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构的玩赏》 第一章 第一节 时间:第一周 马尔克斯在写完了他的小说《百年孤独》之后,一直住在他虚构的那个小镇马孔多。最近,他考虑要搬家。搬家前,来了不速之客:两个女人,她们自我介绍说是姐妹俩,看来比较小的那个天真可爱,一直由她介绍着一切;而姐姐很严肃,始终没说话。据妹妹说,她叫芳菲,她的姐姐叫玛吉。 芳菲说她是马尔克斯教授的文学讲习班的学员,很想能有这样面对面的机会向他请教。在芳菲和马尔克斯说话时,姐姐玛吉边听着边冷眼向四壁打量。 马尔克斯断定这两个人是麻烦的人物,他只想早点把她们打发走。 过了一会儿,那位姐姐打断了马尔克斯的话,开口说道:“您在小说里撒谎,”她说得直接了当,而且毫不客气,妹妹不住向她摆手:“我们在马孔多住了二十多年,从没听说哪里杀了人,有血从街上流过;而且,也没有什么鬼魂,被绑在树上的鬼魂。您纯粹是瞎编,对读者不负责任。” 马尔克斯没说话。妹妹不住地向他道歉,说她姐姐非一块跟来不可,本来以为…… 马尔克斯站起身,说:“既然你们如此有诚意,我向你们介绍两位朋友。你们一定会喜出望外的。”说这话时,他的眼睛只看着妹妹,没向姐姐瞟一眼。 他叫来仆人,耳语了几句,仆人出去了,不一会儿又进来,领来了两位客人。马尔克斯和他们握了手,向芳菲介绍:“这位是卡夫卡,奥地利作家,这位是陀斯妥耶夫斯基,俄国作家。这两位是姐妹俩,妹妹芳菲,姐姐玛吉。” 四个人互相握了手。妹妹高兴得两眼放光,不知说什么才好。 正在此时此刻,一辆红色出租车向这边驶来。司机快乐地哼着小曲。 屋里的人落了座,姐姐抢先开了口,她先看着卡夫卡:“噢,我知道,您是那位写过一个叫格里高利的什么人变成甲虫的人,是吗?您和这位马尔克斯先生一样,也是胡说,您想让我相信真有什么人能变成甲虫?还有您,陀斯妥斯先生(她把他的名字读错了),您写过一个大学生杀死一个放高利贷的老太婆的故事吧,如果我没记错?跟您说实话,一听说这个故事情节,我就绝对不想去读那本书了,一个多么卑俗的故事啊,您竟然去写谋杀,这种三流的题材。不可思议。”说完这些,她住了口,似乎由于气愤不平而喘息不已。 妹妹又连忙道歉:“对不起,对不起,二位先生,我姐姐她不是她说的那个意思。卡夫卡先生,您的《变形记》写得好极了,真的,那种人与人之间隔阂的心理让您写得多真实啊。还有陀斯妥耶夫斯基先生,您的《罪与罚》是我最喜欢的小说之一,那个想当拿破仑又当不了的贫困而善良的拉斯科尔尼科夫,真是可爱极了,我都快象索妮亚一样爱上他了。”妹妹说完了,仍惴惴不安,她字斟句酌,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说对了,便向两个人脸上看去,想从他们的表情里推测出些什么来。 两个人都面无表情,又好象有什么心事,正沉浸在自己的内心世界里。妹妹芳菲不知所措地低下头。 卡夫卡终于开口了,他英俊的面庞苍白得如同一张棺材里的纸:“没有什么好说的,我一直在担心自己的身体,我怕活不长了,别的还有什么关系呢?” 陀斯妥耶夫斯基向他转过头来:“别说这个,您的身体好得很呢。倒是我,我怕我一发癫痫病,不把这两位女士吓坏了才怪呢,尤其是这位女士。”他指着姐姐玛吉。 玛吉站起身来,又拉起她的妹妹,正色说:“几位先生,我想,我们得告辞了。我本以为……算了,没什么好说的。芳菲,我们走。”说完,不等几个人说话,她先转身走了,出了马尔克斯家的大门。 妹妹芳菲慌慌张张,向三个人不住地鞠躬道歉,对马尔克斯说,有机会,她一定再来拜访谢罪。说完,就跌跌撞撞地追她姐姐去了。 马尔克斯陪着卡夫卡和陀斯妥耶夫斯基喝了杯咖啡,说,他马上要搬走了,希望以后可以请他们二位到他的新家作客。 第一章 第二节 马克尔斯家门外,芳菲追上了玛吉。玛吉怨恨地说:“以后别拉我来这种地方,上车,咱们回家。我还不如在家陪多多呢。”芳菲满心不高兴,想说“又不是我拉你来的,是你自己非要来的”但又不敢,便说:“我先不回家呢,去同学那儿。”玛吉要送她去,芳菲执意不肯,玛吉便说:“随你便,那我可先走了。”她上了车,开车走了。玛吉一路念着儿子多多,想着心事,后来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引起了让她日后揪心扯肺的事情。 芳菲见姐姐的车走远了,便走到大路上,招手拦下了一辆红色出租车。坐在车里,芳菲的心里仍又悔又怨,仿佛自己在联合国大会上问了个愚蠢的问题惹得全世界的人都笑话她似的。司机善意地搭讪说:“小姐去拜访了马尔克斯先生?”这下可好了,芳菲不敢向姐姐发的火,终于找到了发泄的地方。“开你的车,管那么多呢。我见到马尔克斯先生,见到卡夫卡,见到陀斯妥斯关你什么事?”司机的涵养很好,他毫不生气,只是露出无比诧异的表情:“您见到卡夫卡了,见到陀斯基了?”芳菲仍满含怒气地说:“什么陀斯基?我姐姐叫他陀斯妥斯先生已经够丢面子的了,幸亏当时你不在,不然再有个叫他陀斯基的,他真要发癫痫病了。”司机仍坚持着把俄国作家叫成陀斯基,芳菲想,好吧,由他去吧,我管那么多呢,他一定是希望俄国作家是他的同行,所以不住地叫陀司机。 司机说:“小姐,卡夫卡和陀斯基不可能去马尔克斯先生家,因为,因为我是卡夫卡,陀斯基是我哥哥。我刚才一直在镇上开车,刚刚开到这儿。” 芳菲把头靠在椅座上,长吁一口气:“好了,我们说的不是同两个人,好不好?您叫卡夫卡就叫卡夫卡好了,您又没去过《城堡》,参加过《审判》。”芳菲不想再开口了,今天的事已经把她闹得头晕脑胀了。 司机仍锲而不舍:“小姐读过我写的小说?”见芳菲不说话,他又说:“唉,我现在已经不干那一行了,太累,弄得人心力交瘁。说真的,自从转世生为卡夫卡第二以来,我觉得世界美好极了,开出租虽然辛苦点,可挣钱啊,而且有人聊天,碰上点什么不顺心的事儿,骂两句就完了,不用往心里去。而且,最好的是,我的身体健康得不得了,这对原来的我来说可是做梦也梦不来的事。现在的日子象天堂里一样。”赶上个十字路口,一辆车横刺里从他们面前冲过,闯了刚变的红灯,他们这辆车虽也提前走了绿灯,司机还是着实解气地把那辆车的司机骂了几句。 刚才在马尔克斯家见到的卡夫卡的苍白如纸的憔悴面容浮现在芳菲眼前,芳菲不禁扭脸向身边的司机看了一眼。他面色红润,长相有点象卡夫卡,但胖些健壮些,象个运动员,唇下还有些零星的小胡子。他不是卡夫卡,他是蒙人的,马尔克斯家的卡夫卡和书里附的照片上的样子可是一模一样的。但是,话说回来,卡夫卡有什么好冒充的,一般的司机,卡车不卡车都不一定关心。看来,这个人也象她一样,一会儿对这件事着迷,一会儿对那件事着迷,现在对小说很感兴趣,竟以为自己前世是卡夫卡。芳菲决定跟他聊聊。他应该是个比姐姐稍微好一些的谈话对象。 “您现在不写小说了?”芳菲用嘲弄的口气问道。 “不写了,没钱赚。忒累。”司机轻松地回答。 “干什么不累?累的方式不一样而已。您开车整天坐着,不也腰酸背疼的么?” 司机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才说:“上辈子那些摆弄文字的细胞都变了,成摆弄方向盘的了。我告诉您,小姐,刚才您在马尔克斯家见的那两个人,真的不是卡夫卡和陀斯基,那是他弄来的两个鬼魂。您不知道他最擅长什么吗?真真假假,虚虚实实,鬼魂幽灵……” 芳菲想起《百年孤独》里的故事,的确象司机说的。嘿,这司机还真知道些东西,起码不比她刚学到的那点东西少。芳菲问:“那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你是真的卡夫卡呢?” 司机说:“我没证据,可是我就是,信不信由你。我现在的名字是卡夫卡第二,熟人都叫我卡儿。陀斯基是我的双胞胎哥哥,他的全名是陀斯妥耶夫斯基第二,简单点是陀斯基第二,昵称叫陀儿。哈哈哈,如果他知道有人不相信他是陀斯基,他又有笑话可以编了。” 过了一会儿,司机从兜里抽出张名片,递给芳菲。 芳菲见名片上的名字是卡夫卡第二,印着地址、电话、传真、电子邮件地址,一应俱全。她收起了名片,闭上眼睛,紧缩在座位里,让身上的每个部位都贴靠着柔软的海绵皮垫。她现在只想早点儿下车,早点见到梅杞,和她聊聊发型啊,衣服啊什么的,把那些小说呀,已经死了多年的作家呀通通丢到一边去;她还恨不得把家里的书一把火烧光。她认为自己已经拿定主意了,听姐姐的话,再也不碰那些书了。就因为那些书,才惹来这么让人糊涂的事情。 终于到了梅杞的宿舍楼下。芳菲下车前,司机向她友好地招手再见,说:“慢走,有空联系,欢迎到我们家作客。我哥哥陀斯基也一定欢迎你。” 芳菲对司机勉强笑了一下,离车下地,啪地关上车门。司机把车掉了头,一溜烟开走了。爬楼时,芳菲感觉全身无力,那些死而复生的、来自异域的人影还在她眼前晃动。她用力甩甩头,努力回到现实中来。她想起了梅杞甜美的声音,想象她发出欢迎她的带着惊喜的笑语“你怎么来了,太好了”。梅杞一定料不到她会来。哎呀,如果梅杞出去了,不在宿舍怎么办?芳菲不愿按这种假设想下去,可还是想下去:如果她找不着人,还得再打车回去,那么到了家,她非得找姐姐算帐不可。都怪姐姐,都怪她,得罪了马尔克斯,让她在大作家老师面前丢了丑。无论如何,这次她不能再忍让着姐姐了。姐姐养活她,她就得事事顺着姐姐,连脾气都不能发了吗?不行,不能这样下去。她要发一通脾气,然后离开姐姐家,搬出去住,找份工作,自己挣钱养活自己。如果梅杞不在,她芳菲的一肚子火就得向她玛吉发。 打定了主意,她略微振作精神,到了四楼,站在415房间的门前。她敲了门,倚在门框上,听着里面的动静。她是不是要和姐姐闹翻,可就全看梅杞的了。如果梅杞不在…… 第一章 第三节 谢天谢地,梅杞来开了门。她没有惊喜地笑着叫“你怎么来了,太好了”,而是愁眉不展,只对芳菲说:“进来吧”,就自己先转身进了屋。 芳菲进屋关了门,问梅杞:“怎么了?见到我不高兴啊?” 梅杞说:“不是。见到你,我当然高兴了。可是,我不想再在这儿干下去了, 正愁呢。” 芳菲大吃一惊。什么?梅杞,国际广播电台数一数二的播音员,受器重,有崇拜的听众群,甚至有偶像的地位,嗓音甜美,发音纯正,而且播音用的是英语,这种国际化语言,马孔多这个地方所有的年轻人都想会说的语言。这么受人嘱目、而且完成得如此出色的工作,梅杞竟然不想干下去了?哦,芳菲转念一想,梅杞一定是有更高的目标和追求了。她想去挣大钱,到火星上去,还是怎么的?芳菲又觉得梅杞不象是那种好高鹜远的人,她一直踏踏实实地喜欢播音这一行啊。 芳菲坐在梅杞对面,问:“怎么回事?” 梅杞说:“不知道。这工作越来越没意思了。我已经,怎么说呢,你会不会说我太狂妄?我已经,已经干到顶了,干脆就说那个词吧,我已经登峰造极了,再干也只能这样了。不会更好了。只能是重复过去了。我最辉煌的一面已经展现出来了。” 梅杞还在接着说下去,芳菲却气都喘不匀了。原来,她还如此不了解梅杞。梅杞说的是实情,如果让芳菲来进行评价,她也会承认梅杞做得好极了,可能会有和她做得一样好的人,但单就梅杞已达到的水平来说,她是不可能再有任何精进了。可话从梅杞自己嘴里说出来,芳菲还是觉得承受不了:梅杞是太狂妄了,登峰造极这个词是不是夸张了些?芳菲自己如今还毫无所长,哪一行都只爱干三天,有姐姐养着她,更是懒散。梅杞如此自夸,岂不是太让芳菲自渐形秽?过去的同学已经做得好得不能再好了,而自己还在读那些去世百年的人百年多前写的东西为乐,唉,自己一直在玩小孩子过家家吧。 梅杞接着说:“你知道我最爱的就是播音这一行,我从没想过要搞别的。这几个月,我一直象受刑似的。换一行吧,实在没兴趣。接着干吧,又没目标,没动力,想达到的都已经达到了。” 芳菲想插嘴说“学无止境,学海无边”、“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没有最好,只有更好”这样的话,又觉得用在梅杞身上不合适。如果说人外有人,那梅杞就是那个人外的人;如果说没有最好,那梅杞就是那个更好的人。这听似不可能,可在马孔多这个马尔克斯先生虚构出来的地方,事实就是这样。芳菲没插话。 梅杞接着说下去:“唉,还是那时候最幸福。你知道,是不是?四年前,我还没进国际广播电台。为了能来这儿,整天没日没夜的,练发音,练语调,练感情,听以前录下的别人编辑主持的好节目,研究来研究去,好设计人更爱听的节目。唉,那时候多充实啊,充足了电似的。可惜太快就过去了。现在做到这样,没有对手,真没意思。你说,爬山是不是就要累人才好玩?如果不累人,就不好玩了。” 听芳菲半天不说话,梅杞住口了,接着似乎为只顾自己抱怨、疏忽了招待芳菲而不好意思起来。她靠近芳菲,拽过芳菲的手,半嗔怪半道歉地说:“哎呀,人家当你是好朋友嘛,当成跟自己说话一样把什么心里话都跟你说了。你是个大救星嘛,来得这么巧,正赶上我难受想找个人说说话的时候。瞧,跟你说了,我现在就好了,什么事都忘了,丢到爪哇国了。你就别往心里去,左耳朵右耳朵出,把听的话都忘了好了。不然,我又要不高兴了啊。” 芳菲正怨自己今天运气不佳呢,本来想找梅杞说说姐姐玛吉的坏话,然后随便聊点什么开心的话题,驱赶走那些在她脑子里的这个那个第二,这可好,先替梅杞背上个包袱。不过梅杞这么说了,她还能再怪她吗?于是芳菲说:“梅杞,不是我说你,你该找个男朋友了。有什么话,总跟女朋友说怎么行。