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 第一章 又是一星期六,图书馆下午五点开始关闭。宿舍现在就他一人住,回来后再也没发现什么活物。同层楼的学生大多是本市人,周末一至溜得六六七七,空寂几许。他又没客窜他舍的习惯,想想一向跟他们似熟非熟的,过去坐客能聊出些什么共兴话儿!且把人抛过去别人不一定欢迎你,是吧?再者,宿舍失东西是常惯了的,啥宝啥贝不见了,罪怪下来,他的日子还有得混当当了!罢了,罢了,孤独鬼,乖乖呆在宿舍了罢。 他扭开了收音机,调至一体育台,下午三点世界杯亚洲区预选赛最后一场赛事,中国早早被清出局。——永久幻灭的期待,主持如是说。他扭掉开关,一头扎入被单。睡时别的地方可露着,头偏不行啊,——习惯,还是那个习惯。 锁咔嚓一下,被打开。阿水进来,携来一纸箱饼干和一袋水果。 他从床上弹起,“记得门号?!” “我要是能拆下来,肯定会背走它”那家伙扑来,把他放倒于床,屁股压在两腿上,扼住人的手腕。“时候早得很,关门闭窗的,在干嘛?说,是不是窝在被子里手淫?” “说什么?!” “这事需要营造一种情氛。简单又奏效法子,上床底板上挂张裸照。说吧,要巴西的,马来西亚的,以色列的,澳洲的,韩国的,香港的,都能帮你搞到。” “南极洲的。” “裸企鹅女青年?!” 阿水放开他,伸手扼住把他勾拉起来。 “多久时间课不上?” “一星期接着另一星期。” “27天。” “你小子该不是天天上课回来就撕日历吧。走,喝几杯去。” 他们步出学校,拦下一部的士,抛至中兴街你我他dj酒吧。门口两短发女孩早候多时,想必先前与阿水约好的。他们一现,其中穿超短裤女孩冲他俩咕噜抱怨,并有甩手走人的趋势。阿水耍了个滑头,立即化去对方的怨气。 阿水这家伙,修长的脸相不丑但也搬不上时尚舞台,可他自身另具有能引住些女人的某类东西。声音便是一极佳特色,只要他用意说话,雄性略带沙哑的音质自然吸住某类女性。阿水需要女人,且营销手段相当可以,是以从不缺乏这方面市场,经济上又无担子拱,钱甩个无谓谓。他父亲任职本市检察院,母亲听说是香港一富孀,家境可谓真真了得。 这家伙上不上课全凭即时心意而定。要是听说他连续一星期皆现课室,无异听到猴子打洞之类。人倒偏爱地理,这方面的书籍,涉猎面极广泛;咬着土豆饼,他会跟你说起非洲大裂谷土质。偶尔人还翻翻几页小说书之类。据他所知,哈代先生的《还乡》是这家伙至今唯一看完的一本小说。 女人与地理构成阿水生活相当要紧的存在,而这些看来似乎皆跟学业无关。 原本他们同居两人一室的学生宿舍两年有余。3月18号那一夜,阿水避过管理员,把一女孩带上宿舍过夜,开了天荒。不知被那个心眼儿捅了出去,当夜被管理员逮个裸身。根据本校《学生守则》第8项第8条铁律,他将被永久性清出南大这一高等学府。阿水父亲得知消息后,乘丑闻还没在校报上公开四方奔走关系,关系的关系又系上校长办公室。结果,阿水草草写分检讨书递上去,落个记过处分。 之后,阿水在学校外围租个单间,落个自由身,同时也落个瘦骨身:前望凹下一大块,后看一条椎骨梁。一次,阿水父亲悄悄请一留美心理专家海寄过来学校。这家伙扒光自己,躺在床上问医生:麻醉药与手术刀带来没有。那医生原打算凭他那张嘴动动心理手术,顺便开些什么药物捞上一把也就了罢,全无劈刀之意。阿水却了解又不够理解或谅解,当场把医生绑起,还在药箱子里搜出“虎哥”之类的药物。 生活或思想什么的,阿水要是偏向哪方去,人搭上牛鬼蛇神都拉不回来;家人拉不回,他也劝不住。他曾见阿水腆着屁股,尿滴在裤脚上,少年射程不再风光。劝说:“靠汇仁肾宝终究不当,就不能停下一年半载?” “是该停下。” 过几天,又见阿水跟外边女孩缠在一块,他复问。答曰:“应然与实然根本就是两码事,简单得五岁小童皆可理解。你知道小弗先生抽雪茄一天一盒,甚至得了恶性肿瘤,切除下巴,毫无缩减。我看,绝非他酷爱雪茄,实乃习惯性口需骨欲。习性的东西你明白?你会明白的。” “此瘾非彼瘾吧?” “都一样,都是披病的。” 确非如此?还是借词?当某种行为形成行为习惯时,是人不是人都会自觉不自觉找什么来支撑它,行为本身是也罢非也罢都得到安置的土壤?他不敢肯定。 阿水转身过来,把习惯性立在老远处听别人谈话的他拉出来,置在两女孩面前,推销售不出去的质优品良什么一般,向两女孩吹棒。这家伙常在他所认识人圈里尤是在女人圈里,这么干。且这场景下,常有俊华、风才、诚心之类美词儿溜耳,引起她们对他的另目相待,连他一旦受到众目聚焦便羞于开口的木讷样儿,时常被误为才人习惯性的沉思。要紧的是,久而久之,他不再那么红脸羞心,尽管他不善也不喜欢场所即兴表演——特别是女孩较多的场所。 阿水推动下,他跟对方一一招呼,对方也给予热情相当的反应。他们步入酒吧。dj炸过来,迫使心脏与胸口非得搏击不可。刚过十一点时候稍早,南蓝人真正的夜生活刚开始。酒吧里人不多不挤,四人12号台坐下,要两扎冰力加、四瓶糊涂鬼,又添了鱿鱼干、花生、爆米花之类。开始摇骰子猜点数,吆吆,喝喝。 听说有一类瘦竿瘦竿的人特能喝。其中一女孩就长得瘦竿瘦竿,喝起糊涂来简直是没隔的竹筒——直通下去。他不由得相当佩服。她碰杯过来,他从不拒绝,且伴着撩心的dj,他开始意不意的接触对方身体,先是手臂,后是前胸。 酒加音乐,文明人类发明出来并不断更新他们形式,就是让虚空男女打发无聊,寻点乐儿,搭点欢事。到了这里这种场所,没有什么不可以的,谁都不必约束自己。 期间,阿水看看他又瞟瞟那瘦竿的女孩。这是一种暗示,他边贪杯边嘿嘿笑着。 “别喝太急。”阿水俯身跟他说。 “不急啊!谁都不必约束自己。” “你他妈的自己灌糊涂了,怎么去当主持打理后事。” “不急,不急。” “咕噜什么?想整我们。他妈的自罚!” “这小子不行了,我们三个玩。” “没事。” 他开始感觉撑了,血管一涨一缩,从没有过的纵荡感随之而来,人随着快奏音乐频频点头。 阿水拇指与中指搓出个手势,一服务员马上步来,给他倒一杯茶。他喝下去,“我们去奔舞吧。” 三人没理他,继续他们的游戏。他去了一趟卫生间回来,阿水跟那个短裤女孩不见了,剩下瘦竿的那个伏在桌上,黄发铺桌盖脸。踏着dj鼓心的节奏,他朝舞池走去。台上,一赤身光头胸毛浓黑,颇具野性,正与一小白脸绕着竖立的钢管,前后左右上下的演示各种性爱动作。众男女摇拽摇拽,不时孔狂,火爆顶天。他感到情欲来了,情欲确实来了。 他摇摆着去找伏在桌面的女孩奔舞。小窄过道上,一大胖一歪一斜开大型面包车似的过来。他左闪右躲不开,干脆立着不动。那女的擦过手臂,车翻了,撞倒近旁几个座椅。他躬身过去拉车,反被她一掌推来,贴在墙上。 转身离去刹那,方注意对方手臂绣有两朵玫瑰。嘿,这肥胖的,也算是玫瑰?玫瑰刺伤了他,刺中他的心脏。他心感伤势严重,血溢真个不止。惊魂荡荡,自摸肌体,一看,手掌心没显血迹。血口在哪?他扒光上衣,就是觅不见血色。 “我流血了,你瞧见伤口在哪?”他拦住服务员问。 “你该到外面凉凉风,先生。” “我确实被人奏了。你真的没见有伤口?” 服务员嗤笑嗤笑,走开。 他走去卫生间,把头压低了,再把压低的头抛给水龙头。回来瘫坐在桌边,汗还冒个淋身,血液里还有晕眩和微醉的感觉。那女孩仍伏在桌面上。情欲跑至十万八千里去了,剩下的是肉体忽冷忽热。 “他们哪去?” 人全无反应。他不得不拍震桌面,再次孔问。 那女孩摇着头抬起来,扒开眼皮,透过蓬乱发丝看着他,有点火意。“舞池里吧?你自己不会去看看?” “你不下舞池?” “今晚不想去。” 她瞥了他一眼,又扒下去。看着她那副什么意味脸相,九分令人生厌;此刻,大概她看他也有几分类似感觉。 他返向舞池。光头与白脸不见了。三个裸衣舞女披绸挂缎,机械性的招摇。色光灯投闪在摇甩的众身之上,昏晃不定。气雾四喷,舞池里的脸孔越加模幻不清。一瞬间他好像看见那家伙的鬼影,跳了进去,人没寻见,又被跳板弹了出来。 灯影再一次强刺他的感觉。瞳孔里的影子刹那缩小,处处是缓缓挥动的身影;孔叫声顿间消失,不,三千大世界声音全消失,消失在这个场所。存在的是这群在无声场所里闪幻的影子,一群人头窟窿里的舞者。站在窟窿的入口,观察这一切,他的时间再也不想留恋下去。 “阿——水!” 众影定格三秒钟,眼光刷刷过来。随之,爆音炸起,舞池又狂欢起。 阿水扶着梯口,走了上来。瘦小脸瓜由于汗水蒸发,似乎缩小了。“另个人呢?” “扒在桌面上睡。” “你总不能把人家搁在一边。动点心思啊,小子。” “我得走了。你走不走?” “怎么回事?” “不怎么回事。” 阿水递给他一支555香烟,他把它夹在耳背上。 “你走吧。” 这家伙瞥了他一眼,眼洞里溢出一道黑光,转头返回舞池。他步出三十步,又觉得心里扭得很,又折回去,费半天功夫,在舞池一隅又找到阿水。那超短裤女孩附在人身上,看来是不行了。 “你不走了?” “不。我回来告诉你,我真的走了。” “理解。你走吧。” “我们还是哥们?” “哥们,道不同也不相悖。” 他还想跟阿水说些什么,那间又记不起来。他走出来,几多店铺关门,一眼望去,街面冷长冷长,几步车从桥下冒出,好像从地狱开回人间。 第二章 那次别后,他没有与许因再碰面。南大的山水依旧碧清,伊人们仍漂亮漂亮着,校园不会因谁谁少了风声笑语。日子在单摆两边来回,一复一日。 每晚十点,书馆独步回舍,他总拐个小角,从学院女生舍楼穿过去。偶尔,周旁女音熟声,耳朵颤了一下也就是颤了一下。没勇气也没信念驱动他走过去,辩看。架着早已与视力不匹配的眼镜,下偏30°的头颅,继续脚下的路。这也没什么不妥,万一真是她呢?又招来个非冷似冷的回应,岂不是把那份心蛇般引出,并把洞口塞住,把它抛入无处可容的境地。 仲夏眨眼热来,昼长夜短,花零叶茂,天天万空寡云没了雨季。人住在顶层,没隔热层没风扇。凉气,即使是一点点,也会给人半刻小酣,可偏偏在黎明时分那家伙才跳起过时的舞。晚上,热还真个热,脾性又添了乱子,无理无由肝火燎心。以致垫枕躺至下半夜无眠。又忧心耽了白天课事,更那个焦了。 夜里刚从书馆回来淋个澡,他干脆出来逛荡。冶冶心境也不算坏,至少呼气爽快些。 浓荫郁郁,行人渐离散了。偶有一对情人微微密语,悠晃而过,消失在夜色下长道拐弯处。夜沉风小,道面上,爬出来蜕化的知了残壳、早熟脱枝的果子、枯叶等花花点点,蓦的回头,一夜猫悄然晃过,接下一叶自地而起。那刻,他发觉白天走惯常了的这条长径瞬间幻变千百,后路无可重觅,前面那个拐弯处,未知的什么在等待着他。可他只要走着,他就会在什么样子的路上。 夜十足是上了岁数的年纪人,呆坐在床头打瞌睡。可睡意属于他们的,他点当儿都没有。一束光扫过来,巡夜的校警发现这游离者行踪可疑,趋来。向不习惯与他们打交道,怎么说被人揪住盘东问西感觉都不爽,他闪入石林,步上小经石阶。 再无听见任何人语,静寂沿着他的脚步沉下去,下去。忽的他闻到一阵乐声,音符是翻过高石墙飞出来的,越加清耳。突来的旋律一下敲起尘封的柴门,踏着节拍同时踏着自我心律,他上路了,淡去的忧伤向他罩来。跟着扬沙的脚步,倒回走。记忆的母亲正展开胸脯,拥抱久年不归的儿女。开始隐现的海面,立在水面的黑巨石,刻在石头上已退化的传说。水花含沙爬在大地上,柔缓,一波一波。海潮的律动对于久曾居海边的孩子,几许悉耳,酸涩,恐怖。 那一天,晓雾初露,父亲握住双嫩手,背离大海面朝高山,射出一支箭。