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场无骗局》 第1节 车子离开鲁城还不到三十公里,没想到就出事了。 那时刘中明坐在后排座上,正做着发财的美梦呢。 刘中明自从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一家国营工厂,一呆就是五年。刘中明在学校里是个才子,各科学业均是优秀,毕业的时候还踌躇满志意气风发,以为凭他的才学和档案中的院长评语,一定能分配一个好单位的。所以在等待分配的那一段时间,所有的同学都在通过父母或亲戚托门子找关系,各自找各自满意的接收单位,刘中明却在自家的棉田里打发时光,等着人事局的通知。通知下达的时候,刘中明还是比较满意的,接收单位是市一轻局。虽然比他想像中的工商局、财政局或其他金融部门相差甚远,但不管怎么说吧,至少还是个局机关,这就不错了。 到一轻局报到的时候,刘中明才真的傻了。一轻局的行政部门领导对刘中明态度很和蔼,甚至还蛮带着尊敬。领导对刘中明说,以你的才华和学历到我们一轻局来,真是高射炮打蚊子,大材小用了。不过现在局里人员超编,实在没有合适的科室适合你了。这样吧,咱们一轻局下属二十多个企业,其中有四五个企业效益还是不错的,你随便挑一个吧,我们马上开具入职通知,你可以再歇几天,月底前愿意哪天去报到都可以,你看这样行吗? 话说到这个份上,还有什么不可以的呢?还有什么理由说不行呢?局里的大小领导,刘中明没有一个认识的,只能是人家说什么他就得信什么了。 行政部领导见刘中明发愣,就笑眯眯地拿出一本大册子来,里面记载着一轻局下属各企业的简介,每个企业介绍里面还配着许多插图。行政部领导说,你来看啊,国棉厂、造纸厂、啤酒厂、印染厂、制鞋厂、皮革厂、毛巾厂,这些企业里面属国棉厂规模大,但以女工为主,又脏又累,我劝你还是不要去。再往下就是造纸厂了,规模仅次于国棉厂,但效益可比国棉厂好的多,福利发的也多。像你这样的大学生,在局机关一级一级地熬工资,我看不如到造纸厂去,工资标准比坐机关高半级,还能按产量和效益拿奖金,比在事业单位实惠多了。干上几年,有了资历,再调回局里来就是了。你看呢小刘? 刘中明二话不说,拿上报到通知书就走了。 第二天一早,刘中明就到造纸厂政工科报到,走马上任。政工科长用像是看外星人一样的眼光从镜片后面对刘中明扫射,过了半天才拿出一张表格来让刘中明填,并咕哝着说:“学经济管理的大学生,怎么分到这里来了呢,不会是人事局给弄错了吧?” 刘中明没有听到政工科长说些什么。他很认真地填好表格,恭敬地放在科长桌上,再近似谄媚地问道:“不知领导把我分在哪个科室呢?” 政工科长笑着说:“你不是学造纸专业的,也没有太对路的科室啊。但大学生毕竟是人才啊,我们要重视的。你先到生产科吧。”随手给了一张盖着政工科大印的纸条,是员工分派通知单。 刘中明打听生产科在什么地方?政工科长向旁边的一个扎辫子的小姑娘一呶嘴:小李,你领他去。那个小姑娘皱紧眉头,一把抢过刘中明手中的纸条,自顾出门下楼。刘中明赶忙向政工科长施礼道谢,紧随在那个扎小辫子的小李姑娘身后。小李一声不吭,只顾沿着大路向厂区深处走去。刘中明想跟她说句话,可紧跑慢赶也跟不上她的脚步。道路两侧都是一棵棵高大的白杨树,杨树的空隙间放着一个个硕大的纸辊。再往里走,机器的轰鸣声传入耳鼓,越来越响,就像前方正在进行一场激烈的战役一样。又听“嗵”地一声大响,后面深处的厂区里一股粗大的白烟冲天而起,在高空中逐渐凝聚成一团蘑菇云,随之一股恶酸浓臭的气息在整个厂区弥漫开来。刘中明吓了一大跳,想问问小李是怎么回事,见她用手捂住口鼻加快速度向前跑,知道这个时候问也无用,就只好免开尊口了。 转了几个弯子,两个人进了一间大办公室,门外有一个木牌,写着“生产科”。科室里坐着一大堆人,都在那里坐着闲扯蛋,人群中不时爆发出一阵阵无所顾忌的笑声。一个大胖子见小李进来,就问:“小李怎么这么稀罕啊,到前沿指挥部来了?”旁边一个瘦小的年轻人抢着说:“是想我了吧?”小李打了一下那个年轻人伸出来的手臂,笑骂一句“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又转向那个大胖子说:“关科长,我给你带来一个大学生,学经济管理的,可是名牌大学毕业的呢,你看着给安排一个职位吧。” 刘中明赶紧走上前几步:“关科长,请多多关照。” 关科长唔唔两声,却转向对面坐着的一个秃头:“鲁科长,你看着安排吧。”刘中明顺着关科长的眼光看过去,见那鲁科长长相很是奇特,不但头上没有一根毛,不认真看的话,竟然连眼眉都看不出来。刘中明想笑,但忍住了,没敢。 鲁科长倒是很和蔼,对刘中明说:“你学的不是造纸专业,本来该分在企业科或办公室的,到生产科来能适应吗?” 刘中明故作潇洒地一笑:“即来之则安之吧。厂子里这么多人总不能都去做管理,生产还是要有人做的。我想我会很快熟悉起来的。鲁科长,您看我的办公桌安排在什么地方?” 没想到刘中明一句话出口,一屋子里的人竟然都哈哈大笑起来。 桑塔纳“吱”地一声怪响,停了下来,打断了刘中明正在构画中的发财的美梦。 透过前窗看去,几个五大三粗的壮汉正对着驾驶室哈哈大笑。 第2节 一个粗大的汉子冲着车门叫:“妈的逼的,杨聪,终于逮着你了。三千块,一分也不能少,拿不出来,你也不用想着走了。” 坐在副驾驶室的杨聪对出租司机说:“快快,冲过去!”司机哼了一声:“冲过去?前面站着四五个大汉呢,我的车还想要吗?”像是在回应司机这句话似的,一个大汉用铁棍“当当”地敲着车窗玻璃,恐吓道:“小子,要是想跑的话,你这车可就别想要了。” 杨聪观察了一下眼前的局势,实在是跑不掉了,只好回头对刘中明说:“兄弟,你不是带着五千块呢吗?给他三千!只要出了这个城市,到前面咱们就有办法了。放心,我会还你的。” 刘中明对面前发生的事还没有完全弄清楚。但直觉告诉他,一路上所做的美梦有些靠不住,至少不像她想的那样顺利。他刚从袋里掏出一沓钱,还没等查对数,那个粗大的汉子早从窗子里伸过手来,一把将钱抢了过去,“呸”了一声说:“他妈的,让老子找了你两年,没跟你要利息,便宜你了!” 刘中明吸了一口凉气,暗自想道:“这次出来,是不是有些莽撞了呢?” 刘中明想离开造纸厂的想法由来已久。应该说,从进厂子的第一天起,他就想离开这个倒霉的地方了。 刘中明第一天到生产科就闹了个大笑话,而且这个笑话在厂子里流传了近三年之久,以至于以后再分配来的大学生们都引以为戒,再没有人敢冒冒失失地问“您看我的办公桌安排在什么地方”这句话。 原因很简单,从没有人敢一进工厂就问“我的办公桌”这句话的。办公桌是要靠多年的奋斗或者过硬的关系才能挣得来的。像鲁城这样一个不发达的小小县城,文凭是代表不了什么的。想要在国营企业或者机关杀出一条血路,最好使的只有一件法宝,那就是“关系”。老百姓说了,“关系说话”,有文凭固然好,但没有关系那是等于没有,文凭加关系,那才是最好的。刘中明有一个学兄,在上中学的时候,两个人的学习成绩不相上下。但那个学兄在学校里和行署专员的女儿谈恋爱,于是不等大学毕业,市人事局科长的位置就早就给他准备下了。上任不到两个月,那位学兄和行署专员的女儿结了婚,很快就留学去了澳大利亚,听说现在和老婆经常在网上打电话,回来后就是个当局长的料呢。越洋电话这个词刘中明还是知道的,听说一个电话就要花掉自己半个月工资的,那种消费是刘中明连想都不敢想的。网上打越洋电话是个什么概念呢?刘中明就不明白了。 在国营工厂,从没有人在没有任何关系的情况下进门就问“我的办公桌”这句话的,除了刘中明这个从农村出来的二愣子。刘中明在说了这句话并遭到哄堂大笑后,就被分到了全厂最脏最累的一车间,又被车间主任分配到最脏最累的岗位蒸煮工段,工段长又把他分配到全工段最脏最累责任最大的跳筛工序。 和从没有上过一天学的接父母班的城里工人一样,上三班倒。 从机关到工厂,从办公室到车间,从车间管理人员到一线工人,从技术工到上三班倒的劳务工,刘中明一天之间就完成了对这四个巨大心理落差的适应过程。刘中明成了一个跳筛操作工。 但落差归落差,刘中明还是没有完全丧失希望。他是信奉“是金子就会发光”这句话的,这是他父亲从小就经常给他念叨的一句格言。刘中明从上中学时就喜欢看小说,最喜欢的两部小说就是中国作家路遥的《人生》和法国作家司汤达的《红与黑》。刘中明经常把自己的命运和奋斗目标和这两部书的主人公主加林和于连。索雷尔联系起来。现在,在这种心理落差的现实情景下,刘中明忽然发觉自己真的和这两个小说主人公的命运是如此紧密相连了,并有着如此惊人的相似。 于是,从上班的第一天,刘中明就暗中立下远大的志向:要么近快离开造纸厂这个鬼地方,要么迅速崛起,成为这个鲁城最大规模国营企业领导层中的一员。 作为一名大学毕业生,离开像造纸厂这样一个鬼地方的方式可能有多种,但最佳最光彩的方式只有一个,那就是考研。至少,考研这条道路对于像刘中明这样出身农村,在城里没有一点关系的大学毕业生来说,是最适当的。于是从上班的第一天起,刘中明就一边跟着老工人学习机器操作,一边在手里却总是拿着一本考研教材书。 车间里的老工人们都不喜欢这个上着班却在手里总拿着一本书的大学生。他们认为这个人很怪,操作机器本来是件很危险、很认真的事情,怎么能老是拿着一本书呢?最让他们不能容忍的是,这个大学生手里拿的书他们根本看不懂!他们就得出一个结论:这个学生仔,根本就是一个故作深沉的人,或者,没准就是一个神经病,至少是个上学上呆了人。他们是为样为自己的结论寻找依据的:如果不是神经病或书呆子,一个名牌大学生,享受国家干部级别待遇的人,谁会来这么一个破厂子里当工人呢? 老工人们既然不喜欢刘中明,在带徒工作上也就马马虎虎了。别的刚进车间学徒的年轻人,一般都会给师傅送点礼什么的,以求学到真本事,赶快独自顶班赚钱。因为学徒工只有基本工资,只有独自顶岗了才能按产量算奖金的。刘中明不懂这个,他有国家规定的干部工资呢,也就不理会这些规矩。刘中明的师傅满肚子不高兴,随便告诉了刘中明一些操作跳筛工序的要领,就跑到车间主任那里说,刘中明蛮聪明,可以出徒了。车间主任就把刘中明叫到办公室去,笑嘻嘻地说:“小刘,到底是大学生啊,学的就是快。从今天晚上零点开始,你可以独自顶岗了。好好干哈,争取超额完成生产任务,月底多拿奖金。” 既然已经到了这个份上,刘中明没有其他办法可想,只好从怀里掏出三千块钱,交到杨聪手上。 刘中明伸手按一按怀里仅剩的二千块钱,心里想道:“还没有出鲁城,就去掉了一半多,前途会怎么样呢?”他开始有些莫明其妙的担心了。 第3节 桑塔纳风驰电掣地直奔火车站。 按杨聪的原意,本来是要先到岗县的家里去一趟,回去拿一些重要的东西的。但没想到刚一进入岗县城区就被债主堵了个正着,白白损失了三千元路费。这个突发事件让杨聪很沮丧,再也没有心思回家了,另外他还害怕,自家房子周围不知有多少债主也在恭候着他呢。 直到上了南下的火车了,杨聪才松了一口气。看到刘中明还是一副愁眉苦脸的相,杨聪想发火,但还是忍住了,向老婆张君使了一上眼色。张君带着一脸灿烂的笑容,很亲昵地拍了一下刘中明的肩膀,细声细气地说:“兄弟,不要垂头丧气的哟。三千块钱算什么呢?等我们到了嘉兴,完成这一单业务,几十万就到手了。老陈不是早就跟你说过了吗?一比十的利润点啊。你一共带了五千块钱出来,业务款一旦结清,你就到手五万。咱们虽然是第一次合作,但嫂子看出来你是一个实在人。我们杨总的为人怎么样,你跟他几天就知道了。他这个人别的臭毛病一大堆,但有一点好处,就是从来不拿钱当钱!老陈应该给你说过吧,前几年鲁城有几个风云人物,我们家老杨就是其中之一啊。你放心,少不了你的,高兴一点哈。垂头丧气会影响咱们的财运的,兄弟。” 张君的一番话重新点燃起刘中明心中的希望之火。出于对老陈的信任,使得刘中明把刚才的不快抛到脑后,再次把发财的美梦召唤回来。 刘中明和老陈的相识很富有戏剧性,是在去济南的长途车上认识的。 那时候刘中明在省城某经济学院上大二。过完暑假,带着心爱的吉它,车顶上还放在从家里带出的自行车,踏上了返校的路程。为什么要带一辆自行车呢?因为济南太大,刘中明是很爱寻幽探胜的,坐公交车又费钱,还费时间,不如骑辆单车来的方便。 路途漫漫,刘中明闲来无事,就随意地弹弄着手中的吉它。这把吉它是他节衣缩食了一个学期才买来的,金雀牌,古典式,尼龙弦,随意一拨“叮叮咚咚”的声音就流水般弥漫了整个车厢,引得许多人向刘中明这边观看。刘中明见这么多人看他,就把吉它放在一边,不弹了。 “挺好听的,怎么不弹了?” 刘中明转过头去,见和自己隔着一个过道的临座上,一个中年男子正在笑眯眯地看着自己,眼中满是欣赏和鼓励的神色。那中年男子上身穿着一件皮茄克,下身是一条浅灰色的西裤,脚上一双粽色皮鞋,浑身上下油光锃亮的,一看就是个有钱人。在这样一个年代,连县委书记都穿不上这样牛气冲天的皮茄克呢。和那个中年人坐在一起的是一个同样穿着时髦的女人,描眉画眼的,大约比自己大四五岁的样子,上半个身子都倚在那男子肩上,看起来很起腻。刘中明腼腆地一笑:“大家都在休息呢,不好意思打扰。您去济南做什么啊?” 那男人很迷人地一笑,很有修养的样子:“我姓陈,叫陈金刚,你叫我老陈或陈哥都行。外贸公司的,在济南有个办事处,离汽车站不远。你哪个学校的?” 刘中明说:“经济学院。外贸公司很有钱吧?您的工作真好。” 老陈还没有说什么,那个很起腻的女人早就嗤嗤地笑了起来,还向刘中明抛了一个很媚的眼波,说道:“小兄弟,想过有钱的日子吗?那毕业以后到我们陈总的公司来工作吧,又是在省城,钱是够你花的呢。”一边说着,一边将涂了红指甲的小手往老陈皮茄克里面摸。老陈笑着把女人的小手拿出来,冲刘中明说:“是啊,咱们是老乡,又这么有缘坐了一趟车,要是毕业了没有更好的地方去,就到我的公司来吧。我们这里最缺像你这样的经济人才呢。”刘中明听了,就莫名地感到一阵温暖,心中好一阵子激动。 四个小时的路上,老陈就一边和那个女人起腻,一边逗着刘中明这个学生崽说话,两个人谈得很愉快,竟然就有了忘年交的样子,有些相见恨晚了。 到济南车站了。刘中明有些为难,因为他手里提着心爱的吉它,还要到车顶上去卸自行车,腾不出手来。陈金刚见状,就不忙着走开,伸手接过刘中明的吉它:“你去卸车子吧,我在这里等你。”刘中明感激地点点头,就爬到车顶上去,找到自己的车子,提起来往下放。但车子太高了,刘中明身单力弱,没有力气像别人那样扛着车子踩着梯子下车。刘中明想找陈金刚帮忙,却见他和他的女人已经走到远处去了,那个女人正在拨弄着自己的吉它,整个地偎在陈金刚的怀里,就不好意思再打扰他们了。 这时车尾下面高高地举起一双粗大的手来,一个很浓郁的济南口音叫着:“兄弟,把车子放下来,我替你接着。” 刘中明正感到双臂发麻,听到这个声音就感到由衷的亲切,连连说“谢谢谢谢”,就松开了手,自行车被底下那个人稳稳地接住,放在地上。刘中明顺着梯子爬下车顶,再次对替他接车子的汉子表示感谢,推起车子就要走开。 “兄弟,就这么走了吗?”那个汉子不依了,拦住刘中明的去路。 刘中明愣了:“我……我不是谢过你了吗?” 那个汉子大笑了起来:“谢谢就完了吗?俺是卖力气活的,替你搬车子了,就不给两个劳务费吗?别费话,给五十块钱吧。”乖乖,这辆车子才最多值三十块呀。 刘中明的脑袋一下子懵了,有些反应不过来:“车子……是我自己的搬的呀,你只是在下面替我接了一把。况且,我已经谢过你了。” 汉子很惊奇的样子,仔细打量了一下刘中明。在确定了眼前这个瘦弱的小伙子最多是个大学生的身份,并且听明白了他的外地口音后,汉子就更加惊奇,不知这小子何以竟敢跟自己强嘴。要知道,在长途汽车站这个地方,那是他们这一帮人的地盘,想跟外地人要几个钱花花,不管通过什么名目,还没有一个敢这么回过嘴呢。 站在远处的陈金刚喊了一嗓子:“兄弟,碰到熟人了吗?怎么还不走呢?” 那个汉子立刻明白了,再看了陈金刚和那女人一眼,对刘中明说:“好,小子,有你的。你别走哈,老子马上就来。”说着跨上身边的一辆三轮车,向着车站装卸区的方向迅速奔了过去。 刘中明不明白什么意思,站在原地发愣。旁边一个中年妇女悄悄地在他耳边说:“小伙子,是个学生吧?还呆着干啥呢,快走吧,骑上你的车子,越快越好,那个人叫人去啦。”刘中明不是笨人,马上明白了过来,骑上车子就跑。可一抬眼,见老陈和他的女人早已经匆匆地走远了,一眨眼就出了站口,转眼消失在人群中了。 刘中明心里着急,想着去追老陈,可出站口全是人,骑着车子根本无法通过。这时身后一片声喊:“就是那个骑车子的小子,不要让他跑了。”回过头看时,见刚才讹诈自己的那个汉子,带着四五辆三轮车正包抄过来。 “啪”地一声,杨聪拍了刘中明一掌:“兄弟,愣啥神呀?危险已经过去,前面就是坦途啦。等到了嘉兴,等我朋友装上车,把货物拉到鲁城,那就是钱!来吧,咱们打会儿扑克,散散心。跑的快还是斗地主?你会哪一样?” 刘中明回过神来,看着杨聪。杨聪和张君的脸上都是乐滋滋地,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刘中明从他们脸上似乎看到了希望,笑笑说:“跑的快吧,斗地主我不太会。哎杨总你说,到嘉兴就没有再用咱花钱的地方了吧?”张君笑的山花烂漫,顺手摸了一把刘中明的脸蛋:“傻兄弟,你杨哥的朋友早就摆好大鱼大肉等着我们了,哪里还用得着咱花钱呢?” 刘中明忽然觉得自己太有点那个了,就傻傻地笑了起来。 第4节 列车跑得很慢,大小站都停。旅客们有的玩牌,有的聊天,有的跑到连接处去吸烟,有的靠着茶几打盹。 刘中明很少到南方(第一次是和新婚妻子度蜜月的时候到过扬州,但因为只顾看娇妻的脸色了,却忽略了风景),几把扑克打完就早已忘记了在岗县的不快,看着窗外的景色和各个车站的站台,津津有味。 跑了几个小时之后,绿色开始浓了起来,路边的田野间纵横交错着一片片池塘,有了江南水乡的意思了。 偶尔有三轮车从田垅间的小路上悠闲地行驶着,车上坐着头带花头巾的如水样柔的年轻女人。 好不容易才摆脱那几辆三轮车,刘中明像游鱼一样穿过大街小巷,到太阳落山的时候才回到学校。 刘中明很难过,为了他心爱的吉它。那是他花了四十六块钱才在泉城路上的乐器老店里买到的。买这把金雀吉它的时候,刘中明犹豫了很久,进进出出乐器店四五遍,才狠下心来掏钱买的。而现在,为了一辆旧自行车,却把心爱的吉它舍弃了。 一连几天,刘中明连上课都不安心,时刻为那把吉它而心痛不已。 星期五下午没课,刘中明正在东阶梯教室看书,忽然有个小伙子探头进来,问哪一个叫刘中明。刘中明走了出去,说我是刘中明,你是谁,找我有事吗?那个小伙子递给刘中明一张纸条,说我是鲁城外贸公司驻济南办事处的,我们陈总让我把他的电话和地址给你,让你有空去公司一趟。 刘中明仿佛绝处逢生,高兴地差一点跳了起来。 星期天上午,刘中明在汽车站对过的一幢办公楼里见到了陈金刚。陈金刚把金雀吉它还给刘中明,还夸奖那一天刘中明随机应变,脑子反应很快,以后在商界一定会有所成就,请刘中明毕业后到他的公司来,一定会得到很好的发展。眼看就要到中午了,陈金刚还把刘中明留下,请他到楼下的酒店吃了一餐。 从那以后,刘中明就对陈金刚念念不忘,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 毕业了。刘中明本来有点想到老陈的公司就职的,可他们经济学院是统招统配,原则是哪里来的生源回到哪里去工作,他无法留到省城。最重要的一点,老陈的公司是鲁城外贸局下属的一个民营实体,那里的员工都不是“吃公家粮的”,在刘中明的眼中是“临时工”,他是不能到那里去工作的。按照农村人的观点,大学生是国家干部,当然要到国营单位去上班才对,那才算是国家的人,干其他的行业都是不务正业。 于是,刘中明就回到老家鲁城,进了国营造纸厂。从那以后,刘中明就开始了两头不见太阳、每天伴着机器轰轰狂吼的三班倒的痛苦日子,也就和老陈失去了联系。 依照刘中明的想法,凭自己的才智和文凭,好好地表现,或许根本就用不了几个月的功夫,在车间走走过场,就可以被提到科室里去做财务或者行政之类的白领工作了。不要说他这的是经济管理专业,财会工作自然不在话下,就是写个报告或者总结什么的,那也是高射炮打蚊子——大材小用呢。 调到科室去之后呢,就很有机会接触上面局里甚至是市里来检查的领导了。这样用不了半年时间,他刘中明的才华就会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上面总有识才的伯乐吧?抽个机会给欣赏自己的领导说说,调出这个该死的工厂,也应该不是太难的事情。到那时,他刘中明就会像在学校里时那样,一肚子才华显露无遗,又回到春风得意的年代…… 但事情不像他想象的那么好。三个月过去了,没有一点要把他调出车间的音信。 刘中明还是要在寒冷的冬夜爬出热乎乎的被窝,带上饭盒,赶在十一点四十分之前到车间点名,接过刺耳咣咣响的跳筛,开始又一个噩梦般的班次,直到天明。因为师傅没有尽心的教他操作流程,或者说由于刘中明根本就没有好好学习操作,再加上他当班的时候手里总是拿着一本书,心不在焉地操作,所以刘中明经常因违犯劳动纪律挨罚。而且有时由于看书入迷,忘了操作机器,还经常出些小事故,比如漾浆啦、浆渣进入淋浆池啦等影响纸浆质量的事故。刘中明这个班次筛制出的纸浆,要经过三个小时左右的淋洗冷却才能进入下一个浓缩工序,再经过漂洗增白,再到纸机上造出成品纸,就是八个小时以后的事情了。也就是说这个班次筛制出的纸浆,影响的是下一个班次的成品浆质量。由于刘中明筛出的浆不好,下一个班次漂出的白浆质量就差,不是二等品就是次品,这就直接影响到了下一个班次和下一个工序员工的奖金。 可以想象,整个车间的职工都不喜欢乃至讨厌刘中明,那就是理所当然的事了。 对于这些刘中明倒不是很在意,因为他认为他和这些干粗活的工人是不同的,文化层面不同,地位不同,追求也不相同,他和他们是有着质的区别的。让刘中明不可容忍的,除了跳筛的轰轰作响之外,还有整个车间的浓酸恶臭。造纸厂、化工厂、制药厂是所有厂矿企业中最能发散异味的企业,造纸厂高居其首,而制浆车间又是全厂发散异味的基地,刘中明所在的蒸煮工段又是全车间最脏最臭的工段。轧草、装球、制碱、蒸煮、喷球、跳筛、淋浆、浓缩、漂洗,一系列高噪音、高腐蚀、高危险的工种全在刘中明这个车间、这个工段。 第三个月,刘中明实在受不了了,找到车间办公室,要和主任于海理论理论。办公室里,于主任正在和统计李芹说笑,见到刘中明进来就问:“是小刘啊。有事?”刘中明见于主任态度还算和蔼,一肚皮的慷慨激昂就消失的无影无踪了,小心奕奕地说:“于主任,我想跟您谈谈。是这样,您觉得我这三个月来干的还行吧?” 于海笑眯眯地,指着旁边的一把椅子说:“嗯,坐吧,坐。有什么事你说。”他没有正面回答刘中明的问话。在没有弄清楚这个大学生要说什么之前,他决定先不表态。 于海没有说什么,统计李芹却开口了。她敲着桌子上的一张生产报表,让刘中明过来看看。“小刘啊,你看看你这三个月都做了什么?产量先不说,你这个班生产的粗浆一等品率连百分之五十都达不到!让你这样一搞,全车间上个月的细浆一等品率才达到百分之七十多一点,都是你给车间拉了后腿。这样一来,车间全员奖金差不多要下浮三十多元,你说说,我怎么给大家交待啊?又怎么给企管科解释?不是我说你,你一个大学生,素质比别人高,悟性也好,又年轻,怎么就干不出成绩来呢?你还问于主任你干的怎么样,你让于主任怎么说呢?他在生产科天天替你挨训呢。” 刘中明一下子懵了。虽然于海还是笑眯眯地,但那笑容里已显然透出不快来了。李芹的这番话起到了很明显的效果。 到了嘉兴车站,等了半天也不见杨聪的朋友来接,刘中明就感到不妙。 快天黑了,没有办法,只好先找个宾馆住下。依着刘中明的意思,找个小店住下得了,十元钱一张铺,怎么不是住呢? 他的这个建议立刻得到了杨聪夫妇的讥笑。杨聪已经显出不高兴来了,张君捅了一下杨聪的肚子,转过身去开始很有耐心地说服刘中明:“兄弟,你想啊,我们是来做大生意的,怎么能住小旅社呢?要是杨总的朋友回来了,到宾馆来看我们,一看我们住的环境这么寒酸,不就怀疑我们公司的实力了,生意不就黄了?现在咱们杨总手头是紧一点,这才听了老陈的介绍,让你小兄弟参上一股,带你出来发财的啊。兄弟,以后可不要说这样的小气话,尤其是守着外人千万不要显出小气来,惹人家笑话。以前……以前咱们杨总,非三星级以上酒店还从来不住呢。如今咱们也就凑合一下,找个中档酒店,要一个套间,外间能接待客人的那种,再订一个标间,你一个人住,就这样算了。” 刘中明虽然遭到奚落,但想想自己初涉商场,毕竟不懂这些场面礼节,何况听张君说的也有道理,还是听人家的吧。想通了,就跟着杨聪夫妇走进一家门面装饰气派的酒店,订下两套房间,每天二百六。 他们三人因为手头没有太多的钱,也无心到处去逛,只好在酒店里等。到了第三天,等来了那个朋友的电话。朋友在电话里说,他订的货在从厂家往嘉兴运的路上被人骗了,现在正在托当地熟人寻找那个骗子打官司,可等了十几天了也见不到人,所以告诉杨总一下,不要等他了,这笔业务肯定是做不成了,等以后再有机会吧。 杨聪放下电话,和张君大眼瞪小眼,半天不说话。刘中明站在吧台旁边,听到了一大半的电话内容,一下子就懵头了。 第5节 仲夏时节,嘉兴的南湖景色很美。 是刘中明要求到南湖来游玩的。刘中明想,既然已经这样了,与其灰溜溜地回鲁城,还不如放开一些,好好放松一下自己。反正生意是泡汤了,干嘛还要和自己过不去呢?带出来的五千块钱,那是结婚后自己家里所有的存款了,还没有完全走出鲁城的地界就去掉了三千,车费近四百,三天的宾馆费八百,三个人虽然吃的很省,但也花了一百多元,手里也就剩下七百元左右了。 刘中明就想,反正是就剩下这些钱了,再扣除回去的车费,还能剩多少呢?不管怎么样,对新婚妻子已经是没有办法交待的了。那何必又这么苦着自己呢?放开了玩一下吧,反正今天也就今天了。