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攻略》 2选秀 春日芳菲渐尽,已有含苞待放的莲花立在枝头。正是四月,夏日将近的时候。 今年是大宋庆丰六年。 当今圣上二十有七,在位六年,励精图治,大宋渐渐从先帝时连年灾荒与朝纲混乱中迈向平稳。三年前,圣人将弄权一时的萧丞相满门抄斩,又贬了两个掌着兵权的王爷,慢慢把散落在外的权力一一收拢,正是欲要大展身手之时。 然而大宋世家煊赫,彼此之间盘根错节,为己谋利,圣人之母亦出身河阳何家,虽然早逝,母族外戚仍旧不可小觑。宫中更有年逾八十的太皇太后,家世显赫。 圣人登基六年有余,膝下却仅有一女,没有皇子。而凡是大宋官员家中适龄的女儿,必要参加每三年一次的大选,以充裕后宫。今年的大选便格外让人瞩目。 待到四月初六,各地报给礼部的秀女尽数到京,选秀才正式开始。 大选分两轮,先由尚宫局与内侍监派出的嬷嬷、内侍查选秀女是否纯洁,身体是否健康,剔除长相丑陋、有疾病或是口齿不清、身有异味等不合格的,再由圣人皇后亲自审选。通过的秀女或留于宫中为后妃,或指婚与宗室及王公贵亲。而未通过的则称为撂牌子,遣返回家自行嫁人。 圣人会在选秀半月后将圣旨由礼部官员颁给各个入选的秀女,等到秀女进宫,入住圣人或皇后指定的宫室,再到四月二十八这日亲自去向圣人皇后统一谢恩,整个选秀才算结束。 林云熙跟随着引路的内侍走进福柔宫飞羽殿的偏殿,那里已有二十余名秀女正等着圣人亲阅。与她一同来的也有五位秀女,走在她身边的一位是太常寺少卿胡为荣之女胡青青,她二人恰在同一组,初选时又是同一位嬷嬷检查,也算有缘。几句话下来更觉对方知礼守节、进退有度,不是争先蛮横之人,平添五分好感,一路走来,倒像认识许久的好友一般。胡青青今日一身粉色云雁挑丝半袖,发上的蝴蝶缀珊瑚串珠银步摇随着她的走动微微摇晃,却将十五岁少女最是清新娇怯的一面展现了出来,楚楚动人。 才进了殿内,便有一人迎了上来,柔声问道:“可是胡家妹妹来了?” 林云熙转头看去,那秀女碧色齐胸裾裙,蓝色金边碎花头面盘在发髻上,映衬着耳上如水般幽兰的蓝翡耳环,端庄秀雅,气度沉静。胡青青上前两步,握住她的手,道:“杨姐姐可还安好?这几日家中将我据得紧了,实是不得空去看姐姐。” 那秀女道:“这是小事,倒是你,在家中过得如何?” 胡青青道:“一切都好。”又转过来对着林云熙道:“这位是太子少傅杨佑清家的杨姐姐,唤名玉蓉,林姐姐可有见过?” 林云熙点点头道:“去岁朝安公主的百花宴上远远见过一面。”唔……这算是她今年的“大敌”之一么? 杨玉蓉看了看她,道:“不知这位姐姐是?” 林云熙微微一笑,“我是忠义侯府上的嫡女,林云熙。” 杨玉蓉忽然“啊”了一声,脸颊飞红,轻声道:“原……原来是林侯爷的女儿。”林云熙心下奇怪,我没说什么啊,她怎么一副看见自家…额…自家心上人的表情?刚想开口,便听一个清脆的声音恨恨地道:“林云熙,怎么你也在这里?” 好嘛,又是个“敌人”。开口的少女一身鹅黄色的襦裙,瑰姿艳逸,只是脸上神色颇为倨傲,十分的颜色也败了两份下去。一旁有人道:“这是诚毅伯府上的嫡次女方薇,算是这次大选身份最高的几个人之一了。”另一人道:“那林云熙还是忠义侯府的唯一嫡女呢,可不比方薇还尊贵两分。” 林云熙笑吟吟地道:“原来是方家妹妹,几日不见,愈发美了。你这一喊,姐姐心都酥了三分去,来,咱们一起说说话。” 胡青青&杨玉蓉:……这种纨绔子弟调戏良家妇女的语气是要闹那样啊?!! 众人:……靠!没人说过忠义侯府的是个女流氓啊!!! 方薇脸上通红,跺脚道:“你…..你……”气得说不出话来。 林云熙眨眨眼,笑意不减,目光盈盈像能溢出水来:“方家妹妹?”方薇“哼”了一声,一个刀眼甩过来,看林云熙恍若未见,又羞恼地“哼”了一声,气冲冲的跑开了。 林云熙:这种傲娇少女的战斗力永远就那么一点点啊 众人见没什么热闹可看,也转回头个自说话去了。 杨玉蓉还有些目瞪口呆,喃喃道:“姐姐当真厉害。”林云熙笑眯眯地道:“哎,我与方家妹妹不睦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除了耍耍赖,我还真没什么好办法叫她知难而退。” 胡青青脸色微红,道:“林姐姐这般本事也让人赞服。”林云熙见她娇俏动人的样子,轻叹道:“妹妹这样好看,若我是个男子,必要将妹妹求了去当媳妇的。” 胡青青被她看得不由低下头,“姐姐又说什么浑话,妹妹蒲柳之姿,哪及姐姐万一。” 林云熙今天穿了一身玉色如意云纹滚边的对襟襦裙,绾着随云髻,青玉海棠玲珑簪上缀下银丝细珠流苏,带着浅色小巧的珠花,耳下的明珠晃晃悠悠,似雨后荷叶上的露珠,晶莹剔透。林云熙本就是清丽绝伦的容颜,气质淡然出尘,却不是不食人间烟火,反而透出几分悠然自在的宁静和慵懒,与自小养成是我一身清贵之气相交融,说不出的天姿灵秀、清丽脱俗。 林云熙道:“你夸我美倒是真话,我也不客气地纳了,我本来就长得不丑。只是你在自个儿太谦虚了,你纵没有十二分的美貌,十分还是有的。” 杨玉蓉闻言笑道:“幸好姐姐是女子,若是个男子,必然是个风流人物,这般甜言蜜语,不知要讨多少女孩子欢心呢。” 林云熙:……tx一下青青妹妹被当成流氓了tt 三人说笑一阵,就有内侍奉诏宣秀女进正殿。 林云熙和胡青青正好在列,又是同一组,两人与杨玉蓉点头告辞,并其他四位秀女跟着内侍往飞羽殿正殿而去。 柔福宫飞羽殿空阔宽敞,殿中横梁金柱以龙腾云纹为饰,巍然大气。林云熙与另五名秀女整衣肃容,进了正殿,随内侍小声提醒向着赤金九龙宝座上的帝后行礼,“圣人颐安百益,皇后娘娘寿祺安康。” 林云熙低着头看脚下如意团纹的墨色大理石,心中一派平静。忠义侯府虽是世家大族,却始终忠于圣上。现任忠义侯爷林恒是铁杆的保皇党,在军中威势日重,以林云熙唯一嫡女的身份,这后宫是入定了,圣人无论如何也不会放她落选嫁人。再加上圣人生母顺仁太后与林云熙的母亲还是同族本家的嫡亲堂姐妹,她入宫伴驾已成定局,无法更改。 “免礼。”淡淡的威严的声音响起,虽然年轻却有着不可忽视的威势与压迫感。林云熙暗暗吸一口气,再次将脑中盘算的念头过了一遍,这是她结合前世今生所看到听到学到的、为日后宫中生活铺的第一步路,万不可出错。 “左边第一个是哪家的?” 站在左边第一位的秀女上前一步,行了一个万福礼,浑身轻颤,声音微微发抖,“臣…臣女太……太府少卿左怀之女……” 庆丰帝随意问了两句,便道:“不用留了。” 那秀女却是神情微展,放松了不少。 “右边第二个。” 林云熙心下一振,当即上前一步,双手上下交错在腹前,福身行礼,“臣女忠义侯林恒之女林云熙,见过圣人。” “免礼。你是忠义侯的嫡女?且抬起头来。” 林云熙抬首,眼前年轻的帝王身着玄色衮服,二十余岁的样子,尚算清俊,一双威严的丹凤眼中一片平静,见林云熙抬头,露出清丽的面容,才忍不住向前倾了倾身。他身边便是皇后,凤冠朱裳,端庄秀丽,气度雍容。当今皇后出自建安许家,也算世家女,还是圣人在做敦肃郡王时先帝指的正妃。 半晌,庆丰帝轻轻击掌,叹道:“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逍遥游》赞姑射仙子之美冰清玉洁,见到林卿之前朕还不信有美若此。” 林云熙微微一笑,嫣然道:“谢圣人称赞。” 心里吐槽:尼玛,这是赤果果的tx啊有木有!! 众人:……咦?她居然没有推辞就这么认下了?! 庆丰帝一愣,“哈哈”笑道:“有意思,你倒是诚实。”林云熙道:“爹爹教过女儿,做人实事求是无愧于心,该你的便是你的,为什么不敢认?若圣人赞的是臣女不足之处,臣女自然愧不敢受。” 皇后笑道:“忠义侯会教女儿,这林家妹妹端得是有大家气度。” 庆丰帝点点头,声音又温和两分,“林卿名讳上云下熙,是哪个熙字?” 林云熙:……康熙的熙……她噎了一下,自己怎么总想这些有的没的,定定心神,道:“《尔雅》曰:‘熙,光也。’是臣女闺名出处。” 庆丰帝道:“於缉熙敬止,忠义侯倒是疼你。”林云熙不知该说什么,只好微微低头不语。 “那便留下吧。”复又转头问皇后,“你说呢?” 皇后点点头,道:“是个端庄懂礼的,合该留下来。” 林云熙偷偷抬头瞄了瞄,庆丰帝朝着她的方向笑了笑,似乎看到她的目光,眉毛微微一挑。林云熙心下一跳:完了,偷瞄圣人被发现了tat 她暗自镇定,当作什么都没发生,福一福身,向后退去。 作者有话要说:后宫品阶: 皇后 皇贵妃 贵妃 正一品三妃:贤妃德妃淑妃 从一品妃 正二品九嫔:昭仪昭媛昭容淑仪淑媛淑容修仪修媛修容 从二品夫人 正三品婕妤 从三品容华 正四品婉仪 从四品贵仪 正五品芳仪 从五品充仪充容充华 正六品贵人 从六品顺仪顺容顺华 正七品美人 从七品宝林宣仪 正八品良人才人 从八品侍选更衣 采女 3筹谋 待圣人亲选完毕,秀女谢恩之后,便由宫女或内侍引路,从顺安门离开掖庭。 顺安门外早有来接秀女的马车在那里等候,林云熙遥遥看见大哥林云烨站在有着忠义侯府标记的马车边上,身上还穿着简单的锁甲,乌金色的披风在阳光下微微折射出浅金的光亮。她心下一暖,不由加快了脚步。 “大哥,”林云熙轻声道:“你怎么来了?” 林云烨道:“爹娘都不放心,我干脆去兵部请了假,亲自来接你。”林云烨是朝中昭武校尉,满身尽是军人的刚毅之气,偏偏此刻神情温和。 “快上车吧,爹娘都等着呢。” 林云熙点点头,扶着林云烨的手上了马车。 大宋对女子要求不高,不用裹脚,更没有女则女戒,只需谨守礼仪。女子除了学习女红、理家,亦可上学院读书,闲暇时还可邀三五好友踏青出游、骑马打猎,在男女大防上也不算太过严苛,比之中国历史上对女子的压迫要好上太多。 马车不一会儿就到了忠义侯府门前,林云熙不顾车还未完全停下,一个纵身就跳下马车朝着门口的林恒夫妇扑去,“爹!娘!” 林夫人一把搂住她,眼眶微红,“昭儿!” 家中父兄嫂嫂尽在,都面含关切地看着她。大嫂是剑南云麾将军庞晖之女庞氏,比林云熙大了足足一轮,见状,不由道:“爹,娘,这大半日下来,宁昭也累了,不如进去再说吧。”宁昭是林云熙的字,还是林家老太爷再是亲自取的,家中亲人一贯都这么叫。 林夫人点点头道:“是了,咱们进去再说。” 进了正院,被几个哥哥嫂嫂关心了一圈,林夫人又留她吃了晚饭,才放她回自己的院子歇息。院中伺候她的侍女嬷嬷早就恭候在院门口,一一向她道喜,迎着她进了院子休息不提。 第二日,林云熙郑重其事地请了林恒并林夫人去书房,说是有要事商量。 林云熙是忠义侯的老来女。忠义侯七个儿子,人到中年才得一女,恨不得当成眼珠子那般护起来。家中父母兄弟对她如珠如宝般疼爱,她也真心真意地将他们当成是自己的亲人。这样的日子一过就是一十六年,前世那些事几乎忘尽,只留下些概念和模糊的印象。直到三年前她偶尔听到父母谈话,惊觉这辈子她不可能如早年所愿,嫁个可靠的夫君,孝顺父母公婆,合家安好。 默默盘算筹谋,林云熙发现她居然套在炮灰模式里了啊有木有!! 高门嫡女——家有兵权——圣人表妹——容貌出众——入宫为妃……尼玛要不要这么坑人啊口胡!!林云熙心里的小人咬着帕子欲哭无泪,她好想去死一死啊 但渐渐地,她发现她还是有出路的。虽然她套在各种郁闷的炮灰模式里,不过她和那些要命的炮灰不一样。首先,家中父兄的确一一出仕,渐升高位,却是实打实的皇帝派,忠于王事,谨慎自守,完全不是华妃凉凉她哥那种嚣张型的,也没有野心想要谋朝篡位。其次,她不是炮灰模式里的女配,要么娇蛮任性,仗着家里的权势和圣人给的那点不知道是真是假的宠爱横行霸道;要么心思深沉,一上来不是想要圣人独宠就是下狠手敢弄死皇嗣后妃的,最后被查出真相gameover不说,还累及家族。 放在她这里,这些问题都不是问题。她不会真把圣人当老公,就算有那么点膈应,想想皇后心里就平衡了嘛她只要给圣人留下我不会主动下手,但踩到我头上的绝对不客气的印象,并将这一点持之以恒地做下去,那么看在林家的份上,圣人就算不会很宠她,也不会冷落她。 林云熙想了很久,最终将这一切和父母和盘托出。 林夫人抱着林云熙立刻落下泪来,“我的宁昭本该一世平安喜乐,怎么就要去那藏污纳垢的地方,现在还要去想这些,真是苦了你了。”林恒喟然叹道:“本还想提醒你,入了宫要循规蹈矩,凡是不可争先,却不想你已经思虑地如此深远,爹爹的小宁昭已经长大了。” 林云熙两眼亮晶晶的,“真的?”她倒是颇为自豪,这是她绞尽脑汁、步步谨慎推出来的结果,能被自家稳坐侯位并掌军的骠骑大将军二十余载的老狐狸认可,她是非常得意的。 林恒笑道:“以你的年纪,能推断到这一步可说是非常难得。朝堂上一些为官几十载的人也未必有你那么清醒,不过还缺了一些周全。” 林云熙站直了身子,肃容道:“请爹爹赐教。” 林恒斟酌道:“圣人喜欢提拔寒门士子以遏制世家坐大,眼下朝堂平稳,治吏尚算清明,政令通行,群臣归心。此次选秀,圣人自然不喜欢再生波澜,搅得朝纲不宁。先帝时的皇长子简郡王,母族煊赫,导致野心难泯,企图谋反,被先帝一力压下,圈禁在府中三十余年。” 林云熙悚然一惊,遏制世家,先帝皇长子,野心,圈禁,选秀,若有所思地道:“爹爹的意思是……”见林恒面带鼓励地看着她,才迟疑道:“圣人不愿意让世家女生下皇长子?” 此言一出,林夫人脸色微变,“圣人还真是好心肠!”叫我女儿入宫,却不让女儿早早生下孩子有个依靠。低门小户的女子谁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生下皇嗣,难道要整个后宫都等着? 林云熙拍拍林夫人的手,意示她冷静一些,“那么,皇后娘娘呢?” 林恒低声笑笑,林夫人皱皱眉道:“皇后娘娘与圣人夫妻十年,一无所出,谁知道……”她会不会生? 未说完的话不言而喻。 林恒道:“既然知道忌讳,宁昭你千万莫要去犯。圣人看着温和,实则是个心狠之人,当初那位萧相还曾做过圣人的讲师,踩到了底线,圣人一样不念丝毫旧情。” 林夫人道:“再过半月你就要进宫了,娘都为你准备好了,你身边的青菱、碧芷都是从小训练起来的,董嬷嬷更是在呆了宫中十几年,又真心为你谋算,都让你一并带进宫去,娘别的不管,总不能叫你吃亏。” 林夫人何氏与林恒少年夫妻,恩爱非常,为人又爽利大方亲和有礼,京中谁不赞一声好。忠义侯府上足足七子一女,皆是嫡出,没有一个庶子庶女,有那么几房妾室也被她不动声色地摁了下去,不敢有丝毫不敬,可见其手段高明。 林云熙身边的几个丫头嬷嬷也是她亲手安排,又手把手地教会了林云熙怎么调.教驾驭。其中,董嬷嬷是林夫人特意从娘家求来的。董嬷嬷原是先帝淑妃,当今圣上的母亲顺仁太后宫里的宫女,年近三十才出宫,家里人都死绝了,便在何家做了供奉。林夫人因她规矩好,知道的又多,就从娘家求了来给林云熙做教养嬷嬷。董嬷嬷与林云熙相处十余年,几乎把她当作半个女儿,除了林云熙的乳娘乌嬷嬷,哪个奴仆比她更疼爱林云熙,怎会有半点不用心?青菱、碧芷等几个丫头更是家生子,伴着林云熙长大,做事稳妥得体,十分可靠。 林云熙忍不住伏在林夫人膝上,喃喃道:“娘,你对我真好。” 林夫人哭笑不得,“我的傻宁昭,娘不对你好,谁对你好?这些女人家的事情,难道还指望你爹爹去?” 林恒尴尬地咳嗽两声,道:“宁昭,爹爹虽不了解,也知道宫中凶险。我也不多说什么,且到你入宫那日就知道了。” 林云熙心下微微好奇,但还是乖巧地没有多问。 林夫人摩擦着林云熙的头顶,叮嘱道:“娘不求你有多大的盛宠,只要你能保全自身,平平安安就好。入了宫不比家里,你且紧记要敬着皇后娘娘,凡是三思而后行才是。” 林云熙听她这么说,眼圈一红,道:“女儿记得了。”思及再过半月就要与家人分别,不知何时再有相见之时,终是忍不住落了泪,扑到林夫人怀里大哭一场。 这日之后,林云熙便觉日子一天短过一天,抓紧了时间承欢膝下,也时时关怀兄嫂们。她上面七个哥哥中足有四个比她大十岁以上,几乎大了一轮。剩下的三个比她大三到八岁不等,都还未成家。对着妹妹的关心颇为受用,只是没有多久就要分离,对方又是圣人而非哪个要刁了自家小妹去的混蛋可以随时组队去刷一顿,心里很是不爽。几位都是参军入伍的,脾气一时不好,下面的小兵喽子们遭了秧,被训练地差点爬不起来。 奈何再是不舍,半月之期已到,林云熙便要踏进深宫掖庭,开始另一段人生。 作者有话要说:咳不知道自己写得怎么样,还请多多支持。有什么觉得可以改的地方尽管提,我会虚心采纳,决不食言,嗯_! 4昭阳 “圣谕:朕惟怡本齐家,茂衍六宫之庆。恪恭久效于闺闱,升序用光以纶綍。忠义侯骠骑大将军之女林氏,性娴礼教,淑慎持躬,册尔为正三品婕妤,赐封号“容”,钦哉。” 林云熙愣了愣,正三品婕妤?圣人对她印象不错啊初封这么高,大宋立国二百三十余年来也不多吧?心下满意,当即领旨谢恩。 林云熙从来就不觉得初封高位是靶子容易拉仇恨,那绝对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初封代表着自己在圣人心里是可以交流沟通的妃子,还是随时可以舍弃的玩物;这是对出身的认可,像林云熙这样的,如果初封太低才是削脸面的事情。入了宫的都是有谋算的,哪个女人不再时时刻刻算计着,所谓的敌人多如牛毛,圣人偏向哪个不是拉仇恨,还不如偏向自己呢! 正三品的婕妤位,还是有封号的,足可证明林云熙是被看重的。 林云熙暗暗握拳,看来自己还是打了一个好开头。最重要的是直接成为一殿之主,不用和其他嫔妃挤在一起或是住在狭小的轩阁里,而且有自己的小厨房,减少了有人从饮食上下手的机会。 按例正三品宫妃入宫可带三个陪嫁并七十二台嫁妆,林夫人雷厉风行地安排下人在半天之内将东西尽数装箱,明面上看着是七十二台,箱子下面压了多少首饰布匹、药材器物钱银,林云熙自己都估不准。只知道林恒夫妇搬空了小半个侯府,林夫人还添了许多私房。 林云熙红着双眼坐上了入宫的舆车,身边跟着董嬷嬷和青菱碧芷三人,随着宫中派出的仪仗,浩浩荡荡往掖庭而去。耳畔隐隐有鼓乐之声,伴着若有若无的呜咽,林云熙只觉泪水上涌。董嬷嬷低声劝道:“主子,今天是大喜的日子,可不能落泪。” 林云熙回过神来,勉强扯着嘴角笑了笑,将眼中泪水尽数拭去。 舆车到了通明门前停下,林云熙下了马车,早有内侍监的首领太监等在那里。吉时一道,再次宣读旨意,引着林云熙往宫中去。 大宋的后宫名为大明宫,又叫掖庭宫,是后妃居所,从南到北有永安、成顺、恭明、通明、吉安、顺安、神武六门。朝南的永安、成顺、恭明三门与太极宫相接,圣人上朝听政便是在太极宫两仪殿,有重要节日宴会或是祭祀同样在太极宫完成;起居则回到大明宫立政殿,处理日常政务、召幸后妃也在此处。 林云熙是此次入宫妃嫔中位份最高的,最先走入宫门。天色已渐渐暗下来了夕阳橘色的光照在大明宫鎏金的瓦片上,一片灿烂明媚的颜色。高大的宫墙蜿蜒向前,遥遥望不到边际,其间大小殿宇错落有致。大明宫早年已巍然大气著称,因是后妃住所才渐渐添了精致秀丽的宫殿景致进去,但看上去依旧是庄严的多些。 刚才远远看见胡青青、方薇几人从各自的舆车上下来,等到与她们八字相合的时辰,才能进宫,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走了大概两刻钟,内侍监那位引路的太监带着些讨好地道:“前面就是娘娘所居的昭阳殿,是圣人亲自挑选的,还吩咐尚宫局和内司库要好好收拾,等着主子入住。” 林云熙抬眼看去,昭阳殿在夕阳下显得颇为端庄大气,透过殿门可见其中郁郁葱葱的高大树木,带着些许清新幽然之感。昭阳殿在大明宫中并不算太大,只有中等,左右却有配殿,以长廊相接,左为含光殿,右为凉风殿,廊阁之间,流水潺潺,芳草萋萋。进门经过一个宽阔的院子便是正殿,墨色的横匾上书赤金的“昭阳殿”。正殿正间是迎客接驾的地方,颇为雅致。再向后一进是栖云阁,屋前种着松柏,两株紫砂玉兰亭亭玉立,优雅飘逸,淡淡的香味清新怡人。 林云熙看着栖云阁三字微微一笑,那匾牌样式看着是时新的,字迹也与外面的几处皆不一样。 引路的太监道:“娘娘可还喜欢,有什么不满意的尽管吩咐尚宫局的人去做。娘娘的嫁妆早有司库府的人抬到殿中库房里了,您自可慢慢整理。” 林云熙道:“没有什么不满意的,都很好。”向青菱看了一眼,“今日你也辛苦,早些回去复命吧。” 青菱将一个荷包塞进他手里,笑道:“太监大人辛苦了。” 那太监连道不敢,收了荷包告辞出去了。 昭阳殿里共有二十余名宫女内侍,其中一人是掌事姑姑,带着六个小宫女及八个粗使宫女;剩下的都是内侍,以一个少监为首。 林云熙虽然有些疲惫,还是撑着精神让董嬷嬷将他们叫来,说了几句话,也赏了钱银。其中管事的几个更是一一敲打,恩威并济。那掌事姑姑名叫琥琳,头上戴着一支翠玉海棠簪子,跪下来磕头道:“小的必然尽心尽力。” 林云熙看着那根通体晶莹的簪子眼睛一亮,嘴角也带了几分真心的笑意,亲自将宝琳扶起,道:“你若忠心为主,我自然不会亏待你。” 听掌事宫女表了忠心,其余几人也都道:“小的们效忠娘娘,不敢有违。” 林云熙点点头,对董嬷嬷道:“嬷嬷,我初进宫,你还要多多帮我留心。” 董嬷嬷笑道:“主子吩咐,哪敢怠慢。” 待到林云熙洗漱歇息,夜已深了,幸而第二日不用向皇后请安,要等到四月二十八,所有嫔妃入住安顿完毕,才去重华宫参见皇后。林云熙是最早进宫的,离四月二十八还有两日,足够用来做很多事了。 第二日上午,宫妃们的贺礼陆陆续续送来,林云熙叫董嬷嬷收下,封入库房,又让送礼来的内侍宫女转达答谢之意。 接下去的时间,林云熙和带来的心腹并琥琳几人亲自打开库房,将抬进来的嫁妆拆开整理。看着箱子里塞满的东西,林云熙心下一阵难过,但又立刻打起精神。既然已经进宫,就没有了退路,她要过得比任何人都好,才对得起父母兄弟一片拳拳爱护之心。 这两日里,林云熙也从琥琳那里打探清楚了,这宫里的妃子确实不多;不仅不多,位份也低。 圣人登基六载,中宫皇后无子,却又贤德之名,很得圣人敬重。帝后相敬如宾,皇后虽无宠,地位还算稳固。 林云熙:没有儿子的女人伤不起!!!做夫妻做到老公对老婆只有敬重没有感情,不贤德一点就没法混了!无宠无子的皇后凉凉,你绷住啊 含章殿唐修仪育有一女,算起来是圣人的第三个女儿。她父亲是户部尚书,并不得宠,只靠着膝下的女儿博得两分垂怜。 林云熙:家世好有唯一的孩子还混得那么惨,唐姐姐你真心好可怜 常宁殿襄婕妤苏氏,安处殿甄婕妤,一个是工部侍郎之女,一个是都察院正四品左佥都御史之女,都算系出名门,最得圣人宠爱。 林云熙:听说这两个斗得厉害,针尖对麦芒啊甄婕妤还让襄婕妤小产过圣人把我封成婕妤不会是想来个三角形保持平衡吧tat 另有永安殿甄婉仪,宁寿宫谦充容夏氏、美人沈氏,披香殿萧充容,还有几个位份地位的宫妃。林云熙:这些就是传说中打酱油的么么么……→。→ 三妃九嫔十二个正位只有一个唐修仪,其余尽数空缺。从前还有一位淑妃萧氏,是那位被抄家的萧丞相的侄女,自萧丞相死后,她也被查出谋害皇嗣,贬为才人,不到一年就去了。 林云熙:这就是炮灰女配的先例啊看见没!!还有圣人你空这么多主位出来是想让这届的秀女相互咬死呢还是相互咬死呢还是相互咬死呢??!! 这次选秀,最后入宫的有十六人。林云熙初封最高,为正三品婕妤,并有封号“容”;比她差一等的有两人,一个是尚书左仆射陈鸿文之女陈诗君,著封四品婉仪;另一个是诚毅伯次女方薇,同样是正四品婉仪,但得了一个“丽”字为封号。另外,河南牧府之女谢氏封从四品贵仪,怀化大将军之女孟氏封正五品芳仪。这是所有在正五品有金册入族谱的嫔妃,而且几乎都出身世家名门。剩下的都是低位嫔妃,胡青青封了从六品顺仪,还算不错;还有中书舍人之女赵氏封正六品贵人,光禄卿陆衡之女陆氏、鸿胪卿王宗成之女王氏封从六品顺仪, 中书舍人苏岩庶女苏氏、少府少监之女张氏封正七品美人,上州司马之女钱氏、致果校尉之女李氏封七品宝林,左拾遗之女沈氏封良人,下州录事参军事、宣节校尉之女王氏之女薛氏封侍选。 林云熙表示:圣人你好强大——这么多女人,你不会肾.亏咩?!! 5争锋(一) “叮” 精巧的牡丹团纹青花茶盏摔在地上,碎成数块。 重华宫凤寰阁的宫女内侍战战兢兢地跪下,“娘娘息怒。” 主位上的皇后略皱了皱眉,罢手道:“你们都下去吧,许嬷嬷和红袖留下。”当即便有两个宫人将破碎的茶盏收拾干净,跪着的宫女内侍们见主子不快,也都小心翼翼地站起身退下去了。 许嬷嬷是皇后的陪嫁,现在四下无人,说话也随意了些,“主子莫生气,气坏了身子可怎么是好。” 皇后垂下眼帘,面容平静,道:“我不是生气,只是圣人对容婕妤也太上心了些。” 红袖不以为然,脆声道:“娘娘,您是大宋的皇后,母仪天下,若是那林氏不安份,对您不敬,您就是出手整治也是理所应当的,圣人又能多说什么?” 许嬷嬷也道:“娘娘,红袖说的是,您是皇后,管教宫妃是您的权力,圣人也无权插手。您若是觉得林氏恩宠太过,不妨谢恩那日敲打敲打她,谅她也不敢恃宠而骄。” 皇后摇摇头,道:“容婕妤是聪明人。”聪明人才知道怎样在宫中生存,甚至活得更好。她若真的出言打压,容婕妤只要摆出一副虚心求教的模样,就能显示出她这个皇后的不贤德,连一个未侍寝的宫妃都容不下,怎么做一国之母? 她轻叹一口气,现在倒是有些悔意。宫里十二个正位仅有一人,还是个不中用的,她到哪里去找一个能打压林氏的人来? 凤寰阁里一片寂静。良久,皇后才道:“嬷嬷,你且去传我懿旨,就说尚宫局新进了深海珊瑚,这东西难得,让姐妹们各自挑一些喜欢的去。” 许嬷嬷道小声道:“主子,那珊瑚您本是打算圣人生辰时用来……” “不管用来做什么,眼下的事更重要,”皇后淡淡道,“圣人生辰还有两个多月,什么好东西找不到,你只管去就是。” “是。” “等等,”皇后叫住她,叮嘱道:“记着,她是容婕妤,不要林氏林氏地叫,再怎么说她也是圣人亲封的嫔妃。”复又转向红袖,“你也是,记好了,她在宫里同样是主子,不要给我惹事!” 许嬷嬷与红袖心下一凛,齐齐福身,恭恭敬敬地应道:“谨遵娘娘教诲。” 林云熙还不知道皇后已经惦记上她了。她配合着董嬷嬷和琥琳,把昭阳殿上上下下都疏理了一遍,将厨房、茶水间等重要的地方牢牢把持,又打发了两个其他嫔妃安□来的暗桩,勉强把昭阳殿掌握住在自己手里。 还有些埋得深的钉子暗桩,一时间没有好办法,只好慢慢等着他们路出马脚。 昭阳殿的领头少监名叫秦路,三十岁上下的样子,五官端正,长相平平,做事手脚伶俐,曾今在上林苑做过御马监,后来因做事认真升了职,一直在内侍监领着差事,直到林云熙入宫才被调过来做首领少监。家世清白,琥琳亦说是个可造之才,林云熙也不急着现在就要他效忠,慢慢调.教,日后自然可用。 二十七日午后,胡青青那边的宫女芳儿带着贺礼前来,林云熙颇为高兴,亲自见了,问胡青青近日可好。芳儿笑着道:“我家主子一切都好,主子住在望春阁,云台殿还有一位宝林钱氏一位贵人冯氏,冯贵人是原来就住着的,都是和气人,和顺仪主子相处得也好。” 林云熙听了不可否置,只道:“告诉你家主子,我和她也算有缘,选秀时都在同一处,若有什么难事就来告诉我一声,能帮的我决不推辞。” 芳儿福身行礼,谢道:“我代我家主子先谢过娘娘了。主子还有一事嘱咐,说是问当日殿选时与娘娘说过话杨家姑娘,娘娘可知她前程如何。” 林云熙呆了一呆,杨玉蓉?差点忘了tat她是太子少傅的女儿,出身不比自己低,可她好像没进宫啊? 林云熙着人叫了琥琳进来问她,琥琳道:“杨家姑娘由圣人赐婚,嫁给娘娘您的五哥了。” 林云熙:神马??!!自家没有人要的冰山面瘫男居然要娶媳妇了??? 一回神,又觉得不对,不可能!!!她爹虽然是侯爷还领兵,她五哥也是嫡子,但杨玉蓉是嫡女,她爹是太子少傅啊!!正二品!这样文武联合真的不要紧么么么么?她还在宫里当妃子啊!!圣人你肿么想的啊? 董嬷嬷低声道:“娘娘,太子少傅家的夫人原是二房,先夫人去了才扶正的。” ——咦?还有这出? 林云熙冲董嬷嬷罢罢手,对芳儿道:“你且去回了你家主子,杨家姑娘是被指婚的,嫁的就是我娘家的请兄弟,叫她安心便是。” 胡青青家世不显,颁旨又是封宫嫔在前、指婚在后,可以带一个陪嫁已是极限,要探听到杨玉蓉的消息还没那么容易,能问的渠道也只有她这里。 芳儿应了声,告辞去了。 林云熙才问,“怎么回事?” 董嬷嬷道:“杨大人原是娶了淮南管家女为妻的,杨姑娘的母亲是杨大人远房表亲,家道中落,才投了杨家,后来被杨老夫人抬成二房。先夫人因难产体弱,病了几年去了,才将她扶正的。现在的杨夫人也只有杨姑娘一个女儿,算不上犯什么忌讳。” 林云熙依旧一脸古怪,按照现在大宋姑娘家的眼光来说,冰山面瘫什么的绝对是不会放在婚嫁考虑范围之内的,木有办法,审美观不一样啊谦谦君子或是风流才子神马的才是她们的菜啊她家五哥今年都二十四了,林夫人也做了很多努力,但架不住冰山男杀伤力大啊!!还真没有好姑娘愿意嫁,林夫人又不愿意讨个不怎样的媳妇,真是愁得头发都要多白几根了。没想到圣人做了回好事,居然把她家大龄剩男包办结婚了!! 董嬷嬷也知道自家五少爷的情况,沉默了一阵,道:“娘娘当为五少爷高兴才是,五少爷年少有为,现在终于成家了,老爷夫人也一定很欣慰。” 林云熙:> 明日要非常正式地去向皇后谢恩,今天应养足精神才是。天刚擦黑,林云熙就在董嬷嬷和青菱琥琳几人的伺候下歇息了,而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有多少人因为某个凤座上女子的话语,燃着蜡烛直到深夜。 四月二十八这一日,林云熙早早地起床梳洗,换上正三品婕妤的朝服,乘坐肩舆,带着青菱并两个小宫女往皇后的重华宫去。后妃正五品芳仪以上皆有朝服金册,出行有肩舆代步,只是依照品级而制,从衣服的绣纹到首饰的样式材料,其华贵精致由简到繁,皆有定例,泾渭分明,后妃不能用超出品阶的东西,不然便是大不敬。 戴着满头珠翠,林云熙只觉得压力山大。还好现在是初夏,天气不太热,不然就这一身厚重的朝服穿出去,绝对会中暑啊!! 重华宫建在圣人的立政殿靠北,与紫宸殿、太极殿、立政殿、寿安宫、长信宫、在同一个水平轴上,坐北朝南,是大明宫中四大主宫之一。重华宫气势磅礴、肃穆大气,是历代皇后居所,多以玄、黛色为主,庄严厚重。 林云熙到达宫门外时,已有几个新进的宫嫔三三两两聚在一处,见她下了肩舆纷纷上前行礼,“妾身拜见容婕妤,婕妤宜安。”林云熙微微颔首回礼。她远远看见胡青青与另一个宫嫔站在一处,但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便笑着向她点点头;胡青青亦是回了她一个笑容。再过了一会儿,新进的陆陆续续都到了。 早有尚宫局的女官来主持今日的仪式,新进的宫妃按初封位次的高低排好,由礼教嬷嬷引着进入重华宫。从宫门往里走是汉白玉铺成的庭院,正殿宣政殿门口摆放着仙鹤、铜龟,殿内近门处有一个半人高的鎏金炉鼎,香烟袅袅。 皇后坐在殿内主位上,接受宫妃的谢恩,而剩下原就在宫中的妃嫔则退于一旁观礼。因为并不是祈祝大典或是朝拜祭天,不用行三跪九叩的大礼,只需向皇后行一次跪礼,再道万福可。 林云熙悲催地发现她居然排在第一位,而且第一排只有她一个人,尼玛这压力太大了好不好!!皇后凉凉死都不会高兴给自己的老公纳小,就算嘴上不说心里绝对想把她们这群跟她抢老公的拖出去一百遍啊一百遍她不想一个人面对这种阴惨惨的心理&视线攻击啊tt 当然,气度非常的皇后凉凉压根就没露出一丝半点这种情绪,表情威势不缺温婉,目光平静而柔和,像是真的在看自家姐妹一样。 林云熙微微低头,啧,这样的皇后凉凉,把假的做得比真的还真,比她想象中更能忍,危险系数至少飙升两个台阶啊不过,暂时她们并没有利益冲突,前提是她不生下皇长子——这个问题暂时也不是问题——她选秀那天也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该是自己的不会放手,不是自己的她也不会去碰,她虽算不上皇后凉凉的盟友,但也不是敌人,短时间内和平相处还是能做到的。 皇后笑地温和亲切,姿态却显得雍容不失皇后气度,双手虚扶,徐徐道:“众位姐妹起来吧,以后就是一家人了,要和睦共处,用心服侍圣人。” 众人福身应是。 礼节尽数完成,这一年的选秀就此全部结束。另有指婚的秀女,便在家中待嫁,等礼部合过八字、算出黄道吉日,由尚宫局和内司库共同帮助协办婚礼。 尚宫局的女官、礼教嬷嬷告退离去,皇后笑道:“众位妹妹都坐吧,旁边观礼的妹妹们也都可如坐了。”林云熙一众行礼道谢,便有宫女将宫妃一一引入座位。位子安排也简单,就是按位份高低排,同一位份的便看是否有封号,或是盛宠,或是子嗣。五品之上的宫妃有椅子可坐,以下的只能坐在绣墩上。 林云熙纤长的睫羽微垂,三个婕妤坐在一起,她和襄婕妤一般都有封号,襄婕妤承宠早,她又未曾侍寝,坐在第一位并无不妥,但是甄婕妤一样坐在她上手,就耐人寻味了。尤其是引她们入座的是皇后宫里的宫女,也就是说这是皇后的意思。 如果她开口提出位次上下,皇后必然有千万条理由说容婕妤你就因该做在下面,完全自取其辱;如果不开口,这就是赤果果的打脸。 林云熙心下一沉,皇后凉凉这是要干嘛?打压她?在谢恩的这一天?这种事情完全属于她掉脸皇后一样没脸,杀敌一千自伤八百,这种蠢事皇后凉凉你确定是你要做的? 皇后道:“以后就是自家姐妹,也该认识一下。”指着坐在她下首第一位的女子道:“这是唐修仪。”林云熙站起身,坐在下面的新进宫妃也都起身,向着唐修仪行礼道:“见过唐修仪,娘娘万安。”唐修仪一双水盈盈的杏目,眉间笼着一缕轻愁,点点头道:“各位妹妹不用多礼。” 皇后又指着襄、甄两人道:“这两位是襄婕妤和甄婕妤。” “见过两位婕妤,婕妤宜安。” 林云熙面上笑意淡淡,行了一个平礼。襄婕妤甄婕妤两人都站起来,甄婕妤立刻还了一礼,襄婕妤却是一动未动,只笑着看她。林云熙恍若未见,转过头问她上手的甄婕妤,“不知这位姐姐是?”她却实没见过甄婕妤,只是按座位猜的。甄婕妤容长脸儿,秀眉细长,属于温温柔柔的美女。 “妹妹客气了,我是安处殿甄静,若有空便去我那里坐坐,宫中好久没那么热闹了。” 林云熙道:“甄姐姐相邀,我得了空必要前去叨扰。” 襄婕妤“哧”地一笑,“甄妹妹,你坐在容妹妹上手,还邀她作客,当真是姐妹情深。”她姿容艳丽,剑眉英挺,女子的娇美中带着勃勃的英气。 甄婕妤脸色微变,却只有一瞬,马上又恢复了温柔的神色,“妹妹时常坐在姐姐下首,今日有新妹妹来,只是一时习惯了从前,未来得及回过神来。”复又对林云熙微一福身,“僭越了,还望妹妹勿怪。” 林云熙摇摇头道:“不过是位子前后而已,不是什么要紧的是,姐姐不比如次。” 皇后微微一笑,道:“还有几位妹妹呢,甄婉仪、夏充容、萧充容,都是宫里的老人了。”下面的众人都一一见礼,林云熙位次比她们高,对她们行礼都受了,也一一还礼。 襄婕妤弯弯唇角,道:“甄妹妹不将位子还给容妹妹么,她虽是新进宫,好歹也有封号。” 甄婕妤道:“姐姐既然这么说,妹妹自然不敢逾越。”襄婕妤忽然上前执了林云溪的手,轻声道:“容妹妹,姐姐可是为你讨了公道,你要怎么谢我?” 她们说话在靠近主位的正殿深处,坐在外边的妃嫔看得到三人,说话声却听不详细。 林云熙蓦地抬头,看了襄婕妤一眼,将手抽了回来,朗声道:“襄姐姐,你们入宫早,又侍奉圣人多时,妹妹应当敬重,便是暂居末位也无妨。”言罢,退到第三位,又对甄婕妤道:“姐姐请。” 甄婕妤笑笑,没再推辞,点了点头,转向襄婕妤,“襄姐姐不坐么?” 襄婕妤面色一僵,眨眨眼,笑道:“一起便是。” 6争锋(二) 宣政殿里燃着淡淡的沉水香,沁人心脾。 林云熙方落座,便听一个轻柔的声音道:“林姐姐好气性,这样的事都忍的下去。”却是坐在她下首方薇边上的婉仪陈氏,面容姣好,气度沉静,林云熙依稀记得她似乎是叫陈诗君? 不及林云熙开口,方薇就道:“林云熙,你以前不是很威风吗?怎么今天变了性子,装软弱了?” 林云熙失笑,一字一顿地道:“丽婉仪说什么?” 方薇大怒,随即却僵住了,一张俏脸涨得微红,“你!” 又对陈婉仪道:“这位妹妹可知君子重德?”陈婉仪一愣,笑道:“还请姐姐赐教。” 林云熙淡淡道:“子曰:‘君子不虚行,行必有正。’只修身二字而已。”陈婉仪面色一顿,敛了笑意,微微垂眸。 襄婕妤道:“容妹妹在说什么呢?”林云熙笑得云淡风轻,“不过聊一聊《论语》,姐姐也想听?” 襄婕妤挑一挑眉,“我还倒是什么事儿呢。” 陈婉仪抬头道:“林姐姐学识广博,气质高洁,真真是如仙人一般。” “哟,可不是么?那日圣人还赞了容妹妹冰清玉洁,可不是像仙人一样。” 皇后忽然道:“《逍遥游》中写:‘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容妹妹超凡脱俗,仙人仪资,堪比姑射。” 林云熙心下一凛,起身福礼道:“娘娘缪赞了。姑射仙子乃掌雪之神,《黄帝篇》也有记载:‘列姑射山在海河洲中。山上有神人焉,吸风饮露,不食五谷,心如渊泉,形如处女。不偎不爱,仙圣为之臣。’妾身身处红尘之中,哪能及得上神人?”顿了顿,又道:“纵然容貌有一二分相似,也是形仿而神不似,神人淡泊高洁,不食人间烟火,怎是妾身一介凡人可比的?” 皇后笑笑,道:“不过是赞容妹妹一声罢了,不必如此谦虚。” 坐在花梨木雕扶椅上的方薇轻哼道:“装模作样,也不知道做给谁看,还当自己是什么了不得的人了。” 话音刚落,便听一人嗤笑一声,“我算是见识了,上下尊卑在某些人眼里,连根草都算不上。” 方薇陡然转头,说话的是芳仪孟氏,剑眉星目,艳若桃李,英姿飒爽,正一脸不屑地看着她。方薇气急,喝道:“你又算什么东西,敢来教训我?” 孟芳仪冷笑,“我说什么了,让丽婉仪这么气急败坏地开口训人。” “你!”方薇怒道:“你放肆!小小一个芳仪,敢这么说话,你是想以下犯上吗?!” 孟芳仪别开眼,理也不理她,自与旁边的谦充容夏氏说话去了。 方薇气个仰倒,正要再开口,被身边的陈婉仪和另一位甄婉仪齐齐拉住。甄婉仪小声道:“方妹妹谨言慎行!” 方薇一把甩开她,冷笑道:“不用你假好心,你和林云熙一样,都是贱人!” 听到这话的众人倒吸一口冷气,甄婉仪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她和林云熙在气质上有那么点相似,都是清丽那一类,只是甄婉仪娴雅雍容一些,不比林云熙天姿灵秀、气质脱俗。 “好了!”皇后轻喝一声,“你们闹够了没有!” 众人一惊,尽皆起身,“妾身不敢。” 方薇似是恍然惊醒,脸色一阵惨白,脚下一软,竟直接瘫坐在地上。陈婉仪忙伸手去扶她,方薇就着陈婉仪的手慢慢站起身来,低下头,“皇后娘娘,妾身…妾身……” 林云熙心下奇怪,方薇确实性子耿直,而且有点傲娇萝莉的感觉,但也不至于在这种情况下不经大脑地说出这种话来,诚毅伯府的教养应该不会太差啊??这小萝莉肿么突然从傲娇变成爆碳犯二了啊?? 皇后肃容道:“丽婉仪目无上下尊卑,言语冒犯,你可知错?” 方薇“嘭”地跪下来,伏倒在地,颤着声音道:“妾身知错,妾身知错,请娘娘饶恕。” 陈婉仪也跟着跪下,“皇后娘娘,方……丽婉仪年岁尚小,又初初进宫,一时糊涂也是有的,还请娘娘宽恕。”站在她们旁边的甄婉仪脸色一沉,很是难看。 皇后又道:“孟芳仪。” 孟芳仪上前一步,躬身行礼道:“妾身知错。妾身言行不当,有犯宫规,自当领罚。只是妾身看不惯那……” 话未说完,就被身边的谦充容拉了拉衣角,有些不甘地住了嘴。 皇后沉声道:“罢了,念你们是初犯,我也不多加责罚,但是日后断不可再出这样的事,知道了么?”众人齐声应道:“是,谨遵娘娘教诲。” “丽婉仪和陈婉仪都起来吧。”皇后淡淡道:“丽婉仪,今日之事,我禁你一月的足,好好呆在寝宫里学学规矩,你可有异议?” 丽婉仪浑身一颤,倏然抬起头,看向皇后,惨然道:“妾身遵从娘娘懿旨。” 皇后点点头,又对孟芳仪道:“孟芳仪,抄上十遍宫规,抄完了送到我这里来,此事就算揭过。”孟芳仪应道:“妾身领命。” 皇后罢罢手,道:“今日也不早了,你们都去吧。” “妾身告退。” 林云熙从宣正殿慢慢往外走,抬眼就看见胡青青在她面前,脸上微微一笑,道:“妹妹可是在等我?”胡青青点点头,道:“早想去看姐姐,只是一直不方便。” 林云熙上前执起她的手,道:“不要这么说,宫里从没有与人方便这种事,你还念着我,证明咱们缘分未尽,以后的日子长着呢。” 胡青青脸上一红,“姐姐说话还是这般,妹妹都不知该说什么好了。”林云熙轻笑一声。 “这不是容婕妤么?” 说话的是眉目如画的女子,三千青丝,肤白胜雪。林云熙记得这是,“萧充容?” 萧充容行礼笑道:“是。” 胡青青福身道:“见过萧充容,充容百福。” 萧充容虚扶一把,道:“胡顺仪不用多礼。” 林云熙问道:“不知萧姐姐找我有什么事?”萧充容看了一眼胡青青,道:“妾身不敢当。”胡青青一怔,低下头道:“两位姐姐有事要说,妹妹就先行一步了。” 林云熙脑中转过无数念头,开口道:“不必。”胡青青与萧充容都是一愣。林云熙笑道:“青青不是外人,萧姐姐有什么话,我们边走边说可好?” 胡青青唤道:“林姐姐。”林云熙罢罢手,只微微笑着看萧充容。 萧充容略有些无奈地道:“听婕妤的就是。”三人便走在了一处。 萧充容低声道:“前日皇后娘娘忽然召宫中姐妹一聚,说是尚宫局新进了些深海珊瑚,让姐妹们去挑一些,做盆景或是打磨成首饰皆可。” 前日? 林云熙笑笑,道:“深海珊瑚色泽圆润,品质好的在夜里会有莹莹珠光,非常难得。”萧充容道:“正是。妾身挑了少许,叫尚宫局的做了一支缀珠蝴蝶钗并上一副耳环,样式都很好看。” 林云熙挑眉,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萧充容继续道:“只是皇后说了一句:‘日后姐妹多了,也不知道这些好东西还分不分得到每个妹妹手里。’” 林云熙淡淡道:“人多粥少,也是寻常事。” “我坐得不近,还是听到襄姐姐说,都是圣人和娘娘赏的,哪有其他人置喙的余地。 胡青青忽然道:“萧充容来找林姐姐说这些做什么?”萧充容一怔,胡青青又道:“充容意有所指,想挑拨宫中姐妹的关系么?宫中大小事务自然有皇后娘娘主理,娘娘做不了主的还有太皇太后在、圣人在,充容想说什么?是皇后苛责后宫众人了,还是对圣人皇后日后赏了哪些人什么东西有所不满?” 萧充容面色微僵,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 林云熙道:“谢谢萧姐姐今日来找我,只是皇后宫里,姐姐还当慎言。皇后执掌后宫,深得圣人敬重,姐姐这些话若只是心里抱怨一两声也无妨,却万万不该宣之于口。” 萧充容脸色一白,手也紧紧攥住了袖口。林云熙笑道:“姐姐今天不过来与我打声招呼而已,既然见过了,妹妹就先告辞了。”萧充容神情有些恍惚,目光微微涣散,听到林云熙这么说,愣愣地点了点头。 林云熙和胡青青便与她告辞,先出了重华宫。 两人慢慢走下宫门口的台阶,林云熙道:“我本还担心妹妹在宫里过得好不好,现在想来,妹妹看得清楚明白。” 胡青青有些焦急地道:“姐姐,我没有其他的想法,你要相信我。” 林云熙笑道:“我懂。君子贵在交心,而不是利益所趋。我们不止相处朝夕,更在日后天长地久的时日里,只要你是真心,我怎会不是?” 胡青青脸颊飞红,“姐姐又这么说话,当真是……风流了些。” 林云熙:……完了,tx过度,青青真把我当成流氓了tt 两人说笑几句,也相互告辞回去了。 林云熙坐上肩舆,脸上的笑意敛去。熟悉她的青菱微微一抖,完了,主子身后的阴影快要实体化了啊喂!今天是谁惹主子生气了啊tat 林云熙闭上眼:她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差点被皇后坑了一把,尼玛,要不要这么坑爹啊!!这才是她正是上岗的第一天,她还不想跟她的顶头上司杠上啊混蛋!!! 作者有话要说::表示君子不干像你一样挑拨离间的破烂事儿 7容者 碧色的莲叶盈盈立满了池塘,苍翠欲滴。其中有盛开的莲花亭亭玉立,幽然清雅。昭阳殿外的碧波池向来是赏莲纳凉的好地方。 只是林云熙面色淡漠、目光平静,丝毫没有想去玩赏的意思。她径直回到栖云轩,换下一身沉沉的朝服,先叫人送来热水,沐浴更衣。 董嬷嬷几人见她心情不好,拿眼色看向跟着林云熙出去的青菱。青菱比了个手势,表示主子很生气,后果很严重。一群人立刻作鸟兽散,去厨房的去厨房,去看热水的看热水,董嬷嬷开始翻箱倒柜地找林云熙喜欢的衣服首饰。 琥琳有些摸不着头脑,问道:“嬷嬷,这是怎么了?” 董嬷嬷语重心长地道:“主子心情不好,咱们就该做些让主子高兴的事。比如做点主子爱吃的点心,让主子洗个舒服的澡,”晃晃手上的衣服,“给主子准备好喜欢的衣服首饰。” 琥琳眨巴着眼睛,迷茫地点头。 “当然,最重要的是绝对不能让主子出门,”董嬷嬷苦口婆心地交待,“更不能让主子碰到任何有关马或者弓箭的东西。” 琥琳“啊?”了一声,就看见董嬷嬷非常无奈地叹了口气,“主子什么都好,世家出身,又念了许多书,琴棋书画都算略同一二。只是将门虎女,有时候……”太凶残了…… 琥琳表示不解,将门虎女怎么了?这说明主子不坠侯爷之威啊这不是好事么??? 林云熙赶走了所有伺候的人,虽然十多年来习惯了什么事都有人服侍,但洗澡的时候还是觉得各种不顺心。所以她一般都弄个屏风,自己在里面洗,伺候的人在屏风外,有什么需要就叫一声,也挺方便。 当然,她心情很烂或是想要一个人思考的时候,还是会把所有人都轰出去的。 林云熙舒舒服服地半躺在澡盆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撩着水。今天她在重华宫就差没被当成是靶子打了,先有座位之争,皇后凉凉和襄婕妤一暗一明,连着往她身上泼脏水,她要是真受了甄婕妤让的座,只怕第二天宫中就有闲话说她恃宠而骄、得势不让人了;再是陈婉仪那句“堪比仙人”,皇后也没放过,看着像是随口称赞两句,一旦她推辞不过,真成了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圣人对她也要生出不耐来——都是仙子了,还来宫中做什么,怎么不去藐姑射山羽化登仙? 按理说她自身并没有言行出格或是不敬皇后的,皇后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想要借着这个那个的手来敲打她?林云熙不相信皇后只有这点气度,圣人本就是可以三宫六院的人,宫中妃嫔得宠的不少,皇后这些年也忍过来了,现在就算多一个宠妃,皇后也不至于绷不住要动手。她既没有侍寝更说不上子嗣上的威胁,到底是那一点遭了皇后的忌讳? 一个一个扒拉过去,亲自挑宫?栖云轩?初封婕妤?封号? 林云熙陡然一惊,狠狠一下拍在水面上,站起身来,尼妹!就是这个封号啊!!她无意识地挥一挥手,放在身边的铜盆便一下子打翻在地。 外面伺候的青菱听到声音,浑身一个激灵,死命拉住想要进去看看发生了什么的白露。 白露疑惑,“主子这是怎么了?一个人真的不要紧么?青菱姐姐,咱们快进去看看吧。” 青菱嗓子有些干涩,干巴巴地道:“无妨无妨,往日在家中主子就是这样,若是不主动叫人,说什么也不让咱们进去的。我估摸着主子刚才心情就有些烦躁,咱们可千万别自作主张。” 心下默默捂脸,主子你不会真的上演全武行吧tat 林云熙愤怒地把毛巾砸进水里,圣人赐了她一个“容”字!容你妹啊!! 《说文》曰:“容,盛也。”容本身有容纳、包容的意思,所谓“有容德乃大”、“从容以和”、“从容中道,圣人也”,她还不是皇后啊混蛋!!容纳个p啊!! 林云熙忍不住爆粗口,这个“容”字看似寻常,却隐隐削了皇后凉凉的脸面——你一个妃子要容什么啊?!要“容”的是我这个大老婆好吧!!再加上圣人不加掩饰地恩宠,一样一样下来,皇后就是再耐得住,以平衡记,也不希望宫里有个太过拔尖的宠妃。果然天底下的圣人没有一个好东西!! 这完全是把她放在火上烤啊!尼玛,圣人你到底是肿么想的啊!脑子抽了么??? ……庆丰帝表示,他真是躺着也中枪。 正在立政殿批奏章的庆丰帝忽然打了个喷嚏,贴身伺候的总领太监李顺赶紧着人去寻厚一点的衣服,“圣人可是冷了,眼下夏日将近,天也渐渐热了,圣人还是要当心保暖才好。” 庆丰帝“唔”了一声,有些无奈地道:“这话你说了多少年了,朕又不是三岁小儿。”李顺道:“不管怎么说,圣人要注意身体,您可关系着大宋江山呢。” 庆丰帝罢罢手道:“知道了知道了,朕身边就你这老仆罗嗦。” 李顺头发已然半白,额头眼角皱纹也不少,“就是圣人再嫌老奴罗嗦,老奴也要为圣人的身子着想。” 庆丰帝默然片刻,道:“随你。”→。→身边有这种资历老忠心耿耿又真心实意关心你的老奴仆,他就算罗嗦你也那他木有什么办法﹥_﹤ 巳时过半,庆丰帝批了大半个上午的折子,站起来伸个懒腰,“走吧,去昭阳殿瞧瞧。” 庆丰帝在宫里内宠不多,此次选秀也有前朝的考虑,世家盘根错节,想要打压或是夺回世世代代掌握在世家手中的权力,只能一步步走,急不得。唯有林云熙,家世甚好,又忠于王事,自身也谨慎守礼,还是清丽绝伦的容颜,于是施起恩来就没有什么顾忌。反正,如果她不识抬举,换一个就是了 →.→完全没有想到自己就差被林云熙拉进黑名单了tt 昭阳殿离立政殿不远,一刻钟即到。董嬷嬷还在担心自家主子会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叫人偷偷摸摸把宫里的弓弦马鞭一类全部拉到库房里仔细锁好,正打算去安慰一下林云熙,便听到下人来报,圣人来了。 林云熙换了一身衣服,绾了清爽的单螺髻,鬓边一支珍珠银钗,耳下玛瑙玉耳坠莹光透亮。她琢磨来琢磨去没有什么好对策,可以抑制一下皇后凉凉想要打压她的决心,只能以不变应万变。 不过,今天这一场争锋下来,她倒是摸着了一二情形,宫中并不是人人都心向着皇后娘娘,阳奉阴违、暗怀心思的也不在少数。襄婕妤看着有些心机手段,大抵却是实实在在捏在皇后手里,你敲我打,配合默契;甄婕妤能和襄婕妤斗上一斗,本身就不是个简单人物,她未必不清楚今日皇后排下位子想要敲打林云熙,却还是出言提醒,摆出的姿态耐人寻味;萧充容虽然有些拎不清,但她表现出来的态度也绝不是向着皇后的,不知是想做个顺水人情还是别有它意;唐修仪完全属于布景板,从头到尾没说两句话;剩下的如甄婉仪、谦充容一类,看着都在淘浆糊,左右都不想得罪,至于实情如何,还需要再进一步的观察。 至于新进的嫔妃,林云熙却有些摸不着头脑。方薇就算了,她八成是着了人家的道,说话形式不似寻常,都有些疯狂了。皇后下手也狠,刚入宫就是一个月的禁足学规矩,圣人对她印象差了不说,到时候记不记得她还是个问题。那个陈诗君更是莫名其妙,对林云熙仿佛是对死敌一般,两人压根没有什么过节,她就字字句句都是陷阱,恨不得林云熙栽倒才好。 林云熙觉得自己灰常无辜,平白无故地她到底哪里拉来的仇恨啊?? 话又说回来,林云熙甫一进宫就恩宠若此,宫里的女人自然恨得牙痒痒,招人不待见顺便想要踩上两脚也属正常。 反倒是孟芳仪看似鲁莽,却颇有成算。驳了方薇的面子不说,让所有人都知道她不是个好惹的,而自己不过是罚抄宫规,不痛不痒,手段着实了得。还有一位谢贵仪,除了与皇后修仪请安,再没说过一个字,存在感淡到一定的程度了,不得不说也是一种本事。 林云熙一边琢磨,一边对庆丰帝吐槽,什么脑子抽了把她架在火烤啊,什么女人这么多迟早要xx啊,什么圣人了不起啊还不是残害祖国的花骨朵啊,什么群聚者咬杀罪无可恕啊 听到圣人来了,脸色不由有些扭曲。尼玛!刚刚还想着恩宠是不是太过了,他居然又来了?!还嫌她不够处在风口浪尖上啊?!圣人你到底是给恩宠还是想直接把我捧杀了了事啊??!! 你有点干翻萧丞相的清醒霸气啊混蛋!! 8海棠 林云熙深吸一口气,平复一下心情,想是这么想,但该做的本分还是要做好的。圣人既然不加掩饰地愿意给她脸面,她有什么理由推出去? 什么,你说欲迎还拒?抱歉!圣人没有那么多功夫跟你玩恋爱游戏,前朝政事已经够废脑筋了,到了后宫还要跟女人这样来那样去,他吃饱了撑的啊?!后宫就是让圣人放松的地方,宫里聪明漂亮的女人多的是,想要玩“拒”装x的,滚边边去! 林云熙带着一众宫人迎出殿外,盈盈下拜,“妾身见过圣人,圣人颐安百益。” 庆丰帝看着穿着清爽,既不谄媚也不故作清高的美人儿心情大好,伸手将林云熙扶起来,“林卿不必多礼。”庆丰帝的手修长干净,手心温热,也跟在家哥哥老爹没什么两样啊 林云熙完全没有神马羞涩不好意思的情绪,紧张倒是有一点,毕竟还是陌生人嘛不过,鉴于她现在属于未侍寝行列,女人总要矜持一点,微微用力把手抽回来,然后低下头,表示妾身我很羞涩。 庆丰帝笑了笑,径直往里走,“进去说话。”林云熙落后半步跟上,后面浩浩荡荡一群。 “昭阳殿住着可还习惯?有什么不好的就叫人去换,不用太拘束。” 林云熙道:“昭阳殿很好,妾身已经很满意了,”顿了顿,“尤其是……” 庆丰帝脚下一停,“什么?” 林云熙抬头,嫣然笑道:“栖云轩。” 庆丰帝“唔”了一声,转过头去。清丽如莲,美人笑起来果然更美了。 林云熙:tx一把圣人的感觉真好o! 两人进了正殿,林云熙亲自服侍庆丰帝上座,又叫人奉茶。庆丰帝也乐得有美人伺候,拿起茶盏轻呷一口,“清香可口,回味甘洌,这是雨前龙井?”林云熙点头道:“是今年的新茶,还是圣人前些时候赏的,妾身一并从家中带来了。”庆丰帝闻言笑道:“是了,林恒不懂茶经,每次进宫都只管想朕讨一杯白水喝。他在家也这样?” 林云熙一囧,老爹,在家就算了,肿么圣人那里你也这样啊? 林家世代从军,虽也是世家大族,但对风花雪月之类的就从没有看上眼的时候。自林家老太爷前几辈下来,就没有一个有点诗情画意的,喝的统统是白开水。茶叶?那几片炒干了的叶子泡在水里还能喝出个蛋来啊?! 林云熙道:“是。在家中时,娘亲每次煮茶,爹爹总说这叶子水苦,半点不碰。也不让哥哥们碰,说是这文绉绉的才喝这个,他们上战场的男人就该大碗喝酒。”她抬眼一笑,“家学渊源,妾身也不懂。从小到大,妾身喝茶的次数,掰着手指也能数过来。” 庆丰帝嘴角一抽,叶子水?!还苦……林恒,茶叶跟你有仇是吧?!自己嫌弃也就算了,合带着全家都不让喝,这是要闹哪样啊?! 庆丰帝看向林云熙就有些怜悯了。这么气质出众的美人,怎么能不懂这些清雅之事呢?被自家老爹逼着不碰茶水,拿到和那些三大无粗的大老爷们一样去喝白开水?于是,声音又放缓了些,“你且不用理你爹,朕那儿还有一些上好的庐州六安,所以干脆一直不说话,表示我很羞涩我很羞涩我很羞涩…… 庆丰帝非常得意地笑,带着李顺走了。 林云熙看着他的背影,牙根比较痒痒,硬生生扯出一抹笑来,吩咐董嬷嬷从库房中挑了一柄玉如意、一对金丝须虾镯,让人送去给甄婕妤。 董嬷嬷道:“主子只给甄婕妤那里送礼么?其他人那里……圣人会不会觉得主子……” 林云熙顿一顿,道:“其他人就按规矩送便是,只甄婕妤那里添上这些,嬷嬷亲自去一趟。”她闭一闭眼,淡淡道:“你以为圣人会不知道今天的事?他不过认为是小事,没必要理会而已。甄婕妤即帮了我,自是要谢的。我要谢的光明正大,圣人才会觉得我没有其他心思。” 董嬷嬷点头应下。 “对了,”林云熙又想起胡青青来,“你且再去挑一些首饰布匹,着人添给胡家妹妹,她与人挤在一处,位份又低,日子必然不会太好过。”董嬷嬷笑道:“早叫人备下了,就知道主子念着胡顺仪。”这才行礼告退。 林云熙略皱皱眉,这样事事算计、步步为营,真真不是她喜欢过的日子。尤其是她甫一进宫,就处于风口浪尖之上,上有皇后下有群妃,根基又不稳,甚是被动。 不过,她摸摸小腹,那种的熟悉的绵绵的微痛的感觉,微微勾了勾唇角。她这绝对是开金手指了咯-!正想着自个儿风头太劲,要避一避皇后已经生出来的忌惮心,现成的理由就有了,而且非常正当、童叟无欺! 作者有话要说::庐州六安就是六安瓜片,六安瓜片的叫法是从明朝开始的,但唐朝称之为“庐州六安茶”。 9头筹 昨夜圣人召了贵人赵氏侍寝。 ——怎么不是容婕妤? 几乎所有嫔妃都这么想着。林云熙盛宠优渥,谢恩那日上午圣人亲临昭阳殿不说,还赐下无数好茶,玉芜院共游,以这份恩宠来看,圣人必然第一个召她侍寝,没想到竟不是她!怎么可能?? 想不通,当然要派人去查。只是结果出来的比较容易,是记彤史的内务少监下边露出的口风。 ——容婕妤的小日子到了,身体不适,不能侍寝。 众嫔妃心里一阵腻歪,靠!恩宠都到这份头上了,避退给谁看啊?! 还有赵贵人,什么温柔娴静都是装的!那勾引圣人的手段才叫高明,居然是圣人身边立政殿的太监总管常先帮着提出来的!当真是天大的面子! 重华宫里正在处理宫务的皇后微微一顿,“是我想差了。” 伺候在侧的红袖道:“不知道她是不是故意的,这样让别人拔了头筹,也不嫌丢人”皇后放下手中的折子,摇摇头道:“她可不是在丢人,是在提醒我。” 提醒我这宫里没有她林云熙,还是一样有许许多多新进的嫔妃,圣人一样会召幸其他人,现在的后宫不是前几年可以任她掌控在手心里的后宫了。皇后压下心低涌上来的凉意,圣人快到而立之年,宫中无嗣,终究是她这个皇后的责任。 “娘娘?” 皇后道:“容婕妤又不是失宠,只是身体不适而已。以她的出身,莫说休息七日,就算是休息七个月,也不是没有翻身的余地。”复又问道:“昨日赵贵人侍寝,圣人那里可有传话下来?” 红袖露出笑意来,“晋了一级为充仪,不上玉牌的,也就这样。” 皇后平静地道:“上不上玉牌都是宫中妃嫔,等尚宫局的女官去宣了旨,按着往日的例送赏赐去吧。”红袖应声道:“是。” 皇后笑了笑,徐徐问道:“是了,我听说昨日容婕妤给甄婕妤送了一柄玉如意?” “与按规矩送的贺礼一道送去的,光明正大地说是谢礼。”红袖点点头,没好气地道,“难不成昨给娘娘您谢恩还委屈她了?这么巴巴地去谢甄婕妤。” “好了,”皇后抬高一点声音,“这事不用多说。” 红袖带着些不忿地道:“娘娘做什么让自己不痛快,哪怕是训诫嫔妃,她们也只有受教的份。”皇后看了她一眼,淡淡道:“我自有分寸,红袖,不要再让我听见这些话。”红袖心下一凛,躬身道:“娘娘恕罪,奴婢再不敢多言了。” “下去吧,去叫许嬷嬷来,我有话吩咐。”皇后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红袖犹有不平,却还是福一福身,恭恭敬敬地应道:“是。”便退下去了。 林云熙是一点也不急。她在圣人那里挂了号,短时间内并不怕被忘在脑后。有这样正当的理由,她正好拿来警醒一下皇后,不要追着她当靶子打。中宫无子才是皇后最大的心病,光敲打了她,难道其他承宠的嫔妃就会不生孩子了?只要皇后想清楚了,就会明白以庆丰帝的心性,有个把宠妃绝对不会是她用去担心的问题,只有子嗣才是! 但现在的后宫多了无数变数,出身好的不好的、世家的寒门的、清流的贵戚的,宫中本就不像表面上那么太平,现在妃嫔多了,皇后就是再厉害,也没法掌控全局。坐在那个位子上总是遭人恨的,最后如何谁也不能预料。 这些事她并不瞒着身边的青菱碧芷,这两人是家里培养出来的,忠心可信。只是仅仅忠心是不够的,林云熙需要能够独当一面的人手,自然对青菱碧芷花下力气去指点。 青菱咋舌道:“主子想的这么远,可是您怎么知道皇后娘娘真的能想通?” 林云熙笑道:“别小看皇后,你单看这合宫上下十二个正位只一个唐修仪,就知道她手段如何。”碧芷道:“那昨日那位呢?听说是立政殿的太监总管帮着引荐的,面子可不小。” 林云熙道:“有人买面子当然好,可惜这位不会用。” 碧芷疑惑地道:“不会用?”林云熙嗤笑一声,“你主子我都没那么大的面子让常先‘引荐’,一个区区六品的贵人,若不是有什么倚仗,莫不是因为她面子比我还大?” 青菱恍然,“能让常总管出手,不是花了大手笔的钱银就是让他欠了人情。” 林云熙摇头道:“既然都能请动他了,就该好好留着,寻个好时机才是,偏偏只用在这上头。” “这不好么?赵贵人可是头一个侍寝呢。” 林云熙道:“那又怎么样?手伸的太长,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青菱碧芷面面相觑,听主子的话,对赵贵人是一点也不看好,难道这样的恩宠不该去争吗? 林云熙歪在榻上,只笑道:“枪打出头鸟,她这么个身份,又是头一个侍寝,该有多少人恨得牙痒痒呢。”见青菱碧芷犹有不解,淡淡一笑道:“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告诉我,这里头忌讳多着呢,你们且看着好了。”她想了想,又道:“叫人仔细去查查,赵氏是怎么使动常先的。不过这个不急,慢慢来就是。” 正说着话,那厢琥琳进了暖阁,禀道:“娘娘,方才听闻尚宫局的女官去传旨,永宁殿赵贵人晋了充仪。” 林云熙“嗯”了一声,又听她道:“重华宫的素兰姑娘刚刚来过,说是皇后娘娘知道主子身体不适,特意赏赐了东西。还说娘娘体恤主子,让主子好好休息,不用起身谢恩了。” 林云熙直起身子来,“是些什么东西?” “大都是温和补气的药材,还有两匹上好的绸缎和一柄金丝楠木莲纹青玉如意。” 林云熙微微一笑。 如意如意,我如你意,她如我意,宫里从来不缺聪明人。 ——————————————————————————————————————— 涵德殿。 陈婉仪冷着脸坐在黄花梨木雕的梳妆镜前,手中用力攥着衣角,指关节微微发白。 她出身世家,其父时任尚书左仆射,虽然生母早逝,也是嫡出,养在继母跟前,心气颇高。从小又是容貌出众、才华过人的,自附不会差了任何人去。 奈何这一选秀,前有林云熙、方薇不仅出身高过她,容貌也毫不逊色,甚至犹有过之;后有无数闺秀佳丽,其中不乏才气出众之辈。就她所知,建章宫新封的那位谢贵仪丹青妙笔堪称国手,在闺中时便有耳闻,连她父亲都赞叹不已。 心理落差太大,陈婉仪自然觉得不舒服,甚至还生出嫉恨来。她不动声色地与方薇交好,小心翼翼地用话语给林云熙布置陷阱,最后又反手阴了方薇一把。她相信自己做得没有半点痕迹,虽然林云熙谨慎,未曾露出破绽,但至少那个和她‘姐妹情深’的丽婉仪牢牢地被她捏在手心里,丝毫没有想到是她做下了手脚,还因为她向皇后求情而感激她呢! 可是,她万万没有想到,方薇禁足,林云熙不方便侍寝,拔得头筹的居然也不是自己!而是一个贵人! 早上传旨的女官宣布赵贵人晋为赵充仪,她便如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一般,一颗心冰凉。圣人竟是没有想起过自己分毫么?她才是除了林云熙和方薇之外位份最高的人!她这个婉仪难道还不如一个贵人吗!? 伺候在的宫女小声提醒道:“主子,时辰快到了,您该去重华宫请安了。”陈婉仪淡淡地瞥她一眼,“知道了。前两日我让你准备给丽婉仪的东西,你先匀出一份来。” 那宫女应道:“是。”又抬起头小心翼翼地问,“不知主子要多匀出来做什么?那东西虽然不算是难寻之物,但也没有多少。而且用量很需斟酌,若是少了,是半点效果都没有的。” 陈婉仪冷冷道:“怎么,我的事还要你过问?”那宫女脸色一白,口吻却很带着些强硬,“奴婢不敢。只是进宫前夫人吩咐了,凡事要有分寸,还请主子见谅。” 陈婉仪转过头去,掩下眼中的凶狠之意,淡淡地道:“东西都放在你那儿,要用的时候我自然会告诉你。” “是。” “你先下去吧,”陈婉仪道,“我即刻就动身。”她努力维持着心中汹涌的怒火,将人打发走了,这才恨恨地把手边的梳子摔在地上。 宫中有数不清的女人跟她争宠就算了,陈婉仪自信以她的本事总能挣的一番天地。只是现在,连她原本当作是靠山的嫡母也将手伸到了她这里!除了一个从小伺候她的,身边竟然没有一个可以放心的人,当真是腹背受敌。 以为她想不到么?这是想给三年后她那个继母生的嫡妹铺路呢!找个枪手,好叫三年后她那个妹妹少几个劲敌! 陈婉仪冷冷一笑,看着镜中姣好的容颜,神情渐渐从冷厉转变成一贯的温婉。三年,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她还能真的被那位继母时时刻刻拿捏了?也要看她有没有那个本事! 还有赵贵人……不,现在该叫她赵充仪了,头一个侍寝并不代表什么。陈婉仪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她自有办法将她拉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女主走的就是宠妃路线== 皇后凉凉木有那么好对付的,现在只是一下子适应不过来而已。嗯,我是这么想的。 10侍寝 林云熙休息了七日。 这七天中圣人宣召了后宫三次,有两次是拔了头筹的赵充仪,还有一次是涵德殿陈婉仪,无晋位,却加了一个“宁”字做封号。反倒是林云熙还在昭阳殿陪着圣人用了两顿晚膳,或许是她那日的话起了作用,两人相处下来也颇有些温馨亲密的意味。 七日一过,林云熙估摸着是该她侍寝的时候了。 宫中嫔妃侍寝,若是圣人有兴致,便会亲临其所居宫室以示恩宠;一般都是由圣人传召,嫔妃洗漱完毕,乘坐宫中特殊的轿撵,到立政殿的东配殿等候圣人临幸。 天色一擦黑,立政殿那里就有日常传旨的内侍前来通报,说是圣人今晚亲临朝阳宫。董嬷嬷与青菱碧芷大喜,道:“恭喜主子,主子果然得圣人宠爱。” 林云熙因为提前有了心理准备,并没有多少激动的情绪,非常淡定地用过晚膳,梳洗更衣。董嬷嬷捧过一身月白兰花纹样的齐胸襦裙,林云熙伸手止住她,想了想道:“嬷嬷去将我那件银红色的百蝶滚边半袖拿来。” 董嬷嬷一愣,“主子还是穿这身更清丽些。”林云熙笑着看向她,摇头道:“嬷嬷且先听我的。” 青菱碧芷拿了那件银红百蝶滚边半袖襦裙来,服侍她换好衣裳。林云熙坐到镜子前,让两人梳了一个凌虚髻,又随手取了一支银碟坠珠步摇插在鬓间,额上贴一枚小巧精致的银制镂空花钿。上妆的时候,林云熙特意嘱咐道:“画眉毛和眼角的时候稍稍上挑一些,其余的妆色要淡,不用太过艳丽。” 等最后打点完毕,镜中容颜绝色的少女如亭亭玉立的莲花,清丽中带着三分妖娆,天真而娇媚。董嬷嬷恍然赞道:“还是主子心思灵巧。” 林云熙微微一笑,男人嘛尤其是位高权重的君王,平日里的确是有些征服欲之类莫名其妙地心理,她那个半仙子状态还是很有吸引力的。不过今天他摆明了是来“嫖人”的,这样清纯多妖的形象,既在她一贯的清丽出尘上添上几分妖娆,形成反差,又没有和她本来的气质差的太远,略带着矛盾的和谐,反倒更能让人印象深刻。 时间上还不算太晚,林云熙干脆就叫人在榻上的小案上点了一盏琉璃灯,自己半歪在榻上,拿了一本《大宋地理风俗考记》翻看。 庆丰帝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灯下美人图,抬眸时眼波流转,美得撩人心弦。 林云熙见他进来,赶紧起身行礼,“圣人。” 庆丰帝扶住她的手,道:“不必多礼。”靠近她耳边,“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林卿今日真美。” 林云熙:……尼妹!调戏我! 林云熙面色一红,轻声嗔道:“圣人!” “来。”庆丰帝牵着林云熙的手往内室走,笑着问道,“这两天休息地可还好?” 林云熙亦步亦趋地跟着庆丰帝,心里微微一跳,不知怎么就有些紧张起来。她虽然有了心理准备,但真要亲身上场实践,确确实实是头一回。 “怎么?” 林云熙低下头,含羞道:“劳圣人挂心,妾身一切安好。” 庆丰帝笑意加深了两分,林卿向来悠然淡定、清丽出尘,这般娇怯含羞的模样甚是动人。 “刚刚见你在看书,读的是什么?说给朕听听。” 林云熙道:“是风俗考记,莫老先生的书,妾身也就是随意翻翻。” “莫老乃一代山水风俗考究大家,风俗考记虽是闲书,用来打发时间增长阅历也不错。” 林云熙的内室不算小,布置也以精致舒适为主。她抬眼就看见那张硬木雕花的拔床,忽然面色酡红。庆丰帝见状,眼中笑意更甚,那一抹俏丽的绯色让他忍不住有些心猿意马。携了林云熙坐到床边,“林卿一向朗朗大方,现在怎么害羞了?” 林云熙:又被调戏了…… 她面红如烧,大着胆子抬起头来,“谁……谁说我害羞了?!”看见庆丰帝含笑看着自己,心里有些发虚,但还是咬一咬牙,站起来福身道:“妾身服侍圣人更衣。”微微带着颤抖的手摸向他的衣襟。 终于扒掉某人的外袍,林云熙只觉一股大力拉扯,天旋地转间已被人拥入怀中。 之后么……咳咳,所谓春风吹入芙蓉帐,一树梨花压海棠。浅色的帷帐娓娓垂地,林云熙被浑身涌上来的热意熏得脑袋不太灵光,只默默地想她是不是应该要热情一点? ——————————————————————————————————————— 林云熙醒来时天色微明,庆丰帝还睡在身边。她抬眼看了看庆丰帝并不算太俊朗的脸,没有打扰皇帝陛下好眠,轻手轻脚地爬起来,穿好衣服。 没过一会儿,就有内侍进来轻声道:“圣人,已是卯时三刻,您该起身了。” 大宋历代以来的帝王一般都是七日一次大朝,三更天起身,五更天时就要在太极宫两仪殿听政;而其他时候都是在宣正殿前的长信殿进行小朝会,时间也推后到了辰时缺一刻的时候。今天不是大朝会的日子,“□”的内侍来的也不是很早。 林云熙低声唤了伺候的人进来,庆丰帝也睁开眼醒了。 早早准备着的宫女内侍鱼贯而入,有条不紊地伺候两人梳洗。林云熙亲自为庆丰帝穿上玄色束腰的衮服,和声问道:“圣人要用了早膳再走么?” 庆丰帝心情颇好,拉住林云熙的手,道:“怎么不多歇一会儿?”放低声音,“昨夜你辛苦了。”林云熙脸色微红,心里默默吐槽:靠!一大早上又调戏我! 庆丰帝拍拍她的手,道:“朕不用了,你好好歇着,不用送了。” 林云熙点头应下,又接过李顺递上来的九龙金冠,仔仔细细地为庆丰帝戴好,这才福一福身,道:“妾身恭送圣人。” 庆丰帝笑了笑,冲着一旁伺候的青菱碧芷道:“扶你们家夫人起身。” 林云熙微微一怔。这是晋了一级? 青菱碧芷脸上露出欢喜的神色来,“是,奴婢遵旨。” 最后林云熙还是将庆丰帝送出了栖云轩外,庆丰帝嘱咐她回去休息,顺带着又赏下一大批赏赐,才乘着御辇离开。 林云熙慢悠悠地幌回内室,她昨夜侍寝,今日是要去给皇后请安的。幸而大宋不苛待女子,对后妃的要求也不很严格。往常嫔妃请安都是在巳时三刻,新承宠的不过是需早两刻钟,先向着皇后行稽首礼,并让记彤史的少监在完礼后记下一笔,再由皇后亲自盖上凤印即可。 不过,她昨日侍寝,今日就从婕妤升为夫人,也算是难得的殊荣了。这和低位的嫔妃可随意进一两阶不同,正五品以上入玉牌授金册宝印的主位妃嫔,除了三妃九嫔十二个沿袭古制的正位,其余的品阶一样晋升困难。若无大的功绩或是怀有子嗣,便只有在大封后宫的时候会提拔几名资格老的后妃晋位,像林云熙这样侍寝当日就封的,可以够得上是宠妃的标准了。 董嬷嬷并着青菱碧芷一干宫女内侍齐齐躬身行礼道:“恭喜娘娘,贺喜娘娘。”董嬷嬷道:“主子刚刚侍寝就晋封,这可是大喜啊!” 林云熙微囧。董嬷嬷笑道:“圣人看重主子,想必圣旨也就在这一两日。”正五品以上的主位通常由礼部官员宣旨,更为正式庄重,不像五品之下的,仅仅只有女官宣的一道旨意。受封的后妃需要由尚宫局女官和内侍监共同引领,按照圣旨上拟定的时间,进行册封大礼,才算结束。 林云熙干笑道:“好了,嬷嬷,先叫人准备早膳吧,我去榻上歪一会儿,记着不要误了去给皇后请安的时辰。” 董嬷嬷道:“主子安心再去歇一会,老奴看着时辰呢。”林云熙意示她靠近一些,低声道:“我昨日侍寝,必有人按捺不住。我晋封的事嬷嬷露个口风,必定让宫里上上下下都知道。嬷嬷和青菱她们几个给我看好了,咱们这昭阳殿里还有多少苍蝇。” 董嬷嬷肃容道:“主子放心。” 林云熙这才放心去稍稍眯了半个时辰,伸伸懒腰起身,更衣洗漱。她一身清雅的玉色莲纹广袖,梳了一个清爽的发髻,雕成莲花样子的羊脂白玉簪插在鬓间,整个人清丽温润。 青菱扶着林云熙上了肩舆,凑在她耳边道:“宫里有一个内侍和一个宫女出去过了。”林云熙点点头,带着青菱和几个宫女内侍往重华宫去了。 林云熙是第二次到皇后宫里,重华宫没有什么不同,唯一有改变的是皇后娘娘少了一点隐去锋芒的敌意,更从容平和了。 林云熙忽然有些后悔,或许她不该用避退这一步来提醒皇后的。不,或许她压根就不该提醒皇后,就该让皇后保持着没有适应过来的时候的焦躁和忌惮!即使一开始她会因为直接处于皇后的刀锋下辛苦一些,可是将来,一个会主动动手的皇后远比一个稳坐泰山目的明确并且不会轻易涉水的皇后要好对付的多。 她心底虽然还为生出太大的野心,但面对这么一个皇后,总是有些惊心和不舒服的——皇后算是半跳出了争宠这个大泥淖,而她自己却陷在这里面,而且这还是她提醒的皇后! 不过,这一步已经走了,就没可能掉头重来。林云熙想,时局变幻,往后的路还长着呢。 记彤史的少监早已派人候着了,皇后端坐在正位上,林云熙恭恭敬敬地跪下,以头触地,再拱手拜道:“妾身恭请皇后娘娘圣安,娘娘颐安百益。” 皇后很客气,“容妹妹快快起来。”又让林云熙坐下,和颜悦色道:“都是自家姊妹,不必太过拘礼。” 林云熙微微欠身,笑道:“皇后娘娘体恤,妾身不敢有违宫规。” 皇后依旧是温和的样子,闲聊着说了几句以后要和谐相处、好好侍奉圣人绵延子嗣之类的,林云熙听了,也都非常配合地一一称是。 既然她现在没跟皇后杠上,皇后对她的态度也在预料之内,她也应当好好“敬”着皇后。 两人絮语几句,便有嫔妃陆陆续续前来请安。林云熙依旧坐在甄婕妤下手,到是方薇禁足,坐到林云熙下边的是那位新添了封号的宁婉仪。 宁婉仪道:“容婕妤安。” 林云熙不知道她又想干什么,这位宁婉仪好像总跟她不怎么对付,所以只淡淡道:“宁婉仪。” “不知姐姐前几日过得如何?”宁婉仪语气柔和,声音温婉,“妾身总以为姐姐的恩宠,那日必当拔得头筹,不想便宜了旁人。” 坐在下面的赵充仪脸色一变,蓦然低下头去。 林云熙:==宁婉仪这是犯二么???当下不咸不淡地道:“在座的都是有名份的正经嫔妃、自家姐妹,哪里来的旁人。” 宁婉仪神情一僵,转瞬又笑道:“婕妤说笑了。” 林云熙微微挑眉,不语。宁婉仪道:“昨日婕妤姐姐侍寝,妹妹在这里先恭喜姐姐了。”林云熙吃不准她到底想说什么,也就客套着道:“多谢妹妹。” 坐在林云熙上手的甄婕妤突然出声道:“容妹妹如此才貌,圣人对婕妤妹妹亦是恩宠有加,说不定明日就像赵充仪那样晋封一级,成了夫人呢。” 林云熙心下一沉,甄婕妤这是什么意思? 11徽容 七日之前,甄婕妤还曾邀请林云熙去她的安处殿,说话之间也不乏善意。 林云熙垂下眼帘,前后不过七日,是另有原因,还是后宫之中女人的嫉恨心强烈到了这种可以转头甩脸的地步? 宁婉仪笑道:“甄姐姐这话说的是,圣人对容姐姐可比对我们上心多了。莫说区区夫人,将来便是三妃九嫔,想必也可当得。” 甄婕妤转过头,看向静静坐着的唐修仪,和声问道:“唐姐姐安好,今日怎么不见姐姐带帝姬来请安?” 宁婉仪笑容一缓。 唐修仪皱皱眉头,露出一点愁色,道:“多谢婕妤关心,昨日早上柔嘉就有些不好,总说爱犯困,还有些咳嗽。早上我请了太医来看,说是着了凉,要好好休息。” 一直沉默不语的谢贵仪拉拉宁婉仪的衣袖,轻声道:“妹妹莫生气,甄婕妤是关心帝姬呢。” 宁婉仪眼角一跳,神色有一瞬间的狰狞,复又温柔笑道:“贵仪姐姐说什么呢?我怎么会生气?只是不知道甄姐姐是不是和我想的一样,甄姐姐既然不愿说,妹妹我也不好勉强。” 众人脸上都是一僵:……尼妹!这个二货哪里来的?! 甄婕妤弯弯唇角道:“宁妹妹这话是什么意思?” 坐在宁婉仪边上的甄婉仪挑眉笑道:“宁婉仪还能有什么意思,不就是圣人对着容婕妤上心,心里不痛快么?只是话说得不规矩,像是容婕妤觊觎主位似的。” 众人:……这货跟着一起二了啊喂! 林云熙眼角一抽,淡淡笑道:“我倒要谢谢宁婉仪。” 宁婉仪一愣,甄婉仪也跟着呆了一呆。 林云熙道:“我朝后妃非有子嗣不可封主位,宁婉仪说我当得三妃九嫔,自然是提前恭喜我能承圣人福泽,孕育子嗣,岂可不谢?” 众人:…… 林云熙转向宁婉仪,笑着躬一躬身,真心诚意地道:“宁妹妹,我谢你吉言。” 众人:…… 林云熙:战斗力为个位数的宁小妹,真是又二又无聊~ 宁婉仪的脸色再次有些扭曲,又硬生生地转回来,勉强笑道:“容姐姐客气了。” 林云熙又对着甄婉仪笑了笑,甄婉仪还未回过神来,下意识地回了一个笑。谢贵仪下手的孟芳仪忽然嗤笑一声,“甄婉仪是欢喜的傻了么?” 甄婉仪这才醒神,脸色一阵青白一阵惶恐,恨恨地扫了孟芳仪一眼,扯了个僵硬的笑,站起身来请罪道道:“容婕妤恕罪,妾身一时糊涂,并非有意诋毁。” 林云熙淡淡道:“甄姐姐不必如此,几句无心的玩笑话而已,哪就算得上诋毁,我又不是小心眼的人。只是甄姐姐也要当心些,可不能再犯糊涂了。”心下无语:这种拎不清的女人是怎么在宫里混到婉仪这个位子的?? 甄婉仪尴尬地笑笑。 甄婕妤神色莫名一顿,收敛起了一直保持在脸上的笑意。 皇后出声道:“好了,就像容婕妤说的,不过几句玩笑话,都是自家姐妹,何必斤斤计较呢?” 众人皆是笑着应道:“皇后娘娘说的是。” 宁婉仪柔声道:“虽是自家姐妹,也总有高低之分,若是太过宽容,便要有人得寸进尺了。” 皇后气定神闲,看了宁婉仪一眼,微笑不语。 林云熙已经吐槽无力了,都说事不过三,宁二货你今天第三次了啊喂!是个人都知道你要干嘛了== 果然,宁婉仪话锋一转道:“孟妹妹似乎对甄妹妹很有些不满?” 孟芳仪似笑非笑,“宁婉仪什么时候看到我对甄姐姐不满了?” 宁婉仪顿了顿,温柔地笑笑,仿佛是在包容孟芳仪无理取闹。 林云熙默…… 她回眸瞟了瞟甄婕妤,啧~脸色不太好,大概是被那几个“甄姐姐”、“甄妹妹”恶心了好几遍。又看看甄婉仪,第一声“甄姐姐”是林云熙叫出来的,被人甩了脸,没有道理不还回去,只是后来是谁蹬鼻子上脸,跟她就没关系了,谁让某人和某人是一个姓呢? 林云熙淡淡想着,甄婕妤的态度有所改变不重要,她仰仗的是自家的忠心和圣人的看重,暂时不必在宫中寻找助力。无论甄婕妤因为什么突然和自己不对付了,都不要紧,现在她应当在圣人身上下功夫,宫里的争斗少沾染为妙。 一来趁着圣人对她上心,一门心思把宠妃的名头稳稳地拿下来,真真正正做到盛宠;二来也在圣人心里留个好印象,自己并不是个兴风作浪、惹是生非的人。虽然不能一味避让,但总归是要算“正当防卫”才好。 她看了坐在下面个自说话的嫔妃一眼,虽说现在无需助力,但慢慢培养起来亦可。现成的到是有一个,脑子也清楚,不过人不能把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尤其是宫里的女人。林云熙想,人心是最不可琢磨的东西,唯一可以验证的只有时间。 这么想着,便听孟芳仪道:“妾身只是觉得甄姐姐听到容婕妤将来能诞下皇嗣、荣登主位,替容婕妤高兴呢。” 宁婉仪的笑容顿住。 甄婉仪僵着脸道:“若真有姐妹能生下子嗣,我当然高兴,怕只怕没有这个福气,也没有这份能耐。” 众人:…… 林云熙默默捂脸,她记得第一次请安的时候甄婉仪没有那么二啊== →.→今天这是被宁二货拐成什么样了啊?? 皇后略皱一皱眉,淡淡道:“好了,现在时日也不早了。”看向唐修仪,“让柔嘉好好休息,有什么需要就派人来说一声,太医院那里日夜都有人在,不要怕惊动人,柔嘉的身子要紧。” 唐修仪感激地应道:“谢皇后娘娘关怀。” 皇后又随意说了几句,道声“乏了”,众人便起身告辞。 林云熙与甄婕妤一道往重华宫外走,微微笑着问:“甄姐姐,我七日未来,皇后宫里那个龙凤呈祥的青花瓷瓶似乎换成了彩绘的团枝牡丹瓶?” 甄婕妤淡淡道:“不合心意了,自然是要换的。” 林云熙笑了笑,和甄婕妤行礼告别,扶着青菱的手坐上肩舆。 不合心意?是她现在合不了甄婕妤的心意?还是甄婕妤曾经的决定合不了她自己的心意?亦或是甄婕妤所做合不了别人的心意? ——————————————————————————————————————— 一连四日,庆丰帝都是亲临昭阳殿,到第四天午后,礼部仪制清史司并尚宫局司政宫女前来传旨,从太极宫一路到昭阳殿,合宫惊动。 “圣谕:朕惟赞雅化于椒涂。质推柔顺。协令仪于彤管。德重幽闲。爰考彝章。婕妤林氏,秉德恭和,赋姿淑慧,佩诗书之训、声华茂著掖庭。今册尔为夫人,加封“徽容”,钦哉。” 次日伺候完圣人上朝,林云熙早早换好了朝服,在昭阳殿正殿接下圣旨,乘着肩舆到仪元殿进行册封礼,由礼部官员授予圣旨、金册与宝印。 等册封礼完成,林云熙又要赶着去给皇后请安,匆匆回昭阳殿换下了朝服,再往重华宫,天气又渐渐热起来,她虽未出汗,身上依旧黏糊糊的,难受极了。 幸而皇后没有多言,这次请安的时间也不长,很快便让众妃回去了。 林云熙抓紧时间沐浴更衣,下午还有比她位份低的妃嫔要来见礼,半点马虎不得。 林云熙刚刚用完点心,董嬷嬷便遣了碧芷来报,说是前几日她交代要盯牢的两个宫人已经查出底细,请她到枕霞阁一趟。林云熙微微挑眉,带着青菱往西厢枕霞阁去了。 枕霞阁那里董嬷嬷和昭阳殿的总领少监秦路并几个心腹宫人都在,董嬷嬷迎着林云熙上座,又叫人奉了茶水,这才道:“那两人秦少监已着人关押在耳房里,可要将人带上来问话?” 林云熙淡淡道:“不必。嬷嬷查出他们背后是谁了?” 董嬷嬷道:“那个内侍是皇后的人,和皇后身边的翠菊是同乡。大致是受过皇后娘娘恩惠,外头的身家性命全在皇后手上,这种奴才主子万万不可放在身边。” 林云熙点头,“这个我知道。”抬头唤道:“秦路。” 秦路躬一躬身,“娘娘。”林云熙道:“既然是内侍,便由你找个由头打发了出去罢。你是昭阳殿的少监总领,想必你也不愿昭阳殿出什么岔子。” 秦路微微一凛,低头道:“小的明白,请娘娘放心。” 林云熙又道:“还有一个宫女呢?” 董嬷嬷冷冷地道:“这位叫素儿的本事可大了,原以为是甄婉仪的人,老奴仔细查探了才知道她是襄婕妤放在甄婉仪身边的,又被甄婉仪安排进了昭阳殿。” “两层身份?”林云熙眯一眯眼,一旁的青菱道:“难怪,我说这两日襄婕妤怎么闷头不作声,还处处避讳这着主子,原来是得了主子要晋位的消息,在避风头呢!” 林云熙弯弯唇角,不语。 董嬷嬷语气含怒,“素儿本是在白菁下边帮忙管着熏炉一类的,老奴查出她的底细,觉着不放心,又去察看了她平日管着的东西,还真叫老奴查出不对来。” 林云熙心下一惊,道:“嬷嬷查出什么了?” 董嬷嬷道:“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脏东西。”林云熙正一正脸色,“嬷嬷且告诉我。” 董嬷嬷脸上露出一点犹疑之色,还是狠狠心,凑近了轻轻地道:“老奴在她房里搜出了不少蛇床子。” 林云熙神心头震动,脸色微白。她看过不少闲书杂谈,医术也看过不少,尤其是知道自己要进宫,对于这些涉及阴私的也不再避忌,反而多有涉猎。蛇床子这种东西,说白了功能就一个,就是媚药! 这种东西进了她宫里,不管那个叫素儿的宫女是想自己爬上龙床还是听命于人想栽赃陷害,一旦被查出来,总没有林云熙好果子吃!一个狐媚惑主的名头是跑不掉的,更毋论君王——尤其是精明强干的明君——对这种能左右自我行为喜好的东西的厌恶与抗拒,迁怒起来她林云熙首当其冲! 林云熙胸口微微起伏,冷冷道:“真是看得起我。嬷嬷,这个宫女不能留了,你看着办。”她心底有着挣扎纠结——毕竟那是一条人命! 但最终还是理智与怒气占了上风,人都是自私的。林云熙想,她不能拿自己和家人的未来开玩笑,她赌不起,也不愿赌!在杀人和被杀之间,她总是会选择拿起屠刀的,于其将来被动,不如现在就主动一点! 趁着这个机会,把心里那点不需要的仁慈好好拔干净,端端正正做一个宫妃,免得日后被这种仁慈绊住手脚,把自己陷入困境。 现在就有人对她出手,将来要面对的险恶还不知有多少。林云熙忍不住有些怒意上涌,心下一片冰冷。无论是襄婕妤也好甄婉仪也好,还是那个宫女自作主张,她既然踩进了争斗圈里就没想着置身事外,所有危害到她的人,她绝不放过! 作者有话要说:抱歉,家里有亲戚结婚被抓壮丁了== 我会加油更的 12孕事 未时一过,宫中比林云熙位份低的嫔妃便到了昭阳殿,襄婕妤和甄婕妤两人领头,向着林云熙行了跪拜礼。 林云熙坐在主位上,看着下面乌压压一群绮罗珠履、珠钗环绕的女人,默默吐槽:对于女人来说,圣人神马的果断都是渣== 不过呢,鉴于宫里的女人同样不是什么好货色,林云熙也没那个闲工夫对她们表示同情。这帮子一有机会就能往死里斗的女人,敲打一下才是正理,免得让人以为自己软糯可欺。 林云熙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轻声道:“起身吧。” 众妃尽皆恭声道:“谢过夫人。” 林云熙淡淡道:“不用多礼,坐罢。”为了今日下午的见礼,昭阳殿正殿里本就放了椅子,只是椅子只够几个正五品以上的嫔妃坐,剩下的也只能站着了。 林云熙一贯表现的进退有度、温和守礼,众人也不知这个算不算是下马威,跪在地上时间一长的确膝盖疼,心里更膈应,但林云熙言语尚算温和,也没疾言厉色地直接拍人,所以就算明白上面这位有点想要立威的意思,也只能按照规矩来憋屈自个儿。 林云熙当然知道自己不可能忽然变成趾高气扬的嚣张宠妃模式,最多也就给人吃点小苦头,拉拉仇恨值→→反正虱子多了不怕,她扛得住。 当即就有低位的嫔妃开始说些维恭奉承的话,林云熙也不作表态,唇角带着一点笑意,配上一身丁香色襦裙,眉间淡淡的倦意,恍若羽化登仙的九天仙子。 那边坐着的宁婉仪又开口了,“容姐姐晋位是大喜事,妹妹在这里恭喜姐姐了。”林云熙微微挑眉,这个二货怎么又来了? 她保持着仙子状态,看看众人的神情。唔笑是都笑着,只不过,襄婕妤笑中带着一点尴尬似的讨好,甄婕妤笑中神色莫名,甄婉仪只是扯着嘴角,眼里半分笑意也无;谢贵仪与孟芳仪笑得还算真诚,却仍然带着些古怪——林云熙默然,虽然知道换了任何一个人在她这个位置,下面这群都会恨得咬牙切齿,不过看起来她的人缘似乎不大好=口=。 宁婉仪道:“不知道容姐姐什么时候能得封主位?” 林云熙还未开口,甄婕妤便道:“宁婉仪似乎很希望徽容夫人晋位?怎么早上也提,现在也提?”她微微笑道:“其实妹妹应该多为自己筹谋,早早怀个孩子,将来才有依靠不是?” 宁婉仪一愣,轻叹道:“甄姐姐说的是,只是妹妹怕没有这样的好福气。”坐在她下手的甄婉仪道:“宫里的孩子难将养,圣人膝下不过只有唐姐姐的一个女儿,若是真能怀上,即便是个女儿也是好的。” 甄婕妤神色忽而变得青白,收敛了笑意。 襄婕妤忽然道:“唉,这话说的,我记得前两年甄婕妤也怀过一个孩子,只是到六月便小产了,听太医说是个帝姬呢。” 甄婉仪道:“可不是么?那时候萧淑妃还在,甄姐姐尚是婉仪,在淑妃宫中不小心滑了一跤,孩子便没了。甄姐姐伤心至极,连带着淑妃也被圣人皇后训斥,到后来甄姐姐升了容华再至婕妤方才好转过来。” 甄婕妤闭一闭眼,勉强道:“都是从前的伤心事,提它作甚?” 襄婕妤“哎呀”一声,满脸愧疚,“真是对不住,姐姐一时口快,提到妹妹伤心之处了。”又向着甄婉仪道:“今日是来给徽容夫人见礼的,提这些陈年旧事,夫人听着不喜,甄婕妤也要难过了。” 甄婉仪起身福礼道:“是妹妹的错,还望夫人与婕妤姐姐不要怪罪。” 林云熙淡淡笑着摇头,“小事而已,只是莫再提了。于我不过是些耳旁风,于甄姐姐却是伤心事,过去的便让它过去吧,这样翻出来反而让人不快。” 甄婉仪一顿,再次福身道:“是,妾身谨遵娘娘教诲。”又转向甄婕妤,“妹妹不是有意的,还请姐姐不要生气。” 甄婕妤淡淡道:“不怪你,你说的是实话,是我自己身子弱,保不住孩子,又什么可生气的。” 甄婉仪道:“姐姐……”话未出口,甄婕妤身子一晃,竟然软软地倒了下去。 众人一时惊愕,甄婕妤的宫女赶紧扶住她,“娘娘,您没事吧?娘娘?” 甄婉仪惊道:“婕妤姐姐!”伸手要去扶她。 襄婕妤、宁婉仪几人也是非常错愕、面面相觑,“甄婕妤这是怎么了?好好的怎么忽然晕过去了?她没事吧?”场面一时有些混乱。 林云熙皱皱眉,站起身来高声道:“都给我闭嘴!”众人顿时一静,林云熙问道:“伺候甄婕妤的是哪个?” 扶着甄婕妤的宫女道:“奴婢采青,是婕妤娘娘的宫女。” 林云熙点点头,吩咐道:“青菱,你叫两个宫女帮着采青把甄婕妤抬到偏殿去休息。”青菱忙叫了人去帮忙。 林云熙又唤来内侍,“找个脚快的去请太医来,再到皇后宫里去禀告一声。”她看向在座的众人,不知道甄婕妤是被人暗算或是还是…… 林云熙脑中飞转,这种情形就一般宫斗剧情来说都是甄婕妤有孕了,当然也不能排除是被这群什么狠事儿都能做出来的女人们阴了一把的可能,当即道:“咱们就在这儿等皇后娘娘和太医来,甄姐姐忽然昏迷,谁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目光扫过甄婉仪,她一脸惶恐,时不时往宁婉仪那里看一眼。 林云熙心里非常不爽,她今天晋封,就出了这种乱七八糟的事情,她好想…… 林云熙坐下来,对身边的碧芷道:“你着人去一趟甄婕妤住的安处殿,告诉掌事的宫女少监一声,叫他们带着甄婕妤平日伺候的人来,昭阳殿的人对她的事一概不要插手。” 碧芷神色一肃,“是,奴婢这就去。” —————————————————————————————————————————— 不多时,皇后和太医尽数赶到了昭阳殿。 甄婕妤被林云熙安排在偏殿里,太医跟着宫人去看了,皇后就在正殿坐等,顺便问了当时的情形。林云熙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如实说了。 皇后皱着眉,对着甄婉仪没好气地道:“你也是!知道当初甄婕妤没了孩子伤心,还提着伤心事!现在她躺在床上,你就开心了?!” 甄婉仪惊惧交加,“皇后娘娘,妾身不是有意的。妾身只是随着襄婕妤的话说了两句,妾身没想到甄婕妤会……会……” “好了,”皇后罢罢手道:“你说话也真是不当心,你也有过孩子,都是和甄婕妤一般小产了,失子之痛有多难耐你要体谅才是,怎么能戳别人伤口呢?”见甄婉仪颤颤巍巍地低下头,道:“下不为例,记住了么?” 甄婉仪福一福身,声音有些哽咽地道:“妾身明白,再不会了。” 林云熙冷眼看着,皇后没有发作甄婉仪,是提前知道不是甄婉仪提及旧事的缘故么?一般人听到这样的情况,都会以为是甄婉仪说到了甄婕妤的伤心事、道歉又敷衍了事,甄婕妤才会“怒极攻心”而“昏倒”的吧? 那么,就大众的宫斗剧情来说,甄婕妤有孕的可能绝对从原来的七成up到九成了,嗯! ——喂,这种吐槽式的分析是肿么回事啊?!你最近银魂看多了吗?! 果然,在正殿里等了一刻钟,太医就出来禀报,说是甄婕妤有了两个多月的身孕,只是一时心神不定又怒气交加才昏过去了,只要喝些宁神安胎的药就好。 皇后也不含糊,当场罚了甄婉仪三个月的禁足,又着人将甄婕妤送回安处殿休养。临走前还非常和气地对林云熙道:“宫中久没有姐妹传出好消息了,今日是你的晋封礼,闹出这样的事是委屈妹妹了。只是龙嗣要紧,还望妹妹多多谅解。” 林云熙也很有礼地道:“娘娘的意思妾身明白,妾身没有什么委屈的。甄姐姐能在昭阳殿传出有孕,是妾身的福气。” 两人客气几句,皇后便告辞了。林云熙脸上笑意还在,心里却带着冷漠,在她的晋封礼上玩花样,这么光明正大地打她的脸,不还击可不是林家的家教! 皇后乘着肩舆往重华宫去了,她揉揉眉心,甄婕妤还真是下了一步烂棋。 若是在她想明白之前,有这样能打压那位徽容夫人的机会她当然不会错过,但现在她知道自己压根就没必要去和林云熙对上。只是为了甄婕妤肚子里的那块肉,她不得不下水保人,这感觉还真是…… 其实,皇后凉凉,有一个虽然不是猪但走了一招像猪一样的队友才会下的子,你心里还是很恼火的吧~~ —————————————————————————————————————————— 常宁殿中,襄婕妤一脸怒意地连着砸了三个花瓶,宫人们静悄悄地跪在门口,浑身战栗。 “那个贱人!甄静那个贱人!她居然又怀上了!” 襄婕妤胸口起伏,“陈云节!你给本宫滚进来!” 门口跪着的内侍里有一个耷拉着脑袋,弓着身小心翼翼地走进屋子里,“娘娘。” “你不是说她伤了身子再不能怀了么?”襄婕妤一脸狰狞,“那个贱人怎么又怀上了?你的差事是怎么当得?” 那个叫陈云节的内侍伏在地上,“娘娘息怒,奴才……奴才……奴才也是从太医那里得来的消息,这些年安处殿那位没少和外边联络,说……说不准得了什么民间的方儿,调养好了也未可知啊。” 襄婕妤怒道:“本宫不管这些,本宫只知道是你说的,那个贱人不能生了!但她现在却又有了!本宫看你是活够了,想去暴室尝尝什么是生不如死吗?”陈云节吓得话都说不清了,“奴…奴才,娘娘,娘娘,奴才该死,奴才恕罪……奴才请娘娘,奴才……” “够了!”襄婕妤冷冷道:“本宫现在没心情追究,你给我听好了,若是差事再有什么差池……” 陈云节磕头道:“娘娘放心,娘娘放心,奴才一定办好!” 襄婕妤娇美的容颜上带着阴霾,怀孕?!哼!甄静,怀有皇嗣又怎么样,我苏清瑶就算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涵德殿外,宁婉仪下了肩舆,便有宫人来扶。后边跟着的美人苏氏、良人周氏上前向宁婉仪行礼,随着出来迎接的宫人回了自己的住处。 宁婉仪神色淡淡,苏美人住阆苑阁,周良人住景颐轩,都是在涵德殿的东配殿,宁婉仪住在主殿,只是几人入宫时日尚短,并无太多接触。 宁婉仪走到一半,忽然向着身边的宫女道:“秋杏,一会儿去东配殿那里,就说前两日披香殿的萧充容送了东西给咱们,我正要去拜访回礼,问她们要不要同去。” 秋杏一怔,恭声应道:“是,主子。” 宁婉仪脸上露出一点笑意,“还有,等我回房便把秋草叫来,我有话要嘱咐。” “是。” 宁婉仪眼中露出莫名的神采,披香殿除了萧充容,还有一个前些日子拔了头筹的赵充仪,不过最近徽容夫人风头正劲,圣人大概老早就忘了宫里还有这号人吧? 真是好机会,甄婕妤有孕,她恨得压根痒痒,却没有动手的办法;换了那位赵充仪就不一样了,现在所有人的目光都在甄婕妤那里,她正好可以放心大胆地动手,除掉心里的这根刺! 作者有话要说:亲们能冒个泡么 13大红袍 过了五月,天气一天比一天热,宫中草树渐丰、佳木葱茏,昭阳殿外的荷花池中莲叶接天、碧色如茵,也有了或亭亭玉立或含苞待放的莲花,端得是美不胜收。 庆丰帝对林云熙的盛宠一直过了五月十三的雨节,一连十二天,除了中间甄婕妤传出身孕的那一天去了安处殿,日日亲往昭阳殿。 一时后宫暗中波涛汹涌醋海滔天,林云熙保持着一贯的不动声色,皇后还是稳坐钓鱼台,既不为难也不偏帮,只是在众人言辞过分时出言阻止一二。 不过一般而言林云熙是没怎么吃过亏的,低位的嫔妃没有说话的份儿,能够说上话的要么战斗力烂得掉渣,要么各有盘算不愿对上盛宠的妃子,要么没有恩宠只能避忌,总之林云熙这些天过得颇为舒心。 到了十六 唐修仪+柔嘉帝姬 徽容夫人这是林云熙→升了一级 襄婕妤 敬婕妤这是甄婕妤怀孕添了封号 丽婉仪她禁足不过也快出来了}} 宁婉仪原名陈诗君,是个二货啊== 甄婉仪被宁二货拐带成了二货== 谢婉仪升了一级 忻贵仪升了一级,添加封号 胡青青姑娘悲催的还没侍寝,拔得头筹的赵充仪刚刚病重,苏美人也许要出没。 这些是近期主要的,其他的暂且忽视吧等她们出现了再说。 前朝有涉及,但现在还属于布景板,慢慢应该会变得重要一点……吧? ps大宋没有规定初一十五一定要去皇后那里,嗯,就是这样! pps欢迎留言提意见,我写得其实很没底== 嗯,以上o 14预兆 就在林云熙一边继续和庆丰帝“你侬我侬”,一边盘算着某些念头的时候,宫里出了一桩大事。 萧充容死了。 尸体是早上打扫安处殿的小宫女在宫中一口日常用的井里发现的,那宫女吓得魂飞魄散,又正巧碰到出来遛弯的敬婕妤。敬婕妤自怀着胎后脾气就有些坏,晨起更是暴躁,听那宫女说的乱七八糟索性就去看了一眼。 这一眼威力够大,敬婕妤当时便心悸受惊,昏了过去,还见了红。太医看过后说是动了胎气,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才保住了敬婕妤肚子里那块肉。 等内侍将井中的尸体抬出来,才有人认出说这是披香殿的萧充容,只是尸身不知在井水中泡了多久,勉强能看清脸,大半也是从萧充容身上的衣服首饰辨认出来的。 皇后顾不得许多,第一时间把在场的宫女内侍包括伺候敬婕妤、萧充容的宫女内侍都控制起来,亲自着人查问。 忙了半天,终于弄明白了事情前后。原来前一日襄婕妤、萧充容并沈贵人、郑美人等几个妃嫔结伴去安处殿看望敬婕妤,过后也是一同离开。 而披香殿中的宫人亦说萧充容自去了安处殿就再没回去,只有跟着她的宫女如兰回来过一趟,说是主子有事,便急匆匆离开了。 萧充容走时身边只带了如兰一个宫女,彼时天色已晚,披香殿的主事也不愿多生事端,哪知今早竟然…… 皇后又派人去寻如兰,却发现她已经在自己房中悬梁自尽。 林云熙问董嬷嬷结果如何,董嬷嬷只道皇后一时没有头绪,现在去了立政殿请圣人做主。林云熙皱皱眉,没有头绪?皇后执掌后宫多年,想要查出真相应该不难。 萧充容无故身亡,不知到是意外还是哪个忍不住的动了手,更是引得敬婕妤差点小产。事关皇嗣,若真是有人暗中动手,皇后不会这么犹豫着不下手处置,反而去了圣人那里。 那就只有一种解释——其中另有内情,甚至牵扯到了敬婕妤! 果然,皇后从立政殿出来就直接去了安处殿,并下了懿旨,安处殿的宫人伺候敬婕妤不力,被撤换了大半,而披香殿原来萧充容的宫人也几乎散了个干净。 林云熙轻叹道:“果真如此,看来圣人是让皇后将这事儿压下来了。”董嬷嬷却道:“未必真的跟敬婕妤有关,娘娘单看这一连串下来于谁最有利,甚至是第二第三有利的,都有可能始作俑者。” 林云熙微一思索,“要说有利……我记得琥琳说过,襄婕妤跟敬婕妤颇为不睦,和萧充容也不对付。萧充容没了,敬婕妤胎位不稳,几近小产,想来襄婕妤也挺高兴吧?” 转念一想,又道:“既然敬婕妤没有真的小产,也难说不是她自己……”林云熙皱皱眉头,她对拿孩子开玩笑的没有半点好感,忽然又道:“这萧充容……似乎和谁都有那么些过节?她好歹也是从五品,这是怎么让她坐到这个位子上来的?” 董嬷嬷道:“老奴也只是大概听说,萧充容与前边那一位萧淑妃是同族。虽然隔了五服之外,但当初萧充容没少借着淑妃的作践其他人,不仅是襄婕妤,便是敬婕妤也同样与她有些龃龉的。” 林云熙眉头皱得更紧了,敬婕妤和萧充容越是有旧仇,就越说明敬婕妤可能是自己动的手。她早早摆正了心态,可这样利用腹中胎儿的,实在枉为人母。她低叹道:“人心难测,既然萧充容结了旧仇,那就谁都有可能下手了。” 董嬷嬷嗤笑道:“宫中的女人只有更心狠的。不过真要将事情做得滴水不漏,也就那么几个人,主子还漏了一位。” 林云熙心下一惊,“你是说……皇后?”董嬷嬷点头道:“您也说敬婕妤没有真的小产。从前萧相势大,淑妃又不是能弯下腰来的主儿,皇后与她还能是什么情形?” 林云熙道:“除了眼中钉,又将一个皇嗣牢牢握在手里,咱们这位皇后娘娘当真是好手段。”言下之意却是把皇后当作了这次的幕后主使。 董嬷嬷未置可否,这一场来势浩大结局又微妙,要说没有皇后插手,她是一点儿也不信的。至于重华宫那位皇后娘娘插手到了什么地步,却不是她现下要关心的事了。 —————————————————————————————————————————— 常宁殿。 襄婕妤和沈贵人坐在窗前,案上奉了不少瓜果点心。襄婕妤捧着手中的书卷半天没翻一页,沈贵人只顾低头做着针线活,面上有些泛青,很是难看。 襄婕妤开口道:“沈妹妹脸色不好,可是昨夜没有休息好么?” 沈贵人手中一顿,抬起头来,微微苦笑道:“妹妹我胆子小,昨儿又出了这样的事,哪里睡得着。” 襄婕妤笑了笑,道:“妹妹也在宫中多年,这里头是个什么样,你还不习惯么?”有停顿了一下,“只是终究是骇人听闻,竟有人敢如此明目张胆。” 沈贵人忽然看向襄婕妤,轻轻地道:“妹妹今早起来便想着来看姐姐,我以为姐姐也和我一样,心有余悸夜晚难寐呢。” 襄婕妤不动声色地笑笑。 沈贵人道:“宫中日子难过,我和姐姐也算相交多年。姐姐能否告知妹妹,昨日之事,姐姐到底有没有参与?”襄婕妤合上书,淡淡道:“我?要是我插手,还能让甄氏好好待在安处殿么?” 沈贵人微微一怔,片刻后又恍然道:“是妹妹想差了。” 襄婕妤冷冷道:“她当年害我失了孩子,这份大恩我时时刻刻铭记于心,丝毫不敢忘却。”言语之狠戾,令人不由打个寒颤。 沈贵人露出一个没有表情的笑,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这两个人究竟是谁对不起谁,哪里还算得清楚。她只是和声安慰道:“姐姐切莫伤心,是妹妹不好,提到姐姐的伤心事了。” 襄婕妤轻嗤一声,“我在一日,总不会叫甄氏好过。”顿了顿,又道“合该她有今天,身家性命捏在别人手里。十月怀胎,一朝生产,一切还未成定数呢。” 沈贵人垂下眼眸,身家性命赋予人手?现在的那位敬婕妤是,难不成襄婕妤自己就不是了? 沉默良久,沈贵人站起身,福了一福道:“妹妹出来好一段时间了,也该向姐姐告辞了。” 襄婕妤跟着站起来,道:“本想留下妹妹一道用晚膳,只是昨儿我和谢婉仪约好了去畅音阁听戏,就不留你了。” 沈贵人笑着客套几句,便也告辞回去了。 看着沈贵人离开的背影,襄婕妤冷下脸来,低声喝道:“陈云节,你给本宫死进来!” 门外缩着头的内侍连忙进了屋中,颤颤巍巍的道:“娘娘?” 襄婕妤漠然道:“你办的好差事!”手边的茶盏被狠狠拂到地上,当啷一声碎成无数块。 陈云节哭丧着脸直直跪倒,“娘娘息怒!娘娘息怒!是奴才无用,还请娘娘恕罪!” “本宫说过,你再办不好事,就给本宫滚到暴室去……” “娘娘,娘娘!”陈云节大骇,也顾不得地上还有破碎的瓷渣,跪着爬向襄婕妤,口中道:“奴才万不敢办砸了娘娘交待的事儿,只是……只是被人半路打断,奴才也万万没有想到,请娘娘饶了奴才吧!” 襄婕妤冷哼道:“本宫也想饶了你,但你倒是给个让我放过你的理由啊。” 陈云节赶紧道:“奴才但凭娘娘吩咐,娘娘叫做什么奴才便做什么。为了娘娘,奴才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襄婕妤冷冷一笑,“本宫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再没有其他心思?” 为了躲过去暴室成为苦力的命运,伏在地上的内侍咬咬牙道:“是!” “很好,本宫就再信你一回。” 襄婕妤妩媚的眉眼间尽是阴冷,她小心翼翼地布局绸缪,才得到一个能让那个贱人小产的机会,偏偏皇后想要一个皇子,硬生生从中途将那个贱人的命劫走了! 她不甘心! 皇后能保得住甄氏一时,保不住一世!襄婕妤眸色一片深沉,她迟早会让那个贱人付出代价! 安处殿。 敬婕妤倚在床上,双手搭在腹间,憔悴苍白的脸上带着些许温柔慈爱。 “娘娘,您该喝安胎药了。” 敬婕妤抬眼,入目的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宫女,眉目清秀,敦厚老实的样子。她心头一阵烦闷,冷言道:“放着吧,等冷了再说。” 那宫女一板一眼地道:“皇后娘娘吩咐奴婢要照顾好您的胎,娘娘还是先喝了吧。” 敬婕妤狠狠瞪了她一眼,怒道:“怎么,本宫做什么还要你一个奴才说了算吗?” 宫女端着药,低眉敛目,“奴婢不敢。” 敬婕妤努力压下心里的烦躁与怒火,一时只觉得小腹隐隐作痛。她无缘无故地被拘束在宫中静养,身边的心腹奴才撤换了大半,正是心神不宁的时候。偏偏新播来伺候的贴身宫女事皇后的人,扯着皇后的幌子一个劲儿的作威作福。 最让她感到不安的事庆丰帝的态度,她受了惊吓差点小产,庆丰帝丝毫没有安抚她的意思不说,更是眼睁睁地看着她被皇后困在宫里动弹不得。甚至平日里的探望也少了,平淡冷漠的目光让敬婕妤不由觉得胆寒,有时候她忍不住想庆丰帝是不是压根就不想要她腹中的这个孩子! 然而她再想不明白,再觉得委屈难堪,却不得不妥协着在皇后手下过活。 敬婕妤知道凭自己一人之力是保不住孩子的,先不说宫里有多少人对着她的肚子虎视眈眈,单一个襄婕妤就不好对付。她腹中这一胎本就不稳,若是还要费心对付其他人,根本就生不下这个孩子。 早在几年前,敬婕妤掉下那六个月大的胎时太医就告诉过她,她因为那个孩子伤了身,以后很难再有孩子了,即使有,也必定胎像不稳,需要十足的小心才行。 所以她在知道有孕的时候就干脆地投了皇后! 皇后膝下无子,倘若她能生下一个皇子,养在皇后那里…… 敬婕妤咬咬牙,为了这个,她有什么不能忍? 只是现在她身陷囫囵,皇帝心思难测,皇后又只叫下面的人跟她接触,日常更是半句话都不多提,只让她安心静养。 敬婕妤皱起眉头,虽然身边的心腹去了大半,但总还有这么些人在的。她平息一下心情,接过宫女递上来的安胎药一饮而尽。 她要好好查查,到底为什么,庆丰帝这样不冷不热,皇后一开始尚算殷勤也变作了冷淡。 敬婕妤双手再次按上小腹,她绝不能坐以待毙! —————————————————————————————————————————— 新进宫妃请安那日就被禁足的丽婉仪侍寝了~~ 宫里大多数人对此表示——尼妹,怎么又来一个争宠的?! 林云熙倒是笑得眉眼弯弯——啊,那个被人阴了一把的傲娇少女终于出来了啊~~ 丽婉仪方薇是诚毅伯府上的嫡次女,身份也算贵重,虽然一开始的禁足很容易让她被圣人忘掉,但只要再次出现,圣人要记起她来还是快的。 听琥琳说,是宁婉仪亲自引荐的。 上林苑中,碧波池畔,娇俏明丽的新人少女和温婉柔情的旧爱妃子果断是漂亮的风景线,再加上旧爱还那么似有若无地给你拉一下客,皇帝这种职位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怪不得有这么多男人去抢=口= 丽婉仪头天解了禁足是要去给皇后见礼的,但那天正巧不是众妃去请安的日子,皇后也没有将人都叫来再把丽婉仪给大家幌溜一圈儿的习惯,于是林云熙到现在为止只见到了丽婉仪一次——在下一次给皇后请安的时候。 琥琳早就把消息传给了董嬷嬷,董嬷嬷也拿这些当睡前故事讲给了林云熙听,奈何——林云熙的宠妃之路走得顺畅,大部分时候都跟庆丰帝搅和在一起,没时间听睡前故事=口= 什么?你说搅和这个词不和谐?? 喂!思想都给我干净一点!我跟圣人至少一半时间没做什么爱做的事,只是一起看看书下下棋弹弹琴写写字品品茶好不好!! 什么?你说剩下的一半? 咳咳,那什么……你高中老师没教你什么叫做非礼勿视非礼勿言非礼勿听非礼勿动吗?? 喂!跑题了! 林云熙默默地表示,下次把睡前故事改为早起故事吧,这样就不会没时间听了== 董嬷嬷从善如流地表示没有问题,下回就改。 作者有话要说:咳,炮灰一号萧充容== 15宠妃 丽婉仪虽然成功地被庆丰帝记起来,并适当地给了恩宠,但宫里此时唯一能称得上宠妃的也就林云熙一个。 用董嬷嬷多年宫廷生活的严肃态度来说,宠妃是有标准的!不是随便哪得到圣人一两分眷顾的都能算是宠妃。 首先,侍寝日子的多少可以算衡量是否为宠妃的标准之一。像林云熙这样一个月占大半,并且有将这个势头保持下去的趋势的,绝对是得宠的表现。 其次,是皇帝对她的上心程度。皇帝是很忙的,基本上政事占了他人生的80%,嫔妃的重要程度在那剩下的20%里的含量有多少——显而易见,从日常琐碎的小事中绝对可以得出结论。像林云熙这样,吃饭的时候庆丰帝时常能想起来再给你加盘菜的,谢恩虽然麻烦,担架不住简在帝心有人羡慕嫉妒恨啊!! 再来,是皇帝的真实态度。要知道皇帝是一种很神奇的生物,可以为了江山社稷神马的委屈一下生理或者心理,去宠幸一个他不想宠幸的人。不过,皇帝毕竟还是人,长时间的伪装很累,也总会有一小点露出破绽的时候,所以只要观察仔细,皇帝的真实心思还是琢磨出半分一分的。 董嬷嬷再次表示,以她从前伺候庆丰帝的经验来看,庆丰帝虽然没有动心,但对林云熙很好并且予以了一定的信任程度这一点可以认证,童叟无欺。 说了这么多,我会告诉你我是在证明林云熙已经是宠妃这一事实了么??? 至于当局者迷的林宁昭林云熙林徽容夫人,她没醒悟过来还在往宠妃的道路上努力呢~~ 偷偷告诉你,庆丰帝对她这样不懈地努力着想要做宠妃的状态表示暗中偷笑并且正在围观哟~ 哟你个头啊! 日子就在这样暗中你争我夺皇帝陛下人生的20%中慢慢渡过,林云熙独占鳌头,下面宁婉仪和忻贵仪基本打平,再往下是襄婕妤、丽婉仪、得宠的王充仪和开始骄横的钱顺容,接着是落到跟低位嫔妃一样灵光一闪才被想起来的布景板谢婉仪和一干新人旧人,最悲催的就是至今还没侍过寝的了=口= 稳坐钓鱼台置身事外的皇后凉凉表示她没有贤惠到亲口给自家老公拉皮条的程度,什么话也没有;敬婕妤正在静养没有力气把庆丰帝拉到自己这儿,而且一般都只是单纯的“看”而已。 林云熙甚少再遇到丽婉仪,哪怕再碰到,丽婉仪也已经脱去了当日傲娇少女那种戳中人萌点的属性,变得懂得进退与……生存之道了。 林云熙很是惋惜。 规规矩矩的丽婉仪虽然俏丽动人依旧,却也只是俏丽而已。宫中不缺美貌的女子,同样不缺美貌点在俏丽上的女子,仅仅那么一张脸,想要邀宠什么的,远远不够。 当然,林云熙不是惋惜少了一个对手,更多的是惋惜当初那个年少轻狂、张扬却明丽的少女终究亡故在高高的宫墙之间,不复从前。 最重要的一点,丽婉仪现在跟宁婉仪混在一起。 喂!宁婉仪那是个二货啊喂!作者你这样设定真的没关系吗?俏丽丽的方薇少女会不会长歪啊??!! 再一次去向皇后请安之后,终于有人不顾天气炎热,灰常有毅力和能忍得下羡慕嫉妒恨地来昭阳殿拜访林云熙。 来人是胡青青,正在忍受没有侍寝与骄横嫔妃打压两者之间的……可怜人? 林云熙笑着将她迎进门,心底依旧是淡淡的漠然。 胡青青形容略带憔悴,眉间含着轻愁,一派楚楚可怜的样子。 可怜人大概是胡青青自己对自己的定义,在林云熙心里,胡青青这个名字分量很轻,现在已经快掉到了攀附者的位置上了。 说得难听些,也没错吧? 林云熙很无所谓的表示,难道还真有人相信她跟胡青青有什么不可告人的jq,真的愿意无偿为胡姑娘出手拉皮条? 胡青青来昭阳殿也是有理由的,和她同住云台殿的钱顺容得了庆丰帝几分宠爱,性子又不好,盛气凌人,说话尖酸。胡青青就是被欺负的那个,但她还知道分寸,平时又有同一殿的冯贵人阻拦,所以她都一一忍下来,也还能勉强过下去。 只是近来冯贵人偶感风寒,在自己宫中休养。没有人帮忙在旁劝阻一二,胡青青承受了钱顺容大部分的炮火,日子过得十分艰难。钱顺容平日又爱责打下人,动不了胡青青便想着法儿地找胡青青贴身宫女芳儿的麻烦,时不时一阵好打。 胡青青本还有两分傲气,她的父亲在朝任中书舍人,是庆丰帝铁打的心腹,总以为入了宫能有几分圣恩在,却没想是这般光景。 受尽冷落欺凌,宫中跟红踩白的不在少数,胡青青也是家中娇养着长大,就算理智清楚地知道自己送上门是最下成最让人看不起的,可这种委屈的日子她实在过不下去了!为他人掌控,若是筹划得当尚有一丝余地,至少不会任人践踏! 胡青青声音中带着呜咽,将自己的遭遇娓娓道来,真是听者无不心酸动容。她一双眸中似有泪意,娇弱无助,直直跪下来,含悲道:“我一己之身尚不足惜,只是芳儿与我一同长大,情同姐妹。她连日受罚,已经病倒在床,高烧不退。我今日舍下颜面来求姐姐,还请姐姐为我做主!” 林云熙还是一贯云淡风轻的半仙子状态,伸手扶起胡青青,叹道:“妹妹如此楚楚可怜,姐姐都忍不住要动心啦,别跪着,快快起来。” 胡青青眼带期冀地看向林云熙,林云熙吩咐青菱扶着她坐下,又慢条斯理地让人奉上茶,这才缓缓道:“妹妹所言实在是令人心生怜意,只是……” 胡青青有些焦急地道:“姐姐……” 林云熙微微一笑,“我虽然得了圣人几分眷顾,但后宫之事向来由皇后娘娘主力,我是没有什么置喙的余地的。你今天来想必日子确实难过,我没那个本事为你做主,但带你去见皇后娘娘还是可以的。”她顿了一顿,清楚地看到胡青青浑身一颤,脸色发白,“若你宫中真有这样娇蛮跋扈的人,想来皇后也不会不理,定会秉公处理的。” 胡青青苦笑一声,“姐姐说的是。” 林云熙看了看天色,道:“今日也不早了,妹妹先回去吧。明日早上我先去求见皇后娘娘,向她禀明情况,再让人来你宫中相请,必不会叫你受委屈就是了。” 外面正是艳阳高照。 胡青青走出昭阳殿的时候,天色已经渐渐黑下来了。 她脚步有些虚浮,依靠在扶着她的宫女桃儿身上,脸色苍白,眸中隐隐带着些绝望与茫然。送她出来的是青菱,脸上带着端庄得体的笑容,规矩地福身,“胡顺仪慢走。” 胡青青露出一个勉强的笑,道:“青菱姑娘客气了。” 青菱做足了样子,依旧是恭敬有礼地道:“您这么说是折煞奴婢了。” 正说话间,两人便看见立政殿传旨的内侍少监带着人向昭阳殿过来。青菱连忙迎上去,满脸微笑,“魏大人好,您今天怎么亲自过来了?” 魏少监也是一脸笑容,“今儿圣人得了几两上好的极品碧螺春,叫我亲自送来给夫人尝尝。还说今晚就歇在夫人这里,批完折子就来。” 青菱道:“果真?真是辛苦魏大人了。请大人先进去吧,琥琳姑姑就在里头候着呢。奴婢领了差事,就不打扰大人了。” 魏少监“哦”了一声,往胡青青这边看过来。青菱忙道:“这是云台殿的胡顺仪。” 魏少监躬身行礼,“见过顺仪主子。” 胡青青连连摆手道:“魏大人客气,你先忙吧,我这便要走了。” 魏少监也不推辞,再行了一礼,又与青菱打过招呼,往昭阳殿中去了。 胡青青回头看了一眼,黑色的某种闪过莫名的情绪,转身向青菱道:“姑娘不用多送了,到这儿就好,我自己能回去。” 青菱福了福身,道:“是。奴婢恭送顺仪。” 胡青青点点头,扶着宫女桃儿的手慢慢离开。才才行了两步,便听后面青菱轻声道:“我家主子让我转告顺仪一声,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 胡青青一顿,闭一闭眼,微不可见的点了点头,缓声道:“替我多谢……徽容夫人。” 退而结网? 只可惜,她要结的这张网早就捏在别人手里了。 林云熙淡淡笑着送走了魏少监,伸手打开他送来的锦盒,碧螺春茶条索紧结,卷曲如螺,白豪毕露,银绿隐翠,叶芽幼嫩,清香微甜,正是上好的茶叶。 她按照打开时的样子仔细安放好,递给碧芷,道:“小心收好,一会儿圣人来了再拿出来。” 碧芷郑重而小心地接过,“是。” 董嬷嬷在一旁道:“主子似乎心情不大好?” 林云熙反问一句,“是吗?” 董嬷嬷笑道:“主子算无遗策,处事又不着痕迹,很是周全。”她和声劝道:“老奴知道主子不喜欢这样步步为营的日子,但身处其间,于其被迫屈从,不如安心谋算。不为自己,也当为家人计。” 林云熙沉默片刻,方才笑道:“是我钻牛角尖了。” ——————————————————————————————————————— 庆丰帝进了昭阳殿时,看到的便是美人玉裙广袖、飘然若仙,敛容行礼,眉羽间却笑意恬然,隐隐带着些矜持的俏皮。 庆丰帝挑挑眉,伸手扶起林云熙,道:“怎么今日这样高兴?” 林云熙笑着回道:“圣人你猜?” 两人携手进了栖云阁,庆丰帝用手刮刮她的脸,“妮子调皮,朕可猜不着。”又忍不住笑着问道:“林卿一贯静和怡然,给朕说说,到底为什么这么兴奋?是今日朕叫人送来的东西终于讨你欢心了?” 林云熙家世甚好,父兄又是皇帝近臣,平日里见过的好东西不少。庆丰帝也看得出,他日常赏东西给林云熙,林云熙虽然笑着谢恩,但真要说喜欢的并不多。不过林云熙不在庆丰帝面前掩饰,若真有和她心意地东西,无论好坏,必然是要捧出来显摆一下才肯罢休的。 或许皇帝这种生物在某些大脑回路的构造上的确跟常人不一样,庆丰帝对林云熙这种显摆就跟抖m的碰到了s属性的女王一样,不拘什么,只变着法儿地送她东西,就是想看她显摆时那种得意洋洋的劲儿,实在让林云熙十分以及非常之无语=口= 于是林云熙很爽快地白了庆丰帝一眼,唤青菱碧芷去泡茶来,还特意嘱咐道:“就用刚刚送来的碧螺春。”她回过头眼睛亮闪闪地对庆丰帝道:“我查了老半天的书,终于找出一个泡碧螺春的古方,特意叫碧芷学了,圣人要不要试试?” 庆丰帝看她一副你夸我吧夸我吧夸我吧的表情,忍着笑点点头。 林云熙仿佛没有看出庆丰帝含笑带这点儿看好戏的意思,拉着他坐到榻上,认真道:“圣人有一回说要大红袍,妾身已经准备好了,您要不要看看?” 庆丰帝一愣,这不是已经叫人去泡碧螺春了么?怎么事先还有准备好的大红袍庆丰帝想的大红袍当然是茶叶的一种,至于对这方面一窍不通的林云熙…… 16莺歌 六月二十是太皇太后的生辰,只是今年倭寇进犯,庆丰帝一门心思都在那里,大小事务就都推给了皇后。 太皇太后常年闭宫静养,连平日里众妃的请安也不愿受,统统取消了。宫中除了过年、皇帝皇后或是她自己的生辰,一般根本见不到太皇太后的面。 这一次并不是太皇太后的整寿,她又说庆丰帝前朝事忙,自己年老不想折腾,让皇后不用大办,稍微整合一个家宴就好。 话是这么说,但皇后可不敢随意敷衍,用尽心思准备,一时忙了个昏天黑地,再难分出精力去盯着敬婕妤的胎。 要说敬婕妤真的能反抗皇后还不至于,但有自己的人手在,皇后又有疏忽,敬婕妤要查出前因后果也不难。 襄婕妤花费心力布下的局,悄然溺死了萧充容,将她丢进安处殿的井里。早上洒扫的小宫女是襄婕妤的人,引着敬婕妤看到萧充容的尸体。 然而单单心悸受惊,未必能让敬婕妤小产,那个洒扫小宫女身上带着的香囊才是正主儿。只要沾染上了药性,再喝上一副平时太医开出的安胎药,就是华佗再世,也保不住她的孩子! 至于萧充容身边的如兰和那个洒扫的小宫女,当所有人的目光都在敬婕妤和皇嗣上,襄婕妤可以从容地收拾残局。更何况如兰受过襄婕妤的恩惠,回披香殿安抚一下宫中掌事并瞒下是谁与萧充容在一起这件事也不过举手之劳,她哪里知道这会害了她主子的性命呢? 只是襄婕妤没想到皇后会插手地这样快,早早地就在敬婕妤身边安插了人,硬是没让敬婕妤喝下药,保住了孩子! 襄婕妤虽然及时启用了埋在敬婕妤身边的钉子,做出他杀了如兰的假象,又以家人威胁,让他咬死了此事敬婕妤的手笔,但一番谋算还是成了竹篮打水。 敬婕妤被查到的接过气得眼前发黑,难怪!!难怪圣人对她不闻不问!难怪皇后前后态度有所转变! 光明正大地对宫妃下毒手,又想借着孩子逃脱罪责!敬婕妤当然知道她压根就没做这些事!但心腹反水,任谁都不会相信她是无辜的。现在她在庆丰帝那里挂上了号,想来皇后都开始犹豫要不要这个孩子了——一个生母被圣人厌弃的孩子,甚至圣人一看到这个孩子就会想起孩子的母亲曾经如何明目张胆地利用腹中骨肉打杀宫妃! 敬婕妤发狠地想,绝对不行!她绝对不能让自己的孩子被庆丰帝厌弃! 她努力平复着心态安静地养胎,补药偏方什么都用,以求让孩子健健康康长大;另一边,她暗自调遣人手,在孩子生下来之前,一定要找一个替罪羊! 林云熙并未见过太皇太后,从各方消息来判断,出身昌平程家的太皇太后可不是什么简单的角色,能坐到太皇太后这个位置本身就说明了她手段高超。 不过,既然太皇太后摆出了一副不关心后宫事的样子,又避着后妃谁也不见不偏袒,那林云熙自觉也不用太过讨好。像这类人讨好卖乖是没有用的,只要行事在规矩之内,林云熙便不怕她能为难自己什么。 给太皇太后的寿礼林云熙也是按着规矩来的,再添两本手抄的经书上去表表诚心,也就完了。 大宋治国用儒,但百姓多信奉道家,就连官家妇孺与皇亲宗室也是如此,三清道馆处处皆有。 最有意思的是一百多年前有一位狂士发现了道家练的丹药其实会致命,招摇天下,当时道家的领头人听闻后与其辩证了三日三夜,结果下大力气废除了道家炼丹的习俗,又召天下有名的道士一同重新注疏道经,赋予了道教新的思想和境界,可以说是道家中兴的一个人物了。而那位狂士在一次喝醉了酒宴上吟出了“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的千古名句,虽然全词的下阕被修改成了其他模样,但林云熙还是想吐槽:去你妹的穿越! 六月二十那日,合宫都在寿安宫进行家宴,除了身体不好的赵充仪与要静养的敬婕妤,大大小小的后妃尽数到场。在场的还有不少宗室贵亲和王公大臣的诰命家眷,排场不算太大,却也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足可见皇后所费的心力。 林云熙的位子就在庆丰帝右手边上,庆丰帝左边是太皇太后,皇后坐到了太皇太后下手,带着柔嘉帝姬的唐修仪在皇后下面。 其实按林云熙自己的想法她是没道理坐这儿的,但是据说大宋宫中历代都是这样的规矩,宠妃无论位份高低都在皇帝边上,实在是让林云熙目瞪口呆。 后妃基本都在右边,左手边的是身份贵重的宗亲与女眷,至于其他人便只能坐到更远的地方去。林云熙瞟了一眼皇后,气度雍容陈静,只是精致的妆容下带着三分倦怠,不由默然,皇后还真是个体力活,每年这么多来两下,估计这辈子就只能少活两年了=口= 庆丰帝心情还算不错,江浙刚刚传来消息,倭人的攻势暂时遏制住了,派去治疗疫病的太医也传来已研制出对症药房的消息,一切总算在往好的方面发展了。 太皇太后看起来就是七老八十的老婆婆,只不过威严一点,贵气一点。大概是因为年纪实在打了,她并未按照仪制穿戴,非常清简。 不断有女眷带着贺礼前来祝祷敬酒,还有宗室领着家小后辈来拜见,太皇太后都慈眉善目地予以回应,不过酒水大都是庆丰帝或是皇后挡下了。轮到林云熙的时候,她也不过说两句吉祥的话,送上礼物,并举杯敬祝。 太皇太后倒是很给面子,温和地道:“你是新封的徽容夫人?很是端庄懂事。”说着便要去拿酒杯,被庆丰帝伸手拦住,“皇祖母莫再饮了,您刚刚喝了不少,这杯朕替您可好?” 太皇太后却瞪他一眼,佯怒道:“这话你跟皇后说了好多回了,我还没老呢,哪就不能喝了?我看这孩子和顺守礼,心里喜欢,就多喝一杯?”说到后来,却是有些像老顽童,干脆耍赖了。 林云熙福□,嫣然笑道:“太皇太后客气,不管谁喝,您有这份心妾身便心满意足啦。” 庆丰帝亦道:“皇祖母,您看林卿都这么说了。”言罢,直接拿了酒一口饮尽。 太皇太后目光扫过林云熙,微微一闪,口中道:“你喝都喝下肚去了,我便也只好依你了。” 正说话间,忽听皇后道:“皇祖母快瞧,台上那个可是麻姑?” 众人转向宴堂前表演歌舞的戏台子,鼓声节奏一缓,京胡琴与唢呐换了调子,泠泠的月琴音色清脆,戏台上容颜秀丽的女子一身海棠红的广袖长裙,素手托着金盘粉桃,转身之间绛色的裙裾宛若霞蝶飞舞。女子清亮的嗓音如破云追月,迤逦而婉转,笑意盈盈。她一边缓声唱着,一边慢步下了台子,往太皇太后这边来。 林云熙低下头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居然有后妃用这种方式来邀宠? 真他.娘的……蠢! 唱着《麻姑献寿》的女子一路行到太皇太后跟前,一曲终了,缓缓福身,将手中新鲜硕大的桃子呈到太皇太后面前,娓娓道:“妾身祝太皇太后凤体康健,福泽万年。” 林云熙微微一愣,她似乎在哪里听过这句话,好像叫甄?传来着? 庆丰帝脸上淡淡的,皇后笑得从容而寡淡。 太皇太后依旧是眉目慈和的样子,“你是……” 那女子声音婉转,“妾身顺容何氏。” 庆丰帝看了那何顺容一眼,“嗯”了一声,道:“赏。”便再不置一词。何顺容僵在那里,托着盘子的手微微颤抖。 太皇太后语气平淡,“你的麻姑献寿唱得不错,是该好好奖赏。”皇后笑着道:“皇祖母若是喜欢,日后便叫何顺容再唱给您听就是了。”又向庆丰帝道:“今日正是皇祖母寿辰,难得何顺容有此孝心,她在宫中多年,也是该升一升位份了。” 庆丰帝转过去瞧了皇后一眼,点点头道:“皇后说的是,便封为贵人吧。”顿了顿,道:“添上一个‘莺’字为封号。” 何顺容放下盘子,神情又惊又喜,屈膝跪下,“妾身谢过圣人。”又向太皇太后与皇后谢恩,“谢太皇太后恩典,谢皇后娘娘恩典。” 瑛?鹦?莺? 林云熙再次低下头去,这次是忍笑,脸都有些扭曲了,庆丰帝你也太tm狭促了吧喂! 何顺容大概以为是琼瑛玉瑶的瑛吧?心里估计高兴得都要飞起来了。林云熙默默地想,到底是黄莺的莺呢还是黄莺的莺呢还是黄莺的莺呢? —————————————————————————————————————————— 太皇太后的寿辰过了几日,庆丰帝册封何顺容为莺贵人的圣旨便下来了。 什么叫做从天堂掉到地狱?对于何顺容来说,这就是了。 瑛是美玉无瑕,莺却是唱歌的鸟儿! 林云熙的早起故事又多了一样,莺贵人被合宫嘲笑已经不新鲜了,有这么一部分人天天在宫里逗小黄莺唱歌儿才是生活丰富多彩的后宫生涯! 董嬷嬷笑得戏谑,“主子要不要也养一只逗逗趣儿?老奴听秦路说宫中的鸟儿都被各宫各殿讨走了,内侍监的宦官近日常被人托了出去寻些黄莺儿,秦路有些路子,主子若想要,他明日就能带来。” 林云熙一脸囧,嬷嬷,我没那么无聊好不好?! 她轻咳一声,端正表情,对董嬷嬷道:“嬷嬷还记不记得我那本《茶经》放在什么地方?赶紧叫碧芷给我找出来。” 董嬷嬷眸中含笑,“主子放心,您前几日说过一次,碧芷老早找出来放在您床头了。” 林云熙:{{{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上不去=口= 等会儿还有一章 17风起 林云熙是半夜里被李顺的声音惊醒的,她困倦地睁开眼,旁边的庆丰帝亦是迷迷糊糊,颇为不耐地道:“什么事?” 李顺道:“安处殿的掌事宫女来报。”林云熙倏地一惊,陡然清醒,李顺带着些尖细的声音在阴沉的夜里格外冷厉,“敬婕妤小产了。” 庆丰帝似是又睡过去了,并没有回应。林云熙丝毫不敢耽搁,伸手去摇醒他,“圣人快醒一醒,甄姐姐出事了!” 夏日的夜晚稍稍有些凉意,却还是闷热。 林云熙跟着庆丰帝一路疾行,赶到安处殿的时候几乎是一身薄汗。皇后还在路上,倒是太医院的数位医官都在。 庆丰帝脸上看不出表情,进了内室去看了敬婕妤一眼,就出去细问太医详情。林云熙也不好留在屋内,远远看见敬婕妤面色苍白如纸,大汗淋漓,眼睛却紧紧闭着,昏迷不醒。 她跟着庆丰帝到外间,那里太医战战兢兢地聚在一边,宫人跪了一地,皇后也到了。 庆丰帝闭着眼坐在主位上,沉默不语。林云熙退到边上寻了一处坐下来,她到不是真要来帮什么忙,也只是做个样子罢了。今日是她侍寝,半夜惊醒,又知道是敬婕妤小产,她若不跟来留在昭阳殿,难免给人落得个凉薄的印象。 皇后狠狠皱着眉,怒斥道:“你们都是怎么当得差!前日敬婕妤尚还胎像稳固,怎么今天就出了差池?”她指着伺候敬婕妤的宫女问道:“你是怎么伺候的?昨日还说一切安好,好端端的怎么会小产?” 伺候敬婕妤的宫女禀道:“奴婢不知。主子白天还好好的,到了晚上突然就说腹痛难耐,还见了红。奴婢们赶紧去请了太医,可是……可是娘娘她已经……” 皇后转向太医,“你们请过脉了没有?到底是怎么回事?” 回话的是太医院的副院判,“微臣等已经寻查过,敬婕妤乃是服食了大量活血之物才引起的小产。敬婕妤的胎像本就不甚稳妥,需要好好静养才行,像归尾、红花等活血之物是万万不能碰的。” 太医这话一处,伺候敬婕妤的宫女赶忙道:“主子近日胃口不好,晚上只用了红米粥和枣泥糕,都是奴婢亲自盯着人做的,不可能参杂这些东西啊!”想了想,又急急忙忙道:“主子睡前还服了一碗安胎药!” 皇后道:“安胎药?熬药的炉子还有药渣在不在?” 伺候的宫女道:“应当都还在小厨房里。” 皇后吩咐道:“快派人去来。”又对着太医道:“你们仔细验验,可是这安胎药的缘故。”她顿一顿,“顺道将敬婕妤用过的红米粥与枣泥糕一起带来,好好检查。” 敬婕妤用的膳食里没有差错,问题果然是出在那一碗安胎药上,宫人带来的药渣里查出了大量红花、归尾、桃仁、附子等活血之物。 庆丰帝至始至终保持着木无表情的样子,此时也不过冷冷道:“去查!” 林云熙却觉得他有些隐藏下去的怒火,不知道是因为那个没有了的孩子还是因为有人敢冒着大不讳对皇嗣动手。 待到林云熙回去已经是四更天,这一日正是大朝,庆丰帝没再到昭阳殿,直接往立政殿去了。林云熙让小厨房些可口的吃食送去,这才往床上一躺,打算睡个回笼觉。 她闭上眼睛,脑子里有些混乱,宫中局势千变万化,昨日与今日相去甚远。她只睡了半夜,现在累得要死,没心思去分析利弊,还是先休息。 等林云熙迷迷糊糊醒来,早已是日上三竿。幸好不是去给皇后请安的日子,她也就心安理得地赖在床上,直到肚子饿得咕咕叫,才爬起来洗漱更衣。 董嬷嬷笑道:“主子还像小时候一样喜欢赖床。”林云熙摸摸鼻子,转移话题,“嬷嬷,我饿了。” 青菱碧芷都笑了,“主子安心,吃的早就备好了。” 用过东西后,林云熙听琥琳汇报了一下宫中的情况。皇后那里终于查出眉目来了,是太医院负责抓药的内侍出了问题,将不应该放的药材放了进去。也不知那内侍是谁的人,还未仔细审问便自尽了。再往下查,却是一团乱麻。 林云熙疑道:“你是说那个内侍与各宫各殿的宫人都有来往?” 琥琳点点头,“奴婢也查不出什么特别的,那个内侍是关东一带的人,前些年关东闹过旱灾,入宫的内侍宫女便比其它地方来得多,他和襄婕妤、谢婉仪、赵充仪、沈贵人等一干嫔妃宫中的宫人都有过接触。” 林云熙略一皱眉,“今年的新人应该还没有这么大的本事,多半是早就在宫里的那些做得。” 琥琳道:“是,也只有在宫里时间长的老人才能在短时间内布出这样的局来,新人根基浅,人脉更是不足,不可能做得这么天衣无缝。” 林云熙带着些凝重,“你再仔细着人查查,是有人专门针对敬婕妤还是其他。”琥琳闻言一惊,“主子是说……” “若是针对一个人就罢了。”林云熙淡淡道,“有心算无心,谁能真的防贼千日?”她语气一顿,“但如果不是,那此人手里掌握着大量的暗线死士,所图必然不小,不得不防。” 琥琳肃容道:“奴婢知道了,一点仔细查探此事。” 林云熙点点头,又嘱咐道:“动作小一点,尽量别让人察觉。能查出些蛛丝马迹即可,千万不要打草惊蛇。” 琥琳应道:“奴婢省得。” 这一日是六月二十四,本是荷花诞辰,照往年的例子,皇后会遍邀宫中妃嫔和有品阶的内命妇参加赏荷宴。敬婕妤小产纵然让人措手不及,但这次宴会是早就拟定好的,皇后也只能从敬婕妤那边的事中脱身出来,亲自主持宴会。 宴会在上林苑太液池边上的汀莲水榭,举目四望,尽是连天碧叶,玉立荷花,美不胜收。虽是下午,但太液池上清风徐来,颇为清凉。 不远处,醉芙台上有歌女随着轻柔的乐声翩翩起舞,水秀轻荡,婉转飘逸。 皇后居于上座,唐修仪和柔嘉帝姬坐在之下,一众妃嫔三三两两坐在一起闲谈。 柔嘉帝姬年方4岁,长相随了唐修仪,杏目黑白分明,肉嘟嘟的小脸,俏生生一个呆萌可爱的loli酱啊 林云熙只觉得自己某种怪阿姨属性被触发了,好像上去tx一把。她脸上一本正经,微微笑着对唐修仪道:“唐姐姐,这是柔嘉帝姬?我还是第一次见她呢。” 唐修仪道:“前些日子柔嘉身子不好,也没去给皇后娘娘请安,本来早该让容妹妹见见的。”环着小loli转向她,“来,柔嘉,这是你容母妃。” 小loli对着林云熙点点头,咧开嘴笑,软糯糯地叫道:“容母妃好。” 林云熙立刻眉开眼笑,伸出手去摸摸她的小脑袋,本来还想捏一下脸的,但是怕吓到小loli,于是就改为拍拍她的小肩膀,和声细气地道:“柔嘉真乖。” 小loli再次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真的吗?” 林云熙被萌得就差咧开嘴跟大妈一样傻笑了,她从发髻上取下一朵宫花,递给柔嘉帝姬,“柔嘉看,喜不喜欢?容母妃送你了还不好?” 小loli很明显的眼前一亮,“好漂亮!”伸手就要拿住,却停在一半,很为难地看向自己母亲。唐修仪有些尴尬地道:“容妹妹这是做什么?这朵宫花栩栩如生,想必极为难得,柔嘉还小,送给她也是糟蹋了。” 林云熙不以为意,直接塞进柔嘉帝姬手里,“姐姐何必小心?柔嘉是帝姬,就该好好宠着!姐姐快叫她收下,就当是我这个做容母妃的见面礼。” 小loli拿着宫花看看林云熙又看看唐修仪,唐修仪听林云熙这么说,也就笑着道:“那就多谢容妹妹,只是东西贵重,让妹妹破费了。” 林云熙笑得戏谑道:“柔嘉长得可爱又和我眼缘,我就喜欢送她,别人来求我还不肯呢!” 唐修仪搂搂小loli,对她低声道:“你容母妃这般大方,快去谢谢她。” 小loli站起来,凑到林云熙脸上亲了一亲,奶声奶气地道:“谢谢容母妃。” 林云熙也凑上去贴了贴她的小脸,嗷~~好软好滑,小loli果然好可爱~ 她正心满意足的时候,忽听皇后道:“徽容夫人与柔嘉在说什么,这样高兴。” 唐修仪道:“容妹妹送了柔嘉一朵宫花,妾身叫柔嘉谢过她容母妃。”柔嘉小loli走上前两步,拿着手上的宫花给皇后看,“容母妃送了柔嘉一朵花儿,母后瞧,漂不漂亮?” 皇后就着小loli的手瞧了两眼,笑道:“很是好看。”又对林云熙道:“我记得这是圣人特意命尚宫局做来给你的,用的纱绢还是姑苏的贡品,就连花蕊都是择了宝石雕琢而成;样式又好,芳兰汀香,简直跟真的一样,你也舍得?” 林云熙笑着道:“我喜欢柔嘉,便送她了。”皇后看了林云熙一眼,淡淡笑道:“也是。柔嘉是帝姬,没有什么用不起的。” 大宋的帝姬更像汉唐时代的公主,地位极高,受宠的甚至能参与政事。就算不受宠爱,嫁得不如意,按照宋律,帝姬有五百护卫,还有自己的府邸,食亲王俸禄,完全可以踹了驸马自己过。 柔嘉倚在皇后边上,杏目眨呀眨的,“母后和容母妃在说什么?” 皇后轻拍她的小脑袋,笑道:“母后在跟你容母妃说,咱们的柔嘉将来必定是个大美人呢。” 小loli瞪大了眼,一副“真的吗”的天真表情,看得众人皆笑。 林云熙弯着唇角,蓦地看见皇后的手一下撑在扶手上,身子向后微微靠去,眉头紧紧皱着,脸上的神色颇为难看,又是疲惫又是痛苦。 林云熙吓了一跳,赶紧道:“皇后娘娘没事吧?”对皇后身边的宫人轻喝道:“还不快看看娘娘要不要紧!” 皇后调整了一下表情,“我没事,大概是有些累了。” 她不比林云熙,回去了还能睡个回笼觉,一应的公务和敬婕妤的事堆在一起,从昨晚被叫醒后便再也没休息过。柔嘉小loli看看皇后,“母后,你没事吧?” 皇后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母后只是有点累而已,不要紧的。” 唐修仪忙拉过小loli,“皇后娘娘身子可还好?要不要叫太医来看看?” 皇后淡淡道:“不必了。”她脸色不好,林云熙和唐修仪也不再与她说话,只抬眸看醉芙台上的歌舞。 在林云熙没有看到的地方,唐修仪抱紧了柔嘉帝姬,盈盈的杏目深沉难测。 作者有话要说:二更 18蜜酒 林云熙是在快要就寝的时候才知道皇后昏迷不醒的消息,她愣了愣,问琥琳,“怎么回事?下午的时候皇后是说有些累了,也不至于到昏迷地步吧?” 琥琳皱着眉,语气有些焦急,“奴婢也不知道,太医去瞧过了,说是因为用了相克的东西,皇后身子又疲乏,一时撑不住才会昏迷的。” “相克?”林云熙不解,转向青菱碧芷,“你们今日与我一道去的,席上可有什么相克的吃食吗?” 青菱碧芷对望了一眼,思索片刻,都摇摇头,青菱道:“主子用的东西奴婢都亲自验过,绝没有相克的吃食!” 董嬷嬷也皱起眉,她缓缓道:“相克之物并不止在吃食上,胭脂水粉甚至汤药花草都有可能,青菱你们再想想。” 两人低头沉思,依旧摇头。碧芷迟疑了一下,似是想说什么,旋即又低下头去。 林云熙道:“碧芷,你可是有什么要说的?” 碧芷张了张口,犹犹豫豫地道:“奴婢……奴婢站在柔嘉帝姬那一边,隐约间似乎闻到帝姬身上有些味道。” 林云熙有些惊愕,“什么?” 碧芷神情犹疑,“奴婢闻的并不真切,所以不敢断言。” 林云熙秀眉微皱,罢罢手道:“这事不要多管,事关皇后,咱们要避讳。”众人一凛,恭声应下。 正说话间,外面秦路进来禀道:“娘娘,圣人身边的魏少监来了。” 林云熙一怔,“快请进来。” 魏少监进了殿内,躬身行了一礼,“夫人颐安百益。” 林云熙虚扶一把,“魏大人不用多礼,可是圣人那里有什么事?”魏少监道:“是,圣人请您即刻往重华宫一趟。” 皇后娘娘那里?林云熙疑道:“出了什么事?” 魏少监犹豫了一下,轻声道:“皇后娘娘有些不好,圣人请夫人过去。”便闭口不言。 林云熙陡然一惊,皇后不好,圣人相请?再联系琥琳所说,心下微微一窒,带着隐隐的不安与寒意。只是她面上依旧一派平静,和声道:“本宫知道了,多谢魏大人。” 林云熙转头对着董嬷嬷道:“嬷嬷且在宫里,叫青菱碧芷跟着我就是。” 董嬷嬷会意,笑道:“是,老奴这就命人准备肩舆。” 林云熙点点头,清丽淡雅的脸上露出一抹淡淡地笑意。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她行得正坐得端,无论是谁布下的局,她见招拆招就是! 她径直带了青菱碧芷随魏少监往重华宫去,宣政殿内外警戒森严,出入转角之处站着许多面生的内侍。 庆丰帝的贴身太监李顺就在凤寰阁外,见林云熙进来,赶紧上前迎接,行礼道:“徽容夫人宜安。” 林云熙冲他微微颔首,“圣人传我来此,我已到了,劳烦李大人通传一声。” 李顺道:“是,老奴这就去。”他进去了片刻,出来道:“圣人请您进去。” 林云熙进了屋中,一众太医宫人都在,庆丰帝坐在上首,清隽的面容在烛光下看不出表情。唐修仪站在他身边,默默低着头。 林云熙躬身行礼道:“妾身见过圣人,圣人颐安百益。”又对着唐修仪微一福身,“唐修仪万安。” 庆丰帝看了她一眼,点点头,“你来了。” 林云熙微微一笑,“是。”顿一顿,又问,“不知圣人为何传召妾身?” 庆丰帝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林云熙气定神闲回望过去,眸中一片清明。庆丰帝垂下眼眸,“林卿当真不知道?” 林云熙道:“妾身是听说皇后娘娘似乎身子不大好,传了太医来看,只是不知您为何传了妾身来。” 庆丰帝指了指唐修仪,“你来说。” 唐修仪微微一颤,福身道:“是。”抬头看向林云熙,缓缓道:“太医诊断,皇后娘娘是用了相克之物,昏迷不醒。” 林云熙脸上一愣,旋即道:“还望唐姐姐明示。” 唐修仪看了庆丰帝一眼,道:“今日荷花宴上,皇后娘娘的蜜酒中有一味蓂莞草,若是遇到茯藜香,会使人体虚气短。而容妹妹今日赠予柔嘉的那朵宫花上,正好有茯藜香的气味。皇后娘娘与柔嘉靠得近,又说了那么一会儿话,才会沾染药性,昏迷不醒。” 林云熙心下微微一缓,面色平静,“唐姐姐想说什么?” 唐修仪怔了怔,看向庆丰帝。庆丰帝不语,依旧是木无表情的样子。 唐修仪微微抬了抬头,徐徐道:“不是姐姐多心,茯藜香虽不太难得,也是肃慎国进供的,这东西不好保存,每年也就那么一些,我记得前些时候圣人都赏给容妹妹了。” 林云熙轻笑一声,“唐姐姐是认为,我在宫花上熏了茯藜香,蓄意谋害皇后?” 唐修仪低声叹道:“证据确凿,由不得我不信。” 林云熙淡淡道:“仅凭姐姐一句话就想治妹妹的罪么?就算皇后娘娘真的是因为茯藜香而昏迷,也不能证明是我做的。”她向庆丰帝福一福身,“妾身今日是第一次见,送她东西也是一时起兴。妾身如何能算到帝姬会将宫花交于皇后娘娘看?” 唐修仪道:“柔嘉一项与皇后娘娘亲近,她是小孩子,得了新东西自然会向亲近的人炫耀。”她垂下眼帘,“若不是后来察觉了茯藜香的味道,又听闻皇后娘娘出了事,我也不信妹妹是这样的人。” 林云熙看着庆丰帝,“圣人也觉得是妾身做的?” 庆丰帝目中平淡,“你若能证明自己清白,朕自会给你一个公道。” 林云熙心底一寒,宽敞的衣袖下,手紧紧攥成拳,指甲扣进手心。呵,清白?公道?她心头发凉,只觉得一股寒意贯穿头顶,这是在怀疑她? 庆丰帝又道:“只是朕观林卿为人,当不会糊涂至此。” 唐修仪满脸不可置信,惊呼道:“圣人?!” 林云熙心下微微一松,庆丰帝在一定范围内对她还是信任的。她扬起脸,“妾身没有做过的事绝不承认。” 唐修仪神色难看,“徽容夫人还有什么可辩的?太医已经验过宫花,确是茯藜香无疑!” 林云熙淡淡一笑,对着旁边的太医问,“皇后娘娘是用了相克之物才昏迷么?” 殿中的太医以院判崔世忠领头,他是医药世家出身,一家三代皆是太医院院判,可说是国医圣手。崔世忠躬身行礼道:“臣与太医院几位国手共同会诊,不会有错。” 林云熙点点头,道:“我有一事不明,还请崔院判解惑。” 崔世忠连连摇手道:“不敢,夫人直说便是。” 林云熙道:“今日宴上的蜜酒皇后娘娘饮了多少?那茯藜香的效力当真如此之大,柔嘉帝姬与皇后娘娘接触不过短短片刻,这样就能让皇后娘娘昏迷不醒么?” 崔世忠一愣,看向伺候皇后的宫女。 红袖赶忙上前,“娘娘只饮了一杯。”看了林云熙一眼,又道:“奴婢曾闻过茯藜香的味道,但今日在娘娘身边却没有闻到。” 崔世忠想了想,回禀道:“皇后娘娘会昏迷,大半还是因为昨日太过劳累的缘故。而且娘娘体内蓂莞草和茯藜香含量并不多,这两种东西除非用量大,一般是很难致使人昏迷的。” 林云熙对他微微颔首,转向庆丰帝,“妾身要是真用此法,该怎么估量茯藜香的用量?这香味道又不浅,若妾身用了大量的茯藜香,难保不被皇后娘娘身边的人闻出来;若是不想被人察觉,又怎么保证能起到作用?” 她再次福身,“更何况,皇后娘娘素来宽厚仁和,对妾身也是百般关照,妾身为何要害皇后?” 唐修仪讥讽道:“人心难测,皇后娘娘是宽仁,但架不住有人狼心狗肺!” 林云熙恍若未闻,只看着庆丰帝。 唐修仪急道:“圣人忘了么,这还有个证人呢!”她指着跪在地上的一个内侍,眉宇间有些焦躁和不安。 庆丰帝对林云熙道:“你可认得他?”语气一如既往地平淡。 林云熙看向那个内侍,唐修仪冷冷道:“还不抬起头来,给你的主子好好看看!” 跪在地上的内侍颤颤巍巍地抬头,露出一张平凡无奇的脸来。 林云熙微微皱眉,似乎有些眼熟?是在哪里见到过呢……是了!这不是上会被董嬷嬷和琥琳查出来那个埋在昭阳殿的钉子吗?她记得是叫秦路找个由头弄出去了,怎么是他? 林云熙心下疑惑,面上却不露声色,只道:“看着是有些眼熟,只是妾身不记得了。” 唐修仪道:“本就是昭阳殿的人,徽容夫人当然眼熟。” “我宫里的?”林云熙摇摇头,“恕妹妹记性不好,昭阳殿上上下下也有近十个内侍,哪能个个都记得?”她顿一顿,“不如叫妹妹宫里的首领少监来认一认,他管着内侍,自然比我清楚。” 林云熙对着庆丰帝道:“圣人说呢?” 庆丰帝微微低头,“也好。” 唐修仪一时情急,忍不住道:“何必多生事端?徽容夫人宫里的人难道她还会不认得?”语气带着嘲讽,“莫不是敢做不敢认,尽想着怎么推诿脱身了?” 林云熙略皱皱眉,庆丰帝也有些不悦地道:“这是什么话?” 唐修仪一惊,赶紧福身,“妾身一时蒙了心,言语无状,请圣人恕罪。” “起来吧。”庆丰帝声音淡淡,对伺候在旁的内侍道:“去宣昭阳殿的首领少监来。”当即便有人去了。 林云熙心里虽然有些紧张,脸上却依旧气定神闲的样子。 没多少时间,秦路便到了凤寰阁。庆丰帝也不多问,等他见过礼,就让他认人,秦路看了那个内侍一会儿,恭声回禀道:“这是前两个月昭阳殿调出去的内侍。” 庆丰帝“嗯?”了一声,“怎么回事?” 秦路道:“两月前他偷了夫人陪嫁的一副景泰蓝首面和一柄金丝楠木镶玉如意,被奴才发觉,夫人心慈,并未报给内侍监,只叫奴才打发出去了。” 庆丰帝皱了皱眉,道:“背主的东西!” 跪在地上的内侍忙磕头道:“奴才不敢说谎!奴才不敢说谎!奴才虽被打发出了昭阳殿,但主子仁慈,奴才一心只向着主子!若不是……若不是……” 林云熙瞥了他一眼,“当不起,有着偷盗名声的奴才,我可不敢当这种人的主子。” 那内侍浑身一颤,唐修仪道:“你且一五一十与你的好主子说来,她既然做了,自不会不管你的死活。” 林云熙心下一沉,唐修仪真是费尽心思想扳倒她。不管这内侍说了什么,她如果认了,便是谋害皇后其罪当诛;如果不认,便是放任手下的奴才去死,这等凉薄,将来还有谁肯为她效忠? 那内侍道:“奴才被赶出昭阳殿后,就到莨月阁做些粗活。没几天功夫,便有人来看奴才,说是昭阳殿的,问奴才愿不愿意继续为主子效力。主子仁慈,没把奴才发落去暴室,奴才感恩戴德,哪有不愿意的。主子还送了银两来,说是奴才犯了错,不能马上回昭阳殿,但只要奴才办好事儿,便把奴才再调回去。” 林云熙阖上双眼,对这些话不加理睬,庆丰帝满脸漠然,唯有唐修仪颇为叹息的样子。 那内侍接着道:“前些日子主子派人传话来说,要奴才打探清楚荷花宴上皇后娘娘所用的蜜酒到底是用什么制成的。奴才不敢耽搁,去尚宫局打探了好几日,才从专门掌管酒酿的刘典记那里问了出来。” 他顿了顿,似乎是在害怕,“奴才也不知道主子要做什么,若不是刘典记与奴才是同乡,又曾有些交情,这些事原是不能泄露的。今日圣人着人来查,奴才方知道犯了大错。奴才虽忠心主子,但奴才最大的主子只有圣人一个,奴才万万不敢隐瞒!” 他连连磕头道:“奴才该死!奴才该死!只是奴才所言句句属实,还望圣人明察!” 作者有话要说:抱歉,这几天被母上大人拉着去做客了,电脑都没摸到边tt我会尽量更的 还有,大家冒个泡嘛 19警醒 庆丰帝淡漠不语,林云熙睁开眼,眸中一片清亮。 唐修仪低声道:“徽容夫人行事也太狠毒了些,皇后娘娘现在还昏迷不醒,这做事的只怕也……” 林云熙忽然嗤笑一声,指着跪在地上的内侍,“唐修仪是认定了,这是我的人?” 唐修仪是一定想把谋害皇后的罪名安在自己头上,是不是可以说明她才是正真的主谋?只是这个内侍明明是皇后的人…… 难道是皇后想做什么?林云熙暗自思索,不对,皇后不至于要走这步棋,费了这么大的功夫来布下这样一个有漏洞的局,皇后在昏迷中,唐修仪对局面的掌控又差劲,一不小心就会让自己翻身,完全是做无用功。 那就是唐修仪自己的主意了。只是,她这么费尽心思地拉她下马,是为了什么呢?甚至不惜利用自己的亲身女儿——林云熙当然知道自己送给柔嘉帝姬的那朵宫花上根本就没有什么茯藜香,那么在接近皇后的过程中,唯有在柔嘉帝姬身上用茯藜香这个办法,才能解释为什么皇后当时就表现出了不适的症状——就算柔嘉帝姬身上茯藜香的味道很淡,可她与皇后相隔的并不远,长时间下来,再加上最后那一亲近,皇后不中招才怪! 事后唐修仪只要给柔嘉帝姬洗个澡,再将林云熙送出的宫花染上茯藜香,自然可以栽赃嫁祸! 唐修仪沉声道:“这还用问么?难道他不是徽容夫人宫里出来的?” 林云熙唇角勾起一抹笑,“的确,他在我宫里待过。但是从他被逐出昭阳殿那一刻起,就不算我宫里的人了。他在外面做了什么说了什么,与我有什么关系?”她淡淡道:“伺候过唐修仪的人也不少吧?犯了错打发出去的,难道事后还可以算是您的奴才?” 林云熙轻哼一声,“还是唐修仪敢用偷了自己嫁妆的下人?” 唐修仪呼吸一窒,林云熙又道:“就算您敢用,妾身可万万不敢用这种背主忘恩的东西!” “你……”唐修仪气结。 林云熙对着庆丰帝福身道:“妾身依旧是那句话,皇后娘娘对妾身很是关怀,无缘无故地,妾身为何要害皇后娘娘?”她顿一顿,继续道:“更何况这么做本就错漏百出,妾身何苦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事?” 庆丰帝微微挑眉,林云熙又道:“若是妾身真的做了,难道就不怕有被查出来的一天?那朵宫花还在柔嘉帝姬那里,唐修仪只要稍加注意,还会发现不了?妾身留着这么明显的证据,不是挖了坑把自己埋了么?” 林云熙道:“再说,做这事儿对妾身半点好处也没有。皇后娘娘是昏迷了,但妾身也要冒着随时会被唐修仪发现的风险。谋害皇后是多大的罪名,何必呢?” 唐修仪道:“难道这内侍的话便当不得真了么?他说的有理有条,句句殷实,未必不真的。” 林云熙好笑道:“真话?一个能偷主子东西的人嘴里能有什么真话?”她对着庆丰帝恳切地道:“妾身位列从二品,便是刚入宫亦为正三品婕妤,想要知道哪种酒酿,直接宣了尚宫局的人来问就是,何必如此大费周章?这些事妾身有资格询问,根本不用在暗处再用手段,甚至启用一个背主的内侍。” 她正色道:“妾身在进宫后的第三天便以熟悉宫中事务为由,传尚宫局的人送这些琐碎的东西来看过,其中便有荷花宴的蜜酒,圣人可去询问当时的司记女官,她应有记录才是。” 唐修仪脸色一变,林云熙又道:“太医也说了,皇后娘娘用的茯藜香分量并不大,若不是昨日劳累也不致如此。茯藜香与蓂莞草一般需大剂量才能使人昏迷,难道我还有未卜先知之能,特意选了这种相克之物么?” 庆丰帝看不出喜怒,但还是传了尚宫局的人来,结果自然如林云熙所言。 到此,林云熙身上的嫌疑几乎可以算是洗清了。唐修仪脸上一片惨白。 林云熙看着唐修仪,唇边轻笑,“唐姐姐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唐修仪勉强笑道:“多谢容妹妹关心,只是稍稍受了点惊吓。” 林云熙似笑非笑地道:“是么?我还以为是唐姐姐没将妹妹我定罪成谋害皇后娘娘的真凶,失望过度了呢。” 唐修仪撑着笑脸,赶忙摇头,“容妹妹说笑了,姐姐只是觉得误会了妹妹,心有愧疚罢了。” 林云熙面色淡淡的。 庆丰帝看了唐修仪一眼,转头问出来作证的内侍,“你说是徽容夫人派人让你做事,与你接触的是谁?是内侍还是宫女?什么时候来找你的?都说了什么话?” 那内侍一时瞠目结舌,“是……是……” 林云熙缓缓道,“怎么?不记得了?”眉目一肃,如冰雪凛然,轻喝道:“圣人问话,还不从实招来!” 那内侍伏在地上,言语不清,“奴才…奴才也不知道,只说是……奴才……是他说的…是……” 庆丰帝见状,皱着眉冷冷道:“不必问了,拖出去。” 便有两个内侍来拉人。 那内侍道:“圣人饶命!圣人饶命!奴才真的不知道啊!奴才也是奉……” 林云熙瞥见庆丰帝森然的目光,当即厉声道:“还不堵了他的嘴!” 内侍很快被人捂住嘴拖了出去,凤寰阁中一时悄然。忽然内室的门开了,伺候皇后的许嬷嬷推门而出,福身道:“圣人,皇后娘娘醒了。” 庆丰帝微微颔首,对着林云熙道:“今日委屈林卿了。” 林云熙摇摇头,淡淡笑道:“圣人已证明妾身清白,妾身便安心了。”她向庆丰帝躬身行礼,“皇后娘娘既然醒了,天色已晚,妾身明日再来看皇后,便先告退了。” 庆丰帝略蹙一蹙眉,放缓了声音道:“路上小心些,朕让李顺送你回去。” 林云熙眉眼弯弯,再次福身,“那妾身先谢过圣人啦。” 庆丰帝又看了唐修仪一眼,淡淡道:“你也回吧。” 晚风轻柔地拂过脸庞,林云熙心头吊起的一口气终于缓缓松了下去。她手心里都是汗,不知道是紧张还是惊吓。 入宫这些日子以来,她还是太过顺风顺水了。说白了,就是庆丰帝太宠着她了,宠得差点让她忘记了在帝王面前的需要的警惕心! 今日庆丰帝淡淡几句话,令她陡然惊醒——与她朝夕相对的是帝王至尊! 当时她几乎寒意灌顶,一颗心沉了又沉。好歹她并未真的对庆丰帝放上多少情谊,片刻就还转过来。 只是回头想来,庆丰帝对她还是有那么一两分信任的——不管这份信任有多少,是不是在分析利弊之后才付出的,毕竟,有时候她撒娇卖萌装犯二,也要庆丰帝愿意买账不是? 惊醒过来之后,林云熙不由对先前过的日子各种心惊肉跳,也觉得庆丰帝对她实在宠过了头。若是一般大宋亲贵人家娇养着的女儿,只怕早就得意忘形、娇纵得不成样子了吧? 不过,幸而她不是!林云熙想,如果她真的是会被宠爱冲昏头脑的人,庆丰帝大概也不会将她的恩宠拔得这样高,他们之间或许也不会如现在一样有那么一点真实的温馨和亲密。 林云熙很感谢那个几乎忘记了的前世记忆,若是没有那段经历,只怕她与一般女子也并无两样,哪能像如今这样占尽先机、步步为营? 碧波池中荷花开得极盛,荷叶与芦苇的草叶混合出清新的味道,淡然清雅。亭亭玉立的风荷摇曳于碧波轻澜之间,偶有白鹭在月光下起起落落。不远处绢红的宫灯静静倒影在水中,池水绮丽如流光,缓缓荡漾起柔软的清波。 林云熙的肩舆停在昭阳殿前,她扶着青菱碧芷稳稳地踩到地上。 送她回来的内侍李顺躬身道:“老奴的差事已了,夫人请先进殿,老奴这便告辞了。” 林云熙笑道:“李大人辛苦,不如进去用些冰饮?” 李顺亦笑着推辞道:“夫人客气了。只是圣人身边不能没有人,老奴不便多留。” “如此,李大人慢走。” 两人客气几句,林云熙便回了栖云阁。她脸上神情淡然,与去时并无二致,琥琳笑着迎她进去,道:“主子无事便好,天气这样热,奴婢已叫人准备了热水,主子不如先去沐浴更衣?” 林云熙微笑着点头,“这一日下来你也累了,有青菱她们伺候就行,你早些去歇着吧。”琥琳谢过林云熙体恤,也就下去了。 琥琳毕竟不是从小与林云熙一道的,并未察觉有什么不妥。倒是董嬷嬷一出来就瞧出林云熙神情不大对,等她进了内室才急急问道:“主子这是怎么了?莫不是皇后那儿……” 林云熙摇头,“无事。” 董嬷嬷朝着青菱碧芷使了个眼色,只是两人虽时时跟在林云熙身边,对她心里所想却丝毫不知,也是神色疑惑地摇头。 董嬷嬷轻声叹道:“是圣人让主子受委屈了?主子若是心里不痛快,跟老奴倒倒苦水也好。” 林云熙一怔,忽而笑道:“算不上是委屈,只是突然有所醒悟,觉得又是难过又是后怕。”她微微苦笑,“嬷嬷,我以为自己很清醒,可现在才发现,是我被宠坏了。”她缓缓道:“心里明明很清楚的,只是下意识地放松了,是我傻。” 董嬷嬷也是一怔,如有所悟,低声道:“主子已经做得很好了。” 见林云熙垂着眼眸不语,又低声劝道:“圣人也有他的难处,主子应该体谅才是。入宫这些日子,圣人对主子如何,主子自己也清楚。” 林云熙弯弯唇角,“是啊,他对我很好。”——只是,不是我想要的那种好。 林云熙心下有些难受,却也开始慢慢释然了。她要的,庆丰帝给不了,也不可能给。 或许是庆丰帝把她宠坏了,让她开始有些其他的想法,而今日一盆冷水兜头而下,将她浇醒了。虽然会难过,总好过真的在那条路上撞个头破血流——如果是她的话,走得太远也许就再也回不到现在这种心态了。 她怔愣了一会儿,打起精神对青菱碧芷道:“服侍我去洗漱吧,皇后身子不好,我明日还要去探望呢。” 几人见她有了精神,当下笑着应道:“是。”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是心路历程吧甜甜蜜蜜完了,小虐一下有益身体健康 林云熙再怎么算计得清楚,年龄阅历摆在那里,庆丰帝又宠她,一开始总会有……少女心的时候 我保证会好的,也绝对不会有什么虐恋情深的戏码出现。 以上。 20渐变 不出几日,皇后便再太医的诊治下痊愈了。她所用的蓂莞香与茯藜草并不多,只需稍加调养即可。 转眼就是七月里,天气愈发热了。林云熙自那日起,整个人便有些恹恹的,偶尔怔怔地注视着殿中养的一缸红鲤,折一根长长的柳条有一下没一下地逗弄着,看那鱼儿在水中悠然静谧地浮游。 倒是庆丰帝,不知是补偿还是别的什么,大把大把的赏赐往昭阳殿送,对林云熙也一如从前,私下里甚至更好了一些。 初七前一日,皇后宫中的宫女来传话,说是七夕阖宫夜宴,请林云熙往神仙殿赴宴。 林云熙笑着应了,却没怎么放在心上。临了也只是换了一身清爽宜人的衣服,将头发随意绾了,插了一只缧丝银蝶珍珠步摇并几朵玉簪花,带着青菱碧芷往神仙殿去了。 七夕夜宴只有宫妃参与,林云熙下了肩舆,走进殿中,便看见满眼的珠玉华光,一水儿的美人花枝招展、争奇斗艳。 她从容淡定地跟皇后见了礼,坐到自己的位子上。旁边的襄婕妤浅红流彩水纹衫裙,一色的镶宝金饰,金丝八宝攒珠钗和耳上的鎏金耳坠摇曳生辉。 襄婕妤确实属于艳丽型的美女,也适合这样珠翠明珰的打扮,只是林云熙忍不住闭一闭眼,太亮眼了有木有?!简直要闪瞎她的钛合金狗眼啊(>_ 作者有话要说:古代宫中有在七夕穿针的传统,不点灯,能在月光下穿过九个针的预示来年会有好运。 这是我根据找来的资料瞎编的,就让它随便过去吧,反正不是重点=口= 最近回到家都凌晨了,根本没时间开电脑就被母上大人轰去睡觉了== 我会尽量更的 21苏氏(一) 再一次从皇后的重华宫出来,林云熙终于觉得每天宅在昭阳殿里实在是无聊了,去上林苑欣赏欣赏美景也好啊~~ 奈何天气还是热,林云熙只能叫青菱寻了一处清凉的水榭,临水边可以看见碧色如玉的连天荷叶;靠岸边是一路抄手游廊,梁柱上绘着描金彩图,雕花的窗格连着横梁上的浮雕精巧华丽;再往远处凤尾森森,龙吟细细,一片幽静。 此处微风轻拂,清幽雅致,林云熙干脆让宫人把午膳也放到这里来吃。到午后太阳大了,她又实在耐不住热,才往回走。 路过披香殿不远的地方,迎面撞见几个结伴的后妃其余,除了一位年龄稍大,都是年纪轻轻地少女,应是今年选秀新进的。 林云熙在肩舆上没下来,那几个女子纷纷行礼,“妾身见过徽容夫人,夫人颐安百益。” 她懒懒地直起身,“你们是?” 为首的少女缃色半袖,容颜娇俏可爱,双目澄澈,一派天真烂漫。她笑起来的时候脸上有浅浅的酒窝,福一福身道:“妾身充仪王氏。”指着年岁较大的道:“这是莺贵人。” 林云熙一怔,唔~~不就是在太皇太后生辰那日唱曲儿的那个?于是她出声问道:“莺贵人?就是前几日册封的那个?” 莺贵人脸上微微有些难看,低下头回道:“是,妾身贵人何氏。” 林云熙轻轻颔首,她到没有故意要去戳人家痛脚什么的,只是这位莺贵人做出来的事的确比较掉价。以歌声邀宠的不是没有,私下里单独唱给圣人听或是在圣人允许的小范围内表演一下都是可以的,但是大庭广众在所有宗亲近臣面前放声高歌,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教坊里出来的歌妓呢!有这么个小老婆,圣人丢脸丢到太平洋了有木有?! 王充仪睁大了眼,一脸懵懂的样子,清亮的眼睛直直地看着她。林云熙也不管她是真的天真还是装的,宫里的女人真有单纯的么?就是有,能保持多久?这样打量的目光她很不喜欢,这个王充仪敢直接与她对视,从严来说,是放肆了。 于是她皱皱眉,沉声道:“还有几位呢?” 王充仪似乎这才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道:“夫人长得真好看,妾身一时失仪了,您不会见怪吧?”林云熙微微一眯眼,哟~这话说的,好像她见怪了就怎么样了呢! 王充仪笑着指向其他几人,“还有钱顺容、张顺华与苏美人。”每报一个名字,便有一人微微福身。林云熙一一看过去,钱顺容妩媚婀娜,张顺华端庄优雅,苏美人清素若菊,都是美人儿,庆丰帝还真有眼光。 林云熙忽然想起来,王充仪和钱顺容这两人不是低位妃嫔中最为得宠的两个么?现在竟然凑在一起了?还有,这几个人到底是偶然遇到她,还是有意与她碰见? 林云熙从上次下定了决心之后,便不介意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宫里这群心里扭曲了的女人的行为,往常她是宅在昭阳殿里碰不着,现在她一出门就碰到了……她今天去上林苑瞎逛了这么长时间,又没刻意隐瞒消息,足够有意的人做好布置了。 转念一想,罢了,就现在而言这些低位的妃嫔对她来说还没用,虽然她有布下先手,但也不是什么人都有资格让她亲自操刀的。 她淡淡“嗯”了一声,“这么热的天,几位妹妹这是去哪儿啊?” 王充仪言语轻快,“妾身是去披香殿探望赵姐姐呢。赵姐姐病了许久,妾身想去瞧瞧她,说不定沾染了人气,赵姐姐的病很快就能好了呢?” 林云熙默……喂!这是什么神逻辑啊! 她朝着莺贵人看了一眼,莺贵人倒是很上道,娓娓道:“方才妾身等在王妹妹那里说话,听张顺华说起赵充仪病了,王妹妹心善,左右闲着也是闲着,便一起前去探望。” 赵充仪?林云熙一头雾水,赵充仪是哪个? 身边的青菱小声道:“就是搭上常先总管拔了头筹的那位,似乎是病了许久。” 林云熙恍然,是失了宠的那个。 钱顺容轻笑,“可不是心善么?赵充仪病了个把月也没听有谁去看过她,今日倒是大发善心了。” 王充仪一脸不可思议,“钱妹妹怎么这么说?我和赵姐姐住的远,如果我早些知道,绝不会拖到今日才去的!”她有些委屈,看向林云熙,澄净的眸子盈盈含着水雾,“夫人明鉴,钱妹妹这么说,妾身真是有十张嘴也辨不清了!但妾身的确是真心诚意去看赵姐姐的。” 又转向钱顺容,“就算平日里咱们有些龃龉,你也不能如此误会于我!” 钱顺容轻声嗤笑,碍于林云熙在,也不多说,转过头去表示我不想理你。 王充仪一副被误会的震惊委屈样,楚楚可怜地望向林云熙。 莺贵人伸手拉住王充仪的衣袖,“妹妹消消气,钱妹妹也就随口一说罢了。” 张顺华亦是对着王充仪开口劝道:“姐姐与钱妹妹相处时日不多,她对姐姐又所误解也属正常。姐姐宽和心慈,何必与她计较呢?日久见人心,咱们今后多去探望赵充仪也就是了。” 莺贵人似是想到什么,朝着林云熙福一福身,“让夫人见笑了,两位妹妹还年轻,总有些不稳妥的地方。” 王充仪这才缓和下来,展颜笑道:“赵姐姐与我们一同入宫,也是有缘,张妹妹愿意一起去就太好了。”她又飞快地扫了林云熙一眼,声如蚊吟道:“是妾身不好,妾身一时情急,倒叫夫人看笑话了。” 她还欲说什么,钱顺容便低声嗤笑道:“王充仪该说徽容夫人心慈仁厚,定不会与你计较吧?王充仪这话对很多人说过很多遍了,我听着耳朵都要起茧了。” 王充仪一愣,脸上涨得通红,辩驳道:“难道徽容夫人心胸狭窄容不下人么?她愿意与我们说话,自然是宽和仁厚的。”苏美人脸色一变,赶忙拉拉王充仪,“姐姐快别说这样的话了。” 钱顺容讥讽道:“我活到今日,头一次见到这么自说自话的人,徽容夫人理你了么?在这里装什么天真无知!” 张顺华满脸焦急,伸手想去捂钱顺容的嘴,“钱妹妹慎言!” 林云熙在肩舆上默默捂脸,我勒个去,哪儿来的这群极品! 王充仪你是蠢的吧??!!你一副我不原谅你我不体谅你我就是无情无耻无理取闹的琼瑶女主作态是要闹哪样啊??就算是真的单纯也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了!你以为整个世界还是整个后宫都改围着你转啊??!! 莺贵人你果断拎不清啊有木有??你是什么身份,能代表比你高一级的王充仪请罪?还摆出当家主母大度淡定衬托家里小妾无理取闹的模样是想证明你知礼守节还是想拽下皇后凉凉自己上啊?? 还有钱顺容,一脸桀骜讥讽拆穿某人真面目表示自己不跟装模作样的人同流合污我这边站在吗??我看你早晚一脸血啊!!王充仪比你高两级,这么言语不敬外加满脸鄙视你是想死呢还是想死呢还是想死呢?? 林云熙忽然觉得她不想管了,以她的身份地位,干嘛要在这里看这些女人演戏?无论这几个女人想表现出什么来给她看跟她又有什么关系? 王充仪是想让她认为自己单纯天真好控制?莺贵人是想表现自己懂分寸圆滑有加?钱顺容是想让她看到其他人都在装,只有她向着自己站在自己这边? 林云熙表示才不会收这群极品为己用,到时候不被神一样的敌人干掉,也被猪一样的队友拖累到死了! 于是她半闭着眼,似睡非睡的样子,淡淡道:“哦,几位妹妹要去看赵充仪?现在太阳大,几位妹妹也要多加注意,别中了暑气才好。” 众人:…… 王充仪几人脸上一副被噎到的样子,喂!她到底有木有看明白我们在干什么啊?!她刚刚不会是睡着了吧睡着了吧睡着了吧??!! 但是,身份差距什么的,绝对是跨不过去的鸿沟!几人被林云熙身边青菱碧芷如刀般的目光一扫,不得不屈下膝来,恭恭敬敬地道:“谢夫人关怀。” 林云熙无所谓地罢罢手,看了站在最后的苏美人一眼,从头到尾只说了一句话,可以说她存在感低还是知道守着本分还是存心想在这群拎不清的女人中反衬地比较有水准呢? 唔~~她的确有在苏美人身上布下后手,但现在显然不是该收线的时候。 林云熙转头吩咐青菱碧芷,“回去吧。” 王充仪等人福身恭送,等林云熙的肩舆走远了才直起身来。王充仪忍不住道:“徽容夫人真如传闻一般清高孤傲,不过她美若天仙,难怪圣人那么宠她。” 莺贵人垂着眼眸默默不语,钱顺容斜了王充仪一眼,“徽容夫人出身忠义侯府又是那样的容貌,有些人是羡慕都羡慕不来的。” 苏美人黯然道:“我算是见识了,咱们这样的人与她相比,真真是一个在天一个在地了。” 王充仪执起她的手,安慰道:“妹妹不要伤心,以你的才貌,说不定也会有那么一天呢?” 钱顺容冷笑,“等爬上正五品的位子再说吧!有些人一辈子也上不了玉牒,还肖想着做宠妃,等下辈子吧!” 王充仪不由横眉怒视,“这是什么话?”莺贵人赶紧岔开话题“不是要去披香殿么?再不走,站在这大太阳下可真要中暑了。” 钱顺容淡淡道:“要去你们去吧,可别拉上我!”言罢,微微福了福身,转头就走。 “你!”王充仪怒容满面,别开头向着苏美人道:“她也太过分了!”苏美人低头不语。 张顺华也皱眉道:“可不是么?自己都只是个小小的顺容,比王姐姐还差了两级还当自己跟徽容夫人那样么?有什么了不起的!” 王充仪眉心一动,莺贵人和声道:“好了,咱们也别跟她这样的计较,白白废了心力。” 苏美人亦缓声道:“姐姐莫生气,以后不理她就是。” 王充仪望向苏美人,见她含笑看着自己,眸中一片真诚。她脸上还有些别扭,却也平心静气下来。 张顺华笑道:“说好了是要去看赵姐姐的,再不走,只怕晚膳都要赖在赵姐姐那儿啦!” ————————————————————————————————————————— 林云熙对这群极品没有任何好感,隔天就抛在脑后了,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比如看看自己的布置进行地怎么样了,比如跟庆丰帝继续腻歪,品品茶赏赏花儿,月下对酌附庸风雅一番,然后做些……咳咳,爱做的事。 说得烂俗一点,时间如流水一般刷啦一下就过去了,秋风渐起,天气慢慢凉快下来。 林云熙宠妃的势头没有丝毫降下来的意思,庆丰帝很大方地将各地进贡的菊花搬到昭阳殿里,以博美人一笑。 可惜美人看着那些盛开的菊花一脸扭曲,好悬没把庆丰帝扫地出门!林云熙心里如同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菊花尼妹!盛开尼妹!! 她才不要天天面对着这些菊花!是谁说她感激前辈子那些莫名奇妙的经历的?她死都不想再谢了!!正常的女儿家谁看着菊花会想到这么猥琐的东西啊喂!!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多多支持哟马上有好戏开场了 如果有什么bug的地方请不要大意地指出来吧,我一定改! 22苏氏(二) 偏偏大宋上至亲贵下至百姓都把菊看作是高风亮节的象征。 宁可抱香枝头老,不随黄叶舞秋风;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耐寒唯有东篱菊,金粟初开晓更清…… 自古以来,菊作为四君子之一,被无数文人骚客咏诵过赞美过,总之,被赋予了无数美好的高洁的坚韧的品质的菊花,是绝对没有林云熙某些记忆里那种让人“靠!尼妹啊!”这样没蛋也疼的猥琐意思的。 菊花逐渐盛开之后,宫中的女人们也闲不住了。各式各样的赏菊宴全菊宴等等粉墨登场,尊贵如皇后的就光明正大地宴请庆丰帝,让下面一群人牙咬切齿并费尽心思想把皇勾到自己这里;地位低的如王充仪这样,就只能讨巧卖乖请宁婉仪忻贵仪之流来撑场面,以求不在所邀众妃及内命妇面前丢脸。 林云熙也不得不随大流黑着脸向众人下了帖子。庆丰帝赏给她的菊花自然是名贵品种,借着宠妃的名头也没有人敢无故推了她的邀请,是以菊花宴那日格外热闹,宫中大小嫔妃包括皇后都很给面子地到了。 董嬷嬷很是欣慰,直言道:“主子这些日子的辛苦总算没白费,这便算是在宫中站稳了第一步了。” 宴会上没有哪个不长眼的出来“闹事”,不过却总有那么些人不肯消停。庆丰帝不在,争风吃醋什么的虽然少了,但想要一较高下的也不是没有。自诩为才女的便写下诗词歌赋,也有像谢婉仪那样擅丹青妙笔的,把盛放的菊花一一画下来请人品评,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林云熙不善这一块儿,但她既不想“抄袭”,对这种事情也没多大的好胜心,反正她是东道主,还是把自己放在评委这个位子上比较好。 的确有几人是真的有才华,有些诗句林云熙看了也觉得十分精妙。奈何再怎么好的诗词都是拿来邀宠的,莫说不能流传出去,就算能,在创作的意境上就落了下成,如何与正真的大家之作比? 办完赏菊宴,那些菊花便让林云熙直接送回花房去了,她实在不想日日夜夜无论何时都看到那些菊花! 董嬷嬷很是不解,劝道:“这是圣人对主子的看重,好端端的怎么要把菊花都搬出去了?” 林云熙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解释,含含糊糊地道:“不是用过了么?宫里也可放些其他的花卉,前一段清一色都是金灿灿的,眼睛都要晃瞎了。” 董嬷嬷还要再说,琥琳匆匆来报,“苏美人想求见主子,说是昨日宴上少了支步摇,正在外头候着呢。” 林云熙一愣,略蹙蹙眉道:“先带她去正殿,我一会儿就来。” 董嬷嬷一时忘了问林云熙为什么把菊花都走,十分奇怪地道:“昨日的赏菊宴是在澄碧居办的,这苏美人就是丢了东西也该去那儿找,怎么寻到咱们宫里来了?” 她又问碧芷,“我记得主子是吩咐了你收尾的,澄碧居那里可有多了少了东西?” 碧芷摇摇头,“我都仔细检查过,并没有。” 这便奇了,林云熙一下子也想不通,便梳洗更衣,到正殿去见苏美人。 苏美人恭恭敬敬地行礼问安,林云熙也不耐与她绕弯子,直接问道:“你今日来可有什么事么?若是真的丢了东西,也该去澄碧居才是,来昭阳殿做什么?” 苏美人一脸凝重,“妾身有很重要的事与夫人说,还请夫人屏退左右。” 林云熙微微挑眉,喂喂,你不要又套在那种一般宫斗情节里面了!一上来就让你屏退左右然后透露一个大秘密,这种已经烂俗到家有木有??!! 她还未开口,琥琳便厉声喝道:“美人可知自己在说什么?!”转向林云熙,轻声急道:“主子千金之躯,怎可随意与她这样不明底细的人单独相处?您可千万别被她骗了!” 董嬷嬷与青菱碧芷瘫着脸,嘴角略微抽搐了一下,默然无语。 林云熙弯弯唇角,算了,看这样子大概也不会跳出这圈子多远。虽然秘密知道得多了容易让人灭口,但她还是有信心继续混下去的。在椅背上靠了靠,她漫不经心地道:“我凭什么要听你的?你大小不过一个美人,用这么不客气地说话,我完全可以把你轰出昭阳殿。” 苏美人怔住。 林云熙罢罢手,道:“不过么,今日我本就是闲着,听一听也无妨。只是你要我屏退左右,也该说出个正当的理由来才行。” 苏美人蓦地低下头,手指捏紧了袖口,秀丽的脸上满是犹疑。 林云熙不说话,偌大的昭阳殿里一片寂静。 沉默片刻,苏美人道:“妾身知道赵充仪的病有问题。” 林云熙心下一动,面上不露声色,淡淡的“哦”了一声,表示跟我没关系我不感兴趣。苏美人暗暗吸一口气,“妾身前几日与几位姐姐去看了赵充仪,发现……是有人在背后捣鬼!” 林云熙看了她一眼,语气平淡,“那又如何?”宫里这种事情大概也不在少数吧? 苏美人心头一跳,努力平静道:“妾身……妾身发现赵充仪的病不是……不是一般的……”她咬咬牙,“是幻症!” 幻症?出现幻觉?林云熙微微眯眼,心里有些不好的预感,苏美人道:“是曼陀罗!妾身在赵充仪那里闻到了曼陀罗的味道!” 林云熙这才严肃起来,曼陀罗又称醉心花,花朵硕大而美丽,生长于山野沟道河岸等温暖向阳的地方,全株含有剧毒,香味能使人产生幻觉,能用于制作迷幻催眠类的药物,一般极少有人知道,但林云熙为进宫做过许多准备,对于像曼陀罗罂粟一类的东西格外留心过,自然知道厉害。她一字一顿地道:“说清楚。” 苏美人既然开了口,便再没有什么想隐瞒的意思,“曼陀罗的花叶和果实都有毒,能使人产生幻觉。赵充仪用的香料理有不少的曼陀罗,只是与其他味道调和地好,一般人曼陀罗又不是寻常的东西,一般人根本闻不出来。” 苏美人继续道:“赵充仪病了快两个月,却没有好转的迹象,反而更加严重,大概就是因为这个。” 林云熙“嗯?”地一声,“有什么说法吗?” 苏美人迟疑了一下,还是道:“若是用得得当,曼陀罗能让人在情绪低落时一直颓靡下去,心结难疏,身上的病自然难好。”她顿一顿,“不仅如此,还有一些能让人暴躁易怒或是恐惧癫狂的迷药,也多是用曼陀罗做的。虽然大部分要见效需要一定时间的用量,但像赵充仪这样……” 林云熙微微颔首,“赵充仪……”她轻哼一声,“她也算是失宠了吧?” “……是。” 林云熙道:“照你的推测,是有人在暗中想用曼陀罗害死赵充仪?” 苏美人躬身福礼道:“妾身不敢欺瞒夫人,若是赵充仪继续这么用下去,不用半年,便会因心力交瘁神思衰弱而引发重症,可她现在……有哪个太医愿意费心费力去照看她?到那时,赵充仪……必死无疑!” 林云熙轻轻阖上眼睛,赵充仪在宫里并不算是什么出头的人物,甚至是失宠已久,为什么有人要费这么大的力气用这么迂回的手段去害她?能够在这么短时间内做下这件事的,不是宫中老人也必定是身居高位的那几个新人,其余的还没有这么快能站得稳脚。 只是以赵充仪如今的情形,何必要用这种手段?对付失宠的嫔妃,若真想知其于死地,有很多简单快捷的办法。哪怕你那跟绳子活活勒死她,只要买通太医说她是暴毙,根本没有人会去详查,为什么要用这么费时费劲的方法?完全就是吃力不讨好! 是她还不能死?还是幕后那人不想让她死得那么干脆?若是前一种,赵充仪身上有什么值得去探查的秘密?若是后一种,那么她又得罪了谁?谁能在这件事情上获得好处? 林云熙有些头痛,苏美人带来的这个消息里有太多不能确定甚至查都查不出来的东西。一时之间她也推算不了那么多的可能性,只能先放一放。 现在最重要的是弄明白,苏美人为什么来找她? 先不说那日她巧遇王充仪、莺贵人几人是不是真的碰巧,她们究竟为什么突然间就提及去看赵充仪也很值得探究,苏美人发现曼陀罗这种东西,不是应该去回禀皇后才是么?怎么选择向她透露消息呢? 苏美人能认得曼陀罗,并在调和得当的香料中精确地问出味道,这就是一件让人怀疑的事。就连林云熙自己也只是听闻过,真要她去分辨是完全不可能的,她身边包括董嬷嬷在内的几个受过训练的婢女也未必有这种本事。 而至今为止没有消息表明苏美人去向皇后表明过此事。如果苏美人先向皇后坦言,那么以皇后的个性,就算是把事情压下去,也会进行探查,但最近皇后的人手并没有往这方面的动作——也就是说,苏美人不找皇后,先找上的是她。 林云熙默默推算,最有可能的是,苏美人与皇后之间绝对有问题! 因为无法对皇后解释她如何分辨出曼陀罗的原因,所以才来找她?这是林云熙唯一能想出的可能,她其实并不明白苏美人为什么要向她透露这件事,明明可以隐瞒下来的——赵充仪只是一个失宠的嫔妃,是死是活与苏美人有什么关系? 林云熙揉揉眉心,将这些问题暂且搁置,她现在心里已经有底了,不怕从苏美人口中挖不出真相。她语气淡淡,“那么,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苏美人神色一紧,“夫人?” 林云熙声音中带着冷冽,“不要想着能瞒得过我!你不过也是十几岁的年龄,是怎么从一味复杂的香料里闻出曼陀罗的味道?又是从哪里知道曼陀罗有致幻的功效?”她神情肃然地盯着苏美人,“你不过是一介庶女,苏家也没有任何世家传承,绝不可呢个有这样隐秘的见闻!还不从实招来!” 苏美人惶惶然低下头去,却有点果然如此的意味和幸好幸好的后怕与放松。 林云熙心下一松,苏美人或许有所打算和筹谋,但到底还是稚嫩了些,这么轻易就让人诈出了自己的想法和那个充满迷雾的答案。现在她至少可以有七成的把握,苏美人与皇后之间不是有仇,就是有无法解开的结! 苏美人长长吸一口气,直直跪了下来,“请夫人屏退左右!” 林云熙看了她一会儿,忽然一笑,转头吩咐道:“都下去吧。” 琥琳犹有不放心,忍不住唤了一声,“主子!” 林云熙想着董嬷嬷点点头,董嬷嬷回了一个笑容,与青菱碧芷两人福了福身,顺势拉着琥琳走出殿外。 琥琳皱着眉轻声道:“嬷嬷,主子一个人在里头不要紧么?万一……” 董嬷嬷嘴角微微一抽,“不会有什么万一的,你放心就是。”青菱碧芷带着些囧然地对视一眼,就算有什么万一,也是主子万一了别人,能万一主子的人,尤其是女人,应该还没有生出来吧…… 23苏氏(三) 林云熙对这个世界已经不抱希望了!! 她知道自己这个角色非常之女配,但也不至于真的是某作者笔下的不知名产物吧??正常的宫斗里会有这种神奇的东西吗?? 苏美人讲的故事十分以及非常之狗血——当年在江湖上叱咤风云的魔门毒女爱上了世家公子,却被无良渣男骗身骗心,不仅把自家传承多年的医药秘籍统统透了底,还无媒苟合地怀了身孕! 结果?结果可怜的魔门毒女被渣男阴了一把,武功全废不说,更是一路追杀,若非毒女还有一身出神入化的医术,只怕早早就香消玉殒了。性情刚烈的毒女气愤之下打掉了孩子,但渣男追得紧,她只能隐姓埋名为尤氏做了苏家妾。 奈何毒女因为生生打掉了前一个孩子伤了身,纵使医术再高明,生下一个女儿不久后便去世了。那个女孩儿是庶出,并不受父亲嫡母重视,从小就由一个瞎了眼的老嬷嬷抚养长大。老嬷嬷是毒女曾经的下属,一样被废了武功,但忠心为主,将毒女一身武功与医毒之术尽数教导,更是心心念念地要小主子发誓为母亲报仇才肯瞑目。 苏美人理所当然地就是这个小主子,林云熙只觉得头疼得厉害,有木有搞错?!这世上还真有武功这种东西??她压根就没听说过! 医术就算了,还有毒术?!她是怎么在这个世界上活下来的?!居然还没被人干掉! 林云熙再次揉揉眉心,这个刺激太大了有木有??她本以为自己只要恪敬守己地宫斗,生个把孩子,最后当个太妃或者有幸爬到太后位上安享晚年就算完了,这里居然还扯上江湖这种在宫斗小说里完全不科学的存在! 更何况,林云熙心里微微一冷,那个渣男姓许!就是当今皇后她二伯! 尼玛,太坑爹了! 先不说皇后本身就是个厉害人外加有家族撑腰,既然有这个条件,当初从魔门毒女那里骗来的医药秘籍皇后那儿会没有??许家既然出了皇后,当然会想着赌一把,什么好东西不想着拿来给皇后当底牌?皇后现在变成大boss了有木有??!! 医毒之术这种神奇的bug,完全可以搞出无数种未知名的死法让她去见马克思!!林云熙还在奢望她自己能平平安安过日子,却没想皇后那里有核武器,随时可以干掉她! 苏美人为什么要来找她?想让她帮忙报仇?林云熙是不可能为了苏美人对许家动手的!那是皇后的娘家,实打实的外戚,只要他们不犯混,庆丰帝不会轻易去动。林云熙还没那个本事绕过庆丰帝直接把许家人干掉或是布下局来让庆丰帝动手,不说她没那个政治素养和手段,就算有,为了苏美人这么个外人,值得废那么大力气么? 而且苏美人就不怕林云熙转手把她卖给皇后么?现在她只是一个小小的美人,在家中还不受宠,就是立马死了也没人关心。 苏美人苦笑道:“正是如此,妾身不过一介美人,更不得圣人宠爱,就算知道了仇人是谁又能如何?”她神情黯淡,“当初我娘为了……毒杀了几个人,朝廷与江湖素来井水不犯河水,我娘一时声名狼藉,和家中关系也断了,可说是……” 苏美人哽咽了一下,眉宇间尽是恨意,“那人现在依旧是朝中重臣,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妾身如何能甘心?嬷嬷让我找到机会便毒杀了他,可我不这么想。”她语中含怨,狠狠道:“太便宜他了!我娘半生孤苦尽是他的功劳,若不以百倍报答,怎对得起我娘地下亡魂!” 林云熙淡淡道:“你还想让他身败名裂不成?” 苏美人咬唇不语。 林云熙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开口道:“你与我说这些也是无用,我并不会帮你。” 苏美人沉默片刻,忽而笑道:“不,夫人会帮我。”见林云熙皱眉,又道:“若说妾身没有野心,那是骗人的。只是向妾身这样的出身,绝没有登上山顶的那一天。” 林云熙心下一震,苏美人还真敢说!登上山顶?那不是想做皇后,是想做太后!这么堂堂正正地说出来,难不成是认为她林云熙有?? 苏美人抬头看着林云熙,“夫人觉得皇后真会放任日后有人踩到她头上去么?” 林云熙微微挑眉,心中一紧。皇后?她没小看过皇后,但如果皇后那里真有医毒之术这种大杀器,她绝对是没有什么胜算的。 不过,林云熙脸上并未表露一丝异色,稍稍垂下眼帘。 “夫人您甘心么?您真能忍在皇后之下么?”苏美人忽然咄咄逼人起来,“您深受圣人恩宠,若是日后诞下一儿半女,皇后娘娘容得下您么?即使圣人在时能勉强相处,但再以后呢?” 林云熙默然。 苏美人接着道:“那人从我娘手上骗走的东西没那么简单,医毒之术博大精深,有许多妾身学了十余年依旧无法融会贯通,他日皇后若用其中一种来对付夫人呢?”她顿一顿,“夫人身边的嬷嬷确实厉害,但终究只是些阴私。夫人确信您能躲得过?” 林云熙默默良久,轻笑一声道:“说了这许多,你终究不过想让我帮你报仇而已。” 苏美人一愣,微微露出一丝苦笑,“夫人英明。”她平静一下,“妾身不是什么璞玉良才,在医道上虽有小成,于其他就……” 苏美人恭恭敬敬地低下头,“妾身不过将这一身本事卖给您,若能报得大仇,也便值了。” 林云熙久久不语。半晌,她才道:“你起来吧。” 苏美人一愣,方听她声音清冷如雪,“我不管你是因为什么找上的我,但你需记得……” 苏美人仰头,林云熙面色沉沉,眸中一派狠戾之色,“你若敢做出任何有碍于林家之事,我定叫你生不如死!” 苏美人微微一颤,俯□去拜了拜,“妾身明白。” 林家?若非上座之人身后的那位,她又怎么会找上她?苏美人心下泛苦,她一介弱女,纵有一二保命的底牌又如何?要报仇,只能如此。 林云熙一脸阴沉地回到栖云阁,青菱碧芷跟在她身边一声都不敢出——主子头顶的黑影已经具现化了啊有木有?! 董嬷嬷和琥琳面面相觑,董嬷嬷上前一步,轻声问道:“主子这是怎么了?那苏美人……” 林云熙调整一下情绪,淡淡地道:“先别动她。”她闭一闭眼,尽量让一片混乱的大脑平静下来,吩咐道:“不要与苏美人为难,也不用理她。” 停顿一下,“叫人暗中照拂一下,别让她死了。”林云熙的声音又微微冷下来,“琥琳,你传个话儿出去,让爹爹去查查苏美人的背景,尽快给我消息。” 琥琳脸上稍稍有些惊讶,还是十分恭谨地应下了。她是忠义侯林恒的人,虽然不清楚自个儿的主子是怎么操作的,居然能神通广大地把她调来伺候小主子,但作为忠心有加的属下,便该知道什么能问什么不能问。 林云熙沉默片刻,又道:“上回胡顺仪的事怎么样了?” 琥琳瞟了一眼林云熙的神色,有些小心翼翼地道:“胡夫人那里还没有回复,只是已派人往青州去了。” 林云熙嗤笑一声,“她倒是乖觉。” 几人都听出她心情不好,低了头默默不语。 林云熙深深一呼吸,放缓了语气,“暂且停下来吧,先把苏美人的事弄清楚了再说。” 这种大bug,她绝对不能放任不管,要不然有一天去见马克思了都不知道是怎么去的! 林云熙按按发胀的太阳穴,她快被这个无良的世界坑死了!炮灰女模式就算了,还搅进这么不科学的东西进来,某作者你是在耍我吧耍我吧耍我吧??!! ——————————————————————————————————————————— 忠义侯府。 林恒稳坐在书房里,低头看着手上的消息,林夫人坐在一旁,脸上带着焦急之色。 “宁昭怎么样?在宫里过得可还好?” 林恒挑一挑眉,“尚可,圣人倒是挺宠她的。”狭促地笑,“只是现在在为苏氏的是烦心着呢。” 林夫人微微展眉,又露出愁色来,“圣人光宠她有什么用?让宁昭生个孩子才是正理!”见林恒满脸无奈,不由嗔道:“你也是!白白弄出些事情让她分心!” 林恒默,又笑道:“我这不是担心宁昭么?苏氏在她身边也能放心些。” 林夫人轻轻叹口气,“话是这么说没错,我就怕宁昭一个不小心受了什么委屈。她若是嫁与一般人家就罢了,偏偏还是你我都使不上劲儿的。” 林恒安慰道:“你且宽宽心,有我和几个小子在,总不会叫她难过的。”话锋一转,“却也不能一味宠她,我知道你心疼,难道我这个做爹的就会好受么?只是这些事她逃不开,与其将来真的栽个大跟头,不如我来操刀,让她吃吃教训,慢慢的也就好了。” 林夫人皱皱眉,“宁昭做事是急进了,怎么董嬷嬷也不劝着些。” 林恒暗暗好笑,你以为董嬷嬷现在还能弄明白宁昭在干什么?可不是简简单单地控制几个人就完了,她这是在为以后铺路呢!林恒心里颇有些骄傲的意思,女儿能看得长远布下的棋子也不差,可不是他这个父亲教得好吗? 不过宁昭才入宫不到半年就开始动手,难道宫里的日子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这么好过?林恒微微蹙眉,圣人宠她应是真的上了心,这点他还是看得出来的。但是真心有多少,就只能看宁昭自己的本事了。 林恒盘算了一下林云熙暂时的布置,嗯,还是要和乖女儿面谈一次才好。 下个月圣人的寿辰?八月十五中秋?唔~~都可以试着安排一下。 至于苏氏的事……就当给宁昭锻炼一下好了\/~~着急啊焦虑啊为难啊费心费力啊什么的,林粑粑表示,乖女儿多动动脑子才不会秀逗哟~ 作者有话要说:这其实是个外挂!苏同学就是个药类探测器! 制约的手段当然会有的,江湖神马的完全是布景板,内力武功神马的统统都是糊云哟 另外,小林子因为这件事情会开始改变心态了,以前完全那种做个太妃也好的态度,现在想要干掉xx自己上了 因为开学了,我很苦逼的背着行李去学校了== 以后可能没有这么多时间更新了,我会尽量多写一点qaq 亲们冒个泡啊让我眼熟一下嘛 24苏氏(四) 饭只能一口一口吃,路也只能一步一步走。林云熙虽然为了苏美人的事伤脑筋,头顶上还悬着皇后凉凉的利剑,但她自觉不是随随便便会被端了窝的人,所以也没表现出多大的焦虑。 一如既往地跟庆丰帝腻歪来腻歪去,三天两头卖个萌或者犯个二;只是再去向皇后请安的时候,稍稍收敛了锋芒——至少对着皇后她是很规矩地“敬”着,把所有暗地里的语言刺激、隐晦的九曲十八弯的反讽全部收了回去。至于其他…… 你还想她一个名正言顺的受宠的小老婆做出什么自断后路的事儿来么?? 再过半月就是庆丰帝的生日,林云熙暂时放下手头一堆乱七八糟的事,专心准备起贺礼来。 她既是盛宠之时,便没想着低调随大流,让董嬷嬷翻翻库房,寻了贵重的慢慢往礼单上填,自己又一头扎进书房里,琢磨些有意义的礼物。 另一边林云熙也着人盯着苏美人,她这几天越想越奇怪,苏美人为什么要来找她?还将自己的底牌掀了个干净?是真心投靠还是背后有人指使? 就算是肆惮曼陀罗又不能向皇后禀报,她也可以借赵充仪把这事揭发出来,何必要亲自下水? 林云熙觉得可疑,但一时却找不出什么线索,便暂且搁置,只叫人去查赵充仪的事。 披香殿出了萧充容被活活溺死的事,当值的宫人散了大半,可说是门庭冷落。赵充仪失宠又病着,尚宫局御膳房等处虽未缺衣少食,送去的东西也就勉强能用。太医院也不怎么去看顾,再加上曼陀罗,没有病死已经算赵充仪命硬了! 林云熙略皱皱眉,她可不想牵扯进去。但曼陀罗这种东西的确让人忌惮,若是哪天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自己宫里呢? 而且赵充仪用的香料并不是宫中发放,而是从自己宫中库房里拿出来的,那么这位香料从何而来?宫中用度大大小小全都有记录,若来自他处,只要能辨得出是哪些香粉组成,总有可查的地方。 她低眉沉思片刻,吩咐琥琳道:“弄些赵充仪用的香料送到苏美人手上去,记住要悄悄的,让她辨一辨里面都是什么东西。” 