村人都认为那支箭已越过山颠脱离这一片沙土,飞往梦中城市。可在他意识毫无防备之下,没落在森林里的小渔村又突然归来。低矮白石墙、茅屋、木浆、破渔网、家狗、父亲消悴了的脸……。 记忆飞流在昔日的晚昏,父亲挺着那支竹烟筒,吸几口,叹几声劳苦日子的带来的哀气。夜色漫下,家父出海了。他得赶紧闪进屋子,上了所有的门闩,加块木板顶住。煤油灯下,他开始笔尖不离纸的抄抄写写,一行字笔画总连在一起,一笔画成就十几个字,老师竹竿子敲不掉烂习惯。小屋寂寂变得离奇,细细嗡嗡声音似乎不绝于耳,耳朵竖得比猫还尖——他得惕着,汗出个不止。要是听到墙上壁虎打架发出的尖叫,或是突发的一阵狗犬声,他定吓得捂耳闭眼跳上床去,躲进被窝。可这不管用,什么东西说不定已越个门的阻碍溜进来,悄无声息。一双毛茸茸的手说不定会掀开被子,找到他。海潮传来缓慢的节律,柔柔。可这也没给他带来多少听觉得安全,说不定它来自魔鬼幻化成天使的气味儿,远古传说在他儿提时刻下恐怖的烙印。 …… 追随学路延展,那双自制的扬沙木履噼里啪啦不断,生养于斯的那片沙海地,小屋渐行渐去渐远。堆起的存在,又被新来的浪水卷起的泥沙埋没。如今,层层泥沙又被冲去,露出昔日一大堆逝去的存在,历历在目。 涛声已止。水仍在沙地上爬,无声。闪烁的浪花,卷起的沙土,风海流将把他送往何方境地? 脚步声靠近,他遇见什么人。好像有七八个人,其中的一个朝他步来。 “石仕!怎么啦?”一熟耳的女子声音响起。 现在在哪啦?何处?她又是谁?灯光晃影里小风阵阵,节节骨竹拔青。苍茫夜色,依稀可见远处小桥、流水、风车、石头屋,立起的一块大石上刻些什么字来着。还有与他说话的这位善面女子。他扭一次90°角的脖子,眼睛闭上再睁开,唯一确定的是这里存在物景人,至于他与此类存在什么联系,动动脑瓜就搞分裂。 “我在哪?”回忆与现实拉开距离,他还走在路上。 “石术沌呀。” 年轻的女子颇感怪异,惊怔了一下,把他拉起来。屁股有了酸痛感,大概他可以确定的是自己坐在一个花岗岩石上。他好像闻到一股什么味儿,某个女人特有的味儿。是她 “怎么啦?”她问,“哭了?” “没有吧?是不是雾水太大了,打湿了脸。”他拉拉眼皮,雾水里透看眼前这位人儿,多少显得有些梦幻。 许因眨望一下上空,寻问什么。大概觉得天地过于广阔了,无法穷尽,仅好收缩眼线,投在这么一个伤心人身上。她开了小包抽出纸巾,抹了抹那张湿脸。他们就坐近旁竹椅上。 “你怎么会在这?” “怎么会在这里?可能是被什么驱赶而来吧,忆起一些东西;想想也不大清楚,不好表达,可你总会处在什么样子的地方。” “这里又是个什么样子的地方?” 他转动一下脑子,企图做出某种回答或说描述,把身边这个人儿也带进去,带些什么色彩,可他太伤感了,挥之不去。 “之前没来过这儿?” “南大3000平方千米面积,还真不知存在如此不错的地方。”他顾头盯住那双眸子,感伤中有了一点惬意。“每晚都得练习?而且很晚?” “差不多吧。有场比赛得备了。”她说,“该回去啦。” 出来石术饨门口,门卫开了门,让他们出去。她过去车棚牵车。这是一部台湾绿色美利达,后轮上有几圈链齿,可以调速,车头装有靠五号蓄电池发亮的车灯,相当时代。他按了一下车铃,叮当叮当响个清耳。 “喜欢上了?” “恐怕不止这个程度。新买的?” “一个月家教的等价物。” “我来试试。” “行。你可得留心点,摔哪损哪你得包贴上去。” “这么小气。” “这年头,人人要学会小气一点。” 许因侧身坐在后架上,双手轻搂住他的腰身。他合着一上一下的脚踏板,屁股擦着座皮,扭来捏去,车左拐右摆的勉强上去一条林荫小经。 “简直就是瞎龙探路。换我来吧。” “生手,完全是生手。怎么说都得给一次机会。你要是给我一个台阶什么的,我定拼死努力,冲至顶层。” “冲至顶层,接下又怎么办?” 确是个伤筋废思的题儿。他刹住车,顾头窥探什么似的盯住她,足足五秒钟,又蹬起脚踏板。车速缓下,浓夜熏发,幽风过耳,但愿永远骑在路上,骑在路上。 “香!” 那个铝合金筑成的小花店,由于夜阑人止,清清冷冷。看店的老头已扒在柜台上,想必是与黑夜一同睡去。然而花不曾犯疲栖息,乘夜竞争放芳。各异香味,一如湖面荡起的阵阵涟漪交错或叠加,波波而来。 他下意识的摸摸口袋,感觉全是布。车大晃了一下,许因跳下来,两人干脆牵车走路。 “花花草草这玩意喜欢?” “喜欢某些不期而遇的东西吧。比如经常一人久呆在一间房里,无非靠练练指法,翻翻几页书,在纸上图图画画,或是习习字笔什么的打发。你的耳朵习惯了周围,习惯了安静。一天意外地你听到呼叫声,接下是哭声、脚步声、警笛声等杂成一片。靠窗望外探望,你发现对街戏剧院浓烟冒滚,人们朝各个方向窜逃,你看到消防员供着水管吆着一二三,一大叔拎个空水桶驻前观望,楼上什么东西不停的抛下来呀……你很兴奋,——你心肠不见的怎么坏吧,可就是莫名其妙的兴奋。” 他止住脚步,定定望着她。许因仍保持一样的步势,心绪好像还飘在某个地方,一下收不回来。过了一分钟,她方注意他已落下一段,蹙了蹙眉说,“怎么啦?” “没什么,很特别的一次不期而遇。”他又缓缓推开车,“真没持久喜欢的什么?” “你是指花草?” “也可以是。” 许因略为想想,“韭菜花。” “为什么?” “以前养过呗。” “养过就喜欢?喜欢才养的吧。” “我要回去了。” 听听那突然夹带点丁儿怨气的话音,他大概明白犯了一个什么样子的错误。 “将近十二点,楼门已上锁。那位看门的阿姨只怕早睡晕了头。” “说什么呀,我早搬到别处,有楼门钥匙啊。” “最好不过的事啦。”仿佛也就是那么三秒钟内,他的兴奋又提上来。“带你去个地方,好不?” “哪?!” “上车吧,不算远。” 他加大脚力,车转个弯,出了校门,溜进一小街。几个夜行人游来荡去,还有闪着警灯的摩托车开上开下。他们拐进中兴公园,下了车,上锁。他拉住她的手,撩开挡道的叶枝,快步趋向湿漉漉的花丛。 “在哪?” “到了,就这。” 园灯蒙蒙脚下,大概二十五平方米的韭菜花,点点星星一块。只要把视线投在这一块,马上有延伸无限的错觉。 “怎么样?大概还没知道有这么一个地方吧。” 许因咬住唇边,一下呆愣呆愣了,注意力好像被星星小花带走,跌入什么与此相连的心事。他抬望上穹,无月,稀星迷迷,天地之间似乎隔层气雾不趋明朗,或是城市灯光太显眼,煞掉不少亮光。 “有什么事?” “什么?” “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没有吧?!” 他把脸奏过来,人的脸色不对劲。“放松点,好不?” 许因目光从他脸上移走,游离在周围黑森树木,“总觉得什么东西在刺着我。” “跟韭菜花有关?” “跟人有关吧,什么事总在人身上找到根源。不觉得吗?” “谁?” 她缄口不言,更显得神光惚儿惚儿。好了,这个惹出祸水的风花场所,赶紧离开为妙。“走吧,我们还是回去吧。” 话音刚完,什么咔嚓一声刺耳。他拉住许因,冲去看车。莫说人影,连个鬼影都不曾见,车平白丢失了,被剪断的车锁弃在草地上。他俯身拣一条干枝,四周窥一片,没什么发现,又跑出去,只见一贩子推自行车沿街叫卖茶叶蛋。趋去打听,对方知道来的不是个客,一脸茫然。仅存的一点希望也成了乌云吞没的小星。 向黑暗甩去那条干枝,他起脚飞向旁边一树干“奶奶的,要是抓到人非把他妈的倒了,添上几脚不可。” “算了。不就是一部单车!有它没它世上又没多一个富的贫的。回去吧。”话是那个话,人究竟憋得气,气红脸,接下长长吁气。 此刻,不论说什么怨什么咒什么,雨还是雨,雨还是下了,到底把人儿淋湿了;可又不得不说些什么。弄至最后,他连连啜叹这年头。 两个人不得不步行回校,揣着一部单车的心事,一路上沉默如水。回来校门口,与那个小道口再次相遇;一小时前他还骑车,打着叮当从那儿溜出,溜得那个爽劲儿啊。此刻,想想就他妈的,“今晚不应该出来的,真是的。” “没事了,忘了它,真的。”他拉起笑脸,看来苦涩几分,“你是个大男人,什么该揣着什么该舍弃,心里到底有个分隔线,不应捡小女子心态。明白?” 怎么明白?这话听来,他实际上已捡小女子得心态,他还不如一小女子,丢了一部车就受不过去,还能有多大容心能载得下什么,没容纳的人能有出头之日乎!量量这一米八一的身高竟是这路货色的,他又起了懊气,又不知往哪泄。他想跺跺水泥地板,看看会不会凹下去一个坑!他真怎么做了。 “这又是干嘛,生谁气谁呀!” 他本来看到人很那个了,可火气管不了了这,“我生谁气谁了?就问你,谁在贬人!” 许因没再理他,甩手到了楼下,看着他慢吞吞的跟在后头,抛下一句,“走吧,呆子。”人上楼去了。 第三章 他还真想不把那部车揣在心上。失车事故因他惹发,许因既认为彼此不该由此闹得别扭不儿快,他又何必自找个泥坑,自己跌进去挣扎。经书又说天数、无常、无物诸如语语。天性钝迟,悟解多少有些,失一物总不是什么黑天暗地的事儿,且一车乎。至于那个贼,他咒他即使夜空剩下最后一颗火把星,也要烧在那家伙头上。此外,关于此的一切都弃掉了了。这么想想,似乎他真也接近大男人的心态。 很快,他发觉这是自以为是的天真;第二天,这种心态再无法复存。周围的铃声每每叮当,它不由得记起那部车,脑瓜自然浮现发现丢车那瞬间许因的失落茫然,想象人每天从南至北徒步在车流中往返几回,劳乏而生的那股怨气,回来门窗肯定不得好受。 他是否也该为此承担些什么,是否承担也是大男儿的一种释说? 第三天,上课也罢走路也罢,时时地地,一部车在校园的什么地方,晃来晃去。偌大的车流中,是否也该让谁来倒霉一下?这世界东西总是不够分,东西也不该有永久性的主人吧,让它们流换着用,也算是某种程度上的资源优化。这是贼人贼口,可眼下他没这么认为,也没想及事后刻毒的咒骂会泼在他身上——一如他泼给别人的。 他决定去弄一部回来,真的开始行动了。把铁丝、铁剪抽入裤袋,他去一大车棚。新的破的,五颜十色,各式各款的真真不少。他转了一圈,摸摸裤袋里工具,离去,又返回转圈,复离复返,意念杂杂忽左忽右。如此反复下去7次,最后连转圈的胆气也没剩几斤几两,人累得软皮糖似的回来,想想那么不大遥远的一部车何年何月牵到手,复后悔自恨不已。 车定然要有的,或窃或买两者择一。小偷小盗之事他还真想干出来,试过一次有心没胆,只好作罢。买,眼下身无多文,想想又不如那只拉车的骆驼(老舍笔下的人物),没他那股志气,一毛一元的凑多,他只好借去。 一午后,他去找阿水,敲响房门。日宿夜玩者尚在睡,二十分钟过去方听见人摸索起床。门一开,一股冷气杂烟味酒味下体腥味扑来,让他忍受着恶心。 灯没开,灰厚窗帘遮去外光,室内暗色。一女人窝在被单里睡。啤酒瓶、纸巾杂地,一大堆地理杂志摊在座椅上,蚊帐上搁条红色内裤。墙壁上,维多利亚瀑布、骷髅海岸线、亚马逊河流、乐山大佛等图画幅幅贴过去,其中的一丹霞山貌阴阳物图格外闪眼,阴道形的巨石旁荒草杂杂,一柱阳物长石竟然可以耸入云端。它们生成于天地,大条长状的又不知下层地壳撑不撑得住。他摸一下座椅,一把掌尘灰,不得已铺几张旧报纸,坐在地板上。 “还没睡够吧。” “多久算够了,多久又算过头呢!” 阿水从床底拿出两纸盒豆乳、递一盒给他。床底堆极多东西,汇仁肾宝、三五牌香烟、饼干、公子面、发臭的鞋袜、衣服布料等等简直就是被遗弃的百货仓库。 “经常有女性光顾,没人清理一下?” “搞卫生也不是什么非要女性不可的事。