整天想你的工作,快成中性人了。” 梅杞说:“什么话!你以后再这么说,我可不让你来我这儿了。我有话告诉林妹妹,也不告诉你了。”过了会儿又说:“还说我呢,你现在不也没有吗?还是咱们俩同志,林妹妹就知道想她的宝哥哥,都过了这么多年转了世了,还胶啊漆的粘在一块儿。我们独身光荣,她谈朋友可耻。” 芳菲笑了。她们三个是最要好的同学,可林黛玉遇到前世的贾宝玉之后,开始疏远她们俩了,最近才又和她们打成一片。芳菲说:“也怪不得她,谁让她姻缘前世定了呢。” 两人开始准备晚饭菜。芳菲给姐姐家打电话,想告诉姐姐她今晚不回家了,可电话半天没人接。芳菲想,臭姐姐一定是亲自送他的宝贝儿子去学习了,可青青呢?青青的母亲呢?怎么都赶巧今晚有事出去?芳菲纳罕着放下电话。 吃饭时,芳菲终于可以和梅杞聊些轻松的话题了。聊得高兴,芳菲不由自主地向梅杞讲起了她今天和姐姐去马尔克斯先生家的经历和后来坐出租车遇见个卡夫卡第二的事。现在,她已经没有下午时那种头晕脑胀的感觉了,很想听听梅杞是怎么看的:到底哪个是真的卡夫卡,是在马尔克斯家见到的那个,还是那个开出租的司机? 梅杞嘴里还嚼着菜,听了芳菲的问题,毫不迟疑地说:“那个司机是真的。你相信我吧,一定没错。” 芳菲问:“为什么?” 梅杞回答:“很简单,从咱们身边的人,你就看得出来。人转世投胎以后,和前世的自己是相反的,比如咱们的林妹妹,你还见她整天泪涟涟的吗?还那么多愁善感?还那么弱柳扶风?可不是了。比咱们俩还坚强呢。那个卡夫卡第二既然是卡夫卡转世,也理应不象原来的卡夫卡那么多病,是个健壮的运动员的样子,倒是很对。你说是不是?” 芳菲想了想,也觉得真是这么回事。她很关心卡夫卡第二是不是还会写小说,就又问梅杞:“那他就不会写小说了?” “有可能,不过也难说。这要问他自己了。” 芳菲说:“哦,他说文字细胞都没了,变成开车的细胞了。”说完这话,不知为什么,她心里又有点失望。 两人又聊了些别的,从出租车聊到钱,聊到芳菲不工作,又聊到芳菲的姐姐的钱从哪儿来的,聊到玛吉的儿子多多为什么整天不说话,聊到芳菲的不知怎么失踪了的姐夫,又聊回到林黛玉和她远隔何止千里的宝哥哥。 芳菲想起了梅杞刚才对人转世的结论,拿林贾二人作例子反驳梅杞:“要真象你说的,转世的人和前世的人相反,那林妹妹岂不该成了东施或河东婆,又丑又凶,她的宝哥哥不也最好生成李逵的样子?可实际并不是这样啊。”马孔多这个地方,世界文化大同,东施效颦、丑汉李逵的中国古事由人信手拈来。 梅杞先是脸一红,接着有些强词夺理地争辩道:“也不能随便哪一方面都不一样啊。你能在每一方面都找到相反的,……相反的样子吗?如果前世是头猪,那你说后世还能生成什么,得耳朵小,鼻子小,长得瘦,不爱吃,不爱睡,不能用四蹄走路,得会飞是吧?还得长软蹄子,长尾巴,最好不是肉身,……”她还要接着胡想瞎说下去,被芳菲又笑又气地打断了。 “你没好词,说不过你,你整天练嘴皮子的,比不上。比林妹妹上辈子还厉害呢。” 梅杞严肃起来:“算了,别开玩笑了。不过,要我说,人还是别结婚,别谈恋爱的好。象林妹妹这样,和她宝哥哥隔那么远,怎么过呀?如果当初两个人没有好,也就没这种难过事儿了。”贾宝玉两年前去了人类在火星上新建的玻璃城市,从此和林黛玉只能通过电视电话联络,以慰藉相思之情。梅杞接着说:“你没见林妹妹最近又瘦了吗?” 芳菲说:“你也太绝对了。等林妹妹过一段时间也去了那儿,不就可以了?两个人又在一起了,而且在一个更美好的世界里。假如玻璃城市的某个男人向我求婚,我准嫁给他。” “不管他是不是李逵,上辈子是不是你们家养的猪?” “哎呀,你怎么说话那么难听?整天猪猪的不离口,你上辈子准是猪。你说实话,玻璃城市里就没有什么出色的人会看上我吗?” 第一章 第四节 梅杞逗芳菲说那个好地方的人哪里会看上马孔多镇上的人,又说芳菲如果当选了世界小姐就有机会了,气得芳菲放下筷子假装要走。梅杞:说“好了,好了,我不说了,行了吧?今天你来,我太高兴了。不然这个周末一定难过死了,我得为工作的事发一晚上的愁。” 两人吃完了饭,收拾了碗筷,又躺在床上接着说了会儿话。芳菲忽然跳起来:“糟了,我忘了给姐姐再打个电话了,她准着急死了。” 她拔了姐姐家的号码,这次很快有人接了,但没人说话。“喂,我是芳菲。谁呀,是姐姐吗?是青青?青青妈?喂,说话呀。是多多?”芳菲猜电话那头可能是多多,因为别人不会拿着话筒不说话。“多多,是你吗?如果是你,你就咳嗽一声,小姨就知道了。”电话那头传来多多的咳嗽声。 芳菲回头朝梅杞看了一眼,梅杞正捂着嘴笑呢。芳菲用手示意她别笑,忙又转回身去,怕自己也被她逗笑了。 芳菲想知道姐姐为什么总不来接电话,但明白从多多嘴里问不出原因来,就让多多转告妈妈,小姨今晚不回家睡觉了,说完又让他咳嗽一声表示他听懂了一定会转告才让他挂了电话。挂了电话才想起,如果多多不开口,怎么能转告那句话呢?他会不会想到用笔写了给妈妈看? 靠在床头的梅杞已经笑出了声,边笑边说:“没想到你这小甥多多哑巴到这种地步。” 芳菲没理她。梅杞才不笑了。 芳菲催促梅杞快睡觉,说她可受不了梅杞这么逗人取乐的好兴致了。说完,也不管梅杞,就先去洗漱。回来后脱去外衣,躺在梅杞身边,盖了被子,头扭向墙边,说别说话了,她要睡觉了。梅杞却还不住口地说,东一句西一句;兴奋得很晚才睡着。 芳菲一夜做了一大堆迷迷糊糊的梦,等早晨起来学说给梅杞听,说她梦到多多说话多了,而且嗓门特别大,是因为玛吉被人抓走了,没人照料他,也没人养活芳菲了。梅杞则说梦到一大群不认识的人围着她,要抢她脖子上的纸项链。 这天是周六。芳菲拉了梅杞到她家吃午饭。上午十点多,两人进了玛吉的花园公寓。连芳菲也不知道姐姐哪来那么多钱,能买下高级住宅区中的这幢二层小楼。玛吉给她的回答是“变出来的钱”,这楼也象变出来的,象座童话里的城堡。楼前花簇如喷,绿荫遮地。一楼一进门是兼作餐室的大厅,厅里摆着能坐十几个人的长方餐桌,两边是几间厨房浴室,还有游廊,二楼是住人的房间,共有十来间,玛吉、芳菲各住一大间,女佣青青母女各住一小间,多多住在和玛吉的房间相通的里屋,还有两间客房,供偶尔来访的亲戚客人过夜住,以及娱乐室和小客厅。 芳菲进门就叫“姐姐”“多多”“青青”,叫个不停,也没人应声。芳菲和梅杞走过大厅,上楼梯到二楼,才听到动静,是玛吉的声音,好象从青青的房间传出来。走得越近,听得玛吉的大嗓门越高亢,而且充满愤怒:“客人……怎么能……如果再这样下去,成什么样子了,哎呀呀,气死我了,……先生,让你见笑,不,你是客人,你……总之,我要解雇你!你不能再在这儿干下去了!你马上收拾东西,和你母亲一起……”芳菲进了门,梅杞远远地站在门外看着屋里的小小一群人。 此时,这个家里的所有人都在:玛吉,背对门口,生下多多后日渐粗壮的腰身把白裙子撑得很开,几绺头发从脑后的发髻中散落下来,伸着手臂指指点点;青青,穿着露肩的薄睡衣,头发披散下来,低头立在床前,侧对着玛吉的手指,不时怨恨地望一眼她的母亲;青青的母亲年大妈站在玛吉身边,满脸皱褶,混浊的眼睛溜向女儿溜向玛吉溜向窗边又溜向走进门的芳菲;多多站在玛吉身边,拽着玛吉的裙边,玛吉不时把他的手打落撵他回自己的房间他迟迟不肯;除了这些人,屋里多出个陌生人,个头不高,穿着脏兮兮的桔黄色背带裤,红格子衬衫,头发很短,背对大门站在窗前,是个芳菲从没见过的男人。 玛吉还在接着说下去:“……滚,马上就走,别再来了。我请客人来可不是要看到这样的事发生,你这个骚货,你还是个姑娘哪,不要脸……” 玛吉继续说下去,芳菲听着不顺耳,插进话来,虽然她还完全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姐姐,你这是干什么?我请梅杞来咱们家吃午饭,她专门要来吃青青做的丸子汤呢,你赶她走,咱们吃饭怎么办哪?” 芳菲说芳菲的,玛吉说玛吉的:“……你年大妈也太不会教育女儿了,你为什么今早才告诉我,昨晚你怎么不说?你是要让这事成了事实,提高你们母女俩的地位怎么着?没门!我请来的客人,我是要奉为上宾,可你女儿即使嫁给他,也还是给我做饭的。你们俩都记住!去,去,年大妈买菜去,你”她指着青青,“去做饭吧。以后绝不许发生这样的事。不然没完!” 青青别了一眼凶悍的玛吉,鼻子里哼了一声,抓起床头的衣服,贴着玛吉身边,大步走出房门,擦过梅杞身边时招呼也没打。年大妈则胆怯得多,一步步蹭出门外,小声嘟囔着“我就去买菜,就去买。” 玛吉甩了一下胳膊,似乎也把怒气全部甩了出去。她径直向窗边的陌生人走去。“哎呀,梵高先生,你让我怎么说?她,这个蠢丫头,怎么配得上你呢?我可以介绍给你我的妹妹,来,芳菲,”她这才第一次看了眼芳菲,而且招呼芳菲近前来,“我妹妹芳菲,还有,梅杞,还不把梅杞快请进来,梅杞,国际广播电台的播音员,声音好听极了。” 第一章 第五节 芳菲和梅杞站在玛吉身边,望向窗前这位转过了头的先生。芳菲听到了姐姐叫他梵高先生,先是诧异这位梵高是不是那位荷兰画家梵高,等那人扭过头来,芳菲见他窄额头,深眼窝,高颧骨,棱棱角角的脸形,果然酷似梵高自画像上那个样子。芳菲不免又有了昨天下午那种头晕脑胀的感觉:死去的人蜂涌而至地转世出现在她身边,她一时接受不过来了;林妹妹贤淑婉约,相识日久,另当别论;和前男友福斯卡相交一年才得知他的身份时那种天旋地转,倒和这种头晕脑胀的感觉差可相提并论。话说回来,梵高令人崇敬;他的画在当今国际画坛上的地位,为这个生前毫无价值的其貌不扬的人平添了一层炫目的七彩光环。 梅杞先向梵高伸出手来。她直视梵高那双略微狂热而呆滞的发亮的眼睛,似乎想看透他的内心。梵高握了梅杞的手,也握了芳菲伸过来的禁不住发抖的手。梅杞和芳菲一先一后说“认识您很高兴,梵高先生”“我也很高兴认识您,先生”,梵高却没说话。 玛吉这时已忘了刚才自己发的火,她很高兴能介绍自己的妹妹和梵高认识。她象大家庭的女主人应该表现出的那样,招呼几个人说:“我们到下面的客厅里去坐坐吧。您请,梵高先生。”她故意拉了梅杞走在前面,让芳菲在后面陪梵高并排走。走出几步,又回头说:“啊,不,应该领两位小姐先去看看您昨天的大作,您说呢,梵高先生?你们不知道,梵高先生作画简直太神速了,唉,你们绝对想象不到,短短几个小时,就完成了又一幅传世的杰作。您的这幅作品也可以和您的《向日葵》一样创下画作拍卖的世界纪录,您说呢,梵高先生?”梵高面无表情,也没说话。芳菲从侧面看着他凹凸不平的脸,揣磨着他是不是对姐姐刚才表现出的粗鲁和如今的势利鄙薄不已,但什么也猜不出来。梵高的脸上毫无表情。 始终跟在玛吉身边的多多也要跟他们去,玛吉拉住他,走到屋里的书架上取下本连环画,塞到他手里,让他坐在角落里的沙发上看。接着,她领着一行人出了门,穿过走廊,向她的房间走去。一路上,她不停地向梅杞低语,不由梅杞插嘴:“你们昨天真该来这儿,唉,也只有我才请得来梵高这样值钱的人。芳菲跟你说了吧,她昨天去见的那几个人,那些信手写来瞎编故事的人,本来我还以为是什么奇异的人品呢,结果不是那么回事,真叫我看不上。她去你那儿以后,我一猜她就是去了你那儿,我开着车就想,我得把这个不懂事的让人操心的妹妹救出来,别让她继续被那些瞎编故事的人骗着了。还有,你知道,我的多多,哦,这种画不适合多多看,昨天我就把他留在青青屋里没让他跟来,幸好,这孩子并不好奇,我说到哪儿了,对,我的多多,我一心要他将来出类拔萃,可他整天不说话,我已经带他拜了一位画画的老师,学画好几个月了,昨天我又去送他学了两个小时。我最近一直想,得给他找个更好的老师,不是吗?名师出高徒。我就想到了梵高。哦,芳菲除了那些破烂小说,还有几本好书,有本梵高传,我就是看了那本书才知道有这么个人的,后来又在电视上看见,他的画如今多么值钱。瞧,我就把他……把他……弄来了。我是不是很有手段?噢,别问我问题,我不会告诉你我是怎么把他弄来的,你永远也不会知道,芳菲也不会知道,比那个什么马尔克斯的手段高明多了,梵高可不是他书里写的什么鬼魂,他是真人,不信你去摸摸他的手,有肉有骨头有关节,是真的。他这个大活人是我变出来的!信不信由你,就是变出来的!哈哈哈,有意思吧?这是我又一个得意的……得意的……什么呢,反正是得意的。”说着这些,玛吉已经穿过走廊,走到她的房间门前,推开门,进了屋,拉开窗帘,把窗前立着的一个画架上遮盖着的厚绒布掀了下来,示意梅杞看。她一直用手把梅杞轻拉在身边,不让她离开她身边一步;玛吉就是这样,炫耀自己时,一定要在身边亲密地拉个听众。 现在,她的悄悄话说完了,又面向三个人(更多地是面向两个姑娘)大声说:“瞧啊,梵高先生的作品。我替梵高先生起的名字,这幅画叫:母女俩。”她又对梅杞小声嘟囔:“我真后悔让梵高画那个蠢丫头。我该让他画我的,可当时我害羞,就把她们俩推了上去,没想到,事情成了这样。那个不要脸的丫头,她竟然把梵高先生拉到了她的床上,不要脸的丫头。” 芳菲和梵高并肩走时,开始试图和他谈些什么,她犹豫着是该夸耀他的成就,还是问他喜欢吃什么,结果小声说了几句话,梵高都没搭腔,她也终于一言不发了。 面前画架上的画布,涂满了似干未干的油画颜料。初看,上面是一条条色彩缺乏过渡的杂乱的粗斜线条,隐隐约约能看出两个人形。芳菲跟着梅杞后退几步,才渐渐看出些眉目:背景左下方是亮黄色,过渡到右上方是黑棕黄色。