于是,在杨聪接完电话的五分钟之后,刘中明就旗帜鲜明地提出游南湖的想法。 上大学的时候,刘中明是最喜欢游山玩水的,虽然手里没钱,但他有没钱的玩法。出了校门就是山,往南走二公里就是大峡谷和水库,带上几瓶啤酒和一袋花生米,就可以守着美不胜收的山水美景自得其乐地过上一天。当然,身边如果要是有一个志同道合的女同学,那就更惬意了。刘中明是个多才多艺的人,而多才多艺的人都极具浪漫性格,都喜欢留连于山水之间的。在上学期间,刘中明就立下一个宏大的志愿,以有生以来的岁月里,一定要走遍天下,游遍神州有名的山水名胜。 所以,既然到了嘉兴,在生意宣布破产了之后,刘中明的心中再无羁绊,最强烈的想法就是要畅游一番曾因召开中共一大闻名天下的南湖,同时观看一番因金庸大侠笔下的江南七怪和丘处机斗法而扬名华夏的烟雨楼。 名水名楼,风景如画。 靠在湖边的那条中国最有名的游船之上,导游小姐在振振有词地指点着:这是张国焘曾经坐过的地方,这个地方坐的就是毛主席,他的前面是一张很古拙的方桌,因为他是书记员,一九二一年的夏天他老人家就是趴在这张桌子上做记录的。 “说的有鼻子有眼的。”刘中明听着导游小姐的数落,感到好玩而又好笑。 李芹一边振振有词地数落着刘中明在车间里三个月来的工作失误,一边不停地在生产记录上画着记号,做着刘中明搞不明白含义的记录。 刘中明胸中的怒火一股一股地向上升腾着,但看着于海笑眯眯的样子,还是忍了下来。这时他想起父亲经常教育自己的一句话:“咬人的狗不叫”。是啊,现在不是发作的时候。等老子有朝一日飞黄腾达,再看你们那时的嘴脸就是了。现在,我有自己的来意,可不能因为一时冲动把正事耽误了。 刘中明就拿出比于海更加灿烂的笑脸,从衣袋里掏出一张医院里开具的诊断证明来,有些卑颜屈膝地对于海说:“于主任,不是我不安心本职工作,也不是为了给领导出难题。你看,这是我前天歇班时在市医院里检查的结果,医生诊断出我有心脏半隔膜不全,兼左心室肥大,也就是说,我有明显的先天性心脏病症状。医生说,这样的病最害怕劳累的体力劳动,尤其是不能在高噪音的环境下劳作,更不能熬夜。您看,我现在做的跳筛工作,这几条可都占全了,我实在是有些不能胜任。咱们车间还有很多长白班的工种,您看是不是照顾一下我的实际情况,给调一下工种呢?” 于海接过诊断书,像是学校老师看试卷似地,拿在手里反复推敲。 李芹停止了做生产记录,抬起头来问刘中明:“你说你有心脏病,那当初你是怎么被大学录取的呢?” 刘中明胸中的怒火又燃烧起来了,但再次被他压了下去:“我上的不是军事院校,要求的不是十分严格。另外,入学体检的时候,我找了在学院里主管入学登记的老师,他是我们鲁城的老乡。” 李芹哼了一声,表示听明白了,又低下头去做她的生产记录。于海把诊断书还给刘中明,依旧笑眯眯地说:“这样的话,哎呀,你进厂的时候就该给政工科说明,不要到车间里来了。咱们车间除了工段长和维修工以外,都是三班倒,没有其他工种了。这样吧,你先安心把本职工作做好,厂里开中层会议的时候我向生产厂长汇报一下你的情况,看能不能把你调到其他车间或者科室里去,你看好吗?” 刘中明一看于海的脸色就知道,这纯粹是推托之辞。但又有什么好说的呢?刘中明只好哼了一声说:“那,于主任就多费心吧,我先回去了。”把诊断书装进衣袋,转身就走。 于海又叫住了刘中明:“小刘,听说你经常在工作的时候看书,有这回事吗?这可不大好呀。我们车间有明确规定,工作期间是不允许看书的,看书是会耽误生产的呀,再说了,到处是电,一走神也很有人身危险的。他们工段长和带班长都向我反映了这件事,我想你是个大学生,就没有按规章罚你,以后可要多注意呀。” 刘中明再也忍不住了,高声说道:“于主任,那你说,抛弃了书本,那还叫大学生吗?那还叫知识分子吗?你以为我被分在车间,就是一名和临时工一样做体力劳动的普通工人了吗?那工厂里还接收大学生做什么呢?又不会干活,工资又比临时工高。那样的话,生产成本岂不是太高了呢?没有罚我?他们这些东西,因为我看书和漾浆的事,罚我的次数还少吗?”说完这番话,摔上门就离开了办公室。 办公室里沉静了片刻,随即传来于海和李芹哈哈的笑声。 听到这串近似放荡的笑声,刘中明明白了,别说什么先天性心脏病了,就是自己真的得了要死的癌症,恐怕也不可能在他们手里得到怜悯了。 生气归生气,日子还是要一天一天地过。马上到冬至了,天气越来越冷。为了更好的学习,刘中明搬离了职工集体宿舍,在造纸厂附近的村子里租了一间民房,在八小时之余拼命学习功课,向考研冲刺。 刘中明要考研,倒也不是全为了逃离这个令他憋气的工厂,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那就是为了他的女朋友。 刘中明的女朋友是他的大学校友,名叫王筱,是省政府高干的女儿。王筱和刘中明是同级,但刘中明上的是专科,王筱是本科,比刘中明晚两年毕业,现在还在学校就读。刘中明和王筱是在一次系团委举办的联欢会上认识的,那一场晚会刘中明凭他一曲优美的吉它弹唱和熟练的山东快书大出风头,使王筱一下子就迷上了他。王筱后来就有意地和刘中明接近,时间不长,两人就陷入热恋中了。刘中明毕业离校的时候,两个人在学校南面的山坡上哭得昏天黑地,王筱发誓毕业后要随刘中明到鲁城去,让刘中明一定等她。但刘中明对自己目前的工作状况彻底绝望,他决心要改变这种现状。无论如何,要为自己和王筱的未来创造一个更好的生活条件。 于是,他想到了自己的唯一出路,那就是考研。 第6节 为了考研,在那个寒冷的冬天,刘中明在他四壁空空的陋室里,开始了苦行僧般的艰苦生活。 因为屋子里没有炉子,无法久坐,刘中明就回了一趟家,让做木工活的二舅给打了一张小炕桌。下了夜班,小睡一觉,醒来用电热杯随便下点面条啥的,就在床上支好炕桌,开始功课了。 刘中明的下半身偎在被筒里,上身披着军大衣,手里端一杯热水,炕桌支在被子上面,桌上放着大学英语教材。这一坐下来,往往就会坐到太阳西斜,再用电热杯煮面条,煮完面条再小睡一会,好让自己在上夜班的时候精力更加充沛些,不至于出事。 就这样,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刘中明就几乎把自己也熬成面条了。 那一段难熬的日子。唉……恍然若梦啊。 恍然若梦的风景。 烟雨迷蒙之中,泛舟湖上,可以远远地看到烟雨楼。烟雨楼坐落在南湖中心的岛上,危峨耸立,在一周郁郁葱葱的树丛中,露出凌空飞渡的檐角来。 水云深处,可以听到机动游船隐隐的马达声贴着水面传来。随着马达声的震颤和微风的吹拂,水面之上就泛起一圈圈皱纹般的波澜。水面上漂浮着大片大片的墨绿色水草,长势非常茂盛,船老大介绍说这就是闻名全国的南湖菱角了。船行过去,菱角秧子就自动闪开一条光亮亮的水路,很有礼貌,很绅士很淑女的样子。捞起一把来看时,见那菱角嫩绿嫩绿的,还没有成熟,但已经有杏子般大小了。船老大说,南湖的菱角个大皮薄肉肥,长成了有核桃大呢。还有一个奇处,全国各地湖泊中生产的菱角都有尖有棱,但南湖的菱角没有尖,棱子也是圆滑的,叫无尖菱角。摘下一个来瞧瞧,果不其然。 刘中明坐在船头上,望着水天交汇的远方,一言不发。本来说要放开心情玩赏一番这江南水乡美景的,但还是不能完全放开,心头总是浮动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忧伤和哀愁。 下雨了。先是一阵微风吹过,静悄悄地,雨丝就在湖面上斜飞起来了。南湖上的雨丝仿佛少女的秀发,极细极密,于婉约的诗情画意之中,不期而至,就像情人在轻轻地抚摸着你的周身,不知不觉之间,身上的衣服就已经湿漉漉的了。周围的景色开始变得朦胧,眼睑上也布满水珠,抬眼望去,整个湖面就被一层浓浓的水烟笼罩住了。 南湖烟雨。烟雨二字,对于眼前的此情此景,真是再也恰当不过,竟找不出另外任何一个词语来代替她。 烟雨迷蒙之处,有少女的歌声从岛上传来。那歌声很软很粘,甜甜腻腻的,像蜜水一样浓洌。杨聪抬头看了看细雨纷飞的天空,皱紧了眉头。 张君说:“雨下大了,咱们是上岛呢,还是回宾馆?”杨聪不答,看向一直望着远方若有所思的刘中明。 刘中明说:“即来之,则安之。这么好的江南雨景,咱们北方人平生是很难得见到一两次的。以前经常听说烟雨楼,古诗词和金大侠的小说中也浓墨重彩地描写烟雨楼,现在烟雨楼就在眼前了,怎能不上去看看呢?雨中观景,才得揽胜探幽之趣的极致呢。” 杨聪撇了撇嘴,想说句什么粗话,被张君的眼神止住了。张君显出兴味盎然的样子,抢着说:“是呀,回宾馆也没有什么意思,我也想看看这个烟雨楼是什么样子呢。”于是三人就弃舟上岛,穿过绿荫笼罩下的碎石小径,去登烟雨楼。 在刘中明的眼中,江南的雨景和济南的雨景大不相同。济南的名胜很多,但也很粗犷,很零散,不像江南的景致紧凑而小巧,婉约中稍带些许令人心醉的感伤。 六年前的初秋时节,同样是这样一个烟雨迷蒙的日子,刘中明和班上的同学们去游大明湖。大明湖景如其名,平滑如镜,远处历山的倒影清晰地倒映在水底。“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春色半城湖”的意境,在大明湖上显露无遗,淋漓尽致。细雨斜洒,那满湖的春色就随之晃动飘摇,船行过去,一圈涟漪荡开,映在湖底的山影就随着少男少女们的笑声一同散开了。 王筱也和他们一起游湖。她和刘中明的恋情在学校里很公开,刘中明的同班同学都认识王筱,所以他们在一起毫不拘束,大家在一起玩的很开心。 那个时候王筱因为刘中明在暑假里给她写的信少,两个人正闹着一点小别扭。王筱故意跟其他两个相熟的女生坐上了另一条船,让李国强划船,不跟刘中明在一条船上。李国强很为难,就看着刘中明。刘中明装作没有看见,拉着王燕和张小倩上船,一直开往历下亭去了。历下亭名声很大,亭柱上还镌刻着杜甫的诗句“海右此亭古,济南名士多”,但看景不如听景,其实也就是一个小亭子,身临其境,平淡无奇。 刘中明虽然在船上和王燕、张小倩两个人高谈阔论、大摆龙门阵,但眼光始终注视着李国强那条船。李国强当然明白刘中明的意思,也不把船划得很远,就跟在刘中明那条船的前后左右,不即不离。刘中明看见王筱在船上和那两个女生打打闹闹,向自己这边不看一眼。过了一会儿,雨大了起来,可以听到王筱在大声叫李国强开船回去,李国强无奈,也大声说:“是喽。雨下大啦,回舵返航咧——。”那船掉转头,快速地划回岸边去了。 王燕用手帕遮在头发上挡雨,见湖上就他们一条船了,就对刘中明说:“刘中明,你傻呀,没看到人家都回去了吗?咱们也快点上岸吧,淋透了非感冒不可呀。”刘中明哼了一声说:“王燕你真没情趣啊。雨中游湖,天下至乐,古人说的。是不是张小倩?”张小倩爱俏,穿的很单薄,细雨都快把他全身淋透了,正在苦不堪言,听刘中明这样说,就大叫起来:“乐你个大头鬼呀。本姑娘要是感冒了,看找不找你算账!” 刘中明立刻没电,只好拨转船头往回划。刘中明是把划船的好手,双桨挥动如飞,一会儿就到了岸边。可就因为他刚才这一耽搁,李国强他们早已上了岸,眼看着王筱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常青藤搭起来的绿色走廊深处了。 刘中明的心中就忽然一阵气苦、一阵酸涩。王燕和张小倩大呼小叫地离船登岸,刘中明不等王燕伸手揪住缆绳,也不等游船停稳,一抬腿就向岸上纵去。 刘中明是晕了头了。他忘了反作用力定律。只见人往前纵,脚往后蹬,那船倏地向后滑出四五米,就听“扑嗵”一声,刘中明就落到了冰冷的湖水里去了。 王燕先是“啊”地一声大叫,见湖水不深,只漫到刘中明的腰部,不由又指着站在水里狼狈万状的刘中明哈哈大笑。张小倩则笑着向绿色走廊跑去,一边大呼小叫:“王筱,王筱。快去看看吧,你们家刘中明掉到湖里去了。” 浓荫深处传来王筱的声音:“张小倩你少胡吣,看我怎么收拾你。” 张小倩急了,想要取得王筱的相信,却找不到很好的办法。湖边接着传来王燕的大笑,继之高声喊:“刘中明你傻呀,干嘛老站在水里呀。现在都到秋季了你知不知道?哈哈……你该不是故意要把自己弄感冒,要博得某些人的同情和心疼吧?哈哈……”张小倩得到了有力证明,嗓音更大了:“王筱,本姑娘是在骗你吗?” 王筱这才认真了,眼泪都差点流了出来,撒腿就往湖边跑。 刘中明那一次真的感冒了,而且还很严重。不过,因为王筱从家里给他带来了许多好吃的东西,甚至还偷了她爸爸的高级香烟给刘中明吸,又对他照顾得无微不至,就使得刘中明的这次落水壮举有了超出感冒代价以上的回报。 刘中明、杨聪和张君刚刚登上烟雨楼,杨聪腰里的bb机就响了起来。看了bb机短信的内容,刘中明就忽然觉得这一场江南雨更富有诗意了,甚至还充满了江南少女的迷人风韵,温情脉脉地,带给了他超出淋雨游南湖代价以上的回报。 刘中明当时有一股强烈的冲动,要从烟雨楼上飞下,跳到烟雨蒙蒙的南湖中去。 第7节 杨聪的bb机里显示的内容是这样的:现林海摩托车厂更换厂长,急于打开北方市场,销售政策漏洞百出,机会多多,请速来。 落款是杨聪做外贸业务时的一个朋友——裘国军。 哈哈!机会多多,前途无量。 刘中明的前途全部都寄托在考研上了。 考研大计进行的轰轰烈烈。其坚韧可与铁杵磨针相比,其艰苦堪与卧薪尝胆仿佛。在那个恍然如梦的冬天,刘中明的昼夜是连着的,是不分彼此的,上班、学习、睡觉、学习、上班,周而复始,阴阳颠倒。 就在半梦半醒之间,刘中明在鲁城造纸厂度过了四个月的时光。 第四个月的工资发下来的时候,刘中明一遍又一遍地点着十多张大团结,长长地出一口气,心情轻松而又激动。这一个月的工资发下来,刘中明就可以完成缠绕了他两年多的一个心事了。 上大学的时候,刘中明由于家里贫困,向学校里申请了特困生助学金——无息贷款。根据对申请无息贷款的学生家庭的调查,刘中明父残母病,属于三等特困生。于是,刘中明就得到了学校提供的一笔三等贷款,现金二百元。靠着这二百元贷款和开学时家里卖的一头老母猪钱,刘中明完成了他两年的大专学业。也因为有了这二百元贷款,刘中明在完成学业之余,还能够攒下一部分钱来,购买了两件奢侈品:一把吉它和一双皮鞋。吉它的事情前面已经交待过了,就是那把失而复得的金雀牌吉它。皮鞋呢?皮鞋是刘中明在入学一个学期后买的,花了三十多块。在商店里看着样子好,也没有试穿,报上尺码就小心奕奕地拿回宿舍了,后来穿上却大了好多,踢哩沓啦的,并不合脚。刘中明不敢去商店退换,就这么踢哩沓啦地穿到毕业。 但刘中明穿着那双大号皮鞋的时候样子很自豪,甚至有些神圣,因为那毕竟是他有生以来的第一双皮鞋,他把它当作告别农民身份的里程碑。 根据学校的规定,这笔无息贷款可以在工作后一年内偿还给学校。和其他同学有一点不同,就是这些接受过无息贷款的学生毕业时学校只发给派遣证明,毕业证要等还清贷款时再领。经过四个月的劳苦工作,现在,刘中明终于可以领回自己的大学毕业证了。 领到工资的第二天,正好是周末,又轮到刘中明休班。刘中明去银行提够了三百块钱,兴冲冲地要上济南了。为什么要提这么多钱呢?因为除了领毕业证之外,他还要见王筱呢,他要请王筱好好地到学校门口的餐馆里撮一顿,还要买一些她喜欢吃的东西。 造纸厂位于市郊,离汽车站有点远。正好同事李杰来向刘中明借自行车用,刘中明就让李杰骑自行车送他去车站。 很奇怪。 当时给刘中明的印象就是这三个字——很奇怪。 他们两个骑着自行车离开刘中明的住处不久,遇到一个十字路口,是红灯。李杰把车子闸在路口,等着绿灯闪亮。 刘中明不停地敲打着李杰的后背,嘴里念叨着:“老哥,快点,快点。”在刘中明的心里,那“老哥”自然是红灯,希望它赶快变幻成绿色。但李杰认为刘中明是在催他。李杰知道刘中明和王筱的故事,因为他们是一批进厂的,而且李杰是个中专生,大家都是知识分子,平常里沟通的自然多些。 李杰知道刘中明的心事。他知道,刘中明急于见到王筱,这是在催他呢。于是在红灯刚刚开始闪烁的那一刻,李杰猛地一松车闸,就向前冲。 前面忽然有一辆三轮车横穿而过。那骑车的家伙也是个急性子,是借着黄灯亮起的瞬间打擦边球的一位。李杰知道碰不起这位爷,就猛地再一次刹闸。只听“吱”地一声,自行车的前轮就忽然脱离了车身,独自向前冲去。车子向前一栽,李杰和刘中明都摔了下来。那个独个儿跑出好远的前车轮,风风火火地向前冲杀了十几米,忽然发觉自己脱离了队伍,就大吃一惊,浑身虚脱了似地在信号灯前面倒了下来,就地打了几个滚,吓得过往的行人和车辆都不知所措。 李杰检查了一下前车叉,发现是前车轴轴承的钢珠碎了两粒。车轴早被磨细了。 刘中明叹了一口气:“哥们,该着咱俩倒霉。你自己花钱去换车轴吧,而我只好步行去汽车站了。”说完再也不顾李杰怎么去处理那个脱离集体独自逃跑的前车轮,跑步就向着长途车站的方向跑去。 一口气跑步至汽车站,买票上了长途车,刘中明心中还是不太安定。他在心里想:今天出门是不是不大吉利呢?会不会出现什么问题呢?车轴怎么会无缘无故地被磨断呢?他带着这个问题跑了四个多小时,直到敲开王筱宿舍的房门时才得到答案。 刘中明到达经济学院时已经是下午两点多钟。中午饭也没有来的吃,已经是饥肠漉漉,虽然手里还提着一大包好吃的东西,但他没有动。按照以前在学校每次约见王筱时的规则,刘中明将右手姆指蜷起,其他四根手指轮番弹动,敲响女生公寓317室的房门。多么熟悉的动作呀?刘中明弹响房门的时候,一颗激动的心也随之急剧敲响。 开门的茜茜,王筱她们宿舍的老七。茜茜打开房门,像是不认识似的看了刘中明半天,忽然就叫了一声:“天啊,你怎么来了啊?” 刘中明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呼吸频率和激动万分的心情,故作轻松地问道:“怎么,才分开不到半年啊,就不认识了?我怎么就不能来了呢?” 茜茜叹了一口长气:“你呀。唉,今天一大早,王筱就到鲁城去找你了啊。” 刘中明站在门外站了半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现在忽然明白,早晨往长途汽车站狂跑时,自行车前车轮为什么竟会自己跑出去的了。 天意吧?没有办法。 刘中明只好先到系办公室去办理偿还无息贷款的手续。手续办完了,财务科开据了收据,出纳员小姑娘对刘中明说:“你不知道今天是星期天吗?管理毕业证的总务科休班,你今天拿不出来。这样吧,半年没有回母校了,住一宿吧,明天上午拿到毕业证再走。”那个小姑娘认识刘中明,还曾一度被刘中明的吉它弹唱深深地迷住过呢。 刘中明叹了一口气,说道:“借电话用一下可以吗?” 小姑娘爽快地说:“随便用。别人不让用,还能不让你用吗?” 刘中明没有功夫去理解这句话里的含义,心急火燎地拨通了鲁城造纸厂的电话:“办公室吗?我是一车间的刘中明啊。麻烦请转告一下李杰,让他到我住处告诉我的房东大娘,如果有我济南的同学到鲁城找我,让房东大娘一定留住我同学,不要回济南。我马上赶回去,四个小时后就到。” 电话那边好不容易才弄懂了刘中明这段绕口令似的话语,答应一定转达。 刘中明放下电话,差点软了下去。 走出系办公室,抬头看看天空,太阳已经斜落到西边的山顶了。 茜茜猛拍了一下刘中明的后背:“傻呀?还不快到车站去?晚了可就没有去鲁城的车了呀。你把收据给我吧,我让王筱去给你把毕业证领出来。” 世界上事情真的无法说清。怎么就这么巧呢? 怎么就这么巧呢?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刘中明、杨聪和张君三人再也无心欣赏南湖烟雨,当即回宾馆退房,踏上当天赶往宁波的最后一班列车。 第8节 裘国军本来说好是在宁波等杨聪他们的,可等杨聪一行三个到达宁波时,却再一次扑了个空。 裘国军发来短信:因老婆突发急病,只好先回奉化,请杨总在宁波耐心等待。 杨聪心急如焚,问刘中明手里还有多少钱。刘中明捏了捏胸口的布袋,忧心忡忡地说:“不多了,还有五百块。”其实袋里还有六百元左右,但不知为什么,刘中明无意中就打了一个埋伏。 刘中明当时忽然在潜意识里出现这样一个想法——世事多变,谁知道以后还会碰上什么样的事呢。 是啊,本来是四个小时的路程,谁知道会碰上这样的事呢? 从济南发往鲁城的末班车,因为天色已晚,再加上一路行人稀少,司机就踩下油门,开的飞快。这是一辆在当时堪称豪华的客车,备有cd音响系统。音响在剧烈的颠簸中欢快地唱着:“我家住在黄土高坡哦,大风从坡上刮过……” 就在客车越过一道高坡,往下滑行的时候,车子的行走路线忽然转了方向,向着路边的白杨树冲了过去。车上的几十个旅客一片哗然大叫。 刘中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当时还是处于一半现实、一半梦幻之间。耳朵里听的是流行歌曲,心里却是想着怎样才能一步跨回鲁城,见到自己心爱的人。 他的脑海中始终在臆想着一个个剪辑画面,那就是王筱现在一个人在鲁城焦急等他回来的情形。 按照茜茜叙述的情况来说,王筱应该在中午十二点以前就到了鲁城了。她到了鲁城之后,当然首先是去造纸厂找自己。于是厂里的同事会告诉王筱,刘中明今天歇班,到济南去领毕业证去了。王筱当然会大失所望,甚至会当面微笑着谢过同事,然后偷偷找一个墙角痛哭一场。因为王筱能够下决心来鲁城一趟,那也是相当不容易的! 王筱是省城某军区一个高干的子女。她有一个姐姐一个弟弟,自己是老二。由于家境优越,再加上王筱在家里非常懂事,个人丝毫没有大城市里富家小姐的做派,又体察周围所有人的心意,做事为人周到,使得整个军区大院的老老少少有口皆碑,所以也就得到父母的特别宠爱和保护。 对于一个出身于富贵家庭的女孩子来说,保护是意味着什么呢?那就是从学习到生活上的全面监督,每一个小时都被家人关注着。 那么对于王筱来说,她的行动范围和时间安排也就形成了一个固定的流程。那就是每周一至周五在学校上课学习,周六下午回家,周日下午回校,周而复始,从无更改。这个周六,她能到鲁城来看刘中明,那意味着什么呢?很简单,意味着她会很晚回家,而回家后要给父母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现在,由于两个人的阴差阳错,王筱要是接到刘中明的传信,就无论如何是不能当天回到省城济南的了。那么,王筱现在面临的不但是坐等刘中明返回鲁城这一段四个小时的煎熬,而且还要面对编造一个周末夜不归家合理谎言的考验了。 那么你说,刘中明怎么能不着急呢?他恨不能一步就跨到鲁城,回到自己所租住的小院。他不想让王筱太为难,要是王筱能当天回到她的家中,不用再费心编造谎言欺骗她的父母,那是他最希望的圆满结局。 他不想让王筱的父母猜测,自己的女儿彻夜不归,那是到鲁城来找他刘中明了。 因为刘中明知道,王筱的父母并不喜欢自己。或者说,刘中明深深知道,这一对省城高干夫妇,不肯认可一个来自山东省最贫困地区、最贫困家庭的少年做他们未来的女婿。刘中明只是想通过自己两到三年的努力,赶在王筱参加工作或达到结婚年龄之前改变自己的命运和身份,来达到让王筱父母重新认识自己的目的。 刘中明知道王筱父母不喜欢自己,是缘于第一次到王筱的家中去。 第一次去,也是最后一次。 那是一个星期四的下午。星期四的下午经济学院所有系、班级都没有课,是自由活动时间。按照以往的惯例,星期四的下午刘中明都是和王筱相约去校个爬山的,这一天当然也不例外。刘中明和以前的星期四下午一样,敲想了王筱宿舍的屋门。开门的是茜茜,茜茜说:“刘中明,王筱犯胃痛,病的很厉害。她不能陪你去爬山了,为此她还难过的直哭,到现在还没有停呢。我给你说,今天是个机会,就看你怎么把握了。你送她回家吧,顺便也借机见一见王筱的父母。你说呢?” 茜茜是刘中明的好朋友。正是由于茜茜的撮合,刘中明和王筱才能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的。茜茜看着刘中明快要毕业了,可到现在还和舍友王筱的关系处在朦朦胧胧的状态,就有些忍不住,想要帮些什么忙才好。今天是他们两个每周雷打不动约会上山的日子,正好赶上王筱胃疼,谁知道就不是一个天赐良机呢?所以,茜茜一听到刘中明的敲门声就抢先去开门,并向刘中明说了以上的一番话。 刘中明就算再傻,也知道这是一个关键的机会。 刘中明心如鹿撞,盘算了好久,不知道到底是不是应该抓住这次机会。他知道,茜茜所建议的,一定也是王筱自己心里想的。因为如果没有王筱的暗示或者允许,茜茜是不会轻易说出这个建议的。到底去还是不去呢?刘中明看着躺在床上闭目养神的王筱,陷入一种极度矛盾的心理挣扎之中。 在挣扎了一番之后,杨聪决定,还是先在宁波住下来,等待裘国军的召唤。 这是杨聪、张君和刘中明一行三人自离开鲁城后最困难的时刻。他们找到了离火车站三里之遥的一个小居民区作为他们的下榻之处。这是一个居民单元楼改建的小型旅社,每个小“标间”都是由三合板隔离而成,只能勉强放下两张单人床,连个电视机都没有。 两间小“房”,每天四十块钱。 仲夏时节。宁波的天气热的像蒸茏一样。小旅社的小房间里没有洗手间,住宿的客人们只能轮流着使用一个公共洗手间进行淋浴。从早到晚,洗手间门外排起的长队和里面传出来的哗哗淋浴声就成了这样小旅社的独特风景。 但即便如此,宁波还是可爱的,是值得刘中明这样几乎从来没有出过远门的少年回忆的。最可爱的地方,就是这个地方的社区餐饮文化。因为,这里所有社区餐馆的炒菜虽然量小而且昂贵,但有一点,米饭可以随便吃,不算费用! 刘中明他们三人在宁波的社区小旅社住了下来,就开始了为期十天的可以在餐馆里吃“白饭”的日子。 第9节 长途车风驰电挚地冲下高坡,猛地一歪,向着路边的白杨树撞去。车上乘客正在听歌打嗑睡,身子猛不丁地向着一侧倾倒过去。他们大大地受惊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就开始七嘴八舌地询问。女人们尖叫起来,一个孩子在母亲的怀中惊醒,“哇哇”地大哭,奶水喷了自己一脸。 