想清理的时候,自然会有人整理。不过,换我是别的什么人,忍受恐怕需要点毅力。” 他们走下楼,在不远处一方草地里的石桌边坐下。 “考虑过换另一种环境呼呼气?去个什么清了的地方住上一段时间,隔离异性,冶情冶性。经济上又无顾无虑,说不定还能省下大笔。你也没上课对吧,期考的时候再回来不迟。” “我确实考虑过离开这座城市,且一直会考虑下去。不过现在不合时儿。” “你回去照照镜子,认真思考一下。” 浪荡着青春的人儿,肉皮日益瘦缩进骨子里去,眼睛山洞里的耗子似的窥视着他,好像发现一方天空出现不明飞行物似的。 “习惯这东西之所以顽固不化,相当大程度上是因为你周边一切不停的重复类似,倘若突发什么在你身上又与习惯相关,说不定习惯会被迫也可以说自然改掉。现在,我正缺乏什么来刺我。” “别人的劝说还不够刺激?记过不够刺激?” “对,不够刺激。” “什么非常事件才够刺激?比方一女性被谋杀了,她死在你房间里?” “这可称顶级刺激。如果某位女性怀孕了来找我麻烦,也算不小的刺激。” “从来没有女性找你麻烦?都说色性惹事哩。” “目前为止没有吧。” “那就要制造一个出来,假如我可以的话。” “问题是你歪想在假设中讨日子过,是不是?” “为什么非得如此?不怕伤人三分,自残七分?” 阿水一下无话。人把手掌握成拳头,用拳头顶在太阳穴附近,头偏往一边,半闭着眼睛,脸情显得相当怠厌。他在思索什么?似乎存在着什么东西堵塞住他——使人无法跨过去,频频爬在不同女人身上,似乎与这存在干系儿,他想。然者,这什么到底是什么?看着人立在一山头上,再定神一瞧,好像又处在山谷中,这家伙时不时给他这么一种幻觉,说来毫无头绪。 过了十几分钟,阿水扭过头来,“找我就想说这些?” 这么一提,那部绿单车倏地在前方空地上突现,他没走过去把它牵回来,倒想起买车的事儿。他提起了借钱的事。 “到底是不能再老实的人了,要多少?” “我也不知道。打算买部车。”接着,他大概描述车型款式。 “少说得四佰吧。买这么贵的车——弄不明白啊。买个二手的用用吧。你提前修了好些大四的课,过不了一年说不定能提前毕业了。” “把位朋友的车弄丢了,买部旧的给她,可行不?” “什么性质的朋友?非得照原车原价赔不可?” “算是女朋友吧。陪车的事完全是我个人的意思。” “什么时候开始的事?你小子还像藏《听天歌》似的。” “大概一星期前的事。” “你行!钱我过两天再给你,没问题?” “下下次拿工资定还你。” 第一次靠借来的度日子,就这么成了。人心儿一下晦暗下去,一直下去捞不起来,眼睛有涩涩的感觉。定望偏南一方,中兴大道车来车去,视野延伸下去是个水库,再下去是绵绵山丘,山丘后面是些什么景儿?沼地?荒野?楼宇?另一系山脉?他突然受到什么触动,真想越过去一探究竟。他立起来。 “坐,别急走。买车也不是急在一两天的事,既说过定借给你。钱的事你只管宽心儿,什么角度来看咱,咱也不是个提刀追债的吧。” “确实不像。” “图书馆那份勤工助学到底一个月发几个子。” “一百二。” 阿水矜像一下,说:“有分工可以介绍给你,工资应该不低。” “多少?” “我也不知他愿意出多少。过去问他,他应该会给你份工作,工资应该不会太低。” “你猜个概数?” “应该有五六佰。” 这是个诱人的概数。干一月可以搬回一部绿单车还有剩余;继续下去,凭这足以支付他一个学期伙食费,也不必日日熬出个苦巴巴味儿来。这数字儿实际上使他跳一阵,欢一阵,美一阵。这年这一季节还真有这等事发生,发生在他身上? “具体干些什么活计?” “你我他dj酒吧,上次带你去过。具体负责些什么,看他们安排。我看,无非端端酒盘子送酒水、收钱杂活儿。当然,你愿意也可以陪客人喝喝几杯。场地打管该轮不到你,也不会非得做一些类似卖身的什么勾当。” “店小二的活计?” “一点类似店小二的活计,可这场所比单单买酒食的地方又杂儿得多。再说了,长夜上班白天上课你支不支得住?当然,我们去与他谈说,最好是争取周末上班,一星期至多不能过三个晚上的限度。还有,以你现在的性好,也不可能喜欢在那场所呆吧。不过,这些也不是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努力努力尝试去接受它,过一二星期或许能适应下来。” 他不吭声。心思冲上失下,热热冷冷起来。 “也不急于决定。你就把它当做——听过有这么一回事,方向性的东西完全是你自己把握。” “当然。” “走吧,吃面去。天天这这那那的,想东顾西,到底上通下达的消化道才是底层战线。” “明白。” “走吧,吃面要紧。” 他们过了一小街,一间面店闪光招牌相当惹眼,门面全透明玻璃,大大的张开。你可以驻足往里羡看,也可以看着走进来。他们看着走了进去,上去二楼。 阿水给他要杯热牛奶、小盘面。牛奶来自不远处的一家农场,无糖提炼,口感相当清乳;面也不错,杂有鱿鱼干、牛肉片、芹菜等,入口香辣香辣得恰好。 “我点的东西怎么样?” “相当可以。每次有劳破费啊。” “有了女友,第一任的吧,怎么说哥们都得贺贺一下,要知道有了女友跟有了女人不是那么一回事。要不要来几瓶酒?” “改天吧。” “这城市就在这南大,能跟你走在一块定非一般的人。什么时候拉出来转几圈,让哥儿看看?” “过几天看看。” 外面吵声突起,引去他们注意力。垃圾桶旁,两捡垃者一中一老扯着一叠厚报纸,在互骂。一分钟后,老的好像认软了,松开手,走出一段大概五六米距离,捡了什么突然返回。接下,只听中年人呀的一声,好像鼻子出血。再接下,一追一跑不见了。一小孩背着可以纳下十个他的塑料袋,悄然捡起那叠报纸,走了。街头一隅又恢复了天下攘攘。 饭店出来,他们溶入人步人趋的街市。 “你说那份工,拿什么去跟人家谈条件?” “问题是你想不想干先。” “想干。” “考虑明白啦?” “也不管它明白不明白,明白这东西让人难以来个彻底,是不是?你受到什么触动脑袋似乎开通了,一段时间后历经什么再次思及此事,你能再次肯定?永远肯定?现在想法是干了它再说。” “现在想法是干了它再说。”阿水在重复中斟酌此句,说,“一起过去问问吧。” 他们步行去中兴街。酒吧不远,这家伙带着他钻入小巷,天南地北的兜大大一圈,才拐出大道,似乎有意这么干来着。看得出来,这家伙带他过去多少有些虑思、不快似乎又无何,这使他发闷又不好直问。他们终究是到了酒吧。 时候尚早,极少客人就座,舞池空荡,主持在试播音乐。有人在拖地,搬桌椅,清洗杯盆。阿水领着他绕来转去,简直是在闯地下迷宫般,看来不大的空间布置设计也不是轻率了得。步进一头拐角,一侍者拦住他们。 “找厕所?先生,厕所不在这边。” “荃叔在?一位姓林的朋友来找他。” 侍者瞄了瞄他们,叫他们稍等五分钟。那家伙离去足足四十分钟才返回,带他们进去一间小门。 一中年人叼支长烟枪,沙发上立起,小阿水来小阿水去的热呼着。 “荃叔近来定兴旺,越发年轻啊……” 这中家伙连称老了,老了。可见了跳跃在皱皮上的光点,全南篮的人都知道这家伙心儿开花哩。 阿水习惯性的把他推上前去,彼此介绍。他向对方问好,拉展起脸皮,堆笑;这么个笑法是不是被人误认为傻儿,他一下又在收敛中紧张。诸类带什么色彩的人士,他还第一次与之打上交道,到底是不熟场面的人!那家伙并不大注意他,点点头,一个甩手,他们抛到沙发上坐。有人过来倒茶,又端上柑果、柿子什么的。 荃叔塞支雪茄在烟枪口,燃上,吸一口,慢悠悠。他跟阿水说起阿水的父亲,说起他打越战的经历,说起酒店的管理等。大有长者授予子辈接近人生教条的什么。 “现在还写些什么?”阿水插上一句。 “心痒痒的手想动,一直动不了,压不出时间。就管理这么个酒吧,我已经累得够受罪了。” 阿水乘机把他奉上去,说:“现在人手不足是不是。我这铁打的哥儿,学习上没得说。当个学生会干部,什么管理组织嘴上那一套也腻了,才不发意啊。现在想出来干些什么,提前跟社会打个报到,磨炼磨炼,向荃叔你学习学习一些经验阅历什么的,也好解去眼下读书经济上一些问题……” “想推荐你这位朋友在我这找份事做,是不是想表达这意思?” 阿水连连点头,“对对,这小子才干没得说,完全愿意过来帮点什么忙,可又不可能天天来帮忙。” 荃叔转过脸来,把他纳在眼皮底下,勾住什么掂量掂量般。“没问题,完全没问题。你一星期也得上课,我看这么来干着,星期五六七晚八点你过来上班,具体做些什么,我明天再去跟主管说说。” 他没料到荃叔答应那么直爽,那么干净利落。实际上,他在吃惊中一阵喜心。 “至于月薪是不是……” “七佰,没问题吧?!” “没,没问题。”他抢答道。 七佰,没问题?!一口大方价,多么爽快。这数字听起来,人心激荡啊。久旱天气,想听得就是这一声响雷。他心里悄儿对自己说。 工作的事儿就这么敲定。荃叔又扯起阿水的父亲。一提起这么一个人,这家伙阻不住的兴奋,一如向陌生人炫自己的发光历史般。 过了半个多钟,阿水推说学校有点事,不宜久扰,起身告辞。荃叔送他们出房,三人一同进去厅里的卫生间。拉开裤链那当儿,荃叔漫无经意似乎也是不失时机探问一句,“听闻,藩哥要上去,有此事?” “我这星期正想回家跟他打听一下呢。” 出了酒吧。七佰——带着蜂蜜味儿的数字还滞留在他唇边,舔着,滋香。他想哼唱几句什么调子,偏偏记不起来。 “七佰块把你收拾成这副鸟样儿?!” 被七佰块钱收拾成鸟样的人,仍压不住兴奋的说,“你的那位荃叔……” “我的?怎么说他成了我的?听你他妈的口气就像我跟他搞gay似的。”这家伙冒火了,真真冒火了。有时儿两人走在一块,好端端的,这家伙就来那么一次,简直不知人怀什么鬼胎。 他立即改口说,“那个老板有点意思。” “你了解他?那家伙原是个小有名气的军旅作家,退伍后弃文就商。最让人受不了的是:当过三年兵便吹他跟谁谁一起打过越战,知道某人的名字便说与谁谁是友人。他就凭这混进南蓝社交圈子,听说那家伙正准备向一副市长的女儿求婚,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是个家伙。可这跟我存在干系!我替他卖力,他意愿出价;此外,他的好好恶恶跟我扯上干系?我拉尿看见的就是自己的影子。” “时代一如你这鸟样儿,高等学府出来的高才生!” “什么鸟样?时代、学府与我这鸟样存在关系?” 开什么辩论会?就在这街上!彼此之间有了火药桶味儿,再说下去引起爆炸也说不准。阿水收住脚步,望向熙熙街道,看样子不打算再说什么,这让他的脾气纳闷又不好发作。一会,两人缓向街的另一边。行至斑马线中央,阿水又止脚不前,昂头定定望着两边高楼夹着的夜空带,俨然是在找寻觅城市的什么失物。万楼灯火朗朗,偶尔闪过聚光灯光束,探向灰迷无底的夜空。 红灯已亮,交通道上车流车淌。一部播放dj舞曲的跑车对阿水冲过来,来个拐弯急刹,差丁点儿对另一部车开推土机。吊着两个大耳环的一小子拉下车窗,咧口喷骂。阿水似乎没听进去,仍在道上竖着他的电线杆。他折回几步,把电线杆搬过去。 阿水蹲下来,口唇干裂,目神丧光。这家伙泡在酒桶里跟女人混在一块,仿佛有耗不尽的精力;离去这些,人时不时出现类似症状儿。他发现这症状儿已有相当长一段时间,且表现越趋重了。 “还撑得住?” 阿水不开口。 “我去药店买瓶平安油回来。” “不用。回去喝口开水就没事。” 他搭起阿水的肩膀,两人往位于学校边缘的小卖店迈去。