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老盐河》 第一节 磨坊 老母儿爬上来,夜就躲到房影里去了。院子里那棵小枣树替样儿似地印在了地上,一动也不动。月光洒在这方方正正的小院儿,象是被男人拿墨线打过,齐齐整整的。 她走进院子里,收了一簸箕豆子打算再去。一扭头,就看见了自己在地上的影子。楞了一会儿,她想,谁也不会相信这么苗条的身子揣过孩子。孩子睡熟了,趁这工夫多磨会儿吧。 她把豆子溜进磨眼儿,就推了起来。天这么晚了,她一点也不觉得累。因为她想着男人比她更苦。揣着孩子时,他一直让她在炕上歇着,活一样也不给摸。跟了他,就是他的人了,等生下崽来,做牛做马,也得让他吃好食儿,睡热炕儿。磨棍儿横在肚子上,随着她一圈圈儿地转着,她没有想到过她正在做着一头牲口的事。前两天男人对她说再卖几个豆腐就够钱买驴了,等买了驴就让她歇,她也没寻思到这上边去。当时她只是觉得他疼她。 就是这么回事,除了他没人疼我了。这样想着,手上攥紧了磨棍儿,脚底下也快了起来。父母是难指上了,她抱着包袱跟着他逃出家门时,就压根儿没想这么远。她只觉着她不能让那个少条腿的男人糟蹋了自个儿,再说天下父母都是盼着自家娃子好的。等到咱们过起好日子就行了。以前她在被窝里想家哭时,他就这么劝慰说。这时她就会想,有了他就够了。其实父母也只是恨她夺走了哥哥的媳妇,绝了家里的后。等哥哥找上媳妇就全都好起来了。说实话哥哥从小就对待她好,她这样一跑只把哥哥是坑苦了。 小磨轻了起来,她撂下磨棍儿伸手到磨眼儿里摸了摸,又空了。一个豆腐已经够了,她想着收了豆子再磨一个。男人在旁屋里刨子还一直没停。再说这样驴钱就出来得快些个,等有了驴,磨就转得快了,赚了大钱跟他商量着多给哥哥送去。娶媳妇是要花大钱的。等哥哥攒够了钱,托人给后邻家的闺女提提,保准能行。虽然腿上有点毛病,但又不碍大事,哥哥也不会嫌弃的。好女人谁愿嫁到穷家里去。要是真这样以后就会全都好起来了。 她拎起簸箕走到院子里,风凉飕飕地从她脖领儿里爬进去,在身子与棉袄之间的空隙里乱窜。她抖了一下。老母儿斜了西天,影子更加长起来。她纳闷刚才自己的苗条是不是老母儿在作怪。便低下头使劲儿在瞅着那小棉袄里裹着的身子,如果不是这样冷,她直想脱下来看个清楚。从影子里看到手上的簸箕,就要转身去收豆子。这时刨子停下来,男人从旁屋里走了出来。 他娘,干啥呆在这儿,怪冷的,累了这就去睡吧。 不累,我就看看自个儿。她说。天气挺冷,说话时有一团白气儿。 她收好豆子回到磨上来。见他在磨道里正斜对着墙,人与墙之间有道缓缓的水柱儿。光斜着照进来,把水柱儿映成了一束光。既使到了现在,她还是禁不住自己,那念头就象一条小鱼儿逆着水流儿游了上来。不知是不是不好意思,她的脸开始热起来,她的心口也跳个不停。 于是感觉就又回到那个白天去了。她是多么地不愿嫁给那个男人,尽管她很可怜他,为了养家娶媳妇,沟畔上砍柴摔断了腿,又被庸医耽误最后截掉了。可是父母讲得再实际不过,你不嫁过去,他妹妹就不能娶过来,就是真赔上你,也不能让这个家绝种。为了哥哥,她还是哭着答应了。可心里怎么也解不开,这跟哥哥娶妹妹到底有什么两样。后来她去过那男人家一次,去了才知道那男人傻得都说不成话。回来她哭得更凶了,可她没说,她认为她父母肯定知道。那一次从集上扯花布回来,家里多了个男人,是给哥哥打几样家俱的。她不敢和他说话,外来的人鬼心眼子多。这男人并不象她想得那么坏,几天以后她就觉出来了。他老实、憨厚,不爱说话,手脚勤快,活也做得精致。她躲在一边手上摸着针线偷偷地看他干活儿,看着他身上的肉块子动过来动过去,突然就有了要上去咬一口的冲动。她还偷偷地盯着他推刨子时叉开的双腿,她的眼前就添了个东西吊在屋顶上摇来晃去。她离不开他了,她真想嫁给他了,她没有办法抑制自己。她跑到屋后的大石墙下面,想放声痛哭一场。那个木匠正斜背对着她,石墙上已有了一片湿渍,那水柱儿还义无反顾地喷射上去。她的目光象一条小鱼儿,直游到那一截嫩藕的旁边。她愣愣地欣赏着,看到他把东西装进去转过身来。 你死瞅着我干啥?还不快磨。他系着腰带说。 她慌张地收起眼神,把豆子又一溜儿地倒进磨眼儿,一圈圈地转起来。她看到磨缝里乳样的豆汁儿流出来,那天她的脑壳也象这豆汁一样苍白。只记得自己一眼也不放过他,扑过去咬断了他刚刚捆上的腰带。这之后她就忘记了,她没有听到自己痛苦而甜蜜的呻吟,也没有看到身后开满野花的坡上蜜蜂刺进蕊头汲取花粉。 男人的刨子声又响了起来。她听着在心里笑了笑问自己,腰带断了他是怎么回去的?她起身时,墙上的湿迹还没有干。她这样做完全是出于一种渴望,渴望得到那个病秧子男人没有的东西再出嫁。她哪里知道,她得到的东西又不是一件花布褂子,得到了可就再也扔不下。 那刨子响得象他俩商量逃跑时一样不露声色。她在磨坊里听着心里俏骂,真是个坏蛋,我们全家人竟没有半点察觉。他娘,看不是孩子醒了。旁屋里喊话过来。她拨开磨棍儿,顿觉有一股暖融融的东西自下往上弥散开来,象她怀上孩子的那次一样。于是她轻松地一步跨到了院子里。 老母儿已不知到哪里去了,满天的星星都闪着惨白的光。东方象是要亮的样子,她的影子还能在地上隐隐约约地寻到,可她已不再顾及这些。小枣树儿不停地抖在院子里。她想,明儿是个风天。 男人在屋里停了刨子,怔怔地跟着她进屋来。她从炕上连被子一块抱起哭着的孩子,解开怀把奶头儿塞到嘴里去,哭声立刻停了下来。男人盯着大奶子看,也是一副饿了的模样。那孩子的小手也正巧落在上面,怕是有人要夺走似的。男人无奈地笑笑。这日子把他也熬苦了,她想。 孩子睡了一大觉,刚又吃了奶,如何也哄不着。她就给孩子裹好小棉被子,背在肩上出来了。 你怪累的,搂着孩子睡会儿吧,天这就亮了。男人叫住她。 我不累,孩子也不睡。把这一锅我推完它。她说。她背着孩子穿过院子,走向那黑黢黢的磨屋。忽然她觉得那是个光明的地方,至少是个能给她带来光明的地方。她此时的脚步轻快得就象当年和几个小姐妹小驹子般地跑在村路上。多磨豆腐,快点买驴,更多磨豆腐,挣更多的钱,给家里让哥哥娶上媳妇,生了孩子,家里就没有绝后,她就可以回家了,父母就会象小时候一样地疼爱她。可不是吗好日子正等着她哩。她真是这样想的。她觉得全都好起来了,总算是全都好起来了。 男人的刨子还在响个不停。孩子在她的背上转得有些困了,死死得往下坠。她也是实在累不过了,用肚子赶着磨棍儿,腾出手把孩子从背上解下来,又稳稳地放在磨盘上。也不准凉,这就快完了,没事。她想。 这个天亮前的时辰是最黑的。男人象是点起了灯,她能想到他闪在额头上的汗珠。于是她也推得更卖劲儿了。磨屋里什么也看不见,只有窗台上那个豆腐模子懒懒地泛着白光。她忽然从黑暗中看到她的哥哥冲着她在高兴地笑,看到她的父母站在村口唤着她回家来,果然她就出现在了回家的村路上,手里拎着好多好吃的点心,挽着她的男人,一如当年那样爽快地说说笑笑,那笑声如同村边的小溪水,透明透明的…… 刨子一直响着。风开始刮起来。天快亮了。 她感到磨轻了,便松开磨棍儿,长舒了一口气。唉,总算是又过了一夜。她弯腰拾起豆腐模子,端到窗户口去。 天,咔嚓一下子亮了。那鲜红鲜红的豆腐刺痛了她的眼。她看到孩子的两只胳膊正插进两个磨眼儿里,趴在磨盘上象是睡着了。这可怎么卖呀,这豆腐谁会买呀,豆腐卖不了,驴也买不成了,这可就全完了,真就全完了。她在想。 她飞快地抄起磨棍儿,笑着把那台小磨推得飞转。男人听见笑声停了刨子奔跑进来,站着站着,围着小磨转着,不由地无声地笑了起来…… 屋外的天亮了。 风从老远老远的地方走来。 第二节 草甸子 这条路其实是顺着河道向前走的,远近不过两个地头。只是前边有个河汊子,看意思想要漫过来,但总也没能够,便了了。很早的时候他还小,河汊子紧挨着他家的瓜地,旱时就从汊子里淘水,涝时就把水排出去,挺自在的。到后来可就不行了,旱时汊子也没水,涝时它也满满的,不挡,水还会涌到地里来。 他这样想着不知不觉拐到了这边来,汊子两边的地早就没人种了,被河水连冲带刷地改造成了一块不小的滩甸。那甸子的模样他是知道的,甚至连哪儿高低深浅他都知道。这样暗暗寻思着,心就回到小时候捉螃蟹的马灯光里去了。每每半夜醒来,听着他爹在炕上扭动的声音,自己就兴奋得象是一只刚压过蛋的公鸡,浑身舒坦得如同在甸子上行走时有块卵石硌了脚心。他手里拎着马灯,挑了块大地儿坐下来,从腰里解下细布袋,再用铁丝圈撑圆袋口,把马灯拧得铮亮,搁到布袋底里,然后他就想拉屎拉屎,想尿泡尿泡,反正那瞎蟹赶着光自己就爬来了。布袋外面有几只蜢虫飞来绕去,跌撞在布袋上,在那透过布袋的弱白的光里也煞是好看。布袋口前面的滩地上,有个亮亮的圆盘,黄黄的,衬着银灰的滩地,恍是天上的老母儿。最后他收了口袋,背着半布袋跌打滚爬的鲜蟹回家去。 白天补,黑下糟。他嘟哝着。娘蒸了蟹总是先让爹吃,他有些埋怨。不糟能有你?他爹急了,爹腿上年轻时趟冷水冻成的筋疙瘩一蹦一蹦。他再也不敢言语。 有只瞎乎乎的飞虫扑到脸上来,疼得他赶紧抓了一把。他抓到了脸皮上的皱纹,他知道自己老了,谁老了也得认,他早就认了。种不了地,就与儿子买了羊,每天放到草甸子里去。甸子里的草高着呐。他立住了,要走到甸子先经过前面汊湾的坝子。他看到坝子上银白一片,象是涂上了什么。他有些不愿向前走了,回头看看四处都浮着轻轻的水雾,村庄已看不见了。有一阵风从身后追上来,裹卷着潮气推着他向前挪步。 他儿子剪了第一次羊毛,给他买了个戏匣子。他开始每天揣上它赶上那一群光突突的骚物到甸子里来。草窝里一躺,羊吃个够他听个够。红红的老爷儿落进河里,半个河道便燃烧起来。他的腑腔里也酿出个调子,却怎么也喊不出来,只好把羊吆喝到一块,甩甩鞭子就要回去了。 有个噪门隔岸传过来,那姑娘也赶着一群羊。 有只老蟹钳住了他的鞋壳子,他一腿就把它甩到了汊子里,咚地一声便沉了底。他知道老蟹许是把他的鞋壳当成了蟹盖子,他开始后悔起来。他媳妇的魂就漂在这河汊子里,或许是变成这只老蟹来找他的,来叫他也去。那年的河汊里水灌得满满的,他媳妇黑天里看瓜一滑溜到汊子里漂走了。幸好还给他留下个儿子。不知从哪天起,反正是个有风的阴天,姑娘赶着羊到了这岸来。那岸的草吃光了,这甸子里的草多好。姑娘试探地说。于是他们开始一起放羊,于是姑娘喜欢上了他怀里的匣子,于是姑娘为他殷勤地圈羊。 那年他家的瓜没有收成,又一场雨下过,小瓜全都滚落到了河里,象小孩子的脑袋壳。儿子吃着烂瓜烂菜就长大了,娶不上媳妇,真亏了一副壮实身子。两条光棍汉子睡在一盘大炕上,就像是憋着尿过日子。 俺放的是婆家的羊。姑娘摆弄着戏匣子说。她婆家就在对岸,男人是个疯子,她不想跟可又不敢逃。直到有一天俺村在河草里捞起个泡烂的女人。他听了一激灵,浑身冷了下去,他不敢想那会是他的女人。