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女生存手册》 1、探视 王妈妈行走在百芳园长长的回廊里,神色肃穆。 阳光映在杨府的院墙上,明晃晃的,照得院墙上已有些晦色的红漆一阵暖融。小丫鬟们三三两两地靠在院墙上,磕着瓜子儿说闲话,见着王妈妈,机灵的,便上前问好,胆小的,就缩在墙角,巴不得王妈妈没看着。 杨家是百年世家,行事有一定的规矩,小丫鬟们闲了没事,在百芳园内嬉戏游玩,也是一道难得的景色,王妈妈虽然严厉,却也不曾斥责她们。 她经过浣纱坞,又绕过了朱赢台,再转过长青楼,眼前便出现了一堵高墙,两三个小丫鬟背对了她,靠在墙角花圃间,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着府中的事,却是没听着王妈妈的脚步声。 是小库房里做活的丫头们,都是新提拔上来的,未曾入等。 杨家是江南豪门,这些不入等的小丫头片子,也穿得体面,一色的淡青色棉布袄,虽然看着朴素,但袄子里的棉絮,却都是厚厚实实,纵使是冬日,也透着暖。 “这回大姨娘过生日,可要比上个月七姨娘的生日更体面些。等闲不拿出来使的金线银线,一下就领了十多团去,也不晓得针线房上头能不能紧着日子赶出来。只是咱们的冬衣就又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发了。”不知是谁的声音里透了艳羡。 “眼浅!”又不知是谁笑吟吟地道,“那是大太太身边提拔上来的姨娘……自然更体面,你也是没见过世面,前几年四姨娘做三十岁,那才叫一个场面呢,啧啧,什么缂丝八宝锦、洒金杭罗……流水似地从小库房往外拨,不知道的人,哪一个不说是太太过寿?” 王妈妈便沉下脸,冲着墙边冷斥。 “没规矩!太太姨娘们的事,也是你们说得的?”她在回廊边上站定了,拧起眉头凶神恶煞一般地瞪着墙角的小丫头片子,唬得这一群不入等的小丫头一阵纷乱,争先恐后地钻进了墙边的红漆木门里,大气也不敢出一声,从门缝里望着王妈妈目不斜视地经过了小院门口,这才互相议论着,“王妈妈去南偏院有什么事儿呢。” “怕是去探九姨娘的吧。我听人说,九姨娘这两天越发不好了。” “她去探病?也不怕越探,九姨娘病得越厉害。”不知是谁,撇着嘴说了一句。 说着,几个小丫头便都笑了起来,都道,“不要命了!人家是大太太身边的红人呢,也是咱们能说得的?” 大太太身边的红人王妈妈,果然是到南偏院探病的。南 偏院说是偏院,其实就是下人住的大杂院隔出来的,距离正院,有十万八千里,在百芳园的边边角角上,开了一扇门再弯过几个夹道,才能进南偏院的门。一墙之隔,就是嘈杂喧闹的大杂院。 这几年来,众人心里都是有数的:住在南偏院里的,那便是这所大宅里最没本事,也最不受宠的姨娘。 前些年三姨娘还活着的时候,三姨娘住的是南偏院,三姨娘去了,就是九姨娘住了进来,这两个姨娘果然都是既不受宠,也没有什么脸面的,这南偏院就显得有些阴森,院子的角落里,还从青砖缝里长了老长的草出来,院子里的几竿竹子,也都是半黄不青的不讨人喜欢。王妈妈站在院门口左右看了看,难得地叹了口气,这才进了院子最里头一溜三间的青砖房。 王妈妈一掀开帘子,便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药味。 “奴婢给九姨娘请安来了。”她边说边往九姨娘的卧室走,直到进了卧室,才有两个小丫鬟迎了出来。这两个小丫鬟身上穿的还是去年发下来的秋衣,过了一年,青棉布都褪色了,显得格外的寒酸,年纪更小的那个,衣襟上还打了个大补丁,透着股村气,王妈妈高高在上地撇了撇嘴,这才调换出笑脸来,走到枣木大床边,轻声细语地重复了一遍,“奴婢给九姨娘请安来了。” 说是请安,但王妈妈只是半蹲了蹲身,便直起了腰,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床上的女人。九姨娘似乎也并不以为忤,她咳嗽了几声,吃力地半坐起身,冲王妈妈点了点头。 “王妈妈是代——”她又咳嗽了起来,两个小丫头忙上前为九姨娘捶背捧痰盒,王妈妈后退了几步,像是怕九姨娘咳到了自己脸上似的,她放柔了声音。 “奴婢是代太太来看望九姨娘的不错。” 王妈妈见室内就这三个人,便左右望了望,这屋子里不过两三个樟木的箱柜,上头的锁头都生了锈,窗门紧锁着,窗棂下靠着个小风炉,还有一两个小板凳。 王妈妈就皱了皱眉。 “怎么不到廊下去煎药?”她的声音并不高,但却有一股冷冷的刀锋般的威压,两个小丫鬟对视了一眼,正要跪下请罪,九姨娘已是一边咳嗽着,一边气喘吁吁地道。 “王妈妈不要责怪她们了,唉,唉,也是人手不够。” 王妈妈的脸色就有些难看了,她硬邦邦地道,“规矩不可废。” 两个小丫鬟就很无措地站着,也不知道是请罪好,还是就当作没这回事好。 和这样蠢笨的小丫鬟子计较什么?王妈妈忽然又心平气和了起来,她问,“怎么没见七娘子。” “回王妈妈话,七娘子还在午睡。”还没等九姨娘答话,小丫鬟便抢着说,“奴婢这就去叫七娘子起来。” 王妈妈和九姨娘都没有说话,只是望着这小丫头灵巧地跑出了阴沉的屋子,九姨娘怔了半日,才想起来让,“王妈妈坐。” 余下的一名小丫鬟便上前为王妈妈搬了一张樟木椅,上头的弹墨椅袱都泛了黄,王妈妈干咳了声,俨然地在樟木椅上坐了,九姨娘又吩咐,“给王妈妈上茶啊。” 那名小丫鬟便也跑不见了,王妈妈带着一丝不满,“这院里的婆子丫头们,也该好好管教管教了,大白天的,一个个都不知去了哪里。” “嗐,她们也都忙着呢,眼看着就到了年下,各家谁不是一摊子的事?”九姨娘却似乎看得很开,这是个生得很平实的妇人,大约二十八九岁的年纪,形容却已枯槁,瘦得肉都干了,腕边的一个金镯子可怜兮兮地晃荡着,就像是随时都要掉下来。 王妈妈就矜持地笑了笑,接过那小丫头捧来的茶,却并不喝,只是放在手心里暖着。九姨娘又咳嗽了几声,吐了一口痰,靠在枕上略带期盼地望着王妈妈。 “七娘子也有六岁了吧。”过了一会儿,王妈妈问。 九姨娘就笑了,“嗯,与九哥儿是一样的年纪。” 提到九哥儿,王妈妈脸色就柔了三分,话也多了起来。“九哥儿调皮着呢,昨儿又打了个什么玩意儿,惹得太太一阵好说,偏又舍不得打。也不知道七娘子是不是这样的性子,人都说,双胞——”她又收住了这半截子话。 九姨娘露出几分苦涩,接着她的话头道,“七娘子却安静得紧,成日里寡言少语的,只是绣花。” “九姨娘的一手针艺也算是有了传人。”王妈妈就抓着这个话头说了下去。“只是七娘子才六岁,就绣得花了?” “断断续续学了半年,也不过是勉强不把迎春绣成月季罢了。”九姨娘眼里就闪过一丝骄傲,声调却仍是淡淡的。“昨夜在我床前服侍到了半夜,今日好容易赶她去睡了一会儿,倒显得她有几分懒,叫王妈妈见笑了。” 到底是当姨娘的人,再落魄,说话行事,也不至于土得掉渣。王妈妈就有了三分敬重,“哪里,七娘子孝心可嘉。” 这时,便有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揉着眼,被 那丫鬟领进了屋子,她穿着天青色万字不到头的小袄子,梳了两个小丫髻,身上的衣服虽然旧了,花式也是老的,但浆洗得很干净,看起来,倒也有几分可爱。 王妈妈就笑,“七娘子,可还认得我吗?” 七娘子抬起眼迷迷瞪瞪地望着王妈妈,看了一刻就蹲身行礼。“王妈妈好。” “七娘子多礼了。”王妈妈连忙站起身,不敢受七娘子的礼,她脸上的笑容更多了。 九姨娘冲七娘子招了招手,七娘子依偎到她身边,大眼睛咕噜咕噜直转,看了看九姨娘,又看了看王妈妈。 王妈妈忽然就觉得她和九哥儿长得很像。 双胞姐弟,就是双胞姐弟。她在心里头暗暗想着,就把原有的傲气,收了一点起来。 “王妈妈这次来,就是为了看看小七的吧。”九姨娘带着一丝疲倦地道,“不是我自夸,小七这丫头,倒真是挺伶俐的。将来,不至于给太太添太多麻烦。” 王妈妈连忙说,“是不是太太养活还不一定呢,太太只是叫我来看看九姨娘,问问九姨娘,这大年下有什么礼要捎给娘家。” 九姨娘的娘家人就住在城外,年年到了年下,都要来打一两回秋风,九姨娘脸上就闪过了一丝难堪。她垂下眼望着手上的金镯子,嘴唇翕动了几下,待要说话,又咽了下去。 王妈妈素日里刻薄惯了,倒不觉得什么,安详地坐着,拿眼看着七娘子,七娘子依然依偎在九姨娘身边,大眼睛看了看九姨娘,又看看王妈妈,忽地就抿着嘴笑了。 “七娘子笑什么?”王妈妈就放柔了声音问。 七娘子脆生生地道,“我笑立夏笨手笨脚的,想要搬小风炉,又搬不动。” 王妈妈和九姨娘不由得就都看向了那端茶的小丫鬟。 那小丫鬟正撅着屁股想要把小风炉搬起来,可小风炉上还有个药罐子,她怎么搬都使不上力,脸上倒是沾了好些黑灰。 王妈妈和九姨娘不约而同都笑了,王妈妈眼里闪过了一丝怜悯。 这大宅门里,最落魄也最好糟践的,就是九姨娘母女了……王妈妈是大太太身边的红人,平时迎来送往,应酬得都是有脸面的姨娘,很少见到这么凄凉的景象。 这一笑,就好说话了,九姨娘望着王妈妈,恳求地道,“我是挨不了几天的了,这年,未必能过得去……就让小七跟着太太过活吧,也唯有跟着太太,我这个当 娘的才能放心闭眼。” 七娘子眼里就蓄起了泪,九姨娘微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左手摸摸索索,摸到了右手上的金镯子,吃力地把它褪了下来,递给了王妈妈。 “妈妈若是能在太太面前美言几句……” 王妈妈忙把九姨娘的手推开了。“这可不敢当,我们下人做事,乃是本分。” 九姨娘不知哪来的力气,倾身握住王妈妈的手,就把金镯子往她手上套。“妈妈别和我客气。” 她冲七娘子使了个眼色,七娘子就也脆生生地道,“妈妈千万不要客气。”她想了想,又添了一句,“小七全仗妈妈照顾了。” 王妈妈也就不推辞了,握住了那沉甸甸的金镯子,微微笑着说,“其实太太也是有这个心思的,毕竟,七娘子和九哥儿是双生姐弟,养在一处,也热闹些。” 九姨娘顿时显出了心满意足的样子来,“妈妈这一说,我心底的大石就放下了。”她摸了摸七娘子的头,“小七,去把你绣的那幅牡丹花拿来,给王妈妈看看。” 七娘子就听话地出去了,立夏不言不语、利利索索地跟在她后头,搬着小风炉也走了出去。九姨娘对那端茶的丫头皱了皱眉,“秋枫,你跟着立夏,别让她打了药罐子。” 秋枫这才知道走,还滴溜溜地,不舍地看了几眼王妈妈,才出了屋子。 少了这三个人,屋内顿时就空了起来,阳光终于照到了屋子里,隔着窗纸朦胧地散射进来,把九姨娘的脸映得也有了一丝血色。 “我这些日子,就是等着妈妈。”九姨娘徐徐说,王妈妈收了她的金镯子,便会为她办事,这使她的心情好了不少,看起来,也有了一丝笑模样。“只是……四姨娘前些时候,也来过几次。” 王妈妈顿时就眯起了眼,“四姨娘来过?”她觉得自己的语调,也未免激动了些,便连忙又道,“四姨娘最近忙着呢,想不到也会踏南偏院的门。” “四姨娘也是好心。”九姨娘就低下头徐徐地转动起了左手上那个小些的银镯子。“我这病越是冷发作得越是厉害,大夫也说了,很难过去年关。四姨娘便来问我,要不要将小七放到她的院子里养。” 九姨娘的病,其实并不是过不去年关,只是要拿百年的老参做药引,才能吊着命。 王妈妈就仿佛不知道这事似的,先叹了口气,“九姨娘的病也拖了好些年了。”才探询地望着九姨娘,“若是九姨娘应了四姨娘 ,我可就不好说话了。” 九姨娘就微微笑了起来,指了指王妈妈手腕上的金镯子,“若是答应了,又怎么还要请王妈妈帮忙?只是这庶女要进太太的院子里,实在是难了些。我一向也没什么脸面,恐怕……太太未必会应我呢。” 大秦的规矩,庶女养在正妻膝下,说亲时按例是当嫡女来看待的,出嫁时,嫁妆也与嫡女一样丰富。因此,被太太亲自养育,对庶女来说是天大的脸面,王妈妈也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她转了转眼珠,就笑了。 “九姨娘也太客气了,你近些年来虽然病了,但好歹也是九哥儿的生母,光是看在九哥儿的份上,太太就得对七娘子另眼相看不是?实话说了吧,今日来,我便是要领着七娘子去见太太的。” 九姨娘这一次,笑得才是真正安心了。 “以后小七要仰仗王妈妈的照拂了。”她叹了口气,又咳嗽了起来了。“这孩子性子闷,妈妈闲了时,定要多教她为人处世的道理。日后……小七定会报答王妈妈的。” 王妈妈望了眼窗棂,透过仅有的半扇玻璃窗,她望见了七娘子站在西厢前,拿着个绣绷子往屋内张望,隐隐约约的,也能看出她脸上的焦灼。 她在心底就有几分高高在上起来,微微扯了扯唇角。 “那还用说?九哥儿的双胞姐姐——我是非得照顾得妥妥帖帖不可的。”她起了身,“九姨娘若是没有别的吩咐,我这就带七娘子见大太太去了?” 九姨娘也望了望窗外。 她唇边浮起了一抹笑,笑容里,透着伤感,透着期许,也透着少少的自信。 “小七不会给您添麻烦的。”她柔声细语地说,又咳嗽了起来,“就托您多照应了!” 2、正院 “一会儿见了太太,可不要露怯。” 王妈妈带着七娘子走在回廊上,一路走,一路吩咐着。 “你很少与姐妹们相见,一会儿未必能认得出人。现在在太太屋里的,大约只有二娘子与五娘子,都是你的姐姐,可不要无礼了。” “是。”七娘子轻声细语,牵着王妈妈的手,一路上左顾右盼,看不出怯场的样子。 王妈妈心里就有点奇怪。 七娘子自从出生,便和九姨娘住在西北老家,去年才到苏州,才到苏州,九姨娘就病了,七娘子朝夕侍疾,等闲少出院门,与太太也就是去年过年时见了那么一面。这么丁点大的孩子,马上就要去见陌生的嫡母……她怎么就不知道害怕? 是太聪明了,所以不害怕,还是傻得连害怕都不知道? 王妈妈忽然就对自己的擅作主张,有了些疑虑,万一这七娘子是个蠢笨的人…… 九姨娘也不至于不懂得自己的女儿吧?王妈妈看了眼七娘子,就又觉得自己多想了。九哥儿是个胆大包天的性子,也许姐弟连心,连七娘子也是天生的胆大。 虽然这么想,她还是多叮嘱了一句。 “若是在太太面前出丑……你就该糟了。”她刻意带了几分凶狠。“太太虽然慈和,但她身边的规矩嬷嬷们,可就没那么好说话了。打手心、不许吃晚饭——都是轻的!” 七娘子还是云淡风轻的样子,抬起头望着王妈妈,轻轻地说,“知道了,妈妈。我不会给您丢脸的。” 王妈妈忽然就看不透七娘子了。 她们穿过了百芳园,进了正院,正院里有一群小丫头,正把成捆成箱的皮草、丝绸往外搬,一边搬一边笑着说,“大娘子还是这个性子,恨不得把夫家的好东西,全都搬回了娘家来。” 王妈妈就略带一丝骄傲地对七娘子说,“你大姐姐也是庶女,也是养在太太膝下……你看看她送的节礼!这么大的院子,都快摆不下啦。” 七娘子就歪过头看着一院子的大木箱、成篓成篓的荔枝葡萄,带着艳羡地点了点头。 王妈妈忽然又觉得她看透七娘子了。 他们是从后院门进的正院,正院与南偏院不同,堂屋坐落在院子当中,屋顶飞了两三重的檐,上头的人物雕刻得极精细,还贴了金箔,在阳光下明晃晃的,刺人眼睛。 就有个丫头迎了出来,笑着问王妈妈,“王妈 妈今儿过来得倒早?牵着的是哪家的娃儿?我看着倒是可人意儿。” 王妈妈板起脸,“这是七娘子。” 那丫头轻呼了声,忙笑盈盈地给七娘子行礼,“奴婢立春见过七娘子。” 七娘子笑着让开了半边身子,“立春姐姐好。” 立春也甜甜地笑了起来,她穿着簇新的嫩黄色贡缎袄、天青色提花马面裙,手上身上,穿的戴的,都很精致,站在七娘子身边,倒比她更像个小姐。“七娘子少到正院来,我一时眼拙倒认错了。太太才午睡起来,还没用过点心……我这就去回报。”说着,她就转身急匆匆地进了堂屋,王妈妈带着七娘子在地下站着,进进出出的丫鬟们就过来问。 “王妈妈,这皮草是收到小库房,还是收到官库。” “太太说把荔枝窖藏起来,待到年节下再拿出来待客。可这一筐已是有大半都发黑了,妈妈瞧着该怎么办?” “好妈妈,这一匹缎子搬进来的时候便脏了一截子,我可把那一截裁去了啊?不足斤两,妈妈可别来寻我们的麻烦。” 七娘子就知道王妈妈是太太身边的大红人。王妈妈端着架子,有一下没一下地回着。 “收到官中库里,这种料子,太太看不上眼。” “散与你们吃了吧,便宜了你们这些小蹄子!” “裁去了便放在一边,不要入库了,一会儿我问过了太太再做处置——你们做事是越来越不经心了,这织金麒麟缎一匹也要好几十两银子,是淘噔得的?” 丫鬟们就都低眉顺眼地下去做事了。看来,王妈妈虽然是太太身边的红人,但人缘却不大好。 七娘子站了一会,立春便笑吟吟地走了出来。 “七娘子快进去吧,太太听说你来了,欢喜得很呢。妈妈,太太说,叫您看着这些小蹄子把年礼入库了,一会儿再进来对账。” 七娘子依依不舍地望了王妈妈一眼,王妈妈就觉得自己有了些责任,她按了按七娘子的肩头,松开了手,看着立春牵着七娘子进了黑洞洞的堂屋,才转头看着小丫头子们搬东西。 七娘子进了堂屋,就觉得眼前一黑,险些看不见东西,立春牵着她转过了一道屏风,屋内才重新亮堂起来——堂屋面向正门的一侧,装的都是明晃晃的玻璃窗子。 立春带着她又转过了一个多宝格,才掀起了玻璃珠帘子,笑着把七娘子牵进了一间明亮的卧室。 卧室里或站或坐或躺,足足有六七个人,七娘子扫了他们一眼,见得有两个小姐打扮的女孩儿坐在椅子上,两三个仆妇打扮的丫头婆子,或是坐在椅子前的小机子上,或是站在床后,屋内正当中是一张酸枝木拔步金漆螺钿大床,床上躺了个小男孩,一个打扮华贵,面孔富态的中年妇人正坐在床边,轻声细语地与那小男孩说话。 “你七妹妹都来了,还不起来?只是赖着作甚?” 七娘子就规规矩矩的双膝落地,磕了个头,抬头道,“小七给太太请安。” 大太太才转过眼睛看她,眼里带了一点笑意,“哎,你长大了。” 七娘子就又起身转向两个姐姐。“小七给二姐请安。” “小七给五姐请安。” 神色冷淡的二娘子就站起身点点头,受了她的半礼。俏丽的五娘子翻了个白眼,哼了声,别开头看也不看她。 七娘子安之若素,起身低头束手,站到了大太太左手边。 大太太望着七娘子的眼神,就多了几分惊讶。她也没有想到七娘子应对得这样得体,挑不出一丝毛病。 “小七坐吧。”大太太就露了笑模样,又转头哄着床上的小男孩。“九哥儿,你瞧,小七长得与你一模一样呢。就是比你高了些。” 那小男孩一骨碌就爬起身,瞪着黑葡萄似的大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七娘子。 “娘骗我。”他嘟着嘴说。“这人分明和我一样高。” “什么这人,是你七妹妹。”大太太笑模笑样地说,又瞥了五娘子一眼。“别被你五姐带坏了,她没规矩,你也跟着没规矩。” 五娘子又哼了一声,盘着手把头扬得高高的。大太太白了她一眼,又说,“成日里就听得你们俩置气了,五姐也不晓得让着弟弟些。” 九哥儿就得意起来,大太太继续说,“九哥儿也不懂事,五姐脾气不好,你就跟着学——回来告诉老爷,仔细打你板子。” 七娘子唇边含着微微的笑,坐得安安稳稳地,听着大太太和九哥儿母子情深。 大太太就觉得有点没趣。 九哥儿溜下床,穿着中衣就跑到七娘子跟前,“你就是七妹妹?” “九弟,我是你七姐姐。”七娘子忍俊不禁。 众人就都笑了,立春笑得最响,还有五娘子椅子边站着的丫鬟,也笑得放肆。 五娘子也忍不住偷偷的笑。九哥儿小脸涨得通红,走回大太太身边一头扎进她怀里,再也不肯出来。 大太太柔和地望着七娘子,拍打着九哥儿的背,问,“七娘子识字了没有?” 七娘子神色一黯,站起来说。 “回太太话,小七没有上学。” “是我事多,就给忘了。杨家的女儿,字都是要认得几个的。”大太太说,“瞧你一脸的聪明,也到了上学的年纪了。过几日,我和先生打个招呼,就叫白露接送你上学吧。” 原本站在床边的一个丫鬟赶忙就应了一声,七娘子望了她一眼,微微一笑。白露穿着玉色云缎袄子,浑身上下半新不旧,看来虽然没有立春风光,但也是好料子。 大太太不说话了,七娘子就站起来说,“那,小七告辞了。” 大太太笑了笑,点点头。二娘子和五娘子都转头看着白露上前牵着七娘子走出门,连九哥儿都抬起头,撇着嘴要看不看地瞄着七娘子的背影。 直到七娘子出了门,二娘子、五娘子和九哥儿到院子里去玩耍了,大太太的脸色才沉了下来。 “王妈妈人呢?”她问。 王妈妈很快就进了里屋。 “叫你去看看九姨娘的病,你怎么就把七娘子给带回来了。”大太太吹着滚烫的热茶,慢慢的问。 王妈妈心头一紧,很快,又放松下来。 “回太太的话,”她就跪了下来,膝行着靠近了大太太,轻声说,“四姨娘昨日去南偏院,果然是想把七娘子收到自己院子里养。” 大太太的眉头就挑了起来。 “怪了……”她喃喃地说,透过亮晶晶的玻璃窗望着院子里九哥儿四处跑动的身影。“四姨娘怎么忽然就好心起来了。” 王妈妈已经跟了大太太足有二十多年了,她晓得大太太的性子,就没有多说话,只是垂着头,等着大太太发问。 大太太果然问,“九姨娘给了你多少好处?” 王妈妈就把手腕上的金镯子给大太太看。 大太太一看,就知道这金镯子足足有三四两重。 “这是九姨娘压箱底的首饰了。”王妈妈说,“我还记得那一年她生了七娘子与九哥儿,太太从手上拔了这个金镯子赏给她的。” 大太太目光悠远。“一转眼又是五六年了。” 王妈妈就笑 了一下,没有说话。 九姨娘把压箱底的首饰都送了出来,可见得是真心想让七娘子到太太院子里来养活了。四姨娘开出的条件,一定还没有让她心动……四姨娘是怎么开的条件,又是为什么想把七娘子往自己院子里划拉呢? 大太太的目光就冷了下来。 晚上用饭的时候,大太太漫不经心地提起了七娘子的事。“……九姨娘看着已是弱下去了。我想着,七娘子才六岁,这么早就分院过活,没个人教她眉高眼低的,将来到了婆家,难免被人瞧不起。” 杨老爷想了想,才想起来,七娘子就是九哥儿的双生姐姐。 “那你就看着办吧。”他随随便便地说。“一个女儿家,认得几个字,会绣几朵花也就是了。” “到底是九哥儿的双生姐姐呢。”大太太柔声说,“我想着,二姐很快就要嫁了,五姐又是个糙性子,倒是七娘子,今日我留神细看,是个文静的,正好和九哥儿做伴。” “你愿意接到自己院子里养活,那是最好。”杨老爷看着大太太的眼神就变柔了。“只是你才送了大姐,展眼又要送二姐出门,五姐再过几年,也就到了出嫁的年纪。还要再照管七娘子,实在是辛苦了些。” 大太太低下头有些害羞地笑了笑,“妾身为的还不都是这个家?” 七娘子被接到大太太屋里养活的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当晚,大太太就让白露去吩咐九姨娘,把七娘子的衣服杂物都收拾收拾,将西厢东边的屋子收拾出来,进了腊月,就叫七娘子到正院来住。 “九姨娘还病在床上……”王妈妈有些踌躇。 “要接,便是现在接来。”大太太有一丝不高兴。“九姨娘究竟只是姨娘罢了。快过世的人,身上都带着晦气,七娘子进了正院,你就打发她洗个澡,把晦气洗掉。” 王妈妈心头有些发凉,“是。” 大太太又换了笑脸,把九哥儿叫到身边问,“你七姐姐就要到正院来住了,多了她陪你玩,开心吗?” 九哥儿眨着眼,看了看王妈妈。王妈妈的心,早就提了起来。 “爱来不来。”九哥儿想了想,丢下这句话就又跑远了。 大太太轻笑起来。“这个九哥儿,真是……” 她没把话说完,王妈妈松了口气,陪笑道,“九哥儿年纪到底小了些。” 正是因为小小年纪便 被大太太养在身边,九哥儿一点都不认生母和双生姐姐。 大太太又沉思起来。 “罢了,就让七娘子住到年后吧。”她轻飘飘地说。“明日找个时辰,把九哥儿带去见见九姨娘……到底是生母,病成那个样子了,九哥儿也该去尽尽孝。” “太太贤惠。”王妈妈忙说。太太让九哥儿去见生母,四姨娘就挑不出什么毛病,只能称赞大太太贤惠了。否则,生母病成那个样子,儿子连见都不让见一面,大太太就显得绝情了些。 大太太摸了摸脸颊,叹了口气,“七娘子与九哥儿生得倒真是像。弟妹恐怕也认不出来哪个是哪个呢。” 大太太的弟妹,自然就是二太太了,杨二老爷在京城做官,却把二太太丢在了对街的老宅子里。二太太三五天总要过来窜窜门子,见了九哥儿,总是喜爱得摸了又摸。 王妈妈的心又紧了起来,她寻思着,大太太到底什么时候立心要把七娘子接到自己院子里养活呢? 总归不是今天临时起意吧。 大太太的心思,谁也琢磨不透。 3、探病 七娘子虽然还没被接到大太太那去养活,但她要挪窝的消息,不到一天就传遍了整个杨府。 “大太太心慈,她这是怕七娘子没了娘,就少了人教导。少了人教导,就……”九姨娘意味深长地说,“七娘子也到了该懂事的年纪了。” 七娘子说来才刚满了六岁,九哥儿与二房的八娘子与她都是一天生的,九哥儿还只是个孩子,八娘子连针都没拿过。七娘子手上,就已经有了做针线做出的茧子了。 四姨娘别开眼,微微笑了笑,没有接九姨娘的话茬。 这是个十分清秀的女人,看着不过是二十七八岁,却穿了一身莲青色隐芙蓉纹的对襟长袄,浑身上下,只戴了一双耳坠与一根银凤钗,越发显得气质是何等清贵。不知道的人,谁不说她是当家主母的气派?偏偏命苦,就到了杨府做四姨娘。 九姨娘依然保持着笑容,七娘子站在九姨娘跟前,望了望九姨娘,又望了望四姨娘,不说话。 气氛一时冷了下来,直到三娘子带着一脸的笑走了进来。 她手上还抱了一个美人耸肩瓶,瓶里插了一支新开的梅花,开得疏疏落落的,顿时就给这只有药味的屋子里,添了一股清香。 “九姨娘好,许久没来看望九姨娘了。”三娘子未语先笑,圆圆的脸上,喜气争先恐后往外跑,“七妹妹,你看三姐姐采的这支梅花。” 七娘子便走了几步,到三娘子跟前仔细地端详着那支梅花。 三娘子虽然说得客气,但脚步只到了九姨娘床前好几丈远,便不肯再走进了。 是怕被过了病气吧……年纪到底还小了些,四姨娘的那些个弯弯绕绕,还没学全。 七娘子抬起眼,笑得天真无邪,“三姐姐,好香呀。” “梅虽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嘛。”三娘子满意地转身把瓶子放到了小立柜上头,歪头端详片刻。“嗯,就是好看,九姨娘屋里就缺这一支白梅呢!这一下冬意就出来了不是?” 三娘子拿的这美人耸肩瓶,看着像是郑窑的瓶子,又上了雨过天晴釉……这个瓶子在外头,足可以卖到四十多两银子。更别说才进了十一月,哪里就能寻访到开得这样好的白梅? 四姨娘终究是有些不满的,虽然自己不说什么,却让女儿来露了露富。 九姨娘环视了一圈,看着泛黄的墙面、锈迹斑斑的锁头、霉蛀了的箱柜,就咳嗽了起来,七娘子连忙 回到九姨娘床前给她拍背。 四姨娘脸上不自然的神色一闪即逝。 “七娘子孝顺。”她夸奖。 七娘子低眉顺眼,“四姨娘过奖了。” “只是,”四姨娘话锋一转,“这九姨娘虽然是生母,终究只是个下人,七娘子要记得,尊卑有别。” 她笑吟吟地看着七娘子,九姨娘咳得越发厉害了。 四姨娘这个人就是这样,做什么事,都是云山雾罩的,叫人看不透她的用意。七娘子不知道她为什么忽然想把自己接到膝下养育,又为什么来露了一次富,说了这么一句暧昧不明的话。 她垂下眼,就要说话。 九姨娘忽然握住了她的手。 七娘子立刻改了话头。 “姨娘,我去给您倒杯水。”她歉意地对四姨娘点了点头,便匆匆走到外间,瞪着那豆青色粗瓷茶碗,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七娘子不是个贪图富贵的,她也不大爱那些穿的戴的冷冰冰的东西。但是大太太屋里,连一根草都是有来历的,而九姨娘就只能用粗瓷茶碗,打碎了也不过是一文两文的事。 归根到底,还不是因为九姨娘生了九哥儿,九哥儿又被大太太养到了屋里,认作了亲生儿子? 大太太的心胸也未免狭小了点,九哥儿长大了,若是知道九姨娘死得这样落魄,难保心里不会有什么怨言。 七娘子忽然浑身发冷,不晓得大太太接她去到底是什么意思了。 她原来以为,自己是九哥儿的双生姐姐,不看僧面看佛面,大太太于情于理,都应该把她接到膝下养大。毕竟她和九哥儿之间的血脉联系是斩都斩不断,他们几乎生得一模一样……若是随便指了个姨娘来养育,九哥儿长大了,难免难堪。而大太太也应该把她教成一个上得了台盘、恭顺听话的大家小姐,将来到了夫家,才不至于给杨家未来的家主丢脸。 可,大太太也可能是实在懒得再花费心机去造就一个庶女,更何况,都在九姨娘膝下养到六岁了,和大太太再怎么亲,心里也是先有生母的。 说不定,大太太一开始就没想要她,所以才没把她也一道抱去主屋。 现在要她过去,也不过是方便收拾罢了。 可如果是这样,大太太大可顺水推舟,把她推到四姨娘那里。来年想个办法,等她出了什么事,再说声四姨娘教养不力,她毕竟是九哥儿的双 生姐姐,也有几分体面,大老爷会不高兴,也是自然的事…… 但王妈妈才听说四姨娘来坐了一会儿,便急急忙忙地过来了,九姨娘只是略提了提四姨娘想收养她的事,她就带着自己进了主屋。大太太,多半还是想用她的。 或者有什么别的心思也未可知。 七娘子就对着茶壶苦笑着,倒了浅浅的一杯茶进了里屋,四姨娘正和九姨娘说话。 “……到底是你肚子里养出来的人,你成了这个样子,那边连句话都没有……” 九姨娘见招拆招,“四姨娘刚才还说了,尊卑有别。” “可这生母,到底是生母。”四姨娘的话都是两头的,她看了眼喜眉喜眼的三娘子,“打从他落了地,你就没见过他吧,现在都长得好高了……” “姨娘喝茶。”七娘子平静地端过了茶杯,九姨娘就坐直身拿过茶杯,有一口没一口地呷着。 “哎,就长得和七娘子一个样!”四姨娘像是今日才知道他们是双生姐弟,拍了拍大腿叫道。 七娘子不禁莞尔。 “七妹妹笑什么?”三娘子娇憨地问,“可是见了这白梅,心里舒坦?我就知道你平时等闲看不到这么稀罕的东西。” 杨老爷今年刚连任了江南总督,手底下的织造府、盐铁司,都是赚钱似聚宝盆的好地方。杨二爷在京城做官,是最最清贵的翰林学士,前途无量。两个杨府加在一起,就占了一条街,这条街就叫二杨街。杨家是江南数一数二的名门大户,怎么连一支白梅,七娘子都看不到? 再说,每年冬天,杨老爷都带着妻妾去香雪海看梅花,有时候一住就是半个月。——香雪海的白梅花是最有名的。 三娘子这话,是指名道姓,当面打脸地说七娘子不得宠。 七娘子一扬眉。 “三姐客气了……我平时光顾着伺候姨娘,的确是无心这些玩物。这个美人耸肩瓶子,也是好东西吧?” 三娘子脸上带了一丝得意,到底还小,不晓得收敛。 “外头要卖到一百多两呢。” “唉,这样贵重的东西,都是上了册的。”九姨娘忽然就道,“三娘子年纪小不懂事,随随便便就拿到我们这里来。若是摔碎了,算谁的……四姨娘也不拦着点?” 四姨娘满脸是笑,宠溺地望着女儿。 “我说话,她哪里会听。一心惦记着 七妹妹,捡了个瓶子就装了来。” 九姨娘的意思很明白,大家都是奴才,七娘子是姨娘生的,你也是。你们屋里贵重的东西都是有数的,别打肿脸充胖子。 四姨娘说得更直接:这瓶子就是烂大街的货,在我们屋里,没有谁把它当回事。 七娘子轻描淡写地对三娘子福了福身。“那就谢过三姐的心意了。” 三娘子有些爱答不理的,四姨娘瞪了她一眼,她就又绽放出甜甜的笑容,“七妹妹别和三姐这么客气,你在南偏院长年累月的也不出门,做姐姐的照顾你,是应该的。” 七娘子就算修养再好,都不由得暗自不悦起来。 三娘子看着喜眉喜眼,其实…… 大家又说了一会话,最终,四姨娘起身告辞。 到末了也没说到底是为什么来的。 七娘子就十分好奇。 吃过晚饭,九姨娘靠在枕边似睡非睡,秋枫不知道去哪里钻沙了,唯有立夏勤勤恳恳,在廊下煎药。 自打那天王妈妈来过了,她便只在廊下煎药。九姨娘说了好几次,“我们这人手少,没那么多规矩。” 立夏只说,“不能让九姨娘丢脸。” 那一日王妈妈过来,眼底一直是透着一股优越,这势利,在杨府内人人都能理解。九姨娘这样失宠了的姨娘,和王妈妈比,那就是脚底的泥。 唯有她看到屋内小风炉的那一刻,眼底露了怜悯:是要落魄到什么地步,才得把风炉搬到屋子里,不然,顾得了这边,就顾不了那边。 有些人可以习惯轻视,但最受不了同情。 七娘子就是其中一员,立夏也是。 九姨娘叹了口气,也没有再坚持。她望着小立柜上的美人耸肩瓶,眼底渐渐透出疑惑。 七娘子见状,忙细心请教。“姨娘,四姨娘到底想做什么。” 九姨娘轻轻地咳嗽了几声,慈爱地望着女儿,眼眶微热,若不是自己没有死,大太太一定会把她也抱到主屋的……唉,贱命一条,想死还这么不容易。 “四姨娘行事一向大有深意。”她沉吟着说,“这次拉了三娘子来说了这么多话,我听着……倒像是帮我们的。” 七娘子就很不懂了。 九姨娘活不了多久,是众人皆知的事实,七娘子甚至暗地里怀疑,九姨娘一等年后自己搬进主院,便会 撒手人寰。都病了有六年了,打从产后就一直病到现在,再健壮的身体,也掏空了。现下还支持着她的,是自己的下落。 按理,杨家就一个男丁九哥儿,身为九哥儿的双生姐姐,还是有些特权的。至少,大太太在考虑自己下落的时候,就不会随手塞给哪个姨娘或通房了事。她要考虑到九哥儿的心情,以及老爷的心情……毕竟是双生姐姐,爱屋及乌,总是有一点的。等到九姨娘双眼一闭,没准恩典就来了。 大太太小气得都不肯让九姨娘放心撒手。 七娘子在心底撇了撇嘴。 话说回来,若是大太太真的小气成这样,她不想看到自己,也是情有可原的:她的出现,或许会提醒大太太自己不是九哥儿的亲娘,让大太太心里多根刺。 但大太太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让四姨娘来养她的……她的敌人已经够强大的了,四姨娘得了自己,一定会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带着四处串门,无声地宣扬起大太太之前是多么苛待她们母女。大老爷那里,她也一向很说的上话,到时候惊动了大老爷,大太太就很难解释了。 所以王妈妈才来得这么急,那个金镯子,她才收得那么干脆。 这些事,七娘子自己也想明白了。她不懂的是,四姨娘为什么要这么无形地拉她一把,今天又为什么要来坐坐。 深宅大院里可没有无缘无故的好心。四姨娘这么做,一定是为了自己的利益。 九姨娘叹了口气。 “想太多,也没用的。”她咳嗽了两声。“咱们只能任人摆布……那也要被太太摆布,太太养了九哥儿,对我们就不会太绝情。这不是还让你回来陪我住到年后吗。” 大太太在这件事上,还是够意思的。本来着急上火让她当晚就收拾东西,七娘子还颇为不舍。如今能陪到年后,也好。 至少九姨娘能多活一岁…… 她心里就酸楚起来。 九姨娘虽然从来没有得宠过,也从来没有宽裕过,但对她这个女儿,却是尽力做到最好,一向都极为舍得。 九姨娘看着女儿,心里却极宽慰。 “太太肯发话,我就放心了。”她轻轻地说。“太太这个人……心地其实还算软的。”所以,才老闹得不上不下,不尴不尬的。 大太太身边就是少了个能出主意的人,初娘子在的时候,大太太行事很有章法,如今初娘子才一出嫁,主屋那边,就有 些慌乱起来了。亲生的二娘子五娘子都指望不上,九哥儿……听说是个天真无邪的。 正是小七出头的好机会! 卖上几次好,献上几次忠,大太太自然会懂得小七的好。小七没了娘,深宅大院里,能靠的只有九哥,只有大太太。九姨娘要是大太太,老早就接走她娇养起来,免得还要花费心思去笼络。 但这样也出不了小七的性子。 九姨娘含着笑望向女儿。 小七有一双大眼,黑嗔嗔的,极是可人,面孔虽然还很稚气,但也看得出,是个美人坯子,眉眼有杨老爷的影子,但也很像九姨娘。 讨喜。九姨娘想,真不是我偏心,小七的长相,讨喜。 性子又稳重,又有心计,不是那等一被挑拨就不知道天高地厚的轻狂性子……到了大太太屋里,应当能平安长大的。到时候再说个夫家,大太太看在九哥的面子上,怎么都会找一门不错的亲事的。 女人一辈子,还不就是这么一回事? “无论如何,能养在大太太屋里,是你的福分。将来……你也多了重身份。”她略带吃力地说。“瞧初娘子,带过去的陪嫁就值上万两银子。大太太在钱上,倒不小气。” 唯独对她们母女,多年来分分克扣,处处刁难,就是要把九姨娘往死路上逼。 “等你到了主屋,她会待你好的。”九姨娘的思路无比清晰。“你要听话……听大太太的话,听……九哥儿的话。” 七娘子泪盈于睫。 “我是庶女,九哥儿是嫡子……我当然听九哥儿的话。”她乖巧地说。 九姨娘就放心了:小七虽然不是那样的人,但听她亲口说出来,总是多一重保证。小七不会和九哥儿套近乎,不会给九哥儿添麻烦,也就不会给自己惹祸上身。 “乖乖的,不要争闲气。”她的意识已渐渐模糊了,却还嘱咐着。“忍得一时,风平浪静……” 真想看看九哥儿的模样! 4、丧事 九姨娘的丧事办得还算隆重。 生前虽然不得宠,但到底是九哥儿的生母,九哥儿过继到大太太名下,她也沾光。她的丧事,花了三百两银子。 是前几年去了的三姨娘的十倍不止。 三姨娘不过是草草买了一口棺材,没让她被草席裹着,也没有进杨家的私墓,到乱葬岗上一埋了事。 九姨娘在杨家停了七天的灵,这才把灵柩运去宝鸡,立夏不知道从哪里打听来消息,告诉七娘子,九姨娘的坟定了,就在杨家祠堂后头老七房王姨娘旁边的小角落里,虽然偏,但是好歹也有座碑,上头也有姓氏,将来九哥祭拜的时候,不至于找不到生母的坟。 大老爷还亲自来给九姨娘上了柱香。 大老爷过来了,姨娘们,也就跟着出动了。 大姨娘和五姨娘是一道过来的,两个人都握着七娘子的手,说了些惋惜的话。 “九姨娘生得好看,所以就命薄。”大姨娘是睁着眼说瞎话,九姨娘的长相在杨府姨娘里,不过中下。 七娘子露出一个淡淡的笑。 “能为杨家诞育儿女,是姨娘的福分。”她答得滴水不漏。 大姨娘看她的眼神有点惊讶,又有一丝欣赏。 五姨娘上过香,擦着眼睛,“没想到九姨娘去得这么早……唉,当年她进府绣花的时候,才止十八岁。” 九姨娘原是进府做绣娘的,早前也说过一门亲,还没过门夫婿就没了,因此她进府绣了两年花,才被大老爷拉上床,生下了七娘子和九哥儿。 五姨娘这话要比大姨娘还阴险,大姨娘只不过想勾起七娘子对大太太的不满,五姨娘这话,却是隐隐指责大老爷不安份。 七娘子垂下眼,就要说几句绵里藏针的话出来。 她就想到九姨娘这时候,总会一把握住她的手。冰凉的手心连一丝丝温度都没有,无言地告诫着七娘子: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七娘子的眼泪就流了出来。 大姨娘五姨娘齐齐一怔。 她们都是大太太的贴身侍女被抬了姨娘,现在也常到主屋走动,服侍大太太,与九哥儿相处的时间很多。对九哥很是熟悉,九哥儿前几年还小,性子很骄纵,底下的人稍微做了什么冒犯的事,一下就哭起来。 私底下,大姨娘和五姨娘常议论:到底是九姨娘的种,哭起来那满面涕泪的下 作样,与九姨娘是如出一辙。 九姨娘被收房,是一路从家哭到下轿,从下轿哭进新房的。 哭得鼻涕眼泪沾得到处都是,大老爷嫌弃得当晚就睡在三姨娘屋里,碰都没碰九姨娘。 私底下,这个笑话传了很多年。 七娘子哭起来却不是这样。 两行眼泪静静地滑下脸颊,肩头一抽一抽的,就好像被雨打着的迎春花,孱弱娇嫩,又那样精致。 大姨娘就笑了,“好孩子,别哭了。仔细别哭肿了眼睛,就不好看了。” 七娘子便掏出帕子,细细地抹去了脸上的泪水,白皙的小指头屈在素帕边缘,她的手仿若一朵才开的白兰花。 七娘子举止优雅,不下二娘子。 大姨娘微微眯起眼,笑得更为亲切。 “九姨娘去得虽然早,但却有你们这一双儿女,”她按了按七娘子的肩膀,“好好长大,你姨娘在天之灵也能安心。” 大姨娘与五姨娘虽然有些脸面,但一直无儿无女,在后院里就像是无根的浮萍,只能靠着大太太讨生活。大姨娘这话有点自爆其短的意思,不过含得很深。 满院子都说大姨娘其实是个善心人。 七娘子就觉得,原来要得到大姨娘的善心,也是有条件的。 “多谢大姨娘。”她细声说,对两位姨娘福了福身。两位姨娘连忙避到一边,不敢受她的礼。“将来到了主屋,还要请两位姨娘多加关照。” 五姨娘看了大姨娘一眼,也摆出了和气的笑。 “哪里谈得上关照不关照,七娘子有事,只管来问我们就是了。” 两个姨娘又说了几句客气话,就离开了南偏院。 还在正月里,南偏院虽然有了丧事,但也只敢把红红绿绿的吉祥物事摘一摘,七娘子身上穿的,还是姜黄色的袄子,只有鬓边插了一朵白花。 梁妈妈进了院子,就看到七娘子站在檐下望着淅淅沥沥的冬雨发呆。 “七娘子。”她未语先笑,圆脸一团和气。 七娘子连忙也露出一个笑。 “梁妈妈好。” “七娘子好。”梁妈妈收了伞,先洗手到屋内牌位前上了一炷香,这才出来拉住七娘子的手,“七娘子瘦了。” “这几天忙得厉害。”七娘子露出了一点疲惫。“晚上也睡得不好。” 梁妈妈眼中闪过了然。 七娘子还睡在南偏院,和灵堂就隔着一层帘子。才刚七岁……睡得不好,也是很正常的。 七娘子是在催问自己什么时候能搬到主屋,小小年纪,话倒是说得很婉转。 梁妈妈就笑了。“七娘子别是认床吧,今晚到了主屋,要是还睡不好,那就麻烦了。” “倒不认床。”七娘子柔柔地说,她的声音就像是江南岸边的春风,不知不觉间,听得人嘴角都要翘起来。“就是天气寒暖不定,实在恼人。” 梁妈妈嘴角就不由得被这柔柔的声音带得上翘了。“嗳,今年的春天是来得迟了些。” 她又问七娘子,“七娘子现下跟着哪儿吃饭?” 梁妈妈和王妈妈都是大太太身边的红人,王妈妈专管账上的事,梁妈妈管的就是人事任免。九姨娘去世后,七娘子一天三顿就换到了小香雪开,立夏每天跑小香雪给七娘子端菜,有时候到了南偏院,饭菜都凉透了。 还好有小风炉,可以热一热再吃,不至于落下胃病。 七娘子云淡风轻,“现下都到小香雪去吃。”一句诉苦的话都没有说。 梁妈妈脸上的笑更盛了。 “……倒是个有些城府的。”她回到主屋,向大太太回报。“晾了这七天,吃了七天的冷饭,就好像日日都是大鱼大肉似的,并没有一句抱怨。” 大太太挑了挑眉,“哦,”怕的不是有城府,怕的是九姨娘带出了个上不了台盘的村小姐,又或者,把七娘子养得太娇嫩了。那,大太太就为难了。“四姨娘去了吗?” “大姨娘和五姨娘一早就去了。”梁妈妈温温笑着,“七房、八房也有丫头或妈妈去拜祭。倒是四房一直没见着动静。”梁妈妈手底下使出来的人遍布杨家,论消息灵通,大太太也比不过她。 大太太沉思起来,四姨娘这是什么意思?年前和九房走得热火朝天的,九姨娘死了,却不去打个呼哨。 放长线钓大鱼,四姨娘或许是要有大动作了。 “太太,”梁妈妈又说,“老奴觉得……火候差不多了。” 七娘子已经守了九姨娘的头七,看得出,这是个有城府,能沉得住气,说话做事都比较得体的小姑娘。进主屋被大太太养,已经是够格的了。守过头七,再不接到主屋来,四姨娘就有话柄向大老爷告状了。 大太太舒展开 眉头,漫不经心地看了看屋里的丫鬟们。立春正和白露对坐在床边,你一言我一语地,劝九哥儿起床。 九哥儿就是爱赖床,睡个午觉,老睡到傍晚。 “白露,”她说。“你点几个人,去把七娘子的箱笼搬到西边偏院吧。” 白露就脆生生地应了一声,站起身出了堂屋。她的背影袅袅娜娜,看得梁妈妈都有些迷了眼。 “小白露长大了。”她笑吟吟地说,“是个大姑娘啦。” 大太太失笑起来,嗔怪地看了她一眼,“你倒是心疼她。” 梁妈妈只是陪笑。 大太太沉吟片刻,淡淡地说,“我看,就让她去七娘子身边服侍好了……还缺什么人,你看着挑了。” 杨府女儿身边都有两个大丫鬟、四个小丫鬟与一个粗使婆子,一个管事妈妈。七娘子一直在九姨娘院子里,身边得用的人,怕是没有多少。 七娘子被白露接到西偏院的时候,身边只带了立夏。 “九姨娘那边到底还需要一个人照顾。”轻飘飘的一句话,秋枫便被留了下来。 白露对七娘子就格外多了几分小心。 西偏院原本是初娘子的住处,初娘子十岁后自己有了院子,住到了百芳园去,便改做了大太太的衣帽间,大太太有好几十箱衣服,堂屋哪里放得下。 因为大太太的话发得突然,七娘子的箱笼就只好先堆在门外,等里头的箱笼搬出来了,再挪进去。 四处褪漆的木箱子就显眼地出现在了正院人的眼底下。 正院里最没油水的就数扫地的张婆子了,就连张婆子屋里,都找不到这样破烂的箱笼。 众人看着七娘子的眼神里就出现了几分讥笑,几分轻视。 七娘子仿若不觉,大大方方地走进堂屋给大太太请安。 九哥儿正和五娘子画画玩,二娘子找了本书在美人榻上靠着看,大太太笑着与梁妈妈唠家常,天伦景象,温馨不言而喻。 “给母亲请安。”七娘子福身。 大太太望向她,看到鬓边那朵白花,微微皱眉。“来了。” “是。”七娘子抬手顺了顺浏海,就把白花取了下来。“二姐好,五姐好。” 二娘子眼神胶在书上,抬也没抬起来,五娘子哼了一声。“九哥,你亲姐姐来了。” 九哥抬起头看了看七娘 子,又低下头对着二娘子画的小人哈哈大笑。 到了腊月底,九姨娘病得不成了,九哥才来看了她一次,也只是在门口远远看了一眼,扭头就怕得哭起来,养娘赶忙抱着他一路哄回了正院……九姨娘连他的正脸都没看清楚。 七娘子眼神微黯。 大太太先为五娘子的话皱了皱眉,看九哥的冷淡,却又开心起来,就从黑檀木架子上摘了对牌给梁妈妈。 “一会儿让人给她量身做几件新衣服。”想了想,又补上一句,“五姐穿小了的几件,先改一改,让她穿几天等新衣服来了,再换。” 这话的意思,是嫌七娘子打扮得寒酸了,不像是正院里养的姑娘。也是不想七娘子身上还有什么九姨娘给的物事。 梁妈妈眼神飞快地掠过七娘子的耳朵脖子手腕,很快放下心来:九姨娘没给七娘子留什么名贵首饰。 旋即又觉得有点心酸。 三娘子和四娘子身上的首饰,都能换好几百顷田地了,更不要讲二娘子和五娘子。都是杨老爷的女儿,七娘子却一点都不像官宦人家的小姐,看她的打扮,倒像是个小丫鬟。 行事也像。哪家的小姐要向执事婆子媳妇行礼的? 她笑吟吟地走到七娘子身前,拉住她的手道,“有新衣服穿了,七娘子可开心?” 七娘子便露出一抹无邪的笑颜,柔柔地道,“自然是开心的。多谢母亲,多谢梁妈妈。” 大太太不免一笑:这个七娘子倒是恭顺。 这样的人放到自己屋里,虽然也是情非得已,但性子好,总比不好来得省心。若是如三娘子那样,大太太倒宁可把她交给别人来养了。 “以后日日在一处,倒不必这么客气。”她说。 二娘子便看了看母亲,又看了看七娘子。 她眼中的轻蔑一闪而过。 五娘子却没有这样的城府。 “娘!”她大声的,中气十足地喊着。“我的衣服才不要给人!” 大太太皱起眉,扫了眼七娘子。 七娘子低头望着脚尖,露出了些局促,但脊背还是挺的很直。 七娘子是九姨娘一手带大的,九姨娘才出了月子,便带着七娘子一道去了西北老家。 西北老家那里民风淳朴,九姨娘每日里见的都是乡民。到了苏州,又日日的在南偏院呆着,极少出门。七娘 子生到现在,恐怕还没出过几次门。 五娘子呢? 她是太太亲生亲养的,才两三岁就带着出了门,去了太湖玩耍,每年冬天,还要在香雪海住一两个月。更别说历年来有什么大户人家的女眷上门,五娘子都要出面陪客。 按理,这两个人比较起来,五娘子才应该是那个大度从容的,七娘子才是那个小气任性的。 可现在却像是反了过来,七娘子从从容容,虽然有些尴尬,但却不显得过分腼腆。五娘子呢?任性跋扈…… 大太太就叹了一口气。 “你的衣服都多得穿不完了,拿几件给妹妹,又碍着你什么了?”她的声音软软的,但是里头的锋芒,谁都听出来了,连九哥都停下笔看了过来。“五娘子怎么不学学你大姐姐?” 初娘子杨怡虽然是庶女,但才出生就没了娘,又是这些子女中排行最长的,自小就养在大太太膝下。从来行事都是大方得体,对姐妹们热情有加。去年她出嫁,五娘子极是舍不得,哭湿了好几条手帕。 提到初娘子,五娘子便不说话了,气鼓鼓地坐了下来,别开头不看大太太。 梁妈妈忙笑道,“七娘子,那头的箱笼,怕是都搬得了。” 七娘子就对大太太福了福身,又与姐妹们点点头,回身与梁妈妈一起出了正屋。 她连眼尾都没有望过九哥儿。 九哥儿撇撇嘴,无趣起来,埋首又画画,画了一个圈又一个圈。 “五姐,我画一个九连环送你呀?”他问,清朗的声音一下打破了屋内沉寂的气氛。 五娘子挤出一个笑,看了看九哥儿的画,摸摸他的头,笑道,“好,小九真疼姐姐。” 大太太也笑了,立春就凑趣道,“九哥儿是个能疼人的。” 大太太眼底全是欣慰,望着这三个儿女,口中却是淡淡的,“我们杨家的儿女,本当就是这样和睦。” 二娘子垂头喝茶,眼底的不屑更深了。 5、风波 杨府占了一整条二杨街,大太太的正院,大得能容下几百人在里头奔跑。但七娘子之前住的南偏院,就又小又局促,又陈旧。 七娘子搬到正院来,倒是得了一整个西偏院。 这是个小小的院子,从正院堂屋一侧开了个小门,经过抄手游廊通进来,北边是一溜三间青瓦房,南边则是一溜的倒座小屋,被大太太的箱笼塞得满满的,一时也不知该怎么腾,她只得了北边的这三间,与东西边的两间小耳房。 只是这小小的五间屋子,对七娘子来说已是很大了,她从南偏院带来的箱笼,在卧房靠窗墙边一字排开,屋内都显得空空的。 屋里已有了一张酸枝木螺钿床,只是不如正屋那边的大,七娘子摸了摸那木料,却觉得单从料子来看,与大太太睡的那张床没多少不同。 “这还是初娘子睡过的。”梁妈妈眼里带了一丝怀念。“当时那么小小的抱来,如今都是一家的主母了。” 梁妈妈说这话,不无安慰七娘子的意思。 七娘子也真的被安慰到了。大太太虽然刻薄了些,但在钱财上,倒也真的不小气。 杨家毕竟是名门世家,这点钱,大太太倒是舍得的。 梁妈妈看了看空荡荡的屋子,又道,“今日来得急了些,有些家具还没搬过来,我这就叫人搬去,七娘子稍坐片刻。” 七娘子忙站起身来,“辛苦梁妈妈了。” 是正院的小姐了,就不能再对梁妈妈行礼了。但谢意还是要表达的,梁妈妈是太太身边的红人,她为你做事,做到五分好是本分,做到七分好,便是给你面子了。 七娘子很懂得这个道理。 梁妈妈听她语气诚挚,唇边露了笑,拍了拍七娘子的手,亲昵地道,“到了正院,就是正院的小姐了。我们杨家好歹也是江南豪门,正院的小姐,做派当然不能与姨娘房里的那些个庶女一样,你也要快些立起规矩来,免得,被人笑话。” 梁妈妈说的都是肺腑之言,七娘子感动得眼圈都红了。 “一定不会让太太丢脸的。”她轻声细语地说。 梁妈妈就笑着出去了,找王妈妈商量,给七娘子屋里添多少摆设。 “我看,把日前新得的那套酸枝木桌椅箱柜给了她吧。”梁妈妈说。 王妈妈有些犹豫。“雕工很精致呢。” “到底是正院的小姐……”梁妈妈 又去问大太太。 大太太很高兴。“还是你知道我的心思,再寻些好东西给她摆在桌上吧。白露回来与我说,九姨娘房里最值钱的,还是三娘子拿去的一个美人耸肩瓶。” 梁妈妈撇了撇嘴,“三娘子大方。” 她就拿了对牌进了百芳园,找管库房的药妈妈嘀咕了半天。药妈妈带了钥匙与一群健壮的青年媳妇,搬了成套的酸枝木桌椅箱柜,与十数个瓶瓶罐罐、碗碟瓷器,到西偏院。 “辛苦妈妈们了。”七娘子诚恳地道谢。 这些妈妈们笑着应了是,却没有走。 立夏有些慌乱地扫了眼七娘子。梁妈妈和药妈妈笑眯眯地站在一边,看着七娘子的反应。 七娘子知道规矩,这样的重活,按例,姑娘们都是要给赏钱的。 但是她身边是一两银子都没有了,只有九姨娘给的几个镯子,也都是不值钱的货色。 再说,总不能一人发一个镯子吧?那成何体统。 她有些为难,咬了咬唇,就要硬着头皮送客。 白露忽然从屋外进来,笑吟吟地从腰间掏出了一把零碎银子,“辛苦众位妈妈了,这里有些银子,妈妈们拿去打酒喝,妈妈们别嫌弃少。” 妈妈们的笑更真心了,纷纷说,“七娘子大方,谢过七娘子。”鱼贯退出了西偏院。 七娘子望着笑吟吟的白露,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白露一身半新不旧的藕荷色缎袄,只有手上戴了一对碧玉镯子,看起来很朴素,脸上的笑却让人很舒服,她一边擦着额头上的汗,一边对梁妈妈说,“太太说,七娘子没什么好衣裳,请了纤秀坊的人来给七娘子做衣服,不过纤秀坊的人今日过不来了,请梁妈妈把五娘子的衣裳取几件出来,先给七娘子换上。” 纤秀坊是大太太的产业,在江南也算小有名气,大太太让纤秀坊的人给七娘子做衣服,算得上是很给她体面了。就算是二娘子、五娘子,一年也只得十几套纤秀坊的新衣服。 梁妈妈笑吟吟地说,“好,这就去拿,巧的很,五娘子的衣裳就收在西偏院。”她看了看七娘子的身形,在心中稍微估算了片刻,便同药妈妈出了屋子,白露犹豫了一下,与七娘子道,“七娘子,我去安置那些小丫头们的住处。”便跟了出去。 梁妈妈果然就在西偏院院门处立着等她。 “干妈。”白露福了福身。 “七娘子身材纤瘦了些。”梁妈妈未语先笑,“少不得你受累,把衣裳快些改好,到了用晚饭的时候,别让七娘子在太太跟前失礼。” 白露就低下头细细地应了声是。 “你是大太太屋里的人,到了七娘子那里,也要像个大太太屋里的样子。”梁妈妈和气地嘱咐,“刚才的事,你做得很好。七娘子爱重你,你才有脸面……七娘子现在虽苦,熬过了两年等九哥儿大了,也就越来越有脸面了。” 白露抿着嘴笑了笑。 “我不会给干妈丢脸的。” 梁妈妈意味深长地嗯了一声,转身含笑出了西偏院,到堂屋找大太太拿钥匙。 “大太太心慈!”她笑得和一朵花儿似的,“也舍得。大太太这样大方的主母,满苏州也找不出第二个了。” 纤秀坊做一套衣裳,造价百两以上,那是常有的事,还不算师父的工钱。大太太这一次,的确是很大手笔。 大太太眯着眼,没有搭理梁妈妈的话茬,而是说起了五娘子的事。 “也不知道是谁教出来的性子,小小年纪,什么不学,学会了一身大家小姐的虚做派,女红、诗词,没一样拿的出手的。我想着,要找个严厉些的妈妈带着,杀杀她的傲气。” 五娘子是大太太的老生女儿,三十岁上才得了这么一个,自然是看得如珠似宝,九哥出生前,全家她最大,整日里闹得鸡飞狗跳不得安生。 现在有了九哥,五娘子就得慢慢改性子了。 梁妈妈有些为五娘子难过,小心地道,“到底是大家女儿呢,大了,自然就好了。”现下七娘子才来,就给五娘子换嬷嬷,不知道的人,还不知道要怎么编排五娘子。 大太太想了想,勉强道,“再看一段吧。”她低头合了合杯盖,漫不经心地道,“二太太方才遣人来,送了些八娘子的衣服过来。” 八娘子与七娘子是同年同年月同日生,只差了半个时辰不到,现在也是六岁,被二太太教养得很好,是个乖巧知礼的大家闺秀。 梁妈妈一时不查,就要顺嘴夸一夸二太太的用心,但细一琢磨,就觉得有些不对劲了。 “这七娘子今日搬到正院,也是临时起的意,还不到两个时辰呢……”她审慎地说。更别说五娘子闹别扭的事,分明也就是几柱香之前才出的,怎么这二太太现在就知道了,还送了衣服来。 这不是在打大太太的脸 ? 大太太面上还在笑,眼神却带着一丝不屑。 “二弟妹的心思,放在咱们这的,倒比放在自己府里的多些,也难怪知道得这么早了。”她比了比床上的大包袱,“八娘子和七娘子的体格倒也相近,有了这个,不必再拿五娘子的旧衣了。也免得这丫头又闹得沸反盈天的,叫人不省心。” 虽然二太太的做法,让人心里腻歪,但也是好心,梁妈妈拆开包袱看了看,里头只有三四件袄裙,都是这个天气穿的,颜色有天青的,有淡蓝的,很得体,又照顾到了七娘子的心情,又不显得过于素淡。 “二太太行事还是这么着,有章法里,又透着没章法。”她低着头笑了,“您也别和她计较,她的心思,谁不明白呀?” “我要是和她计较起来,那一天也不得安生了。”大太太嘴上没好气,却是冲立春点了点头,立春抿嘴一笑,拿起包袱出了屋。梁妈妈才陪着大太太坐了一会,王妈妈便进来了回道,“福建王家的人路过苏州,给老爷下了帖子,又派了人来给您请安。” 福建布政使王家在福建经营多年,乃是地方豪门,与杨老爷的关系一向也不错,又是杨老爷的下属,是非见不可的。大太太起身理妆,到堂屋坐下,和来人说了几句话,又赏了些物事,忽然就听得西偏院的方向,有些喧嚣。 她皱了皱眉,看了梁妈妈一眼。 梁妈妈就笑着说,“让您见笑了,西偏院养着几头调皮的猫儿,时不时,就闹出些动静来。” “我们家太太也是极爱猫的,这次老爷上京,还特意为她寻访了几头名贵的云猫!”王家来请安的婆子,也很有眼色,笑着说了几句话,便起身告辞。 她们前脚才走,后脚,大太太就拉下了脸。 这大宅门里,平日里谁不是安安静静,轻轻巧巧的?没日没夜的敲敲打打,那是戏台,不是宅门。 七娘子也是的,才到西偏院就闹出这么大的动静,难道看错了她?她还没叫人去问,立春便进了堂屋。 她身后还跟着满面不忿的五娘子和一脸安详的七娘子。 大太太的脸色更难看了。 “娘!”五娘子一看到大太太,就奔过来靠到了她膝下。一副理所当然,受尽宠爱的样子。 大太太强忍着没有推开她,望向了立春。 立春面现尴尬,支支吾吾的,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七 娘子望着自己的脚尖,也不说话。 “到底怎么回事!”大太太有些生气。 立春没办法,只好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她才把包袱送到七娘子院子里,七娘子正看着小丫头们洒扫屋子,摆放桌椅。因为箱柜都还没收拾好,只好把包袱先放在床上。立春把白露拉过来,交代了这里头有几件衣服,都是什么颜色,又叫七娘子见了二太太,别忘记谢谢她送来的衣服。 七娘子正听着时,五娘子来了。 五娘子是独个儿来的,把丫鬟谷雨留在了门外。 一进门,她就拿出了一把利剪,直奔包袱而去。 立春和白露抢下剪子的时候,五娘子已经剪坏了好几件衣裳,还剪掉了来拦阻的白露半边的发辫,所以才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 “那都是我的衣服!我穿不了了,丢的丢,剪的剪,也都是我的事!”五娘子立眉说,她长得很俏丽,即使这样生气,也别有一番活泼的韵味。“娘——你说是不是,您要拿我的衣服送人,也得先问过我!” 大太太扶额长叹。 梁妈妈都站起身来,不敢说话了。 七娘子静静地站在立春身边,听着她无奈的叙述,脸上没有笑容,也没有怒容。好像这事天天有,日日有,并不稀奇似的。 五娘子看了看她,又看了看立春,再看看梁妈妈,却是不敢看大太太了。 忽然有人打起了门口的珠帘,二娘子走了进来。 “娘。” “二姐。” “二娘子。” 众人纷纷招呼。 二娘子神色僵冷,给大太太请了安,便坐到了大太太下手,狠狠瞪了五娘子一眼,才转头招呼七娘子。 “七妹站着做什么?坐。” 七娘子抬起头望着二娘子,轻声道,“五姐没坐,做妹妹的不敢坐。” “你五姐做错了事,不敢坐,也是当然的。”二娘子摆了摆手,神色稍缓。“坐吧。” 七娘子就看大太太。 大太太也勉强缓下了怒容,冲七娘子点了点头。 七娘子就坐到了二娘子下手。她坐得很端正,脊背挺得直直的,就像一杆小小的竹子。 大太太再看看依偎在她膝边的五娘子,就生出一股恨铁不成钢的怒气来。 “那包袱里,是你二婶给七娘子送来的衣裳。”她轻声说,“都是名贵的料子,毛料一色是灰鼠,一件,也值百多两银子。” 五娘子乍现不安,二娘子也挑了挑眉。她还以为剪掉的是五娘子自己的衣服,这才赶来救场。 眼下看来,五娘子是免不了一场罚了。 二娘子不禁就看向七娘子,除非七娘子出来求求情,母亲说不定也就心软了,说她几句,也就这么揭过这事儿了。 七娘子果然如了她的愿,开口为五娘子解围,“母亲,这样的小事,您就别动怒了。五姐只是性急了些,是我拙笨了,没来得及解释。” 二娘子心中一动,看着七娘子的眼神,又仔细了一分。 七娘子虽然看着平静,眼底却有压不住的焦急。 6、请安 大太太叹了口气,点了点五娘子的额头,挥了挥手。 五娘子连忙又给大太太行了一个礼,才起身坐到二娘子对面。 眼下也快到晚饭时分了,晨昏定省,正是各房的女儿来给大太太请安的时候。 大太太喝了口茶,正要开口说话,门外就传来了九哥欢快的笑声。 九哥到了开蒙的时候,这阵子,每日里下午都要去跟着先生读上两三个时辰的书,大太太费尽心机,为他找了个极和气的先生,因此九哥每次下学回来,总是十分高兴。 “娘!娘!”他闯进了堂屋,直扑到大太太怀里。“今日先生夸我字写得很好!” 九哥小小的脸蛋圆滚滚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笑得十分兴奋。 大太太的脸色立刻放柔了。“九哥乖!” 九哥得意地笑起来,这才下地给姐姐们行礼。 “二姐、五姐、七姐!” 二娘子很疼爱九哥,招手把他叫到自己身边,拿出手帕揩掉了九哥鼻子上的一处污渍。 “以后写字的时候小心点,别把墨汁到处乱撒。” 九哥嘻嘻的笑,看到五娘子脸色不对,就小小声问二娘子,“二姐,五姐怎么了?又惹娘生气?” 五娘子本来僵冷的脸色就松动了,被九哥胆怯的态度惹得露了一丝笑意,“小家伙说我坏话?过来,给我拧拧你的脸!” 九哥护住脸,怎么都不肯过去,五娘子就身拿他,两姐弟满屋子乱窜,笑声不绝于耳。 七娘子不禁也露出一丝笑意,屋里的气氛,无形间就松动了开来。 立春松了一口气:她是最尴尬的那个,不好不把五娘子的事告诉大太太,又怕大太太生起气来,五娘子迁怒于她。 她就笑吟吟地到大太太身边,一边为她捶背,一边说起了笑话。 不一会,姨娘们就都到了。 大姨娘到得是最早的,笑着给大太太和小姐们问了安,就站到了大太太身后。 五姨娘和七姨娘联袂而至,七姨娘身边还牵了六娘子,六娘子拜见过大太太,又给姐姐们行礼,七娘子也站起身给六娘子行了礼,往下挪了一个位置,让六娘子坐在她上首。大太太眉头微皱,却也没有说什么。 五姨娘和七姨娘都规规矩矩地给大太太磕了头,才起身依次序站好,几个姨娘彼此望了望,都笑着互相点了点 头。 杨家毕竟是江南豪门,面子上的功夫,都是要做足的。 大太太屋里,从来都是申初二刻用饭,申初一刻前后也就让各姨娘、小姐回房的,足足到了申初一刻多了一会儿,四姨娘才带着三娘子与四娘子进了正屋。 “我来迟了,请太太责罚。”四姨娘脸上永远带着笑容,三娘子四娘子也都给大太太请了安。三娘子脸上还是喜气盈盈,四娘子却是板着脸没有一丝笑容,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谁欠了她什么要紧的物事没有还。 大太太微笑着说了一句,“我知道你事儿多。”便把这一章揭了过去。四姨娘给大太太磕过头,又给小姐们见了礼,这才对七娘子说,“七娘子今日搬到主屋了?可还习惯?” 七娘子忙笑着说,“习惯的,习惯的。”便不再找别的话与四姨娘说。 四姨娘眼底闪过一丝火花,笑盈盈地站到了大太太身后。大太太看了看钟,问,“八姨娘是不是又不舒服了?” 梁妈妈忙说,“今日遣人去问的时候,倒没说什么。” 话音刚落,八姨娘就喘着气,扶着个小丫头走进了堂屋。 “……才要出门时,又呕吐起来,足足闹得换了衣服,才能过来,请太太恕罪。”她楚楚可怜地说,作势要跪下。 “怀着子嗣,就不要跪了。”大太太忙说。 杨老爷今年都快到知天命之年了,有了七个女儿,才只有九哥这个独苗,若是八姨娘能够生下儿子,大太太也是高兴的。 八姨娘就站起身,娇弱地站到了大太太身后,大太太问了几个女儿在家学的事,又对七娘子道,“你明日里也跟着姐姐们去上学吧,六岁了,也该认得几个字。” 七娘子就起身低眉顺眼地回答,“是。” 大太太看没什么事,就叫众人散了。 大姨娘常年都是要留下来服侍大太太用饭的,没有走,八姨娘最娇弱,等不得大太太一声,先扶着小丫鬟的肩膀走远了。她是怀着身子的人,有免死金牌,大太太也不会和她计较这个。 四姨娘也就带着女儿们要走,三娘子起身时,笑眉笑眼地对七娘子说,“七妹,这么冷的天,怎么穿得这样单?我有件灰鼠斗篷,是穿小了的,你要是不嫌弃,姐姐回头就给你送来?” 大太太眉一挑,大姨娘二姨娘低头不说话,二娘子看了三娘子一眼,眼神锐利如刀。 其实 ,这事儿根本谁也没瞒过去。 七娘子在心底叹了口气,起身笑着握住三娘子的手,三娘子略带诧异地望着她。 “母亲已经找了纤秀坊的师傅给我做新衣服,怕是这几天就能得了。三姐的好心,七妹心领了。”七娘子露出真诚的笑容,“明日到学堂,还请三姐多加照顾。” 三娘子有些失措,四姨娘看了她一眼,她才笑着抽回了手。 “哪里的话,一家人嘛,就要多照顾才好。”她若有若无地看了五娘子一眼,又对大太太行了礼,才同四姨娘、四娘子一起出了堂屋。五姨娘和七姨娘赶忙跟着告退,逃也似地出了堂屋。 五娘子从头到尾,都不敢抬头。大太太扫了她一眼,叹了口气。 还好七娘子懂事!不然,自己的脸岂不是都丢光了?这事要传到杨老爷那里,自己又落下不是了。 “吃饭吧。”她疲惫地说,“立春打发九哥儿洗手去。” 立春就吃力地抱起九哥儿,往净房走去,二娘子、五娘子也起身跟在立春身后,七娘子忙跟到了她们后头。 九哥儿眨巴着眼,倒不曾出声,只是在立春给他洗手时扭来扭去的,很不安份。 二娘子皱起眉,冷冷地看着九哥儿,九哥儿倒也有几分怕他,就安静了下来。 九哥洗完手,立春就抱着他出去了,二娘子的丫鬟清明上前倒了残水,把白锡水壶里的热水倒了一盆底,又为二娘子挽起了袖子。室内就响起了哗啦啦的水声。 “杨舞,你看看你今天做的好事。”二娘子一边洗手一边说五娘子,“有本事剪七妹的衣服,你怎么不去剪杨珊的?柿子拣软的捏,你有本事。” 她的口气很重,七娘子不禁讶异地看着二娘子。二娘子神色冷沉,对她的注视,并不以为意。 五娘子有丝羞愧,低下头嘟囔,“我又不知道那不是我的衣服。” “大姐姐又何曾和你见外?”二娘子把手伸给清明,清明拿着白布,仔细地揩拭着那柔嫩的双手。“七妹妹进了正院,就是你的亲妹妹,以后再和她为难,仔细我扒了你的皮。” 五娘子虽然对着大太太都敢嬉皮笑脸,但却像是很怕这个二姐,低下头唯唯地应诺着。 谷雨上前接过了清明的差事,泼水倒水,请五娘子洗手。 二娘子意味深长地对七娘子点了点头,带着清明出了净房。 房里就只剩下五娘子、七娘子和谷雨了。 五娘子低头用力搓洗着双手,搓得手都红了,才闷闷地道,“杨棋,你仔细着。” “我自当仔细。”七娘子不以为忤。 和七娘子说话,就像是一拳打到棉花包上,你喜欢她,她是这么软,你讨厌她,她也还是这么软。 五娘子就又生出了一股无名火,她把手伸给谷雨擦干,哼了一声,就带着谷雨离去了。 白露和立夏都在西偏院忙着收拾房屋,七娘子苦笑了声,提了提白锡水壶,很轻松地便提了起来。 壶里没有残水了,想来,往日里只预备这三个少爷小姐洗手,也只有这么多的分量。 七娘子没来由地就有一点委屈。 她看着沉重的白银荷花盆里荡漾着的清水,犹豫着自己挽起了衣袖。 身后忽然传来了匆忙的脚步声。 白露站在门口,她的头发已经重新挽起了两个丫头髻,大小不一,倒有几分俏皮,换上了新的葱绿色袄裙,看着虽然有些慌张,却也上得了台盘。 “我来服侍七娘子洗手。”白露犹带喘息,手中拎了个小小的黄铜水壶。 七娘子眼圈有些发热,她低下头轻轻地嗯了一声。 白露是大太太屋里出来的,对大太太屋中的行事规矩,很是熟悉,她上前泼了残水,倒了一盆热水,又拿起了一块白布等着。 七娘子把手伸进水里,感受着暖融融的温水在指间流动,忽然就感慨起来。 这几年来,她和九姨娘相依为命,洗完手用手绢揩揩,也就了事了。 哪里想得到大太太屋里行事的规矩是这么奢靡,这些白布用完了就丢到地上,想来是不会再用第二次的了。 这才是真正的豪门。 七娘子把手伸给了白露,白露仔仔细细地揩拭了,跟着七娘子走出了净房。 “余下的事,自有人做。”白露轻声对七娘子解说。 她现在初来乍到,自然是要多知道一些大太太屋里的规矩。 七娘子点点头,来不及多说什么,就转进了饭堂。 大太太起居都有固定的地方,饭桌一向是摆在堂屋西次间,这里除了一日三餐用饭之外,并没有别的用途,四壁摆放着博古架,两张小小的方桌摆在屋中,大太太带着九哥一桌,二娘子、五娘子对坐。 “七妹来了。”大太太笑着招呼,“坐到五姐下手吧。” 七娘子就走到五娘子下首坐下,正好和九哥面对面,九哥对她扮了个鬼脸。七娘子忍着不敢笑,九哥就觉得有些乏味,扭过头与立春说话。 大太太脸上的笑意加深了。 杨家虽然是江南数得着的豪门,但一向是诗书传家,行事作风,与乍富新贵差别很大。晚饭不过是八菜二汤,但样样都做得很精致,分量虽然不多,三个人分却正好。厨房想来也是用了心思的。 二娘子和五娘子都只吃半碗饭就放下了筷子,七娘子也就吃了半碗,便不敢多吃了。 其实她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这半碗饭,不过是填填肚子而已,说饱,倒还未必。 吃过饭,换了茶来,三人对坐着品茶,安安静静的一句话都没有。就连九哥,也是细嚼慢咽,吃相文雅。 七娘子看了倒是多了几分放心:大太太在教养九哥上,还是很用心的。 吃过饭,三个姑娘结伴回房。 杨府占地很大,姑娘们过了八岁,就各自住到百芳园的小绣楼里去,不过五娘子是大太太的心头肉,一直还住在主屋东偏院,九哥最受宠,与大太太住在一屋里。二娘子已是搬到了园子里的一片竹林里,她住的小楼有个好名字,叫做幽篁里。 倒是比潇湘馆来得更文雅些,七娘子心中暗想。 二娘子素来寡言少语,才出了堂屋,便扶着清明拐出了垂花门。七娘子对五娘子点了点头,也就转身走开。 五娘子今日犯了好大的错,心里肯定憋着火,她不必和五娘子多说什么,多说,反而多错。 西偏院已经被拾掇得很干净了,进了院子,就能看到主屋里透出的隐隐灯火,两边的小耳房也亮着灯,七娘子停下脚步问白露,“怎么安排的?” 白露不动声色,“几个婆子平日里都是回去睡觉的,东边耳房做了净房,倒座南房腾出了两间,四个小丫鬟歇在里面,我与立夏不值夜的时候,就睡在西边耳房里。” 怎么把被塞得满满的倒座南房腾出两间来,那就是白露的事了,七娘子没有在西偏院坐多久就被拉了出来。立夏又是个没经事的,白露一个人把事儿安顿成这样,可见得是个能干的。 七娘子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说了声,“你们两个也要有自己的屋子才好。”就与白露一道进了主屋。 堂屋正当中, 摆了酸枝木八仙桌,两三张圆凳随意地放在桌边,桌上摆着大理石小屏风,烛台上立着三四根蜡烛,屋内很亮堂。屋角放了两个博古架,架上零零碎碎地摆着些瓶罐,博古架中间空出的墙面上挂着一幅对联:月来满地水,云起一天山。 “很幽雅。”七娘子含笑看了白露一眼。 白露愣了一会儿,才低头称谢。她没想到七娘子能觉得出好。 还是小看了七娘子,白露在心底暗暗责怪自己。 “对联是哪里拿来的?”七娘子一边往里屋走,一边问。 “是二娘子送的。”白露跟在她身后,说着,“您才进了正院,她就打发人送了来。” 七娘子已经走进了东里间,那是她的卧室。 才进卧室,她就愣住了。 卧室当中也放了张酸枝木梅花桌,桌上放了一小盘银子,带着霜的银锭子码得整整齐齐,在烛光下闪着异样的光。 7、私房 “这也是二姐送的?”七娘子淡淡地问,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白露也愣住了。 立夏端着一盘子葡萄走进来,听到了七娘子话里的尾巴,便说,“这是四姨娘送来的,我不想收,可霜降说,收不收,是七娘子的事。” 她的声音里带了一丝委屈。霜降是个快嘴,想来,也说了不少不中听的话。 “退回去。”七娘子的声音如冬风一样冷。“她还送了什么来?” 立夏忙摇摇头,又指了指床上的一个弹墨包袱。“二娘子倒是先送了一副对联,又送了些衣物来,我们还没拆。” 看来,五娘子撒泼的事谁也没瞒过去,二娘子心中也是有数的。 七娘子笑着摇了摇头,“白露姐,辛苦你跑一趟了,把这盘银子退回去吧。” 白露心里就有些佩服七娘子了。 四姨娘送这盘银子来,真是不安好心。 七娘子若是收了,将来要受四姨娘的钳制不说,转头到了杨老爷那里,就是个话柄,大太太要是落了脸,不把气撒在七娘子身上,撒在谁身上? 这银子是万万不能收的。 她端起银子,就出了院门。 七娘子和立夏这才能坐下说话。 “立夏,”七娘子在桌边坐下,和颜悦色地把小丫头喊到了身边,“今日没受什么委屈吧?” 立夏笑了笑,没有说话。 七娘子就是喜欢立夏这一点,沉得住气,又不爱撒谎,比较老实。 “我们初来乍到,就算受些委屈,也是理所应当的。”七娘子缓缓地说,“你要多跟着白露,学学她的做派。五姐的事,不要放在心上,谁来问你,你都不要多说什么。” 若是被拿住了话柄,这事闹了出去,五娘子固然没脸,她也不见得有多光彩。再说,这事其实还在于她没来得及把话说清楚,要是大太太偏心一些,觉得是她想看五娘子的笑话,那就没她的好果子吃了。 就算立春在,能为她说几句话,还是讲不来的事呢。 立夏眨着眼,点了点头,也不知道听进去了没有。 七娘子不由得就叹了口气。 豪门,是非就是多。 她垂下眼,“把二姐送来的包袱拆开吧。”二娘子的好意,与四姨娘的好意不同,是必须要收下的。 立 夏就过去拆开了包袱,把衣裳一件一件地抖开给七娘子看。 二娘子送来的衣服,虽然用料不若二太太送的名贵,但尺寸倒是正合适,一件姜黄色的贡缎袄子,七娘子很喜欢,现场就要穿上试试。 立夏一抖衣服,几个小小的物事就滚到了地上,撞击着青石地面,发出清脆的声音。她捡起来给七娘子看。 是四个小小的银锭子。 “约有四两。”立夏掂了掂,把银锭子放到桌上,又把余下的两件天蓝色、暗红色的衣裳抖开。天蓝色的褙子里又跌出两个银锭子。 七娘子捏着这六两银子,感慨万千。 当晚等白露回来了,她便塞给白露二两。 “白天多亏你解围了。”她说得含蓄,“我不比姐妹们有钱,这二两先拿去,若少了,到了月底月例银子发下来,再补你的。” 白露慌忙推开七娘子的手,“并没有那么多,况且,这也是奴婢应当做的。” “这该是我出的。”七娘子很坚持,“快收下,否则月底给你四两。” 白露禁不住噗嗤一笑,就接过了七娘子的银子。 七娘子又拿过一个小匣子,当着她的面,把四两银子放了进去。 这是个破旧的樟木匣,里头空空的,只有这四个小小的银锭子。 七娘子对立夏和白露笑了笑,“日子,总是慢慢过的。到了西偏院,咱们就慢慢的把日子越过越好。” 立夏高兴地应了是:在南偏院,七娘子都没有私房钱这个说法。 白露眼神微黯:虽然没有明说,但在正院,小姐们每个月的月例是四两,比姨娘屋里的小姐们多了二两不说,大太太想起来,时不时还会给她们送钱。二娘子的钱匣满满当当的,好几次她送钱去,二娘子随手就赏她半个银锭子。 她望着灯下的七娘子,又笑了起来。七娘子说得不错,日子总是越过越好的。 第二天七娘子起来,梳洗过了,梁妈妈亲自送了两件衣裳过来。 “本待昨晚送的,却耽搁了,我改了改,应该挺合身的。”她笑吟吟地说。 七娘子连声道谢,“劳烦妈妈想着。”改衣服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不管梁妈妈让谁改了,自己拿来做人情,七娘子都要谢谢她。 梁妈妈看了看挂在屏风上的天蓝色褙子,眼神一闪。 “这是二姐昨日送来的。 ”七娘子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二姐外冷内热呢。” 七娘子说话挺好听的,本来尴尬的事,这么一说倒显得二娘子热心肠。梁妈妈眼弯弯地拍了拍七娘子的手,“七娘子这么想就好了。” 说完回了堂屋,大太太还睡在床上,九哥在一边穿衣裳,笨手笨脚的,偏还不要人帮,大太太看得眼里只有笑。 等九哥出去洗漱,梁妈妈就把七娘子的话说了,“是个会说话的。” 大太太点点头,“能这么想,不枉二姐的一片心意。”她懒懒地坐起身,梁妈妈上前为她解下睡袍,穿上中衣。“让纤秀坊把四季的衣服都做出来吧,前几年四姨娘管着内院,没少克扣她们母女的月例银子,瞧七娘子身上穿的都是什么!这次多做些,二姐五姐也不会说什么的。” 梁妈妈小心地道,“五姐也闹着要做新衣裳呢。” “胡闹!”大太太下了床,“昨天的事还没和她算账呢。吃了饭让人过去打谷雨几下,叫她知道厉害——这么大了,行事也没个分寸。” “……是。”梁妈妈不说什么了,这要搁在别的姑娘头上,就不是打丫鬟几下的事了,大太太宠五娘子,也着实是宠得厉害。 “索性给姐妹们都做几件吧,”大太太又改了主意,“二姐展眼就要说亲的人,跟我出去行走,总是要多些穿戴的。捎带着给五姐做几件,也免得她又闹。” 梁妈妈还能说什么? 于是吃过饭,三个姑娘都没去家学,纤秀坊的绣娘来量身子做新衣服。 七娘子做得最多,一年四季二十四套新衣一气做全了,大太太还让她自己去库房挑衣料,七娘子推说自己不懂,辞了。五娘子却兴致勃勃,拉着二娘子找药妈妈到库房去看料子,她虽然只得四件新衣裳,却也高兴。 二娘子淡淡的,也就跟着她去了,七娘子就告辞回到西偏院。 昨晚她回来得迟了,没和小丫头、婆子们打上照面,这次才见上了面。 大太太虽然对九姨娘很刻薄,但待她还是没什么可挑剔的,送来的四个小丫鬟,都是眉清目秀,低眉顺眼的老实人。两个婆子也是满面忠厚,打扮清爽。七娘子说了几句场面上的话,就让她们去做活了,自己回到屋内,翻了半日问立夏,“我的针线呢?” 白露笑,“都安置在西里间了。” 西里间里没有圆桌,靠着窗摆了一套小小的榉木桌椅,椅子边上还摆 了绣棚、绣架,几团暗色丝线搁在绣架上,是七娘子从前未曾见过的暗金线。 七娘子不由得冲白露扬了扬眉。 “药妈妈昨日开库房门拿绣架时顺带着送来的。”白露习以为常地说,“七娘子要是嫌少,用完了我再要去。” 金线银线,平时库房里都是有数的,看得很紧,七娘子学了一年多的刺绣,也没用过这么名贵的线,平时偶尔见到三娘子、四娘子装模作样地坐在花园里绣花,用的也都是寻常丝线。正院的小姐,就算是庶出,吃穿用度都比姨娘房里的来得尊贵些。 “绣着玩玩罢了,”七娘子笑着说,“也用不着这么好的线。” “九姨娘的一手针线是极好的。”白露见缝插针,拍了个马屁,“记得当年她的手帕丢了,丫鬟们捡回去,都不知道上头的桃花是怎么绣的。” “毕竟是绣娘出身。”七娘子微微一笑,低首捻了针,立夏过来在她身边坐下,帮着她配线。 白露一时有些尴尬,才知道自己失言了。 “我还有半个荷包面未绣完。”七娘子抬首说。“想给母亲做的,不知道母亲喜欢什么配色。” 这事是必定要问白露的了,她是大太太屋里的么。白露就露了笑,坐到了七娘子身边。 “大太太喜欢稳重些的,褐底是最好,拿暗金线绣些连绵云纹,稳重富丽。”她随口说,七娘子就拿出了一张小小的褐色官缎,白露住了口。 “这料子差了些,我绣得不好,什么花样先绣出来,再往好的上头绣。”七娘子解释,白露这才释然。 “七娘子绣得好,有模有样。”细看了七娘子的手法,白露不由得称赞。 六七岁的小女孩,要绣得多惊世骇俗,那是梦话,但七娘子的确绣得很有样子,这还是看得出来的。 屋内的气氛一片和睦。 午饭倒是各屋自己开饭,吃过午饭,七娘子睡了午觉,不用侍候九姨娘,她也清闲了下来,起来又绣花。 到了快吃晚饭的时候,大太太忽然打发立春送了一盘银子过来。 “各屋的姑娘,都是有自己的钱匣子的。”立春解释,“还没到发月例的日子,这些银子,是给七娘子零花的。” 言下之意很清楚:二娘子与五娘子有的,大太太也不会少了七娘子。 七娘子感激道谢,“多亏母亲想着。”又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 头去,“这一阵子,的确是不大凑手。” 怕是就没有凑手过吧,几个人心知肚明。立春又拿了一个包袱,“这里是九哥穿的衣服,你和九哥是双胞姐弟……什么时候穿了,也博大家一笑。” 七娘子接过包袱,把立春送到阶下,回来拿着针对着荷包面发呆。 大太太知道四姨娘给她送银子,又被她退了的事,并不奇怪。她就住在大太太眼皮子底下,大太太要不知道才是怪事呢。 只是四姨娘这么费心费力的帮她,是为了什么? 知道她没银子,就费力巴哈地送了些银子来,好让大太太也不得不出点血,糊住众人的嘴。 还帮她牵线搭桥,进了正院养活……四姨娘这一番做作示好,总有目的吧? 七娘子不过是个无依无靠的庶女,若不是她的一番做作,连正院都大有可能进不了。这样的人,也值得四姨娘来示好? 杨老爷可是连着三天晚上都歇在四姨娘那里了。 七娘子就觉得很奇怪。 再说大太太,无缘无故,忽然送了九哥的衣服。安的是什么心? 七娘子想了想,也猜不透大太太的心思。 你说大太太糊涂吧,却又是个极细心的人,大小事情,办得都很妥当。 可你要说大太太不糊涂,她人都进了正院,凭什么还要给四姨娘、二太太卖好的机会,早该把□都准备妥当了,让她也有个感恩的地方? 七娘子就不想了。 “送来了,就收好吧。”她云淡风轻地说,“明日就要上学堂了,白露,学堂的先生都讲些什么?” 白露就笑着收拾起了针线,天色晚了,不好再做针线了。 “学堂有好几个先生,男女都有,早晨上一个时辰,认字读书,下午两个时辰,学的是绣花。” 七娘子微微一皱眉,白露就说,“不认字也不要紧的,九哥都这么大了,也才启蒙。” “我认字。”七娘子笑了,“只是没上过学,不曾读得什么书。” 白露不由得扬起了眉毛。 “九姨娘的父亲是开私塾的秀才。”立夏开口说,语调平静,不因为自己知道九姨娘的家底而得意。 白露就轻声应了是。 提到九姨娘,屋内的气氛就有些怪怪的。七娘子在心底叹了口气, “都 说二姐姐很博学——”她想到了二娘子歪在美人榻上看书的景象。 白露莞尔,“女儿家,谈不上博学,二娘子爱看书是真的。” 七娘子看了看天色,起身扶着白露,去了主屋。 她到得不早不晚,大姨娘二姨娘才刚到,三娘子四娘子下了学就直接到主屋来了,二娘子、五娘子,和九哥一起坐在大太太身边说笑。 七娘子进了屋,有一丝踌躇:大太太身边已经很挤了,三娘子四娘子又没分排行,四娘子反倒坐在三娘子上边,她怎么坐,好像都不对劲。 她心里犯难,面上却看不出来,给大太太行过礼,又逐一和姐妹们见礼。 见到二娘子,她的态度很自然,不因二娘子送了她几两银子,就特别亲热,“二姐,想求你件事。” 说着,七娘子就势坐在二娘子下首的那张椅子上坐下了,反而坐到了四娘子上首。 8、启蒙 二娘子眼神一闪,“哦?” “听说二姐很爱看书。”七娘子不因为她冷淡的态度气馁,笑吟吟地道,“我明日第一天上学堂,不知道先生教授的都是什么,想请二姐借我几本书看看,也好有个准备。” 大太太温和地看着二娘子。 “只是闲来看几本杂书而已。”二娘子不以为然,“我们女儿家,要紧的不在书本上。” 七娘子就有些委屈地垂下头去,罕见地露出了小儿女的态度。 三娘子就天真地笑道,“四妹妹,你不是也有几本书么?就借给七娘子看看又何妨?” 四姨娘看了看三娘子,没有说话。二娘子眼中闪过了一丝得意,一丝不屑。气氛一时有些尴尬,大太太不由得就看向了七姨娘。 七姨娘摸了摸头发,好像没听到三娘子的话,笑着对七娘子说,“七娘子,六娘子刚要学女四书,你要是不嫌弃,回头让六娘子给你送几本幼学启蒙来。” 六娘子就天真无邪地笑了笑,“是啊,七妹妹,幼学琼林好玩着呢。” 七姨娘是杨老爷从京里带回来的,与别的姨娘们一向走得不很近,和大太太也不亲不疏,虽然不亲近,也挑不出什么错处。六娘子今年七岁,生得和七姨娘很像,容貌过人,是个美人坯子,一向天真善良,很得大太太的喜爱。 大太太就露了笑,二娘子撇了撇嘴,没有说话,五娘子瞪大眼,不明所以地看了看众人,也娇笑起来,问七娘子,“七妹妹,你识字吗?幼学琼林,看得懂吗?” 五娘子虽然骄纵,但也颇认得几个字,只是一向不在这上头用心而已,大太太家学渊源,在几个女儿的教养上还是比较用心的。她六岁的时候,已经认得几千个字了。 七娘子暗叹了一声。 豪门,是非真多。区区一个借书,都被二娘子借题发挥,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 三娘子看似灵巧,其实是个蠢笨的,二娘子轻轻一句话,她就见缝插针,向七娘子示好,反倒把四姨娘的心机暴露无遗:四姨娘想笼络七娘子的心思,现下谁都看出来了。七姨娘心肠倒好,出来打了个圆场,捡了好人去做。 这里面的暗来暗往,五娘子是一点都不懂,只知道捉住七娘子的小尾巴来嘲笑她。 也不想想,七娘子要是真不认字,会问姐妹们借书么? 七娘子就笑道,“五姐,我也认得几个字的。只是 我很粗笨,害怕在夫子跟前丢丑,因此要早些预习起来。” 她的说话一味的息事宁人,五娘子却不领情,眉一扬,就要说话。 二娘子突然就笑道,“六妹妹,你要学女四书了?日子过得也快,两年前你才去上学,幼学琼林倒着拿,先生要摆正,你捏着怎么都不肯。”说着,掩唇笑了起来。 众人都凑趣地笑了,五娘子的话就没能出口,九哥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捏了五娘子一把,小声说,“五姐,你现在也念到女四书了吗?” 五娘子有些脸红,她虽然聪明,但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比六娘子大了两岁,女四书都没有念全。 “正念着。”她就向二娘子撒娇,“二姐,你多教教我呀!我好些不懂呢!” “你二姐忙着绣嫁妆,哪有空和你胡闹。”大太太眉眼弯弯地说。 四姨娘眼里飞过了一缕艳羡,被七娘子看个正着,她垂头微微笑着,心里盘算开了。 二娘子说的亲,是京城定国侯孙家的嫡长子孙立泉,两三年前说定了亲事,去年腊月里,孙家来了人请期,日子就定在今年腊月。二娘子就没再上学,在幽篁里细细地绣她的嫁妆。 二娘子嫁了,下头就要给三娘子、四娘子说亲了,长幼有序,五娘子的亲事总要在姐姐们之后再定的…… 七娘子忽然就有点懂得四姨娘的渴望了。 她抬起头看了四姨娘一眼,四姨娘正微笑着,神色却有些呆板,心思不知道飘向了哪里。 三娘子眉眼间喜气盈盈,笑着插科打诨,惹得二娘子有些害羞,又有些喜悦,咬着唇别过头去。九哥什么都不懂,只是在一边乱,场面倒也热闹。 四娘子、五娘子、六娘子都不说话,嫁妆这个话题,的确和她们未嫁的女儿没多大关系。 “好了,都散了吧。”大太太笑意未收,“你们姐妹吃过饭也早些去歇着,明日黄师傅就来了,要养足精神。” 大家又吃吃笑了起来。 七娘子有些糊涂,茫然地看着众人。 坐在她对面的六娘子就细声细气解释起来,“黄师傅是咱们的绣花师父,年前腊月里才被咱们气得不轻,扬言今年再也不来教了。” 众人又都笑,大太太指着六娘子,哭笑不得,“若不是你把文房四宝带到绣房,又全打翻在黄师傅身上,她哪里会气成那样?倒累得我多出了几两年礼。” 六娘子就倚到大太太身边撒娇,一副天伦之乐的景象。 杨老爷走进里屋,看到的就是这幅和乐融融的样子。 “说什么这么高兴?”他呵呵笑着捻了捻胡须。 “父亲!”儿女们全都起身行礼,四姨娘的笑容陡然明媚了起来,大太太懒懒地,只是欠了欠身。七姨娘走上前去,为杨老爷宽去了外袍,领着他进了净房。 杨老爷没多久就换了一身竹色直缀,走出了净房,七姨娘抱着官袍走出来,把它交给了立春。 “老爷今日回来得早!”大太太寒暄。二娘子、五娘子与九哥都起身坐到了两排太师椅上,空出了位置给杨老爷。 杨老爷就坐到大太太身边,笑着拍了拍她的膝盖。 “你也知道,这衙门开印了,又要吃酒。一年到头就是正月里最忙。”他一边说,一边扫过大太太身后的众位姨娘,对四姨娘笑了笑,“怎么不见八房的?” “她这几日害喜得很厉害,就不让她出房门了,好好在床上躺着养胎要紧。”大太太说,“吃过晚饭,你去看看她。” 这是应该的,杨老爷膝下单薄,若是八姨娘怀的是儿子,那就是杨家的大功臣了。 只是有九姨娘的前车之鉴,也许八姨娘倒想生个女儿。 四姨娘眉眼盈盈,“我先头顺脚去看了看八姨娘,她说晚上就想吃点酸的。” 大太太不大在意,“那就让厨房送点腌梅子去。” 七娘子垂下眼,内宅的事,本来就是大太太管着,杨老爷没什么说话的余地。四姨娘在内宅的事上敢这么插嘴,可见得杨老爷很疼她。 杨老爷点了点头,“到底是双身子的人,要好生照看着。”他点了点四姨娘,“她是你房里出来的人,你有事没事,也多去走走。” “哎。”四姨娘脆生生地应了,又加了一句,“太太日日打发人去瞧八姨娘,很上心的。” 杨老爷看着大太太的眼神里,多了几丝温情。 二娘子有些惊讶,看了看屋角的金镶八宝大自鸣钟。 她的动作略微大了些,大太太就说,“也到了各房开饭的时辰了,老爷今晚到哪房吃?” “就在正院吧。”大老爷不大在意,“都散了吧,好好吃饭。” 众人就都起身行礼,立春抱起九哥,二娘子、五娘子、七娘子带着丫鬟鱼贯进了净房。 说来,除了正院的小姐,偏房的女儿们,谁的丫鬟都进不了堂屋。 白露站到七娘子身边时,三娘子看向七娘子的眼里,明明白白就有一分妒忌。 洗过手吃过晚饭,杨老爷和大太太进了卧房,对靠着说话,九哥就被大太太送给五娘子,“带着你弟弟玩一会。” 五娘子未免有几分好奇,“什么事儿,要特特的瞒着九哥。” 大太太还没说话,九哥就脆生生地对姐姐说,“是许家姨姨来信了吧。” 大太太笑着敲了敲九哥的头,“就你多嘴。” 大太太娘家姓秦,也是名门大户,几个姐妹都嫁得好,大太太的姐姐就嫁到了平国公许家,生下了嫡子。现在正是许家的当家主母。 杨家是江南豪门,许家是京中权贵,两家走得近些,也是自然的事。许家的信,杨老爷总是要给大太太过目的。 五娘子就不再问,拉着九哥走了出去,“九哥,我们解九连环去。” “好。”九哥很高兴。 大太太微笑着目送他们出去了,才问大老爷,“听说前院又送了三个妙龄少女进来?” 大老爷有些尴尬,“越王上回叫了我去饮酒,随手就送了这一对三胞胎姐妹进来,我又不好不收。” 官做到了杨老爷这个地步,多的是人家想要送女人进来,杨老爷还算是比较自持,实在推却不过的,才收。越王送的,他自然是不敢不收的了。 大太太面色稍缓,拿过杨老爷手中的信细看起来。 第二日早起,纤秀坊就送了几套衣服过来,七娘子换了暗绿色绣金盏花的小袄,葱黄色百褶裙去给大太太请安,大太太看了很高兴。 “打扮得很漂亮嘛,这才是正院的女儿。”她笑眯眯地夸奖。 梁妈妈王妈妈都凑趣,“七娘子到了正院,就出落得越来越尊贵。” 任谁有了钱,自然都显得尊贵,七娘子心底冷笑,面上却有些不好意思,“妈妈们笑话我。” 九哥从内室跑出来,差些迎面撞上七娘子,两人都怔了怔。大太太指着七娘子问九哥,“七娘子和你像不像?” “像。”九哥瓮声瓮气地说。 他们是双生姐弟,像是肯定的,这谁都没法否认。 “七娘子穿这衣裳漂亮不漂亮?” 七娘子梳着丫髻,佩戴着 绢花,穿着袄裙,看起来就像是画上走下来的玉女。 “挺漂亮的。”九哥说。 “那与你也做这打扮好不好?”大太太笑眯眯地问。 大家都笑了起来,杨老爷一边系着中衣扣子,一边走了出来,立春跟在后面为他披上了家常穿的天青色外袍。“九哥,你说好不好?”他随手摸了摸七娘子的头。 七娘子垂下头退到一边,坐了下来。 九哥就不由自主地跟到了她身边,歪着头认真地打量着她。 “不好。”他摇了摇头,转身对大太太说。 大太太微露好笑,“做什么不好?” “我是男孩子,我用不着漂亮。”九哥脆生生地回答,跑到大太太身边,“娘,你说是不是?” 众人又笑起来,二娘子与五娘子一边笑,一边从屋外进来。 “才进了院子,就听到你的声音啦。”五娘子指着九哥。九哥哼了一声,“五姐欺负我!我不理你了!” 五娘子和九哥三天两头吵架,吵完了没多久,又好得和一个人似的,五娘子也唯独就是对九哥有些耐心。 七娘子心里酸酸的,起身进了西里间用早饭。 吃完饭,姨娘与小姐们又来给大太太请安,一屋子都是人,吵得七娘子头痛死了。 大宅门的主母不好做。 大太太就和四姨娘商量到钟家赴宴的事。 “按理是该带三娘子去见见世面的,可惜钟家的孩子们,都在老家。三娘子去了只能跟在我身边,怕拘束了她。” 四姨娘的笑有点勉强,“太太自然是为三娘子着想的,我只是姨娘,能说出什么道道来?” 这话味道有点不大对。杨老爷就瞪了她一眼。 “三娘子年纪还小,转过年十四了,再说亲也不迟。”他满不高兴地说,“到时候,我亲自为她选一户好人家。” 七娘子就觉得大老爷这个人很有意思。 三娘子羞得起身躲到西里间去了,几个未嫁的女儿,一起进了西里间,又都竖起耳朵,听着外头的声音。 大太太有点没趣,“三娘子今年也有十三了,也不能说小——四姨娘自己掂量着办吧。” 四姨娘的声音有些焦急,“老爷,我不是这个意思……嗳,三娘子是我生的不错,可终归是大太太养的嘛,您做主就行了。” 说都是这么说的,可四姨娘是杨家的实权派,早几年大太太身体一直不大好,内宅就交给她掌管,直到九哥儿落地,大太太才有了管家的劲头。三娘子的亲事不问四姨娘的意思,大太太在杨老爷面前,肯定交代不过去。 七娘子不由得就看了三娘子一眼。 三娘子羞红着脸,往常喜气外露的眉眼,已是一片羞涩,十三四岁的年纪,身材娉娉婷婷的,就是脸圆了些,也都不失为一个动人的小少女。 在现代,正是初恋的时候。这里已经要提嫁人的事了! 七娘子摇摇头,又觉得有人看她,她偏头一瞧,九哥正坐在一张圆凳上,眼睛瞪得圆溜溜的,好奇地望着她。 王妈妈走进西里间,“姑娘们,好去上学了。” 9、家学 杨家的家学就开在杨老爷府里,从正院出去,经过一段曲曲折折的夹道,左拐进了一个小院子,便是姑娘家们的家学了。杨家二爷的两个儿子与九哥,要再往前走一段路,右拐进去,才是他们念书的地方。夹道尽头是一扇严严实实的木门,平时先生的家人,便是自夹道中出入,杨大老爷和杨二老爷家,也就只是隔了这一条夹道而已。 杨二老爷的嫡女八娘子身子一向不大好,虽然与七娘子同岁,但还没有开蒙。家学里,都是大老爷家的女儿,二娘子要筹备嫁妆,便不上学了,以三娘子为首,众人各自按排行坐下,立夏也侍候着七娘子在窗边找了处小小的座位,为她摆上笔墨纸砚与一本《幼学琼林》。 七娘子就低头翻看幼学琼林。 五娘子不安生,才坐下就问三娘子,“三姐,你的这件比甲我倒没见过。” 三娘子看了看身上簇新的大红缂丝比甲,喜气洋洋地回答,“五妹妹别着急,明日纤秀坊就送新衣裳来了。” 五娘子一撇嘴,“区区几件新衣服,有什么好着急的,比不得那一等眼浅的,有了新衣服便要穿出来。” 三娘子和七娘子都看了看身上的新衣服。 三娘子除了这件大红比甲是新的,袄裙都下过水,就安了心笑得一笑,看向七娘子。 七娘子从头到脚都是新的,连穿的鞋都是白露这两天熬夜做出来的新鞋。 七娘子专心致志地看书,认认真真地念,“甘霖、甘澍,俱指时雨;玄穹、彼苍,悉称上天。雪花飞六出,先兆丰年;日上已三竿,乃云时晏。蜀犬吠日,比人所见甚稀;吴牛喘月,笑人畏惧过甚。” 念到蜀犬吠日,她抬起头对五娘子笑了笑。 五娘子不由得大怒,三娘子乐得咯咯直笑。 先生走进了屋里。 这是个老先生,穿着淡蓝色的湖缎直缀,虽然料子好,却透着些破旧,留了一把花白的胡须,显得慈眉善目。 几个杨家女忙起身问安。 “先生早。” 七娘子又上前给先生磕头,“以后请先生多指教了。” “好,好。”先生捻着胡须,“坐。” 先生就开始给五个杨家女儿讲学,念内训,从事父母念起。 “孝敬者,事亲之本也,养非难也,敬为难,以饮食供奉为孝,斯末矣。”他苍老的声音回荡在小屋子里。 七娘子似懂非懂,听得很无聊,只好翻幼学琼林看。幼学琼林倒是很好看,她看得津津有味。 五娘子听了一会,就觉得无聊,哗哗地翻看着女内训,慢慢的,就趴到了桌子上。 三娘子和四娘子一边听一边打瞌睡,六娘子扑在桌上画小人。 七娘子看了,倒觉得很亲切,好像以前在大学课堂上,老师讲老师的,下面各有各忙。 先生念了半个时辰的书,停下来歇一歇,众人又忙坐好,七娘子翻完了幼学琼林,又从头看起。 “看得懂吗?”先生问。 “看得懂。”七娘子轻声回答,“只是字还有许多不会写。” 先生就叫几个姐妹自己读书,过来看七娘子写字。 七娘子挽起袖子,笨手笨脚地磨了一池墨,拿起狼毫小锋,沉吟了片刻,缓缓写下自己的名字。 杨棋两个字,被她写得温婉秀丽,先生看了吃了一惊。 他沉吟片刻。“以前学过?” 七娘子不好意思地笑了,“家居无聊,偶尔就练练字。”其实,九姨娘屋里连笔墨纸砚都找不全,谈何练字,这还是上辈子的老底子。 老先生点点头,“难怪,写得不错,你习的是赵孟頫?” 七娘子前世的确专研赵孟頫,“手中只得一本他的字帖。”七娘子笑着说。 五娘子便走到七娘子身边看她的字,三娘子也凑过来,艳羡地说,“七妹妹写得确实好看。” 五娘子涨红了脸,走回自己桌前,赌气似的遮去了自己写的那几个字。 老先生就叹了口气,“要论妩媚,还是卫夫人,以后多临临卫夫人的帖。”他沉思片刻,“幼学琼林都看完了?” “看完了。”七娘子轻声回答,她无意藏拙,要再一笔一划从三字经学起,七娘子自己都没有这个耐心。 五娘子眼中的妒意,挡也挡不住,都泼了出来。 三娘子也不笑了。 老先生看了看她们,叹息了声,“那就随着她们一道念女内训吧。”他翻了翻自己案头的书堆,找出一本破旧的女内训递了过来,七娘子低头称是,老先生又走到案前念了起来。 “夫自幼而笄,既笄而有室家之望,焉推事父母之道于舅姑,无以复加损矣。” 不消一刻,七娘子也昏昏欲睡起来。 好容易上完了一个时辰的课,大家都精神起来,给先生行过礼,三三两两的站着说话,等丫鬟们收拾文房四宝。 “先生一向是这么念着?”七娘子悄悄问最和气的六娘子。 六娘子叹了口气,“是啊,好无趣的,倒有大半都听不懂。” 这句话难得没有引起争执,连五娘子都点头,“先生不大解释里头的意思。” 七娘子不敢接她的话茬,就冲她笑着点了点头。 五娘子哼了一声,转过头去。 六娘子笑着对七娘子说,“七妹妹,你的新衣服真好看。我听她们说,是纤秀坊做的?” 七娘子只好点点头,“母亲说我这几年都在西北,没得过纤秀坊的衣裳。”她只好把在西北的经历扯出来做挡箭牌。 六娘子眼中流露出纯粹的渴望与羡慕,“真好看。” 她的语气里只有羡慕,没有妒忌。 七娘子弯起唇角,就觉得六娘子很可爱。 “你穿得也好看。”她夸奖。 六娘子穿着淡紫色百花不落地的裙子,上身穿了鲜黄色亮缎袄子,配色的大胆,叫七娘子都暗自佩服,梳了两个长辫子,看起来,就好像是一朵会飞的蝴蝶花,俏丽活泼,天真无邪。 六娘子嘻嘻笑了,“早上起来迟了……冬至着急得很,随手抓了两件就给我穿,好看吗?” 七娘子就想到以前看的一个故事,原来人好看起来,穿什么都是好看的。她微微笑了,“很漂亮。” 她的语气很真心,六娘子高兴地笑了起来,拉着她一道走出了小院子,三娘子和四娘子遥遥走在她们前头,五娘子还留在院子里练字。 “早就想找你玩了。”六娘子的语气高高兴兴的,“唉,家里这么多人,连个肯陪我跳百索、荡秋千的都没有。” 七娘子微微一笑,“现在到了主屋,走动也方便了。” 六娘子就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从小香雪到主屋,好远呢。”她语气里的一点点羡慕虽然不明显,但却货真价实。 七娘子就微笑起来,苦涩一丝不露。 小香雪再远,那也是七姨娘的地盘,六娘子在里头吃得好睡得好,每日里和大太太打个照面,也就完事了。 自己倒巴不得住到小香雪去,也胜过在主屋步步谨慎,一句话都不敢多说。 六 娘子看了看七娘子,就回头笑着招呼了一声五娘子,“五姐,快些过来一道走呀。” 五娘子沉着脸,没有理会六娘子。 “五姐的性子,就是这样古怪。”六娘子悄声对七娘子说,“从前大姐姐在的时候,大家都服大姐姐,倒也没闹出什么事。大姐姐才嫁了几个月……这就闯祸了不是?” 她提到五娘子剪衣,十分的自然,没有嘲笑也没有窃喜,就像是在说一件最寻常不过的事。 七娘子的尴尬也就少了几分,抿唇道,“五姐姐性烈。” “你就多顺着她些,”六娘子推心置腹地对她说,“五姐其实心不坏,要比……”她做了两个手势,“那两个姐姐好得多了。” 七娘子不由得莞尔。“二姐呢?” “二姐……”六娘子做了个鬼脸,“我可不敢编排。” 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笑声中透着只可言传的默契。 走到夹道尽头,六娘子依依不舍地绕到了正院后头,进了百芳园,七娘子就站在门边等着五娘子。 五娘子带着谷雨,走得很慢。立夏在她身边动了动,七娘子看了她一眼,立夏脸上写满了心虚害怕。 五娘子那一闹,倒是闹得很合算,下马威给得足足的,以至于让立夏看了她都怕。 “怕什么,她不过是个小姑娘。”七娘子轻声说。 她的语调很清浅,里头的不屑,却是货真价实,立夏惊讶地看着七娘子。 在还带着寒意的冬风里,七娘子就像是一棵小小的竹子,挺拔秀丽,面对寒风,她无所畏惧。 立夏忽然就明白了什么。 “是。”她恭敬地说,“七娘子说的对。” 五娘子已经走到了近前。 “五姐,一道进去?”七娘子含着笑,声调柔和,叫人有春风拂面之感。 “短短一段路,有什么一道不一道?”五娘子白了七娘子一眼,语气冲得要命。谷雨满面的不安,想要劝,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七娘子抿唇一笑。 “都是正院的人嘛。”她悠然说,“能一道走,自然一道走。” 五娘子就想到了二娘子的话,勉强按捺住了脾气。 “你练了几年字?”两人默默走了几步,五娘子忍不住问。 七娘子甚至觉得五娘子有几分 可爱,她想起了六娘子的评价,五娘子就像是一只会叫的狗,咬人却不大疼。 “两三年。”她笑着说,“在西北闲着无事,就划沙练字。” “你三四岁就认字了?”五娘子禁不住惊讶,微微抬高了声音。 杨家女儿都是六岁开蒙。 “西北老家真的无事可做。”七娘子淡淡地道。 杨老爷杨海东原籍陕西宝鸡,家中书香世代,常有人在朝中为官,可说是陕西有数的豪门。 家大业大,矛盾也就多了,杨老爷才止十三岁就分了家单独出来过活,在宝鸡杨家村里,只有一间两进的院子,还要与弟弟杨海西同住,若不是大太太过门时带了价值万金的嫁妆,他又哪有钱财上下打点,一路青云直上,做到了江南总督的位置? 杨老爷发达了,但却不忘本,一直没有处置掉那两进的小院,九姨娘与七娘子就在小院子里住了五年,西北穷苦,她们手头的银钱又少,还常常被管家娘子克扣,九姨娘只好没日没夜地赶制针线,托几个好心的婆子出去卖了,回来贴补家用。 管家娘子管束得又紧,她们日常连二门都出不了,成日里在那小小的院子中打转,七娘子四岁起稍微懂了点事,便为九姨娘穿针引线,打打下手。闲了没事,就到院中坐了,看看天,拿树枝在青石板上写写画画,打发时间,这才没有生疏了一手字。 这样的生活,哪里是五娘子想得到的?她自从落地起便是锦衣玉食,就算现在羡慕自己的书法,想必没几天,也就丢开手了。 七娘子就多加了一句,“最要紧是勤练不缀,先生让我每日早起先写一百个大字再给母亲请安,五姐若是有心,也可以试试。” 五娘子若有所思,淡淡地嗯了一声。 进了正院,她们各自回房,白露已经打点好了中饭,七娘子吃完了,白露便开了匣子,拿出一个银锭绞成几块。 “七娘子来了,正院就添了一口饭,倒是要给厨房一些甜头。”她低眉顺眼的解释。 七娘子沉吟片刻,“二姐与五姐,也时常有银子过去?” “二娘子倒还好,五娘子常常惦记着吃些时令鲜蔬、宫廷点心。但凡是单独传话出来叫小厨房做的,都有赏钱。”白露回答。 看来给小厨房打赏,是定例了。七娘子点了头,该花的,不能省。 白露走了没多久,就带了一盘点心回来,放到桌上带着 笑对七娘子说,“新出炉的梅花饼,小厨房才做得的。姑娘尝尝?”她知道七娘子在南偏院,很少吃到这么名贵的点心。 七娘子笑了笑,正要说话,立春进了屋子。 “太太请七娘子过去说话。”她笑盈盈地说。 七娘子忙起身。 “太太还说了,请七娘子换上九哥的衣裳。”立春赶忙又加了一句。 七娘子和白露都愣住了。 10、乱真 七娘子很快就换上了九哥儿的衣服。 她和九哥儿本来就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现在年纪小,分不出男女,穿上九哥儿常穿的宝蓝色竹叶小直缀,戴上小小的银冠,就好像是第二个九哥儿走到大家面前。立春不由眼睛一亮。 七娘子心底隐隐有些猜测,只是没说出口,冲着白露笑了笑,就被立春拉出了院子。 “二太太在堂屋与大太太说话。”立春一边走,一边对七娘子说,“见了面,先不用行礼,大太太与二太太开玩笑,找了两个九哥来,叫二太太分辨。” 七娘子心底有数了。 二老爷杨海西还在襁褓中父母就去世了,他是跟着大老爷长起来的,大太太才过门那几年,是把二老爷当成了自己的儿子养育的,二老爷年轻的时候很顽劣,大太太也不知道操着竹棍打了多少次,直到大老爷金榜题名步入仕途,二老爷才收了心,老老实实地闭门读书,寒窗十年后中了进士,眼下正在翰林院供职。 二太太便是大太太做主给二老爷说来的亲,说来,她算是大太太拐着弯的表妹,家里虽然没有大太太富贵,但却也是世代书香。 不巧的很,大房子嗣上一向艰难,大老爷都到了知天命的年纪,膝下才只有九哥一个儿子,二房那边,二太太才过门就连着给二老爷生了三个儿子,前几年九哥没出世的时候,大老爷是念着要过继一个认在大太太名下的。 杨家当年发家时,只有一间两进的小院子并几百亩地,如今的大房却有万贯家财,大老爷在江南总督的位置上坐了七年之久,七年前,他是江苏参政……也是肥的流油的缺。二老爷么,却还只是个京城穷翰林。大房一向是时时接济二房的。 二房如何不愿意? 偏巧在这时,九哥出世了。二太太与大太太之间,从此也就生了嫌隙。 七娘子虽然住在南偏院,但也知道九哥有限几次生病,都在二太太来访后。 也未免太巧了点。 七娘子忽然一阵心定:她倒不怕大太太对她有所求,怕的,恰恰是大太太无所求。 有所求,就有表现的空间,就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就有上升的可能。 她露出一个灿然的笑,跟在立春身后进了主屋。 立春就又讶异,又欣赏地看了她一眼,抿着唇把她带到了西次间。 西次间是大太太见客的地方,见的是外客,不是家里人, 可见大太太和二太太之间生分到了什么地步。 大太太看到七娘子来了,便露出欢容。 “九哥,过来!”她伸出手,和蔼地呼唤。 七娘子欢快地小跑过去,依偎到了大太太怀里,大太太身上传来了淡淡的雀舌香味道,灿烂辉煌的织锦宝相花图案在她眼前来回摇晃。 “九哥。”坐在大太太下手的中年妇人带着笑招呼着。 这是个很清秀的女人,看起来大约三十出头,穿着姜黄色贡缎袄,袄子边上出的是灰鼠的锋,淡蓝色马面裙款款铺在膝盖上,隐约露出鞋面,看上去,很是端庄高贵,又有几分亲和。 七娘子只是笑,没有应答。 大太太眼底露出了满意的光芒,冲立春招了招手。 立春就抿着嘴笑着下去了,不一会,把九哥带了进来。 九哥穿得和七娘子一模一样,一进门就冲到了大太太怀里,差点撞上七娘子。 七娘子赶快给他让了点地方,两个小人就在大太太身边依偎着,面对面互相凝视。 “哎哟,这姐弟俩生得真是像。”二太太就拍着太师椅的把手笑了起来,“到底哪个才是九哥呢?” 九哥先绷不住,转头叫二太太,“二婶!” 七娘子赶忙跟着叫,“二婶!” 他们的语调、声音、神态都一模一样。 大太太露出了一丝满意的微笑,赞赏地拍了拍七娘子的肩头。七娘子强忍着缩肩的冲动,抬眼对大太太笑了笑,把自己当成九哥,笑得又爱娇,又张狂。 九哥有些不高兴了,大眼滴溜溜地看着七娘子,咬着唇不说话。 二太太看在眼里,微笑起来,对九哥张开手,“来,九哥,到二婶这里来,二婶疼你。” 所幸九哥不曾过去,也没有搭理二太太的话头,二太太只好对七娘子招手,“九哥,二婶认错了你,是二婶的不是,看,给你带了好东西。” 大太太再也忍不住,得意地大笑起来。 七娘子也露出笑容,走到二太太面前行礼。“七娘子见过二婶。” 二太太目瞪口呆,好半天才勉强露出一个笑,从腰间掏出一块羊脂白玉双鱼佩递给七娘子,“二婶的见面礼。” 二太太和大太太之间如何,暂且不说,但对她却有恩,知道她没有好衣服,特地匀了几件过来。七娘子垂眸一 笑,接过了玉佩,“谢过二婶。” 九哥也站在大太太身边招呼,“九哥见过二婶。”却不到二太太身边。 大太太一摆手,“你们姐弟出去玩吧,今天下午就不要上学了,难得二太太过来。”她的话有一丝讥讽,二太太却像是没有听到,只是安详地坐着,微笑着。 说是出去玩,其实,也只是从西次间移到了东稍间,这才是大太太平常起居的地方,东次间的那张床,是九哥睡的。 东次间和东稍间就隔了一扇碧纱橱,九哥有什么动静,大太太立刻就能知道。——东稍间的摆设,甚至还要比东次间简朴一些。 七娘子这才知道什么叫做掌上明珠。 九哥一开始不搭理七娘子,只是在窗边暖阁上玩积木,到底年纪小,一下就不怕生了,凑到七娘子面前左看右看,又邀请她,“来与我一道搭积木?” 七娘子看了看侍候在边上的小丫鬟,九哥就介绍,“这是小雪,娘让她侍候我。” 小雪圆头圆脑,不漂亮,却很可爱,对七娘子行了个礼,才说,“七娘子就陪九少爷玩一会吧,姐姐们都不在,他闷得很。” 七娘子只好拿起积木和九哥一起搭,不免有些好奇,“你下午如何不去上学?” 九哥沉默下来,七娘子也不说话了,她这才听到了轻微细小的脚步声,没过多久,立春捧着一盘樱桃进来,笑着把它交给了小雪,“二太太带来的稀罕物事。” 她望着头碰头玩积木的双子姐弟,眼中满是笑意,“看起来真是分不出谁是九哥,谁是七娘子。” 九哥忽然对七娘子眨眨眼,抬起头模仿着七娘子的语调,柔柔地说,“立春姐姐,我是七娘子。” 七娘子再也忍耐不住,连声大笑起来。 立春也笑得前仰后合,小雪一边摆樱桃一边笑,不提防就把一碟子樱桃都洒在地上。 她吓白了脸:才开春,樱桃是很金贵的。 立春脸上却闪过了一丝放松。 “怎么这么不小心?”她一边埋怨,一边弯腰和小雪一起捡樱桃。 小雪结结巴巴地说,“姐姐,我……我无心的……” “算啦,”立春没好气地说,“洗干净,捧下去散给小丫鬟们吃吧。” 小雪诺诺连声,和立春一起出了东稍间。屋内一下静了下来,七娘子看着立春的背影,若有所思。 “每次二婶来,我就到东稍间玩。”九哥似有意似无意,轻声念叨。 七娘子手一歪,积木就倒了,九哥立刻大声叫七娘子赔他搭出的小车。 七娘子只好连声赔罪,笑着捡起了花花绿绿的积木,“我给你搭座房子吧?” 九哥抬起眼定定地看着她,又偏了偏头,才慎重地说,“好。” 七娘子于是低头搭积木。 九哥手里把玩着一块绿色的长方体,犹豫了半天,才轻声问,“九姨娘埋在哪里?” 七娘子愣了愣,才听清了九哥的问题,一时百感交集。 到底是血浓于水,骨肉相连。 “说是会葬到家山后头。”她的声音轻得就像是耳语,“就在前山老七房王姨娘旁边,王姨娘下葬的时候我去过,地儿,倒是挺靠前的。”九姨娘的灵柩已经上路往宝鸡去了。 杨家家大业大,祠堂后头就是坟山,姨娘而能葬在前山,是很大的脸面。 九哥怔了好半天,才点点头,小小的脸上,写满心事。 七娘子还想再说什么,九哥忽然又抬起头连声说,“房子搭好了没有?这个不应该这样放。” 他话声才落,梁妈妈就笑着走进东稍间,给七娘子、九哥上了两碗茶,“人都到大太太身边去了,倒要我老婆子给你们倒茶。”她是大太太的陪嫁,一向很有脸面,因此对少爷小姐,也有些长辈的语气。 七娘子忙陪笑,“多谢妈妈。”九哥却嬉皮笑脸地抢了茶来喝,又吩咐七娘子,“快些搭。”语气颇有些不耐烦。 七娘子于是做认真搭积木状,东稍间就静了下来。隐约能听到那边二娘子和五娘子的声音,还有二太太的笑声。没多久,凌乱轻巧的脚步声往东稍间来,二娘子和五娘子进了东稍间。 七娘子忙给二娘子、五娘子行礼,九哥也跳下暖阁,拉着五娘子来看他的积木,“五姐和我一道搭。” 五娘子却说,“我有事忙,只是来给二婶请个安。”她没有搭理七娘子的礼。 二娘子泰然给七娘子回礼,“听说先生夸奖了你的字。”她的语气里多了几分亲热。 “雕虫小技,”七娘子有些不好意思,“就是瞎练练。” “不要这么说。”二娘子看了五娘子一眼,“我们杨家世代书香,你能练得一手好字,才是杨家走出去的女儿。” 二 娘子总是这样一本正经,让人望而生畏。七娘子就低了头唯唯应是,五娘子捱不过九哥撒娇,已是到暖阁上盘腿坐着,和他一道摆弄起了积木,七娘子几次盼望着那边,只觉得面对刁蛮的五娘子,也比在二娘子跟前自在些。 二娘子倒被闹笑了。 “去吧,”她摇头失笑,话里第一次出现了少许嗔怪,“到底年纪小,少了几分耐心,练字时可不要这样毛糙,”就起身招呼五娘子,“杨舞,还不回房去?” 五娘子玩上了兴头,嘟着嘴不情不愿地要说什么,看了七娘子一眼,又不说话了,起身跟在二娘子身后出了东稍间。二娘子一路走,一路数落五娘子,“……一天大两天小的,七娘子都知道要练字,你呢?才和我表了决心,又玩闹起来……” 七娘子不禁艳羡:二娘子虽然对五娘子没有好脸色,却是真疼这个妹妹。 东稍间又安静下来,梁妈妈早被小丫鬟叫出去回事了,她是大管家,素来忙得脚不沾地的,能偷空过来献个殷勤,已算九哥面子大。七娘子不禁奇怪,“小雪呢?怎么不进来服侍。” 杨家这样的豪门,少爷小姐身边是十二时辰不断人的,小雪就算去分樱桃花了点时间,也不至于这么久都不出现。 九哥也觉得奇怪,又摇摇头,“她不在也好,一个劲呱呱噪噪的,烦死人。”说着冲七娘子招手,“你来继续搭房子嘛!” 七娘子只好继续盘膝坐在暖阁上与九哥一道搭房子,九哥问,“你现在认得好多字了?” 七娘子笑了笑,九哥嘀咕,“怎么你在西北还能认字?”言下之意,对七娘子的话颇有些怀疑。 “九姨娘的父亲是坐馆秀才。”七娘子只好解释,九哥哦了一声,小脸有了些怅惘,两人一时安静下来。不多时,立春进来服侍,七娘子只得和九哥说些无关痛痒的话,这个怪那个拿走了积木,那个又说这个搭得好玩。 二太太坐了半下午才走,三娘子、四娘子与六娘子也都来见过了,只是不曾进东稍间来。她走了,大太太也就带着梁妈妈进东稍间来换衣服歇息,看到暖阁上盘腿坐着的这对双胞胎,不禁就笑,“生得一模一样,真是对玉人儿。”语气里,多了几分自得,少了些猜忌。 九哥憨憨地笑了起来,大太太就走过来拍了拍七娘子的肩膀,“你弟弟任性,你要多让着他。”亲热了何止一星半点。 梁妈妈在一边笑,“还约您到寒山寺烧香……要我说, 您可别去。” 大太太摆了摆手,“年年二月二都要去的,今年怎能不去。”她顿了顿,又问九哥,“娘去烧香,你同去吗?” 九哥顿时满面放光,“今年许我去了?” 大太太扫了七娘子一眼,微笑道,“怎么不许你去?”九哥顿时高兴起来,抱着大太太撒娇。 王妈妈忽然走进屋里,脚步急促,在大太太耳边说了几句话,大太太变了脸色。 立春就来拉九哥和七娘子,“到外头去玩吧,里面气闷。” 九哥和七娘子到了院子里,七娘子看看天色,快到晚饭时候了,她不觉得大太太愿意让四姨娘看到自己现在的装束,有些事,大家心里明白是明白,面上,却最好做得好看些。“我要回去换衣服。” 九哥面露不舍,低头不语。七娘子望着他,心里传来一阵强烈的痛楚,她咬了咬牙,轻声说,“你去五姐那里玩吧……” 九哥垂头丧气地嗯了一声,转身跑进了去向东偏院的长廊,七娘子慢慢走回西偏院,白露迎上来讶异地说,“还以为九哥会来看看。”堂屋桌子上摆了好几色点心。 七娘子面露疑惑,白露就解释,“九哥最爱到处游逛的,百芳园大太太拘着不让常去,东偏院他去腻了,听说西偏院要理出来,已是嚷了几次要进来看看。原以为今日下午七娘子和他在一起玩耍……”她没说下去,七娘子已领会了里头的意思。 她慢慢地摇了摇头,轻声说,“我是庶女……九哥和我走太近了,没什么好处。” 如果白露一心向着大太太,大太太听了这番话,会更放心。 如果白露一心跟着自己,听了这话,只会为她难过。 白露果然面露恻然,提起了别的话头,“快到请安的时辰了,换一身衣裳为好。”这是个极为灵透的丫头。 七娘子就欣赏地看了她一眼,“难为你身在屋里,消息还那么灵通。” 立夏虽然就站在她们两人身边,但却懵懵懂懂,丝毫不懂得她们在打什么机锋。白露粲然一笑,与立夏一起服侍七娘子换了一身衣服。 才要去主屋请安,已是来了几个婆子吩咐白露,“太太有些不舒服,今晚就免了请安了,晚饭各院里各自开。”说着,就急匆匆地走了,一副风雨欲来的样子。 11、心事 白露应酬走了那几个婆子,就回头招呼立夏,“你在这里服侍姑娘,我带小丫头去领饭。”便匆匆地走了,七娘子欲言又止,最后还是由得她去。 毕竟她也是有好奇心的,对正院里发生的事,总想多知道一些。 等饭的辰光,她就叫过立夏,“算算匣子里有多少银子。”这件事总惦记着做,可惜白露在一边的时候,七娘子多少还有点不好意思。这点银子,在人家眼里算得了什么? 立夏就一五一十点了一遍,“整银三十三两,散碎的还有约二两碎银,白露姐姐还找婆子兑了三两铜钱,预备着打赏小丫头们,现下都还在。” 二娘子当时给的六两银子,有二两现场被她还给了白露,剩下的四两,外加大太太送来的三十六两,是四十两,匣子里剩下的是三十八两,也就是说这两天已花了二两出去。 七娘子不由得有些肉痛,看着匣子出神,立夏也是啧啧连声,“正院的开销要比南偏院大多了。”在南偏院,九姨娘一个月也就拿二两零花。 七娘子又问立夏,“小丫头们都还听话吗?”四个小丫头分别是上元、中元、下元与端午,杨府这一批买进来的人,大多都以时序为名。 立夏点点头,“都很乖巧,也不懒散。”她面露些许犹豫,迟疑着道,“只是院子里的缺额满了,秋枫她……” 七娘子冷冷一笑,当时在南偏院,母女两个挣扎求生,立夏不消说,虽然懵懂了些,但却不曾偷懒耍滑,也很知道羞耻——一个人知道羞耻,那就不会是什么坏人。秋枫看似乖巧,私底下却是巴望着借七娘子跳到九哥屋里,要不是七娘子无意间听到此事,还正要被她唬过去了。 那时九姨娘就曾说,“立夏是个可造就的,秋枫刁钻势利,对我们娘俩却这么尽心,必有所图。”九姨娘实在是个聪明人,可惜命苦了些。 七娘子忽然想到了九哥问那句话时的表情,小小脸上,写满了无奈与唏嘘。九哥在正院也过得不容易。 她又想到了六娘子天真无邪的笑颜,一时悲从中来,红了眼圈。 立夏还以为是自己无意间触动了七娘子的心事,忙跳起来赔罪,“七娘子,是立夏不会说话,是我不会说话……” 七娘子就压下心事,含笑擦了擦眼眶,“钱花得太快了,心疼得。”说着,按下了匣子,和立夏开始算一月的开销。 立夏原本只是三等,跟着七娘子到主屋,也鱼跃龙 门成了二等,还有白露原本也是二等,两人都是一两的月例,四个小丫头与两个婆子都是五百钱,七娘子自己按例也是四两,一个月可从大太太那里关来九两银子。 有些院子里,小姐或者姨娘是会克扣月例的,四娘子手下就出过这样的事,她的大丫环芒种家里不大殷实,指着芒种拿回来的钱过活,偏芒种一月只拿回家五百钱,余下的五百钱支支吾吾,也不肯说花到哪里,闹起来了,才嚷出是四娘子克扣了一半。四姨娘因此在杨老爷面前得了好大一个没脸:杨家连下人钱都克扣,不知道的人,还当是什么乍富的暴发户,才有这样刻薄的做派。 一个月四两月例,是七娘子的净收入,除了新搬进来时处处的打赏之外,平日里有什么想吃的要小厨房单做,也要拿钱过去,立夏打听出来,五娘子出手大方,一次总是三五百钱的赏。七娘子的月例,一共只能吃八次小灶。除此之外,逢年过节总要打赏下人,虽然按理不需要七娘子出钱,但自己院子里的人,总要格外施恩。 还有梁妈妈、王妈妈、立春等有头有脸的,逢年过节也要送点心意过去。免得朝中无人,被人在大太太面前编排,也没人帮着辩解。 七娘子越算越觉得存不下钱,推开匣子长叹了一声,找了本草纸簿认认真真记下来:元月二十三日,收入六两银……又一把撕掉了:这不是前世,她的钱也还没多到要记账的地步,记在脑中比写在纸上要稳妥得多。 白露带着上元,端了两个大大的黄杨木托盘,掀了帘子笑吟吟地走了进来。 “赏过钱,小厨房的脸就好看多了。”她一边走,一边笑嘻嘻地说,“今晚有鹿筋呢!姑娘,我特意多盛了一碗饭,知道您在主屋怕是吃不饱……” 七娘子心里松快了许多,拍了立夏一下,起身笑着说,“鹿筋可是稀罕的东西。”立夏连忙过去接了托盘,往桌上摆着,七娘子对上元笑了笑,“快去吃饭吧,难为你们了。”丫头们的饭都是有人在饭点送来的。 等上元出了屋子,白露回身合上门,“还是关上的好,冷风吹着,一会儿饭就凉了。”又找了个小风炉,把鹿筋锅子架上去,“这里不若堂屋暖和,这样吃舒服。” 七娘子就期待地盯着白露。 白露不禁莞尔,看了看立夏,就凑到七娘子耳边低声说,“是跟着九哥儿的小雪忽然闹了肚子,她与九哥儿一向是一道吃中饭的,九哥儿吃剩的赏给她,大太太怕九哥儿也泻起来,叫人找厨娘来问,中午用 了哪些食材。”她的语气里有些不以为然,似乎对大太太这么着紧这件无关紧要的小事,有些不满。 七娘子就想到了小雪打翻的那碟樱桃。 她不动声色,叫立夏和白露一道坐下,“一起吃。” 立夏正要坐,白露忙说,“坏了规矩,妈妈看到了要骂的。” 七娘子就叹了口气,“那你们轮流去吃饭吧,不必都在这里服侍。” 白露就叫立夏先去,立夏居然没有谦让,匆匆地去了,七娘子饭都没吃半碗,她就回来要换白露。 才走到门口,就听到七娘子和白露的声音。 “二太太……”七娘子的声音透过厚厚的棉帘子,显得有些模糊。 立夏顿住了脚步,沉思片刻,又踱回了她与白露的屋子,她的脚步不疾不徐,未曾露出半点失意与焦急。 七娘子在屋内和白露说话。 “……二太太一年难得过来几次。”白露的语气很谨慎,“按理,她与大太太也是表姐妹——大太太是继母生的,二太太的姨母是原配。这么生分,是不大应该。” 七娘子若有所悟。“九哥一年总要病上几次?” 白露微微一笑,“九哥平素身子是很健壮的,许是和二太太生肖犯冲,见了面总要闹点小毛病。” 她说得很含蓄,七娘子却听得心惊肉跳的。 想不到二太太居然这么明目张胆……她有些不懂了,九哥是大太太的心头肉,大太太又是长嫂如母,怎么不发作二太太? 她还没开口,白露就似乎是自言自语地说,“大太太一手安排了这桩亲事……又是个要脸面的人……” 七娘子心中雪亮。 大太太为了脸面,是怎么都发作不出来的,二太太恐怕也就是吃准了这点,才屡次动作,又不敢过火,免得大太太真的撕破了脸。 古代的医疗条件很差,运气不好的话,拉肚子也是会拉死人的。 “你去把立夏换来吧。”七娘子说。“方才她从这边经过,影子都映在窗户上了,真是个傻孩子。” 白露就微笑着下去了。 七娘子陷入沉思。 第二天,七娘子醒的很早,果真先磨墨练了一百个大字才去给大太太请安,她时间拿捏得好,大太太正巧也才洗漱,看上去眉眼弯弯的,没有什么异状。兄弟姐妹们一道用过早饭,九哥就 去家学上课——七娘子这才知道,二房的三个男孩子跟着父亲在京里,家学里是只有九哥一个人在认字的。 那昨天二太太过来的时候,为什么不把九哥打发到家学去?七娘子略微一想,就懂了:大太太是要把九哥放在眼皮底下,放在自己的卧房才安心。 五娘子对七娘子的态度好了很多,从动辄恶言相向,充满不屑,渐渐变化为视若无睹,她眼皮浮肿青黑。九哥吃早饭时,还在抱怨五娘子只顾练字,只让他和丫鬟一道玩耍。 七娘子对五娘子心生敬意:妒忌别人的优点,是人都曾有过,但很少人会把妒忌转化为动力充实自己。 六娘子还是没心没肺地开心着,和哪个姐妹说话都喜气洋洋,三娘子一样透着喜气,但七娘子知道,掩盖在喜气下的是一肚子坏水。 吃过午饭,歇了午觉,七娘子起身去上绣花课。 绣花课一向是开在朱赢台,五娘子和七娘子都要经过主屋后头的垂花门,从百芳园的长廊里走过去。 两人不期然就撞到了一起,一前一后慢慢地走着,三娘子、四娘子和六娘子都住在百芳园里,这一长段路,只有五娘子与七娘子两个人。 一开始大家都没有说话,七娘子终于是没有忍住,就问白露,“今早写完大字,是否晚了些。” 五娘子的耳朵竖了起来。 “不晚,每日卯时中起足够了。”白露心领神会,“七娘子昨晚睡得还好?” “亥初睡够早的了。”七娘子不置可否,“天黑了再练字,总觉得费眼睛,早些睡早些起,练了字,还能再绣一会花。” 主仆俩一边说笑,一边走到了五娘子前头,五娘子站在原地,脸色阴晴不定。 朱赢台就在百芳园设的小库房边上,四周种满菊花,现下还没到盛放的时节,满目凋零。黄绣娘在里头坐着,手中飞针走线,不因为七娘子和五娘子前后脚到有什么表示。 五娘子和七娘子却不敢怠慢,杨家传统,尊师重道。 “见过黄师父。”她们同声说,弯腰行礼。 黄绣娘停下手,微微露出一点笑意,但却仍显得很刻板,很严肃。“又耽搁一天功课了。” 白露跟着过来,其实只是为七娘子摆绣棚,安置家什的。杨家女儿上课时,丫头们都各自回屋,到了下课的时辰,再来接她们回去。 七娘子在白露安置家什的时候,就站 在屋里环顾了一周。 屋里四散摆放着大件绣棚,上头都绷着江南贡缎,各色丝线闪耀在上头,很是花团锦簇。五娘子已坐到了一个绣棚面前,开始穿针引线。 她绣的是团花,虽然才起了个头,但看得出针脚是很细密的,只是配色稍微板了些,花的姿态也比较死。 五娘子身边的绣棚上,是猫戏蝴蝶的花样,绣工精细,配色花俏中带着稳重,看得出主人费了很多心思。只是猫蝶图寓意吉利,一向是送给老人的礼物,而七娘子的祖父母早已过世多年,七娘子不由得一扬眉。 五娘子开口了,“这是三姐姐的绣屏。”她的语气虽然僵冷,但声调却很平静。 七娘子恍然大悟。 四姨娘的父亲还健在,正是杨老爷的舅舅,这里头一段公案,七娘子本人虽然模糊,但这幅绣屏是三娘子为老人家所绣,是无疑的了。 五娘子虽然对她没有什么好感,但她们都是正院的人,在四姨娘问题上,应该要结成统一战线。 看来,五娘子脾气虽然不大好,但却并不是个蠢人。 七娘子微微一笑,没有答话,又走到了第三架绣棚边上。 这上头的绣品已经快完成了,是一副栩栩如生的金鱼戏水图,鱼身红艳,鱼眼凸出,似张似合的鱼嘴边甚至还有两三个水泡,在七娘子看来,堪称巧夺天工。 “六娘子这幅金鱼戏水,倒还算得上不错。”黄绣娘开口了,带着一丝骄傲。 看来六娘子虽然曾把文房四宝打翻在她身上,但黄绣娘还是很喜欢这个学生。 七娘子夸奖了一句,“六姐姐真有天分。” 不过,六娘子在读书认字上就不行了,多大的人了,上午被先生叫起来念书,还念了白字。先生气得直摇头,说六娘子没有读书的天分。 五娘子显然也想到了上午先生说的话,眼中就闪过了一丝笑意,和七娘子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要和一个人交好,未必要放下身段讨好,有时候一两个只有彼此能意会的小笑话、小秘密,都能拉近彼此间的距离。 七娘子还没来得及看四娘子的绣屏,三娘子、四娘子就进了屋子,六娘子也气喘吁吁地走了进来,她住的小香雪离朱赢台最远。 “先生。”三个杨家女儿齐齐见礼,黄绣娘点了点头,于是众人分别就坐,都穿针引线,摆弄起了眼前的绣架。 七娘子呆呆地坐在绣架前方,不知道该做什么,她看着黄绣娘,黄绣娘不动声色,继续自己的活计。 七娘子只好在眼前的青灰色贡缎上绣了起来。 12、疲惫 七娘子虽然跟在九姨娘身边,也学会了些粗浅的手艺,但到底年纪还小,绣出来的花儿朵儿,与姐姐们的相比,明显落了下乘。 五娘子虽然没说什么,但眼里的得意却很快露了出来,六娘子笑盈盈地看了看七娘子手上的活计,没有出声。 黄绣娘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背了双手,走到七娘子身后看她刺绣。看了看,就走开了,到四娘子身后,低声指点。 七娘子也不急躁,做了半个时辰,就停下来歇口气,走到屋角给自己倒了杯茶。 绣了一个多时辰,黄绣娘放下了手中的针线,看了看天色。几个杨家女儿也都站起身,相继给黄绣娘行礼,被自己的丫鬟接回了屋子里。 五娘子手里的动作很慢,她都收拾好了,七娘子还在专心致志地刺着手中的一朵梅花,五娘子不由得急躁起来。 “你倒是走不走了?”她急哼哼地问。 七娘子就带了笑。 “五姐,我刺绣不行,要再多练练。”她恳切地说,五娘子看了看那朵梅花,摇了摇头。 “绣得一点都不像。”她转身招手叫谷雨过来,两人相偕离去,没有再等七娘子。 七娘子端详着手中的梅花,也觉得绣得不好。 绣花,除了手上活计要好,绣花样子也要好,几个姐姐的贡缎后头都衬了花样子,她却是凭着脑海中残余的一点画面乱绣。这朵梅花歪歪斜斜的,实在是算不得好看。 黄绣娘就背着双手踱到了她身后。 三娘子、四娘子走得最早,五娘子也早没了影,只有六娘子还在屋里,一边和冬至说笑,一边绕着线。她在朱赢台显得很轻松,神色之间,隐隐带着自信。 “当年九姨娘绣花,从来用不着花样。”黄绣娘慢悠悠地说,“我的一手凸花绝技,还是从她那里偷师来的。” 九姨娘和黄绣娘原本就是老相识了,当年一道进府做绣娘时,满江南的人都传说杨府手笔大,苏州统共也就是这两个拿的出手的绣娘,却都被网罗到了杨家,纤秀坊一时名声大噪。 七娘子抿嘴一笑,“我笨,姨娘的绝活,没能学到几成。” 九姨娘在七娘子刺绣这件事上一点都不热心,按她的话说,女儿家的手艺太精,对自己反而没什么好处。七娘子是杨家的小姐,合该锦衣玉食的好好供着,刺绣学得再好,又有什么用。所谓的绝技,也没有传给七娘子的意思。 黄绣娘点了点头,就到案头找了张花样纸出来,“回去挑几张来绣,有空的时候,多看看花,要见过实物,才绣得漂亮。” 六娘子笑嘻嘻地说,“先生说的是,若不是养了几只金鱼,哪里绣得出这么活灵活现的鱼儿。”她欣赏地看着手下的活计,就起身对黄绣娘行了礼,招呼七娘子,“七妹妹,我先走了,你也别太用功。” 六娘子和冬至的身影都消失在了朱赢台外头,黄绣娘才回过身,“现在,你再绣一副梅花给我看。”她神色淡然。 杨家女儿学绣花,课程是很有体系的,从来不曾脱离过花样,不晓得凭空绣出一朵梅花而不走形,需要的也不是一分半点的绣艺。七娘子点了点头,把花样子绷到贡缎后头,穿针引线绣了起来。 她的动作不疾不徐,透露着隐约的韵律感与美感,黄绣娘看着她的动作,一时眼中就氤氲了起来。 到底是九姨娘的女儿…… 不消一顿饭功夫,七娘子就绣好了两朵梅花,虽然说不上栩栩如生,但绣工也还算拿的出手了。 “这样的水平,也还不到藏拙的地步吧?”黄绣娘眉一挑。 七娘子叹了口气,“早先在书法上,得了先生的一两句赞誉,五姐便好强起来,私底下拉了二姐教她练字。”她的水平虽然比不上三娘子,但却恰好和五娘子不相上下。 但她今年才六岁,五娘子却九岁了。 在一件事上胜过一个人,并没有谁对谁错,每个人都有长处。 但若是事事都强过五娘子一头,就算五娘子不说什么,大太太心里难免也不舒服。 黄绣娘就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并没有就内院的事情多说什么。 “还是要多练!”她下了评语,“不过,你今年才六岁,天赋,还是有一点的。” 七娘子看了看窗外,立夏站在外头,脸色安详。隐隐约约,能看到六娘子和冬至停在廊子下头,说笑不休。 六娘子一直留着不肯走,也是怕黄绣娘看在她和九姨娘的同事关系上,对七娘子特别上心吧。 是人都有私心,六娘子读书不成,只有绣艺拿的出手,会提防七娘子,也不为过。 七娘子垂下眼,“谢过先生夸奖,小七比不上六姐呢。” 黄绣娘就微微一笑,“六娘子很用心,不过你们在这件事上,也无须分出高下。” 七娘子放下心来。 三娘子一肚子坏水,四娘子高傲得很,五娘子又是不饶人的个性,二娘子么,很难亲近,若是连六娘子都和她不友好,她在这个家里,岂不是步步维艰? 七娘子就又谢过了黄绣娘,这才出了朱赢台,立夏就迎上来轻声说,“六娘子请您到小香雪坐坐。” 六娘子站在廊下对七娘子遥遥笑着,又冲她招手,看起来,很是热情。 七娘子心中一暖,又有些羞愧。 在这样的大宅门里,她得到的温暖太少了,以至于对人对事,都抱着最坏的打算。 她看看天色,盘算了一会,便快步走到六娘子身边,“要叨扰六姐了。” 六娘子笑得很开心,“谈不上叨扰!” 小香雪在百芳园的角落里,周围种了数十株白梅,枝桠掩映里,一座小小的院子坐落其中,青瓦白墙,显得很清雅。 七娘子在心底默默算了算,抛掉耳房,七姨娘和六娘子也就有五六间正房。要比七娘子在主屋的一整个小偏院小得多了,难怪六娘子羡慕她。 虽然地方不大,六娘子的住处却布置得很温馨,小小的三间屋,东里间里放着一张小小的铁力木拔步床,玲珑可爱,床边布置了两三张榉木椅子,疏落有致,一点都不呆板,东边屋角安置了一个铁力木大立柜,一个抽屉还是拉开的,露出了里头光鲜的布料,西边屋角放了个珊瑚盆景,虽然并不很光亮,但上头挂满了各种荷包、项链、耳环,披披挂挂的,很是新鲜光亮,床边还立了一扇小小的大理石屏风,屏风后头放着红漆马桶,显得又有生活气息,又很可爱。 七娘子在东里间坐了坐,看着六娘子和冬至、大雪一起收拾屋子,就觉得很好玩,抿着嘴对六娘子说,“六姐,到西里间去坐坐呀?” 六娘子松了口气,拉着七娘子进了西里间,“早上我总是贪睡,冬至和大雪一边服侍我起身,一边又要放早饭,忙得很,屋里总是很乱的。” 西里间就清静多了,靠窗摆着一张小小的书桌,书桌上散放着幼学琼林、女四书、诗词集……看起来十分的整洁。 书桌边上的绣架却是乱得很,各色丝线乱糟糟地堆在上头,小绣棚上绷着绣到一半的手帕,大绣棚上也绷了才绣了几针的绣屏……六娘子的兴趣在哪,不问可知。 六娘子介绍,“平时吃饭都是和七姨娘在一起,我只有绣花读书的时候进这里来,她们都没 空收拾,也闹得乱糟糟的。” 七娘子不禁莞尔。 说话间,大雪进来了,就要收拾绣架,六娘子忙喊起来,“别动!你一动,我就找不到针线了!” “姑娘总是这样,一边抱怨乱,一边还不让收拾。”大雪笑吟吟地打趣。 七娘子看着六娘子心虚的表情,再也忍不住,大笑了起来。 两人又去和七姨娘说话。 七姨娘生得很是好看,待人却一点都没有骄矜气息,笑嘻嘻地和七娘子说了几句家常,便打发她们到小香雪里荡秋千。 白梅花期还没过,小香雪里弥漫着淡淡的香气,在一株特别茁壮的老梅上,两根粗绳挂着一个小小的木板,六娘子站上去荡了起来,笑声响彻云霄。 她又让七娘子荡,七娘子有些害怕。 一开始,她让立夏慢慢的推,后来越荡越高,梅花被两个小姑娘带起的风声,刮得满地乱飘,香味陡然间浓烈了起来。 七娘子去给大太太请安的时候,还带了一身的梅花香。 “去六娘子那里玩耍了?”大太太心情很好,合着茶盖,慢慢地问。 九哥嘟着嘴,“七姐去找六姐玩,也不喊我!” 六娘子就嘻嘻地笑,“下次一定喊上九哥。” 家庭和睦,杨老爷心情很好,摸了摸九哥的头,“你也要学五姐,勤练书法。六岁的人了,不能再和婴儿似的,懵懵懂懂。” 九哥就扁了嘴趴到大太太怀里不说话。 四姨娘目光一闪,瞥了七姨娘一眼,七姨娘笑笑,不以为意。 三娘子就说话了,“平时白疼六妹妹了,只喊七妹妹玩,却不带上我。”说着,假装伤心,抹着眼泪。 七娘子不由得就想看看六娘子是怎么回应的。 六娘子笑嘻嘻地,就对大家说,“我平日里只愁无人陪我玩耍,原来姐姐们都是好玩的,好呀,得了闲,都来小香雪玩么!” 五娘子哈哈笑了起来,“你就只知道玩!” 虽然六娘子是庶出,但她和五娘子的感情,看来并不很差,听了五娘子的指责,她就回嘴,“五姐还不是成日里带着九哥玩耍?” 五娘子面现尴尬,呐呐道,“也要收心用功了。” “好,好。”杨老爷很高兴,“今日就到小香雪用饭吧,陪六娘玩耍一刻。” 六娘子就到杨老爷身边撒娇,大太太含笑看着,显得很贤惠。连四姨娘都没有出声打破这一刻的和睦气氛。 很快,六娘子就拉着杨老爷离去了,众位姨娘给大太太行过礼,也都各自四散,大姨娘先到净房打了水,捧出来给大太太洗手,几个小的才排队进了净房。 “还以为你留下来,是真的要多做几件绣活,没想到,居然是去小香雪荡秋千了!”五娘子对七娘子说,语气虽然还是很生硬,但眉眼间已经露出了几分高兴。 这就好比羊群里来了一只新羊,若是她太勤勉,别人总是会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压力,现在知道了七娘子也有偷懒脱空的时候,五娘子就轻松了下来。 七娘子弯了弯眼,没有说话,倒是九哥也跟着五娘子一起指责,“我最喜欢荡秋千的,七姐也不叫我!” 几个小的说说笑笑,出了净房,大姨娘正好也捧着水盆出来,她的脸色有几分难看。 五娘子见了,就和九哥使了个眼色,两个人偷偷摸摸地,走到了通往东次间的门口。 这种建筑,里屋都是不设门的,只有珠帘相隔,站到门口,很容易听到里头的动静。 七娘子有几分好奇,但却没动,而是跟着二娘子进了西里间。 没有多久,五娘子和九哥也进来了,两个人脸上都怏怏的。七娘子暗笑:怕是被发现了。 很快的,大太太也进了西里间,大家吃过饭,七娘子就回了自己的西偏院。 大太太把九哥打发到五娘子院子里,自己到东稍间和王妈妈说话,“二太太怎么知道九哥最近喜欢吃黄瓜?” 九哥今年改了口味,特别喜欢吃蔬菜,到了冬天,杨家的温室种出的新鲜嫩黄瓜,多半都是进了他的肚子里。而来诊治小雪的大夫说了,樱桃与黄瓜同吃,是会引起腹泻的。 小雪直到今天晚饭前才止住了腹泻,人都瘦了一圈。若是九哥吃了…… 王妈妈摇摇头,脸上闪现了几分狠厉,“九哥身边跟着的人,是不是要再梳理一遍?” 大太太疲惫地叹了口气,又吩咐,“动静不要闹得太大,免得被老爷知道了,大家面子上过不去。” 王妈妈有些踌躇,“老爷怕是心里也有数吧……” 杨老爷能从一个寻常进士做到江南总督,自然不会是简单人物。否则这几日为什么一进二门,就回避到了姨娘房里,不和大太太打照面。 大太太就闭上眼,摇了摇头。 梁妈妈和大姨娘并肩进了屋子,梁妈妈轻手轻脚地为大太太揉起了肩膀。 “谁家没有难念的经?”她的声音很好听,“二太太也是成年累月在家闲着,才闲出了毛病,或者给二老爷写封信,让二太太上京操持家务去?” 这简直是目前最佳的解决办法了,二老爷在京城做官,二太太本来就应该在京城主持中馈。 大太太叹了口气,想到自己才过门的时候,二老爷只是个毛头小子,每日里偷鸡摸狗,闹得一村都不安生,对她这个大嫂,却很是孝顺,连上山掏鸟窝,都记得给她留几个雏鸟养着玩。 一晃眼这么多年了。 “二老爷若是无心,又何必把二太太留下来?”她精疲力竭地说,“只盼着八姨娘肚子里这胎也是个男娃,给九哥做个伴……唉。” 天色已经黑透了,东稍间里,慢慢燃起了烛光。 13、下手 不知不觉就进了二月。 二月二龙抬头那天,大太太每年都要到寒山寺上香,祈求九哥健康长寿。 这还是九哥第一次出门,往年里大太太虽然是给他祈福,但却从不肯带他出门。 九哥很兴奋,穿了簇新的嫩黄色春衫,拉着小雪、七娘子在寒山寺里跑来跑去,跑得浑身大汗,二太太笑吟吟地赏了一碗茶给九哥。 回头闹肚子的却是七娘子,足足吃了两贴药才康复。 大太太实在是有些气急了。 “她到底想要干什么!”她和梁妈妈、王妈妈商议,在这两个人面前,对二太太的恨意再无遮掩,“难道九哥出事,老爷就会重提过继的事吗?八姨娘肚子里还怀了一个呢!” 六娘子来看七娘子时,也排揎二太太,“心狠手辣的,叫人见了就害怕,到底在图谋什么也不知道!” 七娘子只好微笑。 九哥来看了七娘子两次,虽然面上作出无所谓的样子,但红肿的双眼,却是怎么都骗不了人的。 七娘子心下暗惊,旋又镇定下来。 九哥是个善良的孩子,又很聪明,不会不知道七娘子是做了他的替身,才被害得拉起肚子。哭上两声,也很正常,未必是看在双生姐姐的情分上,才这么难过。 再说,大太太现在有没有闲心猜忌她,还是一回事。 大太太现在是焦头烂额。 二娘子今年年末就要出嫁,嫁妆虽然差不多都齐备了,但亲事在即,总是有很多事,要大太太操心。 大太太的父亲要做七十大寿,人生七十古来稀,大太太还要筹备着带五娘子上京拜寿,到时候该把九哥托付给谁,她还没有想好。——七娘子没来之前,大太太都不敢想上京的事! 这都是台面上的事。 台面下也乱糟糟。 三娘子展眼到了说亲的年纪,可四姨娘常年与大太太斗得风生水起,两边是面和心不合,大太太有心在三娘子的婚事上狠狠卡四姨娘几年,但大老爷却大有亲自为三娘子保一门好亲的意思,更让她心中不悦。 初娘子杨怡嫁到了余杭有数的大地主李家做大儿媳,是大太太亲自安排的,杨怡虽然是庶女,但母亲二姨娘难产而死,一出生就被抱到大太太房里,大太太看得和亲生女儿一样,这门亲事,是她千挑万选才选出来的,余杭距离苏州不算很远,李家人口也简单, 初娘子过去,什么都很顺心,就算婆婆有心为难,看在杨家的面子上,也都不会过分的。 初娘子出嫁后过得很好,每个月都来信报平安。 二娘子杨娥说给了京城定国侯孙家的嫡长子孙立泉,却是大太太的父亲,老帝师秦先生在其中穿针引线。杨家虽然是世家,但杨老爷这个分支,对上老牌权贵定国侯,难免有些底气不足,大太太之所以点头,还是因为二娘子性格方正,识得大体,嫁到孙家不但为杨家多添了几分助力,身为嫡长媳也能称职,定国侯的身子骨又不大好,没几年熬出头做了定国侯夫人,余下的日子里,就只有享福的份了。 许是因为前面的两个女儿,婚事都安排得很妥当,四姨娘看了眼热,就对大老爷吹起了枕头风,也不知道她说了什么,素来很公正的大老爷,竟大有亲自为三娘子说亲的意思。 好像大太太为三娘子找的夫家,就一定是外甜内苦,叫三娘子吃个闷亏似的。 就算大太太原本没有这个意思,现下都要被四姨娘惹恼了,生出这个意思来。 “不过一个庶女。”她不屑地对梁妈妈说,“还养在姨娘名下,就算杨家的门第再高,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嫁个落魄士子,都算是对得起她的了。” 梁妈妈不好多说什么,只得含蓄地道,“四姨娘心热似火,是要给她找个十全十美的夫家呢。” 大太太就撇了撇嘴,当晚好声好气,把大老爷留到了主屋吃饭。 “许家的信,我已看过了。”她拿的是许家的信做借口。 大老爷就顿住了身子,等她继续说。 “今年要我上京,恐怕除了老太爷大寿的事,还有……说的是五娘子的亲事。” 平国公许家与定国侯孙家比,威势还要更盛一些,平国公本人是当今圣上的发小,平国公家的二姑娘进宫后就封了贵妃,因为皇后体弱多病,她常年帮着皇后一起抚养太子,许家历经国朝百年而荣宠不衰,一向是公侯中的顶梁柱。 大太太的亲姐姐就是平国公夫人,几个姐妹里,就数这一对说的上话,没出嫁时就很亲近。自从五娘子出生,结亲的话,就一直挂在了嘴边。 平国公府唯一的嫡子许凤佳要比五娘子大上一岁,说起来,倒也是好姻缘。 大老爷思索片刻,“五娘子性格跳脱,恐怕……今年你如果要上京拜寿,好好看看凤佳那孩子的性子再说。” 大太太 自从嫁到了杨家,就多年未曾归宁,今年是秦帝师的七十大寿,做女儿的,总是不好不归宁贺喜,可这一大摊子事,又的确离不开她这个主母。 平国公与定国侯不同,定国侯家风严谨,人口稀少,内宅里的弯弯道道也少。平国公府光是许凤佳就有好几个兄弟,更不用说无数亲戚,这样的家庭对当家主母要求很高,五娘子未必能得心应手。 大太太叹了口气,“好在五娘子还小,等两个姐姐说了婚事,再提也不迟。”她就把话题转到了三娘子、四娘子的亲事上。“老爷上回说,要与三娘子亲自说一门亲事,不知是不是真的。” 大老爷手一顿,扬起了眉,有些不悦。 大太太就擦眼睛,“多年来主持中馈,虽然说不上尽善尽美……但好歹也一向没出什么差错。生育下来的庶女们,也都当亲生的看待。” 如今说到庶女的亲事,却把她排除在外,不是打大太太的脸,是什么? 大老爷缓了神色,“倒不是这个意思,你平常打点这么大个家,也都已经够吃力的了。还要给三娘子说亲,费时费力,又不容易落好……” “和我还客气什么?”大太太微微一笑,“庶女的亲事,还劳动不了您的大驾!”她垂下眸,又加了一句,“将来七娘子说亲的时候,您多留点心也就是了。毕竟是九哥的双生姐姐,这亲事高了不好,低了也不好。” 七娘子也是庶女,初娘子也是庶女,虽然放在大太太院子里,但终归不是大太太生的,大太太对她们的亲事都这么上心,在三娘子身上,也不会做得太难看的。 大老爷就笑着点了点头。 七娘子坐在床上,手中捧着几本志怪小说,看得津津有味的。 白露轻手轻脚地走进屋子里,看到七娘子倚在枕上,安详的样子,就遮住了自己的愁容。 七娘子偏巧却又看到了她没来得及掩去的一抹忧色,“这是怎么了?” 白露只好叹了口气,“钱有些不够用了。” 七娘子这一场病,生得很昂贵,虽说药费肯定是公中出的,但为了她的病劳动到的婆子媳妇们,都要有点意思,月初才放的四两月钱,一下就花了出去。 七娘子就笑着指了指匣子,“该花就不要省。” 白露松了口气,从钱匣子里抓了一捧铜钱出去,散给了来送药的小丫鬟,“辛苦了,拿去买糖吃。” 小丫鬟们便 高兴地称谢离去。 七娘子放下书本,心里就开始思忖着寒山寺的事。 二太太给的那碗茶水,她是没喝出任何不妥,也是从茶壶里现斟出来的,二太太自己还喝了一样的茶水,众目睽睽之下,要做什么手脚,实在是不大容易。 再说,自己当天跑动得很剧烈,出了一身汗,回来被冷风猛地一吹,受了寒会拉肚子,也是寻常的事。 二太太当时叫九哥来喝茶,是自己应了跑过去不错,可二太太看到她,脸上浮现出的分明是一丝讥讽。——她已经分得出自己和九哥了。 如果二太太真心想做点什么,大可再赏一杯茶给“七娘子”。 七娘子真是有些捉摸不透了,可若是二太太无意谋害九哥,又何必虚担着这个名头。这可不是什么好听的事。 她又想起了四姨娘。 大老爷昨日发话,又把三娘子的婚事交回大太太手里处置,她当时还以为四姨娘必定会气急败坏……枕头风吹了那么久,才吹出了大老爷的松口,大太太轻描淡写几句话,她又落了被动。 但四姨娘来看望她时,眉眼盈盈,分明没有丝毫不快。 七娘子一向擅长察言观色,四姨娘是真的一点都没有不舒服,眼角眉梢,甚至还隐隐散发着喜色。 七娘子就真的很看不明白了。 她叹了口气,不再去想这些恼人的问题,而是叫过立夏,“把针线拿来吧。” “屋里暗呢……” “明日就要上学了,若是绣工没有长进,黄先生该怎么说我?”七娘子坚持。 立夏只得拿来了一方褐色的手帕。 手帕料子不大好,只是寻常官绸,上头绣着两朵桃花,手艺虽然不精致,但比起在黄绣娘那里第一次表现出来的却要强上不少。 七娘子看了看,笑了笑,就把它放到了枕头边。 这是立夏的手艺,立夏很不擅长绣活,又没遇到好老师,因此学了这几年,也才学会了一点皮毛。 立夏把她身边带着的手帕给了七娘子。 这是一方洁白的绫帕,上头用鲜红的丝线绣了两朵梅花,初看时,就好像是开在帕子上方似的,用手一摸,才知道是绣上去的。 这是黄绣娘私底下给七娘子的帕子,当年九姨娘称冠苏州的绝技凸绣法,都凝聚在了这张帕子里。 七娘子仔 细地研究着上头的针线走向,翻来覆去地看着上头的阵脚,看了半天,才将信将疑地喃喃,“是不是配色上,用了三四种颜色差别很细微的丝线。” 立夏当然不能回答她了。 屋子外传来了微微的脚步声——在正院住久了,七娘子也练就了一身的好听力。 立夏接过了七娘子手中的帕子,塞到了腰间,七娘子拿起了那方褐色的手帕,装模作样地绣了起来。 白露端着一个小碗进了屋,笑着坐到了七娘子床边。 “方才到小厨房去和曹嫂子说话,”曹嫂子是大太太的陪嫁,这么多年来掌管正院小厨房,说的上是位高权重。“曹嫂子正好在蒸酥酪……我就要了一碗来,您尝尝?” 七娘子已经闻到了扑鼻的奶香,她微微一笑,正要说话,屋外就传来了三娘子的笑声。 三娘子一边笑,一边掀开帘子走了进来,“七妹妹,我来看你。” 先前最不舒服的时候不来,现在人都好了一大半了,才来。 七娘子堆出了一脸笑,和三娘子笑脸对笑脸,“三姐姐有心了。” 三娘子环顾着七娘子的卧室,脸上的妒忌之色,一闪而逝,“七妹妹这里还是第一次来,布置得好漂亮!” 七娘子只得让白露把酥酪放到床头柜上,立夏早已走开去给三娘子倒茶,她打点着精神,和三娘子说些不咸不淡的话。 三娘子看起来精神十足,一点都不像是为自己的亲事担心的样子,东拉西扯说了一会,就伸手去撩头发。 七娘子还没有觉得不对,白露已是笑了起来,“三姑娘,好精致的镯子。” 七娘子不由得就注视着三娘子的手镯。 当然是金镯子,细细的镂出了丝,扭成了好几缕交叉穿梭,凡是交汇处,都点缀着闪亮的猫儿眼。 这一个镯子价值起码就有五百两以上。 “父亲买给我的。”三娘子难掩得意。 七娘子垂下眼:大太太对她虽然不错,但她身上也的确没有多少值钱的首饰,二太太给的羊脂白玉双鱼佩,她又怕大太太看了刺眼,一直没敢带出来。白露每日里搭配衣裳的时候,都要愁眉苦脸一番,最后干脆把自己手上戴着的玉镯摘了下来,套到七娘子手上。 “父亲的确疼爱三姐姐。”她笑得春风拂面,忽然就起了心,想试探一下三娘子的底细。“不是还亲口说了,要 为三姐姐说一门好亲么?” 三娘子的喜气,略微断了断,才露出了一个不自然的笑,“我们的亲事,自然是母亲做主,父亲只是随口说说罢了。” 大老爷虽然很疼爱四姨娘给他生的两个女儿,但是也十分尊重大太太,答应了大太太,三娘子的亲事让她做主的话,是肯定不会反悔的。 三娘子凭什么这么高兴?她难道不知道大太太最讨厌的就是四姨娘?四姨娘要不是仗着与大老爷的血缘关系,早就被大太太发配到西北去了。 七娘子思忖着,面上不露分毫,白露就笑道,“三娘子今年也才十三岁,不着急。” 三娘子笑了笑,露出了一股别样的自信和笃定。“这不是我们闺中女儿想的事。” 白露和七娘子就都住了口,三娘子拿起七娘子搭在被褥上的帕子仔细端详了一番,忍不住银铃样畅笑了起来。 “七妹妹倒是没多少绣花的天分!”她罕见地直白。 白露涨红了脸。 “七娘子还小呢。”她就好像是七娘子身前的母鸡,“我说句僭越的话,三娘子六岁的时候,我才进府服侍,当时三娘子……” “白露!”七娘子轻声呵斥,白露悻悻然住了口。 三娘子满面通红,喃喃了几句,就起身走了。 立夏还以为七娘子立刻就要训斥白露,就起身出了屋,想给白露留点颜面。 没想到屋里却传出了白露清脆的笑声,与七娘子的声音,“当我进了正院,还要受她的气?” 七娘子的声音里透着难得一见的放肆与喜悦。 立夏不由得怔住了。 14、上京 七娘子到底身体壮实,虽然看着娇弱,但底子却很好,吃了三帖药,也就恢复如初,又开始了往常的日子。 府内总算安静了一段日子。 大老爷最近很宠爱闽越王送的三胞姐妹花,虽然杨府的规矩,没有怀上,都不能抬房,但还是为她们安排了杨府里风景比较最好的浣纱坞做住处。 苏州园林多,杨家占地也很大,府里有活水……浣纱坞就在正院后头,从垂花门进去,在长廊上转个弯就到了。大老爷在那里面过夜,早上起身办差开衙也方便。 这三胞姐妹平时深居简出,倒也没有到大太太面前打过正脸,说起来,大老爷宠信过的女人很多,多数都没有怀上,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不知去向。 唯有大姨娘、五姨娘虽然没有得宠过,也没有生育过,但却因为是大太太的陪嫁,而给了特殊的脸面,做了姨娘。 四姨娘身边的侍女,大老爷也睡过几个,除了八姨娘有了身孕被抬房之外,别的都被大太太找了借口打发出去,眼不见心不烦。 七娘子在正院住了一两个月,渐渐的也听说了不少杨家往事。 四姨娘是大老爷的嫡亲表妹,家里也是正正经经的读书人,几个兄弟都在江南做着七品、八品的小官,四姨娘当年也是说了门不错的亲事,没想到还没过门,夫婿就去世了,她守了望门寡,在娘家的日子就很难过。 于是大老爷的亲叔叔,过了世的叔老太爷就做主把四姨娘抬进家里做了妾,按杨家的门第、杨老爷当时的官职,倒也不算委屈了四姨娘。当时杨老爷已经是江苏参政,膝下却还只有初娘子和二娘子,也是望三十的人了。大太太摒不牢,点了头让通房一个接一个地进了大老爷的屋子,多一个四姨娘,也不多什么。 四姨娘进了门就很得宠,接连生下了三娘子、四娘子。大太太费尽心机,不过再生了五娘子,就也已经元气大伤,没有能再生育。一时心灰意冷,不再过问后宅的事,四姨娘很是得意了几年。 当时都盛传大老爷要在三个侄子里挑一个过继,那几年,大老爷也的确对侄子们的事很上心。 没有多久,九哥就出生了,杨二老爷也考上了进士,带着儿子们进京做了翰林,过继的话,就这么被人淡忘了。 