喝一口农夫山泉,阿水果然舒气不少。 次日的次日,阿水和他乘113线公车去西门子市场购车,费了399块,拉回同个款式的美利达。晚十点半,两人驱车来到石术饨门口。把车挺在一边,他们竖立在石墙旁往里探看。 什么人尚在练习《memory》,调是昔日的调,可再也唤不回那个隐失在岁月里的那男孩,音乐给他的感觉就是这般怪妙。 一会, nusy老师领三个学生出来,在竹林边逗留一刻钟,交待些什么。许因好像窥见了他,目光闪过又倏地回去听nusy讲话。 “就是那位,八九不离十吧。”阿水说。 “毕竟在这方面走的深远的人,眼光果然是那个眼光。”他由衷佩服道。 “脸色好像不大朗爽,极可能属于那类。” “什么类?”这家伙说什么,他开始有点不悦心,“她曾跟你同个班的。” “转系的?” “这学期刚转过去。” “确实有一点丁儿印象。”说着,阿水贴耳过来低语,“有没有跟人家哈哈过?” “说什么!” “真的没跟她哈哈过?”他一下羞红,添上身旁这家伙什么意味的笑声,半熟红桃马上成了柿子。 “好了,我得走了。他们出来了。” “彼此认识一下,不好?” “不必了。” “好吧。” 那个nusy挥手跟他的学生告别。一高窕女生跟他钻入一辆浅绿色跑车,车灯倏地一亮刺过眼去。许因垂下眼帘,地面搜索什么似的小步过来。 “那个人谁来着?好像有点印象。” “阿水,我们班的。” “知道。常跟外头不三四的女人混在一块的那个,在南大声名相当了不起的一个人!” “他是我朋友。相当不错的一个人,”接着他看到一只脚飞过来,忙补上一句,“我是说做朋友。” 他走过去牵车,又想拉住人的手;问题是他不能牵着车又拉手,于是他只好牵车。他又说,“那个阿水人不错的,真的。” “知道啊,你经常跟相当不错的人经常在一起。” “也不是,偶尔吧。不过跟他走在一块也不坏,最少这家伙会触动你思考些东西。” “什么东西?” “不,是问题。看来还得回到小学练练词句。” “什么问题?” 他发现那速咄咄灼人的目光还没离去,改口道,“怎么今晚没风,宿舍有风扇?” 没了声音,没有回应。他又说,“我找到份工作。” “跟我有关系?” 他继续说,“在你我他酒吧。每星期五六七上班,工资是个工资,七佰块。” “干些什么?” “给客人送送酒水之类的吧。” “哦,哦。” 她还没注意那部车,或许她注意了,他没发现。他按一下车铃,“买了部新单车。” “跟谁说话?” “许某。” “谁又叫谁买车了。从来就没想过别人,别人怎么个意见。” 别人?别人是些什么人?他不说话。两人一直默走着。许因仍低头索着路面,步调加快了。他不离不偏,骑上一段,牵走一段。 到了宿舍楼门口,她说,“我上去了。” 她上楼去。他没语言,把车挺在车门旁一边,钥匙挂在车把上,走去五十米处亭子里,坐着架起脚。 二分钟不到,人吧哒吧哒下来,把车牵入车棚,下达通知似的说,“我上去了。” 他不吭一声,双手抽入裤袋,走了。 第四章 他辞了书馆那份工事,开始另一段半工半读的生活。 托盘于手,他得走出个什么样儿的款式来。酒吧对服务员的穿着,托盘,走势,表情,态度等都有明细表。上岗之前,他受了为期四天的职业培训。怎么说‘你我他’拿出去摔在南蓝小巷大街,名气都是相当了得的娱乐场所。 光顾酒吧的大多是年轻人,部分来自都市单身族。他们或怀某种心态或有所期望,趋来这烟酒汗味儿杂混的尘气,只有在人的鼻孔里才找到入口的场所,估摸着自己的腰包,消费。此地不属于恋人,恋人们该隐在静儿的两人空间密密语。可当他立在走道口放眼索去,时不时看见大肚腩搂着柳眉细腰窥前探后,忸忸而过。 一个星期六晚上,给客人送酒往来走道,他总感觉近旁一双眼睛在他身上刷来刷去。他一瞥过去,没想到对方抬起一手,中指与拇指捏出那个脆响——示意他过去。 “你好,小姐。” “杨石仕,没认错吧?” 这年头在这里,走的都是过场客,谁还记谁的名字!他掏出笔单,并不理会对方。“请问要点什么?” “你不叫杨石仕?” 对方一直盯着他。他停下手中玩转的笔,辨视一下:是她,这家伙一连几个周末常来光顾,好像总挑选偏墙的43号桌。没料到一头粉丝烫弯了,脸腮凹下去。她叫他下过一次酒单,酒量相当了得。她好像告诉过他名字,可记不起来了。 “是的,小姐。” “叫我箐子吧。” “箐子小姐要点什么?” “半扎威士忌。金酒,青柠汁,雪碧各来一罐。” “酒吧新进意大利马天尼,来自地中海的风味,要不要尝试尝试?”服务员就这般混帐:尽管你要了诸多诸多,他还你向你推这销那。可只要穿着这一身和服在这里,他就得混帐下去。 “你尝过?”她的嘴角浮出一缕笑意,一种说不上颜色的笑意。 “蝴蝶恋芳花,农夫驱牛车,阔爷追奔马,玄宗宠妃子,……” “依你依你,给我加两个酒杯,最好添点冰块过来。” “添些话梅,鱿鱼干,花生之类?” “各一包。” “合计三百九十九块,谢谢。” 她抓起一个斑虎色小皮包,刷出四张百元钞付账。 酒料上来。他把一块硬币拍在桌面,躬身倒一杯威士忌。耳边倏地一句话递过来:坐下陪喝两杯,可以?这声音听来羞涩涩水生生,俨然就是来自什么地方幼小生命体,而不是这位在此场所出手花绰,染沾贵质的女士。 “我去找个人过来陪你喝,怎么样?” “我是说,如果你不在意的话。不方便那就算了。” 好了,原来人家是相中他的。他定住对方,没感觉到任何挑逗的眼神。他不属于中年女客那类,那类女客经常两三搭在一块,难以防挡。她们或在他倒酒那当儿,指捏一下他脸皮;或转身离去的那间,屁股又得遭了那么一回。可她属于哪类? 她拉出一张座凳,划出一邀请的手势。这是一种礼待,他反倒觉得自己不好意思,他不好意思的坐下。 “你是个薄皮的小子。” “可能还没扯厚生茧吧。” “还在读书?” 她知道,在学校看见过他还是打听来的?她早注意上他?他点点头。 “边上学边工作?” “算是吧。” “经济原因?” “学学一些东西,也不坏。”他当然不会说,家里穷得叮叮当当,是贫穷逼他呆在这瘴气场所。 “我呀,老早是被踢出来的人。要是可能,还真希望把人圈在学校里,过上了一大把一大把岁数。不必那么早跳出来,把那个人头儿装来饰去,在各路人马面前开展览。” “你现在不是蛮可以?” 他掏出撬子,准备开酒。箐子不知从哪亮出一把火机,自个一连撬开六瓶威士忌,满了一杯递给他,开始自斟自饮。他也时不时跟她碰上一下,表意一下。 “说真的,我倒是很讨厌工作。替老板打工,烦透了,真的烦透了。诸多时候你尽管你的小心,也难免受人说你这也不妥那也不当。总之,啥不是都是你的不是。” “也至于个个如此吧。毕竟在老板这个小千世界还是五花六色的。” 她点着了支万宝路,慢悠悠的吞吐,三分钟沉默无话。她在想些什么?某些讨厌的人?某个灰色地带?某段晦涩的岁月? “现在不工作了?” “你真是个讨厌鬼。” “兴趣在哪方面?” “听听歌喝喝酒有时感觉还蛮不错。” “人人都会喝喝酒唱唱歌。” 威士忌光了,几乎她一人干尽。她接着开马天尼“来,一起尝尝你的意大利名酒。” “我的?” 她的眼光从端起的杯口掠过来,说“我请你的。冰块呢?” 他步去酒台,端杯冰块回来。她两指叉起支空瓶,甩掉余酒滴,酌量依次添入几小块冰金酒、青柠汁、甜酒,塞紧瓶口,双手交来叉去空中抛转,一副目中无它样儿。手艺实在有三四下子哩。一分钟后,酒瓶安全着桌。 “学过这行当?” “三年前的事。”她颇有自豪的说,“试试感觉怎样。” 他小口小口啜着,一股凉快流经咽喉,而后似乎又从里面升起团火焰,冲击气管入注的冰水,水火相交而不消灭,那个特味儿。他搁下杯子,深哈一口气。 “这里乐音太噪了。说话不撕开来讲不行。” “适合某类人来狂奔。你从不下舞池?” “看心情。如果一天真的黑得不见日月无法转晴,非得跑下去甩上一场不可。” “这样,喝喝酒不也解闷。” “在我看来,品酒也不过是在跟音乐戏情罢了。”她瞟了他一眼,笑容可称媚儿。 品酒也不过是在跟音乐戏情罢了。与她在一起品酒,不,更确切的说,被她邀请品酒又怎说怎解释?她是在悄然暗示他什么?他莫名奇妙的兴奋,兴奋。搭上酒气这帮凶,肉体热起上升的火力。 烛光照在她v形胸口,嫩滑嫩滑,一捏一掐溢出水也是可能的,且坡度相当具有挑战性,可他成不了登山者,也没趋过去立在山脚下细细览视。他扬起头,发现她的发丝隐隐青光。她是个妓女?不像;或是个富实的单身女郎,久居深宅,日熬夜熬单枕难熬,她出来猎物的?他被诱上了? “想什么?你!”她夹起空瓶,有攻击的作势。他好像没意识过来,没闪避的动作,可空瓶终究没有脱手。 “觉得好笑而已。” “谁好笑?” “某某吧。”好啦,坐久了,是时候拜拜了,“我得忙事去,欢迎改天光临。” 她没挽留他。陪喝可不是服务员的职事,尽管酒吧鼓励员工助客人消费。 接下周末她再请他,他照样坐陪,只是酒这东西尽量少去沾口。他发觉陪个女郎小坐一会也不是什么不可以的事。一者,可省些脚力,酒吧又能保住一笔不少入账。再说了,诸类事难免再遇,训练训练也未尝不可。小幸的是,他要是想走,她好像从没开口强人。 一次凌晨四点,酒吧差不多客去厅空。他发现她正尊在卫生间地板上,呕个花花绿绿,实在无法自持自顾。他把她从室里拉出来,人身软热软热,神智又异常清醒。她叫他帮个忙扶她上十二层404房,他照办了。 房间气流闷鼻,沙发上衣物堆乱一团,茶具尘封灰盖。房间可能久不人居,或是居之人惰得相当过得去,忍受度也很a级。 他抱住她向卫生间挪去。一时间,感到拔丰的乳房软贴侧背,火苗从那一小片烧起,窜延周身。她脱落脏兮兮的衣服,皙白白身子展露无余。——他没看她,看镜子。心脏这个受到煽动的狂兵,早跑去硝烟迷漫的最前线指挥部去请战。 手指在欲望的河滩上扭着爬行,爬行。毫无征兆地,一束晦光倏的从镜子里透了出来一下把他罩住,那是另个女人的目光,她就缩在镜子的角落里,一言不发。他感到自个在萎缩,萎缩下去。 她开了水龙头,对墙壁说,“你回去吧。” “谢谢。”他关上门,从楼梯口直奔下去。 第五章 原本打算星期六请休,与许因去看一场校园火辣音乐会。主管一听,那张火龙果般的脸一下冰冻,时间就这么绑定在这里——没得可说。许因四方托人才弄来多一张入场卷只得废掉。气恼没处漏泄,只愿有人请他陪酒把他灌糊了,好添些胆气少点智儿理性,与那家伙干上一场。 零晨三点半,陪几位女客喝过两场酒,返回柜台边,他再也找着火龙果的身影。踢一空罐子出来门口,他发现许因正坐在单车后架上,打盹。要不是一手托住,人的下巴说不定会自然脱落。为什么他突然冒出诸类顾虑,他自己感觉毫无头绪。 “怎么回事?”他问。 “什么怎么回事?” “现在几点?” “下半夜吧。” “下半夜吧!” 许因开了锁推着走,前段是上斜路面。他过去想接过车把,被她一手甩开。 “抱歉了,今晚失约又喝多了。” 她马上嚷嚷起来,“擦胭涂粉的,那个嫩那个白,全都是老鸠老鹜。指手划脚的没个干净,都是合乌之众。一个个全该抓起来,放到垃圾回收厂去清理垃圾。我要报警,我明晚就去报警!” 她进过酒吧,看见什么?车推上斜路。她停下来,大有摔车之意。不过车身摇几下,还是挺下来。人忿忿儿走过去,坐在花圃沿边。 “在说什么?” “说什么!钢管舞,爆炸的原子弹,蘑菇云,腾云驾雾!” “今天确是某某不对。可我做什么来着,端茶端酒,一颗冰心还在玉壶!” “干了些什么事情,你最清楚。” “我清楚什么?我没什么好清楚的。” 许因叉着双手抱在胸前,头往里缩,身子在发抖颤起来。