司机还算警醒,紧紧扳住方向盘,脚尖点住刹车,高声喊道:“大家不要乱动,右前轮爆胎,停下来就没事了。”话音未落,刹车盘刺耳地一声尖叫,车头顶在一棵粗大的树身上,停住了。大家长吁一口气,安静下来了。 司机打开工具箱,拿出扳手和千斤顶,下车去换备用轮胎。 夕阳西下,东边的天空已经变成了瓦灰色,西边却挂着一丝一缕的火烧云,映得天空下面的原野一片橙红。 一部分旅客走到公路上。有的看司机师傅换胎,有得舒胳膊伸腿,有的找个背静地方小解,路上一片噪杂。 太阳一点一点地坠下去了。像是一个贪玩不想回家的孩子,但妈妈的手在拉着它,强行往下拽。火烧云暗下去了,下面的原野显出苍凉而悲壮的气势。 刘中明没有下车,在座位上来回倒换着坐姿,心里火烧火燎。怎么倒霉事全在这一天里遇上了呢?是老天爷在向自己警示,他刘中明和王筱的缘份就要到头了吗? cd机里依然在欢快而充满激情地唱着:“人心可难测量啊,啥事都能碰上。挑水的媳妇谁愿挑个黄水塘……哦哦哦哦黄水塘。……没有的总想有哇,得到的还盼望。盼来盼去谁愿盼个透心凉?哦哦哦哦透心凉!”刘中明认为这首歌是专门为嘲笑他而唱的,急的都想找个地方大哭一场了。 换胎用了半个多小时。到达鲁城车站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路边的小吃店里坐满人,鲁城人的晚饭已经开始了。刘中明没等汽车停稳就跳出门去,沿着马路向着造纸厂的方向飞奔。有人在后面大叫:“兄弟,小偷在哪里,我帮你追吧?”刘中明没有听清他在说什么,还是没命地跑。 当时鲁城还没有通往造纸厂的公交车,连个出租三轮也看不见。一辆自行车从身边骑过去,骑车的是个老头。谢天谢地!刘中明一把抓住车子后座架,用最简捷的话语说:“大爷,带我去造纸厂吧。刚接到电话,家里着火了!”老头吓了一跳,说道:“那就快上来吧。”刘中明忽地跳上去,老头一趔趄,差点把车子扔了。但他来不及埋怨这个莽撞的小伙子,用最大的力气猛蹬几下,车子向前飞奔而去。 “知道宁波最好吃的菜是什么?是辣炒螺狮和蕨菜炒肉丝啊。”刘中明回到鲁城后的好几年里,和朋友一提起那次宁波之行,都要这样向他们介绍自己对宁波的印象。 他和杨聪夫妇在宁波度过了整整七天辣炒螺狮和蕨菜炒肉丝的日子。 那个夏天真热。白天在没有空调的小旅社里根本没办法呆。刘中明他们三个人每天一大早就离开旅社,沿着铁路往东走。嗯,铁路边上长满了一人高的蒿草,有风吹过,很是凉爽。走出三五里路,就到了火车站,那里有一个大广场,广场上还有喷泉,景色怡人。 刘中明在五六年以后还记得很清楚,广场边上有一个硕大的广告牌,广告牌底下坐着几个擦鞋的中看妇女,一双双眼睛不错眼珠地往行人的脚上盯着看。 杨聪夫妇二人在喷泉那里打转,刘中明不愿跟他们走在一起,就立在广告牌下面看那几个妇女不停地吆喝揽活,不停地给行人擦鞋。她们擦得真快,动作异常娴熟,最多三分钟一双鞋,一块钱就到手了。刘中明有时会一动不动地看上一个多小时,若有所思。那几个妇女感觉到了这个奇怪的外乡人奇怪的举动,不知他是什么用意,但也懒得理他。 刘中明在心里算着账呢。根据她们擦鞋的频率和空闲时间,他替她们算了这样一本帐:每三分种擦一双鞋,一个小时二十双;一天工作十个小时,其中有五个小时在等活,五个小时在工作,就可以擦一百双。每双一块钱的话,每天就可以得到一百块钱的收入。当然,大月的三十一号完全可以不算进去,就算是歇班吧。如果没有其他特殊原因的话,一个月就可以挣到三千元。再退一步,再算上每个月有五个阴雨天没有活做,那一个月至少也能赚到二千五百元。而自己呢?一个大学毕业生,一个享受“国家干部”工资待遇的人,一个月连奖金最高收入也不过二百余元。 这是一笔什么帐呢?刘中明怕是自己算错了,就再次在头脑里算一遍。还是这个方程式,最后还是这个结果。二百余元和两千五,一比十的概念。 刘中明乐此不疲地算着这个账,往往一算就是一上午。他不想得到什么正确的答案,其实答案已经在他计算的过程中了。 快到中午的时候,杨聪和他的妻子张君出在喷泉边上凉快够了,就到广告牌下面找到刘中明,三个人一起往回走。往回走的时候他们不再沿着铁路,因为这时铁路已经被太阳晒的滚烫了,周围没有什么建筑物遮挡,大大的红太阳就悬在头顶,根本受不了那个热。他们一般是顺着广告牌西边的步行街往西走。那条步行街很窄,两边是鳞次栉比的商铺和店面,每个店面里摆的都是北方见不到的时装和稀奇古怪的小饰品。 刘中明就想,“家里没有市上看”,老一辈说的话真是有道理啊。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价钱都这么便宜,而鲁城的市场上大多数都是从来没有见过的,要是把它们批发到鲁城去卖,那不是很快就会赚的流油了吗? 但这些也就仅供他想想而已。因为他既不能确定这些东西到底是否能在鲁城畅销,也没有资金和胆魄,把这些鲁城人从来没有见过的东西弄回去。 想想吧,在那个时候,一个人能不能发起来,不就取决于有胆没胆,敢干不敢干吗? 杨聪自然是有这个胆魄的,也完全看得懂这些商机所预示的利润潜力的。但他的心不在这些小玩闹上,他已经完全超越了这些个小生意小赢利的眼界了。 早在十年之前,他就在意识朦胧中看到改革开放中所蕴藏着的巨大的商机,并毅然从国营机关中解脱出来,利用国家金融部门宽松的贷款政策搞到一大笔款项,看准紧俏的家电商品市场,大赚了一笔。 “建设新家庭,鲁城找杨聪”。这一句脍炙人口的广告语,当时整个鲁城的市民哪一个不知道呢?五年以来,这十个字始终就占据着鲁城流行语的头版头条。那几年啊,可以说鲁城就是他杨聪和几个一起发起来的哥们的天下。不夸张地说,当时可能有五分之一的人不知道鲁城的市长是哪个,但不知道他杨聪的人,恐怕没有几个! 世道变了。现在,有这么多名不见经传的公司如雨后春笋般在鲁城崛起,竟把他这个业界的大哥大挤的无有立足之地了! 好像就在一夜之间,他的公司就像雪崩一样轰然倒塌了。供货商们找上门要账的时候,他的供应部经理们都拿着进货单据跑光了,销售部的各柜组组长也带着销货单不知跑到哪里,仿佛一下子都从鲁城蒸发了一样。他被债主们追的无路可逃,偷偷地在朋友家呆了三个月,等所有供货商厂家的业务员都从鲁城消失了才敢出来见人。山中方一日,人世已千年。杨聪重新回到阳光灿烂的人世间,见到的却是满街的家电商场,而柜台上摆放的竟都是他杨聪曾经垄断了鲁城家电市场五六年之久的品牌。 杨聪是不服输的脾性。公司没有了,可公司的公章和营业执照还在。他的商界的朋友还在,上游市场还没有被完全破坏。有个外国人说过:“只要给我一个支点,就可以把地球撬起来。”有什么大不了呢?南方,南方还是一片没有被开拓过的商业乐土啊,只要我杨聪有一笔启动资金,只要能到南方,哪怕只靠一笔买卖,就可以东山再起呢。可是,谁会在这个时候能帮自己一把呢?谁能给自己提供这一笔启动资金呢?生意圈里的朋友显然是不可靠的了,因为想当年他杨陪骗过他们,他们不会相信他,甚至要是知道他再次出山,还说不定会想方设法置他于死地呢。 就在这个时候,刘中明出现在杨聪的视线里。 第10节 刘中明气喘吁吁地跑回他的租住小院时,整个鲁城已是万家灯火,家家户户传出中央台《新闻联播》的序曲声。刘中明一头扎进堂屋,开口就问:“大娘,今天有人来找我吗?”问出这句话的同时,他的一颗心也沉了下去——房东一家人都在围着桌子吃饭,堂屋里没有见到王筱的身影。 房东大娘是个热心的人。她先是被来人急急火火的动作和大嗓门吓了一跳,待着清是刘中明,才放下心来,站起来让饭。她的大儿子笑了起来:“娘啊,你是糊涂了吧,人家小刘女朋友在咱家等了一天了,还能在这里吃饭。”三儿子冲刘中明挤挤眼睛:“刘哥,不要再四处踅摸了,她在西屋小燕姐房里呢,都等你一整天了。快去吧,我看你都快哭出来了哩。”三儿和刘中明关系处的不错,两个人没事就互相开个玩笑。 刘中明也不理会三儿对自己的调侃,退出堂屋,又一头扎到西屋,去敲小燕姐的房门。小燕姐是啤酒厂的化验员,刚刚结婚,厂子里还没有分下新房,就和老公租赁在这个院里暂住。燕姐是个嘻嘻哈哈的大女孩,来了不几天就和全院的人混得烂熟,大家都夸她的脾气好的不得了,也不像其他刚结婚的新娘子那样不答理人呢。 瞧瞧,这个小院里的人都是那么的纯朴和善良。一定是房东大娘看自己的堂屋里太脏乱,又有三个年轻力壮的儿子要回家吃饭,怕这个省城来的女孩子受窘,才让王筱到燕姐的新房里去的。而燕姐呢?听说这女孩儿是来找小刘的,自然没有不收留的道理。 听到敲门声,屋里马上传出燕姐清脆的声音:“是小刘回来了吗?快点进来吧。你同学等你大半天了,都快急哭了呢。”接着就听到王筱的笑声:“燕姐,你说什么呀?咱们玩的好好的,我才不急呢。” 刘中明“呼”地推开了房门。见王筱正好冲着门坐在沙发上,抬起头来冲着自己笑,手里还拿着一个没有捏好的饺子。 杨聪躲债的那几个月,就住在朋友陈金刚家里。 由于鲁城外贸局的解体,陈金刚在济南的公司也就随之经营不下去了,只好撤摊子回到鲁城。老陈毕竟是长年跑外的人,脑子转的快,趁着手里攥着一批客户档案,就自己注册成立了一家经贸公司,做起买空卖空的生意。可他手头的资金有限,租完门面置办完办公用品后也就捉襟见肘了,一时也揽不什么大买卖。 老陈和杨聪是老朋友了,前几年做过几次进口彩电的交易,彼此都从交易中得到了丰厚的利润,就理所当然的成了不错的朋友。老陈对朋友是很仗义的,让杨聪只管在家里住着,每天有酒有菜地招待着,一连三个月,也没有露出嫌恶的意思。 老陈知道,凭老杨的脑袋,早晚还是要东山再起的。现在朋友落难,自己顺水推舟做些雪中送炭的义举,以后只会得到更大的回报,绝不会有的亏吃的。 大家都是从商海中摸爬滚打了多少年的人,杨聪自然明白老陈的用意,也就老实不客气地吃住在陈家,也没有什么不好意思。但时间长了,杨聪就有些坐不住了。他总不能老是这样闲着!他老杨是商场中人,要是离开商场时间太长,再出手的话可就怕是吃不准这海底有多深了,闹不好就给淹死了。再说了,也不能让圈里的朋友长时间失掉自己的信息。人在江湖,销声匿迹的久了,朋友们会有想法的,他们会认为自己“武功尽失、已成废人”,掌门人的位子可不会老是给他留着的。 就在这时,远在北京的老婆张君打来传呼,给老杨报告了一个绝妙的消息。 张君说,浙江家电供货商老张打来电话,说是有一批库存家电,价钱特低,问老杨吃不吃?因为打鲁城的电话总也找不到老杨,这才打给了北京的张君。要是老杨愿意吃下这批货的话,就亲自到嘉兴来提货——因为老张现在资金比较紧张,请老杨务必带一部分货款来。大家共事这么多年,他知道老杨很讲信义,这才把这笔好买卖让给他老杨来做的。最后又加上一句:要七天以内到,晚了,可就轮不到你老杨了。 老杨得信大喜,觉得自己时来运转的时候到了,就把这一单天上掉下来的大买卖合盘向老陈托出。因为他除了在岗县和北京的两处房产,已经没有一毛钱的流动资金了,无法独自吃下这条大鱼。老陈听了老杨的计划,犯开了难为。因为他现在手里也紧的不得了,房东前几天还来催交租金呢。 老陈想来想去,还是想到了他的得意赚钱手法——空手道。老陈问杨聪:“如果不带货款去浙江,你有多大把握能把货弄回来?” 杨聪撮了撮牙花子,说恐怕有些难。 老陈就给杨聪划出道来:“你可以带上公司的公章和营业执照、合同本、税票过去,到那里先给老张签下合同。你带上张君一起过去,到那里签完合同,就说手头没有这么多流动资金,可又不想耽误这笔生意,因为鲁城现在各大商场家电供应紧张,时间紧迫,就先过来提货。怕他老张不相信,你可以先把张君当人质押在浙江,把货带回来,货到三天付款。这样能不能把货带回来?” 杨聪点了点头:“依照我和老张的关系,这一点应该没有问题。可是,货到三天后真的能实现资金回笼吗?” 老陈嘿嘿一笑:“货到鲁城了,还由的他老张吗?现在鲁城家电商厦和长虹电子商城都缺少现货,让他们每人拿出十万来吃货,肯定手到擒来。货款到手,先给老张打过去,以后的款项慢慢还他就是了。到了那时,老张还真的会留住嫂子不放吗?他留着嫂子也没用,还得管吃管住,这个赔本买卖他是不肯做的。再说了,老张又不能把嫂子真格的关起来,凭着嫂子的机智,还怕跑不回来?” 杨聪也笑了起来:“跑不回来也没事,我正好想换一个呢。” 老陈捣了老杨一拳:“拉倒吧你。利用嫂子出头施展美人计的事你还少做了吗?每次嫂子都丝毫无损,倒弄得人家血本无归。货到后就卸在我公司的库房里,运费归老张出,提前讲好。要是老张不肯,我就找朋友借借,三两千运费还是借的出来的。你去提货,我负责包销,你看怎么样?三七分成,你七我三。” 杨聪想了一想,觉得可行度还可以,利润分配方案也算公道。可是,来回的差旅费怎么办呢?要是加上请客吃饭啥的,没有四五千解决不了问题。这事虽然说出来有些惭愧,但他还是把这一层顾虑给老陈提了出来。 嗯,这倒是一个问题。五千元不是个小数目,向朋友借怕是有些困难。两个人盘算了半天,没有结果,也就暂时把这事放在了一边。 第二天,老陈骑着摩托车从造纸厂门口过,就正巧碰到了刚刚下班的刘中明。 第12节 陈金刚叫住刘中明。刘中明高兴极了,叫道:“陈总,你不是在济南吗?回来探亲?毕业的时候走的急,也没有去跟你道个别,真不好意思。” 陈金刚不高兴了:“叫什么陈总啊,陈哥!我不在济南干了,回来好几个月了。来吧,上车,我带你到我公司里去坐坐。” 刘中明二话,抬腿跨上老陈的摩托车。 刘中明说的没错,鲁城的湖真大,真美。尤其是湖上的夜景,美的让人心醉。湖岸上一排新装的路灯发出柔和的光束,倒映在湖面上,散发出如梦如幻的意境。她和大明湖是不一样的。大明湖的白天是喧嚣的,一刻也不得安静,晚上却是寂寞的,庭院深深,一把大锁把她和外界隔离开来,夜夜独眠。 鲁城的湖像是一个渔家少女,白天驾一叶扁舟出没在细浪微波之间,可以唱一曲拉网小调,没有众星捧月般的喝彩,却有很多人站在岸边倾听;夜晚收网归来,静静地舒展开肢体,躺在那里小憩,却有很多夜行人倾听着她甜美的呼吸,为她吹奏低回婉转而抒情的小夜曲。鲁城的湖啊,她的夜晚不寂寞。 王筱望着这一大片湖面,感到一种闲适的气氛笼罩着自己,很惬意,很安详。 刘中明忽然说话了:“王筱。” 王筱嗯了一声,转过头来看着刘中明的脸色。 刘中明顿了一下,又说:“要是今年我考不上,那可怎么办?” 王筱的心情有些异样。她觉得她的中明哥哥变了,这种变化从他毕业的两三个月前就显示出来了。他总是忧心忡忡,问她一些关于以后的假设生活场景,让她也无法回答。她知道中明哥哥对后来的日子充满忧虑,经常发出对未来的疑问,那是因为中明哥哥出身于最贫困地区的农村,对城市的生活规则拿不准。同时,他对他们两个爱情的归宿也拿不准。他经常问一些试探性的话,想从她的口中得到一种海誓山盟的承诺,一句将终身付君的明确答复。可她,也才是二十岁的小女孩呀,而且她还有两年的学业没有完成。以后的事情,谁又说的准呢? 她觉得只要两个人真心相爱,那就足够了,别无他求。可她的中明哥哥要的却不是这个。大学时代一结束,他的浪漫爱情也遇到了现实问题,就像是从远航的海上归来,来到岸上,脚踏实地。他想的更多的是未来的婚姻,以及让婚姻延续下去的工作和生活水平。 在学校南边的山坡上,刘中明不再像以前那样浪漫潇洒,不再讲一些中外名著故事,不再风花雪月。他一遍又一遍地问着同类的问题:“王筱,你真的爱我吗?王筱,要是我不能分配到省城,你能跟我到鲁城去吗?” 他甚至想跟王筱这样说:“你能求你爸爸把我安排在省城工作吗?”但农民固有的自卑和自傲让他难以开口。 对这一类的问话,王筱没有办法回答。是啊,她自己还是一个小女孩,还在上学,像她这样的家庭,谈恋爱都是被严厉禁止的啊,何况去请求历业痛恶托关系走后门的父亲,替一个出身于农村的男朋友找就业出路呢? 她爱刘中明,爱的很深,但她只能停止在爱情的层面上,超出这个层面的东西,她负荷不动,承担不了。对于中明哥哥这一类的问话,她感到很难受又有些负疚,就像这些问题是她一手造成的。她满心想要替中明哥哥解决,却又无能为力。 每到这个时候,王筱就会沉默。沉默一会儿之后,她想改变这种凝重的气氛,就会摇着刘中明胳膊,眼神中满是无辜,却又充满怜爱。王筱说:“咱不说这些好不好?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少,让我们抓住每一天的快乐,不好吗?好哥哥,快乐一点,让我们以后多一些美好的回忆,好不好?” 刘中明想听的不是这些。他认为王筱的这些话是对他们未来结果的暗示。多一些美好的回忆?那就是说,我们没有以后了?你不想跟我了?想到这些,他就会生气,反过来说一些刺激王筱的话。 毕业前的那一段时间,他们就在这种气氛下约会。每一次约会,刘中明一开始都把气氛营造的很轻松,可每次最后都会把话题扯到将来的现实生活中去。每一次约会,王筱都会流泪,刘中明再反过来安慰她,向她道歉,保证以后不再让她烦恼。可每到下一次,这种噩梦般的剧情依旧如期上演。 现在,王筱知道,又要开始了。她有些弄不明白,又有些委屈。我跑这么远来看你,你就不能哄我高兴一会儿吗?我的中明哥哥,难道你的心里只有自己的将来、出路,就不替我想一想吗?但王筱想留住这一刻美好的意境,不想被这样的谈话破坏掉。她无限依恋地依偎在中明哥哥肩上,轻轻地说:“你一定会考上的,一定会的。你是那么聪明,那么有才智,又下了这么大的功夫,怎么会考不上呢?我相信我的中明哥哥。” 刘中明心里好受了一些,可还是忍不住追问了一句:“要是万一考不上呢?你说,要是万一考不上,你还跟我吗?” 王筱的泪水又要涌出来了。可她强制把它们逼回去了,低下头说:“我会的。你知道,我是那么爱你。不过那是两年以后的事了,我还要上两年学呢。这两年里,你一定会做成大事的,我相信你中明哥哥。你要竖立信心,就像在学校里的时候那样意气风发,那样信心百倍。在学校的时候,你是那么优秀,那么引人注目。就是我们的爱情,也被同学们传为经典,不是吗?中明哥哥,我不想看到你现在这样消沉。振作起来,好吗?” 刘中明还是高兴不起来,他又陷入到自己所制造的悲凉的心境中去了。 他想起了那一次送王筱回家,见到她的父母,她父母对自己的态度。那是一种什么态度呢?不冷不热,但让人心里一阵阵地感到寒冷。 刘中明陪着王筱到了她的家里,第一个感觉就是手足无措。这种感觉对他来说还是很少出现的,他在一千多人的大礼堂里和著名电影演员王玉梅同台演出,都没有感到这么手足无措。那一次演出,他甚至比以前任何场合更精神饱满,更加游刃有余。可现在,他竟然手足无措了。 王妈妈拉开门,看到女儿领回家一个男孩子,先是愣了一下,审视了刘中明一番,然后就看向他的双脚。王筱知道,妈妈想让刘中明换拖鞋,可又怕他把自家的拖鞋弄脏了。 王筱说:“妈!”看了他妈妈一眼。妈妈让开堵在门口的身子,不说话了。王筱赶快把刘中明拉进客厅,向妈妈介绍:“他就是刘中明。今天我胃疼,他送我回家来的。”妈妈嗯了一声,说那你们坐着说话吧,我去做饭。妈妈扭身就到厨房去了。王筱对母亲的冷淡态度有些不满,见刘中明站在那里茫然无措,就把他按在沙发上,自己沏茶倒水忙活起来。 依着刘中明的性子,当时就要告辞走人。可王筱拦住了他,满脸请求的神色。刘中明心软了,只好留下,却无事可做,又不敢像在学校时以轻松的语气给王筱说话,就只好随手找了一本杂志来看。 在这死寂的气氛中枯坐了一个多小时,王筱的爸爸回来了。刘中明站起身来,更加拘束不安。见这位王叔叔穿着一身笔挺的军装,脸上没有什么笑容,这使得刘中明很后悔,后悔不该听王筱的话,留下来等这顿饭吃,这不是他应该呆的地方。 出乎刘中明的意料,王叔叔脱下军装,倒是很随和的一个人,连说“谢谢你把阿筱送回来,欢迎到家里来做客”之类的话。气氛一下子舒缓下来,王筱的脸上也现出轻松的笑容。她就赶快把刘中明扔给父亲,跑到厨房里去帮妈妈端饭。 饭菜倒还丰盛,六菜一汤。但从王筱脸上的神色来看,她显然不高兴,对妈妈的做法有些不满意。因为,这是他们家平常自己吃饭的标准,丝毫没有待客的特殊意味! 这样的标准,却在刘中明眼里丰盛的不得了。他很高兴,因为王叔叔对他很随和,很客气!这不,坐到餐桌前了,王叔叔还问他“要不要喝一点”。当然要喝一点,在我们老家,到人家家里做客,哪能光吃饭呢?王叔叔就让王筱从冰箱里给刘中明拿一瓶啤酒,他自己不喝。刘中明就想,这可有点麻烦了,人家不喝,自己还有必要喝么?可已经张嘴说要喝了,再想改口,也来不及了。 王筱把啤酒启开,放在刘中明面前,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下午,两人骑着凤凰车回到学校。走到女生宿舍门口,王筱接过自行车,对刘中明说:“中明哥哥,你今天不该喝那瓶酒的。”刘中明说:“我感觉出来了。”王筱又说:“你还不应该用鲁城方言给我妈说话。要是你用普通话,我妈会对你好一些。”刘中明没有想到问题会出在这里,就问为什么。王筱说:“因为我家有很多亲戚在鲁城。他们每年都要到我家来,不是借钱就是打秋风。我妈妈最烦他们了。” 换言之,就是她妈妈最烦鲁城人了。最烦鲁城的农村人了。刘中明心里唰地一冷,他知道自己完了。 第13节 参观了陈金刚的公司,刘中明热血澎湃。他认为,这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他烦透了那个让他倒霉透顶的造纸厂,恨不能让美国人在那里扔一颗原子弹,夷为平地,再也找不到一丝痕迹。 要是哪一天他也有这么一家公司,那该多好?(他不知道,也不会看出来,老陈的公司已经山穷水尽,到了破产的边缘)。 陈金刚像在济南的时候一样,很豪爽地请刘中明吃饭。 吃饭中间,杨聪来了,老陈给刘中明引见,说这是杨总,就是天天上电视的那个鲁城商厦老总杨聪。“建设新家庭,鲁城找杨聪”!刘中明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了鲁城最有名的富商,一时激动不已,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他的心中猛然升起一个预感:自己的命运可能就要改写了,在车间里上三班倒的日子可能有望结束了!随着杨聪对自己频频举杯,满面笑容地说着一些赞许自己的话语,他的这种预感就愈来愈强烈,一腔的热血也要沸腾起来。 果然,酒过三巡之后,杨总向刘中明发出了邀请:“在厂子里干的还顺心吗?想不想跟我出去闯荡一下,见见世面,学学做生意呀?” 刘中明强压住内心的狂跳,问老陈:“陈哥,你看呢?我能行吗?” 老陈把酒杯重重地一顿:“有啥不行的?现在还哪有死赖在国营企业里熬工资的啊!你看杨总和我,都还初中没有毕业。就是因为有胆子放开干呀!我们这一代呀,就是吃了没有文化的亏了。要是有文化,生意早就做出中国,做到美国去了。你有大学文凭,头脑又这么聪明,要是下海经商,过不了三五年,就没有我们这些大老粗混的啦。是吧杨总?”他回过头去问杨聪。 杨聪很真诚地说:“绝对!陈哥说的就是在理儿。前些年国家政策刚放开的时候,我和大家一样,也不敢干。就是因为我没有文化,工资不如人家有文化的多,这才一气之下扔掉工作下海。结果怎么样刘兄弟?结果你都看见了,鲁城还有几个不知道咱弟兄的没有?” 刘中明和陈金刚同声说:“没有。”都是一脸的崇拜和敬佩。 一顿饭吃完,在杨陈二人的夹攻和帮助下,刘中明完成了他一生中又一次重大的决定:他要下海了,要跟着杨总到南方,去做大生意,赚大钱去了。这一次生意的成功,将会改变他现在窘迫的境遇,他会永远告别三班倒的岁月,将要永远离开那些轰轰吼叫的机器,永远闻不到造纸厂那酸臭的气味了。 第二天,刘中明就向车间主任于海递交了病假条,吻别刚刚度完蜜月的新婚妻子菲菲,和杨聪夫妇一起,踏上去浙江发财的金光大道。 刘中明昼夜颠倒的艰苦岁月终于结束了。 他的考研之梦也随着一纸退考通知书的到来,而被无情地宣告破灭了。 退考通知书下发到厂办,再由厂办下发到车间办公室。于是,刘中明这几个月来足不出户、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阴谋”大白于天下。于海知道了刘中明不安心于工作,更加不喜欢他,和统计李芹商量着再给他派一个更脏、更累的工种,要好好整治一下这个不安分的刺儿头。但想来想去,车间里除了装草、拉浆两种由农村来的临时工做的工种之外,实在找不出比跳筛更累更苦的活了,也就只好暂时作罢。 接到退考通知书后的十几天里,是刘中明进厂以来最黑暗的日子。他觉得上天对自己如此不公,连一点机会也没有给他。想想在学校里时的光辉岁月吧,从班级通讯员到文艺部长,再到学生会干部,从参加“扫舞盲培训班学员”到传授新生交际舞的教练,那时的他是那么的风光,那么的光彩照人!社会!社会就真的这么残酷吗?这么大的一个国营企业,上百种的岗位,真的就没有供他施展的舞台吗?刘中明陷入无比彷徨无比郁闷的境地,无法自拔。尤其是每次开班前会的时候,于海对他进行不点名但指向异常明确的讥讽,职工们充满恶意的讪笑,都使他怒火万丈,却又无可奈何。 去他娘的吧!在又一次的班前会上,当于海再次不点名指出有些员工不安心工作,在岗位上乱看闲书时,刘中明终于暴发了,当场摔门走人,一口气跑到长途车站,踏上开往济南的汽车。 他要去见王筱,拿回他的毕业证。 又是周末。 刘中鞯搅317室的房门。过了好长时间,屋里一阵乱七八糟的响动,门打开了,刘桂洁站在门口,一张脸红扑扑地,架子床上坐着他的男朋友。刘桂洁见是刘中明,很惊奇,但还是不失热情地说:“啊,怎么是你呀大才子,太稀罕了。是来找王筱的吧?今天是星期天,她昨天晚上就回家了,说不定明天早上才能回来。快进来坐吧。”刘桂洁的男朋友也站了起来,虽然脸色有些窘迫,还是很大方地跟刘中明握手,请他到屋里坐。 要是换到以往,刘中明肯定先打趣他们两个一番,然后进屋去胡侃海聊一气。但现在他哪有这个心情呢?心里暗暗骂自己“该死”,竟忘了今天是星期天,白白地扑了个空。刘中明就说:“不进去坐了。茜茜也不在吗?” 刘桂洁说:“她们济南本地的都回家了。