大太太也算是修成正果,把九哥抱到自己膝下当成眼珠子一般养大,也重新把后宅的事捡了起来,头一件事,就是给初娘子说了个好婆家。 初娘子是二姨娘生的,二姨娘原本是大老爷身边的丫鬟,服侍多年,忠心耿耿,大太太过门五年都没有生育,才给通房们断了避子汤,二姨娘就怀上了。 不想居然难产,拼尽力气生下了初娘子,一口气也就尽了。 初娘子是在大太太院子里长大的,聪明伶俐、活泼大方,一直很得到大太太和大老爷的喜爱。大太太为她说了个近乎十全十美的婆家,也就重新得到了大老爷的欢心。 二娘子、三娘子、四娘子、五娘子自不待说,二娘子五娘子是嫡女,从小就得到大老爷的另眼相看,教育上很用心,嫁妆银也早早地备下了,三娘子、四娘子虽然是庶出,但四姨娘毕竟是大老爷的亲表妹,也是蜜罐里泡大的。 六娘子就逊色了些。 大老爷身边的几个姨娘,大姨娘、五姨娘是大太太的陪嫁丫头,二姨娘是大老爷的丫头,三姨娘却是曾红极一时的清官人,进了门就抬了姨娘,大太太费尽心机,才把她除去。四姨娘不必说了,六姨娘却更命苦,原本只是个纺纱丫头,被大老爷看上了一夜风流,居然有了——不想又是难产,一尸两命,儿子生出来的时候已经没了气。 大老爷在子嗣上的确艰难。 七姨娘也是别人送来的礼物,被大老爷收房后居然有了六娘子,这些年来,母女俩虽然没有九姨娘、七娘子的惨淡,却也默默无闻,在府中听不到什么声音。若不是六娘子性情讨喜,得到大太太的好感,恐怕会更黯淡。 八姨娘是四姨娘带过来的丫头,前几年也曾得宠,生了个女儿,来不及序齿就夭折了,今次怀孕,却是十分的巧,大老爷想起了到她房里歇一晚,居然也就有了。 虽然是四姨娘的人,但杨家子嗣太少了,若是个儿子,大太太肯定要抱到膝下,因此,八姨娘也没受到什么刁难,平安住在七里香养胎。 进了二月,八姨娘的肚子渐渐地大了起来,每日里却还是吃什么吐什么。 大太太很烦躁。 “父亲今年七十大寿。”她和大老爷商议,“十年前就没能走开去贺寿,十年后,府里还是这么一摊子乱糟糟的,叫我怎么走得开。” 大太太的父亲秦帝师,当年教过了皇上,现在又教太子,德高望重,桃李满天下,大老爷的这份前程,老人家出力良多。 “该去。”大老爷斩钉截铁,“家里的事,先放一放,老人家七十大寿,你这个小女儿不露面,怎么说得 过去。” 大太太就想到了二太太赏的那一碟子樱桃与一碗茶。 大太太是秦帝师续弦所出,过了世的秦夫人一辈子就生了这么个女儿,是当作掌上明珠养大的,几个前头的哥哥姐姐,对小妹妹也很照顾。 平国公许夫人和她就一向交好,二老爷和二太太的亲事,其实是许夫人属意大太太安排的。 原本的意思,是叫二老爷不要娶了媳妇,就和兄嫂离心。 瞧现在都闹成了什么样子! 解铃还须系铃人,二太太那头的事,还是要许夫人出面才好说话。可这里面的事,不是一封两封信能说得清的,不当面和许夫人解释,还叫姐姐以为自己排挤二太太。 她就下定了决心。 “二娘子转眼就要出嫁,就不带着出门了。”她犹犹豫豫地说,“反正嫁到京城,多的是和这些亲戚见面的机会……我想着把五娘子带在身边,九哥,就让他安心在家读书。” 不论大太太怎么疼爱九哥,到底不是她生的。 带着庶子去给父亲贺寿,怎么看,怎么有些不合适。兄姐们问起来也不好回话。 大老爷沉吟了起来,“二太太那边……” 大太太脸上发烧! 大老爷一向很尊重自己,对这个不着调的二太太,从来也不多说什么,怕的就是她脸上下不来。这还是他第一次提到二太太做的那些个上不得台面的事。 “我想着,把王妈妈留下,让九哥住到西偏院去,和七娘子也有个照应。”大太太轻声细语地解释,“也顶多是去上两个月,连头带尾,最晚八月就回来了!” 大太太身边的几个管事媳妇,王妈妈是管财务琐事的,梁妈妈是管人情来往的,梁妈妈呆在身边,王妈妈留在府里,很合适。 还有小厨房的曹嫂子……二太太要把手伸进大房的内院,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大老爷点了头,“那你看,谁来照管家务?” 若是大老爷没有说二太太的事,大太太还未必愿意让四姨娘照管。 现在她却不好意思说别人了:大姨娘五姨娘是有气的死人,七姨娘舞姬出身,八姨娘又有了身孕,不叫四姨娘管家,叫谁管? “让王妈妈和四姨娘一道照看吧。”她还是打了个埋伏,“八姨娘是四姨娘屋里出去的,她照管,自然是尽心。儿女们的琐事,平日里也一向是王妈妈 操心的。” 大老爷也没有多说什么。 还是很尊重大太太的。 大太太就慢慢地叹了口气。 秦帝师的生日在五月中旬,三月有桃花汛,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在路上耽搁住了。大太太定下决心要上京拜寿,第二日就忙碌起来了。 收拾行李,是丫头们的事。当家主母另有事忙。 大太太把账本给了王妈妈,“萧规曹随,再怎么样,八月我也一定到家了。” 五个月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王妈妈能不能把持得住府里的局势。 王妈妈低首沉思,一时没有答话。 大太太眼里就露出了满意。 杨家身为江南豪门,主持中馈的主妇接触到的,远不止柴米油盐这等琐事。 虽然大太太不在,名门望族之间的应酬,多半不会找上门来,但管家一天,也有许多棘手的事要处理。 好在大太太家教甚严,管家很有章法,王妈妈只要能依足大太太留下的规矩,多半是不会出什么大乱子的。 “若是二娘子能够出面管事,那是最好的,”王妈妈沉吟片刻,就坦然地道。 二娘子是嫡女,排行也高,性子又严肃正经,连几个姨娘都有几分怕她。 由她出面罩着王妈妈,就算几个姨娘乘大太太不在,想要闹出什么事来,二娘子到底是女儿,和父亲撒个娇,大老爷也不好拂了她的面子。 大太太面上现出几丝欣慰,“还是你想得周到。” 王妈妈谦虚地笑了笑,没有说话。 “这几个月里,你只管盯紧了四姨娘那边,不要让她兴风作浪,又闹出什么事来。”大太太面现厌恶,“五娘子我随身带走,二娘子、六娘子都是省事的,三娘子和四娘子若是很讨人厌,你也不要客气。”她顿了顿,“最要紧的,还是九哥……” “老奴一定看好九哥,不让他出一点事!”王妈妈连忙说。 之所以让她留守,带走梁妈妈,就是因为王妈妈面黑,能镇得住那些蠢蠢欲动的各色人等。 大太太满意地点了点头,又问,“七娘子怎么还没到?” 王妈妈笑了,“还在朱赢台刺绣呢,没那么早下学。” “一转眼,七娘子也在正院住了两个月了。”大太太就端起茶碗,吹着茶面上的泡沫。“你看着她如何?” 王妈妈略一踌躇,“倒还好,是个文静、谨慎的孩子。” 文静,说的是她安静和顺,没有给人添太多麻烦,五娘子虽然对她一向有些微词,但在七娘子的克制下,两姐妹没有爆发过什么冲突。 谨慎,说的是她没有仗着自己是九哥的双生姐姐胡作非为,和九哥之间不远不近……没有笼络他的意思。 大太太点了点头,“是个省心的。”她下了结论。“把九哥交到她手上,我放心。” 有些人虽然相处得时日不久,但就是能让人放心。七娘子进正院以来,几件事都处理得很好,小小年纪,气质沉稳,知进知退,二娘子毕竟年纪大了,不好和弟弟住在一个屋檐下,把九哥放到西偏院虽然是无奈之举,但大太太倒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王妈妈就趁机表忠心,“还是让二娘子有事没事也过去坐坐。”九哥和七娘子是双生姐弟,大太太一面要用七娘子做九哥的挡箭牌,一面,又不希望他们过于亲密。这几个月,五娘子不在府里,大太太自然希望九哥能和二娘子多亲近些。 大太太带着笑点了点头,“倒也不必这样,我会把立春留下照看九哥。” 立春是大太太的得力助手,也是她的耳目,有她在,七娘子要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等大太太回来,自然会处置。 王妈妈就露出一副放心的样子。 心里却有些看不上大太太的小气。 七娘子是九哥的双生姐姐,血脉相连,两人就算亲近些,又能怎么了?九哥要接掌家业,还是脱不了大太太的栽培。比起七娘子,四姨娘、八姨娘、二太太……才更要提防吧。 才这么想着,大太太就叹了口气,“我这一生,也就只得二娘子和五娘子两个亲生女儿。二娘子有了归宿……五娘子却不知道该说给谁家!” 王妈妈就又心软了。 她是与大太太从小一起长起来的。 大太太是幺女,自小到大,父亲疼母亲爱,哥哥姐姐也都疼宠,却被秦帝师说给了大老爷为妻。 当时大老爷才是举人,家里虽然也是名门世家,但大老爷这一支却穷得厉害。 大太太知道了自己的亲事,关上门哭了三天三夜:几个姐姐嫁的都是京中权贵,她却要去西北不毛之地,操持家务。 自此,大太太就和秦帝师不咸不淡的,卯足了劲儿,要作出一份家业给秦帝师看看。 如今家业有了,体面有了,底下却是无限的苦涩。 辛苦了半辈子,攒下了这么大一份家私,却偏偏只得两个亲生女儿,难道不想千疼万宠?九哥是她倾注心血培养出来,为两个姐姐在娘家撑腰的。 自然不希望他心里把七娘子放到二娘子、五娘子前面。 王妈妈就擦眼睛,“平国公夫人不是时常说起……” 大太太神色淡淡,“还要看凤佳是个怎样的孩子。”她叹了口气,“五娘子出生时,姐姐不过是玩笑几句,这一两年来,她又旧事重提,还一次比一次认真,连小五人都没看过,就说得当真得很。我怕……” 外头有人脆生生地喊了一句,“五娘子、七娘子来了!” 大太太忙坐直了露出笑脸,和蔼地看着一前一后跨进门槛的两个女儿。 15、留守 五娘子有幸跟着大太太上京贺寿,却并没有多高兴。 大太太虽然宠她,但到底是大家闺秀,到了京城,并不比在家里还能任性,必须要步步小心,免得被那些未曾谋面的表亲们看低了去。 秦家一门显贵,两儿三女都已自立门户,如杨家这样的江南豪门,在秦家都不算十分显赫。 但能被大太太带在身边,到底是件值得高兴的事,九哥虽然是大太太的掌上明珠,但不是嫡出,就只能乖乖呆在家里。 好在九哥脾气好,只是眼红红地舍不得大太太和五娘子,却并没有闹着也要去。 他们在东稍间嬉闹,大太太带着七娘子,到后园散步。 杨家虽然占地广大,但大太太日常起居都在正院,倒是很少到风景秀丽的后园。 有几支早桃花已耐不住春意盛放了起来,轻红阁外一片春色。 大太太就站住了,望着几支桃花笑了笑。 “当年买下这个园子,这几株桃花气息奄奄,老爷要拔去,我偏偏留了下来,命人浇水施肥,居然也活了过来。” 并且花繁叶茂,透着十二分的精神。 “花似人呢,”七娘子斟酌着语句,大太太说的,当然不止是花,“居住在园子里的人家兴旺,花木也就繁盛。” 大太太望着她笑了笑。 可惜,不是亲生的女儿,这样可人疼的性子,若是在五娘子身上……唉,五娘子也养不出这样的性子。 “现下杨家是烈火烹油,锦上添花的得意时光。”她在一块山石上斜斜坐了下来,“你也坐。” 七娘子忙坐到大太太身边,斜倚着大太太,立春在不远处,笑立桃花下。 大太太转眼看着立春,不由得就看住了,半晌才收回思绪,含笑叹道,“不过,杨家只有九哥这根独苗……若是九哥出了什么差错,眼下的繁花似锦,到了十年、二十年后,也都要风流委地。” 七娘子心下雪亮:若不是自己被接到了正院,又处处显得稳妥,大太太未必敢把九哥留在家里,上京拜寿。 这是把九哥交给她之前,先行的敲打。 她肃容应,“母亲说的是。”没有一句多余的话。 大太太有些不满意,但细心一想,也说不出什么。 七娘子本来就不是多话的人,不像是三娘子,对长辈,总是笑盈盈曲意奉承,私 底下却有另一张脸。 七娘子对内对外,对长对幼都是风轻云淡,寡言少语,却事事妥帖。 这样的人才让她放心! “九哥我就交给你了。”她说,不自觉间,已是把七娘子当成了大人,浑忘记她只有七岁,“二太太那里……想必你也看出了端倪。” “我不会让母亲失望的。”七娘子回答,语调轻而坚定。 大太太就笑了笑,拍着七娘子的手,“好,用心去做,母亲不会亏待你的。” “女儿必定尽力。”七娘子不敢多说。 多说多错,她还没到能在大太太面前犯错的地步。 大太太对她的态度更亲热了点,在七娘子的搀扶下站起了身,立春连忙赶到大太太身边,扶住了她。 “你在桃花下站着的样子,很好看。”大太太难得地夸奖。 立春红了脸,呢喃着不知道说什么。 大太太望着桃花,又笑着说了一句,“当年三姨娘住在这里的时候,也喜欢在桃花下晒太阳。” 立春的脸刷地就白了,七娘子也不自在起来。大太太却像是没事人似的打趣立春,“你不过是面若桃花罢了,三姨娘那时候,可真是人比花娇。” 立春没有回话,咬着唇低头出神。 七娘子只好打圆场,“立春姐姐像迎春花,倒不大像桃花。” 立春喜欢穿黄衣,可不就像是一嘟噜一嘟噜的迎春花? 大太太轻声笑了起来,立春回过神,扭着身子不依地道,“七娘子笑话我。” 到了晚上,立春亲自拿了一碟子内造桃花饼到西偏院谢七娘子,“多谢七娘子白天为我解围。” 七娘子笑盈盈地让白露把桃花饼收起来,“立春姐姐不过是知道我是个吃货,体贴我,故意寻个借口来送好吃的。” 两人相视一笑。 大太太白日里那句话,或许真是无心。 立春是她手下第一等最有脸面的大丫环,她就是排揎谁,都不会排揎立春。她也用不着排揎,立春做错了什么,直说就是了。 但是立春不能不顾及别人的想法。 马上就要上京了,立春却要留下来照应正院和九哥,就在这时候,大太太拿她和三姨娘比…… 三姨娘是被活活打死的,死了以后,拿破草席卷了卷就被丢到乱葬岗去。 杨家的姨娘里,她的下场是最惨的。到现在提到她,大老爷都要沉了脸发老半天的脾气。 别的丫鬟听到大太太这么比,该怎么想?难道是立春有了什么不该有的心思,才被拿来和这样一个人比较? 人言可畏。 七娘子的那一两句话,在她,在大太太,都是闲谈而已,在立春,却是免去了一场可能的麻烦。 七娘子收了桃花饼,没有留立春多坐,“母亲那里,还要姐姐服侍。未来几个月,多的是说话的时候。” 立春神色一展,笑着和白露嘀咕了几句,也就回了正院。 白露有些受宠若惊,“在正院的时候,立春姐也没有这么亲切地待我。” 有时候,对有些人释放一点善意,收到的回报比想到的还要丰厚。 立春虽然在正院很有脸面,但日常出入正院的几个少爷小姐,哪一个会刻意和她交好? 也就是七娘子,对她是发自真心地尊重……立春又不是傻子,怎么不知道以德报德? 立夏就笑了,“好事,以后七娘子在正院,也多了个帮着说话的人。” 七娘子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慢慢来,一步一步,会越来越好。” 大太太在三月初启程北上,苏州水路发达,从杨府出去,走不到半个时辰就是码头,这边上船,到通州下船就有人接。带了两房家人服侍,又有十多个丫头与四五个婆子,浩浩荡荡的,装满了一艘大船。 临走前,五娘子狠狠白了七娘子一眼,才心不甘情不愿地交代,“照顾好九哥!” 七娘子弯了眼,觉得很有趣,“五姐放心吧。” 五娘子哼了一声,这才走到大太太身边。 众人把大太太送到二门口,就各自回了屋,立春和王妈妈一边一个拉着九哥的手收拾东西。 虽然只是搬迁到西偏院,但工程也丝毫不小。 几个小丫鬟们,住到了一间屋里,立夏和白露也搬到一起,腾出了两间屋,给九哥的丫鬟小雪、处暑歇一间,立春独个占了一间,王妈妈没事的时候,也会过来歇几夜。 七娘子原本拿来当书房、绣房的西里间里多了九哥的那张酸枝木大床,双生姐弟的卧室中间就隔了几重玻璃珠帘子和一个穿堂,九哥那里有什么动静,七娘子立刻就能知道,与大太太屋里的布置异曲同工。 虽然男 女有别,但九哥和七娘子今年也才七岁,大秦规矩,男女上了十岁才要互相回避,再说,是双生姐弟,亲近些又何妨? 大老爷没说话,四姨娘更不会抓住这点做文章了,笑吟吟地回了自己的溪客坊,让王妈妈和立春操持搬家的事。 四姨娘是聪明人,犯忌讳的事,是不会做的。九哥不但是大太太的眼珠子,也是大老爷的掌上明珠,除了正院的人,谁和九哥过于亲近,那就是同时招了两个人的忌讳。 二娘子也来看九哥搬家。 “和你七姐住在一起,要听话些。”她板着脸,“若是还撒娇放赖,七姐虽然不会多说什么,母亲回来了,我却自会向她告状。” 七娘子对二娘子感激一笑。 虽然九哥很乖巧,应当不会造成她的麻烦,但是毕竟年纪小,二娘子的这句话就是在告诉七娘子,七娘子有什么为难的地方,随时可以找她。 九哥眉眼弯弯,高兴地应了一声,“知道了!二姐!不会给七姐添麻烦的!” 他在屋里高兴地跑来跑去,“搬家喽,噢!”闹腾了好半天,才去上学。 王妈妈都看得好笑,“这个九哥,真是个孩子。” 七娘子笑着看了一会,见九哥的那些金贵玩意儿都安置好了,便回到了自己的卧室里。 这几个月九哥住在西偏院,自然规矩要改上一改了。 小厨房不用别人说话,曹嫂子就自己过来找王妈妈,“这几个月,七娘子和九哥的三顿饭就开在一起吧!” 原本,午饭和夜宵以及一天几顿的点心,小厨房都是单独做的,九哥吃的,自然要比七娘子吃的精致一些,是随了大太太的分例。 正院自己的开销用度,倒是立春管着,王妈妈不沾手,曹嫂子和王妈妈就叫了立春来商量。 立春很爽快,“哎,我这就登小账。” 大太太出门,大帐是交在王妈妈手里,正院的小账却是放在立春手中,七娘子的规格提高了,当然要记上一笔。 曹嫂子有些犹豫,“二娘子那边……” 立春就皱了皱眉,“二娘子现在是在大厨房开饭呢。” 王妈妈也说,“犯不着为了讨好二娘子,闹得四姨娘知道了。” 曹嫂子撇了撇嘴,没有说话。 送走曹嫂子,立春又和王妈妈商量上夜。 小雪和处 暑每天轮流在九哥屋里上夜之外,立春和王妈妈也轮流到耳房住宿。 务必要把九哥看守得风雨不透,不能出一点差错。 王妈妈强调,“这几个月里,二太太是一定要过来的……别的不说,清明、端午几个大节气,二太太肯定要来打个照面。” 杨家在苏州的人口少,清明祭祖,端午过节,二太太历年来都是到府里过的。 立春如临大敌地绷紧了脊背,“九哥身边一刻都不能断人!” 王妈妈若有所思,“清明祭祖,不晓得大老爷会让谁来捧祭品。” 大太太在的时候,自然是大太太的事,现下大太太去了京城,是二太太来捧呢,还是会提拔起一个姨娘? 两人正在说话,就听到了正院吵嚷的声音。 立春和王妈妈都钻出了屋子,对过堂屋里,白露也探出了半边身子。 “什么事这么吵闹啊?”王妈妈沉下脸,提高了声音。 四姨娘身边的霜降就着急上火地奔进了西偏院,“王妈妈,八姨娘闹肚子疼,四姨娘让您快些去请大夫!” 八姨娘肚子里的孩子,是重中之重,王妈妈没有多想,就要答应下来。 七娘子忽然在屋里喊了白露进去,没过多久,白露就匆匆走了出来,笑着上前拉住了王妈妈。 “妈妈,九哥在屋里哭起来了!” 立春也拉了拉王妈妈的衣角。 王妈妈就笑着对霜降说,“稍等片刻,我去和九哥说两句话。”其实,九哥还在家学里没有回来。 说着,三个人进了屋。 七娘子在堂屋坐着,手指轻轻地扣着青花瑞兽纹小盖钟,看到王妈妈进了屋,忙站起身笑着招呼。 “虽说王妈妈照管的是府中所有财务、琐事,但母亲却是把姨娘们的事,交给了四姨娘。”她笑得很无辜,“咱们都是正院的人,虽然母亲不在,但也不能被姨娘骑在脖子上拉屎拉尿。” 王妈妈何等老于世故,七娘子一点她就明白了过来。 大太太刚走,现在形成的处事规矩,很容易在接下来的几个月悬为定例。 大太太把八姨娘交给了四姨娘,八姨娘的事,就该让四姨娘来操心,主屋出面给八姨娘请大夫,费力不讨好,也容易给四姨娘兴风作浪的借口。 她顾不得和七娘子多说什么,就匆匆地走出了屋子 。 “四姨娘五六年前,操持家务的时候,手中也颇有一批管事的人。”她神色冷厉,“难道她不知道苏州城最好的大夫是哪个,要来问我?” 霜降就算有刀一样的利嘴,对着黑口黑面的王妈妈,也不好发作出来。 “还不快去回了四姨娘,让她自行找人出府请大夫?”王妈妈立起眉。 霜降扭头就跑了。 王妈妈这才进屋谢七娘子,“多亏了七娘子冷静细心。” 七娘子眉宇里一丝快意都没有,“八姨娘的肚子不消停,就给了四姨娘生事的借口。” 王妈妈哼了一声,吩咐立夏,“吃过晚饭,把八姨娘屋里的大寒叫来。” 立春眉眼中也露出一丝不屑,“太太把姨娘的事交给四姨娘,可不是为了让她借着八姨娘的肚子作威作福的。” 七娘子终于放下了半边心。 “七姐。”九哥下了学,在处暑的陪伴下高高兴兴地跑进了屋里,“我的东西都布置好了?” 七娘子看了看立春与王妈妈,对九哥露出微笑,“嗯!你去看看合不合意!不合意,再改!”生疏客套,就好像在招待贵客。 九哥也看了看王妈妈,“多谢七姐!”他小心翼翼地说,就像是个初来乍到的小客人。 王妈妈不禁露出一个满意的微笑。 立春把这一切尽收眼底,心中就晕开了一股莫名的惆怅。 16、近人 大寒侍候完八姨娘的晚饭,便来了西偏院,清秀的面容上还有几分疲惫。 “还没吃晚饭吧?”立春笑吟吟地问,“就在西偏院吃一口?” 大寒虽然是二等丫鬟,吃的用的,和寻常人家的小姐也差不多,但立春吃用的,显然要更精致一些。 “八姨娘现下歇得早!”大寒有些气喘,“再过半个时辰也就要睡了,和姐姐说说话,就得回七里香去侍候她洗漱。” “这都五个月了。”立春不由得沉吟,“怎么还这么不安生?大夫怎么说来的?” “大夫说是八姨娘心里有事。”大寒就有些胆怯地看了立春一眼。 立春平时在大太太身边,俨然是左右手的样子,说起来,倒要比平时的八姨娘还有脸面,积威已久,就算八姨娘现在有了个护身符,大寒依旧对立春有几分惧意。 立春就收了脸上的笑,低头看着手里的茶碗不说话。 九哥搬到了西偏院,正院堂屋就没有人气了。大老爷平时从来也不在堂屋过夜,不是住在浣纱坞,就干脆在外书房过夜,立春和王妈妈当然不好狐假虎威,在正院见大寒。 西偏院正厅就被借来做了王妈妈、立春办事说话的地方,搞得七娘子反而像是来借住的一样。 七娘子坐在书桌前,侧耳听着外间的动静。 大寒像是有几分心虚,又有几分暗示,喃喃地辩解,“八姨娘倒也不是有心的,这阵子她深居简出,和谁都没有来往,怕的就是万一肚子里的孩子出了什么事,对不住太太的关心……” 也就是说,八姨娘是忽然闹了肚子疼,并非是四姨娘派人传话,让她装的。 大寒是八姨娘身边最有脸面的丫鬟,如果是四姨娘传话,一定瞒不过她的耳目。 立春就抬起头笑了笑,握住了大寒的手,“你也是主屋出来的人……这阵子,多辛苦受累,保着八姨娘肚子里的孩子,等孩子降生了——八姨娘也就更有脸面了!” 大寒面容一展,高兴地应了一声是,立春又从手上拔下了一个品相还不错的天青石镯子,给大寒套上了,“这么大个人,也不知道打扮自己,在主屋的时候,太太的赏赐可从没有断过!” 大寒当时在主屋只是三等丫鬟,虽然太太赏赐的次数多,但轮到她的时机很少,现在得了这个精致的镯子,就很有几分高兴。立春又笑着和她说了几句客气话,才嘱咐,“虽说现在是四姨娘 管着姨娘那边的事,但八姨娘有什么不妥的地方,还是到正院来说一声的好。” “这我们省得,”大寒笑了笑,“八姨娘今日也叮嘱我,叫我和正院的姐姐们多走动走动呢。” 能在杨家做姨娘的人,都不会很笨的。 八姨娘虽然是四姨娘屋里出来的,但未必会无条件地站在四姨娘这边。 立春的笑容加深了,亲切地送走了大寒,就进了西里间,和九哥说了一会话,这才出了西里间。 东里间还隐隐亮着灯。 立春心中一动,悄悄地撩开帘子,七娘子果然还没有上床,正在灯下支着下巴看书。 见到立春来了,立夏忙上前招呼,“姐姐坐!” 七娘子笑着对立夏说,“把前几日太太赏过来的明前毛峰泡来。”自从进了正院,平时这些小东小西,大太太是没有短过她的。 立春谦让了一会,还是在七娘子身边斜签着身子半坐了下来。七娘子再三劝告,她才略微放松了些。 “姐姐平时在大太太屋里,也有个坐的地儿,如何到我屋里反而拘束起来。”七娘子说话很好听,在大太太屋里都能坐,到了少爷小姐们屋里,还客气什么? 立春就放松了下来,欣赏地看着七娘子。 虽然九姨娘生得不能说多好看,但这对双生姐弟,却是金童玉女一般惹人怜爱。 九哥就好像是一块璞玉,光华内敛,粗看之下只觉得眉清目秀,相处得久了,才觉得他有一股风流的气度。 原本还以为是在大太太屋里养出来的富贵,谁知道七娘子却也不逊色,清秀中透着娇弱,好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儿,颤巍巍的,惹人怜爱。 行事又稳重,又亲切……这样的人在哪里,都能活得很好,也都能得到喜爱,和她交好,不会有什么坏处的。 七娘子把书合上,慰问起了立春,“这一大家子,千头万绪的,就压在姐姐和王妈妈肩膀上。” “姨娘那头的事不用我们管,其实事儿就去了一半。”立春笑了,“三娘子、四娘子的事,也到不了我们面前。二娘子、六娘子和您都是省事的,也没有多少要操心的……就是九哥这个小祖宗,每日里都要生事,还要请七娘子多管教为上。” 七娘子神色微黯,立春心里有数了:七娘子精着呢,太太的忌讳,她是一清二楚! 她就起了一股同情。 亲亲的双生姐弟,现在又都在正院里住着,彼此不多亲近,还有谁能依靠?二娘子马上就要出嫁了,没几年就是五娘子的婚事,难道要到了那时候,七娘子才能崭露头角? 但她看着七娘子唇边的微笑,又打消了劝解的念头:这孩子虽然小,但该知道的,不会比她少。 有时候东风不到,的确是应该深深地蛰伏起来。 “白露这丫头,倒还听话吧。”她就说起了别的事。 今晚不该白露上夜,她吃过晚饭就去休息了,现在不在屋里。 七娘子才想夸白露几句,心中忽然一动。 像立春这样的人,口中是没有什么闲话的。 如果是必须应酬的场合,可能还是出于寒暄客套的目的。可是今天是她主动来找自己聊天…… 她又想到了前几天在轻红阁自己为她解围的事。 “白露姐姐很有眼色!”她夸奖着,“人很灵透,我看那,是个一等丫鬟的料,在我屋里,很担心委屈了她。” 立春眉眼弯弯,“服侍小姐是她的福分呢,哪里说的上委屈不委屈。”她顿了顿,啜了一口茶,“这丫头原本大太太也是想当一等丫头来□的,偏生,心气高了些,这几年渐渐大了,知道羞耻……就不愿在大老爷跟前走动了。” 大老爷名士风流,这些年来大太太屋里的丫鬟开了脸做通房的就有十多个,多数都没了结果,白露又的确是个漂亮的丫头,不想走这条路,也是情有可原的。 七娘子露出倾听的神色。 “梁妈妈又是她的干妈,帮着在大太太面前说了几句,大太太也就心淡了。正好,您到正院来,便让她到您身边服侍……人倒是很本分的,虽然很聪明,但却不容易起歪心思。”立春别有深意地叹了口气。“多咱我也有这个福分,认个好干妈就好了。” 这话粗听起来像是在酸白露,但如果立春要说她的不是,也就不会铺垫这么多句,又点出了白露的后台。 深宅大院里,要用一个人,也是有讲究的,立春刚才说的,大部分应该都是真话,毕竟在这种事上,说假话是没有什么意义的,转头问个别人,立刻就能对出来。 白露不想做通房,这才到了她房里,图的也就是服侍几年,放出去配人了。难得她做事很用心,也没有敷衍自己的意思,可以当作心腹来培养,只要不侵犯到梁妈妈的利益,有一些私密的事,也能叫她去做 。甚至是稍微侵犯大太太利益的事,也可以信任她。——只看她婉拒了大太太让她做通房的心思,就知道这丫头是个有主意的。 立春羡慕白露,又是为什么呢。她当然生得也很漂亮,不然,大太太也不会拿她和当年的江南第一美人三姨娘比较。 七娘子笑着按了按立春的手,给了她一个会意的眼神。 “车到山前必有路。”她同情地说。 大老爷今年都四十五了,虽然风流倜傥,英俊潇洒,但在古代,已经算很老了。立春不想走通房的路子,也很可以理解,若是能配个管家,都要比做通房好。 杨府的通房折损率太高了。 立春就知道七娘子明白自己的意思了。 奇怪,七娘子虽然过了年才七岁,但说话行事,都像个小大人,和她说话,竟是如与成人对话一般,很多事是不用说白了的。 立春就更殷勤了些,正好小厨房送夜宵来,她抢着出去接了,先把九哥的那份送到西里间,又把七娘子的那碗清炖银耳送到了东里间。 “小厨房这些日子还经心吧?”她笑容可掬地问,“曹嫂子人是妥当的,对食材看得很紧,就是有些看碟下菜。大太太说了几次,仗着宠爱,也都不改。” 为大太太料理饮食的,当然是最得她信任的人,可以有缺点,没能力,但绝对是无限忠心的。 七娘子想随便说几句好话应付过去,但想到立春话里话外隐隐露出的祈求,就改了主意。 有时候要拉近人与人的距离,求她办一件事,是最好的办法。要体现出听进了立春的话,最好的途径莫过于找一件让她可以效力的事。 “不瞒姐姐。”她看了进来服侍夜宵的立夏一眼,面上有些发苦,“我手头一向没什么银子,偏生在正院住着,开销又不小。”她顿了顿,不好意思地说,“曹嫂子那里,因为九哥搬进来了,每晚又多了一份我的夜宵,正不知道赏多少钱才合适呢。” 立春心领神会,“这又不是您去叫的,难不成叫您看着九哥吃,自己咽口水?”她掩口笑了起来,“您放心,曹嫂子那就交给我吧!” 两人又说了一会闲话,立春才到九哥屋里,安顿他上床安歇。七娘子看西里间熄了灯,也就洗漱了吹灯睡下。 在黑暗里,她察觉到立夏一直翻来覆去,不禁心中暗笑。 这丫头心实,却是个很能藏得住事的,虽然听不懂 她和立春的对话,竟也能忍住没问。 “立春姐是个聪明人,”她轻声说。 在现下的这几个丫头里,最可信的人自然是立夏。还在南偏院的时候,就服侍了她一年多,互相知根知底。立夏这个人,很可以信任,虽然笨了点,但点拨点拨,也是可以成长的。 “七娘子,我不懂……”立夏果然开口了。 七娘子点拨她说,“九哥今年多大?” “七岁。” “大太太春秋几何?” 立夏不说话了。 大太太已经四十了,要等到九哥长大娶妻生子,少说还要十年。 古代不比现代,过了四十,都算是中年的尾巴了,到了五十岁,已经算进了老年。 杨家这么大的家庭,里里外外多少事,大太太自己来管,现在还好,过上几年,难免力不从心。 到时候自然是抬举个姨娘管家,自己享福。可大姨娘、五姨娘这两个姨娘,虽然是大太太屋里出去的,但当时大太太还年轻,选的都是老实人,管家上就差了点。 立春跟在大太太身边已经七年了,对杨府家事极为熟悉,虽然她配人做管家媳妇也很有用,但到底不比抬举成姨娘来得名正言顺。 大老爷在大秦来说,又算老了,能让八姨娘怀孕,都算是意外之喜。立春生育的可能就更低了,没有自己的儿子,就只能一心一意地巴结大太太。 难怪立春不愿意,大太太的算盘打得是很响,可惜,也总是打得太绝了些。一个人如果算计得太精了,就算是对你忠心的,也迟早要渐渐和你离心。 七娘子轻声说,“立夏,你要记住,在正院,咱们没有什么根基,人脉要一点一点培养,像立春姐这样的人会对我们示好,就要抓住机会建立起关系……” “立春姐又为什么求到您头上了?”立夏还是有些不懂。“正如您说的,咱们在正院可是一点根基都没有……” “除了我,她还能求谁。”七娘子冷笑,“若是和白露似的,有干妈做后台,她也不必求到我头上了。二姐和五姐哪里会管她的事,她们是嫡女,求不到立春头上。只有我们,说来身份也是小姐,但却处处都有仰仗她的余地,她才敢开这个口不是?” “那您打算……怎么帮她?”立夏最不懂的是这个,“要知道,您……”在大太太面前,恐怕都没有立春有体面! “ 大太太倒是赏罚分明。”七娘子的声音有些发沉。“这五个月里,要是二太太不死心,又闹出什么动静。却被我挡在九哥跟前,等大太太回来,我自然就有说话的机会了。”立春其实也就是看好她这支潜力股,毕竟二娘子即将远嫁,五娘子又是那个性子,有初娘子的成功案例,她成为大太太智囊,借机上位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 立夏就不由得叹了口气。 杨家虽然富贵显赫,居住在杨府的人,却大都不怎么快乐。 就连五娘子、九哥,都有自己的心事。 “人生在世上,怎么就这么难!”她感叹。 七娘子也苦笑起来,她没有说话,只是翻了个身,把被子卷得紧了一些。 17、拌嘴 接下来几天,府中很平静。 没了五娘子,很多时候气氛都好了很多,七娘子每天早上起来练一百个大字,和九哥一起吃过早饭,同路到夹道里再各自进家学读书,先生的课虽然无聊,但她也听得很认真,每日里抄写女训、女内训,字是越来越好看了,先生还夸了她一次。 六娘子一点都不喜欢文化课,自然就没有和七娘子争胜的心思。 四娘子说好听了是文雅娴静,说得难听,就是三棍子都打不出一个屁来,平日里和这些不同母的姐妹,两三天都难得说上一句话,就算是在大太太跟前,也都是除了请安,别的一句话不说。七娘子的字写得是好是坏,和她自然没什么关系。 三娘子在读书上一向是好的,和二娘子一样,都有满屋子的书,七娘子的这点进步,虽然还不能对她构成威胁,但是三娘子的心情也不大好。 七娘子也不管三娘子的脸色,每日里早睡早起,过着平静的生活。 不管四姨娘在掌权期间会有什么小动作,都和她无关,她现在要保的人,要做的事都只有两个字:九哥。 只有九哥好好的活着,只有他健康成长,七娘子才有在正院继续往上爬的本钱。 很快,就到了清明时节雨纷纷的三月中旬。 四姨娘很早就来了西偏院和王妈妈商量祭祖的事。 虽然杨家的祖坟、祠堂都在陕西,但礼不可废,大太太在家的时候,众人也都要聚在一起到念先祠拜祭老太爷、老太夫人。 往年拜祭完了,众人怎么也要在一起吃一餐饭的。 王妈妈和立春都不想请这顿饭了。 倒不是为了钱,只是在求稳。二太太的心思,在杨家没有谁不知道,九哥和她在一个屋子里,大太太都不放心,更不用说在一起吃一顿饭了。 四姨娘很为难,“老爷还特意吩咐我,今年太太不在,让我们好生侍候着二太太,不要怠慢了她。” 王妈妈和立春对视了一眼,王妈妈就板起了脸。 气氛一时沉闷了下来,四姨娘看了看王妈妈,又看了看立春,才要说话,七娘子和九哥一前一后进了门。 众人忙互相见了礼,七娘子就和九哥分头进了东西里间。 四姨娘看着两人泾渭分明的景象,眼睛就像是飘着雾的湖水,迷迷蒙蒙,说不清道不明,半日,才笑道,“往年都是在聚八仙吃饭的,今年还 是在那里吧。虽说少了大太太,但二太太的身份,和我们比是天上地下,还是和往年一样,设三席?” 二太太往年都是和大太太一席,姨娘们一席,孩子们再一席。 王妈妈和立春虽然都有些不悦,但好像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白露忽然笑吟吟地掀了帘子,从东里间踱了出来。 “姨娘、妈妈、姐姐喝茶。”她礼数周全地捧出了一个珐琅景泰蓝游鱼小茶壶。 四姨娘看了眼神一闪,又看了看身后的多宝格。 上头立着的,有秦窑五花油彩瓶,有一整套甜白瓷瓶罐,有楚窑雨过天晴仕女听风瓶……都不是便宜的货色。 才不到三个月,七娘子已是俨然换了一副富贵的气概出来。 她又看了看白露身上的穿着。 半新不旧的水红色长褙子,掐着月牙色的边,料子倒是寻常的官缎……看来,大太太只是做了些表面功夫,倒还没有真的宠信上七娘子。 四姨娘没来由地就松了一口气。 这一对双生姐弟,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九哥且不去说他,七娘子的那安详大方的风度,哪里是一个平平常常的七岁小孩能具备的?她心里的弯弯绕绕,要比看起来多多了! 九姨娘是怎么生出这一对鬼精灵似的玉人儿来的? 四姨娘笑吟吟地喝了一口白露倒出来的茶,称赞,“这龙井味道纯正。” “老爷特意派人去翁家村搜罗来的。”王妈妈眼里闪过一丝得意。 江浙一带年年出产上千斤龙井,只要是西湖附近摘、炒的,都号称正宗,但杨家人都知道,只有翁家山西北的广福寺周围两亩地出产的龙井,才能说得上是色绿香郁,味甘形美。杨老爷虽然贵为江南总督,但一年也不过能得上两三斤这样正宗的明前龙井。 四姨娘就算再得宠,再有本事,也只能喝狮峰山上的明前龙井,七娘子虽然是庶女,只是到了大太太院里,随手拿出来招待客人,泡的都是这么好的茶。 王妈妈对七娘子就多了一分好感:这孩子,行事很有分寸,该炫耀的时候,是不会手软的。 四姨娘的笑也有点挂不住了。 白露看在眼里,就开口打岔,“说到这事,”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眼东里间,“方才九哥身边的小雪来求我,说是九哥看了几本《金玉儿女传》,就有些走火入魔了,想要学着书里, 让众人分开坐,分了小碟子上菜,自己倒酒……又不好意思和王妈妈说的。” 四姨娘似笑非笑地看了白露一眼,白露微微笑着,一副心安理得的样子。 大宅门里,很多事就是这样,就算是大家心知肚明的丑陋事实,也要用漂亮的借口掩盖起来,才能摆到台面上来讲。 不论是九哥还是七娘子,都没到看《金玉儿女传》的年纪,只是这个主意,又必须要从少爷小姐的口中说出来,才能有足够的分量。 九哥当然是最好的人选,男孩子看看这种胡言乱语的话本小说,也不能算是什么大的罪过,更何况《金玉儿女传》这几年来,大江南北无人不读,无人不说——都传到宫里去了,九哥好奇起来,翻看一下,也是有的。 立春眼睛一亮,兴奋地说,“”好主意,这样一来,二太太也不至于独个一席了。 是啊,姨娘们一向是到偏室自成一席的,这样一来,二太太可以和少爷小姐们坐在一起,如果是按排行来就坐,九哥要坐在最末,离二太太就远了。 防二太太到这个地步,也算是杨家的奇观了。 四姨娘脸上明明白白地闪过了一丝讽刺,“好,九哥要这样做,那当然就得这么做喽。”她起了身,征询地看着王妈妈,“这安排宴席的事,就请王妈妈操心了?” “哎。”王妈妈痛痛快快地答应了下来,“四姨娘只管到时候陪着二太太说话就是了。” 四姨娘笑着点了点头,“嗳,大姐不在,咱们这留守的就得打点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免得出了什么差错,惹人笑话!”她站起了身,“昨日陪老爷到金家赴宴,相识的几个夫人,都争先恐后地问起大姐的去向,说是这小半年少了大姐主持局面,她们要寂寞了!” 杨老爷位高权重,大太太当然也就是社交圈里的领袖,平时和几个夫人,走得很近,往往互相到对方家里做客。 白露和立春笑盈盈地送走了四姨娘。 “不过是带着她到那些个轻浮浪荡的场合去见识了一番世面,就当自己是个正经太太了。”王妈妈要笑不笑地说,唇边带了几分厉色。 白露笑了笑,没有接王妈妈的话头,直接进了东里间。 大太太屋里,难免也分了派系,白露是梁妈妈的干女儿,和王妈妈走得太亲近,各方面影响都不好。 王妈妈撇了撇嘴,正要说点风凉话,立春就忙把她拉到了自己日常起居 的小屋里。“当着九哥的面,可不能乱说话。” 王妈妈虽然不以为然,但也没有多说什么,倒是立春若有所思地问王妈妈,“妈妈说,四姨娘这几次出去,会不会是说三娘子的亲事去了?” 大家女眷,除了正经太太小姐,可以出门做客之外,姨娘出门的次数太多,是会招人非议的。 王妈妈心头一紧。 身为大太太身边的干将,她哪里不知道大太太对四姨娘两个女儿的观感? 若是被四姨娘神不知鬼不觉地说成了亲事,大太太不知道要有多生气! 她想了想,又摇了摇头,“说亲是正经的事,哪家的太太也不会和姨娘搭这个腔!传扬出去,是要叫人耻笑的!” 立春就觉得王妈妈说得也有道理。 “妈妈经过的事情多,还是您看得准。”她笑着奉承了一句,“清明的事该怎么安排,我听您的吩咐。” 王妈妈心里的一点点气,也就消于无形了。 两个人商议定了,就分头去办事。 下午七娘子进朱赢台的时候,三娘子正在和六娘子说笑。 “一般的人家,哪里会让女儿看《金玉儿女传》!”她的笑声很动听,就好像清泉打在了石头上,“被人知道,羞也羞死了!要是我呀,恨不得去撞南墙!” 七娘子看了她一眼,笑着招呼,“三姐姐。” 她的声音和以往比,多了三分甜味。 三娘子喜气洋洋地回了礼,“七妹妹好!四姨娘方才去正院,打扰你午休了。” 虽然是客气话,她的语气也很软,但三娘子到底是不是在客气,众人都心知肚明。 六娘子一皱眉,不再搭理三娘子,回头专心致志地分线去了。 黄绣娘却从绣屏上抬起眼,饶有兴致地看着七娘子。 七娘子眼珠一转,故作无知,“什么《金玉儿女传》,三姐,你可别胡乱编排我……我连那里头说的是什么,都不知道!” “嗳呀,怎么,你没看过吗?”三娘子一边说,一边冲七娘子挤了挤眼,一副你我心照的得意样子,语气里还带着几分不屑,“那怎么是你的丫鬟去和四姨娘说,想和《金玉儿女传》里一样,各人分开坐了,各自吃平素里爱吃的那几样菜?” 三娘子最大的毛病,就是很容易沾沾自喜。 “原来如此!”七娘子 点了点头,“三姐姐不愧博学多识,知道得这样清楚!连《金玉儿女传》里有这样的段落都晓得!” 三娘子的笑声就哽在了喉咙里。 六娘子却忍不住轻声窃笑了起来。 四娘子皱起眉,深深地看了三娘子一眼。 “你、你,你可别乱说话!”三娘子有些发急了,圆脸上的喜气消失无踪,余下了深深的怒气。 七娘子看了三娘子一眼,微微一笑。 她虽然不喜欢生事,却也绝非任人欺凌之辈。在深宅大院里,若是连自己的尊严都维护不住,只会让所有人看不起。 “三姐这满嘴里《金玉儿女传》、情呀爱的……”她摇摇头,“倒不是我爱嚼舌头,三姐今年都十三岁了……比不得我们还小,总要留心话语,小心祸从口出。” 六娘子趴在桌子上,脸都憋红了,吃吃的笑声,还是争先恐后地从她嘴里跑出来。 三娘子也快到说亲的年纪了,七娘子却才七岁,谁爱看这种儿女情长的话本,一目了然。 四娘子冷冷地看了七娘子一眼,又瞪了瞪自己的姐姐。 “都别说话了!”她语调僵冷。“咱们是来做针线的,还是来嚼舌头的?谁不学,偏学那起子烂舌头的老婆子!” “就是!”七娘子马上跟了一句,“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是什么地儿呢!什么捕风捉影、以讹传讹的事,都能拿到朱赢台来说。” 六娘子的笑声更大了。 要说嚼舌头,谁也比不上三娘子,中午白露才说起了《金玉儿女传》,下午她就用来嘲笑七娘子。 三娘子涨红了脸,眼泪已在眼眶中转来转去,四娘子气得说不出话来,狠狠地拍了拍桌子。 “够了没有!”黄绣娘沉声厉喝。 屋内顿时静了下来。 几个女儿都起身向先生请罪,杨家最是尊师重道,在黄绣娘面前,没人敢摆小姐架子。 黄绣娘也没有多加苛责,众人就又坐下开始绣花。 六娘子一边擦着眼角笑出的泪,一边又快又准地刺着眼前的大红镶金边的苏绒。 “二姐姐展眼就要出门子,我想做个荷包给她,”她悄声对七娘子说。 七娘子心中一动。 别看六娘子平时没心没肺,其实,行事很有章法。 二娘子在姐妹中人缘 不算好,和五娘子也不如三娘子、四娘子亲近,可又是大太太的心头肉。 六娘子送她荷包,又讨好了二娘子,又在大太太跟前露了好。 七娘子沉思了片刻,就放弃了效法的念头。 六娘子讨好二娘子,是六娘子的事,她是庶女,没有在正院过活,总是要想办法在大太太跟前献点殷勤的。 她和九哥之间的联系,已经够让大太太忌惮的了,若是再巴巴地上赶着和二娘子、五娘子亲近,只会让大太太觉得她贪得无厌,都有了九哥的照拂,还要再找靠山。 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路线,六娘子的做法再讨巧,不适合她的,就不能学。 七娘子缓缓地绣着一朵芍药花,心不在焉地思忖着。 不知道清明那天,二太太会有什么表现呢? 18、余波 七娘子没想到消息传得这么快。 第二天早上她还在练字,王妈妈就进了房。 “王妈妈。”七娘子连忙问好,要放下笔和王妈妈说话,王妈妈却按住了她的肩膀。 “七娘子别客气,继续练字!”王妈妈脸上一片柔和,笑着又说,“没想到七娘子也是个不饶人的性子。” 七娘子心先是一紧,但很快又放松了下来:王妈妈只有比她更讨厌三娘子的份。 要不是拿准了这点,她怎么敢对三娘子口出不逊? 她若无其事,“怎么说,我都是正院的小姐……三姐姐也太过分了些。” 王妈妈就算原本不喜欢七娘子,现在都要对她有三分好感了。 三娘子一向很得大老爷的宠爱,以前大娘子在家的时候,大娘子对谁都是笑脸相迎,和三娘子之间,也算和睦。 二娘子性格清冷,三娘子又有几分怕她,两个人之间,也没有爆发过什么冲突。 五娘子却是有几分羡慕三娘子的得宠……以一个庶女的身份,穿的戴的,都不输她这个嫡女。但她又品不出三娘子话里的意思,往往过了一会儿,才暗自气起来。 只有七娘子,平时不显山不露水,和三娘子斗起嘴却是千伶百俐,三娘子还是第一次被噎成了这样。据说昨晚气得摔了好几个瓶瓶罐罐,倒叫去溪客坊和四姨娘说话的大老爷有些不舒服,把三娘子叫去说了几句。 “若是这两个小姐,能学学六娘子就好了。”她装腔作势地叹了口气。 七娘子目光一闪。 没想到六娘子的那点保护色,王妈妈是看得清清楚楚。 “嫡庶有别!”她含笑应着,“再怎么说,连正院都没进,却那样……不知道的人,还当是嫡小姐呢!” 王妈妈更满意了。 她对七娘子的态度明显地亲近了起来。 立春一点也不奇怪,倒是九哥暗地里问小雪,“七姐做对了什么?怎么王妈妈看了她,倒比见了五姐还亲近些。” 小雪只好告诉了九哥,九哥听了,若有所思。 到了第三天,二娘子都知道这件事了。 大太太不在,晨昏定省就被大老爷免了,他名士风流,衙门里没事的时候,喜欢元龙高卧,在浣纱坞耽搁到日上三竿才起身。姐妹们就少了相聚的机会。 二娘子惦记小弟 弟,又忙着绣嫁妆,只好和七娘子、九哥约了,每隔三天,让这对姐弟到她的幽篁里吃晚饭。 吃过饭,二娘子就给七娘子使了个眼色,自己踱到了小书房去。 七娘子只好乖乖地跟上去。 幽篁里是一进的小院子,二娘子爱洁,平常早、午饭在西厢吃,七娘子来了几次,每次都是在西厢吃了饭就走,这还是第一次进正屋。 正屋也是小小巧巧的里外三间,二娘子的丫鬟小寒站在西里间门口,对她含笑招手。 七娘子对她笑了笑,掀开竹青色琉璃帘子,进了西里间。 幽篁里被布置得很雅洁,屋里屋外,都没有多余的装饰,不过只看这色泽均净的玻璃珠帘子,就能体会出雅洁背后的富贵。 西里间里有两三个松木大书架,上头叠了满满的书,好些书揭开了几页乱糟糟地堆在一起,窗前青玉案上一个竹笔海塞满了毛笔,蝉翼宣、薛涛笺……散乱地放了一桌子。 七娘子看了,倒觉得很亲切,也对二娘子多了几分敬意。 看得出二娘子是真有学问。 二娘子坐在青玉案前,看到七娘子进来了,就指了指窗边的一把红木圈椅。 “你和三妹拌嘴的事,已经传到了父亲耳朵里。”她开门见山。 七娘子不由得一挑眉毛。 以前小时候和伙伴们玩耍,也难免口角,当时她最看不起的就是这种人,稍微受了气,就喊‘我要告诉我爸’。 想不到三娘子居然是这种人。 “三姐姐……”和二娘子说话,不比和王妈妈,可以肆无忌惮地展示她对三娘子的憎恶,七娘子沉吟了片刻,就要开口。 “三娘子这件事做得很不漂亮。”二娘子打断了她的话。“父亲倒并没有偏心,说了她好几句。” 大老爷也就是昨天去了溪客坊,七娘子只知道三娘子摔了些碗盘,被大老爷说了几句,倒不知道三娘子是告状不成,反而落了不是。 就连这不完整的事实,都还是王妈妈告诉她的。 消息太不灵通了!七娘子暗自感慨,旋即,又佩服二娘子的本事,别看她每日深居简出,不动神色之间,原来对溪客坊的事都这么清楚。 溪客坊可是四姨娘经营了多年的地盘,里头的事,一向是很少传到外面来的。 “但是,”二娘子也不在意七娘子的沉默, “父亲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却是一定会对你有所不喜。毕竟,他最喜欢的是兄友弟恭……合家和睦。” 她脸上飘过了淡淡的讽刺。 七娘子不以为意。 大老爷就是看在九哥的份上,都不会对她厌恶到十二万分,再说,这样的小事而已,能有多不喜欢?退一步说,不喜欢就不喜欢吧,在内院生活,看的不是大老爷的脸色,而是大太太的喜恶。 “小七鲁莽了。”她细声细气地自我检讨。面子功夫,还是要做的。 二娘子不以为然,“难不成还任她说那些个不要脸的话?” 她的语气一向是淡淡的,很少这么激烈。 七娘子诧异地看着二娘子。 “分明是偏房庶女,”二娘子的不屑非常明显,“却不知轻重,每日里搬弄是非,口蜜腹剑……偏生手段又那么笨拙!真是叫人笑掉大牙!” 七娘子顿时对二娘子多了几分亲近。 一年前她和九姨娘才到苏州的时候,三娘子是第一个来南偏院探访她们的。 当时她笑得很甜,态度,也很客气。七娘子还暗自庆幸,她不是个难相处的人。 没想到才出了南偏院的门,她就笑得前仰后合,银铃般的笑声,传得老远。 “九姨娘身上穿的,还不如溪客坊的粗使丫鬟!” 九姨娘和七娘子才送她出门,当时就在院子里,这话,肆无忌惮地传到她们的耳朵里。 有时候,怨就是这样结下的。 只要想到九姨娘当时眼中流露出的伤心,七娘子就恨不得扇三娘子几个耳光,教教她做人的道理。 她勉强克制住了应和二娘子的冲动。 二娘子是姐姐,说三娘子几句,是占了身份,占了理。 她也是偏房庶女,又是三娘子的妹妹,有些话,二娘子可以说,她不可以。 “三姐有时候,是有些不讲究。”她含蓄地应和,“但小七也有些僭越了,毕竟是姐姐……还请二姐不要见怪。” 二娘子面露一丝赞赏,却没有多说什么。 两个人说了几句寒暄的话,又提到了八姨娘的肚子。 “大寒服侍得还算尽心。”二娘子淡淡的,“只是八姨娘怀相不好,心里的事又多,难免一天两日的折腾。” “算来,再过四个月,家里又要添人口 了。”七娘子作出高兴的样子。 二娘子叹了口气,没有应声。 七娘子发觉她怎么都看不透二娘子的心思。 别看二娘子平时一副方正严明的样子,其实心底对这些事,门儿清吧? 很快就到了清明,清明那天早上,七娘子早早起床,梳洗打扮。 这样严肃的场合,就不适合再与九哥一起扮双生子了,再说,二太太又不是傻瓜,她和九哥之间的神态,还是有很大差距的,能骗得了一次,难道还能骗第二次、第三次? 大太太打的想必也不是这个主意。 不过,双生子亲密一些,也在情理之中。 七娘子都写完一百个大字了,九哥才刚刚起床,揉着眼一边往外走,小雪一边给他穿衣服,又把他哄到净房里洗漱。九哥在主屋住惯了,时常走反。 吃过早饭,王妈妈和立春忙拿了钥匙去开主屋的门,昨天已经叫人洒扫过了,今日众人要先聚集在这里,听大老爷说几句话。 七娘子和九哥就规规矩矩地进了主屋正厅,数了排行先坐了下来。没有多久,姐妹们陆陆续续都到了,大家互相见过礼,大老爷也甩着袖子进了正厅。 大老爷是有年纪的人了,这些天一直宿在浣纱坞,此时就有些没精神,眼底下有淡淡的黑青。 他说了几句场面上的话,又捏了捏九哥的小脸蛋,就带着他先去了念先祠。 七娘子就坐在九哥身边,大老爷的眼神掠过她时,明显地顿了顿。 七娘子垂头敛目,做出一副很娴静的样子来。 大老爷喉头动了几下,终于还是没说什么,牵着九哥出了正厅。 他一走,厅里顿时热闹了起来,三娘子还是一脸喜气洋洋的样子,带着笑和四娘子搭腔,“四妹,你帮我看看,我的项圈是不是扯着头发了。” 众人的目光顿时就集中到了她的脖子上。 三娘子胸前挂着一个红宝石赤金项圈,黄金璎珞沉甸甸地坠在她胸前,看着,不但是足金,而且还下了很大的功夫精雕细作。而且金灿灿的,看起来,就像是新上身的一般。 这个项圈随随便便,价值上千两是跑不掉的。 三娘子虽然没有对七娘子说一个字,但已经明明白白地告诉众人:拌个嘴不算什么,她受了委屈,大老爷自然会补偿。 众人的目光就又调向了七 娘子。 七娘子身上没有什么多余的装饰,只有鬓边插了一朵珠花,手上笼着玻璃种的蓝花翡翠镯子。 翡翠也不能算是很名贵的玉料。 二娘子暗自皱了皱眉,面上多了三分冷意。 七娘子就好像没有听出三娘子的弦外之音一般,犹自低头专心地望着手里的帕子。 三娘子得意地和四娘子说笑起来,议论着小香雪的梅花谢了,玉雨轩的梨花开得好。 七娘子这才抬起头叫白露,“给我倒茶。” 白露忙笑吟吟地和立春一起捧了茶壶,一个一个小姐加了过来,一边续茶,一边和立春聊天。 任你三娘子多得大老爷的欢心,只要你是偏房庶女,就不能把丫头带进主屋! 六娘子眸中闪过了一丝讽色,看了三娘子一眼。 三娘子虽然还是笑容满面,但眼里的笑意已经消失无踪。 倒是二娘子,看上去还是平平常常,冷冷淡淡,眼底却柔和了起来。 “侄女们都到得好早,”院子里忽然传来了二太太的笑声。“我来迟了!” “二婶!”众人都起身招呼行礼。 二太太牵着一个娇娇怯怯的小女孩,进了堂屋。 七娘子不由留神打量第一次见面的八娘子。 八娘子和七娘子、九哥是同年同月同日生,七娘子先出了娘胎,九姨娘还在使劲生九哥的时候,八娘子就落地了。这三个孩子,只差了两三个时辰不到。 和七娘子、九哥的高挑不同,八娘子显得很瘦小,七岁的人了,看上去就像五岁、六岁一样。 她穿着粉蓝色亮缎裙子,桃红色满地金茧绸袄,单从长相上看,是个美人坯子,可惜透着病容,有些压不住这漂亮的衣着。 八娘子好像很依恋二太太,和姐妹们见过礼,就倚到二太太身边。 二太太在客位上喝过两碗茶,就带了姐妹们到念先祠祭拜。 大老爷已经带着九哥祭拜过了先人,先行离去了,没有和二太太打上照面,只是留了话,中午把九哥留在他那里吃饭。 王妈妈和立春难掩喜色:大老爷心里最疼爱的,还是正院的九哥! 二太太也没有尴尬,笑吟吟地听了小丫鬟的话,点点头让她下去了。回身带着女儿家们进了念先祠。 念先祠是三间小屋打通 了做成的小祠堂,一进屋就能看到一溜红木长案,上头供着十多个牌位,每个牌位上方还挂了栩栩如生的音容图。 七娘子只是撩了一眼就不敢多看,跟在二太太身后鱼贯给每个牌位上香跪拜。 十多个牌位,说快也快,很快就祭拜完了。 原本肃穆的队伍出了念先祠,一下就热闹起来。 三娘子把八娘子拉到身边,笑嘻嘻地逗她说话。 六娘子也凑到七娘子身边,议论着八娘子身上的新装,“虽说料子是好料子,但桃红配粉蓝,却有些俗了!” 而且,也显示出了八娘子脸色不好的缺点。 七娘子胡乱点了点头,“前面就是小香雪了吧?” 小香雪的白梅花大半都落了,一丛绿叶中隐隐约约露出了半个屋顶。 六娘子笑着说,“嗯,从这条路岔过去,就到了小香雪。直行再左转,是聚八仙。” 一边说,两个人一边走,已经看到了聚八仙周围开得团团如雪的琼花。 19、春宴 七娘子还是第一次参加杨府女眷内部的宴会。 她规规矩矩,按照排行坐到了六娘子身边的高几后,把最靠近二太太的位置留给了二娘子。 三娘子坐在二太太右边下手,二娘子坐在二太太左边下手,八娘子就只好坐到七娘子对面了,二太太往年是要和大太太坐在一起的,大太太不在,她就大大方方地坐到了上头打横的位置。 几个杨家女儿就互相使眼色。 这里是大房,大太太只是暂时离开,按理来做客的二房主母,怎么都要给大太太留一个空位置,体现出虽然大太太人在外地,但做妯娌的还是很尊重她。 杨家每年吃年夜饭的时候,都要在大老爷下手给二老爷留个位置,就是这个道理。 二太太也是书香人家出身,怎么行事这么没有章法? 大家坐定了,王妈妈和立春就张罗着上菜,四姨娘笑吟吟地从偏厅进了正厅,对二太太施了一礼,“给二太太请安。” 二太太连忙笑着点了点头,态度也很热情,“这些时候大姐不在,辛苦你了。” 四姨娘连忙谦让,“说不上辛苦,也没有多少事要操心。”又问,“二太太今日少人陪,可要叫几个说书的女先儿过来解闷?” 大太太是从来不在小姐们跟前听说书的,她家务繁忙,一年也难得有两天想起杨家养的这几个说书先生。二娘子面露不悦,却没有说什么。 二太太笑得很客气,“不必了,今日早起,有些困倦,想着早些吃完,在聚八仙休息一会。” 一边说,她一边对四姨娘点了点头,像是在多谢她的好意。 七娘子就觉得有些不对。 察言观色,她是一把好手,前世她在人际关系错综复杂的办公室生存了三年多,居然四面讨好,靠的就是察言观色的过硬功夫。 二太太和四姨娘前几年来往应当是不少的,前几年四姨娘执掌家务,两家人日常总有来往,怎么如今却是一副陌生的样子?彼此之间客客气气的,看不到一点人情味。 装得太过,就有点假了。尤其四姨娘这个人,见面三分情,就算二太太不拿她当回事,她都要上来套套近乎的。 七娘子留了心。 四姨娘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客气话,就回到了姨娘们吃饭的偏厅去了。 一点都不像是她平时的行事。 这顿饭吃得 波澜不兴,因为二太太喊累,大家都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吃了些东西便散了。七娘子想出的好主意,因九哥不在,倒没有发挥什么作用。 吃完饭,二太太也没有马上离去,果然到聚八仙里厅的美人榻上歇息下来,嘱咐八娘子跟着姐姐们在聚八仙周围走走散散,消消食。 进了三月,天气和暖起来,大家都没有离去,三三两两地在聚八仙里里外外说闲话,赏琼花。 七娘子和六娘子站在最繁茂的那株琼花边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刺绣上的事,六娘子已经做好了给二娘子的荷包,又觉得过于简薄,送不出手,正在发愁要加绣什么,一会儿嫌绣屏太招摇,一会儿又嫌手帕太细巧,两个人说来说去,都没有定论。 三娘子和四娘子遥遥地站在路边,采撷着道边盛放的杜鹃花,二娘子带着八娘子,不知道去了哪里。 聚八仙附近就冷清下来,那些服侍着的丫鬟、婆子们,也都各自去吃饭了,还在轮值的,也都远远地离了聚八仙,站在路边说笑——二太太好静。 姨娘们更是早走了,她们身份尴尬,有二太太在,就十分的拘束,倒不如散开各自自在。 七娘子就看到聚八仙侧门那里,水红衣裳一闪而过。 四姨娘今天穿的就是水红色长褙子。 六娘子还说个不休,七娘子看了看她,尴尬地笑了起来。 “六姐,我去净房。”她小声说,有些羞窘。 六娘子一下笑了,“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她倒是没有说与七娘子同去。 七娘子就招呼了白露,一道进了聚八仙东偏厅里头的净房。 隐隐约约,能听到后厅传来了二太太的说话声。 七娘子竖起耳朵听了听,却听不真,她就低声对白露说,“帮我翻到窗户外头去!” 净房后头是一大丛琼花,遮住了有心人的视线,翻出窗户,她就能绕到后厅窗户边,听听二太太和四姨娘都在商议什么。 若只是四姨娘一个人,七娘子当然乐得坐山观虎斗,可现在大太太不在……二太太的心事,又全在九哥一人身上。 她不能不听听二太太和四姨娘到底在商议什么! 白露脸色刷一下就白了,她迟疑地望着七娘子,没有说话。 七娘子也坦然地回视着她。 白露能不能成为她的心腹,就看这一刻了。 她没时间解释前因后果,也不想解释……白露如果心里还向着大太太,没有把自己这个主子当回事,可能就不会帮助自己,做这种离经叛道,没规矩的事。 但若是白露心里有自己,那就不一样了,在大宅门里生存的女人,私底下哪一个没有些见不得人的事情?不要说翻窗偷听,趴在地上的时候都有! 白露面上闪过犹豫,她看了看七娘子镇定的表情,咬了咬唇,当机立断,“我替您去!您就在这等着!” 七娘子一下松懈了下来,心口软融融的。 白露终究是向着她的。 “你太高了。”她笑着说,“不要紧,我在西北的时候,比这还野呢!”在西北生活的时候,有限几次,她能和杨家村里的亲戚们聚在一起,孩子们淘气,上树上房,大人们都不以为意,七娘子虽然不能说身手灵活,但翻过聚八仙这矮小的窗户,还是不难的。 白露就帮着七娘子爬出了窗户。 她小小的身影,被琼花丛遮着,连白露这样的有心人,都只能隐隐约约地看到她的头顶。 七娘子很快就闪到了后厅窗下。 聚八仙的这一侧靠着假山,被琼花从环绕,没事的时候,是不会有人过来的。 或许是因为这样,窗户只是虚掩着,没有关实,隐隐约约的人声,就从窗户缝里飘了出来。 四姨娘似乎很感慨,“说是这样,可谁知道他们家到底是怎么个境况,我上回在金家与他们家的十三姨娘攀谈起来,只说是虽然近年来他们家太太不管事,却又反而更乱了些,新上来的几个管事姨娘,都不大顶用。” 二太太似乎有些不高兴,“说是这样说,到底也是布政使!你要是还不中意,我也无话可说了。就看大嫂怎么安排吧。” 七娘子倒觉得有些无趣:说的肯定是三娘子的婚事了。 江苏布政使李文清是大老爷多年的老下属了,大老爷总督江苏、浙江、福建三省,军政事务繁忙,李文清就管着江苏省里一切大老爷不愿操心的事,是他的得力助手,三天两头上门来说话,连大太太对李太太都有格外的好脸色。 李家有意为嫡子说三娘子为妻,也不足为奇。李家和杨家不同,子嗣繁多,足足生了十多个儿子,李老爷续弦三次,嫡子满屋乱窜,一点都不稀奇。 三娘子若是说过去给嫡子做正妻,那人自然也是遂意的,有杨家做靠山,将来 分家时,明里暗里,总能多占些好处……在三娘子这边,看在杨老爷的面子上,谁也不会给三娘子不痛快的,也称得上是门好亲。 四姨娘却有些犹豫,“让您操心了!只是这事……还请容我再想想!” 二太太哼了一声,没有答话。 七娘子无声地叹了口气,她对三娘子的婚事没有丝毫兴趣。虽然不喜欢这个姐姐,但她也不像大太太,卯足了劲儿要在三娘子的婚事上给四姨娘使绊子……这可是关系了三娘子的一生。 四姨娘又开口了,语调婉转了许多,“您难得来一次,也出去走走,赏赏花,我就先告退了!” 二太太似乎有些疑惑,“这么着急走?我们姐儿俩要聚在一起,可不容易——你手头的那事——” “三娘子没说上个好亲,我又哪有心思想别的?”四姨娘有些哀怨,“大太太眼看着就要回来了,这才几个月功夫,挑中了人,还要和大老爷厮磨……” 二太太重重地叹了口气,语气有了些不耐,“知道啦,李家,你是看不中的!” 四姨娘还在说话,但七娘子已经悄悄地退回了净房外头,伸手让白露拉着她,翻进屋里,整理着褶皱了的衣裙,又理了理头发。 偷听也是要讲究技巧的。 就算别人没留意到,六娘子肯定知道她消失了多久。 上个净房上了半个时辰,那是大笑话……再说,知道了她们在说的是什么事,七娘子也就没了听下去的兴致。 七娘子一边和白露说话,一边出了净房。 正巧迎面撞上了四姨娘身边的霜降。 两边都愣住了。 还是七娘子先回过神,对霜降点了点头,从东偏厅拐出了聚八仙。 六娘子正和八娘子坐在聚八仙外头的石墩上说笑,在耀眼的阳光下,八娘子的脸色似乎也好看了不少,见到七娘子,她们同时迎了上来。 七娘子连忙压下了心中的思绪,对八娘子亲切地笑了笑,谢过她送给自己的衣服。 八娘子和二太太比,就要腼腆都多了,二太太对人倒一向是亲切和气,大方雍容的,八娘子却只是笑着说了声不必客气,就害羞地缩到了六娘子身后。 后厅的门忽然被打开了,两三个丫鬟出来打水端进去给二太太洗漱,不多会,二太太笑着和姐妹们说了说话,便拉着八娘子出了聚八仙,王妈妈和四姨娘不知从哪 里出来,一左一右把她送出了百芳园。 众人也就各自回房休息。 七娘子回到西偏院时,九哥已经睡了一觉,小雪正里里外外忙着服侍他洗漱。立春和王妈妈忙围上去献殷勤,七娘子就带着白露进了东里间。 在聚八仙听到的那几句话,还萦绕在脑海中,不肯消散。 四姨娘说话一向是很有玄机的,这次也不例外,她和二太太说的几句话,七娘子越回味就越觉得不对劲。 两个人要联手,总是要有些共同的目标,或是可以交换的利益。 听四姨娘的口风,是想在这五个月内找到可心的人家,让二太太说媒,她再向大老爷做些功夫,等到大太太回来的时候,木已成舟,就算大太太再生气,也都没有办法了。 计策是好的,但二太太为什么要帮四姨娘这个忙?为三娘子说亲,二太太就必定会得罪大太太。 她可没有什么要求着四姨娘的地方。四姨娘自从几年前被大太太从管家的位置上赶了下来,一直都是靠着大老爷的宠爱,才能维系着自己的体面,可不是当年管家时威风八面的样子了。 难道是四姨娘手里握了二太太的把柄? 二太太这么多年来,都想打九哥的主意,行事要是不注意一点,有什么把柄落到四姨娘手里,也不是不可能。 又是什么样的把柄让二太太这么卖力地为四姨娘办事呢? 七娘子想了半天都没有想通,四姨娘行事,一向是这样轻描淡写中蕴含了无限的深意。 走一步看一步吧!她放下了这件事。 二太太到底想做什么事,只要三娘子的亲事真的说成了,就不怕自己不知道。 四姨娘要做什么,必定会露出端倪的。她虽然得宠,但也不能一手遮天,就算大太太不在,王妈妈、立春,也都能和她抗衡。只要能护住九哥,别的事,轮不到她来管。 七娘子就把这件事放到了一边,把立春请到东里间来说笑了好一会,旁敲侧击地问了问九哥的情况。 九哥虽然是大老爷唯一的儿子,但大太太把他看得很紧,一向是很少到外院去的,这次跟着大老爷到外院吃饭,对他来说是很新奇的体验。 据说大老爷问了九哥一些书本上的事,九哥有的答了出来,有的答不出来,大老爷也没有说什么,吃过饭就让九哥回来歇息了。 大老爷当年乃是探花及 第,一向很看重子女们的教育,在几个子女中,他特别宠爱的二娘子和三娘子,都是读书上用心的,五娘子虽然也是嫡女,但因为一向不怎么爱读书,大老爷看得就差了一些。 九哥虽然现在是独子,怎么说都是万千宠爱在一身,但将来如果有了弟弟,恐怕就要多用点心读书了。 七娘子就惦记起了八姨娘的肚子。 这次清明祭祖,八姨娘都没有参加,在自己的七里香里休息,这几天她又请了几次大夫,还让大寒来请示立春,想派大寒到寒山寺祭拜一番,为肚子里的孩子祈福。 立春自然不会做这个恶人,四姨娘不但答应了,还亲自带着大寒去了寒山寺,也不知道在路上,又转去了哪里。 或许八姨娘是无心为四姨娘铺路搭桥,但真正的高手,总是能借着所有机会达到自己的目的,还能在上司面前卖好。大老爷知道四姨娘对八姨娘这么上心,就又到溪客坊坐了很久。 七娘子有种预感,接下来的几个月,四姨娘会常常出门。 20、人情 她猜的没有错,四姨娘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的确是常常被大老爷带着,到外头去做客。 王妈妈很看不上她的轻狂行径,时常和立春抱怨,四姨娘行事这么没谱,大太太的脸面,难免也跟着受损。 谁都没有往三娘子的亲事上头想,二太太和四姨娘一向不亲近,也没有什么来往,这段时间,也就是二太太送了些时令鲜果给杨家人时,四姨娘也派人送了些琼花回去。 七娘子看在眼里,不动声色。 这个月大家都很消停,没有出什么岔子,三娘子就好像忘记了和七娘子之间的口角,见了她,还是亲亲热热,满口的七妹妹。 很快就到了五月,从端阳日起,每天早上起来,白露就端了雄黄酒来,为七娘子在额头上画王字。立夏最近一空下来就打长命缕,不但给七娘子做了花色精致的五色缕挂在手臂上,还在床头、床边都悬了起来,保佑七娘子长命百岁。王妈妈和立春商量过了,从端阳起,每天都熏一遍艾草、青蒿,搞得屋里屋外都是艾草浓烈又不乏清香的味道。 六娘子送了两个香包到西偏院来,一个给九哥、一个给七娘子,“费尽心思就做了这两个,你们不要嫌弃!” 九哥和七娘子才吃完饭,两人坐在堂屋里闲谈,说着九哥学里的事,见到六娘子来了,都站起来问好,听到她这么说,都说,“谢谢六姐的好意。” 六娘子送的香包果然很精致,里头装了平安符、厌胜钱、雄黄粉,给九哥的那个绣了猴子上树,给七娘子的绣了老虎打盹,都是可爱谐趣的花样,绣工精巧,活灵活现,两人都很喜欢,翻来覆去地看个不停。 九哥就和七娘子商议,“回什么礼给六姐好呢?六姐手这么巧,也不知道送什么才合适。” 七娘子看他懂事的样子,心里有些发酸,顾不得立春在一边看着,就摸了摸他的头,笑着说,“送什么都好,就是图个好意头。” 九哥很生气,抱着头叫道,“别摸我的头,我又不是小孩了!” 立春和白露笑得前仰后合,连东里间里的立夏、西里间里的小雪,都笑了起来。 七娘子一边笑,一边应,“嗯,不是小孩了,九哥是大人了。” “就是。”九哥挺起胸膛,很得意,“我是男子汉了,以后,轮到我来摸你们的头啦。” 七娘子笑着还要再说什么,就见到霜降进了西偏院。 几个 人的笑都收了起来。 四姨娘这时候打发人到西偏院来做什么,大中午的,王妈妈也不在西偏院。 立春就下了台阶,走到霜降身边低声询问起来。 霜降和立春低低地说了几句话,立春讶异地回头看了七娘子一眼。 七娘子皱了皱眉。 不期然就想起了在聚八仙和霜降不期而遇的情景。 九哥就有些不安地对七娘子使了个询问的眼色。 他的眼神灵动活泼之余,总有些忧郁,黑嗔嗔的,就好像是两颗小小的宝石,明亮神秘,叫人猜不透他的心思。 七娘子却看出了里头蕴含着的关心。 她心头一暖,笑着对九哥摇了摇头,示意他放心。 立春就走进屋子,在七娘子耳边轻声说,“封家太太来了,在侧门外等着……” 九姨娘娘家姓封。 九姨娘的父母并弟弟都去世好几年了,原本家境就不算好,否则也不用九姨娘当绣娘来贴补家计。 现在还在世上的是九姨娘的弟妹,带了一双儿女,平日里也就靠绣花来挣两口饭吃,从前,倒也一直不曾向杨家开口,直到九哥出生后两三年,封太太眼睛不好使了,没办法再绣花,也就只好忍耻登了杨家的门。 那时候九姨娘还在西北,大太太倒也不曾短了他们的,每年腊月里上门,总会给上一二十两银子,又送些中等布料把人打发了,去年腊月里,立夏打听得大太太还多给了一双金镯子。 姨娘的家人,并不算是杨府的正经亲戚,封太太每次上门,都是在后门求人进来通报正院。有时候大太太懒得见她,就叫人送了东西出去,在大门口给了,连口茶都不留。 不过,现在大太太不在家,管着姨娘们的是四姨娘,二门上的婆子就回了四姨娘,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没有什么好疑虑的。四姨娘派霜降来告诉七娘子,也是应该的,封家的人来了,总要和七娘子说一声。 怎么才端午就又上门来了?不会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吧? 七娘子就有些坐不住了,她看了看一脸好奇的九哥,对他使了个眼色。 九哥站起身打着呵欠,进了西里间。 七娘子这才让霜降上了台阶进了门槛,低声问,“可说了是什么事?” 霜降眼底闪过了一丝不屑。 四姨娘虽然为人作妾,但是 娘家倒还算富裕,这些年来大老爷和他们走动得也勤,次次上门,都是以大老爷外祖家的身份上门来做客的,走的是正门,坐的是客位。 哪里和封家似的鬼鬼祟祟,到后门来求人通报? “也没有什么别的事。”她回答得很含蓄。 七娘子脸就一红:没什么别的事,就是来要钱的了。 她没有见过封太太,九姨娘也多年没见亲戚了,去年还是立夏偷偷到后门去见了封太太一面,给九姨娘带了几句问好的话。 现在王妈妈偏又不在,说不得,只好动用自己的私房了。七娘子有些沮丧,倒不是在乎这点钱:王妈妈知道了,转头和大太太一学,大太太又要觉得她心向着九姨娘的娘家,和自己不亲了。她才刚到正院,哪里禁得起这么折腾? “四姨娘问,七娘子要不要见一见封太太?”霜降语气里不以为然的味道很浓。 七娘子咬了咬唇,询问地望了立春一眼。 立春有求于自己,这点事,倒不至于作梗。 “我陪着七娘子吧!”立春笑盈盈地说,“回头王妈妈、太太问起了,也好有个说法。” 七娘子感激地望了立春一眼,把立夏叫到身边,吩咐了几句,就进了屋,换了件见客的鲜亮衣裳。 “又何必?”霜降和立春遥遥走在长廊前头,撇了撇嘴和立春议论,声音却大得能让七娘子听见,“就按封太太身上的衣服,咱们家三等丫鬟走出去,都镇得住!” 七娘子就觉得,不是一家人,真的不进一家门,霜降口中的话,和三娘子说过的何其相似? 四姨娘还是很殷勤的,虽然没有亲自出面,但还是把封太太领到了侧门里待客用的余容苑里。 余容苑有三进,很是阔大,长年累月都有人打理,以备不时之需,现在是牡丹、芍药季,院里一丛芍药花开得正艳。 院子里站着一对母子,都是穿着青布衣裳,所幸上头还没有补丁,封太太头发花白,双眼微眯,眼睛周围带了深深的鱼尾纹。站在她身边的少年,大约也就是十二三岁的样子。 这少年生得和九哥有几分相似,但要比九哥更貌美得多了。 虽穿得破旧,皮肤却白得像最上等的羊脂玉。 大约听有人来,少年略微一转。 七娘子对上他的眼睛,不由就呆住了。 那双眼睛漆黑明亮,灿若 星辰。衬在白玉般的面孔上,说不出的好看。 七娘子从来不知道一个人可以好看成这个样子。 这少年只是随随便便站在这里,尽管粗衣布服、神色拘谨,却已经是把千妍百魅的芍药花比到了泥土里。 几个丫头面上同时都泛起了一点□。 七娘子在余容苑门口就停了下来,笑吟吟地冲白露使了个眼色。 白露就上前拉着霜降,开始夸她穿的衣裳,赞美声连珠炮似的蹦出来。 立春会意地笑了笑,也停在门口,和白露一唱一和,夸起了霜降。 七娘子带着立夏进了余容苑。 封太太就知道是九姨娘的女儿来了——她认得立夏。 就要行礼。 七娘子抢前几步,扶住了她,轻声又急促地说,“快不要这样。” 她回头看了看霜降和立春,“到廊下说吧!” 大太太不在,她们才能进府,却到底不是正经的客人,也没个人端茶送水的,余容苑里空荡荡的,没有别的丫鬟,正好说话。 封太太睁着迷蒙的眼,从上到下,从下到上看了七娘子好几遍,才擦泪,“很像九姨娘!” 七娘子和九哥生的其实都不像父母。 七娘子抿唇笑了笑,给封太太行了礼,“见过您。” 说起来是舅母,又不能叫舅母,也不是正经的客人,也不是家下的奴仆,只好含糊带过称呼。 封太太连忙还礼,虽然穿着破旧,但她举止有度,看得出,受过严格教养。 “犬子封锦。”她擦了眼泪介绍。 七娘子看了他一眼,封锦神色有些局促,却并未使得他的美貌失了色。 “封大哥。”她行礼,封锦还了礼,抿着唇,就好像抿着春天里刚落下的桃花瓣,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七娘子。 眼底透着一股黯淡的痛苦,让他的美丽就像是深垂的夜空,带着隐隐的压抑。 “大节下的,也没能派人去问候一声,是我的不是。”七娘子先道歉,“太太现在出门了,不在家,管事的王妈妈也不在,这才能偷空出来相见,却也怠慢了。” 封太太闻弦歌知雅意,面色不由得一苦,但还是维持着礼貌,“若是相见不便,就快些回去,不要在太太跟前落了不是。” 七娘子就明白了,封太太对大 太太的忌讳,一清二楚。 “虽然才进正院没有多久,但手头还是有几个闲钱的!”她给立夏使了个眼色,立夏就从怀里捧出了一个小匣子,“家里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有什么我能帮忙的,您只管说。” 先给钱,再问事,封太太也好开口,也能显示出她是真关心。 封太太面色羞红,示意封锦接过簇新的樟木匣,“倒也不是……也算是喜事吧,”她扭捏地扯了扯封锦,“这孩子原本一边做些零活,一边在私塾读书,今年春试,不知怎么地,他竟考上了童生。” 大秦的科举制度,过了县试、府试,就是童生,再过院试,可称秀才,一个月就有二两银子可拿,还能免去几亩田地的赋税,在街坊邻居里,也算是个人物了。 “恭喜恭喜!封大哥今年——”七娘子很高兴,平时听家下人说起,她也知道杨老爷是十三岁中童生,十四岁中秀才,在当时被目为神童,封锦看样子,也就是十二三岁大小。 “十三岁。”封锦平声静气地回答。 他的声音也很好听,徐缓静谧,沁人心脾,就好像山间泉水发出的叮咚声。 与九哥竟有几分相似。 从他的声调、举止来看,封锦已经渐渐地放松了下来。 “好事!”七娘子精神一振,也明白了封太太再登门的缘故。 封锦平时可能一边读书,一边做些零碎的活计,再靠着封家另一个女儿的针线,这才能维持家计。 现在他考上了童生,年纪又还小,封太太自然想要让他再进一步,至少考个秀才的功名在身上。 那这半年的花销肯定就成了问题……也是没有办法,才忍耻登门的。 她就拉了拉封太太的手,扶着她往长廊深处走了几步,低声说,“匣子里有三十两银子,您拿回去,打了杨家的名头,置办上几亩田地,一年的出产,也够全家嚼谷的了。若有结余,再买上一个小丫头,帮着您做点事。” 封家没有家长,很容易被一等无赖地痞蒙骗……有钱用得也不安心。 但打了杨家的名头就不一样了,全江南,也没有人敢落杨家的面子。 封太太很感激,连声谢过了七娘子,“够了够了,大太太……一年也就给个十两,原也有心置办些田土,只是钱省不出来,有了这三十两,也能买上十亩地,雇两个人,还有结余到秋后了!” 七娘子笑了 笑。 平常人手里捏了三十两,也许只能买十亩地。 打了杨家的名头去,买上十五亩上好的田地,应该是不难的。 虽然没有到外头走动过,但在杨家村里耳濡目染,七娘子对外面的社会,了解得也不少。 她想了想,又婉转地道,“若万一不够……您就到后头大杂院里找立夏的娘李嫂子,叫她给我带话……别再亲自上门了,还带着封大哥!到底是童生呢,可不能让他受这气。” 虽然她从没有见过封太太,但九姨娘是她的母亲,封太太就是她的舅母,半瞎了眼还要上门低声下气地请安要银子,她心里也不好受。 封太太对七娘子的前一句,很是感谢,后一句却不以为然,“不能惯着他,要让他知道上门求人的苦,他才懂得珍惜钱财……儿子要贱养。” 一样是独生子,九哥金尊玉贵,锦衣玉食,封锦却要跟着母亲上门打秋风,七娘子望了封锦一眼,叹了口气,也没有多说什么,从胳膊上解下长命缕,递到封太太手中,“这个给您系……九姨娘临终前,还惦记着您,若是封大哥真能考上秀才,安家立业,她在地下也能安心。” 封太太就又抹泪,“小姑命苦,小姑命苦。” 七娘子下午还要去上绣花课,不能停留太久,就一边和封太太说话,一边把她带回封锦身边。 “祝封大哥考运亨通。”她笑着对封锦说。 封锦的眼睛和九哥很像,都是闪着光的黑宝石,神秘闪烁,潋滟动人。 只是七娘子看得透九哥的情绪,却看不透封锦的心思。 封锦对七娘子点了点头,又深深地施了一礼。 虽然他只说了几句话,但却并不失礼。 或许生得像封锦这样好看的人,不管怎么做都不会让人感到不妥。 “七娘子。”立春在门口笑着唤了一声,“是上课的时辰了。” 王妈妈也快回西偏院了。 七娘子有些慌乱:短时间内,她还不想让王妈妈知道这件事。 “您多保重!”她匆匆交代立夏,“好生把封太太、封少爷送到外头去,再到你家去瞧瞧吧,放你半日的假。”立夏到底经过的事少,在王妈妈面前,很容易露底。“我这就回去了,免得迟到了,又……” 当着封太太的面,她不想说太多杨府的事,便收住了口,对封太太笑了笑,走出 了余容苑。 霜降、立春和白露就簇拥着她一道往回走。 七娘子走出老远,回头看时,封锦也正好回头看她。 两人目光相触,在那一瞬间,七娘子的眼似乎都要被封锦的俊美刺痛。 21、算计 七娘子赶到朱赢台的时候,众人都已经到了,黄绣娘在三娘子身边,不紧不慢地教她挑针绣法,三娘子听得很认真,对七娘子迟到的事,没有发表什么评论。 倒是六娘子关心地看着七娘子,询问地望了她一眼。 七娘子稍稍喘匀了气,就含笑对六娘子摇了摇头。 四娘子罕见地转过身子,递给七娘子一个混合了不屑与怜悯的眼神。 看来封太太上门的事,四姨娘没有瞒着两个女儿。 七娘子有些心不在焉地穿针引线,在没做完的梅花绣屏上刺了起来,手比往常还要慢上三分。 今天中午的事,她并不后悔,身在宅门,很多时候她的确不能随心所欲,但封太太和封锦,是九姨娘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如果连他们都帮不了,九姨娘生下她来又有什么用? 自从九哥住到了西偏院来,她用钱的地方就少了好多:九哥是大太太的命根子,他平时要什么吃什么,谁敢变着方儿的要打赏?连带着也就便宜了七娘子,饶是如此,给了封太太那三十两之后,她手头也只剩十二两银子了。 说少倒也不少,听封太太的口风,一亩上好的田地,如今也就是要价二两银子,十二两银子能买上六亩田,在寻常人家,不算是小数目了。 但是西偏院里,贵重的东西都是上了册有价钱的,动辄就是十几两、几十两,她手头的这点银子,还摔不了两三个茶杯。 她倒是没什么花钱的地方,一吃一穿都是公中的,可现在封锦中了童生,七娘子总是希望他能上个好点的私塾,顺顺当当的读上一年的书,到明年考个秀才出来,再往上考举人的事,虽然虚无缥缈了些,但是秀才可以坐馆,也是有功名在身的人,一辈子安安稳稳的,也就可期了。 这样算来,三十两倒未必够了! 置办些田土之后,要再谋个好私塾,就有些捉襟见肘……总不能让没见过面的封小姐,日日做了女红去卖,重蹈封太太的老路吧? 其实,如果能说动大太太出面,上百两银子,也不过是大太太松松手的事,她身上这件衣服都要个一二百两,不要说别的了! 大太太虽然看她不错,但,那是看在她对大太太有用处,有价值的份上的。 在主屋生活的这几个月,七娘子也把大太太的性子摸得差不多了。 这是个心胸不大宽敞的贵妇人,但却也并非 完全糊涂,在大是大非上,还是看得清楚的,钱上也不小气。自从自己进了正院,大太太也没有很亏待过她,吃穿用度都是按照五娘子的份例供给的,在七娘子敷衍过二太太一两次之后,总是或明或暗的,有给些体面、给些实惠。 赏罚还算分明! 要让她在封家的事上作出让步,那自己,就得立下一个相应分量的功劳。 可是在深宅大院里,她又上哪立功去? 七娘子不禁就看了三娘子一眼,她正在黄绣娘的指点下,一手按着绣架,一手上挑,做了挑针绣的架势出来。 她叹了口气,缓下针线。 现在她要想的,恐怕不是立功,而是赎罪吧! 深宅大院里,没有遮得住的秘密,就算四姨娘想卖她个人情,把封太太上门这事瞒下来,二门上的婆子,也会把事儿辗转告诉王妈妈的。 王妈妈和她虽然也处得不错,但又岂能不告诉大太太? 再说,去余容苑的路上,也不知有多少婆子、媳妇看到了她的身影,互相一对,也就知道她是去见封太太的。就算能做通王妈妈和立春的工作,也都没有半点用处…… 七娘子心不在焉地上完了绣花课,一边慢慢地收拾着绣架,一边还在思量着接下来该怎么行事。 出了朱赢台,天色虽然还亮着,但也已经快到晚饭的时点了,七娘子左右看了看,就看到了白露在朱赢台外头的青石板地上站着,正和三娘子身边的惊蛰说笑。 她眯了眯眼,还没有说话,白露就笑着迎了上来。 “四姨娘想见您。”白露的声音不大,神态却很有深意。 七娘子一怔。 惊蛰也上前向七娘子行礼,“三娘子和四姨娘在前头百雨金赏花,有几株牡丹实在是开得好!七娘子可要瞧瞧?” 七娘子已经回复了镇定,“好,是要去看看。” 百雨金就在四姨娘住的溪客坊附近,东边接了及第居,北边通向小香雪,背靠着巍峨的假山。眼下是牡丹的季节,里头摆满了各色盆栽,也有牡丹,也有芍药,花圃中央建了座低低矮矮的小亭子,供大老爷无事来看雨打娇花的凄美景象。 四姨娘独个坐在小亭子里,出神地望着一株娇艳的烟绒紫。 七娘子让白露和惊蛰在牡丹群中说话,自己轻轻巧巧地走近了四姨娘。 四姨娘似乎还没有发现 她的靠近,她望着娇艳富贵的名品牡丹,眼神如梦似幻,烟雨蒙蒙,露出了一股别样的轻愁。 四姨娘的确是比大太太迷人得多了。 “四姨娘。”七娘子并不太过热情,有些提防地对着四姨娘行了礼。 四姨娘回过神来,露出笑容,客客气气地让七娘子在她身边坐下。 两人相对无言。 四姨娘仔细地打量着七娘子。 七娘子和九哥生得简直是一模一样,只是九哥的俊逸俏皮,在七娘子这里,就变作了惹人怜惜的娇弱…… 九姨娘是怎么生出这样一对活宝贝来的! 明明才七岁,心机却不输给大人,这还好是在杨家,若是生在别的公侯权贵之家,又是嫡女,岂不是要翻了天了? 在杨家,就算她有千般的心机,万般的计较,也只能在大太太手底下讨生活! 就不信她这么多年来,心里会没有一点委屈? 封家的窘况,今天她也见识到了,说起来,九姨娘为杨家生育了唯一的子嗣,怎么说,都是功臣,大太太排揎得她早死不说,连她的娘家都不肯照拂…… 再没脾气的人,心里都要有怨恨了吧,更别说七娘子看着,一点都不像是没脾气的。 她思量了又思量,才开口,“今日的事,传到大太太耳朵里,必定是会给你带来些不便的。” 开门见山。 七娘子也没有装傻。 “虽然如此,到底封太太是九姨娘唯一的亲戚,总是要照拂些许。”她有丝愧意地说,“说来,也是他们不会经营,太太每年都有赏赐,却都被胡乱花费了。” 先下手为强,堵住四姨娘议论太太的借口。 四姨娘不经意间,就闪过了一抹狼狈。 平时寡言少语的,到了关键的时候,却是这样厉害! 到底还是七岁小姑娘,不怕你翻了天! “三娘子很不懂事!”她笑了笑,又换了话题,“前些日子,冒犯了你,是她做姐姐的不是,我在这,代她向你陪不是了!” 这话题换得突然,但又很有深意。 如果七娘子那日在聚八仙,听到了二太太和四姨娘的对话,就知道四姨娘说的,到底是什么事。 七娘子就抬头认认真真地打量着四姨娘。 四姨娘今日穿的,要比平 常朴素的装扮来得富丽,她穿着浅红色的湖丝褙子,艳蓝色杭绸袄,看上去竟年轻了不少,还隐隐有几分娇艳,虽然也是十几岁孩子的娘了,却一点也没有老态。 平静的面容上,点缀着那双雾蒙蒙的眼睛,叫人看不够,也看不透。 她又垂下眼,盯着四姨娘的双手。 纤纤如春笋的玉指正绞拧着桃红平金锦帕,料子虽然结实,但也被四姨娘揪扯得不像话了。 七娘子觉得自己就像是在云雾里行走,每一步都落不到实处。 她不懂,一个月前听到的那几句话,到底有什么杀伤力,要让四姨娘着紧到这个地步……她的穿着和肢体语言都表明,四姨娘很看重这场对话。 “四姨娘客气了。”她面露不解。“其实,我住在正院,三姐姐住溪客坊,平日里也没什么来往。” 四姨娘叹了口气,面显犹豫,一时没有说话。 七娘子就试探性、疑惑地问了一句,“您今日放封太太进府,又派人来给我报信,是有心做个人情送给小七,小七明白的。” 这话虽然是陈述,但也是探问,四姨娘要是认了送给她一个人情,那么,也就好开口说出自己的要求了。 四姨娘眼睛一亮,就抓住了这个话口,“瞧七娘子说的。”她掩唇娇笑,“不过是一个顺水人情——就算是大太太问起了,这是九姨娘在世的最后一个亲戚,七娘子要是不见,传扬了开去,还真不知道要有多少难听的话呢!” 七娘子眼前一亮:是啊,这也是最好的借口,到时候让立春为自己婉言几句,大太太多半是会消气的。 再说,说不准大太太根本就不大介意这种事呢,说到底,就算当时王妈妈在,也是要给点银子的,自己不过是去见了一面,也是有理由的……是她钻了牛角尖! 她神色一开朗,四姨娘整个人就亮了起来,“其实今日找你,还是有件事想托七娘子。” 七娘子静静地等四姨娘往下说。 “三娘子今年也大了,也到了说亲的时候。”四姨娘有些不好意思,“我这个做生母的,难免要帮着操点心。” 七娘子嗯了一声,没有露出什么多余的表情。 四姨娘暗中咬牙,心中却越发拿不准了。 府里这些天也没有人往京城送消息,可见得,七娘子就算是听到了那番话,也没有告诉出去…… 只是她 到底听到了多少?! “这就在出去应酬的时候,开始留意适合的人家……”心念电转之间,四姨娘已是楚楚可怜地开了口。“也都是一片做生母的苦心。” 七娘子想到九姨娘,就放柔了表情。 是啊,四姨娘在这件事上,是无可指摘的,哪个母亲不希望自己的女儿嫁得好? “但是大太太却始终有些作梗的意思,”四姨娘垂下了头,“我只是个做姨娘的,在大太太跟前,又说不上话,还请七娘子帮着……” “四姨娘,我虽然人微言轻,”她垂下眼,就要许下承诺。 在这一瞬间,她看到了四姨娘眼中流过的,难以遏制的一阵恐惧。 七娘子心头忽然一动。 万一,只是万一…… 如果二太太和四姨娘之间,不是她猜想的那样,四姨娘拿住了二太太把柄的关系呢? 万一她们之间存在的是利益交换呢? 二太太在大老爷府里的利益,岂不就是只有一个人…… 九哥! 七娘子一下就起了鸡皮疙瘩,一股冰凉的激流,窜过了她的脊背,让她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硬生生地扭转了就要出口的许诺。 “我虽然人微言轻,”她微微笑着,声调有些不稳地道,“但也知道,不论庶女嫡女,婚事都是要太太出面,才是正理……姨娘出面说回来的亲事,难免是要遭人耻笑的。到了夫家,怕是也不会有多少脸面……就算我在大太太跟前为您说话,请她把亲事交给您来操办,为了杨家的体面,太太也不会答应的。更何况,我人微言轻……” 转得还不算生硬! 四姨娘听了这话,也不会觉得在聚八仙吃饭的那天,她听到了什么不听到的对话。 如果七娘子没有听到那番对话,不知道二太太在为四姨娘相看人家的话。 她当然会听信四姨娘的这番胡言乱语了。 那么,作为庶女,婉拒这个要求,也是很正常的。四姨娘打的主意,明面上看,是让她在大太太面前说些好话,请大太太松手,让四姨娘来操办三娘子的婚事。但不管从根基还是人望上看,七娘子都不可能为四姨娘说话。 如果她听到了那番对话,知道二太太要为三娘子的亲事出头,反倒可能会答应下来,做个顺水的人情。——二太太要出头,那肯定是在大太太没回苏州的时候直接找大老 爷保媒,七娘子大可先应下来,反正,也不需她出面去说话的。却又可以在四姨娘面前落下个好字,将来说起话来倒也方便。 如果七娘子只是个有些心机的七岁小姑娘,怎能不露出马脚? 四姨娘眼中露出了惊愕,但一瞬间,双眼又迷蒙了起来,原本绞拧手帕的玉指,也悄悄地放松了。 七娘子什么都没听到! 怕是去净房,也只是巧合而已。 到底只是个小姑娘,虽然有几分心机,但禁不起三套两哄,就露了底…… 就算她听到了几句漏出来的话,能不能听懂,都还是另一回事,才七岁,就算再能,又能精灵到哪去?初娘子也是上了十三岁,才能和四姨娘平分秋色的! 她虽然笑着,却露出了几分失望,“是我想着,明里暗里也帮过七娘子几次,以七娘子的为人,不至于不帮我这个忙……却没顾全大局……叫七娘子见笑了。这事儿,还请七娘子别告诉别人。” 她的失望、羞愧与一丝丝的邀功,都是那么的逼真。 但四姨娘的肩膀却垮了下来,唇边到底含了一丝笑意,透着放松…… 七娘子心中发冷。 四姨娘能和大太太抗衡多年不落下风,真是有几分本事。 “四姨娘对我的照拂,小七是不敢忘记的,一定不会坏了您的事!”她看了看天色,流露了几分犹豫,“眼看着要吃晚饭了,王妈妈怕是已经回到西偏院……” “那我不阻七娘子了!”四姨娘连忙站起身来,七娘子和她相视一笑,一起出了百雨金,白露和惊蛰忙一边扶了一个,一对往北,一对往南,相背而行。 白露仔细地观察着七娘子的脸色,却没有开口。 七娘子想和她说,自然会说,不想说,问也没有用。 七娘子却是才转过身,就露出了沉思之色。 22、对策 天色已经很晚了,七娘子回到西偏院时,九哥已经换了外出的衣裳,在堂屋和王妈妈说话。 见到七娘子进屋,几个人脸上神色各异。 立春在九哥身边笑吟吟地斟茶,见到七娘子进来,她带着笑看了七娘子一眼,便转过头去。 这一眼里有无法掩饰的关心。 九哥视若无睹,依然拉着王妈妈,询问着大太太的行止。 大太太三月底就到了京城,送了一两次信回来,都说一切很好。 王妈妈脸上却是立刻就出现了三分提防……在今天之前,她与七娘子之间,本来已经渐渐地越来越亲近了起来。 “王妈妈。”七娘子却没心思揣摩王妈妈的情绪,她对王妈妈点了点头,“我屋里的立夏今儿家里出了点事,我让她回家去,吃完晚饭再过来。” 立夏是她屋里的丫鬟,只要七娘子愿意,让她日日回家吃晚饭,王妈妈也没什么好说的。 她没有等王妈妈回应,冲王妈妈微微一笑,便掀帘进了东里间。 虽然七娘子还维持着平常的风度,但是她的眼角眉梢,却分明带了一股紧迫与无措……看上去,就有了些心事重重的样子。 九哥愕然望着她的背影。 立春就给白露使了个询问的眼色。 从余容苑出来的时候,七娘子还是好好的,一点异状都没有。 当时霜降、她和白露都是看着的,七娘子只是带着立夏和封太太说了几句话,给了些银子,面上看不出多亲近,也看不出多冷漠。 朱赢台一向是申初下课,七娘子脚程快,申初一刻就能回到西偏院。 她今日是整整晚了快两刻钟,现下都是申初三刻了,西偏院一向是申初二刻吃饭……所以九哥才在堂屋和王妈妈说话,一边打发时间,一边等着七娘子。 如果说心里没有一点好奇,那是假的,就算是立春都想知道,七娘子为什么晚了这么久才回来。 尽管深宅大院里,没有永远的秘密,但西偏院的消息,也没有灵通到这边四姨娘和七娘子说话,那边就传到了王妈妈耳朵里的程度。 王妈妈脸上闪过了一丝不快:才进了正院几天,就摆起了小姐的派头?当时被自己领着去见太太的时候,那副可怜相儿,可还是历历在目呢! 白露已经跟进了屋子里,东里间传来了低低的说话声…… 立春笑着对九哥说,“饿了吧?别等你七姐了,先吃饭吧!”不管七娘子在闹什么,九哥可饿不得。 王妈妈也回过神来,连声招呼九哥吃饭。 九哥好奇地望着东里间的门帘,愣了愣神,才回过神来应了一声,又有些担心地道,“是谁给七姐气受了吗?” 立春眼色微暗,王妈妈笑道,“说不准……不过,这可不是九哥儿管的事!” 这时候,白露就忽然掀帘出了东里间,冲王妈妈使了个眼色,轻声道,“王妈妈,七娘子请您到屋里说话……” 她的语气和神态,都暗示着有事发生。 众人都很迷糊,王妈妈更是不快了。 神神叨叨,也不知道在捣鼓些什么事儿!一点大家小姐的风范都没有!古话是怎么说来着?杨家这样的人家,小姐们就该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 但她也不想在九哥面前落七娘子的面子。 王妈妈能在大太太跟前混到如今的体面,靠的肯定不是自己的刻薄和小气……她的凶狠,是给底下人看的,七娘子就算再怎么不得宠,也都是她的主子! “哎!这就来。”虽然透着三分不快,但王妈妈还是应了一声,给立春使了个眼色,吩咐她照看好九哥儿。就和白露一起进了东里间。 立春就和小雪一起,服侍九哥用餐。 菜色很丰盛,虽然有些温了,但天气渐渐地热起来,九哥倒也不在意。 他一边吃,一边滴溜溜地瞥着东里间,耳朵竖得尖尖的。 立春看了,不禁有些好笑。 她也正分神注意着东里间的动静。 东里间里,低低的说话声一直没有断过,一开始都是七娘子的声气,后来就多了王妈妈的声音。 王妈妈一开始似乎很激动……声音竟有些高亢。 “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她的声音一下又小了下去,又急又快地,窃窃私语了起来,立春听了好久,才听到了几个词。 “四姨娘……三娘子……二太太……” 她心中一凛,不敢再听下去了。 在大太太身边做事,一向是很有体面的,在立春这个位置坐着,她所享受到的富贵,有时候甚至要比寻常人家的小姐还要更显赫。 但,有时候这个位置也是很有风险的!知道了太多不该知道的事 ……就不可能平平安安地脱身出去! 立春这几年来,夜夜提心吊胆,怕的就是无意间牵扯得太深,叫大太太不放心把她嫁给别人! 站得越高,就越担惊受怕。 七娘子单只叫了王妈妈,没有让她进屋,立春本来还有几分不满。 现在剩下的却全是庆幸和感激。 二太太不管怎么说,都是杨二老爷明媒正娶进来的嫡妻原配,尽管她一向对九哥心怀不轨,但……和她有关的事,还是能少知道,就少知道得好,免得将来为了体面,就这么…… 立春笑吟吟地服侍了九哥吃过饭,梳洗过了,就哄着他进了西里间读书写字。 九哥虽然乖巧听话地坐到了书桌前,却还是不断注意着外头的动静,小小的脸上,透露着掩饰不去的关心与担忧。 立春看了心里很难过。 虽然他从来没有表露出来,但九哥是个懂事的孩子,他不会不知道自己的生母娘家过得很困窘…… 可是他却什么都不能做,甚至连封太太的面都没有见过。——他身边的人哪里敢带他去见封太太?什么事都做不了……还不如七娘子这个女儿家。 七娘子见完了封太太,回来就这样反常,他心里肯定是又担忧,又着急的。 “太太眼下在京城,惦记着您呢!”她柔声说,“您要是没能好好练字、背书,等太太回来考问功课的时候,会让她失望的!” 听起来,只是在督促九哥读书。 九哥眼里闪过一抹黯然,听话地嗯了一声,伏案继续全神贯注地临帖。 堂屋里就传来了王妈妈的声音。 “饭菜都冷了!我这就叫曹嫂子给您重做去。”她的声音有些发颤,音调又高又急,又带了三分的狼狈,三分的讨好。 立春和九哥不约而同地扭头看了过去。 “妈妈客气了。”七娘子似乎完全恢复了正常,声音里带着柔柔的笑意,“下一碗面对付过去就成了,错过了饭点,我倒也不太饿了!” “正好,曹嫂子的鸡丝汤面可是一绝……”王妈妈的声音消失了,没过了多久,她掀帘子进了西里间。 “九哥可有认真习字?”王妈妈看上去,已是完全恢复了正常。 立夏是申正三刻被上元接回西偏院的。 她看起来虽然疲惫,但也有几分兴奋,手中还提了 一个小小的篮子,见到七娘子,便捧出了里头的小瓷坛子,“这是我爹娘孝敬您的腌黄豆,知道您喜欢吃辣,特地做得稠了些。” 看起来,她没有丝毫不对,就好像是千辛万苦讨了假回家看望,收假时顺便给主子带了些小小的礼物。 这丫头历练出来了。 七娘子有些欣慰,却不动声色,“好,替我谢谢李叔、李婶。”她示意上元把小坛子捧走,“是吃过晚饭来的?累着了吧,下去找白露姐说说话,我这里不用人服侍。” 立夏便带着笑从侧门出了堂屋,进了南厢房,上元见两个大丫环不在,便没有离去,而是低眉顺眼地在书案边站着,随时准备为七娘子磨墨添水。 七娘子反而被搞得有点不自在。 过了一会,立春笑嘻嘻地端了一碗百合莲子糖水,进了东里间。 “七娘子。”她招呼着,“您今儿晚上进得少,吃些夜宵,就不犯饿了。” 自从九哥搬到了西偏院,各种夜宵,七娘子是没少吃。 上元连忙上前接过了立春手里的糖水,轻轻放到了七娘子桌前。 七娘子起身笑着让,“立春姐姐坐。”便密切地看着立春的神色。 没有叫立春进来,是为了她着想……但她的好意,立春未必能理解。 立春坦然地回视着她,眼底透出隐隐约约的感激。 两人对视了一眼,就都明白了彼此的心思。 立春摇了摇头,抿唇笑着说,“还要去服侍九哥安歇,今晚轮我上夜,不好轻忽了。” 七娘子就含笑把她送到门口,回身坐回了酸枝木圈椅,有一下,没一下地舀着清澈透明,略带粘稠的糖水。 把这件事告诉王妈妈,也是无奈之举。 虽然没有经过查证,推测只是推测,如果事情的真相并非如此,王妈妈反而会觉得她大惊小怪…… 但牵涉到九哥,再大惊小怪,都不算是大惊小怪。 而且她手头的这点人,也根本没办法打探消息! 换句话说,如果连她手底下的白露、上元都能轻而易举地打听到四姨娘和二太太的隐私,那她们早都被大太太吃得骨头都不剩了。 如今在杨家,四姨娘设下的局,也只能由大太太来破解。 虽然告诉二娘子,效果可能会更理想,她也能把自己撇的更清。毕竟二娘子到 底是她的姐姐,年纪也不大……弄虚作假,把自己的动机说得纯洁一点,并不是什么问题。 但是大太太和二娘子之间的关系,却不是很密切……二娘子从来不在内宅的事上多说什么,大太太也从来不拿内宅的事去烦她。 而能影响到大太太对自己观感的人,非王妈妈莫属。几个月朝夕相处……王妈妈将来对大太太说的话,很大程度上,就是她这几个月的成绩单。 在王妈妈面前,七娘子就没有玩弄什么手段了。 她只是老老实实地把自己在聚八仙里,听到的那番对话复述了出来而已。 光是这番话,就已经让王妈妈面色大变,且惊且怒了。 如果让四姨娘如愿,大太太脸面扫地之余……她这个留守的管事妈妈,被迁怒的可能性自然是最大的。 再说,七娘子能想到的,王妈妈也不会想不到。 甚至,由于她对杨家的熟悉,七娘子不知道的,王妈妈也一清二楚。 四姨娘打理家务的那几年,和二太太的往来很少。 说来也是,那几年里,过继的事虽然一直没有提起,但是也一直都是众人心中的默契,二太太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一心只在大太太身边服侍尽孝,哪里有闲心和四姨娘来往? 尽管二太太这几年来,行事很没有章法,透着个乱字,但她终究不是三岁小孩……为了三娘子的亲事这么忙前忙后的,打的是什么主意,谁都能猜出来! 长年累月居住在深宅大院的妇人,心胸会变得很小,一点刺激性的消息,就能让她们想入非非,着慌起来。 王妈妈就是这样。 四姨娘方才找七娘子说什么,已经不重要了。 七娘子到底还小,根本不知道自己听到的东西重要在哪里……到底是双生姐姐,把她抱进主屋,真是大太太高瞻远瞩! 才来了这么几个月,就给九哥挡了几次灾,她是九哥的福星啊!在胎里是做姐姐的照顾弟弟,出了娘胎,就算这两人不亲密……做姐姐的也都能在冥冥之间为弟弟挡掉劫数! 王妈妈站起身,在屋里来回踱着方步,甚至还低低地念了几遍佛,才渐渐冷静下来。 她和七娘子不一样。七娘子年纪还小,心思还是很单纯的。 虽然她和三娘子不对付,但是机缘巧合之下,她在聚八仙听到了那些话,却也不以为意,没有放在心里。 毕竟四姨娘为了三娘子的婚事汲汲营营地奔走,是公开的秘密。 直到四姨娘侧面向她打探求证,才引起了她的警觉,这才找上王妈妈,说出了那番对话。 “原本以为二太太只是帮着四姨娘相看人家,毕竟……她也是官太太,在江南十多年,人脉自然不少。”七娘子说这话的时候还有点不好意思,“就没怎么放在心上……虽说这有些不地道,但二太太也不是第一天……没想到四姨娘居然紧张成这个样子,还特地找我试探起来了。” 真是个傻孩子! 二太太平白无故,朝四姨娘卖什么好? 好在还算机灵,到底是敷衍了过去,没让偷听的事露了馅。 说她傻,她又机灵,说她机灵,她又傻…… 王妈妈一边沉思着,一边吹熄了灯火。 今晚轮到立春在九哥身边照看,王妈妈也没有离开,就睡在了西偏院里。 她需要好好想想……这事,虽然需要小心应付,但,也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黑暗里,王妈妈隐隐露出了兴奋之色,下一刻,脸色又暗了下来。 23、不败 很快就到了端午。 端午是大节气,不但要吃粽子,赛龙舟,出嫁的女儿,还要归宁。大太太这次上京,就是又赶了秦帝师的大寿,又赶了端午归宁的习俗。 杨家小辈里,出嫁的女儿只有初娘子一个,按理说,余杭也不算远,初娘子是应该回娘家来看一看的。 大老爷虽然看女儿淡了,但初娘子是他的第一个女儿,却又不同,自从入了五月,他就叨念着初娘子,从余杭到苏州,走水路也就是两三天的事,若是初娘子有意归宁,早就送信来了。 家里的姐妹在说到初娘子时,难得的和睦。 “大姐姐今年出嫁还没满一年,或许不会归宁,也是说不来的。”四娘子语气难得温和。 二娘子也点了点头,“为人新妇,顾忌自然要比当女儿时多了,不过,大姐怎么都也会送信过来的。” 六娘子也笑着说,“大姐姐每个月都打发人送东西来,端午是大节气嘛,当然不会例外了。” 几个人都笑了。 初娘子的夫家李家是余杭有数的大地主,家境富裕,却没有读书人,只有初娘子的夫婿李意兴在家读书,想要考个功名傍身。 初娘子嫁到这样的人家,还不是公婆哄着,丈夫敬着?不要说往娘家送东西,就是见天的往娘家跑,李家也说不了她什么。 杨家的这些小娘子,虽然都还没有出阁,但哪一个是省事的,这里面的弯弯绕绕,谁不清楚? 三娘子流露出一丝欣羡,“大姐姐真是挑了一门好亲!” 二太太就笑着走进了花厅,“说什么这么开心?”她手里牵着八娘子,八娘子看起来气色好了些,脸也红润起来。“小姑娘家家的,满口亲事,可不好听。” “二婶。”众人都起身行礼。 三娘子嘻嘻笑着说,“二婶,我们在说大姐姐,眼看今日都是正五日了,怎么大姐姐那头连个信都没有。” 二太太点了点头,笑着拍了拍八娘子,道,“和姐姐们玩去吧!”就坐到了花厅上头并排摆着的两张太师椅上首,喝了一口新茶,“怎么不见九哥?” 今日是端午正日,众人自然是要聚在一起吃饭的,往年的端午,都是在万花流落中央的解语亭摆上几桌,大家团座,取的就是端午团圆的意思。按理杨老爷也要进来和家眷同乐的,但到底有二太太在,两边不好见面。往年,他都是与家下的清客、幕僚外 出看龙舟,把家里留给女人们。 “父亲带九哥去看赛龙舟了!”二娘子微笑着回答,眼神清朗,看不出一丝不对。 二太太也不见尴尬,应了声,就笑吟吟地道,“今日天气好,有几分夏天的样子了。”东拉西扯的,和姑娘们说起了家常。 四姨娘和王妈妈忙里忙外,四姨娘只管打理宴席,王妈妈却要安排端午众下人的赏赐:虽然大太太不在,但该给的,还是不能短。直到众人进了百芳园,才瞧见几个姨娘说着话,从浣纱坞边上走了过来。 苏州园林多,但凡园林里,都是要有水的。百芳园里也不例外,靠着院子的西南角,溪客坊和七里香中间就夹了个小小的池子万花流落,解语亭就在万花流落上伸展出的一座竹桥尽头,现下天气渐渐炎热起来,在池子中央吃饭,又凉快,景色又好。 几个姨娘笑着给二太太请安,又和小姐们对着行了礼,就连许久不曾露面的八姨娘都赫然在列,她的肚子已经很大了,人却越发瘦弱,每走一步路,都要喘几口气。 四姨娘就跟在八姨娘身边,一边和她说话,一边搀扶着八姨娘,两人亲密的关系,不言而喻。 见到二太太,她没有表现出什么异状,二太太也只是漫不经心地对姨娘们点了点头,就拉着二娘子,一边说着闲话,一边踏上了长廊。 一大堆女人在路上走,难免要分了帮派。 大姨娘和五姨娘都是太太身边的人,此时就聚到了七娘子身边。 四姨娘和八姨娘慢慢地坠到了人群末尾,一边走,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七姨娘就落了单,和六娘子母女两个走在人群中间,即不靠七娘子,也不和三娘子、四娘子掺和。 三娘子、四娘子姐妹两个却是携了八娘子的手,三娘子和八娘子嘻嘻哈哈地,说个没完。 初看,倒也是挺和睦的。 大姨娘和五姨娘都是老实贞静的人,七娘子更不多话,三个人走得很安静。 四姨娘和八姨娘的对话,就顺着风飘到了她们耳朵里。 “现下天气暖热了,你可不要贪凉,该穿的还是得穿,夜露还是凉的,若是着了凉,可就难办了。”四姨娘的声调娓娓动人,“大人还好说,孩子可禁不起折腾。” “哎。”八姨娘低低地应了,却没有多余的话。 “平时也要多进些饮食,瞧你瘦成这样,将来生产的 时候恐怕是要吃苦头的!”四姨娘也不在意八姨娘的冷淡。 七娘子有些好奇,回头看了这两人一眼。 四姨娘脸上写满了热心,八姨娘却是有一丝无奈。 大姨娘和五姨娘都顺着七娘子的眼神往回看去。 她们脸上同时闪过了不屑。 “一样都是姨娘。”大姨娘的声音不大也不小,“偏偏有人就作出了副太太的样子……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府里主持中馈的是她呢。” 七娘子不由莞尔。 大姨娘、五姨娘虽然平时看不出,但其实爪子也很尖利,说起风凉话来,不会比人逊色。 这她是知道的……九姨娘的灵堂前,她就领教过了两个姨娘的心机。 “说的是。”五姨娘也笑盈盈的,“八姨娘虽然是她院子里出来的……但就连她都是老爷太太跟前的奴才,还真把自己当块材料了……” 回廊不大,两个姨娘说的话,谁听不到? 七姨娘和六娘子加快了脚步,绕出回廊,赏着路边的鲜花。 三娘子和四娘子同时回首,眼中闪过怒意。 二娘子和二太太加大了说话的声音。 七娘子有些讶异。 说起来,这两个姨娘,一直是谨言慎行,在大太太跟前服侍的时候,连句话都少的。 就算在九姨娘灵前,她们试探了自己一招,七娘子都没有往深处想……也没有觉得,她们善于言辞。 没想到发起威来,口舌居然这么便给,居然又是这么无畏! 四姨娘和八姨娘一下就住了口。 大姨娘与五姨娘对视了一眼,大姨娘又笑道,“五妹,话也不要这样说,人家也知道,自己就算是再有体面,也比不上正院的一猫一狗……七娘子,您说是不是?” 七娘子有些迷糊,笑着应了声,“正院是太太住的地方,当然要高贵些。” 大姨娘和五姨娘有意无意,放慢了脚步,就落到了八姨娘和四姨娘近前。 四姨娘脸上带了些难堪,躲闪着大姨娘和五姨娘的视线,一付不想生事的样子。 她脸上却没有意外。 倒是八姨娘脸上带着惊愕。 七娘子就左右看了看。 三娘子、四娘子脸上虽然有气愤,但连城府最浅的三娘子,都没有露出要干 涉的意思。 二娘子和二太太言笑晏晏,就好像一点都不知道后头发生的事,已是走得很远了。 七姨娘和六娘子最绝了,两母女一边说笑,一边快步赶上前去,俨然是不想掺和到里头的意思。 七娘子垂下眼,想了想,也就明白了过来。 正院和溪客坊的争斗,多年来由来已久,虽然大太太占了天时,但四姨娘却有人和。 大姨娘、五姨娘、八姨娘,都是这场争斗里的武器。 四姨娘昨天在百雨金找她说话,把她在为三娘子找一门亲事的事,摆到了台面上。 按理说,这也不是什么过分的事,四姨娘毕竟是三娘子的生母,三娘子又是一向放在溪客坊长大的。大太太就算是知道了,也不会说四姨娘什么,顶多是加快脚步,为三娘子找上一门外头体面里面苦的亲事,叫四姨娘打碎门牙和血吞罢了。 七娘子明面上应付得还不错,把四姨娘敷衍了过去。 但是私底下,她当然是会把这个消息告诉王妈妈的。 虽然大太太人不在,但不代表正院就能任人宰割。王妈妈越是要装得不知道四姨娘台面底下的那些事,就越是要把对这句话的反应,给演出来。 正院方面,自然就是大姨娘和五姨娘牵头出面了。都是姨娘,对阵起来,也没有什么尊卑高下,什么难听的话,都能说得出口。 四姨娘不会不知道这个道理。 正院如果只以为四姨娘是僭越了本分,居然自己出门相看起了人家,又想托七娘子说情,叫大太太松松手,放过三娘子的亲事,那么,也只会让大姨娘、五姨娘来说些风凉话刺一刺四姨娘。不至于有什么过激的反应,大太太还是会卡着三娘子的亲事,想什么时候松手,就什么时候松手。 四姨娘眼下虽然挨着冷言冷语,但想必,四房的人心底是高兴的。 而放在二太太跟前说这些话,就体现出王妈妈用心的深远。 敲山震虎。 初看之下,好像王妈妈为了给正院出这口气,就不顾大房的体面,让姨娘的争斗,暴露在了二太太跟前。体现出了王妈妈这个人的气量狭小……但对二太太而言,指名道姓地骂四姨娘,也有些震慑她的意思,毕竟,她们是私底下的同谋。 王妈妈能在正院混到这个地步,也真的不是什么简单角色! 七娘子在心底暗暗警醒,越发 不愿牵扯进正院和溪客坊的争斗里。 当然,她是正院的一份子,和溪客坊的人,互相之间是不会有什么好感的。 但是姨娘对姨娘,她的对手,也只会是三娘子和四娘子,不会是四姨娘。 但是大姨娘和五姨娘一左一右夹着她,就好像四姨娘扶着八姨娘一样,好像都没有放手的意思。 看来,自己和八姨娘,成了双方的挡箭牌。 二娘子是无心牵扯到姨娘之间的争斗里的,身为大太太的嫡女,王妈妈当然不敢怠慢,可能是早把今日的行动汇报给了她,所以,她才拉着二太太走在最前头。 自己是正院小姐,又是庶女,大姨娘和五姨娘站在她身边,就有意无意地凸出了自己正院人的身份,说起来,四姨娘还要在她们面前客气几分:身为大太太的陪嫁,两个姨娘是有脸面的。 二太太的事,还是她主动告诉王妈妈的呢……怎么就这么不把她当回事儿? 七娘子在心底苦笑起来,和八姨娘交换了一个眼神。 两个人都是满脸的不情愿。 八姨娘忽然就捂着肚子喘息起来。“大寒,快扶着我,我有些晕!” 众人一下都放下了恩怨,上前围住八姨娘关心了起来。 子嗣为大,谁也不敢在这时候误事。 八姨娘缓了一下,就气喘吁吁地说,“没、没什么,只是有些晕,想是……早饭吃得早了,现下饿了!”一边说,一边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看周围。 乘大家不注意的时候,她有些得意地对七娘子眨了眨眼。 七娘子心领神会,抿唇忍住了一个笑。 大姨娘和五姨娘也没意思起来,七娘子就势扶了白露,笑着说,“姐妹们都在前头,姨娘慢走,我先赶上去了。”便远离了这个是非之地。 她可没有被当作枪的嗜好,就算被当枪使,有资格使唤她的人,也是大太太。 白露一直保持着沉默,长廊上已经空了下来,走在前头的人,都上了解语亭,后头的姨娘们却走得很慢。 “在深宅大院里,真是要步步小心。”七娘子有感而发。 白露露出了一个不屑的笑容。 “要我说,您别想那么多!”她还是第一次对七娘子说了心底话,以往的几个月,这丫头虽然事事妥当,遇事却也从来不多话。 “哦?”七娘 子就兴味地看着白露。 她一直在等这场对话。 白露在进西偏院之前,是在主屋服侍,在大太太跟前,也很有几分体面。 这样的丫头,用得好了,给她的帮助是很大的,但是用不好,不但委屈了白露,七娘子也不会多舒服。 她在正院没有什么根基,有时候知道的,还未必有白露多。 不论什么事,两个人都要商量着办才好。 但是白露也不可能一上来就对她掏心挖肺,任何人适应新环境,都需要一点时间。 现在,白露开口的时候到了。 “您在正院要关注的,其实只有一个人。”白露目光清澈。“只要九哥平安,您就立于不败之地……别的事,其实没必要掺和得太深。” 七娘子露出了一丝苦笑。 白露看事情,还是太简单了。 同样一件事,自己向王妈妈述说的时候,也没有瞒着白露。 王妈妈就听出了里头暗藏着的危机。 “你要仔细想想。”她点拨白露,“要不是为了保住九哥……我又怎么会主动趟进这摊浑水里!” 白露一时就怔住了,水灵灵的大眼睛里,渐渐流露出了深深的惊恐。 24、憧憬 七娘子也没有再说什么,就带着白露拐上了小竹桥,进了解语亭。 解语亭很宽敞,说是亭子,倒不如说是轩、榭,众位姐妹已经围着二太太在解语亭当中团团坐了,六娘子见七娘子进来,忙笑着冲她招手,拍了拍身边的空位。 “好容易聚在一起吃顿饭,还闹得不消停!”七娘子才一坐下,六娘子就嘀嘀咕咕地和她咬耳朵,“亏得七姨娘见机得早,带我远远绕开,不然,又要受夹心气。” 七娘子不由笑了开来,什么事从六娘子嘴里说出来,就多了几分有趣。 姨娘们慢慢地也都进了解语亭,要到众人身后侍候,二太太漫不经心地免了,叫她们到下手小圆桌边围坐。 今日五个姨娘都到齐了,坐在一起,倒也热闹。 最好笑杨老爷是以风流闻名,外间传说,杨家的娇妻美妾,个个都有倾国倾城的美貌,偏偏在座的五个姨娘,都过了风华正茂的年纪。 那些个真正千娇百媚的美人,却都没有资格参与今日的宴会。 七娘子看在眼里,就觉得很讽刺。 食不言寝不语,二太太虽然和气,但最坚持这样的规矩,虽然是端午节下,但也没有谁说说笑笑,席面上稍稍有些冷清。 几个姨娘也都吃得不多,八姨娘只吃了几口汤,就告了罪,回房休息了。 六娘子看了,眼中闪过不以为然,“八姨娘全副心思都放在自己的肚子上,一心想生个男孩,给九哥做伴。”她悄悄对七娘子说。 六娘子住在百芳园里,消息要比七娘子灵通得多。 七娘子心中一动,“八姨娘和四姨娘到底走得还近不近?”她也压低了声音问六娘子。 七姨娘和六娘子虽然两边不靠,但也正因为如此,两边对她们母女防心都不是很重。 八姨娘自从怀上了孩子,行事也变得和四姨娘一样云山雾罩,像是和四房若即若离,但和大房也没有什么来往。 饭已经吃到了尾声,众人也开始低声说笑着,亲手剥粽子吃。 六娘子见没有什么人注意她和七娘子的对话,便把声音再压低了些。 “她自从有了身子,就疑神疑鬼,总觉得谁都要害她……好像和谁走得都不近!” 七娘子心下了然:八姨娘想走的是七姨娘的路线,两边不靠。 所以和四姨娘走得也不紧密,和大房这 边,也是藕断丝连。 她也不容易! 生的是女孩,还好,若是男孩,大太太放到屋里之余,想到她和四姨娘的关系,多半对付她的手段,要比对付九姨娘更狠。 可如果生的是女孩,又只能任两房揉搓,不管得罪了谁,都没有好下场。 也只好这样暧昧地混过来了。 她笑了笑,“都是可怜人。” 六娘子也流露出一丝戚然,“看她瘦成那样……” 七娘子吃了一口蜜枣莲子江米粽,浅浅一笑。 众人吃过饭,二太太就起身要带八娘子回去了。 这一次,她连眼尾都没望向四姨娘。 也不知道是不是王妈妈安排的那番指桑骂槐,起了作用。 二娘子若无其事,招呼了王妈妈,要送二太太出百芳园。 上一次,她就没有出面…… 七娘子心下有数:二娘子肯定知道了事情始末。 虽然她一向明哲保身,但是九哥的安危,牵扯到大太太的依靠,也就牵扯到了二娘子、五娘子将来在娘家的地位,二娘子是不能不上心的。 一行人正要四散,立春忽然满面笑容地自岸边疾步上桥。 “大姑爷亲自带人送了节礼来,正在外次院和大老爷说话,打发了姚妈妈进来给太太、姑娘们请安!”她一脸的喜气,压都压不住,“初娘子有喜了!” 众人顿时一阵喧闹,二太太顿了顿,眉宇间掠过了一缕几不可见的阴霾,才绽开笑容,“喜事!喜事!” 大太太不在,大姑爷就不好进来请安,毕竟二太太是隔房的婶婶,姐妹们又都没有出嫁。 二太太就在解语亭又坐了下来,让姚妈妈进百芳园来请安。 “也让姚妈妈看看旧时住处的景色!” 姚妈妈很快就到了。 这是个透着精干的中年妇人,穿着暗红色烂花乔其对襟长袄,喜气中透着稳重,一进解语亭,便满面是笑,礼数周全地冲二太太跪了下去,结结实实地行了大礼。 二太太安之若素地受了。 其实,像这样被打发回来请安的陪嫁妈妈,都是很有脸面的,二太太这样的隔房婶子,一般总要谦让一下,再受全礼。 七娘子发觉二太太似乎不大喜欢初娘子。 “给二太太请安!给 二娘子、三娘子、四娘子、六娘子、七娘子请安!”姚妈妈脸上带着笑。 大家寒暄了一会,二娘子就吩咐立春,“给姚妈妈倒茶!” 顺势,就指了指四姨娘身边的小绣墩,“姚妈妈坐——还没问过大姐好!” 就有机灵的小丫鬟搬了绣墩,放在二太太、二娘子斜对面。 姚妈妈谦让了又谦让,才斜签着身子,粘着绣墩的边坐了下来。 “初娘子好着那。”她一脸的春风,“本来是预备着要归宁的,送信的人都要出发了,没想到这当口,忽然害喜作呕……吃什么吐什么,全家老小,都慌得不行了。姑爷急得是团团乱转,连夜到镇上请了医生,还嫌不够,非得亲自到杭州找了才回乡的老御医……这就耽搁到今日,才把节礼送上门!姑爷正在前头给大老爷赔罪呢!” 先不说为了初娘子害喜,李姑爷亲自去杭州请医生,只看大节下的,却是姑爷亲自来送节礼,赔礼道歉,就可见得李家是何等看重初娘子。 几个杨家女儿脸上都浮现了真心的笑容。 “余杭地方就是小了些。”二太太却说,“连个医生,都要到杭州去请!” 姚妈妈就是再好说话,也不知道接什么好了。 气氛一时尴尬了起来。 二娘子脸上飞快地划过了一丝怒意。 “大姐姐有什么话带给我们没有?”她问姚妈妈。 “有!”姚妈妈一下抓住了这个话头,“拉着我的手,让我对众位姐妹赔不是,说是本来想回家和姐妹们好好地玩一趟的,可惜不得来了。问八娘子好,可痊愈了?要好好将养身体。又请二娘子放心,您出阁时,初娘子是一准会到的。” “还是养胎要紧!”二娘子急急地插了一句,语调里满是掩不住的关心。 “我们也是这样说,可您还不知道初娘子的性子吗?说风就是雨的……到时候少不得请二娘子捎信过余杭,安顿住她了。”姚妈妈呵呵直笑,“还问三娘子好,读书用心不用心,能不能作诗了,若能,把诗作抄回去给她看看。” 三娘子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惊蛰,快回去把书房理理,诗我是不敢献丑,字倒是还有几分自信的。写了几幅上不得台面的字,正好给大姐姐点缀屋子!” 姚妈妈笑着拍了拍三娘子,“瞧您说的,求都求不来呢!”又对四娘子说,“初娘子说,请四娘子没事的时候多出来走走 ,别老闷在屋里绣花,把眼睛绣坏了就不好看了。” 四娘子莞尔一笑,眼睛里也有了四姨娘水雾迷蒙的韵味。 “又说,想和六娘子一道在小香雪荡秋千的,如今看,是不能的了,明年再回家来荡!与六娘子一道赏花!”姚妈妈笑着转向七娘子,“这就是七娘子吧!生得和九哥一模一样,初娘子请您安心在正院住下,姐姐弟弟都是和气的,断断不会委屈了您,千万别见外,有什么想要的,尽管和大太太说,万万没有不允的。得闲了,请姐妹们到余杭去做客!” 七娘子不由得感慨:这个初娘子,实在是太会做人了。 众人又七嘴八舌地问起了李家的境况。 李家家境简单,李老爷父母已经去世,也没有纳妾,只得一个原配嫡妻,生育了两儿三女,大儿子李意兴就是初娘子的夫婿,现在在家读书,二儿子李意飞学的是农事,在家务农,也管着余杭、杭州几家米铺的生意,三个女儿现在都还小,平时被管教得也很严厉,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贞静性子。 初娘子一嫁到李家,就得到了老老少少的喜爱,上到公婆,下到小姑子小叔子,都把她当作了宝贝,怎么看都是好,怎么做事都是稳妥。初娘子又有眼色,虽然被宠爱,但行事从来都是谦逊有度,凡事先有了公婆,再有了弟妹,才有自己和丈夫。李家人就算一开始只是看在杨家的权势,一年半年下来,都真心把初娘子当成了宝。 这一次初娘子有孕,本来想要把身边的大丫头开脸给姑爷做通房,李老爷李太太都摇了头,直道乡间人家没有纳妾的规矩,除非四十无子,方可纳一个通房。又主动把李意兴派到苏州,给大老爷送节礼报平安,再解释一下李家的意思。 姚妈妈说得眉飞色舞,一脸的得意。 众人听了,都有艳羡之色。 李家虽然没有功名,但平安富庶,家宅宁静,初娘子的舒心,她们都是可以想见的。 六娘子眼底的羡慕满得都要扑出来了。 “这门亲事,当年母亲是千挑万选,才选出来的。”她低声对七娘子说,“万里挑一的好人家!” 七娘子也觉得就算是二娘子,恐怕都未必有初娘子的福气。 定国侯孙家是名门世家,规矩必定就大,亲戚又多,头顶上的长辈都不知有多少……二娘子嫁过去,头几年很是要吃些苦头的。 哪里比得上初娘子来得快活? 她心底渐渐的就有了一些朦胧的向往。 初娘子也是庶女,也养在正院……如果她能和初娘子一样,为大太太出谋献策,将来岂不是也能…… 直到这一刻,她才体会到九姨娘的苦心,也懂得了九姨娘只求速死的心情。 虽然有了姚妈妈的插曲,但是没有多久,八娘子就露出了困倦之色,一个又一个地打着呵欠。 二太太得了借口,就拉着八娘子匆匆地离去了。 七娘子就暗暗注意四姨娘的脸色。 四姨娘站在解语亭边,怔怔地凝视着湖面,脸上云山雾罩,心事重重。 可怜天下父母心! 众人又说了一会话,二娘子邀姚妈妈到幽篁里坐坐,见一见干女儿小寒。 这只是托词,真正想问的,应当都是台面下的体己话。 众人各自散开,七娘子也回到西偏院安安静静地看书写字。 白露一反往日的机灵,显得有些怔忪。倒是立夏,依然气定神闲。 说起来,立夏也不是不知道这几天府里的暗潮汹涌,那天她从家里回来,就从白露那里知道了一切。 但是这几天来,她非但没有露出什么异状,反而比没事的时候还要镇定。面对四姨娘和二太太时,也看不出什么不妥。 到了半下午,九哥才回来,小脸红扑扑的,出了一脑门子的汗,王妈妈和立春忙打发他洗澡。 没过多久,便有小丫鬟来送东西:“初娘子送的节礼。” 初娘子送的都是寻常的东西,说不上多名贵,女儿家戴的艾虎钗,佩的长命缕……只是给每个兄弟姐妹都亲手做了一个荷包,手工很细致,里头填了各色香料。 九哥洗完澡出来,看到初娘子的手艺,“是大姐姐做的吧!”一眼就认了出来。 看来以前没有少穿初娘子做的衣服。 “里头还填了您喜欢的雀舌香。”王妈妈笑盈盈的。 七娘子心头一动,嗅了嗅自己的香包:只是寻常的蓬莱香。 初娘子处处吃香,是真有过人之处。 王妈妈就问九哥:“要给京里报信,让太太也知道这个喜事,高兴高兴!九哥有什么话要带给娘亲和姐姐的?” “我很想娘。”九哥扬起小脸,可怜巴巴地说,“爹也想娘了,娘要早些回家。” 这句 话比一千句,一万句甜言蜜语都叫人心甜。 王妈妈的脸笑成了一朵菊花。 “九哥乖!”她摸了摸九哥的头,“太太在京里,心里也惦记着九哥!” 又望向七娘子,微微露出笑容,“七娘子有什么话要带给娘亲?” 上京请安的人,如果是当着亲戚的面传话,庶子庶女这样情真意切的想念大太太,也显得大太太宽厚贤德,合家和睦。 “小七很想念太太,请太太保重身体,早日归来,府中离了太太,简直就是离了主心骨,什么事都乱乱的,没有太太在家的时候顺畅。”七娘子乖巧地说。 王妈妈不由得好笑,“什么乱乱的,真是孩子话。” 想到是七娘子的肺腑之言,也摸了摸七娘子的头。 “就算太太不在家,天也塌不下来。”她语带玄机,“有什么事,送个信她也马上知道了。” 与其说是特地告诉她一声,倒不如说是临时起意,想到了,才告知七娘子:二太太和四姨娘合谋的事,要报到太太那里了。 七娘子眼神微黯:自己的年纪太小了,倒不怪王妈妈不把自己当回事。 忽然间,她有些后悔了。 是不是不该把这件事捅到王妈妈那里……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初娘子之所以脱颖而出,就是因为大太太有四姨娘这个强劲的对手。 25、避嫌 李意兴很快就回了余杭。 “不是苏州不好,在岳丈这里受到的款待,也很热情,只是善德才刚有了身孕……我实在是放心不下。”小丫鬟逼真地学着李姑爷的语调。 善德是初娘子的大名,杨家这一辈排的是善字,不过,平时女孩子家也很少用大名,不是喊排行,就是喊小名。 众人笑成了一团。 “大姐姐真是好福气!” 黄绣娘走进屋子,好奇地看着眼前和睦的一幕。 “什么事这么高兴?” 小丫鬟就把初娘子的夫婿来送节礼的事,绘声绘色地告诉了黄绣娘。 黄绣娘端午那几天回了苏州乡下的老家,自然不知道这一段故事。 听到初娘子过得这样好,她点了点头,也流露出几分喜悦。 “应该的,我们家初娘子那样的人品,嫁到李家,算是屈就了。” 屋内的气氛很轻松,三娘子和四娘子小声说笑,慢慢地在眼前的绣架上绣着花。 六娘子却没有说话,在绣花课上,她一向是最专心的。 七娘子心中有事,绣上几针,就瞧瞧三娘子和四娘子。 四姨娘的两个女儿,就好像是冰与火。 三娘子热情似火,四娘子冷漠如冰。 七娘子看得透三娘子,却看不透四娘子的心思,在正院住了三四个月,四娘子与她说话的次数是屈指可数,沉默得就好像是一块坚冰。 三娘子的城府又太浅了。 都不适合传话,也都很可能听不懂自己的暗示。 就算是大太太在家,晨昏定省的时候,她和四姨娘交流的可能性都不是很大,更不要说大太太不在家的时候,姨娘们都很少在外头走动。 除非是上回在百雨金时一样,四姨娘有心来找她,否则,撞见她的可能性是很小的。 但是现在都五月了,就算不计选人的时间,从提亲到议定,都要半个多月是最少的。 八月大太太就到家了。 四姨娘的动作要是慢了点,三娘子的亲事,她可就真没法做主了。 这个道理,四姨娘也不会不明白。 七娘子望着眼前的丝线出神。 绣花课她一向应付了事,大家看了,也没有说什么。 大太太收了王妈妈送去 的消息,又会怎么应变呢? 如果她是大太太……那就破了没脸,设计让大老爷撞破二太太和四姨娘密谋。 大老爷虽然嘴上不说,但心底是很忌惮二太太的,未必没有多少厌恶。 四姨娘在府里的体面,靠的就是大老爷的宠爱,少了大老爷,她什么都不是。 但是以大太太和王妈妈、梁妈妈的性子,未必会采取这样的应对措施。 她要两面都落人情,就得考虑好两面的做法。 七娘子的手稍稍顿了一下,又甩了甩头。 雪中送炭,也只能在雪中,而且动作要快,雪都停了,炭才送到,那就一点意思都没有了。 如果等大太太回信,四姨娘主动全失,自己的提点只会沦为笑话。 有时候,要把一个人情妥妥当当的送到别人手里,也不容易。 天气渐渐地热起来,白天也就越来越长了。 出了朱赢台,太阳还挂得老高,七娘子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六娘子,脸上就透出了羞涩。 “六姐……”她嗫嚅,“小香雪的秋千还在吗?” 六娘子怔了怔,哈哈大笑,“七娘子难得有玩心!” 来接人的白露和冬至都露出了笑容,七娘子的确很少有这样童心未泯的时候。 七娘子略微有些不好意思,顿了顿足,“六姐笑我……” “哪有这样的事,你来,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六娘子笑嘻嘻地,“干脆今晚就在小香雪吃晚饭吧!” 七娘子扭捏,“这怎么好意思。” “嗳,怕什么。”六娘子干脆直接挽住了七娘子的臂弯,“我往常都是和七姨娘一道吃饭,没个人说话,寂寞也寂寞死了!” 七娘子只好一脸无奈的笑意,被六娘子半拉半拽地,拖到了去往小香雪的路上。 两姐妹一路说笑,快到小香雪的时候,七娘子找了个空当,对白露招了招手。 “你回去和王妈妈说一声,”她轻声嘱咐,“免得她担心。” 白露点了点头,拔脚要走。七娘子又说,“再带些点心鲜果过来……”空手上门吃饭,总是不好意思。 白露望着七娘子的眼里,多了一丝笑意。 跟在七娘子身边,是从来不用害怕她失礼人前的。这孩子行事妥当,如大人一般。 “ 哎,立夏家里前些时候送来的桂花腐乳,送两方是最好的,”她和七娘子咬耳朵,“七姨娘最爱吃桂花腐乳。” 七姨娘对七娘子的来访,虽然有些讶异,但却也很热情地招待了她。 两个小姑娘在林子里荡了小半个时辰的秋千,都累了,就挤在秋千上一道坐了,缓缓地荡着秋千咬耳朵。 梅花虽然都落了,但小香雪里依然满是生机,碧绿的叶丛间掩映着一颗颗青梅,随着晚风,散发出诱人的酸香。 “大姐姐从前在家的时候,从来都是笑脸迎人。”六娘子推心置腹,轻声细语,“不论受了谁的气,转天见了三姨娘……”她顿了顿,才改口,“转天见了那人,还是客客气气,欢欢喜喜。” 就算别人一开始再不喜欢她,长年累月这样笑脸迎人下来,也终究不会太讨厌的。 七娘子这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提起去了的三姨娘。 三姨娘早在九姨娘和她到苏州的前一年就去世了。 看来,她和初娘子之间,有过一段恩怨。 六娘子却没有留意到七娘子的怔忪。 “我一向很羡慕大姐姐!”她轻轻说,“可又怎么都学不像……” 六娘子虽然也是处处带着笑脸,但是行事,却和八面玲珑沾不上边。 七娘子就想到了她送二娘子的绣屏,与送自己和九哥的香包。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性子,未必要和别人学。”她安慰六娘子。“你已经很可爱了。”以六娘子的个性,大太太就算不会像对初娘子那样上心,也都会为她说一门好亲事的。 毕竟杨家的庶女嫁得好,也是大太太的脸面。 六娘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你是姐姐,还是我是姐姐?”她跳下了秋千,面孔半隐在夕阳下,七娘子只隐约瞧见了她唇边的笑。 不知为何,在这瞬间,她反而强烈地感受到了六娘子的美丽。 “吃饭啦,发什么呆啊。”六娘子把她也拉下了秋千,两个小女孩对视了一眼,都有些不好意思。 好像在刚才那一刻,她们都展现了太过私密的自我,两人之间反而尴尬了起来。 立夏果真送了一小瓶桂花腐乳过来。 她还端了一盘子扬州糖烧卖,一篮子个大鲜红的石榴果与小林檎。 “都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一点点心意。 ”立夏很客气。 这些东西在杨家也算不上什么稀奇的好东西,小香雪里也不是没有。 难得的是这份心意。 七姨娘爱吃腐乳,这瓶子桂花腐乳很合她的心意,风韵犹存的七姨娘笑得眉眼弯弯,谢过了七娘子。 “是立夏家里酿的,和外头卖的,风味不大一样。”七娘子笑着说,“这个扬州糖烧卖也是吴嫂子的得意之作,二姐虽然搬到了幽篁里,但三不五时还传话出来,让她做了送进去。” 六娘子一向爱吃甜食。 大家就在七姨娘屋里坐下来吃晚饭。 七娘子这次过来用饭,并没有敲锣打鼓,大厨房那里,怕是都不知道她来了,开出的还是两个人的量。 虽然比不上正院饮食的细致精美,但也是□名贵,味味丰盛。 六娘子一边吃饭一边和七姨娘说话,嘀嘀咕咕地说着今天在朱赢台绣花的事。 气氛温馨怡人。 七娘子眼底就透出了羡慕。 吃过饭,天色已经半黑了,七姨娘张罗着要送七娘子回西偏院。 七娘子赶忙婉拒了。 “有立夏就好!”她笑着拉过了立夏,“我们也是在百芳园里行走惯了的,不至于迷路。” 七姨娘也就从善如流,唇边含着笑,和六娘子一起目送她们出了小香雪。 出了小香雪,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 小香雪只有一条石子路通向园子里,出了梅林,才是青石板铺就的正路。 立夏就要带着七娘子往右走。从朱赢台过玉雨轩,经由浣纱坞前面的小板桥回正院。 七娘子却一把握住了她的手,带着她拐到了左边。 从小香雪的左边出去,最近的路是从聚八仙穿过去,绕到轻红阁边上,再从假山边出百芳园进正院。 可是七娘子却兴致盎然地拉着立夏东游西逛,经过聚八仙的时候,还采了一捧未谢的琼花,直走到了万花流落边上,与立夏指点着池子里早开的荷花。 杨家的荷花花期晚,虽然进了五月,也只开了几支,大朵大朵的红白荷花,孤零零地矗立在万花流落里,透了几分寂寥。 眼下正是执事们吃晚饭的时候,园内冷清无人,乌压压的黑云压在了夕阳上空,只有一星半点暗红色透出来。园内又还没到点灯的时辰,连迎面而来的人是谁, 都看不清。 立夏一句话都不敢多说,倒是七娘子兴致很好,一边走,一边问立夏,“怎么是你送东西过来?白露姐姐呢?” “白露姐姐说,我也该学着待人接物,出来办事了。”立夏小心地回答。“您仔细脚底路滑。”池子边的青石路,总是滑溜溜的。 七娘子嗯了一声。 “白露这个人,倒是谨慎。”她似乎是自言自语,“懂得避嫌这两个字的涵义。” 立夏浑身发冷,不觉细细颤抖了起来。 七娘子忽然要到小香雪用晚饭,又把白露打发了回来,让自己过来……要说只是心血来潮,连她都不信。 七娘子又拍了拍她的手,“你不要害怕!” 她的声音很轻,在寂静的花树下,又透着坚定。 “深宅大院里的女人,哪一个没有见不得人的事。”七娘子的声音里,渐渐透出了疲倦与无奈,“白露是大太太屋里出来的,有时候……总是不大方便!” 立夏品味着七娘子的软弱,一瞬间,心里就觉得自己高大了起来。 “我不怕。”她斩钉截铁般地说,“凭您差遣!” 七娘子能把她从南偏院带到正院,就能把她从正院打回南偏院。 正因为她能依靠的只有七娘子,所以七娘子才一直提拔她、信任她。 在这个时候,她决不能退缩。 七娘子欣慰地笑了,她紧紧地握住了立夏的手。 “二太太终究是明媒正娶的嫡妻……”她细细地对立夏诉说着自己的想法,“大太太是不能把她怎么样的,这一趟上京,其实还是为了搬救兵……就算许夫人真的派了人来料理二太太,怕是最多也不过把二太太带到京里去。” 二太太如果去了京城,大太太身边,一下就少了对手。 如果再成功地卡住了三娘子的亲事,卡住了四姨娘的喉咙。大太太在这个家里,就没有对手了。 到那时候,七娘子想的就不是如何立功,而是如何自保的事了。大太太少了对手,自然也就不需要她在九哥身边出入……她的日子就会难过起来。 所以说,一个人的算盘如果打得太精,很容易就会让身边的人,有自己的想法。 如果大太太对她的好能少些功利,多一份真诚…… 七娘子不由失笑。 又想起了初娘子 。 不论如何,大太太的心肠还是软的,只是小气了点! 只要大太太还有劲敌,她就能一点一点,和大太太培养出情谊,成为大太太的自己人。 六娘子惆怅的声音还回荡在七娘子耳边。 “我一向很羡慕大姐姐!可又怎么都学不像……” 她们这样的庶女,羡慕的无非是初娘子的夫家。 七娘子目光渐渐迷蒙了起来。 不求家财万贯,只求人口简单,平实度日。 大太太总是有能力如了她这个小小的愿望吧! 不知不觉间,溪客坊已然在望。 百芳园内的万花溪,经过浣纱坞就换做了暗水,在假山与青石路底下流着,到了溪客坊,便汇聚成了一渠浅浅的荷塘,环绕着小小的院落,再汇入万花流落。 溪客坊和小香雪颇有几分相似,与外界都是靠一条小小的青石路连接,不过溪客坊的这条路,架在水上。 七娘子把手中如雪的琼花交到立夏手上。 “把这捧花放到院门前,动作轻一点。” 立夏接过话,左右张望。 溪客坊在百芳园西南角,背靠万花流落,附近的院落,多半都是空着的。 在深重的暮色里,就算是两个人迎面撞见,恐怕都认不出来。 立夏轻盈灵巧地踱到院门前,弯腰放下了琼花,转身气定神闲地走回了七娘子身边。 脸上看不出一丝心虚。 七娘子又想到了九姨娘对立夏的评价。 “胆大心细,遇事镇定,又有良心。将来,是你的好帮手。”九姨娘的声音,嘶哑中透着虚弱,虚弱里,暗藏着满足。“到了正院,不要吝惜,要好好地提拔她。” 她就转头看着立夏的侧脸,微笑了起来。 “再说,我们都是庶女……”她继续着刚才的话题,“虽然平时难免争斗,但在这件事上,我是不会踩她的。” 一个人对朋友的态度,并不能证明她的为人。 只有对敌人的态度,才能体现出她的人品。 虽然这道理并非人人都能说得出口,但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把秤。 对敌人尚且如此,对朋友,就不必说了。 立夏也扭过头轻轻对她笑了笑。 两人不约而同地加 快了脚步,穿过百雨金,从假山脚下转出来,进了正院。 正院里正点灯,捧着巨烛的婆子丫鬟来回穿梭,映亮了半边院子,和百芳园的冷清相比,这里热闹得多了。 人们来回走动的时候,见到七娘子居然在这个时候从百芳园回来,都不免奇怪地看她们几眼。 从头到尾,立夏的脊背都挺得直直的,脸上也带着徐徐的微笑。 在这一刻,她看起来居然很有七娘子的味道。 26、琼花 王妈妈对小香雪留饭的事,没有多说什么。 她都不发话,立春自然更不会说什么不中听的。 七娘子年纪小,去小香雪荡荡秋千,也没有什么犯忌讳的地方。七姨娘母女一向与世无争,虽然比不上大姨娘、五姨娘与大太太亲厚,但一直也没有给大太太惹出什么麻烦,大太太看她们,还是很友善的。 倒是九哥抱怨,“这么晚才回来,野到哪里去了?又让我一个人吃饭。” 立夏心中一跳,面上却一点都看不出来,只是视线却不由得调向了七娘子。 她们今天做的事,已经不是简单的吃里扒外能道尽的了……要是被人知道了,恐怕回到南偏院,都是奢望了! 七娘子有一丝抱歉:九哥一向习惯了热闹,现在大太太和五娘子不在,他的确寂寞了很多。 “下回我只是去荡秋千,就不在小香雪吃饭了。”她笑盈盈地许诺,看上去,和往常没有什么不同。还是那样的从容、稳重。 听到秋千,九哥眼睛一亮。 他还没开口,王妈妈就发话了,“大太太在家的时候,要荡,您什么时候都能去荡,大太太不在家……您就想都不要想!” 九哥一扁嘴,就要闹起来了。 “难道九哥要等小香雪的秋千被拆了,才能死心不成?”王妈妈黑了脸,不轻不重地说。 虽然王妈妈对九哥一向客气有加,但她的性子摆在那里,九哥还是很有几分怕她。 七娘子左右看看,笑了笑,转身进了东里间。 白露斜靠在窗边的红木圈椅上做针线。 “七娘子。”看到七娘子进来了,她忙笑着起身招呼,又伸手去摸茶壶,试探茶水的热度。“七娘子回来了。” “哎。”七娘子眉眼弯弯,难得地把笑意表露在了脸上。“在小香雪荡秋千,弄得一身大汗。” “上元,中元,去小厨房要水给七娘子洗澡。”白露就放下针线,出门喊了两个小丫头出来做事。 返回来,又笑盈盈地把手中的针线亮给七娘子看。 “给您做了个肚兜。” 这是很鲜亮的活计,红绫上绣了大朵大朵的桃花,不论从构图还是手艺上看,都十分出挑。 “白露姐姐有心了。”七娘子和她相视一笑,彼此之间,洋溢着无言的默契。 立夏却没有留意 。 要是搁在往常,她心里多半还是会有些不高兴。 毕竟和七娘子一道从南偏院挣扎过来的人是她。 白露又是这样迅速地就得到了七娘子的信任和好感…… 但是今天,她的心思全放在了那一捧琼花上。 如果、如果这事闹腾了出去…… 立夏就有些魂不守舍的,七娘子叫了她两声,她才回过神来。 “七娘子喊我什么事。”她忙露出了微微的笑,“想到了七姨娘屋里的好菜,就不由得走神了。” 已经学会掩饰了! 七娘子笑着说,“叫你帮我洗头。” 白露瞥了立夏一眼,微微摇了摇头,又凑到灯前,仔细地穿针引线起来。 立夏服侍七娘子擦头发的时候,手有些微微的颤抖。 这孩子现在才知道后怕。 “不过是个老妈妈!”七娘子轻声说。 她的眼里,又浮现出了熟悉的无畏。 立夏就想到了几个月前,刚到西偏院的时候,她们下了学,在甬道口等五娘子。 当时七娘子也是这样轻声细语地对她说,“不过是个小姑娘!” 五娘子虽然不喜欢七娘子,但终究还是没能让她吃到什么苦头。 她挺直了脊背,“是!” 四房一直风平浪静,那捧琼花就像是被风吹走了一般,没有引起任何波澜。 四姨娘反而减少了外出的次数,成日里只是呆在溪客坊,侍弄一渠的荷花。 七娘子每天都要在早晚课程里,和三娘子、四娘子见面。 三娘子脸上还是那喜气盈盈的样子,但绣花课上,常常住了针线,发起呆来。 笑容里透着的三分勉强,任谁都看得出来。 反倒四娘子一直冷冰冰的,也看不出什么不妥。 早上的启蒙课里,先生终于读完了女四书,开始教《声律启蒙》。 课程要比女四书有意思得多了。 三娘子、四娘子和七娘子听课都明显认真了起来。 只有六娘子还是呵欠连天。 七娘子还在临卫夫人的字,先生就叫她仿着卫夫人的意思,抄一遍声律启蒙。 这是大工程,上课下课,七娘子都一边听,一边凝神静气地写。 六娘子就更无趣了,往常还和七娘子说些闲篇,现在只好睡觉。 三娘子得闲了,也常常来看七娘子的字。 “茶对酒,赋对诗,燕子对莺儿。栽花对种竹,落絮对游丝。四目颉,一足夔,鸲鹆对鹭鸶。半池红菡萏,一架白荼蘼。几阵秋风能应候,一犁春雨甚知时。” 七娘子已经抄到了支部。 三娘子看了,笑盈盈地问七娘子,“七妹总不会私底下也才读到声律启蒙吧?” 问得像是随意,眼睛,却紧紧地盯着七娘子,透出了紧绷。 七娘子有些纳闷,“也读些诗词歌赋,志怪小说,都是解闷用的。” “要多读些书才好。”三娘子就笑眯眯地点了点四娘子,“四妹平时绣花之余就是读全宋词,已经读到张先了。” 说着就叫四娘子,“你昨儿读的那首词是什么,怪好听的,背出来我听听。” 四娘子根本没有搭理三娘子,三娘子也不着恼,想了想,背给七娘子听。 “汀苹白,苕水碧。每逢花驻乐,随处欢席。别时携手看春色。萤火而今,飞破秋夕。旱河流,如带窄。任身轻似叶,何计归得。断云孤鹜青山极。楼上徘徊,无尽相忆。” 六娘子听到她们在说诗词歌赋的事,早就昏昏欲睡。 七娘子心中一动,望着三娘子,只是笑,却没有说话。 三娘子也冲七娘子笑,弯弯的眉眼里,喜气渐渐淡去,现出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七妹妹闲着没事的时候,要多读书。”她看了六娘子一眼,“父亲最喜欢满腹诗书的人。” 七娘子回去借了九哥屋里的全宋词来看,找了许久,才知道原来张先的这厥词,就叫做《忆琼花》。 六月里一天,二娘子身边的小寒到西偏院来找王妈妈。 两个人嘀咕了半天。 七娘子写完了一百个大字,去净房洗了手,出来和九哥对坐着吃早饭。 早饭很简单,不过八色小菜,两三样粥水。九哥挑了黑枣粳米粥喝了半碗,很是艳羡地看着七娘子。 “七姐,你怎么每天都起得那么早!”他满面的羡慕。 九哥年纪小,还是很爱赖床的,每天早上都要小雪、处暑千方百计地哄起来,也不过是吃个早饭,就要去上学了。 七娘子笑着看了九哥一眼。 “因为我勤快。” 七娘子虽然还是小孩的身子,但脑海中属于成年人的意志力,却一直未曾失去。 王妈妈结束了和小寒的对话,面色如常地进了屋子。 “九哥也要多和七姐学学。”她笑着说教了起来,“可不能再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折腾了。等到八姨娘肚子里的弟弟出生了,更是要给弟弟做个表率!” 九哥撇了撇嘴,没有回话。 他的性子虽然不算太骄纵,但也决不平易近人。 王妈妈也不在意。 她抬起头,对七娘子使了个眼色。 七娘子又喝了一口清豆浆,便起身拿起手绢,揩了揩嘴。 “九哥慢用。”她笑着说,“我要换衣服上学去了。” 说着,就进了东里间。 立夏和白露已经打点好了衣服,准备给七娘子换上。天气渐渐热起来,丫鬟们身上早换了纱衣,七娘子也脱了家常穿的绉绸衣裤,换上了淡黄提花府绸短袄与暗紫莨绸百褶裙,随手翻开了一本书,一边看,一边等着王妈妈进门。 王妈妈走进屋里,看着七娘子,就不由得欣赏地眯起了眼睛。 长长的头发编成了两条辫子,垂在耳边,虽然年纪小,打扮得却是一丝不苟,低调中透着华贵,看起来,要比跳脱的五娘子,更像是正院嫡女…… “七娘子,”她笑着开口,语气却分明透了几分急迫。“有些话,想问问您。” 白露和立夏对视了一眼,一前一后地退出了东里间。 七娘子放下了手中的书本,略带惊愕地冲王妈妈挑起了眉毛。 “王妈妈请说。” 她的声音清脆宁静,就像是三月底的寒涧水,透着清凉。 王妈妈注视着七娘子,缓缓道,“七娘子想必不知道……昨晚李老爷上门拜访。” 她口中的李老爷,自然是江苏布政使李文清。 李文清和大老爷一向是过从甚密,一个月总有十多天要登杨家的门,七娘子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盯着王妈妈。 王妈妈继续说,“临走的时候,他对大老爷提起了三娘子的亲事。” 大秦规矩,两亲家是不会当门对面地提亲的,总是要托了保媒的人上门,才好说话。否则若是不遂意,两边都闹得尴尬,反而影响了交情。 七娘 子很惊讶。 “这可不合规矩呀!”她难掩迷惑。“哪有两亲家当面说这种话的!” 王妈妈看着七娘子眼底不加掩饰的惊讶之情,就放柔了目光。 这么小的孩子,就算是演戏,都演不到这么逼真的。 自己话一出口,七娘子眼底的惊讶就漫上来了,如果她对这事有一分半分的了解,反应得都不会这么快,这么真。 话说回来,如果不是七娘子,正院这边,恐怕还被四姨娘和二太太蒙在鼓里! 不论告密的人是谁,都不会是七娘子屋里的人……立夏的父母都是浆洗处的人,老实巴交的,连句多余的话都没有,白露虽然不是自己这个派系的,但也是梁妈妈的干女儿,无论如何,不会歪到四姨娘那里去的。 那究竟是谁给四姨娘提了醒? 王妈妈的心事,陡然重了起来。 “李老爷倒不是为自己的儿子提亲,他提的是福建布政使王家的三儿子……”她漫不经心地说,思绪已从七娘子身上转了开去。 七娘子不由微微一皱眉。 大老爷经略江南,手底下管着江苏、浙江、福建三个省份,虽然在苏州开衙,但不代表他对福建、浙江就会放松。不论是浙江的刘家,江苏的李家还是福建的王家,都不敢怠慢了大老爷,平时常常派人来请安,刘大人和王大人每年都要到苏州来见一见大老爷。所以,杨家人对王家并不陌生。 王家是福建世家,虽然福建比不上江苏的富庶,但到底是南方富饶的地方,民风和顺,多年下来,王家家境也是很殷实的……不过,和李家不一样,王家的子嗣也很单薄,长子次子都早夭,现在最长的反而是庶三子,嫡四子与嫡五子年纪都还很小,庶三子今年也不过是十六七岁,身上还没有功名。 王家三少爷和三娘子,倒是从身份,从前程,从受宠的程度来说,都是很相配的。 三少爷虽然没有功名,但是现在王家年纪最长的儿子,当然受到王老爷的看重,以前也曾多次随王老爷上门拜访,大老爷、大太太都是见过的。他的生母很早就去世了,一直在嫡母膝下养大,据说,王家家风严谨,家庭和睦,嫡母对他的关心,并不亚于嫡子。 虽然王家的品级比不上杨家,但是三娘子只是偏房庶女,没有在太太膝下成长,是以三少爷和三娘子的身份,倒算得上相配。 这门亲事虽然说不上最好,但是也要比大太 太给三娘子说的亲事实惠得多,是肯定的了。 三娘子过门后,头几年是难熬了些,但只要王家三少爷能考上功名,将来以王家的势力谋个外放,她的日子也就会轻松起来了。 看在杨家的面子上,王夫人也不可能太为难她。 七娘子垂下眼,无声地叹了口气。 四姨娘为了这桩亲事,怕是也费尽了心思吧。 王家人远在福建,今年无非就是年初路过苏州而已,她是怎么联络上王家,又怎么让王家托了李家上门提亲的,真是个谜。 王妈妈也想不透。 “原本以为是李家……这样看来,你当时是听错了几句,也是难说的。”她眉宇间现出了愁容。“不过王家都托了李家上门来了,恐怕四姨娘的伏笔打得很深,就算太太在家,一时之间怕是也拿不出应对的办法。” 王妈妈本人对三娘子虽然不会有太多好感,但也没有深仇大恨。 因为七娘子的偷听,王妈妈在这件事上,不但无过,反而有功。 大太太也不能为这事惩罚她什么。 这对王妈妈来说已经够了。 只是没想到四姨娘的动作这么快…… 王妈妈不禁皱眉。 眼前似乎又出现了聚八仙里开得团团如扇的琼花。 到底是谁传出了消息,让她的一番盘算,大多落到了空处…… 至于三娘子的亲事……都托了李家,说到了大老爷那里,看来,是已成定局了。 七娘子也不由得暗暗佩服四姨娘的果断。 不过,三娘子的亲事有了眉目…… 七娘子不由得看向了九哥。 王妈妈也跟着她的视线,扭头望向了门外。 小雪正弯下腰与九哥说悄悄话,九哥小小的身影,倒有大半为阴影笼罩。 27、深意 王家上门提亲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杨府。 “据说王家在福建的园子,要比百芳园还大。”六娘子和七娘子咬耳朵,“从园东头进去,要花好半天才能走到园西头。” 百芳园就已经不小了,王家人口少,住着的地儿却比百芳园还大,可见家底殷实。 “三姐好福气。”七娘子就笑。 都是庶女,唇亡齿寒,虽然平时不友好,但是总还是希望三娘子能说个不错的人家。 王家托了李家做大媒上门提亲,就算杨老爷心里想着大太太,把事儿拖到了大太太回来,碍着李家、王家两重面子,大太太还能说个不字? 王妈妈早就把第二拨送信的人派出去了。 古代交通不便,从苏州到京城,就算是最快的马,也要跑上十几天。 更别说大太太还要往回送信了。 一来一回,小一个月,四姨娘若是能磨得大老爷点了头换了庚帖,那亲事,就是铁板钉钉,出不了什么波折了。 三娘子见了人,就格外多了分羞意。 虽然姐妹们不会说什么,但是有脸面的管事老妈妈们,难免就要笑着打趣,“到了说人家的年纪了!” 随着这门亲事说了出来,四姨娘、三娘子的脸面,也渐渐地重回了当年的显赫。 毕竟,大太太膝下的庶女初娘子,虽然也是嫁到了殷实的人家,但论门第,可是要比福建布政使低了不少。三娘子身为庶女有这个脸面,实属难得。 王妈妈黑了几天脸,笑容忽然又多了起来:大老爷虽然这十几天常去溪客坊,但在亲事上,却一直没有松口。 本来也是,两家联姻这样的大事,没有主母在场,怎么好下决定? “四姨娘自以为这门亲事万无一失,却也不想想,王家在福建飞扬跋扈……就好像土皇帝似的,上个月太子长史郑长青的亲弟弟郑长春,只是犯了点小事,他们就闹得沸反盈天的,又是说郑家欺行霸市,又是说郑长春好色无行,把郑老爷气得吐了血……老爷那样谨慎的人,会这么轻易的就在亲事上松了口?” 王妈妈和立春说这话的时候,就有一点得意。 因为七娘子对这里头的争斗一清二楚的关系,王妈妈和立春,有时候就到东里间来说话,避开了九哥的耳目,又能和他呆在一间屋子里。 现在九哥出出入入,都是王妈妈陪着,王妈妈偶 然走开的时候,立春也必定呆在一边。 不论是小雪还是处暑,都不能沾手九哥的饮食。小厨房曹嫂子做出来的菜,是立春亲手从厨房拎到西偏院来的。 四姨娘在亲事上如了意,就可能把手伸向九哥。但正院里里外外被大太太经营得就好像是一个铁桶,她要伸手进来,也不是那么容易! 现在已经是六月末了,大太太随时可能动身回苏州,上回捎信回来时,已经暗示了,平国公许夫人,可能会与她同路下江南,到扬州拜祭许家祖坟。 居然请动了许夫人! 许家虽然现在在京城扎根,但老家却在扬州,现在扬州还有族田、族人,除了陪葬静陵的几代平国公之外,家里历年来有什么生老病死的事,也都是要回扬州安葬的。 大太太自从嫁到杨家,就远离京城,多年来都没有可以走动的娘家人,现在许夫人难得到江南办事,当然要在苏州多住上一段日子,大老爷不但修书请大太太转致邀请,还给平国公本人去信,请许夫人务必要到苏州做客。许夫人到苏州落脚,是肯定的事。 有娘家人撑腰,大太太的底气就足了,二太太到时候,恐怕都要吃个挂落。想不到许夫人这么疼爱妹妹,千里跋涉,就是为了给妹妹撑腰。 就算三娘子的亲事说成了又如何?从聘礼到陪嫁……多得是落四姨娘脸面的地方! 王妈妈渐渐的也就不把这事放在心里了,平时里里外外,都在操心九哥的安全。