琥琳微微一怔,不禁道:“主子是想……” 林云熙颔首,“赵充仪位份低又无圣宠,对付她的人想来不会太过小心,只要有头绪,总能查出一二。” 琥琳道:“那苏美人可信么?”董嬷嬷出言道:“这曼陀罗非一般人能认得出,苏美人的话中会不会有假?” 林云熙微微锁眉,“应当不会,这种事她骗我有什么好处?” 董嬷嬷还有疑虑,“可是……” 林云熙笑了笑道:“好了,嬷嬷,这件事我有分寸。”董嬷嬷看了林云熙一眼,终究没再说话。 关于苏美人后来交待的事,林云熙并未透露给身边的人,到不是说不信任,只是下意识地觉得越少人知道越好。琥琳与董嬷嬷暗暗对视一眼,先前就觉得主子忽然停下手上的事把目标转向苏美人就让人想不通,现在又轻易地把这事交给苏美人,看来其中另有内情? —————————————————————————————————————————— 天气逐渐转凉,林云熙换了秋装上身,皇后也恢复了每天请安的规矩。虽然对一群女人坐在一起你来我往地交锋很不敢兴趣,但林云熙只能遵守。 心里不太爽,脸上难免表达地不好看。 宁婉仪柔柔地开口,“容姐姐怎么了?脸色似乎不太好,可是昨晚累着了?” ——昨天庆丰帝宿在昭阳殿。 林云熙:……你脑补了什么啊??!! 甄婉仪很二地接口,“哟,可不是么!圣人对容姐姐那么宠爱,恨不得天天都往昭阳殿去,容姐姐伺候圣人久了,哪能不劳累呢!” 众人:……!! 林云熙目瞪口呆,尼妹!太猥琐了有木有! 她一时受了“惊吓”没有说话,忻贵仪嗤笑一声,道:“甄姐姐倒是什么话都敢往外说!” 甄婉仪横过去一眼,“怎么,我还说错了不曾?”忻贵仪默……我就不该理这个二货! 甄婉仪看忻贵仪闭了嘴,顿时趾高气扬起来,“谁不知道徽容夫人受宠呢?像咱们这样的,想劳累还没有劳累的机会呢!” 众人:…… 皇后忍不住轻咳了一声,道:“甄婉仪!” 甄婉仪话才出口便有些悔了,听皇后叫了一声更是满脸懊恼,赶紧站起来请罪,“妾身一时言语无状……” 皇后沉默着看了她一会儿,甄婉仪脸色忽而惨白,低下头去,额头上冷汗涔涔。 林云熙微微眯眼,甄婉仪以前好像没有这么二啊?现在怎么越来越二了??她心里一突,忽地就想起曼陀罗来。 皇后罢罢手,语气淡漠,“回去把《仪礼》好好抄上二十遍,这几日便不要出来了。” 甄婉仪咬咬唇,应道:“妾身领命。” 没过多久,皇后便让她们散了。林云熙小心地观察了下皇后的脸色,没人么大的情绪波动,但还是可以看出有点不耐烦的意思。 没两日林云熙就从苏美人那里得到了消息,那味香料有两种比较少见,虽不难得,却是十分偏门的东西,即便是宫中也不会有多少。 林云熙让琥琳沿着这条线往下查,披香殿那里也有新的情况,赵充仪身边的宫女一时说漏了嘴——那味香料是萧充容的。 林云熙皱着眉听青菱汇报,赵充仪用的香料是萧充容给的,而且还是萧充容冒充宫中发放的香料叫宫人送去给赵充仪用的。 事情查到这里好像成了一团乱麻,似乎曼陀罗就是萧充容下给赵充仪的。可萧充容那里没有领取过那两味东西的记录,是萧充容的陪嫁?还是用其他方式得来的? 又会不会是其他人通过萧充容的手来除掉赵充仪?但她又觉得对付一个失宠的嫔妃,这么做也太费周章了,反倒是萧充容直接下手更为可信些。 再有,近来甄婉仪说话越来越不经大脑了,半分顾忌也没有,什么话都敢说。林云熙总觉得不对,甄婉仪不算太聪明,但绝对不蠢!这样口无遮拦、暴躁不安,怎么看都像是因为——曼陀罗! 但她查探了一下,发现甄婉仪在吃食衣穿方面都有一位经验十足的老嬷嬷把手,也不轻易用别人送的东西,应当没有问题才是。那就是她想得太多了? 林云熙有些烦躁,一连串的事情都超出她的掌控,让她很不安,甚至面上都露出了一二。 庆丰帝打趣她,“怎么,林卿莫不是在为朕的生日烦恼?”林云熙心下微微一沉,挑眉,“奇珍异宝您看得多了,妾身还真不知道送些什么新奇的玩意儿好。” 庆丰帝笑着环住她,道:“别的不管,只要林卿有心,送什么都行。” 林云熙“扑哧”一笑,随手塞个荷包给他,“喏,这是妾身一针一线亲手绣的,满满的都是心意!”庆丰帝拿来就挂在腰上,“就这么个?林卿大方点儿,再添身衣裳嘛。” 林云熙嗔他一眼,“哪有您这样上门来讨得!”又道:“妾身这不是正准备着么,到生日那天必叫您满意就是!” 微微一顿,“额……妾身送的东西有些……恩,家学渊源,您不会不喜欢吧?” 庆丰帝轻轻拍她脑门,“去岁林恒送了一柄玄铁铸造的长槊,你不会也送这类吧?”那长槊有够重!足足一百二十斤,根本就提不起来好么!还据说是哪朝某位将军用过的,曾斩杀匈奴多少多少人,杀气冲天啊有木有!生日送这个很诡异啊! 林云熙也知道,不由笑道:“爹爹喜欢收集兵器,那柄长槊还是他的心头爱,送给您他可是肉痛了很久的。” ……=口=所以林恒他送了十来年的兵器完全是年年都在割爱??!! 次日苏美人又来求见,林云熙对她一点好感也无,上回让她分辨香料也有试探的意思,只是还不足够让林云熙下决心接受这个大麻烦! 她心里很想跳脚,昨天已经被庆丰帝看出不对,还好他自己脑补糊弄了过去,再这么焦躁下去可不行。但人来了又不能拒之门外,传出去更是不好听,林云熙压下想把她暴揍一顿再丢出去的念头,让琥琳把人带进来。 苏美人一贯地低眉顺眼老实状,林云熙却没耐心与她废话,直接问她来做什么。苏美人道:“妾身记起一件要紧事,特来告知夫人。” 林云熙几乎要气得笑了,“要紧事?!什么要紧事要你这么急匆匆的亲自来?!你以为我这昭阳殿是什么地方,说想来了就能来?!” 苏美人一脸惊慌,焦急地跪下来请罪,“夫人息怒,妾身……妾身一时情急……” 林云熙理都不想理她,扭头看其他地方。 青菱轻声道:“主子别生气,小心气坏了身子。” 林云熙冷哼道:“你不会遣宫人来报一声再等我召见么?!若是有别人在呢?!换了其他人上门,我看都不会看直接轰出去!只一句不敬尊上有违宫规就可以把你送去暴室!” 苏美人颓然委地,神色凄惶,诺诺道:“妾身……妾身……知错。” 林云熙舒一口气,淡淡道:“还不起来。” 边上的宫女小心翼翼地将她搀起来,林云熙冷言道:“别以为自己有什么了不得的,此刻就是少了你,宫里也不会天塌地陷!你当你真能做得了什么,别说皇后,就是随意哪个顺仪都不是你现在可以随便不放在心上的!”苏美人低下头,神情恍惚。 林云熙道:“说吧,你有什么要紧事!” 苏美人愣一愣,回过神来,恭声道:“妾身记得,上个月的时候,妾身与宁婉仪还有几位姐姐去过一趟披香殿。当时宁婉仪还留下来和萧充容说了好些话,妾身不敢保证,但是听宫里有个与从前伺候萧充容的宫女说起,似乎是提到了香料之类的。” 林云熙一脸淡漠,“这就是你说的要紧事?” 苏美人愣愣道:“是。妾身是怀疑,宁婉仪说不定……” “我知道了。”林云熙开口打断她,“你回去吧。” 苏美人一怔,“夫人?” 林云熙心底失望,还以为真有什么事呢!这样似是而非的话能说明什么?女人之间往常也就是说些衣服香料之类的,根本不能证明什么,不过是多了一种真的是有人通过萧充容想要对赵充仪下手的可能性罢了。 这个苏美人,一样是个拎不清的!能随随便便往比自己分位高数个的嫔妃那里去,还不提前通报、不说明情况!她真是……林云熙很无奈,还以为她有多能耐呢!这点事情都做成这样,还想着报仇??在宫里不被人早早干掉都算她运气好! 25突发 且不提庆丰帝的生日就在八月十六,十五中秋是大节庆,宫中不仅宴请各家宗亲,五品以上的京官亦可携带家眷入宫参加夜宴。 而庆丰帝生日那天更是阖宫盛宴,宫中大大小小的嫔妃就等着在那一天出彩,定制首饰衣衫,一时连争风吃醋的心都散了大半,把尚宫局几个司衣司珍房折腾个半死。 于是此时突然爆出有一个多月身孕的张顺华便尤其让人记恨。 重华宫。 皇后略带疲惫地靠在榻上,这个把月来上上下下的公务、照顾敬婕妤的身孕和彻查小产,还有各类的菊花宴、不久后的中秋、庆丰帝生辰都要她参与或是一手包办,前段时间那次相克之物的事终究对她的身子造成了伤害,若非她身边几个得力的嬷嬷宫人能帮她打点一二,只怕现在就要倒下了。 许嬷嬷默默地将参汤递给皇后,口中道:“主子喝点参汤补补身子,中秋还有四五天,这样下去您怎么撑得住。” 皇后接过碗,径自喝了一勺,面色淡淡。她语气中含着冷意,“唐修仪那里怎么样了?” 许嬷嬷看一眼皇后的脸色,道:“自那次后,圣人便没再去过含章殿,对公主也不像以往那般亲热了。” 皇后冷哼一声,“那个蠢货!”不但白白浪费她的心力,竟还把手伸到她这个皇后头上来了!真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许嬷嬷和声劝道:“主子何苦为了她劳心,您当初能抬她上来,自然能把她压下去。既然有人不识抬举,您忍她作甚?” 皇后神情冷淡,“圣人不会喜欢在这时候生出事端,暂且先放放。”沉默一会儿,又道:“圣人还在立政殿?”许嬷嬷回道:“是,从下了早朝便与一干大人们商讨政事,连午膳都未传。” 皇后微微皱眉,许嬷嬷立刻道:“老奴刚刚打听了,李总管派人去御膳房要了些面食送进去,圣人应当是无碍的。” 皇后点点头,“这就好,圣人的身体最重要。”许嬷嬷继续道:“李总管传过话来,说张顺华的事一应交给主子,您看……” 皇后脸上有一瞬间的阴沉,马上又恢复了正常,她低眉沉思片刻,淡淡道:“那便晋为充华吧,圣人膝下只有柔嘉一个公主,终归是太单薄了些。” 许嬷嬷知她心情不好,也不多话,轻轻应了一声。 两人正沉默间,忽然内侍来报,说披香殿伺候赵充仪的宫女求见。许嬷嬷皱了皱眉,轻声呵斥道:“皇后正在休息,哪是她一个小小的宫女随意能见的!” 那内侍满脸为难地道:“小的也这样说,只是那宫女说有急事,一定要见娘娘,若是见不到,只怕…只怕……” 许嬷嬷没好气地道:“吞吞吐吐的像什么样子,快说!” 那内侍道:“只怕赵充仪要……要去了!” “什么?!” 皇后与许嬷嬷皆是一惊,许嬷嬷厉声道:“还不说清楚!” “是…是那宫女说,她家主子被人害了,来请娘娘做主!若是娘娘不留会,她家主子便要没命了!” 皇后面上一肃,沉声道:“许嬷嬷,你叫红袖先将人带进来,再让人去查查赵充仪那里出了什么‘差错’,立刻来报!”只要不是她这个皇后的差错就好!那宫女既敢如此大胆地无召擅自来重华宫,那赵充仪怕是真的不好了。不管怎样,先把自己摘出来总是没错的。 许嬷嬷目光一闪,应声称是。 因来人是宫女,皇后不可能去正殿接见,让人领了去西配殿候着,自己这里还是先等消息许嬷嬷查出来的消息再说。 没多久,许嬷嬷派去的人便回来了。赵充仪的情况也算不上什么秘密,只是皇后对一个失宠位卑的嫔妃没有任何关注,真要去查什么查不到? “病了?”皇后脸色难看,“不过是病得久了些,失了宠也是自己没本事。那宫女呢?!给我拖出去杖毙!这么点事就敢闯宫,看来真是我脾气太好了!” 许嬷嬷不敢抬头,皇后刚刚心里就不痛快,又是无关紧要的小事,要怪就只能怪那宫女撞在枪口上,正好成了皇后泄愤的出口。 皇后揉揉额角,一个两个都不让她省心!居然连个小宫女都敢这么大胆,当她这个皇后是死人么?!这宫里上下的是该好好整一整了,免得有些人心大了,什么都敢想!! 正恼怒间,红袖匆匆忙忙地跑进来,急急道:“主子,不好了,那宫女撞墙自尽了!” 皇后惊怒交加,她宫里若是真有人撞墙而亡,先不说那赵充仪是不是真的不行了请人来求,单就她不问缘由地把人拖出去就能让庆丰帝对她不痛快!她时顾不得许多,猛得站起身往外走。 红袖赶紧道:“主子莫急!张少监手脚快把她拦下了,现在正绑了压在西殿呢。” 皇后心里一松,停下脚步。许嬷嬷上前一把扶住她,“娘娘先缓缓气儿,慢慢来。”说着瞪了红袖一眼,“你什么时候能改改这风风火火瞻前不顾后的毛病!自己就罢了,当心日后连累了主子!” 红袖心下一慌,焦急地跪下请罪道:“奴婢知错,请主子责罚!” 皇后扫了她一眼,“先记着,那头的事要紧。”红袖闻言一喜,忙道:“谢主子恩典!” 许嬷嬷扶着皇后往西配殿去了,红袖见了赶忙跟上。 来人是赵充仪的陪嫁,其貌不扬,穿的也是一般宫女所着,老老实实的样子。皇后怕她再想不开,便还是叫人把她绑着,让两个孔武有力的宫女压着进了屋内,这才问她究竟。 那宫女头发散乱,脸上泪痕斑斑,哭道:“求皇后娘娘救命!主子……主子她是被人谋害的!” —————————————————————————————————————————— 当林云熙收到皇后传了太医院院判往披香殿去的时候,正巧在听董嬷嬷讲“睡前故事”。虽然经常因为庆丰帝的到来,“睡前故事”大都改成了起床故事,但只要有空,当做睡前故事来听听也是不错的。 这次董嬷嬷讲的也就是王充仪怎么得来某些“补气活血”的好东西,然后兴致勃勃地宴请平日几位交好的嫔妃小聚,再到张顺华怎么从暗拒到明拒、王充仪怎么你不吃就是对不起我就是无情无耻无理取闹就是想跟我这个往日的好姐妹翻脸,最后张顺华一脸铁青地被挤兑地表示她要请请请……请太医!因为她可能也许大概怀孕了!!! 林云熙:……尼妹!她真当自己是nc附体了么么么?? 青菱轻手轻脚地撩起帘子进来禀报,林云熙微微一笑,眸中一片冰冷,和蔼可敬的皇后凉凉,不知道这点乐子肿么样?够不够和你的口味啊~~ 若说皇后真的想要在这一时半会干掉她,用脚趾头想想也是不可信的。但上次唐修仪就差明目张胆地想扳倒她那一回,皇后却是表明了她站在哪一边的态度。在唐修仪无话可说、林云熙再开口两句就能翻盘的情况下,那位许嬷嬷突然出来说皇后醒了——这么巧的时间,刚刚踩在庆丰帝的底线上,要说不是故意的,你以为她会相信吗??根本就是来保人的! 皇后的插手让林云熙失去了一个很好的能够一下就反击回来的机会,而且看在柔嘉的份上,庆丰帝还不会对唐修仪如何,最多便是冷着而已。唐修仪本就不得宠,冷着她跟不冷着她的区别又能大到哪里? 只要有柔嘉在一日,没有哪个不长眼的敢真的对唐修仪怎么样! 说不介意那是绝对是骗人的,被打了脸还要活生生咽下去,林家可从来没有这样的家训! 但失去了一开始最好的机会,要给唐修仪一个刻骨铭心的教训就没那么容易了。林云熙需要慢慢等待时机,也需要皇后凉凉暂时转开她的视线,让她有好好布置一番的时间。 正好,曼陀罗的事查到现在似乎掉进了死胡同,她便借着赵充仪宫女的手翻出来让皇后去头疼——庆丰帝不会放任像曼陀罗这类能危害到他自身的东西继续留在宫里,到时候不用林云熙费心费力,就算皇后查不到,庆丰帝也会把幕后那人揪出来。她只要漂亮地做好收尾,别让任何人查到她在这件事中的手脚即可。 林云漫不经心地想,既然皇后这么力挺唐修仪,那么她找点麻烦给皇后凉凉逗点乐子也不算过份吧? 不过,现在奇怪的是张顺华怀了孕,庆丰帝却没有一点点表示,这是表示他不重视?还是…… 林云熙语气微妙,“嬷嬷,张顺华怀了是一个多月的身孕?”见董嬷嬷点头,微一挑眉,“离中秋也就还有四五日……” 董嬷嬷带着点严肃地道:“张顺华打得好主意!若是真在中秋宴上传出消息,圣人不重视也要重视了。” 林云熙转念一想,“圣人那里还没有动静?”庆丰帝自下了朝便在立政殿里窝着没出来过,听说连午膳都没传,只用了点面食。 青菱摇摇头,“应当还在与几位大人处理政事呢。我跟御膳房的小蒋关系不错,他不小心瞟了一眼,圣人似乎没吃什么东西,还把碗摔了。” 林云熙微微眯起眼,这么严重?不仅严重到不吃饭,连自个儿要有儿子了也不管,难道前朝的局势差到这种程度了? 不至于啊~~这两年有平虏郡王在北边而,匈奴消停了不少;大月国、肃慎国、羽民国等等也都年年上供,除了关中没地方有旱灾,连黄河都三年没泛滥了!哪里来的大事件?? 姑娘,硬件过关不代表软件也过关╮╭这回的事儿出在内部。 ——管家某不学无术、被老头子踢到军队混军功的小子冒名顶了某良家子功绩,把人家砍了没砍死,人家杀回来的时候他心虚之下投敌了!! 妹的!这还不算完!他投敌之后还给倭人做了卧底,假称被俘后逃回来的,他一个纨绔还算有几分武艺也没人怀疑,冒领军功又砍人的事儿也因为战争还没结束暂时压了下去。但他却在偷军情的时候被逮个正着! 尼玛!一群带兵的要疯了!就这么个货!前两天他们刚打了败仗! ……不对,他老子还是开府仪同三司!国家高级领导之一! 作者有话要说:良家子:家世清白但没有三代以上官身的大宋公民 昨天晚上断网了tt今天补我尽量多写一点…… 米纳桑给点建议呗 26炮灰(一) 庆丰帝要被气死了。 军中的大老爷们火气上来,哪里管这人是谁家的小子,一顿胖揍。饿了两天又不给水喝,几鞭子下去,管家子立马就招了个干净。 尼妹!这还不是第一次!他偷了军情传给倭人已经有好几回了,居然没人发现——倭人也鬼,拿到情报没有立刻行动,反而布了个大圈子等着,若非总领的于中澍将军机警,这一下子前去支援的援军也怕是要被灭个大半。 也因为这场败仗,才让中军将领惊醒起来,这是摆好了圈套等着咱们跳?倭人对军中部署似乎很熟悉?军中不会有内鬼吧?! 没想到刚加了值班巡逻的军士,管家子就被抓了——这回去踱金的少爷还真有那么两个,平时随便在营地里晃荡也没人去管,谁知道竟然在这里除了篓子! 庆丰帝刚在早朝上接到兵败的战报,心情坏的不得了!肿么好端端的吃了败仗?!还败给那群个头矮没开化的倭人! 他按下心里的不舒服和怒火,瘫着脸跟一群大臣商量着怎么打个翻身仗、要不要换人、还要添多少援军和一应粮草兵器,午膳都顾不上,打算随便吃点东西填填肚子算了,但是他刚端起碗,去支援的于中澍便又有报消息报来……晴天霹雳!! 混蛋!大宋哪里来的这种货色!尼玛就该拖出去一百遍!一百遍! 管家子那个开府仪同三司的爹管信怿还跪下来求情,说什么只有这个嫡子独苗,判刑也好流放也好只求留条命。庆丰帝就差没把父子俩一起拖下去砍了,总算还有点理智,只叫人叉出去别再放进来。 管家也算是传承比较远的大家族了,又是先帝皇后的娘家。先皇后无子,仅有的二个嫡女都已出嫁,和庆丰帝关系也还好;管家平日十分识趣儿,管信怿的亲弟弟管信恒尚了先皇后的二女晋阳公主,管信怿能力又出众,庆丰帝也乐得给两分颜面。 一般这个被管家捧在手心儿里的宝贝蛋子弄出点什么逛青楼打人、调戏良家妇女的事儿他也睁只眼闭只眼,但这回那个背祖忘宗的东西惹出乱子没法收拾了!居然敢投敌!庆丰帝背后的黑影已经具现化了有木有?! 正在气头上呢,就听李顺传话说张顺华有孕了。 张顺华?那是谁?他脑子里翻来覆去过了一遍没想起这个人来,心底虽然有些高兴,但现在前朝的事显然更要紧,干脆就交给了皇后,自己还是先处理政事吧。 等到天色擦黑,庆丰帝留了一班臣子用过晚膳,终于想起——咦?似乎他有个老婆怀孕了?? oo真好!他都二十七了,终于又要做爹了!希望这次是个儿子! 庆丰帝还在批折子,本来不怎么爽的心情也稍稍轻松了一些,就先跟李顺嘱咐了一句,“今儿去重华宫,跟皇后说一声,准备点宵夜。”他气了一下午,晚膳跟着大臣们一起也没吃上多少,一会儿铁定是要饿的。 李顺应了一声,还没去重华宫传话,皇后那里就来人了。 庆丰帝一脸阴沉地听来禀报的内侍说完,脸上的冷漠几乎能把人冻成冰了。 曼陀罗!真是好样的!他不管后宫事,居然有人敢冒大不韪把这种东西弄进宫来!实在是胆子大了! 周围伺候的宫人低头装壁花:嘤嘤嘤嘤嘤嘤~~圣人气场太强大了有木有?!背后的阴影完全黑化可有木有?!我们不想做炮灰啊有木有?!努力减小存在感…… 林云熙听到庆丰帝去了满脸阴暗地去了重华宫便心情很好地盖被子睡觉,闭上眼前特意跟董嬷嬷叮嘱道:“叫秦路把厨房里炖的燕窝粥送到……嗯,到立政殿就好。”直接送到庆丰帝手上她还怕被怀疑窥伺帝踪╮╭君王对这种事尤其小心眼,还是当心周全些为妙。 董嬷嬷笑道:“主子放心,老奴心里有数。”她在宫中这么多年,对某些忌讳再清楚不过了。 林云熙又问了几句收尾的事,从头到尾缕了一遍没发现有漏洞可寻,这才安心睡去。 一觉睡到大天亮,林云熙精神满满地起床梳洗,准备去给皇后请安。 董嬷嬷一边给林云熙绾一上凌虚髻,一边在她耳边轻声到:“皇后昨晚一夜未睡,圣人果然下令彻查赵充仪那边的了。” 林云熙仔细问道:“圣人是明着发旨的?可有查出什么来?” 董嬷嬷点点头道:“是,圣人亲下的口谕。只是琥琳说昨晚宫里并未有什么大动作,或许皇后还没查到?” 林云熙弯弯唇角,“圣人容不下幕后那人,势必是要一查到底的,咱们等着看戏就是。”反正忙的是皇后凉凉。 林云熙依旧带着青菱坐着肩舆往重华宫去,皇后又劳累了一个晚上,虽然妆容未损,但眼下隐隐可见乌青,神情也带着疲乏。 林云熙来得不早不晚,向皇后恭敬有礼地请过安,没多久宫中众妃便都到齐了。皇后神容严肃,缓声道:“昨晚发生的事,众位妹妹可有耳闻?” 宣正殿里登时一静,众人左右相互看了看,没人说话。林云熙目光扫了扫在座的,又看看皇后,唔~~好像有点不耐烦?娓娓开口道:“妾身今起似有听闻,说是披香殿的赵充仪病重?” “容姐姐好灵通的消息,区区从五品婢妾,住得又远,姐姐也知道地如此清楚。”宁婉仪声音轻柔,带着淡淡的笑意。 林云熙看她一眼,不动声色。接口的忻贵仪脆生道:“昨夜这么大的动静,宫里哪个人不知道?”——宁婉仪你就不要自说自话还想安什么罪名到别人身上了! 忻贵仪转向宁婉仪,“妾身昨天睡得晚,倒是听到不少,涵德殿就在皇后娘娘去披香殿的路上,怎么,宁姐姐都不知道?” 宁婉仪垂下眼眸,“我歇下得早,又不知是什么要紧的大事,也没敢冒然放宫人出去打探一二。”不等忻贵仪再说话,便站起来向皇后福一福身,“妾身冒犯,还要问一问皇后娘娘究竟出了什么大事?” 林云熙看得分明,宁婉仪笼着衣服的手臂僵直着,捏着袖子的手指微微握紧。 皇后抬目四扫,沉声道:“既然宁婉仪问了,这事儿在圣人那里过了明路,你们迟早也要知道的。”顿一顿,声音又威严了两分,“赵充仪是病得不轻,却是有人在暗中动了手脚,想致其于死地!” 此言一出,殿中一片轻微的抽气声,在座的众妃面面相觑。 皇后目光冷厉地看向众人,林云熙心底嗤笑,眸中清明,与皇后对了对眼,也没转开的意思,只作出一副洗耳恭听状。皇后随即转开了目光,沉默片刻,才又冷着声音道:“我已着人细细审问,这两日便会有结果。”她语气含怒,“宫中绝容不下这等心思歹毒之人!圣人昨儿亲自下的旨意,无论幕后主使是谁,一律废了品阶打入冷宫!若还涉及与宫外私下相授,按照宋律全族流放八百里,绝不姑息!” 这番话说得狠戾异常,众人一时惊骇难耐,不少人更是轻颤不已,脸上一片苍白。皇后一身气势威严凌厉,与她目光相对的都不由面色难看地低下头去。 林云熙又不着痕迹地瞟了宁婉仪一眼,对方低眉敛目,脸上是恰到好处沉默与谨守,放在膝上的手微微抖动。 ——似乎……都很正常?但林云熙偏偏觉得不正常。宁婉仪这人,看着温婉贤淑,实则绝壁是个二货有木有??有些话说出来真心让人=口=还特别爱把矛头对准自己,挖陷阱、明嘲暗讽什么的做的真是不要太顺手哟~~ 但这次却一反常态地没有往她身上泼脏水,这不科学! 皇后说完这话,又再次环顾了众人,眉宇间终于露出一点疲态,挥挥手道:“今日我也累了,你们都散了吧。” 林云熙优哉游哉地往外走,顺道还叫住了一同出来唐修仪,和声问了柔嘉近日可好,怎么没跟着来。唐修仪脸上本就有些不自在,听到这话神色一黯,勉强弯弯唇角,道:“多谢容妹妹关心,只是最近天渐渐冷下来,柔嘉有些咳嗽,皇后特意吩咐了让她好好休养。” 林云熙露出一个温和的微笑,“一层秋雨一阵凉,柔嘉年纪又小,当要注意保暖才是。” 唐修仪点头笑道:“容妹妹有心了,柔嘉是我的女儿,哪里敢不上心呢。” 林云熙眸中似笑非笑,两人闲话几句,便也各自告辞了。 回到昭阳殿的时候还不到用午膳的时间,林云熙摸了两块豌豆黄就着蜂蜜水吃了,然后又一头扎进书房里。 没多久董嬷嬷敲着门进了屋,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道:“主子,上林苑那儿出事了。” 林云熙抬头看见董嬷嬷的神色,停下了手中的事物,站起来活动活动筋骨,挑了窗边的软榻靠上去,语气轻松地道:“是什么有趣儿的事让嬷嬷这么高兴?也说来与我乐一乐呀~”指着榻边的绣墩儿,“嬷嬷坐。” 董嬷嬷也不矫情着推辞,谢了恩坐下来,“主子可还记得管家夫人?” 林云熙一挑眉,念头一转,“管家?就是昨儿……出了个叛徒的管家?怎么,管信怿的夫人进宫来了?”董嬷嬷点点头道:“主子英明。管夫人是正二品内命妇,今天早上向皇后递了折子,看那架势是给那不孝子求情来的。” 董嬷嬷娓娓道:“管夫人从皇后那儿出来,似乎是要到昭阳殿来的,没想到路经上林苑碰到了正和柔嘉帝姬散步的唐修仪。两人说了几句话,不知怎的管夫人便跪下来哭诉,唬了唐修仪一跳。她虽是宫妃,却也当不得内命妇这一跪的,伸手便去拉人。” 顿了顿,继续道:“管夫人哪里肯!哭着要为儿子求情,还说什么唐修仪也是有孩子的人,自然知道责在儿身疼在娘心,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模样。唐修仪自个儿拉不动她,便叫人来扶,哪知管夫人竟跟撒泼似的不起来,两人争执地一团乱,倒把帝姬吓哭了!” 林云熙微微皱起眉,“这管夫人未免也太不着调了==” 董嬷嬷轻声道:“管夫人…是庶出。” 林云熙“咦”了一声,“庶出?管家也肯让她进门做正室?” 董嬷嬷有点犹豫,只道:“那都是几十年前的事了。”林云熙见状也不强求,便问,“后来呢?管夫人总不至于一直跪在那儿吧?” 董嬷嬷道:“哪儿能呢!帝姬哭得伤心,唐修仪哪还顾得上什么管夫人!随便留了两个宫人继续劝着,自个儿带着帝姬回去了。” “管夫人还跪着?”林云熙灵光一闪,突然问了一句。 董嬷嬷亦笑道:“哭得可伤心了,还是宁婉仪路过,好心将她劝住,一并往涵德殿去了。” 林云熙展眉一笑,她正想揪唐修仪的小辫子呢,没想到这么快就送上门来了~~虽然那个同样拎不清的管夫人生了个不着调+汉奸的儿子,但毕竟人家身上还有个正二品的诰命不是? 若是操作得当,她必要从唐修仪心头上剜下一块肉来,好生报答她前次的“恩德”! 27炮灰(二) 如果说次日早朝御史大夫上书进谏宫中有不知礼仪胆大妄为的宫妃,仗着是帝姬生母横行无忌生生受了二品诰命的跪礼的确是林云熙有意无意传出去的消息,那么回头宫里就传出柔嘉帝姬因为乳母一时偷懒导致寒气入体而病倒,完全是唐修仪自己找死。 在大宋,除了身为奴籍,对一般公民的人权还是很尊重的。无论男女,膝下有黄金这句话绝对是再真实不过了——士农工商,即便是商人,对于比自己身份地位高的也不轻易下跪;纵使是平民老农,对着当朝宰相也只需行揖礼罢了,更毋论还是有诰命在身的内命妇。 宫妃再怎样尊贵,如此行为亦是有违礼纪法度的。 偏偏又有人提出管家子投敌一事,在朝堂上大放厥词说管家子之罪乃父母不教之过,甚至是管家一道投靠了倭人也未可知,管信怿合该早早撸了官身,与管夫人一同投入狱中□才是。如今不过跪一跪,又不是立即打杀了,算得了什么。 要说管家对大宋不忠,庆丰帝不用动脑子都不会信。但管家早年作为皇后母族实在是有些……心高气傲,又尚了一位长公主,总有那么些人结仇的结仇,嫉妒的嫉妒,现在有这么个现成的机会,当然是恨不得把管家一鼓作气地拉下来踩上两脚。 管家也不是吃素的,召集了平日交好的大臣一一上书驳了回去,两下里吵得不可开交。 庆丰帝被他们一来一往吵得头疼,倭人还在大宋境内,对于管家子犯下的事儿也需好好斟酌才能量刑,宫里又查出了曼陀罗,至今未有进展,这一堆的事儿偏偏还发生在他生日之前没几天,端得是十分的怒气郁结于心。 林云熙多少看出庆丰帝不像明面上表现得那么从容淡定,是以一切谨慎小心,还以月事的名头推了侍寝。 好巧不巧含章殿那里的钉子传来消息,伺候柔嘉帝姬的一个乳母似乎不太精心,为人又刻薄贪婪。唐修仪虽是帝姬生母,但终归是不受宠爱,一干钱银花费都只在那一点儿份例和帝姬的俸禄。帝姬位比郡王,每月都有月俸赏赐,只是唐修仪为女儿记,大部分都存起来做了嫁妆,手头便有些紧,哪里能回回都足了下人们赏赐。 那乳母也是个心思多的,平日里更是爱贪小便宜,什么好东西都往自己那里划拉。这回不过几对银镯子和时新的珠花,就让她一时忘了照看帝姬。 林云熙没做什么,她可不敢小看皇后和庆丰帝,主动动手神马的,查出来那是半分退路也没有。所以只不过叫下面的人引着一个想走去伺候帝姬的宫女走了乳母的门路,那宫女为了得脸,一个劲儿地说些奉承的好话,拖着时间就稍稍长了点。 柔嘉不过4岁,女孩子身体本就娇弱,入秋天气又凉,小孩子一个不当心便受了寒。那乳母见柔嘉似有不好,知道是自己的过失,刚开始还想瞒着,又将病势拖重了几分。 所以等庆丰帝匆匆赶到含章殿,看到的就是烧得满脸通红哭闹不止的女儿。想起平日里柔嘉娇俏可爱、知礼又活泼的摸样,更是怒气上涌。 唐修仪还一个劲儿地向跪在地上的一众宫人叫骂,她到不是不顾女儿,只是想在庆丰帝心里留个爱护孩子的印象,又琢磨着柔嘉这一回生病多少也有自己管束不善的缘故,不如将责任推到这群伺候不好的乳母宫人身上,免得庆丰帝怪罪她。 庆丰帝见她这样终于忍不住怒火,劈头盖脸地训斥过去,“柔嘉好好的怎么会病了,还不是你这个当母妃的不经心?!还好意思在这里骂别人,你怎么不早早把这些不知好歹的东西赶出去?!朕看就是有你这么个既不疼爱她又管束不了宫人掌不了事的母妃,柔嘉才会小小年纪就受这些苦!” 唐修仪脸色惨白,浑身一软瘫倒在地,庆丰帝说她不会掌事就是指责她无能!不配做这九嫔之一的修仪!但更严重的是庆丰帝说她不疼爱柔嘉,这便是为母不慈的罪名!她如何担得起? 唐修仪顾不了许多,伏在地上哭诉道:“妾身是无能,身为九嫔却管束不了宫人!让柔嘉受苦更是妾身的错,妾身枉为人母!但柔嘉是妾身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是妾身唯一的孩子!妾身怎么会不疼她?她受的苦妾身恨不能……恨不能以身相代啊!” 庆丰帝也是多日的情绪堆积在一处,一时暴怒。但他本是极为冷静自持之人,不过片刻就平静下来,听到唐修仪一番自苦,心里却越发不是滋味了。 这字字低诉哪一句不是在为她自己考量?因为比起无能更不愿担上不慈的名声,便以退为进好让自己心生怜意,说无能便是暗示她们母女需要自己维护,一副柔弱无助又受了委屈的样子更能让男人不忍和……激发保护的**。 他那么乖巧懂事又可爱又孝顺的女儿,怎么会摊上这么一个母妃?昨日丢下还跪着的管夫人回宫,难道她不知道这么做会让前朝多少谨守着礼法的臣子不满吗?作为事件原因的柔嘉虽然不会被迁怒,至少也失了好感,这里面又有多少勋贵之家?柔嘉以后是要出嫁的,她难道就不会为女儿的未来思量思量么? 庆丰帝懒得理她,径自去看柔嘉了。 唐修仪泪水簌簌,妆容都花了,也不见庆丰帝有所表示,稍稍抬眸发现前面已经没有人了。庆丰帝没叫起,她自是不敢起身的,跪在地上微微低头,柔美的脸上带着些微的狰狞。 林云熙一开始并没料到柔嘉会病得那么重,她从打算动手开始就已经提醒过唐修仪要注意。虽然机会来的快,她一时只能尽量把庆丰帝的怒气往唐修仪身上引,顾不了其他许多;但想来唐修仪若是时刻关心着,柔嘉吃两贴药便也马上好了,哪知道…… 听董嬷嬷说柔嘉烧得厉害,林云熙心中很是难受。她一向讨厌在孩子身上动手脚,这次就算动了也很不合谋算之道地提前提醒,况且柔嘉颇和她眼缘,现在让一个4岁的孩子受苦,林云熙心里怎么也觉得有些后悔了。 董嬷嬷知她心意,也不好多劝,只道:“主子若是忧心帝姬,便亲自去看看吧。帝姬与您颇为亲近,说不定您多去看看帝姬就好了呢?” 林云熙微微苦笑,“嬷嬷不用说了,去看看尚可,若是多去,只怕圣人要疑心我了。”正巧是庆丰帝在为唐修仪这个母妃不称职的时候,忽然出来一个对柔嘉关怀有加、细心照料的容母妃,明白人都知道其中的问题了。 她失神了好一阵,才道:“叫青菱带些上好的药材和补品去一趟吧。皇后都没亲自去过问,我不能表现地太积极了。” 林云熙心里堵的难受,又没法发作,整个人便恹恹的。晚上庆丰帝到昭阳殿来便很是不解,他与林云熙相处虽未很久,也能大致摸清楚她几分性子,执了她的手问道:“怎么了?心情这样不好?” 林云熙也不瞒他,神情黯淡地道:“柔嘉病得重,我心里不忍,很是难受。”庆丰帝闻言,不由道:“那次唐修仪如此对你,你还担心她的女儿?” 林云熙低下眉眼,“妾身向来喜欢小孩子,柔嘉生的可爱,我很喜欢。何况圣人也说了,那是唐修仪,又不是柔嘉。”她轻叹一声,“柔嘉小小年纪便要受这般折磨,我…我……哎,我有心想去看看,却是懒得碰上唐修仪,就只让青菱去了。” 庆丰帝见她真心诚意,心下一软,便道:“不如明日我与你一道去?” 林云熙摇头道:“不了,唐修仪不待见我,我更不想理她,去了反而要起龃龉,倒教圣人难做。”展眉微微一笑,“若是柔嘉好了,您第一时间知会我一声。再叫青菱送些女孩子家喜欢的玩意儿,也当全了我一番心意了。” 庆丰帝目光平和,柔声道:“这有何难?依你就是。朕再添上些,到时候一并送去,就当给柔嘉压压惊。” 林云熙也不再多问,其他事照着庆丰帝的性格,定是早早地处置妥当了。两人气氛极佳,粘粘糊糊地便往内室去了。 咳咳,你说他们干什么去了??是个人都知道,请自行理解~~~ 第二日林云熙往重华宫请安时忽然发现一众恶狠狠的目光少了一半,仔细一看,哦~~都跑到张顺华……不,是张充华那里去了,她怀孕了嘛~~ 林云熙略微瞅了瞅,张充华努力端着优雅端庄的范儿,脸色有些苍白。看了两眼,林云熙便移开了目光,以张充华的出身,无论她这一胎是男是女,对林云熙来说都无关紧要。若是位庶出的皇长子,林云熙反倒要谢她——她不用在刻意避孕了。 董嬷嬷熬给她的避孕药难能可贵地不伤身,却委实……苦了点儿。 作者有话要说:少了点儿,请见谅tt 28炮灰(三) 林云熙没想到这回庆丰帝还真的是厌恶了唐修仪,完全不顾忌自己的生辰将近,更是越过皇后直接通过中书省下了旨。 圣旨洋洋洒洒一大堆,详细描述了柔嘉帝姬生病的前因后果和唐修仪自身的种种不足共十二条,包括那次有意陷害林云熙谋害皇后,还着重提了唐修仪让二品诰命跪着这一行为的恶劣,最后给唐修仪下了评语——“入宫六载,奉上不勤,德行不修;心不存慈,无能御下”,最后被贬为容华,表示看在你是公主生母的份上,给你留点颜面,以后不要出来乱晃荡,好好禁足思过吧! 林云熙笑得直抽抽~~唐修仪都失宠了!失宠了好么?!奉上不勤?那也要庆丰帝给她勤快的机会啊! 不过,庆丰帝居然给了这么个评语,看来是真的不想给唐修仪留半点面子了。大宋礼法森严,民风却开放,颇有些盛唐气象的意味,但最为重视的却是品德。一个人若无德行,是要被全社会鄙视的!上至君王功臣下至亲族邻里,绝对会把你鄙视到死!朝廷不会启用不说,连基本的公民奉养也没你份儿,凶残点的父母搞不好会直接甩鞭子狠狠抽一顿…… 当然,重视归重视,一般只要不太出格,除了都察院那帮见谁咬谁的疯狗御史,也很少会有人去检举——毕竟头上安一个无德的名声,这辈子就算毁了。举报什么的,不仅很容易拉仇恨值,还断了人家浪子回头的机会,搞不好会被心思扭曲的套麻袋=口= 最重要的是,庆丰帝是从中书省过的圣旨。也就是说,只要朝中那帮臣子无异议,这圣旨就直接昭告天下存入档案史记了!!除非皇后肯动用中宫笺表,否则没人能把这旨意改过来!庆丰帝自己都不行! 再加上心地不仁慈,没本事管好下人……妹哟~~唐修仪是怎么戳中庆丰帝的痛脚了??被骂得这么狠! 这还不算完,柔嘉帝姬才好了一些,庆丰帝就让人卷铺盖送到皇后那里去了!据说还传召了宗室里几个管事儿的老王爷,一副要改玉牒把柔嘉记到其他人名下的势头。 新鲜出炉的唐容华顿时哭天喊地地闹开了,几欲去闯重华宫和立政殿,被看管她的侍卫宫人摁得死死的!闹了两天,庆丰帝非常不耐地把她从含章殿丢到冷宫旁边的崇裕宫去了,命宫人看好了别放出来闹事,来了个眼不见为净! 整件事下来前朝没有半分动静,连唐容华的母族也没帮她说过半句话,反而很义正言辞地向庆丰帝表明,这么个无德行节操的女儿不是咱们没教好,绝对是她自己学坏了!我们家没有这样的女儿!再向圣人道歉家里出了个不孝女让您操心了,其他的不管,随便折腾! 林云熙在感到出了口恶气之余,也不由地心冷。唐容华被揪了小辫子,挨上德行不修的罪名,虽不知暗地里有没有施以援手,但面上是亲族都把她视为弃子了的!以后唐容华在宫里不可能像以前那样,仗着帝姬过好日子了! 要说罪恶感什么的,林云熙真没有多少——那次唐容华是要把她往死里整!要不是她临场发挥地好,唐容华的圈套又都是漏洞,谋害皇后的名头就安在自己头上了!她难道还要对这种想让她去死的女人表达什么同情怜悯心么?!就该早早把危险因素掐死在襁褓里! 她唯一心惊的是唐容华得到的下场! 庆丰帝果真足够狠得下心,踩到他的底线,半分余地也不留;唐容华的亲族更是冷漠和决绝,为了不和一个德行不修的宫妃扯上关心,果断地连九嫔之一也可放弃…… 林云熙暗暗提醒自己,以后要小心小心再小心!绝不能让别人,尤其是庆丰帝查到丝毫不妥!手上的动作也愈发谨慎隐蔽了起来。 唐容华成了炮灰,依照庆丰帝的性子,既然给了这样的评价,唐容华绝不会再有一丝一毫复起的机会。林云熙也不再纠缠着当初咽下的那口气,把她抛之脑后了。 她规规矩矩地去给皇后请安,唐容华被禁了无限期的足不在,一众宫妃没有取笑和幸灾乐祸的对象,矛头便一直对准了张充华。 尤其是襄婕妤,在几个月前她还是最为受宠的嫔妃之一,资格又老,现在一个月庆丰帝也不会召她超过三回,完全就是一瞬间从天堂掉到地狱好么??!! 像她这样无子的嫔妃,若是再无宠,日子还有什么盼头?宫里的下人虽不至于不经心,尚宫局和内侍监却不像从前那样摆着讨好的姿态,份例赏赐一概不少,吃食上也没有委屈,只是一切平平,再没当初的各种风光了。 张充华有孕戳了不止她一人的眼睛,襄婕妤虽恨不得那块肉立马就没了,但她并不是刚入宫耐不住性子的新人,从现在到张充华生产还有那么长时间,有什么不能好好筹谋? 林云熙看了看在众人之中闷头不语的张充华,耳边听着众妃意有所指暗藏锋芒的话语,又瞧了皇后一眼,唔~神情淡淡地看不出什么。 晋张充华位份的是皇后,还是一次晋了两级,再加上平日里的赏赐和皇后特意派去照看张充华的嬷嬷,或多或少可以看得出皇后有保张充华这一胎的意思。 可不是么~庆丰帝膝下无子,他不急,皇后也要急了。何况张充华的父亲是寒门出身,身后又没有为她撑腰的氏族,就是生下庶长子又怎样? 不过照看归照看,皇后也只是保证张充华的胎能平安生下来而已,至于张充华本人如何孩子健不健康,皇后却是半点没兴趣去理会的。 众妃你来我往了一阵,皇后凉凉便表示累了,差不多就散了吧。林云熙随众人齐齐行礼告辞,却没退出去,而是留下来向皇后问了柔嘉帝姬的情况。 皇后略带差异地看了她一眼,道:“妹妹当真有心,柔嘉昨日便已退烧,只是还未清醒,太医说并没有大碍,只需好好休养即可。” 林云熙微微笑道:“既如此,妾身也可放心了。” 皇后缓声道:“柔嘉与你不过几面之缘,你能这么念着她,实属难得。” 林云熙低下眼眸,同样放缓了声音,“皇后赞誉了,圣人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妾身也不过表表心意罢了。” 说林云熙伪善也好,矫情也罢,但她的确是对柔嘉心有愧疚。虽然宫妃之间的斗争她不会手软,可对于一个4岁的孩子,林云熙心里过不了那道坎。 宫里是没有孩子的,谁知道小小的孩子心里在想什么呢?谁知道稚龄童子会不会也同样有心计有手段呢?因为年龄小而心软,这不是一个合格宫斗者应该有的姿态。 两下矛盾,林云熙就更难受了,她知道自己这样很虚伪很做作,做都已经做了还矫情什么?!是为了良心能好过一点还是做给谁看?! 但她就是没办法说服自己对着小孩子狠下心来各种算计利用,她觉得这种行为已经踩到自己的道德底线了!!就算身在这个大染缸里,为了自己步步为营,手上也不是没沾过人命,但那她就是不想让自己的行为跌破下限!! 因为一旦破了,就会百无禁忌;什么阴毒事儿都干得出来的林云熙,先不说若有一日被查到的后果,那样的林云熙,就不是现在的林云熙了!她不想自己有任何的人格缺失! 为了自己和家人不介意心狠手辣却想要守着自己原则的林云熙,才是她自己! 想通了这一点,林云熙便不再纠结了。说到底,她还是爱自己多一些,以后她不会再拿孩子开玩笑,被龙卷风扫到尾的她也会努力做些力所能及的去补偿,再多的,她也无能为力了。 毕竟宫中变数太多,在她心里还是自己和家人更重要,若是本末倒置,她宁愿再难过一次。纵然愧疚,她却不会再后悔了。 林云熙很大方地对上皇后莫名的目光,表示我是很正常地关心小朋友而已!你不要想太多! 皇后轻笑一声,“妹妹不如与我一道去看看柔嘉?” 林云熙一怔,心中念头一转,刚想说出口的同意便退了回去,微微摇了摇头道:“柔嘉既还未醒,妾身也不便多做打搅;来日等柔嘉好了,妾身再来探望不迟。” 皇后眉间平和,点点头道:“这样也好。” 林云熙心头暗暗跳动,强自按下从心底涌上来的窒闷,优雅地用她一贯的半仙模式向皇后告辞。 坐到肩舆上,林云熙终于忍不住皱起眉。那日庆丰帝问她要不要一起去含章殿看柔嘉居然是在试探她么?是在怀疑她想抢个不是自己生的孩子来养?? 从庆丰帝下的圣旨来看,怕是一开始就已经打算好了要把柔嘉送到皇后这里的。却还那么柔情地表示要跟她一起去,从头到尾她一点儿都没看出来庆丰帝有丝毫怀疑试探的意思。若非她当时是真心想对柔嘉做出补偿,哪怕表达出一点点有想要把柔嘉夺过来抚养的,纵然庆丰帝面上不表示,心里也绝对是不满的! 林云熙不由感到心冷和厌恶起来,她和庆丰帝也算得上朝夕相处了,她自认为对庆丰帝还有几分了解,却没想那个男人比她想象的更冷酷和多疑。在她自以为的温情里,到底有多少是和这次一样的试探呢?有多少次他对自己起过疑心呢? 林云熙苦笑,突然觉得无比地挫败! 她自诩聪慧果敢,又比一般女子拥有更广阔的眼界,所以做事步步争先,喜欢早早埋下伏笔掌控全局,此刻想来,当真是可笑至极! 她自以为能在宫里过得舒心,却还是有人敢明目张胆地摆下局来对付她;她自以为能用家族血缘和自己给予的一份真心得到庆丰帝的一点信任,没想到那位高高在上的君王却根本不需要所谓的温情!因为只要他想,满宫上下谁都能给,并不缺她林云熙一个! 哈!她还妄想平平安安地做个太妃! 先不说她活不活得到那个时候,即便活到了,新皇还会一如既往地信任她的家族么?会放过她这个先帝宠妃么?太后会让她这个曾经的“情敌”好过么? 林云熙,你才是真的傻!傻到看不清形势!傻到想着能脱离权势的泥淖!那是不可能的!宫里的女人不争则死!夺不到那个最高的位置,就都是失败者! 她抚上心口,那里蓦然涌动起的野心和兴奋让她觉得浑身滚烫。 争!当然要争! 她要争得这世上最好的一切,才不枉这大好的岁月年华! 作者有话要说:小林子彻底转变心态了后宫乱斗可以应付,但素政治素养什么的完全不够看 ——别担心,她有林老爹 附赠小剧场一枚: 敬婕妤:嘤嘤嘤嘤嘤嘤本宫已经很久都没出现了好么???本宫好歹也是为数不多的高位了好么???本宫想要回来争宠好么!! 襄婕妤:贱.人就是矫情!孩子流掉了不做小月,你还想出来勾引圣人吗??!!做你的白日梦!!还有!本宫都快失宠了!失宠了!明明前面我看起来很牛叉的!圣人怎么这么喜新忘旧啊!! 杨玉蓉:……你们俩够了!我都是小林子未来五嫂了!结果……! 林家二到六兄弟:爹妈大哥都上了!大嫂都捞到一回了!我们呢我们呢我们呢??!! 老五:……我还要娶媳妇呢。 丽婉仪:存在感!存在感!存在感!不就是从傲娇少女改成正常宫斗女了么?是作者你改的属性吧??要不要一下子就跟谢婉仪一样变成存在度为0啊!!! 众:宁可变成唐修仪……呸!唐容华那个炮灰!我们不要做龙套啊啊啊啊啊! 29中秋 中秋是普天同庆的大节日,宴会摆在太极宫紫宸殿,端得是庄重非常。 紫宸殿坐北朝南,庆丰帝与皇后并肩在主位上,东西相对的是各宫嫔妃和宗室亲贵,坐在下面的是各级内命妇、京中大小官员及其家眷。 皇后身着玄色祎衣,广袖滚边,金凤后冠栩栩如生,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微笑。 林云熙依旧坐在庆丰帝右下第一席,第二席却是怀着身孕的张充华。她绀衣裾裙,双佩挽绶,秀丽的脸上泛着温柔,时不时羞怯地往庆丰帝那里瞧上一眼。她桌上放着特意准备适合孕妇饮用的桂花酿,清甜的香气盈在鼻端。 林云熙的心态虽有变化,但却不打算改变一贯的行事风格。她不是皇后,不用做什么贤淑大度状;也不是低位的嫔妃,需要讨好媚上,作为一个有身份有家世的宠妃,林云熙现在要做的是好好抓住这份宠,并且尽一切可能,把这份宠变成爱。 退一步说,即使不是爱,也必须要得到庆丰帝真正的、哪怕一点点的信任——至少,比起宫里其他嫔妃,她要在庆丰帝心里有一个与众不同的地位。 林云熙曾经以为她已经勉勉强强达到了这个标准,可是上回果断被一盆冷水浇得透心凉,想要庆丰帝区别以待,她还要好好努力才行。 帝后左手下分别是长平大长公主、晋阳祈阳淮阳三位长公主,还有先帝诸子,除了还被圈禁在府中的简郡王,荣亲王周承玚、诚亲王周承瑀、毅亲王周承琰、庄亲王周承珣亦携各王妃尽数到场,反而太皇太后身体抱恙未曾出席,连一众太妃也都在寿康宫行小宴作陪。 长平大长公主是太皇太后的小女儿,先帝的同胞亲妹,辈分犹在庆丰帝之上。她早年嫁与甄家子为妻,仅有的儿子却早早过世,丈夫也跟着去了,只留她与小孙儿两人。 荣亲王、诚亲王、毅亲王年纪都大了,荣亲王眉目敦厚、诚亲王斯文风雅、毅亲王冷面含煞;唯有庄亲王比庆丰帝还要小上三岁,生得一双桃花眼,俊逸清朗。 席间庆丰帝不时叫几个宗室亲贵上来问话,以表亲近,期间也传召文采出众的近臣作诗添曲。有风流不羁的当场和歌而唱,众人也不以为耻,听得那词曲朗朗,更是如痴如醉。 林云熙亦是听得入迷,一曲歌罢,庆丰帝笑问道:“林卿觉得如何?” 林云熙赞道:“文辞清隽,斐然成章,这位大人好才气!” 皇后亦喟然叹道:“自文渊居士之后,再难得听到这样浩然大气的词曲了。” 祈阳长公主接口道:“难为六嫂还记得他!都快四十的人了,整天在外面晃悠,成个什么样!”虽是抱怨的话,眼中却满是笑意。 庆丰帝“哈哈”笑道:“子脩本是狂士,自然放荡不羁些。朕前两个月还收到他一副西湖烟雨图,这会儿都该游到武夷了。” 祈阳含笑道:“也就圣人还惦记着他那一点儿好,我家那位每每说起他来总要气得跳脚。” 祈阳长公主的驸马是尚书令董令昌,其兄董令兴,字子脩,颇有魏晋名士的文采风流,实乃当今文坛第一人,人称文渊居士。他的诗词文章多以巍然大气著称,偏偏为人狷狂,喜爱游览山川古迹,成日地不着家。 庆丰帝闻言,随口便问道:“三姐家的两个小郎君也有十来岁了吧?今日来了没有?可有意愿出仕?朕身边还少两个郎官呢。” 祈阳指指坐在下边的两个少年,一个眉目严肃,十□岁的样子;一个不过十三四,脸上还带着稚气,佯装愁眉道:“我家那两个小鬼文不成武不就的,早早瞒着我和子易去了骁骑营!正在五哥那里混日子呢!” 毅亲王曾驻守边疆近十年,身上杀气重,标准的军人大老爷们儿;又因斩杀当年匈奴的大将呼察罕废了一条腿,失去了帝位继承权,退下来后干脆就暗中跟了比自己小了十来岁的六弟。现在掌着骁骑营兼督管京中戍卫,可说是宗亲中第一位高权重之人。 他声音低沉雄浑,“三妹说笑了,靖显弓马娴熟,靖安也不赖,我看着总会有大出息的。骁骑营里有那么几个不成器的,哪能跟咱们家的孩子比?” 祁阳笑靥如花,“那就借五哥吉言。那两个臭小子有什么不好,五哥尽管教训,若是敢不听话,我回去抽死他们!” 林云熙在一旁嘴角抽抽,摊上这么个剽悍的亲娘,董家小子乃们真悲催~~ 毅亲王忽然转过头来,“这位是徽容夫人?” 林云熙一怔,毅亲王的目光如同刀光凛冽,竟然连杀气都放出来了!有木有搞错啊!!她只觉得有一瞬间头皮发麻,却是半点不愿认输,眸色清朗地回视过去,顶着莫名汹涌的气势一字一顿地轻声道:“毅亲王有礼,妾身林氏。” 毅亲王满面含煞,似有不快之色,他冷哼一声,“林恒的女儿也不过如此。” 尼妹!居然还是老爹的敌人?!政敌?!仇敌?! 不管哪一种,敢在中秋宴上正大光明地表示不满,总之都不是善茬,这是想挑刺儿呢还是想挑刺儿呢还是想挑刺儿呢??!! 林云熙心底那一点儿对军人的尊敬之心立马换成从头到尾的鄙视,老爹的敌人就是我的敌人!虽然以前没听家里人提起过,估计是不想让她搅进这潭浑水里,但现在既然发现了,就没有放过的可能! 她当然不能没顾忌地动手或者像驳宁婉仪那样直接回嘴过去,心底默默盘算,如果在宴会上弄得众人不好看,哪怕错不在毅亲王,她也会被迁怒。而且这人只能暗算,不能明着来,明着跟他闹起来没有胜算不说,她还平白背上一个不敬兄长无理取闹的名儿。 林云熙微微眯眯眼,见鬼!她今天还只能忍了!对上毅亲王一点儿都不划算,搞不好还会被他坑到死! 垂下眼眸,林云熙袖子下的手指微微收紧,这么强大的敌意,老爹你是怎么招惹了人家啊?!啊?! 见林云熙不闭口不言,毅亲王轻嗤一声,目中莫名,扭头与诚亲王说话去了。 林云熙几乎被他气个半死,脸上木无表情,底下的眸中寒芒冷冽。 庆丰帝凑到她耳边低声道:“林卿别见怪,五哥和林恒向来不睦,就差没反目成仇了。这两年刚好一些,从前是大事小事都要顶上,争个半天的,你别往心里去。” 林云熙心下一动,臣子与王爷?还是掌兵的臣子与同样掌兵的王爷! 难怪!这两人就是很和谐也要硬生生变成不和谐,不然庆丰帝怎么能在龙塌上安然入睡? 她脸上依旧是颇为木然的神情,勉强弯弯唇角,摇了摇头,“妾身无事不理他就是。” 几位长公主与皇后、王妃闲话几句,又聊起京中时新的衣料缎子。谈到刚从羽民国进贡的几匹锦缎,庆丰帝忽然冲着林云熙一笑,林云熙有点摸不着头脑,便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不远处,收拾庆丰帝衣物的少监手上正捧着一件红色外袍,织云琉璃锦色彩绚烂,在阳光下甚是好看。 林云熙默……忍不住白了庆丰帝一眼,尼妹!分一下场合啊亲!就一件袍子还真tx上瘾了!你要不要这么幼稚啊!! 坐在她下手的张充华忽然转过来,黯然道:“姐姐与圣人感情真好。”语气中带着羡慕和一点点惆怅,林云熙被她似怨似黟的神情激得一身鸡皮疙瘩,手中的酒樽就差没吓得丢出去了。 她干巴巴地道:“充华说笑了,你可是怀着身孕呢,想来圣人还是对充华很好的。”再下面的襄婕妤轻笑一声,“可不是么?这满宫上下也就张妹妹有这福气,姐姐我真是羡慕都羡慕不来!” 张充华露出一个甜蜜的微笑,“妾身不敢奢望,只要能平平安安生下孩子,妾身便满足了。” 这话说得众妃脸上一阵扭曲,靠!怀个孕就算了!要不要这么秀温情啊!有什么了不起的!好像别人没怀过似的!! 林云熙轻轻瞟她一眼,这人……脑子没问题吧?仇恨值也不是这么拉的! 张充华端着贤良淑德的笑,眉间很是落寞,“妹妹不求这个孩子有多出息,却还是想着要是有个疼爱他的父亲就好了。” 众人:……好想揪着她暴打一顿有木有!!刚刚还说只要生下来,一回头就变成要得圣人宠爱了,这混蛋是仗着肚子里有块肉就想爬到我们头上么作威作福????门都没有!! 甄婉仪阴阳怪气地道:“哟~~孩子还没出来,张妹妹就先想着将来了,真不愧是亲生的!哪能不为自己孩子打算呢。” “亲生的”三个字说得尤其重,马上会意过来的钱顺容接口道:“可惜了,虽是亲生的,以后还不定是不是养恩大过生恩,像咱们这样的,还是别痴心妄想了!” 正五品以下的宫妃是没有资格抚养皇嗣的,即便有所出,也只能抱给高位的嫔妃——除非庆丰帝愿意让张充华自己养孩子,在她生产予以晋封;不然,皇后说了算。 张充华花容微变,脸色有些苍白起来。王充仪道:“钱妹妹这是什么话!待张姐姐生下皇子,圣人自会有嘉奖。” 襄婕妤闻言,笑若春花,“要真是个皇子,那便是圣人的长子了。” 张充华面容一僵,勉强道:“妾身何来那般福气,只盼望着是个帝姬,即使不得圣人欢心,也能一世顺遂。” 襄婕妤似笑非笑,淡淡道:“皇子也好,帝姬也罢,也不知道最后便宜了谁!”众人忽然一静,纷纷向着林云熙瞄去。 林云熙非常不想理这帮女人,她才不会给别人养孩子!除非是庆丰帝的主意,否则她还怕养出个白眼狼来呢! 只是现在也不得不开口,她问道:“襄姐姐很喜欢孩子?” 襄婕妤脸上有一瞬间的不自然,片刻便掩盖过去了。她弯弯唇角,笑道:“谁不喜欢孩子呢?”求不来庆丰帝的宠爱,孩子才是宫中女人立身的根本。 林云熙淡淡道:“我也很是喜欢呢。只是别人的终究是别人的,妹妹觉得自个儿还小,缘法到了,求人不如求己。” 众妃听了一怔,襄婕妤也是愣愣的,好半天才回神,却无话可说,只道:“妹妹说的是。” 作者有话要说:卖萌打滚求留言啊 30家话(一) 午宴之后,内命妇按品阶高低依次往寿康宫祝祷,宗亲亦留与紫宸殿等候庆丰帝传召问话,其余的大臣家眷便一一离宫归家,一应的宫妃也都各自回宫。 林云熙回了昭阳殿,才刚洗漱完毕换下朝服,那厢琥琳支开了一众伺候的宫人,携着董嬷嬷进了屋,急急禀道:“主子快随奴婢走一趟,老爷在拟翠亭静候。” 老爷?林云熙一愣,陡然明白过来,倏得站起来,刻意压低了的声音都有些在颤抖,“你是说,爹爹?!” 见琥琳点头,她心下一片激动,几乎说不出话来。董嬷嬷道:“趁现下圣人和皇后都在忙着,主子赶紧去吧,老奴与青菱碧芷定好好守着昭阳殿,绝不会出半点疏漏。” 林云熙平复一下心情,急匆匆予董嬷嬷交代了几句,便跟着琥琳出了昭阳殿的侧门。也不知林恒是如何布置的,一路上竟未碰到一个宫女内侍。 入了秋的上林苑并不萧条,枫叶艳如火,菊花傲霜怒放,妩媚多姿,鲜艳绚烂。只是林云熙没有心思去欣赏,只顾着轻声催琥琳快些再快些。 拟翠亭在太液池边较为偏僻的地方,四周翠竹环绕,两侧古木藤萝夹道,碧叶繁荫,假山嶙峋,道路四通八达。林云熙远远就看见亭中一人附手而立,疏眉朗目,刚毅不折,可不就是林恒么? 林云熙心下激荡,眼眶微红,几个箭步冲过去,唤道:“爹爹!” 林恒一把扶住她,口中轻叱道:“怎么还是这样毛毛燥燥的。”语气却是说不出的温和,满脸的笑意。 林云熙忍不住咧开嘴大笑,站直了身,稳稳地福下去,“女儿见过爹爹。”林恒一惊,侧身欲避过去,林云熙却像已经知道似的也跟着踏了一步,生生将全了这个福礼。 林恒叹道:“你已是宫妃,不用向外臣行礼啦。” 林云熙眸中含泪道:“爹爹怎能算是外臣!女儿即便嫁与皇家,也一样是爹爹的女儿。”语中略带哽咽,“爹爹这样说,是不要我这个女儿了么?” 林恒佯怒道:“什么话!”轻轻点她额头,“当真不要你,就不来看你了。” 林云熙拽着林恒的胳膊,忍不住笑道:“爹爹!” 林恒也是一笑道:“好啦,别再做这小女儿姿态了。”又看向一旁静立的琥琳,后者默一点头,躬身退出拟翠亭,在假山翠木之中隐去了身形。 林云熙抬头仔细看看林恒的脸,嗯~还好,并没有憔悴愁绪之色,看来最近没什么烦心的事。这才开口问及林夫人与众位兄嫂安好,林恒耐心地一一提及,“你娘很好,只是前两日天凉稍稍有些咳嗽,吃了些川贝雪梨便无碍了;宁易入了左卫军,过了年便要往北地杀奴去了;宁晢媳妇刚刚有了身孕,宁昼明年也要调去江浙一带,想着法儿努力学泅水;宁晧又跟着他师傅云游去了,昨儿还来信说是已在蜀中,要去爬峨眉山呢!;宁晁……唔~他明年三月里就要取媳妇儿了,正打算在军中谋个好缺;宁昡也在羽林卫中当上了左翊卫中郎将,说不定哪日你还能在立政殿看到他呢……” 林云熙好笑道:“宫门下钥阿昡就回家啦!就算值班也在大明宫外,爹爹我要怎么看得见他啊!”——你是想我白天也往圣人那里跑吗?!!阿爹我脸皮没那么厚而且会被弹劾白日那啥不安于室的!! 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林恒才道:“在宫中过得可好?有没有受委屈?” 林云熙摇摇头,“哪儿能呢!圣人待我很好,皇后也不是不能容人的,谁敢光明正大地给我脸色瞧?”见林恒沉下脸来,知道他不喜欢听这些报喜不报忧的话,身边又有琥琳在,那点老底老早被揭了,也微微垂下眼眸,有些黯然地道:“阿爹别怪我只捡好听的说,如了宫哪能和家里一样呢?就是嫁与旁人,做媳妇儿与做姑娘也是没法比的。” 林恒脸上看不出什么,他只又问了一遍,“宁昭在宫里可有受委屈?” 林云熙这回不摇头了,软语道:“便是有,也早早叫我报答回去了,还能留到今日?”她扬眉一笑,“林家可没有被欺负了还不还手的女儿!” 当下便把唐修仪,现在的唐容华一事仔细说了,方道:“爹爹不必忧心,别的不说,女儿既然出手,就绝不会让人抓住首尾。” 林恒面上不显,眸中含着一点笑意和欣慰,口中却道:“下回还要再周全些才是。圣人虽是为了帝姬迁怒,但焉知不会为了帝姬顾惜生母?这样不确切的事可赌,却不能拿它当最后的底牌来赌。” 见林云熙受教,又道:“再有,若圣人只是迁怒,未曾起改玉牒的念头呢?唐氏家世不差,未必不能东山再起。” 林云熙咬咬唇,她以为自己做得不错,没想到有这么多漏洞,心底不免颇为沮丧。林恒安慰道:“你行事已算成熟,这才是头一回呢,何必丧气?只是阅历不足,一时想不尽全罢了。阿爹教教你,再上手两回,自然就好了。” ——喂喂!林爹有你这么教育女儿的么?!一般不是教孩子要乖要听话别惹事么??你教这些真的可以么??!!还要再上手两回……这不科学!! 林恒还真的给林云熙剖析了整件事的不足以及如何弥补,还有在哪些方面可以改进,如何把握这个时候庆丰帝的心态……等等等等。 林云熙听得认真,听到一半忽然悟了——妹的!她不是手段经验不足好么!她这是政治素养不够啊喂!!阿爹你教的这是什么啊?!我这么学真的不要紧么??!! 林恒完全没有什么女孩子家不该学这些的心理障碍,他这一身腹黑还是跟自家娘亲学的,要跟他阿爹一样死脑筋只懂打仗,怎么可能坐在中军元帅的位子上二十年?林家能到今天这一步,林奶奶躲在林爷爷背后的那一手运筹帷幄能说是功不可没! 所以林恒并不觉得女儿不适合知道这些比较黑暗的东邪,反而教得很是仔细,发现林云熙出神还敲了她额头一下,表示要认真听课!别开小差!! 这里授完课,林云熙才有空提苏氏的事。她派人看着苏氏这么些日子,还真没发现苏氏除了在皇后面前木无表情一点,对着花花草草感兴趣一点,身姿比寻常人轻盈一点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苏氏既无宠,也没有多余的动作,反倒叫人看不透了。为着这个,林云熙想要布下的棋子一拖再拖,拿着各种秘药去试探……苏氏写一份预防与解药报告回来,膈得林云熙好想吐血! 宫外也没有关于苏氏的消息传进来,林云熙百思不得其解,正想着怎么在这一两日与林夫人接个头神马的,自家阿爹便来了。 林恒有些尴尬地轻咳一声,也没回答,反而问起林云熙的打算。林云熙心底刚刚生出的那点小苗苗烧得正旺,还好她控制住了,没跟林恒一下子和盘托出,只是表达了一点不想受委屈的意思。 林恒也没想到林云熙会突然生出这么大的野心来,自家疼宠了十几年的女儿,怎么肯让她受苦?自然是女儿怎么说怎么来的,对林云熙布下的局点评了一番,教她补足了一些遗漏的地方,老怀宽慰地道:“宁昭当真是长大了!”又有些遗憾,“宁昭若是男儿,必是安邦定国之良才!” 林云熙翘翘唇,“宁昭是女儿便不好么?” 林恒笑道:“好!如何不好?!我有个又孝顺又聪明的乖女儿,自然是再好也没有了!” 林云熙跟着笑了。不远处可见水面上已然半枯败的荷叶,芦苇与菱叶还有绿意,在微波轻漾的湖水中摇曳,墨色浓重的宫殿在树叶之间露出一角,巍然大气。靠近拟翠亭处偶有红鲤出水,摇尾浮游。 一时沉寂,林云熙站在林恒身侧,看着太液池上蓦然飞起的白鹭,怔怔出神,心底又是酸涩又是温软。她的阿爹,还是这样一如继往地疼爱她、宠着她,她还有那些关怀着自己的亲人。 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如果说在这之前,林云熙心底的那棵苗苗是因为野心和那么一些对庆丰帝的不满而生出的,现在,便再也没有什么不满了。 因为有爱,才会有恨;因为有恨,心里才会有不平不满。虽说她对庆丰帝没有到那个程度,但总是有一点感情在的。无论是对陌生人还是对有感情的人,也无论感情是深还是浅,既然生出不满,那就是在乎的。 可现在却不在乎了。 从难过到释然这样简单,从还在乎道不在乎也是这样简单——释然是因为不值得难过,不在乎是因为,她林云熙有更值得她在乎的人,不是吗? 林云熙弯弯唇角,转头问林恒,“阿爹与毅亲王有些龃龉?”既然是她在乎的,仇敌什么的早滚开早好! “毅亲王——”林恒愣了愣,似乎想起了什么,忽而笑道:“是有些不对付,我能跟他对付就怪了!”他对着林云熙罢手道:“这事儿你不用理会,你是圣人的嫔妃,他也不好拿你怎么样的。”又严肃地道:“毅亲王虽是宗室里第一位高权重之人,凶名赫赫不假,威望却不高。他上过战场,怒起来百无禁忌,圣人都要让着几分,你别随意招惹他。” 林云熙心下一跳,没想到老爹给了毅亲王这么高的评价,倒是有些犹豫了。可今日之事尚在眼前,她年年要参加中秋年会,总要遇到的,难不成她还要看毅亲王一辈子脸色不成?! 那也太窝囊了! 林云熙心下憋屈,便不想就这样了了。她可以忍,忍到能够动手的时候再动手,而不是一开始就放弃,任人践踏!就算是圣人他哥也不行!! 31家话(二) 其实林云熙并不算争胜斗狠之人,唯一不能忍的就是放下脸面给别人踩——难堪憋屈不说,自尊心神马的果断伤不起好么?! 她到不是真的要斗倒毅亲王,但日后抓住机会给他吃个教训也不是不可行。林云熙也不打算告诉林恒这点小心思,顺着林恒的话又提起一些琐事。 林恒语重心长地嘱咐道:“董嬷嬷算是先太后的人,你可用,却不能事事以她的意思为先;琥琳尚算稳重,大小事皆可托付,但她无决断,可做事却不可断事;青菱伶俐,碧芷沉稳,又都是自小随你长大的,若是好好培养,亦是助手。” 不远处丛丛的绿叶间金色如星光,桂花开得香馥如云,隐隐可闻见醉人的甜香。林云熙点头应下,林恒又道:“你昭阳殿里的人我虽有安排,却并不全是自己人;只是大部分都是出身清白的,你自己也要用心。” 他蓦然长叹,“阿爹留不了太久啦。你……你要好好的才是。” 林云熙心底一慌,忍不住伸手抓住林恒的衣摆,红了眼眶,“爹爹!” 林恒拍拍她的手,林云熙心下难过,求道:“阿爹不能再多待片刻么?一会儿就好。” 林云熙话刚出口便有些悔了,阿爹安排自己与他见一次面该有多难?虽说宫妃要见家人也不是不可以,得了庆丰帝的准许,或是位列三妃九嫔之上,自可随时传召。但现在却是瞒着庆丰帝私下见面,谈得更是无论哪一件都犯忌讳的事,本就有违宫规禁律,怎还能强求时间长短? 强他人之所难,可不是她应该做的。林云熙张张嘴却说不出反悔的话来,只拉着林恒的衣摆,闭口不言。 林恒硬下心肠,甩袖挣脱了林云熙的手,哑着声道:“好啦,叫琥琳送你回去罢。”言罢,也不管林云熙如何垂眸黯然,径直往亭外走了。 等林云熙从伤感难过中回过神来,早已看不见林恒的身影了。琥琳静静得候在亭外,轻声劝道:“主子,时间不早了,晚上还有家宴,您还是先回宫吧。” 林云熙闭一闭眼,平复下心中的情绪,微微颔首。 ——等等!阿爹你忘了告诉我苏氏的事情了!!我明明有问你的! 林云熙脚步一僵,看向林恒离开的方向。琥琳疑道:“主子?” 她木无表情地转回脸,阿爹你不是在耍我吧耍我吧耍我吧??!!口中淡淡道:“无事。”——就有鬼了!!阿爹你快给我回来说清楚啊!!! —————————————————————————————————————————— 太极宫望仙门口,林恒慢悠慢悠地往宫门外走。 因今日阂宫大宴,进出的王侯公亲与其家眷不知有多少,来来往往的马车大都以黄花梨镂空雕成细致精巧的花样,镶金嵌宝得窗牖被一帘鲛纱遮挡,天蚕丝的帷帐随微微飘荡浮动,四角挂着各式纹样的赤铜挂铃随着车架当啷当啷清脆的敲响,当真是华贵异常,驻守的羽林军几乎要看花了眼。 这一轮值班的左郎将认得林恒,见他一个人出来,赶紧迎上去,“侯爷宜安,您怎么一个人出来了?” 林恒“嗯”地点点头,瞧了他两眼,“咦”了一声,“你是陆齐盛?平蛮的儿子?” 那郎将恭恭敬敬地道:“侯爷竟认得我!小子陆家二郎,拜见侯爷!” 林恒“哈哈”笑道:“怎的不认得!阿盛与你爹长得足有七分像!”见陆齐盛一脸惊讶,笑着道:“我与你阿爹几十年的交情了,可是战场上的生死兄弟!”又叹道:“只是他在湖广任总督,也有快十年没回京啦。” 陆齐盛愣愣地道:“小子从未听阿爹提起过。” 林恒道:“你爹就这么个脾性,他要是能学着点圆滑,也不至于……”语中微微沉重,顿一顿,“他老小子!只跟我说有个儿子跑到京畿来了,也不肯说在什么地方,到叫我好找!” 看看陆齐盛的模样,放缓了语气问道:“你爹的旧疾好些了没?下雨天膝盖还疼得厉害么?还从不从婉娘那里偷酒喝?” 陆齐盛“啊”地一声,脸上一红,“娘说阿爹在京城有个好兄弟,没想到竟是侯爷。”踌躇一下,又道:“阿爹也常常提起您来,却没说是谁,只道过命的交情,让小子们跟着喊大伯呢。” 林恒颇为自得地道:“总算那老小子还有点良心。”对着陆盛和颜悦色地道:“在京中可还习惯?你今年应当二十有五了吧?想来也已成家了,叫你媳妇儿多来府上坐坐。你也来!我只当多个儿子!” 陆齐盛一本正经地回道:“小子不敢。” “有什么敢不敢的!你我本就有通家之好,还叫我一声大伯,这么客气做什么?”林恒心下盘算一下时间,打断陆齐盛刚刚想张口说的话,“别学你爹那油盐不进的样子!你已有家室,下面又有两个幼弟,哪能随便将就了?京中不比湖广。” 隔着盔甲拍拍他的肩,“我家六郎与你还是同事,平日里也可多来往。”又轻声嘱咐道:“好好练武,千万别把你爹那一身本事丢啦!” 陆齐盛脸上怔了怔,蓦然重重点头,沉声道:“恭敬不如从命!” 林恒笑笑,眸中略有欣慰之色。陆齐盛笑道:“侯爷……”被林恒扫了一眼,改口道:“林……林伯出来地晚,伯……伯母的车架已经回去了,可要小子备马?” 林恒道:“不必了,方才圣人留了我一会儿,你伯母知道的,留下五郎等着我呢。” 他指指远处立在马侧、木无表情的青年,“那小子也在军中效力来着,你与他一般年纪,多亲近些才好。” 陆齐盛沉稳,新认的这个与自家父亲交好的长辈还是当朝忠义侯,自是事事遵从,不敢有违。 林恒见老哥们儿的儿子年纪轻轻便自有一番气度,心里也高兴,又多叮嘱了几句,才迈步离开。 与陆齐盛一同值班的羽林卫带着点羡慕地道:“陆郎好运气,得了侯爷青眼,日后必然前途无量!” 陆齐盛笑笑,“侯爷随口这么一说,哪能当真呢。” 他旁边的羽林卫不是心胸狭窄之辈,也就跟着打哈哈,“不管侯爷怎么想,以后发达了,可别忘了兄弟啊?” 陆齐盛捶了他肩膀一下,“咱们俩谁跟谁啊,要兄弟我真有那么一天,忘了谁也不会忘了你小子!” 林恒从林云辉手里接过缰绳,两人翻身上马,缓缓沿着官道策马而行。 “看到刚刚宫门口那小子没有?” 林云辉点点头,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林恒有些怅然地道:“那是你陆叔的儿子。” 林云辉蹙眉,“平蛮叔叔?”陆通在京时他已有七八岁,对从前的事虽不清楚,却也有些印象,想起记忆里那个与他一般大的孩子,“那是……阿盛?” 林恒道:“可惜……你记得他,他却不记得你了。” 林云辉微微变色,“是那时候……” 林恒罢罢手道:“也都是过去的事了,圣人都能启用阿盛为羽林军左郎将,便是不介意那会儿的事情了。你……你得空,多与他走动走动,平蛮还当我是生死兄弟呢,终是……终是我对不住他。” 林云辉未置一词,只默默点点头。 林恒眸中怅惘,忽而想到什么,浑身一僵。林云辉忍不住瞅了他一眼,“阿爹这是怎么了?” 林恒满脸懊丧,“悔也悔也,我光顾着与宁昭说话,忘记告诉她苏氏的事了。”懊悔完了又自我安慰,“那苏氏也不过是美人,圣人又不放在心上,宁昭更没怎么提起……” “阿爹,宁昭会念死你的==”林云辉瘫着一张脸,落后林恒半马的距离,非常干脆利落地截断了林恒的话。 林恒老脸一红,“我这不是忘了么?反正苏氏也碍不了什么大事。” 林云辉语气里稍稍有些起伏,“我听娘说,宁昭很头疼?” “咳咳,”林恒瞪他一眼,佯怒道:“臭小子!你给我适可而止!要不是你磨着死活要来,谁喜欢带你这个面瘫脸进宫!” 林云辉微微一顿,“阿爹,我是来看媳妇儿的,不是来看女儿的。而且我也没忘记娘亲特特嘱咐的某些要紧事。” 林恒不想理他,策马加快了速度。他要趁着自己还没被这个臭小子气死,赶紧先去跟夫人通个气儿。如果宁昭想起来,他总要想办法圆过去,千万不能在夫人那里漏了底。 林云辉默默地回头朝着某个地方看了一眼,耳朵微红。唔~今天看到媳妇儿了,很漂亮很温柔的样子,回去给阿爹道个歉?他还想谋个好差事,早点把媳妇儿娶过门呢 林夫人的马车还没到忠义侯府,便被两骑追上了。 因中秋与庆丰帝的寿宴在前后两日,又是连着的宫宴,十五十六便连着沐休,除了轮值的,林家一干郎君尽数在家。 林夫人在儿孙面前给足了林恒面子,抱着大孙子逗弄了一阵,又接下几个媳妇儿孙女的祝祷,还关心了老二家的身体——这媳妇儿怀孕了,安抚了老四媳妇儿因丈夫不在产生的郁闷,打发了一众小辈,这才斜了林恒一眼,揪着他的耳朵就往内室去了。 林家几个兄弟一边往外走,一边相互挤眉弄眼地嘿嘿怪笑。 林云焱扶着他怀了孕的媳妇儿孟氏,“大哥,你说阿爹会不会被娘罚跪搓衣板?” 林云烨横他一眼,“你当娘是英国公夫人不成?还搓衣板!弟妹还在这儿,回头当心再睡书房!”抱起自家粉嫩粉嫩的闺女,小萝莉“咯咯”笑着软糯糯地叫了声“阿爹。” 众人皆笑。林云焱“喂喂”大叫,“大哥你不厚道啊!怎么总揭我老底。”转头伸手向着林云烨的女儿,“安安侄女儿~给二叔抱一个n0n” 林云辉默默瘫着脸,因为你浑话最多啊,二~~哥~╮╭ 小萝莉紧紧抱着阿爹的脖子,我要阿爹抱,才不要理傻了吧唧的二叔呢 林云焱一脸受打击的表情,“唉!大哥回家,安安就不要二叔了~大哥有什么好啊,老兵油子一个,还是你二叔最疼你哟~~” 小萝莉黑白分明的双眸一瞪,“二叔坏蛋!我要阿爹,不理你了!!”扭头埋进阿爹怀里。 林云焱:////哭丧着脸找媳妇儿求安慰去了。 众人一脸=口= 林云烨的夫人旁氏哭笑不得,忙道:“安安年纪小,二弟莫跟她计较。” 林云辉木无表情,语气平淡地接口道:“二哥这么喜欢女儿,于其抢大哥的,”你还抢不过,“不如再跟二嫂生一个。” 林云烨“哈哈”大笑,抱一抱小萝莉,道:“老五说的是!要闺女儿自己生去!” 林云焱喃喃自语,“我是稀罕闺女来着,可惜我家三个臭小子!我媳妇儿肚子里这个还不知道是男是女呢。” 旁氏笑着道:“这有什么难的,二弟跟弟妹好着呢,要生闺女儿还不简单?” 孟氏面色一红,忍不住拧了林云焱一把,“浑说什么呢!”又向旁氏道:“大嫂就别取笑我了,他们男人爱怎样怎样!前日新进了一批江南的苏绣,娘亲叫咱们妯娌各自量了尺寸做衣裳去,这便走罢。” 旁氏也不反驳,只笑眯眯地瞧她。孟氏脸色愈发红了,又瞪了林云焱一眼,啐道:“都是你惹出来的!” 林云焱一脸茫然,看孟氏挑眉作势要走,赶紧告饶。 林云辉继续瘫着脸默默旁观,唉二嫂果断把二哥吃得死死得。见他们感情甚好,又忍不住耳朵微红地想,不知道他媳妇儿是什么性子? 嗯,最好温柔大方一点,再像大嫂那样爽利一点就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太晚了,来不及更,今天多一点 安安萝莉酱表示,二叔你赶紧给评论安安就给你抱哟 32疆域 十六是庆丰帝的生日。 昨晚十五本就是家宴,结束的也不算晚,庆丰帝又去重华宫陪伴皇后,林云熙便早早地睡下了,只待养足了精神,对付第二天的“重大考验”。 ——你说什么考验? 还有什么,庆丰帝过生日,嫔妃自然要表示一番,送上贺礼呗!只要送的东西能让庆丰帝满意,还怕往后几日没有圣宠? 众妃心底酸溜溜想,本来么,庆丰帝正宠着徽容夫人,一个月恨不得有二十天都住在昭阳殿;剩下的日子又要顾着皇后的脸面,又或者有什么突发的政事,其他人别说喝汤了,汁水都分不到一星半点。 宫中礼法森严,你还真以为可以肆无忌惮地邀宠么??会被皇后凉凉拍下去的!就算皇后凉凉懒得理你,庆丰帝会放过一个让他丢脸的宫嫔么?迟早把你关进冷宫啊有木有?! 好不容易有了一个正大光明邀宠的机会,哪怕得罪其他人,哪怕送出手的东西要多装x有多装x,但只要庆丰帝能有个印象,能记得他宫里还有这么个人在,还怕没有得宠的机会?? 众人早早地就开始筹备贺礼了,不仅自己暗中划拉,还拐弯抹角地打探别人那里都有些什么。既要送得有新意,也不能跟其他人重复了不是? 鉴于林云熙被她阿爹忘记掉的某事郁闷了一把,不知道怎么想的,发发狠,让董嬷嬷从库房里取了宝贝良久的一方龙尾砚、玉溪云雷纹墨来,往书房里一坐,关了门直到晚膳才出来。 十六的晚宴摆在蓬莱殿,入宴的不过是宫中嫔妃与近支的宗亲。蓬莱殿临着太液池,碧波轻漾,微寒的晚风轻柔,泠泠的丝竹之声从不远处的水榭上传来,清悠浩远。 这回不用穿着厚重的朝服,林云熙好好地打扮了一番,玉色的广袖流云对襟襦裙,碧玉双佩挽绶,发上并无太多珠玉,只别白玉珍珠璎珞缀银流苏并一支新开的醉芙蓉,耳下晃悠悠的金蝶玉珠如水般温润。 众妃依次扶着宫人从各自得肩舆上下来,林云熙一贯地表现她仙子模式的恬淡平和,软履踏着蓬莱殿的汉白玉阶缓缓而上,如同天外缥缈不食人间烟火的素娥,广袖凌风,步步升仙。 自负如宁婉仪,从容如皇后亦有片刻的失神。宫中不缺美丽的女人,真要找一个能与徽容夫人比肩的,还真是没有。先不说容貌如何,单就这清华无双的气质,便无人能及。 皇后眸中带着莫名的意味,只一瞬便敛去了。她笑得温和,“容妹妹今日当真出众。” 林云熙也跟着浅浅一笑,更显得清丽脱俗,口中缓声道:“娘娘过奖啦,这样喜庆的日子,哪个姊妹舍得不打扮地漂亮些?”看向一旁的丽婉仪宁婉仪等人,“瞧,这才真真是娇艳动人的!” 丽婉仪微微低下头去,“妾身蒲柳之姿,当不得夫人称赞。” 宁婉仪攥紧了手,硬生生露出一个笑来,“夫人就不要谦虚了,这满宫上下便属您艳冠群芳。” 林云熙挑挑眉,目光温软如水,“宁妹妹这话说的,若说我清丽如仙也就认了,论艳丽绝伦,”伸手指指丽婉仪,“这一位才是呢!” 丽婉仪虽平和了脾性,眉眼间却是一如往昔的明艳,樱桃色绣海棠春睡图的三绕曲裾,发间红珊瑚的缠枝花如意珠钗,钗上珍珠微微轻颤,体态纤秾合度,肤若凝脂,面若桃露,可说是丽质天成。这满宫上下的嫔妃,若论颜色艳丽,娇艳英气如襄婕妤,明媚多姿如忻贵仪,娇媚婀娜如钱顺容亦少她三分,足可见其瑰姿艳逸,明丽妩媚。 皇后含笑道:“愈发爱说浑话了!还清丽如仙呢,三十三天外哪个仙子与容妹妹这般狭促!” 林云熙垂眸低笑,“所以妾身好端端地在这儿为妃呢,不然,早早就羽化登仙去啦!” 众妃玩笑絮语一阵,这才一一到各自的席案上就坐。 各宗亲、命妇与宫妃几乎同时入席,林云熙老远就看到一身煞气的毅亲王,阴阴地盯他两眼。没想到后者对视线很是敏感,冷厉的目光倏然扫过来,对个正着。 林云熙心下一跳,啧,真是够威严的= ̄w ̄=面上丝毫不露声色,仿佛对方十分友好一般回了一个浅淡却温和的笑容回去。 未几,蓬莱殿外便有唱诺声连连响起,“圣人到!” 皇后带头,和众人起身恭迎,“圣人颐安百益。” 庆丰帝一身玄色常服,亲自扶起了皇后,转头看见林云熙不由一怔,愣了一会儿才道:“都起来吧。”与皇后并肩坐到主位上,宽大的衣袖下却伸手携了林云熙一程,到几案前才不着痕迹的放开。 林云熙默默吐槽,圣人果断是种渣属性生物啊!!大老婆小老婆一个都不放过。 其实庆丰帝的生日过得算不上有多特别,规模也不大,和一般宫宴一样排了歌舞助兴,再来就是唱诵饮酒词相互敬酒。 林云熙也被灌了不少,脸颊酡红,平添几分媚色,更显得俏丽不可方物。 酒至微酣,皇后便率先向庆丰帝祝寿,“妾身祝圣人福比天齐,万寿无疆!”庆丰帝自然不会不给皇后面子,举起酒樽相碰,一饮而尽。 又奉上贺礼,是一件亲手做的万寿五彩立龙天马锦袍,庆丰帝很温和地道:“皇后有心了。” 皇后开了头,众人便耐不住了,一一上前祝祷。 家宴要比大节庆时的宴会更自由一些,有精通诗词的,当众赋诗为贺;抑或是抚琴一曲,亦算得上是高雅之事,赢得一片赞声。 林云熙也不急,等几位宗亲献上礼物,这才起身,声音清泠地道:“都是一样的曲调,妾身便不献丑了,暂祝圣人福寿安康!” 庆丰帝笑道:“贺词没有新意,贺礼总该有吧?” 众妃面色微变,圣人对徽容夫人还真是宠爱!这都到亲自讨贺礼的份上了!! 林云熙微一福身,接过青菱碧芷捧上来的长盒。盒子足有半人多长,里面是鲛纱裹着的卷轴。 林云熙心底无奈地想,虽然宫斗剧里送地图这一招已经用烂了,但不可否认,它对一个封建帝王的吸引力绝对是其他任何事物都不能比的。 展开画卷的时候,连对林云熙没有好脸色的毅亲王也忍不住站了起来。 画中是气势恢宏的万里山河,南到南疆北至荒漠,东临大海,西至浑河吐蕃,甚是西域十二都尉府亦尽数在其上。 画意并不精湛,但各地各省却非常清楚,几乎是整个大宋版图的缩小版!上面几个苍劲有力的题字:“九万里皇图,伊古以来,从无一朝一统九万余里;二十八圣寿,自前兹往,尚有九千九百七十二年。” 庆丰帝目光闪动,林云熙曼声道:“妾身不才,翻查了大宋地理志与莫老先生的地理考记画成此图,愿吾皇万岁安康,大宋国运昌隆!” “好!”庆丰帝朗声道:“果然林卿最得朕心!” 林云熙漫不经心地想,当然得你心,不过不是我得你心,而是这张图得你心。对于一个拥有雄心壮志的帝王来说,疆域这种东西永远是心头爱! 大宋立国三百六十余年,北有蒙古,西有匈奴,东南有倭人,西南还有时常出来溜溜的土著,虽不能算四面楚歌,但也不甚太平。尤其是西北,匈奴连年迫近,西域又远,很难支援,立国初期建立的西域十二都尉在近几十年几成虚设。 自林恒在掌军期间狠狠打压了蒙古,让蒙古人灰溜溜地退走漠北,西域那一块早就被庆丰帝放在心里了。现在被林云熙拿出来是,正正戳到他心坎上,能不激动兴奋么? 庆丰帝叫宫人拿近了画细看,山川河流说不上有多好,却很是蓬勃大气,又极为真实。尤其是最近他很熟悉江浙一带,名川城镇的散布和当地分布几乎一模一样。这样的画风…… 他了然地笑笑,又仔细看过上书的字,眼前一亮,对林云熙笑道:“画艺一般,字却很好。字如笔走龙蛇,行云流水,大气天成,想来林卿是下了功夫的。” 林云熙低眉一笑,清丽如莲,“谢圣人夸奖。” 庆丰帝朗声笑道:“来日得空,林卿替朕写一幅《逍遥游》,朕再好好品评。” 林云熙默……妹!!你tx我tx上瘾了吧魂淡!!口中却温软地道:“妾身自当从命。” 庆丰帝转头嘱咐李顺,“挂到立政殿去。” 众妃都或明或暗地看了林云熙一眼,这张图一旦挂到立政殿,她就绝对没有被忘记的一天。按照她一贯的行事作风……混蛋!!徽容夫人既不是那种阴狠地也不是那种容易挑拨的,我们要怎么把她拉下来啊!! 毅亲王拱拱手道:“皇弟可要把画保管好了,我少不得借来一阅。” 庆丰帝无奈,“朕还没仔细瞧过,皇兄到想先借了去。”又笑,“得空了皇兄来宫里,朕与你一道观摩。咱们兄弟也好久没在一起好好说话了,来日正好秉烛夜谈。” 毅亲王眉眼稍稍温和,声音也放缓了不少,“求之不得!” 他看一眼林云熙,沉声道:“夫人不愧将门出生!” 林云熙茫然,这是在夸她还是在损她啊?没等她想明白,毅亲王又道:“这山河图虽技艺不佳,却是难得的巍然大气,夫人心怀宽广,颇有巾帼不让须眉之意。” 林云熙气得想抽他!!尼妹!说我画得不好就别借去看啊混蛋!!还损我说内心像男人!!毅亲王是带兵的带兵的带兵的吧??!!怎么嘴巴这么毒!! 林云熙正想反呛回去——不对!尼玛一个带兵的亲王!还是守京畿的亲王!这不科学! 庆丰帝能让先皇诸子领着军就算是大度了,怎么可能把自己的身家性命都放在他手上??这不符合一个英明君主的行为准则好么?? 而且毅亲王也不是什么低调的人,对着她一个受宠的宫妃都敢明目张胆地讽刺,不要说是因为她爹!这么小肚鸡肠的为难晚辈……咳咳,为难弟弟的小老婆,果断是脑子抽了好么?! 林云熙阴暗地想,不管你毅亲王因为救驾之功还是其他的什么原因让庆丰帝容得下,把你捧杀到庆丰帝容不下就是!不用自己动手就该玩完了! 她脸上不动声色,淡淡道:“妾身本就不善画技,只不过是对圣人的一番心意而已。”——这份心意还要被摔在地上踩,毅亲王你好本事啊!! “至于巾帼不让须眉,妾身就更不敢当了。”正一正脸色,“王爷戍守边关十余年,斩杀匈奴无数,更是因此伤了腿脚,大宋儿女莫不感此功德。” 缓缓道:“妾身不过闺阁小女儿,如何能与王爷相比?”转向庆丰帝,“妾身未入宫前也常听阿爹提起西域之事,颇为感慨。妾身同为大宋子民,自是想表表心意的。”又叹,“若我大宋儿郎都如圣人王爷般,莫说巾帼难及,又何愁匈奴不灭故土不还?” 就是不说你坏话就是捧着你!总之捧到你被皇帝忌惮就对了!! 话说到这里已经有点超过范围了,林云熙盘算一下,她还得给自己圆回来才是。盈盈下拜,毕恭毕敬地道:“妾身祝圣人早日收复疆土,愿我大宋国泰民安,千秋万代!” 庆丰帝“哈哈”笑着虚扶一把,道:“承林卿吉言!”又对毅亲王道:“林卿说的是,若我大宋儿郎都如皇兄这样刚勇无敌,朕就是睡着也要笑醒了。” 毅亲王脸上看不出什么,只和声道:“皇弟过奖!为我大宋愿粉身碎骨肝脑涂地!” 庆丰帝欣慰道:“朕与皇兄同心同德,咱们兄弟自要联手打造一个巍巍盛世!” 毅亲王脸色更柔和了,“愿与君共勉!” 林云熙微微笑着,心里开始翻腾,喂喂!有木有搞错!圣人你也太相信毅亲王这货了好么?!就真的一点疑心也没有?你就不怕他拥兵自重咩??!! 还有,这话很有歧义好不好!!同心同德神马的!联手打造神马的!与君共勉神马的!果然毅亲王你不是因为我阿爹,而是因为我是圣人新宠所以吃醋了才跟我过不去么!! ——喂!这句话也很有歧义啊摔!!槽点太多了!! 作者有话要说:灰常抱歉,我前两天卡文了qaq 如果是星期一到星期五的话,过了九点还没更,亲们就不用等了 另外,卖萌打滚求留言啊 33争艳 接下去就是各宫嫔妃献上寿礼,但有林云熙珠玉在前,剩下的便只能算是赤果果的争宠了。 襄婕妤送上的是一架亲手制成的万寿如意插屏,紫檀木雕成的插屏小巧精致,打磨地十分光滑,雕工却不精细,有些地方很是粗糙。庆丰帝奇道:“是你亲手做的?” 襄婕妤福身一拜,微微向前伸出手,她一双洁白的柔荑如春葱凝唇,只是现在上面多了几道鲜明的划痕,破坏了原来纤纤玉指温软如玉的模样,连林云熙都看着觉得可惜。 庆丰帝意外地道:“这是……” 所谓亲手,一般来说不过是个噱头,随意比划一下就完了,大都还是由手艺出众的匠人完成的,像襄婕妤这样真的自己动手的却如凤毛麟角。 襄婕妤软语道:“妾身虽有心为圣人亲手准备寿礼,但手艺不精,雕得不够精致不说,还伤了自己的手,倒叫圣人见笑了。” 庆丰帝脸上默默,也不知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只道:“难为你有心了” 襄婕妤低眉浅笑,“妾身当不得,惟愿圣人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她一贯是娇艳英挺神采飞扬的样子,忽然眉眼低顺娇柔婉约起来,颇为动人。 庆丰帝也不说什么,应了她敬的酒,温言让她坐下。 丽婉仪填了一阙《永遇乐》:“薰风解愠,画景清和,新霁时候。火德流光,萝图荐祉,累庆金枝秀。璇枢绕电,华渚流虹,是日挺生元後。缵唐虞垂拱,千载应期,万灵敷佑。殊方异域,争贡琛赆,架巘航波奔凑。三殿称觞,九仪就列,韶护锵金奏。藩侯瞻望彤庭,亲携僚吏,竞歌元首。祝尧龄、北极齐尊,南山共久。”这是柳永的词,随便借来用用,意境啊表达含义啊什么的,亲们就无视无视好了 p.s凰归很苦逼地卡文了qaq 明明想好了接下去的行文,就是写不出来,好郁闷tt 还是像上次说的那样,星期一到五,九点之前木有更的话,那就是凰归卡在那里写不出来了,亲们就不用等了。 pps卖萌打滚求留言啊 34柳氏(一) 自庆丰帝寿宴过后,天气便很快地冷下来,各宫早早地裁了秋衣上身。一时众妃攀比成风,矛着劲儿的做衣服。今天我穿了百蝶穿花云缎裙,明日她就云雁锦纹衫上身;今日这位新得了紫绡翠纹织锦披风,明天那个就着缕金挑丝镶毛斗篷,你来我往,好不热闹。 林云熙虽不耐这些莫名其妙的攀比,但一来不会委屈自己,二来也不愿让人在这上面又扯上什么乱七八糟的烦心事,正巧庆丰帝心情不错地送了她一堆的衣料首饰,其中以厌火国进贡的几匹细锦最为名贵。干脆一次做到底,秋衣冬装尽是用细锦打底,配上格式的罗衫长裙,又新打了一副青阳软玉为主的首面,虽称不上极难得,在宫里也是独一份的了。 原在休养的敬婕妤借着这一阵又慢慢回到了众人的视线里,庆丰帝看在她失子的份上也有补偿的意思,不时去一回安处殿。 再到重华宫请安之时,林云熙已是皇后坐下第一人,看着浩浩荡荡的一群妃子,再看皇后依旧从容的表情,心里很是感触——皇后果然是这世界上最苦逼的职业之一╮╭ 转眼到了九月重阳,宫中少不得又是阂宫宴饮。 林云熙终于收到了林夫人迂回传进来的消息,大意如下:苏美人是自己人,可以随便用。你阿爹上次抽风了忘记告诉你,你娘会帮你好好教训他的! 林云熙思虑良久,把盯着苏美人的都撤了,只留了一明一暗两个。面上的指明了是眼线,大大方方地给了苏美人;暗地里又悄悄安插了一个进去,只说了有事来报,便甩给了青菱,也顺便让她练练手。 苏美人倒没生出反感或是不满的情绪,还很自觉地找了理由来昭阳殿晃了一圈,把所有可能构成威胁的罗列了出来,“夫人身边的人手当真能干,除了些许难辨认的草木,昭阳殿里几乎没有什么禁物。” 林云熙淡淡地“嗯”了一声,苏美人拿出一个白瓷瓶递给她,恭声道:“这里是妾身配的一些解毒丸,虽不能说百毒可解,至少也能拖个把时辰。” 林云熙微微眯起眼,苏美人苦笑道:“妾身知道夫人依旧不能信我,但这解毒丸是侯爷吩咐的。” 林云熙看了她许久,道:“放着吧。”既然敢用阿爹来压她,还能不收么?不过,回头把苏美人抬上来分宠的打算再往后推个一两年吧。 形势迫人,看不清高低的,还是冷着比较好,省得出来闹心。 “主子,奴婢查到当日萧充容身边的宫人了。” 林云熙抬眸,看着琥琳,“在哪?” 琥琳道:“正在浣衣局做苦役,紫兰送衣服的时候碰巧遇到的,是那会儿萧充容宫里的小宫女。”林云熙点点头,“赏紫兰半个月的月钱,叫她和那个宫女接触一下,看看能探出多少来。” 琥琳带着点犹豫地道:“需不需要将那个宫女发展成……” 林云熙飞快地打断她,“不必,她留着有其他用处。”又对琥琳道:“手下的人不用多,最重要的是忠心和能力。” 琥琳一怔。林云熙心底摇头,琥琳是一个很好的执行者,忠心不容置疑,无论刺探消息、布置人手还是最后的执行,她交代下去的琥琳无一不完成地干净利落;但在大局观上却输于董嬷嬷许多,甚至连青菱碧芷都要比她更有领悟。林云熙暂时也没那个闲心好好去□她,提醒了几句便让她下去了。 正巧立政殿的内侍魏少监亲自来禀报,说是圣人新得了一副真迹,请她一道去听松阁品评。林云熙换了身稍稍正式的衣服,随意绾了随云髻,别上两支玉簪,带着青菱去了。 秋日的上林苑如同披上了一层金灿灿的华衣,桂花盛开,枫叶如火。 天气晴好,听松阁与昭阳殿不远,林云熙也懒得做肩舆,只一路漫步,一边欣赏美景,一边和青菱闲话几句。过了玉淑楼,对面就遇上挺着肚子的张充华和莺贵人。 两人上前问安,林云熙可不敢让张充华屈膝下去,叫宫人扶住她不用行礼,又问:“张妹妹这是去哪儿?身边怎么只跟着两个人?妹妹有了身孕,应当小心些才是。” 张充华低头,不好意思地笑笑,“谢夫人关怀,妾身在宫中呆得闷了,便想出来走走。这不,何姐姐不放心,还亲自跟着来了呢。” 林云熙“哦”一声,扫了莺贵人一眼,“这是莺贵人吧?张妹妹身子贵重,你既然陪着她出来,那就多照顾着些。” 莺贵人袅袅一礼,“妾身不敢不当心。” 三人站在路中,忽然旁边的小路上冲出来一个人影,直直往林云熙身上撞来。林云熙下意识地一避,那道人影收不住力,向着张充华去了。 众人脸色皆变。莺贵人猛地上前,伸手拉了张充华一把,要去扶她。那身影撞到张充华的肩膀,力量出奇地大,竟将张充华撞得向后一倒。 不过是一瞬间的事,张充华倒在地上,莺贵人垫在张充华身下,脸色惨白! 那道身影几个踉跄停下来,竟是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 那女子一身半旧不新的鹅黄撒花烟罗裙,衣衫凌乱不堪,半个肩膀露在外面,脸色蜡黄,形容憔悴,满身的药味。此刻四下环顾,口中喃喃道:“圣人呢?阿翠说圣人来了!圣人在哪儿?” 说着拔腿就要走,林云熙惊怒交加,喝道:“给我拦下了!” 几个宫人一拥而上,将那女子按到在地。那女子疯狂地摇头,一边拼命挣扎一边还道:“放开我!快放开我!我要见圣人!让我见圣人!!”她神色癫狂,力气大得几乎要三个内侍才能勉强压住。 林云熙冷冷看她一眼,转头让宫人把倒在地上的两人扶起来,“张妹妹怎么样?要不要紧?”又着人去请太医。 众人乱作一团。林云熙皱起眉,正要问话,那边小路上又冲出一个人来,却是个年纪尚小的宫女,看见这里的情景脸色大变,脚下一软瘫倒在地。 林云熙想也不想,先叫人压下了。混蛋!今天是诸事不顺!哪儿来的这么多意外!!寒着声道:“你是什么人?来做什么?” 那宫女浑身颤抖,结结巴巴地道:“奴婢……奴婢是玉淑楼的宫女,我……我家主子跑了出来,奴婢……奴婢正在找。”目光不由转向被压着依旧疯狂的女子。 “是她?” 那宫女赶紧低头,“是。” 林云熙狠狠皱起眉,顺着那宫女来的小路看了看,的确是通往玉淑楼的路。 又看向另一边,张充华半靠在宫人怀里,珠钗散乱,冷汗涔涔,双手捂着微微隆起的小腹,抽气道:“疼…肚子…好疼……” 莺贵人亦是软到在宫人身上,面色难看,额上沁出细密的汗水。 这情形,她也有些心惊。张充华肚子里那个不会有问题吧?虽然不能算她的过错,但就发生在她身边,尼玛她很容易被迁怒啊有木有!!是哪个白痴设下的局??最好祈祷不要被她查出来!! 林云熙满脑子想着等查出来了一定要把那人这样这样再那样那样,压下心里憋到死的怒气和疑惑,出言安慰,“两位妹妹先忍忍,太医即刻便到。”朝着青菱是个眼色,青菱会意地点头。 她稍稍放下心,指挥宫人把两人抬到最近额宫室去。 本来此处离玉淑楼最近,但那楼里跑出一个身份未知又撞了张充华的女人,却是怎么也不合适再把两人安排进去的。于是取了较近的缳琅台,命人快速收拾了两间屋子出来。 至于那对被压下的主仆,林云熙没那份闲心插手。她沉着脸,吩咐宫人好好照料张充华和莺贵人,转身出了房门。 她早早叫了内侍去禀报庆丰帝和皇后,在缳琅台寻了一处坐下来,心底把前因后果盘算了一遍。 无论是有人存心或真的是意外,这个时候把自己瞥得越干净越好。庆丰帝邀她往听松阁完全是一时兴起,本来她根本不会碰到张充华和莺贵人。 这两人现在都出了问题,张充华腹痛不止,但并没有其他更严重的情况;莺贵人为了救张充华垫到她身下,还有那对不知道是谁的主仆…… 林云熙瞬间推断出数种可能,揉揉眉心,反正没有好事就对了!等青菱问出个大概,她就回昭阳殿!这种卷进去不死既伤的漩涡,还是离得远一点吧! 正想着,青菱避开众人回来了。林云熙向她微微颔首,青菱保持着一贯温顺的表情站到林云熙身边,口中轻声道:“奴婢向附近的宫人打探过了,玉淑楼里住着的是温贵人柳氏,庆丰元年进的宫。她是淮阴柳家子,有段时日很是得宠,差一步就能封妃。只是后来得罪了萧淑妃,又忽然失宠,被一路贬至贵人。” 林云熙微微一愣,想不到那女子还有点来头。不过能封妃…… “她有过孩子?” 青菱道:“是。温贵人有过一个女儿,没到三岁便夭折了。” 林云熙蹙眉,温贵人,女儿,淮阴柳家……她总有种奇怪的熟悉感,似乎在哪里听到过一般,却是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 “皇后娘娘到!” 内侍的声音打断了林云熙的思绪,她整一整衣衫,和青菱出去相迎。 皇后脸色难看,没有了往日的平和从容,眉间隐隐有些焦急和烦躁。 这是自那一年后,宫中的第一个孩子。还是庆丰帝全权交给她的,若是这个孩子出了什么事,不仅是狠狠地打了皇后的脸,更重要的是,庆丰帝会认为她这个后宫之主没有能力,连个孩子都保不住。 林云熙恭恭敬敬地向皇后行礼,皇后叫了起,直接问道:“张充华怎么样?” 林云熙犹豫了一下,她可不能越过专业人士下定论,只含糊道:“太医还未到,妾身也不敢断言,但听伺候的宫女说,张充华肚子疼得厉害,想来是动了胎气。” 皇后秀眉深锁,意示了一下她身边的嬷嬷。后者当即微一福身,带着一个宫女往张充华那里去了。 皇后满脸严肃地坐下来,“那个撞了张充华的人呢?” 林云熙道:“就在旁边的耳房里,”顿了顿“因是有名份的嫔妃,所以只叫内侍看着不让她出来闹。” 皇后愣了愣,怒极反笑,“她还想闹?!谋害皇嗣是什么罪名!便是当庭杖杀了也不为过!” 林云熙微微垂眸,皇后冷冷道:“撞了人的是谁?你方才急匆匆遣人来报也未说清楚,我倒要好好审审,什么敢如此大胆!” 林云熙缓声道:“是玉淑楼的温贵人。” 皇后陡然一僵,脸上闪过一瞬间的恍惚,似乎是怨恨又似乎是狰狞。只片刻又回过神来,强自镇定地重复了一遍,“你说谁?” 林云熙这才觉得事情有些大条了,皇后这样子,仿佛对那个温贵人很是肆惮? 不对,肆惮说不上,那种……好像是怨恨一个抢了丈夫的小三一样的表情?哦,是曾经的小三,现在已经被打下去了== 她心底一突,难道这个才是女主角?这文是圣人真爱+废妃逆袭? 不过林云熙还是先回答了皇后的问题,“是玉淑楼温贵人。”末了,念头一转,又添上一句,“妾身见她神色癫狂,还不停地喊着要见圣人,似是……” “好了,”皇后神色恢复了平静,“这里的事我来就成。”微微一笑,“圣人在听松阁,按道理比重华宫还近些,容妹妹不如去瞧瞧?” 林云熙心下一凛,看来那个温贵人还真的有问题,皇后竟然情愿让她和庆丰帝一起,也不想让她插手此事。 温贵人柳氏……林云熙默默行了一礼退出去,她还真要好好查一查这位才是。 作者有话要说:凰归求留言啊亲们给点意见咩? 35柳氏(二) 常宁殿。 襄婕妤漫不经心地修剪着指甲,她的手很好看,虽然因为给庆丰帝雕刻插屏曾伤了手,但早就养回来了。她的手依旧如从前一般,洁白柔软。 谦充容木然地看着她,忽然问道:“你怎么肯把她放出来?” 襄婕妤神情淡漠,“我?”她嗤笑一声,“我何德何能,能将当初的温淑仪囚禁在小小的玉淑楼里。” 襄婕妤目光冰冷,“这么些年你一直在折腾她,你以为圣人不知道?” 谦充容脸色微变。襄婕妤露出一个浅浅的笑来,“欣姐姐应该好好谢谢我,若不是我吩咐了太医院不让她死,你哪能在充容的位子上做到今天?早就该去和萧氏作伴了。” 谦充容面色冷冷,“我所遭受的一切皆拜她所赐!”她眸中一片森然,“苏岚宁,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踩着昔日的姐妹上位,要不是圣人念着那点情分,你能有今天?” 襄婕妤的笑容淡下来。 谦充容调整一下情绪,慢慢平静下来,“到现在我都不明白,你为什么留着她。圣人嘴上不说,安知心里会不会想起她的好来。” “不是我要留她,是圣人要留她。” 谦充容错愕,“什么?” 襄婕妤慢慢道:“圣人想谁死,她就活不到第二天;同样的,圣人想要谁活着,即便她生不如死,也必须活着。” 谦充容蓦然失神,目中充满了愤怒和惊惧,喃喃自语,“圣人要留她……圣人要留她……”忽然厉声道:“为什么要留她一命?难道圣人不知道……”又像是被什么噎住了一般,“哈哈”大笑,笑得泪水都出来了。 良久,谦充容微微喘息着收敛了狂笑,拿出帕子将脸上已经半花的妆容擦尽。她看着襄婕妤,“那你呢?为什么又放她出来了?” 襄婕妤垂下眼帘,“因为她就快死了。” 谦充容一怔。 襄婕妤笑得温柔又阴冷,“既然活不了多久,那就再替昔日的姐妹尽一份力吧,也全了我们多年来的一片情谊不是?” 林云熙甫一进听松阁的门便觉得气氛不对,庆丰帝面色淡淡地坐在位子上,神色喜怒难辨。 桌上摊着一张铺开的画卷,午后的阳光浅浅地照进来。 林云熙心里咯登一下,她还是第一次看到庆丰帝这么……失态。 入宫这些日子以来,无论是关于前朝还是后宫的事,林云熙还没有见过庆丰帝那张温和的脸上露出过什么真实的情绪来。那个帝王的眼眸里从来都是淡漠而平静的,偶尔有些许笑意,也是在心情很好的时候——可也没有过除此之外的情绪了。 而此刻庆丰帝身上萦绕着冰冷的气息,木着一张脸,明明一如往常的冷漠,却硬生生能叫人觉出其中似有若无的怒意和悲凉。 林云熙低头,暗骂皇后凉凉不厚道,居然把她推到这么个随时要爆发的火山这里来!! 她福身行礼,庆丰帝叫了声起,淡淡道:“贾道人的《韶山观雨图》,林卿一道来看看。” 林云熙无奈地摇头,“这都什么时候了,您还有心思赏画!” 庆丰帝略一抬眼。 “张妹妹也不知伤得严不严重,您应该去瞧瞧她才是。” 庆丰帝“哦”了一声,忽然问道:“你怎么过来了?” 林云熙软语道:“缳琅台地方小,妾身在那里也是添乱,皇后娘娘便让妾身先行一步。” “皇后?” 林云熙不解地点点头,“是。” 庆丰帝冷哼一声,闭口不语。片刻后问,“撞了张氏的人呢?” 林云熙道:“正关在缳琅台呢。妾身急着请太医,也没功夫多问,临走时交给皇后娘娘了。” 庆丰帝微微点头,又不说话了。 林云熙愈发觉得她的猜测没错,这么阴阳怪气的,不问张充华的孩子怎么样,反而问起温贵人,问完了也没严惩,完全不是一个子嗣差点没了的皇帝该有的正常反应好么??果然那个温贵人才是圣人你的真爱吧??虐恋情深神马的,别扭傲娇神马的,要不要这么矫情啊?! 不过,那温贵人看上去似乎……有点不太对?神色癫狂又茫然,就跟疯子一样。 等等!疯子?? 林云熙觉得她似乎想起了什么,略皱皱眉,只差一层就能记起来。 没一会儿,内侍总管李顺来报,说张充华虽动了胎气,但并未有大碍,只需静养便好。倒是莺贵人为了救张充华做了垫子,反而折了手,要好好休养。 还有就是皇后遣人来问,撞了人的温贵人要怎么处置。 庆丰帝半天没有言语。叫人收了桌上的画,对林云熙道:“这副贾道人的真迹难得,便送与林卿赏玩罢。” 林云熙笑道:“圣人平日素爱贾道人的画,宝贝地跟心头肉似的,今天怎么忽然大方起来了?” 庆丰帝失笑,“赏你你还不要?” “哪能啊!就是怕您来日想起来后悔,再从妾身那里讨回去。”林云熙眉眼弯弯,“唉!得到了在失去,可不是要比一开始就没有痛苦一百倍么?” 庆丰帝一怔,浑身气息陡然凌厉,“你说什么?” 林云熙心底一颤,面上恍若未觉,嫣然一笑道:“您是跟我装傻呢还是装傻呢还是装傻呢?这画您赏了我可不能反悔啊,我直接锁库房里去,省得您以后再惦记。” 饶是庆丰帝心情再不好,也被这话逗得一笑,佯怒道:“那儿学来的浑话!”拿着收拢的画卷往她怀里一塞,“拿着吧!朕说了送与你便是你的,还不赶紧回去藏好。若下次朕看见了,保不齐一个舍不得就真拿回来了!” 林云熙抱着画卷盈盈一礼,笑道:“妾身告退!”她努力保持着平静走出听松阁,方觉得背后一片湿濡,竟是出了一身冷汗。 她心底苦笑,以后再也不干这种刺探庆丰帝心意的事了!!在庆丰帝面前装无辜,小心翼翼地试探真tm的要人命了!! 所谓得到了再失去什么的,她完全是本着碰运气的心情随口说的。从庆丰帝的态度来看,那位温贵人应该真的跟庆丰帝有过什么,至少在庆丰帝心里是不一样的。 林云熙要试探的就是温贵人在庆丰帝心里还有没有分量。没想到正好戳到庆丰帝不知哪个肆惮的地方,幸好她心理素质还算过硬,话又回得巧妙,才让庆丰帝觉得她纯属无辜,只是无意提到的,让她混了过去。 庆丰帝和温贵人甜甜蜜蜜也好,山盟海誓也好,温贵人现在这副和疯子没啥两样的现状表明,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但这位贵人在庆丰帝的心里到底还有多少影响,这是个未知数。 皇后来请旨想必也是顾虑到这一点吧? 若庆丰帝毫不留情地下手,像对一般失宠嫔妃那样惩处,那就说明温贵人在他心里没那么重要;若是庆丰帝罚的力度不够,或是完全没有处罚的意思,那就需要好好评估这位温贵人了。 林云熙很无奈,她是受宠,但是对宫里的掌握还不够,尤其是从前那段她并不怎么了解的空白,尚且需要一一填补。 虽然有阿爹这个外援在,也不能事事都让阿爹操心吧?林云熙心里盘算,她还是要想办法自己动手才行。 庆丰帝淡淡看着林云熙离开的背影,忽然开口问:“李顺,你说朕是不是做错了?” 年过半百的内侍平静地道:“圣人不会有错。” 庆丰帝微微失笑,是啊,他怎么会有错?错得应当是别人才对!! 可是为什么他心里会有隐隐的后悔和愧疚呢?在听到她疯了的那一瞬间,是什么让他觉得愤怒让他觉得心里某个隐秘的角落在微微抽痛呢? 庆丰帝看向窗外,秋日的阳光灿烂,上林苑满园的繁花即将落尽,苍翠的树叶已然微微泛黄,不远处浅金色的桂花开得香馥如云。。 仿佛彼时盛放的桃花还在眼前,那样娇媚而艳丽,长裙曳地的少女向着他嫣然一笑,裙边小巧的铃铛随着她的步伐清脆地敲响,然后她微红了脸颊,脆生问他,“你是谁?” 那年在青庭山的春遇,现在想来竟似一个美好的梦。梦醒了,连回忆都变得黯淡。那个干唤他“阿璟”的女子,早已消失在深宫大院的巍巍宫墙之间。 可终究是他负了那个女子。当她的桀骜与傲骨成了他的负累,便被他丢在了路上。 唯一不曾料到的,是流逝的时光竟真的早早消磨了意志,他已不愿也不想再回头。或许还有留恋的,只是不够。 当初那般深沉的情谊,现在却不足够让他费心挽回。 庆丰帝闭上眼,他想,最后一次了。 这是我最后一次为你破例了,阿莹。 嘱咐董嬷嬷留心庆丰帝对温贵人的处置,林云熙喜滋滋地把贾道人的画拿出来观摩。 贾道人前朝末年的大画家,画风狷狂大气,其中却又有细微处的柔婉,风骨天成,很得后人喜爱。 待到晚膳时分,董嬷嬷说庆丰帝终于传了圣旨。温贵人柳氏冲撞皇嗣,但念其是无心之失,只贬为美人,连封号都未革去;还有就是莺贵人保卫皇嗣有功,晋为充仪,改封号为“瑛”。 林云熙暗暗吃惊,看来温贵人在庆丰帝心里分量挺足的,为了保她,竟然把莺贵人拉出来做挡箭牌! 心底又微微齿冷,无论那温贵人是不是庆丰帝曾经的心头好,她的下场可没好到哪里去!暗中对庆丰帝的戒备又紧了一层。 但这招无疑十分有用,不知内情的哪里回去理会温贵人这么个失宠的嫔妃?反倒是莺贵人,不过几月之间连升两级,当初那个受人取笑的封号也改了,众人心里不免嘀咕,难道圣人对她又上心了?? 却比不上庆丰帝送了一张贾道人的画给林云熙,去重华宫请安的时候难免听到几句酸话,她一概无视。羡慕啦嫉妒啦讽刺啦,劳资听得多了,不差你们那一点! 皇后依旧淡定地看热闹,她现在只要保住张充华的胎,保证宫里运作平稳不出大篓子,其他的,她才没那个闲心去管。 等这一阵过去了,方开口道:“昨儿圣人遣人来传话,说今年要去轩北的行宫秋猎,叫众位妹妹先准备起来呢。” 林云熙一震,心底蓦地大恸,战马奔腾的燕塞,沙尘飞扬,城墙巍峨;塞北辽阔的草原,碧空无垠,鹰翔万里。 她微微低头,唇角展开一个真心的微笑。天知道,她有多想念那个宽广的天地,那片自由的乐土! 作者有话要说:苦逼的凰归马上要苦逼地去考人力资源三级,最近要上课,还是每!天!晚!上! 嘤嘤嘤嘤嘤嘤凰归要留言一球安慰啊啊啊啊啊啊啊 36柳氏(三) 轩北是燕地最靠南的城镇,再往东就是连着漠东的数百里大草原,是天然的猎场。大宋历代帝王几乎隔年就要去秋猎,是以花费了不少心思在轩北建了庞大的行宫,以供随行的嫔妃宗亲以及大臣命妇居住。 皇后微微笑道:“圣人亲自吩咐了,容妹妹和忻贵仪是必然要去的。” 众人目光不由往两人身上看去。 林云熙目不斜视,忻贵仪有些不自然地动了动,向着皇后起身一福,“不知娘娘去不去?” 皇后摇摇头道:“今年宫里事忙,我又要照看张充华的胎,实在走不开身呢。” 林云熙听得心下一动,皇后留下来不单是为了这些吧?应该还想趁着宫中人少,彻底将上次曼陀罗的事一并查清了。 她那里刚刚有了点头绪,这回不在宫里,是不是要先停下? 又听皇后道:“至于其他几位妹妹……我与圣人商量,定了襄婕妤,宁婉仪,王充仪钱顺容还有沈美人几位妹妹随行。”除了一个没怎么注意到的沈贵人,差不多都是平时比较受宠的。 不过,丽婉仪居然榜上无名?她也算得宠,至少比起王充仪之流要好得多,怎么竟没能随驾?林云熙看了方薇一眼,后者低眉敛目,神色淡淡,不知在想什么。 众妃左右窃窃私语。 襄婕妤掩口笑道:“多谢皇后娘娘,正巧妾身想着轩北草原上的风景,真真是天苍苍野茫茫,辽阔无疆。”又看着敬婕妤,“我记得前些年妹妹也曾随行过吧?可惜了,如今妹妹身子不好,只怕再无机会看见那样壮丽的景象了。” 敬婕妤脸色青白,咬牙笑道:“是妹妹我福薄,想当初我还能骑马弯弓,奈何身子不争气。”低叹道:“我也只能求姐姐猎得一二獐子与我做件冬装过过瘾了。” 襄婕妤微微一僵,她虽然剑眉英目长得英姿飒爽,但骑射功夫着实一般,能上马弯弓就不错了,哪还能想着打些什么回来?! 宁婉仪向着林云熙温柔一笑道:“容姐姐知道秋猎是怎样的么?妹妹听襄姐姐和敬姐姐的话,咱们似乎还要跟着一起行猎?” 林云熙被她笑得毛骨悚然,妹哟我不是你汉纸好么?不要对我笑得这么温柔好么?我对百合没兴趣啊!! 扯扯唇角,“我也是第一次去。” 宁婉仪继续温油地笑,“姐姐出身将门,骑射功夫想必很好吧?” 林云熙对她很不耐,但又不能无视她,心不在焉地道:“还算尚可。” “姐姐太谦虚了,妹妹我只能骑着马小跑,这回大概是要出丑了。” 林云熙有气无力地应道:“嗯。” “姐姐若是得空,能不能教教我?”宁婉仪一脸羞涩,“妹妹很想学呢。” 林云熙心底的小人已经想暴跳起来扁她一顿了,“妹妹若是想学,宫中有的是骑射师傅。我技艺不精,只怕把妹妹教坏了。” 襄婕妤插口道:“我倒是记得有一回林夫人随行,那一身骑术很是高明,妹妹多少总学到了一点吧?” 林云熙好想抽人,摸摸腰间,没鞭子!她微微一笑,“其实想学也不难。” 宁婉仪眼前一亮,林云熙缓缓道:“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方法,只需不停地练习就好。” 她叹口气道:“听说要练的一身好骑术需要七七四十九天,每天要在都要在马背上颠簸,到后来双腿之间会磨破皮,严重地还会血流不止。” 宁婉仪&襄婕妤:…… 林云熙道:“还没完呢,就算这样,也要继续练习,腿间的皮长好了再破,破了再好,等最后长出一层茧来才能习惯忍耐痛楚。” 宁婉仪&襄婕妤:……喂!你这绝对是恐吓吧恐吓吧恐吓吧!!! 皇后轻咳一声,“好了,今天就到这吧,要随行的几位妹妹都回去好好准备。” 林云熙优哉游哉地出了殿门,然后飞快地爬上肩舆,一溜烟地催着青菱赶紧回去。 她好久没摸那些宝贝地弓箭了好么好么\/!!董嬷嬷小气到平日里的保养都让碧芷早早做好了!! 想想轩北辽阔的大草原和猎场,嘤嘤嘤嘤嘤~~好感动好感动好感动~圣人你果然是个大好人! 庆丰帝还不知道他被林云熙发了好人卡,秋猎虽是惯例,但要筹备的事确实不少。 人员安排就不说了,随行的孰卫、伺候的宫人也有下面的官员和皇后内侍监尚宫局操心,何人驻守京畿,各地传来的奏折等等都要他来拿主意,一时忙了个昏天黑地。 将一切事物大致不知妥当,庆丰帝伸个懒腰,端过一旁的茶盏轻呷一口,瞅瞅外面擦黑的天,随口道:“去昭阳殿。” 李顺微微躬身,“圣人方才传了薛才人侍寝,这会儿该在路上了。” 庆丰帝“唔”一声,罢罢手,“叫她回去吧。”李顺恭敬地应下。 一路到了昭阳殿,刚刚进门就被一地的弓箭马鞍马鞭吓了一跳,某个仙子样的女人很没气质地抱着一把弯弓小心翼翼地摩擦,跟宝贝儿子似的。 “这是做什么呢?” 林云熙一愣,醒过神来,“圣人怎么来了?” 庆丰帝好笑道:“朕在问你话!”指指地上那一堆,“这是干什么呢?” 林云熙不好意思地笑笑,赶紧叫人收拾了,怀里的弓舍不得放下,随手挂在肩上,迎着庆丰帝坐下,又命人上茶。 “这么宝贝这玩意儿?拿来朕瞧瞧。” 林云熙一脸肉痛,“圣人小心着点。”摸摸弯弓,依依不舍地拿下来递到庆丰帝手里。 庆丰帝接过,“咦?有些分量。” 这张弓以拓木为干,本白为角,足有近二十斤。弓上雕着兽面纹,很有燕地粗犷大气的风格。弓弦是有上好的牛筋编成小股再拧和而成,拉一拉弦绳,起码有四石力道。虽不能与军中比较,但已超出了女子该有的范畴。 庆丰帝眼前一亮,“怪不得林卿这般宝贝,果然是好弓!” 林云熙听着小脸一扬,得意道:“可不是!这弓是阿爷送我的!” “林老将军?” 点头点头,“嗯嗯!”把弓身扒拉过来,指着一处给庆丰帝看,“圣人瞧这儿,有阿爷的名字呢!” 她摸着弓身笑得眉眼弯弯,“当初我学骑射的时候阿爷亲自做了送与我的!说是等我长大了,便可用它射一只大雕下来!!”那得意劲儿! 庆丰帝捏捏林云熙的小胳膊,露出一个鄙视的表情,“……就你?” 林云熙心底炸毛,喂喂!!你那是什么眼神啊!!姑奶奶我很厉害的!!!面上娇嗔他一眼,“圣人不信就算了!” 庆丰帝笑道:“信!怎么不信!朕等着林卿弯弓射大雕!” 林云熙回头叫人把弯弓收好,眼巴巴地盯着庆丰帝,“圣人这回去轩北,召不召见在燕地的臣子?” 庆丰帝一挑眉,似笑非笑,“怎么?” 林云熙扭头,低下头嘟囔道:“没什么。” “想见林老将军?” 林云熙抬头,认真地回答:“很想的。” 庆丰帝一怔。 “祖母去世之后,阿爷就一心要回燕地,身边除了一个老仆谁都没带。阿爹数次说要接他回京,或是让哪位哥哥前去作陪,阿爷都拒绝了。” 林云熙神色微微黯淡,“阿爷已经快八十岁了,也不知道我能不能见他最后一面。” 庆丰帝眉眼柔和下来,“安知林老将军不想你呢?他肯为你亲手做那一张弯弓,说不定这回听闻你到了轩北,不用召见就赶来了呢?” 林云熙神情一亮,“真的?” “唔,若是不来……” 林云熙扯扯庆丰帝的袖子,开始撒娇,“圣人~~~~” 声音那叫一波三折,回来荡去地九曲十八弯,庆丰帝一抖,一本正经地道:“要朕帮你也不是不行,不过么……” “不过什么?” 庆丰帝凑近了,开始动手动脚,“总要补偿朕一下?” 林云熙脸色爆红。 温热的唇瓣落在耳边,渐渐往下,衣衫被一一褪去,某人含含糊糊地道:“朕记得上次那个姿势不错,咱们再来一回?” 林云熙牙根又开始痒痒,反手去剥某人的衣服。 混蛋,来就来,谁怕谁啊!! 谧心阁。 明亮的蜡烛燃了半夜,滚烫的蜡油滴答垂下,凝成点点泪斑。 薛才人满脸木然地看着轻轻舞动的烛火,一身缕金如意云纹琵琶襟的上裳在烛光下忽暗忽亮。一支烛台靠在桌边,忽然有一滴蜡油噗地落在她紫绡翠纹透纱的裙摆上,瞬间将柔软的纱裙印出一个洞来。 房门被推开,进来的是薛才人带进宫的陪嫁如意,后者看见烛台不由一惊,赶紧上前移开,“主子怎么坐在这儿?有没有伤着?” 上上下下检查了一番,终于找到薛才人裙子上那个小洞。又仔细看了薛才人并未受伤,才满脸懊恼,“哎呀!用紫绡做的裙子主子就这一身,实在可惜了。” 如意看了看薛才人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道:“奴婢和司衣房的燕儿是同乡,不如明日送了去让她帮忙补一补?” 薛才人扫了裙子一眼,淡淡道’“不用了。” “主子……” 薛才人道:“这身衣服以后就收起来吧,不用再拿出来了。”她自嘲地笑笑,“紫绡翠锦再名贵,也是圣人赏的。圣人都不要了,我还要它做什么?” 如意眼圈一红,“主子!奴婢知道主子心里委屈,可……可那是徽容夫人……” 薛才人惨淡地笑笑,“是啊,那是徽容夫人,怎是我小小一个才人能比的。” 如意咬紧了唇,泪珠落下来。 薛才人微微仰头,黯淡的眸中干涩地流不出一滴泪眼,“如意,你说这时候,圣人在昭阳殿做什么呢?”又轻嘲般地自语道:“呵,想必是与徽容夫人恩爱缠绵吧?” 如意一抹脸上的泪水,“主子您别说了!”执起薛才人的手,“要不……要不您哭一场吧?哭出来总要好过一些。” 又恨恨地道:“圣人好不容易传召您一回,徽容夫人那样得宠,还要来抢您的……” “抢?她哪里用的着抢?” 薛才人想起那个清丽如仙的女子,那样美丽。而圣人,也是喜欢她的吧?否则,又怎么会宠爱至此? 薛才人无声地狂笑,那她又算什么?徽容夫人是圣人的心头好,那她薛萱呢?就可以呼之则来挥之即去地被践踏吗?? 她一把将桌上的烛台茶盏统统推到地上,瓷器碎裂的声音锒铛清脆。 她记起那时候,四月的微风吹过金碧辉煌的宫殿,日光微醺,一身青衣的男子看着快要凋零的桃花,神情温柔而惆怅。 于是一颗心就无端地跳得飞快,像是要蹦出喉咙,她仿佛被定住了一般,只能怔怔地看着他离去。 然而没有多久,她在立政殿里再次看到他,身上明黄绣着暗纹的龙袍那样耀眼。他走上前扶起她,温和地道:“起来吧,地上凉。”她便再也不能摆脱这个梦境。 她以为自己会永远活在这个梦里,哪怕其实她并不得宠爱,哪怕那个高高在上的男子其实已经忘了她是什么模样。 可是他亲手打碎了这个梦。 冰冷的泪水滴落下来,砸在手背上。 作者有话要说:向存稿君致敬! 37柳氏(四) 朦胧中是燕地巍峨高耸的城墙,旌旗蔽空,残阳如血。厚重的盔甲和锋利的长矛,劣质的酒水散发着刺鼻的味道,谁在大声吼着训练的号子和粗重的喘息混在一起。 十年前的燕地。 在一众尘土飞扬的兵戈之地,那样一个锦衣束冠的清俊男子便格外显眼。,他弯下腰来,腰间温润的和田玉佩晶莹翠绿,伸手摸摸她的脑袋,他的笑容仿佛阳光一般温暖,“你就是宁昭?” 那时他是天之骄子,丰神俊朗,气宇轩昂。 他说,“我也有个宝贝的妹子,她叫阿莹,和小宁昭一样漂亮。” 他说,“可惜就差被那个臭小子拐去了,一个劲儿地往外跑。” 他说,“哪日小宁昭去了京畿,我带着阿莹来看你,咱们一道去郊外赛马!你骑术这么好,说不定再过几年我就比不过你了。” 后来……后来母亲说,那个尚未谋面的阿莹姐姐嫁人了。 庆丰元年,淮阴柳氏入宫初封婉仪,赐封号“温”。 同年三月,柳氏晋为容华;六月,晋婕妤;七月,柳氏有孕,晋夫人,加封“温裕”。 同年五月,萧氏封淑妃。 庆丰二年二月,柳氏生福颐帝姬,晋淑仪。 同年九月,柳氏小产;十二月,福颐帝姬逝。 庆丰三年四月,柳氏贬为贵人,禁足玉淑楼,非召不得探视。 同年十月,萧淑妃褫夺封号,贬为贵人,打入冷宫;十二月,萧贵人逝。 回头时,那高高的城墙越来越远,风沙迷糊了双眼。那个笑容如阳光的男子渐渐消失在时间的洪流里,变成记忆的一粒沙。 那张俊逸清朗的脸,却与那日癫狂如疯魔的女子有七分的相似。 睡梦中林云熙陡然睁开眼,神志一派清明。 旁边是熟睡的庆丰帝,温热的身躯靠在一起,十指相扣,发丝交缠。 她忽然觉得从心底透上来一众刺骨的冰凉,让她手足皆冷,寒入骨髓。 照例替庆丰帝一一收拾好,送出昭阳殿,林云熙揉揉发胀的额角,整个人懒散得跨下来。 她已经想起那个同样姓柳的人,眸中渐渐锐利。 柳铮并不算是淮阴柳氏的嫡支,但其父却是前代家主的第三子,还是原配所出的嫡子。当时柳家一致看好的是本家嫡女,却没想到庆丰帝选了他的妹妹,柳氏分支的女儿。 短短三年,从一路荣华几近封妃,到小产失子跌落尘埃,谁会在意那个女人的意愿? 唯有一人。 林云熙觉得心底有一种不安分的兴奋在不停地跳动,让她跃跃欲试。 她没有绝对的把握,但是那个人也没有拒绝的理由,不是么?自到京都,她再未听闻过“玉面书生”的名号。 深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来,将心里涌动的兴奋压下去。冲动是魔鬼冲动是魔鬼冲动是魔鬼默念三遍,平静下略快的心跳,林云熙开始筹划各种步骤。 秋猎大面要到十月初才拔营,虽然时间有点紧,但仔细规划一下还是能够达成目标的。 她攥紧了衣袖,一条一条的命令发布下去。 董嬷嬷迟疑着道:“好歹是柳家嫡出的子孙,主子这样会不会……” 林云熙微微一笑,缓缓道:“得到过再失去远比从未得到过更痛苦,也更难以忍耐。”她那日试探之语,恰恰可以用来形容从前那位天之骄子。 这世上,总是打压分家的宗家比较多一些,何况柳家那位嫡子柳锐也是同样地出色。 不过在这之前,她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做。 青菱从箱底翻出的那块玉佩已经在林云熙手上了,摸摸上面的纹路,光滑圆润。很大气的吉祥云纹图案,和田玉质地坚硬温润,反面的角落里有个小小的柳字,一如记忆中的模样。 她要先见见那位温贵人……不,是温美人。 一连三日,庆丰帝都宿在昭阳殿。白天没那个本事浑水摸鱼,晚上又抽不出空闲,林云熙暗中非常暴躁地想跳脚。 庆丰帝很随意地问,“这么急着想去轩北?” 林云熙一个激灵,心底的小人抽了自己一巴掌。叫你急叫你急叫你急,热血上涌冲昏脑子了神马的要不得!! 还有,要不要这么敏锐啊亲~~她身边伺候的几个包括董嬷嬷都没发现她其实情绪激动,有点儿跟打了鸡血似的兴奋,圣人你这叫我怎么在你眼皮子低下动手脚啊!! 脸上露出哀怨的神色,“妾身这不是急着想见阿爷么?”还好她又现成的理由可以对付。 “朕都帮你寄过信了。”庆丰帝认真地坐在书桌边研磨,手上是那条林云熙心疼了好久的玉溪云雷纹墨。 林云熙顺手替他到点水,左脚轻踢桌角,一下一下又一下,“但是阿爷没回信啊。” 庆丰帝很无奈,“信是跟着兵部的文书走的,这一来一去至少也要十日,还没到一半呢。” 林云熙鼓鼓脸。 庆丰帝好笑道:“好啦。”扯着林云熙将她按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亲自去来洒金纸铺开,用白玉镇尺压好,“上回朕可是说了要你写一幅《逍遥游》的,你拖来拖去都几天了。” 点点她的额头,“朕还为你公器私用了一把,不准再赖皮,听到没?” 林云熙眉眼弯弯,提起笔醮了墨汁,盈盈一笑道:“妾身写就是啦。” 林云熙终于从鸡血上头的冲动中清醒过来,回想一下前面的布置,又一身的冷汗。 不行不行,居然想着大晚上的偷偷摸摸去一趟!!亲自以身犯险,这是把退路都堵死了,她那会儿果断是被热血冲昏头脑了好么?! 还寄希望于庆丰帝没有察觉!!心里的小人再反手抽自己一巴掌,林云熙你脑子糊住了,对不对得起阿爹孜孜不倦的教诲啊??!! 等重新做好准备已是在三日之后,从皇后那里请安回来,林云熙很光明正大地在路过玉淑楼的时候停下来,做若有所思状,然后下了肩舆往里走。 门口守着值班的护卫长槊一档,面无表情。 青菱厉声喝道:“放肆!竟敢挡着夫人的路!。” 因为眼下宫里只有林云熙一位位列夫人的嫔妃,还是很受宠的那一位,护卫脸上微微露出一点犹豫,低头一礼道:“末将不敢!” 林云熙微微一笑,“那便让我过去吧。”指指横在身前的长槊。 护卫脸色微红,正色道:“末将是奉圣人之命戍守玉淑楼,不能放夫人入内。” 见林云熙露出惊讶的神色,又红着脸解释了一句,“圣人有令,里面那位非诏不得探视。除非圣人下旨,否则末将不敢放任何人进去。” 林云熙略蹙蹙眉,“就不能通融一二?” 护卫摇头,一脸严肃。 林云熙也不勉强,便道:“既然不能进就算了,我有话问你,你一一答来便是。” 护卫迟疑了一下,还是愿意卖林云熙面子的,点头应是。 她随意问了关于温美人的诊治情况还有戍守玉淑楼护卫的班次,奇怪地道:“照你这么说,温美人是禁足,又不准探视,算算那日美人逃出来的时候也应该有人守着,怎么……?” 护卫有些尴尬地道:“那日并不是末将轮值,末将……也不清楚。” 林云熙“哦”了一声,淡淡瞥他一眼。 那护卫动动嘴似乎想说什么,但还是闭口不言。然后……然后林云熙再问的时候,他就不肯说了!! 林云熙内心比个中指给他,靠之!!居然还有说到一半就不说了的!有木有搞错啊?!做人不是这么做的好么??!! 打量一下,看着三十多了吧?怪不得混到现在还是守门禁的八品护卫!!给个顺水人情都不会,难怪仕途不顺,完全就是自找的!! 正僵持间,苏美人带着宫女款款而来,福身行礼,“妾身见过夫人,夫人宜安。” 林云熙颔首虚扶,“不必多礼。” 苏美人嫣然笑道:“老远便瞧见夫人的肩舆停在这里,妾身便过来问安。”看看玉淑楼,又回头看看林云熙,“夫人来看温美人?” 林云熙似笑非笑,目光淡淡,并未说话。苏美人神情一窒,略带惶恐地请罪道:“是妾身僭越了,还望夫人不要怪罪。” 林云熙淡淡道:“我做什么还不用美人操心。” 苏美人低下头。 “我记得美人的寝宫是在另外一边吧?”林云熙漫不经心地道:“怎么今日有闲情逛到这里来?时辰也不早了,美人小心错过午膳。” 苏美人勉强扯出一个笑脸,“夫人说笑了,妾身……”咬咬牙,“妾身是来找夫人的。” 林云熙一挑眉。 苏美人从袖中取出一小盒,掀开盖子,走近了两步。清甜的味道沁人心脾,幽微的香气浮动,叫人忍不住细细去体味。 宫中香料膏脂不知几凡,但这味道的确出色,甚至比一般进贡的香料好上数倍。 苏美人合上手中的小盒,笑道:“妾身闲暇时做了些百花蜜膏,香味浓郁,格外清甜,不知夫人可有兴趣?” 林云熙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忽而展眉笑道:“美人不妨去我宫里坐坐?” 苏美人福身道:“妾身遵命。” 送走了苏美人,林云熙随手把那盒百花蜜膏给了放在妆台上,吩咐碧芷道:“一会儿收起来,藏好了别再给我翻出来。” 碧芷点头应下,茫然地道:“这百花蜜膏没有问题,比圣人赏下来的香料还要好,主子不用么?” 林云熙轻嘲一声,“你以为苏美人是真的要送我?” 碧芷愣了愣,低眉沉思片刻,皱眉道:“主子用了,圣人若一时兴起问起来……苏美人还打着这个主意?”言语中颇有些不敢置信。 一旁青菱瞪着眼道:“她有什么不敢的?上回我就看她不老实了!敢借着老爷的名儿压着主子,难道还不敢借着主子算计圣人的恩宠?” 林云熙淡淡道:“她那是等得急了。” 入宫也快半年了,尚未侍寝的嫔妃也就这么几个,还当是身后有个靠山呢!没想到靠山不帮她,没有宠爱地位,报仇遥遥无期,可不是要急了么? 不过越是像苏美人这样,越是要把捧她出来的时间再往后推推。为人下属,无论是哪一种,敢不安分小动作不断的,就该好好冷着让她醒醒脑! 现在就敢谋划着邀宠,以后还指不定要怎么样呢! 虽然相信阿爹能把苏美人摁得死死的,但宫中诸事总要她自己承担,敢阳奉阴违抬出阿爹的名号压着她,也要看苏氏有没有这个本事! 林云熙眸色冷冷,扫过桌上的盒子,既然苏氏那么不老实,就给她个教训,让她知道什么叫安分守己!! 作者有话要说:凰归上榜了哟 另外,求留言啊亲们 38柳氏(五) 玉淑楼。 温美人木愣愣地坐着,口中喃呢着听不懂的话语。她的头发整整齐齐地被梳好,别上一支桃木簪子,衣服也换了新的。 日光透过木格纱窗暖暖地照进来,落在她蜡黄的脸上,隐约可见曾经娇艳明丽的模样。 虚掩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进来的是她的贴身宫女阿翠,手上拎着食盒,“主子,该用午膳了。” 温美人呆呆的目光落在食盒上,“吃的……” 阿翠扯开嘴露出一个笑来,“是啊,是吃的。”她把食盒放在桌上,“主子赶紧用膳吧,送午膳来的内侍大人还等着呢。” 温美人却没去碰食盒,歪这头看了看,眸中似有莫名的光亮。 盒子与昨日的不一样了…… 转过头去一个劲儿的喃喃自语,“吃的……吃的……阿莹要吃桂花糕,桂花糕……好甜……” 阿翠眼中浮现出一抹晦暗的厌恶与鄙夷,再漂亮有什么用?还不是个疯子!现在连脑子都坏了!控制着语气又说了一遍,“快吃吧。”也不打开食盒,扭头就出了屋门。 房门被顺带着虚掩上,阿翠也要去吃饭。时间到了,来送饭的内侍会把送来的食盒都带走,若是不吃饱,就要饿到晚上,她才没那个好心服侍这个傻子吃东西! 屋内的温美人看着食盒,呆滞的神情消退下去,微微锁眉,露出沉思的表情来。如果有其他人看见,一定会大吃一惊,她不是疯了么? 温美人忽然一笑,轻声喃语道:“罢了,不管是谁,反正我也没得选。”打开食盒,把里面的饭菜都拿出来,又在盒底摸索一阵。 “咔哒”轻响,食盒底部的挡板松动,下面竟然还有一层! 微微掀起挡板,底下一层塞着满满的棉絮,棉絮中间是一块青黄色的和田玉。 温美人手上一颤,猛地将玉佩翻过来,眸中的瞳孔陡然收缩! 那盒百花蜜脂被锁进了库房,林云熙向来不大喜欢抹这些脂粉在身上,另挑了鹅梨帐中香用鹊尾香炉点在寝殿里,淡淡的芬芳盈满了整个栖云轩,清幽淡雅。 晚上庆丰帝一样还是宿在昭阳殿,闻闻空气中微醺的味道,不由问道:“这是什么香?”隐晦地看了林云熙一眼,“可是那位百花蜜脂?” 林云熙似笑非笑,“圣人说呢?” 庆丰帝一怔,然后发现怀里的某人身上并没有什么多余的味道,这才恍然向桌上香烟袅袅的小熏炉看去。略带尴尬地轻咳一声,补救道:“香味清甜中带着微微的冷冽,是梨花?” 林云熙“噗嗤”一笑,“是李后主的鹅梨帐中香!” 将庆丰帝的右手笼在手间,温热的触感,食指和中指之间有两个略微粗糙的老茧,是常年练习骑射留下的痕迹。她手上也有小小的两个,只是保养得当,不怎么摸得出来。 她倚在庆丰帝身上,语气带着一点儿幽怨,“圣人就这么想着那百花蜜脂?” 庆丰帝握住她的小手,“怎么,林卿不愿?” 意有所指。 林云熙心底微冷,面上却一派娇嗔,“妾身可不想借花献佛。”戳戳某人的胸膛,“反倒把真的花儿给献出去了!” 庆丰帝挑挑眉。林云熙反手握住他的手,低下头,语气似假还真,温软中带着三分俏皮,“妾身可舍不得。” 庆丰帝有一瞬间的僵硬,却立刻了无痕迹,凑在她耳畔笑着温言道:“林卿吃醋了?” 林云熙轻哼一声,“吃醋?”扭头打量打量庆丰帝,很神气的转回去,然后一字一句地道:“才没有!”握着庆丰帝的手颤了颤,像是说服他,又像在说服自己,轻笑道:“宫里这么多姐妹,若单单就一个苏美人我就要吃醋,那我还活不活了?” 两国交战,攻心为上,她做点暧昧什么的又不犯法。对于喜欢自己的女人,哪怕是一国之君,心里也总会有一点不一样的。 “好~~没吃醋。”放缓了语气哄。 林云熙满意地点头,马上又戳戳他胸口,“不准去找她,听见没?” 庆丰帝哼哼道:“找谁?” 横他一眼,林云熙不说话。 “好~~朕不找。” 女人较起劲来哪有那么容易罢休,任庆丰帝哄了又哄,林云熙才肯展眉一笑。当然,哄着哄着哄到内室去了……咳咳,也是正常的。 庆丰帝一边剥某人的衣服,一边暗自点头,果然啊~~林卿还是吃醋了。 不过,林卿难得吃醋,任性起来还挺有意思的。那苏美人……是谁来着?不去找就不去找呗~反正他也不记得了。 唔,对了,还可以讨好一下美人儿? 翌日正好是七日一轮的大朝会,林云熙迷迷糊糊地看着庆丰帝起身,努力支撑起眼皮……未果。 庆丰帝拍拍她的脑袋,“再睡一会儿吧。” 林云熙迷迷糊糊地又想睡过去,忽听庆丰帝低声问道:“你昨日去了玉淑楼?” 心下蓦地一凛,清醒了大半,却还是装着半睡不醒的样子,下意识地答道:“恩。” “去做了什么?” 她骤然睁开眼,庆丰帝一愣,就发现还穿着睡袍的林云熙一脸狰狞,清亮的眸子似含着怒火。然后便是噼里啪啦的一串儿,“我去问问那天到底怎么回事儿,温美人是被禁足的吧?突然能跑出来都没人追很奇怪好么?只有一个宫女跟过来很诡异好么?就是想问问那天轮班的人是哪个出了什么事好么?有必要顺水人情卖到一半就没了,让人很怨念的好么?!” 庆丰帝目瞪口呆。 转头问一旁静候的青菱,后者面无表情地把事情说了一遍。 林云熙狠狠地道:“所以他就只能是个护卫!护卫!叫他不会做人!叫他不给我面子!诅咒他一辈子不能升职!!!” 庆丰帝忍着大笑的冲动,吩咐伺候他穿衣的李顺,“记得去把此人查一查。” “是。” 看向林云熙的时候,发现她侧过身又闭上了眼睛,被子半搭在胸前。心底最后一丝怀疑褪去,庆丰帝笑笑,轻声嘱咐青菱替林云熙盖好被子,“让她多睡一会儿,只别忘了去给皇后请安的时辰。” 青菱恭恭敬敬地应下。 又在水银镜前亲自带上十二白玉旒的通天冠,这才上朝去了。 一觉醒来,已是辰时过半。 “玉淑楼那里传出话来了。”董嬷嬷笑容里带着欣慰,一边给林云熙绾发,一边轻声道:“还是主子高明,一下就试出来了。” 林云熙整整稍稍有些乱的鬓角,从梳妆盒里挑出一对珍珠耳坠,只问,“那块玉佩拿回来了么?” 董嬷嬷道:“照着老办法,放在乘饭菜的食盒里一道送出来的。”她顿一顿,“老奴仔细瞧了,玉佩上多了一块血渍。” 林云熙弯弯唇角,“歃血为盟?”又蹙一蹙眉,“也不像。” “总不会以为是柳家吧?”林云熙想不明白,便先放下,问董嬷嬷,“她怎么说?” “她想亲自见一见主子。” 林云熙淡淡道:“那就让她自己想办法吧,必要的时候帮一把就成。” 董嬷嬷笑着应道:“老奴明白。” “还有,曼陀罗的事查得怎么样了?” 董嬷嬷肃一肃神情,“已有进展。那宫女原是披香殿负责扫地的,听到过一些机密。”她放低了声音,“据说那味被赵充仪当作份例的香料确实是萧充容给的,却不是从萧充容的库房里取出来的。” 林云熙闻言一振。 董嬷嬷接着道:“披香殿是萧充容位份最高,每月的份例尚宫局都是先送到她那儿,其余的嫔妃再直接过去领,东西都不入库。那宫女与守着库房的内侍有两分交情,那会儿萧充容没开过库房,唯一有进出的只有新进宫妃送的回礼,大部分都直接赏人了。” 林云熙皱着眉,“就这些?” 董嬷嬷为难地道:“因问得多了,紫兰便有些着了痕迹,那宫女说要先出了浣衣局才肯全部说出来。” 林云熙心中飞快地计算着,“除了那宫女,伺候萧充容的还有人活着么?” “有,那守库房的内侍也还在,只是被罚去做粗活了。” 其实一整条线已经慢慢浮出水面,再花些力气下去必定能查出结果。但是,她却不能在这件事中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 眉间露出几分狠戾,“嬷嬷,那个宫女便不要留了。” 董嬷嬷眉目平静地微微颔首。 “小心引着皇后的人查到那个内侍,剩下的统统放手,把线头全部抹干净。” 董嬷嬷恍然,“您是想借着皇后娘娘的手去查?” 林云熙冷冷一笑,“那东西我忌惮,圣人和皇后就不忌惮了么?当初皇后既然敢与所有人透了底,最后肯定会有结果,我便不要再去搅这趟浑水了,该早早抽身才是。” 庆丰帝绝对不会允许这样的东西还在宫里,有圣人在背后,皇后什么查不到?不过是时间上的区别罢了,何苦吃力不讨好?到时候自己在这里面留下点什么把柄,捏在皇后手里倒霉不说,要是庆丰帝知道了,不知要起什么疑心。 趁现在把自己的痕迹掩藏干净,她只要等着庆丰帝连藤带蔓地把一切都清出宫去就好。 这么盘算着,立政殿传旨的魏少监便到了。 林云熙赶紧叫人迎进来,魏少监笑眯眯地道:“圣人才下了朝就吩咐小的送来,可不是把夫人放在心尖尖儿上么?”指向身后一溜儿内侍捧着的托盘,上面一盒一盒尽是香料脂粉。 接着道:“圣人说昨天的鹅梨帐中香味道清甜纯正,很是不错,今儿还是宿在昭阳殿,这些香料赏与夫人随意把玩。” 林云熙囧囧有神,打人不打脸啊亲~~为了讨好美人,圣人你这是把苏氏的脸面放在地上狠狠碾了两脚。 林云熙忍不住轻笑一声,这还真戳到她心坎里了,“圣人可再忙么?我让秦路亲去谢恩,” 魏少监道:“圣人这会儿正与几位大人说话呢!只叫夫人不必遣人去谢恩。” 林云熙嫣然一笑,“那烦请魏大人转告一声,我很喜欢,让圣人费心了。”青菱很有眼色地上前塞荷包,“魏大人辛苦,主子请您喝茶。” 魏少监也不推辞,笑眯眯地收下了,“不烦不烦,小的一定转告。” 玉淑楼。 今日轮到李仲琡值早班,他早早地守在了玉淑楼前,身板挺地直直的,长槊紧握在手里。 没一会儿,送早膳的内侍便提着食盒来了。对好了腰牌,李仲琡不由问了一句,“楼里面的那位……怎么样了?” 那内侍一边系好腰牌,一边笑嘻嘻地道:“还能怎么样?”神秘兮兮的凑过去,“听伺候的阿翠说,不仅疯了,现在连脑子都不清楚了。” 又叹,“昨天吃饭的时候还闹了好一阵,盘子都给摔碎了。听说温美人从前还是宠妃呢!真真是……” 那内侍道:“这会儿后边的角门还没开?害得我还绕到前门来。” 李仲琡想起今日与他一同轮值的几人,黝黑的脸上带着些不好意思,“这位小哥别见怪,那些家伙年纪轻,难免起得晚。” “得了,你也不用替他们说好话。”内侍隔着盔甲拍拍李仲琡的肩膀,“我还不知道么?这玉淑楼也不是什么好地方,也就你这样的老实人准时守着。” 李仲琡愣了愣。 那内侍道:“好啦,我跟你也算投缘,来日一起喝酒啊~~” 李仲琡沉默地点点头。他还想着给几个同事遮掩遮掩,没想到别人也不是傻的,一眼就看出来了。 记起昨天那位夫人来问的话,心底隐隐有些后悔起来。转念又想,他虽乐得卖个顺水人情,但真要他在背后碎嘴说那几个同事,也是不愿意的。 大不了被记恨呗!李仲琡决定破罐子破摔,反正他光棍一个,也没有父母亲戚;做了几年的护卫还是八品,有什么能让人惦记的? 正想着,远远的便有身着五品服饰的少监带着几个内侍过来。 李仲琡心底一紧,念头飞快地转过玉淑楼最近无事没护卫的训练用不着宫里的主子操心,最后忍不住转到难不成是昨天那位夫人来找他算账……这上面来了。 “可是禁卫军护卫李仲琡?” 他抱拳一礼,“正是末将!” 少监微微一笑道:“且跟我走一趟罢,圣人要见你。” 作者有话要说:求留言求留言 ps凰归的错字很多咩?尽量不再有了qaq,前面的话,有时间一定改=口= 39柳氏(六) 碧游轩。 苏美人气得脸色青白,一把将手上的茶杯掷到地上,“叮”地一声碎了一地。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次!” 宫女久儿吓得跪伏在地,焦急道:“奴婢不敢说谎!奴婢不敢说谎!” 苏美人面色惨白,手紧紧攥成拳,指甲陷进肉里。 好一个徽容夫人!好一个林家嫡女!! 她才兴起那么一星半点的念头,马上就被一盆冷水浇的透心凉。苏美人唇角勾起一抹苦涩的轻笑,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力气,挥了挥手,“你下去吧。” 久儿如蒙大赦,赶紧退了出去,顺手带上了房门。 苏美人颓然地坐下来,圣人是说了喜欢,可喜欢的不是百花蜜脂,而是鹅梨帐中香! 和她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徽容夫人当真好本事!前脚踩了她的脸面,后脚就能叫圣人再跟着碾上两脚。 偏偏她没有任何反抗的办法和理由。 苏美人心头微窒,终于开始思考自己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 坐在椅子上,越想越觉得冷汗涔涔,她竟然不知死活地抬着忠义侯的名号去压制林云熙,一心想着博得圣宠——那一盒百花蜜脂,完全是把徽容夫人当作踏脚石来踩! 就算忠义侯才是她的主子,但是没有哪个主人会用一把不听话的刀!!何况在宫里,那位被主子捧在心头的小女儿才是真正的宠妃,自己……自己不过是区区一介尚未承宠的美人,拿什么跟她去比?!凭什么认为圣人一定会对自己另眼相看?! 只怕圣人连她是谁都不记得了吧? 为了讨徽容夫人欢心,她一个小小美人的脸面算什么,还不是可以随意践踏侮辱?! 看不清形势的,从头到尾都是她自己!! 苏美人心底突然涌起无数的懊悔。 林云熙很难想像眼前这个看着有三十许几的女子是当年盛宠一时的温淑仪,她脸色蜡黄,形容憔悴,绾在一起的头发像干枯的稻草。细细打量温美人的神情,平静中隐隐带着深沉难辨的晦暗。 林云熙不动声色,拿起手边的茶盏轻呷一口,碧螺春淡雅清冽。 两人默默静坐,这场无声的交锋里她略胜一局,温美人终是忍不住开口道:“你姓林?” 林云熙点一点头,颇感意外地道:“温美人虽然禁足于玉淑楼,消息倒是很灵通。” 温美人“呵”地一声嗤笑,脸上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你当真不知道?” 林云熙心下疑惑,却不愿表现出来,只淡淡道:“这很重要?” 温美人脸色一变,冷冷道:“不愧是林家教出来的好女儿!” 林云熙在心底给她记了一笔,竟敢对他们家冷嘲热讽!脸上也是一冷,“是你要见我,柳氏!就凭你现在的情形,你以为我非你不可?” 温美人蓦地一拳砸在桌上,杯盘狼藉,胸口不停起伏,愤怒已极。 当年的宠妃又如何?林云熙想要的是宫外那位“玉面书生”,而不是她柳莹!本来还有些热切的心情也冷了下来,这世上不如意的世家子何止千百,她干嘛非要取这一个? 桐玉台在上林苑的西南角,靠前既是太液池,芦苇已开始抽叶,池上连桥蜿蜒通向对岸大片盛放的木芙蓉。繁密的木芙蓉天上滚滚而来的云彩,灿若朝霞,蔚若锦绣。其间有珍贵如三醉芙蓉、鸳鸯芙蓉的名品,更是比三月桃李还要艳上几分。 定下了主意,林云熙就有些懒散起来。既然无所谓成与不成,那就不用再多费心思了,也不再看温美人,只自顾摇摇远观那临池摇曳而开的盛景,波光花影,相映益妍,分外妖娆。 没想到温美人那边沉默良久,竟硬生生憋出一句,“你想要什么?” 林云熙转回头,温美人早已收拾好了情绪,面容平静,一双妙目如微波不澜的古井。 “圣人喜好?宫中眼线?还是什么隐秘阴私?” 微微眯一眯眼,林云熙心底暗叹,柳氏果然不简单,轻轻巧巧的一句话就能把局面扳回来。能在如此被动的情况下果断地放□段,然后抛出明晃晃的条件利诱,思维之敏捷,心性之果毅,当真让人惊叹! 而且她说的任何一点,都非常让人动心,甚至林云熙都忍不住想探听一二,若是一般嫔妃,怕是立马被牵着走了吧? 不过,其实这些不是重点,重点是,“那么,你又要什么?” 林云熙淡淡道:“我既不能把你从玉淑楼放出来,也不能替你邀得圣宠。我想你还没有那么大方,能把这些白送给我。” 温美人弯弯唇角,“自然是不能白送的,要看夫人能付出什么来换了。” 这么快就把主动权拿了过去,林云熙轻轻击掌道:“不愧是当初的温淑仪。” 温美人但笑不语。 林云熙点头道:“你很聪明,也很有手段,但是你漏算了一点。” “什么?” “我不需要。” 对于帝王来说,投其所好固然重要,却也要担着为帝王肆惮的风险,高高在上的那位有时候并不喜欢被揣摩透了。于其到时候再考略得失,不如一开始就不知道,反而来得真实和安全。 而其他两点……林云熙同样不缺。何况那是柳氏手里的,就算得来了,她能用么?事关阴私,怎比得上属于自己的放心? 温美人再次沉默,忽地抬头,问道:“你知道我是怎么出来的么?” 林云熙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这跟我有关系么?” 温美人“咯咯”笑道:“怎么没有?你以为我真的能让所有人无知无觉?玉淑楼可是少了一个本该疯了的人!” 林云熙皱皱眉,“你到底想说什么?” “玉淑楼的护卫都是滑头惯了的,我趁着守卫的人一时不查溜出来,不过再过一会儿,怕是该有人找来了吧?”她从容不迫地曼声浅笑,“你确实比我想像地更难缠,但是你也无法解释你怎么会和我在一起!” 林云熙面色一紧,语气不佳地道:“木芙蓉开得正好,近日来观赏的嫔妃也不少。” “不够!”温美人冷笑,“咱们那个疑心病重的圣人可不会相信这样得而鬼话!” 林云熙低眉思索,缓缓道:“的确。我是孤身前来,只带了几个心腹宫女和内侍;你又不似有疯症的样子。”微微失笑,“两人聚在这么偏僻的桐玉台,倒真有几分密谋的味道。” 她心底闪过一丝冰凉,庆丰帝不是那种会轻易表现出怀疑的人,可疑心却不比任何一个帝王少;尤其喜欢在人放松戒备的时候隐晦地试探,几乎让人防不胜防。 温美人盯着她,脸上依旧是漫不经心的表情。 林云熙深吸一口气,思虑片刻,又摇头,“你既然敢出来,我便不相信你没有后手。” 却是先退了一步。 温美人无畏道:“我一时落魄到了极点,再坏也不过如此,可你不一样,”她字句分明地道:“你位列夫人,宠冠后宫,又是林家嫡女,有着大好的前程,你不敢和我赌!” 默然良久,林云熙轻叹道:“我确实赌不起。” 温美人眉间淡淡,含了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 主次再次颠倒。 林云熙垂眸,她若不想再谈,当然可以转身就走。不过费了力气布置,有机会达成目标还是要去争取的,哪能让机会在眼前白白溜走? 更何况……林云熙眸中一派清亮,难得遇到像柳氏这般同样步步算计的人,既然棋逢对手,怎可随意错过?谁胜谁负还不一定呢! 林云熙微微一笑,“赌不起可以不赌嘛。” 温美人看了她一会儿,很肯定的摇头,“你不会!” 林云熙挑眉。 “否则你今日你就不会来了。” 温美人说得笃定,林云熙一愣,对面那人眉眼含笑,蜡黄枯瘦的脸上满是自信。 心头蓦地涌起一股惺惺相惜之意,两人忽然相视一笑,又各自转开头去。 微风从桐玉台上拂过,太液池那边木芙蓉甘馥清香,随着风盈于鼻端。远远瞧去,那一树繁茂皎若芙蓉出水,古有“袅袅芙蓉风,池光弄花影。青女留连得,开落任东风。”之句赞其凌霜而开之芳艳清丽,端得是丰姿艳丽,妩媚可人。 林云熙回眸,“我倒有话要问你。” 温美人道:“你问就是。” 林云熙声音平静,“庆丰元年到庆丰三年的事并不难查,你甫一入宫便圣宠不衰,哪怕萧淑妃借着萧相之势也难动你分毫。” 温美人看了她一眼,轻哼一声。 “从初封婉仪到九嫔之位仅仅不足一年,可是在庆丰二年你小产之后,便像是突然失了宠。几个在宫里年份长的宫人说,从那时起,圣人就不再踏足你的寝宫,也不再理会萧淑妃对你的打压。” 林云熙平淡地道:“再没有多久,福颐帝姬……” “你闭嘴!” 温美人嘶哑着声音打断她,神情激荡地难以自制,眸中尽是怒火。下一瞬间,她仿佛浑身无力地软倒在椅子上,“你到底想问什么?!” 林云熙垂下眼眸,“你很爱你的孩子。” 温美人闭上眼,眼角隐隐有泪水溢出。 “为了孩子不惜与圣人决裂,值得吗?” 温美人苦涩地无声狂笑,泪水滴落,她的神情冷漠骄傲,又无比的……荒芜。 那年金桂飘香,她跪在颐清台冰冷的地砖上,腹痛如刀割,那个人却没有来救她。最后她失去了孩子,刽子手却依旧在三妃的位子上安然无恙!! 她怎能不恨?怎能不怨? 林云熙忽然觉得嘲讽,前一刻她们还算默契,后一刻她就下了狠手。她在一个母亲还未愈合的伤口上又狠狠地捅上了一刀,就为了她想要的结果!! 最让她嗤笑自己的,是她心底竟然忍不住生出了同情!去尼妹的同情!! 可以毫无愧疚地让一条生命消失,可关于孩子的却还是这般犹疑;明明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到头来还是会有这么深刻的自我厌恶,林云熙啊林云熙,你还真tm的伪善!! 心底燃起的火苗儿还在旺盛的烧,却没办法冲淡这种矛盾的厌恶感。她闭一闭眼,脑中回想起那日阿爹的话,那样殷切的期望,那样全心全意的爱护…… 她默默告诉自己,为了这份爱护,她也要狠下心肠走下去! 林云熙压下心里难过和怜悯,尽量放淡了语气,开口道:“你是重情之人,想来也会同意我这个主意的。” 温美人似是有些回过神来,微眯着眼,眸中闪过一丝凌厉。 “我帮你见他一面。” 温美人一怔,“谁?” 林云熙微微一笑,声音里仿佛带着无尽的诱惑,“柳铮!” 作者有话要说:凰归表示,最近课多事忙,想起还有一堆高数在那里就觉得菊花一紧qaq 还是老时间,周一到周五九点之前没有的话,大家就等明天吧 凰归一般是两天一更,数字保证在3500以上,嗯,就这样 40柳氏(七) 温美人蓦然变色,脸上似是怀念眷恋又似是隐忍怨怒,最终哑着声道:“你要什么?” 林云熙一边暗赞她机敏,一边道:“我要柳铮!” 温美人微微一愣,一瞬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勃然大怒,“绝无可能!你若是想以我来要挟哥哥,还是趁早死了这条心!!” 林云熙神情淡淡,并不意外温美人会拒绝,只问道:“你可知当年名满洛阳的‘玉面书生’现在何处?” 温美人不由一顿。 林云熙道:“太史局修撰虽清闲,但要得圣人青眼,只怕极难。” 温美人一怔,冷笑,“他就是这样对哥哥的?”眸色渐渐冰凉,“当真是英明睿智的好圣人!” 她说的古怪,林云熙转念一想,自家妹子失宠禁足,还连失二子,作为兄长对庆丰帝不满也是有的。这难道是在讽刺庆丰帝没有把心怀不满的人提拔重用表示赞扬? 温美人摇头道:“不用多说了,我是绝对不会答应的。你若执意如此,大不了咱们鱼死网破!” 林云熙失笑,“鱼死网破?” 她抬眼看向对岸,“只可惜,今天本不是我要来的。”浅淡的笑意浮现在唇边,“昨日圣人说起上林苑的木芙蓉开得极好,不如选几株移栽在凉风殿的玉芜院里,想必其傲霜之艳丽胜过春日桃李数倍。” 温美人面色一沉。良久,长叹一声道:“你倒是算无遗策,是我输了。” 她没有了能让林云熙忌惮的筹码,自然没有了谈判的资格。 温美人正一正神色,“但哥哥的事我做不了主,你想通过我来要挟他,这绝无可能!!”说得斩钉截铁! 林云熙失笑,“你哥哥确实有才华,可那又如何?圣人不看重,没有人照应提拔,他只能一辈子老死在一个五品修撰的位子上。” 温美人阴沉着脸,“以哥哥的实力,总有一日……”咬咬唇,话却说不下去了。 三年前,柳铮还是詹事司直,前途一片光明,现在却屈居于小小的太史局!这其中若是没有猫腻,谁信?! 林云熙闻言微微一笑,缓声道:“柳家的长房嫡子去年入了孝廉,这会儿也该出仕了吧?” 温美人眉心一动。 她继续笑眯眯地道:“听闻柳家三爷仕途艰难,到现在只有三百户的封邑。” 林云熙对柳家这些弯弯绕绕的事颇费了一番心思,柳铮与柳锐素两家本就平淡,柳铮名动洛阳时,本家表面上拉拢,暗中却颇为肆惮;待到温美人入宫,辛苦布置毁于一旦,嫡出的女儿也因着确定了要入宫的势头最后只能草草嫁人,便更冷了些。 刚开始温美人得宠,柳家的当家人柳如世为了大局忍耐了下来,柳铮也没收到打压;可温美人一朝失宠,原本心里就有疙瘩哪的,里还忍得住? 这几年,柳如世没少压着自己的那几个亲兄弟。 更毋论是自家儿子出仕当头,柳如世可不会允许其他人在这时候掩盖柳锐哪怕是一点点的光芒,尤其是曾经死死压在柳锐头上那块大石——有了那么出色的亲生儿子,浪费一个侄儿又如何? 温美人似有所动,林云熙赶紧再加上一句,“总是互惠互利的事,你兄长若能重回仕途,你也能安心不是?”她笑容温婉,目光真诚,仿佛真的是在为温美人着想。 世间是要有人,总会有无法满足的野心和**。表面上盖着块漂亮的遮羞布,还绣着象征高风亮节的梅兰竹菊;而那块鲜亮的遮羞布之下,权谋的黑暗肮脏,也不过就是如此。 温美人死死盯着她,仿佛在考虑她的话有多少颗可信度。 林云熙微微笑着起身,也不再步步紧逼,只道:“你再好好想想吧。” 林云熙有七成的把握,温美人的态度看起来强硬,但最终还是会妥协的。 不仅是因为现在温美人没有能和她正式交手的实力,还因为前者那种重情的性格。只要以爱为名,能够让明珠暗投的兄长重新走上仕途,至于日后,为谁效力不行呢? 反正到了他们这个地步,也再没什么好失去的了。 最重要的是,宫外柳铮那里已经有结果了。 女儿控的林恒阿爹完全没有反对的意思,反而非常积极地推动;作为当朝仅有的几个实权人物,他手下自然有办事的人,拨一个给女儿用,再套上自己的名头——哎哟,不就是勾搭一个郁郁不得志的小青年嘛~~ 英俊潇洒又风流倜傥的属下表示,这还不容易么,他要办的漂漂亮亮的,得给他老主子宝贝地要死的小主子留个好印象啊╮╭ 而对于柳铮来说,最坏也不过如现在这般光景。天上掉下来的机会,不管对方是谁,为什么不去争取? 林云熙很淡定地从桐玉台汉白玉阶上飘然而下,顺着太液池上连绵不绝的连桥到了对岸。木芙蓉开得妍丽,宛如绵延不断的十里红锦。 种在最中间的三醉芙蓉恰恰是从白转粉的时候,清姿雅致,说不出的妩媚娇艳。 老早就候在这的琥琳正指挥几个侍弄花草的内侍,将几株含苞待放的小心移栽。见林云熙缓缓而来,众人不由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尽数躬身行礼道:“徽容夫人宜安。” 林云熙轻轻颔首,示意众人起来。 琥琳上前两步,“主子可回来了,不知临水观花,颜色如何?” 林云熙“嗯”了一声,“波光花影,灿若流霞,甚是好看。”对着那几个侍弄花草的内侍道:“花开得极好,也是你们的功劳。” “小的不敢居功。” 林云熙笑一笑,转向琥琳,“每人赏三钱碎银子下去。” 琥琳福身应是,众人不由喜笑颜开,“谢夫人恩典。” 林云熙点点头,指着为首的那人道:“再剪些可插瓶的枝蔓出来,一会儿和那几株一道送去昭阳殿。” 那人恭声应了。 林云熙又在这片花树林中随意漫步观赏,琥琳跟在她身边,低声禀道:“主子,适才苏美人着人去过昭阳殿一趟。” 林云熙挑眉,“她?”微微冷下表情,“她来做什么?” 琥琳道:“似乎……是来赔罪的?” 林云熙摇摇头,在她身上栽了个大跟头才反省,不知道做点实事讨好一下上面你光请罪有个毛用?你道歉我就要原谅你吗?! 怎么对得起我曾经被你的拎不清碎成渣渣的玻璃心!! 她淡淡道:“不用理她。” 琥琳略皱一皱眉,“这样……不要紧么?”压低了声音道:“毕竟那日送东西进玉淑楼经得是苏美人的手,她会不会……” 林云熙止住她,眼中意味深长,“无妨。” 她相信阿爹的手段,区区一个苏美人,哪能容她有喘息翻身的余地? 琥琳心中一惊,脸上带着几分惶恐,屈下膝来请罪道:“奴婢逾越了,请夫人责罚。” 林云熙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罢手道:“起来吧,罚你一个月月钱,下不为例!” 后者低头,定定地道:“再不敢了。” 林云熙也不是不信任琥琳,只是既然奉她为主,身边的人必要识进退懂分寸。进言劝谏并非不可,却也要得其法,有理有据;可若是放纵她们对主子的事指手画脚,长此以往,神一样的帮手也会变成猪一样的队友! 琥琳一向做得很好,只是稍稍越界了一点。林云熙也就轻轻敲打一下,给她个警醒,想来琥琳以后会更谨慎一些。 见琥琳受教,林云熙也不再多说,岔开话问,“玉淑楼那里怎么样?” 琥琳犹疑了一下,“并没有人发现,轮值的护卫只有不到三个,也不管楼里有没有人进出,剩下的只一味喝酒赌钱……” 林云熙木着脸望过去,琥琳呐呐地停住了话语。 “不要顾左右而言他,说实话!” “那日值班的护卫……被圣人召去了。” 林云熙疑惑,“谁?” 琥琳支支吾吾。 林云熙蓦地惊觉,不由提高了声音,“那个一辈子升不了职的榆木疙瘩??!!” 那边折枝拣花的内侍宫女纷纷望过来。 琥琳默然。 林云熙满脸扭曲,“哈!哈!哈!就他?!”那个连人情都不会卖的白痴?! “圣人找他干嘛?!” “似乎……是把他调去做羽林军了。” 林云熙转身就走。 “主子?”琥琳连忙跟上,“您这是……” “去立政殿!” “……” 林云熙狰狞道:“他还想升职?门都没有!!” 陆齐盛怎么也没有想到,他家老爹跟忠义侯林恒还真有过命的交情。这会儿他穿着一溜儿层层拢叠、轻盈刚毅的银甲,握着乌黑锋利的长槊,恍如还在梦中。 林恒也是雷厉风行之人,那日与陆齐盛打过招呼,回头就将他提上了羽林左卫的位子,还顺手把他一个好兄弟也送来做副手。 没到三日,他和庆丰帝打了照面,被留下来问了话,羡煞一干同事。 但因老爹从前在军中颇有盛名的关系,羽林军中的小辈也并未与他多做为难。到了军中集那日,他以陆通当年成名的一杆长枪连败十七人,军中只论实力,这一手让羽林军上下大为敬服,连林恒也特意跑来夸了他一通,到叫他手足无措、面红耳赤。 庆丰帝对此事不置可否,却也默认了陆齐盛在羽林军中的地位。 陆齐盛感念林恒知遇之恩,平日里对着林恒夫妇更是奉若至亲,但凡林恒有话,必无不从。 只是……陆齐盛烦恼地抓抓脑袋,他要怎么跟自家老爹回信? 按照陆通的性格,若是知道自己儿子受了林恒提携,肯定二话不说,把陆齐盛抓回湖广去! 没有军功就老实在位子上呆着!靠关系走后门,老爹不打断他的腿才怪! 但林恒这里盛情难却,又是实实在在地为了他好;林夫人也常常邀他媳妇儿过府,对他很是关怀。 陆齐盛正恼着,便有下人来报,说对门李郎提了酒来拜访。 他望望天,这都到亥时了吧?快入夜了,姓李的就算你要请我喝酒也不是挑这个时候吧? 不过还是叫人请了进来。 来人身材高大,一脸敦厚,可不正是李仲琡? 他“哈哈”笑道:“陆兄,打扰了。” “你也知道是打扰啊。”陆齐盛无奈,邀他去了花厅小酌。 两人围着温酒的小炉随地而坐,后面陆齐盛的内眷知道有客人来,还送上些许点心小菜给他们下酒。 陆齐盛打量他一下,哟呵~笑得这么高兴?“这么晚来是有喜事儿?你要娶媳妇儿了?” 李仲琡捶他一拳,“没影的事儿!瞎说什么呢!”又忍不住“嘿嘿”笑道:“你兄弟我要升职了!!” 陆齐盛一口酒呛在喉咙里,不由咳嗽两声,“你说啥?” 李仲琡自顾自地斟酒,豪饮了一大碗,放声笑道:“劳资要升职了!” 陆齐盛忍不住踹他一脚,“嚎什么嚎!我家阿眉已经睡了!” 李仲琡不好意思的摸头,“小侄女儿这么早就睡下了啊?” “你以为我闺女跟你一样三更半夜还这么精神啊?!”顿一顿,问道:“你真要升职了啊?真的假的啊?” 李仲琡瞪大了眼,“我骗你干嘛?” 陆齐盛“嘿嘿”干笑两声,嘀咕道:“就你这样不通人情世故的,能升上去就怪了。” “你小子,说什么呢!” “没啥,哦,恭喜恭喜!李兄你终于要摆脱万年八品的诅咒了?”陆齐盛笑着捞起一颗花生塞嘴里。 李仲琡也今年三十多了,可惜他从刚做官到现在就没往上升过,永远的八品翊卫!这回是走了什么狗屎运?还是他上司一时想不开? 李仲琡脸色忽然有些复杂,低笑道:“是圣人亲自见得我。” 陆齐盛惊得跳起来,“哈?” 李仲琡好笑地拍拍陆齐盛的肩膀,“这么激动干嘛?你小子能和林侯爷扯上关系,我就不能遇上贵人?” 陆齐盛跟着笑,揶揄道:“就你?你还能抬头看看那贵人长啥样而不是一脸严肃地把他吓跑了?” 李仲琡老脸一红,“说什么呢!”他有那么不招人待见么?! 陆齐盛正了正脸色,“你也老大不小了,别老学我爹那一套死脑筋!不管是遇到贵人也好,自己肯动脑子了也好,兄弟我都挺你!好好干,总有出人头地的一天!” 李仲琡“嘿嘿”直笑。 “那啥,跟兄弟说说呗,你碰到哪位贵人了啊?” 李仲琡忽地沉默了一下,又笑道:“说出来吓你一跳。”喃喃自语般地道:“我本还以为得罪她了,没想到她竟然在圣人面前提起我,还说我尽忠职守,忠于王事。” 陆齐盛一脸我要听八卦状。 李仲琡也忍不住踹了他一脚,“没了!” 陆齐盛道:“喂喂喂!你说了老半天,还没告诉我那是谁呢?” 李仲琡脸上不知怎地有些黯然,“你也知道的。” “?” “是徽容夫人。” “……!” 作者有话要说:这里的官职神马的,完全是凰归胡诌的=口= 41柳氏(完) 当然,林云熙最后没有去成立政殿。 都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在董嬷嬷青菱碧芷轮番阻挡甚至用弓箭威逼利诱之后,林云熙狠狠蹂躏了一把昭阳殿里某个可怜的抱枕,又弃尸床榻,然后……雄赳赳气昂昂地跑到了听松阁找某位正批着奏折的皇帝。 庆丰帝平时起居虽然在立政殿,但那毕竟是正宫大殿,一概布置都有标准的规格,在舒适度上……除了睡觉的东配殿还算勉强过得去,其余的真心就只是办公用地而已。 庆丰帝表示,他其实很追求生活品质的。立政殿光线不够好,座椅硬邦邦的,桌子什么的都是赤金打造,足足樽的九龙盘云大桌,要真在上面办公他都觉得好奢侈=口= 为了提高工作效率,让自己在没有大事的时候有个良好的工作环境,他早早地命人把立政殿旁边那个较小的殿宇改成了听松阁,怎么舒服怎么来。 咳咳,至于听松阁里那什么堆成堆的书画啦,琴弦松了两根的焦尾绿绮飞瀑连珠啦,蒙了一层薄灰的各色古玩啦,会汪汪叫两声撒娇卖萌的京巴犬啦~~庆丰帝表示,那是朕的个人爱好!! 耳旁听着青菱念叨,今天没有重大事宜,也没有传来战败的军报;关中收成不错,江浙那里倭人也慢慢被赶出了国土——换句话说,这会儿庆丰帝心情不错 林云熙正大光明地请守在门口的李顺通报,得到允许后才进了听松阁。 庆丰帝歪歪地靠在桌子上,一边喝口小茶,一边拿着朱笔一一批阅。林云熙屈膝一礼,“圣人颐安百益。” 庆丰帝头也没抬,“唔”了一声,“起来吧。林卿怎么过来了?” 林云熙其实很想问圣人你为毛要提拔那个连人情都不会卖的死脑筋,但鉴于她辛辛苦苦跑一趟的真实目的,还是忍住了,站起来凑到庆丰帝身边,讨好地笑笑。 庆丰帝被她反常的举动吓了一跳,不禁放下笔,伸手摸摸林云熙的额头。 林云熙一愣,便听他轻声自语道:“没发烧啊~” 林云熙:……我xxxx 算了!谄媚什么的不是我的风格林云熙一把揪住庆丰帝的手,默默决定,我还是□好了!! 半仙子模式全开,她今天一身月白色锦绣云纹对襟襦裙,长发绾成归云髻,只簪了一支如意银蝶簪,缀下的珍珠莹莹如玉。 林云熙浅笑嫣然,软语道:“圣人~今儿是十月初三啦!” 庆丰帝脸皮子一抖,忍了一下,还是忍不住扭过头去,“这是吃错药了?” 林云熙跺跺脚,你才吃错药了!你全家都吃错药了!!——喂喂,你把自己也骂进去了! 她很郁闷地扯扯庆丰帝的袖子,拖着声音道:“圣——人——” 庆丰帝“呵呵”笑着点点她的额头,“都几岁了,调皮!” 林云熙吐吐舌头,笑道:“妾身才十七,嫩得很!” 庆丰帝失笑,携了她的手起身,坐到窗边的小榻上,“若无传召,你平日轻易不肯来听松阁的。” 林云熙皱皱鼻子,“圣——人——,今儿初三了。”阿爷的信也到了吧?昨天晚上刚刚催过你的!! 庆丰帝“嗯”一声,故意疑声反问道:“初三?怎么?今天是什么大日子?” 林云熙瞪大了眼,喂喂!你这是在装傻啊混蛋!我阿爷的信啊啊啊啊! 见她明眸圆瞪、满脸焦急地模样,庆丰帝“哈哈”一笑,指指那边桌案上,“就知道你等不得,自己去找罢!” 林云熙心下一动,一脸惊喜地看着庆丰帝。后者脸上一片温煦的笑意,只是不达眼底。 虽然知道庆丰帝或许不是真的有意试探,或许面前这个高高在上的帝王只是习惯了用这样的方式来让自己放心,林云熙心底还是冒出了那么一丁点儿的寒意。 这念头只在脑中一转,林云熙飞快地起身,三两步就跨到桌前。紫檀木桌上堆满了奏章,朱笔搁在一旁,一本批到一半的奏章正摊开在那里,林云熙视力一向很好,还可以瞟到“焚毁倭人大小船共一千零七十二艘……”几个字。 她目光稍微瞄了瞄就转开了,找到兵部那一叠奏章,随便翻了翻,木有? 转头看着窗边的庆丰帝,“圣人这是唬我玩儿呢?妾身可没找到”我要阿爷的信啊啊啊啊啊!家里都催了三回了!! 庆丰帝无奈起身,从一堆奏章里抽了一封信出来,“喏。” 林云熙欢天喜地地接过,然后福身一礼,“妾身再无它事,便先回去了。” 庆丰帝目瞪口呆,这女人……居然敢这么明目张胆地“过河拆桥”?!不过看她双手抱着信,一副又宝贝又急着回去的模样,心底微微一软,只是佯怒道:“好啊,把朕用完了就扔到一边了?” 林云熙小心地瞧瞧他的神情,知道庆丰帝不是真的生气,也就嫣然一笑,顺从地走回去扯扯某人的袖子,“哪能呢!妾身也是一时情切嘛~~” 又弯弯眉眼,“您还想妾身怎么谢?”狭促道:“妾身既不是宁妹妹,没有一个煲得一手好汤陪嫁;也不是王充仪,做的桂花糕让圣人念念不忘。” 庆丰帝摸摸鼻子,无奈道:“也就你敢这般大胆。”又戳戳她的额头,“打趣朕!” 林云熙笑眯眯地不语。 庆丰帝道:“不陪朕再呆一会儿?” “知道您忙!”林云熙赶紧往他身上轻轻一靠,顺毛撸,“等您得了闲来昭阳殿,妾身再给您斟茶道谢!” 庆丰帝一囧,“就你那点水平,还是别糟蹋朕送你的好茶了!”俯身抱抱她,少女的躯体很柔软,也没有浓重的脂粉味,只一贯的干净清新。 林云熙微微低头,脸上带了两分娇羞,“圣人又取笑我!”清丽妩媚,明艳动人。 庆丰帝凑近了在她耳旁道:“不如换一种谢法?” 温热的气息萦绕,耳尖倏地滚烫。林云熙心底的小人挠墙,肿么办?我好像抽他!! 庆丰帝放开她,很得意地笑,“朕晚上来看你。” 林云熙脸色红红的不说话。 “好啦,”庆丰帝正正脸色,一本正经地道:“朕还有政事,叫李顺送你回去。” 林云熙彻底被他的无耻打败,瞪着眼看了看他,然后脸色红红地走了。 庆丰帝心情极好地继续坐下来批奏折,唉~秋高气爽日,政令同行时,还有美人在侧,怎一个舒坦了得? 燕地。 凛冽的寒风呼啸着卷起漫天沙尘,马儿“嘘嘘”地嘶鸣,口中呼出一阵阵的白气。 林齐花白的头发随意地束起,一身轻薄的连锁铁甲,背上绑着长长的陌刀,马侧弯弓箭笼尽在。他已年近八十,虽还能御马,跑得却不快。 身后只跟着两骑,一个同样上了年纪的老仆,还有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 那少年粗布衣衫,骑在马上的姿势很不纯熟,却是满脸倔强之色,黝黑的眸子沉不见底。 跑了半晌,林齐长叹一声道:“你小子还要跟到什么时候?!劳资我不要你那点儿孝心!!”又好言好语地劝道:“你家里还有点家产,不如回去好好念书,劳资再给你一封推荐信,拜入名士门下,可好?” 少年面目严肃,“小子不是为了这个。” 林齐努力按下想要爆发地脾气,“劳资知道!不然劳资才没那个闲心管你!你正是大大好年华,就算不能以孝廉入仕,还可以考科举嘛~~赶紧回去读书,别想些有的没的!” 少年沉默了片刻,淡淡道:“我说过,老大人不开口,我就一路跟下去。” 林齐被他气个半死,“劳资都黄土埋半截的人了,要你报个屁恩?!赶紧给劳资滚回去!” 他是真心喜欢这个性格刚毅又沉稳果决的少年,难得地耐下性子替他考虑周全,总想着日后这少年若真能成为国之栋梁,也不负他这番辛苦。 哪想到对方毫不领情,还固执得要死!谁说他性子坚韧来着?分明就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那少年丝毫不为所动,沉声道:“无论如何,是您救得我。”林齐一噎,正要叫骂,少年又来了句,“老大人若是不肯说,小子大不了将命赔给您就是。” 林齐闻言,劈头盖脸的骂回去,“放屁!劳资救你一条命,可不是要你再去寻死的!!” “那就请老大人开口。” 林齐指着他,哆哆嗦嗦地半天没挤出一句话来,“他娘的!你爱跟不跟,劳资懒得理你!”又策马往前。 三人行了大半个时辰,那少年终是年幼,又不擅骑马,渐渐体力不支,眼看着就要从马背上摔下去。 跟在另一边的老仆眼见,驾了马靠近,一把捞过他夹在腋下,“将军,这位小哥……” 少年面上微微一窘,无力地挣扎了两下,发白的脸上硬是透出一份红晕来。 林齐骂骂咧咧地道:“劳资上辈子欠他的!”一勒缰绳,□的马儿慢慢停下来。 他环顾四周,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两人只能寻了个平坦的地方,将三匹马系好,暂作休息。 少年面色惨白,还硬是撑着不肯昏过去。 林齐无奈,“算了算了,劳资自认倒霉!好好的想去看孙女儿,结果遇到你这么个煞星!”他发发好心救个人,没想到还被缠上了,若不是知道这少年自有傲骨,早就像打发那些攀龙附凤的那般一脚踹开了。 少年勉强开口道:“老大人……可……可有决断?” 林齐简直想急得跳脚,他一个大老粗,一辈子都是武职,哪里要这么个没到弱冠的半大小子?还是个读书人!又是独一人在燕地,平日都住在军营,连安顿都没处安顿,难不成叫他投笔从戎? 不成不成!要真放他到军队里,他那个死掉的老爹不从棺材里爬出来半夜扒他窗户才怪! 想来想去没注意,那少年又着实要强,脸色愈发难看了。 抱着少年的老仆犹豫了一下,开口道:“将军,您是武将,这位小哥是文人,您放在身边也不合适啊。” 林齐暴躁道:“劳资知道!这不是在想办法么。” 老仆道:“依小的看,他这么想报恩,想必也不拘着定要去做什么,您干脆把他送到京里算了。” 林齐一愣,念及京中那一大家子还有刚刚来过信的宝贝孙女,灵光一闪,忽然大笑道:“好办法!让林恒那臭小子头痛去!”指指少年,“喂!听到了没?给我到京城去,我儿子叫你干嘛你就干嘛,不准反对!” 少年扯扯嘴角,“小子……遵命就是。”头一歪,昏了。 林齐“哼哼”道:“叫你强!活该!”手中却帮着老仆一道将少年轻轻放在地上,等安顿好了,才道:“老伙计,你看着他,我去打些野味来。” 老仆也不反对,点点头道:“将军且小心些。” 林齐翻身上马,“劳资还没老呢!!怕啥?!”策马扬鞭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至此,小林子第一批埋在朝廷上的小弟已经都出场了 42北上 十月初七,庆丰帝率文武官员并宗亲后妃浩浩汤汤地开拔。 因是北上,车架从掖庭东面的通明门而出,经过朱雀街、东街坊市,直出德安门。一路上都有先行的苍莽军开道,庞大的车队绕道沂水,进入淮阳地界。 林云熙是此次随行中位份最高的嫔妃,太皇太后年纪又大,自然没有跟去,她的车架就排在庆丰帝之后,可以说是整个车队的最中间。 她就带了青菱和白露白遥几个,董嬷嬷坐镇昭阳殿,琥琳与碧芷从旁协助。这回出行,林云熙在宫中的布置比自己身边还要多,是一点点意外都禁不起的。 车队一日要走三五十里地,沿途停靠在各个建有小行宫的城镇过夜,白天都呆在车上。 没两天,宗室里跟着来的几个半大的少年就忍不住了,回过庆丰帝之后驾着马在车队里来回跑,或是带好护卫往其他各处转个圈,看得林云熙那叫羡慕嫉妒恨! 她只能看看书写两个字,要么被庆丰帝传召到御辇上,要么跟其他嫔妃说说话。 虽然沿途有风景可看,陌上轻烟、稼轩农桑确实让人新鲜,但是从京城洛阳到轩北有三百余里,要走上十来天,看着那群破小孩策马乱跑,林云熙摸摸她的宝贝弯弓,心底有个爪子在挠墙——嘤嘤嘤嘤嘤嘤,我也好想骑马啊啊啊啊啊~ 青菱默默地劝道:“主子您就别想了。” 林云熙怒目而视。 “圣人乐得见子侄辈活泼些,但绝对不会让您跟着一起去丢脸的,您就死了这条心吧!” 林云熙扬起来的火苗马上变成了灰灰,透过车帘瞅瞅,马蹄“得儿得儿”地响,其中还夹杂这少年欢快的笑声。 林云熙的脸马上黑掉了,尼妹!这群人就是再戳她心肝啊有木有?!一把遮好帘子,林云熙深深吸一口气,平复一下心情,“青菱,去瞧瞧襄婕妤她们在做什么。” 青菱应声去了。 林云熙努力不去看外面,默念两边清心咒,让自己好歹把手中的《川蜀游记》看进去一点。 白露从后边拿了一盒豌豆黄,“主子早上吃得不多,现在要不要用一点?” 林云熙“唔”一声,“也好,再去泡杯茶来。” 青菱没一会就回来了,“婕妤正和沈美人下棋,宁婉仪也在;王充仪和钱顺容都在圣人那儿。” 林云熙一顿,心里有点儿不舒服。蓦地又惊醒,调整好心态,将这点儿不快抛之脑后了。 这日天气晴好,碧空万里,成群的大雁结队南飞。到了正午,车队停在沧江边上。茫茫江水奔流,岸边的岩石被惊涛飞浪拍溅地訇訇作响,那倾泻而来的江水彷佛远方没有骤歇的奔雷,挟卷着漫天的飞雨碎沫,恣肆而狂放地蜿蜒奔腾而去。 林云熙怔怔地站在车头,眺望那水汽朦胧的江面,一时心头激荡。江边亦是一派寂静,无论是宗室亲贵还是随行的大小宫人,皆为沧江之波澜壮阔所慑。 未几,众人终于渐渐回过神来,依旧忍不住啧啧赞叹。 林云熙正要走近江畔两步,便被过来传召的内侍拦住,“夫人千万小心,莫靠得太近。沧江暗涛汹涌,江边多峭崖碎石,路滑难行,唯有咱们走的这条官道稍稍安全些。” 林云熙瞅他一眼,是庆丰帝身边的人,知道不是假话,只好遗憾地回首,不再往前。 那内侍道:“夫人不必可惜,圣人要在岫景楼设宴,在那儿观景,可比此处好上百倍。” 林云熙“咦”一声,惊喜道:“真的?” 她倒是在莫老先生的地理考记上看到过,沧江从禹州梦溪流出,自西向东贯穿整个大宋。沧江以壮阔闻名于世,岫景楼建于沧江水势最为湍急之处,凭借江中一块天然高耸的巨石,把整座楼悬空架在江岸与石头之上,楼下便是浩浩汤汤的沧江水。 “夫人若不信,便亲自去看看。”内侍笑眯眯地道,“小的正巧是来请夫人过去的。” 林云熙带上青菱,跟着那内侍走了半刻,果然在江畔一处较为干燥的高地上看见了琼阁飞檐的岫景楼。 因临近江面,整座岫景楼多用玉石打造,配以坚固不易被水汽腐蚀的木材,层层楼台迭起,蔚为壮观。 岫景楼共三层,最下面是历朝来文人墨客写下的诗句镌刻成碑之处,兼之一观景台,可赏无边江景;而上面两层才是达官贵人宴请聚会的地方,最上面还有一处塔楼,极目远眺,巍巍沧江近在眼底。 午宴在第二层,当地的官员请来名厨,摆下酒席,更是安排了歌舞助兴。 林云熙对别的倒没什么感觉,唯有席间一道清汤白鱼,是取沧江特有的鱼种做的,肉质嫩滑,清汤鲜美,回味无穷,让人恨不得连舌头都吞下去。 酒宴到了一半,半醉微醺的众人哪里还绷得住,几个宗亲一起哄,想要一观江景的文臣武将纷纷上了三楼。 庆丰帝携了林云熙和几个嫔妃词臣往塔楼上去了,一边走一边还低声取笑林云熙,“那道鱼就这么好吃?朕瞧着林卿面前就剩了副鱼骨?” 林云熙揉揉有点发胀的肚子,“难道不好?圣人不也用得很尽兴?” 跟在后面的襄婕妤道:“怪不得容妹妹贪嘴,那鱼做得确实好。” 林云熙回过头去,“襄姐姐也喜欢?方才妹妹看你并没用多少,还以为不对姐姐口味呢。” 襄婕妤只微微笑道:“再好能好过宫里去?所谓过犹不及,便是喜欢也得有个度不是?” 林云熙微一眯眼,这是在说她没有自控力?这么拐弯抹角的抹黑她,真是费劲心思。 不过跟来的都是年轻嫔妃,哪有那么好的定性;甚至随同庆丰帝一起上来的宗亲近臣里同样有人大快朵颐的,襄婕妤这话虽是想踩她一脚,却隐隐把其他人也得罪了。 庆丰帝看了襄婕妤一眼,颇为意外道:“能喜恶不惊,你倒是好定力。” 林云熙淡淡笑道:“襄姐姐阅历丰富,哪是我能比的。”又看向庆丰帝,“妾身就是喜欢,忍不住要多吃两口。” 庆丰帝“哈哈”道:“这一路上各地的吃食哪里没有你喜欢的,朕只盼着别带回去一个球儿。” 林云熙脸上一红,“圣人又笑话我!” 襄婕妤笑意微敛。 “圣人和徽容夫人感情好,要真带个球儿回京,那也是喜事。” 说话的却是庄亲王妃,她年岁不过二十,府里没有侧妃,又与庄亲王感情和睦,早早诞下世子,这会儿眉眼含笑地朝着林云熙肚子看了一眼。 众人闻言皆笑,林云熙果断低头装羞涩。 庆丰帝道:“就承弟妹吉言!”又指指庄亲王,“瞧你媳妇这狭促样,都是你惯的!” 庄亲王拉过王妃的手,“弟弟就这么个媳妇,还生了个好儿子,能不可着劲儿地疼么?”又轻声道:“王妃说得极是,皇兄膝下只得一女,应该要好好努力,别被弟弟比下去了。” 他话说得小声,近处的几人却都听到了。 林云熙捂脸败退,这一家子的无耻果断是遗传的!! 站在他前头的诚亲王转身,手中的折扇敲敲庄亲王的头,“你小子,嘴里尽是这些浑话!” 几人上了塔楼,目光即处,沧江恢弘雄浑,连波涌动,风卷浪高,一路浩浩汤汤蜿蜒九曲,水清石礧,沙白碳漫,盘涡逆流,宛若蛟龙遨游;水声如轻雷阵阵轰鸣,偶有清厉的猿啸声在风中轻荡回响,。 林云熙看得目眩神迷,走近了楼边,一手扶在木栏上。极目远眺,隐隐可见江天尽头那水域开阔处,有几艘小船逆水而行;江上清风吹拂,湿润清新,因是秋天,便有些寒意入侵,林云熙忍不住拢了拢衣服。 她被风吹得略微醒过神来,发现旁边站着的竟是宁婉仪。后者脸色茫然又痴迷,仿佛怔怔入迷,又仿佛失魂落魄。 被林云熙看了两眼,她痴痴然道:“容姐姐,我是头一回看见这样的景色。” 林云熙一惊,宁婉仪没事吧?她是在跟自己说话么?这么平和?没有阴谋没有陷阱?? 宁婉仪似乎是在喃喃自语,极轻地道:“井底之蛙……我今日方知,自己不过是井底之蛙。” 林云熙听不大明白,更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便道:“大宋山河风光无限,你我能观得些许已是难得。”顿了顿,“这里唯有围栏阻挡,但天长日久,不知是否可靠,宁妹妹还是小心一点。” 宁婉仪似乎没有听见般,只怔怔的模样。 林云熙也不再多管她,宁婉仪和她本就没什么交情,反而还有些龃龉,能出言提醒也对得起她了。 转身往庆丰帝那里几步,一群人欣赏江景,几个文采出众的心生触动,诗兴大发,着人取了笔墨来,当场挥墨而就;庆丰帝亦颇有兴致,跟着填了一阕《天仙子》,措辞铿锵,气势磅礴。 襄婕妤和忻贵仪作陪,各自写了,庆丰帝将众人所做一一品过,“果真是触景生情,在京里怎么写不出这么好的诗词?” 瞧见林云熙过来,“林卿终于舍得回过神来了?” 林云熙走到他身旁,道:“如此美景,妾身贪看住了。” 襄婕妤徐徐道:“容妹妹喜爱沧江景色,想必是有所得?”林云熙笑道:“唉,妹妹一向不擅此道,不过眼前之景却只能用‘湛湛沧江曲,汤汤不可陵’来形容啦!” 庆丰帝“唔”一声,诚亲王喜道:“就是这句!”向着林云熙微微颔首,“本王仿佛记得有这么一句,却是夫人最先想到。” 几位词臣也纷纷道:“杜三山这一句最是妥帖不过,再没有比这个更写沧江之壮美的了。” 庆丰帝含笑道:“林卿虽不擅诗词,书却读得不少。” 林云熙低身一福,亦是微微一笑,“读书可明理,不过妾身读得大都是杂书,如这般写地理风光的,妾身自然纯熟些。” 正说着话,塔楼下忽然一阵轰然叫好声,庄亲王哈哈笑道:“不知下面哪位大人得了佳句,皇兄快请人去瞧瞧吧!” 庆丰帝自然应允,没一会儿,下去的内侍便上来禀报道:“是太学的何熠晟何博士。”呈上一纸诗稿。 林云熙就在一边,看见那一手行云流水般的行书心中便先先叫了声好,再仔细品味,只觉得眼前一亮。 众人传看一番,诚亲王不由叹道:“本王果真老了。”又向庆丰帝微一拱手,“江山代有才人出,哥哥我是不服不行了。” 庆丰帝眸中一闪,脸上依旧是温煦的笑意,“三哥说笑了,大宋江山还要咱们兄弟齐心共治呢!” 气氛忽地有些微妙,林云熙心下一凛,想说的话便吞进了肚子里。 那厢庄亲王妃笑道:“你们一个个都才高八斗,真真是羞煞咱们女儿家了!” 林云熙心下一松,庄亲王妃是皇家正襟的媳妇,由她来打破僵局最好。也就接话道:“噫!王妃可是早早嫁了人的,还小女儿家呢!” 襄婕妤跟着朗朗笑道:“王妃巾帼不让须眉,不如也赋诗一首,给咱们女儿家争争气!” 庄亲王妃连连罢手道:“我哪里有这本事。”拉过旁边一人,道:“这才是位才女呢!” 那人上身烟云蝴蝶半袖双绶,下着如意百褶月裙,垂髫髻上斜插一支四蝶银步摇,面容姣好,秀丽端庄,此刻耳尖通红,低头不语,却是一位妙龄少女。 作者有话要说:本文应该无cp吧女主配给皇帝的话,总觉得把二个人都糟蹋了=口= 这章凰归一边写一边流口水,我也想看沧江风景吃清汤白鱼嘤嘤嘤嘤 43少女 “不知这位是?” 庄亲王妃道:“这是我娘家的表妹,是董家七爷的女儿,师从玉杏子。”展眉笑道:“我怕路途无聊,特意带了她来见见世面。” 少女低下头,福身道:“臣女董思绮,拜见圣人。” 庆丰帝看她两眼,“嗯”了一声,“起来吧。” “谢圣人。” “你是玉杏子那位关门弟子?” 董思绮面色酡红,细声细气地道:“臣女不敢当,师父前年收了一位师妹,那才是传老师的衣钵传人。” 庆丰帝一挑眉,“玉杏子又收徒了?” 玉杏子是当朝有名的女学士,非璞玉良才不入门下,门中皆为女弟子,都是颇有才学之辈。 董思绮略略蹙一蹙眉,“是……是位寒门子。”语气中似乎颇为别扭。 庆丰帝一笑,“刚刚弟妹说你有大才,不如也来填一阕词罢。” “臣女才学微薄,哪敢在众位大人面前献丑。”她咬咬唇,娇娇怯怯的模样,脸上更红。 林云熙心下玩味,她一开始还以为是庄亲王妃带上来的侍女。因董思绮一直在庄亲王妃身后,进退得宜沉默寡言,虽衣穿出挑了些,也无大碍。 可眼下看来……这分明是在拉皮条啊→_→董家七爷是三房继室所出,配庄亲王妃娘家的庶女也差强人意。董思绮能被玉杏子看中收到门下,证明她是真的有才华,又何必来搅后宫这趟浑水? 若是在玉杏子门下好好学些东西,再由其出面谋个司政女官的品阶,直接入仕,做个两年退下来,那便是世家子弟梦寐以求的妻子人选。日后封得诰命郡县,可不比在宫中苦苦煎熬好上百倍。 林云熙脑中转过这些念头,一来试探一下对方的打算,二来若是能成也少个敌人,便道:“董姑娘太谦虚了,玉杏子乃当朝名士,你既为她的弟子,定是真才实学之辈,将来前途无量。”又笑,“你若是才学微薄,那我这样连平仄都分不清的,可不就成了睁眼瞎啦!” 庄亲王妃抿嘴一笑,执起董思绮的手,“你瞧,徽容夫人都这样夸你,莫再推辞了。”却将林云熙所言尽数挡了回去。 董思绮脸上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急得直唤,“阿姊!”却是声若蚊蝇,听也听不真切。 庆丰帝不由笑着打趣庄亲王道:“你这小姨真的是玉杏子门下?与闻清儿那泼辣样可是天壤之别,若来日进了文渊阁,这可怎么跟着议政哟~~” 庄亲王哭笑不得,“王妃娘家的表妹,我哪里清楚?” 庆丰帝也只是随口一问,又对董思绮道:“董姑娘年纪不大,就算蕴意不深也是阅历尚缺之故,你随意写来就是。”这话却隐隐有维护之意了。 董思绮“啊”一声,羞怯不安,要在众人面前提笔,她是万万没那个胆子的,只得小声道:“臣女已有腹稿,无须笔墨了。” 见庆丰帝点头,方一福身,“那臣女便献丑了。”深吸一口气,鼓足了勇气曼声吟道:“何处发昆仑,连乾复浸坤。波浑经雁塞,声振自龙门。岸裂新冲势,滩馀旧落痕。横沟通海上,盘涡接天魂。皋兰被径路,青骊逝骎骎。湾中秋景树,阔外夕阳村。九曲终柔胜,常流可暗吞。竟日蛟龙喜,远色尽山根。” 辞藻清丽婉转,却有海纳百川之大气。 庆丰帝也不由赞了一声,“果然是玉杏子高徒,颇得诗中三味。” 董思绮低头福身,弱弱地道:“圣人缪赞了。” 林云熙看着董思绮脸上亮起来的神采,心中一顿,默默表示:果断圣人才是开了金手指的吧?这么一会儿功夫小姑娘就心生仰慕保不准非君不嫁了,虎躯一震美人竞折腰神马的,这果断是皇位附属技能吧?? 车队在岫景楼这里停了一夜,第二日继续上路。 此后,林云熙和庄亲王妃也渐渐熟识起来,偶尔邀请对方到自己车上说说话。 董思绮自然随行,她出自玉杏子门下,于诗词上精通,天文地理医道农桑也有所涉猎;林云熙与她倒是什么都能聊上两句,想法上虽有出入,却各自辩得欢快。若以后没有争锋相对的一日,两人也可以说是投契的了。 林云熙也隐晦地问过庄亲王妃关于董思绮的事,后者只说是打算走仕途,所以现在圣人面前露个脸,其余的倒和林云熙的想法一致。 但因岫景楼上那一出,林云熙也并未真的相信,暗暗把这位羞涩的董姑娘排进了需要关注防备的名单。 又走了几日,车队终于在十月二十到达轩北行宫。 轩北的行宫本就是为了秋猎所建,宫殿多以燕地粗犷硬朗的风格为主,青灰的石板构建成的高墙古朴而苍凉。整个行宫承品字型,后妃住在内宫,宗亲携内眷住靠左的回琅宫,而文武大臣则居靠右的采桑宫。 庆丰帝住在紫微殿,居于正中;林云熙挑了太乙殿,虽离紫微宫较远,但太乙殿层层叠起如楼台,在最高处可见行宫东边辽阔无垠的草原。 剩下的像襄婕妤住在奎木殿,就在紫微殿边上;忻贵仪正好住了另一侧的参井殿;宁婉仪却一反常态地选了与太乙殿相近的毕方殿,还跟着林云熙登上最高的一层,又是痴痴凝望。 林云熙被她折腾地无力吐槽,便也由得她去。 等把一切都安顿好,天色已经擦黑。林云熙郁闷地抱着她的宝贝弓箭摩擦,她还想着能不能出去骑马溜一圈呢,现在天都黑了,就算带着护卫,庆丰帝也不会同意的。 青菱知她心意,却不知该怎么劝。因一会儿还有接风洗尘的宴会,只好吩咐了厨房多先做些小食来,反正接下去总有活动的时候,让主子化悲愤为食欲,也好过整个人这样无力地耷拉着。 林云熙整好有些饿了,待会儿的接风宴又属于比较正式、不太能吃饱的,也就先下筷填填肚子。 才吃了两口,发现那味道很是熟悉,越嚼手越抖,林云熙眼中一热,泪水蓦地盈满了眼眶,手上一松,筷子就掉在了地上。 青菱被吓了一跳,“主子怎么了?这东西有问题?” 林云熙扯着嘴角直笑,狠狠摇头,“没有!”擦擦脸上的泪水,“我只是……”吸吸鼻子,“高兴。” 青菱又取了双筷子给她,好笑道:“不就是燕地的吃食么?主子虽离了这儿三四年,也不至这般欢喜。” 林云熙摇头,“你知道什么。”一边吃一边指指桌上的菜,含含糊糊地道:“你尝尝看。” 青菱惶恐道:“奴婢不敢。”她是签了卖身契的奴仆,又不是一般帮佣,怎能和主人同桌而食? 林云熙罢罢手道:“无妨。” 青菱见她坚持,左右为难,只得用勺子稍稍舀了一点汤水尝尝味道。舌尖上感受的到的味道分外熟悉,青菱回过神来,惊喜道:“主子,是郑师傅的手艺!” 林云熙“嘿嘿”一笑,心头涌上千般滋味,努力平复一下,方才问道:“离晚宴还有多久?” “还有大半个时辰。” 林云熙盘算一下时间,还来得及,“青菱,你准备一下,我要去见圣人。” 青菱惊讶道:“主子不梳妆么?待会儿晚宴怎么办?”她犹疑了一下,又道:“郑师傅也在行宫,主子何不趁现在召见?” “我的傻姑娘!你以为郑师傅是怎么进来的?”林云熙无奈,只好稍稍解释一下,“咱们离开燕地的时候郑师傅与几个老仆都守着屋子呢!也就阿爷回来还住着那屋子,郑师傅肯定是要伺候阿爷的。这会儿能在行宫,必是阿爷知晓我要来,想法子送进来的!” 青菱恍然。 林云熙又道:“阿爷身上除了一个三品都尉将军和勋爵,什么都没有,若不是亲自来一趟,行宫里哪能给这样大的面子?既然知道阿爷在,我哪里等得住?!” 林云熙也顾不上沐浴更衣,只简单地洗漱了一下,换上干净的衣服,急匆匆直奔紫微殿。 回琅宫。娄月殿。 董思绮好好地沐浴一番,洗去满身疲乏,又在宫人的服侍下换过一身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裙。 坐在妆台前,水银镜里的少女姿容清秀,楚楚动人。脸上因温水汽蒸腾得绯红,微湿的长发绾起,插上一支银须蝶镶宝玉梅簪,银蝶上的细须缀着小小的珍珠,在发间颤颤巍巍栩栩如生。 她呆呆地片刻,为自己带上珍珠耳坠,又在额间贴上镂空的梅花型花钿。 忽然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她耳根滚烫,羞怯地几乎不敢看镜中的自己。 董思绮伸手想拿下装饰,摸到温热的耳尖却停住了手。 如果……如果她再美貌一些,在大胆一些,那个人……那个人会不会把目光多停留在自己身上一点呢? 她想起清丽无双、风姿灵秀的徽容夫人,眸中微微黯淡。那个人有了这么美丽的女子陪在身边,想必……想必是不会再分出目光来看别人的了。 更何况,那个人还有其他的嫔妃呢。襄婕妤英姿飒爽、宁婉仪温婉秀丽、忻贵仪艳若桃李,甚至……甚至像俏丽可人的王充仪、妩媚多姿的钱顺容比起她来,都要美上许多的。 这样一想,董思绮觉得心底隐隐透上来无比的凄惶和难过,又强自按了下去。 只是再看镜中人时,却是两眼微红,眸中含泪的模样了。 董思绮被自己下了一跳,赶忙拭去眼泪,重新补好妆容。她起身出了屋门,娄月殿里枝叶枯落,唯有几棵松柏浓绿荫荫,殿中摆着盆栽的菊花,金色如阳光灿烂,紫红如云霞蔚然。 因她是跟着庄亲王妃来的,便独自宿在西配殿,而庄亲王夫妇住在东配殿。 天色渐暗,夕阳尚有小小一角,天边橘红色的柔光映射向黛色的天空,温煦而轻柔。她怔怔看着,心忽然跳动地好快。 董思绮揪紧了衣袖,心里似悲似喜。她一开始并不想的,只是事情的发展脱离了她的原意。 董家已尚了公主,又是与圣人亲近的公主,至少这一两代间不会有大动荡。有了祈阳长公主这条线,实在不必再送一个女儿入宫,反倒叫圣人厌烦。 可董家这么想,不代表她的父母也这么想。 董家七爷是三房,没资格掌家,能力也仅仅一般,再下去一两代,就和普通分家没什么两样了。董家七爷哪里甘心?便求了夫人的娘家俞家,想送女儿入宫。 正好她因才华出众被玉杏子收入门下,有了与那些嫡出的高门贵女相较的资本;俞家近几年也没有适龄的女儿,便打算扶持自己这个外甥女。 这回表姐带了她来就是为了让她在圣人那里留个好印象,若是能借着这趟秋猎再进一步,为将来选秀打底,亦无不可。 只是她一开始并不这么想。以她的个性,既然有老师在身后,踏踏实实地念书出仕,比去博那一点儿希望要强得多;后宫艰险,哪里是她能吃得透的? 但是表姐那一推手却叫她乱了心。 董思绮痴痴地想,她从不知道圣人亦是文采斐然;她从不知道圣人待人这般温和有礼;她从不知道圣人也如普通人一样,会与妻子玩笑,会与兄弟打趣……她更不知道,原来那般高高在上的圣人,会和声细语地与她说话,会留心维护保全她的颜面。 只那样一回,她便开始仰慕——或许少女被人尊重保护而生出的崇敬之意更多一些,混杂在那些欢欣的虚荣的喜悦里,哪里还分的清呢? 而渐渐的,仰慕在路途小心翼翼的关注下成了憧憬;憧憬在与徽容夫人的言谈中卑微,又渐生不甘。 她总是想,徽容夫人那样好的人才配得上他——清丽如仙,从容不迫,文采风流。 而后就会忍不住觉得,如她这样,羞怯懦弱连最自傲的才华都只能与旁人勉强相较的,便是……配不上那个人的吧? 只是又心生不甘,她想要靠得近一点,再近一点,哪怕那个人不在意,她心里也是欢喜的。 脑中像是有两方在争吵,一边说你别心生妄想,好好过自己的日子才是真的;一边又蛊惑自己,她有外家扶持,为什么不能争上一争?若是成功,她便可以日日陪在那人身边…… 晚风泠泠吹过,董思绮忽觉身上冰凉。天色已暗了下去,深色的天空缀着点点星子。 她反身回房,坐了不到一刻,庄亲王妃便命人请她过去。 董思绮也是大家出身,虽然心中挣扎不定,但还是保持了良好的礼仪,跟着宫人去了庄亲王妃那里。 甫一进门,庄亲王妃眼前一亮,赶忙上前执了她的手,上下打量,点头赞道:“妹妹好生打扮一番,也是不逊于人的。” 董思绮脸上一红,轻声道:“阿姊取笑我呢!” 庄亲王妃笑笑,语中颇有深意,“妹妹何必妄自菲薄?你自有你的好处。”转言又道:“一会儿在紫微殿还有接风洗尘宴,王爷说了,圣人似乎有意提起,叫我带着你一道去。” 董思绮心头猛地一跳,却不敢在庄亲王妃面前露出什么端倪,只得强自按下,涨红了脸,细声道:“妹妹听阿姊的。” 庄亲王妃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表情,“妹妹再怎么说也是俞家的外甥女儿,有时候长辈的打算也是为了妹妹好。”拍拍她的手,“你好生想想吧。” 董思绮低下头去,蓦地想起那日岫景楼上那人温柔和煦的表情。为什么不争一争呢?她想要的,明明近在眼前。 这一刻,她忽然觉得心中有什么在破土而出。 作者有话要说:今日二更 凰归把段落分开了,这样会不会好一点?乃们觉得哪种比较好? 44阿爷 当林云熙踏进紫微殿的时候,庆丰帝正好沐浴完毕,在看明日要用的硬木弯弓。 林云熙瞅了两眼,咦?好像在哪儿见过? 她福身一礼,庆丰帝笑着对她招招手,“林卿一道过来瞧瞧,这是林恒前年送来的硬木重弓,足足有七石之力。” 林云熙一脸囧,难怪眼熟,这不是她爹的宝贝兵器之一么?似乎是前年送给庆丰帝的寿礼?她记得当时阿爹还一脸肉痛来着…… 林云熙走上前亲自掂了掂份量,拉拉弓弦。额……拉不动 庆丰帝失笑道:“就你这细胳膊细腿的,哪里拉地动。” 林云熙俏皮地吐吐舌头,“妾身不过随便试试。”她眨眨眼,扯着庆丰帝的袖子晃荡,“圣人~~” 庆丰帝一抖,挥挥手叫人把弓箭拿下去,牵起林云熙坐下来。 行宫地处燕地,实在大宋偏北的地界,殿中除了一应的桌椅,窗边并非小案长榻,而是高高的炕;炕上置一几案,两边以镂空雕花的屏风隔断。 两人挨着坐在炕的一边,庆丰帝顺势就环上来了。