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摆》 老苞米致<小说阅读网>读者 自从与《都市言情小说》合作之后,使我有机会把自己过去发表过的一些作品介绍更多的读者朋友,前几部作品得到了一些读者的好评和喜爱。为了回报喜欢我文字的读者朋友,现在我将在电脑里沉睡了近十年的《钟摆》,从电脑里唤醒,奉献给各位朋友。遗憾的是这部作品里的一些人和事并没有“与时俱进”,比如现在的国企的形态,现在人与人的关系与结构,与小说里描写的有了很大的差异。尽管如此,我也不准备动手修改了,让它保持在刊物发表时的原汁原味,似乎更好些。世事更迭,一切都在变,但是人间真情是不会变的。 感谢《都市言情小说》给了我一个与读者朋友交流的机会。 感谢喜欢老苞米文字的读者,有你们的支持,我今后会把更多的文字奉献给大家的。 第一章 梁翼将钥匙插进锁孔,轻轻地一旋,办公室的门开了。室内的空气有异味,臭哄哄的,昨天下班前,他给窗台上的几盆花施了肥。所谓的肥,是厂办公室主任老丁精心沤制的:碎豆饼加水,置于一只大玻璃瓶内,待其发酵后,泛起泡沫,味道变得奇臭无比时,便是养花的上好肥料了。梁翼打开窗子,室内的臭味消失了。几盆花施了肥,没什么起色,依然是那副蔫头巴脑、不死不活的模样。拿起拖布,到男厕所外间的洗手池涮了若干下,然后回到办公室,弯下身躯拖起地来。几年前,厂党委宣传部是很气派的,拥有四间办公室,作为党委委员、宣传部长的梁翼,自己就占一间。那时,部里虽然有八九个人,但拖地却成了经常需要部长操心的事情。如今,昔日的辉煌一去不返,八九个人各奔东西,有上深圳闯世界的,有借丈夫的光出国陪读的,有到私营企业挣大钱的,有关系虽在宣传部但休了几年病假的……如今,只剩下梁翼和一个三十出头的干事小潘了。党委副书记于北鸣嫉贤妒能(这是梁翼的个人看法),有意和他过不去,硬是不给宣传部补充人,还鼓捣厂长周凯旋,趁厂里机构改革、部门调整之机,把宣传部的房间收去四分之三。仅有的一间办公室,且面积被桌椅文件柜占去大半,拖地变得轻松多了。虽然五十来岁的梁翼是一部之长,但三十出头的小潘每天都来得比部长晚,这拖地的活儿自然就由梁翼承包了。对此,三十出头的小潘毫无愧色。梁翼每天提前半小时上班,这是多年形成的习惯了。周厂长虽然身兼党委书记,但眼里只有生产部门,,对宣传部根本不感兴趣,再加上于北鸣时常进点儿小谗言,因此宣传部每天乃至每个月也没什么事可做。梁翼曾有一段时间心里感到不平衡,时间一长,倒觉得这种状态很不错,争强好胜半辈子了,也真够累的了,难得有几年轻松。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现在他这个年纪的人,很多人不都是这么活着吗?想开了,也就不烦恼了,他决定换一种活法,为人处事不再剑拔弩张、咄咄逼人,甘心做一个与世无争的角色。身上没了压力,自然生出不少闲心来,上图书馆借来许多文学刊物,伴着茶水,一上午或者一下午,轻轻松松地打发了。前些日子,他跑到厂办公室,从老丁那儿软磨硬泡搬来几盆花,认认真真地养了起来。只可惜,这几盆花有点儿“欺生”,到了他手里,竟失去了活力,变得无精打采的 。梁翼不认为花没养好是自己技术欠佳所致 ,而是怪小潘吸烟造成的。这小子一天至少一包烟,只要他在办公室,不一会儿便“雾里看花”了。小潘是前些年分来的大学生,这小子根本没心思在厂里长期干下去,总想“跳槽”, 但一直没找到门路。他的屁股像长了刺儿,心里像长了草,坐不住板凳,一上班就到处乱串。偶尔回办公室,也无片刻安生 ,拿起电话不撒手,乱拨一气,且腰里的那个bp机吱吱地叫个不停。梁翼不喜欢小潘,但又不好把他踢出去,理由有二 :一 、这个“神”是自己请来的,请神容易送神难。当年小潘分来时,厂里有好几个部门看中了这个长得很精神的大学本科生,梁翼拼尽全力 ,击败几个对手,弄到了这个宝贝。二 、如今宣传部受冷落了,没人愿意上这儿来,把小潘弄出去,再找一个年轻人并非易事 。目前在这“两人世界(其实是三人,有一人是长期病号)”,小潘倒像个部长,梁翼是干事。最初,梁翼看不惯小潘这种样子,时间长了,也懒得管他了。梁翼当“和尚”,毕竟还撞撞钟,可这“小和尚”连钟也懒得撞一下 。 宣传部还真有个钟,不过这钟不用撞,只要上足发条就可以了。这座钟有一人多高,深褐色的木壳,玻璃门内是那一动不动的钟摆。 上班时间过了半小时,小潘才来。 梁翼板着脸瞧了他一眼,目光冷冷的。 “路上堵车了,交通状况太差了!我要是市长的话,不把交通弄明白,就自动辞职得了……”小潘边说边去拿暖瓶,做出要去打水的样子。然而,他又放下了暖瓶,因为里面的水是满的。 梁翼知道他这是在演小品。 小潘走到梁翼的桌前,拿走几张当日的报纸,装模做样地看了起来。梁翼知道这小子根本不关心政治,除了看体育消息,就是看房地产广告(尽管他买不起商品房,但对此十分感兴趣)。没过屁大工夫,小潘腰间的bp机吱吱地叫了起来。只要这玩意儿一响,这小子就像充了电一样,蹭的一下站起来,半个屁股坐在桌子的一侧,抓起话筒,斜眼瞧着按键,穷按了一气,然后扯脖子嚷了起来 : “喂,谁抠(系南方人所说的“拷”,意思同 “ 呼”,也叫 “传 ” )我 ?操,是你呀 ,一大早找我有什么事?没事……没事抠我干个屁!告诉你,我的领导就在我旁边坐着 ,你工作时间和我扯皮,不是给我上眼药吗 ?我告诉你,我们领导正培养我入党呢!啥 ,入国民党?滚鸡巴蛋,你才入国民党呢!”这个电话刚挂断,又按了一串号码,接着胡扯: “喂,老肖吗?你昨晚上哪儿腐败去了,是不是洗桑那浴去了?我抠你十来把,你就是不回话。我告诉你,政府正在加大力度打击卖淫嫖娼活动呢,你小子可得加点儿小心 !喂,我让你办的那个事怎样了?少和我打官腔好不好,还他妈老同学呢,这点儿破事都不卖力……” 梁翼清楚,这小子屁股只要往桌子上一坐 ,话筒一拿,不扯个半小时是完不了的 。若是往常,一见小潘拿起电话,梁翼立刻心烦意乱,就像有无数小虫子在心上爬。可这次,梁翼竟没那么烦,因为他突然对这个青年人表示理解:血气方刚,充满活力,一天无事可做,怎能不闲得难受?你老梁不也闲得难受吗!小潘打完电话,回到自己的位置坐下了。坐下,对这小子来说,简直如同在受刑。他将身子伏在桌面,屁股只接触椅面的二分之一,让椅子的后两条腿离开地面 ,不停地摇晃着。 “你们打电话都这样吗?如果不认识你 ,根本看不出你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心境略好的梁翼对小潘说,他说话时脸上有笑容。 小潘不好意思地笑了:“部长是在批评我,我打电话带脏字儿是吧?我们那些大学同学在一起扯惯了,彼此一开口,如同条件反射,脏字儿一个劲儿地往外冒!” “我像你那个岁数时,说话也带脏字儿,是调到宣传部以后改掉的。”梁翼依然笑着说 。 小潘觉得梁部长此时十分可亲。平时,他不怎么喜欢这个老不算老年轻不算年轻的家伙。在小潘的眼里,这个中年男人在厂里混得也够惨的了,竟弄成了“一将一卒”的地步 。可令人讨厌的是,他至今仍端着臭架子 ,虽然只管一个卒,却管得有滋有味 。 只管一个“卒 ”的 “将 ”开口了:“小潘,你在这个宣传部是不是觉得没意思 ?一个大学本科毕业生,整天闲着,也够委屈你的了。” 小潘没吭声,猜度对方的葫芦里卖什么药 。 “我想过了,如果你不想在这儿干,能找着好地方,我老梁决不耽误你的前程。” 梁翼说这话时,语调平稳,让人难以断定他这是好意还是恶意。 小潘十分敏感,站起身来:“听部长的意思是想赶我走?那好,我决不赖在这儿,让你老人家心烦。不过,你得给我几天时间 ……” 听小潘这样说,梁翼急忙摆手:“ 不 ,不,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是怕误了你的前程。 是我没把工作没干明白,把你都影响了。” 梁翼说得很诚恳,表情也很诚恳,令小潘很感动 。 “部长,这事不能怪你。那个于北鸣主管宣传部,可他整天不干正经事,堂堂的党委副书记,就知道和小叶眉来眼去、勾勾搭搭, 什么鸡巴玩意儿!”小潘骂了起来 。 梁翼表情严肃起来:“ 这话可不能乱说 ,捕风捉影的事靠不住 。” 小潘说的小叶,是党委办公室的秘书,人长得很俏,又特别会打扮。关于她和于北鸣的关系,在厂办公大楼里已是公开的秘密,只不过没有人敢像小潘说得这么直白罢了。 “什么不能乱说,我怕个屁!”小潘弄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把我惹急了,我敢站在办公楼走廊把这个丑闻向全厂人公开!” 梁翼宽厚地笑了:“ 至于吗,他没事惹你干什么!” 上下级在宽松的气氛中聊了起来,这在小潘的记忆中是第一次。这小子腰间的bp机居然在两人谈话期间没叫过一次。 正当两人谈得很投机时,有人进来了,打断了他们的谈话。来者是个四十来岁的女人, 她也是宣传部的人,姓康。她患有风湿性心脏病,一直在家休病假,已有三四年没上班了。小潘偷着给她起了个外号,叫 “康乐果 ” 。“康乐果”是一种北方人常见的玉米膨化食品,很便宜,但不怎么好吃 。 “康乐果”进门后,冲梁翼和小潘笑笑 ,然后朝自己的位置走去。她取出钥匙,打开抽屉,低头翻了起来。 “哎,你是哪儿来的,走错门了吧?”小潘故意问。 “回来取点儿东西。”“ 康乐果”说 ,“我那个文凭不知弄哪儿去了。” “休病假还要文凭吗”小潘成心拿她“开涮” 。“别找了,我把我那个借给你,咱那文凭可是原装的 ,你那职工业大的文凭只能算是组装的。” “康乐果”没搭理小潘,她知道这家伙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这社会主义就是好,在家养病照样拿钱。”小潘不管人家烦不烦,扯起来就没个完 ,“别人都出国 ,我就没那个意思,哪个国家的月亮也没中国的圆。我这辈子哪儿也不去了,非把社会主义泡个乱颤不可!你说我怎么不得病呢,也让社会主义的优越性在我身上体现一把。” “病没长你身上,说什么都好听。”“康乐果”终于反击了,“你以为有病的滋味好受吗 ,我愿意有病吗?部长,你瞧他说的什么话,就好像我这病是装出来似的。” 梁翼不置可否,只是笑笑。 “康乐果”终于翻出一个小本本,长出了一口气。 