连大老爷叫九哥去外书房教他读书,王妈妈都厚着脸皮跟到了外院去。 姜是老的辣。 七娘子静静地想。 如果大太太在,还好,多的是借口回绝了这门亲事。王家虽然和杨家走得勤,但杨老爷未必就很看得上王家的行事做派,大太太说上几句,也就回绝了。 大太太不在,正院是没有人可以在这件事上说话的。 倒不如潇洒一些,索性就让四姨娘上蹿下跳地忙活去,在大老爷面前也卖个好,叫他知道正院对三娘子,是从来没有什么不好的心思。 一心一意护着九哥,就是护住了大太太的命根子。 甚至护到了大老爷跟前…… 大老爷又不是傻瓜,不会察觉出一些不对么?正院的人虽然把九哥看得紧,但也从来没有紧到这个地步。 这就给将来对四姨娘发难,埋下了伏笔。 王妈 妈私底下、甚至还查到了二太太和王家、李家来往的证据。 “二月里王家人经过苏州的时候,几个盐商请客,二太太是有请必到。那时李家人倒也在的……” “也算是沉得住气了,足足过了几个月,才把这事儿闹到了大老爷跟前。” 立春附和着王妈妈。 七娘子就抬起眼,笑着问了一句,“王妈妈,太太对这事儿,您觉得会是怎么个意思。” “这还真说不好。”王妈妈对七娘子的态度,已经多了几分随意。 虽然没有以前的规矩恭敬,但就是这份随意,便证明了王妈妈已经对她卸下了少许防备。 毕竟是有些渊源,当时七娘子就是被她带到正院的……这几个月来,又一起经历了这些风风雨雨,很容易就有同舟共济的感觉。 “按理说,大太太在京城,也会为三娘子物色亲事。虽说一个庶女的亲事,也不算是什么,但能嫁到京城,却要比嫁在江南好。”王妈妈就沉吟着为七娘子分析。 七娘子年纪虽小,但是人很机灵、沉稳,虽然有时候还有些不合时宜的傻气,但却能让人放心。 多教她几句,她在大太太跟前也就知道该怎么行事。 “杨家在江南人脉已经够广的了,京城却只有几门亲戚……”王妈妈点到即止。 七娘子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京城权贵不少,多的是位高权重,庶子又多的人家,随便找一个家庭复杂一点的,把三娘子嫁过去,大老爷能说什么?京城里的权贵,可都是带着爵的! 能结交上一门新的亲家,是杨家的好事,但三娘子远离娘家,京城规矩又大,嫁的还是庶子,吃苦,是一定的。 毕竟是嫡母,要拿捏庶女,多的是办法。四姨娘再得宠又如何?大太太毁掉三娘子的一生,易如反掌。 七娘子只好在心底安慰自己,“到底是心软的,不然,也不会给初娘子说了那么好的人家。” 王妈妈看她有了明白的样子,又点拨,“太太这时候要是来信,也说了一门京城的亲事……” 那大老爷就算是再喜欢三娘子,也要顾及大太太的脸面,至少要等她到家,再来安排三娘子的事。 王家上门提亲,只能说是四姨娘在这场角力中唯一的机会。 想必是费尽心机,才能在大太太不在家的时候,安排人上门提亲。 “四姨娘的运气也好,”王妈妈犹自感慨,“这当口,太太偏偏就不在!也亏她能把媒人安排到这时候上门!” 是运气好吗? 七娘子心头一动。 电光火石之间,一切都清晰了起来。 四姨娘在九姨娘病重时格外的殷勤……一直让她迷惑不解。 原来从那时候开始,四姨娘就已经布下了自己的局。 大老爷虽然还经常到溪客坊去坐坐,但已经很久没有留下过夜了。 最近他也很少去浣纱坞,大部分时间,都睡在了外院。 三娘子虽然还是那含羞带怯又喜气洋洋的讨喜表情,但背了人,却时常发呆。连早上的课,都只是低头划拉着纸面出神。 七娘子对三娘子就有了三分同情。 六娘子也和七娘子窃窃私语,“虽说是门好亲事,但等到太太回来了,能不能成还是说不准的事。” 也是有些同情的,“四姨娘怎么还不加把劲——这可是一辈子的事,都做到这个份上了,还在乎再多一步吗。” 四姨娘虽然还是很少出溪客坊,但禁不住百芳园的人,都把目光集中到了她身上。 大太太不在,姨娘们都深居简出,七娘子去小香雪荡了几次秋千,也没有遇到别的姨娘,只有两三次在回正院的路上看到四姨娘的身影,或是在赏花,或是在观鱼,脸上怔怔的,写满了心事。 “也不知道是做给谁看!”王妈妈很不屑,“年纪都这么大了,还以为自己是新来的通房,能凭美色出头?” 四姨娘虽然都有了要说亲的女儿,但的确还是风韵犹存,别有一股楚楚动人的姿态。倒不至于像是王妈妈说的不自量力。 不过大老爷这几天都很少进后院,她的确是把俏媚眼抛给了瞎子。 快到七月的时候,大太太的回信也到了。 信里也没有多说什么,只说自己六月中旬已动身回乡,不过会先陪着许夫人到扬州祭拜先人,再和她一道回苏州。 三娘子眉宇间顿时多了几重心事。 王妈妈也犯着嘀咕,大太太没有特别给她送信,不由得让王妈妈有些提心吊胆,怕是失去了大太太的欢心。 七娘子倒是没有别的想头,只是越发细心地照看着九哥。 每天早上她都和九哥一道出门,下了学也不再与六娘子 同路,而是等了九哥一道回来。 对这样严密的保护,九哥有些不适。 “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嘀嘀咕咕的,却也品味出了一些意思,很少出西偏院。 立春当值的时候,会把他带到东里间坐着,自己和白露说些闲话,一道做针线。 七娘子和九哥就头对着头练字。 “到底出什么事了。”九哥看立春坐的远,就低声问七娘子,“连小雪、处暑,都只能在屋里服侍,晚上要立春和王妈妈轮流上夜?” 七娘子只好笑,不说话。 “什么都不告诉我!”九哥有些生气。 “你还小。”七娘子无奈地回答。 九哥知道得太多,对他没什么好处,虽然他也是人小鬼大,超龄早熟,但是小孩子心事太重了,就不能把心思全放在学习上,再说,就算九哥知道了四姨娘和二太太的事,也不能多做什么。他对这两个人,本来就够疏远了。 “你与我一天生的!”九哥鼓起了脸颊。 “那我也还是你姐姐嘛。”七娘子气定神闲。 九哥瞅着她一会儿,怏怏地低下头继续练字。 大老爷一向很重视九哥的教育,不但经常把他叫到外院去说话,最近还时常到西偏院来查看九哥平时有没有好好读书。 “杨家虽然富贵,但若是你不能中举及第,这份富贵,终究也要被人夺走。”他在西里间训诫九哥,声音都传到了东里间。“别仗着你娘宠你,便不知天高地厚,只顾着玩乐。得了闲,在先生讲课之前,先把四书五经背下来,免得到时候先生又和我告状,说你学得很慢!” 七娘子听得是暗暗心惊。 大老爷虽然严厉,但说的的确是至理,杨家只有九哥这株独苗,别看现在富贵滔天,要是将来九哥没能入仕,这份浮财能守得住三分四分,都算是很好的了。杨家的未来,就着落在九哥一个人手里。 但是他怎么忽然就对九哥这样关心起来了? 倒不是大老爷冷漠,只是他总管江南,手中千头万绪,很少有心思把目光放到后宅。尤其是这几年,朝中大皇子和太子争斗得激烈,坐在大老爷这个位置上,什么事都要小心翼翼,费着思量。七娘子进正院也有四五个月了,之前的几个月,大老爷不过是问问九哥的身体,偶然把二娘子、三娘子叫到身边吟诗作赋,享受天伦之乐而已。 王妈 妈对此却处之泰然,只是一个劲儿的附和大老爷,叫九哥用功读书。 她肯定没有把七娘子偷听到的内容告诉大老爷……七娘子是正院的人,就算她当面对门,把事情原原本本的和大老爷说了,也都是往四房头上泼脏水。没有真凭实据,谁都不会贸然出手的。 七娘子又想到,每次二太太进杨家,大老爷都要把九哥带开…… 她忽然就理解了四姨娘的紧迫感。 大老爷虽然对三娘子十分舍得,但根本上,他心底最重视的还是九哥。 九哥是正院的儿子,越过大太太谈三娘子的亲事,无疑是让正院没脸。 让正院没脸,就是让九哥没脸…… 许夫人又要和大太太同船回来。 三娘子的亲事,恐怕大老爷是不会这么轻易地松口的。 三娘子的脸色也越来越阴沉,脾气越来越坏,虽然没有当着姐妹们的面发脾气,但百芳园里已有好些丫鬟婆子得了不是,非打即骂,落了好大的没脸。 七月初,她忽然又受了风寒。连着几天请医问药,都不见好,进了七月三日,竟发起了高烧。 28、实惠 “这一病倒是下了本钱。”王妈妈和立春咬耳朵,“请来的几个相熟的医生,都说是忧思郁结,又受了风寒……” 大老爷只要是真心疼爱三娘子,怎么都会有些触动的。 果然,当晚大老爷就难得地在溪客坊过了夜,溪客坊的灯亮到了三更才熄。 第二天,大老爷就让人去寒山寺给三娘子与王家三少爷卜吉凶。 一般到了卜吉凶这一步,亲事就算是定了,没有谁会不识趣到在这种事上卜出个凶兆来的。 两家再往来了一两封书信,虽然因为大太太不在,媒人没有登门,但亲事已经是铁板钉钉,定了下来。 三娘子这几天都没有上课,在家养病。连乞巧节都没出屋子。 几个姐妹也都去看过她了。 七娘子还是第一次进溪客坊。 溪客坊四周都是曲折流动的水渠,在炎炎夏日,屋里也是一片清凉。荷花开了一池子,小丫鬟们弯着腰在池边采莲蓬,嘻嘻哈哈的声音,都传到了屋里。 三娘子就半躺在床上和六娘子、七娘子说话。 “二姐姐早上来看过了。”她语调中带着掩饰不住的喜悦,眉眼盈盈,虽然犹带病容,但已是有了少女的娇媚。“下午六妹妹、七妹妹又来看我,溪客坊好久都没这么热闹啦!” 三娘子这一病,倒是把整个人都病得从容了起来。 王家虽然不算是最理想的对象,但比起大太太可能找的人家,到底还是实惠贴心的。 七娘子就留神打量三娘子的卧房。 溪客坊很小巧,三娘子、四娘子都住在侧屋,两姐妹就如同现在的九哥和七娘子,一人占了一边屋子。 长年累月这么住,小了。 屋内却布置得很淡雅,虽然件件都不便宜,但也不像是七娘子想的那样艳俗。临窗的书案,甚而要比二娘子的书房还乱了些,书案边的青石砖上层层叠叠,磊了无数的书。 就连七娘子看了都心生怜意,觉得三娘子住的实在是局促了点。不要说大老爷了。 七娘子若有所悟。 三娘子到底还没有全好,才说了几句话,就露出了倦容。 六娘子和七娘子连忙告辞出来。 从头到尾四娘子都没有露面,通向西里间的珠帘,一直安安静静的深垂着,也没有一个人进出。 “四姐就这么个性子。”六娘子快人快语,“成天板着个脸,活像是谁欠了她银两不还。”又邀请七娘子。“难得今日不上课,去小香雪荡秋千吧!” 自从七娘子到小香雪吃了一次饭,六娘子就常常拉着七娘子到小香雪玩耍。 七娘子莞尔一笑,“九哥知道了又怨我们不带着他。” “我可不敢招待他。”六娘子笑嘻嘻地说,“出了什么差错,可是掉脑袋的事。” 七娘子哈哈大笑,一边和六娘子说话,一边出了溪客坊。 从溪客坊到小香雪,最近的路就是经过聚八仙,不过,现在万花流落的荷花开得漂亮,两个小姑娘一边走,一边看荷花,不知不觉,就撞见了八姨娘。 八姨娘挺着个大肚子,在万花流落边上怔怔地站着,身边两三个丫鬟婆子环绕,见了两个小姑娘,便笑着打招呼,“六姐、七姐!” 七里香在百芳园的东北角,从万花流落再走一段路,就进了七里香。现在时令不到,桂花还没有开,远处只能看到一丛绿荫。 “八姨娘!”两人都忙笑着问好。 八姨娘近来深居简出,很少出现在人前。除了上次端午露了个面,便只在七里香周围活动。 她看上去丰腴了一些,不再干瘦得骇人,七娘子还是第一次感觉到,八姨娘也是个风韵过人的娇媚少妇。 八姨娘见七娘子望着她发呆,便摸了摸肚子,冲七娘子挤了挤眼睛,“出来晒晒太阳,屋里有些阴冷!” 虽然已是傍晚,但天气依然算不上凉爽,八姨娘身为孕妇,怎么会觉得屋内阴冷? 七娘子暗地里皱了皱眉。 不过,杨家子嗣空虚,就算正院因为八姨娘的出身,对她不冷不热的,也决不会打着害她的念头。 四姨娘就更不用说了,八姨娘到底是她屋里出身的,如果能产下男丁,对她有利无害。 尤其是现在三娘子的亲事说定了之后…… 两边客客气气地说了几句话,便分了手。 回到西偏院之后,七娘子就闲谈似的对王妈妈提起,“在去小香雪的路上见了八姨娘,说是觉得七里香阴冷了些,出来晒晒太阳。” 王妈妈自己是生产过的人,当下就一皱眉。 但百芳园里的事,一向是四姨娘在管,她也不好胡乱插手,免得惹来大老爷的忌讳。再说,八姨娘又是四姨娘 的人。 “人人的怀相都是不一样的。”她笑着说。 不知不觉间,王妈妈已经把七娘子当成了小大人似的。 “幽篁里就在七里香边上,不晓得二姐收到过什么风声没有。”七娘子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 王妈妈却听进了心里。 当晚就把二娘子请到了西偏院。 自从聚八仙事发,九哥就再也不曾进过百芳园,倒是二娘子时常到正院来看弟弟妹妹,这趟造访,不至令人起疑。 “八姨娘自从有了身子,只有溪客坊来过两三次相请,才会出她的七里香。平时给她诊脉的也都是我们家走老了的良医。”二娘子痛痛快快地说,也不问王妈妈的用意。 她虽然是如今家中年纪最长的姐妹,但总是置身事外,一句话也不多说。 七娘子唯一见过她失态少许,便是在三娘子的事上。 “那就好。”王妈妈当着二娘子的面,也不敢说太多不堪的事,就起身恭送二娘子,“二姐不要在意,只是八姨娘产期近了,虽然我们不好出面,但也要心中有数。” 二娘子倒是面露沉吟,旋即又微微一笑,“四姨娘不会拿她怎么样的。”她眼中的不屑之意,浓郁得可以淌出来。“她心中只有自己,就算二婶把将来的事吹得天花乱坠的,也比不上八姨娘生下一个儿子,能给她带来看得见的实惠。” 二娘子心底果然什么都清楚。 如果九哥出事,正院就算是完了。 大太太一向是刚烈的性子,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当年因为没有子嗣,连家都懒得管了,让四姨娘得意了好些年。直到九哥出事,正院才重新在杨家树立起了威风。 如果九哥又出了什么事,大太太肯定一蹶不振,再次振作精神,也不知道是哪一年的事了。 二太太打的是过继的主意,所以才这样积极地为三娘子说了亲事,换来四姨娘的帮助。 四姨娘却是一边看着三娘子的亲事,一边看着八姨娘的肚子,想要进退裕如,立于不败之地。 想得倒美! 王妈妈脸上就闪过了浓得化不开的恨意。 “真是个不知羞耻的……” 二娘子就瞪了她一眼。 王妈妈立刻吞掉了剩下的话。 有些事,大家心里明白就好,说出来,只会落了下乘。 气氛一时有些局促。 二娘子起身进了西里间,柔声和九哥说了几句话,便出了堂屋。 王妈妈、立春、九哥和七娘子都站在院子里送她。 “七妹和我走一段吧。”二娘子忽然冲七娘子笑了笑。 七娘子压下心底的疑惑,上前笑着和二娘子并肩出了西偏院。 已经过了初更,天色渐渐地黑了,小寒在前头为两人打灯,二娘子携着七娘子进了百芳园,对看门的妈妈笑道,“李妈妈,给七妹留着门,一会她还要进来。” 看门的李妈妈就对七娘子友善一笑,低眉顺眼地应了是。 李妈妈在别人面前可不是这个做派,就连五娘子有时晚上想到百芳园逛逛,她都能黑着脸挡驾,摆出大太太来:“正经人家,门户森严,五娘子要给大太太留些体面,不能学了那等下贱的小婢子们,没个黑天白夜地到处乱跑。” 七娘子心下就对二娘子多了几分敬意。 虽然二娘子处处置身事外,很少牵扯进后院的浑水里,但她嫡长女的身份却变不了,京城定国侯孙家的尊贵,也是明摆着的。最难得二娘子在这样的身份下,为人处世,却依然没有一点骄娇之气。 两个人默默地走了一会儿,二娘子才开口。“四姨娘太不安分了。” 二娘子总是这样,或者不说,一开口,总是直指核心,盖棺定论。 七娘子知道现在不是藏拙的时候。 “二姐想除掉她?”七娘子一挑眉。 二娘子不由得失笑。 “她是父亲的表妹,”在黑暗里,二娘子的口吻反而放松了些。“父亲又怎么会让她落得个三姨娘的下场。秦家威震南北,母亲就算脾气再好,家里没个人和她斗,父亲怎么会安心呢。” 七娘子茅塞顿开。 还是二娘子说话直接。 大太太的几个兄弟姐妹,不是嫁到了老牌权贵之家,就是身居要职,秦帝师本人更是两任帝师,教了先帝,教了圣上,现在又大有可能出山再教太子。 杨老爷虽然也是出身世家,但能坐在现在这个位置上,秦家自然也是有出力的……岳家势大,亲弟弟娶的又是大太太的表妹,家里要是再没个和大太太抗衡的人,这个官是给杨老爷自己当,还是给大太太当,给秦家当的? 四姨娘的崛起是不可避免的,而只要有杨老爷在,四姨 娘顶多只是失意一时,永远都不可能太落魄。 也正是因为看准了这点,她和二太太才毫无顾忌地兴风作浪,想要在后院闹腾出动静来。 “母亲这次请动了许夫人……”七娘子说话还是半藏半露的。 二娘子可以直言不讳,那是因为她是大太太的亲女儿,也很快就要出嫁了。 “三姨此来,肯定是为了杀一杀二婶的威风。”二娘子提到二太太,就好像提到一只顽皮的小动物,轻描淡写中,含着深深的优越感。“二婶娘家不算得意,一直受制于秦家,她不过仗着母亲是续弦生的,不好摆出表姐的架子管教她罢了。等到三姨来了,她就算想再装疯卖傻,都要看三姨有没有这个心情看她卖弄!” “好事。”七娘子松了口气,二太太能够打消过继的念头,对九哥来说的确是再好也不过了。 二娘子就笑着看了七娘子一眼。 在昏黄的烛光下,七娘子显得格外稚嫩娇弱,玉白肌肤下,淡青色的脉络清晰可见。 真是个瓷娃娃。 眼下虽然还幼稚了些,但再历练上一两年,也就成熟起来了。 “深宅大院,有很多见不得人的事。”她放缓了语调,“尤其是杨家……娘是个善心人,当年又是小女儿,娇生惯养出来的,外祖父家,从来也没有一个通房……” 家庭简单,父母兄姐娇惯,就养不出大太太的心机。就算在杨家这么多年,历练出了一些手腕,但是又怎么能和幼年丧父,要独立支撑门户的大老爷比? 就更不要说二太太和四姨娘了,这两人的出身,虽然七娘子不清楚,但想来也都不是简单人家——简单人家,哪会把守了望门寡的贞洁女儿逼出来做妾?又哪里会养出二太太这泼皮破落户的性子。 所以大太太身边,就少不了锦囊袋。 从前初娘子是大太太的智囊,大太太也并没有亏待她,给了她一个上好的归宿。 现在,大太太遇事听的是谁的主意,七娘子就不知道了。 二娘子接着说,“眼下娘身边,少了个为她出主意的人。” 她的语气很平静,就好像谈论的是一朵美丽的花。 七娘子不由得看向二娘子。 在烛光下,二娘子清秀的面孔一片淡然。 很多事,或许二娘子不是不懂,只是不屑。 七娘子垂下头, 在心底叹了口气。 二娘子是嫡长女,她当然可以不屑。像她这样的人,又哪有不屑的权力。能把往上爬的机会递到她跟前,她还应该谢谢二娘子。 “二姐,我……”她开了口,又不知道如何说下去。“小七年纪还小,恐怕思虑得有不周到的地方……” “也就是劝着娘的性子。”二娘子有些不以为然,“别让她因小失大,和父亲撕破了脸。——正院要有正院的胸襟,姨娘们的阴微见识,可以弹压,就是不能认真计较。娘有时候就是少了这点清明,你在旁帮着说说话,哄她开心开心,相机出个主意,事儿也就这么过了。” 二娘子不愧是要嫁到候府的人,说出来的话,都是透着让人没法反驳的笃定。也的确都是至理,正院的人本来就不应该和姨娘们争宠,也不用苦苦地在三娘子的婚事上和四姨娘斗气。 如果换作七娘子,她折腾四姨娘的手腕,只有更多。大太太在内宅争斗上,的确是逊色了些。 七娘子就迟疑着道,“小七自当尽力!” “嗯,你是九哥的双生姐姐,九哥的体面,就是你的体面。”二娘子语含深意,“娘的体面,就是九哥的体面……我相信就算我不说,你也会尽心尽力的。” 在二娘子面前,七娘子自觉就像是赤身浸泡在寒泉中,寒意时不时就透彻心扉。 “找你出来说话,其实是为了五娘子的事。”二娘子叹了口气,罕见地露出了些许烦躁,“她就是活脱脱第二个娘,只是她没有生在秦家,而是生在了杨家。按她的性子,将来要吃的苦只怕是无穷无尽,只可惜江山易改,本性却是难移!” 七娘子不好说什么,只好低头不语。 两个人已经经过了溪客坊。二娘子今天也选了这条远路,从溪客坊、解语亭和七里香这条路,绕回她的幽篁里。 “我出门以后,就更不会有人约束她……到时候,你要——” 二娘子话才说了一半,远处就传来了喧哗之声。 是七里香的方向。 29、命运 二娘子和七娘子都愣住了。 “小寒,去打听一下消息。”二娘子当机立断,又叫,“把灯笼留下。” 乘着月色,园子里的景色依稀可见,小寒踏着青石路过去,倒也不需要灯笼。 小寒就转身把灯笼交给了二娘子,二娘子和七娘子索性拐到了聚八仙附近的长椅上,拎着灯笼坐了下来。 月明星稀,浓重的夜色里,依稀可见流萤闪烁,远处有蝉鸣阵阵,万花流落方向传来了响亮的蛙声。 “五娘子的性子,你想必也摸得差不多了。”二娘子沉吟着捡起了方才的话题。 七娘子望着蝉翼纱灯里明明灭灭的烛光,寻思着缓缓道,“五姐是个暴脾气,其实心地倒不坏,也很有韧性。只要不触了逆鳞,大家相安无事,倒也不会闹出多大的岔子的。”可惜,五娘子的脾气变幻莫测,谁知道下句话她会不会翻脸。 这样的人,要是能拿住了她的性子,倒不难相处。至少她不会存着什么害人的主意。 二娘子一再提起这个话题,她要是再藏拙,倒辜负了她的苦心。 二娘子就望着七娘子欣慰地笑了笑。 “我听说,端午前几日,封太太上门了。”她又转了话题。 不要看二娘子好像思路散漫,想到哪里说到哪里。 其实是根本没有多余的话。 先说大太太身边需要一个智囊,就是在提点七娘子,她该走的路线。 再谈五娘子的性子,是告诉七娘子,将来的正院,五娘子是最弱的一点,很容易被四姨娘利用了生事。七娘子应该多花心思,和她改善关系。才能让大太太在内苑的斗争上,占到上风。 又说九姨娘的家人…… “哎。”七娘子有些不好意思地应了一声。“往年都是太太打发,我没有出面,今年太太不在,谁出面都不大妥当,我就把这个人情拿来做的。免得封太太领了四姨娘的情,又是扯不清。” 这是她早想好的托词。 二娘子开门见山,“你放心,这事我会帮你周全的。” 她如此直爽,倒是出乎七娘子的意料。 七娘子不由得愕然转头,看向二娘子。 二娘子的眼神坦然、澄澈。 “生恩难忘!”她的语调很温和。“娘在这件事上是小气了点,如果换作是我……” 子不言父过,二娘子能说出这样的话,算得上是推心置腹了。 七娘子眼圈就是一热。 “当时大姐和我都小,也没有什么说话的余地……”二娘子就又把话绕了回来。“其实这么多年,还有什么事是过不去的?等娘回来了,我帮着劝几句,以后封太太上门,就当正经亲戚往来,你也能时常见一见,知道一下封家的近况。就算是为九姨娘尽一份心了。” 到底是二娘子。 知道要用一个人,就要拿住她的心。 九哥是正院的人,七娘子为了自己的体面,是一定会为正院着想的。 但这只是你来我往的利益交换,没有什么感情因素。 可是给封家体面,那就纯粹是看在七娘子的面子了。二娘子要让大太太松口,是肯定要下一番功夫的。 七娘子就算老于世故,都不得不为二娘子的诚意感动。 “二姐。”她已有些哽咽。 二娘子微微一笑,摸了摸七娘子的秀发,“上回给了多少银子?我知道你手头不宽裕。” 两人经过这番对话,俨然已亲密了不少。 七娘子有些不好意思,但她手头也是真的没有多少钱了……王妈妈一直不曾把赏给封家的银子送来,按理,那应该是走公帐的支出…… “三十两。”她垂下头,声若蚊蚋。 “回头我让小寒给你送点银子去,正院的姑娘家,哪一个手头没有个成百上千两的。”二娘子笑了。 “这怎么好意思!”七娘子难免要客气客气。 “等母亲回来,也是要把那三十两补给你的!”二娘子拍了拍七娘子的肩头。“小寒怎么去了那么久还没有回来?” 两个人心里都有数:七里香闹起来,恐怕是八姨娘要临盆了。 只是女儿家也不好把这两个字挂在嘴边。所以二娘子才没有明说。 小寒去了这么久……难道八姨娘是出了什么事儿? 两个人都有些焦躁。 七娘子也说不清自己希不希望八姨娘生个儿子。 她在古代生活也有七年了,怎么不知道在古代,没有儿子的人家,处处都要被人欺负。 古代的医疗条件又不好,九哥虽然也平安长到了七岁,但随时可能因为一点小事夭折。如果八姨娘能够再次为杨家添丁,那就是多了一重保险。 可那样一来,九哥就不再是独生子了,很多本来板上钉钉的事,也许就会有了变数…… 两个人都是满腹心事。 过了一会,小寒喘着气过来了。 “是八姨娘临盆……不过痛得很厉害,产婆说,恐怕是胎位不正。” 二娘子不由得就紧紧握住了拳头。 要出嫁的女儿,总是希望娘家多些男丁,她在夫家说话也硬气一点。 “七妹先回去吧!免得王妈妈担心。”她强笑着安排。“我还在这里等着,小寒先送她回去,再来接我。” 七娘子乖巧地起身,“不用,二姐,我认路的。” “不成。”二娘子很坚持。“你很少到园子里来,万一被吓着了怎么办。” 可是七娘子反过来也不放心二娘子在黑暗中等小寒。 “二姐不如多走几步路……把我送到园门口,您再从长青楼、小香雪那条路绕回去。”她一脸的坚持。 二娘子考虑了一下也就同意了。“原本也想把你送回西偏院,我们再回幽篁里的。” 几个人的脚步明显都加快了。 经过溪客坊的时候,七娘子留了心。 溪客坊里亮着的灯也比来时多。 看来是都听到动静了。 才过了溪客坊,一声悠长的惨叫,从七里香方向隐约传出。 姐妹俩肩头都是一跳。 七娘子不由往二娘子身边靠了靠。 虽然隔得远,听不真,但叫声中的凄厉与痛楚,却已是渐渐在她耳中漫开了。 二娘子也不由自主地一把捏住了七娘子的手。 她的手心里满是冷汗。 倒是小寒还镇定些,喃喃地说了一句,“怕是难产……”便又收住了话头。 三个人脚下又快了几分。 到了园门口,七里香那头的动静已是听得不太清楚了,李妈妈掇了条板凳在门口坐着,头一点一点的,打着盹儿。 小寒轻声叫,“李妈妈,李妈妈。” 李妈妈一个激灵,堆着笑招呼,“七娘子回来了!”就忙着回身开门。 听着七里香那头传来的喧嚣,她一边开门,一边自言自语地道,“又是谁深更半夜不得安生……” 七娘子有几分想笑,心却沉甸甸 的。 她就想到了在去向解语亭的长廊上,八姨娘对她飞的那一个眼色。 那时她虽然瘦得怕人,但毕竟鲜活灵动。 西偏院就一点也听不到百芳园里的动静了。 王妈妈知道了八姨娘临盆的消息,倒是上了心。 “老爷今晚睡在外院,入了夜百芳园就锁门不许人进出……也要与他说一声才好。”便披衣出了西偏院,吩咐婆子前去送信。 又叫上元到园子里候着,八姨娘一生就来报信。 “四姨娘七月初就备下了全套的人,都在七里香昼夜待命,我们只是过去探听着消息就成了。”她漫不经心,“我惯使的几个小丫头都不在院子里过夜的,说不得借七娘子几个人用了。” 把你当自己人,才会借你的人使。 七娘子笑了笑,冲立夏使了个眼色。 立夏就上前笑着说,“求之不得的事。”一边把有些手足无措的上元带出了屋子。 立夏在渐渐成长起来。 七娘子很欣慰,但这一点点喜悦,很快又被王妈妈话里隐藏的信息给冲淡了。 如果八姨娘生下了儿子……产婆都是四姨娘的人,她的生死系于四姨娘一念之间。 难怪她虽然想要两边不靠,却还是屡屡被四姨娘拿来做了招牌。 也不能怪大太太冷漠,在这件事上,正院稍微做错一点,说不定就会给四姨娘发难的借口。 她有些烦躁起来:家宅不宁,真是让人一举一动,都不得不当心。 王妈妈却显得很镇定,哄着九哥睡下了,也催七娘子快些就寝,“明早还要上学呢!难不成七娘子也想装病不成?” 只是这句话就村了三娘子,和王妈妈越熟,七娘子就越觉得这人刻薄。 她应酬性地笑了笑,也就吹灯睡下。 辗转反侧之间,八姨娘的惨叫一直在耳边萦绕,就好像未成调的哀吟。七娘子做了一夜的噩梦。 第二天早上起来洗漱的时候,上元进来送水。 小丫头眼底有淡淡的青黑,精神也不大好。 “怎么不去歇着——什么时候回来的?”白露惊讶地问。 “现在还没消息,王妈妈手底下的几个人进来当差了,就换了我回来。”上元笑了笑,“想着和七娘子说一声再去休息。” 七 娘子目光一闪:这丫头也是个可造之材。 “辛苦了,快去睡吧。”她淡淡地说。 有时候不必把欣赏流露出来,叫底下人轻易摸透你的心思。 上元也不见失落,把水倒进盆里,就出了屋子。 九哥一点也不知道内院的是是非非,吃了早饭就拉着七娘子去家学。又问七娘子:“要不要和我一起上课?” 九哥一个人上课,先生虽然讲得好,但也很是寂寞。 立春笑吟吟地站在一边,看着九哥和七娘子说话。 七娘子笑着摇了摇头,“你用心上学,不要走神了。”她叮嘱。 九哥嘟起嘴,点了点头。 这孩子要和他熟悉起来,才能看到两重面具底下的童真。 一上午大家都心不在焉的,六娘子一直揉眼打呵欠。 就连四娘子也反常的没有精神,往常总是挺得直直的脊背,垮了下来。 “昨晚七里香闹了一夜。”课间六娘子和七娘子抱怨,“……不过,前半夜八姨娘还有声音,今早我来上学的时候,连声音都没有了。” 算一算,已经有将近七个时辰了。 这还不是八姨娘的第一胎。 七娘子叹了口气。 吃午饭的时候,大老爷破天荒地进了内院。 他先进了堂屋,七娘子和九哥忙从饭桌前起身给大老爷行礼。 “父亲。” “爹!” 大老爷摸了摸九哥的头,往桌上相了一眼,看到九哥碗里的饭下去了大半,就点了点头,扭头问立春,“王妈妈呢?” 八姨娘生产,虽然归四姨娘管,但是王妈妈手里也多了不少事,忙到现在还没回来。 立春上前回了话。 她穿着嫩黄双丝软绸小衫,银红蝉翼褙子,看上去越发唇红齿白,身段窈窕。 已经十六岁,是大姑娘了。 大老爷就留神打量了立春一刻,才点了点头,沉吟不语。 立春咬着唇,脸上闪过一丝惨白,不由得就扭头求助似的看了七娘子一眼。 七娘子心中恚怒。 不管大老爷怎么不尊重,也不能当着九哥的面,想这样的事! 再说,现在八姨娘进了产房,生死未卜,她怀的好歹也是大老爷的骨血 ,大老爷怎么就把心思歪到了这种事身上。 简直下作! 她放下了筷子。 “王妈妈到了吃饭的时间还没回来,多半是去安置七里香开饭的事。”她淡淡地解释,“早上立春姐送九哥上学的时候,我屋里的立夏倒是撞见了王妈妈回来,听她说了几句。” 大老爷的注意力果然被转开了。 他皱起了眉头。 “七里香那头到底是怎么回事。”就问立春,“从发动到现在,也有六七个时辰了?” “难产是肯定的。”立春皱了眉,“不过,我们只在西偏院,也不知道现在如何……” 到底是大老爷的骨血,大老爷叹了口气,又叮嘱九哥多吃饭,便举步出了西偏院,往正院后门去了。想必是要进百芳园探八姨娘。 几个人这才坐下来安静吃饭。只是立春就有些魂不守舍的,七娘子看在眼里,也很同情她。 本来大太太就有这个心思……现在大老爷也看上了她的美色,要是哪天想起来和大太太这么一提,说不准大太太就顺水推舟。 吃过饭,她把立春叫到自己屋里,立春也把九哥带进来,让他在窗边练字。 现在九哥身边一刻都没有断人,不是王妈妈,就是立春。 “王妈妈最近在西偏院住,也不知道家里如何……她好像有个儿子?”七娘子和立春在床边咬耳朵。 “嗯,在外院门上当差。”立春垂下头,有些淡淡的羞涩,“的确是挂念着母亲,递过几封信进来问王妈妈好。” “你也要为自己打算了。”七娘子点到即止。“该说话的时候,可不要害羞。若是觉得不方便开口……立夏的妈妈李嫂子,和王妈妈倒是有些沾亲带故的……” 立春咬住唇,眼中感激一闪而逝。 她是外头买来的婢女,家人早已离散,一路走上来,也没有认什么干妈,没有人会为了她的婚事做主。 杨府就是她的世界,想要外嫁,谈何容易,也只能在家人里找个可心的,尽快说了亲,才能放心在大老爷跟前服侍。 王妈妈虽然刻薄些,但是毕竟很有脸面,如果……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满府里也就只有七娘子会为她想得这么周到。 “七娘子心疼我。”她已是有泪盈睫。 七娘子忙看了九哥一眼。 九哥早就没练字了,滴溜溜地转着眼珠,好奇地看着立春。 立春忙掩饰着起身去了净房。 “写你的字。”七娘子没好气。 好容易营造出来的交心气氛,又被这小子破坏了。 九哥咬着笔杆,定定地看着七娘子,眼中思绪万千。 到了七娘子九哥午睡起来准备上学的时候,园里传来消息:八姨娘生下一对双胞女儿,却是才出娘胎就都没了气。 30、出手 七娘子下午就没有进百芳园。 黄绣娘身边的小丫头过来传讯:这几天百芳园里进进出出的,有些事小孩子不方便看,朱赢台就暂时停课了。 七里香出了丧事,虽然只是才出生的小婴儿,但也有一套程序要走,进进出出,总有些事情是没出嫁的女儿不方便掺和的。 七娘子只好在西偏院绣花:立春陪着九哥上学去了,王妈妈还在忙碌,西偏院里只有她和几个丫鬟,倒是很安静。 半下午的时候,八姨娘也去了。 倒是干净利落,据说产后一直没有缓过来——到了中午人就不行了,灌了独参汤,也不过是支持着说了几句话,半下午就咽了气。 众人都有些恻然。 在古代,死生要无常得多,谁也不知道昨天还在你身边的人,今日是否会忽然消逝。 生命就好像风中残烛。 七娘子想到八姨娘在解语亭前的那个飞眼,更是唏嘘。 鲜花也似的人儿,也如落花,悄然淡去,无声无息。又有谁会把她记在心里? 大老爷当晚的心情也很不好,浣纱坞里的三姐妹一次又一次要酒,到最后大厨房索性送了一坛子三花酒去。 大老爷第二日迟迟才从浣纱坞出来进了西偏院,满面的官司,王妈妈迎头撞见,都吓得跳了一跳。 几姐妹都在自己的住处闭门不出,免得冲撞了八姨娘的丧事。四姨娘和王妈妈携手,一个管库房进出,一个管里外布置,很快就在七里香设了一个小小的灵堂,各房姨娘都前去祭拜。 八姨娘是明明白白的自己没福,否则,真的平安生了一对双胞女儿,虽然大老爷大失所望,但她下半辈子也就有了依靠。 大老爷格外开恩,让她过了头七再运出城外安葬。 “就不要入祖坟了。”他和王妈妈商量,“不过,到底是全头全尾好好发送了,免得她怀着怨气。” 说这话的时候,大老爷就坐在堂屋里。 九哥在家学没有回来,七娘子这几天却都没有上学,在东里间读书,隔着帘子,她都能听到了大老爷语气中的一丝惧意。 “哎。”王妈妈答应得很爽快。“还是照往常的例,在观音山做七天法事吧!” 杨家姨娘的丧葬,一向是让观音山来做法事的,大老爷点了点头,又格外关照,“到了三姨娘的周年,也为她做场法事。 ” 七娘子不免好奇。 杨家几个去世的姨娘,就数三姨娘的死最为人讳莫。 二姨娘和六姨娘都是难产去世,二姨娘命好,还留下了初娘子,六姨娘却是一尸两命。这里头可能有渊源,但古代医疗条件太差,也真的可能只是单纯难产。 九姨娘是病死的,七娘子在她身边为她送终,怎么不知道九姨娘一心求死,根本没有人来算计她。 到现在众人说起杨府的姨娘,都还会提起这几个去世的女人,没有多少顾忌。但七娘子就没有听人提过三姨娘,仿佛她根本不曾存在过一样。 大老爷又和王妈妈商量了一些细节,把三姨娘的法事和八姨娘的法事规格都定了下来,才出了西偏院。 王妈妈也很快进了百芳园去找小库房的药妈妈说话。 七娘子就低声问白露,“三姨娘是犯了什么事儿?” 倒不是单纯的好奇。只是在正院出入,自然要了解正院的忌讳,知道得多些,行事也就多些分寸。 白露脸上掠过了一丝为难。 “我进正院当差的时候,三姨娘已经去了几年。”她压低了声音,“只是听姐姐们私下里传过,三姨娘是犯了天大的忌讳,被大老爷活活打死的,不要说祖坟……连个正经的墓头都没有,拿草席卷了卷,就丢到乱葬岗去被野狗啃吃了。” 就算白露也见过些世面,说起来,都不由得微微发抖。 古人很看重自己的身体,没有现代人死后一烧了之的洒脱。这辈子不能留全尸,下辈子魂都不全。所以刑场上被斩首的犯人,过后都要把脖子缝了下葬。丢到乱葬岗由野狗啃吃,是最惨最惨的下场。 七娘子也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三姨娘究竟犯了什么事,让大老爷这样痛恨她,现在却又还要反过来给她做法事…… 屋外就传来了九哥的笑语声,七娘子连忙按下心事,笑着出了东里间。 “九哥回来了。”她吓唬九哥,“刚才父亲还来过,要考察你的功课,问你论语念完了没有。” 九哥吓白了脸,“七姐骗我!” 立春笑盈盈地问九哥,“我在家学外头站着的时候,怎么瞧着九哥一边上课一边走神?等老爷来问了,才知道慌?” 大家看着九哥心虚的样子,都嘻嘻笑了起来,立春就洗了手,去小厨房为九哥捧了点心来吃。 九哥就着立春的手吃了两口点心,就进西里间,“读书写字!”很有雄心。 七娘子也回到东里间,抄写《声律启蒙》。 没过头七,因为姐妹们不方便出入百芳园的关系,她也不用上学,七娘子打算利用这难得的空闲把声律启蒙抄完。 立春却是跟了进来,脸色微红。 “借七娘子的净房洗个澡。” 天气热了,丫鬟们天天都要洗澡,立春却是已经搬离了原本的下处,现在要走回去洗个澡,不但不方便,王妈妈不在,她也不好离开太久。 七娘子连忙笑着让上元、中元去打水,又怕立春不好意思,自己把文房四宝搬到堂屋来,在饭桌前写字。 隐隐约约就能听到立春和上元说话,夹杂着白露的笑声,还有哗啦啦的水声。 说起来,立春也才十六岁,一天到晚都在九哥身边守着,也难为她耐得住这份寂寞。 七娘子抄了一会书,无意间一抬头,就看到小雪从外头端了一盘子鲜果、点心进来。 她额前有细细的汗,双颊红润,看上去十分不耐暑热。 “七娘子尝尝?”见到七娘子在堂屋练字,她笑着凑了过来。“才从小厨房偷来的好东西。” 九哥身边的这两个丫头,时常仗着脸面,到小厨房吃东拿西的,七娘子久已知道。 曹嫂子虽然对自己不咸不淡,但从来也不让这两个丫头走空。 她笑了笑,“你自己吃吧。”语气淡淡的。 小雪就摸了摸头,嘻嘻笑着进了西里间,身子一摇一摆的,越发像个大头福娃娃。 七娘子俯下身去,才写了一行鹭飞对鱼跃,宝钿对金钗,心中就觉出了不对。 自从聚八仙事发,王妈妈和立春对九哥的饮食,就相当上心。 这段时间,甚至到了病态的程度,立春成天守在九哥身边,就是为了随时服侍他喝水用点心,连九哥到家学里喝的茶水,都是她从西偏院带过去的。 曹嫂子也把小厨房把守得风雨不透,除了她本人,谁也别想进食材间一步。 小雪在这样的时候还端了一碟吃的进西里间,岂不是在给自己找嫌疑? 这丫头虽然看着老实憨厚,但也不会这么没有心眼吧? 她就搁了笔,抬起头透过七彩剔透的琉璃珠帘观察着西里间的动静。 小雪靠在墙边,笑嘻嘻地和处暑轻声说话,并没有动那盘鲜果的意思。 婴戏粉彩广口盘就静静摆在九哥身后的圆桌上,看起来,很不显眼。里头有几个林檎果,还有一小碗冰酥酪。 七娘子微微皱眉:这要不是被她撞见,留了意,处暑还能记得这盘吃的是小雪带来的? 都不记得是小雪带来的,自然也追究不了这吃食的来历了。九哥若是粗心一点,拿起来就吃…… 七娘子越想越觉得可疑。 但小雪在九哥身边也服侍了好几年,一向没有出过什么大差错。 她又想到了几个月前,小雪吃了二太太送来的樱桃,反而泻了几天的事。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适感,就萦绕上了心头。 七娘子就伸了个懒腰,起身进了西里间。 虽然和九哥在一个屋檐下也住了几个月,但七娘子很少到西里间来——也是怕王妈妈觉得她有意和九哥套近乎。 “立春姐姐在我屋里洗澡。”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对九哥解释,“我屋里潮气大,就不好写字了。” 纸是娇贵的东西,水汽太足容易卷边。 “趴在八仙桌上写字怎么会舒服!”九哥立刻就回头吩咐,“小雪,给七姐姐加一张凳子。” 他有些兴奋,“七姐姐还是第一次到我屋里来做功课!” 七娘子抿唇一笑,“占用九哥的地方了,九哥不会和我计较吧?” 九哥笑嘻嘻地说,“会!交银子来,二两一次!” 两个小孩子就笑成了一团。 七娘子也不看小雪,只是专心写字,和九哥头碰头,你一笔我一划。得了闲,便看九哥的字。 九哥的字挺拔秀丽,虽然还很稚嫩,但已隐隐看得出柳公权的意思。 他抄的是论语。 “宪问耻。子曰:‘邦有道,谷;邦无道,谷,耻也。”九哥一边抄一边念。 “听都听不懂。”七娘子皱了皱鼻子。 九哥笑嘻嘻地解释,“学生原宪问,何为耻。子曰,国家有道时,做官是好事。可国家无道,做官便为耻。”他说得头头是道,似乎对论语里的意思,很是熟悉。 才七岁就能懂得这么多,大老爷怎么还是一脸不满意的样子。 七娘子就问九哥。 九 哥叹了口气,“爹说他这个年纪,已是学完了中庸,开始念春秋了。” 也就是说,大老爷在七岁的时候已经读完了四书,开始念五经。 七娘子有些目眩:她一向以为自己在同龄人中,当然算得上早熟。可不管是大太太、王妈妈还是立春,对她的表现都只有欣赏,没有惊讶。 原来古人智力成熟得这样早。 在现代,五六岁的孩子不要说读论语,恐怕连幼学琼林都看不下来。在杨家,九哥这样的进度还要被大老爷嫌弃…… 到底是杨家人天生聪明,还是古人要早熟得多? 不过想来也是,在这个时候,能活到六七十岁,算得上是很难得的事了,疾病又多,医疗水平又低下,孩子早熟一点,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她只好拍了拍九哥,“多学多念,也是为你好。” 九哥点了点头,就伸起了懒腰,七娘子看了小雪一眼,笑着问,“小雪偷了一盘吃的,怎么不见你动?” 这话透着一点好奇,一点调笑,好像只是在和小雪开玩笑。 七娘子就顺势盯住了小雪。 小雪笑眯眯地摸了摸头,“九哥在读书,我怎么好意思吃东西,悉悉索索的,九哥又要笑我是小老鼠了!”说着,处暑和她一起没心没肺地笑成了一团。 看来小雪当值的时候偷吃东西,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九哥板起脸,哼了一声。七娘子也跟着笑了。 眸底却是一片暗沉。 如果真的只是自己想吃,早就动嘴了,都不必端到西里间来,站在小厨房里吃完了再过来,谁会说她?在这么敏感的时候,端了一盘子九哥爱吃的东西进了西里间,实在可疑。 也罢,再试一句。 “你快吃吧,再放下去,酥酪都要化了。”七娘子提醒小雪,笑嘻嘻地推了推九哥,“可不许你笑她是小老鼠。” 小雪轻快地应了一声,端起了小碗,大口大口地吃起了里头的酥酪。九哥看得直咽口水,却没有出声。 “小老鼠。”他划拉着脸嘲笑小雪。 西里间里充满了笑声。 七娘子心底就有点拿不准了。 林檎果是不会有毒的,要往鲜果里下毒,难度太高了。有问题的只会是酥酪。 难道是她太多疑? 以前也常看到小雪 从小厨房找了好吃的,端到东次间和九哥分享,这丫头很贪吃,否则也不会吃出了一张圆脸。 七娘子就继续低下头写她的字,九哥也重新开始背书。 “子曰: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不知礼,无以立也;不知言,无以知人也。” 九哥背得摇头晃脑,就好像一个小学究。 立春将湿漉漉的头发挽在脑后,笑吟吟地进了西里间,看到这和谐的景象,又退回了堂屋。 七娘子晚饭前才从西里间出来,吃过晚饭,九哥便不再读书——到了晚上烛光昏暗,坏了眼睛就不好了。立春就亲自拿了物事,打发九哥洗澡。 七娘子几次想和她说话都没有找到机会,王妈妈忙碌,立春就得全天候陪在九哥身边,可是这猜疑她贴身丫鬟的事,七娘子又不想当着九哥的面说。 如果小雪是清白的,以后她还怎么在九哥面前做人?好像她这个姐姐成日里就只会猜疑来,猜疑去似的。就算是为了九哥好,都难免落下个小心眼的印象。 虽然是双生姐弟,却也不能轻忽地对待。 进了初更,淅淅沥沥下了几点雨,天气倒凉爽下来,七娘子从净房出来,自己拿着白布擦拭头发,一边和白露说笑。 西里间忽然传来了一声惊叫。 《金玉儿女传》风靡大秦,连宫中人都争相阅看,连皇上都拍案叫好,读得废寝忘食,并因此以才名征召张唯亭入朝。 这当然只是据说,不过,张唯亭的确是江南大儒,皇上也的确征召他入朝为官,而张唯亭都没有奉召,宁愿在江南诗酒终老,隐隐有江南文人标竿的意思。 张家也是江南有名的书香世家。 “老爷亲自考校过,说是学问还好,只可惜无意于仕途。”大太太像是早料到了许夫人的意思。 “那就让凤佳也在家学里混混日子吧。”许夫人看了看许凤佳。“免得成天偷鸡摸狗,上房揭瓦,给四妹添麻烦。” 许凤佳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被许夫人说来,都只是一句轻描淡写的添麻烦。 “谈不上添麻烦!”大太太慈爱地看了许凤佳一眼,“都是自家子弟,不过,凤佳要在江南住上一段日子,学业也的确不好放下,我让老爷和张先生说一声,明日起也和九哥一起去上学吧!” 二娘子就牵着八娘子的手,带着一群女儿出了主屋。 “天气热得很! ”三娘子先开了口,圆圆的脸上,笑意绷得紧紧得,好似马上就要断,“我和四娘子就先回去休息。”说着,拉了拉四娘子,两个人仓皇地离开了人群。 六娘子看了许凤佳一眼,扯了扯七娘子。 “到小香雪玩呀?”她怯生生地,把自己的身子藏到了七娘子身后。 七娘子就收到了许凤佳若有若无的眼神。 看来是要轮到她了? “你带八娘子去小香雪荡秋千吧。”她没有和六娘子进百芳园的意思。 六娘子本来就怕许凤佳。 万一被表少爷跟在身后,又闹出什么事来,吓着她就不好了。 六娘子就真的冲八娘子招了招手,“跟六姐到小香雪吃梅子。” 八娘子就怯生生地被丫鬟牵到了六娘子身边。 五娘子拉着二娘子和九哥到东偏院玩耍。 “七妹也来!”二娘子冲七娘子招手。 七娘子只好对五娘子抱歉地笑着,站到了二娘子身边。 五娘子也没有表露出明显的不高兴。 要讨厌七娘子这样的人,并不容易。 “表哥也来吧!”她拉了拉许凤佳的袖子。 许凤佳本来已经转身走开,此时只好一脸无奈地转过身,跟在了众人身后。 东偏院里有很多小玩意儿,五娘子拉着九哥搭积木,又问许凤佳,“表哥也来玩?” 许凤佳居然也真的就拿起了积木摆弄,虽然一举一动,都透着无聊。 七娘子看在眼里,倒是纳罕起来。 许凤佳对五娘子真不错。 儿女们都散去了,屋子里就只剩下大太太姐妹三人。 许夫人脸上的笑慢慢地淡了下来。 老妈妈和王妈妈互相使了几个眼色,两人就上前关上了主屋的门。 屋里一下暗了下来。 许夫人站起身,反手一掌,就抽到了二太太脸上。 二太太被抽得转过了半边身子,伏在椅背上,一时都做不了声。 她脸上立刻就浮起了清晰的指印。 大太太眼中流泻出了一丝丝分明的喜悦与快意,低头喝了口茶,二太太才回过神来,抚着脸没有做声。 “想到你在江南这几年,做了多少丢人败兴、断子绝孙的缺德事, 我就睡不着觉!”许夫人冷着脸,语气像冰。 王妈妈和梁妈妈对视了一眼,都感到了自己心中的惧意。 老妈妈却还是一脸的肃穆,站到许夫人身后,眼观鼻、鼻观心,当起了门神。 王妈妈和梁妈妈也赶快如法炮制。 “三表姐……”二太太才开口,脸上就又着了许夫人一掌。 火辣辣的疼痛和着羞辱,化成了她眼中的泪水。 “你还懂得我是你的表姐?”许夫人喝道,“跪下!” 大太太都不由得要吓了一跳。 多年来养成的习惯,使得她就要开口缓颊。 “三姐……” 许夫人横了一眼过来。 眼神比冰更冷。 大太太就把要说的话吞到了肚子里…… “你现在不跪,是要等我禀了族长,开了宗祠,把你从族谱里除名的时候再跪?”许夫人怒极反笑。“好,好,王星爱,你胆量一向不小,当着我的面,你还敢弄虚作假,卖弄你的厚颜无耻,我就叫你知道什么叫做痛!” 如果事情闹到禀了族长,开了宗祠,把二太太从族谱里除名的地步,杨家固然没有多少体面,但二太太同她的子女,以后在杨家也就没有立足地了。 二太太泪流满面,慢慢地跪了下来。 青砖地很硬,也很凉。 “从小到大,把你当亲生妹妹,看你小小年纪就没了母亲,又和继母不贴心。从来四妹有的,不会少你一份。”许夫人越说越气,“十九岁还没说上亲事,我老了脸给四妹写信,让她出面保媒,把你嫁到杨家。亲嫂子做大媒,就算没有娘家撑腰,你在夫家的日子也不会难过……我的这一片苦心,就是用在狗身上,那狗都晓得向我摇头摆尾,献上一番媚!” “三表姐!”二太太哽咽着唤了一声。 “早先几年,我还和你四表姐说,幸好把你嫁到了杨家……都是知根知底的自己人,自己亲手养大的小叔,亲亲的表妹,两家人必定能齐心协力……你看看现在出的这都叫什么事儿?王星爱,你自己扪心自问,你还有没有良心,你还算不算个人?”许夫人抓起茶碗,就摔向了二太太,众人惊呼声中,茶碗却是擦着二太太的头发尖儿落了地,只是茶水洒了二太太一脸罢了。 大太太也有些坐不住了。 “三姐……” 许夫人一声冷哼,缓缓地又坐了下来。 “你四表姐是个好心人。”她吹了吹细致的玉手,语气慢慢地平静了下来,“摊上了白眼狼小叔,又有你这么个缺心眼的妯娌,多年来,也没有生出什么怨恨……偏你竟傻到了这个地步!妄为他人做了嫁衣!” 二太太就现出了几许迷茫。 从方才到现在,她都没有说话。 就是不想应下谋害亲侄的罪名。 这一认下来,一辈子都要受大太太的辖制。 许夫人发火,她受得住,反正,她迟早是要回京的。受辱,不算什么。 但这句话,却让二太太从心底慌了起来。 “三表姐,你这话……” 大太太微微一笑,轻声道,“弟妹不晓得,小叔身边的香姨娘,这几年来很是受宠么?十娘子来见我的时候,身边足足围绕了十多个丫鬟婆子,三个侄子,倒是没有这样的排场。” 二太太一下就失去了冷静。 “杨海西他敢!”她半抬起了身子,就要怒吼起来。 许夫人和大太太对视一眼,都笑了起来。 许夫人气定神闲地呷了一口茶,没有说话。 二太太的冷汗涔涔而落。 是她钻了牛角尖。 只晓得二老爷也看着大房的那份家私,却没想到,香姨娘那个贱人! 这还是她没有儿子。 万一有了庶子…… “万一香姨娘有了庶子,你岂不是就要像四妹防你一样,防着香姨娘?”许夫人的声音里,带了些嘲笑。 还是一眼就能看透她的心思…… 二太太忽然就觉得自己跪得值得! “大嫂,是我鬼迷心窍!”她一下就膝行到了大太太身边,抱住了大太太的小腿,“是我鬼迷心窍!大嫂你不要和我计较!” 王妈妈和梁妈妈心底都有了一丝诧异。 二太太的态度,转变得也太快了些。 大太太心底雪亮。 二房的香姨娘一向很得宠,二老爷上京做官,却把二太太留在苏州,一方面,是打九哥的主意,一方面,也是不想让二太太在身边碍眼。 香姨娘是肚皮不争气,还没有儿子。 不然,二房哪还有二太太的容身之地。 女 37、发落 “到了秋天,你和我一道去京城吧!”许夫人目光闪动,转眼间,已下了决定。 大太太和二太太都吓了一跳。 大太太是惊喜,二太太却是惊吓。 “可……”她嗫嚅着,慢慢地起身坐到了大太太下手,“老爷那里……” “去给她把眼泪鼻涕擦一擦!”许夫人没有答话,而是一脸嫌恶地吩咐老妈妈。 梁妈妈和王妈妈就忙抢出来,把二太太搀扶起来,进了西稍间里的净房。 许夫人和大太太一时都没有说话。 “让她到京城去,和香姨娘斗一斗也好!”大太太似乎是自言自语。 许夫人在心底又叹了一口气。 “叫她去京城,不是为了给她找麻烦……不管她怎么对你,你都要记住,二太太是你的嫡亲表妹,在杨家,你不能给她没脸。” 大太太就流露出了迷茫。 二太太很快就重新进了堂屋。 她的脚步有些趔趄,但神态已经渐渐平静了下来。 让二太太去净房收拾,是让她收拾一下自己的心情。 “叫你去京城,是让你传话去的。”许夫人把茶碗端在手中,若有所思地摸索着沁凉的青花云纹。“你家老爷这几年来,行事有些不像了。” 大太太就不由自主叹了口气。 从那么小小的少年,养到了如今的翰林。 要说没有几分真情,那是假的。 谁知道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才做上官,就开始图谋哥哥的家业。叫她怎能不伤心? 二太太脸色一白。 杨家和秦家、许家,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杨二老爷在京城的翰林能当得逍遥,还不是靠许家时时提拔,大房年年接济? 听许夫人的意思,是要杀一杀杨二老爷的威风了?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二老爷要是丢了官,二房可就全完了。 大太太也有些踌躇。 牵扯到官场上的事,不问过大老爷,她也不好表态。 二老爷虽然有诸多不是之处,但这些年来和大老爷却也是配合无间,没有他,大老爷就不知道京城官场上的事,也少了在朝中的喉舌。 少了大老爷,二老爷也没有优裕的生活可过。 两兄弟之间倒 不是谁附庸谁,有一些互利互惠的意思。 许夫人似是自言自语,“二老爷这些年来和皇长子走得近,现在,杨家又要把三娘子嫁到王家……” 王家可是才给了太子长史一个好大的没脸。 大太太刷的一下,白了脸。 她虽然在妻妾争斗上,没有多少心得,但自幼在秦帝师身边服侍,哪里不知道这些政治争斗,最是险恶,上位者覆手之间,是顷刻天堂地狱的事! 虽然杨家根基深厚,大老爷又是封疆大吏,但在储位之争上,依然不能走错一步! 许家姑奶奶是太子的半个养母,许家在这场争斗中站在哪边,是不问可知的事情。 现在杨家大有向皇长子靠拢的态势,许家又怎么可能放任下去? 把二老爷放在京城,不过是想在京城安置一个自己人。大老爷真正的朝中靠山,还是许家与秦家。 “二弟真是太妄为了!”她蹙紧了眉头。“他身后,可是整个杨家!” 如果二老爷这么不懂事的话……宁可放个外任,也比留在京城好! 许夫人叹了口气,对二太太露出了推心置腹的表情。 “按理,疏不间亲,我是没法说你家那位杨二老爷什么不是的。” “三表姐!千万不要这样说!”二太太有些发急,眼泪又楚楚地流了下来。“你看老爷把我留在苏州,几年都没音没信的……我和他哪里还算是亲!” 许夫人和大太太都露出了安心的神色。 二太太和二老爷不亲,那就只有靠向娘家人了。 比起谋算九哥,恐怕她现在想的,更多的还是对付香姨娘吧。 “这么大的人了,连个成算都没有!”大太太就数落起了二老爷,“家里寄去的银子,寄来多少花多少,香姨娘戴的一副头面,光是做工就用了几百两。” “对三个小少爷,教育得又那么不经心。”许夫人在一边帮腔,“多大的人了,也不就个名馆,找了个落魄秀才来当塾师。” 二太太就是一阵发急。 “孩子外公看不过眼,说了几句,反而又和王家闹起了生分。”大太太眉头紧锁,“我到京师去见表舅,老人家握着我的手,抱怨女婿,倒是抱怨了几个时辰。” 二太太娘家姓王。 “这个死没良心的!”二太太不由得咬牙,“这可也是他 的骨血!” 戏到了这个时候,已经做足七分了。 许夫人叹了口气,“星爱,不是我说你什么,你也狠得下心!孩子没有母亲在身边,谁是知冷知热的?” “身边的几个养娘,也都是妥当人……”二太太嗫嚅。 “香姨娘就差没把你们二房的屋顶揭了!”许夫人一脸的忧急。“想要带你去京师,也是叫你去看看儿子的,你要不愿意,那这事就算我没提。” “三表姐。”二太太一脸的祈求,“我以前糊涂,是我以前糊涂……您可要拉我一把,就带我去京师找二老爷算账吧!” 许夫人肯做她的后盾,二太太就有了威势,有了底气。 许夫人和大太太交换了一个眼色。 “弟妹不要着急。”大太太和颜悦色,“你是我嫡亲表妹,名门世家出身,那香姨娘又是什么东西?俗话说的好,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等你到了京城,不消几日也就没有声音了。” 二太太感激得又是哽咽起来。 “我真是没脸受大嫂的好意……”她掏出帕子捂住了脸,肩头一抽一抽的。 气氛至此,一片和睦。 二太太留下来吃了中饭。 大太太就特地在西里间开了一桌,上桌的都是自家人。 正院的几个儿女并八娘子、许凤佳就围坐在长辈下首。 “凤佳年纪还小,我也不放心他在外帏胡闹。”许夫人解释,“还是带在身边放心!” 许夫人也就是这一个嫡子,看得和眼珠子一样,也很正常。 大太太笑了笑,“自然,连九哥现在都是睡在东次间,和我隔了碧纱橱而已。” 二太太不由得面上一红。 七娘子看在眼里,眉头略皱。 从几个长辈的神色来看,二太太肯定是服软了。大家也重新有了和气。 不然大太太又何必特地留饭,还把气氛弄得这样亲切。 正是示恩的时候,又何必提起九哥,触了二太太的心病? 许夫人就笑着说,“你也太小心了点,男孩子还是要粗养。在家的时候,凤佳成天带了人出去东奔西跑,我也懒得管。” 在亲戚家就是这样了,在京城许凤佳得有多闹腾? 七娘子不禁有些吃惊。 她细细地吃了半碗 饭,就放下了郎窑鸡血红小碗。 许凤佳一直在看她。 虽然七娘子很沉得住气,也不由得有些心浮气躁起来。 被整,她倒是不怕。 怕的是明知道他将要整你,你却还不得不装着没事。 几个女儿也都留意到了许凤佳的眼神。 大家都知道许凤佳的性子有多顽劣。 六娘子很是同情地看向了七娘子。 五娘子神态莫测。 九哥却有些懵懂,他学业繁忙,不晓得许凤佳最近是连着犯了好多事。 “怎么表哥一直在留意你?”他和七娘子咬耳朵。 七娘子叹了口气,“吃你的饭吧。” 可不能把九哥扯进这种事里。 许凤佳是许家未来的继承人,九哥和他的关系总归是越亲密越好的。 九哥只好低下头吃饭。 吃过饭,二太太就带了八娘子告辞回去。 大家把她送到门口,大太太又拉许夫人到屋里说话。 许夫人虽然有午睡的习惯,但也只好强打精神应酬大太太去了。 九哥就只好去五娘子屋里午睡。 七娘子回了西偏院。 许凤佳的眼神好像还跟在她身后,让她脖子一阵刺痒。 “二弟怎么那么糊涂!” 大太太却是有些迫不及待。 才一进屋,连茶都没上,就抱怨起了杨海西。 天气才到八月十五,苏州还很闷热。 东稍间却是一片清凉,墙角的大磁盘里放了冰山,立春在屋角站着,徐徐的冲冰山扇着风。 见到大太太和许夫人进屋,她就施了一礼,默默地退了出去。 大太太略微皱眉,也没有多说什么。 王妈妈立刻就站到了冰山后头,拿着团扇,缓缓地扇起风来。 许夫人就在窗边坐了,沉吟起来,过了一时,才慢慢地说。 “杨二老爷心思很深,平国公和他吃过几次酒,也都没有看透这个人。” “这可不是他一家的事!”大太太很着急,“本家且不说了,光是他大哥都没有站队的意思,他就开始闹腾了?” “皇长子现在在京城风头很劲!”许夫人眉头一舒。“颇有些要风得 风要雨得雨的意思,皇上迟迟不封爵……恐怕二老爷是想豪赌一把。” 怕的就是杨家大房不声不响地就靠到了另一边去……这样的封疆大吏,通大秦也没有几个,就算不是太子身边的人,也不能看着歪到皇长子那里去。 如今看来,倒还只是二房的意思。 许夫人暗暗长出了一口气。 “他要豪赌,我们大房也不会跟着胡来的!”大太太眉头紧锁。“三姐,你就放心吧,晚上我就和老爷摊开来说清楚。这可不是他杨海西自己的事儿。” 许夫人唇边带上了笑,“不过是和妹夫打声招呼罢了。”她漫不经心地拨弄起桌上散放着的小青铜编钟,悦耳的声响,就自许夫人手底叮叮当当地响了起来。“平国公早就有心压一压他的傲气,不过又怕妹夫多心。” 平国公都要出手了,二老爷在京城到底是多嚣张? “要不,还是撤回来放个外任?”大太太这一问就有些探询的意思。 许夫人含笑摇了摇头,“才华是有的,也很得宠!就是为人还有些不够老道。都是一家亲戚,与其让别人出手给他使绊子,倒不如由平国公管教一番。” 如果是别人出手,二老爷的跟头栽得就狠了。 “姐夫考虑得周到。”大太太点点头,又叹了口气,“我看就算是星爱上京,都很难管住他。” 二太太手腕拙劣,又很轻信,能被二老爷哄来对九哥不利,也不会忽然就变成一个厉害角色。 许夫人眉间隐现煞气,“王家这些年的确是不大得意,但星爱也是王家嫡女,有秦家在,能让她吃多少亏?” 说到秦家和王家,大太太就不好开口了。——王家固然是秦家的亲戚,但秦老夫人去世三十多年了,王家现在又不得意,全靠着和秦家的一点情分立足……除非是大太太支持,否则二太太在二老爷面前的底气,恐怕不会很足。 “也是她自己立不起来!”许夫人也有三分的恨铁不成钢,“虽说命苦了些,早早没了娘,继母又是个不贤惠的……但有秦家在,什么时候让她受过委屈?一过门又连生三个嫡子,但凡是自己有些脑筋,也不至于闹成现在这个地步。这次到京城,要是你们大房不撑她的腰,恐怕连个香姨娘都斗不过!” 大太太只是笑,却没有应和。 许夫人看了她一眼,轻轻地叹了口气。 两姐妹就算在家的时候亲密, 出嫁多年后,也都有了自己的心思。 大太太看来是不想出手给二太太撑腰了。 也是,二太太到底过分了点。 许夫人就起身告辞,“回去睡一觉,明天中秋节,咱们姐妹好好乐一乐。” “多少年没和娘家人一道过节了——只是出门在外,到底委屈了三姐,底下人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尽管开口,不要客气。”大太太送客送到了门外,直看着小丫鬟撑起伞,老妈妈扶着许夫人进了去往余容苑的夹道。才回过身,就听到夹道里传来了一声轻轻的惊叫。 这大中午的,谁在夹道里走动。 大太太微微皱眉。 又听到了许夫人说话的声音。 “去看看怎么回事。”她随口吩咐立春,“别是哪个不懂事的小丫鬟冲撞了姨夫人。” “哎。”立春轻快地应了一声,就轻手轻脚地下了台阶,拐进了夹道。 才进夹道,就看到许家表少爷站在许夫人身边,手里捧了一只五彩斑斓的大蜘蛛。 立春也不由轻轻地叫了起来。 许夫人就笑着对立春说,“没事,没事,这没毒的。”就吩咐许凤佳,“把蛛儿收起来。” 许凤佳只好拿出一个玻璃瓶,把蜘蛛放到了瓶子里。 为许夫人撑伞的小丫鬟吓得腿都软了,眼泪扑朔而落,许夫人和老妈妈却都是一脸的淡然。 好像许凤佳身边带着这些可怕的东西,是一件很寻常的事一样。 许凤佳眼珠一转,把玻璃瓶递给了立春。 “等到七表妹午睡起身的时候,你把这瓶子送给她。”他弯了弯唇。 立春呆呆地看着许凤佳,没有伸手去接。 许凤佳神色一冷。 他本来就不是什么和蔼亲切的人。 一板起脸,更有一股无形的威风。 立春迷迷糊糊地,只好接过了玻璃瓶,大蜘蛛焦躁地抓挠着瓶壁,发出了沙沙的声音。 立春怕得手都抖了。 “这孩子。”许夫人却只是笑着摇了摇头,“回去睡午觉吧!” 一点管束许凤佳的意思都没有……立春不禁忘记了害怕,轻声劝告,“表少爷,七娘子年纪小,禁不起吓……” “吓?”许凤佳又笑了起来。 这男孩子的一举一 动,好像都带了很强烈的侵略性,就连笑,都笑得很紧。“七表妹上午还和蛛儿玩了一会,她不怕蜘蛛。” 立春就呆呆地看着许夫人和许凤佳一同走入了夹巷。 炽热的阳光毫无保留地洒了她一头一脸。 38、中秋 立春把瓶子随手放在了回廊底下,到了半下午,蜘蛛已经热得蔫了半边。 到底还是怕表少爷追究下来,自己又惹上了麻烦。 立春就抱着瓶子去了西偏院。 中秋是大节,前后三天少爷小姐都不上课,九哥睡过午觉起来,就在东次间读书,一副专心致志的样子,倒是讨了大太太的好。 西偏院也是安安静静,比不得东偏院里,时而有欢笑声传出。 七娘子在搬了把椅子,在西里间的玻璃窗下做着针线。 明亮的阳光洒在她脸上,隔着玻璃,都看得出她脸上的专注。 真是九哥的双生姐姐,两姐弟都这样讨人喜欢。 七娘子一抬头就看到了立春。 她冲立春微微一笑,转头吩咐了几句什么,白露立刻就迎了出来。 “立春姐屋里坐。”很热情。 七娘子笑起来要比九哥多了份俏皮,半眯着的杏眼里透出一点点狡狯,很可爱。 立春把怀里的玻璃瓶给白露看。 隔了厚厚的玻璃,都能听到蜘蛛抓挠瓶壁的声音。 白露吓了一大跳。 “表少爷让我把蛛儿送给七娘子。”立春难掩无奈与好奇,“也不知道怎么就想到了这一出。” 白露也要顺口埋怨表少爷几句,又想到了七娘子的话,一时有些犹豫。 不过,立春和西偏院的关系还是挺好的。 “表少爷也够……”她摇了摇头,把立春让进了西里间。 立春顿时周身沁凉。 进了正院的小姐,过得的确要比偏房庶女舒服, 这夏天每日的份例,虽然明面上各小姐都是一样的,一日一座小冰山,一个西瓜,各房要用的时候,就派人去官库取。 但是小库房的药妈妈隔三差五就往正院送东西,不是送冰山,就是送瓜果,这都是份例外,从小库房里出的。 西里间就并排放了两座小小的冰山,褐黄色楚窑裂釉盘里荡漾着微微带了泥色的清水。 杨家的冰都是冬日里从北边运来的,在冰窖窖藏半年以上,到了夏季再拿出来使用。 小小一块冰,都凝聚了天大的富贵。 “立春姐。”七娘子把针线搁到了绣架上,起身问了好。 书案上也摊着一卷 竹纸,上头密密麻麻,都是蝇头小楷,立春瞥了一眼,是《声律启蒙》。墨池里还有未干涸的松烟墨。 七娘子真是勤奋。 “表少爷今儿中午在夹巷……”立春详详细细地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又将玻璃瓶放到了书案上,“说是您上午还和它玩了一会。” 说着,就细细地观察七娘子的表情。 七娘子不由得露出了少许无奈。 今天上午,许凤佳、九哥、五娘子和她在东偏院消磨了一两个时辰。 也不过是玩些泥人、解了解连环,又画几笔画,再下几个棋。 许凤佳一直若有所思地注意着七娘子,到了后来,连五娘子都发觉了。 他要做什么,谁都能猜得到。 五娘子翘了翘嘴角,倒是没有掺和,不过,也没有为七娘子说话的意思。 屋里的气氛渐渐就转为了紧张,到了快吃中饭的时候,七娘子都要透不过气来了。 九哥也若有若无地注意着许凤佳。 终于,乘九哥去净房的当口,许凤佳从怀里掏出了蛛儿,一把就扔到了她身上。 接着就炯炯地望着七娘子,好像在期待着什么。 他的神态很微妙,一点也不像是一般的孩子,恶作剧之后总是得意又慌张。 许凤佳相当的沉着……好像这只大蜘蛛,只是探一探七娘子的底而已。 七娘子望着身上张牙舞爪的蜘蛛,一下就呆住了。 她当然也并不喜欢这东西,不过以七娘子的阅历,也不会因为这小小的蜘蛛就大哭大闹起来。 在西北杨家村的时候,她不知道见识了多少虫子……老鼠在炕头跑的日子都过来了,还会怕这小小的东西? 七娘子犹豫了一下,看了看许凤佳的脸色。 许凤佳反倒像是有些高兴,摸着下巴,眼神就好像在说:我就知道你不会被蛛儿吓倒。 净房那头又传来了响动。 七娘子叹了口气。 如果没有九哥在,她倒不介意扮演一下被吓坏的小女孩。 但是姐弟连心,九哥虽然和她走得不近,看到她被欺负,也必定会不高兴的。 七娘子就只好慢慢的把蜘蛛拿了下来,放到手中。 五娘子吓得倒抽了一口冷气,又有些钦佩,又有些不服气地看着 她。 “我不怕这个,表哥。”七娘子笑了笑,很自然地说。“不过,这看着倒是挺怕人的,五彩斑斓,像是有毒。” 她把蜘蛛递到了许凤佳眼前。 毫不退让地望着许凤佳。 他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微微上挑的丹凤眼波光流转,仿佛蕴藏了无数思绪。 许凤佳一扬眉,似笑非笑地接过了蛛儿。 “只是看着怕人?嗯?”他的声音里就有了浓厚的兴趣。 七娘子勉强一笑,没有答话。 九哥进了堂屋,看了看许凤佳,有一丝不解。 “表哥怎么把蛛儿拿出来了?”他凑过去摸了摸蜘蛛背,笑嘻嘻地道,“毛茸茸的!” 到底是男孩子,天生胆大。 正院来人请众人去吃饭。 大家也就鱼贯出了屋子。 九哥走在最前头,七娘子跟在他身后,许凤佳加快了脚步,和七娘子擦身而过。 “你胆子挺大的嘛。”他慢吞吞地低吟,倒有一分隐隐的亢奋。 ……许凤佳算是盯上她了。 想来也是,几姐妹里,也就是她一直没有被许凤佳给整过。 以许凤佳的性子,会和她卯上,也是很自然的事。 “表哥性子莫测。”七娘子就斟酌着缓缓道,“送我这东西,自然是有他的考虑。不过,我也不知道喂它吃什么……在西偏院,蛛儿只能活活饿死。” 她又拿起了瓶子,放到立春手上,歉意地道,“请立春姐叫个小丫鬟跑一趟,帮我传个话?” 立春眼底微露担忧。 许凤佳身份尊贵,许夫人又那样溺爱他。 如果和他打起擂台,有七娘子苦头吃了。 不过,到底是大家子弟,行事想必也不会很失分寸……立春看着气定神闲的七娘子,心底又宽慰了几分。 第二天晚上,大老爷进百芳园和家人一道过中秋。 许夫人、二太太虽然是亲戚,但都是一家人,又有了年纪,也就没有分男席、女席,而是在百雨金庭外设了三个圆桌,父母辈一桌,儿女辈一桌,姨娘们也有份。 大老爷又和大太太商量,“让浣纱坞的三姐妹也出来见见人吧!” 浣纱坞的三姐妹一向很低调,虽然是闽越王送来的美人,又有宠爱, 但从来不恃宠而骄,几次与大太太照面,态度都很恭谨。 大太太本想回绝,又想到了七娘子那天的话。 “既然大方,倒不如大方到底。”七娘子人虽小,话倒有些道理,“有些无关紧要的事……犯不着和父亲拧着劲。” “那也随你。”她不咸不淡,“姨夫人带了些话过来。” 昨晚大老爷和李文清等一众下属欢度中秋,喝得半醉,就在外院睡了,没有进内院。 大老爷眉峰一跳,“怎么说?” 大太太就把许夫人的话原原本本转述了一遍,“……老二也实在是过分了些,这么大的事,也敢就随便站到了皇长子那边。” 大老爷也吓了一大跳,很是生气。 “这可不是儿戏!” 两夫妻正在商议,儿女们并姨娘已经过来请安了,都在堂屋等大老爷和大太太出去。 只好把事先压到心底。 往外走的时候,大老爷又想起来问,“听说凤佳这孩子有些顽皮?这一向闹腾得几个姐妹都不得安生?” 大太太看了大老爷一眼,似笑非笑,“倒是和二弟有点像。” 大老爷就紧紧地闭上了嘴。 当年大太太刚嫁到杨家的时候,大老爷一心苦读,要考进士,家务全是大太太操持。那时候的二老爷正在最顽皮的年纪,每天上房揭瓦,偷鸡摸狗,人嫌狗憎。 大太太也没有嫌弃二老爷,惹了事说上几句,也就完了。 许凤佳在苏州最多住上半年,就算带来再多的麻烦,能比得上当年的二老爷么? 大老爷想起了当年,那时候两夫妻虽然落魄了些,但却是情投意合,略无参商。 什么时候就变成了今天这个样子……一句话,都要拐着弯来说。 大老爷就有些伤感。 大家在堂屋坐了坐,等天色暗了,就一道往百雨金而去,又派人去请许夫人和二太太。 等到人聚齐了,已经快进初更,靛蓝色的天幕低低地压在枝梢,月亮已露出了半边昏黄。百雨金被收拾得一片整洁,三十多盏灯笼挑在亭子边上,映得一席的人脸上都是烛光。 六娘子饭都顾不上吃,抬起头赏灯,看得口水都要掉下来。 甜丝丝的桂花香,一路从七里香传到了百雨金,众人都叹息,“这还好隔得远,若是摆在七里香,就 要香得臭了。” 许凤佳若无其事地坐在二娘子身边,和她说说笑笑,态度从容。 从入席伊始,他就没有留意过七娘子。 七娘子心下稍安:看来许凤佳颇为顾忌大老爷。 浣纱坞的三朵姐妹花穿梭席间服侍着正主儿。 这三人生得并不娇媚,只算是清秀,但却都有一张圆脸,一股清纯朴素的气息。 尽管只是穿着中等杭罗衣裳,但扭腰摆臀,斟酒布菜时,仍是在不经意间就把几个华服贵妇人比了下去。 青春,就是女人最好的武器。 四姨娘的脸色也有些黯淡。 尽管大老爷没有采信正院的说法,但是这阵子也很少到溪客坊盘桓。 大太太对二太太虽然还不至于笑脸相迎,但神色也缓和了许多,又有许夫人周旋,几姐妹就絮絮叨叨地谈论起了多年前的往事。 大老爷就一边和三姐妹说笑,一边自斟自饮。酒过三巡,心事终于稍解。 “寒舍没有什么好菜。”和许夫人客气。 许夫人笑着应酬了几句。 “来,九哥,背首诗给三姨下酒。”大老爷又冲九哥招了招手,笑着吩咐。 富贵人家的宴席上,叫孩子出来背诗作画,一来是称量他的才华,二来,也是讲究风雅。 许夫人出身秦家,怎么不明白这个规矩?当下就露了笑,“也好,九哥背首《春江花月夜》来听?” 《春江花月夜》是张若虚的诗,虽然不拗口,但很长。 七娘子有些担心地注视着九哥。 九哥不慌不忙地站起了身。 “三姨,《春江花月夜》是春景,和中秋未免不合,我背一首《中秋见月和子由》好不好?” 稚嫩的声音清亮地回荡在桂花香里。 许夫人挑了挑眉,神态与许凤佳有几分相似,就算在这个年纪,这一挑眉里都现了风流。“哦?这诗可有些冷僻。” 九哥有些不好意思,“也只是读过一次,有错漏也未必。” 说着,就背了起来。 “明月未出群山高,瑞光千丈生白毫……”他的声音和七娘子很有几分相似,清亮中带着微凉。 大家都住了筷子,认真地听。 大太太眼底一片柔和。 二娘子也微微露出笑容。 倒是五娘子有几分不服气,转着眼珠,费起了思量。 三娘子露出一点不屑的笑意,转头要和四娘子说话。 许凤佳却正好看到,冷冷地瞪了她一眼。 三娘子吓得一缩,手里的小酒杯都有些拿不稳。 这才是寻常的官宦小姐……许凤佳掠了七娘子一眼。 七娘子专注地望着九哥,唇边现出一抹淡淡的微笑。 初升的月光把淡淡的清辉洒到她发间、肩头,让七娘子看起来,格外多了几分恬静。 许凤佳微微眯起眼,惬意地饮了一口芬芳的桂花酒。 越是难缠的对手,就越有意思。 就算是五娘子,也都要被蛛儿吓得尖叫起来,才饶有趣味地夸他胆大。 这个杨棋,却是从头到尾都没有露出慌张,只有无奈…… 有趣,有趣。 像三娘子那样浅薄的人,就好像一泓浅浅的溪水,不用太费心,也能一眼看穿鹅卵石底下的泥污。 老和这种人盘旋,简直连骨节都要生锈了。 杨棋就不一样了。 她是探不到底的潭水,平静无波,却又不知深浅。 倒激起了许凤佳的兴致。 他想到了七娘子的眼神。 注视着蛛儿时,在那一瞬间,里头似乎闪过了嫌恶,但再抬起头来,又是两泓剪水,不喜不怒。 真是个看不透的庶女! 39、变数 过了中秋,好几天都平安无事。 许凤佳似乎折腾得够了,安安分分地与九哥一起,进了家学。 三娘子的病也就好了,小孩子进进出出,总难免碰面,见到许凤佳,她也没有露出过多的惧色。 许凤佳手里的那只大蜘蛛被七娘子退回来之后,就活活地被饿死了。 “送出去的东西,怎么能收回来。”表少爷颇有几分傲气。 立春没有办法,只好把它交给了许夫人身边的丫鬟,谁也不知道它以前吃的都是什么,这样半个多月下来,三娘子终于不必再害怕从抽屉里摸出一只蜘蛛。 许夫人和大太太、二太太,成日里和江南一带的世家应酬,今天你家,明天我家,后天她家,忙得脚不沾地。 当年平国公曾在江南镇守,与当地武将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秦帝师又是文官,多年帝师……怎么会没有自己的关系网? 文的武的,多少都能和许夫人扯得上关系,也就都走马灯似的上门来请,谁都不甘、不敢落后。 许夫人也走得勤快,大太太只好陪着她出门走动,日日都不脱空。 久而久之,不免向大老爷抱怨。“姨夫人也不知道着了什么魔,是个人家相请都去,也太不客气了些。” 大老爷目光微暗。 “太子今年十岁了。”他低声道,看上去,多了几分苍老。“却还没有出阁读书。” 没有出阁读书,就被养在深宫,很难和群臣接触。 也就没有办法培养自己的势力。 大太太心一紧。 皇长子今年十八岁,已经开始为皇上办差了。虽然一直没有封王,但也正因此,他没有离开京城。 许家姑奶奶自己没有孩子,又是太子的半个养母,许家当然只好站在太子这边。 “不会是想来个万人上书吧?”大太太喃喃低吟。 大老爷叹了口气。 四姨娘虽然千好万好,但毕竟是小户人家出身,在这种事上,就比不上大太太的敏锐了。 “前朝也不是没有先例。”他低低地说,“皇上自己当年被册封,也都是靠了秦帝师一力主张要求……” 世事好轮回,多年前,皇上也有个极得宠的弟弟,虽然他是皇长子,皇后又没有子息,但后宫风云诡谲,太子几次险些就要易主。 要不是秦帝师以帝师之尊一意支持…… 现在往事重演,皇长子势大,太子却又占了嫡出的名分,皇后和惠妃一个是结发夫妻,一个是当红宠妃,两厢相持不下,在京里斗得不够,还想把战火烧到地方上来。 杨老爷身兼西北世家、江南总督,是皇上心中的信臣,他的意见,自然是举足轻重。 许夫人这样招摇,恐怕也有几分把杨家拉下水的意思吧! 这些年来虽然杨家和许家友善,但对太子的拉拢,却始终不置可否。 大太太深深地叹了口气。 “官做到这个地步,每动一步,都是如履薄冰……”她仿佛是在喃喃自语,又仿佛是在提醒大老爷,“王家才落了太子长史的面子,我们就和王家订了亲。恐怕皇后心里,不会没有别的想法。” 大老爷就有些心惊肉跳起来。 王家这门亲事,是不是结得太草率了些? 当时只想着四姨娘能找到这样的人家,也算是为人生母的一片苦心。 王家家底厚,虽然对方也是庶子,但是三娘子嫁过去也不会吃多大的苦头。 却没有想到,王家在福建和太子长史居然发生了冲突。 这消息传来的时候,大老爷就觉得有点不对劲。 现在许夫人又是这个做派。 他不免就想得多了些。 皇后该不会是疑心他有靠向皇长子那边的意思吧? 想到杨二老爷在京中的所作所为,大老爷冷汗涔涔。 都是巧合,都是无意,但就在这无意间,一环扣上一环,如今连许夫人都要亲身下江南来探一探杨家的虚实! “王家这门亲事要拖一拖!”他当机立断。 大太太眼底就闪过了一丝得意。 她可没有多说一句话。 也算是二太太、四姨娘没长眼,选了这样的人家。 大老爷虽然面上不说,但心底却很是看重秦帝师的想法。老人家这次肯出山准备再为一任帝师,大老爷心底不会没有震动。在这个当口,先是老二站错了队伍,接着就是老二媳妇介绍了不妥当的人家。二老爷远在京城,大老爷没法如臂使指地管束,但是亲事,可是操诸于他们夫妻之手。 “当时要是缓开一步,等到我回苏州,现在也不至于这样难堪。”大太太语带埋怨。“都到寒 山寺卜过吉凶了,王家就差没有送庚帖上门,到时候真送来了,你怎么回?” 两家就亲事已经达成了默契,没有得体的理由,大老爷的确是不好回绝王家。 “就说当时以为说亲的是嫡子吧!”大老爷沉吟着缓缓道,“三娘子虽然是庶女,但却很得我的喜欢,想要配个嫡出的。” 这借口虽然也不能说不好,但日后给三娘子说亲的时候,就要找一个嫡子了。 “若是王家当下就拿了四少爷、五少爷的庚帖来,又该怎么办?”大太太干净利落地回绝了大老爷。 大老爷眉宇微暗。 三娘子的婚事,还是不能让大太太插手…… 说来说去,不就是不想给三娘子找门可心意的婚事? “先拖一拖吧!”他淡淡地道,“三娘子前几天在李家人面前失了礼,现在看来,倒未必不是件好事。” 那样狼狈的样子被李家人看到了,虽然不会马上传到王家人耳朵里。但李家人心底总要掂量一下,三娘子值不值得他们亲自保媒。 若是媒人中途抽板,这门亲事就很难结成了。 大太太舒了一口长气。 “四姐又提起了凤佳和小五的亲事。”她略带犹豫。“我说孩子还小,不急于一时……” “凤佳性子顽劣了些!”大老爷皱起眉。 五娘子毕竟是嫡女,再怎么不合大老爷的口味,不自觉都要多了几分关心。 大太太叹了口气。 “把三姐四姐的婚事说了,再来议小五的事吧!”她有些疲惫。“这回是不等,也得等了!” 世家大族之间,行事要给对方留三分脸面,就算杨家反悔不想和王家结亲,也不能着急上火地为三娘子再说一门亲。那岂不是在当面打王家的脸? 少说也要等上一年半载,等事情淡了,再提起这件事。 大老爷点了点头。 透过玻璃窗望了望天色,“儿女们要来请安了。” 晨昏定省,现下已是申初,儿女们都下了课,要到大太太屋里来问安了。 大老爷就看到两三个小姑娘袅袅娜娜地进了正院。 “七娘子长得和九哥倒有几分相似。”他起了兴致,隔着窗户仔细地端详着一身黄衣的七娘子。 大太太也顺着他的目光望了过去。 七娘子唇边含着淡淡的笑意,就好像是一阵婉约春风。 看着她,就叫人从心底柔和起来。 她正聆听着五娘子和六娘子的对话。 五娘子得意地比划着什么,六娘子拉着姐姐的手,又急又快地说个不休。 嫡庶和睦。 大老爷看向大太太的目光不由得柔和了几分。“把小七放到正院,倒是辛苦你了。”慰劳大太太。 大太太唇边带了笑。 “小七也很懂事!” 她没有吝惜夸奖。 七娘子自从来到正院,非但没有给她惹过麻烦,还建了一桩奇功,平时也是事事妥当。 连眼高于顶的二娘子都破天荒夸奖了她好几次。 又和大太太说了两三次,以后有事,可以问计于七娘子。 自从初娘子出嫁,大太太也的确有些力不从心的意思。 主持这么一个大家庭,费的心机是常人难以想象的,一个不小心,就可能忙中出错。 再看看吧!大太太心想。 若是真的可以造就,自己倒也不会亏待她的。 大老爷想的却要更深一些。 九哥眼看着就大起来了。 虽然是大太太膝下养大的,但大太太又不是没有嫡亲的血脉,将来秦家那里,九哥走动得就有点尴尬。 将来有机会,还是要拉拔拉拔生母封家! 七娘子心底却是一片烦躁。 换做是谁,在连续三天从自己的书桌里发现各种虫蚁之后都不会太高兴的。 许凤佳似乎认准了她总会有害怕的虫蚁,每天变着花样,从天牛到瓢虫…… 家学就成了小型动物园。 搞得每天上学之前,她都要叫立夏清理一下书桌。 许凤佳甚至还明目张胆地派了五娘子做他的耳目。 “表哥像是和你杠上了!”五娘子坦荡荡,一脸看戏的意思。“不过,杨棋,你的胆子还真够大的。” 什么不学,学许凤佳的无礼。 什么姐啊,妹的,都不见了,除了对二娘子还有些尊敬之外,五娘子见了谁都上赶着叫名字。 七娘子心中暗恼。 不是没想过息事宁人,索性随便找个东西,装作害怕。 但话 说回来,这些虫蚁现在都被立夏先行扫走,她也没有多少害怕的余地。 总不成一个能把蜘蛛放在手心的女孩子,会对地上的天牛大喊大叫吧。 男女家学靠得很近,平时进进出出,许凤佳和她总有碰面的时候。 他看向七娘子的眼神就让七娘子很不舒服。 好像在看着一只有趣的动物! 偏偏,许夫人又是那样溺爱,大太太也没有管束的意思。 想告状都不知道该向谁说。 连二娘子都被整过了,还有谁是许凤佳的克星? 七娘子心里有事,就格外的寡言少语。 连大太太今天频现的笑脸,都没有留意。 “过几天就是重阳。”大太太和颜悦色。“今年就在聚八仙后头的假山上登临一番吧!” 重阳节要登高插茱萸,饮菊花酒。 大老爷笑着说,“到了那天,在朱赢台摆几桌请姨夫人赏菊花。” 朱赢台外种满了菊花,这时候正值盛放。 来给大老爷、大太太请安的许凤佳起身代许夫人谢过了大老爷的好意。 在大人面前,他一向举止有度。 才一坐下,就又若有所思地望向了七娘子。 七娘子心中愠怒,索性别过头和五娘子说话。 “……五姐,你现在临的是谁的贴?” 今日在家学,先生破天荒夸了五娘子的字。 虽然还有些粗疏,但和半年前相比,已是天上地下。 五娘子眉间闪过了一缕得意。“这几个月在临《多宝塔碑》。” 多宝塔碑是颜真卿的代表作,没想到五娘子连临帖都是走雄浑刚健一路的。 七娘子眼中闪动着笑意,“先生也让你抄书了?” 先生现在已经讲到了《朱子家训》。七娘子得了闲,又要抄写书中的字句。 “嗳,现在早起写完了一百个大字,还要再抄一页书,累得很。”五娘子嘟起嘴抱怨,却也带着一丝喜悦。 两姐妹相视一笑。 七娘子的烦躁却没有因为这番对话而消除。 许凤佳还在看她! 看什么看!难道还能看出朵花来? 好几年来第一次,七娘子想要起身把茶碗合到许凤佳脸上。 一时又想到了九姨娘。 其实她的性子,也不是天生就这样稳。 刚‘懂事’的那几年,听到什么风言风语,总是第一时间,就要反击回去。 九姨娘每每就在话要出口的那瞬间,握住她的手。 冰凉的手心,一下就让七娘子冷静下来。 自己好不容易才树立起的稳重路线,怎么能因为许凤佳的一点挑衅而坏事? 不管许凤佳错得多厉害,她也不能跟着错。 否则在大太太眼底,她总有三分不是。 七娘子只好淡淡地叹了一口气,垂下了眼帘。 众人已起身告辞,几个正院的儿女鱼贯进了净房洗手。 大老爷不免问了一句,“怎么九哥身边的丫鬟换了人?” “噢!”大太太的笑语声就传进了净房,“也都到了配人的年纪了,进了腊月,要放一批人婚配的,正好就换两个先上来服侍着。” 只是那一口血,就让两个丫鬟从人人艳羡的正院,跌回了自家小院。 七娘子心中不由有些恻然。 旋又庆幸起来。 至少还能留得性命!已是造化。 立春笑着为九哥洗手。 眼角眉梢却分明露出了心事。 她也已经十六岁了,赶不上这一次,谁知道下一次是什么时候? 这阵子,立春躲大老爷,就好像在躲瘟神。 就算这样,每每大老爷和大太太一搭腔,她就心头一跳。 生怕大太太轻描淡写地就把她开了脸,送到了通房堆里去。 七娘子把她的心不在焉看在眼底。 其实说实话,以立春现在和她的交情,如果能开脸做通房,对七娘子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毕竟这样一来,两人都是在正院没什么根基,只能靠大太太生存的人物。 立春又是大老爷的通房。 她们不会有太多的利益冲突,却可以结成联盟,互通有无。 但一想到大老爷脸上隐约可见的皱纹,七娘子就一阵恶心。 大老爷就算保养得再好,也是四十多岁的人了,立春却才止十六岁! 一想到大老爷和立春在一起的画面,七娘子就想吐。 她恍恍惚惚地洗过 手,吃了饭,就要起身告退。 大太太却忽然对七娘子招了招手,“你先别走,我有话和你说。” 40、测试 大老爷吃过饭,就进浣纱坞去了。 杨家也不是没有别的通房,但大老爷这小半年来,居然只是专宠浣纱坞里的三姐妹。连大太太都觉得有些不对劲了。 “到底是闽越王的人,怎么好宠成这个样子。”她和七娘子抱怨。 大太太吃过饭,就和七娘子坐到了西稍间说话。 西稍间是待客的地方。 不比东稍间,是大太太的卧室,透着亲热与信任。 大太太恐怕还没有完全相信自己。 七娘子微微一笑。 这也是很自然的事……没有谁会贸然就把一个七岁小孩,当成自己的心腹。 “父亲年纪大了,恐怕有时候,只是想和年轻人呆在一起。” 到了这把年纪,谁都会有这样的想法,正因为自己不再年轻,能看着年轻人在周围走动说话,肆无忌惮地散发着一股青春活力……也都是一种享受…… 大太太不禁笑了笑。 “你倒是个小机灵。” 随便一个小孩子,哪懂得这么多。 七娘子垂下头,有些拘谨地应和着大太太,微笑了起来。 这还是两人第一次单独谈话。 大太太的性子,她还没有摸得很透。 “你三姐的婚事,恐怕要出变数了。”大太太也没有在意七娘子的拘束,而是自顾自地沉吟了起来。 咦? 世家大族之间,讲的就是一诺千金,两边已经达成了默契,除非杨家想和王家交恶,否则怎么会出尔反尔? 七娘子就抬起头疑惑又关切地注视着大太太。 大太太叹了口气,“王家和大皇子走得有点近了!” 七娘子顿时恍然。 虽然生活在深宅大院,对宅门外的事,她都并不太清楚。 但许家姑奶奶和太子的关系,她却从五娘子口中听说过。 大太太再来了这么一句话,还有什么不清楚的? “像父亲这样的位置,一言一行,都要谨慎异常。”她附和着大太太的说法,“王家身为世家,作风本该更稳健些,没想到居然会这么早就表明了立场。这门婚事不结也罢,否则将来若是牵连到我们杨家,那就是三姐的罪过了。” 大太太唇角微翘。 这孩子倒真有几 分难得。 当年初娘子在她这个年纪,还只会为宅门里的小事给大太太出主意,宅门外的大事,她就不懂了。 或许是小小年纪,就从走过了宝鸡到苏州的漫漫长路,让她的眼界也比常人开阔吧!才点拨了一句,就想透了个中关节。 她起了几分兴致。 “虽说亲事是暂时不能成了,但总要等王家上门提亲,我们才好意思说回绝的话,不然贸贸然写信去拒绝,反而有自作多情的嫌疑。” 派人来问大老爷对这门亲事的意思,和真个上门提亲,到底还是两码事。 大太太说的上门提亲,是请了官媒进二门,大媒在外院,带了四色礼物上门提亲。 一般像王、杨这样的人家,总是在正式提亲之前,就摸准了对方的意思。谁也没那么大的脸,贸贸然就拎起礼物上门来。 不过,亲事在官媒上门之前,有些变数,也是很自然的事。谁知道王家问了大老爷的意思,是不是就真的会上门来。如果他们改了主意,杨家又去信解释,反而会沦为笑柄。也只好等王家真的派人上门,再说回绝的话了。 “王家虽然和大皇子走得近,但毕竟是福建的名门世家。”七娘子很快就捕捉到了大太太的意思。“若是这样下他们的脸面,难免王家会对我们心怀怨恨。” 王家在福建经营多年,就算是大老爷总督江南,也不得不倚重王老爷。这样根深蒂固的世家,在中或许会元气大伤,但总不会转眼覆灭。既然如此,那就要留一线见面的余地。 大太太就露出了愁容。 “你说四姨娘办的这叫什么事啊!”在七娘子面前,她肆无忌惮地抱怨了起来。“祸是她闯的,烂摊子却是我来收拾!” 七娘子心中却是在思忖着,大太太到底有没有预设好的应对方案。 大户人家说亲,礼节又多,变数又大,一门亲事有变,虽然不说是常有的事,但也不是没有发生过。 按理说来,大太太拿出主母的威风,给王家太太写一封信,这事说不定也就作罢了。 借口倒也很好找,就说自己在京里也给三娘子相看了人家……难道王家还上赶着要问是哪户? 这样一来,再拖个一两年,真个给三娘子找一户京里的人家,这件事也就这么过去了。 大太太就算再单纯,也能想到这个连消带打,把三娘子的亲事重新握进手心的办法吧 ? 她当然也可以走这条思路,不过这样,大太太只会觉得她聪明,却并不会觉得她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大太太最恨的人,现在只怕是四姨娘吧? 七娘子微微笑了笑。 “母亲。”她抬起头恳切地望着大太太,“四姨娘当时既然能蛊惑得了父亲,现在要她来收拾后续,倒也不能说是有错吧?” 大太太有些惊讶,“这可不是姨娘该做的事!” 四姨娘当时是僭越非分,大太太却不可能在这时候还让她非分下去。 七娘子弯了弯嘴角。 “四姨娘所求的,无非是三娘子有一门好的归宿。”她心中一喟。 若不是自己真的需要在正院立足下来,她也不想在三娘子的婚事上和四姨娘作对。 “还有什么事,比亲自想办法回了这门亲,更能让她心痛?” 这个主意纯粹就是为了折磨四姨娘,说不上稳妥大气。 大太太心底却一下舒坦开来了。 人争一口气,佛受一柱香。 四姨娘搅风搅雨,图的不就是把三娘子说到个妥当的人家里去? 就偏要让她亲手搅碎这门亲事! 区区一个姨娘,也想和当家主母斗? 多的是办法折腾你。 大太太唇边含笑。 “胡闹。”嘴上却笑吟吟地嗔了一句,“这样的事,哪里是四姨娘一个姨娘能办得了的。” 七娘子只是笑,没有说话。 只看大太太的神色,就知道在这次测试里,她得分不低。 她不是初娘子,初娘子在为大太太出谋划策之前,已经和她一起生活多年,感情牢固。 诤谏这路子,一点都不适合她。 如果此刻的她是初娘子,提出的可能是稳妥的办法,只可惜,她现在还要揣摩大太太的心意行事。 只好先曲意逢迎几年了! 大太太就又问起了西偏院那口污血的事。 “……照你看,谁的嫌疑大些。”她神色不定。 大太太只是脑子单纯了点,有时候转不过弯来。 但是要拿捏她这个庶女,还是很容易的。 这一问,就是在提醒七娘子,她将来的荣华富贵,和九哥息息相关。 七娘子在正院主要的用处,还是要保住九哥。 七娘子心中就是一动。 一下想到了立春略带祈盼的眼神。 “这话关系重大,我不敢说……”她欲言又止。“不过……” “在我面前,还有什么话是不敢说的?”大太太笑着拍了拍七娘子的手。 神色终于有了一丝真心的亲近。 七娘子就徐徐谈起了小雪的举动。 “……这丫鬟能进九哥屋里服侍,按理说来,也应该是个机灵人。”她眉间带了隐忧,“只是在那样敏感的时刻,还端了一盘吃的进了九哥屋里。” 小雪吃了那盘来历不明的美食,没有过多久,净房就出现了一口黑血。 怎么看,小雪都有瓜田李下的嫌疑。 大太太难掩震惊,沉思不语。 “不过,以小雪的出身,如果都能被买通的话……是小七多想了。”七娘子很有几分不好意思。 大太太只是冷笑了一声,没有搭七娘子的话头,自顾自地沉吟了起来。 七娘子咬了咬牙。 又想起了当年九姨娘眼角眉梢,不时流露出的幽怨。 如果不是进了杨府当姨娘,以九姨娘的手艺,就算做一门普通的亲事,怎么说,也都是明媒正娶的嫡妻。 为人作妾,实在是太艰辛的一条路! “母亲。”她恳切地低唤。 大太太回过神来。 “……九哥渐渐地大了。”七娘子垂下眸子,流露了一丝忧心。“长年累月地住在东次间,也不是个事。” 两三年内,九哥是必定要搬出主屋的。 大太太点了点头,明白了七娘子的意思。 九哥的性命,牵连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他身边的人,就必须是千锤百炼过的稳妥。 “所以小七想着,向母亲求一个屋里的大丫环,放在他身边服侍……”七娘子仰起脸,脸上写满了恳求。 大太太心中一动。 看来七娘子也很清楚,九哥对她的意义。 整个杨府,恐怕除了自己,也就是七娘子能够设身处地地为九哥打算了吧? 她就叹了口气,难得地说了真话。 “傻丫头,小雪和处暑,难道不是我屋里拨过去的吗 ?” 连小雪和处暑都有了嫌疑,还有谁是能够放心的? 七娘子眼波流转,有些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 “所以,小七想的,是立春姐……” 立春没有父母,孤身一人在府中,也没有什么干妈、干姐妹。 所以她能依靠的只有大太太的喜爱。 又跟在大太太身边,经历了风风雨雨,大太太不在家的几个月,要不是立春悉心服侍,恐怕九哥都早出事了。 这样身家清白,又能绝对信任的大丫环,大太太身边也只有立春一个而已。给了九哥,大太太身边倒少了个帮手。 再说,她都早为立春安排好了前程。 恐怕七娘子也是知道自己的想法,有些非分,所以才不好意思吧。 大太太面现游移。 七娘子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把玩着裙边的流苏。 大太太就随口转了话题,“到正院也几个月了,怎么身上还没有多少首饰?” 七娘子只是戴了一朵银珠花和一对翡翠手镯,什么约指、禁步、玉佩,都没见七娘子戴过。 也不等七娘子回答,就又道,“眼下家里有客人,倒不大方便请银楼的人上门。回头,我让人送些我以前戴的玩意先应付着,等客人走了,再给你们姐妹打首饰。” 这就是这次测试的得分了。 七娘子就笑着起身告辞,又关切地,“母亲连日辛劳,这几日重阳佳节,难免又要陪三姨出门应酬,务必要保重身体。” 关心的话,谁都爱听。 大太太就露了笑,“还是小七懂事,你二姐和五姐,哪里会说这么中听的话。” 二娘子和五娘子的确都不是会甜言蜜语的人。 七娘子却微微一愣。 看来大太太没有听懂她话里的意思。 她也没有多说,就含笑退出了堂屋。 大太太的脸色,又深沉下来。 她靠在蜀锦连绵彩纹迎枕上,默默地出起了神。 过了半晌,才起身叫立春。“到小库房找药妈妈,把我年轻时的那些首饰搜罗两匣子过来。” 立春清脆地应了一声,又问,“是要赏下人,还是——” “七娘子来了正院几个月了,手里还是我当时赏白露的一对镯子。”大太太皱起眉。 “这怎么成……有时我看不到的事,你就该提醒我,一拖,就拖了小半年才给她找首饰。” 立春微露笑意,“太太责怪的是。”她福了福身,“立春办事不经心,给太太添麻烦了。” 转身出去,没有多久,捧了两大匣子首饰进来。 “我眼浅,没见过这么多好东西……这些太太再挑一挑。”她笑吟吟地把匣子放到了大太太身边。 大太太就漫不经心地在匣子里翻检着年轻时佩戴的名贵首饰。 “七娘子这几个月和九哥处得怎么样?” 立春心头一紧,字斟句酌地回答,“两姐弟性子倒不大投合,虽然东西屋住着,但平时话也不多。” 大太太若有所思。 又打量立春。 立春脸上是盈盈的笑意,喜庆又有些娇媚。 身子摆动间,无意就露出了少女的甜美。 “……就把这些送到七娘子屋里吧!”她挑了满满的一匣子首饰,“再挑一些,给五姐送去。” 立春就利落地收拾起了大太太挑出来的首饰。 簪环是娇贵的东西,大太太拿在手上看过,都是随手丢进匣子里,现在却要一样一样,拿绸缎套子套好了,才能码进匣子里。 “这几个月,你在西偏院住着,可有觉出她生活上的不便?”大太太望着立春的背影,又问了一句。 立春沉思片刻,转身笑吟吟地摇了摇头,“从南偏院到了正院……七娘子恐怕是看什么都觉得好吧。”想了想,她又添了一句,“倒是奴婢细看着,倒座南房被占了几间,西偏院地方有些狭小了。” 又撇清了七娘子,又为她说了话。 什么时候立春和七娘子这样亲近起来? 大太太心中就有些发沉。 立春也留意到了她的沉默。 一下就流了一脊背冷汗。 大太太的性子,她是最清楚的了,在大太太身边服侍的这几年,她还会不清楚大太太的多疑与小气? 自己是大太太身边的人,对小姐们,本来不应该有自己的喜恶,也不好私底下和小姐们结交…… 她回过身,又拿起了绸套子,手却有些发抖,送了几下,才将金钗送进了绸中。 “不瞒您说。”语调却极轻快,“这几个月住在一个院子里,奴婢倒觉得,七娘子性情稳重, 遇事肯为人着想,虽然老成了些,但也很讨人喜欢!” 大太太反倒心中一松。 两个人友好,有很多种情况。 可能是互相欣赏,也可能是有利益交换。 不过,如果立春真的靠向了七娘子,又哪里会明面上说七娘子的好话? “嗯,七娘子的性子,和九哥一点都不一样。”她点了点头。“这些送到五姐那里去吧!” 又想起来问立春,“宝庆银可送二娘子的那批货来了?” 宝庆银是江南数得上名号的银楼,大太太一向喜欢他们家的首饰。 “昨日遣人去问,还有少许没有造好,大约十月前总可以送来了。”立春笑着回答。 “嗯。”大太太不由得感慨,“十一月,二娘子就要出门了。” 立春和大太太说了些闲话,陪着大太太感慨了一番,就端着匣子,先去东偏院送了首饰,又去了西偏院。 她常来常往,已是熟门熟路,掀帘子进了里屋,就听到七娘子和白露说话的声音。 “今年腊月要放一批人出去婚嫁……” 41、登临 立春就顿住了脚步。 白露费尽心思,离开主屋,怕的是什么,立春心底也很清楚…… 有梁妈妈做她的靠山,恐怕到了腊月,白露就要放出去嫁人了。 七娘子势必就少了臂膀。 难得她还主动与白露谈起此事…… 立春就放重了脚步,笑吟吟地进了东里间。 “大太太派我给七娘子送点首饰。” 七娘子和白露都止住了话头。 白露忙上前接过了匣子。 “辛苦立春姐了。”她喜孜孜地把匣子端到了梳妆台前。“我去倒茶。” 七娘子就拉了拉立春的手,让她在自己身边坐下。 “今年腊月,要放一批人出去婚嫁。”还是一样的开场白。 立春心头一紧,就应了一声。 自从把这事暗地里托付给七娘子,她就有了些盼头。 可是此时听到七娘子主动提起了这话,她却又紧张起来,一时,倒不敢听下去。 “恐怕你和白露的年纪都还没到,”七娘子顿了顿。 立春的心就直沉了下去,脸色有些发暗。 “谢过七娘子挂念。” 她和白露的年纪的确都小了些,杨家规矩,丫鬟一般是到了二十岁上,才放出来配人的。 “不过……”七娘子续道,“我已经和母亲提起了,想把你放到九哥屋里……” 她有些歉然地笑了笑,“总是要先和你说一声,不然,倒显得我在暗地里给你使绊子了。” 从正院降到少爷屋里,的确不能说是什么好事,再说,九哥今年才七岁,立夏都十六了,服侍几年,也就出去配人,不会有什么特别的体面。 立春却是一下就红了眼圈。 大太太才回来几天,七娘子就为她打下了铺垫。 其实当时把心事向七娘子吐露出来,不过是聊胜于无,为自己多布置一条后路而已。 七娘子又不受宠,年纪又小,在大太太跟前哪里说的上话? 没想到,七娘子竟然真的把事情往心底去了。 “我忘不了您的情!”她一把握住了七娘子的手。 立春真的有些动情了。 七娘子忙抽出手,拍了拍她膝头。 “仔细被人 看见了笑话。” 立春也就低头拭泪,断断续续地诉说,“深宅大院,只身一人……” 七娘子也陪着立春叹了一口气。 大太太又是这样的性子。 立春身为她身边的大丫环,难免遭人眼红。 平时明里暗里,只怕没少受气。 “慢慢都会好的。”她安慰立春,“谁的体面,都是慢慢挣出来的。” 谁说这句话,都没有七娘子来得真切。 想当初才到正院的时候,不过是个没脸面的庶女,连赏钱都掏不出来。 现在,大太太跟前,她都说得上话了。一下,又得了这么多的赏赐…… 立春心底就泛开了一阵暖流。 “是。”她抹了抹眼泪,渐渐平静了下来。“多谢七娘子提点……该如何行事,我心中有数的!” 把九哥交到立春手里,大太太自然要先思量一段日子。 不说别的,也要看看立春行事是否稳妥,能不能照料好九哥。 该怎么表现,就得立春自己拿捏了。 七娘子点了点头,“瓜田李下……立春姐以后没事,就别来西偏院走动了。” 这话她说得很坦然。 以大太太的多疑,立春来西偏院的次数多了,反倒可能招惹她的疑惑,觉得七娘子是因为和立春勾结上了,才推荐她进九哥屋里。 立春心领神会,点头出了西偏院。 回到大太太屋里,笑吟吟地向她回报了七娘子的感激。 “到底没有见过多少富贵,拉着奴婢问了好些话。” “哦?”大太太很有兴致,“都说什么了?” “太太手里的好东西,有些七娘子都不认得!”立春捂住嘴笑了起来。 大太太心中就很熨帖,嘴角微翘,“我做姑娘的时候,也很爱俏,在首饰上的确用了心。” 七娘子的确也在鉴赏大太太给的一匣子首饰。 大太太是真的一点都不看重钱财。 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是大手笔。这一匣子首饰拿出去,置换上百顷田地,是不成问题的。 赤金头面就有好几副,都是预备着节下全套佩戴出去的,七娘子本来只有一套白银头面,手工还不算细致。清明、端午,都随便打发过去,但年节下却不好打发,不说别 的,腊月祭祖时,就要把头面戴出去。 现在有了大太太给的全套赤金镶红宝石的头面,就不至于在姐妹面前露怯了。 白露小心翼翼地把首饰分门别类,这样大套的头面,单独收到了衬着漳绒的盒子里。 还有巧夺天工的楼阁人物耳环、累丝翠楼的金钗、点翠鸳鸯戏莲花的簪环、玉蝴蝶禁步…… 简直看花了人眼! 七娘子就笑着找出了一对翠绿的碧玉镯,问白露,“好看吗?” 白露点了点头,“看上去像是独山玉,也算是珍品了。” 宅门大院里的妇人丫鬟,对首饰的赏鉴,那是个顶个的拿手。 七娘子就笑着递给了白露。 “当时拔了一对手镯给我,现在还你一对。” 白露有些犹豫。 这有点太贵重了,这么好的独山玉,恐怕就连太太小姐手中,也不多见。 看了看七娘子的笑脸,她咬了咬牙,就点头收了下来。 “谢七娘子的赏赐!” 七娘子平时是从来不和丫鬟们玩什么虚情假意的。 告诫你的时候,一脸认真。 赏你的时候,也是实实在在。 再推却,反倒显得自己小气。 七娘子就笑着点了点头。 又翻找出一对轻巧的累丝嵌珍珠的赤金镯子给自己换上。 以前没有首饰戴,只好戴丫鬟送的翡翠镯,现在得了新首饰,当然要立刻穿戴起来,才不至于辜负了大太太的好意。 又找了一支金玉鱼宝簪来,吩咐白露,“把立夏叫来吧!” 立夏来了,她当着白露的面,把宝簪递给了立夏,又找了一朵金牡丹,递给白露。 “镯子是还你的,这才是赏的。” 宝簪要比金牡丹贵重一些。 两个丫鬟都没有什么不满。 七娘子看在眼里,暗暗点头。 又和白露咬耳朵,“听太太的口气,今年腊月放的那批人里,恐怕没有你。” 如果白露急着出去嫁人,那就要托梁妈妈去大太太面前求情了。 白露神色坦然,“在七娘子屋里多服侍几年,是我的福分。” 这也是真心话。 就算没有两件新得的首饰, 她也不会去求干妈。 新晋的管事媳妇,就算有梁妈妈提拔,几年内,也都只能在油水不多的去处打转。 七娘子虽然现在手头还是紧了点,但出手大方……行事又有板有眼,眼看着在正院渐渐有了体面。 三年后,恐怕就是个红人了。 到那时候说亲,倒要比现在急急忙忙的找人家来得好。 七娘子宽慰地笑了。 她也很满意白露。 如果白露一心想出去,留得住人,也留不住心。 既然大家都想再合作几年,那是再好也不过了。 “这几年,你多教教立夏。”她看了立夏一眼。 立夏正把玩着那支宝簪,脸上写着新奇二字。 白露也看了看立夏,笑了起来。 虽然她很得七娘子的欢心,但说到七娘子的嫡系,那当然还是立夏了。 第二天早起,白露就送上了一盘菊花。 “有月朵、有金精、有家菊。”她笑盈盈地为七娘子挑了一朵小小的黄甘菊,“这个好,又雅致又不夺色。” 七娘子不大喜欢佩戴过于鲜艳、夸张的大朵鲜花,一般都只挑选初放的半含蓓蕾。 又为七娘子换上了银红细绸袄,佩上大太太给的金团花簪子。 富贵隐而不现。 白露和立夏都称赞,“七娘子穿红好看。” 七娘子进正院的时候,二娘子和五娘子都到了。 九哥也夸奖,“七姐穿红好看。” 二娘子没有特意打扮,五娘子却穿上了星光缎做的那条裙子,走动的时候,身上就好像有繁星闪烁。 她戴了大朵的西湖柳月,虽然年纪还小,但也已经有了一股娇艳。 “五姐打扮得比我出彩多了。”七娘子谦让。 “九哥已经夸过我了。”五娘子心情像是不错,看着七娘子的眼神里,多了一种说不出的情绪。“吃过早饭,咱们就去爬山。” 她头上手上,也多了几样新首饰。 三娘子一进屋就注意到了七娘子的变化。 七娘子已经俨然是个富家小姐了。 从头到尾,都看不出一点落魄来…… 耳边插着的是名贵的折枝菊,头顶簪着的是足金团花,身上穿的是纤秀坊的衣裳,腕 上的镯子,也从不入流的翡翠换成了赤金。 哼……到底是在正院养活,才小半年的功夫,当年那个衣裳上打着补丁的小女孩,已是换了个人。 在嫡母膝下就是这么好! 一转头,又看到了五娘子身上那条稀罕的裙子。 三娘子一早上都一语未发。 六娘子却是羡慕地看着七娘子头上手上的新东西。 “是太太给的吧?”她和七娘子咬耳朵。 六娘子虽然也不少首饰,但都是这些年来零零碎碎得的,没有七娘子这样一下得了不少的好事。 七娘子含笑点了点头。 “母亲见我没什么首饰,才给了我一些。” 六娘子也就心平气和了下来。 七娘子的落魄,杨家人都是见识过的。 大老爷却是浑然没有留意到女儿间的暗潮汹涌。倒是对着四姨娘的盈盈双眸,有些心虚。 苏州当地的规矩,重阳节一整天,大家都是出门登高,饮酒作乐。 虽然杨家女眷多,不好出得门,但吃过早饭,等许夫人、二太太到了堂屋,众人也就一起起身,都进了百芳园,上了从浣纱坞前头开始隔断,次第增高,到聚八仙外头蓦然断住的太湖石假山。 虽说这假山里颇有些乾坤,但女孩子要斯文,几个女儿也只有一年一度的重阳节,会上假山里走走。假山里洞壑盘旋,还没有登临到聚八仙附近的小亭子,许凤佳就拉着九哥进了假山里上下翻腾。急得几个丫鬟前前后后,在假山外头跟着少爷们跑来跑去。 七娘子一路紧跟在二娘子身边。 “总算像个杨家女儿的样子了。”二娘子情绪也不错,难得地打趣七娘子。“还以为又是一个我,不爱花也不爱草的,成天穿得素素净净。” 五娘子哈哈大笑。 二娘子的确是不爱花花草草,也不大注重打扮,平时只取得体二字。 七娘子也抿唇微笑。 没有女人不爱打扮,区别只在有没有打扮的条件。 大家说说笑笑,在假山中蜿蜒盘绕,很快就进了亭子里,丫鬟们端了菊花酒,孩子们各尽一杯,大人们却开始赏秋谈笑。 从假山上望下去,百芳园的景色有大半倒都在了眼底。 远处的七里香冷冷清清,红红黄黄的桂花隔了幽篁里的竹林, 已是只剩了一抹模糊的颜色。香味却浓烈鲜艳,隔了这么远,依然清晰缭绕。 万花流落那一泓清澈的池水与几支尚未开败的残荷…… 真不敢相信,她居然就住在这样一处富贵得远超红尘的所在。 七娘子一时看得出了神。 许凤佳也拉着九哥进了亭子里,饮下了菊花酒。 许夫人和大太太又忙着叫丫鬟为两人净手净脸,拍打衣上的灰尘。 九哥跑了半天,已是有些气喘,就依偎在大太太身边,吃起了点心。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二太太身边的八娘子说话。 许凤佳却给五娘子使了个眼色。 五娘子就拉着二娘子、六娘子,绕到了低处去喂万花溪里的鱼儿。 许凤佳缓缓地踱到了七娘子身边。 “你怕不怕高?” 低沉的声音,一下打破了七娘子的迷思。 她皱起眉,飞快地看了看周围。 几个长辈都坐在四宜亭里谈笑,没有注意到他们两人。 这里和四宜亭隔了两三道转折,还有几枚湖石叠成的拱桥。只要不是特别注意,是看不清这里的动静的。 不过,许凤佳胆子就算再大,也不敢就在这里把她怎么样吧? “不怕。” 七娘子收敛了思绪,不动声色地回答。 她前面就是骤然下落的石壁,距离地面也有三四米高。 都面不改色地站在这里眺望了这么久,怎么还会怕高。 许凤佳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他望着七娘子的眼神里,有一股蠢蠢欲动的兴奋。 “只是望着,大多数人,也都不怕。” 他靠在太湖石上,盘起了手臂,似笑非笑。“不过,要被推下去的话,大多数人,就又都怕了。” 七娘子顿时一阵烦乱。 倒是不怕他真的推,而是她很不喜欢这样的感觉。 在大太太身边奴颜婢膝,是挣扎求存的无奈。 在五娘子面前步步退让,还是挣扎求存的无奈。 但许凤佳就算再尊贵,也终究不过是杨家的亲戚。 就算心底再看不起她这个庶女,看在杨家的面子上,他又能把自己怎么样? 自己又不是生下来就低人一等。 七娘子就忍不住轻轻地哼了一声。 “只是虚言恫吓,大多数人也都是敢的。” 她淡淡地道,“真的要下手的话,大多数人,就又都不敢了。表哥,你敢不敢呢?” 42、火苗 七娘子抛下了这句话,就低头穿过了拱门,往四宜亭走去。 才走了没几步,她忽然被人直拉了回去。 来人一把按下了她的头,强迫她穿过拱门,站到了原来的地方。 七娘子连忙捂住头顶的首饰,嗔怒地瞪着许凤佳。 许凤佳眼底闪烁着分明可见的怒火。 这男孩子就像一把野火,好像不烧掉所触及的一切就不会罢休似的。一点小小的挑拨,都能让他勃然大怒,丹凤眼明亮得好像大火里的琉璃,热得都要化开了。 “区区一个庶女……”他轻声嘀咕。“胆子倒是不小!” 七娘子眼神一凝,冷冷地望着许凤佳。 眸中流过的不悦,不言自明。 就算许凤佳再看不起庶女,也不该把这意思说出来。有些话,尽管大家都知道,但说出来还是很伤人。 “表哥敢说得再响亮一点吗?” 她动都没动,依然站在崖边。 玩闹是一回事,把表妹从假山上推下去是另一回事。 许凤佳虽然野蛮,但并不蠢,当着这么多长辈,他是不会做这种事的。 之前说的话,无非是想吓一吓她。 如果换作六娘子,只怕已经信以为真,怕得哭起来了。 但七娘子如果会吃这样的虚言恫吓,那也就不是七娘子了。 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 许凤佳面现沉吟,很显然,他也的确不打算把七娘子推下假山。 他忽然眼睛一亮,探手入怀,取出了一个东西,在七娘子眼前晃了晃。 火光乍亮。 七娘子也不由得吃了一惊,反射性地往后一退。 腕间一热,许凤佳却是又抓住了她的手。 差些就要踩空的七娘子,就被许凤佳给拉住了。 两个人对视着,都有些后怕。 这要是摔下去,可不是闹着玩的。 七娘子就不甘不愿地道谢,“谢表哥援手。”就要躲进崖内。 许凤佳也由得她,却没有松手的意思。随手一推,七娘子就身不由己地靠在了太湖石上。 “不怕高,不怕虫子……你总怕火吧?”许凤佳的声音还是那样慢吞吞的。他很快也跟着贴近了七娘子。 眼底的兴味清 晰可见。 他又晃了晃火折子,一点火星亮了起来。 七娘子眼底终于出现了一点恐慌。 许凤佳眼中闪过得意。“你也有怕的东西?” 他们靠得很近,他的声音低低地在七娘子耳边响起,尾音微微上挑,蕴着笑。 七娘子望着许凤佳的手渐渐靠近,那一点点火苗凑近了她的衣物,终于叹了一口气。 就要服软。 精致的衣裙,最受不住火烤。 纤秀坊做的衣服,她也就只有这么几套而已,忽然少了一件,要说不心疼是假的。大太太问起来,也不好交代。 九哥的声音忽然在两人身后响了起来。 “仔细这里高,跌下去可不是闹着玩的!” 他扶着湖石,笑嘻嘻地说。 许凤佳吃了一惊,不由就往后一退。 七娘子就顺势甩开了许凤佳。 “我们去找五姐和二姐吧!”她笑盈盈地拉住了九哥。 九哥的眼神还绕着许凤佳手中的火折打转。 七娘子拉扯了几下,他才和姐姐一起走远了。 许凤佳站在原地,凝视着七娘子的背影,也难免有些掩不住的懊恼。 “凤佳。”许夫人扬声叫道,“傻站着做什么,过来吃点心。” 他也就收敛了神色,踱进四宜亭里。 转过几个弯,又下了台阶,九哥的脸色就沉了下来。 “他欺负你了?”他问七娘子。 语气低沉愤懑。 七娘子不想多说什么。 九哥和许凤佳虽然是亲戚,但到底隔了一层,不是嫡亲的表兄弟,两个人的关系就可亲可疏。 许凤佳又是未来的平国公。 “没有!”她笑着摇了摇头。 九哥一脸疑窦。 七娘子只好叹了口气,“你七姐不是那么容易被人欺负的。” 九哥将信将疑,没有再提这个尴尬的话题。 二娘子和五娘子坐在石凳石椅上赏鱼,拿着花瓣逗引肥大的锦鲤。 姐弟几个说了一会话,许凤佳又寻了过来。 “五表妹。”他好像没看到七娘子一样,朗笑着对五娘子招了招手。 五娘子就抛下姐弟们, 和许凤佳跑走了。 九哥不免有些妒忌,“五姐和表哥真投缘。” 二娘子和七娘子对视了一眼,两人都没有接话。 现在年纪还小,等过几年都大了,就要提亲事了。 七娘子虽然不知道许夫人有意让五娘子做儿媳的事,但也知道不好搭九哥的这种话头。 一时五娘子回来,就留神打量七娘子,眼中波光盈盈,藏了笑意。 到了吃饭的时候,众人又一起下了假山,走向朱赢台。 朱赢台外头的菊花开了大半,千姿百态,极尽妍丽。 “表哥冲我打听了半天你的事!”五娘子拉着七娘子坠后几步,和她咬起了耳朵。“刚才他又怎么着你了?下回我劝你服个软也就过去了,别激起表哥的性子,反而……还当你是个聪明人!没想到性子这么倔!方才你就不应该逆着他的意思……” 七娘子看了看五娘子。 五娘子眼底也真有几分关心。 “表哥要是像个表哥的样子,我早就服软了。”七娘子平静地说。 语调中自有一股不可侵犯的味道。 五娘子怔了怔。 她看着七娘子的眼神,倒是多了几分尊重。 “随你。”到底还是有些不满,“到时候,可别找我哭!” 说完,就跑到前头找二娘子去了。 七娘子咬住唇,忍了反驳的话语。 还是要忍……一时忍不住,就酿出了这样的烦心事。 还是要忍。 她露出一个微笑,抢前几步,赶上了六娘子。 过了重阳节,众人的生活似乎又回到了轨道上。 许凤佳见到七娘子,总是没有好脸色。 七娘子安之若素,当许凤佳是空气。 许夫人还是照旧四处应酬,大太太却推说要给二娘子准备嫁妆,让二太太陪着许夫人出门,自己留在了家里。 “我也躲两天懒吧!”她和大老爷开玩笑。 二娘子的嫁妆也的确到了该归拢的时候了。 自从几年前定亲起,断断续续的,也置办了不少好东西,有的还收在小库房里,眼下要都收拾好了,包裹上红布,等着装运上船,送到京城去。 二娘子成亲的吉日是定在腊月初一,不过京城距离苏州路途遥 远,大概十一月初,孙家的迎亲队伍就会到达苏州,上门把二娘子娶走,走水路到京城,再正式拜堂。 连日府中都在议论二娘子的嫁妆。 前头出嫁的初娘子,不说现银,光是衣料首饰,就值上万两银子,大太太还陪了两间铺子,一个百余顷的田庄。 人人都道,这份嫁妆就能比得上李家小半个家当,虽然大太太未曾对此多做评论,不过,以李家的身份,这份陪嫁是很厚的。 但孙家却又不一样了,定国侯世代富贵,二娘子又是将来的定国侯夫人,这份嫁妆的确轻不得。 就算有了这个预备,众人也都在嫁妆数目出来的时候被吓了一跳。 “衣料首饰就花了三万两银子……这都还不是大头,听说大太太有心把江北的纤秀坊转到二娘子名下。”白露向七娘子学舌,“这里可是有十几万的家业!” 纤秀坊是大太太的嫁妆,当年嫁过来的时候,纤秀坊不过是两间铺子,十多个绣娘。 随着大老爷步步高升,纤秀坊也就渐渐地成了江南有数的两三家绣房之一,一年少说也有五六万两银子入账。 大太太不陪给女儿,难道要等将来留给九哥媳妇? 七娘子淡然处之。 三娘子却很眼红。 正是要置办嫁妆的时候……四姨娘就算有些私房,又哪里比得上纤秀坊。 大老爷也有些微词。 “这也太靡费了些。”和大太太抱怨,“除去纤秀坊不算,还有田庄……这份嫁妆怕不要有二十万两银子?” 二娘子的嫁妆这么多,再有五娘子,少说也是一模一样要来一份的,就是四十万两银子。 陪送初娘子用五万两银子,杨家还有四个庶女,怎么算也要再出二十万两银子。 再有九哥娶亲……这儿女的嫁娶之事,就要小一百万两银子。 就算杨家家事丰厚,也禁不起这么折腾吧。 大太太不为所动。 “纤秀坊是我的嫁妆。”她提醒大老爷。“二娘子的嫁妆从官中出的,也不过是十万两。” 嫡女的嫁妆是庶女的两倍,也不算太浪费。 “再说……初娘子也是正院的庶女。”大太太又垂下头,“体面当然要比别的庶出女儿强些。” 大老爷脸一下就黑了下来。 这意思 ,是不打算给三娘子、四娘子、六娘子一样的体面了? 但纤秀坊是大太太的嫁妆,大太太就是愿意往水里扔,大老爷也说不了什么。 “也要给九哥媳妇留点私房吧?”他慢慢地道。 大太太很不高兴。 “当年陪嫁过来,我带在身边的十万两现银,历年来都贴补进家用了。几亩田庄,这些年来的收成,也有不少都进了官库。” 这说的是当年大老爷没有中进士之前,家里家外,都是大太太拿嫁妆贴补的事。 “唯一纤秀坊还留在我身边……将来九哥媳妇,自然有她的陪嫁。”她似笑非笑。 大老爷就没有说什么。 还能说什么? 动不动,大太太就拿出当年的事来压人。 再多的话也不想说了。 过了几天,四姨娘派人来回:大老爷收用了霜降。 新纳了通房丫头,的确是要告诉大太太一声,免得到发配丫鬟婚嫁的时候,糊里糊涂地反而把她发配出去。 大太太气得午饭都吃不下。 到了下午,把七娘子留在正院陪她说话。 “……才回了几句,就这样和我甩脸子,又故意抬举四房屋里的人。”大太太一脸的不忿。 这些话也只好和七娘子说,大太太好强,不愿把家里的烦难告诉许夫人。 七娘子也不由得叹了口气。 大老爷的确是太厚颜无耻了些。 大太太当年嫁到杨家,简直是给了大老爷翻身的机会。 考上进士的人多了去了,其中有真本事的也不少,没了秦家的照拂,大老爷能走到今天这一步? 偏偏得意后,对大太太就是另一番态度……叫大太太怎么不心寒。 “母亲别太生气了。”她满脸的欲言又止。 大太太看了,心里倒是多了一分亲近之意。 二娘子秉性太冷清了,体会不了自己的苦楚。 在她看来,当家主母就要秉公行事…… 唉,如果事事都这么简单,倒好了。 五娘子又一团天真,这种事,根本听都听不懂。 初娘子出嫁后,身边也就是七娘子玲珑剔透,可以稍微为她解忧了。 “真是可以共患难,不能共富贵。”她又抱 怨起来,“杨家的家事是我一手一脚挣下的,他哪里又管过这些事?我可曾为自己搂过一点私房?连一个纤秀坊都不放过,恨不得给三娘子陪出去做嫁妆,想得倒美!” 七娘子心中一动。 “四房现在正奔着嫁妆使劲呢。”她轻声细语地说。 大太太就慢慢冷静了下来。 品味着七娘子的话。 大老爷忽然对二娘子的嫁妆有了微词,当然不会是平白无故。 说起来,二娘子一向也很得他的喜爱,大太太愿意多陪送些嫁妆,只要用的是自己的私房钱,大老爷也不会多说什么。 想来,也就只有四房还不知道王家的亲事已经落了空,所以才未雨绸缪,开始担忧起了嫁妆。 大太太的怒气,一下就冰消瓦解,她露出了笑容。 “倒也好,就让四房再蹦跶一段时间。” 她慈爱地拍了拍七娘子的膝头。“还是我们小七敏捷,见微知著。” 大太太连成语都用上了。 七娘子抿唇莞尔。 不过,四姨娘要是再蹦跶下去,难免就碍着了许夫人的眼。大太太沉思片刻,又开口问,“你说,什么时候让四姨娘去办这件事才好呢。” 不知不觉间,她的语气里已经少了生疏,多了些随意。 七娘子有些迷惑。 “还有客人在,这就让姨娘出来走动,是不是莽撞了点?” 她委婉地提醒大太太,妻妾争斗,不必暴露在许夫人面前。 以大太太要强的个性,如果不提这个醒,难免又要生气。 大太太想要解释一番,说一说许夫人的来意。 又觉得,以小七的年纪,未必能懂得里头的弯弯绕绕。 “不要紧,是亲三姐,不会说什么的。”她敷衍了过去。 七娘子就不说话了。 大太太明显另有打算。 看来,虽然得到了嫡母初步的信任,但更深一些的事,她还没有资格知道。 “你看我们正房,是不是也要再抬举一名通房了。”大太太又问。 很显然,她也不打算就这个话题继续再说下去。 七娘子心就是一紧。 四房有了霜降,正房好像也不应该示弱,要捧起一个丫头和霜降打对台。 说起来,大老爷对立春也表现过兴趣。如果大太太向大老爷提起了这意思,难保大老爷不顺水推舟,要了立春…… 作者有话要说:啊啊,最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心情就超差的…… 求抚慰tt想看长评tt ps谢谢猫咪爱饼同学投出的第十八张霸王票~796181同学透出的第十九张霸王票~lkephart同学投出的第二十张霸王票 谢谢碎心红同学的长评~ 又ps下周有三次加更哦~~~~~~~~~~~~~~~~~~~~~~~~~评论一次,长评一次以及,收藏应该也有一次的xddd,我们安排在周一周二周三三连击好不好?好不好? 43、宠爱 “母亲。”七娘子思忖着,徐徐开口。立春在正院服侍多年,虽然素日里一向谨慎,但自然也有她的人脉。性子又好,又是信得过的人。把她放到九哥身边,再合适也不过了。将来九哥自个儿有了院子,有什么不方便让大太太出面的事,就可以由立春来办……交给别人,她还真有点怕九哥被谁给带坏了。“与其临阵磨枪,倒不如把现有的那三个妮子,收服到我们正院麾下。”她婉转地说。 大太太心中不由得一动。说起来,大老爷对三姐妹的专宠,也持续了大半年了。也不知道这几姐妹是有什么过人之处,让大老爷这样看重。她们是闽越王送出的礼物,虽然身份不同于别的通房、姬妾,但这样被当成物品被转送来、转送去的女孩子,却也如无根的飘萍一般,生死都操于大太太一念之间。闽越王难道还会为了几个通房的生死和大太太计较不成?身为正房,有些优势是浑然天成的。不利用起来,岂不是太可惜了? 大太太看向七娘子的眼神里多了一丝赞赏。这些事她自己未必想不到。但七娘子年纪还小,就这么通透,等到再大一些,四姨娘恐怕都未必是她的对手。只是一个人太完美了,难免就有些惹人疑窦。七娘子自从进了正院,就没有说错一句话,做错一件事,也没有和谁起过冲突。王妈妈那样刻薄挑剔的人,提到七娘子,嘴里都只有好话……大太太就收敛了神色,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你说的是。”她淡淡地道,“不过,这个中的火候,还是要拿捏拿捏。”总不成这边才抬举了霜降,那边就把三姐妹找来说话,这也太心急了些。 七娘子也看出了大太太的保留。她只好微笑以对。要让大太太信任她,还有漫长的路要走,急不得。只有忍。 出了屋,没过多久,立春来找她说话。 这阵子立春牵挂的,无非就是那件事。七娘子不动声色,“话是帮你递上去了……不过,还要看那三姐妹。”若是三姐妹实在不堪造就,大太太失望之下,也只能把主意打到立春头上。 立春难掩紧张。“谢七娘子上心。”她勉强笑了出来。 七娘子握着她的手,只是笑,没有说话。这个人情,立春的确是欠得大了点。 …… 过了几天,大太太随手指了个缘故,把三姐妹叫到屋里来说话。 二娘子、七娘子在大太太左右侍奉,立春并两个妈妈,都在屋内打下手。颇有些升职考核的味道。 三朵姐妹花鱼贯进了西梢间,规规 矩矩地敛眉垂目,冲大太太磕了头,起来又给二娘子、七娘子行礼。礼数无可挑剔。 “生得很像。”大太太含笑说,“一眼看去,还真不知道哪个是哪个。” 三姐妹就对了对眼色,微笑着自我介绍。这三人分别叫伯霞、仲霞、叔霞,倒是好记,据说大老爷平时只是以一二三呼之。行过礼,就规规矩矩地垂首跪在地上,等着问话。看起来一脸的柔顺,微微弯下的三道脖颈,连弧度都一模一样,后领口露出了腻白如脂的肌肤。 大太太眼神一缩,就发觉这三姐妹在肩颈处都有胎记,叔霞有三点鲜红欲滴的泪痣,仲霞就是两点……个中的香艳处,是大太太可以想象的。难怪大老爷乐不思蜀,被三姐妹织就的温柔网迷了个够戗。大太太就给七娘子使眼色。 七娘子无奈。 梁妈妈也面露异色。 王妈妈轻轻咳嗽了一声,给梁妈妈递了个眼色。梁妈妈忙收敛了脸上的异样,重新屏息静气,肃然直视前方。 身为父亲的通房,这三人和七娘子本来不该有什么话说,毕竟身份摆在这里,通房丫头有时候,还不如没开脸的小丫头有体面,能和小姐们肆无忌惮的玩笑。 “进府也有大半年了吧?”七娘子和颜悦色地问。 伯霞含羞点了点头,脸上却飞起了两朵红云。虽然生得只是清秀,但这三姐妹却自有一股风韵。“正月进府到现在,有八个月了。”声音也不错,虽然谈不上黄莺出谷,但都还算悦耳。 七娘子又找了话来说,“……还没有抬姨娘的名分吧?” 这大半年来,三姐妹很是得宠,按理说,早就该撺掇着大老爷给抬姨娘了,就算大老爷没有松口,浣纱坞平时也可以要东拿西,闹腾出一些动静来。但这三姐妹却安安静静的,大部分时候,连浣纱坞的门都不出。能忍到这个地步,不是太老实,就是太有心机。不过不管是哪一种,对大太太、对正院,她们都构不成威胁。虽然一样侍奉大老爷,但大太太和这三朵姐妹花,根本不在一个世界里。只是要抬举她们之前,难免也要敲打一番,免得有了靠山,反倒得意忘形起来,还反咬正院一口。 三人脸上同时都闪过一缕惶恐。“咱们家的规矩……没有怀上,是不能抬姨娘的。”伯霞的声音里含了些羞愧。 大太太就接过了话头。“话是这样说,不过,也不是没有特例。”她顿了顿。 三人脸上又同时掠过了惊讶与喜 悦。 这三姐妹的情绪,就好像一泓小溪,谁都瞒不过去。 七娘子不由有些焦躁。如果真的是小溪一样纯净,恐怕不足以与霜降争锋。得宠不得宠是一回事,内宅的争斗是另一回事。大太太需要的,是一把能在内宅杀四姨娘威风的武器。这把武器的必须够锋利,又不会割破主人的手。到时候就难免又要打立春的主意。她就看了立春一眼。 立春含着笑,神色看不出什么异样。 但只这份城府,就是杨家众下人里少见的了! 大太太也有些失望,又转了语气,“你们三姐妹是闽越王府中出身,自然不能当寻常通房丫头看,不过,没有身孕,也不好抬姨娘……” 三姐妹抿着唇,倒是没有露出失望。 还算是有些城府。 “以后也不要常常闷在浣纱坞,得了闲,要多来正院请安。”大太太语带深意。 寻常的通房丫头,是没有脸面到正院服侍的,得宠的时候给个楼院住着,不得宠了,渐渐的就不知去向,三姐妹能进正院走动,是大太太给的体面。给了这个体面,又暗示她们要抓住大老爷的心,针对是谁,恐怕已经不言自明了。 七娘子仔细地观察着三姐妹的神色。 叔霞有些恍然大悟的样子。伯霞和仲霞眼中闪过了意味不明的光彩。 她放心了。这三姐妹,并不老实。既然不老实,就应该知道,这样的机会很难得。能和正院攀关系……如果能顺利靠拢到大太太身边,有了身孕后抬上姨娘,终身也就有了着落。 二娘子也露出了满意地神色。 七娘子和她交换了一个眼色。 大太太就不动神色地把三姐妹打发下去了。“还算是聪明人。”她疲惫地长出了一口气,“能给四房添点麻烦也好。” 大太太不笨,只是在内宅的争斗上,没有太多的心机。 二娘子就欲言又止,扫了七娘子一眼。 七娘子暗暗叹了口气。二娘子秉性清高,只知道当家主母要秉公行事,虽然少不了心机,但也决不能显露出来,落得个难看。但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大太太想和四房较劲的心情,七娘子也不是不能理解。这种母女间的矛盾,不是她一个庶女能够介入的。她站起身笑着找了个借口:“……先生嘱咐我要勤练字。” 大太太想到五娘子这半年来也勤练书法,看着七娘子 的眼神,倒亲昵了一点。七娘子勤奋些也好,正好激励五娘子向上。“去吧。”她慈爱地拍了拍七娘子的手,“用心写起来,我们家也出个卫夫人、管道升。” 七娘子抿唇微笑,退出了西梢间。 很快西梢间就传来了二娘子说话的声音。 立春并王妈妈、梁妈妈也都退了出来。 梁妈妈笑着握住了七娘子的手,“白露在西偏院服侍得还用心吗?” 她是白露的干妈,七娘子是早知道的了。七娘子露出一些迷惑,“很用心!” 梁妈妈笑眯眯地对七娘子说,“不瞒七娘子,我是白露的干妈……她娘和我当年也是一道扫地的小姐妹……” 七娘子盈盈而笑,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她对梁妈妈就亲热了几分。梁妈妈也对她亲热了几分,弯弯的眼睛里,只有笑意。 两人站着说了几句话,七娘子又请梁妈妈多来看望白露,便出了堂屋。 恰好就在院子里迎头撞上了许凤佳。 七娘子心中不由得暗叫晦气。今日是沐休日,许凤佳怕是来找五娘子的。“表哥。”她蹲身请安,皮笑肉不笑。 许凤佳扫了她一眼,勾起唇角。“表妹。”他慢吞吞地应答。 两人擦身而过。 …… 霜降被开了脸,大老爷这几天就多是歇在溪客坊。又难免抱怨房舍狭小,他不能尽情。就和大太太商量,把三娘子和四娘子挪出溪客坊,在园里另找住处。 大太太推说有客人在,倒不方便打墙动土的,等送二娘子出嫁,再来安顿三娘子和四娘子,屋舍也宽松些。 大老爷方才罢了,过了几日,不知怎地,又流连进了浣纱坞。连续十多天都睡在浣纱坞里,要不然,就睡在外院。居然很少到溪客坊去了。 四姨娘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黯淡,虽然脸上盈盈的笑,是从来没有断过,但如七娘子这样擅长察言观色的,就能从眼角眉梢,看出昏暗来。 在这个时候捧出霜降,自然不是无的放矢。恐怕和三娘子的嫁妆有关…… 七娘子就觉得有点不对劲。三娘子的婚事,大太太交代得不清不楚的,也没有说清楚,到底是谁提议作罢。如果是大老爷先起意反悔,这么多天过去了,总要私下里先和四姨娘交代一番吧?不然当着四姨娘的似水柔情,大老爷又怎么好意思?偏偏从四姨娘 的种种表现来看,她又不像是知道了三娘子的婚事已经告吹的样子。捧出霜降,无非就是为了三娘子的嫁妆,想要把大老爷的宠爱争取在溪客坊内。……她有些犹豫,不知道该不该把自己的疑问,向大太太吐露。 在正院过了小半年,七娘子算是看出来了。虽然大老爷明面上很尊重大太太,但他真正宠爱的,却是四房。只是为了和大太太打对台也罢,真心宠爱也罢,在三娘子的婚事上,大老爷是铁了心要和大太太对着干了。当着许夫人的面,如果两人爆出什么冲突的话,大太太恐怕会加倍生气。 七娘子就留了神,细细地观察着三娘子、四娘子的神态。 一时间,府中倒也平安无事,就连最能闹腾的许凤佳,都销声匿迹,少了声音。 七娘子也渐渐地忘了假山上的不愉快。到底是小男孩,再坏也坏不到哪去的……知道自己不好惹,恐怕也就渐渐地丢开手了。 生活似乎又回到了正轨。和半年前相比,只有些微的不同。 七娘子的字写得越发好了,五娘子暗中和她较劲,练字也练得更起劲。 绣花也渐渐地有了模样。 白露服侍得更尽心了。 梁妈妈、王妈妈见了七娘子,也都带着笑,客客气气地当正院的小姐一样待她…… 九哥和七娘子之间的话虽然多了些,但彼此还是淡淡的。 二娘子忙着准备嫁妆,许夫人成天出门求神拜佛…… 二太太三天两头过来找两位姐姐说话。大太太有时候应酬,有时候就懒得见她,称病。二太太也不在意,反而来得更勤了。 算算日子,七娘子又托了立夏的娘周嫂子带了十两银子上封家去串门,封太太千恩万谢——今年年成不好,封家新置办的田土,没有多少出产。 日子平淡地淌了过去。 进了十月,大老爷张罗着带全家人到太湖赏秋。 44、化星 过了九月,大老爷清闲了下来。 每年到秋收的时候,地主佃户之间总会爆发械斗,去年就有佃户一气之下落草为寇,闹出了大半省的动静,虽然是江西一带的事,但每年到了这个时候,大老爷并哥布政使的心也都高高地悬着,直到过了九月进了深秋才能松一口气。 想着这几个月来,家里多事,又来了客人。大老爷就张罗着到太湖赏秋。 许夫人兴致盎然。她这还是第一次下江南,虽然这段日子,也被众太太簇拥着到苏州城里外的几间禅寺去上过了香,但还没有浏览过太湖的景色。 二娘子一心准备嫁妆,又怕大太太和大老爷都不在家,孙家的人要是真来了,倒不好招待,就没有去;三娘子也称病不去……都知道她是怕了许凤佳;四娘子却是真病了,进了九月就一直有低烧没退,像是要发豆的样子,不敢吹风,也不去;八娘子也犯了咳嗽,连带得二太太也不能来;到最后取得小辈,只有正院几个孩子,并六娘子、许凤佳而已。 虽然如此,排场却也不少。小姐们各人带了一名随身丫鬟,乘了小小的翠幄清油车,大太太带九哥坐了四人抬的轿子,许夫人本是国公夫人,要用八抬大轿,却又嫌铺张,与大老爷、大太太一样,换了红顶四抬的轿子,许凤佳偏不坐轿,骑了杨家日常喂养的好马,在母亲轿子边上护送。又有服侍的婆子,张罗的管家等,满满的坐了三辆大车跟在后头,前呼后拥,缓缓地向光福镇去了。 偏巧到了半路,又遇到了江苏布政使李家的轿子。 两边互派了人,通了讯息,才知道原来是李太太去铜观音寺祈福。两家倒正好同路。 苏州的大户人家,多半都有自己常去的禅寺。 据说李太太的嫡子,就是在铜观音寺求来的。 大太太听了立春的回报,心领神会。“到了光福镇,派人问问李太太,要不要一道去太湖赏秋。”她含笑吩咐。有大老爷在,李太太多半是不会来的,但总要客气一下。从李太太身上,她就想到了许夫人。许夫人前一阵子,只是在她的陪伴下赴众女眷设下的宴席。这阵子她告了忙,许夫人却又没落下出门的脚步。苏州一带大大小小的佛寺,她几乎都逛遍了……什么事,让许夫人这样的上心?大太太不禁目光微凝,回想着在京城的见闻。 旋即,又听到了许凤佳的声音,与五娘子咯咯地笑声。她略略皱了皱眉,转眼间,又微笑了起来。凤佳这孩子,天性顽皮,倒是和小 五相处得不错,别看他连二娘子都敢戏弄,却是一直没有捉弄过小五…… 临傍晚的时候,一行人进了光福镇,两家都在铜观音寺歇脚,一时寺内满满当当,装满了丫鬟婆子,遍地都是莺啼燕语。 梁妈妈就笑模笑样地进了李太太下脚的院子,没有多久,回来禀报大太太,“李太太谢过太太的美意,说是这次过来要长住一段日子精心吃斋,就不打扰太太与姨夫人了,等明日早上带十二少爷来给太太、姨夫人请安。” “哪里说得上请安,这李太太就是客气。”大太太忙说。 许夫人只是笑了笑。又漫不经心地吩咐身边的许凤佳,“到了外头不比在家,你就不要乱跑了,在我身边老实待着吧。” 许凤佳沉下脸,淡淡地应了一声。 许夫人就看了七娘子一眼,对她笑了笑。 七娘子心底有些发寒。她一直害怕这个一脸精干的许家姨夫人,好像什么事都瞒不过她似的。看来,许凤佳和她的那几次冲突,也的确没有瞒过许夫人。虽然虽然的笑容里没有多少的恶意,但七娘子还是禁不住多了几分小心。以她的身份,如果不经意间触犯了许夫人……七娘子不敢再想下去了。 大太太却没有留意到这些细节。“三姐要是能留在苏州过年就好了。”她有几分遗憾,“我们家在邓尉山上的别业,周围全种满了梅花,从腊月开到二月都不会谢!可惜现在不是花期,住进去就冷清了些。” 许夫人也很向往,“京城什么都好,就是寸土寸金,住处小不说,平时想出外踏青,都没有什么好去处。” 两人就说起了未出阁的琐事。 孩子们听得无味,三三两两约出去玩耍。九哥就张罗着要去找李家的十二少爷玩耍。 七娘子不免悄悄问白露,“李家这位十二郎,是眼下的这位李太太亲生的?” 白露含笑点了点头,“这一任续弦就生了这么一个亲儿子,看得也是和眼珠子一样的,平时到哪里都带在身边。”又和七娘子咬耳朵,“李家和我们家不同,这任太太不大管事,府里几个姨娘斗得厉害,李太太也都当作不知道,得了闲就爱带小少爷出来住,爱去哪里就去哪里,李老爷也很少管她。” 难怪李老爷和大老爷走得这样近,但李太太却很少上门和大太太说话。 七娘子好奇,“前头几个太太也有儿子吧?” “都有,原配还有两个嫡子 ,现在都在山塘书院读书,身上也有了举人的功名。”白露点了点头。六娘子凑过来笑着听白露八卦,白露也没有回避的意思。明天李太太就要过来了,七娘子当然想要多知道一些李家的情况,“第一任续弦生的嫡子身子不大好,全靠药培着,第二任生了十一郎,今年也有十三岁了,这一任太太倒是对他也不错,时常也把他带在身边。” 像杨家这样的家庭,人口已经算是简单的了。当时的封疆大吏,哪一个家里扯出来都有一营女兵,外加无数子女,杨家这样只有九哥一枚独苗的,实在很少见。 六娘子也笑着说,“十一郎和十二郎都来过我们家的,十一郎的舅舅在京城与二叔很亲善,所以父亲也对他格外看重。” 世家大族之间,常常有牵扯不清的关系。 七娘子点了点头。就看到许凤佳出了屋子,慢悠悠地走向了她们。她心头一紧,握住了六娘子的手。 六娘子也僵住了。 白露不由得有些好笑。七娘子凝神戒备的样子,倒难得见,要比平时那淡淡的表情,多了几分人间烟火气。“我们在东跨院下脚,还是先过去收拾一下包袱吧。”她柔声说。 六娘子和七娘子就手拉着手,进了女眷下脚的东跨院。 许凤佳似笑非笑地目送她们拐过了墙角。看来虽然面子上绷得紧,但杨棋心底还是有几分怕他的。 …… 杨家人占了铜观音寺一大一小两间院子,大老爷和大太太在大院子正屋歇脚,六娘子和七娘子就被安排到了东跨院,西跨院里住着九哥与五娘子,许夫人带着许凤佳歇在小院子里,还有些两家的下人们,就一并住到了后院。 大老爷一直在寺里和主持谈天,到了晚饭时分才回屋与家人一起用了晚饭,吃过饭又出了门,还留话请大太太不用等他。 大太太不由得银牙暗咬。 七娘子就不敢久待。 大老爷宁可和主持彻夜倾谈都不愿和大太太歇在一屋里,可见俩夫妻之间的生疏。夫妻之间走到了这个地步,必定是恩怨纠缠……大太太现在一定不愿意被庶女见证着她的不快。 七娘子就给六娘子使了个眼色。 六娘子会意地点了点头,拉着七娘子起身向大太太道晚安。 两个小姑娘出了屋。 光福寺的夜要比杨家萧疏得多。毕竟在山脚下,周围也没有多少高楼,阔达的、 深青色的夜空毫无保留地倒扣在两个小姑娘头顶,淡白色的银河横跨天际,星子密密麻麻,亮地好像野兽的眼睛,无言地注视着她们。 六娘子就不自觉牵住了七娘子的手。“我和你一床睡吧!七妹。”她声音里的害怕毫无保留地传递了出来。 七娘子微微笑了笑,心旷神怡。她忽然想念起在杨家村的生活……虽然贫困,但却要比在苏州的生活更自由得多。西北的夜空也要比江南更阔达,更疏朗。 “傻丫头,你怕什么。”她含笑握住六娘子的手,指向夜空,“看到那支勺子了?” “嗯。”六娘子的声音了隐隐多了一丝兴奋,“那是北斗呀?” “是,北斗东指,天下皆春;北斗南指,天下皆夏……”七娘子念给六娘子听。 六娘子咯咯笑了起来,仰头望着天,脚下差点绊倒,“七妹你还会认星宿?” “会一点点。”七娘子一边和她说话,一边进了东跨院。 “你会的东西真多。”六娘子坦然称赞,又兴奋起来,“再多指些给我看,光福寺的星要比家里来得更亮。” 苏州到了晚上,灯火处处,自然不能与光福镇的夜空比较。 七娘子与六娘子就在院子当空站了,七娘子指了南斗给六娘子看,“北斗主死,南斗主生。” 两个小姑娘嘻嘻哈哈的,白露、大雪催请了几次才洗漱上床。 禅房到底狭小了些,两个小姑娘一床睡,丫鬟就没有值夜的地方了。 六娘子索性把白露和大雪赶到自己屋里睡,“……也让你们松开一个晚上!” 白露和大雪也只好顺水推舟。 六娘子和七娘子并肩躺在床上,都觉得很新鲜。 六娘子就问七娘子,“在正院过得好不好?” 在六娘子面前,七娘子总是特别的放松。 “还不错。”她笑着回答。 六娘子却有些不满意。“怎么会不错……”在黑暗里,她的语调失去了一向的天真与欢喜,透出了与年龄不符的沉重。 七娘子一下就说不出话来了。 “二姐和五姐性子都不好,太太又是那个脾气……”六娘子似乎是自言自语,又似乎是在为七娘子打抱不平,“做杨家的庶女,特别不容易。” 七娘子也叹了一口气。无限心事,就涌上了心头。“到底还是锦衣 玉食。”她勉强笑了笑,“六姐,咱们不能只向上看,有时候眼睛也要往下瞧瞧,你看和白露、大雪比,我们岂不是又要好多了?” 六娘子就沉默下来。过了一会,她轻声说,“我真羡慕你!” 七娘子失笑,“我有什么好羡慕的?” 二娘子、五娘子,才应该是六娘子羡慕的对象。 “你好像从来都不会失礼。”六娘子的语气里,荡漾了深深地苦涩,“就好像大姐姐……天生就知道该怎么做事、做人。” 七娘子顿时无言了。如果连这点程度都没有,她前世岂不是白活了那么多年?但她也能理解六娘子的艳羡。身在宅门,最要紧的就是做人……像她们这样没有依靠的庶女,简直是一个人都不能得罪,一个人都不能看轻。她在正院过活,看的是大太太的脸色,只要步步小心,总能敷衍过去。六娘子却是两边不靠,也不能得罪正院,也不能得罪四房。日子当然过得辛苦了一些。 “等以后就好了。”她只好含含糊糊地安慰六娘子,“总有一天,你也是当家主母……不用看人的脸色度日!” 六娘子就轻笑了起来。“我也这样想。”她发奋道,“总有一天,我不要再看别人的脸色,我要别人开看我、看七姨娘的脸色……唉,只盼着真有这一天。” “会有的。”七娘子坚定地说,“苦尽甘来,总会有的!” 什么时候都不能丢掉心底的希望。就算这愿望再遥远,再飘渺,也要努力追逐。 45、十一 第二天早上吃过早饭,李太太带了两个男孩,进了大太太的下处。 “十一郎、十二郎。”大太太笑着招呼两个男孩子。 十一郎大些,有十三岁了,十二郎却还是小男孩的样子,穿着宝蓝色瑞兽纹的袍子,笑嘻嘻地给大太太行礼。 “见过杨太太。” 十一郎也稳稳重重地给大太太磕了头。 大太太含笑受了全礼,又引介,“这是平国公夫人。” 关系很亲近的人家,才会受后辈的全礼,看来,李家和杨家的关系真的不错。 众位杨家女儿并九哥、许凤佳也拜见了李太太。 李太太看上去很亲切,容长脸上一直带着笑,或许是出门在外的关系,她打扮得很朴素,穿着深褐葛绸小袄,头上也没有多少饰物。 她和五娘子似乎很熟悉,笑着和五娘子唠了几句家常,才放手让五娘子走开,六娘子拜见。 看到六娘子出众的容貌,李太太眼前一亮,亲切地拉起了她,“六娘子越发俊俏,我去年在百芳园里见你的时候,你还是个小姑娘呢。” 她说话节奏很慢,声音又和蔼,听起来,让人心里很熨帖。 六娘子抿着唇,有些害羞,“李太太谬赞了。” 李太太就和大太太相视一笑,放开了六娘子的手。 小姑娘家就是这样,面上害羞,心里也不知道有多高兴呢。 七娘子上前给李太太磕了头。 “见过李太太。”她声音沁凉。 李太太格外留心打量七娘子。 五娘子、六娘子都是以前见过的,五娘子更是常跟着母亲在外头走动,李太太并不陌生。 七娘子却是第一次见。 一看就知道是九哥的双生姐姐。 李家和杨家走得近,李太太对杨家的事,总也能听到一些风声。 生得和九哥的确很像,不过,两姐弟的气质就不大一样。 九哥灵慧中带了些天真,一看他笑嘻嘻的样子,就知道这孩子很机灵。 七娘子却很静。 李太太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觉得听七娘子说话,就好像喝了一杯温热的茶水,从心底暖上来,又带着些淡淡的沁凉。 “还是初次见面。”她笑着对大太太说,“和九哥站在一起,倒像是金童 玉女,芝兰玉树一样的赏心悦目。” 大太太就温存地望向七娘子,眼底闪过赞赏,“小七懂事,倒是比九哥听话多了。” 九哥就不依地扯着大太太的衣袖撒娇。 李太太有些吃惊。 大太太这个人,李太太很了解。 虽然是个称职的当家主母,但心胸却并不很大。把九哥这个庶子抱到了膝下,却没有听说抬举他的生母。连这个双生姐姐,多年来好像都一直没有声音。 李太太可不会做这样的事。这不是在丈夫面前摆明了自己小气狭隘? 不过,也正因为如此,她对七娘子的态度,应该不会太好才对。 没想到她对七娘子的评价这么高! 无声无息的,就出现在杨大太太身边,还这样得宠…… 李太太看着七娘子的眼神就有些变了。 “以后到我们家的柳园来玩!”她笑着拍了拍七娘子的肩头。 七娘子细声细气地应了是。 五娘子就觉得有些无趣。 她一向是这些奶奶太太们关注的焦点。虽说也都是面子情、客套话……但人都有虚荣心的。 现在被关注的对象变成了七娘子,五娘子就难免有些不是滋味。 她就走到许凤佳身边,和他低声议论起了寺里的风景。 大太太和许夫人交换了一个眼色,相视一笑。 李太太看在眼里,不由得有些颖悟。又看了看十一郎,十二郎。 两个孩子和九哥也是常来常往的,李老爷有时候也会带了他们,到杨家拜访。 三个男孩凑在一起,说得热火朝天的。 再看了看七娘子。 七娘子与六娘子站在一起,低低地说笑着。 两人眉宇间都漾满了春风般的笑意。 大太太又问李太太预备在光福镇住多久,邀李太太一道上船到太湖赏秋。 “这次来,是打算做一旬的法事的。”李太太收敛了心思,不动声色地回答,又笑着对许夫人解释。“许夫人不知道,这光福塔里供奉了《大方广佛华严经》与得道高僧的舍利,与寺里的铜观音像一并,都是远近闻名,极灵验的,我时常心中有事,便到寺里来做做法事,在观音像前默祷数日,再没有不灵验的。” 许夫人眼睛便是一亮。“早听 说江南佛寺多,倒是不知道光福寺这样灵验。”她本来淡淡的,听李太太说了这话,倒是一下起了兴致,与李太太攀谈了起来。 大太太眼中就有了疑惑。 许夫人到底是为什么忽然这么热衷起神佛之事了。 她不由得就看了七娘子一眼。 也罢,既然二娘子都这么信得过小七了……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李太太和许夫人说了几句,也听出了许夫人的意思。 许夫人是想在光福寺住几天,与她一起参拜观音。 说起来,李家和许家也不能说没有渊源,当年平国公西征的时候,管粮草的就是李老爷。 有了这层前情在,两人很快就亲热了起来。 李太太乘势就向大太太解释,“有杨老爷在,我倒是不好上船添乱的,杨太太的好意,我心领了。” 大太太忙笑着说,“不要紧,咱们也有小半年没好好聚一聚了,若是你肯来,我便打发老爷在寺里和住持说话也是一样。” 七娘子听了大太太的话,倒是在心底笑了笑。 大太太赌起气来,也挺可爱的。 “那怎么过意得去。”李太太谦让,“倒是十一郎和十二郎,跟着我在寺里做法事呢,又有些难为了他们……倒是想托杨太太照应着,带他们上船去玩。” 两家是通家之好,李太太把两个儿子托付给杨太太,也不算逾矩。 大太太扫了许凤佳一眼,心底暗笑。 不过是想和平国公府攀亲道故罢了。 也是,李文清官做到这个份上,要想再往上一步,在京里没有几个朋友,怎么能成事。 “好,就交给我吧。”她爽快地应承了下来。 顺水人情,不做白不做。 李太太又看了六娘子、七娘子这对姐妹花一眼,笑着谢过了大太太。 许夫人性急,当时就要去参拜光福塔,又把许凤佳带去,要让他也沾沾舍利的灵气。 几个孩子们就到光福寺里的梅林里玩。 光福以梅闻名,光福寺里当然不会没有梅花,两三亩的梅树现在都光秃秃的,九哥和十二郎笑着互相追逐起来,绕着树捉迷藏。 五娘子看得眼热,却不敢上前掺和,她到底是姑娘家,在外人面前要留一分体面。 三个小姑娘只好在林子 间的空地上坐了。 七娘子和六娘子有话说,五娘子加进来,三个人却沉默了下来。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五娘子就问七娘子,“你写好先生吩咐的十张大字没有?” 先生看她们两个对书法都有兴趣,时常专门布置功课,让五娘子和七娘子回家练习。 七娘子摇了摇头,“一天写一张,现在才写了三张。” 五娘子就有些得意,“我已写好七张了!” “五姐厉害。”七娘子眉眼弯弯。 五娘子啐了一声,“少笑话我,当我听不出来呀。” 说是这样说,语气里的得意可一点没少。 六娘子和七娘子都笑了。 “哪个笑话五姐了。”六娘子笑盈盈的,“五姐也是的,人家说好话给你听,你反而认成笑话。” 五娘子转了转眼珠,没有说话。 气氛却松快了下来。 七娘子就问六娘子,“往年到香雪海,都住多久?” 五娘子抢着道,“有时候我们住一个多月呢!有几年娘不耐烦应酬,我们干脆就住在香雪海过年了。” 进了腊月,腊梅就先开了,断断续续从早梅到晚梅花,能开到春三月。 去年大太太倒只是在香雪海住了半个月就回来了。 五娘子说的在香雪海过年,恐怕是大太太万念俱灰,不理家务的那几年吧。 当家主母,俗事缠身,哪有那么舒服。 五娘子倒被勾起了兴头,“从山脚绕过去,不要几里路就是我们家的园子,要是母亲肯走,我倒是想去看看,从来没在秋天到过香雪海。” “满山光秃秃,有什么好看的。”六娘子不以为然,丢下这句话,就带着大雪绕回了屋子里。 想是去净房。 “死丫头,”五娘子唾了她一口,便整肃了脸色,正色问七娘子,“杨棋,你就打算和表哥这么耗着?” 七娘子不由莞尔。 皇帝不急,太监倒是先急了。 “表哥实在是过分了点。”她也没有装着听不懂。“我天生胆大,不惧虫蛇……可他也不能要把我推下假山去。” “表哥倒没有和我细说这事!”五娘子的大眼睛瞪得圆圆的。“只说你胆子很大。”身为庶女,也敢和小公爷作对 。 七娘子只好细细地说给她听。 五娘子听得按住胸口,直喘大气。 “你的胆子也太大了点!” 七娘子笑而不语。 五娘子倒是又为七娘子担心起来。 “表哥这阵子诸事不顺,”她提点七娘子,“本来就是想找人出气的时候,你还撞上去当靶子……杨棋,你可是庶女。” 如果七娘子是嫡女,许凤佳倒也不敢把她怎么样,不过是庶女,可就说不清了。小公爷的身份本来就尊贵,万一气急了闹出什么事来,杨家难道还会为了一个庶女和许家翻脸? 七娘子叹了口气。 以五娘子的为人,能说出这番话来,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但七娘子又不能抱住许凤佳的大腿,求他不要再来纠缠自己了…… “你不说,我还当表少爷天生就是这性子呢。”她苦中作乐,开了个小玩笑。 也不无探问的意思。 人都有好奇心,许凤佳以平国公嫡子的身份成长,应该一向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谁敢给他气受? 五娘子白了七娘子一眼。 “表哥平日里是出入御书房,和太子一道读书的人。”她隐隐露出了骄傲。“你当他耐烦和你们这些小娘子计较?” 她这话倒是把自己也绕进去了。 七娘子不禁莞尔,却没有点破。 “不过,我也不知道他为了什么这么烦心。”五娘子也露出了一丝困惑,“前几个月都好好的,还和我说,等太子出阁读书,他就回许家的家学上课……忽然就和变了个人似的,从前几个姨姨家的庶女们,他是正眼都不看一眼,还说什么,和她们又不是亲戚,没想到到了我们家,反而作弄起三姐、四姐来了。” 七娘子也不禁纳罕,又有些好奇。 以许凤佳这样高傲的性子,恐怕平时看她们这些庶女,就好像在看老鼠、蟑螂一样吧。 本来也的确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这些庶女,也说不上是他的亲戚。 怎么忽然间就和她这样一个卑微的庶女较上劲了? 倒好像是把她们当成了撒气的对象似的。 五娘子哎哟了一声,“我倒是说错话了,你别在意。” 七娘子愣了愣,才想起,自己也是庶女,五娘子说的那 番话,很容易就会被理解为在村七娘子。 她看着微微露出窘态的五娘子,一时间,倒觉得她多了几分可爱。 五娘子就是嘴巴坏了点,心地还是不错的。 “没什么。”她不以为意。“表哥说得也没有错。” 古代宗族观念很重,说起来,杨家的几个庶女和许凤佳之间也算是表兄妹。不过也禁不起细究……如果将来还真的以表兄妹自居,与许家往来的时候失了礼数,在背地里,是会被人议论的。 五娘子就不说话了。 她直勾勾地看着七娘子。 “我好像从来没见过你犯错……你失态、你动气。” 七娘子微微一怔。 一天里有两个人对她这样说了。 对六娘子,她以安慰为主。 六娘子何尝不是谨言慎行、处处小心? 不知为什么,对五娘子,她却忽然想说实话。 或许是因为接下来,她们还要朝夕相处几年之久。 或许也只是因为七娘子已经很累了。 长年累月的小心谨慎,毕竟让她有些疲惫。 “我没有犯错的资本。”她坦言,“在人前,自然只好处处小心,唯恐失了应候!” 五娘子愣住了。 她没有说话,只是细细地咀嚼着七娘子话里的苦涩。 “姐姐们在说什么?”九哥忽然在远处招呼,“寺里送了腌梅子来!” 五娘子哎哟一声,就站起了身。 “我最爱吃腌梅子!” 她就向九哥走了过去。 七娘子却惦记着六娘子。六娘子进屋也有一会儿了…… 她就有意慢了一步,就看向了屋舍的方向。 正好见到六娘子和李十一郎有说有笑地走了出来。 李十一郎今年虽然十三岁,有男女大防要守,但六娘子毕竟还小,也说不上越礼。 七娘子心中一动。 李家的这两个少爷,都很温文,打扮得也很光鲜。 十一郎又是个少年样子了,看起来尔雅风流,很有几分读书人的气质。 她就抬脚想避开六娘子和十一郎。 “七妹,”六娘子却一眼就看到七娘子,笑着招呼。“十一少爷给我说光福寺的故事! ” 七娘子只好笑着等了等六娘子和十一郎。 