左下方直到画布中央偏右,占大幅面积的,是一个用近乎白颜料夹杂着黄、蓝的从头到膝盖上方的女人体,有着肿肿的脸,扭曲不直的身子胳膊和腿,向右方凸起、不合乎透视原理的变形的臀部,和胸前吊着的一大一小两个乳房;女人体的后面是个干瘪的老女人的右边多半个身子,脸在画外,最上只到下巴,胸前腿部满是皱褶,几乎看不到乳房,细瘦的肢体的关节格外粗大,颜色偏黑偏蓝较多,缺乏光泽。芳菲看了半天,只觉画面左右太不对称,左边太膨胀,亮得刺眼,右边太紧缩,老女人象根烧过的木炭棒。她有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好象长时间地看这幅画,会使她的腿变得左腿长右腿短,站立不稳,砰得一下摔倒在地板上似的。她从画上收回目光,去看身边的梅杞。芳菲觉得自己实在是看不懂梵高的这幅画,就象看不懂梵高的每一幅画一样;他的画,只能激发她心里产生一种模模糊糊的、平常很少体验到的情绪。 梅杞的目光却象牢牢粘在画布上了一样。她看的时间比芳菲长得多,而且连玛吉吵吵着大嗓门说的话也听不到了。芳菲看到梅杞眼角流下泪了。芳菲觉得恐慌,不可理解。从昨晚开始,她越来越不了解梅杞了。她晃晃梅杞的胳膊,叫“梅杞梅杞”。 梅杞缓过神来,梦醒了似地向芳菲望了一眼,转身走近梵高,问:“您这画什么意思?” 梵高不说话,只用发亮的眼睛看着梅杞。 梅杞又转身面对那幅画,说:“让我来试着解释解释好了,虽然画是不该解释的。玛吉姐,这画真是梵高先生画的吗?你亲眼看见的?可我觉得只有女画家才画得出这样的画。关于女人的画。关于时间对女人的摧残的画。瞧,左边的青青,肆意张扬,无所畏惧,她可以再生养十个孩子。年大妈老了,她的生命力已经一大部分转移到青青身上了。她干枯得马上要碎成粉末了。这就是人的一代代。母亲生了女儿,自己就老了。梵高先生,您的画是这意思吗?” 梵高终于有所表示了:他摇了摇头。 梅杞的脸腾地红了。她讷讷地说:“原来我白白被感动得流泪了。竟流错了。算了算了,”她转头向芳菲说:“我可再不冒充懂行了。”她好象不甘心,又为自己辩解起来:“可是,明明如此嘛,青春,能留在画布上一份青春,多好啊;何必要变成一堆黑炭,全失了美丽,被时间榨光了油才死去。梵高不是想说这个吗?”她竟忘了梵高在场,忘了礼貌而直呼其名了:“别变得象那个老女人年大妈那样。要保留自己的青春,别管用哪种方式。只留下自己最美的时候最辉煌的时候,没有生命的老年不过也罢,不是吗?梵高自己不就是年轻轻就耗尽了自己的精力吗?”这回,她不扭头看梵高,以期得到他的首肯了。她点点头,总结说:“反正我是这么理解的。” 第一章 第六节 玛吉对梅杞的话听在耳里,但丝毫没放在心里。她好几次插话想表达自己的看法,但芳菲只注意听梅杞的话,梵高又象个聋子似的对她的话听而不闻,她几次开头都说不下去。等梅杞说到这里,她终于插了口:“梅杞,这次你不对了。我来给你们解释,梵高先生一定同意我的理解。你们看,青青,噢,不,这根本看不出来是她,换成谁都行。这个胖女人,她的胳膊腿脸屁股都扭着,还不对称,这不美,她还那么张扬,占那么大地方;而后面的老女人,年大妈,谦卑恭顺,不求地位,向女儿奉献了自己的全部奶汁,自己的乳房都没有了,她才是值得赞美的,是伟大的母亲。我看完梵高先生的画就也忍不住哭了,可怜天下父母心,谁知道母亲为孩子做的一切啊。孩子长这么大也不懂。我的多多,我对他的爱多深,有谁知道啊?” 芳菲也开了口:“我也懂了。我看了这幅画就想跌倒,梵高先生可能是想表达一种不平衡。有人拥有一切,可也有人一无所有。拥有的人不觉得自己拥有,一无所有的人才知道。拥有太多到一无所有,反差太大了。我看着画,就感觉到一交跌下去那种疼痛的滋味。”梅杞摇头,想反驳芳菲,却被玛吉的话堵回去了。 玛吉把厚绒布又盖在画上,快言快语地说:“你们年轻人脑子能转那么多弯弯道子,我可转不过来了。听你们的话,真让人头晕。还是让我叫几句“我心爱的多多宝贝”吧,哦,还有“我心爱的芳菲宝贝”,爹妈不在了,你也象我的孩子……” 芳菲心里还有些模糊的念头转来转去,如河上的小漩涡,瞬息而逝:“梵高生前一无所有,没人关心,没女人爱,没人认可他的才能买他的画,没人给他钱,什么都没有;他爱画上这个年轻饱满的女人,她象征拥有的一切,他生前不能得到、死后才拥有的一切:名望、荣誉,还有他再也用不着的钱;那个老女人,他也爱,那是他自己的生命;他卑微蜷缩,才造就了充满生命的年轻饱满的女人。”如果让芳菲说,芳菲怕说不出这么长的话。 一直沉默不语的梵高,早已走到旁边的一扇窗前,向外面的花园张望着,玛吉见了,心想,看来魔法也不能使他恢复百分之百的生命。“哦,梵高先生,我有一件事求您,您无论如何要答应。”她的喊叫声使梵高从窗前回过头来。“请您无论如何把这幅画送给我,我太喜欢它了,我愿因此一直供养您。” 梵高开口了:“这是你一个人的事。” 玛吉高兴地跳起来:“太好了,那么说你同意了?”这是梵高从昨晚到今天第一次开口,看来,魔法在渐渐增加效力。 一只猫从门外窜进来,蹦到玛吉怀里。玛吉厌恶地把猫甩到地上,赶它道:“现在不想理你,下楼去。”猫乖乖地从门缝里溜了出去。这猫名叫大苗,是玛吉养了多年的宠物,非常听话,总是招之即来,呼之即去。 四个人下了楼到了客厅,厅里的餐桌上已经摆上了一些汤菜。还有几杯茶。梅杞看到桌上的丸子汤,用别有意味的眼神看了一眼身边的芳菲。芳菲凑过来,梅杞说:“没什么,等会儿再跟你说”。 玛吉坐在餐桌一头的主座上,对端菜来的年大妈说:“上楼把多多叫下来。”年大妈点头去了,临走前察看了一下玛吉的表情,看她没怎么生气,心宽了许多。梅杞看在眼里,想象得出那个母女俩摆作模特的场面,青青站在前面,年大妈站在女儿身旁的后面,裸露的身体一个青春丰满,一个干瘪枯涩;又想象青青如何在晚上跑到梵高睡的房间,敲了门,把他叫到自己的房间,(她干嘛这么做?)却被年大妈听到了响动,早晨叫了玛吉来,在房间里抓到了他们。其实在马孔多这个地方,男女上床根本不是什么稀罕事,玛吉认为青青低她们一等,才偏要发发主人的威风。 大苗那只猫从厅的角落里踱过来了,溜到玛吉脚边。玛吉把它抱到膝盖上,就着手喂它一条小鱼。 芳菲看着餐桌对面的梵高,见他总不说话,只是瞪着发亮的眼睛四处观望,便对梅杞耳语:“你说梵高是不是上辈子说话太多,这辈子就什么都不说了?象多多似的。” 梅杞说:“我昨天那么随便一说,你就记住了?来,看我的,我非逗梵高说话不可。” 玛吉见她们窃窃私语,就说:“有什么话不能大声说?你们俩,小鬼似的。” 梅杞转了转眼珠,说:“芳菲问我昨天梵高先生感觉如何?马孔多的女人怎么样?” 芳菲觉得莫名其妙,瞪了梅杞一眼。对于上午青青屋里的事,她没多想是怎么回事,不知道姐姐发脾气是因为青青和梵高的事。她在这方面的好奇心少得可怜。直到吃完午饭梅杞告诉了她,她才恍然大悟。 且不说玛吉听了梅杞的话,多么怨梅杞不懂事理,梵高却象被震动了,但也只是说:“这是我一个人的事。”是啊,不是他一个人的事吗?这事的感觉大概没法分享。梵高自从昨晚恢复生命,离了一个幽暗的无知觉的地方,来到这里,这个陌生的地方,被一些陌生的女人摆布,就丝毫没有产生过亲切感。他象在一个游荡在不属于自己的世界里的幽灵,虽然玛吉待他礼敬不菲,他也没法把这里当成故乡。只有一些新鲜感驱使他这里看看那里瞧瞧,他和这些人却没什么话好说。她们,尤其是那个叫玛吉的女人,打乱了他生死的秩序。他还没有获得转世,因为他生前太多磨难,本可以比常人多享受几百年不被人间无谓的繁杂搅扰的平静,而玛吉这个女人的声音从地下唤醒了他,他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浑浑噩噩地多了双能看到人世的眼睛。如果说他对周围的一切无动于衷,那么唯一对他有所触动的,就是昨晚和青青在一起。青青让他想起了他生前接触过的那些妓女,这一个,那一个。青青拉着他的手软得象绳子。青青没有象以前那些女人一样嘲笑他,她们曾支配他,努力想作他的主人,虽然当初是他付给她们钱;青青完全不同,她象绽放花苞的花骨朵一样小心翼翼,象他屁股下的椅子一样由他挪动,象求他施舍的女乞丐虔敬地伸出双手。他生平第一次有种君主般的威严感,庄重感。 对面的两个年轻女人,也用敬畏和友好的口气和他说话。他一次次地听到伟大、杰作这些词。他想起了以前没日没夜地画画。那么,他们终于知道他的画不同一般了?那幅《阿尔的吊桥》怎么样,是不是他们认为最好的?那的确是他自己最满意的。还有一幅果园的,也还可以,哪张果园他已经记不清了,他画过很多幅果园。上午玛吉提到他的《向日葵》,那幅很一般。 第一章 第七节 对面那个总用眼睛直瞪着他、似乎想看透他在想什么的年轻女人又说:“您让我想起了我大学迷恋过的一位老师。虽然您其貌不扬,但给我的感觉也象我的老师。我告诉过你,芳菲,是不是?那位马老师。”她扭头对旁边那个长着可爱的娃娃脸、总是很害羞的年轻女人问了一句。“上他的课,我简直不是在听课,而是在听他看他欣赏他。他瘦削的两颊就象您的一样,梵高先生。我总觉得,他那么高尚、高大、高不可攀,象我的父亲,亲切又威严,又象我的哥哥,狎昵而青春。当然他只是关心我,对我并没有过分的亲昵表示。我经常想象他是我的……芳菲,你知道。可是,我不能去破坏师生之情。看着老师,回答他的问题,听他介绍他最近的学术研究情况,看着他嘴边的笑纹,有时在他的额头上发现了增多的皱纹,心里总会激荡起一种拉近又远离的牵牵扯扯的感觉。让人想拜伏在他的膝盖上,仰望他的脸,做他布置给我做的事情……” 梅杞的话被玛吉打断了。她忍无可忍了:以前不知道这个电台明星是个如此爱抢人家夹到手的好肉的人,还是芳菲的朋友呢,怎么就不知让让老实的芳菲呢。“梅杞,梵高先生不喜欢听你讲这种个人隐私。既然你心里已经有了别人,再容不下梵高先生,你自己知道就行了,再说出来给人听,多不礼貌,而且有失体统。你不是还没有对象吗?那么多的崇拜者,追求者,你都一脚踢到门外。”玛吉把大苗扔到地上,在餐布上擦擦手,又转向梵高说:“这位梅杞小姐,架子可大着呢,而且执着得很。她已经决定在心里默默喜欢那位马老师一辈子不嫁人了。她从不把别的追求者放在眼里。可不象我妹妹芳菲,又温柔又谦虚,崇拜您崇拜得不得了……”玛吉继续说她的,梅杞和芳菲都装作在听着而又不在意的样子。 芳菲心里不住埋怨姐姐,这不明摆着挑拨她和梅杞的关系吗?她和梅杞那么好……她握住了梅杞放在桌面下的一只手,攥了一下,向梅杞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别听玛吉瞎说。梅杞宽容地一笑:玛吉就是这样的人,她还能不了解?会和她生气?梅杞想,自己刚才说的话是不太合适。 梵高看出玛吉的意图了:她竭力把自己的妹妹,那个害羞的姑娘,往他身边送。 年大妈领着多多下楼来了,玛吉让他坐在梵高身边。青青一直没露面,想来还在和玛吉生气。梵高看着旁边年大妈安顿多多坐下,看着年大妈脸上的皱纹,又想起青青光洁的脸。他还想见见青青,摸摸她的手,可又不便开口向玛吉说。 玛吉把年大妈打发走了,心里把芳菲的事先搁在一边,操心起儿子的事了。她拜托梵高教多多画画,夸耀着自己的儿子有绘画天赋,她的外祖父的兄弟曾在皇家画馆当过看门人。“多多,叫老师先生,快叫啊。”她知道儿子不会开口叫的,但仍催促着,梦想着前辈祖师爷会使儿子身上出现奇迹。奇迹没有发生,多多只顾拿着勺子舀菜吃,并不向梵高看一眼。玛吉打了圆场,说已经安排好了房间,请梵高先生用过餐就开始教多多上第一课。她替多多多叫了几声老师先生,希望可以让梵高高兴。 年大妈上齐了菜,小声说请各位用餐,就走了。她心里对女儿青青有着不便发作的怨气。在主人家,怎么能如此放肆,做出那种事呢? 吃饭时,梅杞再次向梵高开口提问了。她工作上遇到的困境,原地踏步、再无进取余地的困境,让这位梵高帮忙解决是再合适不过的。他一定遇到过才能发挥到了极限的情况。他是怎么办的呢?梵高听了她的问题,说了一句“这是你一个人的事”,就接着吃饭了。饭菜很香,他想到这是青青做的,就品味得更加细腻,菜肴在舌头上引起的五味的感觉,类似于五彩颜料在视觉上引起的兴奋。滑腻芬芳,这是他对青青做的菜下的评语。 梅杞已经是第三次听到梵高类似的这句话了,两句是“这是你一个人的事”,第一次是对玛吉说的,她想把那幅《母女俩》收为已有,梵高说这句话大概是表示同意,然后就是刚才这一句,完全一样,一字不差;还有一句“这是我一个人的事”,是梵高不愿说他昨晚的体会的托词。怎么他总是强调“你一个人”“我一个人”。废话,你当然是你一个人,我当然是我一个人。你也没回答我的问题啊?我已经达到了目标,不可能做得更好了,该怎么办?这是我一个人的事?也是。是我一个人的事。梅杞的心情烦躁起来:梵高是不是说她只能独自承担,没人能帮她?一直到吃完饭,梅杞一句话也没说。 芳菲看着姐姐一个劲往梵高碗里夹菜,对她的殷勤很不以为然,姐姐让她向梵高几次敬酒,她也只是把酒杯举得半高,小声说句“干杯”。她又想起了马尔克斯先生家的两个幽灵和卡夫卡第二、陀斯基第二。现在想起来,她觉得那个司机很有些意思。她该不该给他打个电话,借机认识认识他,让他介绍些好小说给她读?有他的指点,她的修养能更快地提高上去。 大家匆匆吃完饭,梅杞最先吃完,离开了餐桌,坐在沙发上翻着杂志。最后,桌边只剩多多还在吃,他吃得最慢。玛吉不住地催促他。大苗在多多脚边翘着尾巴,舔吃着多多掉在地上的饭粒。 “哎呀,我想起一件事。”玛吉面露惊恐,对芳菲说:“一直照顾梵高先生,就忘了你了。芳菲,你最近小心点。