俺也生了跳河的念头,后来跳了又被人捞起来,没能死成,其实俺变成那女人该多好啊,死了什么也不知道啦。她说着满眼是泪。他有些可怜她,真和自己的女人一般苦。他看她正用泪眼盯着远处两只耳鬓厮磨的绵羊。忽然他觉得她是他的女人,他把戏匣子给了她,他抚摸了她的头发。那汊湾的坝子上,满是郁郁的青草。坝子正处在汊湾与河道交汇的根部,上面是一派花香。 那花香一直盈满他嗅觉衰退的鼻孔,直到有一天姑娘说婆家要将她卖掉为止。他猛然意识到她还是个姑娘,年纪轻轻的姑娘。这时他的儿子闪现在他与姑娘中间,他为这个念头如此晚地出现后悔不已。躺在炕上也焦虑不安。不好受啊。睡在一旁的儿子问他。他不敢说话,心里憋得难受。他想起那天河道里行船的后生们都把船拢了过去,故意把沉甸甸的渔网抬得老高。他忘记了赶羊,只看着河道毫不留情地燃烧起来。对岸的姑娘走在羊群后面,调门儿高了起来,烧焦了他的心。最后姑娘赶着羊走下河坡,在火光里消失了。 许是受到了爹的感染,那和谐的扭动和喘息不知不觉地生到了他的身上来。他早知道那坝子是块沃土,羊可以在上面一辈子吃个够。可他想着要放弃了,象放弃那年雨水冲洗过的瓜田。把羊卖了,给你说个媳妇吧。他问儿子。儿子没吭声,他知道儿子并没睡着。天亮了,他领着儿子把几只羊撵到了姑娘的婆家,又让儿子把姑娘牵回来。姑娘一路上总想跟他搭话,说些戏匣子里的事儿。他故意远远地落在后面,看到甸子里的草没过了儿子的腰。 夜风卷过草甸,一道道墨绿的浪向他涌来,似要将他吞没。他有些不敢看那汊湾里的坝子,扭转着身走开。远了,那一派诱人的花香哟。他仿佛听到了虫雀的声音,是那迢迢的天籁。老母儿温柔地照下来,影子在河边的滩甸上平铺着。他低下头想着,那姑娘一到家就从怀里掏出了戏匣子,儿子一眼就认了出来。他慌乱地对姑娘说,你是他媳妇。他指着儿子,儿子象头受伤的犍牛。 他向前迈步。前面老母儿的光泻在河面上,象是一条银河。星星许是沉到了水底,但他还是看清了几颗。那是天堂的灯。那天他看到儿子在甸子里狠狠地踹一只答拉了奶子的绵羊,肥硕的奶子绊在两只后脚中间,使得绵羊无法逃避。最后那绵羊痛苦地倒在地上,奶汁夹杂着血丝毫无控制地流泻出来。儿子回家后,找来他小时候抓蟹用的细布袋,装了满满的沙土,晚上堆在姑娘的肚子上,使劲地压下去。他害怕听那一声声撕裂开黑夜的嚎叫。 甸子里的草一起一伏。 他回过头来,稳稳地站在了河边。老母儿从上面照着他,看影子他的头恰似夹在了两腿中间。他脱光了,仔细看着那羞物,一步步走进水里去。有几只被惊醒的小鱼儿在他裆里游来游去,那感觉真是好极了。 河道依然平静。 空旷的滩甸上游荡着一派花香。 第三节 苇子坑 河在村前打了个弯儿,在村后又打了个弯儿流走了,似一条宽宽的布带子在风中那么随意一抖,象是要把村子捆起来似的。缺口的地方长满了芦苇,大片大片的,一直漫到村跟前和河道里去。秋天飘毛毛的时候,整个河道里就象落满了雪。 老爷儿很毒,白得刺眼,河上也是。天气闷得厉害,不知会不会下雨。下一点也好啊,让人们都缓缓劲儿,新栽上的山药秧子也就有活了,这样一直晒下去,人恐怕也会烤蔫的。他这样想着朝河边走过来,两只桶在身子前后来回摆着,单调得不行。远远地就见河面上不时有小鱼打漂,虾米也跟着一个劲儿地跳,乍看还以为是天上掉雨点。他把扁担前后掉下头儿,两只桶也象渴坏了的牛一样便一下子扎进河里,喝了个满饱才抬起头来。他把褂子脱下来抹了把脸,搭在肩上挑起扁担往回走。老爷儿在他脊梁上一颤一颤地闪着光,最后了光就一道道地流淌下来。 河里的孩子们哇哇地叫个不停,有几个泡够了的孩子在河岸上撒欢儿。他看见儿子跑在最前面,浑身矫健得象一匹青驹子,上蹿下跳地,又打一个滑溜儿滚到河里去。他心里高兴起来,疲惫的双脚也轻快了些,踩在软软的河滩上,留下一个个微微的沙坑儿,向着前边的山药地快步走去。忽然他的心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疼得他无法调整随即散乱了的情绪和步伐。他清楚自己的儿子痴傻,他怕是要摔倒的样子,感觉自己正一步步朝天上走去。应该吆喝儿子早些上岸来,帮他点点水或是割草砍菜什么的。但他没有喊,大片大片的苇了遮住了他。干脆下一挑回来再喊。他想着挑起扁担一抽身就进了苇子坑。 夹道的芦苇已高人一头,密得就象两堵石墙。风丝毫也吹不进来。要下雨?他这样一闪念,随着又自己疑似了。那年不是一滴也没下,天比这还要闷得多,地里的苗枯干了,一粒粮食也没打下来。他饿得红了眼,拎起爹给他留下的一杆火筒子枪就钻进了苇子坑。除了这杆火枪,他的家里还有一盘土炕,别的什么也没有了。他把枪平端起来瞄着远处苇尖上的一只雀鸟,鸟胸脯上的一撮红毛儿象一根丝线牵着他的目光。小鸟显然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小眼珠儿咕咕地转着,安祥地昂着头,间或叫上两声,全然没有飞走的意思。他感觉有一双眼睛躲在一处瞅着他,他的手开始抖起来,心也象风中苇子叶似的跳个不停。 嘭。红脯儿应声而落。在那股强大的气浪冲击下,苇子倒向两边,小鸟展开了双翅,刚刚腾起的身子却扑拉拉地落在了密匝匝的苇子地里。待他赶过去,就看到一个女人正蹲在那里慌乱地四处翻找。饿呀。女人抬头乞望着他说。她的脸面由于饥饿而显得浮肿,胖大而空象留的西葫芦种儿,细看被苇子叶划得一道道破痕,象无数条红虫子在脸上爬。她的眼睛还有光彩,在他看来跟红脯儿的小眼珠儿一样闪光,只是少了小鸟的欢乐与安祥。她的手抖索起来,不知该搁在哪儿,最后摁在地上跪在了他的面前。他唤起她在苇子坑深处找了片空地,坐下来不说话,开始动手剥兔子。这只兔子是他跟了近一个上午打来的,这骚物在三个窝间逃蹿,最后被他在地埝下一枪放倒。兔子的眼睛令他惊恐不安,他不忍下手。女人扔下怀里拾来的干柴,抓过刀子一下下剥起来。她的嘴里说着话,告诉他因为家乡闹灾,才跑出来这么远。他认真地看着她,却没听她讲话,凌乱的头发粘了很多的烂草叶,象个野鸭子窝。烟从苇子坑里飘出来,淡淡的,十分和谐,直到很远的天空里化成了云。 其他的孩子都已上岸晒干儿,他还泡在水里。他喜欢吃早春里人们打山药秧子剩下的烂山药。那山药埋在大粪里,秧子冒出来,青枝绿叶得挺好看。等秧子打完了,山药就当粪沤在里面。他就喜欢吃这个,扒出来就往嘴里填,象是怕人抢了去。他一次次从高高的河堤上打溜滑儿,高兴得不得了。他还不断地从河底挖出浓浓的渍泥抹在身上,涂个满脸,黑得象个猪崽儿。他不会凫水,不敢同别的孩子一样扎进水里洗个干净。他只能用手捧着水一遍遍不厌其烦地洗,但他就是愿意这样做。 苇子坑里拉屎的孩子一出来,岸上的孩子便一哄而散了。他才不着急走呢。他爹在那边的地里点山药秧子,隔不多大会儿就会来河边挑一趟水。他用手拍着河面,那水就扇面似地四散开来。那么多的水珠儿透着光落下来,玻璃球一样直掉进水里沉了底儿。他想把它们接在手里,就拍一下然后仰起头,瞅准玻璃球下落的方向伸出手去。那水珠儿一个个穿过他的手掌,钻到水里去了。他低下头盯着水面,仔细地找寻。无意间一只影子在眼里一掠而过。他连忙抬头就看见一只红脯儿正朝河边的苇子坑飞去,并停在坑边的一枝苇杆上关关地叫了两声。他沿着河岸淌过去,那鸟却引着他倏地飞落进了坑里不远的地方。他可舍不得放过它,于是又悄悄地淌过去。 他轻轻地抬起脚,放下脚,尽量不让水发出一点声响。他的眼睛丝毫没离开小鸟胸前的一撮红毛儿。忽然他的身子一歪,碰着了一根苇杆儿,还好,很轻微的响声,并没有惊动那只可爱的红脯儿,也许在风中这点声音也着实不算什么。越来越近了,那只红脯儿的头还向别处张望,没打算飞走。他着急了,象是再也不能有片刻的等待。他一步跨过去,水哗哗响了起来。他简直是飞跳过去,双手死死地抓住了红脯儿刚刚展开的翅膀,然后一起沉沉地落入了水里。在水下他睁开眼睛,看到红脯儿在他的手里苦苦挣扎,他得意地笑了。一口水咽下去,又一口水灌进来。他不松手,他真是个地道的傻瓜。 一步跨出了苇子坑,他感到肩上的担子象是轻了些。一块块长短不等的地裸露在他的眼前。地里的人猫着腰,一瓢瓢舀水点到山药棵子上去,很是耐烦的样子。他的地里没有人,儿子傻得从不知帮他。躺在地头上的一只瓢里还汪着星点水根儿,有只花花轿落进来喝够了水,又飞走了。上一挑水点到哪儿此时早已没了痕迹,他凭着记性开始。他毫不吝惜水,他有这份力气。水桶一会儿就见了底,他又抓起扁担径直向苇子坑走去。 那天回家时,女人一直扯着他的手。等她梳洗了出屋来,他才看出她是那么好看。她的眼光里少了几分惶恐和不安,她的胳膊很细嫩,象葱白儿。他知道她是有男人的,打从俩人第一次睡在大炕上他就知道,只是她不说,他也就不提。最终在把傻儿子带到三岁以后她还是说了。那天他刚从地里回来,她就斜坐在炕沿儿上缝着他的布褂。她在流泪,手上的针线却不停,针脚儿还是那样细小匀称。他抓住她的手,她犹豫着抽出来,接着她就说了。他害怕有这一天,他后悔刚才去抓她的手,他默默地听着,看着炕上横睡着的儿子,他点了头。 在临走的那段日子里,她每夜都把身子紧紧地拢在他的身边,把头藏在他的肩窝里抽泣,在他的胸膛上热火般地亲吻,在他的耳边轻声说等着她还会回来。那是他有生以来最幸福的一段生活,被一个女人深深地宠爱。为了这份等待,他含辛茹苦拉扯着儿子,苦苦支撑到今天。 两只桶低头喝水。他忽然想起该是吆喝儿子的时候了。这时他才发觉河面上竟如此寂静,孩子们早已散去多时了。儿子的小裤衩还挂在枯柳枝上,人应该就在附近。他放下扁担,朝那边寻过来。儿子肚皮朝上漂在水面上,浑身涨得象一面小鼓,双手伸在头的上方,死死地攥着那只红脯儿。他们象是在最后一刻仍在彼此对视,两方都是以胜利者的姿态安然离去。 有人把田里的耕牛牵来,把他的儿子俯抱上牛背。他一脚踢翻了水桶。水桶在他身后不情愿地反抗着相继滚下了河坡。他木讷地跟在牛后,看到儿子的脑袋一起一伏,红脯儿的脑袋一起一伏,看到水从儿子洞开的嘴里流出来,滴成一条夺目的光线,笔直地划在河滩上,看到牛尾巴左右摇摆不断地抽打着追逐的蚊蝇。 老爷儿匆匆收敛起万丈光芒,躲在一团黑云的后面,冷得象只冰盘。风从对岸刮过来,一丛丛苇子瑟瑟地发抖,顿时矮了半头。 雨点散漫地敲打着岸边的水桶,遥远且空洞,象是出征的鼓声。而后从河面上、从苇子坑里一阵紧似一阵,铺天盖地般掩杀上来。 第四节 岗楼 那几年河水涨得正凶,深冬里还能看见河中央汩汩的细流,象长虫一样无声地爬行。 飞机飞机你下来我上去, 我跟鬼子打仗去, 鬼子拿枪我拿炮, 打得鬼子哇哇叫…… 他早就盼着封河的这一天,姑姑答应带着他沿冰过河赶集去。他跟在姑姑身后,在河坡上连蹦带跳地走着。一抬头看见一架飞机高高地从天上飞过,拖着长长的尾巴,离老爷儿越来越远了。印在瓦蓝瓦蓝的天上,象一张漂亮的剪纸。