十一郎就把故事从头说了一遍。 他口齿清楚,用词典雅又不生涩,把光福寺的特别之处,点得活灵活现。 宋代的古桥……梁代的山门、唐代的铜观音,高僧的舍利,西域来的佛经…… 三个人一边说,一边走,五娘子、九哥和十二郎围在石桌边上吃腌梅子,九哥远远地招手让他们过去。 走到石桌前的时候,十一郎说到了司徒庙。 司徒庙里有唐代《楞严经》和《华严经》的时刻,手法古朴,笔触圆润,是吴中名碑。 五娘子就看了七娘子一眼。 眼中闪烁着心动。 她们练书法的人,听说哪里有好字,总是想要看一看。 七娘子含笑摇了摇头。 五娘子就有些遗憾,“十一世兄是男儿身,可以东奔西跑,真好!” 十一郎唇边含笑。 “司徒庙里还有四株千年古柏。”他温和地说,“古柏我是带不回来……不过,却可以为五世妹要几张拓片。” 五娘子很惊喜,“那先谢过十一世兄。” 十一郎又问七娘子,“七世妹也雅好书法?” 七娘子忙谦让,“谈不上爱好,不过无事写几笔。” 十一郎点了点头,又看了看六娘子,若有所思。 七娘子就觉得很古怪。 作者有话要说:话说,小香有一点想把更新时间放到晚上八点半……大家觉得怎么样?为了试验一下,先把今天第二更放到晚上八点半哈……如果大家有不同意见留言告诉我哦! ps谢谢mydhr158同学扔出的第23个地雷! 再ps亲戚上身还要去抽血的女纸你真的伤不起呀!人软得和面条一样了还要二更tt(含泪看大家 再再ps(话痨)推荐大家听听古域之域,这首歌还蛮不错听的~ 46、挑选 十一郎看向了六娘子。 六娘子不等人盘问,自己就乖乖奉上答案。 “我只爱绣花,不爱读书。”她笑嘻嘻地说,“拓片虽然不是什么稀罕物事,一下要太多也不方便的,就不麻烦十一世兄了。” 六娘子坦白得可爱。 十一郎眼中却闪过了一丝淡淡的失望。 七娘子若有所悟。 再想到李太太在正屋的表现,她唇边就挂上了一抹淡淡的笑。 俗话说的好,高嫁女,低娶妇。 李家和杨家虽然在职务上是上下属关系,但地位相差并不悬殊,布政使再往上一小步,在内可以为尚书,在外也可以为巡抚……两家只能说是合作,不能说是统属。 李家的嫡子如果求娶杨家庶女,一来,可以让两家关系更加和睦,二来,庶女的底气不如嫡女足,比嫡女要更好辖制。 不是每个家庭都有勇气像初娘子的夫家李员外家一样,与地位悬殊的家庭结亲的。 杨家女儿多,李家嫡子也不少……李太太的算盘打得很精!恐怕有这份心思,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七娘子又看了看心无旁骛,大口大口地吃着梅子的十二郎,唇边微微挂上了一抹恬静的笑意。 轮到自己的亲生儿子,就舍不得说个庶女了……十二郎这一次,只不过是来做陪客的吧。 当然,对十一郎来说,娶杨家的庶女,也不算是委屈了他。 李家嫡子那么多,要是给十一郎说了小官家的嫡女为正妻,说不定助力还没有杨家庶女来得大。 都说李太太不怎么管事,其实分明精干得很! 一举多得,又打压了十一郎,又能赚得十一郎的好感…… 深宅大院里,果然没有真正单纯的人。 不过…… 六娘子一心要嫁个有本事的男人,此后再不用看人脸色过日子,恐怕未必会看得上十一郎。 七娘子就看了看六娘子。 六娘子笑嘻嘻地吃着梅子,一边和五娘子说话,一点都没有觉得不对。 到底还是小了,虽然也很灵慧,但心粗了些。 七娘子嘛…… 想到李家那么多的嫡子、庶子,她就一阵头晕。 儿子都这么多了,更别说女儿,李家的后院,只怕要比杨家复杂好多。 否则以李太太这样的手段,还用得着动不动就到光福寺小住吗? 虽然没有见过初娘子,但七娘子却很羡慕她。 身为庶女,最好的归宿莫过于此吧? 找一户平实富裕、简单温馨的人家,安安分分地做庄户少奶奶。 她希望大太太能给她一个相差不远的归宿。 就算夫婿平庸一些,两人没有感情基础也不要紧。 感情可以培养,但环境却是改造不来的。 既然只能随波逐流,当然希望下半辈子,她这条小鱼所在的不是风急浪高的大海,而是波澜不兴的鱼塘了。 吃过酸酸甜甜的光福腌梅,几个孩子就又分了开来。 十一郎带着九哥和十二郎,到光福塔去玩。 女孩们就静得多了,五娘子不耐烦爬山,喊着要和六娘子、七娘子打双陆。 平时杨家女儿都忙于学业,很少有玩乐的功夫,六娘子也兴致勃勃、摩拳擦掌要和五娘子一战。 七娘子顺势就把两个姐姐拉回了住处。 “到底进了深秋了,在外面坐久了有些冷。”她轻描淡写。 五娘子和六娘子都没有觉出什么不对。 以五娘子的身份,将来是肯定不会嫁进李家的,大太太怎么也会给她说一门能和定国侯孙家比较的亲事。 六娘子又已经和十一郎相处了一段时间。 十一郎接下来恐怕会来考察一下自己吧? 七娘子就没有奉陪的兴致了。 李太太和许夫人在光福塔静坐了一日。 第二天早上又相携早起,去上头柱香。 许凤佳第一天还耐烦陪伴母亲,第二天就溜出来,也不和九哥、十一郎、十二郎厮混,而是来找五娘子说话。 六娘子、七娘子只好也相约着去殿里参拜。 进了半下午,许夫人才依依不舍地出了大殿,回了下脚的地方。 画舫是早准备好了的,大老爷人却不见了。 据说是去司徒庙赏古柏,和住持谈得兴起,又与几个吴中名士巧遇上了,便留在司徒庙吃晚饭,还留话请许夫人不要介意。 众人心中了然:恐怕是不愿意拘束了许夫人吧。 以大老爷的身份,对许夫人也算是处处周到了。 许夫人容色 大悦。 “对娘家人招待得真周到。”她夸大太太。 大太太抿唇笑了笑。“他就这个脾气,其实都是一家人,也有了年纪,就算在一艘船上也不怕什么的。” 许夫人眼神一闪,没有搭腔。 七娘子在一边看着都觉得很累。 许夫人明知道大太太和大老爷不和……在杨家,这也不是什么秘密了,这一两个月里,大老爷就没有在正院住过。 两边却还要装着不知道。 到底不是同父同母的亲姐妹…… 进了下午,众人又上了车,鱼贯向码头去。 码头早被清油布围得密密实实,风雨不透。 水手们也都回避进了船舱里。 众丫鬟婆子簇拥着大太太和九哥先上了船,许夫人与许凤佳紧随其后。 李家的十一郎、十二郎是小客人,跟在许夫人身后,三步并作两步就跨上了舷梯。 五娘子、六娘子、七娘子三姐妹鱼贯上船,五娘子故意把搭板踩得梆梆响,吓唬六娘子。 六娘子却有些怕水,吓得面色苍白,在搭板上僵住了。 七娘子只好笑着上前安慰了她几句。 六娘子站了好一会儿才平复过来。 七娘子不由得埋怨地瞪了五娘子一眼。 虽然两人一直说不上亲密,但到底在一个院子里过活,几个月下来,也亲近了几分。 五娘子得意地笑着,等六娘子上了船,才挽着她一边和她说话,一边往船舱里走。 十一郎与十二郎没有进舱,而是在船头好奇地摸着舵轮与散发着水腥味的粗绳。 十一郎就含笑对七娘子点了点头。 七娘子也冲他客套地笑了笑,就转身带着白露进了船舱。 两艘画舫悠然滑进了湖水中。 秋高气爽,岸边芦苇摇曳,太湖的秋究竟是极清美的。 许夫人坐在窗前,看得就出了神。 大太太吩咐立春,“好好看着九哥并十一、十二少爷,不要让他们太靠近水面。” 十一郎虽然已经十三岁了,但到底还有些稚气,万一管束不住两个弟弟,让他们掉进水里,那可就出大事了。 立春就笑着跟到了九哥身边。 许夫人也嘱咐许凤佳在船上玩耍 时小心一些。 几个女孩子也在后甲板上看秋色,九哥和十二郎在甲板上互相追逐。 说起来,十二郎今年也是十岁,不过他和许凤佳相比,还是个孩子。 许凤佳靠在舱门边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十一郎说话。 他的态度很倨傲,还有些漫不经心。 十一郎却并不在乎这些,满面笑容地向许凤佳介绍光福镇的故事。 七娘子看在眼里,不由得暗暗摇头。 以李家的身份,如果十一郎的母亲还在,他又哪里需要陪着小心讨好许凤佳,又在杨家的庶女里物色未来的妻子。 不过,十一郎也算是很通达了,小小年纪就没了娘,还要侍奉继母,却不见丝毫的忧郁,处处都显得很大方。这样的人,将来的成就说不定就不会太小。 太湖的风景再好,孩子们也很容易就看腻了。 毕竟心里事少,不像大人,容易触景生情。 就聚在一起商议着玩什么。 五娘子和六娘子都要打双陆,七娘子无可无不可,九哥和十二郎却想在船尾钓鱼。 十一郎就笑眯眯地道,“风大浪急,鱼是钓不上来的。还是进舱里打双陆,估樗蒲吧!” 他年纪最大,又言之成理,九哥和十二郎葳蕤了一会,还是跟着众人进了里舱。 画舫很大,大太太和许夫人在前厅品茶谈天,孩子们就在后舱玩乐。双陆、樗蒲、叶子、象棋、毽子都有准备。 五娘子看到毽子就兴奋起来。 “我能踢上千个!”她一把抢过了五彩斑斓的鸡毛毽子,“谁来和我比?” 十二郎呵呵笑,“我才能踢上千个。” 九哥围在五娘子身边乱转,“我也能踢上千个!” “吹牛,”五娘子冲他做了个鬼脸。 六娘子也眼巴巴地看着五娘子。 几个小孩子一下就互相追逐着又去了后甲板。 屋内只剩十一郎、许凤佳与七娘子。 七娘子很尴尬。 她的身手不算灵活,对这种小孩子的游戏,也没有多少兴趣,就算把毽子给她,了不起也只能踢数十个,站在一边干看着,还是尴尬。 舱内气氛一时也有些局促起来。 许凤佳和七娘子都没有说话。 十一郎挠了挠后脑勺,有些为难。 “许兄,来打双陆吧?”他就邀请许凤佳。 有立春和五娘子照看,十二郎和九哥是闹腾不出大动静的。 十一郎也可以躲一会懒。 许凤佳目光一闪。“你和七表妹打吧,我观战。” 七娘子只好停住了走向舱外的脚步。 她和许凤佳之间的不和,没必要暴露在李家人面前。 “好啊。”她笑了笑。“不过,我不大会打,十一世兄多包涵。” 十一郎抿唇微笑,手略略一摆,请她入座。 双陆的打法很复杂,和飞行棋很相似,但技巧性更强,赌性也更大,两方各执十五枚马与两个骰子,由骰子掷出的点数来决定这一回合所走的步数,先将全部棋子移进对方门内者得胜。 打双陆不但要有好运气,还要有大局观和计算力,要走出最有效率的步法,就要计算到对方可能的步数。 五娘子和六娘子不过是胡打一通而已,许多时候分明有机会将敌人的马击回原位,六娘子偏偏又绕了开去,只顾走自己的马。 十一郎却打得极好,七娘子虽然绞尽脑汁,但平时很少有练习的机会,到底是不如十一郎娴熟。 虽然她屡屡掷出高点数,但却很快一败涂地。 十一郎居然没有容情。 七娘子也没有生气——游戏不过是小道而已。 “我和十一世兄打不起来。”她笑着说,“水平天壤之别!还是表哥来打吧。” 十一郎望着七娘子的目光就柔和了起来。 杨家六娘子一团天真浪漫,很可爱。 七娘子却温婉文静……什么时候都看不到她的窘态。 就连打双陆被杀得片甲不留,也没有丝毫的不悦。 棋品如人品。 下得认真,输得坦然,七娘子人品不错。 许凤佳看了看七娘子。 “七表妹倒挺有自知之明!”他慢吞吞地开了口,语调带了一丝的古怪。 许凤佳真是莫名其妙。 七娘子心中暗恼,却也没有表示出来。 “我一向很懂得自己的短处。”她笑着回答,让出了座位。 十一郎微微有些惊愕,旋即又释然了。 一番接触 ,他也发觉了,这位许少爷的脾气不算太好。 想必身为家中唯一的嫡子,一向是眼高于顶吧!对杨家的这几个庶女没什么好脸色,也不算出奇。 十一郎眼神微暗,不免叹了口气。 难得七娘子小小年纪,却处处应对得体,没有介怀许少爷的无礼。 他却又有些警醒。 小小年纪就这样有城府,等再过几年,还不知道有怎样的手腕。 杨家本来门槛就高,即使是庶女,也有娘家做靠山。 一个不好,就是妻强夫弱…… 六娘子忽地走进了厅里。 “踢得我一头汗!”她笑嘻嘻地拿起了案头的玳瑁小盅,一饮而尽。“七妹妹,你也来嘛!” 七娘子就乘势应了一声,跟着六娘子出了后舱。 十一郎不由得目送她们姐妹并行的背影。 许凤佳似笑非笑地撩了他一眼。 一时又想起了心事。 以李家十一郎的嫡子身份,少了生母照拂,都要纡尊降贵,在庶女堆里挑人。 许凤佳就有了一丝烦躁,手底就露出了乱意。 十一郎却没有乘胜追击,而是缓开了进攻的节奏。 “许世弟留神了。”他含笑提醒。 许凤佳也就收摄心神,与十一郎对弈了起来。 窗外孩童们的笑声,伴随着秋风,肆无忌惮地灌进了舱里。 五娘子与六娘子的笑声,就好像银铃。 七娘子的笑声却低低柔柔的,好似深夜里吹过的一阵春风。 作者有话要说:提早送上更新,算不算惊喜-v- 明天及以后的更新都会在七点到七点半之间出现,明天还是双更哦xd 话说啊,话说啊,下回预告一下,下回的剧情提要是这句对白: “杨棋,难道你就从来都不会害怕?我还不信这个邪了!” 47、置气 游湖的重头戏,其实是在夜里。 太阳落山后,另一艘画舫上就传出了箫管丝竹之声,还有稚嫩的音色依依呀呀地吊着嗓子。隔着水,越发清澈透亮。 大太太就含笑对许夫人介绍,“说到京戏,自然好的班子都在京里,在苏州也只好听听南戏了。” 许夫人笑着说,“现在京城好的昆班,出一次外差,赏钱都是几百两的给,就这样,吉庆班一天也难得休息几天。” 到苏州来,自然是听昆曲。 就有打扮得清清爽爽的中年班主来请大太太点戏。 几个孩子们围着圆桌团团坐好,侍女们捧上了太湖三白、梁溪脆膳……都是现捞现杀、口味清淡的船菜。 在座的只有许家母子一向生活在北方,没有多少机会品味南方的美食。 许夫人就称赞大太太,“在家的时候,一向养尊处优,没想到出嫁了居然这样精干,色色都安排得妥当。” 大太太就笑着和许夫人说起了未出阁时的往事。 隔着水传来了悠扬清婉的歌声。 孩子们一向是很难体会戏曲的美好。 五娘子与六娘子吃了几筷子,就放下碗告退,到后甲板上玩耍。 九哥看了看十二郎,两人会心一笑,大口大口地扒完了碗里的饭,也牵着手出了舱门。 七娘子才从净房出来,桌上就只剩下十一郎和许凤佳了。 她不禁叹了口气,又吃了几口饭,也告退出去。 后甲板很大,五娘子六娘子倚在栏杆边上,指点着天上的繁星。 九哥与十二郎却到底是钓起鱼来,两人稚气的笑语声,传了老远。 九哥平时一向很少有同龄玩伴。 年纪最近的自己,却也是少年老成。 他和十二郎的笑声让七娘子心都软了。 她就靠在舱门边,听着哗哗的桨声,望着水中变幻莫测的灯影,品味着略带寒意的秋风。 前生旧事,一下就又回到了眼前。 七娘子氤氲了双眼。 不论在什么地方都要好好活下去,她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属于过去的宣言。 不管到了哪里,我都能好好活下去。 过往的生活成了画卷,一点点地在心底重新铺开。 一时就沉浸 进了自己的世界里。 丝竹声遥遥地在水面那头传了过来。 九哥和十二郎的笑声,五娘子与六娘子呢喃细语的声音飘散在风中。 七娘子微笑起来。 下一刻,她忽然被人猛地从舱门边扯了开去。 七娘子一下回过神来,吃惊地甩了甩手,却没有甩开许凤佳的掌握。 在杨家,除了许凤佳,谁还会这么粗鲁。 “你怕不怕水?”许凤佳兴味盎然地问。 舱门边没有多远就是栏杆。 七娘子这才意会到她身处船边,一下就出了一身冷汗。 这可不比在假山的时候。 大人们就在不远处,只要一起身,就能看到她和许凤佳在一块。 后甲板上只是摇摇晃晃地挂了一个气死风灯笼。昏黄的灯光,只能照映出人的影子。服侍的几个丫鬟,也都分布在九哥和五娘子身边。 许凤佳恐怕真的会把她推下水。 古代医疗条件不好,现在又是深秋了……一旦入水,很可能就得了风寒。风寒也有可能延绵成肺疾,落下病根子。 七娘子第一次感觉到了害怕。 就好像在黑夜中面对一只尚未成年的猛兽,一下就感觉到了两个人力量的落差。 “表哥,我是会喊的。”她力持镇定。 许凤佳的脸隐在阴影中。 “你不会。”他肯定地回答。 七娘子没话好说了。 她是真的不敢。以许凤佳的身份,就算是把七娘子推下水,大太太又会把他怎么样呢?这可是未来的平国公……七娘子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庶女罢了。 嚷出来,反倒闹得大家没趣。 再说,以九哥的性子……许凤佳恐怕也是吃透了里头的利害关系,才肆无忌惮地捉弄她吧。 七娘子只好放软了语气。 “……我知道怕了,请表哥别把我扔下水。”她楚楚可怜地说。 声音多了些颤抖。 七娘子并不太擅长演戏。 她没有太多演戏的机会,在人生的大部分时间里,七娘子都一直在忍耐。 她也只能演到这一步而已。 许凤佳却似乎满意了一些。 就偏过头细细地审视着她的表 情,手也渐渐地放松了下来。 “我就知道!你也会怕的不是?我许凤佳一生还没有办不到的事。” 他声音里的自满,一下就刺进了七娘子心底。 谁告诉你我怕了?我就是应酬应酬你! 她几乎就想喊出来了。 像许凤佳这样的天之骄子,必定很是自负,觉得自己就没有办不到的事。 对付这种人,就得顺着他的毛捋……刺激起他的傲气,可不是好玩的。 “我都怕了,表哥,你就放我下来吧。”她就放软了语气。 带了些撒娇地哀求着许凤佳。 许凤佳似乎觉得很有意思。 “不放。”他笑嘻嘻的,“求我我才放。” 七娘子咬住下唇,默不做声地挣扎了起来。 到底人小力轻,没有挣扎几下,就只能乖乖就范,还好许凤佳似乎也没有打算太过分,这一回她的脚踏到了船板上。 “小小年纪,这么倔的性子!”许凤佳就数落七娘子,“服个软有那么难么?对着别人,也没见你这么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以后要学着服软!” “是……是,以后一定服软!”七娘子只好放软了声音,哄着这个小表哥。 许凤佳却似乎还是意犹未尽。 “你晓得不晓得,李十一郎对你有点意思?”他的声音里藏了低低的笑,反而谈兴大发。“他倒有意思,现放着你们家的六娘子,年纪相当,又生得美貌无双的,反而看上了你!你倒说说看,你有什么好的?” 七娘子恨不得把许凤佳推到湖水里面去! 从来没见过这样得理不饶人的讨厌鬼,都服软了,还想怎么样? 她就又挣扎起来。“你胡说八道!放开我!” 话里已经带了气急败坏的意思。 许凤佳反倒满意了,松开手就要放开七娘子。 一个浪来,七娘子脚下一滑,却是从栏杆的缝隙里滑出了半边身子去。 “啊!”她骇然轻呼,脚下乱蹬,一时却是找不到立足点。 许凤佳也吓白了脸,一把揽住了她的肩膀。 七娘子也只好抱住了许凤佳的脖子。 “别动!”许凤佳一把抓住了栏杆,低声呵斥。“别抱得那样紧!” 七娘子抱得太紧 ,他反而不好用力。 一边说,许凤佳一边借着船身的颠簸,把七娘子搂回了甲板上。 赶忙扯着七娘子连退了几大步,远远地离了船边。 七娘子惊魂未定,喘了几口大气,不禁又恼又恨。 “你以为我真的怕了?唬你的!”她也来不及多想,就把脑海里的话噼里啪啦嚷了出来。“小公爷在哪家的庶女那里碰了钉子受了气,就找哪家去,犯不着和我斗个没完的,有什么意思!” “你!”许凤佳气得就要抓她,“你别跑!死丫头,你——” 他要追也来不及了。 七娘子已经跑到了五娘子身边,仔细地拍打着衣服上的皱褶。 画舫里换唱了《双叠翠》,袅袅娜娜的南音,隔着水面更觉透亮。 “行也难禁,坐也难禁,越说不想越在心……” 第二天,船行到灵山,众人又下船参拜灵山大佛。 第三日早上,船回了光福镇。 许夫人恋恋不舍。 “想多拜几日铜观音。”她和大太太商议。“你事多就先家去,我在这住着,也是一样的。” 大太太只好笑,“让弟妹来陪三姐吧,二娘子要出门,我们家事的确多。” 许夫人哪里还不懂婚事的烦琐?“你只管先回去。” 又吩咐许凤佳,“回了余容苑,要听四姨的话,别太调皮了,闲了无事,就和表弟玩笑,不要随意出门。” 许凤佳敛容应是。 乘众人都没有注意,他转头瞥了七娘子一眼,轻轻地冲她哼了一声。 七娘子心中就是一紧。 少了许夫人约束,恐怕许凤佳更是无法无天了。 想要避开麻烦,化解麻烦,到了最后还是没有忍住,没能解决麻烦。 五娘子就向许夫人撒娇,“我会想三姨的!” 许夫人笑着点了点她的鼻子,“真是个傻丫头。” 说着,两姨甥就笑成了一团。 大太太眼神一闪,却没有多说什么。 大老爷前天晚上就回了苏州,不用陪着女眷们,他单枪匹马走得快。 秋后正是织造局最忙的时候,大老爷能抽出几天的空,已算是很有诚意。 李太太特地上门来接儿子,又对大太太道谢,“犬子给 您添麻烦了。” “哪里。”大太太很客气,笑着夸奖,“十二郎天真无邪,十一郎稳重大方,都是好孩子。” 李太太就笑着看了看十一郎和十二郎,冲十一郎使了个询问的眼色。 十一郎抿了抿唇,没有搭理李太太。 李太太又让几个杨家姑娘得闲了到李家找李家女儿玩耍。 “十三娘惦记着你们呢!” 五娘子笑盈盈地代表六娘子和七娘子谢过了李太太的邀请。 李太太和许夫人就联袂把众人送出了山门。 大太太亲自带了许凤佳一轿。 五娘子带了九哥一车,六娘子和七娘子一车,多了两驾小清油车留在光福,预备着给许夫人的随身下人使用。 回去的路上,六娘子和七娘子议论着太湖的景色。 “虽然年年都要来光福,但每年都是进了腊月才来,这几年更是稍微住半个月就要回去过年。”她很兴奋,“难得上船到湖里玩。” 要不要对六娘子挑明李家的心思,七娘子还没想好。 按理说,未嫁女儿,是不应该听到自己的亲事的。 六娘子对自己的亲事也的确没有决定权。 她知不知道,对事情的发展都不会有任何影响。 不过,即使如此……六娘子想必也很想知道自己未来的相公是谁吧。 等李太太再度上门,再看看吧。 就算李太太有这心思,大太太也未必会答应。 再说,二娘子的婚礼就在眼前了,恐怕大太太也没有心思去想别的事。 七娘子猜得不错。 回到家没有多久,孙家的人就来送信了。 未来的二姑爷孙立泉已经过了南京,只怕没几天就要到苏州了。 婚期定在腊月,婚礼当然是在京城举行,如果是小门小户家的姑娘,也许就到京城杨二老爷家里出嫁了,不过,以杨家、孙家的身份,亲迎礼是要孙立泉亲自到苏州来把二娘子迎出家门的。 孙立泉十月中旬就到苏州,可见孙家对这门亲事的重视。 大太太很满意。 “亲迎礼还是定在十一月初一。”她和孙家派来的管事婆子商议,“足足一个月,怎么走都够了。不过,嫁妆要早些过去,我看十月下旬,就发船吧。” 亲迎的船上,当然只会有花轿、新娘子和几个侍候的人。船轻,走得就快,一个月很容易就能走到京城。 装满了嫁妆的船只,在冬天走得本来就慢,如果还要跟在喜船后头,可能会赶不上吉日。 新娘子出嫁的时候没有十里红妆,是怎么也说不过去的。 孙家的管事婆子就笑眯了眼,连连地应承。 大太太叹了口气,又递过了一张红单子。 “这是我们家的嫁妆单子。”她悠悠地说,“亲家夫人不在,只好请姑爷过目了。” 管事婆子连忙客气,“哪里哪里,杨太太是长辈,对我们家少爷无须如此客气。” 说着就瞥了一眼手中的单子。 她也是经过富贵的人,一眼,就觉得手里的单子重得有点拿不住了。 杨家居然如此豪奢! 田土衣饰不说,历来不上单子的压箱银不说,江北的十三间纤秀坊,居然全陪给了未来的少夫人! 她虽然掩饰了又掩饰,却还是面露异色。 大太太唇边就挂上了丝丝笑意。 女儿到了婆家,能不能站得住脚,一看娘家的身份,二看自己的陪嫁。 以二娘子的陪嫁,孙家排行稍次的几个少爷,就算说了出身更高贵的媳妇,恐怕也很难撼动二娘子的地位了。 丈夫的宠爱在深宅内苑,只能起到次要的作用。 要有陪嫁,有娘家撑腰,媳妇的头才能抬得起来。 管事婆子就收敛了傲气,规规矩矩地给大太太磕了头,拿了红贴回去。 等她出了正院的门,大太太才敛去了唇边的笑意。 王妈妈就小心翼翼地说,“老爷又在溪客坊过夜了。” 自从知道大太太真的把纤秀坊陪给了二娘子,大老爷就和大太太置起了气。 虽然说这是大太太的陪嫁,大太太爱怎么安排就怎么安排,但一般有了亲生儿子的妇人,也都会把自己的陪嫁留一份给儿子。 九哥虽然不是大太太肚子里爬出来的,但一出生就被抱到正院,连亲娘的面都没有见过几次…… 大太太的做法,的确也有些不地道。 大太太叹了口气。 “把九哥养在正院,不是为了杨家,只是为了小二与小五。”她目光悠远。“只有养在正院,他才懂得亲近姐 姐……否则,我为什么要给杨家操这份心。” 王妈妈噤若寒蝉,不敢多说一句话。 内宅的争斗往往就是这样。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谁都有错,也都有苦衷。 大太太却也忌讳着四姨娘。 低头沉思了一会,还是淡淡地问,“小七人在哪里?” 作者有话要说:下午居然停电了,汗 最近老觉得口干舌燥的怎么回事…… 48、二试 七娘子很快就进了正院。 天气渐渐冷了下来,她穿着纤秀坊的新衣,浅褐遍地金云纹如意扣锦袄,搭配了八幅满绣银花红绸裙,手里套着大太太给的羊脂玉镯子,腰间佩了独山玉玲珑,头上戴了一朵小小的金鱼五福玉珠花。 因为衣服颜色鲜亮,所以就只以玉为饰,看上去又富贵又清雅,和大半年前的寒酸比,判若两人。 和九哥虽然生得像,渐渐的,倒也能分出不同来。 这孩子很静,眉宇间,又带了一股说不出的神韵。 大太太就露出了淡淡的笑意。 “从哪里过来的?” 她和颜悦色地问。 “才在屋里练字来着。”七娘子弯了眼。 这几天黄绣娘忙着为二娘子绣些小玩意,下午的课就停下了。 五娘子还有和许凤佳进百芳园玩耍的时候,七娘子却是等闲不出院门,只是在屋内练字绣花。 是个大家闺秀的风范。 大太太就心不在焉地思忖了起来,一时没有搭理七娘子的回话。 七娘子也不着急,规规矩矩地在大太太下首坐了下来,脊背挺得直直的,就好像一杆青竹。 大太太沉思了许久,才缓过神来。 一时间,千头万绪,竟不知从哪里说起。 二娘子的嫁妆、大老爷的脾气、四姨娘身边的霜降,浣纱坞里的三姐妹。 这还只是百芳园里的事。 百芳园外,还有秦家、王家、李家、许家…… “立春和我说,她见到凤佳在船上欺负你。” 思来想去,大太太缓缓开口,说的却是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题。 七娘子先一愣,旋即释然。 到底只是游船,又不是错综复杂的迷宫。 许凤佳和她只是身处舱边的隐蔽处,又在阴影中,才没有引起众人的注意。 立春是揽总的大丫环,肯定时常张望甲板,确认众人的安全,会看到她和许凤佳的尴尬一幕,并不奇怪。 以她的身份,恐怕也很难出言制止……不过告诉大太太一声,也是两面讨好的事。 她就略微露出了一丝委屈。 这倒并不是装出来的。 七娘子不是圣人,平白无故被这么对待,任谁都不会多高兴。 大太太看在眼底,倒不由得一笑。 究竟还是个孩子,就算再沉稳,也有忍不住的时候。 “凤佳身份高贵。”她安慰地拍了拍七娘子。“又很得宫中贵人的欢心,自小出入宫闱,养就了一副目下无尘的高傲脾气。” 以许凤佳的身份,看不起杨家的几个庶女,也情有可原。 平国公许家这样的天潢贵胄,不是宗室,胜似宗室,自从开国以来,代代坐拥重兵,大秦的权贵虽多,但能和许家别苗头的,却是寥寥无几。 许凤佳又是唯一的嫡子,铁打的小公爷,只要他不弑君弑父,将来这滔天富贵,稳稳就落到手里……往来的也都是未来的人中龙凤,又有身份,又有才华。 哪里会看得上杨家这几个小姑娘? 七娘子垂下头,细细地道,“小七知道……以表哥的身份,九哥能和他交好,将来必能得到助益的。” 杨家和许家不一样,许家是世袭武将,没有什么大差错,富贵是跑不了的。 杨家却是考出来的文官,大老爷的身份或许能给九哥一些助力,但将来宦海沉浮,也还要靠九哥自己的人脉。 不要说许凤佳只是小小为难她,就算是大大地为难七娘子,恐怕大太太都会装作没有看见。 大太太就满意地点了点头。 七娘子就是识大体。 “其实。”她若有所思地皱起了眉头,“凤佳平时虽然性子高傲了一些,但在亲戚面前,一向是很敷衍得过去的,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孩子到了苏州,居然改了做派。” 七娘子就挑起了眉头,静静地等大太太说下去。 “说起来,他这次下苏州,也透着三分的古怪。”大太太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和七娘子谈天。“以他的身份,长年累月不在京里,是要惊动皇上、皇后的。” 七娘子倒也听说了,许凤佳是太子伴读的事。 许凤佳虽然桀骜不驯,但平时显然也不会荒唐到哪里去。 否则帝后也不能放心让他做太子的陪读。 明知道许夫人要在江南呆上好几个月,他却还是偷溜出来,跟在母亲身边。 许夫人又只是呵斥了几句,就顺水推舟,把儿子带下了江南。 完全可以在近处港口把许凤佳放下,再遣人回京报信,接许凤佳回去的。 一到江南就四处求神拜佛…… 古代不同于现代,在这个蒙昧的时代里,神佛之说深入人心,不少人有了心事,都愿意在神佛之前祈祷。 许夫人很明显就是有了心事。 再结合五娘子的那几句话,这心事只怕和许凤佳也有一定的关系。 七娘子就知道自己该怎么回答了。 “许家家大业大。”她轻声说。“平国公前几年又一直在外征战……想来,许家也是一本烂账。” 大太太眉宇间不由自主就带上了丝丝的笑意。 人就是这样。 大太太自己心里烦心事多,虽然嘴上不说,但听到许夫人也过得不好,自然会感到舒心。 七娘子就当做没有看到。 “不过母亲在京里也有几个月了,恐怕知道得要比小七更多。”她委婉地道。 七娘子再能耐,也只是个孩子,又常年住在苏州,对京城亲戚家里的事,肯定并不了解。 “我也只去平国公府拜访过一次。”大太太摇了摇头。“许家这样的门第,底下就算都烂成一团了,面子上也都还是过得去的。” 不要说别人,就是杨家,平时大面上也都是和和气气的,真正的交锋都在暗处。 七娘子就点头笑了笑,没有说话。 大太太不免有些尴尬。 巴巴地叫七娘子来,只是问两句许家的事——七娘子还根本答不上来,有点小题大做了。 “你三姨一直想把五娘子说给凤佳。”她不免就透露了内幕消息。“不过……” 如果许夫人与许凤佳母子在许家的地位并不稳固,大太太当然不想把女儿嫁去吃苦。 七娘子有些吃惊地挑起了眉毛。 旋即又镇定下来。 虽然没有和未出嫁的女儿商量这种事的道理,但大太太身边能依靠的人没有几个,大老爷又和她离心,恐怕,也是实在找不到人商量了。 不过这种事,并不是她可以随便插嘴的。 “五姐才十岁嘛!”她笑着说,“哪有这么早说亲的。” 大秦的女儿,一般都是十四五说亲,十七八出嫁。 大太太也没有指望七娘子在这事上给她出什么更好的主意,就点了点头,心不在焉地附和,“都小了些。” 想了想,还是忍 不住叹了口气。 “你父亲这阵子是认真和正院闹上生分了。” 七娘子就品出了大太太语气里的沮丧。 这才是大太太找她来的真正目的吧。 以大太太的性子,恐怕很难低头向她这个小小的庶女问计。 只看大太太因为二娘子藏起九哥,让她在许夫人面前露怯的事大发脾气,就知道她的性子。 除非被认作是真正的自己人,否则,她都不会愿意在七娘子跟前示弱的。 七娘子就不由自主地也跟着叹了口气。 初娘子是被大太太亲手养育起来的,两人当然不会有隔阂。她是大太太带起来的第一个孩子,论情分,和亲生的也差不了多少。 自己就不一样了,长到七岁才进了正院……这份先天的母女亲情,是想都不要去想了。 那就只好日积月累,积少成多了! 但,并不是一味显示自己的聪明与世故,就能博得大太太的欢心的。 又要力求表现,又不能过了火弄巧成拙…… 每次被大太太叫来说话都好像在过淘汰赛,要揣摩对手的心思,更要揣摩大太太的心思。 真累。 “是为了二姐的嫁妆吧!” 她没有装糊涂。 大太太既然难以启齿,那就让她来说吧。 大太太果然松了口气。 总算不用亲自承认这难堪的事实了。和小七说话,总是很轻松。 “没有见过这样下作的人!”禁不住发了几句牢骚。“钱是我的钱,女儿也是他的亲女儿,多给一些,就撂脸子,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成天就会算计正院的这点陪嫁。这还好三姐是不在家,否则我的脸也不知道往哪搁了。” 不需要努力什么,七娘子都是一脸的不齿。 嫁妆是大太太的私有财产,就算爱往水里丢,大老爷也不好说什么的。 无非就是当年花老婆的钱花出了瘾头,花出了理直气壮,硬生生把正院的私房当成了他自己的私房。 “孙家可不是一般的人家!”她态度鲜明,“再说,二姐也不是没有妯娌……” 孙家次子、三子,也都说了上等的人家为亲。 大太太顿时就觉得找到了知己。 “是啊!娘家远在苏州,几个舅舅又都是 忙人……手底要再没有一点钱,在孙家怎么说的上话。”她神色有些激动。“也不是我偏心亲生的,初娘子的夫家,也就是那么多田土,再陪得多了,是她嫁过去,还是李家来入赘?有多大的肚子,才能吃多少东西……” 从大太太的话来看,恐怕大老爷是在三娘子的嫁妆上和大太太爆发了冲突。 七娘子不由得凝眉不语。 这事透着古怪。 大宅院里,没有不透风的墙。大太太对她透出三娘子亲事有变,都有一个多月了。 就算大太太只告诉了自己,大老爷也总该把这事告诉四姨娘一声吧?怎么到了现在,四姨娘还是一心冲着嫁妆使劲。 她就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父亲对四房的偏宠,我们也是看在眼里……怎么这么大的事,也不私底下和她透透风。” 大太太就冷笑了起来。 “你当他是真宠爱四房?” 到底是多年夫妻,谈到大老爷,大太太是胸有成竹。 七娘子流露了几分不解。 大老爷对四房难道还不够特别? “这内院的大事小情,怎么都是我这个做主母的在管,”大太太的声音有些飘渺。“内院要是太宁静了,他心里就不舒坦。” 大老爷虽然有杨家做后盾,但他们这一支和本家相隔千里,从前的关系也说不上多密切。 妻强夫弱。 不扶持起四姨娘给大太太找点麻烦,大太太难免就要颐指气使,以势骄人了。 七娘子一时说不出话来。 大老爷的担忧,绝非无的放矢,只看大太太对九姨娘的态度,就知道她不饶人的性子。 又是在微时带了大笔的嫁妆过来的…… 世界上有严嵩,也有大老爷这种人。 “不过,说到儿女亲事么,做主的怎么都是我这个主母。”大太太点到即止。 七娘子已是露出了明白的神色。 四姨娘前一段时间敢于阳奉阴违,不过是看准了大太太要离家拜寿,她的机会要来了。 现在大老爷为了自己的利益,重新让三娘子的婚事回到了原点,但大太太短期内却没有出门的道理了。 四姨娘当然要放下架子悉心服侍大太太……明面上是决不会再和大太太作对了。 到时候 大老爷该找谁给大太太上眼药?难不成是连子嗣都没有,身若飘萍的浣纱坞三姐妹? 她与大太太交换了一个眼色,却没有多议论大老爷的动机。 夫妻之间的事,轮不到外人置喙。 “既然母亲心里有数,小七也没有什么别的好办法,就让四房再得意一番吧。待三姨带着二婶上京了,便把消息放出来,四姨娘自然知道怎么行事的。”她垂下眼帘,把话题绕回了四姨娘身上。 说到二太太,大太太又烦躁了起来。 七娘子提到二太太,当然不是无的放矢。 尽管二太太是一脸悔改的样子,但大太太心里怎么能贸贸然就信了她? 她和四姨娘之间的利益同盟,才刚瓦解没多久,就因为三娘子的亲事,又回到了可以联手的情况下。 二太太不走,大太太还真不敢打破四姨娘的美梦。 “你二婶前几天派人来传口信,说是今年二叔要回来过年,恐怕要等过了年再上京!”她略带烦躁。 七娘子就皱起眉头。 事关九哥,在这几件事里,七娘子当然最关心二太太的上京日期。 没想到二老爷居然使出了拖字诀。 他身为翰林,常伴君侧,哪里能擅离职守,回苏州过年? 二娘子腊月又要在京里成婚,肯定要住在二老爷府上……这就又耽搁了时间。 再说,二房还有三位少爷,几个庶女在京中生活,回家过年带不带回来?带回来了,还是只过个年就回去?这也未免太折腾了些。 若是几位堂兄被留在苏州,那就又要生出无数的事来了。 在这一瞬间,她就品味到了大太太的心烦。 内外交煎,一日逍遥都没有。 大太太看着七娘子脸上掠过的阴影,心里倒是舒坦了不少。 人就是这样,要是知道了还有第二个不舒服的人,自己的这点难受也就不算什么了。 “算了,也只能见招拆招。”她叹了口气。“要紧的是把二姐平平安安送出门,别的事,回头过完年了再料理。” 七娘子点了点头,不免关怀,“方才可是孙家的婆子来请安?” “嗯,说是孙大少爷再过几天也就到苏州了。”大太太知道,孙家婆子才走,七娘子未必能收得到消息,“我把嫁妆单子递过去了。” 原来是递了单子。 七娘子恍然。 单子上写了纤秀坊,那就是一定要陪出去了,在这件事上,大太太是不想再和大老爷磨叽了。 她欣然一笑,就起身道,“那小七告辞了。” 大太太笑着点了点头,又叮嘱,“这事别告诉你二姐。” 以二娘子的性子,要是知道自己的嫁妆惹得父母纷争,恐怕宁可不要那几间铺子。 七娘子莞尔一笑,“母亲尽管放心,小七虽然笨嘴拙舌,却也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两个人话语间已是带上了不少随意。 大太太也被逗笑了,“死丫头,和我谦让什么。”便带着笑目送七娘子退出了西里间。 王妈妈一直未曾说话,此时才低头上前为大太太换茶。 “这孩子……”大太太低喃。 王妈妈心头一紧。 正院的这几个儿女,说来也就是七娘子和她最有交情。 那一日帮着说情的事……王妈妈是一直记在心里的。 虽然以她的身份,也帮不了七娘子什么,但总是情不自禁就多了一份关心。 “我看倒是个好的。”她笑着开了口,“年纪这么小,就七窍玲珑的,再长大一点,您就省心多了。” 大太太却没有想到这事上。 “我是在想。”她若有所思地道,“这纤秀坊,按理该是留给九哥的产业……小七就一点都不惦记?” 王妈妈没有答话,这话,她也不好答。 “就算小七不惦记,也拿不住九哥会不会惦记……”过了一会,大太太又缓缓地加了一句。“凤佳对七娘子无礼的事……就是九哥告诉立春的。”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zbf0118同学投出的第24个地雷! 三天加更圆满结束~下次连续加更估计也快开始了,敬请期待~ 明晚7点-7点半来看更新哦~ 下回预告:“我也没来得及问你,在光福的时候,你是不是和许家表少爷闹了别扭?” 49、拜访 王妈妈头皮发炸。 九哥是大太太亲手自襁褓养育成人的。 二娘子和五娘子,就是他的亲姐姐。 杨家还有这么大一份家事……少了纤秀坊,以九哥的性子,恐怕连眉毛都不会动一下。 七娘子又是九哥的亲姐姐,知道表少爷欺负她,当然要和大太太说一声,这也不是什么大事…… 大太太也未免太多疑了吧。 大太太也自失地一笑。 “我也是被二叔吓怕了!”她多少有些自我宽慰的意思,“当年也是一样和和气气把他带到大,现在……” 王妈妈就陪着大太太叹了一口气。 梁妈妈笑眯眯地进了里间。 “奴婢先头看见孙家婆子出去。”她站到了大太太身前,“想是姑爷有了消息吧?” “嗯,嫁妆单子已是递出去了!”大太太点了点头。 梁妈妈就掩唇一笑。“那三娘子倒是白费了心机了。” 几个人都看着梁妈妈,等她说下去。 梁妈妈解释,“三娘子见天往幽篁里跑……” 为的还不就是那张嫁妆单子? 就算看不到单子,看看二娘子身边的物事也好。虽然大部分嫁妆都摆放在库房里,但贵重的金银首饰,自然是收在二娘子身边的。 大太太不由得有些生气,“她也未免太贪了些,四房到底是怎么教导女儿的,一点大家小姐的气质都没有。” 嫡庶有别,二娘子又说了这么好的亲事,嫁妆是肯定要比三娘子丰厚的。 但三娘子也得先看看二娘子到底是得了多好的东西,才好向大老爷开口讨要。 梁妈妈和王妈妈对视一眼,抢着附和起来。 大太太数落了一会,也觉得没意思,就收了话头吩咐梁妈妈,“你亲自到幽篁里去,看着她们把嫁妆封好了上档上册,运到小库房里。” “恐怕没有空地了。”梁妈妈面露难色。 大太太不由一笑——小库房里的东西多都快放不下了……就说明她的私房多。 没有女人会不喜欢攒私房的。 她的语气就柔和了起来,“挤一挤安顿一下吧!没有多久,也要运到京里去了。” 梁妈妈笑着应了是,就转身出了屋。 王妈妈看在眼底,心 下暗羡。 她就是学不来梁妈妈的八面玲珑。 正这样出神,大太太又吩咐她,“你去溪客坊约束一下三娘子,孙家人马上就要到了,到时候来来往往,都是客人,她再失礼人前,到时候还真没法说亲了!” 这说的是三娘子去幽篁里的事,也说的是在李家人面前失礼的事。 王妈妈就肃容应是,出了正院。 大太太就空闲了下来。 她仔细地打量着自己的手。 这是一双白皙娇嫩的手,尽管主人已经上了四十,但手背依然平坦光滑,不露丝毫老态。 又想到了四姨娘的纤纤玉指……一时就微微冷笑了起来。 小七说得对,就让她再得意一些日子吧,现在的得意,到了将来,都会化作说不出的苦涩…… 把王妈妈派到溪客坊唱黑脸,为的倒不是真要约束三娘子的行为,不过是把戏做到十分罢了。 大太太淡淡地笑了起来,旋即又有些不舍。 二娘子出嫁后,恐怕家里就要冷清了。 五娘子是不中用的了,天生就的倔强古怪……在内宅的事上,她只是个学生,还不能做大太太的参谋。 立春轻手轻脚地进了屋,手中还端着果盘。 “让人到余杭去问问初娘子的身子。”大太太随口吩咐,“我上回在铜观音寺求的平安符也一并送过去吧!” 二娘子的婚事就在眼前,大太太还惦记着初娘子。可见,是真心疼爱这个庶女。 立春垂下眼,轻巧地转身又出了屋子。 大太太就目送着她的背影。 立春穿着淡红色小袄,水绿绸裤外系着淡绿色的裙子……行动之间,腰臀扭摆,窈窕轻灵。 真是个可人儿! 大太太一时又想到了七娘子的话。 她的眼神渐渐地深沉了下来。 身居主母之位,用人也是门学问。梁妈妈、王妈妈、药妈妈、曹嫂子……六娘子、七娘子,还有手底的这些丫鬟,都要摆在合适的位置上,才能发挥最大的功效。 立春也是一样。 该怎么用她才好呢? 梁妈妈带着笑,又进了屋,“已是都安顿好了,只等着运到船上去。” 大太太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你 说……二老爷屋里,是不是该添几个人了。”她随口问。 梁妈妈一下就怔住了。 过了几天,几个小娘子连上午的学都不去上了。 虽然婚礼要到京城去办,但到底是杨家的喜事,江南一带叫得上名号的人家,主母能亲身来拜访的也都来了,不能来的,便打发管事婆子来送礼,大太太不免也要应酬一番,收了礼,再请几个庶女出来见见人。 这样露脸的事,当然不会有溪客坊两位姑娘的份。也就苦了五娘子、六娘子与七娘子,六娘子干脆就在西偏院坐了,有人来访就与七娘子一道出去见客。 “好像卖笑的姐儿似的。”私底下悄声对七娘子抱怨,“一声令下,就得满脸堆笑出去应酬。” 七娘子大笑。“你要是不愿去,就和三姐姐、四姐姐换吧!” “三姐姐是要定亲的人,哪里用得着出来应酬。”六娘子不以为然,“四姐那木头一样的性子,就是我愿意换,太太都不许。” 四娘子在人际往来上是差了一点。 六娘子又问七娘子,“我也没来得及问你,在光福的时候,你是不是和许家表少爷闹了别扭?” 七娘子不免有些微微的诧异。 这事怎么好像人人都知道了似的。 “怎么?”她不动声色地反问。 六娘子不疑有他,“表少爷这几次和你碰面,不都恶狠狠地盯着你瞧?好像要把你活撕了一样,我想来想去,只记得在光福的时候,你好像和他在一块说了说话!” 七娘子不禁莞尔。“谁知道表少爷心底在想什么,或许是觉得一直没能捉弄过我,心底很不舒服吧。” 六娘子也没有再追问下去,只是颇有几分惆怅,“也不知道许夫人什么时候动身回去,表少爷在,我都不敢荡秋千了。” 对六娘子来说,最大的烦恼莫过于此了。 七娘子笑得眼睛弯弯。 每次和六娘子说话,她的心情总是不错。 “他现在多半都呆在五姐的院子里,倒很少到园子里去。”她安慰六娘子。 六娘子就抿着唇,露出了几分笑意,“表哥和五姐倒是要好!” 许凤佳和五娘子的确很有交情。 少了许夫人,最近又很少上课,五娘子就成天往余容苑跑,找许凤佳玩耍,连九哥都大受冷落。 许凤佳也经常到东偏院找五娘子说话。 两人俨然有几分青梅竹马的样子。 “他们两个年纪相近,又是嫡亲的表兄妹。”七娘子含蓄的说,“彼此亲近些,也没有什么。” 六娘子就只是笑,也不肯再说下去。 虽然年纪小,但有些话也是不能随便出口的。 许夫人对五娘子格外的疼爱……许凤佳和五娘子之间格外的默契,大太太对许凤佳的看重,都可以理解出好多重意思。 不过这种事,一天没有定下来,就算看出了端倪,最好也是装聋作哑,否则又是一场麻烦。 六娘子和七娘子都懂得这里头的道理。 正说闲话,正院又来人请两人去堂屋见来问好的王太太与张太太。 王家在江南经营多年,当然有族人在苏州生活,这位王太太的夫君排行十七,身属王家六房,和福建布政使王光勉所属的三房倒一向走得不是很近。十七老爷也未曾出仕,只是仗着祖上荫余的几百顷田地、少许生意并王家的名头,成日里风花雪月吟诗作赋,在江南倒也有些文名。和江南大儒张唯亭很有交情,两家常来常往,大有通家之好的意思,连上门拜访,都是联袂而至。 张唯亭虽然没有功名在身,却是名满天下的江南才子,出身又很高贵,连大老爷都不敢怠慢,因此虽然这两位太太没有诰命,但大太太还是满面笑容,又亲自叫了五娘子、六娘子和七娘子出来拜见长辈,在下首陪坐说话。 王太太就捡起了方才的话题,“自从进了九月,广州一带就全都断了货,现在通江南也就是广西还有出产一些,也都不是好货色。” 大太太和张太太都听得很专心。 “合浦年年都要出几万两的货,今年却只听说珠王牛家出了三百两就再也没有了。”张太太也道,“想着以杨太太的性子,二娘子的嫁妆必定是早就备好了珍珠,不过是随便一提罢了。” 大太太含笑点了点头,“倒是几年前就在留意了,现在合浦珠年年都在涨价,倒是早买不如迟买。” “杨太太精明。”王太太又沉吟,“也不知道平国公夫人身边缺不缺南珠……” “三姐恰好也是今早从光福启程回府。”大太太就笑了,“怕是这前后也就到家了,到时候自然要见面说话,王太太不妨自己问她。” 王太太多少有些尴尬,就没有接大太太的话头,而是笑着 打量了七娘子一眼,“这孩子倒是和杨太太身边的四少爷有几分相似。” 九哥其实行四,不熟悉的人家,都以四少爷呼之,只有李太太这样亲近的长辈才叫九哥。 王太太不知道七娘子是九哥的双生姐姐,所以才有这么一句。 大太太稍稍有些不自然,却仍是笑道,“这是九哥的双生姐姐,前几年一直在生养的姨娘身边侍疾,今年才进正院来养活。” 对外,大太太一直是这个说法。 王太太就夸大太太,“真是慈母。”又笑眯眯地问六娘子,“今年几岁了?” 五娘子脸上就露出了少少的不快。 张太太看在眼里,也就夸起了五娘子,“生得越来越明艳了。” 场面一时是一团和气,大太太也说了京里的见闻给两位太太听,又问张太太,“今年置办了多少田土?” 张太太笑眯眯地掩口,“见笑了,我家那口子一喝了酒,什么都做得出来,手里有些余钱,就要置办了田土把地契藏好了,才能安心。”又道,“不过是多置了四五十顷罢了,如今江苏的田土也贵,倒是福建一带,大有赚头。” 她们主母说起家里的事,自然都是一套一套的,女儿家们哪里听得进去,五娘子枯坐无聊,坐立不安的,大太太看在眼里倒不由好笑,温言道,“都下去吧!” 王太太还问大太太,“四少爷得闲了,也出来见一见,上次要见他,偏又病了,倒有一年没见了。还有三姑娘……听说也出挑得越发好了!” “他在园子里玩呢,这就派人叫去。”大太太就好像没听到王太太的后一句话,“还有许家的表少爷也在家,请出来见见?” 王太太和张太太对视了一眼,王太太才要说话,五娘子却是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就先起身给两位太太行礼。 六娘子和七娘子也只好跟着起身出了正屋。 六娘子就问五娘子,“姐姐做什么去?” “表哥闲坐无聊,先到了我屋里和我打双陆,一局才打到一半呢!”五娘子的双陆却是打得好,又邀六娘子,“你也来打?” 六娘子转了转眼珠,道,“我打得不好,又有些倦了,还是回小香雪去睡一会吧。” 五娘子也不在意,便先进了东偏院,六娘子方才扯了七娘子,兴冲冲地道,“走,到小香雪荡秋千去!” 神采飞扬,顾盼有神,哪 里还有丝毫倦意? 七娘子忍俊不禁,想着也有多日没进百芳园,就点头笑道,“悄悄的,别被五姐看到了,倒埋怨你推脱。” 六娘子转了转眼珠,不以为然,却也没有多说什么。 身在正院,还是谨言慎行为好。 两人进了百芳园,正好看到九哥身边新来服侍的小丫鬟从园子里出来,手里还拿了一捧菊花。 七娘子就随手拉了她笑道,“你去西偏院和白露姐姐说一声,就说我和六娘子进小香雪去荡秋千了,到晚饭时分再进院子里。” 小丫鬟忙福身应是,“这就去带话。” 六娘子看着她进了正院,才问七娘子,“是新提拔上来服侍九哥的?” “嗯,也是正院执事的女儿。”七娘子点了点头。 九哥身边的差事,是杨家最好的缺了,肥水不流外人田,众人都争着送人进来,这丫鬟看着虽然普通,身后却说不定有好几个靠山。 六娘子就格外看了那小丫鬟一眼,“叫什么名字?——倒是和药妈妈有几分相似。” “就是药妈妈的外孙女。” 两人一头说话,一头过了万花溪上的小桥。 迎面恰好遇到了三霞中的一个。 “哎,是六姑娘、七姑娘。”笑盈盈地招呼。“七姑娘难得进百芳园!” 七娘子留神打量,也没看出这是哪个霞,只好胡乱点了点头,笑着道,“进来荡秋千。” “九哥也在里头采花。”三胞胎就指点给七娘子看,“就在朱赢台左近。” 正好先头那小丫鬟又进了园子,急匆匆地和七娘子对撞上了,“七娘子可曾看到九哥?大太太找。” 这下倒是撞上了,三胞胎笑着给小丫鬟指了方向,六娘子和七娘子一路说话,进了小香雪,你推我,我推你,荡起了秋千。 六娘子荡得高高的,上半身都出了院墙,银铃般的笑声洒遍了梅林。 半晌,两个小姑娘肩并肩坐在秋千上讲悄悄话。 “太太又派人给大姐姐送东西去了。”六娘子眉眼弯弯,“大姐姐也有七八个月的身子了吧!可惜不好过来送二姐出门子了。” “太太看大姐倒真是如珠似宝。”七娘子不禁也有些感慨。 六娘子就含笑看了看七娘子。 “看你也不会差的!”她笑嘻 嘻的道。 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 “不过,我倒宁愿在小香雪住着。”六娘子又自言自语,“虽然比不上正院,但小香雪也不差。” 七娘子就望向了倚着回廊,和丫鬟说话的七姨娘。 远远的,只能看着七姨娘的轮廓,她微微地低着头,秀丽的脸庞上一片笑意,在午后温煦的阳光里,透出了深深的静谧。 七娘子忽然就羡慕起了六娘子。 在深宅大院里,能拥有一块小香雪一样的地方,不能说没有福气。 她正要说话,就听到了远处传来了一声惊惶的叫。 倒像是三姐妹的声气。 七娘子和六娘子都怔住了。 浣纱坞的三姐妹,一向是安安静静。现在连小香雪都听到了她的声音…… 七姨娘也站直了身子。 “去问问怎么回事。”院子里传出了七姨娘低柔的声音。 大雪就笑微微地出了小香雪,绕进了假山。 六娘子和七娘子也失去了兴致,两人一起进了院子。 “也不晓得出了什么事!”六娘子咕哝。“正院里还有客,若是闹大了,太太觉得没了面子,又要发火了。” 七姨娘就看了看七娘子。 七娘子神色自若,就好像没听到六娘子话中的僭越。 “百芳园里的声音,恐怕是传不出去的。”七姨娘就慢悠悠地道,“怕是也没有什么大事吧!” 浣纱坞这三姐妹一向很得宠,就算是四姨娘见了也要客客气气的,还有谁会找她们的麻烦? 六娘子也就释然,拉着七娘子,“总在你屋里蹭吃蹭喝的,今日也在小香雪吃些苏式点心。” 大太太是北方人,曹嫂子当然也更擅长做北方菜,百芳园里住的却都是南方佳丽居多,大厨房里也是苏州厨娘当值,因为要侍奉大老爷,手艺并不下曹嫂子,有几味点心也是江南有名的。 七娘子也就跟着六娘子进了屋,一边赏鉴着六娘子的绣活,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嗑起了玫瑰瓜子。 没过一会儿,大雪仓皇的脚步声就响进了院子里。 “过去的时候人已经散开了,只看到地面上淌了些血!虽不多,却也怕人!”她气喘吁吁,“听几个婆子说,好像是表少爷闹出了什么事。” 作者有话要说:下 章预告:“若是留了疤。大不了我娶她就是!” 灭哈哈哈哈哈,得意地看着大家~~~~~~~~~~~~~~~~~~~~~ 期待下一章吗-3- 顺便说一下,送分……忘了说了,bb规定只能给长评送分,汗,一次长评得到的积分可以免费看蛮多章的了应该,(我不知道我没有被送过),所以大家要努力写长评哦! ps:谢谢thousandangle同学扔出的第25个地雷~3288900同学扔出的第26个地雷~~~~ 50、生变 此时的正院却是一片阴霾。 “怎么会闹出这样的事!”大太太难掩惊愕,“可伤到哪里了?” “挣扎中割破了脸颊!”王妈妈一脸的焦虑,小心地看了看屋外,“大夫还没到,我们也不敢乱动,就是稍微清理了一下伤口,孩子已经是吓得晕过去了!” 大太太满心的烦躁,“身边跟着的都是死人?表少爷要上去作弄,也不会拦一下!” 王妈妈只是苦笑,不敢作答。 大太太叹了口气,蓦地就站起了身。 凤佳这孩子在杨家的气焰,她也不是不知道,就连许家自己带来的几个丫鬟,都不敢逆了凤佳的脾气,更别说杨家的下人了。 “七娘子也是的!怎么就不知道跑!”她不禁又埋怨了一句。“这女孩子脸上带了伤,还怎么说婆家!” 王妈妈一凛,“已经派人去请了欧阳神医……” 欧阳家的回春露号称可以生死人肉白骨,对刀伤也有奇效,只要救治得当,未必会留下疤痕。 大太太脸色稍缓,“这事就先交给你了!” 王妈妈脸上虽有些苦涩,更多的,却还是兴奋。 这事虽然难办,但正因为如此,也是夸耀能耐的好机会。 “凤佳呢,现在人在哪里。”大太太又想起来问。 “已是派人去余容苑找老妈妈了。”王妈妈抿了抿唇。 许夫人没有把老妈妈带在身边,而是留在了余容苑。 现在出了事,杨家也不方便出面约束许凤佳,自然是由老妈妈出面来得妥当。 大太太只是点了点头,便出了东里间,笑盈盈地重新踱进了西翼。 “怠慢两位太太了!”她脸上虽然还带着少许心事,但唇边的笑却很自然。 王太太和张太太就对视了一眼。 都是大户人家的主母,就算没有杨家的富贵,王太太和张太太却也不是见识短浅之辈。 正说得兴起,王妈妈进来和杨太太嘟哝了几句,杨太太就道了罪,起身出了见客的屋子。 这大宅大院的,哪一天没有几件见不得人的事。 谁都有谁的难处,大家互相给个面子,遮掩过去也就完事了。 两个太太就都笑着说,“不要紧,本来也该告辞了,耽误了杨太太的功夫!” 张太太就 吩咐侍女递了礼单过来,“给二娘子添妆。” 王太太也忙如法炮制。 大太太虚留了留,见两位太太去意甚坚,也就只好领了情,“日后必定亲自上门致谢。” 又送张太太、王太太出门。 丫鬟们往来穿梭,虽然没有露出异色,但只看片刻前还幽幽静静的正院忽然多出了这么多人,就知道杨家是出事了。 两位太太不动声色,上了二人抬的小轿。 大太太目送她们相继出了夹道,才重重地吐了一口气。 脸色顿时垮了下来。 “到底怎么回事!”她恨恨地跺了跺脚。 脸上已是失去了一贯的从容。 立春正好从百芳园出来,连忙上前搀扶住了大太太,“太太请息怒!” 大太太叹了口气,就稍微缓下了语气,“人怎么样了?” 立春脸上闪过了一缕忧色,“奴婢赶到的时候,浣纱坞里慌乱一片,只远远看到七娘子在榻上躺着,也不知道是晕过去了,还是睡过去了。”她又加了一句,“血倒是已经止住了。” 大太太稍微放宽了心。 七娘子是九哥的双生姐姐……如果因为凤佳的顽皮出了什么大事,将来九哥面对凤佳,心中肯定留有芥蒂,凤佳也未必好意思和九哥来往,杨家和许家十几年后,就要渐行渐远。 只要血能够止住,这事就不算太大,就算脸上留了疤痕,以杨家的门第,还怕找不到人家? 她就扶着立春往百芳园里走。 “这事到底是怎么闹的,弄清楚了没有?”一边走,一边问立春。 立春眼神一闪。 “当时情况很乱!”她直言不讳,“表少爷身边也没有下人……恐怕除非七娘子醒来,或者表少爷开口……” 大太太就叹了一口气,又扫了东偏院一眼。 五娘子当时不会在凤佳身边吧! 她一向不大喜欢小七,要是一个拧劲,闹得脾气上来了,怂恿凤佳做下这样的事,也不是没有可能。 应该还不至于荒唐到这个地步! 大太太在心底念叨了几句,才勉强安下神来。 “五娘子呢?也在七娘子身边吗?” 立春犹豫了一下,“事发时就在一边了,好像还是五娘子一起张罗着把七娘子送到浣纱 坞去的。” 大太太心底一个咯噔,脚下差点没有站稳。 事情闹得这么大,四姨娘就算现在不知道,日后终究是会抓到一些小辫子的。 正好见到白露出了西偏院,大太太就招手让她过来。 “去找你干妈,让她到各房传话,没有我的吩咐,一个下人都不许放出来!” 白露面色一白,咬住了下唇。 七娘子出事,她这个大丫环难辞其咎,这时候,更应该到浣纱坞候着。 但大太太也没有收回成命的意思。 她只好领命行事,转身匆匆离去。 大太太不由得又烦躁起来。 “这个死丫头!” 立春低眉顺眼,不敢多说一句话。 远处又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老妈妈的声气。 “一两百年的面子,一夕就给你丢光了……许家什么时候出过这样胡闹的少爷?夫人知道了,只怕伤心得都要厥过去了!” 大太太和立春不约而同立定了脚步,转身看向了老妈妈。 老妈妈训斥的当然是许凤佳。 许凤佳还是今日穿出来见客的锦鸡纹连环葫芦蓝直缀,头发却有些凌乱,衣服上也多了些褶皱与血痕……他的神色也隐隐带了不安与沮丧,右手还包了块白布。 大太太脸色就是一白。 许家以武传家,子孙世代习武,时常领兵作战。 万一七娘子在挣扎的时候伤到了许凤佳的右手,以后他还能不能握剑练武……万一不能,许凤佳的前途岂不是毁于一旦? “这个死丫头。” 她又喃喃了一句。 不过,许凤佳虽然十分沮丧,但双眼有神,面带血色,并不像受了重伤的样子。 大太太心下稍宽。 见到大太太,老妈妈顿时脸色一肃,抢前几步就跪了下来。 “老奴未能善尽劝导,以至于出了这样的事……请姨太太责罚!” 许凤佳也单膝点地,垂下了头。“外甥鲁莽,给四姨添麻烦了……” 老妈妈就恨铁不成钢地横了他一眼,连磕了几个响头,“家教无方,请四姨太太恕罪!” 大太太正要说话,前院又进了两个婆子,面上犹自带着笑。 “……三姨夫人才 进了大门,眼下正换轿子往余容苑去理衣,一会儿就来与太太相见。” 大太太就苦笑了起来。 又有人来回,欧阳老神医到了。 场面一时乱得不可开交。 立春只好站出来,先把老妈妈和许凤佳请起身,又派了省事的婆子,引欧阳老神医进百芳园去,并传话众女眷回避,大太太也回过神来,索性就带着老妈妈和许凤佳进了堂屋。 许凤佳面上也带了不安之色,频频向外张望,大太太看了,倒有几分好笑,温言道,“不要紧的,不过是玩闹时出了些差错罢了。” 顿了顿,终究是什么都没有问出口。 老妈妈看在眼里,神色便一点点地松弛了下来。 不过是个庶女……伤口也不很深,想来,让少爷多赔几次礼,事也就揭过去了。 不至于让杨、许两家生了嫌隙。 三姨太太连事情的经过都不想追问,看来,是要把这件事含糊过去了。 也好! 只是没想到夫人回来得这么巧,就怕夫人起了性子…… 才这么想着,许夫人就脚步匆匆,进了正院。 “四妹!”她神色肃穆,“七娘子没有大碍吧?” “欧阳老神医才进了浣纱坞……我们也不大方便进去,应该是没有什么大事。”大太太神色宽和,“三姐旅途劳顿,先歇一会,等那头诊治完了,再过去探七娘子。” 许夫人大大松了一口气,又立起眉,恶狠狠地瞪了许凤佳一眼。 许凤佳面色端凝,虽有不安,却不曾过分。 堂内一时沉默下来。 许夫人只是出神,面上闪过了万千思绪,竟是喜怒参半。 大太太看在眼里,倒是有些不解。 以许夫人的要强,凤佳作出这样的事,只怕早就暴跳如雷,喝骂起来了。 怎么不但没有出声,还隐隐现了喜色? 大太太心里就泛起了无数个泡泡。 过了一会,二娘子也进了正院。 “娘,三姨!”她面色沉肃,匆匆行了礼。 又森然望了许凤佳一眼,便坐到了大太太下首。 欧阳神医年纪虽然大了,但二娘子展眼就要出嫁的人,也不好贸然见到外男,只能进正院等消息。 立春不 断出去打探,过了一盏茶功夫,便进来回话,“神医已是为七娘子敷了回春露,现下被管事的接到外院奉茶。” 大太太在心底叹了口气。 进外院,那这事也就瞒不过大老爷了。 不过,这事闹腾出了这么大的动静,本来也瞒不过谁。 “过去看看吧。”许夫人已是起了身,又扫了许凤佳一眼,暗地里咬了咬牙,终究还是没有说什么。 众人就进了百芳园。 许夫人一路都没有说话,低着头,不知在盘算什么。 浣纱坞离正院很近,进了百芳园往左手边一拐就到了。 此时里里外外,围满了正院的婆子、媳妇,一地的凌乱。 见到大太太,众人都行礼请安,神色也还镇定。 大太太也顾不得搭理,几个人匆匆进了屋。 浣纱坞倒很宽敞,是两层的小楼,楼上楼下都有七八间房与两个花厅。一楼大花厅门口散了一地的白布,还有未撤去的帷幔,伯霞、叔霞、仲霞三姐妹在门口交头接耳,面上都带着异色。 见到大太太来了,三人都止住了话头。 “孩子就在里头!”三姐妹中的一个抢前为大太太带路。 人群围满了花厅里头的美人椅,隐约能见到七娘子的裙角垂落到了地上。不时有白布被抛下地面,上头还带了点点的血。 五娘子就站在人群边上,面色煞白。 “娘!”她上前招呼。 大太太横了她一眼,没有搭理。 人群已是散了开来,露出了面色惨白、双眼紧闭的七娘子,在华贵的装束下,她显得格外的孱弱。 脖子上,还有未曾擦拭去的血痕。 左边脸颊上一道长长的伤口,上头敷了淡黄色的药粉,看上去很有几分触目惊心。 几个婆子正小心翼翼地往伤口上按细白布。 大太太一见伤口,就是一阵的天旋地转。 这么长的伤口,还只叫一点点? 以后该怎么说婆家! “欧阳神医可说了,会不会留疤。”她干涩地问。 这要是留疤,以后就真没法见人了! 一时之间,大太太对许凤佳也生出了几许怨气。 “说是若好,能不留,若不好,也要留几分。”五娘子 回答。 她望着七娘子的眼里漾满了歉疚。 大太太再也忍不住,连声叹息了起来。 许夫人瞪了许凤佳一眼。 “孽子,孽子!”她语气中也多了痛惜。 小小的脸上多了这一道红红黄黄的伤口,格外有了几分可怜。 许凤佳没有吭声,脸上却也闪过了一丝后悔。 “怎么会闹成这样!”大太太脱口而出。 凤佳虽然顽皮,但也不是这么不懂事的孩子。 怎么就闹出了这么大的事! “这次的事,是外甥的不对。”许凤佳就老老实实,双膝点地跪了下来,对大太太解释。 语调虽然低落,却还平稳。 他又扫了一边的三姐妹一眼。 五娘子欲言又止,许凤佳便盯了她一眼。 眼神严厉而阴郁。 “因出去见了王先生与张先生,张先生将新得的一柄倭钢匕首送给了外甥。外甥拿着进了百芳园与五表妹一道玩耍,迎面看见七表妹过来,就想吓她一吓。”许凤佳平淡地描述着,垂下了凤眼,眼帘遮去了无限思绪。“不想七表妹胆子小,见到刀子就吓得软了,外甥一时倒是忘了手里的刀,上前想要搀扶,七表妹又醒了,一个不巧……就出了这样的事。” 这是直认不讳地承认了他是肇事者了。 大太太不由得就看了五娘子一眼。 当时只有五娘子在场,除非七娘子醒来,否则都不会有第二个人证。 五娘子也垂下眼,一时没有说话。 “小五?”大太太终于忍不住轻声问。 五娘子咬住唇,慢慢地抬起头,眼中聚起了盈盈的泪珠。 她又看向了七娘子,终于忍不住抽泣起来。 “是我不好,没有扶住七妹妹……” 众人都长叹起来。 大太太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许夫人也埋怨许凤佳,“脸上落疤,是一辈子的事,这要是有个万一……你怎么对得起七娘子?!” 许凤佳眼底掠过了一丝愧疚。 “怎么还昏迷着?”二娘子上前几步,坐到七娘子身边,握住了她的手,又扭头问五娘子。 五娘子年纪还小,良医来诊治的时候,可以不必回避。 五娘子摇了摇头,脸上还挂着泪珠,“说是惊吓过度……” 二娘子脸色一沉。 惊吓过度,可大可小。被吓成痴儿,也不是没有发生过! 她正要说话,心头一动,却又皱起了眉头。 许夫人还在数落许凤佳,“多大的人了,还不知天高地厚的……你叫我回京怎么好意思把这话告诉你父亲!割伤了自己的亲表妹……你也真做得出来!” 许凤佳神色复杂地摇了摇头,又扫了七娘子一眼。 他咬了咬牙,“若是留了疤。大不了我娶她就是!” 一语石破天惊。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竟是谁也没有说话。 屋外又传来了立春讶然的声音。 “七、七娘子……” 大太太不禁愕然,心念电转之下,已是面白如纸,再仔细看了看榻上的“七娘子”,见那孩子身上穿戴的衣物,与七娘子今日早些时候所穿的袄裙截然不同,不由得心急如焚,一口气没有上来,两眼一翻就晕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下回预告: “小五,长本事了。”“现在你告诉我,今天在浣纱坞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ps谢谢ddd君的长评,mua一个~收藏3800+评论2400,已经又凑足两个加更了哦,我们期待一下评论3100/收藏4500早日到来再凑个三连击~ 谢谢lixinying521xiu君一下投出的五个地雷~muamua~ 51、春风 七娘子才进了浣纱坞,就听着了许凤佳那句响亮的宣言。 “若是留了疤。大不了我娶她就是!” 她的心便往下直沉,一时间竟也站不稳了,却没有着急进去,而是与立春对了几个眼色,低声问,“九哥到底怎么样了!” 立春才要答话,屋内却又吵嚷起来,两人一时顾不得说话,便进了花厅,只见三姐妹弯腰搀着大太太,又有人搬了圈椅过来,扶大太太在圈椅上瘫坐了,哪里还不知道大太太出事了? 许夫人见立春进来,自顾自弯腰审视大太太的面色,头也不抬,喝道,“立春还不快去请欧阳郎中回转。” 如今屋内大的大,小的小,不是不懂事,就是已乱了阵脚,许夫人的态度却依旧沉稳,立春匆匆应了一声,便转身去了门外。 许夫人又捏了捏大太太的人中,二娘子亲自拧了一把毛巾来给大太太擦脸,欧阳大夫未曾回转,大太太便嘤咛一声,睁了双眼,一时却还没有说话的力气,只是望着榻上的九哥发呆。 屋内便静了下来。 许凤佳已是面白如纸,望向九哥的眼神复杂万分。 二娘子面上一片空白,只是低头服侍大太太喝水。 五娘子看了看九哥,又看了看七娘子,泪水就如断了线的珍珠般滚下来,只是到了这时,却是谁也没有心思搭理她了。 许夫人咬着唇,阴沉地扫了七娘子一眼,又看了看九哥,叹了口气,竟流露出了几分失望之情。 七娘子虽然留意到了许夫人的异状,却没有多想,只是呆呆地望着九哥,心中也不知是何滋味,又见许凤佳失魂落魄的样子,一时也陷入了沉思。 半晌,欧阳神医方才进了屋,众女眷顿时回避不迭,又早有人搬了屏风来隔在大太太与他之间,也不过是把了脉,又开了几剂宁神静气的汤剂罢了。大太太也渐渐歇了过来,有气无力地谢过了欧阳神医,又吩咐立春,“多封些车马钱……”声音中依然透了几许虚弱。 立春依言领了大夫出去,大太太又喘息了半晌,方才支起身子,看了看七娘子又看了看九哥,面露伤心之色,却没有说话。 许夫人望了望许凤佳,眼中不舍之色一闪而逝,下一秒却是抬起手,又快又狠地摔了许凤佳两个耳光。 “看你闯下的弥天大祸!”她的态度,俨然已经大改。脸上,也多出了无数怒火。 事关九哥,就 不是以七娘子出事的轻忽态度来看待了。 古代的医疗条件不好,刀伤如果并发破伤风,是真的会死人的。 受了惊吓,要是从此就痴傻起来,该怎么办? 就算眼下平安无事,九哥将来要进科考……脸上落了条大疤,恐怕未必能进得了考场。 杨家偌大的家业,可就指着九哥一个人接手! 许凤佳垂下头,“请四姨责罚!” 语气已是沉重了起来。 大太太摆了摆手,气若游丝,“也不是诚心的。” 话虽如此,但话里的勉强,谁都听得出来。 七娘子立在原地,禁不住担忧地望着九哥,却没有说话。 九哥忽然穿上女装,梳起了辫子在百芳园里游荡……这件事本身就有很多疑点。 如果没有度过这一关,什么话都不必提了。 但若九哥能好起来,大太太又怎么会放过让九哥受伤的人? 她未必能动许凤佳……许凤佳也是许家唯一的嫡子。 帮着九哥打扮的丫鬟,放任九哥独自进了百芳园的看门人,甚至是和九哥生得很相似的自己,都可能成为迁怒的对象。 七娘子叹了一口气。 大太太醒来后,二娘子却松了一口气,渐渐回过神来。 许夫人还在数落许凤佳,又勒令他给大太太赔罪。 二娘子看了看魂不守舍的五娘子,就悄悄皱起了眉头。 许凤佳到底是亲戚,这件事如果真如他所言,也不是存心。万一九哥……杨家就算对他有怨恨,也不会放到明面上来。 五娘子当时在许凤佳身边,却没有及时阻止他拿刀戏弄“七表妹”。 大太太还好,不会就此多说什么。大老爷那边,却难保迁怒了…… 更何况,看刚才这几个人的情状,事情是不是像许凤佳说得那样,还难说呢。 万一,万一划伤九哥的人并不是许凤佳,他就是一顶缸的…… 大太太也是目光闪烁,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中。 许凤佳乘众人没有注意,就扭头看向了七娘子。 七娘子扭过头,不想和他对视。 现在看到许凤佳,徒增心乱。 众人正是各有心事的时候,外头就传来了男子说话的声音。 “是父亲!”五娘子有些惶恐。 许夫人沉思片刻,没有起身回避。 大老爷一边和王妈妈说话,一边进了浣纱坞。 倒是没有先看九哥,而是几步走到大太太面前,弯腰关切地相了相她的脸色。 “没有什么大碍,晚饭后煎几副药喝了,也就没事了。” 大老爷的态度很从容,透着胸有成竹。 五娘子、许凤佳等小辈也就纷纷松了一口气。 大太太虚弱地笑了笑,“也没什么,就是胸口还有些闷。” 大老爷就拍了拍她的肩膀,起身又望了望九哥。 他脸上的阴霾,一闪而过。 “也没什么!”语调却很明朗,“不过一点小伤,哪里就那么娇弱了。” 许夫人借机请罪,“四妹夫,这是是凤佳的不对!舞刀弄枪,无意间……” “许家以武传家,外甥喜欢舞刀弄剑的,也是常事!”大老爷不以为意,笑着摸了摸九哥的脑袋,“九哥的胆子也是小了点,不过一点血罢了!就怕成这个样子,以后怎么经得住风吹雨打!” 大老爷一进来说的这几句话,就好像一股清风卷进了屋子,原本沉闷压抑的气氛,也为之一振。 许夫人也就稍解尴尬,又给许凤佳使眼色。 许凤佳只好又和大老爷客气了一番,大老爷非但不以为意,还笑眯眯地把许凤佳拉起身,不要他跪着。 “……表兄弟之间玩玩闹闹的,这样的事,也没什么,以后小心些就是了!” 许凤佳的态度也自然了起来。 大老爷又转而安慰大太太。 “欧阳郎中和我打了包票,九哥不过是受了惊,又被灌了安神的药,睡过去罢了!” 大太太嘴角紧绷的曲线就缓缓放松下来。 大老爷就笑着对许夫人说,“我们太太就是这个性子,成日里小题大做……三姐不要介意!” “我做人母亲的,哪里能不操心!”大太太咕哝。 众人都笑了起来。 气氛至此,一片融洽。 乱了一下午,已是快到晚饭时分了。 大太太又遣人去传话,吩咐各房在自己房中用饭,不用来请安了。 大家的眼神都粘在了九哥身上。 九哥 躺在美人榻上,手攥成了小拳头,紧紧地捏着绣被,眉头紧锁,呼吸清浅。 看上去就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过了一会,又轻轻地呻吟起来。 “娘!娘!” 大太太简直心都要碎了,扑到九哥身边,“娘在这里!” 许夫人就冲许凤佳使了个眼色,“回来还没有洗漱换衣,一身的尘土,先回去收拾收拾再过来。” 大老爷连忙和许夫人客气,“不要紧,一点小事,三姐休息为要。” 许夫人唇边含上了笑意,牵着许凤佳,沉沉稳稳地出了院子。 大老爷随口问,“能不能把九哥搬到正院?” 浣纱坞毕竟是在百芳园里,医生进进出出不方便不说,到了晚上如果九哥还没醒,大太太总不能在花厅里守着吧? “郎中说最好不要搬动。”二娘子代大太太回答,“恐怕到了晚上也会醒了。” 大老爷站到了榻边,仔仔细细地扫视着九哥的身子。 半晌才吐了一口长气,俯身扳了扳大太太的肩膀。 “吉人自有天相!一道小伤,也要不了九哥的命,还是先回去用饭。” 大太太抖了抖肩,声音发闷,“老爷今晚就在浣纱坞对付一口吧,我吃几块点心应付。” 大老爷放柔了声音,“人是铁饭是钢……听话。” 七娘子忽然发觉,大老爷虽然有了年纪,但还是个俊逸的中年人。 大太太就看了看身边的几个女儿。 大太太不离开,还有谁敢擅自离去。 她叹了一口气。 “立春,你在九哥身边看着。” 又盯了七娘子一眼。 这还是大太太在浣纱坞第一次注意到七娘子。 七娘子打脊梁骨里生出了一股寒意。 “孩子们也都一起在正院开饭吧!”大老爷却似乎并没有留意。 单单是吃晚饭的当口,许夫人就遣了四五拨人来问九哥的消息。 七娘子也只是扒拉了几口饭,就再也吃不下了。 吃过晚饭,众人又都要到浣纱坞去守着九哥。 大老爷却没有动身的意思。 他垂首慢条斯理地吹着滚烫的青心冻顶。 脸色渐渐地沉了下来。慢慢 地,抬头看向了五娘子。 五娘子才起身要走,就被父亲盯住了。 大老爷一句话都没有说。 五娘子却被盯得浑身冒汗,局促不安。 二娘子就看了看七娘子。 七娘子垂头望着自己的脚尖,一点抬头的意思都没有。 她的麻烦不比五娘子少多少。 大太太叹了口气,看了看大老爷,没有说话。 九哥是杨家大房的独苗……就是大老爷的命根子! 平素里大太太看得紧,宠得厉害,大老爷反而有些不闻不问的意思。其实说到底,在大老爷心里,九哥要比所有女儿都金贵得多! 家学的那位张先生,就是大老爷三顾茅庐请到杨家来,给九哥开蒙的。 每过十天半个月,大老爷夜里总要进家学和张先生说说话…… 说的不是九哥,还能是什么? 九哥自己不知道,却不代表大太太不知道。 以大老爷的脾气,九哥被人在脸上划了一刀……要是这一刀不是许家的表少爷划的,哪怕凶手是李家的十二郎,大老爷说不准都会大发雷霆,从此和李家生分起来。 但杨家却不能和许家闹生分! 平国公一门忠烈,就算不提宫中贵妃,在皇上心中也是排得上号的勋爵。二老爷在京里写信回来总要带一笔,平国公又进宫为皇上参赞军事……皇上又提拔了当年平国公的门人…… 大老爷虽然出身世家,但已经是杨家走得最高的一个,和本家的联系又不紧密。在京里没了平国公时时在皇上面前提着,恐怕这么多年的地方官做下来,圣心早失。 秦帝师已经年迈,平国公却正当盛年。 杨家离不开许家!就算这口气再难咽,也得皱着眉头吞下去! 只是大太太吞得艰难,大老爷却吞得春风满面。 面子上敷衍了过去,私底下不撒了这口气,大老爷也就不是大老爷了。 大太太就给二娘子使了几个眼色,微微摇了摇头,让她不要插口。 “小五,长本事了。”大老爷的声音轻飘飘的,里头似乎还带了无限的温柔。 五娘子浑身一抖,就蓦地跪了下来。 “爹,小五知错了!” 她周身的那股子颐指气使、金尊玉贵的大小姐架子,已是换 作了无尽的委屈与恐惧。 七娘子在心底叹了一口气。 也是五娘子运气不好……就偏偏送上来垫了这个踹窝。 “知错。”大老爷甚至于还微微一笑,“你错在什么地方?” 五娘子的声音都打着抖,“小五、小五不该……不该……不该放任表哥欺负七妹……” 她虽然很害怕,但却咬着牙,把泪水逼在了眼眶里。 大老爷淡淡地长出了一口气。 站起身就给了五娘子一耳光。 响亮的撞击声,打破了西次间的沉寂。 这一耳光就把五娘子眼里欲坠的泪打得飞溅了出来。 大太太倒抽了一口冷气。 二娘子眼底闪过一丝不忍,欲言又止。 七娘子也露出了不忍之色。 五娘子捂着脸,却依然挺着脊背,跪得笔直。 她轻轻吸了吸鼻子,又把眼泪憋回了眼眶里。 “谢父亲责罚!” 她反倒平静了下来,坦然地道。 大老爷气得又要扬起手,看了看五娘子,终究是没有打下去。 “身为嫡姐,不照应庶妹,处处与她为难,有一点嫡女的派头没有?”他又坐了下来。 话里虚伪的轻松,已不复见。 “对庶姐也没有一点尊重之心……从来只听说你闯祸,没听说你做过一点好事!九岁的人,转眼就要出阁了,绣花不行,写字不行,说你是我杨海东的女儿,我还真有点不信!”大老爷越说越气,手又要扬起来。 五娘子纵使咬紧了牙关,也不由得有微微的瑟缩。 “爹!”二娘子再忍不住。“给五妹留几分体面!” 七娘子也上前跪了下来,“请父亲给五姐稍留体面。” 大老爷一怔。 先望向了小二。 二娘子清秀的面容上,写满了不忍,却没有丝毫踌躇。 她的声调平静、自信。 转眼就是出门子的人了……一出阁,就是定国侯家的当家少夫人,不是可以随意责罚的杨家女了…… 又看向小七。 七娘子面色平静如水。 在灯下看,与九哥竟有十分的相像。 她在正院根基尚浅,怎么也学了 小二来这一招。 大老爷心中一动,倒是留神看了七娘子几眼。 七娘子极力收敛心中的不屑。 好好的大男人,有了气,只懂在妻小身上撒…… 冤有头债有主,大老爷有种就去找许凤佳,没种就耐了这口气,又何必外人面前装孙子,背后再充老爷。 “好。”也不知看出了什么,大老爷的目光略一盘旋,就又收了回去,声音里,重新又露出了笑意。“既然你二姐、七妹,都让我给你留体面,我也就不多说什么了。” 大太太松了一口长气,忙道,“小五,知错就改,知错就改!”望着女儿脸上的红印子,却是忍不住又要落下泪来。 大老爷话锋一转,却又冷肃了起来,“现在你告诉我,这所谓的刀伤,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作者有话要说:下回预告:“娶就娶!总比娶达家的丑丫头好!认真都是庶女,杨棋倒要比她强多了!” ps谢谢cbetacute君扔出的第32个地雷 谢谢lylylylyabc君的长评,谢谢手机辛苦补分的丸子君。谢谢一直留言的大家。 生存手册上了首页季榜,收藏上了4k,都是大家的功劳,谢谢大家一直以来的喜爱!我们一起向首页年榜努力吧! 小香明天要出门去,到周三才回来,更新是能保证的,但是以前小香在电脑前可以随时看存稿箱是不是定时发布了,现在估计没办法那么准时地看了,所以大家每天还是这个点过来就好了,一般都是有更新的,不管书签有没有显示。 52、夜话 五娘子不敢怠慢,垂着头谁也没看便诉说了起来。 “当时表哥刚从外头进来,见了张先生……张先生送了他一把匕首,说是从倭人手里买的,是倭钢锻造,可斩金断玉、削铁如泥……” 大太太和二娘子却是不约而同地舒了一口气。 谁都知道,事情没有许凤佳口中说的那么简单。 好在大太太给了许凤佳一个串供的机会…… 当时在浣纱坞里,该听到的人,都听到了许凤佳的说法。 “表哥就带着我进了百芳园,说是要看看是不是真能斩金断玉。”五娘子垂下头,声音自浏海下飘出来,发着沉、打着旋跌落到了尘土里。“我们本打算到玉雨轩看工匠修建梨树的枝桠,没想到才到了浣纱坞前,就看到七——九哥穿着女孩子的衣服,与浣纱坞里的通房说话。” 大老爷不动声色,默默地听着。 “表哥便对我说,七娘子胆子很大!上回在太湖,他假装要把七娘子丢进湖里,七娘子也没有搭理他。倒要看看七娘子怕不怕刀!说着,就耍着匕首走了上去,表哥手快……匕首在指间流转不定,倒是把那通房吓得不轻。”五娘子偏过头,看了七娘子一眼,又咬了咬唇,别过头去。“他就和九哥说了几句话,我站得远,也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想来,表哥自小武艺超群,为人也有分寸,肯定是不会伤到七娘子的。” 七娘子已是盘算开了。 九哥忽然换了女装出现在浣纱坞里,这事本身就透着疑点,身边还没人跟着……就算没有遇到许凤佳,也可能出些别的事! 大太太一向把九哥捧在手心,怎么就放任他一个人弄出了这么大的动静? 大太太的脸色果然也渐渐难看了下来。 “这几天府里事多,来来往往都是客……”她对大老爷说,半含了分辨的意思。 大老爷就歪了头,手肘支在脸侧,淡淡地嗯了一声。 他的脸半隐在烛影中,只有一双与五娘子十分相似的眼是亮的,在昏暗的烛光下,看不出喜怒。 “不知表哥对九哥说了什么,九哥忽然转身要走,却又自己绊倒在地上……表哥一边笑,一边追了上去。”五娘子的声音更轻了,“一边弯下身,要把他拉起来,口中还说着,‘杨棋,原来你也有怕的时候’……接着,他就倒抽了一口气。手里的刀也跌到了地上,浣纱坞的通房就上前几步,想要劝架,这才发觉 原来九哥的脸不知怎么就被划破了!我们一时也都慌了……” 大老爷就微微抬了声调,“你也没看着九哥是怎么被划伤的?” “表哥当时背对着我们弯了腰,把九哥给遮住了,我没有看清。”五娘子犹豫了一下,一边思索,一边喃喃地道。 七娘子却顿时松了一口气。 九哥是怎么被划伤的,并不要紧。 要紧的是,有没有人看清事情的过程…… 大老爷就偏头沉吟了起来。 五娘子抿着唇,背绷得直直的,低着头不肯叫人看清她脸上的神色。 “起来吧!”大老爷就放缓了语气。 一转头,盯上了七娘子。 五娘子站起身,一时还有些趔趄,二娘子抢前几步,扶住妹妹把她带到了一边。 一时间,众人都望住了七娘子。 七娘子在心底叹了一口气。 倒是巴望着有谁按捺不住,问出口来。 大太太已经知道了许凤佳在太湖曾经欺负过她,五娘子方才这一说,也把许凤佳和她之间的那点恩怨,暴露到了大老爷跟前。 以许凤佳的性子,一次不成,就有第二次。 才得了一把新匕首,迎面就看到“七娘子”,哪有不上去吓唬的道理。好像这样说,也没有什么说不通的…… 但这事听着简单,细思之下,却全是疑点。 九哥为什么换了女装,为什么不揭破自己的身份…… 七娘子又为什么在这样的时候进了百芳园,去和六娘子荡秋千。 为什么许凤佳只是低头去拉九哥,最后却闹得两个人都被划伤? 为什么五娘子的叙述里只有九哥被划伤的部分,没有解释许凤佳的手? 很简单的一件事,落到了有心人眼里,也会变得很复杂。更何况这事本来就不简单! 再说,五娘子很明显也没有说实话…… 大太太就轻咳了一声。 语气倒还算柔和。 “小七,你看九哥身上穿的是你的衣服么?” 七娘子暗暗攥紧了拳头。 “小七的衣服都是有数的!今年春天纤秀坊来做了二十四套之后,并没有得新衣服,太太也知道……现在回去西偏院清点,想必也能点出二十三套来的。” 大太太就稍微放缓了神色。 七娘子说的都是大实话,深秋里她也不过是三四套衣服轮换,虽然件件价值不菲,却也就这么几套,她日日在大太太身边,大太太又如何能认不出来她的衣饰。 九哥身上穿的并不是西偏院的衣服。 大老爷就和大太太交换了一个眼色。 七娘子垂下眼,盯着自己的脚尖,没有说话。 一动不如一静,这时候分辨什么,倒显得自己心虚了。 大老爷沉吟了片刻,淡淡地道,“去浣纱坞看看九哥吧!” 居然就这么轻轻放过。 七娘子也有了几分讶然。 大太太动了动嘴,又把话咽了下去。 众人便进了浣纱坞。 浣纱坞的三姐妹都在九哥身边服侍,九哥已是睡得很平稳了,发出微微的鼾声,面色也渐渐红润起来。 众人都放下心来。 大太太就问立春。“欧阳郎中回去了没有?” 立春倒是累得脸色煞白。 “老人家年纪大了,劳累不起,已是回去歇着了。”她婉转地回答。 欧阳家世代行医,把持太医院已有百年之久,杨家的身份,还未必能让老神医日夜待命。 大太太不由得微微皱眉。“怕九哥夜惊!” 小儿受惊后,有可能夜哭不止,高烧难愈,民间也有叫走魂儿的。 “欧阳神医也开了几贴安神的药。”立春又道,“还说权家的少爷正在欧阳家做客,若是不放心,明日可以请权少爷过来问诊。” 大老爷露出沉吟之色。 大太太就有些愤然,“老神医的架子也未免大了点。” 大老爷却并不显得意外。 “欧阳家一向不偏不倚,很不愿牵扯进宫中、大宅中的争斗。”他淡淡地道,“老神医肯过来诊治九哥,已经是给足面子了。” 他就看着九哥,慢慢地道,“还是让权家少爷来看一看吧,权家医术来自朝鲜,有些过人之处,连欧阳家也比不上的,权家这位小少爷身兼两家之长,只要他说没事,那就是没事了。” “权家和我们素来没有什么交情。”大太太就有些踌躇。“况且……又是……” “请三姨姐出面也就是了。”大老爷也跟着叹了一口气,“ 虽然分属两方,但都是京里的权贵,这点面子还是有的。权少爷不是还派人上门问过三姨姐的好?” 七娘子就露出了不解之色。 父母姐妹担心九哥,自然都希望他能被最好的大夫诊治,就算九哥现在已没有什么大碍,总也再上一层保险才安心。 但听大太太的意思,倒未必愿意和权家扯上什么关系。 大老爷、大太太到底有了年纪,在九哥身边守了一会,就露出了倦意。 大太太就请大老爷在浣纱坞里歇息。 “正是衙门里对账的时候,老爷不好短了睡。” 大老爷也就半推半就,上了二楼。 临走前,又问,“当时是谁扶起九哥的?” 三姐妹就对视了一眼。 也不知道是谁,抿了抿唇,微笑着站了出来。 大老爷就打量了她一眼,缓了脸色,“叔霞跟我进来。” 伯霞和仲霞也出门找了几个婆子,为大太太扛进了一张美人榻。 大太太也没有推辞,歪到了榻上,心事重重地注视着九哥。 九哥口中发出轻轻的鼾声,一条银亮的线渐渐垂出唇瓣,看上去非但已无大碍,还睡得很香。 没有多久,她就闭了眼,呼吸也渐渐匀净起来。 几个小娘子并排坐在花厅里,五娘子拿着包了冰的手巾捂在颊侧,径自出神。 七娘子就悄声问二娘子,“权家架子这样大?连我们杨家去请,都恐怕不来么?” 二娘子看了看七娘子。 九哥尚且没有醒……自己身上还背了嫌疑。行动间,却是这样的从容。 真是喜怒不形于色,好深的城府。 “权家和惠妃的娘家达家,这几年来走得很近!”二娘子轻声回答。 虽然杨家没有明目张胆地为太子做事,但血浓于水,有许家、秦家这两重关系,怎么都是与太子这边要稍微亲密一些,再说,两家素来没有来往,权家恐怕还真未必会卖杨家的面子。 七娘子就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权家的二少爷自小学医,”二娘子又点拨七娘子,“博采众家之长,身兼权家与欧阳家的传承……恐怕将来太医院院正一职,是要他来担纲了。” 欧阳家一向是不偏不倚,这才能在复杂诡谲的宫廷斗争中稳坐钓鱼台, 权家却悉心培养出了这么一个二少爷来,走医疗路线。 当然不是无的放矢。 这样的人,浑身上下都沾染了麻烦。恐怕大老爷也是出于一片爱子之心,才主动要找他上门。 二娘子又自言自语,“权家身份高贵,二少爷的亲外婆就是义宁大长公主,按说二少爷拿个恩荫是稳稳当当的,也不知为什么非要学医……” 她俨然已是陷进了自己的思绪里。 七娘子也没有再问下去。 屋内又陷入了沉寂。 立春轻手轻脚地踱进屋子,为大太太掖了掖身上的薄被。 大太太一下惊醒过来。 “怎么?”大太太还有些怔忪。 “方才余容苑那头打发人来问九哥。”立春轻声回答,“李妈妈又问今晚要不要锁了百芳园的门。” 大太太扫了九哥一眼,“就说已经安稳睡下了,请三姐安心休息,不要多想……” 又看了看五娘子的脸颊。 五娘子的脸被冰块冻得通红,掌痕已成了几寸高的浮肿。 大太太眼底就闪过了一丝心疼。 “老爷睡下了没有?”她问伯霞、仲霞。 “方才出去看时,已经吹了灯了。”三胞胎回答。 大太太就疲惫地长出了一口气。 “你们都回去歇着吧!”她安顿几姐妹,“今天也折腾够了。” 二娘子连忙说,“母亲回房吧,这里有我呢!” “展眼就要出嫁的人了,怎好短了睡。”大太太虽不以为然,却也有些踌躇。 眼光在七娘子、五娘子身上扫来扫去。 一时又看见了立春。 立春正拿了帕子,为九哥拭去唇边的津液。 七娘子心下暗暗佩服立春。 从她进屋开始,掖被角、提李妈妈、擦口水……一气呵成。 掖被角,就是为了惊醒大太太。 提锁门的事,是为了让大太太意识到时间不早,大老爷恐怕已经歇下,她和女儿们也可以离去了。 大太太肯定不放心九哥一个人在浣纱坞呆着。 经过这件事,九哥身边的丫鬟,也不再可以信任。 二娘子马上要出嫁,不好熬夜。五娘子又才被父亲责骂,精神萎靡。 自己么……身上还背了嫌疑。 这时候,立春又主动上前照顾九哥…… “立春今晚辛苦一点,不要睡了,免得九哥醒来要茶要水,又看不到熟悉的人,心里害怕!”大太太就吩咐。 立春沉眸应了下来,不悲不喜。 众人便鱼贯出了屋子,各自回房休息。 大老爷翻了个身,细听着楼下的动静。 听得那长而凌乱的脚步去远了,他才问叔霞。 “今日你在浣纱坞前,究竟看到了什么。” 余容苑内,烛火也还未熄。 “本来不待说你,以为你不过是心情不好,又瞧着杨家的这几个庶女,个个眼空心大,目无下尘……”许夫人斜倚在床边,面色冷沉,“所以才稍微捉弄一下,也就不追究了。没想到你倒越发得了意了!我隐约听说,你和杨棋已经是私下交锋了几次……哼,竟然还分不出这对龙凤胎?” “是儿子鲁莽了。”许凤佳面露愧色,“一时间倒没有想太多!” “算了,我还不晓得你?”许夫人没好气地道,“也是我一时心软,念你这几年在京城不容易……就放纵了你!想着不过是几个庶女,又都是和你四姨不对付的,整治整治她们也没有什么。” 谁知道就把主意打到了七娘子身上。 虽然也只是个庶女,但说起身份的敏感,却比嫡女只多不少。 许夫人一时就有些烦躁,“你这孩子也是,在京城受了气,就很该在京城讨回来,杨家这几个小娘子,个个都不是简单角色,尤其是这个杨棋,小小年纪,心机深沉,连我都有几分看不透,何况是你?你又偏爱逗她……今日若果划伤了她,怕是你也真的只好娶她了!” 提到七娘子,许凤佳脸色一沉。 “娶就娶!总比娶达家的丑丫头好!”他拧起了眉头,竟现出了少许负气。“认真都是庶女,杨棋倒要比她强多了!我倒后悔那一刀划的不是杨棋!” 说起来,七娘子自然是样样都强过达家的那个小贱人,只是凤佳真说了庶女,却依然是中了计……许夫人摇了摇头,只道,“你这个性子,什么时候才能改……仗着皇后娘娘、贵妃娘娘宠你,越发的不知天高地厚了。若真是这样,倒不如应了达家!” “哼。”许凤佳眼眉上挑,在这一刻,竟隐隐有了些煞气,“真要娶她……我倒宁愿不回去了!您也 别和我说嘴,这阵子求神拜佛的,为的是什么,我还不清楚吗?” 许夫人白了儿子一眼,也不再与他斗嘴,低头望着腕间紫幽幽的佛珠,淡淡道,“求神,不过是求个心安,你祖母恐怕经过这件事,心里也早悔了。回去之后,你再服个软,事儿也就过去了。” 许凤佳也沉默下来,丹凤眼内,又流泻出了无尽的思绪。 京里的事,他心中也不是没数。府里的庶兄,姨娘……个个都有自己的心思。 达家这一招实在太狠辣了些,着实让母亲有些进退失据。 自己又何尝不是乱了方寸?这几个月来的行事,着实是有些不像话了。 回京之前,再不能生事了。回京后,也该收敛心思,做个好弟弟、好嫡子! 终究是没能和杨棋分出高下,没能看到她服软的样子。 忽然间,他有些不大肯定起来。 或许杨棋是怎么都不会服软的吧! 正这么思量着,许夫人又问了。 “今儿在浣纱坞前,到底是怎么回事?总不成真是失手划伤了吧?笑话,你从懂事起就玩起了你爹的兵器,就连一把匕首都拿不住?” 许凤佳有些不耐烦,“还不就是那么一回事!我都说了,您也听了!再没别的了。” “没别的?没别的,你四姨、四姨夫能都觉出不妥?你又何必看那三个通房,看你五表妹?这串供串得也太过了!”许夫人没好气,“也就是你的性子,平时飞扬跋扈的像个小霸王,到了这时候反而为他们姐弟遮掩起来了?割伤你表弟,那是多大的罪,不知道的人,还当你诚心要坏我们两家的交情……到底怎么回事!难不成你还真指望我信了你那漏洞百出的说法?是不是你五表妹——” “我说了,就那么回事!”许凤佳猛地站起身。“您早点歇着吧!我回房了!” 蹬蹬几步,就到了门边。 许夫人急急地唤,“那你好歹也说说你的伤怎么来的吧?要不要紧呀!” 许凤佳就顿了顿,“没什么大事!随便敷些药就好了!”一边说着,一边就快步出了屋子。 许夫人就冲着许凤佳的背影啐了一口。 “做什么忽然发了这么大的善心,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平时就不见你这么讨喜?” 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又径自沉思了起来。 作者有话 要说:大家这章也要留言哦!呵呵呵呵,话说,从今天开始就有收藏3800+评论2400/3100的三天连击了,请大家期待~~~~~~~~~~~~~~~~~~~~~~~~~~~~~~~~~~~~~~~ 话说,那啥啊,庶女和名门嫡子的身份差距还是很大的,擦汗,许夫人想要小七随便一提就是了……不用这样大费周章xd 53、良机 九哥当晚就醒了过来。 到了早上,已是可以下地走动了。 大太太还张罗着要抬小竹轿来,却被大老爷拦住了。 “又不是伤到了脚,闹腾出这么大的动静,大姨子知道了,面上越发不好看。” 只得叫了有力气的妈妈把九哥抱进了堂屋东次间。 九哥歪在大床上,有气无力地半合着眼,大太太问了几句,也不过是嗯哼两声,就算是答过了。 许夫人听说九哥醒了,才吃过早饭就带着许凤佳进了正院。 “让你表哥给你赔罪!”她把手放到了许凤佳肩头。 许凤佳今天打扮得也很肃穆,一身玄色隐竹叶纹直缀,看起来,平白多了三分的持重。 九哥就望向了许凤佳。 两人目光相触,又都移开了眼神,都没有露出什么不对。 “玩闹中失手伤了表弟,是我的不是!”许凤佳语气诚恳地道歉。 九哥的眼皮抖了抖,抬眼看了看大太太、大老爷,又望了望许夫人。 黑亮的睫毛又垂了下来。 “也是我不小心,表哥不要介意。”他小心翼翼地回答。 九哥的伤口靠近下颚,往后的一段日子,说话吃饭都要特别小心。 大太太就笑着拍了拍许凤佳的肩头。 “不要往心里去,不过是一点小事!” 大家就有说有笑地出了屋子,到堂屋用茶。 九哥垂下眼,望着被褥上精致的绣纹,没有多久,又昏睡了过去。 好容易送走了许夫人,大太太进来看望九哥,又发起急来,“昨晚睡了那么久,怎么还这么渴睡!” 又看了看大老爷,“说不得,只好请权二少来看看了。” 大老爷没有做声。 大太太就吩咐立春,“去余容苑和三姨夫人说一声,借了她的名刺,找两个老成的管事到欧阳家去,请权家二少爷上门看看九哥的伤!” 立春轻快地应了一声,起身就要出门。 大太太又改了主意:“叫立冬去办吧!有些事,你也要学着让底下人去做!” 立冬是大太太屋里的二等丫鬟。 立春就低下头恭谨地应了是,拉着立冬到门外嘀咕了几句,回身进了东次间。 大老爷望着她 的背影,一时露出了沉吟之色。 大太太却没有留意到大老爷的不对劲。 “虽说权家的针灸术据说是上古秘传,效验无比,但二少爷今年听说只有十六岁!”她和大老爷商量,“是不是太年轻了些?” 大老爷咳嗽了一声,“虽然年小,却是京里有名的神童,据说习医前想走恩荫的路子,才五六岁就能吟诗作赋,没有对不上来的对子……比前朝的杨慎、李东阳不差!后来偶然走了医道,竟是要比欧阳家的嫡系子弟更得老神医的喜爱,才十五岁就能给惠妃娘娘问诊……” 权家二少爷有这样的资历,就算疑难杂症不能放心交代给他,给九哥看个刀伤,自然是不在话下的。 再说,又有欧阳老神医的诊断在前,不过是老人家架子大,不愿走动,后续工作才交给弟子。 应该是没什么好担心的。 大太太就放下心来,又催促大老爷,“不要耽误了衙门里的事。” 大老爷也就点了头,出了堂屋。 大太太这才松了口气。 转头就进了东次间。 九哥又已沉沉熟睡,不时想要抓挠伤口,立春坐在他身边,一次又一次握住九哥不老实的手,轻轻塞回被内。 大太太凝视着这一幕,面色深沉。 外头又传来了二娘子说话的声音。 七娘子翻来覆去,直到后半夜才睡实了。 才进了卯正就又睁开眼,看着柳绿色桃纹的帐顶发呆。 休息了一夜,她的思绪也渐渐清晰了起来。 如果只是要保住自己,并没有太大的难度。 本来就没有牵扯进来……只要拉上六娘子把话说清楚了,任大太太怎么盘问,七娘子都有底气。 可七娘子现在要顾虑的不止是自己。 不论九哥出于什么动机惹下了这么一摊子事,结果总是对七娘子有利。 许凤佳是再也不可能来找七娘子的麻烦了。 七娘子能看到这点,别人也能看到这点。 九哥为了双生姐姐能做到这个地步,并不是件好事。 往好了说,这孩子重情重义。往坏了说,那就是他心底把姐姐看得比谁都重。 大太太第一个就会不高兴,更不要说昨晚都迁怒于五娘子的大老爷了。 之所以还 没有发作到七娘子头上,不过是因为九哥还没有醒! 要是九哥拿不出有力的解释,这事到末了,还是得牵扯到她头上。 七娘子就轻轻浅浅地叹了一口气。 大太太昨晚的表现,还算是可圈可点。 赶在大老爷到来之前,让许凤佳、五娘子和叔霞串了供。 现在这三个人,算是置身事外了。 但九哥又该怎么解释他的女装呢? 七娘子翻过身望向窗外。 透过澄净的玻璃窗,铁锈色的云彩底下那一抹昏黄的亮,就映入了她的眼帘。 卯正一刻了……白露该起身了吧? 果然,没有多久,轻巧的脚步声,就传进了屋里。 看着七娘子已经半坐了起来,白露并没有特别讶异。 昨天出了那么大的事,七娘子早起梳理一下思绪,也很正常。 她就上前捧了银盆,服侍七娘子洗漱。 立夏也进了屋子,提了小小的黄铜水壶,为桌上的兽面纹小茶壶添水。 “九哥醒来了没有。”七娘子低声问。 白露神色不变。 “今早开了院门,奴婢就去问过了,九哥半夜就醒了,吃了些东西,又睡了回去。早上已经进了堂屋,听说还与表少爷说了几句话。” 醒了就好。 七娘子松了一口气。 “说话还有条理吧?” 虽然在现代,已经很少见到小孩被吓走魂儿了的事,但古代人见识少,又信着神神怪怪的东西,九哥要是胆子小一些,也不是没有吓迷糊的可能。 “神智很清醒,就是没什么精神。” 七娘子就彻底松弛了下来。 贪睡,可能是那几服安神药的功效。只要人没有大碍,接下来就好办了。 “让上元到正院外头打听着,二姐、五姐谁进了堂屋,我们再进去。”她吩咐立夏。 立夏沉着地点了点头,转身出了屋子。 白露就和七娘子说起了昨晚的事。 “……好端端在屋里做着针线,就听到外头吵闹起来,浣纱坞里的婆子都直闯进屋里来了,说是您的脸被划伤了。”她眉宇间带着隐隐约约的阴霾,“我们都吓得没了主意,还是立夏有分寸,让我去浣纱坞服侍您,她在西偏院守着 等消息。” 立夏的沉稳,的确是值得赞赏。 七娘子不动声色。“倒是没在浣纱坞见到你!” “才出了院子,迎面就撞上了太太。”白露现出了不平之色,“太太让我传话给各房,免了请安……又让她们无事不要出来,就这一下,耽搁了好久。” 如果真是七娘子出事,白露身为她身边的大丫环,应当尽快到浣纱坞守在主人身边才对。 如果是五娘子、二娘子出了这样的事,大太太只会催着随身丫鬟快些到浣纱坞去。 在紧急情况下,最能看得出一个人的心思。 大太太平时对七娘子再和蔼,昨晚的一句吩咐,也已经露出了她的真面目:在心底,她恐怕还没有把七娘子当回事。 七娘子就微微笑了。 “这事别往心里去。”她反过来安慰白露,“母亲也是着急,你是堂屋出来的人,还不知道母亲的性子么?” 大太太的确不是临危不乱的性子。 白露也没有多说什么。 身为西偏院的丫鬟,当然要和主子想到一块去,为大太太的轻忽感到不快,是她的本分。 但现在连七娘子都没有动气,她也不必愤愤不平。 吃过早饭,没过多久,上元就回来报信,“二娘子进了堂屋。” 七娘子连忙收拾衣裙,带着白露出了屋子。 以她现在的尴尬处境,一大早贸贸然进堂屋去探望九哥,难免撞上许夫人,只会招惹尴尬。 但迟迟不去,也不是个办法……只好等二娘子打了头炮,她再跟着进去,就不那么显眼了。 大太太在东稍间窗边和二娘子说话。 七娘子只是在东次间停留片刻,就进了东稍间。 “还当你今早不来了!”大太太笑着说,神色看不出什么不快。 大家彼此见过礼,七娘子就在二娘子下首坐下,关切地问,“听说九哥昨晚醒过了?” 白露几次过来探消息,是瞒不了人的,大太太就算现在还不知道,也很快就能知道了。 七娘子也没打算藏着掖着。 九哥是她一生前程所系,当然要关心一些,故作冷漠,反而惹人疑窦。 大太太的面色和悦了些,“就是醒来用了官房,再吃了些点心,就又睡过去了。” “恐怕是药力发作。”七娘子唇边也露出了丝丝笑意。“没有大碍就好。” 大太太望着七娘子。 一时真是有千言万语,却又问不出口。 二娘子看了看七娘子,又看了看大太太,便蹙起了眉头。 正要开口,梁妈妈忽然疾步进了东稍间。 “孙家姑爷昨日晚间已经进城!方才遣了人来报信,恐怕过一会就要到外院来拜访了!”梁妈妈满面的笑。 大太太先是一惊,旋即便是一喜。 “好,好!”她站起身,有些慌乱地拍了拍裙摆,“还是换一身衣裳吧,这还是第一次与姑爷相见!” 二娘子红了脸,顿时就起身出了屋子。 七娘子也就乘势起身,悄悄地退出了东稍间。 就见到五娘子和二娘子在九哥床前轻声说话。 五娘子脸上的掌印是消了,但眼底两块黑青,却是怎么都掩不住。 神色也多了几分憔悴。 “五姐。”七娘子行礼。 五娘子扫了七娘子一眼,淡淡地应了一声。 二娘子叹了一口气,羞色已不复见。 立冬又进了东稍间,脚步匆匆。 “权二少爷已经进门了!”她有些气喘,“老爷不在,太太看安顿在哪里方便些。” 二娘子只好无奈地带着两姐妹又出了东次间,在堂屋站着说话。 九哥还在睡着,肯定没有搬动他的道理,只好把权少爷领进东次间了。 二娘子年纪大了,也不方便在东次间呆着。 过了一会,大太太带着立冬出了屋子。 已经换上了银宝相花缂丝长袄,大红底金弦纹八幅裙,头上戴了成套的赤金红宝石头面。 “不好让姑爷久等,你父亲不在家,只好我到外院去先支撑场面。”她含笑对二娘子交代。 二娘子扭过头,红了脸望着自己的脚尖,罕见地露出了羞意。 大太太和梁妈妈对视一眼,都会心地微笑起来。 女儿家的心思,她们哪有不懂的! “就让王妈妈带着……”大太太扫了五娘子一眼,略微皱了皱眉,“就让王妈妈带着立春在东次间服侍着吧,你们几姐妹留在东稍间,有什么事,二娘子代我做个主。” 大太太就急 匆匆地出了屋子,带着梁妈妈上了小竹轿。 孙家来访,的确是怠慢不得,再说,这又是大太太第一次相女婿。 大秦的风俗,定亲前,丈母娘往往会找到合适的场合,好好的相一相女婿。有的人家说亲时,即使女家与男家相隔千里,也都会把姑爷送到丈母娘跟前。 但小侯爷身份尊贵,又随着父亲常年驻守边疆,分身无术,这还是大太太第一次见姑爷,自然要比寻常人家来访更上心。 几个小姑娘就在东稍间里闲坐。 五娘子没精打采,心事重重,往日的娇憨已不复见。 二娘子也是含羞想着自己的心事,七娘子托腮坐在碧纱橱边,望着东次间的动静。 王妈妈站在九哥床前,正和立春低低地说着话。 权少爷还没到,立冬又无奈地进来了。 “二太太来探望九哥。” 几个小娘子都回过神来。 二娘子扫了七娘子一眼。 “五妹回东偏院吧!”她很快作出了安排。“昨晚想必没休息好,就别逞强了。” 又迎着立冬,“把二婶接到西次间,我去陪着说几句话。” 七娘子不由得怦然心动。 二娘子又扫了七娘子一眼。 “七妹在这里照应一下。”她微微露出了一个笑。“等权少爷走了,我再陪二婶过来。” 虽然二太太和权二少爷的年纪差得很大,但也没有让隔房的婶婶看着侄子问诊的道理。 七娘子就点了点头,轻声道,“小七知道该怎么做的。” 心底不是不感激的。 自从九哥出事,他身边就没有断过人。 就算立春和七娘子友好,也时刻都有立冬、王妈妈等人在东次间、浣纱坞进出。 七娘子一直没有找到和九哥说话的机会。 二娘子这一次,可是结结实实地拉了她一把。 二娘子只是点了点头,就和五娘子、立冬一起并肩出了东翼。 白露端了茶进来,就只见到七娘子孤零零地坐在窗边,不由有些讶异。“怎么就剩您啦?” 七娘子来不及向她解释,掀起帘子就出了东稍间。 立春正站在九哥床前和王妈妈说话,“……权少爷怕是就要到了!” 以权家 人的身份地位,王妈妈自然要亲自带人出门迎候。 屋里一下就只剩下立春、白露、七娘子,和犹自沉睡未醒的九哥。 作者有话要说:小香出门在外怕是不能及时回复评论了~ 话说,我个人比较最喜欢的小权君要出场了,下回章节名预告:二少 xdddd,心满意足地飘~嘿嘿 54、二少 七娘子一刻都没有浪费。 “白露,你不是有话要问立春姐。” 她对白露使了个眼色。 立春眼珠一转,反而笑吟吟地拖了白露进了东稍间。 两间屋子虽然只隔了碧纱橱,但也算给了七娘子一点隐私。 七娘子倒并不怕被立春和白露听到。 不过恐怕这两个丫鬟都不愿意掺和到这件事中来。这件事牵扯了好几个小姐少爷,到目前为止还疑云重重……丫鬟们一个不慎,就有可能落得个身败名裂的下场。 至少九哥身边的两个新丫鬟就已经落马了……昨天事发后,她们就再也没有在正院露脸。 “九哥,九哥!”她低声急促地呼唤,使劲推了推九哥的肩头。 权家二少爷恐怕随时会到,七娘子没有多少时间可以浪费。 九哥拧着眉,很是不情愿地睁开了眼。 “郎中来了吗?”声音里还带了浓浓的睡意。 “快了!”七娘子的声调很急迫。 九哥一下瞪大双眼,半坐起身,愕然地望着七娘子。“七姐!” 七娘子就坐到了床边。 “伤疼不疼。”到底是骨肉相连,纵使再心急,这一问,还是情不自禁就溜出了口。 九哥这才想起来那伤似的,伸手就要去摸,七娘子连忙握住了他的手,“可不好乱摸!” “不疼,就是很痒。”九哥也没有挣扎,任凭七娘子握住他的手,放回身侧,愁眉苦脸地回答。“痒得都睡不好!” 七娘子只好安慰,“忍一忍,权二少爷马上就来了!” 九哥点了点头,“母亲呢?” “屋里只有我。”七娘子急促地回答。 九哥立刻就意会了七娘子的意思。 毕竟是龙凤胎,无须太多言语,也能心意相通。 “表哥那边的口径,是说……”七娘子就复述了一遍许凤佳的话。“事后母亲父亲是一定要问你的,你自己掂量着,别说串了。” 只看许凤佳串供时,扫视叔霞与五娘子的那一眼,七娘子就知道此事必定不是他说得那么简单。 虽然许凤佳几次吓她,又是要推下假山,又是要推到水里去……但毕竟都只是吓唬,没有付诸实践的意思。 如果说新得了匕首,冲“自己”展示一 番再威吓几句,倒是有的。真要拿刀去伤人,他还没那么傻。 九哥沉吟着点了点头,睡意已不复见。 虽然腮边涂抹着淡黄色的药水,使他的容颜看上去多了几分诡异,但沉思时,眼中的光彩却依然璀璨。 “你放心吧。”他就一把握住了七娘子的手。“这件事,不会牵连到你的!” 他的掌心一团火热。 七娘子不免有些好奇,就抬起眼凝视着九哥。 九哥就看了看东稍间的方向。 白露和立春的说笑声,隐隐传了出来。 “这身衣服,是从去世的三姨娘箱子里翻出来的!”九哥的声音又轻又快。 七娘子很快明白了过来。 三姨娘既然是被大老爷活活打死的,这里头自然有一段故事。 九哥的这身衣服,华贵中带着一丝轻佻,不像是二娘子、五娘子的风格。 不过,事情依然有很多难解的地方。 但九哥已经不打算再说下去了。 “总之……不会牵连到你的!”他重复了一遍。 七娘子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九哥。 她觉得九哥眼下的神态很熟悉。 沉稳、冷静,透着胸有成竹的微笑…… 到底不愧是双生姐弟。 七娘子就垂下头,轻轻地嗯了一声。 屋内一时静了下来。 立春和白露娇嫩的声音飘过帘子,模糊不清,只能听得出其中的笑意。 “我常常梦见九姨娘。”九哥又开了口。 “我总以为时日还长……她能等到我长大!” “那天去看她,我是有意做得冷淡。” 九哥的声调浅浅淡淡,伤心隐而未发。 “到底是忘了,如果不是她已病重难起,母亲又怎么肯让我去看她!” 他的声音里,常年都带着天真的欢悦,此时此刻,这虚假的欢愉已不复见,现出的冰冷却有些像大老爷,尖锐中带了一丝刀锋一样的恨意。 七娘子心下酸楚。 “她没有怪你!” 她轻声说。“她只要你过得好。” 九哥撇开头,望着帐角,半晌都没有说话。 七娘子咬住唇,强忍泪意。 九姨娘的音容笑貌,再再重现于眼前。 “你要听话……听大太太的话,听……九哥儿的话。” 浑身上下,瘦得只余一把骨头,心心念念,依然是一对儿女。 九哥心里也念着她! 她却永远不会、再也不能知道了…… 东稍间传来瓷器碰撞的声音。 接着是潺潺的水声,还有模糊的道谢声。 不知是谁给谁倒了一杯茶。 七娘子惊醒了过来。 “昨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转了话题。“许凤佳对你的前程很重要,你不能和他闹得太僵……” “昨天的事,你就不要管了!”九哥微微摇了摇头,转过脸重新向着七娘子。 他似乎还陷在那股说不出的迷惘里。 “总有一天,我不会再让你受别人的气……” 七娘子不由得一怔。 九哥的声调轻缓而坚定,他像是望着七娘子,又像是透过七娘子的脸,望着早已离去的人。 “总有一天,我要你到了哪里都能抬头挺胸,不论对谁,都不用忍气吞声、强颜欢笑……” 七娘子不禁珠泪欲滴。 九哥为什么要和许凤佳作对,费尽心机,安排了这一幕…… 还不是为了她?! “你又何必……我自己能照顾自己!”她要抽出手,但九哥却反手紧紧地握住了她,手心那股熏人的暖热,执意传了过来。 “谁也别想随随便便,就把你当成出气筒……你等我长大!” 他的语气透着执拗,又有深思熟虑后的笃定。 “等我长大了,杨家就再也没有一个人能给你脸色看!” 七娘子泪盈于睫。 她还没来得及说话,窗外就传来了王妈妈的声音。 “权二少留意台阶。” 两人都是一惊。 七娘子豁然起身。 “白露姐……立春姐!” 她扬声呼唤。 白露和立春也很快就鱼贯出了东稍间。 白露手里还端了小小的五彩盌。 “七娘子喝茶。” 她顺手把五彩盌递到了七娘子手里。 王妈妈已是领着一名少年 进了东次间。 “咦,七娘子也在。”她眉眼带笑。 七娘子就笑着望了望九哥,“九哥醒来无聊,我出来陪他说话。” 那少年手中提着小小的药箱,正含笑望着这对姐弟。 王妈妈介绍,“这是权家二少爷!” “世兄!”九哥作势要行礼,“小弟杨善久……” “你是病人,就躺着吧。”少年就微笑着制止了九哥的客气。“在下权仲白。”。 王妈妈用眼神示意七娘子见礼——七娘子年纪还小,倒不用回避男客。 “见过世兄。”七娘子行下礼去。 权仲白也回了半礼。 这少年的肤色很白皙,却又与九哥的白皙有所不同。 九哥与封锦的肤色都很白,白得像玉,透着隐隐的冷。 权仲白却像是一团云彩……说的是肤色,也是神韵。 他披着淡青色水纹鹤氅,底下隐隐露出深青色直裾,仅仅是这个装束,在江南便很少见。 不论鹤氅还是直裾,相较权仲白本人都稍嫌宽大,更显了他的清矍。 他的气度似乎与今人差异很大,举手投足之间,带着格外的古韵,就像是一副未干的魏晋水墨,俊秀之余,别有一股飘逸的风流。 权仲白解开鹤氅,递给王妈妈,弯腰拎起药箱,揭盖取出了一排银针。 九哥不由得瑟缩起来。 权仲白眼里就露出了笑意,垂首捻起一根长长的银针,比量着长短。 这人的眼睛特别的亮,亮而澄澈,好似天上的星辰,一望,就能望进人心底。 银针在他手中,就好像是一根毛笔,一管洞箫……这人的一举一动,都透着说不出的优雅。 朗然照人、风姿秀逸这样的词,似乎天生就是为权仲白准备的。 “杨姑娘和善久世弟是双生姐弟吧?” 权仲白一边挑选着银针,一边问。 七娘子连忙收摄心神。 “是。”她轻声回答。 权仲白就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 又问九哥,“伤口痒不痒。” 九哥眼睛一亮,“很痒。” 权仲白便莞尔一笑。“早上冒了晨风吧?”他问王妈妈。 众人都不由叹为观止。 知道九哥伤口发痒,还可说是回春露的药效所致。 才进门来,就知道九哥早上冒了晨风,就有些神乎其技了。 “双生子多半先天都有些不足,”权仲白就解释。“世弟先天既然不足,受伤后元气更虚,眼下又面色潮红,额前微微见汗,显然是早起冒风,受了晨露侵染,风邪入体所至。伤 口瘙痒,也由此而发。” “可要紧?”王妈妈便急急问,俨然已把权仲白当成了神医。 “无妨,扎一针就好了。”权仲白拿出了一小束艾草。“这些天不要见风碰水,每隔两三日,拿滚烫的手巾擦身,待伤口结痂,便不要紧了。” 王妈妈连忙念念有词地记了下来。 “大约多久能好。”九哥却最关心这个。 权仲白看了他一眼,唇角微扬。 他好像无时无刻不在笑。 “总也要半个月吧,世弟不要着急。” 他问王妈妈,“师父昨晚开的药方可在身上?” “昨晚送出去叫人抓药了。”王妈妈有些着急,“这就叫人寻去。” “不必过于着急,横竖针灸也要少许功夫。” 权仲白冲王妈妈点了点头。 王妈妈也情不自禁地回了他一笑,方才出了屋子。 权仲白就低首整理艾叶。 他的手很好看,指尖染了微微的黄,更显得指节的白皙。此时上下翻飞,清点着艾叶,更是十分的赏心悦目。 “辛苦权世兄了!忽然请你出诊,想必给添了许多麻烦。” 九哥就倚在枕上和权仲白寒暄。 权仲白居然点了点头。 “是啊!”他回答得一本正经,眉宇间却带了淡淡的笑意,“我本来不想来的。” 众人都不禁愕然。 哪有人这么实诚的。 “不过,先是许夫人派人上门请我,贵世翁又寻了张唯亭先生投函相请,我也就却不过情面了。” 权仲白一板一眼地说。 七娘子心头一动。 许夫人请权仲白上门,是昨晚就商量好的事。 没想到大老爷还额外请了张家人出马。……看来大老爷面上不显,心底却是很看重九哥。 九哥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 “权世兄真是个爽快人!” 他笑盈盈地夸奖。 权仲白也微微一笑,捻着银针坐到床边,拿起了九哥的手。 “我这个人入不了官场。”他手中的银针缓缓没入了九哥手心,九哥却面色安详,并无痛楚之色。“就是因为天生脾气古怪,不爱说谎。” 七娘子在古代生活了七年,除了杨家村那些举止泼辣家境贫寒的族人之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粗率得可爱的人物。 不过,权仲白的粗率,粗中有细。 “哈哈,权世兄这性子有趣。”九哥被逗得很开心。 权仲白又往另一侧手心里插了银针。 “有趣归有趣,为了这性子,也吃了不少苦头。”他望了七娘子一眼,“我藏不住话,看到漂亮的小姑娘苦着脸,就忍不住想问她:这么花也似的一张俏脸,做什么要白费了它? ” 七娘子愣了愣,才晓得权仲白是在说她。 她忍不住轻声笑了起来。 权仲白就偏了偏头,有丝不解,“杨姑娘就这么谦虚?我才说苦着脸的小姑娘漂亮,你就忙笑起来,不愿担我的称赞。” 连白露、立春都忍俊不禁。 九哥更是笑容满面,不时看向七娘子。 权仲白已是在九哥手腕、肘弯附近,又插了几枚银针,不断拧捻。 他的动作随意而娴熟。 “权世兄说笑了。”七娘子抿了抿唇,要忍住笑,又忍不住。 她生平见过的几个少年,要以权仲白最为有趣。 权仲白晃了晃火折子,笼着小小的火苗凑到了艾绒上,又撅起唇,对着火折子轻轻呵了一口气。 尽管他言笑无忌,但只看这小小的动作,就能知道权仲白举止的优雅。 他抬起眸子,将艾绒拂过九哥的额头,微微转动手腕。 “好烫!”九哥不禁轻嚷。 “烫好。” 权仲白抿唇不语。 不说话的时候,尽管这股笑意依然盘旋在权二少爷颊边,但却也自然而然地给他带来了一股凛然的气度。 过了一刻,他拿开艾绒,随手一抖。 “知道烫,风寒就被逼出来了。”又开始拔针,“你也就不痒了。” 九哥一怔,抚了抚 腮。那股瘙痒果然已经褪去。 “权世兄真是神乎其技!”他真心实意地称赞。 权仲白就露出了一抹笑。 这笑容里,第一次露出了少许自傲。 “回春露不要断,三日一换……伤口不深,只要不碰水,十有八九是不会留疤的。”他交代,“这是什么刀割伤的?” “倭钢匕首。”立春忙代答。 权仲白顿了顿,目中掠过了几许说不清道不明的光芒,笑着点了点头。 “我明日就要动身回京了。”他笑着说,“小心不要碰水吹风,再没有什么大事的,若有,便到欧阳家请几位师兄过来就行了,不拘哪一位都是极有本事的。” “辛苦权世兄!”九哥又和权仲白寒暄了起来。 “这没有什么。”权仲白一边收拾银针,一边和九哥客套,“倒是耽误世弟的学业了。” “家里马上就有喜事,也说不上耽误。”九哥和权仲白就说起了孙家的长子孙立泉姑爷。 权仲白和孙姑爷也有些交情。 正说得热闹,王妈妈进了屋子。 “这是昨日欧阳御医开的药方子……” 立春连忙为权仲白研墨。 权仲白就靠在窗边,支颐执笔,写了两张药方。 “日后就吃这两张吧……”他含笑交代王妈妈,起身披上了鹤氅,拎起小药箱。 “我就不送权世兄了!”九哥在枕上客气。 “世兄慢走。”七娘子也顺势福身行礼。 权仲白对七娘子和九哥点了点头,转身要走。 又回身望了七娘子一眼。 “杨姑娘,”他的笑容很明朗。 就好像被浮云遮了半边的旭日,少了炽热,多了和煦。 “世兄有何指教?”七娘子有些惊愕。 “你本是双生子,照我看,身子骨比善久世弟还要弱些,眉宇间又似乎惯有愁思,长此以往,恐怕会落下病根。” 权仲白的笑里多了一丝同情,但这份同情,却并不居高临下。 “还望杨姑娘善自保养,闲暇时多笑一笑,想一想开心的事!” 阳光投映在权仲白的面孔上,将他的笑意,点染得分外清澈。 七娘子怔然许久,还没来得及谢过权仲白,他已转身离去。 门外传来了二太太的声气。 作者有话要说:第一篇更新送上,我个人最喜欢的小权出场了~~~~~~~~嘿嘿 顺便解释一下小权医术来自朝鲜的问题 其实这句话多少是有点破梗了,就先改掉了。不过权家的身份来历的确有文章,之后会交代,我当然不是认为朝鲜医术有什么过人之处的,哈哈。抚摸maomao君~ 谢谢扔出第34个地雷的恩小凯君~~~~~~~~~~~~ 我好想念我的电脑哦! 55、备嫁 二太太进了东次间,口中还在和五娘子说话。 “……这权家的二少爷,前些年也见过一次,倒是越发超脱了。” 五娘子不以为然地笑了笑,没有说话。 立春忙进了西里间,把二娘子请到了屋里。 刚才权仲白没走,二娘子不好到处乱跑。 “小神医怎么说?”二娘子进了屋,就关切地问七娘子。 七娘子笑盈盈地把权仲白的话重复了一遍。“……说是没有什么大碍,十天半个月,也就能好了。” 二娘子和五娘子都松了口气。 二太太眉宇间却飘过了一缕阴霾。 七娘子看在眼里,不由得有些诧异。 九哥受的伤虽不算小,却也绝不能说于性命有碍。 二太太如果就因此再起了心思,也未免有些太轻浮了吧?许夫人可是还在余容苑坐着呢。 还没有说上几句话,许夫人亲自进了堂屋来看九哥。 听了二娘子的转述,她容色大宽,亲热地将九哥搂进怀里。“没事就好!三姨也就放心了!” “还没谢过三姨出面请权世兄!”九哥也很乖巧。 古代医药资源匮乏,即使贵若杨家,也没有可能随时有神医等着服侍,像九哥这样的伤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若是没能请到权仲白,找了别的医生来,效果可能未必有那么好。“这算什么。”许夫人不以为然,“你是咱们家的独苗苗,耽误谁都耽误不了你!” 二太太就微笑着应和了起来。 没过多久,她就起身要走。“家里还有一大摊的事……八娘子又犯了咳嗽。” 许夫人和二娘子都没有多加挽留。 二太太连头带尾,在正院不过呆了小半个时辰不到。 “倒是真转了性子!”许夫人和大太太议论。 大太太才见了女婿,唇边还带了笑。 “她能真转了性,那是最好!” 毕竟是嫡亲的表姐妹,二太太要真能抛开过继的念头,全心全意地和大太太修好,怎么都能少了大太太许多麻烦。 许夫人就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又和大太太告辞,“……本来就打算和二娘子一道上京的,路上也好照应照应。” 大太太不免客气,“留下过了年再回去!” 两个人应酬了一番,许夫人自然坚持要和二娘子一道走,大太太也只好恭敬不如从命。 两人议定了归期,许夫人就问大太太,“孙家姑爷可还中看?” 大太太情不自禁就铺满了一脸的笑。 “三姐别笑话我,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中意。小侯爷从人才到谈吐,都不错!” “连父亲都赏识的,那还有假?”许夫人就畅快地笑了起来。“我说得不错吧!这门亲,是不会结错的。” “真是万里挑一的好人家。”大太太诚心诚意地谢了许夫人,“要不是二姐、三姐并大哥一力促成,二娘子恐怕还说不上这么好的人家!” 京中权贵虽多,但像孙家这样,小侯爷本人一表人才,相貌堂堂,人品才学又都上佳,家里一向又很得圣眷的人家,也不是那么好找的。 “以二娘子的人品,也不至于配不上小侯爷。”许夫人是一脸的护短。“长相配不上?性子配不上?说句不好听的,孙家家事虽丰厚,怕是也凑不出这么多的陪嫁!” “到了京城,还要三姐多看护些了。”大太太却又有些忧心,“进门就要当家,家事又繁杂……” 两姐妹你一言我一语,越谈越投机,昨日的不快,似乎早已消融。 九哥没有大碍,众人也都松了一口气。 世家大族的亲事,礼仪本来就繁多,二娘子又是远嫁,有很多事还要现和孙家商量。还有不断上门道贺送礼的各家官太太,也都要人应酬。 大太太忙得脚不沾地,连带着正院的几个妈妈也都是成日里进进出出,许夫人、二太太都不时要过府给大太太帮忙。 大老爷就和大太太商议。“把九哥挪个地方吧!” 堂屋虽然不小,但是九哥惯常居住的东次间,却在大太太的东稍间外头。 大太太进进出出,难免惊扰了他的休息。 嫡女的亲事就在眼前,大老爷心底记挂的却还是九哥…… 大太太也顾不得计较太多,先应了是。 又有些犯愁起来。 二娘子的幽篁里是肯定不适合再送过去的了,再说,幽篁里现在也没有九哥的地方。 本来,五娘子的东偏院也正合适。 但五娘子才得了不是,在大老爷跟前很没有体面。大老爷正是找不到发作她的地方,这时候把九哥送去,就有些 不合适了。 七娘子又还有嫌疑未曾洗脱……连九哥大太太一时都顾不上盘问,打算等亲事过了,再好好地查查这件事。 到时候许夫人也走了,就不怕打老鼠摔了玉瓶! 现在把九哥送到西偏院,岂不是给七娘子串供的机会? 大老爷就把大太太的神态看在眼里。 一时也忍耐不住,微微冷笑了起来。 就算九哥是有意为七娘子张目,那又如何? 大太太的娘家人,是一个赛一个的荒唐。 不想着好好管教管教娘家人,还惦记着九哥和双生姐姐的情分…… “就送到西偏院吧!”他一锤定音。 大太太虽然觉得不妥当,但一时间,也找不到更好的人选。 九哥就又搬动到了西偏院,大太太虽然分身乏术,但还是把立春和立冬派来,又借了七娘子身边的白露,五娘子身边的谷雨,凑了四个大丫环日夜轮值服侍九哥。 这四个大丫环,都是大太太屋里出去的,身世清白,知根知底,又经过多年的考验…… 七娘子渐渐的也就放下心来。 大太太还是很看重九哥的,连这么着忙的当口,都不忘为九哥的安危打算。 许凤佳自从闹出了这么大的事,等闲就很少出余容苑。 五娘子没了着落,又不敢进余容苑找人,只好一天三遍地往西偏院跑,一面也是看望九哥,一面,也是做给大老爷看。 那天在浣纱坞前发生的事,已经成了七娘子都解不开的谜。 五娘子一开始几天,还是小心翼翼的,对着九哥也不敢大声,总是一脸的若有所思。 过了一阵子,九哥把人都清出去,和她私底下说了一会话。五娘子就又故态复萌,大说大笑的,倒也把一向安静的西偏院点缀得格外热闹。 七娘子也不知道九哥和五娘子说了什么。 九哥虽然很爱护她,但两人之间也并非没有秘密。 很快就进了十月下旬。 二娘子的嫁妆本来就商议好了,十月二十一日就先发往京城。 全苏州城都轰动了起来。 杨家虽然也有自己的码头,但那小小的水路,走不了装嫁妆的大船。还是先用车马拉到码头,卸货装了大船直上京城。 再说,陪送的嫁妆 也是要一路招摇到婆家,才能炫耀女家的财富。 金玉如意……整块玉琢的盆景……都明晃晃地搁在了外头。 一路竟是招惹了成千上万的人围着看,码头里里外外挤得水泄不通,还挤掉了十多个人入水。 大老爷特地和水军打了招呼,出了四艘船护送嫁妆上京。又叫人带话给漕帮首领,命他沿路照看。 “这几年从南到北,年景都说不上好,南边还好,我们北边的老百姓常年歉收,逼租又紧,闹得家破人亡的都有!”许夫人倒是很赞同大老爷的谨慎。“小心无大错,有了漕帮上下打点,也就没有谁敢打我们家的主意了。” 说这话的时候,几姐妹也都在堂屋坐着。 二娘子还好,三娘子却是露了惊讶。 “还以为如今天下承平!” 大家都在忙着二娘子的婚事,溪客坊这边的动静一时也小了下去。 毕竟没了大老爷撑腰,四姨娘也闹不出什么风波……在二娘子就要出嫁的关头,以四姨娘的聪明,也不会分了大老爷的心思。 三娘子就恢复了那喜气洋洋的样子,成日里带着一脸喜盈盈的笑。 “天下承平!”许夫人和大太太对视了一眼,两人都笑起来。 七娘子也不禁莞尔。 五娘子就撇了撇嘴,附到七娘子耳边。 “无知。”轻声编排三娘子。 三娘子看了五娘子一眼,面上的喜气就有些挂不住了。 还是许夫人出面缓颊。 “现在北边说不上太平,很像是又要打仗的样子。”她就看了看大太太,“你们杨家在西北根深叶茂,知道得恐怕更清楚吧。” 大太太也没有回避的意思。 “你们这些深宅大院里的小娘子,成日里锦衣玉食,哪里知道百姓的苦!”她就摇了摇头。“北边连年征战,千里赤土……也就是江浙一带太平,江西、云南,哪一年没有造反的?” 几个小娘子都听住了。 连姨娘们都听得聚精会神。 古代信息传递不便,高门家的女眷,更是长年累月都不能出门,见识短浅些,也是很自然的。 “江南终究还是富庶,北边连反都造不起来了,一有饥荒,就饿死人,哪还有造反的力气!”许夫人就和大太太说起了西边的战事,“这两年就算还打不起来…… ” 几个小娘子互相看看,都觉得身上的衣裳失了颜色。 五娘子也问七娘子,“北边那么穷,你们的日子好不好过?” 虽然五娘子有些任性,但到底最近行事透了心虚,未敢气高。七娘子也不是得理不饶人之辈,连日来在西偏院,抬头不见低头见,两人也渐渐熟稔起来。 “杨家到底是大族,宝鸡一带也比较太平,不算难过。”七娘子就笑着轻声回答。“其实我们也很少出门,不大晓得外头的景况。” 六娘子也好奇地凑到了七娘子身边。 七娘子也没有避讳什么。 她一直很庆幸自己生在富贵之家,尽管前几年的生活,称不上锦衣玉食,但好歹也衣食无忧。 在这个时代,如果生在了穷苦人家…… 她不敢再想下去了。 屋外又有人进来回报:福建王家来人上门送礼,并给大太太请安。 三娘子顿时有些局促起来,静静地盯着脚尖,没有说话。 大太太就扫了三娘子一眼,不动声色地和许夫人交换了一个眼色。 许夫人眼中闪过了一丝笑意。 “既然是王家来人,你们就回避一下吧!”大太太吩咐二娘子。 三娘子就有些发急。 正是因为王家来人,三娘子才不能回避。 上门提亲前,王家总要派人来看看三娘子。不然,若是说回去一个其貌不扬的丑姑娘,王家的面子往哪搁? 四姨娘眼神也是一闪。 但大太太都发话了,几个女儿也都起身鱼贯外出,三娘子也不好滞留。 只得心事重重地坠在了人群末尾,正好和王家来请安的媳妇打了照面。 “三姐!”四娘子就扭头和三娘子说话。“想和你商量个事!”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就拐进了百芳园里。 六娘子看在眼里,回头和七娘子咬耳朵,“亲妹妹就是好,平时再寡言少语,遇事也知道帮衬姐姐。” 四娘子也的确罕见地露出了机灵。 七娘子只是笑,没有应声,倒是五娘子邀六娘子,“一道去看九哥呀?” 六娘子转了转眼珠。 “一道去吧!九哥独自在床上,也无聊得很。”七娘子温声道。 六娘子这才 笑开了,“也好,最近百芳园里吵闹得很,来来往往都是人,到西偏院躲躲清静。” 几个人进了西偏院,就见到立夏站在廊下和上元说话。 白露被拨到了九哥屋里,上元就多了表现的机会。 平时立夏总有顾不到的时候,上元就被提拔到了屋里,时不时也能捞着在七娘子身边说话的机会。 这丫头性子沉稳,虽然老实了些,但胜在稳字,一番相处,和立夏倒是有了交情。 见到几个杨家女儿进了屋,两人都迎了上来。 “说什么这么开心!”五娘子就笑着问了一句。 “父母带了些话进来给我。”立夏大大方方地回,一边给五娘子打起了帘子。 五娘子也不在意,拉着六娘子进了西里间,很快,西里间里就传出了九哥的笑声。 立夏就轻轻扯了扯七娘子的袖子。 七娘子有些纳闷,和她一道进了东里间。 “封太太托人来传话,说是院试放了榜。”立夏难掩一丝兴奋。“封公子中了秀才。” 七娘子也不由得有些吃惊。 不要看秀才这两个字似乎司空见惯,实则在大秦,很多读书人终其一生也不过就是个童生。秀才这功名虽小,但已经是跻身于社会的中流阶层,算是士大夫了。 考中了秀才,就能进府学读书,专心备考乡试……若是乡试能够中榜,那就是举人了,也有捐官的资格。初娘子的夫婿李意兴来求亲的时候就是秀才功名,在家日夜苦读,为的就是考上举人,给李家挣个出身。 想不到封锦小小年纪,居然能考中秀才! 她一下高兴起来。“榜上几名?是禀生还是增生?” 禀生,意思是由国家按月发给粮米,一府的禀生一向不过数十名,增生就是数十名开外的生员,虽然也是秀才,但就拿不到粮米了。 “是案首!”立夏高兴地回答。 七娘子却一下怔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我在等我的新手机到达京东自提点,这个等待真的好漫长啊…… 好漫长啊……好漫长啊……看来今天是无论如何都拿不到了……拿不到了…… 二更送上!请期待明天的第三击~ 56、别离 案首哪里是那么容易就能考到的? 封锦如果有这样的聪明,恐怕早就崭露头角了吧? 虽然说到了乡试、会试,就没有所谓的人情了,从入考场到批卷,都有固定的规矩,即使贵为主考,也不好大动手脚。 但院试这样的低层考试,案首却是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主考学政的喜恶。 当然,这所谓的好恶里有没有掺杂人情,那就是谁也说不清的事了……不过这些年来,院试得中案首的秀才,多半家中与主考都有那么一星半点的联系,就算考前没有,考后说不定也都会有。 在杨家生活了这么久,这点事,七娘子还是知道的。 就好比陕西,这么多年来就没有让外姓人拿过案首,每年的案首非杨即桂……要说这里面没有猫腻,谁信? 封锦就算再惊才绝艳,也不能跨越这里头的潜规则吧。 是谁在这里头起了作用呢? 七娘子就多了一重心事。 不过,封锦得中案首,终究是件好事。 她就笑着进了西里间。 五娘子正和六娘子、九哥议论权仲白。 “……在京里也曾遇到过权家的太太、奶奶们。”五娘子去了一趟京城,倒是长了不少见识。“不愧是皇室宗亲,浑身上下的做派,不是咱们寻常来往的这几家官眷能比的。” “比咱们家的人又如何?”六娘子眼底就闪烁起了光彩。 女人,上到老、下到小,就没有不喜欢八卦的。 五娘子笑了笑。“要看和谁比了。”她就不经意地流露出了几分优越。“京里的人家,架子摆得大,说到底子,又哪里有地方上雄厚。” 这道理大家也都明白,京中位份尊、油水少,地方上离皇上远,油水足,以大老爷刚出仕时的家底,如果是在京里熬资历,恐怕现在杨家还是一穷二白。 九哥夸奖权仲白,“行动潇洒,有魏晋遗风。” “权家毕竟又和寻常勋贵不同!权二少爷的外婆是义宁大长公主……从小也是锦衣玉食、养尊处优。”五娘子就说起了在京里的见闻,“据说皇上很喜欢权二少爷,时常招到宫中陪伴,还亲口称赞‘吾家无数子弟,不若权府仲白’。” 能得到皇上的亲口称许,那是天大的荣耀。 “听说权二少爷已是定了门很好的亲事!”六娘子也道,“我在 母亲跟前的时候,听李太太和她提起,说是达家的三小姐。” 达家是惠妃的娘家,这些年来风头很劲,和权家结亲,倒也不稀奇。 两家走得本来就近…… “这就不清楚了。”五娘子看来也不大熟悉权家的私事。“权家平时很少出来走动,我在京里那么久,只见过权太太一次。不过,以小神医的名头,恐怕说的人家门第低了,也配不上他的才气。” 能得到圣眷,将来权仲白不管是做什么,都有格外的助力,就算继承不了权家的爵位,讨个恩荫却是不难的。他人又生得一表人才,怎么会没有人家想和他结亲? 七娘子心底就有了微微的怅惘。 一时间又想到了权仲白的叮嘱。 “还望杨姑娘善自保养,闲暇时多笑一笑,想一想开心的事!” 尽管他和杨家没有特别的交情,与自己这个庶女,更是毫无瓜葛。 但说话时的关心与同情,却是那样的真挚! 好像自己的委屈与无奈,无须一言一语,他都能体会得到一样。 七娘子就有些出神。 九哥看在眼里,就不动声色地转了话题。 “都二十四、二十五了,还没能见到姐夫!难不成真要到婚礼当天,才能见他一面吗。” 五娘子和六娘子都咯咯地笑了起来。 “你这次怕是见不到了,二姐夫也就是当天来迎亲时,我们能隔着窗子偷看几眼。” 五娘子以下的几个女儿家还小,可以隔着窗子看看热闹,认一认姐夫的长相。 六娘子又叹了口气,“咱们家兄弟少,喜事也办得冷清,九哥起不来床,只好让表少爷去摆拦门酒!” “若是表哥也不在,就连摆拦门酒的人都没有了。”五娘子也道,“人少就是不热闹,上回李家嫁女儿,娘带了我去吃喜酒,二十多个兄弟姐妹聚在一起摆拦门酒,把姑爷吓得面色煞白,喝得东歪西倒。” 江南风俗,不论贵贱,成婚时都要为新姑爷摆拦门酒,这摆酒也有讲究,有的小舅子捉狭,摆酒也是错落有致,这碗甜那碗酸,这碗烈那碗淡,姑爷必须面不改色连尽若干碗,才算是诚心娶亲。也有些人家高雅些,一边饮酒,还要一边吟诗作赋,显露才华,种种不一而足。 “大姐姐成亲时,也是九哥拦门?”七娘子不由有些讶异。 初娘子成亲时九哥才五岁,恐怕无法胜任拦门的工作。 “当时是从李家借了十郎、十一郎与十二郎,陪在九哥身边!”五娘子咯咯地笑,“谁知道几个小冤家,见了酒个个眼睛放光,趁人不注意,四个人倒是喝了七八碗,一个个红了脸大着舌头,也不知道是谁拦谁的门!” 六娘子就笑嘻嘻地划拉着脸羞九哥。 九哥涨红了脸,“这回我一定不偷喝酒!” “你脸上有疤呢,就算能吹风了,也未必能摆酒。”七娘子软软地劝九哥,“还是好生歇着吧!” 九哥的伤已经大体收口,留了一道深红的疤,据欧阳家的几位少爷诊断,大约过了三四个月,也就看不出来了。大太太、七娘子都甚感庆幸。 九哥就摸了摸脸,“哼,这回摆不了,还有好几回呢!” 众人对视了几眼,都不由得笑了起来,“这回还没闹完呢,就又惦记着下回了?” 到了十月三十一日早上,李太太早早地把几位少爷送到了杨家。 “人多热闹!”她笑着和大太太寒暄。 “又要辛苦几位小少爷了。”大太太客气了一番,就让几个李家小少爷找许凤佳去玩耍了。 “怎么不见九哥?”李太太难免要问。 大太太便借口九哥受了风寒,搪塞了过去。 李太太微微一笑,也没有再追问,就问起了二娘子。“明儿就要出嫁,现在想必有些忐忑吧!” 大太太也有几分哭笑不得,“还是安详得很!什么舍不得啊……都没有见到。” “是当家主母的料子!”李太太也不由得咋舌。“寻常那等没见过世面的小娘子,到了出嫁的时节,哪个不是眼泪涟涟。” “唉,我们这样的人家,也容不得她任性。”大太太不免也有些黯然,“比不得寒门小户,一门心思地溺爱儿女。” 临了正日子,杨家反倒清静了下来,大太太就请了许夫人与二太太来,四个太太坐下来谈天。 小娘子们也就出了堂屋,进幽篁里找二娘子说话。 二娘子现在也清闲了下来,嫁妆除了一套手绣的嫁衣陪在身边,别的都送到了京城去,她也无须再动针线。 幽篁里中层层叠叠的书册,也都被搬空了送上船。 五娘子看了,就不由得悲从中来,落下了泪。 七娘子心 底也有些空落落的。 二娘子虽然平时寡言少语,也不是一个能随意亲近的人,但有她在,就好像有了主心骨,知道关键时刻,会有二娘子出来做主。 按理,二娘子在家,她反而少了能发挥的空间,应该盼着二娘子尽快远嫁。 但看到空荡荡的厢房,七娘子反而有了些怅惘。 很快,正院的女眷就只剩下她与五娘子了。 大太太的阴冷性子……五娘子的暴脾气,七娘子怎么想,都觉得前路艰难。 旋即又警醒起来。 人心不足! 行得春风望夏雨,有了十分,就想着百分。 怎么不想想二娘子嫁到京城后,上有公婆,下有小姑,一大家子等着照应? 当时在杨家村的时候,七娘子是做梦也没想到有今天这样富足的日子…… 哪有人是生下来就逍遥自在的?任谁,都要勤勤恳恳地在人生路上往前行走!就连许凤佳、权仲白这样出身高贵的男丁,还不是有自己的烦恼? “这有什么好哭的。”二娘子哭笑不得,把手中的帕子递到了五娘子跟前,“擦擦眼泪吧!” 五娘子就呜呜咽咽地接过帕子,捂住了脸。“以后就不能常常和二姐在一块了!” 六娘子也被感染得红了眼眶。 三娘子、四娘子都露出了恻然之色。 这群小娘子彼此之间又没有深仇大恨,在一个屋檐底下一起生活了十几年,也总有几分情分。 “好了好了,”二娘子罕见地露出了无奈之色,“将来到了京城,姐妹们再见的日子有的是!” 说着,就冲小寒点了点头。 小寒便出了屋子,没有多久,捧进了几个盒子。 “姐妹一场!”二娘子笑了笑,“没有什么好东西,不过是彼此做个留念!” 古代通信不便,如大太太这样出嫁二十多年才归宁一次的情况,比比皆是。 医疗条件又不好,往往生离就成了死别。 在生死面前,几个姐妹之间的那点不睦,忽然又显得很渺小起来。 二娘子为每个人准备的礼物都不一样,给七娘子的,是一支狼毫小排碧玉管。 “是我平素常用的!”二娘子笑着说。 七娘子便珍重地收进了袖子里。 五娘子也得了一支名贵的毛笔,三娘子、四娘子得的都是首饰,六娘子却得了一副上好的湘绣。 几姐妹略坐了坐,到了午饭时分,也都辞了去。 二娘子就把五娘子与七娘子留下来陪她用午饭。 午饭开得很简单,不过是几味菜蔬,和小香雪的菜色比,也不见得多丰盛。几个人的心思也都不在饭上,随意吃了几口,都搁下了筷子。 二娘子就给小寒使了个眼色。 “七妹先随便坐,”她起身带着五娘子出了西厢。 想必是要到正屋说话吧! 白露进了九哥屋里,立夏和上元暂时都还偏老实,七娘子身边没有带丫鬟。 小寒就陪着七娘子东拉西扯。 “替你们小姐见过姑爷没有?”七娘子就笑着问小寒。 这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有时候姑爷上门来,小姐不方便出去相见,多半都会打发了贴身丫鬟出去相一相姑爷,或是斟茶,或是倒水,总之,都要到姑爷身边打个转,称量称量姑爷的人才。 古代没有摄影技术,闺中女儿只有靠这样的眼线,才能稍微得知未来夫婿的长相。 小寒笑着摇了摇头,“二娘子要脸面……姑爷几次上门,都不肯让我们去看!说是我们陪嫁过去,被姑爷认了出来,那就太不好意思了。” 七娘子就和她一起笑了起来。 稳重若二娘子,也有女儿家的心思。 “不过,在外院侍候的几个茶水丫鬟,也有传话进来,说是姑爷一表人才,生得比表少爷、九哥都要英武……”小寒很是为二娘子高兴似的,“配得上我们家二娘子!” “那就好。”七娘子点了点头。 二娘子虽然不能说有沉鱼落雁之姿,但也的确相当的秀丽,只是这股秀丽里带了些冷。 两个人正在说话,五娘子进了西厢。 “二姐叫你进去!”五娘子的眼圈红红的。 七娘子就孤身进了书房。 二娘子坐在空荡荡的书案前,对着青花绘牡丹小茶钟出神。 “二姐。”七娘子柔声招呼。 二娘子一下回过神来,含笑让,“坐吧!” 书房里虽然也烧了炉子,但空荡荡的四壁,就让屋里多了一股阴冷。 七娘子小心地在二娘子跟前坐下。 椅袱上还有余温,五娘子方才也是坐在这里,听二娘子的训话吧。 二娘子又出了一回神,才慢慢地开口。 “封家的大少爷,是院试案首。”她的语气简洁明快。“这个好消息,你恐怕还不知道吧?” 七娘子犹豫了一下。 二娘子已是笑了起来。 “原来你已知道了!” 到底还是露了马脚。 七娘子心中感慨。 她的这两下子,在大太太面前还能卖弄,却是糊弄不了二娘子。 “是!”她爽快地承认了下来。“封太太给我报了信。” 二娘子没有露出不快。 本来么,以七娘子与封家的关系,若是封家有了好事,还不主动报喜,那就有些忘恩负义了。 “想来是父亲和学政赵大人提过了。”她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不然,今年应试的世家子弟也有不少,封少爷的文采就是再好,案首也未必能落到他头上。” 七娘子旋即释然,大老爷亲自打过招呼……只要封锦的文章不是太差,中秀才都是稳稳的。 不过就算有人打招呼,也要有些真本领,才能拿到案首,否则,江南士子也不是好惹的。 看来封锦也是真有些聪明。 “承蒙二姐照顾!”她难掩感激。 二娘子一副知根知底的样子,肯定不是没有来由,就不知道在这事里她到底发挥了多少作用而已。 “父亲久也有提拔封家的念头,”二娘子不以为然,“我不过是提了两三句而已。以后,还要看封公子是不是可堪造就。” 若封锦是个人才,大老爷自然会继续提拔。封家到底是九哥的生母,封锦能争气,对九哥有利无害。 七娘子只是笑,没有说话。 心底却有些惊讶。 一贯只知道三娘子得宠,没想到,二娘子在大老爷跟前,说话也这么有分量。 “唉,”二娘子又罕见地露出了愁绪。“这一大家子,能指望的人也只有你了!” 大太太是那个性子,五娘子又是这个性子……初娘子、二娘子相继出嫁后,靠谱的也就只有七娘子了。 就算七娘子年纪还小,也只好寄望于她了,别人,根本连指望都指望不上! “你现在还小了些!只得了 个稳字……”二娘子又仿佛自言自语地道,“深宅大院里,都是人精……要和四姨娘斗,你还没那个本事。往后几年,不要心急,四姨娘有什么嚣张的地方,你就劝着太太忍一忍,等到九哥大了,看她还能蹦跶到什么时候。” 七娘子不由得叹服。 深宅大院里,果然都是人精。 她处处小心,殚精竭虑,在二娘子眼底,也不过是占了个稳字。 今日这一番对话,是在交代之后几年的行事基调。 要稳重,要低调。 说的是七娘子,也是正院。 二娘子就是这样,一贯的光明正大,不近人情。 “母亲那里,也要忍。”二娘子脸上飘过了一丝阴影。“虽然母亲面上不说,但心底肯定不自在……唉,你就多担待担待,这点事,迟早也会过去。” 还是那样,没有一句多余的话。智商低点的人,说不定都听不懂。 二娘子这是在说九哥受伤的事。 九哥忽然闹出了这样的事,不管出于什么动机,是为了给七娘子出气也好,是为了作弄谁也好,现在已经解释不清楚了。 很多事当时没有问清楚,以后再问出来的答案,就少了说服力。 以大太太的性子,心底肯定会留下疙瘩。七娘子也就要被猜忌了。 不过,日久见人心,只要七娘子持续表现良好,这件事,终究是会过去的。 二娘子当然是这么想,不过七娘子却不这么认为。 如果没有拿出合理的解释,怀疑的种子一旦发芽,很快就能长成大树。 57、婚礼 两人又谈了一会。 二娘子就露出了疲态。 “一家子上上下下,多少的事。”她长出一口气,有些失落,“我也做不了主,只能白嘱咐你。以后,你就见机行事吧,我说的,你听过就算了。” 七娘子不禁松了口气。 二娘子将来无疑会是个精干的当家主母。 但杨家却是大太太当家。 二娘子最大的缺点,就是有些太想当然了。 “二姐的话,我一定记在心底!”她认真地回答。 不论怎么说,二娘子的叮嘱都值得牢记。 二娘子摇了摇头。“其实这些道理,母亲也不是不懂!”她又叹了口气。“很多时候,懂了,又能如何……” 人毕竟是情绪的动物。 两姐妹就相对无言。 二娘子环顾着空荡荡的屋子,眼底也现出了不舍。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在百芳园里生活了这么些年,面对别离,她也不是无动于衷。 “这个家里,我最不放心的就是杨舞。” 二娘子不是第一次说这话了。 在聚八仙外头的长椅上,她就说过,自己最不放心的就是五娘子。 “性子又倔,脾气又坏……嘴也不甜。我在家的时候,还有人能约束得了她,以后……”二娘子就摇了摇头。 “二姐,我自然会劝着五姐的!”七娘子就乖巧地表了决心。 她也的确不讨厌这个小姑娘。 大宅门里,城府深不见底的人很多。 五娘子就好像一条小溪,尽管水流湍急,但一眼就能望到底。 二娘子就看着她笑了笑。 “那就看你的了。”她语调和缓,“将来……我不会亏待你的!” 二娘子言出必行。 说提拔封家,就在大老爷跟前进言,果真提拔了封家。 如今她开口做了这样的许诺,七娘子一时倒是心定了许多。 就算大太太将来靠不住,还有二娘子,能给她一点助力…… 两姐妹又谈了一会,小寒就进屋传话:李太太要见二娘子。 长辈召见,二娘子不敢怠慢,带着小寒匆匆离去。 七娘子只好和五娘子结伴踱出了幽篁里。 两个人都是一肚皮的心事。 五娘子没有取道长青楼,而是经过了小香雪。 小香雪已有几株梅树含苞待放,六娘子咭咭咯咯的笑声,清晰地从梅林里传了出来。 七娘子不由得会心一笑。 六娘子真是个开心果。 五娘子脸上也现出了丝丝缕缕的笑意。 “小香雪里架了个秋千,就把这丫头乐得无法无天了!”她和七娘子议论。 “六姐性子很开朗。” 两个人就说起了百芳园里的玩物。 “除了小香雪里的秋千能荡,万花流落里的荷花、莲蓬可以采了玩,园子里就没什么好玩的了!”五娘子断言。 两人一头说,一头就经过了冷清清的七里香。 郁郁葱葱的桂树,都开到了院墙外头,几株四季桂还开着花,淡淡的花香沁了过来。 “八姨娘也去了小半年了!”五娘子感慨。 七娘子想到八姨娘,也不禁有些唏嘘。“都快忘了她长什么样。” “你来得晚。”五娘子就对七娘子说起了往事,“还记得我六岁那年,给父亲过小生日,八姨娘亲自吹了一曲洞箫,那晚月色很好,她在小舟上吹,外头来来往往的船,堵了一河,都听得没有声音了。一曲完了,才都喝起彩来,倒把娘吓了一跳!” 万花流落拐出院墙,就是一条河道,想当年八姨娘的箫声都能传出院墙,吸引得来往船客泊船细听,必定是技艺精绝。七娘子不由得悠然神往,五娘子却沉默了一刻,才慢慢地道,“其实现在回头想来,娘当时心底肯定不好受。” 五娘子今年九岁,六岁那年七娘子、九哥不过四岁,那时大太太应该正和四姨娘争权争得如火如荼。八姨娘弄箫,怕是不无邀宠的意思,大太太心底怎么会舒服? 七娘子只是笑,却没有答话。 “我倒是一直想问你。”五娘子也不在意,也扯开了话题。 七娘子就嗯了一声,望向了五娘子。 “那晚在父亲面前,你为什么替我求情?”五娘子的神色有些古怪,“我也知道,我一向对你不怎么好!” 七娘子不禁莞尔。 这样的小事,若不是五娘子提起,她都快忘了。 为五娘子求情,说起来,不过是看不过眼大老爷的无耻。 只会 窝里横,在自家人身上撒气,算什么男人。 “因为你没有做错什么。”她诚恳地回答。 五娘子又沉默了下去。 七娘子就望着万花流落,似有意,似无意地叹了一口气。 “二姐出了门子,正院,就只剩我们姐妹俩了。” 五娘子垂下头,闷闷地道,“我还是不喜欢你!” 她娇艳如花朵的双颊上,浮上了两朵红霞。 要把这话说出口,也不大容易。 毕竟七娘子和她远无怨近无仇,除了她为难七娘子之外,七娘子是从不曾为难过她的。 “像你们这样的人,我见得不少。”五娘子的声调闷闷的,脸上,又浮现出了熟悉的表情。 那晚在大老爷跟前受了一巴掌后,她就是这副表情。 “我是怎样的人?”七娘子倒觉得很有趣。 小女孩嘛,难免有些扭捏。 会把不喜欢说出口,其实已经有三分喜欢了。 “大姐姐和你都是这样……从来不会犯错!”五娘子迟疑地道,一边说,一边思索。“什么话,都说得恰到好处,什么人都不会轻易得罪!随便一件事做出来,都有两三重用意。” 七娘子失笑,“五姐,你高看我了!” “我有没有高看你,你自己心底清楚!”五娘子又露出了熟悉的泼辣。 “处处小心,不过是因为没有犯错的资本,我一个庶女,在正院被太太抚育……做什么事,当然都要三思,免得丢了太太的脸!”七娘子只好抬出了这个说法。 这话也没有错。 如果她是嫡女,又哪里犯得着这样小心翼翼。 五娘子就不说话了。 她紧抿着双唇,大眼睛看来看去,就是不看七娘子。 虽然未曾开口,但脸上已是写满了字。 “是,五姐不喜欢我这样瞻前顾后的性子。”七娘子看得好笑,索性为五娘子说出口。 五娘子哎哟了一声,倒是现出了笑意。 “我可没有这样说。”她禁不住一个笑,“是你自己认的!” 七娘子就笑着白了五娘子一眼。 两人倒是都有了些别样的亲近感。 “不过。”五娘子又叹了口气。“其实说是讨厌,倒不如说是羡慕!” 真是个喜怒无常的孩子! “这有什么好羡慕的。”七娘子不以为然。“我羡慕五姐,还说得过去些。” 五娘子刚要说话,就讶异地轻呼了起来。 “表哥?你什么时候进园子来的?” 七娘子一怔。 果然就看到许凤佳从远处慢慢地走了过来。 说起来,许凤佳也有许久没和七娘子照面了。 虽然他还是时常过来给大太太请安,但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总是和几个女儿岔开。几次去西偏院探望九哥,七娘子也都有意回避。 虽说九哥受伤疑云重重,未必是许凤佳的错,但她对许凤佳就是有种见面不如不见的感觉。 “表哥。”她强笑着招呼了一句。 就躲到了五娘子身后。 五娘子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起来。 “瞧你吓的。”她倒是没有闪开,一副大姐的样子,挡在了七娘子跟前,“表哥进园子来有事呀?” “明日就要上船了。”许凤佳眼底也闪过了一丝笑意,“再进来逛逛。” 又看了七娘子一眼,“七表妹。” 他的声调还是那样缓慢。 七娘子勉强笑了笑,对许凤佳点了点头。 “噢,”五娘子也流露出了一丝不舍。“等明儿我去京城,再找你玩吧!” 许凤佳和七娘子不由同时露出一点笑意。 这次分手,下次再见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到时候男女大防……就不像是小时候,说见面就见面了。 许凤佳就笑着举手敲了敲五娘子的额角。 和五娘子说话的时候,他的态度显然要放松得多。 “一边去,我有话和七表妹说。” 五娘子非但没让,还警觉地眯起了眼。 “可别是又要欺负她!这都要走了,就别闹出事来了。”她的语气随意而亲昵。 许凤佳不耐烦地弹了弹舌头,歪头睨了五娘子一眼。 五娘子就只好拍了拍七娘子,低声说了句,“别怕,有我在。”就让到了一边。 七娘子就只好硬着头皮和许凤佳对视。 许凤佳就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把她拖到了道边。 这条小路通向聚八仙,几 个月前,二娘子和七娘子还在这里促膝谈心。 “别以为这事就这么算了。” 许凤佳的声音很低。 几乎就像是耳语。 七娘子不得不微微倾前,才能听懂他的话。 “你们倒是姐弟情深……我不管,这笔账,我就挂在你头上了。”许凤佳索性就在她耳边低低地说,湿热的气息,吹拂得七娘子耳边一片麻痒。“总有一日,我一定要讨回来!” 七娘子忍不住微微缩了缩肩膀。 原来是来撂话的。 “你最好小心些,这事,可没那么容易完。若是被我四姨查出了真相……你的日子,恐怕就要不好过了!” 许凤佳自顾自说完,也没有等她回话,便松开手,退开了几步。 在午后和煦的阳光里,他的脸就像是镀了金,灿然之余,更增了神秘。 他张开口,似乎还想再说什么。 七娘子就不由得作出了倾听的姿态。 许凤佳犹豫了片刻,又抿住唇,转身快步离去。 七娘子垂下眼望着自己的脚尖,一时也没有说话。 五娘子轻快的足音响进了小径,“表哥没有为难你吧?” 说是不喜欢,话里的关心,却是显而易见。 七娘子抬起头笑了笑,摇了摇头。 “头摇得这么用力,倒像是小狗甩耳朵!”五娘子一下笑开了,划拉着脸嘲笑七娘子。 七娘子白了五娘子一眼,“走吧!九哥一个人在西偏院,肯定寂寞死了。” 九哥倒不大寂寞,和李家的几个少爷在屋内上蹿下跳,不亦乐乎。 立春亲自劝了几次,都没有劝住……九哥脸上的疤痕已经开始落了,康复速度之快,令几个郎中都咋舌不已。 在床上躺了这么久,就算是成年人也想活动筋骨,更何况是精力充沛的孩子? 五娘子和七娘子才进西偏院,就听到了他们在西里间闹腾。 