小潘没皮没脸地凑上去 :“ 哟,企业管理专业……不对呀,你不是中文专业吗?” “康乐果”自豪地说:““你那是原装的不假,可你就一个,这玩意儿我有仨,还有一个是财会专业的,羡慕去吧!” 小潘没电了。 “康乐果”走了。小潘关上门,用力呸了一口:“不要脸,仨文凭哪有一个是真的!部长,现在这事都他妈的绝了。文凭一吃香,一夜之间,人人都有文凭。听说有一个县招聘机关干部,有很多人来报名。招聘的条件是必须有文凭。有一个拣破烂的也来报名,负责招聘的人问他有没有文凭,拣破烂的说 ::’这玩意儿还不有的是!’说完,将装破烂的布兜子往桌子上一倒,哗啦啦,足足有十多个文凭。负责招聘的人怀疑他是个小偷, 立刻向公安机关报告了。公安机关经过认真调查,最后证实这些文凭确实是他从垃圾箱里拣来的。” “你也太能瞎掰了——上哪儿去拣那么多的文凭!””梁翼被逗乐了。 “部长你怎么不信呢,”小潘瞪起眼睛,认真地说,“你说手机比文凭值钱吧?可电视广告里天天有寻手机的启事,拣个文凭可比拣手机容易多了……” 小潘正扯得来劲儿,门砰的开了,是被人用脚踢开的。梁翼与小潘同时一愣,小潘恼怒地瞧着来人。 第二章 进来的人是厂工会的许志达。这家伙三十六七岁,个子不高,胖胖的,像个小型号的日本相扑。他原本是厂办公室的小车司机, 两年前突发奇想,想当干部,于是丢下方向盘,到厂工会弄了个什么干事当,是管劳动竞赛的。 梁翼对这个人没什么好印象。 梁翼记得去年去市里开会,那天天气非常不好,外面下着大雨。梁翼就去厂办公室要小车。可非常不巧几台小车都不在家,只有许志达开的那台白捷达王在家。于是梁翼去找正在工会玩扑克的许志达。没想到这个胖子说,他的车只为于北鸣服务,你想用车得和北鸣书记商量。梁翼恼了,说我也是党委委员,按厂里的规定,也够坐小车的级别,再说我这是去市里开会,也不是办私事,你给我跑一躺也就是半个小时的事,让我找他商量什么。不管梁翼怎么说,许志达就是答应,依然玩扑克。梁翼咽不下这口气,直接去找厂长周凯旋。周凯旋笑了,说老梁你和他生气值得吗,干脆坐我的奥迪去吧。说完周凯旋拨电话传回开奥迪的司机,梁翼坐着厂长的奥迪去市里开会去了……事情虽不大,但许志达给梁翼留下了一个很糟糕的印象——狗仗人势。 这个许志达大大咧咧地走到梁翼身旁,一屁股坐在办公桌上:“老梁,有件事和你说一下。我老婆单位半年没开工资了,我和北鸣书记说了,把她调到咱厂来。我老婆在她们单位和你们是干一行的,写材料特别棒!北鸣书记说让她上你们宣传部。” “我怎么不知道这件事?”梁翼满脸不高兴。他讨厌往他桌子上坐的人,小潘再放肆,也不敢像许志达这个样子。 “北鸣书记说他找你谈。我这是先和你套套近乎,等我老婆来了,你照顾照顾!”许志达嘻嘻一笑 。 梁翼没有任何友好表示。他对于北鸣很生气——往宣传部塞个人,怎么连个招呼都不打! 小潘冲许志达不怀好意地笑着:“我说老许,你别难为部长了,他照顾我一个就够累的了,哪还有精力照顾你老婆——哎,你老婆长得漂亮不漂亮,要是漂亮,干脆交给我照顾算了。” 这话弄得梁翼差点儿没笑出声来。 “操,小崽子,找揍哇?”许志达从梁翼的桌子上跳下来,冲小潘扬起拳头。 小潘装出害怕的样子:“行了,行了,我说错了,我不照顾还不行吗?还是让部长照顾吧。” 许志达饶了小潘,像江湖义士那般冲梁翼一抱拳:“我老婆过几天就来上班,二位拜托了!” 梁翼的脸色依然不快。 许志达略显尴尬,表情不大自然地走了。 “看他那个熊德行,他老婆也不是什么好货色!”小潘说。 简直是胡闹!梁翼气愤地用拳头砸了一下桌面。本来一个很有生气、很有地位的宣传部,,如今混到这个爷爷奶奶样儿,已经够惨的了,可现在又让这个许志达蹂躏了一把,要把他的臭老婆塞进来。他许志达算个什么玩意儿,不就是给于北鸣开了几年车弄明白了吗?于北鸣算个什么东西,整天打扮得人模狗样、油头粉面的,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原本是外单位的一个中层,既没什么资历,又没什么水平,凭什么当厂党委副书记?不就是因为他有个当过舞蹈演员的姨妈嫁给了上面一个丧偶的头头吗! 在梁翼生闷气的时侯,小潘的bp机精神振奋地叫了起来。小潘抓起电话,按了一阵号码,半个屁股坐在桌子上,与电话那边的人聊了起来。 这时,党委办公室秘书小叶轻盈地走进来 。这女人三十刚出头,有一张好面孔,一副好身材,很有淑女风范。她穿一身雪白的衣裙,显得非常迷人。 “梁部长,于书记请您去他办公室。” 小叶轻启朱唇,露出一口好看的牙齿。 “什么事?”梁翼明知故问。他嗅到一种奇特的香味。这香味是从小叶身上散发出来的,大概是一种外国香水。这香水让人闻了有种神魂颠倒的感觉,这是对年轻的男人而言,梁翼竟从中嗅到了淫荡的味道。 小叶边往出走边回答:“他没说什么事,只是请您去一下。” 小潘刚好打完电话,冲小叶喊了起来 :“哎,你老公还在深圳吗?” 小叶停住脚步:“下个月就回来,住几天还走。你有什么事,我给他打长途电话。” 小潘不严肃地拍了拍小叶的后背:“我能有什么事,只不过是随便问问。你老公把这么漂亮的老婆扔在家,一扔就是半年,也太放心了。梁部长了解我,我潘某人就一个优点——不近女色,可一见到你,我就禁不住想入非非,晚上总也睡不着觉,弄得我老婆以为我得了神经衰弱了,给我买了一瓶安眠药!” 一听这话,小叶气恼地说 :“你不说人话,没人理你!” 脸一红,快步走出门去。 “假正经!”小潘冲梁翼扮了个鬼脸,耸耸肩,两手一摊,“和尚摸得,我摸不得?” 梁翼忍不住笑了。 “部长,”小潘愤愤不平地说,“咱这个宣传部成了垃圾站了,什么破烂都往里塞。于北鸣也太欺负人了,往里调人连个招呼也不打!” 小潘这番话无疑是火上浇油。梁翼忽然觉得自己活得也太窝囊了,被人骑在脖子上拉屎,连声也不敢吭一声,还配当一部之长,还配在人们面前自称这个厂的 “三朝元老”? 梁翼坐不住了,站起身来向门外走去。小潘发现他的脸色很难看。 梁翼推开于北鸣副书记的办公室的门。 见梁翼来了,刚满四十岁的党委副书记急忙起身相迎:“坐,快坐!”然后打电话,让小叶过来倒茶。 小叶轻轻地走进来,倒了两杯茶,一杯放在于北鸣面前,一杯放在茶几上。然后,用手示意梁翼坐在茶几旁的沙发上。 梁翼没有坐。 小叶出去了。 “老梁,找你来商量件事。”于副书记用手指梳理了一下光亮的头发,“为了充实宣传部的力量,准备给你们增加一个人。在党委,我分管宣传部,但过去我重视得不够,现在我想把宣传工作抓上去,你们就两三个人,根本忙不过来,因此决定给你们增加一个人。找你来,是听听你的意见……” “你说的那个人,是不是许志达的老婆 ?”梁翼毫不客气,一语道破。 “是许志达和你说的吧?”于北鸣极力掩饰着不安,“其实这是党委研究决定的,他不过是道听途说。狗肚子装不了二两香油——许志达这个家伙听风就是雨……” “党委决定的,什么时候开的会,我怎么不知道?”梁翼问。 于北鸣忽略了梁翼的党委委员的身份,急忙遮掩:“这点儿小事用不着兴师动众把你们找来……只是我和凯旋碰了下头。” “既然你们定下来了,还和我走这个过场有什么意思!”梁翼冷笑一声。 “老梁,许志达的爱人很有工作能力,文字十分出色。我侧面了解过这个人,据说她的文字水平远非小潘所能比的。更重要的一点——这个女同志在政治上非常可靠。这件事虽说是我和凯旋定下的,但也得听听你的意见啊——县官不如现管吗,你梁部长说不要,我也不能硬往你那儿塞呀。”于北鸣哈哈一笑。 “小潘是重点大学本科毕业,她是什么学历?”梁翼问。 于北鸣被问得措手不及,支吾着说:“这我倒没细问,可能是大专吧……高学历不等于高水平,像你我,都没上过正式大学,不也……哈哈。” 于北鸣一“哈哈”,把梁翼激怒了:“姓于的,我告诉你,别他妈的跟我打哈哈。我姓梁的再不济,也在这个厂干二十多年了,你想‘踩咕’我,还他妈的嫩点儿!今天我把话和你说明白了,你把那女人塞进来,我就不干了!” 于北鸣也火了,拍起了桌子:“你他妈的爱干不干,不干吓唬谁,你现在就写辞职报告,我立刻就批准!” 梁翼也一拍桌子:“你他妈的算个屁呀, 我用得着你批准吗!” 两人越吵越激烈,声音越来越高,桌子越拍越响,其间国骂出现的次数也越来越多。机灵的小叶见事情不好,急忙去找厂长周凯旋。她知道,这个级别的人吵架,绝非一般干部所能劝解的,必须找个级别更高的。 周厂长来时,门外已围了一些看热闹的人 。看热闹的都是科室干部,一见厂长来了,像老鼠见猫似的一哄而散了。 周凯旋满脸怒色,一脚踢开于北鸣那虚掩着的门,冷冷地瞧着交战的双方。 这二人一见厂长来了,立刻停止了争吵。 周凯旋诧异地问:“你们都是吵哇,为什么不吵了呢?” 于北鸣慌了,急忙向厂长为自己辩解,声明这场战争是梁翼开的“第一枪”,他是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被迫“自卫反击”的。 梁翼双手合抱在胸前,不做任何解释,只是冷笑。 “不要向我解释了,谁是谁非我不听!”周厂长打断于北鸣的话,“太不像样子了,一个党委副书记,一个宣传部长,骂娘、拍桌子,可耻不可耻?我警告你们,如果你们再吵下去,我决不客气,到时候别怪我让你们下不了台!”说完,转身便走。 梁翼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心里有几分舒畅 。虽然说此次与于北鸣交锋未获全胜,但也算出了一口恶气。 快到中午时,周厂长打来一个电话:“老梁啊,听说你拒绝接收许志达的爱人?行了吧,别不依不饶的了——看我面子,你就把她收下吧。这事的责任主要在我这儿,于北鸣找我,我很草率地点头同意了……既然同意人家调来了,就得给人家安排个角色。她过去是干宣传的,到咱这儿还干宣传不满合适吗?我看这事就这么定了吧!” 梁翼心里虽然不愿意,虽然对周凯旋也有意见,但又不能不给厂长面子,换句话说,人家周凯旋说这些,完全是客气,你梁翼同意不同意根本不重要……这样一想,梁翼什么也不说了。 第三章 三天后,周末。一上班,梁翼浇完花,拖完地,打完水,开始看报,浏览一下世界风云。小潘又迟到了。城市交通混乱,为不守劳动纪律的人提供了用之不尽的借口。 上班不到半小时,厂组织部的田部长来了,身后跟着一个女人。 “老梁,这就是你们部新来的陶若梅同志,”老田对梁翼说,然后指着梁翼对那女人说,“这是你们的部长梁翼——咱们厂的一号大笔杆子!” 