他唱得太响了,吓得姑姑扭身儿一把捂住了他的小嘴儿。他憋得小脸儿通红,眼珠瞪得大大的,看着飞机一点点钻进云彩去了。他气得呼哧呼哧地喘着气,鼻涕喷出来,沾了姑姑一手。姑姑没好气地侍弄着他的鼻子,每扭一下,他感觉割下来似的疼。姑姑平日里待他是最好的,他强忍着不吭声。 你这是哪里学来的?以后咱可不敢唱,不许你在心里唱,也不许你记着它。姑姑用手指着他的脑袋。娘死了,爹给人抓走了,这是家里最疼他的人,白天哄着玩,黑下搂着睡。姑姑厉害起来他最害怕。他眼里噙着泪低下头。姑姑绷着脸说完又微微笑起来,好象没有刚才那回事儿,给他拍打了身上的土,紧扯着到集上去。 自家里出门时他高兴极了,在当街冲着小伙伴们一个劲儿地做鬼脸儿,现在他的好心情全没了。他怎么知道姑姑会生那么大的气。对五岁的他来说,弄不懂的事情还有很多。比如,河西的大道边盖起来的圆筒楼子有什么用?里边住的都是些什么人?他们说的是什么话?为什么四周挖那么深的沟还用铁丝拉上网?养的大狗怎么那么凶?一队队骑大马的又来干什么?他刚刚挨了教训,一句话也不敢多嘴。 姑姑迈着她那莲花瓣样的小脚儿,在前边飞似地走着,竟不蹚起半点尘土。等跑到集市上,他早已浑身是汗,小棉袄涩涩地贴在脊梁上,抻都抻不下来。姑姑给他买了一大把瓜子,把两个小兜兜塞得满满的。他的小手也揣进兜里,数来数去,一粒也不舍得吃,乖乖地等着姑姑挑花布。 晌午了,集也散了。回去的路上他一直跑在姑姑前头,等他爬到河坡上回头看时,姑姑还是荒野深处的一点黑影。老爷儿有一些晃眼,在冰上划出一条长长的亮线。再远一点几个孩子在近岸的冰上抽打着尜尜,两个没裹脚的小妮子在岸上挖着地冰。地冰他吃过,姑姑挖出来存在地窖里,到夏天拿出来给他吃。那么硬硬的冰块儿,绣花针一扎裂成两块儿,再一扎又裂成两块儿,压在舌根儿底下,一直凉到心里。 姑姑远远地撵上来,在风中身子一晃一晃,就象从老爷儿里走出来的一样。手上的帕子一摆一摆,如同在十里八乡的大戏台上,不,比那上面的都要好看。他等得不耐烦了,一溜烟儿跑到冰面上。 看到孩子一眨眼消失在河坡下面,她心慌了。她的眼前呈现出一片片汪洋大水。前年的深秋,天还没有黑尽,她怀抱着孩子在水边苦苦地等待,盯看着那只船慢慢悠悠地在深水里驶来。孩子在怀里小鼠似的扰闹不停,向水里挣拽着。她抵拗不过,也挪动着迈到水里去。水浸湿了脚面,就象淹透了她的心,真凉啊!那条船在水中象是一头死牛,如何也不肯向前走。嫂子急得在船上站了起来,嘴里呼喊着孩子的乳名。背上的一大筐苲蓬挡住了把舵后生的视线,船一下子跌进了大流里,哧溜一下顺流而去,在一个大水涡里旋转起来。这时她看见一长条棺木正箭似地飞射过来。 他立在冰上拍着小手喊姑姑,然后迫不及待地向对岸跑去。他想在伙伴们面前谝谝那满满的两兜兜瓜子。她也不顾一切冲到冰上来。她看到老爷儿在孩子的脚下画了个火圈儿,孩子跑到哪儿火圈就烧到哪儿。孩子跑到河心时,咯吧咯吧的冰裂声就象雷一样在冰面下滚过,整个冰面象布一样颤动起来。他跑到岸上笑着回过头来,就看见姑姑的小脚儿象针尖儿一样死死地钉在冰面上,裂纹正蛇一般四处乱窜。 她忘记了怀里的孩子,怔怔地看着那棺木穿透了船帮,水象狼群一样奔涌而进。船象一根草那样无声地沉入水涡。此时这绝望的感觉覆盖了她的全身,一股股悲凉从骨缝里渗透而出。她记得河坡上似是有一棵枯柳,她听到孩子的喊声倒象从地下传来,细弱得如同深秋枯柳枝上的寒蝉。她曾在河滩里下鸟夹子给孩子逮红脯儿,看见那知了断了鸣叫僵硬着双翅,从树上重重地摔下来。 她擓着冬天里攒下的鸡蛋,领着孩子到岗楼去,立在壕沟边上向铁丝网里面张望。那只大狗开始懒得搭理他们,等发现他们不准备离开时才汪汪大叫起来。吓得孩子抽到了她的身后去。这时一个鬼子兵从楼子里出来牵了大狗径直向他们走来。孩子扯着她的衣角儿瑟瑟地说,就是这个人,是他救的你。鬼子兵走近了也认出了他们,拍了拍狗的脖子,狗顺顺溜溜地跑回去了。她把鸡蛋放到鬼子兵的脚下,深深地鞠个躬,转身领了孩子就走。你们等等,鬼子兵喊的是中国话。他扭身跑回到楼子里拿了两个罐头递到孩子跟前。孩子紧紧地盯着看不敢接。我们不能要。她这才抬头看着那个鬼子兵,他几乎也是个孩子。他听懂了她的话,尴尬地笑笑,又看看篮子里的鸡蛋。你救了我的命,那是感谢你的。她说完又鞠了一躬走了。有时她送几棵白菜,有时是半筐萝卜,一来二去他们就熟了。他请她直接进到岗楼里面去,回去时还会送她到河坡上。 你们不该到我们国家来。她开始当弟弟一样看待他。我们也不愿来,父亲是大学的教师,因为精通汉语,被卷入了这场无情的战争。母亲和哥哥也被迫跟随父亲来到中国,到现在他们都死了,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就生在中国,在这片土地上长大。父亲告诉过我,这里的人民勤劳、淳朴,同我故乡的亲人们一样善良。我们对不起你们,这将是我们民族永远的耻辱。他痛苦地低下了头。她从心里早已原谅了他,因为他和那些禽兽一般的鬼子兵不一样。 一天夜里哥哥潜回家来,把她和孩子都惊醒了。哥哥在抓丁的路上逃走参加了八路军,现在带着队伍打回来了。先要端掉河西的这个炮楼子,它辖制着水陆两路,在空旷开阔的大平原上威力实在是太大了。她把岗楼里的情况一一说给哥哥知道,说不清楚的地方她就在地上画出来,最后她把自己掉进冰河里的事也说了。她谈到了那个救她一命的小鬼子兵,谈到了他的父母、他的家庭。他没别的亲人了,他比我还小,他不是坏人……她说话的时候心里乱得很。哥哥的话她没听进去。她的泪滴落在炕沿儿上嗒嗒地响。 第二天夜行将黑尽的时候,姑姑抱着包袱叫他一同到岗楼去。他牵着姑姑的手,姑姑的手心儿里汗津津的。小鬼子兵听见狗吠赶忙跑出来问他们有什么事。她想了好半天才说,亲戚家出了急事,天黑她不敢走夜路,问能不能送她们一段。小鬼子兵想都没想就答应了。他们没走大道,在漫场地里艰难地走着。姑姑,你别害怕,有我呢。姑姑的手上一层层出冷汗,攥得他的小手冰凉冰凉的。 枪声响了,渐渐密实起来,在夜里对织成时隐时现的火网。不知过了多久,轰的一声巨响,那高高的圆筒楼子在一片火光中崩塌倒地。 姑姑你怎么哭了?借着老母儿的光亮,他看到姑姑的眼睛里闪耀着泪光。他挣脱了姑姑的手,欢快地唱起来,在陡然静寂的夜里竟是那样的响亮。 飞机飞机你下来我上去, 我跟鬼子打仗去, 鬼子拿枪我拿炮, 打得鬼子哇哇叫…… 小鬼子兵不说话,却一把扯住她的手。他们就这样向着黑夜深处走去,消失在茫茫的原野里…… 朝霞缓缓地升上地平线。 河面映着曙光,在广袤的平原上,宛如一条桔红色的绸带,在晨风中飘向远方。 第五节 卤 雪花儿在空中欢快地飞舞。村子里间或远远近近地响几声爆竹,碎纸片夹杂着飘落下来。湿冷的空气中弥漫着烟火的味道。快过年了。 她安静地坐在堂屋里,抚摸着手上酱紫色的嘟噜瓶。这只瓶子一直静静地躲在水缸后面的墙角儿里,蒙着一身的灰尘,试图退出她的生活,试图让她忘记。 她出嫁的那天也下了零星的雪。改嫁的母亲特意赶回来为她收拾嫁妆。自己很小的时候,父母就离婚了。她不记得在外上学而后工作的父亲,对他的印象全部来自于母亲的抱怨、数落和辱骂之中。她听得出在母亲的言词之间,后悔有了她这个孩子,阻碍自己抬身而去。那时她最怕母亲也会丢下她不管,她就拼命地多干活儿来讨取母亲的欢心。做饭打食、赶猪上圈、砍菜割草,就连地里的农活儿在她小小的年纪也都摔打了一遍。她害怕过冬天,身上的衣裳单薄,手都冻成了红馒头,一到晚上又疼又痒,睡也睡不着觉。在母亲的眼里,她始终是个干活磨蹭、不会说话、讨人厌招人烦的多余的人。她没有自己喜欢的衣裳,身材长高一点,就开始拾母亲的旧衣裳穿。她洗脸用母亲用过的洗脸水,她没敢照过镜子,她的头发又脏又乱,长了虱子,根本不配系上红辫绳儿。她偷着抹过一次母亲的香脂,被母亲闻出来劈头盖脸地打了一顿。没人到家里来找她玩儿,她也从来不敢到别人家去,一出家门口,她就自然地低下了头,怕招来别人的笑话。母亲改嫁的那天,她远远地躲在胡同深处,躲避着乡亲们怜悯的目光。她是注定要留下来的,母亲已经明确地告诉她,把她留在家里是为了守住这套宅院,叫她那负心的爹再也没脸回来。她恪尽职守坚持到二十岁,母亲又开始急着把她嫁出去。母亲等着用钱,她和那套破旧的宅院应及时处理,趁着她们现在还略值些钱。她这才无奈地意识到自己是个待嫁的女人,她想知道母亲会给她找个什么样的人家。就凭你,我说是个人你嫁就不错,多想也白想,再不然你去找你爹,说不定他给你在城里谋个事儿,找个好人家儿。 第一次进城她转悠半天才打听着找到父亲家里。她推开虚掩的门进去一喊爹,吓了屋里的人们一跳。你是哪里来的私孩子,不要脸的到这里来认爹。她一句话也不敢说,屋里的人还没瞅清,就被人连推带搡地赶出来。她知道那就是父亲的新家,她真想见见父亲,宁可不提别的事。她就在街边坐下等着父亲经过。晚上下起了小雨,地上都精湿了,她不愿离开那里,就蹲在路灯下,饿得她一点力气都没有,她哭了,擦也擦不尽脸上流淌的泪水。有一辆汽车响着喇叭冲过去,溅了她一身的泥点子。她一遍遍数着街上的灯盏,最后在雨中睡着了。天大亮了她才醒来,她后悔自己睡着了,怕父亲已经走了呢。她不敢再到家里去问,摸索着到了父亲工作的医院。诊室的门口贴着父亲的照片,那么干净英俊。父亲穿着洁白的大衣坐在椅子上,为病号听诊,用极尽和蔼的声音问询他们的病情。她怯懦地坐在诊室旁边的椅子上,专注地聆听父亲那温暖的声音。整整一个上午,父亲都在忙于工作,那么多的人在诊室里进进出出,她可不敢进去,她甚至都不敢让父亲看见她。她确信昨天父亲肯定没在家里,不然就会赏她一顿饭吃。父亲什么时候回的家,她不知道,她后悔自己睡着了。现在她可不能再错过与父亲相见的机会。到了中午下班的时间,父亲换下白衣出来。父亲的身上透着一股清新且和暖的气息,迫使她不敢靠近。爹,我是……她的名字是父亲给她起的,她从来没象现在这样喜欢过自己的名字。父亲曾经喜爱过她,名字里面还珍藏着父亲给予她的遥远的亲情。她还没把名字说出来,二十年想见到父亲的渴望一下子涌到了喉咙里。她太饿了,她想大哭。父亲扭头看见了她,只有片刻的停顿,继而厌恶地转身离去。对着楼道口的几个人轻描淡写地说,一个神经病。 正如母亲说的,她这种多余的人能找到人家嫁出去就不错。前村里有个老光棍儿,带着两个光棍儿小子。老头儿前后村里卖过豆腐,应该是个本份人。头大的三十多,人老实。老二莽一些,是个当兵回来的,二十大几了,正是说媳妇的时候。母亲说你挑一个吧。从来都是别人挑她,等她来挑别人,她哪里有什么主意?最后母亲着急了,骂她永远是个缺教训的脑袋。就是老二了,好赖在外面当过几年兵,比村里人多些见识。说好日子,她就这样嫁过来了。母亲急促地收拾着她的嫁妆,一身新衣裳她已穿在了身上,新鞋还没来得及换,包袱里都是她用过的东西。