林云熙挣扎了一下挣不开,也就放松了身体靠在庆丰帝怀里。 庆丰帝把头搁在林云熙肩上,一副无奈又宠溺的样子,道:“无事不登三宝殿,林卿又有什么花样了?” 林云熙默,她的确是有点儿过河拆桥坑圣人神马的,但也要圣人您乐意被她坑嘛~~ 耳旁气息温热,林云熙耳尖微微滚烫,支支吾吾地辩驳了一句,“妾身哪有……”底气很是不足。 庆丰帝轻笑。 林云熙不好意思了一下,不过该问的一点儿不含糊,正色道:“妾身有正经事要问圣人。” 庆丰帝挑眉,“你说。” “阿爷……是不是在轩北?” 庆丰帝闻言,眸中淡淡,仿佛有一丝冰凉闪过,似笑非笑地道:“林卿这么想知道?” 林云熙一急,不由娇嗔道:“圣人!”转身抬眸盯着庆丰帝的双眼,头一回带了些许恳请哀求之意。 庆丰帝“唔”一声,颇为惊讶,淡漠的眼眸渐渐温和下来。 半晌,他才几不可闻地低低一叹,似乎放下了什么,伸手覆在林云熙的手上拍了拍,和声道:“正想着你什么时候来呢。” 林云熙佯装不知庆丰帝那些奇怪的神情变化,只一脸急切,低咦一声,奇道:“您知道我要来?” 庆丰帝一笑,“林老将军塞人塞得光明正大,还指明了要伺候你,行宫里的总领都报到朕这儿来了。朕想着最晚不过明早,你用了吃食,定然会来问的。” 林云熙大喜,“阿爷真的在?” 庆丰帝“呵呵”笑道,“很高兴?” 林云熙用力点点头,笑着“嗯”了一声,笑容清朗而明媚。庆丰帝怔了一怔,才道:“林老将军就在采桑宫开光殿,晚宴还有半个时辰,你若急着见他,朕便叫李顺悄悄带你去。” 林云熙一愣,没想到庆丰帝居然这么通情达理,现在就肯放他去见阿爷,她还以为要等到明天呢!心里一haapy,抱着他的脖子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庆丰帝蓦地呆住。 林云熙脸上一红,完蛋了=口=她就是稍稍兴奋了一点,又没有在庆丰帝面前掩饰那些不需要掩饰的情绪的习惯……心底的小人立马拍拍胸口安慰自己,所谓闺房之乐,有甚于画眉者,不要那么羞涩嘛╮╭ 不过她扭捏了一下,还是装作娇羞的样子从他怀里跳下来,福一福身,“那妾身就去啦!” 然后三两步飞快地跑出紫微殿。 庆丰帝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呆愣了片刻,不由失笑,笑骂道:“这小妮子!” 又扬声道:“李顺,还不跟上去!” 年过半百的内侍笑着应了。 “阿爷!” 在殿中无所事事,只好翻来覆去地擦拭着手中的长槊的林齐蓦地愣住,那一声清亮的叫唤,怎的如此熟悉? 抬头望向门口,微微躬身的内侍带着温和而感慨的笑容,满脸惊喜的侍婢忍不住轻呼“老太爷!”而正中那个青衣翩然、明丽动人的少女,步伐焦急而凌乱,眼眶微红,明珠垂泪,可不就是他的宝贝孙女儿? 林齐喜得手中的长槊“哐啷”一声掉在地上都没察觉,只颤抖着声音,小心翼翼地换了声,“宁昭?”生怕眼前这一幕不过是错觉。 林云熙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宫规礼仪,双足一动,飞奔着如乳燕投怀,扑进林齐怀里,带着哭腔道:“阿爷!” 林齐一把抱住她,“哎哎哎!阿爷在呢!” 林齐身上尽是铁甲森森的冰凉之意,林云熙却觉得分外安心,“阿爷,宁昭好想你!” 林齐马上笑得见牙不见眼,“阿爷也想小宁昭!”顿了顿,“天天想!” 林云熙“扑哧”一声破涕为笑,抹抹眼泪,“宁昭也天天想!” 她退出林齐的怀抱,抬头好好地将他上上下下仔细看了一遍。林齐满头白发,仅有些许还保留着黑色;因长年在北地沾染风沙,皮肤暗褐又干燥,额头眼角更是细纹道道。 林云熙鼻子一酸,又要落泪,她的阿爷已经这般老了。 林齐空着双手,很是遗憾,“唉!小宁昭长大了,都不给阿爷抱了!” 林云熙被他逗得一笑,心里那点儿难过立马飞散不见,伸手搂住林齐的胳膊,“宁昭再怎么长大,还是阿爷的小宁昭!” 敲敲林齐身上的铁甲,“阿爷怎么还穿着,不重么?”搂着林齐的手一动,“宁昭抱着不舒服。” 林齐一听,赶紧把铁甲解下来,只着一身单衣。 林云熙哪里肯依,硬是逼着他穿上外袍,亲手从老仆手中取了衣衫给林齐套上系好。 老仆笑眯眯一礼,道:“也就二娘能劝得动将军。” 林云熙侧身避过,也回了一礼道:“这几年要多谢涵爷爷费心照料。”老仆名为林涵,从小伺候林齐,在战场上与林齐同生共死,多少回把林齐从死地拉回来;名为主仆,却与兄弟无二,林家老小对其亦是颇为敬重。 老仆林涵罢罢手道:“侍奉将军本事老奴份内中事,当不得二娘这一句谢。”又叹一口气,“只是老奴也老了,怕是伺候不了将军几年啦。” 林齐哼哼道:“放屁!咱们老哥俩答应了媳妇儿,可是要长命百岁的!” 林涵“哈哈”一笑,一个劲儿地应,“是是是,老奴要跟将军活上一百年!” 林云熙跟着弯弯唇角,笑意却不达眼底。阿爷年岁已大,涵爷爷同样不小了,这样同聚的日子,不知还有多久? 心里像隔了一块大石头,沉甸甸地难受。林云熙勉强调整了一下心情,扬眉笑道:“阿爷只活百岁怎么够,您要看着宁昭的孩子生孙子,孙子再生孙子,然后乌压压地一片,再给阿爷贺寿!” 林齐放开声音大笑,“好!” 玩笑几句,林齐拉着林云熙的手,开始问及她在宫里的日子。林云熙不愿让老人家担心,反正她过得的却不错,也就一个劲儿地说好。 从庆丰帝亲自为她挑宫题字、移栽海棠,到钦赐茶叶,再有大红袍的乌龙、七夕相伴、贾道人的画、千里送信…… 林齐虽听得高兴,还是怀疑宝贝孙女儿会不会报喜不报忧,“宁昭在宫里有没有受委屈?” 受宠和受委屈,往往也是同时的。 林云熙笑着指指候在一旁的李顺,道:“阿爷要是不信,问问李总管就是。” 林齐还真的问了,李顺微微躬身,“徽容夫人很得圣人喜爱,圣人哪里会让夫人受委屈?” 这倒是实话,庆丰帝对林云熙也是真的不错,做足了一个帝王能给予宠妃的一切。便是皇后昏迷那次,也只是召来问话,不仅没有降下惩处严加审问,还让林云熙自辩,也算是某种程度的信任了。 奈何与林云熙希望的方向有所差异,又无意中激起了她心里的小火苗,这日子好与坏,就不是表面上能看出来的了。 林齐高兴道:“这就好!这就好!”又对林云熙嘱咐道:“圣人待你好,你也要待他好。凡事不可随意忤逆,需敬重守礼,懂得分寸。” 林云熙乖巧地应下。 李顺也不免多看了林齐一眼,都说这位老将军常年在军中,虽然忠君爱国,却是个实打实的浑人,在先帝面前也敢爆粗口偶尔自称劳资的,现在看来……也不是很浑啊? 没想到他下面又说了,“但也不要太过敬重,偶尔像对着阿爷这样撒撒娇也是可以的。男人嘛~有时候不喜欢女人太端庄的,谨守礼仪可以,太死板就不好了。” 李顺傻眼。 林齐又道:“可以活泼些,偶尔也发发脾气,咱们将门出身都是爽快大方的,温柔小意的想必圣人见的多了,你一向被家里宠着,想必也做不来……” 李顺囧囧有神,喂喂!这夫妻相处之道应该是由林夫人教导的吧?林老将军这是要闹哪样啊喂!你疼孙女儿就算了,还把男人的底都透了,是觉得圣人还不够宠徽容夫人咩?! 一个大老爷们教这个,老奴我真是没蛋也疼!亏我还敬重你是个英雄,心目中的偶像塌掉了有木有??!! 人家祖孙说私房话,虽然内容很诡异,但他一个外人也不好多听,也就起身告辞,“紫微殿那里还要准备,需要老奴打点,老奴便先行一步。” 又对林云熙一礼,“圣人吩咐了,知道夫人见到老将军高兴,也请夫人别误了晚宴的时辰。” 林云熙微微颔首,“多谢李总管提醒。”顿一顿,朝着青菱使个眼色。 青菱上前两步,往李顺宽大的衣袖内塞了个荷包“还请总管替我家主子谢过圣人,就说一会儿主子再亲自去向圣人谢恩。” 李顺应了一声,笑眯眯地走了。 林齐打量了青菱一眼,“这是当初伺候你的那个小丫头?好像是叫青什么的?” 青菱一福身,笑道:“老太爷还记得奴婢呢!奴婢青菱,是自小侍奉主子的。” 林齐点点头,“哦”了一声,“是个伶俐的,好好伺候云娘。” “谨遵老太爷教诲。” 林云熙正欲单独和林齐谈一谈,见他问起青菱,便笑道:“阿爷饿不饿?青菱做的豌豆黄不错,不如叫她做些来您尝尝?” 林齐笑骂道:“阿郑的手艺还不够你吃的?” 林云熙笑眯眯的,“那您还舍得送他进来,进了行宫再要出去可就难了!” 林齐“呵呵”笑着,“阿涵,带这个小丫头去吧。” 林涵笑笑,收起地上的长槊,“小姑娘跟着老头子来就是。”青菱心底有数,两位主子这是有话要说,便行了一礼,随林涵出去了。 林齐拉着林云熙坐下来,“要不是阿郑那一手,你哪有这么快想到阿爷我。” 林云熙忍不住抱着林齐的胳膊,道:“还真被圣人说中了,阿爷知道宁昭要来,一定会来瞧我的。” “阿爷就你这么一个宝贝孙女儿,哪能不来?” “宁昭就知道,阿爷最疼我了!” “可不是!家里那群三大五粗的臭小子,哪有小宁昭乖巧?” 那个腻歪劲儿!林云熙却丝毫不觉得肉麻,还笑着道:“嗯!最喜欢阿爷了!” 林齐也道:“阿爷也最喜欢小宁昭了!” ——你们够了啊喂!! 作者有话要说:凰归要说,其实女主跟皇帝一直是在磨合期来着╮╭慢慢地皇帝会放下各种试探,两人会相互试着慢慢相信对方,这中间要有个过程。 至于以后,虽然不是爱情,但是亲情也很美好呐=_= 45道破 林云熙两人腻歪了半天,终于转回正题上。 她大致说了京中的近况,问及林齐在北疆的生活,林齐拍拍胸口,“你阿爷我老当力壮,一顿饭能吃下三斤牛肉,身体好得很!” 又说自己还可以挥得动长槊,骑得了战马,每日跟着巡营总要将那些偷懒的兵崽子好好训一顿;其中有不服气的,不是被他一杆长槊揍得抱头鼠窜,就是在棋盘演练上被打杀得落花流水,之后就服服帖帖,叫他往东不敢往西,叫他杀猪不敢撵鸡。 林云熙听得“咯咯”直笑,“阿爷还是和从前一般。” 林齐呵呵笑笑。 林云熙又道:“祖母那里可还好?这几年我不在燕地,年年清明都不能去看她,真是不孝啦。” 林齐轻轻拍她脑袋,“说什么呢!你年年来信,我都跟她念叨呢,祖母知道你的孝心。”顿一顿,“只是阿清还守着你祖母不肯嫁人,她也快三十岁了,年前我说了她一顿,她居然梳起头发做了嬷嬷,真真是……” 林云熙一愣,心下也有些感叹,安慰道:“清姑姑有心了。她这么敬着祖母,咱们也该好好待她。来日让娘亲多多注意,替她找个内侄或是族人认在名下,给她养老送终才是。” 林齐点头道:“很是。” 说到这里,不免提起燕地府里的老人,林齐颇有些感叹地道:“顾婶子去年被她儿子接回安定享福去了,老钱家的小儿子讨了门媳妇儿,孙子今年刚刚两岁。剩下的都是老样子,老马跟老殷都黄土埋半截的人了,还整天吵了没完,倒是阿靖他老婆死了,只留他和女儿女婿过活。” 林云熙有些黯然,幼时记忆里那些熟悉的人和事,终究随着时间发生了慢慢变化,渐渐成为连她都觉得陌生的样子;却还有些保留着与脑海里相同的颜色,不免叫人怅惘而叹息。 自然而然地又记起郑师傅来,林齐“嘿嘿”一笑,“从行宫再回去难,但是再往宫里送却要简单了。” 林云熙一怔,心底陡然惊涛骇浪,阿爷这话很有深意,比如……怎么再往宫里送?再比如,为什么要送去宫里? 林齐道:“阿郑对养生一道很是精通,当初你娘生了七个小子,多亏了他从旁调养,不然哪有这么容易?” 林云熙心里猛地一跳,又听林齐缓缓道:“宁昭,你意属寿安宫,是也不是?” 寿安宫在掖庭的中轴线上,位于重华宫北,是历代太后所居之地。 林云熙心头剧烈地跳动起来,气息不稳,不知是兴奋还是紧张的感觉填满了胸膺,仿佛如窒息一般的厚重。 她稳一稳心神,“阿爷……怎么知道?”却是没有否认。 林齐“哈哈”一笑,神情骄傲又欣慰,“我林齐的孙女儿,怎能这点儿心气都没有?!” 行宫里的晚宴充满了异域的风格,轩北还算靠南,时新的瓜果蔬菜不少,但席间还是肉类偏多,配上燕地特有的烧刀子烈酒,直叫一群南方的大臣咋舌。 晚宴上助兴的歌舞也不似南边风雅秀气,瑰姿艳逸的舞娘只着露出肚脐腰身的贴身上裳,水秀凌空,□石榴红的舞裙自腿根裁开,摇曳间露出纤长的大腿,赤足点地,洁白如雪的肌肤上嫣红的趾甲鲜亮夺目,尽是妩媚妖娆之色。 酒过三逡,风流率性的随意搂了舞娘在怀恣意轻薄,也有娇媚大胆的歌妓执了酒壶,袅袅娜娜地往那些一本正经的身上靠,极尽撩人之能事。 林云熙面不改色,燕地的风气向来是这样,女子之**大胆,有甚于春风一度者。她还听说过有女子看中了哪个未婚的男人,直接叫家里人掳走去拜堂的! 不过她倒是第一次参加这种宴会,从前都是听说,燕地的舞姬以妖娆热情著称,但对于这些勾人心魂的舞姬怎么勾人,却没有见识过。 当然,她私心里认为,妖娆非常得当;热情神马的……哎哟~~~乃们自己不是也很享受么?说的这么委婉,算是含蓄的猥琐么?? 庆丰帝来秋猎也不是一两次,自然知道民风如此,也随大流让一个舞姬在旁倒酒。林云熙就时不时地往那儿看一眼,想要找点jq,只是不知是不是庆丰帝气场大,那个舞姬不敢随意动作,只娇笑着拿酒杯喂到庆丰帝嘴里,手上颇为规矩。 她心底可惜着呢,便听襄婕妤轻声道:“容妹妹可是心里不舒服?” 林云熙一愣,转过头去。襄婕妤一脸“我是知心姐姐”的模样,温言道:“这也算是秋猎的习俗了,妹妹千万别往心里去。”压低了声音,“坏了圣人的兴致,得不偿失啊!” 林云熙心下好笑,有木有搞错??她一个在燕地长大的,还会不知道燕地的风俗么?哪里需要别人来提醒! 瞟瞟其他人,咦?!咦咦咦??!!宁婉仪忻贵仪王充仪钱顺容……居然都面红耳赤扭头不看了!!唯有襄婕妤沈美人脸色还算正常。 林云熙默默反思一下,难道是因为从小受到影响,所以比较不矜持?? 不会啊~~她刚刚亲了庆丰帝一口还觉得……其实也没多少不好意思,至少真羞涩神马的也就一瞬间,其他的都在想着怎么装羞涩了=口= 林云熙顺着襄婕妤的话问道:“妹妹看襄姐姐似乎……习以为常?” 襄婕妤道:“唉,我跟着圣人来过轩北两回,也算是见识了!”她看向那些舞姬的目光中带着些许鄙夷,“这些狐媚妖术,也就燕地养出的破落户儿才敢明目张胆地用到圣人面前!果然是低贱的,尽会使些狐媚手段!” 林云熙听得心里一怒,尼妹的!燕地的怎么了?!燕地的女子不就是大胆了一些吗?跟你有仇啊??!!有本事别在这里羡慕嫉妒恨自己上去勾搭圣人啊!! 然后反应过来,靠!感情你不是第一回来啊!前前后后这一路怕是早就经历过了,还敢在沧江边上嘲笑我没有自控力!! 林云熙很温柔地开口,“原来襄姐姐对燕地的女子都是这般看待的。” 襄婕妤愣了愣。 林云熙掩嘴一笑,“没什么,妹妹只是随便说说。” 她心底冷冷,当然不是随便说的,襄婕妤既然几次三番想踩到自己头上来,不付出点代价怎么行? 襄婕妤在宫中多年,也算得宠,又怀过孩子,根基比她深厚。不过,她干嘛要费尽心思自己动手?不是还有个和襄婕妤针锋相对的敬婕妤么? 虽然敬婕妤在她晋封那日爆出的身孕,算是打了她的脸,可庆丰帝却对敬婕妤丧子颇为怜惜,她又不傻,怎么能在这会儿往枪口上撞? 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盟友,林云熙默默盘算,借刀杀人她又不是没做过,敬婕妤这把刀还算锋利,好好磨一磨,正巧可以用来对付襄婕妤。 晚宴过后,一众尽兴而归的男人们不是抱着美人儿风流快活去了,就是被家中的母老虎揪着耳朵好好反省去了。 林云熙远远瞧见庄亲王搂着一个舞姬,庄亲王妃视若不见,从容不迫地与庄亲王说话,她旁边跟着的董美人儿一张小脸涨得通红,看看王妃又看看庄亲王那边,甚至还抬头往庆丰帝这儿看了一眼。 林云熙心下嗤笑,男人嘛~~尤其是皇家的男人,都是这种吃着嘴里的看着碗里的,前两天还说媳妇好要可着劲儿疼,现在又弄一个舞姬出来,真是渣得可以。 跟在庆丰帝身边那个舞姬也是半个身子靠在庆丰帝身上,妖妖娆娆地轻声唤,“圣~人~” 林云熙被她娇媚酥软的声音激地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正想赶紧撤退再说,忽然就见庆丰帝一抖,朝着自己望过来。 她忍不住微微蹙了蹙眉,很茫然地想,这是怎么了?庆丰帝那一眼……莫名又奇特的眼神,完全看不出他想表达什么=口= 但这种情形下,无论如何林云熙是不会表现出什么吃醋纠缠之类的情绪的,跟一个舞姬争男人,哪怕那男人是一代君王,那也是丢份儿!! 庆丰帝又变成了面无表情的样子,无视那舞姬似怨似艾的目光,衣袖一甩,挣开她的手,淡淡道:“都散了吧。” 林云熙心头不知怎得一梗,垂下眼帘,随着众妃福身一礼,“妾身告退。” 庆丰帝看着林云熙从容离开的背影,心底莫名有些烦躁。 夜风灌入灯火通明的紫微殿,烛火明明灭灭,冰凉的触感拂过他的脸庞,像是谁柔软的手。 庆丰帝忽然道:“李顺。” 恭候在旁的内侍赶紧应声道:“老奴在。” “你陪朕出去走走。”顿了顿,“不要带人。” 李顺很知趣的点头道:“是。” 冰冷的秋风呼啦啦地灌进衣袖里,林云熙不由打了个哆嗦。 青菱赶紧把斗篷给她披上,又严严实实地系好,“主子且注意身子,这大冷的天,您可千万别着凉了。” 林云熙微微展眉,笑道:“就你唠叨!” 青菱正容道:“奴婢既然侍奉主子,自然事事要为主子打点妥当的。”又颇为无奈道:“主子做事随性,太乙宫在东北角,您也不嫌远,反倒说奴婢唠叨。” 林云熙“扑哧”一笑,忽然想起刚刚庆丰帝那样淡漠古怪的样子,顿时收敛了笑意,淡淡道:“远着些也好,省得……”天天看见了反倒觉得烦。 她心里各种别扭,明明知道不是嫉妒也不是什么男人被抢了不爽,但就是被庆丰帝那冷淡的一眼看得心里纠结。 林云熙暗暗叹一口气,这种心情还是早点把它丢掉比较好。要是再这么纠结着,以后的日子还过不过?她不如早早买块豆腐撞死得了! 林云熙拢了拢身上的斗篷,微微抬眸。深黛的夜空明月高照,那一轮皎皎明月清辉如许,清冽的光芒落在青灰的城墙上,厚重而冰凉。 太乙殿近在眼前,不远处即是行宫东面禁卫军轮值守卫的城墙。高耸的城楼在夜里如狰狞的猛兽,隐约可见塔楼上晃悠悠的烛光。月色正好,城墙上高高竖起的旌旗在夜风中舞动,发出“噗噗”轻响,禁卫军所执的长槊亦在清亮月光下反射出点点暗芒。 林云熙心下一动,脚步便转了一个方向,直往那边城楼去了。 青菱跟在她身后,微微惊讶道:“主子不回去么?” 林云熙一边走一边摇头,指着那边的城墙,“我想上去看看。” “这……”青菱为难道:“时辰已经不早了。明日秋猎,主子回去尚需沐浴,还是……” 林云熙伸手止住她的话,青菱低声一叹,以林云熙素日坚定的心性,哪里会为她几句话动摇,便也不再劝。 林云熙上了城墙,那边孰卫的禁卫军小校跑过来,“不知是哪位娘娘?末将驻守东墙,不得让一人逾界,烦请这位娘娘退回去吧。” 林云熙微微笑道:“我不出城,只是在城墙上看看。”她本就是清丽容颜,在月光下更是飘逸如仙。 那小校一愣,低下头,有些结结巴巴地道:“这……那……那末将……末将命人跟着,城……城门危险,还……还请您……小心。” 林云熙点点头,“我知道了。” 她也不管身后跟了两个禁军,向那小校讨了一站灯笼,沿着城墙缓缓向前。 夜风呼啸,带着蒿草和泥土的气息。轩北的行宫建在城外,再向东即是广袤无垠的大草原,月光下远处的植被随风而倒,一波一波如沧江汹涌不停的浪涛。驻守在城外的苍莽军已熄了灯火,唯有零星几个帐营与巡逻的队伍还有亮光。 林云熙在风里站了片刻,怔怔地望着远方,这样辽远又宽广的景象,似乎整个人都要融于天地之间,心间堵塞的地方仿佛渐渐被风吹开一般,脸上也露出淡淡地笑意。 她深深吸一口气,正要与青菱说话,忽听一个清朗的声音犹疑地道:“……林卿?” 林云熙愕然转身,身后那人红色织云琉璃锦的长袍,身前裙边露出玄色的衮服,可不正是庆丰帝? 46脉脉 秋夜的风冰凉而凛冽,林云熙怔愣了片刻,垂下眼眸,缓缓屈膝下去,“圣人。” 还没弯□,她就被一双温热的手稳稳地扶起来,庆丰帝声音平静,“快起来。”顿一顿,“你的手怎么这样凉?” 林云熙方觉得在风里久了,指尖一片冰冷。 年轻的君王一贯漠然的眼眸里有着淡淡的关怀,她忽然一笑,心底那些莫名的纠结如同被风忽地一下吹散了。 她还未回答,庆丰帝又道:“天气冷了,要多穿件衣裳。” 林云熙低着头“嗯”地应了一声,微微握紧了庆丰帝的手,迟疑了一下,还是问道:“天寒地冻的,圣人怎么出来了?” 庆丰帝很淡定地反问道:“林卿不希望朕来?” 林云熙忍不住啐道:“您爱去哪儿去哪儿!” 庆丰帝哈哈大笑,牵起林云熙的手,一路往城墙下走。脚下的软履一步步踏在石阶上,发出轻轻的声音。 明月清辉普照,行宫里一色的白梅、腊梅已含苞枝头,暗香浮动;松柏森森,绿荫逶地。两人携了手走在小道上,有宫人提了绢红的宫灯照着地上圆滑的石子。 一时竟是静默,只余夜风吹过树丛,枝叶摇曳的簌簌声。 良久,庆丰帝温和地开口,“林老将军如何?” 林云熙不意他会问起这个,下意识地答道:“阿爷很好,还说自己每每能食肉三斤。” 庆丰帝“哧”地一声,满脸难以忍耐的爽朗笑意。林云熙陡然大窘,恨不得能找个地缝钻进去。她顺手就扯扯庆丰帝的衣袖,娇嗔道:“圣人~~” 庆丰帝一怔,停下脚步。 林云熙不明所以,也跟着在他身边站定,轻声道:“圣人?”小心地打量一下庆丰帝的神情,放缓了语气,“可是妾身说错了什么,叫您不高兴了?” 庆丰帝神色难辨,只摇摇头,却是声音清冷地道:“没有。” 怎么又来了!刚刚气氛还好好的,林云熙很无奈,她好想揪着他的领子摇一摇,圣人你到底在想神马?!用不用这么阴阳怪气啊混蛋! 唉~果然圣人的心思你别猜,猜来猜去你也猜不明白! 庆丰帝拉着林云熙的手又慢慢走了一段,方才道:“朕只是觉得,林卿仿佛没有像刚入宫时那般……将朕放在心上了。” ——平地惊雷! 林云熙有那么一瞬间觉得,似乎自己所有的心思都被眼前这个温和而冷漠的男人看破了。仓促间她只想着反驳一声“没有”,却在脱口而出的前硬生生地压了下来。 这样的此地无银的掩饰,和间接的承认有什么区别? 这一刻林云熙扪心自问,她是不是真的忽视了庆丰帝?是不是太过把心思放在别处?是不是在决定了某件事情之后,那个对她宠爱有加的男人就成了她达成目标的工具? 她脑中念头飞转,面色渐渐苍白起来。对一个人是否用心,那个人会感觉不到么? 林云熙啊林云熙,亏你还想得那么明白,打算在一开始以真心换真心呢!现在你放弃了,不再用心了,抽身疏离了,难道还奢望着人家圣人继续对你留有信任真诚吗?? 除了妻妾之别,庆丰帝对她不可谓不好,桩桩件件不是才和阿爷细数过么? 而那些试探怀疑,难道她就没有对着前者用过?又凭什么让庆丰帝独独对她例外?给予她信任真心? 一饮一啄,得失取舍,纵然有两世阅历,纵然自诩聪颖有谋,在人情世事上,她终究是太过天真和幼稚了。 暗暗吸一口气,压下心里纷乱的思绪,林云熙强自镇定着低头不语。 于此事上,她是无法给出任何的解释的,不如保持沉默。料想她现在脸色也不好看,就让庆丰帝自己脑补去吧!免得画蛇添足,反而叫人起疑。 庆丰帝见她脸上发白,握在指间的手也慢慢冰凉,心下一突。是被他言中了,还是单纯的因为受到怀疑而委屈? 他忽然想起在紫微殿中,她目中真切又期盼的恳求,心底微微一软。能这么真心地爱着自己的亲人,哪怕分离许久也依然眷顾牵念,无论如何,林卿也不会是那种野心膨胀、欲壑难填的女人吧? 他已经防备怀疑的够多了,为什么不相信一次呢? 林云熙只觉得那道目光在自己脸上盘旋了许久,然后渐渐变得温和下来,庆丰帝执起她的手放在胸口,“或许是朕想多了。” 她蓦地一喜,随之而来的却不知是什么滋味,只倏然抬头,怔怔地看着庆丰帝。 “林卿这些日子心心念念着林老将军,怕是力有不逮。”庆丰帝温柔而无奈,“朕只是……”他顿一顿缓缓道:“林卿再把朕放在心上,想来是比不上林老将军的。朕听李顺说起你们祖孙之亲密,好生羡慕。” 林云熙愣愣地道:“圣人富有四海,天下都是您的。” 庆丰帝哈哈笑道,“却没有这样一个惦念着自己的孙女儿啊!” 林云熙心头一震,泪水陡然迷蒙,却忍不住“扑哧”一笑,投进庆丰帝怀里。 庆丰帝一怔,反手轻轻环住她。 林云熙抱紧了庆丰帝,点点泪珠滴落在庆丰帝衣襟上,哽咽道:“圣人……圣人您,再再别开……开这种……玩笑了。” 庆丰帝心底一松,温和地道:“朕不会了。” 愧疚铺天盖地而来,林云熙强字忍住了从心底涌上来的愧意和感动,像小猫一样地蹭蹭他,低低“嗯”了一声。 夜深露重,清冽的梅香萦萦绕绕,若有似无,沁人肺腑。 青石砌成的楼阁飞檐琉瓦,在月光下盈盈闪亮,檐尖下的赤铜铃铛随着夜风泠泠作响,朱红的大门上挂着“沁芳阁”三字的牌匾。 林云熙不由笑道:“这下好了,都走到回琅宫来了。” 庆丰帝握握她的手,“难得有兴致来走走。沁芳阁那儿尽是玉心寒梅,那花花期早,凌霜而开,红梅映雪甚是好看,要不要去瞧瞧?” 林云熙微微笑道:“明日还要早起,反正都在宫里,来日再看也是一样的。”又替庆丰帝拢拢外袍,“从午后入宫一直到忙道现在,圣人不累么?还是回去歇息吧。” 庆丰帝温言道:“也好,来日还可煮茶品茗、坐而论道,”笑地眉眼弯弯,“也算一桩美事。”他想了想,又道:“咱们从西边绕过去,正好还能看一眼。” 林云熙默,圣人你是有多想去看那梅花啊喂! 浅笑着应好,林云熙脚步轻快,拉着庆丰帝在梅林边上穿梭。重重花树交杂分错,月光隐隐似水银流泻,那丛丛红梅仿佛云蒸霞蔚,几如点点火焰跳动。 在密密层层的花海之间,一盏盏宫灯亮如星子,秀丽娇怯的少女低眉轻嗅,衣衫上绚丽的蝴蝶振翅欲飞。 她似是忽然察觉一般,抬眸向林云熙这边望来。林云熙微微眯眼,那娇怯动人的模样,不是庄亲王妃那位才华出众的表妹董氏么? 林云熙看了庆丰帝一眼,后者神情淡淡,目光只落在董氏身上一瞬,又转向一朵玉心寒梅金黄的细蕊上。 林云熙瞅着庆丰帝对董氏似乎没什么兴趣,也乐得当作没看见,正要继续往前,少女脸上绯红如烧,远远地福身一礼。 她只好停下来,对着董氏微微颔首回礼,没想到董氏竟然提着宫灯往这里走过来了。 林云熙眸色晦暗,心里有点不爽,她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董氏,更没想到董氏会这么没眼色地直直跟上来!勾搭圣人也分一下场合吧??大冷天的还在外、面、呢!圣人都没表示,这么急着贴上来,少女,你的节操呢?!矜持呢?! 这里还有一个正牌的宠妃!注意点不要随便乱抛媚眼啊亲!! 董氏缓步走到庆丰帝身前,躬身一福,声若莺啭,“臣女见过圣人,见过徽容夫人。” 庆丰帝“嗯”了一声,“起来吧。” 董氏垂下头,只露出明婉柔顺的侧脸,袅袅娜娜地起身,娇怯不胜,“谢圣人。” 庆丰帝点点头,转头又看他的梅花去了。林云熙讶异了一下,庆丰帝好像……不是那么来者不拒么??美人儿都到嘴边了,也不给点表示?? 她看了董美人儿一眼,哟呵~正咬着唇尴尬呢。 不过林云熙没那个好心解围,非常夫唱妇随地不说话。董氏挣扎了一下,确定这俩都不是给她面子的,只好自力更生,对着林云熙柔柔弱弱地道:“夫人也是与圣人来赏梅的?” 庆丰帝可以不理,林云熙好歹跟人家有些交情,不能置之不理,勉强开口说了一句,“这么晚了,四娘还在外面?” 董氏微微红着脸道:“谢夫人关心,臣女带了宫人来,不会有什么意外的。”她目光扫过林云熙和庆丰帝交握在一起的手,微微捏紧了袖口。 林云熙:=口=谁关心你了,不要自作多情啊少女!!弯弯唇角,刚要说话,董氏又道:“玉心寒梅开得正好,疏影横斜,暗香浮动,臣女在那儿点了灯,夫人要不要一道去瞧瞧?” ——喂喂!不要自说自话啊少女!谁要去跟你一起去赏梅了啊喂! 庆丰帝忽然道:“玉心寒梅只有到深秋十月才会盛开,经不得半点温热,烛火一照,说不得明日就谢了。” 董氏:“……” 噗~心底的小人垂地狂笑,林云熙紧紧握着庆丰帝的手,侧过头去一脸扭曲,调整了半天表情,方才正容道:“天色已晚,外头又冷,四娘早些回去罢,省得王妃忧心。” 董氏望着庆丰帝,屈膝一礼,眼圈微红,泪水盈盈,说不出的楚楚可怜,“臣女不知寒梅习性,险些坏了圣人兴致,还请圣人恕罪。” 林云熙不想理她了,少女!你自说自话的本事比二货宁还要厉害!! 庆丰帝终于瞥了她一眼,“你是……?” 董氏:“……” 林云熙:……什么叫秒杀这就叫秒杀!! 董小美人儿几乎要哭了,“臣女董思绮……”哽咽地说不下去了=口= 好心的李顺总管轻声提醒道:“这是庄亲王妃的表妹,圣人在岫景楼见过的。” 庆丰帝“哦”了一声,也不知道他想起来没有,点点头,“时辰不早了,一个姑娘家在独自在外也不安全,赶紧回去吧。” ——明明带了宫人的,圣人你有木有听董小美人儿讲话啊喂!! 林云熙忽然觉得无耻神马的,从来没有这么可爱过\/ 董氏完全被庆丰帝打击地没有继续勾搭的勇气了,只得弱弱地应了声“是。” 林云熙对着娇弱又无助的董小美人儿点点头,向着后面的李顺使个眼色。庄亲王妃带来的人,这大晚上的,没看见就算了,看见了总要好好送回去不是? 李顺会意又识趣儿地点头,林云熙这才又拉着庆丰帝的手,步伐轻快地走了。 走出老远,林云熙忍不住问道:“圣人,您真不记得她是谁了啊?” 庆丰帝皱皱眉,“仿佛有点儿印象。”点点她的额头,“朕一路北上不知要见多少官员诰命,哪里还记得那么多。” 林云熙道:“那可是个美人儿呢!”带着点儿狭促,“圣人不动心?” 庆丰帝淡淡道:“不过是给弟妹一点脸面罢了。”又笑,“除了眼前有个姑射仙子,朕却没有再见到什么美人啦!” 林云熙俏脸一红,嗔道:“圣人~~” 庆丰帝哈哈大笑。 林云熙一手握着庆丰帝的手,两人并肩慢慢地沿着行宫里的小道走,她往庆丰帝身上倚了倚,庆丰帝顺势将她半个身子圈住,温声道:“冷么?” 林云熙摇摇头,朝着他粲然一笑,心间忽然一片温软。 第46章 驰骋 第二日才是秋猎正式开场。 天色晴好,碧空万里澄澈无瑕,广袤无垠的草原,偶有大雁成群结队地飞过。苍莽军在草原上搭建了营地,长槊孰卫,军纪俨然,随处可见五色的龙旗迎风招展。 林云熙一身绯红的骑装,只用一支木簪将头发绾成简单的堕马髻,轻装单骑,弯弓策马,虽没有上妆,却是说不出的英姿飒爽,神采飞扬。 其余的嫔妃看看她,再看看自己绮衣罗带、妆容精致,心里默默哦呵呵呵地干笑,咱们又不是真的来行猎的,有必要那么夸张么??你这样反衬地我们很不专业啊喂!! 林云熙坐在马背上,内心激荡。她□□的马儿名叫陇云,是从小养大的,自她离了燕地便一直由阿爷代为驯养,这次秋猎又被阿爷带了来。 陇云灵性十足,乃是百里挑一的好马,当然还记得从前的小主人,一人一马腻歪了半天,这才小跑着出来。 庆丰帝上下打量她一番,含笑道:“难得见林卿如此打扮,当真是叫人耳目一新。” 林云熙控制着陇云慢慢到庆丰帝身边,笑得眉眼弯弯,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妾身太激动了,恨不得现在就去溜一圈儿。” 庆丰帝哈哈笑道:“急什么,一会儿有你跑的!”他骑的是一匹黑色的骏马,浑身油光发亮,四蹄雪白。 两人驾着马慢行,林云熙落后了庆丰帝半马的距离,陇云有些烦躁地甩甩尾巴,似乎因为有其他的马儿在自己前面很不爽快。 由苍莽军事先驱赶到一处的猎物也被放了出来,庆丰帝一马当先,拉弓便射,箭矢“咻”地破空,射中一头麋鹿。箭势凌厉异常,贯穿麋鹿脖颈之后直直盯入地面,尾羽震荡不停。 场中众人轰然叫好。 随着庆丰帝射了头一箭,众人便纷纷散开去各自狩猎。 嫔妃命妇大都在营地附近徘徊,林云熙则紧随庆丰帝策马奔驰,远远地往草原深处寻找更为凶猛的猎物。 一路疾行,饶是林云熙自小在马背上长大,也觉得有些吃力。行到水美草丰、猎物众多的地方,众人终于停了下来,跟在庆丰帝另一侧的毅亲王忽然颇为赞许地道:“徽容夫人不愧是将门出身。” 林云熙微微喘着气,分毫不让地瞪回去,扬眉道:“不及阿爹三分!” “呵~”毅亲王大笑,声若奔雷,“林恒那老儿别的不说,骑马弯弓的本事倒着实不错,就不知道夫人学得几分了。” 林云熙脸色一沉,搞毛啊!!这是赤果果的挑衅!!她捏紧了手上的弓,好想一箭射过去啊混蛋!! 庆丰帝无奈道:“林卿一介女流,五哥激她作甚?” 林云熙却不愿落了下风,只道:“圣人不必为妾身说话,妾身这一身骑射功夫是阿爷教的,好与不好一试便知。” 毅亲王嗤笑一声,丝毫不退,“正好本王也想见识见识。” 林云熙从背上的箭篓里取出一支箭矢,引弓搭箭,对准了远处优哉游哉吃着草的羊群;毅亲王也拉开弓矢,弓弦紧绷,发出刺耳的声音。 两人对视一眼,又同时轻哼一声,别开头去。 弓弦绷到极点,林云熙瞄准了前面一只羊的眼睛,正要松手,耳边似乎听到一声清啸般的鹰啼。她手一顿,就比毅亲王慢了一步。 前面的羚羊应声倒地,惊得其余的羚羊“咩咩”叫着四下逃跑。 林云熙沉下心神,陡然弯弓对天,一眼就望见那碧空之上盘旋的海东青。利器“唿”地凌厉破空,长箭直冲云霄。众人只闻一声凄厉的哀鸣,那海东青蓦地从空中坠下。 立刻有护卫策马去拣,不到半刻便捧着海东青的尸体回来了。那海东青被一箭贯穿了双目,足可见箭法之精准凌厉。 庆丰帝朗声道:“林卿好箭法!” 林云熙展眉一笑,心底却在不停地抽气。她这一箭算是扳回了面子,可是……嘤嘤嘤嘤嘤嘤~~手臂用力太猛,一下子脱力了,好痛//(tot)// 她又不肯在毅亲王面前示弱,强自忍着,还要露出非常得意的笑容,然后霸气十足看了毅亲王一眼(其实那是鄙视来着=口=)。 毅亲王面色沉沉,冷冷道:“徽容夫人好本事!” 林云熙心底的小人不由咒骂,尼妹的毅亲王!果断是跟她八字不合!!要不是他这么不要脸地挑衅,她会这么惨吗?!哎哟~,这么冷言冷语地摆脸色给谁看啊?!劳资不想理你!! 暗暗给毅亲王记了一笔,林云熙决定……她还是先把手的问题解决了吧痛死了qaq 总之小女子记仇 小心眼儿,千百年再报都不晚!迟早给劳资等着!! 于是她皮笑肉不笑地回了一句,“王爷也不差!” 庆丰帝无奈地笑笑,凑近了轻声道:“五哥吃软不吃硬,你何苦这么与他顶着?” 林云熙瞅了脸色阴沉的毅亲王一眼,默默吐槽:从头到尾都是那位先跟她过不去好么?! 正正神情,瞪大了眼道:“王爷和阿爹关系不佳,妾身是阿爹的女儿,怎么好投敌呢?” 庆丰帝囧囧有神,哭笑不得地摇摇头,不再劝和。 林云熙骄傲地扬头,“圣人自便,妾身去溜达一圈。”驾着马一阵风似的跑了开去。 她身子轻盈,随着马背上下起伏,绯色的骑装宛如一团燃烧的烈火,鲜衣怒马,肆意而洒脱。 庆丰帝怔愣了片刻,回过神来,赶紧吩咐护卫跟上,“远远坠着即可,不必打搅她。”便有一小将应声带了几名护卫跟上去了。 毅亲王见了,淡淡开口道:“圣人很喜欢徽容夫人?” 庆丰帝微微一笑,“五哥似乎很讨厌林卿?”他和声道:“林卿性子不坏。” 毅亲王重重“哼”了一声,“林恒的女儿……”他策马走开一步,“圣人乐意宠爱谁为兄管不着,只希望圣人不要重蹈覆辙。” 庆丰帝一顿,淡淡笑道:“五哥多虑了。” 毅亲王也不再多话,带着护卫径自去了。 庆丰帝远远眺望了一下,林云熙那个绯红色的身影已经成了一个小点。他微微一笑,取下弓箭握在手里,也驾着马开始狩猎。 林卿不是阿莹,他也不是从前的周承璟。 林云熙策马狂奔,耳旁的风呼啸着吹过,她在辽阔的苍穹下驰骋,心里什么都不想,只一片澄澈空旷的宁静。陇云跑得起兴,兴奋地嘶鸣,马蹄“得儿得儿”点地,她深深吸一口气,泥土和芳草的气息盈满鼻端。 随着陇云的奔跑,迎着草原上清冽的风,她忍不住想要放声大叫。 燕地,她回来了!!故乡,她回来了!! 林云熙自小长于燕地边塞,直到三四年前蒙古战事了结,才举家跟着林恒到京都洛阳安顿下来。她在燕地足足十余年,虽然轩北不是真的家乡,但才在燕地的土地上,在燕地的天空下骑着陇云肆意狂奔,怎能叫她不激动? 仿佛心头所有的阴霾都被吹散,安宁与平和填满了胸膺。这是她生长的地方,那样美,那样好! 良久,陇云才渐渐慢下来。林云熙放掉缰绳,任由陇云自己四处走动。 她甩甩右手,完蛋了~刚刚跑得太起劲儿,忘记她右手还脱力着呢=口= 揉揉手臂,嘶~~好酸好痛qaq 正苦恼着,身后响起马蹄声,林云熙回头一看,正是一小队禁卫军服制的护卫。领头的小将驾马停到她面前,揖手一礼。 “是圣人让你们来的?” 那小将道:“是。圣人吩咐了,只叫末将跟着即可,不得打扰夫人。” 林云熙暗暗庆幸,还好还好,她一时兴起,完全忘记一个人在草原上乱跑有多危险!幸好庆丰帝派了人来,不然她怕是连回营的路都找不到。一旦到了晚上,草原上狼群出没,她估计就没命回去了。 林云熙继续揉手臂,那小将神色一动,微微恍然,犹疑了一下道:“夫人可是一时脱力?” 林云熙心里默默窘迫了一下,微微颔首。 “等夫人回营,用热水敷一敷,揉开了便好。” 林云熙有些意外,对着那小将点点头,轻声道:“多谢。”淡淡一笑道:“我箭术不佳,倒让你见笑了。” 那小将赶紧摇头道:“夫人一箭射中海东青,还贯穿双目,即便是军中也只有寥寥几人可以做到。”顿一顿,又道:“您本就是女子,力量上天生不足;但论箭法精妙,夫人确是巾帼不让须眉!” 林云熙听到别人称赞还是很高兴的,也就笑着谦虚道:“这位小哥过誉了。” 她揉了一会儿,觉得手臂不难么酸痛了,便道:“你还认得路么?” “末将沿途做了记号,认得的。” 林云熙点头,扬一扬鞭子,“那就走吧,回圣人那里。” “是!” ********************************************************************************** 掖庭。玉淑楼。 碧芷小心地四下打量,驻守角门的护卫已经被引开,角门虚掩着,并无人看守。 她今日只穿了寻常宫女的裙裳,头上亦如三等小宫女一般没有任何首饰。 确定了周围没有人,碧芷对着身后一身普通内侍衣衫的高大男子道:“奴婢只能送您到这儿了,您快些进去吧,千万别误了时辰。” 男子声音低沉,“多谢姑娘。”闪身进了门内。 碧芷再次环顾四周,然后快步往玉淑楼西面靠近太液池的采云亭走去。趁着没有人,她一边走一边将衣衫滚边云纹的袖口翻出,从袖中摸出宫花和耳坠一一带上。 到了采云亭时,她已经跟平时没有什么两样了。 亭中苏美人面无表情地坐着,手边放着一小盒百花蜜脂,盒盖微启,隐隐透出清甜的味道。 碧芷对她福了福身,“苏美人宜安。” 苏美人点点头,也不说话。碧芷垂下眼眸,恭恭敬敬地站着。 时间慢慢过去,亭中百花蜜脂的香味渐渐浓郁,那沁人心脾的淡香弥漫在整个采云亭里。 苏美人皱了皱眉,有些焦躁地起身在亭中踱了一圈,复又坐下。 又过了一刻,苏美人忍不住问道:“还没好么?我到底什么时候可以走?” 碧芷微微一笑,“请美人稍安勿躁。” 不一会儿,便有一个小宫女急匆匆地跑来,碧芷脸色一变,顾不得亭中的苏美人,快步出了采云亭,拉住那个宫女道:“怎么是你?惠安呢?” 那小宫女满头大汗,喘着气道:“惠安姐姐去布置西边了。” 碧芷心下一沉,“出了什么事?” “万东那里被重华宫的许嬷嬷觉出不对来,惠安姐姐怕皇后察觉,就想着是不是先……” 碧芷脑中飞转,万东只是跑腿的,并不知道具体的内容,即便许嬷嬷有疑心,一时半会儿也查不到底。反倒是惠安那里,千万别自露马脚才好。 她忽然想到什么,忙道:“玉淑楼那里是不是先去接了?” 那小宫女点点头,“惠安姐姐说那里保不定会出事,所以……” 碧芷脸色大变,原计划是要到晚上西边的羽林军换成自己人,玉淑楼的护卫轮值的当口才去接人,而现在玉淑楼还有人看着,即便人接出来了,又要往那儿送出去? 许嬷嬷在宫中多年,但凡一点儿风吹草动差不多都瞒不过她,何况是这么一个大活人!!再加上万东那里…… 她几乎要倒吸一口冷气了,私入宫闱本就是大罪,更何况还是往那个不准探视的地方去! 若是被查出来……即便主子再得圣人宠爱,怕是也只有被打入冷宫一途!! 深秋的天气,她竟是一下子冷汗涔涔,映湿了后背! 惠安那哪里是补救,分明就是把所有人往坑里推!!碧芷咬牙切齿,这个糊涂东西!竟然不来问过她就敢随便乱来!她究竟有没有脑子?!出了事她背得起么?! 碧芷快速地吩咐了一番,那小宫女听得脸色惨白,同手同脚地去了。她三两步跨入亭中,对苏美人道:“请美人再多待片刻。” 苏美人见她脸色难看,估摸着是有大事发生,犹豫了一下,咬咬牙,她现在身份尴尬,并不适合参与其中,只得点点头道:“你去吧。” 碧芷飞快地向玉淑楼那里跑去,她要先阻止惠安把人带出来!思绪飞转,要是已经出来了……她目光扫过一路上的亭台楼阁,表情坚定,那就只有去那个地方了! 48落水 秋日的风一阵接一阵的凉,明明棉衣斗篷上身,偏偏有人爱风流,一把折扇不离手,大冷的天还要扇两下。 锦衣绣袍的青年上上下下打量了柳铮半天,“你不是去见你妹子了么?这是……?” 忽然恍然,目光带着一点儿怜悯道:“你妹子真的……咳咳,兄弟你别伤心,凡是要向前看,啊,咱们向前看~” 柳铮头发有些凌乱,一身内侍的衣服还未换下,皱巴巴地还沾染了不知道什么白色粉末状类似脂粉的东西上去,他额头青筋一跳,“小妹无事。” 锦衣青年微微诧异,“真的?”指指他身上,“那这是?” 柳铮面无表情,“今日一行出了点问题,提前了一个时辰。” 青年摇摇扇子,嘿嘿笑道:“要知道,为了让你进去一趟咱们花了多少力气,这还是趁着圣人不在的时候。” “不要转移话题。” 锦衣青年轻咳一声,正容道:“出了点岔子,被皇后盯上了。”话锋一转,笑得风流倜傥,“不过柳兄,能见你妹子一面已是难得,这点小事就不要斤斤计较了吧?” 柳铮一顿,前一句话是在表明他们的功劳,若无眼前这人,或许到死,他也见不到深在宫闱的亲人;而后一句就是敲打了,他们表示了诚意,他若还是揪着细枝末节不放,便是不识时务——不识时务的人,就如同不听话的棋子,拿得起来,自然摔得下去。 柳铮暗叹,他可没有计较的资本。向着青年微微一揖,“如此,铭裕谢过大人。” 青年微微一笑,“柳兄不必客气,来日你我就是同朝臣子,小弟还要仰仗柳兄高才啊。” 柳铮额角一跳,他才二十八,眼前这个,三十好几了好么?!深吸一口气,脸上露出温文尔雅的笑,不卑不亢,恰到好处,“唯大人之命是从。” 锦衣青年满意地点点头,继续摇扇子,“听闻柳兄曾以诗文书法名动洛阳,小弟不才,想求一副墨宝,不知柳兄舍不舍得?” 柳铮知道,这是要递投名状。至于墨宝,说白了就是留字,至于内容是什么,就看写字人的意愿了。而一旦递了投名状,就是上了贼船,再要下来就难了,所以他丝毫不敢大意,揖拜一礼,“容铭裕洗漱更衣,即刻为大人书写。” 青年摇摇头,“不急不急,柳兄有心便好。”他笑眯眯地道:“柳兄可先回去休息,明日遣人送来就是。” 柳铮心下微微一凛,看来对方并不想自己久留,以防止被猜出幕后主子,同时也很有信心,不怕自己会逃离控制。他心思飞转,能够让自己入宫一趟,又敢挖柳家墙角而不惧自己反水的,这样的背景在京城只怕也找不出几家来。 不过他才刚刚与他们接触,并未得到多少信任,暂时也无意去摸清这背后东家的底细,便应道:“恭敬不如从命。” 锦衣青年但笑不语。两人一时静默,过了片刻,那青年又摇着扇子,凑近了小声问道:“既然不是令妹,那柳兄是去了什么地方?”扇子隔空点点,“弄得这一身……?” 他嘿嘿一笑,给了个“男人都懂”的眼神,“柳兄莫不是看上哪个漂亮宫女了?” 柳铮青筋一跳,“不是。” 锦衣青年“哦~”一声,露出个“我懂我懂不就是要保密嘛~”的笑容。 柳铮额角跳得欢快,“只是为了避开宫里的嬷嬷,躲了躲而已。” 青年一副我很好奇的表情,“柳兄躲哪儿了?” 柳铮似乎想起什么,眸中微微冷然,面无表情,“女疯子最多的地方。” “啊?”想来想去想不出宫里还有这么个地方。 “……冷宫!” “……” 这一日庆丰帝足足猎到七八头羚羊,两只獐子,两头麋鹿,一条狐狸,甚至还有一头熊! 林云熙只觉得这会儿对庆丰帝的崇拜之情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然后一回头看到神情严肃冷漠的毅亲王,身后一堆黄羊、猞猁、兔狲……手里还倒提着一只翅膀被箭穿过、滴滴答答正在流血的大雕! 相比起自己为数不多的那些猎物,林云熙脸色唰地黑掉了,而且毅亲王面无表情地提着鹰从她面前过去,末了还瞥了她刚开始射下的那头海东青一眼,浑身上下满是“没资格跟本王比的渣渣”——我勒个去!这绝对是挑衅!挑衅!! 不过回营之后林云熙终于有安慰了,至少在众女眷里面她算是头一个,连骑射功夫最好的沈美人也只猎到一些獐子野兔,她那一头贯穿双目的海东青放在马背上晃悠一圈,其他人眼睛都直了。 夕阳西下,橘色的光芒洒落在草原上,林云熙驾着马小跑在庆丰帝边上,陇云一个劲儿地往庆丰帝□那匹黑马那边凑,拉都拉不开。 林云熙好无奈,又觉得丢人,忍不住轻轻踹了陇云一脚,“小色马!给我注意点形象啊喂!” 陇云左耳进右耳出,还回过头蹭了林云熙一下,主人哟~近水楼台先得月,遇到漂亮媳妇儿下手要早,不然会被人抢走的!阿云我还不容易碰到心爱的姑凉,要快点把她追到手啊~ 庆丰帝直笑,“朕这匹踏雪乌傲气地很,不知道你那小陇云能不能修成正果?” 林云熙捂脸,又踹了陇云一脚,蠢货!遇到漂亮姑娘就抬不起脚,丢死人了!追不到也是你活该! 庆丰帝哈哈大笑。 回到行宫时天色已然擦黑。收拾整顿一番后,众人再次到了紫微殿夜宴。 运回来的猎物被做成了各种美味佳肴,林云熙捧着一份烤全羊吃得非常满足。酒酣微醺,庆丰帝大手一挥,搂着林云熙跑了,恨得一帮嫔妃牙痒痒!宫里是她,宫外还是她,圣人你把我们都忘了咩??!! 这场秋猎一直到十一月中旬才堪堪结束,林云熙在草原上跑得几乎不想回去了,不过最终还是在轩北下了一场可以把人都埋进去的大雪之后,依依不舍地跟着圣驾回銮。 高兴的是陇云耗费许久,终于把媳妇儿追到手了!两匹马粘来粘去光天化日之下秀恩爱,看得林云熙嘴角直抽抽。 当然糟心的也有,某次宫中宴饮的时候,轩北某官员送上来一妩媚**的舞姬罗氏,妖娆妍丽地连林云熙都有点儿危机感。 庆丰帝倒是无所谓,比较给面子地收下了,还给了一个才人的位份,只是并不宠爱。林云熙虽然膈应,尚能控制着眼不见为净,她也没那个兴趣以为难别人来出气取乐,但其他的嫔妃就没那么大方了,见罗氏不得圣宠,几乎天天都要去讥笑嘲讽两句。 到宫中已近十二月,庆丰帝忙着处理堆积的政务,顾不上后宫里千娇百媚的妃子们,皇后也忙着为过年准备,不再很仔细地盯着宫里的大小琐事。 趁着帝后各自忙碌,林云熙把自己手头的人事好好梳理了一遍。那日出了岔子的事她听董嬷嬷提起,登时悚然。 整日筹谋着局势,倒把手中最要紧的基础忽略了,若非碧芷机警,当下力断拖着人往冷宫躲,避过了许嬷嬷的搜查,只怕她一个大把柄落在皇后手里,反为人棋子。 她将手中能力不足又无大用的人都剔出了核心,又将她不在宫中这段时间出了问题、有功劳的或罚或赏,惠安是不能再用了,但又不能轻易处置,便叫董嬷嬷着意调.教一二,放在昭阳殿听命做事,若是教得好,尚可做助力;若是依旧这样,也只能寻个由头送出宫去。 临近年底,皇后虽未免了请安,但也只是见一见众妃,问问各宫是否安好,便也散了。 二十六那日,林云熙还是带着青菱去重华宫,众妃齐聚,唯有从轩北来的才人罗氏未到。皇后神情淡淡,襄婕妤冷冷道:“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竟连皇后娘娘都不放在眼里了么?!” 甄婉仪皱皱眉,道:“罗氏虽然门第低了些,却不至于糊涂至此吧?” 襄婕妤恹恹道:“谁知道呢,像她这样的出身,得志张狂的也不是没有。” 敬婕妤微微笑道:“我看着罗才人入宫不久,日日请安不缀,侍奉皇后也勤勉,今日不到或许另有缘故?” 襄婕妤瞅她一眼,冷哼一声道:“但愿如妹妹所言!” 外边恰有内侍进来禀报罗才人身边的宫女求见,说罗氏有了近一个月的身孕。 众人闻言皆是愣了愣,皇后脸上的惊讶只有一瞬,立刻浮现出温和又欢喜的笑来,“真是大喜事!” 林云熙微微讶然,运气真好。罗氏承宠满打满算也不过一月有余,再加上她并不得宠,侍寝大概也就那么一两次。 不过还是笑着道:“恭喜娘娘,宫中又要添丁了。”她这话一出,众人才纷纷恍然似的向皇后道喜,就不知这里面有多少真心了。 皇后淡淡一笑,吩咐那内侍道:“去把罗才人的宫女叫进来。” 那宫女不过十三四岁年纪,胆子又小,见到这么多宫妃不由战战兢兢。 皇后温言问道:“你是伺候罗氏的?她身子可好?去请了太医没有?” 那宫女小心翼翼地道:“今早主子起来身子就不大爽快,奴婢去请了太医诊治,说主子有了一个月的身孕,只是身体劳累又有些水土不服,需要好好静养。” 皇后点点头,“那就好好养着。”又看向脸上笑着却神情各异的众妃,“今日便都散了吧。” 入了十二月以来,京中已下过好几场小雪,昨日的雪还未化,零星的莹白色点缀在松柏之间。 雪天路滑,出了重华宫门,林云熙也不坐肩舆,捧着暖炉,披上织锦花镶毛的斗篷,携着青菱的手慢慢走。 张充华的身子已有七个月,胎像稳固,罗才人也诊出了身孕,或许她差不多也可以怀一个了?她想起养在皇后那里粉嫩嫩的小萝莉柔嘉帝姬,忽然觉得生个漂亮闺女儿来疼也不错。 太液池边蔓蔓丛丛的梅花凌霜而开,白梅、红梅交相映辉,甚是喜人。 林云熙沿着池上弯弯曲曲的回廊朝着昭阳殿的方向走,水边尚有郁郁葱葱的芦竹生长,雪白夹杂着浅紫的玉蝉花亭亭玉立。 青菱忽然道:“主子你瞧,那不是钱顺容么?” 顺着她指的地方看去,高高的汉白玉石拱桥上,钱顺容披着精致的银鼠皮夹袄,金玉满头。 林云熙瞧瞧远处的宫室,与钱顺容的住处差了老远,微微挑眉,“她住云台殿,怎么走这条路?” 青菱道:“主子替她操什么心呢,上林苑里大路小道那么多,她爱绕多远就绕多远。”又笑着劝道:“天这样冷,主子还是快些回去吧,仔细别着了风寒。” 林云熙展眉一笑,“出来的时候叫碧芷煲了汤的,这会儿回去正好热热地喝一碗。”不再去想钱顺容那边的事。 她走了才不足百步远,突然听到有宫人惊叫,“主子小心!!” 甫一回头,便见钱顺容大半个身子在拱桥外,被一个宫女拉住了外袍。然后只听袍子“哧啦”一声断裂,钱顺容猛然落入水中! 49第 48 章 林云熙陡然一惊,心思微转,咬咬牙,对青菱轻声道:“去喊人!” 青菱愣了愣,点点头,一边向着那边的拱桥飞快地跑去,一边大声道:“快来人呐!钱顺容落水了!” 立刻有护卫内侍闻声而来,跳入水中救人。 林云熙踌躇一下,并不上前,叫人拦住了几个内侍,“一个去皇后宫里禀报,另一个去请太医,要快!”几个内侍对视一眼,立时有两人去了。 又指挥着其他上前的宫人去寻撵轿和厚的棉被来,林云熙自己的肩舆倒是跟在后面,不过她却不想给钱顺容用。 因太液池边时长都有护卫戍守,附近侍弄花草和洒扫的宫人也不少,青菱喊得又快,钱顺容没多久就被救上来了。 只是冬日寒冷,那一池水更是冰凉,钱顺容又呛了水昏死过去,头发衣衫凌乱,浑身湿透,面色青白,入枯叶般了无生气。 林云熙看了一眼,马上吩咐人用厚厚的被子把钱顺容裹起来,抬回云台殿去。剩余的事一概不管,只等皇后那里来接手。 她面色沉沉地回了昭阳殿,太巧了!上一次张充华差点小产遇到的是她,这次钱顺容落水遇到的也是她! 世上哪有这么巧合的事?!怎么偏偏都是在她出门的时候碰上?!若说没有人在背后捣鬼,她是死都不信的! 回过头想想,一路上虽无其他人,但若她没有当机立断地救人,而是为了避嫌躲开了,它朝一旦揭出,不免叫人心寒。连不足百步之处有人落难都见死不救,可见其凉薄无情到了什么程度! 到那时她就是百口莫辩,一个无德的名头压下来,即便是庆丰帝也不会再宠爱一个本性凉薄冷漠自私的人。 林云熙吩咐了董嬷嬷,哪怕花再大的力气也要要好好查一查,她绝不能轻易放过幕后的人!这么处心积虑地败坏她的名声,想把她打落尘埃,她林云熙怎么好意思不予以回报?! 常宁殿。 襄婕妤倚在榻上,身边的宫女小心翼翼地把凤仙花汁染在她的指甲上,再细细包好。她漫不经心地问:“都布置好了?” 宫女微微一笑,“奴婢办事主子还不放心么?他与钱顺容本就有仇,这样好的机会,他怎么肯放弃?何况主子承诺他会照料他的家人。” 襄婕妤点点头,“回头你传出话去,把他们一家接到庄子里。”顿一顿,“只要他咬死了,我还可以送他弟弟进私塾,给他一个出人头地的机会。但若是没做到……”眸色一冷,“就别怪我不客气!” 宫女欠身笑道:“主子向来仁心,您都替他解决了后顾之忧,想来他也不会糊涂至此。” 宫女显然是襄婕妤的心腹,看看襄婕妤的脸色,又问道:“奴婢只是奇怪,您为什么要挑这个时间对付钱顺容?” 襄婕妤“嗤”地一笑,“我要对付的可不是她!区区一个顺容,圣人不过一时新鲜,能宠多久?你看自轩北回来,圣人哪里还将她放在心上?” “那主子是……” “她要去沈美人那里,自然要走梅苑那条路,”襄婕妤缓缓道:“那可是咱们徽容夫人回宫必然要经过的地方。” 她神情阴冷,“只要控制得好时间,就能叫两人碰上。不管徽容夫人是下令救人还是明哲保身,上回张充华出事她在,这回又在,圣人再怎么宠她,也会有疑心!” 襄婕妤冷笑,“最好不救,来日算起来整好多一条品行凉薄,自私无情!” 宫女想起襄婕妤后面一连串的布置,恍然道:“待圣人有了疑心,自然会有防备,等来年开春再出了事……”她笑眯眯地道:“主子算无遗策,奴婢敬服!” 襄婕妤“咯咯”笑道:“就会说好听的奉承我!”她神情转淡,胸有成竹的同时似乎又带着莫名的疲惫,“我筹谋了那么久,总要有所收成才是。” 宫女讨巧道:“徽容夫人再受宠,入宫也不到一年呢!哪里能有主子根基深厚?她霸着圣人不放,主子给她点儿教训又如何?主子要她失宠,她就注定了要失宠!也叫她知道这宫里可不是光靠圣人就行的!” 襄婕妤唇角微微勾起,“你主子我可没那么大的本事!”伸手点点她的额头,“嘴里根抹了蜜似的,贯会说些浑话!” 她眸中带着一点奇异的疯狂,不仅如此,替她做了挡箭牌的谦充容必然会令庆丰帝更为厌恶;只要等到三个月后,这宫里就会再少两个让她憎恶的人了! 那宫女佯装可怜兮兮的模样,“奴婢说的可是真心话!” 襄婕妤心情颇好地笑着,拍拍她的脸颊,道:“好啦!别讨巧卖乖了,好好给我做事,你主子我绝不会亏待你的。” 宫女脆声应道:“是!” 龙椅上年轻的帝王扣着手在桌子上一下一下地敲着,神情冷漠,“她真是这样说的?” 下面垂手站立的暗卫声音平淡无波,“钉子传出来的消息,不会有错。” 庆丰帝冷笑一声,她真以为自己不会把她怎么样么?若不是对她当初失子还有一分愧疚,他哪里能容她活到现在?居然还不安分! 看来这几年他对她太过容忍了,竟纵得她什么事都干做!当真以为她不知道当初那些事儿么?不过是看在那一点微薄的情分上,这些年她又还算得体,他才懒得管而已。 却不能让她越过那条底线去! 殿中一片寂静,唯有他一下一下瞧着桌子的“笃笃”声。 “让人好好盯着,不要出了岔子。” “是。” 暗卫顿了顿,又道:“玉淑楼那里……” 庆丰帝淡淡打断,“朕说过,玉淑楼的事不用再来报了。” 暗卫道:“温美人命不久矣,不然属下不敢提起。” 庆丰帝有一瞬间的失神,半晌才问道:“怎么回事?” “谦充容给温美人下了药,襄婕妤命人悄悄诊治,却使温美人神志不清,还坏了她的元寿。” 庆丰帝一怔,用力将手边的杯子掷到地上,“哐啷”碎裂,“又是她!”声音冷漠中带了三分杀意,心里滋味莫名。 暗卫依旧平静地道:“请主子示下。” 庆丰帝冷冷道:“她不是想把钱充容的死嫁祸给徽容夫人么?就让她放手去做,你派人看好了,最后一个都不许放过!” 暗卫点头应是,“那徽容夫人那里?” 庆丰帝皱皱眉,似乎在想什么,犹豫了一下,“能挡的都挡下,别让她牵扯进去。” 暗卫不着痕迹地动了动,“属下明白。” 庆丰帝沉默良久,“阿……温美人还有多久?” “最多不过三月。” 庆丰帝心头似有什么哽住了,三个月,原来她只有三个月的笀命了。他还想问那日到底是谁把她放出来的,问问究竟是什么药有没有回旋的余地,问问她过得好不好。 却最终只是无力地挥挥手,“朕知道了,你下去吧。” 钱顺容昏迷了两日,刚刚才醒便向庆丰帝哭诉说是有人推她落水的。 她那日是应沈美人的邀请去福阳宫小聚,这才走了和平日里不一样的路,没想到在桥上被一个眼生的内侍推下水,小命都去了半条。 庆丰帝责令严查,没到半日便将那内侍找了出来。那内侍是在上林苑扫地的,被抓之后只说是钱顺容为人刻薄跋扈,将他从云台殿赶出来做粗活,他怀恨于心,才一时冲动把钱顺容推下水的。 钱顺容当然不信,不依不饶地要继续往下查。只是临近年关,庆丰帝不想多生事端,一力压下了。那内侍被杖毙,钱顺容那里也提了贵人的位份以作安抚。 钱顺容自是不肯,但她落水之后着凉受寒,又强撑了一日,大病一场,再无力去管这些了。 林云熙却不想放过,却也知道庆丰帝既然表示了态度,就是不想再深入下去,以免翻出什么无法掩盖的事情,她便只好忍耐这,等到庆丰帝对这件事的关注完全淡去,再让董嬷嬷和琥琳去查。 除夕前一日,皇后忽然说起庆丰帝要把怀着身孕的罗才人从乐籍中赦出,并入良籍的事。罗才人一听,激动异常,满是感激喜悦,福□道:“妾身谢过圣人皇后大恩!” 皇后微微笑着叫人把她扶起来,“你怀着身子,不用这般多礼。” 众妃面面相觑,罗才人入了良籍,便是平头百姓,与一般宫女相差无几,却和从前舞姬的身份一个天一个地。 皇后道:“这也是为了皇嗣着想,母妃身份太低,日后孩子脸上总是不好看的。我跟圣人提了提,不过是一句话的事,也是盼着你能生个皇子呢。” 林云熙心下好笑,庆丰帝前朝的政事都忙不完,哪里会有闲暇来管罗才人的事?即便罗才人有孕,但她出身太低,庆丰帝得了消息足足三日也没有晋封的旨意下来,可见是不怎么期待这个孩子的。 而罗才人入了良籍,难道她是舞姬出身的事就可以一笔带过么?别搞笑了!!哪怕罗才人这一胎是个皇子,除非他是唯一的皇子,否则庆丰帝绝对不会让曾经的舞姬之子继承大统。 皇后这一手玩得漂亮,完全是无本万利的生意,她不过嘴上说说为皇嗣考虑,罗才人就不得不领她的情,还要心甘情愿地把这个孩子白送给皇后。 若是个皇子,好好教养便可成为助力,即便顽劣也不是皇后生的,随时可以撇开关系;若是个帝姬,放出去联姻也是不错的选择。 襄婕妤含笑道:“皇后娘娘心慈仁厚,事事都为罗妹妹考虑到了。” 罗才人微微欠身,脸上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微笑,“妾身感念皇后恩德,当真是无以为报。”温柔地覆上小腹,“也只有叫这孩子日后多多孝顺娘娘了。” 她身旁的几个宝林良人打趣道:“无论是男是女,都要叫皇后娘娘一声母后呢!娘娘为罗妹妹思虑周全,妹妹自然要教孩子好好孝顺娘娘。” 皇后出面,哪怕罗才人出身低下,从前对她不屑、鄙夷的也都纷纷转变了态度,挣相与她说话。 林云熙心头微微一叹,若非她有强势的娘家,就算不似罗才人这么难过,想来也和那些低位的嫔妃一样,只能看人脸色小心谨慎,哪能像如今这么自在呢? 这么想着,心里对父母兄长的感激思念就更深了一层。 她默默盘算,明日除夕宴饮,京中大小官员也会携带家眷入宫,她能不能求一求圣人,见见林夫人呢? 入宫至今已有□个月,她尚未见过母亲一面,纵然有书信可通,却也想得狠了。 作者有话要说:二更到这章写得好累qaq 50青梅 除夕过后尚有三日的阂宫家宴,这三天内庆丰帝并不上朝,封笔休息,直到十五元宵过后才再度临朝问政,皇后那里也不用去请安,只需传召了再去。 林云熙得了庆丰帝的许可,虽不能在除夕见面,但可以在初四传召母亲入宫一趟,激动地这两天的宴会都没什么心思去对付。 到了初四那日,林云熙天一亮就起床了,吩咐宫人打扫宫室,折了开得正艳的红梅插屏,将昭阳殿上下的布置好生打理了一番。又亲自拟定了午膳的单子、命人准备好茶水点心,尽是合林夫人口味的。 青菱碧芷早早带着人在宫门外等候,林云熙等得心焦,踩着软履的脚在地上磨了又磨,终于听到青菱碧芷朗朗欢笑着道:“给夫人请安!” 林云熙鼻尖一酸,险些落下泪来,忙起身迎了出去。 林夫人披着翠纹织锦羽缎斗篷,眉间神采奕奕,并不见老。林云熙哽声道:“阿娘!” 林夫人亦是眼圈一红,应道:“哎!” 母女俩进殿,抱头痛哭了一场。林云熙乖乖伏在林夫人膝上,林夫人摩擦着她的头顶,“委屈宁昭了,瞧瞧!都瘦了好大一圈!” 林云熙摸摸腰间长出来的肉肉,决定对阿娘这种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本事视而不见,握紧了林夫人的手不放,“阿娘,我好想你。” 林夫人笑眯眯地道:“娘也想宁昭,不过更想我的小外孙!” 林云熙脸上一红,嗔道:“您混说什么呢!” 林夫人执起林云熙的手拍了拍,“你虽然得宠,但入宫不足一年,根基不稳,你爹也说,是时候要个孩子啦!” 林云熙怔了怔,她和阿爹想到一处去了么?听太医院那里的消息,张充华那一胎似乎是个皇子?所以不用忌讳了? “阿娘,不是我不想要,只是……”她微微一笑,声音轻飘飘的恍若柳絮飘忽不定,“我想要给我的孩子最好的。” 林夫人笑得一如既往的欣慰温和,仿佛丝毫没有被林云熙话中的意思惊到,“女子向来为妻则弱,为母则强,你真的想好了?” 林云熙怔了怔,林夫人的话她明白。她若选择这条路,便要把全身心都投在孩子身上,哪怕挡在前面的圣人,她也不择手段地除去! 林云熙心尖一颤,就没有两全其美的方法么?又猛地惊醒,自己在想什么?!明明早就决定好的,有什么可以犹豫?庆丰帝对她的试探防备还不够多么?林云熙,你可别为了那一点点温情昏了头!! 狠狠点头,她再次伏在林夫人的膝上,“女儿想好了,这宫里什么都不可靠,唯有孩子是自己的!” 林夫人微微一笑,心底暗叹,她的女儿她还不清楚么?那片刻的怔愣已经能说明很多东西了,只是尚且没到那种程度而已。 不过她既然做了决定,就要走下去,哪怕将来后悔也要自己担着!林家的儿女只走自己选得路,誓死不低头!! 两人又说了许多体己话,林云熙又留林夫人用了午膳,才恋恋不舍地将她送出宫门。 晚上庆丰帝来昭阳殿的时候问起林夫人安好,林云熙奇道:“圣人认识阿娘?” 虽然林夫人与庆丰帝的母亲顺人太后是嫡亲的堂姐妹,但是林夫人早早地跟着林恒去了燕地,已经十余年未回过京都了。 庆丰帝道:“十来年前见过的。”低低一叹,“姨母和母后最是要好,待朕亦如亲子。” 林云熙“啊”一声,蓦地记起,“妾身曾听阿娘说起在京都有位侄儿,时常惦念,还想着是谁让母亲这般记挂。” 庆丰帝“哧”地笑道:“现在才知道是朕?” 她脸上一红,“阿娘又没有刻意提起,妾身还道是何家哪位表哥呢!”微微撅嘴,点点庆丰帝的胸膛,“阿娘还把那块暖玉送你了!我磨了许久她都不肯给我!” 喃喃轻语,“到底谁是亲生的啊?!什么好东西都往你那儿划拉,阿娘疼你比疼我还多!” 庆丰帝神情蓦然温和,抱住林云熙,玩笑道:“自然是疼朕多些,这不是把女儿都送来了么?” 林云熙一噎,好想踹他一脚,我勒个去!登鼻子别上脸好么!! 扯着庆丰帝的袖子扭来扭去,“圣~~人~~” 庆丰帝哈哈大笑,似是想到了什么,眸色微微温暖。 彼时他尚是皇子,不过九岁,带着侍从出宫,在母家小坐,恰好遇到了抱着幼女回门的姨母。 小小的孩子刚刚满月,纤细的手指,额上毛发稀疏柔软,脸上红红的睡得正香,他忍不住抱了抱,低头想亲亲那幼嫩光滑的脸颊,却没想胡了一脸的口水。 姨母笑眯眯地给他擦脸,抱着他一阵搓揉,“妹妹可不可爱?将来给你做媳妇儿好不好?” 而向来柔弱的小表妹瞪着眼,大声说,“不要!宁昭是我的!才不给别人!” 姨母哈哈大笑,“妹妹迟早要像你一样定给别人家的,于其给不认识的,不如给你的小表哥?” 记忆停留在他小表妹神情纠结,他被搂在姨母怀里,手上抱着包得红通通的婴孩,大概是抱得不舒服,尚在襁褓的孩子哇哇大哭起来的那一刻。 然后,便是沧海桑田。 庆丰帝抱紧了怀中躯体温热的少女,原来,他们相识的这样早。 初五,开市。 初六,送穷。 初七,送火神。 初十,祭石。 十二,丢百病。 十三,上灯。 十五,元宵。 过了正月十五,庆丰帝再度正式临朝听政,宫中因年节热热闹闹的气氛也渐渐淡了下来。 皇后恢复了请安,众妃因为过年而压下去的争风吃醋又开始冒头,今天我嘲讽一句啦~明天你上点眼药啦~真是好不欢快。 庆丰帝没有顾虑到怀了孕的罗氏,皇后却又开始做好事了,把罗氏的位份从才人提为宝林,当着众人的面亲口下得懿旨。 看着罗才人……不,现在是罗宝林满脸感激地谢恩,林云熙忽然觉得奇怪。皇后凉凉……这是要干嘛呢? 施恩已经施过了,罗才人也当场应下,现在这算是敲打么? 给了身份却不给位份,还拖到年后亲自来给,表明皇后凉凉我才是掌握后宫的主人,圣人是靠不住的只有靠我你才能生下孩子?所以乖乖的别起其他心思? 这说不通好么?! 罗才人是什么身份?皇后又是什么身份?用得着这样费尽心思? 依林云熙来看,皇后最重要的事搞好身体,她才不到三十岁,完全可以养好了自己生一个。就算真的伤了身不行了,那也该拉拢家世好的妃子,而不是像罗才人这样——完全没有前途啊亲~ 襄婕妤又开始说皇后凉凉的好话,什么心慈仁厚啦~宽容大度啦~对嫔妃像亲姐妹一般啦~妾身能遇到娘娘真是三生有幸啦~ 董嬷嬷说的没错,襄婕妤算是捏在皇后手心里了,皇后要她怎么摆她就只能怎么摆。 虽然林云熙觉得襄婕妤的话……咳咳,比较违心又肉麻,但不得不承认效果不错。随着她这几天洗脑式的灌输,低位的嫔妃对皇后的确亲近不少。其中比较得宠的王充仪之流,已经开始每天拿着自己做的小点心,屁颠屁颠地往重华宫跑。 虽然听琥琳说,那些点心最后喂了皇后凉凉养的,那只肥嘟嘟跟肉球儿似的小京巴,但至少洗脑政策有效果了不是? 回宫的路上风雪交加,没一会儿竟然还下起雨来,林云熙被淋个正着,无奈之下只好往最近的陵风阁避一避。阁顶架空,高台回廊,大石红柱,青瓦重檐,四周隔扇环抱。 方进了阁中,便见宁婉仪、丽婉仪、忻贵仪都在,还有一位似乎是冯贵人,各自换过被雨打湿的外袍,捧了一盏热茶坐在一处。 众人见林云熙带着人进来,纷纷起身福礼,忻贵仪笑道:“夫人这是被雨阻了路?” 林云熙点点头,“雨势正大,我瞧着一时半会儿停不了。” 宁婉仪几个赶忙吩咐了宫人去取毛巾热水来,林云熙脱下半湿的斗篷,看众人都还站着,便道:“都先坐吧,我一会儿就来。” 众人方才坐下,又叫宫人搬了椅子来给她留着。 林云熙用热水洗过脸,擦干头发,随手用玉簪绾起,和其他人一样端了一盏热茶坐下来,笑着道:“几位妹妹都是来躲雨的?” 忻贵仪道:“咱们住得远,要是一路过去可不得着了凉,不如先来躲躲。”她执起冯贵人的手道:“幸亏有冯姐姐提醒,不然冒着雨回去,一准要请太医了。” 冯贵人忙摇手道:“妾身当不得,只是白说一句罢了。” 林云熙看看冯贵人,她衣着普通,温厚老实的样子,随意问道:“冯贵人会看天象?” 冯贵人微微欠身,“妾身祖上在钦天监任过职,不过学得一点皮毛。” 林云熙也不在意,又与众人闲聊几句。 大都是她和忻贵仪在说,冯贵人一味地应和,丽婉仪只有在问到她的时候才开口,宁婉仪更是痴痴地望着窗外连绵的大雨,对众人的谈话恍若未闻。 林云熙瞅瞅宁二货,这不对劲儿啊??好像……她从秋猎那时路过沧江边上就一直是这样?不是痴痴地看着什么,就是沉默不语。 她忍不住问忻贵仪,“宁二……咳咳,宁妹妹是怎么了?” 忻贵仪同样露出古怪的表情,“妾身也不知道,宁婉仪似乎……”她整理一下措辞,“陷在自己的世界里了。” 林云熙又看了宁二货一眼,发现忻贵仪说得一点儿没错。前者怔怔呆呆的,忽而微笑忽而两眼含泪,忽而又喃喃自语,完全不理旁边的人。 “皇后那里没来问过?” 忻贵仪苦笑,“婉仪在皇后宫里只是低头不说话而已,娘娘哪里会管的这么多?” 林云熙一时八卦心起,“那她这样……怎么伺候圣人的啊?”她记得年后庆丰帝有传召过宁二货的,也没听说有什么……不和谐的事发生。 忻贵仪一脸囧,林云熙开始脑补庆丰帝和宁婉仪“……”来“……”去之后,庆丰帝直接推倒了事…… 丽婉仪忽然道:“夫人不知道?圣人那日被张充华请走了,并未留宿涵德殿。” 林云熙:…… 忻贵仪:……你一脸没听到好戏的表情是要恼哪样啊!! 回过神来的林云熙“呵呵”干笑,赶紧岔开话题,“张充华?” 忻贵仪一脸不屑,“她就是仗着有身孕么!不是肚子疼就是孩子想父皇了,借着这借口请圣人去也不是一两回了,那肚子里的还没出来呢就会想了,以为自己多金贵似的!” 林云熙淡淡一笑,摇摇头,张充华这么做无可厚非,不就是想加深一下庆丰帝对她肚子里那个孩子的感情么?反正没截胡到她头上来她也懒得管。 忻贵仪见林云熙摇头,方觉得自己似乎说得过了,忙道:“皇嗣是重要,却也不能仗着皇嗣胡作非为啊。” 林云熙但笑不语,忻贵仪也呐呐地住了口。 淅沥的冷雨未停,雨水从檐下泠泠滴落,嗒嗒作响。 窗外细雨连绵,忽然有个内侍冒着雨冲廊下,对着冯贵人的宫人说了什么。那宫人脸色大变,快步进了阁内,附在冯贵人耳边轻语几句。 冯贵人花容失色,猛地站了起来,衣带一动,打翻了搁在桌上的茶杯。 林云熙一愣,“怎么了?” 冯贵人勉强保持着镇定,脸色惨白,“钱顺容……殁了!” 作者有话要说:完蛋了完蛋了,说好无cp的,但是凰归越写越不对劲了肿么办! 忽然有种阿庆和小林子才是官配赶脚啊!! 51目的 众人皆是一惊,林云熙有点儿反应不过来。 钱顺容……是前段时间落水的那个?她不是受惊着凉病了,正在休养么?这一下子……就死掉了?! 林云熙深深吸一口气,蓦然有些脚软,她定定神,问道:“怎么回事?前些时候不是只说感染风寒么?” 冯贵人站得摇摇晃晃,面色发白,“妾……妾身也不知道。” 林云熙急忙对那些宫人道:“赶紧扶你家主子坐下。”她调整一下心绪,略带着苦笑,朝着忻贵仪看去,没想到后者也是一脸愁容,眼巴巴地看着自己。 林云熙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外面风雨愈发大了,森冷的寒风裹着雨雪,自微微隔开的窗口呼呼地灌进来,薄薄的雪粒拂在脸,冰凉刺骨。 就近的宫人忙把窗子关上,林云熙被冷风吹得一个激灵,忽然醒过神来。 自己着什么急!钱顺容与她有什么关系?!她既没害她,也跟她不亲近,这会儿好好尽一个普通嫔妃该尽的义务就算完了,想那么多做什么? 而且像钱顺容这样染了病又突然殁了的,尸身是要移出宫去的;也不许任何人接近探视,最多在门外上柱香,她心惊肉跳个什么劲儿?! 林云熙拼命安慰自己没事儿没事儿,不就是死个人么?像现在这样的医学水平,风寒拖着拖着治不好了的又不是没有。 她看看整个人软在椅子上的冯贵人,那才叫受了惊吓呢!平日里住在同一殿里的,其中一个忽然没了,还是病死的…… 这么想着,林云熙不由出言安慰道:“贵人节哀!钱顺容已经去了,你……也别太伤心。” 忻贵仪也叹口气,“这好好的,怎么说没就没了?”顿一顿,“我记得昨儿皇后还提起来,说圣人提了她的位份,却未正式下诏,正打算开年求个圣旨,趁着这个机会,大家一同乐一乐呢。” 丽婉仪声音清清冷冷地道:“她福气不好,死了也怪不得旁人。” 冯贵人吓了一跳,颤着声道:“死者为大,您……您……” 林云熙愕然,与忻贵仪面面相觑。丽婉仪面色冷冷,轻哼一声,低头不语。 林云熙默,她忽然觉得庆丰帝这群女人都是奇葩啊有木有?!一个是这样两个还是这样,都给我正常一点啊摔! 风雨正盛,天色渐渐阴沉下来,林云熙看看天,略皱皱眉道:“这雨一时三刻停不了,总不能一直待在这儿。这样,不如叫几个宫人去取蓑衣和伞来,咱们等到雨小一些再走?” 冯贵人道:“妾身宫里出了事,大概要先行一步。”她勉强扯着唇角笑笑,“妾身待了伞的,便先告辞了。” 林云熙也不留她,没一会儿就有宫人取来蓑衣,又过了一刻,雨势略有减小,阁中几人才一一别过,各自分道回宫。 林云熙一路疾行到了昭阳殿,青菱碧芷早早候在门口,董嬷嬷那里也准备好了衣衫热水,只等着她回来。 沐更衣完毕,林云熙抱着暖暖的手炉,裹着厚厚的衣服,心满意足地在软软的床上滚了一圈儿。 董嬷嬷一脸惨不忍睹,主子哎~您的礼教呢?!您的仕女风范呢?!您这样没有形象地乱来很丢我这个教养嬷嬷的脸啊! 她唉声叹气地出去了,然后又笑眯眯地端着一碗热腾腾的姜汤进来,“主子刚刚淋了不少雨,喝完姜汤去去寒吧。” 林云熙整张脸都皱起来了,她讨厌生姜啊嬷嬷~~ 腆着脸卖乖,“嬷嬷,我一点儿也不冷,能不能不喝?” 董嬷嬷一本正经,“老奴是为了主子着想,若是您不小心感染了风寒,那药汁子可比这姜汤苦得多了!” 林云熙深吸一口气,捧着姜汤一口气喝完,眉头揪地死紧,呜呜呜呜呜~好难喝~ 她啧着舌头,董嬷嬷笑着从一旁的小案上取了蜜饯给她。 蜜饯甜蜜蜜的滋味冲谈了生姜的味道,林云熙舒缓着长叹一声,含含糊糊地道:“凉当尊难磕,怀似特的好。” 董嬷嬷正要应答,青菱打着帘子进来道:“圣人来了。” 董嬷嬷道:“这样大的雨天,不要淋坏了才好,老奴再去煮一碗姜汤来。”青菱知道缘由,连忙道:“主子这里有奴婢就成。” 董嬷嬷笑着对她点点头,趁着庆丰帝尚未进门,先避了开去。 林云熙赶紧嚼了三两下把蜜饯咽下去,端起茶润润口,就着青菱的帕子抹抹嘴,便听到庆丰帝的脚步声由远而近靠近门口。 她左右四顾,干脆脱了软履,往床上一滚。青菱看了忍俊不禁,还是颇为合作地帮忙放下了帷帐,低头忍笑,静立在床边。 庆丰帝进门,见卷帘摇晃,娓娓垂地的帷帐还在微微抖动,也不说破,只轻声问道:“林卿歇息了?”伸手就要上前撩起帷帐。 青菱忙福身应是,退后离去。 林云熙躲在帐后,透过两边帷帐见的缝隙看见一袭玄色的衮服,情急之下只好扯了床头一本书随意翻开。 帷帐一动,她尚未来得及收回目光,便对上一双温和含笑的眸子。 她面上微红,一脸镇定地便要起身,“圣人怎么这时候过来?” 庆丰帝抬手制止她的动作,坐到床边,似笑非笑地打量她。 林云熙心底一虚,强自镇定着回望。庆丰帝“哧”地一笑,点点她手中的书,“倒了!” 低头一看,林云熙捂脸,赶忙把书丢开了,小心地凑过去蹭蹭,“圣人~” 庆丰帝顺势轻轻环住她,低语道:“刚刚在做什么,嗯?” 林云熙耳根一热,微微低头,“没什么啦~就是……” 庆丰帝满脸含笑。 扭一扭撒娇,“就是在床上滚了两圈衣服都皱了没好意思起来嘛!” 她半点不带停顿地说完,庆丰帝“呵呵”低笑,看看她一身简单的宫装,头发只用一支木簪随意别起,大概真的是滚了两圈,发丝微微凌乱,却毛绒绒地很是可爱。 林云熙鼓鼓脸,抱着庆丰帝的手摇一摇。 他不由揉揉她的发顶,轻笑,“还跟个小孩子似的!” 林云熙再蹭蹭他,抬起头来问道:“今儿是二十五,圣人不是去巡视了么?” 正月二十五是填仓日,一般都由圣人亲往南仓巡视,直到所有粮食都入仓封存为止。 庆丰帝“嗯”一声,道:“去年收成不错,朕摸了一把江米,不然叫御膳房熬成粥尝尝?”又笑,“就是雨大了些,陈米容易受潮,怕是不太好管,还得想个法子出来。” 林云熙:……圣人你真有个性!自家的米还随手捞一把回来! 于农事上她并不精通,所以没有多说什么,只问了两句填仓时候的情景。 她抬眸看到庆丰帝头发肩上微湿,恍然惊觉,“啊”地一声,赶紧跳起来,“都怪我不好!光顾着与您说话,竟忘了外面雨下得大,也没让您换一身衣服。” 庆丰帝道:“朕坐步辇来的,没怎么淋到。” 林云熙哪里肯依,拉着他去了旁边的耳房。待庆丰帝换过衣服,又擦干了头发,林云熙笑眯眯地捧上一碗姜汤。 庆丰帝面无表情地看了一会儿,林云熙柔声道:“圣人趁热喝了吧,也好祛祛寒气。” 见庆丰帝面无表情地抬手,一口闷了,林云熙顺势塞了一粒蜜饯到他嘴里。庆丰帝微微一怔,又面无表情地吃了下去。 林云熙忽然想起钱顺容的事,瞅瞅庆丰帝平和的神情,小心翼翼地开口道:“妾身听闻钱顺容……殁了,圣人可有去瞧过?” 庆丰帝毫不在意地点点头,“朕已派人去了,怎么?” 林云熙心下微微一凉,勉强一笑,“哦,年前钱顺容落水,还是妾身命人救起来的,这一转眼……” 庆丰帝道:“世事无常,你也不必很为她伤神。” 林云熙低眉,“只是有些感慨罢了。”又道:“不知她的后事如何?妾身也想着去上柱香呢。” 庆丰帝略皱皱眉,“大致是按贵人的份例办吧,你不用亲自去,遣个宫人去送即可。” 林云熙顺从地点点头。 庆丰帝拍拍她的手,“朕还有折子要批,晚上再过来。” 林云熙“嗯”一声,眉眼弯弯地送庆丰帝出去。 她望着缓缓远去的步辇,心底微微冰凉。男儿凉薄如此,怎叫人不齿冷? 却还有一个声音弱弱地反驳,对她,他不会。 雨声泠泠,寒风冰冷,她看着灰蒙的天际,沧溟而浩远,一时竟是痴了。 “真是晦气!” 皇后蹙眉道:“红袖!” 她身旁侍立的宫女满是不甘,“今儿是填仓,那钱顺容早不去晚不去,偏偏挑了这么个时候,不是膈应人么?!” 她不屑地道:“一场风寒都受不住,不过是外强中干的货色,还要娘娘费心操持。”又委屈道:“奴婢是替娘娘心疼,您要处理大大小小的宫务,她还给您添事儿!又是这样的日子,真真晦气!” 皇后微微锁眉,笔下一顿,将这一折的宫务批完,醮了醮墨汁,在一旁记下钱顺容的后事,这才放下笔来歇一歇。 红袖忙奉了一盏茶上去,皇后轻抿一口,茶香沁齿,微微舒缓了眉头。 “这是大红袍?圣人没送去昭阳殿?” 红袖见她不再皱眉,欢喜地笑道:“哪能呢!娘娘才是中宫,圣人自然是念着您的。” 皇后只淡淡一笑,问道:“张充华的胎如何?今儿太医去瞧过了没?” “去过了,说是一切都好,只等着临盆了。” 皇后点点头,“那就好,还有一个多月,万不可出了差池。”又问,“罗氏那里呢?” 红袖没好气地道:“罗……宝林闭门静养,还能有什么事儿?!”她不忿道:“您也太关心罗宝林了,她是什么身份?!日后就算生下皇子那也一样上不了……” “好了!”皇后打断她,微微摇头,“你不懂。” 红袖张张嘴,她确实不懂,皇后娘娘既不打压受宠的徽容夫人,也不收拢家世出身好的妃子,还对一个低贱的……关怀备至,主子到底是想干什么?! 皇后暗暗摇头,红袖是她的陪嫁,忠心能干,却太过伶俐要强了。有些事不是她不想做,而是现在的情形她什么都不能做。 她蓦然想起听到秋猎时,徽容夫人明媚而又飞扬的神色,她都快要忘了,她也曾鲜衣怒马踏过青山秀水,她也曾向往那样宽广的天地。 二十年前,许家在军中尚有一席之地。然而她成了皇后,国母之尊,纵然没有皇子,许家还是不得不交出兵权,因为庆丰帝不会允许外戚尾大不掉。 她也恨过,怨过,奈何帝心如铁,当初那位温淑仪都能被他抛在脑后,何况是她? 就这样吧!只要她活着一日,只要她不出大错,圣人便会敬着她是皇后,她便是日后板上钉钉的皇太后,还有什么需要纠结的呢? 但她终究是世家女,终究是从小被灌输着为家族而活长大的。许家没了兵权,在朝堂又不显赫,为了降低圣人的戒备心,家中的几个子弟甚至都往残了养! 她在一日还好,若是哪日她不在了…… 圣人不愿外戚势大,大概也不愿皇后养一个生母高贵的皇子吧? 那就挑一个背后没有势力的。 罗氏再低贱,皇子终归是圣人的儿子,他日如毅亲王庄亲王一般,便可保住许家三十年富贵! 三十年,足够许家东山再起了。 皇后怔怔的,有些失神地抚上小腹,可惜啊,她的孩子……想来是今生无缘了吧? 52二月二 出了正月,天气一日一日暖和起来,冰凉刺骨的寒风也渐渐和煦。 从皇后那里请安回来,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林云熙倚在窗边的榻上绣着龙云暗纹的佩绶,便听琥琳进来道:“主子,张充华发动了。” 林云熙怔愣了片刻,才回过神来。一旁侍立的青菱好奇道:“张充华?不是说还有一个月么?怎么这么快就要生了?” 林云熙淡淡道:“她倒是会挑时间,二月二,龙抬头,真真是好日子。”这样上好的生辰,若是生下一位皇子,那才叫真的有福气。 张充华不是世家出身,即便出个皇长子并不会让庆丰帝太过肆惮;而她母族又是清流名门,在士林中有些名声,加上皇子傍身,再次晋位也不是没有可能。 只要养得住,将来凭着皇长子,说不得还有一天能封妃? 不过,张充华却是稍稍短见了些。 有个好生辰当然好,但总比不上一个健康能养到成年的皇长子不是?在尚未足月的情形下,不用想也知道张充华是喝了催产药的,生出来的孩子真能半点影响也没有? 或许她是想选个好日子,让庆丰帝更看重一些;但皇长子本就足够贵重,张充华又是拿着孩子做得一场豪赌,孩子健康还好,若是不健康…… 林云熙心底嗤笑,不被庆丰帝记仇那才怪!当初那个“莺”贵人还不够众人惊醒么?要这么向圣人的底线踩过去。 站起来活动一下有点酸疼的肩膀,林云熙问道:“皇后娘娘呢?” 琥琳道:“已经准备过去了,只是圣人那里似乎……” 林云熙轻笑,庆丰帝怎么会管女人生孩子的事?何况是张充华这样位份的宫妃,生下来能去看一眼就不错了。 她吩咐琥琳接着打探,自己坐下继续来绣她的佩绶。 她又不是皇后,宫妃生子不需要她操心,张充华既不是她宫里的人,这一胎也不是交给她操持,何必眼巴巴地过去?不知道的还以为她眼热皇长子呢! 林云熙安安稳稳地刺绣看书,厌烦了起来喝口茶吃点点心;或是打理一下昭阳殿的大小事务,关心一下今日御膳房送来什么食材,晚上能不能点个餐,然后听听琥琳随时传递进来的消息。 用过午膳,立政殿的魏少监来传旨,说圣人晚间会过来。 林云熙笑着问道:“圣人是用了晚膳再来,还是?” 魏少监道:“今儿诚亲王入宫,圣人定是要陪王爷共饮的。” 林云熙若有所思,诚亲王?自回宫以来,庆丰帝与这位三哥的关系似乎好了不少。她点点头,意示自己知道了,魏少监方才笑眯眯告辞 过了申时三刻,龙纹佩绶终于绣得差不多了,林云熙坐得无聊,念头一转,向着门外的白露道:“去问问敬婕妤在做什么。” 白露应声去了,没一会儿便回来道:“婕妤在自个儿宫里,并未出门。” 林云熙点点头,披衣起身,“走吧,去瞧瞧她。” 阳光微醺,天空澄澈而明净。安处殿疏朗开阔,清辉阁前种着几株白梅,梅香隐隐,清疏淡雅。敬婕妤歪在廊沿上,正往面前两个景泰蓝大缸中投些鱼食下去。 抬头看见林云熙,方才擦了手起来,微微福身,“夫人怎么有空过来?” 林云熙瞧了一眼水缸中几尾悠游的绯色金鱼,虚虚将她扶起,微微笑道:“闲着无事,来向甄姐姐讨杯茶喝。” 敬婕妤抬眉一笑,道:“夫人与妾身玩笑呢!您那里什么好茶没有?还要巴巴地跑到妾身这里来讨。”伸手拉着林云熙进了正殿,“张充华那儿已经两个时辰了,夫人不去瞧瞧?” 林云熙边走边道:“甄姐姐不是也没去?” 敬婕妤回首道:“有皇后娘娘在呢!妾身去凑什么热闹。” 林云熙亦笑,“姐姐也说了有皇后在,这事儿由得她操心,咱们只管喝茶就是。” 两人进了殿中坐下,敬婕妤叫人上茶,向林云熙道:“妾身这里尚有些上好的越州寒茶,不知夫人喝不喝得惯?” 林云熙只道:“不拘什么都好。”打量一下殿中的装饰,紫檀木花雕的屏风极为精致大气,却是前几年时兴的样式;几案、桌椅、长榻都是符合位份的模样,多宝格上的摆设不多,大都是文竹遒松一类的盆景,窗边榻上的青石花蒲团却略微有些旧了。 很是端秀舒适的装饰,但也显得太符合规矩了。宫中只有无宠位高的嫔妃,才这样不很缺东西,却只是堪堪有着份例。 林云熙喝着清茶,缓声道:“甄姐姐这里也稍稍素净了些。我记得上个月琉璃国进贡了赤色的血珊瑚来,甚是好看,姐姐若是喜欢,我叫尚宫局做了盆栽来可好?” 敬婕妤微微一顿,面色淡了下来,“左右都是妾身一个人打发辰光,要这么贵重的珊瑚做什么?” 林云熙惊讶道:“圣人他……没来看过姐姐?” 敬婕妤垂下眼帘,素手拂过广袖边上几个小小的褶皱,眸色微凉,“自去岁秋猎以来,圣人便没再来过安处殿了。” 林云熙“啊”一声,和声劝道:“圣人忙于朝政,一时顾不上也是有的。”她目光扫过敬婕妤不自觉握紧的手,淡淡笑着岔开了话题,“这不张充华早产,圣人都在立政殿么?姐姐也不必太过伤怀。” 敬婕妤脸上一僵,似乎花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控制住没有暴跳起来,胸口微微起伏,神情转冷,一丝笑意也无。 林云熙弯弯唇角,就是要这样狠狠地戳中敬婕妤的要害,让她清楚自己的处境,让她痛苦愤怒,才能挑起她的怒气不是? 宫里蠢女人多,聪明的女人更多,敬婕妤能坐到如今的位子,想来不是蠢人。失了孩子,恩宠不在,本来一力保她的皇后也冷眼旁观,从天堂坠入地狱的感觉很难受吧? 这一切又是谁造成的呢?让她硬生生流掉了孩子,还把莫须有的罪名加诸在她头上被庆丰帝厌弃…… 敬婕妤“呵”地冷笑,“夫人是来看妾身笑话的么?” 林云熙摇头,“自然不是,我是来帮姐姐的。”她笑得温柔,神情恬淡而宁静,“想来甄姐姐也知道是谁,只是姐姐如今这般,怕是没有机会为腹中的孩儿报仇了吧?” 敬婕妤攥紧了袖口,面上微微露出痛苦犹疑之色。半晌,她满脸惨然,闭一闭眼,平复下所有的情绪。罢了罢了,不就是为人棋子么?只要能扳倒那个贱人,她有什么不能做的? 林云熙见她眉间松动,知道她已经妥协,微微笑道:“血珊瑚难得,也是妹妹的一番心意,姐姐便莫要推辞了。” 敬婕妤点头,神情淡淡,“妹妹这般客气,他日若有差遣,自当不辞辛苦。” 目的达成,两人无话可说,林云熙就打算起身告辞。一方来确认刀的使用权,另一方白白成了被用的刀子,还能给彼此什么好脸色看? 敬婕妤勉强笑着相送,才到殿外,便见秦路匆匆赶来,大冷的天,他额头上却满是汗水。 林云熙心底疑惑,“怎么了?” 秦路躬身道:“张充华难产!” 林云熙和敬婕妤相视一眼,敬婕妤低眉,轻声道:“张充华本就是早产,瓜熟方能蒂落;早了快一个多月,难产也属正常。” 林云熙心底摇头,这把张充华算是赌输了一半。她沉思片刻,问道:“圣人过去了么?” 秦路道:“已经在路上了。” 轻轻颔首,林云熙对着敬婕妤道:“甄姐姐,妹妹这就告辞了。”轻声一笑,“听说花房新种出了一批蟹爪兰,圣人很是喜欢。” 敬婕妤眼前一亮,微微福身,“恭送夫人。” 回去的路上,青菱不解地问,“主子为什么要告诉敬婕妤圣人的喜好?若是她起了什么歹心……” 林云熙好笑,“不过是随口一句而已,就算真有她有歹心,还能把我怎么样不成?”她神情淡淡,“想要刀子快,总要磨一磨才行。” 涵德殿。 宁婉仪怔怔地望着窗外一树冬青碧翠,贴梗海棠已发出娇嫩的花苞,盈盈立于枝头。 侍女秋草抱着一盆蟹爪兰推门进来,迎面看见她坐在窗前,忙放下手中的东西,上前把窗子关好,拉着宁婉仪坐到长榻上,“主子怎么在风头上吹着?外边天气还冷,当心着了风寒。” 宁婉仪垂下眼眸,淡淡地“嗯”了一声。 秋草看看她的神情,将带进来的蟹爪兰放到小案上,笑道:“主子你瞧,这花开得多好看。” 嫩绿的枝叶上,雪青色的花朵娇柔婀娜,光艳若倜,明丽动人。 秋草道:“您最喜欢兰花,奴婢听花房的内侍说有新的花种出来,便立时叫他们送了来。” 宁婉仪目光转到那盆娇艳的花上,伸手轻抚那柔柔的花瓣,眸中喜怒难辨。 “主子?” 秋草面带担忧,从轩北回来主子就一直这么淡淡的,不争宠也不筹谋,仿佛把自己关进了另一个世界里,无论她做什么都没法让主子醒过神来。 宁婉仪看着手上的花,忽然道:“去叫秋杏来。” 秋草一愣,随即忙欢喜地去叫人。 秋杏进了屋里,宁婉仪便将秋草赶出去了。站在门外的秋草摇摇牙,看了看紧闭的房门,跺跺脚跑开了。 屋里宁婉仪神情冷漠,“那件事怎么样了?” 秋杏被她冷冷的眼神扫过,心底一突,赶忙道:“皇后查到了萧充容那里,那时伺候的几个宫人死的死,散的散,已经没有多少线索了。” 她皱了皱眉,吩咐道:“先去把你手里的全部处理了,什么都别留。”断了祸根再说,这样就是查到她头上,也没有证据,最多不过失宠而已。 秋杏犹豫了一下,点头应是。 宁婉仪闭上眼想了想,“我说过要收得干净些。”她语气平淡,“还有几个边角的在,别出了岔子。” 秋杏一愣,为难道:“皇后娘娘下手太快,咱们的人根本来不及灭口。最多一个月,皇后肯定能找到,时间不够……”说着说着,她低下头道:“是奴婢失职,竟让人觉察了。” 宁婉仪淡淡道:“也怪不得你。”她嗤笑,“只是没想到,那位赵充仪还有这么个忠心耿耿的奴婢。” 她也未曾意料到,宫中的太医竟然能这么快就查出真相!继母不是说那是不传之秘,现在已经没有人知道了么?是她小看了太医,还是…… 宁婉仪眯眯眼,继母本就打算用这个拉她下来?倘若真的是,那她到要好好谢谢这位用心良苦的继母了!这不仅是想弄死她,还是把陈家往火坑里推! 摇摇头,宁婉仪问起其他,“张充华那里呢?” “奴婢打探过了,说是难产,圣人也去了。” 宁婉仪随意点点头,这于她并无多大关系。她面色沉沉,好一会儿,才轻笑一声,伸手折了一朵雪青的蟹爪兰把玩,细嫩的花蕊,饱满的花瓣,那么娇嫩而明丽的模样。 想再争了,现在却不得不争。退一步即是死路,她无所谓性命,却不能让全族跟着她一起死! 她要挣出一条活路来,哪怕付出再大的代价! 作者有话要说:灰常抱歉,凰归前两天在考试,一直没时间更新 今天晚上还有一场要考,真的好苦逼……先放一章上来,等到放假就有时间了 53长子 张充华疼了两天一夜,终于生下了一位皇子。 虽然孩子不甚康健,小小的瘦弱地连哭声都跟小猫似的,但毕竟是庆丰帝的第一个儿子,宫里还是一片喜气洋洋。 庆丰帝抱着儿子心情复杂,太医说皇长子是因早产天生体虚,只怕未来需要用一辈子的汤药,要是稍有个不留神,养不养得到成年还是个未知数。 看看弱弱的儿子,他对张充华就更没有好感了。暗卫老早就查出张充华是灌了催产药的,不拿他儿子的命当回事,谁给了她这么大的胆子?! 又想起去年张充华爆出身孕是在他生辰前,也是为了引他重视故意为之的吧?帝王的小心眼儿发作,庆丰帝就把他可怜儿子遭的所有罪都推到张充华身上了。 随口下了圣旨,“充华张氏孕育皇嗣有功,晋为芳仪。”顿了顿,“她既然身子不好,好好养着吧,晋封礼便往后推推。”也没说推迟到什么时候。 皇后在旁边目瞪口呆,只刚刚入玉牒,连个封号也没有……她勉强扯出个笑脸来,“那皇长子……” 庆丰帝略微皱皱眉,“挑几个乳母伺候着,你且先费点心。” 皇后悟了,这是恼了张氏,不想让她插手。皇长子虽然身体不好,但好歹也占了长子的名份,她这个做嫡母的不能养在膝下,稍稍亲近一点却是百利而无一害的。 但庆丰帝终究没有把皇长子交给其他人,而是让张充华……不,是张芳仪自己养着。 因为早产去了半条命的张芳仪还没来得及高兴,就被庆丰帝的圣旨打击地就差没昏过去,她抱着刚出生的儿子嘤嘤落泪,心中懊悔不已。 伺候在旁的嬷嬷无奈叹道:“月子里可不能哭,这是要落下病根的!” 张芳仪哭得更凶了,“圣人这般不待见我,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她还想凭着皇长子,起码也能封一个婉仪吧?结果呢?圣人居然连封号都不愿给她! 嬷嬷劝道:“主子别灰心,您还年轻呢,又有皇子傍身。老奴瞧着圣人对皇长子很是上心,您未必没有再起的机会。” 张芳仪看看怀里的儿子,是了,她才十七岁,她还有皇长子!擦干眼泪,她要好好把儿子养大,靠着长子,她怎么也要将圣人的心再拉回来! 可还未等她做好准备,皇后就带着几个乳母嬷嬷把皇长子抱到了偏殿。 什么叫你身子弱好好养着不用太操心皇长子?什么叫圣人亲自赐了一位教养嬷嬷下来你可以安心休养? 张芳仪眼前一黑,这是要把她和儿子隔开!自嬷嬷来了之后,她三天都见不到孩子一面,圣人竟不愿她来教养皇长子!那还把儿子放在她面前做什么?!活生生戳她的心肝么? 刚开始她还闹过,不顾自己还在月中,硬是要去看儿子。结果才躺回床上,就被皇后隐晦又凶狠地敲打了一番,再也不敢有什么异动。 林云熙给手里的龙纹佩绶绣上最后的眼睛,唇边微微嘲讽,“偷鸡不成蚀把米,张氏也有的受了。” 董嬷嬷道:“皇长子到底养在她身边,她未必没有翻身之地。” 林云熙轻笑,那就要看张芳仪的表现了。若是安安分分,庆丰帝自然能给皇长子的生母三分颜面;若是还想着其他,狠狠心去母留子也不是不可能。 毕竟长子身份尊贵,日后免不了入朝听政、分封属地,要是上面有个拎不清的娘,庆丰帝还能看着儿子白白被拖累不成? 她摇摇头,想这么多做什么,开口问起敬婕妤那里。董嬷嬷淡淡道:“婕妤聪明着呢!向花房要了一些蟹爪兰,听上林苑的内侍说,她用鲜花为饰,在碧玉亭那儿‘巧遇’了圣人一回,一边哭一边说什么从前、孩子、淑妃,圣人便去了她那里” 董嬷嬷冷笑,“主子没见前几日两位婕妤娘娘争锋相对个没完么?那日圣人原是传了襄婕妤侍驾的。” 林云熙微微嗤笑,果真是狗咬狗一嘴毛!又记起什么,“碧玉亭……是宓仙宫边上吧?” 董嬷嬷点点头,忽然恍然,“难怪敬婕妤选在那儿!宓仙宫是从前萧淑妃住的地方,她又在那儿掉了一个孩子,圣人保不齐对她心怀愧疚,念起旧情,生生让她拉回安处殿去了。” 林云熙想起她查到的那些事,庆丰元年至庆丰六年,宫中小产的孩子足足有六个!襄婕妤、敬婕妤、甄婉仪、温美人、萧淑妃……都是大家氏族的女儿。 这些孩子或多或少折在后宫倾轧之下,而庆丰帝并未严惩任何一人,选择相信了那些所谓的意外。现在想来,不是他不知道,而是他放任了这些意外! 心头微凉,蓦地想到她进宫之前阿爹与她说过的那些话。庆丰帝不愿让世家女生下皇长子……原来只要放纵一下,便真的没有世家女儿能诞下长子。 林云熙怔怔地看着手中的龙纹佩绶,张牙舞爪的团龙盘旋在云端,黑眸森然。 那些或明艳或清丽的女子,带着家族给予的重任进入宫廷,她们挣扎在宫中沉浮,勾心斗角,算计筹谋,以求攥住人世间最高的地位和权利,光耀门楣,荣华一生,却始终是王座上那个人手里无力的棋子,终生在那张她们自以为的棋盘上仇恨、争斗、死去。 第一次,她那么深刻地感受到那张龙椅下充斥的黑暗与冰冷。 “主子?” 林云熙勉强弯弯唇角,“没事。”她努力不去想这些令人心惊胆战的东西,转而问起前朝的事,董嬷嬷笑道:“昨日有捷报传来,云麾将军七战七胜,倭人已退守舟山岛了。” 林云熙“唔”一声,才不到半年即把倭人赶出陆地,这位云麾将军很厉害啊。 “再有就是诸臣贺圣人有了长子,应祭告太庙以示庆贺。” “等等,”林云熙道:“祭告太庙?这是谁提的?” 董嬷嬷愣了愣,“似乎是御史台的几位郎官吧。” 林云熙眯眯眼,哪有这么简单!祭告太庙,除了天降祥瑞便只有圣人、皇后、太子等册封之礼时才能进行,皇长子再尊贵,能比得上太子?! 真是一手捧杀的好戏码!成了,让皇长子处于风尖浪口;不成,也能让庆丰帝肆惮忌讳,就此厌恶了长子也不无可能。 那御史台的郎官不过是被推出来试探的棋子罢了,即便庆丰帝要发难,也能用圣人多年无子之类的糊弄过去。庆丰帝还不能因此打杀言官,免得被后世说成是昏君暴政! 庆丰帝还只有一个儿子呢!争权夺利就有了苗头,日后皇子总会有的,她哪里能逃得过这权利纷争的漩涡? 林云熙压低了声音吩咐道:“嬷嬷,你叫琥琳传出话去,让阿爹查查御史台那些人的底。” 董嬷嬷脸上一肃,“主子可觉得有什么不妥?” “我也只是猜测而已,”她皱皱眉,一一向董嬷嬷说了,“若真的有心搅乱这摊子浑水,咱们现在就要小心准备起来了。” 董嬷嬷严肃点头,“那人既然敢把皇长子推到风尖浪口,将来说不定也会对主子下手,主子不得不防。” 林云熙心下微微一凛,她可比张芳仪位份高得多了,倘若她有个皇子,那不就是活生生的靶子么?!可仔细琢磨一番,她还是觉得应当早些生个儿子才是。 虽然容易被当成靶子打,但越早生下皇子越有优势,不仅是年龄上的,更是在庆丰帝心里!现在庆丰帝儿子少,生一个宝贝一个,将来若是儿子多了,哪怕她再得圣宠,也未必如现在这样放在心上。 再有,她荣宠之盛已叫人侧目,什么时候不会被人围攻?于其等待不知究竟的未来,不如趁恩宠最盛之时,有庆丰帝坐镇,想来其他人也不敢太过放肆。 林云熙摸摸小腹,长叹一口气,她停了那药也有一段日子了,怎么还是没消息呢? 董嬷嬷道:“主子莫急,您身子一向保养得好,只要方法得当,定能一举得男!” 林云熙脸上一红,啐道:“嬷嬷说的容易!” 董嬷嬷不以为意,拉着她的手开始传授‘怎么生下皇子’的秘笈宝典,林云熙一边听一边脸红,哎哟~~嬷嬷你说的太让人羞涩了好么?! 庆丰帝自然没有应允祭告太庙一事,却也没有厉声斥责御史台的几个郎官,只发圣旨贬去了户部,再没有提起。 至于那些人是被找了由头罢免还是其他,跟他这位忙碌的圣人有什么关系? 而在两日后的朝堂上,现任九卿之一的延尉卿程家二爷程和,因为小小一件错判的刑案被庆丰帝劈头盖脸地一顿好训,不仅罚俸三年,甚至将他贬为鸿胪寺少卿,就非常耐人寻味了。 昌平程家是太皇太后的娘家,往日庆丰帝亦多有眷顾,何时如这次这般疾言厉色? 不到半天,宫中寿安宫常年紧闭的打开,太皇太后身边最得力的老嬷嬷,亲自去立政殿请庆丰帝往寿安宫一趟。 也不知祖孙俩谈了什么,没几日,程和官复原职,程家才入了翰林院不足三年的程江外放,到岐州做了长史。 林恒灌了一口白开水,给面前的几个儿子仔细分析,“程家太急了!程家的嫡女要等到两年后才能入宫,那时候皇长子都会满地跑了,他们家的皇子还不知道在哪儿呢?!不如趁此一举毁了皇长子,只要没有长子的名份压在头上,无论圣人有多少儿子都是一样的,他们也不是没有一拼之力。” 他扣扣桌子,“程家仗着这些年有太皇太后,行事愈发猖狂了,也活该被圣人敲打。” 林云焱大呼小叫,“那圣人就这么算了?不轻不痒地罚了三年俸禄,那值多少钱?!” 林恒瞪了他一眼,“动动脑子!” 林云烨用手肘撞撞林云焱,“阿爹别恼,二弟不知道文官那套儿路子,您慢慢教就是。”又解释了一下翰林院的重要性,林云焱傻眼,“程家这是……挖了坑自己埋?” 林恒“哧”地一笑,“圣人哪能叫他们占了便宜?敢算计圣人就要付出代价!程家下一辈就那程江最出色,这次放出去,他能全头全尾地回来就不错了,想要再位列三公九卿,那就是做梦!剩下的几个小子,收成还可以,要想让程家再进一步……” 他嘿嘿笑道:“太皇太后有决断,用一个嫡子保住了程家眼下的富贵,以谋他路;程家那群人可没那么清醒,这会儿该和太皇太后有龃龉了。” 54缝隙 “老爷!”程夫人哭得凄凄惨惨,“岐州路途多险,又是不毛之地,瑜川怎能去那样的地方?” 程稷皱着眉道:“圣人已经下了旨,哪有你我置喙的余地?”他有些烦躁,“二哥好不容易保住九卿的位子,你就不要再唧唧歪歪了。” 程夫人摸摸眼泪,正容道:“前些日子是做得过了,但就算要保二伯官位,也不能用瑜川的前途去换啊!” “你知道什么!”程稷一拍桌子,“圣人是真要对二哥动手!老爷子年纪大了,若失了九卿之位,后面青黄不接,咱们家才是真的完了!” 程夫人咬咬牙,“二伯也有儿子,怎么不是瑜凌?偏偏要叫咱们瑜川?!” 程稷面色沉沉。 程夫人垂泪道:“太皇太后还在呢!老爷,妾身求求您,让她老人家求求情,别让瑜川去岐州。” 程稷脸上闪过一瞬间的阴霾,“好了!吵吵嚷嚷的成什么体统?!” 程夫人扭头不语,眸中尽是愤恨。 她是程家夫人,同样愿意为程家筹谋,但为什么要拿她的儿子开刀?!她的儿子就活该失了前途被程家当作踏脚石吗?! 太皇太后要保程家一门的荣耀,就能白白拿她的儿子做筹码吗?凭什么?! 程稷沉声道:“太皇太后用瑜川换了二哥,自然会补偿他,你急什么?”顿一顿,“再不济,老爷子和二哥都在,哪会让瑜川一直呆在岐州?” 那不一样! 程夫人攥紧了袖口,那怎么能一样?!她的儿子本可以通过翰林院入中书省,未来三公九卿亦可窥探,现在外放为官,说的好听能调回来,却永远失去了通往最高层次的机会!! 太皇太后,都是她!程夫人咬紧了牙关,你把我儿如弃子一般丢弃,我怎能让你好过?!死都不会让你好过! 程江愣愣地站在门外,他不是故意要偷听,只是看书房关着门,又没人伺候,想敲门问问父亲在不在而已。 他自小聪慧,诗书六艺无一不精,文采斐然,能力出众。自三年前入举孝廉在翰林院任职,更是少年得意,意气风发,却不意在最斗志高昂的时候,被一棍子打蒙了。 程家的事他也有参与,权力诱人,他又不是圣贤,自然是向往的。 他只当是自己行事不够慎密,叫圣人窥出破绽,又是在程家最不得圣心的时候,被迁怒外放,他虽懊恼悔丧,却未灰心。凭他的本事和家中人脉,自有回来的一天。 不想是被家族抛弃了! 太皇太后用他的前程换了程家几年的太平?!他想放声大笑,却似乎被定住了一般,连动都动不了。 有一刻,他心里滋生出的那些愤怒、嫉妒、失落、仇恨……几乎要把他淹没!就如同母亲说的,为什么是他?为什么不是二伯家的孩子?为什么要用他的前程来换? 脑海中忽然浮现出无数的画面,太皇太后冰冷的眼眸,爷爷父亲期望欣慰的表情变成无比的愤怒与失望,母亲苍老的面容满是泪水,平日与他交好的仕子文人神色冷漠,仿佛都在嘲讽他,陈家的士子张狂地讥笑,“就算入了翰林院又怎样?还不是被家族放弃了?!你连我这个纨绔都不如,还想跟我过不去?!小爷迟早叫你好看!” 他知道这些不过是臆想,整个人却如置冰窖。为什么要放弃他?凭什么是他?! 程江颤抖着伸出手,忍不住想要推门而入,去向父亲问个明白。袖子一沉,被人拉住了。 他一回头,俏丽的紫衣少女眼眶通红,泪水迷蒙,拉着他死命往外走。 柔软的手,指尖微微冰凉,少女的神情担忧而难过,她沙哑着声音道:“二哥!” 程江忽然就清醒了。 他有什么资格去问呢?家族将他培养成才,不就是为了这一天么?为了程家牺牲所有,这是他的荣耀! 可是心里为什么这么痛苦?像有一团火在不停地燃烧,焚心般的令人窒息。 程江深深吸一口气,“我没事。” 少女拉着他的手,摇摇头,“二哥声音都哑了,还说没事?” “阿沅,你听到了多少?” 阿沅低头。 程江苦笑,拉着她就往自己的住处走,“记住,今天你什么都没听见,只是来安慰我的,知道么?” 阿沅咬唇不语,紧紧跟着程江的步子,良久才道:“二哥,你……你恨我阿爹么?” 二伯?他默然无语。 阿沅迟疑了一下,坚定地道:“不管……不管其他人怎么想,我……我……” 程江心下一软,“我知道。” 阿沅一愣,含泪笑着点头,“我等二哥荣耀归来。” 程江心里一片复杂,圣人的旨意下来之后,除了母亲为他担忧费心,便只有阿沅这样委婉而真心的安慰他了。 爷爷只见了他一面,父亲默默不语,甚至连他那位往日温柔贤良的妻子对他也冷淡下来,现在想来,是因为他没有价值了么?是因为他被放弃了么? 他心底尽是寒意,人情冷漠,竟至于斯! 但看着面前满目担忧信任的妹妹,他控制着不露出丝毫端倪,柔声道:“回去吧。” 阿沅点点头,目送程江进了他住的院子,这才往回走。 她跟自己的亲生兄长并不很亲密,反倒是和程江这个堂哥关系更好。 是程江教她写的第一个字,画的第一笔画,弹的第一个音符;程江带着她去郊外骑马打猎,放风筝赏灯会,他们还联手骗过爷爷最喜欢的字,轮流挂在各自的书房里。 这两年程江入仕,渐渐忙了起来,却没忘记过给她带点零碎的小玩意儿,甚至偷偷买了庄子田地塞给她,说是给她添妆。 程江就如同她的亲哥哥一样,疼爱她保护她,事事为她考量,希望她幸福安宁。 她知道程江有多么期望有一天能登上三公之位,她也知道岐州是怎样一个贫瘠荒凉的地方,然而她没有办法。 她只能看着她的哥哥低沉落寞,与光明的未来失之交臂;她只能看着家族持起冷漠的刀子,为了自己的父亲将他割舍抛弃! 她不恨家族,却难免心生怨怼。为什么是哥哥?凭什么一定是哥哥? 阿沅清亮的眸中满是不甘和执拗,太皇太后…… 寿安宫。 年老的太皇太后声音淡淡,“程家那里怎么样?” “都无异议,只是五夫人很是不忿。” “毕竟是自己的儿子。”太皇太后喝一口茶,不在意地点点头,又仔细吩咐道:“让程和注意着点儿,有机会就调回来吧,程家几个小辈儿里,也就瑜川出彩一点。” 她身边的嬷嬷福身应是,略皱皱眉,“老奴担心有人不愿让二郎回京呢。” 太皇太后微微一凛,“你说的是,我常年闭宫,只怕有人要忘了我也是程家子!”她神情严肃,“本就亏待了瑜川,总不好叫他再受磋磨。传句话回去,就说瑜川我会照看,不出五年,必会让他回来。” 嬷嬷道:“主子爱惜小辈,便是五夫人也定然心存感激。” 太皇太后笑骂道:“就你说好听。” “老奴说的可是真心话!您处处为二郎着想,他们自然要孝顺您的。” 太皇太后微微叹道:“我已年近花甲,没几年福能享啦~不为那些孩子考虑又为谁呢?”顿一顿,“明日去与五郎说一声,把阿沅接进宫来罢。” “三娘?” 太皇太后眸色淡淡,“阿沅也十四了吧?” “是。” “我老了,宫里孩子少,总不好将孙儿抱到身边来养,挑个娘家的姑娘陪陪我这个老婆子,想来五郎也没有二话。” 嬷嬷恍然,这是为两年后的选秀做准备呢!只要三娘入了宫,还怕没有机会和圣人培养感情?她笑着答道:“主子说的是,三娘聪明伶俐,必然能得主子喜欢。” 太皇太后微微一笑,正要说话,便有内侍进来,“主子,重华宫传来的消息,宁婉仪有孕,已三个月了。” 太皇太后面色一沉,手中的茶盏重重地撩在桌上。宁婉仪!怎地偏生是姓陈的! 她默默良久,才道:“着人送些东西去。”声音蓦然冰冷,“嘱咐陈氏,好、好、养、胎!” “竟然是程家。” 林云熙折了一枝盛开的杏花在手中,已是二月下旬,上林苑的杏花次第而开,洁白的花瓣中心胭脂点点,浅金的花蕊随着曛暖的和风微微颤动,繁密的花朵簇拥在一起,粉若云霞,占尽□。 她漫步走在花树边的小道上,“难怪这几天圣人大都去了宁婉仪那里。” 琥琳跟着笑道:“谁不知道程家与左仆射不对付,圣人这般,程家呕也要呕死了!” 林云熙淡淡一笑“程家那是心大了,他们家的女儿还没进宫就想着算计皇长子。”她摇摇头,“光明正大的杀招,手段不错,却不和圣人心意。” 为皇长子祭告太庙并不符合仪制,程家为此还不得那帮以礼仪为天的老臣待见,赔了夫人又折兵,何必呢! “阿爹还说了什么没有?” 琥琳道:“侯爷说,寿安宫。” 林云熙恍然挑眉,是了,程家被庆丰帝一番敲打,失了最出色的后辈,虽说只是外放,但朝堂上程家的敌人不少,会让那位好过么? 程家老爷子虽还在,程和的九卿之位却已有些摇摇欲坠,其余的后辈又不甚出色……程家表面看着风光,内里却有青黄不接的隐患,以太皇太后的精明哪能看不出来?这会儿只怕要想其他办法了。 林云熙嗅一嗅杏花淡淡清幽的味道,前朝不行,便只能打后宫的主意,程家的嫡女又要两年后才能选秀…… 她轻笑一声,吩咐道:“你着人小心盯着寿安宫,一有消息马上来报。” 琥琳一凛,福身应是。 春光渐浓,太液池碧波如玉,潋滟生光,沿岸垂柳盈盈,细枝染上鹅黄嫩绿之色,千万条如碧绿丝绦随风摇摆。 寻了一处水榭坐下来,水畔轻波微漾,清澈见底,几位红鱼悠然漫游,摇尾浮动。叫人取了鱼食来,林云熙靠在围栏闲闲地喂鱼。 琥琳离开了一会儿,回来轻声道:“钱顺容的事已有眉目了。” 林云熙正一正神情,“你说。” 为了避免庆丰帝肆惮,她生生忍了近一个月,等到庆丰帝的注意力完全不在这里才开始调查。事隔多日,许多隐秘的地方都无法再查探,但终究有了些许收获。 “那个推她下水的内侍是谦充容的人。” “谦充容?” 谦充容夏氏,平阳渔姚人,父夏魏,时任平阳长史,母苏氏,工部侍郎苏怀庶妹。 林云熙一怔,“工部侍郎苏怀……不是襄婕妤的父亲么?” “是。不仅如此,苏大人的外祖母便是出身淮阴柳家。” 柳家……林云熙陡然一惊,柳氏!温美人!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人都是矛盾综合体来着,其实我也不知道是把小林子塑造地更冷漠一点还是更圣母一点。 一边希望她不要丢掉人性,一边又觉得想上位必须要心肠硬一点。 55第 54 章 林云熙眸色沉沉,她似乎查到了什么隐秘而诡异的东西,明明摸到了门把,却不知道门后面究竟是能要了人命的宫闱秘闻,还是无关痛痒的爱恨情仇。 她深吸一口气,低声道:“继续查!但千万小心,别被任何人发现,记住了么?” 琥琳闻言一凛,恭声应道:“奴婢遵命。” 林云熙把玩着手中的杏花枝叶,温美人、襄婕妤、谦充容……她们之间究竟有什么联系?温美人曾是一代宠妃,襄婕妤也得宠过好一段时日;谦充容位份不高,却是所有低位嫔妃中唯一一个有封号的,可又早早被庆丰帝冷落…… 她摇摇头,努力把出现在脑海中那些为夺宠爱反目成仇、姐妹情深自愿退让、相爱相杀两败俱伤之类的脑补清出去,再次认真地告诉自己,你现在最重要的是生个儿子林云熙!不要随随便便去挖那些没用的八卦啊喂! 盘算一下日子,庆丰帝连着去了宁婉仪那里五天,也差不多该把人拉回来了。她琢磨一下,红豆性平味甘,健胃补脾,或许今天可以送一品红豆粥去立政殿,给圣人补补,表达一下她的思念? 随手摘了一朵杏花别在鬓边,忽然想起前段时间宁婉仪那个呆愣的状态,随口问道“宁婉仪终于正常了?我还到她就这么一直发呆下去了呢!” 琥琳神情诡异,“宁婉仪并无不妥,只是……” “怎么?” “昨儿伺候圣人的似乎是她的贴身宫女。” 像宁婉仪这样初封婉仪的可以带着陪嫁入宫,一般占了大宫女名额贴身伺候的,都是这类忠心的奴婢——“也就是说,宁婉仪的陪嫁爬床了?” 琥琳眼观鼻耳观心,“是。” “圣人叫入档了没有?” 宫中侍寝有专门的少监记载,若不入档,就等于圣人不承认有那么回事儿,可以当作是被白啃了。 琥琳微微一顿,“没有。” 呵~这出戏可比前朝那点儿争权夺利的事精彩得多了!宫女是可以晋封的,但不被记档的宫女…… 林云熙挑眉轻笑,“走吧,咱们去给皇后娘娘请安,说不定还能看一场好戏呢!” 林云熙到重华宫时不早不晚,待向皇后请过安,正好喝一口庐州瓜片,坐定了准备看戏,宁婉仪方才姗姗来迟。 这五日庆丰帝连着宿在宁婉仪的涵德殿,今日她又来得晚,皇后虽然毫不在意地表示无妨,但终于可怜的宁二货也体验了一把被众人围攻的滋味。 不过她虽反击段数不高,但有人帮忙,而且歪楼水平一流。 襄婕妤声音讥讽,“妹妹一向勤勉,怎么今儿晚了?” 宁婉仪道:“是妹妹的不是。”又起身微微一福,“谢襄姐姐提点,皇后仁心,未曾责怪,妾身却不能不敬。” 皇后不得不开口道:“宁妹妹年轻,难免贪睡些,也不算太晚。” 忻贵仪抿嘴一笑,“是呢,近日天气渐暖,妾身也总是睡不够。”——却比宁婉仪来得早多了! 宁婉仪低眉垂首,“春眠不觉晓,太白亦说春困难醒,可见真的是春天到了。” 甄婉仪笑道:“可不是么,妾身来时瞧见上林苑的杏花都开了,很是漂亮。”笑指着林云熙,“徽容夫人鬓还有一朵呢!” ——歪楼歪楼~~宁婉仪微微笑道:“杏花已开,梨花也不远了。”对丽婉仪道:“我记得妹妹宫里种着好些梨树?” 丽婉仪清清泠泠地道:“白梨已有花苞,想来不日即可盛开。”顿一顿,“来日请姐姐一起赏花,还望姐姐不要推辞。” “这等美事哪有推辞的道理?”宁婉仪展眉一笑,“倒是想着妹妹的‘梨花白’了!酒香甘醇清甜,我若是去赏花,妹妹可不能小气。” 丽婉仪淡淡笑道:“自然不会少了姐姐的。” ——这楼已经不知道歪到那里去了。 敬婕妤道:“宁妹妹与丽妹妹好雅兴,不知可否算我一个?白梨清净如雪,我也很是向往呢。” 丽婉仪微微欠身,“婕妤若肯赏光,妾身自当扫榻相迎。” “多谢妹妹相邀。”敬婕妤曼声道:“我有心与两位妹妹亲近,不过,今早我却听到一桩奇事。”顿一顿,她眸色莫名,看向宁婉仪,“妹妹身边似乎有个叫秋杏的?” 宁婉仪面色一沉。 敬婕妤淡淡笑道:“都是自家姐妹,有什么好避讳的?”看了皇后娘娘一眼,“宫里这样的事儿也不少,好歹圣人念着妹妹,宁妹妹千万别往心里去。” 宁婉仪盯着敬婕妤片刻,忽而一笑,起身向皇后一福,“本就打算向娘娘知会一声的,不想敬姐姐先知道了。”顿一顿,“秋杏是我宫里的人,既然侍奉了圣驾,还请娘娘给个恩典才是。” 襄婕妤冷笑道:“宁妹妹真是贤良,一般宫女就算了,这样的奴婢也容得下,还替她请封!小心将来登鼻子上脸,倒忘了妹妹这个旧主!” 宁婉仪皱皱眉,垂眸不语。 丽婉仪声音清冷,“襄姐姐慎言!” 皇后看了她们一眼,神情淡淡,“圣人未曾遣人来说过,那便是做不得数的。”又对宁婉仪道:“你也太大方了!这些奴婢本就上不得台面,圣人既然不说,你也只做不知道就好,抬举她们做什么!白白失了自己的颜面!” 宫中的宫女女官多是良家子,唯有宫妃带进来顶了名额的出身奴籍。前者是人,后者是奴;若是前者,即便是宫妃也不能随意打杀用刑,一旦承宠便需晋封;而后者却如物品一般,可买卖交换,生死都在主人手里握着,哪怕立时死了,旁人也无权过问。 宁婉仪垂眸,“娘娘教训的是。但秋杏在妾身身边伺候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妾身没有旁的赏她,求一个名份给她,也算全了这些年的主仆情分。” 甄婉仪恨恨道:“你也太好心性了!你顾着那点儿情谊,她可未必!这样吃里扒外的东西,就该早早打发了!” 林云熙换了个姿势继续看戏,目光扫过众妃的脸上,啧啧,脸上看着是为宁婉仪鸣不平,可那幸灾乐祸的表情遮都遮掩不住。 宁婉仪正色道:“妹妹原也不想随意放过的,只是……”她双手交叉抚上小腹,微微一笑,面色柔和若三月微醺的春风,“妾身早上传了太医,刚刚诊出了三个月的身孕。”顿一顿,“为着孩子,妾身积些阴德又何妨?” 庆丰帝心情颇好地留了反朝的云麾将军用午膳,倭人被尽数赶出了陆地,江浙一带因战乱而流离失所的百姓也渐渐在朝廷的安排下回到家乡。 当然,觉得被打了脸的帝王并没有那么好心地放过倭人,他早早地开始暗中调遣水军,势要给倭国一个教训。 云麾将军倒是很认真地给了个提醒,“倭人常年生活在海上,对于海上的作战方法自成一套体系。大宋水师虽然精锐众多,却是在内陆水域,并不熟悉海上环境。臣以为,若要攻打倭国岛屿,圣人还需斟酌。” 庆丰帝也不恼,极为仔细地询问了大海与内陆的差别,皱着眉道:“是朕想当然了,海上行军不易,看朕还得好好研究才是。” 想了想,又道:“朕记得广东水师就是海上的吧?能不能把他们调来东海参战?” 云麾将军道:“只怕时间上略有不待。广东水师都是清一色的大船,无法从内陆水域走,只能往外海绕道,海上天气难测,万一遇到大风浪……”他顿一顿,“况且广东水师震着南海的海盗,轻易动不得。” 庆丰帝点点头,“朕知道。”沉思一下,“福建水师也有海船,只是人数太少。朕已下令将内陆的水兵抽调过去,但就如闻郴所说,两者差别太大,朕现在却不敢用他们了。” 他站起身来走到地图前,东海海域辽阔,岛屿众多,只有琉璃国与倭国两个岛国。琉璃国因靠近内陆,早早就上供称臣;而倭国虽有属臣之名,但连年进犯,一边说那些上岸的倭人是叛逃的浪人,一边却对盘旋在沿海的倭人战舰暗中支援,野心不小。 作为一个有野心的帝王,庆丰帝对着疆域的热情是绝对的。好容易那伙令人恶心的矮子犯到他手上,他怎么会放弃这么好的机会? 奈何大宋能征善战的大将不少,却没有顶地上事儿的水军良将,在海上能勉强把倭人赶回去就不错了,如果想再进一步,那是千难万难。 庆丰帝负手长叹一声,对云麾将军道:“闻郴刚刚说的话颇有见地,不知能不能统领水军?” 云麾将军抱拳道:“臣并不擅海战,不过是为打退倭人才做了一些了解。”他想了想,“臣这里倒是有一位人选通晓倭国海事,圣人何妨去问一问他?” 庆丰帝闻言喜道:“是谁?你说。” 云麾将军道:“前江浙总督蒋定国!” 庆丰帝其实不怎么想去麻烦那位老大人。 蒋家也算世家,却在先帝时败落了。蒋定国是蒋家最为出色的一人,奈何其人叛逆,为了娶一位寒门女为妻,生生跟家里掰了,即便蒋家后来沦落末流,也不见这位固执的老大人对从前的亲人伸出过援手。 蒋定国极为爱惜妻儿,虽然膝下仅有一女,但终身未曾纳妾,也不肯从蒋家过继嗣子,反倒将女儿悉心教养,找了一位老实的上门女婿为继。 当然,若仅仅如此,庆丰帝也不会对蒋定国有什么偏见。疼老婆嘛~~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朝廷上下家里只有一位母老虎的也不少,男人自己乐意,他这个做皇帝的难道还要考虑给臣子纳小? 又不是吃饱了没事干! 唯一让庆丰帝膈应的是,在先帝几个皇子争位的时候,这位蒋老大人是站在皇长子那头儿的。 咳咳……这就有点尴尬了。 皇长子最后因逆谋被圈禁,蒋定国比较有先见之明,看势不对即时抽身,也难免被盛怒中的先帝削成了白板。 不过后来倭人进犯,先帝又找不到合适的人选,只能再将他提上来。自此,蒋老大人对朝中的事再也不去沾染,兢兢业业地跟倭人奋战,势必不让那群矮子踏进大宋国土一步。 但素,帝王都是小心眼很重的生物。蒋定国在职期间,吏部年年考评都是上上等,庆丰帝找不到下手的地儿,看蒋老大人忠心为国,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 但现在要去找那老家伙寻求帮助…… 庆丰帝心里各种别扭。 一会想那是大哥的人,朕怎么可以向他低头?!一会又想唐太宗还有个魏征呢,朕就是问两句话…… 犹豫的庆丰帝在地图前踱来踱去,焦躁地要命。 唉!朕的臣子里怎么就没有一个能打海战的呢?!朕怎么就没有早些训练海军呢?!要是朕能早做些准备,就不用去问那个老家伙了…… 正烦着呢,对进来禀报的内侍也就没有什么好脸色,“有什么要紧的事急成这样!”——没看朕忙着么?!要是没什么大事,朕定要以御前失仪治你的罪! 看那内侍满脸的汗来不及擦,又加了一句,“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 那内侍躺枪:……圣人,您哪里看出我慌张了?我是来报喜的!! 被帝王的怒气扫了尾巴的内侍脸上一白,吓得哆哆嗦嗦,“回……回圣人的话,宁婉仪……有喜了!” 56杏花 二月快要过完的时候下了一场春雨,雨丝蒙蒙如同薄薄的轻纱,又仿佛是清晨起来微微湿润的雾气,将整个大明宫笼罩在一片朦胧之中。 春雨过后,柳色愈见青翠,上林苑里的花草更是繁盛,一夜之间花蕊纷吐。西配殿含光殿外的几株杏花开得越加妍丽,如晨光霞影,晶莹剔透,温润和婉。透过含光殿靠东面的窗,远远可以看见那铺锦流霞般的绯色,灿若云锦,美不胜收。 天气晴好,几只木兰青凤蝶在杏花的枝头翩然飞舞。林云熙坐在窗边榻上,翻着一本《蜀中通要》,对面书桌前的庆丰帝提笔轻描,时不时抬头看她一眼。 林云熙被看得不自在,开口道:“圣人看我做什么?” 庆丰帝戏谑道:“谁说朕看你了,朕明明在看林卿头上那几朵春杏来着。” 林云熙一身青色的碎花罗裙,头上只绾了一支镂空雕花的玉簪,鬓边的别着几朵小巧杏花,花瓣轻薄如屑,含着点点粉色,娇艳欲滴。 林云熙脸上一红,啐道:“殿外那几树还不够您瞧的,偏要看我这几朵?” 庆丰帝也不恼,又在纸上下了几笔,对她含笑着招招手,“来。” 林云熙放下书本,起身走到桌前。歪头一看,庆丰帝竟画了一副杏花图,雕花隔窗外绿柳烟波,湖光山色苍茫,唯一支杏花开得正艳,繁花丽色,胭脂万点。 她忍不住转到书桌正前细细去看,“春雨悠然,杏花妩媚,当真是惟妙惟肖。”却也仅仅是惟妙惟肖,庆丰帝画得恍若真花,但略带匠气,神韵不足。 但就林云熙这样连枣红色与嫣红色都分不清的看来,已是十分不错的了。 庆丰帝从后面抱住她,头搁在她肩上,拿一支醮满墨的紫毫小楷塞进她手里,“朕难得画画,林卿不妨题诗一句?” 温热的气息拂在耳畔,酥麻微痒,林云熙耳尖一红,扭过头看看庆丰帝。后者淡淡含笑,抱得更紧了一些,“就写‘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 嗔了庆丰帝一眼,林云熙卷起袖口,在砚台边捋一捋笔尖,提笔写下十四个簪花小楷,行云流水,飘逸清新。 放下笔来,忽觉浑身一轻,庆丰帝坐在宽敞的紫檀木大椅上,自己却坐在某人腿上。 林云熙面色通红,环着庆丰帝的脖子,稍稍有点儿害羞。但庆丰帝抱得紧,她也就顺势靠在他怀里,脸颊贴着胸膛,“圣人这是做什么?” 庆丰帝声音温和,带着淡淡地叹息,“朕似乎许久没有这样悠然宁静的时光了。”林云熙“噗哧”一笑,“若没有您执掌天下,治理有方,妾身哪得这么悠闲?” 庆丰帝朗声笑道:“惯会说好听的。”他顿一顿,“昨日原是说好来用晚膳的,最后却去了陈氏那里。朕这些天冷落你了,你可怪朕?” 宁婉仪诊出了三个月的身孕,庆丰帝十分欢喜,不仅将她的位份提为容华,更是不时往涵德殿探望,留宿昭阳殿的日子便比从前少了许多。 林云熙伸手点点庆丰帝胸口,噘一噘嘴道:“若说半点不吃味,妾身自己也不信。”她低眉浅笑,带着些不好意思,手在某人身上画圈圈,“宁妹妹那点儿醋不酸,于其光想着吃醋,妾身还不如想想……” 庆丰帝一把握住她的手,柔声道:“想什么?” 林云熙微微仰头,面带羞涩,大大方方地道:“想着怎么要个孩子啊。” 庆丰帝骇笑,揉揉她的脑袋,另一只手微微收紧,“林卿这么想要孩子?” 林云熙握住他的手,放在小腹上,脸色绯红,却极是认真地道:“妾身入宫近一年了,却一点动静也无。男为阳,女为阴,生儿育女本就是女子的责任,何况……何况妾身也很想给圣人生个孩子的。”说道最后细弱蚊吟,几不可闻。 庆丰帝忽地横抱起她,三两步将她置于榻上。林云熙蓦然一惊,“啊”地一声,还未反应过来,便已被欺身压在榻上。 脸上滚烫,推推上面那个眉目含笑、目光灼灼的混蛋,“圣~~人~~”这还是白天呢!白日宣淫神马的真心hold不住好么?! 更让她囧囧有神的是,原本守在门口的几个竟然雷厉风行地关门撤退,完全把她这个主子往狼嘴里推啊喂! 庆丰帝“哧”地一笑,一手摘下她鬓边的杏花,一手抚过她酡红如醉的脸颊,曼声低吟道:“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顿一顿,声音中带着一点笑意,“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 我勒个去!你是故意的吧故意的吧故意的吧?!这诗不是这么用的啊圣人! 林云熙脸色爆红。 “朕现在没有千金可掷,便只好拿这个来借花献佛。”庆丰帝一边坏笑一边将手中的花点在她眉心,“唔,林卿肤若凝脂,若以杏花为饰,必然好看。” 杏者,幸也,主承宠之兆,这是赤果果的调.戏!林云熙默默捂脸,她错了!她单知道圣人无耻,却不知道无耻到了这种境界啊喂! 轻柔的吻落在她脸上、唇上颈上……辗转向下,带着令人战栗的温柔,罗带轻解,玉簪逶地,青丝散落在榻上,抬眸即可看见那一树映衬了半天粉红的杏花,一室春光。 再醒来时已是日落时分,橘色的光芒透过窗子照射进来,温暖微醺如同母亲般淡淡和婉的温柔。身边的人还睡着,清俊的侧脸映照着夕阳,格外地温和。 林云熙轻手轻脚地披衣起身,宽大的寝衣柔顺地贴在身上,侧襟上绣着浅紫的鸢尾花,素淡清雅。 走到书桌前,笔墨凌乱,砚台已经干了,杏花图随意放着,浅绯的颜色娇艳明丽。她想起刚刚比较荒唐的事,脸上微微一红,赶紧把桌上的东西收拾一下。 将一沓宣纸叠放在一处,纸张轻响,一张合拢洒金小笺轻飘飘地落在地上。林云熙微微一怔,蹲□去捡起来,打开一看,是庆丰帝的手笔,字如银钩铁画,苍劲有力。 “天光晴好,吾铺纸就墨,林卿独坐窗前,凭几学书。春杏疏影,隔窗相照,卿斜绾杏花,微风曛暖,枝影浮动,花蕊珊珊,恬然可爱。诗经云,琴瑟在御,莫不静好。宜言饮酒,吾观殿前红杏如瑛,置曲中酿之,其味清甜微醺,可于明岁花开之时与林卿共饮。愿春光如旧,岁月静好。” 落款是“庆丰七年初春,昭阳殿西。承璟。”大宋皇室姓周,传到现在是承字辈,从王字,承璟正是庆丰帝的名讳。 林云熙指尖微微握拢,怔怔地看着那句“愿春光如旧,岁月静好”,心底忽然涌起淡淡的温暖。 是不是凉薄真的要紧么?她求得并不是深爱,只想若是可以,能找一个陪她走下去的人而已。 她有自己的期望,虽不致与他背道而驰,也总是私心多一些,又凭什么去谴责他的立场呢?她狠不下心来与之相悖,也不愿放弃手上的一切,能一直像现在这样便好了吧? 至于其他,管那么多干什么? 合拢了金笺展眉浅笑,忽然肩上一重,温热的身躯贴上来,被环在某人怀里,“林卿在瞧什么?” 林云熙扬眉微笑,放松了身子靠下去,“圣人怎么不多睡一会儿?”握住他的手,抬眸看向窗外,夕阳下那一树杏花格外娇艳。她轻声道:“妾身在想,是不是该叫人采了杏花收起来,酿成甜酒埋在廊下,明年便可起出来喝啦!” 庆丰帝沉沉低笑,“这有何难?”又“唔”一声,“能酿成烧酒么?甜酒……啧,酸酸甜甜的没有味道,朕不怎么喝啊。” 林云熙“扑哧”一笑,“唉!酒烈如刀枪,男儿当自强!圣人何时也成了嗜酒如命的好男儿?” 庆丰帝捏捏她的脸颊,笑道:“小妮子越发大胆了,竟敢取笑朕!” 两人笑闹一阵,林云熙一下午没有进食,腹中空空,蓦地发出“咕嘟”的声音。 庆丰帝忍着笑命人传擅,林云熙脸上一红,跺跺脚,“圣人!” “唉!朕不笑!”庆丰帝眉眼弯弯,“朕叫他们多做些肉食来?” 林云熙破罐子破摔,“我要吃鱼!” 庆丰帝挑眉,叫人多上一道烩鱼汤。 林云熙傲娇地仰头,“哼”一声,抓着他的手轻轻咬了一口,“瑞雪庆丰,年年有鱼!妾身一定把鱼吃完!” 庆丰帝“呵~”大笑,凑在她耳边狭促道:“刚刚吃的还不够?”嗓音低沉而暗哑。 林云熙一愣,然后脸色爆红。她忍了忍,终于觉得忍不住了,用力踩了笑得正欢的某人一脚,然后立马跳起来,一阵风似的跑了。 庆丰帝目光追着那一抹通红的耳尖远走,抖抖稍微被踩脏的软履,嘶~~这一脚真重。 华灯初上。 庆丰帝在昭阳殿用了晚上,便不打算再回立政殿,只叫人捡了几本重要的折子来看。栖云阁边上的书房里点着明亮的灯火,如星子璀璨,熠熠生辉。 林云熙自在灯下作陪。她早早地沐浴更衣,换了一身清爽的玉色半袖,微湿的头发用银钗随意绾起,挑了一件未完工的绣品仔仔细细地绣起来。 殿中一时寂然无声,只有灯芯偶尔发出“哔啵”的轻响。 良久,庆丰帝才站起身来伸伸懒腰,林云熙忙叫人奉了一盏清茶,亲自递到他手里。 庆丰帝轻呷了一口,“唔~这是铁观音?” 林云熙眨眨眼,“是刚刚进的新茶,妾身看着颜色砂绿剔透,味道也很清冽,就拿来……”讨好地笑笑,“额……圣人觉得怎么样?” 庆丰帝好笑地揉揉她的发顶,“知道你不懂!”见林云熙丧气低眉,又笑道:“铁观音汤色金黄,香味浓厚,有止渴生津、健脾暖胃之效。以山泉冲泡为佳,最好用滚水。嗯……虽味道一般,但总算送对了时辰。” 林云熙满眼含笑,“还是有那么一点儿进步的不是?”她望望窗外的朗朗月光,“圣人累不累?要不要出去走走?” 庆丰帝点点她的额头,“到底是想朕出去还是自己想出去,嗯?” 林云熙扯着他的袖子蹭一蹭,她能说自己坐不住了很想动一动咩?! 不过,她又不是不识轻重,自然知道什么重要一点。正一正神情,“那等圣人批完折子再去?” 庆丰帝看看桌上,未批过得折子并不多,倒是有些需要召集重臣一道商议的可以暂且只看一看留个底,等到明日再议。 携着林云熙的手走到窗边,一勾弯月遥遥在天际,月色如水银般直直倾斜下来,整个昭阳殿像是笼罩在淡淡的水华之中。月光下的昭阳殿金环玉珰,宝瓦琉璃粼粼如水波轻漾,繁茂的花叶仿佛盖了一层雪色的薄纱,盈然生辉。 林云熙笑着推推他,“圣人还不去看折子?早一会儿看完,咱们早一会儿出去,就不用在屋里这么眼巴巴地望着了。” 庆丰帝“哧”一声笑,揉乱她的头发,“小狭促鬼!” 林云熙傻眼,伸手想去扶正头上的银钗,才发现整个发髻都乱了。 而前者早就老神在在地做回桌前,喝一口清茶,提笔批折子。 林云熙嗔了他两眼,跺跺脚,又不好发出声音去干扰他,只得回去重新梳了头发。 她鼓着包子脸拔下银钗,在放首饰的妆盒里挑挑拣拣,给她绾发的董嬷嬷呵呵直笑,“主子怎么还跟孩子似的,与圣人怄什么气?竟连头发都弄乱了。” 林云熙戳戳那支银钗,“谁跟他怄气!这是被他揉乱的好么?!” 董嬷嬷笑眯眯地点头,“好好好!是揉乱的。”圣人跟主子感情不错,就是喜欢逗主子,还不肯顺着毛捋。 林云熙郁闷地随便摸了一支簪子插上,正要起身,一把被董嬷嬷按下,“主子忘记戴耳坠了。”亲自挑了一副珍珠耳坠给她戴上,又给她上了一点细粉和胭脂,额上贴一朵镂空的银制花钿,“主子要打扮地漂漂亮亮地才能去见圣人呢!” 林云熙伸伸手,想要摘下来,到一半又停了,再次很傲娇地“哼”了一声,终于默认了董嬷嬷的说法。 庆丰帝再抬头时,发现灯下的美人忽然漂亮了一点,仔细一看,哦~~这是重新梳妆过了!批折子的时候提笔轻快不少,心里美滋滋地想,林卿虽然比较爱炸毛,但还是很把朕放在心上的嘛~ 作者有话要说:甜甜的一章 57暗手 昭阳殿中廊阁连绵,期间花草繁茂,甚是清幽别致。 林云熙拉着庆丰帝在廊下小憩,月光似水,蒙蒙地落下一层银辉。那一树树洁白带粉的杏花在清冽的月色下如同白玉般晶莹剔透,玉色的裙裾盈盈清丽。 庆丰帝摘了一朵盛开的杏花别在她鬓边,隐隐有幽微的香气,“春枝绽翠英,亭亭如欲言。”他缓缓一笑,“林卿可有什么想对朕说的?” 林云熙“咯咯”笑着弯下腰去,靠着庆丰帝身侧,“什么叫厚颜,今儿妾身算是见识了!”她俏脸微红,“既然圣人想听,妾身说又何妨?” 握住他的手曼声道:“几时辞碧落,谁伴过黄昏。”眉眼弯弯地指指天边一轮弯月,“只是天色不对。” 说的正是前朝词人陆锦与其夫人的新婚时所对的一首五言绝句,陆锦心悦妻子,厚着脸皮借花问人,其夫人以问反问,婉转应和,从此两人一生恩爱,幸福美满。 庆丰帝笑道:“黄昏已过,长夜也是一样的。” 林云熙“扑嗤”一笑,脸颊滚烫,“圣人哄起人来真真是叫人应接不暇。” 庆丰帝抱着她也笑,“林卿害起羞来真真是叫人目眩神迷。”他眉目温和,一贯冷淡的眸中带着微微的暖意,“朕记得林卿有个小字,仿佛是叫……宁昭?” 林云熙一愣,点头笑道:“是,只是妾身似乎并未对圣人提起过。” 庆丰帝道:“朕听李顺说,林老将军这样叫你。”林云熙垂下眼眸,脸上笑意微暖,“是阿爷赐的字,家里都这样叫。” 庆丰帝微微顿一顿,“朕也唤你‘宁昭’,好不好?” 林云熙脑中一凛,清清泠泠似有冰雪覆盖。但看着眼前人淡淡含笑的神情,她终是展眉一笑,侧头靠上他的肩膀,“当然可以。” “宁,静也;昭,日明也,林老将军对你是十二万分的用心。” 林云熙摇摇头,笑眯眯地道:“哪有圣人说得那么好!宁为安,昭为日月,阿爷不过想让我平平安安每一天而已。” 庆丰帝正待说话,李顺小心翼翼地上来禀道:“皇后娘娘请您往重华宫一趟,并请您的印信一用。” 庆丰帝挑眉,皇后一向识趣,不会用这种手段来其他嫔妃宫里拉人,也不会随随便便打探他的行踪。这么急着遣人来请,还要请印信,想必是真的有事,不过这个时候…… 他目光一闪,大概明白了是那件事,微微颔首,平淡地道:“什么事?” 李顺见庆丰帝没有避着林云熙的意思,也就如实道:“谦充容毒害温美人,指使内侍小卢推钱贵人下水,皇后请您定夺。” 谦充容毒害温美人?! 林云熙心下一惊,这又是哪一出?温美人不是好好禁足在玉淑楼么?昨儿还有消息传出来,怎么忽然就被毒害了? 庆丰帝眸色冷冷,“朕知道了,这就过去。”站起身来又想起什么,转向林云熙,“宁昭也一道来吧。” 林云熙愣了愣才回神那声“宁昭”是在叫她,她一向不插手宫务,虽不知庆丰帝让她跟着一起去用什么用意,还是肃容一福道:“妾身领命。” 因走得急,林云熙的肩舆也未提前准备,她想着昭阳殿离重华宫也不远,出门前叫青菱拿了一双软一点的鞋履换上,打算跟着庆丰帝的御辇走一段就是。 结果才到殿门外,庆丰帝就拉着她往御辇上去,“宁昭与朕一道。” 林云熙心头一跳,不行不行,就算她是宠妃,也没有和圣人同乘的道理,福身推辞道:“古有班婕妤辞辇之德,妾身不敢与圣人同乘。” 庆丰帝嗤笑道:“就是坐了御辇你也成不了赵飞燕,夜凉路黑,难不成还走着去?快上来。”见林云熙犹犹豫豫的样子,一把将她拉上御辇。 林云熙一路坐立不安,到了重华宫赶紧跟着庆丰帝下了御辇。庆丰帝展眉一笑,携着她的手进了殿门,轻声道:“不用那么小心。” 林云熙微微低头,庆丰帝说这话倒是真心,却不是她可以恣意妄为的理由。就帝王来说,不过是让宠爱的妃子随行一程,并无多大关系,也扯不到红颜祸水之类的地方去;但宫里的女人,尤其是皇后,怎么都会觉得她逾界了。 能与帝王同辇的只有皇后,其他的无论是多受宠的嫔妃,也难免遭人诟病。 重华宫灯火通明,皇后坐于主位,下面三三两两站着几位嫔妃,唯一人跪在地上,脱簪待罪,正是谦充容。 众人见庆丰帝进来,纷纷起身福礼,“圣人颐安百益,徽容夫人万福。” 庆丰帝一挥手,“都起来吧,到底怎么回事?” 林云熙稍稍用力挣脱了庆丰帝的手,向着皇后屈一屈膝道:“皇后宜安。” 皇后淡淡的目光扫过她,微微点头,“容妹妹不用多礼。” 林云熙看了伏在地上的谦充容一眼,谦充容神情冷漠,低首垂眸。 皇后迎着庆丰帝坐下,又叫人搬了椅子让众人入座,这才将前因后果一一道来。 她徐徐道:“妾身本是去向太皇太后请安,用了晚膳方才回宫。哪知路上遇到了谢芳仪、王充仪和陆顺仪,还有一个原来伺候钱贵人的宫人。” 庆丰帝看向一旁的谢芳仪,后者福一福身道:“妾身与王妹妹陆妹妹在素心阁看画,直到时三刻才回宫的。路上撞上了一个宫女,拦着妾身的肩舆,说是有要事相禀。那宫女似是在暴室服役,余少监派人来追,妾身便打算遣人压她回去。”顿一顿,又道:“正好皇后娘娘的凤辇路过,那宫女忽然大声说钱贵人是被人害死的……” 皇后接着道:“妾身觉得事有蹊跷,红袖又认出那是钱贵人从前贴身的侍婢,便带回宫来细细审问。” 庆丰帝道:“那宫女呢?” 皇后脸上有一瞬间的尴尬,立刻又恢复了从容,屈膝请罪道:“是妾身不够谨慎,那宫女……自尽了。” 庆丰帝眉头紧紧锁起,“她说了什么?” 皇后道:“钱贵人病逝……是有人蓄意谋害的!” 林云熙悚然一惊,众人面色都是沉沉,想来也为此受惊不小。 皇后语气严肃,“前两个月天气尚冷,钱贵人又受寒卧病,自己的贴身宫女被人买通了都不知道。那宫女打开了钱贵人卧房的小窗整整一夜,又将太医院一日三次的药暗中扣下了两次,钱贵人这才熬不过……”她顿一顿,“妾身问了太医院给钱贵人诊治的杨,又命人翻查了当时的记录,钱贵人的确是风寒突然加重才去的。” 庆丰帝漠然道:“收买她的人是谁?” 皇后为难道:“她没有说。只道她自害了旧主,每日噩梦缠身,前两日家里父母都去了,留下一个不足八岁的弟弟。她前来自首,只求保他弟弟一命。” 庆丰帝冷哼一声,“去查,接触过她的宫人一个都不许落下。”皇后恭声应是,立刻指派了宫人去查。 庆丰帝眸色冷冷,忽然指着跪在地上的谦充容道:“那她呢?” 皇后缓缓道:“那宫女死前透露,推钱贵人下水的内侍与她正是同谋。妾身命人仔细调查,内侍小卢……是夏氏陪嫁的表兄,全家都在夏氏名下的庄子上做活。” “和温美人有什么关系?” 皇后道:“妾身打发了谦充容身边的宫人去暴室,他们受不住刑,都招了。”她看了谦充容一眼,“夏氏的嬷嬷招供了给温美人下毒的事,妾身请了您的印信,又传了太医院陈院判前去就诊,想来快有结果了。” 果然,没多久陈院判便来回禀,温美人确实被人下了毒,命不久矣。 林云熙手指微微握紧,柳氏竟然要死了?她飞快地盘算了一遍,宫外的安排应当不会有太大的影响;至于宫里……她只有四分把握。 庆丰帝冷冷地看着谦充容,“你还有何话可说?” 谦充容面无表情,淡淡道:“妾身无话可说。”她微微仰头,“妾身的确给柳氏下了毒,却不是想要她死!” 她“哧”地冷笑,“陈院判年纪大了么?连‘升仙’都诊不出来了?” 林云熙暗暗吸一口冷气,‘升仙’出自西北,由藏药演变而来,能使人在无知无觉中陷入自己脑中虚构出来的世界,每七日发作一次,发作时毫无痛苦,令人恍如羽化登仙,非常舒服,但只要三个月就能让人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无药可解,所以名为‘升仙’。传闻前朝元嘉帝的皇后就是中了这种药,才丧心病狂掐死了自己尚在襁褓的儿子,从而被废。 陈院判满头大汗,躬身道:“温美人的确是中毒之兆,却是为了以毒攻毒。‘升仙’之毒虽解,但温美人已伤了大脑,元气虚弱,又不时用虎狼之药进补,掏空了底子,这才伤了寿数……” 庆丰帝神情冷漠,“毒妇!” 谦充容面色一变,似笑非笑,似哭非哭,说不出的古怪,“您总是想着她,总是她……”她脸上微微狰狞,紧握的指甲嵌进肉里,愤然对庆丰帝道:“您只护着她!我何其无辜?要被连累着受罪!” 她捂着脸,泪水滑落,“都是因为她!那个贱人!萧氏对付不了她,就一味地折磨我!当年我是怎么被生生灌下附子汤的?您知道吗?您在意吗?我不能生了,还要看着她生孩子!!凭什么?!凭什么?!!” “亏我心心念念拿她当亲姐妹,结果呢?有用的时候想起来,没用的时候就一脚踹开!当年她害得萧氏小产,却拿我顶罪!我怎能不恨?!我落到今天这步田地,都是因为柳莹!!” 皇后神色微变,厉声喝道:“放肆!你谋害宫嫔心思歹毒,竟还敢口出狂言!” 庆丰帝沉默的脸上一片复杂,眸中看不出喜怒。 谦充容冷冷一笑,“我既然认了,就没打算活着出去。”她看向庆丰帝,目光清冷如同万年不化的坚冰,带着刺骨的嘲讽,“您就不想知道,到底是谁害了您心心念念的温美人?” 庆丰帝语气平淡,“你说。” “自然是她的好姐妹!”谦充容“吃吃”笑道:“苏岚宁的手段您没见识过么?生生让我的好姐姐落下一个成型的男胎,还能不动声色地嫁祸到我头上。圣人当真是海纳百川,这样比我狠毒百倍的女人也敢放在枕边受用……” 庆丰帝眉心一动,含怒道:“给朕掌嘴!” 当即有两个孔武有力的嬷嬷上来压住她,另一个忙“噼噼啪啪”地往谦充容脸上扇去。圣人皇后就在上面盯着,行刑的嬷嬷也不敢有丝毫留情,用了十分的力道打下去,没一会儿,谦充容头发披散,面皮肿颇,淋淋地渗出血来。 足足扇了四五十个嘴巴,庆丰帝才冷冷地叫停。谦充容软软伏倒在地,唇角由自带着森冷轻嘲的笑,“嗬嗬”出声,脸颊浮肿,鲜血淋漓,说不出的狰狞可怖。 庆丰帝沉声道:“朕还不屑于冤枉你!口说无凭,你既指证她,就拿出证据来!否则……”他语气冰冷,“就去西郊呆着罢!” 西郊是有名的乱葬岗,庆丰帝这样说,是打算赐死,不入享祭,直接当作没有这个人了。 大宋看重身后享祭,死后若无香火可用,就无法转世投胎,在宋人眼里,是跟打入十八层阿鼻地狱一样的苦刑。 闻得此言,刚硬如谦充容也不禁勃然变色,浑身轻颤,流着血的嘴唇微微发抖,恐惧已极。 林云熙默默叹息,闭一闭眼,圣人终究是圣人,生死荣辱,尽牵于其一念之间 作者有话要说:附子汤绝育神马的,绝对是凰归编出来的! 因为红花不靠谱,那是用来活血通经的,还能治痛经……!! 藏红花就更不靠谱了,那玩意儿不仅抗肿瘤,还利肝胆补气养血,调节内分泌,美容养颜防衰老!!它要逆天了都!!附子好歹还是有毒的…… 58败露 谦充容颓然逶地,泪水滴滴坠落,咬牙切齿般地道:“圣人好狠的心肠!” 皇后冷冷道:“你做了这么多孽,还不知悔改!” 谦充容理也不理,只缓缓伸手将凌乱的衣衫理顺,捡起地上的木簪重新绾起头发,仰着脸道:“圣人不妨去审审常宁殿的宫女。”她眉目含煞,“其中有一个叫苏月的,专门为她打理这些……”冷冷一笑,“糟心的事。” 庆丰帝看了她一会儿,对皇后道:“去常宁殿将人带来。”顿一顿,“不必惊动苏氏。” 皇后一怔,福身道:“是。” 正要打发人去传,方才去查钱贵人宫女一事便已有了结果,李顺亲自来回的话,“那宫女叫怜心,平时只在云台殿和尚宫局走动。两个月前,有云台殿的宫人看见她和常宁殿的内侍陈云节走得近些。” 庆丰帝嗤笑,“两个月前的事都有人记得这样清楚?”目光扫向谦充容,锋锐如刀,颇有她存心嫁祸的意思。 谦充容垂眸不语,李顺道:“本来无人理会的,只是看见的宫人与那陈云节是同乡,还是同一年入的宫,所以才能认出来。” 庆丰帝沉默片刻,“去把苏氏召来。”又吩咐皇后,“去将那两个人一并带来审问。” 林云熙小心观察了一下庆丰帝的神情,平淡、漠然、冷静,却独独没有意外。心头微微一跳,庆丰帝这是早就知道了,还是真的城府深至于此? 谦充容背的罪名足够她死七八遍的了,毒害温美人、指使宫人推钱贵人下水、还买通宫女知其于死地,先不说这中间有多少内侍宫女被灭口,单单两条宫妃的人命,谦充容后半辈子能在冷宫度日就算庆丰帝心存仁厚了。 但若这些罪名都是襄婕妤给她安上的呢? 而庆丰帝这么平静地表现,是不是说明,他早就知道了呢? 林云熙只觉得掌心一层一层地湿濡,强自压下心底的猜测,她或许小看了襄婕妤,也小看了庆丰帝对后宫的掌控程度。 襄婕妤踏进重华宫正殿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跪了一地的宫人和脸上一片浮肿的谦充容,她面色微微一变,又从容不迫地向着圣人皇后行礼,屈膝请罪道:“可是妾身宫里的人出了岔子?是妾身教导无方,请娘娘责罚。” 皇后淡淡道:“是与不是,苏氏你心里最清楚。” 襄婕妤勉强笑道:“皇后娘娘说什么?妾身不太明白。” 庆丰帝冷冷道:“朕不想多事。”他看也不看襄婕妤一眼,只向着皇后道:“苏氏掳去封号,贬为庶人;至于夏氏,叫她去冷宫呆着罢。”起身向外走。林云熙连忙跟着起身,向皇后福身一礼,剩下的众妃也都纷纷起身告辞。 襄婕妤面容扭曲,猛地跪下来,一把扯住庆丰帝的衣摆,抱着他的腿,满脸不可置信,“圣人!妾身犯了什么错?您竟连问都不问就要定妾身的罪?” 庆丰帝不耐地一脚踹开她,“你做的那些好事,当真以为没有人知道?!” 皇后指着一地的宫人,一字一顿地道:“苏氏,他们都招了!” 襄婕妤身上被踹了一脚,面色发白,脸上闪过一丝狰狞,马上又变作哀哀切切的愁容,哭诉道:“圣人!妾身真的不知道!这几个都是妾身宫里做粗活的,妾身平日里也不常见他们,妾身冤枉啊!!” 跪在地上的谦充容嗤笑道:“是不是冤枉,苏姐姐自己最清楚!”她目中带着无比的冷漠与愤恨,“我只恨自己瞎了眼,竟连自己的陪嫁被人买通了都不知道!你敢陷害我,就该早早料到有被人戳穿的一天!” 皇后道:“苏氏,你谋害钱贵人又嫁祸给夏氏,钱贵人的宫女早就招了,你还有何话可说?” 襄婕妤脸色一变,不由向林云熙那里看了一眼,又垂眸静静地道:“妾身没有做过。既然有人能嫁祸谦充容,自然也能嫁祸于妾身!妾身冤枉!” 皇后淡淡道:“钱贵人的宫女和你宫里的陈云节是同乡,你让他买通了那个宫女,在寒冬腊月里打开钱贵人屋里的窗子,还扣下太医院开得药,生生让钱贵人病逝!事后又把那宫女打发去了暴室……” 襄婕妤面色难看,目光如刀,狠狠地刮了伏在地上的内侍一眼,嘴硬道:“妾身没有……” 皇后道:“你不用狡辩!我问过暴室的余少监,那宫女陈云节亲自送去的,还吩咐了赶紧让她消失!”顿一顿,又道:“你给温美人用药的事,玉淑楼的护卫和你宫里的苏月统统招了!你看似给温美人送去的是补品,却都是虎狼之药,药性凶猛,加上你给温美人解‘升仙’的那味毒,虚不受补,早就被你掏空了底子,笀命已不足半月。” 众人暗暗吸一口冷气,谢芳仪面露不忍,对着襄婕妤摇头道:“即便你与那温美人有什么龃龉,她禁足玉淑楼,又因‘升仙’之毒伤了脑子,何苦要用这要阴毒的法子折磨她?” 谦充容“咯咯”嘲讽着笑道:“有些人明明心里恨得要死,表面上还要装出是好姐妹的样子!你难道看不出来,她送的是补品!即便出了事,也大可以推说自己不知道,再做出一副伤心欲绝、害了姐妹的模样,谁知道她是故意的?!” 襄婕妤脸色惨白,指着沉默跪在一边的苏月道:“枉我这么信任你!为什么背叛我?!” 苏月面无表情,恭恭敬敬地对着襄婕妤拜了一拜,“奴婢伺候娘娘,但奴婢只忠于圣人。” 襄婕妤猛地一震,苏月……竟然是庆丰帝的人!她握紧了拳头,强行分辨道:“不管你忠于谁!我待你不薄,你为什么要帮着别人陷害我?!” 苏月平静地道:“是不是陷害,婕妤心里有数。” 襄婕妤还要说话,殿外的内侍扣扣门,恭声道:“敬婕妤求见。” 庆丰帝淡淡点头,“叫她进来。” 敬婕妤来得匆忙,只一身简单的湖绿色对襟襦裙,头发随意绾起,除了手上一直翠玉镯子,其他什么首饰也没戴。 她向庆丰帝皇后和林云熙一一行过礼,庆丰帝一挥手,“起来吧,你怎么过来了?” 敬婕妤忙道:“妾身听说谦充容谋害宫嫔,这才急忙赶过来。” 庆丰帝微微挑眉,“哦?”了一声。 敬婕妤躬身一福,肃容道:“夏妹妹虽有过失,但绝不会随意谋害他人,妾身愿以性命担保。” 她又指着襄婕妤道:“妾身不仅是为了夏妹妹,更是为了妾身自己!圣人知道,妾身与襄婕妤素来不睦,但妾身还是要说,害妾身失了孩子的凶手,就是她!” 庆丰帝面色一沉,襄婕妤厉声道:“甄静!别信口雌黄!你自己没用,没保住孩子,还想推到我头上来吗?!” 敬婕妤眼眶一红,泪水迷蒙,向庆丰帝低诉道:“妾身知道不应该,但妾身不能让自己的孩子那么平白无辜的没了。妾身的药里被加了活血破瘀的药材,那孩子是被生生打落的啊!它还只有那么一点大,还没来得及出生长大,就这么没有了!妾身焉能不恨?!”她抹抹眼角的泪水,“妾身怀着孕,太医院抓药的医官怎么可能不经心?!谋害皇嗣的罪名他们担不起!除非……药是按着方子抓的,却有人把暗中把它换了!” 敬婕妤道:“太医院每日要煎几百份药,抓药的医官足足有二十个,只要换了药方,谁都不会起疑。妾身问了那日抓药的所有医官,妾身要喝安胎药,却没有一人抓的是安胎药药方!而平时接姜太医药方的医官那日竟抓了一副活血的方子!姜太医专门照顾妾身胎,怎么会开出这样一份方子来?妾身探查许久,终于抓住了那个换方子的人。” 庆丰帝淡淡道:“是谁?” 敬婕妤对身边的宫人道:“将他带进来。” 被压进来的是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满脸胡茬,只伏在地上浑身颤抖。 “妾身在京中的乞丐堆里找到的他,他正是当时替妾身诊脉的姜太医的副手顾衍,一应的药方都是他收着,抓药煎药的事也是他盯着。”敬婕妤泪流满面,“姜太医医术高明,医德品行令人敬佩,妾身也是看重这一点才放心将胎交由他照顾。”她恨恨地剜了顾衍一眼,“却不想我的孩子竟折在了这个小人手里!” 庆丰帝语气冷漠,看着顾衍淡淡道:“谋害皇嗣是什么罪名你应当清楚,给朕一五一十地说来,朕饶你一家性命。” 那顾衍似乎是受了很大的惊吓,一个劲儿地叩头道:“小的什么都说!什么都说!小的和襄婕妤宫里的陈云节是同乡,有一日他来找小的,给了小的五千两银票,说只要事成,还有五千两奉上。小的……小的刚开始没同意,但他每天都来,说只要在抓药的时候换个方子,再拿回来就行。小的家中并不富裕,一时鬼迷心窍……就……就……” 他小心翼翼地看了那边跪着的襄婕妤一眼,“小的办了事,第二天就把家里人送去了南边。因贪图剩下的钱,就晚走了一步,没……没想到竟被一伙地痞流氓追杀,说是奉命要灭口。小的无奈之下才装作乞丐。” 他拼命磕头道:“小的知道自己活不了,只求圣人饶恕我一家老小性命!” 话音方落,那陈云节立时出声道:“是婕妤让奴才做的!!还说奴才不做就直接打发去暴室,奴才有罪奴才有罪!!” 襄婕妤愤怒已极,指着他道:“你!你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冲上去狠狠劈了他一个耳光。 皇后忙命人把他们分开,“苏氏!一个两个是陷害,现在人证俱在,你还有什么可狡辩的!” 襄婕妤挣扎道:“妾身没有!是他们陷害我!皇后娘娘!是他们!!”她凶狠冷厉的目光扫过敬婕妤和冷笑着的谦充容,再看向林云熙、谢芳仪、王充仪……“你们一个个都来陷害我!你们都不得好死!!” 她忽然扑向皇后,“皇后娘娘救命!皇后娘娘!妾身事事以您为先,为您效鞍马之劳,您救救我!救救我!!” 皇后厌恶地撇开脸去,“你作恶多端,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襄婕妤“哈哈”冷笑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是谁逼我的?是谁逼我这么做的?!”她森然的目光剜向敬婕妤,“甄静!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手上难道比我干净么?!是你先害我小产的!你没了孩子那是活该!是报应!” 庆丰帝冷冷道:“皇后,朕不想再看见她!” 皇后微微颔首,“后宫之事,妾身自当为圣人处置妥当。”她环顾了跪在地上的众人一圈,淡淡道:“谦充容虽被诬陷,但给温美人下毒是真,还不知悔改,着褫夺封号降为末品采女,打入冷宫。” 又对几个宫人一一处理,“陈云节为虎作伥,谋害宫妃,杖毙!”陈云节浑身颤抖着被拖下去了,口中还不停地求饶,“圣人饶命!圣人饶命!!” 谦充容的宫人几乎都被打入暴室,为首的几个宫女嬷嬷也被赐死。襄婕妤的处置是庆丰帝亲自下的,褫夺封号,撤去金册玉牒,不得入藏妃陵得后人烟火享祭,最后看在她多年侍奉的面子上赐了白绫自尽,算是留了全尸。 襄婕妤怒目圆瞪,几乎可以渗出血丝来,她疯了一般地大笑,怨毒愤恨的目光看向在场的众人,尤其是站着的庆丰帝,她惨笑道:“周承璟!你好狠!!你好狠!!” 又朝着众人道:“你们看着吧!我的今日,就是你们的明日!!甄静!夏子欣!我诅咒你们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皇后皱着眉道:“还不把她拉下去!” 襄婕妤被人拖出去了还不死心地冲着皇后道:“皇后娘娘,我是被冤枉的!娘娘救我!!”见皇后沉默不语,又怨毒地道:“林云熙迟早是另一个柳莹!!你就等着她们来索命吧!!” 林云熙觉得她真是躺着也中枪,看看皇后略微难看的神色,心底默默一叹,皇后若是被襄婕妤的话挑起了别的心思,虽不至于完全针对她,但大概也不会放任她,至少会抬两个人上来分宠,而不是让她一直这么一枝独秀了。 襄婕妤怨毒地声音还在耳边回响,整个重华宫里一片寂静。良久,皇后方才开口道:“顾衍是官身,妾身不便参与,烦请圣人处置。” 庆丰帝点点头,说了一句“叉出去”,有两个内侍反手将顾衍绑了,拖出了重华宫。 此时已近午夜,众人精神紧绷了半宿早已疲惫不堪,庆丰帝也只淡淡道:“都散了吧。”又向皇后道:“你今日辛苦,早些歇息。” 皇后微微一笑,福身道:“谢圣人关怀。”顿一顿,“天色已晚,圣人去哪里休息。” 庆丰帝深深地看了皇后一眼,拉过林云熙的手,声音平静,“朕去昭阳殿。” 皇后微微一顿,脸上依旧是平和的笑容,“妾身恭送圣人。” 59为子 襄婕妤死在二月的最后一天,阴沉地快要下雨的天气,让人恍惚觉得这高墙宫闱之间带着无比的森冷、阴霾和女人纠缠不休的怨气。 夜里林云熙忽然被噩梦惊醒,梦里全是襄婕妤那样怨毒的神情,眸中几欲渗出血来,口口声声的诅咒,声音凄厉嘶哑“你们都不得好死!” 她满头的冷汗,背后一片湿濡,伸手一摸,竟连床单都带着一点潮意。 在外间陪夜的董嬷嬷听到声响,忙掀了帘子进来,“主子怎么了?” 林云熙微微平息一下,摇头不语。 董嬷嬷并未点灯,只叫醒了廊下守夜的内侍苏晨,让他烧了些热水来。董嬷嬷拿了水给她擦脸,又取了新的衣衫床单一一换过。林云熙披着外衣怔怔地立在窗前,雕花的隔窗半开,漆黑的夜空半点星子也无,夜风冷飕飕地吹进来。 “可是梦魇了?”董嬷嬷扶着她坐到床边,“夜里风大,主子当心着凉。” 林云熙窝进松软的被窝里,脑中一片空白,一时想着襄婕妤的惨状,一时想着庆丰帝冷漠平淡的神情,不知是惊魂未定,还是想到了别的什么。 董嬷嬷在案上的小炉里点上安息香,淡淡清幽的味道散开来。林云熙绷紧的神经不由一松, 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忽然道:“嬷嬷,我是不是做错了?” 董嬷嬷平静地道:“主子没错。宫里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以苏氏的手段,若不能像这次这样彻底,他日反噬,主子悔之不及。” 林云熙闭上眼睛,“阿爷总是教我,做人要光明正大,以正为骨,以义为络,大丈夫生于天地,当无愧本心。”她脸上微微露出一个苦笑,“嬷嬷,我这样,阿爷会不会很失望?” 董嬷嬷叹息一声,她这个主子什么都好,有心计有手段,必要的时候也能狠下心肠,入宫以来看着适应良好,但骨子里的东西却还是像老太爷,太正! 这类人不屑于阴谋诡计,用的是正大光明的阳谋,行事果决正气,看不上那些弯弯绕绕的,也不会脏了自己的手。 若不入宫,主子自可以活得恣意;然而嫁与皇家,却不得不步步为营,生生将骨子里的东西掰过来,再怎么做好准备,也免不了别扭与难受。 董嬷嬷和声劝道:“主子不去害别人,别人就不会来害你了么?想在宫中立足,争斗无可避免。苏氏三番两次与您过不去,您总不能步步退让啊!” 林云熙摇摇头,“我知道。我已经下定决心要做了,就没有心软的理由。” ——她只是心惊而已。 这样的阴私手段,不着痕迹地谋划,她竟然已经用的那么顺手了。苏氏被拖出去的时候,她心里竟然没有一点战栗,反而说不出的快意。 她在心里放声大笑,借刀杀人,引蛇出洞,声东击西,这些都是阿爷教你的,你却把它们糟蹋在这里!竟然还不曾有一丝半点的悔意!! 她查到了钱贵人真正的死因,又恰好通过谦充容和襄婕妤的关系查清了那个推人下水的内侍其实是襄婕妤的人。如此一来,整件事的真相她了解了大半,自然可以安心布局。 借的是敬婕妤这把足够锋锐的刀,通过谦充容引出襄婕妤,而真正的杀招并不在谋害钱贵人,而在敬婕妤最后那一出谋害皇嗣上面。两个月潜心经营筹谋,她林云熙在这场斗争中没有半点的影子,就算有人事后查起,也只能查到那个宫女的弟弟是敬婕妤派人照料的,陈云节吐出的口供是因为敬婕妤买通了他那位非常信任、并替之做了不少事的小徒弟,甚至连从乞丐堆里挖出来的顾衍,也是敬婕妤的娘家找到的。 和徽容夫人林氏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 唯一出乎意料之外的就是温美人的事,但这和她原本的目的并不相冲,反而把襄婕妤往更深的地狱里狠狠地推了一把。 林云熙捂着脸,她有点儿自我厌弃的愧疚感,襄婕妤的死,就像是在她身上沾染了什么脏东西一般,抹也抹不掉。这样不同声色地要了一个人的命,她和宫里那些心狠手辣的女人有什么区别?不过就是因为她是林云熙,而别人是别人,任谁心里都是向着自己而已。她早就明白自己不是什么好人了不是么? 或许更让她心惊的是庆丰帝那样平静到冷漠的态度,襄婕妤落得如此下场,若说与他没有关系,林云熙无论如何也不会信的。 对于往日的宠妃都能这样狠下心来……会不会有一天,便轮到她了? 董嬷嬷安抚地拍拍她,“主子莫要多想,休息吧。” 林云熙轻轻“嗯”一声。 既然怕步襄婕妤的后尘,那就再谨慎小心一点。 林云熙默默地想,她可能还是要回到起点,以真心换真心,或许没有那么容易,但人与人都是相处出来的,庆丰帝和她也不是没有感情基础,她可以试一试的,不是么? 因着襄婕妤的事,这个宫中陷入了某种诡异而沉默的平静,连皇长子的满月酒也没有大办,只宴请了宗亲贵戚,在延年殿行宴。 林云熙远远地看见林夫人坐在命妇之中,她看过去的时候林夫人似有所觉,也向着林云熙看来,母女俩相视一笑。 敬婕妤语气带着些许的钦羡,“夫人的娘亲就在京中,也能时时见到,而妾身想见娘亲一面都难。”她哀声叹道:“妾身自入宫以来才见过一次内眷……”又似忽然回神一般,对着林云熙笑道:“妾身魔怔了,竟向夫人说这些有的没的。” 敬婕妤的父亲自去岁年底外放通州刺史,举家都跟着去了任上,京中虽还有亲人宗族在,哪能比得上嫡亲的亲人呢? 林云熙淡淡看她一眼,呵!襄婕妤没了,这把刀就紧着上来要求回报了么?想召见命妇?可惜求错了人。 她入宫尚不足一年,虽然宫里除了皇后没有比她品阶更高的,那也不能说明她就可以插手宫权。召见命妇需要皇后点头,当然庆丰帝点头也是可以的,但是她会为了敬婕妤想见家人而去向庆丰帝请求吗? 那是做梦!! 林云熙脑中一转,或许敬婕妤根本就不是为了这个,她只是随便找个理由,想把自己这把握在别人手里的刀,变成自己做主的刀而已。 心底微微冷笑,她要这把不听话的刀也没用。敬婕妤和襄婕妤争锋相对这么些年,襄婕妤都被查出这么一票,要说敬婕妤是干净的白莲花那就有鬼了!!说不定在庆丰帝那里案底都堆成山高了!! 若她是敬婕妤,这时候就应该好好偃旗息鼓,别撞到庆丰帝的枪口上,哪会像眼前这个不安分的还在蹦跶,到时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皇长子洗三那会儿就看着瘦弱,哭声也软绵绵的有气无力,敲盆的时候,嘤嘤呜呜地像是猫崽子。这回满月也是一样的瘦小,不过看着稍稍白嫩了一些,哭声也有力了些。 林云熙看着襁褓里瘦弱地婴孩,微黄的胎发柔顺地贴在额上,眼睛闭着,小手一动一动的,似乎还挺活泼? 皇长子体弱,没一会儿也就抱下去了。皇长子的生母张芳仪也因产后体虚,并没有出现。张芳仪的母亲倒是带着内眷都来了,抱了抱皇长子,偏头抹了眼泪,又双眼微红地看着皇长子被抱走。 庆丰帝脸上淡淡的,皇后也只和婉大方,并未见多少喜色。众人见最尊贵的两位兴致不高,暗道皇长子是早产,身体又不好,还不知道养不养得大,便也不敢凑那个没趣,只说了一些恭贺的吉祥话。 这一晚春风微暖,林云熙和庆丰帝在昭阳殿的游廊上席地而坐,正对着一丛如荫翠竹,转头即可看见那几株被拔得光秃秃的杏花树,徐徐共饮一坛‘竹叶青’。 风过长廊,黛蓝的天空群星点点,月华清冽如水银流泻,盈然生光。 林云熙靠在庆丰帝怀里,温热的怀抱,醇香绵延的酒气混着淡淡的花香。酒酣微醺,庆丰帝忽然问,“朕是不是对皇儿不好?” 林云熙微微一笑,她其实有点醉了,大脑不太清醒,下意识地回道:“圣人是为了他好!” 庆丰帝一怔,林云熙“咯咯”笑道:“圣人,我有没有说过你和阿爷很像?” 庆丰帝脸上一黑,他跟那浑人哪里像了?!老头子都七老八十了,还是个大老粗,他是二十多岁的青年俊杰好么?! “小的时候阿爷总是狠狠地训大哥他们,从来都不说好,只说你们还差的远!大哥他们每次习武回来都是一身的伤,也就忍不住抱怨阿爷怎么这样狠心。”林云熙脸颊红红的,眼神迷离,“后来进了军营,上过战场了才知道,阿爷是为了他们好。长辈为子孙计,单单溺爱,反而是害了他们。” 庆丰帝目光温和,林云熙忽然笑得非常像恶作剧得逞了的小狐狸一般,“其实大哥所有习武的规定都是阿爹定的,阿爷在前面训人,阿爹就在旁边看着。”她凑近了小声地道:“我告诉你啊,阿爹听大哥他们抱怨就会忍不住偷笑。他其实可喜欢哥哥们了,偏偏还要装一脸的严父样子!嘿嘿,哥哥他们都知道,就是不告诉阿爹。” 庆丰帝笑着揉揉林云熙的脑袋,林云熙蹭蹭他,抱紧,“我知道的,他身子不好,又是长子,你要是表现地很喜欢很怜惜他,肯定会有人忍不住的是不是?虽然生母傻了一点,但他毕竟是你的儿子,是不是?” 庆丰帝心中不由一暖,向来长子难做,庶出的长子更难做,而在皇家,作为一名生母不显、将来后面会有一群背后站着世家的弟弟的长子,更是难上加难。 那是他的儿子,就算以后他会有一堆儿子,这个儿子总也是其中之一,他怎么舍得自己的儿子受委屈?就像怀里这个说的那样,父母为子女,决不是一味的溺爱,从长远计,他却不得不将儿子推得远一点,表现得不那么喜欢一点。 庆丰帝看着怀里快要睡过去的少女,她容颜清丽如同飘渺的仙子,清幽淡远宛若空谷幽兰、旷野烟树,在莹莹的月光下不知是月光照亮了她,还是她照亮了这漫天清冽的月色。 宫里能猜出他真正心思的并不会少,单看他暗中对儿子的照应便可知晓,但却唯有她敢这么光明正大地说出来,理解他,宽慰他。 他捏捏她红扑扑的脸颊,柔软的触感,肉肉的很有弹性,这小妮子,难道不怕在他心里留一个揣摩圣意窥探帝心的罪名? 他默默地长叹一声,天边月色如水。 作者有话要说:女主才是幕后黑手,嗯! 60疑团 次日醒来时,庆丰帝已经上朝去了,头有点胀痛,林云熙喝下董嬷嬷递过来的浓茶,默默想,果然不能宿醉,真是太难受了! 天气渐暖,冬日里那些厚厚的斗篷大衣都压进了箱底,换上轻简的春装,推开窗子,阳光暖暖地照进来,绿竹森森,松柏碧翠,殿前的杏花像是要燃尽身上所有的生命,花朵密密团团叠在枝丫上,争先恐后地展开粉色的花瓣,远远看去如同一片绯色的云霞。 正是阳春三月,上林苑里的梨花渐渐盛开,雪白的梨花莹洁而轻柔,远远望去如同棉白轻盈的云朵,又如同无边洁白的雪落满了枝头,空气中氤氲着梨花清甜的香气,沁人心脾;薄如蝉翼的花瓣晶莹透亮,淡雅素洁,风姿绰约,如玉如琼。 林云熙从皇后那里请安回来路上遇到出来散步的宁婉仪,她怀着身孕不便动弹,皇后便免了她的请安,只叫她宫里的掌事嬷嬷每日去重华宫禀报一次是否安好。 宁婉仪微微福□,林云熙可不敢让她行完全礼,立刻便让宫人扶她起来,脸上露出得体的笑容,“宁妹妹怎么出来了?你有着身子,应该好好休息才是。” 宁婉仪表情温柔,“太医说,适当出来走走,对腹中的孩子有好处。春光正好,妾身忍不住想出来看看呢!” 林云熙点点头,朝着宁婉仪身后的宫人沉声道:“婉仪有着身孕,你们都伺候好了!若有半点差池,你们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听明白了么!” 一众宫人尽皆福身应道:“是,奴婢一定小心。” 宁婉仪脸色微微难看,她双手似乎是下意识地保住小腹,勉强一笑道:“多谢容姐姐关心,妾身心里有数,断不会让皇嗣出一点意外。” 林云熙神情淡淡,“这就好,我不过是白嘱咐一句罢了,妹妹如今身子金贵,上林苑那些弯弯曲曲的小道上千万别走,也莫往水边危险的地方去,一切以皇嗣为重。” 宁婉仪低眉道:“妾身明白。” 林云熙轻轻颔首,“我便不打扰你了,春光虽好,宁妹妹也不要太贪看,早些回去歇息吧。” 宁婉仪咬咬唇,正要开口,林云熙便道:“我宫里还有事,就先行一步。” 宁婉仪也不好强留,只得扶着宫人的手避开了几步。林云熙同样让人往边上偏开一点距离,两人交错的时候也是保持着十足的警惕。 青菱略微好奇道:“主子怎么避得这样开?宁婉仪虽说有了身孕,也无需这般用心礼待。” 林云熙摇一摇头道:“自我入宫以来她表面上姐姐妹妹叫得亲热,实则事事处处针对我,我宁可多礼遇她一些,总好过被麻烦缠上身。” 青菱如有所悟,“就像刚刚主子句句抢先,不让宁婉仪有说话的机会?” 林云熙默一下,这世上总有那么些人非常喜欢自说自话,明明你啥也没回答,她都能给你掰扯到其他地方去,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别让她掌握说话的主动权,先把她的后路都堵死了再说。 “你看宁婉仪的样子,只怕再说下去就要邀我一道去赏那什么正好的春光了。”林云熙回眸看看只剩下一群背影的宁婉仪一行人,“她如今有孕,万一有个差池,统统可以推到我头上来。我和她又没有什么交情,何必把这种机会塞到她手里去?” 青菱点头,“主子说的是。”她忽然皱皱眉,有些不确定地道:“不过奴婢看……那宁婉仪怪得很。” 林云熙微微一愣,“哪里怪了?” “宁婉仪走路的样子……似乎不大对。” 林云熙笑道:“她有着身孕,当然和平时不一样。” “啊!”青菱轻呼一声,面色陡然一白。林云熙神情一肃,压低了声音问道:“怎么了?” 青菱脸色苍白,小声在她耳边道:“有了身孕的女子行动之间会有所不同,可是……可是宁婉仪,她虽然尽量掩饰,但奴婢能看出来,她并没有身孕!” 林云熙面色一沉,“你说什么?” 青菱微微颤抖了一下,嗫嚅道:“奴婢……也不确定。” “这件事你就当作不知道。”林云熙声音陡然冷凝,目光带着无比的严肃逼视她,“从来没有察觉也从来没和我提过,明白吗?” 青菱脸色雪白地点点头。 隔了几天,林云熙特意带了董嬷嬷亲自去了一趟。倒不是她不相信青菱,只是事关重大,青菱虽是董嬷嬷一手训练出来的,总比不过宫中几十年的积年嬷嬷,万一青菱判错了呢? 她们站在高高的观景亭里,左下正对着宁婉仪平时散步要路过的地方,董嬷嬷仔细观察了一刻,凝声道:“青菱说的没错,宁婉仪确实没有身孕,但她身边必然有懂得的人在支招,宁婉仪日日散步,现在看来实在练习如何走路。”顿一顿,“已和真正有身孕的很像了,若不是深谙此道的人长时间仔细辨别,一般人是绝对看不出的。” 林云熙倒吸一口冷气,宁婉仪这是要干什么?!明明没有身孕,却假装有孕?!过几月肚子大起来难道她还瞒得住?? 更何况宫中太医都是轮班的,每七天给各宫嫔妃诊一次脉,轮换下来的都不是同一个太医,宁婉仪又是怎么瞒过太医院的?嫔妃有孕后七日一诊的脉案改为一日三诊,纵使宁婉仪能收买个把太医,却也不可能让整个太医院都替她说话。 董嬷嬷沉思片刻,道:“既然不可能收买太医,那就是再脉息上做手脚了。” 林云熙摇头道:“再怎么做手脚,没有就是没有!宁婉仪就算傻,也不至于以假孕争宠!她肚子里什么都没有,十个月后到哪里去变出一个孩子来?!” “若不是为了争宠,那就是别有所图。” 林云熙一时也想不出宁婉仪在这件是上能谋得什么好处,她怀个假娃儿就能有利了?!那是有害吧?!而且最先害到的绝对是自己!宁婉仪有那么蠢吗??!! 这个先撇开不管,“嬷嬷,你说宁婉仪是怎么改的脉息?” 董嬷嬷严肃道:“不是临时掐着手让脉息变换,就是用了药。前一种需要极高明的医术,莫说老奴做不到,宫里专门给圣人请脉的尤院判也未必能行。而用药就不一样了,只要按着时辰喝下去,肯定是有效的。就老奴所知,能让女子改变脉息的药就不下二十种,不过要显示出有孕的脉相……” “是哪一种?” 董嬷嬷深深皱眉,“‘慈母泪’!” 苏美人胆战心惊地向着面前一脸平静的女子行礼问安,自百花蜜脂那件事以来,林云熙就再也没传召过她,若非还有人定期传一星半点消息过来,在林云熙随驾北上的时候还给了她一个无关痛痒的任务,她几乎要以为自己被放弃了。 更让她胆寒的是,从那一天起,她就再也没能得到哪怕一点点昭阳殿暗地里关照。像她这样入宫一年还未侍寝、位份又极低的宫妃,日子可以说是很不好过。 宫人们跟红踩白不说,去尚宫局领份例的时候也只能看人脸色,而且份例不是缺了就是外表看着光鲜、内里实则破烂的;御膳房送来的饭菜也只是仅仅能吃而已,偶尔还是冷的馊的,偌大的一个屏辉阁她仅仅使得动两三个宫人,其余的都懒懒散散,只顾着自己月子钱,宫里的事务更是半点不沾手。 要不是她尚有些许底牌用以自保,光凭着尚宫局分给她那不到份例三成的劣质黑炭和薄薄的被子,她还不知道能不能熬得过整个冬天! 冰雪覆盖的世界,寒冷刺骨的风从窗沿门缝里灌进来,她头一回知道,原来寒冷是那样的可怕,可怕地随时能够夺走她的性命! 这样血淋淋的教训让她知道,这个皇宫不是有那么一点点功夫在身就可以无所顾忌的,也不是有一身高明的医毒之术就可以肆意妄为的。她不可能明目张胆地杀了宫人,也不敢很张扬的用毒——宫里还有个眼线密布的大仇人皇后在呢!要是被发现了,她区区一个美人,皇后只要三言两语就能让她去冷宫做冤魂了! 她也不是没有怨恨过,徽容夫人为什么不帮她?为什么放任她任那些宫人□践踏?!可是想起徽容夫人身后的那一位,她就忍不住浑身颤抖,这样的怨愤哪怕露出一丝一毫,那一位就能让她死无葬身之地!! 最终,她最后悔的还是自己的无知与轻浮,凭她一身本事,若是肯沉下心来好好辅佐徽容夫人,听话忠心不做那些小动作,这会儿她说不定早就承宠翻身了! 她不是看不清形势的人,经过人人践踏的半年,那份埋藏着的傲气早早地被消磨地一干二净,心底的不甘和野心也一并消失了,她学会了妥协,也学会了认命。 这宫里没有人会帮她,她也没有任何资本让别人帮她,因为她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她的底牌——可以随时把她反手卖给皇后的命门。 除了眼前这一位。 苏美人垂下眼眸,沉香亭外那一树清白如雪的梨花纯净而美丽,莹洁的花瓣随着阵阵微暖的春风飘落下来,在空中翩然起舞,慢悠悠地落在她裙边脚下。那清清冷冷的白色落在亭中的青石板上,也恍若冰雪一般落在她心上,让她越发地清醒和坚定了那个念头。 林云熙目光平静地扫过苏美人依旧恭敬的面容,后者一身素简的春装,头上只带着一对玳瑁制成的芙蓉簪,还是去年的样式,耳下的珍珠坠子也仅有半个小指甲这么大,颜色也算不上出挑。 看来这段日子苏美人并不好过,林云熙有意打压她,自然不会让她过得顺心,不过她已屈膝了近一盏茶的时间,既没有身姿摇晃,也没有露出不耐不甘之色,这是……吃了教训想通了? 林云熙心底点点头,若真的想明白了,苏美人也不是不能用,但就不知道是她做出来的样子还是真的服气了,还需要一定的时间观察。 林云熙淡淡开口道:“起来吧。”指指一旁的石凳,“坐。” 苏美人沉声应是,也不敢大咧咧地坐下来,只坐了小半个凳面,依旧微微欠着身保持恭敬。 林云熙颇为满意地颔首,脸上也有了笑意,“苏妹妹这些日子可好?” 苏美人并没有马上回答,反而顿了一顿,才道:“回夫人的话,妾身……并不好。” “哦?”林云熙挑眉,“有人欺负妹妹了?” 苏美人脸上微微苦笑,“想妾身这样未侍寝的嫔妃,人人都可以踩上一脚。若非妾身命大,只怕熬不过这个冬天再见夫人了。” 林云熙心底又满意了一些,不跟她玩虚的随意扯谎,还算老实,淡淡道:“宫中跟红踩白是常事,其实以妹妹的姿容,要得宠并不是难事。” 苏美人脸上更苦了,她的确容貌不俗,但在百花齐放的后宫里,再怎么漂亮,又能显眼到哪儿去?她入宫一年无宠,只怕庆丰帝早就已经忘了有她这么个人了吧? “夫人说笑了,妾身蒲柳之质,哪能与宫中各位姐妹相较。”苏美人神情凄惶,“妾身不敢奢求圣恩,只愿在宫中平安度日,终老残生。” 林云熙微笑着摇摇头,“妹妹这才几岁,怎么就有了这样消极的念头?你尚不足十七,正是大好的年华。别的不说,单看那张芳仪,平日也不见得有多得宠,但一朝生下皇子,母凭子贵,得封正五品芳仪,风光无限,妹妹难道就不羡慕?” 苏美人神情微动,勉强笑道:“妾身哪里有这样的福气?只求不轻易为人欺辱罢了” 林云熙意味深长地笑笑,拍拍她的手道:“谁说你没有这一天呢?到时候光宗耀祖,想来妹妹家中也会以你为荣的。” “家中”二字说的缠绵而缱绻。 苏美人被戳中弱点,更为惶恐,背上冷汗涔涔,“妾身不敢妄想。” 林云熙仔细看了看她的神情,不似作伪,声音陡然清寒似冰,厉声道:“知道是妄想就好!在宫里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我想,不需要我再好好教你一遍了!” 苏美人看着她冷淡而漠然的眼神,期间似有冰冷的杀意,心下涌上无尽的冰凉,仿佛有个声音在说,她还记着!她还记着!当初的事情她一点也没有忘记!!蓦地脚下一软,跪在地上。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更新 61柳殁 风中带来梨花淡淡清甜的香味,一片洁白的花瓣在风中迤逦翩飞,晃晃悠悠地落在林云熙的裙摆之上。象牙色的流彩暗纹云锦上绣着大朵枝叶烂漫的青盏花,那片梨花花瓣正好落在青盏花的花蕊之中,清丽如雪。 苏美人颤着声道:“妾身……知错……请……请夫人责罚。” 林云熙转眼笑眯眯地将她扶起来,“我要责罚你什么呀?苏妹妹医毒之术举世无双,我求你还来不及呢!” 苏美人不敢起身,连连磕了几个头道:“妾身知错!妾身知错!!妾身日后定当遵从夫人差遣,万死不辞!” 林云熙“咯”地一笑,明明是笑语,却清冷异常,微微嘲讽道:“遵从差遣?苏妹妹,只要你安安分分地不起歪念,就是上天保佑了!我怎么还敢奢求你遵从?!” 苏美人脸色发白,连连道:“妾身知错了!是妾身糊涂!请夫人责罚!” 林云熙冷冷不语,沉香亭里一片静默,苏美人伏在地上,额上微微见汗。 良久,林云熙才皱着眉道:“青菱,去扶她起来,这样跪着像什么样子!” 苏美人这才就着青菱的手慢慢起身,她额上一片通红,想来是刚刚磕头的时候太过用力了。 林云熙淡淡看了她一眼,忽然问道:“通惠草和半钱归尾一起熬成药喝下去会如何?” 苏美人一怔,不假思索地回道:“常人自然无事,若是孕妇,会使其脉息摸起来像是要小产一般。” “‘春叶黄’呢?” “能让身体健康的人脉息变得微弱,如同垂老之人油尽灯枯。” “‘慈母泪’?” “会使女子产生有孕三月的假脉,但只能维持二十天。” 林云熙点点头,心下暗道,只有二十日?算算宁婉仪爆出身孕以来,已经过去一半了吧?也没见她有什么动作,一旦过了二十日,她还能瞒得下去? 又语气淡淡地问了几个。苏美人神情平静地一一回答,眸中若有所思。 “你回去吧。”林云熙拂一拂裙摆上的梨花,“有事我自会命人传召。”顿一顿,“去开两副药来,一副主调养幼儿早产体虚,一副主调养经期,用你自己的本事开。” 苏美人目光一闪,却没有问为什么,恭恭敬敬地福身应是。 等苏美人走远了,青菱方好奇地问道:“主子要这两副药做什么?宫中太医未必没有比她擅长妇婴一科的。” 林云熙淡淡一笑,既然有苏美人这么个白白的劳力送上门来,她怎么好不物尽其用?宫中有擅妇婴一科的,却未必比得上苏美人那些稀奇古怪的秘药。 而且两个方子,她正真要用的是前面一个,宫里的皇嗣只有一子一女,皇长子身体又不好,要是有个万一,她到哪里再去找这样一个母家卑微、日后又几乎没有登基可能的挡箭牌? 想必庆丰帝也不愿意让这样一个堵在世家心口上的长子平白无故地消失,这才护得死紧。她要做的就是让皇长子活下去,活到成年、封爵、入朝参政、开府娶妻、绵延子嗣……将来宫中会有更多的世家女生下儿子,她若是想要自己的儿子能在庆丰帝心里与众不同一些,就要在其他的地方不那么显眼。 水满则溢,月盈则亏,她不能在所有的方面都占了好处,否则,不仅容易被一群眼红的围攻,还容易引动帝王那一根非常敏感的神经。 不过,林云熙这样的想法除了和自家阿爹有所沟通之外,并没有向其他任何人说过,现在也不打算跟青菱挑明,听到青菱这样问,也只是随便岔了开去。 而青菱再好奇,却从未忘记过做奴婢的本分,也就识趣地不再提起。 因为是用去千绣坊挑新进绣线的名义,别过苏美人,林云熙便往尚宫局那边去了。 千绣坊领头的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妇人,正四品宜人,一身正统的女官服饰清爽干练,不卑不亢,温和有礼,亲自迎到殿外。 “妾身想着夫人也差不多是这个时候到,纺织局新进的天蚕雪丝线颜色通透,种类有多,夫人先去瞧瞧?” 林云熙也就微微笑着点头。天蚕丝细腻,用特殊的雪水泡过之后坚韧难断,染出的颜色大都鲜艳明丽,多为宫中嫔妃所好,只是每年产量不多,非等闲嫔妃能得,像林云熙这样可以随意挑选的就更少了。 虽然一开始只是借口,但看着千绣坊里琳琅满布的绣线,林云熙也忍不住认认真真地挑了喜欢的颜色,又吩咐宜人送几匹上好的真丝白绡去昭阳殿,打算好好地绣一幅绣品出来。 时近傍晚,天边一轮残阳如血,微暖的橘色光辉缓缓照耀着大地。 林云熙方用过晚膳,便听琥琳急急忙忙禀报道:“温美人……病危!” 她心头猛地一跳,手里的茶盏晃出了水都未察觉。青菱碧芷赶忙替她擦拭,小心将她上下检查了一遍,“主子可有烫到哪里没有?” 林云熙罢罢手,放下茶杯,“水不热,只是湿了衣服。” 碧芷长舒一口气道:“万幸万幸!”又与青菱一道拉着她去换衣服,“虽是春天,可天气毕竟还凉,主子小心受寒。” 林云熙没有心情与她们计较,只叫琥琳盯住了玉淑楼和宫中几处重要的地方,便跟着进了内室换过衣衫。 她一时坐立不宁,干脆铺开纸墨,认认真真地默写一片清心咒,一遍又一遍,写到第三遍中间的时候琥琳再次来报,“圣人去了玉淑楼。”顿一顿,“连夜召了柳三爷夫妇和柳郎君进宫。” 林云熙手一抖,好好的一副小楷毁了个干净。扔下笔暗叹一声,终于是走到了最坏的一步,庆丰帝念着旧情,他肯去看温美人,自然肯为了这份情谊照拂温美人的家人。 柳铮哪怕有庆丰帝一二分的看顾,都不必再受柳家辖制,也不用再依她的脸色行事,何况她这个幕后东家从来没有露过面,未来是福是祸根本就无从谈起。比起未知的人和事,人们总是愿意选择近在眼前并能抓住的,柳铮早年颇有才名,只要庆丰帝愿意用,他自然没有不接的道理。 然而林云熙并不怕柳铮就这么从她手掌心里溜走,当初那一份投名状涉及柳家私密,哪怕柳铮再得庆丰帝青眼,有半点泄露就足以让柳家费劲一切代价把他们父子活活逼到死,所以暂时稳住他还是可以的;而柳家柳锐入仕在即,这么不对付的两家,她难道能让这两人善了么?她有的是时间可以把柳铮拉回来,只是又要额外废上不少功夫和精力。 林云熙默默无奈,希望柳铮争气一点,不负他一身的才学,也就不枉她花了这么多的心思了。 庆丰帝虽是暗中去的玉淑楼,但架不住在宫门落钥的时辰还大张旗鼓地召人进宫,知情的不知情的都是咬碎了半口银牙,暗恨那狐媚子怎么勾得圣人替她大开宫门!! 入夜的大明宫一片暗流涌动,无数的暗探眼线来回奔波,而在探查到柳家人进了玉淑楼之后,林云熙便叫琥琳把自己的人手都撤了回来,很干脆地洗洗睡觉。 得了吧!庆丰帝现在是把心力放在快要去了的温美人身上,一旦反应过来,宫里这群你来我往、非常不安分的嫔妃一个都讨不了好! 劳资曾经心爱的女人要死了,你们这一个个探头探脑、幸灾乐祸、阴谋诡计、想借此搞出什么花样的女人,都给劳资安分守己一点啊!!小心劳资把你们爹、你们叔、你们阿爷统统削成白板!! 当然,一直表现的沉默平静如皇后、敬婕妤之流也不是没有,但第二天去请安的时候,还是可以很清楚地看出她们妆容浓厚了不少,脸上白白一层的粉,嫣红的脂粉浅浅涂在脸上格外的精神——就不知道这下面是不是面容憔悴,眼下乌青。 皇后依旧保持着从容不迫的神情,不过脸上的笑意比以往淡了些许。待众妃一一行礼请安,她方才缓缓道:“昨儿夜里,玉淑楼的温……淑仪,殁了。” 下面一片静默,然后忍不住开始窃窃私语。 “淑仪?!不是说没的是个美人吗?怎么转眼就成了淑仪了?” “听说圣人还连夜宣召那位的家眷入宫,是不是真的啊?” “温淑仪还真有本事,都失宠三年了还能爬起来,只是福气薄了些,竟这么快就去了。” 皇后略皱皱眉,清清嗓子,沉声道:“都别胡思乱想!温淑仪曾育有福颐帝姬,是有功之人,圣人念其入宫以来淑慎有礼,嘉柔端庄,侍奉得当,又常年清修,为国祈福,特意恢复了她的位份,以三妃之礼入葬。” 常年清修,为国祈福?林云熙盯着指甲上颜色淡雅的凤仙花汁染旧的浅粉色,这个名义真是好用! 前朝光武帝被蒙古所俘七年,朝中不得已另立新帝、推其为太上皇,最后救回来的时候用的不就是常年清修、为国祈福的借口么?当真是讽刺!! 她不知道该说庆丰帝掩耳盗铃还是真的为了柳氏好?恢复位份以三妃之礼入葬固然是身后荣华,但这真的是柳氏想要的么? 或许只是庆丰帝莫名其妙地愧疚而予以的补偿?他和柳氏有没有真心林云熙并不确定,但彼时萧淑妃气盛,谁说这不是一种平衡遏制的手段呢? 帝王纵然有心,可任谁也比不过他心里的万里江山吧! 因柳氏是在淑仪位上殁的,各宫的嫔妃虽不用都去哭灵,但总要表示一二孝心,需在灵前守足三日。 色彩鲜艳的首饰统统摘下,艳丽的衣衫也不上身,只一味的素简清淡,却又恨不得叫庆丰帝好好看看她们有多少心意在里面,低位的嫔妃更是一个比一个哭得哀切,仿佛死得是她们哪位亲姐妹似的。 第三日,庆丰帝明发了圣旨,温淑仪加封为孝和温裕淑仪,以正一品三妃之礼入葬妃陵。又命礼部在宗室中挑选了几个合适的作为嗣子,为柳氏守头七的日子。 林云熙等到最后两天人少了,才又去了一趟玉淑楼,、诚心诚意地给柳氏上了三柱清香,微微一拜,不仅是因为柳氏的位份,还因为曾经交手时的那一点惺惺相惜之意。 柳氏是极为聪慧骄傲又重情义的女子,若不是入了宫,想必也能找到一个真心对她好的人,白头偕老,子孙满堂。 香烛的烟火沉沉熏人,雪白的灵幡飞扑飘舞,充作嗣子的几个宗室子弟披麻戴孝,和玉淑楼中的宫人哀哀哭着为柳氏烧纸钱。 她看着的柳氏的灵柩微微叹了一口气,再次向着灵位拜了一拜,心中默默道,愿你来生福寿安康,平安到老,再不要与皇家有任何牵扯。 作者有话要说:柳氏死了 马上又要有人——一群,领便当了 62曼陀罗(一) 三月十一是柳氏出殡的日子,灵车载着厚重的黑棺,长长的送葬队伍穿过长街,直通顺安门向西郊皇陵。灵幡在和暖的风中舞动,雪白的纸钱洋洋洒洒飘落一地,做足了三妃应有的场面和尊荣。 阂宫上下的嫔妃前去遥遥相送了一程,但从头到尾也不见庆丰帝出现,只有李顺前来观礼,等柳氏的棺木出了大明宫方才回去。 在柳氏入葬不到三天之后,庆丰帝又开始召幸宫妃。头一个依旧是林云熙,却并没有侍寝,只和衣而卧,温热的身躯靠在一起,窗外愈见清冽的月光铺了一地。 庆丰帝还絮絮叨叨地说些不着边际的事,什么“襄郡郡守春耕分水不均差点被百姓群殴”,什么“户部郎官又在抱怨钱银不够”,什么“立政殿新来当差的小内侍是个结巴,连自己的名字都说不清楚”,什么“御史弹劾某官侵占良田多少多少,还夜宿教坊,有失礼教体统”…… 林云熙一边听一边笑,扯住庆丰帝的手握紧,“圣人不难受了?” 庆丰帝微微一愣,嘴硬,“难受什么?朕挺好的啊~” 林云熙靠过去蹭蹭他,“圣人别骗我,您一般不那么罗嗦的。”话痨不是你的风格啊亲~~不是受刺激了就是需要发泄,哎哟~难过你就说嘛,我又不会嘲笑你。 庆丰帝轻轻敲她额头,“要不要这么敏感啊。” “这点儿都感受不到,您就白宠我了。” 庆丰帝淡淡一笑,蓦然叹息一声道:“阿莹好歹侍奉朕许久,又很合朕心,虽然……”他声音低沉下去,几乎不可闻地道:“总是朕辜负了。” 林云熙心头忽然涌起淡淡的酸涩,当然不是因为吃醋神马的,而是觉得身边这个男人其实……似乎也没那么糟糕?? 她伸手抱住他,真心实意地、非常温柔地道:“您很好的。” 心里还在别扭,“哪里好了?” 一个一个数,“您很宠我啊~一般都不说重话,经常来看我,送东西送得很爽快;嗯……用心听政,早朝从来不迟到的,有理想有抱负的好青年啊~” 庆丰帝不由“呵呵”地笑,“听起来朕真的是个好人啊。” 林云熙也笑,眯起来的一双眼睛如同一弯新月,“还是个好皇帝!”又一一列举,“边境太平,没有内乱,百姓安居乐业,朝中无奸佞,官吏清廉……唉!这还不够好么?” 庆丰帝“哈哈”笑道:“果真是好皇帝么?” 林云熙很认真地点头,“当然。” 庆丰帝眉眼温和,笑着揉揉她的脑袋,“睡觉!” 一觉睡到天亮,神清气爽,穿衣洗漱,亲自给庆丰帝戴好朝冠送出门,林云熙伸伸懒腰,先解决自己的生理问题——吃早膳。 用了一碗牛乳粥、一个烧卖、两只春卷儿,端端正正地坐在镜前碧芷给她绾发梳妆。 林云熙随手从妆盒里随手取了一支步摇在手里把玩,青鸾凤头大气端庄,莹莹幽蓝的条条羽翼圆滑细腻,细碎的银饰珍珠流苏流光溢彩。 碧芷笑道:“这支步摇是过年的时候圣人赏的,主子还未戴过,要不要试试?” 林云熙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跟发髻不合适。”指指另外一支青雀点翠缀珠玉步摇,“戴这个吧。”又挑了一副同样工艺的耳坠和簪珥。 碧芷依言替她戴上。 “太医院那里安排得怎么样了?” 碧芷道:“前儿就熬上药了,主子且放心罢。” 苏美人开出了一张非常神奇的方子,都是很普通的药材,然而配合着特殊的食物却可以慢慢改善幼儿虚弱的体制,补充元气,虽不能与正常健康的婴儿一样,但至少不会三天两头生病、只要持之以恒地用下去,平平安安地活到六十岁都没问题。 这不科学! 她摸着方子翻来覆去地看,要不要这么神奇啊?!这真的是现实生活吗?!感觉好像在写玄幻武侠啊亲!! 但最后还是相信了,因为阿爹传进来的消息,苏氏不可靠,但苏氏的医毒之术还是比较可靠的,安心地用罢,他已命人仔细看过了,反正就算没有效果,这些补气养元的药材也不会有害。 林云熙想要调理好皇长子的身体,又不想自己出头暴露苏美人,那便只好走太医院的门路——还是当初襄婕妤的旧招,换药方! 但这回不是生生把安胎药换成打胎药,都是调理幼儿身体的药材,总有共通之处,并不会轻易被查出来。 因襄婕妤那件事,太医院还特意改了制度,新添了三位出纳,管理药方流动,并由一位医官检查药方是否大致对症。 额……其中一个正好是自己人。 只要再往给皇长子调理的太医那里下点儿功夫,比如找到了古书古方神马的,很快就能抹掉痕迹糊弄过去了。 本来这事是可以通过张芳仪之手来办的,她是皇长子的生母,张家也算书香门户、清贵人家,得一两张古方来给皇子调养并不显眼。奈何庆丰帝实在不待见她,皇长子一应先交给了皇后,再亲自挑了教养嬷嬷,暗中又派了好手保驾,林云熙就只好傻瞪眼,迂回着慢慢来。 至于一应的食材搭配,亲~皇长子才没半岁,他现在吃的是母乳!!等他开始吃饭,那张方子老早过关了好么?! 不过保险起见,林云熙还是很严肃地嘱咐,“叫他们小心一点,圣人刚刚恼过襄婕妤,要是被人揪出来,有十条命都不够圣人砍的!” 碧芷脸上一肃,“奴婢知道!” 这会儿还不到去给皇后请安的时间,林云熙就把宫中大小的事物先处置妥当,这才坐着肩舆慢悠悠地往重华宫去。 她每次掐的时间都比较好,虽然不是第一个,但稍稍靠前一点,并保证尽量不是最后一个到,这样既不让皇后觉得你谄媚,也不会让她认为你心存不敬。 恭恭敬敬地向皇后行礼问安,皇后倒是很撑的住,没有丝毫负面的情绪表露出来——哪怕像在这种庆丰帝明显对前真爱心存愧疚、但还是夜宿昭阳殿的情况下——稳稳当当地表示起来吧,坐~~寒暄两句“今儿怎么样啊?哦!今天天气不错”之类的客套话,一如既往地稳坐钓鱼台。 再问两句宫中的事宜,关心一下罗宝林已经快五个月的胎,声音温和平稳,“有什么缺的就遣人来告诉我,万万不可委屈了皇嗣。” 罗宝林感激涕林,“多谢皇后关怀。” 林云熙这回真有些头痛,皇后你怎么没反应呢?!再下去她都要成下一个柳莹了啊亲!!你真的不考虑一下打压、扶持其他人分宠平衡吗?? 唉!她心里郁闷地要命!一个找事儿的皇后固然难对付,但一个不找事儿规矩地要命的皇后更让人无从下手,最重要的是庆丰帝不是一个会宠妾灭妻的人,只要皇后稳得住,他才不会管其他多余的事呢!! 林云熙并没有现在就要对付皇后的意思,但素!在她自己已经混在浑水了的时候,她是很希望能把皇后也拉下来湿一湿身的——不能让皇后凉凉的道德站立点太高啊有木有?!皇后要是没有丝毫劣迹、没有被庆丰帝心里记过一笔,他日怎么有机会撕开口子?怎么能越过一个没有错的正宫皇后……咳咳,那啥?以妾为妻,不被反过来灭掉就不错了!! 想来想去,或许她要再受宠一点儿?让皇后凉凉的压力再大一点儿?可是她又不想皇后把所有炮筒都对准自己,那也太苦逼了! 回去的路上没有看见从前每日会在附近散步的某假孕妇,林云熙左右瞅瞅,“咦?宁婉仪不在啊?” 青菱一脸囧,“主子,碰不到还不好么?”您不要这么遗憾啊!!您不是最讨厌遇到她了吗?! 林云熙微微摇头道:“事出反常必有因。”天天都能看见,证明她就是故意让你看到的,可现在没有其他特殊原因突然某一天就没了,她才不相信有什么巧合呢! 就是有,那也只是小概率事件!!要时刻保持警惕啊亲!! 青菱皱皱眉,“那……奴婢请琥琳姑姑去查一查?” 林云熙点点头,又添一句,“顺便查查宫里有什么大事、大变动。”虽然她没觉得不对,但是好好查查总不会有错的。 结果还真有大事。 还是很久没有出现的、关于曼陀罗的消息。 因为林云熙那时候存着让圣人皇后去查、我坐在后面摇旗呐喊跟着受利的占便宜心理,所以很彻底地斩掉了自己跟那件事所有沾边的痕迹,也没有去打探后续发展。 皇后明摆着摊开来跟所有人说过,查出幕后主使必定罪及全家全族,这表明庆丰帝不想把这件阴私压下去。不管是为了自身安全立威也好,警告某些人不要胆子太大手伸得太长也好,这件事就应该是三堂会审,光明正大地来。如此,只要有一二风吹草动,凭林云熙现在受宠的程度,没道理一点都不知道的。 所谓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皇后那里几番波折,终于查到了当初掌管萧充容库房钥匙的内侍,顺着这条藤摸下去,还真给她揪出了源头。 曾经被萧充容当作份例的熏香送与赵充仪的那些参了曼陀罗花粉的香料,是由其他嫔妃送给萧充容的。