这一段时间学习不忙,你不在这里,我们宿舍的人星期天也没有什么野外活动安排了。大家闲着没事,一到星期六就回家。” 刘中明心里很失落,怔怔地向王筱收拾得整整齐齐但空空如也的床上看了一眼,转身走开,嘴里应付着刘桂洁:“那我就不进去了,你们忙吧。” 刘桂洁脸色一下子通红起来,不知道怎么回答。刘中明话一出口,才感到有些不伦不类,想要笑却笑不出来,急忙下楼去了。 刘中明站在校园里,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大学生们成双成对地走过他的身边,抛下一串串的笑声,没有人给他打招呼,甚至没有人知道他是谁。这些都是去年或今年入校的新生,和刘中相熟的那一届学生都毕业了,奔向各自的生活归宿。 刘中明忽然觉得自己是那么地孤单,这个令他熟悉的心里发疼的校园啊,已经不属于他刘中明了。这里曾留下他那么多的笑声和身影!但现在,那些还清晰地留在他心底的影像片断,都被雨打风吹去,遥远的像是一部古装片,已经不属于他了。 小桥边的食堂啊,他在这里吃过两年近两千顿饭,虽然那时菜谱总是千篇一律,但现在嘴里却回味起它们的清香。食堂里有广播系统,每到开饭的时候,就有优美的音乐陪伴着学生们就餐。“每次走过这间咖啡屋,忍不住慢下了脚步,屋里再也不见你和我,美好的往事已模糊……;我回首凝望寂寞的路旁,再投下一眼,最后的期盼。依然不见,你步履翩翩……;也许只有一个人,才能明了这一切,彼此的思念,今生今世来了结……”这些耳熟能详的曲调,还在回荡吗,还在回荡吗?没有了,食堂的门关着,寂静如梦。 河岸边那对吊环,那个绳梯,每天晚饭后他都要攀上去做几个高难度动作的,经常会博得路过的女生们一阵阵喝彩的,现在还静静地垂挂在那里,在微风中飘荡。操场上有喧闹声和呐喊声传来,那里晃动着一些少男少女的身影,却没有一个他熟悉的人了。 操场的南边是澡堂,男生永远都爱在浴池里放声高歌,因为室内回音,即便由一个公鸭嗓子唱出来,也凭添几分专业歌手的感觉。现在,那里也是静悄悄的。偶尔有几个女孩子端着脸盆走出来,连发梢上的水滴里都散跳跃着青春的旋律。 从澡堂向西,再过一个小石桥,那里是教工宿舍区。桥头旁边有一片小枫树林,那里曾是刘中明经常光临的去处。有星光闪烁的夜晚,和女友带一张报纸,买一袋爆米花,就在枫林中席地而坐,透过头顶的疏枝空间,仰望满天的星空。那一夜,袋子倾倒了,爆米花洒了一地,满林子的芳香。如今,爆米花早已不见,那香气似乎还在空气中漂浮。 如今,物是人非……。刘中明在校园里踟蹰着,不知道哪里是自己的归宿。 到南方去!南方有大把的商机。到南方去吧,南方有大把的人民币。到浙江去!浙江有全国最紧俏的商品。到浙江去吧,那里江山如画,美女如云。到宁波去!宁波有能让你发财的朋友。到宁波去吧,那里有香喷喷的蕨菜炒肉和辣炒螺狮。 在刘中明他们下榻的旅社对面,有一家小餐馆,里面只摆着六张小条桌,却收拾的一尘不染,干净利落。这里的菜品不像火车站那边粗制滥造,很雅致;但也不像一些中高档酒店的菜品贵的吓人,甚至还很便宜。而最便宜又最好吃的菜,自然是蕨菜炒肉和辣炒螺狮。蕨菜炒肉可以下饭,辣炒螺狮最适于下酒。虽然没有多少钱了,酒还是要喝一点的。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三块钱一瓶的绍兴老烧,抿一口下肚,比起五粮液来别有一番风味。当然,刘中明没有喝过五粮液,但他固执地认为,和绍兴老烧相比,五粮液也不过如此。 瞧瞧!香喷喷的蕨菜炒肉和辣炒螺狮。都是四块钱一盘,是餐馆所有菜品中最便宜的。但也是所有菜品中最好吃的——刘中明就是这么认为的。最让刘中明爱恋这个小餐馆的原因,不完全是她的菜香价廉,最关键的一条:只要客人点了菜,米饭是免费敞开了供应的。这里是居民区,就餐的大多是本地人,而本地人饭量极小,像北方人喝茶用的小碗,他们盛上一碗米饭也就饱了。他们注重的是菜品的丰盛和营养的摄取。三两人南方人聚在一起,酒只三杯,饭盛一碗,菜却要满满一桌。在这样的环境里就餐,让刘中明们这样的北方人很惭愧,并深刻感觉到口袋里的羞涩来。但他们有值得自豪的地方,那就是酒量大。酒钱呢,只要三元钱就够了。逸兴豪飞地大杯喝酒,却不怎么吃菜,只这一点就可以让南方人目瞪口呆。瞧瞧!我们北方人不是没钱点菜,这是豪爽。醉翁之意不在菜,在乎畅快淋漓也。 刘中明和杨聪他们在这个小餐馆里成为常客,导致了一个比较严重的后果——三天以后,店主夫妇不得不重新置办一口比原来更大的电饭煲。 每日两餐。早上起得晚,早餐能省也就省了。起床后冲一个凉水澡,去小餐馆吃午餐,再睡一个午觉,醒来后沿着铁路散步到火车站,看那几个中年妇女擦鞋,或者看喷泉边上徜徉的人群,再沿着商业步行街回去,进行有酒有菜的晚宴,宴后睡觉。这就是刘中明们在宁波时的全天作息时间表。 第14节 这种平静而艰苦的日子,随着刘中明手中钞票的告罄而结束了。 裘国军发来传呼,说事情已经基本办妥,让杨聪一行到奉化去和他会面。 这个传呼救了杨聪他们的命。这几天刘中明都在抠着手指头算计着口袋里的钱过日子。每天晚上冲完凉,杨聪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问刘中明手里还剩下多少钱。甚至,他都打起了手腕里那块西铁城表的主意,还把下一步目标盯在老婆张君纤纤细指的两枚戒指上。今天早上,刘中明说他手里还剩下五十多块钱,不够在旅馆里过一夜的了,更何况还要吃两顿饭呢。看来这个穷小子身上也没有什么油水可榨了,每天的脸还吊那么长,一付哭丧的样子,好像每天有人在割他的肉吃。 他杨总风云一时,哪里看过这样的脸色呢?要不是为了挣扎着度过这几天的栖惶,早就把他打发回鲁城去了。妈妈的,这块西铁城跟了他五六年了,当时还是托朋友从国外捎回来的,几个月前他老杨被债主们追的无路可逃,每天躲到城效靠两碗面条保命,也没舍得把它卖掉哩。还有老婆手上的那两枚戒指,一枚24k金的,一枚镶钻的,那是他们订情和结婚时分别订做的,有着特殊的意义的,不到走投无路,他怎么好打它们的主意呢,又怎么和老婆张的开嘴呢?要知道,老婆张君是为了他的辉煌事业立下过汗马功劳的,起到过至关重要的作用的哩。前天在火车站广场上散步,他趁着刘中明傻看那几个妇女擦鞋的时候,和老婆悄悄到旁边的礼品店里去问行情。店老板看了他的西铁城和张君手上的戒指,眼里放出异样的光彩,随即显出不感兴趣的样子,说虽然玩意不错,但戴过的东西就不值几个钱了。杨聪非让他出个价不可,老板说三样东西归拢包堆,三千。杨聪吸了一口冷气,再三磨叽,那老板也是个妙人,看出这两个外乡人肯定是穷途末路了,说死也不肯再加一毛钱。 杨聪本来想把几样宝贝出手后就和老婆神不知鬼不觉地走路的,至于刘中明,爱咋地就咋地吧,哪管得了这么多呢?可那老板心也忒黑了,黄金总不能卖个石头价罢。看来这个计划是无法实施的了。 刘中明手里剩下的钱正好够他们三个人乘车到奉化。 二话不说。两个小时之后,一行三人已经在开往奉化的车上了。刘中明捏着手里的车票,再拍一拍空空的行囊,忽然想起一句著名的歌词,是高渐离送给荆柯的: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回还。 车到奉化后,打电话给裘国军。裘国军答,在裘村,再坐两个小时的车。杨聪脸色就变得极为难看,用询问的眼光看向刘中明。刘中明说:“放心,到裘村的钱还是够的。”杨聪的脸色阴转晴了,三人打听着找到开往裘村的公交车站。车子很小、很挤,一车子的吴侬软语,人们说起话来跟唱歌的一样,三个鲁城人几乎一句也听不懂。出了奉化城,道路变得狭窄起来,后来车子干脆脱离了柏油路,开上坑洼不平的羊肠小道。杨聪懊丧至极,嘴里喃喃地咒骂,反正这些南蛮也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不至于引起恼怒纷争。 刘中明的心情却和杨聪相反,他感觉一切都好,轻松极了。在从鲁城到嘉兴的一路上他的心情不好,那是因为三个人花的全是他一个人的钱。那些钱是他工作这几年来,没白天没黑夜,忍受着难以忍受的噪音和难耐的心灵折磨挣来的,是他一块钱一块钱地省吃俭用积攒起来的,这样流水般地花出去,你叫他怎么能不心疼呢,心情怎么好得起来呢?那些个日子里,他一直沉浸在无尽的痛悔之中,连身边的美景趣事也无心观赏,包括闻名天下的烟雨楼也没有给他留下什么特别深的印象。现在不同了,他囊中空空了,心中再无羁绊。而且车到山前、柳暗花明了,杨总的朋友马上就要见到了,怎么还用得着他们来花钱呢?反正自己是穷苦惯了的,吃啥喝啥都没有关系的,只管跟着杨总就是了。 哈哈,这回可轮到他刘中明轻松两天了。生意不成,就当是旅游了一趟江南吧,五千元钱反正回不来了,乐得玩个痛快,回到鲁城造纸厂后还有得说嘴,向那些从来没有出过远门的土包子工友们尽情描述一下苏杭美女、江南美景呀。到那时,他们都会对他刮目相看,因为他即是大学生,学问自然深厚,而且还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哩。回去和老婆再勒紧腰带拼半年吧,我们天天在家吃窝头呢,谁能看见,谁能知道?反正这次江南之行是实实在在的,而且这一呆就是半个多月呢(刘中明还不知道,他的这次江南之行还只是一个开始,在奉化这个地方,蒋委员长的老家,他还有的呆呢)。 换个角度再考虑一下吧,要是赚了呢?这不是完全不可能的,因为杨总的朋友遍天下,而且都是做过大生意的人,神通广大呢。现在,裘国军就近在眼前了,没有九分九的把握,他能让杨总到奉化来找他吗?没有钱赚的话,他老裘也是丢不起那个人的哩么。 总而言之吧,以上的这一堆,就构成了刘中明轻松快乐的理由。是啊,江南人说话就是好听啊,真的像唱歌的一样。后排座位上有两个老太太——其实也不老吧?虽然脸上皱纹不少,可白净着哩,甚至还有些水灵灵的。是啊,江南的所有女性,从小囡囡到老太太,都是水灵灵的呀。那两个老太太从一上车就说个不休,哪怕车子猛地一颠,把她们都要掀到车顶上去了,也无法阻止她们说话。她们说话刘中明是半句也“搞唔清爽噻”,但他就认为她们是在用歌声交谈,要不怎么这么带劲呢?每句话都抑扬顿挫错落有致韵律十足。 他是喜欢听呀,可他身侧邻座的那个小姑娘有些烦。喝,那个小姑娘长的才呢水灵呢。刘中明从一上车见她坐在自己身边时开始,就窃窃自喜了,但从始至终也没有敢正眼看一眼人家的面容。但他用眼角的余光偷偷观察着呢! 眼角的余光所能看到的区域是有限的,而且景象是朦胧的,带着梦幻色彩的,“瞧唔太清爽哉”。但这就足够了,对刘中明来说已经足够了。作为有着才子之称的这位爱看小说的江北小伙,是有着徐志摩般的浪漫情怀的,每次外出都带着能碰上奇遇的希望的。能和江南女子坐在一趟车上,而且有缘能坐在一起,就已经太奢侈了,已经足以引起刘中明心中的海啸了的。还奢求什么呢?没有了,哈哈,老天爷,已经足够了呢。 虽然眼角的余光所看到的有限,但还是能依晰看到身旁小女孩的半边脸蛋。那是怎么样一张脸啊,像是上了釉彩的瓷娃娃一样光洁白晰,罩着一层薄薄的光晕,散发出飘逸的清香。和古书中描写的美女一模一样,正是想像中的那种,不带丝毫尘世间气息。美目盼兮,巧笑倩兮;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这些不朽的名句,不就是为这样的江南女子准备的吗?把能看到的这一点轮廓,再加上美好的想象,刘中明直觉得他身边坐着的这个女孩就是传说中的“天人”了。 就在认为后面那两个老太太说话像唱歌的同时,刘中明就忽然产生了想唱歌的冲动。也是啊,不管全国各地的方言怎样千差万别,可唱歌时的词句和声调却是相同的(当然,如今的粤语歌不在其列)。所以,就有了一些民族以歌代言,对歌抒情等诗意十足的交流方式呢。刘中明就开始轻轻地唱起来了,随着车子上下颠簸的节奏,和着后面那两个老太太对歌般说话的节拍,他唱起来了:“踏上开往南方的车,行囊却是一封信。虽然那是一封你最让我担心的信件。在你每个字里行间,表露不想再留恋,而我带着最后一些伤感,盼望最后一面……。火车快开,别让我待;火车快开,请你赶快。送我到远方家乡爱人的身旁,即使她已经不愿再回来。嘟嘟嘟……”这时刘中明想起他那把挂在家中的金雀吉它。他把这首歌的尾声唱得声情并茂,左手抬至胸部虚按和弦,右手轮指轻轻弹拨着看不见的琴弦,作了神魂俱醉的样子。“大哥哥,你唱的歌可是真好听。”一曲歌罢,那个坐在身边的女孩子竟然跟他说话了!这使得刘中明暂时以为自己的听力出现了错觉,脑子一晕,竟忘了回答。而且令人难以置信,那个女孩说的竟是一口标准而流利的普通话呢。 女孩是因为烦透了后面那两个老太太的喋喋不休,这才和身边这个会唱歌的大哥哥说话的。说真的,这个大哥哥唱歌可真好听!女孩见大哥哥不答,也不生气,又用带着央求的语气说:“大哥哥,再唱一个吧。大声一点,刚才那首歌是齐秦的吧?没听太清楚歌词。”其实她是听清楚了,但她要求这位大哥哥再大声一些,好盖过那两个老太太枯燥无味的关于油盐酱醋的永远说不完的话题。 刘中明怎么可能拒绝这样一个绝色女孩的软语请求呢?他就把声音提高了八度,唱起童安格的一首英语歌《only you》。为啥唱英语歌呢?嘿嘿,是为了显示自己的品味和档次吧,谁知道呢?这一首歌他在学校里的时候就唱的行云流水,现在有美女(用现代一点的话来讲应该叫美眉)在座,就更加高山仰止,韵味十足呢。 一曲歌罢,小女孩咯咯娇笑,很夸张地扬起一双几近透明而白里透红的小手,鼓掌欢呼。杨聪夫妇回过头来,见刘中明竟和这位明眸皓齿的美女片刻混得亲密无间,不由惊奇地张大了嘴巴。 第15节 那女孩名叫任敏,在奉化一中上高三。 不一会儿的功夫,任敏对这位路途邂逅的大哥哥佩服的五体投地了。任敏说:“大哥哥,你的英语真好。我的各科功课还都可以,就是英语学不好,可愁死我了。你能帮我提高英语学习成绩吗?” 刘中明的脸上有点窘。自己在大学时英语成绩是一塌糊涂,也就是在参加工作后的第一年,因为要考研究生才突击了半年。虽然那一段时间都学得有点魔症了,但放弃了考研后,英语书和磁带也就扔到了一边,现在么?鬼知道是什么样的水平!现在这个小女孩要他帮助她提高英语水平,那可真有点开国际玩笑了。 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刘中明竟一口答应下来:“行。没有问题!等过几天我回到山东,先给寄一些英语辅导资料来。如果你有收录机的话,我还有一些大学英语教材的磁带,也一起给你寄来,好吗?” “好呀!”任敏高兴得都要跳起来,赶忙从包里拿出笔记本,让大哥哥写下他的家庭地址和邮政编码。刘中明接过碳素水笔,就在任敏双手端着的笔记本上签名写地址。低下头来,和任敏的脑袋几乎碰到了一起,可以清晰地闻到他发梢上散发出的阵阵幽香。许是车子颠簸的太厉害罢,刘中明把自己的名字写的歪七扭八,不成模样。 任敏合上笔记本,对刘中明灿然一笑。那笑容像是一池盛开的莲花。 刘中明心中一荡。他想:回家还要好好找找那套《大学英语》和磁带呢,也不知道扔到哪里去了。 唉,那还是五年前,王筱为了帮助他考研,从济南捎来鲁城的呢…… 怎么才能找到王筱呢? 刘中明在校园中徘徊了半晌,决定还是到家里去找她。 那一次送王筱回家,刘中明受到了很深的伤害,以至于再也没有勇气登上那个高级干部的家门。从王筱返给他的信息中,他知道,她的父母都看不起他,看不起他这个来自贫困乡村的农家子弟。极度的自尊和自卑,让他难过了十几天,连女生宿舍楼都懒得去了。王筱只好到男生宿舍去找他,他却不理不睬,让王筱偷偷地哭了好几次。 现在,他不得不再次敲开那扇曾令他如此难堪的房门。 开门的是一个大女孩,和王筱长的很像,却多了几分成熟。刘中明从长像上猜测出是王筱的姐姐,松了一口气,问道:“请问,王筱在家吗?”王筱姐姐给出一张灿烂的笑脸:“请问你是谁呀?”刘中明迟疑了一下,还是说了实话:“我是她的同学刘中明。嗯,我是从鲁城特意赶来的,想问问她,我的毕业证拿到了没有。” “呀,你就是刘中明啊,王筱经常提起你的。”王筱姐姐这样说,使得刘中明心中忽地一热,狂跳不已。可王筱姐姐接着说:“她一早就出去了,和许眉逛街去了,还说晚上要住在许眉家的。那可怎么办呀?哎呀你看我光顾着说话了,你快点进屋来吧,先喝杯饮料。要不我给许眉家打个电话,看她们回去了没有。” “不……不用了。”刘中明感到一阵晕旋,好不容易才稳定下来:“我还有其他事要办呢,完了就回鲁城去。下次吧,下次再来的时候……再说吧。”费了好大的劲,自己都没有搞清楚说了些什么。 “嗯,那好吧,等王筱回来我告诉她。你不进屋坐会了吗刘中明?”王筱姐姐的话还没有落音呢,刘中明早已飘飘乎乎地跑到楼下去了。 快步走出军区宿舍区大院,刘中明抬起头来,好让那快要溢出眶外的泪水流回去。但那泪水不争气,还是顺着脸腮流下来了。 坐在开往鲁城的长途车上,看着济南离自己越来越远的时候,刘中明长叹一声:看来,我们的缘份是真的到头了。 再也没有那种默契了。再也没有那种心有灵犀的感觉了! 缘份这种东西,真是说不清楚的。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古人这话说的虽然浅显,但却是真知灼见,一点也不错的。 至少,现在的刘中明是这样认为的。他是深刻理会到这两句话的真实含义的。他想起了刚毕业不久,自己怀着一腔急切的渴望前来会见王筱的情形。 那次也是一个星期天。 那时刘中明还没有参加工作,在家里等待人事局的分配通知。 因为对未来没有明晰的勾画,再加上对学生时代的留恋,刘中明每天钻在庄稼地里,脑海里却分明过滤着校园生活的每一个片段。几乎每隔三天两夜,就有一封饱含着满腔热情和刻骨怀念的信件从济南寄来。 于是刘中明生活的主要内容就剩下了两条主线,两条主线都围绕着两个字:等待。他一边等待着人事局的分配通知,一边等待着来自省城的信件。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日子啊! 终于有一天,刘中明忍受不了煎熬,扔下农活跑到鲁城,悄悄坐车到济南去了。刘中明对工作时间的概念很淡薄,在这方面他是个不折不扣的晕蛋——他没有留意到,这是一个星期天。 到学校敲开317女生宿舍的房门,开门的不是希望中出现的那张热切而笑意盈盈的脸。王筱不在,回家了。 刘中明并不灰心。他相信,既然他不远数百里来了,就没有见不到心爱的人的道理。他兴冲冲地坐上31路公交车,再转4路,直奔军区宿舍家属楼。在公交车上,他还轻轻地吹起口哨。他似乎看到王筱坐在她的小卧室里,正对着窗子看书,心中有所等待。听到他的敲门声,她会猛地跳起来,跑过客厅,打开房门。看到他笑吟吟地站在门口,她会欢叫一声,扑到他的怀里,又哭又笑,对他又捶又打。然后他们会和以前一样到英雄山公园去,在石椅上坐上半天,互诉别来之情,或者相依相偎,什么也不说。等到太阳西斜,她会送他到长途车站,为他依依送别。 这一切都是幻像。刘中明敲响王筱家门的时候,没有人应声。 刘中明愕然半晌,所有的美好想像都宣告破灭。他无法可想,乘4路车向长途车站行去。就这么走了吗?就这么折腾了一天吗?他不知如何是好,甚至已不知这次来省城的用意何在。直到随着人群恍恍惚惚地下了公交车,恍恍惚惚地上楼,又被人撞了一个趔趄,刘中明才忽然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地已站在了东方图书大楼的三楼文学类图书自选厅。 这里曾经是刘中明上学时经常来惠顾的地方。那时刘中明没有多少钱,但好书天性,他还是会经常到这个省城最大的图书城来,免费看上大半天书,最后再根据手中余钱的多少,挑一本最喜欢但不很厚的书带走。他不想让图书管理员把自己看成是一个看白书的。穷人的志气和自尊,从这件小事上就体现得淋漓尽致了。两年大学生活下来,刘中明也就积攒了数量不小的中外名著了。在东方图书大楼,只要一站在自选书架前,刘中明的心绪会马上平静下来,沉浸到无涯的书海中去。 既来之,则安之。天还早呢。 刘中明一头扎进书堆中去,一会儿的功夫就平静下来了。甚至,他把这次来省城的目的也忘了,把没有找到情人的烦恼也抛之脑后了。正在看的入神的时候,有人在背后拽他的衣角。 转身看时,见王筱正笑眯眯地站在他的面前。 和从前一样,笑得那么迷人,一脸的阳光灿烂。 三次。三次来访,一次邂逅,一次擦肩,一次无缘得见。 刘中明想,这就是缘罢?缘聚缘散,尽在这三次过程之中了。 刘中明告别王筱姐姐,踏着斜阳走上回程的时候,就知道——缘尽矣,缘散了。 第16节 导致刘中明和王筱分手的是一句话。 那是他们最后一次在省城见面,王筱无意中说的一句话。他们走在经十路上,抬头可以看到英雄山下郁郁葱葱的松林,远处是层层叠叠的群山,深青浅黛,秋景无限。 王筱忽然说:“我觉得,鲁城还是不如济南好。” 刘中明嗯了一声,没有回答。 他是聪明而敏感的,他明白这句话里更深层次的内容了。王筱不喜欢鲁城,王筱不想跟他去鲁城生活。王筱改变当初要跟他到鲁城去的承诺了。 回鲁城之后,刘中明第二天就发出了和王筱的绝交信。他不想她因为他而不快乐,他不想她因为他而离开济南,离开她所依恋的生活。 发出那封信之后,刘中明在宿舍里喝的大醉,哭得昏天黑地。 全厂全车间认识刘中明的同事,都知道刘中明的苦恼,但没有人能给他安慰。因为,感情这种事情啊,无从劝起。 就在这时,菲菲出现在刘中明的世界里。在刘中明工作最不如意,又逢情场失意的时候,菲菲走进他的视线。 车间主任于海和统计李芹已经想出了整治刘中明的办法。他们要这个不服管理的刺儿头好看。对于这样一个眼高于顶的大学生,用什么办法才能让他彻底老实下来呢?很简单,最好的方法就是催垮他的自尊心。 于是,刘中明最后一次从济南回来后,就被换到淋浆工序。 淋浆工序更脏更累,只是比跳筛工种清静一些,没有这么大的噪音而已。最关键的一点,淋浆工序用的全是农民工,因为正式工没有人肯干这个工种,太掉份了。 于海给刘中明的理由是:“你不是有心脏病吗?你不是怕噪声吗?那好,车间为了照顾你,开除了一个临时工,让你顶替他来做淋浆工作。这下总满足了吧?” 刘中明暗骂:“我操你八辈祖宗!”但却找不出一句合适的话,来回绝于海这个用心险恶的安排。 从那以后,刘中明就从一个深渊跌入另一个更深的深渊。在跳筛工序的时候,他还能穿一身比较干净的工作服,现在,却要穿一身破烂衣服,每天和那些大字不识的农民工一起,滚爬在臭哄哄的黑纸浆和碱水里了。 那些农民工都是朴实的,也都是俗不可耐的。他们本来对文化人是怀着一种与生俱来的敬畏的,刘中明刚到这个工序来的时候,他们像是对待远古恐龙那样看待他。既感到新奇,又带着一些敬畏,拿不准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对他。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下放劳动,还是带职锻炼?他们拿不准。刘中明还是和以前一样,既不很卖力,也不太消极怠工,就那么干着,歇下来的时候就找一个背静地方看他的书。只不过书本的内容换了,不再是《大学英语》什么的,而是金庸的武侠小说。在看小说的时候,他就想象自己是郭靖、杨过、张无忌,或者是随便哪个武功绝高的人物,想象着以自己的绝世武功把于海一掌击毙。不,那还不够。一掌毙命,那太便宜他了,要用苗疆的蛊毒,或者用“分筋错骨手”,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哈哈哈……刘中明一边看书一边瞎想,想到高兴处就这样忽然独自大笑。 毛骨耸然。 民工同事们明白了。这个文化人既不是下放劳动,也不是带职锻炼,他是上学上傻了呢,干不了体面活了,这才安排到这个工序来的呀。唉,还是上大学好呀,连傻子都能有工作呢。不对,还是不要上大学吧?因为学问越大越傻的厉害呢。 民工同事们既然这样想了,就收起对刘中明的敬畏和新奇,反而对他亲近起来了。他们会亲切地拍拍刘中明的肩膀,甚至还叫他“老刘”呢。当然,这称呼里面是多少含着一些谐谑的意味的。刘中明不管那些,喊什么都应着。 人到这个地步,还有必要再讲究这些吗? 民工们见这位大学生很随和,就更加高兴了,都争着和刘中明接近。甚至,下班后还拉着刘中明到他们租住的破屋子里去,一起搞一些猪下货啥的来下酒。像这样的生活环境,刘中明是不悚的,反而感到亲切至极。因为他本身就是出身在农村,到现在也没有完全脱离农民的生活习气呢。喝过几次酒,民工们就发现自己错了。错的厉害。这个大学生非但不傻,而且学贯古今,连村里的说书先生也没有他的口才好、文才妙呢。这样一个有才有能的大学生,怎么能干我们庄稼人干的粗活呢?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于海他妈的嫉贤妒能啊。没错,说书先生说过了,每朝都有奸臣,奸臣都他妈的嫉贤妒能、陷害忠良。 他们每在一起喝酒,就大骂于海是奸臣,在做陷害忠良的勾当。和他们在一起喝酒,刘中明竟然会有着一种被关怀、被理解、被重视的感觉!他甚至感觉到自己这种感情倾向的可怕,但却乐此不疲。每喝必醉,每醉必骂,就成了刘中明和他的民工工友的重要活动内容。民工工友们是高兴做这种事的,两块钱一瓶的酒,再加上几块钱的小菜,是花不伤元气的。可陪他们喝酒是一个有学问的大学生啊,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国家干部哩。把这件事到村子里摆一摆,是很能够增添一些荣耀的哩。 时间长了,没有不透风的墙。于海知道刘中明经常和民工们混在一起了,这是他没有料想到的。但刘中明在和他们喝酒的时候骂他,于海是知道的。于海把这事跟李芹说了,李芹撇一撇嘴:“自甘堕落、不求上进的东西!让他一辈子和黑浆打交道吧。” 李芹的话虽不多,但有重量。她老公是鲁城某要害部门的一把手,全厂人都知道的。