那女人微笑着,礼貌地向梁翼伸出右手 :“你好,梁部长。” 梁翼欠了欠身子,算是表示欢迎,态度非常冷漠。 那女人见梁翼没有同她握手的意思,有些尴尬地将伸出的手收回来。 老田觉察到这一不太友好的气氛,急忙选择了一个新话题,以扭转那女人的注意力 :“小陶,今天你先克服一下,先用那套旧桌椅,一会儿我给行政处打个电话,让他们给你买套新桌椅!” 那女人客气地笑了笑:“不着急,不着急。 ” 老田对那女人说:““我的任务完成了,我那边还忙,欢迎你常去组织部。会打扑克吧,午休过来玩吧。” “谢谢您,田部长。”那女人感激地说。 “哎——”梁翼叫住已走到门口的老田,“你还有几个人往我这儿塞?”这话有明显的挑衅意味。 老田回过身,笑了笑,回敬说:“这事你别问我,安排谁我也说了不算——我这也是奉命行事。” 梁翼自讨没趣。 老田走了,办公室只剩下梁翼和那个叫陶若梅的女人。 陶若梅拘谨地站在小潘的办公桌旁,表情很不自然。 梁翼瞧了一眼陶若梅:“你坐吧。” 陶若梅轻轻地坐在小潘的椅子上,悄无声息。 不胖不瘦,不高不矮,不丑不俊,皮肤不黑不白,眼睛不大不小,留着齐耳根短发,着一身朴素的裙装,很像一位文静的女教师 。这是陶若梅给梁翼的最初印象。陶若梅的形象出乎梁翼的意料,他原以为许志达的妻子是个轻浮、张狂、浅薄的女人,可眼前这个陶若梅无论如何也难以让人将她与粗俗的许志达联系起来。 一个新同志的到来,身为领导的梁翼表现如此冷漠,如此不友好,是有些过分了。他决定缓和一下气氛。 “部里今天没什么事,你可以去办自己的事,下周一正式上班。”梁翼对陶若梅说,虽然没有笑容,但语气温和多了。 “梁部长,我没事,真的没事。”陶若梅急忙表白。 见她这样讲,梁翼倒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沉默了一会儿,陶若梅开口了:“部长, 咱们部几个人?” 这纯粹是没话找话,许志达不可能不告诉你,说你对宣传部了如指掌并非夸张。尽管心里这么想,但梁翼还是向陶若梅介绍了部里的全部人马——三个人,其中一个是长期病号,支撑这个小庙的就两个人。 正当陶若梅寻找新话题时,小潘跨进门来。 “又堵车了?”梁翼问。他想,这家伙除此之外也没什么更体面的理由了。 “和我老婆打起来了!”小潘懊丧地说, 他没发现坐在门后的陶若梅,“ 昨天晚上,我的同学老肖找我玩了几圈儿麻将,回家晚了点儿,这婆娘不依不饶,我没理她。可今天一早,我刚睁开眼睛 ,她又和我打起来了。” 梁翼发现,这小子的脸上有几道长长的抓痕 。 小潘来到自己的桌前,刚要把屁股往桌子上坐,发现了坐在自己椅子上的陶若梅:“你找谁?请让开——这是我的座位,别影响我的工作!” 陶若梅急忙站起来:“对不起,对不起。” 小潘半个屁股坐在桌子上,抓起电话话筒 ,旁若无人地打起电话来:“:找老肖,肖伟良!老肖吗,我是老潘。你在家看没看见我bp机?没看见?滚鸡巴蛋,我都急懵了, 你还和我扯 。什么 ?让你老婆给收起来了,太好了,我下班上你家去取。哎,我说老肖, 你老婆真他妈的贤惠,咱哥们儿打麻将,她招待得真热情。我那老婆可差远了,今天早上和我打起来了,咱哥们儿脸上挂彩了。咱俩商量商量,换一下老婆…… ” “小潘,别太过分了,”梁翼训斥着,“当着新同志的面,别那么不文明!” 小潘放下电话,夸张地冲陶若梅笑着:“:欢迎,欢迎,热烈欢迎,你是许大嫂吧?” 坐在“康乐果”的位置上的陶若梅被小潘弄得不知所措,不知如何接受对方难以承受的热情。 小潘对陶若梅苦着脸说:“咱部长总批评我,说我说话不文明,其实我这张嘴和你们家的许志达比,那可干净多了,你家的那个老许,不骂人不说话!” 一听这话,陶若梅的脸一下子红了。 置身这么一个不友好、令人难堪的环境,面对两个陌生的男人,陶若梅感到非常不舒服。她满怀欣喜地来上班,以为宣传部的人与丈夫是同事,定会受到异常热情的欢迎, 没想到得到的是令人难以忍受的冷遇:梁部长冷若冰霜,拒人以千里只外;小潘言语粗鲁,对人一点儿不尊重。她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觉得十分委屈,很想哭。她估计丈夫在厂里的人缘不太好,得罪过这两个人,或者是这两个人讨厌她丈夫。 她注视着窗台上的几盆花:一盆刺梅,一盆仙客来,一盆君子兰,还有一盆是文竹。 小潘bp机没在身上,人变得安分多了。 他身体前倾,重心移至椅子前部,让两条椅子腿离开地面,百无聊赖地前后摇晃着。 梁翼很想去厂办公室找老丁聊聊,因为来了陶若梅,弄得他不便离开。他知道,只要自己一出门,坐不住椅子的小潘便会无影无踪。不知道这女人是不是个“间谍”,可别让她抓住把柄,汇报给于北鸣。即使没什么工作,也要做出很忙的样子。 “我老婆来了吗?”许志达满头大汗地走进来,腋下夹着一个纸包。见到陶若梅,快步奔了过去,“刚上班,就被打发出去买奖品 。工会的那辆破面包车开到半道就抛锚了 ,我要是不伸手,现在也回不来!” 陶若梅掏出手帕递给丈夫。 许志达把纸包放下,用手帕擦着脸。他发现小潘取出一支烟,衔在嘴上,正要点火, 便一把抢下来丢在地上,大惊小怪地喊:“我老婆气管不好,怕烟!我原先也吸烟,因为她怕烟,一结婚我就戒了。” 小潘恼了:“操,她也不是我老婆。” 说完又取出一支烟,衔在嘴上,点着了。 许志达没敢再去抢烟,无可奈何地笑了笑 :“ 整个办公大楼我就怕他。”说完,他打开纸包,取出两件包装精美的 “三枪 ”牌内衣 。 他拿起其中一件放在梁翼面前:“这是发给技术能手的奖品,近水楼台先得月,我给你和小潘一人拿了一件。我还没给北鸣书记呢,一下车就先给你们送来了!” “无功不受禄,谢谢你的好意。”梁翼冷淡地说,“另外,我穿这个也不合适。” 许志达一脸尴尬,拿起另一件送到小潘面前:“这件给你,赏我个面子吧。” 小潘连连摆手,阴阳怪气地说:“部长不敢收,我敢要吗?我看你把它们一件送给于北鸣,一件送给小叶,俩人穿上后,文艺汇演时表演双人体操——高乐高,棒极了!” 许志达觉得自己被戏弄了,有些激动了:“操,我这不是好心当成驴肝肺了吗?你不就是比别人多喝点儿墨水吗?有啥可牛逼的?” 小潘站起来,望着比自己矮半头的许志达 ,居高临下地说:“谁牛逼也没你牛逼呀——” “许志达,你给我出去!”一声呵斥,声音虽不高,却似石破天惊,打断了小潘的话 ,令三个男人吃了一惊。梁翼几乎不相信这声音发自柔弱的陶若梅之口。陶若梅笔直地站着,眼里噙着泪水。怒视着丈夫,嘴唇微微颤抖:“我没想到,你在厂是这么一种形象!你把东西给我拿走,快拿走!” 许志达连大气也不敢出,拿起两件“三枪 ”牌内衣,灰溜溜地走了。 陶若梅掩面而泣。 室内的气氛变得十分紧张,因紧张而变得寂静,又因寂静而让人感到紧张…… 第四章 星期一。梁翼仍像往常一样,提前半小时走进厂办公大楼。此时,楼内悄无声息,楼道、走廊空空荡荡,偶尔可见一两个清洁工在打扫厕所。度上三楼,他边朝宣传部走去边从口袋里取钥匙。走至门前,梁翼愣住了:门开着,窗子也开着,水泥地面湿漉漉的 ,,地已被人拖过。阳光从窗子射进来,室内一片灿烂。是小潘来了?城市交通状况在一天之间发生了巨变?不可能,如果这个懒虫能早上班而且打扫卫生,太阳从西边出来也不是神话了。窗台上的花也浇过了,叶片上的水珠在阳光下亮晶晶的。“康乐果”的桌子上放着一只米黄色女式挎包,十分惹眼。梁翼忽然想起部里新调来一个女人。他走近椭圆形的木茶几,提起暖瓶,感觉很重,几滴溢出的水从壶盖下渗出,又从暖瓶的肩部缓缓流下。 “部长,您来得真早!”陶若梅端着一盆水,出现在门口。她身着一件淡绿色的半袖衫,衬衫的下摆放在一条乳白色的西服裙内,脚上穿一双白色高跟鞋,整个人显得清清爽爽。 梁翼点点头,算是回答陶若梅的问话。 劳动权利被全面剥夺,梁翼出现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失落感。陶若梅的行为,使梁翼提前半小时上班变得无意义了。他只好坐在自己的椅子上。 陶若梅放下水盆,继续忙着。她将小潘桌子上散乱的报纸整理好,倒掉堆满烟头的烟灰缸。然后用抹布擦桌子。她这么勤快,肯定是想给别人留个好印象。女人知道怎么发挥自己的长处,以前部里的女同志刚来时都有过如此出色的表演,可时间一长,她们都变得比男同志还懒。这个陶若梅也会如此。 梁翼这样想 。 “康乐果”的桌椅不知存留了多少灰尘, 陶若梅没擦上几下,盆里的水就像墨汁一样了。 在打扫卫生方面上,男人永远不及女人。梁翼每天都打扫办公室,拖地、擦桌子,现在看来,他所做的一切只不过是做做表面文章——怪呀,这桌子我每天都擦,这水怎么还会这么黑呢,梁翼感到纳闷。 擦完桌椅,陶若梅又去擦那个大钟。“部长,这钟好使吗?”她打开钟的玻璃门,用手拨弄了几下那个圆圆的钟摆。 “好多年没用它了,也不知道它坏没坏 。”梁翼说,“这可是古董了,这是1983年,咱们厂弄了个出口创汇先进企业,省里奖给咱们厂的。当时的厂长说,这次得奖,宣传科──那时叫科,宣传科功不可没,就把它送给咱们了。” 不知是陶若梅怎么鼓捣的,拉了几下钟里的几个挂在铜链条上的金属重锤,钟摆居然开始摆动了。她又按自己的手表上的时间,调好大钟表盘上的时间。 “部长,你认识林宏文吗?”陶若梅问。 “不就是你们单位的宣传部长吗,他现在怎么样?” “厂里效益不好,放假了,他被一家合资企业聘去了,当工会主席 月收入一千多元。” “我们有好几年没见面了。”梁翼回忆着 ,“1991年,不,好像是92年,我们在一起学习,住在省委党校,我俩睡上下铺。” “林部长的家境太困难了,”陶若梅叹了口气,“他爱人前年去世了,患的是癌症。他女儿准备考高中时,得了一场病,智力下降, 变得傻呆呆的。” “呀,是这样。” 梁翼听了非常惊讶,“ 我们学习结束后,一直没见面,只是通了几次电话……” 一个林宏文,使两人的关系有了改善,至少可以实现 “南北对话 ”了。 快七点半时,办公大楼里变得生机勃勃了。上班的人各就各位。小潘匆匆赶来了, 梁翼看了一下手表,距上班时间还有五分钟。 “太阳真的从西边出来了。”梁翼心里说。 “今天真巧,在公共汽车站,碰上了我的同学老肖,搭了一段方便车。 ”小潘情绪很好, 眉飞色舞地说,“ 这家伙坐一辆‘奔驰’, 真神气。