母亲心疼地说为她置办新衣赔了钱,男家才给了十块礼钱。母亲把包袱塞进她的怀里,手在炕上划拉起一道道尘灰,撵着她早些出门。真是白养了你这么大。她走到院子里,母亲在屋里说。那天确实下着零星的雪。 自从嫁过来,她没再回过娘家。她的母亲本不在自己家里,她自己的那个家早被她的母亲卖掉了。头一年她生了个小子,第二年她又生了个小子。坐了这两回月子,豆腐渣全让给她一个人吃了,地里长什么野菜就拌上什么菜。别的女人坐月子是养,她却是一天天在熬,人都瘦得脱了相。只有两只肥硕的大奶子垂在胸前,坠得她佝偻了腰。她本来是习惯前躬着身子的,干活倒是方便了许多。她家的地因为她养孩子不能下地干活,差不多是年年荒着,日子也越过越穷了。她偷着带上了环儿不敢生了。男人什么也不管,天天躺在炕上等着掀锅吃饭,后来学会了拱牛子,早上出去入了局到晚上才回来。哪天他回来早了,她就会挨上一顿抽打,那是因为他的钱输光了。公公原先过来劝说劝说,袒护她一点,自从被她男人当胸一拳打在地上,就再也不敢来了。几乎是每天晚上,男人都会爬到她的身上来,粗暴地渲泄着自己,就连她怀孕的时候也没得到过性的休息。她木然地等待着男人结束的时刻,便倒头睡去,仿佛那些都是与己无关的事。大伯子靠上了一个流浪到村里来的外地女人。每到腊月里女人带着个孩子就会来家住上一阵子,然后拿走大伯子在外辛苦一年挣来的钱。她能感觉得出,那些天是大伯子和女人都高兴的日子。她却从来没见着过家里的一分钱。公公卖豆腐的钱每天都要交到男人手里,那是他第二天的赌资。这个家里也只有公公拿她当人对待,只可惜公公两年前就死了。 两个儿子天天在外面野跑,不到饭时从不知回来。他们长到了十来岁,也从来没有亲近过她。在学校里他们不是挨了老师的打,就是合伙打了别的孩子。他们一起逃学,到别人的庄稼地里挖山药、掰嫩棒子。他们下到人家的院子里偷茶什点心。她没管过孩子,她知道他们不会听她的。别人找到她家来骂街,她就低头听着,象是她干的坏事。她的孩子在外边挨打吃了亏,她也从来不敢找人家去。两个孩子就冲着她吐唾沫,嫌弃她没本事。有一次男人打她打得累了,就支使孩子们,她抱着脑袋听凭两个孩子踢她的屁股踹她的腰。 她安静地坐在堂屋里,家里只有她一个人。大伯子带着那个女人赶集买衣裳去了,男人这个时候才不会回来。昨天她又挨了打,她的半张脸现在还肿得生疼,一只眼也看不清亮。男人把过年称肉的钱输了,让她找她的亲爹去要钱。父亲会给她钱吗?活了三十多年,她就见了父亲那一面。父亲是个医生,说她是个神经病。母亲会接济她吗?嫁出来十多年,从未与母亲见过面,她是母亲白白养活又不见也不想的多余的人。男人?男人的手背太硬了,抡在她的脸上象柴火棍子一般。儿子?儿子的腿脚太狠了,踢在她的身上,她的心也痛。 手上的嘟噜瓶里是公公点豆腐用的卤水。自从公公死后,就一直藏在水缸的后面。她舍不得扔掉,她知道有一天还会用到它。这十多年中,她曾无数次地偷偷看过。尽管瓶子上蒙了厚厚的尘土,试图退出她的生活,试图让她忘掉。快过年了,三三两两的爆竹声传到她家的院子里来。她想起自己出嫁的那天,也只有这么几声。她是自己走着嫁过来的。男人骂她在阴雨天里带来了晦气。 她拧开瓶盖儿,泪水就流了出来。从那个等待父亲的雨夜过后,她再也没有哭过。她想人都是哭着来的,也该是哭着走吧。 雪轻轻地落下,白了街巷,白了村落,白了林薮河渠,白了等待春天的原野…… 第六节 碱场 院子不大,没有树,显得空落落的,晒了浅浅的老爷儿,地上白得晃眼。垣墙很矮,墙头上被孩子们的裤裆磨得锃亮。堂屋的墙上刷了一行行的高粱束子,紧紧地抓拢着摇摇欲坠的泥片。扇门没有漆过,泛出灰白的光。门框的一边挂着一把棒穗子,挺丰满,上面一层烟尘,仿佛是对哪个丰年的回忆。此时几只麻雀飞进来,打个旋儿又飞走了,它们找不到地方落脚。 今天是清明节,没下雨。她盘腿坐在炕上,面前摆着莛杆儿扎的针线箔箩儿。她穿的虽说旧了些,可倒很干净,青蓝的大褂都洗得发白了。她呆呆地听着有一群小孩子在墙根儿下挤暖和。 挤呀挤呀挤呀挤, 挤出屎来喂喂你, 挤呀挤呀挤呀挤, 挤出个尿炕的去。 孩子要是活着,也该这么大了吧。她的手不由自地伸到箔箩儿里,摸索出针线来。给儿子缝个小袼啦吧。她找出一块长长的黑布条就裁缝起来。外面的孩子仍在不停地叫着。儿子的小腿儿多有劲,夜里三蹬两踹被子就掉了。有一次蹬在她的小肚子上青了一大块。她手上的针线象飞一样快,扎在手上也不觉疼。外面起风了,不是很大。糊在窗棂上的纸呼啦啦的,发出不大的声响。外屋里吹进了一阵风,掀动了门帘。那感觉就是男人进来了。 别难受了,咱们还能再生。男人在劝她。她心里也明白,可就是觉得对不住男人和儿子。她委屈极了,一下儿扑到男人怀里,不顾一切地哭出声来。那些日子,她的身子象棉花一样轻软,扶着都站不起来。她仰看着屋顶悬垂下来的纸灯笼,那是男人糊了逗孩子的,现在也没用了。男人出门埋孩子去了,破布一卷,放到粪筐里,上面盖层灰土,野地里挖坑一埋了事。别人的死孩子都是这样。她想,她的眼睛里已经没有泪水了。 针又扎了手,这是儿子在想她。她抿啜着手上的血滴,暗暗在心里笑了。 坑深着呢,野狗叼不走。男人回来说。地界跟我说说。她问。埝西碱场里大窑根儿底下。男人转了话题说,咱搬到西屋里住去吧,这屋怕是不吉利,爹娘都是这盘炕上老的。西屋就是漏雨,过几天你身子好利索了,我上房抹上两把泥就行了,等打了新坯重新盘了东屋的炕,咱再挪回。她男人歪在炕沿儿上,盯看着她,两眼里满是红丝,眼眶黑黑的。他也哭过,她想,她嗯了一声。 袼啦缝好了,她又网了几针,把线头咬断。她这就给儿子送去,陪着他爷俩说说话。她撩开门帘迈到小院里,风一下吹乱了她的头发。她用手拢了拢,拢得很仔细,就象年轻时那样,连根跳丝儿都没有。 男人在房顶上泥泥,她在门台儿边织着苇箔。苇眉子在她手里上下翻飞,身后的席卷快乐地滚动着。她的脸红扑扑的,挂着透亮的汗珠儿。今天的天真好,今年风调雨顺是个好收成,织好苇箔等着上房晒粮食吧。她快要织好了,想尽早赶出来好去为男人做饭。男人干完了活,想下房来,大概是叫她扶一下铁锨,蹬着锨把儿跳下来。她真的没听见。房子不算高,男人没再唤她,从屋檐上伸下一条腿来。她猛然听到男人大叫了一声。看时就见男人已仰面躺在了地上,双腿中间死死地夹着那把铁锨。她失去了意识,跑上去从男人的裤腿里把铁锨拔出来。血浆掺杂着黄糊糊的屎团一股脑地流泻出来。 她来到村外。一阵风小狗儿样扑上来,她禁不住打了个寒噤。虽说春天早早地来了,可显然冬天还没有走远。她手躲在袖子里,紧紧地攥着小袼啦,手心儿里汗津津的。田里麦苗在返青,一片一片的绿,细看那麦叶嫩嫩的在风中招摇。河汊子边上的树许是发了芽,一簇簇的绿雾。水里的冰解开了,一块块的不着急地随波浮动。有几只灰鸽子在地畔上来回踱着,咕咕叫着,寻觅着刚刚苏醒的地虫子,看不出飞走的意思。 她回头看看这个小小的村庄,这个曾经盛载了她美满婚姻和幸福家庭的村庄,现在竟是那样的陌生。两个多月的时间是多么短暂,可交给她的痛苦又是多么的长。孩子没了,男人也没了,唯独撇下她一个人。她害怕独坐在家里,更怕左邻右舍的婆娘们来假意陪伴她。她这样一个向隅而泣的女人,突然在全村的男人和女人心目中变成了一个不稳定的因素。她承受不起汉子们火热的目光,更抵挡不住婆娘们无辜的白眼。婆娘们守着她掉几滴眼泪,实是来窥探她的生活,以提防自家的汉子错走进她的家门。日子稍久一些,她们在她面前故意夸张地谈论一些房中的情状,以此来撩拨她那早已灰死的心。她们还编排一些同村寡妇的风流韵事,借机大骂给她教训。她们开始不厌其烦地给她说合三里五乡的光棍儿男人,想尽早将她从她们的身边踢开,来清除这个最大的隐患。她什么都明白,她不说话,不点头也不摇头。她越是这样,婆娘们越放心不下,猜疑她心里肯定存有非份的想法。哪天她在当街和谁说句话,哪天谁家的汉子多看了她两眼,她的家门外必会被泼上屎尿,也必会有人借着找鸡的名义来到她家的垣墙下骂街。她想辩说自己不是那样浪荡的人,可谁愿意相信她呢?她再也忍受不下去了,她要跟自己的男人和孩子倾诉。 在这大片的盐碱滩里,她象飘在一片洁白的云彩上。她走得很快,眼前似有男人背着儿子向她走来,比梦中还要来得近些。她想伸手去抱住他们,却怎么也够不着。于是她一步不停地追上去,最后就跑了起来。风呼呼地响在她的耳边,夹杂着一簇簇呜咽声传到她的心上来。荒野里,枯草间处处踡缩着吊哭的人,象鬼一样在坟丘间缓缓移动。纸灰在坟巷里翻卷升腾,飘浮在幻化无端的火舌之上。新坟前有的立着纸幡,长长吹起的幡旌如同狂舞的手臂,远远看去似是依旧痴恋尘世的魅影。 她最后一个趔趄扑倒在男人和儿子的坟前。她只是隐隐地感觉到,是第一次抱起儿子,亦或是第一次躺在男人的怀里,这种感觉立刻把她全身的悲痛冲走了。她静静地躺在那里,躺在高高的旧冬蒿草丛中,没有人会来搅扰她了。在蒿草之外灰白的天空上,她象是看到了淡淡的老母儿。她安静地笑了。 她从怀里掏出纸钱,把小络啦裹在中间,点着了。在风中火苗蛇一般窜进了她身前身后的蒿草,蛇信子一样舔着她的手和脸,竟是那样的温暖。她不顾一切地拥抱着她的亲人,幸福地倾诉着心中的思念。 一片白茫茫的空旷的盐碱地,呼吸平稳而又均匀,恰似素雪覆盖下沉睡的婴孩。 第七节 秋囤 你走入的这个秋天如同去年或是前年,总之没有太大分别。你紧抓着绣迹斑斑的铁锨的手,鹰爪般地花纹可辨。你看到远处的那棵树,在前年的这个时候创造了奇迹,在风中它接连把身上的两个鸟巢先后扔落。那两个鸟巢乱糟糟女人头发般地散开,等到了地面已全无踪影,正是两团轻飘的黑烟。一只鸟坚持留下来,固执地如同你每年一到这个季节就扛上铁锨出来游荡。另一只鸟却伤透了心,鸟巢落下时它或许正在南方钢蓝还是银白的天幕下银白还是钢蓝的水边享受温暖享受阳光,所以当它第二年春天返回却找不到自己的巢穴时,它空虚得少了心脏少了记忆般地鸣叫。那叫声凄惨得如同你女人死去时的呻吟。此时,枝上一只新的鸟巢悬挂在那里。 那天的天上有一朵白纸幡般的云彩。你擦得锃亮的锨尖一次又一次掘进你胸膛般褐色的厚实的土地。你敛去地上一堆小山般的浮土,当时你急着把锨把儿插进洞眼儿量一量深浅。你得到的快感白鸽子般飞过了你身体的空间。一万条青虫蠕动在你的血管里,你摸到了你青蛙般的皮肤却忽然记起了你女人离去里握一握你的手就吓得瞳孔散大。你把锨把儿抽出来,满意得透视着圆柱儿形的黑黢黢的洞口。 你父亲的死亡一直浮游在你挥动铁锨的这一空间。从你父亲死后,你挥动铁锨的身影时间般没有停息,或象那只无巢的归鸟一直在扇动双翅在空中舞成规则不规则的圆形。你苍老的父亲站在钉耙上,钉耙摇摇晃晃象一只破船漂泊在那洪水般的土地。你父亲的身子只能跟着晃动象是疲惫的钟摆。你惊恐万状的心也同速跳动,在你父亲颓然倒下时它也没停。