五娘子就一边笑一边进了西里间。 “十二郎,你又来逗引我们九哥!” 十二郎显然和五娘子很熟悉,笑嘻嘻地住了手,整顿衣冠向五娘子行礼,“五世姐!” 七娘子也抿唇与十郎、十一郎行了礼。 十郎还是第一次见,他面目方正,寡言少语 ,只是和七娘子对行了礼,就又站到书案前,翻看着九哥的藏书。 十一郎长高了些,穿着银鼠出锋的袍子,笑眯眯地和七娘子行了礼,又问七娘子,“最近可好?” “很好,十一世兄好?”七娘子也只好微笑以对。 十一郎笑着点了点头。 十二郎和七娘子见过礼,就又要回去和九哥上天入地的胡闹。 七娘子不禁暗暗皱眉。 这屋里有很多瓶瓶罐罐。 万一失手碰碎了几个,不是闹着玩的。 天气又冷,九哥抹了回春露,轻易还出不得屋子。 “九哥!”她轻喝。 九哥就面露怏怏之色,规规矩矩地走到了七娘子身边。 “大家好好地坐着喝茶,做什么跑来跑去的。”七娘子软语劝慰,又给五娘子打眼色。 五娘子忙拉了九哥和十二郎。“姐姐拿泥人给你们玩。” 十二郎就高兴地拍起手来。 几个丫鬟都明显地松了一口气。 十一郎看在眼底,暗自点头。 七娘子本来只打算打个招呼就回东里间,现在也只好坐下来喝茶,看住九哥。 十一郎就问五娘子、七娘子,“最近学到了哪里?” “在上《世说新语》。”五娘子笑着说,“才读到了容止。” 女学教育,不同于男学,上世说新语,是开阔几个小娘子的眼界。 十一郎笑着说,“与君共坐,如珠玉在侧,觉我形秽,说的是谁?” “是卫玠。”九哥抢答。 十二郎就眨巴着眼,“这话好耳熟呀!” 十一郎笑而不语,倒是十郎道,“是父亲昨日夸奖新科案首。” 九哥和五娘子都露出了注意的神色。“什么新科案首?” 官宦人家的子女,平时留心的也都是这些科举啊、官场上的事。 “据说今年的院试案首,生得和潘安、宋玉一样。”十一郎解释。“文采也好……几个见过的主考官,都赞不绝口,说他才貌并举,是将来的江南才子。” 江南人就是这样,好才重貌,但凡才子,总要有一副好相貌才对得起观众。 五娘子就有些好奇,“真有那么俊朗呀?叫什么名字?” “封锦。” 十郎回答。 十郎说话,和十一郎、十二郎都不大一样。 十一郎是亲切,十二郎是稚气,十郎就是稳重。 五娘子倒没有觉得什么,九哥却已露出惊容。 第二日一早就下起了小雨,靡靡细雨,贯穿了二娘子的婚礼。 几个姐妹都在二娘子身边陪伴,并没有到前院偷看姐夫——有了雨,就不大方便在外院与百芳园之间蹿来蹿去。 三娘子看着二娘子缓缓妆成,戴上珠冠时,眼中就放出了止不住的羡慕。 身为侯府世子的正妻,二娘子有三品诰命在身,此时的礼服就要比平民家的百姓更华贵得多。 御赐的松江织金大红缎,赤金头冠镶了龙眼大的南珠……全福太太倾身为二娘子在唇上点了黄豆大小的胭脂,颊边贴了花钿,把二娘子妆点得娇美无双。 在丫鬟的搀扶下,二娘子款款起身,拜别父母。 大太太望着二娘子,已是珠泪满腮,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二娘子垂下眼帘,睫毛也有微微的颤抖,旋即又抿了抿唇,抬起头微微一笑,握住大太太的手,轻轻地拍了拍。 又拜了大老爷。 对父亲,她没有露出多少不舍。 再环顾姐妹。 众姐妹有哭有笑,有欣羡,有惊叹,都一一上前与她道别。二娘子点头叹笑,格外又握住了五娘子的手。 五娘子也泣不成声,直欲投进二娘子怀里。七娘子忙拉了五娘子一把,又冲二娘子真心一笑。 二娘子愣了愣,也就回了一个娇美的笑容。 窗外已响起了喜娘催请出阁的声音。 二娘子于是转身出阁。 58、伏笔 二娘子被迎娶出门后,就直接上了运河码头的嫁船。 陪嫁的几房下人并八个丫鬟,都在身边侍候,还有自京城远道而来的喜娘、巧手的梳头婆子、南边的厨子……把披了红布的嫁船,塞得满满当当的。 孙姑爷带着前来迎娶的队伍,也装了一艘船,一并还有两三艘前后护卫的兵船,一道上了京城。 陪嫁已是先发了船,这几艘嫁船上装的都是人,船轻——走得就快,恐怕半个多月后,就能追上装了嫁妆的货船。 婚礼至此算是画上了半个句号,余下半个,就要等到腊月初一,京城那里办了酒席再说了。 连头带尾一个多月的忙碌,让大太太连着两三天都免了姨娘、子女们的请安,又请了欧阳家的郎中来开了太平方子,两副补药喝下去,总算是缓过劲来了。 因为二娘子的婚礼搁置下来的一些事,也到了解决的时候。 众人心底都是有数的。 “今年冬至来得早!”这一早起来,大老爷就和大太太商议,“我看也别大办了,太太平平地在家祠里祭过祖宗,就算是过了节吧。” 二娘子出嫁了,三娘子就是家中排行最长的女儿,当仁不让地坐到了大太太下首。 她就偏着头专注地听着大老爷的话,眼底流转着一丝喜意。 王家昨日又打发人上门给大太太请安。 四姨娘唇角也含了笑意。 她虽然打扮得很朴素,但嘴角的笑,脸上的光华,都不是朴素的打扮可以遮掩住的。 大太太就看了看三娘子。 她也露出了清浅的笑意。“老爷怎么说,就怎么办吧,把二婶也请来,好好地热闹一番。” 大老爷就点了点头。 二太太没有在九哥的伤势上做什么文章,那天来探望过后,几次进杨家,都没有提出要见九哥。 大太太自然放心得多了。 提到二太太时,语气也多了一份亲昵。 两夫妻又商议了几句琐事,大老爷就咳嗽了一声,缓缓起身。 五娘子不由得瑟缩了一下。 九哥受伤,除了罪魁祸首许凤佳,还有受害人并疑似策划人九哥,胁从犯五娘子。 大老爷没有发作主犯,却盯准了五娘子……虽然看在二娘子的婚事上,暂且按捺下了这件事。 但到了今日,就未必还会让这件事就这样轻轻过去了。 大老爷果然就看向了五娘子。 “小五跟我走。”他冲五娘子点了点头。 五娘子面露惊容,求助似地望了大太太一眼,便跟在大老爷身后,出了屋子。 众人都不免露出了异色。 三娘子虽然没有说什么,但脸上的笑意,却浓厚得快要溢出来了。 大太太就狠狠地盯了她一眼,旋即,又露出了笑意。 “都散了吧!过了冬至,你们就要开始上学了,可别丢下了功课。”她和颜悦色地对几个女儿开了口。 众人就依次退出了主屋。 “四姨娘慢一步。”大太太又笑着对四姨娘点了点头。 四姨娘的脚步就是一滞。 三娘子、四娘子也露出了忧色。 七娘子没有再看下去,她退出了主屋。 和六娘子说了几句话,七娘子便回了西偏院。 九哥的疤痕已经快落光了,余下一点点红丝在脸上,就像是指甲划出的淡淡血痕。 不过,稳妥起见,大太太还是不让他出门吹风,搬回主屋的事,也就这么缓了下来。 “七姐!”见七娘子回来了,九哥很高兴,“有什么好玩的事没有?” 七娘子就含笑摇了摇头,“还不都是那些老话。” 九哥顿时流露出几分失望。 几个大丫环都笑着打趣九哥难耐寂寞。 七娘子一边说笑,一边就趁势给白露打了个眼色。 白露眼珠一转,就笑盈盈地去拉谷雨,“走,咱们去东偏院,给九哥寻摸些玩意儿。” 五娘子屋里,什么木雕的猫儿像、天津的泥人儿,打的双陆棋、玉雕的围棋……都是应有尽有。 谷雨就笑着和白露出了屋,她是五娘子身边的丫鬟,去东偏院,自然是她来带路。 立冬昨晚值夜,现在回了自己屋里休息。 七娘子和九哥不约而同地望向了立春。 自从接了照应九哥的差事,立春就很是上心。 这一个月全心全意扑在九哥身上,人都消瘦了不少,九哥吃的用的,都是她亲自把关。 也因为如此,她和七娘子的默契也就越来越深。 不等七娘子说什么, 立春就笑着出了东里间,在堂屋里侍弄起了花草。 今时不同往日,还没到冬至,已有早开的红梅被送到了西偏院。 七娘子就轻声对九哥交代了大老爷的举动。 大老爷把五娘子带去外院,总不是只为了和他说说笑笑,享天伦之乐吧? 浣纱坞前的闹剧被强行压下了一个月有余,现在,也到了翻出来算总账的时候了。 九哥听了,却并没有露出惊惶。 眼里还闪烁着隐隐的兴奋。“还以为是什么事……父亲是一定会找我问个清楚的!” 这孩子实在是早熟得可怕了,七娘子不由得暗中扶额。 在古代,人们的确要普遍比现代早熟些。 十五六岁就要成亲,三十来岁就能做祖父母、外祖父母……还没过二十岁,或许父母就已经病故。 短暂的生命历程,就加速了古人的成熟速度,尤其是大户人家,很少有孩子过了四岁,还会满地打滚撒娇放赖。 自从懂事的那一刻起,礼仪教育就被灌输到了他们脑中,而在这样钩心斗角的环境下,也很少有人会懵懂到十五六岁——那几乎可就是婚配的年纪了。 虽说如此,但九哥也依然是太早慧了些。 七八岁的孩子,如六娘子这样已经算是聪明了,懂得藏住自己的小算盘,嘻嘻哈哈的,掩饰着心底的想法。 不过就算如此,六娘子的心思在大人跟前,也就像是清澈见底的溪水,一眼就能望穿。 三娘子这样十三四岁的小女孩,尚且还时常露出马脚。否则,也不会为众人所厌。 但九哥呢? 恐怕谁都看不透他! 一天到晚嘻嘻哈哈,就像是个孩子……你知道他是真这么稚气,还是隐而不露,潜而未发? 但到底年纪还小,沉不住气。 自己不过是被许凤佳刁难了几次,这孩子就出手了。 七娘子忍不住就叹了口气。 “你总要指点指点你七姐,告诉我该怎么说话吧?” 九哥不以为然,“七姐不是什么都不知道吗?” 就保持什么都不知道的状态,也不能说不对。毕竟七娘子本来也就是什么都不知道。 但以九哥这样小小的年纪,能不能瞒得过大太太、大老爷这样的人精。 七娘子还是有些不放心。 但却也没有多说什么。 九哥显然对自己很有信心…… 就算是为了自己和许凤佳作对,又如何?本来就是许凤佳无理在先。 大太太会为此和九哥生分,大老爷却不会管那么多。 他只有九哥一个儿子。 如果九哥能成功敷衍过去,固然好。 可如果不能,也算是上了一课,日后行事,就会更加稳妥。 有时候一味保护一个人,反而会限制他的成长。 七娘子没有再多说什么。 到了下午,大太太遣了梁妈妈来,带着丫鬟为九哥搬家。 以梁妈妈的身份,当然不用亲自做活,她进了东里间给七娘子请安,“前些时候家里人手不够,倒叫七娘子这里短人使了。” 七娘子笑眯眯地和梁妈妈客气了一番,又问,“太太早上把四姨娘留下,说的是什么事啊?” 以梁妈妈的身份,不会不知道七娘子和大太太的关系。 七娘子这是没有把梁妈妈当外人,所以才明目张胆地冲她打听消息。 梁妈妈瞥了屋外一眼。 白露正依依不舍地与立冬拉着手说话。 九哥要搬回主屋,临时凑出来的养病编制自然也就跟着解散了,白露就回到了七娘子手下侍候。 她就弯着眼,压低了声音,“太太把王家的事向四房挑明了。” 七娘子一点都不讶异。 也到了该明说的时候。 王家人三番四次的打发人上门,估计也是兴起了正式提亲的念头。 之前托人上门说合的时候,大太太这个主母不在家,现在要正式上门下聘换帖了,自然要来人问过大太太的意思,是怎么行事才更妥当。 杨家就算架子再大,也不好等王家都派了媒婆持了庚帖上门提亲了,再说拒绝的话。 梁妈妈很有八卦的兴致,“四房一听,脸都白了!当下,手里的茶杯就没有拿稳,哐啷啷地落到了地上……” 四姨娘还从来没有失态成这个样子! 七娘子不免有些神往。 “太太就有些不高兴,就说了四房几句,说她行动粗鲁……没有教养。”梁妈妈眉眼弯弯。 大太太多少天来的一口恶气,今日总 算是得到了宣泄。 “四姨娘怕是什么都没有说吧!”七娘子又问。 想到了四姨娘试探她时那显而易见的紧张,她心里倒是有些不忍。 天下父母心,四姨娘汲汲营营,机关算尽,为的还不就是给三娘子说上一门好亲! “嗐,太太也是一开始就把话摊到了桌面上,连老爷都是这个意思……她还有什么好说的?”梁妈妈不以为然。 如果大老爷与大太太夫妻联手,四姨娘就是能为再大,又怎能翻得了天? “想必是失魂落魄了!”七娘子也只好这么说。 “可不是?摔了那个茶碗,就只会应是……从头到尾,魂不守舍,连笑都露不出来了。” 梁妈妈也露出了三分高高在上的怜悯。“这做姨娘的,说到底还不都是奴……” 说到一半,又连忙收住了,暗自责怪自己失言。 这屋里现坐着的少爷小姐,还不都是姨娘肚子里爬出来的? 七娘子却不大在意。 姨娘嘛,不管原来是什么身份,进了门,都是半个奴才。梁妈妈说的也没有错。 “想必后院能安稳上一段日子了!”她长出了一口气。 四姨娘搞风搞雨,一向是目标明确。 如今……她的盘算落到了空处,一下又要从头开始。 就算四姨娘的心性再坚强,恐怕也要消沉上好一阵吧。 梁妈妈也笑了起来。 知道敌人会被打击,与眼见敌人被打击得失魂落魄,其中的快感当然差很多。 “太太这会子正是高兴的时候,脸上的笑就没有断过!”她和七娘子感慨,“这么多年来,太太也少有这样开心的时候!” “五姐回来了吧!”七娘子就想到了五娘子。 五娘子估计是没有吃太大的苦头。 “嗯,去了不一会就回来了,说是老爷也没有问什么,反而还温言抚慰了几句。恰好外头又来了什么新案首拜见老爷,五娘子就回避出来了。”梁妈妈看了看堂屋。 九哥此来只是暂住,东西并不多,这么一会工夫,也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 七娘子就起身将梁妈妈与九哥一行人送出了院子。 九哥被人高马大的奶妈子抱在怀里,脸上围得密不透风,犹自冲七娘子挥手。 七娘子不禁莞尔。 站在台阶下看着他们渐渐都转出了西偏院,才转身回屋。 “这个年,应该能过得太平点了!” 她自言自语地感慨。 白露和立夏对视一眼,也都露出了笑容。 “这年过得舒坦不舒坦,还得看九哥那头,能不能把事儿糊弄过去。”立夏一边把玩物器具往西里间倒腾,一边念叨。 七娘子倒没有太多的担心。 “九哥的身份摆在那里……又怎么会糊弄不过去?许家的表少爷,还不是糊弄过去了?” 她在书案前坐下,整顿起了许久未动的文房四宝。 “表少爷也真古怪!”白露抱起白瓷观音尊,放到了多宝格上。“咱们家的这几个姑娘,也就是七娘子性子最好……偏偏就和您卯上了。” “你这话说得我可脸红了。”七娘子格格的笑,“西偏院的人说我好,不算什么,别屋的丫鬟说我性子好,才是真的好!” “五娘子身边的谷雨、六娘子身边的大雪,哪个不说您是个好性子?”白露不以为然。她寻常跟着七娘子出屋,交游也广。 中元端着小小的鸡心宝石杯进了屋子,“姑娘,听说二娘子从前都接了花瓣上的露水来泡茶,昨儿下雨,我也接了一小杯!” 中元这丫头老实是老实,有时候却和六娘子一样,有些异想天开的妙主意。 七娘子就笑着说,“摆在那儿吧,这么一点,够做什么用,下回下雨,你拿个盆子去接。” 中元顿时高兴起来,“我也这么想!上回太太赏的梅花盅,拿来接雨水就正好……” 众人不约而同,都笑了起来。 屋内的气氛一片和睦。 外头又传来了立春的声音。 “说什么这么开心!”立春笑着掀了帘子,进了西里间。“小祖宗把随身的几本书落在了床架上,如今床倒是拆出去了,书却不知去了哪里!” 只是来暂住,九哥睡的便是寻常樟木拼凑的架子床,回主屋后,架子床就拆卸出来归进了小库房。 大家就都放下手里的活,帮着立春找书。 立春就悄悄拉了拉七娘子的袖子。 七娘子就起身与立春一道站到了屋角。 “也不知道九哥与大太太说了什么……太太倒是没有生气!反而让王妈妈领 了几个心腹的媳妇进了百芳园,还要了轻红阁的钥匙!”立春有些不解,“……就是来和您说一声。” 七娘子也很惊奇。 怎么又扯到了已去世的三姨娘? 59、好奇 大太太和大老爷都没有再提到九哥受伤的事。 连四姨娘都反常地没有以这件事来做文章。 才从大太太屋里回去,她就病了。 一并连三娘子都告了病。 众人谁不是心知肚明:四姨娘得的,肯定是心病。 大太太派人到轻红阁去翻检了一番,回头,又在观音山给去世了的几位姨娘做法事超度亡灵,连九姨娘都有份,足足享用了七天的水陆道场。 七娘子心下十分纳罕。 “这九哥也是,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她私底下和立夏议论。“竟然这么藏得住事!” 白露终究是过几年就要出嫁的人,平时也不大热心于这些阴私。 立夏却是七娘子的嫡系,和她说话,当然要放心得多。 “没想到九哥居然这样有城府。”立夏也附和。 最近这段日子,九哥该吃吃,该喝喝,该玩闹还是玩闹,就好像之前的这段波折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这份心胸,连七娘子都不得不佩服。 大太太和大老爷倒是频频有所动作。 一下,给去世了的几个姨娘做法事。一下,又大肆翻修轻红阁,把轻红阁打扫得纤尘不染,还重新粉了一遍油壁。 有心人都能看出来:这是想到了去世的三姨娘。 七娘子就又向白露打听,“三姨娘究竟是犯了什么忌讳?” 她想到了几个月前,八姨娘并一对双胞胎女儿去世的时候,大老爷也在观音山给三姨娘排了法事。 心底就有些颖悟。 白露也一片茫然,“我进来服侍的时候,三姨娘已经去世了。府里也没有谁敢提起这件事……” 她们这样的丫鬟,平时对这种府中秘事,都是避之唯恐不及。 知道得太多,反而很难脱身。 看来,在白露这里是得不到消息的了。 三娘子、四娘子也都不是合适的对象…… 七娘子就想到了六娘子。 进了腊月,女儿们都没有上学,闺阁也不动针线。 六娘子成天拉七娘子去东偏院玩耍,与五娘子打双陆,画小像。 在府里过了腊八,大太太又带着九哥并几个女儿去光福香雪海小住。 因为四姨娘与三娘子都“病”了,大太太就顺势把 四娘子留下来服侍生母并姐姐。 大老爷今年也很有兴致,陪在大太太身边,在香雪海里的冲寒馆住了两三天,才进铜观音寺,与住持说法论道。 这一次,他把九哥也带在了身边。 到了腊月里,香雪海里就住满了达官贵人,连李文清李家、张唯亭张家,都一并到了香雪海小住。女眷们闲了没事互相串门,男人们也就只有到铜观音寺去与住持修和大师诗歌唱酬,讲道论经。 把九哥带在身边,就是为了让九哥结识这些叔伯辈,将来大老爷退下来了,九哥才好接过大老爷的人脉。李家、张家,也都把继承人带在身边,听取大老爷的指教。 大老爷这是已经把九哥当作大人了。 七娘子不禁越发好奇起来。 看着九哥的眼神也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从前只觉得这孩子别样的机灵,小小年纪,该知道的一样都不少,既知道心疼自己,又知道两人最好不要太亲近。 九哥是在大太太的溺爱下成长起来的,,能知道这些,已经算是难能可贵。 没想到这样可大可小的一件事,居然被九哥处理得这样风雨不透,连一点波澜都没能激起来,就平平安安地过去了…… 就连大太太看着九哥的眼神都没有什么不对,还是和以往一样的慈爱。 七娘子第一次知道,原来好奇也是一股很强大的力量。 这件事云山雾罩,迷雾重重的……反而让她更想查个清楚。 冲寒馆地方不大,不过是三进的院子,住了大老爷夫妇俩并三位姑娘、一位少爷,还有跟来服侍的丫鬟仆妇,小院子就挤得满满当当的。 五娘子又成天与六娘子在一起,七娘子一直找不到与六娘子单独说话的机会。 进了腊月十五,李太太来找大太太说话,神色很凝重。 两个人关了堂屋的门,连服侍的二等丫鬟都打发了出来,只留下最得力的妈妈在屋里端茶倒水。 十一郎与十二郎就被交给了五娘子,“带着兄弟们一道去逛逛梅林吧!” 冲寒馆往上,整整一座小山头都是杨家的地,种了几十亩的梅林,众人在香雪海住了五六天,也不过逛了一两处。 五娘子就和十一郎商议,“十一世兄,我们去看绿萼呀?” 十一郎含笑点了点头,又关切地问七娘子,“隔得远了些, 七世妹能走得了那么久么?” 几个孩子出门,又是在山头上走动,没有用车马的道理,就算是杨家女,也只能凭着双脚跋涉。 七娘子望了六娘子一眼。 六娘子满面的兴奋。 七娘子也就没有把婉拒的话说出口:就算她借故留了下来,六娘子也是一定会去的。 “若是我走不动了,便叫六姐背我吧。”她笑嘻嘻地说。 六娘子转了转眼珠,“你沉得很!我可不要背你,叫五姐背。” 众人都笑了起来。 唯独十二郎还是一脸怏怏——知道九哥跟着大老爷去了铜观音寺,他就是这个样子。 “特地给九哥找的蝈蝈葫芦范!”他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紫红色的小方葫芦给几个杨家女儿看,“谁是九哥的贴身丫鬟,快好好收了,这可是北边来的上等货色,平时专供宫里的!我费尽心思,才淘蹬来这么一个……” 五娘子和六娘子都抢着扒开葫芦提看里头的小蝈蝈,“好精致的葫芦范子!” 十二郎就露出了得意的笑容,“别在外头瞧,先放到炕上温着,这玩意儿金贵,一见风就死。” 几个人就慢慢的往山头踱去,身后倒跟了十多个丫鬟。 五娘子拉着十二郎,跑在最前头,一路呼喝喊叫,把林间装点得分外热闹。 十一郎就向七娘子赔罪,“上回说要讨拓片来送给七世妹,倒是一直没能找到时机。” 虽然拓片不是什么难得的东西,但坊间也没有售卖,十一郎也是要派人去问司徒庙的知客僧讨要。恐怕是这段时间一直没有到光福的机会吧。 “不要紧,无非是五姐想要那东西,我连卫夫人的字都临不过来,得来也是无用的。”七娘子就客客气气地谢十一郎,“十一世兄多费心了!” 六娘子就举手遮住了一个小小的呵欠,“今年的绿萼倒是开得好。” 七娘子不由得和十一郎相视一笑。 六娘子真好似张宣纸,从头到脚,写满了可爱二字。 十一郎就放柔了声音问六娘子,“六世妹的绣艺想必是更精进了吧?” 六娘子就眉眼弯弯地比划起了黄绣娘新教的乱针法。 七娘子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和十一郎说话,她总有种淡淡的不自在。 几个人走了几步,就在半山处的小亭子 里坐了,十二郎采了两三根含苞的梅枝,“我们明日就回苏州去了,就得挑没开的采,到了苏州,才能开得久一些。” 五娘子也采了几朵开得正盛的绿萼梅,笑盈盈地给十二郎插了满头,“真是个风度翩翩的簪花少年郎!” 十二郎猛地一甩头,花落了满地,“现在谁还簪花呀!五世姐只会笑我。” “怎么?”六娘子不免愕然。 当时簪花并不是女人的专利,路边多的是招摇而过的簪花恶少,就连寻常人家的子弟,也有按时令簪花妆点的习惯。 “现在满城没有少年簪花了。”十一郎就笑着代答,“都说全苏州只有银花案首一个人配得上簪花!” 六娘子面上的不解就更浓了,“什么银花案首?十一世兄有话总要藏了一半。” 五娘子却是面色一变,急急地问,“说的可是今岁的秀才案首封公子?” 十一郎望着五娘子的眼神,多少就带了一丝讶然。 七娘子也觉出了不对。 闺阁中的女儿家,当然也不是不能谈论外头的少年。 不过,在别家的男孩子面前表现得这么急切,多少有些失态了。 五娘子也有些不好意思,咬住唇没有说话。 十一郎哈哈一笑,却也没有多问什么。 “正是今年的案首封公子……本来院试案首,也不算什么。”十一郎的话里,自然而然就带上了一分傲,“不过这位封公子实在是生得太好了,据说当日簪了银花、穿了新衣从府学出来,当时便围了上千的人,都说‘簪花者千百,皆不及案首’……此后还有谁愿意簪花?” 六娘子便瞪大了眼,带着惊奇地道,“竟有这样好看的人?岂不是如传说中的那、那、那……” “正是如宋玉、潘安般俊美了。”十一郎笑着望了六娘子一眼,眼中透出了温存,“人也很聪明!父亲也很看重他的文章,还特地请了张先生来读……恐怕张先生要把他收为入室弟子,也未可知了。” 张唯亭一向很少收徒,仅有的几个弟子却都在朝为官,当年科考的名次也不低。 七娘子不由得也露出了急切的神色。 却强忍着没有追问。 封锦和她之间的联系并不光彩。 就算瞒不过自家人……也没有必要被李家人知道。 五娘子却已经追问 ,“张先生答应了没有呢?” 七娘子心底就敲响了警铃。 不期然想到了梁妈妈的话。 “老爷也没有问什么,反而还温言抚慰了几句。恰好外头又来了什么新案首拜见老爷,五娘子就回避出来了。” 新科案首,说的不就是封锦吗? 五娘子也有十岁了,这个年纪,就算是在现代,也有些孩子都会认认真真地谈起了“恋爱”,更不要说早熟的古代儿童了。 该不会是对封锦有了什么不该有的念头吧! 可话说回来,五娘子也不是没见过世面……封锦和九哥倒有五分相似,就算再俊俏,那也是看惯了的样子。再说,五娘子也曾与许凤佳同进同出、和权仲白擦身而过,这都还是七娘子知道的几个。 十一郎就算有惊讶,也都没有表现出来。 “张先生素来不会轻易收徒,现在恐怕还在犹豫吧。”他一语带过。 五娘子张开口还要再问,七娘子却是笑着转了话题,“也不知道李伯母有什么事这么着急找母亲商议。” 她就悄悄地伸手拧了五娘子一把。 六娘子看在眼里,倒是微微一笑,也帮腔问十一郎,“是呀,很少见到李伯母面色那么沉肃呢!” 十一郎犹豫了一下,又看了看十二郎。 十二郎正喝着温热的灵芝饮,好像没有听到六娘子的问话。 五娘子被七娘子一拧,一个机灵就清醒了过来,不禁又是感激,又是生气地瞪了七娘子一眼。 此时便伸手去扭十二郎的额角,“你和我装什么大人……”嘻嘻哈哈地,和十二郎追逐着出了亭子。 十一郎就笑着说给六娘子与七娘子听,“京里最近不大太平,又有数十位排的上号的老大人上书,请皇上恩准太子出阁读书……谁知道这当口,皇后娘娘又病了,闹腾了一个来月,皇上发了好大的火,纠了个错处,倒摘了好些官帽子,这里头就有福建布政使王家……” 六娘子和七娘子都吓了一跳。 官场上的事,这些官家小姐没有不关心的。 就算再不懂事,也晓得自己的荣华富贵,就系于这些诡谲的政治风云之中。 福建布政使这样的封疆大吏,一旦卷进了夺嫡的风波里,也是说免就免…… 七娘子倒是为三娘子庆幸起来:事到如今,王家的那门亲 事没成,倒是她的幸运了。 “王家是站在哪一边呢?”六娘子就问。 十一郎苦笑了起来,“这谁知道,不过,送信的人才到笑冬风,母亲就叫人备了轿子上冲寒馆来了……” 想来,这事与李家和杨家,也有很大的关系。 几个孩子一时都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出神。 五娘子一道与十二郎说笑,一道又进了亭子,“怎么都不说话了?” 娇甜清脆的声音里,漾满了笑意。 七娘子望着五娘子红扑扑的脸蛋,没来由地就想叹气。 大太太也正和大老爷感叹,“王家那样硬的底子,说倒也就倒了!这还好是没有说到亲事上……” 大老爷面色深沉,歪在云锦抽丝小迎枕上,徐徐地道,“也不过是杀鸡儆猴……只是怎么就轮到王家倒霉了?” 大太太缓缓长出一口气,“不过,根基倒也还在的,没有几年,说不准又起来了。” “不要说几年,皇长子要是愿意使上劲,恐怕转眼就又起来了。”大老爷喃喃地道,“皇上虽然发落了几个不痛不痒的人物,但始终也没在出阁的事上松口。圣心难测,真是圣心难测……” 大太太不由自主,打了个冷战。 “走得越高,看得,就要越远!”她的话里带了一丝决绝,“还是让二弟不要回苏州了!” 尽管许家、秦家都是杨家的亲戚,但说到底,他们也都有自己的立场。 二老爷就不一样了。 一笔写不出两个杨字,家里的矛盾再大,对外也都还是一家人。 自从大老爷亲笔写信狠狠地申饬了二老爷一顿,二老爷就收敛了很多,渐渐远离了皇长子一派。 现在留在京中探听消息,也不至于为杨家带来什么危险。 大老爷就讶异地望了大太太一眼,“不是说二弟回家过完年,就把二婶带上京去?” 大太太微微一顿,露出了一刹那的不自然。 “家里的事,又哪里比得上外头的凶险。”她很快就拧了眉头,一副深明大义的样子。 大老爷就露出了沉思之色,望向了窗外的梅海。 一片无边香雪,正在苍灰色的云下怒放。 60、作祟 王老爷被摘帽子的事,在朝堂上的确引起了不大不小的风波。 四姨娘却很快恢复了精神,连三娘子脸上,也重新现出了笑。 王家已然是兵荒马乱,自然没有心思也没有脸面再来杨家提亲,三娘子的亲事,也就又回到了原点。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若是当时真许了王家,以大老爷的一诺千金,自然不会轻易悔婚……嫁到现在的王家,三娘子可就没那么舒服了。 大太太却反常地没有被四房的喜悦困扰。 自打消息进了江南,整个腊月并正月,杨家门前就没有断过车马,男客女客轮番上阵,大老爷与大太太忙得连喝水的工夫都没有。大太太更是犯了咳嗽,请医延药,又闹得不可开交,兼着四娘子每年春天都有些哮喘,今年病势有些沉重,百芳园内人人都有事忙,府里就太平了下来。 一转眼就又进了四月。 大太太到四月底才想起来要请人到余杭去接初娘子回家过端午。 初娘子今年正月生下了李家长孙女,虽然不是男丁,李家人却也十分高兴,洗三、弥月都办得很隆重,一点都没有重男轻女的意思。 大太太就很感慨,和大老爷念叨,“还是低嫁舒坦。” 二娘子嫁进定国侯府没有多久,就开始主持中馈,孙家家大业大,杂事也多,许夫人、秦大人与杨家来往的信里,都提到二娘子出嫁没几个月,就瘦了不少。 大老爷也很高兴“初娘子有福气,就看今年秋闱,大姑爷能不能考上举人了。” 考上举人,就有买官的资格,在二姑爷孙立泉面前,也不至于抬起头来。 大太太笑着点了点头,“听说大姑爷平时读书很刻苦!等闲连书房都不出。” 几姐妹也商议着留初娘子多住几日。 “眼下是大姐姐和二姐姐,没过多久,恐怕三姐姐和四姐姐也都要出门了!”六娘子倒是小大人样地叹了一口气,“家里的人口也就越来越少啦。” 女儿多的家庭就是这样,人越嫁越少,到最后留下来的,只有九哥。 “也会有新人口的!”七娘子就笑着安慰六娘子,“家里还有这么多姨娘……通房……” 六娘子就看着七娘子笑了笑。 大老爷这几个月,倒是疏远了浣纱坞的人,专在溪客坊歇脚。 把个霜降美得 不知道该怎么是好了,成日里摔盆打碗的,仿佛不闹出一点动静,就不能显示出自己的得宠一样。 不过……大太太却没有叫七娘子去问策。 九哥到底还是浮躁了些,虽然是一片好意,但他的举动,终于是叫大太太对七娘子有了些猜忌。 七娘子却并不焦躁。 早在九哥受伤的那天晚上,她就预料到了会有这一天。 没有过不去的坎。 只要她能继续把低调路线走到底,大太太总也不可能一直怀疑到她出嫁吧?再过上几个月,这份没来由的疑心,也就自然会消散了。 几姐妹一边谈天,一边出了家学。 三娘子和四娘子手挽着手,早去得远了。 五娘子就提起了大姑爷李意兴,“……当年上门来迎娶的时候,我恰好病着,没看着大姐夫的模样,去年来送节礼,偏巧我又不在,也不知道今年他会不会陪着大姐姐过苏州。” 六娘子笑道,“大姐夫也不过就是一个鼻子两个眼,老实巴交的,多俊俏也没有。” 五娘子转了转眼珠,“那也要看和谁比了,若是和貌寝状元比,大姐夫也算是个翩翩少年郎,可若是和银花案首比嘛——” 貌寝状元说的是上科魁首范智虹,虽说也是个少年才俊,二十郎当岁就中了状元,但丑得连皇帝见了都惊呼起来,他貌寝状元的名声,也就传遍了天下。 最近这几个月,五娘子总是很积极地议论着封锦。 七娘子在心底叹了口气,只好安慰自己:这个年纪的小女孩,总是春心萌动,见了个好看的少年,有所意动,也是很正常的事。 恐怕没过几年,五娘子就会把这个名字抛到脑后吧。 六娘子也好奇地道,“这个封案首好生奇怪,都拜了张世伯做老师,却不跟着张世伯上门来见一见父亲。” 以杨家的地位,一个秀才案首能沾得上一点边,将来都受用不尽,封锦都进了李文清的家门,由李文清引荐给了张唯亭,可见得并不是反感趋炎附势,一心苦读的清高之辈,如何却不进一步巴结上杨家,的确是令人费解。 七娘子却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再盘旋下去。 九姨娘地位卑微,很少有杨家人记得她的娘家姓封,不过,如果议论得多了,恐怕这个谈不上是秘密的秘密也很难再保守下去。 以九姨娘的身份,难免 为封锦带来难堪。 “王太太昨儿又上门来了。”她就提起了王家六房的十七太太。 五娘子和六娘子都是一脸的习以为常。 “王家现在乱成这个样子,她不多巴结着母亲和张太太,十七老爷的生意哪里做得下去。”五娘子就点拨七娘子,“杨棋,你遇事也要多想想里头的根由。从前王家兴头的时候,王太太和我们家走动得哪有那么勤快。” 七娘子只好浅笑。 三个小姑娘就拐进了正院。 恰好和二太太撞了个脸对脸。 “二婶!”几个人就连忙福身行礼。 二太太满面是笑,“上学回来了?”又道,“我才说着该给八娘子启蒙了,过几天,就把她送到家学来。” 最近二太太上门的脚步也勤快了不少,大太太虽然还不太热情,但见她几次上门,九哥都没有出什么幺蛾子,便也渐渐地缓开了脸色。 几个人站在当院说了几句话,也就各自回了屋子。 七娘子才进了西偏院堂屋,立夏就迎上来送了一杯凉茶,“快进端午了,这天是眼见着热起来。” 上元和中元在当屋的小圆桌上摆着碗筷,“今日有姑娘爱吃的腊味三蒸。” 七娘子就笑着说,“倒要多吃半碗饭。”一边解了裙子,进净房洗了手掸了灰,出来坐下吃饭。 “姑娘平时也着实吃得太少了些。”立夏在七娘子身边服侍着,一边和她说些琐事,“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也要多吃些才好。” 吃过饭,睡了午觉,起来进朱赢台绣花。 日子就这样波澜不兴地延绵了下去。 端一日,余杭终于来了人送了信,说是初娘子已经从余杭动身,恐怕一两天内就能到苏州了。 大太太终于找了七娘子来说话。 “也该让九哥从堂屋搬出去了。”她开门见山。 七娘子就吓了一跳。 “九哥眼见着一天天大了,还住在堂屋,就有些不成体统。”大太太却没有留心到七娘子的讶异。“五娘子也快十岁了,不好再住在正院。” 正院有时也会进些男客,五娘子小的时候是无所谓,过了十岁,出入就有所不便。 看来大太太是想让五娘子挪进百芳园,把九哥搬到东偏院。 七娘子就懂得了大太太的意思。 九哥一向跟在大太太身边,并没有自己的一套人事班子。 自从两个大丫环小雪、处暑都遭了疑心,被贬斥回家,连带着新来的两个替补也因为九哥受伤的事吃了挂落,九哥身边就只剩立春一个人照应,几个月下来,立春人都瘦了一大圈。……指望她一个人来照应九哥,实在是太难为立春了。 再说,独立到东偏院,就不能混着使大太太屋里的人了。 她就静静地望着大太太,等大太太继续往下说。 “不过,九哥身边的丫鬟,却实在是难挑。”大太太也不免露出少许愁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连着挑上来的人,都是在别处妥妥当当,到了九哥身边就开始闹幺蛾子!” 七娘子还是笑,没有说话。 大太太只好自己揭开了谜底,“我冷眼看了几个月,倒觉得你身边的立夏是个稳重的,你看……” 她就双目炯炯地望着七娘子。 七娘子有了几分好笑。 大太太要是觉得这样的手段能试探出她的心意,未免也小看了她。 “立夏年纪小,还不太懂事。”她从容地回复,“再说,是跟着小七从南偏院出来的,恐怕,行事还有几分的土气……” 话中的犹豫就分明地体现了出来。 七娘子演技一贯不大好,要不然,她还真想演得更忐忑、更过火一些。 大太太神色一宽。 如果七娘子心心念念都是拉拢九哥,这样上好的机会,她自然不会错过。 这孩子还是很知道分寸的! 又不由想起了浣纱坞前的那件事。 若果九哥所说是真,这里面就没有七娘子一点事了。 这小半年来,自己冷眼看着,平时小九和小六的话,都要比和小七多些…… 大太太就叹了口气,露出了一点真正的烦躁。 “一天大,两天小的,还和我住在一间屋子里,是有点说不过去了。” 这话和刚才的官方辞令比,意思虽然是一个意思,但语气就已经换做了亲昵。 七娘子也陪着大太太愁眉不展。“府里这一两年,也很不太平!还有很多未解之谜……” 大太太望着七娘子,会心一笑。 到底还是个孩子。 虽然不关自己的事,但有了机会,还是 忍不住要探听一下。 也只有孩子会探听得这么明显。 她就半遮半露地告诉七娘子,“恐怕是三姨娘在作祟!” 七娘子瞪大了眼。 心中就有了些模模糊糊的想法。 古代人和现代人最大的不同,就是他们的见识太少了。 对自然,对鬼神,古人都怀抱着虔诚的敬畏之心。 作祟这样的话,在现代当然会被斥为无稽之谈,但在这个时代,是有很多人认真地把身边的怪事解释到鬼神身上的。 九哥不合情理、莫名其妙的举动,如果是因为三姨娘在作祟……一下就什么都能解释得通了。 “三姨娘究竟是……”她把话说了一半,才吞了回去。 大太太脸上就闪过了一丝恨意,却也有分明的恐惧。 “都是过去的事了!”她轻描淡写地带了过去,双手合十,“这次在观音山特地给她做了七天道场,就算有再大的怨气,也该转世投胎了!” 七娘子连忙整肃脸色,陪着大太太念了几声佛。 心里却想到了八姨娘去世的时候,大老爷吩咐给三姨娘做法事的事。 大太太就又和七娘子商议,“话说回来,连小雪和处暑都不能放心了,也不知道这院子里能放心的人还有几个。” 能进正院服侍的丫鬟,哪个身后没有一大家子人口? 大家都在杨家讨生活,就算能保证丫鬟本人的忠心,谁能知道她背后的那一家人心底在想什么? 七娘子也感慨,“像立春这样,家里没有什么人口,又能干老实的丫鬟,要是多几个就好了。” 大太太也跟着叹了一口气,一时间,真有几分求贤若渴的样子。 “就算有了立春,她一个人也还是不够……” 七娘子不由一喜——听大太太的口气,是不会在立春身上打别的主意了。 像杨家这样体面的人家,儿子屋里的丫鬟,大老爷连看都不会多看一眼。 就算原本对立春有什么心思,恐怕现在也淡忘了吧。 尽管这事与七娘子没有什么利害牵连,立春这小半年来,更是很少往西偏院走动,但却也着实让人高兴。 深宅大院,能温暖人心的事太少了。 花样的少女,本来就值得拥有一个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丈夫。 两人又说了几句话,七娘子也没能拿出更好的办法来。 九哥院子里的事,她始终不愿插手太多。 大太太只好把这事先放了放,说起了三娘子的婚事。“……四房是见天在老爷耳边叨咕着,说是要在王家上门前把三娘子的婚事定了。” 原本大太太与大老爷商量好了,等王家上门提亲,便借口推掉这门亲事,等一年半载,风声过了以后,再为三娘子说亲。 现在王家自顾不暇,也没有提亲事的心思,四姨娘想借机把三娘子的婚事定下来,也不能说是个很差的思路。 毕竟三娘子今年也十四岁了,如果真要等王家上门提亲再回绝,这一耽搁,就是两三年。女孩子的青春可等不起。 不过,看大太太的样子,是打算卡一卡三娘子的亲事了。 七娘子噗嗤一笑,打趣大太太,“您也不必着急,四房亏心事做得多了,自有现世报等着,没准改日王家还真就上门了……”她罕见地刻薄了四姨娘一把。 大太太被七娘子逗得哈哈大笑,“从来不知道七娘子有这样一张巧嘴!” 七娘子略带害羞地笑了笑。 要和一个人打好关系,最好的办法,当然是和她有相同的喜恶。 虽然七娘子并不擅长演戏,但抒发一下对四姨娘的厌恶,对她而言也不是很难的工作。 大太太对七娘子果然又多了几分亲近。 “其实,”她就带了几分沉吟,对七娘子透露,“三月里,天水的桂家托人带了话来,也有意思要和我们结一门亲。” 七娘子眉头一挑。 宝鸡杨、天水桂,桂家也是西北豪门,和杨家往来频密,七娘子对桂家不能说不熟悉。 不过,大太太三月里就收到了信,却是现下才对自己提起…… 61、归宁 “桂家也是大族!”她就笑着向大太太提起了自己在西北的见闻,“前些年在西北的时候,虽然还小,但是依稀还记得,有些落魄的族人,也不过就比寻常农家稍好些罢了。” 世家大族,必然是兴旺发达,子孙无数,除了核心的几房之外,旁支偏房也不可能个个都财大气粗。大老爷要不是自己争气考上进士,又娶了秦家的小姐,这一支也早没落了。 大太太就笑着点了点头,“能和我们家说亲事的,也就是桂家的老九房了!” 桂家是武将,和杨家又不一样,进了军队,军功就是自己杀出来的。桂家九房历年来子孙旺盛,多出骁勇之士,已有隐隐跃居大房之上的势头,如今的镇西将军桂明就是老九房出身,年纪才只三十余,就已立下了几件大功,大有把桂家的名头发扬光大的意思。 “皇上这几年恐怕又要在西北生事。”大太太就分析给七娘子听,“以桂将军的勇猛,想要不大放异彩恐怕都难。” 桂家正处于上升期,又是相较文官更安稳的武官,两家同为陕西世家,多年来联络有亲,是很合适的结亲对象。 就是因为太合适了,大太太恐怕未必愿意把三娘子说过去吧。 七娘子就有些惊奇地望着大太太,“按母亲的意思……桂家竟是不可多得的上等人家了?” 大太太就微微一笑,“要说不好,却也是有不好的地方,你没有去过天水,怕是不知道。这些年西域乱得很!商路不通,就很少有人往西北走……虽然是边境重镇,但却十分萧条。” 天水虽然也有塞上江南的称号,但和鱼米之乡苏州比,恐怕就少了几分繁华。 更不要说这些年边境一直不大太平,时不时地就会爆发几场小规模的战争,驻守在天水附近的将领,随时都有出征的可能。 嫁进这样的家庭,就算有权有势,恐怕生活也没有多少趣味吧! “再说,桂家家风严谨正派,镇西将军虽然这几年渐渐地起来了,但恐怕手里却没有多少银钱。” 大太太的这句话,才揭露了桂家最大的弱点。 又是随时可能披甲出征的武将,家里又没有多少钱,三娘子嫁过去虽然诰命不低,但说起来,生活趣味和初娘子、二娘子比,那是天上地下。 这门亲事要是说起来,也不能说不体面。桂家的几个儿子将来肯定都要上沙场征战四方,有父老护航,只要能在战事里存活下来 ,四品的指挥佥事,那是稳稳落袋的——李姑爷要做到四品官,还不知道要打熬多少年的资历呢!大老爷就算知道了,恐怕都不好多说什么。三娘子一个庶女能嫁进这样的人家,那是她的造化! 私底下,却是甜苦自知了……大太太也真是费尽了心思,才为三娘子物色了这么一门亲事! “母亲真是深谋远虑!”七娘子就顺口夸了大太太几句。 就好像大太太分析的那样,这门亲事有利也有弊,对三娘子来说,也算是比较理想了。 毕竟桂家的严谨家风,七娘子在西北时已是亲眼见识过的,这样的家风下出来的子弟,多半都是品行端方,行事得体…… 总比嫁给京里的纨绔要好得多吧? 大太太却又略微露出了愁容,“话说回来,桂家这一代竟没有庶子!几个儿子都是嫡出,偏生三娘子只和嫡长子年纪相当,恐怕桂家还看不上三娘子做嫡长媳!” 七娘子不禁吓了一跳。 嫡长媳,那就是将来的当家主母。 老九房的当家主母,也就是桂家的宗妇。就算桂家落魄到了极点,也不会娶进一个庶女来做宗妇的。 “西北可不比咱们江南!”她连忙劝阻大太太,“对嫡庶之分,看得要比我们南边更重些……我看,母亲还是别开这个口,免得坏了两家的交情。” 大太太就露出了一抹笑。“桂家二小子今年也有十二了,要不是不想让三娘子寄在我的名下……” 现在大家都小,两岁的差距看起来还不算什么,可等到结亲后,给三娘子生育嫡子的时间就少了点。 大太太这又给三娘子挖了一个坑。 七娘子却有些不以为然。 镇西将军是从二品的官职,从官衔上,是要比大老爷的从一品低了两阶不错,但相差也没有大到桂家能以嫡子迎娶庶女的程度。 当然,如果是嫡次子迎娶养在太太名下的庶女,那是另外一回事。但仅仅以三娘子的庶女身份,即使大老爷现在权倾江南,嫁给桂家嫡子,也算是高攀了。 不过,她已经否定了桂大爷,现在再否定一个人选,大太太就算也明白里头的道理,却未必会高兴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庶女顶撞。 “听着倒像是门般配的亲事。”七娘子眉眼弯弯,“不过,小七年纪小、见识浅,这么大的事,也不敢轻易就说出个子丑寅卯来。” 大太太果然有了些不耐烦,就皱了皱眉。 她正要说话,七娘子连忙又补了一句,“大姐姐眼看就要到苏州了,母亲若是还觉得有什么不妥,不妨问一问大姐姐,倒比问小七更稳妥!” 大太太以往与七娘子商议的,不过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二娘子的嫁妆给都给出去了,大老爷就算再生气,又能改变什么? 许夫人为了什么四处求神拜佛,也不关杨家的事。 与桂家联姻这么大的事,的确是不能仅凭七娘子的几句话就定下来。 大太太也想通了里头的道理,一时心平气和,对七娘子,倒是又多了几分好感。 从来养在太太身边的庶女,再没有不争宠的。 七娘子与初娘子就没有见过面,自然谈不上什么姐妹之情。 又都是走锦囊袋、智多星的路子。 难得七娘子还能大大方方地承认自己的稚嫩,把表现的机会让给初娘子。 她看着七娘子的眼神,又多了几丝温情。 “最近这段时间,银钱还凑手吧?”就关心起了七娘子的起居。 “平时也没有什么花钱的地方。”七娘子也很给大太太的面子,露出了欣喜的神情,“钱匣子满得都要合不拢了。” 大太太心情大好,“这才是正院姑娘的体面。” 又吩咐七娘子,“过几天八娘子就要进家学了,她身子骨弱,你五姐又是个粗心的,少不得你多留心些,别让她在家学里出了什么事,我也不好见你二婶。” 家学虽然名义上是大房、二房合办,但其实一直是大房的儿女就学,八娘子如果出了什么意外,大房当然难辞其咎。 七娘子心中就是一动:大太太对二太太的态度,不知不觉间,已经完全和缓下来了。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出口探问。 大太太三月底就收到了桂家的信。 却要进了五月,才和她商议。 恐怕心底对她还是有所疑虑。 暂时依然要忍。 七娘子就笑着应了下来,又起身告退,“大姐姐要归宁,母亲这里想必是事多的,小七不打扰母亲了。” 大太太也微微笑着,目送她出了东稍间,又转过堂屋窗下,进了通向西偏院的夹道。 她的容色又渐渐深沉了 下来。 王妈妈进了屋子,低声回报大太太,“几个小丫鬟家里都查过了。” 大太太神色一动,“怎么样?家里都还清白吧。” 王妈妈低低地应了一声,“都是太太从娘家带来的陪嫁出身,和这府里的下人,没有什么来往。” 大太太的陪嫁家人也有十多房,这么多年下来,在府里也形成了一股不小的势力。 大太太就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 王妈妈想到了自家二小子谈起立春时的神色,心下就是一紧。 咬了咬牙,壮着胆子低声开口,“不过,到底年纪都小,还是离不得经事的大丫环调教!” 大太太就叹了口气,“那就把立春给了九哥吧!横竖,也服侍他小半年了。再换上一拨,也着实有些不大好看。” 王妈妈不由得大喜。 却又纳闷了起来。 “不是说把她抽调回主屋……”当通房来培养? “小七是个得体的孩子。”大太太却忽然说起了七娘子,“倒是没有往九哥身边安插人马的心思。” 王妈妈一下就出了一脊背的冷汗。 就想到了在西偏院住着的日子里,立春和七娘子来来往往的细节。 “她才多大!”她的声音有些微不可觉的颤抖,“身边的人,还不都是您给的。” 大太太也不禁自失的一笑,“这小半年来,我冷眼看着,立春和她倒没有多少私交。” 也就是说,这两人是单纯的互相欣赏,丫鬟欣赏小姐稳重的性子,小姐欣赏丫鬟能干的表现。 深宅大院就这么点地儿,谁和谁都能扯得上关系。避讳来避讳去,也就没人能用了。 只要立春还是大太太的人,以她的身家背景,当然是九哥屋里大丫环的不二人选。 王妈妈暗暗透出了一口长气。 连忙做恍然大悟状,“原来如此!”她恭维,“太太的心思真是深远!” “你这就不懂了。”大太太指点王妈妈,“九哥年纪小,展眼又要进东偏院……” 这么小的孩子,哪里知道是非好恶,身边的人向着谁说话,他当然也就向着谁了。 如果立春被七娘子收服了,暗地里向九哥说些不三不四的淡话…… 王妈妈干笑,“太太真是深谋远虑!” 大太太就笑着摆了摆手。“哎哟,”又叫了起来,“倒是忘了和小七商量一件事。” 就要叫王妈妈把七娘子再叫回来。 想了想,又笑道,“算啦,横竖初娘子不日就要回来了,问她也是一样!” 初娘子端三日一早就到了杨府。 她带着两个陪嫁丫鬟并姚妈妈,春风满面地进了正院堂屋。 “娘!”初娘子亲亲热热地唤了一声,就在红蒲团上跪了下来,结结实实地给大太太磕了三个响头,“足足有两三年没见了!” 大太太满面是笑,弯身亲自把初娘子扶了起来,“我看看我看看——瘦了!” “是富态啦!”初娘子笑着摸了摸脸,“生完大姐儿就胖了十多斤,整个人圆滚滚的,这几个月慢慢的才瘦了下来。” 这是个清秀的少妇,身穿柳绿连格对襟襦裙,越发显得体态丰盈、珠圆玉润。一双不大的眼弯得若月牙儿一般,写满了久别重逢的喜色,却又并不过分轻浮。 七娘子就看了看三娘子。 这两姐妹倒是很相似,都有一张圆脸。 三娘子原来是全盘照搬了初娘子的做派……不过,见了正主儿,倒觉得她是画虎不成反类犬…… 她心不在焉地思忖。 初娘子已是从姚妈妈手里接过了小囡囡,抿唇向大太太献宝,“这是大姐儿……一路睡下船,睡上车,进了家门,还是在睡!” 初娘子身上穿的不过是上等湖缎,大姐儿的襁褓却使的是锦绣堆金的蜀锦,大太太接过来先看了看襁褓,就不由失笑。 “这孩子,陪嫁也不是给你这样折腾的。”说着,她便亲昵地点了点初娘子的额角,才抱起大姐儿掂了掂,“倒是不轻!” “足足六斤多的大胖闺女,平日里也是能吃能睡……”初娘子笑着和大太太说起了大姐儿的起居琐事,大太太听得满眼是笑。 姚妈妈并两个陪嫁丫鬟便拜见了大太太,由底下人领着退了下去。 初娘子就笑着和姐妹们一一拉了手,“得闲了千万到余杭来做客!庄子上很幽静,一点都不脏乱。” 她说的话虽然平常,但合着那盈盈的笑,就透着情真意切。 见到七娘子,初娘子略微顿了顿,才笑着拉起了七娘子的手,“还是第一次见七妹妹!这家大业大,也有许多不好,兄弟姐妹们不能常在一处!” 七娘子也堆出了笑,“见过大姐姐!” 初娘子就含着笑,上上下下地打量起了七娘子。 她做得相当明显,但却并不惹人反感,眼神中没有恶意,只有单纯的好奇与欣赏。 “真是个玉人儿!”就称赞七娘子,“我们家的妹妹,个个都生得比我好看!” 杨家众女就都笑开了,“大姐还是这样会说话!” “嗳呀,难道我说的不是实话?”初娘子就故作惊讶,握住了嘴。“在余杭乡下地方呆久了,还自以为自己生得不错……回娘家一看,才知道是我眼浅了!” 众人就又笑成了一团。 气氛一团和睦。 七娘子也不由得暗自羡慕初娘子的手腕。 有这样的口才,这样的自嘲精神,到哪里吃不开? 大太太抱着大姐儿,爱不释手,又问,“姑爷怎么不进来相见?” 初娘子忙道,“他在外头拜见父亲!也不知道姐妹们是否应该回避,一时不敢进来。” 说到大姑爷李意兴的时候,初娘子自然而然就流露出了一股淡淡的甜蜜。 三娘子面露艳羡之色,连大太太身后站的四姨娘,眼底的云雾都散开了一会,现出了一丝丝的渴望。 62、幸福 第二天,初娘子果然就带着姐妹们进了二杨街另一头的翰林府。 二太太一并请侄子侄女们一道到翰林府逛逛——翰林府虽然没有总督府阔大,却也是花园假山,一样不缺,不过这几年两家面和心不和,大太太很少上门拜访,连带着儿女们也就短了走动的脚步。 九哥和大姑爷一早就被大老爷带去张家拜访张唯亭先生,自然没有去。 七娘子也懒怠到翰林府走动。 索性就称了病,“今早起来就觉得胸闷恶心,想是今年热得早,中暑了。” 大太太很当一回事,索性也没有过翰林府,“请医延药,家里没个人照看着怎么行。索性就我在家照应着吧。” 众人就由初娘子领头去了翰林府。 七娘子也就老老实实地躺到了床上,脸冲着床幔出神。 没过多久,欧阳家的弟子就来给七娘子把脉。 欧阳家虽然世代只行医道,但说起架子却丝毫不比杨家小,欧阳老太爷不说,几个老爷、少爷,也不会轻易被这样的小病请动。 “怕是过了暑气,我开几帖药,姑娘若是愿意吃,就吃几贴,不愿意也就罢了。”那弟子也是知情识趣。 七娘子就靠在床边和立夏、白露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又叫她们开了妆匣,拿了大太太给的珠宝赏玩。 吃过午饭,二太太派人传话:侄女们要吃过晚饭才回总督府。 七娘子睡了午觉起来,不见白露,才想起姚妈妈把她接回家去了。 一时又有些扼腕:没能乘姚妈妈来接人的时候,多套套话。 “算了,”她和立夏念叨,“来接人的时候,急着回家和亲人相聚,哪有唠叨的心思。” 立夏只是笑,七娘子又哎呀,“很该给白露几两过节费的。” “过节费,这名头倒是新鲜。”立夏就念了几遍,“节下的赏赐,官中都有了,您那点银子,还是收着自己用吧——也亏得姑娘想得出这么好听的名目!” “这你就没见识了吧?”七娘子咯咯地笑起来,“这名目还多了去了,什么过节费、避暑费、车费、话费……想得出名目的,都能给你补贴了发银子!” “什么车费话费,说话也有银子得?”立夏天真无邪地瞪大了眼。 七娘子哈哈大笑,“可不是?说得越多,银子也拿得越多!” 说 着,又有些感伤,“费尽心思才进了那么好的地儿,可惜,只呆了几年……” 立夏就很听不懂了。 她也没有细问。 像姑娘这样人物,哪里是她能盘根究底的。 “也不知道翰林府大不大。”她和七娘子念叨。 “你不是有个姑妈在翰林府当差?”七娘子问,“过了端午,我也给你半日的假,你回家请姑妈带你到翰林府逛逛也就知道了。” 对这两个大丫环,她是一向公平。 立夏就笑着推辞,“上个月回去过了,再说,白露姐姐也不是白回家探亲的。” 姚妈妈费力巴哈地求了体面,要带白露回家,必然是有她的目的。白露也有几分出公差的味道。 七娘子白了立夏一眼,罕见地露出了小女儿的刁蛮,“傻丫头,叫你去翰林府逛逛,难道就不是出公差了?” 立夏顿时面露恍然,唯唯应是。 又好奇,“姑娘想知道翰林府的布置,怎么不亲自去逛一逛?” 七娘子叹了一口气。 立夏是个好孩子,也很聪明,可惜,有时候心眼还是差了那么一点点。 “我去能看着什么。”她叹了一口气,“人家一看我是这边府上的小姐,还有什么话敢说?只有你去,看到的才是真正的翰林府。”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要不是这次姚妈妈接了白露回家,七娘子也想不到让立夏进翰林府看看情况。 在宅斗上,她毕竟经验尚浅,很多事都只是被动在应付,没有主动出击的概念。 立夏恍然大悟。 “姑娘教训得是。”她肃然点头,又崇敬起来,“姑娘真是……就没有什么能难倒您!” 七娘子微微一笑,却也没有多少自得之色。 这群古代贵妇、贵女,没有生活压力,也没有正常的男女交往,一言一行,都受到礼教的限制。 也只好把心思放在钩心斗角上了。 以她多年的生活经验,一旦穿越进了这具躯体,多年修行,也不过是勉强不落下风而已。 现代人的心机和古代人相比,根本算不了什么。 这座精美雅致的百芳园,既是这些太太、姨娘、小姐的家,也是她们的职场和战场。 要一路血腥厮杀,才能如初娘子一 样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 也不知道这个俨然修炼有成的长姐,会给府中的微妙局势带来怎样的变化。 吃过了晚饭,白露又被姚妈妈送回了西偏院。 七娘子连忙披衣起身,亲自把姚妈妈让到西里间,两人对坐着吃茶。 “今天怠慢了,没能陪大姐姐游园。”礼多人不怪。 姚妈妈对七娘子的态度明显地恭敬整肃了起来。“这是哪里话,您可千万别这么客气。” 她含笑瞅着七娘子,“都是在正院养活的庶女……初娘子面上不显,心底是极疼爱您的!得闲了常和我念叨,也不知道您在西偏院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受什么闲气!” 七娘子不会不信这话,却也不会当真。 杨家人的善意都是有条件的,条件不到,睬你都懒。 就好像当时的大姨娘和五姨娘,如果她举止不得体,行为不稳重,恐怕这两个姨娘也不会对她释出善意。 她笑了笑,“大姐姐心慈。”便低头吹茶。 姚妈妈眼底掠过了一抹惊异。 没想到这个七娘子,年纪小小,却这样滴水不漏。 “白露没给您添麻烦吧?”换了个话题,“她父亲母亲托我向您问好,听说您爱吃糟笋、糟鱼,这就精心糟了一坛子,才让小幺儿放到了白露屋里。” 七娘子连忙谢过了姚妈妈。 糟物就是吃个新鲜,恐怕是昨晚准了白露的假,姚家人赶着现糟出来送礼的。 她就想到了立夏家里送来的玫瑰腐乳。 谁说内院不是职场? 两人又说了些闲话,七娘子忍不住就问起了初娘子,“大姐姐在李家还好吧,这次生了女儿,没受什么……” 姚妈妈哪里还不懂七娘子的意思? 乡下人家,越发的重男轻女,第一胎是女儿,难免招致婆家微词。 “嗐。”她情不自禁,春风满面。 只是这一个表情,就说明了初娘子在李家的体面。 “公公婆婆简直要把初娘子看得比亲生女儿还亲,哪里会说什么重话……恨不得比生个大胖小子还高兴!”就絮絮叨叨地诉说起了李家对初娘子的周到。“……小姑子特地到佛前跪了三天,求了平安符来给囡囡系在脖子上,保佑她平安康健……” 七娘子听得很用心。 脸上有掩不住的羡慕。 姚妈妈看在眼里,对七娘子倒是多了几分亲切。 在正院养活的庶女,图的还不就是门好亲事? 七娘子小小年纪,倒是通透。 她就起身告辞,“也出来一天了,初娘子恐怕要哄小囡囡入睡……姑爷读书辛苦,族里就没有一个出仕的长辈,和娘家隔得又远……” 七娘子就笑着把她送出了门槛。 立夏一脸的似懂非懂。 七娘子看见了,就一阵好笑。 和姚妈妈的这一番话,旨在互相试探。 姚妈妈一开始只想着探她的底。却不想露出初娘子的来意。 终于还是忍不住露了露初娘子的来意。 和娘家隔得远,要借娘家的势就有些不大容易,大太太日理万机,久而久之,恐怕对初娘子的宠爱也就淡忘了。 大太太的为人,七娘子还看得不透彻吗? 只看九哥受伤一事,就知道她对庶女,终究不过是面子情。 初娘子要维系大太太对她的宠爱,也不能光靠给娘家送东西。 李家又不是豪门巨富,哪有那么多稀罕玩意送进娘家? 自然只能找一个人在大太太身边常常提着自己,不让自己被淡忘掉。 正院能帮上她这个忙的也就只有七娘子了——都是庶女,能体会到庶女的难处。 姚妈妈几次上门,恐怕是来摸七娘子的斤两,多于探望白露。否则去年端午,怎么就不见和白露叙旧了? 不过,交易嘛,总是有来有往。 就看初娘子打算摆出什么筹码了。 初娘子也在灯下兴致盎然地听着姚妈妈的回报。 “这个七娘子,倒真不是简单角色。”她对着明晃晃的玻璃镜,拆卸着头上的八宝髻,“回头记得提醒我,和娘再讨几面镜子,小囡囡一出生,这镜子就不够使了。” 姚妈妈就满面是笑地点了头,附和,“小小年纪,倒是和您当年一样机灵。” “我看比我机灵!”初娘子顿住了手,对着镜子打量着自己的容颜,“就是太机灵了,看着才不显机灵。” 她就自失地笑了笑,“乡下住久了,看这个小孩子,都有几分深不可测!” 姚妈妈就陪着初娘子笑了起来。 心底却在咂摸和七娘子的几次对话。 还真有几分深不见底的样子…… “她是个聪明人,那自然最好。”初娘子挑了细粉,细细地揉在鸭蛋一样腻白的双颊上,“这几年府里是肯定不会太平的,她要少了几分厉害,还真镇不住这场子!” 姚妈妈这几天在下人堆里打滚,小道消息听了不少,上层人士的想法却是一抹黑,忙虚心请教,“这又怎么说?底下人却都说,府里要比原来更太平了。” 初娘子就对着镜子露出了一个嘲讽的笑。 “承蒙老爷看得起我们大姑爷,私底下对大姑爷透出,想把他引介到张唯亭先生座下……还嘱咐他到时候回家不要声张封家案首的事。”她拧开了花露瓶子,懒洋洋地洒了几滴进衣领,“外院全是老爷的人,把消息瞒得风雨不透,太太竟是如死人一般,半点都不知道。” 老爷已经开始提拔封家了! 姚妈妈就倒抽了一口冷气。 “这又怎么瞒得下去!”她也有几分疑惑,“这银花案首的名头,太太是一点没有听说?” “通不过是传了几个月,太太的心思,也不在这事上头。”初娘子又自失笑,“也不知道二婶给她吃了什么迷魂药,还重新动起了过继的念头,说是今年下半年想把两个侄子接回来冷眼考量考量,若是人品比九哥更敦厚,或许就过继进来给九哥做伴……” 姚妈妈吓得简直站都站不稳了。 这两个消息,不论哪一个都能在府里掀起腥风血雨。 也没有哪一个可能长长久久的瞒下去。 封家人既然进了张唯亭先生座下,又是少年案首,中举人,那是迟早的事。 看在大老爷和张唯亭的面子上,名次也不会太低的,说不准就是个解元。 秀才案首,不算稀奇。 解元的名字大太太总听得到了吧? 这一听姓封,顺藤摸瓜那么一查,还有什么查不出来的? 饶是不知道的时候,都还嫌九哥和她不齐心,都想得到半路过继个侄子来调/教。 这要是知道了还了得?府里恐怕都要被大太太翻过来了。 再说过继的事…… 大老爷只要没有疯,都不会过继个侄子进家门。 九哥没出生的时候,大太太几次想松口,都被大老爷顶回去了。 逼得急了,甚至还和本家联系上了。想要在族里暗暗留意些命苦的孤儿…… 大老爷和本家之间的恩怨,姚妈妈又哪里不清楚。 就算九哥夭折,大老爷都不会过继亲侄子! 大太太的这想头哪怕只是被大老爷猜出了一点影子,立刻就又是一场风暴。 “四姨娘恐怕要重新起来了!”姚妈妈脱口而出。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要不是大太太娘家势大,大老爷又和本家闹翻了,也不会死命抬举起四姨娘。 两夫妻要是再闹得势同水火,四姨娘只怕要更得宠了。 初娘子哈哈大笑。 “四姨娘也有自己的心思嘛。”她的语调很轻松,“她又不傻,一个姨娘,还能翻了天去?老爷要用她气太太,那是老爷的事,她未必会听命!” 姚妈妈就很有些不懂了。 “现在她想的,就是三妹和四妹的亲事……可你看这府里的老爷太太,有哪一个是会如了她的意,给她们顺顺当当地找两门好亲事的?” 大太太自不必提,大老爷也不是什么善男信女。 宠爱四房,为的就是遏制大太太。 如果四姨娘不听话,他也自然会以亲事来挟制四姨娘。 再说,这官宦人家,儿女的亲事,从来也都不简单……当年大太太嫁进杨家,又岂是心甘情愿? 姚妈妈扶额,“这在余杭住久了,竟是忘了府里的三国鼎立!真真是费脑筋!” “这就费脑筋了?”初娘子梳理起秀发,“大姑爷和九哥在张先生府里遇见了封案首,小祖宗可是一点讶异都没有……” 姚妈妈和九哥也不是没有相处过。 这孩子可不是能藏住惊讶的性子。 见到封家少爷,一点讶异都没有,那就是已经见过几次了? 却和大老爷一起瞒着大太太…… 才这么点大,就懂得瞒着嫡母,扶持生母娘家了。 “再有五妹那个炮仗,七妹这一个深潭……接下去这几年,家里不热闹怎么办?哪一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初娘子就站起身,漫不经心地议论,“还有二叔二婶这对臭不要脸的老不死虎视眈眈,不热闹,那是谁都不会答应的!” 姚妈妈已经被闹得头晕目眩了。 看着初娘子要往内室走, 她忙追着问了一句。 “那您、那您还真打算听了二房的话,跟二老爷亲近呀?” 初娘子和二太太关系一向不佳。 两房势同水火的那几年,二太太没有少在初娘子手上吃亏。 如今这一回来,二太太却是殷勤得不得了……谁都知道这里面有鬼了。 初娘子脚步不停,一边和姚妈妈说话一边进了卧房。 “所以说,我一向佩服二婶,不要脸也不要脸得坦荡荡,又总是那么干脆。” 李意兴伏在枕上,已是打起了震天的呼噜,手里还握了半卷书。 “难得二叔舍得提携后辈,我怎么好意思说不?”初娘子就望着夫婿,降低了音量。“她指望从我这捞好处,那却是不能……九哥这孩子机灵聪慧,我还指望他护着大姑爷,怎能让她如愿?” 姚妈妈就痛苦地问,“那咱们该怎么……怎么……” 她却是说不下去了。 这千头万绪的,就连该怎么梳理清楚里头的利害关系,姚妈妈都没个思路。 初娘子慢慢地坐到李意兴身边,心不在焉地哼了一声。 “这就要看七妹的了。”她垂下眼,示意姚妈妈退出卧房。“也只能看她的了……我一个出嫁的女儿,又能做什么?”姚妈妈只好住了嘴,垂手退出了卧房。 李意兴缓缓睁开眼,朴实的脸上,一片迷茫。 “你们在说什么。”他打了个大大的呵欠,语调朦胧。 初娘子眼底只有温柔。“你不懂的事!” 李意兴也就不再问,往里挪了一个身位,让初娘子上床。 “我们什么时候回余杭啊?”他的声音闷在被子里,有些模糊,带着淡淡的委屈。 “想家啦?”初娘子就靠在了李意兴坚实的臂膀上。 “嗯!”应得又快又急。 和小孩子一样,心事藏都藏不住…… “我也想余杭了。”初娘子就悄悄在李意兴耳边回答。“我还想你了!” 李意兴翻了个身,纳闷地望着妻子,“傻娘鱼,我不就在你身边?” 初娘子就咬住唇,慢慢地、一颗一颗地解开了衣领上的盘扣。 李意兴傻傻地望着她,不由自主长大了嘴巴。 眼里的惊喜与惊艳,就像是最有力的夸奖,让初娘子一下 美成了天仙。 总督府里永远都甩不掉的阴霾,就渐渐地退出了卧房。 63、阴冷 端午日,众位小儿女系长命缕,额前画王,配了艾虎喝过雄黄酒,便进了百芳园玩耍。 八娘子怯生生地找五娘子,“五姐姐,我端午后也要到家学上课了哩。” 这孩子也长高了不少,不过较之同龄的九哥、七娘子,依然是怯弱得多,说话间,带着嗽喘之音。 五娘子还有些不解,“来了就来了嘛!” 六娘子却是一把拉起了把八娘子的手,笑吟吟地和她手拖着手咬起了耳朵。 初娘子就笑着把五娘子叫到身边,和她说起了私话。 三娘子与四娘子远远地在聚八仙那头采琼花。 七娘子也乐得清静,索性远远地踱到浣纱坞跟前,和人群拉开了距离。 端午是大节气,百芳园里处处都很热闹,连一向深居简出的大姨娘和五姨娘都穿了浅红色的绢裳,在假山下靠着太湖石说话。 看到七娘子经过,两个人都露出笑容,恭谨起身。“七娘子!” 这两个姨娘除了每天给大太太请安外,每日里只在长青楼潜心修佛。 但对府内的局势,却把把握得很精到。 此时再面对七娘子,就多了形于外的敬重,好似以往对二娘子的态度一样。 七娘子心中一动,索性站住了脚。 大太太既然说了,三姨娘的事不方便对一个没出嫁的小女孩透露,其实就等于是给了她知情权。不过碍着嫡母的面子,没有明说罢了。 大姨娘是早于三姨娘被抬举的老人了,问她,不比问谁都妥当? 看到七娘子欲言又止,两个姨娘也交换了几个眼色。 都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看来是有备而来了……七娘子也没有太过讶异。 她到现在才想到这一点,并不代表大姨娘和五姨娘也这么迟钝。 七娘子平时事务繁多,要应付的人形形色色,但大姨娘和五姨娘几乎已经完全退出了舞台,一心修佛……能麻烦到她们俩的事,也并不太多。 她就笑着问过了两位姨娘的好。 “今年热得早,才进了五月,就要穿纱衫了!”和两位姨娘寒暄了起来。 大姨娘和五姨娘都说是七娘子年纪小,禁不住热。“到了咱们这把年纪,还没有过立秋,就恨不得套上棉袄了。” 七娘子就笑着打趣两个姨娘, “母亲都还没有说老,你们怎么就说上了。” 大姨娘和五姨娘连忙自责,“失言了,失言了。” 在深宅大院里,什么事都讲究个身份地位。以七娘子如今的身份,也只有在大太太和大老爷跟前要低头伏小,在这两个失了宠的姨娘跟前,她就是高高在上的小姐。 “轻红阁收拾了一番,倒是衬得那几树毛桃格外的青。”七娘子就指了不远处的小楼,和两个姨娘拉家常。“也不知道往年这桃子都是什么时候红起来的,倒叫我进进出出,看了嘴馋。” 大姨娘不由失笑,“七娘子说笑了,您屋里还能短了几个桃子?” 五姨娘却面露沉思。 七娘子微微一笑,没有答话。 五姨娘就小心翼翼地提起了往事,“想当年三房在世的时候,这十多株桃树是年年都不打果的……过了花期,就把小小的果苞全打下来,免得耗尽了树的精气,来年的桃花就开得不好了。” 能在深宅大院里混出个姨娘来,就算老实,也都有限。 七娘子就好奇地应了一声,“原来如此。” “其实也都是三房的穷讲究!”大姨娘望着轻红阁的目光里,有缅怀,也有一丝丝的恨意,“那时候她得宠!连太太的面子都敢落……老爷也由着她折腾,可惜,怎么折腾,都还是个姨娘!也只好在这样的地方讲究着了。” “老爷是真被鬼迷了心窍!”五姨娘余悸犹存,“那时候我还是太太身边的丫头……老爷连着四五个月宿在她屋里,一门心思要给她个子嗣,好让她下半辈子有个依靠。什么四姨娘、六姨娘,都要靠边站!” 三姨娘当年居然如此受宠! “那时候五姐都还没出生吧?”七娘子也做感慨状。 大姨娘就冷笑起来,“何止五娘子,连四娘子都没影儿呢……” 大太太和四姨娘都还是可以生育的年纪,也都只有一个女儿。 肯定把三姨娘当成了眼中钉、肉中刺。 现在后宅的这点争斗,和当年的腥风血雨比起来,恐怕都不算什么了。 “七娘子怕是不知道,三姨娘原本是江浙一带最当红的清官人……”大姨娘有些不好意思,“唉,您还是孩子,我们是不该多说的!” 七娘子就垂下眼,也露出了几分羞涩,“倒是听说过她出身不大干净……” 五姨娘就笑着拉起 了七娘子的手,三人一道,款款往人迹罕至的假山深处行去。 “这样出身的女儿家,恐怕都吃过来路不明的药……三姨娘一直没有生育,心里也很着急。”她顿了顿,“在后宅里,除了老爷外,她没有一个能说得上话的人,恐怕就是这样,事情都闷在心里,终于有些疯疯癫癫起来……就做出了些见不得人的事。” 七娘子就配合地做出了惊讶又好奇的表情。 她也的确很好奇。 能力压大太太与四姨娘,霸宠后宅,看来这三姨娘并不是什么简单人物。 想必她的死,也充满了故事。 五姨娘正要说话,却又闭上了嘴,露出了倾听的神色。 七娘子这才注意到有足音往假山方向传来。 接着,几个人都听到了初娘子的笑声,“自从出嫁了,走过最远的路也就是从这亩田走到那亩田,好久没爬假山了。” 大姑爷木讷的声音传了过来,“来年带你去爬天目山。” 两个姨娘忙和七娘子一起绕出了假山,向初娘子、大姑爷行礼。 “原来七妹在这里。”初娘子眼睛就是一亮,“方才四处都没见你,六妹还念叨来着。” “大姐。”七娘子礼数周全,“大姐夫。” 李意兴就又红了脸,吃吃艾艾地说不出话来。 初娘子就埋怨地白了他一眼,“算啦,你回余容苑歇着吧!” 到处都是女眷,大姑爷也的确不方便在百芳园里行走。 李意兴如蒙大赦,一边擦着腮边的汗,一边急匆匆地顺着假山走向了万/花/溪上的小竹桥。 初娘子又笑着招呼七娘子,“五妹、六妹、八妹都在小香雪荡秋千,三妹、四妹在万花流落里坐船,你就陪姐姐在假山上坐坐吧。” 七娘子欣然从命,与大姨娘、五姨娘作别,跟着初娘子轻盈地拐上了假山。 大姨娘与五姨娘目送她们进了四宜亭,这才相视一笑。 “初娘子还是那样有心计。”大姨娘就感慨。 五姨娘忙拉了拉大姨娘的衣袖,“在园子里说话还这么不谨慎……” 大姨娘也有些后怕,两人左右张望片刻,见来往行人,都没有留意到大姨娘的那句话,这才相携远去。 初娘子这次归宁,倒是给身边的丫鬟与妈妈都放了假,两人进了四宜亭, 连个端茶倒水的人都没有。 七娘子只好随口招呼了假山下的丫鬟,让她去西偏院传话,叫白露进小厨房端些茶水点心进来。 初娘子就含笑看着七娘子分派下人,有条有理地招待着七娘子。 虽然年纪差别很大,但初娘子归宁是客,的确应该由七娘子来安顿她。 看来,这孩子年纪虽然小,但处事却的确很老成。 白露很快就带着立夏,端了食盒、茶水进了四宜亭。 “初娘子最爱吃曹嫂子做的乳酥拌红果,”白露看来和初娘子也十分熟稔,笑吟吟地邀功,“我泥了曹嫂子老半天,才请动了她下厨……初娘子拿什么谢我?” 初娘子就笑着拧了拧白露的手背,“就拿这一拧谢你得了。”白露一扭身,笑着就逃下了假山,立夏不言不语地跟在后头。 七娘子心下纳罕:想不到白露和初娘子之间居然这样言笑无忌。 “当年白露是托了姚妈妈的面子才进正院服侍的,姚妈妈是我的养娘……她常来看望,一来二去,也就有些情分。”初娘子似乎看出了她的疑惑,笑着让七娘子,“难得曹嫂子还记得在红果上裹一层糖汁……我口甜,这酸红果,非得加了糖汁才能入口。你尝尝看,好吃就多吃几个。” 七娘子果然就叉起了一个小红果放进口中。 从四宜亭上望下去,聚八仙的琼花开得是真美,团团如扇,更如雪。 初娘子一时就看得痴了。 七娘子也没有说话。 初娘子一见她来,就打发大姐夫回了余容苑,又拖着她来爬假山,当然不是无的放矢。 看她这样沉得住气,初娘子对她却是又多了几分欣赏。 “你这孩子倒是古怪。”她就笑着和七娘子拉家常。“虽说庶女总要老成些,但却也没见你这样,和大姨娘、五姨娘说得来的。” “两个姨娘都很和气。”七娘子也和初娘子打起了太极,“我性子古怪,反倒是和长辈们更谈得来,与同辈的姐妹,就有些格格不入。” “你是太太身边的小锦囊嘛。”初娘子抿唇一笑,“太太还和我夸你来着,说是自从你进了正院,她遇事就有了商量的人,等你再大几岁,恐怕大小事情,都要交到你身上了!” “有五姐在,又哪里轮得到我管家。”七娘子不以为然。“太太不过是当着姐姐的面,不好意思说我的短处罢了 。” 这大宅门上上下下,千头万绪,很多事都不是她一个庶女能够涉足的,大太太如果不是在家事上耗费了太多心思,也未必就不能独自应付后宅的争斗。 初娘子眼神一闪:这孩子小小年纪,进退得宜,又深知分寸…… 她的笑容更温和了。 说不定,七娘子还真能镇住杨家的后院。 两个人又客套了一会,初娘子像是不经意,就提起了轻红阁的往事。 “刚才五姨娘的话,我也听到了一耳朵……这三房也的确有些阴魂不散,人去了这么多年,还出来作祟,累得我们家的四少爷都遭了血光之灾。” 七娘子不由得精神一振。 身为这桩风波的当事人与嫌疑人之一,大太太是肯定不会把事情真相与她分享的。 初娘子身为大太太身边的锦囊袋,这次回门,大太太说不准就原原本本地把这事的来龙去脉,告诉了初娘子,让初娘子来给她分析局面、找出真凶。 她就渴望地看向了初娘子,“不瞒姐姐,这事云山雾罩的,我到现在也没有弄明白,怎么九哥受伤,又能扯到三姨娘头上……” “三房当年在后院,实在是太嚣张了。”初娘子却没有搭七娘子的话头。“那时候五妹都还没有出生,二妹才刚刚懂事,我也就是你这样的年纪。” 七娘子只好做洗耳恭听状。 初娘子黑白分明的杏眼里,也多了少许伤怀,“三姨娘是老爷亲自赎的身,才进门的那几年,真是风头无二,千恩万宠……别看四房现在俨然是‘副太太’的样子,当年在三房跟前,连声大气都不敢喘。除了太太,她竟是谁都不放在眼里了。就连对老爷也都是一时好一时坏,好起来如胶似漆,坏起来,竟是能把父亲赶出轻红阁,锁了门不让父亲进去!” 听起来,三姨娘很有几分性情中人的样子。 “母亲那时候心急着想要个子嗣,却不想,三房虽然得宠,但连着七八个月,都没有传出喜讯。”初娘子微微一笑。“那时候父亲已经是江苏布政使,也过了而立,二叔、二婶都有一对儿子了,我们大房也还没有承嗣子。父亲心底想必也是着急的很……” 她叹了一口气,“我也就不瞒七妹了,当年是我向母亲献策,请她与四姨娘联手。不过,也就是出了这么一个主意……没有多久,就传出了三姨娘给父亲下药的消息。” 要说七娘子不惊 奇,那是假的。但她更惊奇的,还是初娘子居然这样坦然地就揭开了此事的内幕。 大太太和四姨娘都还在育龄,对挡路的三姨娘,恐怕都是必除之而后快。 当年的初娘子,恐怕也就是八九岁的年纪吧? 就能看透当年那错综复杂的局势,指点大太太作出战略布局了…… 古人还真是小看不得! “我们正院庶女,虽然在正院养活,别人看着风光。”初娘子就徐徐地道。“但是内里的苦楚,也只有自己清楚。嫡母有了自己的子嗣,有所偏颇,也是自然的事。所以,我们也就只好走出自己的路。” 她的目光一片澄澈。 七娘子顿时就对初娘子多了几分好感。 只是这一份坦诚,在杨家已属难得。 “我明白大姐的意思。”她也没有装腔作势。“身为正院的人,自然要为正院着想。” 内宅的斗争本来就是这样,不要说三姨娘为人嚣张,就是为人小心谨慎的九姨娘,又何尝不是因为碍着了大太太的眼,就被发配西北,终至一病不起,青年早夭? 就算没有初娘子献计,大太太一样会寻找除去三姨娘的办法。 有些事不是遮住眼就能假装没看见的,身为正院的一份子,就要为正院打算。 初娘子也有几分欣喜,“倒是没有错看了你!” 她就又说回了三姨娘,“也是三姨娘命苦……我出了这个主意后不久,母亲没有忍得住气,和父亲大吵一架,父亲索性就搬进了轻红阁。他每日里喝的补药,也换在轻红阁里煎。不知是四姨娘还是母亲出手,在药渣里混了零陵香。” 七娘子就有几分不解。 初娘子只好解释,“零陵香这东西,烧着倒没有什么,若是入药,可使男女不孕……这事很快就闹了出来,老爷虽然生气,但一时却也没有疑心到三房头上。” 三姨娘正是得宠的时候,巴不得早日有孕,又怎么会给大老爷下绝育药。 “就是这个时候,三姨娘的亲戚上门拜访,无意间透露出,三姨娘在青楼的时候就已经喝过藏红花熬制的汤药……这一辈子都不能生育了。”初娘子垂下眼。“老爷勃然大怒,前脚把那亲戚打发出门,后脚就进了轻红阁。没有多久,三姨娘就被草席卷了丢进了乱葬岗……” 七娘子也不禁叹了一口气。 大老爷也未 免太心狠了点,怎么说,那都是他的宠妾。 “没有多久,府里就接连提拔起了五姨娘与六姨娘,六姨娘倒是先有了身孕,众人都松了一口气。”初娘子慢慢地往下说,“可是就在这时候,府里就流传起了谣言,说是三姨娘当年被打死的时候,已经有了几个月的身孕。到了乱葬岗,野狗把胎儿都拖出来啃吃了,才叫人发觉。” “老爷和太太都很生气,查来查去,也查不出这话是哪里传出来的。没有多久,六姨娘难产,孩子才出娘胎就没了气,却是个男丁……知道的人,都说是三姨娘是老爷的仇人投胎来的,专妨害老爷的子息。现在成了鬼,还要作祟。”初娘子的语气虽平淡,但话里却有一股逼人的阴冷。 64、阴冷 端午日,众位小儿女系长命缕,额前画王,配了艾虎喝过雄黄酒,便进了百芳园玩耍。 八娘子怯生生地找五娘子,“五姐姐,我端午后也要到家学上课了哩。” 这孩子也长高了不少,不过较之同龄的九哥、七娘子,依然是怯弱得多,说话间,带着嗽喘之音。 五娘子还有些不解,“来了就来了嘛!” 六娘子却是一把拉起了把八娘子的手,笑吟吟地和她手拖着手咬起了耳朵。 初娘子就笑着把五娘子叫到身边,和她说起了私话。 三娘子与四娘子远远地在聚八仙那头采琼花。 七娘子也乐得清静,索性远远地踱到浣纱坞跟前,和人群拉开了距离。 端午是大节气,百芳园里处处都很热闹,连一向深居简出的大姨娘和五姨娘都穿了浅红色的绢裳,在假山下靠着太湖石说话。 看到七娘子经过,两个人都露出笑容,恭谨起身。“七娘子!” 这两个姨娘除了每天给大太太请安外,每日里只在长青楼潜心修佛。 但对府内的局势,却把把握得很精到。 此时再面对七娘子,就多了形于外的敬重,好似以往对二娘子的态度一样。 七娘子心中一动,索性站住了脚。 大太太既然说了,三姨娘的事不方便对一个没出嫁的小女孩透露,其实就等于是给了她知情权。不过碍着嫡母的面子,没有明说罢了。 大姨娘是早于三姨娘被抬举的老人了,问她,不比问谁都妥当? 看到七娘子欲言又止,两个姨娘也交换了几个眼色。 都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看来是有备而来了……七娘子也没有太过讶异。 她到现在才想到这一点,并不代表大姨娘和五姨娘也这么迟钝。 七娘子平时事务繁多,要应付的人形形色色,但大姨娘和五姨娘几乎已经完全退出了舞台,一心修佛……能麻烦到她们俩的事,也并不太多。 她就笑着问过了两位姨娘的好。 “今年热得早,才进了五月,就要穿纱衫了!”和两位姨娘寒暄了起来。 大姨娘和五姨娘都说是七娘子年纪小,禁不住热。“到了咱们这把年纪,还没有过立秋,就恨不得套上棉袄了。” 七娘子就笑着打趣两个姨娘, “母亲都还没有说老,你们怎么就说上了。” 大姨娘和五姨娘连忙自责,“失言了,失言了。” 在深宅大院里,什么事都讲究个身份地位。以七娘子如今的身份,也只有在大太太和大老爷跟前要低头伏小,在这两个失了宠的姨娘跟前,她就是高高在上的小姐。 “轻红阁收拾了一番,倒是衬得那几树毛桃格外的青。”七娘子就指了不远处的小楼,和两个姨娘拉家常。“也不知道往年这桃子都是什么时候红起来的,倒叫我进进出出,看了嘴馋。” 大姨娘不由失笑,“七娘子说笑了,您屋里还能短了几个桃子?” 五姨娘却面露沉思。 七娘子微微一笑,没有答话。 五姨娘就小心翼翼地提起了往事,“想当年三房在世的时候,这十多株桃树是年年都不打果的……过了花期,就把小小的果苞全打下来,免得耗尽了树的精气,来年的桃花就开得不好了。” 能在深宅大院里混出个姨娘来,就算老实,也都有限。 七娘子就好奇地应了一声,“原来如此。” “其实也都是三房的穷讲究!”大姨娘望着轻红阁的目光里,有缅怀,也有一丝丝的恨意,“那时候她得宠!连太太的面子都敢落……老爷也由着她折腾,可惜,怎么折腾,都还是个姨娘!也只好在这样的地方讲究着了。” “老爷是真被鬼迷了心窍!”五姨娘余悸犹存,“那时候我还是太太身边的丫头……老爷连着四五个月宿在她屋里,一门心思要给她个子嗣,好让她下半辈子有个依靠。什么四姨娘、六姨娘,都要靠边站!” 三姨娘当年居然如此受宠! “那时候五姐都还没出生吧?”七娘子也做感慨状。 大姨娘就冷笑起来,“何止五娘子,连四娘子都没影儿呢……” 大太太和四姨娘都还是可以生育的年纪,也都只有一个女儿。 肯定把三姨娘当成了眼中钉、肉中刺。 现在后宅的这点争斗,和当年的腥风血雨比起来,恐怕都不算什么了。 “七娘子怕是不知道,三姨娘原本是江浙一带最当红的清官人……”大姨娘有些不好意思,“唉,您还是孩子,我们是不该多说的!” 七娘子就垂下眼,也露出了几分羞涩,“倒是听说过她出身不大干净……” 五姨娘就笑着拉起 了七娘子的手,三人一道,款款往人迹罕至的假山深处行去。 “这样出身的女儿家,恐怕都吃过来路不明的药……三姨娘一直没有生育,心里也很着急。”她顿了顿,“在后宅里,除了老爷外,她没有一个能说得上话的人,恐怕就是这样,事情都闷在心里,终于有些疯疯癫癫起来……就做出了些见不得人的事。” 七娘子就配合地做出了惊讶又好奇的表情。 她也的确很好奇。 能力压大太太与四姨娘,霸宠后宅,看来这三姨娘并不是什么简单人物。 想必她的死,也充满了故事。 五姨娘正要说话,却又闭上了嘴,露出了倾听的神色。 七娘子这才注意到有足音往假山方向传来。 接着,几个人都听到了初娘子的笑声,“自从出嫁了,走过最远的路也就是从这亩田走到那亩田,好久没爬假山了。” 大姑爷木讷的声音传了过来,“来年带你去爬天目山。” 两个姨娘忙和七娘子一起绕出了假山,向初娘子、大姑爷行礼。 “原来七妹在这里。”初娘子眼睛就是一亮,“方才四处都没见你,六妹还念叨来着。” “大姐。”七娘子礼数周全,“大姐夫。” 李意兴就又红了脸,吃吃艾艾地说不出话来。 初娘子就埋怨地白了他一眼,“算啦,你回余容苑歇着吧!” 到处都是女眷,大姑爷也的确不方便在百芳园里行走。 李意兴如蒙大赦,一边擦着腮边的汗,一边急匆匆地顺着假山走向了万/花/溪上的小竹桥。 初娘子又笑着招呼七娘子,“五妹、六妹、八妹都在小香雪荡秋千,三妹、四妹在万花流落里坐船,你就陪姐姐在假山上坐坐吧。” 七娘子欣然从命,与大姨娘、五姨娘作别,跟着初娘子轻盈地拐上了假山。 大姨娘与五姨娘目送她们进了四宜亭,这才相视一笑。 “初娘子还是那样有心计。”大姨娘就感慨。 五姨娘忙拉了拉大姨娘的衣袖,“在园子里说话还这么不谨慎……” 大姨娘也有些后怕,两人左右张望片刻,见来往行人,都没有留意到大姨娘的那句话,这才相携远去。 初娘子这次归宁,倒是给身边的丫鬟与妈妈都放了假,两人进了四宜亭, 连个端茶倒水的人都没有。 七娘子只好随口招呼了假山下的丫鬟,让她去西偏院传话,叫白露进小厨房端些茶水点心进来。 初娘子就含笑看着七娘子分派下人,有条有理地招待着七娘子。 虽然年纪差别很大,但初娘子归宁是客,的确应该由七娘子来安顿她。 看来,这孩子年纪虽然小,但处事却的确很老成。 白露很快就带着立夏,端了食盒、茶水进了四宜亭。 “初娘子最爱吃曹嫂子做的乳酥拌红果,”白露看来和初娘子也十分熟稔,笑吟吟地邀功,“我泥了曹嫂子老半天,才请动了她下厨……初娘子拿什么谢我?” 初娘子就笑着拧了拧白露的手背,“就拿这一拧谢你得了。”白露一扭身,笑着就逃下了假山,立夏不言不语地跟在后头。 七娘子心下纳罕:想不到白露和初娘子之间居然这样言笑无忌。 “当年白露是托了姚妈妈的面子才进正院服侍的,姚妈妈是我的养娘……她常来看望,一来二去,也就有些情分。”初娘子似乎看出了她的疑惑,笑着让七娘子,“难得曹嫂子还记得在红果上裹一层糖汁……我口甜,这酸红果,非得加了糖汁才能入口。你尝尝看,好吃就多吃几个。” 七娘子果然就叉起了一个小红果放进口中。 从四宜亭上望下去,聚八仙的琼花开得是真美,团团如扇,更如雪。 初娘子一时就看得痴了。 七娘子也没有说话。 初娘子一见她来,就打发大姐夫回了余容苑,又拖着她来爬假山,当然不是无的放矢。 看她这样沉得住气,初娘子对她却是又多了几分欣赏。 “你这孩子倒是古怪。”她就笑着和七娘子拉家常。“虽说庶女总要老成些,但却也没见你这样,和大姨娘、五姨娘说得来的。” “两个姨娘都很和气。”七娘子也和初娘子打起了太极,“我性子古怪,反倒是和长辈们更谈得来,与同辈的姐妹,就有些格格不入。” “你是太太身边的小锦囊嘛。”初娘子抿唇一笑,“太太还和我夸你来着,说是自从你进了正院,她遇事就有了商量的人,等你再大几岁,恐怕大小事情,都要交到你身上了!” “有五姐在,又哪里轮得到我管家。”七娘子不以为然。“太太不过是当着姐姐的面,不好意思说我的短处罢了 。” 这大宅门上上下下,千头万绪,很多事都不是她一个庶女能够涉足的,大太太如果不是在家事上耗费了太多心思,也未必就不能独自应付后宅的争斗。 初娘子眼神一闪:这孩子小小年纪,进退得宜,又深知分寸…… 她的笑容更温和了。 说不定,七娘子还真能镇住杨家的后院。 两个人又客套了一会,初娘子像是不经意,就提起了轻红阁的往事。 “刚才五姨娘的话,我也听到了一耳朵……这三房也的确有些阴魂不散,人去了这么多年,还出来作祟,累得我们家的四少爷都遭了血光之灾。” 七娘子不由得精神一振。 身为这桩风波的当事人与嫌疑人之一,大太太是肯定不会把事情真相与她分享的。 初娘子身为大太太身边的锦囊袋,这次回门,大太太说不准就原原本本地把这事的来龙去脉,告诉了初娘子,让初娘子来给她分析局面、找出真凶。 她就渴望地看向了初娘子,“不瞒姐姐,这事云山雾罩的,我到现在也没有弄明白,怎么九哥受伤,又能扯到三姨娘头上……” “三房当年在后院,实在是太嚣张了。”初娘子却没有搭七娘子的话头。“那时候五妹都还没有出生,二妹才刚刚懂事,我也就是你这样的年纪。” 七娘子只好做洗耳恭听状。 初娘子黑白分明的杏眼里,也多了少许伤怀,“三姨娘是老爷亲自赎的身,才进门的那几年,真是风头无二,千恩万宠……别看四房现在俨然是‘副太太’的样子,当年在三房跟前,连声大气都不敢喘。除了太太,她竟是谁都不放在眼里了。就连对老爷也都是一时好一时坏,好起来如胶似漆,坏起来,竟是能把父亲赶出轻红阁,锁了门不让父亲进去!” 听起来,三姨娘很有几分性情中人的样子。 “母亲那时候心急着想要个子嗣,却不想,三房虽然得宠,但连着七八个月,都没有传出喜讯。”初娘子微微一笑。“那时候父亲已经是江苏布政使,也过了而立,二叔、二婶都有一对儿子了,我们大房也还没有承嗣子。父亲心底想必也是着急的很……” 她叹了一口气,“我也就不瞒七妹了,当年是我向母亲献策,请她与四姨娘联手。不过,也就是出了这么一个主意……没有多久,就传出了三姨娘给父亲下药的消息。” 要说七娘子不惊 奇,那是假的。但她更惊奇的,还是初娘子居然这样坦然地就揭开了此事的内幕。 大太太和四姨娘都还在育龄,对挡路的三姨娘,恐怕都是必除之而后快。 当年的初娘子,恐怕也就是八九岁的年纪吧? 就能看透当年那错综复杂的局势,指点大太太作出战略布局了…… 古人还真是小看不得! “我们正院庶女,虽然在正院养活,别人看着风光。”初娘子就徐徐地道。“但是内里的苦楚,也只有自己清楚。嫡母有了自己的子嗣,有所偏颇,也是自然的事。所以,我们也就只好走出自己的路。” 她的目光一片澄澈。 七娘子顿时就对初娘子多了几分好感。 只是这一份坦诚,在杨家已属难得。 “我明白大姐的意思。”她也没有装腔作势。“身为正院的人,自然要为正院着想。” 内宅的斗争本来就是这样,不要说三姨娘为人嚣张,就是为人小心谨慎的九姨娘,又何尝不是因为碍着了大太太的眼,就被发配西北,终至一病不起,青年早夭? 就算没有初娘子献计,大太太一样会寻找除去三姨娘的办法。 有些事不是遮住眼就能假装没看见的,身为正院的一份子,就要为正院打算。 初娘子也有几分欣喜,“倒是没有错看了你!” 她就又说回了三姨娘,“也是三姨娘命苦……我出了这个主意后不久,母亲没有忍得住气,和父亲大吵一架,父亲索性就搬进了轻红阁。他每日里喝的补药,也换在轻红阁里煎。不知是四姨娘还是母亲出手,在药渣里混了零陵香。” 七娘子就有几分不解。 初娘子只好解释,“零陵香这东西,烧着倒没有什么,若是入药,可使男女不孕……这事很快就闹了出来,老爷虽然生气,但一时却也没有疑心到三房头上。” 三姨娘正是得宠的时候,巴不得早日有孕,又怎么会给大老爷下绝育药。 “就是这个时候,三姨娘的亲戚上门拜访,无意间透露出,三姨娘在青楼的时候就已经喝过藏红花熬制的汤药……这一辈子都不能生育了。”初娘子垂下眼。“老爷勃然大怒,前脚把那亲戚打发出门,后脚就进了轻红阁。没有多久,三姨娘就被草席卷了丢进了乱葬岗……” 七娘子也不禁叹了一口气。 大老爷也未 免太心狠了点,怎么说,那都是他的宠妾。 “没有多久,府里就接连提拔起了五姨娘与六姨娘,六姨娘倒是先有了身孕,众人都松了一口气。”初娘子慢慢地往下说,“可是就在这时候,府里就流传起了谣言,说是三姨娘当年被打死的时候,已经有了几个月的身孕。到了乱葬岗,野狗把胎儿都拖出来啃吃了,才叫人发觉。” “老爷和太太都很生气,查来查去,也查不出这话是哪里传出来的。没有多久,六姨娘难产,孩子才出娘胎就没了气,却是个男丁……知道的人,都说是三姨娘是老爷的仇人投胎来的,专妨害老爷的子息。现在成了鬼,还要作祟。”初娘子的语气虽平淡,但话里却有一股逼人的阴冷。 65、交易 七娘子却没有太过在意。 这毕竟是多年前的往事了。 再说,九姨娘的遭遇难道就不惨了么?大宅门就是这样,失败者的下场也就是这样。 “难道九哥的伤,也是三姨娘作祟……”她就有些迟疑地开口。 初娘子微微一笑,“这就要看你怎么想了。”她托腮凝视着七娘子,缓缓道,“要我说么,九哥是个极聪明的孩子,心里也有自己的打算。只要他能平安长大,你的路,就会越来越平顺,越来越好走——同为庶女,我还真有几分羡慕七妹!” “大姐又何必这样客气。”七娘子谦让,“我还羡慕大姐的福气呢!” “也是,各有因缘莫羡人嘛。”初娘子居然也含笑认了下来,“我现在有夫有女,家中富足,再也不用钩心斗角……真是拿千金、万金来,我都不肯换!” 七娘子难以遏制地露出了羡慕。 不是生活在大宅门里,很难体会到这种平静生活的幸福。 就算大姐夫木讷了些,长得也不算出挑,家中更只是普通的地主富户,但这样平静的日子,却远不是任何一个官宦子弟能带给初娘子的。 她就咀嚼起了初娘子的回答。 说到往事,初娘子可以毫无顾忌,但是眼下的纠纷,她就不好说得太白了。 听初娘子的意思,想来九哥的行事动机,终究是没能瞒过这个心机、手腕皆属一流,却并不让人反感的大姐了。 难怪全家上下都喜欢她! 在大宅门里,少的就是这种行事爽利、干脆果决的人。 “既然大姐这么说,小七也想请大姐帮个忙。”七娘子就思忖着缓缓开口。 初娘子和她不论是立场还是利益,都没有丝毫冲突。 两个聪明人在一起,就应该互利互惠,互相帮上一把。 既然初娘子爽快地揭开了三姨娘去世之谜,自己也不妨说些心里话。 “九哥受伤的事,疑云重重……小七一直不知道里头的内幕。”她叹了口气。“就连起因,都没能弄明白。不过,母亲的性子,大姐也是知道的,一向多思多虑,恐怕疑心这里面有我的事,也是难免的。” 初娘子就爽快地应了一声,“一开始怕也是难免这样想……你毕竟是九哥的双生姐姐嘛。” 和初娘子说话,真是件痛快事。 七娘子索性也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小七也不知道九哥是不是有为我出气的意思,不过,就算有,想来也是人之常情,只是母亲那里,还得请大姐帮着说道说道,让母亲不要误会才是!” 不论九哥的动机是什么,手段又如何,能想到借着三姨娘来脱罪,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虽然年纪小,手段还很粗疏,让大太太也发觉了疑点,但古人大多都笃信鬼神之事,尤其三姨娘作祟也不是一年两年的事,甚至还“咒”死了六姨娘肚子里的儿子…… 大太太和大老爷又怎么可能不忌讳这种事呢? 只要初娘子找到忌讳,帮着分辨几句,把罪过全都推到死人头上,恐怕大太太倒也宁可信其有吧! 这样一来,自己再殷勤个几年,想必大太太也就能把对九哥的怀疑,抛到了脑后。 初娘子就出了一口长气。 “不瞒你说。”她是一脸的推心置腹。“就算妹妹没有交代,我也都是这几句话!我们家四少爷自从出世就跟在太太身边,从来没有见过生母,眼里又怎么会有别人?太太前几天问起我,我就是这几句话!” 七娘子顿时一喜。 “可母亲这个人,七妹也是知道的。”初娘子很坦诚,“本事不大,疑心却不小,竟是个女曹操!却又没有曹孟德的谋略……这些年来多亏身边没有断了帮衬的人,才能在后院立足。恐怕我说的话,只能顶上一时,时日久了,就不管用了。” 七娘子面露沉吟。 还有谁会在大太太耳边说九哥的坏话? “再说,我们这一支虽然和本家联系不多。”初娘子也叹了一口气,“但终究曾经是杨家的族长,九哥能不能以庶子的身份承嗣,还是说不准的事。” 七娘子眼仁一缩。 杨家和本家的纷争,再没有谁比她还清楚。 毕竟七娘子可是在杨家村实打实的住了六年。 世家大族,内里的纷争就多。大老爷这一宗原本威望就高,一直是杨家族长,多年前因事败落,回乡路上又遇劫匪,止有大老爷的父亲,七娘子的祖父一人逃了出来。他又是庶子,当时族里也就是用庶子难以承嗣的理由夺走了族长之位,到了大老爷这一辈,更是庶子中的庶子,族里越发欺他们五房无人,借口清点族产,明里暗里霸占了五房的田地,否则以五房多年来的积累,大老爷又哪里会落魄到要靠妻族的地步! 如今的大老爷自然是今非昔比,官至江南总督……杨家村没有谁不要高看一眼,但也难保将来若是意外过身,族中又以庶子无法承嗣的借口,在九哥的继承权上做文章…… “这样的事,对我们姐妹自然是很不幸的!”她缓缓开口,“大姐想必也明白个中的道理。” 没有兄弟撑腰,女人在婆家就抬不起头来,这是颠扑不破的道理。 初娘子就望着七娘子叹了一口气,“所以二婶是一个劲的劝母亲,让她早日过继嫡出的侄子进门做承嗣的宗子……族里可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七娘子再也忍不住,冷冷地哼了一声。 “二婶的算盘打得好响亮!” 如果大太太还是毫无保留地信任九哥,恐怕大太太只会把她的话当作耳边风。 只可惜九哥的贸然举动,使得她动了疑心,这疑心一动,以大太太的性子,就不是一句两句话可以消除的了…… 初娘子便宽慰她,“还有父亲呢!父亲自己就是庶子出身,受够了族里的闲气……再说,男人嘛,有了自己的儿子,谁会想过继?别看父亲不显山不露水的,其实心底明白着呢!否则,你们又怎么能从西北回苏州来。”说着,便添添减减,把大老爷提拔封锦的事说了出来。 七娘子便低首沉吟,一时却没有开口。 初娘子倒是不怒反喜:七娘子越是沉吟,就越说明她的稳重。 在后宅的争斗里,一时的得意算不了什么,谁能笑到最后,谁才是真正的赢家。 一个人如果毛毛躁躁的,又怎么能笑到最后? “倒是没想到父亲对封家的事这样上心!”七娘子一时也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担心,“只是这事万一被母亲知道了……又是一场好闹了!” 大太太这里才动了一点心,重新考虑起了侄子过继的事,那边大老爷就提拔起了封家,简直是嫌事还不够大! 如果没有二太太,一切都好说了。 偏偏二太太还是这么虎视眈眈的…… 看来,不除掉二太太,九哥始终是没有真正的好日子。 “所以,这就得看你了。”初娘子望着七娘子,眼神一片深沉,“三妹、四妹,都是不顶用的,唯恐天下不乱……不过,以她们的脑子,也不会给你添什么麻烦。五妹么,天真不知事,不添乱就已经不错了——你可要当心五妹,就是一头驴都没有那么倔!我原 来还指望六妹,可惜她虽然聪明,但性子恬淡,守着小香雪荡荡秋千,就已经心满意足……谁知道天上就掉下了七妹你,以后这后院里,就得靠你来镇场了!” 七娘子深吸了一口气,起身恭恭敬敬地对初娘子敛衽为礼。 “小七谢过大姐提点……日后善久与我,都不会忘记大姐的恩情!” 初娘子就露出了欣慰的笑脸,正要说话。 远远地传来了女孩们的笑声,五娘子在青石小径上冲七娘子喊,“杨棋,你犯了什么罪过,要给大姐行礼赔罪?” 初娘子和七娘子都起身笑着对姐妹们招手,“我们在假山上吹风呢!天气热得很!快上来坐一会。” 五娘子就拉着六娘子、八娘子进了假山洞。 “你要比我想象得还机灵得多……没有什么谢不谢的,大家都是正院庶女,走一条路出来不容易。能帮,当然要帮一把!”初娘子很坦然,“四房这几年为亲事犯愁,用好这一点,或许……” 话尤未已,五娘子的脚步声,已经靠近了四宜亭。 初娘子和七娘子就按下了话头,起身把几个小娘子安顿下来,大家吃起了果子。 初娘子又过了一夜,就向大太太辞行。 “到底是做人媳妇,公婆俱在,不好拉着姑爷出来太久。” 大太太一脸的遗憾,“也罢,姑爷今年秋天是要进场的,还是回家安生读书为上。”又叮嘱李意兴,“有什么不懂的地方,随时到苏州来,你泰山这里,别的不多,读书人倒是有几个的。” 大老爷轻咳了声,“回去把我给的那一篮子时卷吃透了,到了七月再来的时候——我可是要考问你的!” 秋闱是今年九月,七月里,大老爷自然会引介他认识一些该认识的人。 李意兴忙唯唯应是。 在这么多女人的注视下,他脸上的汗又一滴一滴地滚落了下来。 大老爷不禁皱眉,大太太却有几分好笑,就微微笑着,起身亲自把初娘子夫妇送出了堂屋,又握着初娘子的手,殷殷嘱咐了好多话。 送走初娘子,府里似乎又平静了下来。 七娘子还和以往一样,一天两节课,是节节不落,先生布置下来的功课,不论是书法还是绣艺,都完成得一丝不苟。 不过,绣艺的进展显然要慢于书法。 二太太上门的脚步也还 是那么勤快。 五娘子却忙得很。 大太太许她在百芳园里挑一处馆阁搬进去,把东偏院让给九哥,五娘子自然要忙起来了。 “这百芳园里空着的馆阁不多了。”她就和七娘子商议,“你说我是选玉雨轩好,还是月来馆?朱赢台?” 百芳园里现在空着的馆阁说来也有不少,不过,七里香与轻红阁都死过人,大太太嫌不吉利,就没让五娘子列入考虑。 二娘子的幽篁里,五娘子又嫌太偏僻、太冷清。 剩下的就只有月来馆、玉雨轩和朱赢台、及第居了。 及第居意头好,五娘子就想让给九哥。 “以后等九哥长大了,正好住到及第居里念书。” 大老爷倒是对五娘子多了几分喜欢,“小五倒是越来越懂事了!” 朱赢台又是黄绣娘上课的地方,五娘子早看惯了周围的景色。 月来馆院子里种了优昙钵花,玉雨轩周围种的是梨花,两座小楼隔了绿荫遥遥相望,玉雨轩背后就是院墙,月来馆倒是靠着万/花/溪,一溪之隔,便是浣纱坞。 五娘子沉吟许久,还是选了月来馆。“院墙外头车来马往的,吵得厉害。” 就又忙着泥大太太,求名人字画,求名贵家具,求好看的幔帐…… 忙忙碌碌的,进了六月才搬进月来馆。 三娘子和四娘子看了眼热,嘀咕了几天,大老爷进溪客坊住了一夜,第二天和大太太商议,“幽篁里倒是清静,不如让三娘子和四娘子搬进去吧?” 二娘子才出嫁没有多久,大太太很舍不得,“幽篁里我私心里要留给小七的!”随手扯了七娘子来当挡箭牌,“七里香、玉雨轩、朱赢台……三处地方任她们挑呢!” 三娘子和四娘子也就只好将就了七里香。 倒不忌讳八姨娘的事——哪家哪户的屋子里没有死过人?八姨娘去世也有几年了。 安顿了几个姐姐,就轮到九哥了。s 大太太就叫了立春来说话。 立春出了屋子,双眼通红地把自己的铺盖搬进了东偏院,领着丫鬟婆子们打扫屋子,把九哥的大床搬进了东偏院里。 大老爷倒是关心起了内务,“九哥身边的丫鬟,家底都还干净吧?” 大太太脸上有些发烧:这是还在怀疑二太太了。 “都是从我陪嫁的庄子里选上来的,父母都是庄上的管事。”她连忙交代,“两个妈妈,也都是手底下使老了的。” 大老爷看着大太太局促的样子,倒是有了几分不好意思。 便缓了语气和大太太商量,“我看,也该给九哥配几个小厮了。” 就从大老爷身边的小厮里挑了两个老实的,配到九哥名下。 九哥身边的人事一下就完备起来,立春也不必顾了外头顾不了里头,顾了里头又顾不了外头。 过了几天,九哥打发立春给众姐妹下帖子,告知大家,他杨善久已经在东偏院安顿下了,请众姐妹有空去东偏院玩耍。 立春先进百芳园走了一圈,回正院,才拿了红泥柬帖进了西偏院。 一进东里间,她就红了眼,双膝落地给七娘子磕了几个响头。 七娘子吓得跳起来,又忙亲手死活拉起立春。 “千万不要这样!”她忙忙地道,“千万不要这样!” 立春就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七娘子亲手为立春拍掉了膝盖上的灰尘,“以后麻烦你的事多着呢!” “七娘子尽管吩咐!”立春就擦起了眼泪,“我没爹没娘,自小进府服侍,也没有个知疼知热的人……除了七娘子,没谁为我着想,怜惜我命苦……” 白露和立夏都湿了眼睛,七娘子忙给她们使眼色,三个人一起劝了半日,才把立春的眼泪劝了回去。 九哥搬到了东偏院,大太太就把东次间改造成了平时发配家务、闲坐见客的屋子,七娘子也进去了几次,陪着大太太闲聊解闷。 进了七月,江南成了火炉,众贵妇没有愿意出门的,大太太也就少了说话的人,难免有些寂寞。 七娘子虽然聪明,但毕竟年纪还小,和大太太没有什么话说。 大太太居然也会请二太太上门来说话了。 二太太自然是召之即来,十天里倒有七天在正院打转。 七娘子就不由得有些发急起来。 66、探底 以前不知道二太太想做什么,七娘子都嫌她刺眼。 现在知道了二太太的主意,七娘子更是看到她,就想上去摔她两个耳光。 在正院生活,七娘子早做好了受气的准备,她也可以低声下气地去讨好一些她并不喜欢的人。 就算这样,她也从来没有想过主动出手,把自己的敌人踩到泥里。 毕竟大家也都不容易,没有谁是天生的坏人,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无奈。 但二太太一而再、再而三地打九哥的主意,无异于是把七娘子逼到了墙角。 既然这样,倒不如放手一搏。大不了闹个鱼死网破,也不能让二太太如意。 不过,即使是要闹,也要相机而动,最好是一击致命,让二太太彻底死心。 机会,却需要耐心的等待。 进了八月,天气还是那样的闷热。 李太太的生日就在八月初十。 今年是她的三十整寿,自然要操办一番。 以李家与杨家的交情,大太太自然要带着儿女们亲自过去捧场。 却不想九哥并五娘子都先后中暑,连七娘子都是一脸病恹恹的样子。 只好带了六娘子,一早去了李家。 大太太难得出门,大老爷又在总督衙门里,府里就多了几丝松快。 因为天气太热,几个女儿又都病了,大太太索性命人免了这几日的功课。七娘子起来给大太太请过安,就关在西里间里写字。 午饭时,曹嫂子特地亲自送了一大碗槐叶冷淘进来,“怕七娘子苦夏,这是在冷水里过了几遍的,绝没有一点的暑气。” 七娘子就只好笑着让白露数了五百钱给曹嫂子。“辛苦您想着了。” 自从进了夏天,七娘子不思饮食,问小厨房要了一回冷面并打发了五百钱,曹嫂子就三天两头做了七娘子爱吃的点心、小菜,亲自送过来。 当然不好不赏……这一个月下来,也出去了好几两银子。 就连白露都有些心疼,和七娘子嘀咕,“曹嫂子也太贪了些,五娘子才进百芳园里,就惦记上了您的赏钱。” 以五娘子的大方,自然是随时想吃什么,就遣人到小厨房讨要,也不会短了赏钱。 但五娘子进了百芳园后,就归到大厨房里饮食了,曹嫂子就是再眼热五娘子的赏钱,也不好和大厨 房的人抢生意。 九哥脾气又不如七娘子柔和,这么一来二去,也就巴结上了七娘子。 七娘子就摆了摆手,“算了,天气这么热,也的确是想吃点凉的。给我盛一小碗,别的你们就分了吧。” 有稀罕的吃食,她是从来也不小气的,院子里按品级,人人有份,差的不过是分量而已。并不会因为谁得宠,谁不得宠就有所差别。 也因此,七娘子虽然一向手紧,但西偏院上下却没有多少怨言,下人们做事也都算得上用心。 白露就笑着找了个乌金大碗,把曹嫂子精心烹制的槐叶冷淘拨了一半出来,浇上七娘子喜爱的糖醋。 “这么多,哪里吃得下。”七娘子皱起眉。 进了夏天,她就格外不思饮食,即使曹嫂子这样变着方儿来讨好,七娘子都是眼看着消瘦了下去。 “您看着吃,剩下多少,都是我和立夏的。”白露笑吟吟地分派,“余下这些,给院里人尝个鲜是准够的了。” 七娘子还想要分辨,却是心中一动。 大太太不在家,倒是正好和九哥说说话。 自从大太太回来,两姐弟就很少交流,偶然在大太太屋里撞见了,也不过是不咸不淡地寒暄几句。 初娘子透露出的这几桩信息,好些都最好让九哥知道知道。 她就打发白露,“九哥不是也中暑了?恐怕喝了汤药,未必有吃饭的胃口,你上曹嫂子那问一问,若是没有送格外的吃食过去,便把余下的这大半碗送去吧。” 这一点小小的体贴若是都能招惹大太太的忌讳,七娘子索性就不要在正院混了。 身为姐姐,关心一下病中的弟弟,也是很正常的事。 白露有些踌躇,“以曹嫂子的性子,怕是早送去了,倒不必我们空殷勤。” 七娘子不由得一笑。 倒是忘了这一茬。 她就对白露笑了笑,“是我想差了……那就随手找个小东西送到东偏院去吧,和立春交代一声,过一会,我亲自去看九哥。” 白露面露恍然。 她毫不犹豫地应了下来。 立夏就有些好奇,乘白露去传话的当口问七娘子,“您这是什么用意?” 七娘子点拨立夏,“眼下太太不在家,堂屋未必有丫鬟进进出出,东偏院里的丫鬟婆子,若是能被打发走, 我去探望九哥的事就不会流传开来。” 立夏总算还懂得,“也就不至于让太太不舒服了!” 七娘子笑了笑,“身在正院,要谨言慎行,不该惹的麻烦,再小也最好不惹上身,你说是不是?” 立夏是一脸的佩服,“也不知道您的脑子是怎么长的,天生就这么多弯弯绕绕!” 七娘子不由莞尔,“还不都是这深宅大院里逼出来的?你是没看着比我更精的!当时在杨家村的时候……”她叹了口气,“总归,你也是没有逼着自己!真到了那地步,也都逼出来了。” 立夏若有所悟。 白露就满面笑意地进了屋子,“吃过中饭,我陪您探望九哥去!” 苏州的夏天是熏人的热,正午的阳光烤在青砖地上,一片刺目的熔光,走在上头,都有些黏黏腻腻的错觉,好像青石板都被阳光烤化了。 大太太不在家,堂屋里就静悄悄的,几个轮值的丫鬟,也全缩进了摆放着冰山的东里间纳凉。 平时在正院进进出出的婆子、丫鬟们,也都不知去了哪里。正院里静悄悄的,只有五娘子的大黄猫在院墙的影子里打盹。 白露为七娘子撑着油纸伞,主仆俩静静地穿过正院,进了东偏院堂屋。 九哥住了进来,东偏院就又与五娘子住着时有很大的不同。 倒座南房的门半掩着,隐约能看着里头几个躺卧的人影:夏天天长,杨家众人都有午睡的习惯。 透过半卷的湘妃竹帘,也能依稀望见西厢里几个丫鬟们的动向,或是靠着桌子,或是已歪倒在床上……这几个庄户管事的女儿,毕竟是娇气了些,没有立春那样任劳任怨。 七娘子进了堂屋,才觉得浑身的暑气为之一消:因九哥病着,药妈妈格外送了两座小冰山,一进门,一股幽幽的凉意就沁进了心脾。 被她们进屋的热风一带,晶莹剔透的琉璃门帘,就发出了清脆的撞击声。 立春应声而出,笑盈盈地将七娘子请进了东里间。 “自打我们九哥进了东偏院,您还是第一次上门吧?”她口里已是全换了称呼,“九哥听说您要来,连觉都睡不好了……眼巴巴等到现在!” 九哥不满地抗议,“哪有这么咋咋呼呼的,不过是在床上躺得腻歪了而已!”说着,就跳起身要下床。 立春吓得又把他按回了床上,“小祖宗,老实躺着吧!”便 出了屋子,“难得来东偏院一趟,也吃两片西瓜。” 白露就跟在立春身后出了屋子。 九哥立刻半坐起身,就要下床,“什么事儿,这么神神叨叨的。” 七娘子不由失笑。 和九哥说话,她从来不用思前想后。 两姐弟毕竟血脉相连,天生就有一股亲近。 她开门见山,“四少爷,别以为你就是稳若泰山的承嗣宗子……” 就原原本本地把初娘子透露的信息,复述给九哥听。 九哥一开始还满不在乎,不当一回事。 渐渐的,也整肃起脸色,留心倾听起来。 毕竟是大宅门里长大的孩子,身世又不算单纯,自小在养母身边,背地里,恐怕也不是没有受过委屈。 心里自然有自己的一杆秤。 “都是我不好。”七娘子又有些自责,“早知道,就不该和许家表少爷置气,倒是一发不可收拾,弄出了这么一大摊子麻烦……” 九哥就摇了摇头。 “连自己的姐姐都护不住,是我不好!” 这么小的孩子,就知道要护着姐姐了。 七娘子心里说不出的酸胀。 “事情都已经发生了。”她就撇下了这个话题。“也没有谁对谁错,真要说错,也是……也是许凤佳的错!对,就是他的错!” 她在心底对许凤佳说了声抱歉。 许凤佳虽然和她不睦,但也着实没有伤人的心思,说来这事,还算不到他头上。 九哥先是一愣,旋即又露出了笑脸。“还是第一次看到七姐生气!” 气氛就松快了下来。 七娘子也多少有些不好意思。 以她的涵养和城府,实在没必要迁怒于许凤佳。这人行事虽然没谱,但如果不是大太太的疑心病实在太重了点,现在也不至于是这个局面。 虽然不得不在大太太手底下讨生活,但七娘子可没有打算把她的小气学到手。 “还是想想该怎么应对吧。”她就转开了话题。“二婶这几个月是见天的上门……哼,也是看错了她,没想到她居然这样忍得住!应付走了许夫人,便又打起了过继的主意。” 七娘子是越来越觉得二太太不是个简单人物。 如果说大太太实在是太要脸面了一点 ,那二太太,可以说是已经把脸面置之度外,达到了不要脸的化境。 许夫人来的时候,她是一脸的悔悟,当时口口声声担心着自己的嫡子,一副要上京和香姨娘分个生死的样子。 许夫人一走,就又故态复萌……借口二老爷要回家过年,就又在苏州赖了下来。好像把自己的几个儿子抛到了脑后…… 恐怕一开始的着急,也是装出来应酬许夫人的吧。 人不要脸,真是天下无敌。 要把这块狗皮膏药从大房身上撕下来,还真要有几分巧劲。 九哥也面露愁容。 “我哪里不知道二婶打的如意算盘!”他也带上了几分无奈。“但毕竟是长辈,我又怎么好和她计较?让娘知道了,还不定怎么想呢!” 杨家眼下的局面实在是太错综复杂了,他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又怎么可能眼睛一眨就想出万全之策。 七娘子倒有几分欣慰。 九哥至少还是很能沉得住气的。 “你也不要过于担心。”她不紧不慢地道,“父亲心底有数的……这不是就抬举起封家来了吗?” 能从落魄举人走到如今的江南总督,大老爷又怎么会是简单人物?只要他心里有九哥,两姐弟就不会没有底气。 “那也是封家有人可以抬举。”九哥就有些捉狭地望住了七娘子,“无人的时候,封案首还问起姐姐好呢,还请姐姐放心,说是家中人都安好。让我传话,说是请你放心,他怎么都不会忘了你的恩情!” 七娘子顿时有些无语了。 帮助封家,不过是看在九姨娘的情面上。 就从来没想过得到什么回报。 以封家的家底,就算封锦能够很快考上进士,要成长到能与杨家抗衡的地步,尚需时日。到时候七娘子早都已经成婚生子了,只要自己的小日子过得好,封锦就算想报恩,恐怕也报不了吧。 她也没有往深处想。 虽然自己是个庶女,但封家和杨家的门第实在差得太多了,封锦想必也很清楚这一点,他说的报恩,应该真的只是报恩而已。 “封案首是知恩图报之辈,那当然好。”她就告诫九哥,“对他你不必走得太近,免得被母亲知道了,又在心底诟病,但也不要太疏远了。” “我知道。”九哥有几分伤感,“毕竟是九姨娘的亲戚!” 两人一时都沉默了下来。 七娘子就想到了九姨娘。 在西北的时候,进了夜里,九姨娘就不让七娘子做活,怕她伤了眼睛。 两母女依偎在土炕边,九姨娘一边绣花,一边给七娘子说故事。 多半都是山野奇谈、话本小说里的事,却很少说到自己的身世。 唯独那一次,她看九姨娘手底的花儿实在纤巧,就忍不住问,“娘的手艺是哪里学来的?” 在西北的时候,她一向叫九姨娘为娘亲。 九姨娘没有说话。 被昏暗摇曳的油灯摧残得日渐昏黄的双眼里,就现出了丝丝缕缕的迷离。 她就断断续续地对七娘子说起了娘家。 “祖上也做过小官,在祖父手上败掉了大半田土,败不掉的却是手艺……曾祖母当年是江南有名的绣娘,一手凸绣称冠江浙。”九姨娘的声音带着嘶哑,“这手艺传到我头上,已是零落,在苏州却也很难找到对手。当时家里的嚼谷就靠我这双手,两个月就能挣出一年的米粮。爹开私塾,娘照应家事,大哥专心读书,一家人虽然不富,却也极和睦。” “没有想到进了杨家,还要靠这手绣活来养自己……还好身边也只有你这个乖小囡,若是九哥在身边,两个孩子,我倒带不过来了!”九姨娘面上在笑,这笑,却要比哭更让人心酸。“人这一辈子,很难不信命!” 七娘子虽然好奇,却也不敢把含在口里的话问出来。 九姨娘进府的始末,她倒是知道个大概。 当年大太太喜欢九姨娘的手艺,便重金礼聘她进了纤秀坊做供奉,当时九姨娘十九岁了,正是要出嫁的年纪。 以九姨娘的手艺,就算封家招赘,都大把人家愿意做上门姑爷。想来,当时九姨娘也是有一门亲事的。 谁知道她私下找街头巷尾的瞎子排命,排出了宜男宜女、命中带子的萱草命。 这话也不知道被谁传进了大太太耳朵里。 一来二去,九姨娘就委委屈屈地进了府,因是良家女,倒是一进门就给了妾的名分。也果然是命中带子,一举得男。 谁知道从她肚子里爬出来的九哥,叫着大太太,却是出自肺腑,再亲热不过的“娘”? 她叹了口气,“眼下最焦心的,倒是太太心底对你的疑虑。这事,我倒有个章程,不过……” 屋外忽然传来了陌生的声音,“大白天的,这屋里越发连个人都没有了?立春,立春?死妮子,也没看着我手里拎着的是什么?” 伴随着娇嗔声,谷雨就自然而然地进了东里间。 七娘子避之不及,只好对谷雨报之一笑。“五姐打发你来探望九哥呀?” 谷雨眼底的讶异一闪而逝。 “是!”她露出了老实的笑,“姑娘新制了玫瑰酥酪,派我来给九哥送一碗。”说着,就笑着从手里的食盒中,端出了五彩洒金的大盅,揭开了盅盖,吹了吹那丝丝缕缕的白烟,“是冰镇着来的,还凉着。”就取出了小小的青花瓷碗放到床头柜上。“说是您吃了喜欢,再管她要。” 七娘子和九哥交换了一个眼色。 两人眼中都出现了忧色。 五娘子不是个能藏得住事的人,恐怕大太太不久就会知道七娘子背了人来探望九哥的事。 大太太本来就忌讳着九哥和双生姐姐亲近…… 67、伙伴 立春很快掀起帘子进了东里间。 “多谢五娘子想着我们九哥。”她就笑着把谷雨领了下去,“来到我屋里坐坐喝喝茶!” 谷雨却没有多留的意思,“斑斓虎这几天怕是要生产了,五娘子宝贝得和眼珠子一样,带着人折腾来折腾去的,我不在身边看着,出了什么岔子……” 斑斓虎就是五娘子院子里的那一头大黄猫。 谷雨就好像九哥身边的立春,七娘子身边的白露。 立春也就不多留,“有空常来坐坐。” 送走了谷雨才回来请罪,“没想到有人过来,和白露进了西里间说话……” 也是避嫌的意思,免得旁听了她们姐弟的对话。 七娘子没有责怪立春,“也不是什么大事,难道要我钻到床底下躲她呀?” 她风趣的言语,让立春和九哥都笑了起来。 这件事也就这么揭过去了。毕竟谷雨会不会告诉五娘子,五娘子又会不会告诉大太太,并不是他们可以决定的事。倒不如等真告诉出去了再来担心。 立春就笑着退出了屋子,却没有走远,而是在堂屋里随处坐了,与白露有一搭没一搭地说悄悄话。托腮想着自己的心事。 隐约可以听到双生子咕咕哝哝的说话声,自里间低低地传出来,要特地听时,又听不分明了。 白露就和立春嘀咕,“真是对精灵的可人儿,虽然小,行事却都叫人放心。” 立春苦笑,“七娘子倒是事事都妥当的,到底在老家想必吃了许多苦……倒是我们家的小祖宗,哪里叫人放心了?比在大太太屋里服侍时,还要累上三分。” “那你就回太太那里去,”白露笑话立春,“太太想必是巴不得!老爷身边正少人端茶倒水……” 立春就使劲送了白露大半个白眼球,“这话也好浑说的!” 想到自己终于离了正院,不禁又露出了一抹甜甜的笑,“进了东偏院,就是东偏院的人。” 两个人都沉默下来,想着自己的心事。 过了半晌,白露喃喃地道,“你和我都算是出了金窝了。也不知道来年,太太会抬举谁当通房……” 整杨府油水最丰厚的,自然是大太太的正院,下人们之间就戏言正院为“金窝”。 只是对她们这些年轻姣好的丫鬟来说,正院是烫得站都站不住脚,进来服侍没有 两年,都争先恐后想往外跳。 “一起进来的几个,也都出来了。”立春容色闪过了一丝阴霾。“你,我算是出了金窝,又进了银窝。小雪和处暑虽然难些,但也不能说没有福气。以她们的性子,在内院也是惹祸,倒不如回家安生度日,左右爹娘都有差事,这几年也得了些赏赐。再有就是立冬,那是个老实人……我们姐妹都能出来,已经是天大的福分了,谁管得了后头。” 立冬生得不够好看,却是没有做通房的危险。 白露不禁有些怅惘。 “你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小雪和处暑有差事的时候,家里人自然看得和宝贝似的,没有了差事……唉,上回我跟婶婶回家,顺道拐去探处暑,病得都起不来床……身边冷冷清清的,连个倒水的人都没有!见了我,张着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晓得哭!” 立春就叹了口气。 “太太也算是心软了。”她翻开两个过枝花楚窑杯,给白露倒了半杯茶水,“要是搁在别人府上……不要说别人,就是放了二房,屋里出了这说不清的事,哪个丫头能落着好?打一顿撵出去都是轻的,用刑也是难说的事!这样含含糊糊的出去,算是有福气的了。” 白露想到当时西里间净房里的一口血,也叹了一口气,“实话和你说,我到现在也是没有半点头绪,几次私下猜度,也不晓得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立春就看了看东里间外头的门帘。 低低的对话声还没有停歇。 “你没问你干妈?”她低声问白露。 白露的声音轻得像蚊子叫。 “干妈说我多事……叫只我安心服侍七娘子。” “我听王妈妈说,这事是三姨娘作祟……那口血,就是三姨娘留下的魇。三姨娘是专要妨害我们家的子嗣。”立春就在白露耳边低低地说。 白露吓得脸都青了,脊梁骨一激灵,就打了个寒颤。 “轻红阁里还翻出了三姨娘当年爱穿的几件衣服,你也知道,那地方几年没有进人了,那些人开门进去的时候,地上全是几寸厚的老灰,一个脚印都没有。箱子上却没有一点灰尘,噌光瓦亮,连锁头都油腻腻的,一开箱子就能见着三姨娘以前的衣服……九哥出事的时候穿的就是她当年爱穿的洒金蝴蝶袄。”立春却没有住口的意思。“老爷一听就说:她怎么还不放过我们杨家,还不肯投胎!” 白露抖抖索索的,一口喝干了 温热的茶水,才勉强镇定下来。 “吓死人!”她埋怨的嗔了立春一眼,“这神神怪怪的……也不晓得真不真!” 立春就冲东里间努了努嘴唇,“问问里头的两个就晓得真不真了呀。” 白露一脸的害怕,“我还没活腻!” 两个丫头又叽叽咕咕地笑了起来。 笑够了,立春若有所思,“不过,太太好像不大信这些神啊,怪啊的。”她就和白露说起了往事,“每年中元节前后,四姨娘都神神叨叨的,进进出出都要照照水。太太却从来也不折腾这些。” 白露心头一动,抿了抿唇,就没有答话。 东里间内的说话声也停了下来,没有多久,七娘子就出了屋。 白露连忙上前跟在七娘子身边。 “打扰立春姐。”七娘子和立春客气。 立春连忙跳起来,亲自把七娘子送到屋外,“哪里的话,巴不得七娘子常来坐坐。” 杨府还沉浸在一片浓浓的睡意中,几个婆子犹自午睡未醒,西厢也静悄悄的,没有半点声音。 七娘子和白露静静地穿过了正院,进了通向西偏院的小径。 她脸上写满了心事。 白露看在眼里,不由也叹了一口气。 七娘子命不好,没能托在太太肚子里。 五娘子都十岁了,还是一天大两天小的,没个正形。七娘子一点点大,已经要为自己打算,为弟弟打算。 没娘的孩子的确是要早熟一些。 进了西偏院,白露就给七娘子使眼色,又把立夏和上元遣到了外头。 就把轻红阁的事原原本本地说给七娘子听。 七娘子也听得很认真。 知道大太太并不太信鬼神,她不由得眉头一挑,沉思了片刻,才笑着谢白露,“白露姐的心意,我是不会忘记的。” 白露心底一宽,却没有预料中的喜悦。 其实对她来说,多一事倒不如少一事,以七娘子的为人,再怎么样也不会太落魄。 两个人一年多的相处,虽然说得上和谐,但也远未知心。 但……也说不清为什么,她已渐渐开始为七娘子打算,渐渐希望七娘子在内宅的争斗中,能够占到上风。 七娘子的确是领了她的情不错,但白露反倒微微有些失落。 毕竟是见外了。 “不过是尽奴婢的本分。”她笑着谦让,“要是没有什么别的事,奴婢就下去了。” 七娘子犹豫了一下,还是叫她,“白露姐慢一慢。” 让白露挨着她坐下。 “你也知道,二婶这一年多和母亲走得很近。”她开门见山。“二婶敢频频出招,我们也没有不应招的道理。以后,你要多和立春姐走动走动,互通有无。” 七娘子根本没有打算给白露和立春拒绝的机会。 与二太太的战争肯定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二太太身为翰林府主母,手底下大把人马可以差遣。七娘子至少也要有一两个可用的人吧? 立夏还太小了些,上元中元更是稚嫩得厉害,她手里的筹码满打满算也就只有几个人,如果在这时候还搞什么假惺惺的自由意志,那才叫做作。 白露先惊后惧,又有些说不清的喜悦。 七娘子已经把她视为自己人,说话才会这样直白。 还要细思这里头的利害关系。 七娘子已是道,“白露姐,我手头能用的人,也只有你了。” 她的声音很平静,也很有尊严。清冷脆亮,好像山涧里的泉水。 白露一个激灵。“我是西偏院的人,当然听七娘子的话!” 七娘子就满意地笑了起来。 “我就知道白露姐是信得过的!”她罕见地露出了少许童真。 白露就望着七娘子笑了起来。“嗯!我怎么敢让姑娘失望呢。” 过了十多天,大太太对七娘子、九哥的态度也没有什么变化。 就好像不知道七娘子乘她出门偷偷探望九哥的事一样。 七娘子就有些诧异。 她一向长于察言观色,杨家除了喜怒不形于色的大老爷,很少有人能瞒过她的眼睛。 以大太太的性子,就算一时按捺住了,面对自己和九哥时,也难免会有少许淡淡的不悦,这她是一定可以看出来的。 看来大太太是还不知道这件事了? 五娘子平时来来去去,也没有露出多少特别的神色。 对七娘子还是不冷不热,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一时也想不到她,倒是先紧着九哥。 七娘子也就索性当作没这回事,自若地继续平静的生活。 二太太三四天总要找个借口上门一次,自从八娘子进了家学,就更是见天往大房跑,拉着大太太东拉西扯,大太太也乐于和她应酬。 进了七月,又和大太太商量许愿放河灯、放焰口,好好操办一个中元节。 大太太就有些懒怠动了,倒是四姨娘挺热心,忽闪着大眼睛听二太太与大太太商量,回头问了大老爷,也写了几本佛经预备烧给去世的亲人。 古人很重视阴阳之间的联系,总惦记阴间的亲人。 中元节一早二太太就进了正院,几姐妹才刚请过安,都没有回自己的院子。 七娘子笑着和六娘子议论黄绣娘新教的珠针绣,五娘子意兴阑珊,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 三娘子正奉承大太太的装束,大太太就同亲生女儿一样,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也不大搭理三娘子。四娘子都默不做声,只是低头看自己的脚背,满脸的无聊都要扑出来了。 见到二太太,众人都起身问好,大太太也多了几分精神。 “二婶坐。”让二太太坐到她身侧,“今晚就在假山上看着放焰口吧。” 又嘱咐王妈妈,“务必要小心,天干物燥,若是走了水,可不是闹着玩的。” 两姐妹就说起了家长里短的话。 二太太觑了个空问七娘子,“打算给九姨娘烧些什么?” 屋里的气氛,顿时为之一顿。 去年的中元节,大太太人还在路上,杨家也就草草祭祀了先祖,便没有什么别的动静。 七娘子私底下也给九姨娘放了几盏河灯。倒是九哥正被关着禁闭,没能出幽篁里的大门。 大太太望向七娘子的眼神不由得就深沉起来。 七娘子心下暗恼。二太太也实在是太喜欢煽风点火了。 就连大太太身边的九哥都冷了脸,瞅着二太太不言语。 七娘子一扬眉,就要村二太太几句。 五娘子却忽然笑了起来。 “二婶这话说得有意思,都是行九,我倒是想起去世的九妹妹!二婶今年也做个拨浪鼓给九妹妹吧!” 二太太的脸色立刻难看了下来。 六娘子目光一闪,看了看五娘子,又看了看七姨娘。 七姨娘微微对六娘子一点头。 三娘子想插口,四姨娘横了她一眼,她便盯住了手边的沉 口杯,好像这甜白瓷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五娘子一脸的自然,“九妹妹如果还活着,怕也有五六岁了!还记得二叔那时候,恨不得把九妹妹放在手心里,十二个时辰看着……” 六娘子也天真无邪地接口,“倒是可惜了!谁知道夭折得那样早。” 九娘子是二房香姨娘的女儿,出世后倒比八娘子刚讨父亲的喜欢。小囡囡生得也很可爱,连大老爷这么多女儿的人,看了都忍不住抱过来疼一疼。 可惜命薄,才过了周岁就糊里糊涂地夭折了。二老爷都痛哭了一场。 自此对二太太就冷淡了下来。 这段公案,两府都知道得很清楚。 五娘子的意思很明白:谁家都有丑事,翰林府里的丑事,只会比大房更多。你二太太也不是没有痛处。 七娘子也忍住心底的快意,正正经经地回答二太太,“二婶,我想给九姨娘写盏河灯,给她报报平安,府里的大家都很好,父亲好、母亲好,姐姐们好,连九哥都好!” 最后一句话,她咬得特别清晰,几乎一字一顿。 九哥再也忍不住,嬉笑了起来,回头晃大太太,“娘,娘,我们也放河灯!给祖父祖母放!给外祖母放!” 大太太就笑着答应九哥,“好,好,放,都放,都报平安。” 二太太转了转眼珠,又露出了笑容,就要说话。 五娘子又大声和六娘子回忆,“还记得九妹妹那时候,哦哟哟,雪团一样的小人,真是可爱煞人,连我都想抱一抱,偏偏二叔看得和眼珠子一样,十二个时辰带在身边,放都不肯放!” 二太太就再也坐不住,没有多久,就起身告辞。 七娘子看了五娘子一眼,再也忍耐不住唇边的笑意。 68、暗潮 日子像水一样流了过去。 进了八月,大姑爷来杨家小住苦读,预备九月去杭州乡试。。 中秋节就热闹了起来,大姑爷红了脸吃吃艾艾,一杯酒没喝完就醉了,扑在桌子上睡了起来。 大太太啼笑皆非,“也太老实了些。”到底还是命人把大姑爷扶进了余容苑。 “说起来,我们家二少爷也是这个性子。”二太太不失时机地数落自己的儿子,“自小就是个耙耳朵,从来没有自己的主意,老实得几棍子都打不出来一个屁。年纪越大话越少……怕是这辈子都机灵不起来了。和九哥比,差远了。” 大太太看了看九哥,又对二太太客套地笑了笑,“老实点好,我们家的孩子,也用不着太机灵。” 七娘子微微皱眉。 九哥就站起来给二太太敬酒,“代三个哥哥敬二婶一杯!来年就能团圆了,二婶不必挂念得太苦。” 大老爷眼底闪过一丝笑意,夸奖九哥,“越来越会说话了。” 五娘子也问二太太,“二婶打算什么时候上京?我还有好些话要带给京里的姐姐妹妹。” 二太太就很不自在起来,吃吃艾艾,也不知道说了什么。 大太太岔开话题,“吃酒吃酒。” 不免惦念起二娘子,“也不知道二娘子是不是也正在赏月,真个是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时……” 众人也都惦记起了不在身边的亲人。 就连二太太都没有乘势在大太太跟前卖好,而是黯然低头,摆弄起了眼前的筷箸。 七娘子也惦记起了封锦。 在这世界上,除了杨家人之外,也只有封家人与她有那么一星半点的联系了。 封锦此时应该也在赏月吧?据说封太太的眼疾越发沉重了,一家三口的赏月宴,是一定没有杨家热闹的。 还有杨家村里的亲戚们,此时又在做什么呢? 在另一个时代的朋友们,恐怕也正隔着遥远的时空,与她共望这一轮明月吧。 就连大老爷都望着那一轮皎皎的月轮,发出了淡淡的叹息。 中秋节是团圆节,可是又有哪一年中秋,能真正团圆。 过了中秋,很快就进了冬。 大姑爷这一科没能中榜,却也并不如何失意。 科考可不是过家家,尤其在苏杭一带,读 书风气极盛,可以说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很少有秀才第一科就能中举。 大太太就更谈不上失望了,好声好气地写信回去,请大姑爷不要气馁,好生读书预备明年的正科,又带话请初娘子常回娘家,也就把这事搁到了脑后。 七娘子暗地里也托立夏去问问封锦的成绩,周嫂子过了三四天,进来接立夏回家休息了半日,回来立夏告诉七娘子:封锦这一科就没有应试。张先生嫌他底子太差,让他多读三年书再来考。 七娘子虽然有些遗憾,却也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二太太正愁没有地方可以做文章呢……若是这当口封锦又中了榜,大太太那头会有什么反应,她可就真说不清了。 很快又过了一年春夏,七娘子与九哥已经九岁了。 朝中的风云更加诡谲,二老爷几次想回家探亲,都被大老爷去信止住了。二太太自然乐得不提上京的事,好像已经把香姨娘抛诸脑后。 大太太却也似乎忘了催二太太上京。 两家重新回复了亲密的来往,二太太也再不提过继的事,对九哥和气得不得了,见了面,恨不得把他揉碎到怀里。 进了九月,二娘子来信报喜,说是已经有了两个月的身孕。 大太太顿时欢欣鼓舞,只恨不能亲身到京城去陪着二娘子生产,精精细细地挑了四个身家清白,老实能干的妈妈送进京照料二娘子。 连着几日,看谁都是一脸的笑。 大老爷也很高兴,“最好是一举得男,那就没什么好操心的了!” 定国侯这几年身子骨越发不好,若是二娘子能够生下嫡孙,小侯爷在老人家心中的地位,自然就更稳固了。 大太太就想去寒山寺上香,为二娘子许愿,还大发慈悲,准许府里想去的女眷,都跟着过去。 一早众人来请安的时候,大太太就问几个姨娘,“可有想跟去的?” 大姨娘和五姨娘对视了一眼,都笑道,“倒是想到寒山寺抄抄经。” 四姨娘咬了咬唇,没有说话,七姨娘也是一脸的不热衷。 寒山寺是众女眷常去的地方,如果心里没有什么特别的事,要到佛前上香,仅仅是去浏览风景的话,那地儿就没有什么好玩的了。 三娘子倒是很踊跃,“我倒是想跟着太太上一炷香。” 四娘子就笑话三娘子,“别是求佛祖保佑你的 姻缘吧!” 大老爷目光一闪:三娘子今年已经十五岁了。 是说婆家的年纪了。 大太太心情倒真的不错,非但没有介意四娘子的调侃,还点了点头。“有敬佛的心思,是好事!”又问五娘子,“小五去不去?” 五娘子眼神有些迷蒙,也点了点头,“想去来着。” “五姐心里又有什么事?”大姨娘就笑着打趣五娘子,“难道也是要求姻缘?” “就我们五姐的这点城府,有了心事,还能瞒得了人?”大老爷也笑话五娘子。 五娘子红了脸背过身,“不和你们说了!”一脸的小儿女状。 众人都笑了,六娘子也想出去走走,七娘子见众人都去,倒不好不去,也点了点头,“出门散散也好,进了十月天气冷下来,就不想出门了。” 九哥却是一脸的兴味索然,“先生布置的功课太多了,我就不去了,在家好生念书吧。” 大太太与大老爷对视了一眼,都有些欣慰。 九哥渐渐长大,也知道自己给自己加功课了。 大太太看着九哥的眼神一片温存,“也别累着了,时不时,要起来松散松散!”又问立春,“九哥最近食量有增吧?” 九哥与七娘子都苦夏,一进夏天就不思饮食,一不留神就会中暑。只能靠汤药来调节着,勉强吃些米饭。 立春忙笑着回答,“昨天倒是吃了两三碗饭,夜里还叫了一次点心。” 大老爷的视线掠过了立春,顿了顿,抚须不语。 一家人请过安,各自都有事忙。 孩子们赶着去上课,大老爷衙门里也有无数的事,大太太更是要发配家务,一上午都不可开交。 进了下午,二太太上门了。 “新下来的红心柚,前儿漳州知县上门来问好,送了两大筐子。”她笑着和大太太对行了礼,“倒是个大味甜,我和八娘子哪里吃得了这么多?大嫂尝尝,若是喜欢,家里还有一大筐子送来。” 大太太平时家居寂寞,二太太这一两年水磨工夫做下来,又是陪着说话,又是隔三差五地送些时令鲜果,倒是把她对二太太的恶感消磨了不少,也就露了笑,“二婶有心了。”就让二太太在东次间坐了,两人说些家长里短的话。 二太太就提起京里的事,“进了今年,一会儿是皇长子这边的人落了不是,一会 儿又是太子身边的人落了不好……这一向竟是越发看不懂了,京里大小官员,都是惶惶不可终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轮着他们倒霉了。” 大太太也是心事重重,“宫里的事,谁都看不懂,我和你大伯也都是战战兢兢的,谁知道哪天就祸事临头……” 两人都沉默了下来。 虽然两房一向都只是面子上和气,心底各有打算,但在官场上却是一体。 大老爷倒台,二老爷的翰林位自然也保不住。二老爷出事,也会牵连到大老爷。 “姨夫是怎么说的?”二太太就忍不住问起了秦帝师。 “还是看好太子。”大太太忍不住长出一口气,“皇上一天定不下决心,一天就没法安定下来……听他的意思,皇上是终于松了口,太子恐怕不日就能出阁读书了。” 出阁读书,只是把储位之争推向高潮而已。 只要皇长子还没有封王离京,这场游戏就要继续下去。 二太太面露愁容,“恐怕这场风雨,一时半会还止不住。” 两人都有些发冷,大太太不由紧了紧家常穿的连格纹长袄。“还好我们杨家人口简单,也一直没有表态,暂时还能独善其身,不过……” 以大老爷的位置,自然是很得皇子们的重视,恐怕到了最后,还是必须表态支持一方。 二太太就扯开了话题,“香姨娘又有了身孕。” 大太太很吃惊,“这香姨娘也有二十七八了吧?” 二太太苦笑着点了点头,“也不知道老爷是吃了什么药,大嫂指点我送去的几个通房都没有能分了她的宠……”她眉宇间闪过了一丝阴霾,“就连大伯亲自赏的那一对姐妹花,也不过是得宠两三个月,就又独守空房了。” 这一两年来,二太太断断续续也打发了三四个通房进京,大老爷更是从闽越王那里又讨要了一对千娇百媚的姐妹花,转送给二老爷。 对二太太,当然是打着为香姨娘分宠的名号。 私下,大老爷和大太太却都知道这一对姐妹花是大房在二房的耳目。 连这对千娇百媚、生就万种风情的双胞姐妹都没能分了香姨娘的宠,不是香姨娘的确手腕过人,就是二老爷有自己的考量了。 大太太不禁低眸沉思。 二太太很有些消沉,“眼下孩子们在京里也少人管束,我想着,倒不如让他们回来进 家学读书,一来是有名师教导,又有大伯管束,能沉下心来,二来,也能和九哥做个伴!” 大太太就抬了眼,似笑非笑地看了看二太太。 大太太身后的梁妈妈也撩了撩眼皮。 二太太也不顾大太太的保留,又向大太太保证,“几个孩子都是极老实的,断断不会给您添太多麻烦……您看,这事能不能行?” 大太太犹豫了一下,“这事还得先问过老爷。孩子回苏州,已经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了,恐怕落到有心人眼里,又添麻烦。” 把孩子送回苏州,动机可能很简单,也可能很复杂。至少在有心人眼里就会成为杨家全力收缩的预兆,这道理二太太当然懂得。 她就看了梁妈妈一眼。 大太太笑了笑,吩咐梁妈妈。“问问五娘子,今年秋天打算做几件新衣服。” 梁妈妈就笑着应了是,退出了东次间。 在堂屋倒是和王妈妈打了个照面,两个妈妈面对面问了好,梁妈妈悄声嘱咐王妈妈,“还是别进去了,里头在说事那。” 一边说话,一边竖起耳朵听东次间里的动静。 王妈妈就问,“是那位又来了?” 梁妈妈点了点头,微微一撇嘴,“除了她还有谁?” 也不知道是默契还是巧合,两个妈妈都没有离去。 面对面说着无关紧要的话,又都高高竖起耳朵,听着东次间里隐约传来的对话。 “到底不是亲生……”二太太的声音断断续续传了出来,“就浣纱坞的那件事……您也该为自己打算……” 两个妈妈对视了一眼,王妈妈就撇了撇嘴。 “从来都是这一套老话……”声音里写满轻蔑。 梁妈妈也禁不住叹了一口气,“也算是不容易了,这一年多,竟没有换过一个词……” 谎话说一千遍,也就成了真话。 就算九哥心里没有七娘子,二太太这一年多来孜孜不倦地在大太太耳边叨咕,大太太对九哥又岂能没有一点看法? 两个妈妈就感慨着出了屋子。 梁妈妈同王妈妈道别,“进月来馆传话……” 两人在堂屋前分了手,梁妈妈目送王妈妈进了东偏院,才沉思着去月来馆问话。 五娘子正和六娘子下棋,梁妈妈一时倒不大好当着六娘子的面问五娘子 。 毕竟明面上,几个小姐一年也就是若干套新衣,不论嫡庶都没有明显的差别。 当着六娘子的面赤裸地摆特权,就有些欺人太甚了。 只好笑着和两位小姐拉了几句家常,就退回了正院。 大太太也已经送走了二太太,梁妈妈进了东次间,轻声交代了月来馆里的情况。 大太太又哪里会在意这些,随意点了点头,就又沉吟了起来。 梁妈妈也忍着不敢发问。 有些事,即使贵为大太太的心腹,也最好是不要主动插手。 大太太沉思的面孔,透过残阳望去,就好似一尊雕塑。 窗外传来了稚嫩的笑声,九哥一边同身边的八娘子说话,一边进了主屋。 “娘!”人未到,声已至。 大太太就换上了笑脸,温和地与九哥说了几句话。 吃过晚饭,又把大老爷让到东次间说话。 “二婶想把几个孩子接回苏州……”她的话里有些商量的味道,“说是朝里不大平静,孩子带在身边,也放心一些。” 大老爷就沉吟不语,半晌,才慢慢问,“你怎么看?” 大太太叹了口气,“毕竟是二房的家事,若是我们家可保无事,不回来也罢。若是有可能被牵扯进去,还是回苏州稳一些。” 苏州离京城毕竟很远。 一旦出了什么事,还来得及把孩子们送回老家。 在京城就不一样了,皇上说一声拿你,全家都走脱不了……二老爷想把孩子们送回苏州,也是慈父的一片苦心。 大老爷就笑了笑,“既然这样,那就都接回来吧!” 梁妈妈有些吃惊,不免就仔细端详大老爷。 大太太却没有在意,得了大老爷的准信,也就兀自低头盘算起了这里头的得失。 大老爷一手托腮,饶有兴趣地望着大太太,眼神一片深沉。 梁妈妈不由得就打了个寒颤。 和王妈妈对视了一眼,两人一起,慢慢退出了屋子。 王妈妈同梁妈妈告了别,先出了正院回家去。 梁妈妈站在院门前,出了半晌的神,又看了看灯火通明的东偏院。 一咬牙,她进了通往西偏院的夹道。 “有些事想嘱咐白露一声!”她笑着对 守门的妈妈交代,“您招呼一声?” 69、求签 “二房倒也真有脸!”白露向七娘子转述的时候,一片气愤,“多少年前的事了……还当个宝贝似的嚼舌离间!” “大太太还不就吃这一套?”七娘子俯首端端正正地写完了最后一行字,搁下笔,语调清淡。 白露渐渐气平。 “不要脸!”到底还有些余怒,“好歹也是大家小姐出身……倒没个丫头知廉耻。” “越是不要脸,就越难对付。”七娘子也不禁叹了一口气,“二婶的心机深着呢……你看这一向她和九哥亲近,可曾赏过他一口茶,一块点心?” 只要二太太放松一点,九哥都会抓住机会来一场腹泻。 两边都有话柄,大太太对二太太也会提高警惕。 谁知道这一年多以来,二太太却是一点机会都没有给他们,平时对九哥虽然和气,却从来也不沾手他的吃喝。 还是小看了二太太! 刚进正院的时候那低劣的手段,只是为了迷惑大太太而已。 二太太真正的手段,虽然也说不上多高妙,但因为太不要脸,一时反而很难应对。 七娘子总不能给八娘子下药,来分二太太的心吧? 不要脸的人就是有这样的优势,二太太能成年累月的在大太太耳边说九哥的不是,七娘子却不能如法炮制。 看来还是要在三姨娘的死上做点文章。 七娘子又掀开了一页竹纸,凝神静气,注视着笔尖在纸面游走的轨迹。 娟秀的小字一个接一个跳了出来,渐渐的,七娘子浮动的心绪平静了下来。 等,唯有等,等二太太的疏忽,等更好的机会。 “三姐今年也有十五岁了吧。”她就找了个话题,和白露闲聊,“这几个月倒没有听说有人上门说合。” “听说都是为庶子来说合的,不要说四姨娘,连老爷都看不上。”白露一边为七娘子磨墨,一边与七娘子说闲话,“说来也是,虽说是咱们杨家的女儿,但到底是货真价实的庶女……” 比不得初娘子、七娘子,还有个正院的名头在。那些想攀龙附凤的小官,自然会把目标放在她们身上。 三娘子不过一个庶女,身份相差不远的官宦人家,自然也只会以庶子来求。 “像王家那样的庶子也难找。”七娘子有几分心不在焉。“四房就没有什么别的话?” “太太镇着后院,老爷又忙着衙门里的事,四房也闹不出多大的浪。”白露抿唇笑了笑,“心底怎么想的,那就不知道了。那是个聪明人,没有十足的把握,也不会闹起来的。” 七娘子就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俯首静静地抄起了佛经。 过了十多天,京中来信,说是几个少爷已经写了一只船启程回乡,恐怕过了重阳节,就能到苏州了。 五娘子有些吃惊,“还以为二婶要上京探堂哥们,不想原来是堂哥们回苏州!” 二太太就笑着说,“现在京里也不太平,与其二婶上京,倒不如把你哥哥们接回家来团聚。” “十妹妹没有跟着一道回来?”五娘子有些诧异。 二太太脸色就难看了起来。 十娘子是香姨娘的第二个女儿,与九娘子一样,极为得宠,据说吃穿用度,倒比几个嫡出的哥哥都强。 “十娘子年纪小,离不开生母,就不回来了。” 五娘子还要再说什么,大太太已是不轻不重地看了她一眼。 她就住了口,望向了七娘子。 七娘子只好笑着说,“香姨娘也有些太舍不得了,以二婶的为人,肯定是不分嫡庶都一视同仁的。不过,毕竟九妹妹早夭……想必香姨娘也是怕十妹妹养不住吧。” 这话明着是捧二太太,其实还是戳九娘子的伤疤。 五娘子胡搅蛮缠,倒是对付二太太最合适的人选。二太太一味拿浣纱坞的事说话,五娘子就永远以九娘子的死做文章。 二太太被搞得很没趣,沉了脸不说话。 大太太看戏看得兴致勃勃,望着七娘子只是笑。 七娘子难免也有几分不好意思。 这几年来,大太太有什么为难的家事,倒也会找她来说说话,两个人的关系虽然不能说极为融洽,却也是日渐一日熟稔起来。 大太太和七娘子之间,也渐渐的多了一份随意。 七娘子就对大太太皱了皱鼻子,露出了小女儿的娇俏。 以七娘子的身份,不管私底下有什么图谋,和二太太不睦当然是很自然的事。 大太太不禁乐出了声,“几位少爷要回家,怎么说都是好事。至少今年过年人就齐全多了。” 二太太也就抛掉了那一点难堪,和大太太说起了重阳节祭祖的事。 几个小女儿 们就互相说起了闲话。 现在杨家女儿俨然分了两派,三娘子与四娘子自然是自成一派,每日里叽叽咕咕,有说不完的话。 自从二娘子出嫁,五娘子渐渐也就靠向了六娘子与七娘子,这三姐妹之间若即若离,虽然每日里同进同出,但却比不上三娘子与四娘子的亲近,下了学就很少往来。 今日恰逢休沐,出了正院,六娘子就邀姐妹们去小香雪荡秋千。 “明日去寒山寺上香,你们打算穿什么,”六娘子有些兴奋,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上回李家两位姑娘过来做客,说今年最时新的是绣湘竹的八幅裙,我已是得了一件了,想必你们也都有吧?不若都穿起来,也齐整好看。” 五娘子自顾自地出着神,对六娘子的建议不置可否。 七娘子就笑着点了点头,“好,自从得了这裙子,还一次都没有穿过呢。” 五娘子一路出了神,也不说去不去小香雪,默默跟在两姐妹身后进了梅林,便靠在一株梅树边上想心事。 六娘子就和七娘子咬耳朵,“也不知怎么回事,自从进了九月就是这个样子,时不时就出半日的神,和游魂儿似的,不知道喜怒。” 七娘子也有几分好奇,“平时素来是不信这些神啊佛啊的,从来不和太太去上香……五姐最近怎么大改了性子。” 五娘子就回过神来,瞪了两个妹妹一眼,“嘟嘟囔囔的,编排我什么呢?” 七娘子与六娘子相视一笑,六娘子道,“五姐,树上有虫爬到你衣领了。” 毕竟种了花花草草,虽然屋里常年洒着雄黄粉,燃着香,很少看到虫蚁,但林子里有条把青虫也很正常。 五娘子就吓得跳了起来,仔仔细细地拍过了身上的衣服,才埋怨六娘子,“死丫头,得了闲也只会捉弄人。” 三个小姑娘就轮流荡起了秋千,到了快吃午饭的时候,五娘子和七娘子才告辞离去。 五娘子又是一路的魂不守舍。 七娘子看了奇怪,忍不住就问,“五姐心里到底有什么事儿——不嫌弃的话,说给我听听?” 两个小姑娘虽然很少交心,但毕竟是正院的女儿,五娘子要说心事,也只能找她了。 五娘子就看了看七娘子,想了想,脸上不由得一红,又哼了一声,扭过头去。 “天色不早了,吃了午饭就歇着吧!” 才说完,五娘子就加快了脚步,绕进了通向月来馆的小径。 七娘子站在当地望着五娘子的背影,深觉有趣。 大家女眷上香,是最没故事的。 以杨家的身份,寒山寺早早就屏退了闲杂人等,一并寺内只有小沙弥里里外外洒扫,除了几个德高望重的老僧外,一应年轻僧人一律回避。 大太太带了几个女儿直进大雄宝殿,众人便各自在蒲团上跪了,先为佛祖上了三炷香,方才起来浏览景色。 大太太是来为二娘子求保胎符并发愿的,自然有一套仪式要走,几个女儿家却是各有各的心事,都各自散开去寻对路的神仙。 七娘子素来不信鬼神,拜完佛祖,又绕到佛像背后看了寒山拾得的石刻,便陪六娘子寻到供奉了观音的小殿内参拜。 六娘子也不过是想出来走走,做做样子拜过了观音,就拉着七娘子出了殿门,嘻嘻哈哈地站在檐下,商议着是去看枫桥夜泊的碑刻,还是去藏经楼里抄几本经书,又或者到枫江第一楼里看看运河的景色。 若是依了七娘子,自然是想到藏经楼里抄几本难得的经书,这一年来她的书法有了进益,正是想找东西抄写的时候。六娘子却眼巴巴地望着七娘子,一张如花的小脸上,写满了恳求。 七娘子也只好妥协,“不如叫上五姐,一道去枫江第一楼看河景吧?” 六娘子灿然一笑,“还是七妹疼我。” 分明是姐姐,六娘子的口吻却是一团娇痴。七娘子亦不由得莞尔,“是你可人疼。” 六娘子就嘟起嘴,作势要亲七娘子,“哪有你可人疼!” 两个人打打闹闹,就进了弘法堂。 五娘子已是参拜了一圈,正和弘法堂里的小沙弥说话,“这一签该怎么解?为什么会是中中签?” 那愣头愣脑的小沙弥便接过签诗看了,与五娘子解释,“施主这一签是姻缘签,看签词的意思,倒不大像是什么好事,您所求的乃是虚无飘渺之物……这桩婚事怕是不成了。” 六娘子禁不住吃吃的笑,五娘子看了她们姐妹一眼,急得跺脚,“哪个求的是姻缘签了?我求的分明是科考!我……我……我想知道大姐夫这一科能不能考中!” 去年的乡试,乃是皇上整寿加开的恩科,今年才是正科,大姑爷也的确已经启程去杭州准备应考。 六娘子倒是止了笑,“这是应当的,我 们都该为大姐夫拜一拜,愿他这一科能中!” 小沙弥却坚持,“若是做学签解,就更不通了,南无世界若虚舟,不用张帆任去留,俄闻晓唱丝纶后,月落空垂一钓钩,这签诗意境飘渺,不沾红尘气,所求者多半也是虚无缥缈之物,若求佛缘的,才算是求中了。施主求签时,心意怕是不诚吧?或许是那位尊亲今年出了什么事,不能应考,也是有的。” 五娘子就住了口蹙眉不语。 倒是六娘子有些不悦,“哪有您这样说话的,大姐夫人都到杭州了,哪里会不应考!” “这样虚无缥缈的东西,计较什么,成与不成,还不是看大姐夫自己。”七娘子只好打圆场,又格外多看了五娘子一眼,“还是去枫江楼看河景要紧。” 五娘子便丢了赏封给那小沙弥,追着两姐妹出了屋。 “看河景看河景!这里的签一点都不准!下回我们到观音山去!”五娘子犹有些不快。 七娘子心中不由一动。 以五娘子的粗疏,又哪里会想得到给大姑爷求签? 再说,未出嫁的女儿为姐夫求签,始终也有几分怪异。 七娘子就想到了封锦。 不过,张先生说封锦年纪太小,这一科还是不会放他出来应考。 七娘子就看着五娘子笑了笑,附和着,“下回去观音山——还没有去过!” 几个小娘子之前到寒山寺来上香,没有不来枫江第一楼看河景的。熟门熟路,撩起湘裙次第上楼。五娘子推了樟木雕八仙的窗子,就与六娘子挤挤挨挨,在向着河边的一扇大窗前抢着看河里来往的行船。 运河这一段已进了苏州,一向极是热闹,河里行了无数小船叫卖小吃杂货,又有远自广州装了洋货来的大船,在小船群中缓缓前行。 船上水手不乏高鼻深目者,六娘子与五娘子看得大呼小叫,嬉笑声传了老远,难得地现出了孩童的天真。 七娘子独立在一扇小窗边,望着窗外的景色,不由也会心一笑。 大家女眷,一向很少出门,尤其是她们这样的小娘子,一年能有次把两次出门的机会,已属难得。 更不要说是看着这些最底层的老百姓,忙忙碌碌地挣着自己的生活。 虽然衣衫破旧,蓬头粗服,但毕竟这些人脸上的笑就是笑,懊恼就是懊恼,要行便行,要停便停,当街可以咆哮大喊,也能纵声大 笑。 比起这些深宅大院里锦衣玉食的花瓶小娘子,他们要活得简单得多,也更自在得多。 七娘子就不期然有几分悲哀。 纵使今世锦衣玉食,仍与愿难足。 谁叫她身为女儿?又是这样的一个庶女。 七娘子就淡淡地叹了一口气。 不论在哪里,都要好好活下去。又何必一味伤怀已经注定失去的东西?这一世,她也不是没有收获。 她就慢慢地合上小窗,踱到了枫江楼临着寺内的那一面。 寒山寺毕竟是千古名寺,寺内的风景,也称得上优雅,远远有几个小沙弥正担了水往斋堂行去,淡青色的袈裟掩映在山水小径里,远远的就像是一抹烟。 楼下烹茶的几个小沙弥就议论起了今日的水,“到底还是虎丘的石泉水泡茶好吃。” “到虎丘大半天的路,哪个闲了无事给你担来泡茶?” “今日阿谁招呼客人?” “大方丈亲自去萧大人府上诵经,二方丈来招待客人。” 几个小沙弥的声音里都还带了稚嫩,说起大方丈、二方丈,仰慕之情,都快要满出来。 “萧大人上门请了三四次!”也不知在炫耀给谁听。“前朝他家里有鬼作祟,听讲是被打杀的一个小丫鬟,朝朝日日在院子里飘荡,晾出去的衣服,收进来就是一股血腥味!有两三个姨奶奶不在意,穿上去就是一场大病。” “听大方丈讲,这是极厉害的魇镇,要诵念七七四十九日金刚经方才好得。”小沙弥就笑,“诵经班子又有事做了。” 话锋一转,又开始议论今日的斋饭,“又轮到明净师兄做饭,盐也舍不得多放两颗。” “明净师兄自己晚上跑出去买五峰斋的猪头肉嚼,斋饭哪里还煮得经心。” 七娘子就关上了窗户,回身倚着板壁出起了神。 眼底波光流转,无限思绪,隐隐露出。 70、巧合 杨家的几个少爷是十月底进的苏州。 今年收成不好,年景也差,全年都没有多少雨水,运河不少河段都接近干涸,几个少爷在路上就耽搁得久了些。 到底是自家侄子,前几年也是看着长起来的,不论大太太还是大老爷都很高兴。 两位少爷头天进了翰林府,第二天早上就由二太太领着来给大老爷、大太太请安。 七娘子也就第一次见到了这三个堂兄。 大少爷杨善敏今年十三岁,生得十分高大,已是可以与大老爷比肩了。