李芹虽然只是个车间统计,但比主任说了还算呢。于海就甘心听她的——谁让人家有个好老公呢?巴结一些,说不定啥时能沾上光呢。 转过年来,春去夏至。学生毕业了,又有新的一批职工被分配到造纸厂了。 有三个新员工被分到制浆车间,一男两女。男的叫孙福,女的一个是于海的女儿于明明,一个是菲菲。 菲菲是厂长的侄女,很漂亮的一个戴眼镜的女孩。 菲菲给杨聪发来传呼:“你们在哪里?事情顺利吗?请刘中明回我电话好吗?” 刘中明当时正在和那个叫任敏的小女孩又唱又笑,其乐陶陶。 杨聪举着bb机冲刘中明喊:“刘经理,你老婆要你给她回电话。” 刘中明说:“车上又没有电话,怎么回呢?下车以后再说吧。” 任敏很好奇地问:“大哥哥,你已经结婚了吗?”刘中明说:“是啊。我都二十五岁了呢。”任敏愣了一下,咯咯大笑起来:“二十五岁就结婚了呀。我们这里的人到三十岁还有好多都在打拼事业呢。大哥哥,你可真逗。嫂子一定特漂亮,你等不及了吧?” 刘中明窘了一下,偷偷地挖了杨聪夫妇一眼,没有说话。 任敏像是发现了一个大宝藏般地快活,打趣着让刘中明讲讲他的老婆。刘中明看她一脸的天真烂漫,窘迫的心情平静下来,就给她讲起菲菲的故事。 菲菲是从新疆随父母来到鲁城的。他们全家到鲁城来,投奔姑父。姑父是鲁城造纸厂的厂长,就把菲菲和她的爸爸、哥哥、二妹都安排在厂里上班。爸爸年纪大了,就在货场验料;哥哥会开车,就到了机修车间开铲车;妹妹在成品车间选纸,菲菲就被安排到当时效益最好奖金最高的制浆车间了。 第17节 新员工到了,开始上三班倒学工艺。菲菲和于明明分到洗漂工序,除了每天要闻漂液呛鼻的异味之外,这在全车间来说是较好的工种了。孙福是从乡里的皮革厂调来的,听说原来是销售业务员,整天出差,走遍全国吃香的喝辣的,但因为是集体企业,不是吃公粮的,就托人要求调到了造纸厂这个国营企业。孙福虽然在厂里没有什么关系,却仗着自己“上头有人”,就不买于海的帐,摇头晃脑地拿着通知书来报道了。结果很简单,于海也不买他孙福“上边那人”的帐,把他分到了蒸煮工序,让他和临时工一起拉浆渣。 比刘中明还惨。 菲菲、孙福和于明明报到后不久,制浆车间开始了工艺大改造。先是传统的露天淋浆池被密封洗浆罐所代替,原来的淋浆池变成了储水池,满池清水荡漾,为制浆车间凭添一方安静而清洁之地。再就是随着密封洗浆工序的上马,对蒸煮的工艺要求也随之提高,原来靠操作工看钟表掐时间的土方法也不适用了,要用电脑程序控制了。为此,厂技术科从南方购来一台微机,并在蒸煮车间旁边盖起一间微机室。 对于刘中明来说,他的春天终于来到了。 暮春初夏,江南的天气还没有完全热起来,正是一年中最好的光景。 长途车颠簸了两个多小时,终于晃晃悠悠地开进了裘村。可进了裘村之后,杨聪傻眼了。裘村是一个大镇甸,鳞次栉比的店铺住宅,车水马龙的街道,到哪里去找裘国军呢?他最后的一次传呼是从奉化打来的,没有裘村的电话号码,也没有留下他家里的地址。抬头看看天边,太阳已经落下树梢。 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长途车已经开走了,乘客们也都各自奔向各自的目的地,一会儿的功夫,小小车站上就只剩下了刘中明和杨聪夫妇三人,茫茫然站在落日的余辉里。 就在这时,却见有一个人影,迎着斜阳从长街深处跑过来,手里的丝巾在晚风中挥舞着。是那个漂亮女孩任敏。 任敏跑到刘中明跟前:“大哥哥,你们怎么还不走呀?我都快走到家了,回头见你们还在这里站着,就过来看看。需要我帮忙吗?” 杨聪在一旁大喜,赶忙把遇到的困难说了一遍。 “裘国军?”任敏认真地想了一阵子,“我们这里大部分人都姓裘,叫国军的没有一百个也有几十个呀。光我的同学就有三个呢。” 杨聪说:“我们找的当然不是你的同学。他三十多岁呢。” 任敏说:“是呀,我也没有说你们找的是我同学嘛。三十多岁的人我认识不多。你们要找的那个裘国军,他是干啥的?” 杨聪听她这么说,就有些心灰意懒,不愿意回答了。 刘中明说:“我们找的那个裘国军是做生意的,他在奉化有一家贸易公司,他老婆在服装城卖服装。你认识吗小妹?” 任敏茫然摇头,很内疚的样子,似乎全是因为自己不认识这个裘国军,才给这位大哥哥出了难题似的。 杨聪说:“算了吧,我们先找个宾馆住下来,等老裘的传呼吧。” 刘中明吓了一大跳,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口袋。 任敏忽然拍手跳了起来,拉起刘中明的手就往车站外面走:“大哥哥,有办法了,我姑爹就在奉化做服装生意,今天正好在家呢。咱们问他去!” 当任敏和她的姑爹领着刘中明他们三个人找到裘国军的家门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裘国军正在和家里人在一起打麻将,激战正酣硝烟弥漫。见到杨聪进门,裘国军猛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老杨,这可真是。他妈的,我把这事都忘的一点影都没有了。你说这可怎么好?真是不好意思。” 杨聪长出了一口气,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没事没事。你接着玩吧。总算找到你老兄了,这就好。”心里却在想:“找到你老兄,至少今天晚上可以不必露宿街头了呢。” 刘中明见接上了头,也浑身轻松下来,赶忙向任敏和她的姑爹道谢。任敏显得比刘中明还高兴,连说“不谢不谢”,拉着姑爹蹦蹦跳跳地走了。快要走出胡同口了,却又转回身来,扬着手里的丝巾喊:“大哥哥,祝你生意顺利。回去后别忘了给我寄英语资料来啊!”刘中明回答:“好啊。忘不了的!” 任敏和姑爹拐一个弯,消失在胡同的端头,留下一胡同银铃似的笑声。 裘国军开车带杨聪三人回到奉化,请他们到家里吃饭,并商量生意。 那一天谈了一些什么,刘中明根本没有在意。他只看到了面前一大桌丰盛的酒菜——呵,好长时间没有这么痛快地吃上一顿饱饭了呀。 晚饭过后,裘国军送他们到阳城宾馆。办理住宿手续的时候,杨聪说为了保密自己的身份,让刘中明登记。刘中明下意识地在脑子里划了一个弧,拿出一张身份证递到吧台上。那不是他的,是别人的身份证。从鲁城出发之前,他就从自家的书店里拿了三张不同名字的身份证带在身上。 结婚后,他和妻子经营了一家小小书店,对外租书。经常有一些学生前来借书,就用身份证代替押金押在店里。要也有一些人拿着书一去不返,连身份证也不要了。谁知道是不是他们自己的身份证呢?对于这些借书不还的主儿,刘中明也只能自认倒霉,把损失计到合理损耗里面罢了。 但没有想到,现在出门要做大生意了,要下海经商了,这些来历不明的身份证倒先派上用场了。 宾馆接待员快速登记了身份证号,问刘中明:“要住几天?”刘中明看向杨聪。杨聪说:“我们住的时间长着呢,大约要半个月左右,房费算便宜些吧。”接待员听见是个大客户,就立马把口气缓和下来,笑吟吟地说:“那好呀。我们这里的服务是一流的,二十四小时热水供应,还可以在房间里淋浴。吃饭可以在我们的餐厅,也可以到外边——我们餐厅做的菜即好吃又便宜呢。我们的标准间六十元一天,您要是住十天以上,就按四十元吧。您先交一千元押金吧,走的时候多退少补。” 刘中明再次看向杨聪。 杨聪轻轻碰了碰站在一旁的裘国军。 裘国军打着本地方谈给接待员交涉:“小姐,这是我山东的朋友,是来这里投资做生意的,身上没有带多少现金。你认识我吗?这是我的名片,我的公司就在南大路东头,我来给他们担保,等他们在银行办了帐号,资金一到位马上给你送来好吗?” 接待员看着他们一行,有些迟疑。 刘中明适时地发话了:“小姐,你要是再不放心,就把我的身份证先押在你这里好了。有了身份证,你总不会怕我跑了的。” 接待员看了看身份证,再看看刘中明。刘中明笑着说:“看着不像吗?那是我在学校时照的,那时营养不良,有些瘦。”接待员放心了,把身份证收到抽屉里,热情地给他们引路上楼,打开两个标准间的房门。 刘中明这才真正地长出一口气,一下子瘫在床上。 杨聪不知道刘中明交给吧台上的是假身份证,带着似笑非笑的神情看着他。 第18节 在春天到来之前,是一年中最冷的季节。 密封喷浆罐终于上马了,旧式的淋浆池停用了,成了储水池。操作淋浆池的临时工们没有了活计,被遣送回家种地去了。刘中明的苦力工作熬到了头,但同时也丢失了工作岗位。作为正式工(因为是大学生,享受国家干部级别待遇,当时被称为固定工),是不能随便被辞退的,于海为了安排刘中明的新工作,又动开了脑筋。让他做什么好呢?除了淋浆,车间里似乎没有更脏更累的工种了。 刘中明进厂之后,又分来几个中专生,由于他们对于海低眉顺眼,大都得到了好工种。中专生李钦因为给于海送了重礼,进车间不到两个月,甚至还当上了工段长。按说呢,刘中明也该调到一个比较清闲的岗位了,但于海不想让他得意,即便空着好工种给临时工做,也不想留给这个难缠的家伙。现在淋浆工序撤销了,怎么安排刘中明呢?于海犯开了难为。 还是李芹有办法。李芹对于海说:“他不是难缠吗?不是把淋浆工作干的有滋有味吗?那就让他拉浆渣子去!反正都是力气活,能干淋浆,拉浆渣子自然也能干。” 拉浆渣就是清理蒸球喷放后倒出来的渣子。从严格的意义上来说,拉浆渣根本算不上正式的工作,只能算是打杂的,一般由最粗蠢的农民工来做的。由于蒸球底下温度极高,拉浆渣的人一年四季只能光着膀子干,用铁锨把滚烫的浆渣铲到铁车里,再把车子拉出车间去倒掉。铲浆渣子的时候蒸球口是开着的,里面随时会有滚热的碱水和黑浆块流出来,一不小心就会把拉浆渣的人烫得皮开肉烂。寒冷的冬天,在蒸球下热得流汗,可拉着铁车出了车间,却又冷得出奇。光着膀子走出去倒一次浆渣,来回几十米,费时五分钟,回来后就会抖得像狂风中的落叶。这不但是一个又脏又累的工作,而且危险,甚至卑贱! 把这样的一个工作给刘中明来做,让他用握惯钢笔的细手来抓簸箕般大的铁锨,拉着上千斤重的铁车在火热与酷寒中辗转,这可真是一个绝妙的主意! 刘中明干了两天,到第三天终于耐不住了,把铁锨往地下使劲一摔:“李芹,我操你八辈子祖宗!老子不干了!”在工友们惊诧的注视下走出车间,休病假去了。 刘中明这样做,是冒着被开除的危险的。因为他当众摔工具骂车间领导,这在造纸厂还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李芹完全可以让于海上报厂部,说他是无理罢工,破坏生产。但让刘中明没有想到的是,晚饭后于海竟然亲自跑到他的宿舍里,请他回去上班。 于海如此妥协,是有他的苦衷的。车间里的每个工序每个工种,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的,为了安排刘中明拉浆渣,于海辞掉了原来拉浆渣的临时工。现在刘中明摔铁锨了,谁来做这个工作呢?他也听说刘中明公然骂了李芹,操了李芹的祖宗,其实那是指着和尚骂秃驴啊,但他只能装作不知道。因为他是理亏的,他不敢让自己如此折磨一个名牌大学生的丑恶行为被捅到厂部去。 于海跑到刘中明的宿舍,低声下气语重心长:“小刘,二哥知道你是一个顾全大局的人。你今天该倒夜班,要是没有拉浆渣的,就会严重影响车间的下一个工序,整个班次的生产也就没法进行了。你还是去上班吧,二哥给李统计说一下,今晚的班算你双倍工分。” 刘中明哼了一声:“我辛辛苦苦地上大学,可不是为了毕业后来拉浆渣子的。” 于海赶忙说:“这个二哥知道。你前一段时间递上来的医院诊断书二哥看了,知道你身体不好,早就准备给你调一个好点的工种的,但一时找不到空缺。你看我们车间上了新设备,马上就会有好岗位了,到那时二哥一定优先考虑你。你看行不?可今天晚上的班你一定再盯一下,不要让二哥为难。” 话说到这个地步了,刘中明还有什么好说的呢?他毕竟是从农民阶级里成长起来的,骨子里透着忠厚呢。他带着泪花挣扎起来,又回到车间里去上夜班了。 他还带着美好的幻想呢。因为于海“二哥”许给他了,要是以后有了好活的话,优先考虑他哩。 就在刘中明骂着李芹的祖宗离开车间的时候,菲菲正站在洗漂台上往下看。 “这是谁呀,敢这么骂李统计?”菲菲问旁边的同事杨玲。 于海的女儿于明明看了菲菲一眼,脸色涨得通红。 杨玲说:“你问他呀,是去年分来的大学生,叫刘中明。听说学问大着呢,可总是跟于主任对着干,主任就让他拉浆渣。唉,这是一个木头,怕是上学上傻了呢。” 菲菲看着刘中明远去的背影,一脸惊奇。 杨聪夫妇和刘中明住进阳城宾馆的第二天,裘国军过来送信,说是找到货源了,六十辆太子摩托车,每辆六千元,让去签合同提货。 三十六万元的大宗生意啊!杨聪高兴得满脸开花,问:“货款怎么说?” 裘国军说:“货到付款,和运费一块结算。你不是带着你公司的公章和合同本呢吗?签上合同就是了。” 杨聪说:“货款怎么办呢?” 裘国军说:“货到鲁城,先筹备几千元把司机打发了,再把货物低价销给电子商城,货款到手付给厂家百分之三十,然后走他娘,他们找谁去呢?” 杨聪一拍大腿:“就这么着吧,说去就去。” 厂家位于二百公里外的一个县城。杨聪让刘中明在宾馆里等着,说是万一事情有变,还可以回来有个住的地方,像这样不用交押金就可以的住的宾馆可是不好找呢。杨聪老婆张君也说,是呀兄弟你就安心在这里住着,我们提了货就来接你,那时吃香的喝辣的,要啥有啥呢。 刘中明就问:“那你们大约要几天回来呢?” 裘国军说:“这一点路,放个屁的功夫就到了。加上签合同装货,到这里最多三天。” 刘中明摸了一摸口袋,里面还有他悄悄留出来的二百块钱。他在心里盘算了一下,满够四五天的饭食费用,但还是装作很为难的样子说:“那你们快点回来。还有,我可是只剩下明天一天的饭钱了。” 杨聪听刘中明说出这么没有底气的话,厌恶地皱起眉头。倒是张君听着有些不忍,拉了一下裘国军的衣角:“裘哥,你有钱吗,给小刘留下点,够他这两天吃饭的就行,回头我们就有钱打过来了。” 裘国军从兜里掏出二百元来,看了看,又塞回去一百,把剩下的一百扔到刘中明床铺上。杨聪觉得有些难堪,又挖了刘中明一眼。 他们三个人兴冲冲地离开宾馆,叫了一辆出租车奔向车站去了。 刘中明把他们送走,心里有些没底了,空空落落的。算一算日子,离开鲁城已经有半个多月了,也不知道菲菲现在一个人过的怎么样?她一个人守着书店,还要每天到厂里上三班倒,能顶得住吗?唉,书店里的存书这么少,这么长时间没有更新,租书的人恐怕也越来越少了。离开家时带出来的五千块钱,本来是打算进货用的,现在很快就花的精光了。生意的事情也不知最后会是怎么样一个结果。要是全赔进去了,回去怎么给菲菲交待呢? 下海,下海。这商海到底有多深呢?刘中明等真的掉进商海里头来了,才感到茫然失措,冰凉刺骨,有点摸不着头脑了。 刘中明不想一个人回到宾馆房间里去,独自坐在房间里,他会更加没有着落。他顺着街道漫无目的地走着,在一个小巷子里租了两本小说,夹在胳肢窝底下再往回走。猛地抬起头来,却发现自己走到一个学校门口。校门上方镶着六个大字:奉化第一中学。 第19节 听到校园里面传出来的阵阵喧闹声和朗朗的书声,刘中明脑海里马上浮出一张漂亮而笑意盈盈的脸庞。那个在车上邂逅的女孩子任敏,就在这个学校里就读呢。这个发现让他暂时忘了迷茫和忧郁,嘴角上也浮出一丝由衷的笑意来。 刘中明只在学校门口驻足了一小会儿,就夹着书本走开了——他不想去打扰那个曾给自己帮过大忙还带来一路欢乐的小妹。再说了,像他这样一个操着外乡口音的青年男子,也没有理由,没有借口,没有合适的身份到学校里去找一个漂亮的女学生。 刘中明就带着笑容离开了奉化一中的校门。那一刻他觉得有一股清泉从心头流过。 他还是不想回阳城宾馆。天还早,他回到那个孤独的房间里去做什么呢?在住进宾馆的时候,他是给人家前台接待员说过自己是来做大生意的,怎么能老是呆在房间里呢?那样是会引起人家的怀疑的。人家要是怀疑了他的身份,就会催讨房款。杨聪和裘国军都去几百公里外的厂家提货去了,也不知道要几天才能回来。他们要是不回来,到哪里去搞到钱来付房款呢?虽然张君拍着他刘中明的肩膀保证三两天即回,到时一定会有大笔的钱,但刘中明不太敢确定这保证里面的落实程度。是啊,回过头去看看这半个多月来所发生的事情吧,从他们嘴里说出来的话,能有多大的可信度呢? 想到这里,刘中明嘴角的笑容不见了,他低着头漫无目的地走着,只感到脚下踩的不是坚实的马路,倒像是驾着云似的。 工作五年,好不容易攒下了一万多块钱,结婚花去了一万,就剩下了五千元,都让他拿出来了。按照陈金刚的说法,这五千元出去转一个圈,马上就会变成五万元的,像变魔术一样神奇。可是,现在呢?短短的半个月辰光,就抛到水里面去了,连个水花响都没有听到。哦,那是他准备进书的资本呢。新开张的小书店存书少的可怜,顾客来过三两次后就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了。是该进一批新书了! 五年。五年的工作历程,刘中明全部的银行存款才达到五千元!现在这五千元不明不白地就花掉了,算是投资吗?刘中明不敢确定,他拿不太准。虽然有了六十辆太子摩托车的货物,但他还是有些拿不准这些货物能不能变成钱,即便是变成了钱,他也拿不准这些钱能不能分给他一部分。他甚至想,我不想那五万元了吧?没有那个命,就不要想那个好事了,只要能把投进去的五千元本金拿回来也就千好万好了。毕竟,以前从没有来过浙江的,没有真正来过江南的,现在来过了,还住了这么长时间,还……认识了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江南小妹呢。能把五千元本钱收回来的话,还白赚了一趟江南旅游呢。 可是。可是万一要是这笔生意做成了呢?要是真的赚了呢? 刘中明现在已经有些明白,杨聪的公司没有任何资金了,已经是名副其实的皮包公司了——执照、公章、合同本、发票都装在一只皮包里,拎着皮包一走,就等于整个公司也搬家了。他们这次出来,其实真正的目的也就是利用这些公章手续,套人家的货物。合同签了,答应货到付款,可货物到了鲁城,供货厂家就无法控制局面了。他们会把送货的司机想办法稳住,或者给点运输费打发走,货物呢?转眼间就可以转移掉,或者低价倾销到各个家电商场,套现走人的。 这算不算经济犯罪呢?他刘中明在这里面充当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呢?是罪犯还是被害者?刘中明想了半天,弄不明白。 要是真的赚了呢?刘中明接着刚才的思路想下去。他被自己的这个设想感动了——那样的话他的银行存款就会一下子变成五万元,他就成了一个小款爷了呢。不是吗?在工厂里做工人的,还有一半以上一辈子不能存到这个数呢!这一票生意成功了,他刘中明一下子就有了五万存款啊。 到那时,于海和李芹会用什么眼光来看他? 正想着存款的事呢,前面可巧就现出一家储蓄所。一个花白头发的男子从储蓄所里走出来,手里提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皮包,看样子像是刚提到现金。 刘中明咽了一口唾沫,忽然想到一句古诗: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花白头发正要走向停在路边的摩托车,一个小伙子大呼小叫地提着一个皮包跑过来。经过花白头发的身边,小伙子把皮包往花白头发的怀里一塞,急急忙忙地说:“大伯,后面有人在追我,抢劫。他们三个人,我一个人,我逃不脱了,可这钱不能落在他们手里。这包里有拾万元,请大伯帮我拿一下,一会儿我来取,分给你一半。” 说着话,那个小伙子已气喘吁吁地跑远了,后面有两个汉子追赶过来,一直跑到胡同深处,转眼不见了。 花白胡子接了皮包,一时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想要离开,却怕那个小伙子忽然转来,以为他要携款逃跑;想要留下,又有些犹豫不绝。 五分钟后,那个小伙子陪着两个壮汉回转来了,却不是刚才追赶他的两个汉子。小伙子冲花白胡子深深地鞠了一躬,连声道谢,两个壮汉也异口同声地称赞他老人家的义举。花白胡子有些飘飘然了,把皮包还给小伙子,带着劝告的口吻说道:“好了,你这是碰上我了,碰到别人,说不定早就拿着包走人了呢。记住了,以后不要拿着这么多钱在路上走,被小偷和贼人看到了,那是不得了的呀。” 小伙子很诚恳地听着,一直点头称是。花白胡子慷慨激昂了一番,转身要走。小伙子拉住他:“要不是您老人家见义勇为,我这拾万元就肯定被那几个人劫去了。我刚才说了,您老人家帮了我这个忙,一定要重重酬谢的,见面分一半,这是江湖上的规矩。你这样转身就走,那不是笑话我不懂规矩吗?” 花白胡子听到这话,嘴里说着:“不用这么客气吧?见义勇为,那也是应该的。再说了,就算你要感谢,我也没有要你一半钱的道理。”虽然话是这样说,但脸上的笑意已经伸展开来了,双脚也迈不动了。 小伙子拉开皮包的拉链,伸手去掏钱,却掏出一沓裁开了的报纸。小伙子先是愣了一下,接着唰地变了脸色,盯着花白胡子肋下的另一只皮包。 花白胡子似乎明白了什么,脑袋一下子大了,下意识地抱紧自己的皮包。见陪着小伙子的那两个壮汉冷笑着从两侧包抄过来,花白胡子马上恍然大悟,语无伦次地说:“这是我的包,我的。他们……他们大家都是看见了的,我刚从这家储蓄所提了款子出来。” 一个壮汉哼了一声:“谁?谁看见了的?” 花白胡子向四周看去,却发现刚才围观的人一个也不见了。 刘中明当然知道这个阴谋在运作过程中所蕴藏的危险,也明白事情发展到最后的结果。在花白胡子向四周求助的时候,他不得不采取了明哲保身的态度,和旁边的几个人一起躲到路边的店里,装作挑选商品的样子。 那个壮汉毫无顾忌地一把夺下花白胡子手里的皮包,打开。里面是厚厚的十叠钞票,正好拾万元。 壮汉向花白胡子啐了一口,骂道:“老东西,你失心疯了吗?这么大年纪了还这么财迷,不怕遭报应啊!”把皮包拉上,回身要走。 小伙子拿过壮汉手中的皮包,再次拉开,从中抽出五叠钞票,放进那个装着报纸的包里,很大度地说:“阿哥,这没什么,不管怎么说钱没有少。只许他不仁,可不许咱不义!在江湖上混的,讲究的是个信字。这五万是酬谢这个老伯的,一分不少,话符前言!”说着把皮包塞进花白胡子的怀中,转身和那两个壮汉扬长而去。 直到他们走出好远,花白胡子才明白过来,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哭起来。 第20节 就在花白胡子放声大哭的那一刻,刘中明竟觉得自己心里豁然开朗。想想吧,在这样一个尔虞我诈的世界上,在这样一个处处隐藏危机的社会里,自己的那五千块钱,又算得了什么呢? 刘中明就觉得浑身一下子轻松了,眼前一片阳光灿烂。不管怎么说,这个世界对他来说还是厚道的,并没有过分难为他。 刘中明施施然回转身,沿着原路回到阳城宾馆,到他的房间里打开电视,静静地等候杨聪的信息。也就是说,他开始以一种绝对平和的心态,等待命运对他的裁决。 或许,在一个人感觉对前途绝望到麻木的时候,命运之神就会在不知不觉中要对他展开迷人的笑脸了。 在刘中明回到车间重新捡起铁锨的第三天,政工科的小李到车间办公室来了,以厂办的名义借调刘中明,要他代表造纸厂参加市总工会主办的全市青年职工电视知识竞赛。 于海和李芹虽然一万个不高兴,但这是市总工会传达下来的指令,他们还是无法抗拒的。造纸厂虽然是一个拥有将近二千职工的大企业,口才和文才能拿得出去的还真没有几个,只好从以刘中明为代表的大中专毕业生里挑选了。 可以不从事体力工作还能算考勤,这对刘中明来说还是大姑娘上轿头一次。这毕竟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刘中明接到带班长张同的通知,再一次把硕大的铁锨扔到地下,高唱一句“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拍了一下同事孙福的肩膀,很豪气地说:“孙哥,兄弟晚上请你喝酒!”脱下脏乎乎的工作服,大踏步地到厂办报到去了。 张同盯着刘中明的身影消失在车间门口,回首冲孙福吼了一声:“发什么愣?把铁锨捡起来,今天你一个人连装带拉,干不完不许收工!”孙福从鼻孔里哼道:“你他妈装什么大头蒜啊?想当年老子穿州过府,吃香的喝辣的,灯红酒绿泡外省妞的时候,你他妈还在庄稼地里打土坷垃呢。” 张同嘿嘿一笑:“少他妈来你那一套鬼吹灯吧。你当年不管怎么牛逼,现在可是归老子管哩。” 张同来自市郊农村,是临时工,大字不识一箩筐,只会写自己的名字。这小子生性粗俗不堪,但野心却大,他认为自己是从城里混公家饭的,倒还看不上农村的姑娘,憋着邪劲要娶一个城里的妹子。但城里的姑娘谁会嫁他这样一个农村来的文盲呢?所以他便只好到三十多岁了还打着光棍。因为不识字,又是农村户口,虽然张同在造纸厂已经做了十几年的老技工,但还是毫无转正成为合同工的可能。于海看中了张同的粗野,能管住拉浆渣的一帮无知无识的农民工,所以就让他做了带班长。职位虽低,但大小是个官,张同倒也干的很起劲,整天吆五喝六的,每到交接班的时候还会认真地填写交接记录。时间长了,不但“张同”两个字的签名写的有模有样,就连“生产几球、停气几小时、几人休班”等较为复杂的词句也能勉强写出来了呢。 张同本来是很看重自己的权位的,拉浆渣的几个农民工也都承认他是个官长。但这种格局却被刘中明和孙福给打破了,这让张同很不舒服,甚至痛恨。一个大学生,一个正宗的城里人,怎么会看得起他这样一个有看指甲盖大小权力的农民呢?每逢班组会,张同意气风发地讲话发言的时候,刘中明和孙福就故意整些鬼脸动作,逗的全班人马哈哈大笑,把一堂的严肃气氛破坏的一塌胡涂。张同要是拍桌子吹胡子瞪眼珠子,刘中明就会慢条丝理地送他一句话——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张同听不懂什么意思,就不敢轻易还嘴,但他知道刘中明这是用书本上的话骂他哩。