昨晚上,梵高先生正在屋里画画,我站在窗户边,把窗帘拉开个缝,向外面随便看了一眼,哎呀,把我吓得,现在想起来还,还,还惊魂不定呢,我看见福斯卡了!他还是老样子,一点没变。他扒在窗台上,瞪着眼睛看着我。这是二楼啊。我差点晕过去。福斯卡见我看见他,就一溜烟滑下去,顺着草坪跑掉了。我猜他是不死心,又想来缠你了。你小心点。他太难缠了。他是个疯子。” 芳菲一听到福斯卡的名字,顿时觉得天旋地转。 按理说,福斯卡是个好人,不该让芳菲和玛吉怕成这样。他不是恶棍,不是强盗,不是流氓。他是位绅士,彬彬有礼,风度翩翩,对女士照顾周到,和芳菲在一起的两年时间里对她体贴备至。她已经快要和他结婚了,但在一年多前,才得知他特殊的身份。那是一个幽暗的傍晚,泄密的夜晚。当时正是在这个厅里,家里人都有事出去了,只留下芳菲和福斯卡呆在一起。福斯卡不知为什么,下午喝了很多酒,来了就坐在餐桌旁的椅子上,拉着芳菲的手,缠着她说些甜言蜜语、海誓山盟的醉话。芳菲听得软酥酥的,庆幸自己找到了这样的好夫婿。教堂的风琴声抖开一片天地,如空谷回音,芳菲身披洁白的婚纱,美若天使,在准丈夫携手下步入众人的目光。高高的穹顶,象上帝的眼睛,祝福着一对新人。芳菲的每一步,都踏在一只白鸽上,白盈盈的翅膀,红艳艳的喙,携着芳菲飘渺如仙的心情。世界在此刻只有一个中心,那就是芳菲,成为新娘的芳菲。幻想,随时而生的希冀,深埋在记忆的沙漠里,如一粒沙。福斯卡却用一席话,粉碎了芳菲成为新娘的梦想。他最初吸引芳菲的雄辩口才,也葬送了这个由他引入爱河的女孩的新娘梦,埋葬了他自己产生过无数个又破灭了无数个的不成形的希望。“我见过一切,芳菲,见过大漠上的狼烟,长城上的烽火,见过秦始皇戴上他的珠嵌帽子,洪荒淹没一切,卷走牛羊,饥殍遍野,盛世歌舞,我见过的东西太多,让我以为中国的唐朝宋朝只有一个皇帝。那些我见过一面还有没见面的人活着活着又死了,美貌的女人,象你一样如花似玉的容貌,在我面前渐渐地老去了,消失了。壮年男子入了土,打仗,息战,争执,平静。你不知道看着那个太阳从东边升起从西边落下,想着只有这个太阳和你永远作伴是什么滋味。永恒的,永恒的,只有太阳的光芒,可能太阳有一天也会爆炸毁灭,而我不会,你杀了我,唉,你杀不死我。那个倒霉的法国女人波伏瓦,萨特的情人,她怎么会知道我的存在呢?她写了本小说《人总是要死的》,写的就是我,福斯卡,不死的福斯卡,永远活着的福斯卡,伟大的福斯卡,见识一切的福斯卡,世界对他无法隐瞒秘密的福斯卡。我的甜甜的乖乖的小芳菲,你想知道什么就问我好了,我知道好的坏的不好不坏的,我还知道你姐姐的秘密,我知道你姐姐把你姐夫弄到哪里去了,不过为了你好,我还是不告诉你了。你会害怕的。可福斯卡什么都不怕,他会保护你的,保护你一生,在你死后,他会守着你的尸骸哭泣,他会象巴黎圣母院的敲钟人卡西莫多抱着埃斯美拉达的尸体一样痛哭。你不知道,小芳菲,会死的芳菲,你有一个多么伟大的多么不朽的永恒的情人!他的名字叫福斯卡!他是我!他不会象波伏瓦说的那样厌倦生存的,不会的,一直活着,一直看着世界的变化:不新鲜的变化,新的变旧的,旧的毁灭了,新的也毁灭了,又有新的出现了,有的人变心了,有的人殉情了,失败了,成功了,又失败了,又成功了。波伏瓦说如果人们象我经历的一样长,看到最后,就会看到一切都会失败,噢,不,她说错了,哪有什么失败成功?那是那些人自己想出来的。旧的毁灭,新的出现,新的变旧,新的也毁灭,世界向前走,跟着我的脚步向前走,看看那些东西,那些层出不穷的新鲜东西吧:火车,飞机,录音机,电唱机,录像机,电影胶片,电视机,计算机,计算器,火箭,宇宙飞船,太空里的城市,……谁知道还会出现什么?总有东西出现,总有,就象总有一堆堆婴儿出生在医院里一样,他们没完没了地落地,让我眼睛都看累了,地球盛不下了,还可以往宇宙里送,住在玻璃城市里的人会越来越多的,还会有数不清的玻璃城市建造起来的。别担心,出现了问题,总会有解决办法。看那些病毒,先是中世纪的瘟疫,霍乱,后来是天花,白喉,再后来是癌症,爱滋病,猴子身上的病毒,不都一一征服了吗?当然还有新的病毒出现。人以为自己是地球的主宰,可他们也有天敌,他们肉眼看不见的那些小东西。一个人,只活几十年,只有我,福斯卡,用一百年来做时间的量度单位,你不知道太阳一圈圈转得多么快啊。我的眼光从过去看到未来,唯一看不到的是现在。哦,芳菲,芳菲,你在哪儿?别躲着我,出来。我不会离开你的,我爱你。我会守着你,直到你死去。我会抱着你的尸骸,去流浪。” 芳菲怎么能不觉得天旋地转?! “梅杞,走,你陪我出去走走。”芳菲拉起了沙发上的梅杞。她害怕福斯卡又会出现在这个地方,他对这里太熟悉了,一定能找到她。 玛吉问:“芳菲,你们去哪儿?昨天对你,我可不是一点没担心哪。今天先告诉我。” 芳菲嗯啊了几声,想到了那个自称卡夫卡第二的司机:“我去林里南街12号,那儿的电话是8675645。”她自己也奇怪怎么已经记住了那里的地址和电话。 芳菲和梅杞刚走出门,年大妈从楼前的花园里慌慌张张地迎上来,拦住芳菲说:“芳菲小姐,你是要去找一对双胞胎吗?你不能去。有人跟我说,你去了会惹出大祸来的。” 芳菲本就心神不定,听年大妈竟知道她刚决定要去的地方,而且说会惹出大祸,差点晕倒过去。她缓了缓神,害怕地问:“你见到福斯卡了?只有他什么都知道。” “福斯卡?”年大妈想不起谁叫这个名字了。 “就是一年多前离开这儿的、原来总和我在一起的那个高个子男人。” “哦。不是他,不是他,小姐。是一个岁数挺大的男人,他说他精通八卦,知晓未来,算出来这凶事,特意来警告你的,说你去双胞胎家会爱上一个男人,那个男人会为了你遭受灭顶之灾,还说梅杞小姐去了也不是什么好事,会和双胞胎里的一个好上了,但也会引来凶事啊。” 梅杞问:“那个人在哪儿?” “走了,说完这些就走了,没走几步就看不见人影了。” 梅杞说:“我不信那个邪。芳菲,你决定吧,去不去了?” 芳菲犹豫起来。她本是害怕福斯卡来搅扰她,才想躲出去散散心,没想到竟听到这番凶险的提醒。她说:“那,算了,我们不去了。福斯卡也没那么可怕。起码,即使在家里见了他,也不会有什么……灭顶之灾。” 两人折身回来。玛吉见她们又回来了,而且芳菲脸色苍白,就问怎么回事。 年大妈想原原本本地说出来,梅杞拦了她,对玛吉说:“没事,芳菲身体有点不舒服,我们不出去了。” 玛吉说:“好啊,大家一块上楼,看梵高先生教多多画画。来,上楼。梵高先生,您先请。” 一行人正上楼梯,遇见了在楼上自己房间里吃了饭正端着空碗空碟要下楼的青青。青青在楼梯边立住了,扭身让开地方,垂下眼睛,对谁都没看一眼。梵高经过时,扭头看了一眼青青的手。玛吉对梵高说“多多是个聪明的孩子,可就是缺乏管教,他爸爸不在了,我一个人怎么看得过来”。 第二章 第一节 时间:第二周 玛吉在下一个星期里如坐针毡。事事不顺心。多多学画的结果,令人丧气,梵高对多多的评价是“这是他一个人的事”。也许多多真不是画家的材料。唉,她多希望儿子是个出类拔萃、万人景仰的人物,她简直等不及他长大,就希望他成名成家。整整一周,多多学画时又打又闹,梵高不住地说“这是他一个人的事”。玛吉改了主意,她不打算靠梵高把多多培养出来了。她那么大的本事,想达到自己的目的,岂不是易如反掌?何苦用这种吃力的笨办法! 最主要的是芳菲让她失望。为了让青青那个蠢丫头断了非份之想,玛吉打算把妹妹芳菲介绍给梵高。周六晚上,她把梵高先安排在了芳菲的房间里,又劝芳菲多喝了些酒,还特意把梅杞那个精明的丫头支开了,睡在客房里。结果,第二天,她问芳菲情况时,芳菲先说什么都没发生,接着又说她什么都不记得了,最后说梵高先生说她不如青青。玛吉气坏了,决定无论如何要辞退青青。所幸的是,梵高后来告诉她,芳菲是个温柔的姑娘,他很喜欢她。玛吉的气平了些,才念着青青做菜的手艺,把她暂且留下了。星期天晚上又发生了令她气愤的事情。她晚上起夜时,看到梵高从梅杞睡的客房里出来!没想到,她凭借自己的本领给了梵高生命,他却学会了到处拈花惹草,这满屋子的年轻女人都供他享用了,比皇帝的待遇也不差。梅杞呀梅杞,你怎么什么都要跟芳菲争呢?你的工作那么好,那么出名,竟不知道在别的方面让让芳菲。周一早晨梅杞离开时,玛吉话里带刺地把她狠狠说了几句。芳菲这个傻丫头,被梅杞蒙在鼓里,还当她是好朋友。玛吉把星期天晚上梅杞把梵高拉到她屋里的事告诉了芳菲,芳菲反倒怨她这个当姐姐的周六晚上的安排,说是她鼓励梅杞这么做的。天哪,玛吉还不是为了她这个妹妹好吗?如果她跟了梵高,什么没有?虽然梵高人长得丑了些,但身价高啊。 芳菲就是傻。虽然新结识了几个还算不错的朋友,一个出租车司机,一个电视节目主持人,一个不知是干什么的--万幸,她没有再去认识些什么瞎编故事的人!--可她竟然没有看上出租车司机和主持人,偏要和那个叫拉斯的好上了。芳菲怕福斯卡来纠缠,玛吉知道,可那个拉斯,能斗得过福斯卡吗?不知是干什么的,准是个无业游民。他还要靠芳菲来求她有本事的姐姐玛吉,帮他弄到一辆车和一台笔记本电脑!唉,不是什么有本事的人,芳菲为什么偏偏看上了他?不过为了疼这个妹妹,玛吉还不是什么都肯为她做吗? 芳菲是在双胞胎卡夫卡和陀斯家认识拉斯的。至于为什么听到了那么凶险的提醒还要去双胞胎家,芳菲自己也解释不清。就好象闹钟一旦定了时就会响,就好象埋下了那么颗定时炸弹,当芳菲心情轻松快乐起来的时候,她觉得那懂八卦的人的提醒是瞎说;就好象第一次遇到挫折,心情沮丧如秋后的蚂蚱,仿佛世界末日将临,而第二次再遇到类似的事,就有了免疫力:小事一桩,不值一提。芳菲再想起这件事的时候,就决定一试。有什么大不了的呢?她不信命,不信邪。 拉斯当时是去找陀斯基的。拉斯的全名是拉斯科尔尼科夫,他认定陀斯基,也就是陀斯妥耶夫斯基,应该负责解决他拉斯的一切问题,帮助他实现他的一切欲望。在《罪与罚》里,陀斯妥耶夫斯基安排拉斯科尔尼科夫产生了当拿破仑的欲望。大学生拉斯科尔尼科夫痛恨一个放高利贷的老太婆盘剥穷人钱财,发财不义;他自问,自己有没有胆量杀死老太婆,夺过她的钱;如果拿破仑遇到这种情况,拿破仑将会怎么办?英勇盖世,勇猛无比的拿破仑当然会义无反顾地除恶扬善,杀死老太婆,用她的钱赈济穷人。为了当拿破仑,拉斯科尔尼科夫杀死了老太婆,却受着良心的折磨,日日不宁;他无法用老太婆的钱接续自己的学业,无法帮助穷困的母亲、妹妹和其他穷人。最后,他不得不坦白自首,作为苦役犯去西伯利亚服刑。 第二章 第二节 如今,拉斯再去找陀斯基,不是想当拿破仑。他不想当拿破仑了,他想拥有一辆汽车,小面包车就行,和一台笔记本电脑。 一个寒冷的冬日,阳光很明媚,可风很大,北风,吹得人很冷。他经过一座立交桥,看到路边停着一辆黄色小面包。他随意从车窗玻璃向里望去,见一个人膝盖上放着笔记本电脑,记录还是演算着什么。车里平静无风。这个曾经勇敢又怯懦、高尚又卑鄙、善良又邪恶、聪明又愚蠢、伟大又渺小的大学生,产生了一种欲望:拥有一辆车和一台笔记本。他膨胀的欲望是那么强大,严寒也不能将它封冻。拉斯流浪日久,少有安宁平和的日子和心境;他的内心,如冬日的寒风,一刻不停地从东向西,由南向北,又从北向南,由西而东。那触动他的欲望,那静静的拥有,是美好的欣慰,也是致命的诱惑。他觉得,命运总向他展示最美的一面,而那一面又总是那么遥远。 于是,几个月后,他终于找到了陀斯基。他的逻辑是:既然你创造了我,你就该对我产生的欲望负责。陀斯基哭笑不得,不住地向拉斯解释:他已经不写小说了,他创造拉斯是上辈子的事,拉斯该去找那个上辈子的陀斯妥耶夫斯基,而不该来找他这个电视节目主持人陀斯基第二。但拉斯不听,他明亮的眼睛哪儿也不看,执拗地坐在双胞胎家的沙发上,不肯走;他说,除非陀斯基给了他他想要的东西,不然,他就不走。正在这时,芳菲和梅杞在外面敲门了。陀斯基开了门。芳菲把陀斯基误认作了卡夫卡。因为他们是双胞胎。长得一模一样。芳菲进了门。看见了沙发上的拉斯。一个幻影变成了现实。芳菲和拉斯四目相视。拉斯有一双明亮的眼睛。芳菲知道了他叫拉斯。就是拉斯科尔尼科夫。曾想当拿破仑的拉斯。知道了他的欲望。芳菲连卡夫卡也不问了。她坐在沙发上和拉斯聊起来。 陀斯基很高兴有个人缠住了来缠他的拉斯。他和梅杞有一句无一句地闲聊。梅杞听说他是电视台的主持人,就问他能不能帮她在电视台谋个职位。她是国际电台的播音员,不想再干播音这一行了。陀斯基没多考虑,心不在焉地说:电视这一行不好搞,你还是别进来的好。接着说,卡儿(卡夫卡第二)一会儿就回来,他星期天上午一般出车几个小时,下午之前回来。 芳菲一直盯着拉斯的眼睛。明亮的眼睛。他的深眼窝。拉斯笑起来略显羞涩。他有种执拗的劲头。芳菲很欣赏。拉斯的肩头很宽。芳菲想起福斯卡。不想福斯卡。拉斯的肩头很宽。拉斯的衣着很家常。象街上常见的小伙子。他们俩坐得很近。膝盖间有一个拳头的距离。沙发很柔软。拉斯的胸怀。似乎对芳菲。敞开着。芳菲想着一个词。金风玉露。芳菲是露。拉斯是风。风露相逢。胜却人间无数。 卡夫卡还没回来。芳菲等不及了。芳菲希望拉斯到她家去。她会求姐姐帮他得到他想得到的东西。拉斯盯着芳菲的眼睛。梅杞说她留在这里好了。她不想插在两人中间当电灯泡。芳菲和拉斯出门了。芳菲对梅杞说。你要再去我姐姐那儿啊。我今晚上有个计划。气气我姐姐。对你也好。梅杞答应。说。好了好了。你这个丫头。照顾你的客人去吧。 芳菲领拉斯到了家。她求姐姐帮拉斯这个忙。说拉斯是双胞胎司机和电视台主持人的朋友。玛吉答应了。屋子前面出现了一辆车。里面有一台笔记本。