那间,那只风雨中瑟瑟兢兢的麻雀又溜进他的脑海。 “好了,过段时间马上把那份工辞了。”他搂住她的肩膀说。 “一段时间算多久?一星期?一月?一年?十年八载?” “不会太久吧。” “不会太久是多久?” 他顿了顿说,“不超过两个月。” 他又说些什么可人的话儿。过十分钟,心绪稍好些;再十分钟,人平静下来,没了怒意;又十分钟,有了笑意。两人拉拉扯扯的骑车回去。 下星期一下午,两人约定在西篱人家进餐。餐店除了他们,唯一客人是个褴褛的老头,店主挺在柜台边,愁煞了生意。她要一份木瓜汤。 “只喝汤,五谷不沾?” “塞不了多余的。” 他加一份扬州炒饭。她勉强慢嚼慢咽。之间,伴随郁郁的沉思。人一出来显得不对劲,了不去的什么缠住了她,还是她揪住什么不放? “有事?” “没有啊。” “什么事?” 人无话。 “吃睡——睡吃——可以!” “唠什么?” “就说,你吃得可以,睡也不错,也就差不多。余下杂烦事抛一边去。” “它就堆在你盒壳里,等你某一天突然觉察,开个口子窥视,说不定它发酵腐烂,化为一摊污泥。你要真想清出去,那时候非得开膛破肚不可。” “有这么严重?” “恐怕比这还严重。” 他沉默了。 一会,她又莞尔笑笑说,“也有可能,我属于不正常性悲观的那类,我是希望你能习惯,真的。” “在说什么!” “不说什么,在说我。” “全然不是这个意思。就说,吃饭是吃饭,是一件事。一时间段内你最好只专注那事,别的你歪去顾想,担心这东西祸害不浅。” “这话明白人怎就不明白。我出门去上课,难道真能一走了之,就不能想想自己身居十楼,风雨常来,括走什么衣物又有得愁了,是不是?你在酒吧做事,也从没虑及过我在何处干什么?日子里,这样的例子随想随是,对不?” “担心又不担心。”实在不知如何对答她,他突然想到一个超级词汇,“对,中庸!保持那个中间点、中间状态。” “或许你可以,我不行。我能站在那个中间点永久不动?什么东西相逼而来,要么向左走要么右走。” “那也不是什么不可以的事。一旦发现失衡了,返回来不就了得。长远说来,你还是处在那个平衡点。” “能做到吗?你得自个儿意识到失衡,又得具备返回来的各方里里外外条件;就算你真能返回来,你已不是从前的你。我说是不?” 他无话可说。一顿饭就这样乱糟糟收场了。 回来学校,他们步向一条石径。沿路坛坛花木缓缓迎来,过去,迎来,过去;前面就是座禁爬小山丘了。他们沿着废荒小路往上走。没遇上蛇类爬行动物,倒是败叶枯枝、知了残壳盖道,踩上去悉窣作响。她只管盯着脚下,每每踏出一步,勒紧他的手。实在走不下去,她歇下来,吁吁呼气。 “回去吧。”他说。 “不行,一定得走下去。不如你帮我盯着脚下,我看上前方。” 他们继续脚下的路。周围皆是古藤缠树,酷似长蛇,天空斑斓点点。她好像合上眼睛。“讲个故事来听听吧。说你熟悉的某某女孩,最好是她懂点音乐什么的。” “阿,讲西藏喇嘛,怎么样?” “当然不好。” 许因转脸看着他,一幅不知所措。 “行了。改天想好再说不迟。” 终于到了一空旷坡头,他们坐在一丛枯草地上。下方是南大平湖,四周草木青翠碧眼,男女漫走其间,风声笑语时隐传来。 “怎么样?” “风呜呜叫呢,扯着我的衣领头发那。人一个不留神说不定会被卷走。” “别多心了。山人是一体的,从没听说山会被风搬走。所以人也不会。” “人是人山是山喔,听说山本身也能生风。” 他转过来,拉了一下她的脸皮,感觉可以更松些。 “他们都说我脸色不好看。”许因紧了媚头。 “怎么会呢。当然啦,如果你的肌肉神经再松一些,鱼们沉水之类的事儿发生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 “不行。我必须得绷得紧紧的。”许因说着,双手搂住自己的肩膀,眼睛浮闪出一层晦涩的光圈,“要是来了一股劲风,一下周围刮走空气,没了空气的压力平衡,人马上五马分裂支离破散,被什么力量块块吸去没有名字的山洞里,永无光日,真的永用光日。想想多多恐怖。你不会明白的。” “或许有一天我会明白的。或许我该修修几门心理学课程。” “听说那个心理协会那个荷兰博士edission 吃了clozapine才能坚持给学生上课。” “有这回事。” “有不也正常。” 他俯身碰碰她的小唇,她站起来。天色不早,再呆下去,摸不找路面下去了。他们沿着来路,摸摸索索下来。 “28号是奥迪钢琴赛。” “28号星期几?” “星期五。” “看过宣传栏?” “当然。” 她拉开小包,递给他张蓝色学生入场券,上面有一行小小的注明:男生需西式礼服,方许入场。 “礼服,我应该可以借的到一套的。” “只管忙你的事去。这问题不大,对我。” “还得应我一事。” “二件都可以。” “届时家母也来,得记住不要与她碰面。” “她不可能认识我。这再容易不过。” “你得肯定以及确定一定。” “我肯定,确定以及一定。” 黄昏消去,夜色漫下,园灯亮起。到了石术园,事儿约定之后,他们就此告别。 老早从阿水那儿借回的套装,憋在衣柜里日夜呐喊。等不及的那天熬来了,真套上去裹身缩骨,毕竟不是个合身的主。布料是个贵儿,摸上去那个华软华软;穿上那双黑亮皮鞋,洗手间长镜旁一窥,眼睛马上受到感染,黑亮黑亮起来。一拉挺,一扭身,一跨步,皆和着皮鞋咔嚓声。他咔嚓出去了。 半封闭式的戏剧院灯华如昼。人声小闹。来者企业界、工商界、音乐界名士颇多,学生座区仅有三排,且在后排。比赛还没开始,在硬邦邦座椅上坐十几分钟,他站起来,人跟着目光搜索过去。 通向后台的走道旁,一个女孩红鞋青裙白衣穿扮,小唇婴婴,两思微红,发簪上结个黄色蝶花簪,——是她。一番装扮后,唯一认证似乎是几分郁思的眸子。她发现了他,指指发簪上的蝶花,浅浅一笑。看起来,人儿颇具生气活机,目前状态相当可以。时刻将来临,人人都得鼓点神儿。 他没有过去跟她说话。因为那个贴在她身旁边那位矮个子妇人目光扫过来,芒利得让他闪之吉利。是她母亲,穿着黑色礼服,上面绣有s花纹,发丝烫卷。外相看来该有四十多岁。人好像不苟言笑,中年人历经多事显得刚毅的神色在她脸上一览无余,或许兼有什么复杂色彩。相貌而看,他看不出女儿从母亲那得来什么遗传,眼神倒存二分相似。 他走去后台的卫生间小解,在洗手盆的镜子旁遇上许因的老师nusy.他礼貌性的跟他招呼问好。 “你好!先生怎么称呼?” nusy已经提不起与这么一个人有关的一点印记,但他还是笑意堆脸,一定程度上不失亲切。 “我叫杨石仕,一名学生。”他说。 “音乐系的。” “不。读金融的,许因的朋友。” 镜子里目光量了他一下。“哦”了一声,nusy出去了。他跟着出来。 走道台阶上开始坐人,一直坐至上面,门口还不停拥入一大群人,相当一部分是学生。他们为保住双脚下的空间哄嚷着,更添整个场面混乱。他要是就这么挤过去,很易被拥下的人挤倒踩扁,真能沿阶爬回去,位子也不一定属于他的。他挤个台阶位置坐下。 有一打头阵的学生下来,坐在他身边,这家伙好像醉了酒,一脸酡红。 “怎么搞的,文革又来了?”他问。 “文革几百年一轮回。都是那些fans在外边挤闹。” “没人挡住?” 那家伙似乎没听见他的问话。却一下把他纳为同类项,向他鼓吹起一系列钢琴家,自己俨然就是他们的历史官。旁人和上几句,那家伙才意识了并错了同类项,马上转头过去跟另一家伙一搭即合。 比赛推迟了十二分钟方开始,场面静下,光灯灭去。八个选手开赛车般的过去。仿佛就在不经意中,许因上来。 雾光灯行月似的跟住人。身子也随着微微前倾,小手按下去。夜迷迷,云朗朗,蝴蝶起飞了,从那天他们坐的那座小山头枯草里飞起,逆着小风,已过了平湖,她穿行在城市楼宇间。他好像替她做了一个幻梦:她看见传说中的庄园,闻到里面漫出芳味儿。忽的,无边围墙突然无限竖高挡去行线。那刻间,蝴蝶顿生一种神秘力量,穿墙而过,迎接她的是举在众人头顶的玫瑰。然者,那真是玫瑰庄园?听听,什么不对劲,蝴蝶跌入荒无人烟,隐没了。蝴蝶飞去哪了?遁去黎明?还是跌落在更灰更暗地带? 他怎么就跟丢了?漆黑的钢琴架边是另张陌生的脸孔。电子屏幕已闪出霉了的分数。 赛会接近结尾,他步向后台。一间休息室里,一女孩呆在沙发上,小声哼一段什么调子,伴着抽抽泣泣的颤音,父母挺在旁边划手破口互为责骂。这使他想到此刻前台是否开始在颁奖了,谁人被献花,谁人在笑。在卫生间门外的垃圾桶旁,他看到她母亲。母亲像竖立的黑影面向石墙,叼着一直长烟,好像忘记了燃上。这是一个失望者的姿势。 从后方一个小铁门出来,他见许因正木立在一棵荔枝树旁,一扇窗似的对着城市的一方天夜。灯光树影里叶子扫来扫去,总扫不动那个人影。 他解松领带,开了衬衣上口三个纽扣来透气。站在距她三米地方,他双手插在裤袋里,抬头随着她的视野游离在那方天空。望见什么啦?看起来,黑茫一块显得虚无,可里面到底存在着什么,正因为没发光或没反光,你无法确定它们方向或位置什么的。 她仍直立着,没反应没动静。她结冰了,成了夏日的冰雕。他不知怎么做,仿佛也就只能这么做。——他抱住了她。 担心!急促的脚步声趋来,她被猛拉开,接着是噼里啪啦的巴掌声。 “喂!喂!喂!……” 他喂不下去。感觉自己胸口轰起一阵闷雷。他受到袭击,倒退一下,方收住脚步。 母亲手臂稍张,手指力曲,双目射出凶光,只有武打动作没有骂话。拳掌过后,母亲还没够泄恨。这位企图规划女儿那所森林的看守者巴不得手里握把ak207号猎枪,对准这个入侵者,啪啪过去,结束这家伙!母亲果然举起一手,作了一个射击手势。而后,母亲扯着女儿,从那个小铁门走去。母亲的威罩下,女儿完全丧失语言,没回头看他,受到一只手的拉力惺惺而去。 他突然记起看过的一部片子《钢琴教师》,想起埃里卡的母亲,凶巴巴的变态老。那位本应从镜头里拉出来毙掉的虐待狂儿,如今尚活着,从银幕中搬进他活生生的日子,立在他们俩中间。回放印记在脑子里母亲的镜头,他一波寒栗,接着又一波。 当晚,他打了许因的宿舍电话,人不在,接电话的是另个女孩。当他向对方稍加询问一些关于她的一些事况时,对方显得极不耐烦,三个“不清楚”挂了电话。等再拔过去,对方一听是他声音,干脆拔了线头。 下星期过晚十点,他去小卖部买一罐波萝啤,坐在距石术饨门口十米的木椅上,边小口啜饮边监看门口,等至下夜零时,因儿一直没出现。持续五个晚上,没点收获。 她家住在本市,南蓝海滨区某街某号楼舍,可她从没愿意告诉他具体住址。情况到底没一点眉毛,到底没有法子,他只好等,等下去。 一天大早,电话铃声响起,他猛的弹开被单,抓起话筒,电话挂断了。一会又响起,是个似曾熟耳带点沙哑的低音,她母亲?那间,他神魂好像从发丝间跳出来,冲出去绕着大校道,跑了几圈方回体。 “是我,许因。”她说,“怎么啦?” “没什么。听起来声音有点怪怪。” “还好?!”她是自问还是问他?这个问候是不是迟到太久? “你,还在家里?” “宿舍,怎晚刚从家里过来。” 他自己在怨闷,冒烟的柴草又生不出火焰来。犹疑一下,他说,“你母亲——”说她母亲,这个女人什么?刻毒,喊出这个恶词儿的人是不是也很刻毒? 他觉得女儿最少会就母亲这个主语造个句子,来个什么样子的陈述或描写之类;可他错了,女儿打电话并不是为了应付小学语文考试,她根本没准备造句,女儿无话。沉默滋生了沉默。收费的那一头在在阴地里窃笑,他不由得又急又气又不知跟什么泄去。 “后来怎么了?”到底捅破了沉默。 “没什么。” “这问题无论如何都得面对,得有个法子。” “什么问题?什么法子?你跟本就不没明白你在说什么在里面。” “我不明白?一个这样的母亲,你以为免开不说,软协下去,事情会自然解决,就能相安无事。你倒说说我怎个不明白;你说说,某某在听着那。” “你没有理解我,就是没有理解我。” 电话那头传来牙齿格格打响声,接着是低低泣声不止。 “就别哭了。”这个他心中的娜弗塔丽(埃及拉美西斯时期的一位皇后),泪水再继续淌下去,人儿很快蒸掉肌体的水分,眼睛凹塌身皮骨缩干,变成木乃伊。 “你在哪里?”他又问。 “宿舍,刚跟你说过的嘛。” “我去找你。” “下午三点再见面,好不?” “你说怎么就怎么着吧。” 下午三点一刻,人走下来。敢情经过费时相当的打扮,一身白色清丽衣裙,衬着一脸笑容,今早的阴雨到下午已经转晴?他似乎看到了一缕阳光。 园林园花展期还没结束,许因提出去逛花市,他陪着去了。许因十足是个花导,蛮有兴趣地一一给予介绍。一下,倒也长了不少知识。他们游玩一阵又一阵。关于那位母亲两人再不提及。那是一场热带海洋风暴儿,如今两人好像已小心翼翼避开风头。 晚上,他们搭88号公车回来,去中兴街红青馆进餐。餐馆环境不错,方桌上插有几支勿忘我,灯光柔柔,还伴有轻音乐。价格倒是个上了档次的价格。 “每个人点三道菜。今晚我作东,我是许东家。” “三道菜?每个人?” 他定定看住她,手伸摸摸她额头,没有任何发烧迹象。 “三是生活常数嘛,击掌三拍,祭祖三拜,拔弦三声,都不离三。三生万物,是也。” “什么俗说歪理,邪门得很。” 她主意往一方去,他是拗不来的,也不打算跟她拗。他要了茄子褒,盐水菜心,玉米煎蛋。她也点三道菜又添了酒,而后,自掏小包付款。 很快,桌面上了六个菜碟子,把本就不大桌面摊满,餐馆免费送来的那碗汤只好暂置一边去。许因一手持酒杯,一边夹菜,把那张嘴塞得鼓鼓的,整个脸就看见蛤蟆嘴皮。今天她胃口实在海量,还时不时跟他撞上一杯,酒也来的相当吓人。 “瞧不出你还是个酒桶。” “这不,小瞧我。二锅头都能跟你干。”人显得有点兴儿。 “告诉我,今天是个什么好日子?” “我的八千日,你推算一下我几年几月几日生。” “算了,我还是吃饱了撑着吧。” “不行,你一定的算。” 那间,他想起她母亲,这个决定这个人儿生命时刻表的女人,似乎今天日子早在二十多年早有定数。母亲的影子一下罩过来,可阴可森可怖。他一阵眩转。 “怎么啦?” “还是不行。数字这东西一进入我脑袋,全搅糊了。” “读金融的喔。” “完全是鬼使神差。”他说,“还是为你八千岁干杯吧。” “是八千日啊。我要是在这年头经商毫无疑问也是大发特发的那种,今晚受宴请的你可就呆在香格里拉了。” “威尼斯也可以。” “有个东西送给你。” 她拉开小皮包,翻去翻来里里外外寻什么,没找着。来个干脆,把包所有东西全倒在一张座椅上,口红、纸笔、卫生棉、耳机、袜子、内裤等摊小堆,一无所获。 “什么东西,很贵极贵?” “磁带,磁带啊。明明放在包里的。” “什么带子?我明天去音像店买个回来不就了得!” “我自己录制的,想好了今晚给你的。” “丢在宿舍里也不曾得知。” “不行,我得回舍找找。我打的回去,先等我一会,一会就回来。” 她没再搭理他说什么,匆匆把东西塞回去,拎起皮包,倏地人没了影子。 “找到了,找到了。”一个半小时后,人气喘吁吁闪了进来。 “该不是把整个宿舍都那来开拖拉机。” “翻了几次书桌而已,后来实在不好气,坐在丢在椅子上的皮包上,方觉得什么成方成块。带子就放在皮包的第二层拉链里,你说倒气不气的。” 他支起那张带子,瞄了一会,随手插入牛仔裤袋。“本叫你细想一遍。” “是该细想一遍。” 菜吃得七七八八,肚皮撑的难过。他一手顶住脸边,与她缓缓对饮。嵌在墙里的小喇叭扬出轻音乐,周围软声轻语一片,他渐渐进入瞌睡状态。 许因最后只得自倒自饮。这期间,她提起出生在上海的一个女人。说起她小时候,在文革间如何双手搂抓祖传的钢琴,最后还是被红卫兵抬出去烧掉,如何败家落贫客流他乡,产下一不知父亲谁人的女儿。改革后,为讨生计屈嫁给暴发户而后又如何闹离婚。手续尚没办好,暴发户因走私食盐入狱。讲得颇长,主角人物描刻如雨后晴天远望大山般的清晰,故事串连故事。乃因乃果,道道条条,俨然是一个女人也可能是一段社会的传记。 迷乏中听着,一个漏缺因为重复多次,他还是发觉了。他发觉当屡屡涉及那位女儿,讲者极不情理的断开——淡然略去,女儿与母亲近乎完全脱去了干系。 她在谈她母亲?他怎么现在才意识过来。趁她话段停顿瞬间,他突然插问一句。他的话无法进去她耳朵,或是进去了又被什么东西挡了出来,散在酒气中。他觉察到某种异常,某种不自然的扭曲。桌面碟子撤去,空酒瓶又添几个。主角人物不知几时为何换成她的舍友。 他不停跟她说了什么,企图中止人儿自语。奈何,堤坝已断裂,洪水不绝滔滔,无休无止,就是丢去几十几百个沙袋也无济于事。她仍继续有声有色,絮絮不断,除了她的人物与人物的故事,他物已被架空。 话题总归没有交点,两条异面线。话线总不能再让它延长下去,他跟服务员要壶红茶,满斟她没有离手的的空杯。 “时候不早,喝完干红就该回去。”他说。 出乎意外,她押了少许,继续絮絮叨叨。他又给他加满,举杯与她对碰。 “来,干完就该结束。已过十二点,餐馆要打烊了。” 人物与人物的故事中断了一会。她喝一半,就搁下杯子。好像无意瞟了一下,冒出好突然的一句:茶就是茶,什么干红来着。 他定定的看着她,是眼珠几分钟不能转动的那种。小唇一张一合,人怅怅若失地看着他,眼红红,溢满两眶水泪。 她没再说什么。他得小心护着。毫无意外,一旦发音就会振落那眶水泪,接下又是另一种形式的无休无止。两人静静对坐着。餐馆清洁工已经在清洗地板了。店主下了委婉的逐客令。 实无他法子,他动身过去,拎起小皮包挂在背上,“其实——” 实然,泪水一滴接一滴落雨,无声。随后雨点趋急,声音来了。她扑来搂住他,啕起来,前身抽痉不已。鼻涕粘在肩膀衣衬上,拉得与面条有得比长。女孩哭泣,且哭得如此烈心,实乃不曾碰见,木乃伊的构想再一次印现在他脑海。他手罩过去夹紧指缝,封住人的眼睛,水还是止不止从指尾溢出。店主又过来,说了些中耳或不中耳的话儿。哭声缓然降下,变得小声抽泣。 他背她出来,许因仍泣泣不止。移步在已过零时二点的城市庞大的机体与机体之间,负行的蚂蚁般,哪往哪去他了无所盼。走了半个多钟,背上这位拉着鼻涕的人儿剩下的仅是不均匀的呼气。零时三点,他终看见了15元旅店,走了进去,开间单间。 许因从背上滑下,勾紧他脖子,像要嵌入人肌体里去。弱小这般女子竟有如此劲力,实在难想象。没办法,吻起她的额头。撩拔发丝那间,他看见她颈脖青黑一块。他解开她的纽扣,吆几句话。许因丝毫不动,身子屈着,冻虾般僵硬硬。人儿失去一切形式的语言,任他解弄。他解去她的衣服,检查什么物品似的把整个人翻去倒来,从发丝至脚一一细细验看,十指背面留有小疤点,十脚甲个个滞 第六章 星期四晚,酒吧出了大大祸儿。死了位男侍者,或说被女人灌醉瘁死,或说因诱别人女友被打死,或说被他弃了的前女友雇凶干了,各种传闻皆跟女人存在剪不断理不清的关系。星期五去上班,酒吧已歇业。一负责主管跟他说复业后会通知他,并给付了一个月的工资。他留下电话号码就回来。至于侍者的真正死因,似乎跟他扯不上干系,他自然不多嘴打听,他关心的是那份工资,他自己及与那位人儿的进展。 枯味的日子轮回如初。每次上课他准时坐在后排靠门座位。什么课他都记笔记,字写个密密小小,且所有课的内容都记在厚厚一本子上,一个学期就用一本本子,省很个省。下课铃开响第一声,他马上收东西从后门开溜去泡书馆,老师拖不拖课也不顾会。他开始涉猎音乐理儿书籍,也不管谁写的书质儿如何,只要稍儿跟这方面有关,他都拿来阅一阅。如无课,他从下午呆至晚上,回来再泡面吃得了。 又是一星期六晚上,图书馆闭馆。人实在不知那自己怎么处掉了。他去找阿水,两人出来西篱人家吃饭。 “现在怎么样啦?” “什么怎么样?” “最近过得如何?还有那个她呢?” “有点问题。她情绪不是很稳定。” “你的那位女友,碰过几次面。总是感觉神色不大对劲。你应该常拉她出来晒晒光,会会些人面。藏在枕头底下,很容易窒息的。” “结束了。” “什么?!”这家伙咬着满嘴东西,把头探过来。 “结束了,阶段性的结束。” “阶段性?你是说已经唱完了一幕戏,接着还可能有第二幕……” “谁在唱戏?你在说什么!”他瞪住阿水,一种从没有过的厌恶和排斥感突然由心而生,使他彻彻底底的失望。 “怎么回事?” “不怎么一回事。你认为我是在唱戏,人人都在唱戏,像你!我感觉不爽。” 阿水什么意味的点点头,哼哼两声。矛盾开始在彼此间流淌,冲击。“我觉得如果你连我的说话方式都接受不了,你成不了我的朋友。你滚蛋吧,这年头,谁勉谁啊!” 他一下无话了,怔坐那儿。谁又怎么啦?两人之间的变化是不是也太具戏剧性了? 阿水跳了起来,接着是一阵咣啷声。吃客刷刷齐起,有人躲在桌底下。以为来了道上人儿,讨不到保护费来砸店了。店主趋来但不敢靠近。 阿水对趋来的店主说,“实在对不住,出了点问题。摔破了什么,照市价赔好了。” 阿水坐下。众客一场虚惊,归坐。店主心存闷气,可看着这一触即发的人形凶样,不好泄啊,只得叫一服务员过来扫拾。 两人开始闷了的对坐,许久。“天气太闷了。”他说,“今晚,是我不对。” “这不是对错的问题,问题不在这里。” “问题在哪里?” 接下又无话,无话持续至店停止营业。阿水掏了腰包,付单赔款,一个人甩头走了。 游离回来学校。已过晚十一点半,学生回笼,学生区楼门上锁。校园开始属于夜的,沉静。他绕去平湖,卧在斜坡草地上,差不多就可以睡着了。但很快在点点痒痛中跳起,周身爬满蚂蚁。除去衣服,在树干上甩了几甩,浑身上下打个遍,人方套上去。 沿着斜坡往上爬,上来一林荫小径,前面徐徐缓下一部车子,霸去四分之三的路宽,车灯灭去。这是一部黑色奥迪,车牌是:k0z68,nusy的车,这家伙三更半夜摊车挡道。你应该开到车展厅去,他真想过去跟他讲。路经车旁,车身突然晃动一下。透过玻璃窗探头一看,黑光暗影,瞧不见什么。突然车门被踢开了,一只皮鞋丢了下来,一瘦条肌体压在一身子上面摸乱了,一股酒气儿散了出来。他一下愕住,脚底好像拌到了什么,身子一滑,忙支手顶住。车里的人听觉到外面动静,匆促立直身子,转手关门。那刻,他瞥见那张煞灰煞灰的脸儿挂在里面。是她?是她!怎么会是她? “出来,有种给老子出来!你爷的我还不把你干掉!”他飞也一脚的砸车门,又捡起那只皮鞋,往车底砸去。 “流氓,想干吗!” “出来,什么东西!你来……” 车倏的开动,掠影而过。他跟在后面开始跨步,提速。校门口有车拦,车在那停下一会又开了过去。一门卫拦住他,他甩开他的手。车出校门急拐个弯,消失了。他极速飞奔。警笛开来,缓下。他擦车穿过去,好像有个警察从摩托车上倒了,可他没有止步回头证了,脚步是断断不能停。他得跑着,把一切抛给呜呜而过的风。 城市灯火渐离渐去,夜显黑沉了,路面已不清眼,停下来原地踏步。前方是更灰暗地带,心的黑暗与之连成一片,一样没光,没亮。汽笛响起,什么船只开始离港,海岸应该在某处不远。海潮传来律律永远属于原创的节拍,他又一次闻到它的气息。它又与他相遇,以特有方式传递些什么,这什么是什么?似乎高于此外的另一形式的声音回响耳畔。