你看到一只野兔在地埝下疯跑,趟起一溜儿黄色的尘烟。你惊呼一声,正巧和你父亲喝骂牲口的声音叠印在一起。你父亲回头看你的目光和你看你父亲的目光就象两个滚动的玻璃球子撞在一起。就在这时,你父亲骤然倒下象是禁不起你的这一次撞击。你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些,就象那年被狗狂撵着跳过了你从未跳过的河沟,但是那狗紧跟着也跳了过来,你腿肚子上的牙印就成了你勇敢的证明。你听到你手上的火铳枪响,那兔子掀起的尘土便戛然而止。 你父亲的脸色已白得象纸。你忘记了喝止住牲口,一个耙齿勾挂着你父亲的大肠、小肠和盲肠正逶迤前行。你父亲举起了柔软的手臂,你看到你父亲正渐渐沉入他身下美丽的红色的湖泊。天空中一群黑鸟的影子象手掌一样抚掠过湖面,抚闭了你父亲的眼睛,让他的灵魂如水一般平静皈依。你开始欣赏湖水中自己的倒影,但见一只失群的黑鸟正不顾一切地啜饮着湖中的温暖,啄食着一根白华华的长长的水菜。你父亲忍不住动了一下,那只黑鸟扑楞楞地飞上了天空。你目送那只鸟飞远了,回头再看你父亲,他那蛇一般爬行老远的肠子和他枯干如树的身躯正在迅速地如土消失。 正晌你回到家里把这些都盛到碗里端给你母亲吃。你母亲的眼光直白得就象两根银针深插进你的眼窝。你疼痛得就象那年遭了狗咬狗一般地嚎叫,此时那种感觉又一次悄悄地季节一样回归。你父亲的脚步再一次在屋顶上踏响,闷雷一样滚动起来。你无声无息地放下筷子,赶紧捂盖住双眼,在指缝间那筷子搭在碗沿上象两根摇晃的木桥。 你已经挖出了足足两锨把的深坑,可是那洞却直得连个弯儿都没打。你记得正是这种时候,前年的一阵风吹来那两只鸟巢便悠然飞落。那时你看到你婶子母狗似地跑上来,告诉你你的母亲正要抬身而去。你疯狂地跑回家去。你婶子用狼一样的眼光看着你,使你感觉到的威胁正山一样拢上你的背。你掉过头去跑起来一脚踩碎了头发般鸟巢的落屑,那发狠碾踏的感觉简直就是踩碎了你婶子的头颅。因为那时你听到了背后传来的一声嚎叫,你霎时对那只离巢而去的归鸟有了深刻的另外一种理解,而这种理解正野狗般吞噬着你仇恨萌动的心。 你家的院子里已空虚得没了呼吸,废窑般耸立在你的面前。你扭头环顾的感觉使你象是在转动一架生锈的机器。你象追赶逃出家门的猪崽儿那样狂奔起来。你的双手死死地拽住后车把儿,你的身体象一块长长的脏布条儿似地拖在车后,你的一只鞋掉下来,木船一样搁浅在你母亲改嫁而去的路上。你看到母亲从怀里放下哺乳的弟弟象撂下一块石头那样不动声色,紧接着她伸出手来掰动你的每一根手指,就象做饭时剥葱皮儿那样轻松。你抬起泪眼每伸开一根手指就绝望地叫一声,娘—— 以后的每个日子就象去年抑或前年。每年一到这个季节,你承受的感觉不亚于你父亲站在钉耙上回头看你时,而你的头正迅速回转。这个情节每次都是行云流水一般自你的脑海一划而过。你记起这些的时候也会想起母亲冬夜里沉默着划亮一根火柴。当那小油灯抖缩着燃着时,光晕里你就会看到父亲身下那一片宁静浩瀚的湖面。湖面上飞舞着玄色的鸟鸥,天使一般呼唤着父亲遥远的魂灵。这记忆已随着那一片神奇水面的消失渗入了你壁垒森严的心房。当你婶子不再狼一样的眼光盯着你稚嫩的皮肤,你忽然发觉她的眼睛竟是如此的美丽,圣母般楚楚动人。于是你想上去亲吻她的脚趾。你的些微变化被你婶子看个滴水不漏。她有意无意地劈开颤动的双腿向你发散成熟女人的气息。 你母亲抬起浮肿的脸庞吩咐你去地里掘囤,告诉你说没了父亲的耕作,眼下这是家里唯一的粮食来源。当你母亲吃饱又唉声叹气在炕上辗转难眠时,你才清楚父亲是多么地重要。于是你开始向你母亲描述湖面上的情景,一字不差反复地说。在浪花和鸥鸟的背景里,你父亲精灵一般飞翔。他那高高盘旋在空中的身影直引导你母亲进入空洞的梦乡。此时你父亲的脚步一次又一次地踏响在你记忆的屋顶,直至东方的老爷儿象鸟一样飞出。 你拎着铁锨出门时,你婶子从身边挤了进来。你毫不迟疑地走出去一心想着掘来粮食好揭开家里那口叮噹乱响的铁锅。后来你一直就象后悔你父亲死时你没能及时喝止牲口一样感到不可饶恕。你母亲远远地坐在车上象一堆黑色的棉花,你弟弟青蛙似的哭声惊动了一条路边的蛇。它机敏地在荒草间游动。那草一起一伏分明是刮过一阵轻风。那赶车的男人头上扎着脏兮兮的手巾,象一团草纸。他吆喝驴子的声音同你父亲一样雄壮有力。雷一样滚过地梁,惊来一阵猛烈的雨,浇灌着你母亲干渴的胸怀。路边的高粱绣出了红红的穗子,摇动着恰似急欲膨胀的乳房。 你清楚你母亲分明是受了你婶子的怂恿才下定了这样的决心,可是在你尚未探明她的真实意图之前也未敢指摘。当你在一个万里无云的日子放羊回来时,才知道你婶子已把儿媳妇娶进了你废窑般的院子。你愤怒地在眼中点燃的两支火把,在你婶子平静如水的高贵气质中悄然熄灭。你羊一般熨帖地把自己连同羊群一起赶进羊圈,在夜里用膝盖狠命地顶那只怀崽的母羊。凄惨的哀鸣似寒风穿过栅栏掩上新媳妇的窗棂。第二天你婶子免了你一天的饭食以示惩戒,夜里你吮喝羊乳时看到一颗流星划过,那是你父亲的魂灵光临了你纷杂荒芜的青春。 你把地囤里掘来的粮食总是偷偷地存放在新嫂子那里。每天赶羊出门后,就把婶子施舍给你的饼子扔进羊啃的草窝,直等着晌午的某个时分你嫂子那轻轻的脚步踏进你瞌睡的草丛,鼓槌儿一般敲响你青春的悸动。你注视着嫂子眼中游动着条条金色的小鱼儿,它们来回翻动扰乱了你那颗不安分的心。当你侧耳听够了草窠里油虫天籁般的鸣叫,你发现唇下的女人合上了双眼在幸福地呻吟。你确信就是这双眼睛彻底掩埋了你对你父亲的全部思念与想象。 一次你嫂子红晕未消地回到家时,象是被你婶子嗅出了味道。她伸出狗一样的鼻子在你嫂子的胸脯上蹭来蹭去,象是那里藏了骨头似的秘密。你及时把强壮的身体堵在门口,站立成一座雄性的山脉。你婶子瞥一眼瘫在炕上半死不活的儿子,脸上的贵族神情立时软成一滩狗屎。嫂子顺理成章在成了你的女人,你婶子已无法象提防馋猫似地监视你们的举动。你们爱得那样和谐,自然而然地做爱。一次次青春激荡的云雨打击着你婶子脆弱的心。你象孩子似地玩着游戏,在水边打一趟水漂儿,蜻蜓点水一样顾及着这两个爱你和恨你的女人。 你婶子在你面前开始用那三寸不烂之舌鹦鹉似地讨巧。她隐隐散发在嘴里的臭气让你晕眩不堪,你的思路断了线的风筝一般胡乱冲撞。可当你听说她背地里教训你嫂子不要那野种孩子时,你树枝粗的手指在风中一起落到了她的脸上。她倒了下去,软绵绵的一只母羊。恍惚间你很想爬上去吮吸羊奶。这时你嫂子轻唤着你的名字,象你母亲那样从路边的高粱里走出来,拿着一双高粱穗子来安慰你久久没有归处的身心。 那洞总算打了弯儿又分了叉,你终于在无望的终点寻到了转机。你堵上一侧的洞口狠命地朝一侧挖下去,当时兴奋得如同一次又一次地卧在草丛中聆听油虫儿的鸣叫,那美妙动听天籁一般的声音见证了你的每一次野合,见证了你的孩子在你嫂子的腹肚里扎根伸展的全部过程。直到有一天你嫂子开始不情愿地拒绝你的进入,你在她周身游走的手掌才下意识地停泊在那日渐隆起肚皮上。光滑闪亮,薄皮儿下的一根根纵横交错的青管儿,织成了弥天大网,俘获了你永失母爱的童真。 黄澄澄的棒粒子象是开了闸的洪水倾泻而出。你欢快的双手象是捧着一捧捧的金沙,飞快地从坑底运到坑沿儿上来。现在想来,那从斜洞中喷涌而出的景象,恰如你嫂子产道里发生的血崩。婴儿的小脚每一次蹬踹,都让你嫂子血流不止。你嫂子在丧失了嚎叫的气力之后,开始一遍遍气若游丝地重复你的名字,期盼你掘囤得来的粮食来拯救她只出不进的身体。你婶子谎说去请产婆或是找你,可她踮着小脚在院子里猪崽儿似地撒欢儿。她病秧子似的儿子许是受了慢待,抑或吞咽不下你让他无功受禄的恶气,早在年前睁眼死了。自那以后你婶子就一直等待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她确信你嫂子闭眼后,又朝脸上吐了几口恶臭的浓痰,这才自顾抿着头发哼着小调出村去了。她的噪门越来越高,惊得树上的老鸹相跟着叫起来。人们都看见她沿着村南的大道走远了,再也没有回来。 你走入的这个秋天如同去年或是前年,总之没有太大分别。老爷儿和老母儿交替出现,在你看来象是风中摇晃的白布和黑布变幻无常。你天天都扛上铁锨到野地里来。在一幔幔高粱的帐幕上,有一个女人用母亲的眼光剪裁着你的身影。她的手温柔地抚在孩子的头上。你渴望拥有她们,但当你走近时,她身后的高粱地里飘飞出几只雪白的鸽子,如同一缕缕洁白的烟尘升腾上了天空。 第八节 苘 村西头有一眼井,大半村的人都靠它吃水。井台下边两米远紧挨着大水塘。坑塘形状象个大簸箕,簸箕口冲着大西南,雨水丰沛的年份村里一点一滴的水都收进大簸箕里,再哗啦啦地流进西南大碱场地里去。簸箕口边上是大片大片的苘地。苘麻自有一股清香,在村西头的大水塘边放肆地摇荡。 她坐在高高的井台儿上,裤管儿打到膝盖来,把脚耷拉进井口里。她的手上搓着又粗又长的麻绳,麻绳的另一头儿在她身前身后地绕着,最后象长虫似的爬到井里去了。对面远远得就是她家的苘地。当初听了媒人的说词,爹娘知道男家有地才应下了这门亲事。等她嫁过来才知道这样的地大水两年冲三回,根本没法种庄稼。婆婆、男人和小叔子就是守着这样一块荒地靠给别人打短工过日子。她咬了咬牙,什么也没说,从娘家要来苘麻籽,在大水塘边种起苘来。那时东乡里还没人种苘,自然不知道她家地里长出来的是个啥玩意儿。一阵桔黄色的小花开过,一杆杆上面结出了苘桃儿,苘桃儿里象书本似地可以一层层地揭开,就看到每一层里都结着两三粒苘籽。村里人都贪婪地吃进嘴里,果真以为这是她种出的粮食。 秋天,她带着男人和小叔子忙着收割,将成捆成捆的苘杆浸泡到水塘里去。全村的人都知道她没打下一粒粮食,等着看她的新奇。她却整天仰着无法掩饰的笑脸在村里进进出出。婆婆背地里骂她是个败家的扫帚星。十天后她领着男人和小叔子在水塘边上剥苘皮,然后一托一托地抱回家晾在院子里。她家的大门关了很长时间,直到她的男人和小叔子背了一挂又一挂粗细不等的麻绳在集上卖回钱来,人们才开始叹息,开始妒忌,开始取笑她那得过天花的男人。妇女们买来麻绳儿凑在一起衲鞋底的时候,也隐隐约约地诅咒着她,一针针恨不能扎透她那姣好的脸皮儿。 她的心思不在那绿色的散发出清香的苘地里,自打前两年丰收之后,那黑黑的苘麻籽落得遍地都是,等到来年春天,它自己就会密密麻麻地钻出来,疯长一季,给她家带来意想不到的好收成。十年来,她用收获的苘麻只搓着手里的这一根麻绳,她会一直搓到自己的男人回家来。她记得那个夜晚整个村子被火把照得通明,当街糟乱的人声传到她家的院子里来。村上的大喇叭里也在刺耳地叫嚷着什么话,全村的狗都在狂吠,她根本听不真切。说实话,她实在不想知道外边发生的事。庄稼人就应该关起门来过自己的老实日子。这几个月来,她参加过队上的批斗大会。亲眼看见老百姓过去尊敬的人们剃着阴阳头,蹶着屁股被年轻的红卫兵放喷气式飞机。