拉斯凝望着芳菲的眼睛。他说要拉芳菲出去兜风。玛吉大喊,芳菲,芳菲,你回来,梵高先生还想和你说会儿话呢。梵高教着教着多多画画,就忍不住自己画起来了。多多一个人呆在一边,拿颜料涂着塑料士兵的衣服。芳菲没听见玛吉叫她。 但就在他们开车兜风时,芳菲想起了那个八卦家的告诫。如果她爱上了拉斯,拉斯就会遭到灭顶之灾。那么,她不要爱上他好了。 拉斯是个可爱的小伙子。到了公园,他停了车,请芳菲出来,让她坐在公园的长椅上,说要给她变个魔术。 拉斯跑到一棵树后面,转了一圈,又钻了出来。他手里牵出了一个人。芳菲没见过这个人,这个人手拿一把吉它,蹲在草地上,弹起吉它,唱起歌来。 莫名我就喜欢你,深深地爱上你,从见到你的那一天起…… 星星连缀成一片雨,刷拉拉地落下来。草地的绿亮得刺眼。透明的无形的气球在空中啪啪地爆响,摇出一串串铃声。一只鹿跑过,竖起耳朵谛听,又飞弹起四蹄跑掉了。不住地有兔子、松鼠、羚羊经过草地,徘徊一阵,也远去了。松子爆裂,弹出一颗颗种子,种子钻进土里,吸吮着星星雨,长出翠绿的小苗,淋着风。吉它声伴着歌,声音遥远。 歌手唱完了,站起来笑咪咪地自我介绍,“我叫张洪量,谢谢你的掌声。”他和拉斯握了手,走到树后不见了。 拉斯站在芳菲身边,明亮的眼睛望着她的眼睛。 芳菲被拉到一个陷阱中了:她不能爱拉斯,也不能不爱拉斯。 第二章 第三节 青青正要下楼,去收拾餐桌,见吃完饭的几个人上来了。梵高走在前面。青青垂下眼睛,谁也不看。她做饭时险些在玛吉爱吃的菜里放上毒药,幸亏她比较理智,有教养,才没那么做。等几个人过去,她下了楼,收拾好餐桌,扫了地,又用干净抹布把楼上楼下各处随手擦拭了一遍。边做事边想,自己和梵高先生上床怎么了?她愿意。不就因为在别人家,才不能随心所欲吗?如果在自己家,如果自己有一套这样的房子,谁管得着她呢?她可以爱做什么就做什么。年大妈几次和女儿擦身而过,想和女儿说话,都被青青难看的脸色堵了回去。年大妈不停地叹气。青青则想:不是因为你老了,梵高先生看不上你,你才妒忌自己的女儿吗?和玛吉这样的主人一个鼻孔出气,亏得你是我的妈。 干完了活上楼,青青先趴在那间收拾成画室的娱乐室的门洞上,向里瞄了几眼。她想看看他们在干什么。没看见玛吉她们,只看见不远处的画架前,梵高手把着男孩的手,抓着一支画笔,来回涂抹着。男孩的双脚在地上蹭来蹭去,看来站累了。青青抬起身来。过了一会儿,再向门洞里看,见梵高把男孩推到了一边,自己画了起来。青青想:多多本来就不是画画的料儿,玛吉,这回有你高兴的了。玛吉出现了,走过来向两个人不知说些什么。青青离开门前,回了自己的小屋。 进了门,她象往常干完活回来一样,第一件事就是打开床边桌上的小录音机,按下放音键。录音机里时刻搁着罗德的磁带。罗德。她的灵魂安慰歌手。沙哑的嗓音。沙漠里的骆驼。沙漠里的水井。沙漠里的情人。青青最初是从芳菲的上百盘磁带里挑出的这个特殊的嗓音,从此就爱上了他,把少女的梦想全部融到了那个声音里。他一直陪伴她欢喜忧愁;在她最伤心最消沉、无人可以安慰的时候,也有这个声音从枕边传来,泉线般地滋润她的喉咙。让她的心柔软,把她的心安放在一个最柔软的纱布垫起来的窝里,呵护。没人呵护她,除了罗德。他属于一个遥远的、和她的世界毫不相干的世界,她也只拥有他的歌声,和他的其它方面毫不相干。昨天,这个声音还可以把她从菜叶、炒勺、垃圾、抹布的世界里拉到他那个沙漠骑士玫瑰芬芳的世界里,今天,却不行了,罗德的声音干涩如破锣。青青猛地关上了录音机。都怪玛吉,她恨玛吉,玛吉从她的心里夺走了罗德!这毫无逻辑是吗?不-- 玛吉怎么能让她青青脱光衣裳,给一个初次谋面的男人当模特?假如不是那个人有一双尊重别人的、敏感温柔充满同情的眼睛,打死她她也不会同意的。玛吉还责骂她和梵高上床?这是玛吉自己惹出来的。她梦中的罗德如果知晓了她的背叛,将会怎么惩罚她呀?她从硌硌撄撄的市场和人群中磕磕拌拌回来之后,再听不到他柔声的安慰了。今天他已经生气了,不理她了,不让她高兴了。昨晚她背叛了他,背叛了这个沙漠情人。她头一次跟了一个男人,因为他看了她的身体,用每一寸目光抚摸了她,让她因此失了贞。青青自己就是这么想的,她也要为此报复玛吉。玛吉昨晚在窗边还惊叫“有人”,可能还有其他人看到了光着身子的她。她决定把玛吉的尊贵的客人领到自己的床上,让玛吉看看她自己做的好事。玛吉以为她青青不懂这些吗?她比芳菲和梅杞还懂。想到这里,她又很自豪。马孔多这个地方,人们认为女人能把男人引到自己的床上是种莫大的本事。她青青已经学到了,而且做得很好。看看梵高先生的眼神吧。他刚画完画时,眼睛还只充满画画的热情,等青青穿了一半衣服向他投去挑逗的一瞥时,他就意识到自己是个男人了。噢,罗德,我的沙漠情人,原谅我,我忘了你,你也忘了我吧。我要嫁人了,嫁个有这样的房子的男人,在那所房子里,我和他爱怎么做就怎么做,没别人来管。我可以把屋子弄得乱七八糟,可以一整天不做饭,也不会有主人跑来骂我命令我。我母亲也不会再来指责我,用无声的眼光指责我。我伺侯够了别人。 青青听到画室的门开了,玛吉的声音传来:“……你这个笨孩子,什么都学不会,我得替你操心一辈子……”还有多多的哭声,芳菲劝着玛吉,梅杞哄着孩子。青青想,梵高先生不愿教那个孩子了,太好了,玛吉活该。 青青一直没有机会和梵高单独会面,玛吉总是拉着多多,和梵高在一起。青青整整一周暗地里观察他们三个,想找个机会和梵高聊天,总是不得空。玛吉的心情似乎越来越不好了。她以前从不打骂多多,现在开始对多多大呼小叫了。大苗缠在她身边时,她总是狠狠地踢它,直到那只猫疼得嗷嗷叫着跑开。有一次青青没留神让玛吉瞥见了,玛吉就撒泼似地大喊大叫,说再见到青青在身边晃悠就叫她马上卷铺盖滚蛋。不骂人的时候,玛吉显得忧心忡忡,充满忧愁的肿眼睛时而盯着梵高,时而痛怜地看着儿子。梵高仍是每时每刻瞪着发亮的眼睛,抿着带皱纹的嘴角,很少开口说话。他画画时专心致志,挥洒自如,象老僧入定一样对周围不闻不问,连饭也忘了吃。但他很少画成品,他总是一幅画快完成了就丢在一边,再开始一幅新的。日子一天天过去,青青注意到,梵高似乎不太在意她了。最初,他经过她身边时,他的眼光会溜过来,看她的脸、手或胸脯;后来,他变得越来越自信和高傲,除了自己,谁都不关心了。青青想,是玛吉把梵高宠坏了。他刚来这里时那种谦卑胆怯的敏感,无人可亲的孤独,狂热的自我专注,已经让位给了冷漠、孤傲和自我封闭。青青不知道梵高是怎么想的。 第二章 第四节 对于梵高来说,这是一个崭新的世界。在这里,所有的女人都崇拜他,宠爱他,尊敬他。青青、芳菲、梅杞,这些女人的出现似乎是为了平整和滋润他生前那片遍布疮痍的情感的土地。也许以后,还有其他女人出现。不用他费力追求,不需他花钱供养,她们自己慕名而来。梵高先是受宠若惊,既而感到惊奇,从梅杞屋里出来时,已觉得精疲力尽了。原来和女人周旋几小时,竟比他作一幅画还要累。他由最初的钟情青青,变为四顾茫然,不知所措,几天之后,他认定,这些女人们是些走马灯一样的摆设,不象有真实情感的人。也许是因为他还不了解她们。也许是女人们真的如此。他无法了解她们,三个人在三个夜晚的连轴戏,让他更多地看到了她们的共性,而不是个性。在这种情况下,爱情无法产生。梵高对女人的看法变了。他天生的执着个性,发挥到女人身上,可不是什么好事。所有的女人,成了一个人。他可以追逐所有女人,象追逐一个人。不,不用他追逐;送到他身边的所有女人,都象一个人。他发亮的敏锐的眼睛,看透了女人的本质,比女人自己看得更清楚:女人们的醉心于爱情,其实,是醉心于崇拜他人,醉心于被征服。 玛吉曾向梵高通报他生前的画在国际画坛上的价码,价钱之高令他吃惊。他的名誉声望遍及全世界,影响到整个时代。电视上有介绍他和他的画的专题节目,他的故乡为他建立了梵高纪念馆,他曾经学画、作画的地方被保护起来,成为珍贵的名迹。这是他生前最自信的时刻的至高梦想了。可是,为什么?世上的人们,真的一下子就懂得他了吗?懂得他这个作牧师就要成为一个救世的上帝,学画就要奉献极世精品的他了吗?连他自己也还不懂得。他只是生就了一股狂热的激情,抑制不住内心时时翻涌的冲动。他真的这么有价值吗?这是他梦里深信不疑的。是他自己的深信不疑感染了世人,让他们看到了画笔替他流泻在画布上的情感的颗粒了吧?他属于谁?属于所有人。但又只属于他自己。他自己。他只是他自己。接受自己,承受自己,忍耐自己,折磨自己,压抑自己,表达自己,渲泄自己。如今,那个辉煌的是他,又不是他。那些画是他的,在一种入魔般的境界中从他的笔下产生;而一旦产生,又脱离了他,成为了它们自己。他甚至因而一无所有,只有一个概念“他是这些画的主人”才勉强把他和那些辉煌名誉联系在一起。他复活了短短几天之后,就恢复了那种不为成名只为画画、只为减少痛苦只为填补生命而画画的生活方式:他,他这个人,就是绘画本身,除此以外,他什么也不是。和别人建立联系,曾使他痛苦;当然,这些人中要除去他至亲的弟弟。现在,和女人建立联系使他劳累,和其他人建立联系他又觉得毫无必要。他冷漠孤傲,自我封闭。绘画的世界,是他心灵的安宁。 他该得的,世界偿付给他了;这点,他知道了。接下来,还是画吧。 青青尽力捕捉梵高发亮的眼睛投来的目光,但所获越来越少。她忍耐了七天,终于在星期五晚上找到了机会,把梵高又领到了她的房间。这时的梵高,更象一个未开化的野人或一头野兽,而不象温文尔雅的现代人。两人在屋里翻天覆地;外面也在翻天覆地,但青青不想管。玛吉家出了什么事,她管不着;玛吉的妹妹哭天抢地,她管不着;有一股血水在小楼二层的走廊、房间里象蛇一样爬行,她管不着;满厅的客人乱作一团,她也管不着。她只想为自己争到一个能给她一所自己的房子的丈夫。远离了别人的管教、支使和骚扰,远离了低贱的奴仆地位,成为自己的女主人。外面越乱,她的所获就越安全。 第二天,周六下午,梵高失踪了。青青到处找他,也没找到。她壮起胆子去问玛吉,玛吉说她把梵高送回到他来的地方去了,梵高对她来说没用了。青青不相信。她中午还见玛吉把自己和梵高还有多多三个人关在那间画室里,听得她在里面念念有词。没见有人出去,怎么梵高会突然不见了呢?是不是昨晚发生在芳菲男友身上的事情也发生在梵高身上了?玛吉把梵高杀死了?青青早知道玛吉是个奇异的人,能做些奇异的事,但她不知道这些奇异的事是怎样做出来的。玛吉总是做得很隐密。 除了青青,没人对梵高的消失表示出惊奇。他的出现本也是很突然的事。又突然消失,也没什么啊。但青青看出来,这里面有名堂。对周五晚上的血案,她不关心,但对梵高失踪案,她出奇地留神,留意着玛吉后来的一举一动。 第二章 第五节 星期五晚餐时,玛吉家的餐桌旁多了许多人。仍是玛吉坐在主位上,长餐桌一边坐着芳菲、拉斯、林黛玉、梵高,一边坐着卡夫卡第二、梅杞和陀斯基第二。年大妈和年青青也上了桌,带着多多坐在长餐桌靠门的尾席上。年大妈和陀斯基之间是个空座位,青青则紧挨着梵高。玛吉最近两天对梵高说的话已少了许多,也没有更多的关照了;倒是对新来的客人出租车司机和电视台主持人表现出很大的热情,不住地劝他们多用菜。 餐桌上的中心人物,先是林黛玉,风趣的陀斯基也很活跃,谈话的话题从火星上的玻璃城市,住在那里的贾宝玉开始,餐桌上的气氛好不热闹。只是梵高中间退席,不免煞了一下风景。 芳菲和梅杞向各位男士介绍了林黛玉,专攻眼科的大夫。拉斯握了握黛玉的手,说:“我们是同病相怜,替人受罪。那些写书的把我们弄得惨兮兮的。”说着,瞪了一眼陀斯基。陀斯基无可奈何。听了拉斯的话,林妹妹会意地一笑,不置可否。梅杞评论说:“林妹妹可没有象你拉斯先生一样,追着曹雪芹先生非要她的宝哥哥,或者也要辆车什么的。”拉斯说:“小姐当然要斯文些才好。”言外之意是黛玉想要,只是不好意思说出口而已。梅杞笑说:“芳菲,听到没有?以后要斯文些啊,别向先生要东要西的。”芳菲说:“去你的。” 梅杞向卡儿介绍了林妹妹和她分离的宝哥哥的情况,卡夫卡问:“黛玉小姐将来要到玻璃城市当新娘吧?可喜可贺。” 陀斯基插话说:“如果林妹妹需要嘉宾主持婚礼,喏,这是我的名片。只要林妹妹在火箭上替我订个座位,我愿意免费为你们主持婚礼。哦,别忘了返回地球的火箭上我的座位。” 林妹妹笑着说:“难说。我可能会当一辈子老姑娘呢。” 玛吉说:“我们芳菲当一辈子老姑娘倒可能,林妹妹这小模样,要当老姑娘,问问在座的先生们,谁同意?” 男士们很捧场,一哄而起地说:不同意。不苟言笑的梵高也微笑了。 餐桌上再静下来时,卡夫卡自问似地说:“这玻璃城市怎么真就那么好?” 梅杞接嘴说:“当然好,不然大家怎么抢着去呢?捷足者先登,早去早好,晚去晚好。” 陀斯基说:“要去你们先去,我得坚持最后一个走。为什么?等你们走了,我把地球租给外星人,收租金。一天的钱,折合我们电视台多少年的广告费呢。哈哈哈。开玩笑。林妹妹,你该最了解那儿的情况,介绍介绍吧。” 卡夫卡说:“对,让我们听听,过过瘾。”林妹妹说:“宝哥哥也是在一年多前跟我详细讲过那儿的情况。现在,谁知那儿是不是有什么新变化。那儿没污染,生态环境好,万物和谐。比我们地球上更现代化更富裕。还能怎么说呢?想它怎么好,它就怎么好吧。” 拉斯问:“真那么好?夸张了吧?” 林妹妹回答:“可能。你从没到过那儿,当然会想象它好得不能再好了。两年前,我经常想象那儿象天堂里的花园一样,想象自己到了那儿,牵着宝玉的手,两个人一起散步,他的手拢着我的指尖,胳膊搂着我的肩膀……(拉斯和卡夫卡带头哄笑起来)笑什么?说实话呢。