在大学时他一点儿也不比我强,可人家现在是省外贸下属的一个公司的副总经理。唉,人家有个好爹!” “他父亲是干什么的?”梁翼问。 “省里的一个头头, 虽说退下来了, 余威仍在。”小潘取出烟,点着火,吸了起来, ,“可我爹是干什么的,退休前是一个小商店的会计,现在给一家民办小厂记账,对付几个小钱花 !” 烟雾在办公室内缭绕。 陶若梅嗅到烟味, 立刻咳嗽起来,但她又极力忍住了。小潘听见咳嗽声,犹豫了一下,想熄掉烟,但他马上又放弃了这个念头, 继续喷云吐雾。 小潘的bp机响了,这小子刚要去摸电话, 被梁翼制止了,示意他过一会儿再打。 小潘不情愿地回到了座位上。 “部里来了新同志,我简单说几句。” 梁翼郑重地对两个部下说,“这两年,咱们宣传部在厂里成了聋子的耳朵, 处于可有可无的状态。尽管如此,大家也不能消沉,应该尽心尽力地完成党委交给的每一项任务……” “部长,”小潘插了一嘴,“我们哪还称得起大家呀,算上你才可怜巴巴的三个人!” 梁翼没理他,继续说下去:“ 过去部里就我和小潘,分工不明确,现在小陶来了,有必要明确一下分工。小陶,你在原单位负责哪一摊?” “负责对外报道,给报社、电视台供稿。” 陶如梅说。 “那你还负责这一摊吧,” 梁翼目光转向小潘,“你呢,仍然负责厂内的宣传报道,我抓干部理论学习……对了,小陶再负责一下给厂广播站供稿。广播站本来是咱宣传部的, 硬是让工会给抢去了。” “那个广播员真不是东西,”小潘说,“ 过去见着我 ,一个劲地献殷勤 ,潘哥长潘哥短的。广播站归工会后,这小女子见我可牛逼了,居然叫我‘老潘’!” “行了,行了,别说没用的了,”梁翼皱皱眉,不耐烦地对小潘说,“ 一会儿,你领小陶到楼里各部门认识一下。” 小潘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他心里惦记着电话,见梁翼没再讲什么,低头看了一下bp机,拿起电话,按号码,扯开嗓门:“ 谁抠我?又是你小子,啥事儿,要山本五十七的电话号……等等,我好像记在报纸上了。 先别撂电话,我给你找找!”他放下话筒,把桌上陶若梅整理好的报纸翻得乱七八糟。找到那个电话号码后, 又扯了一会儿:“山本要和他老婆离婚?太棒了!你怎么样,啥时候离?对不起,我说走嘴了,你小子再离婚, 说不定还得有多少良家妇女被你这条色狼糟蹋了……” 小潘放下电话, 陶若梅为表示友好,主动与小潘搭话:“ 小潘,你与日本人还有联系呀?” 小潘笑了:“狗屁日本人 ,假冒的,地道的国货!他叫赵山本,和赵本山名一样,只是后两个字位置颠倒了。” 一听这话,陶若梅忍不住笑了。 梁翼也忍不住笑了:“小潘,瞧你这些同学……” 这时,许志达出现在门口,提着一只不知盛了些什么东西的编织袋。这家伙拘谨地站在那儿,脸上挂着笑。 “哟,老许,”小潘打量了一下许志达,“ 又来送礼来了,这回送的是什么,是大米吧?” “啥大米,是花土。”许志达提着编织袋走到陶若梅面前,“就这点儿花土把我折腾苦了,市场上根本没有卖这玩意儿的,我这是在公园的花窖花两角钱一斤买来的。” 陶若梅像没听见似的,将两张旧报纸铺在地上,她要给花换土。 “算了,算了,你在一旁指导,动动嘴就行了,动手的事还是我来吧。”许志达将窗台上的几盆花搬到地上,小心翼翼地将盆里的土倒出,然后换上新土。这家伙肚子大,蹲在地上呼哧呼哧直喘粗气。换完土后,他又将残土弄得干干净净。 “部长,咱们这几盆花早就该换土了, 不换土,水浇得再多也没用。”陶若梅对梁翼说 。 “其实我根本不会养花,只不过看厂办公室的老丁养了不少花,这才心血来潮弄了几盆。”梁翼笑笑说。 小潘瞧着在老婆面前像绵羊一样的许志达,觉得很好笑:“ 真看不出,老许还是个模范丈夫呢。” 许志达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现在哪个男人不是这样——‘多吃菜,少喝酒,听老婆话跟党走。’” 许志达刚走,党办秘书小叶就来了。这女人笑吟吟地走到梁翼面前:“梁部长,我想让小陶陪我出去一会儿,上批发市场买件裙子。” “你们俩认识 ?”梁翼奇怪地问。 “我们早就认识,”小叶问陶若梅,“ 有四五年了吧?” 陶若梅笑着点点头。 “哎,” 小潘喊住小叶,“有件事替兄弟办一下,你有空领我们的陶女士在楼里走一走,拜拜各路神仙,熟悉一下这里的环境。” 一脚长传,小潘把“皮球”踢给了小叶。 “小事一桩。”小叶爽快地答应了。 两个女人手拉手,亲亲热热地走了。 “小潘, 部里来了新同志,说话可要注意点儿,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自己要把握住。”梁翼认真地告诉小潘。 小潘点点头。 他很聪明,明白梁部长的意思。这个陶若梅与小叶的关系很亲密,小叶与于北鸣的关系更非寻常。从某种意义上讲,这个陶若梅就是于北鸣安放在宣传部的 “定时炸弹”…… 第五章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了 。 窗台上的几盆花长得枝繁叶茂 ,生机勃勃 ,那盆刺梅还开了一朵朵好看的小花 ,是橙红色的 。这是陶若梅精心培育的结果 。 由于陶若梅的到来,宣传部的工作有了些变化:厂工会的广播站 、传画廊,宣传部提供的稿件多了起来;梁翼根据市里的部署,从报上选了些文章篇目,写了个干部理论学习通知,打印之后,由小潘发下去,并负责检查学习情况;把几年没搞的“每月十件好事”又搞了起来,仍由小潘负责……梁翼对这一切原本没什么热情,但由于部里有了这个陶若梅,逼得他不得不做样子,没事找事。 这个女人每天都往车间跑,像记者采访一样, 然后回来伏在桌子上写来写去。部下主动干工作,当领导的怎好意思再像过去那样闲着 。另外,在梁翼的心里,还有个不宜公开的想法:这个陶若梅是个背景复杂的人物, 如果她真是个“做糖不甜做醋酸”的主儿, 把你老梁的一举一动汇报给于北鸣,于北鸣整你老梁时可就有材料了。据小潘提供的情报, 这个女人经常去党办找小叶。宣传部的一些事,陶若梅不可能不对小叶说,只要对小叶说了,那就和同于北鸣说了没什么两样。尽管梁翼没怎么把于北鸣放在眼里,但他觉得让这家伙抓住什么把柄不值得。 梁翼并非十分大度,他容不得身旁这个女人 。他觉得让姓陶的留在宣传部,就是埋下一个祸根,肯定后患无穷。他表面上不动声色,但心里却一直在琢磨找个什么机会把这个女人踢出去。 令梁翼惊异的是小潘的变化。这小子上班迟到的次数明显减少了,即使来晚了,也会说明理由,而且理由有令人可信的成分了, 不再是千篇一律的“堵车 ”了。打电话不总坐在桌子上了,嘴里的脏字也少了些,除非是得意忘形时。吸烟时,只要陶若梅咳嗽, 他便到走廊去吸。办公室有个女人,能使这个令人头疼的家伙改掉不少坏毛病,这是梁翼始料不及的。梁翼不知在什么杂志上看到一种说法,在国外,一些大公司的老板,很注重各部门员工的性别比例,尤其在男员工集中的部门,着意搭配一两名女员工,据说这样可以提高工作效率。小潘的变化,也许是办公室有个异性同事产生的效应吧。 尽管如此,梁翼和小潘都对这个女人保持着应有的警惕。对这个女人你不能不戒备,必须保持一定的距离,尽管你梁翼在厂里是经常横踢马槽的“三朝元老”,尽管你小潘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但他们都不想因为一时不慎,中了谁的“暗箭”——这其中的道理一两句说不明白,简而言之就是两个字——不值。在社会上,男人也有许多顾忌,梁翼和小潘自然也不能免俗。 陶若梅是不是“定时炸弹”,是不是“间谍”,目前只是怀疑和猜测,得需要一段时间才能验证。不过梁翼坚信,如果她是于北鸣有意安插进来的,狐狸尾巴总有一天会露出来的。 一切正如梁翼判断的那样,陶若梅的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 事情的起因是一封信。 一天早上,办公楼收发室负责分发报纸、信件的人把于北鸣的信误放在宣传部的报纸里。那天是小潘取的报纸,回到宣传部,他发现了于北鸣的信。 小潘一见“于北鸣”三个字,突然来了灵感。他拉开抽屉,找出一个刀片,轻轻地将“鸣”字左边的“口”刮去,然后又用笔写上个“又”字,这样一来,于北鸣就变成了“于北鸡”了。尽管能看出修改的痕迹,但小潘对自己的“杰作”扔很满意。 小潘搞这个恶作剧时,宣传部里只有陶若梅,部长梁翼没来,从家里直接去市里参加市委的一个什么会去了。 小潘把于北鸣的信放进口袋,然后上了五楼,直奔党委副书记的办公室,他准备把信从门的底下的缝隙塞进去。 到了门前,小潘又改了主意——如果在自己塞信的时候,正巧于北鸣出门,被撞上了怎么办?另外,于北鸣见自己成了“鸡”,他能声张吗,肯定会把信偷偷地藏起来的。如果是这样的话,自己的“创意”哪还有什么“轰动效应”。干脆,把信塞进党委办公室去。这样一来,至少党办的人都知道于北鸣变成了“于北鸡”了。 于是,小潘把信塞进了党委办公室的门内。做完这件事,他警觉地左右看看,五楼走廊除了他空无一人。这就是说他是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把这个恶作剧完美地完成了。 小潘对自己的举动非常满意,挥起双拳当空挥舞了一下…… 小潘回到宣传部,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兴奋地想象着党委办公室的人是如何发现这封信的,见到了于北鸣变成了“于北鸡”后是什么表情。按小潘的想象,党办的人一个个肯定都是想笑而不敢笑,尤其是党办主任老杨——那个长得像旗杆一样的中年男人,见了信后,立刻一脸“阶级斗争”,煞有介事地告诉部下——这件事谁也不许扩散,谁传出去谁负责任。然后他亲自把信交给于北鸣,按老杨的一贯做法,这种事他肯定不会交给小叶他们的,百分之百得“亲自”…… 小潘继续想象,想象于北鸣见自己变成了一只“鸡”,肯定会暴怒不已,一张白净的胀得通红,此时更像一只刚下完蛋的“鸡”。 事实上,一切与小潘的想象差不多。 党办的通讯员小江是最先发现这封从门缝塞进来的信,而且一眼就发现了于北鸣变成了“于北鸡”。这小子虽然刚二十出头,到党办工作才两年,但仅两年就“修炼”得很老到了,知道这事再可笑、再滑稽也不能再脸上表现出来,而是表情特别严肃地把信交给了副主任金月霞。