一个个都打扮得花枝招展,珠光炫目,这一群活力充沛的女孩子都是大齐的贵介仕女,在家里头娇宠惯了的,没有一个会去理会这尖细的嗓音,她们站在廊下指指点点,肆无忌惮地笑着,反而把几个小太监气得直跳脚。 她们顶多都只是十五六岁的年纪,这些清丽秀婉的少女,如同忽然盛开在这宫廷之中的花朵一样,映衬着新发出的一簇簇嫩绿,混着从天而降的丝丝透明的雨滴,格外娇俏动人。 一瞬之间,似乎整个宫廷都充满了活力和新奇。 苏谧漫步向前走着,觅青跟在她的身后捧着银盘子和茶水糕点。 走过宣合宫的廊下小道,喧嚣声渐渐地止住了,这些待选的秀女不再去看那几个被她们气得哇哇叫唤的小太监,纷纷将目光投向逐渐走近的苏谧。 今天的苏谧穿着一件烟霞色对襟宫裙,绣工繁复精致的花纹熠熠生辉,上面点缀着颗颗明亮的珠玉。底下穿的是月白色的缎子抹胸和长裙,婀娜走动之间轻开合散,如同立在一朵白云之上,用红玛瑙和琥珀石雕刻成的喜鹊登梅簪点缀在髻侧,喜鹊口上衔着一串碧玉雕成的小梅花样式的流苏,随着主人的行走轻轻摇动。 秀女们三五个簇拥成一团,用满是新奇的眼神打量着苏谧的服饰和容貌,偷偷地指指点点着,小声嘀咕着,这是她们所见到的第一位宫妃。 苏谧感觉到自己被这一双双充满好奇和羡慕的大眼睛所凝视着。这些眼神多半是单纯和新鲜的,而不是宫里头最常见的嫉妒和愤恨,只是这样简单纯稚的眼神还可以保持多久?这些女孩子之中,有多少双明丽的眼睛会在不久之后就变得肮脏阴狠呢? 几个小太监看到苏谧路过,连忙上前打着千儿,一边满脸堆笑地问安。 苏谧含笑应对,随口问道:“这是这一届的秀女吗?” “是啊,吵着主子您了吧,都是些还不懂规矩的,没大没小的野丫头。这些是安排在宣合宫这边的,总共六十人,正等着何总管来对照名册,准备安排殿选呢。”一个小太监回禀道。 秀女入宫已经半个月了,刚刚完成了阅看和验身两关。 阅看和验身都是由宫中地位尊崇、值得信赖的老嬷嬷们完成,是验看秀女的身体,看是否有体味、伤痕、残疾等,然后检查是否还是完璧之身。 之后再由皇上和皇后亲自进行殿选,按照相貌、才学、家世、言行等来挑选合意的人才。 “何总管还没有过来吗?” “师傅如今正在皇后娘娘那里候着,不一会儿就过来了。”小太监回道。 “就让她们在檐下避避雨吧,不用整什么队列了。”苏谧抬头看了一眼天色,“都是新贵人,万一要是冻出病来,你师傅那里也不好交待。” “是,还是主子您体贴周到。”小太监谄笑着应道。 苏谧点了点头,继续向前走去,忽然之间,一道意味深长的视线向自己投射过来,在这清爽的雨天也让她感到分外的灼热,她忍不住侧过头去,扫视了那群秀女一眼。 直觉性的,她对上一双闪亮的丹凤美目,那是一个身材纤长优雅的女孩子。 看到了苏谧的目光,她微微一闪,躲到了旁边秀女的身后不见了,只余下一袭樱桃红色天罗长裙的边角扬起来,被风微微地吹动。 “好美啊。”苏谧忍不住暗中叹了一声,惊鸿一瞥之间,她甚至没有来得及完全看清楚那人的相貌,可就是那一眨眼的风韵,就让苏谧明白对方必然是绝代的佳人。 苏谧的脚步忍不住缓下来,这时候就听见一声细微不可察觉的冷哼声传来,苏谧有几分诧异,眼光一转,投向声音的来源。 那是站在最前面的一个秀女,正倚在廊下朱红色的柱子边上,若论衣着之华贵耀眼,只怕在这一群秀女里面也是最顶尖的一个了。相貌也是一等的人才,朱唇轻点,娇俏之中透露出一种妩媚来,头上的珠玉钗环流光溢彩,为容貌增色不少。只是脸上的神情傲气凌人,斜睨着苏谧,看起来似乎是知道苏谧的身份的。秀美的容貌让苏谧觉得很有几分眼熟。 她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桃红色蜀锦长裙,光彩耀人,裙角衣袂其中隐隐流露出金玉一样的光泽,苏谧一眼就认出,那是蜀锦之中最昂贵最稀有的金丝累锦。这种锦缎极难织成,绣工制作的时候必须一气呵成,中间不能有一次的断线绞缠,否则就会使得整匹布料坏掉。传闻蜀中只有受过专门训练经验丰富的绣工,才能够成功地织成这样技术繁复的布料,而且就算是技巧最娴熟的绣工穷尽一年的工夫,织出的不过是五六尺。是蜀中地区贡品之中极其珍贵的一项了。如今苏谧的房中也放着两匹齐泷赏赐的这种布料,只是苏谧一向不好这样珠光宝气的料子,没有动用而已。 眼前的一个秀女竟然穿着这样的料子裁制的长裙,必定是出身势力极强盛的显贵之家了。 看到苏谧在凝视着自己衣服,那个女孩傲然地一笑。 苏谧唇角禁不住微微上扬,想起这个女孩像谁了,那鹅蛋形的脸庞和高挺的鼻子与皇后的几乎一摸一样,难怪皇后她那样着急地对自己下手呢。 她一转身就把这些统统抛在脑后,继续向前走去。 到了乾清宫,齐泷正在将刚刚收到的奏折扔到一边,伸了伸懒腰,“唉,这些老臣,越是资格老的,越是喜欢倚老卖老,让朕平白头疼。” “皇上辛苦了,又有什么事情让皇上如此烦心了呢?”苏谧温婉地笑着,放下点心,走到齐泷的身后为他敲打推拿。 齐泷一边享受着苏谧的服侍,一边说道:“还不是那些老生常谈,都是因为朕身边可用的人才实在是太少了啊。” “臣妾却见到,皇上身边可是马上就要”人才济济了‘啊。“苏谧掩口娇笑道。 “人才济济?”齐泷疑惑地问道。 “刚刚臣妾路过宣合宫,可是见到了满宫的”人才‘呢。“苏谧笑道。 齐泷这才反应过来,苏谧说的是待选的秀女。这些日子以来宫中事务繁忙,他在这些宫廷杂事上头的注意力没有几分,不是苏谧提醒的话,几乎要忘记马上就是殿选的日子了。 “不必看也知道,必然是没有你这般贴心的人儿了。”齐泷笑着将苏谧拉进怀中。 “不看一看怎么知道呢,皇上话可不能说得太满啊,臣妾刚刚过来的时候,路上可是见到今年入宫待选的秀女个个都是貌美如花,等到皇上看过了,必定是要眼花缭乱。”苏谧笑了起来,“尤其有几位绝代的佳人,让臣妾一眼看去,都自觉惭愧不及,自惭形秽了不少呢。” “呃,谧儿可不要胡诌啊,哪里有这样天仙绝色的人物?”齐泷也来了兴致,问道,“是哪一个?说来听听。” “佛曰,不可说也。”苏谧调皮地笑道,“反正皇上不出几天就要知道了,亲眼看看岂不是更好。” “大胆的丫头,竟然敢欺君!”齐泷开玩笑地抱住苏谧就要咯吱起来。 苏谧娇笑着逃开,说道:“皇上饶了臣妾吧,臣妾从实招来还不行吗?”说着拢了拢头发,笑道,“谧儿哪里敢这样欺君犯上啊,是刚刚看到有一位秀女身姿苗条,尤其那一身蜀锦金丝的长裙,简直把臣妾的眼睛都耀得晕了。” 金丝累锦的长裙?齐泷面现疑色,他也知道蜀锦的贵重之处,如今听说秀女之中竟然有人穿起这样的衣着,禁不住惊讶道:“是哪一家的秀女有这样的气派?” “听说是皇后娘娘的表妹,王凝霜,可是个姿色绝顶的美人啊。”苏谧笑道。 “这些王家的人,一向都是骄奢无度。”齐泷的眉宇之间闪过一丝厌恶。 “可是看她的容貌可是数一数二的人才呢。”苏谧笑道,“就是穿着那样的衣服更衬得雍荣华贵,臣妾远远不及。” “朕以前也见过她,不过尔尔罢了。”齐泷不屑一顾地说道,“谧儿觉得不及那是因为你的衣着向来朴素而已,如果也穿上那金丝银线的长裙,必然早就把她比下去了。” 苏谧含笑不语。 齐泷对于新晋秀女的兴趣不高,说了两句就不再询问,忽然转过话题问道:“对了,你身边的那个陈冽,是叫这个名字吧?竟然有那种福缘,被枯叶禅师看中,收为弟子。” “啊……那是他……也是皇上的福泽庇佑。”听到齐泷忽然之间提起陈冽来,苏谧怔了一怔。陈冽被留在山间的事情当然是没法隐瞒内务府的,而且留在山间学艺的理由也是名正言顺。 “嗯。”齐泷毫不客气地接受了这样的解释,在他心里一直认为,枯叶禅师收陈冽为弟子,固然是有看中了陈冽自身的天分,更多的则是为了他这位大齐的帝王考虑。上一次栋梁会来刺杀的时候,他身边最为得力的两位内监高手都丧命在刺客的剑下,如今再提拔起来的人,武功差了好大一截子,侍卫们之中高手虽多,可是终究出入宫闱不太方便,无法时刻贴身保护他。如今枯叶禅师收陈冽为徒,自然是为了他的安全着想了。 “等他学成回来,朕就将他封为内监总管,有大师的弟子保护,总胜过带着一大群的侍卫跑来跑去。”齐泷笑道。 苏谧在他身后柔声道:“臣妾就先替他谢过皇上的厚爱了。” 在苏谧看来,她希望陈冽永远都不必回来,不必再涉足这个肮脏的宫廷,就在外面安然悠闲地度过一生就好,可是心里头却总是有一种期待,她一个人在这里实在是太孤单,也太危险,尤其是现在又与皇后翻脸的情况之下,她实在是离不开他的保护和辅佐啊。 算了,陈冽什么时候学成还不是定数,何必现在就为这个发愁呢?苏谧将此事抛在脑后。 “还有一件事情。”齐泷又伸手去拿起一本折子,看红色的封面就知道是后宫妃嫔所上的,没等苏谧发问,齐泷已经说明道,“这是皇后刚刚呈上来的奏折,说是为你寻找家人以册封赏赐的。” 苏谧的心里头一沉,看来皇后那边还是没有放弃啊,好在她已经暗中联络葛澄明手下的人,为她遮掩圆谎了,可是因为陈冽留在了寒山寺,使得她与宫外的联系变得松散了许多,至今还没有消息传回来。 她笑道:“臣妾的家人早已经故去,依臣妾之见,如今国事繁忙,何必为这些小事动用这样的人力。” “无妨,刚才豫亲王过来禀报事宜,朕就顺便将这一项任务交托给他了。”齐泷笑道,“反正他一向悠闲。” 豫亲王?! 苏谧的笑容一滞,每次想起那个深浅难测的亲王,她就忍不住心头发虚,她和豫亲王接触的机会少得可怜,只有在碧波池和天香园夜宴的当晚见过两次而已,甚至连一句话的交集都没有过,可是心里却对此人一直存着一种顾忌,是因为第一次见面时他的眼神过于凌厉?还是因为后一次见面时他的武功过于凌厉呢?苏谧自己也说不清楚。 看来自己要好好拜托葛先生为自己谋划一下,才好瞒得过去。苏谧暗叹了一声。 第四重 暮鼓晨钟迷途难返 第八章 尔虞我诈 苏谧正闲闲地倚在栏杆处看着池子里面的游鱼。齐泷一直担心苏谧这一处院子的景致不好,有碍于养病散心,屡次提议她搬到乾清宫附近的宫室去,都被苏谧借故推辞了。齐泷见她意向坚决,也就不再提起,还是特意命令内务府的人将采薇宫修葺整理一番。 为了苏谧居住的这小院子,内务府着实费了一番心思。原本种在院子里的那些平常的花丛一概清除了,因为苏谧不喜欢那些娇贵的名品花卉,所以院中移种了一丛修竹,绿得如同流动的水色一般,清新爽朗、寒翠欲滴。 右边长廊之下开挖了一处池塘,以白净的瓷器镶嵌着边底,注入了清澈的水流,用雕花的瓷盆养好了诸般的鲜花,放置在浅浅的水池中,又挑选了各色的游鱼,点缀养殖在其中,洁白的水池底下,五彩的游鱼灵动地飞窜游动,看着就觉得生机勃勃。又搬来两只工匠烧制成功的半透明的大鱼缸,盛着鲜活嫣红的鲤鱼,养着半开的莲花,装饰在长廊边上。 一番改动下来,整个院子都被点缀得灵气十足。 苏谧闲闲地将手中的鱼食撒进水池里,看着那些秀气的鱼儿灵活地追逐着食物。 当小禄子过来说豫亲王求见的时候苏谧略微怔了怔,随即想到,是因为前几天齐泷的好意,将寻找自己父母宗族的任务交给了他。 她披上搁置在一旁的秋香色羽缎斗篷,坐正了身姿。 她只见过齐皓两次,两人甚至连一句话的交集都没有,可是对于这个王爷,苏谧却有一种揣摩不透的感觉。不过好在前几天宫外已经送进来消息,身世的相关物件都已经在卫国的乡间准备好了,她现在就是一个乡野寻常医师家的女儿,所有的亲人都过世很久了,只余下坟茔倒是还伫立在那里。 她在心中酝酿着恰当的说辞,这时候,小禄子带着豫亲王齐皓走进了院门。 齐皓一身月白色的文士衫,俊逸雅致,气度高华,看着他高挑的身影走了进来,苏谧客气地站起身来。 这算是两人第一次的私下见面,一切的礼仪都是完美周到,齐皓躬身行礼,苏谧客气地还礼。 觅青奉上香茶,与小禄子一起退了下去。 豫亲王在池畔准备好的椅子上安然地坐下,眼睛注视着池水中的游鱼,忽然微微一笑。 苏谧正思量着如何开口,齐皓却笑着抬头看了她一眼。被那双琥珀色眼眸所注视,那一瞬间让苏谧有一种错觉,自己好像是被什么野兽盯住的猎物一样,让她有一种近乎本能地感应到一种危险的存在。 没等苏谧调整自己的心情,这种预感在下一刻就变成了现实。 “顾二小姐……”齐皓用优雅淡然的语调开始了石破天惊的对话。 这个最为预料不到的称呼让苏谧的心脏骤然收缩,她的眼神却是清冽依旧。 “王爷是说什么?”她带着三分惊诧,七分好奇地问道。 看着她诚挚无辜到几乎完美的表情,齐皓的薄唇抿起一个优雅的弧度,这个清朗而又极赋魅力的笑容看在苏谧的眼中却是说不出的恶劣。 “在下是在前不久的一次谈话之中偶然得知了顾家有三位小姐的事情,本来以为不过是酒后戏言而已,并未当真。可是之后因为某些方面的需要,对宫中莲婕妤的身世作了一番调查,没想到得到了这样出人预料的结果。”齐皓没有一句废话,直接开门见山地说明事实。然后那双眼睛就饶有兴致地盯着苏谧的表情。 他的话让苏谧的一颗心沉了下去,她虽然感到齐皓的危险,可是她从来没有想到过他会这样直接地威胁到自己的存在。 如果不是有了确切的证据,他是不会这样在自己面前坦然地说明的。 原本准备好的所有说辞都失去了用处,苏谧的脑中飞快地转动起来。 某些方面的需要? 难道他不是因为齐泷的命令才去调查自己的身世的?对了,齐泷的旨意才下来不久,他不可能有这样的效率。那么是为了什么?值得劳烦这位朝廷的新贵亲王去调查自己一个小小的妃嫔的身世背景。 她抬头对上齐皓的目光,那眼神让苏谧想起水池之中的游鱼,似乎是已经有了十足的把握,无论这些鱼怎样的游动,也不可能游出主人的掌握…… 苏谧心头恨得咬牙,脸上却是一副恭谨的表情,“苏谧不过是个小小的宫妃,微末不足道之人,哪里能够劳烦王爷亲自前去调查嫔妾的身世呢?” “娘娘何必自谦呢?”齐皓笑得很是和煦,“若是不知道娘娘的手段,在下也不会耗费这样多的心机了,远的不说,单是天香园那一晚上娘娘对于时机的把握,不得不让在下佩服万分呢。” 那天晚上他在生死一线的时候竟然也注意到了自己?不对,应该是在筵席开始的时候他就注意到了自己放置玉佩的小动作,之后再联想到那一剑的巧合。苏谧的心脏抽搐了一下。她思量计较着他的来意…… “刚刚王爷说是由于某些方面的需要?”苏谧决定开门见山地问道,“不知道王爷是什么意思?”既然齐皓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再坚持否定也没有了意义,徒然让人看笑话而已。 而且,他没有去找齐泷报告,而过来寻找自己,必定是别有目的了。 齐皓注视着苏谧,眼中闪过一丝赞叹,他坦白地笑道:“对于自己将来一段时间的合作伙伴,在下一向习惯于多了解一番。” “合作伙伴?”苏谧心底里思量起来,脸上却带着几分嘲讽地说道,“请恕嫔妾愚鲁,不知道王爷此话何解呢?嫔妾倒是没有见到我们之间有什么合作的可能。” “娘娘何必急着否定呢?在下倒是想要问娘娘一句,娘娘如今在齐宫之中身居妃嫔之位,不知道娘娘是想要在这个齐宫之中更好地活下去呢?还是想要为家人故国报仇呢?” “报仇?”苏谧淡然一笑,道,“王爷似乎太高看苏谧了,苏谧不过是个小小的平凡女子,但求三餐一宿,富贵闲适而已,哪里会有这样的野心抱负呢?” 齐皓盯着苏谧看了一阵,苏谧被他看得心底里生出一种寒意来,他的目光温文淡雅,可是其中的意味却让她难受至极。而且那眼神里带着几分不知道是善意还是恶意的怜悯,这一点尤其让苏谧难以忍受。 好在齐皓并没有看很久,他垂下眼帘,朗笑一声,道:“婕妤所言的是否真实,在下无法判断,不过,无论婕妤是作何种打算,报何种目的,都与我齐皓无关,重要的是,你我现在有同样的敌人。” 苏谧挑了挑眉毛,同样的敌人,难道他是说……她看着齐皓,等待着他的解释。 “其实莲婕妤不必多虑,在下所谋划的,与婕妤所求的目的也许是一样的。” “王爷既然不知道苏谧是报何种目的,又如何能够断定你我二人的目的是一样的呢?”苏谧不动声色地问道。 “王家……”齐皓轻轻吐出两个字来,然后看着苏谧展颜笑道,“现在王家已经威胁到了婕妤的存在吧?恰好,王家这样庞然大物的存在对于在下的势力来说,也是一个障碍,不知道婕妤可有应对的方法?” “王家身为大齐的第一名门,势力深不可测,而苏谧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宫妃,如何能够找到应对的方法,只希望能够保全自己而已。”苏谧黯然叹息道。 “婕妤过谦了,仅仅是这几天的谣言,恐怕就足够王家为之困扰很久了吧。”齐皓漫不经心地笑道。 苏谧心神剧震,他到底知道多少?! “在下知道的并不多。”看出了她的疑惑和震动,齐皓解释道,“尤其是在这个宫廷里面,所以才需要婕妤的帮助和配合,这件事情无论是对你对我,都是有利无害,何乐而不为呢?” 看到苏谧沉吟不语,齐皓正色道:“在下此次前来,是真心实意想要与娘娘合作,若非情势需要,在下也不会妄自去调查娘娘的身世。” “王爷说的是。”苏谧计较了片刻,就爽快地说道,“皇后和太后如今步步紧逼,嫔妾如今自身尚且难以保全,王爷能够施以援手,自然是求之不得的。” 如今她哪里还有选择的余地,把柄都落在他的手里了,当然得按照他的意思走了。只是他是从哪里知道的消息?卫国不少王公贵族兵败之后被俘虏进了齐京,如今在这里苟延残喘,其中有人知道一些关于自己家里的事情也不稀奇,可是现在齐皓能够调查得到,王家的人……想起皇后坚持寻找自己家人的行为,苏谧的眉头不自觉地紧蹙了起来。 “婕妤请放心,可能泄漏婕妤身份的人,都已经不存在了。”齐皓好像能够看穿苏谧在想些什么似的,安慰她道。 不存在才见鬼了呢!必定是被你纳入掌握之中了。苏谧心中暗恨,脸上却是欣慰喜悦,敛襟躬身一礼,嫣然笑道:“如此,嫔妾的身世就要请王爷费心了。” 