刚开始听到这个词,她还在心中哧哧地笑。谁知道人家就是喷气式的飞机?直到有一天,她看到自家小叔子的老师前倾着身子被一脚从高高的台子上踹下来,脑袋磕得血肉模糊。吓得她赶紧捂了眼睛,她听到耳边排山倒海般的呼叫,她看到身边的人们那歇斯底里的表情,她感到从未有过的恐惧。她不敢安稳地睡觉,她再也不愿出门了。 她不住地抬起眼向着村西的大道上张望。她身下的这口井早在十年前就填埋了大半,现在被她搓成的又长又粗的麻绳快要堆满了。她婆婆在听到西南碱场地里传来的枪响后,一头扎进井里,弄脏了村里人的饮水。她听够了村里人对她婆婆的唾弃,但她必须活着,她要等着她的男人归来。她想起那个夜晚是她猛然听到人们杂乱的脚步声响,象是赶着一群牲口进了她家的胡同。她的耳朵支楞着,头发根儿也都竖了起来。她看到屋里的墙上映着忽明忽暗的火光。男人也翻身坐在炕沿儿上,大气都不敢出。屋里静得让人仿佛已忘记了外面的喧闹。泻在屋里的老母儿的光被墙外的火把染红了,不再那样白皙和纯净。 她感到心里有个东西想跳出来,她摸到自己身上起了一层密密的鸡皮疙瘩,乳房上也是满满的。她一把搂住了男人,他的皮肤竟然似青蛙一般透凉。这时她听到一声清脆的砸门,象是旱天里的劈雷炸响,她和男人的身体同时变得滚烫起来。泪珠也呲呲冒着热气,灼痛了她的脸。男人往外屋走去,她悄悄地说,他们来割咱的尾巴了。她爬起炕来,看到三两只火把从墙外飞进院子里来,象流星一样拖着长长的光尾,十年来在她记忆的夜空里从未陨落。 她推开窗子。男人刚来到院子中间,狰狞的人群已如狼蹿到他的跟前。想跑?把他也绑起来!几个红卫兵拥上来向后扭着掀起男人的胳膊,男人疼得怪叫了一声,一下把头扎进了身前一个红卫兵的裆下。那人就骑在男人的脖梗上喊道,她家有的是麻绳,快找来,把他们都结结实实地绑上。这时她才看清人群中扭押着的是她的小叔子,脸上有血流下来凝在锁骨处的颈窝里。人们从她家的屋里找出了各种粗细的麻绳,那是她亲手搓制的麻绳,现在却眼睁睁地看着牢牢地捆绑在自家男人的身上。 支书今天特地来告诉她,你家麻子是立功了还是平反了,反正今天放回来。平反是什么意思?她一点都不关心,重要的是男人就要回来了。她的日子又可以重新开始了。十年了,这片割了又生、熟了再割的苘麻,日日夜夜陪着她直到今天。打捆儿、浸泡、刨皮儿、晾晒、搓丝儿、捻线拧成一股儿、合股儿、辫花,这才成了她白天拿出来坐在井台上搓麻绳的始料。她能把一团团的乱麻理得那么好,她相信自己也能把日子重新打理得顺顺溜溜。她记得她和婆婆踡缩在门台的角落里哭成了一团,婆婆比她抖得更厉害。满院子的乡亲没有一个人理会她们。人们都在狂乱地走动着,在屋里屋外不识闲地翻来捣去。找到啦!变天帐找到啦!几个红卫兵欢呼起来。她看到人们掀翻了她家刚泥的鸡窝,在窝棚顶上揭起几张带字的纸来。她不识字,但她知道那是小叔子写过的作业本,男人撕来用的。上面的字迹已经被泥水洇得看不清了。 小叔子被押走了,男人被押走了。老爷儿一出来,这些事情在她脑子里才得到了进一步的证实。几支燃尽的火把细看还在冒着丝丝的轻烟,象是划过刚扔掉的洋火儿。有几只踩掉的鞋或正或反地摆在院子里,一只她认得是男人的,尽管反着,她看清了她衲的鞋底和她搓成的麻绳儿。没人知道男人被押解到什么地方去了,她也不知道用什么样的话来宽慰婆婆。她听到的消息一日怕似一日,先是小叔子的老师是特务,是地道的反革命,后又在审讯过后用裤腰带上吊自杀了,又传她小叔子也是反革命,帮着老师记下了反攻倒算的变天帐,现在又说她男人也脱不了干系,窝藏反革命的罪证,跟革命人民作对,都是死路一条。人们说这些话的时候神情是那样激动,听的人也异常热衷。当她远远地走来,人们又故意大声议论这个事情,还引用她婆婆曾经说过的话,骂她家出了扫帚星。 公判大会是回到村里来开的。县里的大官都坐满了台,当兵的荷枪实弹围着台子站了一大圈儿。近乡的百姓们都来了,足足站了几千口子人。先是红卫兵带领着群众们高呼口号,声音响得象是把地都要抬起来。她和婆婆也跟着喊了,她愿意跟着喊,仿佛那样能减轻她负疚的心理,减轻男人的罪责,不过连她自己都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她感觉她们真的被吞没了,天就象大锅盖一样照着她们捂下来。她挣扎着喘息着,害怕漏听了一个字,当听到男人判了死缓,小叔子死刑立即执行时,她愈发感到空气稀薄,吸不来一丝一缕。她看到人群潮水一般退去,她却搁浅在那里挪不动脚窝。西南碱场地里的枪声响了,没了指望的婆婆纵身跳到井里去。 老爷儿渐渐西沉,渐红了脸庞,有一会儿躲在一块云的后面,把云的边边角角烧红了,也一点点烧焦了她的心。村西的大道陡然宽了许多,也长了许多,仿佛直铺到老爷儿那里,又象是一匹布轴从老爷儿里倒开,缓缓地悬挂到她的眼前来。她开始为手上的麻绳打结儿,每一个结儿都绾住了这十年中的点滴往事。这些结也同样绾在她的心里,她不想告诉男人这十年的凄楚,凡事都会过去。象这苘麻一样,割了根,剥了皮,终究还会长出来,倾吐一季的清香。这时她无意瞥见从她家的苘地里钻出个人来,乖乖得象一只黑山羊。她认出了男人,麻利地爬起身沿着坑塘向着大片的苘地跑去…… 苘叶毛绒绒的染上了一层羞赧的红晕,一片片似少女含情的脸庞。 塘面泛着酽酽的酡红,醉了一样。 第九节 苜蓿地 傻二斧儿家同样是个疯颠的女人。我们叫她傻二斧儿家那是因为村里没人知道她的名字,更不知道她有多少爷们儿,她有多少这样的家,她有多少个如此的称呼。她是个随处下蛋的母鸡,蛋是哪个压的她不管,流落到哪个窝就下在哪个窝里。你养他的,他养你的,两不亏欠。赶在傻二斧儿家下的是两个大胖小子,老大叫银行,老二叫仓库。 她中学毕业的时候,父亲被揪出来批斗,县中校长自然也被罢了官。她问过母亲,母亲只告诉她,父亲没有犯错误,全都因为咱家过去是地主,父亲也没得罪过什么人,不会有人往死里整治,过去这一阵子就好了。她信了,她刚才还为不知能不能上成高中担心,现在看来这些都是多余的了。母亲是个大家闺秀,从来也没哄骗过她。她开始耐心地等着暑假结束。 草叶上下露湿的时候,哥哥却从县城回来了。县高中没有复课,也没有哪个队伍愿收留他,他成了别人推来搡去嘲弄的对象。他一进家门就把书包摔在院子里,蹲在门台上呜呜地哭了。她只是出来抱起哥哥扔掉的书本,别的话也没有,她还为自己发愁呢。等下了第一场霜雪,父亲从县城被几个本家的爷们接了回来。哥哥跟着去的,回来以后总是吓得夜里哭醒。父亲躺在担架上,已瘦得皮包骨头了。头发疯乱得跟草一样,眼珠子大得从深陷的眼眶里努出来,却难得转动一下。她这才知道害怕,才开始怀疑母亲原先说过的话。 母亲守在父亲的身边,从不离开半步。大夫请也不来,亲戚们也不登门了。父亲心里还明白,但他别扭好好的学校就这么散了,好好的国家就这么乱了,再过十年到哪里去找建设国家的人才。母亲流着泪劝说,但他还是想不通。他拒绝吃药,母亲的汤匙被他愤怒的眼光挡出去老远。没挨到过年,父亲死了。母亲已流不出一滴眼泪,她就象换了个人一样,呆呆地想好好的人就这么没了。 哥哥的婚事成了母亲最要紧的心事。十里八乡的姑娘不敢嫁到她家来,媒人才不想管这等不知根底的闲事。同村的小伙子一个个都娶了媳妇,转过年来就又抱上了小孩。急得母亲四处求人到处张罗。哥哥有文化,长得又不错,要是放在几年前,怕是托人说媒的不踏破门槛才怪。可现在她家是出了丑名的,哪个姑娘听了不摇头?母亲干着急也没主意,最后有一房远亲在盐河外说了一户人家,那姑娘长了一副泼悍的身架,长了一心只想沾光的心眼儿,能干活但不太会说话,对老人也没个敬意。母亲就是再相不中,也只能同意了。嫂子进了门,眼神和说话的口气永远是那么居高临下,自认为同意出嫁就是对这一家老少的恩典。母亲带着她搬到下房屋来住,嫂子要分家,哥哥老实拿人家没办法。 母亲生长在大家,有很好的家教和规矩。嫂子又自有她的一套歪理儿,常常欺辱到母亲头上来。母亲不敢理论,害怕儿子中间受夹板气,只能自己暗自垂泪。渐渐地她看着母亲和哥哥也学会了忍受。嫂子把心中的得意故意在队上干活时冲着全村的大姑娘小媳妇显摆,时间一长村里的人连同本家也不再正眼瞧她们了。母亲被窝囊病了,被嫂子一点点待落死了。母亲走的时候也没有闭上眼睛,那是不放心她们兄妹俩。 她每天到队上干活,薅草、开苗、耪地,回回都是落在后面。本来她农活就不熟练,却偏偏每次分给她的都是最难侍弄的地垄。别人说说笑笑,偷懒耍滑活好干,可她不敢。别人早就挪到下一块地里去了,她还在挨七挨八地拾捣,等她这边做完再赶过去,人家早已收工回家了。她没有伴儿,她害怕被人抛弃在这悄无声息的野地里。有一次,剩下她一人蹲在间种着绿豆的棒子地里摘豆荚,无意听到两个小解的妇女闲话,说她嫂子跟队长相好才敢那么涨气。她们说的让她听着红了脸,替她哥哥害臊又难过。她不想跟哥哥说,她怕哥哥受不了,她也不敢惹恼了队长。 春天里队长留她一个人到地里给牲口捋苜蓿。她那天穿了件鲜亮的碎花小褂儿,蹲在苜蓿地里远远望去恰如一枝开在田田荷叶中间的莲花。嫩嫩的叶子上还沾着露珠儿,不时地反射着老爷儿清澈的光芒。她象是忘记了这几年积压在心里的悲愁,哼着动听的歌谣,轻快地采摘,自己美得幻化成了采撷珍珠的仙子。累了,她就轻轻地躺下来,仰望着澄净的天空,吹动着高高的流云,她幸福地闭上眼睛,贪婪地呼吸着……她睁眼看见队长诡异的笑脸,俯视着她起伏的胸脯儿。因为劳作那里浅浅地洇出了两朵花苞,在春天的风里摇曳着芬芳。队长扑上身来,粗暴地一把撕开了她的胸衣,蹶起厚厚的嘴唇畅快地吸吮。惊恐中她还来不及反抗,脑子就陷入了一片空白。她象一只惊慌失措的小兔,被人围撵着一步步钻进网套,她看到不远处那只怔立的篮子,恰似一个撑开后无法合拢的孔洞。队长爬起身来,顾自系着腰带。这小苜蓿芽,真嫩。队长伸出脚趿着散落的鞋子说,今天给你记八个工分。说完,卷着旱烟走了。 毕竟是过来人,看她挣的工分日渐增多,嫂子就猜出这其中的奥秘,对她的态度更加恶劣。在大地里干活说给她风凉话听,回到家来更是没鼻子没眼地挑她。她怕这事传到哥哥的耳朵里,可她又躲不过队长的纠缠,一年四季,在或高或矮的庄稼地里,队长随时都可以放倒收拾她。冬天来了,她感到在厚厚的棉衣下,裤腰紧得裹得小肚子疼。她怕是怀孕了。她坚持白天里出工,晚上还要参加队上的学习,公社里的游斗她也比过去积极了。她以为这样就可以把肚子里的孽障累下来,结果身子却是一天天蠢笨起来,等一开春再遮掩可就难了。那天队长把她堵在草料棚里,不由分说就扒她的裤子。她顺从地腆着肚子默不作声,队长恶狠狠地吐了口唾沫走了。 她被叫到公社里训问,她听到隔壁传来队长嘿嘿的诡笑声。有人在和他谈论女学生的滋味,他笑着说那是他采取一切手段同地富反坏右作斗争。审讯她的人听着外边说话,然后眼睛歪斜地看着她。