你们一对对儿到那儿散步也这样。那儿美极了,比梦见过的最美的地方还要美。半球形的大玻璃罩顶,在太阳下面,闪着光。摩天大楼象筷子一样直竖着,盘旋的高速公路象叶子的脉络,一大片一大片绿色植物和草坪每天制造着绝顶新鲜的空气……可现在,我不这么想了,觉得那儿可能没我想象的那么美。我如果想去,再过两个星期就能去了,手续已经办得差不多了。唉,谁知道怎么回事,一旦我离那儿近了一步,那个地方就变得现实了一点,而且变得越来越象我们的地球,离我最初最美好的想象就遥远了好多。现在我想起那儿来,可能就和我们地球上的美国差不多吧,先进一些,如此而已,也有解决不了的烦恼,人也有头疼脑热,发烧感冒,可能病症不一样。到那儿,也不会象本来我想的那么高兴。唉,从六年前到现在,我对那个玻璃城市的想法变过好几回了。最开始,宝哥哥还没去那儿的时候,我觉得那儿特别遥远,是另一个世界,跟我的世界完全不相干,听说有人去了那儿,就象小时候听大人说哪家哪位老人去世了一样,一点没有概念。后来,宝哥哥去了那儿,那个地方才在我心里有了那么个真实的意味,才变得好起来了。可我现在快去那儿了,又觉得那儿一般得很,不值得一去。你们说,怪不怪?” 芳菲说:“那是你吃着自家的馍头不觉得香,别人家的才香。” 陀斯基说:“林妹妹是比较理想主义,感情细腻。要是我们,可体会不出这些变化来,只想着踏上去看看再说,不喜欢再撤回来。” 拉斯又瞪了一眼陀斯基,说:“黛玉小姐说得有道理,就象运动员跑一万米争金牌的心情一样,起跑时满心向往,跑到中间只盼着快点到终点了。” 梅杞说:“好是好,我宁愿一直象你两年前那样,保持着美好的理想。永远保持美好。” 玛吉说:“纯粹是年轻女孩子瞎说瞎想。你的宝哥哥在那儿挣钱多不多,才是最重要的!这么想那么想,全是瞎想。” 卡夫卡在桌子底下握住了梅杞的手,轻声说:“等我开车挣足了钱,也带你去那儿。” 梅杞严肃地摇摇头,甩开他的手,说:“我不去。” 青青插嘴问:“那宝玉在那儿做什么呢?” 林妹妹说:“谁知道,他干会儿这个,干会儿那个,什么挣钱多干什么。我也不知道他现在又做什么呢。”她象忽然想起来什么,说道:“你们听到什么新闻没有?昨天,你们谁在市中心见到那个巨人了?” 第二章 第六节 几个声音同时问:“什么巨人?” 林妹妹说:“你们不知道啊?是啦,跟你们没关系,你们当然不关心了。我们中国上古传说里追太阳的那个夸父,他还追太阳呢,追到咱们这儿来了。” 卡夫卡说:“怪不得,我开车去市中心,堵了一个钟头的车。” 林妹妹说:“我怕得要命。如果他追上了太阳,玻璃城市可要遭殃了。” 拉斯问:“他干嘛追太阳?有病啊?” 林妹妹说:“这你就不懂了。中国山海经上记载,上古巨人夸父,和太阳赛跑,噢,也有人说,他追太阳是因为不喜欢黑夜,希望这儿永远是白天。后来,在太阳落山的一个叫禹谷的地方,他把太阳追上了,但口渴了,喝干了黄河和渭水还不够,又跑到北边的大湖里喝水,没到地方就渴死了。他的手杖化成了桃林。” 芳菲说:“不愧是我们林妹妹,还没忘了典故呢。” 拉斯问:“你说夸父死了,那这个活着的夸父怎么回事?” 林妹妹说:“不象你我一样吗?你说咱们是活着的还是死了的?司机和主持人先生是活着的还是死了的?咱们这个希罕地界哪,恐怕没一个正经的活人,虽然都有血有肉的,跟活人似的。” 玛吉厌烦地说:“瞧你这话说的,真不中听。” 林黛玉说:“不中听,但是是实情。真的活人,怕没咱们活得这么长久,倏忽地,想过的,做过的,就消失得了无踪迹了。” 陀斯基笑着开口道:“林妹妹这话就不对了。要没有这些想过的做过的,也没你我了。人得一次转世,真象添一双佛的眼睛,看什么都明朗清楚,不象第一辈子活得那么浑浑噩噩。我上辈子苦恼地探讨人生信仰问题,结果也没弄明白个所以然。这一世,踏踏实实地笑着过每一分钟,反倒觉得明白得很。” 梅杞说:“这谁说得清啊?该怎么着还是得怎么着。” 陀斯基说:“要我说,随心最好。” 一直没说话的梵高在桌尾站了起来,把椅子挪开,转身要走。被林黛玉一把拉住了:“哎,梵高先生,你还没发表意见,怎么要走呢?” 梵高说:“这是我一个人的事。”说着还要走。梵高觉得这帮人的空谈实在很没意思,吃完了饭,想,不如回屋画画去。 梅杞说话了:“大家发觉没有,梵高先生只会说这一句话‘这是我一个人的事。’玛吉,这样不行,是不是?” 玛吉说:“随梵高先生愿意吧。” 陀斯基又重复说:“对,随心最好。” 梅杞说:“我要来替梵高先生解释解释。等听完我的解释,梵高先生再走也不迟。大家说呢?” 众人也想留梵高在这儿,就同声说好。 梅杞说:“梵高先生说‘这是我一个人的事’的意思就是,没谁能替他思考,替他受苦,替他作画。他是他自己一个人,哪怕他寂寂无名,为人唾弃,他也是他自己,他认为的自己;哪怕他获得的荣誉再高,他也还是他自己,他自己认为的自己。鲜花、掌声、羡慕、妒忌、头衔、夸耀、贬损……世界给他的一切,不过是身外之物,并不能替他承担任何东西。他自己承担自己,承担对自己生命的责任。梵高先生,是不是这样?” 梵高发亮的眼睛定定地看着梅杞。有一秒钟,他的嘴角浮现出一丝笑意。但他没笑出来。他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餐桌,上楼去了。 梅杞的心头充溢了得意。她看到了梵高点头。上周在梵高的画前面,他摇头否定她的理解,而如今,他点头赞同她的理解力。 卡夫卡和陀斯基两人都没在意梅杞的话,也没注意梅杞异常的兴奋。实际上,在座的人,没谁觉得梅杞的这番话真有必要,也许只有年事已高的年大妈看出了些什么。 玛吉已经觉得餐桌上的谈话没什么意思了,便说:“我给诸位讲个好玩的希奇事,你们听了准乐。从前我们这儿住着个客人,他的名字我就不说了。芳菲,你别想什么啊,我只是讲个希罕故事。这个客人有个怪癖好,每天晚上一定起来一次,去喂我的那只猫。后来让我知道了。有一天晚上,大苗睡着,他又去了,端着猫食,放在大苗面前,就去摇醒它。我正躲在窗帘后面呢,就捏着鼻子喊‘我知道你是谁’。他以为是大苗是神,会说话呢,也不敢摇醒它了,呆呆地站在那儿盯着猫。我接着说‘你的食太难吃了,以后别来了’,又说‘我烦你了,整天见你的脸,连我大苗猫也烦了’,他差点跪在地上。我接着说‘你这个夜游神,看中我大苗的什么了,整天贿赂我’。后来大苗醒了,喵地打了个哈欠,他就对大苗说起话来了‘大苗,你说梦话了’。再后来,把我吓了一跳,大苗真说话了‘不可能吧,我从不说梦话’。结果你们猜怎么着,是我在窗帘后边晕倒了。怎么样,好不好玩?” 大家都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玩,怀疑玛吉瞎编故事。芳菲更是知道大苗是不可能说话的,就嗔怪地问:“姐,你怎么了?”玛吉提到福斯卡的事,让芳菲很不高兴。她猜得出来,玛吉说的客人就是福斯卡。她看着拉斯,希望他猜不到什么。拉斯皱着眉,看着玛吉。 玛吉说:“不骗你们,大苗那天晚上真说话了。后来我每天晚上把它放在我的屋子里,它倒不说了。它要会说话,那就好了。我也不至于这么孤单。”说完,玛吉竟呜呜地哭起来了。接着,哽咽地说:“多多这么不争气,我管不了了。多多他爸爸,他爸爸也不帮我。呜呜呜-” 众人都来安慰她。 不一会儿,玛吉好了。她平日就喜怒无常,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 接下来,大家吃完了饭,相继告辞。出租车司机和电视台主持人感谢了玛吉的招待,和梅杞、林黛玉一起走了。一晚无话。 第二天中午,玛吉把梵高和多多叫到画室,关上了门。 第二天晚上,芳菲的房间里,拉斯遇害了。当时,青青正把自己一个人锁在屋里,听着罗德的磁带。 第二章 第七节 侦探希刺克厉夫来到了玛吉家,调查这桩谋杀案。他一一盘问当时在场的人,只有女仆的证词和别人的不符。别人都说拉斯是周六晚上遇害的,而且尸检证明也是这样;女仆却说拉斯是周五晚上被害的,血流得整个走廊、各个房间里到处都是,楼下满厅的客人乱作一团。希刺克厉夫问女仆,当时她在做什么。她说在楼上自己的房间里。问她有没有证人,她说她的证人失踪了,还说是玛吉杀害了她的证人,她说她的证人叫梵高,是荷兰画家。希刺克厉夫不得不怀疑这个女仆有杀害拉斯的嫌疑,因为她竟然把被害人的遇害时间提前了一天,说明她潜意识里有希望被害人死的企图,而且玛吉说这里并没有什么梵高。希刺克厉夫决定把她先带到警局,进行详细的盘问,必要的时候找来心理医生,以确定她是否出了什么问题。 希刺克厉夫刚把女仆带到门口,被一个刚从汽车上下来的中年男人拦住了。男人很傲慢,问希刺克厉夫为什么要带走这个女人。希刺克厉夫解释后,男人说:“你不用带走她了。周五晚上,和她在一起的人是我,我叫罗德。” 玛吉家所有的人都对罗德的到来惊奇不已,青青也是如此。她崇拜的摇滚偶像歌手竟然出现在她的生活里,让她怎不惊喜若狂!罗德来到她的房间,径直坐在她的床上,向她伸出手来。青青愣柯柯地站在那儿,一动不动。罗德问:“怎么了?” 青青扑倒在地上哇哇大哭。 哭够了,她坐在地上,问罗德怎么会来到她这里的。 罗德说:“你每天听我的歌,我知道。” 青青问:“怎么可能呢?” 罗德一笑:“谁说电视上的人看不见电视观众?或者磁带里的歌手不知道听众是谁?” 青青听了仍是莫名其妙。 罗德说:“你别管那么多了。跟我走吧。我带你离开这里。” 假如青青不答应罗德的请求,那她就是个大傻瓜。她梦寐以求的不就是这个吗? 青青果真是个大傻瓜。她被吓蒙了:“不,我不配你。我跟你走了,你将来会不要我的。我要的,是个愿意娶我,而且一辈子和我在一起、住一所房子、吃一口锅里的菜的人。你的崇拜者太多了,你太出名了,你不会想要我的。” 罗德看着她,说:“你真是个小姑娘。二十一岁的小姑娘才会想着嫁一个人就一辈子和他在一起。生活的变化,谁预料得到?跟我走吧。抓住眼前这个机会,就可以了。以后你就知道了,能只看重眼前,就是种很不错的生活态度了。” 青青仍然摇着头。“哦,我能听到你亲口为我一个人唱首歌吗?那我就幸福得不得了了。” 罗德唱了,不象磁带里那么好听,可青青激动得全身打颤。他的歌声一响起,她就跌进了那个罗德始终为她铺设好的、柔软的纱布的窝里了。 罗德走了。青青没有跟他一起走。罗德倒不怎么失望。他的女人很多。 青青想起来了:周五晚上她去敲梵高的房门,敲了很久梵高也不来开。周五晚上她没有和梵高在一起。周六晚上外面乱成一团;当时,她正在听罗德的带子,幻想着梵高在身边。 就这样,青青短暂的记忆错位症,被意外到来的罗德治好了。她也不再想着非嫁给梵高不可了。既然梵高已经不在这里了,也许她可以嫁另外一个人,只要那人能给她一所房子。 难题摆在希刺克厉夫面前:谁是杀害拉斯的凶手呢?他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第二章 第八节 如今的芳菲,既后悔又麻木。她后悔和拉斯在一起,又被拉斯的死引起的悲痛所麻木了。 谁能猜得到,那个八卦家算得真那么准呢。芳菲不是没有考虑八卦家的话,可她后来失去自制的本领了。几个月后,再想起这件事,她仍觉得她只能那么做。谁能有那么强的自制力呢?反正她没有。 好几天,芳菲都处在矛盾中。她不敢答应拉斯的求爱。拉斯明亮的眼睛总是凝望着她,他总是冲动地想拥抱她,亲吻她。芳菲喜欢拉斯的激情。和福斯卡在一起的两年里,福斯卡从没表现出过这样强烈的感情;他总是温文尔雅,举止得体,言语温柔。 芳菲啊芳菲,热情就在眼前,爱情就在眼前,一种邪恶的咒语却禁止你接受这种你知道来自上天的恩宠的幸福。你该怎么办?是采取理智的态度,为了爱人而牺牲爱情,远离拉斯,还是为了爱人而接受爱情,和拉斯在一起?她逃避拉斯,拉斯感到痛苦。她告诉拉斯八卦家的话,拉斯不信,他以为是狠心的芳菲为了拒绝他寻找的借口。那么就答应拉斯好了,给他幸福,可这幸福也许真的将变成不幸。左为难,右为难,左右为难。该怎么办?后来,芳菲决定放弃矜持了。她决定,为了幸福的体验,不去计较后果。生活承诺给我们的幸福本就少得可怜,在你确知幸福,哪怕是短暂的幸福,即将来临的时候,你还要理智干什么?假如以后有痛苦,那你再去承受痛苦好了。关键的一点是,芳菲爱拉斯。 那个夜晚,芳菲和拉斯在一起,就象山风和小草在一起。拉斯拥抱着芳菲,象空气拥抱着清晨。两相契合,最难寻觅。 风掀动着窗帘。 第二天夜晚,拉斯刚到不久,芳菲去给他拿饮料,回来就见拉斯躺倒在地上,血流了一地。 芳菲该和拉斯一起去吧? 她到玛吉的房间,和玛吉住在一起。玛吉同样心神恍惚。 星期天吃午饭时,玛吉、芳菲和多多坐在桌边,各吃各的饭,谁也不说话。多多很快吃完,就离桌上楼去了。玛吉看着多多的背影,小声叫着“多多,多多”,一会儿又哭起来了:“我想多多。”芳菲拍着玛吉的手安慰说:“多多不在你身边吗?”芳菲想,是家里出的事,让玛吉操心了。昨晚玛吉睡梦中还叫着多多和姐夫的名字。 第三章 第一节 时间:第三周 侦探希刺克厉夫要求玛吉把周五晚上的客人再请来一次,特别提到了玛吉和芳菲都对他说过的福斯卡。“可福斯卡只出现过那一次,我们后来再没见过他呀。”玛吉说。希刺克厉夫说:“那好吧,把别人再请来,本周六,晚上八点,到时候我准时来。” 希刺克厉夫没有准时到。八点钟时,来到的人有卡夫卡、陀斯基、林黛玉,还有个谁也不认识的胖胖的商人模样的人。梅杞没有来,她早晨给卡夫卡留下一封信,让他到晚上聚会时再拆开。