要是孙福说话,那就明白易懂的很了——你他妈是个什么东西?这里轮得着你吹胡子瞪眼睛?就你那几口,还不如生产队开会人家小队长瞎咧咧呢。这话张同是能听明白的。为了挽回自己在班组里的威信,他就会毫不犹豫地回敬孙福:“少他妈来你那一套鬼吹灯吧。你当年不管怎么牛逼,现在可是归老子管哩。”是啊,这可是一句大实话。刘中明和孙福虽然都是固定工,论级别比张同高着两级,可确如张同所说,在人家手底下管着,你又有什么办法呢?又有什么可牛逼的呢? 论说张同和刘、孙之间本没有矛盾。但矛盾就这样现实地存在着呢。张同埋怨于海,不应该给他派两个正式工来与他做对头;刘中明和孙福则为在这样一个蠢蛋手下做工而憋气,并感到前所未有的羞辱。 以刘中明为核心的造纸厂参赛组一路过关斩将,很顺利地杀入全市的决赛圈。在这个时候,刘中明牛刀小试,充分显示出他超人的记忆力和游刃有余的口才。作为小组的主辩手,他一个人几乎总揽了全部的抢答题,而且旁征博引的回答往往远远超出标准答案所规定的内容,让评委席上的老师们大为惊叹。决赛在市政府的大礼堂里举行,市电视台全程转播,造纸厂代表队轻松夺得冠军,刘中明的形象和辩才也在一夜间为鲁城人所瞩目。 比赛结束了,刘中明又回到制浆车间,又重新捡起那把硕大的铁锨。但这时的刘中明心态是轻松而平和的,抡铁锨的动作也是有力的,不像是在服苦力,倒像是在跳舞,其乐陶陶。他知道,自己卖苦力的日子就要熬到头了,他这颗明珠已经出土,没有人能埋没得了的了。于海,李芹!他们还敢把他这样一个全市的名人放在全厂最脏最累的工种上蹂躏?借他们个狗胆吧! 果不其然。当“鲁城市青年职工电视知识竞赛第一名”的奖杯摆在厂工会办公室后的第三天,正工科的调令下来了,调刘中明到刚刚上马的“蒸煮新工艺曲线控制室”工作,并负责培训所有本岗位新上岗的员工。电脑操作!夏天有空调冬天有暖气,风不打头雨不打脸,工资比在跳筛、淋浆池和拉浆渣时领的都多,这就是刘中明的新工作。微机课程刘中明在大学里是学过的,对于这样简单的流程操作,每个工序流程五十分钟,只需敲击几下键盘,打印出一第工艺曲线图,太简单了。 整整两年的劳力工作,现在终于到达终点了。刘中明进入微机操作室的那一天,把穿了两年的工作服洗得干干净净(它在这两年间似乎还从来没有被洗的这么干净过),饱含深情地将其送给和他住在一个宿舍的小曾兄弟。为了省下一些工资,不考研了,也没必要一个人图清静在外租房子住了,他早就搬回厂里,和新来的小曾住在一间空置许久的小土坯房里,那就是他们的宿舍了。 别了,两年的苦役生活;别了,穿了七百个日日夜夜的工作服! 战友的离开,没有给孙福造成什么心理上的打击。相反,在刘中明到新的工作岗位上去之后,他做的更加兴意盎然,更有希望了似的。是啊,老伙计混出去了,他也看到希望了,他觉得自己也很快就要脱离这种惩罚式的工种了。没有看到吗?张同也老实多了,不再那么飞扬跋扈没事找事了,反而要找各种理由和自己接近,还和自己一起躲在蒸珠下吸烟,共同违犯厂里规定的劳动纪律呢。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变化呢?原因很简单,这些无法无天的东西们,已经从刘中明的身上看到了一个非常明确的道理——珍珠是埋不住的,是金子总是要发光的!他们要是再像以前那样压制蹂躏人才,最终得到的是什么呢?只能是嫉贤妒能的名声,只能是公众的笑骂和嘲讽。 孙福认为刘中明为自己长了脸,作出了榜样,撑腰提气了呢。在刘中明的微机室和蒸煮工序只是一墙之隔,而且还隔窗相望,两人虽然分开了工种,但还等于是在一起工作的,这让两个人都很高兴。 最让孙福高兴的事情也马上到来了,他那在市里某机关工作的亲戚给他送来口信,说已经找了关系,就要把他调出制浆车间了。 第21节 孙福决定请刘中明喝一次酒,让这个患难的朋友和自己一起分享快乐。 可他不知道,有多大的灾难在等着他。 乐极生悲,古人不是这么说的吗?古人的话总是对的,总是那么灵验。 古人还有一句预言式的老话,叫做好事多磨。 刘中明躺在阳城宾馆的席梦思床上,一边看着租来的小说,一边在心里念叨着这一句话。五天了。裘国军和杨聪他们离开奉化五天,竟然没有一点消息返回来。真的仅仅是好事多磨吗?刘中明有些沉不气了,他拿不准这回又出了什么事情。 这几天里,他身上的钱又告急了。下面接待台的服务员每天都要向刘中明打听,你们的公司还没有启动吗?那个杨老板还没有回来吗?一开始还问的客气,后来可就有质问的意味在里面了。刘中明知道,人家这是在催房款呢。 刘中明无法可想。他只好装作听不懂接待员的问话,每天都笑嘻嘻地出门,再笑眯眯地回来,拿出很忙碌的样子。 忙碌些什么呢?只有他自己才知道。阳城宾馆门外不远的地方是一片不小的山坡,这是刘中明消遣时光的最佳去处。初秋时节了,满山坡上都是桔子树,果子已经累累地挂满枝头。满树的果实大部分是碧绿的,可有一小部分已经是透出黄橙橙的颜色了,带着成熟的风韵,很迷人。刘中明每天从宾馆出来,就到山坡上找一处树荫坐下来,闻着桔子的香味,沐浴着初秋的阳光,看着小说,等太阳下山。 从这片山坡一直绵延地走过去,就到了奉化城最有名的塔山。那山上有一个碑亭,亭子里立着一块硕大的石碑,是蒋介石的墨宝,落款为“蒋中正题”。因为蒋介石的老家就在这里,所以有一部分本地人对他很是崇拜,口碑相传,把这座碑亭的身份提得很高。以至于塔山上也是每日游人不绝,都希望前来沾一些前国民党委员长的宝贵之气的。 刘中明站在碑亭前,看着颇为秀气的蒋氏亲笔,心中无限感慨。 一朝天子一朝臣啊…… 各领风骚几十年。 想当年呵,他老蒋独闯上海滩,拜在黄金荣门下,是怎样一番情景呢?陈炯明兵变,他背着孙中山从刀山火海中狼狈杀出,又是怎么一番景象?黄埔初建,身为校长,得意洋洋,又是怎样一副模样?中原大战群雄逐鹿,张学良易帜冯玉祥败北直系军阀拱手,蒋氏集团风云际会,又是怎样一番风光? 而现在呢?一代枭雄已经作古,葬在一衣带水的东方,实现了“生不离川、死不离湾”的箴言。 以刘中明现在的处境,怀古伤情是自然而然的,也是无可厚非的。但毫无疑义,感慨完了,还是要面对现实的。刘中明的现实就是,虽然宾馆的房间费可以一拖再拖,但肚子的原始要求是拖不得的呢。时间过去这么多天了,一日三餐的问题怎么解决呢?这让他颇费心思。 为了保住面子,不让宾馆的接待员发现他已经穷途末路,还要面对口袋里为数不多的钱钞,刘中明最后想出一个虽不太完美但还算两全的法子。从塔山上归来回到阳城宾馆的途中,刘中明发现一个小餐馆,就在宾馆的大门边侧。他走进餐馆,点了两个小菜一瓶啤酒,一边和老板攀谈。通过攀谈,刘中明知道这个四十多岁的男子独自一人,租用的门面是宾馆的产业,每年上交租金有限,生意倒还做的有滋有味,收入颇丰。刘中明就跟老板说,我是长期包住在这家宾馆的,因为宾馆餐厅的饭菜不合口味,以后会长期在你的餐馆里吃晚饭。每餐饭两菜一汤一酒,大约花费四十元左右,咱们就按五十元算吧,我每晚在你这里打伙,咱们到月底算帐,老板你看可使得么?老板对刘中明是认识的,因为每天都会看到他从宾馆里出来进去,早就混的脸熟了。老板在心里盘算了一下刘中明的提议,觉得很有油水可捞的,就很痛快地答应了下来。 刘中明没想到这么容易就完成了谈判,心里高兴极了。从此开始,刘中明就开始了在小餐馆里蹭食的生涯。每天晚上,在小餐馆里饱餐一顿,再到旁边的小超市买两袋方便面,带回到房间里去,提前在接待台上讨一壶开水。晚上在房间里打开电视,一直看到凌晨三点,直到所有的频道都出现“再见”的字样,才肯入睡。这样的话,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就到了十点半左右,早饭就可以省略了。洗漱已毕,也就到了中午,用开水泡那两袋方便面吃,也就充作了午餐。下午再到山坡上去,就着暖洋洋的日光看书消遣,背着斜阳下山,到那小餐馆里去吃一天最为丰盛的晚宴。这样的日子,刘中明竟在不知不觉中度过了半个月之久。半个月之后,刘中明对着镜子一照,发现自己已经变得又白又胖,比从鲁城出发时竟有了脱胎换骨的感觉了呢。 在这中间,刘中明又去了一趟裘国军家。裘国军老婆还记得刘中明,很热情地请他吃了一顿午饭。刘中明向她打听裘哥和杨总的消息,不知道她是真的不知道呢还是不肯说,只是一问三摇头。刘中明无奈,临走时很难为情地说嫂子论理说我不该向你借钱的,可是我身上带的钱都花光了,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兄弟就要饿肚子了呢。裘国军老婆很是吃惊,说杨总临走时没有给你留钱吗?刘中明苦笑摇头,说我们这次出门的差旅费还都是我一个人出的呢。 裘国军老婆愣了一下,嘟哝了一句:“这些挨千刀的,什么人都骗啊?人家还是一个孩子呢。”刘中明就说嫂子你说啥?裘国军老婆忙说没啥没啥,一边从钱包里掏出一百元钱塞到刘中明手中,然后语重心长地说:“我就要回裘村去了,这里你以后也不要来了,来了也找不到我。我看还是这样吧,这一百元钱应该够你回鲁城的了,你还是不要再等他们了。” 刘中明似乎明白了她话中的含义,默默地接过钱,转身回宾馆去了。 到阳城宾馆之前,刘中明去上了一次厕所,见里面没有别人,就把那一百元钱塞到鞋垫底下了。 刘中明心里跟明镜似的了。他想:“狗日的,这才是好朋友呢。把老子的钱用完了,就扔在这里不管了。好,不管怎么样,你们提到的货,总要在老陈的公司门脸上接收呢。那就看老子的罢!”他找到一个电话亭,给杨聪发了传呼:杨总,我钱已花光,只好回鲁城了。我会告诉老陈咱们一路的遭遇,让他明白真相。祝你发大财,走大运! 不到半分钟,杨聪竟马上就回电话了:“刘兄弟,实在对不起。因为业务太忙,没有来得及给你打电话。货物已经顺利提到,现在在安徽涡阳。你快到涡阳,我们在这里等你。” 刘中明放下电话,不由又骂了一句——狗日的东西! 在吃晚饭的时候,刘中明破例喝了一瓶白酒。在小餐馆里吃过晚饭,回到阳城宾馆的时候已经是华灯初上,刘中明也有了七八分的醺醺酒意。接待台的小姑娘在递给刘中明开水瓶的时候说:“刘先生,到月底了,您的房费必须得付了。”刘中明哈哈一笑:“明天晚上就给你清帐,还要付给你小费呢。”小姑娘笑了,一脸的灿烂。 回到房间里,躺在床上看着电视剧《年轮》,见陈宝国演的大款变成了搬运工,满脸轻松地扛着煤气罐爬六层家属楼,刘中明心里一阵唏嘘。刘中明心里在想,就算回到造纸厂再去拉浆渣,又怎么样呢?谁说老子就是一辈子受穷的命呢?谁说老子就不能有朝一日忽然变成大款呢? 孙福和刘中明这对在拉浆渣工作中建立起患难友谊的好伙伴,正坐在啤酒厂大门外的小摊上狂喝鲜啤酒。 第22节 五大扎鲜啤酒入肚,孙福和刘中明大发一通感慨,骂了一通车间主任和统计员的八辈祖宗,心里痛快了,开始逸兴横飞。 孙福先是对刘中明的才能大加夸赞了一番,然后提起自己当年闯荡江湖,吃香喝辣的辉煌历史。孙福一口喝干杯中酒,往桌上一顿:“兄弟,咱们哥们不是吃干饭的!到造纸厂来之前,哥哥也是一条响当当的汉子哩。想当年,哥哥我是皮革厂主管采购的副科长。副科长怎么了?一走出厂子大门,那就比科长还大,比厂长还说了算呢。那些要给咱厂供货的家伙,挤破你哥我的家门。红塔山,阿诗玛,可劲吸,吸不完就送人。五粮液、古井贡、宋河,可劲喝,床底下塞的满满地。一年到头,出差的时候比在家的时候多。下馆子,泡外省妞,那更是常事!张同,他妈的,他算什么东西,也敢对咱哥们指手划脚?” 刘中明也干了一杯酒,往桌上狠劲一顿:“何止是张同呢?这个狗东西,放不在咱们哥们的嘴边上。就算是于海和李芹,那也不在话下。” 孙福哈哈大笑:“兄弟,你有资格说这话。我知道,你是一个人物,绝不会久居人下。现在你是鲁城的名人了,前途一片光明!你说说,除了市委书记和市长,咱鲁城有多少人上过电视呢?”刘中明听得心里舒服,也是一阵大笑。 一顿啤酒喝饱,两个醉鬼脚步趔趄地去上班。刘中明只觉得双脚像是踩在了云端里,似乎已经看到前途一片灿烂了。 前途就要一片灿烂了! 刘中明没有什么行李可收拾,把替换的衬衣塞在方便袋里,领带装进裤兜,行李包丢在房间里不要了,若无其事地下楼,对接待台上的小姑娘说:“我去书店还书,顺便到银行把款子取出来,回头就给你算房钱。到时候你可要把身份证还我了啊!” 那小姑娘高兴异常,忙说:“那是一定的啦。您快去快回,路上小心!” 刘中明穿过马路,搭了一辆出租车,直奔长途汽车站。 路过奉化一中,听着校园里传出来的朗朗书声,刘中明的脑海里再次闪现出那个清丽脱俗的面孔,想起那个在车上邂逅的中学生任敏。唉,他还能想起对任敏的许诺吗?回到鲁城,他还能想起曾答应过一个异地女孩子的那一套英语书吗? 现在刘中明没有时间考虑这些问题了。像是在躲避猎手的饿狼一样,他一口气奔到长途车站,直到登上开往宁波的汽车,一颗嗵嗵乱跳的心才算定了下来。 算上一算,他在阳城宾馆一共住了二十五天,两个标准间的费用,两千余元;在小餐馆吃了二十顿饭,也有五六百元的帐了。从小到大,刘中明还从没有欠过这样一笔巨债! 到了宁波火车站,看过列车时刻表,见开往安徽的车要到晚上十点多才有。刘中明觉得车站四周到处都是阳城宾馆派来讨账的人,心惊肉跳,不敢在宁波多呆一分钟。问了问售票员最早的列车开往哪里,回答是杭州。那就去杭州!到了杭州,才知道杭州根本没有发往涡阳的车次。查了一下离杭州最近的大城市,开往上海的车最多。那就去上海!上海这么大的超级都市,总有去涡阳的车罢? 上海果然有到安徽省的列车,但只能到达阜阳。涡阳是阜阳下面的一个县级市,不通火车。没有办法,只有先到阜阳再说了。从杭州到上海的车是最舒服的,整节车厢里没有几个人,想坐着就坐着,想躺着就躺着,一会儿的功夫就到了。可挤上去阜阳的车之后,刘中明发现一个严重的问题——要了命了。没有座位! 没有座位倒也罢了,要命的是连过道里也都站满了人,车厢连接处堆满了行李和它们的主人,洗手池上坐着人,厕所里挤得是人,甚至上面的行李架上也坐着人——一个个光着膀子,双脚耷拉下来,垂在硬座旅客的头顶上,晃呀晃地。还有一些人身材小巧,一跃而上,骑坐在两排座椅中间的高背上,作老僧打坐状。硬座席上的人们只能忍着,对这种骑在头顶上的行为也提不出什么异议来。还能说什么呢?在这种情况下,能安稳地坐在座位上已经是王公贵族般的享受了呢。 刘中明无法可想,本来还想顺着车厢往里面找一找,看有没有能让自己蹲一下的小小空间,却被一大堆民工挤在过道里,连转身都困难了。列车开动以后,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刘中明就在车厢过道里被人“挟持”着,作金鸡独立状。 虽然硬座车厢里挤得要命,但软卧还有许多头着的。因为刘中明可以听到广播员用动听至极的声音一直在重复着:“有需要卧铺的旅客,请到列车员值班室办理补办卧票手续。”硬座车厢里有些人动摇了,叫着嚷着要去补卧票,但挤不出去,只动了一两步,便遭到一片漫骂。刘中明却连这样的念头也不曾出现。因为他留在鞋垫底下的最后一百元钱也都花在一路的火车硬座票上了。 当最终因为憋不住,只好让一泡尿流在自己裤裆里的时候,刘中明暗暗发誓:以后再也不坐他妈的该死的硬座火车! 在送孙福前往济南就诊的路上,刘中明忽然意识到,自己竟很久没有坐过汽车了呢。 孙福就是在那天喝醉了啤酒后出事的。 那天在下班的路上,刘中明的酒意还是很浓,在厂门口一边唱着戏词,一边傻笑着和工友们打招呼告别。直到忽然看见一大群人向东面的大路上奔跑过去,嘴里还不停地喊着“出事了。出事了!有人遭车祸了”,他才想起问一句:“谁呀?谁遇到车祸了?” 就有人回头应了他一句:“是制浆车间的孙福。” 刘中明的脑袋就嗡地一声,酒气一下子就挥发干净了。 孙福被刘中明和肇事的拖拉机司机送到鲁城人民医院。 医生告诉刘中明,病人的肠子被车轧断了,赶快转省城大医院吧,咱们这里没有这么先进的设备,只能简单地处理一下,治不好的。刘中明发了半天呆,才想起给孙福的家里打去电话,再给车间主任于海打个电话,说明情况的严重性,并说要给厂里先借一万元钱,好到省城使用。 不一会儿,孙福的妻子和一双儿女赶到医院来了。孙大嫂扑在刚被推出手术室的孙福身上,哭得山崩地裂。医生说病人中午是喝了酒的,在做包扎手术的时候还吐了一地,一直昏迷不醒。孙大嫂揪住肇事司机就要打,那个司机赶忙解释:“这事也不能怪我啊。你想我一个拖拉机能跑多快呢?你们家这位大哥是喝的太多了,他骑着自行车超过我的车,就忽然倒在前面了,我怎么能料到会出这种事呢?这种事,哎,就是神仙也躲不了呀。我的老天爷,只怪我时运不好啊!” 孙大嫂是个明事理的人。虽然她被这件蹋天大祸惊呆了,可心里并不糊涂。她转过身去又去摇晃她的当家人,嘴里还喊着:“你这个倒霉鬼呀,谁让你喝这么多的酒呢?你倒是说呀,你是跟谁喝的酒呀?”刘中明面如土色,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又过了一会儿,于海陪着厂财务科的许副科长来了,许副科长带来了五千元钱。于海先是以沉重的语气劝解了孙大嫂一番,又转身对着刘中明,似笑非笑地说:“是你陪着孙师傅中午喝的酒吧?那你就陪着孙师傅去省城医院吧。厂里资金不太宽裕,我做了半天工作,也只能暂时借出这么多了,其余的钱的你们先想办法吧。” 孙大嫂听了于主任的话,深深地看了刘中明一眼。刘中明她是认识的,知道他是丈夫的好朋友。他和另外两个工友,前不久还到她家里喝过酒呢。 刘中明更加无地自容了。时到如今,他只能对孙大嫂说一句话:“嫂子,请你放心,我一定要把孙大哥救过来。” 第23节 到了省城中医院,孙大嫂、刘中明和拖拉机司机七凑八凑,终于把一万五千元的手术押金交齐了。 孙福立刻被送到手术室,组织抢救。孙大嫂和司机在手术室外等候,刘中明去办理孙福的住院手续。 没有闲余的病床。病人手术下来,只能安排在病房过道的加床上。 一个如此重病的伤号,没有全程的观察和护理,这怎么能行呢? 在无法可想的时候,刘中明就忽然想到了王筱。 王筱接到电话赶来了。 见到刘中明,两个人没有太多的寒喧,相对无言了好大一阵子。刘中明按捺住汹涌澎湃的心情,把请王筱帮忙的意思说了。王筱二话没说,转身去找人了,不过半个小时,就把病床号给送了过来。 整个过程完成,孙福还没有从手术台上下来呢。 王筱问刘中明:“现在还学习吗?” 刘中明摇摇头:“每天三班倒,睡不够觉。没有空学了。” 王筱嗯了一声,又问:“不想考研了吗?” 刘中明苦笑了一下:“没那个奢望了。” 王筱低着头,半晌没有说话。气氛有些沉重,时间凝固了似的。 刘中明试图打破这种气氛,轻声问:“这一段时间……你还好吗?” 王筱抬起头来,眼里已经含着泪花了。她没有回答刘中明的问话,而是忽然说道:“要是……要是我要你再报考一次呢?” 刘中明心中一震,差一点落下泪来。他发现王筱这半年没见,竟消瘦了很多,原来一张胖乎乎的圆脸也似变成瘦长脸了,一双眼睛显得有些出奇地大。静了片刻,刘中明还是一声苦笑:“不行了,没有用了。再报考,还需要再工作一年。再说了,几个月没有学习,以前学的也都还给老师了,没有多少剩下了。” 王筱听了这样一番话,终于再也忍不住了,回转身朝医院大门就跑,满腔的热泪早已奔流成河,滑落两腮。 刘中明没有追赶。看着王筱的身影跑远,直到看不见了,他才默默转过身来,走进病房楼。孙福已经从手术台上下来了,静静地睡在病床上,麻药劲儿还没有过去。孙大嫂对刘中明同学的帮忙千恩万谢,听说人家走了,还要追出去当面感谢,被孙中明拦住。 手术很成功,命保住了。但排便功能是废了,只能接两根管子出来,挂着两个袋子,体外排泄。 刘中明心里很不是滋味——为了一场酒,就落得个这样的结果。这叫啥事呢? 第三天,孙大嫂留下娘家兄弟在医院侍候孙福,自己和那拖拉机司机随着刘中明返回鲁城。刘中明是要回厂里上班,孙大嫂则是要回家筹钱,还要到交警大队事故科去听取对这起事故的判决。不管怎么样,肇事车也要承担一部分赔偿费用吧?那就解决了一大半医疗费呢。 长途车开出济南的时候,太阳已经慢慢地向着西边的地平线坠下去。司机忙着赶路,把车开的飞快。先是有几个年长的乘客发言劝司机开慢一些,司机不听,反而加大了油门,接连超过了几个小轿车。大部分乘客都心惊肉跳起来,纷纷制止司机,孙大嫂和刘中明心有余悸,更是高声大叫。 一车人的叫声还没有落音,长途车窜上一个高坡,唰地向坡下滑去,翻一个跟头栽下公路旁边的深沟。 从阜阳开往涡阳的汽车七扭八拐,在羊肠小道上剧烈地颠簸着,把刘中明的苦胆都要颠出来了。 张君在涡阳车站接着刘中明,向县里的宾馆走去。杨聪已经在宾馆门外的地摊上叫好了饭菜,等着刘中明的到来。 刘中明在吃了宁波和奉化城六寸小碟菜近两个月后,再次见到江北一尺四的大盘子,里面盛满了大鱼大肉,感到从未有过的亲切。 在大吃了一顿鱼肉、喝了半瓶白酒之后,刘中明问起杨聪,为啥这么久不给自己回信,怎么又跑到这个地方来了呢?裘国军大哥又怎么不见? 杨聪拍了一下大腿:“兄弟,别提了。咱们的货被人骗了!三十多万啊,不见了!” 长途汽车翻了半个滚,砸断了两棵合抱粗的白杨,横担在断树桩上,颤了两颤,发动机吼了两声,熄火不动了。刘中明使足力气推开压在自己身上的一男一女,从上面的车窗里爬出去,再趴在另一个窗口把孙大嫂拉出来,手脚并用逃离晃动不已的车子,跑到公路上。 还不错。那两棵断树桩足够粗壮,车子没有继续往深沟里翻滚,满车乘客总算有惊无伤地爬到公路上来了。司机被卡在了驾驶室里,最后让人拖了出来,裤子裂了一大条缝,腿上鲜血淋漓地,是被玻璃划伤的。公路上一片喧闹,男人们骂骂咧咧地,女人们则面无人色地又哭又叫。 刘中明拍着孙大嫂的后背,安慰了几句,就忽然哈哈大笑起来,边笑边在原地转圈。乘客们都不叫了,惊恐地看着刘中明。刘中明笑了一阵,就觉得双腿发软,像是被抽了骨头,一下子蹲坐在地上,好大一会儿站不起来。 三十万元的一大卡车货物,怎么会说不见就不见了呢? 刘中明弄不明白。 杨聪就一五一十地对刘中明讲起了他们这次提货、失货的故事。 他们的提货过程进行的异常顺利。 摩托车厂家的销售科科长在检查了杨聪的营业执照、合同本、公章之后,又按照杨聪提供的办公电话号码,向鲁城打通了电话。电话是陈金刚接的,回答的相当流利,证实了公司的真实性和资金方面的实力。 一个电话打完,生产厂家就彻底打消了仅有的一点疑虑,痛快地和杨聪签订了供货合同。合同上写得很清楚,货到付款百分之五十,其余款项等下一批发货时付清,再付次批货款的百分之五十。如此循环,始终占压厂方一半货款。裘国军作为本地人,也在合同保证人一方签了自己的名字,这就更加万无一失。 合同签定,三方皆大欢喜,装车发货。 车过奉化的时候,依着杨聪的意思,是要把刘中明一块接走。但裘国军借口车上坐不开这么多人,说不如等回头再说,杨聪也就只好作罢(其实在叙述这段故事的时候,杨聪是把两个主角的身份颠倒了来说的。当时是裘国军提议要把刘中明带上,因为杨聪没有钱来给阳城宾馆结帐,才借口车上坐不下这么多人,没有带的)。 裘国军、杨聪、张君和厂方货车司机一行四人,人欢马叫地离开浙江,开往山东鲁城。除了汽车加油和过路费等先由厂家送货司机垫付外,四人一路上的吃喝住宿等费用,都是裘国军支付。到了安徽阜阳地界,天色已晚,大家就靠着国道边的一家酒店住下来。 晚上,裘国军接了一个传呼。就是这个传呼,改变了他们的行程路线,也改变了一车货物的归属。 第24节 裘国军接完传呼,悄悄地敲开杨聪夫妇的房门。 裘国军说:“有一个朋友老崔,以前跟我合伙做过两次服装生意,骗了几个厂家,现在在涡阳闷着呢,手里有百十万。刚才他给我发了个传呼,问有没有货源,只要比市价便宜,有利可图就行,五十万元之内他一口吃下。” 杨聪说:“裘哥是怎么个意思呢?说出来就是了,咱哥们可没有外人。” 裘国军压低声音说:“本来呢,要是没有老崔这个信,咱们也就把货拉到鲁城去了。可你想啊,要是拉到鲁城去,就要用老陈的门头装幌子,也得用他的仓库卸货。把货发到各个家电商场,货款可得要分给老陈一少半。这还是小事。咱们怎么打发生产厂家呢?我们一走了之了,老陈钱到手了,可不一定能舍得了他的公司和门头啊。到时厂家顺着电话找到他的公司要钱,他会不会把咱们弟兄的行踪给露出来呢?即使他换了电话,公司也换了地址,可鲁城那个屁大的地方,送货司机领厂家的人去了,找个地朝天也用不了三天,还有个找不到的吗?到那时你老弟可就要漂泊江湖,再也回不了鲁城了。你在那里有家有业,还有所大房子,那房子也值个三十多万吧?老陈让人家堵住了,为了解脱自己,会不会把你的房产供出来呢?到时厂家告到法院,来一个缺席判决,强制执行,你那房子还能保住吗?当然这只是咱们的猜测,但凡事要想到个万一是不是呢?老哥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就得了,大主意还是你来拿吧。” 杨聪听了这一席话,反来复去又咀嚼了几遍,和张君对了对眼色。张君最后说:“裘哥说的有道理,是向着咱们说话的。得了罢,裘哥,货源是你联系的,一路上的费用也是你出的,咱们相信你裘哥的为人,就按你的意思办吧。” 第二天一早,裘国军把送货司机叫起来,给他商量:“这里离鲁城还有一千多公里,咱们走了还不到一半的路程。我们公司在安徽涡阳有一个销售代理公司,这里的行情比鲁城还要好,有很多商场等着铺货。老哥你看这样好不好,你省点心,就把货卸在涡阳吧,路费呢我们还是按送到鲁城的里程给你结算。你看这样好不好?” 送货司机听说只走一半的路程,还可以得到全程的运费,心里当然高兴。可他毕竟还是有些担心,怕回厂不好交待。裘国军看出他的心思,就进一步说:“我们跟你们厂都签了合同了,白纸黑字通红的章子,有什么不放心的呢?虽然货没有卸在鲁城,可涡阳这边也是我们公司的办事处啊,没有什么两样。另外,我们在合同上已经写明,货到后付一半货款,这个也一定做到,货到了,先当着你的面把款子打到你们厂的账户上就是了。” 