她成了勾引队长拖群众干部下水的典型。她脖子上挂着一对破鞋加入了游街的队伍,挺着大肚子成了最显眼的一个。她低着头,木然地在锣鼓声中走来走去,从不躲闪人们投在身上的烂山药和菜帮子。 整个公社游斗结束了,她被释放回村继续接受改造,可她再也没能走回家去。她没有方向地在漫场地里走着,走过冰封的河流,走过冰冻的土地,穿行在每一个不属于她也不嫌弃她的村落之间。她走丢了脚上的鞋,走坏了身上的衣裳,她认为自己身上的每一寸肌肤都可以裸露,向着公平的世界呈现着、奉献着。她唱歌给自己听,不连贯地背诵着书本上的散文,她学着母亲用柔美的声音说话,又学着父亲用威严的姿态走路,听到有人叫嫂子,她就吓得抱起头蹲在路边,听到有人喊哥哥,她也会跑得远远的再四处找寻…… 她是露着大肚子来到我们村的,好心的妇女们给她饭吃又给她衣穿,然后领到傻二斧儿的家里去。她也许会在村里呆上一阵,那是我们小孩子最欢乐的日子。她不会打小孩,也不吓唬我们,还会说会笑会唱会跳,我们可不是家家都有戏匣子。说不定哪天她又走了,一年半载也不回来。说不定哪天她又来了,在人们几乎已把她遗忘的时候。 傻二斧儿家很穷,盼着过上好日子。就摸着大小子说,这个叫银行。她说好啊。又摸着二小子说,这个叫仓库。她说好啊。 第十节 枣树行 她一生有了两次婚姻,今天她仍然处在她的第二次婚姻当中。她每天都在等着她的男人归来,她没有孩子,只有她一个人,守着两个丈夫给她留下的小院儿,日夜在等。第一个丈夫让她流了两年泪,第二个丈夫到今天已经让她流泪流了二十年。她为此哭坏了眼睛,老爷儿太毒了,黑瞎没有老母儿了,就什么也看不清了。她不识字,更不会算数,但她有自己的计算方法。她家有三行枣树,那是公婆早年置下的家产,年年秋天都能打下几口袋红枣。她把枣子晒干了,一袋袋存放在炕头儿上,当她又坐到一个天亮,村里的鸡叫了,她就从中摸出一个来,放到另外一个空口袋里,空口袋满了,满口袋也就空了,她就又一天天一个个倒回来。如此往复,二十多年就过来了。 河水象是块柔润的玉石,并不流动。远处的水面上,有只燕子低低地飞着,忽然用尾巴剪了一个水面,便倏地一下子飞过了高高的河坡,只留下水中那平平展展的天。蒲草中的鱼儿又象是游戏在白云间,一会儿东一会儿西的,一会儿又忽然钻进云彩里不见了。 他从草丛中直起腰来,手上的镰刀沾着滴滴的水珠。岸上他的筐里已堆得尖尖的,可他想歇歇劲再多割点。他知道今年的地不会有什么保障,上一季的麦子长势好好的,一群蝗虫飞过,就只剩下了光秃秃的麦杆,整块田里连片完整的叶子都找不到了。天灾人祸啊,要是这一季再收不成粮食,他新娶的女人也要饿跑了。多亏了那几行枣树去年结的枣子,帮衬着熬过了一季,枣核儿都磨成面吃进了肚子里,竟比别的人家好过些个,没饿死活人真是不错了。他恨命地割着蒲草,想着让女人在家多编点蒲团和其它的小玩艺儿,许在集上能换回两把米下锅。若是还能在河上拉纤该多好啊,哪怕是累死他也愿意把根粗粗的纤绳勒进肩窝里。只可惜水太少,河里早就不行船了。他无可奈何地看了看窄窄的河道,河面上暖烘烘的老爷儿。晌午快到了,该回家了。他这样想着,又利索地俯下身去,即刻一小撮蒲草握在了他的手中,镰刀在眼前一晃,就有一小捆儿蒲草顺顺溜溜地跃到了岸上来。 他热得早已扒掉了汗褂子,黑瘦的脊梁上汗珠缓缓地、连绵不断地流下来。他反手在背上抹了一把,几片嫩绿的草叶沾在了背上,象虫子爬得难受。他变得焦燥不安。走了,他对自己说。这时他听到了第一声枪响。 这时他听到了第一声枪响。他悄悄地把头探出洞口,便感到一阵阵湿气扑面而来。没有老母儿,只有几粒寒星眨着眼睛。他什么也看不见。他刚才迷迷糊糊的差点睡着了,正是这一声枪响把他惊醒过来。他回身听听身边均匀的呼吸声,就好象听到自己的一样。真好,我们还活着,我们还在战斗。洞前的坡地上死样的沉寂,猜不出哪有半点不同的迹象。他想可是邻洞的哨兵走了火,人在极度困倦的时候分不清石头与人,这是常有的事。他蜷缩在洞口,山里的蚊虫嘴真厉害,他不敢动。 他忽然记起,刚才在瞌睡的时候象是回到了河边的村庄,走进了他家的小院。他的女人坐在炕头上,细声地问他枣卖得怎么样。他半天答不上来,最后摊开空空的两只手,无奈地说两布袋红枣在赶集的路上让一群大兵抢走了。他本想和他们争夺,可是看见他们见人绑人,见东西抢东西,就跑到一旁躲了起来,藏到没老爷儿后才敢回家。女人心疼地扯过他的手,摸索着放在了流泪的脸上,一点也没怪罪他,只喃喃地说,人没事就好,人没让他们绑走就好。女人的手是那般柔软,象绸缎一样平滑。他感觉象是母亲的抚摸,他委屈地哭了。女人轻轻地拍着他的背,哼着眠歌哄他入睡…… 他连忙把捋在手中的蒲草松开,那几棵蒲草直挺挺地弹了起来。他看到沿着河坡的大道上马队趟起一道高高的灰尘,正向这边飞奔而来。马上的人个个扬着军刺,泛着刺眼的白光。狗鬼子肯定是来抢秋庄稼的,百姓家里一粒粮食都没有,地里又不知会被他们糟蹋成什么样。他慌乱地拔脚上岸,趿上鞋子,汗褂子往筐系儿上一搭,背起来向村里跑去。 他在河坡的掩护下飞快地跑着,两只鞋子也不知陷在哪一脚的河泥里。他顾不了这些,汗流到眼里逼得他直要流泪。鬼子的马队在河坡上相互追赶着,越来越快。他知道自己只要先跑过前头的小桥儿,就能抄小路先回到村子里,把乡亲们组织起来,把小鬼子们赶出村去。身后筐中长长的蒲草忽悠悠地颤着,象是婴儿的小手。他的汗褂子被风吹开了半边,象一缕长发飘在他的脑后。他不用回头也知道鬼子离他越来越近了,那马蹄声得得地如同踏在他的后脑勺上。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向着前方的小桥奔跑过去。 他从河坡下一跃跨上了小桥。在这一刹那,鬼子们也发现了这个和大马赛跑的强壮汉子。尽管他们不能清楚这其中原因,但这着实是个很好的游戏,于是他们哇哇叫着追赶上来。在桥的另一头有条窄窄的田间小路,两边高高的秋庄稼在和煦的风中温暖地向他微笑。他知道一脚迈进这青纱帐里,他就赢得了胜利。他的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他感到筐系儿一颤,脊背猛地一缩,脚下的步子错乱起来,一阵甜腥腥的热气直冲他的脑壳。他看见了满天的星星,闪着夺目的光芒,他没法把握自己的腿和脚,每一下都象是踩进了棉花里,他的身子也被风吹了起来,纸片般地向河里飘落下去。当河水刚沾上他的身子时,一股凉气即刻通便了他的每一根神经。他只觉得人正柔软得化成了水,在水中他痛痛快快地闭上了眼睛。就算是晚了一些,这时他才听到第二声枪响。 就算是晚了一些,这时他才听到第二声枪响。他意识到眠歌在自己的嘴里一直哼个不停,刚才竟无意哼出了声。他的脸上涩涩的,是几行风干的泪痕。他清醒过来了,他再也没能回到过那个小院里去,他在赶集的路上被抓丁的结结实实地绑走了,他挑红枣的担子摔在了路边,大颗大颗的红枣滚落了一地。 他被混编进一群大兵里,第一仗一枪也没敢放就稀里糊涂地当了俘虏。然后有人来给他们讲话,他听着听着感动得哭了。别人都停下来看他,他说家里有新媳妇还等着他赶集回去,从被抓的那一天,他无时无刻不想着逃跑,可是今天他听明白了,不参加咱百姓自己的军队,把那些欺辱咱的坏人打掉,就是逃到天边也不会有安稳日子,现在让他跑他也不跑了,等哪天打回老家了,他要堂堂正正地去见他女人,自豪地告诉她这新天下也有他一份功劳。他相信自己的女人不会埋怨他,那可是个好女人哩。他说到最后憨厚地笑了。讲话的人带头给他鼓掌,大伙也都跟着他激动了。他从一个俘虏当了班长,又当了排长,不断地打胜仗。等过了这一片山,也许就能听到盐河的流水声了。 远处草丛中的几只小虫不停地叫着,是累了还是刚刚醒来,那美妙的曲子和家乡的一样。还有几只萤火虫儿不时地飞来转上两三圈儿,又象是天边的流星一下落到山的那边去了。隆隆的炮声接连不断地传过来。他把目光投过去,看到了一道道划行的亮弧,伴着尖刺的哨音密集地落下来,在空中织成一个偌大的火网。他揉了揉眼睛,机警地向山坡巡视着。黑石头后面突然飞出一条火线,笔直地窜到他胸前的纽扣上,他低头看时,就听到了纽扣碎裂的脆响。他感觉身体顷刻间如同钉在了洞壁上,自己就象是一幅悬挂在墙上的纸画,于夜风中飘荡…… 她还在等着她的丈夫归来,用磨得锃亮的红枣计算着吉日归期。第一个丈夫陪她过了不到一年,却叫她哭了两年。之后她嫁给了自己的小叔子,他们在一起还不到一个月,她又哭着等了二十多年。她没有孩子,只有她一个,守着两个丈夫给她留下的小院儿,日夜在等。你听过她爱唱的那首眠歌吗? 枣花儿香来枣米儿黄, 枣树棵棵排成行,枣儿枣儿快长大, 换上一身红衣裳, 爹嘱咐来娘商量, 一杆打在儿身上, 别光顾了咧嘴儿笑, 忘了家来接新娘…… 第十一节 秋红 小时候到大姨家走亲,印象最深的莫过于到她家门口,要走那逼仄、深长而又阴暗的胡同。小小的我张开双臂都能摸到两面的高墙,抬头望去只有遥远的一线蓝天,想象中也有白云飘过,不过那定是在我眨眼的时候,不然我怎么从未见过?太阳根本不可能照到地上来,齐我高的墙上泛着深浅不等的荫苔,更是加重了它的湿气。每次走过,我都会感到憋闷和恐惧。 其实我最怕的还不是这些。是在我大姨的前邻院里住着个疯女人。她从不出门,所以我根本就没见过她。但是我害怕,在我的想象中她会是那种人们常说的蓬头垢面、挖心掏肺吃小孩儿的疯子。每次经过她家门口,我都禁不住扭头去看,是希望看见她的模样还是害怕看见她的模样,我的心情很复杂,真的说不清楚。走完亲回家后的前几个夜里,那蛇一样细长、扭曲、阴森的胡同定会出现在我的梦里,胡同中间站着的也必是长发披面的疯女人,只是我看不到她的脸。过些时日也便渐渐忘却下来,但只要一提起到大姨家走亲,心中就又充满了莫名的激动。 四姐姐也和我一样,又怕又想,直到我们认识秋红。 那次我们到得早些,姨和娘在屋里摆话,四姐姐带着我在门洞里踢方。女孩子的游戏我不太会,四姐姐就一边跳着一边给我讲。我有心无心地听着,在地上画着走顶的方格。这时有个小女孩的头从门框外探进来,好奇地看着我们。她的留海梳得很整齐,两只大眼睛乌黑乌黑得象紫葡萄一样,短发齐耳,耳前稍长些的缓缓地垂在腮旁。 四姐姐正缺少玩伴,就招呼她进来,来吧,咱们一块玩儿。她却一抽头不见了踪影。我们以为她定是被吓跑了,哪知没过一会儿,她径直走了进来,背后的手里藏了两颗丸子,大胆又大方地递到我和四姐姐的跟前,她自己却没留一颗。我们接过来,把丸子噙在嘴里,微微的苦和着淡淡的酸,我们感觉好吃极了。 她穿着一件碎花的小褂儿,袖口有点短,身里还算合体,下身是一条烟红色的粗布裤子,洗得有些褪色,正好与浅色的上衣没有太大反差。我从未见过乡下人有这样的穿着,但我认为穿在她身上很好看,至少我很喜欢看。