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凰:稗官千岁录》 第1章 虐文模式 当—— 一声古朴悠远的钟声划破寂静的夜,飘荡在内城河上。 似是被钟声惊扰,城内本是低头静默的芙蓉骨朵儿竟在这一刻纷纷闹腾了起来,一簇接一簇地舒展开了叶瓣。 没多久,宁静雅致的古城就被托放在了盈盈淡粉色的花海。 风一过,浓淡适意的花香荡起涟漪,幽幽飘散。 美极。 就是可惜了,这一切都发生的静谧无声。 除了少数几位半夜睡不着起了身倚窗强赋新词的,有幸窥得了丁点绝色来赋诗画,便只有某些热爱或者只能活跃在阴影里面的生物暴殄天物的被塞了一鼻子花粉。 其中就包括太叔妤。 “咳,咳咳咳!” 模样潦倒的枯瘦女人,仰倒在一丛杂草熙攘的坟包子上。 她捂着胸口蜷缩着,被迎面而来没躲过的一暴花粉呛住,发出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喘。 好半天终于咳完了,刚积累下来的那点子力气也耗了个干净。 双目无神,瘫着。 被逼红的鼻子隐藏在满脸的泥泞里,看着活像只死汪。 但这还不是最惨的。 最惨的是她身边还有一只真的“汪”! 刚这样腹诽着,耳边就又缓慢而持续地爬上了熟悉的沉重阴狠的喘息。 她腻烦极了,却也还是不得不转过去僵硬地脖子,耐着性子去看,然后思考如何找到突破口,逃命。 死是不可能死的,没虐回来之前是绝对不可能死的! 在这样荒凉死寂的乱葬岗地,太叔妤都还能听见前两天还缱绻在耳边的情话—— “太叔,再帮我最后一次,拿你的心给她做药引救她一命。以后我会做你的心,我们成亲。” 终于愿意成亲了! 好稀罕哦,么么呸! 虽然心知肚明只是一场散心的修罗场模拟游戏,死亡对于星际原著居民的太叔妤来说,只是完成一场度假回归真实生活而已。 但她就是不甘心啊啊啊! 哪怕是她自己选择的虐文模式虐虐更健康,也不行。 所以在最后时刻,已经达成“与质子成亲”的终极任务可以选择回归与否之时,太叔妤冷漠脸,按下了“否”。 拟人态的天脑是个少年老成的萌妹子,见状依依不舍的献出了意味深长的离别飞吻,再放下最后一个外挂,脱离了宿主。 留她孑孑然然一个人在这儿当位面的无业游民。 说通俗点就是,她现在是地地道道的“普通人”了。 商城关闭,什么都调不出来,所以,她要怎么解决这只独属南疆土特产的“尸狗”? 太叔妤有点方。 但她偷瞄到了自己仅剩的外挂一角,为了不使人设崩,她努力撑起“不方”的面子工程。 山岭是座废弃的乱葬岗。 离姑苏城不过十里,正值月初,一弯弦月高高地挂在天边,冷淡的银辉洒落,照得山体森木拓影幢幢。 而在这影影幢幢之间,一丛瘫在地上稀泥一样黑黝黝的活物,支着两颗绿油油的大眼珠子,似是终于歇好了脚,又在活动了。 它朝着太叔妤瘫倒的坟包子稳稳逼近。 在那瘫活动的活物背后,不远不近的还包饶着另一圈,也闪烁着泛绿光的珠子,不时低低嗷叫一声。 太叔妤看着那圈子嗷叫的东西一时觉得从没有过的可爱,一时又鄙夷的不要不要的—— 身为一岭之主、现在又正适合群殴挑单的狼,这么怕一只癞皮狗真的合适么?! 但无论她如何想,物种的绝对压制就放在那里。 哪怕那只是一只尸狗,也是在乱葬岗浸润透了阴煞之气的狗。 哪怕此刻饥肠辘辘的头狼如何渴望不远处还带着一点活人气息的猎物,也还是不敢轻举妄动。 耳角突然覆上温热,伴随着丝缕黏腻的液体滴落下腥臭呕心的味道,还有断续的似兴奋又似小心翼翼压制着的喘息。 太叔妤浑身鸡皮疙瘩一阵叫嚣,好勉强才调动起来右手,“使劲”地朝着正舔舐她耳垂的尸狗甩过去一巴掌! 啪。 轻若羽毛。 虽然如此,那只尸狗也被她耗得厉害,那巴掌没把它打倒,却是被紧跟而来的不大不小的风刮了刮,倒了一边。 然而仅片刻,它摇摇晃晃又爬起来,支着条瘸腿,死死盯着太叔妤的绿眼睛亮得惊人。 含义不言而喻。 太叔妤扯扯唇角,因为失力而半阖着的一双眸子充斥着嫌弃,但除了嫌弃之外,在外人看来,“好像”也没有多少其他的情绪…… 尤其是正常人该有的恐惧,真的是一丁点也瞧不到。 怎就死不了呢? 不远处的一截老树横支出的粗大枝丫子上,一个一身花里胡哨的彩色袍子的少年正晃荡着只腿,无骨蛇似的,半倚半坐地在那儿看戏,看得津津有味。 想了想,他从脖子里掏出了截什么东西,含在嘴里。 继续。 只是下方接下里的发展却是很明显的不如他意。 下面瘫倒在坟包子上的疯女人和那只癞皮尸狗耗了一整夜,似乎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状态,根本就没再反抗。 但也没露出让人回味的扭曲的挣扎、尖叫、绝望的好看模样来。 少年不大高兴地眯了眯眼,站起身,立在树梢上,宽大的袖袍迎风招展。 这么大的动静很快惊动了下方。 反应最快的当是尸狗,被惊得一个趔趄,跌摔在太叔妤身上,压得她闷哼出声,身边不远处的狼群低低嗷叫了几声。 太叔妤忍住,“宠辱不惊”脸。 薛雪又一次没猜对下面疯丫头的想法。 他有些懊恼,但想着自己的那点子觊觎,终于还是在那条恶心巴拉的癞皮狗即将咬破坟头上人脖子的前一刻,动了动嘴。 也不知道是不是巧合,也正是这时候,原先半掩不掩在乌云身后的弦月溜了出来,光辉正好映落在他身上…… 纤长的身子骨介乎于少年于弱冠之间,月光挥洒,照得他明容花衣,鬓角眉尾朱色的未名花样,竟是说不出的嫣艳诡美。 眼角一滴泪痣。 山野妖魅似的。 也显露出了他嘴边的玩意儿,一截小指骨做成的哨子。 接着是一段极刺耳的哨鸣,呜呜响起。 下一刻,底下一只畏缩的狼群像是受到了什么刺激一般,一双双本来泛绿的瞳子闪烁过星点的血色,然后发了疯一般,一只接着一只地朝着坟包子冲了过去! 叼上尸狗,撕咬! 被撕咬的尸狗顿时也怒了,松开口,钝而骨锈斑斑的兽牙上还滴着新鲜红润的血液,阴狠地嗷叫了好几声。 却没想到这次并没有像往常一般震慑退狼群。 它才成为尸鬼不久,神智混沌,在狼群的攻击下迅速就陷入了一场厮杀。 也正是这个时候,花袍子的少年不紧不慢地走下了树梢。 没错,是用走的。 他意态闲适风流,从高耸的枝梢上羽落,如履平地。 若非艳俗的花袍子的品味实在让人不敢恭维,看着就像是哪个世家大族精养出来的子弟。 薛雪走至坟包上蜷缩着的半大的小姑娘身旁,隔了一个人的距离,蹲了下去。 一张嫣艳漂亮的巴掌小脸上挂着甜丝丝的笑容,连嗓音也是甜丝丝的,含了蜂蜜似的,道:“喂,漂亮姐姐,我救了你。大家都说,滴水之恩——” ------题外话------ 这是一篇披着甜宠的虐文哦 第2章 没有心的女人 太叔妤嘶哑着嗓音打断他,职业微笑:“当来世再报。” 薛雪一怔,随即却笑得更甜了。 笑的同时手上动作也不含糊,轻而快地掏出了一把薄韧的小刀,像是没听到太叔妤刚刚的话,继续说自己的:“我也不求你以身相许啦,你就把你的心送给我好不好?” 虽然是询问的口气,但明显没有询问的意思。 薛雪动作伶俐地剥开了手下女人身上破烂的大红衣裳,一张漂亮得妖里妖气的小脸上笑意更甚,既不尴尬,也不飘忽,眼不斜视地抬手就覆盖上去摸索确定位置。 结果…… 他这是真的惊讶了,很不满的嘟囔问道:“怎么没有心?” 这样说着他不确定地再次摸了摸,手下还是一片平静。 “对呀。”太叔妤没力气挣扎也就不动,任人鱼肉地躺尸,洗脑自己“这不是我的身子不是不是”。 淡淡回,“大概被狗吃了吧。话说……我很喜欢你的脸呢。” 少年闻言又笑了,手上的小刀在太叔妤被撕咬破了正渗血的脖子上逡巡。 半晌,不知道又想到了什么主意,似乎很高兴,压都压不住,偏偏还故作委屈,道:“是比你好看上了天了。漂亮姐姐,我现在又不想要你的心啦。我们来玩一个游戏好不好?” 太叔妤拒绝:“不好。” 她接下来的路目标清晰,回虐,回归,没有其他。 薛雪也不在乎,他玩他的,干其他人什么事儿? 他又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主意,越发跃跃欲试,为了更好地实施主意,甚至于屈尊降贵,弯腿把坟上脏兮兮的小姑娘背到了背上。 群狼和尸狗的嘶吼声被他几个起跃远远甩开。 又行了好一会儿,薛雪才停下步子来。 这时候太叔妤神智早已昏蒙暗淡,似乎有点点璀璨陆离的灯火滑过眼角,又似乎被人半丢半放地抛进了一片柔软,再似乎…… 胸口微凉。 她的那点子强撑的意识终于还是陷入了一片彻底的混沌。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虽然不是文辞中的姑苏,岂闾湖风景也称得上优美别致,护城河曲曲折折绕了古城一圈,又从中横贯而过。 河水沁凉,在夏日的阳光熠熠生辉,里面菡萏袅娜,莲蓬夹着莲子垂眉含目。 太叔妤没看到诗文里的姑苏,却既听过了钟声,在几个月前被癞皮狗追得汪似的时候;今日又坐到了客船。 也勉强算个圆满? 她跪坐在一张蒲团上,头上是乌篷船稀疏漏洞的草席,点点光线透过漏洞打在里面一张半旧的小木桌上。 小木桌上是台极不符合简陋场地的精美铜镜,清晰地落着面前人的影子。 镜子里的人正抬手,过分纤细的掌骨遮掩住了半张脸,一身看着就知道是和谁同款的骚包花色长袍,僵硬地歪了歪头,扯扯嘴角。 一阵吱嘎的仿佛老朽的枯木弯折的声响随动作窸窣。 她又摸摸自己心口的位置,微微起伏的胸膛里,一团冰凉“咚、咚、咚”地跳动。 突然,镜子一晃。 随之是一个少年人甜腻得倒牙的呼唤:“阿姐,我回来啦!” 太叔妤没做声,只拿开手,随着一声沉闷的“碰嗵”,硬生生将自己动作僵硬地甩到了蓬船上唯一的那张小床上。 啧,光是听着响声薛雪就觉得牙酸。 他刚从石桥低矮的那段跳上了船,花里胡哨的袍尾滑过一条彩色的小尾巴,手里还提着热腾冒气的肉包,跟任何一个急于归家的鲜衣少年一般无二。 就是动作野了点,虽然看着矫捷动人,还是让岸边河上看着了的采莲姑娘们紧了一口气。 看他安然钻进了乌篷,才捂着嘴纷纷笑道:“可是个不错的,看,多会照顾人啊。” “是呢,小姑娘总算也是个有福之人……都这样了还有个人不离不弃。” “长得还好嘞!” 乌篷船顺水飘荡,渐渐的,那些打趣就远了。 薛雪把肉包放在案几上,不知从哪儿还掏出几个精致的陶瓷碗筷,分装了包子。 想了想,又从储物袋里掏出了一瓶清酒。 相比于装肉包的精致碗筷,装酒的容器就明显粗糙了不止一个等级—— 说不定还是买碗筷附赠的,几个灰不溜秋涂抹不匀的杯盏,缺盖少角的。 他十分心安理得地将肉包子碗拉到了自己身前,再将酒碗递了对面去。 这么一番动作做完了,才跑过去蹲在了床边,十分仔细地上下摸索了一遍床上的“作品”,看有没有缺胳膊裂腿的。 探索完满意了,才收回了手。 嬉笑:“呀,阿姐怎么可以这么不爱惜自己呢。” 太叔妤咬肌无力,一说话就得哆嗦,于是闻言只是觑了那人一眼,眼含神之蔑视:呵呵! 得,哼唧完了又焉了,浑身火辣辣疼得受不住,在小床上吱嘎吱嘎地翻滚。 若是有人有读心术,便可以听到她此刻满身心中刷屏的哭唧唧…… 她真傻,真的。她单知道小虐怡情可以放松身心,她不知道再稍微时运不济点也可能遇到大虐。 她早年遇到了一个很好看的少年,绮年玉貌,冠盖华京,就是身世不怎么好总让人欺辱。于是她拿了虐文女配的剧本,然后她救了他,再误导是“她”救了他。 果真,他很听话的,九死一生护“她”安乐无忧荣华盛宠,咬牙切齿设计她这个据说骄傲跋扈冷血无情只知道欺负善良妹妹的恶毒嫡姐不得善终。 噢,玩过头了,她有点怕怕,她于是绞尽并不充盈的脑汁去揭露自己其实对他有恩的事实,没人信。 她急了,央系统查看进度,终于修改了终极任务的困难程度,她想过完成任务后各过各的奈何桥从此再不相干,直到事情的发展再次哔了汪了! 再次醒来已经是三天后,她被剜了心了,丢弃在了冷飕飕的乱葬岗,手里还仅仅握着一抔黄土—— 那是她最后的爱,她早晚有一天也要把他给埋了! 然而命运总喜欢神转折,喜欢给她这样没大任的炮灰点亮一烛希望然后方便劳其筋骨。 所以她没死在乱葬岗,被又一个蛇蝎美人狗口夺肉救了下来,再在他阴狠有余、天赋扯淡的菜鸟技艺下,一纸残卷,练成了活死人…… 弄得她现在不人不鬼的,真的大丈夫? 想到这儿,太叔妤牙疼眼疼心口疼脑阔疼连带着全身都疼! 而薛雪一瞧她小眼神,顿时兴奋了——他最喜欢别人怨毒死他又干不掉他的模样了! 就是这疯女人的怨毒不够真诚,瞧着总不太得劲儿? 他把一张妖娆漂亮的小脸越发凑近在太叔妤的眼皮子底下,反手指了指木案上的劣酒,笑意矜矜,一脸求表扬:“我可还记得给阿姐带回了酒呢。” 太叔妤瘫床上没说话。 薛雪知道她现在也说不了话。 说来也是运气啊,本来也就是因缘巧合才得到了一瓶据说封印已久的上古恶蛟的血液,他拿来试验了无数次都没办法用,最接近成功的一次也不过是那人仗着道法高深撑了小半个月。 本来都要放弃了,结果看这疯丫头跟只癞皮狗都能搅合半天,随手试了试,没想到竟然成功了! 老天爷难得瞎一次眼呐。 第3章 死侍 薛雪又把人上下打量了一遍,把心放回肚子。 一时腿蹲得有些麻,人也饿了,他起身抖了抖胳膊腿,盘坐到木案前。 还未动作,就看见床上躺尸的丫头片子突然动了。 太叔妤也饿了。 虽然顶着面前人“爱重又珍惜的所有物”的名头,却太清楚不过这位不会真的在乎她的死活,于是太叔妤咬牙强撑着她那破破烂烂的身子也坐到了木案桌前。 想想可真沧桑啊,如果有泪,太叔妤觉得她或许也可以试着含含热泪,吓吓人。 但偏偏她泪腺干涸,缺了的心口上年轻人塞进去的子蛊,一条半透明的淡灰色小蛇,冷血懒散地蛰伏着。 她抬手,慢慢慢慢绕过酒盏,慢慢慢慢又取了包子过来,然后颤颤巍巍地举胳膊投食自己…… 不多不少,正好是四碗包子的一半。 嗯? 桌边的少年原本支着一条姿态笔直纤美的大长腿盘坐着,手支下巴,在观赏自己带回来的食物,一身的散漫,看状,一双漆黑诡魅的凤眼闪过了一丝狠戾。 却转瞬即逝,换过了不满的嘟囔:“阿姐都吃不了,干嘛还抢我的包子。” 说着就也抓了包子在手里啃了起来。 动作算不得优雅,不过有那张讨喜的脸加持着,就全是妖艳又不羁的惹人模样。 就是脸色过于苍白了一点,隐隐都能看得见底下的血管,像是多年没照过光似的,随意窝的位置也总是乌篷船里阴影最隆重的一块。 太叔妤回应他不满的动作是:直接把包子丢了河里。 意思明显,吃不了也是她的。 薛雪也似乎不着意,收回了几乎要黏腻着随着她动作落进水里的目光,重新放回去这个他耗费了三个月的“改造品”身上,还是不得不再次感叹—— 这次真特么太顺利了! 谁能想到,面前这个敢抢他包子的女人,会是个被他拿来随意练手,结果还炼化成功了的死侍? 就是可惜得到的是个残卷,功效还待勘察。 至于要如何勘察…… 薛雪丢掉吃空了的碗,双手捧着自己下巴一脸天真无邪,笑得眉眼弯弯:“喂,阿姐,我们前面不是说了要玩游戏么,开始吧。就扮演一个少爷和他的童养媳妇怎么样?你是媳妇,我是少爷,要记得天凉了给盖被,饭没了要做,没事素手添个香什么的,再——” 薛雪正美滋滋地数落看到过的人间琐碎。 话没说完,就听见面前的女人突然一声冷笑,随即迅如疾风地伸出了一只爪子,蓦然掐住了他脖子! 薛雪仍伸着脖子,挑了挑眉,眉眼弯弯,笑得不怀好意。 任她掐着没动。 然后看她从一脸冷淡,到因为双倍的反噬,自己把自己掐得一张脸涨得通红,最后不得不气恼地松开手瞪他,像个被拔了爪子的小狼狗似的,徒有凶狠,看得乐不可支! “哈哈哈哈哈啊哈哈……” 他一被松开脖子就笑得佝偻着腰,一身骚包的花袍子花枝乱颤。 好一会儿终于笑完了,才发现:面前这女人反应不对啊! 要说隐忍,这女人应该是不缺的,不然也不可能拖着那破身子和只癞皮狗耗了那么久。 但明知道有子母蛊在身上约束着还犯傻? 薛雪伸手掰着面前人下巴,伸手——摸到她胸口好好晃着的子蛊,更奇怪了,哼唧:“这就是你当媳妇的样子?” 没想到她还真点头了! 太叔妤半阖了阖眸子,忍着胸口的剧痛,和脖颈之上因为自己“袭主”而双倍反噬过来的疼痛,淡淡的…… 忧桑。 太叔妤不答,薛雪就只有自己想,几乎是立刻,他就想到了前几个月刚碰见这女人时候她的模样。 一身腐烂破败的嫁衣。他跟着就联想到了最近在重城附近听过的一些强抢民女一类的传言。 但明显不是。这女人身上的嫁衣哪怕破烂不堪,也看得到上面的金丝纹绣,富贵呈祥,不是南疆的款式。 会是异族人么? 薛雪懒懒的想着,随手掰碎了手里的碗碟,有血水从碗碟参差的裂口出流淌下来,太叔妤瞧着不知道他脑补了些什么。 但明显她心情很好,还用破碎的嗓子哼起了华京城里前些日子流行的轻快小调。 薛雪觑她一眼,将碎瓷片丢了水里,把手上的血沫抹了太叔妤衣袖上。 这次换她面无表情了。 薛雪被她变戏法似的换脸模样逗乐,换了个姿势,右手支着下巴,半倒半倚在乌篷小船的窗口,没看人,目光从河面,飘得很远,道:“现在,我来问,你来答。” “叫什么?”问完了薛雪才想到,这女人嗓子受损,该是还不会说话的。 却没想到得到了回答,是极嘶哑艰难的发音:“……太……叔。” “……”少年梗了一下,眯了眯一双极妖极媚的漆黑眉眼:“假名?” 太叔妤呵,孤陋寡闻,终于有种名姓占据优势的愉快。 小口抿完了杯盏里的清酒,学他眉眼弯弯,摇头。 薛雪当然不信。 虽然传说这秘法陶制出来的死侍不该会违背主人的意志,遑论说谎。但这女人明显不像是这么乖巧的人啊。 他放下支着下巴的手,掂着酒盏满上,递过去。 太叔妤接在手里,慢慢抿着,身骨清秀文弱,看着意外的乖巧。 薛雪顿了一下,还是问出那个烙印一般的地名:“楚国,华京人士?” 太叔妤点头。 “出身大族?” 点头。 “嫡系?” 点头。 “有婚约?” 点头。 太叔妤此时此刻还是很在意生死的,所以一点不瞒她的利用价值。 接下来又是几个不轻不重的问答。少年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想法,反而是太叔妤一双眼亮的惊人,其中的跃跃欲试,傻子都看得出来! 太叔妤很确定,她现在所处的地标,就是是传闻中巫蛊之术横行的异族禁地,南疆! 外界将南疆视为禁地的同时,南疆又何尝不是将外界视为禁地呢? “南有疆土,瘴气山岚,其人多有异术,其貌劣,其性凶。”在她所阅读过的奇闻异志、山海书中,无不对南疆的提及极少,评价极低,视之为未开化的野蛮人。 但她毕竟有外挂,知道许多别人不知道的秘事。 薛雪脸上甜腻的笑懒懒挂着,鬓角眉边的朱色花纹在阴影里明明暗暗,像是灵堂里漂亮的纸片人。 他盘腿坐着,半晌,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十分夸张得笑了起来,一身花里胡哨的牡丹缱绻的宽大袖袍随动作抖得像是得了疯狗病。 太叔妤眉眼弯弯一张脸:又笑! 好半天薛雪又笑完了,他支了手,指尖戳了戳面前被洗刷干净后露出了点精致苗头的姑娘。 这次一张脸上换了漫不经心,问:“太叔会负我么?” 第4章 不负 这问题问得实在不好:哪有人要求一个萍水相逢连带有仇的人和他不离不弃的? 太叔妤假笑。 接着没犹豫:点头! 但随即想了想,又摇头。 这是实话,她不可能不想负他。但这个躯壳情况如何她可比这位把她“改造”出来了的少年要清楚。 除非剜掉心口代替她心脏跳动的子蛊,否则他所受的一切伤害都得加倍在她身上承受回去,袭主也不行。 至于剜掉心什么…… 生机太小了。 她现在没法负他。 得到答案的少年看不出情绪,随手扔了手中摆弄着玩的酒盏。 啪。 酒盏滑下木案,碎了一地。 “负……不负,呵。”花袍子的少年皮笑肉不笑,明明至始至终就没碰多少酒,却一副微醺的模样。 一会儿他倦了,又起身倒了床上,微微蜷缩着纤细修长的漂亮身骨,睡了过去。 外面不知何时飘起了小雨,有细细袅袅的雨丝飘散进来,淋到脸上,太叔妤歪歪扭扭起身,慢慢坐到了船头。 青山从明丽渐渐缩成一座座模糊的拓影,轻舟已过内城。 夜幕降临,悠悠缥缈的最后一声姑苏城的高楼里钟声响起,像是送别。 之后就是水路换陆路又换水路地折腾了大半个月。 终于在又一次天色完全暗下来之前,两人到达了暂定的目的地,明娄。 是个在南疆来说都属于偏远的小镇,景色,是说不出的诡异阴森。 不是字面上看着的幡旗招摇、墓地四野的那种,实际上穿过了小镇外围的浓郁瘴气和山林,入眼的是犹如世外桃源的悠远明丽。 依山背水,日头充裕。 太叔妤被薛雪一脸嫌弃地从肩头丢下,蹲一边吐得不行。 好半天摇晃着站稳了还是没能想明白她怎么就是感觉一阵阵阴风汩汩的。直到薛雪越过她,轻车熟路地…… 跳了一支舞? 太叔妤目瞪口呆地看着,在此少年妖异繁复的舞姿中,烟雾叠生,遮天蔽日,最后,偷天换日。 再抬眼看过去,一座足以号称“升平”的巨大城池已经在暮色四合的天光之中熠熠生辉。 太叔妤她发誓:她当初绝对没看走眼,选择的绝对是一个古色古香,充满了王爷、皇子、嫡庶小姐的宫斗、宅斗背景文案! 可现在是什么鬼? 这个位面的世界观仿佛乱入了什么东西? 太叔妤的眼睛被少年的陋技祸害,见不得强光,此时覆盖了一道三指宽的黑色布帛,却恰到好处的和一身雪色纹绣仙鹤云岫的长衣外面罩着的墨色衣衫相衬。 加上手上持着的一个半旧金属的罗盘,看着竟几分幼态的仙风道骨。 当然,为了这么一身正常点的装备太叔妤也付出了巨大的艰辛—— 她足足用了大半个月不睡觉的代价,整夜整夜的“骚扰”,才逼得喜爱骚包花袍子的妖精给她换掉了原本的衣物。 两人进城。 意料之中的被拦了下来。 看架势和一路行走所感知到的地理特质就知道,明娄大概是个盆地样貌、位于三不管地带的灰色领域。 薛雪脸上还挂着他招牌的甜丝丝的笑容,看着软糯漂亮,如一路走来那样,身边依然并不缺少过来搭讪的“同路人”。 同路个屁! 太叔妤高冷样,远远的跟在后面,看着这些即将在下一个月黑风高夜被杀人越货,还把大尾巴狼当小可爱撩着的大可爱们,不说话。 安静地收拢着需要的消息。 明娄小镇类似于太叔妤所处时代“黑市”。 外围常年密布沼泽与瘴气,每三个月唯独有那么几天特殊的开阵间隙,靠消息灵通的各地人士自行打探赶来。 往来鱼龙混杂,甚至偶尔可以窥见乔装而来要做些微妙的不可描述事情的“老熟人”。 太叔妤不动声色地把蒙罩眼睛的布条上下再拉拉。 虽然她其实是多虑了。 两人走到城门口,十分符合混乱地带法则的,身娇体弱还貌美的太叔妤薛雪两只外表软柿子系列,被拦住了。 太叔妤默默地后退一步,躲开左手方大块头的口水。 持着兵器的城卫一脸不耐烦,加之毛发生得异常旺盛,落到见惯了华京精美风流面貌的太叔妤眼里,草莽感十足。 太叔妤:嘿咻嘿咻!打起来! 城卫:“站住!不懂规矩的?” 懂,怎么不懂,哎,可惜她穷,她家贫如洗,没家伙上供。 太叔妤很有作为“附属物”的自觉,闻言立马再退后一步,留下身前妖精似的漂亮少年在那儿应付。 结果倒好,那人也一副不通世事的模样,后退一步,大半边身子倚靠在太叔妤身上懒散伫立着,明摆着不配合。 两方就这样耗了起来。 后面陆陆续续又有一些风尘仆仆的赶到,路过两人,连一个眼神都懒得给。 这种情况每次开城都会遇到。 要么是有本事有傲气的矜着身份不肯交,要么是打肿脸充胖子想蒙混过关的,两种人不好鉴别,所以大多数来过几次的人总结出来的最合适的做法就是:当没看到。 而被大尾巴狼盯着随时准备当口粮的,当然更是有心无力。 这样一耗就耗到了大半夜。 太叔妤用身前没骨头的人挡着从城里满溢出来的光,正睡得迷迷糊糊,感觉到耳边一阵嘈杂,她站直身子刚睁开眼—— “九爷!” 突兀一齐嗓子吼声差点没把她震聋了去! 但震聋明显事小。 只闻一声冷哼,太叔妤拉扯齐整被薛雪歪歪扭扭拖拉得松垮的衣裳,眼看这原本看着就难反攻的少年,在一排城卫的诚惶诚恐中,上了一顶黑白花色的花轿。 黑白花色…… 太叔妤觉得这颜色实在选得让人无力吐槽。 以至于她现在甚至连这位不知道是萍水相逢,还是处心积虑偶遇的少年的来头都无力思考,只想逼以死相逼让他把这花轿颜色给换了! 扎眼睛好不好? 就算是换成他品味独特的花袍子同款也好啊。 然而事实是,薛雪不仅不会听取她的意见,甚至还没有要与她分享这来路不明的代步车撵的意思。 黑白分明的花轿待少年上去,便以一种溜烟的速度差点跑了个没影。 太叔妤说她不想跟,可人在屋檐下啊啊。 于是再不情愿也连忙跟着捻起裙角,再不注意形象的,大步窜了上去。 不知道何时,原本只是一身丧服白衣地抬着轿子的四个轿夫已经消失,变成了四个看着就如花似玉的娇媚女人。 媚眼如丝。 似乎偌大沉重的轿撵放置在肩头毫无重量。 一个个一边迈着猫步,一边望着远远瞧着小小只但冲起来速度杠杠的文弱姑娘,掩唇娇笑。 第5章 夭寿了 “哎呀,”为首捏起花花绿绿的手帕,拍了把轿旁守着的年轻书生,委屈,“九爷什么时候养猫儿了,竟然都不告诉奴家,太坏了。” 尾音婉转。 “别闹。”书生模样的人拿手拍开脸上染盖的脂粉,也是一脸震惊。 不过能稳稳的在这样的混乱地带混着的人头脑还是清楚的,他咽下心里的惊疑,开始思索着要如何去对待这只“九爷的猫儿”…… 但下一刻他就知道自己想多了。 因为当事人已经从行动表明了她的地位。 只见身边稳稳的轿子一个重重的摇摆—— 刚刚好不容易赶上来,窜进轿子里去的小姑娘就被薛雪一脚给踹了出来! 至于谁做的,不言而喻。 “九……爷?”他疑惑着,一时不知道该不该上前去扶。 结姑娘也是个特别的,刚落到地上,连声疼也不叫,也不怕死,紧接着一个翻身就又冲着花轿子冲了上去!紧接着还没碰到轿帘,又被踹了下去。 太叔妤低头暗暗龇一下牙,想到自己的雄伟目标,又往前冲! 看得一群人目瞪口呆。 “这……”明显就有人犹豫了,虽然九爷没说什么,但按九爷平常的习惯,要不是有所特别早弄出去摁死了,轿子的速度不由得降了降。 “都没吃饭的?”然而几乎是速度降下的瞬间,轿子里就传出了少年阴冷的嗓音。 薛雪伸出只手摁着半边身子正使劲往轿子上窜的脑袋,一个用力,又丢出去:“要爷给送去地府蹭蹭?” 顿了一瞬。 太叔妤就眼见着刚才甩了花花绿绿手帕的女人再次掩唇娇笑着讨了饶:“哟,爷、爷饶命呐。” 笑是笑着,可那一双水媚杏眼里的恐惧也是实打实的。 太叔妤瞬时乖巧状,放下手里拎着的裙角,小碎步远远跟在后面。 徒留少年无趣的单手倚在小窗前低嗤:“出息。” 没一会儿,轿子停了下来。眼前是一座极为富丽堂皇的花楼。 一阵香风飘过,只闻一阵嘈而不杂的吴侬软语,从花楼里面袅袅娜娜霎时走出了不少千娇百媚的女子。 或清冷,或妖魅,或甜腻,或娇美,行至轿前,摇曳的裙摆拂过太叔妤的心上,痒痒的。 “九爷安啦。” “九爷,奴家想死你了。” “九爷……” 一声一声,可堪酥人骨头。总觉得这画面有点熟啊,太叔妤把自己往墙角边上不动声色地移了一移,无聊地戳着手里装逼用的铜制八卦盘。 突然,一团缠绕的酥骨调子里掺和进了一声特别清冷的:“薛雪。” 太叔妤不用看也知道正是刚刚落到最后出来的那位:麻蛋,阴魂不散。 她再往侧边挪了挪。 那女子不合拍的嗓音一出,前面满溢的酥媚软调立马就僵了僵,不少女子暗自腹诽“做作”、“假清高”什么的,但也不想平白让人给比衬了下去,更不敢对人动手,一想到以前没忍住气先动手过的几位的下场…… 有人打了个寒颤,不自觉地离最后那位远了几步。 其他的似乎也被传染,纷纷不动声色的让了让。 一时热闹的情景就冷了。 轿子旁边书生模样的年轻人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 轿子里没动静。 最大的那位没发话,一群人也就这么尬着。于是乎等纹娘收拾好楼里不长眼的酒客匆忙出来,看见的就又是这么一幕:简直糟心得不得了! 但是有什么办法,谁叫得不到的永远是小甜甜,人家在薛九爷的心上呢。只得收拾了心情上前打圆场:“九爷,您可回来了!可想死奴家——楼里的姑娘们了!” 轿自前面的浓黑的帘幕这时候被书生模样的人伸手掩开,露出了里面纤长漂亮的少年郎,墨发逶迤一身,牡丹花样的骚包袍子松垮覆在身上,露出了锁骨瓷白细腻,下了花轿。 薛雪也没去看其他的百紫千红,直直就走到了最后,挑起咬牙看他的女子下巴,啧啧出声:“爷还真不知道我们大楚第一美人儿的嫱澜,何时变成了个冰美人了。” “放肆!”嫱澜一把打下他的手,一张娇美柔腻的脸上布满寒霜。 “哈。”薛雪被她的愤怒取悦,绕有兴趣地围着人打了个转,展了展宽大的衣袖,一副唯吾独尊的模样:“爷就放肆了,你耐爷何?” 噗! 太叔妤背对着主场,刚因为等得不耐烦从偏门悄悄爬起身溜进楼里,还不及深入,听闻这二逼的台词差点没笑出声来! 折子戏现在都不敢这么写了好伐。 好在她反应及时,一把捂住了嘴,佝着腰立马有多远离这两位多远。 珍爱生命远离那啥啥。 入了楼,里面的氛围瞬间就正常了许多。 太叔妤径直绕过大堂里玩得正嗨的人群,再路过各种充斥了十八禁小人书情节的房间,到了后院。 然后完全无视整个院子各处密布的气息,选了个看起来最宁谧舒服的房间进去:补觉。 她如今属性半个尸鬼—— 别问一个古言小虐文哪来的玄幻频道元素,她也不知道。 那只上古恶蛟的血液是在它死后取的,死气侵蚀下她缺心少血的凡人躯壳坏了大半。 虽然有壳子的阻挡并不怎么畏惧阳光,也少了普通人会有的五感,但如今血液融合不完全,力量尚属低阶,折腾这么久早就疲累不堪。 也不知道这玩意儿是不是天脑君良心发现留下的最后那个外挂。 太叔妤刚沾上床就睡死了过去。 再次醒来…… 似乎有哪里不太对? 太叔妤闭上眼,再睁开,然后用手在旁边摸索了一阵。 冰凉的触感,和某种刺鼻的独具特异性的气息清楚明白地提醒着她:她现在是在某个妖兽的窟里! 简直夭寿了! 她现在的人设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啊摔! 她早就因伤退军不知道多少年了能不能不要突然来这高阶的打法啊啊! 而正当她一脸懵逼吐槽无力的时候,胸口处突然一热。 她迟钝地掏了掏,半天,摸索出一个贝壳模样的小铜件,刚握在手上—— “阿姐!”一声甜腻而愉悦的嗓音冲出贝壳! 太叔妤:…… 她后知后觉“卧槽”一声,甩手就扔! 却还是晚了。 受了手掌温热自动解锁的传声贝还在哗啦啦不知死活地大声发话:“阿姐!有没有想我啊?哈哈哈哈!看见我送你惊喜了不?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第6章 迷人的姐弟情 太叔妤甚至都顾不得骂人,用最轻的动作一个鲤鱼打挺,狼狈抬眼,就看见黑暗里一双巨大的竖瞳无声盯住了她! 她垂眼,试着左右位移,看兽瞳也跟着准确移动,不动;屏住呼吸,再移动—— 这次前方那双竖瞳明显反应慢了半拍。 但只是一瞬间,下一刻,就有微弱的光芒从地上蔓延升腾。 不,不是地上,太叔妤也在这阵微弱的光芒中看清楚了现在的处境。是在一个巨大的寒潭洞窟中。 盘踞在寒潭中的,也是那双竖瞳的所属,是只全身乌黑庞大的水蛇。 而那些光正是从水蛇浸泡在水中的鳞片里面穿透而出。 因为是浸在水中,以至于看起来就像是从水底蔓延出来的一样。 太叔妤贴紧光滑湿腻的山壁。 然后……闭上眼不动了。 如同已经认命。 一刻钟过去,仍然未动,呼吸微弱平缓,也没有刻意压制。 如果视力好的好,甚至可以看见黑暗里那双竖瞳眯了眯,现出几分迟疑和兴奋。 水蛇巨大扁平的三角形的头颅摇晃了一下,猛然喷出一口液体—— 滋滋。 一阵血肉被腐蚀焦糊了气味。几声压抑的呻吟之后,地上的呼吸顿时更加微弱了。 又是一会儿过去,巨蛇从寒潭中伸出半截身子,缓慢靠近地上被唾液腐蚀喷打凋零的瘦弱人类。 暗红的蛇信子拨了拨,看她仍然没有反应,便仰首一个囫囵衔进了嘴里! 呵。 寒潭洞窟顶端,薛雪冷嗤了一声,毫无所动。 以为他会不舍得她死会出手? 什么玩意。 笑话! 本来就是不够塞牙缝只能打打牙祭的丁点食物,巨蛇一个囫囵太快,竟让这么点肉末卡在了牙齿上。 它一时气恼,用信子使劲拨了拨,只闻几声“嘎嘎”的脆响,用尾巴想也知道,没注意把骨头拨断了—— 巨蛇无所谓地继续嚼巴,反正也不会影响口味。 嘎。 又是一声。 本来怎么听着都是无甚特别的一点声响,但窟洞上方,一脸晦气懒散的年轻人却突然坐起! 薛雪抚了抚心口上突然激动起来的母蛊,觑了一眼下方,一双极为漆黑漂亮的眸子顿时亮了! 有意思,哈哈,有意思。 薛雪无声抚掌,换了个趴的姿势,翘着小腿趴在石缝里继续看戏。 疯女人可不要让他失望呐。 而下方,太叔妤无声吞咽下满口的血腥,眼神冷了冷,在巨蛇再一次咀嚼之时右手猛然用力,把断掉的左手胫骨硬生生掰了下来! 她放轻脚步,一身被血液唾液腐蚀浸透得再看不出原本雪色的长衣黯淡隐晦,护着她悄无声息地慢慢攀爬到了巨蛇嘴角的裂隙,手心下压,嵌进尖锐的骨齿稳住身形后,她突然抬眼。 看戏看得愉快的少年一愣,随即抬手挥了挥,打招呼。 太叔妤笑。 青黑的眉眼在阴影里看不甚清晰。 下一瞬,她在巨蛇咀嚼合拢嘴角,距离那双竖瞳最近的刹那猛然翻越而上,持骨——狠刺! 嘶! 碰!碰!碰! 巨蛇一阵怒吼,盘踞的身体猛然翻滚,剧烈撞击山壁! 太叔妤借助撞击上山壁时摩擦的冲力使命抽出刺入巨蛇眼睛的骨刺,滚落在地…… 喝——喝——喝。 她蜷缩在地,浑身痛得似抽搐又似麻木,剧烈喘息。血液迅速流失使她冷极,然而在这极致入骨的寒冷中又好像隐藏着一颗火苗,在逐渐沸腾! 太叔妤清楚,那是生命机能被逼到极限之后唤醒的恶蛟的血统力量,在慢慢和这具破烂的身体融合。 所有杀不死你的终将会让你变得更强大! 这句话应该对于这次的血统外挂,是适用的。 她闭上眼,屏息,忍住下一波更为剧烈的烧灼,十指深深扣入泥地。 不知道又过去了多久。 太叔妤猛然喷出一口鲜血! 她咳嗽几声清肃了下肺里积压的血沫,抬眼怒视。 “哎呀,阿姐,真不好意思。”接收到怒视的薛雪心情那是好得不得了,慢条斯理整理好了自己被蛇尾扫脏了的衣摆后,还朝下方抛了一个媚眼,“多亏有你帮忙,有你在可真好呀。” 太叔妤差点没再一口老血喷出来。 老血当然是喷不出来的,因为光是新血就喷不完! 在子母蛊的连累下,太叔妤接着又连续吐了好几口血,但凡是薛雪抽风受了伤其大部分的伤害都是要她来承受的…… 她再看不过去薛雪那花架子的打法,都要死人了还管什么被薰到了被兼到血了这个魂淡! 她冲上去一骨头把人抡跑,直接用最原始粗暴的方法。 正面刚。 打蛇打七寸,巨蛇当然没这么笨会掩着自己的命穴,但它从没见过这么不要命且怎么也干不死的打法! 一时山洞里血沫石块潭水横飞…… 轰隆! 再次一声巨响下,薛雪看着时机在山壁倒塌的前一秒抽出两根指头掐住了人,再一把抓住了蛇胆,跑路! 接下来山崩地裂。 不过都与他无关了。薛雪拎着手里烂布娃娃样的小姑娘丢给手下,吩咐:“弄活。” 随即抓着蛇胆离开了。 等太叔妤下次醒来,胳膊已经给被剖开之后接好了断骨,身上的伤口也被包扎处理过一通,全身上下弥漫着一股子难闻的药味。 因为蛟龙血统的融合原因,她继承了部分强大的自愈能力,从外摸过去,虽然内脏该破裂的仍旧破裂,不像是一时半会儿能养得好的。 但最少从外表看,那些被腐蚀摩擦得血肉模糊的部分都恢复了光洁如初。 至于所处的地点…… 这特么又是哪一个妖怪窟?太叔妤咬牙,对上了沼泽地里一双覆盖着粗粝上皮的贪婪兽瞳! 她保证,她太叔妤其人,加上在远东军服役的那些岁月,都没有这么真心地想摁死一个人过! 又是一番苦战。 九死一生。 一声尖利的嘶鸣过后—— 太叔妤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在半空中斩杀了快都成精的苍鹰,仰躺在它的背脊之上,尸体一同坠落。 感受着蛟兽血液再一次如岩浆一般流淌过几乎干涸的壳子,耳边风声萧萧,伴随着一声甜腻惊喜的嗓音:“呀,又是一个,阿姐可真厉害呀……” 这操淡的“姐弟情”。 碰。 一声闷响,神识再次归于混沌。 再次醒来,太叔妤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熟练地将右手覆盖上左手胫骨,却在下一刻就被一巴掌不客气地扇开了。 她也不介意,只知道这次没嗅到恶兽的气息,暂时安全了。 至于鼻尖几乎要凑到脸上的靡丽香薰的味道,太叔妤一巴掌还回去被躲开之后转了个身,抱着几百年没碰过的香软被子,继续睡。 薛雪就看不得太叔妤这点:目中无他这是病,得治! 所以,就让他大发慈悲帮她治治吧,薛雪想着,就又伸出了手,指骨纤细漂亮,涂抹了嫣丽的豆蔻,戳床上人的脸。 第7章 太学 而太叔妤自动切换进入死猪模式,随他动作如何加大,就是不动。 薛雪已经换戳为掐,看着手下柔腻苍白的肌肤被他掐得一片青紫,又很快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淡去痕迹,难得的有点子懊恼:原本多好的一个玩具,伤一下能跳半人高,还能顶着那点子伤给人瞧上大半个月。 如今打架打得皮实了,既不怕疼也好得快了…… 更可恶的是怎么可以皮肤比他还好! 他嫉妒地使劲儿蹂躏手下,非要把人给弄丑了顶着一脸红肿了,才满意罢休。 太叔妤这一补觉直接睡到了第二天傍晚。 她是被饿醒的。 房中只剩她一人,橘染的夕阳从纸糊的窗户口丝丝缕缕漏下,她眼睛被苍鹰抓伤,正重重缠绕了绷带敷了草药在养着,视野不甚清晰。 她人睡得惫懒而柔软,晕在光里。 太叔妤摸索着整理好衣物,下床,一点点试探着摸到了空空如也的桌子和木案。 这待遇,真是能把人气哭。 太叔妤坐到桌前喘气,估摸了一下下次换药的时间,没再出门折腾。 有多久没受过这么多伤了呢? 太叔妤手痒地想掏出自己以往记仇的小本本出来一笔一笔,等着以后睚眦必报! 可惜随即就泄气一般放开双手瘫在了木桌上,出神地望着眼前微凉的模糊的霞光:她的小本本啊,已经不在了。 唯独只剩记忆浩浩荡荡。 太叔有些走神,眼前走马观花。 幽静的学堂,朗朗的读书声,书写太学的古木牌匾。 画面一开始,是一个小姑娘背着小背囊第一天去上学。小姑娘一身又仙又软的烟粉色流仙裙,腰间悬着串碧玉的细碎玉阙,铃铛似的随着动作泠泠作响,眉眼青黑精致而神色懵懂。 明显被保护得很好。 头上还支着两个冲天辫…… 仔细看因为头发长了的缘故,还是将头发盘了团子后硬扎成的。 哈,她小时候对冲天辫执念可深了。 太叔妤窝桌边乐得眯眼。 然后呢?那时候她第一天上学,因为早产,身体弱鸡了点,出生就被送到了祖父交好的一位隐士那里精心调养着。 才下山,想着要听先生的话和小朋友们交好……嗯,她当时还不知道自己“星际土著”的隐藏身份,还是个根正苗红的小可爱。 结果迎接她的,就是学堂里各家的半大少年少女们的严阵以待。 为什么? 想啊,都是年少意气的时候,要她听说自己辛辛苦苦过关斩将的才考进太学,结果就有个臭丫头破格空降—— 她也要手痒啊。 更别说当时她的审美少女到了天际:完全甜甜糯糯软柿子风!摆明了要惹人欺负啊。 一群少年少女们顿时连欺负惯了的那谁也懒得折腾了。 其中一个长得魁梧些的男孩几步跨出人群,一身鲜艳锦缎的华衣,走到了她面前。 不多话,就两拳放到胸前一阵揉捏,发出咔咔咔的骨头响。 据说受过提点的,这学堂里的所有子弟,除了某个上面吩咐过要“特殊照顾”的,哪个不是非富即贵,她看着就娇软好欺负,虽然不敢真动手,吓吓却是可以的嘛。 结果被她反欺负回去了哈哈。 半眯着的流丽眸羽中渐渐浮现出来了一副动态画面。 小姑娘人小鬼大,看着乖,脾气太忒么暴躁!来挑衅的少年还没看清,那小疯子就毫无预兆一个跳跃起身,一拳揍了过来—— 半大的少年连忙伸手去格挡,毕竟是将府出生,他知道分寸,收了些力道。但手掌与拳头相接的瞬间他就惊呆了,几步跌撞退步,好不容易才站稳了身子。 竟然被抵了回去,什么怪力! 而小姑娘一拳过去打退了人,就收了手。太叔妤甚至能听到她的吐槽:她还记得自己是来读书的,没兴趣干架。 这实在是极不正常的回忆模式,哪有人想起自己的往事的时候,下意识的,是用第三人称的?但太叔妤会。 窗外暮色渐起,大概是挨着附近池塘,有蛙声此起彼伏。 为了让玩家体验更加,天脑推出的模拟位面游戏的初始化有程度选择:完全屏蔽现实记忆和半记忆屏蔽进入模式。 太叔妤本性贼作死,毫无疑问的选择了完全屏蔽现实模式的天雷狗血虐文系列。 直到被剜去心脏,完成任务,恢复背景板。 心情被剥离、牵扯被剥离、感受被剥离,那些轰轰烈烈或者小肚鸡肠的虐与不虐都恍如观看旁人的一生。 晕染的夕阳光霞里,画面正值清晨,葱绿丹红的萝卜头们虎视眈眈,就看杂着冲天辫的小姑娘抬手,从怀里掏出一块精贵的金质小牌,在人前晃了晃。 使得好一手仗势压人。 “我擦,太傅家那病秧子!” 识货的几个少年看看小姑娘头上的冲天辫,又看看她手里被家长画在纸上叮咛过无数遍的金牌,觉得有点子幻灭。 “还是千叮咛万嘱咐过不能欺负的那个!” “关键是是我们欺负她么?!” 但更幻灭的还是后面。 她走进水榭,绕了一圈,发现:没位置了?底下人如何办事的,竟然连这种疏忽都会犯。 而事实是,本来位置是够的,缺的只是角落里被欺负的那个少年那张桌子—— 早早地就被其他少年合伙给丢了个干净。 今早新换上的桌子又在宣告有新同窗的消息之前,以至于他们以为还是给那个少年准备的,顺手又丢了。 小姑娘不知道这些曲折。 只以为自己是碰着了折子戏里描述过很多的大型排挤现场,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她刚来上学就被林子妖风给刮了,按师父的说法,是不是表明她以后在这林子歪脖树里面必然会秀丽巍然? 于是她高高兴兴地,别家少年少女看着是面无表情的,就选了一块视野最好的阑干,端坐好。 时值小课,学院里这批年级的学生本来就不多,笼统二三十个,课程安排在一处水榭上。 她身后就是田田的荷叶,小荷才露尖尖角。有点薰暖的夏风吹拂,比之山上的舒服日子也不遑多让。 结果刚坐好拿出课本,脚边就被什么东西碰了碰。 小姑娘低头,从层层叠叠的蓬松纱裙里看去,就看见一个面容很是不好看的少年挺着着单薄的背脊半跪在她脚边,一张冷淡的小脸鼻青脸肿,正用力伸着手去捡她脚边的一只断了半截的毛笔。 她一时没理清楚塘里虾兵蟹将们的站队情况,没动作。 就听见旁侧有低嗤的声响,胡子花白老先生远远的露出了点身影,陆陆续续一些刚刚受完惊吓的少年少女们又重新坐回了位置。 地上的少年嗓音弱弱哑哑,透着支离破碎的疲倦,语气冷漠而不耐烦:“麻烦让让。” 第8章 换药 小姑娘自小长在山上,师父不大会带孩子,用的完全是放养模式,他做什么,就把人拴在腰上跟着干什么。 以至于养成了她既少年老成又不通烟火的脾性。 闻言的第一想法是:哦;转个弯,第二反应又是:所谓韬光养晦中庸之道,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自己的伙伴之道。 于是她对少年读望天书一般的,表示了热烈而诚挚的谢意。 然后在他看傻子似的目光中,轻描淡写地矜着学过的礼仪,也跪坐在了地上,仿佛自己跪坐高堂,烟粉色长裙逶迤一地,裙摆蔓延在少年身旁。 似是被摩挲的痒,少年微微蜷了蜷指尖。 石板凉丝丝的,刚碰上去小姑娘就想扑地上,学戏上那些老人哀嚎几句“哎哟老身的老寒腿哟”。 但抑制住了。 她脱了外衣垫地上,坐上去,顺便还把身边不知天高地厚、半点不为以后老年生活做打算的少年也一并扯了起来坐上去。 老先生进来正好就看见这一幕,哆哆嗦嗦觉得自己药丸。 好在临时想到昨夜里帝王的叮嘱,知道这位小小姐是个思路清奇的,立马假装斯文深沉,问道:“二姑娘做的很不错。那么,从二姑娘的做法中,你们可以学到什么道理?” 少年少女们:…… 学到什么,她是个傻的? 最后这问还是由小姑娘本人自己回答了,一本正经得让人抓狂,阴阳顿挫:“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不过刚说完,第二日换了新桌子她就又悄悄对她那疑惑不解的新同桌,昨日鼻青脸肿不怎么好看的少年解释了:“假的。吃苦是吃苦,人上人是人上人。攀亲也不是这么个攀法。” 说完之后就又继续看她的小人书去了。 接下来呢? 太叔妤正在想,却不妨房门吱嘎一声,打断了回忆。 从门外进来了一个书生气质的年轻男人。 气息浅,脚步也极轻,游魂似的,走到桌前,放下手里的木盘,上面瓶瓶罐罐的挤了一片,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尽管已经任劳任怨地把人从死亡边缘拖回来了数次,季梭这却还是第一次看见活生生的,薛九爷的这位死侍。 嗯,死侍。 谁能想到,竟然是这样的存在。 季梭秀气的脸面上布满了惊叹,和一丢丢的惋惜,却不多话也不显露,只平淡道:“换药了。” 太叔妤看着有些意兴阑珊:“嗯。” 一阵窸窣的动作声。 “哈,”等薛雪踢开门,大摇大摆进来,换药工程已经进行到了末尾。他见状一脸不高兴,一脚把人踢开,“不是说了让爷来换的?耳朵喂狗去了?” 季梭不动声色贴着动作躲开。 他抱着手里保护下来的瓶瓶罐罐,就看见一身骚包花袍子的少年走过去,一把就扯落了床上文文弱弱的姑娘眼睛上好不容易包扎好的绷带。 沉默,默哀。 太叔妤被扯疼得头皮发麻,一眼瞪过去。 “哈哈,”薛雪牵扯着手里缠绕成一团的布带,见状又乐了,“哎哟好怕怕哈哈哈,阿姐照镜子没?两个黑糊糊的坨坨还敢拿来吓爷啊哈哈哈……” 太叔妤、季梭:…… 季梭默默再后退一步,抱着他的药罐子悄悄离开了房间。 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阵一阵的咬牙切齿。 “疼疼疼!” “薛、雪!” “薛九爷手下留情!” “我头发——薛你大爷的!” 而他那英明神武的疯主子的回话就比较简单了,一溜听着就让人牙根痒痒的“哈哈哈啊哈哈”。 ** 换完药后两人就离开了明娄城。 这次又是走的水路,几天几夜过去,才到达了新的城镇,是大楚帝国的一个边陲重镇,太叔妤早年在太学的杂理课上看到过。 不知道是不是恰好赶到了时间,从刚入了镇前高大的木栏大门之后,处处可见楼阁之间拉起来的红线。 线上悬挂着疏落有致的精美花灯,灯光洒落,辉映得整个镇子都仿佛浸在了朦胧的暖光里。 大概是赶上了什么节日庆典。 太叔妤白衣罩墨衫,及腰的长发松松用发带束起,露出一张被血液涵养德淡薄精致的容色,手里持着半旧的铜制罗盘,端的从容又冷清。 就是眼睛上歪七八扭的绷带很出戏,一看就知道是谁的作品。 另一只手里拎着一盏明亮的花灯。 站在人群里没动。 二、三…… 她默数。 身边有人来来回回,衣袂飘飘的,才子佳人的,三两打趣的,不少一时玩得入神没注意就撞了上去,谁知道明明看着是个松松软软的好看姑娘,偏偏硌哪哪疼! 疼得不小心在佳人面前失了形象欲发作,又每每被同伴拉住。 “喏,是个眼盲的,又是个小姑娘,何必计较。” “人家眼盲都举了灯了,你自己不看路撞上去还有理了?” 看一眼她那明摆着“瞎子”的眼睛,不得不唾一声晦气,又打闹着离开了。 四千九百九十九,五千。太叔妤数完最后一个数。 薛大小姐还是没有按时过来。 嗯,薛大小姐,爱称。 她扯扯嘴角,不知道那位是玩得乐不思蜀,还是在哪儿乱花迷了眼。 等他? 自然是不可能的。 太叔妤提步离开。 夜市已经接近结尾。 正街上人流渐渐稀疏,偶尔几个老得掉了牙的老翁还在凑热闹,搬了根小板凳,倚着摇扇在家门口闲聊着现在话本子上都不敢多做笔墨的大战。 不时还给路边来往的同样凑热闹还不知道夜市起源的年轻人普及普及历史。 “那场大战啊,各种细碎的战役迁延了数年之久,偏偏到了最后一场绝杀之时,却不过三日三夜就落下了帷幕。” “那结果怎么样了?!”年轻人当然最好奇最后的输赢。 老翁瞥一眼人:“还用说,要是秦国赢了,哪还有我们现在乐呵呵地庆祝?”又突然叹了口气,“就是可惜了……” “可惜什么,不是赢了嘛。战场哪有不死人的。”年轻人撇撇嘴,不以为然。 老翁没看年轻人,而是抬起一双浑浊的眼看了看天幕之上被灯火掩得黯淡的零星几点星子,好一会儿才慢吞吞再言:“可惜了……秦国曾今最惊才绝艳的殿下,就这样……也不知道到底要如何……” 嗓音沙哑愈轻,让人听不清后尾。 “什么?老人家大声点!我没听清……” 老翁又恢复了笑眯眯的悠哉模样,指指街尾:“没什么。臭小子,该回家了。没听见你娘在唤人了?” “呀,老娘来了!” 太叔妤五感被磨砺得锐利,却哪怕能听得清周遭的各种人言,也看不到一丁点亮光。 可她走路,极慢,不拿支杖,却也一点没有盲人该有的小心和跌撞。 这就让跟在她身后准备要打劫的两兄弟踌躇了。 第9章 去哪里 干这一票吧,这小姑子委实看着不正常,怕有诈;不干吧,又实在穷得揭不开锅了,胃里饿得火急火燎的。 最后咬咬牙,还是跟了人一路。 最后磨蹭到了一条被堵死了的偏僻巷道上,乐了:天助我也,这可是小姑娘自己带的路怪不得他们了! 太叔妤没有动手的欲望。 她现在最厌烦的估计就是血腥味儿了,偏偏还总是嗅到自己的。索性“撞”了一下被堵死的墙,软了软姿势,扶墙垂着头,一副晕眩无力的模样。 反正有两拨人,先决出个胜负再来烦她。 果不其然,那对兄弟刚蹦出来,对着她一本正经宣言:“此、此树是我栽!此路、路是我开!要想过此路——小娘子” 结巴了好几次,偏偏一声小娘子却是念得又顺溜又荡漾,“留下买路钱!” 呵。 太叔妤更加兴趣索然,顿时“晕眩”得更厉害了。 手软脚软,身子骨一个摇晃,差点直接摔到地上去…… 腰上却蓦然一暖。 手上滑落的旧铜罗盘也被握着手腕,放了回去。 头顶上是干燥温淡的年轻男人的气息,让太叔妤一下子想到月下幽竹。 太叔妤看不见,却想得到他的动作,一定是正横剑在前。 被封在剑鞘中的名器发出泠泠的震慑—— 对她的。 事实也是如此。 正乐呵的两兄弟也是傻眼了:“这……这” 一膝盖骨软就跪了下去,哀嚎:“大侠饶命啊,大侠饶命!小的再也不敢了!” 也不是没听说过有些闲得发慌的名门正道喜欢搞劳什子的“除邪卫道”的,四处游历。 就是没想到,竟然被他们两兄弟倒大霉给碰上了! 但转眼又一想,不对呀,不是规定了只要不过分,大侠也是不可以随便“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么?! 兄弟两个里面年纪稍小的那个脑子活络点,立马辩驳。 “大侠,我们兄弟俩实在是饿得受不住了,本来看着小姑娘一身富贵,也不过是想讨点钱财果腹,绝无其他更大的恶念。” “就是就是!” “所以,您是不是……可以当没看见?毕竟就是一点小钱,也伤不着这姑娘什么。您又——” 又何必管呢。 怎么这些人就只会这句呢,暮朝歌无声笑笑。 那笑意极清浅,不仔细看,甚至会让人以为是嘲讽。 他把太叔妤扶稳之后就松了手。 他低头看着身前小姑娘的发旋儿,打断了他们,就几个字:“你们打不过她。” 全当路过,仁至义尽。 说完就离开了。 只留两兄弟在那理解完话中意思,瞠目结舌地傻傻看着太叔妤,冷汗刷得流了下来…… 再见她一动,站直了身子,朝他们走过来,简直如见恶鬼,立马瑟缩地抱在一团,叫声之凄厉:“啊啊啊!” 啪—— 就在这时候,腿上一疼一凉,再一股阴冷的口水向他们喷涌而来! 正在两兄弟心中绝望呐喊“吾命休矣”的时候,却猛然被一把大力揪了起来。 “乱嚷嚷什么嚷嚷!还要不要人睡觉了!叫魂呢!” 壮实的妇人泼完洗脚水,把人揪醒,见终于安静了,一把狠狠再关上门,还不忘撂句狠话:“再吵到老娘睡觉看老娘不剁了你们!” 按平常这两兄弟撞见此等嚣张的妇人,就算面上不显也必定要背后饶舌几句的! 但如今两兄弟如若未闻,只看着空无一人的巷道欣喜若狂。 一阵手舞足蹈之后才看见地上被他们抖落下来的一块小布疙瘩。 “什么东西?” 哥哥皱着眉掰开,怔住:“……钱。” 太叔妤走出长巷,外面行人几近绝迹。她没有可以拿来判断的路标,一时怔住。 而这时候偏偏天边开始飘洒起来了细碎的毛雨,然后渐渐成击打在屋檐瓦砾上的沙沙淅沥。 很快沾湿了脸。 她想了想,抬手开始解眼上的绷带。 总归已经伤了,再伤点不也就那样。 但她似乎今夜运道十分不顺,不过才解下一层,刚见到一点熹微灰暗的色彩,手就被抓住制止了下来。 太叔妤抽回手,弯起一张笑脸,然而待她感应清楚眼前人并没有认出她之后,对着身前再次多管闲事的人,立马面无表情。 那人持了伞,雨打伞叶的沙沙声偏了偏,头上便再无水雾落下。 他开口几分薄冷:“去哪里?” 去哪里? 他问她去哪? 关他屁事! 太叔妤扯扯嘴角,还牢记着以往的经验,没自作多情地去猜这朵盛京花有没有一丝可能是为她而来。 答案本来就是明摆着,没看见嫱澜小可爱也在这儿么。 太叔妤不说话反而又伸手在解眼上绷带。 这次那人没再阻止。 层层墨色绷带缠绕上手腕,像一条细细的长蛇,又滑落到地上。 太叔妤慢慢睁开眼—— 年轻男人才及弱冠模样,是个极清隽,甚至称得上清美的人。 气质温色明透,唇淡,身姿微微单薄却站得笔直,一身不染纤尘的碧色长衣,衣襟袖口纹绣了精致暗纹的细叶竹,背上背负着一把银质描纹的长弓并一筒尾羽洁白的长箭。 偏偏眼角一点泪痣。 平添几分婉转,和…… 风尘。 手里执着伞,大半伞叶倾在她这边。 这样迷惑性的皮囊啊,谁能看出来下面的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下面的烈火烹油? 所以实在怪不得她一个当年情窦初开的小可爱年少眼神不好,栽了跟头不是。 太叔妤移开眼,伸手将伞柄拨正逢中,环顾了一圈四周建筑,最后指了指离她最近的一座高楼,道:“谢谢。送我到那里就可以了,会有人来接。” 像是默认了无需纠葛,一直到目的地两人都没再交流。 太叔妤走上高楼前的阶梯,宽大的楼檐遮挡住风雨,一帘雨幕将空间割裂成两块。 雨幕外,一把烟青油纸伞一点点被弥漫的水汽和黑暗吞噬;雨幕里,太叔妤低头倚高楼,阖上眼无声养神。 这场雨一下起来就没完没了。 当薛雪终于想起来还有这么个人被他丢在了大街上时,已经是第二天了。 “哈,”他从一窝的温香软玉中朦胧着睡眼爬起来床,踢开身边人,揉揉脸,就开始日常扯着嗓子甜腻呼唤,“阿姐,阿姐……” 喊了半天却也没看见那死女人的一张晦气脸,才恍惚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哦,对了,他昨晚上一时来了性致,看那死丫头拖拖拉拉的连累人,就丢下人先走了一步,结果忘了回去接人了。 就不知道自己跟过来的哈! 薛雪当然知道太叔妤的情况,但这也并不影响他觉得自己没错。 然而等他慢悠悠地起床洗漱换了新袍子,去接人,却发现人没有了的时候,才是真的怒了! 回去当场就发了脾气,踹了花楼里簇拥而来的老鸨和姑娘,又踢了桌椅板凳,吓得一楼的客人瑟瑟缩缩。 他也不管,在那对着所有人发疯:“人呢!爷的人呢!” ------题外话------ 挖坑修罗场中~ 第10章 爷的人 纹娘一看,头都大了,见状连忙招了手下的龟奴出吩咐:“快!还不快去给爷招人!” 吩咐完了又去安抚被惊吓完之后怒气升腾的其他客人:“误会、误会!这位爷喝醉了酒,一时情绪激动,各位给纹娘一个面子,不要当事,今日的酒水纹娘请了!” 如此这般,忙得焦头烂额。 还糟心。 这位爷发疯本是常事,但那谁谁的、“爷的人”,谁知道也不省心! 得到指令龟奴点头哈腰,接了话就走,几步离开后却又小步溜了回来,瞧一眼大堂里闹腾得厉害的妖艳少年,又瑟缩着收回视线。 在那儿尬笑:“妈妈,妈妈,招人总要有个章法,不知道那位爷要找的人是怎么样的啊?” “这……” 纹娘也是被难住了,一时花楼离客人已经离开了七七八八,她赶忙趁着薛雪踢完了眼前桌椅正环顾四处找破坏的时候插进去,道:“爷!九爷!找人要紧!找人要紧啊!” 薛雪冷笑,一角踢烂一块木栏子,他能不知道那死女人早想溜了? 纹娘见他在那阴笑不说话,简直头皮发麻,壮着胆子继续问:“不管怎么说,到底长什么样爷总得说下才好让我们给逮回来啊。” 本来以为又是白说,却歪打正着的,纹娘口中的“逮回来”刚好取悦了薛雪。 他也不发疯了,摸着下巴在那得意:城都是他的,还怕这死丫头跑得了? 何况还有子母蛊在,他要摁死她不要太容易! 这么想通了,这位大爷立马就不闹了。 “座位,座位呢?”他抬下巴。 这位爷不闹了才是正事,其他算什么。纹娘赶紧啊,连忙亲手接了手下人抬过来的大椅子搬过去,再铺上绣满国色牡丹的绸缎垫子,笑得朵花儿似的:“爷请坐!” “嗯。”薛雪仰躺过去,闭上眼,像是要静等消息。 但不过一盏茶不到的时间,他又烦躁地翻起来了身,将椅子旁眼观鼻鼻观耳静侍的纹娘吓得一掣,连忙过去要扶着。 结果被十分嫌弃又凶恶的眼神给吓得又马上避开,只嘴头小心翼翼地关切:“爷,又怎么了?” 薛雪怎么知道怎么了,就是心上怎么都不得劲儿,母蛊这是想死了,都凉成什么鬼样子了! 他揉揉胸口,一脸阴沉,也不说话,就直直朝着楼外冲了出去。 “爷!还在下雨,下雨呢!” “雨个屁!”薛雪直接推开,一脸暴躁。 纹娘觉得自己简直是要操碎了一颗老母亲的心! 她跺了一下脚,赶忙拿了楼里姑娘递过来的大伞也跟着冲了出去。 外面雨势很大,行人被雨势裹挟,自然少得可怜,半点不负昨日夜里闹市一般的盛况。 也不知道是不是母蛊在牵引着的原因,薛雪一踏出楼就半点不犹豫地朝着一溜七拐八弯的巷道冲了进去。 这么看着胡冲乱撞的,偏偏还让他找着了人! 纹娘心惊胆战地看着面前的少年停了步,然后一脸阴鸷地推开她的伞,再挂上甜腻腻的笑容,慢条斯理地走近大雨。一时不敢再动。 九爷生气了。 太和楼下,一身雪衣罩墨衫的小姑娘看得出来在闭目养神。她倚着阑干,一张小脸浸着夜里的霜露和雨丝,透着冷幽的苍白。 眉眼精致宁静。 薛雪尚未走拢,太叔妤便先一步察觉了气息,睁开了眼,随即—— 掏出袖口里面半旧的铜盘就砸了过去! 薛雪正憋着一口气想要发作呢,没想到这死丫头还先发作起来了! 他侧身避开罗盘,一时气得不行,连假笑都懒得维持了,扑上去就干! 这点和太叔妤同也不同,太叔妤是根本就懒得对这贱贱发表或者产生任何意见和表情,直接开打! 纹娘:哎哟她的娘嘞,她这是看到什么了? 在纹娘一脸目瞪口呆之中,两个人就那样拳脚并用,撕、扯、咬、掐、踢,连武器都不掏,从楼下屋檐到大街大雨,直接互殴成了一团…… 最关键的是还拳拳到肉,都没半点留情。 看着两只要咬死对方的狼崽子似的,光是那一下又一下揍到肉上的闷响就让人听着牙酸。 正值大清早,虽然地界偏僻,但时辰恰好,过往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 纹娘一看就知道要糟,马上比了暗语让下面把路人给拦了,自己也上去动手清理场子。 九爷虽然以前没怎么在乎过面子,但万一哪天抽风想起觉得有损他英明神武了,所有人又得倒大霉! 清理完了场子就是看着他们打。 打吧打吧,唔,总有打累了的时候。基本上所有围在外围的薛九爷的下属都这样想,反正没弄清楚那位对打的小丫头是九爷的什么人前—— 死都不能先凑过去。 这一场肉搏最后也没持续太久,小半个时辰吧,以太叔妤惨败作为结局。毕竟哪怕有恶蛟的血统传承炼化壳子,两人如今的实力也差得太远。 但这场肉搏之外的,包括纹娘在内拦截在四面清理场子的沉默影子们,却不知怎么,看着仰躺在大街地上,被瓢泼大雨吹打着,阖着眼周身安静的小姑娘,再看看半跪在地上猖狂大笑一边喘息的妖艳主子…… 不约而同的,有种“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我就是知道有事情要糟了”的不妙预感。 可惜当事人毫无所觉。 不知何时又飘起了细雨,轻轻柔柔的雨丝洒落在脸上,神识既清明又混乱。 太叔妤闭上眼,却仍旧感受得到那人熟悉的气息,在小楼边角,安静又沉寂。最后终于远去。 也是了。 谁能想到—— 盛传中明容傲骨的太师府二姑娘,其实还能有这样的一面。 并且意外的,她并不讨厌呢。这才是真实,这才是她,那场惹得华京娇花眼红得终年不谢的盛大相爱,才是一场至始至终的错觉。 薛雪笑够了,很满意手下的自觉,随手将长发揉得更乱,然后在地上顺势打个滚,撅个屁股压到身娇体软的疯女人身上。 两条小腿摇啊摇,顶着一脸抓痕,又气怒又傲娇又委屈地捶太叔妤胸口,朝她恶狠狠抛媚眼:“坏人儿……” 太叔妤:噗。 第11章 菡萏池 再转眼又是大半个养伤的岁月。 待太叔妤再次能爬起来做妖时,两人已经又交换了几次舟车之后到达了下一个小城。 太叔妤猜不出来薛大小姐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只知道跟着他才不过几个月,受伤不说,光地图都换了几个了! 