金月霞见了也是一脸严肃,然后又把信交给主任老杨。 老杨一见这封信,还未觉异常,莫名其妙地瞧着金副主任。金月霞神秘兮兮地用手指点了一下“鸡”字,老杨这才看出了这封信的不寻常。 老杨的那张长脸变得更长了。他问金月霞:“怎么在咱们这儿?” 金月霞告诉他是小江发现的,是有人从门缝塞进来的。 老杨仔细地看了看,说这个“鸣”字是被人后改成“鸡”的,这个人这样做肯定是别有用心。 老杨让金月霞把小江找来。 老杨特别严肃地对金副主任和小江说:“现在,除了塞信的那个人,就咱们三个人知道这件事——如果此事扩散出去,咱们三个人都脱不了干系。一句话,这件事到此为止。 说完,他亲自拿着信去于北鸣的办公室。 此时,于北鸣正兴致勃勃地与小叶谈自己名字的来历。 于北鸣说他的名字本来叫“于北冥”,后来改成于北鸣的。他说他的名字是很有来历的,是出自中国古代大哲学家庄子的名著《逍遥游》,《逍遥游》开篇就是“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教了一辈子书的父亲给他起这个名字是下了一番心思的,至于后来于北冥是如何变成于北鸣的,没等他讲这一过程时,老杨就进来了。 小叶一见老杨的表情,立刻知趣地走了。 老杨把信交给于副书记。 于北鸣一见信封的落款是熟悉的几个红字——“党建研究编辑部”,看也没看,就扔进办公桌的抽屉里。他很纳闷,老杨表情严肃地来找他,就是为了送一封信。 这封信不用打开,于北鸣就知道里面是什么内容——百分之百是退稿。一年里,于北鸣给这家杂志写了不少稿子,但都被退回来了。 老杨说:“于书记,这封信有问题。” 于北鸣愣了一下,从抽屉里取出那封信。 老杨提示:“你看一下信封。” 于北鸣看了看,没发现什么。 老杨用手指了一下那个“鸡”字。 于北鸣的脸色立刻变了,气愤地问:“这是怎么搞的?” 老杨摇摇头说:“目前还不清楚……是一个人从门缝塞进我们党办的。” 于北鸣的脸由白变红,激动地喊了起来:“这是谁干的,谁干的?查出来我绝不饶他!” 老杨说:“于书记,这事交给我,我有办法把他查出来的。” 于北鸣对老杨说:“你查出来,马上告诉我……太不像话了!” 不知老杨是使了什么招子,小潘很快就落网了。时隔多日后,小潘是这样评价老杨的——让这家伙当党办主任简直是浪费人才,如果把他安排的公安局或安全局准合适。 下午一上班,党办主任老杨打电话,电话是梁翼接的。老杨在电话里告诉梁翼,说让小潘马上去于北鸣书记的办公室。 梁翼有些纳闷,找到正在企管处与人神侃的小潘:“于北鸣让你马上去他办公室……真奇怪,他找你干什么呢!” 小潘心里有鬼,什么也没说,乖乖地去了。 进了于北鸣的办公室,于北鸣什么也没说,把那封信丢在小潘的面前。 小潘瞧了一眼那封信,什么都明白了。他不想为自己辩驳,既然敢做,就要敢承当,敢请神不敢送神的事,他小潘做不来。 于北鸣终于开口了:“说说吧,你这是什么意思?对我有意见尽管提吗,搞这种把戏,你觉得有意思吗!” 的确是没意思。小潘也这么想。他实在是想不明白,这个于北鸣的本事怎么就这么大,没用多长时间就把自己给“擒获”了。 于北鸣的语气缓和了些:“小潘,我们的接触虽然不多,但我对你的印象并不坏,而没有伤害过你,我就不明白,你为什么这样做……说你对我是人身攻击,似乎有点儿重了,但至少是对我的侮辱。我们换个位置想一想,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想?” 好在于北鸣没有对这件事不依不饶,批评了几句也就消气了。当他知道这件事是小潘干时,怒气立刻消了一半,甚至觉得这件事和小潘联系起来有点儿好笑——一个大学毕业生,竟能干出小孩子的把戏,你说不好笑吗。 从于北鸣的办公室出来,小潘的脸色很难看,样子愤怒极了。他不是在生于北鸣的气,而是在生“告密”者的气。他认定告密的人是陶若梅。 小潘并不怎么恨于北鸣,他觉得这个人还是有些涵养的,话说得不重,而且也没说给自己什么处分。 小潘仔细地回忆着他把“鸣”改成“鸡”时的情景。当时宣传部里没有别的人,只有一个陶若梅。他记得,当她拿刀片刮那个“口”字时,陶若梅好像从他的桌旁走过,他还下意识地用手把信遮住了。也许陶若梅就是在这一瞬看见了自己在干什么,尽管是自己用手遮住了那封信,这对一个做事留心、眼神好的人来说,这一遮是无济于事的——她完全可以在三五步之外就看清了信上的字样……经过反复推理,小潘认准了“告密”的就是陶若梅。 回到宣传部,陶若梅不在,小潘把事情的前前后后对梁翼讲了。 梁翼很不客气地把他批评了:“不是我说你,你也三十出头了,怎么还像小孩子一样没个正事呢,你不觉得无聊吗?于北鸣那个人是不怎么样,但你的这个方式也不怎么样!辱骂和恐吓不是战斗,这个道理你也该明白的。我觉得于北鸣对你算是客气的,因为这种事情完全可以把文章做大,给你上点儿纲上点儿线也不是不可能的……” 小潘耐着性子听着部长的教训。部长说的这些道理他都明白,没有重视的必要,他急于向部长汇报是谁告的密。 小潘把自己的推理对梁翼说了。 梁翼问:“你能肯定没有第二人在场吗?” 小潘说:“当时除了我只有她一个人。” 梁翼又问:在走廊没被别人看见吗?” 小潘肯定地点了点头。 梁翼若有所思地说:“看来以后说话做事真得注意些了。”这话是说给小潘,也是说给自己的。 狐狸的尾巴终于露出来了。梁翼瞧了眼放在“康乐果”办公桌上的米色挎包,目光里充满了敌意。只要这颗“定时炸弹”在身旁存在一天,这日子就难以安宁。看来,应及早把这颗炸弹清除掉。 宣传部里的两个男人把陶若梅当成了“告密者”,但她好像一点儿不知道,每天照样忙忙碌碌。小潘认为她是心里有鬼故意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以掩人耳目。 小潘只是怀疑,手里没有“告密者”的证据,于是采取了旁敲侧击的方式,向“告密者”展开报复行动。 每天,只要陶若梅在部里,小潘就要不失时机地大谈间谍。他有时借古讽今,说间谍这一行当的出现,从有史书记载,可以追朔到春秋战国时期,那个企图刺死秦王的荆柯可以算是间谍的祖师爷,还有三国时的蒋干,也是一个标准的间谍。不过话说回来,人家荆柯还留个壮士的美名,不像现在的有些人那样卑鄙、龌龊。他还以俄罗斯为例,从捷尔任斯基组建“契卡”讲起,一直讲到前苏联的“克格勃”,边讲边联系实际进行评点,说最可怕的是当面向你微笑,乘你不防时。在背后向你开枪的那种间谍…… 小潘总是间谍长的间谍短的,陶若梅觉得有些奇怪,于是问小潘:“你怎么突然对间谍感兴趣了呢?” 小潘遮掩地说,因为他的一个同学找他帮忙编一本与间谍有关的书,所以他看了不少关于间谍的书。 陶若梅说:“书出来别忘了送给我一本,听你讲的这么多,我听着挺有意思的。” 对小潘的做法,梁翼没有加以制止,他觉得这倒是一个清除“定时炸弹”的好方式。如果她陶若梅不弱智的话,肯定会听明白小潘话里的意思。一旦她清楚了自己的处境,很可能自己会提出离开宣传部的,那样的话,梁翼不用一枪一弹就把事情搞定了。 遗憾的是,陶若梅真的好像有点儿弱智,不管小潘怎么把话说得再露骨,她依然像听不明白似的。这样一来,逼迫小潘不得不把“报复”行动升级。 小潘认为陶若梅是在装聋作哑,于是把关于间谍的话题进一步具体化。他说间谍中最可恨的是女姓间谍,因为她们都披着美丽的外衣。他引经据典,从春秋时的越国的西施说到三国时的貂禅,最后又说到前苏联“克格勃”的“燕子(女间谍)”,他还说,这些女间谍还有一点可爱之处——无一不美丽动人,如若不美丽而且去做间谍,那真可谓丑恶至极了。 其实,陶若梅已经感觉出小潘的矛头所向,但她实在弄不明白,自己与间谍有何干系。只要自己没做亏心事,随他怎么说。她这样宽慰自己。 有一天,许志达来找陶若梅。这家伙自老婆调到宣传部后,突然变得比过去规矩多了,在办公楼里到哪个部门,不再像过去那样大大乎乎、不把自己当外人了。有人说,这肯定是陶若梅调教的结果。 他站在门口,从虚掩的门往里面张望。 小潘一回头,看见了许志达,于是把间谍的帽子扣在了许志达的头上:“老许,看你这副贼溜溜的模样,当个间谍正合适。” 许志达不明就里,笑呵呵地说:“小潘,你真抬举我,我要是有那两下子,还在这儿混。” 陶若梅听了小潘的话,认定这里面肯定有误会,而且误会还很深。午休在食堂吃饭时,她对小叶说了这件事:“我也没得罪他呀,不知为什么,他整天拿话敲打我。” 小叶想了想说:“我明白了,他肯定以为是你告的密。”她把那封信的事说了一遍。 陶若梅听了,连连叫苦:“我这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这事我也解释不清啊。” 小叶安慰她说:“你别着急,有机会我和小潘说说。这个混小子,自己闯了祸,还赖这个赖那个的。” 陶若梅知道了是怎么回事,于是采取躲避的方式,只要小潘一说间谍这两个字的时候,她起身便走,或下车间或去广播站。 还没等小叶找小潘解释,小潘自己知道了“告密者”不是陶若梅。 他是在厂保卫处闲扯,处长老肖对他说:“你小子挺有尿的,竟敢偷着写匿名信!” 小潘一愣:“我什么时候写匿名信了?” 老肖说:“还抵赖呢,都被我们的电子眼给拍下来了!” 小潘听他这么一说,忽然想起了厂办公大楼安监视设备的事。 前两年,六楼的财务处门被撬开了,幸好保险柜没被打开,就是打开了也用,里面的钱已经送银行去了。厂保卫处向厂长提议,在六楼安监视器。于是,保卫处在六楼安了监视器,党办主任老杨找到老肖,说把五楼也安了吧,厂领导都在五楼,也是重要部位,就这样,五楼也安了两个摄象头。 安了监视器后,再也没发生盗案,人们忽略了摄象头的存在。甚至有人说,这个监视器是聋子的耳朵,保卫处的人根本就没用过,厂里白花二十多万,骂老肖是败家子。 小潘问老肖:“你们的那玩意不是不好使吗?” 老肖笑了:“你那玩意才不好使呢——走,去看看你的熊德行!” 小潘随老肖来到了监控室。 在一排电视屏幕前,老肖让保卫处的一个小女子调出了一盘录象带。 小潘在屏幕上看到自己的形象。他没想到自己的模样竟这般委琐——贼头贼恼的,东张西望的,就和小偷一样不光彩。 小潘觉得自己的脸在发烧。 老肖告诉小潘,于副书记在屏幕上看了他的这副模样,忍不住地笑了,骂了声“这个臭小子”…… 小潘现在明白了,“告密者”不是陶若梅,而是这该死的监视器。