第四重 暮鼓晨钟迷途难返 第九章 引火烧身 齐泷手中拿着一本折子,已经快半个时辰了,却一页也没有翻过,看起来是在看折子,只怕心思早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苏谧在一旁静静地侍奉,没有丝毫的打扰。 看了半响,齐泷忽然就把手中盯了半天的折子往桌子上一扔,心烦意乱地站起身来。他走到窗子前,看着外面日渐青翠的枝丫,一阵风吹过,发出松涛般的声响,夹杂着鸟儿婉转清脆的鸣叫声,郁郁青青,灼灼其华。 齐泷看了半响,终于出言问道:“谧儿,你可曾听说……”说了半句就止住了话语,欲言又止地样子。 苏谧上前将搭在一旁的金丝披风拿起,为齐泷披上,柔声道:“春寒料峭,皇上可要注意身子啊。” 齐泷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也没有答话,继续看着窗外,思虑着什么。 苏谧见到这些心中自然明白,必定是那个谣言进了他的耳朵里。 早些时候她让小禄子把这个谣言偷偷传出去,倒是没有要求他必须传到皇上的耳朵里面,反正她也没有这样的势力,而且这样也太危险了。只要把谣言传到西福宫或者高升诺那里就行了,倪晔琳是绝对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依照倪家的势力,让谣言传到齐泷耳中自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 人类的联想力原本就丰富,而宫廷里头的人尤其如此。这样的谣言在齐泷继位初年就曾经出现过,但是很快就在强力的压制之下平息了,如今又一次死灰复燃,不能不让人更多一份联想。 如今看到齐泷的反应,只怕心里头是有几分怀疑的了。 苏谧笑了笑,柔婉地问道:“皇上有什么烦恼的事情吗?怎么这样愁眉不展?肯定是朝中的那班子不省事的老臣又让皇上烦心了。” 齐泷摇了摇头,说道:“谧儿,你可知道近来宫里头流传着一个谣言?” “臣妾听过。”苏谧笑着回答道。 齐泷呆了一下,他原本以为,苏谧必定是要说没有听说过的,毕竟这样关系宫闱隐秘的事情,谁都不会主动招揽到自己的身上来,明哲保身才是常理。 “皇上是说这一次关于皇上身世的谣言吧?”苏谧坦然地笑道,“宫中向来擅长编造各种无中生有的事端,当年皇上继承皇位的时候不是也有过这样的谣传吗?如今不过是死灰复燃而已,皇上何必为此忧心呢?” “朕不是忧心……”齐泷顿了顿,沉默了片刻。 “那……皇上可是疑心无风不起浪?”苏谧试探着问道。 齐泷犹豫着点了点头,说道:“其实朕刚刚继承皇位的时候,就听说过这样的谣言了……”剩下的话没有说出口。 苏谧心里头明白,只怕当年的时候齐泷就起了疑心,可是他顺利地继承皇位,与他是太后嫡子的身份有不可分割的关系,怎么会让这种可能动摇他皇位正统性的谣言传开呢?别说只是一个谣言,哪怕当时就是已经证据确凿了,齐泷也要把这些话斥之为妖言惑众,大肆镇压才行。 如今却是情势不同了,齐泷继位这几年已经逐渐坐稳了位子不说,王家的势力也不像以前那样给他带来助力,反而是一种皇权的阻碍了。 只怕不仅仅是因为这样一个简单的谣言重起,而是齐泷的心里一直存着这样的一个芥蒂才是。 这一次的谣言又分外明确,甚至已经言之凿凿地说出齐泷原本的生母是一位居住在渡月宫中的的宫妃,可惜生下孩子不久就死得不明不白了。 “皇上既然不放心,那为何不下令彻查呢?”苏谧一脸疑惑地问道。 “事情不是这么简单啊。”齐泷叹息道,“如今王家的势力实在是太大,谧儿不知道朝中有多少文臣是王家的门生故旧,又有多少武将是王家的姻亲眷属。朕如果真的下一个这样的诏令,都必然会引来朝臣的攻讦,而且……” 而且如今王奢正领兵在外,当然不能也不敢有这样动摇人心的举动了,苏谧暗中替他把话补齐了。 “既然如此,让人暗中调查不就好了吗?”苏谧又问道。 “这样也难啊。”齐泷摇了摇头,“终究是二十多年前的陈年旧事了,当年的宫人大都已经不在宫中,尤其是服侍后宫的嬷嬷,竟然没有一个是当年的旧人,如何还能够找寻得到?” 苏谧心中暗暗惊疑,看来齐泷在当年谣言初起的时候就忍不住暗中派人调查过了,这样的举动何其草率,不知道王家察觉了没有,万一被王家知道…… “当年的旧人……”苏谧略做思索状,忽然拍手笑道,“宫中如今不是还有诸位太妃吗?” “宫中这些太妃太嫔入宫最早的一位也是显十一年了。”齐泷摇头道,“不过……”他思索着,这样的方法倒是可行,自己的生母如果真的不是太后的话,必然也是宫妃,当年贴身服侍父皇的这些妃子们必定是知道一些端倪的。 “如今的后宫里面,除了太后,太妃之中地位最尊贵的就要数妙仪太妃了,她平素为人和善,多有交游。不如暗中派人询问一下太妃的意思。”苏谧建议道。 齐泷沉吟起来。 看出他的犹豫,苏谧心知此事还是点到即止的好,说道:“其实这些事情不妨以后再说,依臣妾之间,皇上这些年来与太后她老人家母子连心,情深意重。皇上待王家的深恩厚德,那是全天下人都看在眼里的。如今传出这样凭空污蔑太后的谣言来,如今宫里头上下都看着皇上,皇上此时万万不可轻举妄动,若是落到了有心人眼里面,王家会怎么想?太后会怎么想?” “嗯。”齐泷点了点头,神色阴郁地道,“如今,朕也只能够这样了。”他转头看向窗外,那里天色逐渐地阴暗了下去,又要下雨了。 苏谧莞尔一笑,被强行压制下去的苦恼,只会让掩埋在心中的不快更加的深重,也势必让接下来的爆发更加的激烈。 不久,齐泷就下了旨意,责令严加惩治彻查胆敢传播谣言的人,终于让这一番宫里的波折开始逐渐平息。但是表面上平息了的东西,实际上在人的心里产生了如何的波澜,是任何人都无法揣度衡量的。 ***“你说妙仪太妃病了?”苏谧问道。 “是啊。”小禄子回答道,刚刚苏谧派他前去慈宁宫那里探听情况,“奴才刚刚去了那里,就远远地看见几个太监在那边走过来走过去的,行迹甚是可疑,我没有靠近,找了旁边看守宫室的一个小太监问了问,说是什么传染的疾病,如今就几位太医能够进到里头去,旁的谁也不让进去,听说过一些日子,还要让妙仪太妃移出宫去养病呢。” 移出宫去?苏谧沉思了起来,看来是太后知道了什么,这也难怪,如今宫里头就有那么几个知道当年旧事的,而妙仪她在寿宴那天出面维护自己的举动也实在是太明显了。 太后的这一招果然狠毒,只怕等到移出宫去,不用几天,妙仪太妃就要顺理成章地“病逝”了。 必须寻个时机去齐泷的耳边说一说,断不能让人出了宫廷的。 深夜,甘露殿中,璇旎温存之后,齐泷已经沉沉睡去,苏谧温婉地躺在齐泷的怀里,思量着明天应该如何应对,刚刚她已经向齐泷说起想要去探望一下妙仪太妃的事情了,齐泷也不疑有他。 昏昏沉沉之间,忽然被外面的一阵喧嚣声惊醒。 苏谧翻过身来,外面的声音越来越近,不一会儿,门上“咚咚”不知道被谁轻轻敲击了两下,随即高升诺的声音低低地传来:“皇上……” 回头看看齐泷睡得正熟,苏谧低声问道:“怎么了,什么事情,外面怎么这样吵?” “娘娘。”高升诺低声回禀道,“是宫里头走水了,大家正在赶着救火呢。” “走水了?是什么地方?”苏谧连忙坐了起来,披上衣服。 “是西边慈宁宫那里。”高升诺回禀道,“如今内务府的人已经赶着去救火了。也不知道具体是那一处宫室,差不多就是敬胜斋一带。” 慈宁宫,敬胜斋! 苏谧一把掀开帘帐,“什么?!” 齐泷被惊动了,睁开眼睛,还带着几分困意问道,“怎么了?” 苏谧还没有说话,外面高升诺已经低声回禀道:“皇上,是宫里头敬胜斋那边走水了。” 齐泷眼神蒙地疑惑了一阵子,显然没有想起敬胜斋是哪一边的地方。苏谧连忙说道:“皇上,敬胜斋可是在慈宁宫那里啊,万一要是火势太猛,烧到慈宁殿……” 齐泷这才紧张起来,连忙起身,值夜的宫人进来拿过衣服披风,苏谧为齐泷穿上,然后自己套上衣服,头发都来不及梳理,就匆匆地走出门。来到廊下,远远地向西边望去,半边天似乎都被烧得通红,烟气火燎。 “火势这样大?!”苏谧震惊问道,“妙……太后和诸位太妃都怎么样了?” 没有人能够回答她的问题。 外面伶俐的宫人已经备好了车辇,此时苏谧也顾不上推辞了,和齐泷一起乘上车辇就向慈宁宫那边赶去。 快到了慈宁宫,就看见一路上,不少内监杂役提着水桶心急火燎地向前跑去。 到了近处,火势熏人,热浪扑面。齐泷停下车辇,下来看向四周,高升诺赶紧扶住齐泷向前走去。 “太后那边怎么样了?”齐泷问了起来。 附近的小太监看见齐泷的御辇,连忙跑过来回禀道:“太后她老人家一切都好,就是受了些惊吓,火势刚刚起来的时候就移出宫外了,如今就在秋启宫那里。” 听到太后无恙,齐泷松了一口气,问道:“那火势如何了?” “皇上放心,如今火势已经控制住了,幸好前几天下了一场雨,地上还有几分潮湿,慈宁宫东头又有一处水池,所以火势没有蔓延。”太监一边回答着,一边领着齐泷向太后所在的地方走去。苏谧也下了车架跟在后头。 众人走到秋启宫,连宫门也没有进,就在一处大树之下,太后正颤巍巍地站在那里,被一群宫女内监团团围住。 “皇上怎么过来了?这火势凶猛,万一伤了龙体可如何是好?”太后看见齐泷过来,脸色一变,立刻说道。 苏谧带着几分疑惑地看着太后的脸色,她见到齐泷的时候,那一瞬间的慌乱苏谧是看在眼里的。 仅仅是因为火灾的惊吓,还是因为做贼心虚?火灾的地方为什么偏偏是妙仪太妃所住的敬胜斋? “母后有了危险,儿臣怎么能够不侍奉左右呢?”齐泷上前挥退一边的侍女,扶住太后道。 “哀家一把老骨头了,身边奴才一大堆,哪里会有什么危险啊,倒是皇上才应该好好珍重。”太后心神不定地说道。 “儿臣明白。”齐泷随口应道,“母后受惊了,依儿臣之见,也别在这里久待了,不如母后与儿臣一起去殿内坐坐吧。”说着就要扶着太后向殿门走去。 “等等,哀家看这里也不是个安稳的所在,说不定那火势就要烧过来,还是去凤仪宫那边吧。好歹安生一些。”太后出言阻止道。 “既然是母后的意思,就摆架凤仪宫吧。”齐泷从善如流地应道。周围的侍从服侍着两人向车辇走去。 苏谧想要跟上,刚刚走了一步,又退了回来,眼见周围没有人注意,她向慈宁宫走去。越到了近前,火势越发骇人,她一把拉住了一个正提着水桶匆匆奔跑的小太监,问道:“火灾救得怎么样了?妙仪太妃呢?” 那小太监被人扯住正要发火,转头看见了苏谧虽然衣冠散乱,但是仅仅从身上那件闪烁着水样光泽的绫罗披风就明白必定是一位主子娘娘了。当即换了脸色,恭谨地回答:“回主子的话,最初走水的地方正是妙仪太妃她老人家的敬胜斋,里面的情形奴才也不清楚,火势太大,没有人敢靠近啊。” 苏谧心里头一沉,这时候远远地听见何玉旺的声音在不远处传来,“快!快!快一点儿!你们这帮子不顶用的杀才,要是火势蔓延到主殿那边,看你们怎么交代。” 一群小太监像是一只只没头的苍蝇一样,被他指挥着四处乱窜,鸡飞狗跳。 苏谧走上前道:“何总管。” 听到苏谧的声音,何玉旺吓了一跳,转头看了半响才认出是苏谧,不禁惊问道:“啊,主子,您怎么过来了?水火无眼,万一要是伤着您可怎么办呢?” “我问你,如今的火势如何了?妙仪太妃可是出来了?”苏谧哪里有和他客套的心情,急忙问道。 “哪里还能够救得出人啊?如今敬胜斋只怕已经是烧透了的,妙仪太妃她老人家恐怕……唉,”何玉旺苦着脸说道,“如今奴才正领着人救火,只求苍天保佑让火势万万不要烧到慈宁宫主殿那边去。也不知道太后她老人家如今如何?万一她老人家有啥不妥当的,奴才有几颗脑袋都不够砍的啊。” 苏谧没有兴趣听他抱怨,转身向前看去。 何玉旺却在身后一边摇了摇头一边叹道:“这火势也稀奇,到底是怎么烧起来的呢?还烧得这么猛。” 是谁烧起来的?是太后被逼得急了杀人灭口吗?苏谧一阵恍惚,她见到妙仪太妃的次数虽然不多,可是妙仪气度高华,让她有一种近乎长辈的亲切感,如今…… 苏谧回了采薇宫。在床上坐了快一个时辰,天色已经慢慢变亮了,正在发呆的时候,门帘子一掀,出去打听消息的小禄子进来说道:“主子……” “怎么样了?”苏谧连忙问道。 “火势刚刚才被扑灭,已经打听清楚了,妙仪太妃确实是不幸故去了。”小禄子说道,“尸首……已经在屋里找到了。” 苏谧脸色一阵发白,虽然心里早就知道必然是这样的结果,可是还是一阵难受。 “主子。”小禄子看着苏谧的脸色,迟疑了一下,小声说道,“还有一个不得了的传言呢。” “什么?”苏谧随口问道。 “就是……”小禄子看了看左右,神色紧张地说道,“刚刚奴才去打听消息的时候竟然听到有在敬胜斋附近侍奉的小太监说,火势刚刚起来的时候,当时屋子里面传出妙仪太妃的大声喊叫来。一边喊着谣言不是她传出的,后来骂什么是太后害她,杀人灭口什么的。当时在场的人都吓得不得了呢。” “什么……”听了小禄子的话,苏谧脸色禁不住变了,问道,“有多少人听见了?如今那些人呢?” “这个,听说声音喊得凄厉高亢,估计在附近的人都听见了的。”小禄子说道,“如今火刚刚救下来,人还都待在敬胜斋附近,只是何玉旺总管奉了皇后的命令,说是要彻查纵火的犯人,火势刚刚下去没有多久,就将原本在敬胜斋附近的一干人等统统扣押了起来。” “都听见了?”苏谧迟疑了一句。这怎么可能呢? 真的是太后动的手?苏谧诧异起来,如果是太后动手怎么会让这样多的人听见这么大的破绽? 尤其是现在这个风口浪尖上,太后是绝对不会沉不住气的。如果真是她动手,必然是雷霆一击,让人根本不可能有机会反驳。 不是太后!? 那是谁? 苏谧忽然就想到了那天夜话的时候,妙仪太妃带着一份决然、一份凄凉的表情。 那时候,她就已经知道了,自己恐怕是活不长了吧? 是的,就是这样! 尤其是太后命人将她以疾病的名义软禁之后,她也明白,等自己离开了这座宫殿,自己的生命就要尽了,所以,她才下了这样的决心,自己点燃了自己的宫室,让所有眼线和看守都因为惧怕火焰而纷纷逃离,趁着这个空隙,把自己压抑了一生的话语都喊了出来。 她最后的那些话,会给太后,给王家带来多大的麻烦不言而喻。想起太后刚才那慌乱的表情,那不是做贼心虚的表现,而是因为听到了妙仪太妃最后的呐喊了吧?! 苏谧笑了,笑容却是凄凉的,她只觉得心中酸楚难忍。 在长久的与世无争,隐忍谋划之后,又涉及这样的阴谋。苏谧忽然就想起来小禄子以前说过的妙仪太妃在这个宫廷之中的经历,她的孩子,还有她的家人…… 这样深重的仇恨,让她苦心地谋划复宠,并且恭谨地侍奉自己的仇人。可惜,在她还没有开始展开计划的时候,先帝就突然去世了。而万般讽刺的是,因为对太后的讨好奉承有功,所以她活了下来,在没有子嗣的情况下得以安然晋为太妃。 这些年,每天都得对着自己的仇人微笑奉承,连一丝报仇的希望都看不到,她有多么痛苦啊!仅仅是从那一头早生的华发就可以知道,她会是如何的锥心刺骨了。 这个宫廷里面,有几个人是真正幸福的呢? 红颜暗老白发新,一闭上阳多少春,少亦苦老亦苦,少苦老苦两如何? 这深宫之中,苦的不仅仅是宫花寂寞红的悲凉,还有更多的阴谋陷阱,争宠算计,更多的陷害栽赃,含冤难白,让无数的女子白发红颜,痛苦一生…… “立刻替我梳妆。”苏谧转头吩咐觅青道,“我就要去见皇上了。” 觅青抬头看向苏谧,晨光之下,苏谧的脸容现出一种决然而又凄楚的美丽,如同花瓣之上的露珠,娇娆而又有一种充满自信的魄力。 既然妙仪太妃已经为她铺了这样好的路,她当然要尽快地顺利地走下去,才不会愧对这样的牺牲。 齐泷下了早朝,步入乾清宫,苏谧已经在那里等待了。 苏谧上前为他体贴地脱下朝服,换上平常的便装。 “谧儿今天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昨晚的火灾没有吓着你吧?” “臣妾没有妨碍。”苏谧笑道,“就是担心皇上,所以早早地过来了。倒是皇上没有被火势伤着吧?” “朕能有什么事情。”齐泷笑道,“身边的奴才这点子用处还是有的。” “就是不知道太后她老人家身体如何?”苏谧问道。 “太后的身体还好,就是精神不太稳当,昨个儿陪着她说了一阵子话,正好早朝的时间到了,就直接去上朝了。” “这样就好啊,只是昨天的那一场大火端的吓人,臣妾都看得心惊肉跳呢。”苏谧心有余悸地说道。 “水火无情,昨天确实危险。” 两人正说着,高升诺走了进来,手中捧着卷册,进来就磕头禀报道:“皇上,内务府刚刚将这次火事的情况调查了一遍。” “怎么说的?”齐泷随口问道。 “这个,原因尚且在调查着,只是把损失统计了出来。”高升诺一边说着,一边把手中的卷册高高地呈上。 齐泷却没有伸手去接,反而高声问道:“原因还不知道?都是怎么当差的?!这样危险的事情宫里头岂能轻视,这一次烧着慈宁宫,幸亏还没有涉及正殿,没有伤着太后。若是第二次,第三次呢?说不定什么时候把朕的乾清宫都一并付之一炬了!” 高升诺低着头,也不敢答话。苏谧上前把他手中的卷册接了过来,走到齐泷身边柔声劝道:“皇上不要生气,如今那里都烧成一片白地了,内务府的人想要调查也暂且无从下手啊,此事着急不得的。” 齐泷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苏谧又转头向高升诺问道:“宫里头可是有太妃不幸遇难?” “回莲主子的话,妙仪太妃她老人家不幸遇难了,除此之外,没有主子伤着,就是几位附近的太妃都受了不少惊吓。” “妙仪太妃?”齐泷声音里透露出一丝的疑惑,不禁转头看向苏谧,他还记得苏谧上一次说过这位妙仪太妃是后宫里头位份最高的几位太妃之一,素来人望颇重的。想起这一次不明不白的火灾,他脸色忍不住就开始有几分难看了。 