并且在一段时间内持续不断地,由一个面生的宫女送了好几次。 而那些香料第一次出现在披香殿的时间,是在涵德殿的三位嫔妃去看过萧充容之后。 宁婉仪、苏美人、周良人。 宁婉仪,现任假孕妇一枚;苏美人,立志复仇、正在往正常生长的二货一枚;周良人,宫中有侍寝真无宠的小透明一枚。 林云熙第一反应是:靠!苏美人又二了!!她到底什么时候肯消停一下好好安守本分啊?!怎么又搅进这样乱七八糟的事情里去了?! 再看她们各自送的礼物,就宁婉仪送了缎子香料。然后忽然回神了,尼妹!!还真是她?!怪不得辛辛苦苦装怀孕,难道她以为有个皇嗣在身庆丰帝就不敢动她了?! 心里默默盘算一回,不对啊~~庆丰帝怎么这也有快五六天没去看过宁婉仪了吧??以往就算夜里不留宿,白天也是要去瞧一眼的;就算不是天天去,也是隔一两天就要去的。现在怎么?? 查查太医院存档、再查查涵德殿人员配置——诊脉的是庆丰帝的人,无事让她在宫里好好休息别乱走,安胎药一天三顿地喝……林云熙抹抹额头上微微渗出的冷汗,宁婉仪!陈家妹子!你这是在玩火啊!!圣人已经怀疑了,重点都在你那里!还没打算因为孩子放过你啊!! 最多……去母留子。 “慈母泪”再怎么算也就三四天功夫了,要是庆丰帝再知道这胎还是假的……林云熙已经可以预见到宁婉仪未来悲催的命运了。 啧啧,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作者有话要说:宁婉仪便当倒计时 63曼陀罗(二) 林云熙打定了注意,这几天要绕着涵德殿走、绕着宁婉仪走,和她有多远离多远。熬过“慈母泪”的药效,宁婉仪有孕一事不攻自破,再加上曼陀罗……林云熙表示,这跟我没有关系,我自坐在昭阳殿喝茶就是了。 阳春三月,上林苑正是景致优美的时候,花草繁盛,佳木葱茏,太液池一汪湖水静静如玉,池边梨花如雪,垂杨碧柳盈盈匝地,枝条如舞姬蹁跹摇摆的裙裾,桃花、玉兰、杜鹃开出几星花蕾,浅浅的花香混合着青草淡淡的气息,郁郁青青,沁人心脾。 林云熙特意挑着往崎岖的小道走,颠簸不平的鹅软石路,高高低低的台阶,沿湖略微湿润的滑腻的泥土,怪石嶙峋,藤萝密布,风景绮丽,总归是不会遇到某位装孕妇的。 八过呢,人有时候运到的确不大好,喝凉水塞牙那是寻常事,好好走路忽然摔一跤也是正常的。 林云熙有点儿郁闷地想,她走的明明是弯来弯去的小道好么?!还是随便走的,怎么就碰上宁婉仪了呢?!她运气不会那么背吧? 但看着前面那个站在台阶中间就打算行礼的某人,林云熙不得不承认,她今天的运气真心很坏啊! 因为没有证明宁婉仪确实没怀孕,所以林云熙只能把她当怀了的处理,立马叫人扶起她,并且扶到稍微平坦一点的地方站好,微微笑着问,“宁妹妹一个人出来的?怎么不多带几个宫人?你有着身孕,独自一人太危险了!”所以赶紧回去吧!! 宁婉仪略带不好意思地道:“妾身本带了人的,只是上林苑景致华美,妾身一时贪看住了,又走到这些小道上来,身边才没有人的。” 我不是要你解释为什么你身边没有跟着人啊喂!!这跟我木有关系啊!我只想叫你快点回去啊喂!林云熙默默吐槽了一下,脸上还要摆出一副和婉体贴的表情,劝她回宫去休息,“妹妹独一人太危险了,也不适宜在这里随意走动,你且等一等,我叫人去找你的宫人,抬了肩舆再送你回去吧。” 说完这话她都觉得有些胃疼,也不管宁婉仪说什么,佛一佛衣袖打算走人。没想到宁婉仪忽然几步上前,“夫人这样急着做什么?春光如许,怎可辜负了?妾身那几个宫人想来也要一会儿才能到,夫人不如与妾身去那边的水榭坐坐?” 左前就是一个沉香水榭,地方不大,仅供四五人小聚,雕栏圆柱,水光潋滟,一派风姿。 林云熙含笑道:“不了,我还有事呢。”指指身后宫人手中奉着的罗缎,“我欲为圣人裁衣,正要去一趟尚宫局,妹妹自去歇歇脚就是。”也不再跟宁婉仪多话,转身便走。 “夫人慢行!” 林云熙甫一回头,宁婉仪竟然缓步跟了上来,“妾身与夫人一道去可好?”她伸手抚上小腹,笑得温柔而慈和,“听夫人欲为圣人裁衣,妾身想起来还未曾为腹中孩儿添置过衣裳,不如同行?” 林云熙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宁婉仪茫然地瞅瞅自己的衣衫,扶一扶鬓角并没有松散的玉簪,“夫人这样瞧着妾身做什么?” 她垂下眼眸,淡淡一笑,“没什么。”只是有些人脸皮太厚了啊有木有?!!装得比真得还像,演戏演上瘾了啊喂! 只是林云熙也没办法不让宁婉仪跟着,只好叫宫人左右扶住她,细细叮嘱了不能出一丝意外。 宁婉仪有些不自在地拢拢裙摆,“夫人如此小心。” 林云熙笑意不减,“妹妹怀着身孕,再小心也不为过。宫中仅有一子一女,除了罗宝林,便只有妹妹这一胎了,凡是更要上心。”顿一顿,眉目微微温软,目光淡淡扫过宁婉仪,“我总要为圣人着想的。” 宁婉仪稍稍垂下脸,勉强笑道:“夫人与圣人这样恩爱。” 林云熙曼声道:“皇后和圣人才是伉俪情深。如我这般为嫔妾的,自然要事事以圣人为先。” 宁婉仪这下连笑都挂不住了,只得木木然地道:“夫人说的是。” 林云熙暗叹一声,宁婉仪还真撑的住,她字字炫耀句句戳心,就等着宁婉仪受不了自行告退,没想到宁婉仪竟然生生忍了。半敛的眸中微微恍然,这样忍气吞声,不是气量非常就是别有所图,心底冷笑一声,不管宁婉仪耍什么花样,她接着就是。 走过高高的拱桥,沿池边上梨花漫漫,莹洁冰清,转弯的地方迎面是宽阔的湖面,碧波荡漾,水光潋滟。太液池畔植满菰草、芦荻和菖蒲,绿意盈盈,池中一角莲叶亭亭,几枝令箭荷花含苞待放,娇艳欲滴。 宁婉仪停下脚步,看向水面,林云熙侧头,一叠声地道:“妹妹怎么了?可有不舒服?要不要坐下来歇一歇?” 宁婉仪微微摇头,指着池中那一角荷花问道:“这个季节也有莲花开么?” 林云熙看了一眼,淡淡道:“那是令箭荷花,形似令箭,花似睡莲,花期却在三四月里。妹妹若是喜欢,叫花房送两缸去涵德殿就是。” 宁婉仪神色一黯,“花开在水里便好,送去妾身那里无人欣赏,也是白白浪费了。” 林云熙挑眉,“妹妹怎地如此低落?莫不是有哪个不长眼的宫人小觑了你?” “没有哪个宫人得罪妾身,是妾身自己心里难受罢了。”宁婉仪眉目浅淡,微微苦笑,“妾身哪像夫人这般有福气?圣人已有六七日没有踏入涵德殿了,只怕早早就将妾身抛在脑后了罢?” 林云熙和声安慰道:“圣人怎会忘了你?想来是政事繁忙,一时抽不出空。” 宁婉仪神情莫名,低低冷笑道:“所以就算有空去昭阳殿,也不愿见我么?” 她心下一惊,宁婉仪似乎有些不大对?这么愤世嫉俗的样子可和她平时温婉柔和的样子差了老远。 暗暗警惕,不敢有丝毫放松,口中还是缓和地劝道:“妹妹多心了,三四月里正是春耕,圣人为此忧心呢!只等稍稍空闲了,自会去瞧妹妹的。” “是么?”宁婉仪忽然上前执起林云熙的手,“夫人没有骗我?” 林云熙暗自用力甩了甩,哪知宁婉仪握得紧,竟然没甩掉,只好任由她拉着,微笑答道:“自然没有。” 宁婉仪闻言抓得更紧了些,林云熙手上微微一疼,妹哟!她对百合没兴趣好么?!快放开我啊啊啊!! “婉仪抓疼我了。”林云熙皱皱眉,“还请婉仪放开手,可以么?” 宁婉仪恍若未闻,顾自“咯咯”冷笑,面带嘲讽,“可惜妾身不信,圣人再怎么忙,都愿意去夫人那里,而不是来看妾身这个怀着他孩儿的,徽容夫人,圣人当真是宠爱你。” 林云熙眉头锁紧,这女人到底要干什么?! “妾身等不及了,妾身想要圣人今日就来,不知夫人能不能帮我?” 林云熙语气微微冰冷,“圣人要做什么,还不容你我置喙!” 宁婉仪脸上露出一个古怪的表情,“只要夫人帮我就好。” 林云熙心中一凛,浑身绷紧,蓄势待发。 宁婉仪蓦地执起她的手退后了两步,一脚已在太液池边沿上,忽然猛地一拉,上身一仰,就要往水里坠落。 “啊!夫人在做什么??!!” 尖细的女声远远惊叫起来,落在林云熙耳中,是甄婉仪!! 电光石火间,林云熙终于明白宁婉仪为什么死死缠着她不放了,竟然是想栽赃嫁祸一把!!这会儿涵德殿里应当都布置好了吧?只等宁婉仪落水,这一胎便可名正言顺地小产,还能把罪名安在她头上,一举两得! 林云熙心底冷笑,她怎么可能让宁婉仪得逞?!想泼她一身污水,也要看自己的道行够不够! 尖锐的女声如同被掐住了一般,停顿在中间。宁婉仪脸色惨白,她半身落在外面,原是想做出被推入水的样子,自然是身子先往水里躺。现在却是脚还在岸上,一只手被林云熙牢牢抓紧,半身倾斜在水面,池上微凉的风吹过,冷汗涔涔地湿透背脊。 她还想挣扎一下,哪知抓紧自己的手如同铁一样坚硬,牢牢地抓着,半点不让她有下落的趋势。 林云熙稳稳地站着,她自小骑马弯弓,臂力不俗,连半空的海东青都能一箭射下,别的不说,拉住宁婉仪这样一个娇弱的少女还是没有问题的。 “这是怎么了?!” 庆丰帝语气沉沉,声音威严而压迫。他是听到甄婉仪的叫声才急急赶来,没想到看见了这么一副……诡异的画面。 林云熙悚然惊醒,猛地将宁婉仪拉上岸边,对着身边的宫人道:“还不赶紧扶住婉仪!若有个什么万一,统统给我去暴室为奴!” 宁婉仪满脸苍白,脚下一软,堪堪逶地,一旁的宫人忙七手八脚地把她扶起来。 庆丰帝面无表情,林云熙向着他屈膝一礼道:“宁婉仪受了惊吓,不如送去附近的宫室先歇歇,妾身再向圣人禀报不迟。” 宁婉仪挣扎着想要起来,口中道:“妾身……无事,不必……不必……”被庆丰帝冷冷的目光一扫,嗫嚅着不敢再说。 甄婉仪也同样面色难看,却不似宁婉仪这般脸色惨白,额上见汗,她微微有些奇怪地看了宁婉仪一眼,稍稍退后一步垂头不语。 跟着庆丰帝一道来的丽婉仪和声道:“夫人说的是,宁姐姐看着很不好,还是先请太医吧。” 庆丰帝沉着脸点点头,“先送去玉顺阁,李顺,请姜太医来。” 李顺躬身一礼,招呼宫人抬来肩舆扶宁婉仪坐下,又叫了内侍去太医院。 宁婉仪先被抬着走了,庆丰帝方才对林云熙道:“究竟怎么回事?” 林云熙苦笑,“妾身一时半刻也说不清楚。” “罢了,都随朕去玉顺堂。” 剩下的三个女人对视一眼,尽皆福身道:“是,圣人。” 丽婉仪环顾四周,“怎么不见宁姐姐的宫人?” 林云熙微微摇头道:“我也奇怪,今日碰到婉仪的时候,她身边并无人照看。” 话音刚落,伺候宁婉仪的宫人方才姗姗来迟,满满跪了一地。其中一个宫女脸色忿忿地望向林云熙,一边磕头一边道:“请圣人为我家主子做主!主子命苦竟为人所害啊!!”字字句句暗指着什么。 庆丰帝瞅了林云熙一眼,林云熙满脸无辜,“妾身见婉仪没有人跟着,才派人去找她的宫人,就是不知道这宫女……”扬扬下巴点点那个宫女,慢吞吞地道:“到底想说什么了。” 以庆丰帝的见识,单看到刚刚林云熙拉着宁婉仪那一幕,事实真相就能猜得六七分,本来还想问个清楚的,这宫女一嚎,更是坚定了心中所想,脸色顿时阴沉了下来,冷冷道:“把她压下去。” 朕还没查你的老底,就敢借着皇嗣谋害宫妃?!他冰冷的目光扫过甄婉仪,这女人仿佛和宁婉仪关系不错?刚刚那一声叫也是为了引他来吧?还有今日与他一道的丽婉仪,再怎么不着痕迹,揪住了源头,剩下的也会一一浮出水面。 庆丰帝几乎要怒极反笑,真是好本事!好手段!几个女人联手,把他这个圣人当成猴子耍!还敢陷害宁昭!朕真是太放纵这群心思不安分的女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令箭荷花神马的,出了名字其他都是凰归编出来的,那其实属于仙人掌的一种=口= 64曼陀罗(三) 春日的上林苑温煦和暖,玉顺堂内却是寂静地寒凉,几如冰窖一般。林云熙将前后因果娓娓道来,最后也没假惺惺地替宁婉仪掩饰,直言是她有意陷害,想造成自己推她入水的假象。 宁婉仪俏脸惨白,嗫嚅着说不出话来,两眼一翻,只好装晕。太医战战兢兢地诊脉又一头冷汗地回禀道:“婉仪的脉相……” 庆丰帝声音冷漠,“有什么问题?” 太医不敢绕来绕去地吊书袋子,很简洁地说明了宁婉仪本来是受了很大的惊吓,虽然她平时保养得好,但这并不是说她肚子里那块肉不会受影响,多多少少会动了胎气,使胎儿不稳。可是……宁婉仪的胎像太稳了!!仿佛她压根就没事儿一样! 太医表示他们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脉相上显示宁婉仪是受惊过度,而这个胎位却稳稳的呢?更有一位很隐晦地表示,宁婉仪的胎已经快四个月了吧?八过,摸上去还是像三个月,跟刚刚诊出来的时候几乎一模一样…… 林云熙心底为这些太医喝了一把彩,论医术,太医院这一群绝对是大宋医术最高的那批人之一。只是为皇家服务,难免小心谨慎些,脉相说一半留一半,用药斟酌再斟酌,就显得他们似乎很没用一样。 但是论看眼色,这满宫上下能比太医们更强的也找不出几许。圣人是什么态度太医院就是什么态度——比如说现在庆丰帝明显对宁婉仪有了一点微妙的变化,太医院就马上把可供怀疑的地方全部吐出来了,难道说平日里就没有人查出宁婉仪的脉相有问题吗? 只不过是庆丰帝不问,他们不说罢了。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随便脑补一下差不多就能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何况是像庆丰帝那样从小在阴谋诡计里打滚的人,脸色陡然冰冷阴沉了下来。 漠然的目光扫过丽婉仪和甄婉仪,前者低眉垂眸似乎毫无察觉,后者忐忑不安,额上沁出点点汗水。 最后他什么都没说,只让林云熙三人回去,并暗暗警告了一番,不要插手关于玉顺堂里的任何事。 事涉后宫阴私,宁婉仪假孕关乎皇家颜面,想来庆丰帝是想一力压下去了?林云熙挑挑眉不解,那曼陀罗的事又怎么说?看起来九成九十宁婉仪的手笔,按照庆丰帝对那个的忌惮心,难不成还能当作不知道? 转念一想,既然不可能当作不知道,那就是要用其他的方式处理了,反正庆丰帝不会放任这么危险的东西在宫里流动,她又何必去操那个心? 雪白的梨花开满枝头,片片飘落如雨,玉洁冰清。沿着玉顺堂前的小道往外走,转过石桥就是方才事发的地方,此刻戍守着一对羽林卫,兵戈银甲,寂寂无声,军容肃然。 而从右侧的大路往前看,远远可见大大小小的宫人围绕着皇后的凤辇慢慢行来,凤辇金纱盖顶,明黄朱红,巍然大气。 林云熙不想跟皇后碰上,挑了左边的小道走,向着丽婉仪、甄婉仪道:“两位妹妹若是无事,我便先去了。” 甄婉仪勉强笑了笑道:“夫人自便,妾身也要回宫了。”丽婉仪沉默着点点头,三人就在岔道上拜别,各自回去了。 满目的□生机盎然,绿意娆娆,连冬日里凌霜而开的梅花都长了一树的嫩叶。 扶着青菱慢慢走回去,折一枝莹洁的梨花,浅粉的花蕊亭亭玉立,幽香盈怀。余光瞥见青菱似有不满的神情,林云熙笑着回首问道:“什么事不高兴?我说过要喜怒不显于行色,你都听到哪儿去了。” 青菱“哎呀”一声,拉拉她的衣袖,“主子怎么还笑得出来!宁婉仪这样下作地想害您,您难道不生气?!” 林云熙骇笑道:“生气?我为什么要生气?”她语气从容平淡,“宫里争来斗去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儿么?她没害到我,反而把自己折了进去,我生什么气?” 青菱跺跺脚,“可是……圣人他也不……” “我懂你的意思。”林云熙微微一笑,放低了声音道:“宫中阴私甚多,向来都是压下去的多,揭开来的少,为了保全各方颜面,这都是默认的规则。前头襄婕妤再怎么狠毒,对外不也只说是染病暴毙么?襄婕妤依然被撤了玉牒金册,只是大家心照不宣罢了。”顿一顿,又道:“你道这只是为了皇家脸上好看么?圣人瞒下了此事,同样是保全了苏家的颜面,苏家多少也是要付出一点代价的。” 比如让出一些掌着实权的位子,交给庆丰帝提拔上来的心腹;又比如苏家在某些政策上无奈地退让,从原来的立场改为一意支持庆丰帝的立场。 青菱微微恍然,“所以主子才说,前朝后宫息息相关,是不是?” 林云熙轻轻点头,所以她就更没有什么好生气的了,这一切不过是权力的博弈,后妃的争斗同样是其中的一部分,单看谁更高明而已。 “生气伤肝又伤脾,我又何苦拿别人的事儿来惩罚自己?不如静静心,好好过日子才是。”她淡淡叹口气,“而且蠢得像宁婉仪这样的,还没有让我生气的资格。” 青菱也跟着叹息一声,“奴婢只是觉得主子辛苦。主子若真的心里有气,向奴婢发出来也好,千万别憋着,为了那些人,不值得。” 林云熙心下一暖,点点她的额头,“我连生她们的气都觉得不值,为了她们跟你撒气,那就更不值得了。” 青菱“嘿嘿”笑笑,笑容温暖而真挚。 走过高高的拱桥,太液池畔杨柳垂垂,随着春风轻轻摇曳。丽婉仪站在柳树下,湖蓝色的半袖浅淡如天边那一抹蔚然,衣袂翩翩,头上青玉鸾凤衔珠钗坠下粒粒玉珠,她低身一福,声音淡淡,“夫人宜安。” 林云熙一怔,伸手虚扶了一把,微微笑道:“妹妹不是回去了么?我记得漪兰殿不在这个方向。” 丽婉仪神情淡淡,“夫人既然看出来了,就不必问这样的问题,妾身是专门在这儿等着您的。” 林云熙“哦”一声,并不言语。 丽婉仪勾起唇角,淡淡一笑,“不如妾身陪夫人走一程?” 林云熙缓缓点头,“自然可以。” 丽婉仪退后一步走在林云熙身后,两人的宫人落后了一段,跟在后面。 气氛一时寂然,两人都不说话,一双粉蝶争相追逐着从面前翩然飞过,在林云熙怀中的梨花上停了一停,又高高低低地飞向远处。 丽婉仪忽然开口道:“陈诗君是个蠢货!” 林云熙微微一愣,方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宁婉仪,看了她一眼,缓声道:“我记得你与她……” “呵!”丽婉仪冷笑道:“我自然要与她姐妹情深一些,是她向圣人举荐的我,若我与她为了君恩生分,不就成了忘恩负义的小人了!” 林云熙心底惊愕,这丽婉仪和宁婉仪,似乎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样……友好? 只是当日宁婉仪为其求情,又亲自荐于圣人;丽婉仪亦投桃报李,两人相结为盟,又是情谊深厚,怎么如今到了这个地步? 一时寂寂,只能听到几声清脆的黄鹂啼鸣,清净婉啭,次第有声。 丽婉仪的声音清清泠泠,“陈诗君是家中嫡长女,可惜生母早逝,左仆射另聘淑女,娶了继室。陈诗君养在继母膝下,终于养成一副眼高手低的性子。明明心怀嫉恨,面上却装得情谊深厚,又尽做些蠢事,还道别人都是傻子!”言语中的讽刺显而易见。 林云熙顿了顿脚步,“你似乎……很不喜欢她?” 丽婉仪嗤笑着反问,“我为什么要喜欢她?”她神色淡淡,“比起她,我还是喜欢你多一些。” 林云熙默……你不要说的什么像那啥好么?! “虽然我从前不怎么待见你,但你至少没有害我之心。”丽婉仪眉眼稍稍温和下来,她本是鲜艳明丽的容颜,此刻气度沉静,云淡风轻,竟是说不出的娴雅动人。 林云熙看美人看得入神,又开始犯爱tx人的老毛病了,喃喃自语般地道:“方家妹妹真真好看,不若予了我回家罢。” 丽婉仪俏脸一红,“你!”她一顿,转脸又“咯咯”娇笑道:“予你就予你!就是不知林郎有多少聘礼给我?” 林云熙:我……我勒个擦!!居然被妹子反调.戏了!! 丽婉仪眼波柔媚,娇艳如三春艳阳,“只要林郎给的起聘礼,妾身便是带着嫁妆予你又何妨?” 林云熙目光一闪,心中略微有了低,脸上连连苦笑道:“唉!我与妹妹顽笑呢!” 丽婉仪收敛了笑意,神情有片刻的怀念与温柔,“这样的顽笑,除了你,大概也没有人再与我说了吧?” 林云熙垂眸不语,丽婉仪今日前来本就奇怪,现在还露出了依附的意思——那个嫁妆聘礼可不是真说着玩玩——这就更让她想不通了,为什么? 先前丽婉仪和宁婉仪交好,她以为是丽婉仪心思单纯被人诓了去,白白做了枪手;可现在看来,丽婉仪并不像她想得那样,倒是有点虚与委蛇在里面。 就今天的情形看,哪怕不知道内里的也能明白宁婉仪要栽了,而丽婉仪却在这个时候对她表示出了亲近——以丽婉仪的身家恩宠,她完全可以不用依附别人,别人依附她还差不多!! “我知道你想不通,你不用多想。”丽婉仪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轻嘲地笑笑,“你不用担心我有什么歹意,我只是知道,我没有那个本事罢了。” 林云熙愣了愣,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不明白。只是防人之心不可无,她又怎么可能轻易相信丽婉仪口上说说的话? 丽婉仪也不在意,岔开了话题道:“不知夫人有何打算?” 林云熙挑眉,“打算?”她微微一笑,“身为妃嫔,恪守宫规,谨慎自持,侍奉好圣人就是,我能有什么打算。” 丽婉仪一怔,似有触动地道:“恪守宫规,谨慎自持?是啊,夫人如此,自可保全自身。”她微微嘲讽地道:“可惜有些人明白地太晚了。” 忽而她抬眉一笑,“夫人可知前段日子宁婉仪为何痴痴怔怔,终日懒散么?” 林云熙淡淡道:“不是因为有孕?”虽是反问,语气却是平实的陈述。 “她以为千般算计尽在手中,把其他人都当成了傻子。就此醒悟就罢了,偏偏手段又差,前面收尾不干净,只好动手补救,奈何没什么长进,尽用些不入流的!” 林云熙心下一动,试探着问道:“你知道她干了什么?” 丽婉仪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夫人是指她假孕的事,还是指关于曼陀罗的事?” 作者有话要说:丽婉仪,方薇小姑凉暂时处于黑化状态 65曼陀罗(四) 那日与丽婉仪的谈话戛然而止,林云熙自不肯随意与人交底,丽婉仪也有成算,即便露出了依附的意思,终究不愿轻易递交投名状,几个话题都是点到即止。 然而丽婉仪透露出来的丝毫,再次让她有所警醒——宫里不止她一个有人脉有手段,其他人同样是大家出身,同样有族中交于的势力,甚至还有掌着宫权的皇后!! 再加上玉顺堂里的事没有一点传出来,庆丰帝身边的人就算了,当日在场那样多的宫人,竟也没有半丝消息,足可见其对宫中的掌控。 她先前进行的谋划纵然有自我厌弃和鄙薄,可心底总有那一点儿暗自的得意,现在全部都收了起来,变得更为沉稳谨慎了。 从第二天起,宁婉仪就没再出现在重华宫请安的队伍里,对外说是偶感风寒,心悸受惊,需要静养。 皇后那里也未露端倪,还赏下了许多药材,吩咐太医院用心诊治。对有孕快六个月的罗宝林也一样关怀有加,仔细嘱咐她要小心,十分贤惠地表示不用日日来请安,腹中的孩子要紧。 罗宝林恭恭敬敬地道:“妾身心里敬着娘娘,来来回回不过几步路,现在的月份正要走一走才好,来向您请安并无大碍。” 皇后见状也不再多说,只道:“你自己有数,若有不妥,就遣人来回我。” 回到昭阳殿时辰尚早,昨夜庆丰帝歇在她这里,赏了一箱又一箱珍贵的瓷器、玉饰、药材,还亲自取了一副贾道人《春日游》的画挂在书房里。 因为要压下宁婉仪假孕一事,连带着她欲以落随陷害也随之压了下来,林云熙知道轻重,封了当日在场所有宫人的口,无一丝一毫风声传出。这几日庆丰帝都宿在昭阳殿,赏赐也日日加重,算是补偿的意思。 只是东西虽好,她却有些意兴阑珊,随意挑了几件过眼的留下来赏玩,其他的都封进了库房。 晚间庆丰帝在灯下看书,她坐在旁边有一针没一针地缝一件春装,龙云暗纹陪着金丝银线在灯光下盈盈生光。庆丰帝见她懒散的样子,看看她有些疲惫的脸,又看看那件象牙色的衣服,不由问道:“宁昭不高兴?” 林云熙茫然,下意识地回道:“不高兴什么?”看到庆丰帝在瞧自己手中的衣衫,无奈笑道:“说想要衣服的是您,现在才觉得妾身做得不好?” 庆丰帝微微展眉笑道:“怎么会?朕还等着穿出去与林恒显摆呢!” 林云熙“噗嗤”一笑,“当心阿爹与您别扭!” “他爱怎么别扭怎么别扭。”拉过林云熙的手,笑意冉冉,“你有空闲替他裁衣,不如多替朕做两件?” 林云熙啐道:“宫里愿意为您做衣裳的多了,我又不是绣娘!” 庆丰帝耍无赖,“宁昭跟她们不一样。” “哪儿不一样了?” 庆丰帝目光温和,“总之……是不一样的。” 林云熙微微垂眸,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她多付出了一份正真的心意,用来换取信任以及情谊。纵然日后难免伤人先伤己,本质上又有什么不同呢?都是索取自己想得到的东西罢了。 庆丰帝拍拍她的手,“朕看你这些天仿佛有些累?”伸手抚过她的鬓角,“虽然不是眼下乌青,晚上你睡得也还好,可瞧着还是神情疲惫。” 林云熙握住他的手磨蹭一下,淡淡笑道:“许是春日贪睡吧,妾身这几日总觉得疲乏。” 庆丰帝道:“你要是累,衣服就别做了,慢慢来,朕来年再穿也是一样的。” 林云熙心下一软,温柔地笑着应了。 次日早晨便开始下雨,雨水滴滴沿着屋檐落下,砸在昭阳殿的青石板与汉白玉阶上发出清脆地叮咚声。天色朦朦胧胧地像是罩着一层灰幕,空气中微微有些水气的粘腻感,温润而潮湿。 庆丰帝风雨无阻地去上朝,雨越下越大,到了立政殿必然不如往日那样早,林云熙怕他没有时间用早膳,就先准备下了。 待庆丰帝梳洗更衣完,她提了食盒放在桌上,一边将九龙冠稳稳地戴在庆丰帝头上,捋顺了每一条玉旒,一边向他道:“圣人还是仍旧去立政殿用膳么?妾身叫人先备下了一味碧梗粥和些许小食,若是时间不够,圣人便在御辇上用一些吧。” 庆丰帝温和地道:“还是你想的周到。”转头吩咐李顺将食盒带上。 送走了庆丰帝之后雨势渐大,林云熙无心再睡,皇后那里又遣人来说今日雨大,不用去请安了,用过早膳无所事事,便坐在窗前发愣。 董嬷嬷劝道:“外面风大雨大,主子小心着凉。” 林云熙也就顺势将窗子关上一半,“就嬷嬷操心得多。” 董嬷嬷笑道:“那也要有人愿意让老奴操心呐!”转身去取了一件薄薄的披风,“主子若坐在窗边,那就多披一件衣服吧。” 林云熙依言穿上,斜靠在榻上继续绣那件春装。午后小憩了一会儿,起来时天光大亮,虽还在下雨,却不像上午那样乌云盖顶,有了一点“沾衣欲湿杏花雨”的意思,绵绵的雨丝淅淅沥沥,混合着草木的清香,水汽清冽如新。 她忽然来了兴致,抱着琴冒雨去了含光殿。听雨轩飞檐流瓦,推开窗迎面可见玉芜院亭亭玉立的垂丝海棠,细雨蒙蒙中海棠蔓蔓,清丽明媚。 她仔细地净手,点上一味木兰香,淡淡清香微苦得气息弥漫在轩阁里,信手弹奏一曲《雨霖霖》,琴声缓缓,曲意悠扬,泠泠如同天籁。 再弹《高山流水》,山高巍峨,水低清幽,巍巍洋洋。手中的琴原是大圣遗音,音色润透圆清,匀古静芳,蕴意雄浑,和这一曲《高山流水》正好。 耳边听见有微微响动的脚步声,林云熙并不理会,只专心将这一曲奏完,琴弦颤颤,余音袅袅。 抬手抚平还在震颤的丝弦,她忽然落入一个怀抱,温热的气息萦绕在耳边,声音低沉,“宁昭弹得一手好琴,竟瞒得这样好,半点都不叫朕知晓。” 林云熙微微一怔,放软了身子靠下去,“琴乃君子,妾身不敢拿来做讨好君王的玩意儿。” 庆丰帝微微拢紧她,“讨好君王不行,就不能为你夫君、周家五郎弹奏一曲?” “唉,大概是……可以的罢?”林云熙笑着蹭蹭他,“只是您不说,我怎么知道?” “愈发大胆了,”捏捏她的鼻子,“就你敢这么与朕说话!” 林云熙低眉道:“您不是说今儿去忻贵仪那里么?怎么不声不响地来了?”、 庆丰帝骇笑道:“小妮子还吃醋!” 林云熙傲娇地“哼”一声,扭头不理他。 “朕寻着琴声来的,若过门而不入,方才是真的辜负了。”他眉目柔和下来,“朕随是皇帝,却还做不到如大禹一般为圣。” 林云熙“哧”地一笑,“就您会哄人!”又直起身来整整他的衣裳,“圣人还是去忻贵仪那里吧。” 庆丰帝挑眉,“怎么,不想让朕留下来?” “您既然说了要去她那儿,现在反悔,可不是不守信么?忻贵仪也要伤心的。”顿一顿,垂下的脸上微微一红,“至于昭阳殿,您……您可以明天再来嘛~~” 庆丰帝“哈哈”一笑,“宁昭也学会贤德了,嗯?” “我才学不会!!”林云熙炸毛,“再不走就不准走了!!” 庆丰帝眉眼弯弯,一把抱住她,“朕还就真不走了。” 这场雨下了三天三夜,天空被洗刷地干净清澈,一片通透。上林苑里绿意清新,梨花尽皆萎地,海棠却次第而开,漫漫如锦绣铺华,晓天明霞。 天气晴好,碧空万里无垠,和风微醺,柳絮轻扬。林云熙从重华宫回来正是暖暖的艳阳天,用过午膳在榻上小憩,春风拂过面颊,澹蓝的天空在半开的窗子里露出一角,窗外绿意如荫,红花粉蕊,若胭脂点点。 她在榻上懒洋洋地睡去,一觉醒来,又靠在枕上懒散地不愿动弹。董嬷嬷亲自斟了一杯茶给她,略皱着眉道:“主子的小日似乎晚了几天?” 林云熙喝了一口茶,“唔”一声,含含糊糊地道:“彷佛是的。”见董嬷嬷一脸严肃,笑着问,“嬷嬷怎么了?” 董嬷嬷道:“主子要不要请太医来看看?说不定……” 她骇笑,“哪儿有那么容易的。我去年去了一趟轩北之后,身子就一直有些不调,早晚几天都是正常的。”她仔细算算,平时是二十八,今儿正好是四月初五……似乎是晚了一点儿? 她犹豫了一下,伸出手给董嬷嬷,“嬷嬷帮我瞧瞧?” 董嬷嬷笑道:“主子这回不怕了?” 林云熙脸上一红,上一会她怎么也不肯让董嬷嬷把脉,就怕把出来是;等到小日来了又觉得可惜,这回么……有就有,没有就没有,她懒得想了。 董嬷嬷皱着眉摸了脉,摇头道:“或许是日子还短,老奴诊不出来。” 林云熙本就想好了没有的,听她这么说,心里还是微微有些失落,片刻又展眉笑道:“我还小,也不急。” 董嬷嬷安慰道:“主子不防去请姜太医来,老奴擅药却不擅医,短于两个月的老奴把不出。姜太医极擅妇婴一科,让他来看最是相宜。” 林云熙摇摇头,“算了,好端端地请什么太医?还请姜太医,若是还没有,不是白高兴一场么?” “主子这些日子困倦得很,也该叫太医来瞧瞧。” 林云熙微微一叹,只道:“明日再说吧。” 次日天气依旧大好,秦路从尚宫局寻了几只风筝,青尾凤蝶、剪尾燕子、盈盈红蜓,端得是美不胜收。青菱碧芷都劝道:“主子近日倦懒,不如去放风筝呢!” 林云熙拗不过他们,心里也颇有意动,便顺水推舟去了上林苑。她在燕地什么没有玩过?御马射鹰、驱球蹴鞠……区区风筝哪儿难得倒她?没一会儿,那几只风筝就高高飞起,迎风摇摆,在空中只剩下小小的一点儿。 林云熙仰着头,心中微微兴奋,却不知怎么有点莫名的烦闷,没一刻就进了一旁的亭子歇息。 坐了一会儿,微风轻轻在脸上拂过,清凉宜人,仿佛也没那么难受了,她才再次往日光下去瞧那些在空中悠然翩翩的风筝。 回眸见琥琳急急而来,她擦擦额上沁出的汗水,诧异地问,“出了什么事?” 琥琳道:“涵德殿的宁婉仪……小产了。” 林云熙微微一怔,“是么?”那股烦闷的感觉又来了,胸口堵得难受,被日头一照更是有些头昏眼花,眼前隐隐发黑。 意识的最后,是青菱碧芷焦急的呼喊,琥琳接住了她软下去的身躯,还有秦路厉声的大喝,“快去抬主子的肩舆来!去请太医!!”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应该猜到是肿么回事了吧 66曼陀罗(五) 意识略微清醒的时候,林云熙已躺在栖云轩的床榻上,背后靠着软软地垫子,鼻尖还有些许淡淡的怪味,或许是董嬷嬷她们弄醒她时用的什么特殊的东西? 她睁开眼,圆圆的帐定白纱层层,阳光明亮而刺眼,再看到的就是面前董嬷嬷一众人焦急忧心的脸。 见她醒来,方大舒一口气道:“上天保佑,主子总算醒了!” 林云熙还有些迷迷糊糊,她不是在上林苑里放风筝么?怎么躺床上了?又记起来,哦,她似乎是昏倒了?一开口才发觉嗓子干涩地要命,“怎……怎么回事?” 青菱忙倒了水来喂她喝下,急急道:“主子好端端的晕了过去,可把大家吓坏了。” 温温的清水润过喉咙,她于好受了一点。脑袋还是微微有些晕眩,看着眼前流彩的鲛纱帐竟又觉得一阵烦闷上涌,她闭上眼揉揉额角,努力把胸间那股烦躁感压下去。 董嬷嬷道:“太医还在路上,主子到底怎么了?竟一下子……” 林云熙无力地挥挥手,“并没有什么不妥,只是有点……”她愣了一下,等等,这段时间的困倦,推迟的小日,胸口隐隐的烦闷,还有突然的昏迷……我勒个擦!!这要是还没发现自己怎么了她就可以去死一死了!!! 薄被下的手不由抚上小腹,那里平平坦坦的,和往常没什么两样。林云熙有些茫茫然地想,应该……是的吧? 没一会儿姜太医背着药箱到了,四五十岁的半老头子一身的汗,只随意擦了擦,便坐在来替林云熙诊脉。 屋里一片安静,林云熙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心“噗通噗通”直跳,短短的半刻钟竟觉得像半天一样长。姜太医略微花白的鬓发微湿,捻着胡子沉吟了良久,起身一礼,道:“恭喜夫人。” 林云熙心头一跳,怔怔然地说不出话来。青菱听了反而糊涂,瞪大了眼问,“太医说什么呢?我家主子好端端的昏了过去,您还说恭喜?” 董嬷嬷眉心一动,倒是有些了悟道:“姜太医是说……” “夫人已有一个多月的身孕。” 纵然有了心理准备,听姜太医这么说出来,林云熙心底还是一片空白,只是唇角不由微微一弯,心头的欢愉忍不住慢慢弥漫开来。 “当真?!” 姜太医笑眯眯地道:“臣行医数十年,这点把握还是有的。” 众人听了又惊又喜,董嬷嬷略皱皱眉道:“老奴还有一事要问,我家主子身子一向不错,即便是有了身孕,又怎么会忽然晕倒?” 姜太医脸上微微一顿,打着哈哈道:“这个……女子有孕,总是格外娇弱一些。” 林云熙心下一突,暗道不是吧?才刚诊出有喜就出问题了?胎位不正??胎气不稳??……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一连串儿地想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了。 她直直地盯着姜太医,“我究竟怎么了?” 姜太医犹犹豫豫,苦着脸道:“并不是什么大事,只要喝一副安胎药就好。”见她不肯罢休的模样,只好支支吾吾地开口,“夫人与圣人感情甚好,不过夫人近来应当好好休息静养,不要做太过剧烈的运动……” 林云熙脸上爆红,我……我靠!!劳资这辈子的脸算是丢尽了有木有!! 她才没有……咳咳咳,最近似乎,额,是有点儿那什么,但那也不是她会昏过去的理由好么?!她好歹是能骑马行猎的真女中豪杰啊亲!要不要找这么丢人的理由啊!! 姜太医道:“夫人本就有些体虚,兼之受到惊吓,这才动了胎气。”他轻咳一声,躬身行礼,“臣这就去开一张方子,夫人只要按着抓药,吃上几贴调养便可。”言罢,像是落荒而逃一般地背着药箱跑出去了。 林云熙一下子把脸埋进被子里,只露出一只红红地耳朵在外。董嬷嬷笑眯眯地道:“主子快起来,闷坏了小主子可怎么好。” 其余众人也都回过神来,笑意盈盈地齐齐向林云熙道喜:“恭喜夫人!!” 青菱眉开眼笑地上前把她从被子里挖出来,在她背后塞上软垫,扶她依靠在床边。碧芷笑着福了福身,“主子这会儿大概也饿了,奴婢去厨房做些吃的来。” 剩下的白露白遥几人对视一眼,欢快地道:“奴婢们去将百子千孙帐找出来挂上。” 琥琳点点头,“顺便把宫里不方便的东西都收起来,有棱角的桌椅都换下去,屋里叫他们铺上毯子。”又对林云熙道:“咱们欢喜地傻了,还未向圣人皇后通报呢!” 董嬷嬷笑骂道:“知道了还不快去!难不成要主子亲自吩咐你不成?” 琥琳“唉”地应了一声,转身出门去忙了。 林云熙垂眸,眼角眉梢俱是欣喜,伸手微微拢住小腹,心头一片温软。这里有一个与她血脉相连的小生命,在她身体里长大,她们紧密相联,血脉相通,再没有谁比她们更亲近了。 余光忽然扫见被随意落在墙角那只青尾凤蝶的风筝,想必是众人忙着将她安置好,便将它弃置一旁。心里蓦地想起,她刚才似乎听闻宁婉仪小产了?? 斟酌着问了董嬷嬷,后者微微犹疑,缓声劝道:“主子现在身子最要紧,别的日后再说也不迟。” 林云熙收敛了脸上的笑意,几乎被喜悦冲昏了的头脑也渐渐冷静下来,“嬷嬷但说无妨。” 董嬷嬷叹口气道:“还能如何,涵德殿传出的消息,说是宁婉仪小产了。” 林云熙眸色冷凝,宁婉仪压根就没有怀孕,怎么可能小产?!不过是掩人耳目罢了。 “具体的消息还没传来,老奴估摸着是圣人要处置涵德殿的宫人了。” 她点点头,理所应当的事。宁婉仪在庆丰帝那里挂了名,大概算是曼陀罗的一等嫌疑犯,然而光她一人怎么可能成事?必然要通过手下的宫人去做,庆丰帝用侍奉不周的借口将涵德殿的宫人一一审问,再怎么忠心的奴才,一旦有和宫外牵绊或是受不住刑的吐了口,剩下的就只是如何处置的问题了。 以她知道的信息来看,十有□就是这位宁婉仪干得好事儿了。 董嬷嬷道:“主子现在别费神想这些,好好静养才是。”她低眉敛下眸中淡淡的担忧,涵德殿可不止这么些花样。 前日秦路才抓到一个想把曼陀罗粉末埋在昭阳殿后院的宫人,正要禀报主子,却在半路被庆丰帝拦截了。秦路还算忠心,庆丰帝虽有不准告诉主子的命令,却偷偷与自己说了。 而她正左右为难,一边是旧日的小主子,又是人间帝王,她不敢轻易违背其命;一边是疼爱了十几年如同亲女的现任主子,她事事处处为她谋划着想,难道要在这件事上瞒着她么? 不过,主子现在最好不要去想这些糟心的事,而且涵德殿已然不能翻身……顿一顿,岔开了话题,“说来也是老奴的不是,日日相见,竟未看出主子是有孕在身……” 林云熙微微摇头,拉着董嬷嬷的手笑道:“嬷嬷别这样说。”压低了声音道:“你能看出宁婉仪不对是因为没有与她日日相对,两相比较自然差别甚大;如我一般天天在嬷嬷眼前,定然不容易回过神来的。” 神情微微郑重,“我腹中这一胎便要靠嬷嬷好好操持了,望嬷嬷多多费心。” 董嬷嬷肃容道:“主子放心,有老奴在一日,绝不会让小主子出事。” 庆丰帝一听到消息便急匆匆地赶到了昭阳殿,他一贯平淡温和的眉间染上点点喜悦,仿佛突然充满了活力一般,神采飞扬。 彼时林云熙正就着碧芷的手用过一碗牛乳粥,庆丰帝便掀起帘子进了屋内,她唬了一跳,碧芷放下碗福身下去行礼,林云熙推开被子要起身,眉眼盈盈道:“圣人来了怎么也不通传一声?” 庆丰帝一把摁下她,“你好好躺着,不用起来。”替她拢拢鬓角为乱的秀发,“是朕叫他们别惊了你的。” 林云熙“噗嗤”一笑,“圣人这样悄无声息地进来,比他们通传惊着妾身多了!” 庆丰帝点点她的鼻尖,笑骂道:“小妮子越发大胆了。” 碧芷微微躬身,带着屋里的宫人都推了下去。庆丰帝方才放开了怀抱将林云熙搂住,下巴蹭蹭她的发尖,“宁昭,你知道么?朕很高兴。” 林云熙轻轻应了一声。 庆丰帝伸手,隔着被子摸摸她的小腹,语气微微感慨,“朕已经许久没有这样期望一个孩子 了。”他又抱紧了一些,声音温软,“朕很喜欢。” 仿佛怕不够似的,又重复了一遍,“朕很喜欢。” 还未到傍晚,明媚的阳光隔着窗招进来,金灿灿的光芒撒了一地。 这一刻,林云熙忽然也就不想再去想,庆丰帝说的高兴和喜欢里有多少其他的前提。比如皇长子已经诞生,比如她不是那些顽固世家的女儿,比如庆丰帝到二十七岁还没有一个健康的儿子,比如…… 她已经怀疑得够多,也迟疑地够多了。 眼前这个是她腹中孩儿的父亲,是她要相伴着走下去的人,或许,她也该真正学会相信一次。相信至少,他在说他高兴的时候,是真心诚意的。 皇后手上的笔微微一顿,折子上蓦地留下一点乌黑的墨迹,在淡白的宣纸上格外显眼。 她淡淡地笑,“徽容夫人有一个多月的身孕?这可是大喜事!她尚且安好么?有没有不妥?” 来禀告的宫人一一小心地回过,皇后向着一旁的宫人道:“去将库中那尊白玉送子观音那出来。” 她神情雍容,眉间的喜悦仿佛是真的一般,“圣人去了么?” “回娘娘的话,已在路上了。” “宫中子嗣稀少,容妹妹当真是有福之人。”皇后顿一顿,侧头看身边静静侍立的嬷嬷道:“取取些药材补品,连着那尊观音一并给徽容夫人送去,就说……我盼她早日诞下皇子。” 嬷嬷低眉敛目地应声,与来禀报的宫人一道去了。 皇后方才软下了身,靠在宽大的赤金龙凤椅上发愣。明明知道,就算徽容夫人有成为第二个柳莹的能耐,庆丰帝也未必愿意有第二个柳莹出现。可人就是那么奇怪,理智上知道不可能,感情上却辗转挣扎。 皇后微微苦笑,她终究逃不出这样的桎梏。早早看穿了,还是不得不伸手下去搅这趟浑水。 她身旁伺候的红袖忍不住唤了一声,“主子……” “唔”皇后回过神,又恢复了从容平和的表情。她取了桌上一本存档翻开,似是喃喃自语般地道:“有孕……便不能侍寝了吧。” 67曼陀罗(六) 玉芜院的垂丝海棠次第而开,彤彤如天边霞蔚。林云熙懒懒地躺在榻上,天光晴好,微暖的阳关隔着纱窗照在身上,愈发叫人软软地不愿意动弹。 三月里是春光最好的时候,天气虽已暖和,却还是在腹上搭了一块薄毯。才一月有余的身孕并看不出什么动静,只是那样浅醉的温柔与眷恋盈盈填满了胸膺,欢悦而欣喜。她头一次觉得这样血脉相连的情感可以这样亲密和柔软,其他任何事物都不再重要,只有腹中这个尚未成长的孩子。 才不过几天的时间,上至皇后,下至最末等的采女更衣,都纷纷送上厚厚的贺礼,甚至连尚宫局、内侍监的宫人也辗转逢迎。若不是庆丰帝先有言不准打扰林云熙休息,只怕昭阳殿的门槛都要被踏破了。 庆丰帝更是重重赏赐,什么东西都往昭阳殿划拉,恨不得将昭阳殿后面那几个库房统统都填满才好。 她甫一入宫就是盛宠,夫人尊位,双字封号,去岁随驾北行,年节召母入宫,整整一年的荣华,又在传出身孕的那一刻被推向了顶峰。 林夫人次日便入宫探望,满满的高兴和喜悦,拉着她的手道:“有了孩子就好,我盼星星盼月亮,终于把我的小外孙给盼来了。” 又问她身子可有不适,轻轻对她耳语道:“我都听董嬷嬷说了,你与圣人年轻,难免爱闹腾些,只是再不可乱来,伤了我的小外孙。” 林云熙色爆红,“阿娘!”掩面羞涩道:“我这不是不知道么?女儿再怎么……咳咳,也不会这样!” 严肃地点头确认,她才不会拿孩子开玩笑!! 林夫人点点她的额头,“知道就好!”又语重心长地道:“嬷嬷不擅医,但青菱碧芷是个中好手,她们半点都没发觉却是不应该了。女儿家对这些总没有过来人有经验,来日我寻个擅长妇婴的妇人替你保胎。” 见林云熙认真点头,又细细嘱咐了孕妇要注意的事项、能吃什么不能吃什么、要防着各种手段和相克的东西……啰啰嗦嗦一大堆。 林云熙含笑伏在林夫人膝头,一边听一边应。等林夫人说得口干舌燥,喝了一口茶水,方才醒悟道:“为娘糊涂了!宫里有嬷嬷太医在,哪儿会对你不上心呢!” 林云熙宛然一笑,“我喜欢听娘说。”抬起头来问,“阿娘在宫里陪我么?” 宫中女子有孕,只要圣人皇后允许,是可以传召家中女眷陪同看护的。以林云熙现在的恩宠,林夫人要留在宫中,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林夫人笑着摸摸她的发顶,“你五哥再两个月就要成亲了,老六也要与他媳妇小定,我暂且松不开手,需等到七八月里事情忙完了才行。” 林家五哥林云辉娶的是太子少傅杨佑清的女儿杨玉蓉,两人都是世家出身,也算门当户对。 林云熙想了想,道:“选秀的时候女儿见过五嫂一面,应当是个温柔和顺的好姑娘呢。” “杨家的家教不错,我看了老五媳妇小定时做的衣袜配饰,是个有心的。”林夫人颇为满意地道:“以后就是一家人,她若是能安下心来过日子,林家自然不会亏待了媳妇。” 林云熙又问和她六哥定亲的,林夫人笑骂道:“那猴儿自己挑的!是晋州刺史董胤的幼女,小姑娘活泼喜人,很是可爱。” 安阳刺史董胤出身寒门,原是鄞州人,既无父母亲族,也没有多少族人,其妻也只是农家小女,标准的土鳖一枚。 但架不住他有能力,硬是挣出了一番天地,他为先帝看重,算是留给庆丰帝的班底之一,年不过四十余,就任一州刺史,治下清明,无盗匪豪强横行,民生繁荣,夜不闭户,端得是出色的能吏。而且不弃糟糠,家中几位子女皆是嫡出。 林家并不嫌他寒门出身,又是林六郎自己看中的媳妇,能结这样一门亲事自然是不错的。 林云熙笑道:“阿娘既然满意,不如我得了空叫圣人赐婚?也是一桩美事嘛~~” 林夫人亦欢喜道:“圣人愿意当然好。” 入夜与庆丰帝提及此事,后者挑眉笑道:“林六郎也要娶妻了?他在御前很是稳重,颇有乃父之风,朕乐得做个媒人。” 回头便赐婚下去。 庆丰帝还私下里告诉林云熙,那一份封昭仪的圣旨已写好了放在立政殿的案头,只待她胎像稳固,时满三月即可晋封。 宫中嫔妃唯有膝下拥有子嗣方能晋为主位,她虽然怀孕,但毕竟还未生子,这已经是破格了。 庆丰帝亲自叫李顺从尚宫局取了早就做好的衣裳来,正二品九嫔的朝服绣着飞舞的鸾凤,藏青的颜色庄严而厚重,庆丰帝轻轻拥着她,“待宁昭绾发梳妆,穿上这一身定然好看。” 林云熙脸颊滚烫,斜睨他一眼,娇嗔道:“圣人就会哄我。” 庆丰帝眉眼温和,眸中似有漫漫不尽的温柔,“朕说的可是真心话。” 彼时月光清淡似水,漫天的银辉落在她发上、眉间、脸侧……她莞尔一笑,清丽如莲,莹洁如雪,“妾身进宫才一年,圣人这样厚待,都要把我宠坏啦!” 庆丰帝与她共看月色静好,声音低沉而温然,“你值得。” 隔天晋封的旨意便到了,中书令沈严亲自颁的圣旨,晋封礼排就在五月。 晚间庆丰帝又留宿昭阳殿,跟着来的又是大堆的赏赐,金屑组文茵一铺,鲛人国琉璃鲛珠一枚,鸳鸯万金锦一疋,七出菱花镜一奁,香文罗手藉三幅,紫金被褥香炉三枚,文犀辟毒箸二双,碧玉膏奁一合,琉璃屏风一张……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林云熙随手把玩着那枚浅碧色的鲛珠,这些珍贵之物映照着真个昭阳殿莹亮如白昼。她略微有些惶然,这样的恩宠与荣华,是否已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 庆丰帝却含笑道:“朕的宁昭,自然是要千娇百宠着的。” 这般被捧在手心里的疼宠,羡煞了宫里宫外不知多少的女子,她的风光,大抵如是。仿佛再没有什么可以阻碍她的平静与安宁,岁月静好,世事祥和。 然而,也只是仿佛而已。 四月十三,宁婉仪小产。 皇后懿旨,令其闭宫休养,无召不得外出。阖宫哗然,皇后一向宽和,对后妃也不苛刻,只要不涉及原则问题,一般有些许小错能放过的也就放过了,并不十分计较。 宁婉仪才小产,以皇后以往的做派,应是好生劝慰,怎么会如此丝毫不留情面? 林云熙却听得悚然一惊,连日来所有的安稳与宁静像是虚假的镜子,在心底一层一层的碎裂,露出峥嵘的面目。 她长长地吸一口气,唇边微微抿起,握紧了拳头。 是她错了,以为这样一时的平静便是永远,宫里永远不会有平静的时候。因为怀孕而放下的一切再次回到手上,她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要好好走下去。 林云熙闭一闭眼,擦掉额间沁出的细密的冷汗,她是有些大意了,但皇后的懿旨提醒了她,仅此一次,绝不再犯! 连着四五日庆丰帝都宿在昭阳殿,来时都不过晚膳十分。夜间无事,庆丰帝便念一本《诗经》或是《论语》,说是读于孩子听的。林云熙在榻上捂着脸笑,“孩儿才不过一个月大,哪儿就能听得懂了?” 庆丰帝眉眼温和,笑道:“听不听懂都无妨,只当尽朕这个做爹的一番苦心。”他伸手摸摸林云熙的小腹,小心翼翼如同对待珍宝,“朕盼着他平平安安出世呢。” 林云熙覆上他的手,软语问道:“圣人想要一位皇子还是帝姬?” 庆丰帝想也不想,一挥手,直道:“不拘男女都好。”又笑,“朕想着,能生一个与宁昭一样漂亮大方地帝姬才好。” 林云熙佯装生气的撇过头,“儿子不好么?” 庆丰帝有一瞬间的晃神,含笑道:“皇子也好。”顿一顿,“只是皇子辛苦。”他淡淡一叹,“朕去看了皇儿,他又长大了些。” 林云熙靠在他身上,低声劝道:“圣人若是喜欢皇长子,何不多给些眷顾呢?您也不必太担心他的身体,妾身听皇后娘娘说,皇长子过了满月之后,便好许多了。” 庆丰帝道:“朕知道。”却也不再多言。 林云熙看他不想再说,也就岔开了话题,只絮絮说些阿爷自燕地的来信,或是宫里的琐事。 庆丰帝笑道:“朕记得信走得还是兵部的例行文书?” 林云熙扭一扭衣带,不好意思地道:“唉!圣人您不是也同意了么?不然李顺怎好回回都送来。”她拉拉庆丰帝的衣袖,“是妾身妄为了,圣人若觉得不妥,就……就停了罢。” 庆丰帝搂一搂她,“些许小事,倒还无妨。”顿一顿,“朕听林老将军说,你想要一个燕地的厨子?” 林云熙点点头,笑道:“就是从前在轩北行宫侍奉妾身饮食的那位,妾身从小吃他的饭长大,这会儿……忽然就想了。” 庆丰帝“唔”一声,“一个厨子罢了,叫他从轩北过来就是。” 临了入睡前,林云熙微微靠着庆丰帝,轻声道:“圣人已在昭阳殿许久了。” 庆丰帝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 她抬头看看枕边人平静的睡颜,努力压下心底那一点别扭与膈应,“圣人明日还来么?” “怎么?” “没什么。只是……”她张张口,到了嘴边忽然又觉得难以成言。 林云熙脸上隐隐有挣扎之色,她纵然没有爱上眼前这个男人,却怎么也做不到把他推到别的女人那里。 庆丰帝蓦地睁开眼,轻轻一叹,声音低沉而温和,“宁昭。” 林云熙“恩”一声,埋头在他怀里,抱紧了温热的身躯,眼角竟微微有些湿润。 “你可以不用那么懂事的。” 林云熙喉间一酸,闷声道:“妾身……是您的嫔妃。” 她已是顶天的荣宠,有了身孕再不让庆丰帝传召其他嫔妃,只要皇后斥责她一个无德善妒,这宫中就哪儿还有她翻身的余地? 当初唐修仪被废,也不过只用了一个“无德”的罪名而已。 她暗自攥紧了手,纵然是你愿意给的,我也不能要。因为……我要不起。 作者有话要说:后宫品阶: 皇后 皇贵妃 贵妃 正一品三妃:贤妃德妃淑妃 从一品妃 正二品九嫔:昭仪昭媛昭容淑仪淑媛淑容修仪修媛修容 从二品夫人 正三品婕妤 从三品容华 正四品婉仪 从四品贵仪 正五品芳仪 从五品充仪充容充华 正六品贵人 从六品顺仪顺容顺华 正七品美人 从七品宝林宣仪 正八品良人才人 从八品侍选更衣 采女 凰归挠头,其实品阶神马的,也不是太重要这里再放一遍好了 因为这两天学校里有什么舞台剧比赛,凰归苦逼地被拉去了,等文的亲们凰归在这里说声抱歉。 接下去凰归大概尽量日更的,更新嘛九点之前咯,没有就等第二天吧 剧情什么的,有亲想提什么意见,都来吧来吧 68曼陀罗(七) 又过了几日,林云熙终于不耐烦整日被拘在昭阳殿里。 想缝点东西,针线剪刀统统没有,说是碰不得;想看书练字,不到一刻就被青菱碧芷拖去休息,说是不能累着腹中的孩子;想在殿中走走,一个两个提心吊胆,就怕面前那块砖上摸了油,她一脚踩下去就会滑到。 、 林云熙看着她们如临大敌的样子,忍不住吐槽,昭阳殿已经被你们围得跟铁桶一样了好么?宫里的女人又不是傻子,再怎么也不会在这个风头上动手。好歹也要弄出些栽赃陷害、一箭双雕、去母留子……之类的高级货嘛~~ 董嬷嬷听得哭笑不得,转头就吩咐昭阳殿的宫人再看得紧一点儿,千万别因为小祖宗几句话或是一时心血来潮什么的大意马虎!!万一伤了小主子……三清道祖,保佑主子再靠谱一点吧!行不行啊?! 而庆丰帝自那日起便不再夜宿昭阳殿,虽然每日都要来坐上半个时辰,赏赐更是不曾间断,但独自在立政殿住了两晚之后,也开始召幸其他嫔妃。 头天上午林云熙甫一听到还蓦地怔怔,连手上的豌豆黄都觉得没了什么味道,到了下一日也就只剩下淡淡,她对庆丰帝的感情大概并不能算是爱慕?真心是有,却终究是亲人那样和睦温暖多一些,所以,也没有想象地那么难过。 然而宫中却是暗流涌动,林云熙不能侍寝,一个月的时间起码空出了一半,襄婕妤被废、宁婉仪几同幽禁,余下的哪能不蠢蠢欲动? 次日再于重华宫中请安,皇后一改以往的平淡从容,笑意吟吟地命人扶住林云熙道:“圣人早就便说不许你再来回请安,现在既然来了,好好坐着就是。”又叫人上了一盏杨枝甘露,“我问了太医,你如今有了身子,茶水性凉,不能再用,甘露清甜,又是补气养元之物,妹妹现在喝最是相宜。” 林云熙也不推辞,轻轻抚平广袖长裙上的褶皱,依言安坐在紫檀木的雕花扶椅上,微微欠身,眉眼含笑道:“谢皇后娘娘关怀。昭阳殿本就不远,还有肩舆代步,妾身在宫里也是无事,来娘娘宫里闲坐一刻也是好的。” 皇后笑道:“我与妹妹甚是投缘,你若是愿来,那便再好也没有了。只是天气渐热,路上也需小心呢。” 林云熙饮了一口杨枝甘露,清甜微酣,沁润肺腑,微微颔首道:“娘娘提醒的是。” 皇后才不会自断阵脚地在自个儿宫里动手脚,一旦查出来那是跑都没处跑的,所以林云熙很放心大胆地享用,既有人为她的安全买单,有能吃到美味,何乐而不为? 皇后也端着茶轻抿了一口,目光微微一闪,徽容夫人果然不同一般。寻常嫔妃若是怀着孕,哪怕知道她准备的东西不可能有问题,也不敢轻易动用。如林云熙这样半点不在意,心思敏捷,风光月霁,心胸之广就算一般男儿也未必能有,连她身为皇后,都有些忍不住动容心折,难怪能够盛宠不衰。 ——所以说,皇后凉凉你真是脑补过头了!她只是有点吃货属性发作而已=口= 林云熙来得不早不晚,不多时,来请安的嫔妃便陆陆续续到了。 其中一人看着位份不高,但衣着打扮颇为华丽,来时面色绯红,眼角眉梢尽是娇媚之色,行礼时很是恭敬,却多少能看出一点儿骄矜之意。 皇后和声叫了起,微微笑道:“起来吧。” 林云熙微微抬眸,皇后向着她道:“这是才人薛氏。”顿一顿,“昨儿便是她侍的寝。” 敬婕妤语气含酸地道:“可不是么?薛妹妹深受圣人喜爱,只怕要把我们这些旧人抛在脑后了。” 下面垂首站立的薛氏脸色微白,鬓边的海棠缀珠步摇轻轻晃动。 林云熙挑眉,只“唔”了一声,打量了薛氏一眼,微微一笑,“是个美人坯子,我看着也喜欢呢!”又对着敬婕妤笑道:“圣对姐姐也是一向敬重的。” 敬婕妤微微一僵,勉强笑了笑。 皇后淡淡扫了敬婕妤一眼,“婕妤可得闲?不妨多来我这里走动,近日没有什么大事,我也想找几位姐妹说说话呢。” 敬婕妤微微低头,“皇后娘娘相邀,妾身怎能推辞?若是您不嫌妾身粗苯,妾身自当日日侍奉在侧。” 皇后“嗯”一声,目光平和,却隐隐带着漠然的森冷,“妹妹有心了。” 敬婕妤连道不敢。 皇后又看看依旧垂首而立的薛才人,道:“咱们说话,也不好叫人在下面站着。”吩咐宫人道:“去扶薛才人坐下。”薛氏谢过恩,依言退到下面坐下。 众人絮絮叨叨地说些闲话,林云熙只含笑听着,偶尔应和几句。 甄婉仪忽然道:“徽容夫人一段时日不曾来重华宫,是与众位姐妹生分了么?话也少了许多。”林云熙似笑非笑地瞥了甄婉仪一眼,从前宁婉仪在的时候总是挖坑给她,她要是不说话,没准第二天宫里就会疯传徽容夫人是个不善良不仁慈心肠歹毒坏事做尽的人。她虽不怎么想理会宁二货,却也没有放纵着败坏自己名声的癖好,便耐着性子一个一个噎回去,最好把二货气到吐血,省得再有什么麻烦。 现在宁婉仪禁足,她有了身孕谁敢在老虎头上拔毛?当然无人呛声。 林云熙其实也不大想理甄婉仪,这一位早就被宁二货带到不知哪里去了,跟正常人的脑电波根本不在同一个频道上好么?! 甄婉仪出身世家,虽不是本宗,也好歹不是那些没教养的吧?还是宫里待得越久就越没脑子??她去年在庆丰帝的寿宴上不讨巧,又在宁婉仪那件事上被记了一笔,已经是彻彻底底地失宠了。 稍微有点头脑的,现在就该好好安分低调,想想怎么把庆丰帝拉一点儿回来,而不是继续上蹿下跳地让人更加厌烦!你以为所有人都是傻子啊!! 林云熙是半点都想不出,她在这个时候说这么一句话是为了什么?体现她林云熙有多不近人情,有了孩子就对其他人不屑一顾? 还生分!林云熙默默吐槽,她就没和别人亲近过!生分个毛啊!! 不过鉴于“别人不让我好过我怎么能让别人好过”的原则,林云熙还是很有良心地回了一句,“谢甄姐姐关心了,大约是有了身子的缘故,总是懒洋洋地不想说话。”——就是要戳到你痛脚! 反正怀着孩子的基本都是后宫公敌,不论你谦卑还是娇纵,总免不了为人嫉恨。既然虱子多了不痒,有这么个能膈应人心肺的好理由,为什么不用? 甄婕妤一噎,扭转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表情,“原来如此。”露出温温柔柔的笑容,“妾身还道夫人见了这许多新宠,心里不舒服呢。” 众人:……这个二货!! 林云熙万分肯定,甄婉仪绝对是被宁二货拐带了!!如出一辙的蠢啊有木有?! 皇后很淡定地扭头喝茶,敬婕妤面无表情,低头在膝上把手绢仔仔细细地折好。丽婉仪目光清清泠泠地斜睨了甄婉仪一眼,傲娇地冷冷一哼,细弱蚊吟地低声道:“蠢货!” 谢婉仪保持着面瘫一般的微笑,好像什么都没听见;忻贵仪笑得有点儿幸灾乐祸,目光里装满了“鄙视”两个字。 下面的嫔妃各色表情精彩纷呈,要么面面相觑对视一眼“不是吧她抽风了”,要么垂头装鸵鸟“我什么都没听见”状,要么惨白着脸小心翼翼地看看林云熙,仿佛怕她做出什么事来。 林云熙慢条斯理地饮了一口甘露,放下杯子,拢拢袖口,脸上微微一笑。 青菱在林云熙身后一抖,不由悄悄拉住了她背后的罗带,她目光打着飘儿,嘤嘤嘤嘤嘤嘤~~主子笑起来太恐怖了有木有?!你冷静一点不能撸袖子动手啊啊啊啊!!殴打宫妃神马的,传出去太要命了啊有木有?! 还是两个宫妃互殴……不对!是单方面殴打……不对!我到底在想什么啊喂!青菱一脸郁悴,然后又神色坚毅地表示,主子你千万不能冲上去啊!你肚子里还有孩子呢!暴力胎教是不对的!! 林云熙很安抚地朝着青菱笑笑,意示她绝对不会动“手”,然后对着甄婉仪幽幽地叹了口气道:“说起来甄姐姐入宫也有三四年了吧?” 甄婉仪微微一顿。 林云熙轻飘飘地道:“不过是圣人宠幸了几位妹妹,我还没有那么小心眼儿~”看着甄婉仪,“哪知道甄姐姐竟然会这么想……”又叹了一声。 众人:……哦!原来是甄婕妤心里不舒服啊~ 甄婕妤:……喂喂!我到底想什么了?!不要随便脑补啊!! 又有:不过是宠幸了几个?!你也太大方了吧?! 继续往下就是:我们还等着你出手好在后面捡点儿便宜呢! 喂!歪楼了!! 皇后眸色冷冷地看了看甄婉仪,冷淡地道:“婉仪也该懂得非礼勿言!” 这货真是蠢透了!宫里这三四年半点长进都没有不说,还倒退!!特别是近一年,跟智商往下掉了大半一样,二得要死!!连身上本来那一点而不多的恩宠也丢得一干二净。 皇后也懒得再给她颜面,声音冷厉,“想好了该说什么话!你也算宫里的老人了,别再让我指个教养嬷嬷给你!” 甄婉仪脸色难看,一阵青一阵白,放在扶椅上的手不住地轻颤。皇后这么说等于是指着她的鼻子骂她没教养了,作为世家子,这就是对她最大的羞辱!! 奈何她分毫没觉得自己错了,不就是嫔妃之间的口角么?不就是那么一点拈酸吃醋么?什么时候没有过?皇后竟然骂她没教养?! 甄婉仪只觉得脸上一阵火辣辣的,心底的愤恨汹涌几乎难以控制。但蓦一抬头,对上皇后冷漠冰凉目光,她心头一寒,最终将愤怒和恨意死死地压了下去,颤着声道:“妾身……知错。” 她无法与皇后抗衡,没有恩宠也没有足够高贵的家世,哪怕是把脸放在地上任人践踏,也只能退让隐忍。 没有人理会甄婉仪,忻贵仪随意岔开了话题,从林云熙的身孕转到宫中另一位有孕的罗宝林,再转到皇长子和柔嘉帝姬,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开了。 林云熙道:“我倒是有一段日子没见柔嘉了。”转向皇后,“不知帝姬可好?” 皇后笑道:“柔嘉很好,前两天闹着要学字,圣人便替她拜请了大学士李修言为师,现在正在致和斋启蒙呢。” 丽婉仪点点头,颇为认真地道:“李大人是先帝十七年的探花,学识渊博,脾性又温和,教帝姬启蒙再好也没有了。” “可不是么?柔嘉天天念着她的李阿爷,连我这个母后都要往后靠了。” “帝姬有了老师自然新鲜,再怎么还是孝顺娘娘的。” 林云熙淡淡笑着听她们说什么李大人家的夫人……几位郎君……嫁给平郡王的长女……平郡王家对门的珣亲王家……女人八卦起来是不需要理由的,光坐着说就能说上三天三夜。 她喝完最后一口甘露,清甜滋润的味道滑过喉间,带着淡淡的芬芳。嗯,味道不错,待会儿跟皇后讨了方子去自己做。 皇后见她一杯饮尽,吩咐了宫人再添上,林云熙笑着谢了,“妾身贪嘴,还想向娘娘讨个方子呢。” 皇后亦笑道:“你喜欢就好。正巧我这里有几张补气养血的药膳方子,一会儿叫太医院看过了,一道与你送去。” 林云熙微微欠身,“多谢娘娘。” 一旁忻贵仪佯装含酸道:“皇后娘娘对夫人真是关怀备至,饮食出行样样俱全,唉!妾身就没那个福气了。” 敬婕妤掩口笑道:“好妹妹!你什么时候像徽容夫人那般有了身孕,你就是要天上的星星,娘娘也不会不允你!” 忻贵仪眉眼微冷,转瞬又骇笑道:“敬姐姐这样说,妹妹真真是要无地自容了。妹妹可不奢望什么星星月亮,只盼着皇后能将那夜光杯予了我,省得妾身日思夜想。” 皇后晒然一笑,“说来说去,忻妹妹就是惦记着那套杯子。夜光杯以琉璃制成,光滑通透,纤尘不染,虽难得,却也不是什么要紧之物。忻妹妹磨了我许久,想来是真心喜欢,你让宫人来取就是。” 忻贵仪面含喜色,起身一福,“妾身便先谢过皇后了。等来日妾身酿的葡萄酒熟了,再取来与您共饮。” 忻贵仪一向都是爽利明快的,众人见她喜上眉梢,也都纷纷笑道:“也别忘了咱们姐妹才呀!” 忻贵仪朗朗一笑,“大不了妾身发帖子邀大伙儿同聚。” 一时重华宫中笑语嫣然,众女含笑浅谈,恍若真如姐妹一般。 作者有话要说:这文虽然是宫斗,但凰归一直希望它轻松欢腾一点,就是不知道为什么越写越沉重了=口= 这章恢复一下以往的风格 69曼陀罗(八) 往后林云熙也日日去重华宫请安,皇后嘴上不说,心里大概还是舒服的,一时对她多有包容,什么事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宫中行宴去与不去都只随她心意,也让她暗中布下的后手更为从容有序。 然而自三月初程家女程沅入宫陪伴太皇太后,这位常年闭宫的老人渐渐活跃起来,虽然依旧推了请安,但在宫中各个大小宴会上多半能够看见她带着程沅的身影。 程沅是程家三娘,年方十四,俏丽秀敏,气度从容,水盈盈的杏眸清亮而澄澈,宛如一汪幽幽地泉水,晶莹透亮。 太皇太后要拉皮条的目的并不明显,但只要有心还是能觉察一二。 先是在宫中大大小小的宴会上拉着程沅给庆丰帝眼熟,把小姑娘从头到脚夸一遍,什么“阿沅很孝顺整天陪着我这个老太婆也不嫌烦”啦~,什么“阿沅会吹箜篌而且技艺高超”啦~,什么“阿沅一手苏绣还给我做了多少衣衫配饰”啦~,什么“阿沅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啦~,什么“阿沅品行端庄温柔和顺”啦…… 总之,坚持在庆丰帝心里加深“阿沅是个多才多艺孝顺温柔的好姑娘”这一印象不动摇。 庆丰帝哪儿来的那么多耐性去琢磨太皇太后这种拉皮条的心理?他关心的是军国大事,而不是小姑娘家家谁可以拉回来做媳妇……脑电波不在同一层次上的祖孙俩,最终的结果就是,庆丰帝认为既然太皇太后说好,那这姑娘大概是不错的吧? 兼之太皇太后偶尔还指使程沅给庆丰帝送点东西,一来二去,庆丰帝也觉得这姑娘挺好,品貌端庄,又有大家气度,勉强当个妹妹宠着,给嫔妃赏赐的时候记起来,就送些时新小玩意儿。还特意嘱咐了皇后,虽然表妹是远房的,但妹子不错,将来封个郡县指位好人家,也算是给太皇太后脸面。 皇后听了满脸木然,就差没岔过气去。我勒个擦!!圣人你的情商呢?!情商?!归零了咩?!你是那只眼睛看见太皇太后是想把程沅姑娘封个郡县嫁出去的啊??她是两只眼睛都盯着你的后宫呢,亲!! 回头就把消息散了出去,还着意在宫中众妃都在的情况下笑意吟吟地道:“程家姑娘是太后娘家的人,又是圣人的表妹,你们虽是嫔妃,要好好与她相处,说不定……” “圣人”两字加重,最后那句“说不定”更是语气微妙,摆明了就是让众人自己去脑补的。 各个嫔妃在重华宫还能绷得住,一回到自己宫里就纷纷爆了。尼妹!!好不容易徽容夫人怀了孩子不能侍寝,这日子分下来总有一杯羹,居然半路杀出一个程家女!! 太皇太后的娘家怎么了?!品貌端庄才华出众怎么了?!了不起啊!!还没入宫呢就敢引得圣人特意去嘱咐皇后,将来选秀进宫,难道所有人还要给她让路吗??!! 宫中一时暗涛汹涌。 即便熙躲在昭阳殿安胎,听到这样的消息也不得不赞叹一声皇后高明。 宫中原以皇后为尊,其下有襄婕妤、敬婕妤争锋相对,剩下一群嫔妃环绕,皇后打一方拉一方,自然可以保持平衡。 但自去岁选秀以来,这样的格局彻底被打破。皇后依旧独尊为上,两位婕妤隐隐有倚仗皇后之势,林云熙依靠盛宠自为一派,宁婉仪靠着与丽婉仪、甄婉仪等人的关系也渐渐自成一派,三方来来往往,尚算平和。 因宫妃并不团结,皇后才有插足的余地。 然而襄婕妤被敬婕妤那一手废了,后者也没能好到哪儿去,一方已到;宁婉仪此刻也似乎岌岌可危,宫中人心浮动,拉帮结派的有,浑水摸鱼的有。 皇后也忍不住出手了吧? 拉拢忻贵仪、暗中推出位份极低的嫔妃分宠、对她不着痕迹的打压、再加上引出一个程沅……后宫这趟水是彻底搅浑了,表面上看不出皇后有什么大的动作,但却实实在在地将下面的嫔妃分化而治,打一个拉一个,平衡手段玩得叫一个漂亮。 敬婕妤、甄婉仪失宠,忻贵仪时时往重华宫小坐,丽婉仪依附的宁婉仪就差被废……只要没了她,皇后便可一人独大,再次把后宫掌控在手心里。 林云熙微微苦笑,她终究是小看了皇后,这样的局面不可能只是巧合,后者能不动声色的谋划这样久,不但是贵为皇后掌着宫权,又知晓宫中大部分的辛密,更重要的是她的手腕心机,无一可以小觑。 幸而,皇后还不会对她动手。 她是宫里唯一一个有孕的高位嫔妃,又已有了昭仪的名位,只欠册封之礼,若是她出了意外,谁能得利?谁能高枕无忧? 庆丰帝敬重皇后,并不代表皇后可以随着心意来。今日可以算计皇嗣,明日自然可以算计圣人,皇后还不至于短视到让庆丰帝心存不满。 林云熙默默叹息一声,眼下并不是可以与皇后相争的时候,她失算一局,总是要扳回来的,却不是现在。 轻轻拢住小腹,此刻最重要的是,是孩子。 是日,林云熙去过重华宫请安,歪在榻上小憩,迷迷糊糊间恍然听见轻轻的熟悉的脚步声,低声吩咐了不用行礼,那人悄然在自己榻前坐下,替自己压压被角,温热的手拂过她额前的青丝,落在她眉间、鼻上、唇上……然后在小腹上稳稳地不动了。 她认得是庆丰帝,却困倦地睁不开眼,只含含糊糊地唤了一声“圣人”。 “宁昭?” 她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庆丰帝含笑着看看她沉静的睡颜,心头微微一软,眸间温暖,随手拿过案几上的书翻看,是林云熙一贯用来打发时间的风俗杂记,只是偏向特色吃食多一些。再看看案上几盘动过的点心,又忍不住含笑眯了眯眼。 只是片刻又转为了漠然森冷的低沉,宁昭足够聪明谨慎,行事从未踩到他的底线,对他又是真心实意,他自然乐得多宠爱几分、信任几分。 一个人是不是真的对他好,他又怎么会看不出来?纵然宁昭依旧把家中亲人放在自己之前,却比其他贪得无厌又心思难测的女人好得多了。哪怕他是人间至尊,面对一个真心对自己好的人,也会不由自主地报以真诚,也许不多,却已十分难得。 他微微迟疑了一下,是不是真的要把宁昭推到风口浪尖?皇后虽然不是野心十足,但不够安分,来来去去都是想把后宫掌握在自己的手里。 他需要一个人能和皇后对立起来,将后宫变成两方,或者三方,相互平衡抑制,绝不能让皇后一人独大。后宫需要稳定,但这个稳定必须掌握在自己手里,而不是皇后手里。 最恰当的人选本就是宁昭,凭着家世、恩宠、子嗣,由她跟皇后对峙是再好不过的选择,但是庆丰帝却极为难得地犹豫了。 榻上安睡的少女肤光盛雪,带着微微的红润,清丽如同水畔一枝盈然玉立的莲花,阳光透过半开的窗子照进来,满室的温暖调皮地跳跃,微风轻轻拂动她鬓边的发丝。 庆丰帝默默叹息了一声,明明和当初的阿莹不一样,为什么会觉得温暖?为什么与她一起的时候会觉得放松?又为什么会心软? 或许是因为对他以诚相待的人太少了吧!忠心的有,敬畏的有,算计的有,却极少有人用略带着平等的真诚与他相处,甚至连皇后对他,都是敬意更多一些。 他贪恋这样的真心,怀疑这样的平等,每每试探的答案却又让他暗自松一口气的庆幸。 庆丰帝想,他那时庆幸什么呢?大概是宁昭真的没有骗他?所以连他是否是试探都不在意,或者说,压根就没有意识到他在试探。 他靠着宁昭轻轻地并肩躺下,罢了!罢了!就像在轩北那一次他放弃怀疑选择相信那样,就像他在阿莹的事情里护着宁昭那样,不如再退一步,让她安稳一点儿吧。 宫里这样多的女人,总能找出可以和皇后打擂台的。何况三年一选秀,总有高门大户的世家女儿进宫,他不过多费一点心力罢了。 此念一起,庆丰帝也就彻底放下了动的那点儿心思,决定安安心心地陪着宁昭午睡。 林云熙尚不知道她的真心相待有了回报,冥冥之中逃过一劫。 她醒来时发现身边躺着庆丰帝,后者用手支撑着头,目光炯炯地看着她。林云熙脸上一红,下意识地摸摸嘴角,难道她流口水了?? 庆丰帝“哧”地一笑,她方才后知后觉地醒过神来,缩头埋进被子里,嘤嘤嘤嘤嘤嘤~~好丢脸有木有?! “怎么,宁昭害羞了?”庆丰帝笑着将她从被子里拉出来,捏捏她的脸,“刚刚不知是谁,睡得像小猪一样。” 林云熙炸毛,“圣人!!” 庆丰帝完全没有顺着毛捋的意思,径直叫了宫人伺候两人起身。 林云熙又羞又恼,脸红红的像是玉芜院里娇艳的海棠,瞪着庆丰帝犹觉得不解气,捶了一下长榻。 洗漱完毕,林云熙看看坐在窗边看书的庆丰帝,犹豫了一下过不过去。想到起床时的梗,心里傲娇地“哼”一声,我才不理你呢!! 转身跑到榻上找睡前看了一半的书,结果……案几上只剩下点心,书不见了。她上下翻翻找找,咦?难道是青菱她们收拾的时候收走了?? “宁昭是在找这个?” 林云熙一回头,庆丰帝摇摇手里的书,笑意冉冉,“朕看书上的杭州薄荷糕和你宫里做出来的味道相差无几,看来挺不错。朕瞧着蟹壳黄还好,什么时候做给朕尝尝?” 林云熙:……靠!调戏了我一把还问我要吃的,圣人你的脸皮呢?!要不要这么厚啊亲! 她鼓着脸不理,庆丰帝挑挑眉,依旧含笑看着她。 林云熙跺跺脚,喂喂!不要这么耍赖啊!磨磨蹭蹭地挪过去,“明日?圣人来的时候我叫她们备着就是。” 说完就想打一下自己的嘴巴,才决定不理的,肿么才回头就凑上去了呢?!继续鼓脸~ 庆丰帝拉着她的手坐下,“还在恼?” 林云熙瞥他一眼,叹气,“明明知道我对圣人最没办法的。”扯着他的袖子摇一摇,“您就不能让让我嘛~~” 庆丰帝眉眼温和,抱抱她,顾左右而言他,“今天还好么?孩子有没有闹腾?吃不吃得下东西?” 林云熙默默一顿,不要转移话题啊摔!!但还是开始絮絮叨叨地说起来。 庆丰帝笑眯眯地听怀里的姑娘掰着手指,跟他汇报今天有点儿累,宝宝很乖,胃口还行,就是看着油腻的东西吃不下……小姑娘还鼓着脸,很傲娇地翘着嘴巴。 他心情蓦地大好,逗逗宁昭,再看她口不对心地样子——不想理他,又不由自主地凑过来;已经凑过来了腻腻歪歪,忽然回神心里打滚挠墙什么的…… 圣人你要不要这么恶趣味啊?! 作者有话要说:皇后果断是大boss一枚 其实收藏和订阅差了那么多,凰归挺伤心的 凰归入v以来没要求亲们一定要订阅,但还是希望的呀qaq~ 哎~~不说了,希望喜欢这篇文的亲们继续支持我吧_ 70曼陀罗(九) 上林苑的桃花璀璨如霞,昭阳殿里垂丝海棠亦是娇艳而明丽。彩蝶翩翩,鸟鸣阵阵,凉风殿长长的檐廊绿荫笼罩,青松碧柏,一树紫藤开在其间,浅紫的花瓣小巧可爱。 清风习习吹拂,林云熙躺在廊下躺椅上纳凉,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着扇子。 涵德殿自宁婉仪传出小产、闭宫休养之后,便再没了消息。里面的人出不来,外面的人也进不去,唯有庆丰帝的心腹戍守殿门,送进去的衣物、三餐也是验了又验。这样的凝重而森严,终于让阂宫上下明白此事的严重性,一时宫里没有人敢提及宁婉仪,连涵德殿三个字也不再说。 林云熙的胎已满两月,虽然刚开始有些不稳,但她身子本来就好,又喝了几贴安胎药细心调理,胎像渐渐稳固,已然无大碍了。 董嬷嬷原本就是担忧她胎气不稳,将一些烦心得事儿瞒下,现在既无大碍,便慢慢地,包括将庆丰帝要求瞒下的,关于宁婉仪指使宫人将曼陀罗栽赃到昭阳殿的事也一并说给她听。 林云熙默然良久,微微笑道:“我知道嬷嬷是为了我好,但若下次,嬷嬷还是别瞒着我了。”她神情淡淡,并未见不悦之色,只一味浅笑,清丽温婉。 董嬷嬷脑中一凛,肃容道:“老奴明白。” 林云熙点点头,也就撇开了不谈。主与仆之间的关系,董嬷嬷在后宫几十年,对此间的弯弯绕绕比林云熙清楚得多,林云熙既然开口了说不能有下次,她自然不会再犯。 石榴花渐渐开放的时候,江浙战事方起。训练已久的大宋海军扬帆出航,直扑倭国。林云熙的三哥也添为骑都尉,在蒋定国帐下效力,率三千军士随军出征。 大军开拔的第三日,涵德殿传来消息,宁婉仪被褫夺封号金册,贬为最末等的更衣,废入冷宫。 那几日林云熙恰好因天热气闷,已推了去重华宫的请安,在昭阳殿静养,并未与其他宫妃一样亲耳听到圣旨。 闻得琥琳来报,她拿着手上的书愣了愣,“是圣人还是皇后下得旨意?可有说是什么罪名?” 琥琳垂眸道:“皇后懿旨,婉仪陈氏擅自滥用禁药,谋害宫妃,”顿一顿,“欲图不轨。” 林云熙“咯咯”失笑,“欲图不轨?这罪名用的好!” 琥琳依旧平静地道:“宁婉仪在宫里的人手几乎被圣人拔起,最信任的嬷嬷反水,该交代的不该交代的,大概都吐干净了。” 林云熙微微一挑眉,“哦?” “陈氏谋害丽婉仪,另其暴怒失言而被禁足;在香料中参加曼陀罗,致使赵充仪病重;蛊惑甄婉仪,用药使其偏激失去理智……还有拉拢低位的嫔妃,结党营私,排挤其他妃嫔,陷害其失宠……” “好了好了。”林云熙叫停,宁婉仪还真有本事,什么事都干上手,弄得跟个奸妃一样=口= 琥琳道:“皇后安抚了丽婉仪,但甄婉仪多次出言不逊,又不知悔改,已严令其禁足,非召不得外出。” 林云熙不在意地点点头,甄婉仪已然失宠,又尽失人心,皇后这般严惩没有人会为其出头不平,这事儿跟她也毫无关系,没了一个找她麻烦的,她还乐得轻松。 不过么…… “圣人无意隐瞒?当初襄婕妤那一回也只说是暴毙……” 董嬷嬷在一旁道:“虽是后宫阴私,但曼陀罗一类毕竟凶险,知者极少,又几乎无法可解,圣人大约是想杀鸡儆猴吧!” 林云熙默默一笑,杀鸡儆猴,可惜宫里的女人不是猴子,而是狐狸,贪婪狡猾,能不能禁得住还是两说。就算禁了一时,也禁不住一世。 不过庆丰帝如此忌惮这类犯禁忌的药物,她倒是对皇后那里有了下手的切入口。苏美人那位可怜娘亲的医毒之术比一般的禁药更诡秘神异,皇后掌握着这么一个大外挂,像一把刀子悬在林云熙的头顶,不付出一点代价怎么行? 四月下旬,天气渐渐炎热,孕妇极为怕热,为了不伤到孩子,殿中的冰块也不宜多放,夜里偶尔辗转难眠;兼之胃口不好,稍稍有些许油腻便恶心呕吐,晨起更是烦闷难受,十分辛苦。 庆丰帝一面急召轩北行宫的郑师傅快马入宫,一面费劲心思改了凉风殿后间褚浪阁的样式,栽下森森翠竹,引来一流清泉,使其务必清凉,让林云熙搬进去住得凉快一些;又命昭阳殿的小厨房和御膳房寻些孕妇爱食的菜品,日日换着,只盼她能多吃进去一点。 奈何林云熙还是瘦了,脸上原还有些肉,也日渐消了下去。 庆丰帝又是着急又是心疼又是无奈,一股气都撒向太医院。可怜给林云熙诊脉的姜太医冒着大太阳一日三次地往昭阳殿跑,年过半百的老头子满头大汗,背后的衣衫透湿,映出一大片汗渍。 林云熙看着也觉得不忍,每每叫青菱送了冰碗凉茶过去,又把昭阳殿弃置不用的病例添给了太医院。姜太医感念她的心意,自然也就更尽心尽力一些,一张调养的方子来来去去改了十余次,执着笔一点一点琢磨,要温和补气,要调养脾胃,要味甘不苦…… 但是药三分毒,姜太医再怎么调和药材,安胎药也不可能变成蜂蜜水,林云熙喝了几天便不肯再动,之后再要说起喝药,保管能把整个昭阳殿折腾地人仰马翻。 直到五月初,郑师傅从轩北赶到京中,带来一坛酸溜溜让人眼泪都飙出来的腌制梅子,才诡异地让林云熙让林云熙开了胃口。 郑师傅知道管用,便搜罗了梅子继续腌制。林云熙每日抱着那坛梅子吃得津津有味,幸福得眯着眼睛晒太阳,昭阳殿上下试过那梅子酸味的都用崇敬的眼神看着她,想起那极酸的味道,又忍不住一个哆嗦。 庆丰帝一时好奇尝了一粒,酸得眉毛都歪了,灌了半天的茶水才缓过来。 “这么酸的梅子宁昭也吃得下去?” 林云熙眨眨眼,“酸么?我觉得挺好的呀~”又扔一粒进嘴里,幸福地嚼啊嚼~~ 庆丰帝:……怀孕的女人果断理解无能! 郑师傅听林云熙说好,甚是得意地大笑,“熙娘和夫人一般都爱食酸,当初夫人怀着大郎的时候也是这么吃了又吐的,还不是被我一坛梅子治好了么?” 董嬷嬷闻言亦是笑道:“都说酸儿辣女,主子喜食酸梅,腹中定是一位小郎君呢!” 林云熙捂着脸大羞,郎君或是姑娘神马的,真心不是我决定的好么?!要去问圣人啊! 郑师傅也欢欢喜喜地天天变着花样给她□吃的、清淡滋补的药膳,方才将前一个月掉的肉又补回来一些。 庆丰帝见她脸色渐渐好看,自然大为高兴,连连厚赏了郑师傅,回头又给了一个御厨的身份,只叫他为昭阳殿动火。 转眼端午佳节到了,太液池畔菖蒲盈盈盛开,亭亭玉立,碧翠含香;蒿草绒绒,翠茵浓浓,各宫在殿门宫室门前挂上菖蒲艾叶,或是用蒿草陪一支桃花,微风袭来,清香四溢。又薰染苍术白芷,破邪驱佞,祛风散寒。 上林苑里石榴花如火似霞,前人有“五月榴花照眼明,枝间时见子初成”之句。姑上至皇后、下至宫女,都纷纷簪戴艳丽多姿的石榴花,不仅是以其为装饰,更因为石榴寓意富贵与子孙满堂。 奈何五月是恶月五月是恶月什么的,不是凰归编出来的,是真的有这个说法。 古人认为五月需要禁.欲,不然会严重消耗精气,得一系列疾病,还说“犯者夭亡奇祸不测”=口= 所以五月份不能有房事,还鼓励妇女回娘家住一个月 71曼陀罗(十) 林云熙恍恍惚惚间觉得有声音在耳边响动,有温热辛苦的液体灌进嘴里,她微微清醒又茫然昏沉。仿佛一觉黑甜,再醒来时头顶是雪白的鲛纱帐,点点星亮的烛光微微晃动,身下是松软的薄被,纹着百子千孙的团纹绣样。 这是……褚浪阁? 床前那一抹玄色的身影撑着头,微微闭着眼小憩,眉头紧蹙,幽亮的烛光里,他眼下的青黑清晰可见。 林云熙心下蓦地一酸,她眨眨沉重的眼皮,张张口想要说话,喉间干却涩地像是能冒出火来,忍不住轻吟了一声,“水……” 庆丰帝耸然惊醒,“宁昭!” “主子醒了!” “上天保佑!” 庆丰帝哑着声音道:“宁昭,你怎么样?” 林云熙弱弱地应了一声,庆丰帝连忙将她扶起来,小心翼翼地让她靠在自己在怀里,结果青菱递上来的温水,慢慢地喂她喝下。 林云熙方才觉得不那么难受,头脑也清醒了一些。 庆丰帝吩咐道:“都给朕出去,李顺,去请姜太医来。”褚浪阁里的宫人霎时间退了大半,只留下青菱碧芷几个近身的伺候。 转头又搂紧了她,低声道:“你已昏迷了一天一夜,再不醒,朕都不知该如何是好。” 林云熙眼眶一热,用力握紧了庆丰帝的手,含泪缓缓道:“圣人,我没事。” 不多时,在昭阳殿候着的姜太医便进来给她诊脉。 姜太医满脸严肃,沉吟了许久,终于露出一抹笑意,收了手,抚着胡须点点头道:“无事无事!夫人现在胎像已稳,再用几副安胎药即可。” 庆丰帝闻言大慰,又仔细询问了,姜太医道:“圣人不必忧心,昭仪一向调养得当。昏迷一天也多是苍术药力所致,气血两虚,是以并无大碍,只需好好进补休养。臣斟酌着开几贴调养的方子,定能保昭仪无忧。” 林云熙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抚上小腹。不足三个月的胎还分不出什么两样,得知它安稳无事还在腹中,心底却不由涌上莫名的欢欣与雀跃,又夹杂着委屈般的泪意和后怕。 庆丰帝和声道:“你若是倦了,就再睡一会儿,朕陪着你。” 林云熙安心地点点头,慢慢躺下闭上了眼。心底最后滑过那柄精巧的扇子,苍术?她想提一提,却还是没有开口。 这个时候追问并不合时宜,反倒显得她不顾皇嗣安危,只一味地争胜斗狠。以庆丰帝现在重视她的程度,必然不会不查。而谋害皇嗣的罪名也足够任何人喝一壶了,她现在就该安安分分地养好身子等结果,而不是这个时候跳出去找凶手。 林云熙放任自己的意识迷糊过去,默默下定决心,无论这个人是谁,她总归会让那个人付出代价的! 庆丰帝看着林云熙静静睡去的容颜,脸色陡然一沉,面无表情地出了房门。 深夜的昭阳殿静谧而安详,庆丰帝冷着脸进了偏殿休息。现在时辰已晚,他也无意再回立政殿,便在昭阳殿住一晚,明早直接去早朝。 李顺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服侍庆丰帝洗漱更衣,低低劝道:“圣人放宽心,昭仪无事便是大喜。” 庆丰帝淡淡道:“朕知道了。”他忽然问道:“你觉得是谁要害宁昭?” 李顺顿一顿,“老奴不知。”又正容道:“老奴只知道昭仪怀着圣人的子嗣,所有敢谋害您子嗣的人,您都不会放过。” 庆丰帝冷冷地嗤笑了一声,“下去吧。” 李顺默默叹息一声,他服侍了近十年的主子还会不了解么?这样不冷不热的态度反而要遭!若是在端午那日当场就严令彻查,那就说明他还没有那么生气,哪怕查出的是表面上的一二也就顺势放过了。 可庆丰帝偏偏只先顾着宣太医诊治昭仪,这两日也没提起是谁暗中摆了昭仪一道,但李顺可没有忘记,昭仪身边那个叫碧芷的宫女拿出那柄扇子之后,他这位主子难看到了极点的脸色——这是真的动怒了! 天子一怒,能有什么后果? 唉!看来,昭仪在主子心里的地位比他想象地还要高上不少。 李顺微微眯起眼,吹熄了殿中多余的烛火,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黑暗中,庆丰帝睁开了眼,眸中一片清明,他声音冷漠,仿佛是对着虚空,又仿佛是对着什么人轻声道:“查得怎么样了?” 殿中悄无声息地出现了一个人影,暗卫垂首静立,言语简单地道:“扇子上的熏香混杂了苍术,苍术辛苦,血虚怯弱及七情气闷者慎用,误服耗气血、燥津液、虚火动,且忌桃、李、雀肉、菘菜、青鱼,否则效果加倍。” 庆丰帝想起那日宴上的青鱼汤,脸色更是阴沉。还有那一壶换下雄黄酒的蜜酿,还是他亲自吩咐的!语气冰冷地道:“那‘桃花蜜’?” “‘桃花蜜’是时新的蜜酒,味甘不伤身,主子让人换酒,尚宫局特意用了这个。” “是谁?” 暗卫道:“御酒坊秦典仪。” 庆丰帝沉沉的目光锋锐如刀,栽赃嫁祸!御酒坊秦典仪原是废妃陈氏的人,然而陈氏入了冷宫之后,秦典仪终日战战兢兢生怕有一丝过错,怎么可能谋害宁昭? 而且自五月以来,宫中尽插菖蒲、艾草,各宫也多有薰苍术、白芷的,这是旧俗!短短一日之内哪里能查到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过了这一日,只怕所有的线索都会断了! 孕妇本就不宜用苍术,在加上相克的“桃花蜜”,宁昭安能不中招?下手的还真是用心良苦! 他知道暗卫查出的定然不止如此,想起那柄眼熟的扇子,语气生硬地道:“继续!” “接触过扇子的水榭中布置的宫人一共七个,其中一个是皇后的人,一个是废妃陈氏的人,还有一个是寿安宫的人,其余的来历清白。” 庆丰帝心底一沉,果真是她么? 不是没有见识过那一位的狠辣手段,也不是没有戒备和防范,只是她安分了这么久,硬是慢慢地磨去了他的警惕心。 看来,这宫里看不清形势的人不在少数。庆丰帝眸色冷冷,亦或者是,程家的心大了? 被人在心头刮了一刀的年轻君王终于想起来,宫里不是正好有个程家女么?哈!他那时竟然认为那一位是真的想要颐养天年了!现在想来也不过是麻痹他的手段而已。 庆丰帝心底冷笑,是了,除了她,还有谁能避开他的耳目,神不知鬼不觉地布置出这样一番局面?让一向小心谨慎地宁昭都无知无觉地栽了! 暗卫见庆丰帝沉默不语,迟疑了一下,还是道:“属下还有一事禀报。” “说!” “寿安宫的那位原本藏得极好,但仿佛是……有意暴露。” 庆丰帝蓦然起身,“有意?” “属下不敢妄言,但若以暗营的势力,至少还需要一天才能查到。” 偏殿里一时寂静,庆丰帝眉心紧蹙,冷然开口道:“再查!朕倒要看看,究竟是哪个在幕后搞鬼!” 暗卫沉稳地应了一声,“是。” 半晌,庆丰帝又恢复了淡漠的口吻,“昨日带着青菱闯进来的是谁?” “羽林军七品中候,李仲琡。” “李仲琡?” 天色微微明亮,林云熙便醒了,她肚子咕咕叫,完全是被饿醒的。董嬷嬷忙叫宫人拿了吃食上来,笑眯眯地道:“晨起小厨房便炖着鸡绒粥,主子用一点吧。” 林云熙一边小口小口地喝着粥,一边听董嬷嬷说话,“主子应当好好谢他呢!那日正巧是李大人守在水榭边上,若不是他强行带着青菱闯到御前,圣人哪有那么快赶到?圣人不到,主子平安也要两说。” 林云熙微微一怔,点点头,“确实是个天大的人情。他擅离职守,眼下如何了?” “按军规杖刑三十,正在家中休养。”董嬷嬷顿一顿,“依照羽林卫的禁令,李大人说不得……要被贬了。” 她喟然一叹,“既然帮了我这样一个大忙,怎能让他丢官?让琥琳与阿爹传个消息,稍微照顾一下吧。他是武将出身,不能留在羽林卫,总能在其他营中效力的.” 董嬷嬷点头应了。 林云熙慢慢将粥喝完,又用了两个青虾卷,青菱端着药进来,稳稳地往她眼前一放,“刚刚煎好的安胎药,主子赶紧喝了吧。” 她看着那黑漆漆的一碗,求救似的看看董嬷嬷,后者不说话,只笑着递了一小盏蜜饯给她。 林云熙默然低头,捧着药碗一口闷,又急急忙忙塞了两粒蜜饯。 含着甜甜的蜜饯,林云熙忽然想起什么,含含糊糊地问,“嬷嬷方才似乎说圣人不到,我还有危险?怎么回事?” 董嬷嬷愣了愣,不由与青菱对视一眼。 林云熙皱着眉道:“就算圣人不来,难道青菱碧芷就不会叫人把我送回来,去请太医诊治?西苑长信宫宫人可不少!” 董嬷嬷踌躇了一下,青菱却是忍不住道:“主子您不知道,那日奴婢出去之后,碧芷正要叫周围的宫人帮忙,却被水榭里的一位夫人拦住了,说什么碧芷私藏宫中禁物,要她立马交出来,不然就上报皇后,治她一个盗窃之罪!” 林云熙恍然,“是那柄扇子?” 青菱道:“可不是么!主子亲口说的,碧芷怕一时慌乱弄丢了东西,暗自藏在袖子里,哪里知道那人会不依不饶?碧芷自然不肯束手就擒,反讥那夫人看徽容夫人昏迷,诬陷其宫人欲图不轨,分明是谋害宫妃!” 她微微一怔,又听青菱道:“幸好圣人去得快,否则主子昏迷,碧芷势单力薄,还不知道要被她怎么磋磨呢!” 林云熙眉心一动,微微眯了眯眼,“那人是谁?明知道是我的宫人,还敢如此大胆?” 董嬷嬷道:“是弘文馆学士杨崇化的夫人。” 林云熙愕然,董嬷嬷又道:“她可是废妃陈氏嫡亲的小姨!” 林云熙方才明白过来,原来是陈氏那边的人!自陈氏废入冷宫,陈家上下登时惶惶,庆丰帝又死死压住了陈家从宫里往外传的消息,陈家先前便只闻陈氏有孕小产,静养不出,哪里知道后面突然来了这么大的罪名? 陈家总有政敌,撞上了这么个大口子自然往死里整,又被庆丰帝暗中打压,没到一个月,原本上百年的氏族便如日薄西山,陈氏之父的左仆射也是摇摇欲坠。 最重要的是陈家根基已失,元气大伤,随时都处于庆丰帝的刀尖锋口之下。而此时林云熙传出有孕,不明就里的只见昭仪有孕,陈氏小产失宠,不就是最正常的后宫争斗么? 不过胆敢拦着她的宫人不让施救,硬生生拖着她的那一位,也不知道是聪明还是蠢!林云熙眉间冰冷,她以为这是为了侄女出气? 陈家已是大厦将倾,她可半点都不介意推上一把! 三人静默片刻,董嬷嬷率先岔开了话题道:“圣人吩咐了主子要好好休息,还说下了朝有事与主子商议。您累不累,是不是再躺一会儿?” 林云熙微微恍然,这是要解决端午那天的事情了。她心下略有些奇怪,事涉后宫,怎么也不叫上皇后?出了这样的事,身为后宫之主,皇后责无旁贷,而庆丰帝直愣愣地插手处置,皇后的脸面往哪里放?但这样的想法也只是一掠而过,便丢在了脑后。 她摇摇头,“我睡了许久,骨头都僵了,哪里还睡得着?” 林云熙伸伸懒腰,忽然顿住了,“我怎么觉得,李仲琡这个名字仿佛在哪里听过?” 董嬷嬷微微一顿,嘴角略微抽搐,青菱恍若未觉,只欢喜道:“那日若不是李大人,单单奴婢一人,怎么可能这么快请来太医、又闯到御前?多亏了李大人让他的故交帮忙。” “听你这么说,我从前见过他?” 青菱“咦”了一声,“主子不记得了?去岁温美人……不,温淑仪那会儿,主子去过一趟玉淑楼,李大人就是当日拦着主子的孰卫啊!” 林云熙:……靠!怎么是那个万年不升职! 72曼陀罗(十一) 朱雀街,李府。 “我还当你开窍了呢!怎么还是个榆木疙瘩?!” 李仲琡趴在床上装死,羽林军的杖刑甚是可怖,厚厚的木板敲打在身上几欲能让人痛死过去,他足足趴了两天方才有所好转。 陆齐盛被他不声不响地态度呕得心头冒火,“姓李的!你倒是说话啊!有胆子闯到御前怎么没胆子跟兄弟我说实话啊?!” 李仲琡闷声道:“有什么好说的?” 陆齐盛气个仰倒,“你你你……劳资懒得管你!!”扭头就走。 “等等。”李仲琡出声叫住他。陆齐盛没好气地道:“什么事?” “我是去救人的!” 陆齐盛一愣,“救人?救什么人?” 这回轮到李仲琡惊讶了,压低了声音道:“你……你和林侯爷关系不错,侯爷没向你提起?” 陆齐盛脸上一肃,重新回到椅子上坐下,“侯爷这两日的确心情不好,怎么?你知道?” 李仲琡沉默了一下,无奈道:“在京中我也只有你这么一个兄弟,没什么好瞒着你的。”大致将端午那天的事说了,严肃地道:“你在御前也没有听到风声,大概是圣人有心隐瞒,今儿你就当什么都没听到。” 陆齐盛傻眼,“昭仪没事吧?”又有些目瞪口呆地问,“竟有人这么明目张胆?” 李仲琡嘿然道:“要是有事,林侯爷还坐得住?宫里么,来来去去不就这么点事儿……” 两人都蓦然无言,事涉后宫阴私,哪里是他们这些的小萝卜头能牵扯进去的? 陆齐盛心里沉甸甸的,林恒不告诉他是为了他好,他暗暗感激得同时,也发觉了自己的无力和弱小。 陆齐盛不由握紧了拳头,林恒于他几如亲父,多番关照帮扶,细心提点,然而他却连什么忙都帮不上,甚至还不如自己的好兄弟!哪怕连一个在禁宫中救昭仪的机会都没有! 他心头微微一梗,羽林军的确是圣人心腹,军中也多是骁勇善战之辈,但戍守禁卫,哪里有在战场上杀敌立功来得快?他原本想着慢慢熬几年资历,再外放镇守一州或是去燕地西域,只是现在觉得,这样平平稳稳的道路是不是……太慢了? 李仲琡已三十许几,对陆齐盛在想什么哪儿能看不出来?张张口,却不好劝。 谁没有年轻气盛的时候呢?李仲琡早早过了这样的年纪,自然不会草率地做出决断。但陆齐盛不是,少年轻狂,血气方刚,谁又能说他不能凭着这口气做出一番大事业呢? 也就放下了劝说的念头,只语重心长地叮嘱道:“兄弟你比我年轻,也比我有雄心壮志,老哥我支持你!”顿一顿,加重了语气,“只是千万别走了邪路!” 陆齐盛拍拍他,“放心吧,兄弟!” 李仲琡“嘶”地倒吸一口冷气,“你轻点。” 陆齐盛犹豫着看了一下自己的手,又看看拍中李仲琡的地方,尴尬地挠挠头,“抱歉抱歉。你……你……要不我去叫大夫?” “还不快去!劳资要痛死了!” 褚浪阁前的石榴花盛开如霞,浓绿浅碧的枝叶间胭脂点点,林云熙窝在窗边榻上翻着一本西域风俗志,头发松松散散地扎成一束,阳光隔着窗照耀,一室温暖。 庆丰帝进来时看到的便是她慵懒的模样,不由道:“怎么坐在这里?你身子还没好全,快去床上躺着。” 林云熙回眸一笑,“整天睡睡睡的,身上骨头都痒痒了。” “那也不能坐在窗口吹风!”庆丰帝上前一把将她横抱起来,林云熙吓了一跳,撒了手上的书,紧紧抱着庆丰帝的脖子。 庆丰帝笑道:“怎么?还怕摔下去?”又搂紧了两分,“你又不重,朕还是抱得动的。” 林云熙脸上一红,戳戳庆丰帝的胸膛,啐道:“青天白日的,我又不是走不动。” 庆丰帝小心翼翼地把她放到床榻上,在她身后垫了两个软软地枕头,“你身子还未大好,就该好好歇着。” 林云熙软语应了。 庆丰帝又道:“今儿下了早朝,林恒特来与朕说了一声,姨母明日想入宫一趟。”顿一顿,“你出了这么大的事,姨母定是万分忧心的” 林云熙先是欢喜地眉开眼笑,片刻又耷拉下了脑袋,苦着脸道:“阿娘知道我……少不得要训我一顿。” 庆丰帝略一顿,缓缓而笑,“朕不会叫你受委屈。” 林云熙展眉一笑,“圣人又哄我!” 庆丰帝目光微不可见地轻轻闪了一下,含笑着执起林云熙的手握在掌心,“朕什么时候哄你了?朕是天子,一言九鼎,还能骗你一个小娘子不成?” 林云熙笑吟吟道:“知道圣人疼我呢。” 庆丰帝点点她鼻尖,“小妮子胆子愈发大了。”似乎是想起什么不好的事情,笑意渐渐敛去,沉着声道:“端午那日确实是有人要害你!朕已命人逐一查清,这样心思歹毒之人,朕万万不能再容忍!” 林云熙神情一凝,缓声问道:“是谁?” “废妃陈氏!” 林云熙又惊又怒,“陈诗君?!又是她?!”咬牙恨恨道:“上回诬陷我推她下水,这回又害我的孩子!是可忍,孰不可忍?” 她眼含怒意,直直地看向庆丰帝,余光扫过两人相交的手,庆丰帝宽大的手掌覆盖着她的,然而大拇指却不自觉的向食指靠拢,一下一下慢慢地转着手上的扳指。 ——不对! 林云熙背上微微一僵,她并不能揣测出庆丰帝所有这些细微额小动作表达地涵义,但这个无意识的动作她却是知道——他在隐瞒或者是……说谎! 她脑中飞快地闪过无数念头,隐瞒了什么?他为什么要对她隐瞒?难道庆丰帝的话中有什么地方不尽详实? 庆丰帝语气冰冷,“陈氏被废,却还是不肯安分!朕不想她手里还有几个忠心的奴才,借着端午在那柄扇子上薰了苍术,御酒坊秦典仪送上了“桃花蜜”给你。你原就是气血虚弱,闻了苍术,再加上那一壶酒……”他冷冷地“哼”了一声,“这样细密阴毒的手段,朕往日还真是小瞧了她!” 林云熙咬紧了下唇,这分明是要致她于死地!倘若她身子稍稍再不好一些,或是庆丰帝再晚来一些,谁知道后果会怎么样?! 她强自压下心头汹涌而来的怒气与愤恨,目光灼灼地盯着庆丰帝,“圣人待如何处置?” 敢对她动手,就要有付出代价的觉悟!只是不知庆丰帝会怎么想?陈氏从前不是不受宠,安知庆丰帝会不会念着旧情呢? 庆丰帝眸色阴沉,“朕不会放过她!”语气淡淡地道:“她一介冷宫废妃,便是暴毙也无人能说什么。”看了林云熙一眼,眼神微微温和,“朕把她交给你,要打要杀凭你喜欢。” 林云熙一愣,“圣人?” 庆丰帝伸手将她拢在怀里,“你的性子朕还不知道么?忍了这几天,怕是再也忍不得了。陈氏又不是什么要紧东西,敢对你动手,朕又怎会饶过她?先让你动动手,出口恶气也好。” 林云熙心下温软,鼻翼微微一酸,“圣人当真这样想?” “朕骗你做什么?” 她低声道:“妾身以为……圣人会念着旧情,放过陈氏一马呢。” 庆丰帝放缓了声音,“朕自问没有什么对不起她的,她胆大妄为,行事已出了底线,朕自然不会轻恕。” 林云熙心底微微一动,出了底线?这话算是说得直白又尖锐了,看来庆丰帝对曼陀罗确实肆惮非常,对陈氏也没有什么愧疚之心,有着这样一个把柄,说不定还想怎么将陈家连根拔起吧?或许连一时没有赐死陈氏都是在蒙蔽陈家?等着日后一锅烩了? 哦~三清道祖,原谅她内里黑化得太快=口= 隔日林夫人来看她,先是揪着她的耳朵好好的教育了一番,“你那些弯弯绕绕的白学了啊?!来历不明的东西也敢随便拿来用!要是那扇子上薰的是毒药呢?!你这条小命要不要了啊?!” 说到这里陡然抱着她开始哭,“我就你这么一个宝贝女儿,你要是出了事阿娘我怎么活啊?!这么大了还不省心,你是要急死我么?!” 唬得林云熙指天发誓绝不会再有一次、她保管把自己护得好好的、否则天打五雷……下面的被林夫人捂死在嘴里。 抹抹眼泪,林夫人又恢复干练大气的模样,再把青菱碧芷几个反反复复地敲打又敲打,保证她们一颗忠心想着女儿,时时刻刻维护女儿的安全,要把一切能危害到女儿的统统掐死在襁褓里! 几个姑娘们被洗脑了又洗脑,就差没把忠心捧出来给夫人瞧个仔细。 午膳时林云熙说起郑师傅,林夫人一愣,甚是怀念地道:“当初我生那几个臭小子和你的时候,也多亏了有他帮着调理。”又笑,“圣人待你也好,千里迢迢地就把他召来了。” 说起郑师傅,不免谈及在燕地的林齐,林夫人在她耳边轻声道:“北边进来蠢蠢欲动,蒙古残部似有南下的迹象,你阿爹保不定要北上。” 林云熙轻呼一声,迟疑道:“阿爹已五十余了……”再出征,也太让人不安了。 林夫人笑道:“蒙古诸事没有谁比你阿爹更清楚,你放心,他心里有数呢!就算打起来,他一个中军主帅也是运筹帷幄,不会轻易去动刀枪的。” 母女俩又说了些体己话,林云熙把端午那事一一告诉了林夫人。后者先是横眉立目怒气冲冲,听到庆丰帝把陈氏交给林云熙处置方才平和了一些,拉着她的手道:“圣人有心啦!他这么护着你,你也要好好对他。” 林云熙鼓着脸道:“我待他还不好么?阿娘你别偏心啊!” 林夫人笑着将她搂紧怀里一顿搓揉,“阿娘哪里偏心了?” “我才是阿娘亲生的!”小声抱怨,“偏偏每次阿娘总说他好,女儿不好么?” “好好好!都好!”林夫人笑眯眯地道:“你们都好好的,阿娘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殷殷叮嘱她道:“圣人把陈氏交给你,但毕竟是后宫事,你总要与皇后报备一声。” 林云熙点头应道:“昨日我就打发宫人去回禀了一次,等明后真的处置了,我再亲自去向皇后说。” 林夫人满意道:“凡是要周全些才好。”又与她细细分析,“宫里的事你不瞒着我,我也少不得多说几句。陈氏在冷宫还不消停,可见她不安分——却也说明她那些手脚没砍干净。圣人如此忌惮曼陀罗,还放着这些手脚,尽管是真的有杀心,大约还是念着些旧情的,你也别太过,总归要给些体面。” 林云熙冷冷一笑,“阿娘放心,我必叫她‘体体面面’的,半点污秽都没有。” 林夫人嘴角一抽,就知道是这样!宁昭早年跟着他阿爷学了不少军中的东西,几个哥哥也惯着宠着,女孩儿家该学的不该学的一股脑儿地都学了!比如怎么打得人疼却看不出伤痕,再比如人身上那些地方会造成无法挽回的暗伤隐晦,保证一辈子都好不了…… 林夫人叹息一声,算了!好歹这些现在对宁昭还有点用么…… 太液池畔菖蒲丛丛,芦苇抽出鲜绿的芽儿,垂柳依依,石榴花艳色如火在枝头跳跃,蝴蝶悠然振翅,翩翩飞舞。 庆丰帝带着柳铮正从素心阁往立政殿去,远远看到正一品夫人的舆车,雕花木栅的隔栏,软软的鲛纱帐随着风一晃一晃,四角的垂玲当啷作响,标志着忠义侯府的徽记鲜明地刻画在车身上。 庆丰帝“咦”了一声,又微微恍然,“算算时辰,姨母是从昭阳殿出来吧。”见身后的柳铮目光怔怔地看着舆车,眉间神情似怀恋似落寞,伸手拍拍他的肩膀,“要不要去见见?” 柳铮方才回过神,苦笑道:“谢圣人好意,只怕忠义侯夫人不愿见到微臣罢。” 庆丰帝长叹一声,“这许多年了,你还是放不下?” 柳铮的语气有些低沉,“终归是微臣的错,若不是我,阿晔也不会去得……不瞑目!” “那时你在春闱,怎么可能赶去燕地?” 柳铮闭一闭眼,“春闱三年一回,阿瑜却只有一个。” 庆丰帝无奈摇头,“朕算是那你没办法了。阿晔去了这样久,你还没打算娶妻?再耽误下去,可就成老男人喽~” 柳铮目光一闪,“大约是微臣还没遇到对的人吧。” “朕指一个给你?” 柳铮面无表情地看着庆丰帝。 庆丰帝罢罢手,“你真是越来越无趣了。” 柳铮垂首道:“是,微臣无趣得只能陪圣人看画下棋。” 庆丰帝一梗,赶紧歪楼,“朕哪里说错了?啧啧啧~~当年“玉面书生”乃是大才!文章花团锦簇、辞藻诙谐华丽,哪儿向现在?一本折子磨不出两个好词,朕真是……唉!朕心甚痛啊~~” 柳铮没想到庆丰帝无耻的境界已经上升到了旁人无法企及的高度,木着脸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 庆丰帝哈哈大笑,歪楼成功,话题已经扯到政事上面,少不得问几句,“强占民田、逼良为奴,世家多多少少都有一些,你怎么选在这个时候弹劾陈家?” 柳铮道:“臣以为……是圣人想要臣弹劾陈家。” 庆丰帝“呵~”地一笑,沉默许久,“现在也就你,还敢这么和朕说话。”语气平淡,不喜不怒。 柳铮淡淡道:“圣人不喜欢,臣下回可以不说。” “算了吧!”庆丰帝挥手笑道:“有这么个能跟朕说实话的也好,省得整天看着一帮老狐狸,他们不烦,朕都烦了!” 他沉下脸,“陈家朕绝不能放过!” 曼陀罗!这样的东西不把源头消灭干净,他是一天都睡不了好觉! “明后天宫里会有消息,废妃陈氏谋害昭仪,业已查实陈家与其私相授受,扰乱宫闱,你看着上折子吧。” 柳铮微微垂下头,波澜不兴的眸中微微带着一丝迟疑和不确定。 差不多的命令,差不多的时间,同样是谋算着除掉陈家,那一位东家,难道是她?<b 73曼陀罗(十二) 冷宫在掖庭的西北角,与嫔妃所居距离甚远,杂草丛生,荒凉破败。宫殿尚能看清大概,却是檐瓦残破,朱红的漆色剥落,雕栏横梁上堆积着厚厚的灰尘,蛛网凌乱密布。 五月里日头渐毒,林云熙坐在肩舆上额头直冒汗。青菱一边给她打扇子,一边忧心忡忡地抱怨,“主子何苦亲自来一趟?大热的天,有什么您吩咐一声就是了,冷宫阴气重,多不吉利!” 林云熙双手微微拢住小腹,淡淡笑道:“只是把人叫出来问问罢了,我又不进去。” 青菱狠狠道:“有什么好问的?陈氏谋害主子证据确凿,留一跳命给主子处置算是对得起她了。”皱着一张小脸,“您身份尊贵,怎好以身犯险?” 林云熙笑着摇摇头,她就是专门为了陈氏来的。纵然庆丰帝给出了十足的证据,琥琳查出来的消息也是相同的答案,但她就是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无论是庆丰帝那一个代表着隐瞒和谎言的动作,还是那些串联起来矛头直指陈氏的蛛丝马迹,总给她一种莫名微妙的违和感。 在宫里,一切都太正常的时候,往往才是不正常的。 青菱见她神情坚定,知她已拿定主意,不会再听人劝告,也只能惺惺做罢,暗暗朝着跟来的宫人使个眼色,不管怎样都要护着主子周全。 还未走进冷宫的大门,便可听见女子嘶哑尖利的叫骂,夹杂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林云熙心下一顿,颇有些毛毛的感觉。 冷宫的总领少监姓,是个矮矮胖胖的中年人,头发束得一丝不苟,因林云熙提前一日告知过,是以他老早就在殿门外恭候,满脸堆笑,恭恭敬敬地向林云熙行礼,“昭仪宜安。” 林云熙扶着青菱下了肩舆,微微颔首,“少监客气。” 少监亲自领着她进了正门,几个内侍在后跟着,拐角推开一间耳房,“昭仪且在这儿歇歇脚。” 屋中尚算干净,桌椅也齐全,林云熙挑了一张椅子坐下,立时就有宫人送上茶水。林云熙接在手里,茶香淡淡,似乎还是上好的香片? 少监搓着手谄笑道:“不是什么好茶,昭仪将就着用。”又转头对着那些内侍喝道:“一个一个在那里干什么?!杵着当萝卜呢?!还不快去压了陈氏来!” 回头对着林云熙嘿嘿笑道:“这些东西都不经事儿,粗笨得很,叫昭仪见笑了。” 林云熙顺势放下了茶杯,淡淡道:“少监要打点宫里上上下下,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为主子们办事儿,哪里算得上辛苦?”压低了声音道:“陈氏得罪了昭仪,就是得罪了奴才,这样的贱坯子就该让她好好吃点苦头。” 林云熙心头厌恶,只嗤笑道:“陈氏再怎么说也是氏族,少监就不怕见罪了陈家?” 少监流露出一点鄙夷和嫌弃,“陈氏是罪妇,左仆射管不到冷宫来。”又讨好谄媚似的道:“有人吩咐了要好好招待陈氏呢!奴才没别的本事,就只能管管这些贱婢了。” 林云熙不耐听这些,目光冷冷地扫了他一眼,少监赶紧低头,闭上了嘴。 不过……有人特意打了招呼要磋磨陈氏? 她略微想了想,陈氏在宫里一项是温柔可人的,除了她,也不曾与谁交恶,对待其他的嫔妃也是交好的多——难道又有人想在她身上泼脏水? 林云熙蓦地沉下了脸,陈氏若有个万一,她这个死对头大概就是第一嫌疑人了吧?虽然没有什么人会把这些事放在心上,但以此来抹黑一下她的名声也是个不吃亏的选择。 她现在怀着孩子,可不想背后还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那里折腾,还是得好好查一查,心里有个底才行。 不多时,几个内侍嬷嬷便压着陈氏进了屋。 陈氏入冷宫尚未足月,却宛如老了十岁一般,脸色蜡黄,形容憔悴。衣衫破乱,披头散发,十个指甲里都是黑黑的污垢,被宫人一把按着跪了下去,满脸的木然。 林云熙吓了一跳,她几乎不能相信这是曾经娇柔温婉、明媚清丽的宁婉仪!那样苍老而衰败的容颜,木然又呆板的神情,仿佛只是个活着的死人。 她微微皱眉,但心里却没有多少同情。陈氏走到这一步,完全是拜她自己所赐,如果她能安安分分一点,不使这些阴毒的手段,凭她的家世和往常的恩宠,要个儿子平安一生也不是什么问题。 奈何人心不足,陈氏心眼儿又忒细,跟女人的头发丝儿一样,连已经失宠的嫔妃都下手,用的还是被庆丰帝忌惮的禁药,庆丰帝能放过她么? 林云熙目光在陈氏脸上一略而过,慢条斯理地开口道:“陈氏,你可知罪?” 跪在地上的陈氏木然了许久,方才抬起头,呆滞的眸中恢复些许神采,“是你。” 青菱眉头一竖,厉声道:“主子问你话呢!” 陈氏“嗬嗬”哑笑,“我已是个废人,徽容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少监挥手一个耳光狠狠扇在她脸上,“贱婢无状!这是昭仪!” 陈氏一边的脸颊高高肿起,牙关松动,唇齿间似乎带着淡淡地血腥味。她伸手抚了抚脸,又放下去,直愣愣地盯着林云熙,“昭仪?你竟然是九嫔之首了。” “放肆!”少监又是一个耳光,“贱人也敢直视主子?!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陈氏被连着劈了两个耳光,半点要防抗的意思也没有,忍气吞声地低下了头,“奴……知错。”对着林云熙俯身下去,恭敬地喊了一声“昭仪”。 林云熙怔愣在那里,心下忽然隐隐漫上来一丝寒意,冰凉刺骨。看着陈氏的样子,原本的打算也放弃了,她是想让陈氏好好吃一番苦头来着,可陈氏的样子…… 世家的傲骨已去,一个失去了脊梁的人,再怎么鞭挞也不过是身上多几道伤痕,有什么意思呢?她可没有折磨别人**来发泄愤恨的癖好。 林云熙闭一闭眼,罢罢手道:“你们都下去吧,我有话问陈氏。” 少监满脸堆着笑,行了一礼,招呼其余几个宫人出去,躬身哈腰道:“主子尽管问,奴才就在外边儿守着。”复又狠狠瞪了陈氏一眼,“好好答话!” 陈氏恭顺地垂头。 林云熙看着陈氏,缓缓道:“你有什么话要说么?” 陈氏微微抬头,似嘲讽似悲哀,“奴无话可说。” 林云熙沉声道:“这么说,你是认了?”她微微眯眼,“我自问与你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也不曾对你用过什么下作地手段,你为什么要害我?” 陈氏脸上的表情从迷茫到恍然再到木然,讥笑道:“害你还要理由?”她目光一瞬间森然而凶狠,“都是一样的,凭什么你独得盛宠?!凭什么只有你被圣人放在心上?!就凭你那张脸?林云熙!漂亮的女人不止你一个,凭什么是你?!宫里那个人不想把你拉下来?凭什么圣人这么宠着你而不是我?” 她声音暗哑低沉,粗嘎难听,像是漏了音的笛子。 林云熙心下一叹,女人的嫉妒心果然是不能理解的,她淡淡道:“所以你在那柄扇子上薰了苍术?” 陈氏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错愕,惊讶地道:“你说什么?什么苍术?” 林云熙皱起眉,陈氏的样子似乎不像是说谎…… 她慢慢道:“端午那一日,御酒坊秦典仪送上的“桃花蜜”和薰了苍术的扇子,难道不是你的手笔?” 陈氏嗤笑,一脸厌倦,“昭仪觉得是便是吧,我已经是个罪人了,再多一项罪名又何妨?” 林云熙微微一愣,这是什么话? 陈氏轻轻一笑,“宫里栽赃陷害的事儿还少么?我是不是被冤枉不重要,只盼着昭仪别找错了人。” 她跪坐在地上,仰头望着窗外,脸上露出莫名痴痴怔怔的神情。屋子的窗户半开,隐隐可见一角蔚蓝的天空,几枝碧绿的竹子节节生长,翠意融融。 屋中一时静了下来,陈氏忽然道:“我很后悔。” 林云熙淡淡地看着她,眉心紧锁。 “若是我没有进宫,早该跟着一二好友策马踏青了吧。”陈氏脸上的神情茫然而空洞,“我原以为掖庭才是世上最美最好的地方,可惜……”她怔怔地痴笑,口中喃喃自语般地念道:“天悠悠,地悠悠,浩荡神州九万里,天高鱼跃复何求……我才是个傻的,掖庭……掖庭……不如沧江……不如轩北……” 林云熙听得有点摸不着头脑,陈氏说这些做什么?表示她现在觉得,自由比锁死在宫里重要所以幡然悔悟了? 只是选了这条路,就没有后悔的余地!当初又不是有谁硬逼着她,若是真的不想,让她爹报了名字免选也不是不行,除了少数几个去内定了要入宫的,其余世家诸女并非都在参选之列,早早定了亲的也不是没有,陈氏到现在来后悔,晚了! 她虽然心底对陈氏稍稍起了那么一咪咪的同情,但想起她往日所做和曼陀罗,这点儿恻隐之心便丢到了九霄云外。 良久,陈氏又恢复了那样木然的神情,只是眼中多了灼灼的光华,恍若灰烬的最后一丝火星,又像是落日那一片燃尽的余辉。 陈氏支撑着站起身来,向着林云熙低低福了一礼,“我没有指使过秦典仪。”她拢拢杂乱的头发,自嘲地一笑,“若我还能使得动外面的人,怎么会落到这般田地?” 林云熙心下一动,的确,陈氏如果还能不安分到给她下绊子,哪能由得冷宫里几个内侍欺辱?可是这个结果是庆丰帝给她的,圣人有必要骗她么? 心底那种微妙的违和感更加强烈了,她觉得自己要好好理一理头绪才是,也没有心情跟陈氏掰扯下去,是不是她动的手暂且不说,庆丰帝既然说了是陈氏,那不是也是了。 林云熙淡淡道:“你不必多说,指使秦典仪换酒,又在我用的扇子上薰了苍术,一个谋害皇嗣的罪名是跑不了的。” “皇嗣?!” 陈氏陡然一惊,直直地看向林云熙腹下,只觉得满嘴的苦涩,“你……你有孩子了?” 林云熙面上冷冷,“圣人说了,你任由我处置……”顿一顿,“总归孩子无事,我也要为她积一点阴德。我不会要你的命,也不会简单地放过你。” 陈氏颓然逶地,颇有些失魂落魄,“孩子啊……孩子……” 林云熙不再理她,扶着青菱的出去了,她在冷宫待了不短的时间,再不回去,宫里上上下下又该急得跳脚了。 临走时她特意叮嘱了少监,看好了陈氏,别轻易叫她死了。 少监忙点头应了,冷宫里死一个人容易,要一个人生不如死,更容易。 回宫时天色渐渐暗了,有乌鸦惊飞,风声飒飒,在冷宫前显得格外阴冷。 青菱小心地道:“主子觉得陈氏说的是不是真的?” 林云熙神情厌倦,“真的假的都不重要,圣人说它是真的,它便是真的。” 青菱张了张口还想说什么,却被林云熙止住了,“这事儿再说吧,我乏得很。” 在肩舆边上跟着的秦路默默垂头,主子似乎……也是有疑心的? 秦路虽说是昭阳殿的总领少监,但自跟着这位主子,就没有任何表现的时候。 内务被董嬷嬷打理地井井有条,外面又被琥琳那个一手包揽,几乎没有他插手地余地。手下的内侍也差不多被董嬷嬷收拢了过去,现在他除了跟着主子出行请安,完全就是闲置着,没有用武之地! 清闲是清闲了,但是!不被主子看重的仆从绝对不是合格的仆从!再这样下去,他这个昭阳殿少监就要被架空了! 最要命的是,他现在被绑在昭阳殿的船上下不来,另投新主?秒秒钟昭仪就能把他给灭了!而以他现在的情形,昭仪能放着他继续在昭阳殿就已是心存仁厚,最怕的是哪日昭仪想起来要找个替罪羊,他这样闲置着没有用的不就是最好的人选么? 眼看着昭仪怀了身孕,林夫人又送了人进来,听说还有一位手段高超又忠心有加的,越发显得他没什么地位了。 秦路咬咬牙,他可不能折在这里! 看这一位的手段多以阳谋为主,但宫里哪能少得了阴谋诡计?琥琳那边人脉宽广,打探消息固然出色,但真要论起那些阴私手段,又怎么比得过他这一个在宫里几十年的老内监? 前两条路都堵死了,想要成为心腹,就只能走最后一条。 他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林云熙沉默晦涩的神情,或许,这次就是个机会? 74曼陀罗(十三) 林云熙的册封礼在五月末尾,昭阳殿前的碧波池莲叶接天,期间隐约可见几株含苞待放的莲花,娇蕊点点,亭亭玉立。 册封那一日,尚宫局的司仪到昭阳殿为林云熙梳妆绾发,高高的戴着按礼制打造的青鸾凤冠并六副簪钗步摇,珠翠满头,金玉红珊,压得一个头几乎有两个重。 藏青色的朝服稳重大气,广袖流云,绣着螓首展翅的鸾鸟,凤尾舒展,条条凤翎蜿蜒在朝服之上,鸾衣拖摆至地。 大宋以玄色为尊,嫔妃虽然多着色彩鲜丽的华服衣衫,但朝服并不瑰丽,以庄严厚重为主,颜色也偏向深色。 册封礼在仪元殿进行,待到吉时,由前朝的官员为册封使,念过圣旨,再有司仪念贺词恭祝,授以金册宝印。林云熙肃容静跪,接过金册宝印,复至立政殿参拜帝后。 皇后正襟危坐,神色庄肃,“昭仪林氏,得天所授,承兆内闱,望尔敬慎持躬,克娴于礼,勤谨奉上,延绵后嗣。” 林云熙叩首行礼,朗声答道:“谨遵皇后教诲。” 礼毕,皇后忙叫人扶了林云熙起身,让她坐下,“你身子还未全好,这册封礼又折腾人,可有什么不适?” 林云熙微微欠身,含笑道:“妾身无妨,只是稍稍有些疲累。” 皇后道:“那便好,你如今可不是一个人了,万事都要上心。” “妾身明白。” 庆丰帝亦是温言道:“时辰还早,林卿先回去歇息吧。今儿兰台夜宴,你若是撑不住,便不必出席了。” 皇后看了庆丰帝一眼,浅笑道:“圣人说得是,如今昭仪的身子最要紧。” 林云熙莞尔一笑,清浅如莲,“妾身虽未大好,却也没有那么娇弱呢。” 兰台位于上林苑靠西,临近太液池,整个兰台载满了无数兰花,宋梅、荣梅、程梅、楼梅、集圆、绿云、翠蝶、佛兰、大花蕙、瓣莲兰……尽是名贵的品种。六月里,苍翠欲滴的的碧叶挺拔,花朵点点盛开,淡雅素洁,清香阵阵。 因是替林云熙庆贺,此次便是家宴,宴请一众宫妃与宗亲及其外命妇。兰台四畔雕镂阑槛,可看见临水处风荷摇曳,,荷花丛中玉台玲珑,舞姬随着从远处池上水榭中传来的丝竹之声翩然起舞,宛如踏在水面,步步生莲。 林云熙无意去多听那些恭祝讨好之词,也不想去计较这些笑脸的背后有多少真心与假意,只一味含笑应答,进退得宜。这是庆丰帝予以她的荣华与肯定,她只需好好享受便可。 这一日庆丰帝自然是宿在昭阳殿的,林云熙胎满三月,渐渐安稳,只是晚上还是偶尔腿脚抽出,酣热难眠。 庆丰帝焦急无奈,正要唤人,林云熙扯扯他的袖子,低声道:“不必了,再起身又要惊动宫中上下,圣人叫守夜的小苏烧一壶热水,让白芷她们伺候就行了。” 守着夜的宫人悄然点了两盏小灯,服侍过林云熙拭汗换衣。庆丰帝径自倒了一杯凉茶喝下,披着外衣在屏风外踱步,轻声嘱咐跟着守夜伺候的内侍,“明早与李顺说一声,叫他记着向太医院问问,昭仪这样难以入睡,可有使其安枕,越快越好。” 内侍躬了躬身,小声道:“奴才记下了,叫师傅问太医院,能否使昭仪安枕。” 折腾了许久,林云熙才与庆丰帝重新躺下,她有些愧疚地道:“圣人明日还要早朝,妾身却没能让圣人好好休息。” 庆丰帝拍拍她的手,“怎能怪你?都是你肚子里那个小家伙太爱闹腾。”又轻叹一声,“朕至今方知女子怀孕竟如此辛苦。” 林云熙困意上涌,迷迷糊糊间含混地答道:“妾身……甘之……如饴呢。” 庆丰帝心下微微一动,再转头去看林云熙时,她呼吸平稳,已酣然入眠。庆丰帝伸手替她佛开遮在脸上的碎发,脸上的神情是从未有过的温和。 六月初三,林家五郎成亲。林云熙和皇后打过招呼,命青菱碧芷带着贺礼回忠义侯府一趟参加婚礼。林家正是煊赫盛时,来往宾客络绎不绝,庆丰帝还钦赐一副“佳偶天成”的字为其祝贺。 林云熙极是欢喜,特意去向庆丰帝道谢,后者罢手笑道:“五郎也是朕眼前看着的,在羽林军中颇为出众,给些恩典也无妨。 近两个月庆丰帝虽然也有三分之一的时间宿在昭阳殿,但在立政殿召人的日子也不少。其中以丽婉仪、忻贵仪风头最劲,谢婉仪也不再是从前那般低调得几乎不存在,庆丰帝偶尔想起时也往她那里去一两次。 而前些时候颇得圣心的那一位才人薛氏,在连越两级晋为美人之后,渐渐失了宠爱,低位嫔妃中便仅王充仪一枝独秀。 只是五品之下的嫔妃数量真的不少,冷言讥讽、勾心斗角也更为直白激烈一些,没两天王充仪就被安上了一个首饰不合仪制的罪名,禁足半年,罚奉三月,这份恩宠也被一位美人李氏和一位宝林沈氏瓜分。 林云熙唇角噙着淡淡的笑意,“圣人倒是越来越纵着她们了。” 董嬷嬷笑眯眯地道:“嫔妃们小打小闹,跟挠痒痒似的。圣人政务繁忙,不能天天看戏,总要找点乐子不是。” 林云熙失笑,“嬷嬷说得是,我看着都觉得热闹呢。”复又缓缓道:“不过圣人觉得是乐子,皇后就不一定了。后宫是非多,总是她这个皇后的责任。”她牵起一抹极冷的笑,“她能纵着陈氏,我给她添些麻烦,想来也是无碍的。” 皇后执掌宫务,对陈氏动下的手脚不可能一点都不察觉,然而她却放任了陈氏如此作为;琥琳亦查出些许蛛丝马迹,皇后非但放任了,有些地方甚至还大开方便之门!这让林云熙如何能忍得下?!皇后哪怕不是首恶,至少也是个帮凶! 陈氏已是贬无可贬、废无可废,但皇后还好端端地坐着她的凤位呢!林云熙自然是要给她找点麻烦,为自己出口恶气的。 “赵充仪休养了这么些天,身子好些了没有?”——说得是那一位被陈氏用曼陀罗坑了的。 董嬷嬷道:“并未见太大的起色,毕竟伤了底子,哪能好得这么快?” 林云熙慢条斯理地道:“替她开方子的是袁太医吧?皇后那边的人?” “算不上,远远有两分关系罢了。” 林云熙微微勾起唇角,“只要挂的上就好。”轻轻拢住小腹,压低了声音道:“知会苏美人一声,我有事找她。”顿一顿,“她若识趣儿,必然什么都不问就应了,可再透露一分……我有意抬举她。” 声音蓦然又转冷,“她若不识趣……让身边的人敲个边鼓,教她怎么交好以为新宠上位。”至于以后是不是被卷进争斗、会不会死于非命,就不是她林云熙的事了。 董嬷嬷知道她未尽之意,含笑点头道:“老奴明白。” 自六月以来,林云熙腹中的胎儿便极快地开始成长,小腹一日一日慢慢隆起。腰身变粗,往日合身的衣衫也渐渐不能穿了,庆丰帝知她孕中怕热,又不能多用冰块,着意赐下许多冰蚕丝织就的锦缎,命尚宫局以此裁制新衣。 冰蚕乃极北苦寒之地特有,吐出的丝细密绵软,韧性十足,虽然性寒,但极是温和滋润,不会损伤孕妇身体,触手生凉,即便是在日头下暴晒,也依旧清凉,制成的夏衣凉薄透气,绵软清爽,很受后妃与亲贵喜爱。 只是冰蚕数量少,产出的冰蚕丝也少,经过一系类的炮制,最后能得到的锦缎也不过这么十余匹。宫中太皇太后、圣人、皇后的份额自然不可能缺,余下的都给了林云熙,其他嫔妃便没有了,虽然补换了其他珍贵之物,但林云熙这独一份的恩宠,依旧是叫人侧目。 任那些嫔妃再怎么怨妒,林云熙都懒得理会,穿着一身冰蚕丝衣每隔五日去向皇后请安——皇后早就免了她去的,但终归是中宫,她在暗地里给皇后找些麻烦没有丝毫压力,明面上总还是要敬着一些。 不能推了皇后的好意,折中一下,既给了皇后脸面,又在庆丰帝那里留下不娇纵的印象,何乐而不为? 只是每一回去,不免要听些闲言碎语。不过她如今正是盛宠,又为皇后之下第一人,大多也就是些指桑骂槐、拐弯抹角的酸话,还没有人敢真的给她脸色瞧。 这一日天色沉沉,天边乌云密布,狂风呼啸,似有一场大雨来临。 “主子今日还去重华宫么?天色这样坏,说不定路上就要下雨了呢!” 林云熙看了看天,略皱皱眉,“也无妨,你叫人带好雨伞蓑衣便是。” 青菱道:“可是……万一下雨,这雨天路滑的……” “总归现在还未下雨,皇后也没差人来回了我,我总是要去的。若半道里下了,我着近处寻个宫室比一比就是。” 青菱见她主意已定,不好再劝,便逐一吩咐了下去。 到重华宫时天色已如黄昏,阴沉沉的颇为吓人,风声呼呼,隐隐有沉闷的雷声轰鸣。 众人一一与皇后请过安,坐着说些闲话,宫门闭上,风雨便尽数关在了门外,殿中盏茶温热,香炉生烟袅袅,嫔妃座椅间相隔的小案上奉着凤尾、茉莉、蝴蝶兰,花香幽幽,清爽宜人。 未几,忽然一道闪电雪白地照过天际,映得殿中也是一片光亮,又听得一声雷鸣轰然炸响,众人吓了一跳,有宫人推开小窗,低声回禀道:“外头下雨了。” 忻贵仪赶紧拍拍胸口,“三清在上……真真吓死我了。” 皇后也被惊了惊,只是片刻就缓了过来,笑道:“贵仪向来胆子大的,怎么今儿被惊着了?” 忻贵仪道:“妾身不是怕,是被吓着了!好端端突然一声响,妾身魂儿都要被惊散了。” 敬婕妤亦随声附和,又看了林云熙一眼,语气莫名地道:“昭仪好定力,竟没被吓着。” 林云熙恍若未闻,忽然脸色一白,捂住了胸口,低着头微微喘息。青菱忙上前替她拭汗,“主子,你怎么样了?” 皇后与忻贵仪对视一眼,得!不是没被吓着,是反应慢了半拍! 皇后温言道:“妹妹可有不适?不然先往后殿躺下歇一歇吧。” 林云熙白着一张脸,微微摇头,“妾身无事。”她倒不是全然装的,至少刚才,有一瞬间是真的有些心悸的感觉。 皇后也不勉强,只叫宫人拿了软垫来与她靠着,又着人送上热水帕子。 低下的嫔妃窃窃私语,苏美人看着林云熙,幽幽一叹道:“皇后娘娘还真是贤良,对着昭仪竟无微不至呢。” 另一位美人李氏嗤笑一声,“是呀,这样热忱,不知道的还以为那孩子是皇后娘娘自个儿的。” 宝林沈氏斜了她一眼,笑吟吟地道:“这话李姐姐该与皇后去说,说给咱们听算什么?”唇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有这个闲情眼热,不如好好下点儿功夫,自己去怀一个。” 又“呀”得一声,“我忘了,李姐姐才是个美人,可没有昭仪的好福气。” 苏美人眼角一抽,别开脸去,向着旁边的薛美人,浅笑道:“姐姐头上簪的是什么花?妹妹闻着味道格外馥郁,竟比一般的香料还要好一些。” 薛美人婉婉一笑,抚了抚发髻上白色的花朵,举手投足别有风姿,看上去格外明丽秀雅,“只是墙角不值钱的杂花,妹妹抬举了。” 李美人“哎哟”一声,“薛妹妹真真谦虚,你那墙角的杂花也比咱们这些名贵的芍药、凤尾强得多,难怪圣人这般宠爱。” 宝林沈氏接口道:“可不是么?妹妹可没有薛姐姐的好本事,随随便便就能让圣人回心转意。他日姐姐宠冠六宫,妹妹还要沾你的光呢。” 薛美人近日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她原本已然渐渐失宠,却又哄得庆丰帝重新看重,赏赐不断,连侍寝也连着有三日了,自然惹人心生怨恨。 苏美人再次忍无可忍地别开头,这两个蠢货!! 薛美人微微低眉,“妹妹蒲柳之姿,圣人不过是怜惜妹妹,稍稍眷顾两分,哪儿能比得上两位姐姐独得圣心呢?” 李美人、沈宝林各自“哼”了一声,扭头不语。 苏美人默默叹息,这些人斗得热闹,二得也厉害,有了几分宠爱就抖起来了,真以为劳资天下第一了么?! 罢了!她还是好好跟着昭仪混吧,再跟这几个待下去,她自己都要变成傻子了!! 瓢泼似的大雨足足下了快半个时辰,才渐渐小下来。雨水顺着檐瓦滴滴答答地落下,像是晶莹的珠帘。 众妃有一句没一句地掰扯,谢婉仪赞忻贵仪简在帝心,忻贵仪又说丽婉仪才得庆丰帝宠爱,敬婕妤抿着嘴笑,“都别争了,有容妹妹珠玉在前,咱们这些人老珠黄的,就只能退位让贤啦。” 皇后笑意微敛,忻贵仪几人也是神情一顿。林云熙淡淡扫了敬婕妤一眼,“圣人厚爱,只是妾身无论如何也比不得皇后。”向着皇后微微一笑道:“皇后与圣人是结发夫妻,自然是更敬重关怀皇后的。” 敬婕妤脸色一僵,忻贵仪等人纷纷道:“昭仪说得是,圣人最敬重的还是皇后娘娘。” 皇后笑道:“不过一句玩笑罢了。” 忻贵仪岔开了话题,“说起来,妾身听闻近日有一位美人薛氏很得圣人喜爱,也不知是哪一位妹妹?” 皇后顺着她的话道:“还有哪一位?就是从前的薛才人。”扬声道:“薛氏,上来。” 薛美人上前行礼,忻贵仪拍手笑道:“原来是薛妹妹,许久未见,倒是出落得越发标志了。” 薛美人面上一红,低声道:“贵仪缪赞,妾身不敢当。” 林云熙瞧了两眼,只觉得这薛氏格外眼熟,一时却记不起在那儿见过,不由脱口道:“这位妹妹我曾见过的。” 薛美人脸色涨得通红,声音细弱蚊吟,“昭仪~” 众人一愣,纷纷大笑。皇后笑道:“哎哎!真真是个狭促的。” 忻贵仪笑弯了腰,捂着肚子“哎哟哎哟”直道:“幸而昭仪是女子,若为男儿身,不知要勾去多少女儿家的芳心。” 正笑着,忽有宫人冒着雨进来,青菱眼尖,在林云熙耳边悄声道:“是冷宫的杨少监。”守门的内侍匆匆上前,禀道:“回皇后娘娘的话,冷宫杨少监有急事禀报。” 皇后“哦?”一声,脸上笑意未减,道:“叫他上前说话。” 杨少监走了两步,蓦然跪倒,伏在地上,“皇后娘娘,祸事了!废妃陈氏她……她自尽了!!” 殿中笑音顿时一寂,一片悚然。 75曼陀罗(十四) 陈氏的死在宫中并没有激起太大的浪花,应该说,若不是陈氏自己上吊而死,那一根雪色的白绫又着实让人心惊,她的死会不会报给皇后也还两说。 冷宫里有霉湿腐烂的稻草,有褴褛不堪的衣衫,有断檐残瓦,有虱子蚊吟,独独没有的就是那一条干净又整洁的三尺白绫。而且冷宫里的都是被历代帝王废弃的女人,由照看冷宫的宫人看管,睡觉也不可能单独一间,都是几个人挤在一处,可陈氏被发现时却是在另一间没有人的屋子里…… 疑点颇多,却无人放在心上,皇后刚开始还派人去察看了一趟,随后也就以陈氏自尽草草了结,不再过问了。 林云熙却越发觉得违和,她已嘱咐杨少监务必使陈氏不死,以杨少监执掌冷宫的程度,怎么可能让陈氏找得到这么一条白绫?还是在晚上偷偷溜出去悬梁? 陈氏上吊总要有个凳子在脚下垫着吧?难道她踢翻凳子的时候没有声音?竟无一人听闻发觉么? 加上前面陈氏在端午动的手脚、假孕、曼陀罗…… 饶是林云熙已按下心来忍耐,这种失去控制的焦躁依旧难以拔除。她知道这样的心态有问题,但自她入宫,能脱离她预料的事并不多,她已习惯了步步为先,突然出现这样不在她掌控之内的事,又怎么可能不焦虑? 幸而有董嬷嬷时时劝诫,好几次她几乎想不顾一切地彻查下去,都被董嬷嬷及时劝住了,“主子千万慎重!此事若圣人真有隐瞒,背后的必然是主子无法承受;哪圣人说得是真相,以他对陈氏的肆惮,主子此刻卷进去,便有粉身碎骨之险,还望主子三思啊!” 林云熙凝神,在桌前写了一遍又一遍的“忍”字,厚厚的一沓纸最后都被她扔进铜炉烧成了灰。心绪方才平静下来,她缓缓一笑,“是我太急了。” 乌黑的墨汁沾染在袖口上,因下笔太快,甚至连手上也染上了淡淡的墨色。她唤来宫人,净手更衣,重新铺开一张素笺,醮了墨汁,平稳地写下一副《清心咒》,神情缓和,微微笑道: “嬷嬷,苏氏那里可有回复?” 董嬷嬷看着她宁静的面容,亦是展颜一笑,“主子明白了?” “明白了。”林云熙放下笔,将这一副《清心咒》放到窗前的小案上,“既然不解,自然要查;却不能乱了自己的阵脚。宫中之事瞬息万变,我无法全然掌控,那就以不变应万变!”她指指小案上的素笺,“干了便让青菱收起来吧,放在我平日用的那个架子上。” “是。”董嬷嬷应了一声,顿一顿,又道:“苏美人已经应了,并未说其他。” 林云熙微微颔首,“受了教训,这次还算识趣儿。” “主子当真要抬举她?” 林云熙“呵”地一笑,眉眼微冷,“还早呢。” 姜太医又重新给林云熙拟了药方,这回是以宁神安睡为主,配合着郑师傅的药膳,她吃了两回觉得不错,晚上也渐渐能够安枕。 燕地战事将起,京中亦颇有些风声鹤唳的意味,庆丰帝倒是如常,日日来昭阳殿坐一坐,只是眼下乌青,神色也带着疲惫。 林云熙知道他每日睡不过两三个时辰,夜夜批折子到子时,有时甚至到丑时等都亮着,她虽有些疑心,南北都是战事,但也不至劳累至此,但瞧着庆丰帝累极的模样,一个字也问不出来。 反正庆丰帝是每日午膳十分前来,林云熙干脆叫郑师傅多做了清凉滋补的膳食,变着花样给他进补,又不许他再给腹中孩儿年什么《诗经》、《礼乐》,硬是拉着他一道午睡。 庆丰帝叹息着搂着她,“你费心了。”——皇后也不过慰问两声,送些补品去立政殿而已。 林云熙哼唧哼唧,“知道要我费心,圣人你就别把自己折腾成这样啊~”小声嘟囔,“你不心疼,我还心疼呢。” 庆丰帝大笑,抱着她狠狠在她脸上亲了一下。 林云熙脸色爆红。 温热的气息拂在她脸上,庆丰帝一手抚上她已微微隆起的小腹,语气温和,“宁昭不用操心别的,好好给朕生个皇子才是。” 林云熙红着脸点头,“那圣人要好好照顾自己。” 庆丰帝展眉一笑,温柔地道:“朕知道。” 如此,庆丰帝便日日到昭阳殿用午膳,再小憩片刻,午后复至立政殿处理政务或召见大臣,慢慢地,也养回来了些许。 皇后亦知晓此事,林云熙一日前去请安,她曼声说起此事,端着手中的茶盏半天没用一口,只语气莫名地道:“你费心了。” ——和庆丰帝一样的话,说出来却叫林云熙微微有些心悸。 她浅笑应答:“妾身本就是侍奉圣人的,都是份内之事罢了。” 皇后淡淡笑道:“是啊,都是份内之事。” 林云熙心底冷笑,她终究是让皇后忍不住肆惮了么?看着丈夫和别的女人恩爱是什么滋味?皇后无宠这么些年,竟然还看不透? 最难的不是做一个宠妾,而是做一位贤妻!皇后既然在那个位子上,最忌讳的就是难容人! 一旦对着嫔妃起了嫉恨,就不怕她不动手! 皇后不动,自然稳坐后位;可皇后若是主动了,其余野心勃勃的嫔妃,便会如闻到血腥味的鲨鱼一般,蜂拥而至,找到一星半点的缺口,阴谋诡计、挖坑设局、栽赃陷害、……无所不用其极。 林云熙低眉一笑,暗里塞一点柴薪,明里加一把热油,皇后娘娘,不知道你那时还忍不忍得? 六月底,江浙传来消息,大宋海军虽未彻底占领东海周边的岛屿,剿除海盗,但初步削弱倭国在海上实力的计划堪堪完成。蒋定国宝刀未老,开锋见血,沿海周边的倭人被其斩杀殆尽,残部靠着熟悉海域水性才逃过一劫。 林家三郎在此一役中也颇有战功,麾下三千军士悍不畏死,浴血奋战,蒋定国也赞其如火如刀,可堪大用。 彼时林云熙正与庆丰帝一同在褚浪阁用午膳,听得战报,庆丰帝撂了筷子拍桌叫好。拿起李顺送来的八百里加急又细细看了一边,朗声笑道:“好!好!蒋辛恒果真大才!朕没用错人!” 林云熙笑道:“您高兴归高兴,还是先坐下来用膳吧。” 庆丰帝欢欢喜喜地坐下继续吃,咬一口青菜,回头吩咐李顺,“午后去将傅重檐、林恒几位大臣,还有兵部户部的叫去立政殿,朕有事相商。” 李顺恭恭敬敬地应下了。 寂然饭毕,庆丰帝又陪着林云熙在庭院中慢慢走了一会儿,才传了御辇回去。 林云熙送到褚浪阁门口,庆丰帝便按着她不让再送,“宁昭回去歇息,你走了许久,也该累了。” 林云熙嫣然笑道:“哪儿就那么娇弱了,才几步的路,妾身身子好着呢!” 庆丰帝点点她的额头,又捏捏她的脸,严肃地道:“听话。” 林云熙无奈,拉着他的袖子撒娇,“好嘛好嘛~妾身回去躺着就是了。” 庆丰帝眉眼温和地拍拍她的发顶,“朕晚一些再来看你。” 林云熙点头应好。 庆丰帝正要转身,李顺急急忙忙地禀道:“圣人,冷宫秋氏怀孕,已有四个月了。” 庆丰帝&林云熙:……那是谁啊?? 李顺垂首道:“秋氏是陈氏身边的宫女,陈氏还亲自向皇后给她求过一个名份。” 庆丰帝:……你说得到底是谁??朕真的半点印象也没有! 林云熙:……记起来了!不就是陈氏那个爬床的宫女么?! 涵德殿的确有个宫女爬床,但庆丰帝并未记档,没两日也就抛之脑后了。陈氏爆出假孕的那会儿还特意向皇后请封,赐了一个更衣的位份。而后陈氏被废,秋氏也随之失去了名位,跟着打入冷宫。 李顺小心翼翼地解释了一下前因后果,摸摸额头上渗出的汗水。 冷宫里的女人过得是什么日子,不用想就知道,破屋残窗,衣不蔽体,吃的是发霉的饭菜,喝的是馊掉的凉水,夏日的冷宫如同火炉,斑驳破烂的石板被晒得滚烫,没有鞋袜,光着脚踩在上面就像踩在炭火上一样。 冷宫里随时都会有人熬不下去而丧命,看守的人也见惯了,最多不过将死去女人的尸体拖去西郊乱葬岗,一卷破席子便埋了。 陈氏去后,秋氏在冷宫的日子更加难过,没有几天,□便血流不止。若不是冷宫的总领少监胆子小,秋氏突然爆发,以皇嗣要挟,又怎么可能报得上来? 废妃之子,庆丰帝也不甚在意,只问道:“皇后怎么说?” 李顺道:“皇后娘娘说,秋氏已然被废,但毕她腹中总归是皇家血脉。不如先接出来好好安顿,待其生下皇嗣,记在旁人名下也就是了。” 庆丰帝无谓地点点头,“就按皇后说的办。” 皇后没说届时如何处置秋氏,庆丰帝也没问,但却是一种无言的默契。 林云熙默然长叹,去母留子,大概没有这样一个被废的母亲,未来那位不知是皇子还是帝姬的孩子,也会好过一些罢!不过她也只是感叹一声,转眼也就忘在了脑后。 睡了半响起身,推开窗子,天光晴好,和风习习,翠竹殷殷,很是清凉。褚浪阁前的榴花已然落尽,唯角落里一丛雪白的小花开得正盛,六重花瓣,花蕊点点,隐隐有芳香馥郁,极是清甜好闻。 林云熙指着那一片,“这是什么?” 碧芷上来给她披上一件外衣,看了一眼,笑道:“仿佛是叫栀子花?还是玉荷花?是嬷嬷吩咐种下的。” 林云熙若有所思,这花……那一日,似乎在薛美人鬓边见到过?她心里隐隐抓住了什么,“是什么时候的事?” 碧芷愣了一下,压低了声音,“应当是温裕淑仪去之前,原是栽在栖云轩那里的,主子住到这里之后,嬷嬷又叫人移了一些过来。” 果然…… 柳莹最后给她留下了一些东西,她并没有仔细去看,毕竟都是外物,用对了还好,用错了反而让庆丰帝疑心,还不如不知道。但又舍不得全部放弃,便交给了董嬷嬷,让她细细挑选可以用的,潜移默化地变成昭阳殿自己的。 谁又能知道,在先帝的后宫里,当时母妃并不受宠的庆丰帝,独独喜爱其屋前廊角下的一片小花呢?或许是因为那一片年年盛开的花儿伴着他走过了深宫里难熬的日子?亦或是这样小小的花救了庆丰帝的命——栀子花清热凉血,止肺热咳嗽,若不是当时伺候庆丰帝的一位乳母认得,及时和着蜂蜜煎了送于他服下,想必高热不退、又无太医诊治的幼儿,便要夭折在一场风寒里了。 这样的隐秘,除了皇后,少年夫妻时庆丰帝或许会透露一二,也就只有柳莹知道——热恋中的男女,总是喜欢听和对方相关的任何事的,哪怕是幼时的不幸,也只会招至更多的怜惜和情谊。 而那一位薛美人……林云熙终于知道为什么如此熟悉了,那样的明丽淡雅、温婉娇俏,一颦一笑,都恍如从前那个在庆丰帝心里独一无二的少女。 即便她们并不相像,但是,温裕淑仪死了,宫里出现这么一个与她神似的女人,怎么会得不到庆丰帝的注意? 林云熙眯一眯眼,心里忽然有些发梗,皇后,当真是好手段! 作者有话要说:阿庆无意识地渣了一把 76曼陀罗(十五) 薛美人一点儿也没有辜负林云熙对“替身美人”的期待,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恩宠不断,几乎能与丽婉仪、忻贵仪比肩。宫里的闲言碎语也渐渐多了起来,不外乎什么“身份低”啊~“狐媚圣上”啊~连薛美人训斥宫人一句,也会马上被传成恃宠而骄、待下严苛、心狠手辣…… 薛美人也不是好捏的软柿子,回头就在庆丰帝面前提了两句,又向皇后哭诉有人败坏她的名声。 皇后一反常态地没有息事宁人,而是将为首几个传出谣言的宫人统统打发去了暴室。隔天庆丰帝还亲自过问了此事,对薛美人亦多加抚慰,赏赐不断不说,她那个才坐了没有一个月的七品美人也被提成了从六品顺华。 一时人人侧目,薛氏荣宠之盛,阂宫上下无人敢略其锋芒。 相对的,薛氏得宠,宫中其他的宠妃又不少,庆丰帝来昭阳殿的次数就会减少。虽然还是每日过来用午膳,再小憩一会儿,但留宿的日子却少了许多。 林云熙暗暗冷笑,皇后这是光明正大的阳谋,她有着身孕无法侍寝,圣人又不是那种会委屈自己的,这个时候捧上一个为分不高的出来分宠,大约是一本万利的好买卖吧? 董嬷嬷倒是一点儿也不担心,端了新鲜出炉的莲藕羹给她,“皇后的手段圣人心里没数么?不过是看在温裕淑仪的面子上罢了!薛顺华也就是个影子,等圣人兴致过了,就和其他人有什么两样?” 又笑吟吟地道:“更何况,主子在圣人心里的地位稳固,可不是一个薛顺华能撼动的。” 林云熙亦展眉一笑,“嬷嬷这是安慰我呢?” “老奴不是怕主子胡思乱想么?”董嬷嬷温言道:“只要主子安心养胎,待生下小主子,封妃亦无不可,那时便是皇后娘娘也无法再动摇主子分毫。” 林云熙失笑,“虽是安慰的话,我听着也舒坦。”她摸摸已然隆起的小腹,眉眼温柔如水, “只要孩子平平安安,这一点儿恩宠我还没有放在心上。” 她端起碗,慢慢喝了一口,莲藕的清爽和甘甜在口中弥漫,刚刚好的温热,“最要紧的,从来不是争一时的宠。” 七月流火。 太液池莲叶田田,荷花盈然独立,清幽淡远。池畔芦苇丛丛,菱叶繁茂,清香郁郁。 就如同最巧合的偶遇一般,林云熙带着人在上林苑一处水榭里赏花,恰恰碰见了同样出行的美人苏氏。 宫中素闻两人有些过节,苏美人战战兢兢地请安问好,神情慌张而瑟缩。林云熙嗤笑,“胆子这么小?我又不会吃了你。” 苏美人微微一颤,低头道:“妾身……妾身叨扰昭仪了……” 林云熙淡淡瞥了她一眼,“你确实扰了我的清静。” 苏美人头埋得更低,咬着牙跪下,泪眼盈盈,“妾身知错。” 林云熙漫不经心地道:“你这样子,倒像是我欺负了你似的。”皱着眉对青菱道:“去扶她起来,好端端的跪着像什么话!” 青菱还未上前,便听温和的声音道:“苏美人是得罪了昭仪么?” 水榭外的女子一身湖蓝色撒花罗烟裙,头发绾成如意环,一支鎏金芙蓉钗谢谢簪在髻上,鬓角雪色的栀子花芳香馥郁,清丽温婉。 四周的宫人尽皆行礼,“薛顺华万安。” 林云熙看了薛顺华一眼,淡淡一笑道:“原来是薛妹妹。” 薛顺华微微一福,声若莺啭,“妾身见过昭仪,昭仪颐安百益。” “起来吧。” 薛顺华含笑道:“苏妹妹或许一时糊涂,昭仪仁心,想来不会怪罪吧?” 林云熙道:“你怎么知道她是一时糊涂?” 薛顺华一愣。 “苏美人来与我见礼倒是不错,怎么到了顺华嘴里就成了得罪了?”林云熙眉眼带着冷冷的讥讽,“还是说,顺华想给我安个不仁的罪名?” 薛顺华暗暗倒吸一口冷气,忙请罪道:“妾身不敢。” 林云熙微微缓和了脸色,“我听说顺华也是将门出身?” “是。家父……苍莽军宣节校尉。” “虽是将门,顺华看着文雅娴静,也读过书吧?” “家中请过几年先生。” 林云熙淡淡道:“既然念过书,非礼勿言四字总该知道,顺华若是忘了,不如再好好去温习一遍。” 薛顺华脸色一下子涨红,又倏然铁青,最后惨白着脸垂下头,勉力保持着平静,“妾身……明白。” 林云熙无趣地摆摆手,“罢了,你们走吧,别扰了我赏花。” 苏美人这才敢小心翼翼地起身,薛顺华亦是有些站立不稳的摇了摇,两人手软脚软地行完礼走出水榭老远,方才发现自己背后竟出了一身冷汗。 苏美人苦笑道:“多谢姐姐援手,只是我连累姐姐了。” 薛顺华脸色很是难看,微微摇头,“无妨。”声音带着苦涩,“昭仪说话字字诛心,我以往实在是小看了她。” 非礼勿言,这是明晃晃地指着说她无礼多嘴,搬弄口舌是非,在她脸上打了一个响亮的耳光,偏偏她还无法还手。 苏美人神情黯淡,“怎么不是呢?说来也是妹妹的错,去岁……我得罪了她,她只说几句,已是难得的仁慈了。” 薛顺华叹息一声,苏美人得罪林云熙的事在宫里并不是秘密,何况那一次庆丰帝还护着林云熙,狠狠地将苏美人的脸面踩在地上。 “宫里谁不想得蒙圣眷?妹妹运气不好罢了。” 苏美人微微一福身,“方才多谢姐姐为我出言,若不是姐姐,还不知道会怎样呢。”顿一顿,压低了声音,“姐姐如今得宠,昭仪心里定然不满,是借着机会敲打姐姐,姐姐千万不要轻举妄动。” 薛顺华目光一闪,“妹妹的意思是?” “姐姐援手助我,我自然也要为姐姐考量。昭仪位份尊贵,又圣眷不衰,姐姐总归是新宠,比不得她势大,这一回她不给姐姐面子,说不定还有后手,姐姐还是要多加小心才是。” 薛顺华蓦然一叹,执起苏美人的手,感慨道:“自我的得宠,宫里人人嫉恨,巴不得我明日就失宠丧命,也只有妹妹这样为我细心思虑。” 苏美人脸上微微一红,腼腆道:“我与姐姐本就交好,姐姐肯冒着得罪昭仪的危险救我,我当然是要站在姐姐这一边的。” 薛顺华脸上有一瞬间的僵硬,什么叫做冒着得罪昭仪的未交也要救她?!她从头到尾才说了几句话?都是昭仪压着她打好么?!她什么时候得罪林云熙了?! 苏美人坚定地道:“姐姐相救之恩,妹妹谨记于心。来日有所差遣,妹妹莫敢不从。” 薛顺华心中一振,露出一个高兴的笑容,“妹妹太客气了。” 苏美人低眉浅笑,眸中神色难辨。 日光下两人背影渐行渐远,林云熙唇边微微勾起,这是她给苏美人最后一个考验,同时也是一个机会,不知道苏美人会怎么选?是继续默默无闻地做一个小小的美人,还是借着薛顺华去搏一搏圣人的宠爱? 在薛顺华是皇后那边的人,若是她没有借机上位,至少能够保证她的忠心,那时候再把她捧上去分宠亦无不可;若是她选择走钢丝……那么在榨干了之后,苏美人也就跟她林云熙、跟忠义侯府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关系了。 水榭边那一树白梨长满了郁郁葱葱的绿叶,碧翠如玉,隐隐可见蔓草绿丛中一双宝相花云纹的锦鞋,粉色广袖滚边上绣着灼灼盛开的桃花露出在外,柔荑莹莹洁白,握着一柄六菱纱扇。 林云熙抚一抚衣摆上的褶皱,扬声道:“看了这么久的热闹,妹妹还不出来么?” 树后那人声音泠泠,“这便来向林姐姐请罪。”转身而出,可不就是丽婉仪? 林云熙道:“这一声“林姐姐”倒是许久没有听见过了。” 丽婉仪福一福身,径自坐到一旁的石凳上,“昭仪若是想听,难道还怕没有人叫?” 林云熙淡淡一笑。 丽婉仪道:“你这样放她们走,不怕日后麻烦?” 林云熙摇摇头,“她们算得上什么麻烦?” “薛氏得宠,总不会是假的。” 林云熙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一般,“咯咯”脆笑道:“不假不假!谢妹妹为我忧心!” 丽婉仪默默看了看她,垂眸不语。 荷叶随风轻轻摇曳,风声飒飒,日光下有晶莹的露珠在荷叶上滚动。密密层层的荷叶下露出微波轻漾的水面,几尾红鱼闲然悠游。 “陈氏……是你做的?” 丽婉仪倏地抬头,目光森然如刀,“你说什么?” 林云熙“哧”地一笑,“妹妹不必隐瞒,我花了大力气,自然要查到一些有用的东西才行。” 丽婉仪默然片刻,冷笑道:“是又如何?” 林云熙缓缓道:“你就那么恨她?恨不得……杀了她?” 丽婉仪眸色微凉,“她该死!” 林云熙直直地盯着丽婉仪看了一会儿,后者清冷地目中尽是冰凉,黑眸沉沉如水。 眼前这个艳丽清冷的丽婉仪,记忆里那个傲娇又任性的少女方薇,几乎像是另一个人。 林云熙微微一哂,后宫容不下天真,当初的傲娇妹子黑化成冷艳宫妃,也是理所当然地吧——喂!这是什么神逻辑! 太液池上一片碧翠,几只白鹤低低从水面掠过,远远可听见宫中歌姬曼若夜莺的歌声,宛如池中碧莲,郁郁青青,悦耳动人。 丽婉仪道:“姐姐不问问我为什么来么?” 林云熙莞尔一笑,“你若愿意说,自然会告诉我。” 丽婉仪微微摇头,“姐姐还是不肯信我。” “信你什么?” “我说过的话,姐姐一直没有放在心上过。”丽婉仪语气淡淡,目光扫过林云熙隆起的小腹,恍然似闪过温柔的神色,“姐姐不妨再想想。” 林云熙忽然记起,丽婉仪曾有过投靠的意思,只是她一直觉得不可能,便抛在了脑后。难道,还是真的不成? 丽婉仪敛裙起身,声音依旧清清泠泠,“姐姐既然能查到是我做的,也应当能查到,我说的是实话。”她上前了两步,看着林云熙,“深宫之中人心难测,但我知道,你不一样。” 林云熙略皱皱眉,什么叫“你不一样”?她有什么不一样的? 丽婉仪神情带着些许的莫名,“你和她们,都不一样。” 林云熙更为疑惑,丽婉仪倏然一笑,俯身在她耳畔轻声道:“不是陈氏。”旋即屈膝一礼,“妾身先行一步。”告辞去了。 不是陈氏?什么不是陈氏?林云熙迷茫不解,她与丽婉仪想来秋毫无犯,关于丽婉仪,她这边多是打探消息为主,钉子暗桩只寥寥几个,一时也不明白丽婉仪究竟是什么意思。 她摇摇头,罢了,让琥琳多费心思查一查就是。 回昭阳殿路上,天色蓦地暗了下来,漫天乌云翻滚。才进了殿门,雷声轰鸣,须臾间,滂沱的大雨倾泻如注。清凉的雨水浇退了连日的暑气,雨滴落在翠竹细叶上嗒嗒作响,褚浪阁外像是镀了一层清翠的绿,清新宜人。 这一阵雨不过半个时辰就停了,林云熙用过晚膳,扶着青菱碧芷慢慢沿着青石板铺成的小道走了一刻,才回去沐浴更衣,靠在榻上休息。 过了酉时,乌云笼罩了微亮的新月,没一会儿,又滴滴答答地下起雨来。林云熙一时来了兴致,信手抚了一曲《雨霖铃》,泠泠的琴音和着雨声,在暮色中格外清冽而悠扬。 门外白露打着帘子进来,欢快地道:“主子,圣人来了。” 林云熙一讶,起身迎出去,才走到门口,庆丰帝已带着人进来了。她低身一福,“圣人宜安。” 庆丰帝忙扶起她,“朕说过不用行礼了。” 林云熙只微微一笑,伸手替庆丰帝拭去鬓角点点的雨水,“这样大的雨,圣人怎么过来了?” 庆丰帝握住她的手往里走,“朕想来看看你还不成么?” 林云熙扯扯他的衣摆,庆丰帝妥协道:“好好好,下回等雨停了再来,好不好?” 林云熙嗔道:“妾身担心您淋着雨受寒,可不是与您开玩笑。” 庆丰帝笑着点点她的额头,“就你事情多。” 他去耳房洗漱更衣,又被林云熙灌了一剂浓浓的姜汤,无奈地抱着她叹气,“小管家婆,朕还被你使唤得团团转。” 林云熙宛然一笑,认真地道:“妾身是为了您好。” 庆丰帝神情温和,亦是跟着笑道:“朕知道。” 林云熙斜睨了他一眼,娇声道:“是么?妾身还以为,您在哪个温柔乡里流连忘返,就差没把妾身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庆丰帝“哧”地一笑,捏捏她的鼻尖,“小醋坛子,百里外都闻得到酸味了。” 林云熙扭头不理他。 庆丰帝搂着她笑,“唉,真吃醋啦?” 林云熙转头,戳戳庆丰帝的胸膛,“吃醋不好么?要是不在乎……”脸颊蓦然绯红,“哼”一声,哼哼唧唧地道:“要是不在乎,谁吃醋啊!” 庆丰帝略微怔了怔,搂紧她,“朕知道了。”顿一顿,“日后不叫你吃醋便是。” 林云熙脸上滚烫,啐道:“谁信!” 入夜十分,房中只点了几盏微亮的宫灯,窗外淅淅沥沥的小雨一直未停,落在竹枝细叶上,清脆地沙沙作响。 两人并肩躺在床上,闲话几句宫中琐事。 庆丰帝笑得戏谑,“听说今日宁昭将薛氏好生教训了一顿?” 林云熙扬眉,“竟传得这样快?连圣人都知晓了?”嫣然笑道:“美人儿受了委屈,您这是帮着出气来了?” 庆丰帝无奈,“乱说,她如何与你比?” 林云熙指指庆丰帝的胸膛,“咯咯”笑道:“圣人这心都偏得没边啦~” 庆丰帝将她拢在怀里,靠近她耳畔,“朕只偏心你,不好么?” 林云熙双颊生绯,喃喃低语道:“圣人真要把我宠坏了。”抬眼问道:“您真不管薛氏的事儿?” 庆丰帝眉间带着一缕复杂,仿佛是怀念,又像是厌恶般的鄙夷,“不过是些小手段,朕还没昏了头。”顿一顿,“你不必理会她。” 林云熙心下微微一沉,仅仅是不必理会么?庆丰帝自然不会在乎薛氏的,但在他心里,温裕淑仪终究是不一样的吧? 正思索间,庆丰帝忽然问道:“你今日还见了方氏?” 林云熙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庆丰帝说的是丽婉仪,微微笑道:“是,难得在上林苑碰见她。” 庆丰帝“哦”了一声,忽然有些迟疑道:“宁昭,陈氏可是你……”又似想到什么,蓦然住了口。 林云熙怔愣了一下,“什么?” 庆丰帝微微摇头,“无事。” 她这才回神,庆丰帝是怀疑她杀了陈氏?心底的惊愕凝结成一缕薄怒,她强自压下了心头隐隐的怒火,“嗤”地一笑,“妾身已饶了她一命,才没有那个闲情再去害她。” 她神情中略带着傲色,“圣人把她交给我,若要杀她,我早就动手了。”委委屈屈地看着庆丰帝,“圣人认为我是面上一套背后一套的人?” 庆丰帝温言道:“自然不是。”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是朕一时失言。”抱紧了林云熙,“说了一半朕就知不是你,不是没再问了么?” 林云熙也知道庆丰帝不是那个意思,大约只是一时想到什么,顺口问了一句罢了。心底的怒气微微平歇,她不是计较的人,庆丰帝已先低头,她也无谓揪着这个不放,便顺势鼓着脸对他抱怨道:“不许随便怀疑我。” 庆丰帝含笑捏捏她的小脸,微微郑重地道:“好。” 作者有话要说:咳咳,凰归申明一下,薛氏不是替身,她是个炮灰! 还有襄婕妤是叫苏岚宁不是苏清瑶,我去改过了哦亲 77曼陀罗(完) 然而这件事终究是存了一个疙瘩,林云熙不去计较并不代表她不在意。 虽然从某种程度上说,庆丰帝能这么无意识、不避讳地问,本来就是一种信任的表现,可是被怀疑这样的事,尤其还是由你孩子他爸问出来的,那种憋屈的焦躁和怒气,总是在心里留下了不怎么美妙的影子。 心情微微低落,林云熙整个人便有些恹恹的,往日里用来打发时间的书半天都看不进一个字。青菱见她神色倦怠,抱着书也不肯翻一页,不由劝道:“主子可是累了?不如去歇一歇?” 林云熙摇摇头,放下书,起身推开窗子,雨后的绿竹碧翠,天空洁净如洗,如同一汪蓝澄澄的碧玉。她深深吸一口气,清凉微湿的空气格外清新,心间郁郁仿佛也舒缓了不少,脸上露出一抹笑意,“青菱,咱们出去走走吧。” “出去?”青菱愣了愣,有些迟疑,“主子,昨晚上下得雨,如今地还为未干呢,不如等午后再去?” 林云熙看看天边灿烂的太阳,浅金色的光芒普照,微微一笑道:“无妨,现在天色正好,一会儿咱们挑干净的路走就是了。” 青菱无法,只得忧心忡忡地道:“那奴婢多叫几个人跟着。” 已是七月,太液池中的荷花盛开到几乎颓败的奢靡,满池的青绿连绵接近天际,清幽微甜的的香味弥漫开来,恍如置人于花的海洋。 沿着抄手游廊慢慢行去,四面俱是沿湖的曲桥,亭台水榭,游阁回廊,水边芦苇丛丛,浅白淡粉的木槿花绒绒地开满枝头,合欢翠碧摇曳,轻柔娇嫩的花朵如同锦绣团儿,偶有微风吹拂,拂下枝头曼曼如羽的合欢,淡淡如氤氲的雾气,又似轻薄的花雨,缓缓飘落一地。 林云熙接起几瓣,轻盈的合欢带着淡雅的花香,舒然摇摆着羽毛似的柔柔细枝,乖巧地停在掌心。 前头领路的秦路凑趣道:“论合欢,当属从前毅亲王住的承风明月居最好。” 林云熙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不过,“毅亲王?” 老是找茬的、跟阿爹有仇的、十分不靠谱的掌着兵权的王爷…… 秦路笑道:“毅亲王未封府出宫前住在西内,先王妃时有旧疾,需合欢入药,王爷便砍了承风明月居中的草木,一应种了合欢。王妃的病果然好转,只可惜天妒红颜,王爷戍守边关,那一回与匈奴开战伤了腿,王妃心悸受惊,竟难产去了。” 林云熙拢拢手里的合欢,淡淡道:“素闻现今的毅亲王妃才二十余,膝下也仅仅一女。”忽而对秦路一笑,“算起来毅亲王娶继妃也隔了近十年,当真情长。” 秦路垂首道:“合欢象征夫妻和乐、恩爱白首,王爷用心良苦,旁人难以体会。” 林云熙心下一动,漠然淡笑。 走到一处水榭坐下来休息,青菱碧芷吩咐随行的宫人送上准备好的蜂蜜水和点心,又将他们打发去外面候着。林云熙抿一口温热的蜜水,笑道:“还是你们细心,走了许久,我还正好有些饿了。” 她挑了一块栗子糕细嚼慢咽,酥软细腻,带着淡淡的清甜,极是可口。舒缓了神情,笑着问道:“郑师傅做的?” 碧芷道:“主子好灵的舌头,怎么不猜是奴婢做得?” 林云熙失笑道:“我吃着郑师傅的手艺长大,他做的栗子糕有一股子清甜在里头。”佯装着斜睨她一眼,“不像你,甜是甜,就是甜的发腻!” 碧芷脸上一红,转开话题,“主子昨儿不是念叨着想吃么?今天早上新做了送来的。” 青菱“扑哧”一笑,碧芷瞪了她一眼,前者偷偷含笑着去取了热水和蜂蜜,给林云熙续上蜜水。 临水可见漫漫碧叶如玉,水畔的合欢树叶密密宛如绿云,蔚成华盖似的庞大树冠,浓阴重重,花朵似绒似团,清香袭人。绿荫如伞,红花成簇,风拂花落,翩翩若蝶,秀美别致。 青菱忍不住伸手接住一枚,赞叹道:“真美。”又摇头叹息道:“若不是它的树皮有毒,奴婢还想着能不能回去种两棵。”她狭促一笑,“秦大人说合欢代表夫妻美满,奴婢看着就很像圣人和主子呢。” 林云熙浅笑摇头,“这话你我说说就罢,圣人和皇后才是真的夫妻。” 青菱低眉掩口,福一福身,正色道:“是,奴婢记下了。” 林云熙端起茶盏轻抿一口,“还有,你道秦路说的单单指毅亲王夫妻情深?” 青菱碧芷不解,对视一眼,碧芷缓声道:“奴婢似有耳闻,毅亲王府里的平阳湖畔,也载满了合欢花,毅亲王妃不受宠爱,府里也只有一个先王妃留下的世子,再无旁的儿子……” 林云熙“呵”地一笑,起身走近水榭边的扶栏,伸手将手中捏着的花瓣抛入太液池绵绵的水波中,擦掉掌心微红的花汁,声音冷凝,“合欢花可宁神,树皮却有毒,若是以皮代花入药,会如何?” 青菱碧芷一震,蓦地抽一口冷气,青菱喃喃道:“合欢皮……那是用来打胎的……” 林云熙曼声道:“或者毅亲王没那么心狠?用对了时间和药量,留下孩子也是可以的。”她神情恹恹,半是厌恶半是倦怠地道:“先王妃……是昔年简王之母贵妃严氏的亲侄女,有这么一个王妃,想必连晚上睡觉都不安稳吧。” 青菱碧芷两人面面相觑,脸色很是难看。水榭里一时寂静,唯有风声飒飒。 林云熙眉眼含着冷冷地讥诮,严氏早在简王叛乱是被抄家灭族,毅亲王世子没有母家,能倚仗的只有庆丰帝;而对于这样一个毫无退路、不得不依附自己的侄子,庆丰帝绝对是愿意倚重的。 继妃卞氏只得一女,他日毅亲王去世,能依靠的也只有这个继子——卞氏十有□会成为世子的助力。 上有圣人照拂,下有卞氏相助,依此下去,毅亲王一脉足可保三代荣华,甚至更长!毅亲王当真是好谋划、好算计!将儿子绑在圣人这条大船上,还怕没有富贵前程么?! 她隐约记起前几年毅亲王妃有孕小产,隐约听闻是个成了形的男胎。彼时林夫人讳莫如深,只言语隐晦地道:“合欢……我还真当他情重呢,原是个心狠的。” 董嬷嬷在一旁劝,“终归是天家的事,夫人也不必太过计较。” 林夫人冷笑,“我只为先前阿苏不值而已。” 若不是秦路如今提起,她早已忘了还有这么一回事。林云熙只觉得那隐隐刺骨的寒意许久难以消退,秦路说得一点儿都没错,毅亲王之用心良苦,旁人怎能体会?!根本无法体会! 不过,这也是个机会,不是么? 林云熙摸摸隆起的小腹,血脉相连的感觉在心间涌动,静谧而温馨。 她的孩子还没出生,毅亲王也不过四十出头之数,继王妃想来也很难甘心吧?更何况毅亲王是阿爹之敌,于她也是敌意居多,无论是真还是假,她不能叫一个与她敌对的总是王爷掌着实权,并随时准备着与她作对! 秦路既然卖了她一个好,她又怎能错过! 碧芷张了张嘴,嗫嚅道:“那秦大人……为何与主子说这些?” 林云熙坐下来喝一口蜂蜜水,淡淡道:“他自到我宫中不得用,哪能不急?自然是要千方百计引得我看重才是。” 碧芷想了想,轻声道:“毅亲王与侯爷素来相恶……奴婢记得,继王妃也失过一个孩子,王妃年轻定然不甘,若是再得一个儿子……” 青菱“啊”一声,“毅王虽然手段狠辣,可是……府中并不一心,是不是?只要挑起继妃,毅亲王那里就有了破绽;只要有破绽,到时候总有办法的,是不是?” 林云熙拍手笑道:“还算没辜负我一番教诲。” 青菱咋舌道:“这还是主子和碧芷提醒了奴婢才想到的,秦大人才几句话……啧,宫里的人,当真一个都不能小觑。”碧芷亦道:“毅亲王镇守边关十年,奴婢原以为他是个英雄,不屑于这些手段,没想到竟如此阴狠。” 林云熙嗤笑一声,“再是个英雄,他也得先是个皇子。皇家哪有直白的蠢人?毅王能在阿爹手里斗得旗鼓相当,怎么可能是只会一味争胜斗狠的莽夫?” 两人尽是唏嘘之色,碧芷问道:“主子打算如何?” 林云熙摇头道:“别急,既然寻到了破绽,就要一击必中,不能给他翻身的机会。”她看看池畔高大的合欢树,眉眼含笑,“你们知道合欢有毒,可旁人未必知道。毅王明目张胆地在西内种下这么多合欢,仗着不就是别人的不知道么?若是像夹竹桃一样,人人都知道那是有毒的,谁还会上当受骗?” “主子的意思是?” “暂且先让应该知道的人知道吧。”林云熙宛然一笑,“毅亲王瞒了那么久,也该有人替他松松口了。” 她远远望了侍立在外面的秦路一眼,“既然是他提出来的,这事儿便让他去做吧。” 青菱顺着她的目光看了看,小声道:“主子是说秦大人?” 林云熙淡笑着点头,“他想引我看重,我给他这个机会。只要他足够忠心,收做心腹又何妨?”她对着青菱道:“先当作什么都不知道,你寻个时候只会他一声,就说……毅亲王如此用心良苦,想必继妃也很乐意知晓,为先王妃多敬一些孝心的。” 青菱微微悚然,片刻,沉声应道:“奴婢知道该怎么做了。” 她微微摊开手掌,掌心那朵绒绒的合欢随着风慢慢摇晃,然后倏然被卷起,高高低低地飘向远方。 临水边的疏木围栏描金漆绿,荷叶田田,露珠滚动,一支荷花弯弯地靠近在扶栏边上,浅粉渐白的花瓣舒然半开,露出几点金色的花蕊。 林云熙上前几步,就着根茎细软处折下来,置于鼻尖轻嗅,淡淡的荷香清幽静雅。她展眉一笑,“我记得似乎有个翠玉青花的小觚?正好找出来养花” “是,在库房里守着呢。” 将荷花拢于怀里,暗香盈怀“咱们出来也有一会儿了,这便回去吧。” 才走了几步,却见合欢树下站着一位女子,鲜亮明艳的朱红色衣衫几乎如火一般。她肤色雪白,容颜俏丽而妩媚,双眉如画,清亮的眸子如春水波荡,却如风中弱柳,羸弱娇小。 这样的美丽,在宫中亦是少见。 她双手捧着合欢花瓣,与宫女一同小心地装进一个菱纱袋子里,乍一见到林云熙怔怔地愣了许久,才慢慢低头屈膝下去,“徽容昭仪宜安。” 她头上梳着闺阁女儿的垂髫,低头时鬓边金丝海棠明玉簪上的明珠濯濯微动,林云熙忙虚扶一把,颔首笑道:“程姑娘不必多礼。” 红衣少女微微抬眉,“昭仪认得臣女?” 林云熙道:“宫中并无成年的帝姬,论起未出阁的,也只有入宫陪伴太皇太后的程家娘子。说起来你也未见过我,又怎知我是徽容?” 红衣少女不由抚一抚头上疏得十分齐整的发髻,脸上微红,“昭仪天人之姿,臣女听嬷嬷说起,宫中清丽宛若仙子的那一位,必定就是昭仪您了。” 再次屈膝一福,“臣女程沅,昭仪叫我阿沅便是。” 林云熙掩嘴笑道:“阿沅嘴甜,我听着也欢喜。”褪下手上绯红的九连玲珑珊瑚手钏,套在程沅手上,“今日头一回见你,可惜我没戴什么稀罕物件,唯有这珊瑚手钏还算难得,便作了见面礼罢。” 程沅连忙推辞,“这火珊瑚珍贵,臣女愧不敢受。” 林云熙执起她的手拍一拍,“有什么不敢受的?我爱送什么便送了,你若觉得它贵重,此刻大大方方收下,回头再回一份同样心意的给我就是。”又上下打量一番,“阿沅穿红衣极美,配上火珊瑚钏方才显得华贵,我的眼光果然不错。”直说得程沅满脸通红。 “你如何收了这许多合欢花瓣?”林云熙含笑看一眼她手中的袋子,程沅宛然道:“合欢可宁神清暑,祛愤郁不安、舒缓脾胃。盛夏炎炎,太皇太后她老人家多有不适,臣女便时常摘了合欢烹茶煮粥,果然有效。” 林云熙目光微微一闪,道:“阿沅纯孝,竟都亲力亲为么?” 程沅含羞道:“不过是臣女一番心意。”又软语道:“自端午过后,太皇太后就有些不好,偶尔还梦靥,太医来看了几回都只说是心病,开得方子吃下去也没什么起色。臣女也只多尽心,只盼她老人家快快好起来才是。” 林云熙微微一愣,“太皇太后病了么?我休养了些日子,居然不曾听闻。” “算不上病,稍稍有些不舒服罢了。昭仪要安胎,想必圣人皇后都不想您为此费神的。”程沅展眉笑道:“昭仪不用忧心,太皇太后只是略有不适,并无大碍,前几日还问起您呢!”她脸上略略有些泛红,“说……盼着您生个曾孙,那她就是四世同堂啦~” 服侍程沅的宫女嘴快道:“太皇太后是该盼个曾孙冲冲喜气,不然整日被悫慧贵妃的冤魂纠缠,也太晦气了。” 林云熙陡然一怔,程沅厉声斥责道:“闭嘴!浑说什么呢?!”又忙对林云熙道:“昭仪别听紫珠胡言乱语,您怀着孩子,应当要避讳的。” 林云熙心下疑惑,面上不动声色地笑道:“子不言怪力乱神,我本就不信这些的。” 程沅眉间含着一缕惊慌般的复杂,见林云熙目中带着惊奇之色,目光漂移不定地道:“宫中常有无稽传闻,昭仪也不必放在心上。” 又与林云熙随意扯了几句,急急告辞道:“臣女出来有一会儿,再不回去只怕太皇太后要命人来找,这便告辞了。” 林云熙也不留她,只道:“你若得空,就来昭阳殿坐坐。” 程沅勉强笑着应了。 青菱略带不满地轻声道:“程家娘子也太不会约束下人了,这样的话都敢说出口!” 林云熙淡淡道:“她是真的不会约束宫人么?” 碧芷微微一惊,“主子是认为,她是说给您听的?” 她缓缓摇头,凝声道:“你去将秦路叫来,我有事问他。” ——端午过后、悫慧贵妃、冤魂缠身……这一位程家娘子要说的,可没有那么简单。 回到宫中已是巳时三刻,外头渐渐热起来,林云熙换了冰蚕丝锦绣团云的罗裙,殿中几个大瓮里供着冰块,还有宫人打着扇子。 然而平日里尚觉着热,此刻林云熙却是手心湿濡,隐隐有一股凉意顺着背脊弥漫上来。 离午膳时间还早,董嬷嬷吩咐小厨房送上一品阿胶粳米粥,香甜可口,滋润补血。林云熙用了几口便觉得恹恹,烦腻无比,放下勺子,随意喝了半杯温热的白开水才缓了一些过来。 董嬷嬷惊讶道:“主子怎么了?平日里还要用上许多,今儿胃口怎的这样差?”握一握她的手,“怎么手心都是汗?主子可有什么不适么?老奴这便命人去请姜太医。” 林云熙摇头制止道:“不必了!是我自己受了惊吓。”挥退了伺候的宫人,她神情略微凝重,又仿佛带着些微的恍惚,“嬷嬷可知道……悫慧贵妃?” 董嬷嬷神色一变,“主子从哪儿听来的?!” 林云熙皱着眉道:“嬷嬷先告诉我。” “这……”董嬷嬷见她神情坚定,只得道:“悫慧贵妃是先帝二十七年所封,是平遥袁氏女。长安二十三年入侍,独得帝宠七载,先帝为此女甚至废了当时的贤妃苏氏。只是后来……” 林云熙漠然道:“她于长安三十一年端午骤然小产,查明是安昭媛谋害,之后却在三日之内被剥夺封号、打入冷宫,可对?” 董嬷嬷缓缓道:“是。” “是苍术?” “老奴不知,但隐约听闻,是一柄扇子。” 林云熙微微握紧了拳头,掌心湿濡地几乎捏不住。她冷冷道:“是呀!薰了苍术的扇子,每每在端午前后致使嫔妃小产,悫慧贵妃死也想不到,她明明失了孩子,却会被认定是凶手吧?” 董嬷嬷沉默了许久,淡淡道:“宫中传言说,悫慧贵妃原是生不下这个孩子的。这才将罪名推给每年都逃不过的端午,后来先帝下令严查,她才不得不找了一个替死鬼。” “没想到先帝英明,查出真凶了,是么?” 董嬷嬷沉声道:“主子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林云熙“呵呵”冷笑,“悫慧贵妃才是要被除掉的那个,安昭媛不过是随意扯出来的替罪羊。那时候真正要紧的,大概只有同样怀着身孕的明妃管氏了吧?可惜啊,管氏难产,还只生了个不足月的女儿!一番心血付诸东流,管氏没多久也因病去了。” 董嬷嬷忧心道:“主子想这些做什么?您怀着孩子,孕中不宜多思!” 林云熙冷冷地看着董嬷嬷,目光森然,恍若布满了无数寒冰,“嬷嬷还要与我装傻么?那时候,圣人已十岁出头了吧?” 董嬷嬷脸色骤然难看,扶着林云熙的手微微一抖,却极是坚定地道:“圣人的事,老奴不曾参与过!” 林云熙森寒如刀的目光与她对视片刻,后者并未有一丝一毫的退怯。她心头方才一缓,所有冰凉刺骨的冷意也渐渐退缩了下去,若是嬷嬷不可信?她还有谁可以信?! 林云熙勉力扶着董嬷嬷的手起身,脚步凌乱地走到榻边,全身无力地靠下去,“嬷嬷,你别怪我。” 董嬷嬷目中含着微微湿润,摇头道:“老奴明白的。” 她胡乱放下的手打中榻边小案上的书架,一本精致的蓝皮书落在她膝头,《檀公三十六策》几个大字格外刺目。 她只觉得脑中微微晕眩,眼前仿佛一片昏花。 庆丰帝转着扳指的隐瞒…… 冷宫里陈氏不似作假的错愕……她说,若我还能使得动外面的人,怎么会落到这般田地? 那一柄薰了苍术的扇子…… 太皇太后自端午过后没多久就病了…… 程沅的宫人说,太皇太后被悫慧贵妃的冤魂缠身…… 还有……还有什么呢? 是了,还有秦路告诉她的……碰过扇子和“桃花蜜”的……有寿安宫的人…… 彼时她只觉得可笑,仿佛这些日子她的安稳、她的平静、她的放心,都只是一个笑话! 也许,是她的错。她凭什么认为,庆丰帝不会骗她?不需要骗她? 动手的若是陈氏,自然无需欺骗,但若是那一位呢?庆丰帝还能明明白白地告诉她,宫里有一个要杀自己曾孙的曾祖母?! 除了她,谁能瞒过阂宫上下,用最最常见的苍术蕴刀锋于无形? 除了她,谁能布下这样一个大局,除掉先帝的心头好? 除了她,谁有能借着先帝这把刀,生生埋葬掉一个宠冠六宫又怀着身孕的嫔妃? 想必当初不仅是她一手策划,连庆丰帝也有参与吧? 是了,庆丰帝必然是知道的……不然怎么会过了端午、在庆丰帝去了一次寿安宫之后,她便病倒梦魇? 想必那个人梦中,不仅是生生冤死的悫慧贵妃,还有那些死在她手里的嫡亲孙儿吧?它们会不会在梦中问问她?为什么它们的亲祖母,竟然不给它们一个来到世界上的机会?! 林云熙颤抖着随意翻开了书页,密密麻麻的正楷看得她眼花缭乱。 第一策,瞒天过海…… 哈哈,她无声无息地一笑,死死捏紧了拳头,她就这样傻傻地被骗过去了!!她用真心换来了真心,却同样因真心被骗的一败涂地…… 她默默地平稳一下呼吸,压下心间几乎无法抑制的怒火。 原来没有想到,是因为她以为她和那一位之间没有冲突,她以为即便是皇家,隔了两代也不会再发生太尖锐的矛盾,她以为那一位不会向自己的血脉动手。 现在想来,是她错了。 她惶惶然地抚上自己的小腹。 孩子……孩子…… 只要阿娘在,就绝不会叫你受一点委屈…… 至此,我们便是敌人了…… ——太皇太后!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部分终于写完了,凰归写得几乎脑子都要打结了qaq 78风雨 八月里渐渐转凉,太液池里大片的荷叶枯败凋零。上林苑里繁华渐尽,唯有桂花开得芳香馥郁,绵绵的甜香如同甘醇的酒,整个大明宫几乎醉倒在这样浅金的色泽里。 原本微微隆起的小腹更大了一些,伸手摸在上面几乎能感觉到孩子的心跳。 晨起已是辰时过半,懒懒地起身洗漱更衣,窗外艳阳高照,天光晴好。开了窗子,微风幽幽浮动,身上披着薄薄的软毛织锦披风,也不觉得冷,在窗边榻上坐下,随手拿了一本前朝卢真的《天姆山游记》翻看。 坐下未过几刻,便听白遥掀了帘子进来道:“丽婉仪来了。” 不多时,丽婉仪一身银紫滚边的半袖,鬓角斜一支凤簪,带着宫人进来,微微屈膝一礼,声音清泠如深山溪涧,“昭仪宜安。” 林云熙忙叫董嬷嬷扶她起身,笑道:“你今儿怎么有空来我这里?宫里无事了?” 自七月在上林苑见过一面,丽婉仪便时常往昭阳殿走动,只是她掌着一宫主位,宫里又尚有几个低位的嫔妃在,能来的日子也并不多。 丽婉仪淡淡道:“她们几个约了薛氏去畅音阁听戏了,我左右也是无事。” 林云熙“唔”一声,一边低头看书,一边叫宫人送上茶水和点心。又抬眼看了看丽婉仪,“妹妹热么?要不要用些冰碗?” 丽婉仪看一看她,语调依旧清泠,“宫里也唯有姐姐最清闲。”顿一顿,“昨夜又是薛顺华侍寝,你……不急?” 林云熙宛然一笑,“我急什么?比我急得大有人在!”她端起案上的蜂蜜水抿一口,淡淡道:“何况你也说了是薛顺华……她的家世分位摆在那里,又有什么可急的?” 丽婉仪默默摇头,“你倒是想得开。” 林云熙挑一挑眉,“我看你这几日脸色不大好,怎么?那薛氏还给你脸色瞧了?” 丽婉仪寡淡地笑笑,“薛氏再得宠,也爬不到我头上来。”她一手无意识地放在腹下摩擦了一下,目光流转,看着林云熙隆起的小腹微微出神,半晌忽然有些晦涩地道:“罗氏那一胎,也快生了罢?” 林云熙“嗯?”了一声,心下略带不解。 “姐姐,你说如果我去求圣人,他会不会将那孩子给我?” 林云熙骤然一怔,抬头看向丽婉仪,她鬓间含着金珠的凤簪缀下颗颗饱满圆润的明珠,在漫漫轻柔的阳光里晶莹剔透,她一贯清冷地眸子里仿佛蕴含着一种莫名的痛苦和复杂,纠缠着莫名压抑的窒息。 良久,林云熙轻轻一哂,眉间流露出淡淡的漠然和讥讽,“罗氏……有皇后娘娘在呢,她看顾了这么久,想必圣人也不会驳她的面子。” 丽婉仪安放在膝头的手微微一缩,攥紧了裙摆,苦笑道:“姐姐说的是。” 又坐了一会儿,丽婉仪便起身告辞了。 因庆丰帝要来用午膳,林云熙也不留她,只温言道:“罗氏的身份也太低了,妹妹若真有心,总要寻一位合适的人。再者,妹妹也别灰心,你还年轻呢” 丽婉仪低低冷笑,轻嘲道:“愿借姐姐吉言。” 送走了她,林云熙方才微微沉下脸色。董嬷嬷扶着她坐到榻上,又命几个宫人将残茶冷盏收拾下去,亲自端了一杯蜜水到她手里。 林云熙略略一叹,“我还是沉不住气一些。” 董嬷嬷笑道:“也不怪主子生气,婉仪……也忒稳不住了。” 林云熙摇头轻笑,“嬷嬷还给她说好话,她那是稳不住么?是太急功近利了!” 董嬷嬷道:“婉仪原本也只是个娇宠着的姑娘家,入宫吃了亏,虽冷了心肠,却还是太过天真了些。” 青菱在一旁没好气地道:“奴婢可看不惯她,日日搬弄口舌是非,恨不得挑着主子去对上薛顺华,也不怕费力气!若是换了奴婢,定然一扫把赶她出去,还留着给她喝茶么?!” 董嬷嬷“哎哟”笑道:“咱们青菱姑娘看得明白呢!有姑娘在,哪儿用担心婉仪害了主子,姑娘必然一早儿把她打发出去了。” 林云熙也笑,“青菱就是这么个急性子。” 青菱跺跺脚,“奴婢就是眼里容不得沙子,主子爱笑就笑吧!”端着茶盏就跑。 林云熙展眉一笑,“这风风火火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又训她了。” “主子什么时候不训她两句?青菱姑娘虽性子急,却也知道分寸,主子身边就该有这么个好强的,方才能守得住安稳呢。” 林云熙微微点头道:“嬷嬷所言甚是,我这不也没拘着她么?” 又略略说几句丽婉仪的事,林云熙只叹,“原先宫里除了忻贵仪,便是她了,不想薛氏异军独起。现如今连她宫里的人都赶着巴结薛氏,大约她心里也不好受吧?” 董嬷嬷摇头道:“再怎么都有诚毅伯的脸面在,圣人也不算冷落了她。只是不比从前得意,自然是心有不甘的。”她声音缓缓,不轻不重地道:“终究还是孩子心性,婉仪看似胸有城府,行事上却只一味的阴狠,反落了下成。” 林云熙明白董嬷嬷指的是废妃陈氏的事,陈氏纵然刻意亲近没安好心,但丽婉仪能如此不动声色地暗中要了她的性命,性子也偏执阴暗了一些。 董嬷嬷道:“主子与她相交,却不必十分交好,这样的性子若放在身边,多少也是个隐患。” 林云熙颔首道:“我知道分寸。”又压低了声音问道:“她身子究竟如何?” 董嬷嬷肃容道:“老奴并无十分的把握,但七八分还是有的。婉仪的身子……确实是宫寒难愈,若无国医圣手尽心调养,只怕终身都不会有孕。” “真的?” “青菱碧芷借着扶她起身暗暗把过脉,都是一样的结果,老奴虽不擅此道,今日一探,也有七分准了。” 林云熙默然一叹,不由抚上小腹,差不多的年纪,她已有了身孕,丽婉仪却连做母亲的资格都很难有。同情说不上,但总有几分伤怀和感慨。 只不过片刻,也就丢开了。 午间庆丰帝来时她正懒懒倚在榻上闭目小憩,迷糊间眼前似有人影晃动,睁开眼却见庆丰帝坐在榻前,殿门外宫人来往忙碌,进进出出地也不像是准备午膳,且行动虽轻,还是能听见搬东西的声响。 庆丰帝轻抚过她略微凌乱的鬓角,轻声道:“朕已叫他们小声,还是吵着你了么?” 林云熙披衣起身,摇一摇头,笑道:“妾身没睡着,隐约看见有人便醒了。”又瞧一眼外边,“这是在做什么呢?” 庆丰帝携了她的手,一边走一边道:“花房新栽了一批绿菊,独独活了三株,朕瞧着新鲜,特意拿来给你瞧瞧。” 林云熙微微好奇,“绿菊?菊花还有绿色的?” 庆丰帝笑道:“你看了就知道。” 才踏出房门,便见沿着抄手游廊摆放着满满一排的菊花,浅金艳紫、淡白澄黄,迎风怒放,如云似霞。最显眼的三盆绿菊花枝舒展,大致是双飞燕的品种,花瓣密密层层地叠在一起,圆润饱满,那一丛嫩绿生机勃勃,鲜亮而明媚。 旁边一个三十来岁的内侍恰到好处地笑着道:“这是今年的新菊,黄的是金芍药,红的是锦荔枝、绣芙蓉,紫的是碧江霞,白的是玉玲珑。圣人知道昭仪爱赏花,特特命花房的匠人挑了顶好的送来。” 林云熙脸上浮现出怡然喜悦的笑意,向着庆丰帝微微屈膝道:“妾身谢过圣人。” 庆丰帝忙扶了她一把,“都说了你不必行礼的,当心一会儿腿软。” 林云熙婉婉一笑,低眉轻轻“嗯”了一声。上前两步,拢一朵雪色的玉玲珑在手中把玩,隐隐有暗香盈怀。庆丰帝握一握手她的手,笑着问道:“时日尚早,眼下并不是赏菊的时候。不过朕看着尚可入眼,宁昭喜不喜欢?” 林云熙软语笑道:“无论好坏,只要是圣人送的,妾身一样欢喜。”顿一顿,脸上微微飞红,小声道:“圣人这样将我的喜好放在心上。” 庆丰帝微微一笑,扭头去看看那些娇艳的花,静静片刻,又转过头来道:“咱们去用膳吧。” 林云熙微微颔首,看了看刚才那个内侍,仿佛是随口问道:“这一位也是圣人身边伺候的么?妾身似乎从未见过呢。” 庆丰帝瞅了那内侍一眼,没好气道:“原是朕身边的人,犯了错叫朕赶出去的。” 林云熙目光微微一闪,紫宸殿的总领常先…… 却真是有些本事,被庆丰帝从立政殿赶出去,不到一年功夫,竟又回来了。 她眉眼弯弯,“扑哧”一笑道:“如今不是还在您身边侍奉?哦,妾身知道了,大约是新人用不称手,您又念叨着旧人好了。” 庆丰帝扯过她的手便走,微微嘟囔道:“你也说是旧人用着称手么?朕念着旧情,叫他戴罪立功,若是换了旁人,哪能这么便宜他?” 林云熙一叠声地含笑应道:“是是是,圣人顾着旧情,心存仁厚!” 庆丰帝轻咳一声,转头对那内侍道:“听见没,你昭仪主子都替你求情了!朕念你多年情谊,此番便绕过你,下不为例!” 常先忙躬身行礼道:“谢圣人恩典!” 庆丰帝指着林云熙道:“还当谢你昭仪主子。” 常先又是行礼拜谢。 林云熙“咯咯”一笑,“我不过白说一句,是您自个儿想着要宽恕他,却拿着妾身做椽子。” 庆丰帝捏捏她的鼻尖,笑骂道:“他也算朕身边得力的,如今卖你个面子,你还不肯要。” 林云熙余光瞥过常先恭敬而谨慎的面容,唇角微微漾开一抹浅笑,并不多言。 用过午膳,庆丰帝照例小睡片刻。 林云熙点了一味宁神静气的木犀蘼芜香,素雅的清香使人不由沉静。她靠在床头默默凝视庆丰帝平静的睡颜,垂下的眸中暗色沉沉。 风穿过珠帘幽声轻响,那整一帘的月牙色细珠流光溢彩,有淡淡的光芒反射在她膝头干净修长的指甲上,跳跃着淡淡的光泽。 青菱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站在帘子外头,林云熙小心地看了庆丰帝一眼,轻手轻脚地起身走到那珠帘前。 青菱压低了声音道:“安珺填了六品典膳的缺,是尚宫局诏侍亲自下的谕令。” 林云熙微微一讶,动作真快…… “他还算知恩图报,主子觉得可用么?” 林云熙低眉沉思片刻,缓缓地摇了摇头。青菱惊讶道:“主子也觉得不可?” 她浅浅一笑道:“也?” 青菱道:“方才嬷嬷在奴婢身旁,也是摇头,说此人不堪大用。” 林云熙转头,目光停在庆丰帝身上。 自然是不能用的——有第一次便会有第二次,他连圣人都能背叛,还有谁不能背叛?知恩图报?谁知道不是为了其他呢? 庆丰帝能再启用他,大约还是看在十几年尽心侍奉的情分上吧。只是有过这么一回,纵然情谊再深,总会留下芥蒂,这世上疑心最重的帝王,还能将他放在身边不避嫌不防备么? 换了林云熙自己,大概也是不能够毫不在意地接纳从前背叛过的奴仆的。 于其在常先身上花力气,不如从他处入手。侍奉圣人的不止一个,迟早会有机会,又何必抓着这一个或许不再有用的身上呢? 更何况,这一枚棋子,原就不是做这个用的。 隔着帘子,她悄声嘱咐了几句,“不必与他说明底细,安珺那里也不必了断,只做一般人情来往就是,其余的便么搁着罢。” 青菱微微好奇,这样还不得大用么?却还是福身应了是,又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林云熙又回到床边,沉默地看着庆丰帝的侧脸。他向来是温和而从容的,其实并未有多好看,只那一身沉稳威严的气势寻常人难以比肩。 她忍不住轻轻抚上庆丰帝的鬓角,乌黑的发丝间,已有了一根半白的银发。 她曾以为,这个人隐藏在温和下的坚韧和沉稳,哪怕她得不到全部,至少也可以在疲惫的时候,稍稍地靠下去休息。 目光转回她静静安放在膝上的双手,洁白细嫩的柔荑,虎口指间有着细微的老茧。 她无声无息地一笑,终究是要靠她自己的。只有自己手中握着弓箭,才能震慑敌人,只有自己掌握着力量,才是立足于世的资本。 忽然风声大作,芭蕉叶在风中哗哗作响,原本晴朗的天空阴云密布,隐隐有雷声轰鸣。 庆丰帝倏然张开了眼睛起身,“什么声音?” 林云熙忙替他披上一件外衣,宛然笑道:“外头起风了,妾身瞅着,仿佛要下一阵雨呢。” 庆丰帝握一握她的手,皱着眉道:“你怎么不休息?” 林云熙摇头道:“妾身早上起得晚,哪里还睡得着?”脸上微微一红,“妾身看着您睡就好。” 言罢,扬声唤了宫人进来伺候,“您还是趁着天色未暗回立政殿吧,一会儿下了雨,便走不了了。” 庆丰帝笑道:“别人都希望朕多留一刻,你倒好,赶着朕走。” 林云熙不由瞥了他一眼,啐道:“妾身分的清轻重!” 亲手给庆丰帝带上冕冠,又抚平衣摆上细微的褶皱。庆丰帝携着她的手走到门外,一众宫人正急急忙忙将那些菊花搬进屋中。 庆丰帝微微一叹,“原是让你高兴的,这会儿却添了麻烦。” 林云熙“扑哧”一笑,“动手的又不是我。”正一正神情,“那绿菊……妾身很喜欢。” 庆丰帝哈哈大笑,喝着骤然鸣起的惊雷,在耳边轰然炸响。 她并未惊惧,这样的风雨,在燕地不过是寻常而已。 庆丰帝拍拍她柔软的发顶,“朕先走了,晚上再来看你。” 她轻轻应了一声,顺着庆丰帝离去的方向远远遥望。 乌云翻滚,天色渐渐阴沉下来,呼啸的风几乎将她鬓角玉簪上缀下的珍珠吹落,忽然一个轰轰烈烈的焦雷自低回的天际闪过,照得天地间一片雪亮。 风雨欲来。 作者有话要说:凰归接下去要期末考了,好紧张嘤嘤嘤嘤 每晚九点之前更新不定,但每周榜单字数还是会保证的。要再多,凰归大概也有心无力…… 79离心 转眼又是中秋,南边的战事渐入佳境,蒋定国与诸军稳扎稳打,步步推进,几乎将倭人打回岛上,一时捷报连连。庆丰帝甚是欢喜,中秋宴前还为前线战士快马加鞭送去八百坛美酒,以示体恤军心。 十六庆丰帝万寿夜宴,林云熙依旧坐在庆丰帝下手,一袭丁香色绡纱绣海棠的罗裙,鬓角只斜斜一支镶嵌珍珠的白玉步摇,缀下细碎的银流苏。她已有六个月的身孕,宽大的罗裙也难以掩盖腹上的隆起,含笑起身向庆丰帝祝酒庆贺。 “妾身以水代酒,愿圣人万寿无疆,大宋国泰民安。” 庆丰帝微微一笑,斟了满满一杯酒饮下,又伸手扶了她一把,轻声道:“你有着身子,要多加小心。” 林云熙弯眉浅笑,清丽中带着三分温婉,“谢圣人关怀。” 箜篌丝竹之声玱然悦耳,无数身姿婀娜容颜妩媚的舞姬翩然起舞,眉眼盈盈似水,七彩绢衣绚烂夺目,罗裙如花盛开,珠缨炫转,花鬘斗薮。乐曲悠扬,众女仿佛蝴蝶翩翩,春水回旋,有似烟柳随风,花絮逐浪,说不出的娇媚动人,绮靡华丽。 繁华盛世,纸醉金迷,也不过如是。 柔嘉帝姬原坐在皇后身边,小小的孩子瞪大着乌溜溜的眼眸,甚是可爱。帝姬已有五岁,也到了上桌的时候,还端着小杯子蹭蹭地跑去给庆丰帝祝酒。 庆丰帝笑眯眯地抱着乖女儿,让她坐在自己腿上,一大一小两个相互卖萌。 小的说:“阿爹寿辰,嘉嘉要阿爹每天都很高兴。” 大的揉揉女儿的小脑袋,“有嘉嘉陪着,阿爹就很高兴啦。” 林云熙笑着看父女两肉麻来肉麻去,忽听皇后徐徐道:“容妹妹的胎有六个月了吧?” 林云熙微微一怔,微笑颔首,“是,已六月有余。” 皇后“唔”一声,“如此说来,生产大约就要在年后了。”瞧一眼庆丰帝和柔嘉,笑意嫣然,“都说冬天里出生的孩子格外孝顺,妹妹也是个有福气的。” 林云熙不由抚上小腹,微微笑道:“怎能比得上皇后娘娘?便是妾身的孩子,也要叫您一声母后,同样是要孝顺您的。” 庆丰帝道:“林卿说的是,皇后是嫡母。只是年后诸事繁琐,你多费费心。” 皇后矜持一笑,点头道:“这原是妾身的本分。”复又提起皇长子来,“妾身前些日子见过一回,看着好了许多。昨儿又问过太医,太医说不必再日日用药,只需过季的时候多加注意,平时加以食补即可。” 庆丰帝语气中带着几分欣慰,“是么?皇儿身子已大好了?” 柔嘉歪着小脑袋,扯扯庆丰帝的衣摆道:“阿弟不生病了?嘉嘉是不是可以去和阿弟一起玩?” 皇后道:“小心调养着,皇儿必然能平安长大。”又对着柔嘉道:“你皇弟还小呢,再大一些,便能和你说话作伴了。” 庆丰帝抱抱乖女儿,“嘉嘉很关心弟弟?” 柔嘉眨巴眨巴眼睛,“那是嘉嘉的阿弟啊。” 庆丰帝哈哈一笑,“嘉嘉说的是。”对皇后温言道:“你教的好。” 皇后笑道:“原是妾身应做的,当不得圣人夸奖。”又举起酒杯敬道:“皇儿平安,此亦为一喜,今日又是圣人寿辰,可谓是双喜临门了。” 庆丰帝笑着与皇后碰了碰杯,欢喜道:“承皇后吉言。” 在座嫔妃无论真心还是假意,庆丰帝开了口,也只能跟着欢笑恭贺。一边说圣人皇后恩泽、张芳仪有福,一边笑得甚至要比庆丰帝笑得更高兴,仿佛皇长子就是自己的儿子似的。 反倒是皇长子的生母张芳仪坐在椅子上,虽然旁边笑语不断,脸上的笑容却带着微微的苦涩。 她病了足足半年,花容月貌不再,能出席圣人的寿宴也是勉强。她的孩子就在她宫里,可就连孩子好不好,也是通过皇后才能知晓,就算这个孩子是养在她身边,和不在身边又有什么区别? 林云熙微微垂眸,苏美人的方子倒真的有效,才不过两三个月的功夫,配合着太医调养,这么快就让皇长子有了起色。 双手拢住小腹,皇长子能保全,她的孩子才不会始终成为众矢之的。她并不怕自己受宠,也不怕自己的儿子受重视,但她不能保证她的孩子永远都受宠。 一旦皇子长大,分封出宫,皇后无嫡子,那么夺嫡势在必行,她的孩子若是一直处于风尖浪口,难免不会被众人一齐拉下来——前世那一位清太子不就是最好的例子么?! 而有一位庶出的长子,可以分薄所有人的目光!有这样一块牌子挡在前面,日后她的孩子便不会太过辛苦。 不过……皇后此时借着她的身孕说起皇长子,纵然庆丰帝心里疼爱,可皇长子为长,万不会再抱于皇后抚养,她又是为了什么? 正思索间,薛顺华起身,含笑向庆丰帝举杯道:“妾身祝圣人万寿安康,皇长子福颐永年。” 庆丰帝略点了点头,并没有喝酒的意思。薛顺华笑意微微一僵,又软语道:“圣人还忘了一样,罗妹妹快要临盆,宫中再添麟儿,便又是一桩大喜事儿了。” 林云熙挑一挑眉,瞥了皇后一眼。宝林罗氏……算算日子,她那一胎也就这两天了。 庆丰帝仿佛才想起来,“唔”了一声,默然看了薛顺华一眼,最后只说了一句“你有心了。” 转脸问皇后道:“罗氏如何?” 皇后温然一笑,“宝林尚好,只是她身子沉,妾身嘱咐她不必动弹,是以今日并未前来。” 庆丰帝淡淡道:“叫她歇着就是。”见他兴致不高,皇后便不再多说。 殿中舞姬婆娑翩然,水袖曼舞,流转跌宕,腰肢折转,柔若无骨。乐声舒缓悠扬,仿若碧海潮生、落英玉华,忽悠一缕穿云破月的歌声缓缓响起,仿佛夜莺般娇嫩柔美,婉转流亮如碧波荡漾,轻云出岫。 林云熙徐徐饮一口清甜的雪梨酿酒,目光及处,庆丰帝忽然转过头来。 她怔了怔,浅浅一笑。庆丰帝冷淡的眉眼微微温和,只是眸色依旧深沉难辨。 这一年的八月十六,便如此过去了。 寿宴过后没有两日,庆丰帝忽然问她,“皇后昨日与朕提起,她膝下无子,想将罗氏的孩子抱去抚养,宁昭觉得如何?” 彼时天色已晚,天际的云雾遮着一轮圆月,月光郁郁,像是破冰处莹白清冽的一汪水。去年栽下的桂花花繁秾艳,金灿灿地缀满了枝头,香甜馥郁。 夜风习习,庆丰帝牵着她的手,陪她在廊下慢慢地走。 林云熙愣了愣,暗自纳闷,庆丰帝竟然不知道么?皇后看罗氏看得那样紧,自然是要把那孩子放到膝下养的。她以为庆丰帝默许了此事,现在看来……她小心地瞟了一眼庆丰帝有些阴沉的眸子,似乎并不满意呢。 她心下闪过许多念头,宛然一笑道:“这是好事啊,皇后娘娘本就是嫡母,她愿意养在膝下,也是那孩子前世修来的善果。”略皱皱眉,“只是……” 庆丰帝道:“只是什么?” 林云熙微微屈一屈膝,正容道:“并不是妾身要搬弄是非,皇后娘娘心善,但那罗氏毕竟是……”顿一顿,轻声一叹,“即便皇后娘娘愿意,但生母的身份也太低了。” 庆丰帝冷笑道:“她巴不得低贱到泥里,好叫朕放心呢。” 这话说的又快又轻,林云熙几乎没有听见,茫茫然地唤了庆丰帝一声,“圣人?” 庆丰帝握一握她的手,“朕是不念旧情,刻薄寡恩的人么?” 林云熙讶然,随即怒道:“谁说的?!圣人素来心存仁厚,怎么会刻薄寡恩?!您从哪里听来的?妾身非好好教训他们一顿不可!!” 见她发怒,庆丰帝反而笑了,安慰道:“你别气,朕不过随口说一说罢了。” 林云熙瞪着眼停下来,“圣人!这关乎您的名声!” 庆丰帝拉着她继续往前走,“朕做过什么朕心里有数,还能落个把柄不成?”放缓了语气,“没人说朕刻薄寡恩,朕不过自个儿揣度着……” 林云熙:……所以你刚刚是在耍着我玩么么么??!! 庆丰帝“咳咳”两声,扯扯林云熙的衣摆,想让她转过头来,“宁昭?” 林云熙望一下天,摸摸自己的肚子,不气不气,生气对孕妇不好…… 她不理庆丰帝,庆丰帝只好自力更生地走到她面前,捏捏她补得有些圆润的脸,“好啦~朕以后不说了还不成么?” 林云熙无奈地叹气,“好端端的,做什么这么贬低自己?您可是圣人!”拉住他还停留在自己脸上的手,“下回要还是这样,我可就真生气啦!” 庆丰帝温和一笑。 晚间入睡前林云熙径自去沐浴更衣,庆丰帝歪在床头看林云熙的书。 唔~一本老早就在的《茶经》,一本《山水考记》。又有一本看了一半的《儒林野史》,他随手翻了翻,看到始皇那一篇“及至秦之季世,焚诗书,坑术士,六艺从此缺焉。诸法皆诵孔子者,惜其不得流传于世。亦有伪君子者,常怀怨愤,谓秦皇焚书坑儒。坑着为何?实为术士之辈。术士者,灵异也。可谓儒乎?类术士之谓儒,有辱斯文!始皇奇冤也!儒者亦冤矣!嗟夫!人心背道,世日风下,不亦痛呼哉?” 不由失笑,如此不伦不类,还能有三分道理,这么奇怪的杂谈,似真似假,大概也只有宁昭会看。 忽然又想起皇后来——她那样隐忍和委曲求全,仿佛他是冷情又刻薄的人,看不得皇后好,一定要把她折腾下去才甘心。 庆丰帝觉得非常的无奈,他都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让皇后对他这么不信任和防备,宁愿保养一个生母微贱的皇子。他们少年夫妻——是夫妻!而不是别的什么!他确实不宠爱皇后,但他敬重她,信任她,把她放在平等的位子上。 这才是妻子不是么? 不过皇后似乎不那么想,他的不宠爱被她当成是不信任。哦,不仅仅是不信任,她大概认为连尊重也是面上的,满心满眼的危机感,仿佛她一个不对就会被废——即位后所有的推恩和封赏都辞了,也不愿他启用皇后娘家的人,避讳十足地让他以为自己把皇后怎么了!! 他若是以怨报德、刻薄寡恩,就不怕那些忠于他的人寒心离心? 庆丰帝默然长叹一声,罢了,他也没那么多闲情再去理会皇后那点儿小心思,只要她在一日,他便视她为妻敬着一日,至于其他…… 既然做了选择,希望她不会后悔吧。 作者有话要说:凰归终于从期末考和实习中过来了qaq 爬起来更新0 80才子 罗氏生产的日子是八月二十一,刚过了正午就发动,到天擦黑的时候终于生下一个七斤三两的胖小子,哭声劲力十足,就差没把房梁上的灰都震下来了。 庆丰帝知道自己又有了儿子也颇为欣慰,特意去看了一眼,瞅着白白胖胖的儿子怎么看怎么可爱。不仅抱了一回,还在儿子脸上啃了一口,才心满意足地回去了。 第二天罗氏的晋封便到了,晋为正六品贵人,还添一个“顺”字的封号。 以她的出身来说,这已经是难得恩宠。只是没高兴上两天,洗三过后孩子就被皇后抱去了重华宫。 