玛吉、芳菲、多多、青青和年大妈都在。 八点一刻,门口出现了几个人,走在前面的是希刺克厉夫和福斯卡。 希刺克厉夫一进门,就高叫:“我把凶手给带来了。” 芳菲叫:“啊,是福斯卡!” 福斯卡穿着燕尾服,脸上仍带着绅士的微笑。他向厅里的各人微鞠一躬,算作问好,然后说:“这没什么羞于承认的,是我干的。”说着,走到桌边的一个空位上坐下,又示意侦探也坐下。 “诸位,尤其是陀斯基先生,--如果我没有认错,--一定知道,拉斯是个杀人犯,他杀死了个放高利贷的老太婆,我只不过是匡扶正义,铲除凶顽而已。”福斯卡一板一眼地说。 “可拉斯已经服过刑了。”陀斯基说。 “他该偿命!仅仅服刑就够了吗?杀人要偿命。” 芳菲叫起来:“那你也要给他偿命。”说完,她就知道自己错了:福斯卡是个不会死的人,他不可能死掉,给拉斯偿命。 “诸位,”福斯卡接着说:“有罪的可不是我一个人。你们来看看你们尊贵的女主人,玛吉女士,她的名字多好啊,玛吉,是英文的‘魔法’的意思,她也有罪,而且和杀人罪差不多。本来我不想说,可形势如此,我该让众人的眼睛擦得亮一些,不要被我制造的表面的流血吓着了,而忽视了另一种不流血的犯罪。希刺克厉夫先生,您尤其应当如此。” 福斯卡说完,把躲在厅的一角的名叫大苗的猫招呼来,抱在怀里,抚着它身上的毛。 玛吉捂住了头,小声哽咽着:“噢,不,不。” 满厅里的人都好奇地看着福斯卡,听他会说什么。 “你们知道玛吉的丈夫去了哪里吗?他没有死。两年前他失踪了。他到底在哪儿呢?玛吉,你自己来说。哦,你不说,好吧,我替你说。他就在这儿。大苗这只猫就是玛吉的丈夫。玛吉把自己的丈夫变成了猫。我亲眼看见了这一切,当时还不知道玛吉为什么这么做。后来,我晚上经常去和大苗说话,大苗把一切都告诉我了。当然,苗先生也有错,他不该和当时的女仆搞在一起。玛吉知道了他和女仆的关系,不仅马上辞退了女仆,还利用她的魔法,把她的丈夫变成了猫。这样,他就不会再做背叛她的事情了,即使背叛,也只能去找母猫。是不是这样,玛吉夫人?” 大家都看着玛吉,她低着头趴在桌上,这时抬起头来:“是又怎么样?难道被背叛的妻子就该任由丈夫胡作非为吗?” “好吧,”福斯卡说:“那么,这件事,算您做得还有些道理。那么多多呢?” 玛吉的脸色变了:“噢,求求你,不要说了,我已经受尽良心的折磨了。我可怜的多多。我想他。” 大家看着坐在餐桌旁的小多多,他明明在这里呀。多多开口说话了:“这是我一个人的事。” 芳菲叫起来:“啊,梵高先生!” 青青若有所悟,自语道:“原来如此。” “是的,”福斯卡说:“玛吉为了让自己的儿子多多成名,用换影移形大法把多多和梵高交换了,也就是说,这个多多的身体里有着的,是梵高的灵魂,而失踪了的梵高呢,才是真正的多多。玛吉把自己的儿子送回到了梵高的世界,现在国际画界已经受到影响了:他们发现,梵高的自画像变成了一个十岁孩童的像(这里面的道理大家可以自己琢磨出来,虽然那个回去的梵高还是梵高的模样,但身体里面是个十岁的孩子,他真实的身份已经变了),而且,他的其它作品也受到了影响,不能仅仅说风格改变了,更确切地说,那些画都成了垃圾。大家现在知道,玛吉做的事有多恶劣了吧。她本来就不该凭借自己的魔法让死去的梵高死而复生,这违反自然规律!现在大家说说,是不是该让玛吉把多多换回原来的样子?” 玛吉说话了:“不用你说,我本来也是要这么做的。唉,我多想我的多多啊。我宁肯他不成名,什么都不是,只要陪在我身边就行了。想着那个梵高的丑陋的脸里面是我的宝贝儿子多多的灵魂,我就受不了了。不用你说,我也会把他们换回来的。我宁可自己的儿子永远陪在自己身边,也不要他当世界上最著名的画家了。”说完,她起身去拉起多多,要上楼去重施魔法。 “等等,”那个一直没说话的胖胖的商人模样的不速之客开口了:“我来这里,也有一件事。我控告玛吉太太盗用我在银行的帐户。我有足够的证据证明,玛吉太太利用一种不知是什么样的办法,了解了我的银行帐户的密码,多年来一直侵吞我的财产。直到最近,借助国际力量的帮助,我才了解了这一情况。我相信,这所房子也是用我的钱买的。这里的一切,应该没收。”他说完后,自我介绍说是国际上最著名的通过操纵股票债券市场来挤垮某些倒霉的国家银行的金融家。“虽然也有很多人恨我,告我非法牟利,但我是合法从事风险业的,他们没法告倒我。对于玛吉太太,我略有同情,所以我只要追回自己的财产,可以不追究玛吉太太的法律责任。” 福斯卡笑着对一边的希刺克厉夫说:“哦,这回您省事了,我们俩帮您破了两桩案子。” 玛吉颤抖抖地牵着多多的手上了楼。希刺克厉夫向他的手下使了个眼色,跟他来的两个人随后跟了上去。 第三章 第二节 要说现在受到打击最大的,应当是芳菲。知道了她一向依赖的姐姐的所得所为是非法的,她明白自己将失去一切了。她已经失去了一个刚得到的爱人,如今又要失去姐姐的庇护了。她半天没说话,呆呆地坐着。后来叫起来:“希刺克厉夫先生,福斯卡有罪,他杀了人,您得对他处以最严厉的惩罚。” 福斯卡脸上带着苦涩的笑,摇着头:“芳菲,你怎么这么狠心?一年多前,我心情不好,酒后失言,让你知道了我的身份,把你吓着了,我很对不起你。为了让你高兴,我才离开。我四处流浪,可我忘不了你。虽然我一直活着,还会永远活下去,虽然我见过成千上万的女人,可对你,我是唯一用了真情的呀。两年的相亲相爱,你一点儿都不留恋吗?要不是因为爱你,因为妒忌那个拉斯,我也不会杀死他。那个拉斯命该如此,他欠别人一条命,我不杀他,也会有人杀他的。你怎么就会喜欢他,而不爱我呢?一个永远活着的、如此与众不同的人,爱上你,这是多大的荣幸,不,当然这样说不好,可这多不寻常啊。你不觉得自己很幸福吗?虽然你一定会先我而死,可所有的人都是先我而死的啊,……” 芳菲气愤地打断了他:“你难道希望我活着的日子里,身边总有一个人提醒我我是个会死的人吗?我不爱你,你这个怪物。我恨你,我们大家都恨你。你和我们不一样。” 福斯卡的表情变得很痛苦:“芳菲,你非要说这样的话让我伤心吗?这是我最不愿意听到的话。我和别人不一样。不一样。不一样。我宁肯自己和你们一样。可是,谁要上天把我生成这样呢?我能去找谁?” 厅里的众人呆呆地看着两个人,听他们你来我往地争辩。 芳菲说:“我不管。象梵高说的,那是你一个人的事。但你杀了拉斯,你要受到最严厉的惩罚。把你关在监狱里都不够,监狱的墙总会比你先倒坍的。我要大家帮我一起来想,想一种永恒的惩罚。让你一辈子都觉得痛苦。” 福斯卡说:“让我永远活下去,就已经够痛苦的了。” 芳菲说:“这不够。” 众人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什么可能是最令不死的人痛苦的惩罚。卡夫卡和陀斯基提到西方一些经典的惩罚办法:推石头上山,推到山顶,石头又滚下来,再把石头推上去,如此往复不止;或者,罚他无法吃喝,捆在水池里,上面垂着果子,如果他渴了要喝水,嘴边的水就退下去,让他喝不着,如果饿了要吃果子,果子就升上去,让他吃不着。芳菲摇头,这些神话里的办法用在福斯卡身上不合适:福斯卡可能会以推石头为乐,而且福斯卡不吃不喝也不会饿死。 众人正讨论着,一对男女你追我赶地跑进厅里。男人跑在前面,见希刺克厉夫身穿警服,就抓住他的胳膊,说:“帮我拦着她。”说完接着跑。后面追的女人穿一件白旗袍,头戴白绸布花,生得象大家贵妇,不停脚地追上来。 男人跑到了餐桌对面,立住了,看着对面的女人,直喘气。希刺克厉夫拦住女人问怎么回事。 女人说:“说出来你们会害怕的,我不是人,我是鬼,我变成鬼也要和周萍在一起。周萍,现在我们之间没有障碍,你何苦还要躲我?你也怕我这个女鬼吗?人世阴间,痴情男女,最痴情要数女鬼。” 林妹妹问:“这位大姐是繁漪吗?” 女人点头。 林妹妹凄凉地一笑:“真是人不痴情鬼痴情,人变为鬼更痴情。” 卡夫卡等人见这一男一女追赶,本就奇怪,又听他们发些古怪的感叹,更觉奇异。胆小的年大妈吓得躲在了一边。 林妹妹似乎是自言自语地说:“我刚知道,我的宝哥哥在玻璃城市里和朱莉叶好了。我们宝玉黛玉的绝配没有了,那莎翁的罗密欧与朱莉叶也分开了。我正哀叹世上无真情呢,繁漪便来了。真情真情,可惜还是个单相思。单相思就单相思吧,总比人人都绝情了的好。我是打算斩断情思了。繁漪,你会一生一世追你的周萍吗?我可不打算上玻璃城市去找宝哥哥了,让他在那儿快活吧,他快活我也就快活了。” 第三章 第三节 众人不及细问,但知道黛玉不去玻璃城市了,就很出乎意料。芳菲也忘了自己难受,问黛玉以后要做什么。林妹妹说:“本来我就是学医的,我今生不嫁,研究人的眼睛。什么时候,让人没有眼泪了就好。”众人也不知道她这话是真是假,是实际意义上的,还是指借别的什么。可人哪能不流眼泪呢?看来,林妹妹是话外有话。 周萍和繁漪一直没闲着,已经绕着餐桌转了好几圈了。周萍说:“你何苦呢?我已经喜欢四凤了,虽然四凤死了,我也可以喜欢别人,你这样缠死缠活的,有什么意思?”繁漪说:“除非我这颗心死了,不然我忘不了你。你走到哪儿,我就追到哪儿。”周萍无可奈何。陀斯基笑着劝他:“我看这位繁什么小姐人品不错,你就答应了嘛,又不亏了你的。是人是鬼怕什么,象林妹妹上次说的,我们这儿的人不都这样‘半死不活’的吗?”陀斯基看了眼林妹妹,希望他的话能逗她乐一乐。林妹妹却苦着脸。 周萍说:“她宁,我比她还宁。她要跟我,我偏不答应。她要追我,就让她一直追吧。我一直跑,看她什么时候能追到,追到我也不答应她。”说完,就绕过餐桌,又从进来的门跑出去了。繁漪也追了出去。这时众人听了周萍的话,都觉得好笑起来了。这一对,象小孩做游戏一样,跑跑追追,也挺有意思。不知下次什么时候,会再追到这里。 芳菲又提醒大家接着想惩罚福斯卡的办法,福斯卡大声地叹起气来:“见到他们俩真让我感动。芳菲和我,也是这样啊,只是我追她而已。你们谁知道繁小姐心里有多苦?唉,只有我知道。芳菲,你都不知道。林小姐也不知道。谁知道我心里的悲伤?” 福斯卡的话还没说完,厅里忽然大亮起来。本来照耀着餐桌的明亮灯光显得暗淡极了。更确切地说,晚上九点钟,一下子,变得象白天一样亮了。众人都觉得刺眼,好一会儿才适应。“怎么回事?”“天亮了。不可能!”“哎,太阳出来了。” 外面,太阳高高地悬在半空中。空中一个宏亮的声音大笑着,说:“我终于追到太阳了,追到了。” 大家三三两两涌到门口去看怎么回事,周围其他人家的门口也站满了人。希斯克厉夫拉着福斯卡的胳膊,生怕他跑掉。 只见一个身高有十几层楼的巨人,袒胸露怀,腰间围着树叶,大脚踩在楼房间的草坪花坛上。“是夸父。”林妹妹说。她喊:“夸父,你把太阳放回去,放回原来的地方。玻璃城市没有太阳怎么行啊?我的玻璃城市里的宝哥哥,可怎么办呢?”她的声音太小,没引起巨人夸父的注意。 希刺克厉夫说:“我带几个人替你喊。”就领着几个男人喊:“把太阳放回去。” 夸父听见了,低下头向他们看过来,然后用震耳欲聋的声音说:“我不,我追了这么多年才追上。不放回去。” 希刺克厉夫向他解释火星上的玻璃城市也需要太阳,说地球另一边的人也需要太阳,夸父说:“谁说的?谁说地的另一边还有人?天圆地方,大地是方的,你懂不懂?” 更多的人聚集在一起,向夸父解释,但夸父只顾高兴,根本不听。 林妹妹对希刺克厉夫说:“你问他追到太阳之后,还要干什么。” 夸父听了希刺克厉夫的问题,愣了半天说:“还追太阳啊。” “太阳已经追到了,还追什么?”希刺克厉夫问。 “啊,”夸夫用手挠着头,他的胳膊肘擦着太阳的边儿。“那怎么办啊?” “你把太阳再放回去,这样太阳接着走,你就可以继续追太阳了。”希刺克厉夫说。 “好啊好啊,” 芳菲在人群后面叫:“等等,等等,希刺克厉夫先生,我有惩罚福斯卡的办法了。让夸父押着他,罚他去追太阳。凭他为人的本事,他一辈子也追不到,而且受一辈子旅途之苦,足够惩罚他了。” 希刺克厉夫说这是个好主意,就对夸父说了。夸父听说有个人跟他一块追太阳,很高兴:“终于有个伴了,几百万年了,我一个人好寂寞呀。” 希刺克厉夫对夸父说:“你需要监督他,他追到了太阳,你要负责把太阳再放回去,再接着追。这样,你就能一直追下去了。” 福斯卡在希刺克厉夫的手边叹气:“这一点都不是个好主意。芳菲,你好狠心哪。” 众人推推搡搡就要把福斯卡交给巨人,福斯卡大声嚷:“我还有最后一个请求,等五分钟,等五分钟,等我完成最后一个心愿,我就走。” 希刺克厉夫见他苦苦哀求的可怜样,便答应了他。 第三章 第四节 福斯卡脱开众人的手,走到芳菲面前:“芳菲,我再见不到你了吗?你不知道,没有你,我的心有多悲伤。我离开你的一年多,本想忘掉你,可走到哪儿,都想起你的样子。芳菲,你不要以为只有那个拉斯才会找人唱歌给你听。我也会,而且我找来的人会唱得更动情。因为,因为,没有你,我真的只有悲伤。” 福斯卡走到一棵树后,拉出了一个歌手。周围有认识这个歌手的,叫:“是陈升!” 陈升吹起一把小口琴,前奏之后,开始唱: ……把我的悲伤留给自己,你的美丽让你带走,从此以后,我再没有,快乐起来的理由…… 林妹妹听得心酸酸的,在芳菲耳边说:“这么深情的人,你真的忍心让他走?”芳菲没说话。 山高水远,人寂人声。大漠古道,踽踽独行。 从此远别,再无重逢。伊人倩影,只在梦中。 将要上路的人,跪落在尘沙上,手心里揉碎了一把柳笛。 芳菲转身挤过人群,回到楼里。陈升还在接着唱: ……把我的悲伤留给自己,你的美丽让你带走,也许我可以忍住悲伤,可不可以,你也会想起我……可不可以,可不可以,可不可以…… 凄清的口琴声在热烈的阳光下回荡。