庆幸的是血液外挂之后,原先病恹恹随时要挂的身体变得强悍了几个数量级,舟车劳顿都不在话下。 这次到达的是一个小国北乞。 北乞地处几大大国的交界,一城即一国。 不同于上上个城池过分的繁华喧嚣,也不同于上个边镇的热闹朴实,北乞就是一个中规中矩的小国国都的模样,精致矜持风流人气。 十分适合儒商文客谋士来往做生意。 但最特别的是,它背靠几国之中最大的江湖门派——菡萏池。 “卖糖葫芦咯,好吃又好玩的糖葫芦咯。” “胭脂,胭脂,漂亮的胭脂嘞。” 这次刚入城就能听见各种吆喝,不死气也不过分热络。 胭脂水粉布匹书画,或者各类小吃应有尽有,楼宇不高,鳞次栉比,马路干净,商阜归属齐整顺眼,有士兵在来回巡逻,不时维持几下秩序。 太叔妤被咯断了的肩胛骨刚刚长拢,又可以用力。 她眼睛上仍然蒙着布巾,却一点也不影响她作妖:一进城便表现了十二分的跃跃欲试。 一会儿看看这边的诗书,一会儿摸摸那边的胭脂,再不就是去追着远远的糖葫芦的嚷嚷跑上两条街,然后去抓回把糖炒栗子。 自上次差点弄丢人之后,薛雪终于意识到了他好不容易撞上的死侍苗子的重要性,一路死死跟在后面! 偏偏太叔妤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一路这边跑跑,那边转转,追得他十分暴躁。 一张漂亮的小脸挂着甜腻的笑意,漆黑的瞳子阴沉幽深。 终于,在太叔妤捧上小摊上的第二碗红油的时候,薛雪爆发了! 他一脚踢倒摊贩老板的桌椅板凳,发怒:“太叔妤你还有完没完!你敢再把爷甩了爷摁死你!” 汤汤水水流了一地。 看得太叔妤笑颜逐开。 只可惜刚起冲突,接手的就过来了。 太叔妤也不掩饰自己的遗憾,她看一眼来人有点眼熟的打扮,有点眼熟的皮子气质…… 遗憾完了就捧着桌上属于自己的那碗红油混沌,小心地用筷子翻挑,嗅味道。 来人十五六岁的少年模样,刚到场,也不问缘由就做了冤大头,去赔付了两人面前一脸怒气腾腾的摊贩老板的饭钱和损失,动作熟稔,看得出来这种事做得多了。 解决完了就欲过来打招呼:“师兄——” 可惜正满腹怨气的老板不仅看人下菜,还不识人,完全没看出那身雪白绣菡萏的长衣的含义,看着刚刚笑意阴沉的妖艳少年知道不好惹,一脸怒气也不得不憋着。 如今眼看着过来了一个瞧着温善有君子遗风还小的的,觉得好欺负,立马就要泄愤! “有钱了不起啊?会武功了不起啊!” 中年男人接过赔付的钱,抬手就推攮来人,使劲嚷嚷。 “会武功就可以欺负我们这些平民百姓,就可以不把我们这些人当人看了?!” 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瓜众从来不缺,立马跟着闹腾了:“就是,你们这些练武之人就可以草菅人命了?!” “就是!” “还有没有天理了!” 这帽子扣的,这小脾气惯的,太叔妤突然对背靠的“菡萏池”好奇得不得了! 而当事人就比较不义愤填膺了。 薛雪见着混乱,反而乐得花枝乱颤。 笑完之后一时手痒脚痒,环顾一圈,就看见太叔妤一副没出息的模样,抱着她的那碗红油混沌在那儿专心致志,再次提起脚就朝着太叔妤蜷着的那张桌面上踢过去。 而太叔妤早已防备,轻描淡写就护住了馄饨,换到了另一张完好的桌子上,继续认真拿筷子翻来覆去嗅香味儿。 薛雪不爽,又去踢。 太叔妤又躲。 所谓事关了己,也高高挂起。 只留着来接人的少年一脸无奈和尴尬地在讲道理,问:“那老板你想怎么处理?” 菡萏池门规甚严,虽然也不惧人言不容欺辱,但明显这次就是师兄先动的手啊! 而老板闻言就一喜! 这世道,哪处地方不是人弱被人欺?往往他们这些普通人被杀辱了也只能自认倒霉。但唯独北乞不是! 北乞是个讲道理的地方,哈,讲道理,看他不宰一波肥羊! 他正想要多讨些银子算了,没想到身后原本一直安静妻子,突然拉住了他,耳语了几句。 他瞬间就踟蹰了,看了一眼眼前男子腰间的长剑,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脖子一梗,恨声道:“剑!我们、我们要你的剑做赔偿!” 噗—— 群众心声:还真说得出口啊! 而回应老板要求的是:嗖! 一声破空之音。 只见人群之中一点银光闪过,然后后知后觉的惨叫“啊!”再一回头,一只尾羽洁白的长箭已经穿透了老板肩头…… 上面挂着的抹布,拉过一条慢吞吞的残影,深深扣人了他身后挂招牌的圆柱。 众人呆呆转头,然后默默让步。 原先闹哗的场地上迅速空出了一块,里面只有个纤纤细细的姑娘。 十八九岁模样,眼上松垮覆了一点三指宽的布条,已经被扯开了,堆积在额头上。 手里正支着他背上的长弓,一身宽松的雪衣墨衫,露出了点细腻洁白的锁骨。看众人瞧了过来,还扬了扬眉。 左脸上一道横贯了眉骨到下巴的蜈蚣疤痕随之皱缩。 她笑意看着有点僵硬,青黑的眉眼却仿佛映落了头顶悬挂着的千万灯火,羞涩道:“哎呀,真不好意思,一时手痒。” 说着就把长弓递回了刚被狮子大开口索求过的少年手上:“谢啦。” 再看向摊贩老板马上又是另一张脸:“喏,你要的‘箭’赔给你了。现在,可以不要再乱嚷嚷把口水喷进我的馄饨里了么?” 没看见她都退成那样了么! 还有脸上那破伤疤,薛大小姐就不能贴得齐整点? 没看见面前的老板都要被她吓尿了么! 本来周遭因为她突兀的一箭气氛正萧肃,偏偏听最后一句下来,再看看并未流血的老板和她手里仍然好好护着的馄饨,又让人忍不住发笑。 也的确有一个人笑出了声。 众人打眼看过去,又是个身骨秀丽的。 青年脸上遮了张青面獠牙的面具,似乎是觉得光是笑还不够表现出他的愉悦,他又抬手不紧不慢地拍了几下掌,走到了太叔妤身边,啧啧赞叹:“呀,姑娘箭法不错。” 太叔妤侧头,脸上表情转换的速度让人叹为观止:一脸看地主家傻儿子的苦恼温柔。 第12章 没站稳 实际上心里的雾草已经坟高:又是熟人! 而且还是个难缠的熟人! 华京到底发生什么了,这些大神鬼怪的一个两个的都窜到南疆这地方来了! 太叔妤情绪转得快,几乎是瞬间就收拢了脑海里刷屏的暴躁,后退一步到薛雪的身旁。 她摸摸薛雪的长发,叹气,表达自己甜蜜的烦恼:“哎哎哎,没办法,谁让家有傻弟弟呢,为姐则刚,才勉强自己练得了一手打豺狼的好本事。” 手下用力,太叔妤说着愈发觉得自己模样慈蔼可亲。 毫不犹豫地使劲儿揉乱薛雪的长发,她惆怅道:“看吧看吧,别人都看得出来阿姐的好,你怎么就硬是眼瞎看不出——” 话没说完,却被猛然横过来的一只手抓过的肩头! 太叔妤皱眉。 就听见骨骼秀美的青年在她耳边厮磨道:“小太叔,我可想你啦。” “……” 太叔妤:马甲掉了?! 众人只看得见动作却听不清内容,正好奇,就见青年慢条斯理地砸下一颗珠弹,瞬间四周烟雾弥漫,太叔妤下意识闭上眼,却先于动作的,手骨被旁侧的一只手紧紧攥住! 待眼前烟雾散去。 刚刚的一阵混乱中,周遭摊贩和揽招牌的旌旗被推挤的七倒八歪,身骨秀丽的青年已经看不见踪影。 唯独薛雪又甜又凉的嗓音清清晰晰:“哦,傻的?认识?” 这个时候要装傻,太叔妤自动屏蔽第一个问题,很实诚地回答了第二个:“不认识。” 呵。薛雪冷笑,他信了她的鬼话!上前一步,尾指勾勾下了指令:“蹲下。” 太叔妤眯眼,随后极其乖巧地依言动作了。 而来迎接他们的少年看得出来明显头疼,放下碎银走过来看见后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自知没本事纠正歪脖子树的,沉默地站在了一边。 这边薛雪正攀附上她的肩头,还不忘甩过去一个冷冷的眼神。 少年见状更局促了! 却还是克服了自己心中的恐惧,咬牙过来,帮忙扶稳了太叔妤的肩头,帮助她背着人站起身来,动作既不热心也不显得冷淡。 谁知道刚看着站稳了,他才一放开手,太叔妤就一个仰天倒—— 碰。 一声闷响,尘土飞扬。 “太、叔、妤!” 第二次叫她名字了,真幸福,太叔妤美滋滋,这样才对嘛,叫什么破阿姐,她喜洋洋地弯弯了眉眼,诚心实意道:“哎呀,真不好意思,没站稳。” 一气急一敷衍的嘶哑嗓音同尘土共舞。 旁观的少年:“……” ** 三人随后离开了西城区的闹市,慢慢穿梭在北乞的大街小巷,气氛一时有些僵。 来接人的少年简单介绍了自己,是菡萏池掌门的入门弟子,也是薛雪的师弟,名唤陵韶。 他将就着太叔妤的脚步,不近不远地走在她手边,顺便撑着胆子为她隔开了身边一脸阴沉的师兄。 从薛雪先前传回菡萏池的消息,他知道了太叔妤“死侍”的身份。 说不上心中此刻是对这位文弱姑娘的同情怜悯多些,还是好奇和对师门的庆幸多些。 只看见太叔妤一会儿摘了眼上布帛走了段路,觉得不舒服又把布帛缠了上去,然后又摘下;一会儿拉着他背上长弓引路,一会儿又自己单干,总朝墙上撞的…… 碰。 又是一声。 太叔妤不疼但暴躁:这破眼睛! 陵韶又顺手把贴了墙上不动的小姑娘拉回来,然后取下背上的长弓,一角放到太叔妤手上,引路。 就这样磕磕绊绊,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们终于到了一个古雅宽敞的宅子。 宅前没人守着,地理位置也有些偏僻,陵韶走在前面一步推开门,迎面而来就是一只缺胳膊少腿嚎叫着冲过来的尸怪! 他神色不变,从怀里抽出一张符篆,剑不开鞘,一个急速格挡,趁死尸伸出的爪子被束缚住的瞬间伸手将符篆扣上尸怪头颅。 谁知这只死尸尸变得太厉害,一时咒符竟然没能压制住,陵韶眼色一暗,随即抽出长剑,退身竖劈而下—— 一分为二。 尸怪在地上抽搐几下,身下浸出一滩暗红的血迹,彻底不动了。 宅子重归安静。这时候从宅子房间各处才陆续出来了一些瑟缩的子弟,一身和陵韶同款的雪色绣金粉菡萏的背弓服饰,推推攘攘地低头在薛雪面前站好。 半晌,才有一个佝偻着腰的少年上前一步弱弱开口:“薛师兄,对、对不起。” 得到的是一声讥讽的:“呵。” 这一声当然是抱着手一脸不爽的薛雪发出的。 听到这声讥笑,那个瑟缩着站出来的少年顿时一张脸涨得通红,眼角晶莹,像是随时都能哭出来的样子,却死死咬紧牙冠,没发出丁点声音。 “师兄。” 陵韶很无奈,可辈分摆在这里,只能向前一步走至那个瑟缩欲哭的少年面前,伸手安慰地拍了拍他肩头:“没事了,尸怪死了再去捉就是。薛师兄向来嘴硬心软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大家可都还安好?有没有人受伤?” 少年红了眼:“没有。” “呵呵。” “嘴硬心软”的薛雪又一声嗤笑,直接转身就走。 走了几步却发现身后没有人跟上来,转头,就看见太叔妤正笑意温婉地在和陵韶讨价还价,可否舍一两个子弟给她“开开牙祭”。 陵韶惊慌摇头。 尽管半点没感受到煞气,也迅速坚定地拒绝,并且移步挡在了那群看着就参差不齐的子弟身前,一副护犊子的模样。 薛雪没说什么,尾指勾了勾。 太叔妤心上一痒,不耐烦地瞅那边一眼,一句总结止了话头:“我不喜欢饿着。” 说完,故意作对似的,又施施然朝着与薛雪相反的方向,去了地上早已碎烂腐坏成了一滩肉泥的尸怪那边,蹲下身,食指虚空动了动,像是在模仿符篆的纹路。 但很快模仿已经不够,她又伸出手去,要从地上捡起那张沾湿了的符篆。 被陵韶眼疾手快一把拉住。 太叔妤没挣扎,抽出手腕,突然道:“在下太叔妤。” “太叔姐。”陵韶极其自然地选择了一个不会太过也不会生疏的称呼。 从袖口掏出一叠干净的符篆,抽出一张递给她,提醒道:“小心。” 至于要小心什么,他没有多嘴。 另一边,一脸不耐的薛雪也走到了,直接抢了陵韶手中的符篆,然后一张张在太叔妤面前撕了个干净。 第13章 饕餮 太叔妤木然一张脸。 这代表着她正极度不高兴。 薛雪眯了眯眼,终于又恢复了懒散艳俗的甜腻酱儿的笑意,伸手,从袖子里抽出一段布条,重新去覆她的眼。 动作粗鲁。 陵韶有点不忍,想了想,对太叔妤道:“陵韶恰好会一些符术,太叔姐若喜欢,我以后可以教你。” 说是哄小孩子呢又有点许诺的意味。 太叔妤这次听到他说话了,朝他点了点头,三指宽的雪白布条在夜色里有些晃眼,不过比布条更晃眼的是她接下来的的变脸和话。 太叔妤甜丝丝道:“在下太叔妤,年方二八貌美如花,温婉贤惠艺高胆大——不知公子可有婚……疼!” “哎呀不好意思。” 薛雪“不好意思”得阴气森森,一向甜丝丝的嗓音结了冰渣子似的:“一时手滑。没套好就放了出来,是爷的错。还有……” 他转向陵韶,终于看着他心悸地低下头,才又开口,“她不喜欢这些没用的玩意儿。爷也不喜欢自己的东西被旁人觊觎,会忍不住撕碎他!” “呵。” 这次冷笑是从太叔妤嘴里吐出的,她看着陵韶:“我是说真的,我们命中的确有段挺细的姻缘。” 奇了怪了。 陵韶自然不信,据说他幼时生得玉雪可爱这样哄骗忽悠着想把他骗走的怪婶婶可多了! 口头上却还是尴尬而不失礼貌地回应了:“是么,那陵韶就静候那日了。” 宅子虽然半旧,却很宽敞。 薛雪还拉着太叔妤腕骨,入了宅子就一路深入到了后面的厢房,一手推开房门,另一手就将人推了进去,推攮开赶来抵着门不让关的女人:“只剩一个房间啊?哈,没关系。完全没关系。爷和阿姐一起住。” 陵音被碰了一鼻子灰仍不死心,死命拍打房门:“薛师兄!薛师兄!薛雪!薛雪!男女三岁不同席,你这是做什么!薛雪!你给我出来!” 她知道这姑娘不太正常,但就看着他这么欺负人家一个柔柔弱弱的姑娘什么都不管,她做不到! “薛雪!” 门猛然打开。 “薛——” 薛则琴刚高兴拍开了门要训导些什么,却猛然被门内薛雪阴戾不耐烦的眼神将话吓到了嗓子眼里卡主。 再转眼一看,少年如常的精致漂亮的眉眼弯弯,又哪里有半点戾气? 但她仍不敢掉以轻心,一时又不愿意离去,咬牙在那僵持着。 半点不明白,刚刚怎么会觉得菡萏池里公认的弃子很可怕? 为什么?当然是因为识人不清啊。这样的问题若要太叔妤来回答就不要太容易。 她摘了眼上的障碍,被薛雪半吊子的偷师之技弄坏了的眼睛不适应屋子里的强光,也走到了屋门口。薛则琴一看见立马提醒她:“太叔姑娘,这样不好。” 很委婉的说法了。 太叔妤闻言笑了:“哦,没关系,我愿意。” 闻言薛雪原本阴冷的气息突然就散了七七八八,斜着眼不是眼鼻不是鼻的,摇摆:“哈,这下听懂了吧,这次不是爷要惹祸。” 浑身吊儿郎当的少年意气。 薛雪再次“碰”一声,重重关上了门。 率先进去就抢了屋子里唯一的一张大床,在上面打滚。 看太叔妤迟迟不进来,又窝在床上朝她勾了勾尾指。 当逗汪呢,叔妤翻上去瞳子,送他一个全白的大眼睛,抬手一扫,挥灭了灯。 不能用五感,她只能先摸摸索索地翻到床上抢了唯一一床被子,又摸索到屋里靠窗的小榻,开窗,睡了。 这一觉没到天明。 大半夜太叔妤觉得冷,横竖左右摸索,只摸到一块“鸡排”,压根不用过脑子,就一脚踹了下去—— 然后被反拎起丢下了小榻。 贱人!太叔妤拍拍被摔得冒星星的脑袋,竖中指。 结果竖完中指的第二天醒来就发现,自己又被塞到了熟悉的地狱模式。 这次是在一个巨大的地下牢窟里。 她背靠着墙面瘫坐在一丛青石板上,石板呈无规则的碎裂状,缝隙间坑坑洼洼,看着像是建造之后被废弃过很久才不久又重新启用的,杂草不多。 再抬远点视线,可以看见牢窟宽敞空旷,隐约有丝丝的风声。四周璧上镶嵌了一些烛火。 也不知道是不是为了节省资金,烛火之间相隔巨大,在微弱的风力下明明灭灭,以至于四面景物不甚清晰,只能做到基本的引路的作用。 太叔妤视力不行,但她对妖物的感知能力在血液和训练的刺激下如今近乎恐怖。 不过草草环视了一遍,她便略过了东西南四面空空的牢笼,直接将视线锁定了正北方! 正北方。 一双巨大的兽瞳陡然睁大! 太叔妤愣神。 饕餮。 竟然是真的!太叔妤顿时哭笑不得,幼时在山上修身养性,先生领回来命名为“饕餮”的“恶犬”。 谁知道,是真的饕餮啊…… 那先生的身份也不难猜了,南疆大祭司?还是司命? 甚至于她的最后一项外挂她也有了猜测。 太叔妤视线再往那巨兽后方看过去,果不其然看到了一角暗红色。那是一具熟悉的正棺。熟悉到了何种程度呢? 太叔妤甚至不用去瞧都能细数出上面的每一道龙凤纹绣,每一片祥云仙鹤,或者棺盖里面镌刻的一排排小字。 以及最中心的那点子笔画:大楚太师府嫡女太叔妤之墓。 毕竟在里面躺过不是。 太叔妤掏出袖中的旧铜罗盘,少年老成地叹气:可它不该在这里的。 牢窟的正上方出口处,薛雪没有一如既往地选择一个舒服的角度在那儿趴着观看,然后等着太叔妤解决得差不多了自己就下去取材。 而是一身劲装,从太叔妤醒来那一刻开始,就十分戒备地盯紧了下方的所有动静。 时时准备着下去一搏! 一双漆黑妖美的大眼透着隐隐的疯狂,近神兽又如何,只差最后一样了! 而在他身边,玄衣颀长的年轻男人眼尾一点泪痣,手中举着长弓搭着箭,眉目沉静冷淡,像是置身事外。 唯独在看着下方太叔妤以一种特殊规律的按法按下了罗盘中央的指针后,显出了一丝并不明显的惋惜和疑惑之情。 只闻及几声清脆的机械扭转重组的“喀喀”,扁平的罗盘开始在太叔妤手中变形,最后拉成了一把造型奇异的…… 这是,鲁班机甲术? 上方两人疑惑。 太叔妤只专心着动作,把组装好的简易装置套牢在了腰脊之上,然后看着正北方听着这么清楚的动静都没动作的傻兽,一脸无奈。 啧,又想叹气了,当年她说道过多少次了,抢骨头时不要轻敌不要轻敌不要轻敌,这么重要的事教了不止三次吧,怎么就学不会呢? 虽然她如今的确实力不济,这里三个人也最多拼死伤它一分抢点血。 是了,饕餮也有这样轻敌的资本。 太叔妤冷笑,薛雪这是打算物尽其用踏着她尸体换一丝救小情人的机会呢。 ------题外话------ 大背景古言,有微量为剧情服务的玄幻元素,可以理解为南疆异术?希望没把人吓跑(笑哭) 第14章 饕餮2 千年蛇胆,百年鹰心,再加上一只近神兽的血液…… 不,不是血液,饕餮贪食,它的血液既强大有杂乱,并不适合当药引。 那么薛雪的目的就不难猜了。 竟然是它背后的棺木里的东西,她的陪葬品,云绛珠。 她要是现在都还看不出来薛雪是想要干什么逆天改命的事情,还就真白看了那么多野史小本本。 也不知道一个嫱澜怎么就弄出来了这么多破事来。 等太叔妤收拾好装备,懒洋洋的饕餮兽才动作了第一下—— 喷出了一道鼻息,直接将上前了几步的太叔妤给冲了回去。 哟,还看不起她当对手了。 太叔妤也不奇怪饕餮没认出她,他们交情也就那样,何况还过去了那么多年了。 她抬手摸了摸胸口处“咚咚咚”跳着的子蛊,感受下它冰冷的余温,放下手,笑了笑。 然后猛然侧步,朝着饕餮身后的棺木冲去! 下一瞬,饕餮怒了! “唧!” 一声如同婴儿哭嚎的尖利叫声冲破牢窟,霎时地动山摇,饕餮抬起脚,形似山羊蹄子的足跟仿若巨山落下,一蹬,太叔妤所在的一大块齐整的青石板便碎裂坍塌了开来。 太叔妤一个急冲,借着冲劲从一块蹦到另一块,又在下一刻蹬落的蹄子中擦边而过冲到了下一块。 一边靠近棺木一边踢灭了近处所有的烛火! 这时候她背上那奇怪装置的作用就显现了出来。 一开一合中,使得她在重重蹦跃坠落之时可以借助背上的蹼翼缓冲改变速度,或者控制细微的方向。 尤其是在所有烛火灭去之后,强大的缓冲能力使得她落地声几近于无。 可惜饕餮很快也看出来了她的攻击要点,不再冲着人攻击,直接退步回守身后的棺木。 同时力量微微运转,周身原本浓暗的色彩渐渐清晰,火焰色的本身显露了出来。 人面羊身,头上臂上两道巨大锋利的犄角,强壮的胸脯上一张大口利齿开合:“滚。” 岩浆随之喷涌而出。 太叔妤一个原地打滚躲开,长发却依然被波及,染到了丁点火星便剧烈燃烧了起来,逼得她当机立断一把用手中小刀割裂,丢弃了一边。 她站起身,平复了喘息,才笑道:“哎,我不会滚,要不你教教我?我保证好好学嘞。” 巨大的兽眼眯了眯。它记性还不错,这原话…… 是巧合? 虽然有所存疑,饕餮兽手下的杀意却是没有半分停顿,手中一样,浑身缠绕着火焰的刀戟顿时就又削断了太叔妤刚才停留的一片区域。 知道身后棺木者,死! 太叔妤脑阔疼。 她也没想到当年那个贪吃功德还从来以食言而肥为傲的小恶犬长大了还学会守诺了啊,当年一句守棺的戏言还当真了! 她险险从刀锋下面避过,在身边不断坍塌的噼里啪啦声中,思考着要如何不动声色地“认亲”并且如愿以偿地制造一场假象。 最后发现,完全“不动声色”是不可能的,饕餮这家伙认死理,单单只是知道点故人事情的朋友什么的,在它眼里就是个屁。 但太过动声色也是一种不动声色不是。 她向上看了一眼。 正正对上薛雪凉薄诡谲的一双眼,如看死物。 呵。 就不怕她不受蛊虫管制反噬回去? 太叔妤清楚,但凡她有一丝祸水东引的意思,薛雪必然会立马捏爆母蛊让她先玩完。 而他所处的位置进可攻退可守,危险系数就要低得多。 她想了一下,还是选择了再次九死一生,而不是玉石俱焚的路子。 不值得。 太叔妤再次动了,她撤下了可能缓冲的羽翼机械。 这次是飞速地奔跑,跳跃,攻击,躲避,横杀,撤退,再次冲上去,滚开,点刺。 迅疾而稠密的攻击,残影在暗红的岩浆与陆离的阴影中交叠,恍如最不知疲倦的勇士和最敏捷圆滑的刺客的结合体。 她暗暗用手中的小刀割裂了手腕,浓稠的血液顺着手腕在满身不断增加的伤口中悄寂流逝。 太叔妤觉得冷,冷极之后血液又开始沸腾。 九头恶魇蛟。 这才是和她这个壳子融合的那位恶兽鲜为人知的全名,忘了从何处看到的了。 一如它镌刻于血统隐匿的特殊力量—— 太叔妤其实倾向于那头九头恶魇蛟仍然活着,哪怕它的血液已经死去。 要知道这可是在上古时代中曾今让都默认缄口不言的存在,传说要是能活着成年有本事救世或者灭世来着。 不过是曾今了。 但饿死的骆驼比马大也是真的。 她又一次坠落,在墙角处跌撞着站直,然后,看着“自己”大口大口喘息。如果有人在近处看的话就可以看到,墙角处缩着狼狈喘息的那具壳子动作真挚,眼神却空洞。 像个被摆弄成那个样子的泥娃娃。 牢窟占地面积不可谓不大,但毕竟位于地底,全靠着坚实的山石和人工建造的工艺有限的铜铁作为支柱,在饕餮大肆的攻击之下摇摇欲坠,碎石泥流不断坍塌坠落。 饕餮嗅及最爱的元神的味道,想到这还是面前这个疯子自己主动分裂出来的,毫不犹豫就张口吞咽了一口下去。 咀嚼几口,一僵,然后一嘴吐了出来—— 饕餮一脸蔑视,看着墙角处几近透明的魂体,冷笑:不是最会标榜自己心里有数? 死成这样子终于满意了! 看来是认出来了。 太叔妤松口气,魂体受到巨创让她一下子软倒了下去,却还是支撑着爬到了壳子边上,通过触摸,归体。 “咳咳咳……” 原本缩在角落里机械喘息的泥娃娃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然后重新站了起来,再次冲了上去。 这次是直接跑到了饕餮头上的犄角处,任巨兽如何冲撞都死死抓住没有放手! 从外面看惨烈至极。 而从内部看—— 太叔妤小声嘶哑着嗓子试着呼唤:“餮餮,餮餮,世上最好看的餮餮……” 笑意郎朗如同少年,却眼见得微弱了下去:“餮餮……” 良久,就在太叔妤以为自己对于外挂的猜测错误了的时候,脑海里传回了一声低冷的问话:“你要如何?” 太叔妤松了口气,附上嘴唇,耳语几句。 随后只见饕餮又一拳重重击打在地窟壁上,顿时激起飞烟走石一片混沌,但闻饕餮一声狂暴的“唧!” 于一遭混沌之中,一声沉闷的、推开某种沉重物体的“吱嘎”声响起。 棺木,开了! 第15章 负责 一时所有动作的,隐匿的,都看了过去。 没有尸骨。 只有一片流光溢彩的画卷流泻出来…… 铺陈了碎石泥泞的青石地,铺陈了腐朽青苔的山壁,铺陈了锈迹斑斑的牢房,铺陈了火焰色凶猛剽悍的饕餮。 太叔妤动作一僵,几乎是魔怔一般,无法控制自己地,蹲下身,摸了摸画卷里年少柔软的小姑娘。 太学,静谧的庭院,郎朗读书声。 后来大家知道了,小姑娘的正式名字:“太叔妤”。 养得娇气又简单。 最喜欢的是折子戏和小人书,常常一整天埋在书房里也半点不觉得腻烦。 偶尔皮痒了也会偷偷背着祖父拉着同窗喝点桂花酿的酒。 唯一就炸毛的矜矜业业看护着的,是一个叫做暮朝歌的少年—— 理由光明正大:因为他长得好看。 实际上,却是因为太叔妤小姑娘一时大意,某次醉酒后无意中走错了地方,看到了暮朝歌胸口上狰狞的伤疤。 她记错了习俗,把自己放在了男子位置,以为要负责。 正好当年两人在合力寻找她先生卦象里一个人。 师父放的话很神棍,据说干系到四海盛世,是她师门每一位弟子入世必要倾力看护的对象。 太叔妤对此一直半信半疑。 但这不妨碍它是个好的借口呀,所以隔天她便直接面不改色,把那疤痕指认了卦象中预言的胎记。 以此,一切行为更加理所当然。 硬生生将当年学堂里那些同辈的少年少女们吐槽过的“她是个傻的”给坐实了。 直到若干年后,太叔妤被他困在了私院。 她闲得发霉,去翻那些不知何时挪过来的她的藏书、古书,才发现,作为一介弱女子,她其实是不用负责的! 太叔妤内心:哔了汪了。 可惜已经晚得没边了。 太叔妤扯扯嘴角,低嗤,随着她小动作,摇曳的心神重新归拢,一切回到正途,还是那个昏暗破烂的牢窟。 饕餮也还是在那儿虎视眈眈:盯着太叔妤的反应。 然而太叔妤并没有多少反应,谁没点年轻眼神不好的时候不是? 饕餮又想冷笑,但想到了什么,又淡了下去它直接动手,一拳又一拳,将牢窟打得差点灰飞烟灭! 在这混乱中,太叔妤依然费力挣扎,穿、透、劈、落、刺、正面刚、侧面躲,调动一切力量! 最后,才在最不经意的时候,抓紧时机动作。 只闻又一阵狂怒的嘶吼:“唧!” 在此中央,猛然窜出一道黑影——容颜精致纤细身骨惨白,指尖攥着一颗绛紫色的明亮珠子。 薛雪低头。 女人眉眼青黑平寂,但一瞬间又突而笑靥如花。 他听见她无声启唇,眉眼弯弯:“要它?” 他还是看不懂她。 但总有机会的不是? 薛雪垂眼,笑,笑得吊儿郎当花枝妖娆,却不及眼底,没回答。 但答案明显。 太叔妤并不意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云绛珠重重丢出! 无人能注意的地方,一双青黑的眸羽余光,牢牢盯紧薛雪身旁熟悉的颀长身影,直到最后无力闭上。 无声的,她启唇:“朝歌。” 薛雪一只手伸出,接住珠子,另一只手刚抓住少女衣角,只闻下方饕餮一声巨吼,地动山摇中,布帛撕裂的声响极轻,如同她最后的嗓音,嘶哑干脆:“走!” 然后,山石崩塌,她阖上眼,坠落,坠落,落进一张岩浆翻滚巨口。 消失不见。 她死了? 她死了。 薛雪一手抓住珠子,一手攥紧母蛊翻滚之后骤然熄灭的胸口,愣住。 随即他扯动嘴角狂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哈……” 攀附在拉扯着他一路逃窜在崩塌的山体之中的人身上,薛雪笑得花枝乱颤,像是讲了一个世上最大的笑话,不及把别人逗乐,自己就先乐不可支起来。 ** 太叔妤做了一个梦,梦里光怪陆离,似熟悉又陌生。 牝鸡山是方圆百里最大的一座山。 若有老人在就知道,它以前其实是不叫做牝鸡山的。 名字和山里的小妖怪一样,俗气庸碌,默默无名—— 叫做野鸡山。 但也不知道是祖上哪辈子积了德,叫它出了一个修炼成形的山鸡妖,桃面纤腰,美得不俗。 一朝入了君王眼,从此山鸡变凤凰。哦,为了表现盛宠,君王还给那山鸡妖取了个文绉绉的名儿:菡萏。 甚至爱屋及乌的,给她“娘家”的野鸡山也改了名,牝鸡山。 据说还是君王翻遍古籍找出来的典故,牝鸡司晨的故事化的。 没少把菡萏感动得热泪盈眶。菡萏乐啊,以为自己是上天的宠儿,以为这就是人间极乐的爱情。 可惜好景不长。正如菡萏听不出“菡萏”二字后面的看着碗里想锅里,她也不知道还有个词儿叫做“色衰爱弛”。 两年后她怀了孕,平时注重享乐造成的妖力根基不稳的隐患,这时候就显示出来了。 老实说也不是很严重,不过是头上原本如墨的长发不时冒出来几根妖艳的杂毛罢了。 可君王厌了人了啊! 菡萏是美,可美得太没涵养,看得多了就腻了,不如刚进宫的莲妃知书达理解语花。 更何况,君主现在精虫离脑了也开始顾虑起来她将要生出来的东西了…… 偏偏他又要维持自己贤明的形象,于是招来了朝上的智囊臣子几个商量,敲定了主意。 也就是从那时候起,菡萏宫里的侍女们发现,她们的主子变了。 不同于外表的艳俗,菡萏其实是个温柔的女子,待宫人极好,没有架子,喜欢种些花花草草,尤其是君王送她的几株菡萏,照顾得眼珠子似的。 而怀了孕之后那种温柔就更明显了。 她会仔细地选好晨早风最柔、日光最好的时候在屋前摆张卧榻,窝在上面,软裘盖了肚子,轻声细语给怀里的小东西讲从宫女那儿听来的故事。 比如谢母三迁啦,比如凿壁偷光啦,比如程门立雪啦。 也忘了是从哪儿听过的,叫胎教什么的,觉得好就一直坚持着;也会学着人间的手艺,给肚子里的宝宝缝制新衣,缝衣的时候还怕小家伙无聊,一边哼着歌儿。 但当君王一次又一次有意无意地因为她头上的一点杂毛发火。 一次次用冰冷的眼看她微微凸起来的肚子。 一次次痛心疾首说还是喜欢她以前的样子怎么会变成了这样。 然后一次次拉长来看她的时间之后…… 她也开始怀疑。 她是不是错了? 宫里混的多数都是人精,当然知道她没做错,错的—— 只是人心而已。 但谁都不敢说啊,君王在那儿虎视眈眈着呢。 眼睁睁看着原本温柔的女子开始一天天变得伤感惆怅,变得疑神疑鬼,最后变得歇斯底里。 看着肚子上那块肉的眼神也由曾今的柔软变得苍白,最后变成冷冰冰的厌恶。 甚至几番弑子! 所有人心照不宣。 第16章 小胖山鸡 但也不知道怎的,菡萏肚子的那块肉就像是在她身上生根发芽了似的,怎么都毁不去! 君王眼看着菡萏的肚子越来越鼓,终于还是有一天忍不住了,直接寻了个由头就将人送回了牝鸡山。 当然,为了体现一下他的深情,顺便让人不要闹腾,君王临走之前还许诺了日后会来接她。 然后菡萏就等啊等。 没多久孩子出生了。 她按照君王以前的意思,给孩子取了名字,叫做…… 叫做什么? 太叔妤皱眉,怎么也听不清楚耳边正娓娓道来的故事,这个主人公的名字。 “话说,那孩子几年前我还见过嘞,有时候瘦瘦弱弱的小鸡崽儿似的,有时候又肥乎乎的像个猪精。也不知道怎么养的。” 耳边的抱怨喋喋不休。 太叔妤被吵得头疼,脑子里一片无力的胀痛,直到她放弃继续想,才缓解下来。 然后“眼前”出现了一个小孩子,并一把剑。 太叔妤有点愣,因为她发现,她认识那把剑! 鉴卺—— 那可是江湖名器榜前三的名剑。 可她明明没有丝毫关于这把剑的印象! 这会子也看清楚了自己在梦里的形象:一个半边身子都埋在了土里的…… 精魅? 身边正喋喋不休的是只炸了尾巴的小巴蛇。 她正惊疑着这个梦境的逼真,就看见“自己”动了: 她伸手,推了推身旁已经被鉴卺剑的戾气吓得炸了尾巴、在那竖着竖瞳“嘶嘶”的小巴蛇,一口嗓音,淡淡的弱质沙哑:“走了走了。” “可、可是,”小巴蛇牙关都在打架,却还是直直立在太叔妤身前,一身青黑的皮崩得死紧,“我、我不走!” 太叔妤闻言,低头看看眼下吓得都卷尾巴了的小巴蛇,顿时笑了:“不走,那可就要变成烤蛇串了。” 蕲没好气地瞪她一眼,继续高高地立着头,“嘶拉嘶拉”吐着蛇信子,试图用蛇族的威严将小胖墩子吓跑。 虽然他也知道希望渺茫。 这位小胖墩子他是认出来了,不就是被山里众妖怪都嫌弃畏惧着的那个小疯子么! 能从他那变态的娘手中活下来,想来都不会是个善茬。 小胖墩子也看到了眼前张牙舞爪的小巴蛇,手中剑身直指,冷冷开口:“滚。” 接着下一句是对太叔妤说的:“我要你。” 小小圆墩的身子,嗓子眼里却都似乎能冒出来嘶哑的杀气。 而他对面的两位重点却偏得没边了…… 小巴蛇、太叔妤:霸道总裁风! 虽然这台词配合着小胖墩子的模样看起来的确够喜感。 但此情此景毕竟不像是他俩平常说书,头上悬着把杀气腾腾的剑,任两个如何自我安慰也没用。 太叔妤再伸手推推小巴蛇:“滚了滚了,杀一赔一太不划算,记得一句话就够了。” 小巴蛇被推攮着,半推半就慢慢离开了战局,抛回来的泪眼婆婆娑娑,一副被交代遗失的慎重,问道:“哪句话?” 太叔妤脸上也一本正经,就是话里…… “苟富贵、勿相忘哈哈哈。小巴蛇儿,以后富贵了嚣张了可切莫忘了给我多上柱香哈。哦,对了,还有人间的纸钱,听说有钱能使鬼推磨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 制杖。 小巴蛇一梗,前一刻泪花还在眼角,这一刻竖瞳都气得差点没瞎了,头也不回就走了! 很快这小片地方就只剩下了两人。 胖墩的半大少年眼睛就粘在榕树下一身淡绯色纱衣的女子身上,就算小巴蛇离去也无动于衷。 他的目标至始至终就很明确:他要她。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 眼前这人极美。 但更美得神授魂予的,却不是那张足矣倾国倾城的精致脸庞,而是,她有本事美得让人忘记她那张脸。 哪怕身染血渍,危难至此,一双茶色琉璃的眸子亦是冷淡的漫不经心。 仿佛一切也不过就是这样了,有种怪异的熟悉感。 可惜…… 少年垂眼,收了手中裂口的旧剑,慢慢走过去,蹲在了她面前,一双冷清的眼仿佛无机质似的,没有一丝感情。 也不知是有意无意,避开了那双琉璃的茶色瞳子,嘶哑道:“我要你的骨头炼剑。” 杀了魂,炼了骨,任她身前再厉害,也只能灰飞烟灭再无可能。 太叔妤:! 她想说“拒绝!”、“没门!” 然而事实是,她眼睁睁看着自己舒展开了眉眼,愉悦道:“好啊。” 随即意味深长:“吾来日会记得来报仇的。” 而半大的少年听闻这话不仅没有觉得惊慌,反倒似是松了一口气,面无表情的一张胖脸上若有愉悦。 他想了想,突然伸出了一只手,覆盖上了太叔妤一双茶色的琉璃目上,随后举起了另一只里的旧剑。 应下:“好。我等你来报。” 按理说,被先杀后炼骨,尸体被破坏得杠杠的,太叔妤合该昏昏沉沉一番,然后醒来又是多少年云云,说不定还能踩着梦境的尾巴来一场大杀四方! 哪怕是在梦中,也不能没逻辑是吧。 但事实是—— 太叔妤想多了。 她木着张惨白的小脸,透明的魂体从破烂生锈的鉴卺断剑里出来,摔跌在地上,想打人。 梦还没有结束。 几步之外,背负着鉴卺破剑的少年狼狈之态也不亚于这边。 瘦骨嶙峋,弱鸡崽似的,单膝伏跪在一块粗砺的大石上面,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大颗大颗的冷汗从那双眼熟的、漆黑无机质的眉眼上坠落。 下一刻,黯淡的山洞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太叔妤清楚地看见眼前的少年全身狠狠战栗了一下! 随即迅速地将他刚刚用炼成的剑拼死救下的少女藏好,再次伏跪在大石旁边。 太叔妤:……哇呜,真期待。 山洞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然而少年的心跳却从开始的悸动惊惧迅速平息了下来,待菡萏提着篮子,伴随着一阵呯呯嘭嘭的瓦罐瓶子碰撞的声响走进来的时候,他心跳已经恢复得和平常无疑。 他费力地从石块上起身,跪坐在地,轻轻唤道:“母亲。” 菡萏没有回应。 她走近瘦弱的少年,放下手中的篮子,抬手捏起了少年下巴,左右观看。 良久,待到少年觉得自己舌体都已经麻木,她才满意地松开手:“终于瘦了。” “可是你父王为什么还不来呢?” 菡萏皱眉,手上重新握上了少年肩头:“为什么……”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菡萏疑惑的眼神一下子变得凶恶又癫狂,手上的力度大得几乎让少年以为她会将他掐断! “一定是因为你不够听话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 少年垂着眼任她动作,无言。 ------题外话------ 伏笔,太叔妤的记忆有残缺~ 第17章 好久不见 而角落阴影里的太叔妤却痛并愉快着。 一方面因为失败的祭剑仪式,她全身上下车碾过的疼,另一方面,看仇家自己内部消化的感觉简直不要太爽! 然而菡萏好像精神头并不太好,癫狂了不过两刻钟的时间便消停了下来。 随后失力地起身,踢开了脚边的篮子,淡淡说道:“你父王不喜欢太干瘪的东西,喏,现在我们又该胖回来了。吃了。” 少年看着篮子里的瓶罐,一双清冷安静的眼看不出情绪。 菡萏见他久久不动作,一时不耐烦,出声提醒:“嗯?” 然后太叔妤就眼见着,那小鸡崽精闻言乖巧地拿了篮子里的瓶瓶罐罐倒进了嘴里,咽下,而后扯了扯嘴角,长发遮掩的低垂在阴影里的半张脸…… 笑了! 太叔妤:呃? 小怕怕。 眼看着少年吃完了药,菡萏妖妖娆娆扭着小腰施施然离去。 而她脚步踏出洞口的那一步,强忍着不动的少年瞬间跌跪在了地上,药效传来,身体里一阵锐痛穿透横行,他慢慢蜷缩了起来。 太叔妤开始兴奋,看得多了也觉得无趣。 再一注意,已经是三天以后了。 太叔妤的第一眼仍旧是关爱仇家。 她望去了前方,却发现眼前瘦瘦弱弱的小鸡崽精硬是比她还清醒得早一些! 又或者,他根本从始至终就清醒着? 如果是后者,这小鸡崽子可真对自己够狠的,太叔妤啧啧。 而山洞的另一角落,和太叔妤正对的地方,垂眼静默的少年在太叔妤打量他的时候像是感受到了什么,猛然抬首望了过来! 却什么也没有看见。 少年皱眉,竟然没有? 但下一瞬他就放弃了费神。 总归就算勉强发现了也不是他能对付的,只能期盼对方对收割他这条小命没什么兴趣罢了。 他扶着身边的大石费力地翻身站起。 虚胖圆粗的身子就像是充了气的皮球似的,一张脸浮肿青紫,看着就让人瘆得慌。 都这样了,还要出去晃,太叔妤腰酸背痛,不能离寄生灵体的器物太远,于是无奈起身,跟着刚清醒的少年背上的断剑一起出了山洞。 环环绕绕过了几座山。 途中少年还精心摘取了些果子,一个也没吃的,在山涧仔细洗干净了全揽了怀里。 太叔妤并不奇怪他这不合时宜的“精贵”,少年情怀总是诗嘛。 两人最后到了牝鸡山脉最边缘的一处瀑布山口。 随着越来越靠近瀑布,少年原本衰弱至极,以至跌撞生硬的步子,明显地轻缓了下来。 他小心翼翼不发出惊扰的声音,一点一点从瀑布边缘的一条小路进去。 边走边挠开两侧遮掩的垂藤,一双漆黑的眉眼肉眼可见的愈发温柔了下去。 春天好啊春天好。 太叔妤闲闲在后面,不时瞧瞧山那边不知何时悄然升起的明月,想着所谓的人约黄昏后。 一身破铜烂铁的筋骨沐浴在月辉下,隐隐约约变得有多了一丁点的透亮。 而前方,由于少年走得太过小心,明明不长的一段距离,却硬是让他们走了又一小刻钟的时间。 待临近了到了洞口了,少年却又僵住了。 看得太叔妤都忍不住想要推他一把! 而前方的少年深息了好几口气,一张胖墩墩的脸上挂好了温和的笑容,又认真琢磨好了待会儿可能会有的对话,才重新提了步子。 结果才踏两步,特么又不动了! 看得太叔妤心累。 然而这次不是他矫情,而是山洞里出了问题—— 多出了一个人。 太叔妤魂体开道,直接几步先进了山洞。 这边瀑布后面的这个洞府应该是某位妖怪以前遗留下来的,隐秘又干燥,随便甩开她刚出来的那个乌漆麻黑的潮湿破洞几条街。 她扫一眼年轻的小姑娘,觉得又有点眼熟。 也不知道是年纪大了眼神不好还是什么,看谁都觉得有戏。 但此刻她更感兴趣的明显是另一件事:洞里还有另一个人。 而洞里,虚弱的少女嗓音清淡,对那人许诺:“以身相许?可以。” 太叔妤:噗! 哇哈哈哈哈啊哈哈嗝。之后的岁月很平淡。 太叔妤被剑器拘束着,时睡时醒,大部分随着受苦受累,时间流转,菡萏最终还是没能等来她的君王,终于在某一天傍晚,郁郁而终。 少年对太叔妤的存在似有感应,但因为从来看不见也听不见,便也全当不存在。 相安无事,直到少年离开小山,旧剑碎了。 梦醒了。 太叔妤睁开眼:喵?喵?喵? 她闭上眼,重新来一次:再次醒来。 然而眼前场景并没有因为她多“醒”了一次而有任何变化。 正午,大太阳,人来人往,闹市。而她姿势销魂:破破烂烂一身,正垂首跪在街边,脖颈上挂着一块毛糙粗劣的木牌子。 太叔妤伸手翻过来牌子,“卖身葬父”四个狗爬大字赫然木上。 再瞧瞧身后一张旧席裹着,半掩半露的老父亲尸体,只觉得额头上有什么东西在一跳一跳的。 就算是诈死,就不能给她一次体面么? 太叔妤腰软腿软,正准备起身收拾闹剧,面前却突然停下了一辆帘幕灰暗色的马车,并一个被一行人簇拥在高头大马上的贵族公子哥。 那贵族公子慢悠悠下了马,接过侍从递过来的一双手套戴在手上,蹲下,抬了抬太叔妤下巴左右打量。 满意地笑了笑:“吾买了。” 接下来没转身,却明显是对后面的人说的:“薛兄不是正差一位妻子么,父亲大人愁了许久你的婚事。不如就将她领了回去?” 太叔妤:薛兄? 不会是她认识的那个薛兄吧…… 听闻这侮辱人的话,更在马车身后的好几个半大的少年郎顿时气得目眦欲裂:“你说什么——” 却蓦然被马车里的人不轻不重地打断了:“哈,谁说爷缺媳妇了?要爷给他送十个八个过去不?” 太叔妤:这声音,没错了。“ 薛兄还是一如既往的风趣呢。” 公子哥笑了笑:“就不下来看看你的小妻子?其实除了脏了点,干瘪了点,半死不活了点,其他的其实也勉强。” 沈易云本来就是调笑,却没想到还真在手上这块贫瘠的小脸上发现了一个妙处,赞叹:“比如眼睛就很漂亮啊。喏,突然有点不舍得送给你了,还是让易云拿回去赏赏玩玩好了。” 沈家二公子喜欢各种人体标本,在江湖并不是什么秘密。 太叔妤不知所云。 而这时候马车里的人走了出来。 一身纤长妖娆的筋骨,如把散漫着弦的弓。 “师兄!”“师兄!” 阻止的,不赞同的。 薛雪恍若未闻。 他走到了车边一身狼狈的姑娘身前,和沈易云并排着,在他一脸逗趣中,昳丽的眉眼风流多情,道:“沈兄既然喜欢,爷自然不……” 他伸出了手,动作极粗鲁地拨开了手下人的长发,正正考虑着要不要随手划破了脸再送给沈易云那厮,膈应膈应人也好嘛。 然而当撩开长发待看清了手下的面容之时,前一刻还言笑熠熠的漂亮小脸顿时就垮了! 薛雪咬牙切齿:“太、叔、妤!” 太叔妤摇手,职业假笑:“哎。好久不见。” 第18章 卖身钱 这算什么,素来不懂怜香惜玉的薛家薛雪抽风,给的最后的体面? 啪啪啪,沈易云抚掌,仿佛看不懂其中的烟云波诡,只看着太叔妤被薛雪挽发后逐渐清晰的精致轮廓,愈发喜欢:“那就多谢薛兄割爱了。” 说完这句,他就直起了身子。 身后的侍从见状,走过来便要把人拉走。 拉了拉,没动。 是从正气恼着要暗自加力,手上却蓦然一疼,侍从低头看,就发现自己的手腕被地上半跪蹲身的人捏住了。 侍从霸道惯了,收回手不满质问:“薛少爷这是作甚?” 薛雪没回答,只重新解了太叔妤的长发,对着沈易云补充完杠杠的句子:“沈兄既然喜欢,爷自然不可能成人之美了。” 说完一把就把太叔妤抗到了肩上,直接丢进马车里! 随后薛雪也上了车,看动作是要另外再给她挽发,却被太叔妤一个侧头避开。 晌午时分日光刺眼,弱质纤纤的姑娘掀开了一点帘布,神色晕在光晕里看不清晰。 薛雪却也能猜得到面前这人会有的表情。 三分安然,七分惯有的漫不经心,唯独不会有疑惑和心虚,对,一丝一毫都不会有。 他冷笑,直接再次上手拉扯,看着太叔妤因为头皮被牵扯得疼痛而皱起眉头,才觉得心头舒坦了起来。 他理直气壮道:“乱了,爷给你梳直。” 呵呵,太叔妤知道这货就是个作的,没再动。 沈易云看了会儿薛雪莫名其妙的举动,故人? 这就有意思了。 但要他直接放手…… 不行,这绝对不行! 沈易云摸摸下巴,再不犹豫,也翻身上了马车。 薛雪看见灯泡,顿时就怒了,抬脚就要踢人下去:“你上来做什么!这是爷的车!” 被沈易云一把躲开。 沈易云刷的打开折扇,指指太叔妤,学薛雪胡搅蛮缠:“可我的人在这呀。” “放屁!”薛雪打开折扇,冷笑,“她是爷的。” 沈易云看一眼窗边无动于衷的太叔妤,也冷笑:“你说她是你的人,那你叫她一声,看她会不会应你?!” 当然不会,薛雪想着这没良心的就恨得牙痒痒,事到如今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太叔妤装死! 太叔妤为了躲他竟然装死! 他明明气极,但不知怎的被沈易云这样挖苦又觉得委屈,烦躁地不停拿脚踹着太叔妤脚边的矮榻。 直到累得气喘吁吁,才抓住太叔妤胳膊,红着一双眼质问:“太、叔、妤!太、叔、妤!你明明说过的……你明明说过的!” 恐惧于欺负哭了人的太叔妤,眨眼:“我说过什么了?” 沈易云:“?” 他左右看看两个人,忍不住浮想联翩啊。 薛兄这小模样,活像是被负心汉吃了豆腐的小媳妇啊。 而看眼前人青黑的眉眼难得迷茫无措,薛雪就知道这死没良心的女人果然当初就是随口骗他的! 但他当真了,所以她敢食言,他弄死她! 薛雪帮她回忆,一张漂亮的小脸冷若冰霜:“你说自己年方二八,问爷可有婚嫁。爷并未婚娶。” 屁,这是她对陵韶小可爱说的好么? 太叔妤抓狂。 正要反驳,就看见薛雪不知道从哪里掂出了一张小手帕,梨花带雨式哭泣:“呜呜,当初许诺时说人家是你的心肝甜蜜饯,说不离不弃,说你若负了爷就天打雷劈、五马分尸、千刀万剐、不得好死!现在转身就丢了人家说根本不认识!” 太叔妤:“……” 除了不离不弃她忽悠人时用过,其他的她发誓她没说过啊啊啊。 沈易云:“……” 薛雪开始是吃准了太叔妤吃软不吃硬的习惯,这会儿倒有点玩入了戏,哭哭啼啼抓着小手绢不停捶打太叔妤胳膊:“你个负心人!你个太世美!你个大混蛋!” “那个……” 太叔妤想说她姓太叔,不姓太。 但薛雪明显没给她机会,一脸鼻涕一把泪地抹到太叔妤身上,一张小脸不知道吃什么长的,越发魅惑诡美。 他自己也知道自己的这点子优势,于是捏着兰花指指着自己的脸又骄傲又委屈还气怒地控诉:“你敢说你没说过!爷这么好看!还比你有钱比你有势比你有人!你说爷图你什么!” 说得挺有道理,不是…… 太叔妤被他哭得有点晕,抓抓头发,一口气迅速说完:“可我不会做妻子啊!” 星际时代在联邦文化的影响之下单身贵族横行,她一个军部的黄金汉哪里会这些啊。 “不用会。”目的达到,薛雪心情极好,完美复制了太叔妤变脸的本事,捏着手帕擦干净眉尾最后一点痕迹,哼哼唧唧问:“你是如何待他的?” 太叔妤没听懂:“他?” 薛雪以为她又是在假模假样的装蒜,直接不耐烦地点破了:“大楚太师府二姑娘与秦国质子,还要爷说更多?” ……他啊。 太叔妤这会子有点闹心,拒绝回忆过往,一点一点扒开薛雪的爪子,看着他不怀好意的笑意心生谨慎。 想了想,才似是而非地回答:“唔,不负他吧。” 薛雪很明显对这个回答不算满意,但也知道适可而止,眉眼漂亮如山中妖魅,其中笑意与诡谲的小心思如池中花开,一圈一圈涟漪舒展。 “嗯,就这样。你也这样待爷就可以了。” 他小手绢拍拍胸口,自信满满:“其他的都爷来,爷会!” 太叔妤将信将疑,想着大概又是大小姐哪根筋抽了,过几天大概就会消停,勉强点头。 而被强做了会儿背景墙,又眼看着根本不经他手就敲定了约定的两个人,沈家二爷不爽了,开口:“不是,薛雪你什么意思。我呢?” 薛小爷这会儿才把人圈了套里,正开心,闻言抖腿:“关爷屁事!” 想到什么,薛雪又停了抖腿,从腰间解下一块看着成色还可以的玉阕丢到太叔妤的怀里,哼哼:“卖身钱。” 然后又板着脸去看沈易云:“哦,多谢沈兄的建议。不过买妻钱还是爷自己来付比较让爷安心,就不劳沈兄破费了。至于你,百花楼下车左转再右进,没钱自己卖身哈。” 沈易云:“……” 第19章 剜一半心送给她 三天以后,水路,船只进入了江南地带。 莲叶何田田,处处可闻及吴侬软语,娇美清新,薛雪这次是带着门中弟子出来采购,便少不了浩浩荡荡的一拨人。 然而他是个下定了主意就死活要弄到手的性格。 若说前几日要太叔妤做他妻子不许负心汉还只是为了膈应沈易云,这会儿却是真的生出了兴趣。 于是前一天还自信满满“我都会”的薛大爷,抓住太叔妤之后将将采购的事情丢给一应子弟后,自己单拎着太叔妤去逛了各个廊坊,搬了一大堆夫妻酱醋茶的话本笔记回来。 他要学习! 而太叔妤对此表示:极好! 此时正值晚夏,初秋的凉风微薰,拂动池塘里的荷花上下摇摆,粉色烟云花香弥漫。 朵朵偌大圆滚滚的绿叶托支着莲蓬,点霞的蜻蜓上轻巧飞舞。 太叔妤仰躺在扁舟上,怀里抱着坛池里特产的莲子果酒。 喝口小酒,再看看被挤到了船角边缘上划船的某只,提醒他:“哎,瞪什么眼,没看见我刚刚做的笔记?对妻子要温柔体贴,有力出力!” 薛雪收回要瞪出眼眶的眼珠子,他忍。 但太叔妤不是个见好就收的好孩子啊,所以她看得乐呵,爬起来去摘了莲蓬,又递给薛雪,眉眼弯弯:“那谁,麻烦剥个莲子哈。” 薛雪爪子抖得跟鸡爪疯一样。 还是接过了,一手划桨一手剥莲子,再将剥好的莲子送到太叔妤口中。 嗷,太叔妤换一头,重新枕着手臂睡到薛雪腿边,享受起来她上辈子梦寐以求的半咸鱼日子: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而说是“半咸鱼”,在于薛雪在暗搓搓套人的同时,也没有囫囵他的所求,这点很对太叔妤的胃口啊。 她也如他所愿,即不吝惜用力,一入府就收拢了他属下的那些老弱残兵的资料。 利用自己华京政治人士的半玲珑心窍,一个一个,周全地分析了每个人的优劣所在,设计出最合适每个人的机械或者写下需要引路的要点,由薛雪去得这个人情。 当然其中也包括薛雪自己的,她几乎全部亲力亲为。 而那些看起来廉价不已的机械在实践时所发挥出来的巨大威力,迅速让在薛家一直地位微妙的薛雪,一下子变得炙手可热了起来。 太叔妤无所谓这些。 反正都是为她的回京计划铺路。 但薛雪似乎仅存的良心发现,觉得太多了,又或者说这种偏离了平衡的事情让他质疑大过相信,不乐意接受了,再或者是觉得让她活久点更有利可图。 他某天突然起床后抱住饭碗吃不下饭,思考了半天后对她一本正经承诺:他要将自己的半颗心送给太叔妤。 这就让太叔妤觉得有意思极了。 她一直以为人的贪心不会有尽头呢。 但她真的不、需、要! 剖心那日并无什么特殊,不弯不圆的月亮挂在夜幕之上,清辉幽冷。 太叔妤窝在小榻上,含了一口绿豆糕,饶有兴趣地看漂亮极了的少年在对面阵法之中板着一张脸动作。 先是解衣,露出肌理漂亮的胸口,再是垂着眉眼用朱砂在那片肌理之上描绘符篆。 太叔妤咽下口中糕点,跳下来小榻:“不是,其实真的没必……” 要,剩下的话被薛雪恶狠狠地瞪了回去。 太叔妤从善如流:“好吧,需要我帮忙么?” 薛雪简单利落:“滚滚滚,别碍着爷做正事。” 太叔妤没动,手里攥着小刀,仍旧跃跃欲试,不过刀尖换了方向,朝向了自己胸口。 她处理自己的那部分总没问题了吧。 这样想着,却不妨还没凑拢就被薛雪一把夺了过去,动作惯常的粗鲁。 一双婉转的眉眼薄冷又严肃,嗓音如是:“回去,躺好。” 似乎能料到太叔妤不会听他的,薛雪话落就动手,直接将人拎着丢到了榻上,上手就用备好的绳子将人捆绑固定到了床上,随后伸手阖上她眼睛,喂药,一气呵成。 迷药在太叔妤残破的壳子中起效极快,几乎是几个呼吸太叔妤就已经意识混沌。 醒来之时分心之术已经收尾。 如此秘术自然不可能让第三个人知道,屋子静悄悄的,月华西垂,斜斜地将婆娑的树影送进房间。 太叔妤揉了揉还残余着昏劲儿的头,摸了摸胸口处已经包扎完善的纱布,从被裘里爬出来,下了床走出去。 用屏风隔开的小榻上,坐着身姿纤长妖娆的人面无表情。 手上银针动作,牵针引线缝合着自己身前血肉翻卷的窟窿,如同缝补任何一块破布。 若非是额前被冷汗打湿浸透后黏连成一缕一缕的长发,太叔妤都要怀疑,他也如同她一样,痛觉迟钝。 这样安静的薛雪,反而让她有点不习惯。 太叔妤走过去,推开榻边的小纱窗,月华灌入,坐到他身边。 说你没必要这样吧,显得矫情还有点受虐傻气;说让她来吧,她又怕自己那烂手艺把人惹毛挨打—— 薛雪可一看就不是个有绅士风度不大女人的;但什么都不干吧,又显得像个吃闲饭的。 纠结了半天,太叔妤最后清了清嗓子,哼起了小曲儿。 曲调慷慨激昂,是首常见的星际战歌。 战歌…… 闻及曲调,原本使了吃奶的劲才忍住不让自己在女人面前丢脸的薛大爷,差点忍不住,手一抖,线立马歪到了一边。 他头上蓦然青筋暴起,但想到前几天太叔妤做笔记的《十八孝贤夫攻略》上第十八条:永远不许和太叔妤高声说话哈。 咬牙再忍。 而太叔妤对自己别样的审美毫无自觉,唱腻了歌又起身小跑了几步拿回了墙角边上武器架上放置的一只羽箭,折断了留下细细的竹筒,并一把小刀。 然后坐回去,借着月光在那雕刻。 等薛雪包扎完毕,她也雕刻好了手中的玩意儿,递给他:“礼尚往来。算是……定情信物吧哈哈。没事的时候可以吹响,说不定有惊喜哦。” 都说是惊喜了,却没想到来得那么快,还险些酿成了惊吓! 是因为订亲仪式。 太叔妤也不知道怎么就发展到真的要定亲了。 仪式很简单,甚至称得上简陋,但来参加的人却不少,甚至有不少是江湖各个世家的箐英名望。 薛家高层不少知道内幕的,本对着这薛雪的身份和天赋鄙夷的更加鄙夷了,少数无感的还是无感。 大多数还是鄙夷又热衷于薛家势力更上一层楼的,继续维持着面子上的过得去。 当事人的薛雪大少爷也不骄不躁,仿佛自己还是那个薛家地位微妙的小透明,处处当着名副其实的润滑油,不爽着一张美人脸:逆来顺受。 不管是接待来宾还是被找茬都没什么大的反应。 唯独一点出乎人意料:薛雪以未婚妻体弱的借口,委婉而坚决地推拒了所有人的邀约,整整定亲礼三日,没让太叔妤露过一面。 第20章 妄想与日月争辉 当然也有不讲道理的,寻了由头在薛家坞里四处查探,却还是一无所获。比如雷家这位。 雷烈是雷家的庶系子孙,自己也本事一般。 本来怎么都没他猖狂的余地的,但偏偏他运气好,有个同父异母各方面在世家都算小有名气的哥哥雷赦。 仗着雷赦护短,处处看人下菜玩得好一手恃强凌弱。 刚进门就对着薛雪骂骂咧咧:“呸!娼妓之子果真是眼皮子浅,不过一个不知来历的怪物罢了,还真当成个宝了!” 这样想的不少,但敢这样不讲风度、不给薛家面子直接在大堂里骂出来的却不多。 沈家来的恰好是沈家二少,一听,乐了,在那儿环着手臂冷笑:“那是。” 雷烈没想到这位爷竟然还应和了他! 要知道,哪怕是江湖草莽英雄的世家也是要分三六九等的。 雷家有个雷赦在那撑着,勉强可以进入二等,薛家算一等靠后些的,礼水河西的沈家却是妥妥的一等上家! 要是攀附上了…… 雷烈连忙接嘴骂得更欢:“¥%&*@¥哈哈哈,薛氏清贵之家也不知道怎么,就出了个这么孬种!哦对了,听说当年他那个娘也是废——” “和你一样。”沈易云打断。 “沈少爷说什么?” 沈易云放下手,冷笑:“我说,眼皮子浅,和你一样。” 要不是看在薛明霁的脸面上,他怎么会来这里,乌烟瘴气。 “你,”雷烈梗了一下:“你说什么——” 身后连忙有人上前拉住才死死憋出了一个扭曲的笑意,不情不愿地应和道:“是、是,雷烈眼皮子浅,多谢沈少爷提点!” 说完就大步冲了出去。 身后灰溜溜跟了三两个雷家子弟,身上绣雷鸣纹路的暗紫色劲装一晃而过。 简直就是闹剧。 时值最后一日正午宴请送客,薛家家主除了第一日露过一次面,后面全程都是薛家老夫人在看管着。 等老夫人赶来,闹剧已经结束。 薛老夫人毕竟经历过风浪,一脸怒容很快平息了下来,最少面上看不出来了,继续和客人谈笑风生。 而众人不时焦点里的薛雪,更是至始至终就是那副谁都可以欺负又随时可能反咬人的,笑得甜腻腻的模样。 却在送走客人后的第一时间就跪了祠堂。 一直跪到了大半夜薛老夫人才携带着一身的风露怒气姗姗而来。 “混账!”薛老夫人甫一走到上祠堂高座,手里抡起座上的茶盏杯子就砸了过去! 眼看着薛雪不躲不避的生生受了才平息了点怒气,错身离去,走至门口又回头。 苍老的眼锐利矍铄,又似乎含着沧桑悲悯,冷笑出声:“娼妓之子,娼妓之子,我本以为别人这么骂骂也就算了,万没想到你自己还真当了真!如此——还妄想与日月争辉!” 乞明珠重重甩开衣袖,像是要甩掉沾染上的什么脏东西,再次离去。 大门没关,祠堂里明灭的灯火被院落里涌进的狂风刮落,破碎地滚了一地。 没一会儿,瓢泼的大雨倾然而至,击打在乌黑的瓦檐之上,噼里啪啦,噼里啪啦,又滚落到青石板,溅起丈高的水渍,很快蔓延进了祠堂地上。 电闪雷鸣。 一道闪电霹雳而下,瞬间映亮祠堂上被风雨吹打着歪歪倒倒的木牌,一个个红木黑漆的字眼像是狰狞的受,在雷雨飓风中咆哮旋转。 蔓延的冷水也浸湿了祠堂里跪着的人。 薛雪觉得有点冷,唇色苍白,微微颤抖,却还是认真地趁着每一道闪电的光,打量着木牌上一个一个的名字。 像是在寻找什么。 看完了一圈…… 果真没有。 也是,怎么会有呢,他那被百般嫌弃沦为笑柄的母亲!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突然,从虚无之中冒出一声女子尖利的嗤笑,随即像是觉得太好笑,那嗤笑却是越来越烈,最后演变成了一阵压抑不住的狂笑! “母亲?”薛雪有些发烧,愣愣的,诡美漆黑的一双凤眼,竟几分懵懂。 而耳边那笑声却愈烈! 甚至因为其中的感情太过凄厉,而显得极为可怖:“哈哈哈,你还知道我是你母亲!” 黑暗中仿佛有什么凝聚成形,一群面目不清的张牙舞爪的侠士,一个沉默的男人,以及,一个全身黑衣的女子。 手里攥紧利刃,死死盯着他,一双极妩媚的眼睛黑雾缭绕满布杀气! 薛雪看着那个女人,有些恍惚,然而当他看清她身后的男人,突然颤抖了起来! “不是的……我也不想的!是他们逼我!是你们逼我!滚!滚开!不要过来!” 薛雪尖叫,“滚啊!” 一时披头散发状若癫狂。 他被那些“东西”吓得跌跌撞撞逃窜,一边尖叫,最后跌倒在地上,瑟瑟发抖着往身后的阴影缩。 然而不管他如何用手遮住眼蒙住耳朵,那些原本混沌成一团面目全非的东西却愈发在脑海里清晰。 他知道他们在不可置信,在幸灾乐祸,在窃窃私语,在也像避开什么脏东西一样的连忙避开…… 很快,他身边竟硬生生地空了一大块出来。 他们果真在议论,在鄙弃。 “看,果真是娼妓之子,连这样恶心的事情都做得出来!” “薛家没有你这样的孽障!” “师兄、师兄!我真没想到你竟然是这样的人!师兄啊!” 薛雪满眼含泪,战栗不已。 他不敢看自己,也不敢看旁人,眼中所见,一切都在扭曲,无数小鬼簇拥着“那个人”一步步朝他来,他无处可躲! 他只会尖叫“滚啊!滚啊!” 或者哀哀求那些冷眼旁观仿佛看什么肮脏东西的人们,那里有他的师长,有他的同门:“救我,救我,救救我……” 可没人来。 没人来啊。 薛雪颤抖着唇死死攥着心口,泪水落下,眼角眉尾赤红如泣血! 他大口大口喘息,仿佛一条要窒息的鱼。 噔,突然,一声细细的碎裂声响起。 薛雪怔了一下,眼中突然涌过狂喜! 他抖着手,好半天从颈边掏出一个圆润的竹竿哨头,哆哆嗦嗦地放到嘴里。 噗—— “噗!” 两阵。 一阵是羽箭箭头被生硬蹭出的嘲哳声响,一阵是哄笑。 “哈哈哈,见识了见识了,今天真是见识了,没想到栖少爷不仅不如面上看来这么君子,还傻得可怜啊!” “是了,一截破箭头都拿来吹……不是看见他那喜欢附庸风雅的老娘了吧,在投其所好,求老娘放过他?” “哈哈哈,笑死我——” 一个正笑得直不起腰的中年男人嗓音一卡,眼睁睁看着一点冷锐的银光穿洞而入,霎时点亮空间! 嗖! 狠狠砸进山壁,滚落一地山石。 众人呆呆随着长剑残影朝来处看去,薛雪也看过去:一个纤纤细细的看着文弱过分的姑娘,手持长弓。 他…… 好像在那里见过她? 薛雪头痛欲裂,抱着头缩着,埋于手臂的一双眸子盛出又期待又害怕更多迷惘的神色。 第21章 不见不散 而现实是:吱嘎—— 太叔妤饿了,跑来找人,推开了门。 然而迎接她的不是某个已经整装待发要回去炸厨房的人,而是满地的狼藉。 而后她视线扫了一个遍,才最终在墙角边上找到了全无形象可言的少年。顿时惊讶。 薛雪这么爱惜羽毛的人,不应该啊,太叔妤步子滞了滞,环视一周,闭眼嗅了嗅气味之后才基本确定了原因:烟雾有毒。 也不是什么大毒,就是宅门大族中常有的那种阴私毒物,靠制造梦魇使人恐惧生忧,伺机偷袭。 薛雪被候到了弱点偷袭了。 她再踏进一步。 随着她进入祠堂,薛雪身边的景物瞬息变化,围堵的一脸叽喳的师长,持刀的女人、男人都渐渐如潮水般褪去。 漂亮的少年神色安静了许多,但仍旧蹲缩在角落的阴影里,没有反应。 太叔妤不由想到了这些日子薛大小姐“兢兢业业”的奋斗模样。 突然发现:还是比较喜欢看他嚣张地在枝头耀武扬威! 比起现在焉唧唧的虽然头疼,但也看着可爱多了! 她整理下表情,走过去,蹲下,戳了戳人,看少年一脸不情愿的更用力缩了缩,笑了。 她语气故作夸张:“薛雪,你现在这么一副畏惧的模样,可让我想太多。是想给我扣上什么‘河东狮吼’的恶名,好坏我以后的姻缘不成?天啦,心机男孩啊!” 薛雪咬牙,恶狠狠道:“滚!” 太叔妤又笑:“哎呀,可我不会滚怎么办,要不您老给示范一个?” “……” 薛雪怒了,抬起一双赤红圆滚的眼,伸手推她:“太叔妤你特么就不能安静安静!” 