罗氏虽然早有准备,但孩子是她身上掉下的,如今生生母子分离,怎么能不心疼?闷着被子大哭一场,又被身边的人劝住,月子里是不能哭的,况且孩子在皇后那里,若是被皇后知道了,难免会认为她心有不满,一旦皇后心里存了芥蒂,还能对孩子好么? 罗氏只好把剩下的眼泪都咽了回去,这才明白什么晋为都是她没了孩子的补偿——那个“顺”字更是在警告她,要安分! 洗三那日林云熙也难得出席,二皇子生的可爱,小脸圆圆的,白里透红,额上搭着稀疏柔软的毛发。忍不住去握了握孩子小小的手,那样娇嫩脆弱,却叫人心里情不自禁地喜欢。 她抚上隆起的腹间,不知道她日后的孩子是什么样子呢?会不会像二皇子一般健康可爱? 皇后看着颇为喜欢这个孩子,宴上一直抱着不肯放手,眉眼间尽是笑意。 忻贵仪打趣道:“好啦,如今娘娘有了儿子,便将咱们姐妹抛到脑后去了。” 谢婉仪与她素来要好,忍不住刮刮她的脸道:“听听这话酸的,皇后娘娘还不够疼你么?竟学得与二皇子吃起醋来。” 皇后闻言笑道:“一个两个都是大人了,怎么还跟孩子似的。” 皇子满月,又是皇后亲自主持,大家自然要和和气气。却也有不省心的,李美人瞅着二皇子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道:“妾身瞧二皇子健壮,看着竟比皇长子还要大些。” 皇后脸上笑意不减,只淡淡扫了她一眼。 瑛顺仪闻言露出一个似是嘲讽般的笑来,缓声道:“皇长子是早产,身子本就不好。”压低了声音道:“听说刚生出来的时候,连吃奶的力气都没有,还是生生灌进去的。又天天用着药,一日都断不得,如何能与皇后娘娘的二皇子相比?” 张芳仪听她们言及皇长子身体,脸色陡然难看,“皇儿不过身子弱些,前些日子已有好转,日后自然能平安长大,却不知什么时候像说的那般不好了。” 李美人笑道:“张姐姐别生气,何姐姐不过随意说说罢了,您宽宏大量,想来不会与她一般见识。” 张芳仪气得脸色发白,“你!” 李美人由不自觉,拍一拍手道:“今儿可是二皇子洗三,姐姐还是消消气儿吧。”又叹一声,“哎呀,这哥哥像弟弟,弟弟像哥哥,日后还不知道会怎样呢。” 她们虽有争执,但话说的轻,并无多少人听见。最多只能看见张芳仪脸色难看,李美人面带笑意。 忻贵仪冷笑,“这起子不知死活地东西。” “二皇子生的好,张芳仪难免吃心呢。”谢婉仪向皇后微微一笑道:“毕竟是小门小户的出身,还得娘娘好生教导才行。” 皇后面色从容,神情淡淡,“我掌着这么大个后宫,又有柔嘉和皇儿要抚养,哪有那么多精力去□人?不过是几个上不得台面的,理她们做什么?” 谢婉仪微微一怔,含笑道:“娘娘说的是。” 这一日才用过早膳,魏少监便笑眯眯地踏进了栖云轩,“老奴特来与昭仪禀报,圣人说今儿要来用午膳,还请昭仪早作准备。” 林云熙微微一讶,“这几日圣人为着燕北的战事烦忧,连二皇子的洗三都只露了一面,怎么今日得了闲?” 魏少监笑道:“这个老奴倒不甚清楚,只在御前听到些风声,燕北……大约是不用打了。” 林云熙点一点头,蒙古诸部若是不南下进犯,大宋便不用南北两面开战,不必再从各地调度粮草军马,户部也不用再出饷银,连工部名下的作坊都可少打造些兵戈铠甲,难怪庆丰帝忽然就空了下来。 又向着青菱使个眼色,对着魏少监笑吟吟地道:“少监辛苦了。” 青菱抓了一把金瓜子塞到他手里,“主子请您喝茶” 魏少监笑眯眯地躬一躬身,“多谢昭仪。”这才告辞回去。 午膳时分庆丰帝果然来了,方一进门便道:“你准备了什么这么香?朕老远就闻着味道了。” 林云熙笑道:“御膳房今日新上的一道蜜炙火腿,圣人若是饿了,就赶紧尝尝。” 又嘱咐宫人伺候庆丰帝拿了热毛巾擦手。 除了香味四溢的蜜炙火腿,还有清蒸鲈鱼、糟香鹌鹑、鸡髓笋、蜜汁山药、油焖鲜菇、如意竹荪,绿畦香稻粳米饭晶莹剔透,另配上杏仁佛手、香酥苹果、枣泥糕、豌豆黄等点心和一品鸡皮鱼丸汤,庆丰帝吃了足足两大碗方才罢手。 林云熙一边看他,一边笑得眉眼弯弯。 庆丰帝奇道:“有什么喜事么?宁昭怎么这般开心?” 林云熙笑吟吟地道:“圣人今日仿佛心情极好,妾身看着您,自然也觉得高兴。” 庆丰帝笑着伸手捏捏她的脸,“和着是来哄朕高兴的。” 林云熙嗔他一眼,“妾身还用哄么?您自个儿瞧瞧去,眼睛都笑得眯成缝儿啦!” 两人携着手在沿廊上走了一回,庆丰帝喟然叹道:“章任安确实有才干,他原是你阿爹帐下一员大将,如今做了玄武军统领,为朕驻守边关。朕刚刚才收到八百里加急,七八月中草原大旱,丰草美水尽成荒芜,蒙古诸部受困于天,燕北玄武军长驱入草原千里,连夜奔袭,斩杀蒙军三万余人。” 林云熙“啊”一声,眸中满是惊喜,“当真么?” 庆丰帝道:“这还有假?即便蒙古诸部有心再起战事,此刻人马疲乏,又无粮草支持,短时间内也无力南下了。” 林云熙微微屈膝福身道:“妾身先恭喜圣人了。” 庆丰帝忙一把扶住她,“你当心身子。”复又笑道:“七日后玄武军的伤员回京休养,朕正好大办庆功宴,有你恭贺的时候。” 又拉着林云熙慢慢往回走,一路走一路叨叨絮絮,什么“今年秋收颇丰足可填满太仓”啦~“哪个郡的拿了火耗超过两成被弹劾”啦~“林恒又去折腾苍莽军把他们训得连阿娘都快认不得”啦~“晋阳公主的赏菊宴上又有风流才子出了许多好诗”…… 林云熙想一想,道:“妾身仿佛记得有一位叫做齐于然的,“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倒是难得的大气。” “你也听说了?” 林云熙颔首笑道:“是,据说此人连夺三元,又在赏菊宴上折得桂冠,晋阳公主想替其引荐,他还跑了。” 庆丰帝失笑,“才子么,多少有些傲骨的。”顿一顿,“他还不是世家子,平阳寒士,布衣公子,若非朕近日政务繁忙,还真想去会一会他。” 林云熙微微一愣,“圣人仿佛挺看重他的?” “朕看过此人的文章,颇有见地,不是满篇的华丽辞藻堆砌,反而有些实干的意思。若真有才能,朕点个首元又如何?熬几年资历,便可为朕办差了。” 又提起晋阳公主引荐的另外两个人来,一个叫王襄之,出身昌州王氏;另一个名为余梦阳,和齐于然一样是寒门弟子。 “都是才华出众之辈,不过王襄之略有些王孙纨绔之风,余梦阳么……太过老实了,十足的二愣子,放到官场上去就能被人家吃抹个干净。” 林云熙轻笑,庆丰帝这个样子,却是抱怨和维护的意味更多一些,看来余梦阳比王襄之更得庆丰帝的心思。和声劝道:“日后都是圣人的臣子,圣人有心,多护着些就是了,您还保不住自个儿看重的臣子么?” 庆丰帝微微一笑,携着她的手一道进屋。 在昭阳殿略微睡了半个时辰,庆丰帝便回听松阁批折子去了 晚间林云熙歇下得早,也未曾听庆丰帝传召了哪个宫妃侍寝,只嘱咐董嬷嬷道:“明日我去皇后那里请安,嬷嬷早些叫起,别误了时辰。” 董嬷嬷愣了一愣,“怎么忽就想着去请安了?您虽然要动一动,但往重华宫去……这路上若是有个万一该怎么好?” 林云熙笑道:“再有几天便是重阳,前些日子五嫂新进门,六哥又要小定,不好叫阿娘走开,如今时日差不多了,我想着要把阿娘接入宫来,明日去和皇后说一声。” 董嬷嬷恍然,含笑道:“是了,皇后娘娘掌着后宫,与她商议也是应当的。”自去准备不提。 次日皇后在宫中见到林云熙颇为惊讶,忙叫人准备了软垫放在椅子上让她坐下,笑着道:“怎么忽然过来了?若有什么要紧的事,遣人过来知会一声便是了,还亲自过来一趟。” 林云熙道:“妾身在宫中也是闲着,正巧来与娘娘说说话。” 两人闲话几句,方才说到正事。 皇后对林夫人入宫没有什么意见,嫔妃有孕接母亲入宫陪伴是寻常事,拦是拦不住的。一般主位妃子都是径直去接人,也不过打发人与皇后知会一声,林云熙肯亲自来说已是难得。 便只道:“这事儿你自己拿主意就好。” 又吩咐宫人,“先去和尚宫局报备一声,忠义侯夫人入宫需好生招待,万不可怠慢了。”转头向着林云熙道:“你自晋位以来,还没添过人手,此次夫人进宫,不如叫尚宫局再拨几个人过去?” 林云熙大大方方地道:“也好,过几日妾身叫琥琳去挑几个家世清白、忠厚老实的。” 皇后又忍不住看了看她。 林云熙略微有些奇怪,“娘娘这么瞧着妾身做什么?” 皇后轻轻摇头,挑人这事上她可以插手,但这一回不同,林云熙怀着身孕,若真有个好歹,背责任的还是她自己。所以不如避嫌,放手让她自己去挑。但林云熙就真不怕她会暗中安插人手?还是她真的就认定她不会做无利有弊的事,所以便如此大胆放心? 皇后默默叹息,心底又莫名地有些别扭和嫉妒,这样的气度…… 林云熙还不知道皇后那里转了七八个弯,又认为她是个风光月霁、气量非常的人,只不过是想着即便有钉子,到时候随便扯个由头打发出去就是,何必在这时候、在皇后面前表现的小心翼翼、斤斤计较? 倒显得她小家子气了。 两人各怀心思,面上又都很和气,来请安的嫔妃也陆陆续续地到了,少不得向林云熙问候一声。 对分位低的可以冷淡不理,但如丽婉仪、忻贵仪之流,林云熙却也只能笑着应付,几次下来不免觉得疲惫,便坐着听众人说话。 □月里不是赏菊宴就是秋闱,不过风流才子可以欣赏,但最多就是八卦一下什么“安阳沈家子在游园会上大出风头,被徐太傅看重做了女婿”、“王襄之居然已经和尚书令董令昌家的女儿定了亲,真真是好眼力,下手这样快”、“那个在晋阳公主的赏菊宴上夺魁的齐于然上街买笔,差点被阮家的小娘子抢去洞房,要不是禁卫军参将救人救得快,这会儿孩子都有了”…… 忻贵仪“咯咯”脆笑道:“这还不算完,阮家娘子缠上了齐二郎,整日纠缠不休,没两句话就把人家往府里带,唬得齐二郎躲在好友家里门都不敢出。” 皇后皱皱眉道:“那是圣人看重的,阮家娘子这回也过了些。”又摇摇头,“罢了,过两日我召她进宫提醒几句,齐于然不比一般的小郎君,他日入朝为臣……” 丽婉仪轻嗤一声,“她什么时候怕过?脸面踩在脚底下跟玩儿似的。安南郡主就她这么一个女儿,当娘什么样,做女儿的还不跟着学个乖!还能制得住?” 安南郡主是先帝时简郡王的女儿,甚得先帝宠爱,即便后来简郡王圈禁,这一位郡主也是养在宫中。先帝还特意挑了家世深厚、气度翩翩的阮家三郎阮东伯做驸马,又亲自送安南郡主出嫁。 奈何这一位郡主实在不是什么安分守己的,与阮东伯生了一儿一女后就开始养面首男宠,将自己的丈夫气个半死。后来女儿被她的一个面首害死了,才悔悟般地和丈夫重新和好,不到三年又生了一个女儿,便疼爱非常,纵容宠溺,外面又养起了男人。 而这阮家娘子更是青出于蓝,不到十岁便同她母亲一样,整日的荒淫无度,阮东伯几乎是被这母女俩生生气死的。 阮东伯死后,安南郡主和阮家娘子更是肆无忌惮了起来,连当街抢人的事也没少做。只是安南郡主尚算有些眼色,抢的也是背后没有身家势力的,皇家公主、郡县养面首的不在少数,既没有闹得大了无法收拾,庆丰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 可惜大的还好,小的实在不堪,别说一个寒门仕子,宗室皇亲也敢掳进府中,背后又有安南郡主撑腰,这回自然是不依不饶。 世家出身的都是从小严格教养,大都看不起这一对母女,是以丽婉仪说的嘲讽,也没有反驳的,只一味跟着冷笑。 又坐了一会儿,皇后道重阳节宫中大宴,还有诸事需一一处理,方才叫众人都散了。 81流言 重阳节宫宴,来的大都是宗室亲贵,箜篌靡靡,绮罗曼舞,好不热闹。 重阳本是举家同庆,登高望星的时候,宴席便在太极宫西北最高的登仙台。秋高气爽,天际一轮弯月,月色盈盈,清冽如水。 如今庆丰帝内无诸子纷争,外无兄弟压迫,年纪大的兄长老早被先帝打压得没了脾气,毅亲王与庄亲王又与他关系和睦,这重阳节倒真有些兄弟情深的意思。 午后祭拜过宗庙,晚宴上众人一应佩着茱萸,又共饮菊花酒。 白天祭祖已是劳累,晚宴林云熙便没有多待,只略略坐了一刻。 众位亲王贵戚都带了子侄来,庆丰帝和颜悦色地一一问过,林云熙也不免在旁跟着皇后一道笑着寒暄两句。 庄亲王还亲自领了自家才三岁的儿子到庆丰帝面前来,圆墩墩的小胖子瞪着乌溜溜的眼睛,学着他爹一个劲得作揖,一边拜一边口中道:“皇伯伯好~皇伯伯好~皇伯伯好~” 一口气不喘地说了七八遍,说完了还去拉庄亲王的衣摆,歪着头问:“阿爹这回我没说错吧?啊?” 众人尽皆大笑,庄亲王恨恨得捏捏小胖子的都是肉的脸,“你给老爹争点气!行不行啊?!” 小胖子很委屈地眨眨眼,揉揉脸上被老爹捏红的一小个印子。庆丰帝哈哈直笑,冲着小胖子招招手,“来,到伯伯这里来。” 小胖子瞅了他爹一眼,然后屁颠屁颠地跑向庆丰帝。后者顺势一把抱起来,将小胖子放在膝上,“别听你阿爹的,你还小呢~长大了自然会明白的。” 小胖子听得似懂非懂,还煞有介事地跟着点头,冲他爹喊,“阿爹我长大了~长大了~长大了~” 庆丰帝笑得打跌,庄亲王脸瞬间黑得像铁锅。 庆丰帝抱着小胖子哄了一会儿,和气得问他“你多大了?念了书没有?习了多少字?” 小胖子听懂了的就答,听不懂的只好一脸茫然的看他爹,庄亲王又不好直接上来揪着小胖子的领子把他拎去,脸色更黑了。 皇后方才新养了一个儿子在膝下,又健康可爱,颇为疼宠。看着小胖子亦平添三分喜爱,含笑对庄亲王妃道:“圣人很喜欢元澈呢,你生养得好,我看着都想抱去养了。” 庄亲王妃少不得笑着谦虚两句,“哪儿有您说的那么好,他皮实得紧,一个不着眼,都能上房揭瓦了。” 庄亲王与庆丰帝本就和睦,皇后与王妃关系也好,两人聊聊育儿经,一时颇有些亲密的意味。 毅亲王妃坐在一旁听她们说“儿子”、“儿子”的,便有些不大自在。她是继室,在皇室几个妯娌里本就低了一头,刚入门就是一个现成的儿子在,自己又只得一个女儿,这会儿又不能显出脸色来,只好低头喝茶。 林云熙垂眉浅笑,“除了节庆,一般很少见毅王妃入宫,却不想王妃也是个美人呢。” 毅亲王妃微微舒缓了神情,笑道:“昭仪夸赞了,妾身蒲柳之质,不比您天姿灵秀。咱们家王爷掌着兵,一个月里有大半个月不着家,妾身管着府中□乏术,这才少与宫中往来。” 林云熙看了一眼还坐在庆丰帝膝上的小胖子,含笑道:“我听闻王妃膝下也有一女?算起来也有□岁了吧,怎么今日不见王妃将她一道带来?” 皇后听了也回过头来道:“苏娘前连个月才刚过八岁的生辰,她想来活泼,极爱热闹的。” 毅亲王妃道:“怎么没来,只是跟着祈阳公主在那一边呢。三姐喜欢她,两人成天得一处捣鬼,亲得像母女似的。” 皇后感叹了一句,“我还记得她小时候,玉雪似的一团儿,如今也长大了,再过几年便要相看夫家了。” 庄亲王妃脆声道:“这话可不能被几位王爷听了去,他们疼自家姑娘跟疼眼珠子似的,哪里舍得这么早早得尚了驸马?” 众人笑闹几句,林云熙便起身告辞。庆丰帝只吩咐她多加休息,又赏下不少东西,叫李顺亲自送她回去。 待过了重阳,林云熙先遣人往忠义侯府里问过话,定下了九月十二这一日。又去向皇后回过话,将林夫人接进宫中。 大概五哥成亲六哥小定,林夫人心中开怀,气色极好。林云熙拉着她不肯放手,“阿娘阿娘”唤个不停。 林夫人笑着搂紧女儿,无奈道:“都要做娘了,怎么还跟个孩子似的?” 晚间庆丰帝来用晚膳,见到林夫人也颇为高兴,“这段日子难得见姨母入宫,既然来了,便多住些日子。原先是姨母疼朕,如今也该轮到朕为姨母尽一尽孝心了。” 林夫人道:“圣人这么说,倒叫我无地自容了。说句逾越的话,你是我嫡亲的侄儿,不疼你,难道还要疼别人去么?” 林云熙“哎哎”哀叹道:“在阿娘心里我竟成了别人了!”拉着林夫人的袖子装可怜,“从小阿娘就疼圣人比我多,如今我有了外孙,阿娘便多疼疼我行么?” 庆丰帝忍笑道:“不仅是外孙,还是侄孙,姨母可不能偏心。” 林夫人又好气又好笑,“你们两个,真真是来折腾我的!”又命随行的侍婢奉了一个珐琅镶金的匣子上来,里头是两块白腻无瑕的羊脂白玉精心雕成的玉佩。 “这是我祖母留下来的,给了我和顺仁太后一人一块。她的是如意翟凤,我的是云纹青鸾。只是当年我远嫁燕地,她又入宫伴驾,她便将自己那块留下了与我做个念想。我原打算留给晔娘和宁昭的,可惜……”顿一顿,林夫人又道:“如今也好,你们俩在一处,我便留给你们,也算全了我与阿姊一番情意。” 林云熙心中微微一跳,晔娘?!哪个晔娘?? 她恍然有些模糊的印象,仿佛是在极小的时候,有一回阿娘不知为什么,哭得极伤心,一连几个月都未来看她。她隐约听下人说起什么“这么小的年纪”、“晔娘都定亲了,真是可惜”之类的话,不过再大一些,阿娘又将她抱回了身边抚养,也再未听说过了。 可阿娘说,原要把那块玉留晔娘的。 她忽然觉得心跳有些快,晔娘……是谁? 林云熙看一眼庆丰帝,他神情略带沉重,抚过那一块如意翟凤,便把所有的疑问都压了下去。 阿娘在这里,她总能问到的。 庆丰帝将玉亲自给了李顺,仔细吩咐道:“用那个镶金的香檀紫檀木匣子装起来,放到朕床头那个柜子里锁好。”又对林夫人微微一礼,唬得林夫人忙起身避让。 庆丰帝道:“母后去得早,原也没有多少东西留下来,多谢姨母。” 林夫人笑道:“圣人既然肯唤我一声姨母,再这样客气便是与我生分了。” 庆丰帝亦跟着笑,“姨母说的是。” 京中早就隐隐有燕北打了胜仗的消息,但庆丰帝按下不发,自然无人敢提起,只是原本风雨欲来的气氛却也慢慢散去了。 过了重阳,庆丰帝终于将战报晓谕天下,十六那日又在太极宫紫宸殿遍宴群臣,为此庆功,一时举国欢腾,普天同庆。 玄武军统领章任安加封镇北大将军,授一等爵勋位,继续镇守连阳关,玄武军上下亦各有嘉赏。其中年岁仅十九岁的小将莫仲麟最为耀眼,他率麾下八百军士追击蒙古诸部八百里,斩敌军首级六千余人,头颅堆积成山。蒙古大汗阿日斯兰最喜爱的儿子逐日王巴图布赫亦为之生擒,押送回京。 庆丰帝甚是高兴,赞其为少年英才,莫仲麟亦连升三级,从昭武校尉晋为从四品明威将军。 如此赫赫的战功随之带来的是同样显赫的声名,八百对六千,几乎是以一敌十,如此悍将,怎能不令人心折? 关于莫仲麟的流言仿佛在一夜之间传遍了京城。即使英雄刀下血流成海,大宋毕竟是有血性骨气的儿女多一些,凶名又如何?只要是沙场杀敌的英雄,都是大宋的荣耀!无数少年儿郎莫不视其为榜样偶像,恨不得与他一样上阵杀敌,成就功名;闺阁女儿亦有倾心仰慕者,大胆的甚至直接向莫家下帖登门。 林夫人也笑眯眯地不住夸赞,“小小年纪有此心性,确实难得。可惜林家没有适龄的女儿,不然就该早早抓了回家!” 林云熙一脸囧,这话说的,跟抢个压寨夫人回去似的><! 永州莫氏原是传承数百年的世家,但几十年前永州一场战乱,在祖宅为莫家老爷子祝寿的全家老小死的死残的残,子孙近乎凋零,这才渐渐衰落了下来,成了世家边缘的人物。然而这一回玄武军大胜,莫仲麟又如此出色,只要他不夭折,莫家回归高门大阀的圈子便是板上钉钉的事,不少人都在观望、试探,即便不能与之交好,在莫仲麟表现出这般潜力的时候,至少也不能交恶。 因为这一场大胜带来的喜悦,连带着二皇子的满月宴也是热闹非常。庆丰帝对这个白白胖胖的儿子还是颇为喜欢的,兼之燕北没了战事,心情大好,原本不会参加的如二皇子的洗三也露了面,还亲自吩咐李顺为儿子添了一回盆。 二皇子出身极低,成了皇后养子才稍稍转还过来一些,不再叫人低贱轻视。但毕竟只是养子,生母还好好的杵在那儿呢,将来能封王封侯,便已经是圣宠眷顾了,这次圣人竟然亲自参加了洗三,还添盆! 这可是天大的恩宠! 宫中的风向也渐渐有些变了,甚至隐隐有鼓动人心的流言。皇长子占长,身子却不甚健康,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去了;徽容昭仪最得圣宠,却不知怀的是男是女;唯有二皇子!皇后养子,又得帝心,若记在皇后名下,可不就是嫡子了么?!再进一步,要是哪一日皇长子没了,二皇子就是名正言顺的嫡长子!!圣人若要立太子,还会舍嫡子而取庶子?! 更有甚者,道二皇子乃是天降祥瑞!尚未出生,便护佑大宋战胜倭国;甫一降生,便使大宋北疆烽烟消弭……这难道不是上天为大宋降下的庇佑么? 不过这样的传言只在暗中悄悄流传,并未上得台面。林云熙也是偶尔一次在宫中散步,才听到宫里伺候的内侍,方才听到这些细碎的言语,召来琥琳一问,却是笑得幸灾乐祸。 青菱碧芷皱着眉想了片刻,不由跟着笑起来,“这是有人在找皇后娘娘不痛快呢!” 林云熙慢慢喝着银耳枸杞燕窝羹,神情带着些微的快意,心中却微微觉得有些违和,漫不经心地道:“二皇子这些日子大出风头,看来是扎了不少人的眼。” 青菱道:“奴婢说句不好听的,二皇子原是那样的出身,一下子成了半个嫡子,哪能不招人嫉恨?尤其是高门世家,怎么能容忍一个寒门出身的皇子爬到自己头上?”顿了顿,又道:“即便是皇长子,张芳仪也是大家出身,张家几代清贵,颇有贤名,哪里是是罗……顺贵人可以比的?” 林云熙点头笑道:“你说的不错。”又微微蹙起眉头,“只是这样的手段,未免也太急躁了。” 碧芷迟疑道:“主子是觉得……将皇后逼得太紧,反而显得刻意?” 林云熙微微颔首。 青菱面带忧色,“不管急不急的,万一皇后落了不好,圣人会不会疑心到主子身上?” 林云熙怔了一怔,脑中忽然一片清明,难怪她会觉得不对劲!这样的流言固然杀伤力巨大,但若是没有后招,没有人在后面推波助浪,一切都是空的! 世家那些老狐狸们没有一两个皇子在手,怎么肯在这个时候冒着大风险沾湿衣裳?万一不当心被庆丰帝记上一笔,吃力又不讨好,何苦来哉?自然是要等到送进宫的女儿生个儿子,再慢慢筹划,又不傻,这么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来一下,当我们是猪啊! 即便真的是世家出手,不雷厉风行地把她和皇后搞个两败俱伤那才有鬼了!到现在她们还安安稳稳地坐着,就证明这个流言没有后手! 林云熙稍稍松了一口气,这样的流言纵然有威力,但只要防范得当,并不能构成什么威胁。她心下转过无数念头,说不定还能借着这个机会,好好的坑皇后一把? 82病心 九月底,宫中上下又开始忙忙碌碌准备秋猎。 皇后才从几场大宴仲脱出身来,既要照看二皇子和柔嘉,又要打点冬猎出行,宫中还有两个孕妇和病弱的大皇子需要看顾,一时忙得昏天黑地,便免了众人请安,专心打理宫务。 这一次林云熙打着肚子,自然不能跟去。皇后儿子还小,更不愿意放下宫权,也不同行。庆丰帝点名随行的都是丽婉仪、忻贵仪这类得宠的嫔妃,其余的庆丰帝便不甚在意。 唯一例外的便是薛顺华不得随驾,凭她这些日子以来的宠爱,庆丰帝竟然像丝毫不在意一般。皇后纵有心提起,被庆丰帝冷冷淡淡的目光一扫,也只能作罢。 林夫人原本是跟着林恒随驾,如今在宫中陪着林云熙,便是林云烨夫妇并林云焱夫妇和林恒随驾。 林夫人极是忧虑,若是他们去就罢了,偏偏连孙子孙女也一并带了去,她哪里能够安心?信去了一封又一封,林云熙无奈道:“阿娘!你要是真不放心,把孩子接进宫来住段日子也使得。这样一封封信得来去,到叫我心里不安了。” 林夫人白了她一眼,伸手用力点点她的额头,“你当阿娘我傻呀?!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别在这里碍手碍脚的!” 林云熙目瞪口呆,阿娘你不是早就走雍容高贵的世家主母路线了么么么?!什么时候又变回燕地那个凶悍模式了?! 随着忠义侯府的信送进来的还有英国公夫人的请帖,宴请京中名门共赏秋菊。 英国公傅阳乃开国元勋,是宋太祖三大结义兄弟之一,军功赫赫,被封为英国公,世袭罔替。如今的英国公傅开山乃其第十一代孙,娶齐州公孙氏为妻。 公孙氏是京中有名的妒妇,英国公除了她,莫说小妾外室,伺候的侍女都没有半个。这一位发起飙来是连英国公都能追着打的,更别说平时骂个两句、跪个搓衣板什么的,但偏偏这两人还相当恩爱,儿子女儿生了一个又一个,在京中的声名也不错,与皇家几个公主都能攀上交情。 林夫人本就是爽利人,与公孙氏也算脾性相投,几年下来说不上至交好友,总还是能说上话的。公孙氏来了请帖,林夫人自然是要去的。 回过了皇后,林夫人早上出去,不过申时便笑眯眯地回来了。 林云熙奇道:“阿娘遇到什么好事儿了,竟这般很高兴?” 林夫人笑吟吟地道:“我原本不放心几个孩子,今日与阿岚一聚,才知道她们家今年也要随行的,便托她照料一二,也算了了我一桩心事。” “公孙婶婶?”林云熙微微恍然,笑道:“是了,前两年宛娘生了侄儿,婶婶抱着乖孙在怀,怕是动都不肯动一下的。” 林夫人笑道:“子昕要在弘文馆当差,伯如又有宛娘照看,阿岚有什么好不放心的?而且此次英国公伴驾,阿岚哪里肯放他一个人走?” 林云熙也是“噗哧”一笑,公孙氏的名头她当然如雷贯耳。轻轻抚上隆起的腹部,心底滑过一丝羡慕。若她不曾入宫,想来也是要找一个这般疼宠自己的夫君的。即使她不大可能抄起鞭子上场,但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纵然深得宠爱,却也只是宠爱罢了。 母女俩又絮絮叨叨说了好些话,林夫人随意提了一句,“毅亲王妃似乎病了,今日未曾出席,还是庄亲王妃带着郡主来的。” 林云熙心下一动,病了么? 微微一笑道:“秋来天凉,不小心感染了风寒也是有的。” 林夫人微一挑眉,“你知道?”略有些感慨,“她也不容易。” 林云熙淡淡道:“她再不容易,也是毅亲王妃。” 林夫人轻声一叹,“阿娘管不了你做什么,也不想管。但你要记住一条。”林夫人神情严肃,极为认真地道:“毅亲王与你阿爹不对付是真的,但他们只能永远不对付,哪怕山河崩裂、沧江逆转,也绝没有和好的一日!” 林云熙悚然一惊!是了,她只想着毅亲王几次三番与她为难,在朝堂上和林恒也是分庭抗礼,却不曾细细思量,他们为什么如此争锋相对?! 或许是天生的脾性不投,或许是陈年宿怨难以解开,或许是为了某些原因不得不这样,亦或许,是庆丰帝平衡朝纲的一种手段…… 她深深吸一口气,幸好!她原本就没打算干掉毅亲王,只是给他找些不痛快而已。也幸好,阿娘在此刻将她点醒! 她身处局中,竟未发现自己的观念已经进入了误区,如果不是发现得早,他日越走越偏,只怕不止毅亲王,还有什么人是她不敢动手的?!对毅亲王布下局是有隙可钻,也不会有人意料到会是后宫中人插手,但换到他人身上呢? 她能次次都这般顺利么?她能永远隐于幕后不被揭发么?她能躲过庆丰帝甚至世家那些老狐狸的追查么? 快十月里的天气,林云熙额上居然冒出了豆大的汗珠。 林夫人唬了一跳,赶紧叫人打了热水来替她擦脸,“这是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转头对青菱道:“快去请太医!” 林云熙一把揪住青菱的衣袖,摇头道:“不必,我没事。” 打发了宫人们下去,方才对林夫人一丝不苟地福身一礼,“多谢阿娘救我!” 林夫人忙扶着她起来,“好好说话!动不动行什么礼?咱们娘俩还用得着这样么?!” 林云熙展眉笑道:“阿娘说的是。” 至此,虽未再有如此客气,心底对林夫人却更敬重仰慕起来。有什么事虽不曾和盘托出,但总会问一两句,听林夫人的意见,再做更改修正。 林云熙是林夫人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对她的性子焉能不知?何况林云熙行事也不瞒她,隐隐能猜到几分,对女儿野心之大的确很是意外,却同样骄傲于其不限于规矩的胆量。她知道于大局观上,有林齐和林恒自小栽培,女儿的能耐早已超过她了,唯有心智经验尚不成熟,对林云熙的询问自然无不耐心,不仅细微之处更加妥帖,平时更是潜移默化,立志要将女儿身上这些虚浮、好高骛远和偏见一一打磨掉。 隔日秦路便恭恭敬敬地来报,说毅亲王妃感染了风寒,卧病不起,今年秋猎怕是去不成了。 屋里只留了碧芷伺候,其余人都被打发了出去。窗、门尽数开着,秋日的阳光落满整个庭院,廊下的菊花开得正盛,浅黄淡紫,绯红雪白,临窗几株美人蕉含翠吐艳,俏丽可爱。 林云熙一手支在鬓边,发髻上晃玉滴珠的凤头银心簪缀下细细的珍珠流苏,一身丁香色云霏掐花的绡纱外袍和软而柔顺。 她沉默着不说话,秦路躬身站着,脚下是苏绒织金的地毯,屋中一片寂静,唯有滴漏点点的落水声在耳畔回荡。 良久,林云熙方才轻轻地道:“哦,是么?秋来天寒,王妃也太不当心了。” 秦路笑道:“说来也奇了,这快十月的天,毅亲王府里竟有一株合欢开了花。大约是不小心在明月湖边吹了冷风,这才着了风寒。” 林云熙淡淡道:“合欢不到七八月便谢了,如今十月开花,真是奇事。” 秦路一味点头道:“可不是么?从前都不曾听闻过,这回可真是开了眼界了。”转瞬又迎起笑脸,“奴才想着,燕北刚刚打了胜仗,便有合欢花开,保不齐是天赐的祥瑞呢!” 林云熙目光一闪,神情却陡然转冷,“胡言乱语!” 秦路一惊,猛地伏跪在地,口中请罪道:“主子息怒!奴才知罪!” 林云熙冷冷一哼,“连阳关大胜乃是天佑我大宋,即便有祥瑞之兆,也是事关圣人的祥瑞!毅亲王府的合欢算什么东西,也敢应天子之德?!” 秦路恍然大悟,满头大汗地道:“是!奴才明白了!” 林云熙沉沉道:“秦少监是宫里的老人了,也当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她侧身靠着榻上的软垫,眉眼间锋芒隐隐,“你自来我宫里,我虽不曾重用,却也没有亏待过你。”顿一顿,又道:“如今这条路是你自己选的,该怎么走,还得自个儿好好思虑。” 屋中的滴漏仍在嗒嗒作响,手肘下百子千孙纹样的软枕金线红绸,吉祥喜气。秦路额头上点点晶莹的汗水顺着鬓角的头发流入洁白的衣领,沁出一片深色。 她声音中仿佛含着冰一般,刺骨的寒凉,“我一般不会卸磨杀驴,但一样容不得三心两意!明白了么?!” 秦路冷汗涔涔,俯首应是。 林云熙这才微微缓和了语气,淡淡问道:“王妃病了,可有谁去瞧过么?” 秦路毕恭毕敬地道:“几位公主王妃都遣人去过了,皇后娘娘也送了不少药材补品过去。” 她“嗯”了一声,对碧芷道:“去和嬷嬷说一声,咱们照着规矩送些东西去就好,不必太过出挑。”目光又转向秦路,“你且亲自去一趟吧,王妃毕竟是圣人的亲嫂,莫让旁人以为昭阳殿不失礼数。” 秦路喏喏应了,见林云熙脸上没有生气的意思,才慢慢起身。以袖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水,正欲出声告辞,外面白露笑吟吟地进来道:“主子,立政殿的魏少监来了。” 林云熙道:“请他进来。” 魏少监还是一副笑脸迎人的模样,恭恭敬敬地向着林云熙行礼,口中道:“昭仪宜安。” 林云熙忙叫秦路将他扶起来,“少监不必多礼。” 他顺势起身,“昭仪折煞老奴了。”又笑眯眯地道:“圣人说了,今日来昭仪这儿用午膳,特命老奴前来告知。” 林云熙撑起身来,点点头道:“我知道了。圣人可还有什么吩咐么?” 魏少监道:“别的倒是没有,圣人只说上回吃的那道蜜炙火腿味道极好。” 林云熙笑道:“圣人喜欢,今儿再叫御膳房做一道来就是。”又问起庆丰帝安好,魏少监极为给面子地细细说了,笑眯眯地道:“圣人最近心情颇好,昨儿庄亲王进宫,还一道在西内御园骑了一回马。今日与众位大人商议政事,也无不悦之色。” 林云熙微微颔首,“圣人无碍就好。” 魏少监再次向林云熙一礼,“老奴还要去披香殿传旨,这便告辞了。” 林云熙略略思索,好奇道:“披香殿?莫不是赵充仪出了什么事?” “昭仪还记的她呢,却是桩好事儿。”魏少监笑道:“赵充仪并体初愈,前两日便去向皇后请安了。圣人皇后体恤她受了委屈,虽未曾加封,这会儿倒添了一个‘静’字做封号,也是极有脸面的。” 林云熙心下微微一动,脸上却不露分毫,婉然笑道:“确实是桩喜事。”转头对碧芷道:“你替我送一送魏少监,再去御膳房知会一声,今儿午膳多加一道蜜炙火腿。” 隔着窗见两人走得远了,方才收回目光看向秦路,后者默然静立。 屋中一片寂静,唯有浅浅的呼吸声和滴漏落下的抵达声交相呼应。林云熙再次歪靠在软枕上,声音淡淡地道:“你在宫中多年,我也没什么可嘱咐你的。”顿一顿,语气轻薄如天边似有若无的浮云,“毅亲王妃病了。想必太医已经看过。但既是病了,得对症下药才能见好。我这儿旁的没有,方子还是有一个的。” 秦路神领意得,“王妃病了,母家怎能不去去探望?女儿的心愿,自然是母亲的心愿。” 林云熙深深地看了秦路一眼,凝声道:“你很好。千万不要有哪一天,让我觉得你不好了。”挥一挥手,“下去吧。” 秦路微微一凛,恭声应道:“是” 83颓败 过了两日听闻静充仪侍寝了,青菱碧芷神情莫名,林云熙只淡淡地道一声知道了。青菱咋舌道:“好得这样快,竟无人觉得不妥么?” 碧芷静静笑道:“皇后娘娘急着抬人出来分宠,哪里还理会得充仪的病是不是好得太快?” 林云熙浅笑不语。 皇后自然是急的。她抬起薛顺华,意在分宠,也是为了通过薛氏更好地掌控宫里的这些女人。因着庆丰帝这段时间对薛氏的宠爱,皇后已经很顺利地将低位嫔妃中的几个小团体一一打散,也挑起了几个无宠却位份较高的嫔妃的不满。只要这份宠爱一直下去,皇后甚至可以不着痕迹地把整个后宫都搅成一潭浑水。 但在这个时候,庆丰帝却忽然对薛氏冷了下来。皇后尝到了甜头,哪里肯放手?静充仪家室一般,更无宠爱,皇后几乎用不了多少功夫就能拿捏了。而静充仪又因为宁婉仪的事被牵连,庆丰帝心里多少有点愧疚,皇后这个时候又是施恩又是提拔,谁会看不出为了什么? 庆丰帝即便心知肚明,却是不放在心上的——皇后提了,他心里也有补偿的意思,宠两日便宠两日,若是不懂规矩,宫里难道还会缺女人? 林云熙也同样没有放在心上,对于一个做皇帝的男人来说,渣,那是正常属性。真要计较起来,她还不如先找根面条吊吊死算了。 然而,今年的秋猎却不可避免地推迟了。 陈家在废妃陈氏死了之后,就如同日薄西山,一天天地衰败了下去。 陈氏被废的理由是擅用禁药、欲图不轨,废入冷宫没有几日,前朝便有御史言官弹劾。以柳铮为首的数位御史台官员接连上了二十余封弹劾的奏章,但都被庆丰帝压了下去。 至此开始,弹劾陈家的人越来越多,今天是强占了百姓的良田,明天是官商勾结谋取暴利,后天就是豢养私兵欲图不轨。陈家也不是庸手,言辞激烈地反驳,又搜罗了对方的各种罪证反击回去,一时间朝堂上热闹非凡。 不过,陈氏因禁药被废是板上钉钉的事实!无论怎么推脱陈情,其父母长辈一个管教不严的责任是无可推卸的!庆丰帝以此为借口,陈家也无话可说,只能捏着鼻子任了,谁让自家出了这么个不着调的女儿呢? 陈氏的父亲、尚书左仆射陈鸿文不仅被降职,二等伯的爵位也降成了三等,还革了世袭,变成三代始降。陈家老太君的一品诰命降为三品,而陈氏母亲的二品诰命更是被一撸到底。 陈家虽然降了爵,但毕竟还是传承了百年的世家,在朝为官的不少,亦有交好关联的朝臣、世家,没有一蹶不振。 但受了这样的大挫,总归不如从前了。而且这半年里陈家子弟多有被调任、贬职的,弹劾陈鸿文的人也不少,不过终究平静了下来。陈家慢慢站稳了脚跟,陈鸿文以为到了这个地步,他不想咸鱼翻身,但让家族安安稳稳地传承下去应当还是没有问题的,而女儿在宫里做了糊涂事,家中那几个女人没有推波助澜,他是死都不会信得! 可等他抽出时间来整顿家务,才发现这事情比他想象得严重多了! 禁药?何为禁药? 就陈鸿文来看,他闺女用的最多不过是些助兴的催情散,或者再强大一点直接上□,虽然他十分没脸,也连带了家族名声不好,更无怪乎庆丰帝生气迁怒,但终归还是后宫里争宠的事情,单看手段高低罢了,却不想是曼陀罗!! 年过半百的老头子满脸冷汗,世家子在某种方面总有特别一点的优势,像这些威力巨大的禁药,纵然没有见过,也不至于不知道——曼陀罗?!那比五石散更不能碰的东西!!其作用之大,甚至可以控制人心! 老头子内心那个惊怒交加,恨不得把女儿从坟里面刨出来再抽一顿!这果断是坑爹啊!! 皇帝有多忌讳这玩意儿你不知道?前朝那些搞了五石散出来的最后都被抄家灭族了啊闺女!!你弄一个比五石散还要高级的曼陀罗,你是恨不得你爹不得好死是吧?! 还有他那个继妻!卧槽老丈人是跟我有仇特意弄了这么个蠢货来黑我的吧?! 陈鸿文越想越阴谋化,在落满了灰的记忆里扒一扒,终于回忆起娶老婆的时候,定下的明明是二姑娘,结果娶回家的却是三姑娘。因为是娶继室,余家也不是什么出挑的,只略有善名而已,他虽有些怨言,但在岳家一再恳求补偿下,也就不了了之了。 靠!和着当年就是那个蠢货动得手脚,如今又撺掇着女儿走了歪路,陈鸿文怒从胆边生,几乎就想召集宗族开祠堂将这个脑子不剩二两的女人休了,但偏偏她又生了两个儿子…… 陈鸿文气得肝疼,思虑良久,还是果断把这个女人塞进了家庙,然后开始写折子。 他要告老还乡! 自从查清楚了这里面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陈鸿文就知道圣人放过他的可能性不大。他倒是想揪着庆丰帝的裤管子哭一把,说他压根就不知道家里的女人没脑子到了这个地步,可那也要看庆丰帝信不信啊! 这事儿要换在自己身上,也是宁杀错不放过的,何况是圣人?唯一能保全家族的便只有退出去,然后把家庙里那个蠢货丢给圣人去处理,再看看圣人能顾念多少情分而已。 至于反抗…… 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要是弄个鱼死网破,圣人绝对会直接出动骁骑营把陈家剿了,再安一个谋反的罪名,让陈家世世代代不得超生! 他唯有退让隐忍,必要时放弃京中的一切,退回祖籍,等上几代人再入仕,方可保陈家传承平安。 陈鸿文内心苦涩,因为这么一个蠢货,断送了陈家四五代的前途,他真是上辈子造了孽,这辈子来还的! 可是没等他把折子递上去,糟心的事儿又来了! 程家在皇长子一事上惹了圣人不痛快,虽由太皇太后出面保住了程和,但圣人的怒气哪有那么好平息?只得推出了一个小辈程江顶罪,好好的仕途废了一半,从翰林院外放去做岐州长史了。 而太皇太后那个程家和陈鸿文这个陈家素来不怎么对付,真要究其原因,大概是不知道多少代之前的纷争了,两家互不相让,又都是出挑的世家,竟结成了世仇! 程家倒霉,陈鸿文面上不显,心里还是很暗爽的。叫你们嚣张!出个太皇太后了不起么?!活该被圣人削!! 程和被贬那一回,他还兴致颇好地在家里眯了几杯小酒,顺便啃了一个漂亮的舞姬。 这绝壁是三清看我太舒服了给我的惩罚!! 岐州路途遥远,程江接任的又是长史,翰林院事务交接、吏部文书、岐州那边的安排都需要时间,是以拖到快八月才从京中出发。却不想程江在路上遇到了强盗!钱财什么的也就罢了,小伙子被砍了好几刀,到现在还昏迷不醒啊! 程家上下大惊,啥?!我一个好好的优秀青年竖着出去,居然横着回来!查!到底怎么回事儿?!莫名其妙地遇上强盗,那地段平时根本就没有强盗好么?!还有随行的护卫!都是死人吗?!连主子都护不住! 额……他们还真的都死了,若不是路过的商户看见,一时好心救了一把,别说程江,就是那个来报信、从死人堆里挣扎着活过来的忠仆,估计都只有被弃尸荒野的份。 不查还好,查到了真相的程家几乎没一拥而上把陈家的房顶都给掀了。尼妹!陈鸿文你个老畜生,居然这么不要脸地对小辈下手?!还想直接弄死?!这梁子结大发了!! 陈鸿文只觉得冤枉,他是幸灾乐祸来着,却也没用这么阴毒的手段啊!奈何没人信他,那封出自陈家二爷之手的信,明明白白地把一切都交代了。要说没有你陈鸿文在背后默许,陈家二爷一个不袭爵不掌权光有个员外郎闲职的纨绔,有那么大胆子敢做下这事儿?! 陈鸿文气得手脚哆嗦,抄起家伙就要往他弟身上抽。陈家二爷被他大哥揍得满院子跑,一边跑一边嚎:“大哥!大哥!不是你说要给程家一点颜色看看吗?最好全部死绝了断子绝孙吗?!” 卧槽!那也不是用这种手段啊!!而且我那是喝了酒之后说的气话,可以拿来当真吗我愚蠢的弟弟?!陈鸿文欲哭无泪,他陈家就是被这么两个蠢货给坑了! 程江即便不是程家子,好歹也是朝廷命官,事态严重,庆丰帝暂缓了去秋猎的行程,命刑部和大理寺好好彻查此事。 其实也没什么好查的,程家一早就准备好了只等庆丰帝开口,第二天把人往大理寺一塞,人证物证齐全!再琢磨两道折子出来向庆丰帝哭诉,咱们程家命苦啊~~好好一个孩子到现在还躺在床上起不来呢! 陈家二爷立马被关进了刑部大牢,陈鸿文也被勒令上折为自己奏辩。 辩?还有什么可辩的呢? 陈鸿文一时也心灰意冷了,罢了罢了,说到底,还是他这个家主识人不清,才让陈家陷入险地。生生折了一个女儿一个弟弟不说,如今连陈家上下老老小小的性命,也无法保全。 但真要俯首称臣,他又怎么肯?只得说自己管教不严,又说前段时间弹劾陈家的人多,指不定是哪个看他们家不顺眼栽赃嫁祸呢?而且程江尚在自己府里,谁知道他是不是真的伤了?程、陈两家也不是近日有仇,保不齐是程家自己演的苦肉计,不然哪有这么巧的?被强盗砍了没死,马上就有人救回来? 一时朝堂上风起云涌,有帮着程家骂陈鸿文虚伪的,也有帮着陈鸿文反驳居心叵测陷害忠良的,更多的则是不闻不问,站在一边看热闹,只等两家较量出个高低来再去踩一脚。 最终刑部上了折子,陈家二爷受不了牢狱之苦,将自己做的那点儿好事吐得一干二净。这下子朝上风头又变了,一边倒地责骂陈鸿文。 陈鸿文也知道大势已去,便重新找出先前告老的折子递了上去,一连三道,那叫一个情真意切,只盼着圣人仁慈,给陈家留个后。 庆丰帝初时还觉得陈鸿文识趣儿,到了最后脸色却难看了。什么叫给陈家留个后?即便陈二做了那档子事,但程江没死,自然不可能祸及全族,也不可能把陈家斩尽杀绝。 而曼陀罗那是阴私,又不好掀开来,这样的折子一上,要是不给陈家留下情面,反倒显得他这个做皇帝的心胸狭窄,刻薄寡恩。 陈鸿文那个老货!临了还要给朕添堵!!庆丰帝懒得再理,反正陈家败势已显,绝没有再翻身的余地。陈鸿文自然是被革职察看,陈家二爷贬为庶人,连带着女眷也失了诰命。 陈鸿文身上也不过仅有一个空爵,原本就在家里等候庆丰帝处置了,流放也好废为庶人也罢,陈家总是要蛰伏了。 没想到庆丰帝做了一半,把陈家这么吊在半空里,竟然拍拍屁股秋猎去了。 不仅陈家傻了眼,朝中上下等着看陈家笑话的也都目瞪口呆,圣人这是什么意思? 倒是林云熙听了之后笑得直揉肚子,“圣人是怨陈鸿文那道折子呢!” 圣人再怎么也不会不看重自个儿的名声,陈鸿文一道折子上来,弄得庆丰帝不从轻处理就是不宽容不大度不仁慈,庆丰帝心里不膈应死才怪!怎么也不肯让陈家好过的。 反正你跑不了,就这么吊着你,心惊胆战去吧!! 林夫人忙扶住她,口中抱怨道:“你省省吧!自己都管不住,还想着管别人。” 林云熙的胎已到了□月间,肚子圆滚滚的,低头都看不见自己的脚。幸而她调理得好,虽然不免胸口窒郁难过,但平常孕妇手脚上的浮肿和脸上黄斑却从没有过。 她靠着林夫人笑道:“知道了,我不过当做故事随便听一听而已。”话是如此,不过朝中大事她总要知晓一二的。 两人又闲话几句,说起陈鸿文那个续娶的继室,曼陀罗一事虽说被帝后一力瞒下,但想要知道的人总有办法知道的。庆丰帝北上,陈余氏被秘密关进了暴室,交由掖庭令看管。 这样糊涂的女人,林夫人对她是极为瞧不上眼的,“平日里看着还好,哪里晓得里面是个烂了椽的?我倒是不信她不知道曼陀罗是什么,为了废掉一个前头的嫡女,敢拿全族做陪葬,当真是魄力十足。” 林云熙无语,正经的大家主母都不会这么蠢,至于这个陈余氏么…… “阿娘怎么知道她是为了什么?” 林夫人冷笑道:“宅子里的手段,咱们家少,别人家还会没有么?你娘我这么些年来听也听得多了。碰上教养不好又满脑子算计得,为了眼前那一点点东西什么事儿做不出来?” 林云熙讶然失笑,这话倒是实情。 林夫人见她不怎么上心的样子,拉着她的手严肃道:“你别不放在心上!这样的女人就该早早掐死了,留着尽是祸害。你姥爷家里当初也有个庶出的娘子,就是这么没脑子的蠢货!嫁出去做了正妻,却差点没让那户人家断子绝孙!要不是你姥爷见机快,忙将她赶出家门,还不知道要受她多少拖累呢。” 林云熙微微咋舌。 “世家里都有这么拎不清的,教了十几年都教不好,何况那些小门小户出来的?能撑起门户来就算不错了,要她们像男人一样顾全大局、统筹谋划,等下辈子投个好胎吧!” 说到这个,林云熙倒是很认真地点了头。旁的不说,她有如今的成就,可不是受前世各种模式的宅斗宫斗+权谋小说的福利么?一个脑子不清楚又自以为很聪明的,到最后哪一个不是自食苦果? 两人正相互感慨,琥琳掀了帘子进来,微微福身道:“主子,苏美人递了话,说是想见您一面。” 84棘手 苏美人依旧还是美人——正七品,住在小小的碧游轩里,没有借着薛顺华上位,也没有暗地里抱怨嫉恨。 恭恭敬敬地福身问安,苏美人淡雅柔婉的面容上一派平静和恭谨,“昭仪宜安。” 林云熙微微点头,“起来吧。” 窗外夜色如墨,一轮半圆的月色盈盈,月华如水,伴着点点星光。 宫里走了圣人,林云熙时时刻刻树着的防备也降下来少许,她如今不方便动,只好在昭阳殿和苏美人见面。也幸好圣人不在宫里,是以能挡一挡皇后的耳目,神不知鬼不觉地送一个人进来。 “我说过无事不必来见,想来你应当还未忘记。” 苏美人道:“是,妾身不敢忘。” 殿中的烛火明明暗暗,娟红的宫灯投射出微暖的光线,柔和而静美。 林云熙“哦”了一声,转头用小巧的剪子剪去桌上红烛已经燃完焦黑的灯芯,略有些漫不经心地道:“却不知是什么大事,叫你这般心急了。” 苏美人又是俯身一拜,“是关于曼陀罗。”顿一顿“妾身不敢擅断,只能请教娘娘。” 林云熙目光一凛,又是曼陀罗?心下微微肆惮,这玩意儿还有完没完了?!连庆丰帝都没法子连根拔起么? 面上却丝毫不显,只挑一挑眉道:“是么?那就说吧。” 苏美人脸上闪过犹豫的神色,最终还是咬一咬牙道:“陈家夫人手里的曼陀罗……是我阿娘的!” 林云熙蓦然一惊,忍不住的错愕,却在下一瞬间生生压下了想要问个究竟的冲动和莫名掠过的寒意,惊讶的脸上恢复了平静了。 屋中静然无声,林云熙微微阖着眼,手扣成拳,一下一下敲击着榻上的小案,笃笃作响。 良久,林云熙才默默打量了苏美人一眼,淡淡笑道:“都是我忘了,美人来了这么久也不曾请你坐下。”转头向侍立在旁的青菱示意了一下,后者忙上前,笑吟吟道:“美人请。”一边说,一边扶着苏美人坐在一旁的椅子上。 苏美人欠一欠身,“多谢娘娘。”小心翼翼地坐了一半,身子微微躬着。 这样小心而谦卑的姿态,纵然林云熙并不相信苏美人的忠心,但相信苏美人此刻不会背叛的畏惧和臣服,仿佛安安分分地磨平了所有的棱角,言听计从,逆来顺受。 然而苏氏的话叫她悚然心悸,那一个被废了武功只能为人妾室的女人,她原以为,她再没有了翻身的余地,却隐秘而忍耐地织下了一张大网。 随着寒门仕子在朝中渐渐受到重视,科举和举荐慢慢对等,甚至开始更为重要,世家与寒门的界限也随之模糊了。几百年前,没有哪个世家会与寒门通婚,嫁与寒门或是娶一位身份低位的妻子,都是极为耻辱的事,即便是旁支也无人愿意,甚至为此自尽守节的也不再少数。 可几百年后,世家和寒门却有了嫁娶。世家开始娶进娘家官高爵重的寒门女,寒门中也有世家旁支作为妻室。这可以说是冲破了千年以来的束缚,是世家敢于容纳新血液、充实新力量的表现,同样也可以说明,世家在不断妥协。 而苏氏母亲的那一张网,交织在这些混杂的势力中,隐秘地潜伏着,没有人手,没有布局,却能够引爆一场巨大的灾难!区区陈余氏,不过是这张网的冰山一角。 那个穷途末路的女人可以有这么强悍的力量,那么苏氏呢? 林云熙记得那一日苏氏将一件春绿色的银线弹花对襟襦裙,清雅得撩人心弦的颜色,配上苏氏淡雅如菊的气质,大约是极美的。 这样一条出自薛顺华之手的裙子,在第二天早上,被送到了昭阳殿,还有苏氏那一句“焚剪丢弃,任凭处置。” 挑起那一件衣衫,林云熙冷笑之余更觉得心惊!前一日傍晚,这一件衣服还穿在苏氏身上,她那样兴奋和激动,沐浴熏香,浅妆画眉,还翻出了压在箱底的一支白玉蝴蝶的步摇,云鬓花颜,真真是娇媚妖娆。 林云熙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问,放任着苏氏去走那一条直通添上的青云路,甚至都谋划好了怎么看苏氏重重得跌下来。 碧悠轩的宫人却来报说,苏氏才跨出门,又回去了。 林云熙相信林恒的手段,却不相信苏氏的心!一个人的心如何揣摩推测?如何能为他人左右?那条裙子烧毁在了昭阳殿的小厨房里,再不见一丝踪迹。可人心里的痕迹,能被火苗吞噬干净么? 前一日苏氏还想着要争宠,后一日就卑微臣服,这中间固然有林云熙积威尚在,安知没有苏氏私心?力小不能敌,自然要退而求生。这样放下自尊求来的,苏氏又能对给她生的人多少忠心? 哪怕苏氏做出这样一副甘愿为棋子的态度,可林云熙却不愿意用一枚有二心的棋子!再加上今日那样一步后手,苏氏的母亲留有底牌,苏氏难道就没有? 林云熙微微眯起了眼,心底飞快地滑过一丝清晰的杀意。最好的办法,是把她掐死在襁褓里!没有成长的机会,自然不会威胁到任何人。 可要是没了苏氏,皇后手里的医毒之术,她又该拿什么去抵挡? 林云熙犹豫着思索,是杀?是留? 今年的秋闱在庆丰帝走之前匆匆结束,在菊花宴上大放异彩,又差点被人抢了去拜堂的齐于然不负众望地夺得魁首,一连四元。 榜眼是一位五十来岁的半老头子,探花则点了昌州王家出身的王襄之。反倒是庆丰帝私下看好的余梦阳,只得了二甲,差一点就滑到三甲去了。 这一位林夫人也知道,“他就是个老实的!半点耍滑的都不会。”又说菊花宴上有几个小娘子问他姓名,他居然红着脸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一着急告声罪转身就跑。 青菱咯咯笑道:“这位余大人还真有意思,见着女子就跑,他以后还怎么娶媳妇?” 林夫人笑着指指她,“听听这话!和着咱们青菱想嫁人啦?” 青菱又急又羞,“夫人!奴婢不过白说一句,您还取笑我!” 见众人都在笑,红着脸跺脚道:“奴婢去瞧瞧主子的红枣银耳羹炖好了没有!”扭头跑了出去。 林夫人道:“平日里看着她大方,这会儿还脸红了!” 碧芷虽未开口,亦是脸涨得通红默默垂头不语。林云熙笑眯眯地道:“都是大姑娘家,阿娘再这么说下去,碧芷都要跑了。” “好啦!我陪你也有一会儿了,你好好休息,我正好去皇后那里坐一坐。” 林夫人虽说是因林云熙有孕才进宫陪伴,但皇后那里也不能随意敷衍。她不是宫妃,自然不与嫔妃们同时请安,庆丰帝对她又颇为敬重,皇后更不好摆着架子。林夫人便隔几日去皇后那里坐一坐,既是全了礼数,也是全了皇后的颜面。 林云熙笑着应道:“阿娘去吧。” 林夫人拍拍她的手,“你有什么事也别放在心上,如今没什么比我的小外孙更重要。” 林云熙回握了握林夫人的手,“女儿明白。” 苏美人那一席话令人心惊,她又反复想着人心难测、思虑重重,脸上不免显出疲惫来,林夫人虽不问,却为女儿担心着急。好在董嬷嬷劝她,“苏氏再怎么要紧,还能紧得过小主子么?” 林云熙方才将多余的心思统统扔了,如此一来反倒想得更为深远。纵然铺了一张大网,可这张网并非没有漏洞,先不说这一个个没有什么联系,零零散散经不起推敲,哪怕有一日暴露了,这些家族为了传承,难道还舍不下一个主母? 而苏氏既然是经阿爹的手送入宫来的,那么阿爹是不是早就知道这件事了呢? 林云熙发现自己又走进了另一个误区,她明明有着阿爹这么一个大靠山,有林家有忠义侯府在背后撑腰,干嘛这么傻白得每件事都要自己费劲脑子?她能解决的不必去麻烦家人,解决不了的难道还不能求助?!她又不是那种家世一般使不上力、只能事事筹谋自己来的刷皇帝宫斗剧女主! 她摸着耸得高高的肚子,果断把这么棘手又难料理的留给阿爹去头痛。 日子一天天冷起来,昭阳殿里的桂花谢了,树叶渐渐枯黄,唯有木芙蓉盛开,灼灼如春花灿烂。 还有不到两个月的时间便要生产,林云熙越发不肯出门,只在殿中活动,以免生产的时候没有力气。每天送进昭阳殿的东西都要经董嬷嬷和青菱碧芷亲手察看,她用的碗筷都以热水煮过三遍,吃食用品甚至是殿中摆放的盆景、瓷器也要太医一一看过。 皇后大约也知道林云熙对这一胎的重视,对她这些小心又小心地动作不闻不问,还嘱咐太医院和尚宫局好好配合,大度又贤惠的模样。 有意无意的,被重重要求的太医院尚宫局不免有些怨言,林云熙纵然知道这是皇后故意施压,以期让昭阳殿失尽人心,一时也想不出可以反击的方式。 她按下心底的寒意,不得不赞皇后一声好手段。唯一可以扭转劣势的就是生一个皇子,只要昭阳殿有了皇子傍身,即便尚宫局等再有怨言,也会没有怨言。 林云熙早就请人诊过,几乎可以确定有九成以上是皇子,但孩子未出世,一切都还是未知数。还有近两个月,宫里有多少女人在虎视眈眈?她与皇后之间这场无声地较量,终归是她输了一局。 而快到十一月里的时候,因庆丰帝北上而平静下来的宫闲又开始风云涌动,宫妃们的眼睛终于从林云熙身上转了开去一一从冷宫里出来的秋氏孕期九月,快要生了,太医也已确诊,是个男胎!宫中一时人心浮动。 第84章 惊闻 宫中无子嗣的嫔妃不在少数,去岁入宫的虽不至于急着抱一个孩子,但像敬婕妤这般入侍多年膝下无子的却眼巴巴地盯着,恨不得立时就抢了自己养。 庆丰帝昔年为亲王时只有几个妾侍,四年前入宫的也不过寥寥七八人,大都已不受宠,前几年又折进去大半,如今除了敬婕妤,便只剩下一位容华原氏和一位芳仪贺氏尚在主位,其余的都是位份低下、没有资格抚养皇嗣的。 这两人平时都是如隐形人一般,轻易不开口,也不涉足任何争锋,只守着份例慢慢熬日子。她们资历老,又小心谨慎、严守宫规,是以庆丰帝和皇后都愿意给三分颜面。 不过近来,哪怕是不在主位上的嫔妃们都开始蠢蠢欲动了,对着皇后愈加恭敬谦卑,连林云熙这里都是人来迎往,不是上午敬婕妤送了时新的宫花妆缎,就是下午贺芳仪奉承着一道下棋说话,不然便是哪个贵人顺仪求了母子平安的符咒递进来,好话更是听了一箩筐,让人不厌其烦。 她的身子只比秋氏晚了月余,已有八个多月,原本就颇为吃力,还要费神应对来往众人,几日下来疲惫不堪。干脆回了皇后闭宫休养,所有送来的东西都退了回去,也不肯再收任何人的礼,算是表示她不争不插手的意思。 皇后自然应允,昭阳殿这才又渐渐恢复了清静。 又几日,北上的御驾传回信来,连带着还有几车猎物的皮毛、人参、芝茸和轩北特产的干货,各自送到记得上名号嫔妃、宗亲那里。 林云熙得了两件上好的银狐皮,并水貂、獭子、灰鼠等毛皮,几乎让人挑得眼花缭乱。来送东西的内侍恰是回来宣旨的魏少监,一双眼睛笑得跟月牙缝儿似的,“圣人念叨着昭仪,隔天就要问一回,那银狐皮子都是圣人亲手猎的。又特意嘱咐了叫他们单独避开来整理,半点兔毛都不让沾上。” 孕妇是禁用任何有关兔的东西,兔肉兔皮更是碰都不能碰。 纵然理智占着上风,听到庆丰帝如此体贴入微的关心,林云熙心里还是很高兴的,脸上带出的笑意更是温婉。林夫人坐在一旁也是笑,“圣人想得这样妥帖。” 魏少监道:“可不是,圣人对昭仪那是再上心不过了。”又笑着道,“圣人知道昭仪自小长在燕地,还命老奴买了一箱子轩北的小玩意儿回来,供您打发时辰。” 林夫人执了林云熙的手,满目欣慰道:“圣人待你极好。” 林云熙微微一笑,心底却清醒过来,刚刚那点被迷花了眼的感动悄然褪去,只垂眉含笑道:“是。”向着魏少监问起庆丰帝安好,是否睡得安稳,吃食上可有不便,行猎有否受伤。 魏少监笑眯眯地道:“昭仪和圣人还真是心有灵犀,圣人也嘱咐老奴问您呢!”一一答过, 复又替庆丰帝絮絮问了平日里细碎的小事,什么时辰起床、入睡,早中晚用了什么膳食、用得可香,有什么想吃的用的尽管叫人去做…… 说了许久,林云熙“哎呀”一声,“我尽顾着问和少监说话,竟连茶都没有上一杯。”扬声叫人去奉茶来。 魏少监微微躬身道:“不敢,老奴还要往宫外去传旨,此刻也该告辞了。” 林云熙道:“你既然有事在身,我也不留你。不过如今天冷,你稍站半刻,且去廊下喝口热茶,暖一暖身子再走。” “多谢昭仪体恤。”又等了一会儿。 魏少监是先回的宫,第一个去了太皇太后那里,又去见了皇后。宫里需要他亲自上门的嫔妃也只有林云熙一个,其余的都是统一归了几车箱笼交由皇后分发下去。宫外就是宗亲和大臣,如留守京中的严相、叶相,还有朝中几个位高权重却未随行的重臣,也都要他亲自前去,方才能显圣人恩遇。 林云熙不愿冷场,和魏少监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听到他说要往毅亲王府上,有意无意地问了一句。魏少监道:“这回王妃病着,王爷没跟着,圣人难免无趣,着老奴问一问王妃是否病愈。若身子大好,便令王爷启程去轩北呢。” 林云熙淡淡笑道:“圣人与王爷当真兄弟情深。”心中对毅亲王的肆惮又加上一分。 外边白露打了帘子进来,对着林云熙福身,又朝魏少监屈膝一礼。魏少监知意,行礼告退,林云熙含笑目送,见他出去了,才轻声嘱咐青菱给魏少监封一封银子去。 青菱应声去了。 林夫人喟然一叹,执起林云熙的手轻轻拍了拍,“不过才眨眼的功夫,宁昭也长大了。”言语中颇有心疼酸涩之意。 林云熙心下微暖,反手握着林夫人的手嫣然而笑,脸上不见半分厌烦。 林夫人微微一怔,也不由跟着笑起来。 木芙蓉快开尽的时候已是近十一月里,秋意渐消,寒风飒飒,上林苑的宫人们开始清扫飘落满地的枯枝败叶。因炭盆烟熏味重,林云熙又受不住冷,昭阳殿里早早就烧起了地龙,殿中供着时新的青芝绿萼,碧翠点点,整个栖云轩梅香宜人,温暖如春。 毅亲王妃的病反反复复,毅亲王北上轩北时听说已好了,没两日吹了冷风,复又病倒在床。皇后无法,一边责令太医院诊治好好诊治,一边请了王妃的母亲卞夫人前往照看。总不能叫毅亲王在御前侍驾,京中就跟着死老婆吧?前一个没的就够闹心了,再没一个,这克妻的名声就摘不掉了!皇后可不能不顾及皇家的颜面。 林云熙对毅亲王府不再花任何心思,只叫董嬷嬷按着平日的规矩随大流送了几回东西过去。种子已经埋下,至于以后会发生的事,和她有关系么? 这一日她用过午膳歪在榻上小憩,睡得昏昏沉沉,恍惚间听到急急的脚步声,还有白露压低了声音的惊呼,“琥琳姑姑!” 林云熙睁开眼,才发现琥琳满脸焦急地站在榻前,面色发白,额头上细细密密的汗水顺着鬓角留下来。她唬了一跳,忙支起身问道:“这是怎么了?” 琥琳急道:“圣人遇刺了!” 林云熙脑中“嗡”地一声,心头不由一悸,只觉得腹中陡然一沉,一时竟有些头昏眼花,“你说什么?!” 青菱碧芷一左一右扶住她,碧芷面色沉沉,忙冲外边喊:“快让秦大人去请姜太医!”叫白露先去煎上一副安胎药,又着人去请林夫人过来。这才回过头来问,“姑姑,究竟怎么回事?” 林云熙心神震动,慢慢也就恢复了镇定,看了碧芷一眼,抚着胸口平缓下汹涌而上的郁气,手下却攥紧了软软的团蝠如意棉被。琥琳略带着惊慌地道:“奴婢也不甚清楚,是侯爷那里递进来的消息。” 阿爹? 林云熙心下一稳,是了,她背后好歹还有忠义侯府,眼下又没有坏消息传来,她慌什么?再坏也不过是抱着肚子里的孩子在宫里据着一辈子罢了!方才沉下心来细细询问。 琥琳道:“只说是在狩猎的时候有人行刺,圣人在帐中已有三日不出,但没有确切的话传出。另外……”顿一顿,咬牙道:“苍莽军裨将白翀已被诛杀!” 林云熙心下猛然一惊,暗中倒抽一口冷气,面上分毫不显,只冷静道:“这会儿没有消息才是好消息!圣人边上有将士看护,还有随驾那么些重臣、亲王在,自不会让圣人出事。”琥琳木着脸,青菱碧芷亦神情惶然,面面相觑,这样的话没有什么说服力,但总是聊胜于无。 林夫人甫一听闻也是面色大变,不过她毕竟年长,又有沉稳的董嬷嬷在旁,没一会儿便恢复了镇定。既然林恒能悄悄递进消息来,又没有透露半句关于圣人是否真的遇刺受伤,那就证明事情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严重!只沉着脸严令知情的几人不得泄露半句,“不是咱们能参与的半点都别去碰!今儿我当作没听过,你们也都给我烂在肚子里!谁要是敢吐出去一个字,全族坐连,一个不留,听明白了么?!” 又狠狠瞪了琥琳一眼,“你们主子怀着身孕,这样的消息你竟也说得这般爽快?!不知道先缓一缓,还不知道与我或是嬷嬷商量一声么?若是动了胎气,你有几条命担得起?!” 青菱几人脸色惨白,忙不迭地应了。琥琳亦是伏地请罪道:“奴婢知错!奴婢知错!” 林夫人冷冷道:“罚你半年月俸,好好警醒警醒!想清楚了什么最要紧!” 有林夫人坐镇,林云熙稍稍安心,躺下来才发觉出了一身冷汗,腹中微微翻滚,几欲作呕。唬得众人又是一阵慌乱,打了热水替她擦拭更衣,复又服了一剂安胎药。 不一会儿姜太医便背着药箱来了,诊了脉皱着眉道:“昭仪胎气有些震动,仿佛是受了惊吓?” 林云熙此刻脸色不好看,勉强道:“刚刚不知何故有些心悸,腹中这孩子又闹个不停,我实在无法,才请太医来瞧一瞧。” 姜太医拱一拱手道:“您平日里调养地极好,虽然胎气有些不稳,也无大碍,只照着臣从前开的方子再用上三日即可。” 林云熙淡淡一笑,“如此便好。” 她抚上高高耸起的腹部,将脑中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统统清了出去。无论是蓄谋已久的刺杀还是趁势拔除那些顽固,如今最重要的是她的孩子! 林夫人知她无碍,又在她耳边轻声将自己的推测说了,宽慰几句,转头去和董嬷嬷商量着怎么将昭阳殿上下整治干净,不叫任何有心思的人动了手脚。 林云熙摸着肚子苦笑,她终究是太过稚嫩了,要修炼到如阿娘那样冷静自持、稳若泰山,还远着呢!心下却大大地舒缓了,只闭门谢客,安心养胎。 然而庆丰帝遇刺,京中虽尚有严相等重臣,诚亲王等宗亲亦随之坐镇,但消息传来,还是免不了人心惶惶。一时风声鹤唳,山雨欲来,宫中更是躁动得厉害,甚至有风闻圣人被刺身亡、诸皇子年幼、当奉迎前简亲王为帝的传言来。 皇后震怒,半天内揪住了这一连串儿不安分、到处嚼舌根的宫人,让掖庭令着人捆了,当着满宫上下的面足足打了一个时辰的板子,生生拖出去杖毙! 如此雷霆手段,方才将宫中波澜弹压下去,只是尸首还未拖出西郊,便又遇着秋氏生产,在冷宫里j□j了两天两夜,竟诞下一对龙凤双胎!还是两个分量十足、健健康康的孩子! 皇后忙得焦头烂额,看着许嬷嬷抱来的孩子心口堵得慌,咬咬牙一道命令下去,还是叫秋氏产后血崩死了。却不知道把这两个孩子放到谁那里,只得戳心戳肺地留在重华宫偏殿,挑了安分老实的乳母宫人伺候,每日除了过敲打宫人好好侍奉,不再多问一声。 这个冬天第一场雪落下来的时候,庆丰帝的御驾终于从轩北返还。而自轩北传来的消息,圣人闲时依旧策马而行,圣体无碍。 众人尚未舒一口气,前荣王谋逆、失败被擒、党羽尽数株连的传闻便震得前朝诸臣头昏眼花 ,心惊胆战。 后宫亦为此震荡不安,圣驾未至,已有数道密旨入的宫人已有百人之数!羽林军来来回回拖走了不知多少,不到三日,宫女内侍,各宫风些日子为了皇嗣争锋相对的几人也纷纷堰旗息鼓。言情中受到牵连声鹤唤,前或宫宫然而更令l司宫惊诧震动的却是丽婉仪先行而来的车驾,以及一道晋封修容的圣上巴5曰0 第85章 回归 一连数日,丽婉仪的瑶华宫尽是太医往来,一批又一批的药材运进去。埋在瑶华宫的钉子亦传来丽婉仪受伤的消息,仿佛伤的还是要害。但那钉子不是贴身伺候丽婉仪的宫人,只见日日有沾了血的绷带换下,太医又每日寻药问诊,应当很是严重。 想想丽婉仪的性子,再有前回她宫寒难孕的脉象,林云熙也能猜出个大概。丽婉仪大约是想着自己无法生育,便急匆匆地邀了这个救驾之功,用以换秋氏之子,也为将来谋个依靠。 她却觉得这个主意看似精明,实则蠢透了!! 秋氏是个什么身份?就算孩子生下来便记在养母名下,庆丰帝还会不知道么?再怎么算,实质上也是罪人之子!丽婉仪又年轻,调养几年说不定就能生了呢? 退一步讲,即便还是难孕,也该找个出身不要太差的生母——至少也要是家室清白、书香门第吧?加上丽婉仪背后的诚毅伯府支持,方才有一争之力,如今养着这么个孩子算什么?便是花了力气去扶,庆丰帝也不会让她扶上去! 届时进退两难,讨不了庆丰帝的好,还要被皇子记恨埋怨,里外不是人! 不过林云熙也没那个好心去提醒,路都是自己选的,没有靠别人的道理。 御驾回銮已是腊月,宫中却没有多少过年时的喜庆,反而愈发沉闷了。 京中一连下了四五场大雪,因几位丞相防范得宜,并无人病亡,城内还新添了粥棚赈灾,供流离失所的百姓暂居。庆丰帝入城那天却是难得的放了晴,风清日朗,莹白色的积雪在阳光下晶莹剔透,几乎让人以为身处琉璃世界。 林云熙因身子沉重,天气又冷,是以早早报了病,未曾前去迎驾,只在宫中等着消息罢了。不多时秦路来回话说庆丰帝已回了立政殿,正与几位丞相商议国事。 因林恒并未一道随驾入宫,林夫人转头向皇后打了招呼,先行回府一趟,过上两日再回。 林云熙忖度着庆丰帝并未传召太医,还尚有余力打理朝政,想来没有大碍,才微微安下心来。又估摸了一下时辰,便叫人送了菲睁粳米粥并一碟葱爆羊肉一碟百合糕去立政殿。 直到入夜也不曾听庆丰帝去皇后那里或是传召嫔妃,林云熙便早早洗漱休息。谁知半夜庆丰帝竟悄悄来了,只带了随身侍奉的李顺。 他神情极是疲惫,眉眼间又带着阴郁,唬得林云熙忙叫人准备热水茶点,又要起身,被庆丰帝一把按住,“你大着肚子,当心摔着!” 未见时不曾有多挂念,此刻林云熙凝视庆丰帝略有些难看的脸色,心中却蓦然酸涩起来,眼圈微微一红,拉着他的手竟说不出话来 庆丰帝原是扶着她,见她泪眼朦胧,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得一边坐到床沿上一边手忙脚乱地替她擦泪,“哎!别哭啊……”默然叹了口气,顺势将她抱在怀里,一下一下地拍她的背。 林云熙抽抽鼻子,忍不住伸手去摸摸庆丰帝的脸颊,微带哽咽道:“你回来了。” 庆丰帝一震,忽而笑道:“是,朕回来了。”又抚一抚她柔软的发梢,温言道:“是朕叫你担心了?” 林云熙用力抱紧了他,重重点头,声音不由都提高了两分,“我快吓死了!”咬咬牙,忍不住捶了庆丰帝一下,“连报个平安的时间都没有么?你知不知道我……我还以为你……” 庆丰帝一把握住她的手,道:“以为什么?” 林云熙幽怨地看着他,“我怕你真的遇刺。” “朕不是回来了么?”庆丰帝微叹一声,神色却有些迷迷糊糊,林云熙见他已是倦极,贴一贴他的怀抱,止住了话头,“圣人先休息,有什么话,明日再说吧。” 翌日天色微明,林云熙迷迷糊糊间听庆丰帝起身,驱散了睡意睁开眼,便见他站在在床前,正由两个内侍侍奉更衣。玄色衮服上绣着蛟龙出海的暗纹,在烛光下莹金点点。 一旁侍立的青菱碧芷瞧她睁了眼,忙福身道:“主子醒了?” 庆丰帝转过头来,见她懒洋洋的,不由笑道:“吵醒你了?昨儿你睡得晚,再多歇一会?”他这会儿神清气爽,昨晚脸上带着的阴郁也一并去了不少。 林云熙看他精神满满,也跟着笑道:“这会儿醒了睡不着,午后再歇一响就是了。” 青菱碧芷一左一右扶她起身,洗漱更衣。如今她身量大了,裙裳也以简单舒适为主,只着雪青一色的软绸锦裙,绣着石榴缠枝的纹样,用一支打磨圆润的老檀香木绾起头发,其他首饰一律不带。 庆丰帝执了她的手道:“打扮得这样素净,朕记得上回赏了你一支玉质上佳的的紫玉凤头钗,也不见你戴过几回。” 林云熙笑着捋一捋鬓角,“钗环多有挂坠,妾身现在身子不便,戴着也是累赘。那钗子就放在妆台上,往后日子还长,还怕没机会戴么?” 庆丰帝看着她佯怒道:“朕一句话,你便有那么多句来回,越发伶牙俐齿了!” 她瞪着眼道:“哪有?” 庆丰帝便笑,捏一捏她的鼻尖“小脾气渐涨啊!”两人出了内室,遇上门槛时着意扶了林云熙一把,“小心些,慢慢走。” 她眉眼带笑,温婉应道:“好”又问,“圣人是用了早膳再走,还是先回立政殿?” 庆丰帝道:“今儿时辰尚早,又不必大朝,朕陪你用完早膳再回去。” 林云熙便打发碧芷去小厨房。 大约董嬷嬷早早就备下了,外头桌上已摆好了热腾腾的粥和面点。粥是羊肉粥,和白葱、大枣、党参、茯苓一起熬煮得滚烂,香味软绵绵地勾人。面点从馒头到蒸饼到欠了馅的包子,荤的素的各四五种,做的只有婴儿的拳头般大,小巧可爱。还有老鸭汤下的细丝面,配着卤鸡脯、炸春卷和清炒玉兰片,还有一碟子切开了流着油的咸鸭蛋。 庆丰帝食欲大开,跟林云熙一道用了粥和面点,又尝了一小碗面还意犹未尽,李顺便道:“御膳房送来早上新做的豆腐脑,圣人要再用一些么?” 庆丰帝放下筷子,摸摸肚子,罢手道:“算了,吃多了克化不了,明儿再叫他们送来。”见林云熙也跟着放下了筷子,赶紧劝她,“你别顾忌朕,朕瞧这粥不错,又是甘平温补的,你多吃一些。” 林云熙哭笑不得,一旁伺候的青菱道:“圣人不知道,主子看您用得香,已跟着吃了许多啦!平日里远远不及的。” 庆丰帝便皱着眉道:“你怀着双身子,胃口怎么像猫儿似的,用得也太少了。” 林云熙不由气笑着捶他,“您听她的呢!小厨房里日日备着东西,妾身不过怕积了食,少食多顿,难不成还会饿着自个儿?” 庆丰帝好脾气地握一握她的手,“是是是。你要吃什么便吩咐他们去做,千万别饿着朕的儿子。” 林云熙又好气又好笑,什么叫别饿着他儿子?这也是她儿子好么?! 还是依着庆丰帝的意思又多用了一个春卷一个素菜包子,方才起身送他出去。相携着踱到殿门,庆丰帝打发她回去,“好好歇着,朕晚上在来看你。” 林云熙微微垂目,晚上还来?难道庆丰帝不去见皇后?皇后那儿还养着对儿没满月的龙凤胎,庆丰帝难不成也不去瞧一眼?这不是活生生打皇后的脸么,仇恨也拉得太大了吧? 想要劝,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口,她心底是一点儿都不希望推着庆丰帝往别人那里去的,不管滚不滚床单,她心里都膈应!嫔妃干的本来就是抢男人的活儿,再把圣人推出去,她又不是真老鸨!也没那个贤良淑德的心!! 庆丰帝似是踌躇了一下,看着林云熙的双目,轻声道:“朕……朕打算把龙凤胎记在方氏名下,她毕竟有功,又伤了身子,朕少不得要多去看看她。这些日子你不要出去走动,年节下皇后那里的请安朕帮你推了,好生养着。” 林云熙云里雾中,面上依旧认认真真地应下,保证道:“妾身有阿娘陪着,哪儿都不去。” 庆丰帝这才放心走了。 回去琢摩了半天,说要把龙凤胎给丽婉仪,便证明了她那番推测不错,丽婉仪确实是拿救驾的功劳换了皇子,庆丰帝那道给她晋位的旨意也是恩赏,不过叫她别出去……? 年节下无论品级大小,嫔妃都是要去向皇后请安的,甚至是外名妇也要一级一级向皇后朝拜,庆丰帝却说帮她推了,这是往死里拉仇恨的节奏吧? 然而圣人这样说了,必定有他的道理,林云熙也确信他不会害她。自她入宫,庆丰帝是真的在宠着她,但行事却有分寸,更不会随随便便把她推出风口浪尖。 大约是一直绷紧的心绪终于心底终于松快下来的缘故,过了巳时,林云熙便觉得腹中翻腾,隐隐有些酸胀。她身子一向调养地极好,此刻也不觉有异,只当是神思波动,一紧一松之下才有反应,一边打发秦路去请太医,一边叫碧芷给她把脉。 碧芷凝神诊断,过了一会儿皱着眉道:“主子没有大碍,只是稍稍有些胎动,或许是近来神思忧虑吧。” 董嬷嬷却不信,“主子这些日子从来没有不舒服的时候,偏偏圣人回来了便胎动不适,哪有这样巧?你去瞧瞧小厨房和茶水间,若有什么不妥的,直接叫秦路打发出去!咱们昭阳殿万万容不得吃里扒外的东西!” 林云熙这会儿舒缓了些,笑着拍拍董嬷嬷的手,安慰道:“嬷嬷放心,自我有孕这么久,也无人能在咱们宫里钻了空子,不一定是有人存心谋算。我早膳陪圣人多用了一些,保不齐只是吃多了呢?” 青菱碧芷闻言一急,道:“主子怎么心这样宽?再有不到一月您便要生产,正是要多加防范的时候。” 林云熙摇头道:“就是因为我临生产不过一月,如今算计我有什么好处?我一向身子强健,这是宫里都知道的,最坏不过就是早生晚生罢了!圣人膝下子嗣又少,断不会叫我在生产时出差错,那么辛辛苦苦地布置谋划,圣人难道会查不出是谁的手笔?她又能落什么好?” “可难保就有这么不长眼的撞进来呢?”董嬷嬷语重心长,满是认真严肃,“不管如何,老奴总要处处留神小心,替主子周全的。若是您有什么差池,老奴便是万死也难辞其咎。” 林云熙心下微暖,不由嫣然笑道:“既然嬷嬷这么上心,碧芷就去看看吧。”又叮嘱道:“小心些,别露了痕迹,有人问起就说是我饿了,替我准备茶点。” 青菱“噗嗤”笑道:“主子这两个月一向吃得少,方才还说是吃多了不舒服呢!这会儿您又叫饿,果真圣人回来,您什么毛病都好了。” 林云熙略带着恼地弹弹青菱的额头,“真是越发大胆了,满嘴的胡说八道!” 青菱吐吐舌头,掩嘴笑道:“奴婢和碧芷一道去小厨房!”拉着碧芷一阵风似的跑了。 林云熙不由失笑,董嬷嬷亦是笑道:“主子和圣人要好,咱们看着都高兴呢!” 她宛然一笑,“嬷嬷也跟着打趣我。” 太医还没来,反倒是琥琳打了帘子进来禀道:“御前内侍来宣圣旨。” 却是前任立政殿的总管常先。他只着五品内给事的服制,神色间也多有沧桑。原先他为正三品总领太监,风光无限,御前只比李顺底一头,如今庆丰帝虽重新召他回去侍奉,到底不再如从前那般信任有加了。 见了林云熙行礼问安,方才宣了口谕。 庆丰帝正式将丽婉仪晋封为修容,又因其救驾有功,秋氏所生子女记为丽宜修容名下,晓谕六宫。 林云熙垂一垂眼眸,转瞬轻轻颔首,澹然含笑道:“有劳常给事。”转头吩咐琥琳道:“去叫白露给常给事斟杯茶来。”又对他道:“你跑一趟也辛苦,喝口茶再走。” 常先笑容微顿,垂首向林云熙揖道:“谢娘娘体恤,这是奴才份内之事,怎敢说辛苦?” 不多时白露奉了一盏茶来,常先笑着接了,自退出去站到廊下去喝。喝完了又进屋向林云熙请辞,“圣人要在重华宫用午膳,奴才在御前还有差事,这就告退了。” 林云熙淡淡看了他一眼,“圣人去了皇后娘娘那儿?” 常先笑容不改,仿佛是无意说道:“是,丽修容晋封总要皇后娘娘点头不是?圣人下朝便在重华宫了。” “今儿已是初四,年下事务繁多,圣人少不得要与皇后娘娘商议。”林云熙浅浅一笑道:“再不过十日修容那对儿龙凤胎便要满月了吧?这段日子风波不断,也是该好好办一场添添喜气。” 常先应道:“娘娘说的是。” 见林云熙依旧是淡淡的样子,又欢欢喜喜地笑着道:“要不怎么说修容娘娘好福气呢!奴才听宫人们说,开年圣人祭祖,大约是要将皇子帝姬一道记在修容主子名下,不必等娘娘先行册封礼。咱们这些做宫女内侍的,也只有等丽修容大好了再去道贺,也沾沾娘娘的福气。” 林云熙目光一冷,森然向常先瞥去。常先由不自觉,低声笑道:“丽修容如今便是九嫔之位,若将来再诞下皇嗣,莫说莅临三妃,怕是封为贵主儿也不是不成。” 屋中霎时一静,常先像是才觉失言,忙闭了口。 林云熙也不看他,只靠在红罗团蝠的软垫上,慢慢平息心底勃然而发的怒意。常先的话中挑拨她不是不知道,不去打断不过是不在意罢了。却不想这常先竟得寸进尺,什么话都敢说出口! 先说庆丰帝在皇后宫中用午膳,宠信非常,又言嫔妃晋封需皇后点头,仿佛圣人有意也不得不与其商量;再道丽修容有福,阖宫人心都向着她,最后更是把丽修容捧到了天上,好似她已经荣封贵妃、受宫妃朝贺一般! 倘若她真对皇后不满,对丽修容所受恩宠心有怨恨,只要她稍稍被眼前的景象迷了眼,竟是要被常先牵着鼻子走! 林云熙心头冷笑,这常先打的就是让她与皇后或是丽修容争起来的主意,到时他在透露御前几分消息,她必要投桃报李——漫不说替常先向圣人求情,或是帮忙筹划,让他重得圣人信任,只需叫她在御前的消息灵通、离不开他常先,他自然身价百倍,不似现下这般寥落光景。 林云熙端着蜜蜂花茶慢慢饮了一口,沉默着并未说话。她若开口,无论敲打责骂还是打圆场,都是抬举了常先,反叫他自觉在昭阳殿、在她林云熙心目中还有地位,更要纠缠不休,不如沉默以对。 在地位卑微的人面前,上位者的沉默有时比愤怒斥责更具威慑。侍立的宫人们连大气都不敢出,整个栖云轩一片寂然,只余窗外微风飒飒。 常先低眉垂首地跪着,额上渐渐沁出细密的汗水。 林云熙淡淡地扫了他一眼,心中默默盘算,既然他不安分地要跳出来,她也不妨推一把。起她比这样位分高又有孩子的嫔妃,想必常先会更喜欢地位低好拿捏的新宠吧? 她勾唇轻笑,正巧么,这常先不是帮过那位被曼陀罗害里的静充仪赵氏? 屋中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也听得见,林云熙平心静气地合上茶盏,瓷碗相合的清脆之声在一片静默中格外明显。她语气平平,漫不经心中却带着三分冷然,“常给事在御前既还有差事,本宫便不多留你,你且去吧。” 她说话少有这样冷漠不留情面,素日里哪怕对着宫女内侍也甚少自称本宫,常先面上一凛,顾不得额角鬓梢的汗水,恭恭敬敬地行礼辞去。 见常先走了,林云熙方才微微沉下脸色。董嬷嬷见她笑意寡淡,还道她心中不快,忙劝道:“圣人念及救驾之功,……” 林云熙浅浅一笑道:“嬷嬷不必忧心,我自知道轻重。诚毅伯这回也随驾北上了,听说还立了不小的功劳,圣人念在救驾之功,少不得要对丽修容加以恩遇。昨儿不是先来瞧我了么?况且她落得一身伤,孩子还不是自个儿的,我有什么可计较的?”顿一顿,抚上肚子,“如今我只顾着孩子,旁的什么都不要紧。” 董嬷嬷轻舒一口气,“主子能想明白就好。”又道缓声劝道:“方才常给事说的话主子不必放在心上。圣人宽厚,又念着旧情,才召他回去侍奉。他这样不肯安分地跳出来,哪儿容得下他?” 林云熙嗤笑一声,她既定了主意,眉间也不见多少恼怒之色,只淡淡厌弃道:“他不过是想着从前的风光日子,不甘心就此沉寂罢了,理他做什么?”轻声嘱咐董嬷嬷几句,冷笑道:“他既不肯安分当差,便让他闹别人去吧!我虽没那个闲心对付他,也懒得看他在眼皮子底下胡搅蛮缠。” 又过了一刻,姜太医方才背着药箱赶到,仔细诊了脉象,却是和碧芷一样的说法,“昭仪无大碍!”又斟酌着道:“您月份大了,万事都需凝神静气,不可忧思过度。” 林云熙微觉失笑,她倒是听懂了姜太医言下之意,这是以为她听闻丽修容的事,心里不痛快呢!但听闻姜太医既说了是因思虑过多才导致胎动,也就放下心来,又看看董嬷嬷郑重的神情,徐徐道:“太医说的我都省得,自当少思少虑,精心安养。不过为安稳计,是否要用药调理?” 姜太医慢慢捋一捋胡须,呵呵笑道:“这倒不必。您向来身子强健,只是稍有胎动,无需用药。何况是药三分毒,如今再用,只怕伤及胎儿。您若不放心,叫人熬上碧粳米粥,再将阿胶捣碎炒黄为末,临熟时加入搅匀。每日晨起临睡都用一剂,一直用到生产为止,便可补气安胎。” 林云熙听了微微点头,“有劳太医费心。”叫人取了银封赏他,又留人用了茶点,才让琥琳好生送出去。 午后歇了一响,竟已过了申时。林云熙睡得沉,只觉这一觉睡得极累,四肢酸软乏力,头也昏沉得厉害。更是不想起身,只躺在床上躲懒。 青菱取了品红绣团蝠的鸭绒枕头让她靠着,又要给她梳头。林云熙身上懒懒地没精神,随意捋一捋散乱的头发,微阖了眼道:“找支玉钗绾起来就好。” 青菱一边替她把头发盘起,一边笑着道:“主子这一觉睡得好长,您午膳用得少,奴婢看小厨房里有南北杏川贝炖鹧鸪,您进一点儿?” 林云熙本没有多少胃口,闻言觉得有些口干舌燥,便点头道:“也好。”转头想起什么,对青菱道:“圣人说晚上要来,你打发人去问一声是否要备晚膳。” “就知道主子要问的,方才嬷嬷已派人去过了。圣人回銮,晚上在神仙殿设宴呢,各位王公大臣都在,怕是要迟一些才会来。原本圣人是要请主子一道去的,后来听说主子请了太医,便叫人来说不必去了,让主子好生静养。”青菱说着又捧过桌上象牙扣环绿地粉彩的青玉匣子给她瞧,抽开匣盖,里边是搁放地整整齐齐的阿胶,断面光亮细腻,质脆而硬,黄透如琥珀色,光黑如瑿漆,应属东阿阿胶中的正品,名贵非常。 青菱笑眯眯地道:“圣人听闻主子要用阿胶,便让魏少监送了这一匣子来,还说若是用完了,再命人去取就是。” 林云熙择了一片放到鼻下轻嗅,气味幽微,嫣然一笑道:“这阿胶名贵,我库房里也只有一小匣。”又嘱咐她不必全送去小厨房,每回取两片用,剩下的好生收着。 正说着,碧芷端了鹧鸪汤来,林云熙喝了半碗却觉着有些腻,便放下了。 碧芷忙递上清水给她漱口,又换了一盏温热的玫瑰清露,含愧道:“奴婢疏忽了。主子若不喜欢,奴婢叫他们做别的上来。” 林云熙没了胃口,罢手道:“算了,不是你的事儿。只是炖鹧鸪用的不是清水,腻了一些,下回叫他们别用鸡鸭鱼羊煮的荤汤。” 碧芷应了,又问她晚膳想用什么,林云熙恹恹道:“我今儿胃口不好,就换些清淡的吧。上个荠菜饺子,再加一个溜鱼片。” 不料晚膳她用的更少,饺子只吃了两个,鱼片也动了一筷子便撤下去了,小厨房里一群人慌得直冒汗。 郑师傅冷冷瞥了一眼,叫打下手的内侍去淘洗碧粳米、称糯米、白糖,径自挑出洗好的大枣在案上去核削皮、捣烂成泥。 就这个样子,还想侍奉小主子?御膳房呆了这么些年,一点长进都没有!他家小主子进了宫,灶台上伺候的竟是这么个玩意儿,连膳食都不妥当,还不定受了多少委屈呢! 郑师傅仔仔细细地洗干净手,撸起袖子亲自操刀,罢了罢了,他还没老,不过是多留几年。只是回头要与夫人说一声,再不能叫这么没用的白矗在小主子这里,能j□j便好,不能j□j,少不得要多费些功夫再寻一个好的!大不了他收徒,总要让小主子一辈子舒舒服服的不用花心思在膳食上! 他在林家大半辈子,小主子打小就是吃他的,怎么能有半点儿不妥?!若是因此皱了眉头,他都比谁都难受!他旁的没什么大用,却不能叫小主子在他这一亩三分地儿上不痛快! 那厢掌勺的师傅浑身僵硬,冷汗直流,哆嗦了半天没说出一个字,目光不由朝向冷眼看着的郑师傅瞄去。像是要上前,却咬紧牙关忍住了,不成!即便要低头也不能在这个时候! 主子没发话,他就还没输!好容易得了这么个机会,他可不能再叫姓郑的挤下去!作者有话要说:如题~ 第86章 暗芒 好在晚膳后送上来的枣泥山药糕清甜可口,林云熙用了不少,临睡前的碧粳米粥更是香糯酥软,见她进的香,庆丰帝也放下心,与她絮絮几句宴上趣闻。 林云熙一边听一边含着笑,没一会儿便沉沉睡去。 这一觉睡得黑甜,醒来已是日上三竿,庆丰帝早早便上朝去了。隔着疏落的窗子,阳光和煦地照进来,天清日朗,冬雪还未化尽,洁白的积雪堆满枝头屋檐,晶莹剔透,银装素裹,如琼树玉花,柳絮春开。 榻前青菱碧芷静默侍立,见她神色渐渐清明,才上前来笑吟吟道:“主子醒了!”一左一右扶她起身,洗漱更衣。 天色晴好,林云熙也觉得胸中开阔、神清气爽,不再如昨日一般窒闷难受。青菱碧芷见她高兴,便叫人将早膳放在窗下榻上。去岁在廊下载的一株重青芝玉蝶梅盛开如云,稍稍支起窗户,梅香幽幽,馥郁芬芳。 因晨起已用了一小盏碧粳米粥,这会儿并不饿,慢慢啃了一个素菜包子,便只挑御膳房进的豆腐脑配瑶柱丝用了一碗。见盘中做成灯笼状的清蒸南瓜还算精致,捡了一个来吃,醮上白糖甘甜软糯,入口即化。 尝了两口却觉得味道有些不大对,便放下筷子,正要开口,碧芷见她咬开的南瓜脸色一变,急急忙忙从她手下端走盛南瓜的碟子,又叫白露白遥收了整盘,“这样的东西也敢端上来,全都送回小厨房去!” 林云熙微微一讶,“怎么回事?” 碧芷忍着怒气道:“奴婢方才瞧了,这南瓜是里头加了百合一道蒸,百合清肺养气,但性凉伤肺气,主子怀着身孕,虽可入口却不宜多用。奴婢叮嘱过小厨房多次,不准上这些东西来,他们竟这般偷奸耍滑!” 青菱闻言吓了一跳,“这是要作死么?!”又忙替碧芷说好话,“幸而碧芷瞧见了,那些不着心的是吃了雄心豹子胆吗?!主子的事竟这么不上心,都该拖下去狠狠地打!” 林云熙略皱了皱眉,想要说什么,见碧芷神色惶恐不安,放缓了语气道:“小厨房一向是你盯着,我不多说,你心里有数便是。” 碧芷又羞又恼,沉着脸道:“主子放心,奴婢断不会再出差错了!” 林云熙挥手叫她们撤了碗盏。她信任碧芷,这回是顾着她的面子,也是提个醒。只是事不过三,昨儿小厨房就不对劲,若再有下次,即便碧芷侍奉她多年,该整饬敲打的还是要做,哪怕伤了她的颜面。 如今到了年关,外命妇原是要逐一向宫妃朝贺拜访,到了三十更是要入宫朝贺,觐见皇后。林云熙虽推说养胎闭宫不见,但总有贺礼陆续送来,少不得要一一回礼。 闲来无事,她便拿着礼单过过眼。一般三品以下的外命妇她都交给董嬷嬷打理,能叫她费神的除了太皇太后、皇后母家、林家远近旁支,也只有阿爹的世交好友和阿娘何家的几位近亲。 林家近几代嫡支不丰,林齐与林恒都是独子,只有再往上一代方有三位兄弟,关系却是远了。阿爷林齐还有一位阿姊嫁在京中,三年前已病逝,余下亲眷也不用她操心,倒是阿娘何家这里有三位堂舅、两位表哥都有女眷,甚至于在河阳老家的外祖亲舅亦有贺礼。 与董嬷嬷商议着拟好两张单子,林云熙微微伸个懒腰,拈了桌上一块乌梅糕放进嘴里,酸甜的味道极是入味,又吃了一块,才接过下一章礼单看起来。 不到一刻忽觉腰腹坠坠,凉意上涌,隐隐作痛。她抚一抚腹部,放下手中的单子,倏尔腹间猛地如同被捶了一下,痛不可当,当即冷汗涔涔,摇摇欲坠。 董嬷嬷忙一把扶住她,“主子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么?”手一探,竟摸着她满脸是汗! 林云熙无力地靠在董嬷嬷身上,剧烈的疼痛逼得她喉头发紧,眼前恍恍惚惚,意识也渐渐昏沉,说不出一句话来。 董嬷嬷心下一慌,面上还是镇定,扬声道:“快来人!去请太医!”与冲进来的琥琳半抱着将林云熙扶到床上。 秦路早在董嬷嬷喊人的时候便风一阵似跑向太医院,青菱碧芷红着眼眶,尽乎束手无策,白露白遥几个宫女也慌了神色,面面相觑,琥琳虽还镇定,却也失了从容之色。 董嬷嬷此刻冷静下来,一面安抚着握住林云熙的手,一面厉声叱道:“都慌什么?!主子躺着你们便这样站着?!白露白遥,去让小厨房烧好热水!暖炉炭盆都烧起来!白檀白杏,叫偏殿的产婆准备着,产房那里都吩咐下去用烧酒热水擦洗干净!再打发人去知会圣人皇后!” 所有人被她这么冷冷喝声,倒像是有了主心骨一般,纷纷依言而行。 琥琳也回过神来,轻声吩咐宫人心腹的宫人内侍去守着宫门和各个院落门庭,任何人不得进出!董嬷嬷与她对视一眼,皆明心意,她沉声道:“嬷嬷守着主子,外头的事交给我!” 董嬷嬷微喘一口气点点头,琥琳脚下不停地出了门,细细布置查探去了。 又叫碧芷道:“你脉息最好,先给主子诊脉!”拉着青菱的衣摆,凝声道:“我已打发了她们去做事,你把桌上那碟乌梅糕收好,别叫人瞧见了。再去向郑师傅说一声,小厨房茶水间里的都摁住了!一个都不许跑!!” 青菱闻言又惊又怒,知她怀疑是饮食上出了问题,“嬷嬷放心!那些个吃里扒外的,我非扒了他们的皮不可!” 林云熙勉力撑着不让自己昏过去,脑中仿佛有一片又一片的空白飘过。疼痛如同紧箍的铁环,一圈圈地越勒越紧,她面色惨白,汗水一层一层地打湿了鬓角。 半昏半醒间听得董嬷嬷雷厉风行,掉起的心慢慢放下了一半,才感觉握着她的手有些微的颤抖,碧芷按在她脉上的手也抖个不停。 空荡荡的心头陡然温暖,沉痛中她竟弯着唇角笑起来,另一只手吃力地抬起来去摸碧芷泪流满面的脸颊,“傻……傻姑娘,哭什么……”又冲着董嬷嬷道:“嬷嬷……你别怕……” 董嬷嬷面色沉沉,极认真的回答:“老奴不怕!” 她“呵”一声笑,再想说什么却已没了力气,痛意仿佛深深刺进了骨髓,密密麻麻地迫进,几乎逼得她落泪。董嬷嬷双手将她的手合在掌心,略带着焦急和痛惜地道:“主子别怕,没事的。老奴陪着您,没事的!” 她心底漫漫浮上一层委屈,泪水盈于眼眶,喉头一哽,只低低呢喃一声,“我知道。” 整个屋中恍若寂然,只能听见自己愈来愈急的喘息和宫人们来来去去的脚步声,忽而碧芷又惊又喜道:“主子无事!主子无事!只是动了胎气!嬷嬷,快叫人去准备一副催吐药!主子定然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先吐出来才好诊治!” 碧芷的声音像是近在耳畔,又像是在遥远的天边,听不真切,恍惚间有人用温热的巾子擦去她脸上的汗水。仿佛听见姜太医有条不紊地道:“无妨,先用催吐药,不必吃安胎药,只用原来那道阿胶的食补方子就好。昭仪伤了胃气,要多用些牛乳、米汤,不可再碰生冷刺激的东西,平日饮食也要多加注意。” 然后嘴里被灌进了苦涩的汁水,胃腹中翻腾,直欲作呕。她只觉翻来覆去难以忍受,腹中又疼,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挣扎着竟支撑着侧起身,“哇”地一口吐了出来。 “吐出来就好!吐出来就好!” 围在旁的碧芷白露白遥几人忙扶住她,递了一盏温水给她漱口,又叫人清理擦拭干净,支起屏风挪了炭盆进来替她换掉弄脏的衣服被单,碧芷又绞了热巾子给她洗脸。 众人一通忙完,才又迎了姜太医进来。 胸腹间的窒闷松散了不少,只是疼痛丝毫不减,意识也昏昏沉沉地模糊不堪。耳旁又仿佛有谁在一声一声的叫她“宁昭”,带着迫切的焦急,手上也被微微握紧。这声音那样熟悉和亲密,她却自心底莫名生出几分不耐和厌烦,就像刚刚几欲作呕的难受,几乎想要挥手把这个声音赶走,赶得越远越好。 然而她又知道她不能的,强行压下这样不快又厌恶的念头,吃力地去回握那双手,心底有一瞬像是炸开一样,痛、气愤、厌烦、难受、委屈……终于渐渐没了意识。 青菱性子急,听董嬷嬷吩咐完,抄起还剩下两块乌梅糕的碟子就往小厨房跑。 小厨房里正一团乱,前面阵仗不小,琥琳又带了人守着后门不叫人进出,一应的宫女内侍都叫她摁在里头不能动弹。 郑师傅一句反对的话都没有,还颇为镇定地指挥两个内侍去起火熬粥,择菜的择菜,切墩的切墩,一副准备午膳的架势,只叫手下机灵的仔细盯紧了,记下哪几个闹腾、哪几个撺掇着别人、哪几个神色诡秘、目光躲闪的。 青菱来了他也不摆架子,听到内侍提前回报还到门口迎了一下,小姑娘是他看着长大的,脾气摸得透熟,瞧青菱气势汹汹,脸上的七分怒三分急,暗叫不好,忙问:“小主子怎么样?要不要紧?” 青菱咬牙道:“有嬷嬷呢!主子福气大,不会有事的!”郑师傅心头咯噔一声,面上却不显,还能摆个笑脸出来。 青菱不与他客气,直接说了来意,又把那碟子乌梅糕直剌剌地撩在案上,“嬷嬷疑心这里头放了东西,我来得急,没仔细看,您与我一道瞧瞧。” 郑 师傅面上一肃,给旁边内侍打个颜色,那内侍跟着郑师傅伺候,知他心意,忙去叫人一道守着门口。郑师傅一边捏着碟子,一边把青菱拉到里间,亲手将那两块乌梅糕分成四瓣儿。 青菱察其色观其形,又拿了小称来称,郑师傅便直接尝,咬了两口未觉有异,再一会儿却变了脸色。青菱忙问他,“您觉得哪儿不对?” 郑师傅略有些不确定,又验了一块,面色渐渐难看,“这乌梅糕里搁了山楂!还掺了薏米粉!” 青菱几乎站不稳!山楂!薏米粉! 山楂酸冷,有活血化瘀之效;薏米味甘、淡,性寒滑利,孕妇食之易滑胎流产。两样都是伤胎的利器! 郑师傅的手也有些发抖,“小主子用了多少?” 青菱强忍着泪意道:“大概只有两块?我记得送上来的时候,这种样式小碟子里的糕点都是四块装盘的。”郑师傅方微微送一口气,“还好还好!乌梅的酸味和山楂的酸味不同,山楂多了味道有异。这碟子里放的乌梅只是寻常量,山楂也少。薏米粉大约是掺在磨好的绿豆赤豆粉里用的,过了量便成不了形,搁的也不多。小主子只用了两块,胎动不适是一定的,但应当无大碍!” 青菱也稍稍放下心来,又咬咬牙道:“既然查出问题,那干脆小厨房和茶水间一道查!哪个烂心肝的东西敢在主子的膳食里动手脚?还都是大忌讳!必是有人指使的!” 郑师傅略一沉吟,点头道:“也好!趁此将那些鬼鬼祟祟三心二意的一并打杀出去,小主子这里万不可再有差错。” 两人议定,郑师傅便打发人去把所有人都喊来,青菱也不多话,上来就叫人捆了掌勺的师傅还有一并打下手帮忙的宫人内侍,那六七个有不服的,一个赛一个地喊冤,青菱冷眼扫过去,“瞎叫唤什么?!惊扰了主子就是有十条命也不够砍!” 掌勺的师傅又喊冤枉,“我侍奉主子忠心耿耿!你凭什么一句话就绑了我?!”青菱怒极,“冤了谁也不会冤了你!昨儿进膳就随便糊弄,今早上连百合这么凉性的东西也敢摆上来,当咱们跟千叮万嘱的话都是耳旁风,如今还有脸了?难不成当自己是神仙要主子捧着你?!” 那师傅面色紫涨,羞恼已极。 这一场架势汹汹,已有不少人缩了脑袋。郑师傅可没这么好打发,又细细责问所有碰过食材、进出厨房接近过案墩的人,一一检查,有品有职的无品白身的足有十余个。这回并不叫绑上,只都关在一个屋子里不让出去,门口守着七八个身强力壮的内侍杂役,绑了的就关在另一间。 青菱本就不是管小厨房的,如今插了手,也不好立威施恩,便央着郑师傅看管这些人,又请他将这两日的吃食膳饮统统查个遍,匆匆赶着向茶水间去了。 茶水间原是碧芷兼着看顾,后来林云熙晋位昭仪,昭阳殿又挑了一批人来伺候,茶水间便由原来奉茶的白墨掌着。林云熙怀孕后不能喝茶,糕点零嘴也多走小厨房那里,差事便极少,白墨也有两分水准,几个小宫女被她管得服服帖帖,听青菱说要查,很快就将事情安排好了。仔细捋了一回,并没有什么不妥,问题还是出在小厨房那里。 青菱又气又急,还不知道林云熙到底如何,实在忧心,忍不住抹了一把泪,又匆匆忙忙跑回栖云轩。 林云熙未醒,董嬷嬷又避着圣人,好在秦路回来替了琥琳掌着外面,琥琳才得空将碧芷换去整饬小厨房。青菱见林云熙还昏着,又抱着琥琳哭了一回。 庆丰帝正在外间问姜太医话,青菱看着林云熙发白的脸色,恨得又是泪意上涌,跺跺脚,直直地掀了帘子冲出去跪到庆丰帝脚边,磕头哭道:“圣人!求圣人替我家主子做主!!” 屋中众人吓得一静,琥琳听见了咬咬牙,担忧地看一眼林云熙,留下几个人照看,跟着出去跪下了,旁的宫女内侍也都跪了。 庆丰帝认得青菱,知她是林云熙贴身侍奉的宫女,叫人扶起来,“怎么回事?说清楚!”又见众人跪了一地,叫李顺领着人到前边正殿去了,自己又进去瞧了瞧,指着琥琳道:“好好照顾你家主子。” 琥琳应是。 青菱才冲出去哭就有些后悔,该和嬷嬷商量一声的!但事已至此,便也咬着牙说了。 庆丰帝脸色一寸寸地冷下来,阴沉如铁,“当真?” 青菱忙道:“句句属实!主子的吃穿用度都有人检验,每日从御膳房送进来的东西也细细查过,不能叫任何有忌讳的近身。昭阳殿里原有的也都扔出去了,哪还会留到今日?更何况用这样遮遮掩掩的下做法子,又掺了伤胎的山楂薏米,若主子稍有不妥,这冰天雪地的昭阳殿再乱起来,后果如何奴婢都不敢想!” 她说着说着掉下泪来,哽咽着哭道:“奴婢们遵太医叮嘱,主子身旁一饮一食一衣一物都是处处小心,不敢有半分疏忽!小厨房里除了这两日,都是由夫人带着太医宫人一一查看,连御膳房送进来的食材也一样。奴婢不敢妄言,但主子陡遭不测,还请圣人做主!” 庆丰帝看了她一眼,“你是个好的。”旋即又沉了脸,含怒道:“去把小厨房锁了,一个都不许放过!”冷冷吩咐李顺,“给朕好好查!朕也想知道,是哪个胆敢谋害皇嗣!” 但凡庆丰帝想查,这宫里还没有他查不到的。小厨房此刻有郑师傅掌着,太医院更是不敢怠慢,请了一位副院判从旁协助,没一会儿便将几样东西挖了出来。 昨天早上御膳房进上的春卷,其中香蕈丝里加了少量的茄子。今日早膳中一品百合蒸南瓜,南瓜是剁烂了用模子印出来蒸的,里头却掺了木瓜!还有在灶上的午膳,银耳红枣莲子羹里也掺了不少芦荟…… 副院判越说越是惶恐,连头上的汗都不敢去擦拭,“茄子味甘性寒,质利而滑;木瓜芦荟皆是伤胎之物,有孕之人万万不可用!否则便有滑胎小产之险。” 庆丰帝面色铁青,居然还不止一种?! 青 菱跪在一旁,闻得此言眼前一黑,几乎要昏厥过去,三两步爬过去扯着副院判的衣摆,颤抖着问道:“那主子如今怎么样?会不会有危险?!” 庆丰帝也是面色一紧。 副院判稳一稳语气道:“昭仪身子一向强健,又正吃着阿胶碧粳米粥。那原就是安胎的。刚刚昭仪又已服了催吐药,不管先前用了什么,吐出来就都不要紧了,只需再适当调养即可。” 庆丰帝方才缓了脸色,瞬间又阴冷下来。他本就是宫中长大,如何不知这些阴私?想到昨日早晨还劝着林云熙多用一些,竟是亲手害了她! 又想到是借着他的手做下这般阴毒之事,只觉心头怒气勃然,一脚踹翻了身前紫檀木雕花的案桌,杯碟茶碗啷当碎了一地。 众人连忙跪下齐声劝道:“圣人息怒!” 窗外风声簌簌,天色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暗沉下来。 李顺小心翼翼地躬着身进来,见众人乌压压跪了一地,殿中鸦雀无声,也忙不迭地跪下,轻声问候了一句:“圣人颐安。” 庆丰帝脸色冷凝“起吧。” 李顺沉默着起来,他是领了差事去的,虽然知道庆丰帝心情不好,此刻也只能硬着头皮上。在他身边耳语几句,把事情说了个大概。庆丰帝胸口微微起伏两下,怒极反笑,嘿然道:“真是好本事!好出息!连朕都能随意摆弄!” 李顺心头一颤。 便听庆丰帝平平静静道:“你查到的这些人,统统杖责六十,打发去暴室。其余的都杖责二十,罚奉一年。至于那几个吃里扒外的东西……” 庆丰帝冷冷道:“玩忽职守,剥了外衣,叫他们去昭阳殿门外跪着。”又补充一句,“叫人盯着,都给朕跪到雪里去!” 李顺袖子下的手一抖,这样冷的天,一会儿还不定要下雪——圣人也不提要他们跪多久。 脸上却没露出一丝表情,稳稳地垂下脸行礼,口中应道:”诺。"作者有话要说:打滚求评~? 第87章 敲打 夜幕降临的时分,天上稀稀落落地开始下起了雪。晚风一阵寒过一阵,绕着窗檐屋瓦飒飒作响。 屋里烧着暖暖的炭盆,皇后才用完晚膳,净手洗漱过后依旧坐在灯下批着各处上来的折子。临近年下,大大小小的杂事需要打点,不仅嫔妃的事宜需她一一经手,宫外命妇们的年礼单子、宫宴的安排布置都要处置妥当。 红袖哈一口热气,搓着手进了屋,见花梨木桌上供着的玉露粉梅已有几朵花瓣谢了,后边的隔窗也微微支起,忙去关了窗,又把插着玉露粉梅的白玉瓶子换下去,另取了一个青花底的琉璃花樽,换了新折的梅花来插上。 皇后只含笑道:“我本不甚爱梅,只插着应景罢了,何必如此麻烦。” 红袖却不以为然,“娘娘身边用的东西必然是要最好的。”帮着皇后理了理桌上各色纸笔,静静侍上来一盏热茶,又添了一回水,轻声劝道:“娘娘坐了大半天了,不如去歇一歇再来看吧。” 皇后摸摸有些发硬的肩膀,放下笔道:“也好。” 红袖扶着她到紫檀木雕凤舞九天琉璃碧纱橱后的榻上歪着,叫人送上茶点和果子。皇后饮一口杏仁茶,随手拆了两支鎏金掐丝金凤步摇,高高挽起的头发松散下来。红袖便拿了梳子给她篦头,钝钝的木梳从头上慢慢篦过去,舒缓了整日耗费精力的不适。 皇后把玩着手里的步摇,低低叹口气,“还真是老了!不过几日的功夫,连坐着都觉累,竟大大不比往年了。” 红袖道:“今年事儿多,娘娘比往年更忙,才会觉着累。娘娘正当盛时,奴婢瞧着您与在王府时没什么两样,这些年精心调养,还显得更年轻了呢!” 皇后失笑,转头去点点她的额头,“就会说好听的!”捋一捋散落下来的鬓发,“你也不必哄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知道。虽看着还好,内里却比不得从前年轻的时候了。”她轻轻抚一抚光滑白皙的脸,“再怎么保养,我也是过了二十五岁的人了。过了这个月,便又老一岁。” 皇后弯弯唇角,放下步摇,又拆了另一边一支镶宝红珊瑚鸾凤银簪,绾过一缕头发,“昨儿我还见这里添了一根白发……” 红袖正要出言安慰,却是许嬷嬷急急忙忙推了殿门进来,满面张皇失措,“娘娘!昭阳殿那里出事了!” 皇后微微敛眉,丝毫不觉惊讶,反而扬起唇角露出一个笑来,“嬷嬷别急,徽容昭仪怎么了?” 红袖亦笑着上前扶了许嬷嬷一把,“嬷嬷唤口气儿,昭阳殿那里再怎么要紧也比不过娘娘!”又冷冷讥诮道:“不就是早上宣了太医去瞧么?巴巴的把圣人都拉了去!到头来不也没事么?还特意叫人来知会娘娘,真当自己怀着个宝贝!也不知安得什么心。” 皇后淡淡一笑,“如今宫里孩子少,她身子金贵,自然万事都要小心的。”却见许嬷嬷神色惶恐,心里觉得不对,转脸对红袖道:“你且去看看二皇子,这个时候他也该醒了。若是乳母已经喂过,就抱到我这儿来。” 红袖笑着应了,轻盈转身出去。 皇后这才沉下脸,缓缓问道:“出了什么事这么急?你往常可不是这样的。” 许嬷嬷惶恐道:“娘娘!圣人查了昭阳殿!” 皇后面色一顿,还是不动声色地“哦”了一声。许嬷嬷又急又怕,“我的娘娘!您不知道,那几个人!那几个人……圣人剥了他们的衣服,全都扔在雪地里叫跪着!已有三个时辰了!” 皇后一下子捏紧了手里的银簪,暗暗深吸了一口气,最终哑着声音问道:“哪些人?” 许嬷嬷磕磕绊绊地报了几个名字,皇后一闭眼,扬了扬脸,整个人蓦然软倒在红绡攒金丝弹花软枕上,一颗心翻来覆去,渐渐竟生出悔意来。 圣人剥了那些人的衣服,就是在剥她的脸面!还扔在雪里,大约恨不得让这场雪埋得纹丝不可见,再好一层层削下来,一条条撕成碎片,然后挫骨扬灰! 她是怎么做的?把自己直直白白地送到圣人手里,叫少年夫妻看了笑话,叫她的丈夫知道,她是怎样一个阴险又恶毒的女人!谁没有耍过手段呢?在这个宫里,只要你在争在抢,哪个手里头没有几条人命?哪个手里头不染着血? 庆丰帝也未必不知道他后宫里头这些女人的真面目,只是不说破、不撞破、不拆穿,总有三分余地。她从没有像着次一样,那么狼狈地跌倒在她的丈夫面前,也是第一次明白,她输给了林氏——因为自己的愚蠢。 皇后抿了抿唇角,面色漠然而平静,她死死把鸾凤银簪捏在手里,几颗殷红的珊瑚珠烙得掌心生疼。心头浮起微微冷笑,何必呢?做都做了,她还有什么好悔的?即便再后悔,如今也都成定局了。 她想起庆丰帝回宫那一日,她曾期盼地抱着二皇子等到深夜。等来的不是圣人驾临,而是他去了昭阳殿的消息。她有期望,却不曾难过,因为她知道心底那渺小的圣人会来的念头不过是奢望罢了。 然而她却不得不心寒! 庆丰帝来的那一日,她头一次这么鲜明地意识到,无论是儿子、还是有救驾之功的丽修容,都没有她想向中那样重要——圣人在说起晋封丽修容的时候,语气淡漠如同施舍;她提起龙凤胎满月,也不过得到一句“皇后做主即可”;而她的二皇子,圣人看都没有看一眼,甚至连一向疼爱有加的柔嘉帝姬也只问了一句,还未见面,便急匆匆离开了。 那时圣人眼中的淡淡的厌倦和冷漠,叫她心头发寒,几乎如置冰窖! 她如何能忍耐?! 那样尖锐的冷痛和怒恨,心底像是烧起了一团火,冰冷、心寒、窒息……她只想着快些发泄出去,所以在听闻圣人第二日依旧去昭阳殿时,所有的恨和冷都变成了一个扭曲的念头——让林氏付出代价!没道理圣人只满心满眼想着你的孩子! 皇后淡淡嗤笑,就在前一刻,她还觉得那是个好主意!只要林氏生下的是个不健康的孩子,圣人自然不会多加注意。没了林氏的孩子,那二皇子就会有重得帝心的机会……她竟这样蠢!!蠢得叫现在的她都觉得不可思议!她到底是怎么想的,会把自己放到现在这个尴尬的位置? 许嬷嬷有些不安地道:“娘娘,如今我们该怎么办?” 皇后微微苦笑,怎么办?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但庆丰帝既然是以玩忽职守的罪名惩治了昭阳殿的宫人,那就表面上来说,这件事与重华宫没有半点干系。 这样的宫闱阴私,从来都只有压下去,没有光明正大公布出来的。皇室威仪,天家颜面,半分不可有损。 皇后手中的簪子骤然松开,银簪头上红宝石镶嵌的凤目微微上挑,凤喙转折高昂,骄傲如许。庆丰帝查了,也知道是她做的,但她却不能真的叫这件事落在自己头上。即便是自欺欺人,此刻她也要找个替死鬼来保全自己的颜面! 大宋不能有一个残害嫔妃的皇后,更不能有一个谋害皇嗣的皇后!这件事她不能认下!也不能叫庆丰帝认下!她若认下了,二皇子才是真正没有翻身的余地!! 且不仅是她,许氏一族也会遭到牵怒。如果圣人不再信任后族,不再愿意给后族颜面,许家又如何能扶持二皇子?她和整个家族的未来又该如何维系? 皇后双目微阖,长久不语。许嬷嬷跟着心头惴惴,也默默的不说话。 良久,皇后方才冷冷开口道:“嬷嬷,去把飞兰叫来。” 许嬷嬷愣了愣,忙问道:“可是咱们原先放在唐氏身边的那个飞兰?好端端的娘娘传召她做什么?” 皇后淡淡道:“宫里上上下下哪个不忠心圣上?这些宫女内侍们的一心想着圣人,来揭发有人谋害皇嗣,我这个做皇后的自然要管上一管。” 许嬷嬷恍然,心中不安尽去,展开笑脸道:“娘娘英明!那飞兰早知有人蓄意要谋害皇嗣,如今听闻昭阳殿昭仪身子不好传召太医,内心不安惶恐,速来报于娘娘知晓!娘娘命老奴前去彻查!” 皇后眉眼冷淡,“嬷嬷想的明白就好!”侧目看了看铜壶滴漏,“如今戍时未到,嬷嬷叫人去问问,圣人是否得闲,若有空,便说我有要紧事求见。” 许嬷嬷应是,皇后又道:“你待会便去,飞兰那里叫她把话咬实了!再叫尚宫局的人一道去查!这事儿不能拖,得越快越好!圣人在上头看着呢,咱们也不能叫害了昭仪的人逍遥法外!”微微一顿,“至于那飞兰,举报有功,调去尚宫局当差吧。” “娘娘心存仁厚。”许嬷嬷感叹一句,转而语气微微森然,“只是那飞兰告了旧主,良心日夜受到谴责,虽当了好差事,却染上风寒,没命享这个福气了。” 皇后侧过头,眸中不由闪过一丝厌恶和冷漠,却还是点头道:“照嬷嬷说的办吧。”她重新绾起头发,鸾凤银簪斜斜簪起,高华尽显。 林云熙醒来时天色已黑,屋中灯火通明。她只觉得刺眼,浑身上下又说不出的酸软,想要抬一抬手,却发现四肢都是沉沉的,一点力气也没有。 耳旁陡然传来众人惊喜的欢呼,“主子醒了!” “快去叫太医!” “奴婢去打热水来!” 还有熟悉又亲切的声音,带着微微的哽咽,“宁昭,你可醒了。” 林云熙喉头一酸,“阿娘……”她被七手八脚地扶起来,软软地靠在身后垫子上,又有人给她更衣擦脸递水。 林夫人便坐在她床边,林云熙才发现林夫人眉头紧锁,神情带着憔悴,忍不住拉着她的手道:“阿娘,你累不累?回去歇一会吧。”林夫人含笑道:“才没有那么娇弱,倒是你,快叫太医来瞧一瞧才是。” 给她诊脉的太医却是副院判闻叔常,呵呵笑道:“昭仪已无大碍,这几日好好休息就好。” 林夫人朝着青菱打个眼色,后者忙去取了银封塞到副院判手里,“多谢太医!夫人请您喝茶。”林夫人又起身送他,一面走一面笑道:“一点儿心意罢了,昭仪还有劳您费心照料。” 闻叔常含笑接了,微微行礼道:“都是应臣做的。” 碧芷又端了粥进来,林云熙睡了许久,正好有些饿了,就着清炒竹荪和山药茯苓乳鸽汤吃了不少。众人见她用的香,都露了笑脸,“三清保佑!主子总算没事了!” 胃里暖暖的舒服,身上也热起来,她方才有心思去想早晨的事。并不费神,不过转念便猜出是有人在她饮食之中做下手脚,不然她怎会无故腹痛,甚至晕厥? 这两日恰逢林夫人回府,小厨房似乎又出了些问题,只怕是被人趁机钻了空子。只是这人出手如此狠辣精准,若非她觉得味道不甚对劲,用的少,又在喝粥保胎,几乎便是一击而中! 微微紧了紧手中的碗盏,怀胎十月,她月份尚且不足,又痛得昏死过去,宫中亦无身份贵重之人坐镇,倘若此人是针对她而来且还有后手,竟是连性命也无法掌控己手。 一念及此,心中不由漫上来一阵后怕,这些日子过得安稳,她的警惕之心什么时候竟降到了这个地步?! 林夫人送走太医,见林云熙端着碗略略皱眉思索,大约知道她心下所想,便打发了众人出去,只留下几个心腹,方才让青菱碧芷将白日之事一一道来。 林云熙凝眉听了,“圣人只叫人杖责打发出去,有没有说旁的?那三个跪在雪堆里,如今怎样了?” 青菱碧芷都摇头道:“并不曾,只吩咐咱们好好侍奉主子,说晚上再来瞧您。”后一句是秦路答的:“有两个已昏死过去,李总管那里发过话,不准请医官也不准放到旁的地方去,跪也要跪死在那儿。” 林云熙心头微寒,一股森然冷意几乎迫入骨髓。勉力忍住了不露出分毫惶恐惊悸,只作恹恹的神色道:“天这么冷,跪上一夜大约也都冻死了。这些都是谁的人,你和琥琳查过了吗?” 秦路道:“这三人都是内侍,有一个是重华宫的人,剩下两人恕小人无用,还未查清。” 皇后?! 她若有所思,眼下却浑身疲乏,没那个精神去好好思量这些事。摸一摸尚且安好的肚子,对着琥琳、秦路道:“今晚上需辛苦你们一趟。若看守的人里头有自己人那最好,若是没有,也尽量买通了去问一问。再不成,敲定了身份去宫外查。注意行迹,宁可慢慢来,也不许叫人识破了身份!”又叫董嬷嬷,“嬷嬷也帮帮我,那些打了板子打发出去的,您看看有谁是忠心的,先偷偷与掖庭令递个话保下来。他们服侍我一场,又是受池鱼之灾,能救的总要救上一救。” 想一想,她吩咐碧芷道:“今儿小厨房上下都受了惊,如今我醒了,你且去取了银子,每个人都赏。白身的三两,有职无官的赏五两,有官有职的赏十两,几个掌勺的师傅那里封上二十两。郑师傅也是二十两,但是赏金子!不必避讳,当着众人的面给,就说他累了一天,我心中感激,今儿不好再劳动他,明日再请他来说话。” 又再向青菱道:“守门尽职的也要赏,你跟琥琳一道,今天当了差的都赏,只记着,和平日里赏的一样。” 她说了一连串的话,停下来歇一歇,又没了精神,只道:“再叫人去和圣人说一声我醒了,一切都好。”便挥挥手示意他们都出去。几人领了差事,分头一一去办。 林夫人扶着她躺下,目色沉沉似水,“你身子未好,费心操持这些做什么?有阿娘在呢!那些玩意儿一个都跑不了。” 林云熙疲惫地揉一揉眉心,微微苦笑道:“都是我懈怠了,小厨房的事儿我有些数,却想着不过是争个脸面罢了,竟叫人在自己的地方钻了空子。”林夫人拉着她的手冷笑道:“如今并不是十分太平稳当的时候,你才几岁大,哪里知道这些?这是欺负你年纪小不经事,我在时还好,才不过出去两日,什么魔鬼蛇神都跳出来了。”又安慰她,“你方才不是安顿得井井有条么?宫中也不是没有能用的人,只历练不足罢了。日后多加小心谨慎,单凭你九嫔之位,也不敢有人轻易动手脚。” 林云熙幽幽一叹,“我倒是想这么想。可真正忠心又能干的岂是随意可得的?嬷嬷总算一心待我,却也要避着圣人不见。此番若不是青菱甘冒不韪,这事儿拖下去,我便只能吃这个暗亏。届时敌在暗我在明,更加防不胜防!” 林夫人顿一顿,缓声劝道:“嬷嬷本就是出宫以养老,为了你才二度入宫。何况她避着圣人也是避嫌,纵不能处处和你心意,凡事有她盯着一二,总比那些不知底细的更稳妥。” “阿娘说的是,嬷嬷自有她的难处,我又何苦再为难她?” 她到不是对董嬷嬷有什么不满,只是琥琳无谋、秦路阴晦,皆不能托付,若非阿娘,昭阳殿中竟连个能坐镇的都没有。青菱碧芷阅历尚浅,白露白遥等几个亦有忠心,但也不是一时半刻就能提起来用的。 “好歹青菱碧芷忠心无二,又是知根知底的,让嬷嬷多用心j□j,总比旁的强。你身边早日有得力之人,嬷嬷也不必左右为难。她尽心尽力侍奉你,又是独身,他日愿意在你身边或是再出宫养老都可,万不可亏待了她。” 林云熙澹然一笑,她倒与林夫人想到同一处去了。 夜色寂静,漫天大雪无声无气的飘落下来。 风雪交加的夜里,立政殿灯火通明,禁卫军静静戍守于长廊御道,冰冷的盔甲上落满了白白一层薄雪。殿内却昼夜不息地烧着地龙,青铜雕龙纹三足鼎中焚着沉水香,幽幽袅袅,温暖如春,只着单衣也不觉寒冷。 庆丰帝尚在批阅奏章,殿门“吱呀”开了一角,李顺几乎没有一点声音地走进来轻声道:“圣人,皇后娘娘遣人过来问话,不知您是否得空。” 庆丰帝不自觉得皱了皱眉,淡淡道:“什么事?” 李顺垂目盯着脚尖,“老奴不知,传话的人只说娘娘有要紧事。” 庆丰帝“哼”了一声,语调冷冷,“朕倒不知有什么要紧事需她这么急着赶过来。罢了,叫她来吧。” “是。” 李顺小心翼翼地要告退,又听庆丰帝道:“着人去问问昭仪醒了没有。” 他忙露出笑脸,喜气洋洋道:“方才老奴听下头的宫人说,闻副院判已回太医院值班去了,昭仪那儿必定没事儿,不然副院判也不会端着笑儿回来。” 庆丰帝闻言笑道:“你倒是会讨朕欢心。再去昭阳殿传个话,朕今日要晚一些,让昭仪不必等,困了就睡吧。” 李顺唱了声诺,才躬身出去了。 没过一刻昭阳殿又来人,说昭仪醒了,一切平安,还用了不少东西。李顺欢欢喜喜地再进去和庆丰帝回过话,方才有功夫歇下来在旁边耳房喝一盏热茶。 夜色渐渐深了,风雪欲大,戍守的禁卫军已换了好几次班,就怕天冷冻伤了人,换班的屋子里炭盆炭火不缺,御膳房还添了一大锅骨头热汤,连着不断叫人加水加料。 皇后乘着凤辇,在立政殿左侧偏门外老远就停了,重华宫的内侍一溜烟儿的跑着先去通禀。她轻轻撩起轿帘,雪花如柳絮飞霜,在空中曼舞盘旋而下,她不知怎么就想起那几个跪在昭阳殿外的宫人,心头一凝,拳头微微捏紧。她不是头一回来立政殿,却从未像这次般忐忑不安。 略等了一会儿,去通禀的内侍小步跑了回来,呼吸有些急促道:“圣人请娘娘进去。” 红袖忙取了鸭青织锦镶毛滚边斗篷与她披上,外头的宫人早撑起遮雪的红象骨油面伞候着。皇后扶着红袖的手下了凤辇,冬日里的路又冷又硬,哪怕穿着厚厚的软履,依旧能感觉到脚下汉白玉龙纹石道冰冷的寒气。 殿门口李顺亲自迎出来,口中恭敬道:“皇后娘娘颐安百益。” 皇后忙虚扶一把,“不必多礼。” “圣人在东暖阁,这便请您过去呢。” 皇后轻轻颔首,跟着李顺往里。立政殿足有三进,两旁皆有配殿偏殿,可说是整个掖庭宫中最大的殿宇。庆丰帝的往常处理政事的地方在第二进,就寝在第三进,而入门的正殿是小朝会与接见大臣的地方,后妃不便从这儿走,便在旁边有开了偏门,皇后或是入侍的嫔妃和外臣便隔开来。 沿着长廊穿过两道门,李顺引着皇后进了暖阁。皇后脱下斗篷,整一整环佩衣衫,方才进去内室。庆丰帝听见有人进来,却未放下手中纸笔,只顾皱眉书写。 皇后敛下眼帘,静然福身道:“妾身拜见圣人,圣人颐安。” 庆丰帝挑挑眉,“嗯”得应了一声,淡淡道:“皇后有什么事,竟要连夜赶来见朕?” 皇后暗暗深吸一口气,一揖到地,肃容道:“崇裕宫宫女飞兰揭发容华唐氏收买御膳房和昭阳殿内侍,谋害皇嗣!” 殿中霎时一寂,庆丰帝猛地扔下手中的朱笔,抬头盯着皇后,冷冷道:“你说什么!”语气森然如刀。 皇后垂首急道:“圣人息怒!妾身才听闻此事,亦是心惊胆战,忙请宫人与尚宫局彻查,搜出唐氏与罪人之间往来暗信,人赃并获。此事是妾身糊涂,监管不力,还望圣人降罪!” 庆丰帝嗤笑一声,“糊涂?你确实糊涂,宫中嫔妃谋害皇嗣,你身为皇后却懵然不知,朕竟不知你往日是如何统领六宫,都像这般纵容姑息么?!” “妾身知错!”皇后也不辩解,只伏跪于地道:“妾身渎职失察,难咎其责。” 庆丰帝微微阖眼,面上惊怒之意慢慢平静,寂然良久,才道:“还有什么,都一并说了吧。” “妾身顾念唐氏为帝姬生母,平日多有关怀照顾。她心怀歹念,自当初茯藜香一事后私下对昭仪便有怨恨,此番收买内侍宫人也是早有预谋。”皇后顿一顿,接着缓缓道:“甚至欲陷害妾身,诬陷妾身谋害昭仪。” “她倒是什么都做的出来!”庆丰帝盯着皇后良久,冷笑,“罢了!她原就是失德不仁之人,朕无意见她。等尚宫局落实了罪名,赐死吧。” 皇后一震,耳畔恍如又声音隆隆作响。赐死? 赐死! 历代后宫里被废的女人大都打入冷宫,要么废出宫门去道观佛寺修行,除非犯的是足可诛灭九族的大罪、亦或为家族牵连,赐死的极为少数。 她背上陡然浮起一层冷汗,宽袖下的双手湿濡,指甲嵌进肉里不觉得丝毫疼痛,脑中嗡嗡,恍惚间庆丰帝喊她起身都未听见。 半响,她才勉力福了一礼,支撑着站起来。 庆丰帝挥手让欲上前去扶的李顺退下,淡淡凝视皇后道:“你是朕结发之妻,朕信你,方才将整个后宫交予你打理。皇嗣事关江山社稷、家国命脉,朕不希望再听见此类嫔妃争斗谋害皇嗣的事。传到外头去,影响朝纲不说,也是丢了皇家的颜面,皇后可能体谅朕的苦心?” 皇后心中苦笑,庆丰帝这是逼她表态。帝后和谐,方能稳定设计,庆丰帝不会夺去她的宫权,却能用唐氏的死敲打她,安分些!手不要伸得太长! 也是为昭阳殿出气。柔嘉帝姬已有五六岁,哪能真不记得生母?唐氏之死,在她和帝姬之间埋下一根刺,若她依旧不肯罢手,只需圣人有意,倘有一日与帝姬反目,她便是不慈之母,声名尽毁,还有脸面为一国之母么?心间失落灰败之余,亦有深深的惧意、怨怼和忌惮——圣人竟宠爱林氏至此! 皇后脸上木然,深深一福,缓缓道:“妾身谨遵圣意,诸位姐妹都是侍奉圣人的,自当和睦相处,断然不会再有差池。” 归手贱到剧透……作者有话要说:昨天凰今天早点放上来吧~ 第88章 满月 次日醒时天光熹微,这日恰是大朝,庆丰帝需往太极殿听政,好生叮嘱林云熙安心休养,并不让她起身,也没用早膳。 林云熙乐得自在,但到底没敢托大,亲自送出栖云轩才回来。 用了早膳后与林夫人一道在殿中踱了一圈儿,她临产不过一月,太医也说要走动走动,一面生产时力气不够。栖云轩里整夜得烧着地龙,满室温暖如春,进了屋便觉身上雪青斗纹宜尔子孙样白狐皮里鹤氅热了,忙脱下来换了一身银红彩绣葡萄纹云雁细锦的小袄,青菱碧芷又端了热水上来给她擦脸。 捧着温热的银杏蜜露喝了一口,对碧芷道:“你去瞧瞧郑师傅此刻在当差么?若他得空,叫他过来说话。” 又见昨晚董嬷嬷几人忙了大半夜,精神憔悴眼下乌青,只留青菱和白露白遥在旁侍奉,打发他们先去休息。林云熙不急着知道结果,庆丰帝既然以玩忽职守的罪名惩治了犯事的宫人,就明面上来说,这件事便到此为止。想要查出元凶,便只能自己暗地里去做,若再纠缠着圣人不放就是不知好歹、恃宠而骄了——宫中想泼她脏水的人不是一两个,何必将把柄送到别人手里? 郑师傅没一会儿就来了,他神色清明镇定,倒似没被昨天的事儿影响,还顺道奉上一小罐腌好的梅子,说是早早备下的,正巧送来。 林云熙择了一粒含在嘴里,酸酸甜甜的味道极好。梅子都是已去了核的,开胃健脾,见她吃得欢心,郑师傅也笑眯眯的。林云熙请他坐下,又叫白露奉茶,问了几句小厨房的事,郑师傅半份也不隐瞒,从那掌勺的师傅怎么嫉妒他得主子看重啊,一连几个月缩在旁边被排挤啊,趁着林夫人回府硬是接了差事却做不好胡乱准备膳食啊……一一说了。 又道:“老奴留心看了,小厨房里的食材都是每日清早御膳房送来的。往常都是老奴盯着底下的人用新鲜的从头做来,面粉都是现磨的。只这两日由他接手,用的都是御膳房送来的成料。夫人不在,他防老奴防得紧,并不让老奴仔细检验。” 林云熙面色一凝,“你是说有人趁此钻了空子?” 郑师傅道:“老奴也是怀疑。主子用剩下的那些里头搁的东西极少,若非行内仔细查验,根本不露痕迹。而小厨房里并无做剩下的薏米粉、木瓜,大约是被人提前处理了。圣人昨儿罚出去的那几个都是嫌疑最大的,老奴暗中叫人抄了他们的屋子,搜出不少金银细软,但并不离谱,想必是早早就被人收买了。” 她闻言冷笑,“我刚入宫时就揪出了两人不安分的,杀鸡儆不了猴,这几个定然被人制住了。外边的事我已叫琥琳秦路去查,他们在宫外总有家人亲友,即便没有,多少也发了能发笔横财置了外宅——若没有好处,谁平白无故忠心耿耿到命都肯不要?” 郑师傅一向只顾着小厨房,旁的一概不问,只默默不语。 林云熙也知道他不理外事,便缓和了语气道:“别的事我也不好麻烦师傅,唯小厨房里还请您多费心。”小厨房里倒了一个,又有这么多人受到牵连,几乎可以说是人心惶惶。这时候没一个人能立起来,小厨房也算废了一半。虽说碧芷能干,但林云熙却有另外打算,不想让她只安顿在小厨房里。 “老奴明白。” 午后林云熙方听了琥琳秦路回话,日光明朗,灿然耀眼,她心中却寸寸冷凝,又惊又恨,胸膺若堵。案几上织锦绣银线千叶繁枝桌布的花纹在阳光泛起刺眼的冷芒,幽然如刀锋凛冽。 琥琳秦路几人跪了一地,她勉力平息一下心头怒火,微一咬牙,还是忍不住一把将桌上的茶盏拂到地上,“她们倒是好算计!好手段!都恨不得我死了才好!” 董嬷嬷忙上前执了她的手道:“主子息怒,当心孩子!” 林云熙冷冷一笑,如今才算明白什么叫不争即死!她无心与她们为难,有人却连安稳日子都不想让她过下去,最好她一尸两命去了,才有她们出头之日,才能给自家的女儿铺就一条通天青云路! 她总算明白为什么庆丰帝叫她近日不要出门,他回来那日在昭阳殿门口就一脚踩在滑溜溜的油上就差没跌一跤,可不就是那位好祖母做下的好事?!没两日又想借着皇后的手一举击溃她,一面谋害她的孩子,一面还要构陷皇后,竟连圣人的御膳都能动手脚,还有什么是她不敢做的?真当人人都蠢得能让她渔翁得利? 心底恨怒交加翻腾,她却慢慢冷静了下来。在是愤怒仇恨又如何?历来只有被废的皇后,却没有被废的太皇太后,圣人即便厌了祖母,也只能依照孝道奉养。再念及端午时的一次,那可真是个善心仁厚的祖母! 还有皇后!自她入宫来来去去不知添了多少堵,这回竟把手伸进她宫里来了,还真当她是个软柿子只会避退不成? 林云熙缓一缓心虚,渐渐压着自己平静下来,这两个都不是好对付的,此刻她心浮气躁,随随便便别说叫她们吃个教训甚至还要被反咬一口。宫中日子还长,她有的是时间筹谋,何必急于这一时半刻? 微微敛目,眉间却添上一抹凛冽之色,皇后身上不是没有缺口,太皇太后那里她亦可釜底抽薪,只都不是短短几日内能做成的。 她若出手,自当雷霆一击,不叫对手有任何喘息之机! ************************************************************************************************** 再有几日便是龙凤双胎满月。 洗三礼时庆丰帝未回,朝中恰又逢前荣王叛乱,朝中动荡,人心惶惶,是以并未大办,只叫了皇室最亲近的几个。庆丰帝回朝后年下又风波不断,如今好容易添了喜事,自然要好生热闹一番。 宫中遍邀王公贵戚,宴请群臣,满月礼前丽修容也传出清醒过来的消息,庆丰帝似乎颇为欢喜,不顾丽修容伤势未愈,亲自往瑶华宫探望。对记在丽修容名下的两个孩子也仿佛爱屋及乌,尤其是对皇三子,一反以往平淡的态度,表达的十分的喜爱。在满月礼后不过三日,便降旨加封其为关内侯,食邑三百户,甚至隐隐有传言,庆丰帝曾在瑶华宫亲手抱了皇三子,还称为“朕之爱子。” 六宫醋意翻腾,几乎人人羡红了眼。诞下皇长子的张芳仪更是恨得咬牙切齿,偏偏她自去岁就不再受宠,庆丰帝竟未在召幸于她,如何能与正得盛宠丽修容抗衡?每日向皇后请安还要被其他嫔妃明里暗里刻薄嘲笑,她忍不下这样的羞辱,又无法反击,再加上生产时伤了身子,没两日就气得病了。 宫中嫉恨丽修容的不少,然而瞧她炙手可热而赶着趋奉的更多。丽修容再如何得圣宠,但也受伤无法侍寝不是?若能与她交好,在圣人面前轻言几句,可不比自己绞尽脑汁谋算要高明得多!尤其是那些被冷落已久的嫔妃,谁不想争这一线之机?难道真干坐着等老死深宫么?借着登天梯重获圣恩怀个孩子才是正理! 瑶华宫一时风光无限,迎来送往热闹非凡,连着瑶华宫的宫人内侍们都挺直了胸膛,比旁处高贵三分。 一日青菱去尚宫局,回来脸上便带了不忿之色,“仗着是瑶华宫的掌事就猖狂成这样,奴婢领着分内的例也要听她挤兑人!还敢暗着编排主子,简直不知天高地厚!” 林云熙不以为意,青菱恨恨道:“圣人才宠丽修容两日,就像全宫里就只剩她们主子似的。还讽刺奴婢月例都要亲自去取,她有脸笑我,也不想想自己怎么也在那儿?趾高气扬给谁看?见谁都要踩一脚,真当自个儿是个人物了。当初您那么得宠,咱们也不像她那个样子!” 林云熙无奈地听她抱怨,挑了挑眉道:“你知道还与她们生气做什么?浪费感情!” 青菱一愣,“扑哧”一声展眉笑道:“主子说的是!叫她猖狂去,她也就能在奴婢们这些宫人面前狂一狂,总有天叫她撞见个主子,有她好看的。” 因快要过年,崇裕宫唐氏一事不宜拖到年后,怕冲了新年喜气,唐氏未能活过二十五,便死在皇后赐下的三尺白绫之下,对外只称是暴毙。 唐氏降位禁足后几同废入冷宫,她往日又没有什么交好的嫔妃,众人得知也不过叹一声她没福气。位份低的嫔妃要去哭灵敬香,更不免在背后啐她大过年的晦气,没一阵儿也就无人理会了。 林云熙并不知其中缘故,她对唐氏素无好感,更别说后者还陷害过她,那儿来这么多同情?虽不至于盼着她死,却也无心怜悯,只与董嬷嬷等人闲聊时说一句柔嘉帝姬可怜,年幼失母罢了。 转眼便是除夕,宫中各处早早打扫一新,张灯结彩,夜色朦胧中娟红的五福宫灯将莹白的雪地映照地一派温润。林云熙身上已大好,却还是遵照庆丰帝叮嘱并未出席除夕夜宴,林夫人又出宫家去了,她一个人用了晚膳,便叫侍奉的宫人自去吃饭。 大过年的她也想叫底下的人松快松快,也不禁他们喝酒,只严令不准喝醉。众人都知道分寸,只有郑师傅喝得最多,也不过一壶而已,酒酣微醉,尚能来跟宫人们来向她磕头,笑嘻嘻地说着吉祥话,恭贺新春之喜。 林云熙放他们去外间偏房打叶子牌,含笑道:“翻过年又有得忙,今儿放你们一回,输赢都算我的。” 众人齐齐谢过,林云熙挥手叫让他们出去,自个儿在内间和董嬷嬷几个嚼闲话。 秦路打发了好几波内侍去紫宸殿打探,什么诚亲王又领了位妖娆艳丽的侧妃来,走起来那叫一个婷婷袅袅摇曳生姿;庄亲王妃又诊出有孕了,据太医说还是双胎,圣人好生欢喜,赏了王妃多少多少东西,还下旨叫庄亲王领亲王双俸,这可真是恩宠顶了天啦!宝林沈氏年前封了美人,这回竟和原先失了宠的王充仪穿了同色同纹的衣服,被沈氏好一阵挤兑,当即掉了泪珠子被尚宫局的嬷嬷的拖回去了——因除夕宴为了吉祥,是不许闻哭声的。 还有今年梨园新进的程庆班出了大风头,那名角唱功极佳,还有好一批七八岁的童子来演杂耍,能把人抛得两丈来高落在下头举起长杆顶的金盘上,那小童就在上边哼哼哈哈地打拳,下面扔碗上去,上面能直接接到头顶上…… 那内侍一边说一边比划,逗得林云熙直笑。秦路笑着轻踢了他一脚,“就你小子伶俐!猴儿似的,主子面前规矩都忘了,原要赏你的也没了。” 林云熙见那内侍年纪小小,左不过十来岁,有股子机灵劲儿,挨了秦路一脚还笑眯眯的,“主子听着高兴便是小的福气,哪里还敢要赏?” 林云熙瞧着秦路拉这内侍出来也有提拔之意,既他能放在手下用,应当不是什么心怀鬼蜮之人,便随口问了名字,叫青菱取银子赏他。 那内侍小吴喜得连连叩头,“谢主子赏!谢主子赏!” 过了二更林云熙犯懒,上下眼皮子打架,已是撑不住想睡了。众人便散了,收拾东西的收拾东西,烧热水的烧热水。 夜里雪下得老大,林云熙抱着暖炉歪在榻上看窗外漫天雪花簌簌翩飞,悄然无声,想起此刻家中应欢聚一堂的父母亲人,默默叹一口气。青菱见了忙去关窗,“外头冷得不得了,主子怎么坐在风口?仔细吹着头疼。” 她淡淡一笑,任由青菱扶着去洗漱更衣。 年初一大雪初晴,天光烂漫,宗亲朝臣尽皆往太极宫两仪殿朝贺,几位丞相纷纷奏上贺表,庆丰帝亦要遍赏群臣宗亲,以示君臣同心。 新岁朝见的日子不能再推却,晨起换过朝服随皇后与众妃一道去寿安宫拜见太皇太后。寿安宫为历代太后或是太皇太后所居之处,巍然大气,景色却十分秀丽,载满花草,即便是寒冬里依旧郁郁葱葱。枝头也挂满了绢花金线织就的精致假花,栩栩如生,恍如春日。 太皇太后看上去依旧慈眉善目,对嫔妃们也不为难,林云熙上前时还未屈膝行礼,便被侍奉太皇太后的宫女扶了起来,老太太连连道:“别别别,好孩子,你身子金贵,轻易可动不得。”忙叫人搬椅子给她坐,拉着她的手笑眯眯道:“算算日子你也快生了,如今身子如何?可有什么不舒心的地方?要吃什么用什么尽管吩咐他们,哀家听说你在用阿胶调理,正好备了一盒正品的东阿阿胶,待会儿拿去用,若是用完了哀家再送去。” 若不知道太皇太后背地里的手段,谁能想到这么和蔼可亲的曾祖母会想着谋害自己的亲重孙?只怕最后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还要感激她呢! 林云熙微微敛目,掩下眸中的冷意,欠身道:“谢太皇太后关怀体贴,妾身铭感于心。”又含笑着抚上隆起的腹部,柔声道:“您这样喜欢他,已经是他的福气了,妾身哪敢再要赏赐呢?不过这孩子乖得很,平日里不爱闹腾,日后想必是个孝顺的。” 她低眉,鬓边斜簪那支紫玉凤头钗衔珠垂下的坠珠轻轻摇晃,晶莹圆润,如水流转,更显她清丽温婉。众妃见太皇太后如此喜欢林云熙,虽心妒她怀着孕依旧容颜未损,还是跟着凑趣道:“太皇太后疼爱重孙,日后昭仪生个皇子定会好好孝顺曾祖母,四世同堂,也是一段佳话呢。” 林云熙唇边笑意满含真诚,并不说话。孝顺?她的孩子自然是孝顺的,可她却没说要孝顺哪一个。 太皇太后笑容微微一凝,如何不知道这样文字上的把戏?分毫不露不悦之色,拍着她的手道:“你有这个心,哀家比什么都高兴。如今宫里孩子少,皇子更少,你好生养着,得给圣人和哀家生个大胖小子才是。” 林云熙垂目道:“承太皇太后吉言。” 想拉仇恨?她一点都不介意,债多了不愁,她恩宠至此,哪怕生的不是皇子,一样有人看不顺眼。太皇太后祝她生个男孩儿,真是要好好谢谢她! *********************************************************************************************** 庆丰八年元月初二,江浙总督于炳怀八百里加急奏报,福建水师大败倭人,攻占倭国四国群岛,斩敌三千,焚毁倭人船只千余,俘虏战船两百余艘。 消息传来,举国欢庆! 去岁亦有捷报,但只是将倭人赶出大宋而已,早有热血激进的太学学子表达过不满,区区弹丸小国都欺到大宋头上,竟然只驱逐不加以严惩?!泱泱上国威严何在?那些朝臣都是软蛋吗?!还要向那小国低头不成?! 虽不是辱骂圣人的不是,但庆丰帝听到此类市井传言,总觉得脸上赤剌剌的疼。骂朝臣无能,不就是骂朝廷无能么?那他这个万民之主不是首当其冲! 如今终于扬眉吐气,心里的得意劲儿止不住,捧着折子傻笑。 唯有一事不顺——水师统领蒋定国追击敌首三百里,斩其头颅,力竭而亡。 庆丰帝暗叹一声,可惜了。蒋定国年逾七十,他决定启用蒋定国,自然是不再介意他曾为前荣王效力过一事。当初他抓了意欲谋反的前荣王,念及这个正在海上打仗老大人还一身冷汗,若他也跟着旧主反叛…… 然而蒋定国忠国之心坚定不移,甚至将前荣王费了大力气安插到他身边策反之人一刀砍了,人头百里加急送至御前,庆丰帝方才相信,无论这位老大人从前是谁的人,如今的蒋定国只是大宋之良将、报国之忠臣! 庆丰帝也是至此,前嫌尽去,虽体谅蒋定国年老,不会再让他奔波战场,但还打算着封他一个兵部闲职,帮着去调.教新兵,最好能有个关门弟子,将一身本事传下去,也使大宋海上征战多一份保障。 庆丰帝思虑良久,对倭国之战尚需看日后形势,四国群岛他是不打算吐出来,还要找个能人去治理——最好一边治一边打,慢慢把整个倭国磨下来。 转头吩咐李顺去请三位丞相来,海外小岛,又都是夷民,具体该如何整治,需要细细斟酌。 而福建水师的继任统领,庆丰帝也决定用蒋定国临终前推荐上来的人,也就是原水师副统领安正祁。能被蒋定国临终时还不忘推上去,想必能力品性都不错,先任着。前线如何他不了解,却也知道不能派一个跟他一样不了解的人去,能就地解决也好。 又草拟了一份圣旨,追封蒋定国为镇海候,其妻为一品夫人,其女为三品淑人。蒋定国膝下只有一女,这女儿却又只生了一个女儿,庆丰帝思来想去觉得不能叫忠臣绝后,便比照宗亲中郡王之女封了蒋定国孙女为郡县,食邑三百户,日后定亲了封个闲爵,再叫她招女婿就是。这样既不亏待忠臣,闲爵又不领差事,不会叫前朝大臣说闲话。 三位丞相来的挺快,听到大胜仗的消息也略带激动,不过意见却有些相左。严相主张缓缓而治,“蛮夷不识礼、性暴戾,方桀骜难训。应使其习礼仪伦常,统文字书籍,进而与国人杂居婚配,数十载以教化……” “婚配?!怎么婚配?叫咱们自家的女儿嫁过去,还是娶那些礼数都不识的过来?都说了是蛮夷,血统不纯,搁谁家里头愿意?日后生下来的孩子怎么办?算是宋人还是倭人?”徐相是个爆碳性子,对他国夷民向来都是用余光扫的,半点看不上,一听到严相说婚配气个半死。 “哦,咱们打了胜仗,好端端的儿郎娘子还要白白送去给夷民糟践,天底下没有这个理!你倒大方,肯教化几十年,也要看看江浙百姓愿不愿意!倭国犯边多少年了?杀了大宋多少军民?你叫他们通婚?还当国民教化,看他们唾沫星子不喷死你!!” 严相脸色难看,反驳道:“那你说该怎么办?那儿是岛国,虽打了下来,但一不能种地二海陆相隔,光靠水师在哪里顶着有什么用?!谁愿意住到那里去?如果住着不是我大宋臣民,这地方能算我大宋国土么?又有哪个愿意去治理一帮蛮夷?!” 徐相道:“那也不能叫蛮夷和咱们通婚!你这是混淆血脉!倘若往下三代有蛮夷之子进了宫,咱们大宋还要不要做人了?!统统去投了倭国算完!” 庆丰帝:……(朕躺枪!) 严相被他说得心头冒火,还是勉强解释道:“倭国自有文化传承,我已说将其革除,改教宋文。一代不成,两三代下来他们念的是圣人之书习的是大宋礼教,自然把自己当作宋人。若能婚配,身上有大宋血脉,更能让他们归心,安安分分不再有自己是倭人的念头。百十年下去,大宋不必费一兵一卒便可开拓领土!” 无论怎么说,徐相就是死不松口,哪怕日后能打下整个倭国,也别想通婚!大宋天朝上国、海纳百川,可也要分好坏!倭国连年进犯,如今大宋打了胜仗难道还要低头?虽说是为了开拓国土,但国人不会这么想!他们只会以为朝廷软弱无能,打下来的江山都没法治!还要叫百姓与那些杀了自己亲人的倭人做姻亲!届时两岸有个矛盾,朝廷颜面尽失不说,还失了民心!倭国那块地儿再好,也不能因小失大! 两人吵得几乎要打起来,叶相忙不迭地打圆场,“严相也是为了大宋考虑,倭国远在海上,真要派兵攻打,也是十分麻烦的事。水师又耗军费,一两年还好,若攻不下,倭人又灭不尽,大宋空耗国帑,也属无益。”又道:“徐相所虑亦有理,大宋与倭国早势同水火,国仇家恨横在中间,如何能通婚?只怕适得其反,让百姓心中不满怨恨。” 庆丰帝点头,“是这个理。” 严相徐相:……老狐狸又和稀泥! 庆丰帝沉思良久,却也想不出两全其美的办法,便和颜悦色问叶相道:“叶相行事周全,不知有何良策?” 叶相起身一揖道:“臣尚需思量。倭人能教化为我宋人自然好,通婚也不急在一时。若等到倭人归心时在进行,或许比现在更恰当。不过此为国家大事,不能只听臣一家之言,圣人何不在大朝时与众臣商讨,群策其力?治大国如烹小鲜,圣人不必焦虑,慢慢来,大宋不缺能人,总有一二良策。” “叶相所言甚是。” 叶相微微笑道:“臣还有一言。通婚与否最后都落在国人身上,若圣人何不遣人去细细询问百姓心意?倘两岸婚配,定然以沿海为主,若百姓愿意自然皆大欢喜;如有不满,圣人便需体谅民众心意。民心所向,方是圣主明君。” 严相徐相:……这滑头!又哄圣人!! 第89章 谷日 朝堂上吵了几天没个结果,但通婚一条被批判个彻底。堂堂大宋,怎能与一个战败的蛮夷通婚?这是卖国!! 庆丰帝没想到国人对这事抵触至此,太学学子甚至都堵到严相家门口,群情激奋地要讨个说法,严相这两天出入都只能偷偷摸摸走后门。 不过严相毕竟为官多年,这样一点小风浪并不算什么,他又不是蓄意,不过为国操心、为长远考虑,只是不曾了解民意出了偏差。上折子辩一辩,画个不费兵卒占领倭国的大饼,再服软认错,抹几滴眼泪,自罚三年俸禄,把他那个消灭他国文化的软刀子拿出来亮亮,又变成忧国忧民的好丞相了。 开年连着放晴,到初八雪都化得干干净净,熏风习习,艳阳耀眼,总算有了一丝春意。朝上齐齐恭贺谷日大喜,这样好的晴天,这一年必定风调雨顺。 庆丰帝也高兴,民间素来有正月八日天晴则年丰、天阴则年欠的说法,种地的老农都盼初八大晴,能叫治下百姓有个好收成,他这个圣人也做得舒服不是? 下了朝依旧留下丞相等重臣商议政事,因倭国确实有点儿鸡肋的意味,你说真压上兵力打下来吧?没用!还不知道怎么治理教化;就这么放过去又不甘心,当初倭人那叫一个嚣张狂妄,沿路打来灭村灭镇无一活口,这才攻占一个群岛,教训不够,如何能安抚国人怨愤之心? 徐相暴躁起来道干脆成年男丁都杀了,其他的都拉去北方修路为奴,省得操心。其余众人噎个半死,又喋喋不休地驳回去,那倭国少算有百万人,成年男丁就是几十万,大宋是礼仪之邦,要仁德宽厚懂么?!面子上要好看,哪怕私底下都杀了也不能这么明目张胆暴戾血腥,不然还有哪个属国敢来投? 庆丰帝对这个主意略有些心动,但顾忌贤名,又举棋不定了,这个好处来得快,但容易被人当做暴君啊……毕竟年轻,经历的战事不多,摇摆了半晌,还是对名声的看重占了上风。 讨论良久没个结果,来打酱油的刑部尚书张逸忽然道:“不如仿照庄定帝的“昆仑奴”。” 众人闻言一愣。 庄定帝算起来是庆丰帝的曾祖父,前半生征战沙场万民拥戴后半生妥妥的昏君,死地时候才不到五十,据不可靠小道消息还是死在女人肚子上的…… 虽然他还算明白没有干过什么天怒人怨的事儿,最多就是后宫女人多了点,但也除了战功没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政绩,唯一能够得上造福大宋的便是“昆仑奴”。庄定帝前半生战绩中最辉煌的一笔,就是平定南诏南蛮,而后一路打下去,把西贡、马来、大越、林邑统统打了个遍,甚至海外昆山、真腊、扶南诸国诸岛都没能逃过。这些地区部族林立,文字互不相通,极难管理,庄定帝不善内政,烦躁之下命震南军去守着,然后把这一个一个部族的男男女女全部拉出来发卖为奴! 这些人身黑如漆,赤脚卷发,只略懂大宋语言,头脑并不灵活,被当奴隶卖了也没有什么怨言;个个体壮如牛,却性情温良,踏实肯干,被称为“昆仑奴”。不仅贵族豪门喜欢用,各地造桥修路、开挖矿山也大都愿意买老实敦厚的昆仑奴去干活。 大宋因此得了益处,但也是庄定帝这场大战,耗空了国力,以致后来他儿子惠文帝无力把蒙古打回去,只能驻守防线,匈奴也偷偷摸摸地把西域挖去好大一块,边境几乎没一天太平。也是因此,大宋两代帝王苦心蛰伏,才有林恒十年征伐,一举平定蒙古,立下赫赫战功。 直到今日依旧有商人海盗运送一船又一船的昆仑奴送往大宋贩卖,震南军虽只驻守于南诏南蛮,但海外所有属国连年上供,对大宋不敢又丝毫不敬。 众人目光炯炯地看着刑部尚书,后者一脸圣人快救我地望向庆丰帝,“臣……臣也就是这么一提……” 想来想去,忽然发现……这个办法好像还不错!不能杀光了,就全部拉来给大宋做工服役! 叶相道:“昆仑奴有前例可循,臣等回去拟个折子上来,再细细斟酌。” 庆丰帝拍拍膝盖表示大善,又道:“如果能成,光一个四国岛只怕还不够,还得传信去问问前线战事到底如何。” 叶相称是,众人又忙着善后。水师出去这几个月,看来还要接着打,原先准备的粮草不够了,需从哪里哪里调运。如要打倭国本岛,兵卒够不够,要不要增援、船只是从他处调用还是新造。去打仗兵卒要记军功,哪些要升职哪些给赏钱。有死的有伤的,死的要遣返尸首回乡,还要给一定的抚恤;伤的要送药送医,养好了继续当兵,养不好残了的回去要给找个能糊口的活……等等等等。 议得热火朝天,李顺领着个少监服侍的内侍一溜烟地跑来,满头大汗。庆丰帝瞧那内侍眼熟,心里忽然咯噔一声,这不是昭阳殿的秦路么?赶紧叫人进来。 秦路看着满屋子朝臣有点发憷,心里又忧又愁,急得不得了,脸上还不敢表现出来,见了庆丰帝一头跪下道:“圣人,昭仪发动了!” 庆丰帝脸上空白了一阵,陡然狂喜,一下就站了起来。底下几个臣子都是人精,宫里就一个昭仪,还是顶得宠的,得!这是生孩子来请人了。纷纷起身告辞。 庆丰帝也不留人,抬脚就走,后头李顺急匆匆拿着石青缂丝八团鱼龙纹披风赶上去。 跑了一段总算回过神来,揪着秦路问道:“太医不是说还有几日么?如今才初八怎么就要生了?!” 秦路吓得哆哆嗦嗦,满背上爬满冷汗,“娘娘正和众位主子说话,薛美人说主子的五嫂小产,快不行了。主子气急之下动了胎气,太医都在里头呢!” 庆丰帝脚下一蹶,手脚陡然冰凉。 ************************************************************************************************************************* 林云熙确实在生孩子,不过没秦路说的那么严重。 林夫人处理完家中诸事,初五便回来了,还跟她抱怨,“你爹个老不正经,看着人家打仗眼热,三郎过年没回来他都不急,恨不得一路跟到往海上去!” 林云熙笑道:“阿爹闲不下来,叫他多抱抱孙子不就好了?” “他倒是更稀罕孙女儿。”说起这里林夫人也笑了,“大郎家的安安常常抱着不松手,其他的臭小子三天两头提上来骂一顿。” 说笑了一阵儿,她看林夫人略有疲惫之色,便拉着一道休息去了。 初八向来有放生禽雀鱼虾以祈福的风俗,城外百姓提笼带筐,放生时禽羽腾空,鱼潮涌动,颇为壮观。宫里也有旧例,只是稍稍简单一些,摆个仪式。不过她如今不大能碰这些,早上皇后派人来请,不过就去坐一坐罢了。 待众人散了也不急着回去,三三两两说闲话。林云熙有一句没一句地听了一会儿便打算走了,忽然薛美人含含糊糊说起忠义侯府仿佛出了什么坏事,旁边的人忙捂了她的嘴道:“说什么呢?昭仪娘娘好好的,忠义侯自然也好好的,大过年的还能出事儿?瞎操的什么心!” 林云熙却听了个真切,也不客气,直接把薛美人叫上来问话。薛美人吓得脸都白了,连连磕头道:“没有没有,都是妾身胡说的!” 林云熙懒得跟她浪费口舌,指着外头冰冷的大理石地砖道:“要么说清楚,要么就去外面跪上两个时辰!” 薛美人眼泪都下来了,被林云熙一句“不准哭!”又给吓了回去,抽抽噎噎地把话说了,“是……是妾身母亲朝见的时候嘀咕了两句,忠义侯上五郎家夫人小产了,听说请了好几回太医,外头都在传,说夫人伤了身子,只怕不好了。” 林云熙脸色沉沉也没理她,直接回昭阳殿问林夫人。 林夫人一开始不松口,后来拗不过她才说:“你五嫂身子骨先天就弱,并未完全调养好便怀上了,太医早说要坏,这个孩子必定保不住。两个孩子下不了决心,我和你爹怎么能看着不管,若过了三个月再打胎,大人都要跟着去了!” 林云熙浑身一个激灵,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呐呐问道:“那五哥?” 林夫人瞬间红了眼眶,微微捂住眼道:“他伤心呢,请了假在家陪你五嫂。” 林云熙胸口堵得窒闷,林夫人拉着她的手道:“我不是不想跟你说,只是事情已成这个样子,还能怎样坏呢?你如今听不得这个,不能再叫你伤心了。” 她怔怔道:“生了孩子再知道,不也一样要难过么?”看着林夫人两眼发红,方才意识到她是打算一直瞒着这事儿,干脆让她永远都不知道! 她心头一梗,泪水潸潸而落,肚子一抽一沉,她抱着腹惊慌道:“阿娘!” 林夫人一把扶住她,“怎么了?!” 肚子一阵一阵地痛,林云熙抽着冷气道:“阿娘,我肚子痛。” 哎呀!这不会是要生了吧?!林夫人急得要跺脚,连忙喊人,好在昭阳殿一应的物品准备齐全,产房每天都擦洗,稳婆也早早整装待命。 被董嬷嬷耳提面命的宫人们迅速行动起来,烧热水铺被子煮剪刀,林云熙被扶着去洗头洗澡,换过衣服,还硬是叫林夫人喂着吃了一碗鸡丝面。 果然过了没一会儿,羊水破了, 林夫人一边打发人去给圣人皇后报信,一边抓着林云熙的手跟着进了产房。林云熙脑子茫茫然,痛得大片大片都是空白,才知道上回不过是个准备,真生孩子疼得她都快没知觉了! 昏昏沉沉她还知道咬紧了塞进嘴里的软软的不能咬到舌头,口腔里好似有血腥气漫上来,几乎想要痛声尖叫,又死死忍住了。心里念叨着不行不行,嬷嬷说不能叫,要省着力气生孩子的。 耳畔有人催促着叫她“用力!用力!”她痛得说不出话来,好想破口大骂,用力用力怎么用力?光说用力有什么用?不是有稳婆么倒是告诉我怎么做啊?! 她挣扎着迷迷糊糊地往下使力,好像又不那么疼了,嘴巴里的味道古古怪怪,好像是人参?哦,她记起来让她咬着的仿佛是浸了参水? 思绪不知道飘到哪里,她恍恍惚惚记得小时候阿爷和她玩抛高高,她咯咯直笑;阿爹带着她在辽阔的草原上骑过马,弯弓射雕;哥哥们老喜欢逗她玩,大哥像阿爹一样稳重,每次回家都买些小玩意儿;二哥是个老油条,还偷她新绣好的荷包去跟阿爹显摆;三哥笑声爽朗刀法凌厉,却会用砍马贼的刀给她雕小小的人偶;四哥走到哪儿从没忘记给画下各地美丽的景色,五哥木着脸却会偷偷带她出府去骑马打猎,六哥笑眯眯地没个正形还拽过她的辫子……仿佛还有一个很小很小的姑娘,却听所有人都说要叫姐姐…… 姐姐?她什么时候有过姐姐? 最后那些画面变成五哥从来没有表情的脸,如同寂寥伤痛难以爆发的困兽,她眼前一片朦胧,又有谁的声音怒吼了一声“宁昭!” 她陡然回神才发觉那不是怒吼,而是隔着门那个男人再叫她。 “出来了出来了!看到小皇子的头了!” “娘娘快用力!” 她一边用力一边听外面那个男人喊:“宁昭你撑住!宁昭!朕在外头陪着你!”过了一会儿又喊:“宁昭!朕在这儿!宁昭!” 她忽然好遗憾地想,为什么要称朕呢?为什么这个时候不愿意和有时哄她那样说我呢?我在这儿和朕在这儿的差距,比天涯与海角更远。又想,真可惜呀,这个男人挺好,却不是我的。 “生了生了!” “恭喜娘娘,是个小皇子!!” 周围好像盈满了喜悦和欢笑,她的肚子好像一下子平坦了下来,吃力地仰起头,孩子还是血乎乎的一团,剪断脐带,他哇哇地哭,听着中气十足,大约非常健康。稳婆抱着孩子去洗澡称重,林夫人握住她的手,把她嘴里的东西拿出来,给她擦擦脸上的汗水,爱怜地道:“好了好了,孩子好得很。生孩子都是这样,你还算身体好,没吃什么大苦头,下回就好了。” 还生?! 她缓过劲儿来就觉得累,没力气跟林夫人拌嘴,只奄奄道:“疼。” 林夫人没法子,心痛地摩擦她的手,连连安慰她,“歇一歇就好,阿娘给你做最喜欢的炖狍子好不好?” 林云熙委委屈屈地“嗯”了一声,不知怎么想起方才那个小姑娘,没过脑子就问:“阿娘,有没有姐姐?” 林夫人一怔,微微瞪大了眼,满是惊愕。正巧稳婆把孩子抱了过来,林云熙便一心去看孩子,没再提起。林夫人坐在床沿上身子晃了晃,赶紧抹一把泪去看外孙。 孩子小小的,软软地,脸上的皮肤通红,皱巴巴的,胎发软软地贴在头上,眉目很清秀。她怎么看怎么觉得可爱,忍不住俯身在他小小的嘴上亲了一口。 林夫人脸色都变了,“你干嘛?!” 她抱着孩子又亲了好几口,还递过去给林夫人,“阿娘也来一个?”十足的无良母亲。 林夫人又好气又好笑,只好苦笑不得地抱过来,瞧着外孙也忍不住摸了摸他娇嫩的脸颊。一回头,得!孩子他妈睡着了!! 林云熙醒来已是深夜,映入眼帘的是红绡霞云团蝠撒金帐,浑身上下软绵绵地一丝力气都没有,喉咙里干得厉害,眼前朦朦胧胧的老半天才回过神来,定睛一看床边坐着阿娘,抽抽鼻子可怜巴巴地唤了一声“阿娘……” 林夫人赶紧张罗着给她擦脸漱口,又吩咐宫人端上粥来给她喝。 喝完林云熙方有了力气,拉着林夫人问:“孩子呢?!” 林夫人忙叫人去把孩子抱来,小小的一个襁褓里孩子正睡着,换了林云熙抱他还砸吧砸吧嘴,忽然咧开嘴仿佛笑了一下。林云熙只觉得一颗心像是泡在暖洋洋的蜜罐子里,她儿子怎么能这么可爱?! 因不能久坐,抱了一会儿孩子便被乳母带下去了。林云熙眼巴巴地瞧着,心都跟着儿子飞走了。林夫人轻轻敲她一记,“这么着急儿子,就快点把身子养好。” 她终于想起来生完孩子要坐月子,还得一个月!急道:“阿娘,宝宝放在哪儿?!你看我好得很,别把他放外边了我自己养!” 林夫人直笑:“就安置在东边碧纱橱里,连你的屋子都没出。”又叮嘱她,“你生完孩子身子弱,月子里要好好调养。落下病根可是一辈子的事,千万马虎不得。” 晚间庆丰帝来看她,林云熙产后不能见风,屋里放着紫檀木雕万福万寿的十二扇大屏风,就只好老老实实坐在屏风外,问她好不好、孩子好不好,又笑道:“那小子是个皮实的,昨儿朕抱了抱他,还被踹了一脚。” 林云熙眼角眉梢皆是笑意,“妾身看着也是个调皮的,刚刚睡觉时也不老实,动手动脚的,还流口水。”乖儿子正醒着,双眸灿然似两丸黑水银。 “宝宝刚醒,圣人要不要瞧瞧?” 庆丰帝便在外头逗儿子,“他鼻子眉毛长得像朕,不过眼睛像你。”话未说完,孩子“哇”一声哭了,庆丰帝手忙脚乱,“宁昭宁昭!他哭了怎么办?!” 林云熙忙叫乳母抱进来,大约是饿了,她还记得母亲的初乳是最有营养的,解了衣裳亲自喂他。旁边的宫人垂头侍立,两个乳母也不说话,只盯着自己的脚看。 庆丰帝没听到孩子再哭,就问:“宁昭,怎么样?” “是饿了要吃,闹腾呢。” 喂完了乳母抱着拍奶嗝,哄了一会儿睡着了,才悄悄抱去东间。 林云熙喂了一次,不知道是认得母亲的气息还是其他,这孩子就不大愿意吃别人的了,吃不着他娘的就哇哇大哭。乳母们没办法,只好抱过来让林云熙自己喂。不过她出了月子又要开始侍奉圣人,不可能一直喂下去,她也主意分寸,不让孩子只吃她的,总要习惯乳母喂养。 洗三礼办得极为盛大,庆丰帝流水似的颁下赏赐,对孩子的喜爱也毫不掩饰,几乎日日都要来看望。林云熙不惧这样的盛宠,圣人宠个女人还要别人多嘴么?却忧心树大招风,林夫人也怕孩子太小压不住福气,恰巧二月初五是皇长子周岁,可以把孩子满月宴的风头降下去一些。 庆丰帝却不大愿意,“宁昭给朕生了个健健康康的皇子,立下大功,朕还没好好谢你。不过满月宴罢了,朕疼爱儿子之心,难道还要遮遮掩掩?”又郑重道:“朕还想晋封你为妃,你不必如此小心翼翼。” 林云熙愣了愣,宫中虽素来有生子晋封的惯例,但她怀孕时便破例封过一次,再要晋封,除非等她诞下第二个皇子,不然即便圣人有意,也不过在封号等别的地方彰显恩宠,从没有生子晋封两次的道理。 她下意识地要拒绝,庆丰帝制止道:“朕知道你担心什么,但朕给得起你,自然护得住你!朕若宠个女人还要被别人说三道四束手束脚,也就不用做这个皇帝了。” 林云熙心头一颤,微微扭过脸。圣人对她好,认可她的真心,投桃报李。然而她再如何感慨动容,一个宠字就能叫她心凉彻骨——无论对她怎么好,在庆丰帝眼里,也不过是宠爱。 他今日可以宠爱林云熙,明日同样可以宠爱其他人。不能对等的情感,再美好也有抹不去的阴霾,又何必让自己不痛快? 她软语婉拒道:“话已至此,妾身实在不该推却。只是妾身晋封昭仪已是破例,再要封妃位,妾身自己都觉得亏心呢。何况宫中无此先例,圣人今日封我,便是予后人以恶首。祖制主位非生育不得封,不就是怕后人沉溺女色、偏宠偏信吗?妾身虽感念圣人偏爱,却不敢为此恶例。” 庆丰帝一怔,他想过林云熙会以诸多借口推辞,不意是这一条,连反驳的话都难找,只好苦笑:“哎!你这样说,朕还能做这个恶人么?朕并非图一时之快,是真心想封你为妃。” 林云熙嫣然笑道:“妾身知道。自妾身入侍,便得圣宠不断。圣人对妾身好,妾身也要对圣人好。您想让我过得舒坦,我也想让您声名无损、流芳千古啊!”见庆丰帝稍有不郁,又半哄半撒娇道:“圣人,当作为妾身和孩子存着这福气,”脸色微微一红,“等妾身再有孩子,就名正言顺啦!” 庆丰帝闻言不由朗朗大笑,“好好!朕等着!”拉着她的手在她掌心偷偷摸摸挠了一下,“你得早些给皇儿添个弟弟才是。” 林云熙大窘,面上滚烫,细弱蚊吟道:“圣人说什么…就是什么啦,反正…都是要为圣人延绵子嗣的。” 皇长子的抓周热闹非凡,而小宝宝的满月宴相比之下便冷清了许多,只请了阖宫嫔妃与皇室亲贵。 皇长子身体依旧孱弱,但太医院盯得紧,伺候皇子的乳母嬷嬷们都尽心竭力,不敢有半分疏忽。林云熙从苏美人处得来的药方早就给皇长子用上了,虽然时间尚短,并没有什么效果,却也让这个小小的孩子安安稳稳地度过了冬天,没有因骤然寒冷的天气而得病。 林夫人去了一趟,回来直摇头,“这孩子可怜,我看着只有一般孩子七八个月大,连坐都要乳母扶着,哭声小得跟猫儿似的,还不知道能不能站得住。”又颇为鄙夷张芳仪,“做娘的也不上心,哪怕人面做个样子呢。孩子在那儿哭,她还能笑颜晏晏地奉承皇后,难怪圣人不叫她近孩子的身。当着王公大臣的面都能不闻不问,要给她养,背后还不知道怎么被她磋磨。” 最后却叹了一声,“罢了,别人家的事儿由得他们自个儿去管。只要宁昭你好好的,旁的都不要紧。” 她说这话时春意渐浓,和风煦煦透过窗子吹进来,昭阳殿里的玉兰海棠开始抽出新芽,迎春悄然而开,含光殿后头那几株杏花也长出了花苞。 又是一年春天。 第90章 死局 过了正月,庆丰帝开始收拾叛乱的前荣王。 荣这个字其实已给了庆丰帝他哥用,那一位早就没了爵位封号,废为庶人圈禁,那都是几十年前的事儿了。如今这位老堂叔七老八十了还出来折腾,庆丰帝又不能把他贬入贱籍,整个皇家脸上都不好看。绞尽脑汁干脆把这个叔叔逐出宗族,废除原来的名字,因顾忌仁名不好杀了长辈,连同他些儿子们流放三千里,没有传召永世不得入京。 末了又有些叹服和警惕,嫡庶之差果然不能小觑,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位两代前叛乱被圈的嫡长子还能有如斯魅力,竟能拉起一批人来谋反,虽然流放蛮夷,但需找人盯着,免得又出什么幺蛾子。 女儿们不大好处理,毕竟是堂姐妹,统统封上宗室女最低的封号,能嫁的嫁了,还不能嫁的就归宗令操心。过继也好扔给别人家养也好,只要保证衣食无忧,能给他添上仁厚之名,其他的别来烦朕! 陈氏的事拖到现在也差不多了,悄悄送进宫的已被皇后一杯毒酒赐死,陈氏在朝堂上也就剩了三两只小猫,还都是五服外的分支。 陈家家主上了请罪的折子没个结果,只能躲在家里干等。外边守着一队羽林卫,他既不能上朝也不能出门拉关系,家中奴仆散了大半,每日吃穿用度虽不缺,但这么煎熬着,才几个月像是生生老了十岁。 庆丰帝还算给陈家颜面,好歹是世家,学子名士不缺,在士林里也有地位,没必要打个死结,允陈家家主致仕,爵位降为一等镇国将军,该世袭为降袭,陈家三爷革职流放,女眷褫夺诰命,嫡支五服三代内不得为官。 诸相已商议出大致章程,只等水师攻打倭国。然而新任的福建水师为副手尚佳,谋略得当,却不善断,为一军统领时难以掌控战机,只能保全先前战果,无余力率军进攻。他知自己不堪大任,上书请求易将,蒋定国已逝,大宋还有谁能担当水师重任庆丰帝一时焦头烂额。 前朝诸事繁忙,庆丰帝便不常召幸后宫,七八次里还有两三次是去昭阳殿看儿子,诸妃私下不免抱怨林云熙狐媚惑主,还不能侍寝就勾着圣人不放。 林云熙知道了也只一笑而过,僧多粥少,她无需贤德的名声,何必要替别人周全?如今她膝下有子,又得圣人宠爱,远非新入宫时可比,不过一些酸话,当阵风刮过就是了。 出了月,林云熙终于能痛痛快快地洗澡洗头。林夫人把她盯得牢牢的,轻易不许她下床,月子里还不能见风受寒,外间都不许去,只叫躺着。洗头洗澡更是想也别想,只能用热水擦一擦。幸好是正月里,天气还冷,撑了一个月,林云熙只觉得她浑身都要长毛了。 满月宴虽未请遍邀群臣,但诸王亲贵都到了,仪制分毫不减。众嫔妃恭祝皇子满月之喜,宗亲亦有佳礼以贺。 剃头时孩子睁大了眼睛,小手一动一动的,就是不闻哭声,庆丰帝去抱他还得了一个流着口水的笑脸。长平大长公主难得出言赞了一句,“六郎喜得麟儿,这孩子眉清目秀,看着伶俐通透,长大了定是个德才兼备的小郎君。” 庆丰帝笑道:“借姑姑吉言,若他日后有出息,可要叫他好好孝顺您。” 皇后正抱着孩子,听到这话笑意微微一顿,转手把孩子给了乳母,“抱去给诸位王爷和王妃瞧瞧。”自然又是成片的赞扬恭维之语。 林云熙浅笑嫣然,说皇后真的要把二皇子扶上去也不然,毕竟二皇子生母身份低微,来日能登上帝位的机会太过渺茫。皇后大约是打着拉拢一位未来王爷,并且与未来圣人相交好的主意,再借以提拔许家,既没有外戚之逾,又能慢慢筹谋得益。只是两人已很难和平相处,皇后自然不愿看到她的孩子得到宗亲支持喜爱。 ——却不想想以宗室诸王之见,宫中皇子唯有她的儿子出身最高,为何不表达善意交好?又凭什么按着皇后的心意刻意疏远? 看皇后脸上的笑意勉强,林云熙心情都好了不少。 孩子被乳母抱着给宗亲一一看过,最后却是由毅亲王妃抱着送回来的,王妃脸上还有些许病色未退,略带苍白。林云熙唬了一跳,忙起身与毅亲王妃见礼,含笑温和道:“王妃怎么亲自抱着他过来?这孩子如今重得很,王妃当心手酸。”又轻斥一旁的乳母嬷嬷,“都怎么当得差?累着王妃怎么好?” 几人低头正要请罪,毅亲王妃连连止道:“昭仪不要怪罪她们,是我自己要抱的。”她轻轻一叹,眉含轻愁,仿佛似隐忍,“皇子生的玉雪可爱,我很喜欢,忍不住想多抱一会儿。又怕您担心,就亲自来了。” 林云熙笑道:“也是王妃与他投缘呢。”客了气几句,毅亲王妃恋恋不舍地看着孩子,极为小心地摸了摸他娇嫩通红的脸蛋,方才告辞。 这一晚庆丰帝宿在昭阳殿,林云熙和他已有快一年未曾亲近,情意绵绵,欢梦绮丽,正是欲掩香帏论缱绻,先敛双蛾愁夜短。紫铜青鸾烛台上红烛灿灿似星光点点,濯然生辉,烛泪滴滴垂累凝结如珊瑚株,红罗帐暖,鸳鸯羞枕。 折腾了大半夜,守在层层落地通天绡金鲛纱帷帐外的宫人们才渐渐听不到动静了,不一会儿又传来要热水梳洗的吩咐,整个栖云轩悄无声息地忙碌起来。 次日醒时已过了卯时,两人都卷着被子打哈欠,林云熙懒懒地靠着庆丰帝不想起,后者一把揽过她到怀里,揉揉她柔顺的头发,“累不累?再多歇一会儿?” 她迷迷糊糊挥开庆丰帝的手,“时辰不早了,您快些起吧。”然后脸上被捏了一下,她斜过眼瞅他,庆丰帝坐在边上含笑看她,“小没良心的,这么急赶着朕走?” 林云熙瞪大眼,到底是谁没良心把她折腾得这么惨? 庆丰帝见她晨起脸上粉嫩粉嫩的还留着两道褶子印,双眸盈盈湛然若神光婉转,心头一动,俯□在她唇边偷个香,这才心满意足地起身走了。 林云熙捂着嘴满脸通红,大白天当着这么多人面他还做得这么坦然,这人越来越不要脸了!! 立春过后天气渐暖,东风飒飒,鹂鸣莺语,垂柳如碧玉丝绦。窗外那树青芝玉蝶梅尚未落尽,玉兰已开的芬馥如云,皎皎如银花玉雪,绰约似琼英素娥。 她披衣起身,隔着窗摘下一朵尽态极妍的玉蝶梅簪在鬓边,听青菱笑吟吟道:“主子,小皇子来与您请安了。”方洗漱用膳。 孩子还睡着,她抱着宝宝戳戳他肉肉的下巴和小嫩脸,又亲一亲。宝宝在她怀里挣扎了一下,两条淡淡地眉毛皱起来,大有要哭的趋势。 林云熙忙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哦哦哄了两声,不闹了。小心翼翼地安置到床上,宝宝四仰八叉地睡成一个大字,小胸脯一起一伏,霸气无双。她看了就笑,小声吩咐青菱去取了一床彩绣福寿如意的茜红云锦薄被来给他盖好,冷着脸敲打了伺候孩子的乳母嬷嬷几句。一应侍奉的人都是早早挑选预备好的,但事关她的宝贝儿子,怎么小心谨慎都不为过 又见时辰不早,这才整顿衣衫,去给皇后请安。 这是开年头一回往重华宫去,她掐着点儿进了正殿,大半嫔妃都已在座,正陪着皇后说话,见她进来,殿中霎时一静,而后众人连忙起身,福礼道:“昭仪颐安。” 林云熙颔首回礼,远远看见皇后脸上收敛起轻松的神情,背后也微微挺直,唇角一扬,反而笑了,缓缓上前两步,向皇后微微屈膝福身,“妾身向皇后请安,皇后颐安百益。” 皇后含笑虚扶道:“妹妹快起来,不必多礼。”她下手左右便是敬婕妤和忻贵仪,没有空位,又忙叫人添座,面含愧色道:“他们翻年时换了新椅子,你长久不来,倒是我疏忽了。” 林云熙双眸微敛,皇后左右不过七八张椅子,都是五品以上方能坐的,其余嫔妃不过坐在绣墩上罢了。而今日忻贵仪竟越过谢婉仪坐在皇后右手下,谢婉仪反倒坐在敬婕妤下手,而忻贵仪再下手便是出了禁足的甄婉仪,左右不仅连她的位子不曾空出,连伤重未愈的丽修容都不留空。 她虽不知皇后是哪一出,心头却嗤笑,这是不把她和丽修容放在眼里?两个主位被活活打了脸,皇后是要逼着她们联起手来?先前皇后还能沉得住气,如今连脸面上好看都不肯做,出了这么手昏招,真不知她是怎么想的。 她欠一欠身,温婉轻笑,“妾身不敢。”并不多言一词。 皇后垂目看着手中的白瓷茶盏,忻贵仪翩然屈膝行礼,爽朗笑道:“倒是咱们姐妹僭越,妾身先行赔罪。昭仪若不嫌弃,先挑了妾身的位子去坐吧。” 这话厉害!自己赔罪脱身,几乎把她和所有人推到了对立面;可若她真坐了,又矮左手敬婕妤一头,几重锋机纠缠,进退自如。林云熙不动声色,婉言推辞道:“怎么能叫贵仪站着等?是我来得晚了,本该与皇后请罪。且娘娘已有吩咐,不劳动贵仪大驾。” 忻贵仪笑意不减,“哪里算得上劳动呢?昭仪位尊,妾身等也只有恭敬遵从之份。”又好似无意道:“说来许久未在皇后娘娘这儿看见昭仪姐姐,还以为姐姐身体抱恙呢,今日看姐姐容光焕发,倒是妹妹白担心了。” 林云熙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担心?本宫不曾耳闻贵仪忧心,也从未见贵仪来昭阳殿探望,难为贵仪还把本宫放在心上。” 忻贵仪神情稍稍一滞,复又软语道:“是妾身的不是。只是妾身日日来与皇后请安,竟得不空前去侍奉昭仪。倒是您贵人事忙,妾身连去岁朝贺时都未见您一面。” “向中宫请安本事妃妾应尽之礼。”林云熙静然而笑,对皇后福一福身,“娘娘仁厚,顾念妾身孕育之苦,免了妾身晨昏定省,妾身心中感念。皇后贤德,恩泽子嗣,实为大宋之福。” 心中思虑,忻贵仪不比她,可入宫以来也是圣宠不断,今天这么张扬地为皇后出头给她难堪,是真的与皇后联手,还是临时起意?毕竟她出了月,自然要分去宠爱——且她荣宠之盛,锋芒无人能掠,方诞下皇子,又兼昨日侍寝,难保忻贵仪不会果断出手打压其鼎盛。 面上依旧笑意融融,仿佛真的对皇后满心谢意敬慕。 忻贵仪还要说话,她脸色一冷,凝目逼视她,“今儿贵仪话多,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还是贵仪觉得本宫所言不妥?正好说来与众位姐妹听听。” 忻贵仪勉强笑了笑,默默忍气道:“妾身不敢。” 宫人们终于搬了座椅上来,并未挪动位次,只添在末尾。殿中寂寂,连宫人的脚步都能听得清晰,紫檀木雕花椅安放在鸦青色的大理石板上,发出轻轻的笃声。 敬婕妤见宫人们悄然退走,忙自座位前退下来福身道:“昭仪为尊,还请上座。” 林云熙冲她微微点头,却不坐下,只向着皇后道:“妾身才出月,没和宫中姐妹走动,不知皇后娘娘去瞧了丽修容不曾?妾身听闻关内侯活泼可爱,圣人极疼他。” 皇后唇角微抿,只一瞬便言语带笑,“我不曾亲去,但关内侯确实惹人疼爱。这两日听太医院说丽修容无大碍,已能下地行走,大概再过不久就能大好了。”又唤过宫人道:“再去添把椅子,我右手下给丽修容留着。” 忻贵仪脸色微变,低下头往后退了退,将头个位次留空出来。 待再次添了座椅,众人方坐下来。又有几个宫人来请罪说哪些哪些嫔妃或病或事不能请安,皇后一一问过,报病的着人请太医去瞧。转头吩咐宫女重新上茶,皇后含笑道:“这是今春的龙井雀舌,味道清冽,众位姐妹都尝尝。”一时诸妃都趋奉赞好,气氛方回转了,众人笑颜晏晏,一派和睦,仿佛从未有过话锋相争。 没一会儿皇后脸上露出倦色,众人暗暗对一对眼色,林云熙估摸着时辰差不多,直起身来便要向皇后告辞。视线所及,一个豆绿裙裳的宫女神色匆匆,却被殿外的宫人拦住了,皇后身边侍立的红袖眼尖,忙一福身出去,回来时领着那宫女进来,脚步飞快,面上带了几分焦急,在皇后耳边轻语了几句。 林云熙临得近,隐约听到是二皇子哭闹不休,乳母哄不住。 皇后仿佛也顾不得先打发众人回去,转向那豆绿裙裳的宫女厉声道:“你们是怎么伺候皇儿的?乳母嬷嬷都是死的吗?!怎么没人来和本宫说一声?!”那宫女吓得跪在地上直磕头,“娘娘息怒!娘娘息怒!” “还不快去把皇儿抱来!” 二皇子已有五六个月大,白白胖胖的倒很壮实,眉眼却像极了顺贵人罗氏。肉嘟嘟的隐约能看出是鹅蛋脸儿,一双桃花眼妩媚风流,被乳母抱着,一个劲儿地挣扎扭动,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皇后忙抱过来,手势极温柔地轻拍孩子的背,小声哄了两句,又叫人拿个拨浪鼓逗他。好一会儿,二皇子才抽抽鼻子止住了哭声,捧着拨浪鼓不松手。 林云熙余光扫过坐在下面的顺贵人,见她微微低头,唇角还噙着笑,手却攥紧了袖口,指节苍白。众人轻声细语,沈美人轻笑一声,慢条斯理道:“皇后娘娘当真疼爱孩子,就是亲生母亲也不为过。”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顺贵人,“罗姐姐说是不是?” 二皇子叫乳母抱了去后头羊绒软毯铺地的暖榻上玩,皇后也跟着去换了外衣,才转进来便听到这一句,眼风一压,沈美人立时掩口不语,脸上留了几分尴尬和惊慌之色。 皇后懒得与她计较,坐回主位,朝众人和颜悦色道:“倒叫你们见笑了,这孩子缠人,我走开一会儿就闹个不停。” 众人忙恭维道:“皇后娘娘贤德仁厚,待皇子如亲母,怎么能说见笑呢?”又夸二皇子长得好,乳母哄了不顶事,只认娘娘,真真是母子连心。 皇后笑着推辞几句,淡淡对顺贵人道:“皇儿养在我膝下,你好歹是他生母,待会儿留下来瞧一眼吧。”顺贵人闻言赶紧起身跪谢,压抑住满脸喜色,只露几分恰到好处的感激,“谢皇后娘娘恩典。” 皇后方转头对林云熙道:“四皇子也过了满月,能出来见人了,今儿怎么不带他来?” 林云熙腻味,带孩子来做什么,看你怎么显摆自己贤惠么?懒懒道:“他还小呢,不是吃就是睡。如今天也没热起来,妾身怕他着凉,不敢带出来。” “也是,正是乍暖还寒的时候,别说孩子,大人都容易受寒,我宫里都送出去两个烧得糊涂的,妹妹可要当心啊。” 林云熙要气得笑了,这又是想干嘛?咒她得病吗?软语刺了回去,“皇后说的是,您照料皇子辛苦,还要费心操持公务,也该保重自己才是。” 皇后微微一噎,顺贵人接口道:“皇后娘娘是关心昭仪,昭仪与皇子都好,娘娘方能安心。” 林云熙冷冷扫她一眼,“本宫与皇后说话,你插什么嘴?” 顺贵人脸色一白,皇后微笑道:“罢了,她算哪个铭牌上的人,和她置气做什么?” 林云熙轻一哼,语调微微冷凝,“皇后娘娘宽厚,容得下这样不分尊卑上下的妃妾。她如今能随意插嘴娘娘的话,来日就敢对娘娘指手画脚,再往下,只怕要仗着娘娘宽厚仁慈来当家作主了!” 皇后微滞,顺贵人神色惶恐,伏跪下来低声泣道:“娘娘明鉴!妾身不敢!倘若没有皇后娘娘福泽庇佑,哪有妾身今日?妾身万万不敢违抗娘娘!更没有如此狂妄之心!昭仪若不信,妾身愿以死明志!” 林云熙漠然看她一眼,忽然心念神转,口中怒意森然,“你要死要活都做给想看的看去!皇后娘娘面前容得你张狂?!还说没有悖逆之心,本宫九嫔之首,原就该教导嫔妃恪守宫规恭谦礼敬,本宫才说一句,你就敢以死相迫,到底是谁给你的胆子?!” 顺贵人几乎吓得魂飞魄散,呆愣愣地哭着求饶道:“昭仪饶命!昭仪饶命!” 皇后一时茫然,不知如何是好。众人都开口劝林云熙,倒无人为罗氏说好话,只说罗氏不分尊卑犯上,昭仪宽宏大量,别与她一般见识。皇后也和声劝道:“罗氏到底上不得台面,你若生气,禁足罚跪都使得,这样算什么呢?传出去也不好看。” “她都愿意以死明志,妾身还能说什么?真要罚了她,她一头碰死在昭阳殿门口,妾身就是有千百张嘴都说不清楚!”林云熙眉目冷厉,倏然上前两步在皇后耳边轻语道:“我斥责一句,她都能狠得下心以死相逼。您呢?生母养母,小心着吧!” 退后福身,“日头也不早了,妾身先行告退。” 皇后脸上看不出丝毫动静,点一点头,对众人道:“也罢,今儿都散了吧。” 诸妃面面相觑,起身告辞。 青菱碧芷都不解林云熙为什么骤然生怒,唯董嬷嬷和秦路摸着两分脉。皇后能对她下手,她又为何不能让皇后和二皇子离心呢? 顺贵人无非就是暗指她为了区区小事要逼死宫妃,手段不见得有多高明,但也不是个老实的主儿,还能眼睁睁看着儿子变成别人家的?在宫里,生母养母永远是打不开的死结,何况这个生母还是被养母压制,只能隐忍顺从!即便再和养母亲近,难道心里就会不疼惜生母?就不会生怨? 她向皇后说的话摆明了是挑拨离间,此刻皇后不会相信,反而会安抚顺贵人,但日后呢?撺着顺贵人起来抢儿子,这埋下的种子迟早开花结果。就算顺贵人不堪大用,那时哪怕顺贵人身份再卑贱,皇后也容不下她了——一旦容不下,皇后、二皇子、顺贵人,就是难解的死局。 林云熙冷笑,既要抱养人家的儿子,还要人家心甘情愿为你卖命?皇后未免想得太天真了!要么一开始就只要儿子,要么就别想着事事顺心!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抽得我想死……艾玛到现在才传上来 第91章 落子 一连七八日庆丰帝都宿在昭阳殿,宫中无论有什么流言,都敌不过圣宠无双,慢慢地也就没人提起了。 沈美人因失仪之罪被皇后禁足三月,顺贵人也同样禁足三月。那一日晚庆丰帝还笑着问她,顺贵人给了她什么气受,竟传得阖宫尽知。 彼时林云熙正在碧纱橱里绣一件给孩子用的大红贡缎云雷纹双狮抢球肚兜,宝宝在旁边呼噜噜地睡得正香,乍一听庆丰帝提起,愣了半晌才想起来,没好气儿地冲他一瞪,“轻点儿声,宝宝才闹了一阵,刚睡着,再醒了你哄他啊。” 庆丰帝笑眯眯地陪不是,她放下绣件拉着庆丰帝往正间去了,一面走一面道:“您不说妾身还忘了,不过起了点口角而已。妾身和皇后说话,她大喇喇地就插进嘴来,我骂她两句,她居然说要以死明志!”脸上带着点儿扭曲,“她多金贵呢?!我竟一句重话都说不得了?!还求我饶命,弄得倒像我要逼死她似的。我要真看她不顺眼,动动嘴皮子就有人能帮我收拾她,弄得这么明目张胆,我疯了啊?!” 庆丰帝本是随口一提,听她这么说不禁皱了眉头,“以死明志?罗氏真这么说的?!”眼中便蕴了冷厉,“朕怎么不知她有这份硬气!” 林云熙一听要坏,得想个法子补救,便索性摊开了说:“无非就是挤兑人呗!我话说得重,看她的样子吓得要命,一个劲儿求饶,哪里是真想死?就她那胆子,跟我过不去,图什么呢?帮着别人坏我名声罢了。” 又微微红了脸,期期艾艾道:“我也不是真要怎么她了,就是口气重了点儿。先前和忻贵仪话不投机,气闷着呢。骂一句出出气就算了,她要顶着来,当时我不就气疯了么……” 庆丰帝自然知道宫里争风吃醋、话里话外刺来刺去的不少,也没法管,但忻贵仪头一天就跳出来就叫他有些不喜,又想到顺贵人还有她养在皇后膝下的儿子,心头冷笑,默默给皇后记了一笔——背地里窜着别人,皇后就不能安分些! 林云熙还不知她又无意中给别人上了眼药,只想着最好在庆丰帝心里留下顺贵人虽然是被迫、可也不太识趣的印象,以后就算要扶一把也容易些。 庆丰帝听她抱怨了一阵便笑,一手搂着她道:“好啦好啦,知道你不是个柔婉脾性的,连朕这里都敢瞪眼,罗氏不驯,你骂两句就算了,气坏了身子不值得。” 她顺势依偎进他怀里,嘟嘟囔囔道:“谁生气了?!看见她就烦,我才懒得理她。” 庆丰帝好气又好笑,捏捏她有些圆润的脸,“犟起来还没完没了。” 林云熙忙捂脸道:“您又捏我!脸都被你捏胖了。” 庆丰帝笑着捧了她的脸看,“哪儿胖了?朕瞧瞧。” 双目一对,她脸上发烧,低眉含笑,覆上庆丰帝的手软语道:“瞧我做什么?”美人如玉,庆丰帝忍不住心头一荡,握着她的手亲了亲,“宁昭,咱们安置吧。” 春夜东风暖,兰袂褪香,玉树琼枝,鸳鸯绣被翻红浪,角声呜咽,星斗渐微茫。 过了花朝节,上林苑里春意渐浓,和风细柳,杏花杳杳,恰似晴梢团雪,胭脂万点。 林夫人出宫,侯府里喜事连连,林云熙的五嫂身子渐好,六嫂也传出有了身孕。她心情颇好,叫人摘了杏花不少插瓶,也充作簪花别在发上,只庆丰帝抱她于膝上耳语,“去岁这个时候你也带着杏花。” 扬扬下巴示意榻上旁边睡得呼噜噜的儿子,“是不是那一日?” 她涨红了脸,又羞又窘。伸手去推,推了两下推不动,只好拿眼睛狠狠瞪他。 庆丰帝嘿嘿低笑,调戏完美人,又抱着儿子亲了一口,没想到儿子睡得正香,被他抱得不舒服,一脚踹到他胸口,小手挥舞着差点打中他的脑袋。 回头看儿子他娘伏在榻上笑得花枝乱颤,就差没在脸上写两个好字。 庆丰帝也跟着笑了,低头看儿子扭来扭去,小眉头皱着作势要哭,忙一把塞近林云熙怀里,捧着她的脸偷个香,“朕晚上再来。”昂首阔步地回去批折子。 好容易哄着孩子又安静睡了,她头发散乱,衣衫不整,青菱碧芷方笑着上前给她重新梳妆。对镜绾发,她忽觉镜中人眉目如画,巧笑倩兮,双眸灿若星子,眉间春意妩媚,竟说不出的艳丽婉转,顾盼神飞。 林云熙陡然一怔,手中本要簪在发上的几朵杏花倏然落下,青菱“哎呀”一声,见她呆愣愣的模样,不禁小心翼翼问道:“主子怎么了?” 她心头浮起莫名的滋味,像是茫茫然不知置身何地。半晌,方才转过脸道:“没事。我记得去年二月里圣人在我这儿留了画和字,去找出来。” 青菱忙福身去了。 碧芷接过梳子继续给她梳头,“主子若是心里不痛快,就跟奴婢和青菱说一说,千万别憋着。” 她淡淡一笑,“没什么不痛快的。”又想了想道:“你去翻翻这两天接下的帖子,皇后那儿总要给些脸面,旁的你都替我打发了。” 春日里风澹日清,百花争艳,莺啼蝶舞,各种赏花品茗的帖子也多了起来。 碧芷点头应了一声,又笑道:“如今玉芜院里海棠开的极好,主子可也要请人来赏一回?” “她们喜欢由得她们去,我不爱弄这个,何必把她们请到自个儿宫里来膈应?天再热一些跟琥琳商量,去外头花阁水榭里摆宴吧,景致也漂亮些。” “奴婢记得了。” 去岁庆丰帝画的杏花图和那一张洒金笺都在,宫中笔墨上佳,又存放得当,几如新作。她看着那一句“愿春光如旧,岁月静好”,心头那一丝暖意渐渐凉下来。春光固然如旧,人心却善变。纵然年年如斯光景,没了当日心境,也不过是人面桃花而已。 是不是锦上添花的美好终究太过单薄?明明这样的柔情蜜意,转瞬却觉得情浓转薄。就如同那一日董嬷嬷说起向她透露口风的薛顺华,庆丰帝不过一句话,贬为末流侍选,迁往偏冷的宫室居住。没几天薛氏便病倒了,宫苑寂寂,谁又会去关心这样一个失宠的嫔妃呢?连太医院都不曾派遣医官,任她一日日缠绵病榻。 上一刻的快意永远敌不过下一刻的心惊,薛氏从前圣宠如许,庆丰帝同样说抛开也就抛开了,仿佛从未放在心上。帝王之宠,大抵不过一场镜花水月。 青菱碧芷不知她为什么神情静默下来,盯着看了一会儿,便叫人找了个酸枝老红木的盒子叠好了装起来,冷冷淡淡道:“放到西间后头的箱子里吧,往后圣人再有什么留下来,一并搁那儿。” 春分过后时气渐渐和暖,去皇后宫里请安时恰巧遇上丽修容,她面色带着青白,丰润的双颊微微凹了下去,肩削腰素,显得十分清瘦。她原是艳若桃李的的姿容,如今瘦下来更有一种清冷的艳逸,双眸如剪秋水,妩媚婉转。 两人都是位列九嫔,相互屈膝行个平礼,丽修容方开口道:“林姐姐也来向皇后请安?” 林云熙微笑,“是啊。你如今能出门,想必身子是大好了。” 丽修容脸上维持着几分笑意,淡淡道:“不过能走能动罢了。说来姐姐得了麟儿,我还没向姐姐道喜呢。” 她垂眸含笑道:“修容膝下亦有关内侯与帝姬,儿女双全。” “关内侯?”丽修容冷笑一声,复又重复了一遍,“关内侯。”这三字说得低沉而冷然,让人不由生出一股寒意来。 林云熙怔一怔,丽修容却又嫣然笑道:“圣人这样恩宠他,倒叫我不知如何是好。姐姐极得圣宠,姐姐的孩子,想必圣人也很喜欢吧。” 林云熙静然而笑,“无论哪一个皇子,圣人都是一样疼爱。” 这一日皇后宴请诸妃赏花,重华宫里牡丹芍药开得花团锦簇,争奇斗艳,美不胜收。众人一应在西南角的碧瑶台,玉台角亭,廊腰缦回,四处安放着各色盛放的牡丹,多是“姚黄”、“魏紫”、“豆绿”、“玉美人”之类的名品,玉笑香珠,冠绝群芳。 皇后也不拘着众人,三三两两放开了各自去玩赏,自留了几人在跟前说话。 林云熙不耐听人亦步亦趋地恭维奉承,身边又无交好的嫔妃,随意走了两步,便回角亭坐着,倚栏而望,诸妃娇声软语,衣香鬓影,十分热闹。 既是饮宴,少不得要叫宫中姬人唱曲起舞,又行酒令,到日头西斜方散了。 林云熙饮了几杯,酒劲上头,便不坐肩舆,只扶了青菱碧芷的手,沿着上林苑景色繁华处漫步回宫。昭阳殿前碧波池畔垂柳盈盈,尚不是荷花盛开的季节,莲叶却漫天匝地地舒展了满池翠色,清新动人。 她盘算着能不能在这儿造个水榭或者观景的小亭?旁的不说,夏天日头炎炎,儿子不好用太多冰,就近寻个纳凉玩耍的地方也不错。 青菱碧芷一道凑趣,指着哪处适宜、哪处风景秀美,水榭是左右封上镂空的观景墙还是四面开落地门窗,筑临水的玉石围栏还是设鹅颈靠椅。又说要用什么木材石料,要防水防潮,木不可朽垮粗糙,玉不可出手生寒,上头的扁要金边楠木,需寻一大家来写门联,卷棚歇山式的顶上用什么瑞兽镇压、四周雕什么样的纹饰、描金还是描彩、里头如何装饰……兴致正高,忽一人从歇斜角里蹿出来,直直就扑倒在她脚下。 林云熙吓了一跳,那人揪着她的裙摆咽咽呜呜哭道:“求姐姐救命!” 她柳眉一竖,扯过自己的裙摆退后一步。青菱厉声喝道:“放肆!哪个吃了雄心豹子胆的敢冲撞昭仪?!”那人伏跪在地,语中带着无法抑制的哽咽,“妾……妾身不敢。”又抹了泪直挺挺地行了跪拜叩首之礼,“求姐姐救命!” 嫔妃大礼非圣人皇后不可轻受,这人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行礼,是要逼她出手相助?她心头不快,旋即侧身避开了,只冷然道:“这位妹妹在宫中这么些时日,竟连规矩都未学全么?尚宫局有的是礼仪嬷嬷,你若学不会,本宫替你求一个来就是。” 那女子微微一滞,急忙起身,连衣衫都不及整理,垂首屈膝道:“妾身知罪。” 林云熙方侧目打量她,只见她穿着一身半新的碧湖色云纹绣海棠花的对襟襦裙,头上只簪抑制柳叶攥心垂珠银钗,比之在宫中稍有头脸的宫女嬷嬷还不如,但尚可见其眉目清秀之色。 林云熙瞧着略有些眼熟,一时却想不起来。旁边碧芷忙小声耳语道:“主子,这是胡顺仪。” 她微微一愣,胡青青?! 这才记起是那年选秀时曾有过几面之缘,甫入宫时她也想过收为助力,不意自她敲打过一回后便再未登门。至此也知这姑娘有股子轻狂和傲气,位份虽卑,心中却自尊自傲,哪怕知晓宫中险恶,宁愿寂寂无名,也不愿去求人——可见她身上是有些天真气性儿的。 念及此处,林云熙不由皱了眉,即便是不愿俯身屈就,她和胡青青好歹有几分情面在,但胡青青只有事才求上门,平日里人情世故都不曾见她周全,又凭什么要出手帮她? 口气便不大好听,“宫规严谨,谁敢犯上作乱要你的性命?皇后娘娘统领六宫,你若有委屈,去求皇后为你做主便是。半路截道,你当是土匪强盗吗?” 胡青青脸色一白,如受了惊的小兽惶惶然抬头,眼睛肿得像核桃一样,呜咽垂泪道:“妾身不敢。妾身实在不知还有什么办法,才会在此等候昭仪。妾身父亲下狱,求昭仪看在往日情分,救一救妾身的父亲!” 林云熙闻言,脸色更是难看,冷冷道:“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妄言政事,你是想干政么?嗯?!前朝跟你有什么关系?跟本宫又有什么关系?拿这事儿求我?你怎么不跪到立政殿门口去求?!” 转头吩咐秦路,“叫人把她送回去,主子犯浑,侍奉的人不知道劝,还放她出来,她一应的宫人统统拉去掖庭令那里杖责三十!” 立时便有内侍夹着胡青青退走,跟来的两个宫女也被反剪了手压下去。胡青青惊愕又惶恐,急急求饶道:“昭仪!昭仪恕罪!妾身只是忧心阿爹……”左右见林云熙面色凝滞如冰,极有眼色地堵了胡青青的嘴。 待回到宫里抱着儿子逗了一会儿,林云熙心里方舒缓了些,复又命琥琳去查,“胡氏父胡为荣官拜太常寺少卿,素有贤名。太常寺掌管祭祀之礼,平日是非不多,怎会轻易下狱?其中必有缘故!” ******************************************************************************************************************** 这一年因节气,春祭较往年晚了一些。《礼记祭统》有云,春祭曰礿。又名礿祀礼,帝王需往宗庙、宗祀祭,祈久寿,以鱼为牲,以蘖为酒,毋杀生伐木,赐鳏寡,振孤独,赦薄罪,出拘民,使百姓及时耕种。 祭礼皆从古法,鼓乐齐鸣,圣人与百官整衣冠,击鼓,鸣金,净手,请九鼎,向三皇五帝行一跪三叩礼,敬茶酒、五谷、三牲。两边祭鼎存放元宝,以敬日月大吉。 跪于九鼎前,主持祭礼的官员宣读祝文、祷词,通篇都是冗长繁杂的骈文,听得直叫人昏昏欲睡。终于念完了,太常寺官员忙在前安放焚炉,燃起写满祝文的黄纸,庆丰帝强打起精神,再次俯首行礼。 烧祝文的正是太常寺少卿胡为荣,按规制,他要举着祝文向四面八方行礼,等烧到不足三一,就可扔进焚炉。这才刚过一半,他指间一烫,手一抖,黄纸落在地上。 众人神色一变,胡为荣也算冷静自持,灵机应变,唰一弯腰捡起,满脸平静地继续祷告。 ——还好还好,虽有差错,总算祭礼没有打断。 放心得太早了! 诸臣才松口气,一颗心马上又吊起来了。那黄纸掉在地上便罢,不意祭台上铺着朱红的祭布,一角引燃,火苗陡然窜起,霎时往供桌上一路过去。 侍立警卫的宫人禁军看着不好,连忙扯了外衫一把把火扑灭。然那火星子四跳,祭鼎里的元宝都是金纸折就,一引就着。 烟雾缭绕,庆丰帝面无表情。 但祭礼未完,太常卿冷冷一个眼风扫去,手底下的官员闷声不响,换布的换布,抬鼎的抬鼎,不过片刻,又重新安置好了祭礼。因祝文是先头写好的几篇中择选的,早有小吏飞奔着去取来,偷偷递与太常卿。 胡为荣直愣愣地立在那里,手中黄纸燃尽了也不觉,脸色灰败,一时竟不知该干什么。两旁同僚忙一边一个拉着他到后头去跪了。 太常卿亲自上阵,重新祝祭文,行礼,焚祝文,一步一步做到最后。 祭礼完满,庆丰帝便沉了脸,冷冷道:“胡为荣玩忽职守,着停职监禁。”诸臣面面相觑,无一人敢上前为他求情。 胡为荣自知难逃罪责,惨然拜道:“臣万死!” 庆丰帝一面打发禁卫剥去胡为荣官服、官帽,压如诏狱,一面请诸相商议,发了好大一顿火。 “胡为荣胡仲卿!朕瞧他寒门出身,卓然有才,方提拔他。他倒好,转头与旁人眉来眼去!朕没与他好处么?!如今倒愈发能耐了,竟连寻常差事都办不好!”又因太常卿王元乃是庆丰帝心腹,春祭上这样一出,免不了被御史弹劾,更气得火冒三丈,“出了事还不知道动一动!太常寺上下哪个像他一样木头似的?!请罪都不会么?!脸面都叫他丢尽了!” 诸相忙请他息怒,严相羞愧道:“是臣有眼无珠,举荐他入太常寺。臣无识人之明,有失察之罪。” 庆丰帝发了一通火,慢慢平静下来,“严相何罪?当初胡为荣颇有贤名,你举荐他,也是朕准的。哪知过了这些年,他竟没个长进,白白担着虚名。” 一时太常卿王元又来请罪,庆丰帝好言抚慰道:“与卿有什么相干?诸人亲眼所见,是他做事不当心。祖宗神佛也知卿素来恭敬妥帖,万不会因旁人怪罪,何况是朕?”复又语中恨恨,“胡为荣那厮可恶!本职之罪,竟叫朕之贤臣受了拖累。” 王元慌忙道:“臣不敢当!朝中贤达者甚多,臣唯为圣人效死。” 叶相笑眯眯道:“王公任太常卿已久,尽忠职守,乃百官之典范。”又向庆丰帝道:“臣尚有一事不明,需请教王公。” 庆丰帝颔首应允,“你且说来。” 叶相便问春祭时黄纸燃起时是否烫手,祭布是什么材质、是否易燃、易起火星。 “臣并非替胡为荣求情,只心头有所疑窦。诸人亲见,那黄纸在其手上烧不过一半就落地,胡为荣历年焚祝文,都未有此现象,仿佛是烫手才抖落的。” 又有,“祭布亦有古怪,寻常绫罗锦缎也不会轻易一点就着,祭祀所用应为玄色与朱红正色的棉葛,如何一瞬便燃起?且火星四溅?” 庆丰帝神色一肃,“叶相以为不是意外?” 叶相道:“春祭事关家国社稷,不可有丝毫马虎。臣虽是猜测,但更不欲有人为谋私利,欺上瞒下,构陷朝廷重臣。” 王元仔细想过,方斟酌道:“祭礼所用皆是礼部与殿中省筹备,交由太常寺专人查验入库看管。所剩除无法保存的牲祭供品外,都按年份安置妥当,由主簿保管钥匙。” 着人去查,存放入库的没有差错,但从头至尾却有十来个小吏接触过这批东西,验收入库时也非有存疑之处。 庆丰帝脸色铁青,他才痛斥胡为荣,转头却发现另有隐情。更愤怒于有人敢在祭祀时动手脚,陷害朝臣。他不介意臣子间争斗,唯有诸臣不睦,才有圣人左右制衡,但以如此惨酷手段排除异己,狠辣之余,竟已不忌律法、不敬神明,他如何能容忍?! 叶相神情郑重,娓娓道:“圣人以仁和治天下,食天子禄而背天子以谋私,为国之蠹,不可轻纵。” ************************************************************************************************************************ 进了一重垂花门,两边是抄手游廊,院中甬路相衔,山石点缀。正房厢庑皆轩峻壮丽,雕梁画栋,描金秀彩。穿堂地上放着大理石底紫檀雕螭的插屏,后头东间暖阁是个小巧玲珑的书房,花梨木大案,各色宝砚笔帖,一整面墙的楠木大书架,落地门窗大开,外头辛夷花盈然而开,亭亭玉立。 书房门被猛地推开,程稷满头大汗地冲到父亲程昱面前,“阿爹!圣人……圣人……” 程昱神情平静地一点旁边的楠木交椅,“坐。” 程稷急得团团转,“哎呀!宫里头的消息,圣人已觉出不对来了!那个叶温清!!真真是……” “你急个什么?!就算圣人把太常寺整个翻过来,胡为荣一样是大不敬。罪不容恕!老盯着这一亩三分地做什么?不如多去替瑜川走动走动,他养好了伤必要在京中再谋个职位。岳家那里你也上上心!他才续了一任吏部侍郎,又是瑜川的亲姥爷,得空了多领着瑜川上门,咱们这样世卿世禄的人家,唯有携手互助,方是长久之道。” 程稷呐呐应了。 程昱也知他这个三儿素来无大才能,庸庸懦懦,训了几句便罢。只道:“你二哥如今不得圣人青眼,随意难说上话。你也这个岁数了,仕途上不见好,家里头的事总要撕撸明白了,省得再叫你二哥操心。” 程稷期期艾艾道:“这不是有大哥么?他方是正经袭爵的,一应庶务也该由他管。儿最多教教膝下几个孩子罢了。” 又分辨几句,“儿只觉得大哥得势不饶人,这些天咱们家行事也太冒险了。那胡……好歹是个举人,还有那么些同年学子在。且胡为荣还有杨家这门姻亲,又与咱们家一向要好,本是极好的助力……” 见程昱面上沉吟,不由胆子大了些,“侄儿胡闹得过了,什么女人没有呢?偏偏要去抢个成了亲有孩子的,还逼死了人。大哥却一味宠着,任他折腾。儿只觉得不值当。” 程昱闻言冷哼一声,“胡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瑜堂侄儿头都被打破了!!程家的长子嫡孙,焉能叫人欺负到头上?!老大若不给儿子出口气,咱们家的脸面往哪里搁?”又冷冰冰道:“寒门薄祚,多是低贱之辈,难出贵子。胡为荣能挣出路来,还不是靠程家提携?他妻族再看重他,又能为他区区四品少卿耗费多大的力气?” 转而沉默一阵,“瑜堂毕竟年轻,不晓得轻重,再这么纨绔不通世务,日后如何继承家业?你打发人去封信,叫你大哥把孩子送回来,我亲自教他。” 程稷脸色变了变,垂着头应是,复又舔着脸道:“瑜川虽养病,也得闲在家。儿没什么出息,唯有阿爹多调教调教他,也好与侄儿做个伴。” 程昱瞥了他一眼,“嗯”了一声算是应承,“这段日子叫家里人谨慎些,少生事端。看好了那些人,别让他们乱走动,过了风头就送出去。” 程稷唱诺,笑道:“胡家还要人盯着么?儿只怕有漏网之鱼走,那胡杨氏还是四品诰命,能请旨入宫,又有一女在宫中,若是去求皇后……” 程昱挥挥手,不以为然,“皇后一向谨慎,从不妄言政事,轻易不肯担下干系。那胡氏在宫中仅是顺仪,也不得宠,动摇不了大局。”顿一顿,“胡家还是小心盯着,如有错漏,立即来报。” 又认真叮嘱他,“明日早朝,必有御史弹劾胡为荣渎职之罪,你不必佯装为他求情,劝谏圣人依律严处,不得轻饶。无论旁人说什么,咬死了此事,明白么?” 程稷茫茫然,胡为荣与他们家有姻亲,若不奏请从宽,不是明摆着叫人看出其中猫腻么?口中唯唯应了。次日果然依程昱所言上书,庆丰帝意味莫名地问道:“朕记得程家与他有亲?” “正因是亲戚,更不能徇私。王子犯法尚与庶民同罪,何况胡仲卿?为臣下者不能替圣人分忧,还犯下如此滔天大罪,实在罪无可恕!” 也有消息灵通的,“胡仲卿有错,却只是一着不慎,为人构陷。又并非蓄意不敬,请圣人体谅宽恕。” 替他求情的跟着附和,“胡仲卿岁岁考绩甚优,任太常寺少卿以来兢兢业业,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虽大不敬,还望圣人念及他为国辛劳多年,从轻发落。” 