苏谧察言观色,当即说道:“只是火灾这样危险的事情也不能不察,听说皇后娘娘,一早就把敬胜斋的一干人等都锁拿了起来,等待调查,皇上,事不宜迟,这样危险的事情可万万不能有第二次啊。” “也是。”齐泷点头道,“就让刑部接手算了。” 齐泷竟然想要动用刑部了!苏谧一惊,看来他真是动了疑心了,可是焉知刑部没有王家的人,苏谧立刻笑道:“皇上,有几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既然有话就说来听听,谧儿的见解向来有道理的。”齐泷心不在焉地说道。 “皇上让刑部的人接手此事只怕有些不妥啊。慈宁宫地处后宫深处,刑部的官员都是男子,来往多有不便,而且司掌刑讯之人戾气又重,万一惊扰了诸位太妃……听说有几位太妃已经被昨夜的火事吓得病倒了,如果再受到惊吓岂不是雪上加霜?”见到齐泷面色动摇,苏谧连忙又道,“依臣妾之间,不如暂时就让内务府来调查此事,只是缺了个指挥拿主意的,不如就叫一位宫妃前去主事。” 齐泷思量了片刻,计较着其中的得失,说道:“也好,外府的男子,出入宫闱终究不妥当,就按照谧儿的意思办吧。” “如今太后她老人家受了惊吓,只怕病情又要加重,皇后娘娘自然分身乏术,好在贵妃娘娘素来行事公正严密,明察秋毫,不如就请倪贵妃来处理此事吧。”苏谧连忙又说道。 听到倪贵妃的名字,高升诺忍不住偷偷抬头看了苏谧一眼,神色不变地低下头去。 “嗯。”齐泷点了点头,说道,“就这样好了,只是此事必须尽快查明,高升诺,你去传倪贵妃来这里。” 高升诺连忙低头应是,跑了出去。 齐泷又翻开卷册,看着册子里面一连串的数字,一阵头疼。 这一场大火影响,从敬胜斋开始,向外一直蔓延了三四处宫室,中心地点的敬胜斋自然是化为灰烬了。其余还有三处宫室被烧得半塌,眼看是不能再住人了。还有更多的地方烟熏火燎,狼狈不堪。 “唉,正好前些日子交待工部修整宫室了,如今就将慈宁宫顺道一并修缮了吧。”齐泷心烦意乱地将手中的卷册扔下道。 ***倪贵妃接手彻查这一场火灾的始末,不久就有了结果。 倪贵妃正式呈上的折子说得分明,是因为妙仪太妃宫中的侍女不小心让火烛引燃了帷幕,引发了这样一场火灾。因为肇事的宫女也死在了火场之中,所以此事齐泷下旨训斥了一番宫人小心从事之后就不了了之了。 至于调查之后,倪贵妃前去面见齐泷时候又详细地禀报了些什么,自然没有人知道。 齐泷在事后专门下了旨意抚慰太后和一干受惊的太妃,并且令人以皇贵妃礼厚葬了丧生的妙仪太妃。而那一晚,妙仪太妃周围侍奉的宫人,甚至前去救火赶去得早的太监,都被齐泷以侍奉不周,粗心大意,或者救火不力,延误事宜等罪名,不是处死,就是打发进了苦役司。并下令关于那一晚的事情,谁也不能再提起。 贴身服侍的苏谧从日常的言谈举止就可以看出,齐泷对王家的不满和疑虑又深了一层。只是如今王奢已经带兵去了前线,后方当然不能有什么不稳的举止了。 这一场轰轰烈烈的大火,就在宫人诡异的缄默之下度过了。 第五重 寒玉生烟胭脂生凉 第一章 笙歌曼舞 因为那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宫中上下都震动不已,但是日子还是在有条不紊地继续着。三月末,让整个宫廷忙乱不已的选秀终于结束了,殿选之后,未中选的秀女都被赏赐了一些锦缎珠钗之后遣送出宫、各自归家了。而留用的秀女都集中到了昕颐宫,准备接受为期一个月的宫中礼仪教导,然后再颁赐位份。 一场春雨延绵不绝,淅淅沥沥地一直持续了五六天,到了三月二十八,天色终于放晴了,宫中因为那场大火和谣言所带来的不快似乎也被这一场大雨冲刷去了不少。雨止天晴的空气之中迷蒙着淡淡的水雾,分外清新,使得春日里的温暖之中透着几分清爽怡人。 齐泷一大早就下了旨意,要在碧波池畔的灵犀亭上开宴赏景。 灵犀亭建筑在碧波池正中央偏北的一处人工堆砌的小山上,向南有水上回廊曲折延伸,与池畔原本云妃居住的聚荷宫相连,向北边则有飞桥靠岸,亭子的下基建筑得颇高,站在里面可以观赏到碧波池的全貌,放眼望去,水天一色,波光荡荡,分外迷离。原本是后宫诸妃最爱玩赏的风景之一,但自从齐泷为了云妃在这里大肆兴建工程之后,众妃心中不免都存了芥蒂,不喜欢到这里来了。年前云妃倒台不久,这里又重新为宫中姹紫嫣红的妃嫔们所青睐,迅速地热闹了起来。 苏谧带着觅青,向碧波池走去,转过一道拐角,聚荷宫的景色出现在眼前,自从云妃被贬斥到去锦宫中,这里的门庭自然冷落了不少。只有院中一树木芙蓉依然开得灿烂如彩云星子,点点流光,春风吹过,满园清香。 还没有走到近前,远远地就听见几个清丽的声音传来,几个盛装丽服的妃嫔带着贴身的宫女正在聚荷宫的院子里四处指指点点。走近了认出是李贤妃和雯妃她们,正兴致勃勃地讨论着。经过这个昔日宠妃的寝宫,免不了要过来自慰炫耀一番。只可惜少了云妃这个最好的观众,只有几个粗使丫头跪在周围,难免让几人感到略微扫了兴致。 “少了主人,终究也是荒凉了的。”李贤妃带着几分感慨地说道。她今天穿着一身橘黄色纹锦琵琶襟宫裙,边角绣着几朵清新雅致的水仙花,鬓角上斜插着金凤步摇,垂着闪烁的明珠,整个人看起来都明媚了不少。 “已经算是不错的了。本来以为没有了主子,这里必定是要荒芜了的,想不到如今打理得还不错。这些奴才们向来喜欢偷懒摸鱼,没想到也有勤快的。”罗昭仪说道,她身穿一身浅蓝色的云水潇湘花纹宫装,气度高远地打量着周围。 “依我看也不是什么奴才手脚勤快,前些日子我过来了一趟,这里还是萧条寂寥得很呢。只是这几天有新的贵人入宫,只怕马上就要安排入住了,所以这些奴才们也不敢偷懒了。”声音娇柔清脆,是一身烟霞色曳地锦绣长裙的雯妃,明明还是春寒料峭的天气,她手中却持了一柄精巧的苏州美人扇,扇面上绣着几只栩栩如生的蝴蝶,紫光粼粼,与雯妃额头上点着的深紫色宝石额饰交相辉映,璀璨夺目。 “聚荷宫的景致一向是宫里头最好的几处之一,建筑也是富丽堂皇,精巧雅致,不知道接下来谁会搬进来住呢?”李贤妃道。 “雯妹妹这么喜欢聚荷宫,不如改天瞅个时间向皇上说一说,这样好的景致,对于小帝姬的成长也是极好的。”罗昭仪一边说着,一边仰起头来,髻侧的几只镶红嵌绿的金步摇灼烁生辉,星星点点。 “我哪有这个福分啊?”雯妃娇笑道。 “皇上那么疼爱小帝姬,怎么会不允呢?”李贤妃柔和地笑道,“如今皇上就只有这点子骨血,岂有不惦记的道理。” “如今皇上一个月统共去不了我那里一两次,就算是要说,也找不到机会啊。”雯妃带着几分哀怨,几分打趣地说道,“反而不如罗姐姐,听说倪贵妃上一次还向皇上说你贤惠明理呢,不如……” “我这个俗人就不过来沾染这里的灵气了。”罗昭仪勉强地笑了笑,说道,“宫里头马上就有新贵人进来了,我这个旧人又何必献丑呢?” “说的也是,如今马上就有新人进来,也不知道是怎么一番光景。只怕皇上更加不会记得我这个黄脸婆了。”雯妃愤愤地摇了几下扇子。 “任是有多少新人进来,也没有人压得住你去啊,长公主可是在你的宫里头,皇上哪个月不惦记着你们母女啊。”李贤妃安慰道。 “压过我们去的人多了,如今这个宫里头,哪里还是要论出身尊卑贵贱的,早就是贵贱不分,奴才欺压主子头上了,西福宫里头那位有了身孕的暂且休提,那是各人的造化和命数,我们既然无缘就不要说了,就说采薇宫那个吧,什么出身,什么地位,怎么就……”雯妃正津津有味地说着,忽然听到外面的声音,几人回过头去,猛地看到了俏生生站在外面的苏谧,脸色顿时僵住了。 雯妃的表情更是尴尬,手中的团扇抬了抬,不自然地遮住半面娇容,眼神转过去、移过来,似乎不知道说什么好。 苏谧微微一笑,提起脚边曳地的碧罗长裙,跨过门槛,漫步走近雯妃,扫了伫在那里不知道如何是好的几人一眼,忽然伸手将雯妃的团扇一把拿了过来。雯妃措手不及,呆呆地看着苏谧的举动。“好精巧的扇子啊,可真是如姐姐的人一般雅致动人呢。”苏谧仔细地看着扇面,称赞道,然后轻轻摇了几下,一阵微风飘过,吹起她额头上几缕刘海儿,露出胭脂染成的妩媚别致的莲花额饰,苏谧笑意盎然地说道,“姐姐的扇子可用的真是时候,难怪古时贤妃班婕妤也说,”常恐秋节至,凉飚夺炎热,弃捐荚笏中,恩情中道绝。‘呢。“ 雯妃的脸色顿时不太好看了,刚要开口反唇相讥,苏谧却抢先说道:“如今别说秋天,连夏天都没有到来,姐姐倒是及时地把这个给找了出来。可真是……”一边说着,唇角扬起一个优雅俏丽的弧度,“如今妹妹我是用不着这样的东西的。姐姐可要好好收着啊。” 说罢,将团扇塞回了雯妃的手中,也不管她的脸色,翩然而去。 身后什么东西被摔出去的声音远远地传来,苏谧微微一笑。班婕妤失宠于汉成帝,深宫寂寂,岁月悠悠,悯繁华之不滋,藉秋扇以自伤。刚才她讽刺雯妃如同班婕妤诗中所说的团扇一样,因为时节迁徙,凉热交替,已经失了宠爱和眷顾,只能够被弃捐荚笏中了,也难怪雯妃要发脾气了。 苏谧渐渐地走远,把这些声音都抛在耳后。 走了一阵子,觅青忍不住问道:“娘娘原本向来不喜欢理会这些闲言碎语的,今天怎么突然就较起真来了?” “如今马上就是新人进来了,其中还不知道有多少绝色丽人,我如果这样任由她们说三道四,只怕那些进来的新人也要认为我是好欺负的了,以后的麻烦只会越来越多。”苏谧淡然一笑道。 “可是娘娘这样反而与她们结怨,娘娘如今的位份不如她们……” “位份算什么?在这个后宫里面,就算是你贵为国母,如果见不到皇上的面,和一个扫地的粗使宫女有什么区别。至于敌人……”苏谧冷笑了一声,“如今我在这个宫里头,哪一个不是我的敌人?多与少又有什么区别?” 穿过九曲回廊,就是灵犀亭,亭子的周围挂着轻柔的鲛珠纱帐,被两侧的银钩松散地拢住,半遮挡着春日里微寒的细风,四周的汉白玉雕镂栏杆精巧别致。夕阳还没有落下,悬挂在四周的精巧宫灯已经早早地照亮了每一个角落。 原本平常人家踏青赏景都是春来看柳,踏雪赏梅,夏日荷蒲熏风,秋景桂香四溢,可是在这富贵和权势最为集中的皇宫之中,景致的变幻却开始被人力所控制。就算是冬天的时候,也可以看到莲叶田田、碧玉无穷的盛景。 众多桃红柳绿,云衣花容的妃嫔身影此时或依靠,或端坐,或谈笑,或低语,一时之间,亭子里面芳芷汀兰,光华影香,五彩纱障朦朦人俏丽,莺声燕语渺渺上九霄。 苏谧坐在一侧的座位上,微风吹起,泛着银光的帘子半卷半掩,轻荡荡的。她放眼向远处望去,早春的黄昏格外的绚丽,大片大片的云朵被渲染成嫣红的颜色,点缀在半空中,有几块云朵下沉得几乎接触到了宽阔的水面,原本清澈的湖水被夕阳染成半透明的金色,在春风的吹拂之下荡漾起细细的波纹。水天一色的迷离景色之中,远方的宫殿楼台变成了一道细微的长线,分割着天与水的金红。 不一会儿,华盖雍容的天家仪仗之下,服饰整齐的女官宫侍们簇拥着盛装高髻的皇后和齐泷走了进来,筵席开始了。 玉盘珍馐,金樽清酒,次第罗列。 皇家的宴会,自然是少不了歌舞助兴。宫人早早地就在九曲回廊的宽阔处选好了视线通畅的地方,铺上厚重的地毯,周围装点上精致的宫花巧灯。 宫宴刚刚开始,数名身姿修长的舞女就走了上来,伴着周围悠扬的琴瑟之声翩翩起舞,转腰扬袖,做出各种曼妙优美的动作,长袖飘香,宛如临风踏水,清音曼舞,好似雾迷云台。果香酒醇,其乐融融,伴着洞箫瑶琴、夜色低迷,正是宫廷富丽繁华的笙歌夜宴。 齐泷坐在正中,举着酒杯意态悠闲地观赏着布置在回廊宽阔处的歌舞。 皇后在一旁看见齐泷兴致不高,问道:“这些是内务府教司坊新近编制的飞天舞,皇上看如何呢?” “宫中的歌舞都是一般的模样,少见出新的。”齐泷兴致缺缺地说道,“什么飞天入地的,与上次的歌舞也没有什么不同。” 皇后笑道:“皇上说的是,不过臣妾却见到他们最近刚刚编排了一曲歌舞,格外的精巧别致,不如叫过来看一看。” “翻来覆去就是那些东西。”齐泷意兴阑珊地道,“就不用再换了。” “陛下,这一次专门准备的歌舞可是别有不同,皇上不妨看一看。”皇后柔声劝道。 “好吧。”齐泷可有可无地点了点头,皇后嫣然一笑,拍了拍手,命令身边的宫人立刻下去传话,不久,殿前的那一场飞天舞就结束了,舞姬们有序地退了下去。 廊下的乐师重新开始演奏,一队婀娜多姿的舞女踏着轻悠绵长的音乐声沿着九曲回廊飘然而至。 待踏入场中,音乐声转而高扬起来,诸女长袖曼舞,立刻轻盈的姿势如同行云流水一般舒展开来,伴着动人的乐曲,罗衣从风,长袖轻舒,妙态横生,瑰姿谲起。连空气都因为水袖的挥动变成醉人的香风。 乐曲声渐渐转弱,诸女逐渐向中间聚拢,慢慢地乐曲声停止了,众人本以为这一舞就此要结束了,这时候,一个悠扬箫声轻扬而起,在一片静谧的水天夜幕之中,这清亮的声音格外地荡人心魄。 诸女长袖一挥,无数鲜嫩娇艳的花瓣被扬了起来,轻轻地飘散在天地之间,被风一吹,伴着花香四散开来,在这漫天的花雨之中,诸女翩然向后退去,一个碧衣少女出现在场正中,整个场面如同一朵花在一瞬间忽然绽放,红色的花瓣在向四周伸展,露出纯洁娇嫩的花蕊。 原本诸女穿的舞衣都是红色,独独她一人身穿碧罗轻衫,可是看上去,那些粉嫩娇颜的红色却成了衬托的绿叶,独独那碧衣少女才是一朵被衬托的红花,是万众瞩目的焦点。 碧衣少女抬起头来,苏谧微微一怔,她立刻发觉了这熟悉的身姿,正是那个在宣合宫廊下遇见过的桃衣少女。她不是待选的秀女吗?怎么变成宫廷舞姬了? 苏谧转头看向皇后那里,皇后正时不时地瞩目齐泷的脸色。 苏谧的睫毛低垂了下去,看来今天又是她安排的好戏了。 箫声忽然高扬,破空而出。 少女舞动起来,她巧翻彩袖,妖折纤腰,轻轻如蛱蝶穿花,款款似蜻蜓点水,起初伴着曲声乍翱乍翔,不徐不疾,后来箫声逐渐高亢急促,她的动作也跟着急促起来,霎时红遮绿卷,就如一片彩云在水上徘徊舞动。 周围的众人都忍不住赞叹惊艳,如果不是碍于君前的礼仪,只怕当场就要有人叫好起来了。 苏谧暗暗地观察着众人的脸色,齐泷已经看得目不转睛了。 她的眼神掠过众妃,在场的诸人无论太监,宫女,还是侍卫都是一副心神迷醉的表情,她正要转过目光,却忽然看到侍卫之中,似乎有一道灼热的视线与众不同。 苏谧对着那个眼神望过去,那道引起她注意的眼神来自齐泷的侧后方。像这样的家宴,场中落座的帝后宫妃,后面侍立着的是内监宫女,准备随时为主子们服侍,再外围是负责安全保护工作的侍卫们,警戒守卫,此时都环绕在凉亭周围。 那是一个年轻的侍卫,有几分眼熟,他身穿普通侍卫的武士服,俊逸清朗,可是此时的面容上却……那眼神让苏谧实在是难以形容,她很难想象会从一个侍卫的眼中看出这样多的神色来,悲伤,耻辱,愤怒,好像也说不清那灼烫的眼神到底容纳了多少的东西,他虽然竭力想要使自己的神情保持安静,可是上面哀伤的神色还是情不自禁地流露了出来。 苏谧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他是在看着场中的碧衣少女。对了,这个侍卫自己见过一面,就是上一次在天香园夜宴的时候,苏谧忽然想了起来,只是……她回忆起来,上一次他穿的好像还是侍卫统领的玄色镶金边的武士服啊,这一次为什么变成普通的侍卫了?这个少女不是今次的待选秀女吗?和他有什么关系吗? 苏谧一边暗自思量着,一边继续看着,目光转过去,有意无意地就看到了侍立在齐泷后方的倪廷宣,在万众瞩目于场中的时候,他的眼神没有像别人那样落在那个碧衣少女的身上,而是看着…… 苏谧顺着他的眼神望去……是自己刚刚注意到的那个侍卫!他的眼神明显带着关切和担忧。 苏谧还没有来得及思索,就在这时,倪廷宣好像是感受到了苏谧的视线一样,忽然回过头来。 两人视线就这样突兀地对上了。 两人都是一怔,然后都不自然地别过头去。 众人的眼神都牢牢地锁在回廊中碧衣少女的身上,这一番小动作没有人注意,苏谧警惕地看看周围,心底一阵发虚,转而又是一阵恼火,我心虚什么啊?! 场中的歌舞已经趋近尾声,伴着箫声的低迷,少女的身姿终于慢慢地变缓放轻,须臾舞罢,众乐皆停。一舞终结,她最后面向齐泷伏在地上,那碧衣之下的身姿犹在轻轻地颤动着,似乎是刚才的一番劳累让她不堪承受,更加有一种弱不胜衣的娇柔。 “好!”齐泷禁不住叫出声来,满脸的欢欣赞叹之色,“今次的歌舞果然编排得好,舞美,人更妙,今次的歌舞教习费心了。朕重重有赏!” 有反应快的妃嫔暗暗注意到了齐泷的脸色,都是隐约有些忧心忡忡,眼前这个女子虽然不知道是何来历,可是生得这样的好模样,又有这般的风情,必定是将来争宠的大敌。原本这个宫里头的宠爱就嫌太少,而争的人又嫌太多,如今又来了一个,众妃的脸色都不是很好看。 皇后在一旁掩口轻笑道:“皇上,这一次的歌舞可不是宫里头的教习所编制排演,而是由一位新近选入宫的秀女所创的啊。” “什么?”齐泷惊奇地问道,“一位秀女?这个倒真是稀奇了,朕怎么没有见过呢?”眼前的中选秀女是他经过殿选亲自挑选出来的,他回忆起来,却全无一丝的印象。 “皇上还说呢,皇上不是半途上就偷懒走掉了吗?现在竟然还来问臣妾。”皇后娇笑道。 齐泷顿时想起自己在殿选的时候,看到后半截就已经看得眼花缭乱,头晕目眩。他对于新进秀女的兴致本来就不高,对于最后剩余的百十个人,干脆交给皇后处理,自己直接离席休息去了。想不到在其中还有这样的绝色! “是哪一家的才女?”齐泷笑道。 皇后嫣然一笑,向前面的碧衣少女抬头示意,曼声道:“既然皇上问了,你还不上来回答?” 这时候,原本跪倒在回廊场上的碧衣女子站起身来,漫步走入灵犀亭。 风轻轻地吹起她的衣袂,翻飞鼓舞,恍如临波。 众人这才看清楚她的模样,她只有十六七岁,生得梨花袅娜,杨柳轻盈,淡妆素服,在光下行来,与那月亮宛然一色,就如同一个仙子,被生生地谪入了这个尘世之中。 