没推动,他又垂首冷笑,小脸一片寒冰,尖声咄咄逼人:“现在知道我是如何卑劣恶心的一个人了?后悔帮我救我了?” 吼完了就死死盯着太叔妤,大有一番她敢点头他就立刻咬死她的架势。 其实太叔妤想点头来着,但她觉得做人要实事求是。 所以她露出了不好意思而不失礼貌的微笑:“哈,那个,其实我没看懂到底发生了什么,你要不再科普一下?我会耐心听取一切秘密的!” 边说着,她边抬起右手三根指头,做发誓状。 薛雪看着太叔妤露出的一口小巧齐整的白牙:略蛋疼。 好一会儿头脑才恢复清楚,哑着嗓子问太叔妤怎么来了,他可不认为那截骗小孩子的根本吹不响的哨子能真的把人叫来! 太叔妤也想到了这个,她本来就是随口说来玩的啊,谁知道他真拿来用在关键时候了! 但话不能这样说,太叔妤这段时间为了给薛雪总结出最新版本的贤夫攻略,小本本阅读无数,情话简直顺手拈来啊。 她清清嗓子,摸摸自己的心口,认真缱绻道:“因为这里,听见了你的呼唤。” 为了使这听着就假的情话显得更加逼真一丢丢,太叔妤甚至忍痛将自己身上的外衣脱了下来,披到了少年出完冷汗后凉幽幽的身上。 然后反客为主,控诉道:“说好的天天呢?” 这里的天天,是两个人的暗语,意指:做饭。 炸了厨房难吃到死也不绝对可以少的,薛大小姐的亲手做饭。 薛雪低头,无语。 这才想起,今日他还没回去做吃的,竟因为追到祠堂里来了。 一时觉得好笑,一时又觉得,他还像等这一声很久了,紧接才是松了口气:好在今日宾客都散了,不至于丢脸丢到姥姥家! 薛雪起身,被冷水冷汗浸泡太久一时脚软又要跌回去,被太叔妤男友力爆棚的一把捞了起来。 太叔妤扶持着少年纤瘦韧性的身子骨,听他突然说:“爷天赋不好。” 太叔妤扬眉,“所以?”薛雪理直气壮:“所以从小总有人欺负爷,你以后要加倍对爷好!要是敢也负我、要是敢——爷就摁死你!” 太叔妤嘴贱,微笑脸:“好怕怕哦。” 话音刚落下,耳庞蓦然就一凉,太叔妤被冻得一个战栗,瞧眼过去,就看见少年一脸不自在的收回了手,一双漆黑的水润凤眼眨呀眨,眸羽间仿佛缀着尾蝶。 她慢一拍地抬手才摸向自己的发髻,上面,一枝触感焉拉吧唧的牡丹横插在头发里,干枯的枝叶还挺扎手。 太叔妤略嫌弃。 而薛雪正侧脸暗暗等着女人表扬他举一反三的学习能力呢,就看见她要勾拉起嘴角了…… 即将出现的表情他猜都猜得到! 一点不符合他的期待! 薛雪又要怒,抬手就暴力抹平:“爷特意摘的!你敢嫌弃!你竟敢嫌弃!” 却看见太叔妤已经收了刚刚的表情,看了眼祠堂外面的天空,眼色微微空濛。 薛雪这才想起今天是什么日子——花神节。 菡萏池被莲塘包饶,水路发达,祖上便是靠着繁盛的商业发的迹,才慢慢引入能人隐居教导子弟逐渐壮大。 为了纪念这个日子,不但整个菡萏池都奉莲为吉祥图腾,更是把每年菡萏开得最盛的那几日定为了花神节,有时还会选出当年的花神载入菡萏史册,白日黑夜都热闹非凡。 但今日已经是今年的最后一天,这个时候也明显是晚了。 薛雪看看两个人一个落魄、一个素净,扑哧就笑了出来,笑完又学着看过的戏份,解下了自己头上干燥的发带…… 却后知后觉发现太叔妤的长发本来就是挽好了的。 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 薛雪一点不犹豫地伸手就将太叔妤的发髻扯掉丢一边,再笨拙地去重新挽,不把自己的发带绑上去去绝不罢手! 几次扯得太叔妤小动作的龇牙咧嘴。 好不容易歪歪扭扭要束了起来。 太叔妤放松下来,侧首,余光却看见薛雪还抓着掌心的发丝发愣。 头发还在别人手上,她当然不敢硬碰,只能候着——不防,被猛然抱了抱。 薛雪动作很重,却放手得极快。 太叔妤大脑一时混沌,还没想明白发生了什么,手已经被抓住,是幼童抓住心爱玩具的手势和力度,全部指骨被用力地包裹其中。 薛雪拉着人就要走。被太叔妤下意识拉住。 薛雪眯眼:“怎么?不愿意陪爷去看花市?” 太叔妤也弯起眉目,回他:“怎么会。是让你先去换身衣服,处理下伤口,不然半路还得倒回来多扫兴是吧。” “你会等爷?”没想到今夜薛雪果然奇怪,这么简单的一句还需要承诺? 少年望着她的眉眼漆黑幽凉,被飘打进屋子的雨丝浸染得湿漉分明,像是不得她应承就要耗这里了。 “等。”太叔妤点头,“会等你,多久都等,不见不散。快去。” ------题外话------ 虐虐更健康,甜刀文,结局he,不然总肉包子似的惦记着,不好不好 第22章 戏子 等两人到了夜市,满城的灯火已经熄灭了七七八八。 不见行人,只有零星收拾摊位准备归家的小贩,看见有人出现,不知道是离市还是做什么的,也试探着喊了两嗓子。 “花蒸酿咯!又甜又糯的花蒸酿咯!两位公子小姐可要尝尝花蒸酿?不香不软不要钱嘞!” 太叔妤这几日被薛雪的破手艺养得十分杂食动物,半点不挑,闻言就走不动了,一脸期待的看向薛雪。 薛雪:“……” 哈,爷像个跑腿的?! 薛雪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 简直没想到太叔妤这女人可以有一天作成这样子,想当年…… 当年什么? 他还在回忆平生,脚上一动,却不由自主地已经抱回来了一碗温热的小圆子蒸酿。 上面飘着几粒娇艳欲滴的红色枸杞子,白色的小圆随他手掌摇晃,躺在熬得黏软的透明银耳里面游动。 看着就让人食欲大开。 哈?! 薛雪捧着小碗,觉得有点幻灭。 但既然已经捧着小碗了,薛雪半点不浪费体力的附上一个看着就甜丝丝惹人爱怜的小脸,看人的一双眉眼在花灯下过分流光溢彩,以至于显出几分蛊惑。 他对着太叔妤甜道:“有点点凉了,不过可以先吃点垫垫肚子呢。” 太叔妤却没接小碗过去,而是将手背贴在了他额头上:没烧坏脑子啊。 那怎么这么阴阳怪气?! 确定完毕,薛大小姐今夜肯定又有图谋! 于是她说道:“等我一下。” 薛雪怔愣一下,就看见太叔妤已经几步绕进了一条小巷,脚步跟着就要动,但想到她的话,又收了回来。 太叔妤本来觉得吃人的嘴软,想要找点什么来“礼尚往来”,免得后面被他算总账坑得更惨。 没想到因为已经太晚了,大多数商贩都已经离开,跑了好几条街才找到一个正收拾最后几盏孔明灯的老妇人。 要买了的时候又发现自己两袖空空,穷得叮当响…… 一分钱逼死一条好汉也不是浪得虚名。 但好在她最近些日子被生活磋磨着粗糙结实了许多,见状半点不犹豫,直接央了卖苦力,好半天帮老人家把多余的灯和物什搬了回家,才得了一盏赠送的。 做事的不觉时间流逝,待太叔妤捏着花灯回去,才发现竟然已经过了这么久了! 原本只是熄灭了七七八八的灯火已经熄灭了干净。 雨早已停歇,只剩下呼呼的风夜风还在刮,吹得闹市街头孤孑纤长的人影更显单薄,雪色绣金粉菡萏的衣袂飞舞中。 他垂首不知道在想什么,手里还捧着一碗小小的蒸酿。 太叔妤一愣。 她缓了缓喘息,慢慢走过去,道:“对不起,我来晚了。” 话音刚落,就看见少年抬起了头,乌发逶迤,一张妖美的脸微微苍白,连唇色也浅淡,嗓音沙沙的:“蒸酿有些凉了,不能吃——” 了。 话没说完,手里就一空又一满。 薛雪捧着怀里的玄武模样的孔明灯,愣愣看着面前女人一个仰首,将一整碗蒸酿吞咽了下去,才想起制止已经晚了! 薛雪抓住她手腕惊了:“你不是不能吃东西么!” 太叔妤手腕有点疼,看他终于卸下了那张腻得人发慌的脸皮,几分得意。 然而转瞬闻言,她放下碗,那双青黑精致的眉眼看着也有些懵。 呆呆吐字:“是哦。” 哪怕这壳子再像活人,也没有活人该有的能力,食物下去也不过是换了个地方腐烂而已。 故而以往每次不过都是嗅嗅味道聊以慰胃…… 太叔妤想到一团东西正在自己身体里腐烂,顿时就炸毛了,捂着嘴就一个狂奔! 速度快得薛雪都差点没跟上。 等他终于在护城河边追上正蹲在河边狂吐的人,甚至都忽略了去想她这不符合常理的速度,只顾得上手忙脚乱地去拍抚她的背脊。 一下一下,压根忘了控制好力度,差点没直接把太叔妤拍河里去了! 等太叔妤吐完,夜已经深稠得浓郁。 太叔妤歪七歪八瘫在薛雪身上,那人一脸甜丝丝的假笑,见状也不过是力道适意地—— 将人从腿上推到土里,然后慢条斯理地整理自己仪冠。 太叔妤瘫在松软清新的河岸上,吐完,感叹一句“今天的夜可真漫长啊。” 想了想,又爬起了身,宣布:“今夜该有良辰美景,所以我们偷最美的酒、攀最高的山、放最远的灯!” 我们? 薛雪伸手一攥,拉过来太叔妤披散的长发,把人拉拢嗅了嗅。 “疼疼疼!”太叔妤还在哼唧。 薛雪把人放开。 怎么就买到填了酒心的蒸酿了…… 这真是太好了! 不就是去偷最美的酒,攀最高的山,放最远的灯么,比起能套出点东西观察出点秘密来说,实在算不得什么,薛雪笑眯了眼。 唯一不同的是“路过”酒家的时候,他看见了间胭脂铺,也忘了去想为什么,顺便买了一盒胭脂,的确是买,放置了一锭足银在那儿。 而没人管着,有人纵着,再次喝足、醉足了酒的太叔妤也让他经历了不同往日的…… 戏子。 一会儿高岭之花眉目矜疏:“哦?” 一会儿干我屁事:“呵。” 再要么就神神叨叨:“兄弟,我夜观星象发现你近期有血光之灾,不过没关系,也该你命不该绝遇到了本道,沾染了好运,必能逢凶化吉,一路高升,就是情缘落魄了点,也没事,专心打怪攻霸业,完美!” 或者唯我独尊一把:“本人打遍天下无敌手,尔敢试?” 再或者,回忆往事:“剜心之仇,我来日会记得来报的。” 薛雪听得一怔一怔的,半晌,盘坐在地上,抬手支着下巴看着大楚声明赫赫的太师府二姑娘即兴表演,不时笑得咯咯响。 终于,最后安静了。 纤美的姑娘摸摸他眼角的一点泪痣,傻傻的笑。 再一会儿过去,她以天为盖以地为铺,微微蜷缩着身子睡了,眉目安静,几分乖巧,薛雪拆了发带,将她头发散开枕上青草,看了会儿还是又把人抱回了小屋。 捏好被角,又坐在床脚支着腰去打开了床边的竹叶窗,幽幽晨风随窗隙溜进淡木香的竹屋,一点鱼肚白在天角染起。 薛雪低头看着床上的姑娘,突然手痒,也不拘着,直接伸手,戳了戳她脸。 看她阖着眼张口就要咬,及时抽回,笑了,想了想,又掏出了怀里的胭脂,轻手轻脚动作了起来。 ------题外话------ 感情线埋好,后面才好修罗场齐上啊。 第23章 菡萏仙子 太叔妤这一觉直接睡到了又一个晚上。 等第二天她饿极了下楼找吃的,就看见来请示薛雪新的采购意见的陵韶一脸见了鬼的表情。 太叔妤面无表情。 她的手艺真的有这么差么?! 然而面上还是一副很能理解的温和模样,语重心长地拍了拍陵韶的肩膀:“没事,想笑就笑吧,我也知道头发束得太难看。” “没、没有……不是。” 陵韶吞吐着,感觉到自己脸上有些发烧,连忙横过眼眼,直接把手里温好的醒酒汤塞到太叔妤手里,拿了桌上的册子就跑了! 太叔妤挑眉,慢吞吞一边走一边抿汤水。 哟,她这是做了什么,竟然把一个知礼大过天的好孩子都给吓跑了? 出了楼,太叔妤随手把汤碗放到了石桌上,走到了不远处的一处水池,低头照了照,微微一愣。 水里的女子极美。 是那种偏于艳靡的美丽,眉眼鬓角处用烟色的脂粉仔细描绘成了三两只枝头闹的灼灼桃夭,朱唇,眉眼淡薄精致。 妖里妖气—— 不过她喜欢。 有点华京时候的味道了,要是再雌雄莫辨点挂个马甲…… 不知华京的春水这么久没她搅拌,还荡漾否? 太叔妤轻笑,又走回楼里,换了床头起来时看见的那身朱艳的华裳。 招、摇、过、市。 没多久整个菡萏池就传遍了:菡萏仙子出现了! “菡萏仙子”当然不是真正的“仙子”,是菡萏池百姓在花神节时对某人特有的称呼,意指简单,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最美最仙的人。 选取规则也粗暴:由百姓自发宣传觉得最美的人,其他人同意就加入声势,不同意就打压下去。 看谁最后能得到菡萏百姓碾压式的赞誉,就是菡萏仙子。 本来审美就各有所好,筛选奉行的原则还向来苛刻—— 宁缺毋滥。 于是这盛产美人的菡萏池在这数百年来也不过出了不到十位菡萏仙子。 其中一位赫赫有名的还是薛家的第二代家主,联姻了西岭楚家的家主,留下一世神仙眷侣的美名。 再一位最接近仙子美名的则是位男子:薛家天骄,薛明霁。 可惜幼年时就去了某隐世大家学习,至今未归,据说以后是要入仕途的。 如此,当菡萏池内再度传言有菡萏仙子出现之时,整个城池都沸腾了。 不管是嗤之以鼻孔还是看乐子,信不信服不服气的都跑去看,称得上万人空巷。 薛雪也被簇拥其中。 他背倚着视野最好的一座花楼阑干边角,不耐烦道:“爷有家室了!” 孟泽撇撇嘴,俊美的一张脸被手里一把描金的折扇半遮半掩,露出一双多情的美目,又拖了拖身旁人,一边嚷嚷:“让让,让让,麻烦让让。” 硬生生是用他那平日里为了一瞻美色修炼出来的滑溜本事发挥了个极致,将薛雪送到了最好的位置。 掰过来薛雪的脸,让人正对着大道,还不满叨叨:“薛兄,一个女人而已,怕什么?” 是不怕,不怕您改什么口躲什么人呐! 陵齐致跟在薛雪身边,闻言鄙视地瞧了孟泽一眼。 到时候给夫人打小报告,以后就算这姓孟的求上来要夫人帮忙分析设计机械,也绝对要压到箱底。 “臭小子。”孟泽拿手中扇敲一把少年,“就说了让你离那女人远点,现在好了,一点没以前乖了。” 陵齐致瞪他一眼,继续伸手护着自家形容诡美惹眼的师兄,不理他了。 街头,热闹渐渐逼近。 薛雪本来只是半掩着眉羽,想着随意动作一下,也算交代了孟家这位牛皮糖似的少爷,他并不信这向来清贵风流的人物会平白无故贴上来与他交好。 但他今天心情好,不想打架。 却没想那热闹竟是生了根一般,到了楼下就突然不走了! 他被吵得烦不胜烦,抬眼觑过去—— 却是一愣。 熟悉的青黑眉眼,熟悉的纤长身骨,不熟悉的昳丽姝艳,不熟悉的落拓慵懒。 似是雨过天晴日光太清,那人仰首看他,微微阖着眼,朱艳的华裳束着腰身,和着披散的乌发垂落在地。 逶迤成了朵花。 似乎是被他的反应逗乐,她手里不知何时被塞进的一大枝丫子菡萏也跟着颤了颤。 “嗷!美人!”孟泽尖叫一声,激动了!手中折扇一丢,越过阑干就要往下翻:“举世无双风流倜傥花见花开的少爷我来啦!” “呵。” 却只闻一声意味莫名的笑声,孟泽只觉身子被什么扯住,视野一个翻转,发现自己又站回了阑干里面了! 再探眼,好家伙,说好的有家室了呢! 结果把他拖了回去自己翻下去了! 这塑料道友情简直不能忍! 这边孟泽还在发指薛雪的所作所为,那边薛雪却只在看下面的女人,视野急速翻转,风声鹤唳,人声喧哗,他都不看,就如他不看自己。 下面被毫无预兆寄予厚望的太叔妤:……? 好在懵逼不过瞬间,下一刻她就丢开手中的花枝推开人群一个箭步冲了上去,然后借着冲劲一个高高的跃起—— 接住人。 霎时,人群静了一瞬,又瞬间欢腾起来! “菡萏仙侣!” “菡萏仙侣!” “菡萏仙侣!” 但往往人眼所见与当事人总有距离。 吃瓜群众看见的是半空中一雪白一朱艳,两道纤美的人影衣袂纷飞缱绻深情。 高楼之上还有艳逸好事的公子哥随手招呼了人,金粉的菡萏花瓣如雨倾散,一张情景,美如画卷。 而当事者之一,太叔妤抱揽着颀长的身影缓缓羽落,一张脸面无表情。 一落到地上,薛雪就先一步推开人让出了距离,敷衍道:“哈,对不住,楼上人激动,一时不慎踩滑了。” 太叔妤点头:“嗯。” 走了。 两人背道而行,谁也没有回头。 走了。 走……了? 两个人竟然都不认识的么?不认识竟然都不去认识一下的么?! 周遭百姓和不少混迹其中的各家子弟被这转折梗了一脸:好不容易才认出来当事人之一的薛家少爷,结果还没来得及搞事情,怎么事儿就散了! 事都散了又能如何,还不是只能洗洗回家各找各妈吃饭去。 这么一闹,连“菡萏仙子”的嚎头都焉了大半。 然而偏偏也是这虎头蛇尾的一次仙子记载,从后世野史再看,却成了当年最风流的一笔。 不过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后来再少有参与者知晓罢了。 第24章 太叔妤 太叔妤离开正街之后没有立时去掉妆容,而是不紧不慢地顶着这招摇的一身,往曲折的巷道闲步而去。 江南水乡大抵总如此,才放晴不久,水露弥散,天色又暗淡了下去。 风雨欲来。 路上行人越来越少,零星的商贩也大多佛系,窝在藤椅里也不吆喝,自等客来。 太叔妤停步看了一圈,用耳边玉阕换了只油纸伞。 卖伞的青年神色莫名,一脸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捏紧了手中玉阕。 他要说什么太叔妤大抵上猜得出来,这大晴天的,买伞? 买人。 她支起手中伞,仿佛身边真有细密的雨丝在飘荡,视线里薄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一点雾气也努力想象成遮天蔽日的模样,小心翼翼提裙摆,做如履薄冰加惊弓之鸟状。 可身后跟着的那位也实在小心太过。 她都快把巷道走尽了也不见他溜出来动作。 如此,她若朝大路走,他畏;她若朝山路行,他估计得更惧。 太叔妤叹息,何必逼她一介弱女子使用暴力呢。 这样想着,她踏完最后一块青石板,踏出小巷,在踩上松软的泥土的前一刻手上一个巧力收了伞。 下一刻,被收起的伞如同削尖的羽箭朝身后破空而去! 静寂。 太叔妤诧异,没回头,眉眼却动了动,青黑的瞳子微微浮现出笑意。 四处寻他不得,没想到无意中一个色相反倒引出来了一个,这个看脸的世道呐。 她好笑地转身,清静的巷道空无一人,也不奇怪,从腰间抽出缠绕的软刃。 软刃大概她臂长,纤细笔直而薄冷,全身漆黑没有半点装饰,被她反手持于掌心,顺服地贴合着手臂,一点寒芒冒出了肩头。 太叔妤脸上烟色描摹的几枝桃夭曳曳生姿,笑笑:“何方大侠,真的不出来见个面?” “……大侠。” 那人低低重复,语声薄冷。 一点足音从身后传来,像是真开始落起了雨,太叔妤听到淅淅沥沥的雨声击打伞面的声响,却没有雨落下。 她仰头,一点烟青色伞面正隔绝了一小方天地。 她安静听那人吐出剩下的三个字,无比熟悉过的三个字,一字一顿。 “太叔妤。” 手中刀落下。 雨落不休。 ** 当薛雪背道离开足够的距离,再根据太叔妤留下的线索,握着精美的玉阕在巷道尽头找到人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一幕。 可堪苍凉。 背脊挺拔的女子执着伞,微微仰首,望着远山青黛。 明明还是那身朱艳,明明眸映山河,眼神中却空无一物浑身透着无声的惘茫。 这瞬间的场景和记忆重叠…… 靡艳的楼宇,衰败的妇人。 同样谁也不看,她轻声问他:“你信命么?” 他当然不信! 薛雪箭步过去,死死抓住太叔妤的肩头,面目可堪狰狞! 而太叔妤似乎也没想从他那儿得到答案,自己轻轻回答了自己:“我也不信。” 接着轻佻地笑了笑,那股子单薄的气质就散了。 她手上一动,伞叶朝旁侧偏了几分,一时笼罩了两人。 薛雪接过伞柄拿在手里,就看她侧头,眉目微微弯着笑意,像是有点不好意思,道:“那个……我又饿了。” 仿佛刚刚的一幕只是错觉。 “那就回去。” 薛雪干脆利落:“油炸还是烹煮?” 他这才看到了地上漆黑的薄刃。 太叔妤随他眼神也看到了,弯腰将刀捡了起来,掂了掂。 刀身薄冷,随着她动作,上面沾染上的泥泞水珠霎时就淌落了个干净,露出了里面名器内敛的光华。 “当然是清蒸了啊,这几天上火,对了,再弄个老鸭汤,美滋滋。” “剑很漂亮。” 薛雪口不对心地夸奖。 接下来对自己大言不惭的时候就从来不心虚了:“清蒸太简单了!苑里还要最后一只老鸭,炖了浪费,我们来烧荷叶鸭!爷刚请人教学会的!” “不仅漂亮还锋利嘞,削铁如泥。” 太叔妤对薛雪的“请”字半点不信。 按这货的尿性,基本可以想象到旁人刀架在脖子上被逼教做菜的苦逼画面…… 哈哈哈,点蜡。 她又将刀举出伞叶,边上滚落的雨幕滴落到刀身,溅起泠泠清越的声音。 好半天,太叔妤才觉得满意,收了回来。 然后在薛雪期待觊觎的小眼神里,她将软刃卷成了一团,递给他:“喏,你的佩剑,我准备好了。” 得到了反而马上就意兴阑珊了起来。 薛雪接过来也不怎么看,随手塞在了怀里。 只爱不释手地摸太叔妤的脸,好宝宝坐等发糖不来式的惆怅:“真好看,想要。” 他第一次觉得:要是再早些遇见这个女人就好了。 这种想法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薛雪觉得遗憾不能独担,便抱着人再抱怨一遍:“你为什么不早点出现!” “不可能,滚远点。” 太叔妤拍开他的手,没好气:“而且已经很早了。” 薛雪不依不饶举着小拳拳又捶胸口:“明明还能更早!都怪你都怪你啊啊啊!死女人你怎么就不早点送上门来啊啊啊……” 太叔妤无语:“胡搅蛮缠,薛雪你多大了骨头呢?!” 却没想到下一刻就见识了何谓胡搅蛮缠: 薛雪突然伸手,一把将她眼睛盖住了。 太叔妤:?! 她抬手把盖眼睛上的爪子扒开,就看见容色妖美漂亮的少年抿紧了淡色的唇,纤长的柔翎之下眼尾微微上挑,漆黑的凤眼眼色幽深,正低头,看着太叔妤。 明明那双温凉的眼已经见过这么多次,但薛雪却突然觉得完全无法忍受起来。 他见不得她这样烟雾缭绕或者假模假样永远看不见真实的眼! 薛雪抬手,再次盖上太叔妤眼睛。然后太叔妤只觉得唇上蓦然一暖。 撕咬啃食! 太叔妤:雾草! 事关节操你说她反不反抗? 当然要啊! 生命诚可贵,节操亦可抛,但现在不是明显还没到生死存亡的时刻么,生长在自由旗帜下的良民,怎么可以任由恶霸强取豪夺! 所以太叔妤张嘴就咬:一口下去,鲜血弥漫。 接下来推开人一臂的距离,捞起伞棍就开打! 薛雪不甘示弱。 这时候别跟爷扯什么贤夫准则,爷怎么可以被人欺负! 爷自己都舍不得打爷凭什么这死女人打了一次还打第二次! 等收到飞鸽传书紧赶慢赶赶过来的纹娘一行人到场:“……” 哎哟我的爷怎么又和太叔姑娘打上了! ** 南疆比邻大楚,用的也是大楚的婚嫁礼仪。 因着太叔妤身份特殊,直接跳过了纳彩、问名、纳吉几项,纳征定亲之后紧接着薛家就开始筹备起来了薛家二少爷薛雪的请期和亲迎。 按理说薛家不该也不会愿意由外人插手,何况纹娘这些人一看就不怎么“正派”,奈何随即就爆出了太叔妤的第二层身份。 华京太师府二姑娘。 哪怕是久处江湖的菡萏池,有点势力门路的稍微打听一下,也能知道这个身份和名字所裹挟着的风暴。 朝堂江湖从来都息息相关。 要变天咯。 ------题外话------ 大背景古言,掺杂了少量玄幻元素,可以理解为南疆异术。希望没混得太厉害吓跑了人(笑哭) 第25章 此生所爱 其实直到前一晚上收到嫁衣,太叔妤整个人都还有点懵:好像跟说好的不一样! 她窝在院落惯常喜欢呆着的躺椅里,雨过如洗,初秋的夜里小风带上了凉意,身边一丛细叶竹被吹得淅淅索索得响。 远处灯火明亮人声鼎沸,而她仿佛置身事外。 此处灯火熹微。 不用想都知道,婚前不宜见面这种习俗对于薛雪来说就是一句废话。 太叔妤抱着纹娘不知哪里搜罗来的养身体的红枣薏仁枸杞花茶,等他出现。 一盏茶时间后,人的确出现了。 却是隔着一道厚厚矮矮的墙。 太叔妤只能看到一向没骨头似的漂亮少年身上亮瞎人眼睛的花袍子一晃而过。 她眼睛上似乎蒙了密密的布帛,听到的开始一句就是:“爷没见到人哈。” 太叔妤还没明白如何,就看见纹娘喜气洋洋着一张脸过来了,手里端着的木盘上一款同色调的布条。 正努力憋笑。 她过来道:“太叔小姐,九爷听说婚前一天见面不吉利,也不让您因为看见他那张天底下最好看的脸而失魂落魄。但不和您说说话,他又难受得慌,所以让您也把眼睛遮上呢。” “……” 纹娘帮着太叔妤蒙眼睛。 薛雪在那边挠墙,看不见情况,也听不见太叔妤说话,就觉得时间过得特别特别慢。 转瞬他就又要怒:“好了没?爪子留着没点用了?!” 太叔妤堵回去:“哟,这么不耐烦,您老要不还是哪儿来的回哪儿去算了?” “哼。” 薛雪听见要听的声音了,也不计较死女人胳膊肘往外拐帮别人说话了,只一心琢磨着接下来的话。 爷他改主意了。 他们是早就约好了,通过假成亲引出朝堂伸进来江湖的人手,趁机让她会华京,然后两个人一明一暗联手报仇! 至于报完仇之后,自然是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但他现在觉得真和这死女人成亲,好像也还行? 大不了以后他腻了她了再把她踹了就是哈哈哈。 这边薛雪的小算盘打得啪啪响,而纹娘帮太叔妤蒙好眼睛后,很自觉地拉着其他在周围驻守的影子一起退远了距离。 远处的婚礼筹备也已经进入尾声,菡萏池万千灯火渐次熄灭。 或巍峨或精巧的建筑群落上八角翘钩的檐台小兽凌立,支起的风灯在苍穹里闪烁摇曳,如万千星河坠落。 院落里一时安静了下来。 太叔妤良久才整理好思绪。 她窝在躺椅里,被蒙着的眼睛谁也没看,突然开口。 “我幼时喜欢看各种各样的故事,那时候先生忙,哪怕其实除了正事以外他的全部精力都用来照顾我也照顾得极好了,他仍旧觉得还不够,总要自责。所以发现我喜欢故事后,便专门去搜罗了天下的奇闻轶事来,每夜哄我入睡。” “那时候我身体不好,每日大半的时间都在睡觉,但每次醒来,先生都会在。” 她被纵养的厉害,后面没人讲故事守着便睡不好了。 “先生温文博学,还做得一手好菜,那时候我就想,如果可以这样过一辈子,似乎也不错。” “可先生是被很多人寄予期盼寄予厚望的人,他负重而行,早有预感自己会难有善终,于是在将我教养得不那么容易受欺负之后,就骗了我去寻另一个人。” 另一个是谁,很好猜。 薛雪停下来挠墙的手,觉得今晚真特么的冷,又有点无趣:“哦。” 太叔妤笑笑。 “传言从来都是和事实有所偏差。当事人的所思所想,那些沟沟壑壑的、缠缠绕绕的、在自己看来轻易可以灭顶的东西,旁人要如何,才能感同身受呢。” 薛雪站定,掀开遮住眼睛的布条,垂着眼,盯着墙角的枯枝落叶,冷冷打断她:“够了。” 太叔妤仰目,细叶竹泛黄的尖尖叶片风吹萧萧落,落到她面颊上。 她莞尔一笑。 然后一字一顿:“我太叔妤,今生所爱,唯有一个暮朝歌。” 清晰明白。 她思路清晰。 “算我自作多情,”薛雪从没觉得太叔妤温凉清和的嗓音这么刺耳过,她道,“但哪怕是自作多情,我也想问一句,薛雪,你不会真对我动心了吧?” 那样冷静的,冷漠凉薄的模样。 一如初见。 薛雪放开攥得青白的指骨。 他倚着墙,不屑嗤笑:“就你?也配!” 太叔妤捧起凉透了的茶,喝一口,很满意的点头:“嗯,我的确不配。” ** 第二日天刚露鱼肚白,已经有热闹喜庆的唢呐响起,鞭炮声声。 太叔妤被纹娘安置到了事先备好的一位世家的宅子里,以作出嫁。 抬轿。 跨火盆和射箭。 拜堂。 太叔妤一身嫁衣,被纹娘牵着走过长长的铺满红绸的长路,放到了同样一身红装的少年手上,他指骨冰凉柔腻,握着她的手从虚虚的僵硬,到猛然攥紧。 紧得她甚至发疼。 一言不发。 来往宾客也气氛肃穆,从早上起,有大军压上菡萏池城外的消息就已经传遍了整个菡萏。 虽然猜到了朝堂可能会有所动作,但谁能料到会是这样的大动作! 薛雪仿佛看不见这些暗潮涌动。 今日他细细描了妆,青山远岱柔翎如墨,凤眼微微上扬,诡美又傲慢,眼角一滴泪痣,使得原本就十二分精致漂亮小脸愈发惹人。 硬生生艳压群像。 众人在惊叹之余终于想起来今天是什么日子:薛家二少爷的婚宴啊。 管它天崩地裂,反正天踏了也有高个子顶着不是。 当尽兴是只需尽。 僵硬的气氛慢慢回暖。 江湖莽汉本来对朝堂的那些弯弯绕绕的也不是那么敏感,有人不怕死的开始了乐呵,很快就一个感染一个的,薛府不多时,再次热闹了起来。 高堂之上,司仪高声:“一拜天地——” 攥着太叔妤的手极紧,太叔妤跟随着他动作转向,跪拜。 “二拜高堂——” 太叔妤起身,转向—— 正在这时候,大堂外传来一阵兵戟之声和喧哗,无数宾客看着迅速涌进的大批锦衣卫。 一时混乱。 薛雪却像是什么也没看见一般,拉着太叔妤就要又拜。 却被和锦衣卫一道出现的一位秀美的青年打断,还是老熟人,在集市上来去无踪的那位。 他走到太叔妤身边,皱眉侧首低低一句:“太叔。” 半点没有上次说道“小太叔”时的意趣悠闲,话落已经执剑位于锦衣卫首,开了路,然后半跪在地。 良久,太叔妤听见有人行至的细微声响,在她面前站定,裹挟一点月下幽竹的冷香。 他嗓音薄冷,微微嘶哑:“孤不同意。” 说着,已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却被太叔妤一把甩开。 太叔妤动作太大,以至于头顶绸缎锦绣的盖头滑落,露出了她妆容嫣艳的一张脸。 眸羽回以同等的淡薄。 面前人弱冠年岁,清隽、清冷依旧。 气质温色明透,一身雪衣,唇淡,身姿微微单薄却站得笔直,绛紫色的衣襟袖口纹绣了精致的饕餮暗纹。 偏偏眼角一点泪痣,平添了几分婉转和风尘。 被挥开的手重新朝她伸出,指节分明,如切如琢。 一双烟灰色的眼,淡薄如长夜。 再次开口:“太叔妤,过来。” 第26章 你恨孤 没有人接。 “太叔妤。” 暮朝歌收回手,容色矜贵疏离,远山青黛,瓷白得几近透明的肌肤下,人薄冷的像把剑似的。 光唤、唤、唤,半天又说不出点什么实质的内容来! 太叔妤简直腻烦。 她是知道这位内里如何骄傲的:典型的命比纸薄心比天高。以往有所求她让着就算了,如今,呵。她 冷道:“何事?” 暮朝歌唇角微动。 太叔妤以为他是想笑:当然是讥笑讽笑嗤笑冷笑,还是那种不怎么动声色,需要意会那种。 但最后还是又归于了平静。 她就看着他矜持着一张容色倾城的脸,冷冷淡淡仿若稀疏平常的,对她道:“太叔妤,你说过你会陪孤……”看这山河万里。 太叔妤:噗! 你还说过要护我一世安好无忧来着,情话谁不是捡好听的说啊。 “还是说,”太叔妤挑眉,面露讥讽,“你心爱的那位又得了什么绝症,需要傻子来填命。剜心已经试过了,所以这次改成剔骨?” 她披着马甲都不敢这样编,会被寄刀片的! 而不知道是太叔妤说的话里其中哪个字眼刺激到了人,暮朝歌再次抬手,这次动作轻而迅疾,明显没有给人以回绝的余地。 太叔妤没有避过,任由他抚摸着她鬓角,指尖冰凉,明明是个里子冷冽如长夜的人,偏偏眼尾一点泪痣又绮丽凄艳得俗气。 他顿了一下,然后眉眼舒展,浅淡地笑了起来:“你恨孤。” 太叔妤觉得好笑:“难道我不该恨?” 暮朝歌虚空勾勒下最后一笔,又把她鬓角的长发挽到耳后,赞同:“嗯,你该恨孤,你还该杀了孤。” 这样说着,下一刻,如旧剑般冷冽单薄的指骨已经锁上了手下纤细柔软的颈骨。 太叔妤维持着仰伸的姿势,无动于衷。 她并不认为暮朝歌会杀她,毕竟这种毫无裨益反倒隐患不少的事情—— 他这样连文史笔墨都不用着色渲染的,正儿八经的政治人物,怎么会屑于因为这点小事弄脏自己的羽毛? 本来这场婚礼也不是为他而设,太叔妤只哀叹自己忙活一场,没钓到大鱼。 然而…… 薛雪也这么安静就不正常了。 等太叔妤注意到,侧头去看,就被他蓦然一把死死抓住了肩头! 薛雪逼迫着太叔妤直视着他的眼睛! 脖颈上的束缚不知何时已经退去,只留形容漂亮的少年用因为过度气愤而颤抖的另一只手,指着自己眼角的一颗泪痣,咬牙切齿:“他就是暮、朝、歌!” 他怎么能忘,他们初见时候,太叔妤看着他的脸说好看? 他怎么能忘,她摸着他脸上的那滴泪痣时缱绻温柔的模样?! “太、叔、妤!” 薛雪眼角赤红,手上动作,一点银光闪过,怀里太叔妤为他设计护身的匕首出鞘瞬间滑过眼角,有血迹从那张脸上滑下。 混合着少年凋零的恨意,宛如泣血:“你怎么敢、你怎么敢!” 薛雪用力闭眼,最后丢开她,冷漠吐字:“滚。” 太叔妤怔住,抬手下意识想去擦薛雪眼角滚落的血珠—— 却被暮朝歌一把握住手腕。 在她挣扎之前,暮朝歌已经挂上了那副宫里朝堂里翻云覆雨的寻常面貌,芝兰玉树,如切如琢。 端的君子如兰之姿。 做的生杀予夺之事。 他启步向前,纤尘不染的雪蚕丝锦逶迤曳地,闲庭信步,然而哪怕不言不语,一身久浸权势的气质也直逼得江湖舔血的敏锐草莽们自动让步。 再何况还有远在江湖也声名贯耳的东厂锦衣卫跪行开路摆在前面! 来宾有些坐不住,虽不至于草草跟着下跪的地步,也大都暗暗起了身退到一旁。 竟让他畅通无阻地到上了高堂的位置。 并未落座。 暮朝歌拾了桌上的冷茶,慢条斯理饮尽,半晌再开口,已全无刚才的钝迟,直击要害,只还是对太叔妤一人的:“太叔弘三年前接了收复江北七州的任务。” 收复江北?! 不是,三年是什么意思? 太叔妤这次是真没听懂。 就见暮朝歌已经放下茶盏,一只手撑了撑下巴,清隽的眉眼应和着语气露出点惊叹变惋惜的神情,眸光却沉静无波。 “已经成功收复了六州。一步之遥。可惜,最后关于的益州消息有误,里面盘踞了前朝的七成势力。” 太叔妤指尖收缩,抬首假笑:“所以?” 但话音刚落,她又怔住。 “所以啊……”暮朝歌低低重复。 明明是他在威胁,一张绝艳的脸也没有多余的表情,不知怎的,太叔妤却偏偏从上面看出了一种近乎暮霞晚钟的苍茫颓势来。 错觉? 错觉。 他忽而笑意岑岑,问她:“没有毗邻的西陵及时发兵助阵,身后又有万户平民不能退,你说,太叔弘他会怎么选?” 还能怎么选,当然是同归于尽,死守! 太叔弘是太叔妤嫡亲的兄长,虽然常年在外镇守边土,每次归家却都会费尽脑汁地给她准备边土民风的特产玩意,她不可能抛下他不管。 暮朝歌还真是长本事了,竟然学会用她的亲人来威胁她了! 太叔妤其实在此之前也想过,来找她的会不会是暮朝歌。 不管是为了什么。 但所有的猜测里,暮朝歌也不过是以势压她,或者像原来那样,以情相迫。 没有一样,会是现在这样,将她的至亲置于险境! 凭什么? 暮朝歌也看清楚了太叔妤眼中的不可置信和愤怒,视线却只是在滑过了薛雪拘束过的她的肩头之后,就半阖了下去。 几分百无聊赖的矜疏模样。 他以前不信命,直到也多了这丁点子执念。 这世上明明他们才是最熟悉的人,比如现在,他看见她的眼,便知道她的所思所想:凭什么他能这样负她? 不凭什么。 不过是不赌。 太叔妤喜欢愿赌服输,他不是。 如果,她真的又对旁人动了心思……其他任何,他都没把握带她离开。 哪怕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他就是这么卑劣的一个人,太叔妤心知肚明,只不过是现在连原来的那层她表现出来“喜欢”的画皮,也维持不了了罢了。 但谁规定非要有情人才能白头眷属? 暮朝歌低头微微笑了起来。 而另一边太叔妤也迅速做下了决断。 作为大楚第一任贵族后台的稗官,她造局不少,半途出岔子的更是比比皆是,但戏剧就是要一波三折加上个力王狂澜高潮迭起才能卖座,才能让人拍手叫好不是。 她不介意—— 史官报仇,百年不晚:口诛笔伐,销、骨、铄、金。 太叔妤也步向高堂,不知想到什么,她突而顿步,仰首,看了一眼门庭之外被屋檐切割方块的湛蓝天空。 万里无云。 之后收回眼,站到了暮朝歌身边,任由他接过旁侧侍卫递来的披风,将她一身嫣艳压下。 而薛雪看着两个人兀自假惺惺的深情,只觉得可笑。 高堂旁侧,得到消息的老夫人并其他族老根本就没有出席,只有一个薛家旁系的老爷在角落里缩着脚,努力降低存在感。 锦衣卫都要跪迎的存在啊! 传闻中西凰的新帝是曾经的废太子,也是叫做“暮朝歌”是吧?!他一把老骨头的就想安度个晚年怎么就招谁惹谁了啊啊。 薛雪坐上旁边宾席上的桌子一角,一只腿曲着,朱色宽袖下颀长的身骨懒懒散散。 他随意地指了指手边混入人群的影子,下令:“上,给爷打。往死里打。” 第27章 祸世 薛氏老爷惊,赶紧窜到纹娘身边咬耳朵,这晚了是要要人命的啊! 薛雪命令一下,立即有人要动,被还没消化下惊惶的纹娘和薛家老爷手忙脚乱地强制拦住,一时犹豫不决。 暮朝歌毫无所觉。 他只垂着眼,纤密的柔翎微微颤动,落下一小片阴影,专注地给太叔妤系好披风上的结,又给她整理好了衣角,最后再进一步,将人抱揽在了怀里。 看怀里的姑娘神色不明,暮朝歌挥退了四面的锦衣卫。 “太叔妤,”他突然有点好奇,“你说,如果孤不还手,会不会死在这里也带不走你?” 太叔妤:…… 又是抽了哪门子的疯。 她还没想明白,就看见薛雪失了刚刚的慵懒散漫,闻言推开一脸纠结踟蹰的纹娘,冷笑:“哈,还不给爷动手!没听见那位在求苦肉计了!” 场面一时乱了起来。 薛雪的命令纹娘自然不敢不听,但太叔妤的立场、暮朝歌的身份这些她也要顾及着,不敢下重手。 她递了眼神给其他的影子,随即收起自己快要升级成老妈子的郁悴心情,单方面抡起合在鞘里的长刀。 开砸! 暮朝歌把太叔妤圈抱在怀里,雨点样的刀棒下来,如若无物。 除了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更加苍白,甚至连脸上的表情都没动一丝一毫。 “唔。” 不知哪个瞄准了他膝盖,一棍子抡下去,暮朝歌闷哼出声,半跪在地。 却极快的,他又站起了身,手里还稳稳地横抱着人。 额头被撞破的血液混合着冷汗流下,太叔妤看着他若有所觉,微微侧首,将即将滴落到她脸上的血迹汗液擦到了肩头的衣物上。 一身雪衣斑驳。 如杜鹃泣血。 回看她的眼神依然沉静而淡漠。 又一次被打落在地。 暮朝歌好好地护着人,手肘作垫重重磕在地上,闷声咳了下。 而太叔妤牙酸,轻声“嘶”了声。 他瞧眼过去,却只看到个埋了头看不见脸的鸦黑发旋儿。 暮朝歌轻笑。 后面已经记不清又被打落了几次,只知道在每次太叔妤估算了伤势,猜测他应该一时半会儿起不来了的时候,他都再次抱了她起来。 那双永远冷静柔润,暗藏诡谲杀机的眼,甚至都不曾因为极度的疲累,而闪过半分的迷惘。 薛雪看着就烦,也下场子动手! 不同于其他人的束手束脚,薛雪下手就下死手,逮着长剑就用刺的,一下子就将人捅了个对穿! 锦衣卫有人看不下去,就要动,却被暮朝歌一个眼神退回去。 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横贯暮朝歌肩胛骨的长剑剑尖恰好捅出,剑刃在太叔妤脸上一寸摇摆。 还是她送出去的那把。 暮朝歌咽下口中的血腥,似乎气力难支,好不容易站起,再次重重跌跪在地。 后方是薛府,前一步是已经清理干净人群的街道,太叔妤会怎么选?暮朝歌不知道,但他知道该如何做,可以逼她选他要的。 暮朝歌闭上眼遮盖掉多余的情绪,半跪在地,薄冷嘶哑的嗓音疲倦之外,有着不明显的破碎,平静道:“太叔妤,孤现在很难过。” 太叔妤动作顿了一下。 【“……我若不弃你必不离?太叔妤,我不信。”】 【“有什么信不信的哎呀也不想想这小脸好看的——但凡露出半点难过,谁能忍住不去上刀山下火海地抚平嘛。”】 有时候记性好了简直就是灾难。 太叔妤几分抓狂:剜心前示弱这一招就用滥了,现在还来,他是不是傻,还是说,当她傻啊?她想到这简直无语凝噎,然后坚定而果断地,一把推开了他。 她选的路,她要自己走。 暮朝歌睁眼。 山色空蒙雨亦晴。 他眸羽生得极好,幼时稚气骄傲,犹如工笔描摹冷冽如刀;忘记了某日起转了性,挂上了岑岑的清淡柔润,如雕如琢,公子世无双,偏一点嫣媚的泪痣,专注见人时便足够神授魂与,倾国倾城。 如此绝色,但凡愿意谄媚承意,自然是无往不利。 故而她将他落笔于“祸世”,也不是没有道理。 位卑而才盛—— 若天道不仁,必以祸心僭越之。 当然,最初没那么复杂,毕竟谁没有个年少眼神差,看谁都自带滤镜的时候。 她不过也是俗人一个。 新娘离开,其他人自觉无趣,也陆续走了个干净。 薛雪回到了院落,里面,纹娘和并全部的影子在里面无声请罪。 而出乎纹娘意料的是,薛雪似乎看着心情极好? 他当然心情好,穿过人群歪倒在高椅上,一手接过纹娘递过来的热茶,一手摸着自己眼角的小血痕。 纹娘见状,试探着说道:“九爷放心,奴家已经飞书去叫了梭主子过来,有他妙手回春,一定不会给您留下半点痕迹。” 薛雪有多在乎他那张脸,全南疆都知道! “哈,”薛雪却不愿意了,“他敢!” 纹娘:“啊?” 薛雪哼哼:“太叔妤那个没良心的死女人,要不是爷聪明找个由头见了血,肯定没多久就把爷给忘了!” 纹娘:“……” 好像挺有道理的。 “此外,暮朝歌他,”纹娘掂量着语言,小心发问:“主子为什么要装作不认识他?还有他那张脸以及西凰那边……” 薛雪垂眼饮茶,没说话。 纹娘自知失语,连忙住嘴,噤若寒蝉,心里打定主意以后但凡是关于这三人的事就有多远离多远! ** 来时春正旺,去时雪已飘。 边北风沙弥漫,此时近冬,更是严寒得天寒地冻,一眼望去原先仅有的一点绿意也已湮没在了黄沙里,一片萧肃。 苍灰色的天穹有时会落下雪来,纷纷扬扬,如鹅毛飘荡。 太叔妤不知道距离上次剜心后她的“死去”,竟然已经过去了三年。 也不怪她会弄混这样重要的事情,实在是她现在的样子和十七岁入棺之时,几乎没差几厘几毫。 而这三年中,也确实发生了不少事情。 其中最为瞩目的莫过于西凰的帝王换了一位:三月前西凰先帝暴毙,传位给了在大楚为质近十载的前废太子,也就是身边这位。 太叔妤放下手里的折子,取了下一本握在手里,却没有马上打开,想了想还是问出了口:“怎么这么急?” 虽然这个时代六合八荒之上各国林立,大楚也够得上一个中等大国的规格,但前提是:不纳入西凰。 “西凰一出,谁敢称国?” 虽然这句形容是夸张了点,但也形象表达了其他各国对于这个庞然大物的忌惮,甚至已经到了宁肯降位为诸侯国,也不愿正面起冲突的地步。 若非西凰内部势力盘根错节政局复杂,多年来内乱不断,直接征伐于外实现大一统都有可能。 而羽翼未丰却怀璧其罪,有多容易沦为炮灰……暮朝歌不会不知道。 外面雪飘千里万物冰封,马车里炭火燃烧的声响格外清晰。 暮朝歌端了煮好的茶续在杯中,递过去太叔妤暖手,看她接住,又去取暗格里的糕点,动作间背影颀长,温声嗓音淡淡:“嗯,孤等不及了。” 这—— 可就新奇了。 太叔妤捧着热茶往背后蓬软的被裘上窝了窝,笑:“曾经的十年欺辱韬光养晦,也没见你忍不了啊。” 暮朝歌拿银箸顺着每样捡出样貌最精致的几块摆放到薄胚的青花瓷盘里,分心回她:“那不一样。” 太叔妤吹开茶沫:“怎么个不一样法?” “前者春意阑珊,后者烈火焚心。” “咳,咳咳!”太叔妤一口呛在喉咙。 都是些什么鬼形容?不明觉厉。太叔妤明智地立即决定放过这个问题,免得好奇心害死猫。 空气一时又安静了下来,太叔妤慢慢抿完茶,手头也空了下来。 觉才补过也睡不着了,这时候得找点事情做,所以她重新打开了下一本记录这两年大事录的折子。 上书:启明三十六年(两年前),西凰废太子歌以正妻之礼,迎娶大楚太师府二姑娘太叔妤。 太叔妤:“……” 第28章 偏不 她默默放下了手里记录时事的折子。 “你不信?”暮朝歌眉眼沉静。 而太叔妤还沉浸在自己连“死”都没能安生的震惊中:“我不是已经死了么,还怎么成亲?” 暮朝歌换了便装,一身雪色绣青竹的宽袖长衣,鸦发用同纹的发带松松束着,端的意态清淡雅致,跪坐在她坐着的软塌边上,只身上各处有些刺眼的渗血破坏了些许美感。 闻言,他似有若无的叹息。 太叔妤保证她听出了这声叹息里关于“怒她太蠢”的意味! 然后就听他提点了:“阴婚。” 根据异志录记载,阴婚在前朝的时候一些偏远愚昧的地区的确曾出现过,大多是富贵人家收买穷人家养不活的女儿回去给早夭的男孩配婚,以免家宅不宁。 但因为太过劳民伤财且恶毒,早已经在各国建国之时就纷纷禁止了,不说她家一门清流,光是西凰泱泱大国也很难同意这样的事。 除非……付出足够的筹码。 太叔妤呼出肺里紧缩的空气,沉吟一下,还是明说了:“我不喜欢这样。” 作为回应,暮朝歌低低笑了起来。 一边笑着,他一边从她手里取过了被握得皱缩的折子,换上了一方浸冷的玉牌。 太叔妤顺眼看过去,手里猛然一僵,就看见上面清隽风骨的几个字仔细的刻着:爱妻太叔妤之位。 她是拒绝的。 所以她抬手就把玉牌丢了角落,面上故作的平静有些皲裂,却又在片刻之后恢复了平静,然后抱着毛绒的毯子面无表情地看着窗外。 正在下雪。 太叔妤容易发闷,所以哪怕马车中簇拥了精巧的火炉,也留了四角的缝隙来换着空气,马车内温度偏低。 暮朝歌起身捡回玉牌,用袖口擦拭了干净收了回去,动作间低低掩唇咳嗽了一声。伤势未愈,上车后又给太叔妤念了半天这三年发生的事情,半边身子倚靠车壁,墨发散落肩头,苍白清媚的容色倦意明显。 却极柔软。 倾国倾城。 仅仅余光,就让太叔妤看得晃神。 太叔妤正腹诽那张脸的犯规,不防头顶一片风声突然拂过,暮朝歌抬手,一点孩子气地将头颈扑伏在了她咫尺之距的软塌上,宽大的雪袖随动作蹁跹,优美单薄得像只孤鹤。 “我雕了很久。” 整整三天三夜。 暮朝歌侧脸望她,嗓音有点哑,烟灰色的瞳眸朦朦胧胧:“可惜你看来并不喜欢。”虽这样说着,却没有多少失落的样子。 他眉眼半阖,衣袖掩映下,尖葱的指尖泛着寒意的青白,轻而坚定地,握住了太叔妤露出毛毯的一丁点衣角。 太叔妤的五感已经被磨砺得很锐。 这样的小动作当年或许还可能麻痹自己忽略掉,现今却是一丝一毫都清清楚楚地塞在脑子里,顿时梗得心烦。 暮朝歌他就是故意的! 太叔妤伸手就抓住他的手,却在握住的瞬间—— 更加心烦。 被套路了。 果然,下一刻,原本半阖着眉眼沉静倦怠的人已经用力反握住了她,眉角眼梢俱是浅淡的笑意,又在太叔妤发怒前一刻很有克制的,暮朝歌放开了手,转而攥住了她的衣袖。 笑意更是婉转。 太叔妤:“……” 笑笑笑,笑得什么似的,难看死了! 她从毯子里抽出另一只手来,一把拉住身旁闲置的一身狐狸毛的披风,丢到暮朝歌身上。 暮朝歌攥着衣角的手指不放,腾出另一只来随意牵拉了披风遮在背上,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想了想,还是没忍住抬起宽大的衣袖起身一把抱住了她! 他眉眼如画,眸羽中盛着细碎满足的愉悦,低低呢喃:“太叔妤。” 温柔眷恋,如往昔,如—— 戏子。 太叔妤沉默,随即就感受到了暮朝歌身上不正常的热度,又兀自放松开了紧绷的肌肉。 这朵娇花与武力值毫不匹配的娇气有多甚,她一直是知道的,但没想到的是如今她已经成功糙汉,他却还在娇花的路上毫无进展。 就这样还敢学别人玩什么苦肉计。 太叔妤轻轻长长的吐出胸口的浊气,抬臂环住了他,随即一个用力就要将人放到榻上,却被一把搂紧了脖颈。 太叔妤皱眉:“放手。” 回应她的是暮朝歌听话的放手,重新跪坐回了榻边。 他另外拾了折子,要展开给太叔妤看,继续刚刚还算气氛融洽的事情,却被太叔妤握住手,强硬地把折子阖上。 暮朝歌放开折子,顺着她,故作不解问:“怎么了?” 太叔妤张口,顿了一下,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清清楚楚,冷冷静静。 “你又偷看了我的书。” 那些年少不知事时,靠着模糊的想象用力拉扯编绘爱恨的东西……她明明在剜心前,就已经烧尽了。 偏偏暮朝歌刚才做的,一丝一毫,何其相像? 简直就是照搬照抄! 她不信这是巧合。 她下意识摸上了自己胸口,那里,半颗温热的心脏触手可及,她不等他回答,自顾开口:“你知道么,我原本以为我会很恨你,毕竟剜心这种事,的确太疼了。” 暮朝歌捧起一杯茶,“嗯”一下,等她的下文,雾气打落在眼角泪痣,恍若无声哀泣。 但他这样的人,怎么会为了这点甚至称不上男欢女爱的无聊小事哭泣?太叔妤打消自己的瞎想。 她放下茶,掌心贴了贴自己胸口,接着道:“可是现在,这里跳动的是别人的心脏。看着你,我发现已经恨不起来了。没有爱,没有恨,只有腻——”烦。 茶水倾翻,顿时洒了一身一地。 暮朝歌拿出手帕擦拭,指节被烫得通红,动作慢条斯理,言笑晏晏:“抱歉,手滑了。” 太叔妤垂眼:“你不必这样。” “不必哪样?”暮朝歌发笑,他烧得头脑发昏,偏偏愈发笑意花枝招展,单手支着下颌骨,吐字,“不必这样处心积虑、曲意逢迎,讨好你?” “可你又怎知道,”暮朝歌垂眼,又瞬间变脸一副薄冷沉静的模样,语声淡淡,“那不是孤的心之所向,孤的甘之如饴呢。” “心之所向……甘之如饴?”太叔妤面露讽刺,但讽刺未成,双眼已经被一只幽香清冷的手覆盖住。 “说着玩的呢。”暮朝歌看着自己的手,出声,“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太叔妤,孤当年就告诉过你了,太学所教的虽然古板无趣,却也不是毫无可取之处。可你总是坐不住。” “……”又被教育了。 太叔妤扭转过头,扯扯嘴角:“暮朝歌,你究竟想怎样?你告诉我,说不定我就答应了呢?毕竟……以前我也不曾拒绝过你不是。” 暮朝歌收回手,也笑,看着太叔妤的一双眼青山远岱,眉目如画,清隽至极,眼尾一点泪痣平添几分风尘。 吐字却是冷的,他说:“偏不。” 说完,又是一副温润缱绻的模样,和太叔妤曾经笔绘过的角色恍若重合。 似乎是想要摸摸太叔妤的脸,暮朝歌伸手,却在临近的时候,又转到太叔妤的鬓边,为她挽好了额边的碎发。 “我手冷,你肯定不喜欢。” 他摸摸她的长发,望着她的脸几分温软的满足:“真好,你永远明容华骨……陪孤垂垂老矣。” 最后一句太轻,太叔妤没听清。 一时又安静下来,暮朝歌在她身边悉悉索索地处理起手上的伤势来。他曲着条腿,姿势是少有的随意,药箱放置在一旁,细条状的纱布在指尖缠绕工整。 似乎没找到剪刀,他包扎完毕又低首欲用牙齿撕断,却不慎牵扯到。 十指连心,也不过下意识挑了点眉尾。 ……说明是真疼了。 这个坏习惯简直和太叔妤一脉相承:都是越疼面上越风轻云淡俗称死要面子活受罪的。 太叔妤目光氤氲在茶水的雾气中,面目疏淡疏淡疏淡疏淡淡淡淡……淡不下去了,没蛋也疼。 太叔妤从烘暖的被窝里拱出来一只手,一根指头贴上去,将暮朝歌脑袋推离。 迅速在他指间打了个结,太叔妤纠结着眉毛开口:“暮朝歌……打个商量,你能不要学我笔下人物还就针对我的,一天一张脸?好好说话、好好做人有这么难?特别是说情话蛊惑人的时候,你能换个台词不要用我写的原句来套路我么?” 也不看看都是些什么鬼操作啊。 暮朝歌果然没理她。 他鸦羽专注,碰触打量着手上丑的不可思议的结带,没忍住轻笑出声来,那一点婉转衬着一身不染纤尘的清媚端的姿容无双,看太叔妤神色不对,还好脾气地递上了蜜饯糕点。 太叔妤这才发现,她饿了。 第29章 绿蚁新醅酒 太叔妤倚着小窗,安静地掰着吃食。 两旁车碾过去都是烟黄的残枝败叶,絮雪一点一点覆染上去,像背了细碎的小白花;再多一点,又积攒着压弯了藤蔓,银装素裹,天地茫茫。 静谧,又空旷。 她想起了幼时兄长在她耳边念念不忘的不知从哪家塞北归来的将士那儿偷听到的“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里的凄清和雄放。 暮朝歌烧好了茶,递给她一杯,又倒了盏出来暖着手,他看了看窗外,提醒她:“要到沥水了,太叔弘等在那里,你要见么?” 太叔妤垂眼饮茶,茶香四溢,暮朝歌总能将各种小事做到让人惊叹的极致地步。 她吹了吹上面浮着的叶尖,道:“不了。” 太叔妤也想不明白祖父这样心眼九窍的老政客怎么就养出来了她和兄长这样的两只反骨来。 当然其中以她为甚,但无可厚非的是,祖父已经老了,当年一家合力都拦不下羽翼未丰的暮朝歌,更别说现在,她向来不喜欢以卵击石,更何况……她现在这个样子。 两刻钟后,驻守在沥水的两队兵将终于等来了人! 秦骑兵尚好,早被打了招呼不能对太叔弘出手,看见摄政王归来也只是按照礼仪规格,下马行了礼。 而立在弓箭手最前面的青年,俊俏挺拔,见状再次挺直了本就笔直的背脊。 他握紧手里已近僵直的长剑,直直穿过迎面而来根本不设防的队伍,拦在马车前,冷若冰霜的脸上眼角赤红,横剑直指:“暮、朝、歌,交出妤妤。” 他当初怎么会信这个人?!才害得妤妤……滔天的恨意都化为了克制的冷冽。 太叔妤垂眼,把手缩进毛毯。 上去回应太叔弘的是个秀美的青年,刚好两人还认识,祁巫看着太叔妤一脸要吃人的模样,半点不怵,摆摆手打招呼,直言:“你带不回她,而且,她也未必愿意见你。” 妤妤会……不愿见他? 太叔弘不敢去想这个可能,他知道他很没用,父母将尚在襁褓里的妤妤交给他的时候,他明明答应过要保护好她,却不但没护住人,反而让她因为自己的无能而掣肘! 太叔弘握紧拳头,努力扯动嘴角,散去一身边北的霜寒,像小时候哄小姑娘时候那样开口,嗓音嘶哑:“妤妤,哥来接你了,我们回家。” 里面没有动静。 “妤妤,”太叔弘嗓音低哑,带着祈求,“妤妤,我们回家,哥哥错了……哥哥再也不丢下你了,我们回家,我们一家人以后都好好的在一起过日子,好不好?” “祖父很想你,我也很想你……我们回家,以后一家人再也不分开了,好不好?” 太叔弘以为自己永远不会后悔自己选择了拼死沙场,不后悔燃烧自己的岁月与生命来不教胡马度边关。哪怕重来一次,他也依旧会选择舍弃华京的醉生梦死,来战场守护一方子民—— 可当他有一天突然发现,他亏欠家人的可能真的会再也还不了的时候,他第一次后悔! 他还记得他固执地以为所有人都要阻止他去实现抱负的时候,当年那么小小的软软的姑娘,一本正经地从背后拿出她抄录整理的孤本兵法送给他的样子。 他以为她会生气,也想过她会失望。 明明他是兄长,却从来不曾帮她打过一次架,还总让她赶来帮他收拾烂摊子,可她却眉眼弯弯,说她为他骄傲。 而他呢? 太叔弘一想到当年他无能为力地生生看着妤妤一日日衰弱,最后还被人剜去心脏,被人封入棺木的场景,心就疼得仿佛要裂开! 眼前似乎又蔓延起铺天盖地的血色,太叔弘微微垂下睫羽,将眼里的赤红掩去:“妤妤,你应一声我好不好?最少……让我知道你还好好的。” 这三年间,他听过太多关于妤妤可能还在人世的消息,每次都欣喜若狂,又每次都再次陷入绝望。 他很害怕这次也还是一场空梦。 又是一点停顿的安静,其实时间不长,然而放大到太叔弘眼中,他便觉得分分秒秒都难熬! 他眼角的赤红愈发浓郁,整个人捏着手里的银剑发着不明显的颤,头脑中嗡嗡的胀裂的痛,让他再次要陷入对于现实和梦境的混沌。 脸上却蓦然一阵温热。 太叔弘茫然地抬首,就看见纤瘦的熟悉的姑娘,正面对他。 她道,微微笑:“喏,现在看见了,我好好的呢。本来还觉得自己变丑了,想去蹭点补品养好看点再出来见人来着……” 太叔妤一只手正帮他抚平皱缩着的眉头,温热的指尖最后停留在眼角,一点一点摩挲。 太叔弘冷峻的脸还是一片空白,眼泪却已落下,他将大掌覆上太叔妤的手,用脸蹭蹭她温热的生了薄茧的掌心,哽咽:“妤妤,真的是你,你没死……” 太叔妤叹气:“哥,先生的课你当真都是忘了干净了。” 太叔弘没明白,闻言剑眉下一双与太叔妤两分相似的青黑眉眼愣愣的:“呃?” 太叔妤语重心长:“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啊。”她怎么可能那么容易死。 太叔弘扯扯嘴角,笑不出来,然而眼里却陡然亮起了光的光,他握了握太叔妤的手,将她小巧的手指包裹在掌里,就要拉着人走:“妤妤,我们回家。” ——没拉动。 暮朝歌不知何时也下了车,他站到了太叔妤身后,脖颈上顶着冷冽锋利的剑尖,动作无碍,从容淡定地取了身上带着体温的狐裘,慢慢包裹住了身前的人。 剑尖随之深入,有血液从他颈上流下,他却只伸手环住了怀里的姑娘,安静地把下巴搁在了太叔妤肩上,阖上眼闭目养神。 身边锦衣卫无声剑拔弩张。 太叔妤叹气:“哥。” 她想说,别看暮朝歌看着娇贵弱气,心眼可多了,你现在斗不过他的。而且,你就带这么点人还想抢人,真的不是来搞笑的么?又觉得真话说出来有点损,自家人的脸面能留还是要留的。 于是太叔妤直接以一种兄长无法阻止的手法,行云流水从他手里滑出抽过剑。 剑尖直指身旁空地。 纤纤细细的身骨流畅优美,隐约几分武者才会有的气势。 而原本围护在三人外一圈的锦衣卫却是在太叔妤拿过剑的刹那,动作一致地放下了武器,默默退到了一边。 太叔妤避开兄长意欲再次握住她的手,弯身捡起了地上的刀鞘,阖上长剑,重新递回给了他。 银剑身薄笔直,刀光冷冽锋利宛如第一次焠出,是把名器,只是上面摇晃的线条歪扭的剑穗已经泛旧。 太叔弘瞠大眼,迷惘地死死盯着她看,却无论如何用力,也看不出太叔妤脸上的笑意有丝毫勉强。 她笑:“今天终于亲眼见到哥哥在边北浩瀚的平野里持剑的模样了,和想象中一样好看。也不知道以后便宜了哪家姑娘。”她踮起脚尖,摸了摸他的头,明明是幼妹,却一副阿姐的大人样,笑意减淡,直视他,“本来没打算见你的,毕竟从送你离开的时候,我就已经当你死了。” 明明是那么凉薄的话,太叔弘只觉得难过。 “我没想过你会不会回来,我支持你认真做出的每一个选择。”太叔妤收回手,“因为不管你支不支持,我终有一天,也会去走自己的路。到那时候,礼尚往来,你也当我已经死了就好了。” 她语气笃定:“这就是我想要的。” 她想要的?太叔弘不懂。 太叔妤吐出一口浊气,侧首:“喂,暮朝歌,我要同兄长说点悄悄话,麻烦让让。” 暮朝歌弧度轻微地点了点头,逶迤着一身单薄的雪衣重新回了马车。 太叔妤踮起脚尖,在兄长耳边轻言。 太叔弘无声念出:“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一字一顿。 而已经说完话的太叔妤:“……”就知道当年他没有好好听她说话,她说的明明是她想要留名青史,无论对错都任后世评说来着。 虽然也算不上真话就是了。 马车重新上路,太叔弘就看着他的小姑娘,如同儿时学步一样,放开他的手,一步一步,蹒跚而坚定地走向阆苑外面的世界。 孤孑也从容,再未回头。 良久,太叔弘终于再次握紧剑,俊俏的脸上水露结霜,勉强地扯出一个笑容,哑声自言自语:“最后一次……哥等你。” 最后一次,如果妤妤再受到伤害,哪怕是死,他也定要拖着伤害她的人下地狱! ** 三个月后,西凰国都,金陵雀。 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骤雨初歇,一觉起来,院子里的杏花已经在枝头上纷纷扰扰。绿萼托上,纯白色的倒卵形状花瓣簇拥着中心点染的明黄花蕊,在柔风下荡起绒绒的波浪。 有几朵忒是娇羞不胜风力,随风入了屋,飘落在了窗边的木案上。 太叔妤五感敏锐,寅时暮朝歌穿戴朝服的时候便朦朦胧胧的醒了,下意识起了身,透过窗柩的缝隙看了眼殿外。 殿外事物蒙着层深沉干净的幽蓝,角落里几枚玄珠散发着明润的亮光。 天还没亮。 暮朝歌没出声,摆了摆手,看内监会意,捧着白玉珠串的十二冕旒悄悄退出了宫殿,才走过去床榻边上,俯身,动作半强制半诱哄地把人推揽回了被褥,掖了掖被角:“尚早,再睡会儿。” 太叔妤正半晕半醒,睡前涿了新酿好的桂花酒,口齿间清甜的醇香勾丝拉缕的绕,她半阖着眼闻言咕噜了声“嗯”,又蜷缩了回去,心里却惦记着事怎么也不得劲儿,下意识牵拉住了手边正缩走的衣角。 暮朝歌动作顿了顿,重新坐回了床边,气息沉静恬淡,耐心等她想起。 太叔妤摸索着手心布料上光滑细腻的十二章纹,好半天,才想清楚是在耿耿于怀什么,懒懒伸手指了指旁殿方向,哑声道:“红色留下,我的。” 再醒来时候东方已经露了鱼肚白,天光如洗,只是没有半点要晴朗的日子,见不着半点霞光。 她甫一探出被子就被早春的料峭冻得又缩了回去,而再睡个回笼觉的念头还没入脑,就被掐着时间点已经在殿外候着的内监尖着嗓子打断了:“虞大人,您今个儿可是还有国子学的课要上的,再不起,咱家可是要奉旨进来伺候了。” 喊完这一嗓子,殿外枯瘦白净,着一青色圆领窄袖袍衫的内监便沉着眉眼,数起了自己臂弯处拂尘细细的白麈尾毛数来:一,二,三…… 数至十数的时候,里面如往常般有人应了。 许是还残余着睡意,殿里介于少年与及冠之间的嗓音带着明透的沙哑:“起了。” 孔吉端稳手里的木盘,上方一盏薄瓷蛊钟孔里溢出乳白色的热雾。 他又道:“毓公子又给送来了煲汤……咱家估摸着您的习惯,便自作主张只去小厨取了点杏花酥来一齐做早膳,您看?” 虽然不合规矩,奈何这位正得圣宠,早些日子知道自己献给帝君的心血进了旁人肚子的毓公子来闹,也不过被帝君点了名说既然(虞)青臣喜欢便日日送来,平白沦为了个厨子。 而绿蚁殿的这位也是心大,从来不验毒,还敢吃。 “很好。”太叔妤一边回应着,一边随意披了件床边朱色的长衣去了相通的旁殿,“进来吧。” 当然,这个进来只是指进来屋中放置早膳,旁的,是一眼都不能多瞧的。 孔吉深知在新帝独爱男色的情况下,软硬磨来的各位美人们脾性大都抑郁或者跋扈,像这位这样得宠还清静悠适的,已经算是极为难得的好伺候了。 他放置好吃食,又手脚麻利地收拾好了床榻上的被褥,才轻手轻脚地退去。 旁殿玉石铺地,白鹭一水间雕饰的浴台水雾缭绕,太叔妤取了温水简单洗漱后去换衣,几步远处的梨花矮榻上,原先有的素淡雅致的一套月白绣青竹纹样的锦服果真已经不在了,只留下了一件曳撒纹绣朱艳牡丹的纁裳。 而身上随手披的朱色宽袖,正好是与之成套的外衣。 男子样式……女子纹饰。 ------题外话------ 心里想着“我要写点简单的小清新”!