立马有人反驳,“有功便可抵过么?倘有臣子治理一方,难道就可凭此贪墨受贿么?胡仲卿食天子禄,为圣人分劳解忧乃是本分,怎可凭此求恕?” 庆丰帝不置可否,几位丞相也默不作声。吵吵嚷嚷了半天,众人分做两派,一派以程稷为首,胡仲卿大不敬,要求依律严惩——革职斩首,不可讲丝毫情面;另一派以其妻族杨家为首, 认为这是意外,可惩处,但要从轻发落——最多贬去穷苦之地。 这一场一连吵了数日,朝野上下都议论纷纷,最后廷尉卿程和站出来道:“胡仲卿身为司仪却亵渎祭礼,然实为*,非一力可避免,兼又有数十年功劳。臣以为,需罚,却无需夺以命,革职流放即可。” *********************************************************************************************************************** 前朝纷纷扰扰,后宫也不平静。 胡青青冒然乞求林云熙一事皇后自然看在眼中,遣人严厉斥责了胡青青一通,不过念在她是替父求情,为人子女不可不行孝,故而只罚了她两月月俸,并未严惩。 诸妃因她尚未承宠,虽有幸灾乐祸的,但面上多是表示同情怜悯。与胡青青同住在云台殿的冯贵人一向厚道,也多照应安慰她。 只尚宫局、殿中省知晓这个不得宠的嫔妃家中败落,愈发苛责作践。伺候她的宫人原就渐生二心,这回因她挨了打,更不将她放在眼里,犟起来还要拌嘴。 林云熙冷眼瞧着,待胡青青实在弹压不住,方暗中叫人敲打一二。又让青菱亲自上门,和胡青青陪嫁的侍女芳儿说了一刻话,送了些小玩意儿去。 第二天胡青青便上门谢恩,只字不提为父求情之事。 隔日又亲自送来不少她闲时收的雨水、露水,又一日奉上亲手所抄写的经卷。 林云熙到第三天才见了她一面,请她用了一杯茶,淡淡几句。 如此,胡青青的日子终于稍稍好过了些。殿中省也不再那么克扣她的分例,宫人们不十分安分,面上也能过得去。 庆丰帝近几日忙得焦头烂额,不曾召嫔妃侍寝。到后宫来不是去皇后那里坐一会,便在昭阳殿休息。林云熙丝毫不提胡青青,唯抱来儿子与庆丰帝玩闹,尽力逗他一笑。 忽一日他问起,林云熙也只含笑道:“她能为父冒死求情,可见本性不坏。妾身听闻有子女为不被父母拖累避之不及,念她孝心可嘉,略伸伸手罢了。” 因胡青青只比从前勉强好过上一点,庆丰帝也不甚在意,只当她略施善心,一语便带过了,转头去逗儿子。 之后又两日,胡青青再次登门,跪拜叩首,求林云熙救其父一命。 林云熙沉眉不语,端茶送客。一连三日,胡青青跪求不止,直至第四日上,方才松口,“此案关系甚大,若有隐情,你可告知于我。然而嫔妃不能妄言政事,我并不能十分保证。” 胡青青喜极而泣,“其中确有冤情!妾身父亲乃是得罪了程家,方有此牢狱之灾!!”复又跪道:“昭仪大恩,愿听妾身一语。无论救不救得父亲,妾身必结草衔环以报。” 原来那胡为荣出身寒门,其父虽未出仕,却拜于名士门下,在州内颇有名望。程家旁支任该州刺史功曹,闻其声名,起了相交之心,便以庶女嫁与。后来生了胡为荣,悉心教养,寒窗苦读十余年,入科考试,果然一举成名,先帝亲点为进士,授予翰林官职。胡为荣才华出众,人品好,长得又不坏,没多久就被杨家嫡支的三房看重,把嫡出的二女儿嫁了过去,而胡青青正是胡为荣膝下第四女。 恰逢沐休,胡为荣便带着妻儿往城外踏青,不想骑着马才从庄子上走出几步,前头一人连滚带爬地摔在他马下,着人拿起来一看,好么,竟然是老家的亲堂兄!再一瞧,堂兄晕了,布衫上黑湿一片,手一摸,竟然背后给砍了一刀,都是血! 哪里还有心情去踏青,连忙抬回庄子请大夫治伤要紧。过了几日堂兄醒了,扯着胡为荣就叫他救儿子。胡为荣问了半天才弄明白,那堂侄新中了秀才,又在州上拜了老师,携着妻儿去城里租了两进的小院读书,合家美满。妻子貌美,不知怎地被当地知府家的纨绔看见了,硬是抢了去,屋子也连带着一把火烧了。堂侄自老师处回家人都懵了,直挺挺地就躺翻在地。 幸而邻居善心,先头看势不对先藏了他儿子,又把人抬回去,掐人中灌参汤终于弄醒了。堂侄看见儿子,方才清醒回神。众邻里一面去给他爹娘传信,一面苦劝他别去争,那知府来头大着呢,乃是氏族程家的嫡长,当今太皇太后的亲侄儿! 然而夺妻之恨焉能说罢就罢?儿子还矗在面前看着呢!平素交好的士子都不愿替他说情,老师也摇着头无奈,堂侄恨得咬牙切齿,带着本家几个兄弟硬闯了一回,被人乱棍打出来。那纨绔还放言,哪怕人死了也不会放回去! 还叫一帮狗腿子追着打,胡家也不是被欺负了不还手的,小的被打,老的集结了一批人反抽回去。那纨绔得知,更不肯了了,他爹手下护院的、当差的都给拉过来,杀得众人四散而逃,直往京都求救来的。堂叔逃得快,那些人又被堂弟等人引开了,方能支撑到庄子上。 胡为荣只得了两个儿子,还有一个是庶子,都不是读书科举的料,只叫按着封荫出仕。唯有这个本家堂侄于读书一道上有天分,他也着意培养,拉交情攀关系地给说拜了名师,只盼堂侄争气能出头,接了他的班再好生接两代下去,胡家方有昌盛景象,才能长长久久。 这一下是要断他基业,胡为荣安能肯?然他母亲为程家女,他官途顺坦,程家也多有照应。两头都不能轻易取舍,胡为荣便想着先与程家交涉,先还人,他堂侄纵然吃亏,媳妇回去了,也留个余地,哪怕以图后报呢!总比如今好些。 程家那头应了,还帮着找被追杀不知逃去哪里的人,那个纨绔也被勒令还人。不想堂侄人是找着了,却已死了!按程家的说法是失足从山上跌下去死的,那被抢的妇人受辱,开始还没想着自尽,如今看到丈夫尸体,睚眦欲裂,跟着一头碰死了! 这回就是胡为荣再想隐忍,也忍不住了。好好一个后生,被杀夺妻,他自然要程家给个说法! 程家原是一直退让,诚诚恳恳地道歉,愿意赔偿,那纨绔也叫人惩了家法,发落去本家。人已死了,胡为荣心头再恨,再怀疑堂侄之死,程家都这样低的姿态,还愿意在仕途上提携他,又有母亲在上头施压,只能按捺下来。 胡为荣能坐到今天的位子,深谙为官之道,更不是只会避退隐忍之徒。然而程家势大,即便要图谋报复,凭他如今的权位,只能细细谋划。平日又极尽谨慎小心,不肯叫任何人揪了他的错处。 还不等他有所行动,春祭当日,他焚烧祝文时火燎至祭台,烧着了一旁准备祭祀的元宝,当即下狱。 胡青青哭诉道:“幸而妾身舅家尚能看顾一二,否则母亲也不能将消息传进宫来。妾身父亲冤屈,还请昭仪相救!” 林云熙凝眉冷道:“纵然你父与程家起了龃龉,你怎知是你父冤屈、程家陷害?” 胡青青怔了怔,垂首啜泣道:“妾身父亲近日除了程家,并为与人交恶。且母亲言,家中奴仆曾见到程家仆人在家门外窥视……” 见林云熙依旧满面冷凝,咬一咬牙,又道:“妾身宗族里已被人封了口,家中多次遣人去问,都只说没有此事,族中安好!可妾身那一位堂叔,还藏在妾身母亲的陪嫁庄子上休养!” 林云熙若有所思,缓缓道:“你说的有些道理,但依旧不是确凿的证据!程家与太常寺有什么关系……” 电光石火间,她陡然想起太皇太后! 这一位执掌后宫多年,尚宫局殿中省中不知多少心腹,太常寺祭品皆由此来,若先前领去的祭品就有问题呢?再以程家世家底蕴,借此让胡为荣背上大不敬的罪名,也不是不可能! 林云熙心头砰砰直跳,恍然不知是紧张还是兴奋,微微平息心绪,便转了语气,温和道:“我会设法让圣人知道此间隐情,但你父亲到底如何,非你我嫔妃之身可以置喙。” 胡青青心下稍安,拜谢道:“但凭昭仪做主。” ************************************************************************************************************************* 这边胡青青露了口风,林云熙斟酌着是否要全盘告知阿爹林恒,那厢林恒已命人递进消息来——廷尉卿折中求情,胡为荣狱中病重! 再把这些日子朝堂上的争执一一浏览,两下相合,豁然贯通! 心头不由发冷,胡家好手段!好计谋! 夺妻杀人,还灭口!事后却先作出退让的姿态,让胡为荣放下直接报复之心,然后在其未能搜集证据弹劾程家之前,一举将胡为荣下狱。再一面指使程家人要求严惩胡为荣,一面凭程和廷尉卿的职权使其病重,最后复而求情,不求依律斩首,流放即可。 胡为荣在狱中坏了身子,流放路上出什么意外,便与程家没有丝毫干系。 庆丰帝虽查出猫腻,却不知其中缘故,纵然疑心程家为何开始死咬着要严惩胡为荣,但程和那一句出来,也只会以为程家是以退为进,才引众臣争执不下,最后恰好有个折中之法,可保全胡为荣性命。 一旦胡为荣流放,程家便可缓缓处理收尾,掩饰得不着痕迹。 退一步讲,就算庆丰帝觉察程家行事怪异,发现端倪,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届时诸事已定,庆丰帝还能为寒门出身的胡为荣向程家讨个公道?! 已是快三月的天,林云熙额上冷汗涔涔——朝堂倾轧,凶险至此!! 然而又极为振奋,此刻一切尚未成定局,只要庆丰帝知晓隐情,程家为一纨绔子弟追杀学士举子、谋害朝廷重臣之大罪便逃无可逃!! 程家已渐失圣心,再施一笔,更要落在悬崖边上。太皇太后纵有千般筹谋、万般打算,没了程家便都是空谈!!太皇太后能下狠手害她的孩子,如今她釜底抽薪,毁了程家,叫她万事成空,远比杀了她更解恨! 心头的兴奋几乎叫她觉得战栗,只要想到程家破败寥落的景象、只要想到太皇太后满脸灰败,她就觉得无比快意!想也不想就拽了纸笔欲写,醮了墨水的笔尖饱和,才碰到纸便氤开一道乌黑的墨迹。 正是此刻,孩子哇哇的哭声传进耳中,她回头,榻上的儿子折腾着小手小脚,睡醒了。 手中的笔不知为何陡然滑落,她脑中蓦地想起很多很多,最后只变作一个明晰又冷冽的念头:程家会这样倒下么? 作者有话要说:非常抱歉,这一章更得很晚 这章花了很多很多的精力,涉及方方面面很多,情节布局也写得很吃力,因为不想拆开写,多以隔了好多天才更,向等更得亲说抱歉。 真的非常抱歉。 我不是专业写手,码子速度烂,希望支持我的亲们多多包涵 尽量隔日能更,但现在都是6000+的大章,有分量的情节多了,有时候力不从心,请千万见谅 万字更奉上~~ 第92章 牵挂 夜里极是不安,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光怪陆离的梦境,千丝万缕里终于找到那一个让人浑身战栗的空洞,林云熙陡然惊醒,背后冷汗涔涔。挣扎着起身时衣袖带翻了床榻边小小的青瓷花瓶,外间值夜的宫人忙进来问,她无力地挥一挥手,“明日再说。” 复躺下时再不能入眠,脑中一片混乱,胡为荣、程家、杨家、林家、胡青青……全都纠结在一起,一时几乎难以理出头绪。 胡青青为什么偏偏来求她?为什么把此事的隐情合盘对她拖出?嫔妃不得随意干涉朝政,但她若能拼上性命,安知没有机会全盘告诉庆丰帝? 退一步说,既然人藏在她娘的陪嫁庄子上,又为何不透露给她舅家?为何要绕这样大的圈子让她知晓?胡青青母出身杨家,若知其中缘故,并非不能一力担起,转而求旁人,难道她不怕耽误事么? 是试探?还是另有目的? 杨家对此事又是否明了?若得悉,是欲借刀杀人?亦或是借她捅破,让林、程两家结仇,从中牟利? 急于报复的恨怒和兴奋渐渐消退,微微有些颓败的茫然,她再怎么仔细筹谋打算,女人间的手段她尚可应付,然而比起朝堂风波之诡秘,却显得细碎而不堪了。 月光透过镂空雕花的窗子照进来,在地上映出一幅栩栩如生的海棠春睡图,一地清冷的皎洁。 林云熙微微一叹,心思清明而了然。 无论此间诸事暴露与否,程家都可从容抽身——因为没有证据!其中内情,都是她抽丝剥茧 细细推敲所得,没有任何实在的证据可以证明就是程家做的! 就算庆丰帝查出什么,区区几个小吏的一面之词安能扳倒程家?凭借程家百余年之势,配合太皇太后在殿中省几十年经营,既然动手,必定将一切痕迹抹除干净,纵使有几处不妥,也不会叫人捏住如实确凿的证据。至于其他小节,根本无法动摇程氏。 如此雷霆之势,一击必杀,程家虽有走下坡之象,然而百年氏族,终究不能小觑。 一夜未眠,几乎是看天色慢慢亮起,晨光熹微,心头渐渐浮起一层明悟。程家是否真的做过此事、有没有证据都不要紧,按律法论罪,谁家没有几个纨绔子弟欺男霸女?谁家没有官宦兼并土地、收受贿赂?清流御史为官,尚有三节两寿、冰敬炭敬,真正两袖清风的能有几人?最重要的始终只有一人。 凭着这一点,她未必没有一击之力。 午后晴朗明丽,阳光静静如平缓流淌的河水,微风软和,带着松柏清新之气和玉兰幽微的芳香徐徐吹入屋中,满室春光。 歪在榻上闭目休憩,干净而煦暖的日光透过窗子铺满一地,迷迷糊糊间唯有远处几声清脆悦耳的莺啼鸟语。不知过了多久,她仿佛已经酣然睡去,忽听窗外有人极小声的道:“主子睡了么?” 另一人回道:“方才还听见主子翻身,这会儿没动静,应是睡了。” 隔着雨过天青色的阮烟罗窗纱,悄然微微睁眼,外面的人看不清里头,她亦只能瞧个大概,依稀认出是青菱和董嬷嬷。 “主子昨晚上没睡好?” “可不是。大半夜惊醒,砸了一个花瓶,还不叫奴婢们去收拾。” 董嬷嬷道:“你仔细看着时辰,可别叫主子睡得太迟,不然晚上又睡不着了。” 青菱“哎”地应了一声,“嬷嬷可要坐一会儿?主子睡得不好,碧芷去小厨房盯着他们做杏仁露去了。” 两人在廊下坐了,青菱悄声道:“嬷嬷可知道主子昨儿怎么了?奴婢瞧着一直忧心忡忡的样子,看书也心不在焉的。” “大约是为了胡顺仪的事罢?” 青菱吓了一跳,“奴婢听说顺仪的父亲犯得是死罪……主子与她又没什么情分,何苦掺进这等事情里去?”忙拉着董嬷嬷求道:“好嬷嬷,主子要真想岔了,您可得劝一劝啊。” 董嬷嬷笑道:“急什么?这里头应有其他缘故,我并不晓得详情,但也知道出不了大乱子。单看这两日琥琳跑了许多趟,主子那里有侯爷呢,总不会吃亏的。” 青菱双手合十拜了拜,“三清在上!奴婢真是要给吓死了!旁的小事求求情也罢了,没得为她连累主子,就是有两百条命我也饶不过她。” 林云熙听了心底生暖,外头两人静默了片刻,青菱又道:“奴婢数着有两日圣人不曾来了。” 董嬷嬷一愣,笑道:“偏你贴心!还数着,圣人在前朝忙,也不是日日都能来的。” 青菱小声嘀咕道:“昨儿还召幸了静充仪呢,却没时间来瞧瞧主子和小皇子……” 一时两人又静了下来。 林云熙心头微微一凛,自儿子出生,庆丰帝不是日日留宿,但几乎每天都会抽空来看望,至多隔上一日,从未如这般连着两天未踏进昭阳殿一步。想起这几日她为了胡为荣一案心不在焉,暗暗咬牙,再不能如此疏忽大意! 细细思量推敲,一来不能叫程家有恃无恐;二来胡青青可用,作为弃子太过可惜;三来庆丰帝那里也必要揭发,却不能如杨家的意,自个儿跟程家对上,还需找一个好时机。 当日林云熙便传出消息,询问林恒胡为荣是否难逃死罪。林恒只回了四个字,“流放青州。”青州距京八百余里,虽非边境苦寒之地,也是穷山恶水、极贫穷困苦的地方。 胡为荣既不是死罪,她谋划的后手便可起效。将此间隐情附上她的打算详细写给林恒,倏然松了口起,唤来胡青青叮嘱她,“朝中已有人为你父亲求情,但死罪可免,活罪难恕。如此罪责,大约会革职流放,你不可再生事。” 胡青青闻得父亲可免死罪,已喜不自胜,连连道:“妾身不敢!妾身父亲能保全性命已是不易,怎敢再奢求其他?只求三清庇佑,护我父亲笀命不损。”又谢林云熙,“谢昭仪救命之恩!妾身为奴为婢难报昭仪恩德!” “你不必为奴为婢,只需做你的嫔妾,好好服侍圣人即可。” 胡青青喏喏应了,恭敬道:“妾身都听昭仪吩咐。” 林云熙微微一笑,“你倒识趣儿。”说笑两句,便打发她回去。 入夜时传晚膳上来,因有开春新上的时蔬,白灼芦笋、清炒芹菜、香椿豆腐……最是新鲜美味,配上蟹粉狮子头、枸杞子炖鹌鹑、油焖大虾,满满当当一桌。林云熙偏好清淡可口,用的极是香甜。 饭后又提了羊角宫灯四处散步,青菱便道:“主子去玉芜院吧,这几日那垂丝海棠开得可好看了。” 碧芷道:“苏轼说‘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咱们也去瞧瞧这红妆究竟有多美。”又拍着手笑,“今日恰好是东风呢,可惜月亮在西,照不着咱们殿里的转廊啦!” 与众人赏过一回。回来儿子醒了直哭,又抱着哄了许久,才慢慢睡着了。 青菱替她揉揉略有些酸痛的手臂,碧芷端了杏仁露上来,“主子走得累了,用些杏仁露,奴婢叫他们磨了核桃仁进去,晚上正好安神。” 林云熙笑着端过来,一面吃一面道:“打发人去问问,圣人歇在哪里。” 碧芷愣了愣,和青菱眼神一对,忙笑着应了。 林云熙看她俩目光闪烁,微微皱眉,“怎么?还有什么瞒着我不成?” 青菱为难,“这……” 反倒碧芷苦笑,直言道:“秦少监方才知会了奴婢们,圣人今晚上召幸了静充仪。” 林云熙手中的勺子在碗里微微一顿,发出清脆的嗡鸣, “这有什么不能说的?怕我伤心?” 两人期期艾艾。 林云熙好笑道:“圣人召幸嫔妃是常事,我不过随口问一句罢了,你们倒比我还难过。”又略蹙一蹙眉道:“这几日都是静充仪伴驾么?我记得昨儿也是她。” 碧芷道:“就两日,前儿圣人独宿,还召一位莫将军说了半宿的话。” 她笑一笑,只道:“让琥琳秦路多留心。”面色如常地去更衣洗漱。 杏仁露仿佛失去了安神宁心的功效,月光静好,玉辉清冽,她闭着眼恍如入眠,心底却浮起微微的焦躁。迷迷糊糊了大半夜,才有片刻的睡意。 连着两日难以安枕,早晨起来便带着几分憔悴,脑中空空茫茫,昏昏沉沉地抽痛。 青菱碧芷大惊,忙要着人去请太医,林云熙微微摇头道:“不必去,只是昨晚上没睡好罢了,午后歇一刻就好。快传膳吧,我还得去和皇后请安。” 因头疼脑涨,她只觉整个人都木木的,早膳也味同嚼蜡。去看过儿子出门,万里碧空云海翻腾,天色苍茫,微风却闷热得熏人。扶着额头靠倒在椅背上,目光游移而空洞,不远处碧树成荫、繁花似锦,大片粉色的桃花熙熙攘攘地盛开,风中送来淡淡清甜的花香,馥郁芬芳,沁人心脾。 “主子若不舒坦,皇后那里告假不去也无妨,您的身子要紧啊。” 碧芷跟着劝,“您脸色这样差,还是回去请太医来瞧瞧。” 林云熙只摇头道:“不过请安而已。” 她不舒服,抬着肩舆的内侍也小心翼翼地放慢了脚步,不敢快走,是以到皇后宫里便迟了。这日嫔妃来得整齐,满满一屋子环肥燕瘦,衣香鬓影,唯她一人迟了半刻。 林云熙倒并不觉窘迫,神色自若地屈膝行礼,“妾身来晚了,请皇后恕罪。” 皇后分毫不见不悦之色,笑吟吟道:“春日里难免贪睡,有什么要紧的?快快起来坐吧。” 又跟她寒暄两句,然后与众人聊闲话。 女人们的话题左不过衣衫首饰、家长里短,什么庄亲王妃怀着双身子金贵得不得了,庄亲王如今连妾室那里都不去了;什么诚亲王新纳的侧妃竟打了世子妃的宝贝儿子,两人已势同水火;什么各属国近来上供了多少多少绣缎香料,苏州织造新送上几匹极难得的青水纱,圣人竟都赏给了叶相要出嫁的幺女添妆…… 又说起要开恩科,皇后道:“仿佛听闻过两句风声。”目光往林云熙身上一转,“妹妹知道么?” 林云熙微微点头,“听圣人提过一句。开疆拓土之大喜,如何能不举国庆贺?几位丞相联名奏请,圣人自然允了。只是如今春耕繁忙,朝中又不安宁,大约是要等秋闱了。” 敬婕妤忙拍手笑道:“圣人如此求贤若渴,真真是明君圣主。” 众人纷纷跟着附和,极力恭维赞扬。 皇后也露了笑脸,“咱们姐妹里也有不少出身书香门第,我记得王充仪家中便有一位郎君过了乡试,不知这回是否入场?” 王充仪连忙起身,喜气盈盈道:“劳娘娘记挂。家兄尚在国子监读书,前两年师傅说文章火候还差些,需再磨砺方未入场。圣人天恩浩荡,既开了恩科,哥哥必要下场一试的。” 一时众人眼神乱飞,不等皇后开口,又各自娇声细语,“如今任国子监祭酒的应是乐安居士郑怀恩,他是先帝十一年上的探花,极是文采风流的人物。” “那乐安居士三十余年不曾纳妾蓄婢,只守着妻子一人,夫妻伉俪情深。连带着居士膝下四位郎君皆无妾室,几位夫人也争气,都是进了门就生下儿子,当真有福气。” “子孙延绵,郑家家风又清正,再过百年,又是一氏族了。” 也有有说酸话的,“哎,谁知道是不是娶了满门母老虎回去呢?” 却是羡慕几位生了儿子的夫人多一些,“纳不纳妾有什么要紧?最重要的是得有个儿子呢!”不由摸着肚子叹息,“咱们不必郑家夫人命好,如今连个想头都没有。” 林云熙听她们燕语莺声,只觉得胸口窒闷,神色恹恹。 忽闻一旁忻贵仪道:“哎呀,昭仪姐姐怎么了?脸色这样难看。” 林云熙抬眸看她一眼,淡淡道:“不碍事,稍稍有些累罢了。” 忻贵仪曼声道:“是么?妾身瞧姐姐眼下乌青,还以为姐姐昨夜辗转难眠呢。”又掩唇轻笑,“妾身记得昨儿圣人召幸了静充仪……” 林云熙心下厌烦,忻贵仪还真是没完没了,微微冷凝了脸色道:“谁没有身子不舒坦的时候?前两个月下雪未化,我还听贵仪咳嗽了两声,都是一样吃五谷杂粮的人,怎么,我连病都病不得了?!” 忻贵仪笑容微顿,抿一抿唇角,复又含笑道:“妾身不过白问一句,昭仪急什么?” “急什么她自心里有数,何须忻妹妹提醒?妹妹好心,有些人却未必肯领情。女子当以贤惠宽和为美,怎可骄横善妒?”甄婉仪含着笑和声细语,眼底一片幽然。 林云熙心底烦躁,冷冷瞥了她二人一眼,脱口道:“本宫记得七出有二,一为无子,一为口多言。”话一出口便微微有些悔意,甄、忻两人勃然变色,皇后脸上也如冰般冷漠。 转念又想起她与这几人已水火不容,有什么可顾忌的?恰如甄婉仪虽未指名道姓,众人皆知暗讽的是谁,她不过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这一个两个费尽心思想踩她的脸,她又何必顾全她们的颜面? 强自按下心头浮起的不快,冷然道:“静充仪呢?上来我瞧瞧。” 众人不由面面相觑。 静充仪怔了片刻,身边嫔妃拉了拉她的衣袖,她才轻盈起身上前,屈膝一福道:“妾身充仪赵氏,拜见昭仪。” “抬起头来。” 微微抬首的女子娴雅安静,纤秾合度,眉色远淡如黛,眸如秋水,细细的瓜子脸清秀明丽。 林云熙微微一笑,“倒是个美人儿。”执起她的手道:“宫中皆是侍奉圣人的姐妹,你生得这样漂亮,又端庄懂事,难怪圣人喜欢。” 取下发髻上一支镂空穿枝海棠垂珠银钗,示意静充仪低□,轻轻把银钗簪如她发间,拍拍她的手含笑道:“只要圣人喜欢的,本宫也喜欢。这簪子极配你这身衣裳,拿去戴着玩儿吧。” 诸妃惊愕,静充仪也呆了一阵方行礼谢过,又听林云熙道:“你大约与本宫差不多大,正是青春韶光。如今宫中孩子不多,圣人既肯疼爱你,你也需争气,早日为圣人诞下皇嗣方是正理。” 静充仪呆愣愣地行礼道:“谢昭仪教诲。” 林云熙唤过旁边宫人扶她起身,余光扫过甄婉仪几人,眉目带笑,“本宫那猴儿昨晚上闹了半夜才睡下,连带着本宫气色也不好。你侍奉圣驾辛苦,不可再劳累,快快起来。” 众人听得一愣一愣的,甄婉仪等人终于反应过来,脸色铁青,难看地几乎维持不住平静。她们原先暗中嘲讽林云熙骄横、善妒,圣人召幸别人她便辗转反侧,容不得人——而林云熙这般做派,贤惠大度,又说因照料儿子才显得神容憔悴,却是反过来打了她们的脸! 且她话中句句都是生孩子带孩子,偏偏甄婉仪忻贵仪都没有孩子! 甄婉仪脸上极力保持着不扭曲狰狞,咬牙道:“昭仪真是贤良,竟连圣人子嗣都要操心!” 林云熙挑挑眉,温言道:“替圣人绵延子嗣乃嫔妃之责,本宫不过对静充仪稍加提点——怎么婉仪好像十分不悦?” 甄婉仪胸膺若堵,一口气梗在心头,还要勉力不让面上露出异色,“妾身不敢。” 林云熙心底冷笑,不作一言。 气氛几如凝滞,众人勉强又坐了一刻,皇后面露倦色,到底怏怏散场。 ***************************************************************************************** 回到昭阳殿,疲倦方如海潮上涌。 懒懒歪在榻上不愿动弹,不过片刻,窗外忽然风起云涌,天色阴阴沉沉,陡然漫天倾盆大雨哗啦啦倾泻而下,密密层层的雨如丝散开,水流顺着殿檐屋瓦如万千颗珠子砸下来。 披衣起身,推开窗子,飞溅的雨滴落在脸上微凉,精神为之一振。水汽氤氲,空气中弥漫着草木清新之气。一个惊雷轰然作响,耳边依稀听见孩子“哇”的哭声,林云熙顾不得穿鞋,赤着脚便向儿子那里跑去。 迎面猛地撞上一个人,前后重心不稳,脚下一滑,双手抓空,仰面就要跌倒。 “怎么走得这样急?” 身子在半空中被人一把抄起,稳稳落在一个熟悉的怀抱里。眼前是熟悉的玄色衮服,圆日云纹,金龙盘舞,抬头看见庆丰帝含笑的眼眸,脸上微微一红。 儿子抽抽噎噎的哭声未断,林云熙“哎呀”一声,挣扎着要下地,“圣人!你儿子哭了!” 庆丰帝哭笑不得,圈紧了她,“别动,朕抱你去。”一面抱着她抬脚往东间去了,一面数落她,“瞧瞧你!鞋也没穿,外头才下雨,这大理石地上水汽又重,滑到了可怎么好?” 林云熙讨好地冲他笑,“妾身一时情急……” 孩子被雷声惊醒,哇哇哭得好生凄惨,林云熙心疼,忙抱着哄啊哄,仿佛是知道抱他的是阿娘,渐渐平静下来,又慢慢睡着了。 庆丰帝戳戳儿子的胖乎乎的脸,颇有些酸溜溜地道:“这小子比朕还讨你欢心。”儿子还了他一手指的口水,小嘴砸吧砸吧。 安顿好儿子,林云熙笑着摸出帕子给他擦手,“还跟儿子吃醋!” 庆丰帝来时正赶上下雨,衣服湿了不少,便去耳房洗漱更衣,换过常服,又唤宫人传膳。 林云熙没什么胃口,跟着稍稍用了一些。庆丰帝皱眉道:“御膳房的菜不合口味,叫你的小厨房再做新的上来。” 林云熙忙劝阻道:“不必麻烦,妾身只是身上不大爽快,不怎么想吃,不如一会儿饿了再传吧。” “身子不舒服怎么不请太医?”庆丰帝握一握她的手,“手也这样凉,侍奉的人也不知道多给你加件衣裳。”转头吩咐宫人,“去叫闻叔常来。” 林云熙嫣然笑道:“早上天气还热,哪想到中午就下雨了。”又叫住了要出门的宫人,“不是什么大毛病,歇一歇就好啦。外头还下着雨呢,何必劳烦他们跑一趟。” 庆丰帝拉着林云熙道:“不行。不叫太医来看过朕不放心。”挥挥手示意宫人快去。 闻叔常不到一刻就敢来了,仔细诊过脉道:“昭仪这两日心神不宁,脉象上心火有些旺。倒不必吃药,饮食清淡、好好休养即可。” 庆丰帝方才放心,携了林云熙一道去午睡。 这一觉睡得极沉,庆丰帝起身时林云熙丝毫不觉,依旧酣然而眠,鬓发散乱,两只手抱着被角,露出半个身子,脸颊红红的像外头娇艳的海棠。 庆丰帝无奈地把被子从她怀里拉出来,又给她盖好,目光停留在林云熙带着青黑的眼下,略皱皱眉,压低了声音道:“都不许吵她,让她睡。” 屋中侍立的宫人悄然无声地退了出去,庆丰帝示意青菱碧芷跟他到外间,沉声问道:“你们家主子这两日怎么了?” 两个婢女面面相觑,脸上一片茫然。 庆丰帝不由带了点怒意,“你们怎么伺候宁昭的?她身子不舒服你们不知道?!”他不过两日没来,宁昭笑容淡了,人也瘦了,她们竟然还懵然未觉?! 两人浑身一颤,青菱战战兢兢道:“主子一切如常,只是晚上彻夜不曾安枕。今早上奴婢们劝主子请太医来瞧瞧,主子只说不用,依旧请安去了。” 庆丰帝眉心蹙起,厉声问道:“她为什么睡不好?” 两人支支吾吾,面露为难惊慌之色,庆丰帝放缓了语气,“你们说就是,朕一律不怪罪。” 青菱偷偷抬眼瞧了一眼内室的方向,咬牙道:“主子……主子牵挂圣人,方不得安眠!” 作者有话要说:女主智商开始有点捉急…… 前文那个薛美人和薛顺华同是薛氏,有一两章里好像打错了,略过就好(喂!) 第93章 不安 庆丰八年三月初七。小雨。 春雨潇潇,如轻烟薄纱,温柔脉脉,绵绵如丝放眼望去皆是一片碧色,草木如茵,仿佛镀上了一层莹润的水雾,苍翠欲滴。廊下听雨,淅淅沥沥的雨声敲打在青石板,宛若泉水淙淙。屋前玉兰落下一地洁白的花瓣,暗香微生,幽幽袅袅。 和风煦煦中带着一丝凉意,才坐了一刻,青菱便捧了天水碧织锦的披风来与她盖上,劝道:“下了大半天的雨,主子小心着了寒气。若要赏景,去里头支开窗子也是一样的。” 林云熙拢了拢身上的披风,微微笑道:“偏你操心,每日里不是怕我冻着就是怕我饿着,哪儿就那么娇贵了?真是比阿娘还唠叨。” 青菱跟着笑,“奴婢可不敢跟夫人比。夫人说的主子都听,奴婢说的,您能入耳就是三清保佑了。”又喜气盈盈,“如今圣人吩咐了,主子身边一饮一食,哪怕是踩在脚下的鞋底子的都不能疏忽大意,奴婢本就是伺候您的,这下更要放在心尖子上啦!” 目光望向远处描金错彩的碧瓦朱甍,她脸上的笑意不由淡了一分,恍惚带着些不安和茫然,只笑道:“外头起风了,咱们回屋吧。” 青菱“哎”地应了一声,自扶着林云熙往离间榻上。 红酸枝镶金丝楠山水榻前铜铸鎏金的熏笼下还放着火盆,屋中不见一丝烟尘,温暖和煦。几案上小巧的博山炉里点着沉水香,散发着淡淡清雅的味道。 伏案看了一会儿书,耳畔听到急匆匆地脚步踏在积了薄薄一层雨水的青石板上,哗哗作响。透过窗子,抬目便见琥琳冒着雨疾步而来,身后跟着一个替她撑伞的小宫女。两人的裙角绣鞋尽数被雨打湿,发梢鬓角也沾了水,粘成一缕一缕,琥琳发上的翠玉海棠钗也歪了。 林云熙叫青菱打发人去小厨房熬一剂浓浓的姜茶让二人喝下,又吩咐白露白遥取了毛巾给她们擦拭,待两人打理好了方唤到跟前问道:“什么事这样着急?” 琥琳福一福身道:“奴婢新的了消息,侯爷进宫了。” 林云熙陡然一惊,猛地撂下书本起身道:“你说什么?!阿爹亲自来的?!” “是。侯爷此刻正在立政殿与圣人说话呢。” 林云熙微微有些焦虑,心神不宁,来来去去踱着脚步乱走。她没想到阿爹竟然亲自入宫面圣,因胡为荣一案无法扳倒程家,她便从未打算把林家牵扯进来,只需寻个法子将消息抖露出去,让庆丰帝知晓就好。旁的猜测和细节都不必,盖因只有庆丰帝亲自查出的,方是他所认定的真相。 为此,连揭发的时间她都着意十分慎重地推到结案之后。 彼时胡为荣不能立刻翻案,冤屈流放,圣人又明了前后关节,那么程家先前的所作所为便会悉数变成阴谋,什么以退为进、折中之法都是虚伪阴险蒙骗天子,偏还要对程家挑头平息朝堂风波稳定朝纲予以嘉奖——无需再火上添油,程家哄骗圣人、构陷朝臣会在圣人心里重重记下一笔。 如此,圣人对春祭不顺的愤怒、对胡为荣的迁怒、对冤枉臣子的愤懑、对朝中争吵不休的烦躁会全然转化为对程家的怒火。 再于后宫施一笔,把胡青青提出来,庆丰帝看在对胡为荣那一点儿愧疚地份上必不会亏待她,甚至为了给程家、给太皇太后添堵,还会加以宠爱。 而表面上胡为荣与程家关系依旧密切,太皇太后反而有所顾忌,不能轻易动手,还要对胡青青关爱体贴,以彰显程家讲信义、重情谊——不曾因姻亲一朝没落颓败而轻贱鄙薄,出云入泥。 胡为荣既已流放,胡青青家室微贱,除去圣人恩宠,便只有林云熙可作为倚靠。届时林云熙稍加点播,就能让胡青青成为圣人和程家之间一枚钉子。庆丰帝看着胡青青,便能想起八百里外的青州尚有以为臣子生活凄惨、被人肆意陷害。在如何顾念孝道情分,圣人对程家都只有更防备和厌恶。 再加上胡青青母族目的不明,这已经是林云熙所能想到最恰当、最物尽其用的方法——既不会拖累林家、让杨家有机会从中牟利,又能在圣人那儿给程家狠狠告上一状,还平白降服了一个胡青青可使唤。 她心里乱糟糟的一团,又急得想跳脚,险些打翻了手边一个矾红描金缠枝的茶杯。暗暗深吸一口气,勉力让自己心静下来,吩咐琥琳道:“再去探——不必冒险,有消息最好。若御前口风紧,便只问圣人心情如何。”却再没有心思看书,手中的一本《滇南游记》半天没翻过一页,书角被她揉的一片狼藉。 那厢白露传话进来,“回昭仪的话,胡顺仪来了。” 林云熙微微讶然,“这个时候下着雨,她来做什么?”到底吩咐宫人好生请进来,留在偏殿奉茶待客。到内间去换了衣裳,又打发人去小厨房叫他们送些茶点、时新水果上来,方领着青菱碧芷一道去了。 胡青青静静坐着,见她进屋忙起身问安,“妾身给昭仪请安,昭仪颐安百益。” 林云熙伸手扶了她一把,和颜悦色道:“起来坐吧。”自己在上首小叶紫檀木雕饕餮云纹榻上坐了,笑着道:“快尝尝今年新春上来的铁观音,味道极好。” 胡青青依言微微抿了一小口,笑道:“果然是好茶。铁观音的春茶难得,也就昭仪这里才能用得这样的名品。” 林云熙嫣然一笑,“你倒是嘴甜得很。”又问她,“你突逢家中巨变,如今宫里那起子可老实?殿中省那儿还有不规矩的么?我记得前两日刚刚给各宫送了分例、裁剪衣裳,你也该打发尚宫局做两身新衣。” 胡青青面露感激之色,“都好。昭仪体恤妾身,怎会有人敢不用心?是妾身没用,辖制不住下人。至于衣裳……”她带了几分苦笑,颓丧道:“父亲才得了大罪,妾身能得昭仪庇佑一二已是万幸,哪儿有心思打扮呢?” 林云熙听她提起胡为荣,心底就忍不住焦急,一边想着阿爹如今在立政殿与庆丰帝说什么,一边按捺下焦虑与她说话,“何必如此?你才几岁,有什么好灰心的?为了你父亲的事,往后的日子便不过了么?圣人仅判你父亲流放,已是没有迁怒的意思。你身在后宫,也该为自己想想。” 胡青青脸上带了些惨然,“妾身只求能好生伺候昭仪,安稳度日罢了。” 林云熙笑而不语,转头唤宫人去将桌上紫红艳丽的山竹剥开装在碟子里奉于胡青青,招呼她道:“这是大越真腊那儿送上的供品,听说只长在四季炎热的海岛上。滋味倒是清甜爽口,就是剥起来麻烦得很。” 胡青青捻了两粒尝过就放下了,林云熙吃了不少,见她不怎么动,便问:“顺仪吃不惯?” 胡青青连连摇头,“不……”低了头嗫嚅道:“供品珍贵,妾身没那个福分,知道味道就是了。” 林云熙笑道:“本就是拿来招待客人的,你不必客气。” 胡青青愈发不敢肆意。 林云熙另叫人送了桑葚、柑橘,胡青青才用了。 小雨依旧淅淅沥沥下着,雨丝在风中蒙蒙地飘散,宛如风吹帘动。 林云熙看看天,“光顾着与你说话,方才都忘了问你。今儿天凉风大,外头又下着雨,你怎地过来了?可有什么事么?” 胡青青起身正正经经行了一个向嫔妃跪拜的大礼,正容道:“妾身特来拜谢昭仪相救之恩。” 林云熙连连叫左右扶她起来,挑一挑眉道:“这是做什么?” 胡青青道:“妾身的父亲昨日已出了诏狱,被押送往青州了。” “是昨日上的路?”林云熙心底一紧,胡为荣昨日才流放,阿爹今日便入宫,这样近的时差真的不要紧么?圣人会厌了程家,可会不会对阿爹起疑心呢?这般想着就带了几分焦躁,忙举杯呷了一口温茶,掩下异色,尽量平心静气地问:“你父亲可还安好?家里人有去送上一程么?” 胡青青垂头红了眼眶, “多谢昭仪关怀。阿爹尚好,但毕竟年纪大了,身子不比从前。前番在狱中又大病一场,若不是昭仪暗中请人关照,阿爹能不能挨到青州还是两说”顿一顿,伸手拭去泪水,“妾身的母亲、舅舅还有几位兄长昨儿都去送了,沿途也安排了照应。只青州寒苦,爹爹又是流放之身,将来日子难捱。” 林云熙道:“这倒不必担心,你父亲虽革职,总还有功名在身上,到了青州不必挨苦役。倘若能安安稳稳寻个落脚之处,当个先生收些束脩,也不难过。”又笑吟吟道:“青州刺史与我家有旧,我已传出信去请家里修书一封,代为打点。” 胡青青大喜,忙又福了福身,“谢昭仪!谢昭仪!昭仪大恩,妾身感激不尽,万死难报其一。” 林云熙浅浅一笑,“我帮你,自有帮你的道理。你若真心谢我,就好好收拾收拾,安下心来,一心侍奉圣人。” 胡青青稍稍有些不安和惶恐,心头砰砰直跳,手掌心里都是汗水,身上也一阵热一阵冷。更不敢接话,只顾作不知其意,暗自镇定一下,一边叫随她前来的宫女奉上一样样东西,一边勉力笑道:“妾身得空做了几双孩子穿得小鞋,还有几个辟邪用的小香包,还望昭仪笑纳。”又自袖中取出一个珐琅彩画的小匣,恭恭敬敬奉上,“妾身没什么本事,唯幼时学了一段时日的木雕,这两个文玩核桃样子极精巧,可供昭仪闲时把玩。” 林云熙使个眼色示意青菱碧芷接过,各自瞧了几眼,鞋子香包做工精细,取出珐琅匣子里头两枚文玩核桃来看,皮质油亮细腻,肚鼓底正,纹路粗犷恰似满天星子,实是上品。便含了笑道:“有心了。” 胡青青欠一欠身道:“昭仪喜欢,是妾身的福气。” 将东西交给青菱去安置好,回头想起一事来,向胡青青道:“你家原也算书香门第,可通诗书?” 胡青青恭谨道:“妾身自幼随兄长们读书,认得几个字。” “你会就好,得了闲多去抄些《太上感应篇》、《抱朴子》、《南华经》。 胡青青不解其意,“都是道家经典呢,可是昭仪要看?” 林云熙淡淡道:“当然不是我。你自入侍既未承宠,又无依靠。光凭我难道能保你一世平安么?”执起她的手拍一拍,“太皇太后素来信奉三清道祖,日日祭拜,这经书自是要奉于她的。你且细心些,字迹要工整,抄得大些、稀疏些,省得她老人家看了头疼。” 胡青青陡然抬头,目光中三分惊诧七分隐忍的愤恨,脱口道:“妾身怎么能替她抄书?!她是……” 林云熙截口道:“她是圣人的长辈!圣人奉行孝道,你替圣人尽尽孝心,有什么不可以?你想说什么?嗯?!” 胡青青脚下一软,几乎坐不住,强撑着抓紧了椅子的扶手,用力否定道:“不是……” 林云熙冷笑着看她,“你在想什么,本宫也能猜到几分。本宫提醒你一句,把你那点子心思藏好了!还没光明正大撕破脸呢,你这个样子是想做什么?!公然仇恨太皇太后,你有几个脑袋可以砍?如今你家里还有几条命能被你连累?!” 胡青青骇然摇头,“妾身没有!”她自知家中困境,父亲革职,兄长身上只有凭着荫封得来的七八品小官,舅家也非嫡支,能予以大的助力,几乎是沦落末流,连宫中家底丰厚的宫女尚且不如。倘若有丝毫她不敬太皇太后的风言风语传出来,这个家就要断送于她手中。忙连滚带爬地伏拜□,“妾身不敢!妾身不敢!” 林云熙冷眼盯了她良久,才叫她起来,语气微微缓和道:“本宫也不是要戳你的心窝子,那是为了你好。圣人秉烛明照,都记在心里呢。可你难道就这么混着过了?对得起你远在青州的老父么?” 胡青青满脸茫然,战战兢兢,“烦请昭仪教诲。” “横竖不过一个忍字,太皇太后看在你那祖母的份上,万万不会亏待了你。你心里记挂着你父亲,就更该好好过日子。”林云熙顿一顿,意味深长地道:“至于别人的日子难不难过,你管那许多做什么?” 胡青青一个激灵,隐隐间仿佛明白了什么,浑身发寒。过了许久,强自按下心中的惶恐,颤颤巍巍道:“妾身都听昭仪的。” 林云熙方才露出一个笑脸,亲自将胡青青扶起来,“像什么样子呢?快起来。”又吩咐宫人重新上了茶水、糕点。胡青青越加小心翼翼,打理好略有些凌乱的衣衫,正襟坐了,不敢动作。 天色堪堪将暗,胡青青起身告辞道:“妾身出来许久,该回去了。” 林云熙没打算留她,只随意挽留了一句,“时辰不早了,不如留下来陪我用晚膳。” 胡青青赶紧推辞道:“谢昭仪厚爱,叨扰昭仪清净,是妾身的不是,不敢再打扰了。” “也罢。”转头朝着青菱道:“雨天路滑,叫秦少监好生着人送顺仪回去。” 胡青青位份低,并没有符合仪制的肩舆车辇可坐,秦路安排了脚快的先去通消息,四个内侍前后开道打伞,一路护送到云台殿。 胡青青进了殿门,自有伺候的宫人迎出来接应。后头打伞的内侍退了两步,另一个提着鸡翅木漆红描黑缠枝纹食盒的内侍上前道:“昭仪主子吩咐,里头一碟云片糕一碟牡丹卷,还有一盘桑葚、一盘山竹都是赏给顺仪小主的。” 四下宫人一片安静,低眉垂眼。 胡青青愣了愣,忙叫宫人接下了,先向昭阳殿方向一礼,又对着几人福一福身,和颜悦色道:“谢昭仪恩赐。今日辛苦你们,还请几位代我向昭仪谢恩。”朝着贴身宫女芳儿使个眼色,后者立刻从袖子里递了碎银子过去,笑吟吟道:“主子请几位大人喝茶。” 那几个内侍眼神一对,接了,“谢顺仪小主。”不多言一字,只依礼向胡青青告辞。 胡青青遥遥望着几人的身影,神情复杂而晦涩。 雨慢慢小了,雨水顺着飞檐瓦铛滴滴答答落下来,一片空灵悦耳之声。 回到屋里,已是快用晚膳的时候,宝贝儿子醒了一回,吃了奶又呼呼睡去。屋里慢慢点起一盏盏手臂粗的花烛,遮上纱制的灯罩,明亮如昼。 林云熙看着小桌上仙鹤驾云青铜烛台,上头琥珀色五福祥云的琉璃灯罩散发出晶莹剔透的光泽,美轮美奂。她神思略有些恍惚,还是碧芷喊了两声才回过神。 碧芷抿嘴一笑道:“主子想什么这样入神?” 她摇头,笑意淡淡,“没什么,只是有些事想不大明白罢了。” “主子再怎么费心劳神,也别累着自个儿才是。” “别担心,我心里有数。” 碧芷方不问了,转而道:“小厨房遣人来问,主子可有什么想吃的?奴婢这就吩咐他们去做。” 林云熙微微一讶,“竟这样晚了?”又问她,“圣人那里怎么说?” 碧芷道:“秦少监早早就派人候着,不过圣人那儿一直没传话过来。” 林云熙见天色也不早了,她不用膳,昭阳殿上上下下都要陪她饿着,便随意道:“那就传膳吧。不必弄那些繁琐的,捡着清淡的来就好。” 碧芷笑道:“哎!奴婢知道主子爱吃上回那个白灼芦笋,今儿早上御膳房恰有送来,已叫他们在做了。” 才开始动筷,秦路冒着雨匆匆跑来,因里头摆着膳,他并未进屋,在廊下行了礼道:“回禀主子,御膳房来人送膳。” “御膳房?” “是。司膳监刘少监亲自领着人来,还有御前传旨的魏少监。” 林云熙怔了怔,不太明白这两处怎么会一道来,口中道:“快请进来。” 这两人却是来传口谕的,庆丰帝正在用膳,不知怎地忽然想起来,打发御膳房送了几道菜到昭阳殿来。还特意命魏少监一道,说虽是赐膳,但不必都用完,只作平常吃的就好,要魏少监看着林云熙一一尝过,如果不喜欢就撤了,喜欢的留下。 御膳房送上来四道菜,下面都用小火炉子热着。一道荤的两道素炒,还有一道是汤品,用豆腐和虾熬的,味道极鲜美。林云熙尝了都说好,不必撤去,叫人拿去几盘小厨房上来的,就着御膳房送的吃过。 魏少监笑眯眯道:“圣人只怕昭仪进得不香,昭仪喜欢就好。”乐颠颠地被请下去用了茶水点心,方恭恭敬敬告退。 林云熙又打发众人下去吃饭,沿着四下抄手游廊走了走,回去叫宫人铺纸磨墨。从书架上翻出几张帖子练了一回字,时辰差不多,便洗漱更衣,歪在床榻上看书。 青菱碧芷忙搬了几盏灯放在床边几案上,一迭声地劝道:“夜里光线暗,主子少看些书吧,怕伤眼睛呢。” 林云熙怏怏放下,“知道啦。”又抱怨,“一个个都是管家婆,日后嫁出去了,由得你们管!” 青菱碧芷窘红了脸,又羞又急,“主子又胡说!” 有心拿绣针给儿子缝个肚兜什么的,一年多不碰这个,手艺也生疏了,晚上烛火又不够亮,只好先挑几样锦缎,描了花样下来,打算先绣个荷包练练手。 拿笔勾勒得差不多,方才想起什么来,“去叫秦路打听一声,今儿圣人是宿在立政殿还是别处。”没过多久青菱进来回话,“圣人还在立政殿与几位丞相议事。” 林云熙惊讶,“这么晚?”皱了皱眉,这个时候还在议事,诸相都没出宫,只怕要挨到很晚,大概也不会再传召人或是到嫔妃宫里歇息。转头对碧芷道:“吩咐小厨房煮一品小米枸杞粥送去,再添些吃食。圣人熬得晚了,必是要饿的。” 复又问青菱道:“只有几位丞相在么?阿爹可还在宫里?” 青菱道:“这个奴婢不清楚,不过奴婢进来的时候瞧着琥琳姑姑才回来,主子要不要问一问?” 便着人去唤了琥琳来,“你那里可有消息?” 琥琳匆匆赶回,只来得及喝一口茶,听林云熙传唤,身上衣角裙面微湿的衣裳也顾不得不换,忙赶来道:“侯爷申时方出宫,径直回府去了。却并未听闻圣人如何。”顿一顿,又道:“倒是掖庭令那里卖了人情,暗地里传出消息,说御前打发了一个伺候茶水的内侍,打了三十杖,拉去暴室了。” 林云熙眯一眯眼,御前侍奉的人果然是圣人心腹,半丝口风都不露。但既有个内侍遭了罪,还被杖责,大约阿爹所言庆丰帝已是信了,故而不会有什么好心情。 又见琥琳鬓发散乱,面上颇有疲倦风尘之色,知道她辛苦一日,忙让她去歇了。 搭着薄被翻来覆去地想明白,阿爹为什么要主动掺进这件事里去?林家独善其身难道不好吗?此间程家手段狠辣、杨家心思诡秘,消息是胡青青递进来的,也不知道其中还有没有什么人在幕后搀和,这么急着插一手真的好么?尤其是头天胡为荣流放,第二天便揭露出来,圣人当真不会对林家、对阿爹起猜疑之心么? 越想越焦躁,心里就有些慌乱,庆丰帝、程家、杨家、林家……几乎搅成一团乱麻,心头像有个爪子在挠啊挠。又想着这日庆丰帝独宿,干脆叫乳母把宝贝儿子抱了过来,与她一起睡。 开春天气渐暖,孩子没裹得像个球,小衣裳都是贴身舒服的,小手小脚能伸展得开。另给他铺了被子,搭上软和的小毯子,他又睡成四仰八叉一个大字,小脸睡得红彤彤的,偶尔还不安分地挣扎一下。 嗅着儿子身上淡淡的奶香味,林云熙反倒渐渐安了心,有了睡意。 半夜里迷迷糊糊,眼前仿佛有谁点了灯,晃晃悠悠映出一片光亮。她忽而惊醒,床前高高大大一人杵着,吓得一身冷汗,下意识地抱着孩子就往里一滚。 伸手撩开帐子正要上床休息的庆丰帝:…… 作者有话要说:女主智商一直在捉急…… 亲们收藏和订阅差好多……不会都去看盗文了吧> 支持一下正版啦~~ 第94章 棋局 “你干什么?” “吓死我了!!” 林云熙抱着儿子几乎要软到在床上,定睛一看才发现是木愣愣看着她——还有她怀里儿子的庆丰帝…… 屋里侍立的宫人大气不敢出一声,两人面面相觑了许久,都“哧”地笑了。林云熙软语嗔道:“圣人过来也不叫人知会一声?魂都要被您吓没了!” ——真是倒打一耙。 庆丰帝无奈道,“如今都三更天了,朕还怕吵着你,哪里知道你会醒。” 林云熙脸上红红,“妾身也不知道您大晚上的会静悄悄站到床前来啊。” “朕不是正要上床休息么?”又盯着林云熙怀里的儿子看了一会儿,反应过来,“他不是有乳母带着么?怎么晚上跟你睡?” 别以为他没看见,这臭小子刚刚还占了他的床位! 林云熙眨眨眼正要答话,怀里的儿子忽然挣扎起来,眉头皱皱的瘪着小嘴嗯嗯啊啊要哭。赶紧放到他自个儿的小被窝里,轻轻顺着儿子的胸脯,“乖乖,风轻轻,月静静,睡一睡,长一寸。” 宝宝蹬了两下小脚,摇摆一下小手,又呼呼睡过去了。 然后抬头冲着庆丰帝讨好地笑,压低了声音道:“宝宝睡了。”就别挪动了吧? 庆丰帝似笑非笑,“就今晚?” 林云熙纠结一下,默默盘算着如果庆丰帝不来,她暗地里还是可以带着儿子睡的……吧?果断点头,拖着儿子的被窝往里挪了挪,给庆丰帝空出位子来。 庆丰帝嘀咕一句,“没见你这么疼儿子的。” 林云熙笑眯眯,“不也是您儿子嘛。妾身疼他不就是疼您么~” 庆丰帝脸上一窘,不由轻咳一声,继而含着笑缓缓道:“朕倒头一回知晓宁昭悦朕之心甚隆,竟爱屋及乌至此。” 侍奉的宫人个个都恨不得少生一只耳朵,铺被的铺被,挂衣服的挂衣服,脸盆帕子换洗的衣裳收拾了闷头就走。只剩李顺跟几个上夜值班的内侍。 她瞪大眼,耳根滚烫面色通红,艾玛大晚上又开始耍流氓真的好吗?! 庆丰帝“哧”地笑了,掀了被子躺进去,忽然道:“今儿林恒入宫了一趟。” “……哈?” 林云熙一时摸不着头脑,老半天才回神,心头砰砰,“哎呀”一声差点要跳起来。 庆丰帝:……怎么这么呆? 回头就见林云熙人在半空,下面儿子睡得呼噜噜,她几乎趴到他身上来了,清澈如水的双眸直直盯着他,脸上满满写着“然后呢然后呢阿爹怎么样了??”。 林云熙稍稍有些不安,但看庆丰帝深夜还能过来就寝,也不像是对阿爹起疑的样子。程家的事儿明面上与她没有丝毫关系,干脆把就放下,只顾着阿爹好不好,有没有提她?有没有问好?家里这段日子怎么样? 庆丰帝默然去捏捏她的脸,这样呆!聪明劲儿有,够在宫里过得舒坦,再向外,就是任她施为,能折腾出什么东西来?不把自己搭进去就不错了!朕真是想得太多了…… 林云熙捂着脸往里缩回去了,小心翼翼用余光瞪他,怎么又捏她脸,会胖的好吗?! 庆丰帝哭笑不得,都有孩子了,还跟个孩子似的。跨过儿子揉揉林云熙的发顶,“睡吧。” 林云熙心里挠墙,倒是给我透个话啊圣人,阿娘这两天没进宫就指望您了好么?!手偷偷溜出去伸进庆丰帝被子里,扯扯他的手无声撒娇。 庆丰帝败退,轻语道:“你家里都好着呢。林恒递了折子,进上不少东西,都拖朕交予你。” 林云熙眼睛亮晶晶的,嘿嘿笑着心满意足地睡了。 庆丰帝心里有些酸溜溜,只问林卿家不问问朕么?朕好歹辛苦到这么晚。又想起她命人送来的粥和点心,罢了,不和没女儿疼的男人计较。 次日醒时脸上糊了一只软嫩嫩的小手,还动来动去。庆丰帝转头一看,他儿子正醒着,睁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两只脚蹬啊蹬,终于一脚把他娘也踹醒了。 林云熙迷迷糊糊,还闭着眼就伸手去拍拍儿子,口中不知念叨着什么。庆丰帝直笑,抓着儿子的小手亲了一下他的掌心,抱着儿子一道起床洗漱。 林云熙还记得儿子在身边,一摸,不见了!吓得赶紧爬起来,“宝宝呢?!去哪儿了?!”结果两父子一个正让人替他更衣、大笑,一个在乳母怀里吐泡泡卖萌。 林云熙一人瞪了一眼,这一大一小能不能给她消停点儿啊?! 隔日天气晴好,抱着儿子在上林苑散步,春日迟迟,卉木萋萋,和风带来轻柔婉啭的莺啼鸟鸣,太液池宁然如明镜,波光潋滟,满池碧波,倒映着绿柳繁花,楼阁亭台,一派春光烂漫之色。 摘一朵娇艳的杏花别在鬓边,又折了一支去逗儿子。两个月大的婴儿已能看清近处的事物,瞪大了眼睛满是天真好奇,伸手抓啊抓,抓住一朵捏在手里,又放掉,再抓一朵,又放掉,一支好好的花被他玩得七零八落。 他还兴奋得蹬着脚,一边挥舞着小手,一边流口水。林云熙哈哈直笑,取了帕子给他擦干净小脸,儿子就眨巴眨巴眼睛看她。 绕过两株盛开的海棠,老远便见顺贵人和两个宫女在采摘些什么。林云熙退了几步折返,略皱皱眉,她带着儿子,一点都不想和皇后那边的人碰面,就算顺贵人被皇后抢了儿子,她们俩也从来不是站在同一个方向上的。 但密密匝匝的花丛树林间就这么一条路,难道为了避开一个贵人还要原路返回? 林云熙思量片刻,想起顺贵人、皇后、二皇子……忽然计上心来,唤过青菱来叮嘱了两句。青菱惊讶了一瞬,立刻颔首应道:“奴婢明白。”匆匆跑开了。 林云熙方正一正神色,从从容容地沿着小道往前,和顺贵人恰好遇上。 顺贵人不意是她,脸色微微一变,忙福身行礼,“妾身见过昭仪,昭仪颐安百益。” 林云熙淡淡道:“起吧。”打量顺贵人一眼,葱青色绣百蝶穿花的襦裙,头上只戴着翡翠簪子,偏偏她是极娇艳的容色,打扮得素净,反有一种天真无邪的妩媚。 语调含着冷意道:“在这里做什么?” 顺贵人垂首,恭恭敬敬道:“妾身来上林苑摘一些金银花,用以泡茶。” 林云熙嗤笑一声,“金银花清热解毒,还没到夏天,贵人的火气就这么大了?” 顺贵人咬牙,默默忍气吞声道:“此花并非妾身所用。”顿一顿,“太医嘱咐,以金银花入水蒸镐为露,小儿饮之,可防痱毒。承蒙皇后娘娘不弃,妾身不过择几朵上佳之品,供皇子饮用。” 林云熙冷哼一声,“本宫不过说一句,你倒有百十句等着反驳。”上前几步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本宫一早便知你不是安分守己的。亲力亲为?难为你这个生母还真是上心,既要看着儿子叫别人母后,又要奉承着半句怨言都不能有。你还能平心静气地过下来,本宫倒有些佩服你了。” 顺贵人脸色泛白,涩声道:“妾身不知娘娘在说什么。侍奉皇后乃嫔妾的本分,妾身怎会有怨言?”又顿一顿,还是忍不住道:“娘娘也是有孩子的人,难道不能体会为人母之慈心么?望娘娘多为孩子积些口德,不至于失了福气。” 林云熙勃然大怒,冷冷凝视她,“你算是什么东西,也敢教训我?!本宫的孩子有没有福气,焉是你区区一个贵人能置喙的?倒是你那个孩子有没有福,本宫尚可替你筹划一二!” 顺贵人抬头几乎要怒目而视,被她森然冷怒的目光一扫,浑身一颤,心头不由升起一丝寒意。强自忍着按捺下愤怒于恐慌,咬紧了牙关跪道:“是妾身失言!还请娘娘恕罪。” 林云熙正要说话,那边青菱急急赶到,手里捧着大团大团雪白的琼花,似乎没看见跪在地上的顺贵人,顾不得行礼,欢快道:“主子快看这琼花!是前任扬州刺史特意进上来的,花房里的匠人种了三四年才让它开出花来,可漂亮啦!奴婢好不容易向那些匠人要了一些来,听说这些日子圣人每天都要去瞧一眼……” “好了!”林云熙面色微变,呵斥一声,“唧唧歪歪得说什么呢?!宫里的事也是你能多嘴的吗?!”勉强平息一下语气,指着顺贵人道:“见着贵人还不快行礼!你是要让别人都看着本宫教出来的奴婢不识礼数么?” 青菱忙不迭向顺贵人福礼道:“是奴婢的错,未曾留意贵人,往贵人恕罪。” 顺贵人连连摆手,“无妨无妨。” 林云熙脸色依旧凝滞如冰,还是叫人把顺贵人扶了起来,冷冷对她道:“别以为有皇后护着你便可肆无忌惮!这是第二回,你若再敢语出犯上,本宫自然会教你知道什么叫上下尊卑!你好自为之!” 绕过顺贵人便走开了。 青菱捧着大束的琼花,心头扑通扑通直跳,看看林云熙沉下的脸色,小心翼翼道:“主子生气了?” 林云熙微微眯一眯眼,摇头道:“本来就是装个样子,我有什么可气的?”顿一顿,啧啧道:“只罗氏那个样子,真不知该说她天真好还是聪明好。明明知道自己身份低微,哪里来的底气以为皇后会一直护着她?还当真是被皇后捏住了,指哪打哪儿。日后得罪了人,皇后又不伸手,还不定死在什么地方呢。” 青菱道:“奴婢可不明白这里的绕绕弯弯。只是那顺贵人既然依附了皇后,主子为什么又要跟奴婢演这么一出呢?” 林云熙微微一笑,“不给她点甜头,她怎么敢走出来与皇后抢儿子?” 总要有圣人支持宠爱着,顺贵人方能立得起来。经历过有恩宠的风光日子,她还能甘心过现在这样的生活么?过惯了好日子,自然会生出野心,她掌控不了人的*,但能够推测到顺贵人的却不难,左不过就那几点罢了。 青菱轻轻抽了一口冷气,目光却微微发亮,“主子是想?” “她们抢她们的,我们自过我们的,等着瞧热闹就是了。” 果然不过两日,便有庆丰帝召幸顺贵人的消息传来。青菱瞪大了眼,又疑惑,“主子怎地算准了顺贵人会去?难道您不怕她把这事儿告诉皇后娘娘?” 林云熙淡淡道:“不过堵一堵而已。若罗氏上钩,就像如今这般;若她不上钩,也不过下回再筹划一次,只是略微麻烦一些。罗氏才二十岁都不到,再怎么老实,能不企盼圣人恩宠么?她这样的身份,唯有去争去抢才能得到,偏一头还被皇后压着不能动——我以利诱之,做与不做皆在她自己权衡。她受不了一辈子被压制,想要出人头地,穷极思变,再正常不过了。” “哎呀,那皇后娘娘可要气死了。” 林云熙道:“皇后这点肚量还是有的,大概会对顺贵人多加防备。” 青菱吐吐舌头,“这个奴婢也知道。贵人越得宠,皇后娘娘就越防着她;越防着她,她就越要争宠给自己加码,这个死圈子解不开,已经没得救了!” 去请安时一切如常,唯有几缕风声暗地里流传,从前几乎隔天便能见儿子一面,而如今,皇后已四五日不曾让顺贵人见过二皇子了。 ***************************************************************************************************** 丽修容的晋封礼临近三月末,春花烂漫,绿柳如荫。礼部挑选的黄道吉日,又正好的晴朗的天气,册封礼极为热闹,丽修容拜祭太庙、授予金册宝印,复又参拜帝后,受皇后训言教诲。 礼毕,又于神仙殿行宴。 丽修容伤后体弱不大走动,除了去重华宫请安,轻易不肯出门,连膝下两个孩子也极少抱出来。这回倒见着了,四个月大的婴儿白白胖胖,眉眼秀气,由乳母抱着正酣然而眠。 众人一个劲儿地称她有福气,“皇子公主都生得好,关内侯眼睛鼻子像圣人,公主眉眼柔和,日后定是个美人儿呢。” 丽修容正式册封,位列正二品,宫中除了皇后,再没有比她位份更高的了——林云熙虽为九嫔之首,品阶却是一样的。诸妃心中再拈酸含醋,面上都和和气气地齐声恭贺。 林云熙只冷眼瞧着,席间也不过与庆丰帝低语,偶尔和敬婕妤、谢婉仪闲话几句。皇后更是笑吟吟周旋于一众王妃妯娌间,安顿打点好宴会事宜,旁的并不多加理会。 觥筹交错间,各宫妃嫔也看清了宫中打头的两人态度,又小心瞄一眼庆丰帝。对丽修容倒是关怀备至,接连不停地赐了不少酒水、吃食,也颇为疼爱关内侯,但毕竟还顾着皇后,又有林云熙在旁,低眉耳语,含情脉脉,一时除了真心想要依附丽修容的,其余便慢慢住了口,转而奉承皇后和林云熙。 静充仪斟酒敬道:“虽是修容的好日子,妾身也当祝圣人子孙昌盛之喜。” 庆丰帝因曼陀罗一事心中略有愧疚,素来对她宽和,侧一侧目,心头微有不快,还是顺着她的话笑道:“承卿吉言,你有心了。” 丽修容眼风一厉,瞥了庆丰帝一眼,徐徐饮一杯佳酿掩饰脸上的不悦之色,含着冷笑道:“赵妹妹倒是心细,勤谨奉上,圣人如何,时时处处都记挂于心。” 静充仪浑然未觉她语中讥讽之意,澹然笑道:“妾身不敢。子嗣延绵,皆是中宫之德。” 庆丰帝脸色微沉,皇后见势不妙,婉言道:“圣人乃是天子,得天独厚,妾身与众位姐妹不过跟着沾些福气罢了。”目光犀利扫过去,静充仪咬了咬唇隐忍不语。 忻贵仪也急忙打圆场,“说来几位皇子生母都是功臣呢!二皇子活泼可爱,关内侯也是健健康康的,可不都是当娘的细心照料么?又有圣人福泽庇佑,自然不比寻常。” 林云熙略皱了皱眉,这话极为刺耳,难道就二皇子和关内侯受圣人恩泽、有人照料,皇长子和她儿子是死的吗?! 坐在下边一席的张芳仪闻言脸色铁青,难看地几欲破裂,不小心将手中酒盏打翻在桌上。随侍的宫人忙与她擦拭,还是沾湿了裙子,只得告罪去换。 上手的甄婉仪“哎呀”一声,佯作关切道:“张妹妹没事吧?我记得她去岁生产以来身子就不大好,如今怎地连酒杯都捏不稳了?”眼中却含了几分讥诮的笑意。 众人轻笑,窃窃私语,“哪里是身上不舒服,怕是心里不舒服吧?” “几位皇子里就皇长子身体最弱,连话都讲不出,隔三差五就要病一回。” 林云熙心头嗤笑,只冷冷看了忻贵仪一眼,转而朝庆丰帝嫣然笑道:“前儿姜太医来请平安脉,妾身听闻太医院新得了古方,几位院判辩得面红耳赤,险些打起来。” 庆丰帝道:“姜炜祁倒和你投缘,这等繁琐小事都说与你听。” “妾身在宫中也是闲着,还不能与人唠一会儿嗑?”林云熙笑意婉然,“听说那方子恰是治幼儿早产孱弱之症,假若能坚持用上十年,便可与常人无异。”顿一顿,余光扫了诸人一眼,“妾身只好奇,那方子当真如此神奇?” 甄婉仪等人笑意凝滞,勉强维持着静和的神情。皇后更是猛然垂下眼帘,唇角抿紧。 庆丰帝露出几分欢喜之意,“太医院已有论证,那是前朝太医季候子留下的宫中方。若不是在整理书册时发现,只怕要明珠蒙尘。如这方子确实可靠,也是大宋之福啊。” 丽修容闻言神情舒展,曼声道:“旁的不说,倘若能医好皇长子,便是大功德了。” 众人一滞,随即又纷纷赞太医院劳苦功高,皇后亦屏息凝神道:“医术仁德泽被万民,太医院得此良方,传之于世,造福百姓,圣人理应嘉奖。” 庆丰帝含笑道:“皇后说的是。” 林云熙笑眯眯地跟着众人附和,转眼对上庆丰帝带着笑意的眸子,四下一瞥无人注意,偷偷俏皮地冲他眨眨眼。 张芳仪回席,众人闭口不提皇子、生母之事,只寥寥几句闲话。 散了宴依次退席,外臣先行,再是诸王、命妇,庆丰帝自去处理政事,各宫嫔妃与圣人皇后告辞,也慢慢散了。肩舆车辇皆已在殿外等候,秦路率几个内侍候着,见林云熙出来,忙取了脚凳与她垫脚上舆车。 不远处忻贵仪扶着宫女的手踏出殿门往外,恰恰遇见静充仪将行的舆轿。 静充仪不得不下来屈膝行礼,两人近乎针锋相对,隐隐能听见忻贵仪冰冷讥诮的嘲讽,“偏你事事为娘娘着想,别人都是木讷嘴笨的傻子?本宫劝你少说两句,连累娘娘不说,也不怕闪了舌头!” 阳光耀眼而明媚,积蓄了半天的热度也渐有灼热之感,后头随行的内侍已撑起高高的靛青翠羽重明华盖遮挡太阳。 青菱讶然回头瞧了一眼,“奴婢还道她们是一处的,怎么自己先吵起来了?” 林云熙微笑道:“谁和谁是能硬绑在一起的?即便牵连得再紧密,个人总有私心里的打算。咱们那位贵仪聪明着呢!”低声轻语道:“凭她这个爽朗的性子,吵完这一架,圣人也该消气儿了。” 自林云熙能重新侍寝开始,忻贵仪竟一次都未曾得到召幸!她素日的恩宠甚隆,圣人为何突然冷落了?忻贵仪从前从不与林云熙起什么冲突,这段日子又为何像没脑子似的不停挑衅? 不过就是试探进退罢了。 林云熙有孕不能侍寝,宫中最得宠的就是丽修容、忻贵仪二人。丽修容彼时尚为婉仪,但出身勋贵世家,位份不低,得了宠爱不必忧心。而忻贵仪不同,她家室虽好,却是自父兄一辈打拼而来,并非世家、权贵,想要得宠,又要安稳度日,少不得与皇后虚与委蛇,作出依附的架势,才能勉强避过那些无形的绊子。 待林云熙出月,她恩宠不似从前浓厚,但一时和皇后撇不开,又欲试一试林云熙是否盛宠依旧,踩着点儿地跟林云熙作对。 庆丰帝烦她生事,还帮着皇后闹腾,便冷着她。忻贵仪探出究竟,自然要设法重新得到宠爱。她也知道庆丰帝不是真的厌弃了她,只是不喜她和皇后一处,还处处与林云熙为难。 这回和静充仪光明正大地大吵一架,正是与皇后掰开的时机——无论是因什么原因,在外人眼里,忻贵仪和静充仪已然是对立的两面。静充仪是皇后一手提拔的,忻贵仪是半路出家的,皇后更信重哪一个? 虽不会立时就显出效果,但总有个疙瘩在那儿,忻贵仪再控制一下除请安时间外到皇后宫里的次数、与静充仪等人的相处,慢慢地也就生分了。届时往庆丰帝那儿一哭,她跟林云熙并不是结了死仇,那一点口角上的摩擦算得了什么呢?圣人总不会不念着她昔日的情分。 然而林云熙却不想忻贵仪太早夺回这份恩宠。 凭什么她要体谅忻贵仪这点儿小心思呢?她虽一一反击,但受到的为难打压却不是假的,她凭什么让忻贵仪走得顺顺当当? 无法全然阻止忻贵仪重获宠爱,也要与她添些堵才是。 笑吟吟地问碧芷,“胡氏昨儿又送什么来了?” “是新制的桃花糕,样子倒挺精巧。” 林云熙浅浅一笑,“桃花一簇开无主,可爱深红爱浅红。这春日桃花艳丽无匹,想必也足够了。”吩咐青菱,“记得过两日去请胡顺仪来,就说我邀她一道赏花。” 青菱碧芷隐约能猜到林云熙的打算,但并不敢说。董嬷嬷倒是劝了一句,“皇子百日就在眼前,主子也无失宠之豫,正该是和圣人好好过日子。其他人就罢了,您也管不了许多,何必如此抬举她?” 林云熙淡淡道:“我也不过是想出口气——趁着程家的事儿还搁在圣人心里,早早推出来,不怕圣人不给程家添堵。又赶上这个时机,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又笑着拉着董嬷嬷的手,“胡氏那个样子也不知该怎么调.教,嬷嬷还要为我费心。” 董嬷嬷叹道:“老奴自当效力。”又问,“既提携胡顺仪,苏美人又该如何?” 林云熙凝眉摇头,“还不是时候。” “只怕不患寡而患不均。” 林云熙诧异道:“苏美人位份又不高,并不难压制。胡氏又无需我亲口向圣人说,闹得满宫皆知,嬷嬷怎么担心不均?” 董嬷嬷也惊讶,“主子打算叫她自己去争?” 林云熙好笑,“难道我还要亲自举荐她不成?她如今名分上罪臣之女,一头还连着程家的事,明面上如何能沾染?” “这……主子召见胡顺仪并不避着宫中众人,更是时时施加援手,早已撕撸不开了。” 林云熙道:“嬷嬷不必忧心。圣人也知我感其孝心,怜悯一二。只要我不拉着她送到圣人面前去,圣人哪里会管我平日见不见她?”又笑,“说要撕撸开了也简单,只待她承宠,我避着不见就是了。” 董嬷嬷一怔,也跟着笑了,“却是个好主意。老奴只怕圣人不够宠她,捧得不够高,怎能经事儿?” 又思虑片刻,一拍脑门,“老奴又糊涂了!再一年即是三年大选,宫里的主子们可卯着劲儿往上冲。这两年除了生子晋封,旁的都没有大动,宫里也该好好进一进位份了。” 作者有话要说:凰归努力在养肥…… 女主也不是一直智商捉急,她开始布局了 她智商捉急的地方会交给别人处理,凰归会写到 第95章 避暑 四月时气渐热,春意阑珊,芳菲渐歇。 胡青青经过董嬷嬷一番训导,又仔细调养了,总算去了憔悴支离,略略恢复了些从前的风华仪态,悉心裁衣打扮,颇有清秀绰约之姿。 林云熙没有亲自将胡青青举荐于庆丰帝,她要想在一众嫔妃中出头就极为困难,苦心筹谋,终究以桃林一遇得幸于圣人。因她容色并不十分出挑,兼家世潦倒,便只在温婉谦顺上下功夫,侍上以敬,待下以和。 庆丰帝更怜其娇怯无争,温顺矜持,赞她为“桃花姬”,宠爱有加。从六品的顺仪到正六品的贵人,再到从五品的充仪,胡青青的恩宠便如这春日里桃花开出的最后一抹灼灼芳华,一日一日浓厚起来。 但放在宫中诸妃眼里,一样是争宠,胡青青恭谨谦和就能不招人嫉恨了?不过碍着庆丰帝在兴头上,无人去做那个出头鸟罢了,私下里哪个不说几句酸话? 原先低位嫔妃中就是一场乱斗,李美人、沈美人都不是省油的灯,连前头最得宠的王充仪都被挤兑得禁足失宠,如今能眼睁睁叫一个从未承宠的爬上去?她俩虽彼此不对付,但胡青青位份比她们都高,此时也知道要抱了团一致对外。 说话带刺儿言语相讥都是常态,若非胡青青前段日子受林云熙照顾,渐渐捏住了自己宫里的人,只怕要在背后被人捅上一刀。 胡青青庆幸之余,更要依附林云熙以求自保。 她从前不得宠,人人都能踩一脚,但她好歹是有名位的嫔妃,下头宫人再偷奸耍滑克扣分例,当着她的面儿总要做脸,是以除了同在屋檐下的钱氏冷言讥讽,没有哪个会闲着来找她不痛快。可现下得宠了,却是无数冷箭藏在暗处,叫她如芒在背,不求得一棵能遮风避雨的大树,如何能够心安? 往昭阳殿的次数愈加勤快了。 然而林云熙思忖良久,明面上虽未与她彻底了断,到底是疏远了。十次里有三四回能请她进门,也不过几句话就端茶送客。 胡青青颇为惶惶不安,三番两次登门被拒,还拐着弯请庆丰帝做说客,“妾身受昭仪恩德,遭逢大难时得一二庇佑,一向勤谨侍奉恭敬不敢冒犯,为何昭仪要疏远妾身呢?” 庆丰帝与林云熙说起这话时正逢一个大热的晴天,日头朗朗自苍穹笼罩大地,虽有绿树碧荫苍翠葱茏,却挡不住渐渐升上来的热度。 他含着笑道:“若朕不知道胡氏素来怯懦,还真以为她是背着你来说坏话的。朕瞧着你先前还挺喜欢她,也肯照顾一二,怎么又罢手了?” 屋里铺着大理石,又挂下竹帘子,微微煦暖的风穿过窗子吹进来都染上一丝凉意。两人靠着软枕歪在榻上,一边一个就着小案剥荔枝。 林云熙捻了一颗掐开壳,剥干净了取出核递给庆丰帝,口中道:“本就是看她家中遭祸,和我又有些情分才伸手帮一把。”斜睨一眼庆丰帝,“她如今有您呢,我也该避避嫌才是。” 庆丰帝没接,就着她的手咬了荔枝在嘴中,“避嫌?你还怕别人说你引荐妃嫔结党争宠?” 林云熙“哼”一声转头不理,庆丰帝笑嘻嘻地坐到她这一边,端起她的脸仔细瞧了瞧,“朕怎么闻到这样大的醋味?嗯?赶紧找出来,正好晚上可叫他们上一品醋溜鱼头。” 林云熙微红了脸撇过头,又剥了一粒荔枝塞进庆丰帝口中,“吃吧!还堵不住您的嘴。” 庆丰帝从后头搂着她的腰,头搁在她肩上,低低道:“生气了?” “我懒得见她!”她又回去剥荔枝,瞪着那莹白的果肉好半天,狠狠地咬了一口,含含糊糊道:“更懒得听你说话!” 庆丰帝“噗嗤”一笑,扯着她的衣袖拉她转过来,轻轻抵住她的额头道:“真不高兴?” 林云熙垂下眼眸,心底波澜未动,面上鼓起脸,哼唧道:“她是从我这儿回去遇上您的。”斜他一眼,“还不兴我别扭两天。” 庆丰帝笑着点点她的鼻尖,“你若不想见她便罢,当朕没提过这事。” 林云熙红着脸推一推他,“知道啦!哎呀,这么热的天,挨着我做什么?坐回去啊!” 两人吃了大半盘荔枝,又叫宫人打了温水洗手净面,各自歪在榻上看书小憩。 日头高挂,屋里也暖和起来,林云熙抱着织金镂花的鹅毛弹枕昏昏欲睡。隔着窗有嘹唳的蝉鸣声吟啼不歇,庆丰帝抽去她手里翻了一半的书,轻声唤了外头洒扫的内侍来道:“去叫人把那些虫子都粘走,朕听着烦人,怎么睡得着?” 枝头杏花凋零,绿叶如荫,已结了滴翠的青杏,满树葱茏。待玉簪初开三两花枝,天气越发闷热,一连下了三四天的雷雨都消不去热度。 这些日子递上来的折子也多半奏报各地暑热,降水也少。 叶相趁机进言道:“天热得早,只怕盛夏枯苗。臣对比司农属往年文书,又少雨水,恐有大旱,还请圣人令少府、工部早做准备,以防不测。” 庆丰帝肃容道:“叶相所言甚是。” 众人心中暗骂,又被叶温清这个滑头抢了先!偏少府卿还是叶相一派的,叶相才提了一句,他忙奉上奏章道:“当务民于农桑、薄赋敛、广蓄积,以实仓廪,备水旱。又,不使民无水可有,岁凶亦可耕耘。”具体说了几个重要州府,“某地某地已兴修过水利,只需蓄水以待;某地要修堤梁通沟浍,需多少多少工时;某地行水潦安水臧,从哪处哪处引水……如今天时尚可,各地徭役还未服满,正是改整之时。”倒显得工部一应官员都成了陪坐。 庆丰帝道:“大善。” 工部尚书气得脸色紫涨,少府是管的不是内府吗?!最多还有匠户进出和工程造料,居然抢他下属水部侍郎的活儿表功,大恨! 严相徐相也恨不得撸起袖子把那个笑得从容淡定的叶温清砸个满脸开花,眼风一扫,手底下官员纷纷跟着上疏。防旱慰民本就是朝廷大事,历年来不知堆积了多少赈灾的法子,读过几本说的都能说出一二三来,更别提是日日处理政事的朝臣,没一会儿便大致拟定了章程。 庆丰帝看过后道:“着少府、工部陈条,朕发明旨下去。”赞赏得看了叶相一眼,“叶相远见,也替朕盯着,若有缺漏,立时补齐。” 众臣心头一口老血闷得头昏眼花,圣人!出主意的是臣等,办事儿的是工部,少府插一手就算了,叶温清就说了一句话,您怎么又被他哄了?! 叶相笑眯眯道:“工部经营兴造众务,少府打理造料,着实辛苦。臣于水利上只懂皮毛,哪里敢随意插手?唯兼着户部,悉心打理,必使圣人之仁政落到实处。” 噢漏!脸皮真是厚到一定的境界了! 庆丰帝笑着“唔”了一声,转言道:“朕记得工部掌水利的是于思齐?大约是先帝二十九年恩科的进士,极稳重的一个人。” 不等叶相说话,工部尚书忙道:“正是。于侍郎擅水利、知地理,在淮南任知府时筑堤修渠,造福一方百姓,堪为能吏。” 庆丰帝点点头,又问其他政事。 工部尚书憋了一口气,叶相再怎么得意,还能叫少府越过工部去修水利不成?!凭于思齐之能,总会得圣人青眼。 叶相微微一笑,心中默默道:不立个大功,怎么能借机让于思齐把尚书拱下来?工部掌着屯田,又兼织造、劵契,他想改军屯、弊政,正经的位子上,必要坐着自己人才好。 **************************************************************************************************** 时气溽热,连汉白玉铺就的宫道都被烈日晒得滚烫。上林苑里繁阴遮蔽,绿翠浮浓,依旧不能阻挡炎炎暑气。皇后提议道:“今夏酷热,不如去西山住一段时日。” 西山就在京郊,佳木葱茏,林霏云开,蔚然深秀。建有九成宫,玉阶琼室,水榭亭台,往年盛夏酷暑之时,圣驾亦常往避暑。宗亲大臣在西山多有别院庄子,没有的也能住进官署,十分便宜。 庆丰帝想了想道:“也好。旁的不说,几个孩子还小,又不宜用冰,只怕难熬。算来朕也有两三年不曾去,那里可有人打点?” 皇后含笑道:“那里留着宫人看守,妾身再吩咐殿中省先打发人去,不用两日即可。”身边柔嘉帝姬笑眯眯地扑到庆丰帝怀里,咯咯笑道:“父皇父皇,咱们是不是要出去玩儿?” 庆丰帝一把抱起她放在膝头,“是啊。过几日父皇带柔嘉去西山行宫,那儿又漂亮又比凉快。如今天热,到时候父皇划着船与你去采莲子。” 柔嘉帝姬睁大了眼,“就是莲子汤那个莲子吗?” 庆丰帝看着娇娇软软的女儿心情大好,一边比划给她看一边道:“莲子跟荷叶一样都长在水里,就是莲花开出来那个圆圆的蓬蓬,有那么大,一个里头能结十来个……” 柔嘉认真地听,迟疑了一会儿,又问:“父皇带我去,那弟弟呢?” “那柔嘉想不想弟弟去?” 她点头,掰着指头数,“大弟弟,二弟弟,三弟弟,四弟弟……”冲着庆丰帝举起四根手指,“有四个弟弟。” 庆丰帝点点她的小鼻子,“这就知道有四个兄弟了!”又对皇后笑道:“你教得好。” 皇后微微欠一欠身,眉目带笑,“柔嘉很懂事,日日向夫子请教,妾身不过稍加照看罢了。” 庆丰帝道:“也是你抚育之功”复又笑道:“这些天热,朕听罗氏说皇儿身上起了痱子,孩子经不得痒,险些抓破了。” 皇后笑容微滞,转瞬恢复过来,和颜悦色道:“圣人不说妾身差点忘了,也是多亏了顺贵人特意问太医院要来方子,又每日亲自采了金银花蒸镐为露替皇儿涂抹,竟比宫里平素陪给皇儿用的滑粉要好。” 庆丰帝皱了皱眉,嘱咐皇后道:“他如今是你养着,多上点心吧。乳母那里有不经心的都打发了出去,不必留着。” 皇后咬了咬牙,勉力压下心头的不悦和暗恨,微笑道:“是。”又唤人取了金银花露来,“妾身问过太医,幼儿皮肤娇嫩,夏天更要小心。这蒸露效果极好,妾身早些时候才给了皇长子,正好再给昭仪和修容送去些,她们膝下皇子还小,万事都要当心呢。” 庆丰帝不置可否,只道:“天色不早,朕先回立政殿。” 皇后只好起身相送。又遣人去打听庆丰帝晚上歇在哪里,来回话的人道:“圣人召了胡充仪侍寝。” 皇后凝眉,向身边红袖道:“去请忻贵仪来……” 红袖应了声正要去,皇后复又制止她,心中细细算了一番,瞬间便觉察出忻贵仪疏远之意。 默然一叹,“罢了。” 昭阳殿里一片欢喜,一众宫人知道要去避暑,纷纷忙着收拾衣物行李。 林云熙也不过第二次去西山,头一回还是庆丰帝登基不就,跟着家人一道,住的是林家别院。彼时后妃都还年轻,极少召外臣命妇和女儿进宫,她也不曾踏入九成宫,只听说风光秀丽,景致极佳。 便含了十分的好奇,问董嬷嬷:“九成宫里什么样子?” 董嬷嬷笑道:“老奴还是随着顺仁太后去过,大约是按着江南园林的样子建的,风景如画呢。” 因是避暑,大大小小的嫔妃都跃跃欲试,不为别的,行宫里规矩必然不比宫中森严,若能随驾,还怕没有机会侍奉圣驾么? 然而九成宫毕竟是行宫,又有一应宗亲要照应,能跟着去的嫔妃并不多。除了皇嗣的生母,左不过谢婉仪、忻贵仪、胡青青、沈李两位美人一干较为得宠的妃嫔,敬婕妤等资历较老的也有体面,但分位低的便只凭庆丰帝或是皇后心意。 车驾浩浩荡荡出了城门,从大明宫到西山不过半天路程,沿途都有禁军开道,走得极为平稳。才进了山,一股山林清新之气而来,风也柔和凉爽了,微微掀起车帘往外,满眼尽是碧绿苍翠的颜色,繁阴茂密,翠华欲滴。 九成宫中山明水秀,几个主要的殿室都是依山傍水而建,林云熙所居的玉华殿更是极尽妍丽。长松修竹,浓翠蔽日,层峦奇岫,静窈萦深。下有水池载红白菡萸万柄,寒瀑飞空;又置素馨、建兰、麝香藤、朱槿、玉桂、红蕉等花数百盆于广庭,鼓以风轮,清芬满殿,久立使人寒凓不堪。 林云熙在殿中只坐了一刻就觉得身上阴冷,不敢太过贪凉,撤了风轮仅叫人打扇子。又怕孩子着了寒气,便让青菱带了人去把东边暖阁收拾出来给儿子住。 碧芷端了一盏温热的蜜羹给她,林云熙润一润喉,方才问她殿中事宜。碧芷笑吟吟道:“主子带来的人不少,除了各处粗使宫人,后头小厨房、茶水间、库房里都安排好了。行宫里的咱们不知底细,琥琳姑姑打发他们去做闲差,主子尽管放心。” 林云熙点点头,笑道:“你们做事一向稳妥。” 忽然白露进了门,在帘子外福身道:“主子,丽修容来了。” 林云熙心中惊讶,丽修容这时候来做什么?口中忙道:“快请进来。” 丽修容一袭雪青半袖,发上绾一支累丝凤鸾衔珠钗,容光如玉。 依礼见过,林云熙微微一笑,“我这儿一团乱,倒叫你见笑了。快坐。”又吩咐碧芷上茶。 丽修容道:“姐姐客气。”坐下来打量殿中陈设,浅然笑道:“昭仪姐姐这里靠着湖,倒比我那儿凉快。” 林云熙徐徐饮了一口蜜羹,“我记得你住在的庆福殿就在碧山重华边上,离圣人的翠微殿也近。” 丽修容淡淡道:“近不近原也不再住处上。”顿一顿,仿佛自知失言,转而道:“怎么不见小皇子?” “他才睡下,我叫人抱到东暖阁里安置了。” 丽修容“哦”一声,倒也意不在此,欠一欠身道:“原先我病着,一直没和宫中姐妹们聚一聚。过两日是我的生辰,寻了一处水榭设宴,还请姐姐一定要来。” 林云熙闻言笑道:“我竟不知过几日是你的生辰,合该好好为你庆一庆生才是。”复又问她:“圣人皇后可知道?” 丽修容淡淡道:“也不是什么要紧事,不过凑个趣儿罢了。圣人有心,特意吩咐了殿中省操办。”向林云熙笑道:“别人也就算了,我与姐姐素有情分,是以特来相请。” 林云熙思来想去不明其意,只含笑道:“若无意外,我一定来。” 青菱也奇怪,送走了丽修容疑惑道:“好端端的怎么提起她过生日?还偏偏这样殷勤地来请主子,算是哪一出?” 林云熙一时琢磨不透,却不忧心,“凭她什么事,这两日小心谨慎些,别出什么岔子,难道她还能害了我不成?以不变应万变就是了。” 靠窗正是一池盈盈碧绿的湖水,波光滟滟,湖面上莲叶接天,碧翠无穷,菡萏英茂,点绿波而生,娇艳欲滴,幽然清香。支起疏窗,和风煦煦而来,满室旖旎。 描好花样的荷包已做了一半,闲着缝几针觉得困倦,便在窗下榻上歇息。榻上四五个樱草色缎子绣团蝠纹的软枕,青菱又捧了薄被与她盖在胸口。 林云熙懒懒依在软枕上,将宫人们都打发出去,“今儿无事,我放你们的假。行宫里山水漂亮,趁着天还不热都去溜一圈儿。只皇子那里不能动,再留两个人给我使唤。” 一众伺候的宫人都笑嘻嘻应了,“谢主子恩典。” 酣然一觉沉沉,林云熙正睡得香甜,忽然听青菱在耳边唤道:“主子快醒醒。”迷迷糊糊地抱过软枕翻个身,青菱又唤了两声,林云熙方揉揉眼清醒过来。 青菱道:“圣人那里使人来传话,叫主子过去呢。” 林云熙坐起来,“现在什么时辰了?” “申时三刻。” 林云熙“唔”一声,伸个懒腰道:“我竟睡了这么久。”又问,“圣人在做什么?怎么这个时候叫人来?” 青菱微微一笑,“奴婢只听说圣人方才与帝姬在湖上,还着人送了不少莲叶来。”一面命人去打热水,一面替她洗漱更衣。 挑了一身月白色双窠云雁纹对襟上襦,藕色缠枝莲曳地裙,清新雅致。长发绾成清爽的单螺髻,斜簪一支赤金镂空海棠珠花步摇,执了泥金素绢绘绿梅的象牙柄团扇出门。 来传话的魏少监正在偏殿候着喝茶,见林云熙出来了忙行礼道:“给昭仪请安。” 林云熙虚扶一把,含笑道:“劳少监久等。”又要命宫人去备肩舆。 魏少监笑眯眯道:“昭仪不必费神,老奴已叫人抬了轿辇在外头等候。”又引着林云熙一路走,“圣人与帝姬正在方壶胜境泛舟采莲,昭仪可慢慢过去。” 自玉华殿往东,尽是湖光山色。清溪绿潭间凤尾森森,华轩蔼蔼,琼节新梢,分苍拂翠。转过一个弯,便是开阔的湖面,水光潋滟,净渌空明,岸边玉宇琼楼,珠Ω螅耵1总啤6湃舯逵窠啵砺溆兄拢腥羧思湎删场?br> 林云熙下了轿辇,早有小舟候在岸边,带她往湖中船上去。 和风细细,老远便见庆丰帝在船头立着。划船的宫人将小舟系在大船上,林云熙在小舟上微微福身,眉眼带笑,“圣人。” 庆丰帝伸手扶着林云熙上了大船,“小心脚下。” 花香馥郁,转头见船上堆满荷花,都是含苞待放,唯寥寥几株开得亭亭玉立。不由笑道:“还不到赏花的时候,圣人哪里找来这么多?” 庆丰帝无奈,指着不远处一大片在风中摇曳生姿的碧翠,“柔嘉要摘莲蓬,朕便带她来寻,没想到莲子还都是生的。她反倒喜欢这花,亲手摘了不少。”含笑向林云熙道:“花虽未全开,朕看着样子还不错,叫他们折一些与你插瓶。” 林云熙浅笑着应了,“帝姬呢?怎不见她?” “玩得累了,朕先让她回去了。” 又兴致勃勃地拉着林云熙道:“上回去轩北的时候路过沧江,朕瞧你极喜欢那里的白鱼,特意命人捉来养着。奈何别的地方水不好,只这里养住了。原是叫他们今夏送进宫的,如今咱们住在这儿,朕现钓一条上来好不好?” 林云熙一怔,眼中一热,稍稍别过头去闭一闭眼,转回来时已扬起盈盈笑意,直扑进庆丰帝怀里,抱紧了他微微有些哽咽地“嗯”了一声。 庆丰帝略带尴尬地轻咳一声,冷眼四扫,一众侍奉的宫人统统只当自己瞎了。他反手抱了抱她,低笑道:“哭什么?” 林云熙蹭蹭庆丰帝的衣衫,把他胸前衣襟蹭得乱七八糟,“谁哭了?!” 庆丰帝好笑,揉揉她的后脑勺,“好,没哭。” 命人取了鱼竿,亲自穿饵放线,复又牵着她的手坐到船尾,两人一边轻声说话,一边盯着鱼竿。没一会儿鱼线动了,庆丰帝一把冲上去,抓起鱼竿往上一拎,一尾白色的活鱼霹雳巴拉甩着鱼尾落到船上。 庆丰帝哈哈大笑,“快,拿鱼笼来,一会儿送去御膳房,正好晚上可以喝鱼汤。” 那鱼在船上活蹦乱跳,庆丰帝捉了鱼往鱼笼里一塞,反被它溅了半身水。林云熙坐得近,裙摆衣角也都是水,顾不得自己,忙取了帕子给庆丰帝擦脸擦手。 庆丰帝搂着她笑道:“算了,衣裳都湿了,不如先与朕回翠微殿。” 林云熙微微一讶,脱口道:“不去妾身那里么?”话音刚落,脸上一红,扭头只盯着脚边的葱茏青翠的莲叶。 庆丰帝笑眯眯道:“宫里不方便,这儿可没那么大的规矩。”握着她的手捏一捏,还挠她手心,凑近了她耳边道:“想朕去你那儿?嗯?” 林云熙大窘,红着脸瞪她。 庆丰帝柔声道:“翠微殿临近摘星揽月,夜晚远眺可见灯火晴空如画。今儿是十六,摘星楼上月如圆盘,仿佛只手可触,朕只想与你一道。” 作者有话要说:学校实践训练,把一群人拉出来还不准带电脑> 更新晚了好抱歉,还有一个礼拜才能回去,我尽量码qaq 第96章 立身 丽修容的生辰恰在四月二十三,比皇四子的百日宴晚了不过五六日。 孩子已有三个多月大,一向健康活泼,宴上被人传着抱过来抱过去不哭不闹,只睁着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地张望,小脸儿粉嫩粉嫩的,颈上戴了一枚 的璎珞,极是可爱。 虽在行宫里,但来西山的臣子家眷、命妇不在少数,百日宴也颇为盛大,赴宴者如云。 皇后婉婉一笑道:“难得在行宫里为孩子办酒,上回还是帝姬满周岁的时候。” 敬婕妤跟着凑趣,“可不是,那会儿帝姬才那么一点儿。”用手比划了一下,笑吟吟道:“妾身还记得帝姬抓了书和绣线,才一眨眼功夫,都这样大了。” 忻贵仪轻轻摇着团扇笑道:“什么山水养什么人,帝姬生在行宫,难怪小小年纪就有灵秀之姿,长大了必定是个美人坯子。” 皇后搂着身边脸带羞涩的帝姬,不由轻笑道:“你们这样夸她,她都不好意思了。” 林云熙一边捡了席上口味清淡的清炒锦豆吃,一边漫不经心地听她们说话,微微抬眼,“帝姬是天潢贵胄,什么赞誉当不起?”看着众人含笑道:“只盼着我那猴儿能像柔嘉一般乖巧懂事。他如今皮实得紧,稍不顺心意就闹腾个没完。” 庆丰帝在桌下握一握她的手,转头斜睨他一眼,庆丰帝目光温和地看着她道:“男孩儿总要活泼调皮些,你也辛苦。” 皇后笑容合度,默默忍一口气,口中只软和道:“妾身方才瞧他极精神,小模样儿俊俏又不怕生,可见昭仪是用了心的。” ——自己的孩子,难道会不用心?! 林云熙心头略不痛快,淡淡扫了皇后一眼,并不接话。 忻贵仪唇边漫出一缕怡然笑意,“皇后娘娘只偏着昭仪,事事都念她的好呢。要妾身说,哪个皇子不是健康又俊俏的?便是皇长子稍弱一些,有圣人福泽庇佑,不也大好了么?” 皇后笑指她道:“就你会说话,拐着弯儿地奉承圣人!等什么时候你也为圣人添一位皇子,我照样疼你。” 忻贵咯咯笑着拿扇子掩了半个脸道:“娘娘这样说,妾身可无地自容了。” 笑闹一阵,皇后复向庆丰帝道:“说来是妾身疏忽,前些日子事忙,竟连关内侯的百日宴都未曾好好办过一场。” 庆丰帝挑眉,“怎么说?” “却是二月里的事了。那会儿圣人忙于朝政,半宿半宿地批折子,宫里便一味只求个安稳。如今得了闲,又是在行宫里,也该好好弥补修容才是。” 庆丰帝“唔”一声,转向丽修容,目光温和道:“委屈你了。” 丽修容神色清冷,淡淡道:“皇后多心了,妾身并不觉得委屈。他小小一个幼儿,哪里经得起这样大的福气?” 皇后一滞,旋即笑道:“不过略提一句罢了,你若不喜欢,谁还会勉强你不成?” 忻贵仪脆声道:“皇后娘娘向来行事周全,还不是为了修容着想?修容好歹也领个情呀。” 庆丰帝面色微微一沉,林云熙忙伸手拉住他的衣摆,嫣然一笑朝着众人道:“今日赴的是我的宴,老揪着旁人做什么?”又向皇后娓娓道:“娘娘若有心,再过几日便是修容生辰,届时何不办得热闹一些?修容面上好看,也全了娘娘一片心意。” 复又问庆丰帝:“圣人觉得如何?” 庆丰帝微敛了神色,淡淡道:“你说的极是。”又向几个皇子生母笑道:“你们养育皇嗣有功,朕都记在心里。只盼孩子无病无灾,朕还等着将来教他们一同骑马涉猎、读书写字。” 众人皆敛容道:“圣人体恤,妾等铭感于心。” 林云熙四下一扫,皇后面带笑意,丽修容气度平和,顺贵人亦唇角微扬,没有分毫破绽。倒是张芳仪自生了皇子以来,还是第一回得到庆丰帝这样和言相待,受宠若惊道:“妾身必不负圣人所托。” 庆丰帝笑意微滞,众人眼神一飞,皇后缓缓道:“芳仪有心了。”忻贵仪、静充仪一左一右拉着张芳仪扯开了话题。 林云熙给青菱使个眼色,后者忙叫乳母抱了孩子上前。她斟了一杯酒抬手敬庆丰帝道:“今儿是他百日,妾身代孩子敬圣人一杯。” 庆丰帝笑着拿起酒盏与她碰了碰,一饮而尽。 仿佛刚才一瞬的尴尬从不曾存在。 张芳仪略有所感,面上有些讪讪之意,慢慢住了嘴不语。 宴尽时散,林云熙携了入宫赴宴的林夫人回玉华殿,翠羽重明华盖车辇缓缓而行,步步稳当。林云熙挨着林夫人,又叫乳母抱了孩子来,“阿娘快瞧瞧,他这两天长得快,几乎一天一个模样。” 林夫人抱起孩子,他这会儿睡着了,换了一个怀抱也不觉得难受,稍稍动了动又沉沉睡去。林夫人怜爱地低头亲亲他的额头,轻轻抚过孩子的眉眼,小声道:“才两个月不见,居然这么大了。他长得像圣人,只有眉目间有你几分样子。” 林云熙笑眯眯道:“阿娘平日不常进宫,西山比宫中方便,家事儿也理顺了,您多来看看您外孙呗。” 林夫人没好气地点点她的额头,“知不知道什么叫笃性慎行?依礼我虽能来探你,然外命妇常常入宫,成什么样子了?” 林云熙“嗤”一声道:“哪个御史还会管外命妇入不入宫看女儿?不过圣人皇后一句话而已。我如今占着主位,召命妇入宫是最寻常事。何况又不是召旁人,还能让别人说闲话?”朝着皇后所居的云容殿扬扬下巴,伸出两个指头道:“咱们才来几日,皇后娘家已来了两回了,还带着几个未嫁的姑娘呢。她不带头做个准,我要比她立得正,她就该疑我有没有歹心了!” 林夫人气个半死,“我才说一句,你倒有千百句来回我!”看着林云熙鼓起来的脸恨铁不成钢,揪着她的耳朵训,“你顾着她做什么?忌内外相授懂不懂?!谦和谨慎懂不懂?!你跟她不一样,她只需不下来,你要给自己加项!她犯浑你也跟着吗?!不趁这个时候立起来,怎么显出你好?怎么叫圣人看重?!你自个儿行的正坐得端,还怕个什么?圣人都看在眼里,会不帮你吗?!” 林云熙耷拉下脑袋,恹恹道:“知道啦!” 林夫人揉着胸口道:“哎,我一直你聪明,怎么生了孩子还是一副糊涂心肠!” 林云熙拉着林夫人的手撒娇,“阿娘我错啦。您别生气,我改!不就是做个贤德淑惠的样子么?谁不会啊!”又笑道:“今儿可不成,您今日不来陪我,倒显得太过,就是虚假了。” 林夫人没好气道:“谁叫你做过头了?该干什么的时候干什么,心行合一!立身正是叫你别走歪道,不是叫你做给别人看!” 林云熙垂首受教。 隔着帘子忽听得一阵熟悉低沉的笑声,林云熙陡然掀了车帘往外瞧,随驾而行的戍卫执着长朔,领头一人捂着嘴瞥向车辇笑个不停,不是林六郎林云璋又是谁? 林云熙又惊又喜,方要对他喊话,被林夫人一眼瞪回去了,随手拿帕子裹了桌上一枚杏子往他身上狠狠一扔,嘀咕道:“叫你笑!” 林六郎一把接了,帕子揣在怀里,杏子啃了吃掉,笑眯眯地想,我虽然笑小妹被阿娘教训,小妹还是心疼我在太阳底下戍卫辛苦,给我果子吃哩。 到了殿中,忙唤秦路去请林六郎进来用茶。林夫人这回倒不制止,只着人给其余戍卫一道送去不少茶果点心,又拉着她一道在正殿开了大门见人。 林云熙知道林夫人用意,冲着琥琳使个眼色,后者会意,将一干闲杂人等都打发出去。 林六郎进了门便要行礼,林云熙连连拉住他道:“做什么呢?!快起来。” 林六郎笑嘻嘻地避开两步,还是恭恭敬敬地一礼,“卑职见过昭仪。” 林云熙想说什么,被林夫人拉了一把,“你哥哥做得没错!” 她只好怏怏,“这里都是自己人,何必这样拘礼呢?” 林六郎道:“身份有别,宁……咳,昭仪该懂事些啦。” 林夫人又训林六郎,“好好的差事不做你来做什么?想干什么,嗯?!不许再胡闹!”六郎嘿嘿笑道:“以前不方便,好容易有个机会来看昭仪,阿娘您消消气儿啊~” 两人许久未见,自是无限欢喜,此刻却不知该说什么,寥寥问几句安好,又说些家常闲话,林六郎道:“我是特地趁着空儿跟人换班才能来一趟,还得去翠微殿呢。” 林云熙心中低落,却只能命人多予他些清凉的瓜果。林六郎口中道:“羽林卫那里都有,休息的屋子里都搁着冰,御膳房每日还送不少绿豆汤、酸梅汤来,亏不了我的。”还是接了东西,声音微哽,却朗朗笑道:“得去和我那些兄弟好好显摆显摆,阿昭送我的,别人都没有。” 林云熙“噗嗤”一笑,“阿昡你少得意!”继而默默,皆是莫名的伤感。 林六郎道:“我……我这就要走了,宁昭,你可有什么事想问么?” 林云熙微微一怔,“是阿爹使你来问我的?” “是。” 她略蹙眉思索,缓缓道:“你只对阿爹讲:为何求我?因何亲往?” 林六郎眉心一动,神色严肃了起来,“我知道了。”又和声道:“你不要担心,安安稳稳过日子。有阿爹和咱们兄弟在,必不会叫你受委屈。” 转而笑眯眯地冲两人告辞,“阿娘,儿回去当差了。”对林云熙点点头,“宁昭,你保重。” 待他走得远了,林云熙方抱着林夫人流了一阵眼泪,呜呜咽咽道:“阿娘,我想家。” 林夫人溘然一叹,抚着她的发,默默无语。 ************************************************************************************************ “为何求我?因何亲往?”林恒嘿然一笑,“她倒是长进了些,知道探个究竟了。”对面前几个儿子道:“你们怎么看?” 林家六位郎君只有四个在场,大郎林云烨、二郎林云炎、四郎林云琦、六郎林云璋,对着林恒不敢随意就坐,站得笔直。 林云炎抢着道:“阿爹,这事儿我也不明白,您给说说?” 林恒没好气道:“如今是我问你!榆木脑袋不开窍!” 几个兄弟都笑,林六郎嘿然道:“我都能猜出一半,二哥,你能不能长点能耐?” 林恒抬手给了林云炎一记,瞪了他一眼道:“我叫你看的那些书,你看了多少?嗯?!” 林云炎吭吱吭吱半天,才红着脸道:“阿爹,我就是弄不清这些弯弯绕绕,您饶了儿子吧!我宁愿去跟匈奴打一仗!” 林恒无奈,林云烨含笑道:“算了,阿爹,二郎不是这块料,勉强也是无用。”林云炎一脸感激地看向他,哎呀终于有人帮我求情了!大哥你是个好人! 林云烨看了林云炎一眼,又道:“二郎既愿意去打仗,自该知道好歹,平时多练练,上了战场才不会吃亏——不如请阿爹每日多训他两个时辰,免得他将来伤了哪里,还让您和阿娘心疼。” “嘎?!”林云炎马上变成哭丧脸。大哥!你是我的好大哥!要不要这么坑兄弟啊?! 林恒忍不住笑骂道:“该!叫你不长个心眼!” 林云炎皱着脸苦巴巴道:“阿爹,您不会真要加训吧?”冲着他求情,“您行行好放儿子一码呗!儿子没有一日断过训练,吴叔也说儿有天赋又肯吃苦,只差再历练一段儿就行了。” 林恒道:“我才没那个功夫对付你。”点了点林云烨,“二郎平日功课就交给你,每天增上一个时辰。好生给我盯着,一日都不许错漏。” 林云烨笑道:“是。”对林云炎微微一笑,“准备好早起一个时辰,我会让人按时来请你。”顿一顿,“你若做不到,我便只好亲自过去。二郎,你多担待。” 林云炎眼前一黑。 众人皆笑,几个兄弟东倒西歪,“二哥,你多多担待啊!” 林恒笑着看他们闹了一阵,才问道:“六郎,你方才说能猜出一半,说来听听。” 林六郎挠挠头道:“儿子也是明了前后结果才略有些数。”见林恒目带鼓励之色,正容道:“胡氏求了宁昭,不过是要个结果。眼下她不闹腾,说明这个结果她能接受——胡为荣虽流放了,但毕竟保住了命。可见胡氏一开始就知道,程家会在其中做手脚!” 他娓娓道:“程家逼死了胡家的人,哪怕知晓其中隐情,但胡为荣春祭上犯错与此无甚干系,胡氏又怎知一定是程家动的手?必有人对程家知之甚深,且对世家之间进退来往的手段一清二楚!胡家虽败,胡为荣身陷囹圄,然而胡家捏住了程家这样一个把柄,完全可以借此把胡为荣捞出来!但胡家已无力独自扭转乾坤,只得暗暗求助外力。” 顿一顿,接着道:“儿以为,其中不会有杨家的手笔。杨家在朝上立保胡为荣,但力度不大,也没针对着程家,说明他们并不知晓此事。而胡家能做出这件事的,唯有胡为荣妻杨氏一人!她出身杨家嫡支,又多年奉养婆母程氏,在风头上还能当机立断将胡家人藏在自己的陪嫁庄子上,以求后手,心机手段可见一斑。” 林恒笑道:“你说的不错,能在那时借杨家势力往宫中传消息的也只有她。可惜她膝下子嗣没有出息,不然此间诸事还不定如何收场。” 林六郎道:“儿唯有不明一事。胡杨氏为何不求助于杨家?不是比旁的更方便么?圣人查出端倪,杨家未必会尽数告知于她,她怎知一定能保全胡为荣性命?倘若宁昭不愿插手呢?” 林恒点头道:“这才是关键之处。”目光扫过四人,林云烨含笑从容,林云炎目瞪口呆,林云琦若有所思,点点林云烨道:“你说。” 林云烨微一躬身,淡淡道:“因为她不敢。” 其余三兄弟疑惑,“不敢?!” 林云烨道:“杨家是杨家,胡家是胡家,胡杨氏纵为杨氏女,毕竟是嫁出去的。作为姻亲,杨家能帮胡为荣,但若程家的把柄捏在了杨家手上,胡为荣便在没有活命的机会了。” 林云琦陡然抬眸,脸上尽是惊骇,倒抽一口冷气道:“大哥是说,杨家会以放弃胡为荣为条件与程家交涉,换取更多的利益?!” 林云烨微微一笑,“不无可能。” “不,是一定会!”林云璋闻言豁然贯通,几乎要跳起来,“程家干得那些事儿够让他们喝上一壶了,要是细心查下去,天知道能翻出多少旧账!不求旁的,只要像陈家那般降爵革职,留出的位子就足够叫人心动了!” 林云琦眼前一亮,“程家做下这事儿的还是长房嫡孙!程家老爷子未去,袭爵的是长子,掌事的是二爷廷尉卿程和,下一辈最出挑的却在三房!一旦事发,外头只要稍稍用力,程家自己便要乱作一团……” 林云璋直跺脚,“杨家必有一女要入宫!杨家若不气短,有求着程家的地方,怎肯放过这样的机会?胡杨氏也不答应啊!她肯定知道说出来胡为荣没得救了,才宁可转头去堵宁昭那条路!” 林云琦喃喃道:“如今杨家还不知道呢……” 两人齐齐看向林恒,“阿爹?!” 林恒呵呵笑,点点头道:“孺子可教啊!” 林云琦、林云璋抓狂,他们是想问您问什么不动手!!目光一对,恍然惊觉,“太皇太后!” 林恒缓缓道:“涉及皇家,万事都需小心谨慎。圣人虽不待见程家,有意打压,却要念着孝道。”他冷冷道:“太皇太后为难宁昭那些事儿你们也知道,我能看着宁昭吃亏?!不过顾忌圣人的心思罢了!此时捅出去,圣人顾念旧情,未必会全力拔了程家。程家得了喘息之机会如何?打蛇不死反被蛇咬,才是最最不可取的!” 林云烨“唔”一声,笑眯眯道:“所以宁昭才特意嘱咐了要在诸事皆毕时,激起圣人之怒。阿爹在胡为荣流放后一日入宫,也是这般想法吧?” 林恒哼一声,指着林云琦、林云璋道:“宁昭比你们有能耐!她手段虽稚嫩,但大局上不缺慎重,知道把棋子放在什么时候最合适。”又语重心长道:“凡事不要揪着一点不放,急三火四地像什么样子?你能一下就压得倒他么?慢慢攥在手里,积得多了,才可一击必杀,不留后患,懂吗?!” 林云琦、林云璋满头大汗地应是,心里默默道:小妹,你什么时候跟阿爹一样凶残了?! 林云炎瞠目结舌,忽然有种世界好复杂的感觉…… 林恒欣慰地看着林云烨,“你能想到那一层,不枉平日所学。” 林云烨微微一揖,含笑道:“谢阿爹夸奖。然宁昭所问因何亲往,儿依旧不解。”皱着眉,“宁昭希望家里不涉入其中,以保全自身。儿也觉得此事可冷眼旁观。既然程家倒不了,这个烫手的山芋丢出去就是,为何要放在手里呢?” 林恒看看四个儿子,“都想不通?” 林云炎喃喃道:“有什么好想的?知道了就告诉圣人呗。” 林恒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反而凝声问道:“你们可知我林家传承,最重要的是什么?” 几个兄弟面面相觑,世家代代相传,薪火不断,难道不是常理么?这又和那个问题有什么干系呢?不过林恒既然问了,几人便各自思索。 林云烨:“世卿世禄。” 林云琦:“教以学识,授以道理,世代不断。” 林云璋:“习诗书,立功勋。” 林云炎:“……忠君爱国!” 林恒目光复杂地看着林云炎,居然被他猜对了…… 正色道:“林家立足大宋,所依不外乎一忠字!林氏世代掌兵,旗下曲部、兵丁极多,历代圣人为何信任咱们,从不猜疑?就是因为林家忠心!” 一一举例,“孝武帝时平藩王擒反贼,林家十余男丁守平城不退,力竭而亡;文忠帝时谋南疆、定西北,先祖孤身入蛮族,斩其首领,重伤而回,年仅三十七;庄定帝时随驾远征,你们曾祖救驾十七次,伤痕满身,不过四十而亡;圣人祖父在位时先太子谋反,带着带着六百亲兵护送老圣人杀出万人重围,又领大军杀回京,才让老圣人安然无恙。” 指着自己,“先帝在世时,我亦阻蒙古南下、平简王谋反。林家的忠心不是嘴上说说,是打出来的!圣人予林家以信重,林氏报圣人以忠诚,世代不改!永志不移!” 林恒郑重道:“程家之事虽有利可图,但其中形势之复杂,远甚于利。且林氏以忠立身,唯做孤臣直臣,万万不能与程家绑在一起!我亲去向圣人表明同样是这个道理。圣人有意打压程家,林氏为圣人之刀剑,如何能置身事外?凡事避退,不肯身先士卒,不为圣人刀锋所向,叫圣人怎信你?” 林云烨略有所悟,“要做出事实,才能立得住。” 光冷眼旁观,不潜下心踩进去替圣人分忧解劳,凭什么得到圣人看重?当天下圣人都是冤大头吗?! 林云琦:实实在在让圣人知道你干了有利于他的事儿,并且一直追随他的脚步! 林云璋:喜欢圣人喜欢的,讨厌圣人讨厌的。 林云炎:……鞠躬尽瘁,死而后已qaq~ 林恒:……老二他又猜对了!!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回来已凌晨,累个半死,发文还发不出去tat~ 今天还抽抽,一直处于瘫痪状态…… 下午就忘记了~到半夜忽然发现没发文赶紧来一下 第97章 珠胎 丽修容的生辰在庆丰帝和皇后授意下举办地极为盛大,摆宴的天都殿金碧辉煌,雕栾绮节,珠窗网户,横梁雕画,玉柱盘龙。琥珀酒、碧玉觞、金足樽、翡翠盘,觥筹交错,歌舞如云,仿佛于繁华盛世中透出几分纸醉金迷。 丽修容再矜持冷淡,也抵不过帝王恩宠之下随之而来的荣华与风光。为她庆生,又给关内侯和帝姬长脸,她如何不高兴呢?脸上带着淡淡欣然的笑意。待到酒酣微醉,更是玉峨倾颓,满面春色。 诸妃心中妒恨,面上还要巧笑怡然,纷纷献上祝贺。 五月里暑气燥热,除了定期向皇后请安,各宫嫔妃轻易不愿出门,生怕伤了一身雪肤花貌。也有闲不住的,挑在日光不那么炙热的时候逛一逛,却也大都择一处水阁亭台,或观景喂鱼,或赏花听戏。 这一日谢婉仪下了帖子来请众人看戏,冷金笺上秀丽清劲的簪花小楷姿韵端庄,足见书写之人笔力深厚。林云熙浅浅一笑对青菱道:“谢婉仪一贯温柔和顺,然而字如其人,却隐隐有坚韧果敢之意。” 青菱笑道:“奴婢可不懂这些字啊画的,谢婉仪请您,您去是不是?” 林云熙抖一抖手中的笺纸,“先着人去问问皇后怎么说。若皇后娘娘给了脸面,我怎好不给呢?” 皇后不仅明言要去,还替谢婉仪邀了众人一道,笑意融融道:“天气太热,难得能与众位妹妹小聚。明瑟居那儿恰有可听戏的水阁,四周以器械抽取湖中清水至顶,再使其沿四檐飞流而下形成雨帘,极是清凉。” 忻贵仪摇着扇子咯咯笑道:“‘琥珀盏红疑漏雨,水晶帘莹更通风。’妾身还从未见过刘梦得所写的避暑亭是什么模样,娘娘也不早说与咱们姐妹听。” 皇后淡淡笑道:“这样的水阁水亭到处都是,只是花费甚大,后来又有匠人使了巧法子能在夏日以水制冰,才弃之不用了。唯行宫里还留着些,你若喜欢,叫殿中省在宫里新建一处来也不难。” 忻贵仪手中团扇轻轻合拢于膝上,笑意不减,“既是奢靡,妾身哪里敢随意用呢?随皇后娘娘见识一遭也就罢了。”转而向谢婉仪道:“也得多谢姐姐寻出这样好的地方请咱们听戏。” 谢婉仪婉婉谦和道:“行宫里新来了一批昆曲班子,擅唱《牡丹亭》。妾身也是听说那唱花旦的伎子极敏捷伶俐,才起意下了帖子请诸位姐妹们乐一乐,怎称得上谢字?” 皇后笑吟吟对谢婉仪道:“你这样贴心,姐妹们自然要去捧场。” 皇后有意替谢婉仪做脸,林云熙等人也懒得反驳。趁天色还早,众人各自乘了轿辇慢慢往明瑟居一路而去。沿途临湖浅水之处载满了荷花,碧叶亭亭,苍翠欲滴。层层的叶子中间点缀着零星洁白的花朵,清纯不妖,香气清幽。 明瑟居处早已有宫人打点好一切,水阁里正中摆大红酸枝宴桌,紫檀木雕龙凤呈祥宝座,两侧依次是各宫妃嫔的座次,黄花梨雕花的扶手圈椅搭着银红撒花软垫,黑黄檀如意回纹几案上摆满点心、茶果,宫女在旁执扇奉酒,四下宫人束手侍立。水阁前的湖面上白玉石台层层累迭,雕出盛放莲花瓣瓣舒展的模样,丝竹之声自台上传来,玱然悦耳。 诸人一一落座,立时有宫人捧了戏单子来奉于皇后,“请娘娘点戏。” 皇后看了两眼,笑道:“就唱一折《浣纱》、一折《出塞》。”转头将戏单子递给宫人,“送去与昭仪。” 戏单是澄心堂玫瑰撒金纸,黑墨红地,分外亮眼。林云熙不大喜欢听戏,从前家中虽也蓄养伎人,但只是用来表演歌舞杂技的,极少有唱戏的伎子。从头至尾扫了一遍,都是普通的折子戏,唯有最后添了几支新曲。 合上单子放置于宫人双手奉着的描金雕花木盘里,端起青瓷茶盏饮一口微甘带苦的茶水。皇后见状道:“昭仪怎么不点一出?” 林云熙微笑道:“妾身素来不爱听戏,叫他们挑好的唱。” 皇后正要说话,那边忻贵仪笑吟吟道:“昭仪姐姐不如点那《牡丹亭》。”眼神往谢婉仪那儿一瞥,“谢姐姐不是说那唱花旦的极伶俐?咱们既来了,自然要听最好的。” 谢婉仪默默低眉垂目,面上还带着三分浅笑。皇后神色微微一凝,她身边侍立的红袖赶紧冷声斥责那奉着木盘的宫人道:“昭仪主子既没有吩咐,还不把戏单子奉于修容主子,你木头木脑地光站着做什么?!” 那宫人忙弯腰躬身道:“是。”捧着木盘快步行到丽修容面前。 丽修容看也不看那张戏单,微微一笑道:“忻贵仪说的很是,他们既然擅唱《牡丹亭》,便点一折《游园惊梦》。”问林云熙道:“林姐姐觉得如何?” 林云熙浅浅笑道:“修容既想听,让他们唱来就是。” 台上伎人已梳妆打扮,曲笛声声润丽淳厚,悠扬委婉。副末白须髯髯,首上念开场词(*):“佳客难重遇。胜游不再逢。夜月映台馆。春风叩帘栊。何暇谈名说利。漫自倚翠偎红。请看换羽移宫。兴废酒杯中。今日搬演一本范蠡谋王图霸。勾践复越亡吴。伍胥扬灵东海。西子扁舟五湖。” 皇后靠一靠紫檀木宝座上杏子黄团蝠纹靠背,笑意不露分毫不悦,和颜悦色道:“修容还有什么想看的么?” 丽修容伸手拿了那戏单翻看一回,转手递与她下手的谢婉仪,清清冷冷道:“婉仪也瞧瞧。今儿是你请姐妹们看戏,该由你做主才是。” 谢婉仪勉强扯出一个笑脸,推辞道:“诸位娘娘能来已是难得,妾身怎么敢随意做主?还是修容先点吧” 丽修容“哦”一声,复又收回了戏单于膝上细细看过,澹然笑道:“妾身喜欢看花好月圆、两情缱绻,再叫他们唱一折《长生殿》中的《乞巧》吧。”向谢婉仪露出清浅的笑意,“婉仪可能入眼?” 谢婉仪低下头,和顺而谦卑,“修容喜欢,自然是好的。” 水阁中有一瞬的冷凝,然而转瞬皇后又笑着对众人道:“姐妹们有什么想看的,千万别客气。”吩咐宫人道:“再拿戏单来与诸位主子们。” 心头冷笑,皇后近来小动作越发多了,抬一个压一个,恨不得挑拨得满宫不得安生。位份低的嫔妃也就算了,如她、如丽修容、又如被皇后时时打压的忻贵仪又怎么肯?也不愿自己成为众矢之的,好叫她借此拉拢底下的嫔妃,少不得联起手来顶回去。皇后立不起一个靶子吸引众人嫉恨,最后还要自己设法转寰,吃力又不讨好。 然而皇后除了在口头上刺人,并没有针对谁用什么见不得光的手段,林云熙心里虽膈应,却也不能拿皇后怎么样,只得一边暗暗挑起顺贵人争宠,一边对庆丰帝更加用心,牢牢占着圣宠——也算出一口恶气。 白玉莲花台上《浣纱》已唱完,水袖华裳扮作昭君的花旦眉目如画,大红翎羽的斗篷越发衬得身姿妖娆,声音沥沥如雨,“空庭春暮矣!惊传诏奉清光。疑错报,幸平阳。朝日残莺伴妾啼,开帘惟见草萋萋。庭前时有东风入,杨柳千条尽向西。官家今日御未央,传旨王嫱上殿,下嫁单于。” 日头渐盛,水阁里也抽水挂帘,氤氲出淡淡的水雾,湖上十里芳荷,花香随着水汽弥漫进来,馥郁芬芳。一时宫人们送了桂圆莲子银耳羹上来做点心,为首的内侍谄笑道:“知道主子们在这儿听戏,膳房才命人从湖里采了莲子,特送与诸位娘娘尝个鲜” 皇后笑道:“正好本宫也有些饿了,诸位妹妹一道用一些吧。” 新鲜的莲子软糯香甜,银耳也煮的滚烂,柔软入味,配着清甜可口的汤羹,味道极佳。膳房刻意讨好,几乎每位嫔妃那里都有一小罐,又送上切好的蜜瓜、香果,方才退了出去。 底下诸妃窃窃私语,李美人用银签择了一块蜜瓜吃了,“行宫里的膳房倒是殷勤。要是在宫里,不赶着往御膳房送礼就不错了,那儿能有这么多花样?” 沈美人执着团扇轻轻摇了摇道:“圣人不常住这儿,好容易来了,他们自然要好好殷勤奉上。也是叫上上下下都念着他们的好,倘得了哪位青眼带回宫去,不比在这儿混吃等死强?” “咱们做不得主,若换了上头几位娘娘开口,哪里有不准的?”李美人小心往林云熙那儿扬扬下巴,两人执手挨近了道:“不说别的,当初昭仪娘娘有孕时想要个厨子,听说远在轩北,圣人一句话,不一样召进宫去伺候了。” 沈美人以扇掩唇,轻声脆笑道:“怎么?眼热了?”点一点李美人腹间,“那就快快怀个孩子,到时候圣人高兴,莫说厨子,什么好东西不送到你跟前来。” 李美人又羞又气地拧她一把,“浑说什么呢?!”拢拢鬓角散乱的头发,微微一叹,“咱们这样的人,就算怀了孩子,又如何能与娘娘们相比?只盼着日后生了孩子能升个位次,养在自个儿膝下便是万福了。” 复又睨一眼静默不语张芳仪,小声咬耳朵,“即便要生,也得生个圣人能瞧入眼的。若是像她那样,还不如不生,宫里两个帝姬都比皇长子得宠呢。” 那厢张芳仪咬紧了牙关,手中的汤匙像有千钧之中,她边上静充仪眼锋冷冷扫了李、沈二人,婉婉对她道:“姐姐不要难过,她们也就是嘴上不饶人,不是有意冒犯的。” 顺贵人也接道:“芳仪好歹是皇子生母,何必与她们计较,没得跌了身份。” 张芳仪冷哼一声,低沉了声音尖刻道:“她们俩不是好东西,你们也没好到哪里去!一个压不住后头赶上来的,一个生了孩子也是送了人,有什么资格教训本宫?半点嫔妃应有的谦和恭敬都做不到,本宫还要对那两个贱人宽容大度吗?!” 两人面色一僵,极为难看地撇过头去。静充仪胸口起伏,忍下一口气,神色晦涩幽然地向对座胡青青看去,后者对上她的目光笑意吟吟,举杯示意,静充仪扯了扯唇角,默默跟着举杯相敬。 张芳仪说罢也略有懊悔之色,转眸见胡青青捧了时新瓜果徐步上前一一奉于诸人,心底暗骂装模作样,但胡青青奉于她面前时又不得不命一旁侍奉的宫人小心接过,勉强露出一个笑容,忍不住刺了一句:“妹妹勤谨,当真堪为六宫表率。” 胡青青福身,柔顺微笑道:“奉上恭俭本是妃妾应尽之仪,芳仪称赞,妾身愧不敢受。” 张芳仪讪讪一笑,舀了一勺桂圆莲子银耳羹以做掩饰。 倚着石青金钱引枕,侧目见皇后手下斜枕着紫檀木宝座上圆润宽厚的扶手,一边含笑看白玉台上弹着琵琶呜呜咽咽的昭君地唱着:“可怜一曲琵琶上,写尽关山九转肠。谪青鸾冤生画郎,辞丹凤愁生故乡,却使千秋罗绮伤。莺燕衔花出上阳,一枝寒玉任烟霜。泪痕不学君恩断,拭却千行更万行。”一边饶有兴致地跟着轻轻合掌打着拍子。 林云熙揉揉有些发涨的太阳穴,坐了这许久,她也没耐心再陪着皇后、谢婉仪,向青菱使个眼色,低声叫她着人回玉华殿一趟,再寻个借口来请她回去。 青菱在她耳边道:“小皇子差不多都是这个时候醒,奴婢让乳母来请。” 她点头道:“也好。”正要打发青菱出去,忽听水阁里“当啷”一声脆响,闻声望去,静充仪靠在椅子上,手边盘盏凌乱,蓝地珐琅缠枝海棠纹碗匙在她脚边摔了一地粉碎,打翻的汤羹湿了裙裳,她却丝毫不顾,一手捂着肚子,脸色惨白如纸,冷汗涔涔。 张芳仪惊呼一声,“你怎么了?”伸手去扶,静充仪的宫人见主子脸色难看,哪里肯叫张芳仪插手,忙挤着围着上去,叽叽喳喳替她擦汗问话。坐在左右的嫔妃少不得要起身,扶了宫人的手退一步空出地方来,一时乱作一团。 皇后急忙起身上前问道:“怎么回事?静充仪怎么了?” 静充仪靠在一个宫女身上,汗水顺着鬓发流入衣领,洇湿了一大片,勉力喘息着挤出一句道:“疼……我的肚子好疼……”声音呜咽,气若游丝。 皇后惊愕,“好好的怎么会肚子疼?莫不是吃坏了东西?”转而厉声责问几个宫人道:“你们是怎么伺候的?!竟连充仪的吃食都不经心!” 几个宫人忙跪了一地,连连叩头,“奴才不敢!”其中一个大着胆子直起身道:“主子只用了一盏桂圆莲子羹,还有两片蜜瓜。和其他娘娘的都一样,并不曾吃岔了什么东西。” 静充仪微弱地呻吟了一声,整个人瘫软无力,几乎晕厥。 皇后见势不好,扬声吩咐道:“快去请太医!再叫他们抬了软轿来,送充仪到最近的屋子里去!红袖!去叫王少监带人守住这里,不得叫任何人动水阁里的东西!” 又听一声惊叫,“不好!充仪流血了!” 那椅子上搭的撒花软垫本就是银红色,沾染了血迹也不明显,直到宫人挪动时才发现静充仪裙子上血迹斑斑。张芳仪“哎呀”一声,掩了口道:“这……难道是小产了?”众人相视一眼,目光闪烁,居然见了红,那孩子…… 静充仪被抬去了明瑟居偏殿,诸妃面面相觑,一同到外间坐下。屋子不大,里外也只以小叶紫檀的山水屏风隔断,外头隐隐绰绰能看见静充仪躺在榻上,不时有轻微的呻吟声传来。不一会儿太医赶至,皇后也不叫他向众人行礼问安,直接叫进去给静充仪诊脉。 明瑟居并无人居住,虽有人定期打扫,屋里烟尘气颇重,空气也窒闷。又是大热的天,十来个嫔妃带着宫人在里头,愈加闷热难耐,扇子扇出的风都混杂着炙热之感。没坐半刻汗流浃背,脸上胭脂水粉涂抹的妆容难以维持,不少嫔妃便坐不住了,急着想退走。然而皇后面无表情地坐在上首,众人在焦急,也只能跟着静坐。 好在太医及时出来,略带着欣喜道:“禀皇后与诸位娘娘,充仪小主已有一个多月的身孕了。” 林云熙乍然一惊,目光扫过屏风内恍若安然睡去的静充仪,倒是被张芳仪说准了。复又想起那斑斑血迹,却不知这个孩子保不保得住? 皇后神色间亦有片刻的惊诧,转瞬喜笑颜开,“好好好!这是大喜事!”又问太医:“眼下皇嗣如何?可有大碍?” 太医道:“臣仔细诊过,充仪体虚,又兼用了一盏桂圆莲子羹,此二者皆是活血寒凉之物,才引起胎动。幸而用的不多,又及时时针,如今已稳住脉象。臣再开一剂安胎药,早晚煎服,慢慢静养调理,也就没有大碍了。” 皇后闻言露出一个放心的神色,“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一迭声吩咐道:“快去禀报圣人与太皇太后!” 林云熙微微笑着起身道:“妾身向皇后娘娘道喜。” 众人纷纷欢笑相贺,无论这笑容背后有多少嫉恨怨毒,此刻在座嫔妃都是喜气盈盈,仿佛真心为静充仪高兴,和睦如亲。 林云熙含着一抹笑意,于众人满面喜色中瞥见顺贵人脸上浮现出的僵硬笑容和一闪而逝的狠戾,转眸处,皇后笑得得体而舒心。 ******************************************************************************************** 隔日,静充仪晋封为正五品芳仪,居所也搬到云容殿边上清凉宜人的季和堂。庆丰帝、皇后、太皇太后各颁下丰厚的赏赐,林云熙等嫔妃也少不得送去礼品相贺。一时静芳仪风头无二,引得无数宫人趋奉,连分位较低的几个嫔妃也日日往季和堂逢迎拍马。 那一日胡青青送来不少幼儿盛夏所用之物,神色幽怨道:“她如今也算挣出头了。” 林云熙这里虽不缺肚兜、香粉,但胡青青送来的东西也不曾推却,只搁置不用罢了。对胡青青的话不置可否,只放了孩子去榻上玩,又叫乳母嬷嬷看着。 胡青青讶然,“难道不是么?” “你是羡慕她有了身孕?还是眼热她今日风光?” 胡青青脸上微微一红,林云熙似笑非笑道:“往日还是你更得圣人青眼,如今她盖过你,你心中难免不平。” “妾身不敢。” 林云熙淡淡扫了她一眼,“宫中不外乎是东风压倒西风、西风压倒东风,从无定数。你也有风光的时候,不过如今是她,日后更会有别人,与其羡慕她,不如多想想怎么释侍奉好圣人!” 胡青青垂头受教:“妾身知道。” 林云熙冷冷逼视她,“不是我不肯帮你,你要记得,你与她们都不一样!旁人的圣宠可以谋来算来,唯你不行。你的恩宠是圣人给你的!为什么给的这样大方这样容易,你该想想明白!” 胡青青喉间一片涩然,“是。” 庆丰帝对程家的愤怒超出林云熙预料之外,不然也不会在胡青青承宠后不过一两月就连着晋封两次,对她褒奖赞赏也远远多于其他嫔妃,甚至言语之间略微的表示希望林云熙能像先前一般扶持提携胡青青的意思。是以到了行宫里,林云熙按照庆丰帝透露的那样,不再拒绝胡青青拜访,有意无意间,将自胡青青得宠后表现出的疏离消磨了大半。 ——不仅是庆丰帝想要的,林云熙也想暗暗通过胡青青调整棋局。 然而胡青青能做得和顺恭谨,行事手段却太过天真,明明安排了人在她身边点播,结果却不尽人意。也不怪庆丰帝对她慢慢冷淡了下来,宫里哪个女人不对他温柔顺从呢?太过谦卑恪敬总是叫人乏味的,何况连逢迎讨好都做不好? 林云熙默默叹息,她倒不介意在背后拉胡青青一把,只盼望胡青青能有些长进。 “听说你这两日去延福殿请安?” 胡青青一愣,忙道:“是,妾身日日都去。”顿一顿,“不过……太皇太后不曾召见,只叫妾身在门外行了礼便回去。” “你与圣人说了么?” 胡青青摇摇头,“妾身只说去请安,并未提旁的。” 林云熙无奈地看她一眼,后辈请安不见虽是常态,但这个时候却可以大做文章,这样的机会她居然不说!庆丰帝只怕要喉头哽一口血! “以后无论做了什么,一五一十地都告诉圣人!”换了语气幽幽道:“做长辈的不、慈,你瞒得住么?非要等满宫都传遍了再叫圣人知道么?嗯?!” 胡青青结结巴巴道:“妾身……妾身可以等。” 她轻轻拍拍胡青青的手,唇角抿过一丝意味深长,“等?你要等到什么时候?你爹刑满回京?还是等你怀上孩子?只怕你等不及!”胡青青微微打了一个冷战,目中惊惧而惶恐。 林云熙心头冷笑,程家既是要制死胡家,太皇太后安能留下胡青青这个后患?眼下是有庆丰帝宠爱,又兼不能明着与胡家撕破脸,才没有立时动手,又怎会容忍她诞下皇嗣?只怕不等胡青青地位稳固,便要撺掇着庆丰帝厌弃她,进而再下狠手。 淡淡一笑,转而说起另一事:“你前些时候抄了不少经书,可有奉于太皇太后?” 胡青青面露尴尬之色,补救道:“妾身已着人送去了,只是回头又叫嬷嬷送了回来。妾身才想着在请安时奉上,太皇太后宽仁,定能顾念妾身一番孝心。” 林云熙“哼”了一声,“你倒乖觉。” 胡青青忙福身恭敬道:“妾身愚笨,还需昭仪时时提点教导才是。” 抬一抬手,“起来吧,我又什么可教你的?你也是替圣人向太皇太后尽孝心,若能的圣人一言半语,太皇太后想必更高兴。” “昭仪说的是。” 又闲话几句,林云熙问道:“你平日可曾与顺贵人来往?” “妾身等一道住在上下天光,偶尔也说说话。” 她唇角抿过一丝意味深长,“哦,那便好。得了空与她去静芳仪那儿坐坐吧,皇后娘娘宝贝二皇子,静芳仪又有孕,你与她们交好也没坏处。” 作者有话要说:(*)昆曲的开场模式 凰归被那个无期徒刑吓尿了,都不敢冒头qaq~ 咳咳,现在看来还好,木有想象的辣么夸张 八过趁着这个时候存一点稿也好,凰归一直果奔中…… 最近更文会少一点,保底周更,其余的请记得我在存稿^-^ 第98章 信任 仿佛是静芳仪腹中皇嗣带来的福瑞,连月来事事顺利。 工部赶在盛夏大旱前勉强修好了各地水利,除了几处州府,并没有灾民四处流窜。更兼叶相早早安排了粮草赈灾,此次旱情对大宋影响便降到了最低。庆丰帝十分满意地在自己的功劳薄上记了一笔,连带着叶相未雨绸缪、工部尽心尽力都好好嘉奖了一番。 北边连着三年大旱,草枯水涸,牛羊死伤无数。据暗探来报,蒙古诸部为了生存,连战马都杀了不少,为了抢夺有水源的草原,大大小小的部落兵戈相向。燕北玄武军统帅章任安一面挑动各部自相残杀,一面再次请旨筹措粮草以求北伐。 而正在倭国的福建水师终于站稳了脚步,闽、浙、泸等地水军发兵援助,后方安宁粮草不缺,开始慢慢蚕食倭国岛屿。已有一封八百里加急递与庆丰帝案头,奏诸军生擒倭国正仁亲王,押送回京。第一批被骗来当“东瀛奴”的倭人也已上了船,朝中各部为了争这批能修路造桥、开矿挖井、出了人命还不必负责的好劳力吵得不可开交。 庆丰帝被闹得头疼,但心情大好,越发和颜悦色起来。后宫诸人知时机难得,更是花样百出,今日来个偶遇,明日献艺讨巧,连侍奉的宫女们也人心浮动,只求能一步登天。然而开始庆丰帝对这些讨好他的小手段还有猎奇的兴致,次数多了也觉得吃不消,又兼时气溽热,更无心召人侍寝,大都也是往林云熙、丽修容等较为受宠的嫔妃处稍坐歇息。 过了六月初八,四皇子足满五月,白天醒着的时间多起来。他生的白嫩可爱,圆乎乎地极讨人喜欢,庆丰帝闲来也爱抱着儿子逗趣儿,私下又取了一个叫“寿安”的乳名,更是每每睁着乌溜溜的眼睛盯着喊他名字的瞧,漆黑的眸中纯然清澈,天真无邪。 林云熙时常陪着儿子在湖边窗下玩耍,屋中冬青釉五彩加金花鸟纹瓮中奉着雕琢成山的冰块,榻上皆铺着青缎缠枝牡丹纹坐蓐,桌角等尖锐之处也用棉布包好,寿安抓着一个镂空雕狮嵌铃的玉球摇个不停,铃声当啷当啷清脆悦耳。偶尔侧个身。被林云熙从背后一顶,“吧唧”一下趴在床榻上也不哭闹,昂着头张望,活像一只胖乎乎的小乌龟,还咧着嘴流口水。林云熙便一把抱过来,给他擦擦嘴,孩子仿佛也认得抱他的这个人和别人不一样,乌溜溜的眼睛直盯着她看,两只小手划来划去。 她笑眯眯地握着儿子的手逗他,“你认不认得我呀?”儿子也就跟着她“咿咿呀呀”,活泼地不得了。偶尔露出个天真憨厚的笑,惹得林云熙好一阵欢喜,捧着儿子的脸就亲。 玩得累了,母子俩便在榻上小憩。因怕寿安年纪小受凉,搭了一层薄被不说,殿里的冰也搬了出去,只叫宫人慢慢打扇。窗屉上糊着雨过天青色的阮烟罗窗纱,在殿里投射出一片碧幽幽的倩影。和风细细吹来,清凉怡人,林云熙抱着竹夫人(*)也能安然入眠。 庆丰帝来时林云熙刚醒,懒懒得歪着不愿动弹,夺了宫人的扇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替儿子扇风,瞥见他掀了帘子走进来,忙要起身行礼。庆丰帝按着她的肩制止,探过去看了看睡得正熟的寿安,又示意林云熙往里靠靠,自己也跟着躺下来,抬手取下束冠玉簪扔在一边,闭着眼揉揉眉心,轻声道:“朕乏了。” 林云熙见他略有疲惫之色,并不开口询问,只软语应了,冲着侍立在外的青菱碧芷打个手势,两人会意,福一福身,拉着侍奉庆丰帝的宫人退出外间。没一会儿几个内侍轻手轻脚地抬了放置冰块的大瓮放在屋里,青菱捧着一床羊绒软毯给寿安盖好,又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圣人可头疼?妾身替您揉揉?” 庆丰帝似有若无地应了一声,林云熙便支起身来靠在他枕边,摸出几案下小屉里的抹香薄荷油,到了几滴在指尖,轻柔地替他揉一揉太阳穴。 庆丰帝捉了她的手放在掌心,微微一拉,林云熙顺势被他揽进怀里,“圣人?” 他气息平缓,“再陪朕睡一会儿。” 这一觉几乎睡到晚膳,还是寿安先醒了哭起来。庆丰帝拆了束冠蓬头散发,林云熙髻鬓歪斜,零星几枚珠花也凌乱缠绕在发上,又都是睡朦胧,衣衫不整,呆呆看了彼此片刻,扭头笑得弯腰捧腹。 小寿安一时无人理会,越发哭得大声,手脚挥来挥去还用力蹬开了被子。林云熙才忍了笑意,顾不得打理形象,忙抱起儿子摸着他的背脊轻拍抚慰,扬声唤人进来。 寿安被乳母抱下去喂奶,两人各自更衣洗漱。 林云熙取了一支点翠蝴蝶穿花银步摇绾起头发,换了一身雪青上裳白底撒花烟罗裙。庆丰帝已在紫檀木镂空雕山水花鸟纹罗汉床上坐了看一本折子,他着一身海水蓝暗纹金蟒常服,眉间稍有不郁之色。 她从青菱手里接过新沏好一盏茶轻声送到庆丰帝手边,“圣人仿佛不大高兴?” 庆丰帝放下折子,接了茶慢慢饮一口,“这两日朝上吵个没完,朕烦得很。” 林云熙并不刻意去看折子上的内容,随意收起来合拢了交给李顺保管。一面吩咐宫人传膳,一面道:“您再忙也要先用些东西。” “好吧。” 庆丰帝笑着起身,林云熙拢着他的手臂一道去外间,笑吟吟道:“妾身近来只听闻朝上诸事皆顺,圣人心情甚佳,连侍奉不周的宫人都没多加斥责。怎地转眼就遇上烦心事儿了?” 庆丰帝冷笑一声,“都拿朕当着傻子糊弄,不过死了几个东瀛奴,也能扯上叶相为官不慈。当初出这主意的张逸怎么没人追究?不外乎张为世家子,叶相出身微寒罢了!论才贤能,叶相比那些安卧高榻之辈好过不知几凡。为吏时赴衙视事,文书案卷从无错漏;任刺史,境内盗匪绝迹、安居乐业;始为相,面面俱到,行事无不周全,竟骂叶相为佞臣,简直瞎了眼!他倒给朕找一个如此才干学问的佞臣来试试!” 林云熙讶然,歪头轻笑道:“您这般夸奖,想必叶相定有治世之才。哎呀,贤能之辈到哪儿不受小人怨恨呢?只因他能干,处处显得旁人没用了,才为人嫉恨排挤。圣人有这样能耐的臣子,应当高兴才对呀。” 庆丰帝叹道:“朕只心有不甘。朕用他,他也为朕提拔、举荐人才。叶相处事严正,举贤不避亲疏远近,只论品德才能。虽出身寒门,也不曾只提拔寒门士子,董氏、何氏、柳氏、颜氏、管氏,哪个没有他荐上来的官吏?偏说他结党营私,广植党羽。那些个尸位素餐,守着差事不做只知吟风弄月,又不肯为有贤能的人让路,联起手来还想将打压朕的臣子,殊不知谁才是狡诈刁滑之徒!” 他话中涉及氏族、寒门,林云熙心里虽一样不待见那些仅靠所谓的出身血统就能得荫封荫职、没有能力还把事情弄得一团糟的人,但毕竟她也是世家中的一员,得其荫庇,也不能腆着脸顺着庆丰帝说氏族坏话,只笑一笑,闭口不言。 庆丰帝也是随口抱怨几句,转而与她说起宫内琐事。林云熙含笑倾听,不时低语几句。恰巧宫人一一端着碗盏送膳上来,忙拉着庆丰帝于桌前坐下,微笑道:“先用膳吧。” 两人静静吃过晚膳,抱着儿子在庭中走了一刻。夕阳艳艳似火,黛色的天际红云朵朵,空气中还带着尚未褪去的暑气,晚风也是温暖溽热的。远远听见一声长一声短的蝉鸣,倦鸟归巢,偶尔有清脆的啼鸣破空穿云传来。 寿安极为兴奋欢快的样子,看着艳丽无匹的紫薇、芍药、木槿不肯挪动。庆丰帝摘了一朵盛放的粉色木槿花递到寿安手里,小寿安握紧了花用力摇得咯咯直笑,在林云熙怀里转来转去。 逗着儿子玩闹一阵,哄着他慢慢睡了,庆丰帝才携着林云熙去内间歇息。 夏日的夜晚星河灿灿,月华光辉如玉。疏窗大开,晚风习习,两人依偎着歪在榻上纳凉,林云熙剥着荔枝,有一颗没一颗递往庆丰帝嘴边,叙叙说些宫内琐事。 “这两日赵氏如何?” 林云熙愣了好一阵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静芳仪,略微觉疑惑:“仿佛夜里睡得不大安稳呢,圣人没去瞧她?” 庆丰帝应了一声,并未答话。 林云熙心底一凛,转瞬又放松下来,微笑道:“妾身也是与充仪闲话时听她提起,皇后娘娘传了好几回太医,都只说小心静养,又开了不少药膳方子吃着,却不见什么效果。” 这充仪指的自然是胡青青,庆丰帝笑问:“胡氏说的?怎么,她经常去赵氏那里么?” 林云熙道:“平日无事,说说话打发辰光罢了。妾身殿里住着个皮猴儿,充仪有时来了也不得空,妾身便打发她去和其他姐妹作伴,总好过在这里坐着喝茶。”又剥了一颗荔枝喂给庆丰帝,“上下天光里头不少姐妹,离季和堂又近,偶尔结伴去静芳仪那儿坐坐。” 庆丰帝突然道:“罗氏也去?” 林云熙一怔,“圣人说顺贵人?”点点头,语气漫不经心里带着两分不屑道:“她与李美人、沈美人倒是日日陪着静芳仪,当真是要亲如姐妹了。”说罢,佯装嗔怪地斜睨他一眼,“说来几位姐妹哪个不是赶着去奉承两句?她如今身子金贵,即便是妾身和修容,也送了厚厚的礼呢” 庆丰帝闻言微微挑眉,眸中闪过一丝冷意。转而又小心将她搂入怀里,目色温和如水,“她如何能与你比?” 林云熙脸上飞红,低低啐他一口,“圣人就爱说好听的哄人。” 庆丰帝在她耳边温柔低语,“朕什么时候哄过你?” 她倚着庆丰帝宽厚的肩膀浅浅一笑,贴着他的怀抱,心头一片平静。这样脉脉无言许久,庆丰帝方抱着她支起身来,温言道:“朕想起一件事来,正好与你商量” 林云熙听他说的郑重,也不由端正了神色。 庆丰帝笑道:“不必这样拘谨,只当跟朕随意说说闲话。”他取了一个软枕替林云熙垫在身下,握着她的手道:“还是前些日子孟氏(忻贵仪)与朕提起,赵氏因孕晋封为芳仪,只怕张芳仪心里不舒服,替她请封呢。朕这两日忙,方才提及赵氏才记起来,你觉得如何?” 林云熙略一思忖,徐徐道:“论理,张芳仪实有诞养之功。皇长子体弱,如今也安安稳稳地过了周岁,身子大有起色。眼下静充仪未生子封五品,她有子却居同列,且一年有多不曾迁升,难免心头不快。张芳仪虽在出身上有欠缺,但长子生母不同其他,依妾身之见,忻贵仪所言有理,圣人确实该好好封一封她。” 庆丰帝听了,不置可否,淡然一笑,“这是小事。朕只是想着,宫中嫔妃晋封大都是两年多前的事了,既封了张氏,朕也欲进一进其他人的位份。”顿一顿,轻咳道:“还有罗氏。她身份低,二皇子又养在皇后膝下,但毕竟是皇子生母,总要上了玉碟才是。” 说罢,静静盯着她洁白如玉的面容,意欲从她连上看出分毫掩藏的不悦和幽怨愤恨。 林云熙含笑道:“圣人若要晋封嫔妃,只管与皇后商议,妾身并无意见。” 庆丰帝眉间带着犹豫不决之色,挣扎了片刻,迟疑着问林云熙道:“你……你不阻止?”握着她的手紧了紧,语气中少见地含了急迫和焦躁,“朕要封旁人,你不难过么?何况你并不喜欢罗氏!” 林云熙反手握住庆丰帝的手,怡然问道:“若妾身此刻松口,您还会不会封我为妃?” 庆丰帝想也不想地脱口便道:“这个自然。” 她“噗嗤”一笑,眸中皆是温柔笑意,软语道:“你不会因旁人冷落厌弃我,这便够啦!至于她们是什么位份,有什么要紧的呢?你会封了顺贵人更高的位份,因此不喜欢我吗?” 庆丰帝微微一震,不由伸手抚上林云熙白皙柔嫩的脸,灼目光灼的凝视她,“不会。”顿一顿,极认真道:“朕最想封的人是你,奈何你不愿意。” 林云熙贴着庆丰帝的手轻轻蹭一蹭,笑意冉冉,“既然比不上圣人半分心意,妾身又何须理会?那些不重要。”红着脸低眉含羞道:“重要的是你。” 庆丰帝一把将她揽进怀里,摩擦着她柔软的长发,声音里带了三分飘忽,“朕不想委屈你。” 林云熙微垂了眼眸,脸上笑容依旧欢喜而羞涩,心底的思绪却漫漫散开不知去了哪里。她抱紧了眼前的人,“无论圣人有何打算,只要您对妾身情谊如旧,妾身就不委屈。” 庆丰帝声音低沉而轻柔,“你知道朕要做什么么?” 她摇摇头,仰首迎上庆丰帝淡淡温和的眼眸,嫣然一笑,目中湛然若有华光盈盈。 “我信你!” ****************************************************************************************************** 次日庆丰帝下了朝处理手头的完政事,便与皇后提出此事。 皇后乍一听闻神色一愣,旋即笑道:“圣人欲晋封嫔妃乃是喜事,只是五品以上的册封礼需往仪元殿告祭宗庙,在行宫里却不方便了。” 庆丰帝道:“并不急于一时,先拟了圣旨,等回京再行册封礼就是。” 皇后知事不可违,虽不知庆丰帝为何忽然提出要封后宫,却也不再设法阻拦,顺着庆丰帝的话道:“那圣人想给诸位姐妹什么位份呢?妾身心里有数,也好早早打发殿中省预备起来。” 庆丰帝闻言,向皇后微微一笑,“说来朕只动动嘴皮子,倒要叫皇后辛苦。” 皇后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感激之色,稍稍欠一欠身,笑得端庄得体,“多谢圣人关怀。为圣人分忧,是妾身的应尽的本分。” 庆丰帝听到“本分”二字不由挑了挑眉,眸中微微浮现些许冷漠深沉之色,片刻又褪去,依旧是温和淡漠的模样。端起茶盏喝上一口,慢慢道:“主位不能轻动,昭仪修容晋封的时日还短,这回不必考虑她们。” 皇后心头陡然一松,她最怕圣人此刻要封妃!林云熙、方薇无论哪一个,都是得宠的,若入宫不满三年有子封妃,一飞冲天,再难阻挡其鼎盛之势。眼下看来,庆丰帝对她尚算敬重信任,并没有使人分她权柄以制衡的意思。至于其他人,只要不登临主位,庆丰帝又没有格外偏爱,便算不上威胁。这么想着,脸上的表情也不由真挚满意了几分。 庆丰帝淡淡瞥了皇后一眼,道:“别的倒也无妨,唯张氏、罗氏乃皇子生母,朕想替她们进一进位份。” 皇后笑容微微一滞,问道:“不知圣人想给她们什么位份?” “你觉得呢?” 皇后垂头一笑以掩饰脸上不自然的神色,转瞬恢复了和颜悦色的模样,婉然道:“圣人已有决断,妾身自当听从圣人吩咐。” 庆丰帝抬眸打量了皇后两眼,漫不经心道:“张氏封为婕妤,你新择一处殿室给她,日后便不必轻易挪动了。”言下之意是要把张芳仪好好供起来,既保全皇长子的颜面,又压制张氏不叫她仗着皇长子兴风作浪。除非他日皇长子封王封侯,不然这个婕妤位张氏是要坐上一辈子了。 还未等皇后舒缓心神,庆丰帝又道:“至于罗氏,封为芳仪吧。” 皇后只觉得一阵寒意贯透脊背,广袖下的手不由紧紧蜷起,她勉力保持着微笑,不让心头的愤怒不快露出一丝一毫。圣人竟然让罗氏上玉碟! 二皇子虽养在她膝下,但宗室碟谱上记载的生母依旧是罗氏。先前罗氏为贵人,不记入史书实录,皇家玉碟上也不会有她的铭牌,名分不正,根本无力与她争孩子。然而一旦入了玉则完全不同,上了名位的嫔妃,便可名正言顺地说自己是皇子生母,还能像现在这样好压制么?届时二皇子真的会因养恩而不顾生母么? 又懊悔不迭,宫妃非良家不可入玉碟,罗氏原为贱籍,本来永远无法晋封五品之位,当初却是她替罗氏去了卑贱之身!想到自己一时拉拢施恩竟成罗氏今日翻身之根本,皇后便觉得胸口一阵怒气翻滚,几乎要呕出血来。 暗暗下定主意,不能再叫罗氏见二皇子!她费尽心思求来的孩子,自然跟她亲,日后也必定要向着她、向着许家,而不是那个贱妇! 皇后强自咽下一口气,极力维持着面上的平静,微笑道:“圣人说的是。顺贵人为皇子生母,不能叫二皇子脸上难看。” 庆丰帝皱了皱眉,放缓了语气安慰道:“宫中无论哪个皇子帝姬都要叫你一声母后,孩子既养在你那里,便以你为母。”顿一顿,“罗氏总是那样的出身,上不得台面,你无需如此小心翼翼。” 皇后却并未有多少安心,出身再不好有什么关系?只要罗氏得蒙圣眷,即便再微贱十倍,依然能在宫中青云直上。压下心头涌动的惊怒与怨愤,勉强转过话题问道:“除了这两位,其他姐妹圣人可有打算?” “孟氏、谢氏封容华,胡氏封芳仪,朕再拟一封号。位份低如李氏、沈氏等,都晋半品。” 皇后微微讶然,心中惊异于庆丰帝对胡青青厚待,忻贵仪越过婉仪直接封容华更是让她心头不快。想起胡青青与林云熙交好,忻贵仪又和她渐渐疏远了,甚至反帮着与她不对付的林云熙等人对她言语带刺、处处挑衅,念头一转,不由道:“忻贵仪虽得圣人宠爱,但五品之上的嫔妃素来没有越级晋封的。孟氏越过一层与谢婉仪同列,又有封号之荣,倒叫谢婉仪日后如何自处呢?” 庆丰帝眉梢轻挑,眸中便带了几分霜色,只不动声色,恍若无意道:“朕再择一封号给谢氏就是了。”皇后还想再劝,见庆丰帝目光冷然,便住了口,转而笑道:“圣人记着在眼前的姐妹,可也别忘了宫里的才是。” 庆丰帝“唔”一声,淡淡道:“敬婕妤的婕妤有几年未动,这次晋为夫人吧。” 皇后笑道:“是,婕妤也算宫里的老人了。”顿一顿,仿佛想起什么,“圣人顾念旧情,妾身记得宫里尚有几位早年入侍的姐妹,是不是趁着这回一道封赏?尚容华、原芳仪都是本分老实之人,甄婉仪如今也沉稳了不少呢。” 庆丰帝流露出几分不悦和厌恶,到底没驳了皇后的话,只道:“这些你做主,拟了折子来就是。但甄氏向来爱搬弄口舌,皇后不必予她高位。” 皇后含笑应了。 未几有宫人进来问是否传膳,庆丰帝看看皇后,才想说留下来用午膳,皇后已笑着开口道:“今儿膳房新进上一品鲫鱼豆腐汤,妾身听闻乃是野生的沧江活鱼,还是冰镇了连夜从豫州送来的,极鲜美可口。又是孕妇上佳滋补之物,圣人不如去季和堂与静芳仪用膳,顺道也能看看芳仪。” 庆丰帝听了眉心一动,冷冷地瞥了皇后一眼,“不必了。”整衣起身道:“朕去玉华殿看看寿安,皇后自便吧。” 皇后一怔,略有些茫然,又恍若所感,“寿安?” 庆丰帝淡淡“嗯”了一声,“这是朕给四郎取的乳名。”顿一顿,又道:“大郎身子不好,朕怕他压不住福气,没有起名字。至于二郎三郎,待他们过了周岁再取吧。” 皇后耳畔嗡嗡直响,脑中一片空白,脸上僵硬地几乎维持不住平静。强撑着起身行礼,喉头翻滚着涩然道:“妾身恭送圣人。” 待庆丰帝走远了,她才浑身一颤,像是被抽掉了力气般颓然跌坐在榻上,手枕着软软的鹅绒羽垫,扶着额头茫然而无力,神色见满是疲惫。是从什么时候起,她与圣人之间已然冷淡生疏至此? 作者有话要说:(*)古代消夏的工具,用竹篾编成的圆柱形物,中空,四周有竹编网眼,根据“弄堂穿风”的原理,供人取凉。 女主当然不是真的全心相信,不用担心她现在智商还算正常xd…… 至于要多生孩子少管事,现在儿子一岁都没到啊!养养身子再生吧╮(╯_╰)╭ 女主其实很少插手争来争去,除了顺着势给自己弄点好处,别的几乎都是嘴炮啊有木有! 何况她被太皇太后、被皇后算计过好多次,不回击一下也太憋屈了! ps 这两天老打圈圈,今天折腾了两个多小时才上来qaq 第99章 孝顺 庆丰帝欲加封后宫的消息并未刻意隐瞒,没两日行宫上下便传开了。旨意并未正式下达,各宫嫔妃不禁喜上眉梢。尤其是张芳仪一跃从正五品晋封为正三品婕妤,可算是扬眉吐气,风光无垠,连有着身孕的静芳仪都被盖了过去。原在行宫里当值的宫人们更是尽心,费尽心思辗转逢迎讨好,只盼能得哪一位主子青眼带回宫重用。 嫔妃们虽喜不自胜,但在庆丰帝面前还要控制着不能显得过于骄狂,矜持有度,人后却难免得意,变着法儿地安排名目欢歌宴饮。因此次林云熙、丽修容都未得封,又不是爱热闹的,一众宴饮都推辞不去,更兼门庭冷落。诸妃一面暗暗幸灾乐祸,一面又生怕两人迁怒,每每见着了远远行过礼走开,唯恐避之不及。 林云熙从不在意,只作冷眼旁观。偶尔与丽修容说话时也听她冷笑,“还没晋封,一个个都抖起来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宫里出了几个妃位,光宗耀祖着呢!” 丽修容说的刻薄,林云熙心头好笑,口中还是缓缓劝她道:“为她们费神做什么?莫说几个芳仪美人,便是封了夫人的,也依然在你之下。若有冒犯不敬,修容直接训斥就是,何必与她们生气?气坏了身子是自己的,值当么?” 丽修容冷嗤不语,没几日便听闻她训斥沈美人、责其罚跪乃至昏厥。庆丰帝非但未有只言片语的告诫,反而将沈美人贬为末流采女,迁去僻冷无人的香山岛,连侍奉的宫人都打发去服苦役了。 一时宫中骇然,人人自危,再没有人敢显露分毫不敬。 庆丰帝又一壁只在玉华殿里休息,整整二十余日不曾召幸旁的嫔妃,半是愧疚不安半是鄙薄厌恶,“这起子妇人没一个安分的!得一分颜色就要开七分染坊,凭她们是什么身份,如今竟敢欺到你头上,当朕是死的么?!”复又带了三分懊恼道:“是朕不好,委屈你了。” 林云熙婉婉一笑,“妾身素来不喜纷扰,她们不愿理我,我还懒得见呢。”软语劝他道:“您与她们置什么气?都是伺候您的人,纵然行事略有不妥,您也该看在往日情分上体谅一二。” 庆丰帝一味冷笑,“哪个牌面上的人有这样大的脸面?不过是些逗趣儿的,朕还要将她们放在心上么?”对林云熙露出温和的笑意,握着她的手道:“朕不缺人侍奉,她们若不够恭顺,你随意打发就是。” 林云熙闻言怔了一怔,心下微暖的同时不由有些齿冷。默然一叹,任凭庆丰帝再如何冷落众人,终究还是有他自己的打算,帝王君主,何时真的放□段为旁人停驻脚步?无论多么深刻的喜欢和宠爱,也抵不过江山如画。再恳切真心的言辞盟誓,却也只能当是说笑罢了。 面上笑意越发清婉,应道:“是。”又转言说起胡青青,“她这几日辛苦,人也瘦了不少,” 庆丰帝“嗯?”一声,“她怎么了?身子不舒服?” “倒也不是,不过前两日替太皇太后抄经熬得晚了,又日日去请安。天这样热,她在日头底下来来往往难免辛劳,连妾身这儿也少来了。” 庆丰帝微微眯了眯眼,“胡氏孝顺,也不能糟蹋自个儿的身子。”唤来李顺道:“赏胡氏一匣金丝血燕,两支山参,再叫太医院去与她瞧瞧。” 李顺应声去了。 日子翻过七月半,总算盼来入夏时第一场小雨,天际阴云沉沉,淅淅沥沥地下了大半个时辰,雨丝落入碧波静然的湖水中,一圈一圈荡漾出微微柔和的波涛。风中带来的凉意冲散了连月的酷热,然而窒闷的暑气依旧不减,午后云层散去,烈日又似火般笼罩大地。 殿里奉着两瓮冰块,又转起风轮,方才不觉得热。寿安已经能稳稳当当地坐直,手里拿个玩意儿就能乐上半天,前几日林夫人从外头带了一箱子给他,其中一个拨动时会泠泠作响的水车精致又好看,寿安几乎天天抱着不撒手。 林云熙歪在榻上逗儿子,看他笑得咧开嘴露出粉色柔嫩的牙床,两眼弯弯,小手使劲往下一拍,两只脚蹬来蹬去开心得不得了。 一旁侍立的乳母嬷嬷也都带着笑意,碧芷端上一盏冰镇过的玫瑰清露,面上含笑道:“小皇子就是爱笑,偏主子还每日都去逗他。” 林云熙接过来喝了一口,“看他开心,我心里才欢喜,恨不得他日日都这样高兴才好。” 碧芷“噗嗤”一笑,“小皇子乖巧,自来了行宫里,除却起身更衣,旁的时候一丝哭声不闻,爱笑爱闹,就差没时时刻刻笑着给主子瞧了,您还嫌他不够乐呵?” 乳母们也凑趣,“可不是,小孩子里像皇子一样爱笑的少见。皇子自幼这般欢欢喜喜,日后必定是个乐天知命无忧无虑的好郎君。” 正说笑间,琥琳快步进了殿,屈膝福一福身道:“昭仪颐安。” 林云熙请她起来,又见她额上汗珠点点,鬓角、衣领皆被汗水浸湿,气息不匀,不由稍感吃惊,一面着人再取一碗玫瑰清露来给她,一面问道:“什么事需你这样着急?” 琥琳接了碗盏并不用,只稍稍缓一口气,凝声道:“李美人小产了。” 林云熙陡然一惊,“什么?!” 殿中寂然,唯寿安手使劲摇着一个白玉雕狮铃铛绣球,清脆的铃声当啷作响。 乳母嬷嬷们忙抱了孩子退到东间,一应玩具物什也都由宫人带出去,林云熙招呼青菱搬来鼓凳让琥琳坐了慢慢回话。 “奴婢也是才知道。午后静芳仪与顺贵人在梵音阁小聚,恰与李美人遇上,两人在庭中争执了几句,不知怎地双双跌了一跤。太医院小孟脚快,先来回了奴婢一声,奴婢不敢拖延,急着来回禀主子。” 林云熙捧了蓝地珐琅彩牡丹缠枝纹的碗盏在手,轻轻舀动着小勺,口中问:“静芳仪如何?翠微殿可有动静?” 琥琳道:“暂且都在梵音阁边的浣花居里,芳仪动了胎气,不能随意移动。圣人那儿才宣了叶相、严相商议政事,这会儿不见人。” 心头疑虑重重,李美人未传出有孕,不是自己都不知道,便是有心隐瞒,又怎会与静芳仪争执?慢不说静芳仪胎气一直不稳,阖宫上下都避让三分,李美人位份、恩宠皆不及,难不成会蠢得去撩拨别人不痛快?不怕静芳仪有什么不妥通通算在她头上么? 又或者是刻意为之?李美人想透露出有孕的消息却不慎落胎,还是有人蓄意使其两败俱伤……她抬一抬眼,仿佛抓住了什么似的,道:“你说静芳仪是和顺贵人在一道?遇上李美人的时候也是么?” “是。芳仪与贵人原是传了歌舞,后来李美人携了几位小主说要听戏,才起了口角。” 林云熙微微一讶,“嗯?李氏也带着人去的?” 琥琳道:“行宫里素来住着几位,只是没有名位,私底下称一声小主罢了。” 林云熙随意罢罢手道:“这个不要紧。”心里几乎能断定此事与顺贵人脱不了干系。 因皇后养着二皇子,她一直暗中帮着顺贵人争得一二圣宠,以期其与皇后离心,已略有成效。皇后并不如从前般宽待恩遇,慢慢不大让顺贵人轻易见二皇子,大有间其母子之意;顺贵人心慌焦急,为了不使自己全然无用以致被皇后作为弃子,更是用心侍奉庆丰帝,两人间隙已起,再难愈合。 但眼下静芳仪有孕,又比顺贵人得皇后看重,顺贵人安能不怕皇后放弃二皇子转而捧起静芳仪?为了保障儿子地位稳固,她必定要设法消除静芳仪腹中孩子对二皇子的威胁——不能除掉这个孩子,也要叫庆丰帝厌弃。 琥琳见她若有所思,低声道:“奴婢来时皇后娘娘已在路上,主子是否也要前去?” 林云熙无意蹚这趟浑水,一般人身在其中也未必看得破,唇角露出一个淡淡清浅的笑容,摇头道:“不必。且看圣人如何。” 不过半个多时辰,庆丰帝便匆匆赶往浣花居。有皇后主持中馈,静芳仪、李美人安置在左右偏殿,各有太医、宫人侍奉,一应涉及事端的宫人全都关押起来,顺贵人亦不免被罚在正堂地上跪着,那几个无名无分的小主更是退到了屋外炎炎烈日之下。 李美人已然落胎昏厥,庆丰帝隔着碧纱橱看了一眼,脸上木无表情。 皇后福一福身请罪道:“都是妾身疏忽大意。美人怀胎堪堪一月,这几日又不到请平安脉的时候,这才未能及时上报。妾身看顾皇嗣不力,请圣人恕罪。” 庆丰帝并未再往另一处去看静芳仪,冷漠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皇后微微踌躇了一下,“芳仪和美人略有争执……” “嘴上争几句就能气得人小产?!”庆丰帝截断道:“朕怎不知宫里还有如此口齿伶俐之人,单凭说话能说得人跌倒不成?!”指着跪于屋中的顺贵人,“你说!” 顺贵人颤抖着把来龙去脉说了一遍,最开始两人确实不过嘴上争辩,然而与李美人同来的几人不依不饶,静芳仪原就因胎象不稳需静养,被几句话气得脸色发白,肚子都痛了,命宫人将几个所谓的小主拖出去掌嘴。那边哪里肯就范?两头争执地几乎要打起来,推推搡搡间静芳仪被撞倒,李美人站在台阶上不知被谁拉了一把,一脚落空,跌在地上。 顺贵人呜咽着叩首道:“都是妾身无用,没能拉住两位姐姐。”庆丰帝见她鬓发散乱,衣衫蒙了尘土,袖子下露出的手上竟都是擦出的血痕,已快凝结成痂,不由问道:“你手上怎么回事?” 顺贵人支支吾吾不答,一旁忙有宫人跪道:“主子为了接住芳仪,不小心擦伤了手。” 庆丰帝挑眉看看皇后,皇后勉力一笑道:“多亏了顺贵人垫在静芳仪身下,芳仪虽受了惊吓,却没有大碍。”看向顺贵人的目光隐隐锋锐如刀,胆子大了,竟敢弄出这些幺蛾子,是吃定了她因二皇子必定会保生母吗?! 庆丰帝冷哼一声,“既伤了手,怎么还跪着?”冲着那宫人道:“还不扶你主子下去休息!” 皇后面色铁青,暗暗深吸一口气方按捺下去,露出愧疚的神色,歉然道:“是妾身不好,方才气得糊涂了,居然不曾留心。”连连招呼太医宫人道:“快扶贵人去西间躺着,太医好生去瞧瞧,看看伤着哪里没有。女儿家,千万别留下什么伤疤才好。” 庆丰帝冷冷瞥了皇后一眼,语含薄怒道:“那几个生事的在哪里?” 皇后知庆丰帝说的是那些和静芳仪大打出手的小主,忙道:“她们以下犯上,妾身已责令掌嘴三十,罚去外头跪着了。” 庆丰帝懒得再一一审问,尽数推给了皇后,“为首的杖毙,其余的打发去暴室。” 皇后应诺,小心翼翼开口道:“那李美人骤然小产伤身,只怕日后有碍子息……” 庆丰帝皱了皱眉,淡淡道:“罢了,也是她没福气。来日晋封时一并封为贵人。” “圣人可还要去看看芳仪?” “不了。”复又想起什么,目光冷漠而森然,“她那里的宫人护不住主子,都撤了吧,李氏那儿也一样,明日朕会叫殿中省补上。还有,芳仪既动了胎气,好好养着,无事不必出来。” 皇后神色一僵,勉强笑道:“是。”欠一欠身,“妾身代两位妹妹谢过圣人。” 庆丰帝又问了太医几句,转身便往玉华殿去了。 林云熙奉上茶水,微微惊讶道:“圣人不是去浣花居了么?” 庆丰帝接过来饮了一口,“朕去看过了。” “两位妹妹可还好?” 庆丰帝冷嗤一声,“有人在朕眼皮子耍心眼,贪心不足!” 林云熙愕然,“那圣人就任她们去?” 庆丰帝揉揉眉心,拉过她的手道:“今年大旱,各地虽修了水利,但连月不雨,只怕百姓难熬,又有倭国征战,朕实在无闲情理会这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见她尚有忧虑之色,便问:“怎么了?” 林云熙靠着庆丰帝坐下来道:“圣人也知道贪心不足,您不欲后宫不平,但这般轻易放过,放任她们欲壑滋长,只怕将来更难遏制。”婉言劝了一句,“不过一句话的事儿,您若嫌烦,不是还有皇后娘娘在么?” 庆丰帝呵呵一笑,搂了她在怀,“朕已严惩生事之人,又换去赵氏、李氏的宫人,也算敲打过了。”又教她,“明有所不见,聪有所不闻,世上哪有水清不养鱼的呢?不妨碍的时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下面的人才不会觉得主子的刻薄寡恩,甘心为你做事。” 林云熙微微了悟,也就是说妨碍的时候下手要快?还要做好后续维持好名声?展颜一笑,“圣人觉得无碍就好。” 垂眸思绪飞转,处置那几个没名分的既是震慑,也是表示事情到此为止。撤换静芳仪、李美人的宫人,斩去背后之人的手,一样是告诫——不要再伸手!那些宫人确实护主不力,庆丰帝不施加刑罚只是换人,敲打诸人安分的同时依旧能得一个宽厚的名声,又于不动声色间隔离皇后与静芳仪,削其势,一举多得。 一面暗叹庆丰帝手腕,一面也觉察到他对静芳仪、或说对子嗣的维护之意。静芳仪身边虽无得力的人,但她怀着孩子,宫中无人敢怠慢,殿中省是奉庆丰帝之命挑宫人,必不会选心怀诡秘的进去,又兼禁足静养,静芳仪反倒能跳出圈子好好保胎。 然而如此一来,顺贵人并未达成目的,只怕还有后手。却也与她无关了。 絮絮说了几句闲话,庆丰帝问道:“寿安呢?今儿怎么不见他?” 林云熙嫣然笑道:“圣人来之前还在玩儿呢,这会儿累了,乳母哄着才在东间睡下。” 庆丰帝便携着她起身,“朕去瞧瞧。” 儿子在黄花梨海水蛟龙纹罗汉床上睡得四仰八叉,小肚子盖着薄被一起一伏。孩子小受不住冰的寒气,东间里只半开着临湖的疏窗,两个宫人在旁打着扇子,乳母嬷嬷们留了两个在里间看着,剩下的都搁着帘子在外头做针线。 见两人过来,忙起身行礼,庆丰帝一挥手示意众人噤声,宫人们轻手轻脚地掀了帘子,里头几人纷纷躬身福礼而退。 庆丰帝坐下来看儿子睡觉,把被子往寿安胸口拉了拉掖好,又夺过宫人手里的扇子轻快地替儿子打扇,眉目间带着温和的笑意,。寿安睡相不大老实,没一会儿挠挠脸蹬蹬脚,被子落下去一半。林云熙伸手试试寿安手心里的温度,只把被子搭在他胸口和肚子上,轻声笑道:“这两天热,少盖一些也不打紧。” 庆丰帝额上也有些见汗,摸摸寿安红润的小脸,转头叮嘱伺候寿安的一众乳母宫人道:“好好侍奉皇子,昭仪自不会亏待你们。若敢不用心,朕也不吝几个伺候的人,想当这差事的大有人在!” 林云熙乐得庆丰帝为儿子敲打宫人,只静静坐着含笑不语。 次日给皇后请安,丽修容遣宫女来回话道:“晨起三皇子便哭闹不休,身上也起了热度,修容主子请了太医,不得前来请安,还请皇后恕罪。” 皇后连连叫她起身,“不过一日晨昏定省罢了,哪比的上关内侯身子要紧?”语调带着三分关怀和急切道:“关内侯眼下如何?要不要紧?幼儿用不得大热大补之物,我这儿尚有几张娘家送上来的调理方子,一会儿带去与你家主子。” 那宫女恭恭敬敬屈膝福礼道:“三皇子只是略有些受凉发热,太医说养几日即可,并无大碍。” 皇后听她婉拒也不生气,脸上还是和颜悦色道:“皇子平安就好。”还是叫人取了方子来递给宫女,“小孩子万事都要小心,不可疏忽大意。方子这回用不上便搁着吧,倘有来日才不致手忙脚乱。” 那宫女深深低下头,肩头微微耸动,接东西的时候露出半张勉力忍着怒气的脸,声音几乎是咬着牙憋出来的,“谢皇后恩典。” 皇后只微笑着唤人送她出去。 张芳仪摇着手中湖青山水烟雨图案梅烙竹柄的团扇,笑吟吟道:“真是不巧——才没了一个,今儿这个竟又不好了。妾身听说静芳仪也动了胎气,也不知她身子如何?” 屋中无人理她,喝茶的喝茶,微笑的微笑,低眉不语的盯着膝上指尖一动不动。张芳仪乍然得知晋封为婕妤,自认风光得意,如今无人应答,尴尬之下忍不住语调尖锐道:“李美人小产,也不知多少人高兴得睡不着觉,怎么这会儿都哑巴了?!” 这话说的露骨刻薄,边上顺贵人不由拉了她的袖子一下,张芳仪浑然未觉,扯过衣摆恨恨道:“做什么?我还说错了不成?!” 谢婉仪缓声软语道:“咱们一心侍奉圣人,皇嗣不保,诸位姐妹只有伤心喟叹,哪儿会像张妹妹说的这般不堪?便是连想都不敢想的。” 话里带着软刺,张芳仪才要辩驳,皇后亦蹙了眉冷声对她道:“你是快要晋封的人,说话行事怎么这样糊涂不谨慎?!”倒是坐实了她心思不堪的名头。 张芳仪脸色涨得通红,但她一向慑于皇后威势,半点不敢违抗,只得忍着心头怒气愤愤不语。 忻贵仪咯咯脆笑,轻睨了张芳仪一眼,“说来好些日子没见皇长子了,也不知他体弱之症可有缓解?行宫里山水养人,太医院又寻了这么一张古方,也该大好了。”又想起什么似的掩口笑道:“哎呀,倒是我浑忘了,张妹妹的景芳斋在四怡园,可不比皇长子住的清辉阁,就在翠微殿边上,妹妹哪能事事都清楚呢?圣人三天两头为皇长子寻医问药,真真一派慈父之心。张妹妹,你说是么?” 林云熙原是坐着看戏,听到此处也不由好笑。自到了行宫里,张芳仪统共往清辉阁不过三四回,都被庆丰帝挡了回去,晋封的消息传出后更是再未去过。庆丰帝拳拳关爱之心,这做娘的就显得为母不慈了。偏又是凭着长子生母才得封,再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越发叫人不齿。 皇后见张芳仪被忻贵仪三言两语气得差点没跳起来,冷冷一个眼锋扫过去压下了,目光扫过底下诸人或冷淡或不屑的神色,心头略带着几分疲惫,挥一挥手便叫众人散了。 出了殿门,林云熙故意走得慢了一刻,恰好在胡青青身前,微微对她笑道:“前几日充仪看着憔悴,圣人命太医替充仪诊脉,不知充仪身子如何?” 她语调清冽而温软,并不大声,但众人皆在,自然听得一清二楚,闻言不由纷纷停下脚步。胡青青福一福身,浅然笑道:“只是身子疲乏没有精神罢了,稍稍将养几日便无事了。” 林云熙“哦”一声,“你还在替太皇太后抄经?” “是。”胡青青谦和而恭谨,“太皇太后诚心敬道,妾身每日去请安时都在诵经。妾身愚笨无才,对老庄之言一知半解,读不懂经文,也只能多抄些书聊表孝心。” 林云熙笑道:“你这般孝顺,倒叫我汗颜。却也要保重自个儿的身子才好。” 胡青青微带感激道:“谢昭仪关怀,妾身省得。” 众妃面面相视,神色莫名。 胡青青父获罪流放、母族亦无多少关照扶持之意,只凭庆丰帝一意宠爱才有如今地位,因其罪臣之女的身份,宫中诸妃面上和善,私下对她也多有轻蔑鄙薄之色,不想她居然攀附上太皇太后,难道还想翻身不成?! 忻贵仪眯一眯眼,扬声笑道:“我记得充仪的祖母出自太皇太后娘家?” 胡青青腼腆一笑道:“妾身既是妃妾,又是小辈,更应尽孝道。” 未几,行宫里便有几句流言传出,一边说胡青青纯善,向太皇太后请安尽孝日日不缀;另一边又说她居心叵测,不过趋奉媚上,实为心思深沉之辈。 庆丰帝听了一笑而过,戏谑道:“胡氏性子天真,素又和顺谦卑,何时去学了讨好奉上?” 林云熙也笑,“宫里向来闻风就是雨的,听他们胡诌呢。” 因怕三皇子未好丽修容脱不开身,林云熙隔了好些日子才上门,只送了些平日常用的补品药材。三皇子和帝姬兄妹两人在榻上玩闹,抱着大红色的布老虎咿咿呀呀,精神已然极好。 丽修容与她到外间正堂说话,“难得林姐姐来看我,这几日人来得多,我不耐烦都赶了出去。” 林云熙道:“你要照顾孩子,不见她们也无妨。” 丽修容隔着镂空雕仙鹤云纹的碧纱橱看看一儿一女,慢慢露出淡淡的笑意,“我如今也就指望他们了,旁人何须放在心上?” 林云熙心下觉得她话中带着三分凉薄清苦,但毕竟没有深交,说不出什么安慰之语,坐着闲话一阵,也就告辞了。 临行前提起宫中流言,丽修容笑道:“圣人都当是顽笑,这话自然只是笑话。” 回到玉华殿却是碧芷迎了出来,福一福身道:“嬷嬷有信传来,琥琳姑姑急着寻主子呢。” 这回来行宫,林云熙特意没带着董嬷嬷一道,一来宫中有所安排,二来也是叫碧芷历练着掌起内务,几个月下来玉华殿上下有条不紊,膳房、洒扫、库房等处的宫人都服服帖帖,尽心尽力当差做事,可见颇有成效。 在太阳底下一会儿功夫,脸上见汗,林云熙先去换过衣衫,重新洗脸匀面,又看过寿安,方才叫琥琳拿信仔细看过,微微露出一个笑容,“宫里万事妥帖,咱们不在这些日子,嬷嬷着实辛苦。” 又唤青菱道:“去箱子里取海棠双花的坠珠步摇来。” 青菱道:“可是圣人上回赏的那支并蒂开花的?” “不,是我嫁妆盒子里的。” 青菱依言拿来了,打开匣子递到林云熙面前,奇道:“奴婢瞧两支步摇差不多,主子怎么特意要了这一支?” 林云熙笑而不语,细细摸过那双花背后,并蒂之花一开双朵,这只步摇上的却是并排两朵海棠。放下匣子盖好,交到琥琳手里,叮嘱道:“嬷嬷来了信瞒不过上上下下的眼睛,你也不必太遮掩着。咱们在这儿里住不了多久了,宫中还需嬷嬷打点,我一会儿回一封信,你原样送去,再有些首饰布料与信一道赏给嬷嬷。唯有这个不在那些东西里,万万不能露出丝毫风声,需找个信得过的人全头全尾送到嬷嬷手里,明白么?” 琥琳肃然应了,轻声道:“嬷嬷在宫中当差,每月月初亦有俸禄可领。” 林云熙微微一笑道:“你做事一向稳妥。”心头涌动着几分狠戾似的快意和决然,忍气筹划了这么多天,终有不必再含恨隐忍的一日。 这几日庆丰帝来时便委婉劝一劝他去丽修容出看看孩子,庆丰帝道:“你什么时候这般大方了?” 林云熙抱着儿子笑,“妾身倒想小心眼儿来着,但也知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圣人好歹为我顾念一二,何况关内侯也是您的儿子,又才病愈,妾身再怎么小心眼也不会小心眼到孩子身上去。” 庆丰帝在玉华殿歇了一夜,便往丽修容处看了两天儿子女儿。 又一日皇后请按时,丽修容无意提了一句道:“妾身才打发了两个嚼舌根的宫人,今儿又听外头洒扫的宫人说胡充仪是非,这风怎么起来的?刹都刹不住。”复又欠一欠身含愧道:“妾身忙着照看孩子,倒纵得宫人放肆,是妾身的不是。” 皇后含笑安慰她,“你着紧孩子,难免顾着这头顾不了那头。底下的人不懂事,与你无关。”转头传来行宫里的首领太监训斥几句,“如今你差事当得越发好了,还是亲手挑出来侍奉的呢!一个个偷奸耍滑不说,竟敢随意议论主子了,本宫看不见的地方还不知怎么搪塞敷衍!”那 太监领了罪,罚奉三月,不免要教训手下,宫中为之一肃 过了两日,行宫里除了说胡青青孝顺,别的话渐渐无人提起了。 第100章 落胎 八月初终于淅淅沥沥下了几场小雨,暑气渐渐散去,白日依旧燥热,晚风却带来丝丝凉意。十里风荷摇曳于碧水烟雨之间,浅水中荻草芦苇丛生,花开如叶羽,袅娜而多姿。 因十五中秋,十六万寿,又有二十一二皇子满周岁及各嫔妃册封之礼,是以初六便自西山回銮。回宫不过半日路程,上午启程,黄昏时分即到昭阳殿,有董嬷嬷一手看顾,昭阳殿诸事准备的妥妥当当,林云熙先安顿好寿安,才草草吃了晚膳。 召来留守宫中的董嬷嬷、秦路、郑师傅几个管事儿的,董嬷嬷道:“总有些不肯安分的,如今也该安分了。” 林云熙微微一笑,“圣人不在,她们还能闹腾?” “正因圣人皇后不在,主子几个也都去了,才有她们施展的余地。”董嬷嬷面色从容而平静,“即便是跟了去行宫的,哪个没有三分打算?”顿一顿,又道:“昭阳殿里多了几只老鼠,老奴怕伤了主子的瓷瓶儿,已着人打发走了。” 林云熙眉峰一凝,冷冷道:“就这些个狐鼠之徒,也敢往我宫里动手脚?!她们倒是越发出息了!” 董嬷嬷缓声劝道:“既是跳梁小丑,主子何必为她们动气?气坏了身子多不值当。” 秦路讨巧道:“嬷嬷说的是。您在宫中,也不外一句话的事儿。” 林云熙垂下眼帘,漫不经心的语调中透出三分冷厉,“往常总是我太过宽和的缘故。” 诸人听闻皆屏息静气,不敢多言。 转而问及宫外,秦路道:“府上一切都好,五郎夫人也能起身见人了。” 林云熙方欣喜而笑,“这便是天大的好消息啦!” 秦路也跟着笑,“可不是么?这两日喜事都是串着来的,庄亲王妃于昨儿午时才诞下一对龙凤胎,毅亲王妃也诊出有了三个月的身孕了。” 林云熙微微挑眉,缓缓轻笑,“子孙昌盛,方是我大宋之福呢。”向秦路道:“再累你走一趟,按例往两府送贺礼去。庄亲王那儿加厚两成,算我贺王妃子女双全之喜。” 又细问几句,觉着疲累不堪,方去睡了。 因皇后手上有许多宫务堆积,兼中秋万寿需一一筹办,便免了众人几日晨昏定省,林云熙也趁此整顿昭阳殿上下。庆丰帝来用晚膳时不免惊讶,饭后絮絮说些闲话道:“才几天功夫,宁昭这儿的宫人竟比立政殿还要利索恭谨些。” 林云熙掩嘴而笑,“偏圣人会哄妾身,他们哪里能比得上御前侍奉的呢?妾身两三个月不着家,给他们紧紧弦,省得一个两个忘乎所以,行事踏错。” 庆丰帝执了她的手,眉头轻蹙道:“怎么,宫里有人不老实?” 林 云熙无意隐瞒,却也不是抓着细枝末节就要在庆丰帝面前嚼舌根的,只微微笑道:“些许微末小事罢了。”庆丰帝不过是随口一问,“若有鬼心眼儿大的,叫尚宫局、内侍监换了懂事伶俐的过来。” 再往重华殿请安已是十一,上林苑中荼蘼花盛放出近乎颓败的繁华,碧叶茂密的枝头已有零星浅金淡白的桂花开放,芳香馥郁。 诸妃笑语嫣然,庆丰帝欲加封后宫之事早就不是秘密,众人也知除了几个得宠的,其余嫔妃晋封的位份都由皇后一手拟定,更是加倍趋奉讨好,婉转恭维奉承的话绵绵不绝。 皇后只一壁含笑听着,独独命人送上热热的红枣参茶给静芳仪,又取了鹅绒软垫给她垫在身下,和颜悦色道:“如今时气凉下来,你身子弱,要格外当心保养才好。” 静充仪面色苍白如纸,带着憔悴无力的孱弱,浮现出一个仿佛极为疲惫的笑容,接过参茶欠一欠身道:“谢娘娘关怀。” 敬婕妤讶然道:“算来静妹妹快四个月的身孕,也该稳当了,怎么妾身瞧着不大好?可传过太医不曾?” 忻贵仪嫣然一笑,“婕妤姐姐不知道,静芳仪这胎本就有些不稳,前段日子又被李美人冲撞了,调养了半个月才有如今的模样。”微微觑一眼皇后,“也是李美人没福气,自己落胎不说,还累得静芳仪受委屈。” 静芳仪脸色微微泛白,静然一笑,“为圣人衍育子嗣,既便再辛苦,妾身也不觉得委屈。” 谢婉仪跟着婉婉开口道:“原是一场意外,哪儿就忻妹妹说的这般严重了?再则,李美人虽还在行宫休养,圣人体恤,亦挂念在心,来日晋封时便会接她回宫,依我看,李妹妹的福气在后头呢。” 忻贵仪笑意微敛,“李美人再有福气,也比不上谢姐姐得圣人皇后看重。妹妹听闻姐姐晋封,圣人新择了封号为姐姐添礼,真是可喜可贺。” 谢婉仪垂眸道:“忻妹妹过誉,我哪及妹妹独得圣心。” 忻贵仪目中闪过一丝恼怒之意,曼声道:“论圣心,宫中上下谁能与昭仪相比?那才是圣人心尖子上的人呢。” 谢婉仪不语。 林云熙转眸冷冷瞥过忻贵仪,淡淡道:“圣人乃明君圣主,胸怀天下,焉是纠缠于儿女私情之人?我不过寻常嫔妃,忻贵仪言重了。”殿中霎时一寂。敬婕妤忙道:“圣人英明,也是咱们的福气呀。” 众人纷纷应是,笑颜晏晏,又是熙熙融融的模样。 皇后也转了话题道:“快入秋了,这两日风头大,诸位妹妹出门该多添件衣裳才是。” “可不是?尤其是几位皇子帝姬,更要小心照料。”静芳仪向皇后温温柔柔道:“昨儿听娘娘身边的嬷嬷说,二皇子爱抓着玉珠子玩儿,那东西冰冰凉凉的,可得留神。” 边上张芳仪看她一眼,扬眉嗤笑道:“二皇子有皇后娘娘在,还需要你操心做什么?静妹妹不如先顾着自个儿的身子罢!” 忻贵仪嫣然道:“张姐姐又替她担什么心?静妹妹如今身子金贵,自有太医悉心照料。”转目见皇后脸色微沉,方顿了顿,转而指着静芳仪下手的胡青青笑吟吟道:“说来静妹妹身子弱,胡充仪看着也不大好呢。” 闻言向胡青青看去,果然见她面色略带蜡黄,眉间具是疲惫之色。 皇后讶然问道:“充仪这是怎么了?” 胡青青勉力福一福,身子颤颤巍巍道:“妾身无碍……”倒是她身后侍立的宫人忙一个扶了她,一个跪下垂头接过话道:“皇后娘娘容禀。主子才往寿安宫请安,日日陪着太皇太后祭坛念经,又连着几天朝抄经到深夜,方才身子乏累,奴婢斗胆,请娘娘恕主子失仪之罪。” 皇后不由微微动容,“太皇太后信奉老黄,卯时便起身,你日日前往,当真一片孝心。” 胡青青扶着宫女的手低身一礼道:“妾身愚钝,不比皇后娘娘恪勤守礼、恭谨孝顺,唯略尽妃妾之礼,以表娘娘教化之德。” 胡青青早在行宫就有孝顺之名流传上下,这话说得又谦卑得体,捧着皇后的教化之德,倒将十分的孝名拱手送了七分出去,皇后听了也不免带上几分欢喜的笑意,“如此孝心有加,自当嘉奖。”唤来宫人道:“从库房里取一支百年的老山参来。”与一对珊瑚手钏,一对珍珠玉珥和一柄白玉云纹如意赐给胡青青,温和道:“你侍奉太皇太后辛苦,这些日子便好好歇息,等养好了身子再来请安吧。” 胡青青支撑着谢恩,不知谁低声说了一句,“前儿还见她跪在寿安宫门口呢,侍奉太皇太后?!别往脸上贴金了!” 皇后面色一沉,丽修容冷冷开口道:“太皇太后地位尊崇,做小辈的恭敬一些又何妨?真心尽孝还要计较请安的大礼行在哪么?” 刚才说话的恰是美人沈氏,俏脸煞白,在绣墩上摇摇欲坠。 忻贵仪也是鄙薄一笑,“太皇太后为万民母,咱们孝顺是应该的,不孝之人才心胸狭窄到连看着别人尽孝都嫉恨呢!”目光森然瞥过沈美人,“真当自个儿是什么牌面上的人了,难不成还要太皇太后迁就你?也得有这样大的脸面呀!” 沈美人又是惊恐又是懊悔,她的确对胡青青骤然得宠不平怨恨,挖苦讥讽的话也是脱口就出,本意却只想贬低胡青青孝贤之名,在众人面前削她脸面而已。殊不知她随口道出实情的一句话,已暗含胡青青孝顺而太皇太后不体恤小辈的意思,在座虽各有掣肘,但于明面上的大义大理却不能有丝毫缺损,自然要群起以维护皇家颜面。 沈美人背后冷汗涔涔,心中是无法言说的惶恐,忙自绣墩上俯身跪下,咬着牙颤道:“妾身失言……” 诸妃暗自讥笑,平日和她交好的嫔妃此时也不愿替她求情,纷纷扭头不语。皇后稍稍平静了神色,冷淡道:“沈氏言语不敬,着按失仪之罪论处,降为宝林。”吩咐宫人道:“除去沈氏身上不合仪制的首饰,先带下去暴室禁足一月。景和殿也不必住了,迁去永巷吧。” 众人心中一凛,林云熙也微微有些惊讶,皇后一向息事宁人,这回竟罚得这么重? 沈美人也是一脸不可置信,待左右宫人摘去她髻上发簪压着她往外时才回神求饶,声音凄厉:“皇后娘娘恕罪!皇后娘娘恕罪!妾身再不敢了!皇后娘娘!” 还是在皇后冰冷的视线中被拉了出去。 林云熙目光一扫,除了一二面色略有些不自然,其余众妃皆泰然自若,忻贵仪慢慢抚着小指上的护甲,脸上泛起冷笑道:“不知死活的东西。”连一向看不清脸色的张芳仪也掩着唇讥诮了一句,“蠢货!” 皇后道:“沈氏无状,冒犯太皇太后,如此大不敬,还望诸位妹妹引以为戒,谨言慎行才是。”言语中敲打意味甚浓。 胡青青脸色微白,挣扎着再度起身福礼道:“都是妾身无能,不得太皇太后喜欢。” 皇后一顿,转了神情一意安抚她道:“你真心孝顺,太皇太后怎会不知?且安心养好身子罢。” 胡青青道:“谢娘娘体恤。妾身自当尽心侍奉太皇太后,不敢有半分疏忽。” 皇后方满意笑道:“如此甚好。” 又和颜悦色与众人说话,林云熙才略有所悟,皇后这是有拉拢胡青青的意思?侧目瞧了面色惨白的静芳仪和低眉不语的顺贵人一眼,是了,静芳仪有孕不能侍寝,顺贵人又心思莫测,皇后防备都来不及,还能继续提携她叫她成了气候?不如再寻一个拿捏得住的来分宠。 胡青青父族获罪,几如飘萍无立足之地,却有孝名,庆丰帝也要高看两分,兼她自有一番娇怯清新之美,自然是极为恰当的人选。 心头升起些许好笑的意味,皇后会突然看重胡青青,多半还是因她孝顺的名声。远远一瞥胡青青沉静而温顺神情,林云熙含笑缓缓呷一口茶水,宫闱之间风云雷动,皇后也好,胡青青也罢,她只需推波助澜。 果不其然,渐渐宫中见到胡青青一大早跪在寿安宫门口请安的人越来越多,先是路经寿安宫去给皇后请安的嫔妃们嘀咕几句,再到在近处洒扫的宫人、往来内侍戍卫都窃窃私语。因皇后对沈氏口出不逊的严惩,无人敢随意编排太皇太后,只道胡青青孝顺罢了。 庆丰帝亦有所风闻,流露出赞赏的意思,皇后便愈加对胡青青关怀,不仅不介意她不到重华宫晨昏定省而去了太皇太后处,反而隔三差五就颁下赏赐,又亲自嘱咐太医院隔日就去请平安脉,仿佛非常称许看重。 宫中最不乏跟红顶白之事,众嫔妃见圣人皇后如此,纷纷随之甘言巧辞,一时往来频频,云台殿的宫门几乎要被踏破,胡青青孝顺之名便更盛了一层。然而于微末处慢慢有了零星几句谣言,说太皇太后为长不慈,孝顺如胡充仪日日请安都被拦在门外。却被淹没在众口同声赞扬胡青青孝顺的浪潮之中。 过了中秋、万寿,八月二十一乃二皇子满周岁,宫中张灯结彩,又行宴饮。皇后难得十分高兴,含笑与众人寒暄周旋。乳母抱了二皇子出来,小小的孩子着一身杏子黄福字仙鹤云纹锦缎小衣,埋头在乳母怀里,咬着手指,极为乖巧安静的模样。 庆丰帝也对二皇子露出几分喜爱之意,皇后把孩子抱来,让他朝着庆丰帝坐在自己膝上,二皇子有些怯懦地抓着皇后的衣襟,瞅瞅四周,又低下头紧紧靠着皇后。 皇后安抚地拍拍二皇子,笑意冉冉向庆丰帝道:“今日人多,皇儿有些怕生呢。” 庆丰帝随意罢罢手道:“无妨,朕的皇子怎会胆小怕事?”捏捏小手摸摸小脸地逗了一会儿,二皇子睁大了眼看看庆丰帝,眉间满是纯真茫然的好奇。庆丰帝便突然起了兴致要抱儿子,二皇子却仿佛有些不安,在庆丰帝怀里扭来扭去,一个劲儿向皇后那里扑去。 庆丰帝略皱了皱眉,任由皇后稍显尴尬地将二皇子抱过去,一旁侍立的宫人忙福一福身道:“禀圣人皇后,吉时将至,诸王宗亲已在正殿等候,一应礼仪也都准备妥当,是否现在就过去?” 庆丰帝淡淡道:“也好。”倒还给皇后颜面,叫乳母抱了二皇子,携着皇后率先起身。 四下诸妃跟在后头,相视嫣然一笑,都带了些许心照不宣地幸灾乐祸。林云熙挑眉笑笑,宫中从不曾闻二皇子如何天资聪慧,她还以为是皇后行事低调,却不想原是被皇后养成了这般庸懦的性格,虽不能说三岁看老,但庆丰帝显然不会太喜欢怯懦又不大方的儿子。 眼见庆丰帝与皇后出了偏殿,张芳仪“哧”一声笑得明媚而畅快,“二皇子乖巧伶俐,又得 皇后娘娘喜欢,真是有福气。顺妹妹,你说是不是?” 顺贵人面色微僵,定在原地半天才勉强露出一个笑容。 谢婉仪浅浅一笑柔声道:“孩子还小呢,昔时汉高祖四十方为亭长,亦能问鼎天下,二皇子将来如何,谁又说得准?” 众人闻言脸上皆闪过一丝阴鸷,忻贵仪冷哼一声,阴阳怪气道:“问鼎天下?” 谢婉仪心中一突,自知失言,忻贵仪转而露了笑脸,欢喜道:“谢姐姐一向得娘娘看重,托了姐姐鸿福,妹妹才知二皇子竟这般志向远大。”谢婉仪面色微微一白,心头止不住的惊惶,这话若传出去,二皇子这辈子就完了!别说皇后还会不会像从前那般扶持,只怕恨不得掐死她!一时却找不出言语辩驳,只得勉力一笑道:“不过说笑罢了。” 诸妃垂目不语,说笑?当她们都是傻子么?! 顺贵人心知不好,忙屈膝一礼道:“二皇子非嫡非长,母卑微贱,如何敢奢望大位?愿效周吴泰伯为贤王!” “母卑?顺妹妹不是良、家、子么?二皇子乃天潢贵胄,又养在皇后娘娘膝下,也算得半个嫡子了。”忻贵仪唇角噙着一抹冷笑,良家子三字说得婉转而清厉。 顺贵人脸色陡然涨得通红,复又惨白,猛然顿首,鬓发散乱,一字一字几如泣血,“妾……妾出自娼门,子出从母,血统不纯,地位卑下,无德无能,永无觊觎东宫之心。” 忻贵仪还要不依不饶,林云熙皱皱眉厉声喝道:“好了!皇子周岁礼,你们吵吵嚷嚷成何体统?!”冷冷刮了忻贵仪一眼,“贵仪也该懂得分寸!顺贵人既入了良籍,便是清白人家的女儿,大宋素无娼门出身的皇子,你想圣人为祖辈先吗?!” 忻贵仪心头一震,低身福道:“妾身鬼迷了心窍,神志不清,话都不会说了。”见林云熙神情冷凝,又忙对顺贵人歉然笑道:“是我一时魔怔了,竟胡言乱语起来,还请妹妹不要放在心上。” 顺贵人连道不敢。 林云熙目光淡淡扫过众人,语中带了三分寒意,“都是毓质名门的淑女闺秀,为了几句话拌嘴斗舌的像什么样子?宫规礼仪都忘到脑后去了?!诸王亲贵都在,你们是要外臣都跟着看后妃笑话吗?!” 众妃皆低眉垂首道:“妾身不敢。” 林云熙冷冷一哼道:“我倒不知你们还有什么不敢的!二皇子周岁之礼上也能争得面红耳赤,生怕别人不知道。言辞庄重、行事谨慎方是妃妾之道,逞一时之快而罔顾为女子之德行,庭训圣言都还给父母先生了?!”世人最重德行,一旦声名有亏,便是永世不得翻身,君不见先头 唐修仪品性败坏被庆丰帝贬斥,连家中父兄都无人敢为之求情。 诸人闻言一凛,面上皆有不甘愤然之色,然而摄于林云熙之威,还是低低福身道:“谨受教。” 林云熙只神色淡淡,“罢了。”注视着忻贵仪道:“我若罚你,你可心服?” 她为主位,只要不是杖刑、降位等大的惩戒,其余皆可做主。 忻贵仪并无一丝一毫不悦,肃了脸恭恭敬敬道:“妾身知错。” “言行不慎,禁足三日,将宫中戒律抄上十遍静静心。”复又看了谢婉仪一眼,“婉仪得皇后娘娘看重,我也不便多加干涉,自去向皇后请罪吧。” 谢婉仪脸上血色尽失,摇摇欲坠。 林云熙吩咐宫人将顺贵人搀下去重新匀面梳妆,亲自上前虚虚扶一把忻贵仪,似嗤笑似提醒般低语道:“蜉蝣撼树。” 忻贵仪心思灵敏,如何不知她话中未尽之意?单凭一句话对皇后来说根本无关痛痒,反而要小心被皇后反咬一口说是她居心叵测污蔑中宫,何必纠缠不放?只作未闻状,福身谢恩道:“妾身莽撞,谨遵昭仪教诲。” 林云熙环顾四周,方含笑道:“走吧,吉时已到,别让圣人皇后久等。” 延年殿蜿蜒曲折的长廊描金错彩,众人浩浩荡荡疾步追上了庆丰帝与皇后,静默跟随在后,环佩玉珰,进退间不闻一丝声响。 二皇子于宴上抓了一枚玉印章,恰到好处的平淡无奇,众人皆贺道:“来日为王侯。” 皇后脸上笑容温和,仿佛不出意料的平静,忻贵仪嘀咕一句:“皇子皇孙哪个封不得王侯?” 隔日庆丰帝便颁下圣旨,封顺贵人为正五品芳仪,入主景福殿,九月初七行册封礼。 满宫上下纷纷送上贺礼,顺贵人喜出望外,脸上狂喜之色几乎掩饰不住。众宫人内侍也一改从前对她出身的鄙薄轻视,转而笑脸逢迎,趋奉拍马。 宫中亦有二皇子天命所归之语,虽不过两日便偃旗息鼓,顺贵人却愈加踌躇满志,连向林云熙、丽修容等请安时也不减骄矜,对着低位嫔妃更显出倨傲矫作的姿态。 青菱看不惯她这般作态,少不得在背后抱怨几句,“当自己封了妃么?摆这幅样子给谁看!宫中哪个主子得封像她那样得意狂妄?真是不知所谓。” 林云熙含笑道:“她出身微贱,安能与官宦人家的女儿相比?一时欢喜过头也是有的。听说近来皇后对二皇子看顾得紧,已有大半个月不叫她见儿子,她再这么轻狂下去,自有苦头吃。理她做什么?” 青菱方抿嘴一笑,“主子说的是。” 到了第四日上去与皇后请安,顺芳仪那种满满得意的神情已尽数化作了极力掩饰惶恐的恭顺,林云熙心下好奇,不着痕迹地瞥过众人,以顺芳仪前几日的表现,万万做不到今日卑微的姿态,必然有人在背后指点她,却不知谁有这般好心? 皇后笑意怡然而从容,话语中带着和煦善意的亲近,“殿中省早就备下你的晋封礼,你又是皇子生母,这礼更不能轻省了。” 众人闻言神色各异,低低交谈的声音在殿中嗡嗡作响。 顺芳仪脸上一白,掠过惊惧懊悔之色,又极快掩去了,福身推辞道:“妾身不过区区芳仪,诸位姐姐远比妾身福泽深厚,妾身不敢承受。” 皇后笑而不语,谢婉仪柔声道:“顺妹妹何必推辞?。娘娘疼爱皇子,特意命殿中省加厚两层礼,这也是二皇子的脸面呢。” 顺芳仪脸色更白了一分,不敢置信道:“娘娘?!” 谢婉仪笑道:“顺妹妹欢喜得都愣了,还不快谢恩?” 林云熙不禁微微侧目,心底略有了猜测。那份流言自然是因谢婉仪将二皇子比作汉高祖才传出去的,只是皇后手段凌厉,一时又无人蓄意推动方压制得快,可皇后心里焉能不留下丝毫芥蒂?看如今谢婉仪依旧与皇后配合默契,再联系顺芳仪的转变,不得不在心里赞叹一句。一面以帮皇后压制顺芳仪为代价化去皇后对她的不满,一面又暗中点醒顺芳仪为日后留下退路,真真是左右逢源的好手段! 顺芳仪勉力扯出一个笑,垂首一礼道:“妾身谢皇后恩典。” 皇后淡淡叫起,不再理会顺芳仪,转而向胡青青和颜悦色道:“最近身子如何?瞧你眼下还带着乌青,怎么也不多歇息几天?” 胡青青腼腆一笑道:“谢娘娘关怀,中宫请安是妾身应尽的本分,妾身已养了七八日,再不来,只怕娘娘要怪罪了。” 皇后笑道:“你也太小心了,都是侍奉圣人的姐妹,身子不舒服就多歇着,我又怎会怪你?” 又絮絮几句,边上张芳仪忽然道:“今儿静芳仪怎地没来?” 果然见平时静芳仪坐的那张椅子空着。 诸妃窃窃私语,顺芳仪道:“静姐姐向来勤勉,晨昏定省从无一日错落,必定是有要事耽搁了。皇后娘娘不妨遣人去问一问。” 张芳仪哧笑一声,“有什么好问的?她如今身子矜贵,可不比从前了。” 话音刚落,殿外侍立的宫人快步上前道:“启禀娘娘,静芳仪身边的明绣求见。” “让她进来。” 豆绿衣裙的宫女髻发凌乱,汗水湿漉漉地打湿了鬓角,衣摆裙角沾满了尘土,眼圈通红,虽极力维持平静,却还是流露出无法掩盖的悲恸。 众人面面相觑,皇后也不由端正了神色,肃容道:“出了什么事?” 那宫女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哽咽着悲泣道:“皇后娘娘,芳仪……芳仪小产了!” 一语既出,四座皆惊! 作者有话要说:凰归会说这章我发了三天才发上来咩~~*后台上不去真实抽死我了qaq…… 第101章 风波 待众人赶到静芳仪所住的披香殿,已是呜咽哭声四起,宫女嬷嬷进出往来,端出一盆盆血水,偶尔还能听见里面断断续续的呻吟。 皇后道:“静芳仪如何?” 几个太医纷纷摇头叹息道:“不成了。” 皇后一拍手边案几,厉声喝问道:“什么叫不成了?!静芳仪素来平安无事,你们也日日都来请脉,好端端地怎么会小产?!” 太医们唯唯诺诺,其中为首的乃六品医士叶甘松,拱手一礼道:“披香殿的首领少监一早来请臣下出诊,但臣到披香殿时,芳仪已经见红。臣开了保胎的方子,又施过针,只是芳仪一直出血不止,灌了药进去也不见起色……” 皇后勉力忍着怒气,唤来披香殿的掌事宫女安礿,“本宫千叮咛万嘱咐,叫你看顾好静芳仪的胎,你是怎么当的差事?嗯?!” 安礿吓得脚下一软,跪倒在地上叩首道:“皇后娘娘息怒!奴婢……奴婢也不清楚,今早上奴婢才起身,芳仪主子贴身侍奉的明纹就急着来说,芳仪肚子疼。奴婢一点不敢耽搁,忙叫何少监去请太医,却已晚了……” 又忙转头向一旁的宫人道:“皇后娘娘要问话,还不去把明纹明绣叫来!” 那小宫女脸色惨白,战战兢兢应了一声,飞快往后堂跑去。 林云熙看看四下畏惧不安的宫人,低声道:“皇后娘娘,这儿太医宫人进出多有不便,也不好叫诸位姐妹站着,不如去正殿等候。” 皇后缓一口气,微微点头,“也好。” 众人移步到正殿坐了,另有宫人内侍奉上茶水,稍坐一刻,方才往重华殿报信的明绣便入内回话。皇后细细问过详情,明绣红着眼眶一一道:“主子这几日睡得不大安稳,但日日都有太医来瞧,只说是心绪不宁,用一贴安胎药就好。昨儿晚上睡前主子还好好的,到了半夜却说不舒服,折腾了大半宿,奴婢要去请太医,被主子拦下了,说不是叶医士值夜,到天明再去。不想到了黎明的时候,主子忽然叫起疼来,那时太医院还未换班,奴婢们无法,只好先煎了一剂安胎药给主子用了。”说到此处不由微微哽咽,强忍了泪意道:“哪知才不过半个时辰,主子又喊腹痛,明绣忙去禀报安礿姑姑请太医。太医未至,主子已见了红痛昏过去了……” 她说的悲切,众人听了也不免唏嘘,脸上也露出几分伤感之色,却不知有几分真几分假。谢婉仪用帕子按一按眼角,低声叹道:“可惜了静妹妹。” 那头丽修容依旧神情清冷,不见丝毫悲色,淡然开口道:“静芳仪确实可惜了,只是这宫女的话我倒有些听不明白。” 皇后转头向她道:“哦?不知妹妹有何见教?” “静妹妹自诊出身孕来便一直需静养,可见这胎不大稳当,蒙皇后日日关照、太医院尽心尽力方保得平安,如今算来快四个月,胎象也该稳固了。”丽修容徐徐道:“太医院也未曾上报有什么不妥,这宫女怎么忽然就说静妹妹这些日子不舒服?再则,静妹妹睡前还平安无事,何以到了半夜会腹痛不止?连吃了安胎药也无用,反倒见红小产?” “哎哟,静妹妹小产,还不知道要怎么伤心呢?”张芳仪学着谢婉仪往脸上掩了帕子,半真不假地哀叹道:“修容姐姐不为皇嗣难过也就罢了,怎么还纠缠着这些小事不放?” 丽修容漠然扫了张芳仪一眼,冷冷道:“本宫就事论事。失了皇嗣固然伤心难过,然天灾可恕,*难防,若芳仪觉得谋害皇嗣也是小事,本宫也无话可说。” 张芳仪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半晌才期期艾艾道:“妾身也不过为静妹妹感慨两句。” 众人只当没张芳仪这个人,皇后凝神沉思道:“依丽修容的意思,静芳仪小产难道不是意外?” 丽修容起身微微一福道:“还请皇后娘娘恕妾身妄言之罪。妾身虽是猜测,但静芳仪骤然小产疑点颇多,确有值得推敲之处。” 皇后闻言轻轻颔首,“你说得很是。”复又问一众嫔妃,“诸位姐妹怎么看?” 诸妃以林云熙为首,她此刻倒不好推脱,略一思索道:“三个多月的身孕已颇为稳固,虽说需处处小心,却也不是轻易便会落胎的。娘娘不妨召照看静芳仪这胎的太医来问一问,若静芳仪是母体孱弱保不住皇嗣,尚可说是因为在行宫里动了胎气的缘故;若身子已调养过来……”顿一顿,“短短一夜,确实令人心惊。” 尤其是静芳仪已服了安胎药,依照宫中太医的医术所开的药方,除非是短时间内用了大量性寒活血的东西下去,否则再严重的胎动也能拖延一二,何故不起丝毫作用,反而不到半个时辰便小产? 思忖一番,淡淡扫过跪在地上的明纹,如果不是静芳仪本身的问题,那么她身边这些伺候的宫人内侍就极为可疑了。除了贴身侍奉、重用的人,还有谁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让静芳仪骤然落胎?虽然一旦查出,背主忘恩、谋害皇嗣这两条就足够圣人皇后夷其九族,然而忠诚与否,从来都是看背叛的筹码是否充足罢了。 皇后凝眉沉思,看向披香殿几个宫女内侍的目光慢慢带了一分冷然与怀疑,显然是和林云熙想到同样的地方,却依旧不动声色,先传了太医进殿。 几个太医大概早就商量好了不去搅这趟混水,异口同声道静芳仪身子已经大好,绝不是因母体孱弱而导致小产。 忻贵仪讶然道:“果真么?静妹妹在行宫里被几个不长眼的冲撞,受了老大的惊吓,精神气儿一直不好,脸色也是惨白的。”她意味深长地“哎哟”一声,“我还以为静妹妹走不了几步就要人扶着,是身子羸弱还未痊愈,原来竟已好了?” 林云熙心头微微一动,若有所思。 叶甘松躬身一揖道:“各位娘娘有所不知,芳仪自诊出有孕胎象便不稳,又因受惊动了胎气。不过前面给芳仪医治的曹太医妙手回春,用药极为对症,多方调养,芳仪虽看着体虚,元气却已补足,只需稍加调理即可恢复。回宫后曹太医被皇后娘娘调去服侍二皇子,院判才指了臣来,臣所开的方子也都经太医院各司仔细斟酌推敲,绝不会伤了皇嗣……” 话说到一半,远远一声凄厉的叫声划破长空传来,众人惊了一惊,胆小的嫔妃吓得手上一滑,茶盏碎了一地。殿中寂然沉默,依稀能听见宫人劝慰哭泣声中,一个略熟悉的女音尖锐而癫狂道:“我不喝!……都给我滚!……孩子还在!他还在!……滚开!……” 林云熙脑中陡然一亮,豁然贯通,蓦地向一旁低眉垂眸的顺芳仪看去,果然她捧着茶盏静静坐着,唇角却勾起了一抹恶意而痛快的弧度,和顺温婉的神情下几乎是无法掩饰的狰狞狠戾。 是了! 顺贵人能为二皇子的低位算计地静芳仪几乎小产,李美人也随之落胎,她既没达到目的又怎么会收手?!当初林云熙便觉得顺贵人必有后招,如今不久应验了么? 心头漫上来些许寒意,对顺贵人多了一丝戒备。 皇后定一定神,向身边的许嬷嬷使个眼色,冷静对太医道:“你继续。” 许嬷嬷一低身出去了,侍立的宫人忙收拾了一地的碎片,重新上茶,叶甘松额上微微见汗,拿袖子小心抹去,“芳仪的脉案、用过的方子再太医院都有备案,如今芳仪虽由臣照料,但太医院轮班换值,有不下十个医士为芳仪看过诊,皇后娘娘一查便知。” 这是把太医院的责任推了一干二净。 “既然静芳仪已大好了,为什么还会小产?” 太医们相视一眼,叶甘松道:“芳仪一直好好的,所用吃食药物也没什么问题。就脉象看,可能是用了什么相克之物才,臣无能,皇后娘娘还是请太医院其他医术高明的大人前来一道诊断。” 皇后略有些烦躁地皱皱眉,许嬷嬷快步进殿禀道:“回娘娘话,芳仪扔了碗不肯吃药,又从屋里跑出来大吵大嚷,好几个内侍被她砸破了头,奴婢们拦不住……” 皇后气得头疼,“还不快叫人制住了送回无去!” 正说话间,外头内侍清亮的嗓音接连响起:“圣人到!” 诸妃抬目间庆丰帝已迈进殿内,皆起身行礼,乌泱泱跪了一地,“圣人颐安。” 庆丰帝抬一抬手,“起来吧。”又问:“朕听西侧殿那里有人喧哗,怎么回事?” 皇后忙道:“是静芳仪,她突然小产,只怕心里难受,又不愿喝药,才闹起来。” “什么药需这个时候用?” 皇后看了太医一眼,叶甘松道:“禀圣人,芳仪小产恶露未尽,臣等开了一剂益母散,专治此症。若芳仪不肯用药,恐有碍日后子息。” 庆丰帝皱了皱眉,皇后微微一福道:“叫太医再煎一副吧。静芳仪年纪小,还是头胎,一时钻了牛角尖也是有的,她向来乖巧听话,不如妾身去劝一劝。” 庆丰帝道:“也好。” 皇后带着宫人往西侧殿去,庆丰帝坐镇少不得又要问及静芳仪小产原因,林云熙平铺直叙,将前后缘由一一说了,庆丰帝只冷着脸,微阖了眼不置一词。 他不说话,殿中更无一人敢开口说一个字,皆屏息静默。 过了良久,方有宫人来禀道:“恶露已下,皇后娘娘请太医去瞧瞧芳仪。” 叶甘松不敢动,庆丰帝沉默片刻方道:“还不快去。” 几个太医舒一口气,纷纷告退。 林云熙见庆丰帝神色漠然冷凝,不由有些担心,庆丰帝回首看她一眼,目中略微温和,安抚地拍拍她的手以示无碍。一面吩咐李顺道:“去叫季院判和闻副使来。”一面向林云熙道:“你出来也久了,先回去照看寿安吧。” 林云熙屈膝一福,极快被庆丰帝一把扶起,紧紧握一握他的手,想说什么,却只低低唤了一句:“圣人。” 庆丰帝回握她,脸上终于露出一个极微小的笑,“回去吧。” 扶着青菱的手缓缓出了披香殿,日头高照,竟已过了午时。秦路远远守在肩舆边上,见她出来,忙招呼宫人抬着肩舆上前,躬身一礼道:“主子安。” 上了肩舆,靠在软软的引枕上,问走在身边的秦路道:“外头可有什么动静?” 秦路道:“奴才和小路溜达了一圈,后门有小余盯着,没有人进出。”顿一顿,又道:“奴才也向附近做粗活的宫人打探了,这几日除了太医,并无别的生面孔,来看过静芳仪的也只有顺芳仪、王充仪,还有沈美人、周良人和几个宫女出身的采女侍选。” 林云熙微微眯起眼,“她果然在。” 秦路愣了一愣,凑近了问道:“主子说谁?” 林云熙一击一击轻轻敲打着肩舆上圈椅的扶手,心头思虑翻滚。顺芳仪之隐忍老辣,单这次无声无息地叫静芳仪落了胎便可见一斑。回宫已有大半个月,期间分毫不闻静芳仪有何不妥,低调按捺到让人失去警惕,直到昨晚才一击必杀!如此藏锋敛芒的隐忍和干净利落的手段,近乎叫人惊艳的绝狠! 宫中向来没有真正的秘密,尤其为了保障圣人的安全,一层层宫禁之森严、一道道关卡检验之严密,要想钻其中空隙达成目的而不被人觉察更是难上加难!故而林云熙从不肯亲自动手,不是顺势而为,便是暗中挑拨推波助澜,若无庆丰帝暗示,绝不会沾染分毫,才能在一潭浑水中稍稍保持超然物外。正因她清楚,想要不着痕迹地除去对方绝无可能,大多后宫阴私不是找不出凶手,只是为了皇室颜面与各方平衡睁只眼闭只眼罢了。 而顺贵人能不着痕迹地避开层层叠叠的宫禁、眼线,在不惊动手上不缺暗线消息的林云熙、甚至掌着宫权的皇后的情况下,生生叫静芳仪小产,这份心机手段,如何能叫人不心生忌惮?! 林云熙暗暗屏息,又缓缓吐出一口气。想到顺芳仪舞姬出身,娼门教坊是比后宫更污浊的地方,无数姬人乐伎勾心斗角、争先恐后只为了搏取微薄的声名,还有那渺茫的为权贵看中从而脱出贱籍富贵荣华的希望,只怕是踩着旁人的尸骨鲜血也在所不惜。能被下面官员奉上来献给圣人,又焉会是个简单的?以往被身份所限,倒是小瞧她了。 半晌,她低声开口道:“去查查顺芳仪。”顿一顿,又嘱咐一句,“记得,悄悄的。” 秦路没有丝毫惊讶疑惑之色,只眼中微微一亮,转瞬又是一张笑得极和善的面容,像林云熙说午膳要换一道菜吃般自然平静地应了一声,“是。” 庆丰帝没了一个孩子,第二日依旧去上朝,唯有午后传了一道再度晋封静芳仪为贵仪的圣旨,才能隐约猜出他心中一二愧疚与补偿之意。 晚间来昭阳殿用膳,神情也带着几分疲惫不堪。林云熙不知该说什么来安稳他,若显得伤心,反倒不是她真心实意的性情,都是心思明白的人,何必再惺惺作态?若要展露笑颜,却也不大合适,只好陪庆丰帝默默坐了一刻,抱过儿子塞到他怀里,冲他微微一笑。 庆丰帝搂着寿安僵了一阵,他心情不好,哪来的兴致跟儿子玩?奈何寿安不认生,知道抱着他的是极为亲近的人,咯咯笑着活泼好动,拉着庆丰帝的手指就往嘴里送。又揪着庆丰帝的衣领,扶着他的肩一副要站起来的样子。庆丰帝忙抱住寿安,免得他脚软跌倒,儿子软软嫩嫩的小身板拢在怀里,天大的郁愤也散了,一会儿功夫就跟儿子滚到榻上玩去了,父子俩对视着哈哈哈哈傻笑。 林云熙手上随意绣着一个香包,含笑坐在边上看,等两人玩得累了,吩咐宫人端茶递水,又拿了热热的巾子给两人擦脸。这个时候寿安格外乖巧,安安静静地靠着林云熙,捧着手里色彩鲜亮的拨浪鼓微微打个哈欠。 夜里庆丰帝把寿安留着一道睡也无人敢置喙一句不是,皆默默退了,余两个乳母在外间隔断里待命。寿安不过片刻就呼呼睡去,侍奉守夜的宫人更是轻手轻脚。 庆丰帝和她说话也格外压低了声音,“这几日皇后忙,你无事不必去请安了。” 林云熙微微一怔,明白他话中的隐意,心头一惊,“静芳仪当真是被人……”又闭口不语。 庆丰帝拍拍她的手,“此事不宜张扬。” 林云熙虽猜测是顺芳仪所为,但还是不由微微抽了一口凉气,“谋害皇嗣!”脑中转过无数念头,面上只露几分厌恶和鄙薄,摇摇头道:“当初襄婕妤这般下场,竟还有人敢?” 庆丰帝轻哼,语中带着阴鸷与杀意,“自有吃了雄心豹子胆的。”又叮嘱她道:“皇后素来看重这胎,不免迁怒旁人。你多陪陪寿安,少到她跟前去。” 林云熙心底一暖,轻轻道:“既是人为,难道圣人不疑心我?” 庆丰帝“哧”一声笑,凝视着她道:“朕的宁昭品性高洁,岂会与她们同流合污?”抚一抚她柔软的面颊,“朕知你不会,也不屑。”越发放缓了语气,“朕信你。” 她脸上绯红,垂下眼帘掩去眸中涌动的暗沉与冰凉,微微低眉含羞,回握庆丰帝宽厚的手掌,低声道:“是,妾身绝不会害圣人的孩子。” 翌日晨起,再看不出庆丰帝脸上有任何失却子嗣的悲凉和倦怠,神色如常,抱起儿子亲了一口,方才出门。 林云熙也如往常一般送至宫门,远远见御驾走远,才露出些许疲乏黯淡之意。青菱忙扶了她进屋坐下,董嬷嬷奉了一盏茶上前道:“主子怎么了?可是昨晚上没睡好么?不如请太医来瞧瞧。” 林云熙淡淡笑道:“只是有些累,不妨事。” 见众人面露关切之色,振作精神道:“今儿重华宫可要热闹,嬷嬷不如叫琥琳去打听打听,咱们皇后娘娘的火气有多重。” 董嬷嬷道:“只要皇后娘娘愿意,人人可成静芳仪。依老奴看,皇后不是真的看重静芳仪和皇嗣,而是拿着这个做筏子,要敲打宫中上下,以立威势。” 林云熙微微一笑,皇后占着中宫名分,一向亲和有加,众妃对她礼敬却不顺服,她自然要设法震慑诸人。但林云熙圣宠不衰,又有丽修容、忻贵仪一干宠妃,宫中亦接二连三诞下皇子,皇后虽动作频频,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立威,眼下这样一个极佳的借口送到面前,哪有不抓住的道理?