她走上前来,一双水眸波光流转,顾盼生姿,盈盈秋波在齐泷的身上打了个转儿,然后翩然下拜,婉声道:“新晋秀女施柔儿,向皇上、皇后娘娘和各位娘娘请安。”声音甜美清脆,动人心弦。 众妃看着眼前的人,再联想到了皇后的话,脸色都有几分郁郁,如果仅仅是个舞女,终究出身浅薄,难成大患,想不到这个少女却是宫里头出身名门贵阀的中选秀女,这下子必定是大敌了。 “平身吧。”齐泷的眼神充满了惊艳和赞美,他温和地笑道,“你是哪一家的女儿,舞可是跳得很好啊。” “臣女家父施谦,蒙皇上厚爱。忝居大内侍卫统领一职。” “是施谦的女儿,想不到他一个武人也很会教养女儿啊。”齐泷朗声笑道。 “施统领的女儿可是我们大齐京城里面有名的才女啊,能歌善舞,臣妾也是久闻了的,这一届的秀女之中,依臣妾看来,最出众的就是她了,本来想着现在就入圣驾之前献舞多有不合规矩的,可是这几天臣妾见到皇上一直忙碌于国事,施统领也是忠诚可信的老臣了,本宫就专门召来她,希望能够为皇上分忧解乏。”皇后一边说着,一边笑道,“臣妾也没有别的擅长,只好在这些地方为皇上布置安排一下,只希望能够解去皇上万分之一的辛劳就好了。” “嗯,”齐泷点了点头,笑道,“皇后辛苦了,朕是一向知道你的贤惠细心的。”一边说着,眼神却没有看皇后,犹自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碧衣少女。 皇后的面容闪过一丝黯淡,随即又笑逐颜开,道:“秀女施柔儿的一番心意也是辛苦了,不知道皇上要拿什么来赏赐她呢?” “能够为皇上和皇后娘娘分忧解劳是臣妾的分内之事,岂敢妄图赏赐。”施柔儿连忙跪地推辞道,仪态谦恭。 “哼,这还没有颁下位份呢,就臣妾起来了。”坐在苏谧不远处的祝贵嫔冷哼了一声。 齐泷耳朵颇灵,竟然听见了,立刻不悦地转过头去,瞪了一眼,顿时众妃都不敢吱声了,连愤恨的神色都收敛了起来。 齐泷这才笑道:“你不仅舞跳得好,为朕分忧的心意也真,刚才朕可是看得心旷神怡啊,如此的功劳朕岂会不赏。” 齐泷转头对旁边的高升诺道:“传朕的旨意,秀女施柔儿,册为正五品嫔,赐号为……”齐泷顿了顿,看着施柔儿宛如碧玉一般的衣着和容色,笑道,“佳人美如玉,赐号就是玉字吧。” 按照大齐的旧例,中选的秀女本来应该在一个月的礼仪宫规调教之后再按照各人资质,逐一颁赐位份,安排宫室,并且开始置备绿头牌,准备承宠。现在这一届的秀女不过刚刚入昕颐宫开始教习,施柔儿就获封为正五品的嫔,并且得到了封号,实在是难得的荣耀了。 在灵犀亭充满嫉妒和羡慕的灼热视线中,施柔儿翩然敛襟跪地谢恩,纤纤楚腰不盈一握。 齐泷笑道:“也不必讲究这么多规矩了,来人,赐坐。”一边示意旁边的内监,宫侍连忙搬了一个座位,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心,就安排在了苏谧这一桌的旁边。 筵席继续进行着,此时天气凉爽,月明星稀,席间诸妃欢声笑语不断,其乐融融,良辰美景,天上人间。 施柔儿坐定之后,看向身边的苏谧,一脸崇拜敬仰地说道:“姐姐就是莲婕妤吧,我久慕姐姐的风华绝代,才貌双全了。”神情单纯天然。 这样纯粹的表情落在苏谧的眼中,却是别有意味。 才貌双全?!苏谧微微一笑,在这个宫里头,谁都知道,她的得宠,一半是因为美貌,一半是因为对齐泷的救命之恩。至于才华,众妃还从来没有听说过苏谧有什么出众的歌舞绣工之类的专长。 不少妃嫔脸上现出不屑的神色来,施柔儿婉转一笑,继续说道:“姐姐气质文雅,实在是妹妹我所不及的,如果有一天也可以像姐姐这般高贵风华,就好了。” “妹妹的舞姿动人,别具一格,而且天赋异禀,才是让人羡慕的,不愧是将门之女。”苏谧不咸不淡地说道。 “姐姐过奖了,其实舞蹈的好坏关键在于脚上的功夫,”施柔儿一脸坦诚地说道,“只要姐姐脚上勤习,以姐姐的天分,必然不久就能够超过柔儿的。” 众人都忍不住低头看去,施柔儿为了跳舞方便,竟然没有穿鞋,白玉般不盈一握的小脚踏在满地的花瓣上,玲珑精致,柔润饱满的指甲盖上涂着深红的胭脂膏,比层层的花瓣更加娇艳,带着一种魔媚一样的诱惑力。 再看苏谧的脚,时下女子的脚以“纤直”为美,苏谧的脚虽也是纤细优雅,但却是天足,在缠足之风盛行的贵族女子之中分外的罕见,这更加是后宫诸妃平日里议论的焦点之一,成为苏谧卑微的出身的最好明证,只是顾忌她的宠爱,没有人当面提起而已,但是背后的议论是少不了的。 此时看到苏谧的脚,众妃顿时忍不住暗笑,眼神之中鄙薄之意自然流露。 施柔儿依然笑得温婉单纯,苏谧心底里一阵厌恶,这些子钩心斗角、暗示指责让她烦不胜烦。 她想要使出手段来反驳,可是却时不时地感觉到身后有一道别样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身上,让她无端地生出一种如坐针毡的局促感。那些撒娇卖弄的话语,刚到了嗓子眼就觉得一阵恶心,说不出口来。 她真想狠狠地转过头去,对那个家伙教训道:“看什么看!” 施柔儿见她意兴阑珊也就不再多说,回头恭维起几个妃嫔的衣着来,她口舌甚是巧妙,几位宫妃就算是心里对她存着戒备,面子上也是被她说得笑逐颜开,一时之间这边的席上甚是热络。 “雯妃娘娘的团扇好生别致,怕是苏州的宝石蝴蝶绣吧,这可是稀罕的东西呢,听说只有苏州灵彩绣馆里面的师傅会织,而且都是只接受定做,一年贡品也不过几十柄的数量,记得上一次我求家父为我定做一面,都没有定上呢,如今看到娘娘拿在手里,真是人如扇面,人比扇娇。”施柔儿随口赞道。 听到被人提起自己的扇子,雯妃的脸色有点发青,被比做扇子更是她眼下的心头刺了,嘴里冷冷地哼了一声,将手中那把惹祸的扇子往施柔儿手里头一塞,道:“既然妹妹这样喜欢,就送给妹妹略表心意好了,希望妹妹也如同这团扇一样,越来越娇嫩才好呢。” 施柔儿的笑容滞了滞,也不知道接还是不接,正在纳闷自己是哪句话得罪了她。旁边的李贤妃却是知道她的心结的,连忙圆场道:“瞧雯妹妹的周到,我们见到新姐妹都还没有来得及准备见面礼呢,她倒是顺手就一把扇子打发了。” 旁边的几位宫妃都笑了起来,施柔儿顺势一笑,接过扇子道:“姐姐的礼物,妹妹就却之不恭了。” 第五重 寒玉生烟胭脂生凉 第二章 月冷露寒 华灯初上,已经是月色正浓的时分了,刚才眼见众人饮宴正欢,苏谧寻了个借口就告辞而去。 趁着皎洁的月色,她逐渐向西边踱步,沿着曲折迤逦的回廊,不知不觉之间,已经来到了慈宁宫那边。此时的慈宁宫失去了原本的富贵祥和,在漆黑的夜色的笼罩之下,草木无声地随风摇摆,影影绰绰,几声鸟鸣间歇地传来。 苏谧抬头远远看着空寂无人的宫室,心里无端生出一种寂寥来。 她抬脚走进了慈宁宫的大门。自从上次的火灾之后,太后和诸位太妃都暂且搬出了慈宁宫,到了凤仪宫后面的钟粹宫居住。 之后齐泷就责令工部准备相关的材料事宜,拨了银两,开始重新修建了。 趁着个机会,齐泷的意思是把包括慈宁宫还有储秀宫等多处陈旧的宫室一并翻新重建。首先动工的自然就是慈宁宫这里了。 所以这些天来,这边到处都是工匠杂役进出,连体面一些的宫女都回避不见了。只余下一些粗使的人手负责照料。 夜晚的时候,宫外的男子是不能够留在宫里头的,工程自然是停止了。 此时偌大的宫室空无一人,连看守房子的小太监都不见了踪影。现在的慈宁宫遍地都是木料石头之类的建筑东西,房间里的家具陈设都被搬空了,没有任何珍贵的物件,连看守的价值都没有。 慈宁宫中的花木原本就是多上了年月的,枝丫繁复,横舒斜展。比较起宫廷各处的富丽堂皇,一种古典祥和的气息扑面而来。 苏谧转过一道拐角,她想要去敬胜斋看一看。自从发生了火灾,她还没有来得及过来这里看一趟呢。 越往前走,越发荒凉阴森起来,被火烧得残破不堪的宫室大都已经被工匠们清除了,可是周围花木假山上烟熏火燎的痕迹还是宛然如新。因为工程的关系,只有几盏零星的灯照着,分外的昏黄朦胧。 不时有几声寒鸦尖锐诡异的叫声远远地传来,苏谧心底里微微有些害怕。乌云漫卷,将明亮的月色遮掩了大半,夜色阴沉,风也变得急促了起来,她紧了紧衣领,跨过门槛。 猛地抬头,却看见前面站着一个朦胧的身影,正站在敬胜斋的大门前。 “啊。”苏谧低声轻呼了一声,被吓了一跳。 那个身影转过身来,借着月色,苏谧这才看清楚他的面容,竟然是齐皓! 苏谧这次是真的惊奇了,她上下打量着这位亲王,自己竟然会在这里见到他?! 齐皓也已经看见了她,用同样惊疑不定的眼神看着她。 “你……”两人同时问出这句话来,却又同时住了口。 苏谧迟疑了片刻,抬起手来,将烧得半枯的花架子上垂下的一丛蔓藤残枝拨开,走出了阴影,招呼道:“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亲王殿下,真是让嫔妾意外了。” 齐皓看着她走近,转过身去,看着敬胜斋被烧得半塌的大门,“莲婕妤不也到了这里吗?如果本王所记不差,现在应该是灵犀亭的夜宴时分吧?” “夜宴时分难道就不能够暂且离席散散心吗?倒是王爷此时竟然会在这里实在是出乎嫔妾预料之外。”苏谧笑道。 “散心会散到这样阴森的地方来?婕妤的品位也真是不同寻常啊。”齐皓嘲讽地问道。 “那么王爷踏月而来又是为了什么?可不要告诉嫔妾是为了赏景啊。”苏谧毫不示弱地反驳道。 “……我正在这里查看一下工程,明天就要拆到这里了。”齐皓犹豫了一下说道。 苏谧这才想起,齐皓是负责工部这一次重建工程的监督的。她打量着眼前已经被烧得近乎白地,只余下几根黑漆漆的柱子和横栏的敬胜斋,明天这里就要被拆除了! “不过是一座太妃的寻常宫室,查看工程竟然需要劳动王爷大驾前来亲自查看?”苏谧带着几分讽刺意味地说道。她可不相信齐皓在这样的深更半夜还留在宫中是为了尽忠职守。 “既然不过是一座太妃居住的寻常宫室,如何能够劳动大齐天子的宠妃在这样的大好夜晚前来观赏拜访呢?”齐皓用同样的语气反问道。 因为反驳,他不自觉地回过头来,苏谧正抬头看着他,借着月色,她忽然发觉他的眼睛有几分红,难道…… 想到这个不可思议的可能,苏谧顿时怔住了齐皓看到苏谧呆呆地盯着自己看,猛地回过神来,连忙转过头去不再看她。 苏谧顿时哑然,她简直不相信自己看到的。 “你……”苏谧原本不相信齐皓是因为什么见鬼的工程在这种时候跑来的,她脑中灵光一闪,忽然说道,“你和妙仪太妃……” “对了,你就是妙仪太妃说起的那位故人,妙仪太妃家人的冤情是你告诉她的,也是你帮她收殓的……”苏谧忽然就想起了那天晚上两人谈话的时候,妙仪太妃说的有一位宫中的故人帮助她在宫外调查了当年的真相,以及为她祭拜了家人。 “你怎么知道?她连这些都告诉你了?”齐皓猛地转过头来,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看着她。 苏谧的脸色一变,此时在这里一次偶然的相逢,让两人不为人知的秘密都暴露了些许出来。 他的眼神出奇地冰凉而且凶戾,闪动着黑亮而森冷的光泽,苏谧忍不住一颤。 “是妙仪太妃告诉你的?”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齐皓将语气放得平淡从容,又问了一次。 “妙仪太妃确实告诉了我一些宫里头的陈年旧事,指点了我这个后辈不少东西。”苏谧淡然地笑了笑,言词模糊地说道。 “陈年旧事?”齐皓笑了,“什么陈年旧事?关于王家如何害死了她的家人?”既然苏谧已经知道了,齐皓也就索性不再隐瞒。 对于这样的坦白苏谧有些不适应,她轻声笑道:“太妃她并没有提及太多她自己的事情,只是说了一些关于这个宫廷一些不为人知的隐秘而已,这些秘密想必王爷也是耳熟能详的,王爷又何必心急呢?嫔妾所知道的并不多,否则也不会对于在这里见到王爷感到意外了。” 妙仪太妃与齐皓既然有联系,那么关于齐泷身世的秘密必然是知道的,联想到齐泷继位之初的那个谣言,只怕也是两人之间合作的结果。苏谧脑中飞快地思量着。 “与妙仪太妃,嫔妾只是谈得来的朋友而已,实在是没有预料到竟然与王爷有这样的关系。”苏谧试探着问道。 齐皓沉默了一阵子,抬头看着眼前摇摇欲坠的宫墙,长叹了一声,忽然说道:“都是一些宫里头的旧事了,这些事情也不必隐瞒你。当年先帝还曾经想要把我这个不成器的儿子过继给她呢。”转而神色一阵黯淡,“可惜她拒绝了。” “那是当然的了。”苏谧耸耸肩说道,“只要想一下就知道,当年先帝为妙妃过继儿子,必定是妙妃刚刚小产,宠爱还没有淡化的时候,先帝才会这样体贴地为自己的宠妃考虑,可是齐皓的年龄与妙仪太妃相差顶多不过只有五六岁,当时齐皓可能只有十一二岁,没有什么关系,可是再过上三四年,只怕在宫里头就要有闲话了。” 听了苏谧的解释,齐皓蓦然回过头望着她。 苏谧一怔,那眼神复杂难言,让她的心忍不住一阵急促地狂跳。 “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她也是嫌弃我的眼睛呢。”齐皓的声音带着一丝的颤抖。 苏谧有点儿惊奇了,她与齐皓的交集不过三两次,但是已经知道他是个极其敏锐精明的人,竟然会想不通这样简单的道理? “她刚入宫的时候只有十六岁,那时候我十一岁了。”齐皓长叹一声,他脑海之中忽然就回忆起来那一次单纯的会面。 苏谧品味着齐皓话语之中的意思,她可以听得出,齐皓对着妙仪太妃是有感情的,虽然她说不清楚这种感情到底是怎样的一种性质,但是必定是真挚而深厚的。这就是所谓的关心则乱吧,竟然让这样理智的人看不清楚这样简单的事实。 齐泷淡淡地回忆起自己的过往…… 后来虽然妙仪拒绝了收养他,可是对他却一直很照顾。就好像是自己的母亲或者姐姐一样,后来自己满十六岁了,虽然那个对他一直蔑视鄙薄的父皇连皇子平常的开府封王都不屑于为自己操办,可还是按照宫里头的规矩,让自己出宫入朝堂历练。那时候,他入了兵部,一个偶然的机会,让他知道了当年她父兄死亡的真相。在犹豫了一阵子之后,他还是告诉了她。之后,就是她竭尽心力的设计和复宠,并且费尽心机地讨好奉承自己的仇人。可惜啊,筹谋了长久的计划,什么都没有开始,自己那个风流无度的父皇就死了…… 苏谧听得出,齐皓对自己的父皇没有丝毫的敬意。 齐泷语气平淡地叙述着自己和妙仪太妃之间的交集,像是在讲述着一件不相干的陈年旧事。这些事情多半都是宫中人尽皆知的事实,稍微调查一下就会知道,而隐藏在之后的真相依照苏谧的聪明也不难猜出,齐皓索性也就不再隐瞒。 他摇了摇头,“当年我根本不应该把那件事情告诉她。” “为什么不?!她为了自己的家人报仇有什么不对呢?如果生活在虚伪的假想之中那才是真正的不幸。”苏谧说道。 “什么是真实,什么是假象?”齐皓反驳道,“她能够幸福地生活才是最重要的,哪怕是她的家人,如果是真正爱她的话,是不会希望自己的女儿和妹妹为了给他们报仇而日夜生活在仇恨之中的。” 苏谧的脸色一变。 齐皓这才注意到苏谧的神情,话语顿时滞住了。 两人陷入了沉默之中,半晌,苏谧开口问道:“这一次算是我的谣言害死了她,你不怨我吗?” “她是自己选择死亡的。”齐皓长叹了一声,“如果当时她选择趁机出宫,我还是可以帮到她的。” 苏谧点了点头,她既然已经知道齐皓不是那种外表上看起来的安闲富贵的王爷,自然也就明白他手中必然有属于自己的势力。 一旦王家将妙仪太妃安排出宫,依照齐皓的势力,应该能够将她秘密救出,从此脱离这个宫廷。可是,真的脱离了这个宫廷,她能够去哪里?她忽然想起妙仪对她说过的话,“……我在这个宫里住了不过十几年的时间,却是一生的日子都耗尽了……” 妙仪太妃是真的希望寻死了,苏谧一阵黯然。 她想起妙仪说起这句话的时候那凄然绝望的表情,想起她完全不符合年龄的苍老憔悴的容貌……白发红颜,在这个深宫里那短短的十几年的后宫生活,却耗尽她一生的时光,埋葬她一生的幸福。她的家人也都已经故去,这个世间还有谁会记得她,缅怀她?只余下眼前这被焚烧得漆黑的宫室,成为两人最后的凭吊。 在这个空无一人的宫室里,两人并排坐在那处被烧得面目全非的横栏上,清冷的月色之下,一阵风吹过,隐隐有被风力摧折掉落的花瓣的声音。夜云浓重,天上的星子被遮掩了大半,倒是那一钩明月依然纤细雅致,春寒露清,隐约有缠绵婉转的艳歌瑶琴从碧波池的那一边传来。 苏谧转过头去,看着自己身侧的人,他正低着头,看不清楚脸上的神色,只看见沉浸在阴影之中的轮廓有着一种宁和的悲切。 苏谧忽然感到一阵奇妙,两人统共只有过两次谈话。 上一次还是针锋相对,谋划算计着彼此的得失,这一次就变成了温婉和煦,在同一个地方缅怀着同一个人。 “今天你怎么会来这里,那边的夜宴不是正进行着吗?”沉默了片刻,齐皓问道。 “有几分心烦,不想看着那些脸色了。”苏谧随意地说道,不知不觉地就把心里的话说了出来。 “是有麻烦了吧?”齐皓轻笑了一声,声音已经恢复了日常的清朗明快,“如果不是被抢了风头,盛宠的莲婕妤是不会退避三舍的吧?” “一个卖弄的小丫头而已,不足为患。”苏谧冷笑了一声。 “不要太大意。”齐皓语气像是叹息一样地说道,“这个宫廷里面,你永远无法想象它有多深,有多暗。” 苏谧忽然想到,眼前的男子在这里生活了近二十年,虽然他只是一个不受宠的皇子,但是作为一个旁观者,对这个宫廷的黑暗和争斗也许看得比别人都深。 她没有说话,她现在不想去思考这些争宠设计的肮脏龌龊的事情,只觉得就是想一想,也是辜负了眼前优雅的月色。她抬起头来,看着上方的一轮明月晶莹光辉、清冷洁白。 “皇上的生母不是太后的秘密想必你也知道了吧?”齐皓忽然问道。 