司机听到这样的许诺,就更加放心了,连连应承,乐的嘴都合不扰了。算一算吧,一来一去,赚了近三千公里的运费呢。 裘国军见司机答应了,连忙先给他开付了全程运费,再把杨聪夫妇叫过来,大家出发,转道涡阳去也。 一路上阳光灿烂,轻风拂面。连路边树梢上知了的叫声都是那么婉转动人。 一顿狂饮,孙福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他后半生的世界里阳光不再灿烂。 肠子虽然断了,倒是不耽误吃喝。甚至也省得内急的时候再忙着到处去找洗手间了。有两个袋子在腰里挂着呢。随时可以排泄。 袋子满了,找个没人的地方拧开塞子,把排泄物放出来也就是了。 甚至比正常人倒更加方便了呢。 这可真是一个有着强烈喜剧效果的悲剧啊。 孙福倒下了,刘中明的日子还要像正常人一样正常地过。 刘中明回到造纸厂,继续从事他的蒸煮曲线工艺操作。虽然比拉浆渣子轻松了许多,但三班倒还是要上,要跟着一线生产的步骤走的。 因为孙福事件所造成的恶劣后果,车间主任于海这一下可抓住了把柄,大会小会地拿来作典型讲,每次会上都要提到,孙福同志是因为在上班时间和大学生刘中明出去私自喝酒,才弄出这么大人身事故来的。 不明真相的同事们听的次数多了,也就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要不是因为刘中明,孙福就不会喝那么多的酒;要是孙福同志不喝那么多的酒呢,自然也不会出那么大的事。要是孙福同志不出那么大的事,怎么会给他的家庭带来那么大的麻烦呢?一个农村的老婆,带着一双还没有成人的儿女,以后可怎么过呢?刘中明,你凭啥就害得人家如此凄惨呢! 带着这种逻辑所得出来的结论,同事们对刘中明的脸色也就可想而知了。 这让刘中明无比难过。 因为刘中明自己出是出身于农村的。鲁城的农民都是纯朴至极的,从来就不愿亏欠任何人的。让于海这样一说,那就等于他刘中明欠着人家孙福同志一生,欠着人家一家两辈人的天大人情呢。 所以,在这以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刘中明觉得他的生活是黯淡的,没有阳光灿烂的影子。 幸好,有菲菲在他的身边,聆听他的不幸,他的郁闷,还有他的忧伤。 菲菲是个中专生呢。她完全有能力胜任电脑工艺操作。 虽然以前没有学过电脑(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电脑还是个很稀罕的玩艺呢),但毕竟是有文化基础的。再说了,蒸煮曲线工艺的操作简单到近乎机械,有什么难的呢? 所以,菲菲作为中专生,被调到全车间最好的工种——蒸煮工艺电脑控制室里来,就成为合情合理的事情了。 菲菲被于海调到蒸煮工艺电脑控制室还有一个原因,也许是最重要的原因,那就是菲菲的身份。菲菲是厂长的亲内侄女。 以于海的性情,怎么可能失去这个拍厂长马屁的绝佳机会呢? 那么,于海为什么不趁机把她的宝贝女儿于明明也调到电脑控制室来呢?于海是有他自己的打算的。那还是因为刘中明。因为刘中明到电脑控制室来工作,是厂政工科下的调令,他是没有办法阻止的,而他要是把自己的女儿也调到这个工序上来呢,那么于明明可就要每天都要面对这个让他头痛万分的书呆子了。 这里面可是隐藏着极大的危险的。 于海倒不是担心刘中明会欺负他的宝贝女儿。相反,他是怕刘中明会对他的女儿好。以刘中明的学历和口才,是很能吸引像于明明这个年龄的女孩子的。女孩子都有一个通病,那就是全世界女人共有的同情心。同情弱者是女人的天性,是女人的美德,也是致命的弱点。要是于明明由于同情刘中明而爱上他呢?这可是不得不防的。 要是那样的话,他不但不能再任意整治这个不他管教的家伙,还要尽力地庇护他、提拔他呢。爱上这样一个穷酸,那可是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容忍的事。他的女儿于明明长的很白净,甚至还相当漂亮,这是全车间的人所共认的,当然也尤其是他这个车间主任所最为自豪的。他要以于明明为资本,借以攀龙附凤,给自己找一个有政治地位或其他什么地位的亲家呢。 所以,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女儿落在刘中明的手里。 所以,宁可让于明明在洗漂工序上再熬上两年,也不能因小失大,把她调到电脑控制室去。那么,于海想给明明找个什么样的丈夫呢?他把目标锁定在李芹的侄子李强身上。 第25节 菲菲来到蒸煮工艺电脑控制室,成了刘中明的徒弟。 工艺是极其简单的,看着刘中明操作了几次也就会了。第三天开早会的时候,于海问菲菲学会了没有?菲菲说还没呢。 于海也就不吱声了。工艺上需要三班倒,急需人顶上去呢。但菲菲说还没有学会,于海就不好催着她单独上岗了。 菲菲不是没有学会,她只是不想这么快就单独顶岗。刘中明说话很有趣,也很有才分,她觉得跟他在一起有意思。还有一点,这几天刘中明精神恍恍惚惚的,总是心不在焉,连工艺曲线也经常忘了打印,菲菲怕他挨罚,想再和他多呆几天,好替替他。 这几天里,刘中明就跟菲菲聊他自己的故事。菲菲的脾性很柔和,是个相当有耐心的听众。不管他说什么,她都是那么静静地听着,还不时地微笑着点头,或表示同情,或表示赞赏,这就让刘中明的叙述具备了很强的故事性,也大大刺激了他倾诉的积极性。 刘中明跟菲菲讲到自己穷苦的童年,讲到农村里各种有趣的故事。还讲到上学时自己是多么地得到老师的欢心,讲自己的学习成绩多么好,讲自己从小就喜欢地方曲艺,以至从小学时起就参加了乡里的文艺调演。因为自己的才艺天赋,从初中到大学,他都是学校里的文艺骨干,大学时还是系里的宣传部长呢。 菲菲静静地听着,脸上带着甜甜的笑容,为他的自豪而欢喜。 刘中明还给她讲到自己小时候家里人口众多,挣工分的却少,是爷爷东挪西借地供自己上学;还讲到后来分田到户了,而父残母病,还要养着自己和弟弟两个上学的。自己从七八岁的时候就开始割草喂羊,九岁以后就帮着父亲侍候庄稼,钻进棉花地里还没有棉花高呢,进去就淹没在里面,看不见影子了。他还讲到后来又添了妹妹,家里的情况更糟了,弟弟只好中途辍学,到外地打了半年工,最后不得不当兵去了。还讲到自己考上大学的时候,因为家里没有钱替他交学费,还差一点放弃了学业呢。最后父亲咬着牙卖了老母猪,把他送到省城去上学。为了完成学业,他还申请了学校里为贫困生设立的无息贷款,到现在才刚刚还清呢。 菲菲还是静静地听着,脸上带着肃穆的神情,为他的苦难而忧伤。 刘中明还给她讲到孙福的故事。讲到跟他在一起时对于海和李芹的共同愤恨,讲到两人对遭遇不公平待遇的共鸣。他说那一次上班时跟他出去喝酒,是因为车间里停电检修,有很多同事都出去喝酒了呢,可喝完后都回来上班了,也没有什么事。孙福是在下班回家的途中出事的,怎么能怪到他刘中明的身上呢?送他到济南看病,那是尽朋友的情谊啊,不是为了赎罪什么的。现在这事让大家一说,怎么就像是他刘中明害得孙福成了这个样子呢? 菲菲还是静静地听着,脸上带着悲戚的神情,表示对他倒霉遭遇的同情。 刘中明还给她讲起他和王筱的故事。讲他们大学两年之间的真挚感情,讲他们每天晚上相约到山坡上去看月亮,讲他们的山盟海誓,讲王筱无意中说起不喜欢鲁城时他决定分手,因为他不想心爱的人为他牺牲,不想让她一生不快乐。 菲菲还是静静地听着,眼睛里闪着晶亮的泪光,为他的爱情故事而感动,也为故事的结局而叹息。 刘中明讲到自己儿时对曲艺钟爱的时候,就情不自禁地唱起豫剧《七品芝麻官》和越调《收姜维》,还唱河南坠子和河南大鼓,一会儿又扮小旦唱吕剧《井台会》,唱起来就歇不下,不知不觉就过去一个多小时。他一点也不窘迫,就觉得在菲菲面前是那么自然和轻松,两个人在一起,就像是孩提时的朋友一样,又像是前生在哪里见过一般的熟稔。 菲菲还是静静地听着,为他的才华而感叹,为他对自己的亲切表现而心动。 在于海的大力支持和努力下,于明明和李芹的侄子李强谈起恋爱来了。 李强也在制浆车间工作,是个维修工,初中毕业,没有什么文化,人倒是长的五大三粗的,见人总是笑眯眯地,活像一个弥勒佛。于海为什么让自己如花似玉的女儿给李强这样一个十粗活的工人谈恋爱呢,这是有原因的。咱们前面说过了,李强的姑父也就是李芹的丈夫现任鲁城市某重要机关的一把手,手里是很有几分权力的。这是其一。还有其二,那就是于海从李芹嘴里听到一个消息,那就是她的男人看准了造纸厂的巨大发展潜力,正在活动着要竞任下一届的厂长,而且很有希望竞选成功呢。 要真是那样的话,他于海的前途不就是把握在李芹的手心里吗?凭着他和李芹多年的合作交情,本来前途会一片光明的。但他自己知道,他的年龄已经不年轻了,文化水平又低,厂子里这一两年分配来不少大中专生,而且很有一部分还是学轻工或造纸专业的,在他们的虎视之下,他这个车间主任是否还能长期保得住官位呢?这就让他感到一种危机了。 要是和李芹结成亲家呢?那就完全不一样了。 基于以上的原因,所以于海就不得不牺牲女儿的青春美貌,来稳固自己将来的权位和前途了。现在明明真的如自己所愿,和李强谈起朋友来了,那他还有什么可怕的呢?像刘中明这样的毛头小子,还想跟自己斗上一斗呢,他凭什么?在这样一个凭权势和关系说话的老国营企业里,文凭也就是比一张白纸强那么一点罢了,关键时候是起不到什么作用的啊。 得到于明明这样一个美人的垂青,李强自然是喜出望外。他每天乐得找不着北,一下班就约于明明到外面去玩,请她吃饭看电影逛商店,八小时内外都忙的不亦乐乎。 就像电影里描述的那样,甜蜜的事业就这样开始进行了。 杨聪的甜蜜事业还没有完全开始,就被一场噩梦般的现实给粉碎了。 这是他从商五六年来还从来没有遇到过的事情。 以前都是他骗别人。哪里有人能骗倒他这个商海中的老船长呢?唉,十年河西,十年河东,世道变了,真的是今非昔比了呀! 车到涡阳,那个姓崔的朋友已经恭候多时了。 二话不说,验完了货,谈妥价格,双方都很满意。六十辆太子摩托车,在林海的提货价是每辆六千元,老崔答应给五千,条件是货款一次性付清。当然,这些都是在背着那个厂家送货司机的情况下谈的,表面上他还是杨聪公司的人,是鲁城公司在涡阳开设的办事处销售经理。 一切谈妥了,老崔就催着卸货。杨聪可是个老江湖了,他不能办任何没有把握的事情。杨聪就笑着说:“裘哥,论说你和崔总是多年的老交情了,没有什么说的,立马卸货就是了。可是,兄弟不是不相信崔总的为人,在商言商吧,咱们还是按照规矩来,先小人后君子,大家都放心。” 老崔是谁呀?大家都是此道中人,自然听话听音,不用点透就明白了。老崔哈哈一笑,转身走了,放个屁的功夫提来一个密码皮箱。裘国军拉着杨聪夫妇,跟老崔来到一个酒店的包间里,当面打开密码箱子,露出满满一箱大钞。 “点点吧杨总,三十万元,可都在这儿了。裘哥,你也帮着长长眼,看看有没有假币啥的,可别过后再说事,坏了弟兄们的交情。” 裘国军讪笑着,神情有些不太自然。 杨聪哈哈一笑,伸手把箱子盖上了:“这倒怪兄弟多心了。不用点验了,我相信裘哥的朋友是说一不二的好朋友。要是崔哥不嫌弃,你这个朋友从今后兄弟可是交定了呢。” 老崔和裘国军相视一眼,也都放开了脸皮,畅笑起来。 第26节 菲菲自己顶岗上班了。 再没有理由推托了,刘中明还带了两个徒弟,都是学了三天就上岗了,她还是一个正牌的中专生,再说没有学会,那可真是说不过去了。 刘中明和他带出来的三个徒弟,三班倒再加上一个人打替班,一个完整的电脑工艺操作工序就正常运转起来了。 菲菲在刘中明的下一个班次,每天来接刘中明的班。也许是有意,也许是无心,菲菲都会提前二十多分钟来上班,点名接班前和刘中明单独呆上一会儿。他们在一起的时候还是和以前学徒时一样,进行单边会话式的聊天。 每次都是刘中明不停地说,菲菲静静地听。 参加工作两年来,刘中明在工厂里从来还没有像这一段时间一样如此健谈,似乎有说不完的话,讲不完的故事。刘中明读的书多,上至天文下至地理,古今中外文学名著,信手掂来都是故事。高兴的时候,他还会拿一根小竹棍敲着暖气管子唱上一段大鼓书。隔壁那些拉浆渣的老工友们往往被电脑控制室里的说唱声所吸引,在门口探头探脑,弄得菲菲很有些不好意思呢。 每到星期六倒紧班,是刘中明最高兴最期盼的日子。倒紧班就是连上一周的中班或白班,到周六就要倒成白班或夜班,三个班次互换工作时间。而上完了一周夜班的员工,则可以在周六早晨交班后回家歇一天半,到周日下午来上中班,这叫作“倒大班”。轮到刘中明倒紧班的时候,就是菲菲来接他的班,他回去只能歇八个小时,再回来接菲菲的班,自己倒成夜班。每到这个时候,他就在吃过晚饭后早早地来到电脑控制室里,陪着菲菲度过将近半个班次长达四个小时的时间。 来这么早干啥呢?刘中明也不知道。本来倒紧班是件很辛苦的事情,大都是要在晚饭后好好睡一觉的,好有饱满的精神来应付漫漫的长夜。可刘中明睡不着,怎么睡也睡不着呢。他也知道来这么早没用,而且还会招来别人的嘲笑和口舌,但他不在乎。管他们呢,这是我的工作岗位,我想来就来,碍着别人什么事呢? 其实没有人传什么口舌。工友们对刘中明的印象早就不像一年前那样了,经过一年多的苦力般的劳作,他们已经和这个大学生打成了一片,成了一个战壕里的战友了。他们都知道刘中明和王筱的故事,而且王筱那次到鲁城来的时候,还在车间里逗留了半个多小时,他们都见过的呢。刘中明和王筱分手的事他们也都知道的,因为那一段时间刘中明来上班的时候都是酒气熏天的,有时做着工作就无故地流下泪来,大家也都是看见了的。工友们没有办法劝解他们这个学问最高的朋友,只有在背后里用恶毒的语言咒骂那个变了心的省城女人,而且盼着刘中明早些找到另一个让他心爱的女孩子,好从这种铭心刻骨的伤感中解脱出来。现在好了,菲菲来了,刘中明的话多起来了,笑容显现出来了,还难得地唱起来了呢。 嗯,他们两个倒是蛮般配的呢。工友们都这样想。 为了给刘中明和菲菲多创造一些单独在一起的机会,工友们大都静静地在隔壁聆听刘中明歌声笑声和说唱大鼓声,强忍着不再到控制室去探头探脑。 但刘中明愿意和菲菲在一起相处,愿意在她面前敞开心扉,在这一段时间里还是出于下意识的,还没有上升到爱情或男女之情的角度呢。因为,他在菲菲面前是自然而放松的,没有激动、没有心动、也没有冲动的感觉。他甚至还把他和王筱的故事从头到尾地讲给菲菲听,一点也没有隐藏,一点细节之处也没有掩饰。 如果能够抽出时间来面对一下自己的心灵,让刘中明客观地自问一下,他对菲菲是一种什么感觉呢?他们这是处于一种什么关系呢?是朋友还是更近一层的同事?刘中明恐怕真的说不清楚。 他只是觉得,每一个班次过的都比以前轻松了,过的时间也变得快了,没有觉到怎么样呢,就到了下班的时间了。这不会仅仅是因为脱离了体力劳动,从而就轻松起来了罢?不是的,出身于农民的刘中明,还没有养成好逸恶劳的习惯呢。 相反地,在工作的间隙里,他还会跑到隔壁蒸煮工序上,去帮助那些老弟兄们装铁车、拉浆渣。 不管怎么说罢,反正轻松总是件好事,不比以前了,在岗位上熬点盼时、度日如年。 或许,是刘中明又找回了在学校里时的那种牵挂?有了牵挂,日子就过的有滋有味,不觉得那么长了呢。 人逢喜事精神爽,大家都是这么说的。 有了喜事,时间过的就是快。 卸完六十辆太子摩托车,大家洗完了手喝茶,不知不觉,天色可就暗下来了。 杨聪本来想结完帐后当天就要离开涡阳的,看来是不太现实的了。开完出货发票,太阳可就落到西边地平线以下去了,华灯初上了。 老崔见杨聪老是抬头看天,送货司机也露出焦急的神色,就笑着拍了拍裘国军的肩膀:“怎么地,看意思杨总这是急着要走吗?不是要强留杨总啊,一是买卖成了,兄弟作为地主,怎么着也要请杨总夫妇喝顿水酒,吃顿便饭吧?这二呢,你们看这天可是全黑了,杨总拿着这笔款子走夜道,兄弟可是不太放心的呀。还有这第三,这位送货的兄弟开了这两天气车,马不停蹄地,也该好好歇一歇才好上路的,精神好了开车也安全不是?老裘,你就劝劝老杨和这位兄弟,就算给我一个面子,怎么着也要住一宿,吃一顿饭。兄弟全面安排,一条龙服务,保证各位满意就是了。” 裘国军看着杨聪,虽然不说什么,可是要住下来的意思在脸上已经显露无遗。 送货司机或许也真是累了,或许觉得既然对方请客,不吃白不吃呢,眼神里也已经透出同意的意思来了。 杨聪就觉得这时要勉强提出非走不可,就有点不太场面了。他心里有些犹豫,就看着老婆张君,想让她说话。老崔和裘国军见到这种状况,也同时看向张君。 张君刚才帮着卸了两辆摩托车,有些疲累,又见大家都看着自己,就爽快地说:“那有什么呢,反正天也黑了。我们就扰崔哥一餐吧,只是不要太破费了。以后崔哥到鲁城来,让我们家老杨请客!” 听她这么一说,一屋子人都哈哈大笑起来,满座皆欢。 一个月后,孙福从省城医院也院了,回到鲁城来了。 除了腰里多了两个悬挂着的塑料袋子,倒也看不出比以前有太大的变化。而且,孙福再也不扎外腰了,袋子盖在外衣里面,从外表看和正常人没有什么区别呢。 但孙福自己知道,他是再也不能做体力活了。拉浆渣子,那似乎是上个世纪的事情了,离他已经是那么遥远了。 孙福踱着不紧不慢的步子,到他曾经战斗过的地方巡视了一圈,向工友们一一道别。他的脸色还好,甚至还笑眯眯地,看不到多大的哀伤。他像是一个看透了红尘的智者,又颇有一些大领导视察工作的架式。最后,他来到电脑控制室,见到刘中明。 刘中明攥着孙福的双手,简单地问了一下病情,眼泪就已经在眼眶里打转了。孙福微笑着说:“快别这样,已经好了,没有留下一点后遗症呢。我是来厂里办内退的,工会和政工科都已经答应了,明天我再来办手续。办完手续,到你宿舍里,咱们弟兄再喝一场吧。” 刘中明苦笑了:“不了,再不喝了。孙哥以后打算怎么着呢?” 第27节 下班之后,孙福还是被刘中明请到了厂子对过的小酒店里,简单地吃了一餐。 没有喝酒。 刘中明悄悄地掀开孙福的衣裳,看了腰里悬挂的两个塑料袋,叹了一口长气,差一点又要落下泪来。 孙福嘻嘻一笑,拍了拍刘中明的肩膀:“兄弟,一切都过去了,不要再想它了。你看,我这不是挺好的吗?这样倒好了,以后可有借口不干体力活了呢。他娘的于海和李芹费力巴嗤地治咱哥们,想让咱们做一辈子苦力,可也没有能如愿吧。现在你不做了,老子孙福也不做了。你说是吧兄弟?” 刘中明知道孙哥这是在安慰自己呢,就苦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孙福见刘中明总也不能释怀,知道他这是为自己的伤势难过,一时半刻也无法劝解的,就随他去了,平淡地说:“厂里对我还是不错的,医药费报了百分之八十,工会还协调着给我办了提前退休,六十岁之前先按百分之五十退休金的标准发放,过了六十岁发全额呢。还有那个拖拉机司机也赔付了我几万块钱,我家里还有一些积蓄,生活不用兄弟你挂心,只是抽空常去看看我就行。等过上几年,医学再发达一些,兄弟你要是挣了大钱,就帮着老哥去再做一次手术,说不定能完全治好呢。” 听了孙福这样一席话,刘中明心里轻松不少,连说“那是一定,那是一定的”,脸上也见到笑容了。 孙福忽然又问:“听你嫂子说,你们从省城往回走的时候,还差点出了大车祸哩?” 刘中明点点头,把那天回来路上发生的事情叙述了一遍。 孙福哈哈大笑:“兄弟,咱们弟兄都是大命的啊,阎王爷不想收咱们哩。人家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觉得你以后一定能发达。” 刘中明心中一动。是啊,怎么就这么巧呢?出这么大的事怎么就一点伤也没有受呢?难道自己以后真的能成就大事? 除了阴天下雨,太阳依旧是每天都灿烂地照射着大地,日子平静而单调地过着。 没有什么大事发生。 这一个礼拜轮着刘中明倒大班,可以歇一天半,到次日下午四点才来上中班的。 菲菲来接班了。两个人像往常一样,交待一下上个班次的生产情况,再说一些不着边际的闲话,就算是交接完成了。看着同班次的工友们都已换下了工作服,带着疲惫的神色离开车间了,刘中明也只好站起来身来一笑:“我也要走了呢。没有别的事要问了吧,没有我可真的要走了。我倒大班,这样我们可要到明天晚上零点才能见啦。” 菲菲笑着看刘中明收拾好东西,在他快要出门的时候忽然叫住:“刘老师,晚上请你吃饭,你有没有空呢?” “什么?请我吃饭?”刘中明有点意外,可更多的是惊喜:“请我一个人吗?” 菲菲俏皮地笑了:“你以为我是个大财主呀?要请一大堆人吃饭。” 刘中明沉吟了一下:“可你晚上还要倒紧班呢,不睡觉能撑的住吗?” 菲菲说:“头一个夜班,没有关系的。再说了,我们这个工作又不是多么忙,就是每喷一次球打一次工艺曲线就是了。控制室里这么暖和,我插空补一觉就是了。” 刘中明笑了:“别的没有学会,我这上班睡觉的绝技你可学的够快的哈。不怕生产调度查着了挨罚吗?” 菲菲一撇嘴:“好意思吗?” 刘中明点点头:“哦,知道了。你是厂长的侄女啊。他们要是罚了你,除非是不想干了。现在哪有这么笨的人呢,哈哈。” 菲菲有些不高兴了:“刘老师,拿我开玩笑是不是?不要扯这么多好不好?正面回答,你到底去还是不去呀?” 刘中明忙说:“去。有什么不敢去的?只要有人请,我就敢去吃。到你家去吃吗?”虽然说的很轻松,但毕竟有些紧张,声音都有些颤了。 他想起了那次送王筱回家,在她家吃的那一顿难受同时也难忘的午餐。 菲菲说:“那你就别管这么多了。反正你是答应去了,到时扛着一张嘴去吃就是了。别忘了,下午五点我在你宿舍门前等。” 刘中明惊奇道:“咦,连我住在哪里都知道了吗?” 菲菲笑了:“谁不知道咱们厂的大才子住的那间小土坯房呢?那本来是放杂物的一间没人住的房子,你和小曾花了一整天的功夫才打扫出来,公产挪作私用,是不是?” 刘中明哼哼着说:“好小子,敢出卖我。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他。” 菲菲睁着一双好看的大眼睛,盯着刘中明问:“你嘀咕啥呢?” 刘中明大声说:“没嘀咕啥。大丈夫光明磊落,从来不嘀咕。咱们下午见吧您哪。”把挎包往背上一甩,拉开电脑室的门走了。 刘中明走出好远之后,菲菲才听到哼唱西河大鼓的声音,从车间的彼端传来。 喝酒。唱歌。洗浴。按摩。 果然是一条龙服务,全程招待呢。 杨聪本来想把货款放在宾馆再去喝酒的,但一想这么多现金,实在有些不放心,就还是随身带着了。他把皮箱倚在座椅的靠背上,自己再往椅子上一坐,让老婆张君坐在自己身边。这样一来,杨聪就彻底放心了,觉得万无一失了。 于是,他就酒到杯干,来者不拒,豪兴大发。以俺山东老杨的酒量,服过哪一个呢?像这样的场合,见过的多了! 果然,四瓶白酒落肚之后,裘国军先顶不住了,笑的有些古怪,屁股好像在椅子上摆不稳,老是往下滑。接着老崔也有些带样了,干杯的时候,一大杯酒下去,倒到嘴里的往往还没有洒到衣领上的多。那个送货司机虽然也能喝二两,但毕竟是南方人,对北方的烈酒降服不住,再加上有老崔公司的那个姓王的副总专门侍候,不大一会儿,也开始满嘴跑舌头。张君喝的是红酒,自以为没事,但半瓶红酒下肚,也有些不辨东西南北了。 谁能清醒不倒?唯有杨大老总。 喝的差不多了,老崔觉得还没有尽到地主之谊,建议到全县最豪华也是唯一的歌厅去唱卡拉ok.杨聪在商场混了多年,唱歌可是他的长项。尤其是喝到微醉的时候,一曲《小白杨》和《乌苏里船歌》吼出来,往往声震四座,满堂皆惊。听到老崔这个建议,他首先第一个表示响应赞成。 张君还保持着一丝警惕,悄悄地拉了一下杨聪的衣角:“咱还是别去了吧?崔哥和裘哥都忙了一天,卸车搬货,也都累了。让崔哥也省一点吧,别太破费了。” 杨聪也有些犹豫。还没有说什么呢,老崔早就把眼珠子瞪起来了:“弟妹,你这是骂你崔哥呢。崔哥再没有钱,请几位好朋友唱歌的钱还没有吗?谁要是不去,就是不给老崔这个面子!老裘,你说说,到底去是不去?” 裘国军摇头晃脑地说:“去!回去这么早干啥呢?宾馆里的破电视连图像都不清楚,又睡不着觉。弟妹,听裘哥的,不要扫了大家的兴哈。” 杨聪也被鼓动起兴致来,对老婆说:“去吧。大家紧张了快两个月了,生意谈成了,也该放松一下了。”张君见老公没有很醉的意思,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第28节 歌舞升平,金碧辉煌。 歌舞升平是歌舞厅的名字,金碧辉煌是一家洗浴中心的招牌。 杨聪的歌唱的确实不错,正宗的通俗唱法,响遏行云,三月不知肉味。 老崔不知从哪里找来几个花枝招展的小妹妹,一个个浓妆艳抹的,虽然长相一般,但千种腻歪加上万种嗲气,把几个老爷们倒也糊弄得云里雾里的,丑态百出。 张君坐在她们中间,显得很突兀,与整个包厢的气氛很不合拍。她抱着密码箱子,想拉着杨聪离开这种地方,又觉得那样做不够大度,太扫大家的面子。 可是,老崔这个臭东西,怎么也不照顾一下她张君的面子呢?有她在场,他还弄来这些不三不四的女人,这算是什么一回事呢? 想到这里,张君就只剩下生气的份儿了。 但毕竟是完成了这么大一笔交易啊,挣到钱了,买家还盛情款待,自己还能怎么样呢?想来想去,生气归生气,可也没法挑理。 于是,张君就只剩下一件事可做了。她一边忍受着男人们鬼哭神泣的歌声,女人们嗲声嗲气的娇笑声,一边坐在沙发的角落里,一杯接着一杯地猛灌啤酒。 一个人独自猛喝啤酒的结果很简单。不到半个小时的功夫,张君就烂醉如泥了。 杨聪没有注意到妻子情绪的变化。他已经陶醉在自己高亢而美妙的歌声中。每到一曲终了,老崔等人就争相鼓掌,那些小妹妹们也会争先恐后地拥上来敬酒。杨聪不想喝,她们就不依,莺叱燕咤群起而攻。老崔和裘国军坐在沙发上高声叫好,在一旁起哄,嚷着要老杨怜香惜玉,不要让人家老是端着酒杯呀!老杨就只有喝了。 于是唱了五首歌曲之后,被敬了一肚皮的啤酒,杨聪找不到自己的嘴巴在哪里了。 那个送货司机又喝了两瓶啤酒,也不管包房里歌声震天,竟然躺在沙发上睡着了。 歌舞升平已毕,大家来到金碧辉煌洗浴中心。 金碧辉煌是一个浙江商人开办的,服务一流,配套设施齐全。听说那个商人手眼通天,跟省里的某个要员是战友,甚至中央里还能够上关系呢。