这几兄弟都生得很像母亲,虽然不算多俊秀,充其量不过端正,但圆脸上似乎天然就带了微微的笑意,并没有富家少爷惯见的傲气。 九哥的一张瓜子脸,比之就有些过于纤巧了。 随着年岁的增长,九哥与七娘子的长相,渐渐也有了明显的差别。七娘子要更纤弱一些,九哥就有了男子汉的样子,可无论如何,这一张瓜子脸是甩不掉的了。 二少爷、三少爷就在大少爷的带领下,给大老爷和大太太行礼。 “多年未曾相见,着实想念。”大老爷呵呵笑,“你们父亲可好?” “父亲安好。”杨善敏回答得中规中矩,“就是挂念着大伯与大伯母,请小侄转致问候。” 这孩子虽然才十三岁,但应对谈吐,已经有大人的样子了。 就算是李家出名稳重的十郎,比起来都要少了一份大方。 大老爷看着大少爷的眼神里,就多了几分赞赏,“好,看你谈吐有致,举止大方,想来这几年在京城也没有白住。” 大太太却是冲二少爷与三少爷招手,“达哥,弘哥,路上可曾累着?” 二少爷杨善达与三少爷杨善弘就靠到了大太太身边,一派自然的亲昵。“谢过大伯母惦记,路上虽然颠簸,但也不算什么。” 九哥站在大太太身边,似笑非笑地看着两个堂兄与大太太的天伦景象。 七娘子也并不十分讶异。 在九哥出生前的那段时间里,大太太对两个侄子,肯定是关怀备至。 九哥出生后没有多久,三个堂兄就跟着父亲上京了,对他们来说,大太太当然是最和气,最可亲的伯母。这份印象即使是多年后,也不会淡忘的。 大太太总算还记得九哥。“见过姐妹了没有?这是你们四弟善久,想当年你们上京的时候,他还 是个奶娃娃呢!” 三个少爷连忙过来和九哥互相厮见。 九哥就一个个的行礼,礼数周全,举止稳重,“善久见过大哥,二哥,三哥!” 大太太又介绍,“别的姐妹,以前也都见过了,六娘子那时候还小,怕是也不认得几个哥哥了。” 六娘子就有些羞怯地上前见过了几个哥哥。 “七娘子是九哥的双生姐姐,从前一直住在老家,你们怕是没有见过。” 七娘子笑着给三个哥哥行了礼,三位少爷自然也有还礼。 看得出,他们对这些姐妹们并没有多在意,行过了礼,二少爷和三少爷就又偎到大太太身边。 七娘子不由就看了二太太一眼。 她坐在客位上,一脸欣慰的笑容,正擦着眼角,盯着自己的三个儿子看个没完。 就连八娘子也是一脸的喜悦,病容都消散了不少,满眼里只有自己的几个哥哥。 大老爷的面色却有些深沉下来。 二太太最大的毛病,就是做得太直接了。 就算没有人会不懂这几个少爷回苏州的用意,但也不必一见面就做得这么明显吧。 就连大太太都有几分看不下去。 和二少爷、三少爷又亲昵了几句,她就嘱咐九哥,“虽然几个哥哥今天刚到,姐姐们可以不必上学,但你还是要去读书的。时日也不早了,还是快过去吧,免得先生又要罚你的功课。” 大少爷就忙对大老爷道,“伯父,父亲来的时候,也曾叮嘱我们,要好生念书……” “不差这么一时两刻的!”大老爷哈哈大笑,一脸的欣慰,“知道你们刻苦,但才到家,也要陪陪母亲,再说读书的事。” 九哥就上前拜别父母,“善久去读书了。” 小脸蛋绷得紧紧的,好像谁欠了他钱一样。 七娘子见大太太只顾着和二太太说话,就忙给九哥打眼色。 就算明知道几个哥哥回来的意思,也不好就端出脸色来给人看。 说到底,这里头的事也并不是九哥端个脸色就能解决的。 九哥就轻轻地长了口气。 走了几步,又回过神来,“娘——”拖长了声音,一脸的爱娇,“中午我想吃山楂汁拌小王瓜!” 山楂汁和小王瓜在这个季节都是难得之物。 大太太就板起脸,“也要厨房有才能给你做不是?” 九哥就嘟起嘴,哼了一声,“娘就会敷衍人。” 大家都不由得轻笑起来,大老爷有些不高兴,“叫你去念书,还这么磨磨蹭蹭的,找打?” 大太太反而回护起来,嗔大老爷,“儿子想吃个小王瓜,也不是什么大事。”和颜悦色地哄九哥,“若是有,就一定给你做,娘再不骗人的。” 九哥就露了笑,欢欣鼓舞地牵着立春的手,出了堂屋。 大太太与大老爷相视一笑。 “这孩子。”大太太的话里多了几分疼爱。 九哥毕竟是大太太一手带大,这么多年下来,哪里没有几分真感情。 大老爷就起身向二太太告辞,“今年各处都不太平,衙门里事情多,先走一步。二婶今日就在我们家用饭吧。”又看了看几个侄子,微微一笑,“现在都念完四书了吧?” 大少爷杨善敏就连忙恭敬地回答,“连小弟在内,都已经念完四书五经了,正学《集注》。” 大秦取士,于八股文之外,尚加考诗词歌赋,八股文的指定教材就是朱圣人的《四书章句集注》,当然应试蒙童也要先把四书五经通读数遍,倒背如流了,才能开学进阶教材,九哥就还在基础教育的扫尾阶段,尚未念完四书五经。 大老爷沉吟不语,对二太太点了点头,出了堂屋。 大老爷一走,屋内顿时活泛了起来,至少五娘子就一下没了个拘束。 “大堂哥在京里可曾见过二姐!”一下就迫不及待地打探起了二娘子的近况。 大太太也顿时来了精神,目光灼灼地望住了敏哥。 “男女有别,虽然也去定国侯府走动过,但自从二姐有了身孕,就没有再见过。”敏哥犹豫了一下,坦然告知。 达哥与弘哥也没有别的话,一副以大哥为马首的样子。 大太太就有些失望。 不过,这三个男孩都过了十岁,敏哥十三,达哥十二,弘哥也有十一了,的确也不大方便进内帏走动。 七娘子也松了一口气。 不知道是消息传达不畅,还是二太太本人没有看清大太太的心思,这一关,几个少爷应付得不能说太好。 二娘子在京里能依靠的杨家人,无非就是这几个少爷。 尽管年纪不大不小, 但也总应该时刻派人去问候着,才能起到撑腰的作用不是? 七娘子就留神打量这三个堂兄。 二太太说他们老实,也算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了。 长子敏哥大方沉稳,虽然不能说很机灵,但也是应对得体。 次子达哥一脸的温顺听话,但眼珠子一轮,也有些隐约的机灵。 三子弘哥笑嘻嘻的,一时也看不出他的性子,但是有大姑爷这个真正的老实人在前,很容易就能分辨出这三个孩子与老实木讷都有一段长远的距离。 几个孩子都聚在大太太身边说话,看得出,两个弟弟都很服膺大哥,大太太有问什么,都是敏哥挑头回答,达哥弘哥不过附和而已。 五娘子却有些看不上这几个堂兄。 “二姐在京里也就只有这几个兄弟。”她和七娘子说悄悄话。“也应该多走动走动嘛!” 当然,这“悄悄话”声量不小。 大太太就皱起眉头。 七娘子忙掐了五娘子一把,笑着把话圆了过去。 “男女有别,你问几个哥哥二姐的事,倒还不如问问他们许家表哥的近况。” 五娘子白了七娘子一眼,真个就问敏哥,“大堂兄,那你离京前见过许家表哥吗?” 敏哥有些尴尬,“一直闭门读书,很少和表兄弟来往来着……” 有了二太太的关系,许家和杨家二房也算是亲眷,不过关系到底要远了一层。 再说,二老爷不过是翰林编修,虽然前程无量,现在的官职终究也还是小了些。与许家来往起来,就比较拘束了。 敏哥和许凤佳当然不会太亲近。 弘哥却眨巴着眼,“五妹妹惦记许哥呀?” 虽然比九哥还要大几岁,但或许是有兄长在前的关系,弘哥一说话,就露出了天真无邪,“许哥上半年就跟着表姨夫去天水了,我们哪里还能见到呢?” 大太太和二太太不免都关心起来,一起问,“怎么就去天水了?” 说起来许凤佳今年也才十三岁,就算许家要培养一个少年将军,也还太小了吧? 弘哥就摇了摇头,“也是听说的,并不知道缘由。” “三姐夫去天水练兵,这我是知道的。”大太太难掩诧异,“怎么凤佳这孩子也被带在身边?三姐夫此番去天水,可不是……” 今年天下大旱,西边的戎族随时可能东犯,与其说平国公是去练兵的,倒不如说他是去坐镇西北,以防戎族异动的。在这种随时可能爆发战争的时候把许凤佳带在身边,难道许夫人就不会担心? “像许家这样的武将世家,还不都是从血海里爬出来的富贵。”二太太却有些不以为然,“凤佳既然是世子,就要学会领兵作战,一味藏在深闺里,那是爱之适足以害之。” 七娘子不由得对二太太刮目相看。 没想到二太太居然说得出这样有哲理的话。 “虽说如此,到底凤佳身份尊贵,可不是闹着玩的。”大太太却是一脸的担心。 敏哥抿唇一笑,“大伯母,您就放心吧,表姨夫心底有数的……这次他可就带了世子一个人,几个庶兄都没有份。” 大太太也就住了口,眼神闪动,思忖了起来。 过了一会,自失地一笑,“是伯母老了,心思没有你们这群孩子灵动,这么简单的道理都看不懂。” 几个小娘子也都恍然大悟。 “也好。”二太太看了七娘子一眼,“恐怕这一次出去,凤佳的性子会沉稳得多了!封了世子,也就不能像以前那样荒唐啦。” 七娘子心中暗恼。 二太太真是无时无刻不忘提醒大太太浣纱坞前的事。 她就顶了顶五娘子腰侧。 五娘子还在回味敏哥的那句话,被七娘子一拧,一个机灵,回过神来。 “没想到表哥这么有本事!”她一脸的神往,“我尚且没回过老家呢,他已经先去天水啦!” “桂家怕是也有些不舒服吧。”大太太倒是没有留意二太太的话,就被五娘子的说话分去了心神。“西北一带一向是桂家的地盘,现在三姐夫被派去练兵,多少有些分权的意思……” 这就谁也不知道了,几个人都没有接话,大太太也放下了这个话头,和敏哥又说了几句话,就露出了疲态。 众人纷纷告辞出来,二太太要领着三个儿子去家学听听先生讲课,八娘子要回家吃药,众姐妹便四散了各自回房。 七娘子原本要直回西偏院,却被五娘子一把拉住了搂在身边,两姐妹进了百芳园里。 “掐我掐得倒挺使劲的么?”五娘子声音虽小,气势却不弱,“拿姐姐当枪使,亏你好意思!” 七娘子被五娘子搂得肩膀生疼,挣 了挣才道,“五姐不要这样,多不好看……就是我想拿五姐当枪,也得五姐心甘情愿呀!” 五娘子就哼了一声,松开了手,“跟我到月来馆,我有话要嘱咐你!” 七娘子目光一转,也就跟到了五娘子身后,往月来馆去了。 月来馆以优昙钵花为名,院子里种了好几株映日果,算是杨府一大特色。百芳园里也唯有月来馆与长青楼里不种花。 五娘子搬进月来馆之后,又养了好几只鸟儿,一进院子,就听得一阵脆亮的鸟鸣,斑斓虎带了新生的几只小黄猫在檐下绕来绕去,虎视眈眈地望着鸟笼子流口水。 七娘子就有些好笑,“五姐也是有意思,非得把猫儿鸟儿放到一块养。” 五娘子却是一脸的沉肃,带着七娘子进了东稍间卧房——月来馆占地较阔大,是东西三套间的一层屋子。也不叫谷雨上茶,兀自关了门,方才问,“杨棋,你现在究竟是怎么想的。” 七娘子就怔了怔。 五娘子一脸的恨铁不成钢,“二婶连人都弄回来了,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现在母亲倒是还好,她要是再说上三年、五年的坏话,谁能保得准母亲是怎么想的?你也要拿个章程出来!” 七娘子一下就忍不住笑了出来。 心底暖融融的,好像喝了一杯热茶。 五娘子从来没有解释过她为什么会站在九哥这边。 或许对她来说,这也用不着解释,本来就是理所当然的事。 至情至性这几个字,五娘子着实是担得上的。 “笑笑笑,你就只会和我笑!”五娘子越看七娘子越发急,“杨棋,你心里难道真没个盘算?我可不信你看不懂这里头的弯弯绕绕!” 七娘子就勉强收敛了笑意,正要说话。 屋外忽然传来了谷雨的声音。 “五娘子,方才守园子的李妈妈过来传话,说是请咱们暂时别出院门,有良医要进园子里。” 五娘子和七娘子一下就都搁下了自己的话题。 “说是给谁看病了没有?”五娘子隔着门高声问。 谷雨的声音还是静静的。“是浣纱坞的叔霞,听说她的癸水有两个月没来了。” 五娘子就与七娘子交换了一个眼色。 两人都有些诧异。 五娘子自言自语,“倒巧……怎么就偏偏在今日 才说出来?” 三位少爷才进了大房的门,浣纱坞的叔霞就传出了有孕的消息……怎么看,都透了个巧字。 71、喜讯 尽管没有人会不关心叔霞的肚子,但是七娘子与五娘子毕竟是没出嫁的小姑娘,也不好派人到浣纱坞打探。 经过这事一闹,五娘子也无心再找七娘子麻烦,也不再强着七娘子说个应对的章程出来。 两个小姑娘心底都清楚,杨家原本就错综复杂的局势,恐怕因为叔霞的肚子,又起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变化。 进了下午,消息也自然传进了西偏院。 叔霞的确是有了两个月的身孕。 大老爷今年也是近五十的人了,还能播种耕田,自然是很高兴,晚上众人前来请安的时候,都能看见他眉眼间的笑意。大老爷一向喜怒不形于色,这样出格的喜悦,的确少见。 二太太吃过午饭就带着几个侄少爷回翰林府了,没能和大家同喜,着实是有些遗憾。 大太太神色玄奥,看不出喜怒,几个姨娘却顾不得那么多,争着抢着,连珠炮似的恭喜过了大老爷宝刀未老,杨家又要添新丁,便也带着女儿回了百芳园。 自从五娘子进了百芳园,大太太就让七娘子与九哥一日三餐在东西偏院独自开饭,偶尔高兴了,也留七娘子或九哥陪她进一餐。 大老爷自然是去浣纱坞慰劳叔霞,不会留在正院吃晚饭。 七娘子就有意慢了一步,落在了人群后头。 大太太果然和颜悦色地叫,“小七留一步。” 几个小娘子都回头冲七娘子使眼色。 六娘子捉狭地冲七娘子挤了挤眼睛,五娘子却是急迫地努着嘴,也不知在传达什么样的信号。 七娘子视若无睹,回身笑着坐到了大太太身边,“母亲。” 大太太神色温和,“今天老爷不在正院用饭,九哥功课又重……你就在正院陪我吃一顿吧。” “是,偏了母亲的好东西了。”七娘子和大太太客气。 两人就起身进了西次间。 立冬已经带了两个二等丫鬟,摆放起筷箸。 大太太不由得对七娘子感慨,“也不知道九哥什么时候能娶个媳妇来服侍我。” 侍奉饮食,是媳妇的责任。《红楼梦》里摆筷箸的就是凤姐和李纨。 大太太要等到这一天,至少还有十年。 “母亲若是愿意,现在就把李家的十三娘接来做童养媳也好。”七娘子和大太太说笑话。 李家的十三娘是李太太的亲生女儿,今年才三岁,玉雪可爱,一向很得大太太的喜欢,大太太几次说了,要认来做干女儿。 大太太就失笑,“你这孩子,真是一张巧嘴。” 说话间,晚饭已经摆了上来,大太太晚上吃得少,不过是四色小菜,四色热炒并两碗汤。 七娘子吃得也很秀气,才用了小半碗饭就搁下了黑瓷兔毫碗。 大太太已经用完了饭,正低头吹着茶盏上空的白烟。 “你父亲有意为浣纱坞的三姐妹抬房。”她的声音里透着沉吟。 七娘子也愣了一下。 杨家的规矩,一向是有了身孕就能抬姨娘。大太太的这句话,看似没有什么特别。 但是浣纱坞的三姐妹里也只有叔霞有孕,三姐妹却要一起抬房,会不会有点过了? 她不禁沉思了起来。 大太太一时也没有说话,而是望着茶水发呆。 过了一会儿,七娘子才慢慢道,“父亲对浣纱坞的这三姐妹,一向是颇为宠爱。会想要一起抬房,也不是没有缘由。毕竟三人都是一母同胞的姐妹,叔霞又是小妹妹,单独抬房,总是有些尴尬。” 大太太点了点头,“看来小七是觉得抬房也无妨了?” 又不是七娘子的丈夫,抬房不抬房,七娘子当然无所谓。 七娘子只好给大太太分析,“三姐妹一向老实,虽然住在百芳园里,却和谁都走得不近,只是关着门过自己的日子。这么几年下来,浣纱坞竟是一点龌龊事都没有……这可不容易。” 也就是说,三姐妹走的是明哲保身路线。 “现在叔霞有了身孕,还有伯霞和仲霞,父亲未必会移情别恋,母亲又何必在这无关痛痒的事上惹得父亲不舒服呢?家和万事兴,眼看着三姐就要说亲了……”她就意味深长地拖长了尾音。 大太太豁然开朗。 “还是我们小七明白。”笑着夸奖七娘子。 七娘子也就随口谦逊了几句。 “不过,这三娘子的亲事也的确不好办。”大太太又费起了思量,“不过是偏房庶女,尽管我们家现在门第也不算矮,但毕竟那些个家风稳健的上等人家,也有自己的矜持,未必会肯以嫡子来说亲。” 庶子么,大老爷都看不上,更不要说四姨娘了。恐怕是闹着上吊抹脖子,都不会让女儿嫁进这样的人 家吧。 “本来看中了京城里的几户人家,也都是家产殷实的,不过是儿子略微纨绔了些。”大太太摇了摇头,“也都还小,还是能学好的,不过,现在京里风云诡谲,我们可不好随意和人结亲……” 京里多得是根基深厚的人家,随便哪个家里没有几个纨绔嫡子?能找到这样的夫家,是又堵了四姨娘的口,又能让大老爷心动。 要不是这几年来,京里的夺嫡风波越演越烈,恐怕大太太早物色好了人家吧。 “也急不得。”七娘子只好安慰大太太,“眼下也没有多少人家有心思说亲的……恐怕都要等京中分出胜负了再说。” 夺嫡风云,不管谁最终得胜,都有一大拨的官员要倒下,一大拨的官员得到提拔。 有在场内角力的,就有在场外看热闹的,结果不出来,这些官员又怎么能放心随意结亲?没准亲家就倒了霉,也是难说的事。王家不就是前车之鉴? 大太太吐了一口气,“也是,这事还是放一放吧。太子眼看都十二岁了,再怎么推,也到了出阁读书的年纪……” 七娘子就只是笑,不说话。 政治斗争,她虽然也懂得一些,但并不精通,最好不要随意议论,免得出乖露丑。 大太太看了七娘子一眼,又问,“你五姐今天把你叫到月来馆去,有什么事呀?” 说来也好笑,大太太对两个女儿当然是千恩万宠,再没有不依的。 但这两个女儿却都不爱对大太太说心里话,也全都不喜欢大太太的做派。 七娘子轻描淡写,“五姐怕先生交代下来的功课赶不完……” 大太太目光一闪,没有再追问下去。 过了几天,三姐妹果然都被抬了房。 杨家一下就多了三个姨娘,这个盛况,已经多年没有出现了。 二太太有些酸溜溜的,“大哥也真是的!这么大岁数了,还那样老风流。” 大太太虽然私底下对大老爷也没有多少好话,当着二太太的面,还是相当维护相公,“我们大房子嗣少,老爷也是为了开枝散叶……免得就九哥一根独苗,难免寂寞。” 二太太就很没意思,只是笑,又和大太太提起几个儿子,“真是好用功,大伯一说要介绍到张先生那里读书,一个个都发奋得不得了,大半夜还不睡觉,一心复习功课,怕被张先生考问住了。” 大老爷现放着九哥不介绍到张唯亭那里读书,忽剌巴的就想到提拔几个侄子?大太太不免有几分不以为然,面上却还是客气,“也不要太辛苦了,敏哥倒还罢了。达哥与弘哥年纪小,禀赋也柔弱,很该好好休息几日再用功的。” 二太太眯眯笑,“改日让达哥和弘哥来谢过伯母的关心。” 几个人又说了几句闲话,三个侄少爷就进了正院。 脸上都有怏怏之色。 二太太难掩关心,忙起身问,“见到张先生没有?” 张唯亭江南文坛领袖的名头也不是白得的,能拜他为师,对几个孩子的将来都有无限的好处。 敏哥摇了摇头,“张先生病了……说是今年入秋就犯了咳嗽,十天倒有九天躺着,不好耽误了我们的学业。” 弘哥已是把委屈摆到了脸上,“不过是托词罢了!张先生怕是觉得我们的分量不够,不过是翰林家的……” “弘哥!”敏哥就变了脸色呵斥。 弘哥连忙收敛了一脸的委屈,低下头不敢说话,就连达哥也在一边担惊受怕地看敏哥的脸色。 大太太就在心底暗叹了一口气。 若敏哥不是长子,该有多好? 算了,性子太稳,也不是好事。小小年纪就有自己的主意了,就算过继来又有何用? 她就笑着对弘哥招招手,“张先生必定不是这个意思,你可别想岔喽,好孩子,来。” 弘哥就露出笑容,跑到了大太太身边,“大伯母——我要吃大伯母家的酥酪。” “好,好。”大太太一脸的慈爱。 弘哥年纪小,终究是天真的…… 二太太看着大太太与弘哥亲近,眼底的伤怀,一闪而逝。 又是一脸笑,“大伯父怎么说?” 敏哥看了弘哥一眼,叹了口气,“大伯父倒没有生气,说张先生架子大,我们没有功名在身,的确很难得到他的青眼。” 他的口气,中规中矩,听不出一丝不快。 “哦?”二太太倒有几分高兴,“那之后就要进家学读书喽?” “不去!大伯父说,家学的先生,是给四弟善久开蒙的,学问倒不足以举业。要我们去山塘书院读书呢。”弘哥就眨巴着大眼睛插嘴回答。“说是山塘书院的先生,学问也是极好的。” 大太太和二太太都顿 了顿。 二太太勉强一笑,“好,好。——不过,这山塘书院,可也不是那么好进的。” 山塘书院管得严,又远在木渎,李家的大少爷与三少爷就在书院苦读,不是逢年过节,很难有假回家。 大老爷这一招倒是狠辣,先以张唯亭做饵,骗得二太太把三个侄子的学业交给他,虚晃一刀,为的就是把这三个少年送到山塘书院去。 不过,就算二老爷在苏州,只要没分家,怕是都只有听大老爷的安排,更不要说二太太一介女流,根本无法和大老爷抗衡了。 山塘书院又是那么好的书院……大老爷的做法,是谁也挑不出一个错来。 看来大老爷心底,对二太太还是芥蒂颇深。 二太太就算脸皮再厚,也都要不好意思起来了。 也不顾弘哥还和大太太腻腻糊糊的,又坐了一会,便带了儿子们告辞出去。 第二天这事就传到了七娘子耳朵里。 梁妈妈这头告诉了白露,王妈妈那头又向立春学舌。 七娘子听得心旷神怡,止不住的笑。 “父亲这就叫防火防盗防二婶!”她笑着和五娘子打趣,“算算也防了三年多了……啧啧,真是长期而漫长的系统工程,万万不可掉以轻心!” 五娘子就有些不解,“这一回我是明白啦,这叫声东击西……父亲什么时候还防过二婶了不成?” “母亲不在的时候,父亲可曾让九哥和二婶打过照面?”七娘子只好提示五娘子,“到底是弟媳妇,又是母亲的表妹,两重面子隔着,父亲也不好明目张胆地发作弟媳妇,就算是小家小户,也都没有这样的规矩……” 就好像小叔子不能直接冲大嫂发火一样,越俎代庖管教兄弟的老婆,是很容易挑起纷争,致使两房撕破脸的。 大老爷却是不声不响,就叫二太太自己难堪起来。 手段不可谓不高妙了。 不过,也是因为他是江南总督,全家老小,都在他的荫蔽下过活。 七娘子还是第一次对大老爷有了少许好感。 五娘子这才回过味来。 “杨棋呀杨棋,你这一张嘴……真是……啧啧。”也是又好气,又好笑的。“大姐姐出嫁了,就来一个你,我们正院是什么时候都少不了你们这样又刻薄、又刁钻、又机灵、又无耻,一点点亏也不肯吃的小魔星!” “你说的是自己吧!”七娘子哪里肯认这个外号,“去外头问问,哪个不说七娘子是个又文静又省事的闺秀?倒是五娘子,又是养猫又是养鸟,月来馆里整日热热闹闹、吵吵嚷嚷的……闹得人头疼!” 像她们这样大小的女儿,彼此间又没有什么解不开的深仇。 眼下,又站在一块对付二太太,自然很快就熟稔起来。 渐渐的,七娘子和五娘子也言笑无忌起来。 五娘子就伸手要拧七娘子的胳膊,“死丫头,哪有你这样编排人的!” 两个人一头说笑,一头出了西偏院,往百芳园里去,打算到小香雪探望六娘子。 六娘子前几日感了风寒,虽然没有大恙,但也不敢掉以轻心,这几天都在小香雪静养,没有出门。 才进了百芳园,就看着十姨娘、十一姨娘、十二姨娘三姐妹从浣纱坞里出来。 十二姨娘身边围了四五个丫鬟,个个都小心翼翼,唯恐十二姨娘出什么岔子。 十二姨娘也面带疲惫,不时轻轻地捶打着腰部。 两边照上面,三个姨娘就作势要行礼。 五娘子还没有什么,七娘子忙说,“十二姨娘快别动了,你身子沉,就连见着太太都不用行礼呢。” 十二姨娘就勉强笑了笑,谢过七娘子的体谅。 五娘子到底有几分关心,“十二姨娘若是疲倦,就少出浣纱坞,好生休养着,不要劳动了。” 几个姨娘忙谢过了五娘子的体谅,就和两个小娘子擦肩而过,拐向了正院的方向。 想来是去给大太太请安的。 隐隐还能听到十二姨娘向姐姐们诉苦,“也不知道是不是头一回,这几天身上都坠坠的,极是不舒服,请了医生来诊脉,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七娘子侧耳细听,又偏头想了想,慢慢地叹了一口气。 72、布置 这一次大老爷格外雷厉风行,头天才透出安排三个少爷去山塘书院的意向,第二日就派了身边得用的牛总管,亲自将敏哥、达哥、弘哥送进了山塘书院里。 尽管书院招生也要经过考试,但有江南总督的名头压着,又是三个翰林家的少爷,山长也不是不能通融。 于是二太太只好抹着眼泪收拾包袱,把三个小少爷送进了书院。 大老爷还托人给二太太带话,“山长与我也是常来常往的,必定能把几个侄子照顾得妥妥当当的,请二太太不必太过挂念。书院里还有李家的几个孩子,也都是规规矩矩的读书人,等闲都很少出书院的,有他们在,必定能把三个侄子的学业提拔起来。” 这话的意思,二太太又怎么不明白? 这是让她无事不要派人去书院接儿子回家。 连江苏布政使李文清的儿子都是规规矩矩当个学生,区区一个翰林编修家的少爷,又怎么好玩特权? 大老爷真是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是这样的高招,一丝人间烟火气都不带,春风拂面般,就叫二太太尝到了他的厉害。 七娘子私底下就和白露嘀咕,“父亲若是早些出手,说不定二婶也就熄了这不该有的心思了。” 虽然在杨家也不是没有要好的姐妹,但对五娘子和六娘子,七娘子总不好掏心掏肺。 人家又不是你的奴才,这边听了你的话,转头就和大太太告状,你是一些些办法都没有。 唯独白露是在她手底下讨生活,又知情识趣、深通世故。有些话,也只好与她说得。 白露就回忆,“老爷就是这样,我进正院服侍也有五六年了,从没见老爷发过一次火。但有,也就是掌掴五娘子的那次……” 会咬人的狗不叫。 七娘子就沉思,“也不知道前几年,父亲为什么不早些发作了二婶。” 以大老爷的手段,要让二太太知难而退,分分钟的事。 白露就没词了。“这奴婢就揣摩不透了……” 立夏倒是若有所思,又有些欲言又止。 七娘子就笑着鼓励,“你也说说看么,错了也没有人会笑话你。” 立夏就小心翼翼的嘀咕,“恐怕老爷是想给太太找点事做吧……” 那时候大太太可还没有过继的念头。 可不是一心一意地看护着九哥? 自然也就懒得和大老爷打对台了…… 七娘子想了想,不置可否,“未必就用九哥的安危来当筹码了?” 白露却对立夏刮目相看,“说实在的,正院里还真是针都插不进来,也就是小雪那一次拉了肚子,九哥本人是从来没有出过事的。” 七娘子心中一动。 就想到了小雪端来的那盘樱桃。 又惦记起了那碗冰酥酪。 小雪这丫头……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如果那一盘樱桃没有问题,而是小雪本人的问题呢? 就算小雪这丫头有问题,那也是四姨娘买通了的,和二太太无涉……这样看来,大老爷的盘算也不能说没有道理。他熟知大太太是一定不会让九哥出事的,倒乐得看大太太和二太太斗一斗,自己落了清静。 也所以大太太一走,大老爷就对九哥的安全上心了,从来不让九哥和二太太打照面。 现在大太太有了过继的心思,所以他又一次出手,将几个少爷安排进了山塘书院…… 从这个角度理解,大老爷的行动就有脉络可循了。 到底是亲爹,面上不显,心里却是极疼爱九哥的。 七娘子轻轻嘘了一口气。 望着立夏的眼神,多了一份赞赏。 “就算没有全对,怕也准了七八分了。” 人心,本来就不是可以猜透的。能蒙准七八分,已经很了不得了。 立夏抿了抿唇,并没有透出喜色。 “为姑娘分忧,是我们丫鬟的职责。”回答得中规中矩,不动声色。 这丫头慢慢有些开窍了。 七娘子欣慰地点了点头。 又问白露,“你知不知道,三姨娘是哪一天去世的。” 白露一下愣住了。 一时,却还真捉摸不透七娘子的用意。 立夏就更是如坠云雾,摸不着头脑了。 白露小心翼翼地回答,“大约是二月初吧!三姨娘去世的时候,桃花还没有开。” 七娘子在心底算了算日子。 叔霞的胎现在大约也有三个月了。 腹部坠涨,是滑胎的前兆,七娘子还是知道的。 毕竟年纪还小了点,今年才十七岁……连癸水 都不准,晚了十多天才发现,这期间大老爷在浣纱坞里又住了几晚,说不准就是叔霞侍寝。 怀孕前三个月有了房事,对胎儿本来就不利,看叔霞的气色,滑胎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 也不知道能不能把胎保到二月…… 她又叹了口气。 这就得看运气在谁那边了。 很快又进了腊月。 李太太派人来问大太太,要不要同路去香雪海小住。 大太太欣然答应,郑重把十二姨娘托给了四姨娘,“就交给四姨娘了,十二姨娘身子骨不大好,等闲别让她出了浣纱坞……子嗣为重,辛苦四姨娘跟着操心了。” 四姨娘眉眼盈盈地接过了重任,“太太不在家,也只好我来挑起这摊子事了。” 黑亮的眼底一片雾气,看不出她的思绪。 说起来,四姨娘也沉寂了一段时间。 腊月大太太度假的辰光,不晓得她能不能抓住机会,为三娘子物色人家。 不过,大老爷现在无心说亲的话,就算物色好了人选,也未必能通过杨家高层。 七娘子就心不在焉地思忖。 无意间,倒是和四姨娘对上了眼。 两人都是一怔。 七娘子对四姨娘点了点头,微微一笑,就垂首凝视着自己的脚尖。 大老爷这几年虽然独宠浣纱坞的几姐妹,却也没有断过去溪客坊的脚步。 溪客坊里现在只住了四姨娘并通房霜降……霜降这几年连屋门都少出,一点都不像是得宠的样子。 四姨娘荣宠不衰。 这样的实权派,随时都可能翻云覆雨,七娘子虽然有大太太做靠山,却并不想与四姨娘交恶。 大老爷这一次没有跟去光福。 朝中局势日趋汹涌,每天都有风波,尽管传到江南已经失去时效,但大老爷依然不敢掉以轻心。 大太太和李太太索性就一道在冲寒馆安顿了下来。 十郎这一次就没有跟在李太太身边。 “这孩子年纪也大了,去年考了秀才,今年进了道南书院读书,读得也很刻苦!就不分他的心了。”李太太向大太太解释。 大太太难掩艳羡,“李太太有福气,这十多个儿子,竟有大半都是懂事的。” “不成材的也多!”李太 太也是满肚子的苦水,“我都不愿说起,老爷管束得虽严,也还是有荒唐的,就好比四郎,全苏州城哪个不知道他的底细?唉,儿子多,是非也多!” 两个人就互相羡慕,互相吹捧起来。 孩子们听得无趣,都互相使了眼色,一道溜出了屋子,到林子里去玩。 十一郎已有十五岁了,他和十二郎这对兄弟生得并不是很像,一个像李太太,一个像去了世的李太太,十二郎的面目更圆润些,十一郎的脸庞就较有棱角。 “十一世兄预备什么时候去书院读书?”六娘子就问,她与十一郎也算熟稔,多年下来,说话就没有那么客套。 十一郎愣了一下,望着六娘子的眼神不由多了一丝温暖。 他微微一笑。“进了元月,我就要到京城的东林书院去了!” 七娘子和五娘子都有些吃惊。 六娘子却是过了一刻才反应过来。 现在京里局势这么诡谲,多少人家都忙着把孩子送回老家,十一郎做什么要迎难而上,到京城去读书? 三个小姑娘都露出了惊讶之情。 十二郎也有些不舍,“哥哥要是能留在苏州就好了!” 七娘子就转开了话题,“去年看的绿萼梅,也不晓得开了没有。索性一道去瞧瞧吧?” 五娘子却还想再追问下去,被六娘子拉了一把,也就住了口。 李老爷这样安排,肯定有自己的道理在。说不定,就牵扯到李家内部的权力分配,当着十二郎,问得太细,十一郎答不答都是尴尬。 几个人就慢慢地踱出了屋子,往绿梅林行去。 九哥也急急地从屋里追了出来。 “怎么不等我!”他埋怨了几句,就与十二郎呼啸着在林间追逐起来。 七娘子拉了五娘子,也走到了六娘子前头。 六娘子也只好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十一郎说起了话。 毕竟李家是客人,总不好冷落了十一郎。 六娘子今年也有十岁了,虽然还小,但已经眉目如画,露出了小美人的端倪。 她清脆娇美的声音,就在林间回荡着。 “十一世兄,你晓得梅妻鹤子的林逋吗?” 十一郎的声音里含了一丝丝笑意,“当然晓得。” 十五岁的少年,已经进了变声期,声音低 低哑哑的,多了一丝说不出的韵味。 “先生前几天才讲到他,说他在杭州隐居,种梅养鹤。”六娘子的语调里多了一丝说不出的娇痴,“我想呀,这梅林要长得好,就要施肥喽。就算他自己不施肥,住在梅林里,难道闻不到臭味呀?” 十一郎放声大笑,又一本正经,“说得很是,我想林先生是一定没有亲自种树的。” “就是喽,还养鹤,仙鹤是那么好养的呀?往手上一啄就是一个血洞!”六娘子像是找到了知音,越说越开心。 五娘子回首看了看,又看了看七娘子,若有所悟,眼珠一转,也露出了丝丝暧昧的笑意。 “当了先生可不要这样说。”十一郎又叮嘱六娘子。 五娘子就拉着七娘子多走了几步,赶上了九哥与十二郎。 进了晚上,六娘子就悄悄告诉七娘子,“是十一世兄的舅舅想把他接去京城!” 七娘子有几分好笑,“十一世兄告诉你的?” “嗯,背了人悄悄和我说的。”六娘子有些小小的兴奋,“十一世兄的舅舅原来是二叔的好友……说是东林书院的山长难得想收徒,又很喜欢十一世兄的行卷,这样的机会,可不好错过。” 十一郎也有了秀才功名在身,如果能到京城接受教育,当然也不比在山塘书院读书的几个哥哥差。 七娘子就真心恭喜六娘子,“看来十一世兄是要出人头地了,我们六姐运气不差。” 六娘子很迷惑,“这是什么话……七妹你可不要乱说!……人家十一世兄是嫡子,门第又不比我们家差多少……” 七娘子只是望着她笑。 六娘子就很有些羞怯地低下头去啐了一声,“我懒得理你!” 五娘子却是取笑十一郎,“说是要给我们寻拓片,寻了有三年还未曾寻来。十一世兄真是偏心眼。” 十一郎就有些局促,“五世妹这样说,我无处容身了!这就下山给你寻去!” 也不管五娘子怎么后悔道歉,接下来的几日,他是再不肯和女儿们厮混了,不是去司徒庙访古,就是到在屋里看书。 五娘子很后悔,“都是我嘴快,这下六妹要和我生气了。” 六娘子听了反倒真生气起来,“都只会编排我!不过是与十一世兄多说了几句话而已!五姐不也和许家表哥说个没停?” 她生得好看,此时双目圆 瞪,自有一股明艳,五娘子反倒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七娘子就禁不住笑出了声,坐在一边怡然嗑瓜子看戏。五娘子与六娘子拌了几句嘴,又要拉扯七娘子站队,“七妹,你讲我说得对不对?十一世兄……” “七妹,五姐她分明……” 七娘子大乐,“五姐和表哥是要好,六姐与十一世兄也要好。都要好,都要好。” 五娘子和六娘子难得有志一同,齐齐哼了一声,“将来就不要被我们捉到你的小辫子!” 小女孩在这屋里咭咭呱呱地斗嘴,两个太太在那屋也在议论男女间的这点事。 “十一郎这孩子倒是越发稳重了。”大太太看十一郎很满意,“晓得自己年纪大了,就避讳起来。不愧是李家的孩子,知礼。” 李太太就笑盈盈地夸九哥,“九哥何尝不是越发精灵可爱了?十二郎与他年纪相当的,竟是没有他一半懂事……” 两人就你来我往的客气了一会,李太太看大太太说到十一郎,语气里只有喜爱,就试探着问起来。 “大姑爷这一科中了没有?” “名次虽不高,却也中了。”大太太很高兴,就夸起了大姑爷。“您也知道,浙江布政使刘家和我们是面和心不和,瞅准了就要给我们家下绊子……上一科姑爷的卷子拿出来,老爷都喜欢,学政那头都提拔到了头几名,谁想到却又不知怎么被黜落了。大姑爷是一点也不生气,又苦读了一年,这一科还不是稳稳的?” “这居家过日子,还是稳重些好。”李太太附和,“倒不是我夸口,我们家十一郎年岁虽然不大,说起来,竟是和大人一般的知礼……这回又得到了先头姐姐娘家的提拔,想来将来金殿题名,也不会是很远的事了!” “十一郎稳重,”大太太也认可,“只看行事,倒要比大郎、三郎讨我的喜欢。” 提到李家的大少爷、三少爷,李太太眼里飞快地飘过了一丝阴霾。 这两个少爷,说的都是极好的亲事……十一郎再不说一门好亲事,将来十二郎该怎么存身? “以咱们两家的亲近,我也就不费那个事请大媒了。”李太太就笑盈盈地握住了大太太的手。“姐姐,我看着您院子里的七娘子倒是个好的,年纪虽小,却也稳重……肥水不流外人田,不若,就便宜了我们家十一郎吧?” 73、提亲 大太太就愣住了。 提亲最忌讳的就是当面锣对面鼓。 这一时之间,大太太也还没有想好这门亲事的利弊。 但李太太就在对面坐着,是或不是,都要拿个章程出来。 大太太只好笑着说,“十一郎这样好的孩子,怎么说得上便宜!”又沉思了片刻,才徐徐道,“只是小七前头还有四个没说亲的姐姐,总不好抢先就定了她的亲事。” 李太太忙道,“倒是我心急了!” 像杨家、李家这样的人家,说亲也是要讲究序齿的。 十一郎前头也还有几个庶子没有说亲呢,远的不说,就是十郎,都十六岁了,还没有说上亲事。 大太太就顺水推舟,“且再过几年再说吧,小七今年终究也还是小了些。” 李太太就和大太太感慨,“眼下给儿女说一门可心的亲事也不容易。又要门当户对,又要品貌相当……哪有这么好找的亲事。我们家老四今年都十八了,还不是也耽搁着没有说上亲?” 两个太太又摆了一套龙门阵,李太太也就起身告辞,回客房歇息去了。 大太太就靠在窗边沉思了起来。 梁妈妈亲自端了一个鸡血红小碗进了屋子,“太太也别只顾着出神——先用几口燕窝吧。” 大太太半欠了身子,接过小碗有一下没一下地搅着碗里的糖水。“这个李太太,倒是有意思。” 梁妈妈没有在大太太跟前侍候,不知道大太太的意思,就带着游移应了声是。 大太太就笑着把李太太的意思说了一遍。 “这个李太太,真是有心计……”梁妈妈也赞叹。 十一郎虽然是嫡子,但无论从年纪来说,还是先头母亲的出身来说,都赶不上原配所出的大郎与三郎。 这些年来和李太太就走得比较近。 李太太为他说了杨家的庶女,是又能拉近杨家与李家的关系,又能拉拢十一郎,又能在无形间压一压大郎和三郎的势力。 毕竟杨老爷是李老爷多年的顶头上司,七娘子如果真的嫁进李家,十一郎总归要更得李老爷看重一些。 但七娘子又是庶女……将来李太太也不用犯愁,自然能为十二郎说一门更好的亲事。 “这是一举三得的一步棋啊。”大太太就感慨。 梁妈妈不免有几分好奇, “那您看,这是应下还是……” 大太太笑着摆了摆手。“七娘子到底不是我亲生的,婚事也不好不问问她的意思……再说,前头还有那么多姐姐呢,现放着三娘子的婚事还没有说定,这么着急干什么?” 又有些遗憾,“早晓得我先提一步了,我倒是看着李家的四郎不错,和三娘子年纪也相差不远,正是三娘子的良配。” 说起来,李四郎大三娘子三岁,年纪是差得不远。 生母翠姨娘正操办着李家的家务,自然也是李老爷眼前的红人,四郎本人也不能说没有学识,小小年纪,就考上了举人。 不过,也就是一点不好…… 梁妈妈也笑,“您这主意好,还当您忘了三娘子那茬呢!李四郎说来也是极出色的少年,和大郎、三郎也走得近,老爷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大太太嗯了一声,把鸡血红小碗推到了一边,“和李太太应酬了半日,我倒有些累了。你下去吧,吃过晚饭,让七娘子留一留陪我说说话。” 梁妈妈就笑着应了是。 这几年来,大太太遇事也总是想着要先问问七娘子。 吃过晚饭,七娘子果然就留了下来。 已是驾轻就熟,少了许多无谓的客套,在大太太下首坐定了,七娘子便以询问的眼神,盯住了大太太。 大太太不禁莞尔:这个七娘子,有时候那样的老成,几乎不逊色于初娘子,有时又这样稚气。 她就添添减减,把自己想将三娘子许配给李四郎的事,告诉了七娘子。 却没有提十一郎的事。 七娘子不禁有些踌躇。 这李四郎的名头,的确全苏州都知名,至少七娘子也是知道的。 李四郎今年十八岁,也是个少年俊彦,什么都好,甚至连文才都胜过了大郎与三郎,就是个性子么,稍微有些古怪了。 大秦并不禁男风,尤其是江浙闽一带,清俊的少年郎有几个同性情人,也不是什么怪事。七娘子本人对同性恋爱也没有什么歧视的心情。 不过李四郎的恋爱史是有些轰轰烈烈的。他同南风馆的一个当家小倌已经保持了三四年稳定的恋爱关系,夜楚斋的小语是李四郎的人,这一点在苏州城里已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这三四年来,李四郎少说也为小语打了七八场架,得罪了八九个官宦人家的纨绔子弟,就算李老爷 暴跳如雷,把他栓起来不让他出门也好,打得他没法下床也好……李四郎总之就是离不开那个小倌。 抛开这点不说,他的确是个理想的结婚对象,当然前提是他的妻子能忍受得住李四郎心底永远住着个男人。 还是个传说中很好看的男人。 七娘子想到三娘子的圆脸,就有些无语。 “倒是个好人选!”她斟酌着话语,“不过,李家和我们家的关系到底太近了些,怕是李四郎也顾忌着父亲,头两年是不会有什么出格的举动的。” 大太太无非就是想折腾三娘子么,如果李四郎不敢折腾,她就要失望了。 大太太就有些好笑,“你到底年纪还小了些,管他头两年不头两年……这女人心底,是从来不会喜欢看到自己的丈夫在外拈花惹草的。” 七娘子也觉得自己失言了。 虽然大太太并没有避讳自己折腾三娘子的心思,但自己却不好顺着这条思路给她出主意。 “李太太那边,怕是不会愿意吧?”她就换了条思路。“虽说李家的事,小七不大清楚,但只看四郎没有在李太太身边打转,就知道……” 大太太就露出了沉思之色。 三娘子和大太太的关系再差,也是杨家的女儿。 谁娶了杨家的女儿,在李家自然就能占着几分优势……李四郎又是庶出,正愁没有个有力的妻族来提携。 李太太恐怕是不会乐见又一个年长的儿子坐大的。 她看着七娘子的眼神就温和下来,“还是小七看得透彻。” 七娘子暗自松了一口气。 虽然她对三娘子的婚事也起不到什么好的作用,但至少能避免三娘子嫁给这样一个……生错了时代的男人。 “再看吧。”大太太不置可否,“李家想和咱们家结亲,也就只能在三娘子和四娘子里挑一个了。” 五娘子是正房嫡女,身份尊贵,自然是不会低嫁的。 她的婆家,怎么说都要能和定国侯孙家比肩。李家虽然显赫,但和孙家这样的老牌权贵比,还差了几个档次。 七娘子就提到了十一郎对六娘子的特别,“……倒是真有几分意思,五姐随口笑话了他几句,就避讳了起来……” 大太太不由大笑起来。“十一郎和六娘子?这可不行。” 七娘子就有了几分莫名,望着大 太太没有说话。 大太太看着七娘子一脸的懵懂,越发笑个不住。 “这也都是后话了。”笑完了,就随意找了个借口来敷衍,“想和我们家结亲的人家,也不止李家一个。这桂家还搁那晾着呢……唉,要不是西北实在是太荒凉了些,我倒想把五娘子嫁进去。” 七娘子也只好陪笑了。 心里却始终有些疑窦:十一郎和六娘子的配对,难道就那么匪夷所思? 大太太也未免笑得太夸张了点…… 这里面不会又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事吧? 大太太却已经说起了别的事,七娘子也只好收摄心神,陪大太太玩笑了起来。 平心而论,这几年侍奉大太太,并不像七娘子想得那样痛苦。 大太太虽然小气多疑,但毕竟是官宦人家出身,见多识广,不论是政治、军事、人事,都有自己的一套看法。 只要不存在利益冲突,她的看法大多颇为中肯,平时与七娘子议论起来,大多受益匪浅的,反而是七娘子。 应酬完了大太太,七娘子就回了屋子。 五娘子和六娘子坐在窗边嘀嘀咕咕,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见到七娘子进来,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太太叫你留下来,是不是问你李家的亲事啦?”六娘子就迫不及待地问。 五娘子气得直弹六娘子额角,“傻丫头,谁叫你张口就问来着?” 七娘子不由大奇。 这三娘子的婚事,也不过是大太太的一个念头罢了。都还没有成真呢……五娘子知道也就罢了,怎么连六娘子都是一副了如指掌的样子? 五娘子见了七娘子脸上的讶色,却也得意起来,顾不得责怪六娘子,自己揭了底牌。 “没想到吧?谷雨正好听着了一两句话……再一问梁妈妈,还有什么不清楚的?你的意思怎么样?要我说,李家虽然好,但人到底多了些,换作是我,我可不嫁!” 六娘子不以为然,“十一世兄人品究竟是极不错的!” 七娘子就想到了大太太那莫名的笑。 她一下明白了过来。 十一郎的人品,七娘子还是认可的。 但李家却绝不是一个理想的生活环境。甚而要比杨家更险恶。 风流的老爷,厉害的太太,无数的姬妾 外,还要多了这么十多个心思各异,各有能耐的少爷! “……母亲可没有和我说这事!你们可不要乱说!” 她不禁有些发急起来。 五娘子和六娘子更是乐得快仰过去了。 “谁和你乱说来着!” “梁妈妈什么都告诉我们了……” 一晚上,就光顾着斗嘴了。 到了快就寝的时候,两个姐姐才放过了七娘子。 六娘子胆子小,七娘子就和她住了大间,把单间让给了五娘子。 两个人洗漱上床后,七娘子才轻轻问六娘子,“说亲的事,是真的吗?” 六娘子的声音很开朗,“嗯!真不骗你!谷雨听到了一两句,回来和我们说了……我们就亲自去问了梁妈妈!全是真的!” 不知怎么的,七娘子就有些内疚。 “我……我是不会答应的!”她就向六娘子保证。“再说,母亲怕是也没有答应的意思……” 亲姐妹一向是很少嫁到同一家的。 大太太既然想把三娘子嫁到李家,就肯定不会考虑自己了。 七娘子不禁暗暗懊恼起来。 帮三娘子说话,不过是顺手拉她一把,没想到反而拖累了自己。 六娘子就吃吃地笑了起来。 “你说得这叫什么话!”她似乎被七娘子逗乐了,“谁在乎这个了……傻孩子,你还真当我喜欢了十一世兄啊?” 七娘子就是一怔。 几年下来,她也已经很了解六娘子了…… 六娘子若是对十一郎没有好感,又何必和他谈得那样入港? 有些事,只能瞒得了自己,骗不了过来人的。 她就轻轻地“哦?”了一声。 “我不是和你说过?”六娘子索性趴到了枕头上,支起了身子,“将来我的夫婿呀,必定要又威风,又能干……我嫁过去之后,谁都不用讨好!只有人家讨好我的份……” 七娘子就应和着她笑了起来,“你说的对,是我忘记了。” “就是!”六娘子就快快地应和,“十一世兄虽然不错,但五姐说得对呀!家里乌七八糟的事一点都不比我们家少……又没有了娘……我看啊,你不答应再对也不过了。你是正院养活的,以我们家的门第,将来找个什么样的人家没有?十一世兄人虽 不错,但还是配不上你!” 才几句话,就来了两个十一世兄人不错…… 唉,六娘子的庶女身份,又要比自己低了一层。 就算有心想嫁,也要看李家那头看得上看不上了。 七娘子就笑,“你说的是,你说的是,快睡吧。” 六娘子就笑嘻嘻地说,“那我睡了!”一边翻身躺下,把被子拉到了头顶。 七娘子也想心事,想到了三更方才睡着。 第二天起来,就觉得鼻塞耳鸣。 古代医疗条件不好,一点点小病都可能延绵成疾。 大太太很紧张,连忙叫了炖了姜汤给七娘子服下,又张罗着叫人下山请大夫。 没有多久,梁妈妈就带了人回转。 “才到山脚,就遇见了张先生。张先生带了几个年轻俊彦,想要上山游览梅林……奴婢自作主张,就答应了下来。” 大太太也没有二话。 以大老爷和张先生的交情,杨家的山头当然是随时对张唯亭开放的。 “恰好又提到了七娘子的病,张先生就请随行的权二少爷过来为七娘子诊治。”梁妈妈笑眯眯,“本来还怕光福的大夫技艺不精,耽误了病情……倒是巧!权二少爷派人回去拿药箱,一会儿就过来!” 大太太也只好接受了张先生的好意,又叫人去外头张了帷幕,以便女眷回避。 李太太和大太太议论,“都说权家小神医有潘安宋玉之貌,这会倒能见识见识了。” 六娘子就趴到七娘子枕边,把梁妈妈和李太太的话一点点告诉了七娘子。 “上回权二少爷来咱们家的时候,我没有看到。这回,我也要躲在屏风后头看两眼。” 在屏风后头看看青年才俊,是大秦的大家闺秀难得的乐趣。 七娘子却无心搭理六娘子。 满心里都是梁妈妈的那句话:张先生带了几个年轻俊彦,想要上山游览梅林。 封锦可也是年轻俊彦,又是张先生的入室弟子…… 74、风流 七娘子就坐立不安地等到了权仲白。 她年纪还小,用不着拉上床帐把自己遮起来。 倒是两个姐姐都上了十岁,虽然六娘子还沾了个孩子的边,但也已经有了羞怯之心。 便叫人拉起了帷幕,躲到了提花帐幔后头,憋了气,预备从帷幔的缝隙里鉴赏鉴赏权二少爷的风姿。 五娘子虽然与权二少爷打过对脸,但或许是当时年纪小,也说不出权二少爷与寻常男眷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越是这样,六娘子就越是好奇。 “听说他如同潘岳、宋子渊一样,是有上古遗风的美男子!”她就和五娘子在帷幕后头叽叽喳喳,“这几年来,京城的女眷有个头疼脑热的,哪个不到权家问诊?二少爷烦得不得了,这才下了江南来游玩……” “那又如何肯为七妹诊治?”五娘子就有些不解。 两个人还在议论,几个妈妈已是引导着权仲白进了屋子。 权仲白今年大约十八,在古代而言,已算得上青年了。 看形容,倒是和两年前没有什么差别。依然是鹤氅,依然是唐巾,也依然是一进屋就把氅、巾都去了,露出了底下的淡青隐莲纹道袍,与无暇的白玉冠。 单单是除袍卸巾的这几个动作,由权仲白做来就是一阵赏心悦目。 不过那张冠玉似的脸上,却隐隐带了些怒气,越发衬得一双眼似过了火的琉璃,明亮得灼人。 “权世兄!”七娘子觉得自己有必要问个好,再道个歉,“耽搁世兄游山了。” 权仲白就看了看七娘子。 又挽起袖子,并了双指,试了试她额上的温度。 “我扶脉的时候,不愿被人打扰。”他容色稍缓,但声调仍带了冷淡。 几个婆子便低眉垂目退了出去,只留白露在一边服侍。权仲白望了白露一眼,连白露都退到了屋外。 隔着玻璃窗,他的一举一动都为人所知,倒也不算是孤男寡女。 权仲白就低头在药箱里翻找起来。 他的动作很大,大得几乎就快失去以往的优雅。 “杨姑娘,两年不见,你的病又重了几分。” 就连语气里的不满,也都没有一点掩饰。 七娘子愕然。 她虽然说不上很健壮,但这几年来也很少生病,平时又注重保 养…… 哪里来的病? “权世兄,你这是什么意思……”她不禁有些忐忑。 自己不会是得了什么绝症吧! 虽然在杨家的生活说不上轻松,但至少吃穿用度,是无数人所欣羡的。七娘子也不是什么超凡脱俗的圣人,当然会希望自己能活得长一点。 权仲白就自药箱里抽出了一个小迎枕。 “手放上来。”他没好气。 见七娘子明显的愣怔,索性劈手就抓住了七娘子的手腕,带到了迎枕上。 “小小年纪,心事这样重!”一边扶脉,权仲白一边就数落起来。“一听说杨家的小姑娘病了,我就知道是你!” “我……我?”七娘子只好鹦鹉学舌。 “先天不足,后天又失于保养,过分思虑……现在你还小,自然不觉得什么,过了三十岁,百病就来缠身了!”权仲白沉了脸一路数落,就缩回了手。“昨日晚上是不是又思虑过甚,一夜都没睡好?” “我……”七娘子竟兴起了被老师训斥的感觉。 就好像前世没有完成作业的时候,年轻的班主任一脸无奈地训斥自己,“除了你自己,谁会为你自己打算?你也要懂事了!” 她就求助般地瞥了帷幔那头一眼。 权仲白也跟着看了过去。 帷幔微微地颤动着……屋里可并没有风。 他不动声色,呵斥七娘子,“和你说话呢!” 七娘子吓得一抖,委委屈屈地看住了权仲白。 权仲白清俊的脸上,写满了恨铁不成钢几个字。 “以后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权仲白俯身自药箱里抽出了方笺。 白露连忙进来侍候笔墨。 “没事就和姐妹一起说说话,乐一乐。别像个小老太婆似的,成天到晚的只会愁……你有什么可愁的?锦衣玉食,家境优越,父母又这样疼爱……要自己逗自己开心,知道了?” 七娘子垂下眼,就要长出一口气。 却又连忙捂住了,提心吊胆地瞄了权仲白一眼。 权仲白忍不住微露笑意。 又很快屏住了,不动声色地冲七娘子点了点头。 “这才是你这年纪的样子。”他威严赞许。 七娘子就冲权仲白咧了咧嘴。“谢权世兄关心……” 权仲白低头写起了方子,一边写,一边自己也叹了一口气,“就是你这样的身子骨,在深宅大院的小娘子里,都算难得的了。尚且不知道爱惜自己……殊不知,有人想求得一个康健,都是难比登天……” 这一瞬间,他话里流露出的伤痛,与两年前那别样的爽朗比,竟是判若两人。 两年时间,对成年人来说可能还算不得什么,但对少年而言,或许就是两个心境的差别。 七娘子就同情地看了权仲白一眼。 她当然不会自恋到觉得权仲白是在怜惜自己。 想必在深宅大院生活的,除了自己这样“无病呻吟”的小娘子之外,还有权仲白真心怜惜的人吧。 “一天煎服三副,当晚就能退烧了。”权仲白就写了方子,递到了白露手上,“第二天再吃两副,可保无事。” 又扫了七娘子一眼。 “以后再不要把事都压在心里了。”他已没有了那股急切的关心与愤懑,多了几分形于外的礼貌,“杨姑娘,你的禀赋在女流中已经不算太脆弱了,只要能善自保养,必可康健一世。多保重吧!” 说完,就背起药箱出了屋子,连一点留恋都不曾有。 这个权仲白,来像一阵风,去也像一阵风。 白露并几个婆子都忙追了上去,请他到后堂稍坐吃茶。 隐约还能听到权仲白在院子里说话的声音,“……此来只是人情,倒未必要……” 正在葳蕤,七娘子就看到九哥从院子对过的厢房里推门出来。 “权世兄!”九哥就客客气气地对权仲白行了礼。 权仲白忽然站住了脚。 就冲九哥招了招手,扳住他的脸仔细地相了相。 又带着九哥进了七娘子的屋子,累得五娘子和六娘子忙不迭地缩回了身子。 权仲白也不曾留意,就着砚台里未干的残墨,又写了一张药方出来。 “这两年来,你脸上的旧伤处进了春天就会作痒,是不是?”他一边写,一边问九哥。 九哥满脸的叹服,不由自主,就挠了挠脸侧。“是。权世兄真好医道!” 权仲白就摇摇头叹了口气。 “真不爱给你们这些豪门里的小少爷、小姑娘诊治。”他发起了牢骚。“一个个心里藏的都是事,做大夫的,不问不是,问了更不是… …” 九哥和七娘子齐齐一怔。 “你脸上的伤口不像是匕首所刺,倒像是被剪子、锥子一样的物事所伤……是不是?”权仲白一边写,一边就问。 九哥不禁和七娘子对视了一眼。 七娘子也是满心的茫然。 浣纱坞前发生的事,七娘子到现在也没有一点头绪。 隐约只知道九哥行事的动机,是为了给她出气。 “看你不答,就当是咯?”权仲白就吊起眼,似笑非笑地凝睇着九哥。 这一眼望过来,风流就如一砚半倾的水墨,溅了一屋子都有墨香味。 去了那一层潇洒不羁的外衣,原来权仲白倜傥起来,竟是这样的…… 五娘子和六娘子的抽气声透过帷幕,隐隐传到了七娘子耳朵里。 九哥半垂下眼,咬住了下唇,没有作答。 “金酸银苦,酸疼苦痒,伤你应该是一把银器,我说得对不对?”权仲白就责备九哥,“就算你要诬赖你那许家表哥,也该悄悄和我说明真相,我开几服药给你吃,就没有今天的事了。” 他吹了吹手中的药方,塞到了九哥手上,“作痒的时候配齐了敷上,过几年也就没事了。” 九哥期期艾艾,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难得地露出了局促。“权、权世兄……” “怎么?”权仲白就停住脚步,讶然回望。 见了九哥那一脸的欲言又止,他笑了。 “放心吧。我和你那个表哥,也不大对付!” 权仲白到底没有进后堂吃茶,连诊金都婉拒了。 大太太也只好自我解围,“人家也的确不差这么点子银钱。” 李太太和大太太都只是隔着窗户看了权仲白的半边脸。 就已经赞不绝口,“虽然单看五官不觉得如何,但形容举止,的确是风流文秀,当得上美男子三个字。” 六娘子更是已经彻底被权仲白迷倒,“一举一动,竟是把别人都比到了泥里!” 看她的样子,十一郎早成了昨日黄花。 的确也是,六娘子今年才十岁,就算古人早熟,她也还远远没到“今生今世、此情不渝”的年纪。 对十一郎的一点点好感,容易泛起,也就容易消退。 七娘子吃了几服药,也就真的康复了过来。 就和白露感慨,“要少操心,少操心……又哪有那么便宜的世道,说一声不操心,就真的什么都不用操心了。” 白露却也是一脸的迷惘痴狂,“从前在太太屋里的时候,听太太夸奖李家的几个少爷‘美姿仪’,其实真正美姿仪的,是权公子才对!”一点都没有留心七娘子的话。 只有五娘子没有被权仲白旋风刮走。 “又不是没见过比他更俊秀的人!”五娘子就很不齿这些女儿家的轻狂,“不过是行为举止优雅得体……我是没看出什么好!” 权仲白引起的旋风尚且不止于杨家。 苏州别的少,达官贵人是不少的,除了江苏本省的衙门,还有江南总督的全套班子。 这些个达官贵人家里,又怎么能少得了娇滴滴的小娘子、多愁多病的少奶奶? 自然,真个痼疾缠身,绵延难起的病患也不是没有。更有一身富贵病的老太爷、老太太…… 还没有进腊月十五,上门求医的队伍就把张唯亭张先生的府门都塞住了。 就连杨家都有人上门辗转求情,想请小神医上门问诊。 大老爷也不由得和大太太感慨,“从前不晓得权家人怎么叫二公子学医。现在才晓得,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就是换作状元到了苏州,怕都没有这样的阵仗。” 大太太若有所思,“听说权少爷自幼身子就不大好,是久病自成良医,倒是一点都看不出来。” 七娘子也有些吃惊:权仲白看着虽不说健壮,但也和病弱扯不上一点关系。 不过,他看起来的确是比寻常人瘦一些。 难怪总觉得他穿得格外的宽大。 “这就不清楚了,不过达家三小姐身子骨倒的确不好。”大老爷就沉吟着道,“也不晓得是不是这个缘故,虽然达家先后和许家、刘家议亲,最后还是把这唯一一个待字闺中的女儿许了权家。” 大太太不由得动容,“许家?说的是哪个儿子?不会是凤佳吧?” 大老爷似笑非笑,“不是凤佳又是哪个?恰好也就是在两年前,凤佳溜出来与你同下江南的时候。” 大太太的脸色就有几分不好看了。 那几年,许夫人几乎封封来信都要提起五娘子与凤佳的亲事。 自从凤佳在杨家闹出了那么大的事,许夫人也就再没有旧事重提…… 原来还有这一段勾当暗藏其中。 “三姐怕也是有几分不好意思!”她就辩解似地对大老爷解释。“毕竟凤佳闹出了那么一摊子事……” “达家这个三小姐,是庶出。”大老爷却没有搭理大太太的话茬。“不过是写在了嫡母的名下……虽然惠妃这几年荣宠非凡,但要把庶出的女儿许给平国公嫡子,达家也的确非分了些。” “何止非分!”大太太义愤填膺,“简直是不要脸!也亏达家想得出来!” 大老爷就看着大太太笑了笑,“权家和达家结亲,无异于又给皇长子添了一门助力。”他提醒大太太。 朝中风起云涌,正酝酿着天大的变化。 权仲白和达家三小姐,不过是话引子而已。 想到朝中的事,大太太也沉下了脸色。“父亲是打定主意了?” “泰山预备明年三月、四月里,上书皇上,督促太子出阁读书。”大老爷神色奥妙,“私下也已经串联起了二十多个官员。” “都有什么名字?”大太太的眉头越皱越紧。 大老爷就说了十多个名字。 无一不是名动一方的军政大员,平国公许衡的名字赫然在目。 “三姐夫不是正带着凤佳镇守边关……”大太太的话才说了一半就顿住了。 就是因为平国公正在边关练兵,他的意见,才这样举足轻重。 大老爷身为秦帝师的女婿,又是江南总督。秦帝师要串联官员保太子出阁读书,当然第一个就想到了这个好女婿。 这可不是往日里的小打小闹,一步踏错,说不准就能让杨家就此覆灭。 大太太前思后想,面露犹疑。“孙家怎么看?” “定国侯暂时还没有点头。”杨老爷面色深沉,“还在等我们的意向。” “还是先看看风头吧。”大太太咬了咬牙,“老爷你的意思呢?” 尽管是秦家女,到了关键时刻,大太太还是以杨家主母的身份来考虑问题。 大老爷目光柔和,“这还有好几个月呢,先过了年再说吧。” 大太太也自失地笑了笑,“是啊,过年,就别担惊受怕啦!” 过了年,太子就十三岁了。 胜负就在明年。 75、疑云 杨家的这个年,过得简约而不简单。 二老爷虽然没有能回来苏州,但也殷勤地派人送了不少年货回来。往年,他可没有这样大方。 送回来的年货不但有京中的土产,还有名贵的家具、值钱的摆设…… “二弟也未免过于小心了。”大老爷哭笑不得。 二老爷是不大看好自己在京里的前程。 担心大老爷万一倒台,他受了牵连被贬回乡时,这些值钱的大件不好处理。 京里传来的消息一日紧似一日,惠妃和皇后之间的斗争似乎也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刻,这当口又传出了皇上欠安的消息。 一整个年大家都过得惴惴不安。 大太太又要忙着安顿家下的年货,又要忙着和一众贵妇人应酬,又担心着二娘子生产的日子快到了,加倍打点了年货送去。才过了人五日就觉得头晕恶心,嗽喘难当,勉强过了几日,终于起不来床了,只好托二太太代表杨家四处应酬。 众人都知道大太太有恙,也都不敢上门打扰,杨家的几个小儿女,倒是过了个清静的年。 七娘子就请准了大太太,轮流给院子里的下人们放假。“一年到头也不容易,腊月里事多没有办法,今年正月空闲,一人轮休三日吧。” 西偏院的下人们自然是笑逐颜开,九哥并五娘子也不甘示弱,都纷纷给自己的丫鬟放假,一时府里上下,都称颂七娘子是个善心人。 七娘子就暗地里嘱咐白露,“你去探探小雪和处暑……也是一道出来的小姐妹,倒不好叫人说你得了意,眼底就没人了。” 白露和立夏除了府里按例发给的新衣、赏钱,都得了七娘子给的两件新衣,几样钗环并五两银子的“过节费”。这个待遇就算是在小姐里,也只有五娘子屋里的谷雨、春分能比了。 白露就心领神会地答应了下来。 七娘子又安慰立夏,“等白露回来了,马上放你休息。” 立夏一点意见都没有,“白露姐年纪大,又是太太屋里过来的,凡事当然要先尽着她。” 七娘子满心的赞赏,恨不得摸一摸立夏的头,夸奖她好学上进。 这丫头能看明白这一层,可见是进益了。 就又开了钱匣子,找了个二两的小银锭子塞给立夏,“别嫌少。” 立夏不收,“您已经赏过了。” 七娘 子额外赏了院子里的四个三等丫鬟、两个粗使婆子一人一两银子,两个管事妈妈平时虽然也不管什么事,但也得了四两银子——都是两个月的月例。她们两个二等丫鬟,本来也就是四两银子,能得到五两的赏赐,已属破格。 七娘子私底下又塞给她一个月的月例,要是被白露知道了,那多不好意思? “叫你拿你就拿着。”七娘子沉下脸,“我这里也不少你这二两……回去给周叔打酒喝。” 立夏也只好默不做声地把银子收进了荷包里。 七娘子现在的经济情况,今非昔比。 她一向节省,这两年来除了逢年过节定时接济封家,就没有什么别的支出了。 封锦中了案首之后,这两年封家的田土收成又好,封太太今年就特地托周嫂子送了几件精致的小衣裳过来,请七娘子别再送银子过去了——封家已经能自给自足了。 大太太在银钱上又是真不小气,平时零零碎碎,一出手就是十两银子的给。 如今七娘子的私房竟也有三百两银子了。 也是一笔小小的财富! 在民间,多有为了二两银子杀人的,三百两银子,已是很丰厚的家事了。 杨家的这几个女儿里,倒是六娘子手里最没油水。 三娘子、四娘子自然有四姨娘照拂,四姨娘也自然有大老爷照拂。唯独七姨娘多年无宠,六娘子手里就只有按时送过去的月例。虽不能说捉襟见肘,但也紧紧巴巴的,吃穿用度,也都是靠官中的那一点份例。 七娘子早有心帮六娘子一把。 不过,都是姐妹,说起来六娘子还是姐姐,这个忙该怎么帮才不会惹得大家尴尬,还需要仔细思量。 白露回家度假,七娘子就只有带着立夏行走。 立夏虽然也有两三年的资历了,但平时只是安心在屋里做活,还真的很少出西偏院,更少到堂屋走动。 不免就有些怯场。 七娘子也不说破,乘白露不在的几天里,不是带着她到月来馆、小香雪去找姐妹们说话,就是带着她进堂屋为大太太侍疾。 久而久之,立夏也渐渐地挺起了脊背。 她毕竟性子沉稳,不是那等上不得台盘的轻狂之辈。虽然言行举止尚带青涩,但有立冬、立春帮忙照拂,很快也懂得了台面上的规矩。 七娘子看在眼里,就很是 欣慰。 立夏如果一直不能到台面上服侍,白露也就一直不能解放出来。 她还有不少事想要嘱咐白露去办呢…… 立夏也该学着来办台面下的事了…… 七娘子就一边思忖着,一边带着立夏进了堂屋。 王妈妈、梁妈妈正好一道掀帘子出来。 “七娘子!”梁妈妈笑容满面。 王妈妈也难得地露出笑容,“七娘子。” 七娘子就拉着两个妈妈的手,先问过王妈妈家里的小猫,又问候了梁妈妈家里的小狗。 应酬过了两个妈妈,她又把立夏留在外头和几个小丫鬟说话,自己进了东稍间。 东稍间里有一股浓重的药味。 大太太的咳嗽声透过帐幔传出来,有些发闷。 五娘子和九哥肩并肩地坐在窗边,正低声说话。 七娘子就上前几步,给大太太请了安,又向五娘子行礼。 “五姐。” 五娘子大剌剌地点了头,“你来啦?” 九哥迫不及待地告诉七娘子,“北边打起来了!” “啊!”七娘子吓了一跳。 不期然就想到了许凤佳。 上回不是听说他跟着平国公在边境练兵? 这说是练兵,其实就是预备着有事可以援手……边境有了战事,平国公肯定是要留下主持大局的。 “怎么就打起来了?”她不禁就问。 大太太有气无力地摇了摇头。 “北戎一向有犯边之意,去年江南收成虽不好,也还算过得去,他们漠北却是寸草不生,怎么能不打起来……”她话间还带了嗽喘之音。“你们回去不要乱说,这是八百里加急送来的战报,要不是你父亲要调集粮草运往西北,我们也不知道……” 古代信息传递不快,西北和江南之间相距千里,如果官方有意封锁消息,恐怕半年后江南人民都不会知道西北的动乱。 “老家应该没什么事吧!”九哥有几分担心地嘀咕。 “宝鸡深入腹地,不会有大事的。”大太太却明白得很。 见大太太有起身的意思,七娘子忙上前搀扶,又接过立冬端来的沉口杯,服侍大太太喝了几口茶水。 五娘子和九哥都静了下来,等着听大太太的下文。 大太太就在心底叹了一口气。 这人在病中,正是最脆弱的时候。 一双儿女就在跟前,言笑晏晏……就没有一个晓得上前服侍她。 真是被宠坏了。 望着七娘子的眼神就不由得温存起来。“不过……也难说得很,听你们父亲讲,这一次北戎来势汹汹,恐怕不是那么好打发的。” 七娘子恍若未觉,把沉口杯摆到一边,又掏出手帕细心地为大太太揩去唇角的水渍。 “族里怕也是惯了。”五娘子总算还懂得照猫画虎,见丫鬟端了刚煎好的药进来,就上前接过了黑瓷碗。“仔细烫着。” 九哥也不失时机地表达起关心,“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欧阳家的几个世兄还都不成气候……一等权世兄回苏州,咱们就打发人请他上门。” 权二少爷年前被求诊的人群烦得不行,索性再度离家出走,不知所踪,现在还没有回苏州。 大太太就欣慰地点了点头,“好、好……还是我们九哥心疼娘。” 五娘子眼神一闪,看了看大太太,无声地出了一口气。 又说起了西北的军事,“今年本来也是族里查账的年份,恐怕今年来查账的人,会住得久一些了。” 杨家身为世家大族,产业当然不止西北的那么几亩田地。西北一带的皮草、牲畜生意,一向是杨家所垄断,乘着大老爷做江南总督的这几年,也渐渐地在苏州开了分店。大老爷虽然和族里关系冷淡,但这点面子,却还是要给的。不过来查账的族人,一向也很难进内堂来和大太太见面。 九哥面上就闪过了异色。 七娘子却有些不解。 本家的人来查账就来查账,和大太太有什么关系? 大太太看着七娘子一脸的懵懂,不由得就笑了笑。 “这次他们过来,倒正好把你们姐妹的名字报回族里,上进族谱里。” 七娘子恍然大悟。 杨家在江南做官,和本家联系又疏远,他们这些后辈,当然不可能一出生就给登进族谱里。 一般也是要等大老爷想起来,打发人回家报信,才能上族谱的。 不过既然本家有人要来查账,那顺带着捎个家人回去,自然更便当了。 “本家的规矩,一向是孩子上了十岁,才给上谱的。” 过了十 岁,孩子就没有那么容易夭折了。 大太太就扳着手指算,“打从小五开始,小六、小七、小八还有我们九哥,都到了上族谱的年纪。正好一拨儿回去上了族谱,也省事儿。” 七娘子就不禁看了看九哥。 九哥一脸天真无邪的笑容,一点都看不出异状。 外头一阵喧闹,立冬笑着把达哥和弘哥领了进来。 “大伯母!”两个少年郎的嘴都很甜,给大太太请过安,就拥到大太太身边,“大伯母口渴吗?” “大伯母吃了药嘴里发苦……我给您带了玫瑰糖。” 大太太被达哥和弘哥奉承得满脸是笑。 七娘子一时倒被冷落了下来。 她只好坐到窗边五娘子下首,三个人一起看着达哥、弘哥演一场天伦的戏。 “怎么还没有去上学?”五娘子轻声细语地问七娘子。 “山塘书院要到上元节后才上课。”七娘子也轻声细语地回五娘子。 大老爷固然妙手空空,一下就把三个侄子撮弄进了书院,却也不可能让书院提早开学。 正月里,两个侄子每天都来向大太太请安,名曰探病,实则为的是什么,却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但就算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正院的几个孩子也做不了什么。 人家是来探病的,你在里头掺和着排挤人家,反倒显得自己心胸狭小了。 现在倒好,也只能干坐着看两个堂哥献殷勤……七娘子给九哥使了几次眼色,九哥都没有上去与堂哥们争宠。 三个正院的少爷姑娘,也就只好看了一场天伦好戏。 七娘子吃过晚饭都还是闷闷的。 “白露回来了没有?”打过了初更,才想起来问。 过了初更,正院就落锁了,想要进来可没那么容易。 立夏连忙出去张望。 过了一会,纷沓的脚步声与说话声直进了西偏院。 “回来了回来了,杭妈妈接回来的。”立夏松了一口气,进屋急急地告诉七娘子。 虽然七娘子性子好,但是主子不开心,做丫鬟的也就硬是有几分提心吊胆。 七娘子也长出一口气。 白露什么时候出去,什么时候回来,都是在堂屋那儿打过招呼的,总不好莫名其妙就旷工。 她就起身梳洗了,换上了宽松的对襟长袄,预备上床窝着酝酿睡意。 古代光照条件不好,比不得现代,睡前还能看看书,一入夜,七娘子是巴不得什么费眼睛的活都不干。 九姨娘、封太太都是年轻时候没日没夜的做女红,做出了眼疾。 过了一会,白露就静悄悄地进了东里间。 和立夏用眼神打了个招呼,彼此点了点头。 又倒了半杯水给七娘子送去。 “七娘子喝水。”七娘子睡前是不喝茶的。 “什么事耽搁住了?”七娘子不免笑着关心。 白露就看了看立夏,压低了声音。 “处暑去了!”她带了一丝黯然,又有着隐隐的兴奋。 七娘子一下就坐直了身子。 “好好的人呢——怎么说去就去了?” “去年九月就听说她病得说不出话来了。”白露就叹了一口气,坐到了七娘子床边。“我这回过去,头两次都没有碰见她爹娘,问了邻居,也只说是去庄子里养病了……我就留了个心眼,今儿晚上吃饭的辰光过去,果然见着了她爹娘。” 立夏也放下了手里的针线,不知不觉,就走到了白露身边,侧耳细听白露的叙述。 “头两回我没能进他们家门,进去了一看才觉得古怪,按理说,他们家上上下下,如今就是处暑他爹有活,还有个病人……怎么都要透着一股穷气,却不想,处暑的爹娘打扮得竟很齐整!我就生了疑心……”白露的声音越来越小,“稍微问了几句,才晓得处暑年前就去世了。好像是在庄子上没的,因为是腊月里,一切从简,也还没敢告诉太太知道!” 白露话里的意思,已是昭然若揭。 七娘子不禁沉思起来。 过了片刻,又问,“那你去看过小雪没有?” 白露就叹了口气。 “小雪也病了!”她颇有几分伤怀,“倒是没有去庄子里。家里紧巴巴的,也没有钱请医延药……不过挣日子罢了。精神头倒是还好!”虽说这年代死生无常,少年夭折,也是常有的事。但从九哥屋里出去的这两个大丫环都先后生了病,处暑更是没两年就去世了。 也太蹊跷了吧…… 两个大丫环都没有说话。 立夏倒还好,她与小雪、处暑终究没有什么交情,不过是面露沉思,寻摸 着里头的不妥而已。 白露却是又伤心,又有几分恐惧。 九哥屋里的那一口黑血,一直没有找到主人。 如今处暑去世,小雪病了……七娘子又重新过问起了这件事。 恐怕处暑和小雪的家人,要受到牵连了。 七娘子一时也没有再提起这个话题。 “今晚继续放你一晚上假,不用你上夜了。”她笑着安顿白露,“回去歇着吧,带回来什么好吃的没有?” 白露就笑了,“知道您爱吃糟鱼!给您带了两坛子呢!” “倒是有心了,回头代我谢谢姚叔姚婶。” 七娘子又和白露聊了几句家常,就放白露回住处休息了。 立夏就上来侍候七娘子洗漱,又安顿她半躺下来,里里外外的忙着关窗闭户、收拾洒扫。 七娘子斟酌了半晌,终于咬了咬牙。 “立夏,你过几天再回家轮假成不成?这几天就说你身上不好,懒怠走动……”她放软了声音和立夏商量。 立夏毫不犹豫,“听凭姑娘吩咐!姑娘让我什么时候回家,我就什么时候回家。” 七娘子就轻轻地点了点头。 像是问立夏,又像自问,“你说这事儿,到底是处暑做的呢,还是小雪做的?” 立夏顿了顿,才道,“这,奴婢就想不透了……” “是不是,还得问了才清楚。”七娘子自问自答,“也只有问了才清楚……” 76、审讯 第二天早上,立夏就派上元去向梁妈妈解释:自己身上不好,想缓几天再回家休息,和上元换了轮休。 梁妈妈自然不会有二话,还派人来问立夏,要不要请良医进来为她诊治。 立夏就和七娘子感慨,“梁妈妈着实是个热心人。” 七娘子好笑,“如若咱们还在南偏院度日,你看她还有没有这样热心?” 深宅大院就是这样,跟红顶白,乃人之常情。 如果七娘子这几年来不是慢慢地得到了大太太的信任与宠爱,梁妈妈都不会准她给自己的丫鬟轮流放假。 受宠的,万事皆顺,不受宠的,举步维艰…… 要把这个局面维持下去,就得靠七娘子自己的努力了。 早起进屋服侍大太太吃过药,又陪她闲话了一时,吃过中饭,大太太就赶七娘子回去休息。 “大过年的,也自己歇一歇,和姐妹们玩笑玩笑。我也要午睡了。” 七娘子也只好笑着恭敬不如从命了。 才从屋子里出来,迎面又撞上了达哥、弘哥。 “二哥、三哥。”七娘子不敢怠慢,礼数周全地招呼过了。 达哥和弘哥笑眯眯地和七娘子打了招呼,“七妹妹上哪儿去?” “回去午睡。”七娘子笑,“母亲才刚睡下,二哥、三哥倒是来得不巧了。” 达哥就稍稍露出了些赧色,“是我们来得不是时候。” 弘哥却不管那么多,咋咋呼呼地拉着达哥。“找五姐姐说话去。” 弘哥与五娘子的生日只差了几天,若是抛开过继的这点矛盾,两人的性子倒也都是爽快利索一路的。 七娘子眼神一闪,对弘哥的评价倒是高了几分。 这孩子看着天真,其实心里门儿清呢。 毕竟也是十一岁的人了…… 七娘子没有再搭理两个堂哥,带着白露回了西偏院。 白露也有些不忿,“这见天的往咱们家跑,还知道害臊……” “也是身不由己。”七娘子随口感慨了一句,就把话题又转到了小雪身上。“你看着小雪还好,能下地走动吗?” “这倒不难。”白露沉吟着,“就是显见着瘦了下去,身子骨很弱!倒也没有到起不来床的地步。不过……要传她进来问话,可就要过了人眼了。” 七娘子也不禁感叹,“住在西偏院,什么都不方便。” 闻弦歌而知雅意,七娘子问起小雪,当然是想要见一见这个关键人物了。 要瞒过大太太的耳目来办这件事,可不容易。 七娘子沉思片刻,又看了看白露。 “梁妈妈有没有歇午觉的习惯?”她就问白露。 白露一怔,反射性地瞟了七娘子一眼。 七娘子容色平静,一脸的理所当然。 白露也就自然而然地回,“冬日天短,干妈素来是不睡午觉的……眼下怕是在边厢休息,等着太太午睡醒了再进去回事儿。” “那就请梁妈妈过来一趟。”七娘子吩咐白露。 白露清脆地应了一声,出了屋子,缓缓进了通向正院的小径。 七娘子是越来越有主意了……对自己也越来越不客气。 从前觉得七娘子和自己,与其说是主仆,倒不如说是一个屋檐下生活的邻居。虽然七娘子的衣食住行,都是由自己打理。但她却从来没有干涉过自己的行动。 眼下,七娘子是把自己当成了丫鬟来看待……和她说话时,就渐渐地带上了吩咐的口吻。 白露微微一笑,就加快了脚步,进了正院。 她也本来就是个丫鬟,自从进了西偏院,她的得意与失意,也就都由七娘子的际遇决定。 以七娘子的为人处世,恐怕日后,自己跟着七娘子沾光的日子,有的是呢! 白露很快就把梁妈妈带进了西偏院。 梁妈妈也不无诧异。 七娘子对她虽然客气,但平时也很少有人情托到她跟前。 说起来,大太太身前两个当红的妈妈,七娘子还是要和王妈妈熟稔些。 也是自然的事,当年那小半年一同看家患难与共的经历,就使得两人之间自然而然要走得近一些。 但这两年来,借着白露,梁妈妈和西偏院也是有来有往,有了些情分。 “七娘子。”梁妈妈未语先笑,就要行礼。 “梁妈妈千万别和我客气。”七娘子也是一边笑,一边抢前几步,亲手扶起了梁妈妈。“耽搁您休息了。” 两人又寒暄了几句,白露就上了好茶来。“干妈喝茶……” 梁妈妈不由得格外看了白露一眼。 白露这丫头 ,她是从小看到大的,会认白露做干女儿,就可见两家的关系多密切。 白露也一向很得她的喜爱,进了正院,非但没有给自己丢脸,还爬到了二等丫鬟的位置,在大太太屋里,也就只在立春一人之下罢了。 却因为不愿做大老爷的通房,想方设法出了正院,进了西偏院…… 这样有主意的一个丫头,不到两三年的时间,就被七娘子收得服服帖帖的。一副全心全意为西偏院做事的样子。 七娘子真是有本事! 连大太太那样多疑好猜忌的性子,几年来都渐渐对七娘子放下了心防。 梁妈妈就对七娘子又多了几分客气,也觉得身下的圆凳,不是那么舒服了。 尽管是大太太身边受宠的妈妈,对着姑娘,也要有个下人的样子…… “今儿请妈妈过来,其实是有事要麻烦妈妈的。”七娘子却没有注意到梁妈妈的异样。“梁妈妈想必也知道,处暑去年腊月里去世的事吧……” 梁妈妈顿时就惊讶了起来。 “还有这样的事?”她提高了声调。 七娘子就一长一短地将处暑的死与小雪的病说给了梁妈妈听。 梁妈妈久在内宅打滚,又哪里会品味不出这里头的蹊跷? “这事……还是得告诉太太一声。”她眼神连闪,“恐怕……” 七娘子就长出了一口气。 “梁妈妈,您也知道,小七眼下看着风光,其实……还不都是因为九哥?”她有几分不好意思地望着梁妈妈。 这倒是七娘子的心底话。 “七娘子这话说岔了,”梁妈妈呵呵直笑,“您是因为九哥进了正院不错,可太太爱重您,那是因为您自个儿的好!” 两个人又客气了几句,七娘子才小心翼翼地往下说,“这事虽然是肯定要告诉太太知道的,但若是没有查出个子午寅卯来,不免又要让太太觉得是小七多事。把过往的不愉快,又翻出来说……再说,现在母亲还病着,也不好添了心事……” 梁妈妈也觉得七娘子说得有理。 这种事一向是很难说的,未必处暑和小雪不是因为被撵出正院,没了脸面,羞恼成疾。 万一大费周章,打墙动土地查到最后,却查不出个所以然来,以大太太的性子,是肯定会迁怒于七娘子的。 “那七娘子的意思是?”梁 妈妈不由就征询起七娘子的意见。 “我想先问问小雪。”七娘子坦然告知梁妈妈,“能问出什么,再向母亲说明,问不出什么,这事儿也就悄悄过去了,不会惊动什么人。” 这是两全的稳妥法子,进可攻,退可守。 不过要提审小雪,就得靠梁妈妈安排了。 平时正院里来往进出的婆子媳妇,都是由梁妈妈一手调配的。像小雪这样没有差事的小丫头,也只有梁妈妈有这个能力,能悄悄地把她领进西偏院。 梁妈妈的笑容就更深了,“七娘子想得是,太太身上不好,我们就要为太太分忧……您想着什么时候把小雪接进来都成,就包在我老婆子身上了!” 七娘子就笑着和梁妈妈又唠了几句家常,待大太太午睡快醒,才把梁妈妈送出了屋外。 白露和立夏都是一脸的欲言又止。 七娘子就解释,“这事其实也没有什么可瞒人的地方,说起来,当时这一口血,还是吐在西偏院里的。” 七娘子要过问,也有过问的立场。 立夏就似懂非懂地下去做活了。 白露犹豫再三,还是发问,“还以为您想借题发挥,把这事栽赃到二太太头上……” 白露也不是傻瓜。 这一年多以来,七娘子、五娘子、九哥三人与二太太之间的暗潮汹涌、三个侄少爷的回归……都似乎暗示着大太太在择嗣上,又有了些动摇的倾向。 大老爷对九哥的学业又是一天比一天上心…… 这里面的事,白露虽然是丫鬟,但也能咂摸出味道来。 她还以为七娘子在这个时候关切起了小雪和处暑的事,就是为了从往事里找到突破的机会,把二太太指使四姨娘下毒的事闹大,让二太太颜面尽失,大太太也就不好再提过继的事了。 这主意虽然不能说不好,但未免粗糙了些。 大太太又怎么会看不透背后的主使者? 七娘子微微一笑,白露看问题,始终还是粗浅了些。 她就指点白露,“前几年二太太也想着过继的事,那时候,怎么不见大太太听她的?” 白露就嗫嚅,“还不是九哥……” 还不是九哥擅自穿上女装,闹出了这么一摊子事,让大太太惊觉自己手心里的小男孩,也早有了自己的盘算? 宠九哥,本来 就是因为他跟在大太太身边长大、亲近大太太。 遇事自然而然就会站在大太太这边。 可浣纱坞前的刀伤事件,恰恰就证明了九哥根本不是性格软弱之辈。小小年纪,就已经会以自己的脑袋瓜子思考问题。 更可虑的是,他为了给自己的双生姐姐出一口气,就不惜栽赃表哥,竟是一点都不顾惜大太太和许夫人之间的情谊。 许凤佳对外是背了这个黑锅不错,可对内又怎么会瞒着自己的娘? 受了这么大的委屈,许夫人又怎么会没有怨气? 这一个不好,就是让平国公府渐渐和杨家离心的契机。 许夫人这几年来不就缓了提亲的口气…… 就算和浣纱坞前的事无关,大太太心里,恐怕也都已经把两件事联系起来了吧。 这么小就这样毒辣,这样缜密,这样疯狂,这样聪明,长大了会是什么样?到时候,大太太又拿什么来节制这个承嗣的儿子? 一步错,步步错,就因为当年一个心软,没有斩草除根除去九姨娘,大太太和九哥之间,天然就有了一块心病。 这疑心再一犯,怀疑的种子就不禁抽根发芽…… 到底还是九哥年小,行事轻浮,给了二太太可乘之机。 所以,二太太才会拼了命的鼓吹自己的两个儿子,“老实得很,都是耙耳朵”,“三棍子都打不出一个屁”,“不懂事的很,还需要大伯多多教导”。 “所以,我们就要让大太太对浣纱坞前的那件事,做一种不一样的解读。”七娘子笑了。“这才是治本的办法……对二婶下手?” 那也是下一步的事了。 正月初八下午,也是众人午睡的时点,小雪被两个面容冷硬的妈妈带进了西偏院。 “七娘子。”她低眉顺眼,礼数周全地在七娘子跟前跪了下来,结结实实地行了大礼。 七娘子不由升起了一丝不忍。 两年未见,小雪简直是脱胎换骨,变了个人。 原本讨喜的大圆脸,已经瘦成了瓜子样,深陷的双颊、暗黄的肤色…… 竟是如九姨娘去世前那样,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了。 尤其是原本水灵灵的一双大眼睛,如今竟是昏黄暗淡,满布血丝,叫人都不忍和她对视! 也难怪白露提起小雪,竟是那样的惋惜了。 她就叹了一口气,冲立夏使了个眼色。 立夏就有几分生涩地上前招呼着两个妈妈,出了堂屋,进了下人居住的西厢招待。 七娘子起身把小雪带进了西里间。 白露亲自把守在门外。 两人一时竟是相对无言。 “处暑去世了!” 七娘子想来想去,还是开门见山。 小雪的身子明显一震。 “就是去年腊月里的事,还没有来得及报给太太。”七娘子就端详着小雪。 小雪一直垂着头,望着自己的脚尖,作出垂首听命的样子。 不过此时,她脸上闪过的万般思绪,却是怎么都遮掩不住的。 “听说已经病了有好几年了,自从出去就病了……去年白露去探望她,处暑已经病得说不出话来了!” 七娘子不动声色地补充细节。 尽管小雪神色复杂,但看起来对处暑的死,她是一点都不意外。 “处暑……也可惜了!”小雪动了动嘴唇,半日,才挤出了这么一句话。 七娘子神色一动,才要继续套问。小雪却猛烈地咳嗽了起来。 她连忙把头深深地埋进了手臂里,尽量掩盖掉这不雅的声音。 过了好半晌,才红着脸向七娘子请罪,“实在忍不住……冒犯七娘子了。” 七娘子心中一动,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却伸手握住了小雪的手。 小雪的手冷得像冰。 她终于无法抑制地露出了骇然之色。 “这不是病,是毒吧!” 这话又浅又急,倒不像是在问小雪,反而像是在自问了。 小雪凄然一笑,竟坦然认了下来。 “七娘子说得是……照奴婢猜想,这应该是毒了,分量,可能还不轻……” 一颗大大的眼泪,就滑下了她枯瘦暗黄的脸颊。 “那天是我没有听出七娘子话里的意思,不该吃那碗酥酪……” 七娘子已是完全明白了过来。 其实自从知道了处暑的死讯开始,她就预料到了这个结果。 正是青春年少的小姑娘,就算一个运气不好,病重不治,也万万没有两个都是一被撵出正院,就生重病的道理。 但让她惊骇的 却并不是这件事。 急剧消瘦、面色暗沉、眼珠浑浊、咳嗽难止、体温骤降…… 77、拼图 七娘子勉强收摄心神,冲小雪笑了笑。 “坐吧!”她的语气温和了不少。“恐怕要你一直站着,你也站不住!” 小雪面露感激,缩手缩脚地在七娘子下首的小几子上坐了下来。 “的确是没有这个力气……”她略带了几分辩解,“要不然,也不敢这么没规矩……” 七娘子心中暗叹。 早几年小雪在九哥屋里服侍的时候,心里又哪有规矩二字? 就算七娘子原本不怎么喜欢她,此时都要有三分的可怜了。 “处暑这丫头,手段倒是挺巧的。”她就沉吟着提起了往事。“你是什么时候才觉得不对劲?” 小雪面露黯然。 “那碗酥酪特别的甜,我吃了几口就放下了,那天下午用净房的时候,也不知怎么回事,喉头一甜,一口血就喷了出来。” 她就断断续续地诉说起了自己的遭遇。 “回想起来,当时也是处暑推说自己头晕眼花,想吃些果子。我才舍了脸面为她到小厨房讨要吃食。” “才进了小厨房,就见到曹嫂子在做酥酪……我也就仗着九哥的名头拿了一碗,想着九哥吃就罢了,不吃倒便宜了我和处暑……”“回想起来,就是处暑接过盘子,把酥酪摆到柜子上的时候动的手脚……我想了千万遍,也就是那一刻她有动手的机会……” 曹嫂子当然没有问题,否则九哥早就死一万遍了,有问题的既然不是小雪,那就是处暑了。 七娘子沉吟着,没有立刻答话。 小雪也惘然自失地笑了笑,又续道。 “虽然那时我就明白了过来,是处暑要害九哥,但……我又有什么凭据呢?” “东西是我拿回来的,若不是姑娘提醒了一句,还不知道进了谁的肚子。就算我嚷出来,处暑也是干干净净的……我又该怎么分辨?” “好在那碗酥酪吃下去,也就是喷了一口血,便没有别的异常。我匆匆擦了地上的血,就和处暑一道回去了。一路上她好几次偷看我的脸色,我们都是一夜没有睡好,第二天起来,我反倒觉得清清爽爽,也没有什么别的不对。我想,她就是被买通了,怕也不敢下什么太烈性的毒药,不然她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没有想到,这药见效却是这样的慢……寻常大夫谁也说不出不对来,只说我是气血两虚!哼,处暑自从被撵出来就再也没 有上门找我解释,她是吃定了我会吃这样一个哑巴亏。我又能分辨什么?若不是七娘子是个明理的,能给我一个座儿,我倒是宁愿认了命,免得叨登起来,还被她家反咬一口,连累了我的弟弟妹妹。” 像小雪这样的见识,恐怕也只能把事情烂在肚子里吧。 毕竟,处暑才是那个干干净净,没有一点嫌疑的人。一旦闹大了,小雪家里又怎能讨得了好? 处暑也都算是机关算尽了! 七娘子不由在脑海中搜寻起处暑的形象来。 却只记得那是个清清秀秀的小姑娘,平时寡言少语,要比小雪内向得多。 再没有想到,就是她布下了这条简单又缜密的毒计。若不是自己当时多了一句嘴,若不是小雪也的确嘴馋。 恐怕九哥现在就是小雪的这幅模样了! 七娘子打了个寒颤。 心底就升起了一股冰冷的愤怒。 大宅门里,就算心底有再多的事儿,见了面,脸上也都只有笑。 就算理智上知道二太太一直汲汲营营,想要把九哥从嗣子的位置上拉下来。看着她对小辈的慈爱,对长辈的恭顺,七娘子在情感上,都很难对她生出真正的憎恶。 现在就不一样了。 这毒药见效这么慢,发作得这样隐秘,当然是名贵又难得。 而这样的毒药,当然不是四姨娘能拿得出来的。——要是四姨娘能拿得出来,恐怕也早就用在大太太身上了! 除了二太太,谁舍得把这么名贵的毒药用在九哥身上? 若是处暑真的得了手,这时候把几个少爷送回苏州,岂不是正好慰藉了大太太的伤痛? 要不是自己那天警醒,二太太早就得手了! 七娘子一下就理解了大太太对九哥病态的保护欲。 她也一下就理解了王妈妈那天的惊吓。 只要有一点点疏忽,九哥就可能半路夭折。也难怪大太太要把九哥放置在眼皮底下才安心了。 可大老爷如果知道有这种毒药的存在,又怎么会放任二太太继续在九哥身边出现呢? 七娘子浑身发冷! 她第一次发觉,原来自己还是太天真了! 能走到今天,不过是靠着自己的运气。 不能再等了,必须马上除掉二太太! 二太太不除,九哥永无宁日不说,杨家的局面,也永远平静不下来! 小雪还在絮絮叨叨地抒发着自己的感想。 “奴婢后来就想,这毒药应当是非常名贵……恐怕从头到尾,也就只有这一贴!” 小雪这几年来,肯定是把全副心思都花在了琢磨这件事上。 肯定要比七娘子想得更透彻。 七娘子就凝神细听她的分析。“怎么说?” “您想,这府里要和咱们正院作对的,也只有两个人。”小雪又咳嗽了起来。 七娘子不禁轻拍她的背。 就好像服侍九姨娘一样……从上到下,在胸腹处缓缓的摩挲。 “多谢七娘子……”小雪果然就很快舒坦了过来,“这两个人手里,哪怕是有两贴这样的药,也都早用了。奴婢虽然在家养病,但也听说,这几年二太太常来拜访……” 只要能找到第二贴这样无色无味,近乎无敌的慢性毒药,恐怕二太太都会找机会给九哥下药吧。 七娘子又觉得不对。 这几年二太太虽然常来走动,但九哥也已经换到了自己院子里吃饭,曹嫂子又把小厨房把守得风雨不透。 有限的几次共餐,也不过是逢年过节的时候,九哥还总坐得离二太太八尺远。 九哥身边的防卫,看似松懈了下来,其实还是外松内紧! “你说。”她不动声色。 听听小雪的看法,也好做个参考。 “再说,奴婢听娘说过……这大家小姐出嫁的时候,都会从娘家带一贴这样的毒药出来,是预备着到了娘家,赏给那些个不听话的通房的。这种事毕竟不光彩,多半都是自海外重金搜罗来的毒药,无色无味,见效却极快。又怕小姐养成了骄纵的性子,这毒药也只会给一贴……”小雪唇边就挂上了冷嘲。“奴婢想着,这减量来用,也不过就是二贴的量吧?一半给了香姨娘生的九娘子,还有一半,倒是便宜了我……” 小雪这几年琢磨出来的思路,倒也真不无道理。 七娘子不禁就想到了九姨娘。 大太太和二太太到底是拐着弯的表姐妹。 连陪嫁过来的毒都是一脉相承。 九姨娘也用了半贴,这余下的半贴,大太太是早已用没了,还是依然攥在手心呢? 小雪说的,应当都是真话。 她也没有必要再骗自己了……毕竟这个解释,倒是把当年的所有疑点都解开了。 正是因为不知道酥酪里有毒,所以她才坦然地吃完了一碗酥酪。 也正是因为这一口血喷得猝不及防,她才没有把血迹全擦干净。 否则处暑又怎么会这么早就去世,又病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答案终于找到了,尽管这答案已失去时效,因为当事人的死亡而不再重要。 “照你这样的说法,倒是我害了你。”七娘子就收敛了心绪,浅浅淡淡地开口。 毕竟如果不是七娘子的那句话,恐怕就算是小雪想要偷吃酥酪,处暑都会想办法让九哥来吃下这碗毒。 小雪一个机灵,忙不迭地表起了忠心,“姑娘,您可千万别这么说……能为九哥挡掉一劫,是我的荣幸!” 七娘子微微一笑。 荣幸不荣幸的,牵扯到性命的时候,还有谁当真? 不过以小雪现在的处境,她也的确不敢有什么怨怼。 “你家里还有几个妹妹吧?”她问。 小雪不由得一震。 “再过上两三年,府里又要放一批丫鬟婚嫁了……虽然九哥的院子是不能了,但六娘子身边,我倒是能说说情的。” 七娘子也不等小雪答话,径自低沉地道。 小雪眼里就现出了泪意。 像她这样,因为有了嫌疑被撵出来的丫鬟,是不会有什么脸面的。自然也谈不上照拂姐妹。 小香雪的油水虽然比不上正院,但也是人人称羡的好去处。 如果不是七娘子照拂,小雪是想都不敢想,自己的妹妹还能有这样的体面…… “奴婢谢过七娘子的照拂!”她顿时翻身拜倒,给七娘子磕起了响头。 都是在府里过活的人,又怎么不知道七娘子如今在正院的体面? 不要说把一个人安排到小香雪,就是安排到正院,也不是什么难事。 不过,现在的正院于小雪而言,只怕也和龙潭虎穴,没什么差别了吧? 七娘子看着她一边磕头,一边极力忍着咳嗽的可怜样子,心底也不大好受。 “起来吧!”她俯身亲自拉起了小雪。“还有事儿没有嘱咐你呢!” 看着小雪的病态,使得七娘子也已失去了绕弯子的兴致。 也是九姨娘一样的可怜人啊…… “但凭七娘子吩咐。”小雪却并不太讶异。 两年前的往事,处暑一死就被叨登了出来……七娘子肯定也有自己的用意。 否则,又何必许她好处?不治她的罪,都是撞大运了! 自从知道了七娘子要见她的消息后,小雪是一夜都没有睡着。盘算的,就是这里头的利弊得失。 糊弄过去,固然可以自保,但七娘子失望之余,未必不会迁怒于家人。 说实话,也许有被治罪的危险,但想来以七娘子的性子,又哪里会巴巴地要翻腾出两年前的往事,只为了治一个小丫头的罪? 再说,七娘子的性子,下人们也知道得很清楚,一向宽仁大度……不会叫人白忙活的。 这一着,她没有赌错。 小雪就侧着头,专注地听起了七娘子的吩咐。 梁妈妈是等小雪走了,才进的西偏院。 “可问出了什么没有?”就轻声问白露。 白露摇了摇头,望着西里间,咬住下唇,声若蚊蚋。 “七娘子还在出神,我们也不敢打扰。” 梁妈妈只好自己进了西里间。 七娘子果然正枕着胳膊,怔怔地望着烛台想着心事。 梁妈妈倒也不敢出言打扰,便在一边恭谨地垂手站了。 七娘子过了一刻,才回过神来,忙直起身客气,“怠慢了梁妈妈。” 又埋怨梁妈妈,“您也不叫我一叫。” 梁妈妈就笑,“七娘子快别寒碜妈妈了,这再没规矩,也不敢随意打扰姑娘啊。” 梁妈妈往日可不是这个做派…… 不过,能得到别人的尊敬,当然是件好事。 七娘子也没有再和梁妈妈在这件事上客气。 白露就上了茶进来,七娘子赏了梁妈妈的坐,两人促膝谈心。 “这事倒怪得很……”七娘子是一脸的犹豫,“还好没有直接把事儿报到太太那里去……我竟是不知道怎么和妈妈说了。” 梁妈妈就觉得很有意思,“哦?七娘子只管说,和梁妈妈您还怕什么?” 七娘子就叹了一口气。 “小雪说,她那几日,在净房里撞了好几次……那东西!”她靠近梁妈妈,轻声细语地诉说 了起来。 梁妈妈肩头一耸,捂住了嘴。 “那、那东西?”声音已带了些惧意。 深宅大院的妇人,再没有不惧鬼神的。 “我疑心小雪是有些……”七娘子就比了比脑袋,“这样荒谬的话也都说得出口?梁妈妈您快别信了。这事,还好没过太太那,否则这大正月里的,也太扫兴了。” 梁妈妈就站起身失神地点了点头,又忍不住问,“她到底是怎么说的来着?” “我反反复复问了半天,也就问得了这几句话。”七娘子摇着头,一脸的羞愧,“倒是我冒进了,连累了您给我白做了这么多的工夫。这神神鬼鬼的,怎么能信?就算到太太面前说了,也是徒增烦心……我看,这事就这么算了吧!” “这……”梁妈妈见七娘子一脸的坚定,也只好应了下来。“您说的对,还是别给太太添心事了!” 又和七娘子客气了几句,就犹犹豫豫地告辞出去。 七娘子还吩咐白露,“帮我送梁妈妈回去……再多道几声不是,都是我冒进,没想到小雪那丫头魔障了……” 白露就抿着唇,把梁妈妈送出了屋子。 七娘子就松了一口气,垮下了肩膀。 演戏,并不是她的专长。 立夏轻巧的足音就传到了她身边。 “您中午也没吃几口饭,我去小厨房要了曹嫂子新做的糟饼,您先垫垫肚子?” 伴随着她到来的,还有刚出炉的酒糟饼热腾腾的香气,与茶水的清香。 七娘子就对立夏露出了一个真心的笑。 “嗯,我倒真有几分饿了。” 说着,就捻起了一块小饼送进了嘴边,却是两口也就吃不下了,又惦记着吩咐立夏,“明儿你休假出去,帮我带信给周婶,背了人悄悄的,买几样东西……” 78、解谜 梁妈妈究竟嘴紧,这件事,也真的没有传出来。 过了上元节,几个侄少爷进了山塘书院用功,九哥也在家学努力,上门拜访的人少了,大太太也就渐渐地好了起来。 许家的信也到了,许夫人在信里气得是破口大骂,直说平国公胡闹,累得许凤佳现在也只能被困在前线。她担心得夜夜不能成眠。 大太太看得好笑,倒拿来当谈资和几个正院的儿女说笑,“这就是武将家的不好了,凤佳小小年纪就要去前线厮混……九哥,还是考科举太平吧?” 九哥就只是转眼珠不肯答话,惹得众人一阵好笑。 大太太好了,几个小娘子也就解放了出来。 三娘子、四娘子并六娘子虽然不用到正院侍疾,但是嫡母病了,也不好出外玩耍,只能在屋内静静地闲坐。 现在大太太身体一痊愈,小娘子们就赶快把握余下的假期,在百芳园内外嬉戏了起来。 七娘子也时常到月来馆并小香雪找五娘子、六娘子玩耍。 进出百芳园的次数就多了起来。 有几次都是快进了初更的时候,才从月来馆小跑着出来,堪堪赶上李妈妈锁门的脚步声。 这样过了几天,正院里里外外,也都看惯了七娘子进出百芳园的脚步。 正月二十七,大太太终于是彻底痊愈,就振作起精神,打发了王妈妈、梁妈妈并一众管事妈妈,在屋里算账点年礼,又安排开春时补请春酒的宴席名单。 七娘子就带着立夏进了百芳园。 正是过了中午,杨府众人都有午睡的习惯,园子里静悄悄的,连一个人都没有。 虽然今年的冬天说不上冷,但毕竟也有几分寒意,寻常的丫鬟婆子们,进了冬就不爱在外头走动,多半还是窝在屋里烘炉子取暖。 一段飘逸的梅香,自小香雪的方向遥遥传来,隐约还能听见女儿家的笑声,银铃般地在梅林上空回荡。 六娘子又带着人荡秋千去了。 小香雪外的这个秋千,倒真是给六娘子带来了无限乐趣。 七娘子不禁一阵好笑。 路经轻红阁,七娘子不由得顿住了脚步。 轻红阁已有几支早桃花含苞待放。 疏落有致的桃林里,一壁粉墙茕茕孤立,隐约还能见到堂屋檐下的匾额,乱红如雨四个字被院内桃花掩映,若 隐若现。 园内园外都沉浸在一片静谧中,小香雪传来的笑声,更显得轻红阁前一片宁静。 路那一侧,隔了万/花/溪,远远的是浣纱坞,也是门窗紧闭,悄无人声。 七娘子就推了立夏一把。 “去吧!”她低声急促地说。“你翻得过去吧?” 轻红阁地势低矮,背后又是假山,很容易就能从假山上翻过院墙。 进了院子,要进屋就容易了……上夜的婆子如今常在轻红阁底楼打牌吃酒——也是大太太的意思,想让轻红阁里多点人气。 人进出得多了,难免就会有半边没关好的窗,或是一扇虚掩的门…… 立夏沉着地点了点头,迅速消失在轻红阁后头,进了假山。 七娘子也难免有些心跳。 这时候要是被人发现了,那可就要大费唇舌……虽然不至于找不到过关的理由,但总是麻烦。 自己的计划,也就要停顿下来了。 她做出欣赏花苞的样子,半靠在大青石上,望着桃树出起了神。 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听着了轻轻的脚步声。 七娘子几乎是半跳起来。 一回头,却是叔霞带了个小丫鬟,缓缓自小径上踱了过来。 “七娘子。” “十二姨娘。” 两边都有些诧异,也都问了好。 七娘子就关心地问,“十二姨娘怎么想得到这时候出来走动?” “肚子里的这个,每天我吃了饭就不安份,动来动去的……总要走走才舒服。”十二姨娘也就站住脚问候七娘子,“七娘子又怎么在这里发呆?” “噢,我看着着早桃花可爱,不知不觉就看住了。”七娘子只好把借口抬了出来。 既然只是看住了早桃花,也不好再继续看下去。 又不好走远了……免得立夏出来看不到人,心慌露了马脚。 七娘子就想到了又一件往事。 说起来,三姐妹一向是同进同出,七娘子还真的很少和叔霞单独照面。 这件事也搁在心底有一阵子了。 不知怎么回事,就一直不想弄懂…… 又想到了权仲白的话。“是一把银器划出的伤口,金酸银苦……” “十二姨娘是要回浣纱 坞去?”她就顺势和叔霞一起往万/花/溪方向走。 “是。”叔霞眉眼弯弯。 这三姐妹本来就长得清秀温婉,叔霞自从有孕在身,也出落得更有一股楚楚的风姿。 七娘子就笑着吩咐小丫鬟,“烦你到小香雪看看,六娘子是不是在荡秋千……是的话,便问问她要不要一道进月来馆找五姐姐玩耍?不论她说好还是不好,你都到月来馆找谷雨姐姐,说我要去找五姐姐打双陆……看看五姐姐睡醒了没有。我就在浣纱坞和你们家姨娘说话,不会走远的。” 从月来馆回浣纱坞,就不必经过轻红阁了。 那小丫鬟就看了看叔霞。 叔霞忙不迭催促,“快去吧,七娘子的话,也敢当耳旁风?” 七娘子就取代了那小丫鬟的位置,虚扶着叔霞往浣纱坞缓缓行去。 “七娘子有什么话想吩咐,但说无妨。”还是叔霞先打破了沉默。 她笑得眉眼弯弯,一脸的纯真无邪。 七娘子望着她的笑颜,一时也有些发怔。 连二十岁都没有到! 小小年纪,就做了大老爷的通房…… 不过,她也的确不敢小看叔霞。 这三姐妹里,论美色,论手腕,都是这个最小的妹妹更出色些。 “倒是想问问你两三年前的一件往事。”七娘子就笑着说。 这件事从头到尾,叔霞不过是个目击者。整件事和叔霞一点利害关系都没有。 自己问起的话,叔霞应该会说实话吧?在抬房这件事上,自己可是结结实实卖了一个人情给这三姐妹。 叔霞果然莞尔,“原来是这件事……七娘子怎么忽然就想到了这多年前的往事?” “前几天不是收到了三姨的信?”七娘子不动声色,和叔霞并肩过了万/花/溪上的小竹桥。“说是许家表哥在前线打仗……我倒一下就想到了这件事。” 叔霞笑盈盈地点了点头,却也看不出是信了,还是没有信。 “这事,您还真只能问我。” 也不知为什么,叔霞的眼底就有了几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那时候我正好在浣纱坞前看风景,您也是知道的。您和六娘子过去的时候,咱们还说了几句话……” 提到往事,她唇边现出了丝丝缕缕的笑意。 就好像当时发生的不是一桩惨案,而是一件趣事一样。 “倒是也巧,过了一炷香不到,表少爷就与五娘子一头说笑,一头进了园子。我还记得表少爷手里就玩着那把小刀,阳光下明晃晃的,看了人心慌,一边走,他还一边与五娘子说话,说‘这把刀是从倭人工匠手中重金买来的,锋利无匹’……一头说,两个人一头笑,就渐渐地往假山上走,看上去很是和睦,就好像亲生的兄妹一样,亲亲热热的。” “就在这时候,轻红阁方向走出了一个人,看形容和七娘子很像,却换了一身衣服。我心底就暗暗的奇怪,七娘子怎么穿了这么一件不合身的短袄,虽然粗看着没什么,但只要细看就能发觉,整个大了一号,难道七娘子是在哪里碰脏了裙子,不得已,才借了这么一身来穿么?” 当时七娘子和九哥年纪都还小,没有长开,七娘子换了男装,也是雌雄莫辩,连二太太都很难把他们分开。 “则正好当时表少爷也在向轻红阁走去,两个人就打了个照面,表少爷倒笑起来,问她,‘你怎么也来逛园子?杨棋,平时看你闷得很,倒不大进百芳园里走动的’。” “五娘子就笑着说,‘是啊,杨棋,你怎么也有这份闲心?’表少爷就笑五娘子,‘好的不学,偏偏学了我们男人的粗犷,喊谁都是指名道姓。’” “九哥就只是笑,没有说话。表少爷好像有点生气,说,‘不搭理我?哦,对了,你又不怕高,也不怕火,也不怕水……你总怕刀子了吧?’,一边说着,一边就把玩着那明晃晃的匕首,走近了九哥。” 叔霞就在浣纱坞前站定,惬意地冲着阳光眯了眯眼,“表少爷越走越近,九哥脸上倒是有了些惊惶,表少爷看了,越发笑起来,他背对着我和五娘子,我们只听得到他的笑声,唉,七娘子,我在深宅大院里住久了,很少听到那样开朗的笑声,一时就想到了老家村子里的那些时光。” 七娘子就慢慢地咬住了下唇。 叔霞的意思,她也不是不明白。 “表少爷一边说话,一边在手里如车轮一样地转着匕首,一时,又把匕首探到了九哥跟前,隔了一条小溪,我也看不出他在做什么,大约,是在九哥身侧缓缓地用手指擦拭刀锋,有些吓唬九哥的意思。” “九哥却十分的生气,推了推表少爷的肩膀,就要走开,表少爷就笑了起来,侧身堵住了九哥,道‘你不认输,就不能出去——杨棋,我说的什么来的,总有一日,我 要你认输给——’” 叔霞又抿唇一笑,“表少爷这话,我听了倒是大有意思,正在凝思,他却又大叫起来,声音里的痛楚之意,十分浓厚,右手就是一甩,血就飞了出来。五娘子和我都吓了一跳,五娘子就赶上前去,表少爷却叫道,‘你别过来!仔细别伤了你!’一边,又柔声劝慰,‘把刀给我——你仔细伤了自己!’” “我和五娘子都害怕出事,就都疾步过去,却又不敢靠近,怕争斗起来,被刀锋误伤,只看到表少爷和九哥扭打了起来,表少爷手上流了好些血,滴滴答答的,洒了一地,一边扭打,表少爷一边叫,‘你疯了?杨棋?你怎么了,你是不是疯了?伤了我?你就不怕你母亲……’” “后来,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九哥一下闷哼了一声,又是两声脆响,刀子和一把小小的银剪都落到了地上,表少爷立定了喘息个不停,又弯下腰查看九哥的情况。五娘子吓得哭起来,一边哭一边问,‘怎么回事,七妹怎么忽然发疯了?你们没有事吧?’” 饶是七娘子也对当时浣纱坞前的情景揣想了好几种可能,事实依然让她目瞪口呆,半天说不出话。 叔霞就迎着七娘子的讶异笑了笑,笑容里也有几分意味深长,“表少爷一边抽冷气,一边说,‘没有事,不是什么大事,没有伤到哪里’,血却一点点地从他指缝间滴下来,怎么看,也不像是没事的样子。” 七娘子就也跟着轻轻地倒抽了一口冷气,情不自禁地问,“真没有大碍?” 叔霞脸上现出了一个狡黠地笑,“这我就没有看到了……反正,表少爷后来也的确没有提到手上的伤不是?” “五娘子又去查看九哥,就惊叫起来,‘七妹,你的脸!你的脸!’” 叔霞的语调也渐渐凝重起来。 “一时间,我们谁都没有说话,九哥摸了摸脸颊,摸到一手的血,居然双眼一翻就晕了过去。表少爷喘息了几下,抬起头恨恨地说,‘这个死丫头忽然发什么疯!’我就匆匆忙忙地上前探了探九哥的呼吸,还好,只是吓晕了罢了。当下就着急着要张罗把九哥抬进浣纱坞里。五娘子一边哭,一边又问表少爷,‘七娘子怎么忽然就发了疯?’她手上沾满了血,看起来,倒有几分可怕。” “表少爷听了,却低头捡起了那把小剪刀,一下扔进了万花溪里。瞪着五娘子和我说,‘你们记着,是我拿刀去逗七表妹的时候,不小心划伤了她,又伤着了自己!’”叔霞就又冲七娘子笑了笑, “我当时可不知道表少爷为什么这样说,但却也不敢不听他的话,后来,我才想明白……表少爷身份贵重,如果我如实说出事情经过,恐怕受罚的反而是‘七娘子’。七娘子,你道我想得对不对?” 七娘子张了张口,又不知该说什么好。 许凤佳当年的说辞,虽然委婉,但是其实等于是承认了自己是那个主动寻衅滋事,把玩闹上升为血案的元凶。 可如果真相是这样的话,对错还真不好说。 许凤佳固然不该挥刀吓唬九哥,但九哥……九哥的所作所为,又哪里能说得上是无可指摘呢? 尤其当时对许凤佳而言,刺伤他的人是庶女七娘子……庶女和嫡子之间出现了这样的冲突…… 也难怪他知道伤者不是自己,是九哥后,会那样的惊讶了! 以九哥的身份,他大可不必把黑锅全背下来……大太太又怎么舍得罚九哥?就算大太太舍得,大老爷都舍不得! 七娘子就轻轻地甩了甩头,放弃去猜测许凤佳背下黑锅的用意。 都已经过去好几年了,没准人家早就忘了这码子事。 不过,叔霞既然肯坦然说出往事,就又给她的计划多添了几分胜算。 ……只是九哥…… 真不知道这孩子在想什么! 进了轻红阁,找了三姨娘以前的衣服穿上,就能说自己是女儿家了? 不过,这事也应该是有人在后头帮助九哥……否则他自己怎么可能梳起女儿家的发髻? 可惜九哥身边的人早换了几拨,这孩子又始终不肯说明这件事的真相…… 算了,谜团越多,越好做手脚。有时候,就算知道了真相又有什么用?还不是要以一重又一重的假象,来遮掩最简单明了不过的逻辑关系? 你欺负了我姐姐,我就要报复你。 九哥的动机无非就是这一句话而已,就算他未曾明说,七娘子又如何能不晓得?大太太又怎么能猜不到? 不论对错,无关是非,只是一个孩子心底最朴素的护短。 而恰恰这句话,是永远也不能露白的。 养了十年的孩子,心心念念的不是养恩,却是自己的双生姐姐。 为了双生姐姐的一点小小委屈,不惜算计表哥…… 这样的孩子,又叫大太太怎能放下心,信他不会一朝得势,就 把令来行?小小年纪就这么有主意,谁知道他心底还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谋划…… 大太太和九姨娘之间的那些往事,眼下是水过无痕,等到九哥当权的那天呢?会不会被翻出来重新算账…… 以大太太的多疑,又怎么不会由此生隙,开始猜疑防备自己的养子? 恐怕也是心痛于自己竟然从来没有看透过九哥吧。 说来说去,还是七娘子没有应付好,叫九哥以为自己是个受气包…… 她长出一口气,把无奈深深地埋进心底。 又笑着关心叔霞,“也站了一会了,还是先进屋歇着吧,我就先走一步了?” 叔霞也笑吟吟地谢七娘子,“七娘子常来坐坐……我们三姐妹都念着您的好呢。” 七娘子远远近近,也卖了两个人情给这三姐妹了。 七娘子投桃报李,“十二姨娘也要保重身体,给我们杨家多添弟弟妹妹。” 叔霞抚着肚子就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能不能保住……这些天腰腹又隐隐作痛……”思及七娘子的身份,又忙止住了话头,“谢七娘子的吉言了!” 两人就在浣纱坞前分了手,七娘子转身过了小竹桥,回了轻红阁前的小径。 远远地望见了叔霞进了浣纱坞,她才低沉轻唤,“出来吧!” 立夏就从墙角冒了个头。 不紧不慢,一边系着裤带一边出了小桃林。 七娘子不禁莞尔,“亏你想的出来。” 百芳园里虽然也有单设净房,但离轻红阁究竟远了。 走到这里忽然内急起来,进墙角方便一下,虽然不雅,但也不是什么大事。 也亏得立夏想得出以这个借口遮掩。 立夏也回了七娘子一个笑。 比起送琼花时的故作镇定,此时的她,可说得上若无其事了。 “怎么样?”七娘子问。 立夏笑而不语,微微点头。 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而是绕上了去小香雪的青石径。 79、遗毒 今年的年景特别不好。 腊月底苏州就热得和夏天一样,草木都纷纷出芽。才进二月,一场冻雨倒浇下来,大江以南今年的果树是全都绝收了。 “这还好下得早。”大老爷和大太太感慨,“若是等到插秧时节再来这一场雨,天下就真要乱了。” 西北战事如火如荼,江南这边消息虽然还没有传遍,但也隐隐有了些动乱的风声。今年要再歉收,即使是江南,怕也要有人造反了。 大太太更关心的却是许凤佳的安危。 “听说西北一带已经开始缺粮了?”她问大老爷,“也不知道凤佳那孩子能不能顶的住饿,以三姐夫的脾气,恐怕是不会厚待他的……” 平国公许衡治军极严,手底下带出的兵竟是直有岳家军的遗风,这样的人,指望他对儿子有什么特殊待遇,简直是天方夜谭。许凤佳的几个庶兄随父亲练兵的时候,吃住甚至要比一般的军士更差,否则许夫人又何必气成那个样子? 大老爷似笑非笑,“许家又来信说结亲的事了吧?” 大太太不禁有些嗔怒,白了大老爷一眼,没有做声。 西北的战事,并不能说很顺,北戎是有备而来,大秦却是仓促迎战,虽然平国公指挥若定,是挡住了北戎入侵的脚步,但粮草是有些跟不上了。 这一战若败了,许家可就要栽下去了。 在这个时候,许夫人想要多结一门强援,也不是不能理解。 再说,多年来许家可没有少照拂杨家。 大老爷也只好自己给自己找场子,“许家这门亲事,现在可不好应。至少也得等凤佳从前线回来了再说,不然这万一……” 大太太倒是没有和大老爷抬杠的意思,默然认下了大老爷的意思,这才问,“本家查账的人上路了吧?” “春天路不好走,到苏州至少要五月了。”大老爷叹了一口气,“今年江南的年成看着也不会太好,库里的粮米,又肯定要调到西北去。只盼着能有个收成,别叫江南百姓饿肚子……” 江南百姓饿了肚子,官府又拿不出米粮赈灾,那后果就可想而知了。 大太太也不禁念了几句佛。 “只盼着平平安安把今年过了,也就好了。” 这一次北戎来势汹汹,一旦突破了边境防线,进关掳掠,那就是多年来未有的奇耻大辱了。 朝廷里 关于太子和皇长子的角力,也慢慢松弛了下来。 太子能不能出阁读书,也就看这一仗,平国公是胜还是败了。 二月初的这一场冻雨,冻坏了才出的小芽,也冻坏了随寒暖添减衣物的百姓。也不知道从哪里冒起了头,一夜之间,苏州城就染上了风寒,不论达官贵人还是平民百姓,个个都打起了喷嚏。 “失踪已久”的小神医权仲白,也终于在此时恰到好处地重新现身,与欧阳家携手免费施放药汤,一时间活人无数,有了小菩萨的美誉。城里的达官贵人们也都竞相请他上门扶脉,一时间就连没病的人家,都要找些病出来请一请小神医,当作炫耀的资本了。 不过,要说脸面,全苏州城自然也没有哪家的脸面比杨家更大。连杨家相请,权仲白都来得不情不愿,别的人家,又有谁的面子能比权家更大? 大太太自从生了五娘子,就坐下了嗽喘的毛病,一忙一乱,很容易就不思饮食,嗽喘不止,春秋之际更是常常卧病在床。欧阳家的方子吃了几年,也渐渐不那么效验了,这一遭犯病,自然想起了权仲白,想要换个方子吃吃。 权仲白于是就又一次进了杨府。 就连三娘子、四娘子都放下架子,和六娘子站在一块,叽叽喳喳地议论权仲白。 这几年大老爷公务繁忙,没有陪大太太去光福,她们自然也少了去赏梅的机会。就没能见识玉面小神医的翩翩风采。 大太太却很绝情,淡青色的帐幔围得严严实实的,从正院一路围进了堂屋,几个女儿家只能在帐幔后头挤挤挨挨的,抢着看一眼小神医的步伐。 七娘子就含笑听五娘子描述几个姐妹的样子。 “叽叽喳喳,小雀仔似的!好像几辈子没有见过男人。”五娘子很不屑。 七娘子不巧也正卧病在床。 立夏在这场席卷全城的风寒大潮里也不幸中标,家去休息了几日,痊愈了一回来,倒是七娘子也倒下了。 也说不清是不是从立夏那里过来的病气。 这么一点小病,自然用不着特意劳动小神医。不过既然已经请动了权仲白,七娘子也就蹭上了被小神医亲自问诊的福利。就连九哥脸上的旧伤都被安排了就诊。大老爷的算盘也算是打得响了。 “这一次是父亲出面说项,拨了三千斤常用药材给欧阳家制药行医,散给来往行人……小神医才肯出诊!”五娘子说起来也不禁咋舌,“ 这三千斤药材算起来,也值大几千两银子呢!” 虽然出诊费付得多,但说到底,又不曾从杨家的库房里往外抬银子。 七娘子就笑,“也是做好事……今年天气反常,春天的桃花汛来,又要有瘟疫了。防范于未然,也是好的。” 又问五娘子,“权二少爷是要先进浣纱坞给十二姨娘扶脉吧?” 五娘子就撇了撇嘴,“也不知道父亲到底是想请权二少爷给娘扶脉呢,还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十二姨娘今早就到堂屋候着了,就等着给权二少爷扶脉呢。” “五姐学问见长呀,项庄舞剑、意在沛公都说出来了。”七娘子就笑着逗五娘子。 五娘子哼了一声,别过头去。“就你嘴巧,不许我也引经据典?” 话尤未已,七娘子又轻咳起来,白露连忙过来把她按在床上,嗔五娘子,“七娘子正闹嗓子疼呢,您就别逗她说话了。” 五娘子白了七娘子一眼,却也沉默了下来,过了半晌,才喃喃地道,“也不知道……今年会不会再有恩科了。” 今年如果平国公大捷,自然是会有恩科的,反之就难说了。 也不知道五娘子怎么又惦记起了恩科。七娘子眼神微凝,没有搭腔。 春日里阳光和暖,肆意地洒在五娘子脸上。 五娘子今年也有十一二岁了,豆蔻少女的风情,就好像含苞的桃花,一遇着阳光,就一点点地舒展了开来。 “权家二少爷,又有什么了不起的……”五娘子似乎沉浸进了自己的思绪里,“说到美姿仪,他还排不上号……” 她就望着窗外的云彩,怔怔地出起了神。 屋内一时静了下来。 白露好奇地给七娘子使了几个眼色,七娘子都微微摇头。 很快,院子里就喧闹了起来,几个老妈妈急匆匆地进了东里间,不由分说,就放下了床头的帐子。 “还请五娘子回避。”又有人客客气气地把五娘子请出了东里间。 七娘子啼笑皆非,只好隔了一层如云如雾的纱帐目送五娘子。 两个老妈妈就一左一右,门神般站在床边。白露和立夏都被吓得不敢上前。 大老爷办事,果然是官味十足。 没过多久,权仲白就进了屋子。 堂屋的两个二等丫鬟为他拎着药箱,又捧了文房四 宝……俨然是一副名医的派头了。 两个老妈妈就咳嗽了一声,“请七娘子伸手。” 七娘子于是只好把手伸出了青纱帐外。 权仲白就在床边早备好的圆凳上坐了下来,伸手扶脉。 由始至终,他面容肃然,目不斜视,一脸的魏晋风流不知何处去,余下的只有一团认真。眉目微凝,长长的睫毛垂了下来,遮去了他晨星一样明亮的双眼。 丫鬟们把迎枕垫到七娘子腕下,权仲白就轻轻地将两根白玉一样的手指,搭到了七娘子腕边。 他的脸色忽然就明朗了起来,唇线稍稍一撇,竟哈哈笑了起来。 一笑之下,眉眼间风流尽展。屋内竟似乎亮了起来。 “是你啊!”他哈哈一笑,“小姑娘,这才没几个月,你又病了?” 两个老妈妈面面相觑,一时竟也没有开口。 七娘子只好轻轻一咳,“偶感风寒,让世兄见笑了。” 权仲白就活泼起来,“还当是哪个娇养的小姐,连给公主扶脉都没这么大排场!原来是你这黄毛丫头。” 就瞥了两个老妈妈一眼,“都退下吧,留两个丫鬟侍候笔墨就是了,这么点点大的小姑娘,也用得着这样讲究?” 权仲白支使起人来,格外就有一种颐指气使、盛气凌人的味道。 毕竟是富贵乡里滚出来的人。 两个妈妈只好委委屈屈地退出了门外,一并连主屋的两个二等丫鬟,都退了出去。——犹自还隔着窗子,依依不舍地张望着小神医的背影。 七娘子也半坐起了身子。 隔了一层薄薄的幔帐,权仲白的神色柔和了不少。 随手一搭七娘子的脉象,他就直起身抱怨,“这不就是城里正流行的风寒?到慧庆寺门口领一帖药回来煎,早都好了。” 白露就奓着胆子,“那可是免费散给白身百姓的……” “还不都是一个鼻子两只眼?一样都是人,又有谁更高贵些。就是皇上染了风寒,我还是开这个方子!”权仲白就在桌边坐下,挥毫写起了药方,“索性也开一个太平方给你,几个月没有诊脉,你的元气像是又弱了些。怎么这么不知道保养?唉,我也懒得再说你!” 七娘子心头不由得一动。 她就问白露,“怎么还不给权世兄倒茶?” 这倒是白露 失察了。 白露连忙出了东里间。 屋内便只剩立夏一人服侍。 七娘子就问权仲白,“权世兄,你看着十二姨娘的胎,保得住吗?” 权仲白玉一样的手腕,就停住了。 他瞥了七娘子一眼。 纵使隔着幔帐,七娘子也看出了这一眼里暗藏的打量、算计与揣摩。 到底是出身大家……就算天生的放荡不羁,这细心可是一点没少。 “恐怕难了。”权仲白也不过是顿了顿,就漫不经心地答。“我看连这个月都很难过去。” “那权世兄对十二姨娘可说了实话?”七娘子禁不住就追问了一句。 这件事对她的计划太重要了。 权仲白又看了她一眼,手中的笔缓下了书写。 “我要这么说,恐怕她就连今天都过不去了。”他回答得很认真,也很坦承。 那一股带着轻忽的玩笑戏谑,已不复见。 七娘子冲权仲白笑了笑,“我懂了,多谢世兄……” 权仲白就又低头写药方,唇角微微抿起,十分的认真。 没有多久,就写就了两张方子,起身递给了立夏。 “一张是风寒方子,吃了两贴也就能好了。还有一张,是治食欲不振、思虑过甚的。”他板着脸,语气正正经经,“用法这上头都写好了。” 竟是就要抽身而去的意思。 七娘子忙又问,“请问世兄知不知道,世间有一种毒,应当是无色无味……或许带了甜,能让人逐渐消瘦、面色暗沉、眼珠浑浊、咳嗽难止……” 权仲白这样的神医,并不是说请就能请得到的。 再说,看他的样子,也不像是乱嚼舌根的人……索性就问一问也好! 权仲白却是脸色一变。 有了几分恍然大悟的意思。 “难怪……难怪……” 他几个大步又回到了床前,一把抓起了七娘子的手腕。 “我就觉得有几分不对……”他闭目低吟,缓缓地坐了下来。“难怪你先天不足……不对!这脉象……” 他蓦地抬起头,一把掀开了床帐。 仔仔细细地端详起了七娘子的脸蛋。 那一双如流水似云雾,似乎永远含了一股风流的眼睛,就 直勾勾地在七娘子的脸颊上巡睃着。 七娘子不禁有几分不自在。“权世兄,我说的不是自己……” “这我知道。”权仲白心不在焉地低吟,“舌头伸出来。” 七娘子就乖乖地伸出舌头,含糊不清地道,“真不是我自己……” “我知道。”权仲白又抓起了七娘子的手腕,闭目细细地扶起了她的脉象。 过了一炷香时分,他才睁开眼,望着七娘子。 又叹了一口气。 眼里已经盛满了同情。 “中毒的人是你生母吧?” 还是这样爽利…… 七娘子坦然承认,“是,不过,怕是产后才服的毒……” “我知道。”权仲白又说了一遍。 他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权世兄怎么什么都知道?”七娘子就想开个玩笑。“您还知道什么?” “我知道你们姐弟的脉象为什么这样不同,你的脉象这样清浅……小小年纪就有损伤元气的迹象。你弟弟恐怕才出生就被抱走,所以一直没有吃上生母的奶水吧?”权仲白就垂下了眼,没有和七娘子对视。长长的睫毛就好像一扇门,把思绪关在了里头。“七姑娘,你的生母虽然是生产后才服了毒,但你却吃过她带毒的奶水……你身上,也带了这种毒。虽少,却也会逐分逐寸地侵蚀你的元气,叫你渐渐地比常人更虚弱些。” 他又自失地一笑,“倒是我疏忽了,如此看来……你竟不是疏于保养,而是精于保养了!像你这样的孩子,不知多少都在襁褓里就已夭折。” 七娘子终于没有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 80、谣言 权仲白的到来,在杨府也算是掀起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浪。 大太太常年忧思郁结,这哮喘怕是好不了了,权仲白开了几张太平方子,又嘱咐大太太平时少用心,多笑些,心里有事的时候就煎一贴药来吃吃,总归就是要舒心静气,少思少虑才能少病少痛。 又给十二姨娘开了两贴安胎药,嘱咐她卧床静养,没事的时候,就不要下床走动了,哪怕胎动得厉害,也不要随意下床。 十二姨娘自然深知厉害,听说当时就吓白了脸,直接回床上躺着了,几天都没有下地,连饭都是在床上吃的。 他自然也没有声张七娘子身上带的毒。 “这药虽然号称神仙难救,但也终究不过是难救而已。没有想到多年以后,在江南又遇到了这样一贴……”权仲白的眼神一闪一闪的,就像是夜空里低垂的两颗星星,“以上好的老山参做引子,连着服几个月我开的药,化解你身上的余毒,够了。不过,这方子还是你自己收着吧,什么时候方便吃了,什么时候再吃……” 七娘子就低眉谢过了权仲白的好意。 权仲白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伸手拍了拍七娘子的头顶。 “你过得也不容易!还是那句话,少思少虑,笑口常开,才是养生之道……”他的一声叹息只长出了一半,就又收住了。“说是这样说,又有几人能以养生为要?” 又过了几天,京里发了急令,权仲白便收拾行囊,与欧阳家的几个年轻良医一道,上路往西北去了。 府里一时也多了几股氤氲的药香。大太太吃了权仲白开的太平方子,果然也渐渐地好了起来。 浣纱坞里的十二姨娘却是越发的不妥了。 二月末,胎儿已经不大动弹了,一天也难得有什么动静,十二姨娘心慌气短,又请了良医来扶脉,还请产婆来摸胎心…… 胎心已经弱得快摸不出来了。 大老爷一脸的阴霾,见了谁,脸上都没有一丝的笑。 府里自从七娘子、九哥这对子嗣降生后,就一直没有再添人口。 八姨娘一尸两命,十二姨娘又是这个样子……这一胎纵使能保得住,纵使是个男婴,也没有什么用了。 府里又悄悄流传起了三姨娘的往事。 三姨娘也就是这几个月去世的,她去世的那年,桃花破天荒晚了十多天才开,轻红阁里的早桃花,变成了晚桃花。 今年又何尝不是如此? 眼看都进了三月,轻红阁外头的小桃林里,也只结了些小小的花苞,也都是还没有开,就露出了颓相。 这时候就没有人想起二月初的那场倒春寒了。 人心喜事,这种谣言,传播的速度一向是很快的。 三姨娘的死因,也很快被翻出来,嚼得全府上下都知道了。 不就正是因为坏了大老爷的子嗣,才被大老爷活活打死的么? 听说前几年九哥受伤的那事,也是因为三姨娘作祟,迷住了九哥的心窍…… 这话,终于还是传进大太太耳朵里了。 大太太大发雷霆,捉住了几个嚼舌头的仆妇,全都远远地打发到庄子里干粗活去了。府里的声浪,这才为之一收。 明面上是止住了,私底下,谁知道下人们嘴里都嚼的是什么蛆! 大太太就派人把七娘子找来说话。 七娘子吃了几贴权仲白开的药,的确是渐渐地好起来了,不过,行动之间还是露了怯弱。 才和大太太说了几句话,就咳嗽起来,一边咳还一边道歉,“冒、冒犯母亲了。” 大太太面色柔和地摆了摆手,关心七娘子,“小神医是怎么说的来着?你这样子一天好两天病的,也不是个办法,总要开几贴太平方子补补身。” “小神医倒是开了几贴,不过,小七想着不必那么费事。”七娘子就有些不好意思。 大太太笑了,“傻孩子,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回头你只管把方子给梁妈妈,让她给你配去。眼下不保养好元气,日后就更吃亏了。”七娘子心底思绪万千,面上却露了笑,“哎,那小七就不客气了。” 两个人就又你来我往,母慈女孝地亲昵了一番。 大太太就向七娘子诉苦,“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这一股歪风邪气,没影子的事都传得这样逼真。” 七娘子微微露出踌躇之色,大太太看了,心中倒是一动。 “三姨娘去世的时候……”七娘子就带了些犹豫地开口,“小七还在西北,也不晓得这里头的事有几分的真。不过,这青年夭折的亡人,心里说不准也就带了几分怨气……虽说咱们是不信的,但保不住家里有人信。光是靠堵,怕是……” 就算大太太平时不信这些神啊怪啊的,想到这几年来府里连着出的几件事,都有些发寒。 先是九哥,大事小事,就没有一年让人省心。 八姨娘又难产,一尸两命……现在十二姨娘肚里的孩子,又是摇摇欲坠,一付保不住的样子。 就连九哥,都是假托了女儿辈的排行,借了二房早已去世的九娘子的排序,又拜在了寒山寺住持膝下做寄名弟子,才能长到这样大。饶是如此,一路也是磕磕绊绊,不是天灾,就是人祸的…… 鬼神之说,在古代深入人心,大太太所谓的不信,也不过是不过分迷信罢了。 这事传得这样有眉有眼的,又怎么容得她不信? 大太太眉宇间就带上了几分恐惧。 “法事也是年年做,难不成,还要找几个道士来驱邪?”她就轻轻拍了拍桌子,“咱们家可丢不起这份人啊!小七!” 虽说连皇家都有御用的天文生,但这种事毕竟不登大雅之堂,被人抓住了,也是个不大不小的辫子。大老爷一个“私德不修,迷信鬼神”的罪名是跑不掉的。 七娘子就也跟着叹了一口气。 “这几年府里也的确是多事。”她状似感慨,“就算太太心里、我们心里是不信的,也还是做做法事——下人们毕竟还是迷信这个的,到时候人心惶惶,出了什么事都往这鬼神二字上推,也不像话。” 的确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大太太就叹了口气。“也是,这种事,越是不许人说,反而越是当个话头来提。索性先不理,过几个月再好好做一场法事,也请几个风水先生来指点指点,去去晦气。” 七娘子就告辞了出去,又打发白露去看望十二姨娘。 “要有人问起,就说没想到十二姨娘不能久站,那天和十二姨娘谈得入了神,倒是对不住十二姨娘了。”七娘子就仔仔细细地嘱咐白露。 白露听得很认真,又问,“见了十二姨娘,该怎么说话?” 七娘子沉思片刻,缓缓地道,“多说些九哥读书的事吧……再安慰安慰十二姨娘,说这一胎一定是个男孩,九哥也一定会多照顾这个弟弟。再告诉十二姨娘,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就算孩子不幸流产,她也还年轻么,又被抬了姨娘,以后的日子,还有盼头。” 白露眨了眨眼,细细地品味着七娘子话里的意思,却怎么都揣摩不出七娘子的心思。 也就拿了几碟子点心,装了个食盒,进了百芳园里。 七娘子又和立夏 说话,“把这两张药方给梁妈妈,就说是权二少爷说了,这药方最好是经年累月,常常喝了才效验的。可惜方子上的药材都名贵,梁妈妈若是为难,就先送几两,吃完了再问她要也一样。” 她就拿了三张重新誊抄过的药方,给了立夏。 立夏接过来看了一眼,扬了扬眉毛。 七娘子就叹了口气,有几分疲惫,“虽说梁妈妈和我们也不是没有交情,但是职责所在,大太太若是要看,这张药方她是一定会给大太太过目的。” 立夏就恍然大悟,也陪着七娘子叹了口气,“真是步步为营……” 事关身体,七娘子当然不会等闲视之。 在古代,医疗水平算不上太先进,生病是件很痛苦的事。就算在现代,健康都是最宝贵的财富。 权仲白留下的这张药方,她是一定要吃的。 回想起来,七娘子也不由得有些暗暗后怕于权仲白的大胆。 也不晓得先把立夏遣出屋子里……万一立夏是大太太的人,她的位置岂不是又尴尬了几分? 倒不是不信任立夏,只是这种事,毕竟是能少一个人知道,就少一个人知道。 又想到那时候在屋里,他明知道有人在帷幕后头窥视,却还是一下就说出了九哥的伤口有蹊跷…… 梁妈妈很快送了药材进来,分量虽不多,却都是上好的。 东北的老山参、五味子,西北的枸杞子、西当归…… 又握住七娘子的手,说了老半天的话。 “小小年纪就有不足之症,真是命苦。”梁妈妈一脸的关心,“权二少爷扶过你的脉,说了什么没有?” “倒没有说什么,还是说先天不足,后天思虑过甚,元气亏损。”七娘子应付自如,又有些不好意思地提醒梁妈妈。“妈妈忘了,两年前权二少爷到江南,就说过我和九哥都是先天不足……” 梁妈妈就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倒是没给九哥开一样的太平方子。” “也有,”七娘子忙道,“去年香雪海里,来给我扶脉的时候,权二少爷也顺手给九哥开了的不是?” 梁妈妈终于释然。 “也是,虽是双生姐弟,但到底没有从小在一块儿。”她就笑着又安慰起七娘子,“还好是遇到了这样的神医,一眼就能看出你的不对来,多吃几贴补足了元气,到底还小呢,落不了什么后病的。” 两个人又客气了一会,白露就送了梁妈妈出去。 出了院子,在去向正院的夹道里,梁妈妈拉了拉白露的手肘。 “权少爷真是这样说七娘子的?”她脸上带了一丝疑虑,“说她只是先天不足、多思多虑?” 白露微微一怔。 “倒是,两年前就说过这样的话了。去年在香雪海也是这样说来着,五娘子、六娘子那时也在屋里,都听到的。”她据实以告。 梁妈妈又打量了白露几眼。 彻底放下心来。 白露这丫头,她是自小看着长大的,白露是不是在说谎,她一眼就能看出来。 这样说,就算权家公子是看出了什么不对来,也没有告诉七娘子喽? 也是,七娘子毕竟还小,权二少爷可不知道,她人小鬼大…… 她就笑容可掬地辞别了白露,进了主屋。 仔仔细细地把七娘子和白露的回话告诉了大太太。 大太太半眯着眼,听得很仔细。 一时又嗽喘起来,梁妈妈忙上前又是拍背、又是捧了痰盒。 “想来也是,虽然七娘子有几分心机,但这么大的事,她若是知道了,面子上又怎么能不露出一点点端倪?”大太太似乎是自言自语,又叹了口气。“权二少倒是一点都不客气,这样名贵的药材,说开就开。百年老山参给一个小孩子家家做太平方子?倒叫我心底有些猜疑起来。” 梁妈妈只有陪笑,“那都是过去的事儿了,权二少爷不是还让您平时少思少虑……再说,怕也是因为七娘子先天不足,所以才开了这样大补的药材。” 大太太就慢慢地点了点头,又自叹息,“少思少虑,说来容易做来难,一大家子多少事,还不是靠我一个人里外忙活?” “等九哥大了,娶了媳妇儿,您就舒坦多了。”梁妈妈只好安慰大太太。 大太太嗯了一声,慢慢地合上眼。 梁妈妈就要悄悄地退出屋子的时候,大太太又开口了。 “你说这三姨娘作祟的事……有几分真……” 梁妈妈遍体生寒。 提到鬼神二字,又是这样阴森的作祟之事,大部分人都是这个反应。 “七娘子说的对!”梁妈妈只好斟酌着拿了七娘子的话来当挡箭牌,“这事,咱们不信,难保就有人信。还 是请人做做法事为好,也图个心安么!” 大太太就又烦躁地睁开眼。 “我就纳了闷了!”她半坐起了身子,脸上带上了一抹殷红。“这三姨娘到底图什么?这么多年,烧下去的金锭银锭还少了?年年遇到她的冥寿,还私底下祭奠她,让她早日上路投胎。这么多年下来,还要在我们杨家子嗣上作祟?” 她就安静了下来,执拗地瞅着被褥,“反正我不信!这事,还是得查!” 梁妈妈直冒虚汗。 连轻红阁都被重新油过一遍了,还要怎么查? “这……这……”她轻声细语,“我看还是先问问老爷的意思……” 毕竟三姨娘是被大老爷打死的,这一查,难免又要把不光彩的往事叨登出来,大太太不信也不算数,得大老爷发话了,才能往下查。 大太太就静了下来,重新靠回了枕上。“我得好好想想!这事……哼!” 梁妈妈这才擦着汗退了出去。 进了傍晚,几个儿女来给大太太请过安,大老爷也进来和大太太说了几句话,又去了外院。 大太太吃了权仲白开的药,才过了初更就睡下了。 进了半夜,迷迷噔噔地睁开眼,就看着窗前一抹黑影飞快地飘了过去。 大太太吓得一下就坐了起来,出了一头的冷汗。“谁!” 值夜的立冬也翻身坐起,“太太要喝水?” 她声音里还带了浓浓的睡意。 大太太才要答话,又是一抹黑影晃过窗前。 定睛细看,原来是院子里的一棵梧桐树被风吹得摆来摆去,借着月光,就把树影子映到了窗前。 她松了一口气。 立冬服侍大太太喝过水,又翻身躺下,很快就发出了微微的鼾声。 大太太却再睡不着了。 烛花掉落时轻微的噼啪声、遥远的更漏声,寒鸦嘶哑的叫声…… 到了天放亮的时候,才慢慢地合眼睡去。 没有一个时辰,又被王妈妈小心翼翼地叫了起来:浣纱坞里的十二姨娘,昨晚滑胎了。 81、魇镇 杨府众人都没有对十二姨娘的流产表示出格外的意外与惋惜。 毕竟没有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十二姨娘这一胎本来就怀得不顺,连权二少爷这样的神医看了,都只是嘱咐卧床静养,话里话外,都是尽人事、听天命的意思。流产,也算是意料之中。 只是恰好又撞上了三姨娘的事…… 一度平息下来的流言,就又沸沸扬扬地闹开了。 大太太只好又杀鸡儆猴,用老办法平息了下人们之间的传言。 自己却也带了三分的不安。 浣纱坞里传来的消息:胎儿流出来的时候,都已经能看出来是个男婴了…… 又想到了梁妈妈私底下和自己说的几件事。 大太太就真有几分坐不住了。 “查。”她吩咐王妈妈,“这件事还是要查个水落石出,不然,我心里也不踏实。” 王妈妈不禁为难起来。 这该怎么查,才能查出个水落石出的效果? 鬼神一事,本来就是最说不准的,要说有什么事比鬼神还飘渺……那就是谣言了。 不论是谣言的源头,还是鬼神之说的根本,都是虚无缥缈,查也没法查的东西。 连梁妈妈都难得为王妈妈说话,“这种事也不知道该从何入手……” 大太太又何尝不知道王妈妈的为难? 就叹了一口气。“还是先去轻红阁看看吧!” 又派梁妈妈去探望十二姨娘。“让她不要太伤心了,这滑胎也是小月子,月子里哭多了坏眼睛。” 怎么说也是杨家的姨娘了,大老爷也还是常去浣纱坞过夜,三姐妹还是要笼络住。 梁妈妈和王妈妈就分头行事,一个带人去查看轻红阁,一个去浣纱坞探望十二姨娘。 大太太闲来无事,就叫七娘子进来陪她说话。 女儿家的功课,总是上得不经心,大太太这么一传唤,七娘子下午的绣花课也上不成了。 三娘子、四娘子这几年相继及笄后,绣花课上就少了两个学员,黄绣娘一心要把一身的绝活传授给六娘子,对五娘子和七娘子反而很放松。 大太太随口就问,“黄绣娘教得还用心吧?这几年看你的绣艺,倒也不过平平。” 七娘子抿唇一笑,“小七手笨,绣不出六姐的巧夺天工。” “六娘子的确手巧。”大太太也不禁感慨,又问,“你五姐这几个月没有闹什么幺蛾子吧?” 五娘子年纪渐渐的也大了,就有些不服管,大太太几次看她不惯,说她几句,五娘子又负气起来,两母女之间虽不说是形同陌路,但大太太要知道五娘子的近况,有时候反倒要向七娘子打听。 也就只有亲母女,才能这样肆无忌惮地闹矛盾吧。 七娘子就笑,“五姐也渐渐稳重起来了,这几个月都规行矩步的,小七看啊,就算是最挑剔的礼仪嬷嬷,都挑不出一点点错。” 大太太点了点七娘子的额角,“也就你知道哄我开心。” 不过,说起来五娘子这几年的确也藏得住心事了,已经不像以前,一点点不如意都要嚷出来让众人知道。 好像自从浣纱坞前的那件事,让她被大老爷打了一巴掌,五娘子就一下成熟了起来。 再也很少做小儿女态了……有了女儿家的样子。 两个人又说起了东家长,西家短的琐事。 王家又有起复的意思了,虽然福建布政使的职位早已被太子长史郑家瓜分去了,但好好歹歹,一个一省学政的位置也是跑不掉的。 “都难说!还得看这仗打得怎么样!” 大太太想到秦帝师的安排,不禁神情莫测。 也是因为这一场忽然爆发的大战,老人家安排的百官上书请求太子出阁的事,也就顺理成章地搁置了下来。 大老爷也就暂且不需要站队了。 朝中、天下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西北边境…… 她叹了口气,“别人看我们杨家是花团锦簇,烈火烹油,谁知道底下的战战兢兢……没准到了明年,你们这些小娘子……”才说了半句,又觉得不祥,收住了不再说话,只是出神。 七娘子又怎么不知道大太太的意思? 官场上的事,一步踏错,就是天堂地狱。大老爷身为封疆大吏,诨号“江南王”,又怎么可能独立于朝堂的争斗之外? 平时就够谨言慎行的了,还不断有麻烦缠身,这如今朝中夺嫡的风波喧嚣尘上,大老爷身为皇帝心中的信臣,是一定会被卷进这场风波里的。 毕竟连秦家、许家都旗帜鲜明地站了队…… 可这要是赌错了,就是身家性命都难免不保! 天下又哪有白吃的午餐,荣华富 贵,也不是那么好享受的。 “母亲。”她就笑着开了口。 声音低低柔柔的,又透着清凉。 大太太听在耳朵里就觉得很受用。 “这都是外头的男人们想的事……”七娘子轻轻地为大太太揉起了手。 沁凉的小手揉按着大太太的手心,大太太紧绷绷的身体,就松弛了下来。 “父亲自然会操心的,说起来,从一个小小的进士,一路走到了今天……父亲就是有千般不好,这官场,他也是混得好的。” 大太太不禁笑出声来。 “还是我们家小七会说话!”她一下就松弛了下来,靠到了床边的五彩连福大迎枕上。“也是,这事,还是让你父亲操心吧。我们女人家,管好后院的事就足够了!” 七娘子就抿着嘴笑了笑。 看来大太太对她还是有防心……这满院子里都传遍了三姨娘作祟的事,也不见她问自己提审小雪的细节。 两个人都有心思,一时都安静了下来。 外间就响起了梁妈妈的声音。 “太太,我把浣纱坞的袅袅给您带过来了。” 她的声音隐隐透着一股紧绷,无限的情绪都压抑了下去,反而正经得有些古怪。 “有些话,还是让她亲自和您说才清楚。” 大太太就坐直了身子,眉宇间掠过了一丝讶异。 七娘子却吓了一跳。 袅袅原来是正院的人? 这她还真不知道…… 当时她撞见叔霞的时候,十二姨娘身边带着的就是袅袅…… 不过,这丫头不过是通房身边的小丫鬟,未必敢在大太太面前多嘴多舌,把在轻红阁旁见到自己的事叨登出来。 一来,也是有一段时间前发生的往事了,未必记得。 二来,一旦说出这件事,岂不就等于在怀疑七娘子弄鬼?一个小丫鬟,又怎么敢得罪大太太身边的红人。七娘子就勉强按捺下了心中的不安。 作势要请辞,“有什么不方便小七听的……” 大太太摆了摆手,“你也给我出个主意。” 七娘子就坐在大太太身边,望着被梁妈妈带进了东稍间的袅袅。 这小丫头也是十二姨娘身边的老人了,比起白露这一批的丫鬟,又要晚了一批进府,没 想到居然是正院的人。 袅袅给大太太、七娘子磕过头,就缓缓地叙述起了在浣纱坞的见闻。 “才进了晚上,十二姨娘就有些不好起来……一直说肚子不舒服,不过,这几天也常见,服了权二少爷开的药方,一向也就慢慢的好了。”袅袅的声音里带了一股紧迫。“没想到进了后半夜,十二姨娘就做疼起来,血……” 她看了看七娘子,收住了没有往下说。 大太太也听得有些不忍,“你就说说这所谓三姨娘作祟的事,到底有没有根源!” 她顿了顿,又问,“还有,到底是不是个男孩!” 袅袅咬住下唇,瞪着自己的鞋边,缓缓地道,“孩子下来的时候已是有了形状……是男孩不错的。” 大太太就猛地拍了拍床柱。 “唉!真是!” 对大太太来说,杨家的男丁当然是越多越好了。 七娘子也轻轻长出一口气。 袅袅说的话,都是她想听到的。 “至于作祟……”袅袅的肩膀有些颤抖,“这个奴婢也不好说……不过,当晚在净房地上,的确也看着了些血……” 大太太倒抽了一口冷气,面色大变。 “想不到,真是她在作祟!”她一字一句地道。 七娘子心中就是一宽。 “十二姨娘滑胎呢!”她反而握住了大太太的手,轻声细语地开解,“这里里外外,都是血污……” 大太太就反射性地一把握住了七娘子的手,手心里一片潮冷。 “还有,”袅袅的头越发低了。“十二姨娘一直问,窗外是不是站了个红衣女人……” 屋内的气温,似乎一下就降了下来。 大太太握住七娘子的手就紧了紧,握得七娘子一片生疼。 梁妈妈的笑脸也透着勉强……更像是挤出来的一个苦笑。 “这事,没准就是十二姨娘心里慌了……”安慰的话才说到一半,也说不下去了。 十二姨娘进府的时候,三姨娘坟木早拱,府里更没有人敢提起三姨娘的事,她怎么知道三姨娘爱穿红衣? “她……她怎么就还是不放过我们杨家!”大太太喃喃自语,“先是九哥……后是这没出世的孩子……” 顿了顿,又自言自语,“还好九哥命大!虽被魇镇,却没有 送命!” 已是一脸的深信不疑。 七娘子连忙安慰大太太,“没准……没准是有什么心愿未了吧……” “也该上路了!”大太太双手合十,喃喃地念起了佛,“只盼着早些上路……投胎做人吧!” 梁妈妈就把袅袅带了下去,大太太拉了七娘子的手,商量起给三姨娘做法事的事。 “几年前还在想,会不会九哥年纪小,遇事就咋咋呼呼的……”大太太就一长一短地把九哥被“魇镇”,闯进轻红阁换了三姨娘的衣裳,走出来致伤的内幕说给七娘子听。“我就觉得这事透着蹊跷,你说以凤佳这孩子的性子,也不是不知轻重……就算拿了匕首又怎么会闹出血光之灾?原来背后都是有人在魇镇!” 七娘子也是一脸的惊讶。 “九哥从来也没有和我说过这里头的事!”她恍然大悟,“原来——这三姨娘还真是阴魂不散!” 大太太叹了口气。 “也是老爷,终究是太……唉!要不是把九哥当作女儿来序齿,寄在了已经去世的九娘子身上,说不准还真养不到这么大!” 思绪一下又发散到了二太太身上。“你二婶这几年来失心疯一样看准了九哥使劲,说不准都是被魇镇的!” 七娘子心下叫苦。 大太太这也太能联想了吧? 不过,终究是对九哥释疑了。 她就轻声细语地问大太太,“这三姨娘是为什么去世的,小七一直还不清楚……” 大太太就半遮半掩地把往事说给了七娘子听,“……给你父亲服了零陵香……丧心病狂……” 七娘子也是一脸的后怕,“竟有这样的人!难怪死后也成了厉鬼,还是好好发送一番吧!” 大太太连连点头,“寒山寺、慧庆寺的高僧,都请来家里念念经吧,也去去家里的邪气!” 大太太一向是很少和慧庆寺相与的。 倒是四姨娘和慧庆寺的住持相熟,未嫁的时候,就常到慧庆寺烧香。 或许是因为这点,就算慧庆寺一向有许愿效验的名声,大太太都从来没有搭理过他们。 现在连四姨娘都不忌讳了,口口声声,只求一个灵验…… 拉着七娘子念叨进了傍晚,各屋儿女都来请安了,大太太才放下了这件事。 到了晚上,立春悄悄告诉立夏,“ 王妈妈带了人,在轻红阁里又搜出了几件红衣服……全是又破又旧的……好像是三姨娘当年穿过的样式!” “还有一股说不出的味道,到了二楼一看,才发现一地淌的都是血,都硬得结了块了!苍蝇来往飞舞,真真是怕人!” 立夏不动声色,附和着立春,“竟也有这样的事!”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没有几天,百芳园里就都知道三姨娘又开始作祟了。 大太太很紧张九哥,特地去寒山寺请了新的寄名符并平安锁来,给九哥亲自挂上。 “进进出出,身边都不要断了人!”她扳着九哥的脖子,叮嘱了又叮嘱,“你是被魇镇过一次的,知道厉害,这要是出了什么事,你叫娘怎么活?” 九哥也是一脸的后怕,“一定不断了人!去哪里都和立春结伴!” 就连大老爷都被惊动了。 “欧阳家和全真教掌教相熟。”大老爷是一脸的疲惫,“还是请全真教派几个年高有德的道长来,做做法事,好好地把她送上路吧!” 大太太连连点头。 “本家的人眼看着就快到了,府里闹成这个样子……唉。”大老爷也不禁叹息,“这去世的人,还真是冒犯不起!” “都是过去的事了,提她做什么。”大太太却又有几分的不以为然,“也是三姨娘自己不好,莫名其妙,就向子嗣下手。真是上天派来折腾我们杨家的狐狸精!” 大老爷眼神一闪,没有说话。 又问,“这一次本家来人,我们总要打发个家人回去上族谱的——你打算把九哥上到谁的名下?” 大太太就沉吟起来。 大老爷这样问,当然不是无的放矢。 像九哥这样承嗣的独子,一向也有写到嫡母名下的。 尤其是杨家家大业大,将来杨老爷身后,难免有人惦记家产……又和本家隔了千山万水。 把九哥当嫡子报上去,以后就少了很多纷争。本家也说不出什么,毕竟隔了这千万里路,谁知道九哥是不是从大太太肚子里爬出来的? 不过,这嫡子一报,过继的事,是想都不能再想了…… “我是想,”大老爷就徐徐说,“倒不如索性为九姨娘报个诰命,抬了正经的姨太太,也省得她在地下不能安心庇佑九哥。你看怎么样?” 一般的姨娘,是没有诰命可言的,不 过像九姨娘这样给杨家生育了独子的姨娘,报了个九品的诰命,抬做正经的二房姨太太,也不是没有先例。 九姨娘都是去世的人了,抬举她,从根本上来说还是抬举九哥。正经的二娘出的儿子,虽是庶子,但也不能同寻常庶子一样看待。 不管怎么处置,都是在为以后九哥继承家产铺路。 大太太就叹了口气,“还是再看看吧,等做完了法事,再说!” 大老爷默然片刻,还是答应了下来。 82、法事 大老爷和大太太都首肯了要做法事,杨家顿时就热闹了起来。 百芳园里请了观音山的尼姑来念七七四十九日的经,外院里也请了慧庆寺并寒山寺的高僧来念经驱邪,连九哥一并都不上学了,在师父身边跟着念经,又得了开过光的玉佩随身佩戴。 杨府里里外外都大扫除了一遍,上下又统一置办了几身新衣,并还给几间出名的善堂捐献了银米药材,一并欧阳家开设的义医馆都得了捐赠。这一笔开销,说起来并不小。 不过总归还是值得的,自打这些大师进驻杨府,三姨娘就再也没有作祟,杨家里里外外一团干净,就连九哥都声称自己头脑清爽,读起书来更入神了些。 大太太一脸的欣慰。 “还好发现得早,没叫她继续在九哥身上作祟。” 就和二太太感慨,“我们九哥真是多灾多难,以前还不晓得缘由,现在才知道,是有物作祟!” 二太太满脸的不快,老半天才挤了笑出来,“是啊,原来是有东西在背后作祟!” 大太太就觉得和二太太没有什么共同话题,又说了几句,就露出了疲态。 二太太只好告辞出来。 站在院子看着来来往往的僧尼,心中一股无名火也不晓得怎么发出来,跺了跺脚,恨恨地回了翰林府,好几天都没有过来请安。 七娘子就觉得心境慢慢地平静下来,日子,也越过越舒坦了。 法事轰轰烈烈地持续了一个来月,快到五月的时候,最后一班尼姑也终于从百芳园撤退,百芳园里,就重回了以往的安静悠闲。 轻红阁也被改了名字,换了牌匾,又将整个二楼彻底拆除,一层堂屋重修成了四面透风的敞轩,两边东西厢房,改做了上夜的婆子们落脚的地方。 大太太总算放下心来。 “真不知道怎么就不早些请人来做法事!”和七娘子感慨,“叫我们九哥白受了魇镇!” 大太太对九哥的心结,已悄然化解。 七娘子只是笑,“现在也还不迟!”就问大太太,“北边的战事也不晓得怎么样了。” “噢!”大太太眉间隐现愁容,“虽不说是节节败退,总的来说,也不大好……听你父亲私底下为他们盘算,粮食一共也就只有几个月的分量了,要是北戎有备而来,到了今年秋天,我们这边的粮食可就支应不上了。说是要从江南调粮……今年的桃花 汛又发得凶猛。” 七娘子也凝眉不语。 她毕竟在杨家村生活了几年,虽然年纪尚小,没有什么朋友,但对杨家村也不是没有感情。 两个人说了半日的话,七娘子就告辞回了西偏院,“黄先生说,今日下午还要考我们的珠针绣……” 大太太会心一笑。 九姨娘虽然以绣艺闻名,但七娘子的女红就只能说平平。 “快回去抱抱佛脚吧。”她拍了拍七娘子的肩头,“黄师傅的脾气,连我都有些怵,不要说你们了。” 黄绣娘身兼两家之长,九姨娘的凸绣法并自己一门花鸟针,都是江南有名的绝技,在纤秀坊做供奉,并教几个姑娘针法,甚至可以说是给大太太面子。以她的技艺,早已经可以自立门户,江北的夺天工,江南的思巧裳,两大绣房年年到了节下都给黄绣娘送礼。 七娘子就笑着出了堂屋。 正好和三胞胎打了个照面。 两边连忙笑着招呼,又互相行过了礼。 “来给母亲请安啊?”七娘子客套。 叔霞点了点头,“太太家居事忙,我们恰好识得几个字的,这不就过来帮手了?” 大太太在家务上总需要几个左膀右臂。 有些事,也不是梁妈妈、王妈妈等下人方便出面的。 立春又给了九哥…… 三姐妹渐渐的也就常常出入主屋,为大太太打起了下手。 尤其是叔霞,又妥当又精细,大太太对她也是日渐倚重。虽然大老爷到现在都还没有再进她的屋子,但也俨然一副得其所哉的样子了。 这里面的人情往来,彼此心照。 才进西偏院没有多久,五娘子就到了。 “今年热得真早!”人没进屋,声音倒先进来了。“白露,快把你家姑娘的明前狮峰泡来我喝!” 七娘子赶忙跳起来,“不要听她的——五姐,你自己又不是没有,做什么来偏我的好茶喝。” 五娘子掀帘而入,笑着给了七娘子一个爆栗,“就那么一点点,一下下就喝完了,你有多的,给我匀几两。不白拿你的!小气!” “我也没有多的呀,”七娘子白了五娘子一眼,“你也晓得,一屋也就那么一点点!” 五娘子就和七娘子嬉闹起来。 两个小姑娘打闹了一 阵子,又坐下喝茶说话,五娘子扳着手指头算,“今年端午,二姐是断断回不来的了,才出嫁几年,没有回门的道理。再说,也到了快生产的时候!” “说起来,大姐也还没派人送信。”七娘子也不禁惦记起来。 这几年初娘子也不是年年归宁,去年为了打发大姑爷安心读书,就在家照顾老小,端午节也只是派人送了节礼过来,又问了大太太、大老爷的好。 今年大姑爷却是还在京里等春闱放榜……也不知道初娘子能不能拨空回娘家。 两个人说了几句话,五娘子又提起,“也不晓得李太太又有什么事要和娘商量,先头我从百芳园里出来,迎头就看到李太太进了堂屋,我就直接到西偏院找你了。” 五娘子今年十二岁了……李太太虽然晓得以五娘子的身份,自己家的十二郎是配不上她的,但是见了她,却总还是笑眯眯地握住五娘子的手,夸了又夸,就恨不得用眼睛把五娘子吃下去。 七娘子不禁莞尔,“就是见一见李太太也没什么,她总不成真的把你吃下去。” 两个人就又说起了闲话。 自从府里念了这么七七四十九天的经,大太太无声无息,又倒向了九哥,七娘子的心情就很好,就连和五娘子说起东家长,西家短,也都是一脸的微笑。 五娘子看了就有些奇怪,“还以为你会被最近家里的事吓得魂不附体,和六妹似的……没想到你胆子倒挺大的!三姨娘可是瞄准了九哥作祟!” 七娘子不禁莞尔。 三姨娘作祟这话,能瞒得过大太太,又怎么能瞒得过目击者五娘子? 小小年纪,倒是懂得套话了…… “我看着二婶那魂不附体的样子,这笑就怎么都止不住。”七娘子就解释,“也不晓得怎么养出了这样的女儿。王家也是有名的书香门第吧?二婶的举动,可真不像是大家小姐该有的样子。” 说王家的坏话,五娘子倒是高兴的。 “京里的那些个所谓的名门世家,私底下可腌臜了,”她就眉飞色舞地给七娘子学,“就说王家吧,二婶和她那个继母就斗得厉害……也是可怜,从小就没了娘,这没脸没皮、没羞没臊的性子,还不是继母养出来的?我们到京里去拜访的时候,王家的几个小姐,一个赛一个的斯文,一点都没有二婶的样子,老太太一脸的威严,动作大一点,眼神就扫过来了……嗐,二婶肯定没少吃她的苦头!” 