然后笔下不知不觉又埋了暗线/点下去…… 第30章 捧杀?圣宠 还是那身衣服,然而太叔妤穿出来,和暮朝歌穿出来,基本就是两个效果。 瑰姿艳逸,是没有的。 单媚骨,也是没有的。 太叔妤本就是清淡闲致挂的长相,此刻长眉淡唇,华茂春松,朱艳下也不过多了一点清净的慵逸。甚至在这样的自如下,纁裳下摆摇曳的金丝牡丹似乎都褪去了雍容,更呈显了华贵。 不仔细看,和金陵雀世家精养出来的子弟也没大差别。 饶是孔吉这两个月来看惯了绿蚁宫这位的得宠,此刻瞧着“他”连帝君的常服都能碰,也不由得暗暗心惊,更是打定了主意—— 要抱紧这位的大腿! 但很快他就发现了:这位的大腿也不是那么好抱的! 不过才出绿蚁宫,两人就撞上了在宫外蹲守了多天的柳眉毓。 就听一声缠缠绵绵的男子嗓音:“君上~”伴随着锦帛破空的窸窣声响,由远及近而来,太叔妤侧身一脚。 踢出去! 柳眉毓重重摔了出去,手里拎着的偌大食盒也跟着摔了个七零八碎,他扑地上面色狰狞:“暮朝……咳,君上,您摔疼人家了~” 太叔妤:“哦。” 空气静了一秒。 孔吉还不及反应,就看见前一刻还在地上扶着腰弱柳扶风样的柳眉毓已经弹跳起来,披头散发朝太叔妤冲来,嚎叫:“啊啊啊,虞、青、臣!本公子要掐死你!咦,你怎么穿着君上的衣服?” 太叔妤手掌抵着人,闻言语气淡淡:“见衣如见君,还不跪下。” “……”柳眉毓也不挣扎了,立马后退一步,冷静地皱了皱眉。想到什么,随即变得痛心疾首:“你竟然狐假虎威,简直居心叵测……说,你想要如何对君上不利!我告诉你,哪怕是死,我也绝对不会让你伤害君上一根毫毛!” 太叔妤闻言转身就走:“你估错时间了,今日有边关的加急令要商议,暮朝歌现在还没下朝。” 翻译一下就是:您老少加点戏,观众不在。 柳眉毓:晦气! 太叔妤掐着时间点到了国子监,孔吉落后一步,尽量平静恭顺地递上了用绢帛垫着的折扇,然后躬着身子跟在了身后。 虽则这位帝君新宠的从六品助教的官职已经下达了大半个月,国子监也给面子的腾出了六经中的《诗经》部分的课业,交递了出去,实际上,今日还是太叔妤第一次出现在国子监的地盘。 有消息渠道的监生早早就纠集了同样愤懑不满的同窗起了个大早,围堵在了太学门下,准备来场声势浩大的“抗议”,以正金陵学风。 庙堂之高,怎容一介娈宠随意染指! 当然,读书人的抗议怎么能叫抗议呢,那是讲道理,那种务必要将人说服得服服帖帖、幡然悔悟、涕泗横流,最后自甘离去的讲道理。 谁知道左等右等,直到临近早课开始,师长叹着气都无奈地催人归了,也没等到个人影。 不是说好的对这天降的荣宠诚惶诚恐日夜不得寐,以至于缩在宫中大半个月不敢来,死命备课以免贻笑大方么?! 不该早早赶来熟悉环境琢磨心思讨好上下么?! 人呢? 竟然直接吓得不敢来了,没点志气!亏他们还真严阵以待了!琉璃牌下,青衿羽冠的监生们暗恨得干瞪眼,面上还不忘维持读书人的云淡风轻。 “唉,还是吾等修行不够,竟被这等小人扰了心志。”一监生眉间阴郁。 马上有人拍肩头安慰了:“魏徴兄何必自恼!孔子云,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小人作祟,圣师都难免叹息,更何况吾等,是吧?” “哈哈,有道理。”旁边几个同窗好友好笑地附和,“回去了回去了,别耽搁了正事,毕竟如今朝政不兴,还要指望在座的各位以后为生民立命啊。” “哪里哪里。” “不敢当不敢……擦,来了!” “青臣竟不知道自己原来这么受大家的欢迎。”太叔妤啪一声抖开手里的折扇,大朵大朵满了屏儿的描金牡丹在辰光下熠熠生辉,亮瞎人眼。 她叹息:“早知如此,便是推了这几日懒觉,也定要早点来以慰大家的相思之苦才是。” “不是……” “嗯?”太叔妤抬腕,半摇金扇半遮面,露出一双忧郁的大眼睛,里面“你不要狡辩了不要闹啦”的小眼神简直不要太扎眼。 靠下意识拦路的监生瞬间卡壳:“不是……”谁相思你了啊摔! 也不是说太叔妤的“背景”让他们有所顾虑,毕竟国子监除了少量天资卓越的民生,多数出生不错,见的世面也不少。比起他们,新帝虽然继了位,但名不正言不顺且未掌大权,反而顾忌的要多得多。 但众生习惯了学院淡雅素净宁静致远的风格,甫一接触,太叔妤刚来就一身俗破天际的朱艳配骚包金扇,和明明顶着清淡禁欲的一张脸偏偏完全不要脸的操作模式…… 让人不得不惊叹于新帝的口味! 如此心绪起伏下,竟没人看出她的不同寻常的走位。 等回过神来,才在众人面前表达了深切叹惋之情的那个人已经不动声色地穿过了人墙,踏进了里院。 孔吉注意到了,瞳孔缩了缩,脸上浮现出惊奇和无奈并存的情绪,赶紧小跑过去,收捡好了太叔妤递回来的描金折扇,递上书册,又躬身退回到一步距离的地方。 这时候再拦就不好看了,还在原地的监生面面相觑一番,也纷纷散了。 然后心照不宣地换做了在各自阵营的学堂中密切关注“虞青臣”的一举一动,伺机而动! 尤其是正义、崇志、广业三堂的监生,更是一副担当了大任的意气昂扬—— 监生在国子监分六堂毕业,通晓四书而未通晓六经的,入义志业三堂,也就是最低的学级,是朝堂上那些清流世家贿赂填塞族里个别不成材子弟的首选。 太叔妤眼观鼻鼻观心,一路途经正义、崇志、广业三堂,闲庭信步,不看艳衣,单是手持书卷的模样……还挺像那么回事的。 作为学生的话! 至于师长,就搞笑了。 若说太叔妤行至三堂中间的时候,还有人多少想着皇家的体面只窃窃私语,不屑“他”一个靠脸上位的还挑剔上了他们的话;等太叔妤毫不犹豫地走完三堂进入修道、诚心二堂的院落时,就是有人开始忍不住臭骂呜呼哀哉、当今圣上昏庸无道荒淫无度了! ——修业一年半以上文理通畅者,才许升入修道、诚心二堂。 那是一国栋梁的根本! 一句圣宠,就让这么一个玩意儿进入道心二堂,简直就是滑天下之大稽! 修道堂。 诚心堂。 欲修其身,先正其心。 太叔妤顿下了脚步,抬首望去那方牌匾,端雅遒劲的隶书清骨文正,那眼神……孔吉垂眼,全当什么也没看见,宫里最不缺的就是明白鬼。 诚心堂里的监生明显也注意到了外面的动静,但他们是唯一没有一人出来动作的,讲案前,一位身形清矍的老先生正在讲解。 孔吉上前一步,轻声道:“那是夷吾先生。”说完便又安静退了下去。 太叔妤点头,接着又在一众尾随的、暗地观探的、不可置信的眼神中,不急不缓地,进入了率性堂! 道心两堂又修业一年半以上,经史兼通、文理俱优者,升入率性堂。生员入率性堂后,实行积分制,毕业后,可根据表现,直接被派往六部门下积累功绩或者参加科举考试。 简而言之,但凡进入率性堂,便等同于半只脚已经踏进了朝堂! 何况还是作为先生,指点监生。如此重位,以往无一不是请当世大儒、百战将领、庙堂高官,或者民间确有强技者担任。 简直胡闹! 也不怕寒了天下无数文人志士的心! 这次甚至连一些淡看朝堂诡谲功名利禄的先生学生都不由生怒! 如此势压下,孔吉后背已经浸满了冷汗,然而一张细白苍冷的面皮上却仍旧恭顺平静。 太叔妤无意瞧过去,都能看到里面适时填充上的讨好,不腻不淡,拿捏得恰到好处。 而太叔妤怕么? 怕鸟。 她跪坐上讲案,没开书,起始第一句话就是:“在下才华不多……” 底下好不容易压下来的躁动又起。 她若无所觉,笑:“但还是有一点。” 太叔妤环视一圈底下,待他们见这点小动作对她无效,才又重新安静下来后才继续开口:“既然圣师都说三人行必有我师,在下私以为,你们在真真假假的消息折腾中,约等于对在下毫无所知的情况下,并不能如此武断地判定在下不能为你们师,不是么?” ------题外话------ 古言大背景,参考借鉴了明清唐的官制习俗等,考据处若有不够严谨,还请见谅。 第31章 论如何以色侍人1 “但圣师也说,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不是么,时间宝贵。先生不是也没法否认,哪怕是每个人都可以为师,但能提供的价值就是不一样。” 嗓音清冷,语调惫懒。 青年跪坐在靠窗边位置,眉眼未抬,专注地描摹着手下新淘来的字帖。 “善。”太叔妤打了个响指,笑,“所以才说位置决定立场嘛。现在的情况就是,在下已经在这个位置上了。各位要么选择与在下合作愉快,要么选择和在下相骂相杀。” 太叔妤瞧一眼天色,收回眼:“合作愉快自不必举例,在下既然食君之禄,自然会担君之忧,将在下认为对你们有价值的经验分享出来。” “而相骂相杀,”她装模做样叹气,眼中全是跃跃欲试,“你们快来抓在下的小辫子呀~” 众监生:“……” 窗边的青年收回笔锋,剑眉微皱:“大人,课堂之上理当肃穆。” 太叔妤变脸变的很顺,马上一板一眼:“当然,可以放心的是,在下也不会手下留情的。” 言下之意,来呀,互相伤害呀。 沉默。 太叔妤不再多言,其他人本也没指望她教导什么,科举在即,只要她不搞多余的幺蛾子,也全当她不存在,开始自顾自温习起了经义。 一时课堂上只听得见书页翻动的窸窣声。 但这样的安静也没有持续很久,这次是天公不作美。 轰隆—— 春雷来得毫无预兆,明明晨早时分还隐隐约约天光无云,此刻天边已经是乌云密布,风雨欲来。太叔妤放下书,指指天色,笑:“在下其实也不是一个强人所难的人,并不强求,所以,现在想离开的人可以离开了。” “……大人说的倒是轻松。” “早不说晚不说,偏偏看着雨势要大了走不成了才故作大方,打得一手好算盘。” “虚伪!” 对下面的议论,太叔妤全数接收,语调平稳,情真意切:“啊,抱歉,忘了大家虽然有鸿鹄之志,立愿要拯救苍生,但毕竟还没有羽化登仙,还是人,会被一场雨困住的了。” 监生:“……” 怎么就这么手痒呢。 而伴随着太叔妤话音落下,一道电蛇轰然划破长空,外面一时风雨大作,吹打在梨木加固过的窗叶,震得窗纸摇摇欲坠。 这下是真的走不了了。 下面的监生们就没见过这么不顾及脸面的先生,未经世事点的,甚至一时有种被外面炸雷劈了的语塞。 然而不及他们出言讽刺,讲案上,人已经不见了。 这是,先生以身试法,先跑了的意思? 众监生下意识看向窗边,那边,冷清惫懒的青年也已经不在座位上,他径直去了临近的窗侧,放下支撑窗柩的短棍,合上了木窗。 又走向了另一边对侧的窗户。 众人这才如梦初醒,从太叔妤的影响中回复理智,纷纷合力关好了四处的窗台。 太叔妤起身出了门外。 门槛侧边里建筑墙壁三尺之外,清瘦得几分苍白的内监正躬身垂首注视臂弯里的拂尘,像是再看一个永远也看不腻的宝物,一动不动,姿势标准。 斜飘的大雨已经沾湿了他小半块肩头,绕是如此,也没有更近一步躲点雨的意思。 然而太叔妤一出门,他便立即活了过来,立即轻声凑了过去,问询:“大人怎么出来了。可是饿了渴了累了?”一边说着,一边举起了另一只手弯里的竹篮,掀开上面盖子,露出几碟摆放齐整的精致糕点和水果来。 太叔妤捻出一片荷花酥咬进嘴里,含糊:“进来。” “嗯?” “外面下雨了。”太叔妤比划了一下雨势的弧度,“斜的,屋檐下避不了。” “大人宅心仁厚!”孔吉作势就要下跪,被太叔妤一把拉住,他无意识地扯了扯自己青色圆领的内监袍,一向平顺恭敬的脸上难得几分涨红,“可惜咱家不争气,不识字,污了大人的好意……咱家命贱经折腾,在外面就可以了。” 让他一个内监同那些天之骄子坐一起,怕是会出乱子。 太叔妤:“没事,能听懂话就行了。” 有雨露已经打到了那张清淡慵逸的脸上,沾湿了的睫羽湿漉青黑,竟几分艳色。孔吉见太叔妤铁了心,也不敢再推脱,进去了。 果真他一进去,里面楞了一下,随即就像炸了锅一般。 “虞青辰!” “有辱斯文!” “堂堂学府,岂容一介阉人亵渎!” “帝王无道啊……” 这下子哪怕外面是有瓢泼的大雨,怒发冲冠的监生们也立马也冲出去了一大半。 “大人……”孔吉惊慌地抓住太叔妤的手,随即反应过来立马丢开,被她眼神强硬止住才没有又下跪,犹豫请求,“咱家还是——” “他们针对的是我。”太叔妤打断他,摸摸自己的脸长叹息,“哎,估摸着是太嫉妒了,毕竟以色侍人可是个瓷器活儿,没那张脸,可难玩儿了。” 监生&孔吉:“……” 好像隐隐知道了些什么。 这样一震惊下,孔吉已经被太叔妤安置在了其中一个位置上,他手脚拘束,努力不去碰到任何东西,一贯弯曲的背脊也努力挺直。 太叔妤再次回到桌案前。 这时候黑板的使用并不怎么普及,墙面上用特殊的石材镶嵌出了一块平整的板面,底下放有打磨过的石灰石。 但打磨过的石灰石也不及“粉笔头”,昂贵且沾手,平日先生们并不喜欢使用。 太叔妤这次半点没废话。 她直接上手就画了一个形似树枝枝丫从一枝发到数枝形状的图。画完拾起旁边戒尺,敲黑板,等众人从自习中不耐烦地看过来时,语气正经:“给在下一刻钟的时间。” 众监生还没明白“一刻钟”的意思,就听见“他”直接开讲了,配和着手下不时的写画,语速偏快而咬字清晰。 “你们是不是觉得以色侍人很简单?美人一笑倾城国,周幽王为博褒姒一笑烽火戏诸侯倾了一个国,商纣王为讨妲己欢喜建构酒池肉林民不聊生,先不讨论这里是不是君主无能推卸责任的问题——但凡提到祸水,人们默认的前提都是,美人美色足够倾国倾城。” 她指尖夹着一块石灰石,面色冷淡,红衣映雪字,指了指自己,举例:“但如果就是时运不济,没有那张脸皮,又要如何去‘侍人’?” 虽是提问中间却没半点停顿,直接在黑板最左侧起始的粗枝上大写二字:“祸国”。然后随之的两根枝丫上补充了“美色是”与“美色否”两个。 又从“美色否”下面的枝丫开始划分。 “没美色就要不去祸国殃民了?当然。因为事倍功半。人们向来不傻,美色才能赏心悦目。” “美色否”下填一枝“另辟蹊径”。 “所以这时候大多数人有点自知之明就会选择另辟蹊径,提高自己在美色以外的筹码,或者说价值。而价值多数是可替代的,你说你有用,但旁人也勉强凑合,这种情况下你还敢事多,自然分分钟被丢弃。” 太叔妤在“另辟蹊径”后一横枝继续填“肱骨”。 “所以为达目的还要做到使自己占据独一无二的关键位置,即是我们常说的肱骨。” 众监生:“……”你别骗我们!肱骨重臣不是这样用的! 然而太叔妤语速太快竟没来得及插口反驳! “又要如何做到巩肱骨?”又是几条枝丫,“使自己有大用,或者有难以替代的小用。比如你治水上独有心得,那么为防那点子天灾人祸,只要你蹦跶得没太讨嫌,会让你蹦的。比如你就是会背书考试,其他四肢不勤五谷不分,没事,也可以传授考试经验,照样被需要的学子捧在手里怕摔了。再比如你其他都不显,唯独饭量好,只要你能让你你吃饭的人也饿觉得胃口大开——酒楼会喜欢你的。” “噗。” 太叔妤瞧上一眼喷笑的人:“当然,笑得逗趣也是一种,比如我就需要,活跃氛围嘛。” 后面又是几条杠:“至于如何具体操作,你们有脑子,办法不会比我少。” 太叔妤又回到了“另辟蹊径”并列的地方,点黑板:“但这是有选择的情况下。如果大家就是铁了心的要以色侍人呢?” 监生:“……”谁和你大家啊摔! 太叔妤半眯了眯一双琉璃瞳子,笑:“也可以一搏。这时候就要对局、对事、对人,即,天时、地利、人和。” 三条枝丫。 第32章 以色侍人2 “变数是一个好东西。”太叔妤笑,手心握拳模拟炸开的动作,“碰——” “它给死水带来变化,诱人做出不同的选择,然后造就时局。它代表着可能。不谋万世者,不足以谋一时,不谋全局者,不足以谋一隅。” 监生已经有点习惯了太叔妤讲课的节奏,还有闲情点评:看这小韵押的呵~ 太叔妤眉尾上挑:“在此,基于大家心照不宣的野心,就不以身娇体软好推倒的小可爱做分析了。” 太叔妤这次没有按顺序,而是率先落笔到了中间的“地利”。 “近水楼台先得月、小别胜新婚——你们懂的。”她几分玩笑似的语重心长,“这点难的是分寸感的把握。” 灰石接着划至右上的“天时”。 “顺势者昌,逆势者亡。”太叔妤青黑睫羽一片淡薄,“在此之上,明知不可为而强撩者,青山歇罢我独行,要么求仁得仁皆大欢喜,要么摔得粉身碎骨九死不悔。” 空气静了一瞬。 外面瓢泼大雨,春雷滚滚。 众人这时候竟是下意识屏息,等着她再次丢出选择,或者如前面那样摆出来分析优劣,随便多说两句都行。 然后她也不负众望地说了。 “至于怎么选……”太叔妤轻度地偏了偏头,似笑非笑,“看心情。” 她摊摊手,无奈:“以色侍人罢了,你们还以为是江山社稷岂可儿戏啊。” 本来满怀期待的监生闻言,一口气差点没上来:我特么不是忘记了我们是在学习如何以、色、侍、人了么! “利用天时的前提是找出天时,分析人事的关键是弄清楚它于局中所处的位置,它的来龙去脉。它由什么引起?它由什么推动?它又会由什么结束?” “你是否能刨开外在的纷纭,抽丝剥茧找到其中隐藏的动力与阻力?又是否有能力去掌控这些动力与阻力借以控制事情的发展?” 石灰石落到“人”上。 太叔妤嗓音冷淡利落:“商人逐利,他人就不是?自己唯利是图,别人就一定不能淡泊名利——为万世开太平?安知彼之砒霜吾之蜜糖。” 笔墨圈起了整个图谱。 “人、事、局之间往往并不孤立,每个人做每件事,由他内在的意志所牵引,由时局所助长或压制。历史没有那么多无缘无故的偶然,只有必然。” 太叔妤擦掉整块图谱上面的字迹,丢掉手中的石灰石,唯留下来了一张由树状和图线交错而成的网,她眉羽淡淡:“好了,找出它们,然后织成网,至于最后网到的是芰荷还是芙蓉,就各凭本事,愿赌服输了。” 一片寂静。 “另外,麻烦以后各位不要再人云亦云好不,在下勉强仅剩的那点自知之明还是知道的,在下的美色尚不及你们新帝的十分七八,所以,怎么就成了在下是祸水了?” “祸水是那么好当的么?!” ……实不相瞒,我们原本以为当祸水挺容易的。 “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句,希望你们谨记。”这还是今天自太叔妤出现后,她露出的第一个堪称肃穆的神情。 一双青黑优美的眸羽,专注看人时,在那张清淡闲逸的脸上,竟有种别致的近乎平静的锋利,让人恍惚想到了壮士告别、遗老“托孤”这样的悲壮。 底下的陷入沉默的监生们大部分下意识正襟危坐,郑重以待。 哪怕还未检验她的学识,但这一刻钟中,在太叔妤貌似轻佻的选题下,表现出来的梳理与思考,也足够当一回他们的先生。 太叔妤目光沉静,语声清晰肃穆,回荡在密闭的学堂中,余音绕梁:“希望你们谨记——” “苟富贵勿相忘啊!” 她一只纤细白嫩一看就知道不事生产的柔夷覆盖在脸上,一只削葱指着自己朱红艳俗的锦绣长衣,那上面,因为石灰的散落沾染一片朱雪混杂的狼藉。 一副辛酸到不忍直视的模样。 明明是在做悲愤哭诉的内容,偏偏太叔妤语调阴顿扬挫,有种唱戏般的闲逸调调:“看到了么?为师穷三代啊。在下刚算了一下,在下授一个月的课领到的俸禄,还不够买这件衣服的,简直不划算极了呀~” 不用怀疑,监生们此刻只觉得自己刚刚的澎湃心情都喂了狗了! 而太叔妤话音刚落,门口就响起了凉凉的嗓音。 祁巫半倚着门庭,湿漉的长发下秀美的五官神情阴阳怪气:“君上说了,他有钱有势有富贵,养得起大人。至于君上想要的蜜糖——自然是大人您全心全意的,好好让他祸害,只让他一人祸害。” 太叔妤出门和他并行:“说人话。” 岂料祁巫的人话是用暴力值来体现的,两人才出国子监大门,祁巫就一把丢了油伞,直接拎起人用轻功一路狂奔! 风声雨声雷鸣声在耳边呼啸。 等太叔妤被丢回到绿蚁宫,已经从穷狗彻底变成了落汤狗。 她抖抖满身浸饱了雨水后黏腻在皮肤上的布料,扒顺头发一边拧水一边和祁巫一同往宫里深处走去,皱眉:“你最好给我一个解释。” 没有多少指责的意思,事急从权,她并不认为暮朝歌选定的手下会如看起来这么不靠谱。 祁巫扯动嘴角,想冷笑,最后还是平静回了:“朝歌害怕。” 太叔妤脚步一滞。 “你知道为什么的吧,”祁巫一把攥住太叔妤的手臂,眸中带火,“大人您这么聪明,怎么可能想不到!朝歌他——” “那又如何?”太叔妤已经拂开了他的手继续向前走去,闻言毫无所动,“他说的‘爱我’还不够多么。” 祁巫不敢置信:“……你恨他?!” 太叔妤觉得奇怪,怎的一个两个的都认为她应该圣母到大度原谅这种为了救小情人剜了她心的狗血桥段:“我不该恨?” 太叔妤脸上不理解的神情实在过于自然,祁巫隐隐觉得自己抓到了什么重要的信息。然而不及验证,他耳边突然一阵破风声逼近—— 祁巫反手拉过太叔妤就要甩到一边! 动作停顿间已经来不及彻底躲开只能低躬下腰避开命门,秀美的桃花眼倒映冷光,直指面颊! 虽不致命,被砸到毁容也是妥妥的! 他下意识牙酸“嘶”了一声……下一刻就感觉到推开人的手腕上一阵重力拉扯,视线翻滚中自己已经被扶站到了一边。 祁巫站稳后猛然回眼。 而太叔妤的背影已经消失在了楼宇的拐角处,进入了内殿。 他提脚几步起落急速追了过去,却被守在入口处的锦衣卫拦住:“君上说了,除了大人以外,其他人任何人进入,一律杀无赦!” 杀个鬼! 不知道太叔妤恨他恨得牙痒痒么?! 祁巫此刻已经对自己刚刚的推论确定了七八成,平心而论,如果他是太叔妤,在不知道完整的来龙去脉的情况下…… 祁巫咬牙:他也想杀人啊! 他急红了眼,硬是抽出拦他的锦衣卫腰间的飞鱼刀就要砍人的架势:“滚!” “大人……” “我说滚!”祁巫嘶吼,“没听见么!” 锦衣卫正为难间,已经有人过来接手。来人双腿修长笔直,一身墨衣,除了腰间盘挂的长鞭无一修饰,全身上下隐隐的矜贵气势却让人毫不怀疑他是世家贵族精养出来的子弟。 身后几步,慢悠悠的跟着一个华贵清艳的女子,雨已经停了,她手里却还举着一把玉质为骨的烟雨纸伞,伞面上几只桃花夭夭灼灼,不及她眉眼间半分美丽。 柏敬尧挥退下属,自己上前横在路上,嗤鼻:“滚不来,你教?” 看见来人,祁巫稍微冷静了点,对青年身后的女子恭敬行礼:“小姐。” 然后迅速陈述了自己的分析。 陈述完后祁巫再次看向了内殿,皱眉道:“太叔妤的记忆有异,君上现在很危险。” “不会。”柏敬尧没有让路的意思,清峻的脸上神色冷静,“让你跟去大楚真是个错误的决定,没照顾好君上不说,连太叔妤的脾性都没摸透。” 祁巫闻言像是被猜到了痛脚的猫一样炸起,嗓音甚至几分尖厉:“你胡说!” 他想反驳不是的,他明明最早遇到太叔妤!然而看着柏敬尧那双似乎已经洞察到了什么的眼睛,里面是不带任何情感的冷酷……他差点没忍住战栗! 暮绮羽走上前,伞骨下一双和暮朝歌三分相似的清美眸羽流露惋惜,然而转瞬即逝。 她下令道:“祁巫,回去。” “……是。” 太叔妤预想中,即将迎接她的,应该是很惨烈凄美的场景。 暮朝歌确实了解她,知道她最受不得的就是看英雄垂暮、美人垂泪这样煞风景的事情,但看不得归看不得,偏偏又最喜欢编排,造作的不行。 然而她一路畅通无阻,直到进入了内殿,才看到人。 绿蚁宫原本就是居住后宫美人的小筑,占地不大,建筑风格偏向典雅素净。内殿地上铺了干燥温暖的织毯,四个角落,金铃九角镂空炉里烟气袅娜。 太叔妤磨磨唧唧才把视线对准了中间的美人。 ------题外话------ 脑补小剧场: 国子监下课,各监生们家家都有一个闲得发霉的家长,今日“愤恨”于新帝荒唐给自家崽乱塞先生,特意聚在一起嗑完瓜子后统一了口径。于是白白胖胖的崽们一回家,从上帝角度来看,就迎来了一毛一样的金陵雀式家长的“吾日三省吾崽”:今日课业都听懂了么?今日怼哭先生了么?对了,那个只会以色侍人的先生都讲了些什么? 听懂。 没有。 如何更高效的以色侍人。 家长们:哈哈哈这就对了不愧是我的崽……不、不是,你说什么?!劳资就一根独苗他也敢嚯嚯——我的大刀呢?! 第32章 因为我爱你啊 许是因为她晨早先预定走了他衣服的缘故,暮朝歌此时穿的是原本备给她的月白底绣饰银竹暗纹的交襟长袖,外罩了层淡绯色的纱衣。 妆容秾艳。 唱腔婉转。 她盘腿就地坐了下来,看了半晌,才看出来他在唱的部分,是华京某一年流行过的一场折子戏:《不归》。 讲述的是一对两小无猜的青梅竹马在小镇上快快活活长大,然后顺利定亲,成亲,结果在新婚之夜丈夫被抓去当了壮丁,女子则以刺绣为生,日日痴守盼他归来,结果左盼右盼却盼来了觊觎女子美貌的恶霸想要强娶,不堪受辱用剪刀自戕了的故事。 很经典,也挺老套……所以当年太叔妤嫌它不够狗血改了剧本。 很明显,暮朝歌现在领的是女子的戏份。 正演到绣娘在镇上仔细给丈夫选量缝制新衣的花色,却意外得知了镇上的恶霸将要娶妻的消息。 手中的布料从手里滑落,绣娘眼中闪过一丝似乎松了口气又似乎绝望的情绪,随即慢慢闭上了眼。 碰,布料落地,发出一声闷响—— 某根弦断了。 再一转眼,人已经一身月白罩绯纱,双手交叠隐在宽大的衣袖中,安安静静地坐在了内殿里唯一的一张大床上,乌发,艳容,烟灰色薄冷的眼。 剧情跳跃的有点大啊。 太叔妤知道剧本,便清楚原先这里还有好一段绣娘设计,婆婆一哭二闹三上吊逼媳妇二嫁,以及偷梁换柱上错花轿的戏码。谁知现在直接就到了绣娘藏了利剪,坐在婚房里等待恶霸前来的地方了。 而这个“恶霸”…… 太叔妤看看自己一身湿漉漉的红袍子,发现还挺应景。 她起身,朝自己被霸占了的大床走去,四角的香炉烟波袅袅。 轰隆—— 殿外雷鸣电闪。 雨水洗过、工笔斜挑过的两道眉愈发清幽,隐约间浓墨重彩。一步一步,她行走间曳摆垂地,无声无息,只留下一地沾湿。朱艳锦衣下,犹如冥河里走出的亡途鬼魅。 异志记载,三千忘川无归途。 那是生与死的鸿沟,此后前尘往事全都不做数。 而她未走。 暮朝歌看她向他一步步走来,烟冷的眼染上迷惘,眉角一点泪痣婉转秾艳。面无表情。 真是白瞎了那张祸水的脸,太叔妤暗自叹惋,第一百零一次嫉恨那张脸没有长在自己的身上,神思间人已经行至床前,避开了暮朝歌手里的“道具”。 她动作粗鲁地把人一把推倒在床! 恶霸嘛,有张迷惑人纠结买账的好皮相,足足了。再说,本来就加过了外在有才内里深情的人设,如果风头还盛点,不把小姑娘们都带沟了去了? 这样想着,她随即倾身。 手臂抵了枕旁,湿漉的鸦发跟着逶迤一片,与床上月白的衣,乌黑的发,和冷白修美的肌肤,交织缠绕,太叔妤抬起另一只手…… 捏住吸饱了雨水的袖口细致入微地擦干净了暮朝歌脸上嫣腻的妆容。 露出下面一张清隽温透的脸。 “外面打雷了。”太叔妤随手摘了最外层的华裳,再把挡住了视线的湿发捋到脑后,把自己丢到暮朝歌身边的空床上,拉过旁边的被子把自己裹成只蛹。 她困倦地松松盖了下嘴巴,打个呵欠,然后一点不情真意切地道:“我很害怕,今晚一起睡。”想到什么,又加上:“可好?” 安静。 太叔妤等得眼皮直打架,没办法暗暗掐掐手心,然后放出只手来撑着下巴,继续等。 半晌,妆容已毁的美人才冷冷道:“不好。” 太叔妤:“嗯?” 然而她才发出浓缩了“好吧好吧那悉听尊便你说你要闹哪样”意味的一声“嗯?”就感觉身上猛的一凉! 被子被掀开了。 其实也不怎么冷,融合了恶蛟血液的身体感知敏锐而感觉迟钝了大半。但就这样以屋为铺、湿身而睡,和只裸睡的咸鱼有什么区别? 太叔妤没了睡意。 支起上半身坐等后续。 等到的是清隽冰冷的美人动作雅致地缓慢脱掉了自己的衣服……太叔妤挑眉,没动。就看见他又捡起了她脱掉的朱红外裳披到了自己身上。 是要继续这场戏的意思? 太叔妤回想接下来的情节。 修改后的《不归》仍是一出悲剧,但悲剧的源头已经由身不由己的世道压迫,转移到了情不由己大家一起玩完上面。 太叔妤在新版中着重刻画的是“绣娘”这个人物。 她出生平常,有一个指腹为婚的平凡未婚夫,平稳地长大,理所当然地继承母亲的绣技,然后在本该既定的定亲、成亲的日子里,被同行嫉妒设计落水遇到了一个不平常的少年。 他锦衣怒马,嬉笑怒骂,鲜活得如同早春枝头争奇夺艳的花,和她以往遇见的人都不一样。 情知所起,兀自一往而情深。 但少年不爱她。 她努力成长成能配得上他的姑娘他看不见她,她努力活成他放话过喜欢的那种模样他看不见她,她和旁人成亲为旁人守节,他同样也看不见她。 她再无计可施。 可是绣娘又想:没关系的,他不爱她,但也不爱其他人不是么? 然后有一天传出了少年要娶妻了的消息,听说对方温柔美丽是个比她好百倍千倍万倍的女子。 喏,绣娘黑化了。 所以最后是,绣娘设计换了新娘,用藏着的利剪杀死了少年,然后在一个风雨飘摇的夜里,爬进了埋葬他的棺木。 “生不同衾,死当同穴。” 故事完。 记得当时还感动哭(并没有)、吓哭了不少小可爱来着。 然后她差点被祖父追着打。 虽然最初的立意实际上相当的简单粗暴:单身保平安啊! 再所以……太叔妤看着面前背对着她,双手交叠静坐在床边上,一动不动的正等待“新郎”出现的美人歌,知道不让他唱完剩下来的戏,别说今晚,明天也不一定能睡上觉。 顿时觉得应该速战速决。 太叔妤赤足下床,轻声走到“绣娘”面前,慢慢做掀开盖头的动作,然后在看清盖头下的人脸之时,眼神猛然冷下,厉声问道:“怎么会是你!” 暮朝歌闻言动了,他入戏极快,冰冷的眉眼间刹那间含上了细碎温柔的春意,语声带笑:“因为我爱你啊,世界上再不会有人比我更爱你了。” 太叔妤按节奏顿了一下,回复了些理智,淡道:“我不需要。” 然后转身就要离去。 余光却看见一点冷光从面前安坐的人宽大的嫁衣中闪出,她“躲避不及”间,那点子冷光已经坚决而凶狠地—— 直直刺向她的胸口! 太叔妤适时的面露惊讶,右手暗自积攒力气,准备要是暮朝歌没有及时抽离出戏份方便拦下剪刀。 ……暮朝歌果然没有及时抽离出理智。 太叔妤果断伸手推开锋刃,然而不防碰到的却是钝而圆润的剪刀把柄! 【“这里的安排不合理。” “哈,怎么不合理了?” “不会舍得。” “?” “绣娘不会舍得,伤害比她的命贵重万倍的那个人,如果她真的够爱的话。”】 被故意遗忘掉的对话在大脑中发涨发疼! 太叔妤动作快过意识地,在暮朝歌空洞着一双美目猛然将利剪回刺到胸口之前,死死攥住锋刃! 外面风声雨声雷鸣电闪,不知何时都歇了,一时只闻血液滴答滴答流淌的声音。 另一边,归宁侯府。 华贵清艳的女人半卧在靠窗的软榻上,手里的典籍,书页已经翻了大半。 窗外,一条玄色的长鞭在雷鸣闪电中挥舞,凌厉矫健如灵蛇伏攻。 一套练完,柏敬尧收起长鞭,走回窗边。汗水雨露濡湿的剑眉下,眸色深而静,问道:“你确定不给他们一个交代?护卫在绿蚁殿那边的锦衣卫已经来问过三次了。” “交代么……”暮绮羽又翻过一页,闻言顿了顿,沉吟片刻,道,“那就把这句话传达下去吧——有太叔妤在,朝歌不会惨。” 第34章 死当同穴 血液滴落。 内殿里明珠光华温润,笼在殿内事物上,纤毫微末的软和。 “哈,哈哈。” 太叔妤松手,缩回,眸羽里全是抑制不住的笑意,打哈哈:“手滑手滑……文弱书生嘛,没有缚鸡之力。” 在她面前,被她眼疾手快攥住锋刃的剪刀“收力不及”,精准优美地撞到了朱衣美人的肩头,合着她殷红斑驳的一只手,洇湿了大块。 明显伤势比她重多了! 哈哈。 而美人瞧她的眼,冷得直掉冰渣子。 这下没力气造作了吧,太叔妤不在意地抬了另一只完好的手懒懒打个呵欠,重新往她的大床上前进,大晚上的,还能真不让睡觉了? ——还真能。 不过前脚一个飞燕归巢式正准备把自己抛卧榻上,下一刻,在太叔妤即将埋进柔软蓬松的被褥的前一刻,腰间横空一阵大力箍了过来,再睁眼,看见的就是石板上摇曳半干的水渍了。 “生不同衾,”美人一笑倾人国,就是话不怎么好听就是了,“死当同穴。” “……噗。”太叔妤差点没吐出一口老血。 她头朝下,被扛在肩上,视野晃得眼花,索性直接闭上了眼,扯手边的长发,奄奄一息地挣扎:“暮朝歌,唱戏这种事儿,少玩怡情,大玩伤身,要不我们改天?” 暮朝歌演起绣娘来那是一个本色出演,闻言笃定:“要同穴。” “同个鬼啊我还活着呢!”太叔妤抓狂,“好好好,同穴同穴!”我就躺床上让你埋好了吧? “但你别往外走了啊!在下雨!打雷了!要劈人的!” 可惜眼前的主对太叔妤的话从来都是只选择听自己喜欢的,所以暮朝歌对此回应道:“嗯。”我们同穴。 太叔妤:“?” 绿蚁宫附带的小院里,杏树已经发了新芽,花蕊不堪风雨,被吹打零落了一地,落英缤纷,踩上去……太叔妤没踩到,但看暮朝歌红衣逶迤而过,朱色染粉黛的,莫名觉得应该会很软。 但现在是想这些的时候么?! 太叔妤早些年就猜过暮朝歌这厮精神有问题了,但真没想到:最后检验实锤的还是自己。 这都是些什么让人热泪盈眶的缘分森森啊。 她决定哪日天气好了一定要去上柱香。 雷雨轰鸣。 电闪下,黑影憧憧的枝丫,雕砖绘瓦的院墙,还有院墙下手握绣春刀刀柄的锦衣卫纤尘毕露。 闪电过去,周遭又重归黑暗。 太叔妤被安放到了海棠花树下,有气无力地背倚着粗糙的树干。她侧面一尺处,朱衣墨发的美人跪坐在地上,正…… 认真地挖坑。 姿势优雅。 鬼知道她怎么就从他一个刨泥巴的动作里看出优雅了。啧,别说,还刨得挺愉悦的,电蛇下,偶尔一现的如画眉目笑意岑岑,淡唇弯弯。 不知道的还以为在做什么喜爱至极的趣事呢。 太叔妤一只腿曲着,搭着伤手,对着空处,嗓音低哑:“你们就这样看着你们主子发疯不成?” 闻言,墙角处原本静伫着、坚定要当鹌鹑的三组锦衣卫指挥使头皮一紧!他可不可以当自己什么也没看到没听到? 知道了主子这么“与众不同”的一面,他会被灭口的吧……那些被他英武明智地先支走的兄弟们,会记得给他收尸的吧? 太叔妤一言打破他的侥幸,淡淡道:“暮朝歌做事向来有序规整,你以为我会查不到今夜是谁值守?” 三使:“……”你狠。 他不得不硬着头皮再又一次电闪暗去之后走出了阴影,全程低垂着他那张俊俏的脸,走至太叔妤面前单膝跪下请安:“不知大人有何吩咐?” 太叔妤下巴指指暮朝歌那边:“把人打晕了,扛回去。” “!”三使震惊,差点没咬到舌头,“大、大人,这样不好吧……” 太叔妤:“有什么不好的,没看见你们娇贵的君上受伤了么?” 三使猛然抬头! 太叔妤吹吹掌心被雨水浸得发白的伤口,道:“这样淋雨下去,要是伤势加重,或者发了热,谁担待的起?还不快点。” 这次完全不用催,话还没说完,冷沉着一张俏脸的锦衣卫使已经起身站到了还在一心一意挖坑的暮朝歌身后,竖手成刀,精准地落下。 然后被躲开,一脚踹了出去。 溅起了一地泥水。 “咳咳咳!”一身飞鱼服的青年狼狈地捂着肚子爬起来,低头,半跪在地,“君上!” 暮朝歌朝他走过去,一步一步,慢条斯理,红衣染了泥浆,又被暴雨冲刷,呈现出一种深沉幽冷的暗红色泽,衬得那张苍白的玉面,在倏忽而至的电闪雷鸣中犹如鬼煞,杀意凉薄。 青年咬牙挺直腰。 “绣娘,”太叔妤打断发个疯还串场的人,扶着海棠花树起身,抖抖衣袖上沾染的泥泞,“我还没埋呢?不同穴了?” 暮朝歌闻言转身就走了回去,打横抱起她,理所当然道:“死同穴。” 然后动作轻缓温柔地将人放到了他刚挖好的坑里,自己也跟着躺了下去,双手交叠放置在身上,神情安详而干净。 另一边危机解除的三使摇摇晃晃从地上起来,朝太叔妤抱拳:“多些大人。属下这就去唤御医过来候着,君上……还望您多加照看了。” 他真的不是怂,打不赢也说不赢的,他有什么办法啊。总归,君上也不会真的舍得伤害他心尖尖上的这位的…… 吧? 郑重地把发疯的主子托付给了人后,三使溜了。 太叔妤甫一碰到坑里洼聚的泥水就没忍住抬手盖上了脸,免得表情太扭曲。这会儿暮朝歌估摸着什么人话也听不进,打又未必打得过。 还不如得过且过。 也算是“随遇而安”了。太叔妤这样安慰着自己,睁大眼睛看着光怪陆离的天穹,泥水睡久了竟也不觉得那么浸透肌骨的冷。 这么过了一会儿,太叔妤只觉得嗓子有点痒,她低低清了清喉咙,心里明白再这样下去明天早起来铁定要病了。 病没什么,病恹恹的做不了事,就不怎么让人愉快了。 她侧转过去身,才发现躺在身旁的暮大美人也没睡着,睁大着一双眼,不知何时没了笑意,雨水冲刷过眸羽,从泪痣流淌而下。 瞳色空茫。 “暮朝歌,”太叔妤扯扯他的长发,闭上眼,没抱什么希望懒地轻声道,“我冷。” 一时没有回应。 然后又在她以为不会有回应的时候,旁侧哑哑的“嗯”了一声。 暮朝歌支起半边身子,把身边容色疲倦的姑娘抱揽在怀里,才拥着她,慢而稳地起身。 进了内殿偏侧的浴台。 热气缭绕,视线不甚明晰。 白鹭一水间的玉石纹路磨在背上窸窣的痒,温水流动着,很快将泥泞血水稀透了干净,太叔妤一身里衣,怏怏地伏了台边雕饰,泡在水里。 僵冷麻木的身子骨好半晌才恢复知觉。 又觉得热了。 热了头脑就容易发晕,于是话都懒得过脑的,太叔妤直接懒懒的问了身后:“怎的又不埋了?” 她以为他没疯够不会收手来着。 暮朝歌柔翎低垂,朱衣湿了水,黏附在身上,拘束了动作更是慢条斯理,专心致志地给手里的鸦发打皂角,抹泡,又冲洗。 舒服得太叔妤昏昏欲睡。 “不会笑。”他突然出声,语声沙哑冷淡。 “嗯?”太叔妤顿了一下,才想明白他是在回答她刚刚的问题。 她等下文。 然后没下文了。 暮朝歌用干燥的棉布揉搓沾干她头发上的水,把人抱起,出了浴台,放到床上,又起身要去取纱布伤药。 被太叔妤拉住。 她神色奇异而踟躇,攥住他衣袖的指骨用力,用词却直截了当:“暮朝歌,你不会真的……心悦我吧?” 暮朝歌脸色猛然惨白。 太叔妤还是不明白。 “我七岁那年第一次见你,你设计让旁人以为我们有交情,从而对你有所顾忌。” “我十岁那年第二次见你,救了你的命。虽然是我先嫌麻烦把恩情丢到的沈嫱澜身上,但你何尝不是在已知晓后仍旧装不知道,继续推波助澜呢?” “我十二岁,沈嫱澜害我流落外城差点死去,你帮她隐瞒。” “我十五岁,你为了沈家引诱我兄长从军。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我第一次生出报复之心。你应战。我们演一出深情戏码,一边膈应沈家,一边相杀。” “我十六岁,你为了沈嫱澜,剜了我的心。” “然而现在……你竟心悦我?” 说着这些的时候,她的眼里并无怨怼或者其他的情绪,只有满满的不可理解。 暮朝歌笑,笑意苍凉:“是。” 他拿回来药箱的时候太叔妤已经换好了干燥的衣物,睡着了。眉羽恬和,小半张脸都窝在被褥里。 他跪坐在床边,有些走神,好一会儿才如梦初醒般,那双淡薄烟灰色的眸子终于清晰。 又起身去把四角的炉子取了只来。 炉子雕镂精致,以铜为器,手指贴上去一会儿便染了温度。暮朝歌摸索着抓出了太叔妤的右手,一点点上药,包扎。 做好一切,神思已是倦极。 那是一种没有了来路也看不见归路的倦……他早已疯魔,而阿妤,现在知道了。 第二日,阴雨。 暮朝歌从昏睡中醒来。 眼前人睡颜恬淡。 枕巾上青丝交缠。 他怔了片刻,才发现自己已经换过了衣物,连肩上的伤口也已包扎……还丑得不可思议。 第35章 情毒1 春雨淅淅沥沥,打落在檐瓦纸窗。 天光熹微。 暮朝歌无声扯扯嘴角。 似乎有所感应,下一刻,近旁那双水墨工笔的眉眼倏忽睁开,眼神清明,不像是刚醒的样子。 太叔妤结束了识海里与智脑的商量。 “醒了?”她从被褥里起身,下床,鸦发凌乱,随意扒了几下,“你昨晚昏了过去,侍卫不敢碰你,衣服是我换的,没动多的——以我仅有的那点节操发誓。” “朝议取消,已经让人去通知了各处朝臣。你若有急事可以另外吩咐下去。” 这样说着,太叔妤绕去了偏殿,再出来已经衣衫齐整。一身艳丽的繁复锦衣,腰间盘缀着一枚浮雕饕餮的玉阕,许是有点凉,又将臂弯里的墨色披风搭在了身上,头发拢在兜帽里,花团锦簇又慵懒,整个人跟段抽枝的海棠似的。 她取回来食盒,放置好在窗边的木案上。 “暮朝歌。”她单手倚在木案上支着下巴,另只手搅拌着手里的热粥,默数着窗外加守的暗卫人数,题外道,“虽然清者自清,但明明动下嘴皮子就能避免的麻烦,干嘛总不好好说话?嫌仇家不够多?” 暮朝歌似乎格外怕冷,这样的天气都拥了层薄薄的狐裘在身上,跪坐在太叔妤对面。 “太叔弘后面传过我书信,说感觉有人在助他。祖父是文官,边北插不了太多事,何况有沈家搅局。他于兵法之上确有天赋,但谋兵布阵哪里是这么干净的事,我本没抱希望他能安稳几年。” “他那位屡次救过他性命的军师,我查过,是个西凰人。帮他的人是你吧。” 太叔妤喝了一口热粥,胃里顿时温煦而舒坦,本也不是习惯撂家常的人,直接上总结:“后面的事说到底还是我技不如人,也没什么好怨的。我们两清了。” 说到这里本来话就该完了。 但联盟时代人文主义关怀的理念甚嚣尘上,连太叔妤这样常年窝在各个旮旯地界的人都听过些“名言”,比如“旁人的心意可以不接受但要尊重”、“每个人都享有自己生命的知情权和决定权”一类的。 潜移默化下,她觉得有些东西需要说明白。 哪怕就利益相关而言,她其实更倾向于示弱,便于跑路。 而说肯定不如做来得有冲击力。 太叔妤不过只喝了一口粥,就放下了碗,然后摊出右手:昨夜里伤势狰狞的掌心,此刻只余一道浅浅的划痕。 根本不是常人可能达到的愈合速度。 联邦、虚拟、智脑这些肯定不能说,她换了说法道:“我身体坏了。从出生就是,注定早夭……我没有白首,陪不了任何人。” 一点玉白的指尖怔怔地放到在掌心那道浅痕上。 触感沁凉。 太叔妤收回手,推开面前的青瓷碗,笑笑:“用尽办法,现在也不过是能勉强满足点口食之欲,估摸着是大限将至了?其实嫱澜那姑娘也还不错,你要不试——” 太叔妤瞳孔蓦然睁大。 手腕被截住,唇上一点幽凉的柔软。 木案上碗碟洒了一地。 “太叔妤。”暮朝歌一只手攥住她手腕,一只手扣住她脑后的兜帽,从太叔妤唇上移开,低垂的眉眼俱凉:“孤真是厌极了听你说话。” 话毕,甩开她的手,再不看一眼,离去。 留太叔妤一个人:我在哪里?我要到哪儿去?发生了什么? 没吃过猪肉好歹也写过十八式春宫的“猪跑”,她怎么就没反应过来直接咬死他啊摔?! 等太叔妤紧赶慢赶踩着点到了国子监,就被堵在了门口。 “虞青城是吧,听说今日的朝议取消了。”管事的祭酒端着盏从同门那儿磨来的上好铁观音,挑剔着眼神,细长的眼上下打量她了好几个来回,还是没看明白新帝的审美来。腾出只手慢腾腾地翻出账本,一页一页翻。 直翻到晨课开始的钟声响过,才手下一挑,翻到了记录她出勤的那页上。 按流程,祭酒一手端茶,一手持笔墨,懒洋洋问她:“何故迟到?” 太叔妤微笑脸:“当然是因为——芙、蓉、帐、暖。” 祭酒动笔:芙蓉帐暖。 太叔妤挑眉:“度、春、宵啊。” 度春…… “噗!”祭酒一口茶喷出去,手里茶盏摇摇晃晃,连忙丢了划花纸业的墨笔去抓也没稳住,热茶顿时倒了一身,“咳咳咳!” 褐色的热茶一碰,笔墨顿时就洇花了完全。 祭酒一身狼狈捏着被糊掉的账本,震惊、慌张、想哭,咬牙切齿:“虞、青、城!” 太叔妤跨过他走进了院落,应:“在。” 祭酒想骂“有辱斯文”、想叫人把这个混账“拖出去”,但又顾忌她帝王新宠的名头,只能怒吼:“你这个月俸禄没了!” 太叔妤回头,不在意道:“哦。没关系,我有你们君上养着。” 祭酒:…… “我也觉得这样不好。”太叔妤叹气,诚心诚意,“要不您老人家有空出门左拐,御史台在那儿摆了个办事处,您写张折子说说这混账事儿?忠言逆耳利于行啊,好的君王身侧怎能没有一个实诚的谏官呢!” 说罢,她还端端正正地弯腰作了个揖。 正巧一个没晨课的老夫子过来找人聊磕,就看见了这一幕,等太叔妤的身影消失在了拐角处后,新奇地围绕着祭酒打转:“哎,没看出来啊。你还有这一手,能让君上这跋扈的宠臣都乖乖服礼。” “屁!” 夫子:“……什么?” 才过而立之年自认为还玉树临风的祭酒兄,这才注意到自己表情狰狞,干咳一声,捋捋小胡子,恢复高深莫测道:“圣师云,有教无类。只要方法得当,自然能以理服人。” 老夫子一脸佩服,作揖道谢:“受教。” 受个鬼的教,祭酒腹诽,至于去告御状什么的,他暮朝歌是那个好的君王么?既然还不是,他当个劳什子的实诚谏官! 率性堂中,一众位于前排的监生眼底青黑,正怀里揣着货,翘首以盼。 昨日让虞青城那货带了节奏,他们竟然被屡屡戏弄!是可忍孰不可忍!虽然虞青城也讲了些东西……但他们找到漏洞了! 按教程,今日当学习的正好是:辩。 辩也,唇枪舌剑,口才尔。昔日张仪、苏秦以一介书生之弱,行走于战国列强,用一张不烂之舌游说各国,达成合纵连横如何壮举!卧龙舌战群儒,力排众议联孙抗曹,又是何等风采! 他们今日就要与她辩论! 然而等了半天,等到的是一位惯常教他们文史地理的儒士背手而前来,矜着调子,下通知:“虞青城啊,说今日心情不好需要散心,所以去了广业堂抽背四书去了。” 一口气堵着上不去下不来的监生:儿戏!简直儿戏! 太叔妤这边。 广业堂是国子监最低的一级,只要审核(背景)过关,通识四书,便可以进来,其中监生资质年龄参差不齐。 ------题外话------ 今日更新晚了,很抱歉啊。大纲上的进展其实也就一句“鹌鹑妤欲跑路,失败。”但昨晚设计了几个版本都觉得不够合适,时间上就耽搁了。抱歉啦,明天加更。 第36章 情毒2 不服者肯定有,奈何今日太叔妤心情起伏,神有所属,一律速战速决。 “好学近乎知,力行近乎仁……”老太傅家曾孙的小萝卜头背书背得摇头晃脑,然后卡住了,不好意思地承认:“先生,后面我忘了……” 太叔妤坐在石桌旁,闻言停下笔,摸摸小萝卜头的头:“知耻近乎勇,知斯三者,则知所以修身。” 找茬的:“君子坦荡荡,后面呢?先、生。” 太叔妤眼也不抬,继续研究手上的地图:“哦,尔等常戚戚——你打不过我,确定要找打?” 说着指尖一撮,墨笔顿时断成两截;再一抛,断掉的那截已经刻入了十米之外的亭廊圆柱上,入木三分。 自知自己没柱子结实的茬茬退后一步,作揖:“咳……打扰了。” 又上去一个,这次堂里见到人选,竟默契地静了静,愈发显得老头子的嗓音更加清晰刻薄:“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未闻以道殉乎人者也。小儿可知是何圣贤之意?!” 闻言,底下窃窃私语。 有讥讽的,有不理解的,有沉默的。 独独不会有赞同的,“书痴子”知道。他是广业堂里最年老的一个,也是最被人瞧不上资质的一个,至今没能通过考核进入上一堂。无数同窗来来去去,只有他永远在这,连家族都觉得丢人除了他的名,只给他留下了个“书痴子”的讽号。 但就是这样,他也不能容忍一个看着不及弱冠的小儿,就凭一张脸,糟蹋了圣贤之书! “天下政治清明的时份,用道义随身行事;天下政治黑暗的时候,用生命捍卫道义。没有听说过牺牲道义而屈从于他人的。”太叔妤停笔,歪头笑了笑,冷静的,“但在下私以为,这不是个好主意。” 书痴子冷笑:“竖子心虚,自是不敢。” “嗯,不敢。”太叔妤收回眼神:“在下只知道,无论是黑暗还是清明,这天下从来没这样白来的好事。如果都去殉道了,谁来于黑暗中执火为后来者照亮?” 书痴子皱眉:“道在上……”还没说完,已经被下一个迫不及待的半大孩子挤了开。 “君子中庸。” 妤:“小人反中庸。” “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 妤:“明辨之,笃行之。” “什么意思呀?” …… 开始还有不服气的,兴致勃勃跟风的过来找麻烦,后来习惯了太叔妤眼皮子都不怎么眨,你说前句她就接后句的模式,竟觉得——挺好用的。 相当于一个快查字典啊。 于是她周围没多久就聚集了一片人头,没石凳了,就索性席地而坐,朗朗背书的背书,查典籍写课业的写课业。 弄到卡壳了就吆喝一声,答案紧接着就出来了,还不用被骂资质驽钝—— 玩游戏似的。 天下还是偶有这样的好事嘞。 夕阳西下。 儒士看率性堂的年轻学子一脸不岔与纠结,很是人性化的提前下了课,让他们去找人“辩”。 “多谢先生。” “不用。”儒士整理桌上的资料,一溜烟监生已经跑了大半,唯独窗边隐隐以一人为首的好几位依旧稳当如松,“明霁,折舟,曲亭,唯举,你们不去?” 林曲亭戳戳身边。 薛明霁刚放下拓印好的字帖,淡道:“虞青臣不会接的。” 事实是,太叔妤不仅不接,还干脆利落地用了暴力开路。走到大门口回首看着歪歪倒倒在地上,没伤着多少但气绿了脸的监生们,叹气,语重心长:“辩者,道也。你们都不考虑万一对方不喜欢逼逼的情况的么?” “还是太年轻啊。”她拖长语调,走了。 唯留原地:“啊啊啊,虞青臣劳资和你拼了!” “先起身,你压到我大腿了!” “哎哎哎,轻点!疼!” 太叔妤离开国子监后径直回了绿蚁,取了木案,杯盏,筛漏一应工具,爬了杏树摘花瓣,酿酒。余光的不远处,有黑影轮次离去和回返 孔吉在树下挽了衣袖,牢牢握着扶梯,无奈:“大人,危险!您下来让咱家上去替您摘可好?” “大人小心!左边的花枝有点薄,可能受不住。” “对对,再过去点,咱家看见那儿有簇花枝特别新鲜。” 归宁侯府。 香炉中菡萏池进贡的枯木沉香静静熏染,清淡宁神。 院落里两道绝色。 “你小时候便极不讨喜。”暮绮羽跪坐在案,手指挑拨间烫杯温壶,气质雍容,不紧不慢,“喜了不会笑,厌了不会闹,又好看的锋利,虽说居高位者需宠辱不惊,但一个幼童,便半点没生气,让旁人如何敢靠近。” 下一步,洗茶。 暮绮羽从手边玉盒中挑出一抹雀舌茶尖放入杯盏:“但朝歌,世上志远采撷瑰丽者,并不会为此而退缩。你错不在此。” “你猜,”暮绮羽递给他一杯茶,“在你演了那么多张讨她欢喜的脸后,她还看得清楚哪个是你么?” 杯中热茶颤起涟漪,荡在指背上,微微刺痛。暮朝歌眼尾一点泪痣,秾艳得近乎荼蘼。 也不知道听进去了没有。 良久,他起身伏跪在地,哑声,薄冷:“为谋者,无不可谋。” 暮绮羽顿了一下,抬手执杯一饮而尽,那张清艳矜疏的容色上一双三分相似的眼,冷淡……隐含哀凄:“不后悔?” 暮朝歌叩首:“不悔。” “善。”暮绮羽垂眸,“去吧,我会助你。” ** 太叔妤酿酒的手艺轻车熟路,采花、清洗,浸泡,加酵,封口,埋酒,顺便再挖出一坛上次埋的。孔吉在旁蹲守着打点下手,默默记住每一个步骤。 花瓣酿制的酒味道不浓,透过油纸的封口,漏出来的一点酒香清润隽永。 太叔妤没忍住,一手扒着小锄头,一手已经扯开了封口,作势要倒。 孔吉适时地拿出洗净的玉白小杯,盛住。 太叔妤倒了两杯,一杯咬嘴上慢慢抿,继续握紧了锄头埋酒,抬抬下巴,示意孔吉试试另一杯。 “大人,咱家哪里配——”孔吉面露惊慌,然而握着杯酒的手指细长苍白,稳稳的,看太叔妤不理他径直干她的事了,不再多话,学她慢慢抿,惊讶,“甜的。” “嗯。” 太叔妤埋好酒。恰到此时,有锦衣卫从墙檐羽落,半跪于地,禀告:“大人,君上来了。” 她起身净手,笑,眸羽愉悦,对孔吉道:“今夜会有些动静,像昨晚上那样,你不要出门。”说完提着剩下的,回了内殿。 等人已经走远,留在原地端着水盆的枯瘦内监才躬身行礼,恭顺如提线人偶,嗓音细而尖利:“咱家听命。” 第37章 情毒3 太叔妤进殿时,里面极静。内殿不大,铺陈素淡温暖,又是春暖时季,但看着那人一身墨衣半倚窗边出神的模样,竟凭白几分清冷。 “喝一杯?”她走过去,与他并肩,才注意到窗柩正对着的刚好是她刚刚摘花埋酒的地方。 暮朝歌接过杯盏一饮而尽。 太叔妤挑眉:“就不怕我在里面加了料?” 暮朝歌转首看她,眸羽沉静,不温不凉:“你不会。” 太叔妤手指摩挲着杯身,低眉,淡声:“错了,我会。” 话音一落,就见身边的人猛然伸手扶住了窗沿,支撑着自己不倒地,指骨紧紧攥着横木,青白几近透明。一只手伸出来,攥住她衣袖。 看着她的眼…… 太叔妤形容不出,只觉得情绪太盛,已经不是她愿意承担。 “太叔,时间不多了。”少年老成的天脑模拟人物敛了敛表情,提醒她,“这些都是假的。你已经查出来西凰新帝后来癫狂的原因,消除了这个隐患,虚拟位面的能源稳定问题就解决了。” 星际时代繁华强盛、科技发达,唯一的缺点就是不怎么太平,因而每一个精神天赋强大、且志远于守护家园过了审核的子民,都会受到联盟军部的欢迎和培养。 虚拟位面就是用巨大的能源基石建设起来,为这部分子民提供休养与课余训练的地方。 “度假顺便携带一把功勋么,听着不错。”太叔妤无声笑笑。 她伸手扶揽住疲软的年轻男人,第一次将这个人抱在身上。 意外的发现挺轻的。 当然也可能是因为她本质比较汉子? 她抱着人一步步走向床帷,嗓音如水:“不用紧张,只是解毒,顺便让你好好睡一觉。你中了情毒,解开以后就不会再这样满心执念。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好——不是个好玩意儿,所以也别跟我说你有决定自己情感的权力。” 怀里的年轻男人满眼冰霜与绝望,伸出颤抖无力的手,掐住太叔妤的脖颈。 她瞧上一眼,对这点力度没什么感觉,继续道:“帝王路不好走,但注定孤寒倒也不一定,不要太悲观。” 这条路并不远,太叔妤把人放到床上,盖上被褥,想了想,躬身,在他空茫落泪的眼角落下一个示意珍重的吻:“祝好。” 她起身离去。 碰。 身后传来一声钝物落地的闷响,嗓音嘶哑哽咽:“太叔妤……” 她没有回头 直到背后传来一阵阵干呕的声响,太叔妤抬眸,看暮朝歌匍匐在床边,手指扣过喉咙,徒劳的挣扎干呕,消瘦的背脊弯曲,上面长发滑落,遮住半张脸,狼藉一片。 关上了门。 已是深夜,九重宫阙亭台楼阁上宫灯缀染,斜风细雨光朦胧。 绿蚁殿宫灯疏落,因为暮朝歌的到来,守卫在外面的锦衣卫和暗卫撤后了大半,太叔妤割破指尖,清甜的恶兽血液在风雨的推助下顿时蒸腾在空气中,幻境初起。 她取了偏殿里做装饰的长弓,按照白日里绘画的路线,一路畅通无阻。 然而出了宫阙形势立马逆转:暗箭明戕,天罗地网! 太叔妤这几日在国子监混得好么?答案是肯定的,不说如鱼得水,但起码没受什么刁难,但这并不是西凰的全貌。完全只是因为她不过一介帝王新宠的身份,入不了政治中心那些人的法眼罢了。 太叔妤清楚这一点。 但这几日里绿蚁殿里发生的一切足以让一些人看不顺眼, 一阵搏杀。 太叔妤背负着长弓,非必要时刻只管跑路,并不主动攻击,人在楼宇间起落,路线环绕错杂,几经奔亡,终于到了天脑标注的虫洞起点。 是个几乎位于金陵雀都边缘的一处独立的宅院,青砖红瓦,柳絮飘飘,横匾被风雨腐蚀得辨认不清,只能勉强认出一个“欲”字来。她松了口气,随手扯了衣袖单手包扎住手臂上血流如柱的伤口,推开门进去。 桃羞杏李,花枝热闹。 她愣了愣,感觉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警告,离黑洞开启只有一刻钟,只有一刻钟。”个人智脑适时播时,软萌的小姑娘掐掉让人禁欲的机械音,皱眉催促,“太叔,抓紧时间。” “嗯。” 太叔妤迅速借力上了屋顶观测四周,是三进三出的院落,不大不小,但陈设稀疏,像是某个权贵置办来休憩的地方,只是后来不知道为什么被废弃了,并无人迹。 她俯身穿梭在各个房间瓦檐之上,动作迅捷利落,如孤燕斜飞,对比着手里的地图,寻找着洞眼。 最后视线落到一处偏亭。 几乎是位于宅院最深处,竹海波涛汹涌,临湖,上书:“欲雪亭”。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欲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太叔妤终于知道为什么觉得熟悉,她最像一个学子的那些年,几乎就是一个人泡在书院的“欲雪亭”里啃各类典籍。 情毒竟然下得这么早么。 太叔妤长吐出口气,抛掉冗杂的多余情绪。确定了洞眼,那么接下来……太叔妤从背上取下羽箭,搭上长弓,转身,眯眼,对准身后。 论如何再次合理而不留痕迹的诈死。 身后风声鹤唳,层层黑衣人如水纹般,无声出现,其中隐约为阵的就有四股势力。她一个新人,竟然这么受欢迎——也侧面印证了暮朝歌处境的艰难。 她来西凰的三个月却半点没撞上。 真是……太叔妤抹一把脸上的雨水,打断脑子里没意义的想法。 “还有半刻钟(15分钟)。”小姑娘在识海里分析着处境,提议,语速偏快,“虫洞的持续时间是十秒,除了你的精神力其他都不能通过,在那儿之后这副躯体会陷入死亡状态。待会儿时间一到,我喊跳,你就诱他们出手然后假装失力落进湖里,剩下的我会解决。” “嗯……嗯?” 太叔妤无意识发出一个音节,怔住。 下方四股势力十分默契地都选择了什么标识都看不出来的黑衣劲装,立场一致地将首要目标对准了太叔妤,内里氛围还算“融洽”,直到一线锦衣冲破防线进入。 剑拔弩张。 为首的年轻男人气质薄冷明透,一张倾城倾国的容色被雨打风吹去,露出一张苍白的清隽乃至清美的脸,青山远岱下原本烟灰色的长眸一片猩红,却很平静,眼角一点泪痣。 雨水落入眼眸,再从眼角滑下,竟有种恍若泣血的凄艳。 “太叔妤。”他说,伸出一只手来,“过来。” 太叔妤持弓,从亭顶落下,半跪在地,缓冲了力度,站在湖边。 她皱眉:“你做了什么?” “孤做了什么?”暮朝歌朝她走去,自嘲:“你会在乎?” 太叔妤知道问不出什么了,直接换对象:“智脑。” 小姑娘拒绝了回答她暮朝歌做了什么,只是冷静陈述事实道:“还有六分钟,虫洞一旦关闭,下次开启可要十年,哪怕时间流速不同,也要耗掉整整一年。联邦不会同意你稽留在这些没有意义的事情上。除非功勋值足够到让联邦觉得对你的成长利大于弊……但你也知道,这种虚拟位面几乎不可能攒到这么多功勋。” “这些都是虚拟的。” “我问你答。”太叔妤直接切换了强硬模式,“暮朝歌身上的情毒没解,是么?” “是。” “他做了什么?” “他催化了情毒。” 太叔妤默了一瞬:“……会怎样?” “除非他自己愿意忘记放弃与情毒的抵抗,否则,情毒反噬,非死即疯。”少年老成的小姑娘,轻轻道,“太叔,他们还在等你——虫皇现迹了。” 太叔妤攥紧手里的弓箭。 第38章 情毒4 “阿妤……”暮朝歌已经走到了太叔妤几步之外,伸手,“过来。” 太叔妤抬高手里羽箭,隔开他,冷声:“暮朝歌,回去。” 暮朝歌握住箭头,对准自己胸口:“孤不。” 这发展着实吓人,小姑娘在识海中尽量平静了语气:“太叔,还有三分钟。” “没用的,暮朝歌不会住手。”太叔妤敛眉,识海中,再次抬起的青黑瞳子近乎冷酷,“按联邦1674条律令,危害公共安全者,先诛后报。如果我——” “住手!”密切关注这边动静的天脑强制切入,尖叫,“不可以!” 它这时候才后知后觉注意到暮朝歌对太叔妤的影响之深,早就大过了预估! 联邦当然缺了谁都能运转,但太叔妤的精神力潜力测定是sss!这样的加密等级,联邦现有记录在基因库的也不过百人! 每一个都不能放弃。 同样,他们也绝不能容忍再像百年前那样培养出来一个战争怪物,反过来差点毁了整个联邦! 太叔妤没有收箭的意思,侧眸,轻笑:“为什么?给我个理由。” 理由个屁! 能说是怕你冷心冷情过了火,万一黑化了会很可怕么! 高度拟人化的天脑看着太叔妤的笑容,有些瘆得慌,好声好气地安抚她:“虽然模拟历史显示是暮朝歌最后掀起的腥风血雨,影响了整个位面的稳定。但、是!在这个时候比他强盛的势力就有三股,无法保证另一个上位者不会也这样!” 数以亿万计的数据和信息此刻在它运行器中高速模拟计算,寻找着足以打消太叔妤杀意的理由。 ——没有! 太叔妤指尖按在弦上,淡道:“还有一分钟。” 天脑这时候才注意到了以往对于太叔妤培养方案中的疏漏:她的任务完成度是100%!全部单人完成!其中甚至不乏s级难度的星盗卧底、星球开荒等任务。 没有败绩、没有伙伴、没有家人,最重要的是:唯任务论!只要可以完成任务,完全不在意在各种规则中打擦边球。这意味着什么? 优秀…… 并且心如磐石。 这样不行啊!天脑急躁不已,已经直接在第一时间打了报告发给联邦指挥部,但两边时间流速不同,来不及了! 这时候,一个小姑娘过来扯了扯它的衣服。 “忙着,别闹!”天脑扯回自己半透明的身体,认出来了是太叔妤的个人智脑,挥挥手,“一边玩去。” 小姑娘没说话,权限压制下需要实现通过申请才能直接与天脑对话,以免干扰天脑的信息收集和运行,于是它直接将刚收到的紧急加密消息递给了天脑看。 天脑不耐烦的瞥了一眼,震惊!然后猛然闭眼,从一堆邮件中翻出几乎在同时到达它这里的信息。 时间到了,太叔妤手指松动—— 天脑握紧邮件二话不说直接掐断了虫洞,尖叫:“没虫洞了!太叔妤住手!” 小姑娘也跟着一起在太叔妤识海里尖叫:“没虫洞了!太叔妤住手!” 差点被震碎了耳膜的太叔妤:“……” 羽箭最后被她歪掉的手带偏了方向,径直射向了暮朝歌肩头,因为距离过近,直接洞穿了整个肩胛骨! 与此同时,天光乍明,无数羽箭从身后飞射而来! 太叔妤只觉得身上猛然一重,已经被暮朝歌抱揽在了怀里,挡住了无数利箭!朱红曳撒着飞鱼服的锦衣卫携绣春刀上前,横刀而立:誓死保卫帝王! 太叔妤脑子里还在回想那句“没虫洞了”,见状瞳孔微缩,下一刻果断地抱住暮朝歌跳下了湖! 一刻钟后。 护城河城北荒地。 狗尾巴草萋萋。 “咳,咳咳咳。”太叔妤拖着人爬上岸,死狗一样大手大脚瘫着,累得双目失神,不忘冷笑,“呵呵,呵呵。解释。” 天脑已经溜去找高层喝茶去了,太叔妤的培养方案需要改动,很急! 徒留智脑小姑娘欲哭无泪,瑟瑟解释:“有新情况来不及解释,所以天脑临时关闭了虫洞。” “新情况?” 太叔妤喘了两口气,想到什么,又疲惫地拖着身体起了身,摸了摸暮朝歌的呼吸和脉搏,随即翻开了他的衣服进行心肺复苏。 