只有慑服诸妃规矩老实,她皇后的位子才能坐得平稳舒心。 只是皇后还不清楚此事是顺芳仪的手笔吧?心头添了三分幸灾乐祸。如果知道,皇后大概也不会要彻查了。因为一旦查出,皇后面临的就是两难之局。若保顺芳仪,必定要推一个替死鬼出来,届时庆丰帝看着皇后一面借机立威,一面又包庇凶手,必然怒而不耻,无论多么敬重的情分也要削薄一层;若不保,二皇子摊上一个谋害皇嗣的生母,皇后近两年花下的心血便如同白费,明年又是选秀之年,短短时日,又从哪里开始重新筹划?宫中嫔妃渐多,倘若膝下无一皇子立身,即便是皇后,日子也要艰难了。 摸约到了午膳前,琥琳方来回话道:“皇后娘娘发了好大的火,连丽修容谢婉仪等都被申斥了几句。旁的主子们皆讷讷不敢言,丽修容也只作推脱,唯忻贵仪三言两语顶了回去,皇后气得要动杖刑,被众人劝下了,该为禁足三月。” 林云熙冷笑一声,“皇后还真是思虑周全。”她和丽修容孩子都小,重阳后的秋猎必不能随驾,如今忻贵仪禁足,能跟去的高位嫔妃就只剩谢婉仪一人,当真是铺得一条好路! 心头那些许对庆丰帝的愧疚不安也全然消散。她不在,忻贵仪独木难支,丽修容见势不好,自然不会帮着跟皇后对峙。皇后行事顺利、震慑诸妃,宫中风波平息,庆丰帝才能专心前朝,这哪里是替她顾虑周全?纵有一二回护之意,却是偏向皇后,只为维持一个安宁太平的模样。 林云熙胸膺一堵,圣人的话果然不能信!一面温情脉脉,一面却如此冷漠防备,她自认为是明事理的人,庆丰帝若有意,难道她还会拧着干?何必用这样的手段! 恼怒厌恶之余暗暗冷笑,只盼真能如圣人意愿,安宁太平才好! 强自按捺下心头不快,又问:“还有么?” 琥琳道:“皇后娘娘告诫众人安分守己,便散了,只留了顺芳仪,说是叫她去看看二皇子。” 青菱在一旁惊异道:“皇后娘娘今儿怎么突发善心啦?奴婢记得从行宫里开始,皇后娘娘便不叫芳仪见儿子了。” 林云熙沉吟片刻,倏然一笑道:“皇后娘娘好决断!” *************************************************************************************************** 重华宫。 皇后哄着二皇子慢慢睡去,偶尔瞥一眼远远跪在紫檀木镂空雕龙凤呈祥云纹碧纱橱外的顺芳仪,神色冷冽而漠然。 顺芳仪脸色惨白,额上汗水顺着鬓角滑落,直直跪在地上的身子摇摇欲坠。 皇后身边的许嬷嬷看一眼日头,低低道:“娘娘,一个时辰了。” 二皇子睡得熟了,皇后唤来乳母抱下去,复又冷冷睨了顺芳仪一眼,道:“让她跪到皇儿屋里去!” “娘娘?” 皇后冷声道:“也叫她长长记性,本宫到底为什么保下她!二皇子若有个狡诈狠毒谋害皇嗣的生母,她就是死上千百回都救不了儿子的前程!” 顺芳仪在碧纱橱外听得分明,脸色越白了一分,手指紧紧攥着衣摆,垂下脸时却露出一个无声无息的笑容,转瞬又变作茫然失神的懊悔,重重顿首,嗓音干涩道:“妾身知错。” 勉力支撑着自己的脚站起来,跪得久了,膝头一软险些要扑倒,四下侍立的宫人眼观鼻鼻观心,无一人上前帮忙。 顺芳仪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扶着门檐廊柱一步一挪地往二皇子的寝殿慢慢走去。 待眼前失去了顺芳仪的身影,皇后方才忍不住心头的怒火,猛地将手中的黄地珐琅牡丹穿凤的茶盏扔了出去,一地清脆的哐啷声。 许嬷嬷软语安慰道:“娘娘息怒!伤了自个儿可怎么好?”又朝着宫人们使个眼色,忙有人上前打扫了碎片,屋里众人鱼贯而出。 皇后胸口起伏,咬牙切齿道:“本宫当日真是瞎了眼!竟选了这么个阴狠毒辣的东西!” 许嬷嬷有些迟疑道:“事到如今,娘娘为何还要保她?出身低的嫔妃要多少有多少,娘娘犯不着为了一个皇子去招惹圣人不满。” “你知道什么?!”皇后闭一闭眼,语气中含了两分苍凉悲苦,“没看见程家那姑娘一个月里有大半个月住在太皇太后宫里么?明年选秀,她年纪也到了,太皇太后会放她回去?只怕又是一个徽容昭仪!又有太皇太后撑腰,我若没有皇子,如何能与她抗衡?一旦她得宠诞下皇子,太皇太后还要撺着她染指宫权,其他人也不是好相与的,届时还有我立足之地么?” 许嬷嬷闻言也不由忧心,还是劝道:“圣人一向敬重娘娘,还有礼法在呢,怎会让别人爬到娘娘头上去?” 皇后苦笑一声,敬重?礼法?若圣人的敬重有用,她又何必如此筹谋?她亦不愿做一个只能靠着礼法才能立足的皇后,处处受人掣肘,万事委曲求全。 许嬷嬷道:“您若需要皇子,等来日哪一个位份低的有了再抱来就是。” 皇后摇头叹息,“太晚了!如今宫中没有怀着身子的,更难说什么时候才会有。何况十月怀胎,生不生得下来、立不立得住也是未知数,那个时候程氏只怕已经生下皇子、气焰冲天了!就算有,年纪那么小,压制不住三皇子、四皇子,抱养了又有什么用?!” 皇后强自忍下心头不快,低声问董嬷嬷道:“我吩咐下去的事情做好了么?” “皆已办妥,那宫女为了全家性命,必定咬死此事。” 皇后轻哼了一声,冷冷道:“静芳仪身边的人不能留,教坊司里通风报信的那个也寻个由头打发了,本宫不想再看见她们。” 许嬷嬷喏喏应了。 皇后微微平息了怒火,淡淡道:“着人去盯着顺芳仪,跪满一个时辰就叫她回去。”顿一顿,“记得让红袖仔细些,她怎么进来的,一会儿便怎么出去,不准叫人看出端倪,明白么?” 许嬷嬷道:“是。” 皇后长长缓一口气,心头还是恨恨难平,重重一掌拍在桌上,“真是便宜了那个娼妇!” 许嬷嬷赶紧执起皇后的手合在掌心微微搓揉,“娘娘生气归生气,小心伤了自个儿的手。”又轻声劝道:“她总是要靠着娘娘的,区区芳仪,又非莅临主位,娘娘还怕没法子收拾她?” 皇后方才作罢。 隔日已恢复了不迫的姿态,向庆丰帝回话道:“充仪王氏因静芳仪有孕心怀怨毒,暗中命宫女在静充仪的安胎药加了一味药,谋害皇嗣,罪不容恕,请圣人定夺” 庆丰帝一皱眉,沉声问道:“药都是送到披香殿之后煎的,王氏是怎么动的手脚?” 皇后道:“罪人狡诈,指使宫女撞上送药去的内侍,借机行事。又趁登门探望时刻意劝静芳仪用与那味药相克的点心,才致使静芳仪小产。” 庆丰帝定定地看着皇后,满室压抑而沉默的寂静。皇后垂头静默,只觉身上一阵燥热一阵湿濡,衣袖下手指微微捏紧。许久,庆丰帝带了几分阴沉冷漠的声音又道:“果真?” 皇后暗暗深吸一口气,勉力不去深思心头涌动的不安,福一福身道:“是。王氏的宫女已经认罪。那味药是从王氏常喝的补药中取出来的,王氏曾命那宫女特意去问过药理,太医院的医士皆可为证。”停一停,又道:“王氏与一应宫人都已交由掖庭令关押在暴室,至于如何处置,还请圣人示下。” 庆丰帝微微阖一阖眼,极低沉地“嗯”了一声,心底具是失望和薄怒。 教坊司的舞姬、静芳仪身边的宫女、太医查出帐子被褥上特殊的海洋花香味……他这个皇后真以为他不知道?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合情合理地推出一个替罪羊,真是好本事、好手段! 淡淡扫过皇后平静的面容,他和皇后少年夫妻,纵然不甚宠爱,却有不少情分在,皇后也懂分寸,宫闱诸事安排地妥妥当当,又能照着他的心意办事,多年下来也算默契,故而他对皇后颇有敬重之心。何时竟也变得面目可憎起来?一旦干系到自己,公正严明、秉直宽仁便统统丢在了脑后,连谋害皇嗣的大罪也能面不改色的包庇。 又想到皇后借着此事敲打嫔妃,他还暗自帮着挡下了宁昭,越发觉得不郁,冷冷瞥她一眼,见她笃定又从容的神色,再不能忍耐心头怒气,“你当朕是死的吗?!” 皇后陡然一惊,屏息屈膝,直挺挺跪在地上,“圣人?!” 庆丰帝迫近了抬手捏着皇后的下颚,目光森然地逼视她道:“朕就是个傻子好糊弄?你说什么朕便信什么?” 皇后背上冷汗涔涔而下,想摇头却无法动弹,“妾身不敢!” 庆丰帝越捏越紧,皇后痛呼一声后退,庆丰帝方甩开了手,冷冷道:“朕最恨受人蒙蔽!” 皇后有一瞬间的惶恐,还是咬紧了牙关道:“妾身不敢欺瞒圣人!妾身句句属实,圣人明鉴!” 庆丰帝神色愈冷,她竟还死不悔改!该说她大胆还是愚蠢?! 但思及皇后膝下的二皇子,终是从暴怒之中警醒过来,压一压心头怒火,语气冰冷道:“朕在说什么只怕你心里清楚得很!”再次捏住皇后下颚,“朕敬重你,皆因你往日宽忍厚德,克己守礼,如今想来,倒是朕高看你了。” 皇后如坠冰窖,指尖生寒,微微颤抖,依旧不肯改口,“妾身冤枉!请圣人明鉴!” 庆丰帝气极反笑,“好好好!果然是朕的皇后!” 空气如同凝滞般结了一层冰,庆丰帝冷冷看着皇后强撑着挺直了背脊,勉力让神情显得自然而可信,“妾身所言皆有人证,披香殿也搜出还未用过却多添了药材的安胎药,妾身不敢蒙蔽圣人!圣人若不信,大可一一查证。” 庆丰帝嗤笑一声,他不曾提起皇后说了什么谎言,皇后便把“蒙蔽”他的事情吐露了一干二净,果真是做贼心虚! 庆丰帝再无一丝一毫的怒气,心底只余微凉的失望,一国之母,奸猾至此! 作者有话要说:凰归累死,考驾照练车练得像狗一样…… 今天是存稿箱君^-^ 第102章 流言 不日传出王充仪心怀嫉妒、谋害皇嗣的消息,诸妃皆是惊讶错愕、不敢置信,然而庆丰帝立时下了圣人将王充仪废入冷宫,一干父兄族人罢官的罢官,流放的流放,更叫宫中一片哗然,心惊胆战。 皇后隔日卧病,又传出顺芳仪侍驾不周,为庆丰帝申饬禁足,非诏不得出,众妃愈发战战兢兢,处处小心谨慎,唯恐惹他不快。 九月初举朝考评,各地官员陆续进京,庆丰帝忙着接见朝臣,又不耐诸妃惶恐神情,连日只在昭阳殿留宿。林云熙面上喜笑如常,然而心底总是埋下了一分隔阂,庆丰帝稍有觉察,忍不住问她道:“这两日朕瞧你仿佛不大高兴?” 林云熙略有些烦躁,说话也就敷衍了,“总觉得懒懒的没有精神。”庆丰帝默而不言,笑着握一握她的手,往昭阳殿跑得越发勤了。 偶尔和胡青青闲话,她语中不乏欣羡之意,“圣人如此宠爱昭仪。” 林云熙愣一愣,算来庆丰帝来昭阳殿已有六七日了,但她圣眷浓厚,庆丰帝便是连着留宿超过十日也是常有的,宫中上下酸言风语从未断过,只无人像胡青青般在她跟前这般表达出羡慕之意。 她淡淡一笑,“圣人待你也好。” 胡青青微微垂了眼眸,露出近乎自嘲似的笑容,空茫而又寂寥,须臾又转为一贯的和顺温柔,“圣人再宠爱其他嫔妃,也比不上昭仪呵。不知昭仪留心过没有,得宠如修容贵仪,圣人也绝不会连着召幸超过三日,更别提旁人了。” 她当然是清楚明了的。 庆丰帝对她确实有所不同,但正是这份不同,才让她心生怨怼。无关风月,只是一种被防备和不信任的愤怒。这种愤怒同时滋生了她的防备和不信任,纵然庆丰帝有意弥补,可她为什么要轻易地放过不计较?太过廉价的原谅会让人得寸进尺,即便是面对庆丰帝,她也不想退这一步。 无意继续这个话题,林云熙转而道:“近来身子如何?可还觉得疲乏?” 胡青青也顺势道:“谢昭仪挂心,太医说还有些体虚,日常喝些补药也就无碍了。” 林云熙漫不经心道:“你还去给太皇太后请安?” 胡青青浅笑,“圣人既言妾身孝顺,妾身自然要秉承孝道。”她眸中划过一丝幽芒,恍若自言自语,“我越孝顺她,她便越不痛快,不是么?” 林云熙瞥她一眼,四下无人,唯有几个宫女远远侍立在殿外,“该埋在心里的就别拿出来说!就算无外人,也需言辞谨慎,知道么?” 胡青青微微一凛,肃容道:“是。” 复又絮絮几句宫中杂事,胡青青又提起被贬谪的王充仪,“听说她在冷宫里日夜不停地朝着立政殿喊冤,嗓子都喊哑了。受了那些老嬷嬷们鞭笞也不肯罢休,直闹得鸡犬不宁。” 林云熙微微挑眉,“你从哪儿听来的?” 胡青青道:“王氏虽获罪,总还有一二往日交好的愿意暗中施些援手。”举起挑丝缠枝叶纹的广袖遮一遮半边脸颊,“宫中姐妹私底下说起,都不信是王氏害了静芳仪的孩子。奈何证据确凿,她有口难辩罢了。” 林云熙身子微微前倾,“怎么说?” “王氏若有那等心计手段,还能失宠至今不得翻身?若真是她,再怎么眼皮子浅薄,也该知道谢罪,以求不牵连父兄族人。偏偏王氏死犟着,落到冷宫都不改口,凭谁不生出两分疑心?”复又压低了声音道:“皇后娘娘历来待下宽和,这回倒是雷厉风行” 林云熙轻笑一声,“皇后娘娘自有她的考量,又涉及皇嗣,想必是有真凭实据才敢拿人。再则,圣人既已下旨,无论是不是真的,也只能使真的。” 胡青青目光一闪,垂眸道:“妾身不过白说一句罢了。”转头向窗外,金灿灿的黄鹤翎菊盛放,明媚如骄阳,胡青青低低叹了一口气,幽幽道:“王氏如此下场,不免叫人唇亡齿寒。” 又三四日,皇后终于能起身,虽还带着病色,却恢复了众人请安。林云熙少不得随大流关心几句,并送上不少药材补品。皇后含笑一一应答,十分宽慰感念的模样。 忽听甄婉仪道:“李美人怎么回来了?她不是在行宫休养么?!” 才发现因小产需静养而未随驾回銮的美人李氏已怡然稳坐在诸妃之间,略显消瘦苍白,起身朝着众人微微一福道:“妾身向皇后娘娘请安,向诸位姐姐请安。” 皇后忙叫人扶她起来,笑道:“你身子才好,可别再劳累了。” 李美人垂首谢过,翠衫碧裙,耳上晶莹的珍珠耳珰轻轻晃动,身姿袅袅如弱柳扶风。 李美人小产滞留于行宫近一月,先前半丝风声也不闻,哪知竟悄无声息地回来了!还比从前更娇艳柔美,众人一时又惊又怒,张芳仪最难掩嫉恨不平之色,皮笑肉不笑道:“行宫本不比宫里齐全,旬月不见,李妹妹气色倒好,竟显得咱们像烧糊了的卷子似的,倒叫我这个做姐姐的汗颜。” 甄婉仪自然不甘落后,随之道:“可见是行宫山水养人儿,才几日功夫,妹妹出落得越发水灵了。真不知是哪位国医名手侍奉妹妹调养的?来日也该替别的姐妹好好瞧瞧,都得像妹妹这般如花似玉才好。” 谢婉仪浅笑柔声道:“太医院诸子原就是国手,又按例请脉,还怕养不好身子?” 张芳仪见是谢婉仪开口,忙住了嘴。甄婉仪却不依不饶,艳丽的笑容下明摆着锋锐刺骨的恶意,“调养身子倒还在其次,只是李妹妹这么悄没声地回来,可叫人吓了一跳。怎么也不和诸位姐妹知会一声,好让咱们为妹妹接风洗尘。” 李美人低身一福,垂眸道:“蒙皇后娘娘不弃,对妾身多加照拂,妾身哪敢再叫诸位姐姐替妾身劳神呢?” 甄婉仪轻哼一声道:“还不定是靠着什么回来的,做这副样子给谁看。” 丽修容淡淡扫了她一眼,道:“李氏是位份上的嫔妃,一切自有皇后娘娘打理,需你操什么心?” 甄婉仪尚不肯罢休,还是皇后斥责了一声道:“好了,李美人回来是喜事,为了些许末节吵吵嚷嚷的像什么样子?”才都无语。 皇后方吟吟一笑向李美人道:“你且好好养着身子,圣人已与我说过,不日便会加封你为贵人,日后更要勤谨奉上才是。” 众人闻言神色各异,低低交谈的声音在殿中嗡嗡作响。 李美人低低道:“妾身谨遵皇后娘娘教诲。” 张芳仪不阴不阳嘀咕一句:“李妹妹才出了小月便得晋封,当真是可喜可贺。”被皇后凌厉的眼风一刮,讪讪闭口不语。 皇后又和颜悦色向众人道:“你们也别急,重阳后圣人将北上秋猎,晋封礼又需时日,大概这两日便会有圣旨了。” 果然,重阳未至,庆丰帝便下旨晋封六宫,册敬婕妤甄静为敬和夫人,张芳仪张薇为婕妤,原容华原滢婧为婕妤,谢婉仪谢容琬为容华,赐封号“婉”,甄婉仪甄采菲为容华,忻贵仪孟燕羽为忻容华,贺芳仪贺雯为贵仪,胡充仪胡青青为芳仪,赐号“恭”,冯贵人冯兰佩为充容,瑛贵人何思宁为充华,李美人李秀颖为贵人,沈美人沈悠为顺仪,良人周氏、王氏、潘氏为宝林。 阖宫欢喜,一时迎来送往,几乎要踏破六宫的门槛。皇后向林云熙笑道:“宫中难得有这样的大喜事。”又似无意道:“当初妹妹封昭仪时也是这般盛景,只怕妹妹将来封妃,要比如今更热闹。” 林云熙自然知道皇后话里话外找她不痛快,也不辩驳,只微微一笑道:“娘娘才是中宫元后,六宫加封之礼再如何盛大,凭谁又能越过娘娘去呢?” 然而不过三两日间,宫中流言纷纷,从张芳仪封为婕妤一步登天、皇长子子凭母贵,到忻贵仪越级加封和谢婉仪齐头并进必势成水火,再到甄婉仪再度晋封翻身得宠人人趋奉,如此种种,不一而足。此番不曾加封林云熙、丽修容二人更是转瞬便成了众人暗中嘲笑讥讽的对象,浮躁难耐如张、甄之流,甚至往常请安都不再福身行礼,只微微点头示意,傲慢骄矜如同已然荣登高位,睥睨诸妃。 皇后对此不过轻轻几句,丝毫没有打压制约的意思,反而助长了这样的纷扰流言,昭阳殿仿佛转瞬从炙手可热骤然成了门可罗雀之地,连带着侍奉的宫人也得了不少嫔妃的赤眉白眼。 青菱气得直跺脚,险些摔了釉里红四鱼纹白瓷花斛,恨恨道:“一个两个都不长眼么?主子还没失宠呢!真当咱们是好欺负的不成?!” 林云熙只笑不语,碧芷接过她手里的花斛稳稳摆到桌上,择了几支盛开若云霞的雪青寿客菊插屏,平和道:“有什么好气的?难得有人糊涂蒙神,正好用来给主子开刀。” 青菱微微一怔,道:“什么?” 碧芷点一点她的额头,笑道:“圣人连着宿在咱们这儿已快十日了,你看尚宫局、殿中省有哪个蹦跶起来给咱们眼色瞧的?他们敢么?至于那些看不清形势的……”碧芷冷哼一声,“前月咱们宫里才打发出去几个,她们既还不肯安分,也别怪主子拿她们立威。” 青菱如有所悟,“杀一儆百?” 林云熙淡淡道:“寓严于宽,主位有训诫嫔妃之责,我虽不喜苛责待人,却也是时候给她们一个警醒。” 青菱眼神一亮,眼珠咕噜噜一转,笑嘻嘻道:“柿子要挑软的捏,主子觉得甄容华如何?” 甄氏父兄皆是七八品末流,族中虽有势力,却也不会为了甄氏一人与林云熙过不去,兼甄氏失宠已久,又爱搬弄是非,人缘极坏,便是拿她开刀也无人会为她求情。 林云熙“噗嗤”一笑,“偏你机灵。” 翌日林云熙借故与甄容华偶遇,以其目无尊卑、以下犯上为由,罚其跪诵宫规,若无赦令不得起身。 甄容华哪里肯服,几次三番欲反抗,又是哭骂不休,闹得整个上林苑鸡犬不宁,还是被林云熙留下看守的内侍们硬生生压制下去,期间口不能停地背诵的宫规,若念错一字,便由礼仪嬷嬷动用戒尺责打。甄容华几个贴身侍奉的宫人亦被林云熙责令杖刑三十、关入暴室。 如此重罚,不由叫宫中众妃倒抽一口冷气,再遇上林云熙时,便个个安分守礼,生怕被揪出一丝错处。 皇后亦不免过问,言语中颇有责怪之意,“甄氏是有些轻狂,但她是宫里的老人了,念在她多年侍奉圣驾的份上,妹妹也该宽和些才是。” 才封了婉容华的谢氏更是软语带刺,婉然道:“妾身听说甄姐姐需一两个月才能起身。来日便是好了,怕是也要落下病根,一有阴雨便会疼痛不止。即便昭仪再生气,怎好下此重手呢?” 林云熙似笑非笑看她一眼,“半天的功夫,容华就知道的这样清楚,想必是与甄氏姐妹情深,老早便去探望过了。” 婉容华神色一紧,强笑道:“不过是听人说起,甄姐姐养着伤,妾身哪里好意思去打搅。” 林云熙“嗤”一声笑,“按着宫规,嫔妃无礼失仪,杖十;出言不逊,杖十;目无尊卑,以下犯上,杖三十。我不过让她跪上两个时辰,容华竟觉得我罚重了,难不成祖宗家法在你眼里都是一纸空文吗?!”话到最后,几乎是疾言厉色。 婉容华惊惧交加,哪里敢接,蓦然伏跪于地,“妾身不敢。” 皇后眉心一蹙,闪过一丝怒色,脸上依旧笑着打圆场道:“宫规严谨,容华素来心善,想必是听闻甄氏卧病心有不忍,说两句闲话罢了。” 林云熙淡淡道:“是么?” 婉容华忙顿首一礼道:“是。妾身一向胆小怕事,听到这些便心慌得厉害,却万万不敢有违宗法。” 皇后罢罢手,沉声向众人道:“甄氏目无尊上,狂悖无礼,加罚三月月俸,望诸位姐妹引以为戒。” 众妃皆福身道:“谨遵皇后娘娘教诲。” 复又凝视林云熙道:“此事到此为止,甄氏既已受罚,妹妹也无需再对此烦心了。” 林云熙微微一笑,道:“是。” 心下却知皇后并不会就此罢休,难得她在宫中“作威作福”、“飞扬跋扈”,皇后怎肯放过这样好的机会抹黑她一把?庆丰帝虽不会理会这些小事,但对于她的名声,自然是能败坏一点是一点,尤其是如今谣言纷纷不息,再多一个也不打眼。 只是未等林云熙“横行霸道不可一世”的流言喧嚣尘上,另一则关于太皇太后的传闻便如惊涛骇浪席卷而来。不慈、刻薄、冷酷……先时不过零星几句,但随着胡青青日日请安不得入,太皇太后对待后辈苛责不慈的传闻慢慢越来越盛,不知是以讹传讹,还是确有其事,流言蜚语渐渐制止不住,成了浩瀚之势。 皇后着意打压了一回,将几个嚼舌根的宫人统统杖责三十发落去暴室,风头才缓了下来。但不知从哪里又传出太皇太后意图逼庆丰帝纳程氏女为妃,甚至不惜以孝道压迫圣人,还欲借胡青青尽孝时坏其身体,以求除去得宠嫔妃为程氏女让路的风言风语之后,谣言便再度失控。 人言可怖,这样的风声之下,胡青青亦不敢再往寿安宫请安,一面闭门谢客,一面只托了宫中积年的嬷嬷往太皇太后处送去抄好的经书卷文。但出乎所有人意料,寿安宫隔日就将经书送还,不仅没有只言片语的宽慰,连再去送东西的嬷嬷们也吃了闭门羹。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素来得宫中上下敬重礼遇的寿安宫似乎风雨飘摇,甚至连远在冷宫内侍宫女们都不禁在闲话时隐隐绰绰提起一二,也幸而宫规森严,哪怕流言如沸,也不曾传到宫外。 董嬷嬷略有些不安,“闹得这样大,又涉及太皇太后,终究是冒险了。” 林云熙含笑安抚她道:“嬷嬷不必忧心,传闻最初是从寿安宫边上几个粗使宫人那里传出来的,都是那边的人,与咱们又有什么干系?至于后头这一回,我不过稍稍推了一把,就有人按捺不住跳出来,曼不说皇后,修容、谢氏、孟氏,哪一个不是在背后出了力气?谁还能硬栽在我头上不成?” 董嬷嬷道:“琥琳做事向来稳妥,老奴只怕这些话传到圣人耳边,反叫圣人疑心。” 林云熙微微冷笑,漫不经心道:“还早着呢!宫中这般盛传,圣人会不一丝风声都不听闻么?只装糊涂罢了。不等太皇太后低头,圣人怎会罢休?嬷嬷且看皇后就知道,为何她除了刚开始不轻不重地压制一番便再无动作?不外乎就是圣心二字!” 心下添了几分幸灾乐祸,皇后如今为了圣心不作为,来日太皇太后低头,圣人又该迁怒有人蓄意让他嫡亲的祖母丢脸了……只要皇后还掌着宫务,就不能避免夹在庆丰帝和太皇太后之间进退不得,左右都是错! 复又低眉沉思,太皇太后执掌后宫多年,焉会束手就擒?这场流言浩浩荡荡,若非众人抵触程氏女入宫,暗暗推波助澜,又有庆丰帝在后冷眼旁观,只怕也困不住她。 果不其然,不等诸妃晋封之礼,宫中风向陡变,几乎是一夜之间,对太皇太后铺天盖地的中伤分化成无数细流,道皇后暗中打压嫔妃控制子嗣者有,二皇子养于皇后膝下贵为嫡子者有,徽容昭仪如日中天势迫中宫者有,关内侯人品贵重可堪大任者亦有。 宫中一时风云诡秘,皇后十分干脆地再次病倒,一众嫔妃也察觉出情势莫名变得险峻异常,纷纷偃旗息鼓,闭门不出,严厉约束了宫人不许多话。 庆丰帝这时才恍如后知后觉一般,对此类传闻狠狠打压了一番,却又似有若无地放过了事关太皇太后的一例。如此一来,明面上风浪渐止,但私下关于太皇太后刻毒不仁、逼迫圣人纳妃的闲言碎语越加沸反盈天,甚至宫外也有了风声,不仅外命妇间激流动荡,朝堂上诸臣对程家的态度也陡然显得微妙起来。 而后一日,太皇太后才召了众妃去请安,慈和亲近,丝毫不见对流言蜚语的愤怒,对更是众人恩赏频频。翌日,庆丰帝便忽然以为皇后病情祈福之名放出了一批在宫中多年的宫女嬷嬷,着礼部安排其回乡与亲人团聚,以示天恩浩荡,福泽万民。 九月十一,在朝中一片褒赞圣人宽仁体下之声中,太皇太后召圣人用膳。 次日,庆丰帝奉太皇太后懿旨,以芳仪胡氏贤孝之名再次为其晋封,册为恭贵仪。 林云熙听到消息后长长舒了一口气,不由从心底泛上淡淡的欣喜之意,足足半年的筹谋,总算看到了一点成效。如今寿安宫失了大半的人脉暗手,想必再不能像从前那般游刃有余,任何手段都轻描淡写,天衣无缝。 然而细细思忖这场交锋,心头亦惊悸难言,隐隐有冷汗密密涔涔湿濡后背。庆丰帝和太皇太后之间的进退,凌厉尽显,却又蕴藏内敛于那些细碎的枝节中,步步惊心。林云熙暗暗痛快之余,越发告诫自己要小心谨慎。 抱着儿子圆嘟嘟的臂膀,寿安瞪着乌溜溜的黑眼睛,乖乖伏靠在她肩上,咿咿呀呀说着谁也听不懂的呓语。林云熙微微一笑,垂下眼眸心底凝结如冰,这不过是第一步罢了,敢算计她的儿子,自然要做好接受报复的准备! 又逗着寿安笑闹一阵,青菱捧了朝服玉冠进来道:“主子,时辰差不多了。” 方叫乳母抱了孩子下去,转而端起茶水抿一口,徐徐道:“敬和夫人眼下到哪儿了?” 青菱笑道:“已出了永安门了。圣人才遣人来传话,请众妃都往延年殿与敬和夫人见礼。” 新封的妃嫔在册封礼后不仅要拜见帝后与更高位的宫妃,也要接受比自己位份低的嫔妃朝贺,若有朝一日莅临三妃之上,还可受外命妇朝拜,尊贵无比。如今庆丰帝把嫔妃召集一处,倒是省了不少事。 林云熙轻轻一笑,“圣人倒是会偷闲。”命人重新与她匀面梳妆,换上朝服。又仔细叮嘱乳母嬷嬷们看好寿安,留下碧芷照料,身边只带着青菱和秦路。 出了垂花拱门,早有轿辇停候在外头。九月里时气已凉,一阵一阵秋风触肌生寒,远远就能看见延年殿烛火通明,丝竹之声空灵悦耳,有伎人夜莺般丝滑柔美的妙音曼曼而歌,叫人闻之欲醉。 为时尚早,庆丰帝与皇后因需受礼而早早到了,四下三三两两坐着零星几位嫔妃,林云熙向正中庆丰帝与皇后低身一礼,宛然笑道:“圣人、皇后颐安,妾身来迟了。” 庆丰帝起身走下几步到她面前,亲手扶了她起身,道:“今儿是家宴,不必拘礼。”引着她到右手下首位坐了,方回到主位上。 皇后神容怡然,并不似有病色的模样,也未露分毫不悦,含笑道:“昭仪来的不晚,是咱们早了一刻。” 除却皇后,其余嫔妃宫人皆起身见礼,林云熙微微颔首,一一回过不提。 各宫嫔妃陆陆续续到场,皇后问了时辰,向殿下恭候的宫人道:“叫人去看看敬和夫人那里如何了。”即可有内侍飞快去了。 嫔妃晋位之礼由礼部拟定,除了尚在小月中的静芳仪,敬和夫人一日,张氏、原氏两位婕妤一日,谢氏、孟氏、甄氏三位容华一日,其余嫔妃再一日。又因近来宫中诸事烦扰,庆丰帝也打算冲冲喜气,既有宫妃晋封,宫中便连日宴饮,以示六宫祥和。 一众晋封的嫔妃中,论家室宠爱敬和夫人都不出挑,唯有位份最高而已,能独占一日,自然意气风发。但她也有几分自知之明,知道庆丰帝能给她这份脸面已是念在往日情分,再有不足,只怕适得其反,是以做足了恭谨谦和的模样,并不见自傲骄矜之色。 林云熙默默饮一杯软糯温和的桂花酒,唇边含笑,宫中素来没有蠢笨之人,单看她看不看得清形势罢了。 瞥一眼另一边十分自得轻狂的张婕妤,心头划过些许思绪——大宋重血统嫡长,历朝历代,帝王若无嫡子,即位的三四成便是庶长子,后宫争斗之诡秘,长子生母若无足够的手腕家室,多半都是折损的命。从前张氏虽无几分聪慧,但也未曾蠢钝至此,这般张扬的作态,究竟是真的被晋封冲昏了头脑,还是故意显露低劣以降低旁人的戒心,从而保全她长子生母的性命呢? 金碧辉煌的殿堂中衣香鬓影,媛声丽语,然而谁知道这一张张美人面下,又是怎样的暗潮汹涌。 作者有话要说:哈哈哈,凰归终于满分考过科目二,恭喜我吧\^0^/! ps:这章补上个星期没有更的,明天还有一章 pps:本来前天就该更了,但素宿舍里网络不给力,*又抽得像鸭一样,折腾两晚死活发不上去qaq 第103章 婕妤 宫中连着两日夜宴,少不得笑颜相对,觥筹交错,烦闷无趣之余更觉疲惫。 坐得久了,浑身酸软,连脖子都是硬的,青菱见她惫懒,私下便劝道:“主子要是觉得累,寻个由头不去也就是了。” 林云熙揉揉肩膀,道:“宫中难得有这样大的喜事,圣人皇后都不缺席,我若不去,像什么样子?旁人就更该说咱们昭阳殿恃宠而骄了。” 青菱吐吐舌头,“那也不能叫您累着不是?” 她微微一笑,颇有些感慨之意道:“从前骑马涉猎比这个辛苦得多,我歇上一晚也就没事了。如今不练,倒显得娇弱了,竟连坐着都嫌累。” 还是如常去延年殿赴宴。 这一日恰是三位容华晋封之礼,谢氏、孟氏与林云熙是同年入侍,谢氏封贵仪,孟氏封芳仪,侍寝后各晋一级,只孟氏多一个封号,眼下却同时封了容华,谢氏的封号“婉”亦是此番赐下的,颇有些微妙的意思。 而甄氏已然失宠,庆丰帝本不愿封她,还是皇后道:“甄氏入侍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众妃晋封,圣人不愿予以高位,按例晋封一级也就是了。”方才勉强允了。 偏又被林云熙一顿整饬卧床休养,这回册封礼时还不能起身。庆丰帝素嫌甄氏嘴碎蠢钝,又是目无尊上不敬昭仪,哪里会为她出头?恨不得少见她几面,省得心烦,也就任凭礼部、殿中省忽略甄氏,单单为谢、孟两人筹备册封之礼。 延年殿内笙歌曼舞不停,无数明亮的烛火映得富丽堂皇的殿宇粲然恢弘,嫔妃们极尽妍丽,入目处皆是金玉着锦,一派浮华璀璨的景象。 林云熙眼尖,已见庆丰帝淡淡扫过众人时些许微小的不满,目光顺势落在皇后凤冠边硕大的累丝云凤牡丹镶宝金簪上,通透的红蓝宝石闪烁出耀耀光华,一如这奢靡繁华的盛宴。 她低眉浅浅一笑,再抬眸时庆丰帝举了一樽酒盏递过来,轻声道:“阖宫欢庆,你倒衣着简素。” 林云熙接过饮了,抚一抚发上紫玉凤头钗垂下几粒细小的明珠,“噗嗤”一笑道:“这钗还是圣人赐的,宫中大约也就这一支,还简素?圣人不斥妾身奢华便是万幸了!” 庆丰帝在案下握一握她的手,俯近了她耳边道:“朕赏的自然要独一无二。且风仪天成,何须奢靡金银装饰?清贵合身份即可。” 林云熙一身朝服庄重,髻边凤钗盈盈,点缀些许小巧繁丽的珠花,相比其他嫔妃珠翠满头,清丽灵秀有余,却不显如何艳丽华美。 她脸上飞红,娇嗔道:“盛世太平,自然是喜爱华贵装饰的多一些,偏圣人哄我。” 庆丰帝眉心微微一动,笑意温和,低低道:“朕只偏心你,不好么?” 正说话间,遥遥听见内侍清肃朗朗的声音道:“婉容华到!” 婉容华一袭海水深蓝的青鸾凤尾朝服,凌云髻上花冠垂珠,莲步轻移,盈盈屈膝行礼,口中道:“妾身拜见圣人、皇后。”又向林云熙、丽修容等福一福身道:“昭仪颐安,修容颐安,诸位姐姐万福。” 即有司礼内监、女官主持仪式,婉容华一一参拜帝后、嫔妃,复又端坐于位次上受众人贺礼。婉容华笑意婉然,进退得宜,温和亲近又不失礼数,叫人如沐春风。 皇后含笑道:“恭贺妹妹晋封之喜。婉妹妹毓质名门,淑慎持躬,甚得圣人看重,还望妹妹今后克娴于礼,勤谨奉上,早日延绵子嗣才是。” 婉容华低头福一福身,面上带了几分喜意与娇羞道:“妾身承皇后娘娘吉言。”复又举樽向庆丰帝微微一礼,软音细语道:“妾身亦为圣人祈福,祝愿圣人长泰安康,福泽万年。” 庆丰帝淡淡“嗯”了一声,端起面前的酒樽一饮而尽,略微思索道:“朕记得谢氏画做得极好。” 婉容华温柔明亮的眼眸如春水脉脉,更显得温婉柔媚,低低应了一声,“是。” 皇后含笑道:“婉妹妹师从大家严之珲,可谓是名门之后了。” 庆丰帝淡淡说了一句:“严之珲极擅人物风姿,可堪闽派画风之集大成者。”便不再言语。 皇后笑意分毫不动,婉容华脸上极快地掠过些许僵硬和难堪,片刻即被欣然的笑容掩盖,镇定神色与众人说笑。 又过了一刻,还未见忻容华车辇到来,在座的嫔妃们不由低声议论,皇后也不禁微微蹙眉。未免嫔妃不平,按着规矩,同时晋封的后妃都是在同一时辰、由不同官员颁旨授封的,册封皆有钦天监占卜出吉时,即便嫔妃到达仪元殿有前后,但既是同时受礼,回程最多不过前后脚,怎会超过一刻钟还要多? 左等右等不来,庆丰帝面上也带了一丝烦躁,吩咐李顺道:“着人去瞧瞧。” 李顺应声去了,皇后忙道:“忻妹妹向来守时,或许是遇到了什么急事。”话音未落,一旁张婕妤“咯”一声脆笑,“什么了不得大事,能叫忻妹妹连晋封礼都耽误了?” 婉容华柔声道:“过日子难免有不称意的时候,忻妹妹误了时辰,必然是遇上不得不做的事儿,既有苦衷,张姐姐又何必斤斤计较?” 此言一出,倒是提醒了众人,无论忻容华有什么理由,她耽误册封吉时久久不至,已经是违背礼法,即便庆丰帝不计较,然而宫规森严,忻容华也难逃罪责。 如此想来,因忻容华越级晋封而心怀嫉恨的诸妃都不免暗暗幸灾乐祸起来,张婕妤按捺不住冷哼一声,语气尖酸而刻薄,“可不是,咱们是哪个牌面上的人?自然比不得婉姐姐的好福气,能够事事顺遂无忧。” 众人不由纷纷侧目,婉容华几乎维持不住脸上的笑意,强忍着心间的怒意,尽力缓一缓神色,才要开口。庆丰帝皱了皱眉,冷冷道:“都少说几句。” 婉容华只得默默咽下一口气,勉力一笑道:“是妾身多嘴,不该妄言是非。” 不多时,便有两个内侍齐齐来禀道:“颁旨的李侍郎还在等候,奴才问过宫门口的戍卫及仪元殿总领太监,都未接到容华车驾。” 众人听了微微一愣,张婕妤嘴快,不禁道:“难不成忻容华还在自己宫里?” 不知是谁低低嘀咕了一句,“册封礼未成,算得什么容华?” 庆丰帝目光陡然凌厉,往四下就坐的宫妃处冷冷刮过,众人心头一悸,无人敢与他对视,纷纷底下头去。林云熙忙在桌案下拉一拉庆丰帝的衣摆,低声劝道:“圣人,忻容华的事为先。” 庆丰帝暂忍了怒意,指着回话的内侍冷冷问道:“孟氏那里究竟怎么回事?” “回圣人的话,容华一直没有出门,倒是她宫中的内侍匆匆往太医院去请太医了。” 庆丰帝愣一愣,“这个时候请太医做什么?” 众人讶然,敬和夫人微微福一福身,进言道:“忻妹妹不是不知礼数的人,既然请了太医,必然是有所不适起不来身,圣人不如命人去问一声。” 林云熙心下疑惑,近来也不曾听闻忻容华有什么病症,甚至早上请安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忽然就会病到不能起身?再说以忻容华的个性,就算也一二病痛,为了保全在众人之前的颜面,也会硬撑着起来行礼。 婉容华面露担忧之色,道:“忻妹妹病得这样严重,不要紧吧?只盼妹妹福泽深厚,快快好起来才是。” 嘴皮子一碰,一下就把忻容华得病的名头坐实了。晋封之日就压不住福气病倒,不就成了福缘浅薄、当不起尊贵之位么?就算日后好了,在旁人眼里也是不配做这个容华的——尤其是圣人!倘若庆丰帝觉得忻容华享不来这样的福气,只怕离失宠也不远了。 丽修容轻轻嗤笑一声,带着几分讥诮般道:“想必婉容华福泽深厚,从来都是无病无灾!可怜忻妹妹病着,不然听到这话定要与你论个是非不可。” 她言辞尖刻露骨,婉容华气得脸色发白,浑身轻颤,倏然瞥见庆丰帝眉间忽然不耐的神情,心头惴惴,垂了脸不敢作声。 皇后忙向庆丰帝赔了笑脸道:“自家姐妹,偶尔说话不经心,圣人不必往心里去。” 庆丰帝淡淡“哦”了一声,顿了顿,还是给皇后颜面,没说什么,只淡淡道:“宫里也该紧紧规矩了。” 正说话,李顺带着内侍脚步匆匆上前,眉开眼笑的模样,行完礼朗声与庆丰帝道:“忻容华宫里来了个内侍回话,容华已诊出一个多月的身孕了!” 乍然闻得此话,众人陡然一惊,倒是庆丰帝缓和了神情露出几分欢喜,“当真?” 李顺道:“正是。” 皇后满面笑容,喜气盈盈道:“恭喜圣人!宫中又添子息,可是大喜事。”众人才如醒悟过来一般,纷纷笑颜相贺,刚刚气氛凝滞的延年殿转瞬变作一片欢声笑语。 庆丰帝又问了几句,李顺道:“忻容华安好,只是这两日赴宴稍稍有些劳累,今儿出门时才昏昏沉沉不能起身,请了太医过去诊治。太医说用一贴安胎药,多加静养也就无虞了。” 皇后含笑道:“这就好。”又问庆丰帝,“那忻妹妹今日的晋封礼……” 庆丰帝想一想,道:“先停了,等孟氏养好了身子再说。” 皇后称了一声“是”,先打发宫人去传话,又道:“妾身还有一事进言,忻妹妹的容华是之前封的,而主位以下,嫔妃有孕是可得晋封的。忻妹妹按例还能再进一位,是否需要妾身晓谕六宫?” 庆丰帝道:“不必,朕过两日自会下旨。” 皇后笑容微微一顿,转瞬温婉如常,含笑应了。 复又添酒开宴,庆丰帝显出两分喜色,诸妃再如何心酸不平也还是满脸堆笑跟着一道庆贺,笑语嫣然,半分不适当的神情都不得显露。 仿佛是受这样欢乐的氛围感染,林云熙亦多饮了几杯,两颊*辣的滚烫如烧,酒意上头,便有些醉眼朦胧。龠舞笙乐,钟鼓逸逸,宫中乐伎又换了绵长喜悦的曲子来唱,歌声悠扬婉转如虎斑霞绮,林籁泉韵。 轻轻阖了眼轻轻打着拍子,耳边忽然响起李顺压低了几乎难以听闻的声音,“老奴已命掌彤史的少监对过日子,恰好一月有余。” 林云熙被这样的声音惊动,睁开眼歪着头喃喃低语道:“谁?”她眼神比素日更明亮透彻,澄澈如一泓清水,清洌可鉴,偏偏半醉微酣,脸色绯红,艳若三月桃花。 庆丰帝闻声回过头来,目中不由带上几分惊艳,悄悄携了林云熙的手,“宁昭?” 林云熙“嗯”一声,慢半拍似的看向他,疑惑中带着憨态的俏丽,澄净的眼眸中仿佛只倒映出他一人。庆丰帝心头微微一动,凑近了小声问她:“醉了?” 林云熙嘴角噙着一抹笑瞧他,摇头道:“才没有。”呼吸间却尽是桂花酿淡淡甜蜜的香味。庆丰帝就笑,捏捏她柔软的手,“都是酒气,还说没醉。” 叫人撤下残羹冷炙,传了几道清淡可口的素炒,又蒸了一笼湖蟹,热腾腾地端上来。正是秋蟹肥美的时候,个个肚皮圆硕,鼓鼓囊囊。 庆丰帝还把她手边那壶桂花酿给拽到自个儿桌上去了,“多少吃一点,刚才见你没用什么东西,小心夜里叫饿。这酒归朕,你不许再喝了。” 这里又是换席面又是和圣人眉来眼去,那盘子黄澄澄的湖蟹是众人看着端上来的,唯独安放在林云熙桌上,不少人眼风便带着逼人的凌厉直直过来。 林云熙恍如不觉,顶着众妃偶尔刺人的目光安然自若地用膳,就着几道小炒和半只湖蟹用了一小碗粳米饭才放下筷子。湖蟹是边上伺候用膳的宫女剥的,拿蟹八件挑出肉和膏黄,醮着姜醋,味道极鲜美。 庆丰帝一眼不错地盯着她,看林云熙用了半只,就不许她再吃,命人送了一盏姜茶给她喝,低声嘱咐她道:“螃蟹性寒,多食无利。”这才转头重新与一众莺莺燕燕说笑饮酒。 姜茶温热,因搁了少许蜂蜜红枣带着微微的甜,冲淡姜的辛辣,正好入口。 张婕妤斜里瞥过来一眼,皮笑肉不笑道:“昭仪真是得圣人宠爱。” 林云熙饮一口姜茶,向她道:“今儿婉妹妹晋封,婕妤该好好与她庆贺才是。” 张婕妤目光中带了一丝讥讽,道:“这是自然,容华虽不及昭仪地位尊崇、独享恩宠,也是圣人亲封的。妾身倒是想着昭仪封妃的盛典,可惜了,竟无缘得见。” 林云熙微微沉下脸来,但也无意与张婕妤做口舌之争,只淡淡道:“一并封了三位容华,却不知道哪个更尊贵些?” 张婕妤向来往皇后身边靠拢,便要说是婉容华,话到嘴边,才想起忻容华诊出身孕,恰是越级晋封、风光无垠,婉容华再怎么得皇后看重,于圣宠上却是差了一截。再则,谁又敢说宫妃胜过皇嗣重要呢?硬生生转了口道:“忻妹妹身子金贵,旁人自是不能比的。” 林云熙似笑非笑道:“皇嗣难得,忻容华如今有了,婉容华想必也不会远,可见是上天福泽,庇佑大宋。只是不知婕妤什么时候能为皇长子添个弟弟?也为宫中添添喜气。” 张婕妤脸上青白交加,气得浑身发颤。自她身下皇长子,庆丰帝就再未召她侍寝,满宫上下皆知她无宠无幸,难道孩子还会凭空变出来吗?!张婕妤恼羞成怒,正待发作,却听皇后徐徐道:“昭仪与张妹妹在说什么?” 张婕妤悻悻住了口,林云熙向闻声看过来的众人浅浅一笑道:“聊些闲话罢了。都说皇后娘娘度娴礼法、克己敬责,不过三两年间宫中便子息昌茂。二皇子周岁不过一月,忻容华亦有了身孕,可见是娘娘懿范宜昭,福泽深厚的缘故。” 张婕妤见状不由松了一口气,忙跟着笑道:“是啊,皇后娘娘恩泽六宫,妾身们都感沐娘娘恩德。” 林云熙原是客套的好话,被张婕妤描了一笔,反倒显得嫔妃们怀孕生子都是皇后的“恩泽”,只感激皇后恩德,连圣人都抛在一边了。往好了说是皇后教导有方,往坏了说就是她意图掌控圣人子嗣,心怀不轨了。 皇后微微变了脸色,暗暗瞄了一眼庆丰帝的神情,并未见有什么不悦才略略放心,含笑推辞道:“都是诸位姐妹侍奉圣人勤勉,才得了圣人的福泽庇佑,我哪敢居什么功劳呢?” 倒是庆丰帝笑着安慰了一句道:“皇后打理阖宫上下许多事宜,确实辛苦。” 皇后答道:“为圣人分忧,是妾身份内之事。” 庆丰帝听罢,只笑了笑,不作声。 酒宴结束时已是二更天,众妃散去,随着各车辇缓缓前行的娟红宫灯曲曲折折,蜿蜒如蛇行。庆丰帝独携了林云熙走了一程,又问起寿安。 林云熙笑道:“刚刚来了个宫人回话,说乳母已经喂过睡下了,见我不在,还闹腾了一阵,险些把他素日爱玩的那个球都摔了。” 说起儿子,她脸上浮现出欢喜又明亮的神情,还叨叨絮絮:“才会坐没几天,翻个身就要爬。嬷嬷们压住了就哭,只好由他划船。前日在原姐姐宫里看见一只两三个月小狮子狗,稀罕得要命,临走了抱着不肯放,差点给他揪下一把狗毛来。” 漫天月光皎皎,庆丰帝看着她,目色温和如水,“他既喜欢,来日命殿中省挑了送去。”说着,要扶她一道上车辇。 林云熙停下脚步,在原地静静微笑,庆丰帝知道她的意思,低下头凝视她,问道:“这么想把朕推出去?嗯?” 她脱口道:“才不是!” 听庆丰帝低低闷笑,林云熙睫羽一低,掩饰住眼中淡淡的厌倦。心下明明一派清明坦荡,却要骗过自己,催生出从不存在的、恰到好处的心酸和不舍。再抬眸时,脸上是尽力维持的端淑,却带着清晰可见的口是心非:“今日是她们的好日子,您应当去陪陪的。” 庆丰帝含笑道:“你舍得么?” 林云熙微微垂下头,流露出些微黯淡,“舍不得……您也是要去的。”她话中带着些磕磕绊绊,像是说服他,又像是说服自己,“宫中时日还长,妾身不愿争、争这朝夕长短。” 庆丰帝仿佛迟疑了一下,握紧她的手,突然道:“朕只去看看孟氏,好不好?” 林云熙直愣愣地看着他,终于露出一个笑脸,低低“嗯”了一声。 庆丰帝还是拉着林云熙上了御辇,往昭阳殿拐了一个弯,亲自送她回宫,分别时仿佛平添了无数的依依不舍,“是朕不好,这些日子委屈你了。” 林云熙不知他指的是什么,关于皇后立威时的偏颇?还是觉得加封六宫冷落了她?然而无论是哪一样,她只一味微笑道:“不怪你。” 庆丰帝微微一顿,依旧温言软语,“朕明日来用午膳。” 她点头应允,“好。” 转身回宫,圣人再怎么宠她,宫里还不是照样一个接一个地生下孩子?若不是倾心相待,何必在乎这小小的隔阂是否存在? 总要到鱼刺卡这喉咙才知道不舒服,当初又为何要把它咽下去呢?心头越发冷了下来。 她默默叹一口气,撑着去看过熟睡的儿子,方才歇下。 次日请安时,忻容华盛装款款而来,笑意柔顺而谦和,却是高高扬起的姿态。 众人纷纷向她道喜,她亦依礼谢过,言辞中倒并不显得十分得意,只说:“不管皇子帝姬,但愿孩子平安就好。” 她身子不适,半停的册封礼也未补上,等此番晋封结束后两日,庆丰帝方重新颁下旨意,封忻容华为婕妤,两次的册封礼合为一次。殿中省、尚宫局连夜赶制了婕妤的朝服、首饰,因是闻喜,册封礼当日,宫中宴请宗亲贵戚,热闹非凡。 九月过半,时气渐冷。寿安有八个多月大,已经能拱起身子欢快地爬来爬去。林云熙怕他撞着桌角硬物,在他撒欢的几处榻上、地上铺满了羊毛软毯,随他胡乱扑腾。 小孩子长得快,又认人,看见庆丰帝或是林云熙就高兴的咯咯直笑。林云熙教他喊“父皇”,他就“呜呜”乱叫,换成“阿娘”,他只能说一半“阿”,后头的字讲不出来还急,“阿阿阿阿”地非要林云熙应了他不可。 青菱碧芷都笑言:“怕小主子日后是个急脾气呢。” 过了几日,殿中省挑了一批小狗送来,猫狗房的内侍笑眯眯道:“圣人吩咐了,昭仪和皇子若喜欢,多挑养几只也不要紧。” 都是一两个月大的小奶狗,水汪汪的眼睛柔顺的皮毛,可爱得不得了。林云熙看中一只金色细毛耳朵耷拉的小犬,依稀与金毛犬类似,乖巧又机灵,便做主留了下来。其余的抱着寿安一个一个看,任他挑选。 寿安头一回看到这么多小狗,眼睛都直了,一眨不眨得盯着瞧,最终指着一只白色的“啊啊”叫唤个不停。林云熙叫抱上来,却不见这狗有多漂亮,反而有点丑丑的。偏偏寿安很喜欢,抱开了就哭,她只好也留下了。 猫狗房的内侍直夸个不停,“小皇子好眼光!这是西边进贡的雪獒,通体纯白,没有一丝杂毛,是藏獒里最尊贵的一种。西域那里都拿这狗当神一样拜!十多年来奴才就见过这一只!” 林云熙知道大都是奉承的话,但也笑着听了,赏了不少银子。又叫他挑手脚伶俐的养狗人, 择了几间小屋出来安置,这才命秦路打发他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嗷嗷,抱歉抱歉,文文在存稿箱里忘记设定时间,半夜爬起来发文tat 第104章 心结 九月至下旬,官员考评也渐渐到了尾声,庆丰帝狠狠发作了几个考评差等且查出有贪鄙恶行的,轻则免官罢职,重则流放下狱,又几日,择其才能品性出众者予以嘉奖厚评,朝中风气霎时一清,诸臣更是战战兢兢,越发诚恳勤勉。 叶相又私下奏禀道:“外州郡之臣,刺史董胤、郡守王鹏举、严孝之可堪大用,尤以董为首。为政一方,实是能吏。臣观其有为相之才,圣人何不调用入京?” 庆丰帝道:“他原就是干练能为之辈,朕亦有心提拔。不过他这任刺史还有半年,待他任满,正好召入京。” 叶相应诺,稍一思索道:“年前靖安侯管信怿承爵,也辞了开府仪之职,眼下中书省恰空出一位,若圣人打算用董,待其明年期满回京,臣可为其举荐。”又道:“王鹏举严苛、严孝之圆滑,可入刑部、户部之职,亦或为一州刺史,其中详情,圣人可细细斟酌。” 庆丰帝笑道:“叶公知人善任。”复长叹一声,“如今朝中不乏尸位素餐之徒,奈何东瀛未平,北蒙尚在,又有我西域大好河山尽数落于蛮夷之手,叶公需为朕分忧啊。” 叶相微微躬身一礼,正色道:“虚食主禄者是为国蠹,该为贤者让路才是。臣不才为相,自当不使贤达流落在野。” 君臣心中自有定计,叶相又禀了近日琐事,一一论政,方才笑眯眯地告退了。庆丰帝往后殿软榻上歇了一响,吃过半盏茶,重新回东厢不急不缓地批了一阵折子。李顺近前请示道:“已过了寅时三刻,圣人往哪处用膳?” 庆丰帝放下朱笔,舒展一下筋骨道:“去昭阳殿。” 李顺迟疑片刻,低声道:“方才皇后娘娘与忻婕妤宫中着人来请,圣人您看……” “皇后?”庆丰帝微微蹙眉,“她叫人来做什么?” “说是柔嘉帝姬想念圣人。” 庆丰帝顿了顿,道:“你去库房里将那面东林郡守进贡的银架接地的浮雕象牙琉璃水银镜取出来,亲自给柔嘉送去,就说朕尚有政务,明日去陪她用午膳。” 李顺应了,“那忻婕妤那儿……” 庆丰帝神色略带了两分烦躁,“罢了。朕去孟氏那里用膳。”话虽如此,他这会儿却不急着走了,又拿起笔来看折子。直到天色擦黑,方摆驾去延庆宫。 忻婕妤自然欢喜,悉心侍奉,庆丰帝见她笑颜晏晏的模样,到底缓了厌烦之色,温言以对。用过晚膳,又陪着坐了一刻才走。 夜空一轮明月,飞彩凝辉。行至碧波池畔,遥遥可见不远处灯火通明,庆丰帝道:“去昭阳殿。”御辇便转道往昭阳殿去了。 昭阳殿里,林云熙用过晚膳,与青菱碧芷等几个乳母嬷嬷们一道抱着寿安逗小狗。儿子对新来的两只小奶狗异常喜爱,连往日不离手的玉狮球都扔在一边,乌溜溜的眼睛盯着瞧,只差没合身扑上去了。林云熙无法,让人用竹篾编了两个篮子,铺上锦帛软垫,把小狗安置在里头,就放在寿安面前。 寿安一眼不错地看着,眼睛瞪圆,肉嘟嘟的小脸正经严肃,偏嘴角流出一点晶莹的涎水,可爱得不得了。众人皆是笑个不住,林云熙正要着人拿了绢子给儿子擦嘴,秦路回禀道:“主子,圣人的御驾过来了。” 林云熙一边给寿安擦嘴,一边道:“今儿圣人不是去陪忻婕妤用膳了么?怎么这个时候过来?”秦路道:“奴才打听了一耳朵,圣人刚从延庆宫出来,便往咱们这儿来了。” 庆丰帝进来时寿安已一手摸上了狗头,睁大了眼满是惊奇的模样。两只小狗倒乖巧,不喊不叫,趴在那里安安静静地叫他摸,歪一歪脑袋,水汪汪的眼睛直对着寿安。 庆丰帝含笑道:“什么时候给寿安弄了这两个小东西?朕瞧他喜欢得紧。” 林云熙将儿子递给乳母,迎上前低身一福,口中道:“圣人颐安。”庆丰帝未等她屈下膝,一把扶住她道:“不必拘礼了。” 林云熙微微笑着应“是”,携着庆丰帝上座,命宫人奉上茶果,笑道:“前两日殿中省才送了的。”又指着其中雪白毛发的一只道:“是他自个儿挑的,旁的都不要,只要这个,抱走了还与我着急,只好依他。” 庆丰帝看了看那只小狗,哈哈笑道:“他倒是有眼光,尽把好的挑走了。这是西域雪獒,乃藏獒之中最为珍贵品种。藏獒威猛沉稳,能力战群狼。而雪獒又是其中佼佼者,不仅较一般獒犬更为高大凶猛,且极为忠心护主。因其毛发雪白,高贵典雅,自成王者之风,历来被西域诸国奉为神明。虽不算十分难得,也是颇为少见的,朕还是小的时候见先帝养着一只。先帝喜欢猫狗,那会儿各地都多有进奉,如今朕不大养这些,宫里便少了。”又笑着握了林云熙的手一道去看儿子。 几日不见,寿安倒没觉得陌生,扬起手就要他抱。庆丰帝顺手抄起儿子,寿安咯咯笑地十分欢快,一会儿伸手去碰庆丰帝头冠上镶嵌的龙纹朝珠,一会儿搂着他的脖子,一嘴啃在庆丰帝肩上,糊了他一肩口水。庆丰帝也不在意,抱着寿安颠了颠,轻轻捏一捏儿子软软的脸颊,笑道:“这两日他好似重了些,倒更活泼了。” 林云熙道:“可不是?他如今能爬会滚的,若没有几人合力,根本看不住。这几日有两只狗儿在旁,还安分些,若不然,简直都能上房揭瓦了。” 与寿安玩闹一回,便令乳母哄着他去睡了,连带着将两只小狗也抱了去,两人复又坐了絮絮说些闲话。 庆丰帝道:“这几日姨母怎不曾入宫来看你?朕记得往常三、四日间还能遇上一回,这段日子倒不见你留她用膳了。” 林云熙脆声笑道:“她这两天忙着相看儿媳妇,哪里还有空来瞧我?”庆丰帝微微一算,恍然道:“莫不是你家六郎要成亲了?” 林云熙含笑点头道:“正是这桩喜事。我那未来六嫂早两年就定下了,只差婚期。奈何她一位堂叔见背,需在家齐衰(*),才拖到今日。” 庆丰帝笑道:“董胤德才兼备,堪为能臣。你父亲倒是好眼光,挑了这么一位亲家。”又细细与她分说。 董胤出身微末,少贫苦学,家中老父四处求告,才拜得一位名士为师。却因无人举荐,不得不以科举以仕。然而董胤虽贫苦,实是才华横溢之辈,先帝颇为取重他的才干,钦点为二甲传胪。又有磨砺的意思,先放在在翰林院当差。不曾想过了两年,才要谋一实缺,老父去世,只得抚灵回乡。守孝三年,人情冷落,鞍马稀衰,但董毕竟是先帝钦点、进士出身,总有人愿意拉拢交好,左右逢源谋了一处县令,熬过两任,有了自己的班底、人脉关系也渐渐打理好了,苦心经营,考评年年上等,回京陛见时又得先帝一好印象,出任知府,然后郡守、刺史,方成了气候。 庆丰帝笑道:“朕素知他是个能干的,也有心用他。恰叶相荐他入中书省,朕已允了。待来年开春他卸了刺史,正好入京。” 林云熙闻言喜道:“果真?六郎的婚期正巧也定在明岁初春呢,却是两桩好事碰到一处了。” 庆丰帝淡淡一笑,似随意问道:“说来世人结亲多选世家,氏族更是与名门贵戚婚姻,少有择寒门的。你家六郎为幺子,少不了受父母宠爱,怎么倒选了出身不显的董氏?” 林云熙不以为意道:“这有什么?先祖母也不过一介边将之女,寒门出身,不也一样为宗妇?阿爹阿娘都不是迂腐的人,何况娶妻娶贤,出身再要紧,也比不过人好呀。” 庆丰帝笑过不谈,只说起往行猎一事,因记起林云熙祖父林齐尚在燕北未还,问她道:“再有三四日朕便要启程,你可有什么话想与老侯爷说,或有什么东西想送过去的?紧着拟写书信,挑拣好了,朕叫人一并带去。” 林云熙微微一愣,神色不由动容。庆丰帝低语道:“老侯爷年岁已大,又无妥当的人侍奉在侧。朕知你忧心,这回北上,朕替你劝他回京休养,好不好?” 林云熙怔怔道:“阿爷秉性固执,只怕劝不动他。”庆丰帝便拢住她的手,嬉笑道:“这有何难?绑也要将他绑来。届时你再往他面前一哭,再怎么硬的心也给哭软了。只一样,若老侯爷嫌弃朕手段粗暴、不尊国士,你可要为朕求求情。” 林云熙方“噗嗤”一笑,道:“哪儿有这样促狭的。”抬眉见庆丰帝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目光灼灼,笑意温文,不觉耳根微微一热,脸上赤红。 庆丰帝瞧她羞怯娇俏,面若红玉,一如情意燕婉之时,往日再有什么不平之处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他素日虽甚少与人耳鬓厮磨,此刻也搜肠刮肚说些顽笑哄人之语,逗林云熙一笑。 林云熙只一壁认真听他说笑,偶尔迎合笑闹几句,心底却默默一叹,终归他是圣人,她为妃嫔罢了!如今庆丰帝能几次三番放□段,不外乎是两人情好,膝下又有稚子幼儿可爱,方能转寰一二。即便她心中怨愤未平,却不得不克制自己,尽力去消弭这份隔阂。只因她清楚明白,无论再深厚的情谊,也经不起再三地消磨。兼之宫中这许多妃嫔,虎视眈眈者不胜枚举,更恨不得她立时被圣人厌弃,好分得圣宠,她要是推着庆丰帝出去,才是真正的自毁城墙。 回应时终是带了三分真切,软语娇嗔。 庆丰帝说了一摊子话,口中干渴,端起五彩金龙盘云纹小盖盅饮,以盅盖拂去茶末,微微抿了一口。茶味清冽醇厚,沁香入脾,是烹得极好的六安茶。因笑问道:“你这里茶叶不少,朕却难得喝着一回烹煮极佳的好茶,今儿是去哪里请了个帮手?” 林云熙一样捧了茶盏在手,笑意绵绵道:“知道圣人爱品茗,妾身倒没什么烹茶的手艺,只去岁命人收了两瓮梅花上的雪水,埋在树下,这两天才起出来用的。圣人若喜欢,我叫他们送一瓮过去。” 庆丰帝含笑凝视她道:“只要是宁昭送来的,什么都好。”两人皆是有意各自退让,心结已松,自是情意缠绵一夜好梦不提。 至次日林云熙从皇后处请安回来,与寿安玩笑一回,又叫青菱取了库房登记的账册来,与董嬷嬷道:“圣人允我给阿爷捎上些物什,不日必会有人过来处理。嬷嬷先替我瞧瞧,打点些什么才好。” 董嬷嬷笑道:“要老奴说,什么都不必送,只待去一封泪痕斑斑的思亲信,看老太爷回是不回来!” 林云熙听了伏案而笑,忙点头叫宫人磨墨铺纸,道:“嬷嬷说得极是!”逐字逐句写了,因她知林齐掌兵数十年,向来对文人辞藻不甚烦扰,也不掺杂什么骈文丽词、诗韵古作,单就道她思念祖父日夜难以安枕,每至节庆宴饮便格外焦心、不知何日得以再见。又道寿安一日大似一日,竟还未见过外曾祖父,她心痛茫然五内如焚,若不能使祖孙相见至死不能介怀之语。末了竟也眼眶一红,虽无十分伤心,却喉头哽咽,热泪盈目,少不得重新洗脸匀面。 待恢复过来,倒没了泪水,只取了桌上砚滴往纸上滴上些许,充作斑斑泪痕。 董嬷嬷见她当真,不由笑道:“这回可好,老太爷见了,必是要马不停蹄地回来看曾外孙了!” 青菱一面把信纸放在几案上晾晒,一面捧着那牧童吹笛的砚滴安放会砚台边上,呆气道:“可不是么?府里老爷夫人还有几位少爷请了不知多少回,偏老太爷就是不肯。这回老太爷若真回来了,奴婢必要把这砚滴供起来,日日烧上三炷香的!”说的众人捧腹大笑。 一时晾干了信,林云熙又重新看过一回,并无错漏,命人折装入封。董嬷嬷又从库中挑拣出几样从前老太爷用惯的样式,添上不少日用的物什,统一用两个箱笼装了,写上陈条,并与书信一道安置好了。 待到天色擦黑,秦路来回话道:“圣人去重华宫陪柔嘉帝姬用晚膳,未曾召人侍寝,奴才估摸着应是在皇后娘娘那儿歇下了。” 林云熙并不在意,只淡淡点头应了。向青菱道:“上回给圣人做了一半的那件大氅可还在?” 青菱不意她问起,想了一想,才惊讶道:“那还是去岁主子尚未显怀时做的,如今快两年了,哪里还能用?已压到箱底去了。主子若是要用,奴婢这就叫人翻出来。” 林云熙闻言不由略皱皱眉,问青菱道:“我有多久没给圣人做过针线了?” 青菱道:“并未断过,主子隔段时候便会做一些。有时是荷包、香囊、扇套一类,有时是袜子、夹衣,还编过不少挂件、玉坠儿,只是没有大件的衣裳。”因听林云熙说起大氅,又逢北上秋猎之际,思忖着大约是要给圣人再做一件,时间又急,才问起从前做的。便笑道:“大氅不比旁的衣物琐碎,只需挑了色泽好看的缎子,照着样子裁剪即可。主子若急着要,奴婢叫人挑了新缎子裁出来,再绣上些亮色的纹样,几个绣娘一道,不用三两日就成。” 林云熙略一思索,也就道:“那你便依样办来。照着圣人的尺寸做上两件,叫她们挑厚实的缎子,一件填上棉絮,可宽限几日,另一件需紧着些。” 青菱应了,果然不到两日便捧了一件来,针脚细密,十分靓眼。林云熙看过道:“难为她们做得这般精致。” 青菱笑道:“这有什么?宫里的绣娘们个个都有一手好活计,就是再难的,主子们紧着要,她们也得赶出来。”又道:“旁的不说,这两日她们着实辛苦,都是连夜赶制,熬着两日都没睡过一个囫囵觉,眼睛都熬红了。主子看在她们勤勉的份上,赏个什么呗?都是咱们殿里的人,也叫其他人瞧瞧眼热,往后都肯为主子劳力才是。” 林云熙笑道:“偏你替我想着。既如此,她们辛劳了两日,这两天便放了她们假,一人再赏十两银子一匣子宫花。你叫人拿了东西,光明正大地去,得叫所有人都看见了才好。” 青菱笑眯眯去了。到了午后,昭阳殿里侍奉的宫女、内侍们之间便都传遍了,纷纷道昭仪恩泽仁厚、体恤宫人,做事自然更尽心尽力。 庆丰帝又往昭阳殿宿了一夜,隔日便要启程。临行前一日,李顺领着几个内侍并一队戍卫往昭阳殿来,笑眯眯道:“圣人遣奴才来问昭仪话,说有甚物什、书信,一并交与奴才,保证完好无损地送到老侯爷手里。” 林云熙命人将箱笼搬出来,另取了书信一道交给李顺。见李顺一一收拢妥当,复又叫青菱捧了前日做好的大氅来,安置在一个樱桃木镂空雕花的大盒里,奉与李顺道:“圣人秋猎,我叫人赶了一件大氅出来。从前那件披风旧了,如今恰好换新的。” 李顺忙一把接过来,不敢推给旁人拿,亲自捧了道:“昭仪拳拳心意,奴才自当如数奉于圣人。” 此回秋猎因官员大考延误了日子,行动略显仓促,虽从者如云,然而后宫诸妃随驾者并不多,除婉容华、恭芳仪尚算得宠外,其余如冯充仪、瑛充容、良人周氏王氏等不过凑数。唯静贵仪才出小月,被皇后一力举荐随着去了,不由叫人侧目。 私下与青菱碧芷闲话,她俩个也咋舌不已,“哪个才出了月子的女人能跟着长途跋涉?简直是拿命在争!”又惊疑揣测,这满宫的太医竟也未曾觉出不对来?静贵仪数次病势危急,上回小产更是病骨支离、疯癫欲狂的模样,转眼却恢复如常,凭谁心里只怕都存着疑虑。 青菱道:“依奴婢看,不外是背后有皇后娘娘的缘故。太医院素来明哲保身,静贵仪有皇后娘娘撑腰,哪个没眼力见儿的敢随便去找她麻烦?”复又吃吃一笑道:“看昨儿静贵仪那红光满面的样子,也不像有病的,就是心里嘀咕一句,没个真凭实据的,还能怎么着?不过是说太医院医术高明罢了!” 碧芷微微摇头道:“皇后娘娘素来小心谨慎,此事虽隐秘,但绝无法真正瞒天过海。一旦次数多了,必会惹人怀疑,奴婢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宫妃那样多,皇后扶持谁不是扶持?何必这般铤而走险?” 林云熙笑道:“宫中争来斗去为了什么,咱们心里都清楚。只是圣心难测,皇后娘娘喜欢的,圣人未必喜欢;圣人喜欢的,皇后却不一定拿捏得住。便是要调、教些许个人出来,也不是一日两日的功夫,如今只有静芳仪这么一个堪堪得宠,皇后自然不肯轻易放手。我不过动了些手脚,让徐太医知道这么一个调理人的方子罢了,用与不用皆在皇后自己。” 何况这样取巧不费力的事情多了,皇后对医毒之术的依赖就会越强,倘若有一日不惜动用此类秘药古方来达成目的,也未可知——中宫向来是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不错,涉水深了,焉知没有爬不起来的一天?庆丰帝从来不是好糊弄的。 待又四五日,宫中忽闻顺芳仪病了,连着数日不曾到中宫请安,皇后着意问了一句,太医院回道是内外交感、邪气侵体,乃换季风寒之症,需隔断静养方能痊愈。皇后便免了顺芳仪晨昏定省,连景福殿中同住的一位贵人、一位美人也迁居别宫,又严令诸妃不得探视打扰,命其安心休养。 一时宫中上下皆称皇后关怀后妃、贤德昭著,皇后也仿佛很是享受这样的恭维和赞美,虽含笑推辞,却显得十分从容不迫,于众妃中周旋,面面俱到。 林云熙心头冷笑,当宫里的人都是瞎了眼的傻子么?景福宫只留顺芳仪一个闭门静养,除了太医无人得以探视,她入侍时间又短,身边哪来十分可靠的宫人?真可谓叫天不应叫地不灵。顺芳仪又“病了”,届时若是“病逝”,只怕也无人理会…… 召来琥琳一问,果不其然,不仅顺芳仪如今身边的宫人皆是晋封时皇后拨去侍奉的,连景福宫一应吃食、药材、绸缎料子、衣衫首饰等用度都越过殿中省,经皇后看过后方由底下办差的嬷嬷送了去的。 琥琳道:“如今景福宫那头防得紧,几乎半丝风声也不露。还是一个去浣衣局收拾衣物的小宫女说露了两句,转头又不肯认了,只说她们主子病着,几个掌事的姑姑和内侍不叫她们轻易走动说话。奴婢又买通了一个做粗活的宫人,方知那里头顺芳仪已有好些日子不曾露面,一直是几个原本贴身侍奉的宫人出来传话,药也是他们煎的,从不假人手,隔日还有太医上门问诊,只是顺芳仪的病尚未见什么起色。” 这番话说的人不由背脊发凉,一股寒气直窜而上,青菱倒吸了一口冷气,低声道:“这是要把顺芳仪困死在里头?” 林云熙立刻皱着眉瞥了她一眼,青菱微微涨红了脸,忙垂眸低头道:“奴婢失言。” 林云熙道:“这话咱们几个人面前说说救罢,万不能嘴快到旁人耳朵里,知道么?” 青菱连声应道:“是,奴婢知道错了。” 董嬷嬷道:“皇后娘娘倒不至于此,顺芳仪怎么说也是二皇子的生母,又是入了玉碟的嫔妃,哪能平白无故就没有了?这样坏了规矩的事圣人万万不会容忍。皇后娘娘领着六宫事宜,充当其冲,又怎敢冒圣人之大不韪,吃力不讨好?” 林云熙闻言冷笑道:“她固然不敢,却也要叫顺芳仪吃个教训的。你道这两年皇后给顺芳仪挡了多少麻烦?顺芳仪小心思不断,手腕又狠辣,皇后想必也不愿这样的人再接近二皇子,免得坏了母子情分。”心下思忖道:“皇后担不起谋害嫔妃的罪名,但若只是叫顺芳仪‘病着’,且‘一直病着’、‘下不了床’,只怕圣人也不会多管。” 果然听董嬷嬷低声道:“虽不能‘病逝’,但圣人需离宫月余,要坏了人的根本,叫她只能‘卧病休养’的法子却不在少数。且不说宫中私藏的古方,治风寒的药方本就千变万化,些许药量的增减就会有性命之虞,若不能忌口、或是添上相克的药性,无需十天半月便能伤人元气。女子本就容易气血衰虚,再损元气,就是躺上一二十年也弥补不得。” 林云熙面带讥讽道:“倒不能叫皇后如了意。她若少了这桩烦心事,腾出手来,便该轮到咱们烦心了。”随即嘱咐琥琳道:“劳你与秦路一道再走一趟,皇后指了哪个太医、他是个什么底细、家中有几口人、师承何脉,乃至景福宫里头是谁煎的药谁添的水谁倒的药渣都给我查个清楚!” 她冷冷一笑,“皇后想落个清闲自在,我却偏要帮一帮顺芳仪,最好再连皮带肉反咬一口,方能解她先时谋害我儿之恨!” 第105章 前途 皇后指给顺芳仪的太医恰是六品医士叶甘松。 林云熙略思索着回忆道:“仿佛是静芳仪怀孕时给她诊脉的那个?年纪不大,看着倒是老实稳重的模样,却不知医术如何?” 秦路笑眯眯答道:“叶医士是贫苦人家出身,三岁丧父,只与老母相依为命。幼时在药铺子里做个学童,靠着抓药、跑腿赚些辛苦钱为生,幸而被郡府里一位颇有名望的老医官看上,收作关门弟子,方有了晋身之阶。六年前太医院补充人手,他便被郡府推荐上来,时任从七品医士。” 林云熙微微一笑道:“六年连升三阶,又能够得上侍奉有孕的嫔妃,可见此人也是会下功夫的。”秦路道:“正是。叶医士在太医院医术算不得十分出众,偏偏人人都道他沉稳有为,既恭敬上官又乐于提携后辈,为人谦和不自傲,甚得人心。” 青菱听说,一面奉了一盏胡桃牛乳茶轻轻递与林云熙,一面冷笑道:“他又不是金元宝,还能人人都喜欢他不成?看着八面玲珑左右逢源的人物,还不知道是什么样个狐鼠之徒呢!” 林云熙接过慢慢饮了一口,蹙眉道:“他藏不藏坏心原也碍不着你,怎么倒这般赤眉白眼起来了?” 青菱默默无语,秦路赔笑道:“青姑娘直率可爱,嫉恶如仇,自然见不得心怀鬼蜮之辈。” 一旁碧芷忙斟上一盏热茶与秦路道:“天气冷了,公公喝碗茶热热身子。”又笑吟吟拉了青菱一把道:“早就说过你是嘴上没把门的,竟半点也没往心里去。喜欢的不喜欢的只顾着图说个痛快,主子面前还好,若被旁人听了去,又要生出事端来。” 青菱低了头惴惴道:“除了主子面前,我哪里还会到别人面前去说这些有的没的。” 林云熙闻言一笑道:“便知道是你嘴快。”撩开此话不提,转而又问秦路道:“叶甘松既如此伶俐,怎么还被皇后亲自指过去问诊?” 秦路道:“叶医士虽颇得人心,却不是正经太医院一脉的出身,又无人扶持。若是寻常,六品医士在京中不过是一介小角,倒也不会刻意与他过不去。只是前段日子他侍奉的静芳仪才小产,一时在太医院声望地位远不如从前,他又没什么身家背景……” 林云熙唇边泛起一丝冷笑,可不是么?顺芳仪之“病”或许再无起色,替她治病的太医自然首当其冲,皇后指使不动太医院里德高望重的去给区区芳仪诊脉,哪怕请动了,也难保医术高明之辈看出端倪,为保身家性命不顾一切反咬一口,实在需要挑一个好拿捏去顶罪。 她神色微微一凝,问道:“琥琳那里查得如何?” 碧芷道:“姑姑说已了眉目,因景福宫里并非全是一条心,顺芳仪总有一二心腹宫人,还有的怕他们主子病重,自个儿也逃不了被追责一个侍奉不力的罪名,便偷偷往外头递消息。只是除了咱们,仿佛并无人多加理会。” 林云熙冷笑道:“即便顺芳仪生了二皇子,你以为宫里又有哪一个嫔妃看得起她这样娼门出身的女子?谁又会为了她这样区区小卒与皇后过不去?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罢了。”微微垂下眼帘,心头思绪流转,缓缓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召近秦路低声嘱咐几句,语气近乎淡漠道:“她若抗得过,自然不会与皇后罢休;若抗不过,也是她命中注定,话传到即可,不必多费功夫。” 秦路口中称诺,依礼告退。 林云熙捧着茶盏默默不语,殿中一时寂然,青菱方垂头上前跪道:“奴婢性子急躁,还请主子恕罪。” 她沉默片刻,微微颔首示意碧芷将青菱扶起,道:“我也未有责怪你的意思。你原就是个活泼的性子,虽然偶尔嘴快,却也不是没有分寸。只是近来我看你连脾性都比往日躁了些,你自己可有觉察出是什么缘故么?” 青菱涨红了脸,神色间便带出几分慌乱和茫然,半晌方垂下头去,嚅喏着不敢言语。林云熙怅然叹息一声道:“罢了,我也不是容不得你嚼两句闲话。在宫中当差本就辛苦,在我面前尚可宽松一二,但凡事不过三,下不为例,明白么?” 碧芷脸色勃然一变,开口欲言,被林云熙目光轻轻一瞥,心头一凛,咬牙垂头不语。青菱闻言却是如蒙大赦,稽首道:“奴婢再不敢了。” 林云熙方露出一抹轻快的笑,搁下手里的牛乳茶道:“如今已过了桂花时节,只前儿听你说敬和夫人宫里地气儿暖,还有两株开着,正巧我也想着桂花蜜糖的味儿了。” 青菱起身上前微微一福,欢欢喜喜地应道:“奴婢这就去向夫人讨些来,午后浸渍了蜜糖,待一二日便可用了。”得了林云熙首肯,笑着领了两个小宫女一道去了。 林云熙这才微微敛了笑意,碧芷心下暗道:“青菱若只说自己脾性暴躁,说不得主子便信了。但像方才那般支支吾吾,就怕主子暗疑她隐瞒了什么,这就大大不好了。”一面又想:“也是青菱一派赤忱,才在主子面前露了行迹,要是换做旁人,藏还来不及。”一面又觉得青菱不该犯下大错。青菱和她既是家生的婢子,又自小侍奉主子的,前途、出路都系于一人,单凭这些年主仆情分,主子也不会亏待了。既如此,就应当事事时时都一心为主子,怎可暗藏什么心思呢?她心下暗暗叹息道:“罢了罢了,这十几年的姐妹情分,我总要为她求一求请,免使主子真的疑心于她,可就是万劫不复了!只她这般模样,待求了主子宽恕,我得好好盘问一番,若她真藏了什么坏心,就是损了姐妹、主仆情谊,也万万留她不得了。” 便急急与林云熙求情道:“青菱素来对主子一心一意,忠心有嘉……” 林云熙一罢手道:“我并不是疑心她。”拉着碧芷的手叫她起身,眉间透出几分思索,笑道:“你也安心。你与她皆是我身边最亲近可靠之人,我若不信你们,还能信谁呢?青菱虽不及你稳重,行事也有分寸,当不会这样沉不住气,更别说于我不利。叫她听了,第一个就要跳起来。” 招碧芷附耳过来,细细叮嘱道:“旁的却不要紧,但青菱向来是直爽呆气的人,她虽无二想,我只怕有小人在她面前挑拨,她到如今还不知道呢!你且替我仔细看着她,也着意别露出形色来,免得坏了你们姐妹情分。” 碧芷心头感动,鼻子一酸,哽咽道:“难为主子还肯替她着想,她要是敢作死,奴婢头一个饶不了她!” 林云熙笑道:“我已说了,我是真心信你们两个,才不愿青菱被人误了,总要想个法子保全她才是。”又见她眼眶红红泪珠滚落,笑着一指道:“快回去洗洗吧。一会儿青菱回来,还当我放了她,反关起门来审你了呢!” 碧芷“哎呀”一声,忙拭了泪退出去。 不过半月,太医院按着轮值便到了叶甘松替昭阳殿请平安脉。林云熙先前只在静芳仪小产时见过他一回,只记得是老实沉稳的模样,御前回话也不卑不亢,颇有一番气度,如今并无十分改变,细看却能觉出些许疲惫,两鬓染霜,神情也沉重不少。 因是寻常问诊,殿中不曾屏退宫人,林云熙留下青菱碧芷,旁的便打发去殿外候着。叶甘松诊脉片刻,又问及日常饮食起居,青菱择不甚要紧的说了。 叶甘松起身行礼道:“昭仪身子康健,并无不妥。” 林云熙笑道:“这就好,乍入了秋,天冷得又快,最是容易得病的时候。我虽不惧寒,也要小心着皇儿着了凉呢。” 叶甘松道:“幼儿火气旺盛,入秋虽凉,只需留意多添些衣裳即可。且皇子身强体健,又有圣人与昭仪庇佑,自然是平安无虞的。” 林云熙笑道:“借你吉言。”留他吃茶,叶甘松推辞一番,倒也接了,林云熙问他几句秋冬保养之法,他一一答过,又留下一章滋补的药膳方子道:“昭仪年初生产,到如今已调养得差不多了,这方子是补气养血的,不必日日吃着,膳房哪日进上食材便做,若没有,不吃也无妨。” 一杯茶堪堪吃完,林云熙才状似无意道:“我仿佛记得叶太医如今在与顺芳仪诊治?” 叶甘松眉间一耸,转瞬便平静如常道:“是。” 林云熙见他分毫未显焦虑不平之意,心头便高看他两分,含笑问道:“我也有月余未曾见到顺芳仪,不知她的病情可有了起色?” 叶甘松道:“顺芳仪得的是时疾,倒不难治,奈何芳仪心思郁结,神衰而气虚,致使病情反复,到今日还未痊愈。” 林云熙闻言蹙一蹙眉,疑惑道:“病中不宜多思,皇后娘娘如此关照,芳仪更该静心安养才是,怎会是神思郁结了?”瞧见叶甘松神情略带着尴尬之色,恍然微笑道:“都说心病难医,芳仪心思如何,想必也不会与叶太医详谈,却是我为难太医了。” 叶甘松垂首道:“臣不敢。皇后娘娘吩咐微臣,微臣自当尽心为芳仪诊治。芳仪久病难愈,也是微臣医术不精。” 林云熙笑道:“叶太医年纪轻轻便坐到六品医士之职,也算前途无量,怎能说医术不精?你太过谦虚了。”一旁碧芷也笑着仿佛打趣一般道:“依奴婢看,太医院的太医已是咱们大宋最好的大夫了,哪里还能找出医术更精湛的来呢?定是侍奉的宫人不经心,才叫芳仪病中劳神,若都像奴婢这般忠心无二,自然不必操心,再坏的病也好了。” 说得众人人皆笑,林云熙笑着点点碧芷道:“你倒好,三句话就把自己夸上天了。”叶甘松搁下茶盏,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笑意,几乎是诚心诚意地恭维道:“姑娘对昭仪忠心耿耿。”碧芷微红了脸,屈膝道:“奴婢随口说的,教太医见笑了。” 林云熙含笑拉过碧芷的手轻轻安抚道:“叶太医说的不错,你是我陪嫁的侍女,自然是最忠心不过的。”又笑吟吟向碧芷道:“瞧叶太医这般夸你,你便替我送他一程。” 叶甘松神色一动,并未多言,提了药箱,起身告辞道:“微臣告退”。碧芷忙含笑上前,引着一路出了宫门。叶甘松忙道:“姑娘止步,不必再送了。” 碧芷笑吟吟福一福身道:“如此,奴婢恭送太医。”又低声添了一句:“太医既为顺芳仪诊脉,也该治治芳仪的心病。” 叶甘松恍若不闻,微一拱手道:“姑娘客气。” 回了太医院,前堂后殿人不多,这个时候当值的太医几乎都散出去请平安脉,倒是煎药打杂的医官内侍都在干着活计。见叶甘松提着药箱进门,日常侍奉他的几人忙凑到一起迎了出来,一面拎箱引路、斟茶递水,一面口中奉承道:“太医辛苦,快坐下喝茶。” 叶甘松应了一声,笑着与堂中留坐的三两同僚寒暄片刻,方回了自己的落脚处坐下。有眼色的已递了热茶到他手里,连着奉上些许点心干果。 四下无人,叶甘松方流露出几分疲惫之意,一口热茶下肚,在冷风呼啸的宫道上走了许久的寒意也散开去,只是两条眉毛不经意就搭在了一起——他不是十分喜爱品茶之人,但这会儿喝的茶水,与方才在昭阳殿的用的味道,却是天差地别。 叶甘松不过三十余,在太医院也有名望,医术更是不差,因不曾向王公后妃投效,往常除了轮值与嫔妃、宗亲大臣请平安脉,便只是与几个分为极低的嫔御诊病,赏赐不会有多少,自然得不来此类御用、贡品等精贵之物。 但他在太医院医术、人脉皆不缺,兼家室清白,心中又颇有城府野望,自认只待风云相峙,便是他金鳞化龙的一日,便不急着向后妃靠拢。依叶甘松心底的想法,皇后已有交好的太医,那么自然是希望能投效一位膝下有个皇子的宠妃,即便日后无望大位,总能封王列侯,他也算前途有望。但得宠的嫔妃不过寥寥,氏族出身如林云熙等,未必能看上他这般底蕴浅薄的寒门子弟,叶甘松又不甘于投效家室不显、位份低下、圣宠又少的嫔御,只得一直观望,尽量明哲保身罢了。 直到静芳仪从西山安胎回宫,因先前替静芳仪诊治的曹太医极擅妇婴调养之科,静芳仪身子已大好,叶甘松自觉凭着一身本事能保得皇嗣落地,瞅准了时机往院判处使了不少力,终于被指去侍奉静芳仪的胎象。静芳仪虽奉承皇后,但论起恩宠却并不少,又兼怀了身孕,庆丰帝更多有关怀,若这一胎能诞下皇子,自有望封妃;即便是位帝姬,花心思筹谋一番,也能登临主位。叶甘松便定了心,一意扶持静芳仪安养,两人也渐渐有了默契。 哪知静芳仪骤然小产,连带着叶甘松这个主治的太医也受了不少牵连。事后虽查出乃王充仪所为,叶甘松却不敢十分相信,又兼皇后另指了太医去与静芳仪诊治,他丢了差事,愈发小心谨慎。暗中叫人去查,也只得了些许扫尾的细枝末节,却是样样指向皇后。 叶甘松方才有些慌了,不论静芳仪小产是不是皇后的手笔,皇后都是要压下此事,他这个小小的六品医士,也逃不过被清算…… 果然,才入秋,顺芳仪便一病不起,皇后贤惠大度地指明要叶甘松前去诊治。叶甘松不能抗旨,但却更不愿不明不白地为皇后背一回黑锅,断送前途不说,只怕身家性命也难保全。他尚有老母需奉养,家中幼儿娇女,妻子刚怀了第三胎孩子,又怎么甘心白白送死?! 哪怕希望渺茫,也是要争一争的。 两下口风一透,聪明人都心知肚明,只要拖到圣人回銮,皇后自然不敢再轻易下手。那头顺芳仪硬撑着病躯勉力拉拢了几个心腹宫人,小心照料自己贴身的事,却不敢惊动皇后;这边叶甘松同样行事小心,尽量亲力亲为,奈何太医院里人多眼杂,景福宫里又忠奸不明,他更不敢把药材直接送去。且太医院给嫔妃开方,拣选、煎熬、看火都是官位低下的医官属吏做的,若亲力亲为,少不得为人疑心,故而他最多不过在药包好与送出之前细细检验一番罢了。包好的一贴贴药材并无不妥,而煎煮成汁的没两日便发现有异,大约是添了其中一味分量较轻的药材,使得药效加剧,成了异常凶狠的虎狼之药,极易使人虚不受补,一旦顺芳仪不明就里地喝了,表面上病情会有缓和,实际却是坏了身子的根本。 叶甘松心知不妙,一面打发人去与顺芳仪透个信,千万别让药入口,一面绞尽脑汁另谋它途。因太医院对药材管理极为严厉,不准任何外来不明的药材流入,太医们日常用药也有记录。叶甘松不敢冒险,只抽取了少量得在药箱里夹带些许药材入宫,又从给其他嫔御开的药房里择出能用的,重新组成一副方子,叫信得过人寻太医院众人休憩、换班的时间偷偷煎好了搁在叶甘松的药箱里,再趁检验时悄悄换过,又买通送药的内侍换个法子说话,才没使顺芳仪断了药,但顺芳仪的风寒之症也无多大起色。 只是这样得来的药材少,行事又极为不便,需万分得小心,幸而叶甘松诊治的其他嫔御皆是位份低下、不得宠爱的,所开药方也只用于普通的调养,纵减去一二味亦无甚要紧,才能一直避开旁人的眼线。 自侍奉顺芳仪脉息以来,叶甘松可谓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半分差错也不敢有,兼被迫与顺芳仪绑在一起,走了一条死路,怎可能心绪平顺?连鬓边白发都添了不少,要不是他寻常都吃着安养的方子,这些日子几乎要撑不下去。 然而今日与林云熙诊脉,却叫他又生出几分念想来。后宫从来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林云熙既不动声色地卖了他一个好,自然是不希望皇后独领山头。叶甘松不在乎欠下多少人情债、也无意去细究林云熙暗中打得是什么主意,他只明白,唯有这位宠冠后宫的徽容昭仪能拉他一把,哪怕只是暗地里的帮扶,才能让他走出如今的死局。挣出此番困境,才有蓄力的时机、放手一搏的资本,若他困死在这个局了,莫说将来,只怕翻过年,坟头就能长出草了,还能指望什么? 叶甘松还算颇有自知之明,安安分分给林云熙当棋子,哪怕是推出去与皇后相争,好歹能保全性命,更何况叶甘松并不觉得顺芳仪毫无一挣之力——二皇子未曾更改玉碟,依旧是顺芳仪的儿子。单凭着这一点,顺芳仪便有无数翻身的可能。 想到此处,皱起的眉头终于松开些许。接下去几日,果然又能察觉出其中关窍。往日叶甘松领取药材或是自起了小炉煎煮药贴,总有人来来去去,看管药材的医官也卡得十分严厉,哪怕多个一钱半钱也照实记录不误,如今只要不过分,他多取半两一两,也不过记上“叶医士取某某药材若干”这样含糊的语句罢了。 叶甘松心头大快,知道这便是背后有人的好处了,虽不是摆明了车架,暗地里偷偷扶持一把,就叫他行事不知宽松了几倍!随即召来日常得用的心腹,低声与他道:“这些日子你也瞧见了,那边透出的话多半不会错,去和顺芳仪知会一声,她身旁有小人作祟,慎之慎之!” 这人详知内情,也不多话,只敛声应了,眼珠儿一转,又进言道:“芳仪手里没记得得用的人,已到了这一步,主子何不再出些力气?既为芳仪分忧,您日后行事也得个便宜。” 叶甘松听了只是一笑道:“你若有周全之法,我自不会拦着你。” 他心底去了一件要命的事,往下却是要替自己的将来着想了。倘真能在顺芳仪身边留下个什么人,不必是十分要紧的职位,但只要陪着熬过了眼下这关,还怕得不来顺芳仪信任?再费心好生谋划一番,也未尝近不了身。 一旦有了这么个人在,他无论是老老实实在顺芳仪手下过活,亦或是再求它途,便都有了转圜的余地,不会如此番这般艰难险阻了。 第106章 选妇 转眼便是十一月十八,龙凤胎周岁之日。虽庆丰帝不在京中,但也一早就从轩北颁下赏赐,传旨的内侍领着浩浩荡荡几十车架的珍宝,仿佛是在向所有人彰显着圣人对这个儿子的看重与宠爱。宫里更是一整日的欢宴,不曾随驾北上的王公大臣携带女眷尽数赴宴,一派歌舞升平的盛世繁华。 两个孩子身着大红织金团蝠纹的夹袄,头上戴着毛绒绒的虎头帽,愈发衬得两张小脸白嫩活泼,帝姬额头上还用胭脂画了一点梅花,格外晶莹可爱。丽修容面目越发清冷而艳丽,连含笑的喜色中也带了些许冰雪之意。只是对皇子和帝姬极尽爱护疼惜,连贴身侍奉的乳母嬷嬷都不放心,一眼不错地亲自看顾,除了应对必要的恭贺祝语,半分心思也不肯周旋于后妃命妇之间。 皇后虽含笑得体,却依旧于不动声色间将一应往来事宜都接了过去。林云熙无意与皇后争锋,无论宗亲勋贵还是氏族寒门,都不是凭借几次欢宴上的交好能拉拢的,如今看着毕恭毕敬,也不过因为皇后地位尊崇,又何必自讨没趣?顺着大流向皇后、丽修容道喜,只与一旁敬和夫人等说话。 宴罢已是暮色四合,此番赴宴的不仅有林夫人与几位嫂子,还有林氏旁支与何家三两女眷,林云熙便特意召人见了一面。林氏旁支的亲眷都是年岁较长的,辈分最大的一位却是林云熙的堂祖姑,丈夫任着正四品忠武将军的武职,方荫封了五品恭人,其余便是从叔伯家的三位婶娘。何家这边也相差不大,除了林夫人的堂姐妹,便是林云熙的堂舅母,还有一位才嫁入何家不久的表嫂。 因秦路来回禀说皇后那里也不曾留下承恩公府的女眷说话,林云熙更不好多叫人多待,只一一认过众人,又招待了一盏茶方笑道:“今日时辰晚了,宫门又要下钥,也不便留人,待年下朝见时我再留诸位长辈用膳。婶娘姨母们家中若有和我同辈姊妹,不论年纪大小,只管带来与我说说话。” 众人摄于皇家威严,哪里敢真把自己当个长辈?俱是小心翼翼、谨守礼仪。 林云熙便着秦路琥琳送她们出去,唯林夫人多停了一停道:“原是有事与你商议,只来了许多亲戚,倒不好开口,我过两日再来。” 林云熙笑道:“阿娘这回有好些日子不曾来看我了,明儿来了便住上几日,寿安也想他外祖母了。”林夫人口中含混应了,但知宫中规矩严谨,并不放在心上。 过了两日,林夫人携着林云烨、林云焱夫人旁氏、孟氏往宫中觐见。林云熙欢欢喜喜地命青菱迎进来,也不在正殿会客,直往后头起居的栖云轩边上东暖阁里坐了,一面叫宫人奉上茶果,一面拉着林夫人一道往榻上左右坐了。又见庞氏、孟氏欲要行礼,不等两人屈膝,忙命宫人扶起来,道:“两位嫂嫂不必多礼,快坐把。在小妹这里,便只当自家一样自在,可别与我生分了。” 庞氏孟氏相视一笑,知道小姑并未因位尊而自矜自傲,面上却皆敛声静气道:“不敢。”依言在两侧坐了,又接过宫人送上的茶水,低眉细啜一口茶,笑道:“是新贡的蒙顶毛峰,这样的品色,只怕宫里也少见。” 林云熙笑道:“我记得圣人上回还赏了府里,嫂子若吃着好,一会儿带些回去尝尝。” 庞氏笑道:“臣妇今日厚着脸请母亲引荐,却是有事来求昭仪。”林云熙微微一讶,笑道:“大嫂自小待我如亲女,爱护有加,哪里用得上一个求字呢?你只管说,若能帮的,我必不会推辞。” 林夫人道:“也是她们小心,要我说,便是就一句话的事儿。”方细细说与林云熙听了。 原来是庞氏所生的长子、次子与孟氏所生的长子,如今三人都已到了年岁,大的已经弱冠,最小的快满十八,都到了议亲的时候。然而除去过了年纪与圣人给下恩典免选的,其余官宦出身的女儿都需选秀。庞氏孟氏既是相看儿媳妇,自然是想早早定下亲事,免了这遭。 林云熙笑道:“这倒容易,不论宫中嫔妃家的女眷或是命妇,看好了媳妇想请恩典的不在少数。要么与皇后递话,要么请妃嫔们报备,总要到来年选秀前才会给恩旨。等圣驾回銮,我与圣人说一声免选就是。只是不知看中了哪几户人家?若是人品贵重的,皇后娘娘怕是要讨进宫来作伴呢。” 林夫人冷笑一声道:“皇后娘娘到越发贤良淑德起来了,不算前朝末帝,也不见哪朝圣人的嫔御是满数的。” 庞氏孟氏只作不闻,低头喝茶。林云熙拍拍林夫人的手道:“这是皇后娘娘要管的事儿,咱们自然不必管。还是阿娘挑孙媳妇要紧”又问林夫人看中了哪几家的女儿,林夫人道:“旁的倒可以先放一放,只大郎所出之嫡长为承嗣子,娶的夫人日后便是宗妇,需好生斟酌。你爹前儿看中了几个,如今还在考量呢。” 林云熙笑道:“阿爹的眼光总不会错的。我只跟娘说一句,咱们家到了今日,已不必牺牲儿女婚事来作它途,若侄儿们喜欢,品性又端正,哪怕出身差些,也随他们去吧。” 林夫人听了心中又是酸涩又疼惜,哪里会不知林云熙语中未尽之意?这是怕月盈则亏,要是一味想着荣华富贵无穷尽,当真成了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之势,安知会不会有一日登高跌重?倒不如求个稳妥。 林夫人道:“就该如此。”又细细与林云熙分说了林恒择定的几个人选。因是挑未来的宗妇,纵然林恒与林夫人只求德行而不注重于出身,但若是蓬门小户,哪里能教养出人品贵重的子女?日后更难压住亲族妯娌,更别说入主中馈掌家理事了,是以尽数在家风清正又不任实缺的勋贵氏族中拣选。 林家夫妇仔细考量了日后亲家的门楣,暗中又去查了几个小娘子的品性,方选出了三人。一是理国公家的三娘子,为理国公嫡长子所出之长女。理国公杜敬先乃庆丰帝曾祖庄定帝所封,杜敬先出身微寒,不过一介小吏之子,却天生神力,不过五六岁就及十来岁的身形。长到十岁,已然力能扛鼎,便痛快地投了军。他为人诚恳老实,能杀敢拼,又念过几年书,在兵法上颇有建树,恰而遇上看好他的上司,将女儿嫁了过去,自然平步青云,一路做到震南军左路副统领。后得了庄定帝青眼,随御驾亲征南诏,凭着战功一举封侯。又再度随驾征战南蛮,镇守西南数年,被庄定帝封为理国公,三代始降。如今的理国公杜令德乃杜敬先之孙,先时也曾投军,但只得从三品的归德将军,便袭了爵,不再领兵了。其子孙更是自小娇生惯养,虽也往军中效力,但也是任清闲之职,并无实缺,反倒去念书的多。这位三娘子的父亲便是承袭之子,哪怕来日按例降三等,也有一个侯爷的爵位,虽是可预见的前途不佳,身份也不算差了。尤其如这般人家,只要不出格,圣人只有优待的,来日若有优秀子孙,无论文武出仕,皆是十分容易的事。 第二位是康礼郡王府上嫡出二娘子。康礼郡王原是礼亲王世子,其祖父为庄定帝第四子,封为礼亲王。礼亲王生母出身寒门,位份亦极低,诞下皇子后才堪堪封了婕妤,礼亲王非嫡非长,母家更是扶不起来,自然无缘大位,安安心心做个富贵闲王,反倒十分得其兄长、当时的圣人的帮扶,信重有加。礼亲王既与圣人亲厚,其子也得看重,入宫读书习武,几乎是当着半个皇子养成。这一家都是聪慧之辈,从来不肯卷入皇位纷争,彼时太子已立,父子二人宁可被太子逼着退出大明宫、做个闲散宗室,也未曾露出半点投靠的苗头。后来太子谋反,礼亲王更是禁闭门户,除了暗地里帮着圣人平叛,再也不肯出头。先帝念在其知情识趣、忠心耿耿的份上,便叫礼亲王世子多袭了一代亲王之位,直到如今的康礼郡王方才降爵。康礼郡王一脉虽平安保全,也远离中枢许久,早已不似往日风光,先帝不曾启用这家亲戚,庆丰帝自然更不会想起。但其为人正派,又是闲散宗室,只要不谋反,就是全天下最平安稳妥的亲家。 其三便是太子少保丁浩家的四娘子,这位较之之前的身份上却低了不少。太子少保丁浩虽非豪门氏族,也是书香门第出身,其祖父乃当世闻名的大儒,一生未曾出仕,却能称一句桃李满天下。其父颇有其祖之风,自知于人情仕途上没有天赋,也就不曾去谋一官半职,只一心读书教书,也堪为名士。奈何出了丁浩这样喜武不喜文的儿子,平白浪费两代人积下的人脉,只被压着考了一个秀才的功名,再不肯读书,偏偏他又是继承家业的嫡长子,倒将家中长辈气个半死。丁浩成亲后愈发不耐家中管教,半夜带着几个心腹逃家投军去了。也是他天赋在此,竟一路平平顺顺成了庆丰帝祖父惠文帝的心腹,做到禁卫军统领之职,可谓是简在帝心。时值惠文帝太子谋逆,丁浩拼死护驾,无负皇恩,但伤势过重,落下残疾。且惠文帝尚未来得及封赏平叛功臣,便病重过世,丁浩无奈告老,先帝却思及救驾之功,封其为太子少保兼正二品辅国大将军,哪怕都不是实职,也是荣耀满门了。然而数十年过去,这份功劳在京中也只平平了。这位四娘子同样是丁浩嫡长子之嫡女,其父自小随丁浩在军中长大,自然一样不喜读书,好在天赋尚佳,一句考中进士,入了兵部为官,时任从四品职方令史。 林云熙一时倒评不出什么好坏,这三家人俱是家风清正的,三代之内既无品性恶劣之徒,也未有内帷不平的传言,家中子女都是嫡出,除了康礼郡王家有两个庶女,其余的连偏房侧室也不曾听闻。门楣如此,教养出的女儿想来应是知礼的,单看哪个人品更贵重些罢了。 但她到底不曾亲眼见过,只道:“再有几日宫里要办赏菊宴,皇后定然要请命妇女眷来的,届时叫我瞧上一面,也不是难事。” 庞氏微微迟疑道:“我记得前两年都不曾听皇后娘娘请各家的小娘子,倒是几位长公主那里见得多些。” 林云熙抿嘴一笑:“嫂子放心,这回皇后必会请的。”又道:“日子过地快,算起来安安也有五六岁了吧?咱们家下头一辈里统共这么一个小娘子,到时候嫂子一道带来。” 庞氏笑着应承道:“是。她九月里才过的生辰,翻年便六岁了。那皮猴儿整天念叨着昭仪,您在府里时送她的匕首弓箭她可当着宝贝一样,都不肯随意让人碰一下的。若是叫她知道来与您请安,只怕恨不得生个翅膀飞进来了。” 林云熙心里高兴,再没有什么比亲人记挂着她更叫人欣慰的了。又见孟氏在旁含笑静听,并没有丝毫被冷落的不忿怨怼之意,便知晓家里和睦如常,几个嫂嫂之间亦是和和气气敦睦友爱,便转而问及孟氏诸子。孟氏与林云炎膝下四子,皆是孟氏所生,长子已到了娶亲之龄,幺子却才出生堪堪过了周岁,林云熙便着意提了这一个,问他身子可好、生辰满月是何时、抓周抓了什么、平日里爱玩些什么等等。 孟氏脸上浮现出一个温柔的笑意,一一答了,林夫人对这个孙儿也疼爱有加,跟着一个劲儿得说好,又道:“如今天冷,他年纪又小,你要召见也不方便,待他再大一些,能立得住了,我叫你嫂子领进来见你。” 说笑一阵,林夫人便说要告辞了,“年下事多,你四嫂随你四哥上任,三郎家的又才怀了一胎,府里若没个人照看怕是不行的。等来年开春得了闲,我再来陪你。” 林云熙道:“既然这样,我也不好多留。”一面叫琥琳去开了箱笼,翻出几匹颜色鲜亮的缎子并一副金螭缀红珊瑚的白玉璎珞,一面又命青菱取来小孩子穿戴吃用等物,分别奉于庞氏孟氏,含笑道:“我新得了些时新的云锦缎子,恰好给安安做两身衣裳。这璎珞我瞧着样子新颖,白玉雕得又精致,给安安再好不过了。”又与孟氏道:“殿中省送来的肚兜、鞋帽,都是极柔和的料子,还有不少精巧的玩意儿,算我贺他周岁之礼。” 两人皆福身谢了。 隔日与皇后请安时众人说起宫中的菊花宴,林云熙便提了一句:“既要请宗亲命妇,不如将未随驾的臣子家眷一道请来,不必拘着男女。妾身听闻京中不少儿郎娘子文采风流,指不定得上几首好诗,也算是盛事了。” 皇后果然不见反对之色,只问丽修容道:“妹妹觉着如何?” 丽修容向来对这些琐事不多关注,淡淡点头道:“娘娘若说好,自然无不可。” 张婕妤轻哼一声,语气微酸道:“可不是?来年又是选秀之年,想必这回还能见到不少新姐妹呢!” 众人闻言皆微微变色,打着赏菊宴的名头遴看秀女的心思人人都有,却是要藏着暗暗行事的,被张婕妤这样说破,竟是半点忌讳都不顾及。 皇后只作不闻,含笑如旧道:“那便吩咐殿中省去下帖子罢。” 到了宴会这一日,天高日清,碧空无垠,上林苑里菊香幽幽,满眼皆是紫红金白之色,把萧瑟深秋点缀得如春天一般灿烂娇艳。 诸妃与众命妇女眷宴饮,男人们便在隔水相望的另一处殿阁,时不时有侍奉笔墨的宫人送来诗词佳篇诵读轻歌,赢得女眷这里一片赞好之声。 因是赏菊宴,宴中最要紧的还是斗菊。酒酣微醺,众人在上林苑能够走动的几处散开了,各自去寻认为最好的花朵,到了时间钟鼓声三响,便由几个公推的品花人择出最为妍丽完美的花为头筹,再评出次等、三等,皆有彩头可得。 林云熙这里早早有秦路知会花房的匠人留了几盆粲然盛放的金鹤翎、白珊瑚,自然不着急去找,径自携着林夫人庞氏等寻了幽静处闲话,只命琥琳碧芷请几家小娘子往别的亭台去稍候。 庞氏所出之女安安也一道来了,小姑娘着一身石榴红裙裳,笑得活泼可爱。林云熙原就喜欢这个侄女,如今再见,听着童言稚语,更添思念怜惜之情。诸人笑语嫣然,过了两刻,琥琳才过来回禀道:“主子邀请何氏杜氏丁氏几位小娘子与县主,都在寿客亭小坐,只等主子过去了。” 林夫人道:“你既请了客人,咱们这里不要紧,快去吧。” 林云熙笑道:“阿娘别急,听姑姑说完才是。” 琥琳道:“奴婢领着宫人们照主子吩咐,分先后请几位娘子过去。夫人家中的小娘子都是礼仪妥帖之人,进退有度。杜家娘子先到,与两位小娘子闲坐说话,极为和睦。后头是丁家娘子,亦十分知礼。四位娘子谈笑赏菊,虽有几句话的分歧,倒不曾起了半点争执之意。最后一个来的便是康礼郡王家的县主。”说到此处,琥琳稍稍停了一停,方才笑道:“县主天家血脉,自然比旁人矜贵得多。且善于言辞,竟要将其余四位娘子的话都辩驳了去。” 林夫人听了分明,笑着向林云熙道:“就你会作怪。” 林云熙笑吟吟道:“我不过请了几个小娘子来做客,听姑姑说两句话,摸摸她们是个什么性情,也好照着送礼,省得有人说我招待不周呀。” 林夫人道:“罢罢罢!好与不好,尽被你说完了。我还有什么好不满意的?” 庞氏道:“母亲家里自不必说,素来只说杜氏丁氏家风清正,子女皆孝顺守礼,康礼郡王亦是品行端方之人,这位县主已到了嫁龄,媳妇与女眷们往来,却不大听闻她的声名,怕是养在深闺,得郡王与王妃爱护呢。” 林云熙心知庞氏言下之意,琥琳话说的好听,但暗指县主自觉尊贵,骄矜自傲,与臣子之女往来并无善意和气之色。善于言辞从令一方面来说便是多犯口舌、言语有失,何氏杜氏丁氏能友好共处,想必对她也同样表达了善意,她却与其余四人皆非亲睦,可见其于人情世故上不周全到了何等地步,说一句刁蛮也不为过。还要刻意彰显自己的本事,肆意凌驾于他人之上,刻薄自私至斯。庞氏为林家宗妇多年,怎会不知琥琳言下之意,除了心存攀附的人,哪怕是小户寒门也往往不愿娶这般性情的媳妇,不然合家都要被她搅合的不得安生。 庞氏心头思忖,更添一点疑虑。地位尊崇、高傲如先帝嫡女当朝长公主,也不会心存恶意到要靠践踏别人来体现自己的尊贵。何况康礼郡王已是闲散宗室,并无多少人放下身段巴结讨好,这位县主到底是怎么养成这样的性子的?且这样的赏菊宴,各家小娘子必然得了嘱咐,哪怕活泼张扬一些,也需表现得懂礼仪知进退才不会失了家族颜面,她却连装样都不肯做,可见这都是平素习以为常的表现,连懂其中关节的家中长辈都不曾出言提点。而康礼郡王与王妃为县主亲生父母,对她知之甚详,见女儿心思性情有异,竟也不着意教导指正,只顺着她到如今的地步,这所谓的家风庭训,当真有坊间所传的清正端方吗?纵然康礼郡王的祖辈父辈都是坦荡君子,奉公守礼,但若是子孙不肖,也未尽可知。是而出言点明,县主似有跋扈之像,命妇间却无此一二传闻,若非琥琳眼见非真,那便是康礼郡王与王妃有意隐瞒。虽说家丑不外扬,但不费心教导女儿,反心怀鬼蜮,这样的姻亲,只怕是万万不能结下的。 林夫人若有所思,琥琳又道:“还不止呢,几位娘子一同赏花品茗,倒是十分热闹。因一会儿还有斗菊赛,县主等得焦急,便命宫人去寻开得艳丽的菊花,送到她面前由她挑选。” 一直不语的孟氏笑道:“斗菊赛难得,她盼着得个彩头也是情理之中。臣妇记得往年在几位公主殿下府里的赏菊宴,也有不少小娘子央着熟悉环境宫人帮忙的。” 林夫人道:“宫人择来的菊花,县主可曾分与旁人?或是请别的小娘子一道拣选?” 琥琳道:“并没有,县主挑剩下的,都说样子不好看,随手叫带来的婢女丢开了。那婢子手脚粗苯,花盆碎裂碰坏了两个不说,连枝叶都给扶歪了。” 林云熙吃了一惊,与林夫人面面相觑,这康礼郡王县主也太过大胆了,真是嚣张跋扈地将大明宫当成她自己的府邸,心思又浮浅恶毒,这样的人担不起冢妇之责,更不能嫁进林家。 林云熙道:“那其他人呢?” 琥琳道:“小娘子们谈论咏菊诗篇,已从诗经离骚说到李商隐白居易,正在兴头上,也不曾十分留意县主。杜家娘子只说宫中物件不可轻易损毁,提醒县主的婢女小心。倒是丁家娘子说了一句,菊花清贵端华,品性高洁,古有‘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之言,奈何那安放花盆的婢子是个俗人,不通词文诗篇,亦不懂赏菊花之气节,比来放去,竟比那北风还要厉害些。” 众人闻言尽是大笑,林夫人笑道:“好一个伶俐的丁家娘子!” 庞氏孟氏也道:“果真是佳人妙语,坦坦荡荡。”庞氏又道:“杜家娘子倒也沉稳。” 林云熙道:“这样性情潇洒有趣的小娘子,我倒要好好见一见了。”与琥琳转至寿客亭。不远即有宫人见她驾临,福身行礼,亭中诸女闻得动静,亦随之起身见礼。 何氏两位小娘子都是她的表妹,只非同一个堂舅所出,大的十六七岁,婷婷袅袅,文雅涵静;小的不过十一二,俏丽灵动,但还是满脸稚气。林云熙先示意宫人扶起了小的,又向大的道:“表妹们都是亲眷,不必拘礼。” 她眼角余光扫过杜氏、丁氏与县主,杜氏明丽端庄,沉稳大方,是以看着年岁稍长,低身行礼时恭顺谦和,听林云熙先叫何氏两位娘子起身也无丝毫变色,一意的含笑,雍容沉静;县主艳丽明媚,珠翠金饰,海棠襦裙,愈发衬得粉面如桃花,礼仪还算周全,面上却蕴了不忿之色,恨恨向何家娘子瞪去,但看林云熙要转过头来,方将这怒气勉强压了下去。 林云熙伸手虚扶一把,笑道:“县主与杜娘子丁娘子也快起来吧。” 转目看那丁家娘子,一双妙目如剪秋水,清澈澄净,顾盼神飞,眉目如画,清丽风雅,少一份矜持娇态,多一份明快疏朗,行止间风流洒脱,叫人见之忘俗。 林云熙心里对她本就存了一分好感,如今见了自然更添满意欣赏。只是面上并不显露,一样温和态度与她们说话,仔细分辨几人神色。正如琥琳所说,杜氏温柔沉稳,丁氏潇洒风趣,两个何家表妹进退得宜,唯独县主语气不阴不阳,几次三番地想要插话,言语中还句句踩着别人彰显自己的好处,就差没有明明白白把这小心思写在脸上了。 远远传来一声钟鼓琅琅之音,这是主持斗菊赛的品花人在催众人时辰将至,林云熙便也止住话头,让宫人取来备下的礼物一一送与众人,含笑道:“你们比我还小一些,大概也不喜欢什么积古珍玩,殿中省新进的首饰,我瞧着模样精致,送给你们戴正好。” 几人中当属给县主的蓝田玉镶明珠步摇稍显得贵重一些,她却偏偏带着艳羡的目光瞟向杜氏接下的鎏金点翠蝴蝶流苏簪,又摸了摸自己发髻上戴着的金錾红宝珠花,笑道:“杜家娘子的簪子真好看,若是配上宫制的金银珠花,想必更是美不胜收吧?” 杜家娘子微微笑道:“昭仪赠与县主的蓝田玉步摇更为精美,可见对县主很是喜欢呢。” 县主仿佛很是满意,笑意盈盈,“昭仪也很喜欢姐姐的。” 林云熙听了心头好笑,低头喝茶。又听那钟鼓之声一响,吩咐宫人道:“既然品花人催促,快带着几位娘子过去。” 县主骄然微笑,亲自捧了她千挑万选的菊花与林云熙道:“那臣女先告退了。” 琥琳轻笑一声,向何氏等人道:“方才有劳诸位娘子久候,误了娘子们寻花的时辰。恰好奴婢这里还留着几盆赏玩的,请娘子们挑了再去吧。”几个捧着花的宫女鱼贯而上。 这是昭阳殿留下布置宫室所用,花房自然择了上佳的奉上,比之如今上林苑中的菊花亦是鲜艳夺目许多。才走了两步开外的县主立时变了脸色,满目愤恨嫉妒,又不好发作,硬声道:“我在外头等几位娘子。”连林云熙这里竟都不再多说一句,快步走了。 林云熙只作不闻,其余人也就当作不知。杜氏先推辞道:“请几位妹妹先挑吧。” 小何氏冲着杜氏笑一笑要去挑花,却被大何氏轻轻拽了一下。大何氏上前道:“杜家娘子客气,我与小妹却之不恭。”随意指了两盆花,便也同林云熙福身告辞。小何氏脸上尚有不平委屈之色,大何氏附在她耳边低声说了两句什么,她方回过神来的模样,又是满面笑意了。 丁氏笑容爽朗,目光一扫,果真就拿走了最好的几盆之一,欢喜道:“倒是托昭仪的福气,若臣女得个彩头回来,必要分一半功劳与娘娘的。” 杜氏最后却只挑了一盆中规中矩的并蒂金翎,屈膝一礼道:“时候不早了,臣女与丁娘子先行一步。也请昭仪快些去罢。” 林云熙含笑看着几人远去,问琥琳道:“姑姑觉着如何?” 琥琳道:“要说伶俐,自然是非丁娘子莫属。不过奴婢听方才大娘子的口吻,倒是喜欢杜娘子沉稳大方多一些。” 林云熙道:“杜娘子是贤淑端庄,却也太贤淑端庄了。” 都是差不多年岁的小娘子,活泼好动是难免的,一味地求中庸圆滑,压抑天性,不免失了情趣。且执守礼节恭谦忍让固然好,但过于隐忍却难免叫人觉得软弱——尤其是丁娘子珠玉在前,既不失礼又不卑不亢地反击,倒显得杜娘子端庄得像个木头了。 林云熙嫣然一笑道:“要做一家宗妇,可不是老成持重就够了。再则,这回是大郎娶妇,要跟他过一辈子的,总要他喜欢的才好。” 琥琳眉间忽然染上一点凄色,淡淡道:“是啊,要过一辈子的,如果不喜欢,这长长的数十载,可要怎么好?” 林云熙一怔,心头转过几分疑惑,笑问道:“好端端的姑姑难过什么?” 琥琳和缓笑道:“并没有。” 只是那样幽幽婉转的神情,肯定是有缘故在其中的。但琥琳明白无误地流露出来,想必也没有十分隐瞒的心思,林云熙更非隐秘私事都要细究根底的人,故而转开了话道:“这天一日日冷下来,大概再过几日便要下雪了。”她透过窗子往外看去,屋外碧梅虬枝蜿蔓,枝头露出几粒小小的花苞,娇嫩可爱。 琥琳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微微笑道:“可不是,这梅花都要开了。” 第107章 安邦 三两日间京中下了数场大雪,映衬得天地一片白茫茫,北风猛然变得刺骨而凛冽。 圣驾回京时又是一场洋洋洒洒的大雪,宫中迎驾摆下宴饮自不必说,庆丰帝处理完手头要紧的政务,冒着风雪到了昭阳殿。 林云熙恰好跟儿子再榻上玩,殿里地龙烧得正热,暖和如春日一般。庆丰帝披着厚厚的玄色狐毛大氅,头上未加冕旒,发上肩上沾染了不少白色的雪花,被屋中热气一烘,化作点滴细流落下。 林云熙几乎是一震,然后想也不想地站起身来上前两步,忽地记起还未行礼,忙屈膝福道:“圣人。”两眼只顾着看他尚有倦色和风霜的面容。 庆丰帝一把捞起她,从侍奉的宫人手里接过干燥柔软的手巾擦去身上的水滴,笑着道:“朕瞧你愣愣地出神,怎么,见着朕欢喜地傻了?” 她方才明媚又欣然地笑起来,心头漫过温暖又平和的欢喜,道:“是。不过两个多月,竟觉得许久未见到圣人了。很是想念。” 庆丰帝不料她话说的这样直白,反倒自己先红了耳朵,执起她的手低声道:“哪里学来的甜言蜜语?嗯?” 林云熙脸上霎时如云霞般粲然,害羞似的垂下头去,唇边却含了笑。耳边凑过来一个灼热又低沉的气息,“轩北离你甚远,朕也想你。” 然后故作正色般握拳抵在鼻尖轻咳一声,道:“朕进来便闻到酒酿甜羹的味道,才从宴上回来,这么快就饿了?” 林云熙笑道:“不是妾身用的,是寿安饿了,妾身叫郑师傅做了一品甜羹来。倒不敢放酒酿,只放了些许炖烂的花生、红豆和燕窝。妾身刚才看圣人在席上也吃得不多,要不要再用一些?” 庆丰帝依言坐下来吃了一碗,甜羹是放在炉子上煨着的,刚好适宜的温热,因是给小孩子吃的,只是清甜而已。一碗吃下去手脚都暖了,便歪在榻上逗儿子。 寿安快十一个月,冬天穿得多,简直像个圆球一样滚来滚去,嘴里咿咿呀呀地仿佛也会说话了一般。跟他说一句话,他就回一句“啊呜”或是“啊哈”,一个劲儿得笑,甚是有趣。 庆丰帝抱着胖儿子,跟林云熙邀功,“你这回可要好好谢朕。” 林云熙茫然道:“谢什么?” “朕将林老将军劝回京来,值不值得记一件大功?” 林云熙一时又惊又喜,几乎要跳起来,“真的?!”榻上铺着厚厚的毛毯,一直延到地上,又铺开大大的一块,这本来是为了防止寿安不小心摔下去手上,眼下她忘了还踩在毯子上,脚下不稳,一下就顺着毯子坐到了地上。 庆丰帝吓了一跳,忙把寿安交给乳母,弯腰把林云熙一把抱起来,哈哈大笑道:“怎么变得跟小孩子一样。” 林云熙羞恼得满脸通红,猛地就把庆丰帝扑倒在榻上,急道:“不准笑!”然后抓他痒痒肉,庆丰帝一面去抓她的手,一面笑个不停,“你又不准朕笑,又这样闹腾,存心的是吧?” 闹得头发松了,簪钗也歪了,庆丰帝作告饶状,“昭仪娘子行行好,小生力不能敌,求和归降了。” 林云熙整个人都扑在他身上,手□□缠,气喘嘘嘘,余光瞥见宫人们都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儿子也被有眼色的乳母抱去哄了。殿中暖洋洋的,却只有他们两人,脸上陡然滚烫如烧,缩手缩脚地想爬起来。 庆丰帝双手微微一紧搂住她,轻声在她耳边道:“既已归降,敢问娘子可有压寨郎君?” 林云熙“噗嗤”一笑,软倒在他怀里道:“有了有了!是个俊俏的郎君哩!” 庆丰帝故作恼怒状,“是谁?!” 林云熙两靥生晕,软语笑道:“那冤家姓周,恰是而立之年,写得文章射得熊獐,又是一副好品貌,多少小娘子都喜欢他。他却最喜欢我。” 庆丰帝目光灼灼地看着她,低头在她唇边落下一个轻吻,亲昵又缠绵,轻声喃语道:“是,最喜欢你。” **********************河蟹河蟹河蟹****************************************** 一夜好梦,醒来时天光熹微,日光与雪光透过窗子照进来,一片晶莹的洁白中透露出微黄色的温暖。林云熙抱了个软枕靠着,庆丰帝站在床前,一众宫人正服侍他更衣,听见动静回首笑道:“朕扰你安睡,再歇一刻罢。” 林云熙看他戴通天冠,着绛纱袍,懒懒道:“圣人今日大朝?穿得这样庄重。” 庆丰帝道:“朕这些时候不在京中,尚有政务积压,可得料理些日子。”正一正衣冠,过来轻轻抚过她粉嫩的面颊,笑道:“朕醒时去看过寿安,他睡得正香。朕晚上来陪你们用膳,好不好?” 林云熙含笑应答。 腊月里诸事繁忙,皇后自不必提,宫中年节下的布置、赏赐,一应朝会宴饮都需过问,便是昭阳殿里,林云熙也少不得要亲自叮嘱着打扫宫室、裁制新衣、恩赏宫人。 到了二十一,燕北忽然传来大胜的消息,玄武军统领章任安大破北蒙。与此同时,明威将军莫仲麟孤军深入草原,自乌兰巴托边境翻越雪山,七渡乌里雅苏江,横跨赛音山,由北向南直袭蒙古王庭。左察哈尔王战死,大汗阿日斯兰兵败退走,死于乱军。 北蒙这几年连年干旱,尤其是今年夏天竟一滴雨也不曾下过,水流干涸,牧草稀落。牛羊因饥饿干渴死亡无数,各部落人马困顿,粮草不济,又兼大宋暗中挑拨内耗,元气大伤。为了熬过今冬,阿日斯兰联络了大部分还能够出兵的部落,凑齐了十数万人马,以右哈萨克王领军,意图南下劫掠粮食人口。 然而镇北玄武军早在挑拨草原内乱时就埋下暗探钉子,也秘密收买了不少日子难熬的蒙古人,借着庆丰帝秋猎随驾护卫之名,暗中调兵部署,在北蒙南下的路上层层埋伏,迎头痛击,大败蒙军,杀敌十万。右哈萨克王被生擒,一干蒙古亲贵死的死逃的逃。大汗阿日斯兰的一众儿孙大部分随军征战,此番几乎是一网打尽,被众部落推出的新汗王继承人、逐日王巴达礼也死于乱军。北蒙众部群龙无首,顿时陷入大乱。 同样借着庆丰帝秋猎护驾名头暗中调动的苍莽军趁势出击,千里奔袭,将草原上大大小小的部落都横扫了一遍。如乞颜部、扎答兰部、乌梁海大部等被打散归零,人畜部众皆作俘虏。 到此,北蒙名存实亡,再无回天之力。而接下来的几十年,只要策略得当,大宋的北境将得到很长一段时间的太平和安稳。 整个京城都被这个近乎开疆扩土的喜事点燃了,一时人人奔走相告,欢呼鼓舞,上至将相宗亲,下至平头百姓,莫不是欣喜欢笑,在为北疆大捷举杯庆贺。 林云熙乍听了消息也是惊喜异常。国与国之间的战争,对胜利的一方来说,那是至高无上的荣耀。只要是心存家国的人,无不为此感到骄傲和喜悦,根本无法掩饰内心的雀跃。庆丰帝更是踌躇满志,他去年夏天才攻下倭国,有了开拓疆土之功,今年还未过完,又除去北蒙这一心腹之患,哪怕再是冷静自持,也无法抵抗这一刻的得意和满足。武功如此,足以彪炳史册。与当初庄定帝南疆之战相比,亦不输分毫。 庆丰帝当即颁下明旨,先赏诸军将士,再祭告宗庙、大赦天下。随着旨意晓谕全国,北疆大捷也传遍天下,举国欢庆。玄武军、苍莽军尚未班师回朝,已开始庆祝宴饮,宫中一连欢宴了数日,庆丰帝邀遍群臣,极尽盛世绮靡。 这一日从晚宴上回宫,上林云熙多喝了几杯,脸上烧得厉害,头也晕乎乎地乏力。才洗漱净面清醒一些,立政殿魏少监来传话道:“圣人请昭仪过去。” 林云熙微微讶然,刚才席上庆丰帝喝得不少,几位王爷纷纷敬贺不说,几个关系颇好的宗亲、近臣也大着胆子来灌酒。庆丰帝心情不错,宴上又有文采出众的年轻士子吟诗做赋,以颂其武功光耀之德,他自然来着不拒。 这会儿天色已晚,庆丰帝又是酒后,一般不会再召嫔妃侍寝,怎么又来请人了?虽不知何故,林云熙还是换过清爽的衣衫,裹着厚厚的斗篷出了门。 庆丰帝的寝殿在立政殿最后一进的东边暖阁,甫一进屋,便是暖烘烘的,在地上赤金盘龙饕餮纹大鼎中焚着柔和清甜的沉水香,混合着淡淡醇香的酒气,格外清冽好闻。 林云熙脱下斗篷上前,庆丰帝正半卧在榻上,几个收拾的宫人捧了酒壶、酒盏和几碟子残羹冷炙下去,见到她忙低身行礼,默默退了出去。 她微微一笑,福身一礼,唤了一声道:“圣人。” 庆丰帝才仰起头来,向她伸出手道:“你来了。”他倒没换衣服,只拆了朝见用的通天冠,作家常的样子束起头发,脸色微红,眼神迷离,大约是真的喝多了。 林云熙握住他的手,顺着庆丰帝的力道在榻边坐下来,半是关心半是抱怨地道:“席上圣人就喝了那许多,怎么回来了又喝?也没人劝你几句。” 庆丰帝摩擦着她的手,也不反驳,只笑道:“朕难得这样尽兴。” 林云熙道:“罢了罢了!想必圣人也知晓分寸,我话多就讨人嫌了。”庆丰帝“嗯?”一声,笑着支起身子来道:“谁敢嫌弃你?讨打!” 林云熙嫣然一笑,软语道:“妾身叫人取一盏解酒汤来给圣人,好不好?” 庆丰帝懒懒地伸手抱她,下巴放在她肩上,低声道:“等一会儿,陪朕说说话。”呼出的气息温热,带着沁香的酒味。他也不等林云熙回答,只顾着自己开口说话:“你不晓得,父皇在时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北蒙。他和林恒筹划了一辈子,才保得北疆太平。蒙古人是天生的骑兵,他们在马背上长大,随水而居,草原又那么大,大宋即使再兵强马壮,也撑不住这样长的战线。林恒平定蒙古,乃不世之功,但那些逃走的北蒙人,却只能看着他们在北边休养生息!才过了二十年,他们竟然又能拉起十几万的人马!” 说到此处,庆丰帝便有些恨恨然,重重地拍了一下几案,语气里含了憋不住的愤怒憎恶和委屈,“朕忍了这么久!连带着你父亲也跟着忍了这么久!父皇临终时还念念不忘!北蒙!北蒙!!”他心头有一口恶气,北疆捷报带走了愤恨,却无法带走隐忍的痛苦。就像被人欺负了,纵使报复回来,但那份委屈仍旧在那里,需要时间去平复。 林云熙原还听得认真,这会儿忙抓起他的手小心搓揉,只顾着问:“疼不疼?” 庆丰帝低声道:“朕无事。”反手握紧了她,继续道:“朕从没想过,北蒙会灭在朕的手里。对战北蒙,毫无地利可言。哪怕占了天时人和,也未必敌得过草原上无法捉摸的变数。朕只能守着燕北,守着连阳关,轻易不敢妄动。还有你父亲、你爷爷,都记挂着,父皇在时就准备着互市、在北疆建城,又鼓励道人去草原传教,又暗中委派商人控制蒙古人衣穿用物,不知耗费了多少心血。” 林云熙心情略有些复杂,轻声道:“那是阿爹一辈子的心愿。” “是啊,一辈子。”庆丰帝闭了闭眼,“朕多次都想出兵,都是被他拦下了。按他的法子,说不定百年之后,蒙古人学会了江南的旖旎奢靡,便能不战而胜。朕只好忍着,当做视而不见。然而老天毕竟厚待于朕,竟叫朕等到了这一天!” 他低低笑起来,胸腔振动,说不出的快活,“朕自登基起,就一直盯着北疆,只盼有一日能完成父皇的心愿。朕如今做到了,朕是真的高兴!” 林云熙心绪有一瞬间的松软,不由带了笑,目光里也不由带着喜悦。又见庆丰帝一动不动看着墙上,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墙上挂着的那副大宋疆域图,恰是两年前她送上的万寿节礼! 回首去看庆丰帝,对方也目光灼灼地看过来,温柔而欢愉,“宁昭,你知不知道,朕有多喜欢这份礼物。朕日日都看着它!”庆丰帝稍稍平静了下来,一面搂着她,一面再度望向那舆图,安然道:“朕不贪心,也盼着给子孙留个安宁昌泰的天下。等东瀛倭国事平,朕这辈子的仗也就打完了。北蒙战事已熄,朕便再也不想看它燃起来。” 他说着,声音陡然深沉而森然,望向林云熙道:“朕哪怕要背一世暴君的恶名,也要将北蒙从大宋的疆土上抹去!从今以后,没有北蒙,也没有蒙古,只有大宋的安北郡!” 她心头耸动,砰砰直跳,记起庄定帝昔年平南蛮南诏之时,也有屠城屠寨九族皆杀之举。此刻庆丰帝的话语中,已然开始流露出斩草除根的意思了。她仿佛能看见北疆的血光和杀戮,无数人哭号惨死的场景。还有眼前这个年轻的帝王,将会在青史上留下一个永远去不掉的污点。 然而,她指尖轻颤,心中却是无法掩盖的激动和热血,她没有一丝一毫的害怕和不适,只觉得豪情万丈! 她嫣然一笑,清丽明净如水,只含了十分真切的诚恳,凝视他道:“嗯,我会陪着你。” 庆丰帝心头猛然一跳。 ************************************************************************************* 有了这样举国欢庆的喜事,这个年自然过得格外舒心。 今年冬天格外得冷,初一祭拜宗庙虽为下雪,但寒风凄凄,阴冷刺骨,戍卫禁军中亦有人受不住,冻得面紫唇青,更不用说一干年纪较大的臣子宗室,直接倒下了被抬到太医院的也有不少。故而庆丰帝下了恩旨,正午群臣陛见、命妇朝拜,只需三品以上官员、勋爵还有宗亲入宫,余者在家中依照时辰往太极宫方向行礼即可。 朝野上下皆是感激庆丰帝仁爱宽厚之声,又有称颂其文治武功,更有甚至奏请庆丰帝泰山封禅,还有不少臣子联名上书附议。 好在庆丰帝还没有被一时的歌功颂德之音捧得飘飘然,断然拒绝了这类提议,但不免春风得意,大肆嘉奖赏赐,寿安的抓周宴也由着他的心思办得热热闹闹。 诸臣宗室应邀而至,寿安活泼好动,一点也不怕生人,反而越加兴奋欢快起来。小小的一个圆球,坐在一堆印章书籍、笔墨纸砚等物件中间,歪着脑袋看来看去,咯咯直笑。 他生得健壮可爱,一众亲近的宗室也都来逗他,纷纷拿着东西逗他。寿安左边瞅瞅右边瞧瞧,竟一个不理,一手抓了弓矢,一手握紧一株蓝田玉雕成的麦稻不放。 司礼的嬷嬷们一个劲儿得说吉祥话,“擅骑射”“皇子必定勇武过人”“玉主贵人,当封王做侯”云云。从不涉足闲事的长平大长公主倒难得说了一句:“皇子谷日出生,又抓了谷物,也算一桩妙事了。” 林云熙年前就听庆丰帝说他劝得林老将军回京,因年里事忙,不得空闲细问。到了正月里外命妇入宫觐见,才有机会向林夫人问起。 说起此事林夫人满脸笑意,真切的欢喜道:“公爹年纪大了,还常在燕北,咱们家里就没一个放得下心的。你父亲提过多次,但公爹就是不肯回来。这回圣人去秋猎,倒没听说他随驾,反倒新得了不知什么差事,来信时松了口,只说在燕北交接完,等开春就回。家里早就把他的院子收拾好了。” 林云熙心头一块大石落地,松快了不少,转而说些儿子的顽皮趣事,逗林夫人一笑。 吃了一盏热茶,林夫人方问了一句道:“我来昭阳殿的路上经过上林苑,看见一乘轿辇往寿安宫去了,仿佛是程家的女眷。今儿太皇太后召人觐见了么?” 林云熙“哧”地一笑,语气微含冷凝,“确是程家女眷,却不是有诰命的夫人。是延尉卿程和的女儿。” “廷尉卿?”林夫人想了一想,“我记得他不是袭爵的长子,程昱五个儿子,他行二。太皇太后怎么想起他的女儿?” 林云熙笑道:“何止是想想?程娘子前两年就在宫里住过些时日,太皇太后念叨,隔三差五就要接进来一回。年前去请安时就听她说了好几次,只看她何时来罢了。” 林夫人挑一挑眉,淡淡摇头道:“这还未过元宵呢。”虽不算违礼法,也有失体统了。又想起今年还要选秀,更为女儿添上一层忧虑。可宫里的事她不好随意开口,只得嘱咐她小心保重,道:“如今在正月里,我不好久坐,等开春了再来看你。” 林云熙含笑应道:“阿娘放宽心,我都有数。如今急的可不是我,迟早有人按捺不住,我只管看着就是。” 过了元宵,天气却不见转暖,反而多下了两场雪,又不出太阳,更显得潮湿阴冷了。京中因雪大,坍塌了不少房屋,京郊更是严重,已经有人冻死了。 庆丰帝十分恼怒,他本得意于平定北疆的政绩,正在兴头上,这样的事情传来,无意于是在他头上泼了一盆冷水。京兆尹被大大申饬了一顿,当着群臣的面笞刑四十,革职降级罚奉。 他心情不好,后宫诸人便随之惴惴不安。林云熙倒不怕他,但也小心避讳,只捡着有趣的小事来说,不敢触他霉头。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这样的状况并未有所好转。京中酷寒,即使京兆尹及时补救,但风雪冷冽不能阻挡,冻死的人畜已不下数十上百,京中都是如此,更别提其他地方。冀州、青州、永州等还在京都之北,闻听雪下得不比京都少,却不见有受灾的消息来报。 庆丰帝狐疑之余,立刻派遣心腹前往调查,不过数日即得了真相。 原来朝中庆贺北疆之喜,视为大宋祥瑞昌泰之兆,这般盛世景象,焉能有不吉晦气的事发生?自然纷纷遮掩下来。各州郡原就有防灾的措施,但不料今年如此严重,因隐瞒不报,出现人畜伤亡也只赔了少许钱财草草了事,并未对灾情加以防范,越拖越严重,直到京中冻死了人,圣人亲自严察,方才掩盖不住。 庆丰帝勃然大怒,从上到下的臣子几乎被他骂了个遍,连一向得圣心的叶相也不例外,甚至骂得更狠,直道:“枉朕信你,家国大事无不托付,你却与那些贼子同流合污!” 骂尚书令御史台京兆尹一干人:“玩忽职守!尸位素餐!国之蠢蠹!” 又骂严相徐相:“蒙蔽圣听!私欲藏奸!枉为人臣!”说得太狠,严相徐相窘迫难堪地满脸通红,连连请罪。 叶相面带惭色,一句也不反驳,只跪下请罪道:“臣有负圣人所托,不能为圣人分忧,是臣之过。”一力抗下了所有罪责。 庆丰帝气得狠了,直接抹了叶相身上的职务,怒道:“革职!戴罪立功!若再办不好差事,朕允你告老!” 不少世家子弟幸灾乐祸,这叶温清向来奸诈刻毒,逆施倒行,广结党羽,排除异己,驱赶贤良,奈何圣人信他护他,有人弹劾他反被申斥一顿,不想终有今日!一时弹劾上书的人不绝如缕,纷纷指责叶温清玩忽职守、尸位素餐,上不能匡主,下亡以益民,当革除功名贬为庶人流放西北。 庆丰帝表面不露声色,既未再惩处叶相,对弹劾他的人却不像往日般加以处罚,这让更多的氏族豪门看到了希望,顿时群起激昂,活也不干了,只顾着天天上折子弹劾叶相,期盼哪一天除去这个倒行逆施的佞臣。 暗中却极为恼怒,林云熙偶尔到立政殿伴驾,都能见庆丰帝看着那些弹劾的折子咬牙切齿。林云熙自然要宽慰几句,哪知庆丰帝面露羞愧,苦笑道:“叶相年前就提醒过朕,今冬苦寒,比往年多下了三成雪,结冰的日子也早了半月有余,希望朕早做准备。是朕!朕被北疆大捷冲昏了头脑,竟半分也没有听进去!” 他喉头含着哽咽,“叶相为朕背负了罪名,还要替朕收拾残局。是朕不好,朕有负于他!” 林云熙心头颇为感慨,她从来对叶温清没有什么恶感,对肯于发愤图强的寒门子弟也无丝毫轻视低贱之心。叶温清能做到这一步,也算难得。 不过她是局外人,更能清楚地看到叶相的本事——要说他真心为圣人背黑锅,那是不可能的。按照叶温清一贯的行事作风,这里吃了亏,自然要在其他地方找补回来。看庆丰帝的反应就知道。原来庆丰帝对叶相是信任有加,提携重用,欣赏,也看重。但臣子还是臣子,棋子也还是棋子,必要的时候推出去都不会有什么迟疑;但经过这次,庆丰帝对叶相的信任更多了一份难得的君臣情谊,所谓明君贤臣,只要叶相始终是个“贤臣”,庆丰帝便会永远实实在在做个不负于他的明君,成就一段佳话。待到此事平息,庆丰帝还要给他加官进爵、委以重任,实在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可见叶相手段高明,即便看出了他是在哄圣人,都不能拿他怎么样。哪怕去跟圣人说破了告黑状,圣人也不会信,还要跳起来维护他,再反过来把“进谗言”的小人削掉。 连林云熙都不得不一边安抚庆丰帝,一边替他说好话:“圣人说他好,他必然是好的。叶相忠心可嘉,您清楚就好,不值得为了别的小人生气。若圣人觉得亏欠了他,来日加以重任,让他再为您尽忠就是了。” 第108章 弹劾 经了这一次,庆丰帝显得更加冷静沉稳了,因平定北疆的喜悦而带来的得意浮躁也一并抹得一干二净。逢迎拍马的折子全被批了回去,歌功颂德的文人诗赋也压了箱底,一应的歌舞宴会都停了,立政殿里进出也常是叶相徐相御史大夫等一干清明有为的臣子。 北疆已平,但尚有诸多事宜要一一处理,对玄武军等将士的恩赏、战后的去处、北蒙是的治理、还有倭国的战事、各地的灾情……一时忙得不见人影。 更别说再召人侍寝,纵有一二闲暇,不过是到几个儿子这里看一圈。就是林云熙这里,也只用了几顿午膳,便匆匆回去批折子了。 直到二月二这一日,方得了空闲。因民间有过龙抬头的习俗,今年亦无旁事,又是皇长子生辰,故而也设了宴席,倒没有请群臣宾客,只一众嫔妃与近支宗亲在神仙殿小聚。 难得有这样与庆丰帝亲近的好时机,嫔妃们自然盛装而来,珠翠满头,娇艳婀娜。连皇后亦不免一身妃色缕金凤纹帔帛裙,累金点翠的凤头钗衔下一串金珠,粉黛俨然,耳边晶莹透亮的明珠耳珰衬得她肤色白皙,年轻鲜亮了不少。 庆丰帝却并不在意,只关注几个孩子多一些。皇长子病弱,二皇子倒是健康活泼,丽修容那一双儿女也爱笑爱玩,寿安更是调皮好动的,再有宗亲所出的子女,七八个孩子混在一处,极是热闹。柔嘉帝姬到今年已有七岁,恰是垂髫之龄,因是正经的宴席,头上束了小巧的赤金花冠,又着嫣红色喜鹊登梅绣纹的裙衫,笑起来俏丽可爱,由乳母带着亲自奉了酒樽与庆丰帝,稚语说些恭祝的话,引得庆丰帝颇为开怀。 诸妃也三两成群与圣人皇后祝酒,庆丰帝微微点头算是应答,除了几个皇子生母及得宠的嫔妃外,并非谁来敬酒都喝,倒是与几个宗亲王爷笑语频频。皇后则少不得一一对付,或是关怀一二,或是赞某人品性容貌、细语一二相关琐事小节,显得十分面面俱到。 庆丰帝见状,也不由要称赞一声:“皇后贤德。” 皇后含笑谢过,徐徐道:“妾为中宫,体贴是应尽之仪。”眼前又是静贵仪、贺贵仪,脸上的笑意越发温婉和气,又是赞许贺芳仪入侍多年谦和恭顺、温柔有德行,又是关心静贵仪、小心叮嘱道:“你小产还不到半年,又跟着圣人秋猎,一路辛劳,要小心保养才是。” 林云熙慢慢饮一口甜酒,偶尔与庆丰帝笑语几句,微笑旁观,余光扫过在后头低眉垂头的顺芳仪,心头冷笑,只怕皇后待会儿贴心贴得心都要炸了。 顺芳仪整个腊月和正月都不未露面,太医院只说报病,叶太医一直问诊,却不见好,又不曾听闻景福宫有变,自然以为拿住了她,只待过上一年半载,便可叫她永永远远地卧病下去。哪知顺芳仪等的就是今日!除夕元宵几场大宴,庆丰帝大都与朝臣在一处,纵使是家宴上和众妃宗亲坐在一起,也注意不到她那样位份低下的嫔妃,反而暴露在皇后眼下,给皇后可趁之机。而今天宴上有一席之座的人总共不过二三十个,她还是二皇子的生母,只要到了庆丰帝面前,说上几句话,多少能留下些印象。皇后哪怕再恨,投鼠忌器,也不敢随意对她下手。她得了施展的空间,自然能细细筹谋翻身。 果然顺芳仪与胡青青、冯充容、瑛充华一道上前恭祝时,皇后脸色都变了。虽然仅短短一瞬,却已维持不住适才意气风发,不得不低头饮酒以作掩饰。再抬头时已恢复了从容不迫的姿态,半句不提顺芳仪先时卧病之事,只说:“二皇子如今认人了,你得空到重华宫来看他。” 顺芳仪依旧谦卑的样子,一味和顺感激道:“谢娘娘体恤。” 庆丰帝本是念及二皇子才喝了顺芳仪等敬的酒,听这话略感奇怪,少不得问一句:“怎么?你不大去看皇儿?” 皇后甫听顺芳仪开口,心中便悔了,她不该说这么一句话!其中固然有蓄意彰她的显贤淑不争,也是暗指顺芳仪不关心皇嗣。只要顺芳仪急着转过话题,表明她病了才不得空,就会在圣人心里留下坏印象。庆丰帝已先入为主,顺芳仪若真是急于显出她的病情,还会觉得这是顺芳仪为了摆脱“不关心皇嗣”这个罪名而匆匆找的借口。即便知道顺芳仪真的病了,下意识地会把这病看轻几分,且顺芳仪越是表现得这病有多严重,庆丰帝就会越厌恶顺芳仪对儿子的不在意。这场“病”就永远只是一场不大不小“病”,顺芳仪再如何暗示、狡辩,都只会把这份厌恶留下去。 哪知她竟这样沉得住气! 如此一来,局势就反了过来。顺芳仪的恭顺会让庆丰帝觉得她老实,真的是因为病重才无暇顾及儿子。而且对皇后敬仰感激,就仿佛皇后知道她病了,不曾打搅,如今病好了,才又施以宽厚一般。这是皇后贤德,也是顺芳仪恭敬,恰给圣人一个妻贤妾顺的美好印象。皇后更不能立时三刻就压制或是对顺芳仪下手,不然撕裂了后妃贤顺的关系,圣人的厌恶就会统统放在那个打破平衡的人身上。 顺芳仪还未回话,张婕妤已娇声笑道:“可不是,顺妹妹病了好几个月,那儿得空去看皇子?宫里一样的水土,别人都好好的,怎么顺妹妹就病了这么久?身子也太弱了些。” 皇后神色一凛,倒未露出半分异样,只淡淡掠了过去:“顺芳仪去岁入秋感染风寒,妾身指了叶太医去诊治,不想这病拖了这样久,到现在才好。” 庆丰帝皱了皱眉,他是不愿意听张婕妤嚼舌根的,话里话外不过是暗示顺芳仪身子弱、没福气,但顺芳仪毕竟还是二皇子的生母,算来她竟病了小半年,也不曾听有人回禀过一声。面上却没露出不快之色,只和声对顺芳仪道:“你才病愈,要好生休息。”又对皇后道:“宫里的事,你多费心操持。” 皇后含笑应了。 林云熙自然清楚皇后心里有多少惊怒和隐恨,偏偏庆丰帝过问了,她就不能立刻发作顺芳仪,还要刻意表现出关怀体贴,面甜心苦,只怕要把顺芳仪恨到骨头里去。 去重华宫晨昏定省,皇后神色虽如常,精神却不大好,每每顺芳仪行礼请安时说几句关心的话也就作疲惫之态叫众人散了,从不见她留顺芳仪去看二皇子。 庆丰帝虽不说,私下与林云熙闲话却颇有微词,语调都是冷的,“她如今愈发小家子气了。朕不是不为她打算,她却不肯领情就。”他愿意让皇后养着二皇子,已经是对外戚的照顾了——二皇子的生母位卑,跟帝位无缘,日后只有靠养母才能立得稳,且他不会亏了自己的儿子,就算二皇子将来捞不着亲王,凭着皇后养子的身份,做个郡王还是可期的。后族能天然交好一位来日的王爷,已经是错开了外戚没有好下场的结局,还有什么好不满意的?历朝历代下来,能得善终的外戚又有几个?卫子夫的兄长卫青为大将军、侄子霍去病为冠军侯,最后还不是卷进巫蛊之祸,落得儿子被废、自杀身亡的下场,他固然戒备许家,但也不想后族沦落尘埃,总要设法保全才是,哪知皇后跟他竟从来不是一条心!她还想奢求什么不成?! 林云熙大概知道庆丰帝的意思,心下道,皇后未必不是这样想的,只是不甘心做个空有名头的母后皇太后,想要的更多罢了。口中缓声劝道:“二皇子生下来就养在皇后娘娘膝下,与亲生的能有什么分别呢?自个儿的孩子要平白分人一半,不怪皇后娘娘心里别扭。您也别太生气,她不过一时没转过弯来,您私下与她把话说清楚,皇后娘娘是明白事理的人,不会不懂得您的苦心。” 庆丰帝揉揉眉心,“前两日我去她宫里用膳,她对两个孩子倒还慈爱,至于对旁人,”他摇了摇头,语中带讽,“话是好话,用心也算良苦了。我如今却不想见她,过些日子再说吧。” 转而问及寿安。 林云熙笑道:“这些天倒比正月里还冷,昨儿才下了一场雪,我无事也不愿带他出门,把西间暖阁辟出来给他住了。” 提起儿子来她十分高兴,絮絮叨叨说个不停,“他长得快,一旬就能长上半寸。上个月才给他做的鞋子,这个月便穿不下了。太医说他能吃点米糊牛乳等松软的东西,郑师傅便做了各色粥品,他除了早晚还吃些母乳,其他时候竟连碰都不愿碰了。上午我还见她嘴里长出一小颗细细的嫩牙来……” 庆丰帝含笑听她说话,目光温和又安静,听到此处,方忍不住插嘴道:“果真?” 林云熙笑吟吟朝青菱道:“去看看寿安醒了没有,若醒了,叫乳母抱过来。”眉间满是为母亲的温柔之色,庆丰帝看着心头微涩,道:“你如今只顾着他了,不见你对朕这样上心。” 她“噗嗤”一笑,连忙喊冤,“年前才做了一件大氅送去,每季的衣衫鞋袜都不曾少,每日的点心吃食,您可没少从我宫里得了,还跟儿子吃醋——” 庆丰帝捉了她的手,含酸道:“哪及你对寿安事无巨细?”见她掩嘴吃吃地笑,也不由耳根一红,恰好乳母抱着寿安上前行礼,轻咳一声,直接把儿子抱了过来。 寿安和庆丰帝是见惯了的,坐在他怀里,拍着小手很是欢快的样子。庆丰帝抱着儿子逗了一会儿,小心翼翼掰开他的嘴,去看儿子粉嫩的牙床,果然见下边长出一粒米一样的小白点儿。 寿安被他箍着有些不舒服,挣扎了几下,嘴里也冒出咿咿的抗议声。庆丰帝赶紧松了手,寿安挣脱开来,脚一瞪,便往前一扑,吓得众人忙伸手去接他。不想他一手扶着榻上的几案,竟稳稳地站住了。 林云熙和庆丰帝对视一眼,满目惊喜之色。 寿安刚能站上一会儿,没两日便急着拉住宫人的手开始颤颤巍巍走上两步,口中嘤嘤呀呀的话语也渐渐变得清晰了。林云熙十分欢喜,有意教他,乳母们自然跟着念叨,一回庆丰帝在时寿安忽然冒出一句“阿父”,喜得庆丰帝眉开眼笑,再逗他说话,他却不肯开口了。 林云熙听得心头酸溜溜,忍不住去戳儿子圆嫩嫩的小脸,“我整日带着你,怎么不听你叫声娘呢?都去讨好你爹了!”又拿眼去觑庆丰帝,“刚跟我吃醋,他就向着你了!” 庆丰帝便笑,冲着寿安道:“乖儿子,快去叫声阿娘。当心你娘生气,不给你饭吃。”寿安就跟害羞似的,扭糖儿一般钻进庆丰帝怀里,抱着的脖子埋着小脸耍赖。 如是,父子俩的关系竟比从前更好了。 上一场雪还未化完,又是一场雪下来,都快入春了,天却格外冷,连殿中省都派人到各宫去请罪,去岁备下的炭火不够用了。庆丰帝先不提,给太皇太后、皇后还有一应皇子帝姬和主位嫔妃的都是上等的银缕炭,烧起来比次一等的红罗炭暖和,却没有一丝烟味。但这炭火难得,不是想要就有,都是殿中省按着分例提前备好的。寿安宫、重华宫、昭阳殿……宗室里的亲王不少,他们的妻妾儿女得了封诰的也有分例。这其中固然只会多不会少,然而又要先紧着圣人,又要供这么多人,庆丰帝那里又爱拿日常用度赏给近臣宗亲,加之今年冷的天数多,殿中省就是再有准备,这炭火还是渐渐告罄了。 红罗炭虽要好得一些,但用的人也着实多了,宗室里只要够得上有个爵位,自然都不会少,宫里也有嫔御女官要顾。那些氏族权贵往年也多向殿中省暗中买一些上等的炭火来用,如此一来,便更少了。而再次一等的青罗炭,烧得不那么热不说,还有些气味,虽然能用香料掩盖,到底不是上品,寻常富贵人家多用此,殿中省却是拿不出手来的。 皇后颇为不耐,她才为顺芳仪的事烦心,一时三刻竟找不出个由头拿捏她,连太医那里都防得密不透风,直叫人头疼。遇到这糟心事更是厌烦,看遍诸妃,也就林云熙与丽修容尚能拿两分主意,问道:“两位妹妹怎么看?” 林云熙也是惊讶,殿中省掌管皇家日常事务,一应的膳食、库存、织造、农庄等具由其理事,炭火更是寻常之物,按理说是不该有不足的,即便有,也该早早就去采买补充了,竟要到向各宫请罪的地步,着实是殿中省失职了。 不过这事儿不归她管,殿中省一半挂着前朝,好坏都是庆丰帝的人,皇后还能置喙一二,她来说话就不妥当了。殿中省向来只对圣人负责,眼下迫不得已来求皇后,她又何必越俎代庖?只道:“殿中省做事一向勤勉,此番请罪大概是真有为难之处。依妾身看,便叫他们寻个法子来补救,不得短了宫中与宗室们的用度,将功抵罪也就是了。” 皇后并不满意,林云熙已经道:“妾身宫里装着地龙,倒不大用炭盆取暖,殿中省发放的分例多还存着,便不必再送来了。”她唇边含了一缕似笑非笑的意味,徐徐道:“也算妾身替娘娘分忧,省下一笔开销。” 皇后神情微微一僵,倒不好再开口了。那边丽修容也淡淡道:“妾身常与孩子们一块儿,殿中省只要不缺皇子帝姬的份,我的也不必给了。” 皇后一梗,压下心头的不快。她不想管这事儿,就是打算叫这两人出个主意,将来若有什么问题也好推得一干二净,却不想一个两个都这样狡诈!勉力维持笑容道:“两位妹妹诞育皇嗣有功,短了谁都不能短了你们的。” 偏偏张婕妤是个没眼色的,听皇后这样说忙连连称是,神色居然带着几分傲慢和得意,道:“很是很是!皇子们都是天家血脉,别人是万万比不上的。皇子生母辛苦抚育,自然也比那些尸位素餐的高贵得多了。” 皇后唇角一抿,只觉得刺心,耳边都火辣辣的,目光中已然带了几分冰冷的怒意。 竟还有奉承张婕妤的,甄容华满脸笑意地迎合道:“可不是。张姐姐诞下皇长子劳苦功高,宫里谁不知晓?都盼着姐姐好,怎能短了姐姐的用度呢?” 林云熙简直哭笑不得,丽修容更是冷笑一声,懒得搭理。皇后气恨交加,这样两个蠢货,也被她们坐到如今的位置,真不知叫人说什么好。也无力与殿中省费事纠缠,冷冷道:“你们管着宫里的皇家的吃穿用度,办不好差事是你们无能!昭仪修容体谅你们辛苦,我便给她们这个面子,去回你们主事的话,他若能将功折罪,这事儿就算了。” 那来回话的内侍小心翼翼道:“谢娘娘体恤。只是……敢问娘娘,该如何将功折罪?” 皇后道:“些许小事也来问我?罢了,殿中省想必遇到过这样的事儿,按着例走就是。往常怎么办,如今也怎么办。只记得一条,不可再出岔子!” 那内侍战战兢兢去了。 殿中省一干主事忖度皇后的意思,是不想此事闹大损了颜面,能混过去就混过去,反正再支撑上个把月天气暖了,自然无人再来关心还有没有炭的问题。便打算按照常例,从账中支钱到外面去采买,等这风头过了,再从别的收益里挪钱过来填平了就是。 只是岁寒难捱,红罗炭多供权贵之用,朝臣们过冬要买,巨富商贾一样也买。不仅如此,殿中省还要供那闲散宗室、嫔妃命妇、宫女内侍,连差一点的青罗炭、黑水炭都不够用,需要的量大了,却不想臣子家里也有奴仆婢子,寻常的富贵人家也少不得买些炭来过冬,本就因天冷炭少价钱上浮,惹得不少人抱怨,如今殿中省又插了一手,这炭火竟足足贵了一倍,还供不应求。 御史台闻风上奏,弹劾殿中省渎职,以权谋私,与民争利! ************************************************************************************* 殿中省是皇帝亲领的僚属,除了圣人、诸相和皇后,不受朝中任何人节制,又掌着皇家、天子用度,可以说是庆丰帝的半个私库。然而御史台却是不忌讳的,往常殿中省出个一星半点的毛病,御史们也就睁眼闭眼过去了,毕竟要给圣人面子,只要不做得太过,都可以通融。但这回却因炭价暴涨,有不少家中不富裕的买不起炭、冻死了人,已有人将卖炭的商人一状告到了京兆府。 新任的京兆尹才替了上一位被贬官的不到两个月,正是战战兢兢、万分小心谨慎的时候,不料接了这么一桩案子。要说卖炭的商人也不算错,他是从外地进了炭到京中贩卖,炭火供不应求,他又要赚取利润,价格自然上浮;上告的百姓更是委屈,往年这样的价钱能买到一家人够用一年的炭火,今年竟连半数都买不到,家里幼儿老人受不住,冻死了儿女老父,满腔悲愤痛楚,自然是将那卖炭的商人恨之入骨。 京兆尹左右为难,判哪个都要落下骂名。御史台多为清流、氏族,最好一个清名,恨不得以身正道,能在青史上落个忠谏之臣的美名,闻得消息,拐弯抹角得查到了殿中省,便立刻上奏,文章做得花团锦簇,只把殿中省骂成了弄权营私、祸国殃民的奸佞小人之流。 庆丰帝在朝上听了气得脸色铁青,偏偏御史上奏,皇帝是不得打断的,不然被记史的起居郎写上一笔,就是抹不掉的污点了。只得冷着脸听完了,还要谢御史谏言。殿中省主理内监秦云慎本是庆丰帝一手提拔上来的心腹,早年更是在庆丰帝身边伺候的,消息如何不灵通,才下了朝就往立政殿请罪去了。 庆丰帝正是气头上,将秦云慎骂了个狗血淋头,气急了一个茶盏砸下去,将人头都砸破了,血流了一碗,又是热水,半边脸肿得老高。 秦云慎一个劲儿得磕头请罪,连血流进眼里也顾不得擦。庆丰帝终究记着他侍奉多年的情分,一时也不欲换个不趁手的人来使唤,冷冷道:“你素来忠心,朕念你往日功劳,降你为少监、罚奉三年,三日之内给朕一个交代!若再有什么过失,你直接去暴室服役吧!” 秦云慎如何听不出庆丰帝言下的维护之意?按殿中省的配置,有监一人、少监二人,御丞二人,但具体的事物却是由手下的主簿、管事去做的,他领着十来个主簿、管事,占了殿中省的大半江山,又是众人皆知的圣人心腹,做监与少监又有什么区别?只要今日推个能顶罪的人出来,这件事儿就算揭过了,哪怕来日有人坐了他如今的位子,还不是个空架子,事事都要受他节制?再者,殿中省是圣人说了算,降一级还是升一级不都是圣人一句话的事儿,眼下为了庆丰帝的颜面吃个亏,还怕日后圣人不用他么?况且庆丰帝压根没有要放弃他的意思,不过是为了避一避风头罢了。 心思一转,又想起是皇后先说了要按往年的例办事,暗暗冷笑数声,若不是去问了皇后,他未必不会来向圣人讨个主意,如何会落到今日的下场?皇后那里倒是好推诿,她连本分责任都不必担,偏偏又是皇后提了这么一句,叫殿中省都跟着吃排头! 秦云慎受了庆丰帝一顿训斥,心头怨气未散,这样一想,更是生出三分狠毒的心思来,顺着庆丰帝的话,连连叩首道:“都是奴才疏忽大意!底下的主簿管事得了皇后娘娘的话,竟任意妄为、与民争利,是奴才的错!” 庆丰帝一愣,“皇后?这与皇后有什么干系?” 秦云慎心道有戏,不敢添油加醋,谨慎着分辨道:“先前宫里炭火不够,奴才请人往各宫请罪,问皇后娘娘该如何处理。皇后娘娘说,叫奴才们照着往年的例子就是。”抬头看了庆丰帝一眼,道:“这样大的事,娘娘必定知会过圣人,圣人又无其他旨意,奴才才敢叫他们取了银钱去采买。” 庆丰帝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皇后竟一句都不曾与他提起!冷厉道:“给朕说清楚!” 秦云慎心里有些着慌,面上倒十分稳得住,忙俯身道:“奴才不敢!内宫之事,奴才不敢妄言!”他亲自见的那个去回话的内侍,自然知道那天发生了什么,但事涉后宫嫔御、天子内帷,哪里是他一个做奴才的可以轻易言谈的?烂在肚子里也不能多一句嘴。 庆丰帝道:“说!朕赦你无罪。” 秦云慎方小心翼翼将那日的情形说了,连林云熙丽修容张婕妤等的话都讲了一清二楚,不敢有半分遗漏。 庆丰帝面色阴冷,沉默了良久,冷冷道:“下去吧。” 秦云慎连滚带爬得退出了殿门,被外头冷风一激,才发觉自己出了一背的冷汗。他满头的血迹半干,衣衫上一块深一块浅,半边脸颊肿着,额头上也因磕头磕得红了一大片,不远处戍守的羽林卫侧目看过来,巡逻的禁军、走动的内侍宫女也低低瞥他几眼,他丝毫没有掩藏隐瞒的意思,只有叫所有人都看见圣人严惩了他秦云慎,才能维护圣人明君圣主的名声。他越凄惨,就越证明圣人的公正严明,只要能护着圣人的英明,他的脸面又算得了什么? 至于皇后,那是七日前的事,据他所知,当天圣人便到重华宫去看了皇子和帝姬,若是那时皇后不曾提起,那就是蓄意插手朝政、欲分天子权柄——殿中省是圣人的,皇后这般,岂不是戳中了圣人的忌讳?要是她再推诿责任,委罪于人、刻毒阴晦是跑不了的! 秦云慎冷笑一声,慢慢出了宫门,心里的怨气才缓缓散了。 第109章 反击(一) 前朝有什么风声,后宫自然跟着知晓了。殿中省丢了颜面,又吃了圣人的挂落,日子不太好过,皇后这里也被扫了风尾。林云熙颇有些幸灾乐祸,固然是殿中省渎职,但当时确实是皇后放了花叫殿中省去办差,就算皇后报于庆丰帝听了,庆丰帝也点头答允了,闹出这样的丑事,还是少不得要迁怒。 知道皇后日子难过,林云熙很是痛快,连午膳都多吃了半碗饭。 午后皇后就“病”倒了,太医说是寒气入体、心思郁结,需好好将养,不可再操心劳神。庆丰帝知道后,也未往重华宫探望,晚间反而到昭阳殿来了。 林云熙欢欢喜喜地将他迎进来,嘴上却说:“皇后娘娘病了,圣人也不去瞧瞧。” 庆丰帝笑道:“口不应心,你倒是把朕推往外推试试?” 林云熙轻哼一声,道:“妾身还不傻。”惹得庆丰帝一阵大笑。 庆丰帝执起她的手,往东边暖阁里坐了,沉声道:“朕今日来,是有事想问你。” 林云熙微微一怔,笑道:“圣人但说无妨。” 庆丰帝沉吟片刻,将早晨见秦云慎一事说了。林云熙默默听着,不由吃惊,皇后居然没把这事告诉圣人!殿中省向来是后妃不可插手的地方,皇后是觉得繁琐小事不必上大天听,还是自觉有权利对殿中省指手画脚?又或者皇后烦心于顺芳仪,并不曾把此事放在心上,当时只是随口一说? 庆丰帝神色带着些疲惫,揉揉眉心道:“她竟敢欺上瞒下,连朕这里都不说一个字。” 林云熙细细斟酌,去觉得其中颇为微妙。哪怕皇后不曾说与圣人,殿中省得了皇后的话,也没跟庆丰帝提过一句吗?所谓欺上瞒下,也要那“上”和“下”错开了,且都能被瞒得住,可庆丰帝和殿中省,哪里有皇后一手遮天的地方? 庆丰帝又认准了皇后有“罪”,若不是皇后自己作死,便是殿中省有小人作祟。林云熙暗道,必然是那个秦云慎,他是圣人心腹,要给皇后上眼药,那还不容易?想来是皇后一句话叫殿中省吃了苦头,给皇后下绊子的。 她这样揣测,却不说破,只道:“皇后娘娘素来行事周全,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庆丰帝冷笑道:“能有什么误会?指使殿中省的是她,隐瞒不报的也是她!她倒是能干,统领六宫不说,朕这里也能说得上话了。” 林云熙下意识想劝一句,才记起前不久庆丰帝与她抱怨皇后,她已经给皇后说过看似劝慰的好话,心头思忖,不能总跟圣人凑在一起说皇后的是非,圣人说两句就罢了,她说了一次是无心,三番两次,就是犯口舌了,便闭了嘴。 庆丰帝见她含笑不语,道:“怎么不说话?” 林云熙笑眯眯道:“皇后娘娘的事,我做怎么好随意开口评断呢?圣人乾纲独断,自有定论,我就不操心啦。” 庆丰帝闻言,转了冷淡之色,笑道:“你倒是会偷懒。”语气里带着些感慨,“朕与皇后年少夫妻,到了如今,竟觉得不认得她了。” 林云熙心头一动,垂头缓缓露出柔和的笑意,时机已到! ******************************************************************************** 不到两日,殿中省便推了三名负责采买的主簿出首认罪,庆丰帝也不含糊,杖刑一百,流放三千里,遇赦不赦。秦云慎又将先前买下的炭统统以一成的价钱反卖给了京中百姓,得来的银钱分文不取,另设了粥铺、棚舍让受了雪灾的难民能够维持度日。 殿中省这事儿办得漂亮,庆丰帝又严惩了主事之人,朝中诸臣更说不出什么话来,反而纷纷赞扬圣人虚心纳谏、勤政为民。 庆丰帝才心绪舒畅一点,回头看见还“病”着的皇后,又败坏了。按理说皇后应该把这事儿跟他报备一声,即使将来出了什么差错,他也不至于措手不及,被朝臣们指着鼻子骂。除了刚登基的那几年,他还从来没在臣子面前这么没脸过! 然而事情既已由殿中省认了,多说无意,皇后总要做个样子吧?哪怕是浮于表面地来请个罪!庆丰帝也能顺水推舟,把自己身上的黑锅揭过去,再表示后宫诸事繁琐,皇后不是有心的,都是下面办事的人欺瞒犯上云云。这样一来,庆丰帝不必担着纵奴行凶的恶名,皇后也能从这件事里摘出来。 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若是被有心人翻出来,庆丰帝固然要背上恶名,单凭皇后那句话,插手朝政、与民争利,废后的名义都是妥妥当当的! 庆丰帝总以为他与皇后还算有点默契,可她竟连面子上的姿态都不愿做! 这是怕什么?怕他把所有罪名安在皇后头上、让天下人都看看帝后怎么相互推诿吗?! 说到底,皇后是把自己的名声看得比他这个圣人还重要罢了。 他愿意想个两全的法子尽量保全自己和妻子的颜面,皇后却不愿意折损一丝一毫来周全他这个夫君的贤名——有罪的人已经惩处流放,他不可能再把打脸的事儿重新提出来,只为苛责皇后的不识趣。 他自认不是刻薄寡恩的人,叶相为他背过罪名,他不一样对叶相加以重用、恩赏有加?到了皇后这里,他难道就变成忘恩负义、不念旧情了? 少年夫妻,到今日却比不过一个外人来的情谊深厚。 更叫他怒气难耐的,是皇后一面装着“病”,一面还抓着六宫大权不放,暗地里刺探消息不说,几个皇子帝姬身边也少不了她埋下的钉子。其实这些大都平常,宫里谁没有几个传递消息的人呢?嫔妃们暗地里的眼线也不在少数,只是多为粗使杂役一类,真正能收买的心腹极少。但眼下庆丰帝在气头上,看着这个就觉得刺眼,越发对皇后狐疑猜忌起来。 林云熙并不知道庆丰帝心底对皇后已经生疏了,自她进宫,看见的就是庆丰帝对皇后的敬重。庆丰帝确实不宠爱皇后,一个月里能有三两天留宿重华宫就不错了,但他从没把其他的嫔妃凌驾于皇后之上,执掌后宫的权利也不曾分给别人,着着实实得给了皇后明显的信任。 林云熙有时候非常讨厌这样的信任,但也因为庆丰帝明理的做法而心怀敬意。不是所有人都能抵御住外界的诱惑,尤其是在他还身为天子的时候。皇后无子,但凡庆丰帝稍微不在意一点、心思歪一点,捧出个高门大阀的宠妃来跟皇后斗成个乌鸡眼,要再添个皇子,把皇后撅下去也不无可能。 偏偏庆丰帝又看的这样清楚明白,林云熙不敢随意动作,对皇后从来都是不着痕迹的、顺着局势变化的引导。她不能亲自下水,最好是皇后自己有所动作,一旦动得多了,那份信任也会慢慢被消磨掉。 而到了今日,庆丰帝对皇后已开始有了怨言,虽不全是她造成的,但也不妨碍她继续往上添火。 天气暖和起来,渐渐前朝后宫都无人再提殿中省炭火的事了。因时气反复,忽冷忽热,皇后的病虽“好”了,却不必日日晨昏定省,不过三五日请一回安。 这一日难得天晴,上林苑里迎春舒展出金黄娇艳的花朵,桃花杏花也从枝叶中露出小小的花苞。众妃恰在皇后宫里闲话喝茶,侍奉皇长子的内侍急匆匆来回话说:“皇长子昨夜不适,今早忽然起了高热,哭闹不止。” 众人不由变色,纷纷向张婕妤看去,只见张婕妤满脸茫然,转眼又变作惊惶失措,脸色涨得通红,指着那内侍斥责道:“皇子好好的怎么会发热?!定是你们这些奴才不经心!才叫皇子得了病症!本宫定要发落你们去暴室!” 皇后闻言皱了皱眉,道:“好了,瞎嚷嚷什么?没的失了礼数。”又一迭声问那内侍道:“可请了太医没有?皇长子如何?太医怎么说?” 那内侍吓得浑身发颤,话也说不清楚,只磕磕碰碰道:“早上请的…副院判和李太医……好像是风寒…不,寒气内郁……” 皇后叹口气,无奈道:“你也说不清楚,我亲自去看看。” 张婕妤猛地站起来,想也不想就推辞道:“怎么能劳烦娘娘大驾?他一个小孩子家,些许小病,叫太医随意看看就好了,娘娘不必忧心。” 她这样的态度,任谁都瞧出中间有蹊跷,忻婕妤怀着六个月的身孕,最是对孩子疼惜怜爱的时候,冷冷笑道:“皇长子突发急症,张姐姐自个儿不急也就罢了,连皇后娘娘关怀一二都不许?也难怪,昨儿皇长子就有不适,姐姐今早还能跟个没事人似的来请安,自然是不会把旁人这点子心意放在眼里。” 张婕妤神情窘迫,连连道不敢。 皇后道:“罢了,既然大家都挂着心,不如一道去瞧瞧。” 左右无事,表个贤良、关怀皇嗣的名儿也好,众人便往张婕妤所住的静安宫去了。 张婕妤虽不是主位,但她生了皇长子,庆丰帝和皇后也不曾亏待她,叫她住了主殿,偏殿里住的不过是位份极低的才人侍选而已。哪知到了静安宫里,众人才知皇长子没有跟着张婕妤在主殿里,反而另辟了东边的偏殿出来单独和乳母嬷嬷们住着,才人侍选都挤在了西偏殿里。而主殿分明有两进,正经能住人轩堂暖阁尽有,如今竟给下人们住了。 林云熙不由对张婕妤微微侧目,她知道庆丰帝不愿张婕妤跟皇长子太亲近,免得好好一个皇子被带出许多上不得台面的小家子气,却也不是叫张婕妤把皇长子赶出门的意思。 皇后见了也大皱眉头,冷冷看了张婕妤一眼。 张婕妤脸色发白,来不及辩解什么,皇后已带着人进了东偏殿。殿里烧着炭盆,倒十分暖和,宫女内侍们进出还算有序,没有打闹拌嘴、偷懒耍滑的,皇后方略缓了冷肃的神情。 东偏殿不小,一应嫔妃宫人都进了屋却显得有些拥挤,皇后便打发充仪、贵人等位份低下的到偏厅去,对忻婕妤道:“你有着身子不方便,在这儿稍坐一刻罢。”和林云熙等人进了内室。 皇长子居住的地方自不会差,陈设装饰都十分华贵大气,宫人们皆在旁平息敛声,沉默着福身行礼。内室比外头更暖和,皇长子躺在紫檀木漆金雕花的罗汉床上,还盖着薄薄的锦被,小小的脸颊烧得通红,鬓边的头发都湿了,神色很是痛苦难过,翻来覆去得难以安枕。几个乳母嬷嬷急的团团转,小心翼翼地在旁伺候,两个太医在另一边诊脉开方。 见众人进来,副院判和李太医连忙行礼道:“臣等见过皇后,见过各位娘娘。” 皇后忙道:“不必多礼。皇长子如何?” 副院判正是上回为林云熙诊治过的闻叔常,李太医也是擅长妇婴之科的,都道皇长子是不小心受了风寒,只因素来体弱,又拖延许久,才会烧得这样厉害,待用两剂药下去,若能退烧便无虞了。 皇后神色柔和得上前坐在皇长子床沿边上,拿过乳母手中的帕子给皇长子擦拭了额角的汗水,怜惜道:“真是可怜了皇子,小小年纪就要受这般苦楚。” 婉容华笑道:“皇后娘娘福泽深厚,有您庇佑,皇子一定会好起来的。” 林云熙心底讥笑数声,皇后想做个好人,也要做给皇长子看,做给她们这些人看,皇长子就会对她亲近听话了?就是给照顾皇长子的乳母看,叫乳母们说给皇长子听,念着皇后的好处,也不是一时半刻浮的功夫,至少别叫婉容华装模作样地给她搭台子唱戏。 淡淡斜睨了张婕妤一眼,林云熙打断皇后脸上的疼惜难过,曼声道:“太医说皇子是拖得太久才发高烧,神志不清?” “是。” 她冷冷道:“伺候皇子的宫人都是怎么当差的?皇子身体不适,贴身侍奉的乳母宫人都不知道吗?!怎么竟拖延了皇子医治?!开方抓药你们不会,去请太医也不会吗?!” 乳母嬷嬷们忙跪了一地,纷纷请罪道:“娘娘息怒,奴婢不敢。” 张婕妤看着一地的宫人,更是惴惴不安,脸上一阵红一阵白,额头上也见了汗。 林云熙道:“还不快从实招来!皇子好好的怎么会病了?若有半句虚言,皇后娘娘与我定不轻饶,直接打发去暴室服役!” 皇后眉心一蹙,低沉的神情一闪而过,继而接着林云熙的话冷肃道:“皇子得病,本就是伺候的人不经心,昭仪与她们多什么话,先拖出去杖责二十长长记性!” 林云熙来不及细想,婉容华已出言阻止道:“不可。” 皇后脸色一硬,也自觉后悔,然而此刻却不得不冷着脸道:“怎么?容华以为这等玩忽职守的奴才不必惩罚?” 婉容华一时语塞,然而却不能真的叫皇后罚了皇长子身边的人,一旦他们心存怨怼,日后还怎么与皇长子亲近交好呢? 敬和夫人忙笑道:“皇后娘娘先消消气,她们侍奉皇子几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等您问过话,这些人要是真有过失,再责罚也不迟。” 皇后得了梯子,虽还有些许尴尬羞恼之意,勉力对着敬和夫人微微一笑,顺着她的话“嗯”了一声不再多言。 几个乳母嬷嬷先被林云熙训斥威胁,再被皇后一顿恫吓,吓得魂飞魄散,哪里还敢隐瞒什么,有的没的都跟倒豆子一样说了个干净。 原来太医院得了能只幼儿体弱的新方子,皇长子日日用着,身体已好了不少。但他自生下来,庆丰帝只派了得体的乳母嬷嬷教养,轻易不叫张婕妤见他,多半是让皇后命人垂问。等皇长子能认人说话,张婕妤寻着机会来瞧时,他竟不认得这个生母,大哭起来。张婕妤气得要命,以为是乳母们教坏了皇子,便想方设法得给乳母找麻烦,揪着错处就要大加惩罚。皇长子本就亲近与他朝夕相处的乳母,张婕妤又如此作态,皇长子更不愿意跟她说话、与她亲近。张婕妤闹得过了,自然有庆丰帝的人来敲打,几次三番下来,张婕妤不仅厌了那些乳母,连亲生儿子都不大喜欢了,还抱怨从前就是因为生了他才失宠的,若不是皇长子生母这个名位能给她带来荣光好处,她连看都不想再看这个儿子一眼。原本皇长子住在主殿东边的慎德堂里,张婕妤不耐他在眼皮子底下,干脆偷偷将他越挪越远,最后竟迁到东偏殿去了! 而庆丰帝知道儿子渐好,也不再像从前那样日日关注,一时未曾发觉。好在张婕妤不是什么心思刻毒的人,虽不喜欢皇长子,但好歹是自己生下来的,宫人的分例俸禄都不克扣,圣人皇后赏了皇长子什么,也都扔去东偏殿的库房了。但凡皇长子有什么病痛,乳母们叫人出去请太医、回禀皇后也不曾阻拦,伺候皇长子的乳母嬷嬷们虽战战兢兢,倒也觉得日子不算难过。 但昨晚上皇长子哭闹不适已是深夜,宫门都已落锁,要出去请太医来看,必得先回禀张婕妤同意才是。偏偏张婕妤睡得正熟,大半夜被人吵醒极是烦躁,又得知是皇长子病了,叫人去看过,只是微热,更不耐烦,叫乳母们随意捡了药去喂,再不行便用酒水擦身退烧。她还吩咐宫人去取酒,又命人领了皇子分例的炭把屋子烧热,自觉仁至义尽,再妥帖不过,哪里还愿意再费时费力去请太医?撩开手不管了。一早起来没听见东偏殿有什么动静,宫门开了,请不请太医是那些乳母的事儿,她便到皇后宫里请安去了。 皇后又惊又怒,林云熙亦是错愕不已。一为其愚蠢,蠢得人神共愤;二为其可笑,笑她愚蠢至此,竟还没有丝毫自觉。 皇后眼神十分凌厉地扫向张婕妤,“婕妤,乳母说的可是真的?!” 张婕妤满头大汗,又是惊惶又是害怕,微微瑟缩着不敢说话。 皇后怒气更添一层,喝道:“还不说实话?你可知谋害皇嗣是什么罪?嗯?!” 自然是抄家灭族的大罪,张婕妤吓得脚下一软,跌坐在地上,涕泪直流,只一个劲儿得哭诉喊冤道:“妾身不知道…妾身真的不知道…皇长子从来没病得那么重过,一定是她们伺候地不好,还要陷害我!皇后娘娘…” 皇后气得脸色发青,“哭哭啼啼像什么话!扰了皇子养病,你罪加一等!” 张婕妤才止了哭声,抽抽噎噎道:“妾身真的不知道,他好歹是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一块肉啊!妾身哪怕不喜欢他,也从没想过要害他。妾身是无辜的,皇后娘娘明鉴啊!” 说来说去都是为了推卸责任,皇后额角一紧,揉揉发疼的太阳穴,冷道:“这事儿我也做不了主,你有什么话,等着去跟圣人说吧。” 打发人去请庆丰帝。 张婕妤这才真的慌了,三魂去了七魄,又怕又悔,连滚带爬得伏在地上攥住皇后的裙角,连连哭喊道:“妾身不敢了!妾身再也不敢了!妾身日后一定好好照顾皇长子!万不敢有丝毫懈怠了皇后娘娘!千万不要告诉圣人!妾身求您了!皇后娘娘!” 她哪会不知道庆丰帝对几个儿子的看重?敢这么漫不经心,也不过是心存侥幸,且皇长子还未出过事罢了。先前被废赐死的唐修仪,不就是因为没有照看好柔嘉帝姬才被废打入冷宫的吗?一想到这个,张婕妤哪里还能忍得住,拉着皇后死不放手,又求又闹个没完。 皇后差点被张婕妤一并拉到地上,林云熙忙冲一旁侍立的宫人道:“一个个都是木头吗?!还不快把婕妤拉开!” 几个粗壮的宫女一齐拉扯,才把张婕妤拖开了。张婕妤额上冷汗涔涔,失魂落魄,任由宫人钳制着跪在一旁,瑟瑟发抖。 皇后被折腾地一身汗,自有宫人打了水来重新洗漱匀面,去重华宫拿换洗的衣服来。 庆丰帝进来时皇后才更衣梳头,还有一件外衫来不及披上,头上的簪子也缺了两支,好在是在屋里,脱一层衣服也不算失仪。 众人纷纷向庆丰帝福礼,皇后首当其冲,庆丰帝一眼便看出皇后是才更了衣,心头添了一层不快。却没说什么,先问太医皇长子如何。 闻叔常和李太医又说了一回,恰好去抓药的医官们送了一剂熬好的药过来,庆丰帝不放心,朝着林云熙道:“你陪朕去看看”亲自跟进内室,盯着宫人们伺候皇长子用药。 林云熙趁机将张婕妤的事说了,庆丰帝果然怒气勃发,就要作色,她拉一拉庆丰帝的袖子,向着皇长子那里一指。皇长子还未醒,几个乳母十分小心,一个抱着,一个喂药,还有一个给皇长子擦拭嘴角流出的药汁。 她小声道:“妾身看侍奉皇子的宫人还算尽心,再多的不是,您别冲着他们,皇子锦衣玉食,日子过得却辛苦,皇子年纪小不懂事,您小心伤了皇子的颜面。” 庆丰帝方忍了下来,“他们也算忠心,眼下伺候皇儿最要紧,要敲打调教不急在一时。”顿了顿,语调便森冷了,“张氏可恶!竟敢欺凌吾儿!” 林云熙摇头道:“这便是妾身私下跟您说这事儿的缘故了,您若一会儿问皇后娘娘,在众人面前揭破此事,必然再难遮掩。您要是不罚张婕妤,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可您要是罚了,不就等于告诉天下人,您有个‘不慈’的嫔妃吗?!世人重德行,真走漏了风声,舍一个张婕妤不足为惜,妾身只怕有碍圣人的声名!连皇长子都免不了受牵连,他的母妃无德行,天下臣民会允许一个无德之人的儿子做皇子吗?别说前程,只怕皇长子过不了成年,就要废了。” 庆丰帝悚然一惊,再看林云熙便带了几分感激之色,“你说的是。朕一时怒极,竟未想到这层,险些害了皇儿。” 林云熙笑道:“圣人乍闻此事,只光顾着生气了。妾身方才听闻时,也觉得怒火难耐,只想着要请圣人严惩,哪里想得到别的。后来静下来,觉得此事没那么简单,才慢慢想到此节。” 庆丰帝神情到底柔和了下来,笑道:“事关皇嗣,再多虑也不为过。朕要多谢你,费心替朕周全。” 林云熙脸上微红,道:“你我之间,不必言谢。”想了想,还是十分坦白道:“妾身也有些许私心,倘若真折了皇长子,只怕有人就要得意了。妾身不喜欢顺芳仪,也不怎么喜欢…她。” 庆丰帝知道她说的是谁,也明白其中的关窍,偏偏一点都不生气,笑道:“偏你聪明机灵,事事都不吃亏。” 微微锁了眉头思忖,沉声道:“朕不能为了只老鼠伤了玉瓶,张氏……朕给她脸面,原是因为皇儿,她如今既不要,朕也懒得再敷衍她。” 林云熙知他定了主意,嫣然一笑并不多言。 亲眼看皇长子用过药睡下,两人携了手出去。穿过一道门,正堂跟内室只隔着一个高高的博古架,上面搁着漂亮的瓷器玉石。从两个五彩牡丹纹尊中间看过去,正好能瞧见坐在正堂里的人,丽修容、忻婕妤等皆沉默,或是喝茶或是静坐,皇后在绾头发,她身边服侍的红袖帮她把没簪好的两支钗插在妥当的位置,两人不知低声说了什么,皇后脸上的笑意从容而惬意。 庆丰帝脚下一顿,林云熙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心头一跳,便觉得庆丰帝拉着她的手一紧,又微微松开。林云熙反手牢牢握住他,庆丰帝转头看她,她轻轻摇了摇头,眼中微有乞求之意。 不值得为了这样的事情生气。 皇后笑得轻松,便说明她其实没将皇长子的事真切地放在心上,无论张婕妤的愚蠢行为还是皇长子的病痛,都没能影响皇后的心情,还不如丽修容、忻婕妤几人看上去来的不快和沉闷。 庆丰帝面上从来不显,也极少有人能看出他的喜恶,但于细微小节上总能瞧出一二,林云熙能察觉,理解他的喜怒,宽慰他,庆丰帝心头微暖之余,越发不动声色起来。 两人踏入正堂,皇后正好簪好了发钗,并未意识到被庆丰帝窥视了一瞬,脸上笑意收敛,端肃而沉稳,又是忧国忧民的好皇后了。 庆丰帝只觉得讽刺,但还不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他总是不得不“信任”他这个皇后的。 皇后关切问道:“皇长子可有起色了?” 庆丰帝神色平静,道:“朕陪着皇儿用了药,看着睡得安稳了些。”分毫不提张婕妤,只嘱咐皇后道:“皇儿体弱,皇后需为朕小心照应。朕记得是徐太医寻来给皇儿调养的方子,他又善幼儿之科,朕便命他每日来诊平安脉,再不可出这样的事了!至于皇儿身边的乳母还算细心,但皇儿病了,她们也有过错,就罚半年俸禄,小惩大诫。” 皇后微微一顿,应了声“是”,又道:“那张婕妤……” 庆丰帝陡然冷冷瞥了皇后一眼,皇后一惊,讷讷住了口。庆丰帝沉吟道:“张婕妤身子到底差了些,忧心皇儿积劳成疾,朕许她闭宫静养。待皇儿养好了,就迁往千秋殿罢。” 千秋殿乃供本朝历代满七岁、又未成年封爵的皇子居住、读书之所,只在圣人居住的立政殿附近,远离深宫掖庭,除了生母夭亡又无养母的皇子才会在不足七岁时与乳母宫人们单独住进去,庆丰帝叫张婕妤闭宫养病、又把皇长子迁去千秋殿,便是任张婕妤自生自灭的意思了。 皇后心头一凛,张婕妤闻得此言,已是花容惨白、惊恐懊悔,忙奋力挣开几人钳制,膝行两步上前扯住庆丰帝的袍角,哭诉求饶道:“圣人!妾身知道错了,妾身不是存心的!请圣人明鉴!请圣人饶恕妾身一回!妾身求您了!圣人!妾身求求您了!” 庆丰帝面色淡淡,一脚扫开了张婕妤,语气冷淡道:“回去好好抄上几百遍《礼经》,书香门第出来的女子,竟连忠孝仁义都忘给孔孟了么?!” 张婕妤浑身一抖,吓得不敢再求,几个宫人忙又按住她。 皇后方微微有些明悟庆丰帝的意思,不由低眉向林云熙瞄了一眼。 庆丰帝道:“静安宫的宫人伺候皇子不当,都换了吧,另挑了老实的来侍奉。今儿的事到此为止,朕不想再听见一言半语,明白吗?” 殿中不过皇后、林云熙、丽修容、敬和夫人、忻婕妤等七八个位份较高的嫔妃在,听了这话纷纷起身,屈膝一福道:“臣等谨记。” 庆丰帝微微点头,上前将忻婕妤扶了起来,缓声道:“你小心身子,不必多礼。” 忻婕妤浅笑道:“谢圣人。” 张婕妤哆嗦了一下,仿佛想说什么,最终还是被御前的宫人捂上嘴连拉带拽地拖走了。 第110章 反击(二) 皇长子的高热过了一夜方退了下去,病逝也有好转之相。 静安宫一日之间便换了侍奉的宫女内侍,住在西偏殿的才人侍选们也都迁了出去,一应的宫人皆不准带,皇后另安排了人去伺候。 青菱笑吟吟道:“如今皇后娘娘可有的忙了,顺芳仪和二皇子她尚且忙不过来,再添一个皇子,看她有没有闲情雅致去顾其他人。” 董嬷嬷听见了,少不得要抱怨她一句不够谨慎,道:“哪怕在自己宫里,也需谨言慎行。皇后娘娘料理六宫诸事,都是应当的。” 青菱笑答:“是。”抱着董嬷嬷的臂挽道:“好嬷嬷,再不敢了,且饶了我这遭吧。” 林云熙道:“罢了,嬷嬷,她就是这样口无遮拦的性子。”指着青菱笑道:“你这样清闲,给我好好盯着那位徐太医,他得了医治皇长子的方子,保不齐能看出什么来。咱们行事一向小心,可也要处处留神才好。” 青菱束手应了,碧芷奉了一盏热茶给林云熙,道:“青菱嘴上胡闹了些,办事却还稳妥。且那叶甘松投了顺芳仪,除了您肯扶他一把,谁敢轻易与他相与?想必他是不敢随意反水的。” 青菱道:“皇长子药方里添的那味药引子是难得的滋补之物,况且皇子隔七日高烧一回,不过是药劲上来的缘故,身子只会越来越好,三次之后,更是丝毫痕迹也找不着。他就是说出去给旁人听,也要有人信啊。” 林云熙闻言微微敛了笑意,道:“苏美人这方子确实神异,可见世上能忍异士之多,咱们不过坐井观天而已。” 董嬷嬷道:“倒不是主子孤陋寡闻,老奴久在宫闱,曾听闻圣人手里也有不少极擅医毒之数的行家,只在太医院挂职,并不轻易露面。再看那西域边陲,巫医草药亦是自成一家。且老奴私下揣测,这些药方难得,必是代代相传累积而来,本朝传承三百余载,开国圣主对前朝皇裔并未赶尽杀绝,古方医术流落民间也是有的。” 顿一顿,又道:“苏美人的方子虽颇为奇妙,但宫闱秘方中药效相似的并非没有,只是名字、药材不尽相同,药效也更霸道伤身罢了。主子仔细想想,医术一道博大精深,想达到目的,大都是靠医术精妙者费心钻研。然此等高才之人,多半是对那些疑难杂症等花费心里,又怎会日日埋首于这深宫后宅的小道?说一句不自谦的话,老奴于用药一道也算精通,但要让老奴改良这方子,耗费一生也未必有所成效。” 林云熙听她细细分析,垂头思忖了一会儿,方笑道:“嬷嬷说的不无道理。想那苏氏十余年研习此道,又是她母亲下属亲授,也不过小成。许氏以军功起家,在氏族中不过后起之秀,底蕴不及何氏杨氏等深厚,就算真拿到了什么秘方古方,也得看得明白才有用。再则,苏氏的底细无人知晓,许家那里却未必,当年苏氏的生母被许家追着不放,必然有不少人看了热闹,那些东西许氏保不保得下来,都是未知数。” 话到此处,她叹道:“从前是我不经事,被苏氏一吓就忘了分寸。” 董嬷嬷道:“主子慢慢历练着,也就好了。” 林云熙微微一笑,道:“皇后那里,嬷嬷帮我留心着。再过四日,皇长子又该‘病’了。这回,且要好好送给皇后娘娘一份大礼才是。” 苏氏的药方确有神妙之处,四日后,皇长子又发起了高热。 皇后才联系上了顺芳仪那里侍奉的宫人,正打算寻个法子,再给顺芳仪吃个教训,听闻静安宫的人去请了太医,问了两句,知道皇长子又起了热,虽感到焦急,也无法子,只命太医好好医治,送了不少药材去静安宫。 来禀报的宫人见皇后并不十分上心,转头便把消息送到了庆丰帝那里。 庆丰帝大发雷霆,将太医院上下一顿训斥,又亲自对静安宫的宫人严加审问,终于抓出两个在皇长子偏殿洒扫的小宫女。静安宫才换了一批宫人,新的掌事宫女更忙着侍奉皇子,对底下的小宫女们并不费心教导,只派她们做些粗活、不要添乱就好。这两个宫女年纪小,哪里懂得什么叫禁忌忌讳,皇长子病着也敢开了窗子打扫,虽被嬷嬷们及时阻止,但还是叫皇长子吹了风,才又不好了。 皇后气得冒火,她做主换的宫人,明明看着都是老实的,怎料出了这样的差错,简直就是打她的脸! 偏偏宫里又偷偷摸摸传起了流言,说什么皇长子要不好了,二皇子养在皇后膝下,占了半个“嫡”字,若再加个“长”字,便是名正言顺的太子殿下,前程可期!这无根无据的流言,在宫女内侍们嘴里仿佛极有分量和可信度,口耳相传不说,连带着尚宫局、内侍监对重华宫都像是殷勤了不少。 她还不能以强硬的手段来弹压传言,只能任它这么传着、听着,否则在众人眼里,就是她被说中了心中所想,才会心虚以致恼羞成怒对此事严惩。 皇后又惊又怒,更添三分冰凉的惧怕,圣人要是听到了这样的传闻,会怎么想她?会不会以为她是故意纵了不安分的去静安宫?又或者会以为那两个宫女就是她指使的…… 一时倒束手无策起来。 急了两日,皇长子的烧退了,人也好了不少,才敢松一口气。 只是心下依旧惴惴,还是许嬷嬷劝她先去向庆丰帝请罪,道:“圣人托付主子照看皇长子,皇长子病了,主子即便有功无过,在圣人眼里也是错。您若不肯低头,圣人只怕就真信了那传闻所言,到时候主子才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主子服了软,圣人是念旧情的人,又一向敬重您,您才有转圜之地啊。” 皇后闻言一凛,忙道:“嬷嬷说的极是,只要圣人不相信,流言终归只是流言罢了。”又打定主意,要向庆丰帝进言严惩静安宫的宫人,以告诫六宫谨守宫规、不可再轻视怠慢皇嗣。 才着人去打探了庆丰帝是否得闲,庆丰帝那里忽然来了旨意,将那两个犯事的宫女杖毙,静安宫掌事的宫女少监杖责六十、废去暴室,其余粗使宫人全都杖责二十,由殿中省再挑新人伺候,侍奉皇长子的嬷嬷罚奉一年。 皇后猛地一悸,跌坐在榻上,指尖微微发抖,颤着声道:“嬷嬷,你说圣人是不是对我起了疑心?” 许嬷嬷也心慌得厉害,后宫诸事庆丰帝极少插手,除却立政殿等御前侍奉的宫女内侍,哪怕涉及皇嗣,一应的事宜大都是吩咐了皇后去做的。正因如此,皇后在后宫极具威信,在嫔妃宫人眼里,皇后的威严仅次于圣人,她又从不与庆丰帝的旨意相背,自然可称得上说一不二。 可这回庆丰帝不仅亲自下旨,惩戒之严也叫人胆寒,最叫人不安的,是他竟未和皇后说过一言半语!一道口谕,已将皇后在宫中至高无上的地位中拉了下来,让所有人都清楚明白的看到,圣人才是天下之主!不管前朝后宫,都只能由一个人说了算!皇后能执掌后宫,是因她有圣人的扶持和看重,而不是因为皇后本身! 许嬷嬷勉强压下心里的不安,忧心道:“圣人记挂着皇子,大约是迁怒了主子。” 皇后心头沉甸甸的,仿佛有个黑洞在不断地往下沉。迟疑、犹豫了许久,终是无奈苦笑道:“不管如何,这罪总是要请的。圣人迁怒于我,也是我行事不周的缘故。”又自嘲道:“我才想着要以静安宫事告诫六宫不得怠慢皇嗣,竟连罪名都是现成的。” 许嬷嬷听了又是害怕又是痛惜,不由流下泪来,扶着皇后的手屈膝跪地,哭诉道:“都是老奴无用,叫主子委曲求全。” 皇后忙命人扶她起来,道:“不怪你。是我行事轻率,明明知道罗氏那里不是一时三刻能够料理的,只为争这一口气,才盯着她不放,顾此失彼。若嬷嬷不在罗氏那里费心,怎会看不住皇长子,还要劳你为我筹谋操心。” 安抚了许嬷嬷,亲自去立政殿请罪。 庆丰帝神情平淡,连目光都未动摇分毫,只道:“皇后一向行事妥帖,近两年不知何故,仿佛总是听皇后来请罪。” 说的皇后背上冷汗涔涔,下意识地推脱道:“柔嘉开蒙,皇儿也一日日大了,妾身看顾两个孩子,对宫务难免失了周详。是妾身有错。” 庆丰帝淡淡看了皇后一眼,冷笑道:“皇后肯尽心关怀柔嘉和皇儿,是好事,只是日后别忘了,朕不止一个儿子。” 皇后自知失言,忙低头作忏悔状,“妾身谨记。” “你执掌后宫多年,朕也对你敬重有加。皇后,别辜负朕对你的信任。” 皇后束手敛目道:“是。” 庆丰帝点点头,不再多提,说起旁的事来,“前儿礼部尚书上了道折子,李顺,你取来给皇后瞧瞧。” 李顺自桌上小心取了一本奏章,奉于皇后。皇后接过一看,却是礼部尚书奏请选秀一事。 礼部是清水衙门,掌着本朝礼乐体制,连宗庙祭祀等事宜都被太常寺抢了去,也唯有选秀一事最能拿的出手了。礼部尚书是先帝二十七年的探花,妙章精华,朝野闻名,是以一篇奏请选秀的折子旁征博引,写得扬葩振藻,璧坐玑驰,端得是文采风流。 皇后不敢多看,略翻了几页,便放在手边。心头虽苦涩不快,还要显得十分愉悦的样子,笑道:“算来快三月了,历年选秀都是这个时候开始准备的,礼部提的正是时候,再晚只怕要拖到夏天了。” 庆丰帝“嗯”了一声,并不在意,“这事儿你与礼部商议着办,朕叫他们拟了折子来。” ******************************************************************************* 选秀事一定,前朝后宫都蠢蠢欲动起来。 庆丰帝不过而立之年,儿子只有区区一手之数,更没有满七岁的。中宫无子,内宠亦不算多,数得上号的只有林云熙、丽修容,都还不曾封妃,将来如何,犹未可知。 皇后一面要照看皇长子的病情,一面要布置选秀事宜,正是无暇分身,景福宫顺芳仪又来报受了风寒病了。皇后狐疑之余,少不得要过问。 哪知给顺芳仪诊治的太医叶甘松自言医术不精,另派了太医院新进的方太医前去诊断。方太医是个愣头青,把了几回脉,就道是有人在顺芳仪的吃穿里添了不该有的东西。他查了顺芳仪所用的器皿分例,顺藤摸瓜,还真就糊里糊涂得抓到了人。 那原是景福宫侍奉顺芳仪的宫女,几番拷打之下被逼得吐露实情,说是一个眼生的嬷嬷给了她钱银,要她在顺芳仪的吃穿里放些东西,她家中困顿,实在贪那钱财,才被收买了。 那宫女关押在柴房里,夜里竟还有同党来救,又抓住了两个,竟也是顺芳仪的宫人!其中一个还是景福宫的掌事内监。 又有那内侍曾在顺芳仪病重时克扣用度,欺上瞒下中饱私囊,如今是怕顺芳仪好了找他麻烦,才狠心下了毒手。 皇后怎会不知道实情,只是这桩桩件件布置安排得妥当周全,连空子都找不出一个。庆丰帝正是对她起了猜疑的时候,她不能压着此事不办,落人话柄,只得忍痛将那钉子一个个拔了打发去暴室,一时焦头烂额。 林云熙听闻此事,倒为顺芳仪喝了声好,“她是个有本事的,时机握得准,皇后娘娘都只能吃了这个哑巴亏。” 碧芷却不以为意,道:“如今这景福宫裁了人,总是要挑了新的送进去,顺芳仪快刀斩乱麻,皇后娘娘却未必不能再度陈仓。” 林云熙微微摇头,“要收买几个宫人不难,可要寻忠心办差的也不易。那内侍便罢,绝了后嗣,只要安顿了族人就是个死士。宫女不一样,在哪个主子身边,就是一辈子的,除了主子提拔她,她到别人那里去又能得什么好出路?还要背上个背主的恶名,故而轻易是不会动歪脑子的。那宫女肯为皇后做事,必是个真正忠心的。这样的人难得,皇后最多安排些刁滑的宫人去为难顺芳仪,可旦夕之间,哪里又能再找个出得力的心腹?” 碧芷方恍然大悟,又沉吟着道:“奴婢斗胆猜测,到了眼下,那些消息灵通的宫人们多半能猜出那几个是皇后的人,偏皇后又不得不这般不留情面地将他们除了。只怕任谁都要留个心眼,连忠于皇后娘娘的人也会觉得唇亡齿寒,哪怕日后皇后娘娘能把他们再挪出来,对这回的袖手旁观,也难免存个疙瘩。这才是主子说的,皇后吃了哑巴亏,有苦说不出罢?” 林云熙笑道:“一语中的,果真长进了不少。” 青菱双眼闪闪发光,“既有此一,主子何不做上他二三四五?叫她尝尝众叛亲离的滋味,咱们也好出口恶气!” 林云熙指着她又无奈又好笑,“你以为皇后是吃素的?我又不是神仙,一句话就能心愿得尝。” 碧芷也笑着劝道:“皇后自己作为才能让她手下的人觉得寒心,若是主子来做,不是又叫她们不计前嫌一致对外了么?反而送了皇后收拢人心的机会,主子才不会做白功夫呢!” 青菱听了不由沮丧,抱着碧芷的手讷讷道:“是我想的不够周全。” 林云熙含笑看着两人,心下思忖,青菱伶俐能干,碧芷却更稳重周全。琥琳姑姑年纪不小,若不自梳做个嬷嬷,必然是要放出宫去的,青菱行事若再谨慎些,倒能顶了琥琳;而碧芷胸中颇有谋划,待董嬷嬷好好教一教,可堪大用。至于旁的,秦路是个内侍,又才三十余岁,总有十来年可抵,也够教出几个能用的人了。又想着寿安日后总要出阁读书、封爵开府,她总需挑些好的先调教着,也不至于将来青黄不接。 宫人这里倒可慢慢筹谋,选秀却近在眼前,林云熙膝下有子,站稳了脚跟,早不惧新人与她争宠,但也不敢说是安稳无虞,倘若真出一个绝代宠妃,她先前打下的大好局面岂不是成了笑话? 宫里出身稍不错些的嫔妃或明或暗,尽数都关注于此。别的暂且不提,就京中那些有名的淑女,有各家夫人暗中往来,自然个个心中有数,林云熙也得了林夫人塞给她的一份单子。除了世家豪门嫡支旁支应选适龄的女子,也有不少才名、文名出众的寒门淑女,更涉及其家中父兄族人的官职爵位,还有其他州郡望族出身、或容貌出众、或有贤名的适龄之人。 而林云熙和满宫妃嫔们所虑最甚者却还住在宫里——太皇太后自正月里召程氏入宫伴驾,到了如今选秀将至,也不见遣送回家,叫各宫嫔妃都不由嘀咕起来。反而庆丰帝忙着国事,又有几个儿子女儿,偶尔召幸嫔妃,早就不记得宫里还住着这么一位。 好在程氏深居简出,并未因选秀临近设法与庆丰帝接近,嫔妃们虽心有不满,碍于太皇太后,也不过私下议论两句,不敢明着说出来。 这日从皇后宫里请安出来,便有昭阳殿的宫人急慌慌跑了来,林云熙神色从容,不疾不徐道:“怎么这样着急,可是宫里出了什么事?” 那内侍道:“小皇子醒了,哭闹着要娘娘,奴才们哄不住,还请娘娘快快回去。” 嫔妃们还未散去,是而都听见了,忻婕妤离她最近,慢慢走上前两步,语中带着欣羡道:“听闻四皇子乖巧可爱,与昭仪十分亲近,昭仪真是有福之人。”这些天渐渐暖和,她换了轻薄的春衫,六个多月的肚子颇为显眼,行动见也变得迟缓吃力了不少。 林云熙轻笑道:“他还乖巧?十足的调皮捣蛋,若有一天安静的,我就该念佛了。”含笑对忻婕妤道:“再过几个月,你也能添个皇子,一样有福气。” 忻婕妤微微摇头,伸手合抱住温柔一笑道:“不管皇子帝姬,妾身只盼他平平安安就好。” 林云熙也微微一笑,她急着回宫,便道:“皇儿那里等着我,便与婕妤告辞了。婕妤若得空,也可来昭阳殿看看皇儿。” 说罢,带着宫人匆匆而去。 进了殿中,果然听寿安哇哇大哭,几个乳母嬷嬷连番上阵都哄不住。林云熙忙脱了披风去抱他,寿安抓着她的衣襟,方才渐渐止住了哭声,林云熙慢慢给他擦脸,他也不闹,乖乖坐在她怀里,小小抽噎了一下,忽然喊了声:“阿娘。” 林云熙又惊又喜,盯着儿子道:“你说了什么,再叫一声!” 寿安扭了扭身子,又“啊呜”“啊呜”了几声,才又叫道:“阿娘。” 林云熙喜不自胜,捧着儿子的脸亲了一下,“哎!寿安会叫娘了!”又问他,“那寿安记得爹爹吗?” 寿安咧开嘴咯咯笑了,点着头留着口水,含糊不清得道:“阿父!” 殿中诸人都喜上眉梢,纷纷恭贺,林云熙笑意盈盈,什么烦心事都不见了,一迭声吩咐道:“今儿大喜,宫中上下赏半个月月俸,乳母们都加一倍。” 宫人们齐齐谢恩,热闹了好一阵儿才散了。 今年入春稍晚,可到了二月仲春末,也是百花烂漫、春光明媚的时候。上林苑里群芳竞开,桃李争妍,粉杏白梨,绿柳碧波。春日置身花海,更是香气扑鼻,沁人心脾。 午后寿安在窗下安睡,阳光照得暖洋洋的直叫人犯懒。窗前的碧梅还有几粒零星的花朵,廊下奉着姹紫嫣红的牡丹芍药,妍丽妖娆。 林云熙在一旁陪着,慢慢绣着一件夏日纱绢薄袍上的暗纹,偶尔停下来闭眼小憩。听到极轻的开门声和脚步声,转过头见是青菱进来,压低了声与她耳语道:“恭芳仪来了,琥琳姑姑已先请她往偏殿稍候。” 林云熙“哦”了一声,道:“知道了。你请她稍等片刻,我换了衣服就去。” 她到偏殿时,胡青青正在廊下修剪一盆紫红色的牡丹。这花不是姚黄魏紫等名种,自然没有人特意去悉心照料,边上生了不少多余的分枝败叶,但模样极佳,花叶饱满,似锦如霞。 林云熙笑道:“外头还有些风,怎么不在里面坐着?” 胡青青忙放下剪子起身问安,婉然一笑道:“妾身看那花开得好,忍不住出来瞧瞧。” 整个宫中唯有胡青青与她算是交好,也时常往来,胡青青依附于她,多少得了昭阳殿上下的礼遇,在普通的小事上林云熙十分宽待她,故而胡青青在她面前也渐渐放松亲近了起来,不再事事刻刻做那谦卑的姿态。 林云熙笑道:“你若喜欢,带回去就是。”又吩咐宫人,“花房还新进了不少芍药,挑几盆赏给恭芳仪。” 胡青青脸上露出欣然的笑意,忙福一福身道:“谢昭仪。” 两人携手进屋喝茶。胡青青四下一看,笑问道:“怎么不见皇子?他平日里最爱粘着昭仪。” 林云熙道:“你不知道,打从他会走了,一天到头都停不下来。我哪里看得住?他方才玩得累了,在后面睡着呢。” 胡青青便添了一点羡艳之色,感叹道:“一眨眼,皇子都能跑会跳了。去年此时,他还是个婴儿呢。” 林云熙道:“去年此时,你才侍奉圣人,我瞧着圣人对你也不算冷待了,说不定明年此时,你便能添个皇嗣。” 胡青青苦笑道:“只怕妾身没有这样的福气。”她如何不知庆丰帝宠爱她的缘故,开头几个月还好,恩赏不断,可翻了年,却也不曾召幸几次。若非宫中皆知她得了林云熙青眼能时常得见,别的嫔妃那里圣人也一样冷淡,连她自己也要以为自己失宠了。 想到此处,胡青青不由向林云熙看去。圣人冷落后宫,对林云熙却如常恩宠,一月中有大半都留宿不说,即便不召幸,也时时关怀。她心头涩然,轻轻抿了一口茶水,茶中微甘的苦味泛上舌尖,慢慢竟像渗入心里去了。 林云熙看出胡青青分神,倒不说破,只和声问道:“今儿怎么这个时候过来?” 胡青青方回了神,放下茶盏含笑道:“难得日头好,妾身出来走走,不想看到了些东西。”她微微一顿,敛目道:“妾身不敢好奇,但心中难免不安。” 林云熙心头一跳,面上静和如初,“不知芳仪看到了什么?” 胡青青道:“妾身在上林苑赏花,碰巧见到了程家娘子。” 林云熙笑道:“太皇太后时常召程娘子入宫小住,我也见过一回,是个温柔知礼的姑娘,十分孝顺。” “不知昭仪可见过程娘子身边的嬷嬷?” 林云熙显露出疑惑来,笑道:“我只见过她带着个活泼伶俐的宫女,倒不曾听闻又添了嬷嬷。想必是太皇太后新拨了侍奉程娘子的。” 胡青青面色骤然一变,额角竟沁出一丝汗水,勉强笑道:“是啊,程娘子入宫本就是陪伴太皇太后,身边的人自然也是太皇太后赐下的。” 林云熙不由微微一惊,胡青青转而又恢复了镇定的神情,谈笑如常,“妾身前日收到家书,父亲已在青州一切安好。他在归化落脚,归化县令十分敬重读书人,未叫父亲服苦役,做了县里的教学。归化虽清苦,但蛮夷之地也有不少向学之士,父亲得了束脩,日子并不难过。” 复又起身向林云熙顿首一礼道:“家父能得此善遇,都是昭仪尽力照拂之功,妾身拜谢。” 林云熙坦然受了,含笑扶她起来,道:“如今你我相交,不必行此大礼。” 胡青青哪里敢当真,恭恭敬敬得应了一声。 又闲话几句,胡青青方告辞回去了。 宫人收拾了桌上的残茶盘碟,碧芷另换了一盏热茶奉于林云熙,低声道:“恭芳仪……” 林云熙微微一笑,“你放心,她就算猜到了也不会做什么,何况她眼下疑心的可不是我。日后若查问起来,她今日所见,便可让我无虞脱身。” 说到这里,她缓缓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砰砰直跳的紧张和焦虑,淡淡道:“那边如何?” 碧芷道:“圣人传了庄亲王入宫,方才还在立政殿一道用午膳。” 她轻轻颔首,敛目沉静,“无需多打探,免得叫人看出痕迹。”平和了气息,和婉笑道:“走吧,寿安睡了大半个时辰,也快醒了。” 第111章 反击(三) 先帝留下的儿子不多,因夺嫡之争死了一个、废了一个,剩下的就更少。荣亲王敦厚、诚亲王清高,都是明哲保身之辈,和庆丰帝关系平平,倒是毅亲王、庄亲王与庆丰帝更亲近和睦,有几分真兄弟的意思。 而毅亲王掌军,为人刚肃冷硬,从来不喜欢附庸风雅,反倒是庄亲王,原就是逍遥倜傥的性子,常入宫伴驾,与庆丰帝观景品画,听歌赏舞。这等风流雅事,自然要饮酒取乐,便少不得准备些姿容姣好的女子侍奉。尚宫局与教坊早有庆丰帝默许,每每备下容色出众的舞姬宫女。庆丰帝也不在意,庄亲王若留用了便赏将人他,偶尔起了兴致,遇上看得入眼的,召幸一回也不是什么要紧事,不然宫中那许多位份极低的采女、侍选又是从哪里来的? 有心走这条路的歌舞伎人和宫女更是发了疯一样的讨好、贿赂尚宫局或是教坊,也有手眼通天的直接咬牙收买御前的人,以求那一夕宠幸能让自己一步登天。虽然大多数人都只草草封了才人、侍选就被抛之脑后,再无得幸的机会,但于贱籍的舞姬歌妓还有心存侥幸的宫女来说,无论是为了能脱出贱籍不再被人轻易践踏,或是贪求富贵舍身一搏,愿意为此付出身家性命的人都不在少数。 然而要得到这样的机会,也不是容易的事,几乎比三年一度的选秀更为严苛困难。那些被选中去侍奉的女子需要身体清白、容貌绝美、性情柔顺,伺候人的功夫更要到家,不能叫被侍奉的贵人感到有丝毫不快。就算有了这些,贿赂尚宫局教坊选人、教规矩的宫官嬷嬷们也不可少,还有御前挑人的内侍,否则只要他们摇头,哪怕是个天仙美人,也绝到不了圣人面前。 当然,也有些走捷径的,直接买通御前的人,或是混进等待侍奉贵人的众女之中以期能被看重,或是悄悄送进贵人的寝殿。若成了事,自是万事大吉;若不成,送出去的银钱没有退回的道理,而一旦被宫官嬷嬷们发现,接下去在宫中、教坊里便是惨无天日了。 庆丰帝和庄亲王常在浮云殿小聚,一应赏画听曲儿的地方都是齐的。看过了顾恺之的真迹,得了闲的两人对座小酌,酒酣微醺,自然少不了丝竹声声、曼舞轻歌。虽然只有两个主子,但场面上安排得极为热闹,宫人内侍往来频繁,不时奉上新的佳肴菜品、蔬果点心。是而一个御前侍奉的内侍偷偷从席上寻了个借口溜走,也无人关心。 浮云殿除了正门,左右两个角门,还有供宫人进出、运送柴炭等杂物的偏门,看守的戍卫虽严谨,但他换了粗使宫人的衣服,低着头走路,也无人仔细查问。 出了浮云殿,他便悄然往昌安殿去了。昌安殿是婉容华的居所,一路顺着上林苑小道避开了侍卫和宫人的耳目,昌安殿后殿的角门只守着两个年纪不大的内侍,衣衫上连袍纹都没有,倒没对他显出轻视的神色,笑眯眯得开口道:“这位哥哥从前不曾见过……” 他不说话,袖口里露出半截昌安殿的宫牌,这两人眼中都浮现出来不及掩盖的惊喜,一左一右迎了上来,一边对着他作揖一边亲亲热热地说好话,什么“哥哥师傅”一通乱叫,还非要塞给他一个黄玉扳指。 他心里明白,这两个被打发来看门的没本事挤到主子跟前去,只能盼着讨好了哪个在主子面前美言几句,好给他们换个得力的差事做。他手里的宫牌是二等,最少是个从八品的宫官,可比这些没官没职的白身强得多了。 但他却不是昌安殿的人,更不是婉容华的人,自然不会替他们说话。收了这点子东西也不看在眼里,走了几步,便把两人喝住了,径自往内。进了二门,轮值的内侍恰是首领少监的徒弟,如何不认得他?忙把其他人都打发了,亲自领着他去见婉容华。 婉容华正在窗下作画,便听心腹嬷嬷道:“主子,御前那位来了。”不由一愣,皱眉道:“他来做什么?带进来,小心别叫人瞧见了。” 那内侍原是御前五品舍人,只守着烧水看茶的差事,庆丰帝跟前有李顺常先等自小就伺候的,轮不到他们这些后来者居上,他有银钱不趁手的时候,偷偷给嫔妃或是宫女卖些似是而非的消息,也能松快不少。但他胆子小,不敢说满十分,后来又见婉容华这里给的钱财最多,别的就慢慢断了,听来的一股脑儿只送到昌安殿。婉容华把他从前的家人都找着了,安顿在京郊的庄子上做庄头,又给他过继了大哥的儿子继承香火,他心里存了感激,对婉容华更是知无不言了。 婉容华暗暗在心里骂这奴才蠢,传句话也不会挑时候,御前一时没他的人,倘若有个什么事儿,查出来哪怕与他无关,也不可能再担差事了,被废去暴室都是轻的!但她在宫人们面前向来是温柔宽仁的,是而不能说重话,只柔声道:“御前不能缺人,你怎么这个时候过来?可不许懈怠了圣人的差事。” 那内侍忙应了声,“谢娘娘关怀,再不敢了。”左右一顾,“实是有十分要紧的事。” 婉容华心头微微一恼,强自忍了,笑着对在旁侍立的嬷嬷道:“昨儿皇后娘娘赏了今年的新茶,去泡来给内侍尝个鲜。” 见殿中四下无人,那内侍方娓娓道:“午膳后圣人与王爷说话,李总管命咱们先到浮云殿整备。奴才见刘少监去挑人时和往常不同,只是随意捡了样貌秀美的宫女,便留了个心眼。不料他带着几个心腹偷偷开了后殿的门,与个眼生的嬷嬷说了好一会儿话,过了一会儿,竟迎了一位姑娘进门,还引着去了圣人下榻的寝殿。” 婉容华不动声色,淡淡笑道:“这是宫人之间的事儿,你在御前侍奉的时间不短了,只怕没少见过。何况这般上不得台面的,竟值得你亲自跑一趟。” 那内侍压低了声道:“奴才原也以为是个使了手段的,但奴才有个管着库房的老哥哥,故而多了两分眼力。奴才看得真切,那姑娘身上是新贡的软绸蜀绣,发上是宫制的鉴金凤首衔珠钗,这可不是普通的宫女或舞姬用的起的东西。再说那凤首上的南珠,普通的主子们都没有那样的规制。” 婉容华心头猛地一惊,鉴金凤首的衔珠钗……神色不由郑重冷肃起来,问道:“是什么样的凤首?” 那内侍吓了一跳,忙道:“奴才只看了几眼,不敢说十分,但那丹凤翎羽细喙扣珠之势是不会错的。” 婉容华呼吸一顿,难怪觉着熟悉,这钗分明就是正月里皇后娘娘赏给程家娘子的!还经了她的手看过一眼。心下砰砰直跳,暗道:“无论谁给程氏下了套,只需不明就里的人撞见了,便是冒充侍驾舞姬,私入圣人寝殿,此乃犯上不尊、*宫闱的大罪!”思绪翻飞,她忽然大笑,目光缓缓看向西南延庆宫,道:“好好好!却是上天助我!” 冷冷瞥了那内侍一眼,慢条斯理道:“你可知罪?!” 那内侍一怔,“容华何出此言?” 婉容华冷笑道:“蠢货!你既看出那女子服饰规格远胜寻常宫女舞姬,怎么就不想想她是谁?!”语气森然道:“那是太皇太后娘家的侄孙女!” 内侍大惊,额头上微微冒汗,神情慌张道:“这……这怎么会?!” “她可不比旁人,连咱们正经的嫔妃都要礼让三分,如今却被当成走了门路去伺候圣人舞姬,你以为结果会如何?!” 婉容华嗤笑一声,“不管那刘少监,单说你从浮云殿偷偷溜了出来,以为内侍监查不出?你便是浑身长满了嘴也说不清楚!内侍监向来宁肯杀错也不会放过一个,想想你来日的下场罢!” 那内侍这才真的焦急慌乱起来,圣人治下的手段他很清楚,对士大夫们固然多有宽待,可对他们这些净身为奴的,却再严苛不过。胆敢有背叛、走漏了消息的,命内侍监审过,直接杖毙,极少有人能留下性命,何况是碰上今日这样算计圣人、背主忘恩的事!他双股战战,冷汗立刻打湿了衣衫,忙扑到婉容华脚下,叩头道:“求容华救命!求容华救命!” 婉容华唇角一勾,摇头叹息道:“即便内侍监知道你与此事无关,你也保不住命了!他们少不得要被圣人迁怒,自然要推个替死鬼出来……” 那内侍满面惊惶,扯着婉容华的裙角连连哭求,婉容华皱了皱眉,掩下眉间的不快,并不说话。那内侍求了半天,见婉容华不为所动,知道此番在劫难逃,既怪自己愚蠢多事又怨婉容华不肯相救,但他不敢表露出来,还要乞求婉容华保全他的家人。 婉容华才微微笑道:“这倒不难。你若肯再为我做一件事,我便许你家人一辈子荣华富贵。” 那内侍一咬牙,“好!”又停了一停,抬头直视婉容华道:“你若做不到……” 婉容华冷哼一声,心知这个誓言不得不发,道:“我若违誓,天地不容,无后而终!” 内侍才松了一口气,“但凭容华吩咐。” 婉容华细细问了御前诸事,沉吟片刻,招他近身耳语了一番,内侍额上冷汗涔涔,终究狠了狠心,应承下来。 ********************************************************************************* 寿安宫。 太皇太后静默着念经,后堂里点着淡淡的无为香。 年老的嬷嬷悄然掀了帘子进来,在太皇太后耳边低声道:“御前有人不安分了。” 太皇太后眼皮子都不抬,“是哪一个?” 嬷嬷道:“只是个管茶水的内侍,名叫薛易。方才从浮云殿溜了出来,先扮成粗使宫人去了昌安殿,又回住处换了衣裳,又带着人到延庆宫去了。” 太皇太后微微停顿了一下,“延庆宫?哀家记得那是孟氏的住处。” 嬷嬷迟疑着道:“忻婕妤已有六个多月的身孕,那内侍形迹颇为可疑,可要拦一拦?” 