七娘子倒也有几分感慨。 “谁都有谁的不容易,这没娘的孩子,小时候吃的苦也多。” 两个小娘子东家长西家短地议论了一通,就被立冬请到了堂屋。 大太太正和李太太说话。 “倒是觉得观音山的几个师傅经念得好。”大太太很关心,“桑虫猪尾都预备下了?” “都预备下了,还想挑几个好师傅来念经才好。”李太太有几分疲惫,对两个小娘子匆匆点了点头,就起身告辞,“害怕丫头说不清,我索性就绕过来问问,您觉得观音山的师傅好,那我这就去观音山请去……唉,也不晓得这孩子怎么就发起来了。我这还是第一次供奉痘疹娘娘,有什么忌讳的,还得靠您指点。” 大太太就笑,“是是,其实也没什么大不妥的,我们九哥小时候就出过,年纪越小出了反而越放心。” 李太太就千恩万谢地走了,大太太这才吩咐五娘子,“没想到今年本家派了族长家的二哥过来收账,倒不好当平常亲戚慢待了,都回去收拾收拾,打扮得齐整些,下午出来见堂叔。” 五娘子并七娘子齐声应了,大太太又叹了口气,“小五这几天就不要上学了,本家这次还有许多别的事要吩咐,初娘子还要归宁,李家的十二郎出水痘,我们要送礼,还有几家要好的太太,都有不少的事,又临近节下……我怕几个姨娘忙不过来。也该学学管家了,就在我身边打下手吧!” 一边说,大太太一边不经意地抓了抓脸颊。 七娘子不禁心头一动。 她本人是发过水痘的……那时候这具身体根本还不大记事,只隐约记得九姨娘十多天几乎不眠不休,抓着自己的手,就怕小婴儿不懂事挠破了什么地方,落了伤疤。 听大太太的意思,九哥也发过。 其余的几个姐妹呢?五娘子出过痘子没有? 吃过中饭,七娘子就一边梳妆打扮,一边问白露,“几个姐姐都出过痘子没有?” 白露侧头想了想,就摇头笑了,“都还没有出过呢,统共就听说初娘子和九哥一年出的痘子。” 七娘子就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又问白露,“那你出过痘子没有?” 白露摇了摇头,“从小就进了正院,很少回家。” 那也就很少有和外界接触的机会,很难被传染。 七娘子问立夏,“你呢?” 立夏却是出过了痘子才进南偏院服侍的。 两个管事妈妈是很少出院子的,西偏院事儿少,有什么事,七娘子也习惯差遣丫鬟们去办,就只又问了四个小丫鬟。 四个小丫鬟也巧,上元和中元都出过了,下元并端午却没有出过。 七娘子就安顿,“这阵子,没出过痘子的人,没事就不要出门了,在西偏院好生呆着。” 白露有几分不以为然,“也没听着堂屋那头有谁出了痘子。” “李太太也有些不懂事。”七娘子叹了口气,“十二郎出了痘子,她不在家供奉痘疹娘娘,却跑到我们家来!偏巧五姐就撞见她了,两个人还拉了手说了话。这病过起人来也快得很的,没准就过到了五姐身上!” “总是小心无大错吧。”立夏也帮腔。 白露并两个小丫鬟也只好听命从事。 到了下午,几个小娘子就在大老爷的带领下见过了堂叔。 本家的这位堂叔一脸的风霜之色,三十多岁的人,看起来倒比大老爷更老成。 毕竟是近亲,大太太也没有回避,大老爷和堂叔行了礼,两家人就分宾主坐了说话,问了问西北的情况。 不想堂叔反而要问大太太西北战况,他们才出了年就起身上路,一路消息闭塞,知道的比大太太还少,充其量也只能告诉大太太,他们上路的时候,西北尚且平安……许家的世子也还很好,倒是个稳重利落的少年郎…… 大老爷就觉得很无味,三言两语打发了堂叔去收账,又和大太太关在屋里议事。 几个小娘子于是四散了各自回屋,都觉得无趣。这个二堂叔寡言少语,看着木头也似的,并不是个有趣的人。 五娘子就拉六娘子、七娘子到她屋里打双陆。 三娘子却笑盈盈地拉七娘子,“父亲给我物色了一架上好的桐木唐琴,七娘子到我屋里瞧瞧去?” 自从三娘子的婚事开始不顺,她这个炫耀的习惯,就变本加厉了。 首饰可以佩戴出来炫耀,这大件的物事,总不好抱着到处走吧? 五娘子就叹了口气,露出了一脸的不耐。 七娘子倒是心中一动。 三姨娘作祟的事,一直伴随着莫名其妙出现的一口黑血。 但四姨娘不会不知道这口黑血最初的来历。就算她不肯定,至少也能猜到几分 。 恐怕三娘子的“炫耀”,也不是心血来潮吧? 她微微一笑,“三姐,我看就算了!我又不会弹琴……让我欣赏,才叫正宗的对牛弹琴。” 五娘子和六娘子都笑了起来。 三娘子就咬住下唇,求助似的望了四娘子一眼。 四娘子也微微露出了焦急。 七娘子心里有数了。 几个小姑娘一头走,一头说话,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到了浣纱坞门口。 要去溪客坊,就要往右拐了。 五娘子和六娘子已是一边说笑,一边左转上了小竹桥。 七娘子就踮起脚尖,在三娘子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 “五姐、六姐,也不等等我!”说完了,就碎步追上了五娘子与六娘子。 三娘子站在原地,面色阴晴不定,半晌才恨恨地跺了跺脚,拉着四娘子转向了溪客坊。 83、婚事 接下来几天,大老爷就忙碌了起来。 往常大老爷就算再忙,早晚请安的时点,也会到正院见见子女,和大太太唠唠家常。 这几天,大老爷连个面都不露了,成天的在总督衙门里,不是找李文清说话,就是拉了总兵来问话,一天忙得连水都顾不得喝一口,有时候就睡在总督衙门里,连家都不回。 本家堂叔才到苏州没有多久,西北来的催粮使者也到了。 他的到来,似乎就预示了西北的这一场战争,是没那么容易轻易结束了。 没有多久,全苏州都晓得了,这一次北戎犯边,来势汹汹,是大有打到京城去的意思! 而连续几年,天候都说不上好,京城一带的粮库已经半空了,没有几个月,京师竟都要断粮了,更别说西北前线……这一下,竟是两边都问江南要起了钱粮。皇上是一面要江南拿出给京师的应急粮,一面要湖广江南支应前线! 据说平国公麾下好几次殆误战机,都是因为军队缺粮。 偏巧又赶上了桃花汛,运河水涨,顺流而下是方便的,要逆流而上,就有些难了。怎么把江南调集出来的粮食运到京师,就是个大难题。 更不要说,苏州库里早已也没有剩下多少粮食了……去年收成不好,大老爷还放了几次粮来着,这军粮该怎么筹措,都是问题。 没有几天,大老爷就瘦了一圈。 总督府来来往往,都是传信的令兵。 新任福建布政使郑长青最是殷勤,也不消大老爷督促,大老爷还没来得及督促,已经将十几万斤的粮食全送到了苏州。 江苏布政使李文清倒也不逊色,虽说和大老爷磨了半天,最后也只拿出了十万斤糙谷子,但也已经算是够意思的了——杨家常驻江苏,又怎么不知道这几年江苏的出产? 只有浙江布政使刘家,磨磨蹭蹭的,这都十多天了,杭州来的传令兵,还没有把军粮上路的消息传到苏州。 大老爷急得满嘴里全是燎泡。 “刘徵到底在想什么!”回家和大太太抱怨,“他这个官还想不想要了?他平时和达家走得近,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懒得管他,眼下军粮不齐,那是能要人命的事!西北防线一突破,北戎进了腹地烧杀掳掠,那是多大的罪名?更不要说山西一带还有几支强军虎视眈眈,到时候,他拿什么来赔!” 气得亲自上路去杭州讨粮了。 大太太也格外的忙碌。 越是这种朝野上下风雨欲来的时候,杨家的公关就越不能放松。 谁知道一个小小的纰漏,会不会造成更大的损失。 皇长子已经在京郊练兵了,号称是要带兵去西北把平国公换下来……虽然皇上还没有开口,但是皇长子也就是进了四月,才得了旨意开始在京郊练兵的。 边境战况胶着,京里的局势,也是扑朔迷离。 和杨家交好的人家,自然都想上门探探杨家的口风,也好附杨家骥尾行事。 偏偏大老爷又亲自去了杭州收拾浙江布政使。 大太太也只好强打精神,效法那当红的清官人,送走一拨迎来一拨,左推右挡施展太极功夫,把各个夫人太太忽悠得晕晕乎乎,到末了也不明白杨家到底是什么意思。 五娘子在大太太身边陪坐,也被大太太的官样文章绕得头晕眼花,私底下和七娘子抱怨,“也不晓得说这些淡话有什么意思,要我说,直接说是病了,谁也不见,倒也省事。” 大太太虽然有诸多不是,但在本职工作上究竟还算是出色。七娘子叹了口气,就问五娘子,“父亲不在家,母亲又病了,来访的官老爷们走了空还说不出什么,官太太又走了空……谁不说我们杨家架子大?” 杨家的架子都这样大了,以后有什么事,谁敢贸然上门来?杨家在中下层官吏心中的声望,渐渐地也就淡了下去。 五娘子若有所悟,又叹了一口气。“官太太真是难当,见了面无非那些家长里短,那些个小官太太见到母亲,就像吃了苍蝇屎似的,好话就像是不要钱,接二连三地往外蹦!” 七娘子只是笑。“官太太都难当,我们院里倒夜香的婆子好直接上吊了。” 五娘子就要拧七娘子,“把你这张坏嘴撕烂了!”一头又笑,“有你这样刻薄的人没有?” 两个小姑娘笑过闹过,五娘子继续跟在大太太身边学交际,学管家,七娘子学她的绣花写字。 就这样,很快进了五月。 初娘子端一日就回了娘家,手里牵了颠颠倒倒的小囡囡。 “婆婆放了我一个月的假,叫我在娘家好好住几日再回去。”笑着向大太太解释,“如今大姑爷在京里读书,二弟和弟媳妇又去看人插秧,家里也没什么事,公公婆婆就开恩放我回家多住几日。” 大太太很高兴,“ 回家来正好帮着娘招呼客人,你不晓得,这个月里头外头,是忙得我饭都吃不好了。” 初娘子就一脸的心疼,“娘看着真瘦了不少!” 她一回府,府里就井井有条了起来。 每日里早起帮着大太太发落了家事,就开始应酬上门拜访的官太太们,甜言蜜语,好像不要钱一样扔出来,把来访的客人安顿得眉开眼笑的,巴不得听初娘子多说几句好话。 大太太就顺理成章地告了病,勉强支撑着和几个重量级的官太太见了面,就把事儿扔给了二太太和初娘子。 没出嫁的小娘子,到底不好抛头露面招呼客人,有了初娘子在,一些不那么重要的客人,就可以由初娘子来处理。 大太太不免感慨,“九哥真是小了些,不然,恨不得现在就娶个媳妇进家门,这些迎来送往的事,也不必让出嫁了的女儿来操心。” 出嫁的女儿回娘家,那是贵客,也亏得初娘子不计较这些,才进了娘家门就卷起袖子,带着小囡囡里里外外的忙活。 七娘子冷眼旁观,才知道自己和初娘子比,还有一段不小的差距。 换做是她,恐怕这么短的时间内,连几个太太的名字都只能勉强记下来,更不要说把这些访客的喜好、倾向摸清了。 也难怪大太太这样宠幸初娘子! 很快就到了端午,访客终于渐渐稀少了下来。 全苏州有资格和大太太对话的女眷,其实也没有多少。 大老爷却还没有回苏州的意思,派人回来送信,说是要到五月中旬,才能进苏州。二省军粮上路的事,就交由江苏布政使李文清来处理了。 这是天大的事,李文清也不敢怠慢,李太太派人送节礼来的时候,也抱怨十二郎水痘没消,李老爷又成天的不在家,闹得家里乱糟糟的。 或许是因为大老爷不在家的关系,大太太难得地爱起了热闹。 端午节一大早,就接了二太太并三个侄少爷、八娘子过府,在聚八仙里安顿了下来,又把三个侄少爷叫到跟前,查问过他们在山塘书院的起居,就把他们三人打发了出去:“你们二堂叔今年在苏州过节,偏偏老爷又不在家,我们女眷也不好出面招待,你们兄弟三个就权代伯父、父亲,好好地陪二堂叔吃酒说话吧!” 比起在百芳园里鉴赏风光,和姐妹们玩笑,与二堂叔在前院吃酒,好像就少了几分吸引力。 弘哥笑一垮,就要说话,敏哥却先扫了他一眼。 “必定不会丢了咱们两房的面子的!”他向大太太许诺。 二堂叔是族长一支出身,在陕西也算得上是呼风唤雨了。 杨家要是没把二堂叔招待好,将来在族人面前,多少也有些抬不起头来。 敏哥小小年纪,就能想透这一点,可见是个可造之材。 大太太就在心底叹了一口气。 可惜,再好都是别人的儿子。 又沉了脸交代九哥,“你也别到处乱跑,吃过饭就回屋用功,听到了?也是十岁的人了,别还当自己是个无知稚童,看你父亲、二叔在外拼搏……就该知道自己要用功读书了!” 九哥就起身乖巧地应了是。 七娘子看了看二太太的脸色,心下一片熨帖。 初娘子眼珠一转,抿着嘴笑了笑,起身扶大太太,“到底今年热得早,才进了端午,我就觉得聚八仙里热得坐不住了。娘,咱们把中饭摆到解语亭吧,那儿风大,也凉爽些。” 大太太点了点头,“也好,聚八仙虽宽敞,但毕竟热了。” 就起身请二太太,“二婶,这头走。” 两个太太就由初娘子撮弄到解语亭去了。 八娘子和六娘子窃窃私语,一边拈花惹草,一边进了长廊,跟在大太太、二太太身后。 五娘子就拉了七娘子,一边走一边说斑斓虎生下的那几头小猫。 “送你一头要不要?”五娘子一脸的无奈,“成天满屋子乱窜,贵重一点的瓶罐都要收起来,免得随手一带就打翻了。” 两个人才进了长廊,三娘子和四娘子就从后头赶了上来。 两帮人擦肩而过。 “哎哟!”五娘子惊叫起来,“三姐!” 三娘子却是不小心踩到了五娘子的裙摆。 五娘子的满天星软缎裙上,就现出了刺目的泥痕。 “哎呀!对不住对不住。”三娘子也很吃惊,“倒是没有留心到了。” 五娘子虽然气哼哼的,但倒也不好说什么。 居家过日子,这样的小摩擦比比皆是。 “三姐觉得这裙子好看,我解下来送你就是了!”她跺了跺脚,“又何必弄这样的把戏!” 就带着谷雨匆匆地往回走,“七妹你自个儿先 过解语亭吧!” 从月来馆到解语亭,要横跨一整个百芳园,的确不是一段短路。 七娘子心中一动,倒坚持,“我就站这儿等你吧。” 五娘子匆匆挥了挥手,就拐过了弯。 三娘子四娘子对视一眼,也走远了。 七娘子又打发白露,“去和太太解释一声,就说我和五姐要晚到了。” 她就在回廊边靠坐了下来。 大姨娘和五姨娘一边谈笑,一边从七娘子身边经过,冲七娘子善意地笑了笑。 七姨娘和三姐妹也是谈得热闹,四张花一样的脸从七娘子身边经过,七姨娘尽管要比三姐妹大了几岁,但粗看之下,其动人之处,竟是不相上下。 七娘子又等了一会,见丫鬟、媳妇们三三两两地都沿着万/花/溪绕过了溪客坊,她心里就犯起了嘀咕。 三娘子难道真是不经意间踩脏了五娘子的裙子? 才这样想着,就看着四姨娘袅袅娜娜地自聚八仙走了出来。 “七娘子怎么一个人坐在这儿!”她似乎有些讶异。 七娘子微微一笑,“我这不是在等您吗?” 听起来,就像是寻常的寒暄,顶多是七娘子的回答,稍微有些轻佻。 四姨娘就笑了笑,“七娘子真客气。” 居然也就在七娘子身边款款坐了下来,垂下眼睛,径自思索起来。 七娘子就静静地等她开口。 自打三娘子想邀她到七里香赏琴,七娘子就知道,四姨娘和她之间是肯定要有一场谈话的了。 她本来也没想过能瞒住四姨娘。 三姨娘的死,大太太和四姨娘心里都清楚是怎么回事。原本就是中了她们的算计,又怎么会忽然怨恨起大老爷的子嗣来? 就算作祟,三姨娘也该冲着大老爷、大太太和四姨娘下手吧。 更别说九哥屋里的那口黑血……四姨娘心里,又怎么会猜不到是怎么一回事? 不过,就算知道了又能如何? 要解释清这口黑血,就得把四姨娘下毒的事扯出来。 要拉扯三姨娘作祟么,这里头的往事,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叨登出来闲磕牙的。 七娘子倒是好奇,四姨娘有什么话要对自己说。 想来,无非也就是三娘子的婚事吧 ! 片刻后,四姨娘果然就慢慢地抬起了脸。 这些年来,四姨娘尽管再精于保养,毕竟也露出了一些力不从心。 到底是两个花样少女的娘了,眼睛周围,也出现了细微的纹路。 但一双云山雾罩的双眼里,那股扣人心弦的朦胧,却是越来越浓了。 “其实,是三娘子的婚事!”她果然也开门见山。“我想着,七娘子这些年来在太太跟前,是越来越有体面了。” “哪里。”七娘子连忙谦让。“其实也就是听母亲提了一句,这阵子也满没听起,想来李家四公子虽然什么都好,但唯独好男风一点,怕是不讨母亲的喜欢……” 四姨娘眼神顿时一黯。 大太太有意为三娘子说李四郎为婿的事,一直只是个想法,又是在香雪海和七娘子商议的。 风声当然传不到四姨娘耳朵里。 李四郎除了好男风之外,色色又都是齐全的,杨家和李家之间又走得近。 要不是七娘子提点了三娘子一句,恐怕四姨娘知道的时候,想挽回都来不及了。 七娘子这是在不动声色地警醒四姨娘:以她今时今日的身份地位,四姨娘想拿把柄来威胁她,是万万行不通的了。 就算四姨娘不管不顾,以三姨娘作祟的真相要挟了七娘子,为三娘子说了一门好亲。 眼下九哥又是地位稳固,将来继承家业,能给三娘子好脸? 四姨娘一咬牙,神色间,又多了几分卑微,“不知道能不能为三娘子这个做姐姐的说几句话,把三娘子许给……” 都是走一步看一步了! 如果七娘子不想搭理自己,又何必特地在长廊上等她? 说不定,七娘子也有求于自己呢? 四姨娘又打量了七娘子一眼。 “许给桂家的二少爷!”她缓缓地把话给补全了。 “桂家的二少爷?”七娘子不禁愕然,“这……怎么忽然就想到了他头上?” 她心底就想起了去年大太太的话。 “桂家写信来,有意和我们结一门亲……” “桂家的二少爷这不就在苏州城吗?”四姨娘罕见地露出了几分羞涩,“我就想着,门第是配得上的,按出身么,我们家三娘子虽然是庶出,但桂家儿子多,倒也不能说三娘子就配不上二少爷……” 七娘子难得地把讶异之情摆到了脸上,“可这二少爷不是比三姐还小了——” 话才出口,她就知道自己走嘴了。 四姨娘眼中果然就闪过了一道说不清道不明的光芒。 这哪里是要托她帮忙,分明是听到了风声,特地前来套话的…… 自己倒是中了招,证实了桂家的确有意和杨家结亲。 四姨娘就慢慢地接了口,“女大三、抱金砖嘛!三娘子不说亲,底下的妹妹也不好定下亲事。可怜见的,都十六岁了,再拖下去,倒成了老姑娘……七娘子能给三娘子帮这个忙,我们溪客坊是一定会念您的情的。” 和桂家结亲,亏她想得出来! 在这当口,大老爷正愁着军粮,少了他来施压,大太太又怎么会轻易松口,把三娘子嫁到桂家当嫡子媳妇? 再说,桂家正在打仗,谁知道这一战的胜败?大老爷又怎么会在这个当口和桂家议亲? 自己于情于理,都是不会答应这个条件的! 四姨娘这么聪明的人,又怎么会猜不到自己的反应? 恐怕桂家的二少爷,不过四姨娘狮子大开口罢了。 先把价叫高,再和七娘子一点一点地拉锯往下砍价罢了。 七娘子长出一口气,“也不瞒四姨娘,这脸面都是互相给的,这桂家是有些高攀了,换个更踏实的人家的话,为三姐说几句好话,那自然是我这个做妹妹的应当照应。不过,小七也有自己的烦心事,正愁找不到人解忧呢。” 四姨娘反倒放松了下来。 两人都有所求,这交易就有得谈。 “七娘子但说无妨!”她神色闪动。 七娘子能有什么事要求到自己头上,以至于这么痛快就答应了自己的条件? 她就静静地望着七娘子,等着她的开价。 解语亭方向却忽然喧闹了起来。 七娘子和四姨娘都是一惊。 两个人也顾不得再说什么,并肩向解语亭赶了过去。 很快就听到了初娘子的声气遥遥地透过水面传了过来。 “良医……快……备车……父亲……” 初娘子的声音里满是焦急与紧迫。 迎面很快就来了几个婆子,几乎是小跑着自回廊下头经过。 四姨娘就 喝住了其中一个,“到底怎么了!” 那婆子一脸的惊惶,“是太太出了事!忽然就晕过去了!”才说着,便又跑了起来。 四姨娘和七娘子都没有想到,会是大太太出了事。 两个人不禁交换了一个眼色。 四姨娘那双盈盈若水,云山雾罩的潋滟双眸中,就现出了丝丝缕缕的喜色与笑意。 84、急病 七娘子就轻轻地哼了一声。 对四姨娘的一点同情,也就如同洇进水里的一缕墨,很快就消散了开去。 “若是母亲出了什么事……三姐就又要耽搁三年了!”她故作忧急,“到那时候……” 到那时候,三娘子可就是货真价实的老姑娘了! 四姨娘猛地一震。 眼底的喜色顿时就收敛得无影无踪,换上了一脸的担忧。 七娘子就和她并肩踏上了小竹桥。 解语亭里的确是乱做了一团。 七姨娘手里拢了六娘子,站在亭子边上,看着下人们跟着初娘子的吩咐,焦急地东奔西走。 四姨娘就顺势站到七姨娘身边,笑着目送七娘子奔到了大太太身边。 大太太双目紧闭,面色煞白,瘫软在初娘子的臂弯里,看来,还没有清醒过来。 初娘子正小心翼翼地绞着手绢,为大太太擦拭着额头。大姨娘、五姨娘并浣纱坞的三姐妹,都关切地在身边围绕。 七娘子就也试探了一下大太太的额温。 高得骇人! 怎么忽如其来就发了这样的高烧! 她就匆匆地对初娘子解释,“五姐裙子被蹭脏了,我就等她回去换了再一道过来……二婶呢?” 初娘子瞥了七娘子一眼,长出了一口气。 “二婶去净房了……”她的语调中有细微的颤抖,但,更多的还是冰一样的冷静。“五妹还没有过来?” “月来馆毕竟离这里远了!”七娘子深吸一口气,竭力平静下来,“大姐,我看还是把母亲抱到溪客坊吧!也宽敞些,在这里扶脉,总不是个事!” 虽说大太太和四姨娘一向不睦,但现在事态紧急,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本身病人就是很忌讳搬动的,尤其大太太又是突如其来没有一点前兆就高烧晕倒,这时候还要背回正院去,就有些太折腾了。 初娘子眼神一凝,就下了决断。 “你说的是!我倒是忙忘了!” 她就直起身子,不容置疑地吩咐四姨娘,“去把溪客坊收拾出来,”又对姚妈妈发话,“告诉梁妈妈,把欧阳家的医生带到溪客坊来,一路众人自然是要回避的,姐妹们没有事情,现在就先到溪客坊候着吧!一确诊就可以轮流侍疾了!” 顿了顿,又道,“梁妈妈 、药妈妈、李妈妈都传了话去,叫她们打叠起精神办事!唉,父亲眼下偏偏又不在!” 有了初娘子的安顿,众人也就都有了底气。 七娘子并初娘子看着几个健壮的婆子,把大太太扶上了小暖轿过了竹桥,又一左一右地看护着大太太进了溪客坊堂屋,五娘子方才姗姗来迟。 她脸上还有未曾消散的红晕,“怎么突然就——” 一边说着话,一边已是伸手试探大太太的额温,又关切地为大太太掖了掖被角,握住了大太太的手。 到底是母女天性……五娘子脸上的关心,一下就把几个姨娘并两个庶女脸上的忧急,衬得有几分虚伪了。 七娘子却是心中一动。 她伸手勾住大太太的衣领,轻轻地拉了开来。 只一眼,七娘子就脸色大变。 “五姐,你出过痘子没有!”她霍地站起身。 五娘子也不禁一愣,“我……” 初娘子二话不说,上来就拍掉了五娘子的手,扯开了精致的春绸卷领。 鲜红的小水泡,已经是星星点点地在大太太的脖颈上盛开了起来。 “怎么发起水痘了!”初娘子难掩惊讶。 溪客坊里顿时慌做了一团。 就算在现代,出水痘都不能说是小事。 尤其大太太都已经步入中年了,这成年人出水痘,一个不慎,就有可能危及生命…… 七娘子脑海中顿时就转过了无数念头。 看着大太太苍白的双颊,她终于是叹了一口气。 “大姐,还是让姐妹们回避一下吧!”她就问初娘子。 初娘子咬住嘴唇,神色间隐隐透出了坚毅。 大老爷不在家,四姨娘又正是居心叵测的时候,余下的这几个姐妹,都是不中用的。七娘子虽稳重,到底不过是十岁的孩子,很多事她根本也安排不来。 虽说出嫁女照管娘家事,多少犯了忌讳,但一时间,又哪里能顾得了这么多! “几个妹妹就都回避一下吧!回了自己的住处,没什么事就不要出来了!”她就有条不紊地发号施令。 五娘子就要说话,初娘子已是看了她一眼,“现在府里少了主心骨,正是乱着的时候,你们要是再发起痘子,那就真顾不过来了!” 五娘子只好默默地跟着几个姐 妹退出了屋子。 三娘子和四娘子自然是跑得飞快,六娘子拉着犹犹豫豫的五娘子,也出了溪客坊。 “姨娘们都是出过痘子的吧?”初娘子见众姨娘都点了头,就又分派,“大姨娘、五姨娘并十姨娘一道护卫了母亲,乘现在把她送到正院去……” 得了水痘,一个月都不好见光吹风,就不好在溪客坊耽搁了。 初娘子就有条有理地把逐项事务都分派了下来。 “药妈妈带人预备桑虫猪尾……梁妈妈请医生稍等片刻,带着底下人把正院的玻璃窗都围一围……八妹也没有出过痘子?二婶就快带了八妹回去吧!再派人和几个少爷打声招呼,一会儿不用进来请安了。” 直到把大太太送上了正院西稍间已经布置好的病床,她才注意到身后的七娘子。 “七妹怎么不回避!”初娘子先吓了一跳,就要把七娘子带出西稍间,“快快快,要是过了你,又是一堆麻烦……” “我出过痘子了,大姐。”七娘子静静地道。 只看初娘子这一番指挥若定的风采,七娘子都是受益匪浅。 初娘子的确是有几分真本事。 就算大老爷不在家,府里又是老的老,小的小,恐怕初娘子都能顺顺当当的把家务操持下来。 不过,七娘子却不打算把舞台全让给初娘子。 很多时候,危机就是转机,难关,也就是炫技的大好时机。 大太太身为一家主母,执掌府中大权,平时又哪里有七娘子卖好的余地? 最难得这时候大老爷不在家,五娘子又没有出过水痘,初娘子要照管府中诸事…… 七娘子有种感觉:恐怕,这就是自己等待已久的机会! 初娘子眼神一闪,“哦?那倒是正好,父亲不在家,我又是出嫁的女儿……能信能用的人,还少!你既然出过痘子,我就把侍疾的事交给你了!” 七娘子顿了顿,才道,“那……多谢大姐了!” 初娘子望着七娘子一笑,“都是自家姐妹,说这话未免见外了。” 两个聪明人说话,就不必说得太白了,大家都是一点就透。 欧阳家的少爷很快就到了。 诊治的结果自然不消多说,在等待医生的这段时间里,大太太连脸上都长满了痘子……这要不是水痘,那就真不知道是什么病了。 初娘子带了盖头,和七娘子一左一右地陪侍在大太太床边,难掩关切地问良医,“母亲为什么忽然又厥过去?” “世伯母平时就是痰湿体质,又有嗽喘的毛病……” 一番解释下来,众人才晓得:成年人出水痘本来就险,大太太又有嗽喘,呼吸更不顺畅,一来一去就厥过去了,许是这样,就诱发了高热,又让痘子发了出来。 初娘子就做主留下了欧阳家的少爷,“就为难您多住几天,否则我们这也不放心!” 又派人去给大老爷报信,“这可不是什么小事……虽说父亲可能很难抽身,也要叫他知道才好。” 二房的几个侄少爷虽说出过水痘,但也不方便进内室侍疾,初娘子又不敢做主让九哥进屋探望大太太。 府里一天还是有那么多事……初娘子还要照应小囡囡,忙得分身无术,屋里的事,就全交给了七娘子。 七娘子索性就搬到了堂屋里住,把立夏和上元、中元带进了堂屋,每日里除了侍候大太太,就是供奉天花娘娘。其余的几个姐妹都被初娘子约束了不准出百芳园,也只得每日派丫鬟来在门外问安。 五娘子性急,一天要打发谷雨来问十多次,正院里来往穿梭,行走的都是丫鬟媳妇。 好像还嫌不够热闹似的,第三天起,四娘子又发了水痘,府里的下人们,也有十数人前后发病,四姨娘把三娘子锁进溪客坊,亲自进七里香照看四娘子,初娘子手头就又多了一摊子事。 “倒也好!”私底下和七娘子感慨,“四妹年纪小,出痘子也不算什么,倒是给府里少了一个麻烦。” 七娘子抿唇一笑,“也不晓得四姨娘自己出过痘子没有,别染上了又发作起来,那就不是少麻烦,是多麻烦了。” 初娘子就叹了一口气,“麻烦够多了,也不差她这一桩!” 府里府外,这么多病人,请医延药就是多少事,还要维持着总督府的体面……底下再乱,外头是不能乱的。 大老爷人还在杭州催问军粮,那是天大的事,也不敢以家务耽搁了他的行程,大太太高烧不断,无法理事,唯一能帮得上忙的四姨娘又把自己锁进溪客坊日夜照看四娘子。还有本家二叔要招待,桂家的人前几天也递了名刺上门,说是要拜见大太太……这里头就又牵扯到了桂家和杨家的亲事。 千头万绪,就都系在了初娘子一个人身上。才几天,初娘子的脸就尖 了下来。 七娘子又何尝好过? 大太太的高烧一直没有退去,倒还算是好事了。成年人发水痘,险情倍于儿童,大太太胸前背后都长满了水痘,瘙痒起来,真是其苦万状,偶然清醒的一段时间,七娘子就要软语劝慰,不让大太太抓挠…… 昏睡时,更要一遍遍地为大太太翻身擦洗,喂她喝药……大太太昏昏沉沉,时睡时醒,有时半夜醒来要下地便溺,又是一场折腾。 七娘子脸上好容易养出来的一点点肉,早都瘦干了,脸上好似只剩一双大眼睛,眼下还带了深深的青黑。 初娘子就看着昏昏沉沉的大太太,叹了一口气。 “也不晓得能不能平安痊愈!”她难掩忧心,“万一这要有什么不测……” 杨家的局面,就真的说不清了。 嗣子年纪小,后院又有多年的宠妾,隔房还有虎视眈眈的弟媳妇…… 七娘子也跟着叹了一口气。 平常只觉得大太太不好侍候,多疑善变、小气狭隘。 到现在才明白,要是没有这个多疑善变的嫡母,杨家还不知道要乱成什么样子。 “只希望母亲平安无事!”她诚挚地祈祷,“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初娘子看着七娘子的眼神,一片深邃。 又望了望床上的大太太。 她张开的嘴又合拢了。 “初娘子!”梁妈妈在门外轻声叫唤,“我来请对牌出门采买药材……” 初娘子连忙起身出了西稍间。 七娘子就坐到大太太身边,拧了沾了药粉的手绢,为她擦拭脸上的水泡。 大太太白皙匀净的脸颊上,也长满了大大小小的红疱,在室内昏暗的光线里,倒显得有几分可怖。 或许是脸颊上的瘙痒,耽搁了大太太的休息,她开始断断续续的呓语。 “别抢我的蝈蝈儿……此人鹰视狼顾,不是良配……” “杨家有什么好的……” 七娘子已经习以为常。 发高烧的人,经常冒出句把呓语,也是很正常的事。大太太这几天断断续续,不晓得说了多少莫名其妙的话。 她轻轻地解开大太太身穿的白绸里衣,开始为大太太擦拭胸前的水疱。 “凸绣法……”大太太安静了片刻,又呢喃了起 来,“封绣娘……” 七娘子的手不由得一顿。 “夫君虽然穷,但……” “当了姨娘还这样不安份……好……她要养女儿,我就成全她……” “好痒……娘……好痒……” “纤秀坊……思巧裳……”大太太的声音又细又轻,“三姐,别抢我的蝈蝈儿……” 思巧裳是江南规模最大的绣房,和北地的夺天工成对鼎之势,俗称北夺天工,南思巧裳。这两家绣房都绵延了上百年的传承。 纤秀坊也就是十多年前,随着大老爷上位成江苏布政使,才慢慢地发迹的。 九姨娘的凸绣法和黄绣娘的珠针绣,是纤秀坊的金字招牌……两人都把绣法传给了纤秀坊的绣娘。江南人说起纤秀坊,第一个先说纤秀坊的凸绣,第二个说她们的珠针绣,到末了才轮到布料花色…… 七娘子就摇了摇头,继续为大太太擦身。 再计较往事,又有什么用! 不管九姨娘进府的缘由再怎么不光彩,现在也只好当作没有听到了。 毕竟,她是杨老爷与九姨娘的孩子…… 大太太又轻轻地呻吟了起来。 “谨慎……小心……痒啊……痒……” 立夏轻轻地进了屋子,“是喝药的时辰了。” 七娘子就拍了拍大太太,“母亲,该喝药了。” 大太太的呓语声猛地一停,转身又要睡去。 七娘子连忙轻轻握住了她的肩膀,“母亲,该喝药了!” 又是一番折腾,大太太才慢慢地睁开眼,无神地望着七娘子。 “该喝药了?” “是。”七娘子轻声叹息,“喝了药再睡!” 大太太就半坐起来,七娘子接过药碗,吹了吹青瓷匙里的药汁,一口接一口地喂大太太喝药。 她尽量给大太太喘息的时间,忖度着大太太的神色,调整喂食节奏。 大太太的眉头却是越皱越紧。 “苦……”她呻吟。 “忍一忍!”七娘子为大太太鼓劲,“欧阳少爷说,您不能吃带甜的东西,免得生化了痰湿,呼吸又不顺畅了。” 大太太就像是小孩子一样,露出了明显的不快之色。 过了一会,又问,“我病了几天了……” 七娘子轻声回答,“五六天了,欧阳少爷说,痘子都开花了。您也快痊愈了!” 大太太松了一口气,“没骗我?” 人在病中,真像孩子一样。 七娘子不禁莞尔,“没骗您!” 又柔声转达,“五娘子和九哥都派人一天三四次地来看您,您也要早些好起来!九哥更是几次都要进来……” “那不行!”大太太立刻大摇其头,“千万别让九哥进来!虽说他发过痘子,按理是不过人的……但万一……” “小七知道!”七娘子把碗递给立夏,服侍大太太又缓缓躺了下来,“您快睡吧。” 说着就要起身。 大太太一下又要坐起来。 “你要去哪里!” 七娘子只好又坐回了床边,“小七哪里都不去……您快睡吧,且闭上眼,啊?” 大太太就在七娘子的注视下,慢慢地合上了双眼。 七娘子又等了一会,才起身到窗边坐下。 “万一……”大太太却又开口了,“万一我……这一病就起不来了……” 85、遗言 七娘子就怔住了。 成年人出水痘,病情本来就险。 不要说古代,就算是医疗资源丰富的现代,都有因为出水痘死亡的病例。 更别说古代还没有抗生素、针剂……只有靠中药调理病情,还要受制于医生的个人水平…… 大太太有这个担心,也是十分合理的。 不过病中的人,本来就最忌讳胡思乱想。这想象力一发散起来,谁知道大太太会自己脑补出多少凶险,恐怕就算原本要好转的病情,都会被她给想恶化了。 “母亲,您就别想太多了!”七娘子难得强硬,“快躺下休息吧,一会儿还要起来吃饭呢!” 大太太就烦躁地长出了一口气。 “痒死了!叫人怎么睡得着!” 又问,“老爷回来了没有?” “父亲上次传信回来,说是就快动身了,兵粮已经筹措得差不多,准备上路……”七娘子低柔地回答,“您就放宽心吧,等您痊愈得差不多了,父亲也就到家了。现在府里还有大姐照看着,什么都很顺当。” 大太太一边听七娘子说话,一边就举手要抓挠脸上的水疱。 “这要留疤的!”七娘子连忙把大太太的手拿了下来。 成年人出水痘最怕抓挠,又要比儿童出水痘更瘙痒难耐,一旦抓破了,留疤是一回事,还可能引发感染。 大太太就皱起眉想要挣脱,“实在是痒得厉害!顾不得了!” 人在病中,总是有几分可怜。 平时八面威风的大太太,现在也不过是一个坏脾气的病人罢了。 七娘子就压下了满心的不耐烦,哄大太太,“等您睡着了就好了,就不痒了,快睡吧!” 又耐心地重拧了帕子,沾了药粉,为大太太擦拭着脸上身上的水泡。 “腿上痒得厉害!”大太太一边指挥七娘子,一边渐渐地低了声音,“还有腰上……脸上……耳朵后头……” 七娘子前世也是成年了才出的水痘。 那股奇痒,的确能让人满心暴躁。 想到这里,她的不耐烦也就渐渐地消失了。 不论大太太日后记不记得这一幕……总归自己是已经尽力服侍了。 就一边应着大太太的话,一边轻手轻脚地为大太太擦过了全身。 大太太已经睡 得熟了。 七娘子这才打着呵欠,出了西稍间。 “有什么吃的没有!”她问立夏,“这到了饭点,我肯定又顾不上吃饭了。” 立夏就忙着把七娘子带到了东次间,“在这给你预备了几味咸点心……我去给您传些面点吧?” 七娘子疲惫地长出了一口气,恨不得瘫倒在地上,“嗯,不要素的……平时不觉得什么,这一服侍起人来,就觉得不吃肉身上没有力气!” 立夏就笑着吩咐了上元去传话,又来搀扶七娘子,“还是先梳洗一下吧,天气热,您也是一身的汗了。” 七娘子就与立夏一道进了净房梳洗过了,出来用了几口小点心。 初娘子就又急匆匆地进了东次间。 “四妹恐怕要不好了!”她满脸的惶急,“娘的高热退了没有?” 七娘子吓了老大一跳,“好端端的怎么就……娘还是断断续续发着低烧,离不得人!” 初娘子就叹了一口气,烦躁地跺了跺脚,“听说是痒得受不住了,自己挠破了几个水疱,眼下半边脸都烂起来了,四姨娘哭得厥过去好几次。她自己又是寻死觅活的……” 七娘子牙根泛酸,倒吸了一口凉气。 病死和自杀,究竟是两个不同的概念。 不过,如果四娘子真的毁容了……那这事可还真不好办了! 初娘子一边抱怨,一边就在桌边坐了下来,捡了好几块点心入口。 “忙乱了一上午,还没有吃过东西!”一边吃就一边抱怨,“到了这当口,三妹还不消停,在七里香门口一边哭一边骂我们当家的处事偏心,不给开好药,害得她妹妹毁了容……笑话,药难道不是两边开的?欧阳家的三个少爷都被我们请到家里日夜斟酌用药,李家还上门讨人呢,自从老神医身子不好不再应诊,通江南就是这三个小神医最管用,难不成我还为了她去京城请权二少爷?” 初娘子身为出嫁女,还要里里外外地操持家务,说到底,看的还不是大太太的面子? 末了却被三娘子这样当面打脸……泥人也有土脾气,也难怪初娘子会气成这个样子。 七娘子只好放下点心又安慰初娘子,“三姐的脾气大姐还不清楚?就是那张嘴不讨人喜欢,要和她计较这个,大家都别过日子了。我看,九十九步都走了,还是别在最后一步落了不是。” 初娘子这阵子里里 外外照应得也算滴水不漏,如果在这个时候却不出面去安慰四娘子,将来说起来就有点不大好听,有些前功尽弃的意思。在大老爷面前,就不好名正言顺地请功了。 “不去!”初娘子余怒未消,“就让她骂去!屋里现放着那样一个病人,不好好侍候着,还有闲心出来骂街?就这样还有脸求我为她说话……让我向父亲进言,把她说到张家去……” 七娘子心头就是一动。 一下就想到了在回廊里,她和四姨娘未完成的对话。 原来四姨娘看中的是张唯亭张家! 她就看了看初娘子。 “也不知道四姨娘看中的是张家的哪位少爷……” 初娘子神色一动。 “四姨娘心心念念,就是想给两个女儿说个好婆家。眼下四妹这个样子,是不中用的了……”她面露沉吟,“我猜四姨娘原来看的是张家嫡出的二少爷,现在恐怕心也没那么大了,能说个庶出的三少爷,也都心满意足了!” 四娘子运气不好,染了水痘以至于破相,是肯定说不到什么显赫的人家去了。三娘子的婚事,也就成了四姨娘的救命稻草。 情势变了,期望值当然要跟着调整。 四姨娘还要指望三娘子快点出嫁,好带一带妹妹,把四娘子也说出去,眼光再放得太高,就有点好高骛远了。 而以大太太赏罚分明的性子,七娘子衣不解带地把她照料到痊愈的情分,她是肯定不会忘记的,七娘子在大太太心里的地位,也自然就跟着水涨船高…… 如果大太太能顺利痊愈,在这一病之后,恐怕四姨娘就要跪在地上求七娘子为她说话,让她在大太太跟前进言,请大太太松松手,放三娘子一马了! 七娘子心底已经闪现出了无数个主意,可以利用这样的情势,弥补自己的疏漏,为将来的计策布局…… 她就抬起头真心实意地谢初娘子,“是大姐心胸宽广,舍得提拔我们做妹妹的,这份情,小七是记在心底了!” 初娘子又不是蠢人。 照料家务与照料大太太,哪个印象分更高,她心底自然也很清楚…… 能把这样的机会让给七娘子,里头的人情,是不言而喻的。 初娘子拍了拍七娘子的肩膀,“身在正院有多艰难,我还不清楚吗?你干得不错,布置得也很好!母亲现在——已经不提过继的事了。” 七娘子不由一扬眉毛。 自从布下了轻红阁的局,她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么明确的答案,知道自己的计策奏了效。 心底不是不雀跃的。 “满府里人虽多,也只有大姐能懂我了……”她就笑着对初娘子透露了几句心底话,“母亲心底既然已经没有什么芥蒂,小七到了晚上,也能睡得好觉了。” 恐怕还要再把一个人整趴下,七娘子晚上才能睡得安稳吧。 初娘子只是笑。 “好,好,我知道你是有主意的。”她起身告辞,“你也快用些点心,再过去侍候母亲……母亲要是有了什么差错,别的事就再也别提了!” 七娘子连忙把初娘子送到门口,目送她急匆匆地进了百芳园,才回到西稍间为大太太擦药。 欧阳家配制的药粉有镇定清凉的作用,虽然大太太周身奇痒难耐,但只要不间断地为大太太擦抹,总也能起到一点舒缓的效果。 这份活并不轻松,以七娘子的年纪,是着实有几分吃力的。 但立冬、立夏都没有为七娘子分担的意思。 就是因为不轻松,才显出了七娘子的卖力与殷勤。 大太太似睡非睡,一边抱怨着痒,一边又问七娘子,“刚才你大姐来了?怎么不进来看我!也是指望不上的!” 七娘子在心底叹了口气。 “是四姐……”就为初娘子解释了起来。 大太太在病中是越发喜怒无常了。 又过了三四天,痘子纷纷开花,脓液把被褥都沾湿了。又有新痘子生出来,难耐处是可以想见的。 大太太的脾气也就更加暴躁,从人稍有怠慢,就厉声喝骂。 五娘子亲自隔了窗子和她说话,劝大太太平心静气,大太太当面答应得好好的,回头就翻脸责骂七娘子,“怎么叫你五姐进了正院!染了痘子怎么办?” “你是要看到她和四娘子一样才高兴?” “你们都是狼子野心……图谋我的陪嫁……”到最后又语无伦次起来,“痒得不得了!” 七娘子只好一边软语应和,一边为大太太擦洗身子。 “五姐好着呢,您别担心。” “是是,都贪图您的陪嫁,咱们不理那些人。” “痒好,痒了就要好了……别抓,您不能抓!母亲!”又要时 刻提防大太太抓挠水泡。 大老爷到家的时候,七娘子瘦得简直可以拎起来晃荡了。 大老爷是五月十七才进的杨府。 说起来,却是五月十五就回了苏州。 先在总督衙门处理了两天的公事,把第一批军粮安顿了运送上路,才回府探望几个病人。 一进门,大老爷就直奔正院。 “爹!”五娘子并九哥都来劝阻,“这要是有什么万一……” 要是大老爷也被传染了发起水痘,杨家就真要乱了。 大老爷执意不听,“我发过痘子了!倒是你们快回去,尤其是九哥,别被染上了复发,这几天就不要来正院请安了!” 五娘子只好拉了九哥,忐忑地回了月来馆。 七娘子就隔着窗户望着大老爷直奔西稍间。 “怎么样!大夫怎么说的?”大老爷一进门就问七娘子。 特地压低了声音,没有打扰昏睡着的妻子。 眼底的关心,是藏也藏不住的。 毕竟是多年的夫妻了…… “说是这成人的水痘,说不准要发足一个月。”七娘子压低了声音,不敢吵醒大太太。“眼下是没有烧了,到了晚上,说不定就又烧起来。” 一直以来,她都以“就快好了”鼓舞大太太挺过这场高热的折磨。 其实满打满算,从发病到现在,不过经过了十天而已。 还有二十多天的折磨要挨。 大老爷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怎么会!”又跺了跺脚,“怎么会闹成这样!” 就要转身出屋。 七娘子心中一动。 “父亲!”她轻声说,“母亲肯定有很多话想对你说……” 就上前拍了拍大太太,“母亲,母亲。” 大太太慢慢地苏醒过来。 第一眼就看到了七娘子略带焦急的关切面容。 这些天来,就是这张脸伴着她度过了炼狱般的日日夜夜…… “怎么?”大太太就移开了眼神,疲惫地问。“又要吃药了?” 七娘子抿唇一笑,“是父亲回来了!” “老爷!”大太太有些惊讶,反射性地,就要半坐起身。 “你躺着,你躺着!”大老爷就疾步上前,坐到了床边, “人怎么样?” 大太太苦笑了一下,“也就这样……”难掩关心,“浙江那边的差事,办得怎么样了?” “都应付下来了。”大老爷捋了捋颔下的短须,挪开了目光,“刘徵要和我斗,还嫩了点,就是耽搁得久了些,让你受苦了!” “还好。”大太太虚弱地扯出了一个微笑,“初娘子很能干……七娘子服侍得也用心,我没有受多少苦。只是这病……怕是不能熬过去了。” “不要胡说!”大老爷不禁动容,“不过是发个痘子……” 他不禁握住了大太太的手。 七娘子就慢慢地退出了西稍间,给这对关系复杂的夫妻留出了少许空间。 透过晶莹剔透的水晶帘,还隐约能听到大太太的声音。 “二娘子……临盆……嫁妆……纤秀坊……” “过身……发丧……族谱……” 大老爷只是间或应上几声,大部分时间都是大太太在说话。 这是大太太在安排身后事了! 虽说这病按理是不会出人命的。但大太太是病人,所受的折磨,自然是她最清楚。会有想交代遗言的心情,也是人之常情。 七娘子就忍住了强烈的好奇,没有靠到门边探听。 照她看,大太太多半还是能痊愈的。 这才十天,新一轮爆发的水痘数目就明显少多了,欧阳家的药粉也是日渐见效,大太太已经在慢慢康复了。 既然这样,这所谓的遗言,无非就只是代表了她对杨家事务的看法而已。对九哥和自己有利的部分,自然会保持下去,不利的部分,也有大把时间扭转。 万一被大老爷发现自己偷听……可就尴尬了。 她索性出了西翼,在堂屋里吹了吹穿堂的凉风。 “父亲回来了?”就看到初娘子跨过了门槛。“正好,倒是想问父亲几句话。” “父亲在和母亲说私话。”七娘子笑着挡了驾,“大姐还是慢一慢为好。” “哦!”初娘子难免有几分惊愕,随后又恍然大悟,“是,娘心里肯定有无数的话要交代父亲了。” 两人就亲亲热热地携手进了东次间吃茶。 “大姐要问父亲什么事?”七娘子不免好奇。 初娘子也没有瞒七娘子的意思,“是父亲又要给三姨娘做法事,前儿在杭 州就递话回来,让我们找个有德行的僧道,给三姨娘念念往生经,让她早日投胎,悄悄的不要声张……我不晓得父亲这是什么意思,事又多,倒混忘了,一直也没有找人。这是请罪来的。” 她神色轻松,看来,并不以没有完成大老爷的交代为意。 七娘子却是心中一动。 看来,大老爷对三姨娘的死,也有自己的看法。 “大姐!”她就笑着开了口,“有事想求你帮个忙……” 86、亲情 虽然大老爷平时也很少管内宅的事,但有他在,杨府内外人等行事时,也都多了几分底气。 四娘子也不再寻死觅活,就连四姨娘都抹干了眼泪,到正院来服侍大太太。 “四姨娘还是回去照看四娘子吧。”大太太很体谅四姨娘,“毕竟也是个病人!” “我们做姨娘的,当然是要先照看好了太太……”四姨娘神色间透露出的,却是再也无法隐藏的怏怏,“太太有恙,哪里顾得到小辈。” 大太太就抿着嘴无声的笑。 又打发了四姨娘几次,四姨娘才回七里香去。 七娘子就觉得大老爷实在很懂得讨大太太的欢心。 欧阳家的几个医生,的确已经代表了江南的最高医疗水平。大老爷一回来,大太太的心一定,果然就慢慢地康复起来。 却到底是习惯了七娘子服侍她起居,平时翻身擦洗,还是点名要七娘子服侍。 七娘子也不敢怠慢,尽心尽力,一点都没有放松贪懒。 和初娘子一个主外一个主内,总算是把大太太盼得渐渐好了起来。 虽说还不敢吹风,也不敢贸然让人进来探望,但大太太总算是退了烧,身上的水泡也在渐渐结痂。 闲了没事,大太太就和七娘子玩笑,“我们家小七瘦了!回头让曹嫂子给你做几餐好吃的,好好进补!” 说着,就伸手为七娘子整理鬓发。 两个人日夜相处,大太太再不堪、再隐私的一面都被七娘子见过了。 七娘子的疲惫和汗水又何尝没有暴露在大太太跟前? 两个人自然而然就亲密了起来。 七娘子叹了口气,“母亲才要进补呢,这一个月几乎是水米没打牙……瘦得都有些脱形了!” 大太太又惦记,“也不晓得四娘子的脸怎么样了。” 欧阳家的回春露,自然是不要钱似的送进了七里香,但四娘子依然是不肯出来见人,也不晓得是水痘还没有全消,还是脸上的疤痕,让这个敏感阴沉的小姑娘丧失了出现在人前的信心。 七娘子也跟着叹了一口气。 当时的高门大户,对媳妇最基本的要求就是平头正脸。 脸上哪怕只留了一点淡淡的疤痕,四娘子都别想嫁进上等人家了。 说来,大太太应该高兴才对,毕竟这多年来她心心念 念,就是要在亲事上压四姨娘一头。 不过毕竟四娘子从来也没有做过什么出格的事,打压她是一回事,看着她毁容,是另外一回事…… “现在四姨娘见天的关在七里香不出来,也不晓得四姐究竟是好了呢,还是更坏了。”她就婉转地道,“都说这阴司报应的事不可信,我看,倒是应在四姨娘身上了……这一辈子做下的亏心事,全都报复在女儿身上,倒比报复在她身上更痛呢。” 大太太就有些微微的不自然。 她自己又何尝不是才大病了一场?如果说四娘子的病是报应,那她的病…… 本待沉下脸色,但看了看七娘子眼底的青黑,又心软下来:七娘子到底是累着了,说话就有些不谨慎。 “是她亏心事做得多了!”她淡淡地应了一句。 又觉得周身瘙痒起来,“小七,再拿些药粉来敷一敷。” 七娘子连忙应了一声,利落地绞了帕子,打开药盒沾了淡红色的药粉为大太太擦身。 大太太就慢慢地躺了下来。 眼帘里全是七娘子专注的表情。 饶是现在,自己一天也要擦好几遍身子,更不要说病重的那十多天了。 七娘子就算有千般不是,对自己却的确是尽心尽力,恪守孝道…… 大太太望着七娘子的眼神,就渐渐地柔和了下来。 “桂家的少爷走了没有?”问的却是风马牛不相及的话。 七娘子略略一怔。 怎么到了这个地步,大太太还惦记着和桂家结亲? “没有。”她轻声应,“不过我也不大清楚,这些天小七都没有出过堂屋。” 大太太就自失地一笑。 是啊,自己身边又哪里离得开七娘子。 “派立冬去问问。”她沉着吩咐。 七娘子就出了西稍间传话。 大太太要面子,擦身的事由七娘子一手包办了,就不要别人在这时候进屋。 立冬很快就带来了回话。“桂家少爷是跟着副将来催粮草的,副将押送了第一批上路,他却要留下来打点运送,怕是进了九月才能出苏州。” 大太太就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又过了三四天,大太太彻底痊愈,遍身的水痘全都消退下去,竟是一道疤痕都没有留下。 虽说也到了这把年纪,但哪有不爱美的女人? “还是小七细心。”大太太就夸七娘子,“换了是小五侍疾,未必有这样的耐心!” 七娘子在大太太病势最沉重的那几天,就在西稍间打地铺,大太太一有抓挠的意思,立刻翻身起来握住大太太的手。 五娘子就冲七娘子撇了撇嘴,“就你殷勤,就你细心!” 众人都笑了起来,大太太慈爱地望着七娘子,“真是瘦了。” 扭头就吩咐梁妈妈,“请欧阳家少爷给小七开几个滋补的食疗方子,好容易养出来的一点点肉,哪里能就这样瘦下去。” 九哥就看着七娘子笑,“七姐一瘦,和我看着倒不大像了。” 大太太就端详七娘子,又叫七娘子和九哥并排站了,“真是,九哥看着脸有些圆了,倒是小七越发是一张瓜子脸。” 白露就在七娘子身后抿着嘴笑,“是九哥胖了。” 九哥不依,“白露姐只护着你家主子。” 大太太来回打量一双儿女,笑着点了点头,“九哥是胖了,但小七也的确瘦了。” 五娘子看看七娘子,又看看大太太,就低下头抿着唇,出起了神。 大家正说笑话,初娘子也笑着进了东次间。 “娘可大好了?”她亲热地坐到大太太身边,“我看看,嗯,这痘印是一点都没留!” 大太太笑逐颜开,“是你七妹侍候得好!” 初娘子就嘟起嘴,“难道我侍候得就不好了?娘就偏心小的!” “也好,也好!”大太太忙安抚初娘子,“这咱们娘俩之间,还说什么好不好的话?倒是你七妹年纪虽小,但比大人还要仔细耐心,又不居功,却要比你强!” 初娘子不禁哈哈大笑,打趣七娘子,“有了你,娘竟是连我都不要了,七妹,你好本事。” 屋内的欢声笑语,倒让七娘子有些局促。 原来这就是心腹的感觉…… 她抿了抿唇,抬头也露了捉狭的笑,“大姐倒不必和我客气,谁不晓得你这里里外外支应得辛苦?母亲面上夸我,心底指不定怎么疼你呢!我看着药妈妈来来往往的,这不是又打点你回家带的节礼了?” 初娘子就和七娘子连珠炮一样地斗起嘴来。 大太太久未和儿女见面,笑得前仰后合。 连五娘子 都忘了出神,被初娘子和七娘子的对话逗得直笑。 屋内一团和睦。 到了晚上,五娘子本待留下侍疾,大太太到底是把她赶走了。 “你们没有得过水痘的还是要小心些,白天说说笑笑不妨事了,没准到晚上就有妨害。” 七娘子就一边为大太太扇扇子,一边和她说些闲篇。 大太太一边说话,一边闭上了眼。 没有多久,七娘子的声音也渐渐地弱了下去。 大太太睁眼一看——七娘子已是伏在床边打起了盹。 呼吸声虽清浅,却很匀净,浓密的睫毛就像两把小扇子,在脸颊上投下了深深的阴影。 大太太眼底就出现了一点笑意。 到底年纪还小,禁不住累。 她轻轻地把床边的小薄被搭到了七娘子背上。 进了六月,大太太算是彻底痊愈了。 头一件事就是好好地为初娘子挑选了带回夫家的节礼。 初娘子身为长媳,却长达数月出门在外,未能善尽侍奉高堂的职责,在乡间是要被人说闲话的。 虽说事出有因,但身为娘家人,姿态也不好做得太高。 初娘子把节礼送回了余杭,自己却留了下来。 “母亲虽然痊愈了,但却还不能过于操劳,我还是过了七月再回余杭吧!”她笑着摸了摸小囡囡的脸,“小囡囡也惦记着在百芳园多逛几天。” 大太太自然不会反对。 “也好,那我就再做几天甩手掌柜。” 听说大太太大安,几家来往频密的亲朋好友也都上门来探望。 李太太是一脸的歉意,“是我少了思量,家里有病人还到处乱跑……” 大太太不免又和李太太客气,“这是谁都说不清的事。”又关心十二郎,“十二郎也康复了吧?” 李太太容色稍展,“嗯,只发了半个多月就全好了。眼下活蹦乱跳的……整日在家里也是惹事,我想着,明年就送进山塘书院,让几个哥哥管教他好生读书。” 十二郎和九哥是一样的年纪,都要进山塘书院了。 大太太眼神一闪,“好事。” 九哥也到了进学的年纪了。 应酬了李太太,张太太、王家的十七太太,郑家派来请安的婆子媳妇,还有粮政、 学政、总兵家的太太……大太太总算清闲了下来。 就又忙着打点运送回西北老家的物事。 本家二叔已经收完了江南的帐,按例是又要问大房借人,把银子、粮米运回西北去。 当时的票号生意虽然已经渐渐做大,但西北正值战事,拿了汇票也未必能兑出银子来,有银子也未必能买得到粮食。本家二叔索性在当地就把部分盈余换作了稻谷,打算靠江南总督的面子,寻几家镖局一道保镖出关。 大房和二房自然也有些见不得人的东西,要托本家二叔带回西北老家去妥善收藏。 初娘子就帮着大太太里里外外地打点着这些事儿,也是忙里忙外,没有丝毫空闲。 私底下却又指点七娘子。 “这次是一定要把你们几个小的上到族谱里去的。”姚妈妈是推心置腹的语气,“九哥上在谁的名下,那可是大有讲究。七娘子您正是当红得宠的时候……可要奔着将来的事多使劲儿。” 七娘子又哪里不懂这个道理。 九姨娘身为姨娘,当然是没有资格上族谱的。 除非被抬做正经的二房太太,请了九品诰命在身,才能写进族谱里。 九哥写在这样的二房太太名下,地位当然会更加稳固,就不是大太太的一句过继,能够动摇他承嗣子的身份了。 以后大老爷过身,也没有什么族人能对九哥的身份说三道四,妨碍他继承家业…… 按理说,只是抬举一个死人而已,大太太要是能想得通,不过一句话的事。 问题就在于大太太肯定是想不通的了。 七娘子就长出一口气,若有所思地搅了搅黑瓷兔毫碗中的汤水。 “我看您还是一口气喝了吧!”白露含笑劝七娘子,“到了晚上,曹嫂子又要端新炖的鸡汤过来了。” 大太太都发了话,曹嫂子又怎么敢怠慢,一天三顿,都照着方子预备了滋补的汤水,亲自送到阶下,连赏钱都不敢要了。 “这是咱们的分内事,分内事!” 纤秀坊又上门为七娘子量身,“太太说,您也要有几套上得了台面的衣服。” 转头就送了几箱子做工精美配色鲜艳的头面衣裳过来。 大太太的优点就和缺点一样鲜明。 “你说这事,我该不该发话。”七娘子一边喝着汤水,一边就和白露商量 。 上族谱这样的大事,白露当然会收到风声,这族谱该怎么上,大家也都有自己的看法。 白露和立夏交换了一个眼神。 “要我说,太太这个人……心胸是小了些。”白露的语气有些含糊。 她的意思也很明白了。 七娘子才得宠没有多久,就为生母的诰命说话,难免会遭了大太太的猜忌。或许这好容易才得来的宠爱,也就要消逝了。 不过这想法终究是没有顾及孝道,白露也不好意思说得太明显。 “有理。” 七娘子倒点了点头。 又抛下了这话问白露,“大姐最近和太太走得近不近?” 白露微微一怔,“倒是经常为太太到各处去上香祈福!” 立夏有几分不以为然,“初娘子倒是惯会讨好太太。” “大姐肯把这份天大的功劳让给我,是她的心胸。”七娘子沉了脸训斥立夏,“我们自己要记住这份恩情,人前人后,都不能说大姐的不好。” 立夏忙唯唯应是,垂下头不敢再多说什么。 白露却费起了思量。 初娘子和七娘子的几次来往,她都是看在眼里的。 也不知为什么,一开始初娘子就很肯提拔这个没有见过几次的妹妹,这一次,更是把照顾大太太的差事让给了七娘子…… 这上香祈福的事,也透着蹊跷。 先是大老爷要私底下给三姨娘念往生经,现在初娘子才得了一点空,又见天的往外跑,苏州城大小的寺庙,听说都走遍了。 白露不期然就想到了遍布府中的流言。 九哥出事是三姨娘作祟,大太太生病,难道还是三姨娘作祟? 这借口也未免太好使了吧? 七娘子又想用大太太的这场病,做点什么文章呢? 她就详细地对七娘子描述,“初娘子这几天去了观音山、寒山寺……满苏州的名刹,都快走了个遍。” 七娘子清秀的小脸上,隐隐露出了喜色。 “四姐的脸怎么样了?”她又问。 笑容里已有了几分胸有成竹。 87、纷争 有初娘子在家照管家务,侍奉母亲,杨家的几个孩子都闲了下来。 九哥的功课是没有断过的,只是前阵子索性就搬进了月来馆和五娘子做伴,如今大太太既然已经痊愈,他自然是搬回东偏院。 几个女孩子的学业却因为两场大病而中断了一个多月,如今才渐渐地恢复了以往的作息。 四娘子也终于舍得走出七里香了。 说实话,大老爷的确对四姨娘所出的两个女儿不薄。 这段时间里,名贵难得的养颜药材就好像不要钱一样,见天地往七里香送……欧阳家的少爷也是两边忙活,一面给大太太扶脉,一面照顾着四娘子的脸。 就算下了这样的苦工,四娘子脸上还是多了些淡淡的疤痕…… 虽然远看像是雀斑,但近看就能发觉出不对来。 四姨娘这阵子,就好像霜打了的茄子一样,在大太太跟前也是蔫蔫的,眼底那股缭绕弥漫的水雾,不知不觉间也都干枯了下来。 大太太也很头痛。 “只盼着老爷别是非不分,四娘子都这个样子了,还妄想把她说到什么好人家里去。”她私底下和初娘子抱怨,“本来就只是偏房庶女,这下脸上还有了疤,就算是那一等人家的庶子,恐怕都看不上了吧!” 大户人家娶媳妇,娶的就是个脸面,再没有愿意娶脸上带了疤的女儿家进门的。 初娘子就笑,“这也是四房自己照顾不周,说起来,这成人发水痘,还要比孩童发水痘更痒,七娘子又还是个孩子,都能把您照顾得妥妥帖帖的,怎么她们四房就出了这样的事?” 眼看着七娘子漂漂亮亮地服侍了大太太一场,在大太太跟前是就要得宠起来了,这种顺口的人情,当然是不做白不做。 大太太摸了摸光洁的脸蛋,就有些自豪,“你当人人都是你七妹?又谨慎又细心?” 初娘子撒娇,“您眼里就只有七妹!只看得着七妹的好!” 大太太呵呵笑,“我知道你也辛苦!里里外外要不是我们大姐,谁能支应得下来?” 可初娘子毕竟是出嫁的人了,大太太就算有心照应,也只能多给些私房钱罢了。 真要从根子上提拔初娘子,还得看大老爷…… 或者就要等将来九哥入仕后,再提拔大姑爷了。 初娘子就又和大太太说了几句琐事,才漫不经心地提 起了观音山的住持,“同寿大师那边也给了话,说是要咱们方便的话,随时都能上门来做法事。” 大太太眼神悠远,“你说,你父亲要你私底下找人来做法事……这安的是什么心?” 初娘子就顿了顿。 三姨娘的死,是几个女人心知肚明的秘密。 七娘子小小年纪,却把这种事看得这样通透,不但明白了大老爷的用意,也猜出了大太太的反应,更做了这样不露痕迹的布置…… 真是后生可畏! “我想着,怕还是觉得三姨娘是要对杨家的子嗣不利。”她就笑着为大太太添了茶水,“四妹这才把脸上抓破了,就吩咐人做法事……” 大太太就松了一口气。 “也是,恐怕不想张扬,也就是不愿意再添乱了。”她喃喃地自言自语。 初娘子却叹息起来,“不瞒您说,我倒是觉得有些怪呢!” “哦?”大太太精神一振。 到底是在她身边长大的初娘子贴心。 很多话,不好对七娘子说明的,倒是可以和初娘子商量。 “您看,这三姨娘作祟的话,能瞒得过别人,却是瞒不过咱们的。”初娘子推心置腹,“她死的时候有没有子嗣,又是不是被老爷打死的,咱们还不清楚吗……就算要作祟,也应该冲着……冲着娘和四房么!大不了,还有我和我的小囡囡!” 大太太就算有些不快,也都被初娘子的坦然冲散了。 深宅大院,多得是见不得人的事,整死个把姨娘,在这些当家主母心里,又算得了什么。 “你的意思是……”她却是有些迷糊了起来。 初娘子很坦诚,“我看,九哥接连出事,背后的确是有东西在作怪,但却未必是三姨娘!” 大太太不禁动容。 就沉思了起来。 “三姨娘就算是道行深厚,这么多法事做下来,也该往生了吧?”初娘子一脸的忧心忡忡,“不说观音山的同寿大师,就连寒山寺的师傅,我们都是多次麻烦过了,每年私底下还有供奉……她就算有天大的怨气,也架不住这些大师多年来的祭祀与供奉……” 不要说别的,就是在杨家,三姨娘都不是死得最冤的人。 再说,三姨娘的死是谁造成的,她心底自然最清楚。 大太太难掩震惊。 “你是说……有人私底下供奉小鬼,魇镇我们家的子嗣?” 她的思路一下就清晰了起来。 从九哥屋里的那口黑血,想到了浣纱坞的十二姨娘…… “但轻红阁里的异象又怎么解释?”大太太很快抓住了疑点,“这要不是三姨娘……” 这要不是三姨娘作祟的话,就是有人刻意安排,要把魇镇的事,往三姨娘头上栽赃了! 大太太的眼神一下森冷了起来。 “还是你敏锐!”她一字一顿地表扬初娘子,“三姨娘真要作祟,也就是应在了我的这一劫上,大不了,再加上四娘子的一劫!” 她越想就越觉得有道理,“我看,倒是这场痘疹,才是她在弄鬼!” 屋内的气氛似乎就随着大太太的话,一下阴冷了下来。 初娘子心里也有些发凉。 “以母亲的性子,您只需要提上几句,她自然就会明白个中的原委。”七娘子和她说起这话的时候,还有些微微的不好意思。“也正因为是自己想出来的缘由,母亲才会深信不疑……就拜托大姐了。” 这一番安排,虽不说是天衣无缝,大太太却也是完全联想不到七娘子身上。 自己是真的不如七娘子啊! 她的冷汗不禁涔涔而落。 还好,还好自己已经出嫁了,否则,自己难免要挡了七娘子的路…… 还好自己识趣,做了顺水人情,把大太太的病床交给了七娘子…… 有这样一个敌人,那可真的一点都不有趣。 只看她能耐心地等待两年之久,才等到了这个良机,初娘子就晓得,二太太是一定会被七娘子斩于马下的。 七娘子能从一个偏房庶女,一步步走到今天,个中真是没有一点侥幸。 初娘子出了正院,就派姚妈妈给几个姐妹送东西。 “庄子里新送来的塘藕,最是新鲜脆嫩的。”姚妈妈笑盈盈地进了百芳园走了一圈,先进七里香,再进月来馆,又过了小香雪,才进了西偏院。 七娘子笑着谢过了姚妈妈,“还是大姐心疼我们姐妹。” 就叫姚妈妈和白露吃茶。 回过头,白露就回报她,“初娘子说,话她已经带到了,太太也已经想明白了……” 虽说不明白这话的意思,但白露却一点都不好奇。 上位者自然有上位者的考量,恐怕就算是立夏,也都不明白七娘子的这番布置到底有什么用意吧。 七娘子笑着点了点头,“好……大姐办的事,我是放心的。” 回过头就像是忘了这码子事,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过了几天,倒是大老爷找七娘子去外院说话。 七娘子才下了学,就被守在家学门口的牛总管吓了一跳。 牛总管虽然常常进出内院回事,但也一向都是在姑娘们上学的当口出入,七娘子倒还是第一次在这个时点与牛总管碰头。 “牛总管。”几个姑娘都笑着问好。 虽说大老爷更宠幸的是身边的张总管,但牛总管娶的就是大太太身边的陪嫁,内宅事务也多半是他和大太太协商,几个姑娘对牛总管都不陌生。 “给姑娘们请安了。”牛总管就恭恭敬敬地跪下要给女儿家们行礼。 五娘子、六娘子、七娘子都连忙避开,只受了牛总管的半礼。 三娘子与四娘子却都只是略停了停。 四娘子都没有回礼,就直接拐进了夹道里。 自从脸上落了疤,四娘子就越发阴沉了起来。 三娘子急急追着她也进了夹道,只对牛总管稍稍点了点头,就算是回了礼。 几个小娘子都不由得目注牛总管。 大家大族,讲的是举止有度,像牛总管、王妈妈这样在主子跟前都是有脸面的大仆,就算是正房嫡女见了,都是客客气气的。 牛总管脸上还是一团笑意,“老爷请七娘子到小书房说话。” 几个人都吃了一惊。 就连七娘子都费起了思量。 大老爷对内院的事,是从来不会多说一句话的。 几个女儿无非是他高兴的时候做伴解闷,享天伦之乐的工具。 七娘子更是连这个工具都没有资格,虽然书法写得好,但吟诗作赋上全无天赋,甚至还比不上三娘子。 两父女虽然居住在一个屋檐下,但几年下来,仍然好似陌生人。 七娘子跟在牛总管身后,一边走就一边忖度起了大老爷的心思。 总不会是为了族谱的事吧…… 七娘子这还是第一次进杨家外院。 比之内院百芳园的娇媚,外院就要肃穆得多,同正 院相仿,三进堂屋坐落在当院中,悬了昭明日月的匾额,隐隐约约,还能看着里头条案上的小金鼎。 牛总管却是直带着七娘子进了外偏院。 外院堂屋一向是设而不用,只有接旨、祭祀并婚礼诸事,才会启用。大老爷日常起居,多半都在外偏院的小书房里。 整个内院也就只有二娘子、三娘子有资格常常到小书房陪伴大老爷。 “牛总管。” “范大人!” 外偏院里来往的几个师爷就笑着和牛总管应酬起来。 七娘子连忙望住脚尖,目不斜视。 大家女儿,要的就是这份矜持。 牛总管看在眼里,对七娘子倒是多了几分恭敬。 “请七娘子稍候。”把七娘子领进了小书房外间,他就告了罪,进了里间回报。 帘子一撩起来,就隐约听见了大老爷的声音。 “刘家这是要彻底撕破脸皮?” 大老爷一向城府深沉,很少有形于色的情绪。 这句话里却布满了怒火。 “好,他能上书,我就不能了?给他留了几分余地,倒还当我怕了!” 又不知是谁低低地说了几句话。 “我杨海东倒不至于这么不济!”大老爷抬高了声音,“此事为国为民,于心无愧!倒是那位要好好思量,因私废公,包藏祸心……我一本奏上去,倒要看是谁倒台!” 七娘子也不禁听得入了神。 刘家说的是浙江布政使刘家吧…… 原本以为大老爷亲自到杭州催粮,还不是手到擒来?眼下听他的话意,这一趟公差,出得似乎也并不是那么如意。 没有多久,牛总管就出了屋子。 “还请您到西翼稍微等等。”他笑着安顿七娘子,“老爷这会还有些人要见。” 七娘子只好跟着牛总管出了屋子。 迎面就撞见了一老一少。 都做的是武将打扮,老的那个满头白发,穿了玄色曳撒,少的却只有十三四岁,一身香色飞鱼服,越发显得眉目清朗,七娘子不禁就偷眼微微打量。 “蒋百户,桂少将军。”牛总管连忙行礼。 七娘子也只好福身对两个武将行礼。 “牛总管。”蒋百户满面忧急,“总督在——” 牛总管就点了两个小厮,“将两位请到西翼用茶!”一面又歉意地给七娘子使眼色。 七娘子晓得牛总管的意思。 外偏院就这么大的地方,两位武将要进西翼,她当然要回避。 索性就一回身进了里间。 还能听到蒋百户和牛总管客气,“劳烦您通报了。” 倒是桂少将军一路沉默。 没想到大太太心心念念要见上一面的桂少将军,倒是先进了外院。想必为了军粮的事,桂二少没有少和大老爷接触吧。 光看长相,倒是眉目清朗,神色间又透出西北男儿的刚毅。 肤色要比江南男子深邃得多,近乎麦色。 眼角眉梢透出的倒是一股难得的沉稳,想来以桂家严谨的家风,也长成了一个规行矩步的君子吧。 七娘子就自失地笑了笑。 三娘子若是能嫁给桂家二少,倒不算亏待了她。 只是看四姨娘的意思,想必也是看不上桂家的穷与远了。 不过,想说进张家,也要看有没有这个福分,张唯亭一向淡泊名利,没有什么求着杨家的地方。这样的书香世家,素来又看重脸面,大老爷就算有心把三娘子说进张家,恐怕张家都未必娶个庶女做嫡媳。 也不晓得四姨娘看中的到底是张家的哪个少爷。 张家一共有三个少爷,大少爷已经婚配,二少爷一心要考科举,二十多岁了还没有成亲,三少爷也有十七岁了,却是个庶出。哥哥没有说亲,倒不好越过了先定亲的。如果看的是三少爷,又要等了二少爷考上科举,如果看的是二少爷,又有些不稳当…… 正这样想着,里间又传来了大老爷的声音。 “好!刘徵要和我玩这一手,我杨海东又有什么好怕的?只盼他们将来不要后悔!” “大人!大人!”不知是谁又急迫地劝解了起来,“您这是冒进了……徐徐图之,徐徐图之……那边可也不是吃素的,正少了挑头请命出阁的重臣!” 对话声又渐渐低了下去。 七娘子就一下把桂家的事抛诸脑后。 浙江布政使刘徵一向仗着自己背后是皇长子达家,和大老爷是面和心不和,几次都有取而代之的意思。 要不是大老爷简在帝心,恐怕早坐不稳江南总督的位置了。 听大老 爷的意思,是要和刘家彻底撕破脸皮了? 只看福建布政使王家、浙江布政使刘家都是皇长子旗下的干将,就知道皇长子能呼风唤雨,和太子一较短长,并非没有自己的筹码。 而杨家又是两边不靠……真要和刘家作对,要面对的可就是皇长子一系狂风暴雨的攻势了。 这里头,可是一个不小心就要抄家灭族的危机啊…… “我杨海东俯仰无愧于天地,摘了刘徵的帽子,就是因为他因私废公无视大义,为了朝廷的一点争斗置万民于不顾!”大老爷又咆哮了起来,“扣押军粮——那是多大的罪,他刘徵担得起吗?北戎打进关内万民涂炭,他刘家又受得住这份孽?!” “您别……”里头的师爷也露了无奈,“可您要摘了刘徵的帽子,和那边可就彻底没法交代了!” “交代?我倒是要看看他到了金銮殿上该怎么交代!传我的话,刘徵贪财枉法,扣押军粮私下变卖牟利,犯我大秦十三条重律,我杨海东奉皇上钧旨总督江南三省军政,防的就是布政使因私废公犯上作乱!命诸总兵往杭州擒下刘徵,锁上京城送三司处置,我的折子,自然也随他一道送上京城!” 大老爷的这番话,掷地隐隐有金石之声。一下就让屋里屋外,都陷入了一片死寂。 88、意外 七娘子自外偏院出来时,眉宇间就多了不少心事。 她直接进了正院堂屋。 大太太才睡过午觉,见到七娘子,倒有几分讶异。“怎么没有去朱赢台?” 看时辰,也到了女儿们上绣花课的时间了。 七娘子平铺直叙,“父亲本来要见我,我就随牛总管去了外偏院,不想那边收了浙江来的急件,倒是闹腾了起来。” 大太太一下就坐直了身子,“刘家?是军粮的事出了岔子?” 到底是官宦夫人,平时再怎么不着调,到了关键时刻,还是拎得起来。 七娘子没有掩饰自己的担忧,“嗯,听牛总管的意思,是刘家上折弹劾父亲擅专、受贿……” 大太太脸上顿时就蒙了一层忧色。 “父亲也是大发雷霆,现发令让诸总兵去杭州锁了刘大人上京听候处置。罪名是刘大人因私废公,擅自扣押军粮……私下串连朋党。”七娘子深深地叹了口气。 大太太立时脸色大变,径自沉吟了起来。 “你父亲就为了这事把你叫过去?”良久,大太太才追问了一句。 却也是满脸的心不在焉。 七娘子轻描淡写,“父亲把师爷们都打发了,不过问了我几句话,都是问母亲的身体是否已经痊愈。” 想来大老爷也怕大太太听了刘家的事,心底多了几重心事,又要犯病吧。 可想而知,当时他从杭州回来的那股子轻描淡写,也都是不想让病床上的大太太伤心。 两夫妻虽然矛盾重重,但毕竟相扶相持,走过了这些岁月。 大太太又怎么不懂这里面的道理。 “就算没有痊愈,听了这话,也要痊愈了。”她就苦笑了起来。“刘家是什么样的人家?你父亲为了一时意气要和刘家彻底撕破脸皮打上对台?还好本家二叔还没上路,我们家多少也要为自己打点后路了。” 七娘子也只好安慰大太太,“父亲心里有数的……” 大老爷能从一个落魄举人一路走到今天,又怎么会少了手腕。 大太太又问了七娘子几句,就打发七娘子,“回西偏院歇着去吧,下午就别去上课了,在外偏院恐怕连午饭都没好生用,快用些点心去。” 又叫王妈妈,“请初娘子过来,再把牛总管传来。” 七娘子虽然玲珑, 但年纪尚小,朝堂上的事,她也说不出什么子午寅卯来。 到了这种时候,还是初娘子更顶事。 七娘子也没有多说什么,就默默地回了西偏院。 一路只是出神。 回了西偏院,就趴在梅花桌上想事,过了半晌才问白露。 “你说这族谱的事,我该怎么对太太说才好。” 立夏和白露对视一眼,都放下了手里的活。 “父亲有意为九姨娘抬房请封诰命。”七娘子也没有遮遮掩掩的意思。“不过,又怕母亲闹脾气钻牛角尖,想让我跟着在一边劝解……” 立夏和白露不由面面相觑。 大老爷还真是人尽其用。 七娘子才在大太太跟前有了一点脸面,就想着让她进言,为九姨娘抬房说话。 也不想想,这一点脸面当不当得了这么大的事! 但九姨娘毕竟是七娘子的生母……七娘子又怎么能说个不字? 七娘子就苦笑起来,“好在刘家闹了这么大的事,一时间本家二叔是没法上路的了,就看刘家的事究竟会闹得多大了。” 她勉力振作起精神,又吩咐立夏,“走,咱们进园子里去,这事也该让五姐知道知道。” 刘家和杨家闹崩,对杨家的谁都是个大消息,五娘子当然很应该知道知道。 立夏就跟着七娘子一道进了百芳园。 从堂屋下头经过的时候,隐隐约约还能听见牛总管说话的声音。 想来大太太当然是要仔细询问牛总管这件事的内情了。 七娘子也没有驻足。 带着立夏进了百芳园,却没有往月来馆方向走,而是径自带她拐到了万花流落边上。 万花流落这一带,这几年来也就住了四姨娘并三娘子、四娘子。 立夏若有所悟。 才刚进了下午,阳光还很烈,园子里并没有多少人。 七娘子就低声吩咐立夏,“去溪客坊传个话,就说我在解语亭里纳凉……一时想用些茶水,请溪客坊帮着准备一下。” 在解语亭附近,也就是溪客坊里常年有小茶房了。七娘子找的这个借口虽简单,但反而不容易被戳破。 四姨娘如果还有心在三娘子的婚事上使劲,自然不会放过和七娘子对话的机会。 不管 杨家和刘家对峙的结果如何,七娘子都不准备搁置下手中的计划。 就算不能一击必杀,也要让二太太痛彻心扉。 她很快就进了解语亭,推开窗子,让午后的凉风徐徐吹进亭中。 一边也沉思起了上族谱的得与失。 “你是在杨家村住过的人,族里的事,再没有比你们母女更清楚的。”大老爷的态度依然很沉稳,却是没有了发作刘家时的那股掩不住的怒气,“我们家得意的时候,自然不会有人出来和我们作对,一旦出了什么岔子,恐怕就有人蠢蠢欲动,要图谋我和你母亲多年来辛苦经营出的这份家产了。” “给九姨娘抬房,为的还是抬举九哥的出身,这一点,你母亲不会不懂,但我提起这事也过了一两个月,却一直不肯给我回话。” “就算在病床前安排后世,都没有说起给九姨娘抬房的事。” “你大姐虽然明理,但九姨娘的事,始终还是你这个亲生女儿出面比较得体,也有个说话的缘由,免得反而落了你母亲的面子,叫人觉得她心胸狭小,不肯抬举有子姨娘。”大老爷唇边似乎带了些讽刺,“看在你这一向勤谨孝顺的份上,想来你母亲是会给你这个体面的。” 只看大老爷前一刻才怒不可遏地发作了刘家,下一刻就能平平淡淡地和她安顿起了内宅的事,就能晓得他的城府有多深沉。 七娘子反而放下心来:大老爷心里肯定是有谱的,发作刘家,是深思熟虑后的决定。 杨家的权位,应该不会受到什么影响。 只不过,给九姨娘请封诰命这件事,却是让七娘子有苦说不出。 人都死了,哀荣有那么重要吗? 就是给九姨娘请封了一品、二品的诰命,也没有办法让她再活过来。 为了九姨娘的诰命说话,就很可能让自己和大太太才刚刚培养起来的那么一点感情再次生变。 才立下功劳,就为九姨娘的诰命进言,倒显得自己是居心不纯,挟恩图报了。 只要能打压下二太太,九哥的地位还不是稳若泰山?九姨娘的诰命较之二太太的威胁,根本是微不足道的筹码…… 但如果不为九姨娘请封的话,在孝字上又实在太说不过去。 恐怕连九哥都不会谅解吧? 七娘子就想到了九哥在病床上的那几句话。 “我还以为,她能等到我长 大……” 九哥心底又怎么会不在意生母的诰命? 七娘子就有些烦躁起来。 哪有一条路能让所有人都满意。 小竹桥上传来了四姨娘轻轻巧巧的脚步声。 七娘子就连忙武装起全副的笑容,深吸了一口长气。 “四姨娘。”她微笑问候。“倒巧,也来看风景?” “七娘子。”四姨娘眼底闪闪烁烁,尽是看不透的思绪。“是啊……也来看风景。” 两人就对面坐了下来。 杨家和刘家决裂的消息,很快传遍了苏州。 就连京里都只是几日就得到了消息。 秦家与许家都派下人快马送了信来,二老爷更是连着送了三四封信打听个中因由。 二太太也吓得魂不守舍,一进正院就抹起了眼泪,嚷嚷着大老爷实在过分冒失。 大太太只好把二太太安顿到东次间,又拉了几个杨家女儿进来安慰二婶。 “朝廷里本来就不太平,一个劲嚷嚷着要临阵换将,把皇长子送到前线替换平国公。”大太太仔仔细细地对二太太解释,“你大伯这一闹,反而吓唬住了皇长子那头的人马。说刘家私自扣押军粮,更是诛心……” 没有粮食,平国公就算有千般本事,又怎么能打胜仗? 这时候私自扣押军粮,肯定是为临阵换将做铺垫。 大老爷这一闹,倒是明明白白地把皇长子这边的打算摊在了桌面上。 二太太一脸的忧心惶急,“那刘家岂不是……岂不是要和我们杨家翻脸了?” 大太太不禁就现出了少许的不耐烦。 大老爷都把刘徵锁拿上京了,就算刘家还没有和杨家翻脸的意思,杨家也没有打算这么简单就放过刘家吧。 “这事也怪不得你大伯,”大太太语调平稳,“西北吃紧,皇长子为了一己私欲暗示刘家扣押军粮,本来就是昏招。我们杨家的根基就在宝鸡,你大伯要是没能拿下刘家,万一防线被破北戎进关,将来我们又拿什么脸回杨家村?” 这是宗族和国势的双重压力,大老爷根本就没有退路。 更别说平国公和杨家的亲戚关系…… 不管付出多少代价,大老爷是肯定要把军粮催上路的。 二太太总算是挤出了一丝笑,“还好这孩子们都在身 边,有什么事……也能及早安排。” 也不怪她惶惶不安。 皇长子一向受皇上信重,在朝中虽不说呼风唤雨,但不是杨家可以轻易拿下的,否则,又怎能和太子对峙多年? 杨家这一锁刘徵,无异于正面和皇长子闹翻,谁知道这位贵人会怎么收拾杨家? 大太太叹了口气,“你也别想太多,倒是回去收拾起细软,真有什么不对,我们连夜就回陕西。” 到了陕西,那就是杨家的地盘了,本家的势力,至少可以护得两房女眷的平安。 一边就给陪坐在身边的初娘子、五娘子、七娘子使眼色。 五娘子就大剌剌地劝二太太,“这不还有父亲顶在前头么,再不济,还有大舅、二舅、二姨、三姨,和一家作对,就是和另一家联盟嘛!”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这道理五娘子居然也看得如此透彻。 七娘子不由对五娘子刮目相看。 二太太果然就沉思起来。 又过了一会就起身告辞,“还有很多事要安顿。” 杨家树了皇长子这样的强敌,的确就多了不少要打点的地方。 大太太也没有多留二太太。 回头就对几个女儿感慨,“发痘子一个多月,连一声问候都没有,不要说亲身侍疾……出了什么事要连累到她了,就忽剌巴过来抹眼泪。” 初娘子就只是笑,没有附和。 五娘子动了动嘴,欲言又止。 七娘子只好亲自出马,“其实也不是没有问候,也派了身边的吕妈妈来问过您的好。”她叹了口气,“说是二婶身子骨不好,又苦夏,就不得亲身过来了。” 二太太那段时间虽然没有亲身过来,但也是隔三差五地派人过来问好。她倚重的陪嫁吕妈妈,就三天两头地上门请安。 只不过七娘子人都在大太太病床边了,她问的好,十次里也只有两次传进大太太耳朵里罢了。 如今再添上这句话,那就是铁板钉钉地坐实了二太太拈轻怕重,不愿侍候大太太,又要卖好的罪名了。 “苦夏?”大太太果然就冷笑起来,“从小一起长大,倒是没听说过你二婶还苦夏!” 又慈爱地看了看七娘子,“倒是你年年一进七月就吃不下东西,也该请个大夫来好好调理!” 七娘子抿唇谢过大太太,“ 还是母亲心疼小七。” 俨然是母慈女孝。 五娘子就看了看七娘子,微微地撇了撇嘴。 大太太又吩咐了初娘子几句话,就疲惫地叹了口气。 “本来还想让你回家过中秋的,眼下却是不能了。”她带了些歉意,“眼下家里这么多事,我的身子骨又不好……” “这也没什么!横竖大姑爷不在家,我就是在娘家多住几年,也没人能说什么!”初娘子忙不迭开解大太太。 话虽如此,却也有一丝不自然。 乡间人家,最爱蜚短流长,初娘子一回娘家就是几个月,恐怕会招来不少议论。 如果是二娘子,恐怕就是有心住这么久,大太太都不会许的吧。 可大太太才出了痘疹,正是虚弱的时候。 二太太又是一脸的不堪造就。 三娘子、四娘子是指望不上的了,五娘子一团孩气……七娘子又还小。 除了初娘子,又该指望谁来帮手? 初娘子也就是露出了一瞬间的无奈,就又恢复了自然,和大太太说说笑笑,把大太太哄得一脸笑意。 就好像刘家的事根本不在大太太的计较下一样。 七娘子不禁有些微微的诧异。 按大太太的心胸,刘家的事,怎么都能让她有些不痛快的。 怎么…… 五娘子却是直接问出口了。“娘,二婶虽然胆小,但说得也是正理,你看咱们是不是也要安排些后手?” 大太太和初娘子对视一眼,都笑了起来。 “等到你想起来安排,黄花菜都凉了。”大太太漫不经心,“刘家的事,你父亲自有打算,十有八九,我们家是不会吃亏的。” 七娘子和五娘子都露出了不解。 大太太只好又解释给女儿们听,“你父亲素来不朋不党,虽然和秦家、许家走得近,但一直也没有为太子说过话,这事皇上心底也是有数的,否则咱们杨家的位置也坐不了这样安稳。” “此次发怒,也是因为边境形势吃紧,刘家太过鼠目寸光,为党争不顾大局,是犯了皇上的大忌。从浙江运过这批军粮之后,前线就不会轻易缺粮了,平国公也能大展手脚。只要局面维稳,皇上又怎么会处罚我们杨家?倒是刘家,这次怕是要倒霉了。” 听大太太气定神闲的语气,几 个小娘子都放松了下来。 政治上的事,她们虽然不懂,但却也知道关系着自己的切身利益,杨家能够平安无事的度过这一波危机,那当然是最好。 “不过,也有些事是要抓紧了。”大太太语带玄机,“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我们也要为后路打算。” 初娘子轻呼一声,“娘,您的意思是……” 大太太就笑着点了点头。“还是初娘子说得对,我思来想去,也觉得这么办挺合适。” 初娘子立刻笑开了花儿,起身握住了七娘子的手,“七妹,真是恭喜你了!” 七娘子不禁愕然。 还是第一次见到初娘子这样喜形于色。 五娘子也有些吃惊。 大太太就冲七娘子笑了笑,“我想着,这一次上族谱,就把你和九哥这对双生姐弟,写到我名下吧!” 七娘子和五娘子都倒抽了一口冷气。 写到大太太名下,那就是嫡出了! 嫡出和庶出的差别,只要是生活在大秦的女儿家,还有谁不清楚? 只有嫡出,才能嫁到地位相当的人家做嫡媳,也只有嫡出,才有资格继承嫡母的嫁妆…… 大太太这一步棋,的确出人意表。 七娘子心中就流转过了无数念头。 大老爷和九哥的反应,封家可能会有的不自在,来自几个庶出姐妹的敌意,初娘子在这件事里的作用…… 望着大太太和初娘子的笑脸,她却只能作出一种表情。 七娘子就缓缓地捂住了口。 满脸的不可置信,喜不自禁。 “母亲,这……这……” 大太太笑着拍了拍她的膝头,“该改口啦!” 七娘子于是泪盈于睫。 她跪倒在地,柔顺地改了口。 “娘!” 这一声出口时,她脑海中浮现的,却是九姨娘黯淡的容颜。 89、晋升 七娘子与九哥要被写进大太太名下的事,很快就不胫而走,传遍了杨府。 尽管还没有挑选出与本家二叔一道上路回乡的下人,也没有正经宣布要把七娘子姐弟写进大太太名下,但众人对七娘子的态度,俨然已经大变。 不论九哥是不是嫡子,他在杨家的地位是不会变的,被写进大太太名下,不过是锦上添花。 七娘子却不一样了。 小小年纪,才进了正院四五年,就被写进了大太太名下,成了第三个嫡女…… 大姨娘和五姨娘看到七娘子,脸上的笑简直都要扑出来了。 就连平时眼高于顶的李妈妈,在七娘子跟前都多了几分小心。 西偏院的下人这几天一出门,就被人堵了,一般二般的管事婆子,都要拉着手细细地问过好,又问过七娘子的好,才肯放他们去办自己的事儿。 越是这样,七娘子对院子里的丫鬟婆子约束得就越狠。 “谁要是犯了一点错,叫人觉得我被抬举进太太名下,就狗仗人势起来,我是不依的。”她皱着眉吩咐立夏与白露,“说不得也只好回了太太撵出去了。” 立夏和白露心领神会。 以七娘子的性子,越是当红得宠,自然就越谨慎。 “几个小丫鬟就交给你们约束了。”七娘子又找了两个管事妈妈来说话,“这事终归还没有成真,在这当口要是闹了什么不痛快给太太没脸……” 两个妈妈也都是老实巴交的人物,被七娘子这么一吓,恨不得十二个时辰都闭门不出,免得惹来麻烦,误了七娘子晋身的大事。 七娘子本人自然也更谨言慎行,连对着三娘子、四娘子若有若无的挤兑,都忍了没有出声。 九哥也不见喜色,每日里在家学用功,仿佛不知道府里沸沸扬扬的流言,对七娘子更是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两人虽然同在正院,但出入之间,倒越发疏远了。 大太太看在眼里,不由得也感慨起来,“九哥也实在是谨慎了些。” 初娘子只好陪笑,“九哥最近功课太重了,恐怕一心念书,也没有多想里头的得失吧。” 大老爷最近又加了九哥的功课,盼望着他今年能和十二郎一起进山塘书院读书。大太太虽然不舍,却也不愿九哥落后于同侪。 “也是,”大太太就笑,“这孩子就这个性子,心里只能装一件事,内宅的是 是非非,现在是入不了他的眼了。” 初娘子的眼神就渐渐深沉了下来。 大太太就是这样的性子。 既然信了浣纱坞前的风波,是有人魇镇。就算九哥在她跟前念九姨娘的好,大太太都会找到理由来夸奖九哥孝顺。 也是七娘子有福气。 本来,恐怕也只是想把九哥写到自己名下罢了。 偏巧就来了这一场病。 大太太才对九哥释疑,就又体会到了七娘子的好…… 有这样的运程,今后的内院,恐怕就是这对姐弟的天下了! 以七娘子的性子,还没有被提拔,都惦记着要拔掉二太太的爪子。 现在被提拔了之后,恐怕想的不是放二太太一马,而是斩草除根吧…… 虽说大太太把九哥写进了自己名下,这过继的事也就不会再提了,但二太太想要添乱,还多得是办法。 初娘子眼睛一眨,都能想出六七个给九哥添堵的主意。 下毒、在族里闹事、引诱九哥学坏…… 大太太如此多疑轻信,七娘子又怎么会放任这样一个大敌在内院出入? 初娘子就笑着念起了二太太,“二婶这几天都没有过府给您请安了。” 大太太就有些不屑地露出了笑意。 “你二婶眼下怕是没有请安的心思了。” 什么事都是这样,有盈就有亏。 二太太前几年和大太太好得就像是一对亲生姐妹,七娘子和九哥就渐渐被大太太疏远。 现在形势翻转,大太太向七娘子姐弟靠拢,与二太太之间,自然就要渐渐疏远了。 初娘子点到即止。 只是提了一句二太太,叫大太太看清二太太的功利,就笑着和大太太扯起了家长里短。 不免又谈到了桂家的二少爷。 “听说最近也是时常上门来的,母亲要不要接进来见一见,按理说,老九房的当家太太和您当年也是常来常往的,两边又是亲戚……” 大太太就有些心动,又难免踌躇。 “咱们家正和刘家打对台,这时候见桂二少,传出去难免觉得我们有些势利。” 杨家正是应当谨言慎行,低调行事的时候,这时候谈起和桂家的亲事,难免让人觉得是为了在和刘家的斗争中接纳一门 强援。 “这怎么能一样。”初娘子就笑着开解大太太,“刘家这下是往死里得罪了桂家和许家。这两家但凡还有一点气性,都是要和刘家过不去的,咱们本来就是一个鼻孔出气……” 大太太豁然开朗,连声夸奖初娘子,“还是咱们小初脑子灵醒。” 就又和初娘子商议,“桂家这门亲事要真能做起来,咱们家在西北的根基就又深厚了一分。不过桂二少和三娘子的年纪差得就有些大了,出身也不相配。” 初娘子就忖度起大太太的心思。 三娘子、四娘子不得大太太的喜爱,这是眼见的事,五娘子是大太太的掌上珠,出身对嫡次子来说又太高了些,剩下的也就是六娘子与七娘子了…… “小七和桂二少差了足足有四岁呢!”她有些犹豫,“前头还有这些个姐姐……” 大太太也有些犹豫,“还是先看看二少爷的人品吧,若是赶得上前头的两个姑爷,就把小七说到桂家,倒也不错。” 桂家是武将,成婚本来就较文官家庭为迟,一有大战就耽搁了婚事,年过三十才生育的人家也不少见,年龄差距,倒不算什么。 初娘子沉吟片刻,也就点了头,犹自提醒大太太,“小七是个有主意的,我看,这事还是得她点头了才好。否则您一片提拔她的美意,她若不领情,倒白糟蹋了。” 大太太若有所思,“就看桂家怎么想的了,我看这事倒不错,桂家虽穷,但人品方正,大少将来不论说了谁家的女儿,财势比得过咱们家的也不会多了。小七要能拿了嫡女的嫁妆进门,以她的手腕……” “也都是将来的事了。”初娘子只得笑,“眼下还是先看看二少的人品吧!” 进了八月,第一批军粮终于运抵西北。 平国公也没有辜负大老爷的美意,军粮才到就狠狠地打了个小胜仗,斩首百余级,一扫之前战况胶着时朝野上下的疑虑声。 大皇子竭力鼓吹的临阵换将说,也自然而然地消沉了下去。 刘家的声音,更是已经微弱得听不到了。 虽说皇上对江南两大重臣的纠纷还保持着沉默,但平国公的这一胜,至少已经让大老爷立于不败之地。 或许正是因为这样,江南说的上话的世家、官员,也终于开始了自己的站队活动。 大老爷虽然人在苏州,但浙江却没有谁再敢怠慢,八月底,浙江军粮 调集完毕,上路运往西安,桂家二少的差事终于也告一段落。西北局势逐渐缓解,本家二叔也向大老爷请辞,预备上路回乡,就搭桂二少的行伍一路,将大老爷、二老爷两房预备送回乡安放的财物一道搭回去。 大老爷就很有几分不好意思。 “二堂弟本来早都可以上路,却因为我们家的物事太多,又硬生生耽搁了两个月。”就和大太太商议,“还是在百芳园里设一席,好好为二堂弟送行吧!” 大太太就乘势提起了桂家二少,“……也要搭桂二少一路走,说起来,也是故交之后,因为我这病,一向也没有见他一面,这一次是无论如何也要请进来见一见了。” 大老爷心领神会,转头就拉了蒋百户并桂二少来在百芳园聚八仙里开了一席,又请了李文清、张唯亭作陪,算是公私兼顾,为众人践行。 桂二少就来拜见大太太,向大太太请安。 “家母多次嘱咐,一定要当面向世伯母问安。多年未见,着实是想念世伯母。”他规规矩矩、双膝落地,向大太太行了大礼。“听闻世伯母偶染小疾,含春心底甚是忧急……” 都是请安的套话,难为桂二少说得一本正经,抑扬顿挫。 几个女儿就在屏风后偷偷地笑。 除了七娘子今年还只是十岁,与已出嫁的初娘子一样,都能在大太太身边陪坐之外,连六娘子都要回避到屏风后头,不好和桂二少打对脸了。 桂二少给大太太请了安,就起身束手而立,态度落落大方,不拘谨,也不放肆。 十四岁的少年郎,很少有桂二少的这份沉稳和大方。 “是叫含春吧?坐——坐!”大太太就含笑和桂二少拉起家常,“记得你大哥含欣已经是偏将了?” 桂含春就在大太太下首的客位上坐了下来,啜了一口立冬泡来的新茶。 “是,大哥两年前因追击北戎有功,被提拔为偏将。” “还以为这次会派含欣来押送粮草,你年纪还这样小,禁得起长途劳顿吗?”大太太是越看越满意。 这少年年纪虽不大,但一派的沉稳大方,比成年人不差。 桂含春就坦然回答,“含春在今年初一场阻击中,也立了些小功,斩去几个蛮子头颅,被提拔为百户。运送粮草,是职责所在,分内事,谈不上劳顿不劳顿。” 才十四岁就已经杀过敌了! 就算七娘子在西北生活过一段时间,也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 没想到桂家教子这样的严,两年前桂含春才十二岁吧?就已经上阵杀敌…… 老九房家教如此,难怪能在桂家上位了! 大太太也有些吃惊,不禁细细打量桂含春。 这是个很俊朗的少年,身穿着玄色金团花曳撒,虽然才十四岁,身量没有长足,但脊背笔挺,一双丹凤眼顾盼有神,双目炯炯,就好像一头蓄势待发的小老虎,随时都能上阵搏杀。 虽说唇畔含笑,彬彬有礼,但这温和也掩不去形诸于外的军人气质。 倒是没想到已经上阵杀敌,有过出战的经验了。 三娘子若是说给他,倒还委屈了这少年了!在江南水乡作养出来的娇滴滴,与大漠烈日里打熬出来的铁血坚韧,很显然是一点都不搭配。 不由得就又看了眼七娘子。 七娘子正垂头专注地望着自己的脚尖。 微微垂下的脖颈,就好似新生的青竹,脆嫩间带了隐隐约约的韧劲。 如果说三娘子是被宠出来的一团嫩豆腐,捏一捏就烂;七娘子就是一杆青竹,虽显得娇弱,却承受得住满天的风雪。 大太太又和桂含春说了几句话,李太太、张太太就联袂而至。 请了李大人和张先生,女眷这边又要摆宴,自然也不能忘了李太太与张太太。 两个太太都对桂二少很好奇,你一言我一语,套问起西北的状况,桂家的人口,桂二少几个兄弟的婚配…… 桂含春就认认真真一板一眼地一一作答,能说得,说得仔细,不能说的,轻轻一句“年纪尚小,这些事也不大清楚”就推脱了过去。 在这一群老于世故的贵妇人面前,他的态度庄重而不死板,尊敬而不木讷,虽谈不上挥洒自如,却也得体。 才一告辞去了聚八仙,张太太和李太太就夸奖起来。 “到底是西北世家,这样的家教,也难怪能兴旺不衰了。” “也不晓得谁家有福气能得二少为婿!” 闻弦歌而知雅意,几个太太都是过来人。怎么不知道大太太特地召见桂含春的意思? 多半是相女婿来了,借着桂含春在苏州的当口亲自见一见二少的人品,将来说亲的时候,心底就有数了。 大太太就看了看七娘子。 “头顶还有一个大哥没说亲呢,我们家的女儿,大的大小的小,也都是几年后的事了。”她答得含蓄。 张太太和李太太哪里还有不知道的? 一下就都对七娘子笑了起来。 “七娘子今年也有十岁了吧?” “倒是出落得越发清婉了!” “再过几年,也就到了说亲的年纪。” 两位太太和杨家的来往都算频密,又怎么会不知道七娘子要被写进大太太名下的事。 对七娘子的态度,又和气了许多。 七娘子就只好把头垂得更低了些,咬着唇不说话。 初娘子笑着打圆场,“见过两位太太!” 几个女儿也从屏风后头出来给两位太太行礼。 三娘子有些魂不守舍,只是行过礼,就站到一边抿唇不语。 七娘子看在眼里,心下稍宽。 三娘子今年都十六岁了,再不说亲,真就成了老姑娘了…… 这样好的人家,大太太却宁愿再等几年说给自己,都不愿意想到三娘子。 没有一个人帮忙说项,她怎能顺利出阁? 看来四姨娘就算眼下没有答应她的条件,再过一段时间,怕也就绷不住了。 “二婶也来了。”初娘子眼尖,远远地望见夹道里的轿顶,就盈盈地笑了起来,“没想到二婶住得最近,到得却最晚。” 身为杨家内眷,二太太很应该早些过府,同大太太一道招呼客人。 大太太的笑容就有些不自然起来。 七娘子与初娘子相视一笑。 她起身坐到大太太身边,与五娘子一左一右地傍着大太太,目注二太太踏进了门槛。 “二婶!”七娘子格外加了三分的殷勤,“倒是有几天没见您了。” 自从大太太要抬举七娘子姐弟的消息传扬了出去,二太太就有一个多月没有上门了。 听了她甜甜的声音,二太太脚下就是一个趔趄。 顿了顿,才抬起头笑了笑,“是有一阵没上门了!” 虽然看似神色如常,但眼底那股深深的忌恨,却是瞒不了人的。 90、独处 男眷在聚八仙饮宴,女眷们就在解语亭摆了一桌,大太太很抱歉,“百芳园看着大,其实住得满满当当的,年年都在这几个地方,倒叫两位太太笑话了。” 李太太和张太太连说无妨,“谁家的屋子不是住满了人?” 张太太顺势就叹息起来,“展眼我们家大媳妇就要添丁了,家里的园子越发狭小,要不是怕人说三道四,我倒想分了家,让二郎和三郎出去单过。” 张先生没有功名,行事就有很多不方便的地方,他为人又谨慎,在苏州的住处的确比较逼仄。 却也没有到要分家另过的地步吧? 也不说换住处、扩建,单单只是给二儿子、三儿子另买两套房子,以张家的资产,也不至于负担不起。 大太太果然有些讶异,“还记得在山塘还有两处屋呢——” 张太太苦笑,“都是熟朋友,倒也不怕宣扬了家丑……” 看了看几个双眼圆瞪一脸好奇的杨家女儿,到底掩住了没有往下说,“不过,也不好坏了大家的兴致,吃酒吃酒。” 大太太若有所思。 三娘子却是再忍不住,一脸的关切。 七娘子看在眼底,不禁暗暗皱眉。 就算是看上了张家的少爷,也不必表现得这么明显吧。 她就横了三娘子一眼,“三姐,想什么那么入神,手里的碗都快翻了。” 众人都看向了三娘子。 三娘子总算还晓得掩饰,“是在想西北的事!” 几个太太就转而议论西北军事对江南的影响。 长篇大套的田产、收成、买卖……听得女儿家头昏脑胀的。 草草吃过饭,五娘子就拉了六娘子、七娘子去万花流落坐船喂鱼。 四娘子也早告退回七里香去了。 自打脸上落了疤,四娘子就越发像个哑巴,三棍子都打不出一句话来,平常闲了没事,也不过是在七里香幽居不出。 三娘子又坐了坐,见大太太给她使眼色,也只好失望地追着四娘子回了屋。 几个太太就和初娘子议论起来,“四娘子也真是可惜了,好好的美人胚子……” “倒不是我这个当婆婆的嫌媳妇不好……” 五娘子、六娘子、七娘子在池子里听了几句,都觉得无味。 没出嫁的小 姑娘,脑子里哪里装得下太太奶奶们心里的那些事,什么你家的媳妇不会做人,她家的女婿不懂得当家,小姑娘听了就当耳旁风,吹吹还嫌耳朵疼。 “还是上岸去假山里坐坐。”六娘子眼珠一转,“天气这样热法,也只好在假山洞里坐着舒服。” 几个人就在池边上了岸,绕过溪客坊进了长廊。 “要经过聚八仙呢。”七娘子有些踌躇。 “哎,就一个桂家的少爷是同辈。”五娘子却不大在意,“其余都是叔伯,就算撞见了又有什么大不了。” 三个小姑娘就一边叽叽喳喳地说话,一边靠近了聚八仙。 在聚八仙门外,倒是不约而同地都放轻了声音。 五娘子蹑手蹑脚,一面又要偷听聚八仙里的动静,鬼鬼祟祟的,看着倒有几分可爱。 聚八仙里果然热闹,又有小唱袅袅娜娜的歌声,又有依依呀呀的丝竹乐声,竹帘全放了下来,遮得聚八仙风雨不透,仅有一阵南风来时,能稍窥里头的阴凉。 里头不时就传出了说笑声,本家二叔的嗓子最亮。 几个小娘子就静悄悄地过了聚八仙,绕到琼花丛背后上了假山,在假山洞里挤挤挨挨地坐了下来。 天气这么热,就算家居有冰山降暑,又哪里比得上假山背阴处的沁凉。 五娘子和六娘子都惬意地叹息起来。 七娘子抿着唇若有所思,“二堂叔一向是不苟言笑的性子,也不晓得今儿怎么就这么高兴。” 要把九哥和七娘子写到大太太名下,这里面也有不少关节要疏通。 虽说别人不知道,但本家族长这一支心底是肯定有数的……九姨娘带了七娘子在西北住的那几年,虽然和外头没有什么来往,但却要时时仰仗族长的照拂——说穿了,对杨家小四房这么大的一份家事,要说本家心里没有过什么想法,那谁也不会信。 七娘子和九哥的出生来历,自然也就瞒不过有心人了。 只是千鸟在林,不若一鸟在手。大老爷要真舍得出钱打通关节,本家也未必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九哥若能变身嫡子,将来继承家业的时候自然也能少了几分波折。 本家二叔笑得这么开心,想必也是明白这个道理的吧。 她就缓缓地呵出了一口气。 要说对嫡女的身份不心动,那是假的。 大家都是女儿,嫡女就硬是要高了庶女一头,将来出嫁时嫁妆都能多带几两,人往高处走,谁不会心动? 只是碍着虎视眈眈的二太太,这事到底能不能成,会不会平添波折,却又难说…… 五娘子看了看七娘子,就和六娘子咬耳朵,“最是她心事多,姐妹们一块玩笑的时候,还要装了一张苦脸出来。” 六娘子就忙顶了五娘子一下,“五姐,你就少说两句,哑不了的!” 五娘子哼了一声,也没有多说什么。 七娘子却是一个机灵就回过神来。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这几年她的风头已经很劲了,眼下又被提拔到了太太名下…… 三娘子和四娘子的妒忌与忌惮,是免不了的。 五娘子话里又何尝没有一点酸意? 大太太剩下的陪嫁,本来都是五娘子一个人的,现在却要分给七娘子与九哥…… 她就赶快给六娘子使眼色。 六娘子就笑着拉开了话题,“张太太这几年倒是和我们家走得近,要不是知道张先生没有出仕的意思,我还当……” 五娘子果然就被挑起了兴致。 “张太太也难,张先生没有功名,一年田土的赋税就不少,虽然和我们两家走得一直很近,但阎王不比小鬼,在这事上我们也没有办法帮忙。”五娘子平时跟着大太太出去得多了,的确是见多识广,知道不少秘辛。“毕竟一举一动,都有多少人眼看着……前几年王家还在的时候,一贯是寄在王家名下的,现在王家又倒台了,大公子虽有个秀才功名,但还是不那么管事。又娶了个厉害的大奶奶,说是寄在大公子名下的田土,就是分给大公子的家当,三天两头闹着要分家……张太太也气得不轻!” 大户人家婆媳不和,妯娌争产的事,时有发生,几个小娘子也都听惯了。 六娘子就哼了一声,“这个大奶奶倒是有心机,听说张家三个少爷,就是二少爷最聪明,恐怕是担心将来东风压不过西风,公婆也偏心……越性提早分了家,还能沾了长子的光,多分些家产。” 都是江南的名门,张家的事,七娘子也是清楚的。 虽说不比杨家的豪奢,但也是不可多得的殷实人家,十多万两的家事,那是怎么都有的。 不然张先生又怎么能优哉游哉地治学为乐,自称为“天子呼来不上船 ”的酒中仙?张太太又拿什么底气和李家、杨家这样的豪门来往。 虽然现在出了个厉害媳妇,让张家一时有些狼狈,也不过是眼下而已。 四姨娘为三娘子挑的这门亲事,就体现出她眼光的老到了。 说起来,要不是王家自己行事不谨慎,三娘子又哪里要蹉跎到今天? 四姨娘的眼光再好,却也没办法扭得过命运的大腿。 “人口多也有人口多的不好。”七娘子也就顺着五娘子的话往下感慨,“张家人口算简单的了,都还有这些事儿,李家将来还不定闹成什么样呢!” “也是。”五娘子喃喃自语,“咱们家只有九哥,倒也安静。几个堂兄弟,看着也都是省事的。李家现在分了几派,内里斗得都有些不像话了,李太太那样精细的人,气得几次昏过去,行事也渐渐凌乱起来。” 三个小娘子又不约而同地沉默了下来。 说到底,杨家的这点小纷争,放到别家面前,真是连被闲话的资格都没有。 “都是别家的事,说说就完了,放在心底做什么。”五娘子又自己失笑,“老坐着也没什么意思,咱们瞧着谁去解语亭喊个丫鬟过来,把四宜亭扫扫,到四宜亭打双陆得了,一会八娘子要过来也好有个玩意。” 八娘子身子不好,过了午饭总要吃一遍药,就算要出来拜见几个世伯母,也要等下午才进百芳园。 几个小娘子又是中途离席玩耍,身边也没有带着丫鬟。 五娘子和六娘子就不约而同地转头盯住七娘子。 七娘子只好站起身,“有事小妹服其劳是不是?好,我去,我去。” 五娘子哈哈大笑,“小七说话就是这样有意思,快去快去。” 六娘子也一面抿嘴笑,一面和五娘子说悄悄话,“看小七一脸的官司,回头就到太太面前告咱们不体恤她这个当妹妹的。” 虽说是悄悄话,音量却不小。 七娘子就冲六娘子做了个鬼脸,“伶俐不死你!” 一边隔空和六娘子斗嘴,一边下了假山,却是没提防,一转出假山就和山石边的人撞了个正着。 “哎哟!”七娘子不禁细声惊呼。 “怎么了怎么了!”假山上顿时冒出了两个小脑袋。 一看清情势,又很快缩了回去。 “桂世兄!”七娘子却没地儿躲 ,只好微笑着福身见礼,“不想在这里撞见桂世兄。” 百芳园就这么大点地儿,假山就在聚八仙后头,桂含春出现在此不足为奇。 说来倒是几个小娘子莽撞了,明知道聚八仙有男客,还到附近玩耍。 七娘子不免有几分不好意思。 桂含春也很吃惊。 “冲撞世妹了。”他面露赧色。 在几个太太跟前的稳重,已无影无踪。 七娘子就也尴尬起来,“哪里,是我不该乱走,桂世兄请便!” 她又不是傻瓜。 大太太早就说过桂家有意思和杨家结亲,之前几个太太又对桂含春是那样的神色。 还打趣自己…… 哪里猜不出大太太的意思。 桂含春也到苏州一阵子了,自然有渠道获得杨家的消息。 听说他和本家二叔也走得近…… 想必也猜得出杨家这边是看好七娘子吧。 两个人见了面,就格外多了几分尴尬。 桂含春本来肤色就深,此时脸上更是一片深泽。 原本如小老虎似生机勃勃炯炯有神的双眼,也亮得出奇,瞟了七娘子一眼,就低下头让开了一条道。 七娘子倒要比桂含春更大方些。 毕竟桂含春长年累月在军旅生活,恐怕很少接触江南水乡的小娘子,七娘子却是又见识过大漠的风沙,又体会过江南的丝竹。 她就对桂含春点头致谢,提步欲行。 假山上忽然又传来了低低的呼唤声。 “七妹。” 却是五娘子的声气,还透了些急迫。 七娘子只得回身又进了假山。 五娘子与六娘子都候在太湖石后头。 “是不是要请桂世兄回避呀?”七娘子轻声问。 桂含春人都在假山附近了,两个小姑娘不好意思继续在假山里呆着,也是人之常情。 不过她们都过了十岁,五娘子更是已经十二岁,可以说亲了。 也不好意思在桂含春跟前抛头露脸。 恐怕是想请自己传话,让桂含春稍微回避一下吧。 五娘子摇了摇头,脸上却带了三分的心虚。 “我是想问问表哥的好!”她带了几分央求 地望着七娘子,“桂世兄从西北过来,肯定知道表哥的事,平时也没处问人去……” 五娘子脸上是一片坦然的关心。 七娘子就为难起来。 虽说自己和桂含春之间好似应该避嫌,但五娘子错过了这个机会,下次再打听到许凤佳的消息就很难了。 她毕竟到了说亲的年纪,也不好成日里挂着表哥的名字到处打听。 倒是自己年纪小,还没到要避嫌的年纪。 再说,五娘子心里恐怕正是多少有些不自在的时候…… 六娘子也敲边鼓,“横竖你还小呢,和桂世兄说几句话也不算什么。” “只怕桂世兄已经走了。”七娘子只好勉强让步,“若没走,我再帮你问。” 就出了假山。 不想桂含春居然真的还没有走远,还在回廊尽头左右张望。 七娘子就只好硬着头皮迎了上去。 “桂世兄。”她低声招呼,“想请问桂世兄几句话!” 桂含春就回过神来,恍然大悟。 顿时又多了几分局促,手脚似乎都不知该怎么安放。 “请问请问。”一叠声地客气。 七娘子倒有些好笑起来,就又看了假山一眼,含笑问,“听说许家表哥也在前线,您也知道,表哥同我们家的四少爷……” 她顿了顿,才续道,“情同手足,四弟一向挂念着表哥,一向想知道表哥是否安好。又面嫩得很,不敢亲自来问桂世兄……” 虽说以九哥为名,但只看七娘子的表现,都猜得出她是被假山后头的杨家小娘子派来询问的。 桂含春自然也不会戳穿。 “噢!你是说平国公世子吧?”他哈哈一笑,露了军人的爽朗,“世子爷好着呢,前儿听到西北传来的音讯,好似也已经带队上阵杀敌了。就是饿得厉害,不过想必第一批粮草应该也快到前线了,饿,也不会再饿多久啦。” 谈到他熟悉的军旅生涯,桂含春双眉上挑,羞涩自然而然就褪去了,露出了身为军人的自信与粗犷,脸膛似乎都在放光。 “话说回来,世子爷的左手刀法倒真是精妙,听说才习练了几年,我还没有和他切磋。倒是三弟和他比试过,据说虽火候尚浅,但仅作防身健体用,是足够了的。”他兴致勃勃,朗声笑道。 七娘子却是轻轻倒抽了一 口冷气。 “左手刀法?”她喃喃重复。 “是。”桂含春一脸的向往,“据说是请沧州名家传授,为世子爷阵上防身使用!” 一边说,桂含春就一边回身要走,“正好请世妹指教,该怎么回聚八仙去。” 他又有微微的羞窘,“还是第一次进这样的园子里,说来好笑,竟是迷路了!” 七娘子就忙收摄心神,“世兄这儿请,我正好上里头去……可以同路一段。” 又忍不住问,“饿……饿得厉害吗?” 她心神不属,随手就在廊下站住了,拨弄着象牙小鸟笼的金门。 里头的百灵便一啄一啄,跟着七娘子的手指跳动。 桂含春也就站住了答,“是挺厉害的!平国公治军严谨,不许兵士抢掠百姓,其实我们腊月里粮草就很紧了。” 他脸上掠过了一丝阴影,这一瞬间,似乎是又回到了金戈铁马、铁血黄沙的战场上。 “也多亏了平国公治军严谨,不然,我们陕西的富户就要遭殃了。”桂含春又轻轻地道,“就算是这样,杨桂两族去年也还是紧巴巴的,拿着钱都买不到粮食,听说杨家村竟有人饿死……我们营帐里也有些饿死的大头兵……” 七娘子就又是一惊。 只听说西北缺粮,没想到,竟都饿死人了! 那许凤佳……杨家村里的亲戚…… 不知不觉,她的手指就是一沉。 金门顿时大开,百灵鸟就势飞了出来,却是直撞向七娘子娇嫩的面庞。 91、绯闻 七娘子不禁吓了一跳。 一时却是来不及反应,只是呆呆地听着耳边的风声。 眼前却是一花,一时天旋地转,再回过神时,她已是被桂含春挡在了身后。玄色金团花的衣饰,就顶在了七娘子鼻尖。 七娘子不由就有些窘迫。 她稍稍后退了几步。 “世妹没事吧?”桂含春也就顺势跨前,一下拉开了和七娘子之间的距离。 却没有想到鸟笼本来就晃,他人又高大,肩头带翻了鸟笼,鸟食、鸟粪,一下撒了一地。 桂含春虽然反应得快,肩头一晃就闪了开去,但七娘子却没有这么迅速的身手,八幅湘绣裙就溅上了点点香瓜籽。 “哎呀。”桂含春懊恼轻呼,“倒是我带累世妹了!” 他又有些窘起来,脸上多了几分春色,倒是让这少年更动人了些。 七娘子连忙摇头和桂含春客气,“是小七鲁莽,牵连了世兄——世兄请先走一步吧,转过弯左行就是聚八仙了。” 桂含春却犹自有些不好意思。 他摸了摸鼻子,又四处张望了一下。 “我为世妹把鸟儿捉回来吧!” 不由分说,就下了决定。 到底是驯养惯了的鸟儿,这百灵鸟并没有飞远,正立在假山湖石上啄着自己的羽毛。 七娘子正要客气,桂含春身形一闪,就轻轻巧巧地跃上了假山。 他身材高挑,手长脚长,行动又迅捷,在阳光下腾身一跃,身姿轻盈中带了矫健,七娘子一时不由得看住了。 就见桂含春相准了那百灵鸟,一出手快若闪电,鸟儿还来不及闪躲,他便掇住了捉在手心,翻身跳下假山,朗笑着进了回廊,将鸟儿放回鸟笼关好。 “真是冒失,得罪世妹了!”又回身向七娘子认认真真地道歉,脸上一片诚恳。 七娘子脸上发烧。 这事说到底,还是自己莽莽撞撞,神思不属,才开了鸟笼…… “哪里哪里。” 两个人又是一番客气。 七娘子也不好意思再多问许凤佳的事,给桂含春指了路,就告辞了,“还有别的事……” 桂含春就看了看七娘子的裙子。 绣了湘竹的白绢上染了点点黄斑,看着颇有些刺眼。 他 就会意地笑了笑。“世妹请自便!” 一边说,一边大步转过了弯角。 这个桂二少行事,实在是斩钉截铁、干净利落,好似夏天咬下的一口黄瓜,又清又脆,还带了一股特别的回味。 七娘子等他转得看不见了,才沉下脸。 几步就回了假山。 “五姐你害死我了!”她难得地露出了小儿女态,跺着脚埋怨五娘子。 五娘子和六娘子却早已笑得都不会动了。 两个人又要笑,又要忍着不笑出声,都憋出了一眼眶的泪水。 五娘子就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安抚七娘子。 “是是是,都是五姐不好。”她又噗嗤笑了出来,伏在六娘子身上乱颤,“叫我们七妹受委屈了,倒让桂家的少爷,有了英雄救美人的机会!” “五姐!”七娘子恨不得打五娘子两下,“还不都是为了给你打听表哥的消息!” 六娘子却又一边笑一边打趣七娘子,“我们七妹终于也有了这一天了!从前是怎样笑姐姐们的?这,这简直是活生生的现世报!” 七娘子恨恨地跺了跺脚,“我回去换裙子!” 五娘子和六娘子就一边笑,一边跟在七娘子身后。 大家进了西偏院,七娘子换了外裙,到底还是吩咐白露摆了茶上来。 “四宜亭究竟也热,今天暑气这样重,怕是八妹也不得过来了,倒不如躲在屋里喝茶。” 五娘子和六娘子吃着茶,又望着七娘子笑。 七娘子被笑得还真有几分恼起来了。 这下才晓得六娘子被起哄的时候那又羞又恼的滋味。 亲事根本还没有一撇,虽说年纪还小,倒是不妨事,但万一传扬出去,终究与七娘子的脸面有些损害。 “若是敢说出去,就别想听到表哥的事了!”她就威胁五娘子。 以六娘子的性子,虽然也会起哄,但嘴肯定是很严的。 五娘子只好抿住唇,竭力作出严肃的样子来。 “好好,不说不说,小七脸皮薄,我知道,我知道。” 七娘子这才不甘不愿地把桂含春的几句话复述了出来。 她却是有意无意,漏掉了左手刀法的事。 五娘子已是听得满面忧思。 “希望表哥平安无事!” 她双手合十,又摇了摇,“改日我们说动母亲,去寒山寺上香吧,我想给表哥求个平安呢!” 眼底是一片坦然纯净。 七娘子倒不好打趣五娘子了。 看得出,五娘子是真的很关心许凤佳。 或许是因为她没有亲生的哥哥吧!许凤佳虽然飞扬跋扈,但对五娘子,却一向是照顾有加。 “这是自然。”她也附和了起来。“想来表哥在边疆,也着实是吃了好些苦……” 不期然就有些烦躁了起来。 若是许凤佳手上落了伤……九哥岂不是误了他一辈子? 几个小姐妹又说了几句话,五娘子就张罗着打起了双陆。 七娘子兴味索然,推说观战,看了看,倒是去床上躺了下来,号称要睡午觉。 翻来覆去,又怎么也睡不着,无限的心思满腹,一闭眼,就想到许凤佳手上缠着的绷带…… 第二天就有些头疼脑热,食不下咽的,慌忙拿权仲白开的太平方子来吃了两贴,又卧床休息,方才渐渐地好了起来。 五娘子来探病时就拎了一个小小的象牙鸟笼。 鸟笼里装了一只小百灵,鸟头一伸一缩,煞是可爱。 “给你解闷!”五娘子很得意,冲七娘子挤眉弄眼,“可要好好地喂它!” 丢了鸟笼就跑了。 七娘子又不好把鸟还回去——那也太矫情。 只得把鸟笼挂在屋外。 几日下来,也听惯了百灵婉约清灵的鸣啭。 大太太亲自到西偏院来探望的时候,也站在檐下逗了逗这只小百灵。 “从前总觉得你这院子里太安静了,多了这鸟儿,倒也热闹了起来。” 大太太看着心情不错,眉眼都带了笑。 “娘!”七娘子作势要下地。 大太太忙上前把七娘子按了回去,“傻孩子,才吃了药,不要乱动换,免得又着了凉。” 不免叹息,“总归你身子纤弱,这大暑天也会着凉……” 七娘子面露赧色,“给娘添麻烦了。” 大太太慈爱地望着七娘子,“这就说得上麻烦了?那娘可不是把你麻烦透了?” 两母女说说笑笑,和睦到了十分。 大太太眼角眉梢,隐隐约约带了喜色。 到了快走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向七娘子透露,“你爹已经打通了本家二叔的关节,上族谱的事,他们是自然会照应的。” 七娘子精神一振。 这的确是货真价实的好消息。 “花了多少钱?”忍不住探问。 大太太莞尔,“不多。”漫不经心地比了两根指头给七娘子看。 “两千?”七娘子倒抽一口冷气。 “两万!”大太太就笑。 又解释给七娘子听。 “将嫡作庶,以庶作嫡,闹腾出去都是不光彩的事,虽说大家心照不宣,总归族长也要担着风险……两万不能说少,但恐怕你本家二叔还嫌不够多呢!” 七娘子连声摇头叹息,“这也太……”一脸的心痛。 大太太看了就很开心。 到底是小七贴心,小小年纪,就懂得节省家用。 “都是值得的。”她安慰七娘子,“你年纪小,不晓得族里的厉害。九哥若只是个庶子,将来在族里难免处处遭人眼色。三个堂兄弟到底又隔了房……写到我的名下,将来在族里就有了底气。” 世家大族,规矩最重,族里倚老卖老的耆宿不少,又有大把陋规,数不尽的口舌是非。杨家两房家事这样丰厚,若没有写到大太太名下,将来九哥但凡软弱一点,大老爷过身后,装神弄鬼、假传圣旨,明里暗里欺负九哥的人,是决不会少的。 大太太倒也是拿得起放得下,一信了九哥没有二心,立时就把九哥提拔成了嫡子…… 多疑的人就是这样,一旦能取得她的信任,反倒什么事都好办了。 一步顺,步步顺。 七娘子就货真价实地流露出了感激,“娘真是贤良淑德,堪称主母典范……” 大太太听得顺心遂意,捂着嘴呵呵地笑了起来。 “只是。”七娘子话锋一转,又露出了忧色,“恐怕会不会有人作梗呢……” “你是说……”大太太神色一动。 会在这种事上作梗的,当然只有二房了。 就算七娘子欲言又止,大太太也不是猜不出来。 “这应该是不会的。”她也沉吟了起来。“你二婶从来也没有回过西北老家,是在京城进的门,多年来不是在京城,就是在苏州……” 七娘子也明白了大太太的意思。 古代不是现代,信息传播不便。二太太要在大房的这件事上作梗,那就只有派人回去散布“谣言”,诽谤九哥其实是庶生子。 但二太太本人没有在西北居住过,人头和地理都不熟,手底下的这批仆人也很少和本家走动,恐怕都很难找到杨家村的地头。 比不得本家二叔熟门熟路,恐怕等二太太的人找到杨家村,九哥和七娘子早都上完族谱了。 “也是!”七娘子就缓了神色,“还是娘考虑得周详。” 一口一个软软糯糯的娘,叫得大太太心都要化了。 “也还是得让牛总管留心些。”她拍了拍七娘子的手,“小七就是细心得多了——等你痊愈了,也跟在我身边学学理家吧!一展眼十多岁了,也要把这些学起来了!” 大太太以前是从来不过问这些的。 七娘子就又和大太太母慈女孝了一会儿。 才送走了大太太,就伏在枕上径自微笑起来。 “真是一步顺,步步顺……” 她又叫立夏,“你来。” 立夏就一脸恭顺地上了前。 “上回你不是说,溪客坊新进的粗使丫鬟小满,是你拐着弯儿的表妹?”七娘子一脸遮不住的笑意。“你这个当表姐的也该去探一探,免得叫人背后嚼舌头,说我们西偏院的人傲慢!” “是,”立夏会意一笑,“吃完晚饭,就过去探她。” 虽说溪客坊和正院关系冷淡,但这都是主子们的事。 下人们自有下人们的交际。 打初更前,立夏就回了西偏院。 “我和小满才说了几句话,霜降就把小满喝走了。”她一长一短地复述给七娘子听,“站在台阶下指桑骂槐,说四姨娘是有脸面的贵妾,还轮不到西偏院的人来摆威风,就前几天给本家二老爷洗尘的时候,二太太还和颜悦色地和我们四姨娘说了好些话呢!四姨娘都没有怎么搭理!” 七娘子眼睛一亮。 乐得拍起手来。 “真是精彩!”她笑,“四姨娘果然是个能人!” 又考立夏,“懂不懂里头的意思?” 立夏不紧不慢地一笑,一脸的憨厚。 “姑娘要立夏懂,立夏就懂,姑娘不要立夏懂,立夏就不懂。” 七娘子倒是一怔。 就 看着立夏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 这丫头倒是历练出来了。 本家二叔归心似箭,也顾不得过了中秋再上路,匆匆捡了个黄道吉日,就归整行李,跟着桂含春的驴队上了官道。 大太太和大老爷商议了许久,到底还是派了牛总管出马。 给几个儿女上族谱是一件事,把一些不便携带的财物运回老家妥善收藏是另一件事。 两件事都非得要个能人盯着,才能让两夫妇放心。 二太太往年都是直接把东西往大房一送了事,今年居然也派了身边得力的管家,“这一次二房的细软多了,总不好老麻烦大哥大嫂。” 大太太心领神会,面上笑着应酬,“二婶越来越懂得体恤我们了。” 一边细细地吩咐了牛总管几句话。 牛总管又哪里有不懂的? 才进九月,二房的管家就送了信来:在路上水土不服,上吐下泻,军队却等不得他康复,把他放在了蚌埠。 大太太私底下就和七娘子抱怨,“你说世上哪有你二婶这样的人!眼珠子就粘在我们大房的家私上,恐怕拔都拔不下来!” 七娘子又笑又担心,“二婶的手段,只怕不止于此呢!” “她还能怎么样?”大太太不以为然,“九哥写进族谱,就是咱们家的嫡子了,这又哪有现放着嫡子不理会,过继侄子的道理?” 七娘子动了动嘴,欲言又止。 大太太心中一动。 以七娘子的缜密,说不定还真能为她参谋出一些纰漏。 初娘子又回余杭去了……到底是出嫁的女儿,心里始终是夫家更重。 “有什么话就说。”她和颜悦色,“我们母女之间,不玩这些虚的。” 七娘子就低下头细声细气地编排起了二婶。 “就觉得这几年,府里这神神怪怪的事很多。” 大太太不禁面色一变。 立刻就想到了初娘子的那几句话。 “三姨娘就算是道行深厚,这么多法事做下来,也该往生了吧?不说观音山的同寿大师,就连寒山寺的师傅,我们都是多次麻烦过了,每年私底下还有供奉……她就算有天大的怨气,也架不住这些大师多年来的祭祀与供奉……” “固然九哥的吃用,我们是小心翼翼,又有立春姐照看着,不会有什么错 的。”七娘子又叹了一口气,“只是这鬼神的事,也不得不防……毕竟是说不清道不明的物事!” 七娘子这是在担心三姨娘吧! 又怕触犯了自己,才不敢明说。 大太太就一眯眼,若有所思。 初娘子走了这许多家的寺院,请了许多班子暗地里给三姨娘做法事……就临去前,还走了观音山,住持同寿大师信誓旦旦:“已是把人送上轮回路了,若再有怪事,老衲就提头来见。” 这大师都是年高有德之人,没有十分的把握,是断断不会发诳语的。 难道……真是有人私底下魇镇杨家的男丁? 一时又想到了叔霞的话,八姨娘的死…… 大太太面色深沉,半晌都没有说话。 七娘子强忍着满心的笑意,又小心翼翼地加了一句。 “不过,都是小七的胡思乱想,还请母亲不要放在心上。” 话里微微的担忧与惶恐,传神地表达了七娘子患得患失的心情。 大太太摆了摆手,心不在焉地安抚了几句七娘子,就又径自沉思了起来。 92、说项 很快就又进了十月。 边境捷报频传,让朝野上下都松了一口气。 北戎近些年来渐渐壮大,大秦却是眼见着有些衰弱,连年年成又不好。 这时候要是被北戎破关而入,说不定天下就真要乱了…… 平国公能守得住边关,那自然是最好。 皇上却没有收回成命,还是让大皇子在京郊练兵,以备不时之需。 京城又不断有信过来,这几个月,大老爷每日里都要和师爷在外偏院议论许久,连浣纱坞都去得少了,每日里只是进正院坐坐,就一脸疲惫地出外院去了。 大太太倒是有几分心疼,请了欧阳家的良医来为大老爷开了几贴补药,又细细地吩咐张总管,让他好生照料外头的清客、师爷们。 “这些人虽然看似无权无势,只是攀附我们家过活,实则个个不是有谋略,就是有人脉,或是有一张利口。”大太太教导五娘子、七娘子,“平日里万万不能怠慢了,否则恩反成仇,那可是甩不掉的麻烦。” 五娘子和七娘子都点头受教。 七娘子不免有几分好奇。 “京里只怕是又来信了吧?” 这几个月,从京里往苏州写信的人家,前所未有的多。 就连秦帝师都破天荒亲自写了信快马送到了杨家。 大太太面上就难免现出了一点愁容。 “刘徵的案子马上就要开审了。”她长出了一口气。 五娘子还只是面露不解,七娘子却也跟着大太太倒抽了一口凉气。 官场上的事,虽说女眷们并不需要太明白,但这里面的道理七娘子也不是不懂。 现在正是太子一派得意的时候,在这时候审刘徵的军粮案,刘家是怎么都不会有好果子吃了,至少这个浙江布政使的位置,是再也保不住了。 继王家之后,又一个重要干将倒下——皇长子和大老爷之间也就结下了解不开的深仇。 “也不知道浙江会是谁上位继任布政使!”七娘子就拉扯开了话题。 大太太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又沉思了半晌,才慢悠悠地道,“你父亲也在奔着这个位置使劲呢。虽说江苏富庶,但浙江也是鱼米之乡,这个位置,最好还是安排咱们自己人来坐。” 五娘子也已经明白过来,就陪着大太太唏嘘了一会人事变迁。 刘家虽然和大老爷不卯,但毕竟多年同僚,刘家的太太奶奶,几个小娘子也都是见过的。 只是一招行错,如今就从云端跌到泥里,如果刘徵被议定了要株连的大罪,更是转眼就成了罪属…… 谁没有一点感慨? 或许就是借着这一点感慨,大太太唏嘘了一阵,又透露了大老爷眼下面临的困局。 “皇后是借了太子长史郑长春的名字写了三封信来,要咱们以运粮的大功出面,挑头再请太子出阁。” 七娘子和五娘子都恍然大悟。 这才是大老爷最烦心的事吧? 也难怪秦帝师都要亲身写信来做说客了。 这几年来大老爷一直挺着不肯在夺嫡之争中站队,家里人也都是清楚的。 可现在得罪了皇长子,又间接帮了太子一把,皇后就想乘势把这个封疆大吏招安进麾下了。 刘徵案既然开审,肯定是要议定一个罪名出来的,他既然有罪,擒他的大老爷也就有功了,在皇上心中的地位,只怕又要水涨船高。 这时候他再出面为太子说话……恐怕就算是皇上,都不得不给大老爷与平国公这个面子! 五娘子就寻思着问大太太,“父亲又是怎么想的?” 大太太反问五娘子,“你又是怎么想的?” 五娘子一愕。 七娘子却是心中有数:以五娘子的身份,将来是肯定要嫁进权贵之家,做当家少奶奶的。 眼看着就要十三岁了,怎么都要开始教她这些事了。 “女儿想着……”五娘子似乎也明白了过来,咬着唇就慢慢地分析,“父亲如果要站到太子这边,早几年就表态了,恐怕……是一直担心被皇上猜忌吧?” 大太太眼中闪过了一丝喜悦,却没有说话。 五娘子又哪里会捕捉不到大太太的这一点情绪? 当下也是越说越自信,“眼下又才立了大功,于情于理,皇上都不好不赏,但我们却也要更谨慎起来,免得犯了皇上的忌讳,反而失了圣心。” 大太太不禁轻声喝彩,“倒没想到小五在这上头很有几分眼光。” 七娘子也有茅塞顿开之感。 一直以来,她只知道大老爷不肯站队,却没有深思过里头的因由。 如今五娘子寥寥数语,倒是分析出了一个清晰的 思路。 封疆大吏和朝中皇子勾结,肯定是触犯了皇上的忌讳。就算朝中只有一个太子,皇上都不会希望自己手底下的重臣提前向太子效忠。 否则这天下,到底是他的天下,还是太子的天下? 皇上今年也不过是四十多岁,正是春秋鼎盛的时候,虽然身子骨不大康健,但多年来,也没有什么大病。 得罪太子,将来还有大把时间可以修补关系,就算修补不了,太子上台,也还有许家、秦家在跟前挡着。一个全身而退,总还是有的。 但得罪了皇上,失宠可就是眼前的事。 也难怪大老爷是从来都不愿牵扯进夺嫡的事了。 “别看咱们女眷成年累月地在深宅大院里居住,外头的事,好似与我们一点都不相干。”大太太又点拨两个女儿,“但这官宦人家的主母,对朝中大事,自家的行事,都要心中有数。才能配合男眷,将自家经营得蒸蒸日上。妻贤夫祸少,这话是再不错的。” 五娘子就与七娘子一道起身受教。 七娘子心中更是感慨:别看大太太在宅斗上小肚鸡肠,但却也的确有自己的过人之处。 大太太说了一大通话,难免露出疲态,就靠在大迎枕上,一面缓缓地啜饮清茶,一面漫不经心地问梁妈妈,“这几天苏州城里有什么事没有?” 梁妈妈忙笑回,“有,这事儿还不少。李家来人送信,又添了个姑娘,福建布政使郑家也来人请安,送了今年的年礼,倒是比往常更加厚了几分。还有……” 林林总总,也有十数桩亲戚故旧与杨家往来的琐事。 五娘子就有些不耐烦了,鼓着腮帮子,只顾着打量屋顶的大梁。 大太太也漫不经心,只问,“都办妥了吧?” 得了梁妈妈的一句‘是’字,也就不再多理会,无非又叮咛了几句,“郑家不要走得太近,李家是熟惯的,礼物要格外用心……”随口几句交代,就不再过问了。 五娘子见回事的婆子都领了对牌退出去了,也就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走,到月来馆玩耍去!”一边拉扯七娘子,一边就要起身告退。 大太太摇头叹息,也懒得约束五娘子,“多大的人了,还是一团孩子气!” 七娘子也只得随着五娘子退到了外间。 这才挣脱开来,“五姐,你先过去……我还有话要和娘说 。” 五娘子就好奇,“什么话,这么偷偷摸摸的?” 七娘子左右张望片刻,才神神秘秘地凑到五娘子耳边,“不告诉你!” “你!”五娘子气得直跺脚。 七娘子才羞怯地笑,“是三姐的婚事。” “噢。” 五娘子就撇了撇嘴,露出了一脸的不屑。 “那我就在月来馆等你吧!” 到底是嫡女,通身的傲气,是怎么都去不掉的。 三娘子的婚事,五娘子是连掺和都懒得掺和。 七娘子目送她出了堂屋,才回身又进了东次间。 王妈妈正和大太太说话,“也不晓得明年的春闱,又要点谁做主考……” 今年九月恰好是皇上的四十整寿,秋闱就推到了十月,又因为今年撞着了正科,明年春天还要加开恩科,再开一场会试。历来会试的主考,都是由阁臣兼任,这里头就又牵扯到了不少弯弯绕绕。 “嗯?”大太太见七娘子去而复返,就挑起了半边眉,“怎么,是落了什么首饰不成?” 七娘子就看了看王妈妈,“倒是有话想问问娘的意思……” 王妈妈知趣起身,“还有好些话想着吩咐底下人。” 大太太也就挥了挥手。 倒有了几分好奇,“什么话这样紧要,连王妈妈都听不得?” “这事还是稍稍避讳些……”七娘子多少有几分不好意思,“也算是给四姨娘留几分颜面吧!” 大太太就坐直了身子。 “怎么?”她终于起了几分兴致,“是溪客坊又惦记着闹腾起来了?” 四姨娘这几年来一直说不上得意。 政务繁忙,大老爷又宠信浣纱坞的三姐妹,虽说溪客坊还是荣宠不衰,但比起几年前四姨娘霸宠的局面,总是要落寞了几分。 三娘子婚事不顺,四娘子又破了相……四姨娘也就渐渐地沉寂了下去,在大太太跟前小心翼翼的,连一丝儿错处都不敢有。 大太太也渐渐地就不把四姨娘放在眼里了。 “还不是三姐的婚事?”七娘子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其实,四姨娘夏天就私底下求了小七几次,想请小七在太太跟前说项,让太太松松手,把三姐许配出去。” 大太太眉峰一挑,“哦?”有了几分纳罕, “她怎么就求到了你头上?” 七娘子却一点都不在意。 说谎讲求的就是九分真,一分假。 就算七娘子身边的人不会向正院通风报信,也难保溪客坊里有没有正院的眼线。 倒不如直接把话挑明了来,告诉大太太自己和四姨娘私底下有过几次接触。 “小七却觉得,”七娘子垂下眼,“这才得宠没有几年,就私底下卖好送情,在不该插手的事上乱说话,也实在是太不谨慎了。是以,也一直没有松口……” 大太太的神色就柔和了下来。 “还是小七懂事。”她夸奖七娘子。“没有轻易松口……” “不过,最近四姨娘的眼光是越来越低。”七娘子莞尔一笑,“从前看上的还是张唯亭先生家的二少爷,现在,竟是连三少爷都肯屈就了。” 虽说张家家底殷实,张唯亭也是江南名士,但到底没有功名在身,一个白衣家的庶子,认真计较起来,算是很辱没杨家的门第了。 当然,张家是关陇世家,在老家势力雄厚,张唯亭的几个兄弟也都有出仕……这门亲具体到三娘子,是委屈了她,但放大到杨家来看,倒是一桩美事。 大太太就渐渐露出了笑容,“四房就是这样,听风就是雨,家里才打起官司,她就吓得沉不住气了。” 四姨娘为什么“眼光越来越低”?不就是被杨家和刘家的官司吓住,害怕杨家倒台,三娘子就更说不上亲了? 从前大老爷稳若泰山的时候,张家的门第,四姨娘还未必能放在眼底。 到底是小家小户出身的女儿,就少了这一份大气,一点点风波,就吓得做张做智…… “既然四房自己都这样想了。”七娘子婉转地道,“我们又为什么不成全她呢。” 刘徵受审的消息,虽然也传进了杨家,但四姨娘未必品得出里头的味道。 这么着急上火地私底下托了人情,请七娘子向大太太说项,为的就是把三娘子嫁给这样的一个庶子? 大太太索性就成全了她,待亲事说好了,恐怕刘徵获罪的消息也就传到了苏州。 到那时候,再来欣赏四姨娘的后悔……就算后悔了,四姨娘又能向谁抱怨?这可是她千求万求,才求来的姻缘! 大太太拍了拍七娘子,“你简直都快赶上你大姐了!” 就兴致勃勃地为七娘 子出谋划策,“你就私底下应了四姨娘!叫四姨娘向老爷说去,我这里,是肯定会点头的。” 又好奇,“四姨娘许了你什么好处没有?” 七娘子很有几分羞怯,“倒是许了几两银子,怕还把我当刚进正院的小姑娘呢……我也没答应下来,就没过问数目。” 大太太拊掌大笑,“你就狮子大开口,又有何妨?敲得出多少,都算你的!” 七娘子也附和着笑了起来。“是,娘,小七知道怎么行事的。” 大太太又若有所思,“还当她是又瞄上了你二婶!践行宴那天,你二婶是特地绕到溪客坊和她闲话了半个时辰……” “四房的为人,您还不清楚吗?”七娘子只是笑,“惯看风头火势……她现在要指望二婶,可不是猪油蒙了心了?” 眼下的杨家,说话最顶用的除了太太,也就是九哥并七娘子这对姐弟了。 大太太就自失地一笑,“是,她现在是不会指望你二婶了!” 不过,二太太倒未必不会指望四姨娘。 七娘子也读懂了大太太的未尽之言。 她却没有接话,只是起身告辞。“五姐还在月来馆等着……” “快去快去。”大太太才回过神来,“能把三娘子说出去也好,免得一天拖一天,你五姐展眼都要十三岁了,还没有说婆家。” 又暧昧地冲七娘子一笑,“三娘子不能说给李家,也好!将来啊,你喜欢哪一家,娘都由得你!” 七娘子懵懵懂懂,面露不解。 大太太却是再不肯往下说,只是催七娘子,“快去月来馆玩耍吧,也累了大半日了,很该松散松散。” 七娘子也只好进了月来馆,跟五娘子、六娘子一道说话,一道占花名。 吃过午饭,她才回了西偏院。 就吩咐立夏,“去看看你那个小满表妹。顺道给四姨娘传话,就说我已经向太太递过话了,太太也点了头……她答应我的事,也该着手办起来了。” 立夏就默默地点了点头,转身就出了院子,进了百芳园。 93、添花 过了几天,大老爷果然就对大太太提起了和张家结亲的事。 “我思来想去,倒觉得这是门不错的亲事。”大老爷面带沉吟,“虽说我们家现在有官司在身,不大方便和张兄提这码子事,但张家家境殷实,又和朝中的争斗无关,在关陇根基深厚,三娘子嫁过去,总也是为我们添了一门稳固的外援。” 如果以这个思路来衡量,三娘子嫁到张家,倒是比之前说过的李家、王家都好得多。 大太太也觉得这门亲事,从哪里说来都是上好的。 又能给杨家带来看得见的实惠,为九哥将来添上一笔助力。 张先生的几个学生现在也都在朝中做官,再有多年来往来的文友,都是人脉。 张家的大奶奶又是那样不饶人的性子……听说她出身不算太好,陪嫁拢共也就是三千多两银子。 大太太就算再小气,也都至少会给三娘子准备两万两银子的陪嫁吧。 大太太就笑,“好,既然老爷都说行了,那我明儿就托李太太上门问问张太太的意思。——不过,咱们家现在还犯着官司。张家倒未必知道内里,现下托人去问,是不是有点不讲究?” 大老爷微微一笑,“也因此,唯亭先生到底是真心与我们家来往,还是只存心借我们家的势,那是一句话就能问出来的。” 大太太恍然大悟。 心情又好,就奉承,“还是老爷思虑得周详。” 大老爷捻须不语,只是笑。 屋内的气氛一片和睦。 大太太转天就请了李太太来说话。 “想着把三娘子说进张家……”就一长一短地和李太太说起了结亲的事。 李太太有些讶异,却也高兴,“好,好,这两家要是结成了亲家,以后就更亲密了!” 又埋怨大太太,“您这是偏心呢,还是看不上我们家十一郎?这七娘子的事都说了几年了也没个回音,却又主动向张家提起了三娘子的事!” 大太太就有些微微的尴尬,“这也得先说了姐姐,再来说妹妹不是?” 世家大族,说亲有严格的先后之分,不少子女就因为兄姐婚事不顺被耽搁了的。 五娘子今年也十三岁了,二娘子十三岁的时候,定国侯孙家都上门来说亲了。 李太太眼神一闪,“您这就是偏心!”半开玩笑地嗔怪大太太,“一早 就知道您喜欢七娘子,想必是觉得我们家十一郎老实木讷,配不上七娘子吧!” 大太太不由语塞,正要开言缓颊,李太太就又笑着自己解围,“也是,看七娘子的容貌,看她的行事,连我都爱,何况您了?只是姐姐,以咱们两家的交情,您这些如花似玉的女儿,是一定要匀给我们李家一个的!七娘子舍不得,六娘子,您总舍得了吧?” “这……”大太太倒有些恼怒起来。 李太太这做得也有些太过露了吧? “六娘子我也舍不得呢!”她就笑着和李太太打起了太极,“你要这样说,我还真是一个都舍不得了!要不,就把四娘子领回家去吧!” 李太太脸上的笑容顿时一僵。 偏房庶女不说,又不得嫡母的喜欢,个性阴沉,还破了相了…… “嗐,说到这四娘子,我也真是为您发愁。”她笑若春风,一下就转了话题,“三娘子要能嫁到张家,怎么说也算是有了结果,可四娘子脸上不好……要在这名流仕宦家找女婿,还真有些难办。” 大太太也就不为己甚。 李家到底是杨家最坚挺的后援,李太太立刻就要上门去探张家人的口风。 “也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她长出一口气,“这事还得看老爷的意思。” 两个太太又说了几句闲话,李太太就起身告辞。 又握着大太太的手,语气诚挚,“这要是实在不中意十一郎,我们家的十二郎和七娘子也是同岁——” 大太太真是哭笑不得。 只好应付走了李太太,回头和王妈妈抱怨,“往常听说她这个人没意思,没意思,倒还不觉得什么,今日见识到了,才晓得什么叫做真正的没意思。” 梁妈妈也很看不上李太太的做派。 “世家大族,讲究的是一言九鼎……看她的意思,好像这儿女的亲事就是做买卖,谁的身价涨了,那边的出价也要跟着涨似的。” 大太太又叹了一口气。 “唉,也是不容易,这十多个儿子,没一个是省油的灯!大郎三郎今年都要进场,要是有了举人的功名,就更难节制了。” 不由就想起了自己家里的这本帐。 “我们家九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考个功名来家!” 梁妈妈也不禁佩服大太太的决断。 自从信了九哥在浣 纱坞前的所作所为,乃是魇镇,大太太就好似从没有对九哥起过疑心,一应呵护,较诸往常,只有更仔细。 她心底就隐隐约约有些发寒。 七娘子是吃透了大太太的性子! 她就笑着敷衍大太太,“以咱们九哥的聪明,恐怕没两年就能下场考进士啦!” 又提醒大太太,“不过,这九哥的婚事……” 九哥过了年就十一岁了。 这样承嗣的独生子,娶亲往往都早。 他的婚事,就值得大太太好生思量一番了。 大太太若有所思,“这事还是得问过老爷,”她自失地笑了笑,“出嫁从夫,我就算能为再大,这种事也得听老爷的吩咐。” 又叹了一口气。 “这一辈子是没有一个亲生的儿子……只盼着我没有看错九哥吧!” 梁妈妈垂下眼望着脚尖,没有接大太太的话。 过了两天,又送了一批名贵药材进西偏院,却没有让大太太知道。 李太太很快就给了答复。 据说张太太还犯了几句嘀咕,只推说要问过老爷。 却是李太太前脚才到家门,张太太后脚就跟进了李家。 一并张先生也亲自上门拜访李大人,太太对太太,老爷对老爷,都传达了一个意思:三娘子系出名门高贵典雅,张家能得她为配,是儿子的福气。 李太太第一次做媒就有这样好的结果,立刻喜气洋洋转头又上了杨家门,把喜讯告知了大太太。 杨家和张家有意结亲的事,也很快就在宅院里传开了。 “也不晓得是嫡出的二少爷,还是庶出的三少爷……” 六娘子很好奇。 七娘子就只是笑,倒是五娘子白了六娘子一眼,“怎么,你急着嫁出去呀?我和娘说了,先把你说出去,再说我的婚事!” 六娘子大窘,“五姐这话,反倒显得你心急着嫁人了!” 两个小姑娘就掐起了嘴仗。 三娘子自从这消息传扬了开来,就羞得躲在七里香不肯出门,四娘子自然也随了她,没有到家学上课。 八娘子就怯生生地问七娘子,“七姐,这三姐的婚事……是怎么一回事啊?” 小姑娘身子弱,说这几句话,倒咳嗽了几次。 七娘子耐心细 致地对八娘子解释,“三姐和张家的三少爷……”就仔仔细细地和八娘子把事儿说了一遍。 八娘子脸上就现出了一个真心的笑,“那真要恭喜三姐了!” 七娘子倒有几分不好意思。 没准小姑娘还真只是关心姐妹…… “这婚事要真成了,倒也不错。”她含蓄地道,“不过,张家毕竟没有功名……” 八娘子若有所悟,扇了扇长长的睫毛。 又过了几天,刘徵案的结果也到了苏州。 这一案居然这样快就出了结果,对刘徵的惩罚又是这样严厉,就连大老爷都难免吃了一惊。 “据说是皇上亲自过问……倒没有让太子的人插手。”他仔仔细细地对大太太复述,“秦家、许家倒也没有掺和进去,都是皇上的人在操办这件事。” 同时到达苏州的,还有对大老爷的封赏。 在一长串无意义的表彰之后,大老爷倒也是获得了货真价实的好处:虽说没有封爵,但皇上还是慷慨大方地把大老爷的文勋往上提了几级,提拔成了左柱国。 苏州城顿时是哗然一片,就连朝野上下都为之震动。 左柱国可是正一品的勋官! 在大秦,正一品官衔是从不轻易授人的,历来只有内阁领衔的阁老才能兼领正一品太子太师衔。可以说,能领正一品官衔的存在,无一不是在朝廷上下呼风唤雨,权倾一方的大员。 就连秦帝师致仕的时候,领的都不过是从一品的太子少师衔。 虽说只是没有俸禄的虚衔,但大老爷这一下可是连秦帝师都越过去了,满大秦还有哪个地方大员是一面领着江南总督这个从一品的实缺,一面又领着左柱国这个正一品的文勋的? 恐怕连那一等老牌权贵勋爵之家,都没有办法和杨家争风头了!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却是对浙江布政使刘徵的处置。 刘徵贪财枉法因私废公,废为庶民永不叙用,自京城发还原籍看管居住,原有财产一应罚没充公,浙江省内事务着江南总督代管。 抄家遣送,监视居住,几乎是对文官最严厉的处置办法了。 大秦一向优待文官,立国一百多年,还没有杀过一个大员。不然,恐怕刘徵的项上人头都难保了…… 这一次角力的结果,自然不用多说了。 有心人却还注意 到了旨意里的另一句话:浙江省内事务着江南总督代管,一应留心人才,举荐继任。 这是赤/裸裸地把浙江省送到了大老爷怀里! 举荐继任,大老爷能不举荐自己人?江苏布政使李文清本来就只看杨家眼色行事,这下浙江布政使又成了杨家的人,再有和杨家也算有些联系的福建布政使郑家…… 江南三省,竟真成了大老爷的自留地了! 杨家顿时又热闹了起来。 大老爷与大太太开了外正院堂屋大门,点了香烛设了案,带了全家男女老少接了封赏的旨意,便又都流水价忙了起来:上门道贺的车马,几乎是要把二杨街都塞得过不了人了。 好在也都是有分寸的大员,没有露出见不得人的馋相,客客气气地送了贺升迁的礼单上门,又和主人道了几句喜,也就都告辞离去。饶是如此,大太太和二太太也是忙了好半个月才闲下来,纵使有二太太相帮的,大太太也是累得又吃了几贴补药,才勉强恢复了精神。 四姨娘就在此时进了正院。 正院堂屋里里外外,都弥漫着一股说不出的喜气。 堂屋的条案上也多添了几件新鲜的名贵器具,还有未拆封的表礼随手堆在墙角,几个小丫鬟里外穿梭,正一边拆看,一边将绸缎金银归拢搬运。 进进出出,是一派大户人家才逢喜事的热闹。 东次间里也隐隐有大太太的笑声传来。 四姨娘眼神微黯,在台阶下立定了,垂首仔细地掸了掸裙角,深吸了一口气,才笑着跨过了门槛,招呼东次间门口的立冬,“——来给太太请安!” 立冬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转身进屋通报。 就算有讶异,也都没有露出来。 四姨娘是有多久没有单独进正院请安了? 她就站在堂屋里,环视着这熟悉又陌生的陈设,怔怔地出起了神。 曾几何时,这堂屋里是一片让人窒息的寂静,又是一片让人窒息的灰暗。 那时她虽然也日日进来请安,但又何尝把堂屋里蛰伏着的大太太放在眼里…… 她的天地在东偏院,那里才是内宅的中心,千头万绪的家务,那几年是全汇总到了她手里。 ——怎么就不晓得在那时候给两个女儿说上亲事! 啊,是了,那时候正院的初娘子和二娘子,都还没有说亲。 到底是小看了这个心胸狭窄行事偏激的正妻…… 正妻就是正妻,只要位份还在,时机一到,就能翻云覆雨。 妾,不论是良妾还是贱妾,也终究只是见不得人的小星。 就连想给亲生女儿说亲,都要遮遮掩掩,绕无数的弯子…… 轻巧的足音慢慢地自东次间响了出来。 四姨娘连忙抬起头。 已是又换上了一脸的盈盈的笑。 立冬就对四姨娘点了点头,默不做声地撩起了水晶帘,目送着她袅袅娜娜地进了东次间。 “给太太请安。”四姨娘礼数周全,跪下就要行礼。 “起来吧。”大太太却是满面的笑。 四姨娘又要给陪坐的二太太行礼,二太太也忙学了大太太的样子,“就别客气了。” “四姨娘。”大太太身侧的七娘子,也起身向四姨娘问好。 扰攘了一番,大太太到底是赏了四姨娘的坐。 “怎么在这个时点进来请安?”倒是开门见山,“有什么事儿,就直说吧。” 看来,大太太的心情并不差。 四姨娘也就缓缓地长出了一口气。 “是想向太太求个体面,到慧庆寺去上一炷香。”她低下头,玩弄着裙摆上的玉佩。“为三娘子、四娘子祈福许愿……” 话里到底是透出了一股淡淡的怨恨。 大太太赏鉴着四姨娘面上丝丝缕缕的不甘,险些又要笑出了声。 世事真是瞬息万变。 小半个月前,四姨娘还巴不得立刻就敲砖钉脚把亲事说回来。 现在却又巴不得立刻悔了婚,给三娘子说一门更好的亲事! 又哪有那么容易? 不过,让她去一次慧庆寺,想必也不会闹出多大的篓子。 大太太就要松口答应。 正妻对妾,天然就有这样猫戏老鼠的优越感——就算去了慧庆寺,又能折腾出什么幺蛾子呢? 七娘子却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四姨娘和慧庆寺的高僧相熟吧?”她和颜悦色,脸上还带了一丝好奇,“听说慧庆寺的通光大师道行最是深厚,还兼能合八字……” 如果通光大师合出了三娘子和张家少爷相克,四姨娘就有了借口向大老爷进谗言了…… “眼下我们家和张家正在说亲。”大太太就有些不悦,“你这个生母怎么好擅自离开?等到亲事定了,再去烧香吧!” 四姨娘不由得看了看二太太。 二太太也正看着四姨娘。 她动了动嘴,又叹了一口气。 四姨娘和大太太之间的往事,二太太又怎么会不清楚。大太太要卡四姨娘,那就是谁也说不了情的。 四姨娘就又瞥了七娘子一眼。 眼底的怨毒,依稀可见。 二太太长出了一口气。 “七娘子过了年就十一岁了吧?”她扯开了话题,和颜悦色地问七娘子。 七娘子对二太太粲然一笑,“是,二婶忘了,我和八妹是一天生的。” 几个人就拉起了家常。 不约而同,都似乎遗忘了坐在小几子上的四姨娘。 94、厌胜 二太太在堂屋盘亘到了晚饭时分,才告辞出去。 上了清油小车,走一炷香时分,就又进了翰林府。 二杨街虽然有两个府邸,但翰林府就要比总督府小了好几圈儿。 住的人又少,常年居住在此的,不过是二太太并八娘子,还有几个失宠的姬妾。 比起大房的热闹,向晚时分的翰林府就多了几分孤凄。 “八娘子吃过药了没有?”二太太进了堂屋,就问迎上前的吕妈妈。 “已经吃过了,正喝汤。”吕妈妈陪笑。 八娘子身子骨不好,从小就是药焙着长大的,好容易长到十岁,日日里还断不了汤药,翰林府的人早惯了服侍她三餐用药。 二太太就心事重重地应了一声,又问,“几个少爷那里,记得打点秋衣送去,再嘱咐身边的小厮儿细心服侍,不要着了凉!” 这才进了翰林府的小花园去探八娘子。 翰林府的园子虽也精致,但家里人少,难免有荒凉之嫌。 夕阳下走在青石小径上,望着假山上的苍苔,一股苍凉孤寂的意味,就慢慢浮了上来。 园内几所馆阁都是重门深锁……那几房失宠的姬妾,都被二太太打发到庄子上去了。 “从前就觉得家里人多口杂。”二太太不禁喃喃自语,“现在又嫌寂寞,真是人心如壑永难足。” 吕妈妈就笑着安慰二太太,“这热闹了,也有热闹的不好,您羡慕隔壁的热闹,没准隔壁还羡慕您的清静呢!” 二太太不禁就看向了花园西边的高墙。 隔着一堵墙,还能听到小库房里传来的呢哝语声。 这是药妈妈又在盘点入库了吧…… 一年四季,小库房都稍停不了,药妈妈有无数的东西要搬出来晾晒归整,晒了这个,又要擦洗那个。 这还只是大嫂自己的小库房…… 星星点点的灯火,也已经在百芳园里亮了起来。 二太太就加重了脚步,叹了一口气。 探望过八娘子,才回了正院堂屋。 又是冷冷清清,枕冷衾寒。 只得和吕妈妈打点针线,消磨时光。 二太太一边仔细地比着线,一边和吕妈妈说闲话。 “四姨娘今日在我跟前请大嫂开恩,让她去慧庆寺上香。” 吕妈妈眉头一跳,呼吸都顿住了。 “大太太怎么说……” 两个人头碰头肩并肩,说起话来,也没有什么明显的主仆之分,倒像是一对亲密的好友。 二太太长出一口气,“这个四表姐,你也不是不知道,心眼比针还小,又有七娘子那个小狐狸精在一边使坏……我瞧着本来都要松口了,七娘子说了几句,又不许她出门。” 大太太毕竟是大房的主母,她不在苏州,四姨娘还能悄悄地出几次门。现在人就在苏州坐镇,她不许四姨娘出门,四姨娘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也是。”吕妈妈叹了口气,“这大户人家的姨娘,哪有常出门的道理。” 二太太的眉眼就黯淡了下来,“更可虑的是,这门亲事你来我往,俨然是就要定下来似的……” 自己能和四姨娘交换的,也就是三娘子的亲事了。 四娘子那个样子,就算是自己出面,怕也就是说个中等人家。 四姨娘用不着指望自己——大老爷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让四娘子嫁得比中等人家更差的…… 这四姨娘一旦没有了念想,自己在大房最后的一根线也就断了。 吕妈妈就小心翼翼地问,“那您看,这慧庆寺,咱们是去还是不去……” 二太太就长出一口气,疲惫地倚到了缎面绣金的椅袱上。 若有所思地摩挲起了匀净沁凉的青瓷茶碗。 大太太屋里用的,都是千金一窑的黑瓷兔毫碗碟…… “和慧庆寺有所来往的,一直是四姨娘,不是我们。”她的目光透着丝丝缕缕的迷惘,“那住持但凡是个有戒心的,都未必会对我们露底……四姨娘胆子又小,说得含含糊糊……” “那就还是算了吧?”吕妈妈一脸的担惊受怕,“这事也透着不稳妥!” 二太太又叹了一口气。 “算着,本家二哥也该走到半路上了,这要是再不出手,族谱一上,就没有什么回旋的余地了!” 到时候亲事再定,四姨娘是肯定不会再和自己有所来往…… 九哥的嗣子之位,也就稳若泰山,再没法撼动了。 “四姨娘是怎么说的来着?”她又问吕妈妈。 吕妈妈只好复述给二太太听,“说是慧庆寺的住持精通厌胜之术,大太太之所以断绝了和慧庆寺的往来, 就是因为当年三姨娘的死,和慧庆寺的住持脱不了关系。” 又是三姨娘的死! 这三姨娘还真死出花样来了。 二太太不禁微微冷笑。 “说是,只是要了三姨娘的八字过去,没有多久,三姨娘就疯疯癫癫的,一心要和大老爷闹……据说慧庆寺的住持供养了小鬼。”吕妈妈不禁双手合十,念了念佛,“所以才这样灵效,当时四姨娘和大太太各出了上千两才请得他出手……” 二太太思来想去,也难下决断。 “咱们贸贸然地过去求人家出手,人家也未必会答应。”她心事重重。 一会又改了主意,“过了这个村,大房的万贯家财和我们家的三个少爷可就再也没有一点关系了!” 吕妈妈也说不出所以然来,只好望着二太太,由她踌躇。 二太太就又找了账本出来翻阅。 越看心底越不舒服。 “一过门就分家,分给我们的全是山坡地!一年也没有几两出产。”一边说一边叹气,“老爷又不善经营,穷得连儿媳妇都快娶不起了!也不说请哥嫂帮补帮补。” 又仔仔细细地将整件事从头到尾梳理了一遍。 七娘子那个小骚狐狸精,借了浣纱坞三姐妹流产的机会,又以九哥屋里的一口黑血为引,装神弄鬼,把事情敷衍得严丝合缝。四表姐居然也就相信了九哥是被魇镇了,才会不知轻重,惹下大祸。 呸,分明是自小就包藏祸心!胆大包天,将来就等着他欺师灭祖吧! 偏偏四表姐的性子,却是又多疑又心软,虽说经自己苦求,把几个儿子接回了苏州,大伯却是一个乾坤大挪移,就又把孩子们撮弄进了山塘书院。 一个是养在跟前到了十岁,一个是远在京城多年不见,四表姐也就一直没有松口,推说要先看几年侄子们的人品再行提拔。就在这时候,出了魇镇的说法,竟是深信不疑,自己怎么说都没法解释清楚。 合该也是那对骚狐狸姐弟有运气,就在那当口,四表姐又发了水痘,七娘子做张做智,小题大做,装着一副尽心服侍的样子,又骗了四表姐的欢心去。索性就给他们提拔了嫡出……想要派人到族里暗暗地坏了事,四表姐也不知得了谁的提点,管家才走了几站就撇了下来。 看来是铁了心要好生笼络这对姐弟,谈一谈母子亲情了! “母子亲情?母子 亲情,是那么好谈的?”她不禁冷笑起来,喃喃自语,“当年贪图封家的凸绣法,软硬兼施聘进来做了姨娘,斗法斗不过人家,心机玩不过人家,差一点就让人家坐大成了正经的二房姨奶奶。费尽心思联合四姨娘才排挤到了西北去……都还让人家把女儿带走,这些事,还真以为没有人知道了?” 想再和四姨娘联手,对方又不冷不热的,要不是最近借着四表姐要把三娘子许配给张家,四姨娘心生怨怼的机会,四姨娘这条线还搭不上呢! 却是再不肯走下毒的路子了。 说是千辛万苦也就笼络了一个处暑,为了擦屁股,已是花销进了几千两银子…… 倒是说起了厌胜的事。 说是慧庆寺那边可以帮着搭线,但要为三娘子说个不逊色于王家的夫家。 真是狮子大开口!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货色,也敢和自己讨价还价? 将来等弘哥入主杨家,第一个要除掉的就是她! 二太太就蓦地一扬眉,下了决心。 “明儿我亲自上慧庆寺去!”她沉着地吩咐吕妈妈。“你派人和四姨娘说,让她预先同寺里打好招呼。” 吕妈妈难掩忧心,“这要是被人抓到把柄……” 二太太一哂,“四姨娘还没有这个胆子!” 吕妈妈细细一想,也放下了心:是啊,四姨娘毕竟有过和二太太合作,往九哥身边闹事的历史。 她是不敢算计二太太的,就好像二太太也不敢过分逼迫她一样。 “还是老奴去吧。”她和二太太商量,“这四姨娘才说了慧庆寺的事,您就巴巴地去慧庆寺上香,将来叨登出来,难免又给七娘子话柄了。” 提到七娘子,二太太脸色就是一沉。 “天上掉下来这么一个心机深沉,一肚子坏水的天凶星!”她恨恨地吐了一口唾沫,“比个初娘子还要讨人厌,心机算计,和那该死的生母是一模一样!” 吕妈妈也只好陪着二太太数落了七娘子一番。 “还是得我去。”二太太稍稍气平,又拍了板。“你毕竟隔了一层,也不方便和方丈谈价钱……” 吕妈妈再贴心,也是奴才。 这种事又没有个行规,开多少全凭住持的一张嘴。 二太太到底还是要亲身去谈价才放心些。 吕妈妈也只好唯唯应是。 又提起京里的事,“老爷又来信了。” 