01、02、03、04……30,她默数着节奏,移身清除干净暮朝歌口中的淤泥,人工呼吸——没有起伏。 再次进行第二轮,直至第五次结束,暮朝歌自主呼吸恢复。 “咳,咳咳!”暮朝歌弯腰,手骨抵在地上,一手攥着心脏咳得撕心裂肺。半晌,终于缓过了气来,他抬手覆盖上自己的眼,嘴角溢出暗红的血液。 太叔妤扶起他:“我送你回宫。” “滚。”暮朝歌推开人,跌倒在地,烟灰色的眸羽一片死寂,“你不是死也要逃走么,孤不用你管。” 太叔妤握住他手腕,语调懒洋洋的,动作却一点不温柔:“你眼睛已经被毒素腐蚀坏了。先解毒,我没有在跟你商量。” “偏不。”暮朝歌冷笑,摇摇晃晃起身,朝着一个方向跌撞而去,“孤是死是活,干卿底事?” 哟,还学会骂人了。 小姑娘已经将受到的消息和天脑传递过来的待测方案一齐发给了太叔妤,新插入的情况很严重,但算不上紧急:联邦查到他们追踪了近十年的一个星际大盗也进去了这个位面。 具体的内容还在查,但可以确定的是那人曾今位高权重深谙权谋之术,并且,对能量源虎视眈眈。而她要做的就是留下来,布局,揪出人,带离位面,以及—— 太叔妤甩甩手里透明的单子:“附加s+级赏金任务,测定sss精神力者感情观的研究数据。具体操作暂定为‘找个人相爱’?什么鬼?” 小姑娘背着手,少年老成的一张小脸上有不解,但更多的是压抑不住的兴奋:“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但、是,太叔,我们发达了!” 太叔妤:“嗯?” “赏金为——1个亿!”小姑娘眼睛简直亮得不行,她看着赏金数额处那串长长长长的零,整个人都处于一种亢奋状态,仿佛已经被数不清的星币所包围,“太叔,有了那笔钱我们就可以去买最好的机甲!然后做整个远征军最靓的仔!然后买军备、买战力、买消息去救……” 小姑娘收口,看一眼太叔妤。 从那双青黑平淡的眼睛深处,看到了同等灼烈的火焰! 这个任务,她们接了! 接下来要做的就是“顺道”完成主任务,然后选定“相爱”的人选。至于这个人选,小姑娘直接将目光对准了前面跌跌撞撞不回头的年轻男人,然后拉了拉太叔妤衣袖。 太叔妤没做声,在权衡。 良久,才懒散笑笑:“不知道好不好啃,先试着,不行再换呗。” ------题外话------ 今日双更,下午一点~ 第39章 情毒(完) 太叔妤这辈子对暮朝歌说的好话坏话情话不计其数,唯独一句“我不是个好玩意儿”才是真真切切的大实话:毕竟是当临终赠言说的来着。 然而都说过她不是个好人了,还不知道躲,又怪谁呢。 唔,还是怪她吧。 随时欢迎报仇雪恨呀。 她慢慢悠悠地跟在暮朝歌身后,看他情毒发作身骨单薄颤抖,看他被绊倒摔落进河边的泥泞,看他空茫着一双不聚焦的眸子,弯腰咳出一滩一滩血来。 太叔妤走过去,把人抱在怀里,还是那句话:“解毒。” 暮朝歌闻言,剧烈地挣扎起来。 而她任由他徒劳不懈地挣扎,最后一口咬到她脖子上,温热的泪水混合着血液汩汩外流,无动于衷。 暮朝歌松开口,疲倦地将头窝在她冰凉柔腻的肩窝里,阖上眼:“太叔妤,你没有心的。” 太叔妤以指为梳,给他理顺长发,闻言好笑的反驳:“冤枉。最少我以为我诚意还是够的——条件,随你开。” 暮朝歌沉默。 太叔妤给他举例:“比如君临天下唯我独尊,虽然不一定能兑现,但可以朝那方向努力嘛。” “再比如春宵一刻值千金,我去帮你追天下最好看的姑娘怎么样?” “再比如长生不老。长生是不可能长生的,但我打架还行,可以做你手里的刀,除非白骨埋沙,必定护你继续两条胳膊三条腿儿都健全。” “再比如……” 暮朝歌冷冷打断她:“我不信。” “嗯?” 暮朝歌讥讽:“太叔妤,你又心血来潮在编纂哪出折子戏?孤不是你手里的傀儡,任你——” “好吧,谈判失败。”太叔妤径直宣布。 她把人抱起,放置到不远处一块干燥平整的大石上,抽出怀里信号弹。 只闻“咻”一声,划破长空。 太叔妤俯身,摸摸暮朝歌眼角的泪痣,动作温柔:“你的人很快就会过来,是接回新帝还是收尸,随你。” 她唱腔阴阳顿挫:“山有木兮呀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咿呀咿。” 又娓娓念诗:“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我这会儿突然有点好奇‘相爱’是种什么样的心情了,能让古来无数文人骚客翻来覆去地写也写不尽。不都说林子大了什么样的鸟都有么,我的那只或许也在?” 太叔妤将一把小巧的袖剑放到暮朝歌掌中,一根根掰着指骨合上,笑:“暮朝歌,从此天高海阔,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我们后会无期。” 眼角的温度骤然剥离,她说她好奇“相爱”是什么,她说“后会——无期”! 太叔妤! 暮朝歌猛然反应过来太叔妤话里的含义,她这次是真的要走…… 她总是在哪儿都可以活得饶有乐趣,她总是冷心薄情连祖父兄长也可以说抛弃就抛弃……这样的她一旦离去,他再也不可能找得到她! 暮朝歌顿时慌了,连忙从石块上下来,然后愣住……他看不见。 四周只有冷风呼啸的声音。 他看不见她是否早已经消失在了这里,他看不见她离开的方向,他看不见她是不是终于松了口气觉得丢开了一个疯子。 他什么也看不见。 暮朝歌觉得冷,但一会儿又觉得没关系,她看得见,她听得到,她可以来找他。 所以他随意选了一个方向,声嘶力竭地喊,不知疲倦地跑,摔倒又爬起:“太叔妤、太叔妤……阿妤!” 直到跌入幽冷的河水。 直到再次被抱起。 女子微哑的嗓音有些无奈:“眼睛不好瞎跑什么呢。” 不妨被一把死死攥住,用力得仿佛能把她镶嵌进自己的身体! “太叔妤,”暮朝歌嘶哑道,“我解毒。条件是……你看看我,好好看看我……好不好?” 太叔妤没想到,会是这样简单的条件。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条件,他提出来的时候依旧如履薄冰生怕太过分惹恼了她,她会又骗他。 情毒这么逆天的么?搞得她有点心痒痒啊。 小姑娘察觉她了她的心情波动,它自太叔妤出生便一直和太叔妤在一起,对她的尿性知道得一清二楚,严厉警告:“不许试。” “哦。” 长叹息。 太叔妤顿了一下,答暮朝歌:“好。” 回宫的时候已经又是一天夜幕降临。 许是觉得暮朝歌这样背景不深的新帝还挺适合放那个位置上先做个吉祥物,或者以为太叔妤没那么大命,或者不值得这么费周章,总归其他大势力在后面的对峙中反而达到了微妙的平衡,没人再出死手。 御医已经在帝宫等候。 太叔妤把人交了出去,回了绿蚁。 ** 两个月后。 国子监。 已近晌午,风清云朗,书院墙上的爬山虎郁郁葱葱,长得极好,在初夏的煦暖微风中晃荡。 “阳春白雪、下里巴人,各有各的妙处,望诸君善用,下可见民意,上可达圣听。这就是今天的内容。另外……” 太叔妤丢掉手里的石灰石,背靠着偌大繁复的又一张知识网络,拍身上灰。 前排的监生有经验,早在她丢开笔头的瞬间,已经躲到了一旁。 太叔妤拍完身上的灰,然后,朝底下深深鞠了一个躬。 监生:“……” 可怕! 虞青臣又想搞什么幺蛾子哦。 但要尊师重道,所以他们眼神示意,最后瞄到了其中最云淡风轻的一位身上,薛明霁见状,剑眉扬了扬,放下手里拓印的小方碑帖,起身几步,扶住了太叔妤:“先生——有话直说。”不必绕弯子。 监生:不、不是,怎么说话的? 太叔妤长叹一口气,道:“想必你们也听说了,在下失宠了。” “在下已经两个月没见过圣上的天颜,从最初的思君如狂、黯然魂伤,到为伊消得人憔悴,再到如今的痛定思痛,深深明白了一个道理。” 有人打岔,林曲亭幽幽道:“先生,您别这样。” 太叔妤:“多些关心。” “不是。”已经下了课,而率性堂并无人离开,林曲亭走过来上下打量太叔妤一眼,实诚道,“学生是真没看出来,您哪点‘为伊消得人憔悴’了,明明比起前两个月来,肉眼可见的胖了一圈。” 说完他还撞了一把身边文雅端庄的郁折舟:“是吧?” 换来郁折舟低低训他,而他一边点头一边眉眼俱笑。 “好像是真的。”众监生也围过来一起观看,随后哄堂而笑,“哈哈哈!先生,楚王爱细腰,君上不知道,应该也不会讨厌,您来可要悠着点啊哈哈哈!” 太叔妤抬书就是一个爆炒栗子:“读书人的事,怎么能说胖呢,明明是壮了!说明在下这段时间有勤于锻炼!” “反正没人能证明,由着您一张利嘴随意编咯。” 这么几个月相处下来,众人发现虞青臣人其实挺好相处,除了讲课时候被瞎打断了会暴躁,其他时候基本上怎么来都不生气。 太叔妤把话题捞回来:“在下痛定思痛,终于明白了‘以色侍君者,色衰而爱弛’的真理,故而决定要提高在下的修养,靠内涵取胜。” 有学生皱眉了:“先生您其实不必死磕在这上面。” 跟其他授课的大儒相比,虞青臣算不上学识渊博,也没入朝堂没有功绩,但他年轻,不过十六七之龄,已经思路清晰、处世多有见解,这样的人去哪个势力庇佑下讨口饭吃都不会混得太差。 何必要淌这探子浑水。 很明显,在他们这帮人看来,不管是以色侍君讨取荣华,还是阴谋论点掩人耳目下扶持势弱的新帝,对于出生平民的虞青臣来说,都不是一个明智之举。 太叔妤不多解释,搭坐上木案一角,长腿支着,从怀里掏出一张调令,拿在手里晃。 骆霖拿过来展开给大家看。 “从国子监助教调到御前侍卫……哪有这样的调法?!” 太叔妤又掏出第二份。 “从九品御史台监察卫……”念出职位的年轻人有些疑惑,看向同伴,没想到收获了同样迷茫的小眼神。 “朝中有这样的官职?” 太叔妤用手中书册抵住下巴,沉思:“听说是新加的,目前整个部门只有在下一个人,职务么,抓猫逗狗养老,顺便听听民声。” 监生闻言心生愤恨,怎能如此糟蹋人才! 太叔妤又是长长叹气:“所以说权势害人啊,在下也不过是昨夜思君太甚,间接性发了狂,去爬了君上的院子,结果撞到了同好,还不巧惊动了锦衣卫。于是在下秉持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处事原则,将他推了出去。” 她抬书覆住脸,一身萧索:“谁知道友竟是御史台大夫家的独苗苗嫡孙。” 监生:“……” 御史台大夫家的母老虎竟然没找您拼命?!该不是想调过去自己夫君手下再慢刀磨煮了吧? 他们转过去脸,一时连挽留都说不出口,只能示以最高的祝福:“先生您,多加保重!我们等您,一起看明年花更红!”如果明年您还健在的话。 ------题外话------ 后面会甜……很甜。 暮朝歌的深情有水分,太叔妤的不爱也有水分,但最后要共约白首的,都会是干干净净的心意。 第40章 美人刀 西凰帝宫新近出现了一则传闻:宫里多出了一位“美人刀”。 不似字面上“一把漂亮杀器”的意思,而是两面三刀—— 帝君的顶顶温柔美人,旁人的凶狠刀之意。 关键是还被帝君娇宠得无法无天,看得一众帝宫里邀宠无门的公子们咬牙切齿。 时间回到半个月前。 即将获得“美人刀”称号的本尊毫无自觉,抱着一把抢来的绣春刀撑着下巴,守在帝塍宫的卧榻边儿上……看十八禁小本本。 一双青黑幽幽的眸羽细细勾画了工笔,惹人的漂亮。 可惜还是比不了榻上的这位。 漆黑的凤翎在远山岱眉下落上阴影,眉尾一点泪痣平添风尘,乌发纤软,容色神授魂予,淡唇,美人弧深深。修长的身子骨安静地躺卧在被褥里,双手交叠放置在小腹,几分乖巧。脖颈处露出的优美锁骨肌肤玉白明透,又显得清冷的欲、色。 太叔妤丢了刀,半边身子趴床上,一边看本本,一边继续欣赏美色。 陡然发现小本本都没有这位来得好看。 有点心痛。 感觉自己丢掉了一个亿。 正此时,殿外又传来了窸窣清脆的兵器交接的声响,她抬手给美人仔细拢好被角,提着绣春刀出去了。 半晌携带一身清早的风露回来,就看见榻上的人已经醒了,半垂着一双烟灰色的眼,指腹放在她刚看的十八禁上面,拢着被褥不知在想些什么,连她进来都没有第一时间察觉。 褪去了一身黏腻的“深情”,本身的清冷出尘终于明透无暇。 恍若谪仙。 太叔妤丢了外衣长刀,背着只手,褪去一身寒湿气,慢悠悠靠过去,脚腕间细碎的玉阙碰撞,发出泠泠的清越声响。 他这才回神。 烟灰淡薄的修长眉目对准她:“太叔妤。” 连声音也好听,像夏日夜里幽幽的熏风,太叔妤将五感放任至最大,盘腿坐到他腿边:“在。” 然后美人半倚卧榻,将手里浮雕生动的春宫十八禁丢给了她,眉羽平静,嗓音平静:“孤的颜色,可看够了?” 太叔妤收好重金买来的孤本,实诚道:“没有。” 暮朝歌敛了敛眉,没有多说话的意愿:“孤请不起你这座大佛。” 太叔妤就知道他还在斤斤计较。一觉醒来感情没了,想着过去被情毒蛊惑着干的蠢事就闹心,偏偏属下们还在暮绮羽的示意下不知死活地统一了口径,说“的确是她的锅但他身边只有一个她值得信任”的大鬼话。 是谁都想直接把人给踹了。 但实际上她本来是打算换个隐匿的位置“好好看”来着,结果被暮绮羽一个操作扣死在了他身边—— 现在全西凰的人都知道她和暮朝歌在一条船上。 太叔妤回:“不用请,已经是你的了。在下虾兵蟹将一只,最差不过你吃肉来我喝汤。” “堂堂大楚太师府嫡女,何必如此自贱——” “(自荐)枕席。”太叔妤,“放心,在下的美色不及你十分之七八,我不亏的。” 暮朝歌烟眸冷淡:“满嘴胡话。” 太叔妤突而叹气:“我以为你会说‘巧言令色’来着。巧言者,花言巧语也。”她拿出背在身后的一大把桃枝,“我连花都准备好了。” 桃夭开得盛,甫一凑近,那股子淡甜的冷香便四散在了周围。 近得有点腻。 他没接,太叔妤便起身去寻了支细颈轻薄的青玉瓶子过来,将大把的桃花枝丫放床边小脚架上,试着调动身上无几的那点艺术细胞试着插花。 “孤收回自己的条件,你可以走了。” “朝歌,”太叔妤几乎是插一支挤掉一支,没几下,地上就落了大把的花瓣,暴殄天物,“自古以来,流芳百世都极难,你确定你不需要一把刀?物美价廉还带玻璃糖渣子不时惹动心潮起伏为生活增添乐子那种。” “或者你不想知道,你为什么劳心费力设了局只是谋点人心,却失败的原因么?” 暮朝歌沉吟片刻,笃定:“不想。” 却没想到话音刚落,发间一凉,鬓角一抹冷香浮动,他顿一下,抬手就要去摘头发上的桃枝,指骨却不妨被握在了一只柔软幽凉的手掌里,紧接着,一点温软的触感落在指尖。 太叔妤笑意盈盈:“可我想知道。然后,”她歪歪头,卧底星盗时候遗留下来的嘴贱耍得十分顺溜,“你现阶段没办法赶走我。人在屋檐下啊,不得不低头。” 暮朝歌默。 这时候殿外传来轻细的请示音,暮朝歌同意后走进来一个秀美的青年。 祁巫目不斜视,走到暮朝歌前方三尺,叩首施礼:“君上,九川的探子传来了加急密信,白衣侯已经动身归来……还携带了封地的十万精锐黑骑。八十万镇北兵将得讯,蠢蠢欲动。” 暮朝歌看不出情绪变化,闻言突然问太叔妤:“你说的‘条件随便开’,可还算数?” 太叔妤闻言挑眉,不动声色地敲敲手里的花枝,慢吞:“嗯……或许?不是,你不是已经提过——” 暮朝歌打断她:“所以是不可以。” 那双出尘的没有焦距的烟灰眸子“看着”她,沉静清冷。 “也不是。”太叔妤想,无非是那些弯弯绕绕,“喏,提吧。” “孤不需要刀,胜败自负,无怨于人。” “嗯?” 暮朝歌侧头,一双修长的眉目清隽冷冽:“孤要你置身事外,做一个安安分分娴静淑雅名副其实的,世家娇花。” 太叔妤&祁巫:“……” 太叔妤震惊,无声:“你这是在为难我小猪佩奇?!” 安安分分? 娴静淑雅? 名副其实? 简直都是送命题。 而且不让她搞事情,她怎么攒功勋? 好吧,光赚赏金也不是完全不可以……太叔妤略肉疼。 祁巫也不赞成,太叔妤的身份和才能,用好了就是一把利刃:“君上!” 暮朝歌看他一眼,明明是没有焦距的眼,偏偏其中的冷静和凛冽让他蓦然哑声。君上并不是随便说的……祁巫一时揣测不出暮朝歌的意图。 “你不愿意?”暮朝歌神色淡淡,“那就当孤没说过。” 太叔妤举花枝表态:一丛唯一还未遭她辣手摧花的桃花枝丫被塞进暮朝歌的掌心。 “愿意——” 暮朝歌指尖微蜷。 “置身事外,我尽量。”太叔妤调子漫不经心,全无被拘束了羽翼的晦涩,笑:“但我要当你一个人的娇花。”明目张胆抠文字。 空气一顿。 “可。” 第42章 其实没品的御史台监察 后宫的风吹草动向来满不过前朝。 在朝议开始之前,关于暮朝歌新宠“虞青臣”,三面两倒、没什么根底且武力值奇高的“美人刀”之称在帝宫被美人们亲测之后,消息就已经被传递到了各家。 天光未明,阵雨连绵。 帝宫外仪驾静立。 殿内,无数内监宫女端着衣物静默一旁,余光里,一身静谧玄墨的少年,腰缀细碎朱玉珠,描摹拉长的眉羽清淡孤拔,正为帝君更衣。 玄衣、纁裳、素纱中单,敝膝、赤舄,太叔妤捋顺大绦,又为他佩戴上玉钩,十二章冕服繁复华美,衬得那张清艳绝伦的容色愈发摄人心魄。 “很好看。” 太叔妤点了点暮朝歌眉尾的一点泪痣,不知怎的,突然想到了年少时候听过的一场《赵氏孤儿》的折子戏,轻笑出声,戏腔婉转:“终见您呀君、临、天、下——” 尾音拖长简直没玩没了。 孔吉不得不上前打断她:“大人,时候不早了。” “嗯。” 太叔妤从孔吉端着的银盘中取过十二冕旒,正欲抬手,却闻身后一众不可置信的嘶气声,又迅速沉寂下去。 她疑惑,转身,就看见暮朝歌已经半跪在地,华美的朝服曳摆玉绦垂落一地,他神色冷淡:“君临天下?”也不过如此。 您老还是先坐稳了位置再说好伐。 太叔妤毕竟不是土著,君臣概念不强,暮朝歌矮下半头身子后她给他佩戴冕旒顺手了许多,也没矫情。 两人出了大殿,仪鸾司已经等候多时,太叔妤送他上了轿冕自己走在一边。 出了帝宫后阁楼宇,轿冕停了下来,十二冕旒的珠玉下,太叔妤看不清暮朝歌的脸,见他没有伸手出来的意愿,侧身让开了一步,腰间玉珠碰撞发出泠泠的声响。 暮朝歌下轿:“接下来的路,孤自己走。” 太叔妤不说好也不说不好,与他隔开一步行着,不慌不忙,直到他即将进入议政大殿之时才拉住了他的手,放上一朵去了细刺的月季,音调故作阴森唬人:“眼睛说,你敢把我丢掉我就半夜从你床底爬上来吃了你!” 暮朝歌握了握满掌的蓬松柔软,进了大殿。 议政大殿。 “内阁大学士背着左手踱步出了列。”太叔妤出声。 底下官僚听闻她开口并无惊讶,暮朝歌瞎了自然需要一个人来转报,但隐隐又感觉不太对?直到内阁大学士陈述完毕他对科举变革事项的看法之后,她再开口,他们才知道到底哪里不对! 这完全是复刻! “大学士在汇报之时神色平静,眼视正前方。与此同时,兵部尚书看了礼部侍郎三眼,眼色分别是轻蔑、慎重、恼怒。” 兵部侍郎听得目瞪口呆,反应过来后立马怒喝:“佞臣谗——” 碰。 太叔妤收回手刀,做手势让侍候在周围的内监将人抬下去,一步一步,慢悠悠走回去,继续汇报,嗓调平静冷静清晰,干脆利落:“镇北将军在大学士提议文武状元同时选拔之时下意识摸索了把自己的腰间,那是将士平日里放置剑柄的位置,没有杀气。左丞至始至终面无表情,只在大学士说道‘寒门子弟举孝廉’之时,胸口起伏变大了三个呼吸。” 为了避免信息过大过杂,她汇报出来的已经做过了初步处理,把握不准的直接原封不动呈上。 简直比之暮朝歌有眼之时,还要难缠! 原先由国子监子弟复述过太叔妤上课内容和细节的官员,这才第一次见识到了她处事的风格。 这样的人,竟然会甘愿入宫做一个低贱的男宠? 有人暗暗动了心思。 十二冕旒下,君心难测。 太叔妤说她喜欢看赏心悦目的东西在枝头耀武扬威,然后她摘了花;太叔妤说她愿意当一朵娇花,然后她入了朝议;暮朝歌并不怎么把太叔妤的话当真。然而他再次猜错了:太叔妤说的做他的眼,竟然是认真的。 “御史台大人出列。” …… 虽然说了当暮朝歌一个人的娇花,实际上,准确点说,却是——兼职当他一个人的“娇花”。 朝议下来之后,太叔妤接着拎着她从九品的杂玉官印,走马观花上了位,开始了她口中“抓猫逗狗养老,顺便听听民声”的御史台监察的新职业生涯。 面临的第一个问题就是,她的办公区域在哪儿? 太叔妤一路问过去。 “这位公子,请问御史台监察的办事处在哪儿?” “御史台监察?没听说过。”公子哥本以为拦他的是个搭讪的小美人,没想到是个比他还好看的少年,顿时不耐烦了,推攮开人,“走走走,别碍着爷办事。” 太叔妤一步让开,意味深长:“有志者事竟成,铁杵也能磨成针。那就祝公子办事顺利了。” “这位老先生,请问御史台监察的办事处在哪儿您知道么?” “御史台监察?是老身太久没关心时事了,竟不知道什么时候新加了这样一个官职?”老人沉思。 “……打扰了。” “这位衙门的大爷,请问您知道御史台监察的办事处是在哪儿不?” “监察没听过,但底下的部门有个就在不远处。”壮汉手握刀柄,遥指,“司狱司。” 司狱司大门。 太叔妤礼貌敲门,不一会儿,终于有人来开了条缝:“请问——” 那人黑布蒙着下巴半张脸,皱眉:“虞青臣?” 太叔妤微笑,果断否决:“不是。” 碰! 话音一落,大门猛然按紧。 太叔妤:“……” 里面隐隐传来拴门的声音。 太叔妤气怒,踢门:“青天白日,还不让人伸冤了?!” “别装了。”那人嗓音凉凉,“大人说了,但凡来的人中长得特别娘且听闻‘虞青臣’三个字的第一反应不是问是谁而是否认的,就是虞青臣!死也不许开门!” 太叔妤自动忽略“长得特别娘”几个字。 她收回脚,挑眉:“就不怕误判了?话说,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司狱司蒙着脸的办事的。” “哦。第一个问题,不怕,大人不会错的。第二个,大人说你为人特别小气且睚眦必报,让我们最好不要在你面前露脸。此外他还让我带话给你,御史台穷,没你拔毛的地儿,自己弄去。”说着,人已经走远了。 太叔妤沉默,陡然发现了自己一个业余选手和每日与人扯皮的职业人士之间,还差一顿不打不相识的差距。 希望差距早日抹平。 诚挚地许下愿望之后太叔妤去钱庄兑换了银子,用的……是“前夫”薛大小姐的钱。 原本还不觉得有什么,直到轻飘飘的银票兑换成了沉甸甸的银锞子,拎在手里,太叔妤才猛然发现,她遗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她还没把这具壳子里的半颗心脏物归原主。 第43章 御史台小能手 带着一大袋银锞子,直往闹市,一条路太叔妤走得从容淡定。 身后掉着无数虎视眈眈的尾巴。 咬上第一只尾巴的时候她才出银庄,李三一伙儿是惯犯,经验丰富,看着太叔妤不慌不忙拎着银锞子,细胳膊细腿白净雅致的,就知道是条不能轻举妄动的大鱼。 金陵雀这种随便砸块砖头都可能砸中一个正三品上的达官贵人聚集地,鬼知道会不会一个不小心碰上硬茬! 但这一咯噔,就又有第二天嗅觉灵敏的也咬了上来。 得了,都是同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两伙人还偏偏认识,先是一阵火花四溅的死亡对视,之后一边派一个,握手言和了,准备先弄到手,再一起分赃! 他们也是不急,毕竟钱庄位于司狱司和衙门中心不远处,不安全。 而太叔妤正往闹市—— 那边才是他们的地盘嘞! 但这一才商量好分赃,第三、四、五、n伙人又出现了! 确定好太叔妤还在往闹市方向行走,他们才放心下来,继续相互瞪眼,相互制衡:反正谁也甭想独占! 但太叔妤并没有在闹市停留,在他们凶光毕露前,又往了更偏僻的一个死胡同走去。 跟随着的尾巴们看状简直乐死了:哈哈,天助我也! 然后就被群端了。 “好汉饶命好汉饶命啊!” “小的有眼不识泰山,还望大侠海涵绕过小的这一次,小的以后再也不敢了!” 太叔妤半倚着墙,丢掉随手捡的木棍,掂了掂掌心的银锞子,偌重的银块在她手里玩得跟颗小葡萄似的,看得地上抱胳膊抱腿死命哀嚎的众尾巴更害怕了。 “不是问我‘要钱还是要命’命么?”太叔妤歪歪头,“我好怕怕哦,不过还是钱命都想要,怎么办?” “大侠我们开玩笑呢开玩笑呢……” 太叔妤:“开玩笑?”那捉摸不定的闲散模样,又吓哭了一波人。 也不是他们胆子小,毕竟都是牢饭与大米饭交叉吃着的人,实在是武力值差得太远了啊! 而他们这些天子脚下的,其实也不敢真的弄出人命来,太叔妤的气势一出,他们瞬间就怂了。 太叔妤走到其中一个被打得最惨,几乎站不起身来的青年汉子面前,看他一直低着头咬牙不吭一声,蹲下身,摇了摇手里的钱袋:“喂,还想要么?” 那人闻言腮帮子咬得咔哧响,然而片刻就平静了下来,哑声:“不想。” 太叔妤笑:“为什么?” 一时回答。 太叔妤又重复了一遍:“为什么?” 这次有人比那人更先回答,一个缺了半边手臂的少年头发凌乱,挤过来太叔妤面前,讨好的:“当然是因为要不起啊。大侠您大人有大量别跟我们这些小人一般见识,李四他不会说话您多见谅则个!” 太叔妤问:“那会做事么?” 少年愣住:“呃?” 太叔妤放慢语速:“李四是吧。他不会说话,那会做事么?要是也不会——” 李四打断她:“会!” 他怒视她,哑声带着不明显的请求:“不管什么我都可以做,你放过他们,他们有的还是孩子。” 残臂的少年惊呼:“大哥!” 李四不做理睬,只盯着太叔妤:“你故意诱我们来,又没有下死手。我们的命对你没有任何价值。” 太叔妤点头,然后在众人不可置信的眼神中,把银锞子递交给了李四:“这是酬劳以及安家费。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明天天一亮,我要听到从九品御史台监察是个万能小能手的消息传遍了整个金陵雀。” 李四握住银袋口,皱眉,没有立即收下:“万能小能手?” “喏,”太叔妤掂手指,“就是说,不管你是猫丢了、狗饿了,还是自己一不小心把自己锁门外了,捡到钱找不着失主了,迷路了,或者宅里闹鬼了……都可以来找御史台监察,就在司狱司大门口。包君解决。当然,难度大的要附带点辛苦费。” 李四突然问:“你就是虞青臣?” “哈哈,我这么有名的么。”太叔妤摸摸自己的脸,没多在这上面废话,再指指钱袋,“安家费。你们自己用来找份合适的活计,以后如果用得上再雇你们。” ** 回到帝宫已是黄昏。 已过立夏,暴雨停后出了一阵太阳,此时夕阳西下,天边湛蓝的苍穹、缥缈的白云、羞红的晚霞交缠着,有种女子浓妆淡抹的美感。 太叔妤刚进宫门,便看见蓝领圆袍的孔吉已经在侯着了。 “昼夜温差不待人,大人也不知道多穿点。”孔吉将手臂上搭着的披风给太叔妤拢上,细长的手指穿梭间已经系好了结,尖利的嗓音放得轻缓,“后宫传了消息,说前贵妃想要见您。” “前贵妃?” “嗯。”孔吉灰色的瞳子微翘,恭敬之余有种极淡的凉薄,一边带着太叔妤穿过帝宫前中半段的帝寝、绿蚁一类的新帝美人居所,一边给她解释,语声很轻。 “先帝驾崩得急,没有安排嫔妃殉葬,新帝又独爱少年。那些侥幸活了下来的嫔妃没有另做安排也没另拟封号,全搁置了一处。约莫是在心情缓和之后,心思又活络起来。” 太叔妤身边侍候的人简单到半点没多余,孔吉也就在她升为“独宠”之后顺利任了大太监。 位置高了,得消息的渠道自然也会多起来。 孔吉带着太叔妤到达了后方的嫔妃宫宇,随后将手里的风灯点燃了递给来接太叔妤的宫娥。 他细细嘱咐:“咱家会在这里等您,亥时(晚上9点)一到,您若还未出来,咱家就会向帝君禀告……您不必害怕。” 太叔妤知道是喊不走人了,环顾了下四周,最后指指不远处的一个小亭子,低语:“去哪儿等吧,明显些。” “是。” 一入宫门深似海。 太叔妤原本还觉得这句话不适用于暮朝歌的帝宫,毕竟她这段时日感受到的,全是“空似海”。 就没几个人。 那些据说被抢来的、献上来的、自愿来的美少年,除了一个柳眉毓按时送饭送白眼,也大都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心态,想起来了才去帝寝转悠两趟。 然而一进这真正的后宫处,迎面垂柳阴阴,暮色四合中,还真有了那么点深似海的幽幽意味。 路线越发偏僻。 最后行至花园后又蓦然柳暗花明。 精巧的飞檐凉亭,四角勾挂了曳垂流苏的花灯。灯下不远一众宫娥垂首侍立,一位宫装丽人坐在石桌边上,正把玩着手里的金翠,神思迷离。 引路的宫娥已经轻手轻脚退去,站了一边。 太叔妤没进去,站在了亭台下。 几乎是在才站好,便见丽人已经回过神来,转头看她。 云髻峨峨,仪静体闲。 很温美的一个女子,就是神色缥缈了点,显得没什么人气儿。她几乎旁若无人,安静缓慢又认真地看了太叔妤全身上下半晌,然后自顾自点了点头,没什么情绪道:“你长得很好。” 太叔妤商业互夸:“彼此彼此,你也长得很好。” 宫装丽人将手里的金翠递向太叔妤:“听说御史台监察在接事情——还包君满意?” 离两人最近的一位宫娥蹙了蹙眉。 太叔妤没接。 没想到李四效率还挺高,不过一个下午,就已经将消息传了出去。 丽人看她不动,反而笑了,笑意很浅淡,嗓音温淡:“本宫是户部尚书府的嫡长女,钱不多,但还是有点的。这金翠只是附赠的信物,不算酬劳。” 太叔妤退后一步,叹气:“娘娘,不是钱财的问题。男女授受不亲。” 楼仪闻言愣了一下。 是真的愣,太叔妤都能看见她一双杏眸微微瞠大了一下,配合着那张线条清丽的脸,莫名有点……呆萌。 “哦,”楼仪收回金翠随后插回了自己头上,“背过,忘了。”想了想还是又肯定了一句,“但这东西真的很值钱。” 太叔妤:“……” 楼仪正正脸色:“事情是这样的。本宫的嫡弟昨年进了国子监,因为平日里的考试和表现都还不错,家里便放松了些看管。一时没注意,让他跟着人去了趟花楼……” 太叔妤适时接话:“嗯,然后?” “然后……”楼仪泄气一般,严肃不过三句话的脸色皱缩起来,头疼的揉了揉额角,“然后他迷上了楼里的花魁,死活在家里闹着要娶过门。” 太叔妤若有所思:“单这样,娘娘自己应该也能解决。” 不管是赎回去府上束之高阁免得老惦记着,还是拿来给弟弟打鸡血,对尚书府来说都不难。 楼仪细细掰开问题给太叔妤看:“若是平常的花魁当然还好,但这位最近风头太盛,已经惹得好几家少年郎在争抢。” 能让她说“家”的,自然都背景不俗。 太叔妤看看天色,估摸着快要亥时了,果断结束话题,点头,“嗯,在下知道了。三天后给娘娘回复。” 说完,已经作揖准备退下,被楼仪慌忙叫住:“虞青臣!” “娘娘还有何吩咐?” 楼仪有点犹豫,还是说了:“那个花魁……据说艳绝天下。” 太叔妤笑,漫不着意:“再容色殊丽,还能和君上媲美?” 楼仪放下心来:“也是。” 旁侧宫娥:“……”简直恨不得把耳朵堵上!那是君上,拿来和花楼姑娘比谁好看,你们俩是认真的么?! 但打脸来得毫不犹豫,等第二天太叔妤见着了“花魁”本人,就发现了—— 还真能! 第44章 全心全意为子民服务 第二日天不亮,司狱司的掌门人——字面意思,平日值夜掌管开门的人,难得失眠起了个大早。彼时天还乌漆漆的,他端着盏半旧的油灯去小厨房打了碗热腾的面正吸溜着,就听见了大门口似有刀戈的动静。 他放下汤面,紧了紧腰间的佩刀,放轻步伐慢慢靠近。 全然忘记了这里已经不是时常半夜里刀光剑影的东厂。 手放在木栓子上,耳朵贴在门上,一点一点无声移开,虽然已经被踢出厂子一整个大月,夏章滕依然保留着自己原先被严苛训练过的行动标准。 司狱司并不负责看管重要人犯,顶多只是个审问的中转地,故而兵力并不强。今夜只有他和几条咸鱼值守,守备正松。能这么清楚司狱司轮值规律的,怕是已经上心了很久。夏章滕一个一个地排除地牢里那些资料显示并不怎么贵重的人犯,在思考是不是有漏网之鱼…… 而他娘的倒霉又给他碰上了! 嗯,夏章滕在锦衣卫东厂混得不好不坏,恰恰就是运气不好捏着低等任务难度撞着了硬茬被炮灰了,丢在了司狱司守门,自生自灭。 木栓子已经彻底取下,搁置在了手上。 他再仔细听了半天。既没有感觉到杀气,也没有听出来外面到底是个什么情况。既不击鼓也不鸣冤的,不像是找司狱司……夏章滕突然想到什么,一惊!然而不及反应,这时候司狱司的铜质大门猛然被拉开了! 露出一片反光的刀片,上面清清晰晰倒映着他表情惊诧的模样。握着它的一只手,指骨纤美,好看得娘们似的! 太叔妤点评:“这小模样,也就一般一般吧。” 夏章滕推敞开门,转身就走。 昨日大人事先准备过,可以不顾忌发生意外地关了大门堵走“虞青臣”,今日不行,司狱司掌管刑狱冤案,天大地大正事最大。 太叔妤没在意,继续削圆润手里的湘竹杆,绑了龙飞凤舞“御史台监察”几个大字的旌旗,一边指挥着在早市上雇来的劳力在司狱司大门旁边摆放好了桌椅、瓜果、凉茶,再摆上一块边角平滑的大石头,压了一并纸笔。 “嗯,可以了。”太叔妤检查完,丢过去一小袋银子,“酬劳和桌椅钱。” 几位劳力谢过后离去。 今日休沐并无朝议,太叔妤不赶时间,摆弄好场地天光已经露出了鱼肚白。 司狱司的职责所在自带流量和威严,有人气儿又不怕闹事儿的,宝地啊。慢慢的已经有人注意到了这里,但最初的基本都处于路过或者观望的状态。 直到天色完全亮敞了之后,太叔妤迎来了她的第一群“子民”—— 为首的一个壮年身材强壮,肤色古铜,微微抿着残余青紫的嘴唇,身后跟着七八个装扮相似的汉子并一个缺了半只胳膊的瘦弱少年。他们似是才从重体力活里下来,一身灰褐色的短褂上白扑扑的都是粟米皮渣。 李四走近,顿了一下再在心里默默演示一遍,才流利地重复出了太叔妤昨日留下的话:“听说御史台监察是万能小能手?” 太叔妤递上水果篮子,职业笑:“嗯。全心全意为子民服务。” 李四放下水果篮子,指了指桌上的粥,问她:“兄弟们才从码头搬运了货物回来饿得紧了,可否求大人赏点热粥?” “当然。” 李四不再客气,吆喝一声,一群汉子也不贪,一人一碗端着了蹲在一旁去喝。 周围有看客窃窃私语。 好半晌,等粥几乎要冷了,太叔妤才又迎来了跟风而来的第二批子民。 是个面皮子橘皱的老婆子,佝偻着腰,一只手颤颤巍巍拄了一根拐杖,一只手死死攥着个脏旧的烂布口袋,里面包裹着半捆韭菜叶子,走两步停两步转头,磨砂样的尖厉嗓音骂骂咧咧:“你个丧门的婆娘!跟老身一个老太婆都过不去!丧气!” 她身后,面容苦相温和的妇人被骂得面色通红,双眼含泪,还是顶着众人眼光在老婆子身后一尺跟着不放,低低还嘴:“卖不出啊……这个价钱是真的卖不出啊……” 这样纠缠着,老婆子已经到了太叔妤面前,脸上还是那副“老婆子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不吝模样,伸手就去抓了桌上的果篮子抱在怀里,再滴溜着眼顺便捞走了一塔纸张:“老身要这个!” 一边说着,一边动作迅速地将纸张折叠好收在了篮子最下面。 “哈哈,快看快看!”吃瓜第一线已经到位。 旁侧有人接着看戏:“咦,王家那老虔婆欺负人欺负到御史台上来了?!” 也有人愤愤不平:“岂有此理,欺负一个苦命的寡妇算什么本事?”说着就要上去理骂,被同伴一把拉住:“别了别了,兵遇上秀才,有理说不清,听说过没有?她的孙子在国子监可是数一数二的学生,那群老古董护得跟自己崽子似的……最后还不是和以前一样,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啧,”这时候还有监生三两路过,低语着迅速离开,“你说王唯举知道这事不?还是,就是他嘴馋了暗地里纵的,哈哈哈,毕竟这老虔婆每次偷来抢来的可都是……” 嘈杂的声音慢慢远去。 太叔妤揉揉耳垂,五感太锐,有点难受。 而这些嘈杂中央的老婆子却旁若无人,弯腰用破布袋子遮掩藏住大半个果篮就埋着头果断离去,然后一头撞在太叔妤身上,跌了一下,被她拉稳。 王老婆子只疑惑了一瞬太叔妤怎么就从她身后跑她身前来了,随即就想到了“太叔妤的目的”! 她死死弓腰护住水果:“是老身的!你说了白送人的!” 太叔妤退后一步,奇怪发问:“本官怎的不知道自己还说了这样的话?”她环顾一圈,四周看戏的人已经挺多。 有点跟着吆喝:“对啊,大人什么时候说白送人了?” “胡说八道啊这谁。” 王老婆子一看形势对她不利,立马伸手指向桌椅旁刚好喝完了粥将碗筷还回去的人,尖声道:“他们就是白吃的!” 太叔妤闻言瞥一眼那群汉子,解释,语含调笑:“没,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想不劳而获,可以。”她指指旁边的司狱司,“只是要劳烦本官的同僚请进去喝杯茶了。” 老婆子看一眼司狱司门口狰狞威严的石狮子,有些犹豫。 而李四身后的缺了半条胳膊的少年闻言立马露出了不满:又是一个嘴上说得好听的狗官!骗亏他大哥还觉得收多了钱让他们过来帮忙! 少年就要开口争执,被沉默的李四拉住。 老婆子还是不愿意放弃已经到手的东西,梗着脖子抓住李四行人不放:“要抓先抓他们!”她就不信这瘦弱的小官能真动手了……要是真动手了也是先抓别人,那时候她再跑就是! 太叔妤走回桌椅旁边,提笔低头写了三张什么东西,递一张给李四,对老婆子解释:“喏,这是契约,我雇佣他们为我搬送这些桌椅,酬劳就是早上的热粥。白纸黑字。” 又拿出一张给面容苦相的妇人,并一小块银子。 看她犹豫着不敢收,低声道:“没带更小的钱币,就当定了这一个月里你的菜吧,每日挑一两样最新鲜的送到这里来,没人取就算了自己拿回去。” 妇人喏喏的点头。 “另一张是你的,你怀里的东西归你,”太叔妤手指环绕出一小块地界,“代价就是你清理看顾好这套桌椅的干净。” 老婆子冷笑:“老身年老体……” 太叔妤一张脸写满了温和好脾气,打断她:“当然,你也可以不做。毕竟年纪大了嘛,父债子偿,本官恰好教过王唯举几天,让他来吧。” 说着就要走。 被老婆子死命拉住,尖叫:“不许!” 太叔妤回首,眼色青黑:“嗯?” 她是认真的!王老婆子看出来了,才有了点怯意,颤着手将怀里的东西拖了出来,梗着脖子道:“老、老身身不要了就是。” “不可以。”太叔妤推回去,笑,“钱货两讫,恕不接受任何反悔。” ------题外话------ 薛雪半夜出来…… 第45章 花魁他艳绝天下1 太叔妤说完,气氛明显沉了许多。 她这次走的可是亲民路线啊。 太叔妤并不打算将小可爱们都吓走了,于是收敛了点,走回到了桌椅正处。 人群里,她一人身影单薄孤拔,明容华骨:“这就是从九品御史台监察以后的负责事务,选择性接受子民们的各种合理要求,并安排出适当的劳务作为改教代价。” “此外,再打个小广告。在下缺钱,所以同时也兼做一点任务,各位如果有什么旁人解决不了的事了,都可以来找在下。包君满意——只要你能付出足够的筹码。” 司狱司有人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太叔妤面容素静了些,立于烈烈旌旗之下,躬身长揖,掷地有声:“盛世昌明,匹夫有责,海清河晏,来日可期。” 帝宫。 这样一番动静传入宫中的时候暮朝歌正在适应太叔妤留给他的“盲书”。 金箔纸上,细密的针眼规整又杂乱,在指腹下摩挲着,微痒。 它代表着加了密的语言。 大殿下方,因为偷窃这封纸板而不惜暴露出来的棋子,已经在被抓住的第一时间咬破了口腔中藏匿的毒药自尽。 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血腥味。 暗卫从自尽的死士身上搜出了另一份血迹斑斑的金纸,递呈上去。 暮朝歌没接,淡道:“带下去毁了吧。” 死士盗到的那份加急的,不过是太叔妤闲着顺手乱戳出来的一份掩人耳目的赝品罢了。 至于真正要传递给他的内容—— 谁能想到,如此重重设计下最后传递给他的,竟然只是一些流水账样满篇琐碎的日志呢。 “今日万里无云,我左思右想还是觉得司狱司这块宝地最为顺眼,所以一大早过去趁他们没注意占了位置。” “昨日已经找人传了我小能手的名声,他们很有悟性地今天来捧了场哈哈。一人奖了一碗热粥。” “遇到了据说是国子监时教的一个学生王唯举的祖母,我跟你说那才叫色厉内荏……” “海晏河清,来日可期。一点都不美感啊美感,朝歌你说我是不是江郎才尽了,硬是没能在那会儿想出更朗朗上口的韵脚来。” “最后,饿了就先拿糕点填点肚子,我晌午回来带了新鲜食材,中午吃水煮鱼(我挑刺)。ps:妤。” 这样琐碎无聊的东西,暮朝歌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摩挲了三遍,几乎可以背下。 母亲曾说过,被偏爱的才能有恃无恐……那如果先有恃无恐,又是否还会被偏爱? 暮朝歌眉羽薄冷沉静,合上金箔纸锁入箱匣,提笔写了一张纸条。 暗卫会意,送了出去。 没多久捧回了新的,明晃晃的金箔纸衣展开,与白字黑字的纸条并排。 “缺钱?” “妤:缺,很缺,美人儿太娇气,烧钱,所以要好好干活。” 至于她口中的美人儿是谁,暮大美人假装不知道,冷着一张脸将纸条压进了匣子的最底层。 ** 三日后,是夜。 不夜城—— 金陵雀最大的销金窟,西凰大国近百年来稳居第一的花楼。 老鸨年芳二十八,花楼一枝花,持着纨扇在楼梯口风姿绰约,见楼口有异动,抬头瞥了眼,立马亲自出来迎接了。她手里的纨扇轻轻拍打了一把少年的肩头,巧掩朱唇,赞叹道:“哟,这么俊的小哥奴家还是第一次见到呢。就是楼里小了点,怕容不下虞大人这样的大人物呢。” 太叔妤知趣地递上银票:“妈妈谦虚了,你这楼漂亮的跟仙宫似的,光是想想就知道,里面住的姐姐们肯定又是如何如何的仙女下凡,美貌绝伦啊。” 做老鸨的还会嫌弃楼里的姑娘太好看? 当然不是,闻言,老鸨只觉得这帝君独宠小嘴真甜~ 难怪能得这独一份的宠爱呢。 至于太叔妤出现在这里的原因,会不会给帝君戴绿帽子或者惹怒帝君什么的,关她何事? 她立马笑容真诚了几个度:“不知道大人想要楼里哪位姑娘作陪?还是,”她眼流妩媚,“也是冲着我们的花魁娘子来的?” 太叔妤凑近老鸨耳边,轻吐耳语:“知我者妈妈是也。” 话不过刚落完,衣领子已经被扯了开。 祁巫秀美的脸上慵懒冷冽,瞧着她怎么都不顺眼,开口就是斯文败类:“您老也忌着点口,别扒着什么都想咬两儿口。” 太叔妤:“……”这孩子会不会说话来着? 老鸨闻言顿时巧笑的脸就拉了下来,凉凉:“哟,原来已经有陪客,那就恕奴家人老珠黄不立在这儿膈应大人了。”说完就走了。 留原地太叔妤全当祁巫不存在,继续往里了走。 祁巫却不愿如她的意,上前并排一路行着,用一身秀美“基情”的气质,实力劝退各种来搭讪太叔妤的男男女女—— 太叔妤本就五官精致身骨纤长,往日里妆容往淡了修饰只觉清隽淡泊,今个儿晚上微微勾画了妆容,琉璃灯盏下,长眉柔羽皓质呈露,竟几分绝色意味。 哪怕在众艳簇拥的不夜城也极为引人。 太叔妤在思考如何解决单子。 这三日名声在外,来要求“子民福祉”的没有,单子倒是陆陆续续接到了几笔:还带重样的。 她原先是以为大概是走漏了消息或者是那些夫人约好了逗逗她,一致来找她解决自家龙章凤姿的优秀子弟被这楼里的“狐狸精花魁”给勾了魂的事,且附上了“报酬好说”的字样。 直到越靠近最中央的储绣楼:不夜城专为楼里最美最妖的花魁娘子预留的展楼,越感受到身边压抑的疯狂,她被暮朝歌那盛世美颜日日荼毒得对美色迟钝了的细胞,才慢慢苏醒。 入了楼里,更是如此。 身边可见楼廊间隐约的身影和朝议时对了七七八八,不是本人就是子系,来得齐整。富豪土豪剑客世家亡命之徒之流更是不计其数。 老鸨此时已经上了花台,眼波流转间手里一把小木槌摇摆生姿,再次陈述了一遍规矩:“对大家来捧不夜城的场,奴家万分感激。楼里仙子娘娘精贵,几十年也不见得能出一个让不夜城承认的。上一个可还是二十五年前入宫最后母仪了天下的宠妃呢。” 母仪天下与妃,看似矛盾,却无一人出口质疑。 太叔妤不由得想到了暮朝歌那位被她有意略过了的,据说颜倾天下的母妃。 “所以相信大家对不夜城在美人一事上的信誉还是信任的。”老鸨巧笑嫣兮,“至于仙子,就要出来了——老规矩,任凭你们出任何筹码,只要能打动仙子,今夜就能抱得美人归!” 素手一落,敲锤定音! 一阵死寂之后,楼里气氛进入高潮! “我出黄金万两。”一位江南的富商巨贾第一个开价,然后在众人看吝啬鬼的眼神中补充完整句,“只求先窥一眼仙子真容!” 太叔妤咋舌:有钱啊。 不是,原来大家连花魁真人都还没见过,就迷的无法自拔了?她并不怀疑这位花魁会确有绝色,只惊叹于不夜城的背景,能轻易调动如此热潮和规模的权贵还不怕砸场子……啧。 老鸨侧耳,一位仕女离开,几个呼吸后回来在老鸨面前低语两句后老鸨宣布:“仙子拒绝。” 闻言巨贾脱口而出:“为什么?!”历代仙子最后都是要一露真容的,黄金万两只求先揽不算过分。 但他也知道,楼里可以不必做解释。 然而这次老鸨闻言却一反常态,犹豫一下,解释了:“仙子说,他的脸,只允许他那负心的夫君一人看。” 第46章 花魁他艳绝天下2 “负心的夫君?!” 满楼的不可置信:“已经成过亲了!就这样你们不夜城还敢拿出来——” 不怎么顺耳的声音还没发出,人已经被楼里的看守轻描淡写地扔了出去。 不夜城的“仙子”历来倾城精贵,可不是说来玩的。 底下依旧不怎么平静。 “城主有点丧心病狂啊。” “不夜城也能贿赂的不成?” 在这其中,不知谁说了句“某倒是更好奇是如何的绝色才能让不夜城破例了”,顿时引得不少人赞同。 “是啊是啊,不夜城其他方面不说,单美人一项可是从来没让人失望过!” “同期待。” 闹杂慢慢消弭。 老鸨适时出来,笑意盈盈:“贵客们远道而来,不夜城名声在外自然不会轻易砸了自己招牌,这一点大可放心。当然,觉得不值得的大可以退出,不夜城不会强求。” 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她并未多加提及关于仙子那位“负心的夫君”的事情。 其他人就默认两人已经和离。 而在西凰,和离这事并不算太难看。 老鸨掂着手里的小木槌敲敲掌心,动作间摇曳生姿,媚眼如丝:“人生在世,不就是赌一个江山美人么。好了,废话不多说了,继续竞价!” “我!我!看小爷这儿!” 老鸨话音刚落,边角处一个华贵少年郎就嘶吼道,“小爷出东海明珠千斛!” 他被身后书童死命拉住,正一边拼命往前冲,一边往上拉被扯开了大半以至于露出了白皙脖颈的衣物,唇红齿白。 太叔妤认出人了:噢,这不是东洲小国的那位二世祖么。 听说特意携了聘礼和国书过来联姻西凰贵女的,谁知道到了金陵大半个月了毫无动静,原来是等在这儿呢。 她趁着周遭还在回味少年的竞价,幽幽拆台:“东洲世子年方二八,锦衣怒马少女怀春,可惜家有严母极重门第,浑身解数无可发挥——” 定论:“不是良配。” “……” 周遭静了一下。 随后原先还志在必得往前冲少年郎光速焉了,矮着身子抱脑袋哭唧唧:戳人痛脚长痔疮啊这魂淡! 而其他人兴奋了:出局一个! 接着是个熟人,兵部侍郎腰膀圆阔领着几个奴仆走上前来,腰间一枚盘玉偌大显眼:“我许仙子一人得道鸡犬升——” 卡住。 原本眯成缝了的小眼睛不知道看见了什么,顿时惊圆润了! 众人顺着他眼神看过去,就看见先前拆了东洲世子台的好看少年正在他对面跟他招手,笑容大大的不怀好意:“哎,本来不想说的。” 不想说你特么就别说啊! 兵部侍郎这些日子在朝堂上没少被太叔妤点名,如今一看她说话,整个人都不好了。 然而偏偏还堵不住! 太叔妤叹气:“可我实在看不下去一朵鲜花插进牛粪这样的败笔。劳烦大人先把自己的十八房小妾的鸡犬认全了再说大话好不?不是良配。” 兵部侍郎面色扭曲不说话,他忍! 又出局一个哈哈哈。 论富,西凰也不遑多让。 一位模样文雅如玉的公子对台作揖,轻笑:“金陵雀西城十里商铺。白某愿以正妻之礼相待十里红妆迎娶仙子,一生只此一妻。” 这条件一出,楼里其他来看热闹的姑娘们都动心了! 有的眼红得甚至忍不住咬手帕:这万恶的看脸的世界呐。但这样想的时候下意识又偷偷瞄向了太叔妤:不知道这个又是不是金玉其外? 这位其实还算良配。 但太叔妤今晚出现在这里的目的就是让这届的花魁仙子在没有最优解的情况下,暂时轮空,谁也别想摘到手。 所以她思索了一下,挑刺儿道:“江南瓷器大家家主,皇商,本身没什么黑点,就是家里妯娌多了点,正值抢权夺利的白热化时期。你确定你能保护得好这样一位美娇娥?” 话说得留有余地。 毕竟话留一线,日后若真有缘给人重新拉回线时,也好相见不是。 白沐闻言沉吟一刻,自己退了,揖礼:“是了,白某如今自身难保,还是不要随意误了姑娘。” 又是几位上台竞价的,但每出一个,必定会有那位少年出来吐出些秘辛:从家事不和,睡姿难看流口水,到那里不行……各式各样。 最后盖棺定论“不是良配”。 对手越来越少,瓜越来越香。 高兴归高兴,但、是,摔,按少年的挑剔法,他们谁没点见不得人的过去式和现在时啊。 有人已经看出不对了:这位少年是专来找茬的吧?! 可惜不管他们如何频频示意老鸨,她也没有叫人把少年丢出去的意思,他们只能默认为是老鸨想要借这位消息贼通达的少年之口,排除掉渣滓。 又一位。 一块铁令从楼台丢下,有道身影拢在楼道厢房的窗边,低沉的嗓音有些不起眼的倦怠:“正妃之位。” 众人已经习惯性看向太叔妤。 然而罕见的,她这次沉默了。 身份足够贵重,能够震慑那些少年怀春的权贵子弟。无任何不良嗜好,后院干净,人品还行,只身体据说不太好,是缺点也是优点,作为选择不太坏。 太叔妤觉得不错啊,所以她干嘛要反对。 至于位高权重者会不会爱江山更爱美人的,这点仙子可爱都处理不好,她也废话不了更多。 大功告成。 太叔妤准备走人。 然而此时灯火突然渐次熄灭—— 在第一盏熄灭的时候老鸨已经出声提醒:“是仙子有所决定了。” 话音一落,猛然鸦雀无声。 周遭人,认识的不认识的,俊美的丑陋的,面容都在灯火陆离中或明或暗,最终落入完全的黑暗。 太叔妤也没有捕捉到任何的动静。 然而胸口蓦然剧烈的跳动却在这番安静中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晰。 她抬手,置于胸口—— 下一刻,毫不犹豫闪开! 但从空中猝而坠落的人影明显对她有所了解,再她闪步的第一时间已经伸出长臂,攥住她手腕死拉过来—— 垫到身下。 太叔妤只觉得脖颈手腕一紧,下一刻一道温热的身子骨已经死死缠绕在身上,而她反应不及,被扑倒在地,压得一口气闷在胸口:“……咳,咳咳咳!” 薛雪他大爷的! 太叔妤推攮:“滚、粗——” 人没推开,还被顺道点了麻穴,整个儿成砧板上的鱼了。 只闻三声清脆的小木槌敲打在玉石上的响声,灯火已经再次明亮。 太叔妤的四周不知何时被空了出来。 墨色映花衣。 两道同样身骨纤美的人影交叠着扑倒在地,墨色的少年眉眼精致流丽,此时咳得眼尾赤红,与身上缱绻逶迤的牡丹花衣交相映衬,如雪染冬梅。 虽然看不清另一道花衣下的面容,但意外的,就是觉得会极美。 变故太快,祁巫在灯灭之时已有防备,仍被突然涌入的人流推到了一边,见状整个人冷了下来。然而不过才动身一步,身上猛然陷入一片温软,接着一片粉烟飘过,人已经倒了下去。 太叔妤适时瞧过去,就看扶着祁巫的楼里姑娘含笑,无声唇语:“大人不必忧心,不过让这位公子睡一会儿罢了。” 不夜城的承诺放诸四海皆准。 太叔妤收回眼,冷道:“下去。” 突然get了那日暮朝歌被她扑倒时候的心情,想打人。 “不放。”薛雪小嗓音掐的,甜媚娇嗔。 有人反应过来,颤着手指向太叔妤身上:“……那是仙子?” 闻言,薛雪懒懒抬首,大半个身子还窝在太叔妤身上,无骨蛇似的,娇笑:“不像么?” 身骨如瓷,明容花衣,鬓角眉尾工笔描摹了朱色的未名花样,漂亮的凤眼此刻微微上扬,诡美又傲慢,山野妖魅似的勾人。 真真的,艳绝天下。 “像、像……” 身边一众楼里的姑娘不知何时都围了过来,有意无意地隔开了旁人。 老鸨笑得朵花似的,蹲下身子用手帕拍太叔妤一脸香粉:“哟,恭喜这位爷,抱得美人归。” 话一落,周遭就沸腾了:他们原以为仙子是被那位许诺正妃之位的王侯打动了,他们权势不如人,只能作罢。 但现在的情况是什么鬼?! 然而不等其他人抗议,太叔妤先么么呸了:“我记得我没有竞价。” “哦,是么。”薛雪漫不经心玩手指。 老鸨替他圆,不赞同地对太叔妤道:“爷您不是对仙子献了才么?成大事者天时地利人和,无一可缺,而您消息通达,可谓掌握天时,如何不可与他物一争?” 貌似有点道理…… 太叔妤余光瞥到兵部侍郎过来的圆滚身影,先一步表明立场:“我有主了!” 薛雪放下自己漂亮的手指,掐掐太叔妤脸蛋,小脸上笑意阴森,嗓音却愈发魅惑,带了令人心碎的悲戚:“夫君这是铁了心肠要当那陈世美了?” 夫君?! 这瓜来得太猛烈,有人表示心跳太快有点受不住! 更有人已经认出来了太叔妤的身份——竟是传说中这两个月来帝君独宠的那位! ……贵圈有点乱啊。 而太叔妤闻言只抬首不在意地笑了笑,反问:“当然。升官发财死老婆,人世三大乐事,我不过一介俗人,怎么就不能也掺和一脚了?” 渣得理直气壮。 薛雪再捏捏她脸,伸出只慵懒无骨的纤纤玉骨,由姑娘扶着起了身,艳诡的漂亮小脸有种妖魅精怪初出山林的无邪妖冶:“呀,你们不是想要知道奴家要如何肯嫁么?” 太叔妤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 薛雪歪头若有若无瞥太叔妤一眼:“听说帝君有个叫虞青臣的独宠,我要——睡了她,独占她,最后再抛弃她。你们谁有本事把她送给奴家,奴家就嫁谁。” 不明真相的闻言很抓狂:怎么又扯到那位身上了?! 而且根本听不懂啊,为什么要抢过去独占了再抛弃? 知道一点的,清楚“虞青臣=找茬的少年=仙子的负心夫君”,想了想可行性,单单只是质疑:“都睡了……” “奴家人都是你的了,兴趣来了报个小仇,有意见?” 考虑一下:好像还好? 独太叔妤:“……”有! 第47章 帝寝有鼠 如何让仙子“睡了,独占,再抛弃”帝君的那位独宠,是个问题,但不是不能解决。 薛雪提出了他的要求之后,大部分人首先想到的最简单直接的方式,莫过于直接把那人绑了丢到仙子的床上—— 他们就不信了,帝君再独宠,再不计较那人的过去,还能接受三个人一起愉快的玩耍! 太叔妤就知道但凡遇到薛雪就没好事。 出了灯火璀璨的不夜城,城中万家已阑珊。 嘣——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已经将近子时。 太叔妤从拐角中迅疾闪出,一棍子下去,敲晕了第三波色欲熏心着想绑了她当“聘礼”的蒙面人。 碰,重重的一声闷响落地,足以体现其中的皮厚肉糙。 太叔妤丢了手里的木棍,揉搓着酸痛的手腕继续夜行。四周隐约有气息冷淡的身影不远不近地跟着,是帝王专门派遣的护卫,因着有命令在前,太叔妤尚能解决目前的情况也没出声叫他们,于是就没出手。 时至盛夏,金陵雀巷陌间道边的榕树郁郁葱葱,鸟雀都静了。 她行路无声,不知怎的就想到了去年春天从乱葬岗里爬出来的时候,芙蓉花开满了古城的场景,甜腻又张扬,若非当时有只不养眼的尸狗虎视眈眈,说不定还要赋诗一首免得辜负良辰。 想到这她低声唤了唤人:“来人。” 身后人影相互打个眼色,其中一道从阴影中拂掠而出,与太叔妤同行。飞鱼服,身姿挺拔,他侧首,线条流利的下颌略微收紧:“大人有何事?” 太叔妤压低嗓音,照常每日一问:“今日宫中如何?” 她于权谋之上不及暮朝歌十分之一,不然也不会在自己大本营的楚国都还能被一个没什么羽翼的他给扔了坑里,故而除了打打幌子造点势,于正儿八经的朝政上并不乱插手,而帝宫诸事暮朝歌又一向没让放到她面前。 故而最近作息一向准点。 今日若非薛雪一事来得突然,也不至于这个点了还在外面晃荡。 这边,锦衣卫三组指挥使韩瑜,闻言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这位大人没认出他来……真是太好了! 他脑子转了一下,猜测太叔妤实际想问的应该是帝君的情况,不计啰嗦地絮道。 “您传的口信晌午前就已经带回去了,御膳房按您吩咐的食谱,做了荤素齐全的四菜一汤,可惜帝君似乎胃口不大好,估摸着是您不在身边的缘故。”才怪,实际上帝君依旧吃得美如画卷,食量半点不减! 韩瑜下午才换来的职,亲、眼、所、见。 但他是一个热衷于为主子分忧的好下属,不像被扔去看门了的某滕兄。 所以他不吝于在太叔妤面前添油加醋:“稍后帝君又按您的嘱咐,唤御医来熏养了眼睛后小憩了片刻,之后再处理奏章,只是您不在总归没那么方便,直至快要入夜才处理完毕。然后又……” 太叔妤也不打断他。 他们说的算不上机密,又有旁的同伴在四周守着,两人多少有些放松,就在这时候路过一片平日商阜摆摊的区域,突然听到一阵窸窣声响。 韩瑜猛然闭嘴,抽出细长凛冽的刀,半旧不新的摇晃灯笼下一双眼冷而锐,慢慢靠近了发出声响的一丛杂物—— 拨开。 “喵。” 一只瘦骨嶙峋的橘染小猫发出一声轻弱的叫声,蜷缩在杂物竹筐的下面瑟瑟发抖。 韩愈长松一口气,示意太叔妤无事后插回了长刀,继续顺着太叔妤的步子习惯走在了她旁边,却看见她似乎饶有兴趣,过去戳了戳抖成了一团的小猫。 然后问他,忍俊不禁:“你说你们君上会养猫么?” “……”这是什么神仙问题? 好在韩愈早有准备,顿一下之后马山斩钉截铁地回道:“会!一定会!” 他可是个特意问过阿姐要如何帮人(帝君)当神助攻拿下姑娘的好下属!小动物多好啊,你抱过去我抱过来,又体现善良温柔的迷人品质又跟养崽子一样促进感情! 太叔妤嗯一声,避开韩愈要先一步动作的手拎起了小猫。 拎…… 韩瑜突然有点心口拔凉,为他们温雅如玉的帝君:这货看着就不像是个会怜香惜玉的主啊啊! 接下来模式一致,韩愈继续唠叨,一边不停拿眼色瞄太叔妤和她手里弱小、无助的猫崽,但可惜终是未能打动某位的铁石心肠。 一路回了帝寝。 帝寝已经灭灯,太叔妤单手拎着安静如鸡的小东西,跟侍候在殿外的大总管交代几句明早朝议的准备事宜,和孔吉回了绿蚁宫。 两三个月过去,杏花海棠都已经谢去,只留枝叶繁茂,在夜里散发着草木的幽香。 殿里时时有人打扫,灯火一亮敞就又恢复了人气。 孔吉找来木盆毛巾软刷和一瓶温热黏乎的米汤让太叔妤洗涮喂养小猫崽,自己去寻物件给猫搭窝,搭到一半余光瞧见一角月白的曳摆,猛然一怔,跪下:“君上。” 话未落完,只见那人已经进了偏殿。 太叔妤听见动静,转头看见人:“朝——唉?” 不过回话间松了一点力道,原先被太叔妤一根手指头压在脖颈上不让蹦出来的猫崽立马猛地一挣,打翻了水盆跳了出去,跃到长明树灯上死死抠住铜质枝丫,因着指甲被她给剪了干净,抠得不稳,摇摇晃晃间抖落一地烛火。 好不容易抓稳了,它弓起嶙峋的身子对着太叔妤龇牙恐吓:“喵!” 太叔妤打水扑灭了四溅的火星子,甩甩湿漉漉的手,起身拉了暮朝歌避开地上的狼藉到一边。 瞧着那只被自己吓得炸毛的猫崽子,眉头微挑,说不上喜欢还是讨厌。 但想想捡回来的目的—— 太叔妤曲线救国,对暮朝歌道:“我刚刚掐指算了一卦,你和这个小东西有三生三世的缘分。” 不及暮朝歌反应,她又截断他可能会丢出来的理由,肯定道:“你的人说了你会养猫。” 暮朝歌眼上覆了布条,一身月白无纹的薄衫,温透清美,夜色烛火里神色凉淡:“孤怎么不知道孤会。” 窗外蹲守值夜班的韩瑜:“……”此时气氛略尴尬。 可惜尴尬的只是韩瑜一人,太叔妤心怀铁杵磨成针的宏大志远,任重而道远,向来不惧暮朝歌这厮的话少事多。 她走过去,以绝对的武力值将猫崽拎在了手里。 听它一声声叫得微弱又觉得会不小心掐没了,只好松了点力度,搭在了小臂上。结果才放好,小东西便一个死命,窜到了对面暮朝歌肩上,扒着他长发往里拱,吊着一条努力想要蜷成团而不得的尾巴。 太叔妤伸手,点一下它尾巴,就见它又往里面窜一点,没二两肉的屁股抖得筛子似的。 “喵……” 太叔妤抬手,捂住半张脸,又点。 “喵……” 点。 “喵……” 从开始的可怜兮兮愈发可怜兮兮,再到气怒:“喵喵喵!” 太叔妤还要点,被暮朝歌一把攥住手,他并不喜欢再有东西过来分散太叔妤的注意。 然而刚握住,却感受到掌中之手正颤抖不已。 “……太叔妤?” 一时没得到回应。 暮朝歌加重了一点力度,然而只觉得那只握住的手颤抖得更厉害了。 他沉默,换下握住太叔妤手腕的手,抬起,覆盖上她的羽睫,掌心中柔夷抽去露出一双眉眼,干燥柔软,弯成了一条线,羽翎颤动。 太叔妤诧异,音里还有止不住的笑意余尾:“怎么了?” 暮朝歌收回手,像是忘了肩头的东西,转身往外走。 太叔妤拉住他:“唉?”猫还没洗好呢。 暮朝歌没转身,清淡道:“帝寝有鼠。” 太叔妤:“……” 韩瑜脚一滑差点没从枝头栽下去:“噗!” 第48章 欢情薄1 猫崽最后取了名,为“比目”。 原本是想叫“鱼目”来着的,太叔妤嫌弃这货眼瞎,错把鱼目当珍珠的被暮朝歌一张画皮蛊惑,可惜实在太不含蓄,于是刺笔之时脑子一抽,就成了“比目”。 更难听更不含蓄了。 然而暮朝歌摩梭了一遍猫名,难得屈尊降贵地主动起了身,近了木盆里被太叔妤压着泡鲜花澡的某小只,伸出掌心,竟是任那猫崽小心翼翼地探上了肉爪。 