让陶若梅受了不白之冤,他是心里生出许多愧意。 老肖追问小潘,想知道他在“匿名信”里写了些什么内容,小潘敷衍他说,什么匿名信呀,是情书,写给叶秘书的。 真的吗?老肖听了半信半疑,说了句“你小子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啊”。看来,保卫处长也不知道于副书记是如何变“鸡”的。 小潘回到宣传部,见陶若梅不在,便把冤枉她的事情说了。梁翼的意思是找个机会向人家表示一下歉意,话不用说得太明白,有些事说得太明白反倒不明白了。 一天下班,小潘等梁翼走了,叫住陶若梅:“陶姐,有件事……我错怪了你,说了些不该说的话,我向你说声对不起……” 听小潘这样说,陶若梅淡淡一笑:“小潘,什么大不了的事,瞧你那副认真的样子……时间长了,你就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了。” 谁也没说明他们所说的事究竟是什么事,但彼此心照不宣。 尽管陶若梅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可心里非常不平静,犹如倒海翻江,鼻子有一种酸酸的感觉…… 第六章 陶若梅的到来,竟使厂长兼党委书记的周凯旋破天荒地走进宣传部,对宣传部的工作表现出少有的热情。 陶若梅负责对外报道,在一车间采访了一名女质检员,写了一篇小通讯。她把稿子交给梁翼,梁翼看了看,只觉得文字还算通顺 ,字如其人,不漂亮,但还顺眼。 “你这篇稿子缺少文采,也就是中学生作文的水平,”梁翼拿着稿子品头论足,“于北鸣说你的水平在小潘之上,简直是胡说八道! 我不知道你和于北鸣是什么关系,也不怕你把我的话传给他。小潘这人太懒,不爱动笔, 就他的文字水平,这个厂的年轻人没有超过他的。” 这话说得太苛刻了,太噎人了!陶若梅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眼泪在眼圈儿里转悠,她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在某种意义上说, 他姓梁的是在侮辱人。陶若梅真想将稿子夺过来,然后撕成碎片丢掉。更让陶若梅不能忍受的是,他竟把于北鸣同自己联系在一起,你梁翼与于北鸣不和,与我有什么关系?陶若梅考虑到这里面可能有误会,只好将这一切默默地忍受了。 陶若梅神情上的变化,梁翼已察觉到了。 他是有意这么做的,目的就是让这个女人自己提出离开宣传部,尽管这种做法有些不近人情。 陶若梅将稿子送到报社,一星期后,这篇小通讯在本城日报发表了。没想到,就这么一篇不惹眼的不足七百字的稿子,竟被厂长大人看见了,拿着报纸到宣传部大加赞赏。 令梁翼有些感动的是周厂长言语之中有自我批评的意思,巧妙地向梁翼道歉,责备自己过去对宣传部的工作缺乏足够的重视。 梁翼不贪天功为己有,向周厂长说明稿子是陶若梅写的。周厂长夸了陶若梅几句,然后,对梁翼说:“ 文章虽然是小陶写的,但她在你的领导之下,这功劳也有你的一份儿。老梁, 现在咱们厂的经济形势不错,基本算是摆脱困境了,但宣传舆论差一些。这责任主要在我。我是搞经济出身的,搞宣传是我的弱项, 前些天市里开会,市领导批评我不重视宣传舆论工作,尤其是对外宣传方面就更差了。以后你们宣传部要在对外宣传上要下力气, 大胆干,只要不过火就行!我们厂现在经济效益上去了,市里很重视,这精神文明也要搞上去……” 如果厂长大人不是喝完酒说的这番话,真让梁翼很振奋。当时是上午八点多,刚上班不久,况且周厂长是滴酒不沾的 …… 调到宣传部已经一个多月了,陶若梅觉得自己仍有一种“外乡人”的感觉,与部里的两个男人始终无法沟通。在她的眼里,部长梁翼是个难以接近、城府很深的人,可敬但不可亲。她觉得梁部长的水平要比林宏文要高,尽管每次写稿,她都要认真地检查几遍, 可到了梁翼的手里,常会被挑出错字,标题被他随意改几个字便生色许多。林宏文是陶若梅原来单位的宣传部长,他写完什么材料, 总要先请陶若梅检查一下:“ 给我看看,有没有错字!” 每次,陶若梅都会不费力地找出几个错字。陶若梅听丈夫许志达讲,梁翼是自学成材,年轻时曾被省电台借调几年, 在那儿当文字编辑,练就了一身本事。本来他可以被电台留下,因当时的厂长非常器重这个年轻人,以宣传科副科长为诱饵将梁翼 “钓”回厂里。若干年后,宣传科变成宣传部,梁副科长变成了梁部长。据说,梁翼本来是党委书记的最佳人选,后来周凯旋调来了,厂长书记一肩挑,副书记的位置又让于北鸣占上了,梁翼升迁无望,从此变得消沉了。梁翼这人非常傲,瞧不起于北鸣,两人的关系不好。于北鸣对梁翼有几分畏惧,不敢明争只能暗斗,宣传部在厂里的地位变得无足轻重,不能说与于北鸣没有关系。尽管陶若梅是新调来的,但因为是许志达的妻子, 对这个厂的人和事算得上了如指掌。对小潘, 陶若梅也略知一二,这个年轻人是厂里屈指可数的大学本科生,狂妄自大,目中无人。有人说,在全厂干部中,小潘的眼里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周厂长,一个是梁部长。要想让小潘正眼瞧一瞧,陶若梅远远不够资格。 调动之前,许志达不同意妻子去宣传部,理由就是宣传部的两个男人都十分难以相处, 莫不如上其它部门。陶若梅觉得自己除了搞宣传,没有别的特长,执意去宣传部:“我这人与世无争,只管干自己的工作,从不招谁惹谁,不会与他们闹矛盾的。”陶若梅对自己的新工作、新环境,态度很乐观。调入宣传部后,陶若梅觉得自己面临的一切远比丈夫说的要严重。让她想不到的是,丈夫在厂里不是个很受欢迎的角色,尤其与于北鸣搅到一起,自己的基础已被没出息的丈夫破坏了。 为了在新环境生存下去,她只能主动、努力地去工作,以改变两个男人对自己的印象。 她知道自己如果总在办公室坐着,会使那两个男人感到不舒服的,于是她上班后做完该做的事,然后就下车间。七个车间十几个处室,天地宽阔,一点儿不腻烦。她结识了许多人。回到宣传部,她寻找一切机会让两个男人开心。小叶有一个柜,里面有供于副书记自己享用或招待客人的好烟好茶,陶若梅发现后,要来几盒云烟和一铁桶铁观音,分别送给两个男人。她将烟送给小潘,没说什么。小潘一愣,也没说什么,收下了。她将茶送给梁部长,梁部长一愣,想说什么,最后什么也没说也没拒绝。她知道,他们本意上不想收,但拒绝一个女人的好意也是难开口的。梁部长喜欢看杂文和散文,厂图书馆隶属于工会,通过许志达的疏通,只要这两本杂志一到,陶若梅就马上借来让梁部长先睹为快。这种事情陶若梅没少做,但收效甚微,其结果顶多是减少了彼此间的敌对情绪, 尚未看出增加多少友好的气氛。后来,也就是当年的八月份,一件突如其来的事件,使陶若梅与两个男人之间的屏障一下消失,双方的关系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那是一天上午,陶若梅没下车间,正在为广播站写稿。小潘本来想上街。他母亲肩膀痛,让他去买虎骨风湿膏,但因外面下雨,只好在办公室等待雨过天晴。梁翼那上高中的女儿将地理课本丢了,让小潘上街时顺便跑跑书店。 雨没一点儿要停的意思。小潘决定借把伞冒雨上街,陶若梅说她有把折叠伞。 正在这时,许志达满脸不快地进来了,他走到妻子身旁:“ 你那把伞呢,我要出去一趟!” “什么事那么急,等雨住了再去不行吗?” 陶若梅说。 “让我去省总工会取份材料,说是下午开会用 。”许志达愤愤地说, “他们根本不拿我当人,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回去开我的车呢。” 陶若梅板起脸,教训起丈夫:“不就是取份材料吗,用得着发这么大的牢骚吗?人家小潘是大学本科毕业,这种事也没少干,你连高中都没毕业,干点儿跑腿活儿有啥委屈的!” 让妻子数落了一遍, 许志达不吭声了,他从妻子那儿要过伞,嗫嚅地说:“ 那我走了 。” “等等,” 陶若梅叫住丈夫,“你顺便给部长和小潘买点儿东西。” 她撕下一张稿纸,写下了梁翼要买的书和小潘要买的药,一再叮嘱丈夫别忘了。 梁翼和小潘要拿钱,许志达急忙连连摆手:“:我先垫上吧,东西买回来再给我钱!”他小心翼翼地将那页稿纸放进夹在腋下的公文包里。 许志达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恋恋不舍地 对妻子说:“那我走啦?” “快走快走,别罗嗦了!”陶若梅不耐烦地说,头也没抬,只顾写稿子。 许志达走了。 梁翼觉得这夫妻俩很有趣。许志达的脾气很“驴”,办公楼里的人没几个敢惹他的。没想到这家伙在老婆面前,像一个大面瓜,真是一物降一物。 “陶姐真厉害,”小潘赞叹说,“老许平时和我们可有本事了,可一到你面前,立刻变得唯唯诺诺,像老鼠见了猫似的。”小潘第一次当众使用了“ 陶姐” 这一称呼。陶若梅让丈夫替他上街买东西,免去了雨淋、跑路之苦,小潘对这个女人有几分感激。 听小潘这么说,陶若梅抬起头笑着说:“他那是故意装出来的,你可别上当。我也是假装厉害,他背着我什么都敢干。” 梁翼也来了兴致,对小潘说:“你得向人家学学,别在家里搞大男子主义,动不动就对你爱人耍威风!” 小潘得到点儿阳光就灿烂,语言放肆起来:“其实我也是装的,别看我白天吹胡子瞪眼的,到了晚上,我可温柔了。” 正当三人在宽松的气氛中闲谈时,周凯旋走进宣传部,后面跟着于北鸣。 宣传部的三个人见厂长来了,不约而同地站起来,表示欢迎。 “快坐下, 快坐下!” 周凯旋挥挥手, “我没什么重要事,只是想随便聊聊。” 梁翼他们坐下了。 “最近, 咱们厂在报上露两回面了, 宣传部功不可没。”周凯旋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 ,“三车间那两个青工在机台旁举办婚礼, 这么好的事你们为什么不告诉我?我要是不看报,还不知道我们厂有这样的好新闻呢!” “小陶和小潘倒是想到了这一点,是我不同意去找你的, 听说当时你正在接待外商。” 梁翼说。 “老梁,这就怪你了,”周凯旋责备说,“我再忙,也能抽出几分钟时间,哪怕是到现场道声祝福也行啊。” “那天的场面真挺感人的,”陶若梅急忙转移话题,因为她发现梁翼有些尴尬,“那两个年轻人都是共青团员,还是车间里的技术能手,婚礼一结束,两人就摘下红花,换上工作服,回到各自的机台上……” 见厂长对这件事如此感兴趣,小潘多少有些懊悔。 大概是为了搞好与小潘的关系,陶若梅得知这个线索后,对小潘说:“这件事不错,你写吧,你的文笔好,让我写肯定写瞎了。你动笔,我跑腿,我给你送报社去!” 小潘对此不屑一顾:“在机台前举行婚礼,这俩人是不是有毛病啊——都啥年月了,还搞这种名堂!” 陶若梅见小潘的这副模样,显得有些尴尬:“他们也不是有意这么做的——日子早就定下来了,车间临时通知他们加班……” 小潘怪笑起来:“就是有毛病——耽误两天不就行了!谁呀,扯这个景,我还真得去看看热闹!” 陶若梅淡淡地一笑说:“厂劳模邱丽。” 小潘说:“是她呀,我说别人做不出这种事来吗……” 小潘意犹未尽,还想说些什么,被梁翼给阻止了:“你以为人家的觉悟都和你一个水平呀!” 小潘不吭声了…… 小潘后悔自己当时没接下来这篇稿子,如果接下来的话,让厂长“漂扬”几句也挺风光的。 周凯旋还是觉得遗憾:“我真应该到场祝贺……” 陶若梅说:“那天遗憾的是没有摄象机。小潘说,他要是有台摄像机,一定把这个场面拍下来!”其实小潘根本没说这话,他虽然也去了三车间,但纯属是去看热闹。很明显,陶若梅这样讲,是为了突出一下他小潘的形象。 “摄像机?没有可以买嘛,”周凯旋说,“老梁,一会儿你去找财务处的老高,让他别抠门,多掏几个钱,买台像样的摄像机,档次和电视台要差不多,归你们宣传部使用!”他用手拍拍小潘的肩膀,“这么精神的小伙子,把摄像机往肩上一扛,一点儿不比电视台的记者差!” “瞧,厂长对你们宣传部多重视!”于北鸣说,“厂办公室的老丁总想把那台老掉牙的国产复印机换台新佳能,厂长就是不批!” 拍马屁!梁翼心里说。 周凯旋走了,于北鸣也走了。 宣传部的三个人兴奋了。 小潘最高兴, 他说他有个同学在电视台, 想学摄像易如反掌。部里有了摄像机,就像厂办公室有小车一样,各部门少不了要打梁部长的溜须,以后谁也不敢小看宣传部了。 陶若梅说, 以后厂里有什么活动,肯定得拍下来,咱的小潘准保会成为宣传部最忙的人。 小潘说, 以后厂里谁结婚或谁的子女结婚,肯定请咱们去摄像,酒我喝,红包归部里,省得厂里搞春游咱们部一个钱也掏不出来。 梁翼表面不动声色,心里也很高兴。他说这台摄像机有什么作用无关紧要,其重要意义在于厂长对宣传部开始重视了。 正当三个人聊得正开心时,厂办公室主任老丁来了,他一脸严肃地把陶若梅叫到门外, 低声说了几句什么。陶若梅神色慌张地向厂办公室跑去。 老丁再次进来,对梁翼说:“许志达出事了,骑自行车打伞,让一辆大汽车撞了,听说伤势不轻,凶多吉少,工会领导马上和小陶去医院。我把车准备好了,过一会儿,周厂长和我也去医院。” 一听这消息,梁翼和小潘呆住了。 外面的雨继续下着,天空响起阵阵雷声。 “你照看一下部里,我也去医院。”梁翼对小潘说,然后与老丁匆匆走了。 梁翼走了之后,小潘的心情十分烦躁,也没情绪拨电话了。他虽然对许志达没好印象, 但也挂记着这个人的生死安危。 兔死狐悲, 物伤其类,不管咱们说,人总是比动物多些同情心的。另外,陶若梅是许志达的妻子,小潘是陶若梅的同事,这种关系如同纽带, 将小潘同许志达联系在一起,不由小潘不比别人多关心许志达几分。 梁翼走后不到半小时,小潘就听厂办公室的人说,许志达死了。 许志达死了! 据说他被人救起后,送到医院还没进行抢救就没气了。 小潘听了这消息,心里很难受。厂办公室的人还说,陶若梅因悲伤过度,在医院里晕了过去。周厂长打电话让党委办公室的小叶马上去医院,照顾陶若梅 。 快中午的时候, 梁翼回来了,脸上布满阴云。他一言不发,将三包虎骨风湿膏交给小潘。他的手里拿着一本地理教科书。 “小陶这个人,到这种时候,心里还想着别人,” 梁翼坐下,用手托着额头说,“她晕过去醒来之后,急着要找到这药和书,说你母亲和我女儿急等着用,到这种时候,她还想着这些。” 小潘瞧手里的虎骨风湿膏,直觉得鼻子阵阵发酸。 “许志达出事的地点, 不在别处,就在保仁堂大药房不远的马路上。如果他不替我们办事,这场灾难也许不会……”梁翼的声音颤抖了,掏出手帕拭了拭眼角。 小潘流着泪,懊悔地说:“这事怪我,我要是早走一步,什么事也不会发生了。” 电话铃响了,小潘拿起话筒,说了两句后, 递给梁翼:“是小叶。” 小叶在电话里告诉梁翼,陶若梅委托她向部长请假。陶若梅说她争取一星期内将许志达的后事处理完,然后立刻上班。 梁翼手拿话筒一句话也没说…… 第七章 一星期后,“康乐果”受到了开除厂籍留厂察看的处理。留厂察看期间离开宣传部,回到原来的部门——三车间办公室搞核算。据说她根本就没有病,全是在厂职工医院开的假病假。给她开病假的那个大夫也受到牵连──同样是开除厂籍,留厂察看。“康乐果”傻眼了,哭着去找于北鸣。于北鸣硬着头皮去找周凯旋,在门口转了几圈儿,没敢进去。 于北鸣回自己办公室给周凯旋打了个电话, 替“康乐果”说情,周凯旋劈头盖脑地将他“撸”了一顿。 听到这个消息,宣传部的三个人都很开心 。最开心的要属梁翼 。从表面上看,是把“康乐果”这条臭鱼弄出去了,实际上是他在与于北鸣的较量中胜了一局。几年来, 他与于北鸣争斗了几个回合,尽管他不承认自己输了,实际上还是于北鸣占了上风,因此宣传部的地位出现了每况愈下的境地。他从心里感激陶若梅,自从这个女人来了之后, 宣传部赢得了周凯旋的重视,使于北鸣非常被动。还有这次“康乐果”大闹宣传部时,如果不是陶若梅找来周凯旋,这局面真不知怎么收拾才好。梁翼知道,陶若梅这样做不是有意帮他,完全是出于偶然,但客观上是助了一臂之力。也许是表示感激,也许是出自关心,梁翼非常想把林宏文和陶若梅的好事促成,他觉得这两个人在一起很合适。一天中午,趁宣传部里没人,他给林宏文打了个电话,主要内容是向林宏文推荐陶若梅。 梁翼说,如果你对她有好感的话,我可以牵线搭桥。林宏文说,算了算了算了,人家不一定会看上我呢,你别白费心思了。梁翼听得出,林宏文说这话是言不由衷,听似拒绝, 实际是满心喜欢。梁翼执意要帮忙,林宏文半推半就地默许了。打完电话,梁翼找了个机会,与陶若梅谈起了这件事。陶若梅满面羞红,沉默不语。梁翼对她说:“我觉得你们挺合适的,彼此很熟悉,用不着长时间了解, 如果你没意见,我去通知老林。”陶若梅依然低着头不吭声,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眼里泪花闪闪:“部长,谢谢你的好意。我现在还不想考虑这个问题,即使考虑,我暂时也不想选择他。我知道自己很平常,在这件事上不该太挑剔,可他那个傻孩子……我不是一个高尚的人,我也很自私,我不想背上那么沉重的生活负担。 我的命够苦的了,我不想再苦下去了。也许,我这辈子就这么过下去了。” 梁翼摇摇头,不同意她的说法:“我对生活的看法也许不适用于你,我觉得男人也好,女人也好,在选择配偶时,人品是最重要的,其它的条件都是次要的。老林是个好人,你要同他在一起生活,他会对你好的。 至于他那个傻孩子,还没达到不可救药的程度,现在医学这么发达,完全有希望治好的。” 不管梁翼怎么劝说,陶若梅依然没有明确的态度。梁翼只好把这件事放一放再说。林宏文倒是很着急,给梁翼打了几次电话,转弯抹角地提这件事。林宏文向梁翼透露了一个信息:他女儿去上海看病去了,一切费用由他所在公司承担…… 寒冷而漫长的冬季到来了。这座城市下了第一场雪。 临近年底,宣传部显得特别忙。周凯旋多次来宣传部,亲自布置工作:点名让梁翼执笔搞一个宣传材料,然后打印下发,组织全厂职工学习讨论;让陶若梅把各车间推选上来的百名精神文明标兵的事迹整理出来,再从中选出十大精神文明标兵;打发小潘去各新闻单位,去请那些熟悉的或不熟悉的记者 、编辑乃至主任、总编辑、台长,多多益善,然后定个日子,找个够档次的饭店,再准备一些纪念品,为来年报上有名、电台有声、电视上有影铺平道路…… “你瞧,这个老周也真是的,”梁翼叫起苦来了,“就给我一个十二字办厂方针,让我搞一个三千多字的大材料,这不是难为人吗?” 陶若梅和小潘都看得出,部长嘴上叫苦, 可心里却甜丝丝的。瞧,开了几天夜车,把材料赶出来了,没等厂长催就主动把草稿送去了。往年,周厂长把这些事都交给于北鸣去办,然后于北鸣把请新闻单位之类的美差留给党委办公室,其余的事随意往下一安排就完事了。这次周凯旋一反过去的做法,把这么多的事情一股脑交给了宣传部,足以看出梁翼在厂长心中的位置不同一般。 小叶来找陶若梅,见梁翼不在,酸溜溜地说:“你们忙得不可开交,可我们党办却闲得没事干。” 小潘正摆弄准备发出去的请柬,听了小叶的话,夸张地叹了口气:“ 我现在最后悔的是自己是个男人,连送请柬都没人爱理我。 人家一见我,第一句话就是——‘你们那位叶小姐怎么没来?’叶秘书,像你这么漂亮, 不用说送请柬,就是送狗粪,人家也会笑脸相迎的。不知深圳有没有做变性手术的,让你老公帮我联系一下, 花点儿钱把我弄成个女的……” “去去去,我找小陶有正经事。”小叶走到陶若梅身旁,拿出一条真丝纱巾,“给,祝你生日快乐!” “咦,你怎么记得我的生日?”陶若梅惊讶地问。 “不是我特意记的,” 小叶说,“去年你过生日,志达请我去你家吃饭,我说去不了, 因为我父亲和你同一天过生日。” “每年我过生日, 他都弄得惊天动地的, 不是请朋友上饭店,就是在家里大摆宴席 ,乱哄哄的。”说到这儿,陶若梅叹了口气,“ 这回好了,生日也不用过了,落得个清净!” 见陶若梅又想起了过去的事,小叶急忙扭转话题:“哟,都十一点半了,咱俩买饭去吧, 去晚了食堂人多。” 两个女人手挽手走了。 梁翼回来了,高兴地说:“这几天没白贪黑,一稿就通过了!哎,小陶哪儿去了,周厂长还问她的材料搞没搞完呢。” “和小叶买饭去了。”小潘应了一声,他忽然记起了什么,“哎,部长,今天是她的生日。” “你怎么知道的?”梁翼感到奇怪。 “刚才小叶来给她送生日礼物,我在一旁听说的。”小潘说。 “我们是否也应该有所表示……”梁翼若有所思地说。 “光买点儿礼物好像不够,” 小潘说,“ 她说许志达每年都给她办生日宴会,咱们最好找个地方热闹一下。” “那倒是个办法,不过咱们部里没钱,自己掏腰包,买点儿礼物还可以,办宴会可就难以承受了。”梁翼为难地说。 “这事好办,包在我身上了。”小潘爽快地说,“找我的同学老肖,咱们喝酒,让他买单!” “那合适吗?”梁翼笑着摆了摆手,“你好意思我可不好意思。” “那算个屁呀,”小潘说,“他花的是公款,咱们也是公家人,公款吃喝,谁吃不是吃呢, 不吃白不吃!” 梁翼默许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百元钱, 交给小潘:“上商店选件礼物,算是咱们俩的。” “部长, 哪能让你一个人花钱呢,我负担一半儿!”小潘拿出五十元钱塞给梁翼,接过那一百元钱。“部长,那她不去怎么办?” “这工作由我来做,”梁翼胸有成竹地说, “另外,我请小叶陪小陶,省得她拘束。” “找她,太没劲了。”小潘说。 “其实小叶那个人并不坏……”梁翼欲言又止,“下午你去落实礼物和饭店的事,如果赶不回来,别忘了给我打个电话。” 两人去食堂吃饭去了。 临下班的时候,小潘匆匆赶了回来,进门就喊:“饭店落实了!”他手里提着一只塑料袋,还有一束鲜花。那花梁翼叫不出名字,只知一种是满天星,中间的好像是红玫瑰。 陶若梅下车间去了,办公室里只有梁翼。 “部长,我向你汇报一下,”小潘眉飞色舞地讲了起来,“吃饭的地方定在天上人间大酒店,那是老肖他们公司吃饭的点儿。咱们吃完饭,老板把账记在老肖他们公司身上。 这家伙给我定了个标准,不许超过一千元! 他说了,你帮领导打进步,我得支持你。” “咱们也不是吃龙肝凤髓,干吗能花上一千元!”梁翼满意地笑了。 “礼物不好选,男人干这个太外行,”小潘继续汇报,“我找熟人给她买了套不锈钢餐具,出口转内销,才花八十元,这要是在商店买,得二百多元。剩下二十元,咱们打出租车用。这束花要买得花三四十元,我一分没花,我的老婆的一个同学开花店,我向她要的!” “行,你这几件事干得很漂亮!”梁翼夸奖说。 “她同意去吗?”小潘问。 “开始有些犹豫,后来答应了。小叶也很痛快,本来她父亲也过生日,为了陪小陶,她打算咱们散了再去。” 下班后,梁翼等一行四人乘出租车来到位于市中心的天上人间大酒店。 这家餐厅档次不低,装修得很豪华,令梁翼有一种置身于宫殿的感觉。他过去参加过一些应酬,到过一些饭店,但这么气派的地方还是头一次来。据小潘介绍,这家餐厅是一个个体老板开的,那个老板有数千万元的资产,“天上人间” 只是他买卖中的一部分。 那个老板今年不到四十岁,发迹后,把原来的老婆踹了,娶了一个女演员,搞戏曲的。 “部长,你猜那个老板过去是干什么的?” 小潘问梁翼,“你肯定猜不到,小叶也猜不到,他过去是在批发市场卖花椒面的。 卖了几年花椒面,搞起了干调批发,一下子发了。” “你小子咋什么都知道呢?”梁翼笑着问小潘。 小潘不正面回答,继续往下说:“其实光靠卖花椒面、搞干调批发也阔不到这种程度, 他主要是靠贷款——用国家的钱发个人的财……这都是老肖对我说的。” “小潘,你可得联系好了,不然的话, 在这种地方,咱们几个人口袋里的钱都不够坐下喝杯茶的。”小叶说。 “老潘办事,你就放心吧。实在不行的话,我们三个吃完就走人,把你留当人质——以叶小姐的姿色,就是打折也值个一千两千的。” 小叶笑着给了小潘一拳:“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小潘走到摆满各种名酒的吧台前,对那个漂亮的年轻女人说了些什么,那女人十分热情地走出吧台,将梁翼等人领到二楼的一个包房。 那个漂亮女人客气地对小潘说:“肖总来过电话,让我招待好他的客人。我是这儿的领班,你们有什么要求,尽管找我好了。” 女领班走后,几个人在桌前坐下。梁翼环顾了一下四周,赞叹说:“这地方真好,没有干扰,真安静。” “好是好,没钱可不行!”小潘说。 一名服务小姐走进来,手里拿着菜单:“ 哪位客人点菜?” 小潘接过菜单:“这种事我内行,咱部长肯定是老外。”然后熟练地点了十多个菜。 服务小姐一一记下菜名后出去了。 梁翼责怪小潘:“点那么多,吃得了吗?” 小潘笑笑:“我把老肖宰了一把,不狠点儿,不是太便宜他了吗?这叫什么?这叫杀富济贫!” 小叶瞧着墙角年那台大屏幕彩电和音响说:“这还有卡拉ok呢!” “这儿的音响都是进口的,叶小姐想唱什么歌?”小潘说。小叶说她一唱歌就跑调。 酒菜上得很快,服务小姐为每个人斟满酒,然后立在一旁等待吩咐。小潘对服务小姐说,你在这儿我们说话不方便,我们谈的都是商业机密,请你先出去,有事再叫你。 服务小姐一笑,笑不露齿,顺从地出去了。 梁翼举起杯,来了个开场白:“今天是小陶的生日,我祝她生日快乐。同时祝她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小陶调到宣传部时间不长, 但做了许多工作,对我的支持很大,帮助也很大,借此机会,我向她表示感谢。过去, 我对小陶缺乏了解,曾对她有过偏见,甚至刺伤过她的自尊心……在这里,我要向小陶说一声——对不起!” “我也祝陶姐生日快乐!”小潘动情地说,“说句心里话,我很佩服她,在她身上有许多美德……说多了显得肉麻,这样吧,过一会儿,我为陶姐唱首歌,表达我的心意。” 听了梁翼和小潘的话,陶若梅很激动, 她很想说几句感谢的话,但怕自己一开口便要落泪。她没想到,梁翼与小潘能为她举办生日宴会,没想到身为部长的梁翼竟向她道歉, 这种无私、真诚的情意融化了她那积聚在心底的冰霜。 四个人吃着喝着聊着,气氛很热烈。每个人都说些开心的事,讲有趣的人和有趣的事。 小潘找来服务小姐,说他要“卡拉ok”。服务小姐打开大屏幕电视机,调试好音响,选好曲子,将麦克风递给小潘。音乐响起, 小潘手持麦克风,神色庄重地说:“现在,我为陶若梅女士献上一首歌,祝她一生平安!” 伴着音乐,小潘很专业地唱了起来—— 有过多少往事, 仿佛就在昨天, 有过多少朋友, 仿佛就在身边…… “还别说,这小子唱得真不错!”梁翼夸赞着。小叶和陶若梅情不自禁地鼓掌叫好。 小潘精神抖擞,接着唱下去—— 如今举杯祝愿, 好人一生平安…… 唱完后,小潘请小叶跳舞。 趁小潘和小叶跳舞时,梁翼对陶若梅说:“今天下午,老林从上海给我来了个电话。” “林部长去上海了?”陶若梅感到很惊奇。 “他女儿在上海治病,刚做完脑瘤切除手术,用什么伽玛射线,没动刀,手术非常成功。”梁翼边说边观察陶若梅的表情。 “真的?”陶若梅惊喜地问。 梁翼发现她的脸红了,红得很惹眼。她没喝酒,她和小叶喝的是饮料。 “过几天,他们父女就从上海回来了。”梁翼装作若无其事地样子,把目光移向小潘,“真没发现,这小子跳舞也挺棒。” 小叶和小潘跳完舞,向梁翼等人告辞,急着去她父亲哪儿。 小叶走后,潘有些惋惜地说:“挺好的人, 怎么和于北鸣那号人……真是不可思议。” “其实她的命也挺苦,”陶若梅叹了口气, 同情地说,“她也是个女人,她也需要正常人的生活,可她的丈夫,生理上有缺陷,根本算不上男人……女人活在世上,比男人更不容易。一个不幸的女人,如果得不到人们的理解,那就更不幸了。”说到这儿,她站起来, 为梁翼和小潘斟满酒,也为自己倒上一杯。她双手举杯,眼里泪光闪闪,“今天,是我一生中最受感动的一天,作为一个女人,我遭遇了人生中最大的不幸,但令我感到欣慰的是,我遇到了好领导和好同志。我从来不喝酒,为了表达我的感激之情,我把这杯酒喝了。”一仰头,她将一杯啤酒一饮而尽…… 尾声 一年之后 梁翼将钥匙插进锁孔,轻轻地一旋,办公室的门开了。 秘书小沈提着暖瓶进来了:“梁书记来得真早!”小沈原来是厂子弟中学的语文教师, 是分来不到一年的的大专生。 梁翼笑笑,算是回答。他坐在沙发椅上, 翻看小沈刚取来的报纸。 “于北鸣刚才来找您,我说您还没到, 他可能去找周厂长去了。”小沈说。 小沈话音刚落,于北鸣就进来了。 小沈知趣地回避了。 “老梁,我向你辞行来了。前一段时间, 我忙着联系调转单位,一直没空过来,昨天才算有了头绪。”于北鸣有些不自然地说。 他脸色苍白,头发蓬乱,眼里布满血丝。 “你真的要走?”梁翼问。 “人混到这个份儿上,还赖在这儿有什么意思?”于北鸣苦笑着说,“方才老周也劝我留下,安排我到厂工会当副主席,我谢绝了。老梁,我现在是完蛋了,老婆带孩子走了,我成了孤家寡人。” “那你和小叶的事怎么办?”梁翼问。 “我也不知到她是怎么想的,女人的心真让人难捉摸,”于北鸣略显激动地说,“她又不想和丈夫离婚了,她丈夫也不同意离婚。 我现在后悔也晚了,我当初不该写什么日记, 更不该给她看,结果落到她丈夫的手里,把事情闹大了,连市里都知道了这件事,我姨夫将我臭骂了一顿,弄到这一步,他也无法保我了……算了,说这些有什么用!” 梁翼沉默了。他觉得面前这个男人很可怜。曾几何时,这个男人是自己强有力的对手,现在却败得一塌糊涂。打败他的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 “老梁,我来找你,有两个内容。”于北鸣说,“一是向你道歉,过去我在你的身上没起好作用,进过谗言,下过腿绊……实在是对不起!二是求你一件事,小叶不当党办秘书了,没地方去,也够惨的了。这全怪我,是我连累了她。你能不能给她安排个地方?” 梁翼没有表态。 于北鸣用乞求的目光望着梁翼。 “好吧,我答应你。” 梁翼犹豫了片刻, 终于下了决心。 “谢谢你,老梁!”于北鸣庄重地向梁翼鞠了一躬,一转身走了。 还算有几分男子气!梁翼望着于北鸣的背影,在心里发出慨叹。 梁翼叫来小沈,让她去找陶若梅。他想把小叶安排在宣传部。 “梁书记,你忘了,陶部长还没休完婚假呢!” “瞧我这记性!”梁翼笑着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其实小沈说错了,陶若梅今天来上班了。几天前,她与林宏文简单地举办了一下婚礼, 然后到乡下去看望老林的母亲,回来后立刻上班了。 现在,宣传部今非昔比,办公室多了, 人也多了,还办了一张简报。 小潘走了,这小子去珠海了。他的一个同学在那儿办了一个公司,三番五次地打长途电话请他去帮忙。在那个同学的诱惑下,他向周凯旋递了辞呈。 陶若梅走进宣传部那间属于她的办公室,习惯打开了那座大钟的玻璃门,用手拉了几下重锤,休息了几天的钟摆又开始摆动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