心波跃着它的节律,无安的感觉掠过他的心底,好如黑云掠过水面。这是一种暗示,一种预感。——不吉利的声音,一如黑夜之后由它伴奏的死神之舞?他得小心又小心,逃之避之为妙。 他倍加小心的往回路走。迎面开了几趟车,灯光刺得眼睛发花。可意识仍没警告他这已是逆向而行。一车呼笛撞来,人与车近乎同时转右,撞在一起。声音来不及尖叫,他倒下,失去知觉。 第二天下半夜,懵懂中苏醒,眼睛还拔不开,脑袋昏重了,吊机怕都难挂起。他想喝水,就开口要水,水来倒唇边,他喝了半杯。 “我在哪?” “人和医院。” “为什么会在这?” “前晚发生车祸。你受了点外伤,巡警把你送来的。” “开车的人呢?抓到没有?” “警察正在调查中。” “逃了?!医疗费谁付?” 他一急,急睁开眼睛,疲了乏了的是护士那张脸。 “这个你宽心。之前跟你的学校挂过联系,学校会派人来探你。” 架子上挂着点滴,衣衬斑斑血迹,左手右腿裹缠绷带。疼痛感随之来袭。他努力劝慰自己:诸类事每天每时每分在全国各个路段都可发生,一点疼痛很快过去算不了了什么。四肢没支离脑没破碎,没有被铲垃圾般铲上灵车,运往火葬场烧成一缕烟儿,乃不幸中千幸。能从车轮下捡条命回来,算是吉人,吉人自有天佑。致于可能所需大大一把钱的医疗费,权当是为长智买单。冲动必惹来罚单,以前从嘴皮上明白,现在从疼痛中掌握了。可疼痛并不理会他的自以为是,越发戳心。 “吉人……自有天佑。” 呻吟声都出来了。 “你能这么想真好!要天佑人佑,更需自佑。自己万事小心谨慎理智,也差不多可以自佑了。” “你是位了不起……” “我去叫医生。” 护士匆匆出去了。 他竭力忆忆些事儿。他想起第一次负咸鱼包离开海滨小县,从火车站下来,与南蓝见面时心儿那个涌动,志向满城,人心就地舞;想起数数3000元奖学金时刷刷响个亮,眼珠儿睁睁不曾一眨;想起第一次躲在录像厅看黄片时,禁不住情欲不好意思的抬头;想起跟那个人儿的点点滴滴爱爱怨怨……接下,只有呻吟,呻吟。 同病房还有为位男孩,一脚三条木板夹着,敢情是腿断了。年轻父母呆坐在凳子上,一家三人夸大嘴巴看着他。这是不是活人对末日之人的映射,他末日到了?肉死神销魂散。人到底是肉性还是神性?彼此共生?彼消此长?还可能是彼一时此一时?接下,只有呻吟,呻吟。 外边,吵吵声音入耳。“我才刚躺下,就硬把人逼起。”“什么,撞车那个!怎么就不来个干尽。”“有自杀倾向?干吗不抬到心理治疗室?”一肥胖女医师骂骂咧咧进来,忽发觉同病房还有病人,忙收住嘴巴。 医师把一下脉,又拿仪器探探,小声没好气的问。“那里不舒服?” “头……手臂肌肉……脚腿关节。” “伤口发炎。”医师转去问护士“挂号了没?” “还没。昨天报纸已登出消息。怎晚,学校打来个电话。” 医生叫护士跟他出去,接下发生了一阵争执“没挂号,怎么疗伤开药,谁来付费?谁来负这个责任?学校?红十字会?” 医生又进来,“堂堂男人,哭什么哭。” 他刹车似的刹止水泪,瞪开眼睛。“不必当心,你大可不必……不欠……卖血。” 医师没再搭理他。“先给他五粒芬必得吃,明天联系他的家人。”医师把话甩在护士的脸上,脚步匆匆离去。 这地方呆不下去,一刻都呆不下去。难道还躺在这让人爱搭不搭任意辱。一气之下,他的手脚动弹一下。 且哭且气之后,他自感好了不少。一会,护士拿着小包药丸与杯水走过来,他能坐挺腰杆吃药。 “我手脚断了,是不是?” “没有。右手只是脱了臼,脚擦伤了,没大碍事。”护士说,“明天最好做ct检查,如果没伤着脑部,应该过三天就可出院。” “做ct要多少钱?” 护士没答他,“我怎么联系上你的家人?” “不用,远在万万里。” 点滴注完,护士拔了针头,再测一次体温,烧退了下去。零时三点,护士回去休息室。同房的小孩睡去。父母给了他一堆苹果雪梨,他啃了两个。 伤势并非意象中的严重,他好像脱了黑暗,回到光明中去。借助拐杖,他一脚蹭去洗手间小解,回来客厅看报纸。 《南蓝晚报》a版左下方有一则本地新闻:六月十二日,本市某高校一对恋人男女突然自杀。女方旭姻(化名),星海杯少年钢琴赛冠军获得者,现就读音乐系,昨日零晨藏在厕所灌脏水,等至发现已停住呼吸。男方羊识使(化名)金融系三年级学生,昨日凌晨企图撞车自杀未遂。校方称自杀原因正进一步调查中。往下是些教育心理专家评论,其中就有记者对edission的采访。 他掏支醒宝叼在嘴上,火机没点着,嘴唇抖落了。双目直直看着灰黄墙,久久不动。天花板现一画面:那个人正身子僵直,双手在奏动。他就站在不远处,却听不到那边任何形式的声音,可向来他的听觉异乎常人的呀。双手拢在嘴边喇叭几声。她没有回头看他,继续保持先前坐势动作。世界丧去声音?可他分明明是听见自我的呼气声儿。是不是周边存在消声所——类似力场失重的东西,一下把彼此的声波化为空无?或是声音本来就有自我的单向轨道并不是人们所认为的——向周围扩散?什么人弄错了!他过去拍拍她肩膀。这一碰,她裂成五块……他对自己说:这是科幻,是科幻对生活的毒害。可谁人在吟歌儿,谁物在散零。 早八点,阿水来了。带一扎花,一幅画。画面上方是看得见的风吹着片片乌云,后方蒙了的黑糊一带,辨不出是密林还是群山。中间夹个半圆发光的物体。 阿水双手插裤,立窗外望,无话。他也无话。一会,人出去,带两个快餐盒回来搁在木桌上,又站回先前的靠窗位置。期间,护士告诉他有位年轻人帮他挂了号。九点半,来了院长、班导师、还有那位edission,带来些东西。阿水又出去了。三位老师交替着寒儿暖儿叙,如此云云三十分钟,两位老师走了。客房里就剩下他与丁博士。 说了一则笑话,edission烧起烟,开始对他人、情感、家庭、社会诸类说教。他打定主意:无论他什么只点头不开口就是了,而且主意打定他真这么做了。 “……。每人心魂里头都开间超市,里面的各区各域,多多少少存在些假冒伪劣或过期变质或易爆易烧东西,如何找出这些东西,尽力把它们清理出去,而不至于威胁我们呼气的周围空间?……” 曾经一度,edission好像忘了他的对象,剖析起自己,边回忆边反思边找词句边说。等他合上的眼睛再睁开时,人已经不见了,留下一灰缸的烟头。 做了一次ct检查,结果出来是脑部微震荡。第四天,他要求提前出院。阿水过来花费一千二百块,跟他办理了出院手续。学校虑及各方因素,允许他不必考试,各科成绩给予及格。日子天天关在宿舍里,闷了慌了,同时也免去了满校风声人语入耳。 第七章 酒吧重打锣鼓另开张。一晚他一人过去。零时一点,一半桌位还空着,舞池里就那么十多人摇甩摇甩,气氛大不如以前。服务员大多双手叉放在屁股后,呆守岗位,实在无聊之极,此工事原本就无聊透了。火龙果站在酒柜边,跟位酒保商量什么。他走去跟他招呼,请求复职。对方说:等过些时儿,看看客流量再虑虑。此外,别无二话。他顿觉无趣无望,走开,绕工作了三个多月场所转了一会,跟一些能叫得上名字的服务员、清洁工聊说了些什么。一个声音叫住他,箐子从舞池里走上来。 “好久不见。” “一个多月吧。过来喝几杯怎么样?” 昔日侍者,近日来客。皆是陪酒,皆有酒喝,干吗不呢。他坐了下来。 “你毕业了,不干了?” “酒吧发生些事,停业整顿一个月。你知道?” 想想倘若酒吧没出了命案儿,那一晚没跟阿水裂了,草坡上群蚁没想把他变成马孔多最后一个人的下场……今人处何方何想。似乎诸类事们存在什么神秘的联系,倘若今晚没答应这人坐下喝几杯,往后整个日子轨儿是不是也会不一样?倘若他此刻就动身走人,也会截然不同?一钟一分后,也会? “不知道。我上星期刚从外地回来就过来,没见你啊。” “我下岗了。你旅游去了?” “嗯。去了一趟成都。” “经常一个人到处游玩?” “不,两个人。” 另个男友或丈夫来着?他不由得记起那晚那事儿,脸部羞红一下,他并不是个动不动就红脸的人。 “脑瓜又想歪了,你!” “有一点吧。”他没饰过自我的脸情,“成都有什么别样?” “与南蓝比起来,那边山特别些。在那没遇上雨天,但山上的土壤都比较湿,土地自然会溢出水来。还有,回来发觉你变得有点什么不一样,真的有点什么味儿。” 她的眼睛亮闪亮闪扑看他,显得颇为兴奋。一点也不隐藏对他某种程度上的着迷。 “成熟了?沉重了?” 押一口百威,他盯着酒杯,盯着杯底气泡扭曲扭曲的上升,变大,至顶,破灭,接着是下一个。冒出的水泡中,靠边缘的寿命总比中央的长久,其中会不会隐藏什么没被人发觉的类似原理的东西? “两者多多少少有些。” “也许你此刻的眼睛所带的色素不一样;也许我经历了某种变异。可人人都说人骨子里的东西很难改换,呵!” “你不开心。” “或许吧。”“什么痛心事喝一口酒,哈一口气,随风说出,随风吹走。” 他抬头看了她一眼她,几分孩子气般的天真。小孩玩得那一套她儿时玩过并还在玩着?适合他吗?这么大一个男人,她考虑过?“要是没有风呢?” 人哽一哽,“开风扇吧。” “当时正好停电。” “你太多假设了。”她说。“我们去唱k吧。” “钱包撑腰,我无所谓谓。” 他们喝光了一扎酒,开间小包房,又添些酒水。她音儿并不悦听,但唱得那个诚心,投入,也可说有几分自醉。呆在沙发上端着杯酒盯紧气泡,拇指与食指在鼻子上来回搓着,继续思考那个搞不动的什么现象。 大概嗓子打算休假了,她把遥控器与麦克风交给他。他唱起《月半小夜曲》,一遍结束又重来,如此重复同一首歌。结尾与开始间断那当儿,她一度为他鼓掌,后来又说了什么;他知道她在跟他话话儿,可脑子里分不出神儿来接受,理解,回答。泪水鼻涕齐齐下,滴在麦克风上,他仍哼着。 无他法子,箐子断了电视电源。人儿继续自唱自迷两分钟,方意识到什么东西被破坏了,被阻挡了。茶杯突然扫翻了,麦克风与遥控器丢在沙发上,接着他又刮风似的扫去玻璃桌上茶水,地板一下湿漉漉脏兮兮。他倒了下去。整个过程,他似乎有那么点丁儿意识——知自己干些什么,但制不住了。 箐子揪住人的手臂,使劲儿拽了人几下,人的手臂也跟摆了几下,“你起不起来?” “我干吗要起来?” 他咧嘴笑了,“你是女人,嘿嘿!” “不玩了,我走了。你回不回家去?” 他歪斜歪斜支起来,想拍拍屁股走人,到底根基不固定,砸在沙发上。她叉起他双肩,边哄说边把他拉上404号的房间。 她扒去了他上衣,占湿毛巾从手指开始,擦。什么芳气袭鼻,他好像闻到一间面包店门缝里溢出的味儿,一手盲人探路般伸出,走了进去……他再也不是个男孩,再也不是! 早上起来,一身胃酸酒气儿与女人奶茶般的体味儿杂在一块,闻了,莫名难受。床对面长镜里,瘦高瘦高的人套了乳色睡衣,女人的睡衣,偏短,紧身裹体。真真的不像样儿。 箐子从阳台边出来,一副没事样子。“醒啦,衣服刚干洗,很快可以穿。” “怎晚——还好?” “忘了。” 她打开冰箱,夹出三块奶油点心,放在盆子里,又冲杯咖啡奶茶,“先吃些早点。” “谢谢,你不吃?”“我先整理一下,房间乱遢。” 确实如此,沙发上衣裙,长筒袜,内裤,胸罩摊成堆,都是著名品牌,如admirecorrect(慕娅)、lyds’(雷莎)、vfife(菲凡)等。窗帘尘埃落定,敢情好久没拉开。嵌在墙壁里的没盖柜子物品安放杂乱无序,空气清新剂与餐具堆在同个柜框。 收拾掉早心,他端来一盆水,帮她洗刷茶壶茶杯。 “不用啊,我自己来好啦。” “没事。反正闲着也无聊。” “哦,对了,你还没刷牙呀。” “没有关系,东西都入了肚皮。” 整理完沙发上东西,她拿一条长长的湿毛巾,半蹲着身子擦茶玻璃桌。