又让太叔妤觉得,他似乎挺喜欢这个名字? 既然喜欢,就保留了下来。 投其所好,总归不会错。 第二日朝议暮妤两人罕见地迟到了。 不仅如此,太叔妤脸上还罕见的顶了三条淡红的抓痕,在白腻清薄的肌骨上清晰可见。 兵部侍郎瞧着两人姗姗来迟的步伐,和那三道怎么都透着暧~昧的小爪痕,与同僚对视一眼,目光可疑的深了。 他就知道,骤然横插进一个小妖精,两人怎么可能不闹腾! 哈、哈、哈,呵。 帝王竟然会恼怒这种小事,是真爱无疑……兵部侍郎瞧着太叔妤就眼疼,再想到一时还不好将人给掰下来踩,更眼疼了。 下了朝议后按习惯,太叔妤本该要出宫继续她的从九品实际没品的事业,然而今日她在岔路口顿了一秒,直接转脚回了帝宫。 不愿意出门折腾。 如此过了小半个月的清淡日子,啃书,逗猫,摆弄果酒。 期间楼仪来过一趟,送了一半酬金,一方面感谢她免去了她弟弟楼宣与其他世家子因为不夜城花魁起的争斗,一方面也是来委婉地提醒了她:她的画像已经被有心人流传了出去。 至于有心人是谁?太多了。 翌日,斜风细细。 太叔妤再次上职,一大早就收获了司狱司“掌门人”附送的一双大白眼。 他搬来一张藤椅,吊着只大长腿和她挨着排排坐,从身旁菜篮子里抽出根翠绿黄瓜打牙祭。 他开口就是唉声叹气:“若非这半个月来吃了不少你的菜,我是不会废话的。” “嗯。”太叔妤摆好两盏茶,一副愿闻其详的模样。 “好男儿志在四方。”夏章滕打好腹稿,不打算在这些热爱耍嘴皮子的文官面前丢脸,“我观你行为举止颇有章程——” “大人!我冤啊!” 司狱司还是那样,偶尔有人来,一来就是悲声呜咽或者鬼哭狼嚎,夏章滕被猝然打断,暴躁咬牙:“冤你妹啊……” 说是这样说,还是立即起了身。 临走前想到什么,他胡乱抓了一把头发,又回首双手撑上桌面,一眼不眨地居高临下注视太叔妤,本想恶狠狠恐吓她一把,但蓦然凑近,他才发现:这小子的皮肤是真的好啊,难怪可以吃以色侍人这碗软饭…… 不是,重点不在这! 夏章滕长出一口气清醒了理智,长话短说:“既然有机会发挥才能,就不要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平白浪费!” 丢下这么一句后就去维持秩序了。 这一维持就连续转轴了大半天,好不容易歇口气草草塞了点饭,才找到机会又蹭到太叔妤摊上,看太叔妤还在整理上午收到的锦盒和纸条,自来熟地随手打开了旁边的食盒。 妈耶,顿时想哭。 看那精致欲滴的玫瑰糕子,看那香喷喷金灿灿的南瓜红枣粥,看那叫不出名字但一定很好吃的新鲜果子……去他的好男儿志在四方! 他也想被帝王养着,当他娇娇美美的小可爱! 但转瞬就看见了太叔妤抽空伸过来捏了块糕点的手,指甲圆润纤细柔腻,在阳光下反着光的好看,再瞧一眼自己的,默了。 好男儿志在四方,岂能憋屈自己当一只笼中雀! 太叔妤浏览完纸条部分,分类择好,才去碰更为密闭也更为贵重的锦盒部分。 这时候夏章滕一个人吃完了大部分果糕,难得良心发现,凑过来问她:“喂,虞青臣,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不?” 太叔妤正打开最后一个锦盒,顿了一下,嗓音蓦然有点哑:“嗯。” 夏章滕没想到她还真点头了!他就礼貌一下来着……后知后觉太叔妤声音不对。什么任务能把人直接给吓着了? 他扬眉,把锦盒接过来看一眼…… “擦!” 差点没把盒子给丢了出去! 锦盒里,一只漂亮柔美的手,齐腕而断! 太叔妤把盒子接了过来,仔细打量了片刻,随后伸手进去,在夏章滕不可置信的眼神中,摸索几下指骨,又往上拨弄几下打开了一个暗格,最后从里面取出一张血书。 二十余岁骨龄,指腹微有薄茧,尾指指中有道不明显的环印。 她垂眉,一时没有打开血书。 此时日光正中,从她纤密的眸羽处落下阴影,小扇面一样。夏章滕看着,觉得这实在是个太文弱的少年……他抬手准备接手,冷肃道:“这个应该移交给司狱司处理。” 太叔妤放回血书阖上盒子:“不了,既然找到在下这里,自然是权宜过了,觉得在下更为合适。” 夏章滕以为她是觉得自己的“身份”更好调动各大理寺和刑狱的人手,提醒她道:“君上自身……嗯那啥,没法帮你处理一些有的没的。” 除非确定这件事牵扯重大,不然,还真不如交给他们这些人。 太叔妤闻言沉吟片刻,问了一个似是而非的问题:“你口中的大人,家住何处?” 那个地名他太熟了不知道半夜爬过多少次墙,去传递消息,夏章滕脱口而出:“西城水荇街二百三十六号沈——不是你要干嘛!大人他不好男色!” 太叔妤:“……” 她皮笑肉不笑:“我好那口就行。” 夏章滕:“……” 随后太叔妤将摊子丢给了夏章滕守着,交换是以后的那位妇人按约定送来的新鲜菜都分他一半。 西城区,水荇街。 这一带是官僚府邸的其中一处聚集地,风格小桥流水幽静朴素。 太叔妤抱着锦盒行了些距离,蓦然停了步子,只觉得过分安静:原本身边半刻不离的锦衣卫的气息,消失了。 不知何时飘起了朦胧的细雨。 拐角处有摊贩挂了油纸伞,撑开了倒挂着,簇拥了一团。玄底梅花的、双鲤戏水的、巧弄娥眉的,工笔精美色彩艳丽。里面斜斜半卧了一身花袍子的纤美“女子”,鸦发如缎,漂亮的指骨松松掂着一杆秞彩暗红深蓝秾墨三主色的烟枪。 太叔妤目不斜视,走过去。 被拦住。 “夫君。”薛雪嗓音娇媚,捏起烟枪吐一口,烟雾缭绕间,漆黑的凤眼若隐若现,诡美蛊惑。 妖精似的。 一边唤着一边没骨头样把大半边身子骨倚她身上。 太叔妤瞧上一眼,在他又卡巴一口烟枪的时候,抽出短刃—— 摊平,堵住了烟口。 …… “咳!咳咳!” 薛雪被呛住,一时咳得小脸发红,顿时怒了:“太、叔、妤!” ------题外话------ 接下来走剧情。纯感情戏渲染不够深情,嗯,明天2p,加更。 第49章 欢情薄2 相比于薛雪的恼怒,太叔妤就平淡多了,敷衍地应了声后便收了刀刃绑回袖口。随后一手欲掰开身上没骨头样的人,一边往前走。 然而走了没两步她突然想到什么,顿了顿脚步,侧首移了薛雪手里的烟斗低头嗅了嗅。 五石散…… 太叔妤目光微凉。 她将烟斗推了回去,晃了一眼四周,挑了块形状斑驳的墙角,指了指,假笑:“再多吸点儿,以后才够比丑啊。” 薛雪眯眼:“进贡这玩意儿的人可不是这样说的。” “爱信不信。”丢下这么一句,太叔妤就要离开,不妨身上的人肌骨层层缠绕得紧,她没时间耽搁,便只能由着他。 “爷当然是信你。”薛雪嗓音幽幽拉长,指尖用力,随手折了烟斗丢开,圈挂在太叔妤背上。 二百三十六号,沈家。 鉴于效率问题,太叔妤没有来递帖子拜访这一套,直接翻墙,无声落到了正在整理一套仵作器械的沈行之面前。 沈行之只觉得眼前一暗,愣了一下,片刻肯定道:“虞青臣。” “没认错。”太叔妤上手就卷了他桌上摆弄的器具,“以御史台监察的名义,借一下。不是商量。找不着人还了可以去司狱司大门口蹲守。另外麻烦最近两天不要乱走瞎晃,会再来拜访。” 沈行之:“……” 薛雪哈一声,在一旁抽了软刃出来守着她的强盗行为,笑得乐不可支。 而离开沈府之后,两人直奔了西南方向深处的一所偏院,里面药味浓重,透过门缝飘散出来,还有各种压低了声音的嘈杂。 太叔妤敲门。 很快有人来开,是两个年轻人,墨衣绣红枫腰携长剑,一副江湖人打扮,戒备地看着他们。 太叔妤低头正在整理借来的用具,直接报名:“在下虞青臣。” 年轻人顿了一瞬,明显疑惑。 太叔妤皱眉,递给他们看了看手中的锦盒,锁眼旁雕刻了细致的枫叶图样,是他们门派特有的装饰。 而年轻人依旧没有放他们进去的意思,看样子是并不知道他们中有人送来了这个东西。 太叔妤只能打开锦盒,在他们的惊疑声中快速侧写,描述一下她的推断:“女,二十余岁,曾今会武,后来废了。平常喜欢戴枚尾戒,细碎珍珠排列,”她伸出小指示意,帮助他们回想,“写字的时候总爱糊墨。” 在太叔妤说尾戒的时候已经有人眼露犹疑,直到她说到“糊墨”,其中三两个人异口同声:“闵闵!” “你对她做了什么?!” “为什么……她的手会在你这里?!” “闵闵她人呢?她在哪儿?!” 听见动静,院落里一时涌出来数十个青年男女,纷纷对她拔出了剑,满脸的愤怒质问。 顿时气氛紧迫。 看来人—— 准确点说,是尸体,不在这儿。 太叔妤轻轻吐出一口气,抽出血书放于锦盒上面一起放在手上,提高音量:“在下御史台监察,掌金陵雀各项民声与难事。所以常有人匿了身份找跑腿的把装了秘辛的盒子交过来,这是今上午收到的。” 她逡巡一周,问:“你们谁是掌事人?” 话音一落,只见那些子弟突然朝她身后颤声呼喊了句:“掌门。” 太叔妤转头,看见的是一个面色冷峻疲倦的男人,看她一眼,沙哑道:“进来。” 太叔妤跟着走进去。 一路上看完了血书的内容。 行至厢房小院的拱门,沉默了半晌的男人突然问她:“闵闵……就是盒子里这只手的主人,是不是已经遭遇了不测?” 太叔妤没瞒着:“伤口平齐,没有过分擦洗的痕迹,说明处理之时血液流动滞缓。肌肤表层涂了薄蜡,有药物处理过的气味,加上气候,估计死亡时间在三天左右。” 顾郅闻言,扯扯嘴角,想说什么,最后却落为了一个字:“嗯。” 与外院的压抑不同,内院深处宁谧恬淡。 只有一个苍老的医者一片药架前专心配药,有人来也半点没转眼。 顾郅没有进去。 厢房里,蛟纱随风招展,一个女子安静地卧在躺椅上,气息微弱。太叔妤走过去,率先推开了一点窗透进来些微的新鲜空气。 “不要!姐姐受不得风!” 门口一个半大的小丫头正端着药罐子进来,见状惊慌的要拉她,被薛雪先一步将人拉走,扑了空。 “咳咳,咳。” 软榻上传来几声压抑的咳嗽。 小丫头也顾不上自己差点摔了,连忙站稳了把药罐端进去,扶起来榻上的女子。 “没事,里面确实太闷了。” 女子嗓音轻微,顺从地喝完了小丫头喂的药,让她先出去。 “姐姐……”小丫头很不放心,但见女子坚持,已经从榻上起身,只得给她披上了披风后一步三回头的,离开了。 女子跪坐到木案前,容色苍白病弱,不掩清丽,对着太叔妤微微笑道:“我读过你写的戏本。” 太叔妤来西凰后还不曾动过笔,那么戏本……就只能是大楚那边传过来的。 太叔妤点了案边闲置的一方小炉子,温度稍微缓和了些,她嗯一声:“闲暇时写来玩的罢了。” 说着,已经倒了一杯热茶递过去。 被薛雪懒懒截住,在手里把玩。 女子这才注意到太叔妤身边的……少年,虽然长发披散,做了女子装束,一张倾城绝艳的脸美得雌雄莫辨,但她毕竟混迹于那种地方长大,又怎么会认不出。 若是…… 女子迟暮的眼色亮了亮,是讥讽的光。但瞬间又熄灭了下去。 太叔妤看她光顾着神色复杂,食指敲敲桌面,提醒她进入正题。 女子这才回神,抬首递给她一个抱歉的眼神,开始叙述。 “我叫左逢春,是御史家三姑娘。” 太叔妤对号入座,从看过的金陵八卦中调出了些片段。 左逢春,金陵第一花楼,镂雀枝曾经的才妓之首。五年前,长德王府世子对其一见钟情,然后不顾其长辈反对,冲破层层关卡娶得美人归,一时神仙眷侣,艳煞旁人。 至于御史大夫的三姑娘? 左逢春笑:“我命不久矣,可总觉得不甘心。但人死如灯灭,想想终要化作土,倒也不是不能接受。可闵闵那样好的姑娘……” 左逢春垂眉,眼角泪水滑落,面上却无表情:“我恨。所以邀请你来,写个故事。” 第50章 欢情薄3 故事听完酒已冷。 左逢春端起冷酒,与太叔妤对碰一杯,微微抿了一口,胸口那颗因为剧烈的怀念而恨意愈发昭彰的心脏,才一点点冷却下来。 屋子里灯火摇晃,起风了。 太叔妤放下酒杯取了待客的薄衣丢在一旁安睡的妖精身上,又去了窗边,有锦衣卫已经寻来,在外候着,她低语几句,待人离开后坐回来,托着腮思索。 暮色四合。 “可以写么?”左逢春垂掩眸子轻轻问。 太叔妤摇头,又点头。 然后递给左逢春看了在听她讲前半段时候落笔的开头。 【江湖诗酒花,从来不缺热闹,归叶山庄就是如此。 虽然有个萧萧瑟瑟文雅的名儿,庄主却是个十成十的汉子,没有媳妇儿,没有相好,只有一个含在嘴里都怕化了的宝贝小姑娘,顾闵闵。 顾闵闵是个胖嘟嘟的小姑娘。 顾闵闵还是个让人一言难尽的小姑娘。 肉嘟嘟是指体型,一言难尽则是指那无与伦比的武学天赋,和那与武学天赋走两端的奇葩性子。 但凡见过小姑娘的,就没有否认她悟性之高的,当然同时也没有否认她让人头疼的。所以顾闵闵芳龄小十岁了,在比她体型小了两圈的小师妹都成功送出了第一朵小雏菊了的时候,她还连一个师兄的小手都没牵到过。 顾闵闵表示不服,不开心。 于是整日郁郁寡欢,连顾霸拿了她最爱的鸡腿来都只吃了两口,然后继续望月伤怀:“为伊消得人憔悴”。 愁得顾霸简直早生华发。 而师门里早早被祸害过的师兄师姐们集体缄默,看见人了远远绕得更远了! 终于,在这样悲哀的岁月流淌了又四年零一个月之后,顾闵闵及笄了,同时顿悟了——练万宗武不如看万个美人。于是她决定了,她要离家出走! 至于第一站,自然是名声在外的金陵雀。 然后她遇见了一个人。】 左逢春抚摸着笔触,笑起来,是那种很用力的笑,笑着笑着,就泪流满面:她都险些要忘记了第一次见到闵闵时候……她无忧无虑的模样了啊。 美人灯下垂泪,这场景看着,就让人觉得自己渣。 太叔妤轻嘶一声:“唉,别哭啊。” 说着就要伸手去抚,被横插进来的一只手攥住。 薛雪懒洋洋地起身,换了地儿趴她半边肩胛骨上,拉过披风把两人大半个头一齐盖了:“哈,美人泪英雄冢,现在爪子痒,到时候陷进去了可别怪爷没提醒你。” 太叔妤拂开点兜帽出气儿,抬手盖上了纸张,叹气道:“我摇头,是因为这个方法暂时没用。” 左逢春泪眼睁大。 “太温水了。” 在旁观者如太叔妤看来,这故事概括起来不过一句话。 【长德世子为护所爱强娶名妓欺世盗名,被江湖姑娘撞见替天行道以身代之,姑娘亡。】 左逢春再悲愤抑郁愿意以命相抵,归叶山庄再潜伏,相对于长德王府这样盘根错节的大世家,也不过是蚍蜉撼树。 何况单就事情本身而言,抛在金陵雀这种朝堂水里,连涟漪都溅不起来。 主体不够宏大不够有代表性,又没有细节,根本调动不起来口诛笔伐、销骨烁金的力量。 “你知道的东西太少了。”太叔妤语调冷静,“而我点头,是因为你的身份很有用,这个问题还可以补救。” “而我目前还没弄懂血书和断手送来的意思。如果说两份血书是指控是线索也是求救。那断手呢?谁放进去的?又是为了什么?炫耀?明明是相反意义的事情。此外又为什么是偏偏到了这种无法挽回的时候才这样做?是有什么拦住了她?这些都还无法确定。” “但有一点是明确的。”太叔妤轻声道,“左逢春,顾闵闵希望你好好活下去。” “第一份血书,要你找她的家人来接她回家。她已入侯府五年,不会不知道,她出不来的。而且哪有接家人用血书的……她是想归叶山庄,来接你。” “听闻归叶山庄有江湖最妙手回春的神医?” 太叔妤起身,薛雪已经睡得朦胧,漂亮的小脸安静乖巧,却还记得扒紧了人不放,她动一下,跟着动一下。 夏雨骤降,夜风带了凉意。 她合上窗柩。 “第二份,引我来找你们,是算准了我会插手,因为你的身份,太适合我作为切入点,同时深入御史台和侯府这两大势力了。” 但反过来想,又何尝没可能是这两大势力懒得看她蹦跶想对她开刀了? “所以这个事情我接,作为‘左逢春’。因为避无可避,也无需避开。而你,不要再插手。” “不要辜负了她的一番心意。” 左逢春已经泣不成声。 ** 走多了夜路总要遇到鬼。 而太叔妤遇到的是:采花贼。 不过采花贼想采的花不是她这一朵。 所以前脚太叔妤刚将薛雪丢回了不夜城,后脚就被迷倒了丢到不夜城花魁仙子的卧榻之上,怀里还揣着迷倒她的那个行不改名坐不改姓的江湖艺名:妙手花花。 呵呵哒。 太叔妤意识清楚,就是手脚麻痹动不了,磨磨蹭蹭地将鬼画了艺名的纸条撕了碎片。 不夜城是薛雪的地盘。 这一点既意外也不算意外。 薛雪已经恢复了他在南疆各个鬼城穿梭自如的薛大爷模样,一身骚包的花袍子松垮地覆在身上,露出精美的锁骨,墨发逶迤,纤长遒劲的身子骨懒懒地卧在一群如花似玉的娇媚姑娘身上。 “九爷,奴家想死您了~” “九爷,来,奴家喂您~” 清冷、妖魅、甜腻、柔美,应有尽有。 就是艳绝太过,看姑娘们半点不牵强的愉快小眼神,究竟是谁睡谁,就……太叔妤掩下意味深长的小眼神,从榻上起身,随手披了件外衣,准备走人。 可惜没走几步,体内的软筋散再次发挥效力,脚一软,眼前一花,顿时就陷进了老鸨胸前的柔软里。 太叔妤:“……” “哟,这么急色,”老鸨持扇轻佻地敲打一下太叔妤后背,嗓音妩媚娇羞,“坏人儿~你弄疼人家了~” 太叔妤默,无声用力攀扶住附近的阑干,还是没能起身。 耳旁一片娇笑连连。 在这样的娇笑中,有人走近。 薛雪抱起她,慢慢悠悠走进偏房,里面水池热雾氤氲。随后一抬手,将人丢了进去。 太叔妤闭上眼。 水流没过手脚,没过咽喉,没过口鼻,最后完全吞噬了她这个人。 肺里压力撕裂。 而她无言语。 第51章 艳鬼 片刻过去。 薛雪轻笑一声,倚坐在浴池上的长腿跨一步,进了池子,看她。 烟雾缭绕间,湮没于池中的女人长衣长发,随水波荡漾,睁着眼,眸中似看他又似空无一物。时间愈久,她笑意苍白下便愈发懒散冷淡,青黑的眸羽清薄昳丽,诡缈如同水鬼。 也本就是个半只脚踏入了幽冥的鬼。 如斯,让人心痒。 薛雪一步步走进池子深处,直至亦被池水没顶……捞回了水鬼回岸。 将人放置在臂弯里,薛雪笑,花枝招展偏偏笑意并不入眼:“哈,就这么确定爷现在会舍不得弄死你?” “咳,咳咳。” 太叔妤咳出一点水沫,回他:“没,哪儿敢。” 本就是软筋散效力最高的时间点,又连带着热水一泡,她整个人此刻连骨头都是惫懒的。 太叔妤把黏腻在面上的湿发拨开,道:“只是爷好不容易折腾出个入得了眼来的玩具不容易,还没玩够呢,想着没找着新的之前,大概是不愿意就这么轻易给弄死了。” 薛雪闻言没说话,直接上行动。 他俯身埋首,纤纤豆蔻捋了太叔妤的长发在耳后,细细描摹她的轮廓,随即不点而朱的唇色腻歪地在落到手下描摹过的面上颈间,逡巡而下。 鸦发如缎,随动作滑落,顿时缠绕了两人一身,偶见的一点半点精致漂亮的小脸,缱绻又蛊惑。 魂授神予。 就是动作…… 烟岫,也就是不夜城的老鸨,端着精挑细选的华翠胭脂进来的时候,看清的就是这样一副景。 人美极,艳极。 水雾缭绕,气氛也合适。 但九爷在做什么? 学啄木鸟敲树洞么?! 她不夜城花魁楼里出来的仙子,调个情调成这样,说出去也不怕砸了百年招牌! 简直忒丢人! 烟岫气得差点没把手里的华翠脂粉一股脑儿地砸了薛大爷头上! 可她不敢:九爷可不是个善人儿。 所以她只能尴尬、弱小、无助地侍立在门口,尽量缩小存在感,等薛大爷自己幡然悔悟,然后发现她。 好在等待的时间还不算太久。 薛雪在“啄”了半天后,终于察觉到一丝丝的不对劲……他动作顿了顿,然后就注意到太叔妤的心不在焉,一张小脸立马就冷了,怒意滔天。 爷他好不容易色诱一次人,太叔妤这死女人还敢走神! 又顺着看到了被他的冷脸吓得花颜失色的外人……薛雪这下不仅怒,还窘了,感觉自己的男人威严受到了挑战! 可爷他是谁,怎么能被看出来出了糗? 所以他慢慢悠悠站直了身子,长腿抬出去接了烟岫手里的东西,一把把人踢了出去,出声讥讽:“没长眼睛不知道回避的?既然一双招子留着也不会用,都给爷挖了!” 烟岫嘴角扯扯,老实告饶:“爷饶命啊!” 薛雪小脸还是冷的,余光瞧着太叔妤正朝他走来,黑衣黑发,妆容洗去,露出一张略显清骨闲婉的面容。 气息冗杂。 太叔妤垂眉,神色不清,哑声道:“妈妈先出去。” 烟岫试着开口,求救:“那奴家的眼睛——” 话未问完,她猛然瞠大了双眼! 烟岫那双瞠大的眼里,映照的是黑衣清婉的女子猝然微挑的眉,和陡然深幽诡媚的调! 只见太叔妤猝然抬手,抓住了少年鸦发,拉低,随后踮脚,凑上唇,亲吻。 耳鬓厮磨。 看看看看,什么叫做唇齿相依,什么叫做攻城略地! 而反观他们那艳绝天下、嚣张跋扈的九爷,此刻就跟只漂亮的小羊羔一般,在这番动静下,卡巴着小扇子样的眼睛,呆住了…… 烟岫捂着半张脸,从指缝间再瞥了最后一眼,默默退出了阁楼。 忒忒忒…… 真是忒让人惆怅了! 看模样就不是一个级别的! 绣娘他们平时怎么养的爷,明显不合格啊,她要找他们叨唠叨唠去。 但楼里后续的发展明显和烟岫想的不是一个样。 薛雪呆不过三秒,反应了过来,立马反手就以同样的姿势扣住了太叔妤的后脑勺,也正因此,额首相抵间,终于感受到了太叔妤身上不同寻常的温度。 哈,是叫妙手花花是吧,有悟性啊。 薛雪可不觉得自己是好人,不管太叔妤这会儿是因为被嗑了药还是被他美色诱惑,反正这块肉他惦记了老久,择日不如撞日,早吃入腹当然最好! 窗外雨水淋漓,敲打上屋檐,阁楼的纸窗不知何时被风雨吹打了开,不时撞击在雕刻花鸟的木柩上。 碰、碰、碰。 带动一声声闷响。 号称不夜的这座城楼,在这样瓢泼的雨势下,也仿佛安静了下来。 薛雪挥灭烛火,一切陷入了最深沉浓稠的黑。 在这样的黑暗里,他抱了人上榻。 此时一道轻巧的电闪划破苍穹,映落在他诡美漂亮的容色上,一半明艳一半阴影,一半愉悦甜腻,一半阴戾疯狂。 薛雪取过来胭脂,细细描画手下的容颜,直至清婉最终变为妖异夺目的艳,才满意地丢开了笔墨脂粉,阖眼,亲吻而下。 纤纤豆蔻一点一点挑开身下的衣领,他呢喃,状似缱绻痴狂,又像愤懑不甘:“你是爷的……只能是爷的……所有他的东西,都合该是爷的!” 轰—— 巨雷砸下。 在这样的剧烈声响中,一声并不起眼的“咚”,同步落下。 黑暗里顿时安静了下来。 良久,又一道雷闪落下,映亮太叔妤清幽幽的一双眼。 她收回酸疼的手刀,揉着手腕,推开人,起身,整理好被牵扯开了小半的衣襟。 太叔妤赤脚走到被摆弄得杂乱了的脂粉华翠旁,停住,神色落在黑暗里看不清晰,看了半晌。 倏而,耳边传来一声细细弱弱的猫叫。 比目。 太叔妤眨眨眼,轻笑,随即取了旁边的披风,走至窗前。 已经有锦衣卫候着,绣春刀在雷雨中合在鞘里,遮掩了凛冽的光华。 而层层飞鱼华服的最前面,男子月白锦袍,芝兰玉树,一条雪布遮了眼,修长的指骨擎着一把玄色的油纸伞,正朝她走近。 他肩头还偎着只瘦弱的猫崽,祖母绿的兽瞳瞧着她,瑟瑟发抖着还不忘龇牙咧嘴。 太叔妤笑,躲进伞里,细指戳了戳猫崽,吓得它赶紧蜷着尾巴就往暮朝歌发里死命钻。 烈雨如泼。 而雨伞倾了大半在她身上,隔绝开了雨幕,也陡然淋湿了男子大半的衣袖。 “朝歌。” 太叔妤有点倦,抬手抱了抱他,调笑:“这个时候来,我们肯定赶不上朝议了,你说,朝议之后,君王耽于美色不早朝的奏章会不会又堆满了桌子?” 暮朝歌沉默,沾了雨湿的身上有点凉。 更像把剑了,还是不会说话的那种,太叔妤控制着自己在药效的余劲下继续清明,淡淡想。 不妨下一刻,伞已滚落入了泥泞。 暮朝歌横抱起她,淡道:“孤不会耽于美色。” 比目那个没骨气的,一看没人挡雨了,立马跳进了太叔妤怀里,窝着死活不出来。 太叔妤被窜的痒,去戳它,没用。 就听见暮朝歌语调清冷,又言:“孤也不会放任自己的所爱被人所质疑。” 第52章 欢情薄4 这话……就不好接了。 但太叔妤还是接了。 她蹂躏着怀里的猫头,语调漫不经心:“那朝歌你,可有所爱了?” 暮朝歌脚步并无停顿:“有过。” “哦。”太叔妤蜷了蜷身骨,雷雨的阴影里面无表情,“那可真惨。也不知道有什么好喜欢的。” 按道理,她本该在这时候趁热打铁,顺杆子毛遂自荐,或者最少表现一下自己的在意,哪怕她知道这位“所爱”,八成就是情毒干扰下的她本人。争取早日完成与人相爱的任务,然后领赏金走人。 但这会儿太叔妤就是觉得烦的不行! 半句空话就不想说—— 感情这玩意儿,绕来绕去,绕过了头,就只剩下了腻,没意思。 然而暮朝歌却低首开了口,雪色覆眼,嗓音幽凉,自顾道:“是只花色的鹌鹑。” 花色?鹌鹑? 什么鬼形容。 太叔妤扒起猫崽仅有的那二两肉毛,遮住眼。 ** 三日后,朝堂有门路的都收到了一则消息:御史大夫府里的母老虎结结实实在府里闹了一场。 主要是也瞒不住,看御史大夫顶着一脸抓痕上朝,就知道肯定有事没消停。 据说原因是御史大夫原来在乡邻混迹之时的糟糠妻子留下的女儿,带着信物找上了门来,但很快又辟谣了,说全是一场闹剧。 随后有心人就注意到了,御史大夫府上静悄悄地抬了一顶小轿,送了一位美人入长德侯府。 这本来不算什么,权贵之间相互赠送美色实属正常。但不正常就不正常在:长德侯府,是以准世子妃之礼相接待的。 要知道,自从前一位世子妃在两年前因为流产疯掉又落水,香消玉殒以后,原本就病弱的长德世子在悲痛欲绝之下病情加重,已经有两年没有出过侯府了。 而顶着御史大夫“病逝”的糟糠之妻留下的唯一嫡女“左逢春”的名头,太叔妤作为这位准世子妃,顺顺利利地入主了长德侯府。 身边只跟着三个人,随护的锦衣卫三组指挥使韩瑜,暮绮羽友情提供的教养嬷嬷兼仕女衔蝉,和真正的左逢春。 她终究还是想要进来这吃人的后院,看一眼那位那位明亮无忧的小姑娘待过的地方。 太叔妤对此由了左逢春,只说了句:“随你,以后生死自己担着。” 说这句话的时候太叔妤身穿嫁衣,正在小轿里摇摇晃晃。说完话,她就和一只公鸡拜了堂。 说是他们世子爷病重的下不了床来着。 太叔妤:“……”去特的准世子妃之礼相待! 一人侯门深似海,故人诚不欺我也。 又是小半个月过去。 太叔妤这段日子吃好喝好,侯爷公公在外出公,侯府夫人的婆婆隐居祠堂整日烧香拜佛拒了请安,每日还有身姿曼妙的“姐妹”过来问好,一直都被以礼相待地,拘在了侯府女眷呆着的烟拢阁子里。 而这样的日子,她适应得……还挺好。 甚至比衔蝉一开始预想的最好的情况,都要好得太多了。 衔蝉在此之前一直是暮绮羽的近侍和心腹,对太叔妤并不陌生。在她眼里,太叔妤是一个……不怎么安分的人。 在大楚之时搅风弄雨,连帝君都几次险些丧命。 来了西凰,明明拥有帝君的看护和爱宠,仍要女扮男装,入朝出仕。 这样一个人,如今进了侯府,却又真像一朵世家娇养的花儿似的,每日绣花扑蝶,挑选胭脂水粉,吟弄诗词,要么就和各家夫人小姐聊天,半点没有不适。 侯府世子是为嫡子,除此之外,还有三位庶兄弟,并兄弟们的家眷数位,因着世子随时可能挂掉的病娇体质,侯府家眷基本还聚居在一起。 太叔妤今日扑完蝶:并且理所当然的没扑着一只蝶,之后又绣坏了一张锦布,也带着侍女抱着食盒子去礼尚往来拜访妯娌了。 侯府长子势强,在朝堂居于高位,娶的妻子是门当户对的世家女。 不巧,还是出自御史大夫府。 “姑娘,”衔蝉有点无奈,“您前日才‘误’吃了大夫人花了九个时辰给世子爷熬的高汤,气得她差点没扯坏了手绢,怎的今天又想到她了?” 太叔妤懒懒笑,理所当然:“因为大夫人长得好看啊。” 这是实话,大夫人钱妆从小被御史夫人捧在手心里娇娇养大的,一身肌骨漂亮得瓷器一般,五官明艳大气,又爱着华服,细描胭脂,珠翠摇曳,堪称赏心悦目。 但这是关键么? 左逢春安静跟在身后垂眸,捏紧了袖口。 太叔妤瞄到了,开口:“见到她会觉得不舒服,你自可以不必跟来。或者再调节几天过来也行,反正我也不会少块肉不是。” 左逢春愣住,咬唇。 这怔神的时间,太叔妤已经带着衔蝉入了一座装饰华贵的院落。 却被告知大夫人带人去花苑采摘花瓣去了。 衔蝉和太叔妤处了一些日子,摸着了些节奏,见状掩唇调笑:“夫人这是躲着您了呢。” “怎么可能,”太叔妤半点没脾气地转身就走,去花苑,“突然想起,我也好些日子没酿过花酒了,今日阳光明媚,正好。” 满嘴胡话,衔蝉闷笑,正值傍晚,她瞧一眼乌凄凄要下雨的天色,道:“姑娘不久前去乘过凉的,知道路,容衔蝉先去取一把伞来,免得晚上桌上多了两只落水鸡来。” 太叔妤接过食盒,大方挥手:“去吧去吧。” 人已经单独去了花苑。 雨来得比预料中早,在半路上已经下大,太叔妤只能酒精挑了块空着的亭子躲雨。 刚站进亭子,风雨就烈了。 亭子一面迎着湖水,里面流水正潺潺,荷花娇艳。 另一侧是散落的花圃圈子,粉色的蔷薇绕着的阑干圈着一簇簇月季,在风雨里颜色愈发姝丽。 她索性坐上石凳,摊开了食盒。 正准备一边听雨一边赏荷,顺带填补一下有点空缺的食府,耳旁忽然听见一声细碎的……闷哼。 她顿一顿,放下食盒,慢慢沿着声音走了过去。 最后停在了一圈枝丫茂盛的蔷薇花下。 里面阴影憧憧,几乎无法视物。 但她五感敏锐,所以认得出里面正戒备地盯着她的东西—— 是个人。 第53章 欢情薄5 蔷薇丛里层层叠叠的粉嫩花触感娇软,细刺却密麻尖锐,茂盛的藤蔓相互交织缠绕着,留下的空隙并不大。 暮色深深。 雨还在飘洒。 太叔妤蹲下身,伸出来细指,打算吓吓里面的“东西”。但伸了一半突然想到什么,她缩回了手,改成了持着匕首刀鞘,慢慢探进去—— 咔嚓。 一声重重的脆响。 是利齿狠狠磕咬上铜铁的声音。 略酸爽啊。 好在不是她的手指。 太叔妤正小庆幸着自己的先见之明,就见眼前蔷薇枝丫猛然一阵收缩,一个全身白粉滑腻的物体撞开丛木朝她扑了上来! “喝——” 一声低低的喘息。 灰暗里,钩爪一样的五指死死扣锁上太叔妤的两臂,死死盯着她的一双血红竖瞳,布满了毒蛇般的阴戾冷酷。 太叔妤眯眼。 不是娇软可爱易推倒的小花朵啊,那就不用爱护花朵人人有责了不是。 她指尖抖动间已经滑出了袖刀。 不妨—— “嘶。” 一声奇异的,似乎是疑惑的声响骤然贴近了耳边,然后是一点湿腻的触感,迟疑的,落在了面上。 反复点落。 实话不瞒,太叔妤这时候想到了撒尿标记地盘的土狗,而她就是那滩被……咳咳咳。 彩色的、甜软的。 蕲用舌尖舔舐着身下刚捕捉到的“食物”,不同以往的质感让他感到疑惑。 迟疑神游间,两个已经相互看清了彼此的处境。 抠压住太叔妤的东西身长近一米,躬着嶙峋苍劲的背脊,四肢并用地踩踏在她手脚上,浑身灰不溜秋,唯独一双血色兽眼,舔舐完她脸面之后,准确的踢开了她掌心窝藏的利刃,正冷冷地钉死了她的一举一动。 太叔妤考量着自己该出的力道。 太轻了不行,挣不开。 太重了也不行,万一弄死了…… 人在屋檐下,还是在侯门深海这样的屋檐下,谁知道一巴掌下去,打到的会是谁的小可爱? 另一边,墙头。 妖精样的少年懒洋洋地理了理花枝招展的牡丹袍子。 精挑细选的曳撒以玄、赭、深蓝三色为主调,在夜风中飘荡,显示了一股股不怒自威的低调奢华。 看得底下的烟岫眼疼心疼脑阔疼。 本想眼不见心不烦来着,但烟岫耳边还回响着临出楼之前,纹娘的千叮咛万嘱咐,还是不得不转告了:“九爷,记住奴家的话了——不要再惹太叔,诶,不是。” 在外太叔妤的身份还是保密的。 烟岫换个不要命的说法:“不要再惹您老的夫君生气了!” 薛雪闻言又怒了:“凭什么?!” 他还有点小委屈,吼:“明明是她睡了爷还不负责!” 屁! 真是白瞎了那张漂亮脸蛋! 烟岫恨铁不成钢,什么风韵犹存妩媚多姿的形象都不要了,在底下攥着手帕跺脚:“跟您说多少遍了!色诱色诱,精华在诱!哪有直接狗扑的!” “……狗扑?” 薛雪冷笑:“爷看你也是活得腻歪——” 烟岫才注意到自己嘴快说了实话,心头一梗,立马补救,捏着手帕捂唇打哈哈:“还不是为了让爷您抱得美人归嘛。您老赶紧的!别为这些小事费神了。” 她顿一下:“奴家可是听说了,长德侯府的世子爷柔美病弱,说不定就是那位大人喜欢的款,她进去了那么些时日都没传出什么动静来,万一要是哪根筋抽了突然看上了人……” 您老再自个儿哭去吧! 烟岫扯手绢挡住眼里的幸灾乐祸,嘴上还忧心忡忡着:“爷,耽搁不得啊!” 薛雪闭了嘴。 等烟岫说完了,好一会儿,烦躁地抓抓长发,抬脚就踢上身旁的歪脖子柳树! 树木摇晃间,枯枝败叶落了烟岫一头一脸,她还不敢躲。 而枝丫上的一丛杂草窝里,一只鹌鹑正抱头瑟缩。 薛雪瞧着了,指着那只眼瞎又胆小的鹌鹑就骂,恶狠狠的:“死女人!整天就没个定性!没心没肺!不戳就忘,戳一下就跑!跟这玩意儿一个死样!” 烟岫:“……” 有本事您老在她面前骂去啊,为难一个娇滴滴的她算什么本事! 等薛雪踢树干出完了气,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去。 动作太甚,妆容散了一星半点,也算是一种凌乱自然的美。烟岫觉得不错,也觉得太叔妤应该眼光不会太差,至于不识货,所以建议薛九爷保留。 但薛雪不干,他取了烟岫随身侯着的胭脂水粉细细补了妆,一丝一毫不敷衍,才去找人了。 这边,太叔妤还在和蔷薇刺丛里窜出来的东西对峙。 这么久了,去取伞的衔蝉都还没来,也没有其他人闻风而动,说出去不是故意的都没人信。 太叔妤平复呼吸,努力展示自己的无害,她看得出,身上这东西似乎对她的威胁性保持质疑。 她乖巧的时间愈久,它的戾气就消退的愈快。 说不定可以当场临时朋友,掏点消息? 蕲不懂这些弯弯绕绕,几乎凭借本能的,此时正伸出细尖的舌头靠近了太叔妤脖颈处,在“嘶嘶”的嗅着略微熟悉的气息。 噢,突然动作定格。 两方人马碰头了! 一路“跋山涉水”而来的薛雪甫一找到人,没想到看到的就是这么劲爆的一幕! “太——” 太叔妤注意到身上陡然紧绷的气息,余光看见薛雪拖着一身晃眼的装备就过来露馅了,果断打断:“太——好看了!” 太叔妤点头,真心诚意赞美:“落雁沉鱼!闭月羞花!天生丽质!艳压群芳!倾国倾城!” 然而被溢美之词砸中的薛大小姐并不开心,他还是想打人! 可惜在太叔妤咬出第一个词儿的时候,那团看不清模样的怪物已经四爪并用,迅疾如风地窜入了浓稠的夜色。 原地只剩太叔妤一身轻薄的绯色广袖流仙裙,死鱼样仰躺在地。 太叔妤喘出胸口刚刚语速太快没来得急吐的气。 良久,看着还在一边冷着张漂亮小脸的人,拍拍地上,指了指穹隆:“看,星星。” …… 薛雪慢悠悠晃悠下长腿,扯过来太叔妤胳膊作枕,阴阳怪气吐字儿:“哟,我们大楚的文曲星,不会七步成诗就算了,出口就这么一句看星星?” ------题外话------ 2p扑了~所以,后面我要放飞自我了,不再拉长线各种埋点,直接及时行乐。文三观不代表作者三观哈,切勿上升切勿上升。对了,男主是薛雪~ 第54章 铁树开花 太叔妤忍着,不作声。 下一瞬,少年崩溃的咬牙切齿声划破夜色。 “啊——” 薛雪肌肤才接触到暗夜里浅草幽幽的地面,就被层层平展的湿冷一击而中! 他拖着周身被沾染得湿漉漉的泥泞花袍子,指着太叔妤,气得说不出话来:“你、你、你!” 好像一只炸毛的猫啊。 “哈,哈哈哈……”太叔妤趴伏在草地上,绯色的仙裙也裹上泥泞,而她双肩颤抖,笑得颤抖不止,抬手抵了抵笑得痉挛的胃,尽力好好说话,“我真不是故意的……忘记告诉你才下过雨了。哈哈哈,地、地是湿的……嗯?” 太叔妤疑惑,抬眼看过去,怔愣间已经被薛雪一把捞起。 “脏的。”太叔妤抬起泥水斑驳的爪子在薛雪眼前晃,果不其然见他嫌弃地皱缩了脸,笑,“嫌脏啊,那还不快把我放下。” 薛雪没听她的。 太叔妤那女人的话就不能听。 薛雪哼哼:“爷的女人,爷有什么好嫌的?”反正都是要洗干净的。 这样想着,就要抱着人往府外走。哪里窝着自然都没有自己的地盘窝着方便酱酱酿酿来着。 太叔妤自然不可能让他如愿。 她指上一个用力,已经推离开了人,安安稳稳地落到地上,随手理了理自己沾湿了雨水的长发,到了凉亭,衔了块绿豆糕在嘴里,抱着食盒往回走,语声含糊:“我现在可是世子妃。” “哈,世子妃?” 薛雪冷笑,从她手里拿过食盒,随手扔了湖里。 “爷没同意,你就什么都不是。” 太叔妤抬眉,仿佛刚刚笑得打颤的人不是她一般,眸光幽深冷静:“哟,这可就,由不得你了。” 薛雪擎住她手腕:“太叔妤!” 太叔妤笑,似乎感受不到手腕上的力度一般,半点不走心:“怎么?你不会忘了嫱澜大美——” 少年嫣艳潋滟的一双眼注视着她,问:“你到底在怕什么?” 太叔妤顿一下,回以同样的冷锐:“那爷你又是为了什么,一定要我?” 又绕回去了。 太叔妤走出花苑,就看见了正紧握伞柄一脸复杂地看着她的三人组。 ……简直祸不单行。太叔妤皮笑肉不笑,问:“听到了?” 韩瑜当然要为他主子发言,挤到最前:“大人你怎么能——” 太叔妤:看来是听见了。 “远点待着去。”衔蝉一把扯开韩瑜,动作利落,面容娴静。 她打开伞,温柔细致地罩在太叔妤头上,念叨:“姑娘太不仔细了,衣服湿了也不知道及时去换。衔蝉刚刚过来被一个花枝妖娆的女人拦了,才去搬了指挥使过来,以至于现在才到。” 照顾连带解释,妥妥帖帖。 太叔妤吱一声,没说话。 左逢春看了看花苑里看不清晰模样的花袍子少年,又看了看略微有些情绪不太对的太叔妤,陷入深思。 四人回了院落。 随即韩瑜就被憋屈地赶了出去守门,衔蝉则准备热水姜汤给太叔妤沐浴暖胃,而左逢春一时没看见踪影。 一会儿太叔妤换洗之后出来亭榭,就看见左逢春已经温好了酒,在等她。 衔蝉看一眼,要离去,却被左逢春叫住,一并留了下来,而一边的韩瑜也不甘寂寞,溜进了亭榭。 四人对坐饮酒。 这场景既奇怪又自然。 左逢春斟满一杯酒,一饮而尽,率先开口。 “姑娘的戏本我看过,也唱过。”她笑,“调子朗朗上口,故事曲折幽微,结局往往出乎意料。好看也好看,但却总是,隔着层纱一般……无法让人感同身受。” 韩瑜如坠雾里:戏本?什么戏本? 衔蝉垂眼,对左逢春接下来的话有了猜测。 左逢春又为太叔妤斟满酒杯,道:“不知道姑娘可否察觉出了这个问题?” 太叔妤指尖挑拨酒杯,淋了雨又喝了姜汤,嗓音有些闷,但仍是闲淡的:“嗯。” 左逢春问:“可觉得是为什么?” 为什么?太叔妤抿酒。 在大楚的记忆像是就在眼前,一模就着,又像是已经隔了山海。 因为故事设计得还不够精巧—— 这样敷衍了自己这么多年的理由,突然就说不出口了。 左逢春像是察觉了她的想法,薄酒之后柔美的面容泛了红晕,染了久违的生机,微微叹气:“姑娘明明是这般敏锐之人啊。奴家晨早不过是因为与大夫人的对比有些感怀身世的飘零,姑娘便能察觉,又何必要这样蒙蔽住自己的眼睛呢。” “奴家毕竟曾经当过镂雀枝的魁首,才力不及,却多少见过各种往来的篇章。”她缓缓开口,笑意清浅,“感人者,必先感己。姑娘游离于外……太久了。” 太叔妤默。 衔蝉在旁侧无声温酒。 韩瑜听不懂这些似是而非的话,忍着没说话。 下一句,左逢春问,石破天惊:“姑娘,可是对刚才那人,动心了?” 韩瑜吓得没把手里的酒杯扔出去,连忙去看衔蝉,她可是暮绮羽的心腹,怎么也由着旁人在太叔妤面前胡闹! 动心?动什么心?! 大人是他们君上的! 偏偏此刻衔蝉就是不看他。 没办法,韩瑜只能把最后的希望寄予太叔妤,希望她不要跟着胡闹。 然而太叔妤沉默之后,开口。 “嗯。” …… 韩瑜嗓子哑了哑:“大人——” 太叔妤将杯中酒饮尽,正好看向他,眸光清明:“带我去见暮朝歌,我有话要对他说。” 她不知道自己是在何时动了心,但动了便是动了,如今被点了出来,也没有要逃避的想法。 太叔妤在去的路上联系了个人智脑,最后连接到了天脑,直言:“如果有朝一日我决定要留在这个位面,需要付出什么代价?” 天脑计算完成。 机械音平静冰冷:“时间流速不对等,你不会老去,但精神力受到压制,现实中会早夭。” “嗯。”太叔妤掐断联系,给智脑留下指令,“喏,小可爱,帮我向联邦写一份申请书吧,以后或许会用到。” 帝宫。 长明灯静静燃烧。 暮朝歌跪坐在木案前,身前一副白玉雕琢的棋盘,殿中没有其他人,只听得见他落子,与她缓步而至的声响。 “你来了。”暮朝歌对她的到来似乎并不意外,“竟然连一个晚上也等不及了。” 太叔妤跪坐在他对面:“抱歉,答应过的事情做不到了。你可以兑换成其他的条件。” “如果孤说——”暮朝歌倾耳,低语时下颌微侧,这样的动作让他做来,清隽之外几分……妖异。 太叔妤没有犹豫:“可以。” ** 太叔妤离去之后,良久,有女子支着一把三十六玉骨的纸伞走了进殿。 容色清艳,雍容华贵。 暮绮羽走至跪坐在木案前的人身后,柔夷动作间,已经解下了覆盖在他面上的雪纱。 露出一双烟灰色宛如水墨工笔的温凉长眸。 暮绮羽低声道:“局成……这次不比在大楚时所知有误,如今一切都估算了进去。” 也一切都赌了进去。 太叔妤于感情之上太过谨慎和畏缩,深情缱绻她不信,克制疏离她看不见,偏偏能囚住她的,又只有一个“情”字。 虽然明知道答案,但暮绮羽还是没忍住再问一遍:“值得么?” 暮朝歌闻言,此刻神色竟是与太叔妤方才回他时一般无二,并不犹豫:“值得。” 第55章 欢情薄6 太叔妤这一觉睡得少有的沉。 半夜朦朦胧胧的听见一点响声差点要醒,却随即就进入了更深的睡眠。 薛雪抽出吐进去迷烟的竹管,估摸着里面的人睡死了,才拉开门大摇大摆地进去,关好门,爬到床上。 想了想,又起身出去,另外拎了床薄被进来,随手搭在太叔妤身上,看她睡得没心没肺的,再一想自己被气得半夜睡不着不得不起来劳心劳力地爬床,气就不打一处来。 他伸出手虚空地蹂躏了一把太叔妤的脸,最后视线落到了她枕边的手上。 柔若无骨。 哈,一看就知道是不事生产的娇气娘们,薛雪鄙夷,伸胳膊隔着被子把人抱住,然后将自己精心挑染了豆蔻的芊芊细指挤进去枕边的细指里。 十指相扣。 …… 等太叔妤朦胧醒来的时候就看到从窗柩外透进来的光线,金黄刺眼。 她下意识地要抬手遮一遮眼睛,手却没抬起来,然后顺着被压迫的地方看去,就看见少年一点被薄毯盖了大半的的头顶,安静的睡容几分恬淡,鸦发如云。 而自己的手正被另一只豆蔻纤纤的手严丝密封的根根相扣着。 太叔妤顿一下,换只空闲的手出来,扯薛雪头发:“起了,该做正事了。” 薛雪睡眼惺忪,瞧一眼她,又闭上眼,拉起被子把自己头全部盖住,懒懒道:“爷没正事,正事不找爷。” 太叔妤掰开他手,下床,扒了扒长发,随意道:“哦,的确不是你的正事,我去找我的世子夫君解决去。” 放下话,就干脆利落地要出门,没走两步又被毛发凌乱的少年一把抓住手腕。 薛雪这会儿是彻底清醒了,也怒了:“什么世子夫君?!你是爷的!爷的!” 太叔妤瞄他一眼,拖着人走速度也不慢,去门口侍女那儿取了食盒进来,一盘盘摆放在桌上。 摆好了,手支着下巴,琉璃目半眯着,笑意流转:“呀,可在下不差夫君,只差一个娇滴滴的娘子,你有么?” “对了,”问完之后她马上就恍然大悟了,“您老不是有一个不夜城的姑娘么,什么小紫小绿的,都很漂亮,能入在下的法眼。就是不知道您老能不能割爱了。” “割爱?哈。”薛雪挑起细面上的荷包蛋小口小口吃,模样可讲究。 但做的就不是人事,吃完了自己碗里的看太叔妤一眼,筷子一转方向就快速地把太叔妤碗里的荷包蛋一起夹了。 小脸上表情嫌弃:“跟爷要美人,做梦快点。况且怎么可能有人比爷还好看。” 说这句的时候就差没有指名道姓说太叔妤不识货! “您老不是不做‘娘子’么。”太叔妤瞧他一眼,捞过少了鸡蛋的面,吃相斯文,速度很快。 几下吃完了就出门去继续昨日的拜访工程了。 留薛雪在那儿对属下发脾气:“给爷把那小紫小绿叫过来,爷叫她们当娘子!好好的当什么娘子!” 烟岫汗:“爷,楼里没有叫小紫小绿的……”楼里的姑娘可娇贵了,以为是小猫小狗么,这么俗的名字怎么可能忍! 另一边。 太叔妤去了昨日遇见“怪物”的花苑。 她自己现在的状态也是生不生死不死的,但因为不怎么在乎,以至于昨日里看见那东西的时候也下意识忽略了其他。 现在想想,如果是那样的状态,侯府人会如何看待? 他们知道它的存在么? 顾闵闵呢? 都是问题,太叔妤需要找线索。然而到了那边,蔷薇枝里整齐娇艳,全无痕迹,仿佛昨日发生的一切全是她的错觉一般。 太叔妤撩开裙摆,蹭了一点泥土磨开……干燥的。 昨夜雨大,不该的。 而王府里哪里会有干燥的泥土,有又是谁处理了现场? 太叔妤正思考着这些,不妨突然衣袖被人拉了拉,她回首,看见一个王府侍女装扮的怯生生的姑娘。 “啊啊啊。”姑娘见她看过来,伸手急忙比划,“啊啊,啊啊,啊。” 太叔妤:…… 她抬手压住姑娘的肩膀,缓声道:“慢点,不要急。” 然而她这样一说,只见姑娘顿时更加急切了:“啊啊啊啊,啊啊啊!”不光比,还要拉着她走,“啊啊——” 突然戛然而止。 太叔妤顺着她骤然恐惧的眼神看过去,就看见了昨日不见的大夫人。 钱妆一身华服,身后侍女端着木盘,上面摆放着一簇簇新鲜采摘的花卉和一小瓶子露水……别问太叔妤怎么知道是露水,她上次误食后听钱妆的侍女尖叫过。 瞧见两人,大夫人妆容精致的眉眼有些不明显的惫懒,上挑的眼尾又像有些锐,矜着嗓音道:“侯府重地,疯疯癫癫成何体统。” 她侧侧首,唤侍女:“去,别让人伤了世子妃。” “是。” 太叔妤瞧一眼,看到前一刻还急切地手舞足蹈的怯生生姑娘此时安安静静的低着头,顺从地跟着走了。 钱妆对她的视线视若无睹,带走了人,自己也要离开。 太叔妤跟上,走到前面,背着道走路,看着钱妆,问:“那人?” 钱妆顿一下步子,回她:“你不是为了顾闵闵而来的么,她以前是顾闵闵的侍女。别问为什么现在哑了,不知道。这高门大户事情多了去了,奉劝你一句,不要多管闲事。” 太叔妤嗯头,然后恍若那个头是点来玩的一般,又话多道:“我昨夜在这儿遇见一个很奇怪的东西。” “他咬你了?”钱妆去了一处华庭,择了石桌放上花卉露水,“医师府里有,自己去叫。” 太叔妤摸摸自己的脸,突然笑道:“妆妆,你不觉得我们长得很像么?” 钱妆瞥她一眼:“左逢春真容我见过。五年前。” 左逢春是才妓,在未出阁之前一直出席都带了面纱遮面,故而知道真容的人并不多,也是为什么顾闵闵能偷梁换柱的原因之一。 钱妆修剪花枝,说了点往事,看不出是有意还是无意。 “父亲发迹得早,我只比她小一岁,某次父亲见她名气愈显起了接回来联姻的心思,母亲不愿意,吵架的时候被我偷听到了,不服气,所以去了楼里看。” “然后遇到了为她才名所倾的长德府大公子。”钱妆神色淡淡。 长德府大公子,不就是钱妆的丈夫? 第56章 嫱澜 钱妆说完那句“遇到了为她才名所倾的长德府大公子”后,就让侍女请走了太叔妤。 她所说不多,却提到两个重要的点:第一,钱妆是认识左逢春的,那么她必然知道顾闵闵的偷梁换柱;第二,钱妆的丈夫曾对左逢春有意。 那么问题又来了。 钱妆的丈夫又是否知道顾闵闵和左逢春的差别呢? 在婚后,他是否真的收了心,还是余情未了?如果余情未了,又是否为此做过些什么? 那么钱妆呢,又在其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钱妆又为什么要选择性地告诉她这些? 太叔妤回到阁楼,拿出纸笔,勾勒出了几人之间已知的纠葛。 消息还是不够。 其中最要紧的两个人物:长德世子和顾闵闵,一个借病半点探不到消息,另一个干脆连尸身都寻不到。 话说还有世子的“真爱”,人影呢? 她还以为以准世子妃的身份进来,说不定能体会一场难得的争宠撕逼呢,再不然,“宠妾灭妻”这种级别的,说出去也够长德府头疼一阵。 结果,长德世子的后院干净得除了她连侍女都没两个。 这种时候就要请外援。 太叔妤把目光瞄向了司狱司的大人,沈行之。 这样想着,自然落笔时也不由得写下了这个名字,她半倚在桌上,手里的笔墨在“之”字的收笔处停顿,晕染了痕迹。 薛雪进门,就看见她正垂眼,沉静思索。 或许太叔妤自己都没注意到,每当她安静下来时,那种无声的矜疏冷静,根本就和暮朝歌如出一辙! 薛雪小脸上露出几分阴戾,无声走过去。 太叔妤并未瞒他,但木案上勾勾画画的一大堆东西他仍旧看不懂……如果站在这里的是暮朝歌呢?薛雪忍不住想。 他知道她昨夜回过帝宫。 他看过关于她与暮朝歌曾今的卷宗。 他还…… 等太叔妤回神,才注意到身边花枝招展的少年。他身骨纤长,懒洋洋地半趴在木案边上,垂着漂亮的眼,玩着她桌边的从九品御史台监察的官印。 太叔妤放了墨笔,跪坐到薛雪身边,低声解释手下的关系图。 “最中心的这里是关键人物世子和顾闵闵,这一支是顾闵闵的人际关系,她出生江湖世家且少有天赋,另一边和左逢春有所关联。” 太叔妤又指向世子那一支:“世子的庶兄,还有他的夫人钱妆。” “庶兄”与“左逢春”之间又相连,中间打了一个问号。 太叔妤顿了一下,余光注意到薛雪饶有兴趣,才继续详细道:“钱妆的丈夫以前爱慕过左逢春,但当时左逢春还是才妓,可以蒙面出席宴会,他未必认识她本人。” …… 太叔妤讲解完,端起水杯润口,问薛雪:“我现在要去府一趟,你去么?” 薛雪没回她,只伸手抓住了太叔妤的衣袖,明显不让她走。 太叔妤放下杯盏,跪坐回来,看他提起笔,以为他要补充什么,却见他只是在沈行之的名字之上,画了一个大大的叉。 太叔妤:“……” 随后,薛雪又在她的名字旁边,歪歪扭扭地附上自己的名字,然而因为南疆的文字与西凰的官文书写方式并不想通的原因,他写得再用力,也依旧写残了姓氏。 薛雪看着对比太叔妤行云流水的字迹,自己的犹如狗爬,顿时小脸就拉了下来。 下一刻手上一暖。 对比薛雪幽凉的体温,太叔妤的指骨温腻柔软。 她握住薛雪的手,慢而缓地,一笔一画,勾勒出剩下的那个“雪”字,写完尤觉不够,还在旁边画了一朵小小的六角雪花。 薛雪丢开官印,腾出另一只手来,指了指雪花,问:“给爷的名字后面画的这是什么玩意儿?” 太叔妤下意识回道:“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说完就看见薛雪要怒:“说人话!” 太叔妤捏捏他小脸,笑:“这是雪花真正的模样。” 薛雪拂开她的手,眯眼:“太叔妤,你当爷是没见过雪的土包子可以随便敷衍是吧,雪可不是这个样子的。” 太叔妤握着他的手又画了一片另一个形状的:“眼见为实。不过现在是夏天这边看不着,等冬天到了我教你做一种可以把东西放大的透明薄片,我们去看雪。” 薛雪半信半疑,又指向后面那个:“这个呢?” 太叔妤收了墨笔清洗干净晾好,道:“也是雪花,不过是不同的形态,这世上没有两片完全一样的雪花,每一片都独一无二。” 薛雪就知道她又在诓人,懒洋洋道:“不可能。这世上年年有雪,处处有雪,哪能有那么多种不一样。” 太叔妤点头:“最初我也这么觉得,后来实践了一趟,发现还真能。” 后面句才像是瞎说的情话:“比如你,天下独一份的好看不是。” 薛雪不觉得被人觊觎美色有什么不好,他指了指沈行之的名字:“需要爷去把人逮过来不?” 逮…… “别闹,”太叔妤扶额,“我是去求人帮忙的,不是结仇。” 薛雪起身,踢一脚:“哈,还求?爷给他的胆子敢不好好做事!” 两人一路到了沈府,却吃了闭门羹。 沈府是旧府,祖上三代都是有名的清廉父母官,培养出来的子弟也向来品行出类拔萃,且勤俭持家。 其中的沈行之还是佼佼者。 故而太叔妤翻沈府的墙翻得十分的容易:既不够高大,也不够光滑,更没有花钱安些杂七杂八的尖瓦石砾。 她也没有太过于放轻动静。 一路上除了一个老仆在伺候花草,连半个人多余的人都没遇上,连大门也不过是随意上了个木拴子。 太叔妤没想过能逮到人,一路观察,揣摩着住处所能反应出来的沈行之的喜恶。 薛雪跟在身后慢悠悠的陪人儿,这种费脑子的场合不适合爷他老人家出手。 他老人家是要搅风搅雨那种! 最后两人停在了书房。 然后,可疑地同时放轻了步伐。 薛雪抱着太叔妤上房顶,拨开一片瓦,露出里面正冷冷对峙的两人。 沈行之。 嫱澜…… 对了,嫱澜姓什么来着:沈嫱澜! 第57章 没有小情人儿 太叔妤胳膊肘戳一戳薛雪:“喏,你的小情人。” 薛雪觑她一眼,抽了她戳人的胳膊过来垫在下巴上,继续趴屋瓦懒洋洋半阖着眼陪她偷窥。 太叔妤无意弄出大的动静,也没再继续调笑。 下面屋里。 沈行之和沈嫱澜都站着,中间隔了一张书桌,良久没有动静。 最后还是沈行之先出了声,他叹息道:“你不该回来的。” “嗯,我就该死在外面。”沈嫱澜神色淡淡,“可惜没死成。” 沈行之皱眉:“别这样,家里是希望你好,才不愿意再去招惹他。” “但沈家不可能一直置身事外。”沈嫱澜扯扯嘴角,“不是么?暮朝歌不会轻易罢休的。” 沈行之沉吟半刻,舒展开眉头,平静道:“不管他罢不罢休,都不关你的事。” 沈嫱澜闻言像是受到了刺激,语声猛然拔高:“什么叫不关我的事情!明明是……明明都是因为我的过错,若不是我执意要嫁他,沈家一门清风……怎么会……怎么会……” 她说着说着,竟是忍不住抬手捂住了脸,慢慢蹲下了声去,有些哽咽,却还是尽量冷静道:“冤有头债有主,暮朝歌不是一个昏聩残暴的人,他若有理智就不会轻易牵扯进来沈家,我可以去认——” “嫱澜!” 沈行之打断她。 他从桌后走出,蹲下来,犹豫地伸手,安抚地摸了摸沈嫱澜的长发,温声:“嫱澜,你是女儿家,当初的事情做的不对,我们也有错,没有及时发现,教导你,拦住你。” “种因得果,该怎么样我们受着也没什么。”沈行之轻声道,“沈家虽然不够贵重,却也没有让女眷冲在前头的道理。” 沈嫱澜往下埋了埋头,肩头微微颤抖。 “虞青臣”最近不知道又去干什么了,已经大半个月没有上过朝议,沈行之琢磨了一下仅有的几次和她的交际,微微笑起来,安慰沈嫱澜。 “而且说不定也没有你想的那么糟糕,那位正在朝堂行走,用人的地方多……”沈行之囫囵道,“沈家还是有点用处,但凡不违背家训,与人方便几下也可以,说不定能将功补过。” 这句话落下后,底下就安静了下来,一时只能听到沈嫱澜压抑的低泣。 太叔妤下意识就觉得他们说的“那位”,是自己。 如果把这个假设带进去—— 沈行之擅司法,兼常年与仵作共事,与沈嫱澜也熟,猜到“虞青臣”可能就是她太叔妤,也不是不可能。 而她的确正在行走,需要用人,以往司狱司对她的态度也挺宽容。 沈嫱澜虽然冷清了点,但实际上教养极好红袖善舞,得罪过的人屈指可数。 只是这屈指可数中,就有一个她,没看见现在心口还凉着呢。 但太叔妤一直以来都是把这笔账算到的暮朝歌身上,本来也是,动手的是暮朝歌,下决定要动手的也是暮朝歌,沈嫱澜充其量是事儿多了点。 这样的话,称之为过错,也勉强说得通。 但为什么说暮朝歌不会“善罢甘休”? 太叔妤感觉最近问题有点多,正掰开了一条一条在脑子里列出来,被压枕着的手臂却突然一轻,随后指间被沁凉的指骨展开。 耳边,薛雪闷声道:“没有小情人。” “呃?”太叔妤没听清。 “爷说,”薛雪挤进去手指,十指相扣,咬牙低声重复,“爷、没、有、小、情、人。爷只有你。” 太叔妤怔住。 都说景色这东西用对了就是煽情。 此刻正值晌午,盛夏明亮刺眼的日光透过高大的、随风飞舞的柳枝落到乌瓦,瓦上肌肤如雪,颜色嫣艳的漂亮少年鸦发如缎,一双漆黑诡美的凤眼,含着生机勃勃的恼怒与认真。 见太叔妤没反应,他用扣住她的手掐她,细指尖梢用花汁涂得花花绿绿,力道不大,纯粹泄愤:“太、叔、妤!” “有虫子。”太叔妤突然道。 薛雪惊。 下一刻,唇上蓦然一软。 姿容清薄的姑娘仰起脖颈,阖眼,吻上少年。 然后再他反应过来之前手指从他发上拂过,人已离远。 太叔妤举了举手里的落叶,干咳一声,眉眼俱是笑意,一本正经改口:“哎,看错了,不是虫,是片叶……” 剩下的话没法说了,因为唇已经被堵上。 薛雪的动作比起她来就要用力得多,没了最初相遇时候“清甜”的装模做样,也没了在菡萏池被“弃子”身份时候的抑制,全然凭本能和爱好,跟小兽撕咬食物似的! 太叔妤:“……” 长叹息以掩涕兮。 这实在有点煞风景。 太叔妤都不明白这厮的水平,怎么就能办成里面美人一颦一笑皆勾人魂儿的不夜城? 想到这儿为了不辜负现成的美色,她决定以身试教,然而不等动作,下面就有人拿剑柄敲了敲旁边的歪脖子树干。 碰、碰、碰。 薛雪眼尾闪过一瞬阴戾的血色,随即慢条斯理地放开了太叔妤,把人拉到自己身后挡着,给她整理微微凌乱了的长发,半点不带瞥一眼下面人的。 沈行之有点尴尬。 更别说他身旁还站着神色冷清的沈嫱澜。 薛雪本就容色艳绝雌雄莫辨,来了侯府之后便换了女装待在太叔妤身边,而她反而一直是少年装扮出行,如此一来,但看着,场景还不算太奇怪。 才子佳人,年轻人一时情不自禁嘛。 但他们有没有想过这是在谁的地界?!沈行之自认为不算迂腐之人,可看着太叔妤一介女子,女扮男装和另一个女子亲密如斯,还是觉得有点心态崩…… 合着他们沈家担惊受怕于暮朝歌会为了嫱澜设计剜太叔妤心的事找他们算账,还是白担心了? 这时候无论如何深想,都避不开诡异的气氛。 最好的办法就是,当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 太叔妤被薛雪抱下房檐,一身墨衣修长落拓,不要脸道:“好巧,沈大人也在这里。本官今日前来刚好有事想要请教。” 本官都用上了。 沈行之面无表情,抬手迎了迎:“请教不敢当,虞大人但说无妨。只是书房刚刚遭了小贼不免有些狼藉,不便待客,请跟在下移步,前往闲亭一叙。” 沈行之带路,太叔妤欲跟上,衣袖间却受到了细微的拉扯。 太叔妤抽回衣袖,没看人,只对沈行之和薛雪笑了笑:“哎,突然觉得五脏庙有些空虚,你们先去,我和这位姑娘去厨房准备点吃食就过来。” 沈行之惊,下意识就要反对。 不说他一介男子与旁边这位和太叔妤才亲密过的“姑娘”独处,有多不恰当,单嫱澜,也不能让她羊落虎口啊! 可惜没人在意沈行之的想法。 薛雪轻笑一声,先一步迈着长腿慢悠悠走到了前面。 而嫱澜垂眉冷清着脸,已经往去小厨房的岔路拐去,太叔妤跟上她。 两人在厨房挑选完糕点瓜果。 太叔妤还是没出声,神色安闲从容,仿佛半点不在意身边的是她。 沈嫱澜简直恨毒了太叔妤这副好像万事都不在意一般的模样! 可她已经……不能再连累沈家了。 沈嫱澜咬咬唇,哭泣之后还泛染着红肿的眸中闪过一丝惊惧,随即转变为坚定。 她开口道:“太叔妤,我知道你恨我。你可以杀了我,千刀万剐我都没话说。但是……” 她放下食盒,缓慢跪下,低声:“求你不要迁怒沈家。” 太叔妤挑眉,没说话。 沈嫱澜接着道:“沈家以后绝对不会挡你的路,只要是不违道义的事,也可以为你所用。此外——” 沈嫱澜抬首,眸中是有决绝的光,哑声:“薛雪不是好人,我以命担保这条消息。” 第58章 你要什么 什么是好人,什么又不是好人? 这个问题没有绝对的标准,但以太叔妤对沈嫱澜的了解,她的意思应该是,薛雪,对于她太叔妤来说,不是好人。 他的存在,对她是一种祸事。 那又如何?什么都还没有发生不是。 若真的发生了…… 太叔妤提了食篮,无所谓的想,那她也认。她这样想着,也潦草地应了沈嫱澜:“嗯,知道了。” 应完了就要离开。 沈嫱澜却突兀地抓住了她的曳摆,待太叔妤看向她,才指尖收缩,侧过头避开太叔妤的视线,哑声道:“你……不要放弃暮朝歌。他比你所以为的,还要爱你。” 太叔妤闻言,抽出曳摆,蹲下身视线与沈嫱澜平行。 “你也比你所以为的还要爱他。”太叔妤神色平静而认真,青黑的眸羽幽邃淡薄,“但沈嫱澜,爱与不爱这种事情不是嘴上说说的。暮朝歌已经选择了他要走的路,我也选择了我的。有些东西……过去了就是过去了。” “可你都不知道过去到底发生了什么!” 沈嫱澜赤红着双眼,泪水顺着双颊滑落:“太叔妤,你能不能不要总是这么自以为是!你知道些什么?” “我是爱他,”沈嫱澜冷笑,“可我也算计他——算计得他几乎永失所爱!” 太叔妤皱眉。 就听沈嫱澜跌跪在地,嗓音嘶哑,似哭似笑,神色有些恍惚,继续道:“若非如此,你以为他那样冷心薄情的人,凭什么愿意恨我?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太叔妤叹口气。 她把食盒拎远点,递过去一方丝帕,顺着沈嫱澜:“嗯嗯,我什么都不知道。你说吧,我到底不知道什么了?” 沈嫱澜没接丝帕,手指抠在地上,努力平复下呼吸,垂首,冷声道:“当年帝后大婚的消息暮朝歌瞒得很谨慎,但还是被人知晓了。那个人就是薛雪,后来他来找我,答应我只要——” “太叔妤。” 正当沈嫱澜说到关键时候,门口突然传来一声不轻不重的婉转呼唤,打断了她。 漂亮得山野精魅似的少年倚在门槛上,容色嫣艳美好,微微歪头看向小厨房屋里,笑:“如果爷说,爷不想你继续听下去了,你可会听爷的?” 见到来人,沈嫱澜明显眼中闪过一丝惊惧,顿了顿,下一刻还是咬牙出声:“太叔妤,他——” 这次是太叔妤打断了她。 太叔妤站起了身,将食盒放入沈嫱澜怀里,走过去牵起门槛边的人,没回头:“叨扰了,麻烦和你兄长说一声,在下想要知道些长德侯府的趣事儿,改日再带了茶酒前来拜访。” 出了门,太叔妤牵着笑意甜腻的少年走了一路。 直到出了西城区这一片幽静的官僚府邸聚居地,薛雪脸上的笑意才慢慢疏淡。 路上行人稀少。 薛雪挣开了太叔妤的手,嗤笑:“大人日理万机,不是谁唤都愿意过去听一听民意的?既然怀疑爷,又何必假惺惺的装不在意。” 太叔妤闻言,点头:“我确实挺好奇。” 说完她整个人就被猛地按在了墙面上! 周围大路上传来两声尖叫:人的,狗的。 薛雪一只手下意识垫在她脑后,另只手掌攥在太叔妤肩胛骨上,恶狠狠的回头,阴戾吐字:“闭嘴。” 路过的小姑娘正牵着狗,人狗同时吓得一掣,小姑娘瑟缩在一边,牙关发颤。 太叔妤缓缓吐出一口也受到了惊吓的郁气,朝小姑娘笑了笑:“没事,美人娇气得很,又发牢骚了——半点不像你手里那只好养活。” 她指指小姑娘的来路:“时候不早了,再不回家饭要冷了,赶紧回家去吧。” 小姑娘这才回了点神,愣愣地,被手里的狗牵着往家那边的方向跑去。 薛雪阴冷地瞧了一眼那只缩着尾巴的狗,把视线收回来,手上松了松力道,踢着墙角的石子儿:“你要什么?” “嗯?” 