苏谧怔了怔,点点头,问道:“他的生母,是当年梁国的那位沈绿衣吧。” “是的,妙仪没有告诉你吗?” “她还没有来得及讲述完,就被打断了,不过我猜得出。” “沈绿衣也不知道应该算是幸运,还是可怜。”齐皓缓缓说道,“她确实没有像世人所知的那样死亡,其实她只是重伤而已,后来被大齐的宫廷御医救治了过来。” “她当然是可怜的,被迫侍奉自己毁家灭国的仇人。”苏谧嘲讽地笑了。 “她失去记忆了,”齐皓打断了她的话说道,“她的头部受了重伤,被救醒了之后,情智大损,完全不记得以前的事情了,所以先帝就将她带了回来,安置在渡月宫之中,欺骗她说,她只是普通选秀而入宫的秀女,家里的人都已经死光了,就连名册,家世,都编制得一清二楚。” 苏谧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这样的遭遇,她也无法判断那个女子是幸运抑或是可怜,也许这样的词藻根本不能直接地概括她离奇的起伏。 “其实,那个时候,沈绿衣就已经死了,只余下一个普通的齐国宫妃,接受着齐武帝的宠幸。”苏谧说道。 齐皓的薄唇扬起一个讽刺的弧度,“只是这样痴傻病弱的女子无论有多么的美貌,在这个宫里头是注定长久不了的,先帝在她身上的热度也不过只有不到一年的工夫,等她生下孩子的时候,先帝早就已经有了别的如花美眷,新宠佳丽了。” “然后呢?”苏谧带着几分不忍地问道。 “然后,她就无声无息地死了。”齐皓冷淡的语气诉说着这个传奇女子黯淡的结局。 “是太后动的手吗?”苏谧问道。 “不知道。”齐皓道,“已经没有人知道了,没有人会去注意一个失了宠爱,背景又是一片空白的女子。”他扬起头来,看着月色,他至今仍然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那个女子时候,那一瞬间的惊艳和赞叹。那是一种不应该存在于世上的美,让他永远都无法忘记,让仅仅只有五岁的他第一次这样确切地直接地了解到美丽这个词的含意。 只是……那样的美丽却被太多的世俗所玷污,终于香销玉殒。所以他格外的厌恶自己的父皇,无论是妙仪还是沈绿衣,还有自己的母亲,他都根本配不上那样的女子,可是就是因为他是大齐的皇帝,就可以堂而皇之地坐拥三千佳丽。 沈绿衣一个那样光辉惊艳的名字,最后却是这样平凡寂寥地退场。 听着这个传奇的女子最后的结局,苏谧也不知道应该是怎样的感慨好。她微微侧过头去,看着齐皓的侧脸,那张脸五官深刻而且明朗,神情却如同月色一般的朦胧晦涩。 这个人真的是很矛盾,她忽然想到。 宁静的沉默回荡在两人之间,谁也不愿意再开口,似乎一开口就会打破这样清丽的月色,打破这样清丽的氛围。 就在这时候,“娘娘,娘娘。”一声急促的呼唤声传来。 苏谧抬头向门口处望去,是觅青的声音。 忽然之间,喊声戛然而止,刚刚跑进来的觅青惊诧地看着眼前的两人。 苏谧神色已经恢复了平常的冷淡自如,她站起身来问道:“有什么事情吗?” “是灵犀亭那边的夜宴已经结束了,皇上召娘娘侍寝。”觅青回答道。 苏谧的眼中闪过一丝厌恶,忽然有点儿不敢回头看齐皓的脸色,她淡淡地应了一声,道:“知道了,这就回去吧。” 觅青连忙上前扶住苏谧的手,两人踏着夜色向外面走去。 齐皓没有说什么,静静地站在后面目送着两人远去。 临到门口,觅青忽然忍不住就回头看了一眼,那个人的身影已经模糊在了月色之下,看不清楚表情,可是……觅青想到,刚才乍一看上去,和娘娘坐在一处,真是说不出的和谐相称呢,书上说的璧人,就是这样的模样吧…… “今天难道不是新晋封的玉嫔侍寝吗?”苏谧随口问道。 “听说原本皇上是有那个意思的,可是玉嫔说自己新入宫廷,未修礼仪,不敢如此逾规,违背祖制,所以推辞了。” “哼,这种欲擒故纵的把戏,皇上说什么没有?” “皇上听了很高兴,赞叹说玉嫔明礼知仪,还把……” “还怎么样?”苏谧问道。 “还当场将原来云妃所居住的聚荷宫改名为漱玉宫,命令内务府择日修整,虽然没有明说,但是意思却……” “看来这位玉嫔的风头可是够盛啊。”苏谧微微一笑。 第五重 寒玉生烟胭脂生凉 第三章 火上浇油 已经四月份了,天气渐渐暖和起来,妃嫔们的衣裙由原本厚重富丽的锦缎开始逐渐变成绢绡轻纱的料子,轻灵浅淡的色彩映衬着宫中日渐盛开的繁花,格外的娇俏动人。 如今的宫中,若论花卉,开得最好的莫过于牡丹,而宫中牡丹开得最好的地方莫过于倪贵妃的西福宫。 前几天众妃在凤仪宫中聚集请安的时候,皇后她们就谈笑起各宫的景致来。倪贵妃也不是小气的性子,当即就定下了日子,请了后宫的诸位姐妹前去西福宫中赏花开宴。 于是初六的这一天,鸟语花香,和风送暖,皇后打头,带着一众妃嫔陆续来到了西福宫中。 苏谧下了车驾,抬头望去。 西福宫作为贵妃宫室,原本就雕龙盘凤,朱壁金瓦,建筑得富丽堂皇。倪贵妃久居上位,她又性喜奢华,整个西福宫中,器具摆设比皇后的凤仪宫还要胜上几分。金红色的琉璃瓦在阳光下闪烁起粼粼的金色光辉,乍一看上去让人眼花缭乱。 “姐姐来得可早。”身边一声柔脆的娇呼传了过来,苏谧转头一看,一身藕荷色绣玉兰花长裙的施柔儿翩翩走了过来。 她身边只带了一个年幼的宫女,连车辇都没有乘坐,见到苏谧,远远地迎了上来,恭声问道,“姐姐近来可好?” 如今秀女们都在宫中接受宫廷礼仪的教导训练,施柔儿也在其中,她虽然还是以平常的中选秀女身份自居,但是终究已经有了封号,所以宫中诸位妃嫔的活动也没有落下她,完全把她当做妃嫔看待了。 虽然对此不少妃嫔有非议,但是皇后在筵席的时候尚且专门让她出席,何况平常的聚会,诸妃也只有把不满压在肚子里了。她容姿娇媚,口角伶俐,对待诸妃都是仪态恭谨,也一直没有承宠,一时之间倒也很难让妃嫔们厌恶。 面对施柔儿的亲热,苏谧淡然应对,对于这种心意叵测的示好,苏谧本不愿意理会,可是门面上的功夫却是不能不做。 前面西福宫的宫女引着,两人一路谈笑着走入了后花园。 一进园子,一种异香就扑鼻而来,令人心旷神怡,如痴如醉。花园中此时开满了流光溢彩的牡丹花,姹紫嫣红,娇嫩无限。一派“画栏绣幄围红玉,云锦霞裳涓翠茵”的富丽风光。周围还养了几只解闷的小猫小狗之类,在院中戏耍玩乐。 西福宫的宫侍早在院中的亭子里面摆好了诸般果品香茶,摆着紫檀木的座椅香几,上面放着柔软的金花靠垫,周围陈设着镶银海棠刺绣的屏风。 包括苏谧在内的诸妃进了亭子坐定,立刻有宫女捧上菜肴美酒、香茶糕点。 放眼望去,诸妃谈笑风生,一边看着周围的美景,一边品尝着珍馐美食。 皇后左顾右盼说道:“贵妃妹妹就是心灵手巧,连一个院子都打理得这般锦绣风光,比起我那凤仪宫的后花园不知道要精致了多少倍。” “皇后娘娘过奖了,”今天是倪贵妃的东道,话语之中也客气了不少,“凤仪宫中格调优雅清新,我这个俗人怎么比得上呢?” “这春光来得实在是快啊,记得前不久还是冬雪纷飞、枯枝满地,如今马上就是姹紫嫣红、繁花似锦了。”李贤妃看着周围的风光笑道。 施柔儿正拉住苏谧的手,走入了亭子,远远地听到李贤妃的话,出言笑道:“想必是园中的百花知道了诸位娘娘今天要来观赏,心里头想,在诸位佳人面前可不能失了颜色啊,所以开得格外的卖力呢。却不知任它们是多么的芳菲动人,又哪里比得上诸位娘娘的国色天香呢?” 恭维话谁不爱听?诸妃闻言脸上都和缓了不少,苏谧淡淡一笑,施柔儿这一句话倒是捧得恰到好处。 见到施柔儿和旁边的苏谧,雯妃带着些许凉意地笑道:“看两位妹妹这样的亲密,实在是令人羡慕啊。” “娘娘说笑了,婢妾对婕妤姐姐一直倾慕有加,找不到时间亲近而已。”一边说着,两人入了席。施柔儿正坐在苏谧的身边。 坐定之后,施柔儿抬头打量四周,眼中忍不住闪烁起赞叹的光彩。 “贵妃娘娘这里的景致真是恍如仙境啊。” 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来,看向周围,转而走近搁置在身后横栏上的碧玉小香炉,“这香气好生清醇,如饮美酒,甘醇甜腻,不知道娘娘这里用的是什么香?” “是家里头的人从东洋那边弄来的一些子香油,都是化外野人的东西,上不了大台面的,”倪贵妃神色淡然,但是眼中还是透漏出一丝的自得,“只是本宫瞧着那香气还算清冽,就让宫人们点着了。” “东洋的香油,莫不是传说之中的那种俗称”冠群芳‘的香料?“施柔儿带着几分惊讶地问道。 “就是这一种,在东洋那里有这样雅致的名字啊?”倪贵妃笑道,“那些子蛮人直接叫什么百花香的就是这个。” “据说这种香油是采集夜来香、茉莉、海枝子、雪莲、迷迭香、白玉兰等十二种花朵的花蕊,混合着别种油脂,按照一定的分量,采用密法提炼而出的,每十斤花蕊尚且只能提炼出两三滴来呢。我们中原尚且不知道制作的法子,只有海外的客商前来我们中原买卖货物的时候才能够从远方带来呢。”李贤妃忍不住说道。 “蛮人的奇淫巧技而已,不值得一提,玉嫔妹妹既然喜欢,待会儿不妨拿些回去,也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倪贵妃可有可无地笑道。 “不敢不敢。”施柔儿连连摆手道,“听闻东洋那边山高水远,重洋难渡,就算是最有经验的商旅,一年也不过是一次的来回,东洋那边运过来的香料可都是价胜黄金,而且有价无市,这种冠群芳更是贵重无比,婢妾可是享用不起的。” “墉州不就是与东洋贸易最繁盛的地方吗?除了贵妃娘娘,还有哪一家可以拿得出这样的香料来呢?”雯妃轻巧地捻起一颗果子送进嘴里,笑道,“玉嫔妹妹也不必推辞。” 施柔儿连连摆手笑道:“也只有贵妃娘娘这样富丽华贵的地方使得了这般名贵的香料,我若是带了回去,岂不是生生糟蹋了。” “玉嫔妹妹何必自谦呢?听说皇上已经命令内务府整修漱玉宫,多用美玉水晶装饰,就等妹妹承宠之后就可以入住了。”倪贵妃听见施柔儿的赞叹,不咸不淡地说道,“妹妹容姿如玉,在皇上的眼中,明珠美玉尚且只能够作为妹妹的陪衬,何况这小小的几滴香油呢。” 听了她的话,诸妃忍不住脸上显出嫉妒的神色,聚荷宫原本就是宫中数一数二的精致宫室,风景优美,距离齐泷的乾清宫又近,算是后宫难得的风水宝地了。 施柔儿刚刚入宫就得到这样的殊荣,众妃岂能不嫉妒。 “贵妃娘娘说笑了。”施柔儿连忙笑道,“柔儿资质拙劣,岂能比得上诸位姐姐仪容高贵,至于漱玉宫,我哪里有那样的福分啊,是皇上体恤这一次新近入宫的秀女,让柔儿和诸位姐妹们一起入住,皇上和诸位娘娘照顾新人的意思婢妾岂会不明白?可不是为了柔儿一个人的面子。” 倪贵妃淡淡一笑,也不说话。 皇后在一旁开口道:“不知道妹妹宫中的绮烟才人最近可好?如今她身怀龙裔,又是妹妹照看,怎么今天没有见她出来赏花散心呢?” “刘才人近来胎象稳定,陈太医也说无甚大碍,只是母体年幼体弱,需要好生静养。”倪贵妃笑道,“这几天她一直瞌睡怕累,今天生怕吵着胎儿,所以没有出来。” 雯妃笑道:“可不是这样嘛,我有帝姬六个月的时候恨不得天天躺在床上不下来才好,偏偏又是止不住的恶心呕吐,连躺都躺不安稳的,不知道刘才人如今害喜的症状厉害不?过一会儿可要去看看才好。” “前些天是不停地呕吐恶心,这些天倒是好了些,就是春困不止。”倪贵妃笑道。 “多睡一些对孩子也是有好处的。”皇后笑道,“我们就不要去打扰了,只是我旧时听人说,这害喜的症状严重与否与心情也有关系的,听说前几天刘才人的母亲入宫来探望过了,想必是心情开朗了,症状也就轻了。” “听说刘泉捐了个土州同,好歹也算是个正经的六品官职了。”祝贵嫔说道。 “听妹妹说的。”倪贵妃淡淡地瞥了她一眼,笑道,“我们大齐何时有买官卖爵的事情了,不过是皇上体谅刘泉虽然是个蜀人,但是这几年来,在齐京之中安居守法,堪为表率,再加上女儿于龙脉有功,所以特意赏赐官爵,以示天恩。” 众妃一愣,大齐这几年来因为军费开支巨大,所以逐渐地默许了平民之中的富豪之家可以使用一定的金银换取官爵,这种官爵不过是一些虚名头衔而已,无一丝的实权,对日常的朝政也没有任何害处。大齐士庶之别明确,寒门出身极其受人鄙薄,所以就是这样虚幻的名头,也让不少寒门出身的富豪们趋之若鹜。这样一方面大齐充盈了国库,另一方面这些商人也摆脱了寒碜的出身,腰杆儿挺直了不少,也算是两利的好事。不过这样终究是损了大齐朝廷和名门贵族的脸面的,所以明面上当然是不会承认自己买官卖爵的勾当的,讲的都是“授官赐爵”。 平时贵族宫妃谈论起来,也时常嘲笑这些出身卑微的商人,并无顾忌,今天倪贵妃竟然一反常态,在这样的细枝末节上追究起来。 祝贵嫔不敢反驳,讪讪地不再说话。 雯妃见状笑道:“听说刘夫人进宫后前去拜见了皇后娘娘,不知道这些乡间妇人举止如何?”按照礼仪命妇入宫探视家眷都是要先拜见皇后的。 “不过是隔着帘子见了一面,连容貌都没有看清楚的。”皇后的眼神闪烁着笑道,“倒是听说她之后还特意拜见了贵妃妹妹,详谈了好久,不知道如何?” “皇后娘娘说笑了,妹妹受命照顾刘才人的胎儿,刘夫人前来拜会有什么不妥的呢?”倪贵妃淡淡地说道。 “说起来,本宫听到有谣传说,刘才人的父亲京城首富刘泉新近捐了十万两的白银入倪尚书军中。”皇后轻轻摇动着羽扇,孔雀尾绫编制成的扇面折射出七彩的光华,“他这一次的封官倪尚书还竭力推举呢。” “十万两?”众妃禁不住惊叹起来,大齐国库的收入不过是一年七八百万两左右的数目。 “哪里有这样耸动的事情呢?”倪贵妃也有几分坐不住了,脸色有几分发白,勉强笑道,“不过是市井之流的歪传瞎编,刘泉为了捐官向大齐各位豪门贵戚送礼倒是真的,难道王家没有收到过刘泉的供奉?” 皇后的话语一滞,刘泉在京城里面生意丰富繁杂,逢年过节自然是要巴结各大名门,一方面是拓宽生意面,一方面是打好关系。作为大齐第一的名门,王家当然少不了他的厚礼。 “至于捐献军费这类的话语,纯属谬论,他一介商人,岂敢这样大逆不道地妄言军费?而家父身为朝廷命官,自然有朝廷的军费来支撑,难道王奢大将军平时是靠着各位门生故旧的捐献来打仗的吗?”倪贵妃不屑地问道。 大齐凭借武功建国,各位立功的门阀贵族都有封地权属,在自己的私人封地自然拥有一定数量的私人兵马,这些兵马可不是朝廷的供奉在养着,自然是各人想各人的主意,王家领地在西北的莱州一带,也是大齐数一数二的富庶之地,进出的税务,商人的供奉,岁入丰厚,也有万余的私人军队驻扎。 此时听倪贵妃说得大公无私,这些原本贵族之中默认的规则似乎都成了大逆不道的了。 倪家坐拥天下九州之一的墉州,墉州的富丽更是天下闻名。虽然倪源行事格外的低调,但是驻扎在墉州的倪家的子弟兵马至少也有两三万吧?难道这些人都是喝西北风的? 皇后一阵气闷,正要开口反驳。 苏谧笑道:“如今良辰美景,皇后娘娘和贵妃娘娘怎么净是说一些婢妾们都听不懂的话来,这些军国大事,原本不是我等所能够讨论的,岂不生生辜负了这般的景致?” 众妃也连连称是,很快话题就转到了首饰衣着,花朵园林之上了。 “如今这院中盛开的百花可是不及我们宫里头新进的美人了,听说这一次选出的宫妃之中皇后娘娘的妹妹也在其中,过几日必定也是要封嫔的。”罗昭仪恭声说道。大齐的宫规虽然没有明文规定,但是新人入宫,一般最高也就是封为正五品嫔,像施柔儿这般不仅封嫔,而且赐号的荣宠,算是极致了。皇后的表妹出身王家,这样显赫的家世封嫔也是常理。 提起自己的表妹,皇后却是淡淡的神色,道:“能不能封嫔还是要看各人的造化,无论是封嫔也罢,封更衣也罢,都是天家的恩典,是皇上的爱重。” “这一次总共添了二十四位姐妹,只盼望能够为皇家开枝散叶,多多延绵子嗣才好。宫里头一直不见有多少孩子,终究是少了生气啊。”雯妃笑道。 “前几日我路过昕颐宫,见到了那些妹妹们,都是一个个水灵剔透的人儿啊,看上去真觉得自己人老珠黄了。”李贤妃带着几分真意的叹息道。秀女早在大半个月之前就已经选了出来,如今都在昕颐宫之中接受教习嬷嬷们关于宫规礼仪的教导。 “再过不到半个月,新一届的秀女就要开始侍寝了,不知道内务府准备好绿头牌了没有?”雯妃道。 “还有差不多十天的礼仪教习呢,急什么,不过是个小小的牌子。还不是一小会儿的工夫。”倪贵妃垂下眼帘笑道。 “依我看,准备不准备也无所谓,反正到时候第一个肯定就是玉嫔妹妹。”李贤妃打趣道。 施柔儿顿时红了脸。 “妹妹又何必羞涩呢?你出身名门,承宠也是理所当然。”李贤妃安慰道。 “还要诸位姐姐多加教诲。”施柔儿低头轻声道,温和静默。 皇后看施柔儿的神色扭捏尴尬,转过头去,看着院子里头正在嬉耍的小猫,当即出言道:“倪妹妹这猫可真是玲珑可爱,本宫原本也想要养一只的,谁知道一直找不到乖巧合适的。” 众妃顺着她的眼神望去,阶下一只小白猫正在那里扑着一团绣球花,圆滚滚的身子,看起来跟一只洁白的绣球也没有差别了,端的喜人。 “既然皇后喜欢,快抱进来看一看。”倪贵妃向一旁的宫人吩咐道,又转头向身边的诸妃笑道,“这还是本宫刚入宫不久的时候,迦罗国进贡的名品,早先皇上看我宫中寂寥,特意赏赐了的。” 立刻有一个侍奉的宫女出了亭子,将一旁玩耍的那只白猫抱了进来。 众妃自然又是一阵奉承,连夸这猫生得秀气灵巧。 苏谧看着那只猫,圆圆的眼睛灵巧地转动着,看着四周,她心里也忍不住一阵喜欢。 这时候,那猫的鼻子动了动,在宫女的怀里转了转脑袋,忽然向着苏谧这个方向看过来,苏谧还没有来得及反应,那猫忽然从宫女的怀里扑了出来,向苏谧的头上扑去,苏谧一惊,白猫已经灵巧地在桌子上一点,无声无息地越过苏谧的头顶。 苏谧察觉不好,正想要站起身来,却不防备裙裾被旁边的人踩住,一下子失去平衡,跌倒在地上,还没有来得及喘口气,“哐啷”一声传来。 苏谧直觉地把头一偏,几块火烫的东西夹杂着香气扑鼻的液体,擦着她的脸颊,向她的身上倒来。 