她应该比四姐姐小,但会比我大两岁。她很高兴与我们玩耍,没过一会儿她爽朗的笑声就把整个门洞填满了,也照亮了。 我叫秋红,你叫什么?是她主动在问我。我们玩在一处的时间长了,经常是四姐姐一个对我们两个,我发现她倒比四姐姐还要护着我。她说话有点侉,象河水一样温柔而绵长,配上她的声音好听极了。我就不自然地学她,经常逗得她笑坐在地上,还一遍遍地教我、纠正我。 我得回家了。每每在最快乐的时候,我总感觉是这样,她突然会扔下这句话就头也不回地跑了。还来玩儿啊——我们用声音追逐着她,啊——她也必会在胡同里用故意抻长的回应来作答。到了现在,我仍能感受到她回声中流露出的喜悦。这是我们共同的喜悦,喜悦也便被悠细的胡同拉长了。 当我们在饭桌上愉快地谈论这些事的时候,大姨她们的眼神总是怪怪的,还郑重其事地告诫我和四姐姐说,秋红就是那疯女人的闺女,以后还是少和她来往。小孩子不懂大人们的事,我们并没有因为她的母亲而疏远她,反倒是觉得她的身上添了一件神秘的外衣。在外村里我们确实也没有别人玩耍,而秋红好象也没有。她也象是盼着我们来走亲,好有人与她一起平等地游嬉。 后来四姐姐上学了,也便去得少了。秋红和我单独玩的时候就又暴露出她男孩子的性格。她带着我到村外的坑塘边捉蝌蚪,爬到树上掏鸟蛋,动作熟练得好象她在我们不来时自己一直在做。渐渐地我就发现,哪次我们玩疯了,回家晚些,第二天她的胳膊上就会有拧掐过的印痕。我问她她也不说,但我能看见她眼里泛上来的泪珠。她不让它掉下来,她没有哭过。 她娘打的呗。大姨说得很肯定,因为前后邻住着,经常能听到秋红凄惨的哭叫。自那以后,我们还到村外去玩,但我却总是记着不走远了,总是想着问秋红,我们可该回去了。跟你玩真没劲。秋红挖苦我,吓得丢下我撒腿就往家跑。下次再来她手上就捎块饼干或是丸子酬谢我。在我看来,秋红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脾性,唯独怕她的亲娘。可见那个疯女人是多么厉害啦。 你到我家来吧。秋红说这话时,脸上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表情。就是那种她不会轻易让人进家的表情。刚开始听见我说我不敢,其实心里真得很想跟她去。我的腿不听话地抖动起来,手指一下子变得冰凉。没事儿,我跟家里说好啦。她跟她娘说起过我?她娘也想让我去吗?我一下子想到了撕开肚皮剜肉喝血的疯子,冷汗顺着脊梁骨流下来。 我娘不是疯子,她对我可好呢,她对你也会好呢。我可是说了她娘是疯子的话,我自己都不清楚。秋红拉住我的手,从胡同里往前走。可是每个吃小孩儿的人都会派一个象秋红这般俊俏的小姑娘来勾引人?悄无声息地引到家里去?我的心隔着薄薄的布衫也能看见突突地跳着,就是我的脚不由自主跟着秋红在走。 一个四方方的小院儿,静得我听到身后门轴吱地一声关上了,我的心也咚地一声不跳了。秋红牵着我上了门阶,掀起厚重的门帘说,进来吧。我就乖乖地进去,大气儿也不敢出。秋红进来,屋里传出那女人的声音,秋红进了里屋。我知道这是我逃跑的最佳时机,可我突然就不想走了。你领别人到家来了。那女人很厌恶地说。是他,秋红声音很低。你带他进来吧。女人的声音略显得平缓了些。秋红在里屋向我招招手,我就微低着头进到里屋去。我的眼睛慢慢地适应了屋子的昏暗,我看到炕上放着雕花的木桌,桌上摆花纹斑驳的漆盒。那女人就坐在桌边上,一只手搭在桌沿上,露出手腕上的晶亮的玉镯,时不时碰出些微声响。她的头发应该梳得非常整齐,绾在脑后又插上一根银簪。只是她的衣装混在阴暗中失了颜色,连同她的脸色一起,仿佛整个人都在静静地褪却,直到隐入这暧昧不清的背景里。 吃吧。女人从漆盒里捏出几枚黑枣,缓缓地伸手到我眼前。我举起两手捧着接过来。她的手又软又白,手指修长,指尖象是削得一样匀称。她的指甲触到我的手心,丝丝的阴凉顿时钻进我的骨缝里去了。她的另一只手从容地放在我的头顶上抚摸,我的头刹时都直立脚点起来。你看,跑出这一身的汗,我给你擦一擦吧。她自腋下的衣襟边抽出手帕,轻轻地擦拭着我的前额。我闻到一股清新的香味,那应该是她的衣香。 我的药丸儿又少了几颗,准是让馋嘴的小狗儿小猫儿偷吃了,那可不是吃着玩的,吃坏了要得病的。你们听见了吗?以后看见那馋嘴的小狗儿小猫儿,替我看严点行吗?好啦,你们出去玩吧,好好地玩,别隔气。在我转身离开的瞬间,我努力抬起头想看看她的模样,却只碰到她投射来的忧柔的目光。 等回到大姨家,我还不能相信自己真得到过疯女人的屋里,象是做了一场梦那样。秋红叮嘱我别说给家里人,我哪里敢告诉她们?这是我和秋红的秘密,里面藏着我们都说不清的东西,我可不愿别人知道。 后来我也上学了,慢慢地就把秋红忘了。我以为我会永远记着的,但最终还是忘了。等到了假期再去大姨家,秋红家的门锁着,人也不见了。秋红她娘本来就是秋红的爹在河里行船时从码头上领回来的,来的时候就腆着大肚子,怀孕的时候就疯癫了,生下秋红没多久,男人就病死了。她倒知道疼孩子,可是一犯病就不一样了。这日子她怎么过得下去,前些日子带着秋红嫁到外乡去了。大姨当成故事在说,我也当成故事在听,真奇怪,我竟一点失落也没有。 现在我才知道这样的疯病是有遗传的,专门传给女孩子,小时候不发作,只要她一怀孕生子,病就再也不躲藏了。所以我忽然间想到了秋红。她如今生活在哪里?过着怎样的日子呢? 永昌 永昌在家行大,下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他较我大不到两岁,和我却是一个年级。他是我小时候最好的玩伴儿。 其实我们的好在最初是单向的,只有他对我好,我才会跟他一起玩儿。永昌的姥姥家是本村,与我们家对门,这样自然我们就会经常凑在一起。小时候我身体瘦弱,母亲怕我出去挨野小子们的欺辱,哪怕是再脏再乱,她也坚持要我带伙伴们回家来,为此她还给我准备了那么多的玩物儿。我知道,我的伙伴们都是冲着那些玩物儿才乐意跟我玩的,因为不管在哪样嬉戏中只有我说了算才行。我很任性,有些刁蛮不讲理,很少有人能长期经受住我的折磨。只有永昌一个。 在我般上般下的小孩子中,永昌应该算是最英俊的一个。但是他的家里很穷,他又行大,妹妹弟弟们都需要他来照看,割草砍菜的活他总比别人多。他很少有时间痛痛快快地玩儿,所以无论我怎样对待他,他为了能多玩一会儿也不急不恼,由着我的性子来,有时还要变着法地哄我玩儿。我知道,他是怕我把他撵走。只要回到家里,自会有数不清的活计等着他。慢慢地,我们的关系越来越要好了,只是在我们的友情中,从来我都是忽略了他的感受。打猪草他先要为我砍满筐,洗澡打水仗他也要充当我的先锋大将军,如果有谁惹了我,他也要站出来为我拨闯……在我和他看来,这样做都是自然的。 我们偷偷地拜过把兄弟,好象还不只一次,当然也不只我们俩,但是别人可以换,我们俩是一个不能少的。应该说在五到十岁这个年龄段中,是他为我提供了走出家门后的一层保护,我才能在这个村子里留下那么多美好的童年回忆。十岁时,我随父亲到城里念书。临别时我们象是互赠过什么东西,现在已忘得一干二净了。学校里放了假期,我们才能重又聚在一起。渐渐地,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们坐下来说话的时候多了,很少到野地里疯跑,而他又是一个不善言辞的人,他只有专注地听我讲些城里孩子的稀罕事,连插话的机会都没有了。他的眼神还如同过去一样地充满了羡慕,而他对于自己的看法也象是因了我的谈话而不知不觉地改变了。 他什么时候辍学我不清楚,他很少再主动来找我。我记得有几次,他站在屋门口,看我与其他读书的伙伴一处玩耍,顾不上理他便默默地走了。不是我不理他,你知道我说的话题他一个字也说不上来。他总是低着头,偶有抬头,他的眼神也是那样的茫然。就这样,我们渐渐交疏了,偶有见面,他的态度总是那样卑躬,低眉顺眼的,全然没有了儿时的自然与气魄。 我上了大学以后,每每放假回到老家来,他听说了有几次来找我,远远地在门洞里站着,怎么让他也不会进屋来。可能是我优雅无声地拒绝了他,让他清楚地看到了我们俩之间不可弥补的差距。他象是乡下人来看城里人的稀罕,而我也确实想不起那些去主动靠近他的话题了。记得一个暑假,村里的伙伴无意中说起,他已经进城务工了,好象在哪个厂子里学画鼻烟壶。当我回到城市里,终于拐弯抹角地在城郊一处偏僻的小院里找到了他学徒的工厂,走进了那间粉尘飞扬、噪声刺耳的车间。他佝偻着身子在飞转的打磨机上正在打磨壶体。他的头发落满了灰尘,象是戴上了一顶白帽子,他的眉毛是白的,鼻孔里是白的,眼睫毛是白的,嘴唇也是白的。我没有认出他,是他先看到了我,一笑,露出了红红的牙龈。我还没说半句话,人就呛得猛咳起来。他赶紧拉着我出来,还没忘回身叫出来一个同他一样浑身粉白的女孩儿。他恋爱了,我从他们对视的眼神中可以看出来。我说了些不疼不痒的话便告辞了,用他赤裸裸的劳苦满足了我看他一眼的欲望。我认为,我实在帮不上他什么了。他反倒是生活得很快乐,当然他们眼中的羡慕也满足了我,尤其是他向女朋友介绍我这个大学生朋友的口气,更象是在夸耀他自己。 他结婚了,又重新回到属于他的田地里。他俩都有些懒惰,庄稼自然荒了不少,两季收成都不好。为了他成亲,父母把院子让给了他,自己去借住别人家的下房。我再去看望他,还是走那条儿时找他的胡同,可是进到他家的屋里,乌黑隆咚的什么也没有,邻家的鸡和猪在他的当屋的逛来逛去,他俩都懒得撵出去。他拍拍炕席让我坐,随着就腾起了半炕的土。我坐下来,却无话可说。他也是。我们就那样听着另一间屋里传来的吆五喝六的玩牌闹声,还夹杂着乡间的粗言俚语。他感到有些压抑,可他却根本不在意,可有可无在搓着脚趾。 他俩不生育,为了看病好象也花了不少冤枉钱。我劝他到我们学校附属医院的不孕不育科来看看,他答应着却始终没来。他不是信不过我,他是已经信不过所有的医生。他从外乡抱养了个女婴,爱得跟宝贝一样。两岁了,孩子还不会说话。三岁了,孩子还不能走路。眼睛斜着看人,嘴也是歪的,鼻涕流到一个嘴角里去。他不知道这病是脑瘫,他认为孩子大了自然就会好的。他高兴得带着女儿四处都去,把家里仅有的钱给女儿买糖买新衣裳。他也曾询问过我,可我不忍心说破。 想起来又有几年不见了,他越来越象是我童年生活的一幅背景,失了色彩,失了鲜活的气息,随着岁月的堆积,缓缓地沉入了遥远的记忆之中,模糊了,找也找不回了。可我明白,在那个离我不远的村落里,他还在生活着,衰老着,看守着他的贫屋和妻女,仰望着依稀散开的炊烟,一天又天,一年又一年,直到死去。 唉,永昌,为什么在我行将忘尽的时候你又会轻轻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