薛雪不耐烦地又重复了一遍:“爷问你,你要什么?江山、权势、财富、地位,你说你要什么?爷给你!” 他抬眼,眼神还残余着刚刚的凶狠:“离暮朝歌远点!你是爷的!他能给你的,爷都能!” 太叔妤正才听清楚了薛雪说得什么,怔愣地眨了眨眼:“哦。” 薛雪收回手,凤眸讥讽:“别跟爷说什么爱不爱的,爱能当饭吃?嗤。” “噗。”太叔妤没忍住笑,这用法,有点亲民啊。 下一刻就被薛雪扯了头发,薛雪怒道:“爷在说正事!” 太叔妤接嘴:“我也没说你说的不是正事啊。” 薛雪控诉:“那你笑什么?” 太叔妤掰开他手,解救回自己的长发,不解:“西凰又没有律令规定不准笑不是。” “不准!”薛雪也不知道怎么话题又就扯歪到了这里,下意识顺着胡搅蛮缠,“爷的话就是律令!” 太叔妤懒懒道:“别,暮朝歌的帝王位还坐得好好的呢,爷您老人家的话算哪门子的律令了?” 薛雪砸了拳头在太叔妤耳边的墙面上,眼尾发红:“爷说了,不许提他!” 这声势大的……太叔妤漫不经心的想,看来薛雪瞒她的事儿还不小,不然不至于这么心虚。 但她说的也没错,他们都已经做出选择了。 剩下的,没撞南墙,谁也不用回头。 薛雪敏锐地捕捉到了太叔妤的走神,低头,嗓音如同含了霜雪:“太叔妤!” “嗯。”太叔妤应声,似乎还是那般冷静自持的模样,然而人却已经上前一步,撞在了少年清瘦劲拔的胸口上。 她抱住人。 薛雪低头,就能看见她细软乌黑的长发。 太叔妤淡笑:“薛雪,我们能不能不要吵了?你不想我知道那些事情,我可以不去听不去管,等你以后愿意我知道了再自己告诉我。至于你想知道的,昨夜我的确去了帝宫去找暮朝歌。” 薛雪指骨用力,有细碎的灰屑从墙面上滑落。 “却不是去培养什么温情。” 薛雪视线滑落,抿唇,顿一下,缓慢安静地将手上的灰屑用衣袖抹去,抬手,揽住太叔妤的肩头,一点一点用力。 听太叔妤含着根本没笑意的笑,说话。 “我与他纠葛了近十年,互相设计谋杀过,也联手合作过。他剜过我一颗心,也因我废掉一双眼,他威胁过我的家人,又暗地里护着我兄长的命……很多事情,是真的没法再计较得清楚。” 薛雪眼尾赤红,轻声,漆黑的凤眸深处隐有怨毒,和一丝难以察觉的,悲伤。 “凭什么……爷不过是来晚了一步,就要什么都要用抢的?” 薛雪把太叔妤按进胸口,咬牙:“爷不认命!爷就是用抢——也要抢到爷的手里!” 太叔妤打断他:“不用抢。” 薛雪慢一拍,垂首看她,从他怀里伸出头,踮起脚,把下巴搁他肩上,手臂也改成了环绕的姿势,绕在他肩头脖颈上。 由着他的手掌揽住她腰。 太叔妤眉眼闲适,笑意盈盈:“如爷所说,凭什么要抢啊,爷这样的大美人,错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的,小的难得气运好一次碰着了,当然是要好好捧在手心里供着的。” “所以我找他摊牌了,没割袍,毕竟孤男寡女深更半夜共处一室的,割袍断义多惹人瞎想啊。”太叔妤看着远处的炊烟。 大概这会儿是真的接近了饭点,各家饭菜的香味飘散在空气里。 太叔妤在薛雪绷紧的小脸中接着道:“但事情还是做了,一刀两断。从此以后,干干净净的,只有你。有句情话怎么说来着,君若不离,妾必不弃。薛美人儿,叫声夫君给在下听听。” ------题外话------ 不知道感情戏有没有多了点(思考)? 第59章 欢情薄7 俩个儿闹完了说完了,之后接着干正事—— 重返沈府。 人照样还是不走寻常路,翻墙。 薛雪抱着人从瓦檐上落下来的时候沈行之刚帮老仆把饭菜盛上,见状一吓,以为遇见了哪个不长眼睛的小偷,差点没把手里的碗砸了过去。 温文尔雅的皮子崩都崩不住:“你怎么又来了?!” 太叔妤抚平衣袖,装模做样:“呀,虽然是有朋自远方来,但哪怕再不亦乐乎,您也不用惊喜成这个样子嘛。” 他哪里是惊喜,他那分明是惊吓! 沈嫱澜坐在石桌一边,没看人,冷淡出声:“太叔妤,说好会带的茶酒呢?” “小的穷。”太叔妤叹气,“不是这个月的俸禄还没领到么。” 闻言沈嫱澜就要勾唇讥讽,被晚来的沈家老仆摇头打断,示意她不要再惹怒太叔妤。 老仆正好从小厨房端来温好的淡酒,躬身,满上桌上的酒盏,对太叔妤恭敬道:“大人万安。有酒的,就是不知道贵客会到来,准备不周,老奴这就再去温点,另外再炒两道菜。大人稍等片刻。” 薛雪这时候选了位置坐下,隔开太叔妤与沈行之,随手丢出一块顺通大钱庄的金劵,碰,清脆的一声,他懒洋洋道:“哈,爷就问你要什么了,还不说,早点说多好,爷养你。” 薛雪这下用的是自己本来的嗓音,勾长的音调靡丽邪肆。 是属于少年的音色。 沈行之听得满脸震惊:怎么又变成个男的了?暮朝歌他知道么?! 再次没人搭理和解答他的震惊。 石桌位于沈府后院的一处花树茂盛的凉亭外,此时天边晚霞抹红,不时有飞鸟鸣啼,低低地穿梭而过。 太叔妤进入正题,问道:“不知道大人对于长德侯府了解多少?” 说到正事,沈行之也敛肃了脸色,把桌上杯盏推开到一边,腾出空间来,以手沾酒代笔,一边写写画画做辅助,一边把自己已知的和分析的,都条理清晰地倒了出来。 “首先是最核心的两个人。” “第一个人,长德世子,柳致。他的确身体不好,但因为调养得当的缘故,其实在很多前就已经恢复得和常人无异,没外界传得那么虚弱。只是五年前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突然再次加重,才造成了现在几乎药食无医的境地。” “据我身边的仵作徐夫子所说,是郁结于心导致的。徐夫子常年与城里各家医馆和宫里御医打交道,这个消息的可靠度比较高。” 太叔妤点头,又是五年前。 “第二个人,前世子妃,顾闵闵。关于她,”沈行之食指敲敲桌面,“我一直很不解。” “左逢春是镂春枝精心培养出来的妓首,当年但凡见过的都说才学姿容皆是一绝。而顾闵闵是江湖女子,哪怕出生武林世家受过一些教导,也不可能短时间就培养得出左逢春那样的气质。” 沈行之写下侯府老夫人的名字,接着道:“更别说要瞒过长德侯府这种百年根基的大家族。” 太叔妤看着这架势有点眼熟。 沈行之也注意到了,笑道:“小滕有个兄弟上过你的课,很喜欢,有段时间硬要逼着其他兄弟学,我顺道看到了。” “嗯。”太叔妤点点头,顺道给沈行之补充了她这边所知道的消息。 她也敲敲桌面,道:“不仅顾闵闵如此,连我进去侯府,除了人身自由以外,也没受到多少刁难。” 太叔妤是以御史大夫流落在外的遗腹子的身份进的侯府,又不得宠,偏偏还占据了世子妃的重要位置,按道理在哪个世家大族都该举步维艰才是。 但没有。 似乎整个侯府都默契地一起无视了她的存在。 想到这,太叔妤瞧了一眼薛雪。 “瞧爷作甚?左逢春又不是从爷的楼里出去的。”薛雪懒道。 他的楼……沈行之保持沉默。 薛雪单手支着下巴,一只手慢悠悠地搅凉了手里的热粥,放到太叔妤手里,看她吃了,才掀了掀眼皮:“那女人一看就不是什么好苗子,事儿多。也就你是个雌儿的就怜香惜玉,”后面句堪称阴阳怪气,“也不想想你是不是有那玩意儿~让人家领你的情。” 太叔妤假装听不懂他的黄话。 她直接点出来疑惑:“昨晚左逢春为你说了话。” 虽然看着像巧合,但,太巧合了。 薛雪摸摸自己的小脸,不在意地笑:“哦,那是被爷的美色迷惑了。” 他当然不可能告诉太叔妤他是出了钱买那女人“好好说话”! 爷他如今看见了成效,这会儿高兴,决定要遵守一下买卖的规矩,前货两讫,就当从来没发生过那回事儿。 太叔妤喝完粥,转头回去,对沈行之支支下巴,示意他继续。 沈行之点点桌上已经消散了的顾闵闵的名字处,道:“侯府曾今发生过一起侍女为了救家里重病的老母亲盗取府中财物的事情,那时候我才上任不久,被派去处理,接触过顾闵闵。就我的感觉,她并不像一般的江湖儿女那么……” 沈行之想了想用词,最后选了个相对中性的:“那么直肠子。” 也就是说不算好骗,太叔妤点头。 就听沈行之又道:“就是太心软了。” 太叔妤捕捉到其中语气加重的词:“太?” “嗯。”沈行之回想了一下当年的情况,“查出来那个盗窃的侍女并不难,难的是在证据确凿的情况下,那侍女对着顾闵闵哭泣求饶,然后顾闵闵就真的不管不顾的撤销了侯府提出的惩处。” “这样不说,还自己出了细软让那个侍女拿出去当了救治母亲。” “她甚至还让那侍女顶着原来的位置,继续留在了自己的院子里。” 太叔妤吱声:“没可能是收复人心么?毕竟遇到个这么好的主子,是个识时务的,不说感恩涕零,也总归不会再随便二心了吧。或者说做做样子?” 沈行之摇头:“不是。我没看错——那就是心软了。” 他语气低了一个度:“原本侍女在哭饶之前,顾闵闵与我交谈之时提过,若有苦衷,重拿轻放,唬一下人立立威也可以。但这样的事情可一便可二,是绝对不能再留在身边的。” “结果,人一哭饶,我眼看着她的目光从坚定变为动摇,最后犹豫,叹息,无奈,全变了主意。” 太叔妤:…… 美人泪啊。 第60章 欢情薄8 沈行之后面又说了些东西。 等太叔妤和薛雪从沈家出来已是深夜。 明月当空,银辉洒落在侯府精巧的楼阁亭宇上,也落下了两个人的影子。 大道的岔口,晃晃悠悠的打更人路过,喊一声“天干物燥,小心火烛”,敲一声拎着的铜锣,又慢慢走远。 太叔妤还沉浸在刚才得到的两样消息中。 第一条,钱妆在出阁之前,竟是曾与长德侯府世子两情相悦过!但钱妆母亲考虑到世子柳致命不久矣的传闻,一直没有同意。 另一条,钱妆在入府后不久就怀了孕,但在七个月大小的时候流产了。当时还险些丧命,侯府大公子为此发怒,处置了不少接生不利的下人。 总结一下就是: 大公子爱慕左逢春,结果娶了她的嫡妹钱妆,还差点孕有一子; 世子和钱妆相互喜欢,结果娶了代替左逢春出嫁的顾闵闵,然后顾闵闵死了; 左逢春明知道顾闵闵会暴露,还是让顾闵闵代替了她入侯府,现在又为了给顾闵闵报仇而联合了她太叔妤; 府上有个身长一米左右的“怪物”; 所有人对世子妃态度诡异,默认无视。 挺乱的啊。 但可能性逐渐成型了。太叔妤一边在脑子里不断组合,分析各种情景的概率,一边牵拉住手边差点又撞上了街道上阑干的少年。 薛雪身上骚包的牡丹花袍子被月色柔和了色彩,埋着头,正在一心一意地踩地上的影子。 终于,月色西移,拉长了头脚,薛雪踏进去其中一方阴影,盘腿坐下,稳住不动了。 太叔妤适时停下脚步,眸羽在月色下柔软如水,瞧了半晌,才看出来他的意思。 她微微侧边一点身子,伸手环臂,地上的影子跟着动,片刻,温柔地环抱住了地上的少年。看他上挑的嫣艳眉尾终于满意地弯了弯,太叔妤就知道没猜错了。 她也盘腿下去,伸手比了比姿势,地上顿时多出了个手动狗头的阴影。 薛雪见状马上崩住了小脸,调换了几下手势,终于在狗头几步远处,弯出来了一个“s”形大概看得出来是个人的影子。 刚凹好造型,就见那人影抖了抖,伴随着少年捏着嗓音模仿的女子尖叫哭泣的声音:“呀,走开!救命啊!哪位大侠快来救救我!” 不正是他们在乱葬岗相遇时,太叔妤被癞皮狗觊觎的场景? 原来那时候薛雪蹲树丫上不下来,是想听她尖叫哭泣啊。 太叔妤一只手简化了狗头,另只手比划着少年细长的身骨,地上的影子慢悠悠靠近,她学薛雪懒洋洋的调调道:“薛九爷在此。” 薛雪往后面倒了倒,半点没有自己是大爷的觉悟,窝在太叔妤怀里,娇滴滴祈求:“九爷救我!薛九爷救我!” “善。”太叔妤手里的人影弯腰,“但小娘子可想清楚了——爷向来无利不起早。救人?哈,爷向来只救以身相许那种。这样,你可还愿意让爷救?” 薛雪半点不带想的:“爷愿意!” “……” 太叔妤笑倒,一时手上的少年没了,狗头也没了,肩膀直打颤:“哈哈哈,爷你在演小娘子的戏份呢,能不能走心点……还愿意呢?” 没心的女人。 薛雪觑她一眼,也收了手,放任太叔妤倚着他笑够了,才从她怀里挣出来,再把人拉了起来。 这么一耽搁,时候就不早了,两人索性换了出行方式,直接上了屋顶,如两只夜枭,悄无声息地在建筑群落间快速穿梭。 最后落在了平民区一处偏僻的院子里。 第60章 欢情薄 8+ 这是一处破落的民宅。 虽说落下的是在院子里,但实际上与菜园子没两样。 焉唧唧的白菜叶子耷在地里,还没旁边放养的狗尾巴草长得茂盛。 太叔妤还好,若干年前哪种旮旯窝没蹲守过,哪怕踩在松软的泥埂上也照样能闲庭信步,薛雪就嫌弃的不要太明显。 他先一步跳下去,抬手接住了跳落的太叔妤。 太叔妤揉揉他眉眼,把眉间的皱缩抚平,笑:“不是嫌弃得紧么,抱着我了陷得可要更深。” 薛雪闻言立马就不皱眉了。 他掂点手里几乎轻若羽毛的重量,漂亮的小脸上几分邪肆慵懒,抬步往菜园子尽头的茅屋走:“哈,哪有男人抱不起自己女人的?爷抱爷的女人,陷多深爷都不放。” “是么……”太叔妤幽幽道,“我记得我当年听谁,一口一个虞姐姐的,叫得别提多顺口了啊。” 薛雪低头,咬一口太叔妤的唇角,几分少年意气的娇嗔:“好汉不提当年勇,爷不爱翻旧账,你也不许给爷翻。” 说着已经一脚踹开了门。 “啊!” 吱嘎,吱嘎。 只闻屋内一声苍老惊慌的尖叫,落了漆的斑驳旧门摇晃两下,散架了。 太叔妤甚至都没来得及阻止……她落在门槛上,抬手捂住自己半张脸,踢薛雪小腿一脚。 没用力,自然也不疼,但这女人又发什么疯了? 薛雪怒,斜眼过去,却见太叔妤根本就没瞧他,已经进了屋子。 太叔妤点燃桌上的烛火,扶起了因为惊慌失措而摔倒在了床边,正低声呻吟的老妪,温声:“不要怕,我们没有恶意。门……是意外,我们会赔偿。” 老妪依然满脸惊惶。 尤其是看到了脸带戾气不羁的少年之后。 太叔妤拍拍她背部,顺气,等老妪自己平静下来。 毕竟就是他们有恶意,她也阻止不了,这点老年人总要比年轻人接受得快点。 但很快太叔妤就发现,她想错了。 老妪不仅没有平静一些,反而变得更加惶恐了,一双浑浊的眼睛瞠大,全身还在轻度地颤抖。 “你回来了……你还是回来了……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老妪凄厉叫喊,不住地往后缩,摔到了床上还在往角落里蹭去。 她死死抱膝盖,花白凌乱的头发混合着眼泪黏在脸上,因为极度的惊恐,甚至在撕咬自己虎口,口中含糊不清。 但大体还是能捕捉到“不知道”、“孩子”、“不是我”这样的字眼。 孩子…… 太叔妤首先的反应就是老妪这会儿认错了人。 那么是把薛雪认错成了谁呢? 人选很好想,薛雪的母亲。 但出于尊重太叔妤没专门查过这些往事,不太能看出开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薛雪也看清了里面的情况,迈着长腿进来了屋子,他笑:“哟,熟人。” 笑意不达眼底。 他走向床榻,看老妪愈发惊悚地死命往角落里锁,反而笑容更大了。 薛雪踢一脚床脚,碰一声,不轻不重,嗤笑:“爷就说那女人没用了,连条身边伺候的狗都管不住,人一落气儿就让跑了。” 老妪不住重复摇头,缩头的动作。 薛雪眼色阴戾,面上却是带笑的:“哈,还亏爷惦记了那么久没找着,原来是跑去侯府了啊。” ------题外话------ 听音乐码字挺爽,就是速度成蜗牛爬了,补上 第61章 如珠如玉 又是熟人,不过这次是薛雪的。 顾闵闵当年一时心软留下的侍女名唤细陌,也正是那天在花苑里遇见的瑟缩又激动的哑女。 后来侯府就没看见人了。 太叔妤和薛雪本是来找细陌的,可惜人还是不在,而这位老妪不出意外,就是细陌的娘。 薛雪还在那儿阴恻恻地一下一下踢床脚,踢一下床板就震动一下,老妪被吓得脸色发青,几乎要翻白眼。 太叔妤也想翻白眼:这货幼稚的。 原本她还顾忌着,要是这老妪与薛雪有血海深仇,她就跑远点去,免得被波及,现今,还是她来吧。 太叔妤伸手,手指勾了勾少年的尾指。 薛雪又踢一脚床,慢慢悠悠转过身来,觑太叔妤一眼,手指指着床上的老妪:“哈,对这种老太婆你都还要怜香惜玉?” 小脸含笑,眸子却是冷的。 太叔妤把他指人的手勾了下来,握在掌心:“没。最如珠如玉的,不是已经握在我手里了么。” “就是提醒你一下,年纪大了人一般不经吓。”再吓,把人吓没了可就白找了。 她晃晃握住两人相握的手,又松开指了指门外,道:“要不我先出去一下,你解决好了再叫我?” 说完人已经往外走去。 被薛雪从背后捞住。 少年身骨纤纤,阖上眼,半晌,身上阴戾凶狠的气息似乎褪了下来,慵懒开口:“你不是还要查案子,爷把人弄死了,你也舍得?” 太叔妤想了想道:“你们的恩怨我不清楚,所以不参与。而她的作用也不是不可替代,可以另找途径,不过是多费点事儿的事情。” 薛雪圈着人的细腰,额头抵着她柔腻的肩骨。 他闷笑,调调缠绵:“不过是多费点事儿的事情……大人好本事。你就不好奇爷的过去?” 想这天下,盯着他那点身世,想找他死穴的人多了去了。 太叔妤无所谓:“人在江湖飘,谁没点过去。何况好奇心害死猫,我惜命,还是不要知道太多的好。另外,爷能手下留情抱松点么?” 她无奈:“我快喘不过气了。” 话虽如此,可没见着人说话有艰涩丁点儿。 更别说惜命这种鬼话,太叔妤要是顾忌好奇心害死猫这种事,就不会到处乱掺和。 薛雪看出了她的小把戏,扯一把太叔妤头发,然后依言松开了手,自个儿往门外走去,留她在屋内发挥。 太叔妤见状愣了一下,随即轻笑,也是,薛雪在这里估摸着就什么都问不出来了。 她这次发挥得很快,不到一盏茶的时间便出来了。 月色沉沉。 太叔妤出来的时候少年正立在瓦墙上,仰首盯着月亮,嫣艳诡美的容色在霜辉映照下……几分妖异。 墙外有压抑的气息。 她加重脚步,走到墙下。 闻声,少年低首,顿时一张脸完全隐没在了阴影里。 “这么快。”薛雪嗓音含笑,天真甜腻,“你弄好啦?” 太叔妤没接话,伸手抓住檐瓦一个用力,也上了墙头,视线从墙外一众垂首跪地的黑影上滑过,随后,双手轻轻地捧起了少年的脸。 上面面无表情,一丝一毫与嗓音相配的笑意都没有。 就那样看着她,漆黑的眸色深幽而冰凉。 第61章 太叔妤顿一下,指尖将少年披散的长发缓缓拢到耳后,亲了亲他的唇角。 触觉凉软。 太叔妤想,她终于又知道了一个联邦总强调保护未成年花朵的原因—— 这一个两个身世飘零个性扭曲的,太难哄了。 等一下……一个两个? 她蓦然一怔:她以前,还哄过谁? 薛雪阖上眼,抱住太叔妤。 如水的月色里,少年周身残余冷寂。 背景是影影幢幢的群山和萧萧落叶,更衬得他如同山野鬼魅。 “太叔妤,”薛雪脸埋在太叔妤颈窝里,问,“你会负我么?”嗓音听不出什么情绪。 太叔妤回神,默。 这是薛雪第二次问她这个问题。 第一次时她身体里有同生蛊,没正面回答他,他也不需要、不会信她的答案。 这一次……答案她其实也说过,君若不离我便不弃,可以不负,但有前提。 而薛雪在这里问的,明显是“无论如何”的意思—— 是不是无论他做了什么,太叔妤,你都还是会不管不顾的,不负他? 太叔妤自问,她做不到。 薛雪问完,似乎也没打算要她的答案,顿了一下,他站直身,挥手。 墙外的黑影顿时无声散去,其中一个黑影无声进入了菜地园子尽头的茅草屋,很快,屋里气息消罔,烛火熄灭。 发生了什么不言而喻。 周遭再无多余的人。 太叔妤垂眼。 薛雪见状,凤眸闪过一丝阴鸷,抬手捏住太叔妤的下巴,命令她:“看爷!” 太叔妤闻言抬眸,和他对视,眸光平稳而沉静。 气氛冷锐了片刻。 薛雪指尖幽凉,放开太叔妤,转而描摹起她的眉眼轮廓,又掐掐她的耳垂、脸颊,在笑,笑意婉转妖媚,若有叹息:“太叔妤,骗骗爷有那么难么?” “不难。”太叔妤抓下薛雪作恶的手,回他,“只是不想而已。” 薛雪嗤笑:“呵,别告诉爷又是因为什么劳什子的清高骄傲。” “爷就说了,按知道的消息,情况本就很好猜。柳言(大公子)与左逢春一伙,为了夺权强娶了钱妆,而柳致(世子)为了报复,又强娶了左逢春,只是棋差一招被左逢春先一步设计换成了顾闵闵;随后柳致与钱妆(大夫人)暗度陈仓、珠胎暗结,被大公子发现,打掉了胎儿;最后顾闵闵暴露,再被柳致杀了。至于左逢春如今入府,要么是想将你拉入局,要么就是道行不够做噩梦了来赎罪。” “你非说不会。”薛雪冷笑,“就因为沈行之觉得柳致和钱妆不是那样的人?笑话。” 在府里他们就讨论过这种可能。 然而沈行之否决了,他相信自己对这个曾经的同窗的判断,觉得柳致虽则体质文弱,却是个清水濯濯的真君子。 而钱妆在出阁前名声并不很好,但与嫱澜有所交往,沈家祖母对此很是赞许,说钱妆虽然要强,却骄傲,不会带坏嫱澜。 太叔妤相信沈家这两位的眼光。 那样不可摧折的……骄傲啊。 太叔妤也相信,他们做不出这样的事情来。 只有薛雪无法理解,或者说,不愿意理解! 第62章 爷小时候1 骄傲? 哈,这种没用的玩意儿,早在他决定反咬回去那些魑魅魍魉的时候——他就已经丢了干净! 心中愈讽刺,薛雪嫣艳的一张小脸上笑意就愈发媚态。 太叔妤没去瞧他的表情,只感受着交握在她手里的指骨。 冰凉。 安静。 哪有半分婉转。 太叔妤不禁想,如果薛雪身体里住着一个小小人,此刻一定是:撇嘴、冷眼、满脸不高兴、活像别人欠了他十万八万的模样吧? 再具象一点儿,在茫茫的一片冰霜雪地里,有个玉雪漂亮的小糯米团子,它裹着一身花袍子,睫毛长长眉眼弯弯,背负着手做高冷状,看人,死亡凝视…… 哈,别提,还挺萌的哈哈。 太叔妤这样想着,没忍住低头咬住唇—— 主要是怕笑意漏出来。 现在薛大可爱不高兴了她还笑,会被打的吧哈哈哈…… 打是不会被打的,薛雪还记得当初背《贤夫守则》时候的水深火热。 太叔妤这女人生物忒难搞,他现在精贵着人不敢下死手,谁知道动手之后到底谁吃亏? 于是等薛雪察觉到不对,使劲掰起太叔妤脸,看见的就是她笑得牙不见齿的,别提多欢乐了! “爷在伤心!”薛雪咬牙。 “嗯,伤心。”太叔妤点头,支吾道,“马上,再笑一小下。” 怕薛雪听不清楚她的“一小下”的意思,她还不怕死的抬手撮撮拇指,比划。 薛雪:…… 看把这女人惯的! 他要弄死纹娘,乱出什么鬼主意,太叔妤这女人就不该惯! 薛雪烦躁地抓挠一把自己的头发,死瞪了太叔妤几眼,结果看她见状直接背转过去了身,只留了笑得颤颤颤的背脊正对着他。 薛雪:…… 太叔妤好不容易笑完,重新转过身来,拉拉薛雪的衣袖:“爷?薛爷?薛九爷?” 薛雪侧开了脸,不看她。 所以,现在是换成傲娇款了?太叔妤不知怎的,又想笑,抬手捂捂脸,暗地里下拉一下嘴角,等表情控制好后,放下手,尽量适应气氛的,冷肃道:“爷,我真不是故意笑的。” 薛雪觑她一眼,呵。 太叔妤解释,都没意识到又含了笑意:“我只是刚才突然就想到了爷小时候的样子。” 薛雪嗓音又阴又细,慵懒道:“爷小时候的样子?” “对啊,”太叔妤半点不掩饰自己的羡慕嫉妒恨,“仗着一张让人看着就生气不起来的好面皮,可以多闯多少祸啊。” 薛雪侧头,看她。 就见太叔妤又抬手挡了挡眉眼处的笑意,拉了他下瓦墙:“在别人墙上腻腻歪歪的,不好。” 一大把的歪理,薛雪嗤鼻。 太叔妤拉着人,慢慢悠悠踏着西斜的淡月踏上回城的路。 两人踩在落叶上,脚下窸窸窣窣的响。 “我幼时张了一张特别乖巧的脸,能哄到六成的师长。” 她很少提及她的过去,甚至在来了西凰之后,连兄长与祖父都再未联系,让人误以为她已经将曾经的一切都放弃了。 薛雪查过太叔妤的资料,那些书写在案卷之上的白纸黑字。 那些东西,却第一次鲜明起来。 ------题外话------ 洗白白回来加更~ 第62章 爷小时候2 “有一次……忘了是为了什么了,反正起了冲突。那时候小,装样儿,便觉得文人该有文人的解决法子,于是大家相约黄昏后,一起斗诗。” “结果因为要避开夫子和监学的缘故,偷偷摸摸好不容易聚齐了,却发现没人出题了。” 太叔妤空闲的一只手,指尖滑过身边摇晃的阴影:“山水树花、月夜、星辰、凉风、典故,好像无论临时命题哪一个,都显得不够公平——” “谁知道提出的人有没有提前准备呢。” “就这样僵住了好半天。”她忍笑:“最后还是我饿得不行了,提议了句,要不我们仿写《花间集》(艳诗)?” 薛雪掀掀眼皮:“《花间集》?” 这个他知道,不就是秦楼楚馆里最爱咿呀的调调。 “对啊,毕竟那时候大家都还水灵,平时又管教的严,这个题目肯定没人做过。果然,大家扭捏一阵,最后通过了这个主意,憋着什么都懂的凛然模样,纷纷落笔。然后啊……” “就被掐着点到来的夫子逮到了。” 太叔妤溢出点笑声,又要捂脸,被薛雪把手了抓下来。 她歪头看过去,疑惑:“嗯?” “扭扭捏捏。”薛雪一副嫌弃样,“爷准你笑了。” ……都被打断了,这谁还笑得出来啊。 太叔妤无奈:“再然后夫子要找头头了。大家少年意气还在,都死活不吭声,夫子只能一个个盘查。 “喏,因为生得一张天真无邪的烂漫脸,我被第一个放了回去吃饭。” “要是故事在这里戛然而止就好了。”太叔妤叹气,“可惜,祖父将我拎了回去之后,就罚了我抄写清心咒。” 绕了这么大一圈,接下来,太叔妤想表达的话才真正出来。 “那时候我便觉得,一定是因为我还不够好看,才不能老少通吃,让祖父也网开一面。很好笑是吧,但当时就是那么想的。” 太叔妤语气没变,恰如其分的笑意和好奇,承接着:“而爷已经这么好看了,小时候又是什么样子的呢?” 薛雪停了脚步。 太叔妤也跟着停了下来,语意不明地接着问道:“爷,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那里?” 回去那个他稚幼之时……无力过的地方。 她原本没打算在薛雪提出意愿之前,去莽撞打扰他的事情,今夜对老妪的问话也只问了关于长德侯府的部分。 可抵不住老妪激动且话多啊,一个不小心她就知道的多了。 薛雪是料到了老妪会告诉她这些的吧,所以才等她一出来,整个人都不对了。 如今既然避无可避—— 那就一起回去,再走出来。 太叔妤脑回路简单利落。 然而薛雪此刻停步,为的,想的,却是另一件事:他知道太叔妤的这桩旧事。 甚至比太叔妤更清楚记得其中起冲突的缘由—— 暮、朝、歌! 阴魂不散。 什么如珠如玉,曾经被太叔妤真正如珠如玉待过的人现在还不是被嫌弃的丢在了一边。 薛雪垂眸,掩映下眼中的情绪,先回答了第一个问题。他凑拢太叔妤耳边,调子阴柔:“爷的小时候……杀人,算不算?” 此时夜风吹过,路边桦树叶被吹得哗哗作响。 薛雪把玩太叔妤脑后随风而动的长发,漫不经心:“啊,怀璧其罪啊。” 第63章 我更惨 这里的“怀璧”当然不是指薛雪小时候的美貌——说白了,当年的他再好看也是个小屁孩,能多倾国倾城。 “怀璧”,指的是薛雪的娘亲。 根据老妪的说法,薛雪的娘亲本身系出名门,老妪是她的贴身婢女,在一次偶然中和原本要登场的准仙子交换了身份。然后准仙子入宫成为宠冠后宫,薛雪的娘亲则成为了当年的花魁仙子艳绝一时,随后不知所踪。 准仙子,正是暮朝歌的母亲。 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薛雪的娘后来又经历了什么,估计就只有当事人才知道了。 而太叔妤能猜到的是,结果应该不很好…… 毕竟,怀璧其罪。 空有极致的美貌而没有足够保护自己的能力,气运再差点,下场惨烈的几率,太高了。这样的情况下,再对比薛雪一言难尽的性格,嗯,她真是问了一个顶糟糕的问题。 但腐肉不去如何生新骨? 薛雪回来这金陵雀都,是为了报仇吧。 如果真是这样,她是帮忙递刀好呢,还是作壁上观给他把控个度的好? 薛雪不过语焉不详的一句“爷小时候杀人算不算”和“怀璧其罪”,太叔妤却已经想到了又一个将近的岔路口,在那思考着各种路径。 唯一不变的,路径的尽头会是他。 但现在的主要问题是如何安慰人才对,太叔妤干咳一声,突而戚戚然,拉长语音:“其实啊,我小时候也过得挺惨的。” 不都说最快安慰人的办法就是告诉对方我比你更惨么。 薛雪瞧她一眼,眼带哂笑:“哟,说出来有多惨,让爷高兴高兴。” 太叔妤踢他一脚,套自己的悲惨经历。 “我出生时娘亲难产父亲殉情。” “不过一岁就被送到了山上每日粗茶淡饭。” “好不容易大点能设计陷阱捕野味了,却发现方圆十里都没有调料。” “刚入学堂有了个四处树敌的学渣哥哥。” “祖父寄予家族意愿倾力培养,然并卵,志不在此。” “只要和人相约黄昏后斗文就一定被夫子抓到,吃不到晚饭。” …… 最后抖机灵,太叔妤揉搓一把薛雪的脑袋,低头看他此刻笑得大半张身子都趴伏在了她身上,语气故作深情无二样:“然而啊,后来历经了世事才发现,所有曾今的悲惨加起来都敌不过一个——那就是这么晚了,才遇见你。” 薛雪指尖猛然攥紧。 太叔妤轻嘶一声,拂开小臂上的爪子,嫌弃:“爷,就算我懊恼该早点遇见您然后拖您去帮忙干架,您老生气,也别随随便便动手啊。” 她撩开衣袖,看见上面一抹泛红的印子,啧啧:“不知道女人都是水做的,肌骨娇贵的么。” 薛雪顿一下,换个姿势挂在太叔妤肩上,抬手揉散那点子红印,嘲笑:“爷楼里的美人当然是水做的,真金白银的养。而你……哈。” “昨天还说没有小情人儿,人家就是你的小甜甜。” 太叔妤懒洋洋地拖着身上的人形树袋熊,慢慢挪步:“今天就告诉人家您还惦记着楼里的姑娘们。那要不要我哪日去帮您挑选两个送过去,免得您老挑花了眼无从下嘴?” 薛雪轻嗤:“阴阳怪气。” “话说,”薛雪突然想到什么,掰正太叔妤的脸,来了兴趣,“不是说是水做的,太叔妤你这女人还没哭过吧?” 太叔妤眯眼,先一步否决:“别想。没门。不可能。” 薛雪哼哼,摇她头:“条件,快说条件,爷就是要看!” 哭有什么好看的,又不是谁哭都梨花带雨小仙女。 太叔妤被摇得头大,恰巧两人抄的近路,途径又一片芳草茂盛的小树林,她脚下一绊,人就往一边倒了,倒下时还不忘把身上的人拉身下垫着。 碰。 摔做一团。 底下泥草松软,身上轻若羽毛,没太大感觉,薛雪爬起来压住太叔妤,拧上这件事了,掐掐她的脸,又不敢用力,只能不断重复:“爷要看,哭一个哭一个快哭……” 太叔妤长长长呼出一口气,忧伤道:“离开乖巧甜美会叫虞姐姐的少年的,第二百四十五天,想他。” 薛雪闻言乐了。 随即肉眼可见的,表情乖巧,嗓音甜美,羞涩愉悦:“虞姐姐竟然还记得我们分开的日子~” “哦,”太叔妤扬眉,“随口说的。” 薛雪:“……” “另外啊,我还是哭不出来。要不我们选个大雨倾盆的日子,对着哭试试?说不定情绪渲染到位了就哭得出来了。” “哈,爷是男人,怎么可能会哭。” “我还是女人呢。对了,等长德侯府的事情解决了我们就没地住了,要不这会儿有空去挑挑新的住处?比如那种不大不小又热闹又安静的三进院子,我觉得还不错。” 薛雪抓狂,怎么又到新住处上了! 等等,薛雪嗔怒:“你不是不信爷的猜测么?!” 太叔妤惊讶:“有么?啊,想起来了。” 她摸摸下巴,脸上严肃,眼里却笑意盈盈:“主要吧,还是觉得爷都能轻易猜到的事情,他们应该不至于那么傻到还偏偏去犯吧。” 薛雪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女人是在说他笨! 亏他先前还以为是什么士可杀不可辱一类的破玩意儿! 薛雪炸毛:“太叔妤!” 对于每次炸毛起来都只会叫她名字的某薛,太叔妤表示十二分的同情和喜悦,点头:“在。” ** 最后新住处还是没有看成,因为侯府又出了命案。 大公子柳言死了。 凶杀案场,只有一个众人以为绝对不应该出现的人:柳毓眉。 而太叔妤能立刻想起来这人是谁,还得益于她味蕾记忆的持久—— 就算忘记了柳毓眉是谁,她也忘不了那每日不懈地给暮朝歌熬制,最后却都进入了她肚子里的羹汤啊。 但他不好好的继续爬他的墙争他的宠,怎么也掺和进来了? 等太叔妤赶回去,柳毓眉已经被监管士大夫刑狱大事的西厂锦衣卫抓住。 说抓住也不准,他本就形色弱柳扶风,在帝宫时身为暮朝歌拿来惹人耳目的公子美人,西厂的锦衣卫也不想惹一手腥,没人碰他。 只是层层包围着人,连枷锁都没用。 另太叔妤感到意外的是他今日的着装。柳毓眉平日最喜质感垂坠的衣物,行走间好衣摆逶迤别有韵致。 今日却是深蓝长衣坠玉阙,文静秀雅。 只脸上一道深深的巴掌印。 他低着头,沉默着,既不慌张也不从容,长发凌乱,看不清表情。 第64章 香满楼台1 指挥使抱拳请礼:“世子妃安。” “嗯。”太叔妤从衔蝉手里接过纸笔,走近,草草扫了一眼现场。 侯府大公子没了气息歪头躺在水池边,沈行之和几个司狱司的下属围了白布,在做简易的尸检。 侯府公子身份尊贵自然不可能随便解剖,沈行之皱缩着眉头,看样子并不顺利。 周围一圈女眷和奴仆被锦衣卫拦在了外围。 一个锦衣华服保养得极好的女人被钱妆搀扶着,哭得撕心裂肺。 “言儿啊!我的言儿!天杀的啊!我要杀了你!你还我的言儿……” 应该是柳言的亲身母亲,鹂夫人。 太叔妤对指挥使道:“大人贵姓?” 指挥使怔了怔,再次抱拳:“回世子妃,在下免贵姓涂。” “那涂大人,我可以和他说几句话么?”太叔妤指了指柳眉毓,眸光沉静,“你也看到了,现如今世子病弱,大夫人悲痛欲绝,我刚好可以管一些事。” 指挥使犹豫了一下,挥手,放了行。 很明显,柳眉毓认出了她。 低垂的一双秀雅疲惫的眉眼在瞧着太叔妤的那刻蓦然瞠大,嘴唇颤抖,然后又慢慢抿紧。 很好,不做损人不利己的事。 太叔妤装作不认识他,问:“柳眉毓?” 柳眉毓没出声,直到身后锦衣卫用刀柄戳了戳他,才迟钝地点了点头。 太叔妤接着问:“你为何会在侯府?” 柳眉毓看一眼不远处哭喊的妇人,收回眼,哑声:“我在入宫前经营了一些胭脂首饰铺,贵夫人常有照顾生意。这次出宫听掌柜说夫人在寻一味胭脂,我刚好调了有,就顺道送过来了。” 他脸上的巴掌印,看大小也和鹂夫人相配。 太叔妤点头,记下来:“那怎么会到了这里?” 她指一下不远处的湖:“这是听雨湖。不管是离鹂夫人的住处还是离府上的接客处都不近,平常出入也不会路过。” 太叔妤问话清楚冷静,也并无指向性。 柳眉毓稍微找回些理智。 他沉吟片刻,道:“我送完胭脂后本要离去,却看见一道诡异的身影从眼前一晃而过,担心对侯府不利,便下意识追了上去,然后就到了这里。” 太叔妤指尖微顿:柳眉毓撒谎了,或者说隐瞒了什么。 以她最近日子和他相处的了解,柳眉毓就不是个热心肠的人,但凡爬墙被抓住,都是毫不犹豫地供出她来。 其他时候也是对一切麻烦能避则避。 这样一个人,会因为仅仅是担心“对侯府不利”,就不顾自己的身娇体弱,去追一道不明情况的身影? 薛雪这时候也换好了装,易容之后顶着一张韩瑜的脸杵在她身边。 至于韩瑜本尊,命肯定还在,但估摸着不会怎么舒服,毕竟薛雪几乎对关于暮朝歌的一切都怀抱敌意。 太叔妤继续问:“然后?” 柳眉毓垂眼:“然后就看见了大公子飘在湖上,我去救,却已经晚了。” “我不信!”鹂夫人推开身前的锦衣卫,冲到不远处,“你胡说!你明明是嫉妒我儿……对了,你就是嫉妒言儿!你怎么心肠就这么歹毒!” 她双眼赤红,此刻恨意昭彰,仿佛恨不得将柳眉毓生啖入腹! “放开我啊!”鹂夫人哭喊,“我要杀了他!我要为言儿报仇!放开我!” 太叔妤在纸上勾出一个词儿:嫉妒。 什么情况下,柳眉毓一个买胭脂首饰的,会嫉妒堂堂侯府大公子? 身份?女人? 接下来的不用问了,太叔妤在来的路上衔蝉已经把情况大致说给她听了。 柳眉毓捞上/杀死人后,还不及离开现场,就被来往的奴仆发现,随后惊动了侯府侍卫,报官。 太叔妤收好纸笔和锦衣卫道谢:“多学涂大人行的方便,可以了。” 指挥使回礼:“世子妃客气。” 然后押着人离开了。 却不妨刚走了几步,从开始就一直文静寡言的柳眉毓突然站住。 涂墨回身:“怎么了?” 柳眉毓没回他,径直转身,然后就死命要往身后冲! 身边的锦衣卫当即反应要拦住,然而因为顾忌着怕不小心把人捏死了不好跟帝王交差,没敢用猛力,以至于还真让他钻了空子,一下子就窜到了太叔妤面前! 然后被薛雪一脚踹了出去,要不是太叔妤喊得快—— “轻点!” 人搞不好就挂了。 哈,在爷面前扑爷的女人,当爷是死的?薛雪慢吞吞地觑一眼太叔妤,收回长腿,继续安静立着当他的风景线。 柳眉毓伏在地上,呕出一口血,没起来。 太叔妤走过去,蹲下身,问:“还有什么想补充的?” 柳眉毓摇摇头,扣在地上的指骨用力得隐隐发白,他闭眼,艰难地喘息好几下,才忍住胸口处剧烈的疼痛。 然后在袖口擦干净了指尖的泥垢。 柳眉毓从怀里掏出一个精致的玉盒,递给太叔妤:“帮、帮帮我,帮我把它放到一个地方——” 薛雪瞧着,眼睛都直了! 竟然有人在他眼皮子底下对太叔妤献殷勤! 眼睛是瞎的? 这女人有什么好啊啊啊! 他阴着脸过来,先一步接过玉盒,掂了掂重量。 不想真惹太叔妤发火,也就压抑着,没把柳眉毓的脑袋直接按地里去! 接过玉盒后薛雪起身,假装没站稳,颠簸间踩了脚柳眉毓的小腿,踢开,随即惊讶道:“哈,碰着人了?爷没瞧见,真不是故意的。” 太叔妤:“……” 薛雪见太叔妤表情不对,补充,嘟囔了句:“十倍。” 嗯? 薛雪眼看着太叔妤没点默契的样子就生气,从牙缝里蹦出话来:“不许收他的东西!爷改天送你个十、倍、贵、重、的!” 太叔妤默,想扶额。 不过想想还是算了,动静太大,多少人盯着呢。 她把注意力放回来。 柳眉毓咬着吞咽进去呻吟,再次对太叔妤低低开口:“就看在我做了那么久汤水讨好你的份上,帮我这一次,把它放回去。” 震惊,那些汤不是暮朝歌的命令么?怎么又成讨好她了。太叔妤眨眼。 柳眉毓已经痛得有些意识模糊,全靠最后的一点执念在支撑:“帮我……帮我。” “好吧,吃人的嘴软。看情况吧,不难就帮你。”太叔妤开口,“放到哪里,你还没说。” 柳眉毓松一口气,嗓音嘶哑:“我们常爬的墙,最左边第一块带翠绿色花纹的石砖下面……” 像是怕太叔妤弄错,他颤抖着指尖,一点一点,勾勒出一个模糊的花纹。 太叔妤记下花纹,似乎随口问了句:“不交给谁么?” 柳眉毓指尖收缩,眸光颤了颤,半晌,扯出一个缥缈的,哀伤的,又极温柔的笑意:“……不了。” “嗯。” 太叔妤起身,对走过来的指挥使涂墨道:“麻烦涂大人了,在真相未名之前还请让医师看顾着一些,毕竟……是君上的人。” 涂墨点头,也不意外长德侯府世子妃半点不悲痛且还有心情关照嫌犯的态度,这样反而对解决事情来说最有效率,不是么。 锦衣卫将人带走。 ------题外话------ 爱是想拥抱又克制地放下的手。即将出来的柳毓眉这一对我挺喜欢的,分享。此外灵感来自许嵩的歌《蝴蝶的时间》。 第65章 楼仪 太叔妤按照规矩事先递交了文书,然而转瞬就被退了回来。 韩瑜持着文书,嘴角还残余青紫。 小指头想想就知道是薛雪的锅。 他垂头,冷道:“君上说了,大人可以如往常一样随意出入帝宫,不必浪费时间去将就这些繁文缛节。” 太叔妤没接文书:“这不合规矩。劳烦指挥使再上呈一次。” 哪有外臣随意出入帝宫的? 韩瑜当然是站在暮朝歌一方的,闻言便想讥讽回去—— 现在矫情,以前怎么不觉得“不合规矩”了? 然而看太叔妤态度坚决,暮朝歌明摆着什么都顺着她的意思,最后还是敷衍地拱了拱手,再次离开了。 半刻钟后太叔妤和薛雪站在了柳眉毓所说的墙下,常青树枝叶繁茂。 氛围略尴尬。 与之一墙之隔的,就是帝寝。 完全是故地重游啊—— 当初太叔妤和柳眉毓还是美人的时候没少爬过这儿,以至于周围轮值看守的暗卫和锦衣卫都是熟人。 然后又遇见了又一个熟人。 太叔妤还刚走近,就看见柳眉毓描绘的地方,已经有人挖出了东西。 半个月没见,楼仪还是那身宫装,背影姿容柔美有雍容。 然而走近了看,她正跪坐在常青树根旁边,手里抱着一个沾满了泥土的百宝箱,眼神呆呆的,脸上还有汗渍和泥印。 身边一个仕女举着伞,满脸担忧。 太叔妤走过去,戳了戳她手里抱着的百宝箱。 楼仪回了点神,看她一眼,随即垂下眼,哑声:“你来啦。” 太叔妤惊讶:“你知道我会来?” 楼仪摇头。 太叔妤知道了,这姑娘就是习惯性的娇语。 楼仪会出现在这里自然不是巧合,太叔妤提醒她道:“我刚去见了柳眉毓。”然后从薛雪手里接过玉盒,递给楼仪,“这是他让我放回到这里的。” 楼仪眉羽颤了颤,接过来盒子,打开。 里面红绸垫底上,静静躺着一枚华丽的玉翠。 太叔妤一眼就认出来了:正是楼仪上次要送给她,结果她没收的那枚。 柳眉毓与楼仪? 像是感受到了太叔妤的疑惑,楼仪抬手细细抹开了百宝箱上面的泥,平常保养得细腻光洁的贝甲断了两截,微微渗着血。 她看见了,随手在袖口抹了抹,才打开了箱子。 里面细致摆放着几枚精美的首饰,并一小排胭脂水粉。 款式迥异,风格却都差不多,看得出开出自一人只手。 楼仪送开扶着箱子的手,去一样样拎出来打量里面的东西,低声问:“他怎么样啦?” 太叔妤想了想,道:“不太好。” 楼仪闻言下意识就要攥紧手里的玉翠,被太叔妤拦下:“上面尖锐,小心伤着手了。” 楼仪顿一下,点点头,放开。 太叔妤分析给她听:“现在的情况对他很不利。柳言死了,刚好有人说看见是他推的,侯府侍卫也在现场抓住了人,他说的看见一个诡异人影才过去那边偏僻地方的理由不太站得住脚——看他手无缚鸡之力的,以及平常和他相处过人的说法,就不像是会这样冲动的人。此外鹂夫人还一口咬定凶手就是他。” 楼仪看向太叔妤,轻轻道:“不是他。” 太叔妤点头:“我也觉得不是。”她指了指旁边的墙头,笑笑:“爬个墙都爬半天,有时候还爬到天明了都进不去,累得锦衣卫出手把他丢到墙对面才能挨训,怎么推人下河。” 楼仪听着就想到了少年在她面前时文弱又跳腾的模样,也忍不住哑哑的笑:“对啊,明明弱的不行,还固执……” “嗯。”太叔妤引导她说话,“但有个地方很奇怪。以往哪怕被暮……咳,被君上抓到了个正着,他也从来不会主动认罪的,一定要诡辩一下,然后最好拉几个个其他人下水一起受罚才甘心。” 比如倒霉的她。 “然而这次过去,被人那样指着鼻子说话,他却沉默得不行。对了,连衣物也和往常不一样,穿得很是精细正式。” 太叔妤敲敲百宝箱,缓缓道:“鹂夫人还一口咬定他是嫉妒。嫉妒?为什么是嫉妒?” 楼仪顿一下,道:“因为……他也是鹂夫人的孩子。鹂夫人在入侯府之前曾在镂春枝待过,悄悄的留下了一子。” ------题外话------ 非常感谢一直以来,众卿家跪安吧,小王叫我来巡山,我就是无敌,开心果82,仲孟季等等小可爱的支持。古言水太浪~此文暂时不再连更。 第66章 我等不了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顶点小说.5200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67章 欢情薄 9 第二日天晴。 薛雪一夜未归。 太叔妤睡得不安稳,醒来的时候惯常随意披了件外衣开窗透气。天还没大亮,风带着凉意。 远远的似乎有人。 她愣一下,走出门。 晨雾湿润,文秀瘦弱的青年内监不知站了多久,端着食盒佝偻着腰在屋外垂首侯着,额上鬓角,连带着肘间的拂尘皆有水意。 “孔吉。”太叔妤接过食盒,带着他进屋,拿了架上的干帕递给他,“你怎么来了?” “孔吉”垂着眼,嗓音细哑:“君上的命令。” 太叔妤点头,一一捡出食盒里的东西摆放好。没想到品种还挺多,糕点果饯肉脯清粥小菜蛋羹……每一样都用精致的青花瓷碟细致地装着,看得出来是御膳房的手艺,看着平常,实则工艺刁钻又繁复,味道自然也极好,腾腾地冒着热气儿。 她一个人肯定是吃不完的,看着时间离天亮也不久,太叔妤正准备让孔吉去叫衔蝉几个一同过来,却没想到他又从袖间取出了几份封红的奏章,递出。 低弯的背脊沉默平静如器物。 太叔妤顿一下,接过来,敲了敲木案对面,安抚道:“侯府人事简单,照宫里那套来就可以了,不用紧张。过来一起吃,太多了。” 她捡了衔蝉几个平常喜爱的放回食盒,只留下了两个人食量的部分,又将清粥分了两个小碗里放一半过去。 “清酒早上喝凉了点,也不起身想动,”她笑,“就拿这个充当了。” “孔吉”跪坐下,捡了筷子开始慢慢吃,如往常一般给太叔妤说着些宫里的琐碎。 比如哪个美人又爬了帝王的寝殿了被暗卫眼疾手快丢了出去,哪位先帝后宫的妃子动了心思要偶遇帝王结果等得梨花带雨也没等着人了。 也掺杂些重要的时事。 比如朝堂这几日人心惶惶,接连有几位重臣被刺杀或者爆出贪污腐化的重罪被革职,官员能力青黄不接使得今年的科举被迫提前,此外迟迟没见归都的白衣侯昨夜里也回了府里,府外铁骑森然。 甚至还有趣事。 说民间不知怎的注意到了,这届来参加科举的平民貌美者良多,引得家有娇女的各方家族蠢蠢欲动。 太叔妤因为身体的特殊饭量极小,挑着吃了点便停了筷子,一边翻阅着奏章,一边听他说,偶尔应和下。 面上笑意淡淡,瞳眸……幽暗。 白衣侯秦稷昨夜归府—— 会是薛雪么? 到了这个时候,原本显得十分重大的长德侯府的世子妃和长公子死亡之事都被压得不值一提。 太叔妤饭后分别去找了鹂夫人,楼仪和柳眉毓对口供。大理石地牢里柳眉毓衣衫褴褛,清瘦了很多,更显得身不胜衣,但精神头还好,没受什么刑罚。 就是皮痒。 太叔妤起初问他关于鹂夫人的事他还沉默,惹得她直接丢出来楼仪。 “不想牵扯到她身上就说清楚,我没空和你磨蹭。”太叔妤倚靠在旁,直接倒数,“三,二……” 柳眉毓瞠大眼,从没见过太叔妤这么不讲理且暴躁的样子,抓抓头发,说了。 “其实也没什么,她生了我,养到三岁后受不了苦日子了,瞒了我的存在改嫁到了侯府。” 柳眉毓眼色冷淡,没怨恨遗憾也没亲近。 “然后才智够了偏偏心性不够,怕被夫家休弃每日里诚惶诚恐。我不说是因为她没那个能力设计我,充其量一个小卒,背后的人抓不住爆出她来也没用处。” 第68章 欢情薄(完) 太叔妤综合了几方的说法,大致明白了,柳眉毓说白了就是误入了侯府的这场局。 但那天不是他……也会有别人,因为侯府大公子必须要死,因为他的地位刚刚好,有分量又不至于太贵重。 如果设局者,推波助澜者,真正的目的,都是在她的话—— 太叔妤接过来沈行之的茶,说出了自己的猜测。 “我们找了真相很久,知道的隐秘零零碎碎加起来也不少,却偏偏连一个嫌疑的人都圈不出来。似乎每个人都有动机,又总是恰到好处的和已知的条件产生矛盾。” “要做到这点并不容易,因为,”她眉羽沉淡,似笑非笑,“我们特权太多了。” 他们既不需要太顾忌招惹到谁,也有足够的条件去借住外力。 左逢春有隐瞒?没关系,大理寺走一趟,铮铮铁骨也熬得出几句真话来。 世子称病不出?能解决,她强闯进去自己送上门就是。 侯府有奇怪的兽一般的诡异东西?呵,两人联手还怕捉不住? 然而设局之人却像是对他们了解至深一般,知道沈行之向来讲求证据,知道太叔妤当初抱着别样的目的,是为暮朝歌拉拢或者离间侯府势力的目的接的案子,两人不会随意和各方撕破脸。 所以便这样慢悠悠地丢些无关紧要的骨头出来吊着人…… 能有几人做得到这样? 太叔妤突然说了句似乎和案子毫无联系的话:“我今日才知道兵部侍郎被刺杀了,朝堂发生了很多事。” 沈行之知道太叔妤不是无的放矢的人,听她继续说道:“假设,这件事根本没有凶手会如何?” 沈行之沉吟片刻,示意她继续说。 但太叔妤却住了口,起身往外走,摆摆手:“算了,要说出口我自己都觉得荒谬,先求证了再说。” 等沈行之追上去,她人却已经消失在了门口。 长德侯府,世子柳致养病的小院。 太叔妤到的时候柳致正坐在轮椅上浇花,院落里没有旁人,像是专门在等她。 “你来了。” 的确是在等她。太叔妤走过去,拨弄了几下他正浇水的蝴蝶兰,枝叶上水珠顿时乱窜。 柳致移开点轮椅,避开水珠。 此时阳光明媚,他整个人苍白瘦削带着明显的病弱的死气,却眉眼温润而平静。 柳致没有绕弯子,开门见山:“如你所想,整个侯府和外面几位都是知道的,参与的人也不少——我,闵闵,钱妆,君上,白衣侯,柳言,左逢春。君上和白衣侯的目的在于困住你,不去参与前堂的事。柳言是为了侯府的爵位,讨好那两人。” “白衣侯?” “你身边那位侍女。”柳致拢拢腿上的薄裘,“钱妆猜的。” ……竟真是他。 太叔妤点头,注意到了柳致对顾闵闵的称呼,问道:“顾闵闵的尸体呢?” 她眼见着柳致手指颤抖了一下,随后轻轻笑开:“她呀,说不想变丑,已经火化了。” 太叔妤才接着问:“你们的目的?” “一个。” 柳致抬了抬手指,比出一个“1”来,模样竟几分孩童似的天真和愉悦,嘴角微勾,手指又合拢了放在嘴边。 他模仿发出几声“咕咕”。 紧接着是一阵窸窣的声响,那天夜里出现过的“怪物”,戒备地从花圃里钻了出来。 它身长近一米,躬着嶙峋苍劲的背脊,先前灰不溜秋的身子被洗净了露出白皙的皮肤,拖着一身深蓝衣物,一双兽一样的眼透着血滴子似的瑰丽色泽。 蕲嗅出了太叔妤的气息,慢慢得紧绷的背脊松了些,蹲到柳致面前,咬了一瓣蝴蝶兰的花瓣嚼碎。 柳致叹气,摸摸蕲的头:“阿蕲,忘记给你说的什么了?站直,这样不好看。” 蕲无动于衷。 柳致不再白费力气,继续对太叔妤道:“麻烦你以后照顾一下他。” 太叔妤没出声。 她又不兼职奶妈。 “这就是我们的目的。”柳致眸光恍惚了一下,缓缓道出了真相,“咕咕是钱妆那个‘流了产’的孩子。” “当年我心悦钱妆,被柳言知道后先一步去了御史府提亲,他心知御史夫人不会看得上他,便设计在钱妆一次去上香的时候……强迫了她。” “钱妆未婚先孕不得不嫁。柳言以她相逼,又让我去求娶当时镂春枝的才妓(左逢春),然后阴差阳错,我娶了闵闵。” 柳致说道这里抬手捂嘴轻咳了几声,眉眼却很温柔:“闵闵很聪明,也很善良。她察觉到了我和钱妆的事,暗暗想帮助我们逃离……哪有这么简单,真是个傻姑娘。” “钱妆怀了孕,柳言待她不好,钱妆也不想要孩子,几次差点流产,最后却还是生了下来。然而,因为咕咕早产,生时还不足八个月,又生了一双异瞳。” 柳致闭了闭眼,眉下阴影疲倦:“他怀疑成性,竟怀疑阿蕲不是他的孩子……百般苛待。” 太叔妤默,看着旁边这会儿安静咀嚼着花叶的半大孩子。 百般苛待,用词用得轻了。 “我们都护不住他,我,钱妆,闵闵都试了,护不住……长德侯府不可能承认阿蕲的存在。不同的是我们放弃了,闵闵没有。” 柳致拿出一张沾血的纸张递给太叔妤。 是顾闵闵留下的。 在其中,顾闵闵联合左逢春帮她搜集到的消息,细细分析了朝内外的形势,最后勾出了“太叔妤”的名字,做下了这个计划的雏形。 而要引来太叔妤…… 柳致想象到闵闵决绝地砍下自己手腕的场景,又忍不住细细发起抖来,轻声道:“我们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所以能做的只有不辜负她的遗愿。” 气氛沉默了一会儿。 柳致再次开口,轻松了许多:“柳言是我杀的。我与他们也达成了协议,继续困拖住你,交换是他们会帮助阿蕲承袭爵位。” 这里的他们,自然是指君上和白衣侯。 “我会去司狱司澄清。”他看向太叔妤,“阿蕲以后会不会成为傀儡我也不介意,毕竟能好好活下去就很好了。我命不久矣,你也算是阿蕲的……嫡母?” 柳致轻笑一下:“只要你能掌控,侯府送给你啦。” 这样肮脏的葬送了他的闵闵的地方,他不要也罢。 第69章 山中岁月 长德侯府的事情就这样戛然而止。 太叔妤将剩下的收尾丢给了沈行之处理后,自己重归了“虞青臣”的名头,带了蕲,去了金陵都郊外的一所不大的启蒙书院教书。 衔蝉、韩瑜与孔吉坚持要随行,便一齐去了。 书院名为青露。 多是四岁到七岁的孩子,院长白发苍苍但精神很好,还是从太学退下来的夫子,对太叔妤有所耳闻,见她来,很爽快地放了权,并承诺了和院里的其他夫子一起帮忙照看蕲—— 说是其他,也不过只有两位。 一位叫做王礼,还未及弱冠,模样乖巧却爱背手板着脸,每日“兢兢业业”地穿着自己唯一一套洗得有些发白的青衿白袍,传授《三字经》、《子弟规》这样的基础课程。 另一位约莫三十岁,梅鹤,如名字般闲云野鹤,温雅好脾气,平日里就爱教些杂七杂八的譬如琴棋书画诗酒花一类的东西,每样都是半吊子,但胜在自在其乐,小孩子喜欢。 太叔妤就不那么讨喜了,她负责教算术—— 若干年后青露的学子们每每回忆起来,都还记得当时被虞夫子支配的恐惧感! 蕲新到这个环境十分戒备,太叔妤联合了其他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逮住压牢实了,修剪干净了指甲。 废话,吓哭其他小同窗们就算了,真像挠王礼一样把人脸上挠几条血痕,还不被人家长堵门口! 好在小孩子贪玩忘性大,虽然觉得蕲有点凶凶的,也不太会说话,但在太叔妤的运作之下,特别是有次踏春时遇到恶狗,蕲单枪匹马“保护”了众人之后,他就被小同窗们崇拜又怜惜地“接纳”并“照顾”了起来。 虽然当时蕲的真实想法是:我的食物谁也不许碰! 山中岁月静,幽幽不知年。 再次见到薛雪竟已经是小半年后。 盛夏和凉秋就这样过去了,夜里金陵雀罕见地飘起了细雪。 沈行之昨日传了消息给她,说柳致快不行了,问她是否要回来见下最后一面。但紧接着又传了一封,建议她最好暂时还是不要回来—— 帝都变天了。 薛雪联合太后逼宫成功,暮朝歌已经被废,下落不明。 太叔妤若有所思。 第二天没课,太叔妤夜里睡得不太好,便多窝了会儿被子,起得晚了点。打开林中小屋的门,眼见山上白茫茫一片。 几枝腊梅嫣艳,点缀其中,鸦雀寂静。 她顿一下,随后不动声色掩下了笑意,装作毫无所觉地走出去几步。 刚走到一枝梅下。 “哈!” 几个裹得圆润的孩子一下子蹦出来,大叫一声。 然而毫无反应。 声音震动下,梅枝尖梢积雪仅晃了晃,半点没有把积雪砸落下来的倾向,本想恶作剧的孩子顿时傻眼了,其中一个扁了扁嘴甚至想哭,然而余光瞥到了旁边安静俊俏的另一个同伴,立马不想了! 他弱弱地扯了扯蕲的衣角,期盼地看蕲。 其他孩子注意到了,也一齐期盼地看向蕲。 蕲:…… 估摸了一下敌我实力,蕲果断地卖了太叔妤以报当初的剪甲之仇,俯身捡了块小石头,精准地丢了过去 眼看着就要落了下来—— 太叔妤当然不可能傻站着挨砸啊,立马就要抽身,然而此刻横角插进来一个韩瑜,手一推就要把她摁回去! 衔蝉慢一步追过来,眼看气得,捡了雪团子就给韩瑜扔过去! 韩瑜心里苦,不敢躲,但手痒痒的欲望太盛,接着摁太叔妤! “……之乎者也,”王礼从孩子背后的灌木丛里钻出来,换了身母亲缝制的新衣,手里还捏着书册,一向老成的脸上也有笑意,悠悠背,“来而不往非礼也。” 梅鹤站在院长后一步守着不让人摔了,看戏。 韩瑜还没成功呢,已经预料到了自己的成功,猖狂大笑:“哈哈哈——” 太叔妤提脚朝他小腿麻筋上一踢,再往外一躲。 韩瑜腿一麻,半跪在地,龇牙咧嘴一手拼死抓住太叔妤的脚,一脚死命蹬树根。 两人顿时滚做一团。 碰碰碰。 积雪簌簌落下,铺了两人一身。 韩瑜顶着一头落雪顿时笑得更猖狂了:“哈哈哈哈——哈。”直到看到了远处手肘里叠放了裘衣的“孔吉”,嗓音一卡。 妈耶,他怎么把君上这茬给忘了! 这时候屋外已经几乎聚齐了学院里的孩子,看得津津有味还不忘鼓掌。 太叔妤才后知后觉意识到:今日除夕。 按青露学院的传统,今日要教学生们折花灯,然后让带回家和家人一起祈福。 在金陵雀的风俗里,除夕的花灯会保佑祝福的人在新的一年里前程似锦,平安无忧。 新年了呀。 这样发愣的一小会儿,太叔妤已经被衔蝉赶过来扶了起来,韩瑜还坐在地上支着下巴看着两个人忍不住笑。 衔蝉瞪他一眼,然而清丽温柔的姑娘再怎么故作凶恶,落下韩瑜眼里依然跟小白兔似的,他反而笑容更大了。 太叔妤推推衔蝉,不怀好意:“蝉儿去,砸回来。” 韩瑜眨眼,鹌鹑样默默把头埋进手臂。 “哈哈哈哈哈……”旁边的小毛孩们看得乐不可支。 衔蝉眼尾扫一眼不远处细白文秀的司礼监掌印走近,矮身轻笑:“喏。” 然后就去专心砸韩瑜了。 这下换太叔妤一边看戏,一边随意拍打开衣服上的雪花。 拍了没几下,她感觉到孔吉的靠近,侧首笑笑,想了想,道:“起来啦。” “孔吉”,也是暮朝歌,垂首细致地拍开太叔妤身上沾染的雪花,有的已经融进了衣领带了湿意。 “进屋,脱了。”暮朝歌道。 太叔妤怔一下。 听他又道:“外衣湿了。” 太叔妤下意识点头,接了他递过来的干燥衣物进屋换上,才发现竟也是新衣,还是用她和韩瑜前些日子去另一个山头和韩瑜打牙祭时逮的野味的皮毛缝制的。 针脚细密,甚至隐有精美的暗纹。 别说她,就算是衔蝉都未必弄得出来…… 太叔妤默,孔吉还真是居家旅行必备之良品啊。 她也这时候才意识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照顾她这样原本属于“衔蝉嬷嬷”的事务竟被孔吉全权接了手。 等太叔妤出去后大家一同回了学院。 刚进门,就听见孩子们瞧着一夜之间大变样的青露不断哇哇哇地赞叹。 昨日里还寡淡的三进出的青瓦院落,此刻处处悬挂了细细的红线,线上悬挂了寓意吉祥的剪纸。 顺着道再进去几步, 一个妇人正急急忙忙地赶过来,见着他们这群人了略微有些局促,不好意思地走到院长和几个夫子身前,深深鞠了个躬。 妇人起身,有点红了眼眶,笑道:“院长啊,你们把孩子教的那么好……我们不识字,也没有什么权势富贵,一直想报答却不知道要怎么办。” 她让开一步,露出屋里面走出来的一群附近的村民,他们你挤挤我,我挤挤你的,羞涩极了。 其中一个摊了摊手里圆滚的元宵,摸摸头,蹭了一头的白粉,道:“就想着给你们做点好吃的……” 其他人看着他忍俊不禁。 太叔妤看到王礼和衔蝉都暗暗红了眼。 她扯扯衔蝉:“蝉儿,”尾音缠绵含笑,“我们也去包元宵吧。” 就这样,很快分了工,大家一起收捡了平日里教学时候的大堂,一半人负责弄好吃的,太叔妤和衔蝉帮忙……试吃。哈哈。一半人做其他的装饰学院啊,打扫卫生啊一类的杂事。 其他夫子和手巧的孔吉则教小孩子和几个感兴趣的家长一起折花灯。 炊烟袅袅,热闹非凡。 …… 夜里太叔妤睡得半梦半醒间,感觉到有人来到了自己床边,以为是梦,第二天醒来却看见一盏顶漂亮的仕女梅花灯挂在了床头。 正是昨日里最漂亮的一盏—— 孔吉折的。 第70章 故人 太叔妤本打算过了新年这几日,就和院长夫子们打声招呼回陵都。谁知道一群熊孩子自那日折完花灯后,像是又发现了新宝藏似的,每日一大早,准时的就要来缠着她。 实际醉翁之意不在酒—— 想颤的妥妥是孔吉。 只是一群孩精知道光请孔吉是请不动的,顺带上了她而已。 然后今日要缠着做孔明灯,明日编小蚱蜢,后日要看皮影戏,再过一天又要吃雪花膏的…… 太叔妤光看着就头大。 偏偏孔吉却耐心又本事,要什么有什么,硬生生让一群孩子乐疯了。 “孔吉哥哥孔吉哥哥,我今天想吃糖人!” 暮朝歌沉吟片刻,点头。 身后一群小尾巴:“哇!” 太叔妤无奈,丢了手里修到一半的野史在案上,随口说道:“你这样会惯坏他们的。” 闻言,暮朝歌看她一眼,烟灰色的瞳眸冷淡笃定:“不会。” 太叔妤:“……” 好严肃的样子。 暮朝歌说完,一边回忆着制作糖人的步骤,一边跪坐到了木案边上,随着视线落至太叔妤随意丢置的手稿上,他眼色蓦然一沉。 太叔妤:“……” 犹豫不到一秒,立马人已经动作流畅乖巧坐在了木案另一边上,端坐,抬手,自觉整理—— 然后被暮朝歌似乎嫌弃一般轻手拍开。 懒大概也会上瘾?太叔妤见状不觉羞愧,只更加“乖觉”地侧开一点,看他整理。 这半年她教了孔吉识字,刚好可以检验他的学习情况是吧? 暮朝歌轻车熟路地整理着,旁边有等得着急了的小萝卜头……然而前几天的经验告诉他们,还是乖乖掰着手指头等吧…… 误了虞夫子半点事,孔吉哥哥的糖人儿绝对就会变成苦人! 终于整理完。 这几天没课,太叔妤闲着无事,便也跟在“孔吉”身后,护着一群萝卜头不要磕着碰着哪儿了,看乐子。 暮朝歌执行力强,条理清晰,先去折了积雪下柔韧的枝丫,细细洗净后削成整齐的木签,然后又调了糖浆在熬。 最后细长的手指舞动间,一个扎着丸子头的小姑娘糖人在手下成型。 太叔妤又搬了小板凳和一群孩子在旁边学。 结果,同样的糖浆同样的步骤下来,她的作品却成了个—— 语焉不详的玩意儿。 太叔妤瞧一眼没人注意,正打算立马毁尸灭迹塞进自己嘴里,却不及暮朝歌手快。 只见眼前一花,暮朝歌已经将她手里的糖人换了他刚做好的,然后将她的收到了一边。 晶红的糖人少年在手里模样俊俏。 太叔妤好奇:“你怎么什么都会?” “有个故人以前喜欢,就偷偷学了。”暮朝歌专注地在制作着糖人,又提到了刚刚的话题,淡淡的,“不是每个孩子都会被惯坏……有的只会紧握着手里那点甜儿,诚惶诚恐,半点不敢忘。” 太叔妤没太听懂,但也没再问了。 要是不小心揭人伤疤了就不好了。 最后定下来是在山上过完正月十五,她再把蕲、衔蝉和韩瑜留下来,自己与孔吉一起回陵都。 然而元宵那天夜里,众人正围坐在附近最高的山顶上,等着一起看金陵雀都的烟花,却不想烟花还没等到,先等来了不速之客。 黑铁骑兵刀戟森然,围住了整座山。 随后“邀请”太叔妤去接个“故人”。 她垂眼,等在马车边上,见车帘幽幽撩开—— 下一刻,已经被人一把抱住。 准确点说是压住。 身骨颀长的少年玄衣朱带,漂亮诡艳的眉眼又懒又媚,听不出有不高兴的情绪,薛雪挑着嗓音道:“哟,奴家的负心汉儿,乐不思蜀到都不知道要回来了?” ------题外话------ 最近有点忙……后面再调个空闲点的时间更最后一个,准备结局了。 