是几块烧得通红的炭石,她忍不住惊叫了一声,她穿着的一身是丝绢的料子,最容易着火不过的,再加上一同倒下来的香油,简直想也不敢想。 苏谧反应迅速,伸手一挥,宽大的袖子带起风声,火炭被她远远地甩了出去,黏腻的香油却没有被挡开,大半都顺着她的肩膀流了下来。 这时候,一个滚圆的碧绿色物件从衣襟上掉落了下来,那只猫犹自不肯放弃,扑到苏谧的身上,一口咬住了那个滚圆的香炉。香炉已经摔得四分五裂了,露出里面还烧得通红的几块火炭。 宫中这种封闭的碧玉香炉都是采用了如同冬天小火炉一般的设计,下面是火烫的烧炭,上面放着香油,既可以蒸腾香气,当做香炉来用,也可以有暖炉的功效。如今天干物燥,万一被烧得通透的火炭触到了衣服,哪有不立刻烧着的道理,幸亏苏谧见机得快,将那些火炭甩开了,如此只是被污脏了一件衣裳而已。 还没有等苏谧松一口气,站起身来,异变又生。 施柔儿一边惊叫着站了身来,手臂一抬,旁边的一盏烹煮茶水用的小火炉掉了下来,里面火红的烧炭就整个儿地撒了下来。 苏谧连忙躲避,可是是施柔儿的腿正挡在她身后,使得她没法完全躲开,几块火炭一下子掉在了苏谧的侧肩上,原本衣服上燃着的几点火星子立刻烧了起来,黏腻无害的香油立刻化为毒蛇,如同时一道火热滚烫的热流烧到了脖子上。 众妃嫔惊乱尖叫起来。 第五重 寒玉生烟胭脂生凉 第四章 心机歹毒 苏谧的视线迅速掠过桌上,一把拿起身边净手用的水浇到身上,火焰一下子熄灭了。苏谧这时候只觉得侧脸颊和脖子到锁骨的地方都痛得好像被生生去了一层皮。 众妃嫔已经被眼见的剧变惊呆了,倪贵妃脸都绿了。 苏谧勉强爬了起来,她不敢碰触自己的脖颈,她知道上面必然是一层的水泡和污垢了。她强忍着剧痛,将脖子处的衣襟松开,使它远离肌肤。 施柔儿端详着苏谧的脸,眼中得意的神色一闪即逝,她高声喊道:“快请皇上过来,莲婕妤不好了。” 苏谧抬头狠狠地瞪了施柔儿一眼,顾不上客气,向旁边的宫侍喝道:“快传太医!” 周围的宫人这才反应过来,惊慌地站起身来,向外跑去。 众妃嫔一个个目瞪口呆地看着苏谧的侧脸,紧接着反应过来,纷纷围拢上来,明明口上说的是安慰的话语,可是其中幸灾乐祸的意味却是连聋子都能听得出来了。 苏谧心头暗恨,身体疼痛难忍,更加无意去应付这样的虚情假意,转头问道倪贵妃:“娘娘这里可有空房间?” 刚在偏殿的榻上坐定,太医就赶了过来,看见了苏谧身上污痕遍布的光景,吓得一哆嗦。 “怎么样了?”皇后满脸关切地问道。 太医仔细看过了之后说道:“好在火熄灭得及时,婕妤娘娘这些都是皮外伤,只是这烧伤甚是严重,脸上的只是被火炭擦过,倒是无大碍,只要用上去火镇痛的药膏,三五日就可恢复原状,不留痕迹。可是这肩上的伤势……” “怎么样?”旁边的施柔儿急忙问道。 太医还没有来得及说话,门口的小太监一声高唱道:“皇上驾到!”是齐泷闻讯赶了过来。 苏谧侧过头去,柔声喊道:“请皇上不要进来。” 齐泷正要掀帘子走入内室,却听到苏谧这一声斩钉截铁的呼喊。 “谧儿?”齐泷疑惑道,“怎么了?” “臣妾陋姿,不能面见皇上,请皇上恕罪。”苏谧朗声道。 施柔儿在一旁说道:“这恐怕于礼不合吧?皇上听闻了姐姐的伤势,连朝堂上的事情也不管了,就赶了过来,姐姐这样岂不薄情……” 苏谧厌恶地看了她一眼。 被她这一眼扫过,施柔儿心里头一颤。如果是平常的女子,受了这样严重的烫伤,此时早就忍不住疼痛哭泣哀叫了,可是苏谧神色之间冷淡从容,绝艳的容色上清凉若冰,眼神尤其淡漠得可怕。纵然施柔儿自觉玲珑周到,被那样的眼神一扫,也讪讪着说不出话来。 苏谧还要再说什么,齐泷已经不顾阻止,快步进了房间,苏谧只好立刻掩上衣襟。 齐泷隐约看着苏谧衣襟之下透露出的伤口,从原本白皙的脖子向下延伸,细腻的肌肤被烫得暗红。 他惊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他走近苏谧想要掀开衣襟细看,苏谧连忙挡住他的手,道,“陛下,臣妾的伤口严重,只怕污了陛下的眼。”一边说着,微微侧过头去,齐泷又看到苏谧右半边脸上的那道擦过的红痕,在如花瓣一般娇嫩无瑕的脸颊上尤其明显。 齐泷更是变了脸色,转头向众妃嫔厉声喝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是臣妾不走运,恰好坐在了香炉底下,被烫伤了而已。”苏谧勉强笑道,“不碍事的。” “烫伤会伤得这么大?!”齐泷语气凌厉地道,苏谧肩膀上的伤痕虽然被衣襟遮掩着,看是隐隐可以看得出严重来。 齐泷扫视着周围的宫妃,众妃都低下头去。 倪贵妃连忙道:“因为玉嫔妹妹又不小心将小火炉撞在了莲婕妤的衣服上,油上浇火,使得莲婕妤的衣服烧了起来,才……” 施柔儿连忙跪地哀声道:“臣妾胆小,被那只猫吓了一跳,竟然没有看清楚桌子上的东西,只顾着闪避了。” “什么猫?” 皇后在一旁将事件的经过娓娓道来,齐泷气上心头,转身对倪贵妃喝道:“你准备的筵席就出这样的乱子?!” 倪贵妃心里头纵然有万般的委屈,此时也只好跪地请罪,哀声道:“确实是臣妾照看不周之罪,请皇上降罪。” 施柔儿也跪倒在地带着哭腔道:“臣妾也有罪,臣妾不该那样的慌乱无知,竟然被一只猫吓得惊惶失措,臣妾实在是有罪啊。”一边说着,珠泪纵横,梨花带雨。 “你也太不小心了!”齐泷顿足道。 施柔儿哭得哀哀凄凄。 齐泷迟疑了片刻,说道:“算了,不过是无心之失,朕也不怪你了。” 倪贵妃脸上掠过一丝的恨意,抬起头来,向齐泷道:“皇上,臣妾今日布置不周,让诸位姐妹受惊,让莲婕妤受伤,甘愿领罪,只是如今莲婕妤伤势颇重,还是请太医快快诊治为好啊。” 苏谧笑道:“臣妾的伤势无甚大碍,不过是皮肉伤而已,既然无事,臣妾想先告退回采薇宫养伤,”她转头看着一副怯生生模样的施柔儿,笑道,“只是诸位姐妹都受了惊吓,皇上不妨好好安慰。” 皇后道:“还是婕妤妹妹思虑周到,伤势可不能耽误,就快请太医到采薇宫去医治为好。” 齐泷点了点头说道:“也好。” 深夜,西福宫之中传出“哐啷”一声脆响。 “如今还没有承宠呢,就算计到本宫的头上来了。”倪贵妃娇艳的脸庞因为愤怒而几乎扭曲,“等承了宠爱,还不知道要怎么猖狂了。” 夏真在一旁不敢言语,今天的事情是她恰好不在,如果有她在一旁,以她的身手,那香炉是断然落不下去的。 “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新进宫妃,竟然也敢跟本宫叫板。”倪晔琳嫣红的指甲紧紧扣住紫檀木的桌面,用力之大让人忍不住担心那精美玉润的指甲要被生生折断了。 静默了一阵子,倪晔琳忽然问道:“记得上次的消息里面提到过,那个施柔儿原来是定过亲的是吧?” “是的,是跟京里头姓慕的人家,在年初的时候退了亲。”夏真回禀道。这样危险的争宠对象,倪家当然会详细调查。 “他的未婚夫现在?”倪晔琳端起一盏茶,问道。 “未婚夫就是宫里头的侍卫,叫慕轻涵的……”夏真详细地说明道。 听了夏真的话,倪晔琳思量了片刻,微微一笑,“不让她知道我的厉害,这个宫里头要翻天了。” ***苏谧站在穿衣的大铜镜之前,对镜自照。 已经过了一天的时间,脸上被火炭擦过的地方还是一道红艳艳的颜色,似乎是洁白无瑕的花瓣上多了一道红痕,沿着脖颈向下,被烫伤的红肿一直快到了胸口,小半个肩膀都变了颜色,好像稍微碰触一下就会破裂。 好手段啊,竟然是要把自己的脸生生地毁了,没有了这一张脸,任你多么善解人意,多么玲珑七窍,都是注定的明日黄花了。 苏谧轻轻碰触着自己脸颊上的那一道红痕,自己是不是应该庆幸,这张脸伤得不重。 今天的事情她明白得很,那香炉上必定是被施柔儿做了什么手脚,否则亭子周围那么多只香炉,那只猫无端的也不会单单朝着她身后的那只扑去。 只是倪贵妃平白地遭了这样的责难不知道会不会善罢甘休呢? “娘娘,小心!”进来的觅青看到苏谧的动作,忍不住惊叫道,“太医说万万不能碰触的,万一要是留下伤痕什么的……” “我心里有数。”苏谧淡淡地说道,她坐在镜台前,用左手拿起一柄象牙细齿檀木梳子来,细细梳理起如瀑布般的乌发,问道,“让你去太医院领回来的药材,都拿齐全了吗?” “齐了。”觅青说道。想到自家的主子是精通医术的,她稍微放下心来。 依照太医的说法,自己脸上的伤痕不过是三五天的工夫,而且不会留下什么隐患。只是这肩上的伤,只怕没有十天半个月的工夫是不会有大的起色了,而且以后多半是要留下伤痕了。 “放着吧,我待会儿自己配置就好。”苏谧淡淡地说了一句,又问道,“宫里头这几天有什么消息吗?” “没有什么,就是听说内务府已经把新进宫妃的绿头牌准备好了,就等过些日子开始召幸了。” “嗯。”苏谧应了一声。 对于这一次意外,齐泷的处置是将西福宫之中所有饲养的猫狗动物都杀掉了,苏谧身后侍奉的宫女,内监都被连罪责打。抱猫上前的那个无辜小宫女更是直接被活活打死。而倪贵妃被罚禁足三日,这样的惩罚看起来是无关痛痒的,只是对于入宫以来一贯骄横的倪贵妃来说,恐怕是分外的难以忍受。尤其是玉嫔除了被训斥几句之外,竟然没有受到丝毫的责罚,反而被齐泷和皇后安抚劝慰。 今天已经是四月初八了,还有不到七天的工夫,新一届的秀女就要承宠了,第一个必定是她。 自己也应该做点儿什么了,苏谧起身从旁边的柜子里拿出自己一直贴身带着的玉匣子,打开盖,一道道细碎的银光闪烁起来。 苏谧纤细的手指轻轻抚摸着匣中的银针,这是义父亲手交给自己的,没想到自己第一次用它竟然不是悬壶济世,而是去害人…… 如果义父知道……苏谧摇了摇头,甩开这些无谓的思虑。 施柔儿,不要怪我心狠。她嫣然一笑,匣中的银针闪烁着细碎动人的光彩,如同它的主人的微笑。 ***太掖池上碧波荡漾,水光粼粼,春江水暖鸭先知,如今春暖花开,宫中放养的鸳鸯,白头鸭之类的水禽都下水嬉耍,使得平静的湖面上又多了一份热闹。 春芳吹过,岸上无数的花瓣飘飞散乱,有不少瓣飘落到了湖中,碧绿清澈的湖水被染得嫣红秀美,奢靡诱人,但无论怎样迷人的风光也比不上湖面上两位如玉佳人的身姿。 两个高挑秀丽的身影此时正坐在湖中的一处小亭子上,正是苏谧和施柔儿。 苏谧侧身倚在一处栏干上,伸手轻轻捻住一片飘飞过来的花瓣,悠然道:“这阳春三月的景致好生繁华妩媚,尤其是昨天的一场春雨过后。” 一旁的施柔儿也笑着说道:“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这春天的风光自然最是富丽清爽,惹人喜爱的。正是古人常说的”一夕轻雷落万丝,霁光浮瓦碧参差‘。“ “那么妹妹正是那”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晓枝‘了。“苏谧淡然一笑,施柔儿髻后别着一只大红的芍药花,身穿一袭蔷薇色的广袖罗衣,在平常的女子身上必定是俗不可耐的装束颜色,穿在她的身上却是格外的明丽诱人、璀璨夺目。 施柔儿听了苏谧的话,嫣然一笑,正要说话推辞客气一番,苏谧却又开了口道:“可惜……可惜我最喜欢的却是冬季,这春光固然明媚动人,却嫌妖异无格,这春风虽然凉爽,可是吹久了却让人寒彻肌骨。反不如冬日的寒风,直爽凛冽,便是疼痛,让人也觉得爽快。” “娘娘见识果然与众不同。”施柔儿脸上没有丝毫的动容,依然文雅谦恭地笑着,“春柳柔弱易折,哪里及得上寒梅傲然枝头,春光固然明媚动人,却庸俗了些,终究是不如冬雪皑皑的景致更加清冽甘醇,扣人心弦的。” 苏谧宛然一笑,转变话题道:“妹妹过几天就要承宠于陛下了。我倒是一直忘了恭喜妹妹。”一边说着,一边转过头来。 施柔儿看着苏谧转过来的侧脸上,上面的伤痕已经几乎消失不见了,她的眼中闪过一丝的懊恼,转而又笑逐颜开道:“婢妾不敢当姐姐的一声恭喜,我等女子入了深宫,侍奉皇上就是该尽的本分,能够得皇上青睐是柔儿一生的荣幸,只盼望能够如姐姐一般,时不时为皇上分忧解劳即可。”说罢,瞅着苏谧的脸色,施柔儿迟疑了一下,试探着说道,“能够跟姐姐畅谈是柔儿的荣幸,说起来,姐姐的伤口还是柔儿的错,如果不是柔儿粗手粗脚,又怎么会……”施柔儿一边说着,眼圈就红了,一副懊恼欲哭的模样,“其实柔儿一直想要去拜望姐姐,恨不得能够侍奉身侧,以表歉意,可是又生怕我自己笨手笨脚再给姐姐添麻烦,耽误了姐姐养病……” “哪里敢劳动妹妹呢,不过是小伤而已。”苏谧笑道,“妹妹太客气了,我也知道妹妹不过是无心之失。” 受伤之后,各院的妃嫔自然都是送来各色的补品礼物,名义上是安慰着受伤的姐妹,心里头都迫不及待地想要看一看这位皇上的宠妃如今破相的模样,一面关心着这伤痕究竟会持续多久。 苏谧脸上的伤痕确实让满怀期盼的妃嫔们失望了,不过两天的工夫,原本太医口中三五天才见起色的伤痕就消失不见了。 此时的苏谧微微侧过的脸上映着晨光,笼罩起朦胧的色泽,恍然空山灵雨般的剔透明丽,柔和的五官流露出一种朦胧的美来。 施柔儿看着眼前临风而立的女子,心底里忽然就想到了那天的那个眼神,无端地觉得一阵寒意漫上来。 她勉强地笑了笑,说道:“姐姐的容貌看起来确实是大好了,不知道为什么皇上的侍寝却没有应诏呢?” “不过是脸上好了而已,如今肩头上的伤势还未曾痊愈,岂不坏了陛下的兴致。”苏谧笑道,“倒是妹妹一直坚持不在教习结束之前承宠,让陛下怜爱之中更多了几分的尊重吧。” 施柔儿脸色有点儿发白,笑道:“婢妾不过是遵照宫规,不敢违背而已。如果说起敬重来,在皇上的心里,有谁能够跟姐姐相比啊。姐姐奋不顾身救皇上于危难之时,宫里头谁不称赞姐姐的胆色,妹妹我也是一直佩服得很的。” 听到施柔儿的恭维之词,苏谧嫣然一笑,可是眼中却无丝毫的笑意,她回头去看着悠远的水面,一时之间没有说话。 施柔儿坐在身后沉默了一阵子,心里头忍不住有几分忐忑,她犹豫了一阵,终于开口笑道:“不知道这一次姐姐将柔儿叫出来是为了什么?” 苏谧轻轻捋了捋被风吹散的头发,说道:“有一位宫中的前辈曾经告诫过我说,这个后宫之中看似繁花似锦,实则是污秽不堪。如果一开始就不得宠,懂得藏愚守拙,反而能够颐养天年,若是得了宠爱,表面上看着风光无限,实际上确是风口浪尖,步步杀机,稍有闪失就是失宠连罪,死无葬身之地。如果只是自己失宠身死还是好的,更加不幸的是,连家人都受到牵连,死无葬身之地。妹妹以为这番话如何呢?” 这一段话说得直白露骨,施柔儿一时之间摸不清楚苏谧的意思,顿时怔住了,半晌方才讪讪地笑道:“姐姐说的自然是金玉良言了。” 苏谧转头看去,就知道施柔儿半句话也没有听进去,展颜一笑又转变了话题问道:“听说妹妹以前在宫外的时候是定过亲事的?” 施柔儿脸色一变,苏谧接二连三的话都全出乎她的预料之外,好在她向来处事从容,机敏乖觉,随即笑道:“是小的时候曾经定过娃娃亲,父母定下的事情,妹妹连未婚夫的相貌都记不住了。前些日子因为男方家里有事,所以退亲了。妹妹这才有机会入宫侍奉皇上。” 苏谧笑了笑,没有在这个话题上多纠缠,两人随口说着闲话,很快施柔儿就起身借故告辞了。 苏谧也不挽留,只是笑道:“劳烦妹妹耽误了这样久的时间来与我闲话了。” 两人一边客气着,一边起身向飞桥走去。 觅青和施柔儿的侍女她们都站在桥下的岸边等候着。 苏谧走在左边,两人迈过桥正中,踏上一块木板的时候,忽然木板折断了,苏谧另一只脚踏在前面,微微趔趄了一下,向施柔儿那边倒去。 施柔儿正踏在那块折断的木板上,身姿踉跄跌倒,还没有来得及恢复平衡,被苏谧倒向这边的身子又一撞,顿时惊呼一声,翻过低矮的横栏,向桥下跌去。 岸上侍立的宫女都惊呼起来,苏谧堪堪扶住一边的横栏才稳了稳身形,对着桥下的侍女喝道:“还不快救人!” 施柔儿不会水性,在水里挣扎着就咕噜咕噜要向下沉去。 觅青领着几个宫女扑腾着下了水。 好在跌下去的地方已经靠近岸上,水也不深,几个宫女七手八脚地把施柔儿拉了上来,施柔儿在下面连接被灌了好几口湖水,呛得喘不过气来,加上落水的惊吓,已经是半晕迷的状态了。 几个侍女围着主子,苏谧步下飞桥,冲着施柔儿的宫女喝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叫太医。” 几个小丫头惊醒过来,立刻就有两个向太医院的方向跑去。 这时候只余下觅青和施柔儿身边一个着红衣的丫头,苏谧看她钗环工整,知道必然是施柔儿贴身的心腹了。 苏谧向她喝道:“你回宫里头拿几件衣服来,手脚快一点儿,不然你们主子生病了如何吃罪?” 春天的水依然带着几分的寒意,施柔儿此时浑身湿透,正在不自觉地打着寒战。 “可是……”那个红衣的宫女看起来是个有主见的,此时岸上就剩下自己一个施柔儿的宫女了,自己如果也离开的话,她看着苏谧和觅青,迟疑了起来。 “过一会儿太医过来了,你们主子这幅模样如何见得了太医呢?”苏谧喝道。 红衣宫女低头一看,施柔儿全身尽湿,春日薄薄的衫子紧紧贴着肌肤,将身体玲珑的曲线勾勒得纤毫毕现,诱人无比。 太医都是男子,主子眼前这个样子恐怕太医来了也万万不能见的。如今光天化日的,众多的人都见到了主子和莲婕妤在一起,想来她也不敢有什么举动。想到这里,红衣宫女连忙说道:“我家主子就先劳烦婕妤娘娘照看了。” 说着也向宫里跑去。觅青探看关注着四周的动静。 苏谧不敢有丝毫的拖延,立刻取出暗藏的银针,集中精神,在施柔儿腹部几处要穴上扎去…… 不一会儿宫女太医都到了,苏谧也已经长吸了一口气,从施柔儿身上起来,站到一旁。 对于即将成为皇上新宠的女子自然不敢怠慢,几个太医仔细诊断起来。 “娘娘?娘娘。您没事吧?”有眼力的太医看着旁边苏谧惨白的脸色问道。 苏谧这才发现冷汗几乎遍布了全身,被寒风一吹,激灵灵打了个哆嗦。 