不大一会,已吁吁气喘,滴滴汗流。他去厕所刷牙洗澡,没裤子可以换,他只好反过来穿。 下午两点。她带他上餐厅去吃饭。吃客很少,仅有三四对男女,他们都低声咕噜些什么,若大客厅显得很幽儿。她选择最角落位置坐,服务员过来,她随手把菜单递给他,叫他随意些。 “还是你来吧,吃什么——我无所谓。” 他点了北京鸭皮、羊趴、苹果片。菜很快上来。她把鸭皮,苹果片夹在饼皮里,点少许醋油递给他。这种吃法闻所未闻,实在特别。 “不错,非常不错。”他嚼着说,“平时都上餐馆吃,不做饭?” “嗯,我最最讨厌做饭。煤气,烧烟味简直要熏死人。懒得常出去,还想一次性把超市搬回来,塞在冰箱里。” 吃完饭出来,外面下起密密细雨。门外服务员送他们一把伞,随便也搭上她的笑脸,什么味儿的笑。她把他们当恋人看,还是另有所意? 回房,他们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南方电视台重播《外来妹》。 “喜欢看诸类片?”他问。 “也不是的喔。喜欢这部连续剧,是以前看过这本书。” “你经常看书?看过哈代先生的《还乡》?” “我很少看名著,名著不懂了了,名著不适合我看。” 电视播放两集后告个段落。他转过身来,看着她。面包屋的意识又闯了进来,感观火焰正在烧起,他一手抖抖伸过去,挪动。很快,一双手被另一双手捆抱于胸,她搂住他又不许有动作,“不行,现在不行。” 说什么已不管用,世界已等不及,它要爆炸。他挣开她的手,动作粗暴起来。尽管后来,她没抵触反而步步引导,但两分不足,整个世界就这样炸成几快,而后又瞬间回落,无力粘在一起,凑不成个人样儿。眼睛一片金光闪乱,他好像废了相当大一股劲,才把眼睛关上。乏味带着它的同胞兄弟沮丧,一下把他冲去空无地带。要是能在高潮那刻蒸发掉,成气也罢,成尘也罢,也不实一种完美,就像英雄人物达到一生事业峰儿突然来个意外身亡;留下躯壳游离在空无里倒好,又做不成梦游人,梦游人没这般清明意识。 他掏出一支黄盒醒宝,燃上,抽了三口,被她抽去了去。 干了些什么,都在干些什么!他撞了撞脑门,无法撞得开。也许我应该跑去建筑工地借来把锤子,干脆些,路边石头都行,再干脆些,眼前就是墙壁。 “在担心什么?” “有丈夫或男友?”他快眼扫了房间一遍,没发现皮鞋、领带、胡须刀、烟灰缸诸类的。也许有,她藏起来了。 她没有答他。好大一会,才音儿颤颤的说,“你干吗不问我爱不爱你?我爱过什么人?” “哭了?” “没有。” “到底怎么一回事?可否告诉我?” “不关你的事。” 什么意思,不关他的事?刚才明白白是两人在搞事,怎就没他的一份事。他盯住她——这个痴心的女人,什么东西在涌动。 她从大腿上滑了下来,拿出一个盒子,“我们下象棋吧。” 局势摆下来,箐子十成是个生手,马脚被塞住,还是跳过去吃子,他没说什么。还有,她要是打定主意干掉他什么子,定死盯住它,哪怕马倒车翻仍前仆后继。不过,他还是尽量陪着输。 过了零时,外面有下起了雨。她倒了沙发上,似乎睡着了。他拿被单给他披上去,轻声说“我走了,再见。” 她迷蒙开了眼,“去哪?!” “离开这里。也许我更应该去淋场雨。” “别走!” 她跳起来。他已经走了出去,把门关好了。他直冲下楼,走入雨中。她跟了出来,跟在雨中叫着,他只得装聋作哑。走出好远一段,她仍跟紧了。顾头瞥见她那间,呆了。她拄着一把没来得及打开的伞,赤着一只脚奔过来,湿了得睡衣现出他裸体身子,她摔了一跤,挺起蹭着过来,勾住他的手罗哆罗哆着把他带回床上。 他开始尝试接受她,接受什么。周末,她拉他出去,逛街,购物,喝喝咖啡,回屋相依相靠,咬巧克力看电视,都市恋侣粗俗的老一套,套套干尽。周一至五,她不住在房里,干事去了。 “都在忙些什么?” 她马上转过身来,手指夹住他鼻子说,“解决一件事儿。” “什么事?”“女人的秘密。”女人们近乎都会耍这把戏?就是同一事对不同的男方对象,也有不同的版本,不同的说法? 一次,他又问,“你说实在的,有没有丈夫?”她手指在空中划了三圈,戳了一下他的胸口,无话。 “结过三次婚,后来找上我?”接下,鼓锤敲来。他拿她没办法,也拿自己不知怎么给办了。 每每瞧她耍性子的天真气,什么在涌动。喜欢上了?这跟喜欢存在多少分量的干系?而问题不仅仅是这还有这这些,别别的什么。他不敢让思维向前开进,做出断决。他离不了了她,最少目前不会。 好了,蒙胧的人蒙胧的情愫,让一切蒙胧起来。忽的又想,蒙胧——这是审美词儿,还是构造饭桶的一块木板?好了,就让这立在湖面断桥墩上的人,只望向下面升起的蒙胧水雾好了,别的歪去顾虑,反正人既不能一跃上河岸,也不可掉头回走。 所幸,她从未要求为她做什么或表示什么,最少没说出来。他要是喜欢买些诸如康乃馨,百合,勿忘我等花送她,她定欢心两三天。但他从不买玫瑰送他。 又是一学期的开始。一批旧人离去,又迎了一批新生。青女春男欢言笑声,依旧琅琅。关于那人儿那名儿那事儿,再没听人提及。人的音貌开始时而清晰时而迷糊,在印记里。好像就记得有过那么一经历,公路上汽车压过的甘蔗条般,干色了?唤醒痛楚的似乎不来自事儿的内容,而是内容的本身业已了无味儿,干巴巴了。——日子怎么了? 如果箐子没约他,日子实在没他方去向。他又开始泡泡书馆。他不见得怎么喜欢啃书,无非书馆里有冷气吹,呆在那他又无事可干,翻翻一下某种杂书无非作为一种打发罢了。校园的生活再也不是他先前认为的一星期轮回一星期,而是一星期一星期的滑过去。 第八章 一个周末下午五点,他与箐子去逛街,进去雅谷商行。她说她喜欢咖啡色,就在二楼一口价买了一条咖啡色旗袍。而后,他们上去三楼,看看运动服。他们走进一家adidas专卖店。 年轻的店主从架上吊下一套浅白色服装。箐子接过来在贴在身上划划拉拉,定要他去试穿。 “算了,看看了罢。” “不行,得试试,一定得买一套。” “不。” “为什么不?” “不就是不。” 服装展览了好几日,才相中一位主子,又得吊起来呐喊。 箐子急急走下楼去,跟什么闹气似的,定要退了旗袍,售货员没入选白痴之类,干脆不说话不搭理不合作——三不冷战政策。无何,把经理吵来了。那家伙理说一句,她嚷上一段。他插不入话,也不想插话。经理招架不住,只得应下。 他们出来,在拐弯处一头等绿灯。红灯灭去,她立在那,看着脚下匆匆而过的步履,一片茫失。 他道歉说,“对不起了。” “我没说你定要买。好好的自由身,落得给女人当宠物似的。再说我了,好像谁谁已经大暴大发了,想养只金毛寻回犬,玩玩乐儿,他妈的!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说什么在里面?你!” “不该说你。都怪我。书没得可读,出来打什么闹!猪手猪闹的,一行不精,花钱风刮落叶,定要留个光秃秃下场。” “其实,也不是不想要她的礼物,礼物实在了不起,非寒酸学子所匹配的。再者,某某总不能一身高档打扮,一手填写贫困奖学金申请表格。” 人就要当众面哭街了,他只好搂着他,拐入一条摊位杂乱的小街。” “我想找份工作。”她望一下身后,跟他说。 “你不是已经工作了?” “开一间服装店,老早打算不想干了。想在间酒吧重新找份事干。” “开服装店的出来买衣服?” “开服装店的不准出来买衣服,法律没这条规定啊。”她又望了一次后面,神色掩不住慌张。 “什么事?” 突然,她拽住他,拐进昏暗小巷。后面脚步声嘈嘈杂乱,也不知谁惹谁了,离开这是否之地准错不了了,他跟着跑。听听,不对劲,脚步声冲他们而来的。好长一条暗巷,速度有了,感觉还是摄影师重拍的慢镜头场景,冲不到尽头。她停下,叫他一人逃。冲离七八米,他也停下来。 巴掌噼里啪啦起,皮鞋摔打声。一个上了岁数的声音孔叫,“你他奶奶的熊,老子出钱帮你开间服装店……怪不得最近跟老子往死里闹,原来养个小黄脸,给老爷子我戴黄冒,老爷子我这就饶你!” 发丝顺着扇来扇去的巴掌,飞乱。她没反抗,没哭,没闹,没求饶,也没再跑,跑也跑不掉。这一天的到来,似乎她早有心里准备。 随之,五六双黑皮鞋向他趋来,他干急抱住脑袋,蹲下来。 “把那个小黄脸给我往死里打。” 拳头皮鞋落在肩膀上,铿锵如打闷雷。一个瘦瘦如猴的家伙边打边怨气,“这小子这么肌肉都变骨头,给我往各个部位都打打。” 很快,酱油铺开了起来。他擦一回鼻子,感觉到血腥味,才意识到再不战斗,那一夜从老父体内射出十几亿乃至几十亿中——最最具有战斗力那个,就这样没了。那个万万里之外的老渔夫当下就会成了寡老! 脚下踏着什么硬物,他打算头也不必去护住。挪挪身体,他抓起来猛向周围一扫,惨叫声刺穿小巷,像是打到两个家伙的脚骨。几个家伙后退几步,刀棒围成半圈。他立起来,一手擦溢出的鼻血,一手抓木板急转身子横向他们。 瘦猴持刀第一个冲上。他扑上去,速度比瘦猴更好。瘦猴刀还没到,手臂挨了一击,风吹草帽般飞转几圈,滚回去,剩下看傻了眼。求生意念坚定战斗意志,意志加热血液,他攉了出去,冲向那般家伙,不停向周围挥扫,可木板总找不到落点。那班家伙颤颤退退,溜去街的那头。溜在最后一个小子一不小心撞在树干上,人溜出几步,又折回来,对树摔上两脚。他追上去,那小子虾跳般跳入人群,隐没了。 自称养人者也不见,被养者缩在垃圾桶旁,半蹲着,乱发垂下遮蔽脸部,嘴角挂丝血迹,肌体僵硬冷冰,眼睛木讷木讷无主。曾经被养在鱼缸里的美人鱼,跑出来,现在又被冰冻住。 说什么于事不济,且不是说话的时点。发生的业已发生,而且危险期还没过去。那班混帐说不定去而复回,把两人剁成肉酱丢在垃圾桶里也说不准,说不准的事情最好不让它发生。 花费相当大股劲力,他把她拉起来,扯向小巷另一头奔去,拦住一的士,逃命。他没有去医院。自从那次发生撞车事故,出院后,他铁定意志余生再也不想光临诸类场所。他叫司机开去你我他酒吧附近,进去一家药店,买了好些药。 藏进一公用卫生间,拔光衣服,红红黑黑青青紫紫块块。鼻血凉干粘住鼻毛,右眼眶肿起,眼角裂道口子血还在流,小幸,没伤着眼睛。她帮他擦去血迹,沾些消毒水用棉花擦干,附上消毒膏药,医用棉布盖住,又用铁打水擦各个臃肿处。 “他知道你住宿?” 她晃了晃头。 回来404房,把云南药粉散在矿泉水里,他灌了下去。她倒下沙发,双眼直直,不曾一动。脸肿如金鱼眼睛,可人的眼睛半响才找得到。他捏开她的嘴,牙齿齐全,里面鲜有血迹,什么时候清洗掉了。此外,没发现别处受伤,可又处处是伤。 他叼起一支黄壳醒宝,依在墙壁一角。 许久许久,她仍躺着一动不动,似乎睁着眼睛睡着了。 他或许该谈些什么,与她。可现在他算是什么角色?朋友?小弟?恋人?小黄脸?性伴侣?什么皆是什么皆不是?无论说什么,诸类问题总跃在意识的前线,横在他们中间。或许彼此都需要些时间,来缓冲缓冲一下情绪。 “好好休息。明晚我过来。”他把话搁在沙发边,关紧门,回校去了。 第二天晚上,他去找她。百叶窗开着,窗帘没有上拉。地板狼藉一片,除了那张床垫,房间空然无物。她走了,这么匆促。 他下去问管理处的保安,保安撕开嘴,唾液满世界喷,没说她哪儿去,倒是反问他一系列私人题儿。 她真的走了,不辞而别。他无需苦思两人之间的事,无需选择什么,她已替他选好了方向。他行出几步,突然加速,跑回学校,绕校道飞转八圈,水淋淋,成了汗人儿。再爬上宿舍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