青青的眼里,涌出泪来。 陈升转身到树后,消失了。 福斯卡望着芳菲消失后换了面孔的人群。他转身走向夸父:“走吧。” 瞬时,大地恢复了一片黑暗。只有楼房里的灯光映着天上的星星。 众人各自垂着头,回到厅里。不少人觉得芳菲未免心狠。又觉福斯卡罪有应得。一时心里象倒了五味瓶。 餐桌上,玛吉已经带着多多坐在那里了。玛吉满面笑颜,问刚才外面怎么了。人们见她如此高兴,觉得奇怪。“多多说话了,多多说话了。唉,都怪我,我把他爸爸变成猫的时候,可怜的多多看见了,他被吓坏了,就不说话了。我知道,他心里恨我。唉,我不是个好妈妈。现在我改好了。多多认我作妈妈了。多多,叫妈妈。”玛吉说。 “妈妈。”多多果然笑着叫道。 坐在一边的芳菲看了也很高兴。 玛吉对多多说:“天晚了,去,上楼睡觉吧。明天,咱们得搬家了。” 胖胖的金融家走到希刺克厉夫面前:“这儿的事情,可不可以委托您帮我办理,我先走了,会和您再联系的。” 希刺克厉夫说:“我也该走了,明天再来,玛吉太太,希望你……” 玛吉说:“你放心吧,我不会逃走的。我现在知道,什么更重要了。” 希刺克厉夫说:“不是您的魔法?不是钱?” 玛吉摇头。 希刺克厉夫说:“那太好了。好吧,各位,告辞了,祝你们大家各得其所,快快乐乐。” 几个人出了大厅,走了。 芳菲好象没看到众人,她在想一年多前福斯卡酒醉后向她暴露身份的时候她的那个梦想,步入教堂成为新娘的梦想。福斯卡走了,先把刚出现的拉斯夺走了,然后自己又走了。姐姐没钱了。芳菲一下子什么都没有了。芳菲多想能身披洁白的婚纱步入教堂。可她身边的那个人,该是谁呢?福斯卡离开的那一年多,她因为害怕再受挫,躲进了小说的世界里,直等到拉斯出现,才又唤起她成为新娘的渴望。可现在,她的新郎,在哪里呢? 芳菲环视餐桌上的面孔。她的眼光首先停留在卡夫卡身上。他健壮和蔼,可梅杞大概已经和他好了。卡夫卡正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他的头垂在了餐桌上,他身旁的陀斯基碰碰他:“怎么了?”卡夫卡把手里的一封信递给陀斯基。 陀斯基接过信:“哦,是梅杞小姐的那封信。你怎么才打开看?来,我给大家读一读。‘你们好,我的朋友们:希望你们不要为我悲伤。’”陀斯基读到这里停住了,过了一会儿,才放低了声音接着读下去。 第三章 第五节 “生命是很美好的,可我一直没有找到生活的意义。我唯一热爱的是播音,它就象是我的生命。当我很小的时候,我从收音机里听到妈妈的声音。她是个很好的播音员,可惜她离开我太早了。我长大后,总是梦想着自己的声音能从收音机里传出来,被人听到,人们会说:这是梅杞,她的声音多好听。被人们了解,被人们的耳朵听到,曾是我唯一的梦想。后来,我实现了这个梦想,而且实现得很好。大家都听到了我的声音,而且说:听,这是梅杞的声音,多好听。我一度很幸福。可等我完完全全实现了自己的梦想,有了自己想有的价值,我的内心就一脚踏空了。一直保持现状,是我不愿意的。可我又进步不了。我失去目标了,失去动力了。活着象一头小动物了。梵高先生,你还在那里吗?你的那句话对我触动很大:这是你一个人的事。谢谢你,梵高先生,你解救了我。或者可以说,因为你的出现,我解救了我自己。我知道应该怎么做了。这是我一个人的事。大家看我现在很好,什么都有,名,利,青春,美貌;可我自己并不觉得。我觉得我一无所有,比我只拥有梦想的时候更贫穷。我想,现在是我离开的时候了。最辉煌的时候离开,画下一个完美的句点。我想我已经完成今生的使命了,需要投生下世,去做另一件事了。象卡儿开出租车,象陀斯基当主持人,象黛玉当眼科医生。这样选择,我很快乐,你们应该相信我。芳菲,我最好的朋友,你说我上一辈子是猪,下一辈子,我可能投生成你的情人,你可不能拒绝我噢。卡儿,我昨晚很快乐,真的,你是我今生唯一一个共度夜晚的男人,你让我有了一种与以往完全不同的感受。可我不能和你相守了,以后再见吧,祝你找个好伴侣。陀斯基,记得我向你提过要去电视台工作吗?别自责。我想,即使你帮我找到了职位,经过考虑,我也不会去的。我热爱过的,已经做完了。下一辈子可以象你一样做主持人了。再见,我没有提到的其他的朋友们。你们要相信,我去投一个更美好的人世去了。现在,我就象这灯光里的一缕尘烟,象门厅缝里飘进的一丝风,还伴在你们身边。你们还会记得我的声音,是吧?” 餐厅里寂静无声,吊灯发出隐隐的噪声。年大妈叹了口气。大家都在想,怎么今天一晚上发生了这么多事。马孔多真是个奇怪的地方,不发生事情的时候什么事也没有,要发生事情就在一个时刻同时发生这么多。该喜该悲? 玛吉最先开口了:“我们该祝福梅杞,她写完这封信一定很幸福。就象多多又出现在我身边,我才知道什么是幸福一样。幸福就是,你意识到自己的存在,而毫不畏惧。对梅杞来说,她面临的,是意识到自己下一辈子的存在,而毫不畏惧。” 芳菲很奇怪,以前,玛吉从没说过这样有哲理的话。 卡夫卡这才抬起头来:“梅杞昨天晚上一直很高兴,看来她已经打定主意了。可我还是宁可她在我身边活着。也许这有点自私。好吧,为她祝福。” 青青一直盯着卡夫卡,这时候,走过来,为他斟上一杯茶。卡夫卡抬头看了她一眼,说:“谢谢。” 青青说:“他们都说,我长得和梅杞小姐很象,是这样吗?” 卡夫卡仔细地打量了她一下,竟笑了,说:“还真是很象。”他的眼睛里好象一下子充满了柔情。 芳菲虽然因为梅杞的事内心受到极大震动,但还是注意到了卡夫卡和青青之间的微妙神情。近日来一连串的变故,拉斯,姐姐,再加上现在梅杞的离去,她的悲痛一瞬间转为一种极大的委屈。对自己的可怜,和委屈。她的心里有一个声音一直在说:“你一无所有,你一无所有。家,恋人,朋友,什么都没有。你一无所有。”似乎发生的这些事,不是发生在别人身上,而是发生在她身上,发生在她身上的某一部分。她身上的这一部分,那一部分,她头脑里的这一块,那一块,被人拿去了,夺走了。她感到一种迫切的需要,弥补失去的这些部分的需要。她甚至后悔让福斯卡那样走了。如果他不走,她还有个肩膀可以依靠,可以哭一鼻子。可现在,连姐姐也不知道,她芳菲失去的东西有多么多,多么无法弥补。 芳菲的心里对卡夫卡升起一种无名的怨气。他怎么能和青青眉来眼去?!梅杞刚刚离开,而她芳菲是梅杞最好的朋友。如果有谁该接替梅杞的位置,那么应该是她芳菲。 芳菲在一股自己也不明白的情绪的驱使下,对卡夫卡发起了不友好的挑战。“卡儿,”她自己也不知为什么,就用了熟人的昵称。“你不觉得你这辈子当出租车司机,很配不上你的上一辈子吗?” 卡夫卡觉得很奇怪。芳菲从没关心过他的这个问题。“没,没觉得呀。” 芳菲说:“你的那些文字细胞都没了,去摆弄是个人就会摆弄的方向盘,岂不是拿金子换了沙子?” 卡夫卡说:“我没觉得文字细胞有什么了不起。生性孤僻、身体不好、干其他的一切事都干不好的人,相对来说,文字细胞才比较发达。我现在这样强壮,有什么不好?我过得很高兴啊。” 芳菲说:“你以为你这样很不错吗?连首简单的诗都不会写了,还算什么前世的文豪,现代派的先驱?”卡夫卡现在才觉得芳菲是恶意地找他的茬儿,他被激怒了:“谁不会写诗啊?三岁小孩都会!我现在就写给你看。” 玛吉、林妹妹、陀斯基、青青、年大妈都觉得芳菲有点异样,但想她心情一定不好,由着她好了。可能一会儿就过去了。 第三章 第六节 青青给卡夫卡拿来了纸笔,卡夫卡真的趴在桌上写起来了。他下笔如飞,写了好一会儿,写好了递给哥哥陀斯基,让他读给芳菲听。 陀斯基清了清嗓子,读得很符合诗里的情绪: “马孔多的布里奇塔摇摇晃晃 仿佛一株向日葵 额头有时碰到沁河,影子在拖船间悄悄滑过 这时候,在睡梦里踮起脚尖 向我躺着的房间走去 在那里我点起一把火 为了把我被迫同意的一切烧光 于是家具化作同等大小的动物,友善地凝视着我 有伟狮,椅子在它的鬣毛里变为灰烬 还有鲨鱼,它雪白的肚皮是发出最后颤动的被子 在那爱情和眼皮变成蓝色的时刻 我也燃烧起来了,我看见自己的躯体 象一个装满零碎的庄严的密室 被火鹤的尖嘴慢慢地啄啮 当一切都完结的时候,我悄悄地踏上了方舟 不理会那些生活的过客,尽管远处传来了 他们懒洋洋的脚步 透过蒙蒙细雨 我看见太阳的棱角 我听见人的皮肉象一片宽大的树叶 在色空交织的魔爪下碎裂 一切纺织机都亮了,只留下一团喷香的花边 一团象乳房般完美的花边 我只接触事物的核心,我手里牵着线” 陀斯基读完了,手拍着卡夫卡的肩膀,说:“行啊,卡儿,真给哥哥争气,写的诗读起来真象诗,真美,就是消沉了点,怕梅杞也想不到这些。不提梅杞,不提了,不过,你的诗写得真好。我心里真舒坦啊。”陀斯基听了刚才芳菲的话,也觉得不顺耳,读了弟弟的诗,觉得满屋子是崇拜的眼光,一时好不得意。 芳菲却笑了:“哼,是你自己写的吗?把巴黎的圣雅克塔换成了马孔多的布里奇塔,把塞纳河换成了沁河,蒙别人行,你蒙不了我。我读过这首诗,法国诗人布勒东写的,怕是你上辈子背会的,带到今世还没忘,照抄出来了。” 陀斯基看着卡夫卡,卡夫卡挠挠头,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反正这些诗句是自己蹦到他的笔尖上的。“哼,我再写一首,自己写,这次绝对自己写。” 这次,他写得很慢,诗也没有刚才的那么长。写完了,他说:“这回看你说什么。” 还是陀斯基来读,他读着读着露出了笑容,这首诗的确象卡儿自己写的,而且很有点味道: “她站在我的眼睑上 而她的头发披拂在我的头发中间 她有我手掌的形状 她有我眸子的颜色 她被我的影子所吞没 仿佛一块石头在天上。 她的眼睛总是睁开着 不让我睡去。 在大白天她的梦 使阳光失色, 使我笑,哭了又笑, 要说却什么话也说不出。” 陀斯基读完说:“有味道,‘在大白天她的梦使阳光失色,使我笑,哭了又笑,要说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有味道。”陀斯基把写着诗的纸递到芳菲手上。芳菲拿在手里细读。 过了一会儿,她才说:“还是法国的,艾吕雅的《恋人》。背诗也只会背法国的?哼!亏你还是前世的大文豪,只会拾人牙慧,算什么!” 卡夫卡低下头去,什么话也没说。 大结局 陀斯基替卡儿抱打不平了:“芳菲,别这么跟我弟弟过不去,好不好?他哪儿得罪你了?” 芳菲说:“哪儿得罪我了?他没得罪我,得罪我的是你。你的好弟弟只会抄别人的诗,你替他写一首吧,你不是俄国大文豪吗?给我们露一手。你现在也什么都不是了吧?” 陀斯基说:“芳菲小姐,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你干嘛把人往死路上逼啊?我怎么得罪你了,你要我做什么,直说好了。” 芳菲的脸腾地红了,她现在才意识到,自己要的是什么:是一个男人向她献殷勤,最好是求婚,让她感觉到自己还不是真的一无所有,一无是处。 芳菲定定神说:“我只要你写首诗。” 陀斯基说:“好。写首诗,容易。幸亏芳菲小姐不是让我娶你。我对女人可没兴趣,不想现在就被女朋友、老婆拖累着。” 芳菲咬紧了牙。 陀斯基抓过卡夫卡面前的纸笔,刷刷刷写好了,递给芳菲。芳菲默读着纸上的诗:“第一首: ‘爱人的名字失去意义了 最后一个笑容早湮没在杂乱的梦榻的花枕巾的织纹间 旧日的衣服短小得只能给孩子。 爱人的名字失去意义了 我竟想重返颠狂痴迷的梦里 体味两个紧拥的赤裸的身体的炽热 可我的肢体冰冷 岁月已经冻僵了我的血液 它流动迟缓得如一条拖沓着淤泥的河流 吃饭吧,微笑吧, 爱人的名字失去意义了。 我找不回爱人的一丝头发 抓不住顺河飘去的爱人的双手 我站在岸上微笑。’ 第二首: ‘受折磨的 你 我无话可讲 聆听夜的言语 把它翻译成图像 苍白,圆润 如女人的乳房 一些字 怎么能构成诗? 诗是什么 是爬在我心上的一条虫子。’” 其他人都看着芳菲,不知陀斯基的诗是什么内容。芳菲的脸胀得通红。 陀斯基讽刺地说:“够了吗,芳菲小姐?麻烦你帮我也找找这些诗的出处,是哪国的哪个狗屁诗人写的。你要是还没被人宠坏,我劝你好好想想是不是还要当大小姐,是不是要所有的男人都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卡儿,我们走。我想,需要道歉的,不是我们。” 陀斯基拉了卡夫卡向外走。 芳菲觉得陀斯基在羞辱她。她喊道:“你们说,卡夫卡、陀斯基的小说,比起金庸的小说,谁的好?你们不说,我说,金庸的好!金庸的好!金庸的好!” 芳菲趴在桌上呜呜哭起来。厅里的几个女人立在她身边,谁也没劝她。林妹妹悄声对玛吉说:“我走了,等芳菲好了,我再来看你们。”青青跑出去追卡夫卡和陀斯基。年大妈也叹着气出了门。 很长时间,厅里只剩下芳菲和玛吉两个人。 芳菲说:“我再也不读小说了。” 玛吉说:“小说里的变故就象生活里的变化,我懂了。魔法没有用,不辛勤工作不行。芳菲,镇作起来,现实起来吧。” 叫芳菲和玛吉的两个不速之客来访两周后的那个星期天,马尔克斯收拾好了家里的东西,离开了马孔多。他装满家具、杂物、书籍的车刚离开马孔多镇的地界,这个小镇马上失去了名字,失去了附着的土地,失去了存在。镇上的楼房、花木和人都飘浮在空气里,久久不散。几天后,这里才变为一片虚无的空白。镇上的人们这才知道:原来,他们自己,只是些虚构的玩赏。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