苏谧勉强笑着道:“没有什么事情,玉嫔无事吧?” “回婕妤娘娘的话,玉嫔娘娘无事,只是受了惊吓,呛了几口水而已,只要服下几封安神的汤药就好。”太医回禀道。 “嗯。”苏谧随口应付着,客气了几句就带着觅青回了宫。 ***漱玉宫中,被搀扶回宫的施柔儿喝下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已经恢复了过来。 “今天娘娘可真是危险了。”旁边的红衣宫女接过碗,说道,“奴婢怎么看见那个莲婕妤的脸色有些不好呢?” 施柔儿迟疑了片刻,说道:“红纤,你说,今天的事情,她到底是故意,还是无心的呢?”红纤是她的家生丫头,带进宫里来的。 “这个……”那个名叫红纤的红衣宫女也迟疑起来,“如果说是巧合,这也太巧了,而且看莲婕妤的动作,明明是把娘娘推下去的。可是若是说存心。这也说不通……” 施柔儿接过话头说道:“那里都已经靠近岸上了,就算是把我推下水,也不过是受一场惊吓,最大得一场风寒而已,平白让人起了疑心,得不偿失。她是个聪明人,必定是不会干这样的事情的,难道就是为了上一次的事情出出气吗?” 施柔儿摇了摇头,觉得身子一阵困顿疲倦。唉,她的伤势怎么就好得那么快呢?听太医说,原本预计十几天才会有起色的伤势,竟然才这么几天就看不出痕迹来了,白白自己费了那样大的心力。 这时候,门外的小宫女进来回禀道:“娘娘,刚才奴婢在收拾屋子的时候发现了一封信。” “信?谁送来的?”施柔儿随口问道。 “不知道,奴婢刚才收拾娘娘的首饰匣子的时候发现的。” “拿过来吧。”施柔儿信手接过信签,撕开来。 看了上面的内容,她脸色一变,继而笑道:“哼,这样的手段……” 红纤莫名其妙,施柔儿将信交到她手上,红纤看罢神色也是一变,“娘娘,这……” “除了你,还有谁见到过这封信了?”施柔儿神色如常地看着那个小宫女问道。 小宫女低头喏喏地回道:“没有人了,今天就我一个值那里的工。” “嗯。”施柔儿挥了挥手道,“这件事不要说出去,你下去吧。” 小宫女依言告退。 施柔儿转头向红纤道:“还看什么看,还不赶紧把信烧了,这样的祸患难道还要留着吗?” “这封信,难道真的是姑爷……”红纤迟疑地问道,家中已经习惯了的叫法脱口而出。 “什么姑爷!”施柔儿厉声一喝,声音尖锐高亢,打断了红纤的话,“我与那个人根本从来没有见过几面而已,怎么就整天姑爷姑爷的叫上了。” 她的眼神凌厉十足,红纤被吓了一跳,连忙低头不敢说话。 施柔儿一把从她的手中夺过书信,走近烛火,看着那封信在火焰之中卷曲,黑化,最终化为灰烬。 “我们现在是在宫中,不是在家里了。这个深宫之中,处处都是眼线敌人,如今我马上就要承宠,正是风口浪尖上的时候,你还学不会谨言慎行,到时候我们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了!”施柔儿看着自己的贴身侍女语重心长地训斥道。 “是。”红纤低头低声应道,她斟酌了一下言词,又问道,“娘娘,信里头那位……慕侍卫说的见面的事情……” “哼,见面,他当自己是什么人了,一个小小的侍卫而已,也要让本宫去见他?”施柔儿冷哼了一声,看着红纤畏缩的神色,她长叹了一口气,道,“如果这信真是他写的,不过是个痴心妄想的蠢人,我当然不会去见他,如果不是他写的……”又是谁借着这件事来挑起事端,而且把信送进自己的寝室呢?施柔儿脸色沉了下去。 她自诩聪明过人,才貌双全,一心想要入了这个宫廷,为家族为自己争光,才不负了这上天赐予的好容貌,可是真的进了这里,才发现暗潮汹涌,波澜诡谲。实在是更胜她原本预料的…… 想着想着,不由得心思又转到了今天苏谧的一席话上,“如果一开始就不得宠,懂得藏愚守拙,反而能够颐养天年,若是得了宠爱,表面上看着风光无限,实际上却是风口浪尖,步步杀机,稍有闪失就是失宠连罪,死无葬身之地。如果只是自己失宠身死还是好的,更加不幸的是,连家人都受到牵连,死无葬身之地。妹妹以为如何呢?” 如何? 施柔儿冷笑一声,入了这深宫就没有了回头路,以自己的资质,她就不信斗不过那个莲婕妤,还有…… 正思量着,堂后的侍女转了出来,捧着施柔儿刚刚换下的衣服说道:“娘娘,小衣上怎么有血迹呢?娘娘的月事不是刚刚过了吗?难不成又来了?” “只怕是今天受冻的关系。”施柔儿心不在焉地回答,“月事不干净也是有的。” …… 第五重 寒玉生烟胭脂生凉 第五章 琼华暗香 倪廷宣掀帘子进了侍卫们平时歇脚的角屋,慕轻涵猛地把手上的东西塞进了怀里。倪廷宣一怔,眨眼的工夫他也没有看清楚,似乎是纸片信笺什么的。 “在干什么?藏什么呢?难不成是收了那个小宫女的情信了。”他打趣地问道。 “胡说什么呢?哪会有这样的事儿。”慕轻涵的脸刷地一下子红了。 倪廷宣禁不住起了疑惑,刚才他不过是随口说说,好友的性情他最了解,向来不在这样的话题上忌讳的。 “刚才你……”他正要问道。 慕轻涵打断了他的话,“没有什么事情,我出去巡逻了。”说着提起剑就要向外走。 “等等。”倪廷宣一把拉住他,问道,“轻涵,你没事吧?”联想到刚才慕轻涵的动作,他只觉得说不出的可疑,如今宫里头谣言纷起,明着看上去风和日丽,实际上却是暗潮汹涌,他们不过是小小侍卫而已,千万不能卷进这些事端里面。 “我没事,你不用担心。”慕轻涵勉强笑道,挣脱了倪廷宣的手,转身走了出去。 倪廷宣在身后也不知道说什么好,这些日子以来好友明显消沉了不少,先是因为天香园刺客的事情丢了侍卫统领职位,再接着家里又出了事端,被施家逼着退了婚事,听说慕老夫人已经被气得病倒了。偏偏侍卫统领施谦又是他们的顶头上司,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虽然慕轻涵在侍卫们之中人缘极好,多有侍卫暗中为他鸣不平的。但是在施谦的刻意操作之下,分配的差使也越来越微末闲散,使得原本开朗的性情最近越来越沉默寡言。 倪廷宣看着着急,可是他原本就是不善言词的性子,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劝起。 如今他的未婚妻又进了宫,一入宫就被封为玉嫔,盛宠指日可待,千万不要在这种时候存不该有的想法啊。 和风送暖,如今宫中各处花园的景致都欣欣繁荣起来,花儿开了不少,盈风吐香,争奇斗艳。伴着各处喷泉湖泊、水流假山的点缀,幽美雅致。 万千的垂柳吐出了新绿,鲜嫩的枝叶伸展开来,绿玉般的柔韧随风轻轻摆动,看着就让人心旷神怡。 一阵春风吹过,点点洁白的柳絮随风飘过,像冬日轻盈的雪花,慕轻涵心烦意乱地站在碧波池畔,望着着水天一色的盛景。 远远地从这一边可以看见对面的亭台楼阁,那是新近整治修葺的漱玉宫,原本就是华美精致的宫室在一番新的装饰之后更加的流光溢彩,即使从遥远的碧波池的这一边也可以感受到其中富贵祥和的皇家气派。 自己在想着什么?他低下头看向水里。 你不过是个小小的侍卫而已,何必去想这么多。 对于施柔儿,他的记忆之中仅仅是那个幼年的时候偶然去施家拜访,见到的那个粉琢玉砌的小女孩,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了,脑海之中的模样都逐渐地淡化。 也许这么多年以来,自己在潜意识之中早已经习惯了有一个未婚妻,虽然说起感情,真的没有什么,除了这些日子的屈辱之外。 那一天,施家的人找上门来,话语说得是很客气,可是其中的意思却是再明确不过,如今自己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侍卫,没有什么出众的功名在身,连副统领的职位都丢了,他们家的小姐如今生得越来越好了,连王家的定国夫人都赞不绝口。希望慕家看在以往的交情的分上,还请见谅,一边说着,一边奉上长长礼单和当初定亲时的聘礼。 既然女方都看不起自己了,慕轻涵心里头虽然气愤,但是也没有拖延,立刻就在退婚的文书上签了名字。 只是母亲当场就被气得失态,将来人和礼品一起逐出了家门,之后更是病倒了。 那天在晚宴上看到了成年的施柔儿,他几乎认不出她,对于他来说,这个未婚妻完全就是如同陌生人一般。 可是那一抹碧绿的身影还是深深地刻印在了他的心底,扣动他的心弦,如同这初春的新绿一般的醒目惹眼,日渐茁壮蔓延。 她穿绿色真是美丽啊,如同这初春的色彩一样。 她笑得真是明丽动人啊,舞姿翩然如同仙子一般。 虽然那些明丽动人的微笑,那些翩然如仙的舞姿都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坐在正中的大齐天子,是为了那一抹金色的身影和璀璨的龙冠。 如今这一封信有是什么意思呢? 今夜的子时前去碧波池畔的琼华园相见,有事相求。 慕轻涵心绪散乱地来回徘徊着,手中散发着淡淡幽香的信笺被他无意识地揉捏得变了形状。 琼华园正好是他晚上巡夜的时候要负责的园子,地处御花园的深处,景致在后宫各处花园之中不算出众,少有宫妃青睐,夜晚更是人迹稀少。 自己该怎么办? 华灯初上,夜晚的宫廷更加的富丽堂皇,清冷的月色穿行在这繁复重叠的无数亭台楼阁之中,转过簇拥横斜的花枝,穿过轻轻摇曳的柳条,映上华美朦胧的宫纱窗帘。 雕刻着仙子飞天图案的窗花上镶嵌着一颗明晃晃的夜明珠,莹白的光芒在这迷离的夜色之中弥散着,浓光淡影,交织散乱。 施柔儿斜倚在软榻上,凝视着那珠子出了片刻的神,忽然起身道:“红纤,为我准备梳妆一下,我要去西福宫拜访倪贵妃。” “娘娘,这个时候?”红纤疑惑了起来,。 “你还记得那封莫名其妙的信笺吗?”施柔儿一笑,“我料那个慕轻涵不会有这样的胆量敢私自约宫妃出来,我看这一次多半是倪贵妃的手脚了。” “上一次我在她的宫室里算计莲婕妤,让她跟着平白受了责罚,心里头必定是气不过的,如今是要借着这样的事端来排揎陷害我呢。而且除了她,宫中还有谁有这样的势力,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信送入我的梳妆匣之中呢?” “那娘娘为何要在今夜去拜望倪贵妃呢?”红纤不解道。 “哼,这信既然是送了,慕轻涵那里的设计布局必定是少不了的,留在宫里头也说不定要落人口实,不如就去拜访倪贵妃,让贵妃娘娘来证明我是多么的清白自守。”施柔儿笑了起来,“以后大家的日子还长着呢,不好好走动走动怎么行呢?” 慕轻涵穿过梧桐和垂柳交织而成的树荫,淡淡的花香落在他的肩膀上。他走进了园子之中最荒僻的一角,清冷的月光照映在这里的石桌和石凳上。 因为长久都没有宫妃到来,石桌上积了一层淡淡的灰尘,就好像现在慕轻涵的心情,他甚至解释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过来这里,明明理智在提醒着他,不要涉足这看不清楚的波澜汹涌之中,不要在这里停留,让时间就好像平常一样流过去就好。可是,当巡夜的脚步路过这里的时候,只有他一人的脚步声却让他鬼使神差地走进了这里。 果然,空旷寂寥的园中没有一个身影,只有旁边生机勃勃的花木,还带着几滴纯净晶莹的露珠,时不时地从碧绿的叶片上滑落,滴到从砖缝中执著蔓延的杂草上。 原本距离约定的时间就已经过去很久了。慕轻涵走进石凳,想要坐下来,却猛地有一件意外的东西,落入了他的眼中。 那是一方鹅黄色的锦帕,留在身侧的石凳上,在一片孤零零的暗青和银灰的色泽之中,分外地惹人注目。那娇嫩的颜色如同是一朵最单薄的花朵,让人忍不住心生怜爱。 慕轻涵伸手拿起那一方锦帕,上面绣工精美的金线蔷薇明显是宫妃的物件,锦帕的一角,暗金色的丝线绣成一朵玉兰花般的玉字。 是她吗?难道她真的来过这里?慕轻涵摇了摇头,也许只是自己痴心妄想而已吧。这方锦帕也只是不知道哪一个宫妃无意之中掉落的物件而已。 夏真回到西福宫的时候,倪晔琳气愤到极点的表情让她忍不住吓了一跳,她一时之间犹豫起来,要不要把这个不好的消息告诉主子呢? “娘娘,那个施柔儿没有去琼华园。”犹豫了一阵子之后,她还是实话实说了。 “我知道。”倪晔琳的声音尖锐刺耳,带着难以抑制的怒气,“她当然不会去琼华园了,那个贱人才刚刚从我这里离开呢。” “啊?”夏真禁不住一愣,那个施柔儿不仅没有去琼华园,反而来了西福宫。 看到自家娘娘这样出离愤怒的面孔,夏真立刻明白了,恐怕是她们的手段被施柔儿猜到了,所以今晚那位玉嫔不仅没有中计,反而过来这边示威了。 这样的书信被人看破的可能性极大,只要施柔儿心里头没有那个前未婚夫,就绝对不会中计。就算有,只要她足够聪明,也绝不可能上当。虽然原本就没有指望这样的手段能够起到必然的效果,不过是为接下来的谣言手段做准备而已,可是这个施柔儿看破了之后竟然敢找上门来,这样的胆色让夏真也觉得有几分佩服了。 “今晚的情况如何,你说一下吧。”略微平息了一些怒气,倪贵妃坐下来问道。 “玉嫔虽然没有过去,那个慕轻涵倒是去了。” “哼,他倒是个痴情种子,只可惜遇见了这样没长性的女人。”倪贵妃恨恨地说道,“就他一个人去了有什么用处呢。” “他在园子外面徘徊了很久,去的时间也比信上约定的晚了很多,奴婢眼见玉嫔没有去,只好将那方从她宫里头偷出来的贴身锦帕放到了石凳上,那个慕轻涵倒是拿了帕子,当宝贝似的,愣在那里出神。奴婢见事情没有了转机,也没有再看下去,就回来了。” “他拿了帕子又有什么用处,一方锦帕而已,施柔儿大可推托说是丢了的,就完全牵扯不到她身上了。难道本宫要闲着无聊去害一个侍卫不成?”倪贵妃愤愤地说道。 “哐啷”一声,她余怒未消地将手中的扇子远远地扔了出去。 不知道什么时候,细密的春雨笼罩了园子,闪亮如牛毛一般的银丝从天而降,打在枝叶上,发出“沙沙”的轻响,园中弥漫起一层水汽。 慕轻涵失魂落魄地走出园子。 这时候,身边忽然传来一声细微不可闻的轻叹,他骤然回过神来,转头一看,一个月华般的身影映入眼帘。 苏谧一身碧绿色描银花的淡色春衫,长长的裙摆如同雪月光华般流动轻泻于地,乌黑的长发沿着颈部优美的弧线如同瀑布一般的滑下,一对翡翠耳珰安静地垂在柔嫩白皙的耳畔,眉心处碧玉雕刻的莲花额饰在月色之下泛起雅致的光彩。 她就这样突兀地出现在这个轻寒的雨夜,盈盈而立,人不胜衣,如同碧潭寒水之中盛开了的一朵精致的玉兰花。 欺霜赛雪的手腕衬着乌木的伞柄,一把精巧的苏州纸伞在微寒的细雨之中为她撑起一处洁净的领域。 隔着雨帘望去,慕轻涵有一瞬间的惊艳,以为林中的仙子在夜雨朦胧的时刻步入了尘世。“沙沙”的雨声笼罩出一种诡异的静谧,可在这安宁的环境中,慕轻涵耳中却响起珠玉相撞一般清亮幽远的脆响。 原本以慕轻涵的武功,早就该感觉到身边有人靠近了,可是此时他神不守舍,竟然一直走到近前才注意到面前站着的苏谧。 她怎么会在这里?她是从哪边过来的?疑惑徘徊在慕轻涵的心里,表面上的礼数却没有缺失,他连忙低头单膝跪下道:“卑职见过莲婕妤。” “天气微凉,不知道慕护卫为何在这里?”苏谧淡淡地问道。那声音传入慕轻涵的耳中,就如同垂在耳畔的碧玉耳珰一般的轻灵清脆。 “在下奉命巡视此处的园林安全,职责所在,惊扰到婕妤娘娘了。”慕轻涵回禀道,心底里却开始忐忑起来,她什么时候过来的? “原来是公务所在。”苏谧嫣然一笑,道,“慕护卫辛苦了,还请不必多礼,本宫刚刚路过这里,这就要回去了。” 苏谧说着,却无一丝转身的意思。 慕轻涵正疑惑,苏谧淡然一笑,继续说道:“刚才本宫游园的时候,不小心将一方锦帕落在了园子里面,慕护卫既然已经巡视过了,不知道看到了没有?” 慕轻涵脑中“轰”的一声,跪在地上的身形忍不住晃了晃,她看见了?!怎么办? 漫天的细雨忽然好像都在这一瞬间凝滞在半空之中,一种沉闷的压抑在两人之中升起。 “听说慕护卫家中母亲尚且在病中,不知道令堂病情如何?”苏谧悠然问道。 苏谧忽然改变了话题,慕轻涵措手不及,“家母还好,最近卧床休息,病情恢复了不少。” “老人家最忌情绪波动,只要慕护卫在宫中一帆风顺,她老人家静心调养,病情自然不会恶化,就怕心爱的儿子遭受无妄之灾,平白让她担心啊。”苏谧笑道,“慕护卫以为本宫说的可是在理?” 慕轻涵顿时出了一身冷汗,苏谧话中的意思他如何听不出来。 “慕护卫是个聪明人,就应该知道一些不应该存在的东西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变成弥天大罪的证据,所以无关紧要的东西还是不要留着的好。” 慕轻涵身子一颤,怀中那散发着淡淡脂粉香气的锦帕忽然就变得火烫起来。 “这方锦帕对本宫来说甚是喜欢,刚刚慕护卫巡视园子,想必是捡到了吧。不如还给本宫,也好及时抽身。”苏谧的声音带着一丝诱惑和近乎妖异的甜美。 “是……”慕轻涵声音微微颤抖着应道,从怀中拿出那方鹅黄色的锦帕,双手奉上。 苏谧伸出手去,接过那一方灿烂的锦缎。 慕轻涵略微抬头,苏谧纤长白皙的手指如同春葱一般,圆润的指甲盖上既没有戴着时下妃嫔们流行的金玉甲套,也没有使用任何的脂粉颜料,就是清淡的粉红色,散发出如同珍珠一般的光泽。 他的手忍不住一颤,差一点儿拿不住那方柔若鹅毛的锦帕。 苏谧的手指微动,鹅黄色的锦绣就如同流水一般滑进了那纤细的手指。慕轻涵低下头去。 苏谧转过身,翩然远去,轻灵的声音随风传来,“慕护卫既然有过人之才,将来必定有飞黄腾达的一天,何必要苦苦拘泥与这些微末小节,看不开,放不下呢?平白让人小觑了去。” 那一抹碧色的身影隐入了花木深处,轻灵的声音还萦绕在耳畔,蒙蒙的春雨下得缠缠绵绵,无休无止,慕轻涵单膝跪在那里,细密的雨丝沾湿了他的衣服,直到一阵寒风吹过,他才猛地惊醒过来。 