太皇太后冷哼一声,她在宫中几十年,什么妖阴谋手段没见过,那个内侍最多不过五品舍人,除了手底下几个,哪里能使唤得动别人?既是偷溜出来,还敢这样招摇得去延庆宫,不是背后有人撑腰,就是身在局中,行阴晦之事,求死而已。淡淡道:“理他做什么?皇嗣尚不知男女,孟氏不过区区婕妤,何需为她费心。” 嬷嬷忙应了,又听太皇太后长长轻叹一声,道:“今儿二十六了吧?” “是。” “最多一旬,阿沅便要回家备选了。”太皇太后神情平静,目中却露出些微冷厉之色,“也罢,哀家老了,临了多为她操点心,只盼她日后能立得稳,提携族人才是。”轻声吩咐那嬷嬷道:“去知会一声,那内侍有什么举动都不必管,叫御前的人帮他一把,哀家自会照料他的亲族。” 嬷嬷垂目,恭敬道:“诺。” ******************************************************************************* 却说延庆宫里忻婕妤歇了一晌,在窗下看那一树桃花,身边侍奉的宫女玉音进来道:“御前薛易请见。” 忻婕妤心中奇怪,往常庆丰帝遣人传话,不是魏、王、刘等少监,便是得用的舍人,这薛易虽又是哪一个?但还是叫人好生请了进来,见他身着五品补服,心知是个舍人,在御前侍奉的宫人里品阶不算高,也不算太低,和声问道:“圣人有何旨意?” 薛易笑道:“圣人得了王爷一把好琴,请婕妤一同去瞧呢。” 忻婕妤只觉得薛易这话颇为古怪,一时又想不出哪里不妥,冲着玉音使个眼色,后者忙低头静默着退了下去。忻婕妤微微笑道:“有劳你跑一趟。”又似不经意道:“舍人侍奉圣驾辛苦,素日倒少见你在后宫走动。” 薛易憨笑两声,老实道:“奴才原是奉茶的,这回几位哥哥正忙着,才有福气被李总管指来伺候婕妤一回。” 忻婕妤听他说得十分诚恳,疑心便去了一半。玉音又奉了茶进来,她嫣然笑道:“薛舍人喝盏茶歇歇,我换了衣裳就去。” 薛易忙接了茶,连连道:“不敢不敢,奴才谢婕妤美意。”灌了几口,又道:“御前还有差事,奴才走不开。总管吩咐奴才,圣人和王爷说话,婕妤可慢慢过去。” 忻婕妤方命身边的嬷嬷送他出去,自扶了玉音的手去内室更衣。玉音一边替她梳头,一边道:“奴婢请崔少监亲自去瞧过,随着来的都是御前得用的内侍。薛易是拿了李总管的宫牌,不然怎辖制得住御前这些人?他虽是五品,同行的也有两个五品舍人呢。” 忻婕妤“嗯”一声,笑道:“这就好。圣人近来甚少传召,多是昭仪伴驾,今儿偏又派了一个面生的,也是我多虑了。” 玉音道:“这有什么?如今主子怀着身孕,小心几分总是好的。” 她们说着话,外间嬷嬷才引着薛易出门,便有崔少监接了过去,一路陪着,又有内侍十分得力地捧了一把金瓜子来,崔少监笑道:“咱们主子请舍人喝茶的,劳烦舍人跑这一趟。” 薛易收了一半,另一半塞给崔少监,也是笑眯眯道:“哥哥与我客气什么?我这点子微末道行,还要靠哥哥多提携我。” 崔少监也不勉强,笑道:“你在御前当差,可不比咱们这些老哥哥前途远大。”说了好一会儿话,才将薛易送出宫。 宫道上微风拂面,薛易惊觉自己竟出了一身冷汗,背上的衣裳都是湿濡的,好半天才捂干了。他快步回了浮云殿,走得还是偏门,戍守的侍卫颇为狐疑得打量了他好几眼,“这是御前哪位内监?怎地是从外面回来的?仿佛未见你出去。” 薛易只将那宫牌取出来给众人看,故作十分不耐的样子道:“我奉总管之命,你们怎地这样多事?!若误了差事,你们担待得起吗?!” 唬得众人忙放了他进去。 薛易自知不能叫太多人看见,否则必会生疑,小心避开了一路的宫人,转脚去了两边角门。还是拿着那宫牌招摇,只说:“圣人请了嫔妃来,你等若见嫔妃銮驾,不可阻拦,明白吗?”侍卫们满头雾水,但那宫牌不假,纷纷应了。 他又在前殿寻了一处耳房落脚,叫个小宫女沏了一碗茶来,又将她打发走了。外面丝竹之声未歇,他在里头团团转,若圣人与王爷酒宴未散,那忻婕妤一来,不就拆穿了吗?一面想着酒宴快些散,一面又求忻婕妤来得慢些,急得心口砰砰直跳。 忽然歌舞声停了,薛易心头大喜,从窗户缝里偷偷看着,见李顺和几个宫人服侍庄亲王去另外的宫室,庆丰帝也往寝殿去了,又过了一会儿才侧身除了门,躲着人急匆匆跟着进了后殿。 迎面便见是王少监,笑眯着眼压低了声,问道:“这不是薛舍人吗?怎么在这儿?你徒弟才给圣人沏了茶,圣人还夸他手艺不错。只怕再等个几年,就要赶上他师傅了。” 薛易心中暗骂那小兔崽子抢他风头,竟敢踩着他往上爬。又想,只怕里头已经成事了,不然这老狗说话能这么细声细气么?脸上堆了笑容,也一样小声道:“岂敢岂敢,他有这份能耐伺候圣人,是他的福气。” 王少监冲他使个眼色,又瞟了紧闭的殿门一眼,道:“如今圣人在里头歇着,你随意找个地儿落脚吧。” 他方嘿嘿一笑,道:“奴才且是奉了总管的话,总管有事吩咐您呢。”又拿了宫牌出来。王少监眯着眼仔细看了一会儿,心头冷笑道:“我倒是谁,原来是这蠢货!这宫牌虽是一品总管的,却不是李顺随身带着的那块,就是用来认个身份的,除了那些低等的侍卫宫人,连器物针黹房里的奴才都使唤不动,必然是这狗东西偷来的。拿着这么个玩意儿糊弄我,若不是主子吩咐,我得叫他好看!”脸上笑成了一朵花儿似的,“老弟不早说。既是总管吩咐,咱们哪敢怠慢?” 他略微安了安心,也不敢随意掰扯理由,只说总管请王少监带人跟着去,圣人这里已另安排了人伺候。王少监盯着他好一会儿,直到他心慌气短,还以为露了馅,王少监才一招手,带着人走了。 薛易猛地松了一大口气,一头的冷汗,对剩下的人低声喝道:“好好守着,一会儿有人来都不许出声,若打搅了圣人,有你们的好!” 脚不沾地得飞奔出了浮云殿的角门,戍守的侍卫见又是他,更为狐疑起来。刚才哥几个就觉得奇怪,那块宫牌的规制好像也不大对头,有一个还信誓旦旦的说那少了两道纹,压根就不是总管平日用的。本就半信半疑,这内监竟又从里头出来了,几人对视一眼,活捉了再说。 其中一个侍卫在后头悄悄跟着,不想他一路疾走,竟迎面对上了忻婕妤的车驾。侍卫们碰着后妃是要回避的,这会儿上不是下不是,他一咬牙,终究不敢冲着后妃的车驾去,只得急忙转身回走,想着先去回禀统领和李总管,必要将这鬼鬼祟祟的拿下了好好审问。 薛易手心都是汗,忙上前向忻婕妤问安,“圣人命奴才来传话,前殿正乱着,请婕妤往角门走。那儿路近些,景色更清静雅致。” 忻婕妤一时不曾起疑,这会儿并未听见歌舞丝竹之声,想必是酒宴已停了,她若往前殿走,保不齐遇见几个来不及退走的舞姬宫女,只当是庆丰帝体贴她。 而进了门,却没看见任何一个平日里熟悉的宫人。庆丰帝身边多为内侍伺候,宫女反而很少,是以有品阶的侍人舍人少监足有几十个,但一路上连个少监都未见,这就颇为奇怪了。就算庆丰帝拨了人去侍奉庄亲王,难道身边就不留得力的人了? 她心中对这个薛舍人平复的疑心又生了出来,但这是在圣人近旁,她怎么能对着侍奉圣人的内侍责问?硬是忍了下来。 进了后殿,着眼之处更是普通的内侍宫人,连一个少监品阶的掌事都没有。忻婕妤心里冒火,这起子奴才们是怎么当的差事?莫不是圣人吃醉了酒,他们就能偷奸耍滑、玩忽职守了吗?!竟连李顺都不在门口守着! 薛易垂下脸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躬身请忻婕妤进去。忻婕妤气得不清,低声命宫人去把李顺好生“请”来,带着玉音、玉秀两个宫女进殿。快三月里的天气,寝殿里竟还烧着炭,暖和地几乎叫人觉得热了,有淡淡的龙涎香味散发开来。走近了内室,屋门却是关着的,帘子也盖得严实。 她心头疑虑更甚,倒迟疑了一下。侧耳轻听,屋中似乎有些许低沉的喘息沉吟之声。她心头微微一提,是当真以为圣人酒醉不舒服,忙推开门,掀了帘子,匆匆绕过十二折山水云母屏风穿堂入内。 哪知一看屋中情景,猛地如五雷轰顶般叫她眼前一黑。 九华帐里两人滚在一处,忻婕妤倒吸一口冷气,定睛一看,那女子极是眼熟,还未想起是谁,便觉得头昏眼花,腹中一阵抽痛,不由攥紧了宫女的手。玉音尚算镇定,玉秀却骇得魂飞魄散,几乎要失声叫喊。忻婕妤一把捂住她的嘴,额上见汗,喉头微紧:“我腹痛难忍,替我去请太医。” 玉秀听主子不适,眼前一概都忘了,忙急着飞奔出去。玉音扶了忻婕妤踉踉跄跄向外走,屋中浓郁的甜香气息,脸上一阵滚烫,心跳砰砰,眼觞耳热。 忻婕妤心知不好,屋中燃着的必是媚香,转头看玉音,也是面红耳赤眼神迷离,暗道这香功效之甚!圣人受了人暗算,神志不清还不知临幸了哪一个。又想起那个薛舍人,心头漫出十分的苦涩,她千防万防,想不到竟折在御前的人手里!不然好端端的,怎么会叫她撞破这样的阴私事?圣人事后迁怒于她倒罢了,最可恶的是叫她骤然瞧见,受了惊吓,伤了胎气! 忻婕妤更是急着离开。念头一起,她更是痛得厉害,最要紧的是她忽然想起了那个女子,竟是程氏!! 太皇太后娘家的后辈,怎么会到了庆丰帝的寝殿里?! 她心中震荡,再也按捺不住,勉力维持的平静纷纷破碎。捂住了嘴不叫自己呜咽痛哭,奋力挪动着脚步,不过几步路,就大汗淋漓,腹中愈发抽痛,身下一热,不知有什么潺潺而下。忻婕妤双腿酸软无力,靠着门背大口喘息了几声,低头一看,鹅黄色的裙摆上居然染上点点血迹。她眼前一阵天旋地转,耳边听到玉音压抑着哭道:“主子,您见红了。” 忻婕妤死死攥紧了她的手,道:“快扶我出去,这里留不得!”程氏被暗算得爬上龙床,还是用媚香这样阴毒恶劣的手段! 媚香多为活血之物,她既见了红,再在屋里呆下去,这个孩子恐怕要保不住了! 玉音咬着牙,拼命架着忻婕妤的身子往外挪。终于磕磕碰碰走到殿门口,忻婕妤暗暗松一口气,才跨过门槛,踩在光溜溜的大理石地板上,竟脚下一滑,身子猛地倾倒。玉音惊叫一声扑过去垫她,哪里又来得及? 只接住了脚,忻婕妤双手抱着肚子,重重摔倒在地上。 骤然而来的剧痛席卷上身,流落道眼角鬓边的不知是泪水还是汗水,眼前人影绰绰。她撑着地面的手摸到一阵滑腻……是油! 第112章 反击(四) 天色渐渐暗下来,一脉斜阳带着余晖洒向大地,映照的宫墙金瓦光耀流转。 整个午后,自送走了胡青青,林云熙便在窗边翻看一本《汉书》,寿安在一旁榻上和两只小狗玩得高兴。 这两只小狗还是去年猫狗房的人送上来的,养了几个月毛光水滑,又聪明得不得了,认定了寿安是小主人,别人的话根本不听,就算是专门伺候它们的内侍,有时也爱理不理。林云熙也很喜欢这两个伶俐可爱的小东西,每晚守在寿安屋内的门下,半点的风吹草动都瞒不过它们。庆丰帝有时看了也称它俩忠心,还亲自取了名字,雪獒叫福寿,金毛就叫福宜。 寿安拍着手咯咯直笑,两只小狗便围着他呼噜呼噜轻声叫着,又蹦又跳。偶尔还跑到林云熙这里,嗅嗅她的裙摆,活泼得跑来跑去。 有一阵她隐约听到了宫墙之间传来隐约的喧哗缭乱之声,她惊得手上一抖,书都掉落在地上。福宜摇着尾巴在凑到她脚下,叼着书蹭她的腿,水汪汪的眼睛眨巴眨巴。 林云熙被它看得心都化了,弥漫在心头的惊惶、紧张、后怕也渐渐散去,伸手摸摸福宜的脑袋,接过书来,尽力平心静气地看下去。 之后就再不曾听到一丝半点动静,和平日一样的掖庭在这一日格外的安静,静得渗出几乎叫人骇然的幽谧和寒冷。 隔日,便听说程家娘子染了急病,太皇太后不忍后辈受苦,特意送其回家好生休养。为表体恤爱护,太皇太后不仅赐下无数珍贵的药材,还把只侍奉她的太医指给程氏看病。庆丰帝听闻此事,也随之颁下赏赐,命太医在程府小住,直至程氏病愈再回宫。 一时阖宫惊动,圣人都过问了,后妃们自然也随之表现出十分的关切,绫罗绸缎、药材补品流水似得送去程府。暗中又嫉恨于程氏还未选秀,就得了圣人青眼,越发忌惮起来。 几乎是上下午的功夫,秦路匆匆来报,说忻婕妤小产。林云熙大吃一惊,急促问道:“忻婕妤已有六个多月,身子稳当,怎么会无故小产?” 秦路抹了把汗,道:“奴才也不清楚。还是叶太医遣人来说了一句,应是昨儿晚上的事,忻婕妤受惊,落了一个男胎。圣人动了大怒,命内侍监严察。” 林云熙心里像猫抓一样,还要忍着不露声色,“知道了。你小心打探,若皇后娘娘去探望忻婕妤,来与我说一声。” 她心下念头直转,一分一分拆开了碾碎了去斟酌,不曾发现有什么漏洞。虽不明白忻婕妤为何小产,但庆丰帝震怒、要查的也绝非只因为此事,她如今是局外人,要有人局外人的样子,才不会叫人起疑。 镇定下来,缓声命琥琳备下两只山参,“再添些不易动手脚的器玩,等皇后那儿遣人去看过忻婕妤,你再亲自去一趟。” 琥琳应声去了,她心里还是沉甸甸的,但有这个坏消息衬着,心情不好也像是对的了。 这两日宫中可谓是风声鹤唳,不断有宫女、内侍被捆着进了内侍监,宫人们私下都在议论,说有巡夜的内侍看见北宫门边上的角门夜里开着,运出去不知多少在内侍监受不住刑死了的人,京郊的乱葬岗都堆满了。 这固然是无稽传闻,但尚宫局等处确实换了不少新面孔,浮云殿几乎成了一座空殿,还放了不少人出宫养老。然而宫里积年的老人都明白,养老不过说给外面的人听的借口而已,那些人究竟是禁了内侍监还是去了别的地方,不听、不闻、不问,即便是昨天在一起的人今天不见了也当做不知道,才是保全自己的办法。 这样的道理嫔妃们更是清楚不过。无论此间有多少隐情,谁受了暗算谁做了手脚,事关皇家体统,永远只有掩藏下去,三缄其口。再也没有比这些官家出身的女人更熟悉名声和脸面的重要性了,哪怕是乡间农家也知道家丑不可外扬,何况是天下最不能丢掉体面的皇室? 是而,哪怕各宫都有宫人被悄悄带走,也无人提起,只当没这回事。再则宫中从来不缺侍奉的人,旧的去了,自有新的顶上,更忠心更能干,谁还会记得那些旧人呢? 宫中从来没有庆丰帝查不出的事,随着一个又一个宫人被关进内侍监,酷刑之下,总有人为了活命吐口,顺藤摸瓜,还真给庆丰帝抓住了几个。 内侍监统领小心翼翼递上供状,垂头道:“他们上了三遍刑,只剩一口气,能说的都说了。若还有旁的,请圣人恕奴才无能。” 庆丰帝看过供状,冷哼一声,“朕的宫里竟还有这许多蛀虫!” 薛易事后吞金自尽,内侍监把他的家底都翻了一遍,只查出他和婉容华有首尾,传过几次消息。他手下的徒弟、宫人虽都不知情,一样不能放在御前伺候,全都打发去了暴室。王少监死得也快,还没上刑,他狱中听到程家娘子返家,立刻解下腰带吊死了,救都来不及救。 这一死,反倒露出痕迹来。都是浸淫宫中几十年的人,这王少监必然跟寿安宫脱不了干系。内侍监忙报给圣人,庆丰帝当即就砸了手边的茶盏,但凡跟王少监有联系的,哪怕只说过一句话,统统都关进了内侍监严刑拷打。 王少监在御前侍奉多年,除了庆丰帝有数的心腹,其余的人也不经审问,直接都撤换成了新人,一时立政殿都变得草木皆兵起来。 这两人还不是最要紧的,薛易不过是被推出来做挡箭牌的棋子。无论他背后是谁,目的都不是把程氏送上龙床,而是针对忻婕妤腹中的子嗣。王少监不过顺势而为,让薛易做的事更容易一些罢了。 但此事必然知晓其中隐情,尤其是庆丰帝临幸的不是一般的宫女,而是程氏。若非如此,单单叫忻婕妤看见圣人召幸一个宫女,又能如何?得是出其不意的人选,让忻婕妤心神动荡,只求抽身,才会别的地方失了谨慎小心。后殿门口地砖上的油,不就是用来一击必杀的吗? 这个人和把程氏送到他寝殿里的幕后之人一样,让庆丰帝觉得无比的愤怒和忌惮。 自庆丰帝不动声色得除了权倾朝野的萧相,再没有人叫他摔过这样的跟头。还是在他自以为能放心的宫里! 程氏身边的纪嬷嬷、还有放程氏进殿的刘少监具是硬茬子,内侍监审了两天,都没审出什么有用的东西。先是异口同声说不知道,上了刑,纪嬷嬷改口说是程氏自己的主意,她得了银钱替程氏买通御前的人送她进去。这话凭谁都不会信,再拷打,就说是太皇太后命她做的。 刘少监也一样,刚开始始终不认,只说是按照惯例收了贿赂,放谁进来都一样。后来受不住刑,也说是太皇太后指使的,再问,就什么都不肯说了。 庆丰帝虽不免狐疑,但要说是太皇太后,他心里却是不信的。就算太皇太后有心让程氏入宫侍驾,再一旬就是选秀,靠着正正经经的路子进来,看在太皇太后的面子上,庆丰帝也不会冷落程氏,还会予以不错的位份。何必走歪门邪道被他厌恶? 太皇太后在得知程氏破身,已然气得晕厥,不得不连夜召太医救治。连送程氏出宫、太皇太后厚赐等事都是他嘱咐人办的,若真是太皇太后的注意,此刻早闹开了,哪里还会昏迷得起不来身? 然而这两人死不改口,庆丰帝无法,只得命人审问他们身边的人。这两人在宫里这么多年,总有交好的、拿捏住把柄的,甚至于对他们忠心耿耿的人,为他们抵罪、办差、做些不方便做的事,这些人但凡知道一星半点,剩下的就好办了。 内侍监加大了力度挖下去,才撕破了口子。 纪嬷嬷和刘少监自然不是太皇太后的人,而忠心于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冷宫太妃,已六十余岁,老朽不堪,却还挣扎着存活。她是平遥袁氏出身,与先帝的宠妃悫慧贵妃为同族。悫慧贵妃专宠数年,阖宫不容,最终被他和太皇太后暗中联手,背上屠害皇嗣的罪名废入冷宫,不过旬月就病死了。而袁太妃无子,本在宫中颐养,因是悫慧贵妃同族,被太皇太后论为同谋,同样废除太妃尊号,打入冷宫。 经年往事,除了宫中年老的宫人,还有人了解?袁太妃无子,在惠文帝在时也受过十分的宠爱,而太皇太后虽位份尊贵、膝下有子,却是实实在在的无宠之人。纵然袁太妃与她交好、依附于她,还是无法消除太皇太后心中的嫉恨,先帝登基,宠爱的竟又是袁氏,太皇太后如何能忍?自然设法除去了心头的尖刺。 哪里知道袁太妃能有这份手腕和能耐?纪嬷嬷原本就是她的死忠,她就在背后出谋划策,让太皇太后收作心腹任用;刘少监受过悫慧贵妃的恩惠,她便吐露真相,怂恿他为旧主报仇,费尽心力把人送到御前,留作后用。还有零星几个宫中积年的老人,也都不知不觉被她收买、为她效力,替这次谋划提供了不少的帮助。 好在袁太妃只一心报复太皇太后,虽然猜到当年的事有庆丰帝的手笔,但如今庆丰帝贵为天子,她还有族人要,不得不退让顾忌。 再有一点,袁太妃虽收拢了不少人,但毕竟都是奴才,手里能动用的权势、银钱极少,这才沉默了数十年之久。而今一朝发难,需要人力、钱财缺口之大,不是区区几个宫人够用的。只怕其中还有人掺手。这个背后给袁太妃方便的人,和针对忻婕妤的,又是否是同一个?还是另有其人?而那点在殿中的媚香又是从哪儿来的? 庆丰帝自觉最为冷静自持,除非自己愿意临幸嫔妃,不然再是妩媚动人的女子,在他眼里也不过红颜枯骨而已。那日酒后他无十分意动,在进殿之前也神智清明,原何见了程氏便意志薄弱得难以自控? 事后太医一日三次给他诊脉,并未发觉媚香对他有所损害,才让他微微安心些许。召来暗中为他所用的名医检验香炉里没有燃尽的香料,却只余满炉灰烬,再难分辨。殿中所剩媚香气味也不足以分辨出是何等香料制成。 但这样让人失去理智的东西流入宫中,他连夜间入睡都无法安心。 昔日的曼陀罗涉及氏族,他都狠下心来连根拔起,何况是另他中了暗算的媚香? 想及此处,庆丰帝脸色阴沉如铁,一声令下,命人把袁太妃从冷宫提到了狱中。他没有分毫的耐心去见那个老妇,但各种究竟,总要叫人问个清楚。他也不让内侍监的人插手,事关他和太皇太后的颜面,不能叫底下的奴才们看了笑话,故而另外让只听命于圣人的暗卫审问。 暗卫的动作隐秘,不用走繁琐的程序,很快便有了结果来回禀:“袁氏镇定异常,有问必答,具已承认。问及谁人相助,袁氏不知,只道相与的是个年纪不大、面相普通的内侍,无十分可确认的标记。钱银、香料具是他所提供。待臣问完,她骤然失笑,破口大骂,极尽恶毒诅咒之能事,随后一头碰死在了狱中。” 不用问也知袁太妃咒骂的是谁,无外乎是女人间的恩怨。庆丰帝面色铁青,竟又断了线索! 罢罢手,以示不必再说。沉思了片刻,又问:“袁氏在冷宫住了多年,留下什么东西没有?” 暗卫道:“臣等缉拿袁氏时一并带走了,都是破旧的被褥、衣衫,还有一个梳妆盒,有木梳木钗等物,十分普通。唯有一只宫制的并蒂海棠双花坠珠步摇,颜色鲜亮,有七成新,应当不是袁氏存下来的。” 即便不是是背后之人与其相与的信物,在袁太妃的一丢旧物里也足够显眼了。庆丰帝皱了皱眉,道:“拿去内侍监吧,既是宫制之物,必有记档,叫他们仔细查查。” 查到这里,再揪着不放也没了必要,即便庆丰帝尚有余怒未消,也不能真的不顾颜面把整个掖庭翻过来,去找一个“年纪不大、面相普通、又无可确认标记”的内侍。何况袁太妃一头撞死了,已经无人能指证;就算她不死,庆丰帝也不可能这么简单得相信袁太妃一面之词。 除了袁太妃,与薛易曾有过首尾的婉容华不免更令庆丰帝起疑,然而昌安殿上下人员混杂,婉容华贴身侍奉的倒是心腹,其余的宫人却来路不明。内侍监提审了好些个,有的说浮云殿设宴那日见过一个粗使宫人拿着二等宫牌偷偷从后殿进去,也有说那日婉容华在书房画了一下午的画,谁也没见过,还有信誓旦旦说亲眼看见婉容华出了门,把忻婕妤推进了太液池。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说见过粗使的两个内侍还是皇后拨了去伺候婉容华的,也说不准他们到底是谁的人,口中说的话能不能信;而说婉容华把忻婕妤推进太液池的宫女更是心怀鬼胎,庆丰帝至昌安殿,她就不止一次有媚上之举,就差没有爬上龙床了。 庆丰帝对此半信半疑,到底没留下这些人的命。昌安殿里的宫人个个不安分,其他宫室里又是什么模样?虽知皇后掌管六宫还算得力,但才因宫人不得力使皇长子生病,再度出了这样的事,他对皇后不由更为不满和责怪。 又想起婉容华素来依附皇后,这些不满越发增生出一点疑虑来,心中的猜测也不免偏了。原本打算交代皇后的事便暗中吩咐了殿中省——再给昌安殿添补宫人的时候,放一两个人去盯着。 他已不信婉容华全然无辜,何况她背后还有个不知是否掺了一手的皇后。但同样不信她有能耐买通御前的舍人少监替她卖命——王少监还极有可能是太皇太后的人。 王少监死得太过微妙,既可说他是察觉事情有变得不得死,庆丰帝心里十分清楚,太皇太后未必不会对忻婕妤下手,哪怕不是她亲自动手,也可能是吩咐了王少监推波助澜。但也能说王少监是特意选了时间,把自己的死和寿安宫挂在一起,借此挑拨离间。 只有媚香一事,庆丰帝不打算放过。香料等物一般人是不懂得调制的,能把媚香和龙涎香调和在一处,还能算好时辰,等龙涎香燃尽时媚香也消散无踪,连半点残存都不留,这等功夫,已经堪称是调香的大师了。宫里有这本事的人不多,只怕连京中都少有。龙涎香的来源渠道又不多,只有官宦、巨富人家才用得起,慢慢往下细查,凭他贵为天子,就不信会没个结果! 因对外是命内侍监查忻婕妤小产,总要给众人一个交代。庆丰帝无心这些小事,且内侍监里关押了不少人,寻个由头拉几人出来顶罪还是很容易的。内侍监统领得了口谕,便立马把事情办得一丝错儿都找不出来。 浮云殿的宫人布置宫宴时不慎将酒水洒在忻婕妤经过的路上,忻婕妤才滑倒小产。总之都是意外!巧合!从没有什么宫人以下犯上算计主子,也没有什么心怀不轨的嫔妃偷偷加害另一个怀着身孕的嫔妃。侍奉圣人的嫔妃们自然都是品性高洁的,宫里的主子们体面尊贵,怎么可能做出这样恶毒、有损皇家颜面的事来呢? 内侍监审出缘由,已将涉事的宫人杖毙,圣人亦有明旨,凡侍宴者皆杖百,发落入暴室。圣人又流水似得赏了无数奇珍异宝到延庆宫,其中还有一把唐代制琴名家雷威所出的“春雷”,为世人极尽推崇的名琴之一。 闻得此事的嫔妃们一边静默于宫闱阴私,一边又暗暗嫉恨圣人对忻婕妤恩宠,还要装成十分关怀沉痛的模样,仿佛对忻婕妤失了胎儿感同身受。 这一日圣人在重华宫用过午膳,皇后便亲自去了延庆宫探望。嫔妃们闻风而动,自然纷纷奉上表礼亲去慰问,林云熙也不得不随大流。 进了延庆宫,只觉得私下冷清了不少,连殿前的落叶都无人打扫。廊下的牡丹芍药都是奄奄的,花盆里还长了杂草。林云熙微微对碧芷做个手势,碧芷心领神会,默默退去和延庆宫的宫人们打招呼说话了 忻婕妤所住的兰溪堂里已十分热闹,皇后坐在忻婕妤榻前,拉着她的手低声说话。敬和夫人、婉容华等也在旁作陪,偶尔附和几句。 忻婕妤靠着软枕,盖着厚厚的锦被,脸上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说话有气无力,神色郁郁而阴沉,眼睛都是肿着的。 众人见她来,纷纷起身行礼。林云熙向皇后低身一福,笑道:“皇后娘娘颐安。”皇后颔首一笑。 忻婕妤忙支起身来,软绵绵道:“见过昭仪,恕妾身失仪,不能向昭仪请安。” 林云熙笑着安抚她躺回去,“你身子不好,就别见外了。” 一旁的宫女玉秀给她添了位子,奉上茶水,众人又坐下来说话。皇后只一味关怀体贴,嘱咐忻婕妤要好生调养,微微叹息道:“你还年轻呢,千万别苦了自己,要好好养着。女儿家的青春年华就这几年,若熬坏了身子,可怎么好?” 忻婕妤勉强一笑道:“谢皇后娘娘关心。妾身明白。” 林云熙唤来青菱,指着她手中捧着弹花织锦的三幢礼盒,对忻婕妤道:“我也不知你缺什么,恰得了两支野山参,送来给你。” 敬和夫人笑道:“还是昭仪贴心。野山参最是滋阴补元,婕妤身子虚,吃这个最好了。” 忻婕妤方露出微微温和的神情,“昭仪有心了。” 没一会儿,丽修容也到了。她素来与众人不甚亲密,即便出手十分大方得送了半斤血燕,也只干巴巴地说了一句:“好生保重。” 忻婕妤倒不在意,轻声谢过。 皇后含笑道:“可不是?咱们都念着你,圣人心里也记挂得很,日日都要垂问。圣人这般宠爱你,等你养好了身子,何愁不能再给圣人添个皇子?” 忻婕妤脸色更白了一分,猛地别过头去扶额喘息了一阵。皇后等人不由变了颜色,忙问道:“这是怎么了?” 忻婕妤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又像是极为不适一般,勉力道:“妾身身子不爽,失礼了。”她捂着眼睛好半天才缓过劲来,她身边只留了两个宫女,连年长的嬷嬷也没有,急忙奉了药给她用下,又服侍她喝了半碗热水。 众人见她面色灰白,十分疲惫,不好继续打扰。皇后宽慰她道:“圣人知道你心里难过,已严惩了浮云殿的宫人。待你出了小月,还要给你晋封呢,莫再伤怀了。” 忻婕妤攥紧了被角,脸色越发难看起来。 林云熙心下不屑,皇后的话看似温和安抚,实则句句刺到忻婕妤失子之痛。没了孩子,许以高位就能弥补吗?即便她日后再度怀上子嗣,眼下的这个没了就是没了,生的再多,也不是这一个了。 者心眼真是要比针还细一些,就算婕妤为她效过力又“背叛”了,也不用对一个失子的母亲这样步步紧逼不肯放过。 是而率先起身,“婕妤身子不适,好好休息罢。我这便告辞了,来日得了空闲再来看你。” 她一走,丽修容跟着道:“不打扰婕妤歇息。” 敬和夫人等也不得不顺势告辞,皇后更不好多待,不然便是叫忻婕妤拖着病体陪她说话,皇后向来以宽厚为名,怎么肯做这样的事,故而也笑着道:“明日再来看妹妹。” 出了宫门,碧芷忙跟了上来,低声道:“奴婢听那些宫人说,自忻婕妤小产,圣人一次都没来看过。有不少人都在私底下偷偷议论,说婕妤是不是失宠了。” 林云熙一挑眉,冷笑道:“所以他们就敢在忻婕妤病着的时候偷懒?” 碧芷道:“延庆宫的东偏殿还里住着三个宫女出身的侍选更衣,她们被忻婕妤压制得很了,趁着如今婕妤身子不好,变着法儿的挑唆宫人闹起来,原本老实的也被教坏了。若婕妤被下人们折腾地不能静养,既坐实了她御下无能的名声,又坏了身子,那些人不就如意了?” 青菱听了简直目瞪口呆,“竟有这样蠢的人?!就算婕妤坏了名声又生病,难道她们就能得宠了?来日圣人查问起来,这些人可一个都跑不掉!” 林云熙亦是啧啧感叹,女子嫉恨之心,当真是可怕又可怜,宁愿把自己折进其中,也不愿叫人好过。又暗暗告诫自己,理智清明最要紧,万万不能让自己落到这个田地。 又瞥了她一眼,笑问道:“你才去了短短几刻钟,这等细微秘事,从哪里听来的?” 碧芷笑吟吟道:“既有蠢笨的,自然不缺聪明的。东偏殿里的单才人常年病着,生怕被人牵连。她身边那个小宫女也机灵,该说的不该说的全都说了个干净,只盼有人能拉她一把。” 青菱急道:“你应了?!” 碧芷连忙摇头,不以为然,“主子未发话,我哪里敢做主?若是将来连累了主子,我可就万死莫赎了!”眨眨眼,嫣然一笑道:“奴婢只给了那宫女十两银子,叫她去求崔少监。她主子病着,换到西偏殿去养着,省得把病气过给别人。西偏殿幽静,单才人养病也相宜。” 林云熙笑骂道:“就你机灵!”复想起一事,“你方才说圣人没来看过忻婕妤?” 碧芷点头道:“是。”她若有所思,碧芷还道她想念圣人又不好明言,便把庆丰帝这几日的行程一五一十说了,“圣人这五六日都是在立政殿独宿,都未召嫔妃伴驾。也就今儿去了中午皇后娘娘那里。” 最后一句被青菱瞪得变成喃喃轻语,林云熙没看见两人之间的眉眼,只“哦”了一声。暗想圣人被算计了床笫之事,大概要有好些日子没心情召人侍寝了。不来看忻婕妤,也是迁怒的意思。不过圣人对忻婕妤赏赐不断,又派了皇后露出要给她晋封的口风,想必对忻婕妤还是心有愧疚的。然而圣人一见她,难免想到那日的事,只怕忻婕妤日后的恩宠会大不如前。 青菱碧芷见林云熙怔怔出神,心下不由惶惶然起来,主子莫不是伤心了…… 忙一左一右笑盈盈道:“尚宫局送来一批苏缎,都是主子喜欢的花纹样式。这些天暖和了,正好裁些新衣裳来穿。” 一时说“花房送来了海石榴,就放在庑廊下,开得比芍药还艳丽”,一时又说“今年新贡的粉彩比去年的精致,那个白釉松竹梅纹的粉彩瓷瓶漂亮得不得了。” 她一时不察,竟被架着走了。整整一天都听两人说这个那个,她眼一错开,就急着把寿安抱到她身边,福寿福宜两只小狗也围着她脚下转悠。跟董嬷嬷说些宫务还要被儿子打断,她又舍不得对儿子生气,又无奈又好笑道:“她们俩发什么疯?还嫌我不够忙呢!” 董嬷嬷笑眯眯道:“几件小事,主子也不必十分在意。要是殿中省新送来的人使唤着不好,再换过就是了。” 林云熙一边揪着儿子不叫他往自己怀里头上扑腾,一边叹气,“嬷嬷也来闹我!我还打算多挑几个人,好好调教着留给寿安用的。”轻轻拍了一记乐此不疲的儿子,“小鬼头,知不知道你娘为谁操心呐?嗯?” 寿安就咯咯咯咯笑,伸手来摸她的脸,然后叫她:“阿娘!阿娘!阿娘!” 叫得殿外来往的宫人都听得一清二楚,纷纷掩嘴直笑。 青菱碧芷乐得小皇子缠着主子,总好过主子愁眉不展,把林云熙要过问的事上上下下亲自都忙了一通,办得妥妥当当,林云熙只要抱着儿子开心就好了。 这股劲儿直到黄昏时庆丰帝来用晚膳才消下去,碧芷眉眼弯弯地吩咐小厨房准备庆丰帝和林云熙爱吃的菜,青菱更是欢天喜地,重新伺候她更衣梳头,把她从头到尾打扮得如月下谪仙,清丽出尘。 庆丰帝素知她风姿绝世堪比姑射仙子,也不免怔怔许久。林云熙被他看得脸色微红,更似雪夜花树、碧海珊瑚般清丽夺目。 庆丰帝目光里尽是温柔,连日的冷怒之色都消散得无影无踪,拉着她的手含笑道:“宁昭绝世容光,朕真是好福气。”说的坦坦荡荡光明正大,半分谦虚矜持都没有。 林云熙耳根微微滚烫,低啐一声“脸皮比城墙还厚”也没有叫庆丰帝感到不快,反而笑得更宽慰得意了,仿佛是在夸他一般。她没好气得斜了青菱碧芷两个一眼,“都是这两个捣蛋鬼,一整天也不知折腾个什么!” 庆丰帝哈哈大笑,还露出十分鼓励的意思,道:“朕倒希望她们俩天天这么折腾一回。” 林云熙脸上越发显得嫣红绚然起来。 晚膳后庆丰帝自然而然留宿在了昭阳殿,林云熙暗中揣摩庆丰帝几分心思,免得两人相对尴尬,把寿安抱来哄他阿爹。 庆丰帝果然抱着儿子不松手了,听寿安叫一声“阿父”就笑一次。父子两个还一道去洗漱,在里头玩起水来,寿安的笑声和拍水声一直传到寝殿里。 玩得累了,儿子就趴在他爹胸口上休息,听他爹念:“道德仁义,非礼不成;教训正俗,非礼不备……”慢慢合上眼睡去。 林云熙就在一旁含笑看着。 月色温柔,海棠初开。 第113章 反击(五) 翌日才醒,就听青菱道:“皇长子病了。” 林云熙在床上歪了一阵,才想起又过了七日。庆丰帝今儿大朝,天不亮便起身去了两仪殿听政,走时还小心叮嘱宫人们不可打扰林云熙休息。 寿安还睡着,听到有人说话,嘤嘤呀呀得翻了几个身,睁开了眼睛。四周打量了一会儿,倒没哭,只喊她一声“阿娘”,然后扑到她怀里。 林云熙换了衣裳,才唤乳母进来给服侍儿子擦脸穿衣。她坐在妆台前,青菱一边给她梳头绾发,一边道:“听太医院说昨儿晚上还好好的,快天亮的时候皇长子忽然哭闹起来,乳母们进去一瞧,才发现皇长子烧得厉害,喂了退烧的药也不见好。” 林云熙忍不住皱眉,“退烧药?” 她心里清楚,皇长子高热根本不是着了凉或是感染风寒,退烧药自然不会起作用。但毕竟是药三分毒,皇长子无病却用了药,只怕反而妨碍了他的身子。 青菱知她顾虑,忙附在她耳边低声道:“主子不必忧心。皇长子年纪小,太医院不敢开太重的药,都是以滋补为主。即便无病,吃一两剂也不会有事的。” 林云熙方微微松一口气,她虽拿着这个算计皇后,却不想真的害了皇长子。转而问道:“皇后娘娘可去瞧了?” 青菱道:“一大早就去了。还特意来传话,说今日不必去请安了。” 林云熙轻笑,掩下唇边流露出的幸灾乐祸。宫里关于皇长子体弱、二皇子前程可期的流言还未平息,皇后竟又把皇长子照看得“病了”,只怕圣人再不疑心,也要疑心皇后的用心了。何况,上一回静安宫那些犯了事的宫人,还是皇后亲自挑去侍奉皇长子的? 偏偏这回又撞在庆丰帝被人算计、心情不佳的时候,不知皇后又要用什么法子来脱身抵罪? 林云熙这样想着,心头就畅快了不少。皇后以为自己做的事天衣无缝,当初林云熙怀着寿安时,她怎么跟太皇太后联起手来在她的吃食里动手,又怎么推波助澜小动作不断,林云熙心里一清二楚!对着一个要害她孩子的女人,她怎么可能不存芥蒂?趁着能下手的时候,算计死她最好! 缓一缓心头波动的郁气,林云熙微微一笑道:“皇长子这一个月里已是第三回病了,圣人下了朝,必然是要去探望的。叫琥琳备些幼儿能用的补品,一会儿用过早膳,给我挑一身素净得体的衣服,再咱们去静安宫好好看看皇长子。” 青菱心领神会,是去看皇长子的“病”,还是去看皇后娘娘的“笑话”,那就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事儿了。只要主子高兴,哪怕是要天上的星星,她们做奴婢的也要想法子摘下来,何况是去看害了主子的人倒霉? 林云熙用过早膳,亲自看着寿安吃了一小碗鸡蛋粥两块牛乳蒸糕,直到他不肯吃,在桌子上敲着勺子捣乱,才叫乳母抱下去,哄着他和福寿福宜去玩。另换了藕白色银丝花鸟纹如意长裙,简洁的鸾首衔珠白玉簪,不过她是去看病人,不好打扮得太过素白,又添了一件水红描金镶边莲瓣暗纹的褙子,少了出尘的仙气,娴静而温婉。 她到静安宫时,庆丰帝恰好散了早朝匆匆赶来,两人一并进了东偏殿。庆丰帝脸色阴沉,脚步快得林云熙要小跑着才能赶上,后头跟着的宫人们苦不堪言,只恨自己腿不够长。 皇长子这回比头一次要好些,虽满脸不正常的绯红,呜呜小声地哭,但神智清醒。一个劲儿得踢被子,喊着说热,要不是乳母低声哄着,他连额头上降热的帕子拽要下来。 皇后就守在床上,双眼通红,神情疲惫,显出几分憔悴来。声音十分温柔地道:“皇儿乖,一会儿喝了药就不难受了。”就要去拉皇长子的手。 皇长子对皇后本不熟悉,又是病中,更怕生人,一把就挥开了。皇后没有一丝不悦之色,依旧和声哄劝。 庆丰帝冷冷扫了皇后一眼,这种摆出慈母姿态哄骗男人的功夫,他从小就没少见。皇后若想凭此争宠,却是打错了主意。径直越过皇后,小心去探皇长子头上的温度。 皇后脸上不见分毫尴尬不安,神情自如得向庆丰帝一福身,“圣人。” 皇长子对庆丰帝倒不排斥,软软唤了一声“父皇”。庆丰帝摸了摸皇长子滚烫嫣红的小脸,神情蓦地冷凝下来,冷冷扫过殿中的诸人,怒喝道:“怎么回事?!朕命你们好好侍奉皇子,你们就是这样侍奉的?!怎么好端端的又发热了?太医呢?一日三次的平安脉是怎么请的?!” 一应的太医宫人乌泱泱跪了一地,“圣人息怒!” 皇后忙道:“太医瞧过,说皇子一切都好,只要退了烧,便无虞了。” 庆丰帝余怒未消,“既然无虞,又怎么会老是起热?!” 给皇长子医治的两个太医支支吾吾,一会儿说是体虚脾弱受不住重药,一会儿说是发热是通气散毒,吊了半天书袋子,大意就是皇长子无大碍,吃着古方小心静养,到成年就和普通人差不多了。庆丰帝才肯放过,冷声道:“若皇子再有不好,朕唯你们是问!” 两个太医满头大汗,唯唯应了。 皇后柔声劝道:“两位太医尽心尽力,毕竟皇子早产体弱,要养好也不是一时的功夫。有圣人福泽庇佑,慢慢调理着,必然会好的。” 庆丰帝淡淡“嗯”了一声,并不接话。林云熙微微一笑,上前一步朝着皇后行礼,“请皇后娘娘颐安。” 皇后向她点头,微微一笑,“昭仪也来了。” 林云熙笑道:“是。听说皇长子又起了热,妾身心里记挂,就过来看看。” 皇后道:“昭仪自己还有皇子要照顾,又惦念皇长子,真是费心了。” 庆丰帝听了眉头一皱,林云熙扬眉一笑,欠身谦和道:“不及皇后娘娘关怀六宫,体贴入微。” 皇后笑意不减,还要再说什么,庆丰帝道:“宁昭辛苦,既然来了,过来看看皇儿。” 林云熙凑近了几步,皇长子与她几乎没见过,她笑意和婉,皇长子便不曾露出害怕、不愿的神色,乌溜溜的眼珠看了她一眼,又被头上新换的帕子夺去了注意,使劲把手往头上伸。 庆丰帝笑道:“这会儿倒一点儿不怕生。” 皇后静立含笑,“皇长子很喜欢昭仪呢。” 庆丰帝语气淡淡道:“皇后仔细照看皇子,他自会一样喜欢你。” 皇后被噎了一句,不敢再含沙射影,低头请罪道:“妾身无能,连累皇子受罪。” 庆丰帝冷笑,“你无能?朕看你倒是很能干,里里外外都能做得主,区区一个不满三岁的幼儿又怎会管不住?只看合不合皇后的心意罢了!” 这话说的诛心,皇后悚然一惊,背后立刻浮起一层冷汗,忙屈膝跪道:“妾身不敢。”才起身不久的宫人太医们又随之跪了一地。 庆丰帝冷哼一声,并不理会。 皇后只觉得脸上火辣辣得刺痛,庆丰帝还从来没有在这么多人面前落她的脸面!又是急怒又是窘迫,心头泛起微微的苦涩。余光见林云熙静静站着,目中却露出似笑非笑的神色,更是暗暗生恨,竟叫人看了笑话! 勉力压下心头的惊怒,脸上只作羞惭之色,含愧道:“妾身有负圣人所托,是妾身的不是。皇长子天子血脉,妾身唯愿他平安尊贵,万万不敢心存他念。请圣人明鉴!” 宫人们皆低头屏息,两个太医也是战战兢兢,埋头装死。只恨自己运气差,又长了两个耳朵,听到些不该听的话,还夹在帝后倾轧之间,真是多一条命都不够用! 庆丰帝冷然静默不作声,皇后越发心惊胆战,圣人信了那个流言?真的猜疑她了?!她心头一阵绞紧,漫上寒冷刺骨的惧怕,只想大声喊不是她做的!她从来没害过皇长子! 可她喉头像哽了一块石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她的确没有对皇长子下过手,但在她心底,就真的没有起过一丝这样的念头吗?在流言如沸的时候,她就真的没有一点动摇吗?对于皇长子的病,她就真的不是下意识得放纵和漠视了吗?她真的不曾有那么一瞬期盼过,皇长子会像传闻中说的那样,体弱多病年幼夭折,而她养为儿子的二皇子才是天命所归? 皇后不敢去想这个答案。 即便她最开始所求的不是这个,但随着圣人对她从未改变的尊重、随着二皇子健健康康得长大,她已经不知道还能不能守住自己的心,让它不要变得贪婪而丑恶。 她只能沉默着,乞求圣人原谅她,乞求圣人还相信她。 然而庆丰帝依旧没有开口说一句话。 皇后的心渐渐沉了下去。 殿中一片寂静,林云熙垂目微笑,直直在皇后身后半步缓缓屈膝跪地,拱手以头触地,行了一个稽首大礼,不急不慢道:“皇后娘娘泽被六宫,宽仁体下。礼待嫔御,慈爱皇嗣。向来周全克己,若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必然也是无心之失,请圣人宽恕。” 皇后猛地向林云熙看去,呼吸急促,眼中的狠戾与憎恨几乎要飞迸而出。 庆丰帝在上头看得一清二楚,心头更是怒气翻涌。宁昭替她求情,她竟不喜反恨!这是什么道理?! 林云熙低头垂眸,伏跪不起。皇后何等自尊和骄傲,除了能对圣人屈膝,哪里会把别人放在眼里?又怎会感激她的求情?无论她说什么,都只会被皇后当成是讥讽和蔑视,不把她恨死了才怪。 可是圣人不知道啊!圣人只会念着她肯冒着激怒他的风险来保全帝后之间的体面,和皇后的颜面。而皇后但凡流露出一丝的愤恨,都会被圣人当做是不知好歹。 她抿着唇角吞下快意的笑,皇后会用的手段,她一样都会。只是皇后的伎俩被圣人看破了,就成了包藏祸心,欲图不轨;而她,要好好的、仔仔细细的做足每一分功夫,永永远远地把这些当成是发自真心的善意。 最终,庆丰帝什么都没说,叫两人起来,又十分平静地对皇后道:“好好照看皇长子。等他身子好一些,来知会朕一声,便安排他挪宫罢。” 仿佛他从来没有对皇后发怒过一般。 皇后暗暗庆幸着松了一口气,圣人揭过不谈,就是饶过这回的意思。 圣人到底还是信她的。 林云熙微微露出静和婉然的笑意,圣人又一次咽下了对皇后的不满,也就是再度把帝后之间稀薄的情谊削弱了一分。 皇后还有多少旧情可以消磨呢? 时辰不早,庆丰帝还留了叶相等商议国事,又看着皇长子服过药,便回立政殿去了。皇后却不打算走,向庆丰帝道:“妾身宫中无事,留下来照料皇长子。” 庆丰帝点了点头,“随你。” 林云熙也起身向皇后辞别,庆丰帝便携了她一道出门。 才到了宫门口,李顺听了一个候在外头的内侍回话,上前来低声回禀道:“太皇太后有事请您商议。” 庆丰帝不觉一蹙眉,随口道:“皇祖母醒了?” 林云熙闻言心下一怔,醒了?难不成太皇太后还昏迷着? 想到程氏的事,微微了悟,太皇太后年纪大了,乍然听到看重的小辈出了事,病倒了也未可知。只是瞒得这样好,连太医院都没露出一丝风声,大约又是圣人的意思了。 李顺不由看了林云熙一眼,林云熙自觉识趣,微微福了一福,笑道:“寿安一时不见我,只怕有的闹腾。妾身先回去了。” 不想庆丰帝一把拉住她,“等等。”转头吩咐李顺道:“去和皇祖母说一声,朕前朝有事,一会儿再去向皇祖母请安。” 李顺依样说了一遍,忙去传话了。 又对她道:“朕来用晚膳。” 林云熙嫣然一笑,十分可见的欢喜,软语道:“是。妾身等着您来。” 庆丰帝看她笑靥明媚,原本沉重的心情也跟着松快了几分,语气也柔和了,“回去路上小心。” ******************************************************************************* 处理完手头的政务,已临近黄昏。 庆丰帝揉揉眉心,今日大朝,他本就起得早,下朝后去看了皇长子,接连见了不少大臣,午后更没歇过晌,此刻便感到难得的疲惫,太阳穴上隐隐发痛。 侍奉的宫人重新换了一盏热茶,他慢慢饮了两口,吩咐李顺道:“去昭阳殿。” 李顺道:“圣人,早上太皇太后请您过去呢。” 庆丰帝停了一停,记起此事,“那便先去寿安宫。你着人去跟宁昭说一声,寿安若饿了,叫他们先用,不必等朕。” 李顺应了一声,给门边的内侍使个眼色。那内侍忙低头快步退了出去,招呼宫人备下轿辇。 寿安宫里,太皇太后已早早用过晚膳,由几个宫女在旁服侍着喝药。 她大病初愈,身上没有力气,依在床头,靠着厚厚的软枕。庆丰帝就坐在床边陪她说话,偶尔捡一块芙蓉糕来吃。 太皇太后看了一会儿,问他:“五郎还没用膳?” 庆丰帝“唔”一声,道:“是。”太皇太后皱了眉,唤来李顺轻斥道:“你是怎么伺候圣人的?怎么连用膳都不知道提醒?” 李顺忙跪下请罪道:“奴才失职!奴才失职!” 庆丰帝轻轻踹了他一脚,向太皇太后讨饶道:“皇祖母别怪他,是朕批折子忘了时辰。再不敢了。” 太皇太后不可能真的怪罪庆丰帝跟前侍奉的心腹,顺势道:“李顺向来忠心,你也要听劝才是。勤于政务自然好,好好保重身子一样要紧。” 庆丰帝笑道:“是。孙儿知道了。” 说了一阵流于表面的关切,太皇太后不得不转向正题,庆丰帝言简意赅,半点话柄也不露,叫她想提一提程氏都找不着空子。 “哀家今儿找你来,是想问问阿沅的事。五郎是个什么打算?” 庆丰帝八风不动,他对程氏程沅压根没什么印象。即使意外临幸,也没有非她不可的意思。口中更是漫不经心,“父皇给了安妃离合书遣其返家,她不一样再嫁了?” 太皇太后心头猛地一梗,重重咳嗽了几声。她儿子在政事上还算是个明白人,文治武功都不逊色于人,可到了女人身上,就是个糊涂鬼!立后纳妃几十年,被前前后后算计了不知多少回,还学得见一个宠一个,整个宫里斗得乌烟瘴气,若没有她这个做娘的护着,老早就去见他爹了! 这倒罢了,儿女私情的糊涂点就糊涂点,也没哪个帝王指着后妃吃饭的,偏偏给他弄出一个安妃来。 安妃娄氏本是小户女,一朝中选,很是得宠了一段日子,又诞下一个皇子,升为昭媛。可惜那皇子三四岁上一场风寒去了,娄氏伤心欲绝口出怨言,失宠于先帝。而后又被卷入悫慧贵妃一案,险些被废为庶人,先帝为了补偿她晋她为妃,可娄氏早就生了二心,册封礼都不要,只下堂求去。先帝心中有愧,被她哭求了一番,一时心软竟答应了!娄氏返家后,不到两年又嫁给了一个个靠着战功封爵的武将。先帝心宽得叫人侧目,不仅没有怪罪,给两人赐婚、出了嫁妆,满朝大臣跳脚撞墙,他还以为成全了一段姻缘十分自得。然而傻人有傻福,这武将骁勇善战,就此对先帝忠心不二,征战北疆立下赫赫战功。先帝几个儿子为了夺位什么手段都用上了,偏偏他至死不肯站队,宁可被逼得全家远逃海外。也是因此,先帝才猛然醒悟诸子纷争,狠下心来圈禁了闹得最凶的两个儿子。 太皇太后每每想起娄氏,就跟心口上插了一把刀一样。听庆丰帝拿程沅跟娄氏比较,十分不快,咬牙道:“娄氏轻浮,忘恩负义!程家以孝悌传家,忠贞不二,怎能有负于圣人?” 庆丰帝不置可否,他不缺侍奉的人,有没有程氏对他来说都一样。太皇太后对安妃娄氏不耻,他却觉得父皇没有做错。用一个不喜欢的嫔妃换一个战将的忠心,怎么也不算亏了。何况娄氏所嫁的慎阳侯可不止会打战而已。至于娄氏二嫁,她既已下堂和离,所谓一别两宽、各生欢喜,父皇都不在意,他又抱什么不平? 庆丰帝不为所动,太皇太后也知道她不能凭着长辈的身份硬逼着圣人应允,勉力压下心头的郁气,只得放软了语气道:“哀家不求别的,只盼你们这些小辈一个个都能平安喜乐,哀家才能闭眼。五郎,你是哀家的亲孙,阿沅是哀家的侄孙女,哀家舍不得你们哪一个不好。你是圣人,能侍奉你,那是阿沅的福气。依你的性子,也不会给阿沅受委屈。阿沅是个温柔体贴的好孩子,你就松松手,把她接进来。免得让她以后再别人面前抬不起头来。” 她这样放低了身段,庆丰帝反倒不能说什么了,但即便知道程氏和他一样是受人算计,他却无法对程氏生出什么好感,想到要纳此女入宫,心头越发觉得膈应。脱口便道:“皇祖母若觉得亏待了程氏,荫封一个县主,朕来日给她指婚就是。” 太皇太后勃然变了脸色,言辞不由激烈起来,“阿沅已侍奉了你,你叫她再嫁给谁?难道堂堂程家的女儿,去给别人做妾吗?!” 庆丰帝话一出口,就有些后悔了。可听太皇太后一问,那点悔意当即消散得无影无踪,脸色也阴沉下来。做妾?入了宫不也一样是为妾?若想为人妻室,又何必入宫?程氏本就不安分,朝堂上搅风搅雨,他看在祖母的脸面上不曾发落,如今又要把手伸到后宫里来了?! 那些已生根发芽的狐疑在一次盘踞在心头。太皇太后在御前安插了不少人,程氏的事,当真不是她做的么?她能算计袁太妃一次,难道就不能再借着袁氏的手,来完成自己的目的? 见庆丰帝沉默不语,太皇太后愈发逼进一步,“阿沅难道配不得圣人么?你若不肯,哀家下旨,命殿中省将她聘来为妃!” 庆丰帝脸色更加难看,礼聘为妃?连宁昭他都压着不曾封妃,程氏论家室品性皆不及,又无功无妊,凭什么封妃?心头的怒气也上来了,冷冷道:“皇祖母,大宋还没有不经选秀就册封的嫔御。您母仪天下,也不要坏了朕的规矩!” “哀家何曾想坏了礼法?阿沅已侍奉了你,就万万没有嫁去旁人家的道理!”太皇太后语重心长道:“何况她连夜出宫,五郎可有命人送去避子的汤药?” 庆丰帝神情一僵,他还真没想起这遭!神情中便带出一分慎重,暗暗道:“若程氏安分老实,宫里也不缺这一口饭。” 太皇太后端肃道:“这便是了。事关皇嗣,你叫哀家怎么不着急?你若一时不喜欢阿沅,不封高位也无妨,但总要给她的名分!” 庆丰帝最厌恶有人对他指手画脚,何况太皇太后这样强硬的态度,更叫他觉得愤怒。才对程氏有了一分甘愿的心思,也被打得没了。冷喝道:“不可能!朕能容她入宫,但必须经了选秀进来。要朕礼聘纳吉,程氏还不配!” 太皇太后怒极攻心,指着庆丰帝手都在颤抖,“你说什么?!” 庆丰帝不等她再开口,冷哼一声,道:“选秀在即,还要再礼聘女子入宫,皇祖母是怕有人不知道宫里发生了什么阴晦之事吗?!皇祖母若想叫臣民们以为朕是个荒淫之君,要急不可耐地纳新人,就下旨罢!” 说罢,也不管太皇太后是什么反应,一甩袖子抬脚即走。 他怒气冲冲从寿安宫出来,天色已擦黑了。宫人们提了昏黄的宫灯引着他上了御辇,各宫的窗户里透出烛火点点灿然的光华。 庆丰帝走得急,又气得冒火,被晚风一激,只觉得头痛欲裂,不由打了个冷颤。 李顺忙把石青云雷团纹大氅给庆丰帝披上,“圣人当心,外头风大。” 他随意拢了衣裳在身上,“去昭阳殿!” 御辇平稳得走过长长的宫道,春夜里的风还带着一丝寒意。树枝花叶在风中簌簌作响,风卷着杏花四下飞舞,有几片透过帷帐落到他脚下。他心绪不平,看见落花一脚踢了出去,怒道:“昭仪宫禁,怎么敢用这样的花糊弄?!立刻去换了好的来种上!” 李顺抹了一把汗,喏喏应声道:“奴才这就命人去换。” 看了看四周宫苑,这还没到昭阳殿,但圣人不喜欢说换了,他们就要立刻换上圣人喜欢的。就是圣人突然要把满宫的杏花树都砍了,他们也得照办。 李顺垂眸,瞥到庆丰帝紧紧攥着御辇上的扶手,手背上青筋暴起,余怒未消的样子,头更低了。圣人一天动了两回怒,这回比早上去看皇长子那回还要厉害些。太皇太后确实比皇后娘娘能耐,既管得了圣人身边侍奉的心腹,也管得了圣人该讨那个姑娘做嫔妃。 他心里头默念三清,盼着昭仪救命,把圣人安抚下来,不然被太皇太后一连带,御前伺候的人只怕又要换上一批了。 第114章 忠心 庆丰帝满脸怒色而来,林云熙也十分茫然不解。但他只是神情郁郁,装作若无其事,林云熙只好当做不知情,含笑与他说些关于儿子的趣事。 渐渐地庆丰帝也能谈笑如常,还把儿子抱来颠一颠,笑道:“朕瞧着他又重了些,也高了。” 夜深方歇,庆丰帝与她并肩而卧,握着她的手小声道:“朕有一事想与你说。” 林云熙迷迷糊糊往他肩上靠了靠,“什么?” “皇祖母有意让程氏入宫,你以为如何?” 林云熙睡意朦胧,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嗔了他一眼,酸溜溜道:“程家娘子娇美温柔,圣人要纳新人了,真是好福气。” 庆丰帝无奈,捏捏她的鼻尖,“小醋坛子!” 林云熙端端正正闭上眼,十分柔和道:“反正要选秀了。圣人若喜欢,就选进来;圣人若不喜欢,撩牌子放回家去。问妾身做什么?” 庆丰帝也不恼,反而笑道:“怎么这样心宽?” 林云熙“哎呀”一声,瞪他,“骂我吃醋的是您,怪我心宽的也是您!您倒是给我个准话啊。” 庆丰帝哈哈笑个不停,“是是是,是朕不好。”又拉过她的手,“朕倒不在意程氏。只是皇祖母喜欢她,想叫她来侍奉朕。” 林云熙靠着他,已是睡意上涌,挥了挥手,像是赌气又像是撒娇般道:“您是圣人,万事您说了算。” 庆丰帝看着她脑袋一歪,睡得香甜。好像也没那么生气和烦闷了,搂着林云熙一夜好梦。 第二天庆丰帝不必大朝,反而是林云熙醒的早。两人一道用了早膳,李顺忽然匆匆进来,带着三分急切道:“圣人,延庆宫来人传话,说忻婕妤…不好了!” 庆丰帝微微一怔,“你说什么?孟氏怎么了?” 李顺略缓了一口气道:“昨儿晚上延庆宫就传了太医,只说是产后伤风,需好好休养。可到了今早,婕妤高热不退,连药都喂不下去了。” 林云熙大为惊愕,不由道:“前儿妾身去看忻婕妤,她还能起身说话,怎么一两日间就病得这般严重?!” 庆丰帝也蹙起眉头,慢慢却露出冷漠狐疑之色。然而他还要早朝,便嘱咐林云熙道:“你替朕去瞧瞧,若有人敢怠慢孟氏,你自处置,不必听皇后的。” 林云熙心头一凛,知他是疑心了皇后。庆丰帝前日才叫皇后安抚忻婕妤、加以晋封补偿,忻婕妤立马就病得不省人事,其中若无小人作祟,林云熙自己也不相信,何况那日探望忻婕妤,皇后本就是三句话不离孩子,句句刺心。 先是失子之痛,再有皇后步步挤兑,庆丰帝又未去看她,还有延庆宫里不肯安分的嫔妃……忻婕妤再如何心智坚定,连番打击,难免心灰意冷,病势沉重。 然而林云熙再见忻婕妤,还是被她的模样吓了一跳。不过两日,忻婕妤肉眼可见得消瘦憔悴了下去,两边的颧骨格外突出,面上惨白得没有半丝血色。时气暖和,忻婕妤屋子里还烧着热炭,她陷在厚厚的被子下,几乎看不出里面躺着一个人。 因奉着庆丰帝之命来的,林云熙丝毫不客气,忻婕妤贴身的宫人她不好擅动,但其余敢有疏忽的宫人都被她打了板子发落出去。至于住在偏殿几个教唆宫人使坏闹腾的更衣侍选,她无心这个时候跟皇后唱对台戏,只叫尚宫局挑了两个司礼嬷嬷来教她们规矩。 这是宫里训诫不听话的嫔妃宫女的手段,嬷嬷们捧着宫规念,她们就跪着听,听一句跟着背一句,若有一个字错了,就要从头再听。一日念上三遍宫规,就得数个时辰,曾有过嫔妃、宫人甚至跪废了双腿。 侍选更衣们慌得连连求饶,话未出口就被宫人架走了,一时整个延庆宫都安分了下来。 忻婕妤陪嫁的宫女玉音玉秀十分感激,抹着泪跪下来谢林云熙援手。她们虽是忻婕妤的心腹,但毕竟年轻,入宫时日又短。忻婕妤病着,首领少监、掌事姑姑她们一个都辖制不住,若非忻婕妤还要她们伺候,趁着忻婕妤这病,早就被宫里的架空挤出去了。“昭仪大恩,奴婢们没齿难忘,一定好好侍奉婕妤主子。” 林云熙道:“是圣人吩咐了,若有人敢怠慢婕妤的,一个都不准放过。你们若要谢,好生照料婕妤,等她病好了亲自去谢圣恩才是。” 庆丰帝从正门进来,老远就听见她在给自己脸上添光,不禁微微一笑。 宫人们依次俯下身去,他止住唱声的内侍通报,径自走了进去。林云熙坐在忻婕妤榻边,恰斜对着门,忙要起身行礼,“圣人。” 庆丰帝一把按住她,“你坐着,朕看看孟氏。” 忻婕妤依旧昏睡不醒,庆丰帝见她神容衰败,微有不忍之色,唤了太医来问道:“孟氏病情如何?好端端得怎么就成了这幅样子?” 太医道:“婕妤骤然小产,本就伤身,又伤心悲痛,以致病邪内倾,才会倾颓难阻。” 庆丰帝却不大信,“日前有嫔妃登门,孟氏不是还能陪坐说话,才几日功夫,何至于此?” 太医吱吱呜呜说不出个究竟来。 庆丰帝心里有数,太医们为了推卸责任,遇上难治的病症,嘴里时常没个准话,最多能信一半,也就不在意他言辞闪烁。只问忻婕妤近旁的宫人,她这些天做了什么事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 宫人们战战兢兢,玉音玉秀也只道两日前后妃结伴来看过婕妤,其他时候都是卧床静养。 庆丰帝面色微微一凝,又听宫人们左一句又一句把当日嫔妃们所言都说尽了,眉峰一挑,淡淡道:“知道了。” 又与林云熙道:“你倒肯替她说一回话。” 林云熙心知肚明,半句不提皇后,笑道:“婕妤失子,也是可怜。” 庆丰帝冷笑一声,道:“可见慈母之心,也不是人人都能感同身受的。” 林云熙不敢接话,垂眸不语。 庆丰帝转而提起她处置的几个嫔妃,“你罚得不够重。敢在宫里耍心眼,就该发落去冷宫。” 林云熙笑道:“毕竟是婕妤宫里的人。她们虽不规矩,妾身也不好越俎代庖。” 庆丰帝道:“孟氏见了她们只会比你更烦,打发了吧。” 林云熙应了一声。 她们实实足足学了三日的“规矩”,前脚司礼嬷嬷才走,后脚就有内侍监的内侍压着她们去了冷宫。 其中一个更衣跪了三日,膝盖跪坏了,床都下不来,被人拖着走。她抓着门脊求饶,把所有的首饰银子都塞给了来办差的内侍,哭求着说她不敢逃,能不能等她养好了腿再走。可没一个人敢收她的东西,最后都叫平日侍奉她的宫女包起来送到冷宫去了。 内侍们不缺几个银子,却万万不敢得罪昭阳殿。 皇后听闻此事,愣了好长一会儿。问许嬷嬷道:“昭仪发落了谁?什么时候的事?” 许嬷嬷道:“昭仪发落了不少延庆宫的宫人。还有两个侍选、一个更衣、一个采女,都是宫女出身,好几年前封的。圣人只召幸过一两回,就再没承宠。听说她们不老实,趁着忻婕妤病得起不来,教唆延庆宫的宫人作乱。前几日昭仪命司礼嬷嬷去教她们规矩,都是从早跪到晚,本以为这就罢了,没想到又发落去了冷宫。” 皇后沉默良久,只觉得一口气闷在胸口,烧得越来越旺。 林氏怎么敢?随意插手其他嫔妃宫里的事,给孟氏卖好,她就不怕圣人怀疑她培植党羽? 还把手伸得那么长!主位有训诫嫔妃之权,按律确实能够惩戒宫嫔,但林氏怎么就真的敢把人废去冷宫?! 她不知道这已经越过了作为嫔妃的本分了吗? 林氏甚至都不曾连遣人来通报一声就把事情办了,她就没想过她打了皇后的脸吗?林氏到底有没有把她这个皇后放在眼里?! 一时又想,这是不是圣人的意思。若是圣人叫林氏做的,偏偏越过了她,是不是圣人对她不满了?因为她没有及早处置延庆宫犯上作乱的宫人,因为她没有管好刻毒刁滑的嫔御,所以圣人才会借着林氏的手来敲打她? 皇后脸上火辣辣的滚烫,一时愤怒一时又心虚惶恐,还有隐隐约约的焦躁和不安。 她是跟着圣人从府邸一路到了今天,无论是为王妃还是为皇后,她从来都没有这样无力又不顺心的时候。 皇后知道圣人总是信任她、尊敬她、愿意维护她颜面的。她和圣人总是站在同样的地方,能默契得为圣人做好该做的事,所以圣人从来没有对她表示过任何不满,也从来没有让任何一个嫔妃凌驾于她之上。 哪怕是圣人真心喜欢过的柳氏,都没捧得她无法无天。 可就是从林氏入宫起,圣人仿佛就慢慢地不再信任她了。他似乎更愿意维护、信任林氏,到了如今,连皇后的尊严他都不在乎了。 皇后心底无法克制得冒出一个念头来。 是不是林氏在捣鬼? 是不是林氏在背后挑拨,所以叫圣人和她离心了? 皇后知道,这可能并不是最要紧的原因,但她却不能阻止自己这样想。 她宁愿是因为这个。 皇后勉强让自己不去深思,淡淡笑道:“罢了,不过是几个闲人。等来日与圣人说一声就是。”又交代许嬷嬷,“叫太医每日来回话,不管婕妤病得多重,都要给我治好了。你再挑些上好的补药,亲自送去。” 许嬷嬷忙笑道:“是。老奴这就去办。婕妤若知道主子关怀仁厚,必然会好起来的。” 然而忻婕妤的病却未见好转,反而一日比一日严重起来。 到了第四日,太医们都束手无策。 庆丰帝才盯着人给皇长子迁宫,就听太医们胆战心惊地来请罪道:“进了药不见效,针扎下去人也不醒,婕妤不是‘病’,而是无心求活。纵然华佗再世,也难救心病。臣等无能,婕妤无心药可解,实为天数。” 短短数日,忻婕妤已是病骨支离之态,气息微弱得几不可闻,好像随时都会消失一般。 林云熙纵然与忻婕妤不对付,更没有什么交情,看到她这个样子,也不由心头微微一酸,颇为不忍。 庆丰帝叹息之余,先将晋封忻婕妤的旨意发了出去,进其为夫人,再赐封号为“忻仪”, 原本要办的选秀也暂且停了,以安其心。庆丰帝又早晚赶去看她,只盼能挽回一二。 太皇太后对此十分不满,只道:“区区婕妤,怎值得圣人为搁置政事?” 庆丰帝与忻婕妤的情分虽浅薄,但他不是冷心冷肺之人,自然不愿看着她白白香消玉殒。若能救得回来,不枉他心存善念;若忻婕妤真的撑不过,他稍作迁就,也算全了这份情谊。 何况宫中嫔妃病危,殿中省备下后事,满朝大臣尽知,也没有急着催他选秀的。反而私下都道圣人仁义、念旧情,不是贪图美色、喜新厌旧之人,让他的声名更盛了一筹。太皇太后顾着自己的谋算,到底有没有想过,他是她的亲孙? 或许有,只是比不得程家重要罢了。 庆丰帝脸上闪过些许嘲讽之色,终究压下了火气。 他不想再跟太皇太后吵一次,尤其是为了程家的事。 这只会提醒他,在他的祖母眼里,他没有外人重要、没有程家重要,他不过是祖母为了私利可以随时拿起来或者丢掉的一样工具。 庆丰帝淡淡道:“皇祖母既说是政事,朕自会与朝臣商量着办。您好好颐养天年,不必为前朝的事费心了。” 又是不欢而散。 庆丰帝照旧去看忻婕妤,林云熙陪着他,这两天多半都是在延庆宫。忻婕妤没有好转之象,林云熙也不过坐着看她一会儿,再陪庆丰帝回去安歇。 这日她在忻婕妤榻边稍坐,太医便来道:“婕妤药石无医,若今晚再不醒,只怕就挨不到明日了……” 庆丰帝不愿再听,推称政事繁忙,先一步离开了。林云熙默默良久,青菱小声问她道:“圣人走了好一会儿,主子可回宫么?” 她长长叹了一声,复又低低一笑道:“红颜未老恩先断,只盼你来世无灾无难、昌平安泰,别再做个苦心人了。” 青菱忙四下张望了一眼,并无旁人在侧,方微微松一口气道:“都说好死不如赖活,婕妤未免太过灰心了。她这样年轻,何愁将来呢?” 林云熙看她一眼,道:“一死百了,自然什么烦心事都没有了。” 青菱叹道:“婕妤确实可怜。白白没了孩子,竟连怪谁都不知道。” 林云熙摇了摇头,冷笑道:“她心宽,要换了是我,不问个究竟,就是死也闭不上眼的。” 青菱赶紧“呸”了几声,向着自己的嘴狠狠打了一记,道:“都是奴婢不好。好端端得说什么死不死的,回去得熬些柚子水去去晦气。”又跟她抱怨道:“主子也小心些,这是在别人宫里呢。若被人听去了怎么办?” 林云熙笑应道:“好,我不说就是。”抚平翻起的衣角,“走吧,时辰不早了。” 余光扫处,只见榻上忻婕妤急急喘息了几声,倏然睁开了眼,嘶声道:“谁!是……谁……” 她吓了一跳,忙去看忻婕妤,“你醒了?!” 忻婕妤苍白的脸上泛起奇异的酡红,眼睛睁得大大的,迸射出惊人的光亮。她胸口起伏,努力想要说话,却断断续续嘶哑不成语,“恨!…谁?……我……孩子,我要杀……” 林云熙来不及多想,吩咐青菱道:“快去叫太医!” 太医宫人们手忙脚乱地涌了进来,又是切脉下针又是端茶倒水,林云熙看他们忙成一团,无意在里面添乱,扶着青菱到了正堂里等候,又遣人去给圣人皇后回话。 皇后很快就到了,神情带着恰到好处的担忧和欣慰,执了忻婕妤的手道:“万幸万幸,你没事就好。”又一迭声地问太医:“婕妤如何?可还有什么大碍么?” 忻婕妤久病未醒,支撑了片刻仿佛是在等什么。听皇后说话,脸上的神色十分冷淡,几乎称得上事厌烦了,不由闭上眼别开头,不一会又昏睡了过去。 皇后命太医尽快救治,含笑与林云熙道:“昭仪是陪圣人来的么?” 林云熙淡淡道声是,皇后愈发和颜悦色起来,“这几日妹妹服侍圣人辛苦了。这里有我在,妹妹尽可安心,不如先回去休息吧。” 林云熙知道皇后打的是这个主意。 把她劝走,再做一副体贴关怀之态,等圣人来了,照料忻婕妤的功劳自然都是皇后。 皇后也想得太美了。想邀功,也要看圣人领不领情。 有这份功夫在她面前使小心眼,怎么就不知道每日圣人来时,也跟着抽空走一趟?哪怕是做个样子,圣人都不会就她而舍皇后。 帝后亲睦,仁厚体下,难道不比什么都好听? 林云熙不贪这点表面虚功,便顺势告辞道:“有娘娘照拂,妾身没有什么不放心。” 她走出老远,忽地想起一事,肃声问青菱道:“你还记不记得忻婕妤说的话?” 青菱肩头一抖,压低了声音道:“婕妤…那是病糊涂了……” 林云熙稍一停顿,心里却微微有些后悔起来。她以为忻婕妤是听不见的,才说了几句,没有丝毫防备。没想到她病得那么重,竟还能被激起生志。 林云熙虽怜悯忻婕妤年纪轻轻便命笀无多,但也没刻意要救她。可怜无宠、芳魂早逝的嫔妃不在少数,她难道能一个一个去救?最多不落井下石罢了。何况忻婕妤与她本就不是一路的,她不恨她,也不喜欢她,忻婕妤若真没了,也是自己的命数,怨不得别人。 可忻婕妤如今哪里又是一心求死的样子? 单凭那狠戾已极的神情,就知道她是不愿意等死了。不仅不想等死,还要闹个天翻地覆,把害她小产的人找出来。 林云熙微微攥紧了衣角,忻婕妤会去浮云殿,还失足小产,与那件事必然脱不了干系。她没想对忻婕妤下手,却有人顺水推舟,除掉了皇嗣,还超脱事外。 她甚至不知道这个人是谁。 经手此事的人不过十个,大部分都已在黄泉路上。但还有人活着。 活人是最守不住秘密的。 回到昭阳殿时还不到正午,草草用过膳,秦路进来道:“圣人去了延庆宫。太医不得以下了一味重药,婕妤救回来了。” 林云熙缓缓吐出一口气,她心里有准备,并在意料之外。只是心头的弦又绷紧了一层。 慎独。慎独! 她舌根微微泛苦,总算体会到了阿爹教她这两字的意思。 那些曾以为周全的谨慎小心,现在看来,远远不够。 秦路低着头,许久没听到动静,踌躇片刻,小心翼翼地抬眼扫了扫,又飞快垂了下去。 林云熙在上头看得清楚,道:“还有什么一并说了,吞吞吐吐做什么?” 秦路道:“太医用了主子送去的野山参。” 分量重的方子也需药性足的药材来配才有效,太医又是一贯求稳妥的,被圣人压着拟了方子,哪里再敢担别的干系?自然是延庆宫有什么,就用什么,日后出了差池,就不算方子的问题。 林云熙仿佛被狠狠撞了一记,脸色微沉,鬓边的垂珠步摇轻轻一颤,片刻又恢复了平静,笑得平淡温和,“知道了。你去吧,若有什么事,即刻报来。” 秦路方蹑手蹑脚下去了。 林云熙木然,待要把手中的茶盏重重搁下,在半空生生停住了,最终还是轻轻放在手边的几案上。 青菱碧芷都不敢劝她,默不作声地换了一盏热茶,垂头站着。 过了良久,她道:“别站着了,去看看寿安醒了没有。” 青菱依言悄然退了出去,碧芷忙笑道:“奴婢刚才见郑师傅做了豆腐脑,放在翠玉的碗里又白又亮,像块白玉似的,漂亮地不得了。主子午膳只进了一碗细丝面,不如再用一些?” 林云熙淡淡一笑,“你去拿来吧。郑师傅只怕做了不少,待会儿给嬷嬷送去。秦路那里也赏一碗给他”顿了顿,又问她:“琥琳呢?今儿是秦路来回的话,我记得往常还是她消息灵通。” 碧芷道:“早上管库房的陈公公说好几种颜色的丝线都不多了,主子说要给圣人和小皇子做夏衣的,还要好好挑些天蚕丝和金银绣线。琥琳姑姑便亲自去了。” 林云熙“唔”一声,不由微微蹙眉,“昨儿花房送了不少花来,不是琥琳接手的么?她没打理好就走了?难怪我看廊下的花新旧不齐,连品种不一样。” 碧芷走到窗前看了看,笑盈盈回过头来道:“主子快瞧瞧,哪儿就像主子说的那么不堪了。” 林云熙侧身往外瞅了一眼,廊下竟整整齐齐摆着月季、山茶、春鹃,开得如锦如霞,比之芍药海棠都不逊色。 秦路站在太阳底下,指挥内侍们给殿外的两侧沿边换花,又抹了把汗,对着两队捧着花盆的内侍交代了几句。她坐在殿里听不到,但见那两队内侍往凉风、含光殿去了,大约也是去装点各处的。 林云熙远远盯着秦路好一会儿。 他很精明,又能干。 哪怕林云熙心知秦路是在抢琥琳的差事,也说不出半句不好。 然而她还是无法掩饰从心底莫名漫上来的防备和杀意。 林云熙微微闭一闭眼,试图缓和这样几乎抑制不住的*。 她告诉自己,秦路不会那么蠢。 做那件事的人绝不会是秦路自己,也不可能是哪个一个昭阳殿、或是和昭阳殿有关的人。 或许只会是一个家世清白、刚刚入宫、没有丝毫背景的宫人,为了钱财、为了讨好上官、甚至仅仅为了结个善缘,帮一个顺手的小忙。 秦路不会让除了他自己的任何人插手这件事。他必定是静悄悄,办得又缓慢又稳妥。慢到没有人耐着性子去琢摩他那几个月做过什么,稳到算准了每一步路,不必他出面,只要轻轻推一把,然后抽身,就能让事情按照应该的方向顺利的走下去。 而且做那件事的人,可能已经不在了。 他不会蠢到留下这个祸患。 那时圣人清理了宫人,就是个很好的时机。可以不显眼得解决掉后患。 林云熙默默道:且看一看吧,不要急着剪除自己人,那时最蠢的。 何况秦路对她还是忠心的。 她要掌控住这份忠心,而不是消灭它。 第115章 怨言 时气一天天热起来,忻婕妤也慢慢好转。自有坐不住的人开始提醒庆丰帝,这各地都报了秀女的名字上来,只等着圣人下旨,即可入京待选,再往下拖就要过四月了,平定北蒙的玄武军都眼巴巴候着班师受赏,选秀的事儿可以先办了吧? 庆丰帝倒没再推脱,下了明旨。 林云熙便请了林夫人来,问道:“阿娘给侄儿们看好了哪家娘子?这几日有不少大臣家的命妇来求情,只盼能撩牌子出去,侄儿们那里要是定下来了,我便去和圣人讨个人情。” 尤其是不打算入宫、又无意婚配宗室的,大都想求免选或是在殿选时撩牌子。只是不能为儿女私事还正正经经得上折子,少不得要被御史参一个尸位素餐、公私不分的罪名,只好绕着路子求后妃或是宗室里有头脸诰命的王妃、夫人们说话。 林夫人笑道:“我和你爹商量过了,宗妇还是稳妥一些,理国公家家教不差,又是军功起家,配给大郎正好。倒是你二嫂看重丁家娘子,与你二哥说了一回,想要聘来做儿媳妇的。” 林云熙是出嫁女,家中的事她也不好多过问,虽然对丁家娘子更有好感一些,但不能不顾及家中考量,硬要按着她的意思来,也就顺着林夫人的话道:“既然是阿爹的意思,回头我与圣人说一声就是。” 很快储秀宫里就住满了来自各地的秀女,不过初选时只由尚宫局内侍省检验,落选的马上就能出宫,而更进一步的则要住满七日,由嬷嬷们教导宫规与参拜礼仪,再选其中出众者方可参加殿选。 秀女们在此期间不能踏出储秀宫宫门,但并不妨碍后妃传召,以示看重或嘉奖。受邀请的秀女只要不失礼,多少能得到几句称赞的话语,或是和顺守礼,或是淑惠端庄,都能为自己的名声添一份光彩,哪怕无缘侍奉圣人,也不愁得不到一份好姻缘。 林云熙这里没有同姓的族妹后辈,倒是何家有两个小娘子,还有林家一位出嫁堂祖姑潘林氏求到她这里,说她入选的嫡亲孙女已相看好了人家,请林云熙略照料一二。 她便挑了一日传几个小娘子来说话,看着都是端庄淑雅的模样,对雕梁画栋、富丽堂皇的昭阳殿流露出些许惊艳和羡慕,但目光清明,并无嫉恨迫切的*。 林云熙心下称个好字,也不吝言辞,大大嘉奖了一番,赞她们品性高洁、知礼贤淑、温柔体贴,说得几个小娘子满脸通红。 年纪大一些的何家娘子,正是去岁赏菊宴上林云熙邀来说话的那一位,看着剩下的两人面红耳赤,羞得只把头都低到胸口去了,鼓起勇气红着脸起来道:“昭仪金玉其质,妾等微德薄行,您缪赞了,妾等受之有愧。” 林云熙笑眯眯道:“听到旁人夸奖的话还懂得谦虚,这难道不是美好高尚的品质吗?”又赐下不少东西。 她看潘氏出身低了,在婚事上不如世家女来的稳妥,便特意道:“算起来咱们还是表姐妹,你祖母疼爱你,我也拿你当妹妹。待你来日成亲,我再命人给你添妆。” 潘氏见林云熙温和亲切,十分感激,到底大着胆子接了东西,福一福身谢道:“昭仪恩德,妾没齿难忘。”她有林云熙亲口所说的贤淑之语,日后若再得添妆,那真是面上有光,哪怕到了婆家,也不敢有人与她为难、说她不好了。 大小何氏含笑看着,并无分毫不悦。氏族贵女的婚嫁本就荣耀至极,自由家中父兄撑腰,她们能得几句夸赞,为自己、为同族的女子们挣得脸面便足矣,无需再求其他。潘氏能得到林云熙的看重,那也是潘林氏求来的,只为她们不必低头求人这一点,就能让天下大部分的女子羡慕了。 因是亲戚,林云熙便命琥琳亲自送她们回储秀宫。这几日秀女往来频繁,多是嫔妃家眷或是推不过的人情,皇后那里更是迎来送往得热闹,林云熙这里一点都不打眼。 才出殿门几步路,远远便见前头排开了不大的仪仗,两个内侍提着熏灯开道,后面是一架嫔妃规制的翟凤肩舆,后头跟着七八的捧着盒子的宫女。 琥琳忙请众人往边上避一避,大何氏眼尖,那肩舆上的配饰规格不低,至少要五品芳仪才能用得起。她们这里也跟着拿东西的小宫女,人数不少,离得又近,那边只要转个脸就能看见。 大何氏在心里默默念着,若那位娘娘过来,她们还是得行礼的。眼角的目光便往小何氏那里扫过去,妹妹除了长辈,还没拜过旁人,方才对着昭仪也就福一福而已。 但昭仪算亲戚,又是同辈,故而并不要紧,要是换了旁的人,尤其是头一回见的宫妃、命妇,她们不拜见不行礼,那就是失礼了。 可氏族出来的小娘子,十几年下来寒门命妇都碰不上几个,除了宗室,谁会要她们屈膝拜见?往往没低下身去就被扶起来了。如今面对面遇上了,躲也没处躲。但真要给一个寒门出身、三品都不到后妃行礼,大何氏自己都不知道能不能低得下这个头。 更不要说小何氏了。这个堂妹是的幺女,还是嫡出,全家人宠她还来不及,哪里肯叫她受一丁点委屈? 她犹豫了一下,那边肩舆就过来了,虽不是迎面碰上,但也近了。琥琳低声喝道:“福身。” 三人下意识得冲着肩舆微微一福,四下宫人都低身跪了下去。那肩舆并不停驻,大何氏垂着眼帘,只远远看见一个宫装女子锦缎绣纹的裙角,一晃就过去了。 她抿一抿唇角,不由挺直了背脊。小何氏神色难看,脸上不由显出几分颜色来,大何氏忙推了她一把,小何氏才低头掩饰了一下,重新换上笑容。 潘氏却是满脸不安,小声对琥琳道:“姑姑,那是哪位娘娘?咱们碰上了,不用去请安拜见吗?” 琥琳含笑道:“娘子们是客,哪里能让客人去请安呢?娘娘断不会叫娘子们去吃这个委屈的。” 潘氏半是感激半是惶恐,“我身份低微,去拜见宫里的娘娘是我的荣幸,应该的,怎么称得上委屈?娘娘宽仁,都是我太叫娘娘费心了。” 大何氏听了心里复杂,她和妹妹觉得委屈羞恼,换到别人身上,竟还荣幸?潘氏不认为向连主位都不是的宫嫔卑躬屈膝是一件羞耻又丢脸的事吗? 天地君亲师恩,除却这六者,再对着其他人跪拜,与奴仆又有什么不同?潘氏难道不明白,一个人要是站不直,放下身段去讨好别人,就是奴颜媚骨吗? 小何氏一下子也忘了不快,十分错愕地看了看潘氏,又和大何氏对望了一眼,都不说话了。 琥琳对几个秀女的心思只装作不知道。她领着人避在一边,没让大小何氏对着登门的恭芳仪正正经经地屈膝,也没让恭芳仪遇上氏族贵女进退两难,已经保全了两者的颜面,又不会叫任何人对主子不满,这便够了。主子同样是名门淑女,若要她去附和讨好两个小娘子,哪怕那是夫人的娘家、陇右氏族,也没那么大的脸面。 林云熙丝毫不知这些小娘子们的心思。她这里前脚琥琳才走,后脚胡青青就到了,笑吟吟对她道:“才见娘娘这里的客人出去。妾身离得远,只看那头一个螓首蛾眉,风仪绰约,必是名门出身的小娘子。也只有娘娘家里的亲眷,才有这个的气度端庄。” 林云熙笑道:“你倒越发嘴甜了。” 宫人们换了新的茶水鲜果上来,胡青青顺势接了茶盏送到林云熙手边。 林云熙不由看了她一眼,胡青青平日里虽恭敬谦卑,但也不会轻易放下身段做些端茶递水的粗活。倒是像刻意的了。 胡青青恍若不觉,净手剥了枇杷,去掉核与白色的经络,放在小碟子里奉给她。 林云熙放着没动,胡青青也没露出不高兴的神情,反而说起了闲话道:“这回储秀宫里留了好些美貌的秀女。妾身听说有一位从甘州来的,貌若天仙,声如黄鹂,尚宫局的嬷嬷都看呆了。赶紧留了名字,还安排她一个人住,一句重话都不敢说,就盼着她日后能出息呢。” 林云熙似笑非笑,“你从什么地方听来的?秀女的名声要紧,哪里能随便传出话来?这人我也知道,是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可惜规矩没学好,待了七日就放回家了。” 她在宫里有宠有子,尚宫局内侍监哪个不紧着讨好巴结?早把入选的秀女名单送来了一份,但凡容貌绝美的秀女全排在最后两页上,家室出身写得清清楚楚,何来什么甘州的美貌秀女? 真正入选的宁愿默默无闻,也不肯在宫里贴上个“美貌”“贤淑”的名声。宫里的娘娘们都没这么大的颜面,区区秀女,就强过满宫后妃去了?像那种传得满宫风雨的,不过是费尽心思想进宫昏了头,使着手段明明白白把心思露给人看,早早就被刷下去了,怎么还会留下来? 胡青青讪讪笑了笑,道:“还是娘娘消息灵通。妾身不过听宫人们胡乱嚼舌根,不想那位小娘子已落选了。不过皇后娘娘那里确实传召了不少秀女去说话,妾身宫里的内侍碰见过一回,说有两个娘子生的极漂亮,连花房里开得最盛的芍药都没那样娇艳,要不是其他人拽着他,他看得眼珠子都不会动了。” 说到这里,胡青青倒真添了几分伤感之语,“等这些年轻貌美的小娘子进了宫,只怕妾身连个落脚的地儿都没有了。” 林云熙闻言失笑道:“你好歹是有名位的嫔妃,圣人又不是不宠爱你了,怎么说起这般灰心丧气的话来了?” 胡青青露出满面苦涩,道:“年前妾身陪着去秋猎,圣人对妾身的眷顾就不及从前了。等回京后更是平平。到底圣人更宠爱您和修容一些,只是妾身如今连静贵仪都赶不上了,哪里还敢奢求其他呢?” 有林云熙、丽修容等珠玉在前,胡青青不敢对庆丰帝生出什么不分之想,但比起眼下,总是从前得宠时的日子好过得多。她在林云熙面前还算得脸,是而庆丰帝多日未曾召幸,也无人敢对她不敬,分例用度都按时按量送来,宫人们也都安分,只是不像从前那样讨好奉承了。 这种礼遇,不是真心真意的恭顺,不过是把她供起来,当做个不能得罪,却也不必费心的塑像罢了。看着受人仿佛敬重,其中的滋味,也只有胡青青自己知道。 看着宫里住进更年轻、更漂亮的小娘子,多少也觉得碍眼了。更怀念当初得宠时的日子。 林云熙微微皱了皱眉头,庆丰帝不去找她,胡青青也可以主动去找庆丰帝,哪怕是有意的巧遇,或是送些荷包络子,总能叫庆丰帝知道她是有心的。 谁会喜欢个说一句动一句的木美人呢?何况胡青青并非仙姿玉貌的绝世美人,只需一张脸就能得宠。她不去就圣人,难道还要圣人去就她么? 林云熙简直有些恨铁不成钢起来。 多顺当的机会!眼下庆丰帝正是膈应程家的时候,若胡青青得力些,要捧起来还不容易?有这么个人戳在程氏面前,让程氏日日夜夜看着这根心头刺却不能动,那才叫痛快! 庆丰帝未必没有这个意思,只要胡青青立得起来,有什么护不住这块挡箭牌的?可惜胡青青太软弱了,软得甚至有些懦弱。圣人施恩,是要叫她忠心效命的,她却一味唯唯诺诺,怎么能叫圣人再记得她? 林云熙想着还是提醒了胡青青一句,“圣人是个念旧情的人,怎么会随意冷落你?你好好想想怎么侍奉圣人,圣人看见了,自然会眷顾你的。” 胡青青神色微微有些不安,道:“妾身……妾身只怕做不好。” 林云熙无奈道:“要你一步登天,你大概也学不会。那就做你会的,绣个荷包缝件衣裳送去总行吧?就算立政殿那里一时顾不上提你,但圣人偶尔问一句,你不就显出来了?” 胡青青手心里都是汗,终究期盼圣宠的迫切压过了惶恐,努力点了点头,涩声道:“昭仪费心指点,妾身不敢辜负。妾身尽量一试就是。” 她迟疑了一下,并没把原先想要说的话吐露出来。 胡青青可不是来找林云熙嚼闲话的,就是要陪林云熙闲聊,也得换个说得人高兴的,她还没那个胆子光叫林云熙听她细碎的抱怨。 她原本是想说一说关于选秀的事。尤其是皇后这几天见过的秀女,容貌姣好不说,还有不少家室不俗的名门淑女。 她母亲胡杨氏费尽功夫使人给她传了话,杨家这回有个旁支的女子,恰好十四岁,颇有明睐秋水之容光,杨家已经露出话来,想送她入宫。 胡青青当夜就睡不着了,一直躺着到天亮,脑子里都是乱哄哄的。一面是担心母亲家人,一面又为自己惶恐难安。 自胡为荣获罪流放,她家中就是靠着杨氏帮扶,才没有一败涂地。几个哥哥虽不能再借着荫封出仕,总能够继续读书科考,家里的官邸住不了,胡杨氏就带着一家老小搬去了杨家附近她的陪嫁庄子上,有杨氏在边上立着,好歹能平安度日。甚至胡青青正得宠的那段时日,还能收到杨家偷偷递进来的银票钱财,只说给她用来赏人的,不必挂在心上。 胡青青心里清楚,对杨家来说这笔钱根本不算什么,无非顺水推舟表露的善意罢了,可对于在风口浪尖上的她来说,几乎就是天大的人情了。当初她空有宠爱,却毫无根基心腹,若没有这些钱银,她连身边的宫人都辖制不住,还论什么其他?这笔钱一直没有断过,即使翻年她仿佛骤然失宠,杨家也一样把钱送到了她手里。 而现在,杨氏要送本姓的女子入宫了。 胡青青不知道胡杨氏是花了多少力气、陪了多少笑脸才得到的这个消息,也不知道这个杨氏是什么模样、最终会不会得宠,但她很清楚,有了杨氏,只怕杨家就不愿再供着她了。 宫里的形势,胡青青不敢说。可昭仪却是实打实的盛宠,连皇后都要避退三分,只能寻些嘴角上的不痛快。要不然这回皇后怎么会频频传召秀女?还不是想捧一两个起来分宠? 太皇太后那里又早就是一副要让程氏入宫的架势,杨氏与程氏虽不是死对头,也难说和睦。有皇后夹在中间,肯定是恨不得她们斗起来,斗个你死我活才好。 最叫胡青青不安的还是林云熙这里。 昭仪是帮了她,教她去邀宠,教她在合适的机会里跳出来,走进圣人眼里。胡青青对昭仪是真心的感激和顺服。 她隐约明白圣人的意思,她的得宠不过是牵制程家的棋子。可没有人在她沦落泥淖的伸手,只有昭仪肯帮她。 可昭仪不会再帮她别的了。 昭仪会推着她上去,却不会教她怎么站得稳。也不会给她分毫的扶持。昭仪愿意给她得宠的机会,这是恩德。但之后的每一步路,都要胡青青自己走。下棋的人不会在意棋子的好坏,只要能达到目的,废了这一颗,还能换一颗来用。 所以她对圣人对昭仪不敢有一丝一毫的不敬,昭仪说什么她都愿意听,也愿意去做。 但胡青青不知道,她是不是重要的那一颗,是不是不可缺少、不能取代的。她怕她只是昭仪随手放下的,有她固然好,没了也不要紧。她更怕昭仪会找到其他更合适、更能干的人来代替她。 比如杨氏。 要两个世家争起来难,可要两个女人斗起来,却太简单了。昭仪只要在后面轻轻推一把,就能得到一个比她更得力、更有用的人。到时候昭仪会不会放弃她选择别人?如果她没有昭仪在背后,又会落到什么下场? 胡青青只觉得背后有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在一点点吞噬她。 她对昭仪的敬畏越深,对杨家的不满就越多。杨家的扶持对她来说已经不是人情,而是包袱了。杨家不帮她,是应该了;而帮了她,她要感激、报答,不能有一句怨言。 早知道要在半路上丢下她,当初又为什么要伸手?把她拉起来,又亲手推下去,看她摔得更深,这样有意思吗? 关于杨氏,胡青青半个字都不想在昭仪面前提起。却又不得不提。她知道杨氏要入宫,又被皇后传了去说话,哪怕日后昭仪选杨氏而弃她,她也要说。她想要昭仪继续帮她,就要尽忠,不能有私心,叫昭仪以为她满肚子小心思,让杨氏白白被皇后拉拢了去。 可现在昭仪已经开口帮她了。 胡青青犹豫起来,她还要不要提杨氏的事? 她心底有个小小的声音在说,算了吧,说不定昭仪早就知道了。若真叫杨氏入了昭仪的眼,昭仪会不会舍她而就杨氏?她又要如何立足?一旦失了圣人的宠爱,太皇太后早把她生吞活剥了,哪里还能容她活到现在? 林云熙见她怔怔出神,笑问道:“在想什么呢?魂都飞了。” 胡青青忽地一个激灵,手中抖了抖,茶盏里的水晃荡出来落在手上、衣服上,烫得她一阵刺痛。她“呀”一声匆匆搁下茶盏,林云熙也吓了一跳,赶紧道:“快瞧瞧,伤着那里没有?” 一旁的宫女忙打了水拿了湿帕子给胡青青擦手,好在那茶水不是很烫,胡青青手上只红了一块,并没有起水泡,落在衣服上的都没碰到身子,也很快叫人擦干了。 胡青青又羞又愧,用湿帕子捂着手起身请罪道:“妾身失仪,还请昭仪降罪。” 林云熙笑道:“罢了,些许小事而已,你又不是有心的。”又命人取来芦荟膏给她敷上,“你这两日别碰水,好好歇着,若真有什么不好,再打发人去请太医。” 胡青青再三请罪道谢,方才告辞出去了。 青菱叫人收拾了桌案上的东西,又换了新茶递给林云熙道:“也不知芳仪在想什么,主子面前都能出神。您也是好脾气,若要较起真来,她可不是请罪就完了。” 林云熙笑道:“怎么好端端得又抱怨起来?” 青菱道:“奴婢是替主子不平!您心善,一手把芳仪提拔起来,还肯教她。她倒好,陪着主子说话都能走神,可见不是个忠心的。” 林云熙不由觑了她一眼,笑道:“你倒长进了。忠不忠心,可不是脸上看得出来的。何况我又不指望胡氏的忠心,优待她也是看在圣人的面子上。你恭恭敬敬地供着她就是,还管她心里想什么。” 不论胡青青有什么打算、想求什么,都和她没关系。她肯伸手,不过是猜中了庆丰帝的心思,顺水推了一把而已。上一回是,这一回也是。但凡叫庆丰帝不痛快的人,庆丰帝也不会叫他们痛快。 太皇太后想逼着圣人纳了程氏,圣人自然要捧个宠妃出来,好好膈应膈应程家的眼,最好是个有仇的。程家越是憋气,圣人心里的气才越是顺畅。 再来,有个胡青青立在前面,她即便得宠,在太皇太后那里也不会显得太碍眼,省得她老人家心里不高兴,转头来找她的麻烦。 四月里地气都暖了,太阳一开,就叫人热得冒汗。宫人们都换了夏天的衣裳,嫔妃们也都花枝招展起来。今岁进上的宫绸花样极多,光颜色不同的就有不下数百种,送到昭阳殿的都是上好的提花软罗、孔雀绸等,纹样精美漂亮,简直叫人看不过来。 林云熙就一样样铺开来挑,其中有一匹石青色海水纹的软绸,摸上去又细又滑,样子又好,她都舍不得随便裁了。尚宫局的司衣又笑眯眯摸出另一匹水红梅花竹叶纹的,道:“娘娘瞧瞧,是不是和那石青色的是同一个品种。这是广州进贡的上等潞绸,总共不过二三十匹,娘娘这里有石青、水红、杏红、月白四五个颜色,您要喜欢,马上就能出成衣。” 林云熙摸着那匹石青色的道:“别的不急,先用这个做身衣裳出来。”报了几个尺寸。那司衣做惯了衣裳,一听就知道是圣人的,笑意又添了两分,连连道:“娘娘放心,奴婢们保管叫娘娘满意。” 林云熙笑了笑,倒不接话,又挑了杏红色的给寿安,自己留了匹水红的,还有一匹月白、一匹银红的就先放起来,对青菱道:“你且记着,我留着要赏人的。” 又留了次一等、颜色不显的赏了宫人,众人纷纷笑着行礼道谢。 庆丰帝还没进门就听到动静了,不由笑道:“在说什么这么高兴?” 林云熙上前迎了迎,忙叫人把摊了满桌的绸缎拿下去,换上茶水点心,笑道:“今儿尚宫局送了宫绸,妾身挑些来做衣裳。” 庆丰帝扫了一眼,看她挑的颜色都是素净雅致的,转头对李顺道:“朕那里还有苏州新贡的绮罗,挑朱、紫、青、杏黄各一,再添上别的,凑齐了十样给昭仪送来。” 李顺就写了条子叫人去拿东西了。 当朝以玄、赤、黄、青等正色为尊,衣料上尤其以红色不好分,大红朱红殷红看起来都差不多,与赤色比也就差了一层,等闲人是不敢上身的。真要论起来,贵妃穿朱红才算不逾矩,三妃九嫔一般都用石榴红、绯红、银红等色,再往下连红色都不能多用。 林云熙倒无意在这种小节上和庆丰帝争论,这是圣人的心意,她好好接着就是了,只抿嘴笑道:“天热起来,穿得艳丽晃眼睛。浅些的衣裳看着还清爽。” 她也不提胡青青的事,先顾着问庆丰帝热不热,“小厨房里备着冰镇过的白凉粉和杏仁露,井水里还泡着西瓜,妾身叫他们切半个来?” 庆丰帝晒了一路太阳正好鼻尖冒汗,道:“那就来碗白凉粉,不要太甜。” 不一会儿就送上来了。 碗是翠玉的,绿的浓郁纯正,剔透得像上好的琉璃。白凉粉是透明的,上头隔着各色的鲜果,下面蜂蜜水,甘甜清凉。 林云熙陪着用了两口,一旁宫女打着扇子,微风阵阵,再吃冷的就觉得有些凉。庆丰帝吃完了摸摸她的手心,吩咐青菱道:“给你主子加件罩衫。” 青菱忙应声去拿衣裳,庆丰帝便坐着跟林云熙说话。他半下午过来可不是闲的,还真有事跟林云熙商量。庆丰帝说了几个名字和官位,林云熙听着都是武官,要么就是军中的文职。 “你找个合适的时间,传他们家有诰命的进来说说话。” 林云熙不知道庆丰帝想做什么,但依旧笑吟吟点头道:“好啊,我在宫里本就清闲,有人来陪我,那再好不过了。要是有几位老夫人,还能给我讲讲古、教我怎么治治寿安那个皮猴子。” 庆丰帝笑道:“你高兴就好。” 又跟她说悄悄话,“朕这两年外头竟都是在打仗,两面开支国库也吃不消。眼下玄武军、江浙、福建水师都有战功,要是凑着一处,朕只怕连赏银都封不出了。” 林云熙一边听一边笑,嘴角压都压不下来,“打了胜仗您还不高兴?这等‘怨言’,您该说去给朝中的贤臣们听去。” 庆丰帝柔和得看着她,“你不嫌朕无用?连功臣的封赏都拿不出来。” 她瞪大眼,十分吃惊,圣人居然这么没底气?打胜了怎么还要小心翼翼?连忙认认真真安慰他道:“您接连打了两回胜仗!翻翻史书,也没几个圣人有这份功德。您还叫这没用,别的人都该回娘胎去了。” 庆丰帝一面应她,脸上现出被宽慰的神色来,一面忍着笑想,宁昭还当真了…… 第116章 心腹 庆丰帝倒有一半说的是真的。 打了胜仗确实是令一个帝王振奋激动的事情,所谓文治武功,他这辈子,后面一个已经不用愁了,只要安安稳稳守住江山,传个能干、清明的儿子,就是马上去见先帝,他也不用觉得脸上羞愧。 不过兴兵动武也确实费钱。 庆丰帝登基至今快有*年了,先帝虽留了半个烂摊子给他,也同样留了不少忠心的能臣干吏,除了开头两年还闹个饥荒流民,剩下的就尽是太平年岁,治吏也算清明。他手里又有不少来钱的,不敢说是盛世,但总能称得上仓廪充足、犹有富裕。 但就是这样,两场仗打下来就已经捉襟见肘了。 打倭国的是江浙福建等沿海,都是鱼米之乡,调粮发饷倒还便宜,打下倭国后又能得到大量钱粮,即便睁眼闭眼暗中落下不少,也是一船一船运回来。不仅有钱,还有俘虏的倭人。再卖了倭人又是一笔入账。 但北蒙就不一样,大草原上哪里去找吃的?燕北又不适宜产粮,都靠国库支撑,抄了北蒙亲贵的金银珠宝充给军费也远远不足。 钱就流水似的花出去。 因倭国还没全打下来,现任的水师统领安正祁尚算得用,但还远不如镇海候蒋定国,勉强能推着战线前进,却没有大捷的胜仗。故而朝中大都是打算先让玄武军班师、受封,然后遣一部分军士返乡,留下一部分暂时配合治理的官吏一起驻守北蒙,等倭国打下了了,再让水师回朝献俘、受赏。 可庆丰帝偷偷命叶相连夜清算了国库,发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国库没钱了。 没有切实的钱银封赏,难道光给将士们勋位?就是勋位还要出俸禄呢!还不止给活着的人封赏,战死沙场的要抚恤、受伤残疾的安顿、继续留守的也要安抚加饷…… 耗钱的地方数不胜数。 要是只有这一回,那咬咬牙,勒紧裤腰带也就出了。大不了狠下心,先动一部分湖广明年的赋税。再好好修生养息个三五七八年,也就养回来了。 可后面还有个打下半个倭国的水师等着呢! 这仗已经打了快两年,三年之内要打不完,水师统领就该提头去向圣人请罪了。 但如果三年内打完了……这赏钱哪里出? 庆丰帝还没那个胆子为了封赏将士给老百姓加税。只怕他前脚出了圣旨,后脚就被御史骂个狗血淋头,起居注上还要添一笔他穷兵黩武,是个独夫了。 几个丞相聚头开了个小会,心里都明白寅支卯粮是怎么个事儿,不过拆了东墙补西墙而已。叶相琢摩了半天,就道:“不如先停一停,命一部分水师回朝,带着手头的战俘、钱饷请圣人授封。待玄武军班师,再整顿军备,一举拿下倭国。” 意思就是先派一部分把从倭国搜刮来的战利品带回来,国库里这点钱刚好赏给他们。那些战利品充了公,国库不就又有钱了?再筹措一笔,叫玄武军班师庆功,最后再想办法整顿军备,最好一下把倭国打下来。 咳咳,倭国的国库里总还是有钱的。就算那边也因为打仗打穷了,总还有不少大臣亲贵吧?反正到时候是要拉回来当做昆仑奴卖了,能抄出多少家财还不都是大宋的? 这钱不就正好作为给玄武军封赏嘛。 当然,其中还有很多需要商讨转圜的地方,但毕竟能勉强圆回来,不会叫墙陷个窟窿就是功德了。 庆丰帝心里先给叶相记了一小功,和颜悦色道:“叶相既有了说法,此事就交由你来办。”眼锋压过严相徐相等人,“若有什么不便,尽管来与朕说。朕为你做主。” 严相徐相才冒出一点点小心思,又被庆丰帝摁灭了。军国大事,圣人不允许有人捣乱,要是办砸了,那就是打圣人的脸。要是这边找了叶温清不痛快,那边就要被圣人削,那还是算了。 两人对视一眼,不由默默腹诽,圣人,每回叶温清办事儿,您都站他那头,您什么时候站到臣这边儿来啊?! 叶相既然开了口,对此事自然是有几分把握的。他本就管着户部,连位子都不用挪,直接找人干活就行。若真给他做成了,他就能凭着这个稳稳当当地把严相徐相压下去,成为名副其实的首辅。 庆丰帝也高兴有人接手,他不怕几个丞相能干,只怕他们不够能干! 这三个丞相里头,徐相世家大族,家室最高,脾气最差,精明不缺,但喜怒全写在脸上,办事马马虎虎,有时还要底下人事后给他找补,满头的小辫子可抓;严相是三流氏族的出身,胆子最小,也最为稳妥慎重,做事谨慎细致,几乎找不到空子可钻,但他太过小心,出不了差错,也立不下大功;而叶相出身最低,寒门士子,还无亲族支持,全凭己功,却最有能耐,抓的了小节,也担得起重任。 庆丰帝不惧叶温清步步为营地爬上来,说到底,叶温清也是要给他这个皇帝干活的,他又不是昏庸无能的软蛋,还拍捏不住一个臣子的忠心?! 只要叶温清敢上来,他就敢用。 严相徐相还有政务堆积,陆续告辞了。叶相新得了差事,要先拟个陈条,在庆丰帝这里挖了几个人,也笑眯眯得走了。 留下庆丰帝批完了折子,只好在立政殿里来回走着磨地砖。 这时候,到哪里去凑上一笔钱呢…… ******************************************************************************* 林云熙翻找了这两年递进来的帖子,对着礼单查了一遍,庆丰帝说的几个名字是武官不错,可那都是南下去打倭国的武官。 除了沿海,各地的水师规模都不大,升官也难。故而能做到京官的,大部分仍是江浙沿海出身,杀海盗剿倭寇,差不多是实打实的靠着军功上来的,有一半还是镇海候的旧部。 两年前镇海候披甲出战,又把这些人统统拉回去了,他临终前托付的水军副统领安正祁就是其中一个。 庆丰帝要她把水师的家眷叫进来说话,是什么意思? 朝中不是商量好了,由玄武军先班师,再是水师吗?何况安正祁那里仗还没打完呢!就算国库空缺,不能加赏玄武军,难道水师回来就行了?这两边都来人,不是雪上加霜么? 林云熙百思不得其解。 不过庆丰帝既然说了,她就要把事情做得漂漂亮亮。 林云熙暗暗思忖,圣人这样叮嘱她,可不是叫她随便把人唤进来赏些东西就完了,其中必然有什么目的,或是想借着这件事露出些风声。 但不管是为了什么,她要是没把人声势浩大地接来,就没人知道她传召了水师的家眷,圣人想借此达到的‘目的’也就成不了。最好让所有人都知道,昭阳殿召见了水师家眷,亲切问候,恩赏厚赐。 哪怕林云熙没猜中,也不要紧。就当是为圣人拉拢在外征战的将士。反正是庆丰帝要求她做的,她光明正大地办,怎么都不会错。 青菱碧芷帮着她看了半天帖子,总算找着了一个合适的理由。 镇海候的孙女,安定郡县蒋涵君的生辰恰在三日之后。镇海候阵亡后,蒋涵君与其祖母、母亲都在守孝,极少外出走动。蒋涵君为承嗣孙,本是要斩衰三年,到如今虽只有一年余,但若是圣人有恩旨,叫进来给小娘子小小地贺一贺,也不是不可以。 这就能请镇海候往日的旧部家眷作陪了。 林云熙便拟了帖子,又开了库房挑贺礼。虽说是给小娘子庆生,但毕竟还在孝中,她也不敢给太过华贵、艳丽的东西,准备了一柄白玉如意,一架约一尺高的青山流水仙鹤衔枝的苏绣屏风,再添些颜色淡雅的首饰布料也就齐了。 至于赐给其他人的,就用不着这样小心,直接由琥琳写单子,再叫董嬷嬷掌掌眼,划掉一些太过贵重、忌讳的东西就可以了。 她这头才收拾妥当,准备给殿中省传话接人进来,那边储秀宫忽然出了件大事。 有个落选即将要被送回家的秀女,把另一个入选的秀女推进水里了。 听说那个没被选中的秀女庄氏长得花容月貌,堪比天仙下凡,从小家里就是捧着宠着,打算入宫侍奉圣驾的。而那个入选的秀女惠氏模样、家室皆不算出色,却选上了,庄氏哪里肯依,当着面把茶水泼到对方脸上,指着鼻子骂她贿赂了尚宫局的嬷嬷。 惠氏明明是正正经经被选中的,三言两语被人诬陷,也是一时气愤,两人就拌起嘴来,推推搡搡之间,不知是谁使劲推了她一把,就掉进了太液池里。 若是私下无人也就罢了,尚宫局有的是法子叫两个人都落选了乖乖回家去,但偏偏是众目睽睽之下,惠氏还是禁卫军救起来的。不然四月里的太液池湖水冰冷,又有一人来高,会水的都起不来,只怕要出人命。 尚宫局见事情闹大了,只得回禀皇后裁决。 这个庄氏林云熙也知道,尚宫局名册上最后两页都写着,庄氏姿容不俗,还是列在开头几个。只是除了美貌,庄氏既无出彩的家室,也没有过人的才情,能过了初选,可谓真真算的上是“以貌取人”了。 再看庄氏能在宫里动手喝骂的性子,被司礼嬷嬷们刷下去也就不足为奇了。 可皇后不知是怎么想的,并没有处理秀女的问题,反而先责问起尚宫局行事不公。 一面是应选的秀女,一面是六宫之主,尚宫局夹在里头受气,简直两面不是人。秀女闹事就罢了,哪年没有过,从来都是压下去,没有一个闹成的,可皇后是什么意思? 拿尚宫局的颜面给还没当上嫔妃的秀女卖好?还是对尚宫局不满了,想借机换上自己人? 皇后又没吩咐禁口,这事儿到底还是闹得满宫尽知。 要是她开口说一句庄氏惠氏因病所以言辞不得体,保管尚宫局一夜就叫她们都病倒。病了的人自然是不一样的,有些出格的举动也很正常。 她们病着,怎么能和病人计较呢? 再来,既然两个人都病了,病人是不能侍奉圣人的,自然要挪出去治病。等庄氏和惠氏出宫,再闹出什么事儿来,就和宫里没有关系了。肯定是她们家里没教导好、照顾好。 但皇后就是一个字都不说。 惠氏被救起来后,当夜就发起了高烧。然而没有皇后口谕,谁也不敢请太医来看,尚宫局的嬷嬷们怕惠氏病死了,才偷偷求了医官开了几贴药给惠氏灌下去,还用参片给她吊着命。 而庄氏居然也还留在储秀宫。 虽然庄氏是犯了事,只等着上头责问惩戒,连房门都不能出一步。但毕竟初选七日已过,庄氏又是个落选的,早就应该送出去了,却还是叫她继续住着。 庄氏还是头一个在宫里住了八日的秀女。连入选的秀女也只能住七日,往后都是要回家待选的。 这一份不同倒让人看不明白了。宫人们纷纷揣测,庄氏是不是得了皇后娘娘青眼?前一阵子皇后召了不少秀女去说话,庄氏足足去了四五回。是不是皇后看重她,没想到被刷下去了,所以皇后才给尚宫局脸色看?留着庄氏,是不是要等日后发落了尚宫局,再重新把她选上来? 流言传得像模像样,连储秀宫的宫女内侍们都觉得像是真的。故而没人对庄氏不敬,反倒愈发恭敬礼遇起来,好吃好喝的供着,一点都不敢为难她。 林云熙听了就只想笑,还去了四五回,也不知是哪里传出来的。 秀女们都是一批批进来的,一次总有二三十个人,最后的拣选也是按着进来时的顺序一批批来的。入宫住下来是一天,第七日回家又算一天,中间要学满三日的规矩,还要留意一日出 受选,满打满算,也只有一日空闲。若是学规矩的中间被娘娘们叫去了,就要在空出的这一天补上。 有一两回倒还可能,四五回,一天去三趟才勉强能够,简直就是在说笑话了。 林云熙暗暗给紧了紧昭阳殿的口风,无论外面的人怎么说,她宫里的人半个字都不准提,问起来就当做不知道。 琥琳问她道:“那主子请安定郡县的事要不要缓一缓?” 林云熙想了想,摇头道:“不能缓。本就是借着蒋家娘子的生辰,再要往后推,更没什么好机会了。”她看了琥琳一眼,带着点漫不经心道:“何况储秀宫那点事儿,算得了什么?值得把正经的事情往后挪。” 琥琳微微一凛,面上露出几分惭愧的神情,忙应了句是。 林云熙看她出去,心里默默叹息了一声。她说的不够明显吗?还是琥琳真的没听出来? 对于嫔妃来说,最要紧的根本不是几个秀女,而是圣人。是圣人的心意。传召水师家眷是圣人亲口对她说的,这就比什么都重要。 就拿琥琳本身来说,假如有一天林云熙要她办一件差事,偏偏这个时候昭阳殿有两个小宫女拌嘴打架了,琥琳是先去办差,还是先去管两个小宫女? 琥琳肯定不会去管那两个宫女,说不定连为什么吵起来都不会问。她只会自己去办差事,然后叫人把那两个小宫女关起来,好好教训一顿,教得乖了、不会闹了再放出来。 两个宫女而已,再能干、再忠心又如何?主子就一定会信任,一定会用她们吗? 这对林云熙来说是一样的。 圣人的话、圣人的事才是最要紧的,旁的都可以放一放。几个秀女而已,选上了又怎么样?长得漂亮就一定能得宠吗? 再者,皇后不作为、不表态,真的只是为庄氏出头,或是敲打尚宫局那么简单? 林云熙不信。 如今尚宫局总领的有两位尚宫,一位杜尚宫只会和稀泥,另一位裴尚宫却是庆丰帝的人,一颗忠心向着圣人,其他的凭他是太后皇后宠妃,还是什么宗亲王爷大臣,统统都不搭理。 杜尚宫向来不揽事不弄权,又十分的谨慎,而裴尚宫为圣人做事,自然要强硬的多。也就是杜尚宫事事不争、避退,才能留在尚宫的位子上十几年都没动过。裴尚宫就是把她挤下来,顶上的人也未必有杜尚宫那么不贪权、好摆弄。 要是换个心大的,只怕两人还要打起来。 所以裴尚宫宁愿死死压着下面的人,不叫任何人出头,也不愿意让别人来坐杜尚宫的位子。 如果说皇后捏住了杜尚宫的什么把柄,打算换了她,让自己的人顶上,还有三分可能。 但这种事宜早不宜迟,早该在惠氏落水、尚宫局上报的时候,当着所有人的面立刻把人撤了,再处置了闹事的秀女,那才显得公正严明、赏罚有度,而不是放任事态发展。 皇后硬扛着这种宫闱丑事,难道只是为了一个五品的尚宫? 琥琳是真的想不到这些,还是不肯对林云熙说呢? 如果是前者,琥琳又是怎么当上昭阳殿的掌事宫女的?在林云熙进宫前,她凭什么压住手底下的宫人?还是阿爹当初安排的时候,就挑中了琥琳的“沉默”“听话”? 做宫女的确实不需要太多主意,可事事听从吩咐,没有半分果敢机断,对于执掌一宫的女官来说,是不是又显得太过无用懦弱了呢? 琥琳就真的没有一丝想法吗? 但若是后者,琥琳就不可信了。 林云熙并不觉得琥琳会是别人安插来的钉子。能绕过阿爹、董嬷嬷,放在她眼皮子底下那么久,除了庆丰帝,还没人能做得到。 可琥琳也替她办过不少“见不得人”的事,如果琥琳背后是庆丰帝,不可能毫无芥蒂地继续宠爱她。至于其他人,就算是皇后,也给不了琥琳更多了。 而一个人会为了什么样的私心而藏拙呢? 林云熙背后细细密密地渗出了满身的冷汗。 琥琳是阿爹安排进来的人,可她从来没有说过,自己效忠的是谁。 这一整天,重华宫迎来送往的依旧是新一批入宫待选的秀女,上午去了三个,下午又去了五个。都是家世不俗,在朝中有一席之地的官宦之女。 如范阳卢氏、武功苏氏、陇西李氏等氏族出身的秀女就有好几个,更别提还有一位淮阴柳氏的小娘子,正是当初温裕淑仪柳莹的嫡亲妹妹。 大宋向来没有姐妹共侍一夫的习俗,若是联姻,前头的元配死了,后头继室多为同族堂姐妹,几乎没有同父的庶女或是亲妹。 故而宫里并没有忌讳柳家娘子的,皇后更是表现出了十分的亲切和善意。 连庆丰帝晚间来时都提了一句,“三哥昨儿才和朕提起,想替他家大郎求娶柳氏。” 林云熙笑道:“毅王世子也到了议亲的年龄了?柳家娘子系出名门,不算辱没了世子。” 庆丰帝道:“你也觉得这桩亲事好?” 林云熙微微愣了愣,笑道:“那也说不上,只是不坏罢了。柳家娘子到底不是嫡支出身,圣人倚重毅王,可不能亏待了侄子。不过话说回来,毅王本就位高权重,世子也不一定需要强势的妻族,只要世子喜欢就可以了。” 庆丰帝眉间染上笑意,却多了几分思虑之色,“你说的有理,我召大郎来问一声就是。” 林云熙微微一笑,并不多言。只心里略微添了焦虑之意。 她怀孕生子就是两年,当初落下的子都只能勉强维系,几乎近于撒手不管了。尤其是柳氏留下的人,她已经一年多都没问过一句了。如今想要再收拢回来,也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 可在宫里,诞育子嗣又远比其他的都要紧。 隔日林云熙唤来琥琳,问她道:“常先如今在哪里伺候?” 琥琳微微一愣,想了想方道:“他倒还在御前侍奉,已做回三品少监了。” 林云熙淡淡笑道:“圣人还算念得旧情肯用他。” 琥琳会意道:“御前三品的少监不在少数,光传旨的就有三四个。还有那些管着钥匙、打理琐事的,哪个不盼着出头。他眼下倒是管着两三百个洒扫的内侍,可哪有从前做总管的时候风光?脚不用出门,话都能递到耳朵里,如今只怕连各宫的门都摸不到边了。” 林云熙目光一闪,沉吟片刻,笑道:“既如此,帮他一把也无妨。”她理一理裙摆,露出温和从容的笑意,“储秀宫这两日可还稳当?” 琥琳笑道:“皇后娘娘素来行事周全,自然不会有错。再不济,总还有圣人做主呢。” 林云熙冲她一笑,“有劳姑姑费心操持。”又似漫不经心般道:“我记得姑姑那里有个叫白薇的宫女,年纪不大,却挺伶俐能干。” 琥琳笑道:“是。白薇入宫五年,做事稳妥,性子温顺,人缘也不坏。她在奴婢手里得用,主子要是看重,奴婢叫她来给主子请安。” 林云熙不置可否“嗯”了一声,道:“你查查她的底,若清白可用再带进来说话。” 琥琳含笑应了。 林云熙心里的念头打了几个转儿。只要她稳坐高位,便有源源不断的人来向她献上忠心、以期前程。若琥琳真的有心藏拙,势必会把白薇推出来。 可这样一来,琥琳自身的地位就会收到威胁。当琥琳坐不稳昭阳殿掌事宫女这个位子的时候,自然会有更忠心、更甘愿给她卖命的人献上琥琳的底细。 而反过来,琥琳若是为了维持自己的地位压制白薇,就不得不花更大的力气像林云熙效忠、为她卖命。届时无论琥琳隐瞒了什么,为了自己,她都不得不吐露实情。 就算琥琳预料到这点,一时按住了白薇,林云熙只要稍微对白薇示意,或是安排一个人到琥琳手下去,一样可以达成目的。 这并不是林云熙的手段有多高明,而是天然的地位压制。身在高位的主子想要对付一个奴婢,实在太容易了,她根本不用自己动手,只要一句话,就有人会替她做的漂漂亮亮。 林云熙垂下眼帘,她不想对付自己的心腹,也尽可能想让身边侍奉她、忠心于她、为她效力的人都能有个好结果。 可她现在连琥琳是不是她的心腹都不清楚了。 她曲起指节,绕着宫绦蜷缩握紧成拳,心头像沉了一块铁。 第117章 不满 林云琥琳动作不慢,常先手脚却更快,庆丰帝来用晚膳时便说了几句,“皇后也不知在想什么,如今行事愈发不知所谓了。不规矩的人送出去就是,还留在宫里做什么?” 林云熙暗暗惊讶于常先的果断决绝,这事儿虽能叫人露个脸,但眼明的都知道,事关秀女又牵扯到皇后娘娘,故而没人敢做那出头鸟,连尚宫局吃了这么大的亏都只能咽下去——裴尚宫再怎么忠于圣人,圣人也不会为了一个宫人去为难皇后。 常先不过才得了消息,就这么急着捅给圣人,他是顺水推舟卖昭阳殿人情,还是日子已经难熬到他连得罪皇后都顾不得了? 面上只温婉笑道:“我倒听过一嘴,不外是几个小娘子起了口角,算不得什么大事。只一个入选的秀女病了,才留下来修养几日。” 庆丰帝冷冷嗤笑一声,“区区几个秀女都辖制不住,脸都从宫里丢到宫外去了。” 林云熙微微一惊,忙垂了头低身请罪道:“妾身失言,圣人息怒。” 庆丰帝皱着眉将她扶起来,道:“此事与你无干。”神情却冷漠又厌烦,“若不是殿中省来人回话,朕还不知道皇后做的糊涂事。竟传得朝臣家中都议论纷纷。” 林云熙满是惊愕,然而看庆丰帝的神情,心头一凛。默默思忖,皇后扣着两个秀女不放,其中一个还是容貌出众又落了选的,不管中间出了什么恩怨,在外人眼里看来,就是秀女未经殿选就驻留宫中。这不是皇后不贤德,或是尚宫局受贿,却是显得圣人急于美色,还不守礼法…… 她暗暗吸了一口冷气,目光惶惶然看向庆丰帝,她小心翼翼试探着问道:“可是皇后娘娘……于圣人清名有碍?” 庆丰帝握着她的手,勉强露出宽慰的神色,道:“宁昭安心,些许小事而已。” 林云熙心头怒意翻滚,气得脸色通红,攥紧了庆丰帝的手,咬牙愤然道:“皇后简直……”强忍着把不恭敬的话咽了下去,声音都哑了一半,“糊涂!此事已有三四日光景,她还拖着不闻不问?她都不顾及圣人的声名了吗?” 庆丰帝不意她气愤至此,神色微微温和,一边安抚她一边竟还笑了,“朕都不生气,你气什么?” 林云熙见他眉间带着烦躁不耐,却无多少愤怒之意,渐渐平了一口气,还是觉得不忿,搁下筷子没了胃口。 庆丰帝反倒松快高兴起来,笑道:“不外是几句闲言碎语,要么说朕沉湎美色,要么说朕居功自满得意忘形。看你这么不痛快,不如替朕伸个手?” 林云熙瞥了他一眼,轻轻拍他一记,道:“又说浑话!名不正言不顺的,我要是插手,就是僭越了。” 庆丰帝便笑,“朕准了你的,谁敢说是僭越?” 林云熙略带着讶然地看着他道:“您说真的?” 庆丰帝本是说笑,话到此处,微微沉吟道:“皇后……原不觉得,这两年看她,却是私心重了。你若能腾出手来帮朕料理,朕自然求之不得。” 林云熙不由迟疑起来。她要不要接下圣人的话? 庆丰帝愿意跟她说这个,就是相信她、倚重她,她最该做的就是全盘接下来,然后把这件事处理的妥妥当当,没有一丝后患。 可皇后健在,断断没有妃妾公然插手六宫大权的道理。 林云熙不想辜负庆丰帝的信任,也不想冒然做那个出头鸟、被御史弹劾。 正犹豫间,李顺轻手轻脚进来道:“尚宫局的司记求见昭仪。” 庆丰帝闻言一抬眉,林云熙愣了愣,一时记不起此人,茫然道:“这是谁?” 李顺道:“孙司记是尚宫局从六品女官,掌印署文籍之职。” 庆丰帝笑问她道:“怎么,你不认得?” 林云熙蹙起眉摇头道:“妾身还真没印象。”见庆丰帝满面含笑,不由摸了摸额头,心惊胆战道:“妾身年纪还不大,不会得了失忆症吧?” 庆丰帝哈哈大笑,点一点她的鼻尖道:“尚宫局五品之下的女官不计其数,你哪里能记得过来?问问侍奉你的,总有给你记着来拜见过你的人。” 青菱碧芷都摇头不知,倒是秦路想了许久,总算记起来一笔,“主子晋封昭仪时,内侍监、尚宫局都遣人来拜见,这孙司记当在其中。不过主子那时正在安胎,只叫他们在外面请安磕头就让奴才送回去了。” 庆丰帝笑道:“这倒是个人才。” 秦路得了夸奖也不向着庆丰帝讨巧奉承,反而垂头十分稳重规矩的模样,冲着林云熙行礼一拜大表忠心道:“奴才侍奉主子,主子的事奴才时时刻刻放在心上,不敢怠慢分毫。” 庆丰帝不由看了秦路好几眼,点头笑道:“倒是个忠心的。”便命人赏了他两匹绢子,十两纹银。 秦路恭恭敬敬地谢恩退下了。 林云熙面上含笑,她的宫人得到庆丰帝奖赏,她脸上也有光。不过心底还是大赞秦路精明。 圣人那里多少人往前凑?秦路就是得了一时青眼,也难保不被人挤下去。在林云熙这里就不同。他本就是昭阳殿的首领少监,头一份,又这般忠心可嘉,在圣人面前也不忘本分,反倒在庆丰帝那里挂了号。 为着这份才圣人都称赞的忠心,林云熙自然要更重他两分。 待宫人换了热茶鲜果,李顺方去叫孙司记进来。 她三十出头的模样,生的矮矮胖胖,圆圆的鹅蛋脸看着温柔可亲,只是裙摆鞋脚沾了污泥,钗钿凌乱,额头鬓角尽是汗水,连妆容都花了一半。 林云熙心生不悦,这副样子怎么还敢求见?莫说在圣人,就是一般的嫔妃主子,也少不得治孙司记一个有失体统、殿前失仪之罪。 孙司记甫见了林云熙,就“咚”一声跪了下来连连磕头哭求道:“昭仪救命!昭仪救命!” 林云熙皱了皱眉,庆丰帝也不由闻声看过来。 青菱忙厉声喝道:“放肆!圣人昭仪面前,哪容得你胡说八道?” 那孙司记吓了一跳,又见庆丰帝亦在,哆哆嗦嗦抖了半天,方膝行两步拉着林云熙的裙摆,一个劲儿得哀求道:“昭仪救命!皇后娘娘拿着秀女的事儿要治尚宫局的罪,尚宫求告无门,只怕要被皇后娘娘送去暴室,才让奴婢来求求昭仪!还请昭仪救命!” 林云熙心头一跳,脸色陡然沉了下来。 她道皇后怎么无缘无故找起尚宫局的麻烦来,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她! 若说皇后不顾庆丰帝的清名,踩着庆丰帝的名声去谋求私心,还只是让她生气不忿。那这回孙司记求救,戳破了皇后的如意算盘,就是极怒! 连庆丰帝都渐渐铁青了脸色,满面阴沉。 孙司记尚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可是满殿寂然,圣人昭仪皆是冰冷的神情,她不由手一缩,放开了林云熙的裙摆,战战兢兢伏下身去,一个字都不敢说了。 林云熙原本不知道皇后打得什么鬼主意,可现在看来,就是逼着尚宫局走投无路来求她。等尚宫局求完了,皇后就可以从容处置两个秀女,落实尚宫局受贿,暗中勾结宫妃操纵选秀的大罪。无论林云熙不会不替尚宫局求情,作为惟一一个被尚宫局大张旗鼓求告过的嫔妃,她就是掉进黄河都洗不清身上的嫌疑! 若不是她先一步让人捅破此事、若不是琥琳常先手脚够快、若不是庆丰帝今晚恰好留宿昭阳殿……她手脚冰凉,后背发寒,背上这样一个罪名,哪怕只是莫须有,她都逃不过冷落深宫的结局。一旦她获罪失宠,身家性命自然落于人手,家族子嗣都会被拖累没落,皇后何其狠毒! 林云熙越想越怒,只要不短了她的份例,她向来只管着昭阳殿,对宫中上下事物一概不插手,全由皇后一人主理,没想到这样避嫌不仅没让皇后感念客气,反倒是给了她可趁之机! 她冷冷盯着跪在面前的孙司记,尚宫若真要求她救命,又怎会派这么个蠢货一路张扬?小心谨慎才能保命。多半是皇后的人,为了日后握有证词在手,才叫她舍命来演出戏。 用区区一个司记的命换她林云熙,还真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庆丰帝何等精明,又知诸事原委,略微一想就明了皇后在打什么注意,微微眯起眼,目光狐疑着在孙司记身上打转。 林云熙怒极反笑,连道三声好,笑得春风满面、嫣然无方,慢条斯理地让孙司记起了身,还和颜悦色问她道:“你入宫几年了?如今在哪里当差?尚宫怎么会叫你来求我?” 孙司记吓了一跳,忐忑不安地一一答道:“奴婢八岁入宫,已有二十余年。奴婢当初的教引姑姑就是尚宫,奴婢又在尚宫那里当差,尚宫对奴婢多有提携,奴婢感恩戴德,如今尚宫有难,奴婢就是豁出性命,也要替尚宫求情的。” 林云熙微微笑道:“你倒是知恩图报。可惜了,后宫诸事向来由皇后娘娘主理,即便我有心替尚宫求情,也要看皇后娘娘法外容不容情了。”话锋一转,“不过私收贿赂、操纵选秀的的确确是革职流放的大罪。圣人和皇后娘娘明察秋毫,若尚宫若是被冤枉的,自然会还她清白。若她玩忽职守、以权谋私,你再如何求情,我也不会帮她说一句好话。你可明白?” 孙司记瑟缩了一下,结结巴巴道:“尚宫自……自然是清白的。” 林云熙笑着轻飘飘把她打发了出去,“你放心。有圣人在,必不会使一人含冤受屈。” 庆丰帝颇为古怪得看了她一眼,摸摸她的额头,“不烫啊。你没气糊涂吧?” 林云熙没好气地拿眼角瞥他,庆丰帝想了想,把一只胳膊伸出来塞给她,小心翼翼道:“你要不打朕两下出出气?” 林云熙轻轻锤了他一记,道:“我是快气死了。可光生气有什么用?”敛了笑意道:“我与皇后是不大亲近,到底还是敬重她的。她心生妄念要算计我,我难道就是块豆腐能随便被人切了?有什么好怕的?” 她微微叹气道:“我只恼她手段粗劣,还无敬畏之心!我若有什么地方做的不合皇后心意,她光明正大罚我一顿就是。她是皇后,我是妃嫔,管教我是天经地义的,何必做这般鬼域行径。竟连圣人的名声都敢拿来任意取用,您是皇帝!就算是普通人家,也没有妻子踩着丈夫的脸面的道理。” 林云熙抓紧了庆丰帝的手,掌心里湿漉漉地沁满了汗水,喉头微微发哽,“圣人,你说皇后娘娘是不是恨极了我……” 庆丰帝不由想起皇长子生病那回皇后盯着林云熙的样子。 他原本不明白为什么宁昭替皇后求情,皇后还会露出那种愤怒怨恨的眼神。皇后原来已经这样嫉恨宁昭、容不下宁昭了吗? 他还以为皇后是为了二皇子打算,私心重一些罢了,没想到已经严重到要动手除去眼中钉、肉中刺的地步了。 可那是他的皇后,结发元配,她为了他也曾付出良多,虽有过错,但不掩功劳。所以他尊敬她、信重她、维护她,从没有让任何人越过皇后的地位。 庆丰帝感受到手掌里林云熙冰凉潮湿的指尖,她侧头靠在他的肩上,眉间紧蹙。 宁昭入宫不过三年,他竟不记得这是第几次他准备让她在皇后面前退让了。 他一边喜欢她,一边又让她受着委屈。 庆丰帝心头蓦地涌上一阵怜惜和愧疚,他温柔地轻轻抚摸过林云熙鬓角柔软的青丝,低声安慰她,“不会的。不会的。有朕在,她不敢……” 等寿安再大一些吧。 他可以封宁昭为妃,再把二皇子的生母提上来。 皇后是仗着膝下的皇子,才会那么有底气和胆量,让皇后有些顾忌,她才不会作出更出格的事情来。 他不能让他的儿子变成皇后的筹码。 庆丰帝把林云熙圈进怀里,沉声道:“储秀宫的事,你看着办吧。” 林云熙直起身来就想推辞,但又想着这是庆丰帝第二回说了,顿了顿,话到嘴边就带了笑音,道:“您还真放心?就不怕我也给皇后下个套?” 庆丰帝笑着点点她的鼻尖,道:“本就是给你出气的,不管怎么,朕都给你兜着。” 林云熙愣了愣,眼睛微微发酸,埋首到庆丰帝怀里闷头不说话了。庆丰帝看看她微红的耳尖,心情愉悦起来,笑道:“说话。怎么成个据嘴葫芦了?” 林云熙闷闷道:“算啦,我明日还要招待安定县主和水师女眷,哪有闲心去管别的?” 庆丰帝笑道:“朕叫你去你就去。朕说了给你兜着,你就是把整个大明宫都翻过来,朕也给你兜着。朕又不会食言。你难道还想抗旨?嗯?” 林云熙“噗哧”一笑,展颜道:“是是是。妾身遵旨叩谢圣恩!” ***************************************************************************** 次日午后,镇海侯夫人携安定郡县、一众水师家眷入宫,林云熙准备了好几日,自然万分重视。难得换了较为庄重的礼服在正殿等候,听宫人们一遍遍进来传话。 顺安门外接到了一众命妇的车架。 命妇们换上了宫中准备的肩舆。 众人过了两道宫门。 肩舆停在昭阳殿外。 林云熙并未起身相迎,众人由琥琳引路,进了殿内,低身垂头行礼跪拜。 领头的自然是镇海侯夫人及安定郡县,两人着浅色素净的衣裳,但衣料锦绣,又佩戴银簪玉梳,并不失礼。其余女眷或许是顾忌镇海候府戴孝,亦无浓妆艳抹、珠翠满头,倒都显得简肃端庄的模样。 镇海侯夫人鬓发半白,并没有高华优雅的气度,反而如寻常富贵人家的老太太,眉目慈和可亲。行走礼拜都稳稳当当,精神矍铄。 林云熙抬手虚虚一扶,道:“快快起来。”又示意青菱去扶镇海侯夫人,含笑对她道:“老夫人辛苦,快坐。”宫人们将凳椅燕翅般安放于主位左右,另有宫女一一奉上茶水鲜果,又轻手轻脚地依次退下,秩序井然,进退有度。 在座都是有诰命的夫人,礼仪上自然不会有错,只是态度恭敬有余、亲厚不足罢了。不过林云熙事先做过功课,众人见她居然知道哪几家之间是姻亲、这家的娘子才嫁去那家不足年就生了儿子,还知道那家的郎君在某书院念书、另一家表亲又在朝中某处任职,被重视的心情油然而生。又听她语调轻快地道膝下的皇子活泼顽皮,仿佛那三天两头上房揭瓦的稚子幼儿就成了某个子孙小辈的模样,越发觉得亲切起来。 镇海候夫人也笑道:“只要小郎君健健康康能跑会跳的,顽皮些有什么要紧?” 正说着话,李顺奉着圣旨来了。一众命妇赶忙起身。 因是口谕,不必摆下香案,只镇海候夫人、安定郡县叩拜,其余人在旁束手静听即可。 李顺一样样的唱名:“青花玉壶春瓶一对,白玉寿桃如意一对,六毓禁步两副,各色苏锦八匹……”都是宫制的,并不算十分贵重。镇海候夫人微微松一口气,蒋涵君低眉垂眸,恭恭敬敬地接了旨。 众命妇们不免暗暗对了对眼神,原先对镇海候府,不过念在对方拔擢之恩,又有多年交往的情分在,客气礼遇是有的,再多却不可能了。毕竟镇海候府如今只留满门女眷,将来如何尚未可知,圣人难道还会因讨好老东家而对他们格外封赏看重吗?只当做寻常亲友走动罢了。 可眼下看圣人对镇海候府的尚有情分,连安定郡县生辰都仔细留意,可见宠眷不衰。众人心中对镇海候府不由看重了几分。因是给安定郡县庆生,自然一个劲儿得夸赞老东家家教好、教养的小娘子能干漂亮,又道:“如今已能主持门庭,内外诸事皆有体统,人情周到。” 还有个年岁轻轻却梳了妇人髻的笑吟吟道:“打小就和阿蒋一道,最是主意正的。臣妇的妹妹有一回惊了马,多亏阿蒋命仆从救下来,又及时请了大夫正骨,才没有落下病症。” 林云熙顺势请安定郡县上前,上下打量了一番,只见这位蒋家娘子年纪不过十四五岁,柳眉如画,婉柔袅袅,偏偏站得笔直,脊背挺立,没有丝毫小女儿娇态,眉间疏朗坚毅,只叫人觉得仪容飒爽,佼佼如男儿。 林云熙不由心生好感,赞道:“不愧是将门出身的娘子,这番英姿勃勃,只怕军中也无几个少年郎君比得上。” 蒋涵君也不谦虚,爽朗笑道:“承蒙昭仪夸奖。臣女从小习武,自问马上功夫不输于人。臣女听闻两年前秋猎时昭仪曾射下一只海东青,甚至一箭贯穿双目。论箭法精妙,昭仪当属当宋女子第一人。” 林云熙脸色微红,一时竟被夸得不好意思起来,连忙推辞道:“我哪里算什么箭法精妙?打自生了寿安,越发懒得动弹,已好几个月没上马弯弓了。” 这却说进众人心坎里去了。 魏校尉之母童氏膝下足有七子一女,闻言叹道:“年轻时总想着什么时候不能去玩?不如多养几个孩子。到如今儿女事操心完了,还有孙辈。再要等闲下来出门,竟连马都要骑不动了。” 能嫁入武将门第的,本就是将门出身的娘子们多一些,骑射行猎是寻常事。就算是书香门第,也不禁女儿习马骑射,故而众人都心有戚戚。 蒋涵君听了脸色微微一变,不由蹙了蹙眉,流露出几分沉默冷凝之色。众人只当她年纪尚小,不爱听这些闲话,转而纷纷为她庆贺,送上贺礼。 一时日头西斜,林云熙见时辰已晚,并不多留客,给下赏赐,便命宫人送众命妇出去。 青菱伺候她洗脸,换了轻便的衣裳,拆下厚重的发髻。碧芷端了盏红枣银耳羹来,温热清甜,“主子累了一天,用些东西歇一会儿吧。” 林云熙点点头,一边吃,一边叫青菱给她篦头发。没一会儿她就歪在榻上迷糊了过去,青菱碧芷不敢吵醒她,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这一睡直到天色擦黑,林云熙惺忪着睁开眼时隐约能看到外头已经点上了灯。守在帘子外的宫人见她坐了起来,忙去点了灯,进来服侍她起身。 林云熙问道:“什么时辰了?寿安在哪儿?午睡起来可有哭闹?” 给她穿鞋子的是白露,回道:“如今是酉时一刻。小皇子午后起来急着找主子,到门口来见主子睡着,嬷嬷叫人引着去看福宜福寿了,此刻正在院子里玩儿呢。” 林云熙绾发更衣,出了内室,透过窗子果然看见寿安在庑廊前和两只小狗嬉闹。他手里抓着一个小球扔出去,福宜福寿就摇着尾巴去追,把球叼回来轻轻送到寿安脚下。 乳母嬷嬷们跟在寿安背后亦步亦趋,青菱就站廊下盯着。 她笑眯眯得看了一会儿,碧芷进来问道:“主子可要传膳?奴婢在小厨房里看见灶上有一锅火腿炖鲜笋,那香味把馋虫都勾出来了。” 林云熙点点头,道:“圣人呢?” 碧芷道:“方才听秦少监说,圣人政务繁忙,还在和叶相徐相商议国事,今儿大约不会到后面来了。” 林云熙嗯了一声,“那你叫小厨房熬一碗杜蓉汤送去立政殿。送到即可,不要多话。” 碧芷笑着应道:“是。您每次都这样说,奴婢不敢忘记。” 正堂支起桌子,宫人们鱼龙般送膳上来,杯盘碗盏摆满了整桌。 林云熙吃到一半,寿安满头大汗得领着两只小狗跑进来,扑过来抱住她的脚,响亮得喊了一声“阿娘!” 福宜福寿趴在桌角边一个劲儿得摇尾巴,冲她呜呜低鸣几声。 她放下筷子先给儿子擦汗,伸进他的衣服里摸了摸背上并没有湿,就只叫人解了他外头一件衣裳,又倒了温水给他喝。 林云熙抱着问他饿不饿、想不想吃东西,寿安眼睛在桌子上飘来飘去,指着一品鲜虾蛋羹磕磕绊绊道:“这个!要!要!” 林云熙捏捏他圆润的小脸,笑道:“就你聪明!” 乳母忙上前道:“皇子一个时辰前才吃了米粥和鱼汤。” 林云熙便只喂了他小半碗蛋羹。 等晚膳撤下去,林云熙牵着儿子在院子里散步消食,吩咐秦路道:“去尚宫局请裴尚宫和杜尚宫过来。” 秦路笑眯眯得领了命,也不着急,回到落脚的角屋里先叫了两个徒弟来,慢慢悠悠、浩浩荡荡地往尚宫局去了。 第118章 郡主 晨光熹微。 偌大的重华宫一片寂静,往来的宫人们轻手轻脚,行动间衣角裙摆都不带起半点风声。凤寰阁里厚重的纱帐层层叠盖,透不进一丝光亮。 皇后盯着头顶的九华帐,一动不动。她这样睁着眼睛到天亮,一颗心翻滚着煎熬,半分睡意也没有。 自孙司记去求情那晚撞上了圣人,她就知道她和林云熙之间已是不死不休的局面。 她利用昭阳殿万事不上心的惯例,生生给林云熙套上了一个谋害秀女的罪名。又费尽心思,把七八大姓氏族的秀女凑在一起。甚至顶着圣人冒犯圣人的后果,留着储秀宫那两个秀女,还废掉一个暗藏多年的孙司记,统统都是为了今天。 她要当着所有人的面问罪! 不管有没有证据,在所有人眼里,林云熙就是那个指使尚宫局操纵选秀,又阴谋败露抵死不认的罪魁祸首。 皇后也不需要有十足的证据去指证。 只要那么多世家女听到了、看见了、心中升起那么几分怀疑,就足够了。氏族大姓最重颜面,何况他们的小辈女儿都要往宫中走那么一趟,无论是有心送进宫侍奉圣人,还是求个指婚或是落选嫁人,哪里能容忍宫中嫔妃染指选秀? 今日只是使人落选,日后会不会起了刻毒的心思,要了他们娇儿弱女的性命? 世家的娘子金贵,哪怕不用做联姻,嫁去门庭出众的夫家,也是给娘家添光,怎么能折损在后宫争斗这种污秽地方? 再则,林恒虽为大将军,受圣人信重,他立下的敌人也不少。林云熙又是宠妃,不知挡了多少人的路。只要露出破绽,还怕无人群起而攻之? 即便林云熙出身氏族,膝下诞有皇子,也逃不过被惩处的命运。 皇后不信林云熙到现在还不知道她的目的。 但是皇后想不明白,为什么到了这个时候,昭阳殿还是没有动作?不仅不去求圣人,连偷偷跟忠毅侯府传个信都没有。 是知道此时进退不得、多做多错,干脆按兵不动吗? 可昭阳殿偏偏在昨晚光明正大地宣召了尚宫局的人。 皇后翻来覆去地不安、猜疑。林云熙就一点都不怕吗?她不知道夜会裴、杜两位尚宫,只会让她的罪名更无可逃脱吗? 还是……林云熙认定了圣人不会罚她? 皇后心里泛起几分苦涩。 她和林云熙明里暗里对持了多次,林云熙对她恭恭敬敬,甚至从来不屑于做任何恶心她的小动作。 林云熙在她这里受到的挑拨、吃下的委屈,她都不放在心上。只要转头倒给圣人,圣人什么都补给她了。 圣人宠爱她、护着她,她就已经赢了。 赢得让皇后嫉恨。憎恶。 她侧过脸,听见殿外悉悉索索的动静声。厚重的木门被轻轻推开,提热水的、准备洗漱的、开箱取衣服的宫人来来去去。还有提膳的、摆碗的,脚步匆匆。 皇后在帐子后头冷笑一声,就算林云熙靠着圣人,圣人难道真的能分毫都不疑心?顶着风口浪尖、人心向背一力保她? 她又怎么能叫昭阳殿逃过去? 如果这回不能一口气把昭阳殿按死,只怕下回就轮到圣人亲自出手了。 皇后绝不允许自己落到那个地步去。 不一会儿□□就在外面轻轻唤了两声,“娘娘,时辰到了。” 皇后嗯了一声,□□就领着宫人撩开帐子,服侍她更衣起身。洗漱后早膳摆上来,皇后一夜无眠,更没什么胃口,捡着清粥小菜吃了几口,才要放下筷子,就见许嬷嬷满头大汗步履匆匆进来。 皇后心里空荡荡地一缩,背后浮起一层薄汗,勉力维持着平淡道:“怎么了?走得这样急,可是宫里出了什么大事?” 皇后手上的大事如今只有一件,虽然心头不安,但还是提醒许嬷嬷,若是和昭阳殿无关,再要紧的事都往后挪一挪,以免乱了心神,倒叫她这翻算计白费。 许嬷嬷咚一记跪下来,哑着声道:“主子,储秀宫的……今儿一大早挪出去了。” 皇后微微一怔,一时还未反应过来,“挪出去了?谁挪出去了?” 然后便是一阵发冷,连指尖都止不住轻轻颤抖起来。 储秀宫…… 储秀宫除了庄氏和惠氏,还有谁能让许嬷嬷这样失态? 许嬷嬷道:“储秀宫的掌事宫女说,庄氏天不亮就起了高热,惠氏昨晚上吃坏了肚子,人都虚脱了,脸上还起了疹子。生病的秀女是不能留在宫里的,宫门才开尚宫局就把两人都挪出去养病了。” 皇后陡然一凛,回过神来,“尚宫局?是尚宫局叫人挪出去的?” 许嬷嬷擦了擦汗,道:“是。老奴特意多问了一句,是裴、杜两位尚宫发的手令。” 皇后又惊又怒,哪里还有不明白的?昨晚昭阳殿才宣召尚宫,今早那两个秀女便挪出宫去,要说这中间没有关系,鬼都不会相信! 这等于把皇后费心布置毁的一干二净,要拿昭阳殿定罪,本就是因其“贿赂尚宫局、操纵选秀”,如今苦主没了,再高明的手段也套不住逃出圈的马。就算宫里有那么几句流言蜚语,又能成得了什么事? 皇后气得浑身发抖,面色涨得通红。 她怎么敢?她怎么敢?! 然而心底还维持着那么一丝清明。林云熙有什么不敢做的? 她要给昭阳殿定罪,尚宫局主理秀女大选,不免要受牵连。为求自保,干脆就帮着林云熙解决了两个秀女,来个釜底抽薪。林云熙领了这份情,哪怕日后皇后问罪,尚宫局也可去求昭阳殿。何必白白等着皇后给她们安个罪名? 皇后剑指杜尚宫,就是要把她和昭阳殿绑做一堆,顺势一并除去。可为什么裴尚宫也搅进这趟浑水里来? 正是有裴尚宫插手,储秀宫才什么话都不敢说,直接叫人把秀女挪出去了。光凭杜尚宫,还没那么大的脸面,无声无息地把人送出宫去。 皇后脸色刷得白了,如同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心底发凉。 裴尚宫,那是圣人的人…… 这一日她自己都不知是如何过来的,强自镇定着去见嫔妃、秀女,勉力周旋几句客套话,竟连平日里三分功夫也不到。只看着昭阳殿的坐在她左手下,从主子到宫人从容不迫,笑意婉然,甚至她有什么做得不到位,也都不着痕迹给她补全了颜面。 偏偏越是这样,皇后越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像是被人打了无数个耳光一般,心头的怒火嫉恨越烧越旺,连三分笑意也维持不住。这场请安只得草草结束。 林云熙放缓了一步,转头向皇后道:“娘娘今儿可是身子不舒服?” 皇后勉强道:“多谢昭仪挂心,确实身上有些不痛快。略歇歇就好了。” 林云熙嫣然笑道:“您身子不爽,就该少操心些才是。若是日理万机,可不是要累坏了身体么?圣人说您忙着操持宫务,秀女一事便不必您费心了,妾身会替娘娘处置妥当。娘娘放心。” 皇后眼前一黑,只觉得天旋地转。果然是圣人…… 如果不是圣人,昭阳殿哪里有那么大的胆子?又怎么指使得动裴尚宫? 皇后几乎喘不过气来。圣人……圣人他什么都知道了…… 她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飘忽无力道:“是么?圣人体恤,有劳昭仪了。” 皇后听见林云熙清脆地笑了一声,裣衽一礼,道:“妾身告退。”带着人轻轻巧巧得走了。 她再也支持不住,背后一软,缓缓瘫在高高端放于正位的凤椅上。 *********************************************************************************** 林云熙面带浅笑出了宫门,青菱在一侧扶着她,忍不住小声道:“主子何苦与她说破?叫皇后吃个哑巴亏,连血带牙咽下去才好。” 林云熙嗤笑一声,“你且看她的样子,旁人都不放在眼里,唯一个圣人最要紧。我若不说破,皇后就只会一心嫉恨我。如今叫她知道,圣人已经看穿了她的阴毒面目,她要是恨我,就等于是恨圣人,你说她会不会比摔个跟头更痛苦?” 青菱也跟着笑起来,“还是主子思虑周全。” 林云熙心情舒畅,皇后既然要算计她,难道还不许她打回去?还得打得痛了,才能叫皇后安生下来少动些歪脑筋。 林云熙上了肩舆一路慢行,上林苑里风光正好,海棠吐艳,佳木葱茏,紫藤疏影,木香丛生,浅黄、纯白的花瓣重重叠叠,馥郁芬芳。嫔妃宫女们都喜欢折来簪花,她也凑趣叫人折了两支回去插瓶。 临近太液池畔,碧绿成荫,郁郁繁茂。一树树槐花青碧苍翠,白瑛如玉无暇,清静淡雅。树下女子着水绿襦裙,发簪白玉,正与两个宫女一起亲自攀下花枝,采撷花朵。 林云熙侧目一看,那身影依稀有些熟悉。 那边的宫女看见肩舆,忙对那绿裙女子说了一句,三人便匆匆朝着肩舆裣衽行礼。 前头探路的内侍小跑着过来传话道:“主子,那边是恭芳仪。” 林云熙微微挑眉,示意抬着肩舆的内侍们过去,颔首对胡青青回了一礼,含笑道:“芳仪怎么一个人在外头?湖边风大,小心别着凉了。” 胡青青露出些许感激之色,低身一福道:“谢娘娘关怀。妾身会制成槐花饼和槐花糕,如今时气渐热,进些槐花正好能清肝泻火。娘娘若是喜欢,妾身做了给您送去。” 林云熙点头笑道:“你有心了。” 只是这份心不仅要用在她身上,得给需要看的人看见才行。 她已经对胡青青点明过一次,这回便只略微提了一句道:“圣人进来忙于政务,想必十分辛苦。” 胡青青微微有些迟疑,涨红了脸福一福道:“是。妾身本就打算奉于圣人,只是槐花低微,恐难登大雅之堂。” 林云熙看她小心翼翼的模样,心头升起几分不耐,反问道:“你忠心侍奉,难道圣人还会不念旧情?”胡青青还欲开口,被她淡淡截断道:“我宫里还有琐事未了,不留芳仪说话了。” 转头吩咐青菱道:“走吧。” 青菱冲着胡青青微微一福,扬手招呼内侍起驾。 待肩舆在昭阳殿外停落,青菱方一面去扶林云熙下了肩舆,一面小声嘀咕了一句:“芳仪越发不懂规矩了,您提醒她是善心,她倒好,还学会得寸进尺了。” 林云熙笑着点了她一记,道:“说道规矩,胡氏是学得不好。可你在背后说人闲话,难道就成体统了?我说过,无关紧要的人,你守着礼待她也就是了。” 青菱不由轻轻拍了一下嘴巴,露出几分懊恼之色,忙道:“是。奴婢记住了。” 过了几天,果然听闻庆丰帝又重新对胡青青施以宠眷,大兴赏赐不说,更是连着三日恩宠召幸,风光无二。 这日午后林夫人得了空入宫来,闻得此事颇为感慨道:“论名分,她还是个罪臣之女,竟能有这般光景。虽说有你提点之功,只怕她心思也不浅。”又与林云熙说起当初胡为荣获罪前后,“胡氏之母有急智,能谋擅断,胡氏耳濡目染,你就算要用她,也要防着些,不能轻信。” 林云熙咯咯直笑,“阿娘可把我想成奇佐鬼才之流了,我可没那么大的本事——”小声与她耳语道:“宫里才貌双全之辈繁多,胡氏凭什么得宠?无外乎是圣心罢了。”朝着寿安宫那边努努嘴,轻笑道:“既有个慈和宽仁的祖母,也得有个恭谨孝顺的晚辈,才叫相得益彰。” 林夫人眼神一闪,并未刨根问底,只笑眯眯道:“我可管不了这么多,只要你日子过得舒心,旁的都不要紧。” 转而问起她那日召见水师家眷的事,“你阿爹才和我说,户部钱银不足,圣人有意先召水师回京受封,再提玄武军。如今除了几位丞相和你爹知晓,都瞒着朝中上下,你怎么倒忽然请安定郡县过起生辰来了?” 林云熙恍然道:“难怪!阿娘,这事儿本就是圣人交代的,只私下吩咐说是请水师家眷来陪我说话。我原先还想不通,你这么一说我到明白了。圣人既有这个意思,冒然提起怕是不妥,总要先放点风声出去。” 林夫人道:“我倒不担心这个。朝中大事由得他们去忙,你爹到了如今的地位,加恩封赏都可有可无。只是这事儿该皇后来做,圣人怎的私下吩咐了你?”又叹气,“镇海侯旧部繁多,名下曲部、兵丁更不在少数。他致仕时遣散了大半便罢了,圣人提他任总督,你可知有多少旧部来投?拖家带口也要赶着效命。如今他们还受朝廷、受镇海侯遗命节制,安心打仗,一旦战事平定,镇海侯无男嗣可承袭官爵,这些曲部如何安置?阿娘怕有人要疑心你结交外臣、拉拢兵卒!” 林云熙默默无言,苦笑道:“阿娘担心的不无道理。可圣人开了口,叫我怎么拒绝?何况皇后娘娘那里……”她想了想,宫禁内的事不能和盘托出,含含糊糊道:“皇后近来办了几件糊涂事,圣人正烦着她,连平日都不愿见了。这才嘱咐我的。” 林夫人对此略有风闻,但不好明说,也跟着含混了过去。又怕女儿在后妃交锋中受委屈,叮嘱她道:“她若是敢为难你,打回去就是,咱们家里没什么撑不起的。” 林云熙心头一暖,含笑应了声是。心底却思忖着,她能应付的,就没有叫阿爹操心的道理。只笑吟吟道:“倘若水师真要回京,那三哥回不回来?我这里有时听圣人说起,都道三哥率军严密谨慎,颇有几分赞誉的意思。” 林夫人道:“三郎经了这一场,算是历练出来了。我这里倒收到好些家书,只是你在宫里,他不好给你送信。你若想看,来日我叫你爹给你送来。” 请林恒递东西,自然就是通过圣人、光明正大的意思了。 林云熙道:“好。他征战辛苦,这两年连生辰都是外头过的,我得先给他备礼才是。” 林夫人笑道:“你且看着,你送他多少,回头他必然双倍补给你。” 林云熙眉眼弯弯,“我才不要!阿娘你去跟他说,他要给,全给他外甥好了。” 两人笑作一团。 碧芷换了热茶上来,笑道:“主子,夫人,小皇子醒了。” 林云熙忙叫她把人抱来给林夫人看。 寿安才醒来,还有些睡眼惺忪的模样,小脸儿娇嫩红润。看见林夫人也不怕生,睁大了水汪汪的眼睛盯了良久,大约还觉得眼熟,冲她露出一个笑影,就往林云熙怀里扑。 林云熙指着林夫人教他,“这是外祖母。你可以叫外婆、外祖母,叫姥姥也行。她是你阿娘的阿娘。” 林夫人就笑她,“皇子才这么小一点,哪里听得懂你说的。” 林云熙道:“谁说他不懂?您等着看,他虽年纪小,可心里明白着呢。”哄着叫他给林夫人抱抱,“你就是你外祖母看着生下来的,她照顾了你一个多月,还抱过你,送了你好多玩具。你记不记得她了啊?” 寿安高高兴兴得喊了一声,乖乖坐在林夫人怀里,嘴里说:“哇……阿娘阿娘!” 左边看看林云熙,右边看看林夫人,伸手指着林云熙那边道:“阿娘!”然后拍拍林夫人,“阿娘阿娘!” 重复了好几遍,咯咯咯咯地笑起来。 林云熙和林夫人都愣住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林云熙又是欢喜又是骄傲,心里都被乖儿子的聪明才智填满了。林夫人更是笑得眼角都泛起细纹,“哎哎”应个不停。 天色渐晚,林云熙要留林夫人晚膳,“您多陪我一阵儿?圣人前两日还与我说,好久没见着您了。他今日说了要来用膳的。” 林夫人笑着推辞道:“你们两个好好的就是,多留我一个,你不觉得碍眼,我自己还嫌自己碍事儿呢。”临走前又小声与她道:“你在宫里万事小心。你外祖父给家里来了信,只说咱们几家没有给自家闺女添堵的,你安心就是。但其他几家就难说了。我在外头听了几句,这回除了杨家,崔氏、李氏等未必无意,还有萧氏,圣人冷落了四五年,若是萧氏肯低头,也难说圣人会不会为了安抚人心聘萧氏女子入宫……” 林云熙握着林夫人的手,笑意婉婉道:“阿娘别担心,圣人待我很好。” 林夫人微微一叹,到底没再说什么。 晚间庆丰帝来用晚膳,林云熙就忍不住跟他提了儿子。她还保留两分理智,没说寿安已经理解了所谓“阿娘的阿娘”,只说儿子仿佛还认得外祖母,把林夫人高兴坏了。 庆丰帝也笑,直说寿安聪慧,又道:“怎么姨母回去了?” 林云熙道:“我留了好几次,阿娘只说家中走不开。您也知道,妾身家里兄弟六个,就是一人生一个孙子,都能把阿娘忙坏了。” 庆丰帝听了哈哈大笑,拉着她的手细细耳语道:“什么时候你也跟姨母一样忙?” 林云熙面红耳赤。 如是,转眼间便是四月中旬。 皇后不小心感染风寒,卧病未愈,选秀阅选之事便尽数托付于林云熙。林云熙虽未推辞,但多半事务也分给了尚宫局、殿中省去做,尤其以裴尚宫为首,只得闲时询问一二罢了。 裴尚宫办事素来谨慎,上上下下打点妥当,无一丝错漏,连庆丰帝都道:“朕瞧着竟比从前几回还要利落些,裴氏到底能干。”还一连三日恩赏了尚宫局上下办差的女官,一时间尚宫局扬眉吐气,风光无二。 这一年的殿选定在四月二十一日,林云熙早早安排尚宫局打扫出云意殿以待。趁着前几日空闲,杜尚宫还亲自携着秀女名册来了一趟,恭恭敬敬叩拜谢恩,笑道:“若无昭仪,奴婢只怕已是黄泉路上一冤魂了。” 林云熙摸不准她的意思,也就打着太极敷衍道:“尚宫客气。不过是些许小事而已,尚宫不必记在心上。” 杜尚宫却是实打实来示好的。 她明哲保身那么多年,可上面有人要动她,任凭她再高的手腕,也只有认命的份。皇后如此,倘若日后还有其他位高权重的嫔妃看她不顺眼呢?她总还能做个十几二十年的,没道理现在就示弱而退,于其等待未来哪块璞玉,不如现在就低头投效。 昭仪出身世家、恩宠鼎盛、又有皇子傍身,是最好不过的人选。 尤其昭仪和皇后势同水火,正是需要帮手的时候。如今虽胜负未分,但锦上添花哪里能比得上雪中送炭? 她跟裴尚宫送出去两个秀女,裴尚宫是圣人的人,皇后不敢动,她却不一样。得罪了皇后,她要么投靠皇后委曲求全,要么去找一棵同样枝繁叶茂的大树牢牢抱紧。 杜尚宫想赌一把。 所以她大大方方地来拜见,表明立场。 圣人不会把区区一个宫人看在眼里。她要投靠昭仪,最多也就是在尚宫局日常的行事上给几分方便而已,圣人宠爱昭仪,说不定还希望昭仪日子过得更舒服些。皇后摄于昭仪,等闲不会动她。 她若能安安稳稳保住自己的地位,真的忠心给昭仪办事又如何? 人总要往高处走的。 杜尚宫对林云熙的客套并不在意,要让昭仪信她用她,不是几句话就能行的,她要实实在在为昭仪做事,才能有进一步的可能。 她神色更恭谨了,自广袖中取出一本名册递上去,“奴婢无才无德,些许小事聊表心意,还请昭仪笑纳。” 林云熙翻了一看,竟是一本秀女名册。上头是本次殿选秀女的名字、家世、性格、容貌、才情等,连家里有几门亲戚、父兄是否得力都写得一清二楚。她也得过尚宫局、内侍监讨好而送上的名册,不过那些册子里只是按照出身容貌等草草分开抄写,绝没有这般清晰明了。 这样的心意,林云熙着实有些不想放手了。 就算她并不为秀女的容貌、才情烦扰,但有了这个,无论谁入选,她都能率先知晓底细。哪怕日后跳出一个绝世佳人来争宠,查清了性情家世,难道还不好对付? 林云熙捏着册子沉思。 她要不要接?杜尚宫又是为什么给她这本名册?她想借着这名册表明什么?难道单单是为了谢她? 亦或是是为了……投靠她? 可杜尚宫又为什么要投靠她?皇后虽有心要撤换她,但如今被圣人识破,短时间内绝不敢有任何动作,杜尚宫要是咽不下这口气,干脆和裴尚宫一样投了圣人,为什么选她? 杜尚宫见林云熙久久不语,还以为她并不在意。也许是不缺得用的人,也许不愿意为了这点细枝末节接受她,不由振一振神情,言辞越发低婉恭顺,有意无意间透露出,昭仪要是不喜欢谁,她就让谁在殿选中见不着圣人。 杜尚宫年纪不大,白皙高挑,眉目清秀,笑起来显得温柔可亲,声音也柔和。说出来的话却阴渗渗的,“殿选的时候不是每个秀女都能面圣的。初夏宫道边种着花,偏殿里也奉着鲜花插瓶,有些秀女福气不够体质差,起了过敏症,或是用了茶水点心一时肠胃不好的,还有得了急症的,就直接挪出去。带病的人是不能见贵人的。再则,那些太紧张话都说不出来的、脸色发白冒汗的,未免御前失仪,内侍监在前头就拦下了。” 林云熙大开眼界,听得津津有味。她出身名门,无人敢对她动用此类阴毒的手段,固然对人心险恶有所涉猎,但从不知道这些细碎小节里头还有这么多门道。 杜尚宫肯说,也是有心效命,才敢无所顾忌。只是说者无心,林云熙这个听的却生了十二分的意,单单秀女陛见就能生出这么多花样,六宫阴私,又有多少惊心动魄之处?若是稍有疏忽,只怕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然而杜尚宫虽得力,林云熙却无心收拢她做心腹。 先不说尚宫局上下大半倚靠圣人,杜尚宫能有几分用还不好说,她如今跟裴尚宫给皇后吃了一记闷亏,裴尚宫有圣人庇佑皇后不敢轻动,可一旦转圜过来,皇后必然要拿杜尚宫开刀威慑六宫,以保全自己的威严和体面。 林云熙何必为了一个宫女去跟皇后硬碰硬? 只把杜尚宫的话当作件趣事说给庆丰帝听。庆丰帝倒不意外,想了想道:“她既有心效力,你用一用也无妨。她毕竟在宫中多年,若有什么意外,也能替你挡一挡。”话中意有所指。 林云熙微微一愣,也就应了一声,道:“都听圣人的。” 庆丰帝一边拉着她的手一边笑道:“你倒是清闲,做个甩手掌柜,只等着朕来给你拿主意。” 林云熙嫣然一笑,明眸清澈间仿佛倒映了漫天星子,璀璨动人,“有圣人护着我,我还要担心什么呢?” 两人在碧波池畔漫步,清风徐徐,星斗满天。宫中有乐坊,漫漫丝竹之声从远方传来,若有若无,悠扬婉转。 庆丰帝的声调平平,在静谧的夜空下如同随风逐流的柳絮般飘忽不定,“朕欲封程氏为郡主,择日凤台选婿,宁昭以为如何?” 林云熙先是一惊,心头猛地一跳,随即含笑道:“才听圣人说要迎她入宫,怎地又改了主意?” 庆丰帝语气微微凝滞,略有些无奈道:“这原本是太皇太后的意思。她十分喜欢程氏,朕虽不缺人侍奉,但也不好轻易违拗她的意愿。只是她常纠缠于此,不是刻意遣了程氏来见朕,就是抱怨朕打算给程氏的位份低了,百般挑剔,朕实在厌烦。” 林云熙“噗嗤”一笑,“程家娘子淑丽端庄,又是太皇太后的晚辈,她老人家自然是怎么看怎么爱的。程家忝为世家,程娘子又与圣人是表亲血缘,若您真的无心纳妃,封个郡主也不算辱没了她。” 庆丰帝微微沉吟,眉间颇有意动之色。他实在不想弄个不喜欢的女人在眼前杵着,若是娶进来能当个闲人养着也就罢了,可依照太皇太后的性子,他不给几分程氏宠爱只怕还要不安生。 被逼着纳人就算了,难道他还要被逼着宠幸程氏? 太皇太后又贪心不足。 容华婕妤嫌太低,昭媛昭容尚有不足,恨不得直接封妃。还要封号,挑挑拣拣个没完,祺祥福瑞不够喜气,只盼着把贵贤淑德的封号都给一个人凑齐了。 简直是白日发梦! 当初庆丰帝的生母顺仁太后也只是循例因子封妃,尚无封号以添荣光,如今一个无功无娠的女人,凭什么一步登天! 庆丰帝一连去了三四趟寿安宫,回回都要和太皇太后吵起来。他也觉得烦了,朝中忙得不可开交,他哪里有心思去对付程氏的事?只想打发了事。 他长长叹了口气,“罢了。朕……再斟酌。” 第119章 新人 皇后一直称病,选秀一应差事都不过问,直到殿选前两日也未曾见病愈,殿中省便遣人来问林云熙,殿选那一日该如何安排处置。 秀女殿选向来都是圣人皇后亲阅,除非中宫无主或是病重才由嫔妃协理。林云熙不愿去请示皇后,转头先问了庆丰帝。庆丰帝却对她道:“宫中只有你与丽修容为主位。皇后既然卧病,你与方氏都可替朕分忧。” 这就是欲分皇后权柄了。 林云熙想了想,到底没有应承下来。她入侍不过三载,膝下虽有一子,但远未成年,在宫中根基不比皇后深厚,此时摆明了车驾与皇后争先,着实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庆丰帝也就是这样一提,并不强求。 然而到了殿选前一晚,庆丰帝忽然脚下跟滚了风火轮似的进了昭阳殿,跟着他的内侍宫人一溜烟小跑着才赶得上,个个躬身低头,大气不敢喘。 他脸上看着不露声色,大步迈进来却气势汹汹,一路上宫人们跪下问安连眼角余光都不带晃一眼的。后头的内侍们又穿着深色的衣裳,简直像一片阴森森的乌云翻涌奔腾而来。 林云熙正在喂寿安吃甜羹,她晚膳用的少,又叫小厨房添了一碗鲜虾馄饨,不由吓了一跳,她还从来没见过庆丰帝这个样子。更不敢单独留着做出气筒,抱着儿子给他行礼。 寿安一点儿都不怕,仰着笑脸伸手要抱抱,还一个劲儿得喊:“阿爹!阿爹!” 庆丰帝眉心果然松动了两分,把寿安抱起来掂了掂,面无表情道:“重了。” 林云熙跟着笑眯眯道:“他如今不单吃母乳,又长了牙,面食和粥都能用,胃口好得不得了。没两个时辰就嚷着额。” 庆丰帝看了一眼桌上的碗盏,“你陪他一起吃?” 林云熙笑道:“刚好有些饿了。馄饨是今日新送来的活虾裹得馅,滋味鲜甜,圣人要不要也用一些?” 庆丰帝道:“那就叫他们上一碗。” 林云熙便命碧芷去吩咐小厨房。 寿安乖乖坐在庆丰帝怀里,林云熙就端来甜羹继续喂他。一碗甜羹见底,庆丰帝脸上的神色仿佛也散了,寿安靠着他爹上下眼皮子开始打架,庆丰帝反倒柔和了面色摸摸儿子的额发、小脸,试试他手脚的温度,冷声嘱咐乳母道:“夜里风大,小心把窗户关紧了。殿里不准点香,皇子的纱帐里要是有一只蚊虫,就不必伺候了。” 吓得乳母直冒冷汗。 出了一口郁气,庆丰帝目中冷冽之色微有缓和,自袖子里取了一块明黄的绸绢扔在榻上,淡淡道:“找个炉子烧了吧。” 那明黄的绢子一面绣五爪盘龙云纹,被揉做一团,露出些许的另一面上字迹工整,甚至连玉玺的红印都盖上了,竟是份已经拟好的圣旨! 林云熙心中一凛,一边朝着青菱微微示意,飞快瞟过一眼上头的内容,只隐约见到几句:“……程氏女,柔嘉居质,婉嫕有仪……载符尧女之祥,克叶周姬之德……佩环有节,清风早肃于公宫;兰茝腾芳,令范允符于内则……著封懿宁郡主……” 她不敢再看,只将绸绢小心拾起来,细细抚平叠好。 青菱极为伶俐地领着两个内侍,捧着茶炉茶具等轻手轻脚地进来安放在侧,擅长烹茶的内侍就地煮水洗盏,取杯分茶,手法行动如流水,赏心悦目。 庆丰帝看了一眼,林云熙便起身过去,默默在那内侍的指引下亲自提着茶壶冲水,顺手将绸绢扔进了烧水的红泥小炉里。炉下烧着几块炭火,火苗一窜,那绸绢很快就烧个精光。 内侍烹了茶,稳稳当当地递到林云熙手里,收拾了东西下去。 林云熙便亲自奉了茶于庆丰帝,笑道:“这是今年新贡的龙井,您尝尝?” 庆丰帝接过来微微抿了一口,对林云熙道:“你一向不爱品茶,哪里寻来的能手?可不比朕御前的人差。” 林云熙“噗嗤”一笑道:“哪是什么高手?圣人送了我好些茶叶,这是前两年送大红袍那回一并送来伺候的。原都是您使唤的人,换了个头面圣人就可这劲儿得夸,可见送来的时候是割了爱了。” 庆丰帝想起林云熙送他大红袍那会儿闹得笑话,眉间松快了两分,打趣道:“都说借花献佛,你这都借到佛陀眼皮子底下了,可见心不诚,糊弄朕来着。” 林云熙轻轻瞋了他一眼,道:“他除了给我煮茶,就只伺候过圣人。换做旁人来,我还舍不得叫您给的人动手呢。这还不够诚心,我就只有把人恭恭敬敬地给您送回去了。” 说笑一阵,正好小厨房送了馄饨来,两人默默对坐用了,又各自看书练字,快到亥时,庆丰帝才命人备水歇下。 次日即是殿选,皇后反倒传了各宫嫔妃晨昏定省。请安时皇后脸上气色尚可,只是两颊削瘦,倒真有几分病容憔悴的模样。 这一日殿选直到夜色露浓才甄选完毕,林云熙虽不得见,但杜尚宫早派了一个口齿伶俐的宫女阿莺一遍遍给她来传话。秀女们如何谈吐行事、陛见御前,说的活灵活现,她声音温和清脆,言辞又活泼,并不叫人腻烦,既说名门氏族的秀女德容端庄,也把一些品性低劣的秀女争风吃醋、恃强凌弱之举娓娓道来。 林云熙算受了杜尚宫这份人情,一边听,一边和杜尚宫送来的那份名册对照,心里慢慢有了底。她也暗中命秦路派人去打探,只是没有阿莺说的那样清楚罢了。 又见阿莺说了半日,便命人封赏,还让青菱包了些润喉的花茶药材给她,和和气气道:“辛苦你说了这么久。” 阿莺露出个腼腆温柔的笑,带着几分感激道:“谢昭仪厚赐。奴婢以往也替尚宫到各处传话,独您赏了药材。昭仪体恤仁厚,奴婢铭感于心。” 本届秀女中不乏出身名门的氏族贵女,除了程氏、杨氏等有意送女入宫的世家,如萧、崔、李等不少女子参加阅选,只是得到庆丰帝钦点记名的不多,也未听闻圣人有十分中意的人选,留下的大都指给宗亲或是颁下恩旨赐婚,最终得选入宫的秀女不过七人。廷尉卿程和之女程沅身份最高,而其余世家中除却杨氏、崔氏旁支各有一女入宫,就只有四名家室普通的秀女当选。 林云熙细细问了阿莺几句秀女的性情容貌,阿莺笑盈盈道:“旁的不说,只杨家娘子与一位秦娘子容貌姣美远胜诸人。秦娘子之父是贺县功曹书佐,更不比杜氏、刘氏、于氏是官家出身,可见其貌美。只是容色再美,仍不及昭仪万一。” 青菱斜了她一眼,微微笑道:“能得选入侍宫中,这几位秀女必然有过人之处。” 阿莺自知失言,忙道:“奴婢蠢笨,哪里及得上姐姐在昭仪面前侍奉,眼光自然不比常人。”又见林云熙垂目喝茶,并不出声,便不敢再留,低身一福道:“待秀女封分寝殿入宫,奴婢再来与昭仪请安。” 告辞去了。 青菱轻轻哼了一声,道:“她倒是伶俐得很。杜尚宫要是有她一半的聪明,哪里还会被皇后娘娘压得翻不得身!” 林云熙“嗤”一声笑道:“这话你倒说对了。杜尚宫若像她,裴尚宫不得早早剥了她的皮,还要皇后娘娘操什么心?”转头吩咐秦路道:“去跟杜尚宫说一声,她手下这宫女十分能干,给她寻个能显得出来的好差事吧。算是谢她今日辛苦。” 秦路应了,青菱颇有些不甘,碧芷扯了扯她的衣袖,笑道:“你生什么气?所谓君子可期,小人难缠。这样无知轻狂的人,远远打发了就是。若发落了她,来日她嫉恨在心,暗中使坏,就算咱们不惧她,也是一桩麻烦事。” 青菱方转了神情,半是惭愧道:“姐姐说的对,倒是我只图一时之快了。” 待三日后杜尚宫带着人来请安,身边跟着的却是一个二十出头,看上去十分稳重妥帖的宫女名为秀纹的了。 青菱多问了一句,杜尚宫也不见怒色,柔声道:“前儿宗亲里有位王太妃庶孙及冠,把阿莺要了去做教引姑姑。能侍奉亲王之子,也是她的福气了。” 青菱碧芷唬了一跳,林云熙心头也略微不快,她只是想调开阿莺,却也没有叫人把她送出去为妾为婢。但木已成舟,也不好再说什么,面上还是笑道:“这一去只怕她难再回宫了。我与她也有一面之缘,既是出门的意思,你替我贺一贺她。” 叫青菱封了一份银子,几件钗环首饰并两匹缎子让杜尚宫带去。 杜尚宫福身谢道:“难为娘娘念着她。奴婢代阿莺谢娘娘赏赐。”撩开了不提。 杜尚宫是来说诸秀女分封寝殿的事,一向都是尚宫局先拟了折子定下各人住处,再一层层向上回禀给皇后、圣人,若圣人或皇后有另外吩咐,自然要改过来,最后确认帝后首肯无误,才会开始打扫宫室、分配人手。 杜尚宫道:“宫中嫔妃不多,倒有许多宫室空下来,住着人的也没住满。和立政殿最近的三宫六殿,除了皇后娘娘的重华宫,只有娘娘住了昭阳殿,神仙殿、延年殿又只用作设宴欢庆,其余的都空着。皇后娘娘一早吩咐了程家娘子身份贵重,特意要尚宫局先把合欢殿整理出来给她,其余嫔妃只说循例安排就是。” 林云熙听了微微笑道:“可不是,程娘子得太皇太后看重,你们是得好好办差。”又见杜尚宫笑得温柔和婉,带着十分的恭敬,似有未尽之意,心下明了,便道:“皇后娘娘叫你们循例安排,你们按着往年的例子就是。” 杜尚宫忙笑道:“是。杨、崔两位娘子氏族出身,尚宫局便将她们分在常宁殿和披香殿,再有秦、杜、刘、于四位娘子,秦娘子住安处殿,刘娘子杜娘子和于娘子住含章殿。” 林云熙略有些疑惑,道:“我记得披香殿原先是静贵仪住着?怎么又分给崔娘子了?” 杜尚宫笑道:“披香殿正殿一直空着,原先东配殿住着萧充容,静贵仪住西配殿。后来萧充容没了,静贵仪一向侍奉皇后娘娘勤勉,自行宫回来又才小产,皇后娘娘说披香殿阴气重,不利于贵仪休养,得做了法事才能住人,便叫静贵仪先搬去了永宁殿。后来披香殿虽重新修整,但也没再搬回去。” 林云熙摇头笑道:“我不常和宫中嫔妃来往,从前听过一耳朵,竟也忘了这回事。” 杜尚宫道:“皇后娘娘素来体贴待下,永宁殿离重华宫近,左右连一盏茶的时辰都不用,自然更方便照看一二。” 林云熙挑一挑眉,放在眼皮子底下,可不是更容易掌控。复又想起一事,状似无意问道:“当初给静贵仪调理身子的是哪位太医?皇后娘娘看重的人,怎么也该是名目上的御医问诊才是。” 杜尚宫笑道:“皇后娘娘素日倒常召孙院判诊脉。至于给静贵仪看诊的,应是徐太医,他也擅妇婴之科,如今与李太医正领着差事给皇长子调理身子呢。” 林云熙“哦”了一声,只笑道:“孙院判确实好医术,可惜等闲请不动他。给我请脉的姜太医也不算差,只是开了调养的方子吃着却不大见效。” 杜尚宫忙恭维道:“娘娘凤体康健,又年轻,必能再添一位皇嗣。” 林云熙瞥了她一眼,心知她误会,只含笑不说破。 晚上庆丰帝留宿,便拿此事当玩笑说与他听,“这下可好,我不过一句闲话,杜尚宫回头不会跑遍太医院请人开方子吧?您还说得有个伶俐的人服侍才好,可聪明人想的多,只怕我这脸丢得满宫都是了。” 庆丰帝“哈哈”大笑,捏捏她的鼻尖,耳鬓厮磨,亲昵道:“京中命妇为了讨一张生子秘方,哪个不是求神拜仙的?有人给你跑腿,你还不乐意。” 林云熙涨红了脸,一面躲他,一面笑道:“寿安还小呢,我哪有心思再养一个?” 庆丰帝心头微微一热,亲亲她的眉梢、鬓角,含混道:“总有乳母看顾,你得在给寿安添些弟妹才好……” 庆丰帝一连三日宿在昭阳殿,才又传召其他嫔妃,头一个便是胡青青。各宫嫔妃见了又酸又妒,昭仪也就罢了,论家世、宠爱、子嗣无人能及,胡青青又凭什么?家世卑微,罪臣之女,亦无绝色的容貌,可堪一称的不过是“恭谨和顺”而已,宫中哪个女子又做不到温柔顺从了?私下里不免骂她媚上、奴颜婢膝。 胡青青倒十分乖觉,对一应流言只作不知,也无丝毫抱怨、状告之语,庆丰帝对此放佛甚是嘉许,先是将为首几个不安分的贵人顺仪申斥了一顿,转头又提了胡青青的位份——以其品性纯洁之故,晋为从四品贵仪。 这样突如其来的晋封,在六宫妃嫔之中越发彰显其深受恩宠,也愈遭人嫉恨。只是胡青青于宫中现有的二十余嫔妃中,位份已不算低了,又有庆丰帝维护在前,故而一时无人敢轻易冒犯。 新人即要入宫,隐隐有不少风声传到林云熙耳中,殿中省、尚宫局收拾宫苑时自按着位份规制,便能从中窥探一二。庆丰帝颁发分封的旨意前还特意与她来商量,道:“太皇太后看重程氏,在朕面前念了好几回。朕不欲与她高位,先令其为夫人。只她初封比你胜上一筹,却是委屈你了。” 林云熙便笑道:“圣人若有难处,我倒是很愿意分忧。至于旁的,妾身并不十分在意名位。” 庆丰帝仍旧心有愧疚,私下里拨了不少好东西给她,又强硬表态:“待寿安满三岁,朕即刻封你为妃!” 林云熙才要开口推辞,庆丰帝已抢先道:“程氏侍奉太皇太后颇为孝顺,朕想着还是另择了封号与她,你来给朕参详参详。” 这是不容她推脱的意思了。 林云熙哭笑不得,却也知道不能再推,便顺着庆丰帝的话道:“既是以孝著名,诚、惠、悫等字皆可,请殿中省卜算出合适的就是。” 庆丰帝不置可否,最后却拟定了“文贞”二字。 文贞? 林云熙唇边划过几分幸灾乐祸,这个“贞”字是庆丰帝特意选来给太皇太后、给程家看的吧?秀女失贞于前,入侍于后,还得了这样讽刺的封号,等于是将程家的脸面都剥下来踩了。偏偏只能忍气吞声,程沅若是心气清高一些,只怕恨不得立时出家求去。 可惜程家眼下到了年纪的小娘子只有程沅一个,哪怕被庆丰帝厌弃,太皇太后也不得不扶持她,以求早日诞下皇子。程家已有青黄不接、被圣人冷落之象,一旦太皇太后仙逝,焉知庆丰帝还会不会念着祖孙情谊继续施恩于程氏? 太皇太后越是压着庆丰帝,庆丰帝心里那本就快要消磨殆尽的情分只怕越是浅薄,甚至还会迁怒于程家、程沅,即便顺着太皇太后的意思再度宠幸程沅,任其诞育皇嗣,难道就没办法动程家了么?只需寻个由头恩封程氏,赏个空头爵位而不授实职,不用两三代人,程氏无人出仕,只怕要沦为三流小族。 无论是进是退,程家的局势已是恶性循环,除非他日程沅所出之子能荣登大位,否则也难阻程家的未来向着更坏的地方没落。 林云熙越想越是痛快,太皇太后从前如何对她,她如今如样报还,跌了这样重的一记,只怕那位风光多年的老人家许久都没有的谋划成空的滋味了吧? 她掩下唇边一闪而逝的笑意与快慰,面上故意露出几分娇嗔酸意,道:“倒不敢说您不偏心了,经纬天地曰文,道德博闻曰文,大虑克就曰贞,不隐无屈曰贞,都是寓意极好的字,只怕宫里也没几个姐妹有此殊荣了。” 庆丰帝一边伸手去揉她头发,一边笑道:“这就醋上了?你要不喜欢,朕不见她就是。” 林云熙微微一愣,顺势靠进他怀里,轻轻捶了他一记,“我才没那么小气。只一样,她若与我相处不来,我是万万懒得理会她的。到时候您可别怪我欺负人。” 庆丰帝一味顺着哄她,柔声道:“是是是,都听你的。” 四月二十三即有明旨发出,分封秀女,延尉卿程和之女程沅为从二品夫人;著作郎崔宴之女崔氏、太史令中郎杨闵言之女杨氏为芳仪;贺县功曹书佐秦孝仁之女秦氏为贵人,沂州别驾杜浑之女杜氏、临潭县令刘松恒之女刘氏、文安郡果毅都尉于汉真之女于氏皆为良人。 未几,七人入宫循例参拜后妃,重华宫中诸妃皆在,茶水换了两遍,文贞夫人程沅却久久不至。丽修容素来不爱在这些场面上多费功夫,神色不免难看,冷笑道:“果然是太皇太后家的娘子,这等礼仪规矩,倒叫妾身见识了。” 嫔妃们也不免心下嘀咕,婉容华一向替皇后声张,微微一笑道:“兴许有什么要紧事耽误了行礼的时辰罢。程家妹妹养在太皇太后膝前,自然是千娇万宠。小女儿家的,哪个行事不是毛毛躁躁能顾得周全?只是竟忘了遣人来请罪,叫诸位姐妹好等。” 林云熙低头喝茶,敬和夫人自晋封以来不再得宠,轻易不肯卷入是非之中,听她这样说,也只是道:“或许是有急事罢。” 忻婕妤小产未愈、甄容华卧病休养、原婕妤又素来谨守本分、沉默寡言,其余诸人身份不够,一时殿中竟无人应和。 皇后虽未作色,却极冷淡得道了一句,“无妨,既为宫嫔,自有司礼嬷嬷教导。” 婉容华道:“娘娘说的是。妾身瞧着其他几位妹妹静候良久,想必也劳累了,不如叫她们先过了礼。至于程家妹妹,日子还长,不怕没有见面的机会。” 那六人垂手默立多时,杨、崔两位芳仪尚站得稳稳当当,仪姿绰约恭谨如旧,秦贵人等不免额上见汗,腿脚酸软,摇摇欲坠,听婉容华进言,不由神色一振。 皇后沉吟片刻,淡淡笑道:“容华说的在理。” 竟真的不管程沅,命六人先行行礼参拜。 林云熙细细打量一番,杨、秦二人果然容仪远超众人。杨氏眸如星子,明眸秋水,皎皎如月之华,明丽淑雅;秦氏肤如凝脂,眉如翠羽,灼灼似春风桃李,艳光逼人。崔氏虽不及此二人,亦是柳眉玉面,气若幽兰,相比而言,杜氏秀丽窈窕、刘氏眉目如画、于氏娇弱楚楚就不够起眼了。 敬和夫人忍不住语中微酸道:“今年这些妹妹个个都这样出挑。” 婉容华笑道:“可不是,妹妹们年轻貌美,倒显得咱们成了烧糊了的卷子似的。” 杨芳仪脸上笑吟吟答道:“妾身等年轻不懂事,哪里敢与姐姐们相比?容华才貌双全,自然是胜过妹妹们百倍的。” 婉容华眼风一厉,才要开口,丽修容清清冷冷刺了她一句道:“怎么?容华才虚长她们几岁,就觉得自己老了?” 婉容华被噎得脸色微青,到底不再说什么了。 又坐了半个时辰,方有一位寿安宫的老嬷嬷前来回话道:“夫人病重,难以起身。太皇太后已请了太医,暂且将夫人接过去休养了。” 皇后含笑道:“照顾嫔御原是我的职责,怎敢劳烦皇祖母?我明日便去向她老人家请安。程妹妹宫里伺候的人不少,又有太医悉心照拂,想必不久便会好的。”打发众人散了。 林云熙与敬和夫人一前一后出了殿门,天光朗朗晴好,敬和夫人眉间却带几分郁色,低低叹了一口气,小声与林云熙道:“才过了几天太平日子,又要折腾。” 林云熙斜睨了她一眼,笑道:“你急什么?” 敬和夫人道:“我如今不得宠,但总归圣人还算敬我,能有什么好想的?”遥遥往秦贵人哪里瞥了一眼,“我宫里新来了这么个人,虽统共见了没几回,模样人品还真是出色得很。不怕昭仪笑话,我总要为以后做打算。” 林云熙微微吃惊,又见敬和夫人脸上带了几分试探、讨好之意,心下明了,挑眉笑道:“不想夫人还有如此心性。” 见林云熙不肯应承,敬和夫人也不灰心意外。自秦贵人入了她宫里,她就有这份心思了,然而她失宠已久,在庆丰帝面前分量不够,想要引荐、提携秦氏,竟没有什么良策,满宫里唯有林云熙与她还算有几分交情,自然要来求一求。只是林云熙不应,也在敬和夫人预料之内,原本两人相予就不是十分的诚心,别人更没有平白伸手帮她的道理,心里默默道:“少不得要为昭仪出力。只若能办得成,也是理所应当。” 面上仍是笑吟吟道:“妹妹有圣人宠爱,又福缘深厚,万事不必愁。我就不一样了,后半辈子总要寻个依靠,免得老来凄凉。” 林云熙只微微一笑道:“夫人还年轻呢。” 正说着话,秦贵人已辞别诸人,往敬和夫人这里来了。她们同住一殿,敬和夫人居主殿,她居偏殿,事事都要恭敬遵从,请安也同进同出,在后侍奉。 秦贵人低眉敛目,袅袅福身拜道:“昭仪颐安。”又拜敬和夫人,“夫人万福。” 林云熙淡淡“嗯”了一声,敬和夫人忙去挽她的手,笑道:“快快起来,不必多礼。” 林云熙望了两人一眼,敬和夫人慈善和气,秦氏笑意嫣然,带着几分腼腆,叫人怜爱,倒真像是对亲姐妹了。不由道:“这才几天,你们感情倒好。” 秦贵人微微欠身,看向敬和夫人眼中满是真诚,笑道:“昭仪容禀,甄姐姐和善体贴,待欠妾身极好。妾身新来宫中,颇有不安惶恐,多亏了甄姐姐悉心照拂,妾身很是感激。”一番话落落大方,颇为得体。 林云熙冲敬和夫人笑道:“她倒是乖巧可人。我若是你,也要十分喜欢了。” 敬和夫人春风满面,喜盈盈道:“昭仪若觉得她能入眼,来日得了闲,再去昭阳殿给您请安。” 林云熙只笑不语,敬和夫人识趣,也就带着秦贵人告退了。 青菱一边扶着她上了轿辇,一边道:“秦氏果真是个美人呢,难怪敬和夫人这样上心要提携她了。” 林云熙嗤笑一声,问她道:“你也觉得秦氏好?” 青菱略有不解道:“奴婢观其言行,虽称不上气度非常,也寻不出错处,倒是极端庄得体的。” 林云熙垂目微微一笑,道:“是啊。碧玉小家女,入宫乍见天家富贵,竟无丝毫惶恐矫作之态。难得难得,确实十分不错。” 第120章 压制(补全) 当晚,庆丰帝便召幸了杨芳仪,即日便封为贵仪,赐下封号为“琼”,更是一连三日传召,恩赏不断。其余几人却无杨氏这般风光,连月来除却崔氏偶得宠幸,秦、杜等人不过循例迁了半级,再没有被召幸。 而此次位分最高者文贞夫人程沅仍是称病,被太皇太后留在寿康宫静养,皇后进言道宫中不缺太医、宫人侍奉,病着的嫔妃病万万不能住到贵人宫里,不合宫中规矩。 太皇太后不以为意,只说年纪大了,想留个小辈陪着,不肯放人。皇后劝了几次无果,转而照拂、关怀起其他新入宫的嫔妃,尤其以琼贵仪杨氏为首。 反倒是杨氏对皇后恭敬有余,却不见亲近,只不断往林云熙宫里来拜见请安。 这日恰遇上敬和夫人携了秦氏来拜见,林云熙正与董嬷嬷商量给文贞夫人送去的礼单,才挑了几味补身的药材,董嬷嬷笑道:“不好叫敬和夫人久等,老奴先替您拟了单子,主子得了闲再看吧。” 林云熙原本打算留琼贵仪在偏殿喝一盏茶就送客,眼下却不好不去,对青菱道:“请敬和夫人到偏殿稍坐,我即刻就到。” 换了衣裳去见客,才到偏殿门口,便听到敬和夫人笑声轻柔和婉,盈盈道:“妹妹虽是新宠,却聪慧过人,甚是懂得丝萝托乔木的道理。姐姐就不及妹妹,无事只能陪昭仪说说闲话。来日妹妹若能得昭仪扶持,只怕前程不下于姐姐我了。” 琼贵仪道:“妹妹年轻不懂事,不比姐姐侍奉昭仪勤勉。论前程,自然是姐姐胜过妹妹百倍的。” 林云熙秀眉微挑,一边进了殿门,一边含笑开口道:“不敢。都是宫中嫔御,只有咱们侍奉圣人皇后的,哪里敢叫两位姐妹侍奉我呢?” 敬和夫人等纷纷起身与她行礼,琼贵仪脸色微微一变,和婉笑道:“妾身素来仰慕昭仪懿德风范,才时时请安,期望昭仪垂怜指点。眼下昭仪有客,妾身倒是不便叨扰了。” 林云熙神情柔和,笑道:“我不过虚长你几岁,哪里就能指点你了?既入了宫,用心侍奉圣人便是了。” 琼贵仪恭恭敬敬应了声是,也不多留,告辞退了出去。 敬和夫人眉间不免露出几分幸灾乐祸,啧啧笑道:“杨氏新贵得宠,自然万般如意。昭仪肯见她,是给她脸面;不见她,也碍不着礼法。可惜她未免把自己看得太高了。” 林云熙瞥了她一眼,道:“怎的敬和姐姐对琼贵仪仿佛有些意见?” 敬和夫人敛目道:“杨氏如今风头正盛呢。” 宫中新进了嫔妃,圣宠自然要分薄与新人,像敬和夫人这般早已失宠、数月才得见天颜的旧人来说,原本稀薄的圣恩再分薄,见了琼贵仪自然不大痛快。 林云熙安抚道:“姐姐年资历久,圣人又十分敬重,同她置什么气?” 敬和夫人叹了口气道:“我也就罢了,左不过是安稳度日。”拿眼往静默端坐的秦氏那里示意,“都是年轻貌美的,难道要跟我一样寂老深宫不成?” 林云熙微微蹙了蹙眉,只含笑不语。 敬和夫人自知失言,忙笑着拉过秦氏道:“光顾着与昭仪说话,竟忘了叫她给昭仪请安。” 秦氏依言上前拜见,林云熙顺势笑道:“说来还未恭喜你晋封充容。”命青菱取了首饰锦缎赏她。神态依旧淡淡,并无十分待见秦氏的意思。 宫中丽修容有子无虞、恩宠渐衰,忻婕妤、静贵仪都在静养并未复宠,只有刚晋封贵仪的胡青青算是旧宠,其他的即便如琼贵仪新宠上位,依旧不敌林云熙独霸鳌头,圣眷不衰。 她自然不必担心,也无需扶持谁来谋取圣心。 敬和夫人面上略有些讪讪,却不敢露出半分强硬之色,含混笑道:“昭仪也算疼爱她了。” 过了端午时气溽热,林云熙便搬至凉风殿后的褚浪阁避暑。阁前石榴盛开如霞,绿荫浓翠,凤尾森森,龙吟细细,微风徐来,自有清凉之意。 庑廊下挂着占风铎,风吹玉振,玱然作响。寿安正是爱说爱跑的时候,追着福宜福寿两只小狗满院子撒欢。福宜福寿有专门的内侍照看,长得飞快,几个月功夫竟有寿安半人来高,成日围着寿安转,偶尔被寿安抱个满怀或者扑倒,也不叫喊,还摇着尾巴伸出舌头舔他,活泼又乖巧。 庆丰帝说起要去西山避暑:“今年雨水虽比大旱好些,还是不如往年。去岁兴修水利,朕还想看看成效,等到月底再去。行宫比宫里宽松,这回多住段时日,过了中秋再回来。” 又兴致勃勃道:“太仆寺新进了一批好马,有一种外头贡上来的,腿脚短小,不过半人来高,正好给寿安养着玩儿。” 林云熙奇道:“果真么?是成年而非马驹?妾身在燕北长大,从未见过这样的品种。” 庆丰帝笑道:“倒不是燕北骏骑,太仆寺折子上说是广州进贡的。乃当地一商人从海船上购来,见样子奇货可居,遂从官府领了批条,育养数代,方择上等的进上来。只是脚力不健,并无大用,最多哄哄小孩子玩罢了。你若好奇,到了西山朕带你去看。” 林云熙含笑点头,又道:“只您赏了寿安,其他皇子帝姬也当有份才是。” 庆丰帝闻言道:“很是。”又与她商议,“大郎身子骨弱,只怕宫中不得动弹,不如叫他去行宫,多走动走动骑骑马,说不定还好些。朕事务繁忙,你替朕多看顾着。” 林云熙微微一愣,才想推辞,便听庆丰帝道:“皇后诸事繁琐,既要料理宫务、照顾皇儿,又要侍奉太皇太后,怕是□□难顾,这回只怕不能随朕去西山。到时行宫里的事还需你操心,你若有几个说得上话的,不妨叫了一道去吧。” 林云熙不由吃了一惊,皇后竟留在宫中!想来是近几个月皇后频出昏招,庆丰帝已有不悦之意,想要冷一冷她了。口中笑意盈盈道:“忙寿安的事尚且忙不过来呢,也就是恭贵仪时时来请安,说几句闲话。”顿了顿,又道:“还有敬和姐姐。” 心下却道,庆丰帝才厌了皇后,必不能叫两人分开。若是皇后因受冷落冷静下来,未必不会转了性子假意柔顺,届时庆丰帝念及情分,皇后何愁没有翻身之策?得让帝后相伴不离,让庆丰帝时时刻刻受着皇后的膈应手段才好。 敬和夫人既想请她帮忙提携秦氏,自然需要替她出力。她虽不可能直接将秦氏送到庆丰帝面前,但庆丰帝已发了话叫她带人,区区一个充容,也就是一句话的事罢了。至于到了西山秦氏能不能得宠,那也要看个人造化。 庆丰帝想了想,才道:“甄氏晋封以来倒是娴静安分了不少。”再无其他言语,只对林云熙道:“也不必带许多人,除了皇子帝姬和他们的生母,再带上顺芳仪和胡氏也就是了。” 林云熙又是一怔,方才恍然大悟。 所有的皇嗣与其生母中,可是包含了二皇子和顺芳仪的!行宫数月,二皇子不在皇后身边,而庆丰帝却随时可以一道圣旨晋封顺芳仪,再命她照料皇长子、打理行宫宫务……这不是要冷落皇后,而是十足的打压和遏制! 林云熙垂下眼眸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转瞬闪过无数念头。 想必近几个月皇后步步踏错,已让庆丰帝有所戒备怀疑,想要压一压皇后的权柄了。 又只带胡青青和琼贵仪,既让皇后失去对庆丰帝身边嫔妃的掌控,同时也是试探太皇太后、欲分程氏恩宠的意思。 林云熙不由暗暗赞叹圣人手段。此番一石数鸟,若是忠心不二的,自然忍得了一时委屈、更加尽忠侍奉,若是怀有私心,只怕会动作频频、百般谋划。谁是谁非,庆丰帝一目了然。 若皇后能及时悔悟,如从前那般领会上意,与庆丰帝配合默契抵制太皇太后,只怕还有翻身的余地。可若皇后私心膨胀,不能体察圣心,反而一心替自己筹谋呢? 林云熙心底冷笑,好不容易皇后钻了牛角尖昏招频出,又怎能再给她冷静的机会?先不提皇后能不能醒悟过来,即便是因受冷落而假意柔顺,庆丰帝也不会不给皇后脸面。帝后到底有结发多年,庆丰帝并非不念旧情之人,一旦情势转圜,皇后只怕还能东山再起。 只有让庆丰帝时时刻刻看着皇后的一言一行、忍着皇后的私心恶欲,才能把帝后情分消磨干净,让庆丰帝彻底厌弃她! 面上却只做含了酸意嗔怒道:“少了皇后娘娘和宫中姐妹拈酸吃醋,您倒是可以松快。回头再纳了新人,只怕这满宫都是莺莺燕燕了。” 庆丰帝又好气又好笑,捏捏她的鼻尖,道:“偏你想的多。朕本就无意旁人,还满宫莺莺燕燕,你当朕是那种见一个爱一个的?这坛子醋酿了多少年?这么酸,嗯?” 她便伏在他怀里咯咯直笑。 庆丰帝轻轻抚过她柔软的鬓发,低声道:“你若不喜欢,去了行宫朕就不再见杨氏,好不好?” 林云熙喉头微微一哽,心里涌起几分复杂的情绪,却只作未听清一般回过头去问道:“圣人说什么?” 庆丰帝手上顿了一顿,笑道:“朕与你说,去了行宫你若是觉得无聊,可多召姨母来陪你说说话。至于杨氏之流,你不喜欢也不必同她们相与,远着些就是了。” 林云熙轻轻阖上眼靠在庆丰帝膝头,笑吟吟地应了一声,道:“有圣人陪我,哪里就烦闷了?唉,都说男儿喜新忘旧,怎我这一个就这般长情?” 庆丰帝笑道:“朕独独偏心你一个,哪里肯忘?” 林云熙脸上不由微微滚烫,抬头向庆丰帝看去,他眼中尽是欣然温和,倒映出她微红娇艳的面容与璨若星河的眼眸。 此后数日,忽听闻顺芳仪病愈,去各宫中请安时恰好在琼贵仪的常宁殿遇到庆丰帝,再度被圣人召幸。因顺芳仪失宠养病时多受殿中省、尚宫局克扣,庆丰帝还重责了几个内侍宫女,又多番恩赏,故而顺芳仪虽仍未得晋封,依仗恩宠,也渐有起势。 不日殿中省筹备仪程,宫中便传开了去西山避暑的消息。一日在重华宫请安,皇后还特意召顺芳仪上前说话:“今年随驾的嫔妃不多,你能跟着去是圣人看重你,到了西山要好生侍奉圣人。再则,你是二皇子上了玉牒的生母,这回多替本宫照看二皇子,本宫也承你的情……” 顺芳仪面不改色,恭恭敬敬却又不卑不亢道:“妾身卑微,万不敢插手皇子教养。惟尽心侍奉圣人、皇后而已。” 皇后极力维持着雍容笑意,不咸不淡道:“你有此心,再好不过了。” 如是数日,皇后对顺芳仪多番压制,都被顺芳仪不轻不重得顶了回去。庆丰帝又旬日不往重华宫用膳留宿,宫中渐渐人心浮动。 皇后不得不忍下怒气,一边找了借口不准顺芳仪再见二皇子,一边暗暗叮嘱二皇子的乳母宫人,对顺芳仪需百般防范,万不可近皇子身边。又狠狠发作了几个更衣、采女,才刹住了一股子浮躁之气。 然而庆丰帝不奉太皇太后出行,皇后也隐隐有失势之象,嫔妃们自然见风使舵,纷纷往昭阳殿、瑶华宫处请安趋奉。林云熙不愿和众人相与,倒是丽修容一反常态,不仅来者不拒,大肆赏赐,还时常请林云熙和一干嫔妃们宴饮小聚,又或者是登门说话,颇有一副求贤名的姿态,连素来与她不甚交好的婉容华之流也和颜悦色,好不客气。林云熙三五次里最多应邀一两次,多数并不出席,只命御膳房送去美酒、蔬果、点心等为众妃庆贺。 她心中疑惑,暗暗命人小心盯着,偶尔也暗示敬和夫人试探丽修容和婉容华几句,“从前还见两位妹妹拌嘴呢,如今竟好得像一个人似的。” 哪知丽修容只道:“我从前年纪小,照顾孩子久了心气难免不平些。婉姐姐又和蔼可亲,自然有什么委屈都冲着姐姐去了。”又对婉容华笑道:“还好姐姐不介意我脾气急躁。” 婉容华也笑得温婉动人,连称不敢:“怎么会呢?姐妹之间略嘀咕几句算什么。妹妹与我亲近,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一时惊诧众人。 不过丽修容虽门庭若市,却不松口愿意带谁一同往行宫伴驾,对外只说是庆丰帝无意再多添人员,圣命难为。而昭阳殿这里虽说只要林云熙一句话,可六宫皆知,昭仪的门槛可不好进。不入林云熙眼缘的,就是新宠如琼贵仪也要吃闭门羹,故而想要奉承讨好的人多,真能被请进门的也只有丽修容、敬和夫人、胡青青与少数几个性情温厚无争的嫔妃罢了。 因此敬和夫人还是多往昭阳殿来请安。 不过她也看出林云熙不甚喜欢秦氏,多半便不带着秦氏,只和胡青青搭伴。 如是识趣,林云熙自然愿意多见敬和夫人几次。有时去丽修容那里赴宴,也会让宫人叫上敬和夫人随行。 尽管这点小小的亲近客气守礼得不易察觉,敬和夫人还是万分感激上心。又觉得所求之事有望,愈发小心谨慎,轻易不肯让秦氏出来碍眼。 连董嬷嬷都道:“敬和夫人还算是个聪明人,知道投其所好。怎么先前就不知道看人脸色呢?” 青菱咯咯脆笑,道:“她若一开始就这样聪明,也就不会失宠啦。” 林云熙轻轻睨了青菱一眼,青菱忙掩了口赔不是道:“奴婢错了。不该妄议嫔妃。” 林云熙笑道:“也就属你嘴快。还以为这几个月你好了不少,哪天可得好好治治你。” 董嬷嬷笑眯眯道:“这有什么难?待嬷嬷寻一枚针来缝上,看这小丫头还学不学得乖。”青菱脸色微微一白,旋即如常般佯作羞恼,匆匆掀了帘子出去了,一边走一边道:“嬷嬷就知道打趣我!我还是去瞧瞧主子的补汤炖好了没有。” 董嬷嬷神情一敛,面上含了忧色:“主子……” 林云熙摇头轻笑,全无芥蒂道:“嬷嬷多虑了,青菱我是信得过的。可她这个性子,就怕被别人哄了去自己都不知道。嬷嬷小心帮我看一看她,只要咱们有了数,也免得日后出什么差池,连救都救不及。” 董嬷嬷方放宽了心道:“这有何难?主子心里明白就好。” 待董嬷嬷出去了,白薇进来替林云熙换上一盏热茶,却见她沉着脸,眉心微蹙,屋里又无其他人侍奉,不由心头怦怦直跳。当日琥琳姑姑领着她给林云熙磕头请安,只叫她在外间做些端茶送水的事,多半都是跟着白遥等人,极少有独自一人显出来的机会 当下动作越发轻缓起来,口中笑道:“主子枯坐许久,可要歇歇?” 林云熙看了她只觉面生,打量了几眼,白薇福一福身道:“奴婢白薇,前几日刚到茶水间当差的。” 林云熙心思不在此处,只淡淡道:“原来是你,琥琳说你很是伶俐能干。”忽然起了念头,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笑道:“去替我将秦路唤来……” 白薇才要应是,她又暗暗摇头,道:“等等。罢了,不必叫他进来。” 林云熙静静看了看白薇,又有些恍然。 对着白薇温和笑了笑,问她几句差事当的如何、有没有人欺负她,道:“我不是个苛待人的,你们忠心做事,我自然清楚。” 白薇勉强维持着恭敬的神情,忙不迭得表着忠心,眼神里透露出难以抑制的激动。 林云熙默默叹了一声,她固然信重身边的陪嫁,但也没打算闲置宫人不用。可她入宫后风波不断,接着又怀孕生子,自然是家中奴婢来的顺手,反倒忽视这些昭阳殿的宫女了。 ——青菱虽有些小毛病,也不会这般不谨慎。 这其中焉知没有那些被她弃而不用的宫女们的手笔? 只有把她身边的人打下去,她们才有上来的机会。 第121章 细语〔半章 〕 这一日瑶华宫递来帖子,道丽修容宴请六宫嫔妃赏荷品酒。 林云熙算算去行宫的日子,便让秦路备下轿辇,再去请敬和夫人同行。不多时,敬和夫人与胡青青联袂而来。敬和夫人绿裙,耳畔一对明珠如月晶莹,婷婷袅袅,胡青青着翠色蝴蝶缠枝花卉纹暗花罗襦,执一柄白底兰草素绢团扇。深碧浅青,具是清新温婉的风姿,一眼望去甚是相似,林云熙不由笑道:“你们倒像说好了似的,如今连衣裳都换着穿,真真像是两姊妹了。” 胡青青笑道:“难得昭仪愿意出门走动,妾身等哪里敢不奉陪呢。”敬和夫人亦笑道:“昭仪与胡妹妹即要随驾避暑,可不得多见几回。不然到了行宫里,昭仪有胡妹妹相伴,只怕连妾身是什么模样都记不得了。” 林云熙点了点敬和夫人,笑道:“你这做姐姐的,竟和妹妹吃起醋来了。” 三人说笑一阵,收拾停当,乘了轿辇一道往瑶华宫去。 瑶华宫在上林苑的东北角上,宫中玉宇琼楼,画栋雕檐,遍植仙花异草,一道溪流自宫墙环绕流入其中,凝成清浅一湖静水流深。湖边水榭珠帘绣幕,鼎焚百合之香,苍松碧树,怪石假山嶙峋,山顶处一座凉亭,飞檐上挂着八角风铃,随微风当啷脆响。 林云熙到时并不算晚,丽修容十分客气得将她迎进水榭中。婉容华、忻婕妤、胡青青等一干嫔妃已然在座,起身向她行礼问安。林云熙微微颔首,示意众人起来,笑道:“不必多礼。今日是丽修容做东,咱们客随主便就是了。” 丽修容依旧清冷艳丽,但神色却显得和气温柔许多,此时也稍稍勾起唇角,温言道:“都是自家姐妹,又是难得欢宴,何须拘束?诸位姐妹随意即可。” 拍手示意宫人送上宴饮瓜果酒水,命乐师舞姬奏乐起舞,一连先敬三杯。众人不好驳她面子,也随之入席,饮酒观舞。一时席上渐渐热闹,取来花名长签行起酒令来。 诸妃以林云熙为首,她便先抽一签,竟是一株娇艳欲滴的石榴花,上题“东风如意”,又注一句诗曰:“紫府真人饷露馕。”心头微微一惊,看了众人一眼,紫府真人主东华帝君,石榴有多子之意,这签的意思便有些微妙了。 众嫔妃中精通诗书的不少,酒宴上却只作寻常诗文罢了。她略放下心,转瞬又想,不过寻常酒令上用的花签,她一向连三清面前求来的卜文都不信,何况这个?稍稍思考,便笑道:“焕若隋珠耀重渊。” 丽修容忙叫宫人倒酒,笑道:“这句意思不错,却错了韵了。” 林云熙笑道:“看你一会儿能说得几句不错韵的来。” 几轮下来,林云熙也喝了不少,不由玉容绯红,面上如烧。诸妃酒酣微醉,敬和夫人笑吟吟道:“丽妹妹请咱们来看花,如今花还未见着呢!” 丽修容双颊盈一抹粉色,更显妩媚动人,笑道:“自然是要给诸位姐妹开眼的。” 吩咐宫人抬了一瓮古铜大缸来,缸中荷叶层层叠叠,青翠欲滴,偶有金红小鱼自叶下浮游而过,甚是可爱。满目碧绿,已有坐不住的嫔妃窃窃私语道:“不是说赏荷?荷花在哪儿?” 林云熙眼尖,脱口道:“这是绿荷?” 众人忙再看去,果然重重荷叶间,翠绿的花瓣绽放,端庄怡然,清新娇妍,只是与荷叶一色,难以分辨。 婉容华抚掌笑道:“果然是荷中珍品!这绿荷独岭南所有,且只养在布山县一条清溪之中。其余任那处泉水再清、泥土再浊,也是养不住的。丽妹妹竟把这绿荷养到宫中来了,可叫姐姐长了见识了。” 嫔妃们的目光都围着绿荷打转,有几分见识的都知这绿荷难得,莫说绿菊绿梅,就是牡丹之中的姚黄魏紫,也未必有这个罕见。丽修容道:“我宫里新进了几个花匠,也是他们有心,千辛万苦植了出来。不止绿荷,还有不少逸仙莲、绮菱、冰娇,都养在宫里。诸位姐妹若想瞧个新鲜,不妨自便。” 林云熙含笑挽了敬和夫人的手,道:“可得好好瞧瞧,那绮菱是不是真的只有拇指大小。姐姐与我同去,如何?” 敬和夫人不由带了几分受宠若惊,忙笑着应承了。她二人一走,剩下的嫔妃也都三三两两散了开来,各自赏花吟诗去了。 林云熙二人沿湖畔假山拾级而上,山顶凉亭中正供着一瓮绮菱,小巧玲珑,深碧浅红,婷婷玉立。敬和夫人不由赞道:“这等珍品,确实难得。” 胡青青恰好在她们后头一步,带了瑶华宫的宫人上来侍奉茶果,闻言笑道:“绮菱俏丽,不过小巧而已。妾身前些日子在昭仪宫里见到一瓮并蒂待放的小舞妃,那才叫美不胜收呢。” 林云熙笑道:“这两日那花开了,好看的很,得了闲也请你们来瞧瞧。” 敬和夫人讨巧道:“昭仪向来得圣人敬重,也难怪并蒂莲这样的好兆头都开在昭仪宫里。” 林云熙微微含笑不语,胡青青以扇掩唇,笑道:“敬和姐姐不知道,花是圣人送去昭阳殿的。” 敬和夫人也随之拿纨扇遮了半脸,吟吟而笑。 林云熙耳根微热,面上却平静如常,笑道:“不过一盆莲花罢了,也算不得什么好东西。” 敬和夫人道:“凭什么花再珍贵,咱们也不是没见过。只是圣人的心意难得。可见这宫中,再没有比昭仪更得圣心的了。” 她似笑非笑地睨了敬和夫人一眼。敬和夫人自觉言语有失,忙扯开话题道:“说来昭仪正当盛年,只怕没多久,又能为小皇子添一位弟弟了。” 林云熙端起茶抿了一口,微微蹙眉吩咐一旁侍奉的宫人道:“茶凉了,去换一盏来。” 几个宫人不敢怠慢,连忙应声去了。 胡青青笑着打圆场,道:“妾身方才看敬和姐姐在宴上多饮了几杯,许是有些醉了。宫里能说知心话的人少,也就是昭仪面前,才敢松快些。” 林云熙并不领情,淡淡道:“中宫尚在,换了是我,可是万万不敢如此放肆的。” 胡青青不由一张脸通红,敬和夫人一时又急又羞又怕,面色紫涨。含愧起身请罪道:“妾身言辞不慎,请昭仪恕罪。” 林云熙本就不欲为难,只不想让人得寸进尺、借机攀附,便也重拿轻放,道:“罢了。我不过是提醒夫人一句。” 亭中一时寂寂,敬和夫人原本打算和林云熙说秦氏伴驾之事,也是丝毫不敢开口了。更无颜继续陪坐,正欲告退,明日再往昭阳殿登门请罪,便听林云熙道:“且不论皇后,圣人以孝治天下,在圣人心里,自然是太皇太后最重的。” 敬和夫人虽不知林云熙提起太皇太后的用意,但见林云熙没有驱逐她的意思,已经十分惊喜,也厚着脸皮留下来,忙不迭束手拜道:“是。妾身谨遵昭仪教诲。” 胡青青颇有些错愕得看了敬和夫人一眼,垂下眼眸没说什么。 林云熙见两人情状,心下暗笑,胡青青毕竟年轻,敬和夫人到底不同,她不过模棱两可一句话,就能自己搭起梯子顺势下来,也难怪从前恩宠不少。 她不理敬和夫人,转而问胡青青道:“我听闻太皇太后这些天身子不大痛快,嫔妃里你素来最孝顺她老人家,可知太皇太后好些没有?” 胡青青一怔,余光飞快扫过敬和夫人,随即脸上已是温婉关切的姿态。无论林云熙为何问起此事,昭仪既想听,她自然要说得事无巨细,娓娓柔声道:“妾身最近去寿康宫请安,太皇太后确实有些疲倦。大约是天气热了,文贞夫人又一直病着,太皇太后挂着心,故而不大舒坦。不过太医们一日三次去诊平安脉,只说太皇太后上了年纪,好好静养也就没事了。” 林云熙微微笑道:“如此便好。圣人去行宫本就是为了避暑,好松快些。太皇太后无事,又有皇后娘娘照顾,想来圣人也能放心。” 细细与胡青青说几句行宫中的情景,“你之前没去过,去了就知道。行宫里湖光山色,风景甚美,又凉快。山里头灵气足,还建了一座太平观。”林云熙笑意盈盈,宛如平日里与姊妹细语,“太皇太后信道,你正好能为她去打醮祈福,好好抄些经文供奉。” 胡青青忙道:“果真么?那再好不过了,不知道观在行宫何处,可有真人在观中修行?主奉的又是哪位仙尊?”她问的急切,十分情真,亭中诸人纷纷笑了。林云熙也笑道:“你这倒是问住我了。我只记得观中有位清妙真人,乃是胶东王姬,道法精妙。你若有心,遣人去打探一番便是。” 胡青青方显出不好意思的神情,林云熙和声道:“太平观在永安殿边上,以往太皇太后去行宫,就住在此处。永安殿靠山临水,论清凉避暑,还在圣人所住的翠微殿之上。” 敬和夫人忙笑道:“圣人真是孝顺。” 林云熙道:“永安殿素来是国母居所,自前朝起便有十数位圣人奉太后于此静养。别的不说,单咱们大宋开国,已有六位太后、两位太皇太后住过。”她神情澹然,于此间典故如信手拈来,“孝武帝时因永安皇后侍太后于万方殿,孝名传天下,后来永安皇后为太后、太皇太后时又得子孙孝顺,颐养天年,过茶寿含笑而逝,故其孙文忠帝将万方殿改名为永安殿,以示孝心。” 敬和夫人二人露出恍然之色,胡青青神色微微一闪,婉然道:“圣人以孝传家,果然堪为天下表率。可惜太皇太后需静养,不好轻易挪动,不然奉太皇太后去行宫养病更为相宜呢。”摇着纨扇,好似玩笑般道:“传出去可也是一段嘉话。” 林云熙目中略带赞赏,盈盈浅笑道:“虽说有后妃侍疾的旧例,不过皇后娘娘留在宫中亲自照料,想来是无大碍的。” 敬和夫人怔怔听了半晌,后妃侍疾、皇后亲自照料——皇后就算为太皇太后侍疾,也不会亲自侍奉汤药,无外是垂询太医、陪伴在侧以示关切,多半是由宫人或位份低下的嫔妃伺候。 ——永安皇后、后妃侍疾、低位嫔妃。 她忽然升起一个念头,心下不由怦怦直跳,背后一阵燥一阵寒。 林云熙含了几分清浅笑意,对敬和夫人道:“过些日子咱们与圣人去了西山,宫中除了皇后娘娘,便是敬姐姐为尊了。姐姐可要好好协助皇后,为太皇太后侍疾啊。” 敬和夫人只一味出神,胡青青忙轻轻推了她一把,笑道:“敬和姐姐想什么呢?”她方才像大梦初醒般回过神来,慌忙道:“是。”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林云熙笑道:“皇后娘娘虽不如当年永安皇后孝名显著,可对太皇太后的孝心却是世人皆知的。来日敬姐姐与皇后娘娘一同侍奉太皇太后,还要妥帖些才好。明白吗?” 敬和夫人骤然一惊,阳光随亭角飞檐落下来照射在她手背上,仿佛能刺痛肌肤一般。她缩了缩手,才发觉背后大汗淋漓,像是有什么在身后威压逼迫,令她忍不住心生恐惧。 林云熙只一壁温婉含笑,神情从容平静。 她知道敬和夫人听得懂,也不会拒绝。 果然,最终敬和夫人静默片刻,笑意嫣然地起身福礼,恭敬道:“是。妾身明白。多谢昭仪指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