第71章 你看他现在像不像一条狗 闻言,太叔妤却是罕见的,沉默了。 她既没有像以往那样安抚的、温软的回抱回去,也没有像第一次一样,有点子小脾气,踢他一脚或者推开薛雪。 清婉恬淡的一张脸瞳色幽幽。 有什么东西,好像不一样了。 半晌,太叔妤轻笑一声,有些疲倦的闭上眼,开口,却是对身后跟来的青露书院的院长和夫子们做交代:“看来我要提前一晚上回陵都了……麻烦大家看顾下蕲和衔蝉。” 然后,她又对身后提刀走来的韩瑜道:“韩瑜你留下。” 韩瑜闻言猛然握紧手里的绣春刀,咬牙不语。 很明显他并不愿意。 太叔妤重复:“韩瑜。” 蕲和衔蝉需要保护,暮朝歌的余党若要联系也需要一个人运作,韩瑜入都远不及留在此处方便。 太叔妤语气依然散漫,但韩瑜和她相处的日子不短,知道她的习惯—— 她看着好说话,实际上一旦做出任何决定,几乎就没有转圜的余地。 韩瑜这时候想起了一件小事。 那时候他愤恨于君上对太叔妤的过分看中和太叔妤的不识抬举,故意找刺儿,在众属下面前冒死质问暮朝歌:“君上如此——就不怕江山不稳么?!” 那时候君上怎么回的呢…… 他漫不经心笑,清美的面容孤孑决绝:“孤为什么要怕?选择罢了。若你们好奇她于孤究竟是怎样的存在——喏,孤告诉你们,她是孤的命。这样,可懂了?” 如果有选择,韩瑜想说他不懂。 然而他跟去了……又能做什么呢? 韩瑜自嘲,退后一步半跪在地,拱手行礼,木然道:“是。” 这样一番安排之后,就只剩下了“孔吉”。 这时候,原本还在山下徘徊的铁骑兵和归顺了的随行官员都靠拢了过来,无声侍立在薛雪身后。 太叔妤听闻动静,睁开眼。 她侧首,就看见细白清瘦的青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安安静静地站在了她身旁。 肘间灰白的拂尘鬃尾,随夜风细细颤动。 他微垂着头,眸羽在眼下落了一点阴影,还是那副恭顺沉默的模样,却不知道为什么,太叔妤这一刻又觉得隐隐不同…… 像是这个场景已经出现过很多很多次。 像是他,已经等了她很久很久。 太叔妤瞳色恍惚。 眼前,身旁,周遭,这一刻像是都淡了,只有一抹模糊的身影,在朦胧的夜里愈发清晰。 然后那抹身影旁又多出了一个小姑娘。 【“朝歌,说了夜里风凉,不要总站在风口等我了。”小姑娘嗓音无奈,一边叹息,一边踮起脚尖,想要把身上煨暖的披风圈紧身前的少年。 却被少年一把握了手腕,拉着,用披风同时裹住了两个人。 “不。”容色清隽的少年吐词清浅,拒绝了她的提议,环抱着心爱的小姑娘淡淡道,“我要你无论何时,第一个看到的都是我。” “哈,”小姑娘好笑,故意调侃,“这么霸道的?” “嗯……”少年垂眉,动作轻而小心地亲了亲姑娘的发旋,“因为太在乎了。阿妤……”】 不应该的。 哪怕是孔吉,也不应该给她这样模糊的熟悉至深的印象。 太叔妤指尖无意识地收缩。 等她回身,压下了心脏处这样细密的情绪,才想了想做决定道:“孔吉,你也留下。” 话音刚落,把大半张身子骨都压靠在太叔妤身上的漂亮少年就不满了。 薛雪松开太叔妤,走过去随手捏起清瘦的青年的下颌骨,打量器物一般左右掰动着,细长的指尖洗了豆蔻,露出玉质样的精美。 漆黑的眼眸深处全是嘲讽。 暮朝歌,一个蠢货,也配跟爷斗? 竟然会傻傻地以为失去了江山的他,还能圈住太叔妤? 哈。 愚蠢。 江山和美人有什么好选的,爷都要! 虽是这样想,薛雪却挑着太叔妤向来没办法的甜丝丝语气,对她嘟囔撒娇道:“留什么留,有什么好留的,一个破书院,宫里总归还要人伺候不是,既然用顺手了就一起带走。一个奴才罢了,孔吉是吧?” 薛雪放开暮朝歌下巴,满意地瞧着他细白的下颌上的红印,懒洋洋道:“见君该如何……暮朝歌,还要孤教?” 太叔妤一时没明白薛雪的意思。 暮朝歌却懂了……下一刻,他伏跪在地,叩首,恭顺道:“君上万岁。” 君上! 韩瑜半跪在地上,埋首拼命叩紧地面,才能忍住不冲出去! “暮……朝歌?”太叔妤哑声。 “很奇怪?”薛雪歪了歪头。 随即他俯身,抓住暮朝歌的头发,提起人来,随意地扯开了手下一张脸上的人皮面具,露出一张轮廓清美内里狰狞的……熟悉的脸。 一道蜈蚣样粗褐的伤疤贯穿其中。 薛雪动作粗鲁,修剪尖尖的指甲刮过那道狰狞丑陋的伤疤,瞬间带出一丝血迹。 他顿时如同碰到了什么脏物一般,把人丢了出去,接过来纹娘递来的湿帕仔细擦拭指尖,啧啧:“呀,可真丑。” 而地上的清瘦青年半阖着眼,像个破布娃娃,长发披散顺着单薄的背脊零落一地。 太叔妤瞳孔收缩,上前一步。 却被回身的薛雪猛然抱揽住。 少年将头埋在她颈窝里,手上用力到几乎要把人掐进身体,面上却是轻佻地闷笑出声,“也是,都这么丑了……哈,谁能想到堂堂西凰帝君竟然为了活命能做到这种地步呢?” 像是应和薛雪的话,身后随行的文武官立刻接口。 “如此贪生怕死之徒有什么资格做我等的帝君!” “真是瞎了眼了才曾经奉过这等人为君!” “真是看着那张脸就让人做呕啊。” …… 不是这样的! 他们的帝君明明克己复礼勤政爱民一向做得比谁都好!他们帝君明明公子无双光风霁月!他们帝君……只是被遗忘了。 韩瑜想要嘶吼,最后却被无助的哽咽堵住喉咙。 不知道谁说了句“丧家之犬”让薛雪听到了,他似乎很喜欢这个词儿,慢悠悠在太叔妤耳边厮磨:“太叔妤,你说,他现在看起来……像不像是一条狗?” ------题外话------ 虐是为了甜,结局hi 第72章 我欠他良多 “……像一条狗?”太叔妤语气古怪。 薛雪顿一下,眸色深了深,嘴上却兀自道:“是啊——像一条狗。” 他的目的不就是这样,将暮朝歌踩进泥泞永不翻身?母债子偿,这是他欠他的! 薛雪脸上浮现出几分暴戾。 “啊,这样啊……” 太叔妤淡淡应道,手上却骤然积力推开薛雪! 薛雪对她毫无防备,一时踉跄了好几步才狼狈站稳。 “太叔妤!” 薛雪咬牙低吼,然而下一刻却愣住—— 只见太叔妤已经走到了与暮朝歌并排的地方,伏跪叩首,平静道:“帝君万岁。” 薛雪何曾见过太叔妤对谁卑躬屈膝俯身称臣? 自从被太叔妤放在心上,薛雪又何曾见过她背对着他走向别人? 薛雪摸了摸突然紧缩的心脏。 但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现在让他放弃? 薛雪扯扯嘴角,他做不到。 血债血偿,他薛雪就是这么个睚眦必报的小人,太叔妤又不是现在才知道不是。 薛雪忽略掉心里模糊的不安和无措,走过去,掰起太叔妤的肩头,逼迫她看向他,眉眼含着冰,面上却是娇笑疑惑的,问道:“你做什么?” 太叔妤也回以笑:“看看自己是不是也像一条狗啊。” 话音刚落,肩头便是一疼。 太叔妤笑容冷了几分,侧首,盯着薛雪放在她肩头上的手:“薛雪,我说过了,我不喜欢疼。” 薛雪闻言眸中闪过一丝烦躁和戾气,然而手上却是下意识松了松力道。 一时没有人说话。 只有夜风幽寒。 薛雪沉着眼,看着太叔妤侧首动作下露出的纤细脖颈,看她半垂睫羽容色清淡,看她无言语……突然揉捏起来了她的肩头。 “哈,爷错了。”薛雪动作轻柔胡乱地给太叔妤揉弄受伤的肩头,“爷错了还不行么?” “爷让你也打回来,掐回来爷好了吧,”薛雪说着拉了拉衣袍,露出朱衣下玉润白皙的肩头,“爷保证不还手!” 薛雪举三根指头发誓状:“还手爷就不是爷们儿!” 他发完誓又毛躁用力地抱揽住太叔妤,把她塞在怀里,想了想,轻轻勾开她一点点衣领,埋首呼气,一边呼一边念叨:“呼呼就不痛了,呼呼痛飞飞,呼呼痛飞飞……” 这样折腾了好半天,薛雪又掰太叔妤脸,压着暴躁努力好好说话道:“太叔妤,看爷!说话!” 太叔妤还是无言语。 薛雪知道糊弄不过去了,不耐烦地抓了手边一把雪,用力砸到旁侧的暮朝歌身上! 纯粹泄愤似的。 松散的雪花没飞几步就散了七七八八,半点没杀伤力。 薛雪也没看暮朝歌,一双漂亮的大眼就专心致志地瞧着太叔妤,最后妥协了,道:“就你心软!爷不动他了!不动他了好吧?太叔妤,看爷!说话!” 太叔妤看向薛雪,犹豫一下,轻声道:“不是心软……我欠他良多。” 她不知道他们之间有什么恩怨,如果是两人之间正式的较量与对决,输赢生死各凭本事,她不会过多插手。插手也是护着薛雪安危。 但这半年,暮朝歌为什么会用孔吉的身份待在她身边? 薛雪明知道,又为什么不出现? 暮朝歌的死忠和部下呢? 还有那些莫名的、熟悉又混乱的画面,到底又是什么? 虚幻,还是真实? 太叔妤隐隐能猜到……自己的记忆出现了问题。 而薛雪,他最烦的就是太叔妤说她欠了暮朝歌! 欠什么欠! 当初暮朝歌技不如人自己求到他面前让他救人,能怪谁? 虽然心里这样想,薛雪却明智地顺着太叔妤道:“嗯嗯,你欠他,爷帮你还了,谁让你是爷的人呢是吧。”一边顺着一边继续把人往怀里揣。 这次就成功多了,终于把人顺顺利利地带回了帝宫。 西凰帝宫。 太叔妤这次仍被宫娥带到了绿蚁殿内安置。 对外说是妃位,实际上帝宫的人就没有不知道的—— 掌的就是帝后之权。 只是还需要点过渡的时间,好让薛雪把人安上后位再入宗祠而已。 时在寒冬,过了元宵后大半个月的某日夜里又降了大雪,第二日晨早起来,瓦檐上,高墙上,处处银装素裹。不知从何处移栽过来的腊梅在枝头开得正欢,凌霜傲雪花香沁脾。 太叔妤一大早就被又薛雪兴趣盎然的带了衣物过来捯饬,大半个时辰之后才出得屋门。 不用于暮朝歌在位时期,帝宫除了个别后妃处几乎没几个女子,薛雪一登基便恢复了以往帝宫的配置,随处可见曼妙的宫娥,娇声软语争奇斗艳。 这不,太叔妤一出门,就迎接了一场商业互夸。 “娘娘真好看~” “瞧这眉眼,瞧这身段~” “有美人兮倾国倾城~” “帝君手艺也好,垂仙髻扎得真漂亮~” 太叔妤点头:“彼此彼此。” 薛雪继位后有宫里专职的嬷嬷负责衣服制作,自然摒弃了原来的花袍子骚包风,赭色的衣摆逶迤落地,暗纹华美。 被他摆弄的太叔妤这次坚决地抵制了前几天的“妖艳”画风,换上的一身软白配水红的长裙,外罩一件火狐皮毛缝制的披风。 薛雪满意地领着太叔妤接受了一圈宫娥的赞叹,才提步走出了内殿。 又走几步,想到什么,抬手把太叔妤披风上的兜帽扣上。 太叔妤:“……头发要乱了。” “哈?”薛雪也没料到还有这乌龙,想了想,挑了一根手指把周边乱了丢丢的细发通通塞兜帽里去。 再看看,兜帽边缘处一圈绒毛衬得女子一张清婉的脸愈发柔软。 他又满意了。 今日休沐,薛雪不用上早朝,闲得发霉,和太叔妤吃过饭后一时就空了下来。 而薛雪一闲,太叔妤也忙不起来—— 自然是因为薛大爷不乐意自己一个人“独守空房”,连哄(太叔妤)带威胁(院长)的,让太学给太叔妤放了一天假。 帝宫人口多了配置却没有,太叔妤在帝宫没什么需要出力的地方,回了老本职去太学当教书先生。 这会太叔妤让侍卫寻了冰块过来,正在守着打磨。 说是守着,就是薛雪出力,她在旁边嗑瓜子吃果饯纯指挥的意思。本来太叔妤想自己动手来着,但薛雪不让。 他还记得当初抄写《贤夫手册》的时候晃眼看过的一条:女子若要好好生育不宜沾冷水。 想到这儿薛雪不由得心猿意马,等把太叔妤扣上后位…… 去不夜城借鉴姿势的时候就到了。 第73章 雪花可真美呀 然后这样一走神,手背上就被敲了一把。 太叔妤咽下一块绿豆糕,捏着纹娘搜罗来的话本,卷成筒,敲打:“还不停手,转弯,磨多了,这边还要再磨点,快磨啊,待会儿雪化了。瞪我就给瞪出来了?” 薛雪收回眼,又怒又委屈,看这女人让他纵的! 好不容易磨完了,捏着手里中心凸出来的一块透明冰块,薛雪毫不掩饰自己质疑的小眼神。 太叔妤没多解释,直接带他上了实践。 没多久,整个帝宫的画风就成了“新任帝君的漂亮少年撒脚丫子地满帝宫找雪花放大了来观察”的诡异又挺唯美风。 其他闻讯赶来看热闹的其他宫娥们,挤挤闹闹地在一旁瞧着,看薛雪每每趴雪地上抖着小腿玩得不亦乐乎,就觉得幻灭。 直到自己在太叔妤的指导下也上了手…… 真香。 不过雪花可真美呀。 太叔妤教了凸透镜的玩法后,宫娥们也不吝赐教地回教了她如何堆雪人。 当然,薛雪下了死令,是绝对不许太叔妤亲自动手碰一点冰和雪的。 于是当整个帝宫都忙着自己的“事业”的时候,唯独她一个人悠哉悠哉,这边陪姑娘贴个雪人朱唇,那边帮薛雪提笔画下来新找到的雪花形状。 再好玩的东西也有个尽头。 等夜幕低垂,大多数人玩心也就散了,御花园里,除了远远的侯着的几个宫人,只剩下太叔妤弯着腰提了风灯在给薛雪照明。 “还是不一样。” 薛雪手里捧着一沓描画了雪花的纸张,抓狂地揉乱了自己头发,不明白为什么就是找不着一模一样的两片雪花来。 太叔妤还在旁边笑:“唉,我就说了没有。该去吃饭了。” 薛雪不理,继续埋头:“不去。” “可是我饿了。” 太叔妤晃晃手里的灯笼,光线瞬间也跟着摇晃了起来。 这样的光线下肯定是什么都看不成了,薛雪砸一把雪花,爬起身,想怒又不敢,只能小声嘀咕:“唯女人与小人难养也。” 太叔妤挑眉:“你说什么?我听不清,大声点。” 薛雪于是凑近她耳朵,故意大声道:“爷说你最好看!吃饭……别动!” 薛雪说到一半突然转了方向,太叔妤也依着他没动,就看见容貌越发昳丽勾人了的少年把自己漂漂亮亮的小脸送了过来—— 拿上凸透镜,专心致志地描摹起来了太叔妤的眉眼来。 熏黄的灯火下,那双线条流美眸色幽邃的眼,美得惊心动魄。 薛雪听到了自己心口处碰碰碰的声音。 没几天,刚从太学下了课回来,太叔妤就收到了一对玉阙,雪色润透,尾指末截大小,小巧精美,镂刻成六角雪花的形状,用编制手链的红绳串挂着。 捧着玉阙的薛雪还穿着朝服没来得及换,很是得意地炫耀他找到了一模一样的“雪花”。 太叔妤:“指鹿为马,了解一下。” “……”薛雪咬牙,随即拉着太叔妤就去宫门口堵住了正欲归家的文武大臣,一个个发问:“孤以为这是雪花。是,还是不是?” “……是。” “孤觉得孤没有指鹿为马,可是?” “……是。” 太叔妤看得差点没扶额:有薛雪这样问人的?谁敢说不是啊。 如此反复几次,薛雪才放走了人,然后他再次给太叔妤确认道:“我找到一模一样的雪花了。” 太叔妤给薛雪在手腕上戴好另一半玉阙,不懂他怎么就执着上了,随口顺道:“嗯。” 薛雪哪里看不出她的敷衍,把人掰了脸只能看他,再次道:“我找到了。” 太叔妤不明白:“所以?” 薛雪一字一句,看着她的眼睛道:“所以,没有独一无二这回事,没有。” 太叔妤想了想,点头。 她以为薛雪在这里是想告诉她没有“独一”,他们两个,也可以好好的。 后来才知道,薛雪其实是想告诉她,没有“无二”这回事。只因为她曾经和暮朝歌许诺过—— 暮朝歌对于太叔妤来说,独一无二,无可替代。 ** 太叔妤又做起了梦。 还是同一个梦。 梦里,有人声声哀戚又温柔缱绻,在唤“阿妤”。 似陌生又像熟悉。 四面浓雾氤氲。 太叔妤本质上不是个喜欢退缩自欺的人,所以她再次沿着声音寻去。这次不同于前几次的走马观花,那一对形影不离的少年少女的身影终于淡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栋空旷幽冷的宫殿。 四面幡旗拂动。 殿里极静,太叔妤可以清晰地听见自己的脚步声。 她穿过四散的幡旗,走过长长青石板,最后,看到了一个倒吊在刑架上的人。 那是个清瘦苍白的男人,长发凌乱。 似乎感觉到了她的存在,男人慢慢抬起了头,轮廓清美,伤疤狰狞,眼神温透明澈。 他轻轻道:“阿妤,不要看。” 明明他此刻眉眼含笑,温软至极,太叔妤却就是知道他在难过,难过极了,难过到她的心脏也跟着抽疼。 太叔妤看着暮朝歌。 那张清美的脸一时又和前几日走马观花里的场景中看到的少年重合…… 她好像突然懂了些什么,慢慢走到了他对面的一扇巨大的落地铜镜前。 太叔妤看到了自己。 一个小姑娘。 ……正是和少年青梅竹马形影不离的那个。 梦到这里突然惊醒。 太叔妤再一睁眼,已经是天明。 她按往常一般和薛雪用过早膳以后分了路,薛雪去上早朝,她去教学。然而半路上太叔妤直接绕道去找了沈行之,让他帮忙代一天课,自己重回了帝宫。 冷宫。 很多时候煽情大概就在于此,晨早太叔妤出门之时还是万里无云,此刻她前脚来到荒草萋萋的冷宫,后脚就细密地落起了雨来。 很快便沾湿了一身。 太叔妤按照梦里走过无数次的路线,踩过幽凉的青石板,穿过摇曳的幡旗,最后畅通无阻地进入了宫殿的最深处。 与梦境不同的是—— 那是一处巨大的,裹挟着阴暗潮湿的,关于回忆的牢笼。 第74章 推开记忆的门 废弃的宫殿因为地势低,此刻浸入了足以淹没人脚踝的污水,四处破破烂烂,散发着年久失修的霉味。 然而与破烂相对的是,宫殿完整性极好,丝毫不透风雨,各个角落还以堪称挥金如土的作风,镶嵌了无数光华温润的夜明珠。 这使得原本黯淡的宫殿,如今每一处只要肯费力,皆可以识得其中的细节。 四处都有刻痕。 粗糙的,染血的,急迫的。 交织着笔墨在纸张上涂鸦的痕迹。 太叔妤走走停停,借着夜明珠的微弱的光,沿着每一道划痕去看,去……回忆,回忆上面记录的,关于她与暮朝歌相爱的曾经。 一张。 【阿妤十一岁,五月初九。 初雪殿(暮朝歌为质时曾居住过的宫殿)在大风下摇摇欲坠,入夜后终于断了最后一根横梁,没多久雷雨交加。 我没想到阿妤会来—— 她刚才成为太子侍读获准入宫长住,这时候本该谨小慎微。 然而她此刻小小的一团,正费力地撑着一把大伞靠过来,不知道是不是为了不引起别人的注意,连风灯都没提。后面才知道,她不提风灯纯粹是因为力气小拿不动了。 我不愿意被她看到狼狈的样子,正想赶她离开,然而不过慢了一步,便被阿妤整个人扑到了地上。 她从怀里掏出来一沓整齐的课业,就开始装模做样声声哀嚎:“哥!朝歌!我要死了——快帮我做卷子!” ……见鬼的自尊。 对了,好学生太叔妤全科成绩优良是有水分的,她从不学关于“礼”方面的一切内容,只有我知道。 (落款)朝歌】 又一张。 【阿妤十二岁,七月七。 阿妤又在考试里拔得了头筹。 她前些日子碎碎念说想要一盏漂亮的花灯,这样七夕的时候就可以和周边一起比美了。说完,还“不小心”地在守着我帮她写完作业后,遗留下了一堆制作花灯的工具。 我们商量好了那日要如何趁着宫中大宴溜出宫去。 可惜计划没派上用场——我被人推下了水。 我以为我会死。那时候西凰正出其不意攻下了大楚一个边界的城池,大楚百官愤恨不已急需一个发泄口,没有人会来救我…… 除了阿妤。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阿妤发怒。 她把我从水里捞起护在身后,冷眼环顾四面,纤弱又锐利,像极了一头护食的狼崽。 我却看着她背影,走了神,脑子里混沌的回想着刚刚在水下看见她的场景:黑发黑眸,绯红软仙裙。 我第一次意识到,她竟是如此的好看。 (落款)朝歌】 又一张。 【阿妤十二岁,九月。 因为落水的事情闹大,西凰遣了使臣来,大楚帝王专门挑了百官宴时要为我指婚。 真是讽刺。 大楚上下,谁不知道大楚帝视我为眼中钉? 阿妤那日不在,她被祖父强硬的困在了府中。 最后出来应承的是户小官的庶女,我以自觉不配的理由拒下。西凰使者深以为辱愤然离席,楚帝达到了目的,自然允了。 实际上我并不觉得屈辱,早在选择来楚为质的那一刻,曾经的骄傲、他人的眼光,我都已经不在乎。 我只要一人。 (落款)暮朝歌】 下一个刻在了石柱上,笔触凌乱而用力,彰显着那人刻下之时的心情。 【阿妤十三岁,元宵。 我没想到接下来的整整一年多,都没能再见到阿妤。 我听说她爬墙偷出太师府的时候摔伤了腿。 我听说她有了新的玩伴。 我听说她受到楚君赏识,许了特权出入大理寺和刑部,在太师府倾族之力的培养和协助下,已经半只脚踏入了朝堂,以史官之笔,控一方言论。 我听说……她定了一门亲事。 再见阿妤,她已经接近及笄,出落得娉婷秀雅。也不再穿软仙裙了,改成了清淡挺拔的烟青绣竹花样。 我从冷宫里被放了出来,我知道这其中必定有她的手笔。 然而远远地看到她被众星捧月围在中间,我竟连接近都不能。 然后,她夜里就拎着一对花灯过来了,半句废话不多说,递给我一支笔一张帖子—— 竟是太师府族谱。 “要添个名字不?”她蹲在地上,烟青的长衣曳摆撒了一地也毫不在意,指了指太叔妤三个字的旁边,催促,眉眼盈盈,“要添就快点哈,待会儿灯会可要散啦。” 如此轻描淡写。 仿佛我们不过才分开了三两日。 仿佛从此以后与我定亲,与我荣辱相捆生死相依,都只是一件再理所当然不过的小事。 她抖开一身的疏落,裹挟着满怀的灯火,来接我。 然后我大概昏了头,第二日见她,把上面写的这段给她瞧了…… 喏,她看后笑疯了。 “没有接近都不能,”她笑,“朝歌若来不了啊,我就去找你就好了。” (落款)朝歌】 太叔妤抬手,遮住半张脸,黯淡的光线下,看不清表情。 她继续走,一点点接收回被篡夺走的过往。 智脑拟人态的小姑娘在她识海里沉默着,以为太叔妤会质问她为什么,但没有,太叔妤此刻冷静得出奇。 太叔妤并不奇怪为什么。 联邦不会愿意看着自己的子民沉溺于一个虚拟的位面不肯回归现实。 又是一张,血迹斑斑。 【阿妤十六岁,寒冬。 阿妤终于要成为我的妻子。 可是她病了。 一日一日,清醒得越来越少。有时候甚至前一刻还在谈笑,下一刻便毫无预兆地昏睡过去。 我惶恐至极,却只能小心翼翼地隐瞒,拼命去寻找办法。】 【可是没用。】 【为什么都没用?】 【没用。】 【还是没用。】 连着一片都是充斥着【没用】两个字的疯狂、压抑的笔触。 太叔妤有些承受不住的扶着墙壁,躬身捏紧了自己胸口,死死喘息。 智脑终于忍不住开口:“太叔……” 太叔妤闭上眼,好半天缓过来劲来,平静地问道:“所以,到底后面发生了什么——朝歌用了什么和薛雪交换我的命?” 智脑一时沉默。 太叔妤顿一下,继续走下去:“不说?那我自己看,我自己找答案。” 不过是知道的慢一点,事到如今,她也没有什么不能等的。 智脑小姑娘看着太叔妤泛红的眼角和隐隐疯狂的瞳眸,不知怎的,竟想落泪。 “太叔……”智脑低哑道,“放弃吧……放弃好不好?你还有大好的人生在……你不要这样……” 太叔妤放下捂脸的手,倚着墙壁,明珠的冷光洒落在她面颊上,她面无表情:“我没法放弃。” “有办法的!”智脑出声,音线微微颤抖,“有办法的,只要你回去!离开这个虚拟的位面……你可以选择记忆部分清除!就当这里的一切从来没有发生过……不好么?” 太叔妤看向智脑,那双青黑的眉眼深邃幽静。 “不好。”她轻声道,“我不会再放弃他了。你们最好收好自己的小动作,不然——玉石俱焚这样的事,你知道的,我做得出来。” 说完,太叔妤已经看向了下一片记忆。 第75章 对不起,我来晚啦 后面的岁月,对于暮朝歌来说,何其惨淡。 他哪怕不顾一切,也找不到任何一点可以挽回太叔妤生命的办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在他的怀里,逐渐虚弱,逐渐衰竭。 终于瞒不住。 太叔妤后来意识到了什么。 她起初也有点怕,她毕竟还年轻,原本在最好的年华里,眼看着就要嫁给她最喜欢的少年…… 可她看着暮朝歌哀伤的惶恐的眼,还是努力收敛起情绪,一如既往。 云淡风轻。 爱笑。 偶尔闹。 安抚他。 太叔妤暗自安排好自己手上积攒的力量代替她在之后保护暮朝歌。 最后她说:“朝歌,你的人生还长,我希望你以后都好好的。喏,知道你最小气了,看不得旁人夺走心爱的东西。不是有奈何桥么?我保证,我在桥上等你五十年,谁也拉不走。” 然而……她还是失言了。 暮朝歌又怎么能什么都不做,眼看着太叔妤死去? 这时候薛雪出现,他说他可以救太叔妤,条件很简单——他要暮朝歌永失所爱。 永失所爱。 要如何,才能算是永失所爱? 【阿妤十六岁,十一月十一。 那日是钦天监测出来的良辰吉日,我终于要迎娶我的姑娘。 十里红妆,凤冠霞帔。 入殿的时候我还在想,哪怕这一切都是虚妄,如果我不那么贪心,是不是也可以当做是一种得偿所愿? 然而做再多的准备,在看见阿妤对我满怀戒备的那瞬间,我依旧……心如刀绞。 我知道她不是故意,她只是暂时忘了我,不得不虚弱又提防。 呵。 她也该防的。 我剜了她的心,以“爱上了旁人”的名义。 (落款)暮朝歌】 字字入骨。 【阿妤】 【阿妤】 【太叔妤】 【朝歌爱阿妤。】 【暮朝歌只爱太叔妤。】 …… 【太、叔、妤,是谁?】 智脑拟人态的小姑娘抬手,半透明的手掌穿过虚空,轻轻覆盖住太叔妤的眼睛。 机械音低而平静。 “太叔,别看了。剩下的我来告诉你。” “暮朝歌和薛雪其实是异父同母的兄弟。他们母亲薛宓曾是南疆巫女,智多近妖,也心冷如铁。在宠绝后宫之时生下了暮朝歌,后来失宠,为了报复帝王,又和不夜城楼主生下了薛雪。然后以自己的性命作为筹码,设计了这桩兄弟阋墙的仇恨。” “暮朝歌为了求薛雪救你,付出了五十年寿命和容貌的代价,又在薛雪篡改了你的记忆之后,按照薛雪的要求亲手剜了你心让你恨他。” “最后,薛雪犹觉不够,要剥夺暮朝歌关于你的记忆……暮朝歌为了不忘记你,给自己下了情毒。” “你上次要离开之前喂给暮朝歌的解药是真的,只是他在忘记之前,一字一句把回忆重新刻录了下来。” 走至最后,灯火阑珊。 “而现在,你胸口里正跳动的……其实根本不是薛雪的半颗心脏,而是用暮朝歌的五十年寿命和薛雪最初利用你找到的几样天材地宝的药物,做成的续命蛊。” 这样啊,太叔妤一步一步,走到宫殿最后的角落,那里有一面偌大的斑驳墙面。 再然后呢? 她忘了朝歌,对薛雪动了心。 墙面的角落里,一个清瘦的人影安静地倚坐在边缘处,仰首,透过宫殿飞檐间的空隙,出神地看着沉沉的苍穹。 沉静如画的眉眼下一点泪痣,风尘又婉转。 冰凉的积水沾湿了他一身。 暮朝歌握着一块尖利的石块,指尖渗着血,月白的衣袍污秽不堪,披散的长发恍若盛了一弯白雪,浸在阴影里的半张脸,苍冷又脆弱。 太叔妤走过去,俯身抱住他,哑声笑:“对不起,我来晚啦。” 暮朝歌迟钝地转头,低首,看向怀里的人,似乎有些发愣,好一会儿,轻轻开口,说道:“我不想忘。” “那就不忘。以后我陪你一起记。”太叔妤将尾指与暮朝歌相缠,“保证。这次绝对绝对,不会再食言了。” 暮朝歌顿一下,然后突然皱了皱眉,道:“我现在不好看了。” 太叔妤闻言肩头抖动,空闲的一只手圈禁着暮朝歌肩头,头埋在他颈窝里,似乎忍俊不禁,闷笑:“小事儿,你都艳压我多少年了,也该让让我。以后我来负责貌美如花就好。” 暮朝歌又顿了一下,同意了:“嗯。” 随后一时没有人再开口。 太叔妤将手滑下,落到暮朝歌脚踝处,摸索到粗砺的铁链,碾碎,尖利的碎屑霎时刺进指尖。 下一刻她的手便被一双沁凉的玉骨捕捉后紧紧握住。 太叔妤又笑:“暮朝歌……你说,我是不是很没有用?” 暮朝歌怔住,随即动作轻而不容置喙地,缓缓抬起了太叔妤的脸。 早已是泪流满面。 太叔妤哭得很克制,几近无声无息。 无声无息,声嘶力竭。 她咬紧牙关,浑身不住发抖。 “阿妤……”暮朝歌眸光颤动,眼中晃过深浓的心疼,他低头轻轻吻开她的眼泪,努力安慰道,“没事了,没事了,阿妤别哭,别哭,我没事的。没事了……” 太叔妤指尖攥紧暮朝歌如雪的发尾,哽咽,“朝歌……朝歌……” 她如珠如玉的朝歌,她宁愿用自己的命来护着的朝歌啊,怎么能被她亲手伤成这样? ……她都做了些什么? 暮朝歌无措地把哭得狼狈的人圈抱在怀里,小心地一下一下地抚顺她的背脊。然而效果并不好,他的姑娘此刻整个人都陷入了巨大的悲恸之中,脆弱、崩溃,宛如将碎的琉璃。 暮朝歌犹豫一下,下一刻,轻轻哼起了歌谣。 “青荷盖渌水, 芙蓉葩红鲜。 郎见欲采我, 我心欲怀莲……” (《夏歌》) 低哑温柔的曲调,耐心的,一遍遍在空旷幽凉的宫殿里回响。在歌谣的安抚之下,太叔妤满身的颤抖终于慢慢压制了下去。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太叔妤动了。 她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蜷缩在暮朝歌怀里,打断了他的歌谣:“朝歌。” 暮朝歌依言停下:“呃?” 太叔妤垂眉,反抱紧他:“……我们回家吧。” 这一次,他们要生死同穴。 ------题外话------ 啰嗦一下。 “为了所爱放弃所有”这样的感情说实话挺吸引人的,但仅限于故事,现实中我并不赞成这样做。人的意志以及其他一些诸如温柔、骄傲、责任、理想等等听着有点“虚”的东西,也都是很珍贵的(当然很多时候过于看重了很容易“折”)。若真的爱对方,应该很难舍得让他失去这些的吧 第76章 人不如故 太叔妤话音刚落,不远处便传来一阵脆响。 薛雪一点一点的,彻底碾碎了脚下玉质的墨笔杆子,才慢条斯理地从浓重的阴影中走出来。 一身绣牡丹的艳丽花袍子尾摆曳地,明灭的光线里,妖娆的身骨行走间诡魅又娇艳,纤纤豆蔻在身前漫不经心地相叩,在鼓掌。 “哈,瞧,多么的感天动地。”薛雪走到两人面前站定,笑容又甜腻又嘲讽,“爷都把人废成这样了,都还下得去口——太叔妤,你表演‘不离不弃’的戏码的时候,就不能多挑挑嘴么?” 伴随着他的话,四周缓慢亮堂了起来,纹娘和季梭沉默地站到薛雪身后。 不远处执着火把的影子,安静地点燃了四处预留的长明灯。 与此同时,还有人进来。 单手擎着墨底描泼梅花样的油纸伞的女子雍容华艳,身后是以一个气质闲适挺拔的年轻人为首的锦衣卫。 暮绮羽收好伞,环顾一圈,侧首和柏敬尧低语。 风雨未歇,殿外电闪雷鸣。 薛雪却像是对周围一切的动静毫无所觉似的,继续着他假模假样的哀怨叹息。 “常言道‘衣不如新人不如故’,爷还以为你不一样呢,谁知道也是好这一口。其实好这一口也没什么,但何必选一个苟延残喘不了一年半——” 薛雪嗓音戛然而止。 他低头,看向心口处笔直凌厉的剑锋,顿了顿,轻笑“太叔妤,你竟然要为了这个人,伤我?” 明明是靡丽轻佻的嗓音,然而落入人耳,不知怎的竟隐隐有几分凄厉的意味。 薛雪弯腰,任剑尖刺进心口,半点不在意,一双漂亮的眉眼只一瞬不眨地盯着太叔妤。 半晌,他轻佻悠哉的嗓音低了低。 “……啊,哭了?” 薛雪伸出手,想要触摸太叔妤的眼角,却被太叔妤侧首避开。 接而回望他的一双眼,平静又冷淡。 甚至不是对仇恨厌恶者的眼神……仿佛视他如陌路。 薛雪眸色陡然阴鸷。 太叔妤收回眼,和暮朝歌相互搀扶着起身,退后一步,剑尖从薛雪心口处拔出,带出甜腥粘稠的血液。 纹娘立刻要上来为薛雪包扎,被季梭拉住,摇了摇头。 另一边,柏敬尧护着暮绮羽也走了过来,暮绮羽观察了一下暮朝歌的伤势,看一眼柏敬尧。 柏敬尧会意,欲从太叔妤身边接过重伤的暮朝歌,说道:“君上伤势很重,待会儿应该会有场恶战,由属下来保护君上。夫人保护好自己,才是对君上来说最重要的事情。” 太叔妤沉吟片刻,点头。 接下里注定是一场恶战,她要速战速决,也容不得朝歌再受一点伤害。 然而暮朝歌却不轻不重地握了握太叔妤的手,然后从她手里拿过了长剑。 太叔妤看向他:“朝歌?” “阿妤,”暮朝歌也看她,如画的眉眼含着岑岑笑意,“我想保护你。” 他并不愿意阿妤的手因为他染上鲜血。 柏敬尧闻言皱了皱眉,瞧一眼看着“娇滴滴”的太叔妤,这会儿竟诡异地明白了暮朝歌的所想。该说不愧都是男人么,只要不死,保护自己女人的事情都不愿意假于人手—— 更别说反过来让姑娘保护。 “这样啊……”太叔妤也诧异,随后笑了笑,“有点任性了。不过没问题。” 她向后侧一步退到暮朝歌身后回首便能看到的地方,从不远处的锦衣卫手里接过一套长弓和羽箭,搭弓,上箭。 没有多话,回护暮朝歌的意思也很明显。 瞧,多么的鹣鲽情深! 薛雪握紧手里的剑,笔直漆黑的锋刃映凉了眼。 然而下一刻,他状似随意的,就把手里的长剑给丢到了一边,然后空着手,挪动着长腿,慢慢走向太叔妤。 瞧着女人薄冷平静的一双眼,薛雪掀了掀眼皮,笑意慵懒:“太叔妤,阿妤,爷以后也这么娇软地叫你好了吧,别生气了,爷以后不总是闹你了行了吧……” “你不喜欢朝堂,没关系,我们也像柳毓眉那样带着家当和美人下江南当个游吟诗人去,不然回菡萏池也行,据说池里的菡萏去年开得格外好,今年只会更漂亮。” 少年絮絮叨叨着,像误入凡尘的漂亮妖魅,对各种事情都饶有兴趣。 如果不看那双眼尾嫣艳的眼的话。 他死死盯着太叔妤,又像是困兽,在固执地挣扎着,嘴上还在调笑:“或者集齐些子弟让你教着玩儿也不错,爷就帮你守着,谁皮了打谁——” 刚吐完“谁”字,薛雪毫无预兆地猛然暴起,从袖口滑出利刃直直刺向太叔妤! 太叔妤眸色幽静,按住羽箭的指尖下意识……收紧。 暮绮羽没想到太叔妤在这种时候了竟然会犹豫!她厉声:“太叔妤!” 已经有些来不及。 而眼看着刀锋即将刺入太叔妤身体的瞬间,薛雪却在空中倒转了刀头,反手握住—— 随即他的肩头撞上太叔妤。 再将匕首用尽全力刺向身后的暮朝歌! 兹。 刀刃刺入血肉的声响。 空气静了静。 良久,纹娘哑声:“主子……” 薛雪肩头被羽箭贯穿,瞬间便洇湿了一片,猩红的血液顺着他的手不断滴落。 而他瞳眸瞠大,眼角的泪水无意识地滑下,颤声:“太叔妤……” “咳。”太叔妤咳出一口血沫,握住薛雪的手,将匕首从心口抽出,疲倦地倚倒在暮朝歌身上。 她没看薛雪,只安抚地将手心贴在暮朝歌苍白的脸上,笑意如花,不染尘埃:“呀,朝歌,这下我们可以‘生同衾,死同穴’啦。” 续命蛊破碎,她的生命也只剩下最后的一程。 他们刚刚好呢。 暮绮羽沉默,随后抬手比了个手势,锦衣卫立即聚拢,保护着众人撤退。 季梭看一眼薛雪,再看一眼太叔妤,也抬手,自作主张要放人。 纹娘拦住他。 季梭看纹娘一眼,没住手,只淡淡道:“主子留不下太叔妤小姐的,再强留下去……会死。” 哪些人会死,季梭没明说,但事到如今还非要三败俱伤,何必呢? 纹娘无力地收回手。 暮朝歌低首,亲了亲太叔妤的发顶,把她横抱起,缓缓向外走去,答应道:“嗯,我们以后再也不分开。” 等暮朝歌走出去几步,薛雪才回神,掌心里被血液浸透的匕首凉入骨髓,他仿佛被烫到一般猝然松开。 到处都是血。 都是太叔妤的血。 她不能离开…… 她是他的! 薛雪发疯一般拼命上前想要拦住,然而身边的影卫却纹丝不动,留下来殿后的锦衣卫阻拦着,他眼睁睁看着太叔妤窝在暮朝歌怀里,渐行渐远,再也看不见。 “太叔妤!” 第77章 归(大结局) 太叔妤醒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大楚,还是在熟悉的院落里。 她拱了拱温暖的被窝,起身。 打开门,外面阳光明媚风和日丽。 有清脆的玉阙相叩的声音细碎地响。 太叔妤顺着声响看过去,就见明透温淡的美人正站在简易木梯上悬挂一串风铃。 阳光从风铃的琉璃边角倒映下来,在地上落下五彩斑斓的光晕。 她去踩。 暮朝歌刚好挂好了风铃,听闻动静垂首,就看见她有些孩子气的动作,笑:“醒了。饿了没?想吃点什么?” 说着就要下来。 太叔妤连忙要过去扶着木梯,却被不知从哪个角落里闪出来的太叔弘嫌弃地拍开。 衔蝉和韩瑜跟在太叔弘身后过来,见状,衔蝉捂嘴笑一下,走到太叔妤身后给她盘发。 蕲一身喜庆的新衣“冷漠”脸,抱着一盘嬷嬷塞给他的糕点果脯,瞧着。 太叔妤摆摆手打招呼:“咦,这么早,大家都在啊。” 暮朝歌无奈:“不早了。祖父刚刚下了朝,说在等你过去抽背礼赋。” 太叔妤:“……啊?” 太叔弘就比较幸灾乐祸了:“祖父说了,要是过不了,就说明这些年过于懈怠了。业精于勤荒于嬉——” 太叔妤打断:“哥,说重点,我饿了。” 太叔弘拿一块蕲手里的糕点咽下,补充完:“罚写三遍。” 脱去一身银甲只着锦衣的他杀伐之气淡了许多,看着与帝都的寻常子弟也无甚差别。 还是这么坑妹。 太叔妤:“……” 当然,鉴于有暮朝歌这样的神辅助在,太叔妤还是磕磕绊绊地过祖父的抽背。 人间四月天。 没多久,大楚的“稗官小史”重新回来了的消息就传遍了。 太叔妤拉着暮朝歌一起,看最美的人,听最不可思议的传说,喝最烈的……补汤,撰写最唯美缠绵狗血淋头的话本故事。 偶尔也请朋友们友情出演—— 就是不发酬金的意思。 祖父也想明白了,从太师位置上退了下拉,领了个修史的闲职,有时闲了也陪着改改太叔妤那“一言难尽”的折子戏。 声名远扬后也有人夹着送故事的名义来求助。 还破过好几起案子嘞。 半年后。 枫叶红得漫山遍野的一个清秋日子,暮朝歌终于说服了太叔一族,在两家人的祝福声中,十里红妆,迎娶了他的姑娘。 消息传得不开,但远在菡萏池的薛雪还是知道了。 “主上……”纹娘迟疑地开口。 “出去。” 他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即在纹娘担忧的目光中,动作狠戾地持刀刺破胸口。 血液顺着刀刃的凹槽滴落到瓷白的小碗里,薛雪面色渐渐发白。 没一会儿,一个半透明的蛊虫从里面翻腾着爬出,吸吮起来,小碗中血液很快见了底。 薛雪低首把玩着刀刃,想了想,想要再次放血喂蛊,被季梭及时拦下:“你不想活了么?!” “啊,”薛雪漫不着意,“放手。” 季梭冷笑一声,放开手,然后在薛雪再次要动作前平淡开口:“续命蛊本就是逆天而行,承受能力有限,若喂死了这最后一只——太叔妤必死无疑。你随意。” 说完就留下伤药离开了。 纹娘犹豫一下,也跟着离开。 身后随即传来暴躁的踢踹和嘶吼声,桌椅瓷碗噼里啪啦砸碎,不绝于耳。 ** 等天脑再次出现的时候,暮朝歌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状态。太叔妤其实也差不多,但她想走在后面一步,于是含了药性暴烈的老参,这会儿正精神奕奕地给暮朝歌讲故事。 在最后的时光里,他们游了一圈儿时的故地,然后留在了太叔妤幼时被隐士放养长大的山上。 风很温柔。 暮朝歌躺在两人制作的摇椅里,太叔妤就趴在他身上。她讲着她的过往——关于星际时代的她的真正过往。 反正也人之将死嘛,向来踩线严格的天脑智脑的也没出来警告,太叔妤就当是默认可以。 “我那时候阴差阳错第一次参加校际联赛,本来没打算出风头,可耐不过对方太作死,躲都躲不过,然后不小心就一战成名了,再然后就被派到了一个鸟不拉屎的鬼地方完成任务。” “嗯。”暮朝歌听着她这样天马行空的过往,也不知信没信,笑意清浅,偶尔吱一声。 “要不是酬劳丰富,我肯定就消极怠工了……那里地底深处有一种甲虫,长得张牙舞爪,但腹部又圆又大,烤成八成熟咬起来嘎嘣脆……” 夕阳西下,当最后一抹余辉消失,暮朝歌终于安详地闭上了眼,再无生息。 太叔妤吻吻他的脸颊,拼着最后一点力气,抱起人,慢慢走向不远处的悬崖。 “太叔,”天脑出声,“还记得前面告诉你有星盗入侵了这个位面么?就是暮朝歌,不过不知道为什么,他忘记了过往。” “所以,他没有‘死’,只是比你先回去了星际。我查过了,他犯的事多是经融民事一类,加上你这次的赏金,剩下的部分可以直接用战功抵消。” 太叔妤怔一下,轻而缓地抱紧了怀里的人:“谢谢。” “不客气,合作愉快。稍后将会开启虫洞,你准备一下,要回去了。” “嗯。” 后世记载,太师府二姑娘与西凰先帝暮朝歌结为连理后云游四海,被传为神仙眷侣,再不归。 太叔家史记载,族谱曾被偷盗过一次,只是第二天就被送了回来,太叔弘翻阅后久久沉默。 有好事者在多年以后软磨硬泡,终于瞥得了一丝半点的真相。 有人改了族谱。 准确点是添了几笔。 在太叔妤与暮朝歌的名字下面,一线细细的朱砂如泣如诉—— 那爷算什么? ------题外话------ mua,就这样。还是挺舍不得这个故事的,但毕竟要做出选择——估摸着暂时都不会再半职业化写文了,精力不太允许,转为偶尔自娱向。如今比起来满足yy的私欲来,更想满足以后保护公举的欲望。 第77章 选择性阅读(大结局版本二,非正文) 再说一遍哈,非正文,所以逻辑三观的都丢一边去了,相当于是写给薛雪的番外,选择性阅读。 ** 星际三百九十八世纪914年2月。 埌夏军大。 太叔妤从虫洞中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冲洗了一个热水澡,随即打开时事新闻,一边听着,一边翻找冰箱。 “最新发现,在北部131区出现了新的虫皇,远征军131区第三支预备役正组织民众进行撤退。” “埌夏联合卡法、尼姆星最新研发的全息技术已经开始进入临床实验阶段。” 咔嚓—— 一个月未动,厨房的火苗虚闪了几下,才稳稳地燃了起来。 太叔妤磕破一个鸡蛋,加入锅里,迅速成型的鸡蛋与汤圆、米酒一起翻滚,咕噜咕噜,很快散发出甜腻的味儿。 某双漂亮掐尖儿的眼睛不合时宜地浮现在脑海。 合着少年最后在山崖边哀戚绝望的疯狂。 她指尖顿了一下。 又敲了一个蛋下去。 甜腻的味儿顿时淡了下去,可惜在耽误的时间里,汤圆也黏到了一起。 勉强还能吃。 太叔妤划拉开智脑,页面不断新涌出来各种消息,她边填肚子边处理。 “今日大风,十二点左右岚城部分地区将会有一场雷阵雨,请出行的市民们备好雨伞。” 叮。 又是一条。 她打开,就看见天脑独有的保密标志,点开。 友情赠送一条最新消息:三日前远征军第四分队曾有人在卡法星附近,看到过疑似暮朝歌的星盗出没。 太叔妤记下地标。 然后想了想,又点击开原先的位面模拟系统,礼尚往来地添加了一些数据上去。 找到暮朝歌并不太难。 最少对于太叔妤来说。 但找到人了,却发现和她职业不兼容,就有点头疼了。 为了方便找人,太叔妤直接申请了第四分队驻扎地区的赏金任务:保护卡法国王在当地游学的独苗苗小王子。 然而等她到了地方,却是连小王子的面都没见到,接待她的只有一个模样俊俏脾气暴躁的同行。 仔细瞧下还挺面熟,校友。 绅致玉按行规严肃地确定了太叔妤的身份,接着忍不住跟太叔妤吐槽。 “我跟你说,要不是今年通货膨胀赚钱太特么难,”绅致玉把手里资料一样一样传给太叔妤,咬牙,“劳资早就把那货给丢出无人区了!” “同学,”盛夏里日光曛暖,太叔妤在灌一口啤酒,懒洋洋提醒,“你正在犯罪的边缘试探。” 绅致玉摊手:“不是有驻军在嘛。” “也是。” 毕竟是卡法的王室,于情于理为了两国的邦交,埌夏的驻军也要看顾着点人。 太叔妤翻开小王子的消息,结果年龄性别身高体重什么的都是空格,隐私做得太严格了。她查看到其中一条的时候出声:“卡法玫瑰?” 绅致玉点头:“最是那一低头的娇生惯养,尤其是前半个月从全息模拟游戏里出来以后。” “也参加了全息模拟?” “嗯。”绅致玉也喝一口酒,“虽然不缺那点赏金钱,但听说是王室精神力测试潜力值最高的一个孩子,偶尔精神旺盛做点什么王室也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至于“最是那一低头的娇生惯养”,这个形容太叔妤一时没懂,直到见到了真人。 谁也没有料到星盗那边也回得到卡法小王子在这里的消息,在太叔妤抵达的第二天就筹划了一场突袭。 庆幸的是这次偷袭的火力并不太强,重点是在“偷”。 估摸着是想用最低的代价赚取最高的报酬。 太叔妤发觉的时候已经错过了最好的时机。 入侵的星盗伪装成了闻讯赶来的驻军,一时敌我难辨,特别是太叔妤又是以赏金猎人的身份加入,没有内部资料,更分不出谁是谁。 于是乎她只能伪装成了“伪装驻军的星盗”,趁乱无声无息地侵入了小王子的卧室,打算半夜将人掳走! 结果刚解开锁就和人对上了眼。 见鬼的“小”王子。 好吧,得理解人家卡法对王室的爱重—— 他们的玫瑰,成年了也是小玫瑰,得护着。 黑发碧眼的少年十八九岁模样,身骨纤瘦白皙,一身柔软的条纹睡衣,脸上覆盖着贵族舞会偶尔会出现的精美假面,只露出一小截形状优美的下颌,冷静地站立在卧室的一角,手里紧握着一把镶嵌宝石的匕首,戒备地看着她。 太叔妤掏出猎人的身份证明,丢到他脚边:“太叔。接下来的一个月,我取代绅来保护你。” 少年闻言僵硬了一瞬,随后也没去确认地上证件的真伪,沉默了。 太叔妤只能自己主动。 而等她接近了,才发现他的站姿有些跛:“受伤了?” 他还是不说话,一双略微狭长的碧眼幽静深邃。 太叔妤看一下时间,没有犹豫,示意了一下公主抱的动作,见人没有太抗拒的意思,便试探着虚虚地将他抱了起来。 比预测的还要轻一点。 (用背的当然不妙,后背的人一不小心就成人肉盾了。) 这时候,第一声弹药爆炸的声响远远传来。 太叔妤正侧首判断着敌我的距离,不妨颈间突然一紧,她垂首,就看见“卡法玫瑰”垂着他那睫毛纤密的眼,伸出了一只手来,缓慢而坚定地,攥紧了她的衣领。 坚定? 这个词儿用得奇怪,但看着他的动作,就是让人有这样的错觉。 棉质的t恤顿时皱巴成了一团。 太叔妤想了想,以为少年是怕了,毕竟是个娇养到连战区都“毫无概念”的刚成年。或者说这才是这个年龄的少年该有的反应。 她这样的反而是例外呢。 太叔妤照顾他的自尊道:“坚持一下,很快就好了。” 顿一下,她又单手拆下自己的防弹衣盖到了少年的胸腹腰背处,扣上单扣,随即—— 开始一路狂奔逃命。 就在这时候在半路上看到了夹杂其中暗自指挥星盗的暮朝歌。 男人一身迷彩军装,侧身而立,正与同伴说着话,露出的半张脸尽管被油彩斑斓,依然可见清俊雅致的意味,淡笑岑岑。 似乎有所察觉,他倏忽回首,望了过来。 太叔妤立马低头避过查看。 废话,职业操守还是要有的好么。 可惜避开了一次没能避开第二次。 小半个月后,太叔妤正带着少年“大隐隐于市”,给娇养的卡法玫瑰挑点零嘴和水果打打牙祭,又碰上了火拼,以及带头火拼的暮朝歌。 不过这次的敌我的界限模糊了。 有虫族出没。 根据星际默认的公约,无论何种何族的人民,但凡虫族出没之时都要先一致对外。 于是以太叔妤为代表的赏金猎人,以暮朝歌为代表的星盗,和前来支援的第二远征军,三支力量相视一眼。 远征军的领队抬手做了个“暂时休战”的手势。 太叔妤自认为是个遵纪守法的好公民,见状很有眼见地及时响应,持着器械指了指右手边的南方。 示意她负责南边。 赏金猎人大多擅长单独作战,在与虫族的对战中往往用于“捣乱”,打破虫族进攻的秩序。 任务危险,但报酬可观。 唯一麻烦的就是身边的拖油瓶…… 太叔妤和远征军交流好,才慢吞吞地看向卡法的玫瑰。 少年知道了什么,率先开口:“你要丢下我?” 嗓音嘶哑,像是声带受过伤。 太叔妤解释道:“怎么会。只是接下来跟着我会很危险,呃……也会拖累我的行动。有星际公约在,现在你也算是我的家属,远征军的后勤部队会比我更适合保护你。” “如果我不死,”她笑笑,摸了摸少年的头,对上假面后的那双碧色漂亮的眸子,“我会尽快来接你,然后送你回家。” 她说完后就看向他,等待他的决定。 在这样紧绷的危急时刻,周身气息依然沉静又耐心……仿佛他做出什么任性的决定来,也一样会宠溺地笑一笑,由着他一般。 良久。 少年伸出手,掰过太叔妤的手腕放置了一团东西,随即头也不回地离开。 太叔妤低头,只见掌心里,几颗彩纸亮丽的水果糖在阳光的反射下熠熠生辉。 她剥开一颗含在嘴里。 喏,还挺甜的。 最后太叔妤和暮朝歌,星盗秦墨,以及另外两个远征军的年轻上尉韩斐、杜虔溪分到了一组,负责在同伴的掩护下找出虫皇的确切位置。 哪怕在模拟位面两人如此熟悉,第一次在现实中相遇……却有点小尬。不同的身份、不同的经历、不同的圈子,甚至由这些不同而影响造就的,性格三观以至于感情,都有所差异的人。 不是前一刻还各自为营来着么。 不过好在,来日方长? 或者说近点,人多。 临墨是暮朝歌的同伴,一路上都以一种肉眼可见的诡异眼神,欲说还休地打量太叔妤。 韩斐看不下去了,不动声色地走到中间隔开两人。 很快出现了第一只变异虫族。 巨大的坚硬甲壳藏匿了相较薄弱的腹部,锋锐的锯齿上腐蚀性强大的黏液不断滴落,身后跟随而来密密麻麻的子虫,所过之处,木石俱毁! 五人前一刻还略微散漫的情绪猝然收敛。 暮朝歌、太叔妤两人眼神交换间已经确认了战略,直冲上前进行强攻。 临墨负责补刀。 韩斐则后退一步给杜虔溪腾出小片清净地界,不远不近地严密清理着附近能威胁到杜虔溪的一切东西。 杜虔溪在几人中经验最为丰富,但战力相对最低,是远征军着力培养的科研型人才,负责深入观测分析虫族的各项数据传回后方。 一番恶战之后第一波虫族被消灭了七七八八。 太叔妤半途时候就已经把弹药告空的器械丢掉,这会儿正手握长刀,揉弄着发软的手腕,一边清理残余。 临墨累得弯着腰在大口喘气。 他瞧一眼不远处越战斗精神气儿越好的太叔妤,眼睛都直了,脱口就是一句:“隐藏的大佬啊我擦!” 太叔妤闻言看过来。 临墨马上做一个双手交叉闭嘴的动作,席地坐一旁休息去了。 边缘的一波虫族战力都那么强,他们这是捅到马蜂窝了,待会儿有的累的,还是趁现在多补充点体力的好。 热身之后,太叔妤也没那些有的没的心思和情绪了,在暮朝歌几步远处倚着长刀开口:“虚拟位面的事情……” 暮朝歌把水壶递过去,嗓音淡淡的:“我都记得。” 他侧首,看着年轻挺拔的女人正仰首慢悠悠喝着水,青黑的眉眼晕在日光里,明澈又闲适,突然笑了,道:“不要等我。” 太叔妤差点没呛住:“……哎?” 暮朝歌也学她仰首,看着远处洗净的天穹:“我还有一些事情想做。” “啊。”太叔妤看一眼他,然后也仰首看天,这会儿小风刮着还蛮舒服,她调笑,“我还想要星辰大海呢。好吧,不开玩笑了。所以?” 暮朝歌把玩着手里的新型能量枪,组织了下用词:“你的身份有点敏感,我不想金盆洗手,也不想你为此放弃自己的意愿。” 虚拟位面里相知相守的一生很温暖很美好,也足够了。剩下的时间,他想做一些其他的,关于信仰,关于理想。 虽然细究了说也不都是些好东西。 他也不想将她拖下水,她这样其实挺好的,明亮温透。 太叔妤缓慢地眨一下眼:“这样啊……小心!” 随着她话音一落,其他人下意识就地翻滚开,原地窜出来又一只巨大的变异虫族! 临墨皱眉,把手里刚换好能量的热武器丢给韩斐:“保护科学家。” 杜虔溪从地上扶正仪器,闻言冷峻严肃的脸色浮现一抹笑意:“谢了。不过——”他用食指与拇指比了个约莫一根手指的长度,调侃,“我和科学家的距离还有点,请叫我苦逼技术员谢谢。” 临墨表示收到:“没问题。” 接下来就是对战了。 不过几人没料到的是原先确定的偷袭路线估算有误,刚解决完这第二波,紧接着第三波和第四波又无缝对接。 几人很快就负了伤,尤其以韩斐负伤最重。 这样下去不行。 太叔妤看一眼暮朝歌,正巧暮朝歌也看了过去。临墨余光看见两人不约而同的对视,就觉得眼疼。其他不说,这两个人的默契度,实在有点高啊。 要他说,就这样了还矫情个屁,直接把人抢回老窝啊…… 才怪呢。 都怪阻力太“小强”,眼看着就能无休无止,暮朝歌这样选也正常,临墨无声惆怅。 趁中间又击破一波虫族进攻后的间隙,太叔妤提议:“接下来我和暮朝歌兵分两路深入虫族领地,你们殿后联系支援?” 暮朝歌沉吟一下,点头。 临墨只听暮朝歌的,没什么异议。 反而是韩斐不同意:“我和太叔妤交换。”没道理让联盟的新生力量,又是位女士,折到这里。 杜虔溪皱着眉,看得出来也不怎么同意。 太叔妤叹口气,对二人笑道:“别啊,这样是最优解,你们也明白的。何况我实战经验不足,后方待会儿要是发生点意外情况,我根本应付不来。反而是这样偏武力些的任务更适合我。” 杜虔溪以为她是年少轻狂,不清楚其中的危险,飞速计算出刚刚收集的数据指标,提醒太叔妤道:“你有九成九的几率会回不来。” 他说这话的时候太叔妤已经拎着她的长刀走出了一段距离,闻言不怎么在意的背对着摆了摆手。 “安了。要是真回不来了,记得抚恤金早点到账哈。” 第一次上战区,太叔妤就写过遗言了,这下还不用补,很完美。 没时间留来伤怀,五人各就各位。 相比于联合作战,太叔妤确实更适合单拼,她就握着她改装后的粒子刀,身轻如燕的穿梭在虫族的筑巢之中——目标直指虫皇。 暮朝歌那边也没什么动静,估计是和她打的一样心思。 虫皇不仅危险,还值钱/功勋啊。 最适合他们这种不亡命也拼的守财奴了。 终于还是让太叔妤先发现了虫皇的踪迹。她立时确定了方位发送出去,随即开始独自强攻。 劈、斩、切、提。 眉眼温凉。 完全是不要命的打法。 就这样在乎那个人么?没人注意到的阴影处,假面覆脸的少年蓦然抬手,盖住了自己疲倦幽邃的眼,嫣艳的唇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苍白。 几乎是在同时,太叔妤感觉到了什么抬眼环顾一周,可惜并没有发现其他的人迹。 她扶住流血不止的肩膀,继续下压用力,确定自己的感觉没有错:虫皇突然变安静和虚弱了不少。 这样强大又精准的精神力操控……会是谁在帮她? 这样的疑问也不过是在脑子里一晃而过,不少精神力强大的人纯武力值都不高,她这样迟疑下去反而容易把人给牵累了。 太叔妤集中精神,趁机倒地滚入刚刚观测好的虫皇腹部空隙处。 身上立时沾染上了腥臭的黏液,裹挟的腐蚀性贴着肌肤烫染起一阵阵火辣的触觉,尤其是伤口处,针扎一般疼。 她轻轻“嘶”一声。 眼睛很快适应了内部的光线。 顾不上处理伤口,太叔妤抽出短靴中夹带的粒子弹,迅速找寻着最佳的爆破点。 一枚安上。 再寻找下一个。 这时候虫皇骤然剧烈摆动起来,高频的嘶鸣震得耳膜嗡嗡响。 “兹……兹……”耳边的通讯器有了动静,“喂喂喂,我是临墨我是临墨,已经联系到了支援,杜虔溪也已送达后方,我和韩斐正在赶来。暮朝歌,太叔妤,你们现在还好么?保命最重要,不要逞能!” 暮朝歌淡声回应:“我没事。” 随着话落紧接着就是一声巨大的炸裂声。 临墨:“……”我信了你的鬼! 临墨:“太叔妤呢?” 太叔妤不打算惊动了虫皇真来个英勇就义,轻声简洁回道:“爆破。” 临墨一时没听懂:“什么?” 暮朝歌代替太叔妤解释了:“她在虫皇腹部安装爆破点。” 暮朝歌打量一遍周边环境,皱眉:“阿……太叔妤,停手,这里并不适合进行爆破。” 太叔妤手上没停,漫不经心吱了一声:“嗯。” 随即她想到什么,出声:“韩上尉,我记得灭了虫皇可以加一万点功勋值是吧?” 韩斐不知道太叔妤的意思,按实回答:“是。” “加上我原有的,”太叔妤轻声,“够了。麻烦您帮个忙。” 韩斐意识到了什么,厉声阻止:“太叔妤——” “我也没想死。”太叔妤笑,“只是天有不测风云嘛,您老让我安心下。” 她自顾交代:“我有个朋友,一直想回家。她生前我没能成功,死后总要再帮她试试。她的星球被划为了消亡星,我想您用我的功勋给联邦申请暂缓放弃。” (消亡星,即被预估将会迅速消亡的,会被联邦放弃的星球。太叔妤提出来是因为她做过调研知道还有挽救的余地,但要消耗巨大的资源和人力作为启动能量,还要有联邦的准许。资源和人力她准备的差不多了,就差功勋兑换的准许证。) 暮朝歌哑声:“阿妤。” “最后,暮朝歌,”太叔妤安上最后一颗爆破弹,“对不起。” 暮朝歌沉默一下:“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想说吧。” 太叔妤说完,将通讯器关掉,拆了电池丢到一边。 想想这会儿要是再下个雨,还挺悲壮的。话说,她怎么老是在死亡的边缘跃跃欲试? 大概人品不好吧。 “人品不好”的太叔妤清点身上还剩的防护装备,陡然发现,她的防弹衣还在卡法玫瑰的身上……纯肉身抗,画面有点美她不敢想。 太惨了。 太叔妤瞧一眼预定的时间:还剩下三分钟。 时间在这会儿走动地又快,又慢。 太叔妤跳进离爆破点尽量远的一道深沟,蹲坐下身,抱起双膝,安静地闭上了眼。 滴答滴答。 黏液从虫皇身上滴落,像春雨淅淅沥沥。 她恍惚又看见了那个漂亮如妖魅的少年,无骨蛇似的倚坐在船头,身前细雨朦胧,身后青山拓影,姑苏城的钟声悠远宁静。 以及最后的画面里,少年一个人孤零零地捧着早已碎裂干枯的续命蛊,骨瘦如柴,蜷缩在风铃飘摇的院落一角,出神地望着天空,一点点被细雪埋盖枯骨。 最后10秒。 10、9、8、7……0! 炸弹从虫皇胸腹部开始一路向下爆炸开来,随着轰鸣,璀璨的火花四裂。 余光里映入眼帘,白色的蕊,红艳的瓣,竟像一朵朵含苞怒放的粉荷。 【“不然回菡萏池也行,据说池里的菡萏去年开得格外好,今年只会更漂亮。”】 太叔妤指尖虚空地勾勒出一片六角形状,眉眼弯弯:“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 全剧终。 是不可能全剧终的。 “可惜明年花更好……”太叔妤神游天外正呢喃着,突然腰上一重,随后还没反应过来,一道韧性的躯干已经猛然将她压下。 “既然明年花更好,”身骨单薄瘦高的少年死死箍住太叔妤,打断她,漂亮的小脸上,一双碧绿的瞳眸里映照的全是她的身影,嗓音嘶哑又固执,“可与我同?” “薛……” 薛雪盯着她重复:“可与我同?” 太叔妤一时失声。 “啊,”薛雪支起上半身歪着头笑,笑意苍茫,“还是不愿意啊。可是我没办法——” 薛雪起身,摇摇晃晃地走向爆破集中的点:“我没办法,再眼睁睁看你和别人白头偕老。我也不想……再伤你了。” 他这一生走来,错了太多。 起初与她相遇,百无禁忌一心利用达成目的; 后来又偏执成狂嫉妒成疯,只想毁了她其他所有将人捆绑在身边; 直到后来失去她。 他可以不再问命运凭什么要让他晚遇见她一步以至于满盘皆输; 他也可以远远的接受她和旁人明媒正娶与他再无相干; 只要她好好活着。 他算什么,其实也不是很重要。 薛雪闭上眼,走进爆裂区—— “同!” 下一刻,太叔妤抓住薛雪手腕飞速拉倒,尘土与肉沫(虫皇的)飞扬中,她一字一顿:“我与君同。” 再次恢复意识已经是一个月之后。 太叔妤抬手挡了挡光线,慢慢睁开眼,就看见眼前一张放大了的漂亮小脸。 黑发细碎,趴伏在临近的病床上,悠哉悠哉地晃荡着小腿,看着她的碧眼一眨不眨。 “爷是谁?”少年嗓音嘶哑,偏偏尾音缱绻,竟勾出几分甜丝丝的腻味儿。 太叔妤顿一下:“卡法玫瑰?” 薛雪卡巴下眼,立即踹墙了,怒吼:“医生!医生!” 穿着白大褂的医护人员带着抢救器连忙赶来,以为出了什么人命关天的大事,结果就看见被推得挨在一起的两张病床上人都醒了,看着状态也都挺好的。 薛雪看他们没动静,又踹墙,指着人闹:“庸医!赔爷的人来!” “庸医”:…… 护士长压着脾气问道:“太叔小姐是怎么了么?” “看不到么?!”薛雪气得挠头,“傻了!爷的人傻了!都不认识爷了!” 太叔妤:…… 她扶额:“薛雪。” “在。不是,咦,认识爷了?”薛雪连忙跪坐过来掰正太叔妤的头,指着自己再次确认道,“爷是谁?” 太叔妤没理他,和医护人员打了招呼告知是误会,等他们离开后才躺回枕头,懒懒道:“薛雪,薛爷,薛九爷。” 薛雪满意地眯了眯眼,又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文件递给太叔妤看。 太叔妤随意地扫了一眼,愣住。 是一份合约。 关于卡法王室聘请赏金猎人太叔保护十三王子薛雪三年的合约,赏金后面的金额处附着一串让人看着就眼花缭乱的零,粗略估计大概是薛雪能在王室继承到的全部财产。 下面整整齐齐的盖了两个指印,并排着,一大一小,还盖了红章,已经受星际法的保护。 薛雪得意道:“这是附件。正件被爷藏在了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你毁了这个也没用哈。” 想了想,他还是担心太叔妤直接撂担子不干了,小心翼翼地伸出三个指头道:“三年,只有三年……坚持一下,很快就好了。” 太叔妤突然道:“我饿了。” “那还不简单。”薛雪闻言打了个响指,立即有身着妥帖燕尾服的卡法管家出现,他随意地说了几个符合太叔妤口味的菜品,然而说到一半突然住嘴。 薛雪下床,挽起衣袖朝门外走:“爷要亲自下厨,等爷。” 不是说要抓住一个女人就要首先抓住她的胃么,太叔妤这女人总不能什么都和别的女人不一样吧? 太叔妤点点头。 点完才想起薛雪正背对着她,应该是看不见的,然而要出声却看见人已经没影了,又咽下。 但很快,薛雪又去而复返。 少年颈间歪歪扭扭地挂着套了一半的围裙,蹲身伏在床边,平视着太叔妤认真道:“你还没有答应你会等爷。” 太叔妤眼角发酸,随即伸出尾指,笑意温柔:“嗯,那我们拉钩好了——我会等你。” 薛雪勾了勾太叔妤尾指,这次放心地走了。 等人离开,太叔妤再次从抽屉里拿出了合约。沉默地看了会儿后,她抽出笔改动了一个字:“三年”已成“百年”。 人生能有几个百年? 合约从此不做数。 太叔妤能猜到,薛雪可以想到的最安全的地方莫过于是把“主件”说成是“附件”,再放在她的眼皮子底下。 薛雪也能想到她会猜到。 然而又有什么关系,一张纸而已,决定做不做数的,从来都是人心—— 这次,他愿意给她自由。 她也愿意“守约”。 ------题外话------ 至此,本故事搁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