二太太就拆了信,随意翻阅了几句,也就搁到了一边。 “还不是老三篇,问儿子,问女儿,再问我要钱。”她眉眼间就起了些幽怨,“大房年年都补贴他几千两,不到年关就用得精光!” 二太太与二老爷关系冷淡,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吕妈妈只是笑,“钱?咱们自个儿都不够用呢,几个少爷回了苏州,正是用钱的地方。京城能有多少花销?无非是几个姬妾并一个十娘子罢了。” 二太太也笑起来,“是,我知道你的意思,这钱,香姨娘是一分也别想看见!” 她就想起了许夫人的话。 “居家过日子,有时候就得破着个没脸!”那时的许夫人,还是个英姿飒爽的女儿家。“脸面算什么?能当饭吃,能当衣穿?别整那些个虚的,到手的实惠才是最要紧的!” 要不是豁出去不要脸面,她又怎么能和继母抗衡? 若不是豁出去不要脸面,她又怎么从父亲手上逼出了早逝生母的陪嫁,带到了杨家二房? 人被逼到了角落里,最不能计较的就是脸面,到手的实惠,才是最要紧的! 过了三四天,二太太就上门请大太太和她一道去上香。 “这一次几个侄子都有份进场,虽说中举的希望不大,但还是想求一求。”她邀请大太太,“自从梅花观的久寿道长过世,我就觉得梅花观不灵验了,想去几间新的寺庙拜一拜。大嫂有没有兴致和我一道?几间有名的佛寺,都想走一遭。” 大太太懒懒的,“你去就得了。” 眉宇间尽是漠不关心。 从前还那样注意达哥、弘哥的学业…… 七娘子在大太太身边笑,“二婶就放心吧,几个哥哥都是年少有为之辈,就算这一科不中,来年也是一定会中的!” 二太太看着七娘子的笑脸,心底就直犯腻味。 这半年来,只要自己一进总督府,七娘子不到半个时辰就必定赶到。 好像自己会吃了大嫂一样…… “是啊。”只好挤出了一个干笑,“承七娘子的吉言喽!” 在大太太跟前打过了伏笔,她也就带着吕妈妈四处求神拜佛。 头一天去了寒山寺,第二天就去了慧庆寺。 慧庆寺的 住持通光倒也未曾怠慢,亲身出马陪着二太太浏览了慧庆寺的景色。 苏州是富庶之地,佛风也盛,寺庙就不知凡几,达官贵人们的香火钱,倒未必一定要施舍给哪间寺庙,也因此,这些住持都练就了一身察言观色的好功夫,有时倒不似住持,反而像是生意人。 二太太才露了一点做法事的意思,通光大师就口若悬河,夸起了自己的慧庆寺。 “倒不是老僧吹嘘,”通光大师又把二太太让到禅房上茶,“寺里的法事班子都是上好的,收费又不特昂……” 大有继续往下说的意思。 二太太被他说得倒头疼起来,见四下无人,索性开门见山。 “说起来,我杨家大房的四姨太一向是在您这儿上香的。”她和通光大师叙旧,“听说一并连娘家葛家都是常到您这里来做法事。” 通光大师就捋了捋白胡,“这倒是不错,贵府四姨娘一向也是常在寺里做法事……” 又要口若悬河地往下吹嘘。 二太太就觉得通光大师实在是没有眼色。四姨娘都来打过招呼了,还不能闻弦歌而知雅意。 旋又释然:这种事,毕竟上不得台面,通光大师也不好贸贸然露底,免得自己没有这个意思,反而大家尴尬。 她就又问,“听说,寺里除了寻常的法事,还有……还有些……” 通光大师眼神一闪,抚须不语。 二太太就从袖子里取了一张纸,轻轻搁在叠席。 “事成之后,两万两银子。”她开价开得坦然。“大师看看值不值得了。” 通光大师就垂下眼凝视着那张薄薄的短笺。 纸张没有折叠,昭明十年十月二十三日申时三刻这一行小字,就清楚地暴露在了通光大师眼中。 气氛一时就凝重了起来。 二太太干咳了一声,才要说话,通光大师又抬起头轻轻地咳嗽了起来。 “这……您要是不留些凭据……” 二太太不由大喜。 这种见不得人的事,也不是间间寺庙都肯涉猎的。 通光大师肯出手,那是最好。 却也留了个心眼,“还是等事成了再见银子!” 又保证,“我一向一言九鼎,大师大可放心,决不会过客拆桥!” 就写了两万两银子的欠条, 一式二份,摁了自己的手印。 “就等大师的好消息了。”她说得玄奥。 通光大师就收了欠条并写了八字的短笺,含笑起身,“老衲送夫人几步!” 95、骗捕 进了十一月,纠缠了苏州近半年的军粮风波,似乎终于渐渐地平息了下来。 浙江布政使刘徵从上京到倒台,不过是小半年的时间,抛掉路上行走的两三个月,实则相当于才到京城,皇上就开始部署处置这个地方大员。江南的众位官属渐渐地回过味来,这才明白了大老爷的过人之处:在这一场纷争中,他又是一开始就站到了皇上希望他在的位置。 于是江南三省也没有谁敢和军粮作对,今年的收成总算还不错,各地稻谷收缴归仓、转运上路……都没有遇到什么烦难阻碍。 大老爷却没有因此而空闲下来。 他总督三省,事务本来就繁多,如今又要亲自监理浙江省大小事务,越发是忙得脚不沾地,还要面对形形色色的拉拢,若明若暗的使坏……又是忙得很难进内院。 大太太也没有空闲到哪里去。 大老爷受的这个左柱国的封赏,虽然荣耀,但却没有多少实质性的好处。 只不过是证明了他在皇上心中的地位而已。 随之而来的麻烦,却可以用无穷无尽来形容…… 大皇子似乎并没有因为刘徵的倒台对大老爷生出怨怼,手底下的几个封疆大吏,还是一如既往地热情对大老爷示好。 太子却是想要抓住这个机会,把大老爷拉到自己身边来,更是频频透过许家、秦家的关系拉拢大老爷。 大老爷和大太太都很头痛。 秦家和许家毕竟是亲戚,怎么都不好撕破脸。 但大老爷又俨然是不打算在夺嫡之争中站队……该怎么技巧地回绝两方,又不至于把两方都得罪死了,也就成了大老爷和大太太近期最常议论的话题了。 “你外祖父、三姨家也是无奈。”大太太不免向七娘子倒苦水,“只是谁能想想咱们家的无奈?这要是一有亲近哪边的意思,恐怕皇上就要变脸发作了!” 七娘子也只好陪笑。 不过,进了十一月下旬,大太太到底还是把两家亲戚敷衍了过去,开始专心料理张家和杨家的婚事。 两家虽然亲密,但并不像李家、王家一样,和杨家有职务上的上下属关系,可以先拿过张家少爷的庚帖来让女方合八字。 一应都是走的制式文章,李大人和李太太两人权充大媒,正等着张家预备了六色大礼,就上门来行纳采礼。 三娘子越发是羞得不肯出七里 香了,四姨娘也闭门不出,很少在百芳园里露面,倒叫大太太操办起这些事来格外的有劲。 就连五娘子闹着要到寒山寺去礼佛上香,都难得地被她否决了,“阖府上下都在忙着你三姐的婚事,这时候还去上香,还嫌不够闹腾?” 五娘子就怏怏地来西偏院找七娘子说话。 七娘子好声好气地陪五娘子说着斑斓虎生的几只小猫渐渐地大了,自己檐下的百灵鸟叫得越发清脆,五娘子前儿打的一局双陆精彩…… 五娘子却都回得漫不经心,有一搭没一搭地漫应几声,只顾着出神。 七娘子又哪里不知道她的心事? 到底是女儿家,平时在百芳园里,都要受到重重的拘束。 更不要说外面的事了。 五娘子知道的又有多少? 还比不上七娘子,有个周叔和封家也算是来往过的,上半年就晓得了封锦今年要下场应试的消息。 七娘子却一点都不敢勾起五娘子的心思。 就算知道五娘子来西偏院盘桓另有心事,也要装着不知道。 五娘子过年就十三岁了。 前些年大秦国力衰弱的时候,十三岁的姑娘若是还没有嫁人生子了,就要由官府安排强行配对了。 也就是这些年人口富足起来,婚律的这一条才渐渐的松弛了下去。 以古人的早熟,十三岁的少女,多已有了思春的念头。 要是五娘子一直不知道封锦的消息,多半这丝丝缕缕的恋慕也会随着时间渐渐淡化。 可若她能时不时地从自己这边接收到封家的近况,事儿说不准就闹大了。 以封家的门第,就算封锦中了状元,恐怕都没有资格求取杨家的女儿。 这份旖思,断得是越早越好。 五娘子到底也面嫩,来了几次,见七娘子都是一无所觉的样子,也就渐渐地收起了魂不守舍的姿态。 不过,待到放榜的那一日,到底还是坐立不安,来回踱步,连先生讲的唐诗选注都听不进去了。 才出了家学,就迫不及待地问七娘子。 “晓不晓得今天乡试放榜?” 七娘子心中暗叹。 却也不是没有微微的紧张,也说不清是被五娘子感染,还是出于对封锦的关心。 “晓得。”她面 色平静,“也不知道李家、张家的几位世兄,能不能得中!” 以几家的关系,七娘子关心世兄,也是人之常情。 五娘子眼睛一亮,“就是!我看啊,还是派人到前院找个师爷,把这一科的名录抄回来看看!” 六娘子听得眼珠频转,没有说话。 七娘子无奈,“还是要先禀明了娘再说……我们内院的丫鬟,也不好随意到外院走动。” “你怎么就这么死板!”五娘子不以为然,拍了拍七娘子的肩头,径自和来迎接的谷雨叽里咕噜了起来。 谷雨虽面露难色,迟迟疑疑,但还是应了下来。 五娘子连百芳园都不想进了,直接在正院堂屋和大太太一起吃了午饭。 又嫌大太太老挑她的礼,吃了半碗饭就赌气不吃,进了西偏院,又蹭了七娘子一顿。 吃过午饭,就在当屋满地转了起来,焦急忐忑,溢于言表。 七娘子看在眼底,倒是深深纳罕。 五娘子绝不是几辈子没见过男人的花痴。 许凤佳、权仲白、桂含春……这几个少年,虽说美貌不比封锦,但也都是各擅胜场,决不至于让封锦一人独占鳌头。 可五娘子怎么就这样挂念封锦? 说起来,也就是几年前见了那一面而已…… 七娘子只恨自己问不出口。 这种事,就算大家心知肚明,也不好放到台面上来讲。 她本来有睡午觉的习惯,现在也只好忍住了不睡,干坐在桌边陪五娘子等待。一时就忍不住打起了呵欠。 五娘子也有三分的不好意思,“你睡你睡,我去书房写写字。” 七娘子越性也不睡了,“我和你一道去写,平心静气。” 两姐妹才出了东稍间,就透过门口半挑的棉帘,见着了一抹绿裙子。 五娘子顿时精神大振:谷雨今天就穿了一条淡绿色的半截裙。 就掀帘子出去,站在门口等谷雨进来。 七娘子也只好跟着五娘子出了屋。 苏州的冬天阴冷,才一出屋,就有一阵寒风卷来,七娘子不由一缩脖子。 “谷雨面上怎么有些不对。”五娘子带了几分诧异。 七娘子也看出了谷雨脸上的惊惶神色。 倒不像是来报喜、报忧的 ,像是在哪里被吓了一跳。 “五娘子,七娘子!”她匆匆上了台阶向两个姑娘福身行礼。 “抄到了没有?!”五娘子的声音都尖了。 谷雨就抿唇摇了摇头。 “才到外院,就听说慧庆寺的通光大师来了!”她神色紧张,“虽说老爷公务繁忙,但到底是拨冗见了他一面……听说当场就拍了桌子,叫人去翰林府请二太太立刻来说话。又派人进内院找太太出去——太太午睡呢,刚才我进来的时候才打扮好了上车出去……脸上的样子,很是不好看!” 两个小娘子就交换了一个眼色。 什么事叫大老爷这样生气……又立刻叫二太太说话…… 昏暗阴霾的天空似乎又低矮了一分。 五娘子就勉强振作精神吩咐谷雨,“还不去探听探听消息?” 七娘子也冲白露招手,低声吩咐了几句话。 两个丫鬟就结伴出了西偏院,想办法探听外院的消息。 五娘子眉宇之间已有了深沉之色。 思忖片刻,又吩咐才出茶水房的上元,“你到九哥把事儿和立春说一声!看看九哥是不是睡下了,若没有睡下,就把他也叫过来。” 不管通光大师说了什么,只看大老爷又是立刻催请二太太过府,又是叫大太太马上出去,就知道这里头的事儿决不会小。 说不准就是一场家庭风暴。 九哥身为承嗣子,这时候,当然要随时跟进消息。 七娘子就觉得五娘子其实很像大太太。 不管平时多少任性妄为,到了关键时刻,却总也能镇得住场子。 九哥很快就进了西偏院。 一面走,立春还跟在他身后一面为他围斗篷。 脸上还有未消的枕痕。 “出什么事了?”他一脸的茫然。 五娘子就低声将事儿向九哥复述了一遍。 一边说一边进了堂屋,在梅花桌边落座。 九哥也是双眉上轩,听得十分讶异,“我们家也就是四姨娘有时候去慧庆寺上香,这几年四姨娘很少出门,和慧庆寺就更没有什么往来了吧?” 通光大师上门,说的是什么事呢? 如果事关四姨娘,又与二太太有什么关系? 五娘子也说不出所以然来。 只好在桌边枯坐着等消息。 没过多久,五娘子欠身进了西里间用净房。 立春也早回东偏院坐镇了,屋内止余立夏服侍。 九哥这才给七娘子使眼色,“七姐,这里头到底是什么事儿。” 七娘子就看着九哥轻轻地摇了摇头。 “这里头的事,你还是不知道的为好。” 她的声音很轻。 语调却是意味深长。 九哥顿时面露恍然之色。 顿时凝眸沉吟起来,眼底写满了七娘子都看不懂的弯弯绕绕。 这几年历练下来,九哥也早不是当年那个脸上写满心事的孩童了…… 没过多久,谷雨气喘吁吁地进了堂屋。 “老爷发了极大的火,外偏院里就只有通光大师并太太、二太太在。”谷雨脸上犹有惧色,“只知道太太也极生气!梁妈妈和王妈妈都被叫出去了,还带了几个身强力壮的妈妈……白露还在外头等消息。” 五娘子霍地就站起身,来来回回地踱起了方步。 “到底出了什么事儿……”她脸上写满了困惑与忧心。 “还不清楚……各房都派了人来打探消息。”谷雨长出了一口气,“都是一无所知……” 没多久,白露又回来报信,“四姨娘也去外院了!看起来也是不知所措的样子……一脸的惘然。” 七娘子不由得在心底为四姨娘叫了一声好。 这一等就足足等到了半下午,才等得了大太太、四姨娘的回归。 “四姨娘直接回园子里去了。”谷雨又回来报信,“太太进了堂屋……正在摔东西……梁妈妈和王妈妈都不敢进去呢!” 五娘子就起身要出门,“我去问问!” 九哥和七娘子连忙联手拦住五娘子,“可别触这个霉头!” 只要不是瞎子,恐怕都能看出来,大太太正在气头上。 五娘子这不是上赶着去垫踹窝? 五娘子是急得团团转,“到底怎么了!别是娘又在外头受了气吧!四姨娘那个贱人——” “五姐!”七娘子变了脸色,一声断喝。 五娘子就住了口,却仍是一脸的倔强。 到底是亲生女儿,到了这种时候,也只有她毫不保留地站在大太太这边,心疼着大太太 是不是在外院受了气…… 七娘子心中暗叹。 面上却是冷厉,“大家闺秀,怎好口出恶言!” 五娘子面上闪过一丝倔强,就要开口。 “好了好了。”九哥只好出面打圆场,“外头吵,咱们里头也要吵?还是先探听着消息要紧!” 两个小姑娘这才偃旗息鼓。 快到请安的时点了,正院才来人传话,说是大太太身体欠佳,今日各房就不用请安了。 白露和立春却也各显神通,从梁妈妈与王妈妈那里打探到了小道消息。 “据说是通光大师上门,告诉大老爷,二太太不知道从哪里听说慧庆寺有供奉小鬼,可以厌胜魇镇……”白露一长一短地把事情说给了三姐弟听。 “当场还拿了欠条出来看,和二太太的手印对得是严丝合缝。” “通光大师看了八字倒觉得眼熟,按年月推了推,倒觉得像是我们家的七娘子、八娘子和九哥的生日。他又和寒山寺住持相熟,探问得来,才晓得是九哥的生辰八字。” 寒山寺的住持弘法,是九哥的寄名师父,手里当然有九哥的生辰八字。 “也不敢怠慢,恐怕二太太久等不生效,反而生了别的心思,要坏九哥的性命,就只好壮着胆子上门来向大老爷说明。说是自己就要闭关悟道,只是放不下这件事,禅心一直不够清静。” 七娘子也不由得暗赞通光大师的机智。 “老爷一听就气得差点厥过去,叫了二太太、太太来对质……二太太一句话都说不出,只晓得哭……太太知道了,气得要上去打死二太太。”白露面露惧色。 这一场风波过后,大房和二房之间是肯定要决裂的了。 “还是老爷稳得住,叫王妈妈并梁妈妈带了几个身强力壮的婆子,把二太太锁到翰林府花园里的空屋去了。又留了小库房的药妈妈照应二太太并八娘子,还叫人去山塘书院接三位堂少爷……” “太太气得厥过去几次,一回屋又大发脾气,现在直嚷心口疼,都起不来床了。”白露又悄悄地添了一句,“梁妈妈很怕太太被气出病来……” “那还了得!” 五娘子猛地起身,失声惊叫。 “良医请了没有?”九哥也急声追问。 七娘子深深地出了一口气。 这才上前做关心状,“是啊,这可 不是闹着玩的!” 三姐弟就一边说话,一边出了西偏院,往堂屋去探大太太。 96、解元 大太太已经被气到了床上。 几姐弟进门的时候,立冬正缓缓地为她揉蹭着胸口。 “娘!”五娘子和九哥一边一个就扑了上去。 七娘子却是先踮起脚仔细地相了相大太太的容色。 还好还好,大太太虽然被气得不轻,但还是中气十足,没有真个气出病来。 费尽心机闹了这么大的风波,要是最后把大太太气出病来,七娘子还真觉得有些得不偿失。 她就细声细气地关心,“娘,是不是如鲠在喉?呼吸不畅?” 她早疑心大太太有哮喘的毛病,哮喘病人,情绪一激动就容易喘不上气来。 大太太无力地点了点头。 她只是看了看几个儿女,就又闭上双眼,呼哧呼哧地喘起了粗气。 “还是要请良医吧!”九哥就要起身。 大太太却又着急地摆了摆手。 “别、别闹腾了!”她的话声微弱,伴着嗽喘,“还、还嫌……不够丢人么?” 这短短一句话,是被大太太说得肝肠寸断,每一个音节似乎都拧得出血泪。 几个孩子就都静了下来。 七娘子深深地长出了一口气。 “娘,您就别想太多了。”她上前柔声安慰大太太。 又垂眸接替过了立冬,缓缓地为大太太揉起了心窝。“这事儿,父亲心里自然有数的,也不是咱们内苑女眷可以随意插手的事,您就且放宽心……” 大太太又费力地喘息了几声,才苦笑了起来。 这笑声也像哭。 “倒是怎么都没想到是你二婶!” 话里的伤心也很有几分货真价实。 毕竟是这么多年的妯娌,又是亲生的表妹,眼下闹到这个地步,大太太又怎能不感慨? “您就别想太多了!”五娘子也禁不住数落大太太,“二婶做错了事,又干着您什么?倒是累得您白气坏了身子。” 几姐弟就你一言我一语地接连劝慰起了大太太。 大太太的精神头渐渐地好了起来,渐渐的,也把气喘匀了。 她吃力地半坐起身,让七娘子服侍自己缓缓地喝着立冬端来的药茶。 “还好我们九哥福大命大。” 看着九哥的眼底满是欣慰,“还好我们九哥福 大命大……” 又打发九哥,“你父亲心底怕是也不好受,你也要去外院探探他!” 看来,九哥丝毫犹豫都没有,就进了正院探望大太太,还是让老人家心底多了几分宽慰的。 九哥大为踌躇,“可您——” 大太太不由分说,叫了王妈妈,“你亲身送九哥到外偏院,让他陪老爷说说话。唉……我知道老爷心里也不会好受的!” 王妈妈低眉顺眼地应了是,就把九哥带出了东稍间。 九哥虽然频频回顾,却也听话地跟在了王妈妈身后。 大太太又啜饮了几口温热的药茶,就示意七娘子拿开甜白瓷沉口杯。 “我没事儿。”她勉力一笑,喃喃地安慰两个女儿,“就是一时气急了……” 五娘子就迫不及待地想要探问白日里的事儿,“难道二婶真的——” 七娘子咬了咬唇,倒也没有阻止五娘子的意思。 大太太就又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人证、物证齐全,”她不禁又咬牙切齿起来,“还有什么好说的,你二婶真是个蛇蝎妇人!我是真没想到她居然狠毒到这个地步!居然暗中供养小鬼……多年来,一直私下魇镇我们大房的子嗣!” 五娘子和七娘子都倒抽了一口冷气。 “多年?”七娘子有些疑惑。“不是说,二婶只是有找通光大师施法的意思?” 一个只是意图犯罪,一个却是犯罪多年,这里面的差别自然不小。 大太太连声冷笑。 七娘子到底年小,不懂得人心险恶。 “你大姐早就觉得奇怪了。”她淡淡地提起了远在余杭的初娘子,“这些年来,家里的子嗣竟是没有太平过!不是出这事,就是出那事……还有九哥接二连三的出岔子……” “不是说,是三姨娘——”五娘子就惊讶地问。 大太太眉宇间一片阴霾,“三姨娘都去世多少年了?才去世就经年累月地给她念经超度,她就算怨气再大,也不至于逗留人间这样久吧?” 人就是这样,一旦接受了一种说法,就会为自己找出种种理由反复论证,越想越真…… “多半还是你二婶,听说我们对家中怪事起疑,就找人装神弄鬼把罪名推到三姨娘头上!”大太太是越说越生气,“她一向信奉梅花观的久寿道长,今年年初我们家做法事, 还极力想把久寿撮弄进来,让他进到百芳园里,真是其心可诛!” 当时对魇镇的看法,普遍认为是距离越近越有效用。 有的人甚至会把符咒塞到目标床下,就好像《红楼梦》里,赵姨娘在凤姐和宝玉床上动的手脚。 《金玉儿女传》里也有类似的情节。 大太太俨然是自己想象出了一个全须全尾的故事,连□带转折,一并起因都设想好了。 就连二太太简简单单的献殷勤,都被安上了这样的动机。 七娘子自然不会为二太太辩解。 “怎么会!”她是一脸的惊讶和后怕。 “还好当时想着园子里的僧道够多了,不差梅花观一个。”大太太语调森冷,“就回绝了她,没多久,我就发了痘子——这小鬼可真的是睚眦必报啊!” 连发痘疹的事都编进去了。 七娘子双目圆瞪,“世上竟也有这样的人!” 又忙安慰大太太,“还好娘福大命大……” 五娘子也一脸的不可置信,“平时只觉得二婶为人很没意思,没想到,没想到……真没想到……” 大太太就和五娘子、七娘子唏嘘了一番。 “真是好心当了驴肝肺,对她的一片心意,都被狗吃了!” 大太太是接连感慨,“咱们家这些年的不顺,也终于是找到了来由。” 七娘子一下就懂得了大太太的心理活动。 人就是这样,有时候与其相信自己的厄运来自于命运,倒更宁愿相信是有人在后头算计。 毕竟运气这样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并不像敌人,是无法被打倒的…… 她就附和大太太,“以后咱们家也就越来越好了……” 大太太慢慢地就有了些精神,又叫了想吃些点心。 这一回就让五娘子喂她喝粥。 五娘子很少服侍人,笨手笨脚,不是调羹嗑了大太太的牙,就是把粥米洒落到褥子上。 连她自己都有点不好意思,连声道歉。 大太太一开始还忍耐着没有数落五娘子,待五娘子又嗑了她的牙一下,到底忍不住要开口。 七娘子连忙出言缓颊,“五姐今天也累着了!还没睡午觉……” 时辰到底也已经晚了。 大太太容色大缓,反而催 五娘子,“你去睡吧,让你七妹服侍就行了。” “我学学就会了!”五娘子却很坚持。 已渐渐长开的娇艳容颜上,浮现出了淡淡的坚持。 大太太也就望着五娘子笑了笑。 “好,好。”她看似无奈地应和。 七娘子慢慢地转开了眼。 到底是亲生母女,个中情分,的确与众不同。 第二日早上,几个堂少爷联袂进了总督府。 大老爷把他们招进外偏院说了一个时辰的话,又吩咐张总管妥妥当当地把几个少爷送回山塘书院老实读书。 据说达哥和弘哥是流着泪上车的。 敏哥脸上却带了深深的失望与悲痛。 外院的事,七娘子当然也只是听人讲述。 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各房都派了丫鬟出来打探消息,可大老爷和大太太第二天起,却都是如常行事,连大太太都没有露出一星半点的不对。 一大早起来就又开了堂屋的门,让众儿女进来请安,歇过午觉起来,继续处理家中的大小事务。 就好像外院的事是一场梦一样,梦醒了,大太太还是那个安安闲闲的贵妇,大老爷也还是那个忙得不可开交的中流砥柱,姨娘们还是姨娘,小姐们还是小姐。只有二太太已经不是二太太,而是阶下囚了。 却自然是外松内紧。 七娘子没有去上学,一直在大太太身边侍奉。 要不是就快过年了,大太太还想叫初娘子回一次娘家。 “这几封信都不大好写。”她凝眉叮嘱七娘子,“尤其是给秦家大舅写的这封信……最好是把事儿解释得清楚一些。” 七娘子不免有些不解。 她一向是不大熟悉大太太娘家那一块的人事。 大太太只好稍微解释。 “你大舅毕竟是二婶的亲表哥。”她眉宇间有淡淡的阴霾,“和我呢,又隔了母……” 七娘子恍然大悟。 人心就是这样,连亲兄弟都有互相算计的时候,不要说隔了母的兄妹了。 事情要是解释得不清楚,恐怕秦大舅会误会是大太太找了缘由要和二太太翻脸,栽赃嫁祸,借题发挥……毕竟鬼神这事,是最说不清的。 她就一边听着大太太断断续续的口述,一边在信纸上奋笔疾书。 “……慧庆寺方丈通光上门告诉原委,并拿出欠条、手印为证……王氏闪烁其词,却无法辨认。”大太太絮絮叨叨地把前因后果都叙述了一遍,又加了一句,“……事情已至如此,恐怕无法挽回,分家一事,势在必行……” 七娘子的笔锋不由就是一顿。 终于说到分家上了。 世家大族,人口繁衍得快,分家并不稀奇。 说起来,小四房的财产早在二老爷娶亲的时候就已经做过分割了。 不过这些年来,兄弟俩是分产不分家,对外还是一房的兄弟,连子女的排行都在一块。 如今二太太做下了这样伤风败俗的丑事,两房是怎么都要分家的了。 这也是最温和的处理办法。 否则,不论怎么做都要掀起一场腥风血雨,把二太太的性命葬送在内。 “已是严加看管王氏。”大太太又思忖着添了几句话,“两房分家后,王氏想必会随着二弟上京,大哥如有疑虑,即可当面询问王氏……” 看来秦家大舅和王家的关系还真的很紧密。 大太太又就着七娘子的手,看了看信纸上娟秀的字迹。 “我们家小七的字比三娘子不差。”她没有吝惜夸奖。 七娘子抿了抿唇,只是笑,不说话。 “不过。”大太太却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你晓得不晓得,张家来说三娘子的,不是庶出的三少爷,而是嫡出的二少爷?” “什么?”七娘子一脸的惊讶。 又有些惶恐。 就要起身辩解。 毕竟,当时她转达四姨娘意思的时候,四姨娘求的是三少爷。一下又变成了二少爷……闹不好,大太太恐怕要生出误会了。 大太太和颜悦色地摆了摆手。 “听老爷说,当时原本也是想以三少爷来求配的。李太太去问,也是问的三少爷。”她笑着摸了摸七娘子的头,“不过,是咱们家得了左柱国的勋官后,张家觉得门第有些不相配,就换了以嫡子来求。正好二少爷这一科下场,想来功名也是十拿九稳的事……你父亲已是做主应下了。” 大老爷只要不是傻的,当然不会介意张家提高求配层次。 七娘子就凝眉思索起来。 大太太又叹了一口气。 “这是前几天的事了 ,要不然,我还真想借着这件事搞一搞四房!” 七娘子不禁吓了一跳,就要说话。 “我知道,我知道。”大太太拍了拍七娘子,“还是和二房分家,才是大事。你娘晓得轻重的!” 是啊,现在的头等大事,毕竟是和二房分家。 该怎么体体面面地把家分了,又不把家丑外扬,才是眼下的最大课题。 七娘子就难得地露出了一丝小女儿的娇态,“娘什么都知道,小七以后就不说话了,只管写字!” 大太太被逗得呵呵笑。 自从二太太又坐实了一次养小鬼魇镇的罪名,她对七娘子、九哥的最后一丝猜疑,好像也随之而去了。 “还要给你三姨写,给你二舅写,你父亲也在写给二叔的信……到时候一总送到京城分别投递。”她就仔仔细细地算给七娘子听,“刚好快过年了,一开春立刻派人到族里为二房新登出一册来。以后他们家的事,就再也烦不了我们家了!” 七娘子埋头写了一天的字,掌灯时分,才回了西偏院。 立夏顿时就迎了上来。 为七娘子宽去了缂丝莲荷银线斗篷。 “榜已是发出来了。”一边为七娘子宽衣,一边说,“李家的大少爷和三少爷、四少爷都中了举,还有张家的二少爷,也低低地中了,不过解元呢,却是当年的银花案首封锦……” 97、自尽 府里很快就平静了下来。 就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大老爷、大太太对山塘书院的三个侄子,还要比以往更关心。 二房的吕妈妈也经常代二太太过府请安。 除了小库房的药妈妈请了长假之外,杨家没有一点不对劲的地方。 甚至还以四姨娘还愿的名义,给慧庆寺送粮送油,大老爷还做主为慧庆寺多划了十顷僧田。 僧田是不用缴税的,江南这一带佛风旺盛,官府一向看得很紧,慧庆寺一次能添十顷田地,已经算是难得地大手笔。 亲近的几户人家,也好像不知道杨家的这场风波一样。 张家果然托了李太太上门转达:由于二郎已经中举,可以成家,不论从出身还是序齿上,张家都觉得三郎还不够资格说亲。因此,这结亲的人选就换成了二郎。 虽说临阵换人,多少是有失礼仪,但毕竟是从庶子换到嫡子,大老爷又已经先一步答应了下来,大太太也只好点了头。 连委屈都顾不得委屈了,进了腊月,又有无数的事要忙,今年还要办和张家的亲事,大太太是忙得脚不沾地,连四姨娘都没法躲懒,已经开始为三娘子的嫁妆用心了。 三娘子连着几日都不好意思见人,四娘子更是直接称病,又是进了腊月,家学停课,五娘子、六娘子与七娘子也就成日里聚在一起玩耍——大太太这时候倒不要五娘子在一边了,她嫌乱。 虽说府里看似风平浪静,但几个小姑娘凑在一起,又怎么可能不议论大人们私底下的动作。 “听说小厨房几个碎嘴的婆子都被赏了哑药,直接拖到庄上做活……” 五娘子时常煞有介事地传播小道消息。 古代文盲率高,粗使婆子,多半是不认得几个大字的,灌了哑药,以后就只有靠手语和他人交流了。 想要传播主人家的秘事,靠一双手可不够。 大太太这是在杀鸡儆猴。 “都是在传话的时候,被曹嫂子拿了个正着。”五娘子就绘声绘色地描述。“当场就回了太太,没有半天,滚烫的药一灌……” “母亲也算是心慈的了。” 就连最心软的六娘子,都是一脸的习以为常。“若是摊在别人家里,现场就能打死……完了报个暴病,一家人远远地卖到天南海北去,神不知鬼不觉……” 大户人家,一年出上十多条人命,外头也是一点都看不出来的。 七娘子眉宇间蒙上了淡淡的阴霾。 “这些事说着怪怕人的!”她勉强一笑,转了话题,“张家预备什么时候正式上门提亲?” “怕也就是这几天了。”说到张家,五娘子倒高兴起来,大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线。“据说他家的二少爷资质不大好,这一次下场只是权且一试,不想倒是挂了个榜尾,也算是走运了。” 七娘子还没有说话,六娘子就笑话五娘子,“该不会是我们家五姐着急出嫁了吧?三姐说了门好亲,你高兴什么!” “我……我是高兴李家的几个世兄也中了!”五娘子就有些惊慌起来。 六娘子本来只是随口打趣,五娘子这样着急地辩解,倒露出了马脚。 七娘子眼神一闪。 封锦中解元的事,被通光大师横插一杠子,到现在都还没有引起大太太的注意。 五娘子这样高兴,只怕十分里有九分是为了自己的偶像吧? 万一在大太太跟前说走了嘴,转眼那又是一场风暴。 “好了,”她就笑着打圆场,“又不是咱们的亲戚,年纪也都大了,就别说外男的事了。” “假道学。”五娘子第一个不高兴。 “小冬烘!”六娘子也跟着起哄。 七娘子扮了个鬼脸,“现放着许家表哥在边境喊打喊杀的,谁有心思挂念别家的世兄?” 这话却是七分假三分真。 这一仗也已经打了一年了,在平国公的指挥下,这一仗已是渐渐地露出了胜机。北戎就渐渐地只能勉强支撑,有了颓势。 在这样的情况下,许凤佳也不至于遇到什么太大的危险吧。 五娘子却是立刻就被分了心。 “也是!”她就惦记起了许凤佳。“不晓得表哥是已经回了京城,还是在西北!” 古代消息传递不便,有时候甚至能滞后数年之久,自从桂含春开拔,几个小娘子就再也没得到过许凤佳的信息。 七娘子也不禁面露沉吟。 六娘子左看看右看看,也颇有些颖悟之色。 一时也是凝眉不语,片刻,才缓缓地长出了一口气。 竟是大有忧思的样子。 七娘子倒觉得怪,“怎么,六姐又有什么 心思了?” 六娘子就笑,“我想,今年怕是去不成香雪海了,这样算起来,就有一整年没出过门啦!” 古代贵族少女生活的枯燥,可见一斑。 五娘子也被勾引得惦记起了香雪海的梅花,“眼下白梅应该也都开了吧?” 几个小姑娘长吁短叹,你一言我一语,说起了在香雪海度过的几个假期。 不免就说起了年年也到香雪海小住的李家。 “李太太今年就没有去光福。”五娘子多少带了几分不屑,“说是家里事多……” 大太太去光福小住的时候,就不见李家事多了。 七娘子倒觉得李太太未必是虚言相欺。 “李家的大郎、三郎和四郎都中了举人,一门三举子,是难得的荣耀,听说有两个已经是说过亲的,现在要成婚,还有四郎没有说亲的,也很该说媒了……李太太肯定是忙得脚不沾地的。” 即使是庶子,中举之后也不会当寻常庶子看待,更何况还有嫡子的婚事,仅凭李家当家的翠姨娘,是应付不了这种大场面的。 更何况李太太还要为张杨两家的婚事做大媒。 “连李世伯都忙。”五娘子抿着嘴笑,“现在浙江省布政使的位置还空着呢,父亲又哪里有空管省里的那些事?还不都压到了李世伯身上,现在苏州人都叫李世伯‘小总督’。” 这几年朝中多事,大老爷又在这个位置上,从天亮忙到天黑,那是常事。外院的师爷幕僚也是越来越多,这都还是心腹,不是心腹的那些,都在总督衙门里居住。 几个小姑娘东拉西扯,五娘子又张罗着切些莲藕来清清口。 寒冬腊月而能吃到新鲜的莲藕,也只有杨家这样的豪门能办到了。 谷雨才出去没多久,白露就笑嘻嘻地进了屋子。 “五娘子,六娘子。”她礼数周全。 五娘子同六娘子都笑着点头招呼,“白露姐。” 这一年来,白露倒像是回到了主屋似的,连小姐们都要给三分面子。 这就叫水涨船高…… 白露就一边笑着和屋里的几个丫鬟点头打招呼,一边给七娘子使眼色。 七娘子会意,“你来得正好,跟我进净房吧。” 就把白露带到了净房里。 一边掸着身上的灰,一边听白露在耳边说 话。 “梁妈妈刚才来了一趟,说是二太太昨儿晚上想要悬梁……” 白露的声音低低的。 七娘子不禁一个机灵。 “噢?” “倒是及时被药妈妈发觉了……不过,听说吕妈妈这段时间也不安份得很……二太太的饮食又还是他们自己人在照管,”白露的声音轻得好像一阵风。“药妈妈托梁妈妈问您的意思,说是就看您打算怎么办了……” “我?”七娘子不禁有些吃惊。 药妈妈一向在小库房办事,很少到正院来,与西偏院也谈不上有什么交情。 白露就只是含蓄的笑,“以后,您身边的人会越来越多……” 七娘子也明白了过来。 大宅院的管事妈妈,谁不是看风头火势行事。 连梁妈妈、王妈妈都和自己这样亲善,药妈妈从前是找不到机会向自己卖好,现在机会一到,也就上门来了。 二太太和七娘子、九哥之间的利益冲突,是谁都能看懂的。 如今,她一心寻死……就看七娘子想不想成全她了。 二太太烦躁地翻了个身,面冲向了黑洞洞的床栏。 这是她陪嫁来的酸枝木黑漆螺钿大床,这一张床就是个小小的天地,床头围栏一拢,吃喝拉撒,都不用离床半步。 当时又哪里能想得到,有一天自己会被囚禁在这张床上? 自从昨晚想要上吊,被药妈妈发觉,床头围栏上就多了一把锁。 虽不结实,但要扯开,也会有动静…… 大房这是铁了心要和二房翻脸了! 如果自己在药妈妈的监控下去世……死人,就死无对证了。 二老爷也就有了和大房谈判的筹码。 几个儿子也就不会全受自己的牵连,被大房疏远。 没准三年五年,时来运转,就又有了转机,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有一天她的敏哥,也能够高高在上地俯视着大房的女儿们…… 要不是想到这一点,她又怎么有勇气上吊? 想到那一瞬间的失重与窒息,二太太就是一阵的后怕。 不由自主,摸了摸脖子,细细地发起抖来。 “怎么会……怎么会沦落到今天这一步?”她不禁低声自问。 现在回首前程 ,往事就好似掩映在一层薄薄的烟雾后头,就算她再想看,也都看不清了…… 四姨娘那个贱人,为什么要出卖她? 又是怎么轻轻巧巧地就把庶出的三郎调包成了嫡出的二郎? 秦秀菲难道是死人?心心念念的打压四姨娘打压四姨娘,反倒打压出了天大的笑话! 她不禁不寒而栗。 从大老爷来人请她立刻过府的那一刻开始,发生的一切就像是一个醒不来的噩梦。 就因为一个误会,她就从云端忽然跌进了最肮脏的泥潭里? 不,这绝不是误会! 四姨娘说话的风格,自己又哪里不熟悉。 一向是遮遮掩掩,云山雾罩。 当时她说,“我有什么心事,就到慧庆寺去悄悄地点几盏灯发个誓愿,求几包安神的药……是再没有不灵验的。当年三姨娘就是因为不尊重神佛,才得了报应。” “既然二太太这样爱重我,少不得我就替二太太到慧庆寺走一遭……” 没想到又在大太太跟前碰了钉子,没办法亲自去慧庆寺为自己操办。 以大太太和四姨娘水火不容的程度,又怎么可能串通好了做戏骗她? 但这难道就真的只是巧合? 又想到了四姨娘当时的说话。 “就算是我们家现在不那么得意,还有官司缠身,但张家的少爷,我是看都不会看一眼的,没有功名在身,不过就是白衣!哪怕是张家的嫡长子来求,我都不舍得把三娘子给他!” 所以她才会相信,张家的亲事,让四姨娘和她有了再度联手的机会…… 否则为什么这亲事的消息没有传出来之前,四姨娘装傻充愣,只做听不懂自己的暗示。 消息一传出来,四姨娘就态度大改? 除非……四姨娘一开始就在骗她? 可,这……四姨娘又怎么知道自己会来找她? 第一,她何必这样和自己作对,第二,张家的亲事是要过杨海东和秦秀菲的,他们两个不点头,也根本没法操办。 四姨娘就为了讹她,特地找了杨海东和秦秀菲求情,要把三娘子说到张家? 说不通。 会处心积虑对付自己的,也只有自己真正的敌人。 二太太眼前就又浮现出了七娘子和九哥的面容。 这对长相俊秀的双生姐弟,都有一双让人看不透的眼! 七娘子今年才十岁,她有那么大的本事算计自己,让自己连死都死得糊涂吗? 二太太就咬住下唇,强迫自己静下心来,仔细地推敲着这几年来两房的大事。 本来事情就渐渐出现了转机…… 秦秀菲对浣纱坞前的事耿耿于怀,生怕养出了一个狼子野心难以驾驭的庶子,自己借着这点机会,做了无数的功夫,才做得她稍微松口,有了看看几个侄子的心思。 没想到这时候就出了浣纱坞流产的事,又闹上了三姨娘作祟的风波。 秦秀菲本来松动的一点点心思又不知道去了哪里……对杨善久好像对几辈子没见的亲爹,恨不得去舔他的腚! 接着就是族里的二哥来苏州,秦秀菲发痘子,自己也正巧运气不好,连着腹泻,只能派吕妈妈过去献殷勤。 痘疹一好,秦秀菲的脸色就变了,不但提拔了杨善久和杨棋进她名下,还对自己若有若无地冷淡了起来。 这些事都是小孩子能算计出来的? 能算计得到秦秀菲得了痘疹? 不,不可能。 二太太就又陷入了迷惘之中。 既然派往西北的管家铩羽而归,她只好在大房内部寻找盟友,四姨娘对她的提议一开始也很冷淡,是后来出了张家的事,才热乎起来。 怎么看,这里面都没有一丝一毫可以做手脚的地方…… 二太太越想越冤,越想越气,越想就越纳闷。 她不过是向通光大师略露一点厌胜的心思,就算通光大师是食古不化之辈出来揭发,也还有个未遂! 凭什么就直接把府里这些年来的不顺全栽赃到她身上? 凭什么就认定她已是供奉了多年的小鬼? 秦秀菲的这些念头到底是哪来的? 她总不会傻到听信杨棋的挑拨吧? 就好像自己也不会傻到直接说杨棋和杨善久的坏话一样…… 床内渐渐地昏暗了下来。 天色又黑了。 二太太忽然就有了深深的恐惧。 大房该不会想把自己一直关在床上,直到老爷回来吧? 她已经受够了这又憋屈又气闷的日子了! 她就直起身来, 要摇晃床栏。 手都伸到了床边,又硬生生地止住了。 她是书香世家出身的小姐,就算是死,都要死得干脆利落! 二太太就只好咬着牙又躺了下来。 天色果然渐渐地黑了。 屋内连个灯火都没有。 黑暗就从四面八方向二太太挤压过来,让她渐渐地喘不上气,有了流泪的冲动。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有一点橙光慢悠悠地近了堂屋的窗户。 就有一缕光漏进了床里。 二太太一个轱辘,翻身坐了起来。 虽然羞于承认,但她的确已经很饿了。 沉重的脚步声,伴着开门的吱呀、开锁的叮当乱响,渐渐来到了床前。 又是一阵清脆的开锁声。 床门被拉了开来。 一张平庸死板的脸出现在二太太眼前,大半张脸都藏在了阴影中。 药妈妈。 98、扬眉 “话已经是带到了。” 第二天早上,白露服侍七娘子起身的时候,就轻声细语地对七娘子交代。 “据说她听了以后,倒也不哭不闹,只是沉吟着没有说话……” 七娘子也并不讶异。 二太太其实是个很难得的聪明人。 只要能够想明白这里头的利害得失,她就不会作出傻事的。 毕竟,只看她为了三个儿子的前途,能够承受得住和丈夫的多年分离,一直守在苏州做功夫,就很容易猜到,在二太太心底,究竟什么最重要…… “你就告诉二婶。”她是这样吩咐白露的,“就说,父亲母亲能把二叔拉扯到今天这个地步,也就能够翻手毁掉二叔的仕途。她要是想把事情逼到这一步,大可寻死觅活的,我们也不会拦着。只是本来还指望将来要几个堂哥多帮衬我们九哥一些,她要自己毁了这一切,那就谁也帮不了她了。” 只要二太太能琢磨出这话里头的意味,恐怕就再也不会闹事了吧。 在古代,个人英雄一向难成大器,任何一个高官背后,都有自己的宗族势力。 二房和大房的关系虽然已经急剧恶化,但在族里毕竟还是一宗,怎么样,都不会闹得太难看的。 大老爷与大太太的低调行事,不也正证明了这一点? 只要二太太老老实实地,不闹幺蛾子,将来两房分家后,顶多来往得少一些,甚至大老爷还会把二老爷当作京中的耳目。也就是在银钱上不会再像往年那么大方罢了。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等到九哥和敏哥上位后,九哥势单力孤,在族里、朝中,都是需要帮手的。 到时候,说不定二房又能和大房渐渐靠拢,二房还是能借到大房的势。 倒是二太太如果因为这事自尽,事情就要复杂得多了。 万一二老爷不识相,让事情闹大,大老爷丢了颜面之余,一怒之下,让二老爷丢官也不是什么难事。 而出了这样的丑事,说起来族里是可以开宗谱,把二房一脉除名的…… 到时候亲人变仇人,二房的富贵还能不能保得住,都是个问题了。 “本来还以为……”白露多少有些不好意思,“二太太终于想起了脸面两个字,想要自我了断,给二房、给几个少爷保全颜面……” “这事儿闹出来,二房早已是无颜面可言了。”七娘 子眼神悠远,“倒是如果二婶自尽,死无对证,说不准二叔还会把事儿嚷开,让两家颜面尽失。” “是。”白露就笑,“只是二太太要是能看透这一点,也就不是二太太啦!” “不过,想必二婶也认清了这一点:现在,她是鱼肉,我为刀俎。”七娘子披上了天青挑绣云纹的鹤氅,又笑了笑,“我想怎么对付她,就怎么对付她,想把她踩到泥里,就把她踩到泥里……死?也得看我乐意不乐意。” 深宅大院的斗争就是这样,一步天堂,一步地狱。 二太太落到今天这个下场,也都算咎由自取。 白露就笑着端了热茶上来,“天气冷,您好歹先喝一口再去请安,免得又感了风寒,太太就要怪我们服侍得不经心了。” 七娘子也就莞尔一笑,把心事收起,就着白露的手含了一口滚烫的参茶。 这才掀帘子出屋,给大太太请安。 “早起用参茶,倒的确是有效验的。”一路上和白露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今年冬天就不那么怕冷了。” 往年,七娘子每到冬季就是手脚冰冷,总不愿意出屋走动。 白露就笑,“也是今年送的党参好,这药的好坏,是一喝就喝出来的。” 自从七娘子被提拔成嫡女,西偏院的吃穿用度,就眼见着更精致了起来。 “一步一步,会越来越好。”七娘子轻声说。“到了西偏院,我们就要把日子过起来,一步一步,会越来越好。” 一下就想到了才进西偏院的那天晚上,二娘子送了六两银子,自己找出九姨娘留下的钱匣子,珍而重之地把这六两银子放进去的情景。 七娘子望着苍灰色的天空,唇角渐渐上扬,露出了一朵难得的灿笑。 七娘子今日到得早,大太太才起身洗漱,连大老爷都没有从外院进来。 “娘。”七娘子未语先笑,顺手就绞了手巾,代立冬递到了大太太手上。 又为大太太预备柳枝、牙粉,“今儿倒是来早了,赶了这个讨好的巧宗儿。” 大太太被七娘子逗得合不拢嘴,“哪有你这么会说话的!” 又问七娘子,“功课预备好了?可别又被黄先生留堂。” 七娘子在绣花上一直漫不经心,一个月总有几次要被黄先生留堂补功课。 七娘子不依,“娘笑话小七。” 两母女就亲亲热热地在东稍间里说话,七娘子相机服侍大太太穿衣匀面,她手脚利落,又服侍大太太惯了,大太太自然受用。 没多久,九哥也到了。 “娘!”他一边笑,一边进了东稍间,“昨儿您送来的莲藕,我吃着倒比夏天吃着都要香。” “冬天里吃,自然滋味更足,本来五分的滋味,都要吃出十分来了。”大太太又被九哥逗得笑开怀,“功课都做了没有?” “做了。”九哥眨巴着眼,“父亲前儿还说,叫我过了年就到张先生那里去读书呢,家学里的张先生这一科中了举,要回去读书预备春闱,就不教了。” “噢噢。”大太太很高兴,“到张先生那里去也好。” 现在张、杨两家眼见就要有货真价实的亲戚关系,张先生对九哥的教育肯定是很上心的。 又好奇地问九哥,“这一科的解元是谁呀?” 七娘子唰的一下,就出了一脊背的冷汗。 乡试解元,虽然还不能说稳稳踏上官道,但总要比寻常举子更有知名度。 也不知道封锦的这个解元,到底是不是大老爷亲自操作出来的。如果是,大老爷又有什么目的…… 七娘子却是一听这消息,就觉得心底有隐隐的不安。 如果只是第二名、第三名,倒都还好了。 否则,大太太也是迟早会知道的……以封锦银花案首的名头,能拖到今日,都算是很有运气的了。 九哥果然就愣住了。 嗫嚅了片刻,就要说话。 屋外却传来了六娘子与五娘子说话的声音。 “五姐的这件鹤氅真好看。”六娘子的赞美还是那么真诚。 还有大姨娘的轻笑声,“五娘子出落得越发明艳了!” 百芳园里的大部队来请安了。 大太太也就忘了之前的话头,带着七娘子并九哥出了东稍间。 “给母亲请安。” “见过太太。” “六姐早……” 一时间,屋内的问候声此起彼伏。 众人脸上都带了温煦的笑意。 这才是世家大族的做派。 没多久,大老爷和三娘子、四娘子前后脚也进了屋。 难免又是一番行礼寒暄。 大老爷心情不错,笑着向大太太说,“二弟传了信,说是要回来过年,已经上路了。恐怕进了腊月十八,就能到家。” 大太太也笑,“好,那今年过年人就齐全了。” 两夫妻就好像在拉一件最简单的家常。 几个女儿们却都听得一愣一愣的。 二老爷回来,肯定不止是回来过年这么简单。 五娘子和六娘子都给七娘子使眼色。 三娘子和四娘子就交头接耳,轻声议论了起来。 就连九哥都是面有沉吟之色。 大老爷却像是并没有把二老爷回乡的事放在心上,环顾了一圈,笑微微地问大太太,“张家定了明年元月二十九上门提亲,你晓得不晓得?” 三娘子顿时就起身回避进了西次间。 “嗯,李太太已经传过话来了。”大太太面色如常。 私底下,大太太虽然对三娘子的婚事也有所埋怨,但七娘子安慰了几句,也就看开了:以杨家今时今日的地位,就算三娘子说给张家二少爷,一样算是低嫁。而能和张家结上一门亲,九哥将来在朝堂里无形就多了几分助力。 正因为如此,大太太对三娘子的婚事,虽不说是尽心尽力,却也没有特别怠慢。 “倒是还说,想要明年夏天就办婚事。”大老爷就提起了三娘子的婚期,“他们家二郎今年也二十多岁了,张太太是心急着抱孙子。” 话题进展到这里,女儿们也就不适合再呆下去了。 三个小女孩就在五娘子的带领下,出了堂屋,索性一道在西偏院用早饭。 “张太太何止是心急着抱孙子。”一进西偏院堂屋,五娘子就大放厥词,“恐怕是心急着要三姐过门,压一压大媳妇的气焰吧……自从嫡孙出生,现在据说是闹得越发不像话了。” “家家都有难念的经!”六娘子不以为然,“就说咱们家吧,也不晓得二叔要是回来了,又要闹腾出什么事——可别连个年都过不好了,那才真惹人笑话!” 提到正日夜兼程往苏州赶路的二老爷,五娘子和七娘子都沉默了下来。 七娘子若有所思,“我是没有见过二叔的……” 五娘子就撇了撇嘴,“那你就擦亮了眼睛等着瞧吧,二叔这一回家,不演一场大戏,是不会罢休的!” 七娘子出生没有多久,二老爷就考上 进士,离开了苏州。 对这个素未谋面的二叔,七娘子也不禁有几分期待。 别看眼下大老爷、大太太一脸的轻描淡写,好像二太太不过是个顽皮的小姑娘,犯了个小小的错。 实则二太太的这一步失策,却是已经正面把两家推向了决裂的边缘。 能不能力挽狂澜,就看二老爷会怎么处置了。 到了半下午,立冬进了西偏院。 七娘子已经进了百芳园,与五娘子、六娘子玩耍去了,立冬倒是扑了个空。 “是太太有什么吩咐?”白露倒是上心,又让立冬坐,“若是急事,我这就派人上园子里把七娘子叫回来。” 立冬就笑,“没有什么!不过是来看看你罢了。” 两个丫鬟虽然现在分属不同的主子,但当年也是一起在大太太屋里服侍出来的,自有她们的情谊在。 白露眼神一闪:立冬为人一向谨慎,该她当值的时候,一向很少离开正院。 “那咱们就到西厢房好好地说话。”她笑嘻嘻地拉着立冬进了西厢房。 七娘子东西少,西厢房左右两间是立夏和白露的住处,一溜倒座南房里就住了几个小丫鬟,两个妈妈并粗使婆子,平时是回自个家里休息的。 立冬不免羡慕,“也就是偏院才有这么大的地儿……我们正院的那一溜耳房,人都要塞满了。” 大太太事儿多,手底下的人也多,正院又只有那么大的地儿,几个管事丫鬟住的还不如两个偏院里的小丫鬟。 白露就只是笑,“咱们要不要比一比手里的油水?” 都是正院当过差的,哪里不晓得这里头的猫腻。 在正院做活,等闲不等闲,每天不是赏钱,就是分来的门敬,一个月多的时候,四五两银子是跑不掉的,少了,也有二三两银子的外快。 到了西偏院,尽管七娘子不小气,但平时也手紧,有时候除了月例,竟是少有外快入袋,这一年下来,也差了小一百两银子。 立冬脸上就现出了些许苦涩,“从前做小丫鬟的时候,不晓得姐姐们的烦难,现在当了大丫鬟,才知道那地儿虽好,也不是人人都能站得住的……” 白露一挑眉。 这几年来,正院的梁妈妈和王妈妈,与东西偏院走动得很勤快。 倒是立冬这个首席大丫鬟一向谨慎,很少透出 消息。 说起来,这贴身丫鬟知道的,有时候倒要比管事妈妈更多…… “有什么事,你就只管找我,再不然,立春也就在几步路远的东偏院。”她就亲亲热热地挽着立冬的手臂,在桌边坐了下来。“是你家里人又进来要钱了?” 立冬家境也不大好。 立冬就红了眼眶,“竟是想把我许配给大厨房李妈妈的傻儿子!” 白露恍然大悟。 很快就又要到丫鬟配人的年份了。 厨房一向油水丰厚,管着大厨房的李妈妈,十多年来也积攒了一份丰厚的家事,只可惜膝下只得了一个傻儿子,到现在也只会说几句简单的话,连娘都不晓得叫。 立冬的父母这是要把女儿往绝境里逼啊。 偏巧,大厨房李妈妈又是大太太的心腹…… 除非有七娘子这样的红人为立冬说话,否则,恐怕立冬都是很难摆脱嫁进李家的命运了。 她自然而然地露出了几分同情。 “姑娘是一定会为你出头的!”她细细地安慰起立冬。 待到七娘子回来,已经是天擦黑的晚饭时分了。 白露就一五一十地把立冬的请求转告给了七娘子。 七娘子听得也很用心。 “立冬还说。”白露又仔仔细细地复述立冬的话,“今儿上午,老爷和太太商量完了三娘子的婚事,又进了东稍间,老爷就提起了今科解元的事。据说,封公子是九姨娘的亲戚,也是来拜见老爷的时候,偶然提起,才知道彼此有这样的关系……老爷想着,这一向,我们九哥身边也没有什么兄弟姐妹。将来在朝堂里,难免少人帮衬,倒不如给九姨娘一个名分,这样,封公子就也算是我们家的亲戚了,将来也就多了个为九哥说话的人。” 七娘子的动作不由一顿。 难怪立冬敢过来求她。 身为大太太的贴身丫鬟,有谁比她更清楚大太太的私密? “太太听了就很生气,说:我们秦家难道是死人么?就差一个封家公子?还说,老爷会不会是早知道了封家公子的事,只是一直不肯告诉她。”白露也不由长出了一口气,“老爷一开始还好声好气地解释,后来,也不耐烦起来,问太太:九哥的生母是不是九姨娘,太太不肯抬举九姨娘,是不是不贤……还说,什么表哥,都比不上生母封家这边的人,受过我们杨家的恩惠,将 来自然会全心全意地照应九哥。封公子人品好,又有才干,长得也好,将来只要受到一点提拔,自然会一飞冲天,我们杨家为什么要把这样的帮手拒之于门外?” “太太就不说话了,半天才答应下来,老爷又安慰太太,说九哥很懂事,不会忘记太太的养恩的,但太太也要成全九哥的孝顺,不能让他忘记生恩,免得将来遭人诟病。而且,太太现在这样喜欢七娘子,也要想想是谁教出了她这么可人疼的性子……太太就没话说了,总算是答应了今年腊月开祠堂的时候抬举九姨娘……老爷一走,太太就摔了好几件盘碗,气哼哼地睡下了……连梁妈妈和王妈妈要进来请安,都被回了。” 白露就收住了口,有些忐忑地看了看七娘子的脸色。 “立冬还说,咱们这几天还是少去正院为好,虽然太太已经答应了下来,但这几天肯定是烦心得很,咱们难免就垫了踹窝……” 99、抬房 七娘子第二天早上见了大太太,难免就有些忐忑。 大太太却是面色自若,非但没有露出异状,还格外亲切地问七娘子,“腊月里要给九姨娘抬房,按例,是要给她在祠堂里添一尊牌位的,不过,九姨娘的生辰年月,家里是没有多少人知道的,你这个做女儿的,可晓得她是哪年哪月出生的?” 到底消息出来才不过一个晚上,知道的人怕也不多,众人脸上都带了惊容。 七娘子也货真价实地吃了一惊。 以大太太的心胸,怎么会这样轻易就接受了给九姨娘抬房的事? 这所谓的抬房,就是以生育独子的功劳,为九姨娘请封九品诰命,追赠一个诰命夫人的头衔。 从此以后,杨家大房的这些子女在祭拜祖先时,就要额外祭拜二娘,日后大老爷、大太太过身后,也要在合葬穴边上留一个□,给九姨娘栖身。 也正是因为抬房这轻飘飘的两个字后头,藏了这样多的意味,七娘子才不敢轻易应下大老爷的要求。 不要说九姨娘生前和大太太恐怕一直说不上和睦,就算是大姨娘、五姨娘要被抬房,大太太都不会轻易松口的吧。 怎么昨天还气得东摔西打的,今早就换出了另一张脸? “怎么这么突然就……”五娘子却已经迫不及待地询问了起来。 大太太眼底就闪过了一缕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九姨娘生育了你弟弟,对我们杨家毕竟是有功的。”她笑着看了看九哥,“封个二房,将来我们九哥的出身就更高贵了。生母、养母都是正经的太太……” 这话,只怕是自我安慰吧。 七娘子只好轻描淡写地回答,“九姨娘是元德十三年出生的……几月几日,却也不晓得了。” 一边说,一边就给九哥打眼色。 九哥本来双眼闪亮,得了七娘子的眼色,倒是神色一整。 九姨娘被抬房,这对双生姐弟当然是最大的得益者。 但却唯独就是他们不好表现得太高兴。 “噢,”五娘子倒没有露出什么妒忌,她瞥了七娘子一眼,低头微微一笑。“那开春岂不是要派人到族里,再写一写族谱?” 大太太就笑,“是啊。”她慢慢地拿起了茶杯,“到时候,正好要和二房分家……也要把二房从我们家的册子里挪出去。” 虽说 大太太看着没有什么不妥,但话里那股若有若无的恨意,却是怎么都掩饰不去的。 就不知道是针对二房,还是针对九姨娘,又或者,是针对大老爷,针对九姨娘的这对双生姐弟了。 七娘子就缓缓地长出了一口气。 心里不由就有些烦闷起来。 身后哀荣,到底有没有那么重要? 为什么大老爷一而再再而三的想要抬举封家?甚而在九哥成了嫡子,有了许家、秦家这些亲戚后,还要不依不饶地逼着大太太给九姨娘抬诰命? 她有点看不透大老爷的用意了…… 大太太一说起分家,就连五娘子也不好接话了。 九哥更是眼观鼻鼻观心,一句话都不肯多说。 大太太就望着九哥怔怔地出起了神。 屋内的气氛,一时就有些尴尬,众人都有些走神。 几个姨娘眼底,都是毫不掩饰的羡慕。 做姨娘做到九姨娘这份上,虽然早逝,但也算是值了。 生育的一双儿女,都被写进嫡母名下,自己也被抬举成了二房太太——一个姨娘所求的,恐怕也就只有这些吧! 四姨娘更是满腹的心事。 虽说早绝了被抬举成二房的心思,但这并不意味着杨家有第二个太太出现的时候,四姨娘能无动于衷。 该不该向老爷撒撒娇,求个体面,让他捎带着也把自己提拔提拔,将来女儿出嫁的时候,面子上也好看些…… 才这样想着,她就察觉到了两道清冷的视线。 四姨娘一个机灵,立刻清醒了过来。 七娘子正冲自己使眼色呢。 以四姨娘的机灵,又哪里不知道七娘子的意思。 “太太。”她低眉顺眼地开了口。 这时候,也就只有自己适合出面分一分太太的注意力了。 毕竟几个儿女都小,不好过多地议论抬房、分家的事,也没有多少事儿可以请教大太太。 唯独自己这里,是随时都可以拿出无数的由头请大太太做主,分一分大太太的心,让她没空钻牛角尖。 “前几日张家来人说,想把婚期定在明年夏天。”四姨娘一脸的谨小慎微。“可三娘子的嫁妆都还没开始准备……” 大太太一下就回过神来。 有些疲惫 地长出了一口气。 “我正想着和你商量呢!” 三娘子养在偏房,她的嫁妆,大太太的确是要和四姨娘商量着办的。 几个女儿就势起身告辞。 连姨娘们也都各自散去。 大太太就起身把四姨娘带进了西次间。 “三娘子是偏房庶女里第一个出门子的。”大太太开门见山。“我想,就比初娘子再减一等吧,公中出四万两银子,也够得上一份丰厚的嫁妆了。再多,张家的大少奶奶脸上也就太过不去了。” 张家大少奶奶的陪嫁,拢共只有几千两银子。 这倒是出乎四姨娘的意料。 她还以为大太太只会出两万两银子。 自己自然也是有私房钱贴给三娘子的,一来一去,至少有五万两银子的陪嫁……李家的几个庶女,嫁妆全折了现银,统共也不过是七八千两。 不想大太太在银钱上着实大方,居然一次就许了四万两银子的花销。 见好就收,四姨娘也不敢露出不足之色。 “太太贤惠!”她恭恭敬敬地拍马屁。“奴婢代三娘子谢过太太。” 大太太不禁苦笑起来。 终于是稍微露出了心中的不甘与怨愤。 “不贤惠……又能怎么样?” 四姨娘就吓了一跳。 自打自己过门,就没有和大太太这样说过话。 两个人见了面,从来都只是笑里藏刀,针锋相对…… 大太太这还是第一次在她面前露出了软弱。 “太太……”四姨娘欲言又止。 “生不出儿子,就是这样悲凉……”大太太死死地盯着手里的账本。“将来连这个家都是九哥的,抬举个姨娘,又算什么?别说是抬举成二房,就是抬举成大房,我除了笑,除了好,还能说个不字?” “太太……”四姨娘就有些尴尬起来。“您也别想太多了,九哥将来就算继承家业,还不是要顺着您?” 一时倒有些心酸起来。 大太太再怎么消沉,也是嫡母。 将来只要九哥不想背个不孝的名头,肯定是要好好奉养大太太,为她养老的。 毕竟说起来,大太太从小把他养育长大,又把他写到了自己名下,对他是仁至义尽。 自己呢? 两个女儿一出嫁,就是泼出去的水。 年纪渐长,失宠是眼见的事。 难道也要学大姨娘、五姨娘,一心吃斋念佛,战战兢兢,见了谁都是一脸的笑? 还不是要讨好七娘子,讨好九哥,以便将来能在他们手底下讨到不错的生活…… 也难怪大太太要点头了。 自从大太太把九哥写进自己名下的那一天起,这内院,就已经是双生姐弟的天下了! 就连说一不二的大太太,都要在九姨娘的诰命上让步。免得得罪了九哥,在母子间种下嫌隙…… 大太太也慢慢地长出了一口气。 一时间,看着四姨娘都少了几分憎恶。 “说到底,是我们杨家子嗣不旺盛。”她倒多了几分真诚,“将来三娘子到了张家,别的不说,一定要先生几个儿子,说话做事,才有底气。” 想到二娘子,又伤心起来。 “也都是命,都是命……就算生了儿子又如何?站不住的就是站不住……” 二娘子今年五月生了个大胖小子,却没有站住,才过满月,就夭折了。 四姨娘就只好打叠精神安慰大太太,“您这是感伤了,我看着九哥很好,是个贴心的孩子!” 两个人正在说话,就听得外头传来了低低的说话声。 未几,立冬就掀帘子进了西次间。 “二老爷到了!”她低声回报。“眼下正在外院,等老爷回家。” 大太太霍地就站起身来。 又不由和四姨娘交换了一个眼色。 没想到二老爷杨海西回来得这么快。 虽说已经进了腊月,但衙门里不封印,大老爷也没法空闲下来。 一年到头,衙门里的僚属也忙得够呛,也要送上年礼,送几席尾牙酒,再放人回去过年。 今儿个大老爷就是为了张罗这事,早上连内院都没进,就去了总督衙门。 二老爷一进府门,就到外偏院小书房门外跪了下来。 “什么?”大太太难免有三分吃惊,“就跪了下来?” 王妈妈也不免有些钦服。 二老爷不愧是大老爷的亲生弟弟。 “是。”她轻声细语,“听说今早才到苏州的,连衣服都没有换,家门都没有进就过来了 。走路还一瘸一拐的,好似在马鞍上磨坏了腿……” 大太太就有些烦躁,“这……没被人看着吧?” 堂堂一个翰林老爷,这么大冷的天跪在院子里,连衣服都没有换,一身的狼狈。 着实是有些惊世骇俗了。 万一被来访的客人看着了,回去一传,又不知道要传出什么花样来。 王妈妈摇了摇头,“张总管在外偏院呢,已是把闲杂人等都摒出去了。” 她有些犹豫,“不过……张总管请了几次,二老爷都不肯起来,说是就要在这跪着等老爷回来。” 大太太不禁无语了。 “也该派人去和老爷说一声。”她也乱了方寸。 虽说两夫妻也推演过二老爷的反应,却没想到,小叔会单刀直入…… 四姨娘也是眼神连闪。 蓦地就起身告退,“太太这里忙,奴婢就不添乱了……” “嗯,你回去歇着吧。”大太太也有些心不在焉的,“等开春了再来说嫁妆的事,也不迟的。” 四姨娘就出了正院,缓缓踱进了百芳园。 远远的,还能听到小香雪那头银铃一样的笑声。 六娘子又在荡秋千了……五娘子和七娘子,只怕也在她身边吧。 她就直接进了七里香。 “姨娘!”三娘子一见她进屋,就丢下了手边的书卷。“太太怎么说?” 一脸待嫁女儿的患得患失。 四姨娘看着这张喜气的圆脸,心底蓦地一片宁洽。 当时决定和七娘子联手,真的没有走错。 “太太给了你四万两银子做陪嫁!” 三娘子捂住嘴,半日才尖叫起来,“四万两!四万两!” “死丫头!”四姨娘倒吓了一跳,“小点声!你是怕别人不知道?” 三娘子顿时就低了声,却仍是遮不住的喜庆,“四万两!” 四姨娘也忍不住盈盈的笑,“没想到太太这样的大方……不过,到了夫家,你也不要傻乎乎的把自己的底全露出来,尤其是你未来的那个大嫂……” 又细细地嘱咐了三娘子许多话。 三娘子却又哪里听得进去?满心里都是那四万两的陪嫁,笑意都快从天灵盖上冒出来了。 对四姨娘的叮嘱就有些不耐 烦,“是是是,知道啦,一定为四妹留意人家……一出嫁我就开始相看!” 出嫁的姐姐为妹妹说人家,光明正大。 四娘子的婚事也就不至于拖成个老大难了。 四姨娘透过看了看冷冷清清的西厢,再环顾了热热闹闹的东厢,就无声地长出了一口气。 “姨娘能为你打算的,也只有这些了……”她语带感伤,“到了娘家,你的体面就得你自己来挣!” 三娘子早已扳着手指盘算了起来,一脸的似听非听。 四姨娘就摇着头出了七里香,又往小香雪走了几步。 “大雪。”叫住了迎面而来的大丫环。“五娘子、七娘子在你们小香雪么?” 大雪就站住脚笑微微地答,“五娘子在的,七娘子今儿身子不大舒服,就没有过来。” 是不舒服,还是有话要嘱咐九哥…… 四姨娘就站住脚思忖了起来。 旋即,又自失地一笑。 以七娘子的聪明,就算现在再去讨好她,怕也是不顶用的了。自己又何必巴巴地报消息,上赶着讨好? 更何况,恐怕这送信的活儿,也早都有人抢去了…… 四姨娘猜得不错。 七娘子的确就身在东偏院里。 “我也不管你想什么。”她又不厌其烦地交代九哥,“今晚你就腻在娘身边,把从小到大的往事,一件件地说给娘听……” 九哥也是一脸的不耐烦。 “知道啦。”又埋怨七娘子,“难得进东偏院来,说的又是这么扫兴的事!” 七娘子板起脸。 “从小到大,对你尽心尽力,为了怕你继承家业不够名正言顺,私底下花了两万把你塞到自己名下……你却因为生母要被抬房,欢欣鼓舞,忘了孝顺养母。这话传出去,多不好听?” 有些事就算明知做作,也都要敷衍。 就算大太太和九哥情浓意洽,从没有什么龃龉,这时候九哥不去安慰,她也难免有些心凉。 更何况这两母子之间也是矛盾重重,恩怨纠缠…… “我什么时候说过我不会孝顺娘了?”九哥是真有些烦躁了,“好像我多小肚鸡肠,只念生恩,不念养恩似的!——总之,这事你就别管啦!” 又来了。 七娘子不禁扶额。 九哥什么都好,就是过于聪明。 有时,就难免有些刚愎自用。 100、巨星 大老爷向晚时分才回的杨府。 直进了正院探望大太太,就便见一见来请安的儿女。 顺势就在正院吃了晚饭。 似乎一点都没有去外院见二老爷的心思。 大太太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大老爷,“就打算让二弟在外头跪着?” 大老爷却是神色自若,“你当苏州是西北?就这个天气,跪一跪,也要不了他的命。” 大老爷难得在正院用饭,几个孩子也都没有各自回屋,而是在父母下手侍奉。 九哥不由得就看了看五娘子。 大老爷虽然很少有怒形于色的时候,但收拾起人来,手段比大太太却是只多不少。 七娘子也是暗暗心惊。 大小也是个翰林了……大老爷就这样把二老爷晾着,就好像晾一个做错事的下人一样。 大太太张了张口,又合拢了嘴。 “老爷今晚打算在哪儿安歇?”就问大老爷。 大老爷已经有很多年没在正院安歇了。 按着以往的例子,多半是要到外偏院去休息的。 现在二老爷又在外偏院跪着…… “就在溪客坊对付一晚上吧!”大老爷气定神闲。 想来,也要和四姨娘商量一下三娘子的嫁妆。 大太太倒没有露出妒意,吃过饭,亲自起身把大老爷送到了门外,才回头留了七娘子说话。 “没想到你爹这一次这么心狠!” 倒像是把九姨娘抬房的事,抛到了脑袋后头。 七娘子当然乐得不提这扫兴的事。 “恐怕……父亲也是对二叔有些失望吧。”她含蓄地说。 眉眼间却不由得带上了少许忧色。 本来还以为大房和二房是分家定了,毕竟大太太写出的那一封封信,都是七娘子执笔。 可是看大老爷对二老爷的态度,又觉得不像…… 一个人只有在对另一个人还抱有期望的时候,才会为他动感情。 大老爷把二老爷晾得越久,就证明他心底对二老爷的感情越深。 该不会是痛骂二老爷一顿,就这样算了吧? 大太太想的却是另一回事。 “你说,要不要吩咐张总管关照一下你二叔?”她半带 了犹豫。 七娘子就不禁瞪大了双眼。 大太太就有些失措地为自己找借口,“毕竟是这么一大把年纪的人了……这水米不进,跪到第二天早上,万一跪出个好歹来,也不好交代。” 话里到底是带了一点点关心。 七娘子就忽然明白了过来:二老爷几乎是大老爷和大太太一手带大的…… 情分,到底与寻常人家不同。 “父亲让二叔跪着,多半也有出出气的意思。”她就垂下眼,细声细气地道,“如果我们暗地里吩咐张总管送食送水,父亲知道了,没准还更生气,反而想出更多的办法折腾二叔……” 大太太果然就有些犹豫。 思来想去,还是长叹了一声。 “算了,他们兄弟俩的事,我还是别掺和了!” 七娘子松了一口气。 大太太就算对二老爷还有一点亲情,心底却还是很清楚,大房和二房走到这一步,已经是不再有感情可言了。 只不过,虽然明白,虽然嘴硬,但很显然,心底还是很放不下二老爷。 毕竟是从小带到大的,这几年来,二老爷又远在京城,恶人都是二太太在当。 虽说面上没有表露出来,却还是拉着七娘子,东拉西扯,不肯放七娘子回去休息。 一看就知道心里有事。 七娘子却也心中有鬼。 就怕自己略微露出一点不对,回头大太太就往九姨娘身上想,觉得自己和她终究是不亲的。 也不敢露出不耐,和大太太说了二娘子在孙家的事,又说初娘子在李家的事。 大姑爷自从上次落第,就一直在京城读书,预备明年的春闱。 二姑爷和二娘子一心侍奉病入膏肓的老侯爷,每日里早起晚睡,极是辛苦,不过,老侯爷对二娘子这个媳妇,还是相当满意的。 京城那头传来消息,达家三小姐得了重病,虽说未婚夫就是名医权仲白,只可惜小神医人在边境为守军效力,一时也回不了京城,也不知道达家三小姐能不能缓得过来,另寻到名医诊治。 李家十一郎的母舅欧阳大人得了提拔,现在也是四品大员,成了太子府的少詹事……十一郎的身份,自然是水涨船高,听说欧阳大人有意把自己的女儿说给十一郎,来个亲上加亲…… 亲戚故旧家中的琐事,那 真是说也说不完。 七娘子耐着性子陪大太太说了大半夜的话,大太太又打发人出去问张总管:二老爷还跪在外偏院里? 张总管很快就回报进来:的确还直挺挺地跪在小书房门前。 七娘子不禁暗叹:二老爷这一跪,就直接把大太太的心给跪软了。 虽然还是没见到这个二叔,但七娘子已有感觉,这位久居京城的二老爷,绝不是简单人物。 当晚大太太就把七娘子留在屋里歇息。 “倒是没有和你一床休息过。” 七娘子自然不会拒绝这个难得的殊荣。 说起来,大太太也真是提得起放得下。 自从把七娘子写到了自己名下,就渐渐地把七娘子当作了真正的自己人。 两个人梳洗过,又换了中衣,就头并头在床上歇了下来,立冬在屋角的美人榻上安歇,屋内火龙烧得暖,倒也不觉得有什么不便。 大太太辗转反侧,半晌才安顿下来。 七娘子更是有择席的毛病,大太太还要翻来覆去的,老半天都没能培养起一丝睡意。 她小心翼翼地翻了个身,望着床顶隐约可见的葡萄纹,默默地想起了心事。 就算把九姨娘抬房,杨家和封家之间,也终究不算是真正的亲戚。 二房太太,不过是个高贵些的妾罢了。 封锦就算从前再知恩图报,如今身份大变,也未必还能坚持当年的初心了。 再说,当年封家落魄的时候,封太太也不是没有来打过秋风。 两家的关系就很难拿捏,轻了不好,重了更不好。 大太太又是这样一个不饶人的性子…… 越想越是忧心忡忡。 大太太也叹了一口气。 “你二叔自小就不是个省事的性子。”她就慢悠悠地开了口。“我过门的时候,他才八岁……一出生就没了爹娘,全靠你父亲一个人拉扯着长大。哪里是个大家少爷,分明是个活猴!” 提到往事,她的声音里就现出了丝丝缕缕的笑意。 “下河抓鱼,上树掏鸟窝,那是精熟的,一进书房,就和个傻子似的,只差没有流口水……你父亲恨得打断了几根竹竿。后来考了进士,我们进了京,才慢慢地好了起来。” 血肉至亲,又哪里是说断就断的。 大太太的声音渐渐地轻了下去,带上了睡意。 “回首前尘,有时候真觉得自己像是做梦,一转眼就是二十多年,自从十六岁嫁到杨家,什么事都像是在梦里……” 七娘子鼻尖不由一酸。 “人生一场大梦,世事几度秋凉。”她轻声吟诵,“睡吧,娘,时辰不早啦。” 大太太果然就渐渐起了鼾声。 七娘子却是一夜都没有成眠,到了快天亮的时候,才勉强打了个盹。 睁眼时却已经阳光满枕,屋内静悄悄的,大太太不知何处去。 七娘子吓得一下就翻身坐了起来。 “没有误了请安吧?”她喃喃自问。 几声细碎的脚步,却是白露掀了帘子进来。“七娘子醒了?” “什么时辰了。”七娘子忙问。 “辰时二刻了!”白露笑盈盈地服侍七娘子起身穿衣,“太太说您一晚上恐怕都没有睡好,吩咐奴婢别叫醒您,睡到什么时候就算什么时候。……眼下老爷、太太都在外院和二老爷说话,连九哥并几个姑娘都在,咱们也快些洗漱了过去吧。” 七娘子就很不好意思,“晚了拜见二叔,倒是我的不是了!” 白露顿了顿,才笑道,“却不是去与二老爷厮见的……老爷开了念先祠……” 七娘子顿时一个机灵。 一下就加快了动作。 “你很应该叫醒我呀!”又有些着急地埋怨白露。“这种情况,我怎么好不在……” “奴婢也没有想到。”白露也露出了些许惭愧,“早上各房过来请安的时候,老爷还是好好的……” 七娘子也顾不上吃早饭,快手快脚地梳洗过了,披上缂丝莲荷银线鹤氅,就扶着白露急匆匆地出了堂屋。右拐进夹道,进了念先祠。 念先祠前果然热闹非凡。 在山塘书院读书的几个堂哥为首,小辈儿女男昭女穆,分列阶下,都是一脸的肃穆。 大老爷、大太太却是并肩在念先祠前落座,都是一脸的森然,身后祠堂门大敞,隐约还能看见条案上的牌位。 七娘子就摆手让白露先行离去,自己屏息静气,绕过了跪在当地的二老爷与二太太,行走到了女儿队中,站到了六娘子身边。 几个女儿都垂首盯着脚尖,也没有谁对七娘子的到来表示诧异。 就连大老爷、大太太都视若无睹。 一时却也没有人说话。 场面就陷入了诡异的静谧中。 七娘子不禁偷眼打量起了二老爷。 或许是因为马不停蹄赶回苏州救火,甫一抵步又跪了一夜的关系,二老爷看来十分的憔悴。 一脸胡渣乱糟糟的,发髻也带了散乱,额前就掉下了少许碎发,越发显得眼下的青黑大得骇人。 但越是这样,越发显得他的五官深邃。 都说大老爷是个风流名士,白面书生,这样看来,却是二老爷占了年少的便宜,要比大老爷风流得多,就算是这样憔悴落魄的时刻,眼底似乎都带了微微的笑意。 二太太却是显著地瘦了下去,焦黄着一张脸,穿了最朴素的蓝绸袄子,跪在二老爷身边,倒像是乡下来的浣衣婆子。 七娘子不过是捞了一眼,也就又收回眼神,盯住了脚尖。 对面的四个兄弟却是都不约而同地望向了她。 眼神中的意味,却各有不同。 敏哥不过看了一眼,就扭过头漠然地望着眼前的青石板地面。 达哥和弘哥却隐隐带了一丝恨意。 九哥眼底却是一片纯粹的关怀…… 大老爷轻轻咳嗽了一声。 众人就好似触了电,一个个挺直了脊背,眼观鼻、鼻观心。 “二弟平时多数在京城居住。”大老爷的语调反而很和缓,“苏州的府邸里,就只有二婶一个人里外支应,妇道人家,遇到什么事,多有不便出面的地方。包括和我这个大伯,也要谨守男女大防,不好当面锣对面鼓地说话。” “也所以,前儿个通光大师来访的时候,虽说我们杨家的脸面,都被落光了。但二弟不在家,我也不好欺负你们二房孤儿寡母。”大老爷的语气倒渐渐森冷了下来,“当时应付走了通光大师,这件事,我也就没有追究。” “今儿在祖宗面前,又有二房的当家人在,就一五一十地把事情掰扯清楚。”大老爷就看了看大太太,又轻轻地咳嗽了一声。“张总管,你来问吧。” 张总管就垂手应是,站到了大老爷身边。 这是个四五十岁的中年男子,慈眉善目,一张白面上只有微微的胡须,看着,倒是十分的喜庆。 语调也是不疾不徐。 “请问二太太 ,您在上个月去过慧庆寺礼佛,有是没有?” “……有。”二太太的回应低得几乎只可以耳闻。 “在慧庆寺,您写了一张欠条并按了手印,有是没有?” “有。” 张总管微微一笑,又道,“这手印上写了您欠慧庆寺两万两银子,有是没有?” “……有。”二太太的头就越来越低。 二老爷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您真欠慧庆寺两万两银子?” “并不是。” 大老爷和大太太交换了一个眼色,倒是都有几分讶异。 没想到二太太承认得这样爽利。 “这张欠条又是为何而写?”张总管却是不动声色,步步紧逼。 二太太就缓缓地长出了一口气。 “是我鬼迷心窍,听说慧庆寺的通光大师能奉养小鬼,魇镇厌胜……”她认得坦然。 大太太就有些坐不住了,张开口,就要厉声呵斥二太太。“何止是这一年……” 大老爷却盯了大太太一眼。 大太太立刻又闭上了嘴。 三个堂少爷都面沉似水。 “回禀老爷。”张总管就双膝着地,回报大老爷,“二太太对此事供认不讳。” “嗯。”大老爷摆了摆手,“起来回话吧。——依族规,这该怎么处置?” “小的已遍查祖训,并未明文记载。”张总管回答得很稳。 大老爷就慢慢地点了点头,望向了阶下的二老爷。 “二弟,你看,这事该怎么办呢……” 就把皮球丢给了二老爷。 众人就不由得都看向了二老爷。 二老爷垂下双眼,深吸了几口气,便颤巍巍地起了身。 一转身,就又狠又快地赏了二太太两个巴掌。 “这贱人只仗着我远在京城,没有善尽管教之职,便兴风作浪,挑拨离间,让我们两房之间走到了这样尴尬的境地,就算族规没有明文记载,我杨海西都不会让她留在我们二房里败坏门风!请大哥随意处置,小弟是决不会有二话的!” 二老爷面目狰狞,就喘起了粗气。 就算是二太太都有些猝不及防,捂着脸愣愣地看着二老爷,一时,却是僵在了那里。 二老爷是一进苏州,就来了总督府。 事先一点消息都没有送给二太太。 也就是说,今日的所作所为,全是二老爷自己的主意,都没有先给二太太打一声招呼…… 七娘子瞥了几个堂兄一眼,打从心底泛起了一股深深的寒意。 这个二老爷,真不愧是大老爷的亲生弟弟。 101、番外 一莫欺少年穷.元德二十三年 “海东啊。” 老者环顾着整洁的三进瓦房,又微微咳嗽了起来。 “族里这次行事虽然是过了些,但,也是情非得已。” 他又磕了磕油光铮亮的旱烟筒,晃了晃手里的火捻子,取了烟丝塞进烟筒,火捻子一按,急吸了两口气,这才惬意地喷出了几口烟。“虽说这都是早年的事了,但族里口舌多、是非也多,你一个庶子,就算守着千顷良田又如何能打理得来?若是把老八房的那群人给逼急了,到省城告你一状,我们宝鸡杨家的脸,可就丢光喽。” 老八房现放着姻亲在西安做总兵,真到西安去打起官司来,小四房又能落着什么好? 杨大郎垂下双眸,半晌又抬起时,眸中已是一片澄澈。 “三堂叔,我还是那句老话,族里的难处,我小四房如何不能体谅——三年以来,已是让出了大半田土,不是给族里做了族田,就是分卖给没有田土的族人……只是这三百亩水田,您们做长上的还要剥取,那就实在是逼人太甚了。是要逼得我到西北总督衙门府前击鼓鸣冤不成?族里的行事,恐怕有些过了吧。” 三堂叔顿时眸子一缩。 就若有所思地吸了一口旱烟。 半晌,才吧嗒着烟嘴叹气,“唉,老八房也的确是贪婪了些,你们兄弟俩也不容易,这些年的嚼谷全靠了这三百亩上等良田……他们的胃口,也实在是太大了。” 杨大郎顿时松了一口气。 还好,三堂叔总算没有昏聩得不可救药。 老八房图谋的这三百亩水田,这几年来的出产就占了小四房一年收入的一多半,若是一下就少了这一大笔收入,恐怕不出几年,小四房连中等人家都算不上,要沦落到下等人家了。 虽说家里也不是没有浮财,但自己年幼,弟弟更是不知世事……这三百亩水田不争一争,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小四房家底还厚,恐怕又要不安生了。 “三堂叔能体谅我们小四房的难处,实在是一派父母仁心……”他作出一张感激不尽的脸,又深深地长出了一口气,“这几年来,要不是您老人家照拂,我们的这一点点仅有的家产,恐怕都要……将来海东若有做那人上人的一天,必定不会忘记三堂叔的大恩!” 三堂叔也不禁叹了一口气长气。 “家家一本难念的经,你就吃亏在是个庶子……”他 多少有了几分推心置腹的样子,“你也知道,西北一带,最重出身。偏偏你和弟弟都是庶子,在族里的腰板就怎么也硬不起来,若是你有了嫡子的名分,那些个下作无赖,也不至于闹腾得这样厉害。唉,也是族长无能,管束不了子弟!我们这些耆老就算有火也发不出!更不好越过族长管教那些不孝子弟……” 族长是老九房出身,和老八房沾亲带故,又怎么会为了小四房说话。 杨大郎略微低眸,又看了看窗边多宝阁上的田黄石飞马踏燕座尊。 上回过来三堂叔这里,还没见着这摆件。 现在田黄石走俏,这一尊摆件,三五百两银子是跑不掉的…… 三堂叔的几个儿子都不成器,老三房那样丰厚的家业,被他们连吃带喝,没几年就露出了颓势。这摆件,断断不是他们孝敬来的。 听说最近老八房开始做玉石生意…… 他又抬起眼,一脸的诚恳,“老八房的那几个叔叔是什么德性,三堂叔自然只有比海东更清楚的份。” 听父亲提起过,老三房当年也没有少和老八房打官司…… 三堂叔面上果然就掠过了一丝不自然。 “那是,那是。”他遮掩着又狠狠吸了一口旱烟。 屋内就满是火辣辣的呛人烟味。 不过,三堂叔到底也没有许诺为小四房出头,要回那三百亩良田。 杨大郎也不讶异。 又陪着三堂叔感慨了一通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才起身告辞。 三堂叔倒亲自起身把他送到檐下,又握着杨大郎的手谆谆叮嘱,“还是要读书!” “你十三岁考上秀才,就已经让八房大吃一惊,今年秋闱,若是能考上举人,这三百亩水田,就算没有人为你出头说话,恐怕也自然而然就回了你们小四房名下……还是要读书!” 杨大郎就笑着谢过三堂叔的勉励,“是,三堂叔的教诲,小侄记下了!” 又行礼请三堂叔进屋:“您别送了,我自个回去,自个回去。” 三堂叔就在檐下立定,看着杨大郎转身出屋。 在西北灼热的阳光下,那一身洗得发白的灰布袍越发有些寒酸,但袍下的人却是极精神的,就算在这样的窘境里,杨大郎的脊背依然是直的。 三堂叔忽然就觉得眼睛发花。 揉了揉淌出的眼胶,转 身进了瓦屋。 瓦屋内虽清凉,但却也稍嫌阴冷了些。 他就自言自语地念叨起来。 “欺老不欺少,不欺少年穷……” 又摇了摇头,径自失笑。 “举人?举人,又哪里是那么好考的……” 杨大郎出了老三房的院子,熟门熟路拐过了几条陌巷,又从田埂上抄了小道。 就进了小四房的大院子。 这院子当时兴建的时候,就在杨家村外围,有什么匪患总是首当其冲,居住在里头的几户人家也都没有善终。 后来小四房在杨家村内侧的屋子被族里收回,索性就搬到了这间大屋安生,多年来倒也打理得有模有样,有了居家的意思。 几个下人正在当院里一边挥扇子打蚊子一边抽旱烟,见杨大郎回来,忙都起身围了上来,殷殷切切地望着他。 杨大郎就苦笑着摇了摇头,“八房这次学乖了,事先在三房那里打点过了,恐怕这一次,三堂叔也不会出头……” 众人顿时就垮了一张脸。 一个慈眉善目的中年仆妇又问,“大爷,您看看五房的十三婶……” 杨大郎面色微沉。 “十三婶毕竟是女流之辈,这种事求到她老人家头上,她也为难。” 他摇了摇头,又咬了咬牙。“且看看再说吧。” 几个下人对视了一眼,都觉心酸。 小四房就剩了大爷二爷两个妾生子,族里一手遮天,差一点把小四房算作了绝嗣支,这么多年来,官司扯来扯去,家产是越扯越薄…… 八房又仗着这几年得意,手是越升越长,竟大有把小四房赶尽杀绝的意思。 偏偏小四房当年势大的时候,在族里也不是没有冤家…… 这三百亩良田要是被八房拿走,眼见着一年的进项就少了一半。 恐怕连下人的月钱,都未必能发得出了。 就有人转着眼珠子,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盘。 唯独那中年仆妇却是把井里湃着的西瓜汲了一个上来,切了一碟子给杨大郎送进了东厢房。 家里人口少,正房就长年累月地空着,两兄弟索性就睡在东厢房南北两炕头上,冬天也能省些煤炭。 西北的夏天晒得厉害,东厢房虽然通风,但到底比不上小三房的屋墙厚,暑气 隔着屋子铺天盖地地挤过来,杨大郎索性就打了一盆水,把脚泡了进去。 双手捂住脸,撑在桌上,也不晓得心中在犯什么愁。。 “少爷,吃几片瓜。”那仆妇把碟子送到了桌边。 又宽慰杨大郎,“您也别太心烦了,船到桥头自然直……至不济,太爷太夫人也不是没有留银子……咱们给三房送点好处,想必也就出面了……” “不行!”杨大郎一下就拿开手直起了身子,“姆姆,我说了多少次了,这笔钱现在不能动!” 养娘惊得一跳,“少爷……” 杨大郎看了看养娘,又苦笑起来。 “家里没个能支撑门户的大人,多少钱都留不住。”他低低地道,“十三婶当年多么刚强?还不是把家业一点点地送了人,才勉强保住了自己的一点基业,要不是六哥有本事,考了进士来家,又给她请了贞节牌坊……唉,这都是别人家的事了,总之,这笔钱要是露了白,八房只会逼得更凶!你就是在梦里,都不要把这钱的事说出去!” 养娘吓得连声答应,“我晓得,我晓得。” 过了半日,又发愁,“可连三房都不肯出头,这三百亩田土,难道还真让八房吞走?” 杨大郎就沉思起来。 一边慢慢地咬了一口沁凉的西瓜。 甘甜的汁水让他精神一振。 也就想起来问,“二弟人呢?” 只看养娘脸上的表情就晓得答案,他摆了摆手苦笑,“别提他了,一提我就心烦。” 养娘也就跟着苦笑起来。 二少爷杨海西自小就是个顽皮的性子,又是遗腹子,当时大少爷自己都是个不解世事的孩子,二少爷自小就没有人管教,养就了一副人憎狗嫌的脾气。 眼下自然是又不知游荡到哪里去惹祸了。 “这三百亩田土……” 杨大郎就字斟句酌地沉吟起来,“恐怕还真的只是看这一科的成败了。当时父亲和总督府里的几个师爷都是交好的,若是能考上举人,登门时人家也能高看一眼。” 养娘嗫嚅,“既是世交,想必现在上门也是……” 杨大郎看了养娘一眼,摇头叹息起来。 到底是妇道人家。 世人谁不是生就了一副势利眼?你一个小小的秀才上门,当年的那一点点交情未必顶用,将来若 真考上举人,反而也不好意思再去攀交情,可不是白瞎了这样好的人脉? 虽说也没准那几个师爷里有些厚道的,愿意看在父亲的面子上拉扯自己。 但这样的风险,自己又如何冒得起? 他就疲惫地抹了一把脸。 “马上就是秋闱了。”索性抬出秋闱来敷衍养娘。“我想还是别被八房的事乱了阵脚,我们自己先一心读书要紧!” 养娘顿时被唬住,“是是,少爷你用功,你用功,我出去了。” 就轻轻地带上了东厢房的门。 却掩不住屋外刺耳的蝉鸣。 还有下人们来回走动说笑的声音。 杨大郎又狠狠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拿过一本时卷翻看了起来。 一边看一边发虚:自己被俗务耽搁了太久,这半年来竟是每天到睡前才能在弟弟的鼾声里摸一摸书本。 这些个圣人之言落在眼里,竟是有了几分生疏。 忽然间,他有点不大确定,自己这一科到底能不能中举。 但不中举怎么办? 这一个家里里外外千疮百孔,什么事都等着他来撑。 不中举,又该怎么在族里的重重排挤下杀出一条血路? 他闭了闭眼,把心中杂念一扫而空。 就睁开眼逐字逐句地读起了时卷。 很快过了秋。 秋闱放榜。 杨大郎这一科却没有考中。 这三百亩水田,就无声无息地进了八房名下。 二枕损钗头凤.元德二十六年 “我不嫁!” 一声清脆利落的京腔就从半开的窗扉中传了出来。 “四姑娘!”丫头急得白了脸,惶惶地张了张外头,啪地一声合拢了窗门,才回身嗔怪,“您也不是不晓得,家里屋舍少……东厢就住了大姨娘,转头到了老爷跟前,又要落埋怨……” 秦老爷在仕途上虽然得意,但老爷子一生笃信风水不愿搬家,多年来,秦家一直安顿在这前后三进的宅子里。这几年是几个姐妹都到了出嫁的年纪,才略略宽松了些,不然,后堂的女眷都有些铺排不开。 “我怕她?”四姑娘余怒未消,猛地一击桌面,“这门亲事说不准都是她搞的鬼!里外挑唆,成日里闹得后宅鸡犬不宁还不够,现在又把 手伸到了我的亲事上?她也不想想,那个穷举人论出身论门第论家产,哪一点和我们秦家相配了?” 她又伤心起来,一边说,泪水就一边聚到了眼眶里,盈盈欲落,“娘去得早,外公家也是人口凋零……这个秦家女当得就硬是没有意思!二姐三姐都嫁了那样好的人家,凭什么我要嫁到西北去!爹只是偏心!” 话到了末尾,眼泪已是滴滴答答,全落到了铁力木小圆桌上,四姑娘索性趴到桌上,抽抽噎噎哭了起来。 “无非是欺负我是续弦生的,没有她们原配出的高贵,呸!人家也是一等国公家的外孙女,凭什么就要嫁到那穷乡僻壤去!听说家里连个下人都没有,里里外外就一个老苍头一个养娘……娘啊!你在天上也睁一睁眼,女儿是连容身的地儿都没有啦!” 自己是一定要跟着陪到西北去的……那丫鬟不知不觉,也跟着糊了一脸的泪。 却还是要劝,“转眼就中了进士,没准这一科就能中榜,到时候或许就外放到江南那样的好地方了?老爷心里有数,断断委曲不了您的……” 四姑娘猛地一抬头。 泪尚未干,又燃起了一脸的怒火。 “这还谈不上委屈?二姐嫁到了什么样的人家?三姐嫁到了什么样的人家?一过门就是当家世子少夫人……五品的诰命,前呼后拥,我呢?家里连聘礼都置办不出来,穷得叮当响!” 她越说越气,仓促拭了眼泪,起身就要开箱子,“我索性就吊死在屋里,也不出这个门!做那劳什子举人奶奶!” 几个丫鬟都吓得不轻,忙一拥上前,抱头的抱头,抱脚的抱脚,“姑娘您可别介……咱们可担待不起……” 屋内就乒乒乓乓地乱了起来。 不知什么时候,屋门已被推开了。 一个眉眼透着精明的年轻少妇站在门外,面色复杂地注视着门内的乱象。 半日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扭头就吩咐身边的半老徐娘,“大姨娘还是回避一下吧,别跟这掺和了。” “是。”大姨娘丝毫不敢怠慢,规规矩矩地行了半礼。“那奴婢就先告辞了,请三姑娘自便……” 三姑娘似笑非笑地扫了她一眼,“这是我娘家,我当然自便。” 一句话就把大姨娘堵得喘不上气来。 也就低眉顺眼地退回了东厢房。 三姑娘又深 吸了一口气。 一声断喝,“秦秀菲,你闹够了没有!” 屋内顿时就静了下来。 四姑娘挣开了几个小丫鬟,别过身就是不看三姑娘,也不答话。 三姑娘就进了屋门。 冲几个丫鬟吩咐。“都下去吧。” 自己回身关了门,才徐徐走近四姑娘。 “四妹。”她放缓了语气,去按四姑娘的肩。“坐下说话,啊?” 四姑娘肩头一抖,甩开了三姑娘的手。“世子夫人跟前,哪有我坐的地儿。” 话里的怨愤,是再怎么都藏不住的。 秦帝师正是这样炙手可热的时候,除了早先夭折的大姑娘,二姑娘与三姑娘都说了上好的亲事。 却偏偏就出人意表地把四姑娘许给了西北来的一个穷举人。 也难怪四姑娘是怎么都不愿从命了。 三姑娘忍不住就叹了一口气。 “四妹!”她加重了语气,“事到如今,你再闹还有什么意思?媒证都过了门,婚约已立……你就是再闹,也翻不了天啦!” 话中那感同身受的同情,就叫四姑娘的肩背一点点软了下来。 “三姐啊!”她不禁扑到三姑娘怀里,嚎啕大哭了起来。“爹好狠的心!我跪着求他别把我许进西北,他老人家也不当回事,你妹妹心里好苦哇!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是怎么了,居然要进门做庶子的媳妇,我是宁可死——” 当朝太子少师,从一品的高官,要许进一个寻常的西北世家做庶子媳妇……不知道的人,还真要以为四姑娘是做了什么不名誉的事儿,才得了这样的一个夫婿。 “什么死不死的,别浑说!”三姑娘眼里也不由闪过少许怜悯。“爹也是爱那杨大郎人才又好,文采又好……这一科没准中个状元都是说不定的事……” 心里也犯起了嘀咕:爹怎么就上赶着在这时候把四妹许给了这样的人家…… 四姑娘哭得一抽一抽的,“他就算再好,能比得上来提亲的那些个豪门大户?我不管!这门亲事要真成了,我就去死!我就绞了头发做尼姑去!” 都已经换了八字写了婚书,亲事是非成不可了,又哪还有转圜的余地。 三姑娘就轻轻拍了拍四姑娘的肩头,“你是秦家的小姐,就要有大家闺秀的体面,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你放心,有继母的 陪嫁,姑爷又是那样的出身,等你到了西北,谁敢小看你?怕是连族长夫人,都不敢在你跟前高声大气。姑爷又怎么敢和你有一些些龃龉?” 就一点点地劝起了四姑娘。 “将来就算他出将入相了,也要记着我们秦家的提拔之恩,你这一辈子,是再省心不过的,眼下这一时的穷,算得了什么?以四姑爷的人品,展眼就能中榜,或许是个状元呢……” “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呀!连国公家来求爹都没有应……”四姑娘反反复复,只是这一句话。 三姑娘劝着劝着,也伤心起来,“别看你三姐人前风光,人后的苦又有谁知道。你三姐夫立刻就要出征安南,一去就是几年,万一有个三长两短……” 四姑娘泪眼朦胧,“三姐……” 两姐妹不禁相拥而泣。 小小的闺房里,抽噎声时断时续,给秋日里京城那高远辽阔的青空,平添了三分幽怨。 又过了几天,秦帝师请了几个同僚上门吃酒。 特地叫了杨大郎过来行卷。 二十郎当岁的青年,穿着一身淡褐直缀,也未曾经心打扮,只是站在当地,就有一股光明磊落的气质,行事大方得体、谈吐有物…… 几位大人都相当赏识这个举子。 “将来恐怕不是池中物!”焦翰林拍着杨大郎的肩头笑,“卷子我带回去仔细看看,若是好,说不定还能为你引荐到老师跟前,让我们隔了这二十多年,也做个同学!” 焦翰林的老师,就是这一届的主考官马阁老。 杨大郎一脸纯然的感激,“多谢焦大人提拔!” 屏风后,四姑娘微微地哼了一声。 转身就出了屋子。 迎面正好撞见秦帝师笑微微地从净房出来。 两父女打了个照面,都愣了一愣。 还是四姑娘身边的小丫鬟精灵,“见过老爷……” 秦帝师又看了看屋里,才回过味来。 就挥了挥手,含糊放过,“噢,有外客在,还是快回后院去吧。” 四姑娘连礼都不行,就直直地拐进了回廊里。 “姑娘、姑娘……”小丫鬟匆匆地追了上去。 不免埋怨,“您也该行个礼……” 四姑娘又哼了一声。 翻着眼回头瞥了瞥外院。 隐约还能听到里头推杯换盏、吆五喝六的说笑声。 又偏头想了想。 “将来就算他出将入相了,也要记着我们秦家的提拔之恩,你这一辈子,是再省心不过的,眼下这一时的穷,算得了什么?以四姑爷的人品,展眼就能中榜,或许是个状元呢……” 三姑娘的话,又在她耳边响了起来。 摇头叹了口气,又露出了一个小小的笑花。 元德二十七年四月,春闱放榜,杨大郎虽然没有中榜,但却很快就打点了聘礼,将秦家四姑娘娶回了西北杨家村。 元德二十七年秋,山陵崩,太子即位,改元昭明,加开恩科。 二十八年春,杨大郎高中状元,金花插鬓、衣锦还乡。 102、祭祀 大老爷也惊讶地撩了撩眼皮。 和大太太交换了一个眼色。 三个侄少爷都抬起眼,达哥、弘哥就要说话,敏哥却是先瞪了两个弟弟一眼。 自己却也是满脸的欲言又止。 二老爷这是把二太太的生死交到大房手上了。 做了这么不名誉的事,摆在二太太前头的就只有两条路了。 要么,就是一死,要么,就是被休弃。 二太太当时寻死觅活,多半也就是不甘心:与其也是个死字,倒不如死得让所有人都不开心。 只是到底惦记着三个儿子,七娘子才一传话过去,就想通了,不吵不闹地到了今日。 想必心里也是做了最坏的打算。 却没想到二老爷做得比二太太还绝。 这一巴掌打下来,不是休妻,胜似休妻了。 就算大房宽厚,把这件事就这样算了。二太太的脸面都丢到了这个程度,她还有什么资格继续在杨家生活下去? 七娘子就动了动脚,缓缓地长出了一口凉气。 她本来还以为,二老爷看在三个儿子的面上,怎么都会护住二太太的性命…… 至于之后是发配回西北老家居住,还是带到京城,都是难说的事。 不过,有三个儿子在,二太太只要能保住性命,日后也终于会有东山再起的一天。 眼下看来,二老爷竟是一点都不顾惜三个儿子的脸面…… 真不愧是大老爷的弟弟!这一股狠劲,那是一脉相承。 一时间,院子里就又安静了下来。 大太太看了看二太太,又看了看九哥,脸上就浮起了一层淡淡的怒火。 “老爷,”她低声敦促大老爷,“就依您的意思吧!” 这一句话,就让大老爷也下定了决心。 “好。”他缓缓地开了口,“既然二弟把愿意让我这个大哥再为你做一回主……那大哥也就不客气了。” 他闭上眼,也不看地下尽显萎顿的二太太,声调又轻又缓。 “此事虽然耸动,但毕竟不犯七出,二婶嫁进门的时候,我们家又还算是贫贱之家,这先贫贱后富贵者不去,休弃,是有些过了。” “不过,巫蛊之事,一向是有干天和,二婶既然一时糊涂,鬼迷心窍地犯下了这样的错,还 是应该修身养性,以后,就不要过多地出来走动了。” 二房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只是限制外出,还好。 如果大老爷做主,让二老爷休弃二太太,二老爷也是不会有二话的。 但如此一来,杨、王二家的脸面,势必荡然无存。 几个堂少爷也就没有在二房立足的资本了。 “接下来的事,就是你们二房自己的家事了,我虽说是做哥哥的,但你也这么大了,自己房里的事,还是自己处置吧。”大老爷微微一笑。 话风却又是一转。 “说起来,我们杨家祖籍西北,你现在又在京城,苏州又不是祖籍,又不是常住的地儿,把家业安置在这里,也是名不正言不顺,夫妻长期分隔两地,也不是长久之计……我这个做大哥的就做主了,年后,把这里的府邸卖了,余下的银子,在京城买一处宽敞些的宅邸,应该是绰绰有余的。” “若是一时短了银两,做哥哥的也能帮补几两银子。虽说我们两家在多年前就已经分产,但毕竟割不断的是血缘,钱财这样的身外之物,我们大房一向是不在乎的。” 讽刺就深藏在了这淡淡的语气中。 却又有谁听不出来? 敏哥深深地垂下了头,脸上一片火烧的红。 就连二老爷都说不出话来。 大老爷的处理,看似宽厚,其实却是从根子上斩断了大房和二房之间的联系。 本来,分产不分家,两家还是和一家一样走动来往。 但是大老爷现在是拒绝再让二房与大房比邻而居,要把二房打发到京城去了。 长期分隔两地,就算是一家人,也要变成两家人了。 “几个侄子呢,既然在山塘书院里读起了书,也就不要轻易荒废了学业。”大老爷还是不紧不慢,“虽然两房分家,但斩不断的是亲戚嘛,就让几个侄子在我们大房住上几年,待到考取了功名,再上京和你父子团聚吧。” 二太太浑身一震。 就抬起头来死死地盯住了大老爷。 大老爷面带笑意,语调还是那样的从容,“自然,若是二弟有别的打算,那我也不会相强,总归都是为了孩子们好……我们家只有一个九哥,将来在很多地方,都需要几个堂兄多多帮衬。孩子们年纪还小,常在一块也彼此熟稔一些……这就看二弟自己了。” 二老爷却是丝毫犹豫没有,就一口答应了下来。 “大哥愿意提拔侄子,那是再好也不过了!” 他憔悴的脸上现出了货真价实的喜悦,“过完这个年,还要靠大哥的关系在京中置办家产……弟弟真是粉身碎骨也难报大哥大嫂的养育之恩!” 大老爷和大太太面上都是一宽。 二老爷的确知情识趣。 大房提出的这几个条件,都是他们夫妻仔细斟酌过的。 留下这几个侄子在山塘书院读书,也不能说没有人质的意思。 二老爷如果不肯答应,两房自此就是分道扬镳。 大房在京中少了一个自己人,有多少不便且先不说,二房却是从此就少了保护伞。 也难得二老爷看得这样清楚,眼睛都不眨,就全盘接受了大房的条件。 大老爷就示意张总管上前,又亲手上前搀扶起了二老爷。 “既然两家要进京,也该把神位请到京城去,为老太爷、太夫人早晚上香。” 就与二老爷并肩进了祠堂。 请神位是大事,即使只是将早预备下的神位交给二老爷,大老爷、二老爷也要跪拜行礼。 祠堂深处就响起了二老爷断断续续的哭声。 二太太垂首跪在地上,深深地埋下了头。 七娘子抬起头,就与九哥对上了眼。 两姐弟交换了一个眼色,都从胸口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浊气。 这个家,终于是彻底分了开来。 自从出了祠堂,二老爷的泪水就没有断过。 大老爷索性就安顿他在外偏院洗漱了,换过了衣服,两家人又进了内院说话。 二太太是没脸见人,早被送回了翰林府里。 二老爷也把几个侄少爷打发回家,侍奉母亲。 就只有大老爷、大太太并二老爷三个当家人在东次间围坐。 大老爷就给大太太使眼色,“这些年,二弟的田土和我们是放在一块收租,你也应该把账本拿来给二弟看看。” 从前分产不分家,很多事都是两房合作,怎么方便怎么来。 二太太不善理财,家里没有男丁,也不方便理财,二老爷就做主请哥哥嫂嫂帮忙看顾江南的一点产业。 提到这事,二老爷的泪水就又下 来了。 一边呜咽,一边自责,“是我没有用,不能管束好妻子,叫哥嫂凉了心!” 大太太到底是女流之辈,见了二老爷这个样子,也不禁有几分心软。 面上就露出了悲怆。 “哪家没有这样的事。”她安慰二老爷,“你们自己也有不菲的家事,过几年就越来越好了!” 二老爷越发伤感,呜呜咽咽地,竟跪到了地上,又要磕头,“是弟弟对不起哥嫂,没能孝敬哥嫂,弟弟没有用,弟弟没有用!” 又断断续续地哭诉起了当年在西北的生活,“自从大嫂过门,对我就像是对自己的孩子……从来吃的用的,都是先尽着弟弟,弟弟心里清楚,都清楚。” “想要出人头地,奉养哥嫂,不想这把年纪了,还是这样不肖,要哥嫂再回头来看顾我……” 字字句句,都说进了大太太的心坎里。 大太太也不禁潸然泪下。 “你自己以后要好好过日子。”叮嘱二老爷,“再不要出这样的事了……” 二老爷膝行了几步,就一把抱住了大太太的小腿,趴在大太太膝头痛哭起来。 “弟弟对不起嫂子,对不起哥哥!” 大太太就和他一道,抱头痛哭。 大老爷侧头看着这一幕动人的天伦图,唇边却慢慢泛起了一丝欣慰的笑。 看来,二老爷也很怕大房一家就此和二房生分。 内宅的事,是内宅的事,朝堂的事,是朝堂的事。 分家分产,也不代表在仕途上,两家就要越走越远。 二老爷这一哭,倒的确是有效用的。 自从当时在念先祠前,两家彻底分家,大太太就整日里带着几个妈妈,忙着把二房多年来和大房的账目往来交割清楚,有些在大房名下代管的田土,也要清算出来,把帐还给二房。 虽说二太太羞于见人,但这到底关系到二房未来的生计。 还是忍着耻辱,进了大房的门,跟着大太太拨打算盘,收清了自家的账目。 就是因为二老爷的这一哭,大太太就没有再在账本上做什么手脚,对二太太的指点也还算尽心。 当家主母,要在背后扯后腿敲闷棍,那是再容易不过的事,不说别的,只要在重新丈量两家田地的时候做点手脚——现摆着是地头蛇哥哥,又占了理,二房就要吃 一个哑巴亏。 不过,到底大太太在银钱上从来是不小气的,也看不上这样下作的手段。二房不但是把自己的产业完完整整地盘点了出来,甚至还占了些小小的便宜。 一转眼就到了腊月二十九。 虽然已经分了家,但到底二老爷腊月里才进了翰林府,家里又出了这么多的变故,哪有心思料理年事。 又要顾忌外人的眼光……大老爷主动开口,两房早就说定了一起过年。 二十九一大早,二老爷夫妇就带了三个儿子,进了百芳园。 儿女们也都打扮得隆重,在堂屋候着二叔二婶。 腊月二十九的祭祖之礼,是断断不能废的。 大老爷亲自捧香,敏哥捧酒,大太太二太太摆贡菜,女儿们亲自拧了暖热的手巾擦洗神位,再行祭拜。 忙忙活活到了中午,才回了堂屋,开出两桌酒席来。 大冷的天,念先祠里又没有火龙,众人都冻得唇青脸白,大太太就张罗着,叮咛几个侄子,“都喝一口热酒驱寒,免得这个节骨眼上害了风寒,可是受罪。” 自从两家在祠堂门口把二太太奉养小鬼的事撕掳清楚,又交割了财产,彼此见面,反倒都是若无其事。 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不愉快一样。 大太太对三个侄子的关心,也还是那么诚挚。 几个孩子就忙倒过热酒,一人饮了一杯。 唯独七娘子与九哥都是滴酒不沾。 敏哥是大哥,一手执壶亲自给弟妹们斟酒,到了七娘子和九哥跟前,见两个弟妹不约而同地摇头婉拒,不免有几分讶异。 侧头一想,却也就明白了过来。 他的眼神就微微地黯淡了下去,只是冲七娘子并九哥点了点头,也没有多劝。 自从二太太事发后,敏哥这孩子就越发的沉郁了。 好像一夕间就长成了大人。 七娘子与九哥若无其事,吃过了饭,各自回了偏院休息。 到了黄昏时分,才各自带了丫鬟,进堂屋给大太太请安。 大太太正和大老爷对坐着吃茶,见了一双儿女并肩进屋,一时间,都有目眩神迷之感。 九哥与七娘子过年就是十一岁了。 虽说长得相似,却也有了显著的区别。 九哥很“活”, 瓜子脸上的一双大眼,永远波光粼粼,似喜非喜、似怒非怒,叫人捉摸不定。 抿起的双唇,却又带了一股说不出的倔强。 就好像一头还没有成年的小豹子,虽然力量还不足够,但遇事也已经有了自己的主张。 七娘子就很静。 剪水双瞳波澜不兴,举手投足都是慢悠悠的,却自带了灵醒的味道。 这一双儿女联袂而至,又都穿了洒银满绣的鹤氅。 就是金童玉女,都没有这般醒目。 大老爷就心满意足地长叹了一声。 “孩子渐渐地都大啦。”和大太太感慨。 大太太却是满心的酸楚。 “孩子都大了。”她低声应和着丈夫。 两夫妇就又带着七娘子并九哥,进了先贤祠。 以大老爷眼下的声名地位,为独子的生母讨一个九品诰命,那是易如反掌的事。 毕竟,这也是大老爷的家事,抬举一个二房太太,还不至于有人会不识趣地告到御史台去。 不过,为了抬举二房的事特意开个家祠,就有些过于隆重了。 索性提前到腊月里,乘二十九祭祖的时候,禀告祖宗,把九姨娘的神位抬举到小条案上,也就算是告诉过祖宗了。 姨娘毕竟是上不得台盘的东西,进门是在黄昏,抬举她也要在黄昏。更不值得为此邀请亲戚朋友观礼,也就是主人主母并生身子女参与罢了。 大太太既然答应了抬举九姨娘,也就没有在这些事上作梗。 几个人在念先祠前立定,大老爷大太太略微鞠躬为礼,九哥与七娘子却是结结实实地二跪六叩。 才由九哥亲手请了九姨娘的神位,摆放到了屋子西侧下手的小条案上。 毕竟是偏房,就算有了上条案的殊荣,都只能另辟小桌摆放。 摆放好后,大老爷与大太太便先行离去,九哥与七娘子还要打扫屋宇,再次祭祀九姨娘。 两个孩子一个捏了扫帚打扫地上的浮尘,一个拧了手巾,擦拭着九姨娘的神位。 杨门封氏四个简简单单的黑字油光锃亮,其实根本没有多少擦拭的必要。 七娘子却擦拭得很认真。 九姨娘的音容笑貌,在在重现眼前。 “寄人篱下,只有忍……”她的苦涩。 “想不到嫁到了杨家,还要凭着这手绣艺养活我和囡囡。”她的自嘲。 “要听话……太太这个人……心地其实还算软的。”她的盘算。 “正是你出头的好机会!”她的筹划。 就算现在被写进了大太太名下,她心底却一直很清楚,她真正的母亲是谁。 擦拭过了神位,她又和九哥一道给九姨娘行礼。 二房太太,不过是二跪六叩就全了礼。 但不论是九哥还是七娘子,都结结实实地行了三跪九叩的全礼。 屋外已是晚霞满天,藏青色的天空里,血色肆意涂抹。 不知哪里来的寒鸦,落到了念先祠外的松树上。 103、团年 二十九祭祖,三十就是团年。 有了二老爷和三个堂哥,这个年就过得分外热闹。 古代的人家,日子兴旺不兴旺,就看守岁的人数。 杨家已经过了好几个冷冷清清的年,屋里屋外,统共就是大老爷和九哥两个男丁。 就算女儿再多,也都不觉得热闹。 今年就不一样了。 二老爷带着几个子侄,里里外外地贴挥春、放鞭炮。 又率众去厨房偷了炸物,什么炸丸子、炸小鱼儿…… 惹得大太太笑骂:“自个儿当家做主了,还是当年长不大的样子。” 几个女儿家也被带动得高兴起来,以五娘子为首,往下的几个小姑娘都拿着棉布做的小老虎彼此嬉戏,还有各种各样的玩物,羊骨头做的骨拐、沙包、双陆…… 平时,这些大家女儿要行动贞静,就算是五娘子这样的性子,也只敢打一打双陆。 这种蹦蹦跳跳的玩意儿,也只有过年的几天,能拿出来玩耍一番。 几个小姑娘都玩得满头是汗。 大太太、二太太和三娘子、四娘子就要文雅多了。 三娘子并四娘子一拨,同大太太、二太太抹骨牌,后来两个长辈打得兴起,索性给了几个姨娘脸面,大家就坐下来凑了四个人的方阵,让三娘子和四娘子到一边去抹骨牌。 大老爷反倒空闲下来,就让浣纱坞的三姐妹给他捶背捏脚,在里间闭目养神。 大太太就得空叮嘱几个小辈,“进出的时候,动作轻一些。你们父亲一整年劳顿,也就是这几天能歇一歇。” “是。”几个小娘子响亮的回答,反而惊扰了里间的大老爷,让他微微的鼾声,为之一顿。 大太太不由好笑,“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大老爷却也没有生气,反而叫了三娘子进去,和她说起了闲话。 屋内屋外,和乐融融。 到了晚上,就在西次间、西稍间开了宴席,众人热热闹闹地吃过了,就各自分了几拨,或是搓麻将,或是掷骰子,都拿金瓜子做赌注,也不计输赢,就图个喜庆热闹。 七娘子也混在姐妹堆里,和几个姐妹丢骰子抢红,早早地把一把金瓜子都输了出去,倒是五娘子的手气好,面前的金瓜子足足有一小堆。 六娘子也输得快,眼前渐渐地就 没有了筹码,就拉了拉七娘子,两个人同时出手,快若闪电,就把五娘子面前的金瓜子抢了一把回来。 三娘子倒被逗得大笑,就连四娘子都露出了笑意。达哥、弘哥更是早笑得捶胸顿足,五娘子气得直拧六娘子腰侧,“吐出来吐出来,看我不撕烂了你的嘴!” 从今到古,跨越百年,什么都变了,这份年味却是不会变的。 到了快交子时的时候,全家人又团座着包饺子、元宵。 杨家是西北人在江南做官,北方人交子时要吃饺子,南方人却要吃元宵。杨家索性各包一份,都吃几个,也算是入乡随俗,又不忘本。 二老爷就轻声细语地教弘哥。 “拿虎口来挤一挤上头,再用力一捏,双手一个使劲。” 一边说,一边就包出一个俏模俏样的小饺子来。 “试试?” 弘哥到底是男孩子,心粗,笨手笨脚的,倒是捏破了现擀出来的饺子皮。 就连六娘子,平时穿针引线,最巧的一双手,都包不出一个好饺子。 倒是大老爷、大太太同二老爷,都是一捏就出一个,最标准的元宝样式。 二老爷看着丫鬟们把孩子们包出来那歪七扭八的饺子端走,倒是有感而发。 “从前家里哪里有这样靡费,虽说也不至于短少钱财,却也是断断不敢浪费了物力……还记得大嫂过门第一年,包出来的饺子一下水就散,后来竟成了一锅糊汤,大哥还不是硬着头皮,点了香醋全喝下肚子里?大年初一的,进了茅房就不肯出来……” 众人便哄堂大笑。 大太太连手里的饺子都笑得捏不住了,冬菇虾皮馅撒了一桌。 “二十多年前的往事了!” 她看着二老爷的眼神就温存了起来,“才进门的时候,二叔连个大字都不识,成天和族里那一等下三滥的无赖子弟厮混,衣服也不好生穿,一件破褂子敞开着,露个油光黑亮的肚子!” 几个儿女看着眼下衣冠楚楚的二老爷,又笑得不会动了。 大老爷也难得地有了回忆往事的兴致。 “那时候哪里能想得到会有今天的好日子?”就和子女们忆苦思甜。“统共家里也就是十几顷地的家当,收成还不好,年年都要到族长家去打官司,索要当年族里贪墨进的田土。” “又要照管生计,又要读书……那时 候你们二叔不过是个娃娃,乡试前我还要张罗着卖谷子,和佃户打擂台。进了考场晕晕乎乎,一大滴墨就落在了宣纸上,当时心里就是一寒:污了卷子,这一科怕是不能中了。” 几个儿女们就都听起了兴致。 他们自出生起,就是锦衣玉食,又哪里想得到杨家还有这样落魄的过往。 “索性就破釜沉舟。”大老爷面上,也渐渐放出了隐隐的光辉。“针砭时弊、嬉笑怒骂……没想到反而投合了座师的胃口,虽然污了卷子,但却硬是提拔我考上举人。还引荐我到你们外祖父府中投卷。” 大秦科举,除了八股之外,还考诗词歌赋。 这一关考的不但是才情,还有举子的人脉。当时秦帝师正是烈火烹油的时候,大老爷能把卷子投到秦家,不得不说是得了天大的人情。 “你们外祖父当时还是少壮,看了我的卷子,拍案叫好……”大老爷就笑着看向了大太太,“叫进来问了我的出身,又和我秉烛说到三更,第二天就派人上陕西会馆说亲,说是嫡出的四小姐……” “那么多年前的事了!”大太太不由大窘,“还提它做什么?” 大老爷且笑且言,“嫡出的四小姐还没有夫家,问我有没有定亲。我才几岁,你们的祖父祖母就染了时疫双双去世,哪里有人上门说亲?自然是尚未婚配。一来二去,托座师做了大媒,就把你们的母亲抬进家门……一转眼,二十多年了!” 虽说大老爷轻描淡写,但他以一个黄口小儿的身份打点家业发奋读书,才止二十岁就以文采打动座师,破格入选,又慎重推荐到秦帝师门下。当时那意气风发,挥斥方遒的少年风采,也是可以想见的。 就是如今老了,都是个仪容修整的老名士,少年时的风流,又更不必多提了。 众人就都不禁看向了大太太,怀想当年她加入杨家时,见到夫婿年少风流,又会是怎样的一种心情。 大太太有了几分不好意思,“老爷也是莽撞了,当着孩子们的面……”就遮掩着招呼,“这些饺子足够吃了,还是包些元宵。” 众人就都掸掉护膝上的面粉,换了擀好的元宵皮来,往里头填猪油芝麻馅。 元宵包好,饺子也上桌了。 却是个大皮薄,一看就晓得不是孩子们的手笔。 五娘子倒有几分失落,“白包了半日!” 大太太就笑着吩咐立冬,“那就把 他们包的饺子也过了水,看看我们小五能吃几个。” 不消说,这些饺子不是敞了口,就是少了馅,一团面疙瘩吃在口里,又哪有曹嫂子包出来的饺子好吃? 五娘子才吃了两个,就偷偷摸摸地去夹好饺子,叫九哥看见了,又是一场嬉笑。 热热闹闹的,就过了子时。 众人连忙起身放鞭炮,又换新衣,以敏哥为首,子女们逐一向长辈请安,也得了红赏封儿的压岁钱。就连屋里屋外当值服侍的丫鬟婆子,一并都有赏钱。 还要接神踩祟、饮屠苏酒、挂桃符、迎灶神、财神、福禄寿三星…… 直喧闹到天快亮了,才各自回房歇下,到了中午,又翻身起来吃隔年的煮冻饺子。 杨家在苏州没有什么本族的亲戚,两个出嫁的女儿,也都远在外地。 大年初一、初二,就没有人上门拜年,只有各式各样的团年笺,收了一大叠。 “张家、李家、王家……又一个王家……”五娘子翻看了几眼,也就没了兴致。 自从大老爷得封左柱国,这样的明信片,逢年过节都要收好几摞。 到了大年初三,就热闹起来了。 大年初一,按例是族里的亲眷互相拜年,大年初二,是姑奶奶回娘家拜年。 大年初三,就是同僚故旧、亲朋好友上门的日子了。 江苏布政使李文清自然就是头一份儿。 一大早就拉了李太太并大郎、三郎、十二郎三个嫡子,上门给大老爷拜年。 “杨太太四季如意,一顺百顺!” 男人们自然在外院,李太太就直进内院给大太太拜年。 大太太满面堆笑,起身和李太太对行鞠躬礼。 “新年康健,一顺百顺!” 儿女们自然也都排着队向李太太恭贺新春。 李太太和颜悦色,一边说吉祥话儿,一边亲手发压岁钱。 见到六娘子、七娘子,更是好像见了活宝贝,爱不释手,夸了这个,又夸那个。 “六娘子今年也十二岁了吧?”就问大太太。 “是,有小姑娘的样子了!” 大太太也以欣赏的目光望向六娘子。 正月着红,六娘子就穿了大红洒金蝴蝶的短袄,配上浅红银线百花八幅湘裙,头发梳了两条大辫子垂在 脑后,虽然还是孩子的装束,但也有了少女的娇羞。 她的眉眼很像七姨娘,风流明艳,杏眼里似乎总带了笑。 行动又有大老爷的典雅。 就连见惯场面的李太太都忍不住有一丝惊艳。 “真是个瓷娃娃!”就笑着对大太太夸奖。 六娘子却还是满面天真,也不晓得害羞。 “谢过世伯母夸奖。”她笑盈盈地领了压岁钱,就又去和五娘子咬耳朵。 五娘子却真是出落成少女了。 虽说有六娘子珠玉在前,显不出五娘子的艳丽,但行动之间那股颐指气使的贵气,却是怎么都掩饰不掉的。 虽说眉眼不若六娘子精致,但也有北地女儿的爽朗大气。 李太太却没有夸奖五娘子。 而是拉着七娘子的手,看了又看。 “虽然形容尚小,看得出,是个美人胚子!” 大太太倒有几分好笑。 敷衍了李太太几句,才各自分宾主坐下茶叙。 李太太却也只是稍坐了坐就起身告辞,“家里还有来拜年的客人,少不得我要居中策应。” 一般说来,官场拜年,很少全家出动,都是男眷拜年,女眷在家待客。 以李家的身份地位,全江南也就只有杨家值得让夫妻两人双双出动来拜年了。 现在意思到了,李太太自然也要回去接待上门来拜年的客人。 大太太心领神会,又笑着寒暄了几句,就放李太太离去。 倒是李大人和大老爷、二老爷说得投机,过了一盏茶功夫,才打发几个儿子进来给大太太拜年。 这都是驾轻就熟,做惯了的事,大太太身边架了纱屏,女儿们通通进了屏风后。 正月里,男眷时常出入内院行礼,进出邻室回避,未免做作,就在屏风后暂避也可。 这也都是大户人家不成文的规矩。 大郎、三郎领着小弟弟十二郎,进来给大太太规规矩矩地磕头行礼。 虽说李家和杨家来往频密,但这两个兄长,倒是七娘子未曾见过的。 也都是二十多岁的青年了,面目方正,和十二郎这个弟弟,倒有七八分的相似。 见过了大太太,就起身束手而立,眼神规规矩矩地盯着面前的金砖地,总不曾乱看。 大太太就很满意:不愧是李家的子弟。 “大郎、三郎今年都是刚娶亲吧?”就笑着和几个子侄拉起了家常。 还没有说几句话,诸总兵太太也到了。 诸太太也是连着夫婿一起来的。 大太太难免有些讶异:两家虽然也有来往,但逢年过节,一向是只有诸总兵单人上门问好的。 李家的几个子侄就顺势给诸太太见礼。 都是江南的名门大户,彼此之间自然不会没有来往。 大太太正要请李家的儿郎回避,让自己家的女儿拜见长辈,大老爷又派了张总管亲自过来传话。 “解元封公子上门给老爷拜年,老爷说,大家亲戚,从前一直疏于来往,今年倒要让封公子进来给太太请安。” 解元封公子。 这五个字一出,屋内的气氛就一下活泛了起来。 诸太太面有讶色,显然是第一次听说封家和杨家之间的亲戚关系。 李家的大郎、三郎也交换了几个眼色。 七娘子却觉得四面八方的目光都汇聚到了自己身上。 就算还有不知道封、杨二家关系的人,在九姨娘被抬房后,又听到了大家亲戚四个字,也都会明白过来吧。 六娘子双目炯炯,眼里写满了好奇。 三娘子、四娘子却是羡慕有之,妒忌有之。 八娘子懵懵懂懂的,只是跟着姐姐们看着七娘子,也不晓得缘由。 只有五娘子,美眸里已是萦绕上了一股说不出的思绪,似嗔似喜、若盼若顾……只看了七娘子一眼,就伸长了脖子,看向了堂屋门口。 大太太顿了顿,才慢慢地笑道,“好,那还不快请进来?” 104、艳惊 梁妈妈就带了几个丫鬟,跟在张总管身后出了屋子。 杨家的客人,历来是前呼后拥,不会少人随从服侍的。 大太太又笑着让李家的大郎、三郎坐。 “什么时候也带着少奶奶到我们家来做客。”和大郎、三郎客气。 两个青年再三逊谢,才在大太太、诸太太下首落座。 就有两个小丫鬟高高地打起了门帘。 梁妈妈前导,“当心门槛。” 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后,封锦就跨过黑漆门槛,略微低首,进了堂屋。 “见过世伯母。” 他垂首直趋大太太跟前,规规矩矩地行了二跪六叩的大礼。 这是在面见亲戚的时候,才要行的礼数。 像大郎、三郎,见过几个长辈,就都只是一跪三叩。 大太太就端端正正地受了封锦的全礼。 只盯着封锦的后脑勺看。 “快起来吧。” 虽然语气淡淡的,但还不算失了礼数。 封锦就慢慢起身,抬起了头。 自从进了屋子,他就一直低垂着脸。 此时抬头,方才让屋内人看清了他的容貌。 屏风后顿时就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就算是以大太太的见多识广,一时间,竟也说不出话来。 封锦就冲着大太太微微一笑,又垂下头,盯住了眼前的金砖地。 大太太这才发觉手中的半盏茶,不知不觉间竟歪倒了,已是滴滴答答,流了一裙的茶渍。 一下就闹了个大红脸。 “失礼失礼。”她忙起身自嘲,“乍见绝色,倒是我露了村相。” 又向诸太太道歉,“在诸太太跟前出丑了。” 诸太太却还直勾勾地盯着封锦。 听了大太太话里称呼到了自己,才一个机灵,回过神来。 “哪里的话,哪里的话。” 一边和大太太客气,一边还忍不住,直盯着封锦,上上下下的打量。 眼中全是赞叹。 大太太就在梁妈妈、王妈妈的服侍下,进了内室换裙子。 满屋子的眼睛刺溜一下,全都聚集到了封锦身上。 就好像绣花针遇到吸铁石, 妙龄的少女,遇到了最俊俏的郎君,又怎能不一再张看。 封锦也的确是经得起看的。 虽然他规规矩矩地垂首静立,并不曾四处张望。 但少年人身上的风流,是会自己说话的。 沉默与腼腆,也掩不去那玉一样皎洁的光彩。 就连见多识广的七娘子,都有被震慑住的感觉。 自从穿越以来,她也见过些出色的少年。 但论到容貌,是没有一个人能赶得上封锦的。 当年初见,毕竟形容尚小,就已经足够惊艳。如今正是少年中举,春风得意的时候,他身上那股皎然的气息,就再也没法掩饰了。 这少年就像是一样极精美的瓷器,美中带了纤脆,好像只要一个碰触,都能让这极为纯粹、极为明亮的美碎成一地。 五娘子更是已看不到别人了。 就连大太太归座的时候,脸上都带了几分柔和。 谁说长得好没有作用? 像封锦这样好看的少年,是走到哪里,都硬要比别人多占几分便宜的。 “坐,坐。”大太太笑着让封锦。 封锦就低眉顺眼地在大郎、三郎下首落座。 却依然是双目深垂,一语不发。 屋内的气氛倒是有了几分尴尬。 李大郎就轻轻咳嗽了一声,有几分好奇地问封锦,“倒是不知道封公子与杨世伯也是亲戚。” 都是新科举人,封锦又是案首,几个人肯定不会没有来往。 杨家和李家走得又近。 李大郎现在才知道封锦和杨家的亲戚关系,好奇一问,也不能说是逾越。 李三郎面上却露出了一丝尴尬。 七娘子心底也是暗叫不好。 大太太果然就有了一丝不悦。 九姨娘就好像大太太心底的一块疤,面上虽然好了,底下却还在流血,戳一戳就痛彻心扉。 封锦脸上更是飞起了两朵红霞。 “家中过世的大姑,是杨世伯的二房太太。” 听得出,他力持镇定。 但话中的屈辱,却是藏都藏不住。 屋内的气氛就尴尬了下来。 大太太的眉头已是不知不觉就拧紧了。 就是因为 大太太自己不喜欢九姨娘,才更反感封锦的态度。 以杨家的身份,不要说封锦不过一个解元,就是今科状元,能和杨家拉上关系,都要欢天喜地。 一个小小的解元,从前年年上门打秋风的,如今有了一点成就,倒要摆出这副样子,好像和杨家扯上关系,还是委屈了他似的。 “就是你善久世弟的生母!”她笑着向大郎解释。 封锦就更坐立不安了。 连李大郎都晓得了尴尬,唯唯应声,就不再答话。 虽说这是杨家的内事,但是两家交情这么好,李大郎又怎么不知道九姨娘在杨家地位卑微? 说起杨家的姨娘,不是四姨娘,就是七姨娘,或者是如今的三姐妹。从来没有人说起九姨娘。 大太太又露出了一点怀念,“从前逢年过节的时候,封公子也上门走动的,这几年潜心读书,倒是少登门了!” 封锦不禁勃然变色,玉一样的肌肤,涌上了一阵潮红。 他的美丽与矜持,就好像一个最精致的瓷器,随着场面的失衡,已是碎了一地。 七娘子就闭上眼,不忍看下去。 在心底埋怨起了大老爷。 明知大太太是这样的性子,又明知封锦已经养成了这样的性子。 就不应该打发封锦进来请安。 这两个人见了面,哪里还会有好? 在大太太,这是姨娘的亲戚,归根到底,总是带了一分的气弱。 说一说多年前的往事,也是在敲打封锦:不要以为中了解元,就有资格和杨家平起平坐。 妾的亲戚,始终都只是妾的亲戚。二房太太的名头……也只能唬住乐意被骗的人罢了。 可在封锦…… 封锦今年才十七岁。 十七岁的少年解元,又怎么没有一点意气? 杨家对封锦又从来没有呵护备至过,虽然七娘子知道得并不详尽,但只看封太太带着封锦上门打秋风的那一次遭遇,就能明白,杨家在封锦心底的形象并不阳光。 虽然他接受了大老爷的提拔,但并不意味着会就此对杨家感恩戴德。 和九姨娘之间的亲戚关系,如今也成了封锦身上的污点。 解元的长辈居然是个妾…… 这事要是传扬出去,背地里,肯定是少不了 耻笑的。 这一刻的尴尬,早在大太太和封锦见面时就已注定。 就连封锦的美貌,都没有办法挽回。 诸太太看了看一脸呆笑的大太太,又看了看抿唇不语,怒容满面的封解元,眼珠一转,就笑着起身告辞,“出来也有半日了,家里还有客人……” 大太太忙和李大郎、李三郎并封锦一道,起身送诸太太外出。 才走到门口,又迎面撞见了张太太。 众人连忙就彼此见礼。 哪怕诸太太,对张太太都多了三分客气。 从前,这样的武将内眷,是不会买张家的帐的。 大家只好又分别按宾主坐下。 三娘子羞红了脸出来给张太太请安。 亲事已定,余下的几个女儿可以在屏风后回避,三娘子是一定要出来给未来的婆婆见礼的。 张太太就笑着握住三娘子的手,和她说了几句话。 脸上写的全是满意。 大太太看在眼里,也很得意。 虽说不喜三娘子,但毕竟是杨家的女儿,能得到婆婆的喜欢,杨家脸上自然也有面子。 三娘子就又向诸太太请了安,便飞也似地回避进了屏风后头。 张太太和大太太说了几句闲话,就笑着问封锦,“你预备什么时候上京去?我们家的二郎倒是可以和你同路的,也有个照应!” 封锦就恭恭敬敬地回答,“回师母的话,二师兄和我也说过这事,不过,家里春耕需要人手,徒儿恐怕要慢些上路了。” 张太太嗐了一声,不以为然,“先生家现放着十多个管家,就帮你照管着又怕什么了,会试是大事,还是得用心预备,回头我要说你先生的,这么大的事,也不多嘱咐你几句!” 看得出来,张太太和封锦相当的熟稔,而且,她也很喜欢这个所谓的徒儿。 大太太眼仁一缩。 “倒是不知道……”她缓缓地道,语调里带了迟疑,“封公子和张先生……” 张太太也有几分讶异,“原来杨太太不知道,封锦在我们家那口子膝下读书,也有几年了。” 看着封锦的目光,又多了几分疼爱,“这孩子一向有分有寸,知书达礼,连我都疼,我们家的那口子,更是目为衣钵传人。倒要比对二郎的期许更高些!” 大太 太顿了顿,才缓缓地道,“噢!原来如此!” 张太太还要再说话,屋外却又来了丫鬟回报,“张老爷请太太动身,说是还要去李家、王家拜年。” 就忙起身向大太太告辞,“实在是今日有好些人家要走动。” 诸太太也就跟着张太太一道出去。 几个人站在门口,封锦也就上来告辞。“小侄也该告退了。” 大太太左看右看,都没有看出封锦哪里讨人喜欢。 虽说进退得宜,但寡言少语,脸绷得紧紧的,就算有十分美色,都要削弱到三分了。 她就笑,“好,好,以后常常上门来走动,你是有出息的,当年和母亲一起,逢年过节上门的时候,就看出你是个好的,如今果然进益了,又拜在名师膝下,以后前途,不可限量呢。” 这句话一出,室内顿时就静了下来。 五娘子轻轻地抽了一口气,攥住了七娘子的手。 指甲已是深陷进了七娘子掌心。 屋内就好像屋外一样阴冷,就连暖融融的金砖地,都失去了几分温度。 张太太和诸太太对视一眼,都有了几分尴尬。 封锦凝眸不语。 眼中却已染上了熊熊怒火。 那双如星辰般明亮的双眼,烫得已经可以灼人。 七娘子无声地长叹了起来。 话说到这个份上,大太太也着实是太过分了。 “世伯母过奖了。”封锦已是望着地面,平静地谢过了大太太的‘夸奖’,“小侄一向记得世伯母的深恩,不是世伯母屡次接济,恐怕我封锦已是冻饿而死,不是世伯将我引荐到先生门下,就算侥幸苟活,都不见得有读书上进的机会。” 众人又都松了一口气。 封锦看来是不打算和长辈起龃龉了。 就连大太太都面色稍缓。 其实有时候,人争的就是这么一口气。大太太又怎么是在和封锦生气? “说起来,世伯母家中经营的纤秀坊,近年来倒是越发红火了,也算是世伯母一向积德行善的报应。”封锦却又是话锋一转,“当年大姑进纤秀坊做活的时候,家传的凸绣法,还只是家传,如今,已经是纤秀坊的招牌了吧?” 大太太顿时面色大变。 张太太和诸太太也都说不出话来。 五娘子都快把七娘子的手掌攥碎了。 几个女儿,也都是神色凝重。 七娘子更是恨不得奔出来捂住封锦的嘴巴。 九姨娘当年以凸绣法成名,号称是江南第一绣娘,后来进了杨家做姨娘,如今这凸绣法,倒是成了纤秀坊的招牌。 封锦这话,太诛心了。 隐隐就是在指责大太太逼良为妾谋夺绝技,为一己私欲逼破封家一门。 世家大族行事,都是有规有矩,大太太这样做,贪婪狠毒,又哪里是大家主母的风范? 最伤人的往往就是实话。 大太太气得颜色都变了,老半天才挤了一句,“这就是你解元封公子的家教?” 不论如何,封锦顶撞长辈的罪名,是逃不掉的。 封锦反倒收敛了怒气,微微一笑。 众人顿时又为他的美色所迷。 “小侄今日的确是失礼忘形,怎么竟说了心底的话出来,倒叫世伯母见笑了。”他居然还真的有一点不好意思。“此番回家,必定面壁数日,以兹反省……还请世伯母不要和小侄计较!” 封锦越是彬彬有礼,大太太反而就越生气。 就好像两个人吵架,一个人占尽上风的时候,当然可以风度翩翩。而此时此刻,处于下风的那位看着对方,心情自然也不会太好。 “好、好,好!”她勉强挤了几个笑,“你自己知道错就好!” 却是李大郎又出言缓颊,也向大太太告辞,“出来一阵子了!也该回去帮家里忙活忙活。” 诸太太和张太太都回过神来,纷纷打岔,总算是把场面糊弄了下去。 封锦也就一边和李大郎、李三郎说笑,一边出了内院。 十七岁的少年郎,脊背挺得直直的,就好像一杆新生的青竹,虽还带了脆意,但竹丝已然坚韧。 大太太目送着他的背影,心头就好像淤住了一样,喉头上上下下,一口气喘不上来,竟是犯起了哮喘。 105、芳心 当晚大太太和大老爷就闹了别扭。 大老爷气得直接住进浣纱坞里,直到上元节才出来和二老爷、二太太一道看灯。两夫妻当门对面地坐着,却是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 气氛就难免有些尴尬。 九哥并七娘子虽然得宠,但在这事上却是一句话都不敢多说。 五娘子更是一提起这件事就伤心得很,大眼睛好像清水里养的雨花石,随时随地都带了一股润泽。 好在还有个三娘子,一脸的喜气盈盈,奉承了大太太,又和大老爷说悄悄话,场面才勉强能维持着热闹。 四姨娘也是眉眼盈盈,细心周到地侍候着大太太,从前这些活都是被七娘子一手包办,她也难得有这样的机会。 七娘子心底又何尝不懂她们母女的盘算:三娘子眼见得就要开始置办嫁妆了……这当口,当然是能卖上一次好,就卖上一次好。 大太太却也难得地接纳了四姨娘的殷勤,并不曾在明里暗里,给四姨娘没趣。 七娘子看在眼里,倒是有几分纳罕。 但也不曾多在意。 说到底,大太太既然把她和九哥写进了自己名下,很多事就和以往不一样了。 要是换在以前,大老爷又怎么会把封锦打发进来给大太太请安,恐怕还是会忌讳着被大太太知道他在私底下提拔封家人吧。 众人各有心思,灯节就过得有点没滋没味。 就连一向最没有心事的六娘子,看到这样的场面,都有些没趣,只是晃着手里的金鱼灯和七娘子说悄悄话。 “一年要比一年更冷清!”六娘子似乎也颇有些感慨,“等二叔一家上了京,家里又少几个人,今年三姐又要出嫁……” 张家前几天派媒人过门提亲,三娘子的婚事,也就这么定了下来。一应婚期也说好了,就在今年夏天。 二老爷和二太太算是客居苏州,一应亲戚朋友,不过是看在大老爷的面子上与他们应酬,官位又不高,还是京官位份,正月里要比大房清闲得多。 两夫妻就忙着清点账目,把照料不到的田土变卖了换作现银,各做安排,还有些上好的田地,照旧是郑重托付给大房照料,每年由二房派人回苏州与大房结算。 二太太脸上已是一点异色都没有了,和二老爷亲亲热热地并肩坐在大老爷夫妻下首,不时和二老爷低声商议着什么。 七娘子看在眼里,心中倒是对二太太又提高了几分评价。 这种人,你给点阳光她就能灿烂,生命力堪比狗尾巴草,脸皮又厚,心计又深…… 要不是命不好撞到自己手上,恐怕早就被她得手了吧。 本来以为她势必要就此消沉,就算能保住一条命,也要被打回西北老家闭门软禁…… 如今看来,大房这边彻底安稳下来后,二房却恐怕要起风波了。 二太太前些年一心一意地在大房身上下功夫,难免就疏忽了自己的后院。 也的确是拿得起放得下,自从在过继之事上绝望,就果断转了目标,开始拉拢二老爷的感情。 她是有污点的正妻,生育了二房仅有的三个嫡子,香姨娘却是得宠多年的贵妾,把持京城宅院多年。 二房从此,要多事了。 聚八仙里的宴席没到三更就散了。 大老爷和大太太并肩把二老爷夫妇送出了园子,转回头不咸不淡地说了几句话,大老爷就径自进了浣纱坞。 其余儿女们,也就各自散去。 大太太站在当地叮嘱了五娘子几句,叫她小心脚下,又立在当地看五娘子拐上了长廊,才放下心来,回身带了七娘子并九哥,回了正院。 一路上,都是一脸的阴晴不定。 九哥和七娘子也都不敢开口。 气氛就显得很怪异。 几个丫鬟、婆子,都吓得大气也不敢出一口,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大太太进了正院,大太太才回过神来。 “好生歇着吧!”她笑着安顿这一双儿女,“九哥明日要早起的,回屋就别再闹腾了,早些安歇,免得在张先生跟前失了礼。” 九哥从明日开始,就要到张先生膝下读书了。 九哥就笑着应了下来,又扳了大太太的脖子,和她头碰头地说了几句悄悄话。 说得大太太满脸都是笑意,“好,好,只要你安心读书,娘什么都依你。” 这才进了东偏院。 到底是一手带大的儿子,这份贴心,是七娘子怎么都比不上的。 七娘子就只是稳稳重重地请大太太,“也好生歇息,年节里应酬多,累得很,娘千万别短了觉。” 大太太就也笑了笑,摸了摸七娘子的脑门。 “好,好,快睡吧。” 就站在原地,目送着七娘子小小的身影进了夹道,才长叹了一口气。 梁妈妈就上前小心翼翼地请大太太,“外头冷得很,太太还是先进屋再说。” 大太太缓缓地闭上眼,又深深地出了一口气。 “嗯。”再睁开眼时,已是回复了平时的雍容。“是该进屋了。” 第二日起,对大老爷也有了笑脸。 和封锦之间的那点龃龉,倒也就再没人提起了。 不过,也是因为封锦很快就打点行装,上京赶考去了。 到底还是托周叔向七娘子传了话。 “说是那天出言鲁莽,可能给七娘子、九哥带来麻烦,请不要见怪。”立夏就仔仔细细地复述着封锦的话,“多年来七娘子的帮助,一直铭记在心,和杨太太之间的恩怨,又是另一回事……将来有机会,是一定会报答七娘子的。” “还说,封太太并封姑娘两人在家,封公子放心不下,眼下是打算变卖了家产,合家上京。” 七娘子的心情就很复杂。 上一辈的恩恩怨怨,不影响到下一辈是不可能的。 对七娘子来说,大老爷、大太太有再多的不是,都是她的生父、嫡母。 听封锦的意思,将来如若他衣锦还乡,扬眉吐气的话,有恩的报恩有仇的报仇……是不打算放过大太太的了。 但七娘子和九哥又都是正院的儿女,大太太对七娘子虽称不上好,却也给了她嫡女的身份…… 七娘子只好安慰自己:就算封锦天纵奇才,又有大运,十几年内,要威胁到杨家的地位,也难比登天。 这话,恐怕也终究只是说说而已。等到他见识到了官场的险恶与黑暗,说不准还要回头来攀附杨家,向大太太赔罪…… 到底还是从私房钱里出了二百两的银票,嘱咐立夏袖出去,让周叔暗暗送到封家。 封锦虽然有了解元的功名,但毕竟还不是官身。 这年代不比现代,家里没个顶事的男人,女眷到哪里都要被人压上一头。古代山高水远,有什么事发生,等封锦回乡,黄花菜都凉了。 本来还可以托付张家照看,但封锦这一遭算是和杨家翻了脸,张家又要和杨家结亲…… 少年人的傲气,恐怕未必会接受张家的好意。 连杨家这样的大靠山都被封锦自家给疏远了 ,张家的师徒之谊,他也未必看在眼里,毕竟张家和杨家有了亲戚关系,这亲戚,有时候总要比师徒更亲密些。 再说,封锦这一科也未必能够中进士,万一未中,还要在国子监就学三年。 想把封太太和封姑娘带上京,也是不放心母女二人在家,受街坊欺凌。 搬家在现代都是伤筋动骨的事,何况古代? 封家虽然已经薄有家产,但肯定也用得上这二百两银子。 周叔却很为难,托立夏传了话进来,说封锦执意不收。 七娘子没有办法,周叔也有自己的差事,不可能日日为她跑封家,劝封锦收钱。 只好又袖了银票,进了东偏院。 她一个姑娘家,能耐再大,也只能在内院使。 到了外头,就是两眼一抓瞎。 九哥就不一样了。 别的不说,两个心腹小厮,也还是有的。 偏巧五娘子也在,还在院子外头,就瞧见了谷雨。 “是,听说进了二月就要动身了,是合家北上,因此打算写一只船过去。” 七娘子才走到门外,就听着了九哥的这句话。 哪里还不知道五娘子的来意。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加重脚步,笑着进了里屋。 九哥才从张家读书回来,一脸的倦怠,打着呵欠站在屏风后头换衣服,一边还和五娘子说话。 “七姐。”见到七娘子,他连忙招呼。 “你怎么也来了。”五娘子却有些吃惊。 七娘子倒也没打算瞒着五娘子。 五娘子对封锦的心意,虽然从不曾明言,但一时昭然若揭。 看出这点的,恐怕也不止自己一个人。 “到底是生母的亲戚……”她就掏出了那张精巧花哨的银票,“这是宜春票号的二百两足银票……” 宜春票号身后有好几家门阀大族的身影,隐隐然就有权家、达家,这些年来做得很大,渐渐地已大有第一票号的架势。 五娘子见了七娘子的大方,眼神倒是一黯。 咬了咬唇,又轻轻一跺脚。 也从怀里掏了一张银票出来。 “也是宜春票号,五百两,算是我送封公子的程仪了!” 把纸张往桌上一拍,起身就走。 七娘子和九哥不由面面相觑。 七娘子只匆匆和九哥交代了一句,“你要留神,封公子脾气很傲,倒未必愿意收……” 就起身追了出去。 “五姐,五姐。” 五娘子带着谷雨,走得又急又快。 好像和七娘子置气似的,分明听着了七娘子的声音,却不肯停步。 七娘子紧赶慢赶,才在浣纱坞前追上了五娘子。 “五姐!”她难得地动了几分情绪。 五娘子只好站住脚,瞥了七娘子一眼,又扭过头去。 “做什么?” 话里的防备,浓得都要凝成一道墙了。 像五娘子这样的千金小姐,对年轻男子有旖思,是一件很不应该的事。 七娘子就咬了咬唇。 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就这样好奇五娘子的心事。 在深宅大院生活久了,总觉得这样的生活没有一点活气。 和身边的几个人,就算再亲密,也像是隔了一层薄纱,心事永远难以说穿,只能各自揣测。 唯有五娘子,虽然任性,虽然倔强,但却也从来都不屑于矫饰。 或者因为如此,她对五娘子就不期然多了几分关心。 这样的心事,除了自己之外,五娘子又能向谁倾诉呢? 不过,自己终究是莽撞了些。 七娘子自然知道,自己是可以理解小女儿家倾慕的心思的。 但五娘子却未必知道。 很多事尽管大家心知肚明,却未必要说穿。否则将来对景反而成了话柄,那就弄巧成拙了。 她只好轻声开解五娘子,“谢过五姐的好心肠……知道九姨娘的娘家落魄,好心接济!五姐对我和九哥的关照,真是无微不至。” 一下就给五娘子的行为贴了一层金。 五娘子咬住唇,看了看七娘子,又轻轻地哼了声。 “都是正院的人。”却也老实不客气地收下了这个台阶,“娘呢,是小气了点,从前二姐在家,有二姐关照你们,如今二姐出嫁了,我也自然不会亏待你们的。” 一脸的义正词严。 七娘子就忍不住一个会心的笑,“是,还要依仗五姐多照顾了。” 就在浣纱坞前和五娘子分了手 ,目送着她袅袅娜娜地进了月来馆。 五娘子今年已经十三岁了,再过两年,也很可以说亲了。 也不晓得有没有这个缘分,真的能嫁到封家…… 七娘子长出一口气,也转身回了正院。 从门第、出身、家产各方面来说,五娘子的这一段旖思,恐怕也真的就仅止于旖思了。 不晓得当年那一面,封锦究竟做了什么,叫五娘子竟是一见钟情,辗转至此? 进了二月,封锦果然变卖了家中田土,又把银两换作了宜春票号的银票,拖家带口与张二少爷同路,上京赶考去了。 二老爷也终于把家当整顿清楚,不愿带上路的笨重物事,有的在苏州发卖,有的就直接送给大房。 倒是府邸一时间也找不到人愿意入手。 毕竟隔邻就是江南总督的住处,一般二般的人家,还没有这个底气,敢和江南总督做邻居。 大老爷索性就和大太太商议了,以高出市价两成的价钱把翰林府也买了下来,打算把小花园好好收拾收拾,两墙之间开个夹道,让姨娘们就住到别府去,把百芳园留给女儿们与九哥居住。 九哥进了十一岁,也已经不方便住在东偏院了,今年内是肯定要搬到及第居里的。 姨娘们再居住在百芳园内,就有些不便了。 二老爷和二太太自然愿意,二老爷又亲自进了内院和大太太商议,想要借秦家的帮助,在京城好好地置办一处宅邸,安下家来。 购置房屋,是安身立命的大事,大老爷和大太太都没有怠慢,大太太亲自找了泛黄的京城堪舆图出来,和二老爷研究在哪一处置产最好。 六娘子就很好奇,“若是看好了哪一处,那坊市里又偏偏没有房屋出售,可怎么办呢?” 大太太和二老爷就都笑了,五娘子教导六娘子,“在京城,只要有钱,哪有买不到的东西?” 六娘子眨巴着双眼,“五姐也不过去过一次京城,就这么清楚了?” 几个孩子就斗起嘴来。 二老爷不失时机地邀请大太太,“孩子们大了,也该上京走动走动,见见世面。大嫂什么时候带着几个孩子上京探亲?” 大太太也有了几分思乡之情,“又有五六年没有回娘家了!也不晓得二娘子在定国侯府过得到底怎么样。” 就议论起了京城的亲戚朋友来。 许家自然是忙忙乱乱的,北边的战事虽然已经近了尾声,但平国公还离不得边疆,几个儿子的婚嫁,都要许夫人操心。 秦家的几个舅舅也都有操心的事儿,连年来婚丧嫁娶,都是扯不清的应酬。 正在说得热闹,张总管忽然疾步进了内堂。 向大太太打了个千儿,连声好都顾不得问,就请二老爷,“老爷请二老爷进外书房说话。” 语气中的急迫,是瞒不了人的。 大太太和二老爷都一下坐直了身子。 几个玩笑着的女儿们,也都静了下来。 “出什么事了?”大太太眉头微皱。 张总管一向喜怒不形于色,很少这么着急上火。 “回太太的话,是京里来的消息,皇上忽发疾病无法视事。”张总管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就让众人的神色都为之一变。“小神医权仲白被十二道金牌急召回京,不过……” 106、流水 大老爷和大太太之间也就都没有再提封家的事。 比起朝堂上的风云诡谲,一个小小的解元,还不至于长久地挂在两夫妇心头。 总不能为了这点不快和离吧? 当晚就坐下来商议今后的对策。 大老爷很后悔,“怎么偏偏就是二弟不在京城的时候出了这个事!” 大老爷、二老爷之间当然有外人所不知道的消息传递途径。 亲弟弟在京城,总是要比别家亲戚更上心,消息传递得也就更快。 比不得如今,皇上发病已有七八天,消息才传到了苏州。 二老爷也就抛下了二太太并一应细软,第二天就快马回京,销假返工。 又请大房看顾二太太,把她连同这几大车的金银财宝送回西北老家。 大老爷顺便也就安排了几个老成的管事一道上路,带话给牛总管,让他在族长身边做些功夫,给二房登出一册,并将当年族里借口吞没的族田、房屋,都划拨给二老爷一份。 大老爷年前刚升了左柱国,由他出面,当然比二老爷自己的家人出面更稳妥些。 进了三月,二太太也就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别了苏州的亲朋,带着一车的钱出关往西北去了。 敏哥、达哥、弘哥只是回来送母亲上路,在大房歇了一晚,就又都回山塘书院去了。 据说读书十分刻苦,竟有头悬梁锥刺股的意思。 大老爷倒很欣慰。 “虽说二婶实在是不懂事,但若是能把几个侄子成就出来,倒也是好的。”就和大太太议论。 世家大族,最怕的就是纨绔子弟。 三个侄少爷懂得把羞耻转化为动力,不论如何,将来也不至于长成纨绔,带累了两房的名声。 大太太却是愁眉不展。 平国公还在西北打仗,边境战事未平,朝中却出了这么大的事,皇上重病不起,以至于要把在前线效力的权仲白急调回京…… 权仲白身在西北,就算一路快马回去,都要七八天才能进京,有这么大的功夫,小病甚至于都已经断根了。 可见这一回,皇上的确是得了棘手的重病,朝中太医都没有办法包治包好,这才想到了权仲白。 又或者是皇上已经不放心太医了…… 若是一病不起,天下,恐怕是真的要乱了 。 进了四月,消息越发怕人了。 权仲白的未婚妻达家三小姐,年前一场肺病辗转绵延,到今年病势越发沉重。 本来还打算乘着未婚夫回京的机会,让权仲白来开个方子,针灸熏灼,减一减病势。 不想权仲白却是前脚才进京城,后脚就被宫中人接了进去,再也不放出宫来。 达家人固然是忧心忡忡,但却没有多少人在意达家三小姐的生死。 倒是这件事后头的意思,叫朝中无数的官僚都是食不安枕。 皇上的病情,难道已经紧急到了这个程度? 说起来,朝中也有两个多月没有朝会了。 三月不朝,那是天下大乱时才有的荒唐事儿! 就在这时候,秦帝师终于出手了。 他老人家以帝师之尊上书,督请内阁三相以前朝旧事为例,由太子出面监国。 太子既然是太子,当然有很多皇子们比不了的特权。 前朝的永乐大帝就是位好动的伟人,成年累月,不是巡狩就是出游。 只要他不在位,京中就是太子监国,这是明摆着的旧例。 如今内阁有三位阁相理事,说起来,太子不过是个人肉印章,管的就是往奏折上盖章的活儿。但没有这个人肉印章,却有好多事就没法顺顺当当的办下来。 比如说,调粮的令旨要是再不颁布下来,边关就又要缺粮了。 说不定就会给北戎喘息之机。 老人家这封奏章,还真被送进了乾清宫里。 皇上虽然多年来一直在太子和皇长子之间举棋不定,但到了这个时候,倒还灵醒得很,没有多久,就传了口谕:龙体欠安,由太子监国,又急招闽越王入京,负责乾清宫防务。 消息传到苏州时,虽然已经不再新鲜**,但与闻者莫不感到深深寒意。 天家就是天家,父子相疑,居然至此。 闽越王的封地毕竟是在福建,虽说常年居住在杭州,但他一向知趣,触手倒是很少伸出杭州城。 这一次奉诏入京,他和身边十几个卫士的饮食起居,就要官府出力了。 也都是由大老爷亲自打理,沿路都打了招呼,备了最快的马,务求在最短的时间内到达京城。 大老爷送走闽越王,眉间就有了愁绪。 “只看皇上能不能顺利挺过这一关了!”私底下和大太太商议,“还是给四娘子说一门亲事吧!” 大太太一惊,“到这个地步了?” 四娘子今年已经十四岁了。 也到了说亲的年纪,经不起太长久的耽搁。 万一皇上就此去世,一来,一年的国丧是不能说亲的,二来,继任者不论是谁,都肯定要在江南总督这么好的位置上安顿自己的人手。 杨家的地位,一下就有些岌岌可危起来。 若是出事,也难保可以全须全尾的退下来…… 到时候兵荒马乱的,很容易就把四娘子耽搁成老姑娘。 大太太一想到要终年对着四娘子那张阴沉沉的脸,倒也紧迫起来。 就匆匆忙忙地给初娘子写了信。 没有多久,初娘子就回了信,为四娘子在余杭镇物色了一户殷实的人家。 家中虽然没有官职,但是和余杭知县却是亲戚,在余杭也是根深叶茂,算是当地的望族。 四娘子尽管脸上留了些微微的疤痕,但古家人究竟不是名门大户,竟也不在乎这些。 只是托了人上门相看了一眼,就欢天喜地地上门来定了亲,好像动作慢一点,这美梦就会醒来一样。 大老爷大太太两夫妇都定了心意,四姨娘再怎么闹也闹不起来。 更何况这门亲事虽然低了些,但古家的那位是独生子,将来万贯家私,都是他一人继承,生得也是仪表堂堂……四姨娘虽然有些不足,但也不得不承认,四娘子能得这样的归宿,已是福分。 两姐妹的亲事虽然都是波折重重,但出嫁倒是前后脚。八月里张家二少爷从京城回来,迎娶了三娘子,九月里余杭古家也欢天喜地地上门迎走了四娘子。 杨家一下就冷清了下来。 大太太忙忙乱乱了小半年,给三娘子、四娘子各预备了四五万两银子的陪嫁,虽有四姨娘帮忙,却也是累得喘不上气。 也顾不得去担心朝中的事了。 两个女儿出嫁后,她得了空闲,在床上狠狠躺了几日,才恢复了元气。 就叫了几个小的来闲话,连六娘子都有份。 女儿多的人家就是这样。 从前女儿们在家的时候,唧唧呱呱,好像养了无数的麻雀,整日里不是看这个不顺眼,就是看那个刺目。 待到上头的四个女儿都出嫁了,家里只有三个女儿并一个儿子的时候,就又觉得冷清起来。 五娘子也十三岁了,很快就要说亲,还有六娘子、七娘子…… 到最后,家里只会剩下九哥。 大太太看着九哥的眼神,就是一派的温存柔软。 连对六娘子都多了几分顺眼。 说了几句家常琐事,就问九哥,“东西可都整顿出来了?” 翰林府的小花园已经收拾好了。 大姨娘、五姨娘并七姨娘都已经先搬进了小花园。 还有几个平日里有些脸面的通房……都住了过去。 只有浣纱坞的三姐妹,因为大老爷发话,有了特权,可以不必进翰林府居住。 四姨娘在四娘子出嫁第二日,就痛快地收拾好行装,也进了翰林府。 听说已是开始吃斋念佛,为三娘子、四娘子祈福。 倒是退得干净利落。 大太太也早没心肠折腾这个宿敌,不但痛痛快快地为四姨娘安排了一处宽敞的院子,有时候还催着大老爷和她说说话,显示自己的贤惠。 七娘子很佩服四姨娘:也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物,功成身退,没有一丝留恋。 百芳园就冷清了下来。 正好张罗着让七娘子和九哥进园子居住。 七姨娘进了翰林府,六娘子就占了小香雪,倒是不愿意搬到别的地方。 “只是牵挂小香雪的秋千。”五娘子不免嘲笑六娘子。 六娘子扮了个鬼脸,一脸的娇痴,“五姐又何尝没有荡过它?” 七娘子就接口抢白五娘子,“五姐就是这样,荡起秋千来不说你贪玩,一下秋千,就开始数落我们六姐年纪多大,还爱荡秋千了。” 五娘子气得直叫七娘子,“黄先生留你堂呢,去朱赢台绣花吧,正经别在这添乱。” 众人倒都笑起来。 九哥才回大太太,“东西是都收拾好了,不过……及第居有上下两层呢,娘,您看……” 就露出了馋涎欲滴的样子。 大太太好笑,“好,好,明儿就让药妈妈带你去小库房,看中什么,你尽管挑,好不好?” 九哥这才心满意足,只是嘿嘿地笑。 大太太又问七娘子,“玉雨轩 虽小,但怎么也都比西偏院大了,短了什么陈设,你就只管找药妈妈。” 百芳园内虽然空出了不少馆阁,但七娘子却都没有看中,反倒是看中了月来馆对过的玉雨轩,喜欢它靠着园子一角,平时少有人经过,比较静谧。 七娘子就笑,“好,我哪里会和娘客气。” 又说了几句家常,大老爷也进来探大太太。 “父亲。”几个儿女都起身行礼。 大老爷摆了摆手,“都坐吧。” 四个孩子这才慢慢地归座。 大老爷这半年来也沧桑了不少,鬓边多了不少白发。 问过大太太安好,也就在大太太身边靠着床柱子坐了,和儿女们闲话。 有大老爷在,话题绕来绕去,最后总是要着落在朝事上的。 这半年来,皇上病势有所好转,朝野上下也都渐渐安心。 平国公在北疆又打了几场胜仗,竟是大有开疆辟土,把北戎远远地赶进西域的势头。 上个月,太子又加封皇长子为鲁王,在山东临潼为皇长子规划了王府。 “造得也快。”大老爷面有讥诮,“现在就催着鲁王前去就藩了……” 大秦的藩王是没有兵权的,一应供应制度,和前朝无异,到了临潼,皇长子名义上就不能再参与朝政了。 皇长子又怎么会甘心就范? 朝中的争斗,已是日趋紧张,大有图穷匕见的意思。 “就看皇上什么时候能痊愈吧!”大太太一脸的忧心忡忡。 只要皇上没有断气,杨家就能稳坐钓鱼台,若是皇上断了气,这滔天的富贵,就难免保不住了。 大老爷神色凝重。 “皇上这次的病,来势汹汹,有几次都差点撒手。”他低声透露了宫中秘辛。 几个孩子脸色不由大变。 大太太却没有露出惊容,显然早已知道。 “要不是小神医会同欧阳家的几个弟子昼夜施针,恐怕皇上是熬不过这一关的了。”大老爷又淡淡地长出了一口气,“不过,据说就算能够康复,日后的精神头也不会太好,朝事终于是要交到儿子们手上的……” 管理一个国家,千头万绪,有无数的事,皇上精神不济,理所当然,就要把继承人调教出来,开始考虑身后事了。 虽说多年来,皇上 一向自恃年富力强,对两个儿子多有限制。但如今天年不永,到底要让谁来继承这么大的家业,他老人家心里,想必也要开始斟酌了。 五娘子和六娘子都是一脸的懵懂。 九哥与大太太却是都犯了沉吟。 七娘子却是半懂半不懂,隐约也能捕捉到大老爷话里的一点意思。 大老爷是何等人物? 眼光一扫,众人的反应,已是全落进眼中。 九哥年纪小小,对朝事已有了自己的看法,还是让他欣慰的。 至于五娘子和六娘子的迷糊,也不在话下。 毕竟年纪还小,一向又是温室里的小姐,不懂,是情理之中。将来出嫁后,自己要支撑家庭,慢慢的,终究也会懂的。 倒是七娘子…… 大老爷心中一动,就细细地打量起七娘子来。 七娘子咬着下唇,眸中思绪无限,好似有些颖悟,但又没有全明白过来。 封姨娘自己处处都是平常,倒是所出的这一对双生姐弟,真是钟灵毓秀…… 大老爷不禁感慨。 九哥也就罢了,七娘子若是男儿身,自己也就能放心闭眼了。 他不动声色,提点两个女儿。“这世上有谁是口渴起来才挖井的?未雨绸缪,我们杨家,也到了站队的时候。” 等到分出胜负再来站队,倒不如不站。 朝事就是这样,大老爷和大太太所能做到的,也无非就是作出在当时的情况下最好的选择。现在表态虽然已经嫌晚,但毕竟还要比清高到底强得多了。 大太太悚然动容,却没有过多的惊讶。 “都下去吧!”就端正了神色吩咐几个儿女们。 “九哥留下。”大老爷又叫住了九哥。 虽然年纪还小,但关乎杨家未来走向的大事,是该让儿子也来旁听了。 几个小娘子就鱼贯退出了东稍间。 脸上都带了浓重的心事。 朝局晦暗不明,杨家作出的每一个选择,和她们都是息息相关。 五娘子勉强振奋精神,招呼六娘子、七娘子,“去小库房给七妹选几件摆设吧?” 看了看六娘子,又笑,“还有六妹,七姨娘去小香雪,肯定也带了些东西走的,给你多选几件玩物!谁叫你这么好玩!” 六娘子也就笑了开来,把方才的事抛到了脑后。 “真讨厌!”埋怨五娘子,“五姐只会砢碜我!” 七娘子甩了甩头,把心事放到了一边。 六娘子一向乖巧听话,五娘子要越俎代庖为她在小库房选几件摆设,大太太多半也不会说什么。 “走走。”她笑着和五娘子一起,死活把六娘子拉出了堂屋,“要我说,你索性住到朱赢台,我们三姐妹靠在一个角落里,也热闹得多……” 大事,自有大人操心,小女儿家要顾虑的,也无非就是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了。 日子就像水一样流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