不知道跪了多久,想要站起身来,却感到膝盖一阵酸痛,一个趔趄,竟然差一点儿跌倒,他缓缓步伐才站稳了身形。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止了,远处天边的黯淡漆黑逐渐浅薄,光亮从地平线上升起,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竟然天已经快要亮了,他惊异于自己竟然就那样保持着姿势呆呆地跪了大半夜。 慕轻涵看着远处晨与夜交替的光彩,心中忽然就升起了一个念头,原来,她穿碧衣才是最好看的……他恍惚地想着。「」 第五重 寒玉生烟胭脂生凉 第六章 霜冷难眠 从四月十二日开始,新进妃嫔延续了一个月的礼仪宫规教导结束了,也意味着宫妃开始承宠。 十三日,没有任何意外,内务府呈上绿头牌的时候,齐泷翻了风头正盛的玉嫔的牌子。漱玉宫之中早就备下了香汤沐浴,伺候着新贵人即将来临的荣耀。 知道今晚苏谧不会奉召,小禄子早早地就要去关宫门,苏谧却扬声阻止。 觅青轻声问道:“今晚只怕是个多事之夜,娘娘不如避一避的好?” 苏谧笑道:“正因是个多事之夜,如果不去看热闹,岂不白白辜负了这般的月色。” 夜色低迷,苏谧坐在梳妆台前卸了半妆,又将钗环珠玉除下,严整的发髻散开,乌黑缎子一般的秀发垂在肩上,苏谧拿起青黛,轻巧地将眉线描了描,又打开桃花汁液染成的胭脂唇膏,纤巧的手指轻轻一点,抹在朱红的唇上,原本秀丽的樱唇散发出晶莹的色彩,妖艳诱人如院子里正盛放的石榴花瓣,在暗夜的烛火照映之下,宛如郁郁的血色在唇上凝结。 齐泷已经驾临漱玉宫有一段时间了,苏谧看着外面的天色。 按照大齐的宫制,帝王临幸妃嫔,多半是在乾清宫甘露殿之中,由承恩车将翻了牌子的妃嫔早早地送到,侍奉帝王。也有时候帝王兴起,前去妃嫔居住的宫室临幸,一般都是极为得宠的妃子才有这样的荣耀。 苏谧前些日子虽然得宠,可是齐泷极少到采薇宫里头来,这倒不是苏谧的宠爱不够,主要还是因为采薇宫地处偏僻、距离过远。所以后宫之中很多妃子对于苏谧没有趁机换一处光鲜华美、行动便宜的宫室很是疑惑。 时间过得飞快,苏谧抬头看了看更漏,齐泷进了漱玉宫只怕有快两个时辰了吧。看来好戏是要开场了。 正在等待着,小禄子就远远地跑过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喊着:“娘娘,娘娘,漱玉宫那边闹起来了,动静大得很呢?” 苏谧嫣然一笑,看来是时候了。 也不乘坐车辇,苏谧扶着觅青的手,不紧不慢地向漱玉宫走去。 路上,远远地看见一乘镶金嵌玉的车辇匆匆地驶过,带起一阵疾风,是倪贵妃的车驾。 她的动作倒是快!想必漱玉宫之中安排了不少的人手吧。苏谧暗暗笑道,也好,人越多,这戏份也就越足。 等苏谧到达的时候,就看见漱玉宫之中已经是人声鼎沸,吵嚷嘈杂了。 一个清脆凄凉的哭喊声远远地传过来,“臣妾冤枉啊,皇上,请皇上明鉴啊……” 苏谧走近去,就在漱玉殿的外堂口处,几个与玉嫔一起被赐住在漱玉宫的新进宫妃听见声音赶过来,一个个胆战心惊地跪在地上,偶尔探头探脑地向宫内窥视。 外围是侍奉的奴才,黑压压地跪了一地。 齐泷还在殿内,哭喊声从殿里传出来,苏谧走进殿中,守在门口的奴才一个个正手足无措,也不知道阻止。 苏谧进了外堂,就看见了衣冠不整的齐泷和跪在地上钗环散乱的施柔儿,倪贵妃和李贤妃都在屋里。 施柔儿她正拉着齐泷的衣襟苦苦哀求着:“陛下,臣妾是冤枉的啊,臣妾绝无失贞苟且之事,天地可鉴啊……”声音凄婉动人,便是铁石心肠的人听了也要化了。 齐泷的脸上却满是厌恶,李贤妃正在帮他整理着衣服,动作恭谨迅速。她所居住的雅鸣宫正好在漱玉宫的一旁,距离最近,消息自然是最灵通的。 “妹妹且不用急。”旁边的倪贵妃笑道,“妹妹如果是真的含冤不白,皇上自然会为你伸张做主,这样哭叫拉扯成何体统,让宫人听见了也不好,妹妹这一个月的礼仪宫规都白学了吗?” 苏谧扫了一眼,隔着半透明的绣花屏风,影影绰绰地能看见床上散乱着的大红被褥,里面隐隐显出白绫子的一角,那是验证宫妃贞洁的素缎。 齐泷抬头看见苏谧进来了,问道:“谧儿怎么也来了?”神色之间恼火郁闷,显然还是在愤怒之中。 苏谧连忙行礼道:“臣妾正要前去园中赏月消夜,想不到听见这里人声鼎沸,只怕是有了刺客什么的,就赶紧过来看看。” 一边说着,一边一脸疑惑地看着眼前,问道:“皇上,可是玉嫔妹妹惹得皇上不悦了,皇上念及她初入宫廷,未知礼仪,今次又是头一次承宠,可不要真的计较啊。” 施柔儿哀哀的哭泣声断断续续地传来,她已经哭得嗓子都哑了。 “莲妹妹说的是呢,玉嫔是否私通他人,还是未知之数,皇上可万万不要武断啊。”倪贵妃带着几分幸灾乐祸地说道。 “私通?!”苏谧的脸色都变了,“这……玉嫔妹妹怎么可能……” “今日是玉嫔头一次承宠,却无落红。”李贤妃在一旁说道,可能也觉得这样谈论这种闺阁私事有几分不好意思,转而道,“这件事臣妾也看着蹊跷,玉嫔妹妹入宫是通过验身的,怎么会这样呢?” 齐泷的愤怒已经略微平息了,但涨红的脸色还是没有恢复,眼神扫过跪在一旁的施柔儿,说不出的厌恶鄙薄,像是在看什么脏东西一样。对于他骄傲敏感的个性来说,最看重期待的宫妃出现这样的失贞行为,不啻于在他的脸上狠狠地甩了一巴掌。这时候,门口又是一阵急促的声响,不待人通传禀报,皇后的身影匆匆地走了进来。 她显然已经得到确切的消息了,看了跪在地上失魂落魄的施柔儿一眼,连忙上前道:“皇上,此事……” “此事还有什么好说的,这样的事情,从我大齐开国以来,后宫就从来没有过这样丢人的事端!”看到皇后过来,齐泷的火气又升腾了起来,“皇后看按照宫规应该怎么办吧?” “皇上息怒啊,此事如今尚且没有定论,怎么就能够轻易处置玉嫔妹妹呢?说不定要冤枉了好人呢。平日里头,臣妾看玉嫔也是个知礼明义的,怎么会干出这样的……”倪贵妃半真半假地规劝道。 “快叫去锦宫的人过来,直接领了去。再也不要让朕看见她。”齐泷一脸厌恶地说道,甩袖子就要出去。 “皇上请先息怒啊。”皇后连忙跪倒在地上,阻止了齐泷的去路,从容道,“玉嫔平日的为人皇上也是知道的,恭谨守礼,温顺婉约。臣妾看此事只怕另有蹊跷,千万不能因为一时的气愤而冤枉了好人啊。” “此事只怕确实有蹊跷。”倪贵妃接过话头说道,“秀女入宫都是要通过严格的验身的,怎么会容得不贞不洁之人入宫呢?玉嫔在验身的时候必然是完璧之身,只是现在就变成了残花败柳,这岂不是在宫里头的这一个月里面……”倪贵妃扫视了跪在地上的漱玉宫的宫人们一眼,“皇上,依臣妾之间,不如拷问身边的奴才,必然能够得到线索。” 众人都变了脸色,这句话无疑是再说施柔儿在封妃之后与人私通了,这样的罪名,无论拿到哪一国、哪一朝、哪一宫、哪一室,都是无可非议的死罪,而且连同身边的宫人都要一并连罪处死的。 跪在周围的宫女内监一个个惊得魂飞魄散,连连叩头高呼,“陛下冤枉啊,奴才们都是不知道的。” “皇上,玉嫔娘娘入宫以来一直洁身自好,静心守礼,绝对没有可能做出这等淫贱之事啊,请皇上明鉴啊!”施柔儿身边贴身的红纤声音凄厉地喊道,这样的罪名一旦成立,她们这些人都别想有活路了。 皇后说道:“宫中法度森严,各宫素来严守宫门时间,而且侍奉在身侧的都是内监,绝无男子出没,怎么可能有机会……”她看向齐泷说道,“皇上切莫心急,若是冤枉了好人,只怕日后也要悔之莫及啊,皇上三思啊。” “皇后娘娘此言差矣,宫中虽然没有男子贴身侍奉,但是却有不少的男子出入呢。”倪贵妃正色说道,“臣妾以前就听说玉嫔的未婚夫就在这个后宫之中充任侍卫,不知道……”“未婚夫?!”齐泷疑惑地问道,显然不知道这件事。 “玉嫔原本是定过亲,但是早就退亲了,所以才能入宫待选。”皇后连忙解释道。 “听说两人是定的娃娃亲,自幼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倪贵妃步步紧逼地说道。 “贵妃妹妹怎么对玉嫔的事情这样清楚呢?”皇后反驳着问道,“臣妾都没有听说过这些事情。” “臣妾不过是就事论事而已,皇后娘娘这样急切只怕有袒护之嫌。”倪贵妃冷冷地道。 “这是与本宫说话的礼节吗?我贵为正宫,一切自当秉公处理,明察秋毫,以求不使宫中的姐妹蒙受不白之冤,倒是倪贵妃如今在事态不明的时候就妄下论断,不嫌太武断主观了吗?”皇后针锋相对地说道。 倪贵妃淡淡地哼了一声,没有答话,皇后转过身去,继续向齐泷劝解,齐泷的脸色阴晴不定,也不知道怎样的想法。 倪贵妃背对着众人的眼神扫过下面跪着的一群仆役,眼神明灭,意味深远。 忽然一个粗使打扮的宫女从行列之中扑出,说道:“奴才……奴才曾经见过,玉嫔娘娘曾经独自外出。”一言既出,满室皆惊。 施柔儿抬头喊了起来,“我什么时候私自外出了?血口喷人。” 倪贵妃明丽的红唇勾出一个妖艳的弧度。 “玉嫔你先不要着急。”被施柔儿的哭叫吵闹得心烦意乱,皇后的语气也严厉了起来。 “你可是亲眼所见?”齐泷向那个小宫女问道。 “奴婢确实亲眼所见,就在前几天晚上,娘娘独自一人,向碧波池东畔走去。”那个粗使丫头言之凿凿地说道。 “那你可知道玉嫔去了哪里?”皇后问道。 “这个……奴婢不知,奴婢不过是个粗使的奴才,怎么胆敢窥探主子的隐私呢?”宫女喏喏地说道。 李贤妃想了想道:“沿着碧波池向东……似乎是琼华园那一带的方向啊。” “这还不好办?只要查一查负责琼华园那边的侍卫都是哪些人不就知道了吗?”倪贵妃素手持着锦帕捂住樱口,曼声道。 “臣妾并未去过琼华园啊,请皇上和皇后娘娘明鉴啊,臣妾那一晚明明去了贵妃娘娘您的西福宫啊。”施柔儿惊惶地反驳道。 见到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倪晔琳从容一笑,道:“那一晚玉嫔确实去了臣妾那里闲话小坐,不过很快就回去了,回宫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事情,臣妾就不知道了。” 立刻,又有一个小太监跪下道:“启禀皇上和诸位娘娘,奴才也看见了,那时候天色已晚,奴才们大都就寝了,已经是宫中快要落锁的时间了,玉嫔手中拿着一方鹅黄色的锦帕,匆匆出去,可是回来的时候就不见了。只怕是……” “高升诺,去把琼华园附近值夜的侍卫都给我传来!”齐泷一声断喝,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几乎变了调。 高升诺匆匆地跑了出去。齐泷少有如此的愤怒,一时之间,宫内的诸妃都不敢说话,只余下施柔儿哀哀凄凄的哭泣声和喊冤声断断续续,惹人心酸。 不一会儿,高升诺就回来禀报道,“皇上,人都已经带到了。还有……”说着顿了顿,抬头偷偷看了看齐泷的脸色。 齐泷冷冷地道:“还有什么,不要吞吞吐吐的。” 高升诺这才犹豫着说道:“还有就是奴才也一并询问调查过了,那一晚,琼华园值夜的侍卫就是原本是玉嫔娘娘未婚夫的那个慕轻涵,另外他是单独一个,没有人与他同行。” 齐泷愤愤地哼了一声,就甩袖子出去了。苏谧她们跟在身后。 宫妃的房间,自然不是侍卫所能够进入的,带来的侍卫们都站在宫外听宣。还有十几个侍卫垂手肃立在周围,是贴身保护齐泷的。 门外漱玉宫的宫妃还有奴才依然跪了一地,而刚刚被宣过来的慕轻涵等人都正满脸诧异地站在殿门口。 倪廷宣也在其中,他忧心忡忡地看着场中。身在宫外,众侍卫们对于宫中发生的事情当然不清楚,但是也看出几分不同寻常的端倪来,不时有定力浅薄的侍卫偷眼瞅向宫门里面。眼见齐泷出来了,连忙都跪地行礼。 齐泷也不说免礼,就这样看着跪了一地的人。 苏谧走近齐泷的身边,轻声说道:“皇上,皇家体面要紧啊,此事还是斟酌处理的好。一旦传开,只怕宫廷与民间皆是议论纷纷,对皇上和朝廷的清誉都不好啊。” 齐泷迟疑了片刻,刚刚他愤怒之中连思考都没有思考,就将慕轻涵等人传唤了过来,眼下已经冷静了些,立刻想到,这一次的事情让他如何讯问呢?难道要直接问起来有哪一个侍卫与他的妃子私通吗?别说不会有人承认,就算是有人承认,这样有失身份的话他也断断问不出来。 倪贵妃看出齐泷的犹豫,连忙凑近他的耳边说道:“皇上,此次的事情关系后宫的清白,依臣妾之间,不如秘密拷问宫中两人身边的宫人侍卫,必然知道一些端倪。” “皇上。”施柔儿踉跄着奔跑了出来,“臣妾虽然曾经与慕轻涵有过婚约,可是两人之间从未见过面,如何能够私下里来往呢?更不会有锦帕之类的私物传递。” 慕轻涵跪在门口,施柔儿的话一入耳中,他原本的满脸诧异都变成了震惊。刚刚高升诺脸色阴沉地把他叫了过来,他还莫名其妙,哪里能够想到竟然是这样的罪名。 与宫妃私通! 就算是慕轻涵再不明宫规,也知道这样的事情一旦牵扯其中,必然是死无葬身之地,甚至会株连到家人。想到家中至今还卧病在床的母亲,他的心里头一阵发冷,春暖花开的天气里,忽然就像是坠入了冰窖之中,从心底里头透出一股子寒意来。 他抬起头,众人的目光几乎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他猛地清醒过来。 “皇上。卑职并未行此禽兽之举。”慕轻涵立刻扬声道,“卑职不过是一名小小的侍卫,如何敢对宫中贵人有痴心妄想?!”说着额头重重叩向青瓷砖瓦的地面,不几下就鲜血淋漓。 痴心妄想!旁边的倪廷宣听见这话身体不易察觉地一颤。 倪贵妃冷哼了一声,向齐泷说道,“自然不可能有罪犯心甘情愿地承认自己的罪行,此事关系重大,皇上勿要听信一面之词,派人详查讯问才是正理啊。” 眼见此时已经闹开,注定无法善了了,齐泷有几分意动,咬了咬牙正要出声。 “皇上,”旁边的倪廷宣忽然跪地朗声说道,“微臣可以担保,慕轻涵一直恪守宫规,从无违背,与宫妃私通更是绝无可能,微臣愿意以性命担保。若是他有罪,微臣愿意同罪领死。”声音斩钉截铁,决然明快。 “你……”倪贵妃话语一滞,她哪里想得到事情到了最紧要关头,竟然是自己的哥哥过来拆台,她一时语塞,气愤难言地瞪着倪廷宣。 齐泷的神色阴沉,看着场中的众人,他现在也有一些后悔。 他原本对施柔儿报的期望甚深,所以当发现施柔儿竟然不是处子之身的时候格外愤怒难容。当场就狠狠地甩了她一巴掌,吵了起来。这种事情,施柔儿又分辩不清楚,只能越描越黑,使得齐泷的愤怒更盛,结果将整个宫殿的人,甚至连附近宫室的妃嫔都引来了。 现在冷静下来,齐泷也知道这种事情攸关皇家体面,不能外传为上,早知道应该暗中命人秘密审讯才对,可是如今……齐泷扫视了周围跪了一地的主子奴才一眼,还有外面闻讯赶来的宫妃正探头探脑,看来此事想要保密是不可能了。 怎么办? “皇上,如今天色太晚,此事只怕别有蹊跷,一时之间也难以查明。”苏谧轻声说道,“既然慕护卫有嫌疑,依臣妾之间,不如就派人前去搜索一下侍卫们居住的宫室,既然已经有人证明两人之间有物件上的来往,必然是有所根据的。” 慕轻涵微微一颤,抬头看向苏谧,视线骤然一顿,他转而又低下头去。 “臣妾也认为此举可行。”倪贵妃顺势说道。她想到夏真回来禀报的话语,这个慕轻涵应该是不会舍得将那方锦帕丢掉的。 “也好。”眼看事情陷入僵局,齐泷当即采取了苏谧的意见。 高升诺连忙带着几个小太监又去了。 “皇上,夜间露寒风重,还是保证龙体要紧,不如进屋子里等待好了。”苏谧体贴地说道,一边将觅青从屋里取来的披风为齐泷披上。 齐泷转头看去,月光之下,苏谧秀发垂肩,樱唇妩媚,只觉得有一阵燥热上来,他神色立刻柔软了几分,点了点头,转头看向漱玉宫又是一阵心烦意乱,当即吩咐道:“备车辇,回乾清宫去,谧儿与朕一起去吧。” 又转头说道:“这里的事情就先由皇后和贵妃两人收拾安抚吧。”说着挽着苏谧向殿门口走去。 留下身后的皇后和倪贵妃相顾无言。 进了乾清宫甘露殿,内监关上殿门,齐泷拉过苏谧抱住她。压抑了太长久的热情爆发出来,夹杂着一天的愤怒和激情,苏谧婉转而柔和地承受着,直到夜阑人静的时刻,持续的热情才冷淡了下来。 天已微亮,月色逐渐淡去,晨光从天际透漏出来,春意浓浓的夜晚依然带着几分凉意。 殿门口,高升诺对身边走来走去的倪廷宣道:“倪副统领,您先别心急啊,如今里面是什么样的光景你猜也能猜得到,我这个做奴才的怎么有胆量去打扰呢?不到天亮只怕皇上是不会出来了。”他看了看左右又道,“不如您先回去,等明天早朝的时候再过来回禀就好了。” 倪廷宣看着眼前紧闭的大门,心里头只觉得心痛如绞,压抑得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他也是男人,里面是什么样的光景他当然能够想得到,就是这样的想象就像是在凌迟着他的心脏一样的剧痛难忍。 高升诺看着他苍白的脸色,还以为他关心同僚好友,犹自在一旁安慰道:“此事依老奴之见,是牵连不到慕护卫的,如今又没有找见那方锦帕,无凭无据,自然……”嘴上一边喋喋不休,心里头却在想着,贵妃娘娘谋划向来不落痕迹,这一方锦帕怎么就不见了呢?听娘娘的口气,应该是存在的啊。这个慕轻涵倒是运气不错。不过搜不出来最好,想起刚才倪廷宣摞下的狠话,如果真的搜出来了,岂不是要连累自己的亲哥哥,估计倪贵妃心里头也忐忑不安吧,如今搜不出证据来也是皆大欢喜。 只是那个玉嫔,也不知道是遭了什么罪,还是猪油蒙了心了?唉,偏偏干出这样的事儿来。这件事还不知道怎么收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