不用说,这里是涡阳县最高档最奢侈的消费场所了。县委招待所的服务设施比起这里来,就像一个有了钱的农民和王公贵族相比,是提不到一个档次上的。 老崔先让人把嫂夫人张君送到宾馆去休息。 可密码箱怎么办呢?老崔就跟裘国军和杨聪商量。他说涡阳县没有星级宾馆,你们住的这家虽然是最好的,可保安措施是谈不上的。而且宾馆里鱼龙混杂,经常发生失盗案件。把这么一大笔钱放在宾馆房间里,要是被人盯上了,钱倒是小事,恐怕人身安全不太保险呢。这样吧,要是两位老哥还信得过老崔,不如先把箱子存在我公司的保险柜里,等明天离开涡阳的时候再取出来。 两位哥哥看看,这样可行不可行呢? 喝了一顿酒,大家早就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了,还有什么信不过的呢?不就放一晚上吗,那又有什么呢?不过是一打盹的功夫,天就亮了呢。杨聪惦记着去洗澡,就很痛快地答应了。 老崔在涡阳也算是一个手眼通天的人。也不知他用的什么办法,竟然把那几个陪着唱歌的小姐给带进了洗浴中心,订了四个房间,一个房间里一个,让她们洗完澡后,都要脱的赤条条地,躺在床上等着。 几个老爷们泡完冲浪浴,蒸罢桑拿,搓盐敲背,清清爽爽地被侍应生带到各自的房间。杨聪迷迷糊糊地进了房间,发现竟有一条白花花的裸体躺在那里,不禁又惊又喜,知道这一定是老崔的安排,心里不禁爽快至极。 不过毕竟是久在商场,知道这美色背后往往隐藏的危机,再加上在浴池里一番热蒸凉冲,杨聪酒意也已消去大半,警惕性就自然升了起来。 他问那个白花花的裸体小姐:“我那几个哥们在哪里?” 那白花花的小姐一扭身,麻花糖似地已经缠上了杨聪,一下子滚在床上,娇声嗲气地说:“都到什么时候了呀,还惦记着他们干嘛?咱们快做吧,我想要。” 杨聪立场非常坚定:“不行。你要是不告诉我他们去了哪里,我就马上穿衣服去找他们了。说出来,咱们再做不晚。” 小姐哼了一声:“他们都在隔壁各自的房间里呢。每人一位漂亮的妹子陪着,还用得着哥哥你操心他们吗?真是的,人家都已经忙起来了,你还在这里东打听西打听的。你听听,可不是我那个傻妹妹在痛快地叫床吗?” 杨聪仔细听了听,果然是隔壁传来很大的动静。正在这时,墙壁上咚咚地响了几下,听得老崔的声音笑着叫道:“杨哥,怎么还没有上马呀?再不行动,呆会天亮了嫂子可要找来了哈。到那时再想骑可就来不及了!” 杨聪笑了笑:“崔哥,照顾你自己吧,就别操心我了。哈哈!” 听到老崔就在隔壁,那个送货司机和裘哥当然也在不远,他也就放心了。 虽然说是放心了,但杨聪却没有心思和那个小姐起腻。毕竟,他是在惦记着那三十万元呢。自从生意败了之后,这可是他老杨办成的第一笔买卖,是他重新发家的全部本钱呢。 虽然温香软玉在怀,他却硬不起来。 这是一个容易使人浮想联翩的晚上。 月光如水,树影婆娑。 菲菲推着她的紫色凤凰牌坤车,站在刘中明宿舍门前按响车铃。 吱妞一声门响,维修工小曾探出头来,看见菲菲在门外,就大呼小叫:“哟,嫂子来了哈。是找我们刘哥的吗?他没有在家。” 菲菲的小脸一下子就红了,都红到脖子根了。菲菲停下车子,拣了一根木条就去打小曾:“小曾,你个死东西,谁是你嫂子啊,胡喊乱叫的。” 小曾“妈呀”一声,回头叫道:“刘哥救命啊,嫂子要打我。” 屋里传来刘中明的声音:“我还要打你呢。没上没下地乱喊,我看你就是欠揍。”说着话人就出来了,身上穿的齐齐整整的,头发光亮亮的,似乎还打了摩丝。 刘中明看着菲菲,见她穿了一身合体的藕合色套装,显得出水芙蓉一般,清纯靓丽,和上班的时候相比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菲菲的脸色更加红了,低看头说:“看啥呢,没有见过呀。时间很紧,咱们走吧?” 刘中明说:“好,你等我一下。”回头从屋里推出自行车,和菲菲并肩向厂门外走去。 屋里又传来小曾的声音:“刘哥,好好珍惜呀,不用急着回来。” 刘中明喝道:“闭上你的嘴吧,没人把你当哑巴。” 两个人出来厂门,走出好远了,菲菲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对刘中明说:“小曾这么老实的一个孩子,都让你带坏了,以后嘱咐他一声,在车间里可不许他瞎说。” 刘中明一脸的无辜,分辨道:“怎么会怪上我呢?都是那帮维修工,闲着没事就知道嗑牙,才把他带成这个样子的。我又没让他瞎说。哎,你说,我不让他在车间里瞎说啥呀?” 菲菲哼了一声:“你呀,不是个好人!”说着跨上车子,飞快地向前驶去了。 刘中明愣了一下,赶忙追上去。心里却想:“我怎么就不是好人了呢?” 第29节 在安徽涡阳这样一个欠发达的小县城,各行各业的人们对于职业的执着和对客户的负责是朴实而认真的。 包括从事色情服务业的小姐。 既然客人付了钱,就要让人家满意,就要想方设法完成服务项目的全过程。这是金碧辉煌洗浴中心的服务小姐的宗旨,也是她们籍以自豪的职业道德。 像杨聪这样年近不惑,上了床却硬不起来的客人,小姐见的多了。所以她并不奇怪,也不灰心,她有办法克服困难完成任务。 小姐把客人的手拉过来,放在自己的三角区域。小姐轻声问:“哥,你摸摸看,我这里软吗?你不想占领吗?” 杨聪听着小姐的曼声细语,心里不由一动,感觉下面似乎有一股热流升了起来。他的手停留在那里,感觉到很柔滑——毛很密,但并不硬,软软的,就像是春天田野里的麦苗,还带着一股清香的气息。 小姐又说:“哥,你再往下摸摸,人家都湿了呢。等着你进来呢。” 杨聪心里又是一动,下面更热了。但不行,他无法聚集起自己的精力,他心里老是晃动着那只装满钱钞的密码箱。和所有的男人一样,他不想在女人面前显示出自己在性功能方面的无能,可这事越着急越不顶用,反而更加软瘫下来,一点动静也没有。 小姐接触最多的客人就是商人,她知道他们在经过极度紧张的商务谈判后,心理和生理都不能一下子转化到放松状态,就会发生这种短暂阳萎的情况。小姐从眼前这个客人手上的动作中知道他也很想做成床上这件事,只是有些力不从心而已。 小姐笑了,把杨聪的手拿开,下床去了。 杨聪以为她要走了,心里有些轻松,更多的却是颓废和失落。 小姐没有走。她从挂衣钩上找到自己的小坤包,从里面拿出一张光盘,放在床头的影碟机里,打开电视。 是一张a级毛片。 像这样的片子,杨聪当然早就看过,而且各国的各式的看过不少。但以前看就看了,很少能产生什么效应。这次有些不同。首先他为小姐的细心和体贴有些感动,其次是电视机里那富有煽动力的哼叫声,让他烦躁的情绪迅速稳定下来。 情绪稳定下来了,就好办了。小姐不温不火地又上了床,极尽温柔情怀风流手段,把杨聪弄得立了起来,套了套子。到这种时刻,不容得杨聪不卖力了。 折腾了一个多小时,杨聪说软不软说硬不硬地,终于算是把这一夜的风流帐勾了。最终他还只是完成了总任务的一半,过程是有了,却没能产生结果——他没能射出来。因为动作过猛,小弟弟滑出来了,套子滴零当啷地挂在那里,像是打败的将官倒脱着的兵器。 杨聪出了一身虚汗,像是在水里泡过一样。他很落寞,强烈的挫败感充满了心臆。 小姐有些可怜他,神情中满是同情和理解。她拍了拍杨聪的后背,很温柔地说:“哥,你是酒喝得太多了。我相信要是不喝酒,你还是蛮厉害的哟。天不早了,咱们睡吧,睡一会就好了。等你精神恢复了,咱们明天早上再来。好吗哥?” 杨聪心里一热,就很有些感动了。他心里暗想,要是还有时间的话,等明天拿到货款,就抽空悄悄地给她再送一些钱来。 杨聪沉沉地睡去了。他睡的很沉,连梦都没有来得及做一个。 房间里的窗帘薄如轻纱,随风飘动。如水的月光可以透过窗帘射进来,洒在宽大的床上,柔和地抚慰着杨聪疲惫的身体。 在如水的月光中,刘中明和菲菲并肩骑着自行车,走在通往西郊的柏油路上。 在路上,菲菲向刘中明讲起她的家人,还有她小时候的故事。这是她第一次给刘中明讲自己的故事。在工厂里,向来都是刘中明一个人在说,她总是那么静静地听着,连插话都很少呢。今晚,或许是如水的月光给了她精神上的宁静,同时也激发了她诉说的欲望,她就说了起来。 菲菲的父母年轻时都是本份而朴实的庄稼人。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因为挨饿,听跑外的老乡说起新疆那边可以吃到白面镘头,就一头扎到万里之外的西陲边疆去了,到那里开创基业。经过十几年的挣扎,一个大院子盖起来了,又生下了四个儿女,建立起一个完美的家庭。后来,爷爷奶奶姑姑也跟着到了那里,开始了有白面馒头吃的幸福生活。再后来,爷爷奶奶老死在那里,菲菲和哥哥妹妹们也长大了。爷爷临死时最大的心事就是要叶落归根,想埋回到老家山东去,可是没能如愿。再后来,听来新疆探亲的表哥说山东这几年日子好过了,比新疆还富裕呢,爸爸就想起爷爷的心愿,要回老家去。 又听表哥说,二姑父在鲁城造纸厂当着近两千人的厂长呢,爸爸觉得有了落脚之处,回老家的决心就更加坚定了。于是,小妹妹先给表哥回到鲁城,在鲁城的一家中学就读。其后,在跟二姑父落实了爸爸和其他三个子女的工作后,菲菲一家人就浩浩荡荡地从新疆迁回鲁城。一家人在鲁城没有别的亲戚,就只有都把工作手续都落在造纸厂了。当然,还有三姑和三姑父,也是不久前才从新疆造回鲁城的,全家也落在造纸厂。就这样,菲菲一家和她的两个姑父,在鲁城造纸厂就组成了一个庞大的家族体系。 爸爸当年闯新疆时还是一个十六七岁的毛头小伙子,三十年后归来,却是一大家子人了。爸爸就非常感慨,没事就念叨“唉,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东啊!” 菲菲说,因为从小在新疆长大,在鲁城没有朋友和同学,除了上班下班,就没有其他事可做,心里寂寞的很呢。 刘中明想说:“现在你有了我这个朋友,以后咱们一块玩,你就不会寂寞了。”可想了一想,却没有说出口来。 说着话,他们就到了,在一家大院子的门前停了下来。 刘中明很是惊讶:“这是你们家的院子吗,可这不像是新盖的啊?” 菲菲笑了:“我们家又不是百万富翁,怎么能刚到鲁城就买到这么大的院子呢?这是我一个朋友家。” 刘中明更惊奇了:“你不是说除了两个姑姑姑父,在鲁城没有其亲戚和朋友了吗?” 菲菲说:“这是陈刚家。他们全家也是从新疆搬回来的,比我们家早回来五年。只不过他们家当时住在南疆,我们家在北疆罢了。” 刘中明越来越不明白了:“新疆这么大,南北疆相隔十万八千里,你们怎么会认识呢?” 菲菲撇撇嘴:“哪里有这么远啊,全世界也没有十万八千里呢。” 刘中明被菲菲的天真逗笑了:“好了好了,没有十万八千里,也有几千里吧。那中间还隔着一座昆仑山呢,你们就算是放羊也放不到一块去呀。” 菲菲也笑起来:“原来你是为这个纳闷呀。我们是在鲁城认识的呢。也是巧了,陈刚的爸爸和我爸爸都被分在货场工作,两个人聊起来才认识的。也可能是二姑父知道陈叔叔的经历,特意安排爸爸和他在一起工作的,是想让我爸爸有个说话的老乡吧。两个人一聊,都在新疆呆过半辈子,那就亲热的不得了了。陈叔叔领着他的一家人到我家吃过一顿饭,我们两家人也就都认识了。可也真怪呢,陈叔叔也是全家都在造纸厂工作,也是四个孩子,一个男孩就是陈刚,跟我哥哥同岁,三个女儿也分别和我们三姐妹年龄差不多呢。” 说了这么一大堆,刘中明才把其中的原由弄明白了。可接下来的纳闷就更浓厚了,忍不住问道:“既是你们老乡请你吃饭,那我算是干嘛的呢?” 第30节 两个人正在院门口说话,里面听到声音,有人跑着过来打开大门。 开门的是个活泼可爱的圆脸女孩子。那女孩看到菲菲,先是夸张地跳起来欢呼:“呀,菲菲姐,你怎么才来呀?芳姐和玉儿妹妹早就来了呢。”刘中明知道,小芳和阿玉是菲菲的二妹和三妹。 原来今晚这一餐饭,是两个家庭年轻一辈的聚会。 刘中明对于自己所参与的角色,可就更有些拿不准了。 院里面传出小芳特有的大嗓门:“陈佳,是不是我们家大妮来啦?”原来那个来开门的圆脸女孩叫陈佳。 陈佳一边大声回答:“是呀,是大姐到了,快来帮着推车子啊。”回头却给刘中明打招呼,“刘老师,你也来啦,欢迎你到我家做客啊。” 刘中明很惊奇:“咦,你怎么认得我啊?” 陈佳一笑,露出两只虎牙:“我们一家都在造纸厂啊。我在厂办,哥哥陈刚在八号机,大姐陈华在三号机。造纸厂的所有职工还有谁不认识刘老师呢?” 刘中明笑了,很有点自豪的感觉。他说:“你们两家可真是缘份。” 陈佳说:“是呀,不但我们两家都有四口人在造纸厂上班,连我小妹妹陈靖都跟他们家阿玉在一个中学上学呢。” 正说着话,院子里闹嚷嚷地接出来一大堆人,前面走着一个小伙子,长的敦敦实实的,看来就是陈刚了。果然就听陈佳跟他说:“哥,咱们厂的大才子刘老师都来了呢。今天你可以放开量了,陪着刘老师好好喝两杯。” 陈刚听了,就赶紧往院里让菲菲和刘中明,神色间却有些不太自然。刘中明看了人家的脸色,也开始不自然起来,心里有些埋怨菲菲不分时间场合,把他领到这样一个不合适的地方来。他停住自行车,对陈刚说:“实在不好意思。今天在厂门口碰到菲菲,她对鲁城的道路不熟悉,又怕晚上到城郊来,非拽着我陪她来的。要不这样,既然送到了,我的任务也完成了,那你们玩,我还是回去吧。” 陈刚听刘中明这样一说,神色马上自然了,说话也热情起来:“既然来了,怎么能走呢。再说了,我们平常即使想请刘老师来,还请不到呢,快请往家里来吧,大家一块玩。” 刘中明本来就是个很随和的人,而且不拘小节,还有些好酒。听陈刚这样一说,可就有往里进的意思了。菲菲也说:“不许你走。要是走了,今天的夜班你替我上。” 小芳在一旁添乱:“就是就是。我哥又不会喝酒,正愁没有陪陈刚喝两杯呢。现在刘老师来了,那是正好。不许走啊!喝酒还是上夜班,你挑一样吧。” 刘中明趁机下坡了:“那好,既然这么说,我就讨扰陈哥一顿吧。可是咱们要更正一下哈,以后不要像在厂子里那样,一口一个刘老师的,听着别扭。要不就喊刘哥,要不就直接称呼名字算了。” 菲菲见他答应不走了,这才松了一口气:“好啊。我还是要喊老师的,因为我跟你学的工艺,身份不能改的。你们大家都喊刘哥吧,当然陈刚和我哥除外,你们比刘老师大一岁,喊名字。” 陈刚笑着点头称是。 一帮子女孩们就纷纷嘻嘻哈哈地喊“刘哥刘哥……” 陈刚的父母知道他们的聚会,早就提前离开了家,串门去了。菲菲的哥哥和陈华在厨房里忙碌,一会儿就摆了一大桌子菜。一个大院子里,今晚就成了年轻人的世界。 这顿酒喝的异常快乐,觥筹交错。刘中明也忘了自己的尴尬身份,喝得逸兴横飞。 一夜兴阑,杨聪醒来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 早晨起来才发现,老崔不见了。 小姐早上醒来,又跟杨聪腻了一阵子,收拾利索走了。过了一会儿,裘国军过来敲门,说老崔不见了,问杨聪知道不知道崔哥去了哪里。杨聪慌了神,急忙穿好衣服,叫起那个送货司机,三人一起从楼上的房间里下来,去问吧台见到崔总没有。吧台小姐说崔总凌晨三点就结完帐走了,还嘱咐说让几位客人休息好,不要打扰他们。 杨聪的心里安定下来。老崔是本地人,家里有老婆孩子,总是要回家过夜的。他凌晨走人,肯定是因为有崔大嫂在家里等着,必须在天亮之前回家的。要是彻夜不归的话,回家怎么交待?只要男人们没有在外面过夜,那就有解释的余地。哪怕回家再晚,只要说一句客人太重要太粘乎,客人不睡觉自己无法脱身的话,老婆一般都不会过分追究的。可要是彻夜不回家,就不太容易取得老婆的信任了。因为天下的老婆哪怕千差万别,但有一点几乎都是一样的,如果男人一夜没回家,她们最关心的是自己的男人这一夜到底睡在了哪一张床上,以及这张床上有个什么样的女人。 这个大家都明白。 想到这里,杨心里又是一惊。哎呀,老婆张君还在宾馆里睡着呢!自己也要赶快回去,还要编一套说辞,来解释自己昨晚没有回宾馆睡的理由呢。 那送货司机睡了一夜好觉,清晨起来精神倍棒吃嘛嘛香,吃完早饭就跟裘杨二人道别,开上车回浙江去了。他走的心急,却也没有注意到,昨天卸车的地方已经空空如也,一车货物早已不知去向。 裘国军和杨聪回到宾馆,张君还没有起床。她昨天晚上喝的实在是太多了,直到杨聪把她叫起来,头还晕着呢,疼得就像是要炸裂开来似的。她没有追问他们晚上去了哪里,因为她也知道,在外经商的男人是怎样一个德行,这种事是防不胜防的,还不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家落得清静。 退了宾馆的房间,两个男人陪着张君在街上随便吃了点早餐,兴致勃勃地来到老崔的公司。 公司的大门四敞大开,不见一个人影。只留下几张桌子,碎纸撒了一地,像是被日本鬼子刚刚扫荡过似的。 这下三个人可慌了神了。根据多年经商的经验,裘国军和杨聪都有一种大祸临头的预感。他们随即打车来到昨天卸货的仓库,果不其然,仓库门也是四敞大开的,六十辆摩托车不翼而飞,连个螺丝钉也见不到了。 杨聪盯着裘国军,眼睛慢慢地变成了红色。 裘国军说:“兄弟,时到如今,着急也没有用了。咱们还是到他公司打听一下吧,看看这个王八蛋在涡阳有没有宅子。” 也只能这样了。 还不错。公司房东倒还真的知道老崔的住址。 房东说:“这个龟儿子,已经欠了我半年房租没有交了。今天一大早我就看到他们往外搬东西,老崔可是没有露面。他欠你们货款?那正好,我领你们去找他,还要让他还我这半年的房租钱呢。龟儿子的,连招呼也不打一个,就这么搬走了,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呢?” 杨聪夫妇和裘国军跟着房东打了一辆出租车,来到东外环的一个居民小区。到了老崔家,见一个中年妇女正指挥着两个民工刷房子,屋子里空空荡荡的,地下铺满了旧报纸,都没有办法插进脚去。 “这不是老崔的房子吗?他人呢?”公司房东问那个中年妇女。 第31节 有一首歌唱道:那天晚上,有美丽的月光,因为你陪在我身旁;那天晚上,有美丽的月光,你和我走在小路上……。 菲菲和刘中明从那天在陈刚家吃过饭后,就经常相约到郊外散步了。两个人看过一场电影,电影的内容早就想不起来了,可菲菲记得,那天在电影院里刘中明第一次抓了她的手。在那一刻,菲菲感觉自己的小手冰凉冰凉,像是通了电似的颤抖。除了父亲和哥哥,她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跟别的男人牵过手呢。 更多的时候,他们是在歇班的时候相约到郊外,静静地并肩走在月光如水的田间小路上。造纸厂位于鲁城的北郊,菲菲一家租住在厂子西北面的村落里,村子的后面就是一望无际的麦田。麦田中间有一条小路,路边种着十几米高的白杨树,有月光的晚上,小路上就酒了斑驳的树影,静谧面充满诗意。 那天晚上,菲菲递给刘中明一个厚厚的信封。 刘中明问:“这里面是什么?” 菲菲说:“是陈刚写给我的信。” 刘中明觉得心里凉凉的,像田野间的月光那样凉气袭人。 菲菲又说:“知道那天我为什么要你跟我一起到陈刚家里去吃饭吗?” 刘中明说:“不知道。我还觉得奇怪呢。” 菲菲幽幽地说:“从第一天到我家吃饭的时候起,陈刚就开始纠缠我了。我不讨厌他,可也不喜欢他。他那天请我们兄妹到他家聚会,我就知道他是什么意思。要是我不去,他是请的我们一家人,说不过去的;要是去了,可就是等于是答应他了。那一天我好为难,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让他知道我的真实想法。于是,我就想到一个笨方法,就带你一起去了。我是想让他知道,我已经……已经有朋友了,我想他看你和我一起去,他是会明白的。你没有生我的气吧?” 刘中明心里一热,就觉得那月光也有些暖暖的了。他摇了摇头说:“没有。我怎么会生你的气呢?其实,陈刚那一家都是好人。” 菲菲说:“是啊,我没说他是坏人。可他不知道是真的不明白我的用意呢,还是装作不明白,今天上午又让妹妹送给我这么厚的一封信,说是写给我的,让我仔细看看,再给他回信。” 刘中明嗯了一声,沉默了一会儿说:“那你应该看看,再给人家一个回信的。为什么要交给我呢?” 菲菲说:“我不想看,也不想给他回信。我……我怕你有其他想法,就交给你。” 刘中明看了看四周,一片静悄悄地,麦苗的叶片挂着细细的露珠,反射着月亮的光辉,田间偶尔有蛐蛐的叫声。他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嘴里有些发干。 他说:“你……想好了吗?” 菲菲低着头说:“想好了。” 刘中明说:“我有过女朋友的。” 菲菲说:“我知道,是王筱。你给我讲过的。” 刘中明说:“我们曾经非常相爱。” 菲菲说:“我知道的。你们分手后的好长一段时间,你还不能从痛苦中解脱出来。那时候你经常喝的醉熏熏地来上班,你总是给我讲她的故事,又哭又唱的,我都知道。” 刘中明说:“我到现在还忘不了她。” 菲菲说:“我也知道。我不求你能忘了她,只求你能记得我。” 刘中明说:“可我……我是个穷光蛋。我出身农民,家里很穷。农民的顽劣性格在我身上体现很深,我不会巴结领导,不能融入城市里的生活。你看别的大中专生进厂很短时间就很快被提升了,可我还在车间里上三班倒呢。我无法适应这个社会,有可能一辈子就这样了,你跟着我,会吃苦的。” 菲菲说:“我家也不是富翁,我也是从农村长大的。苦有什么呢?我知道你能行的,现在不行意,不代表一辈子不得意。我知道你的能力,他们不用你是因为怕你顶了他们的位子,因为他们很明白,像你这样不买他们帐而又这么有才的人,要是一旦升上去,就不去有他们的好日子过了。早晚有一天,你一定会发达的,我知道。” 刘中明觉得有热热的液体在眼眶里晃动了。他说:“你们家里会同意吗?” 菲菲有一阵子没有说话。她踢着脚下的土块,静静地往前走着。 刘中明有些忐忑不安,在她身边跟着走,也不说话。 菲菲透了一口长气,侧过脸来看着他。菲菲说:“给你说实话,我家里不同意我和你在一起。他们知道我是出来见你的,就不许我出门。可我不管,我偷偷地出来见你。因为,我是那么想见你。他们不同意我跟你在一起,跟于海和李芹也是有关的。他们跟我二姑父说,你家里很穷,又是个农村的,不会让我过上好日子的。他们还说,你不是真是地喜欢我,和我在一起,你只是为了利用我和二姑父的关系,尽快得到提拔。这些都是妈妈说给我听的,她要我别跟你在一起,因为二姑父听了他们的话之后,也开始认为你和我在一起的动机有问题了。” 刘中明冷笑了一下。他早知道自己在于海和李芹心中的印象了,可没有想到他们竟是如此的卑鄙,连自己的爱情和婚姻都要插一手。他轻轻地说:“是呀。他们说的有道理,或许,我就是这样想的呢。”菲菲说:“你不用说这种气话。我才不管什么受穷不受穷呢,我们都有一双手,会把生活过的越来越好的。你要是利用我想往上爬,那也是人之常情,没有一点错误的。凭你的才学,本来早就应该被提上去的,都是他们这帮人挡着压着,才埋没了你。就算你不求我,我以后去二姑父家的时候也会找机会替你说话的。现在还不行,因为他们包括我父母还没有接受你。我不怕你利用我和姑父的关系发展,可我只要你一句实话,你是不是真心喜欢我,会不会永远真心对我好?” 听了菲菲这一番话,刘中明感觉到自己的一腔热血都要沸腾起来了。他对着菲菲的眼睛,定定地说:“我不是为了你的姑父才跟你在一起的。你相信不相信我的话?” 菲菲站住了,眼睛里闪着亮光:“嗯,我相信的。我早就相信的!不过你亲口说出来,我是那么高兴!” 刘中明把信封塞到菲菲手里:“我不看这封信。我也相信你。你要是不喜欢陈刚,就把这封信亲手还给他吧,给他说清楚。他是一个好人,我们不能伤害他。我虽然大方,但在爱情方面是不会相让的,我不想让他得到你,菲菲!” 菲菲靠在白杨树上,又吁了一口气,幸福地笑了。 刘中明俯下身来,微张开嘴,轻轻地印在菲菲的双唇上。这是对爱情的许诺,是交付一生的承诺。 月光如水,清清凉凉的,轻抚着两颗火热的心脏。 等那个指挥装修的女人说出话来,裘国军和杨聪的心就像是泡在雪水里一般,立刻变的冰凉冰凉的了。 那个女人说:“这是姓崔的家,可现在是我的了。他在十天前就把这房子卖给我了,前天才把家俱搬完。” 裘国军、杨聪和那个租给老崔公司的房东几乎同时发问:“那他搬到哪里去了?” 女人白了他们一眼:“房子手续过完户了,他去哪里我问得着吗?你们是干嘛的?” 第32节 老崔跑了。 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他跑的很巧妙。先是利用和裘国军的个人感情,把价值三十多万的货物卸下来,然后以满箱子的现金取得杨聪的信任,再利用天色已晚的天时条件请杨聪喝酒,再以涡阳治安不好为由把现金拿走,再用金蝉脱壳之计逃脱,把货物迅速转移。 事后想起来,一切过程都导演的很完美,都滴水不漏。 杨聪虽然是个久商战的人,但到底还是没有弄明白整个骗局的制造过程。 他甚至不知道裘国军在这个骗局中所担任的角色。 现在,通过这件事情的始末,应该好好地反醒一下了。 杨聪在嘉兴的时候,接到了裘国军的电话。那时裘国军主动说起在浙江奉化有一笔业务,请杨聪抓紧过来。 业务当然是有的,货物也是有的。裘国军可以拿到这笔货物,但他手里没有资金,他想空手套白狼,想借用别人的公司合同,想转嫁交易中所产生的任何风险。 于是,他想到了杨聪。 因为杨聪在鲁城家电业很有知名度,他的企业品牌已经被所有鲁城人所公认。现在他不行了,企业倒了,但他在业内的名声还没有倒。正因为企业倒了,他才更需要业务,更需要通过业务来赚取东山再起的资本。 有这样一个空手可以取得三十万元货物的机会,杨聪怎么会放弃呢? 他一定会上钩的。 这才有了裘国军的这一通电话。 货物如果顺利到达鲁城的话,首先陈金刚要提取一部分利润。再就是杨聪要拿到一大部分,作为东山再起的启动资金。还有,刘中明作为一介贫民,参与了本业务的启动工作,自然也要拿到一笔可观的提成。 那么,留给他裘国军的利润还有多大的空间呢? 于是,就忽然冒出了安徽涡阳老崔这么一个人来。 这个老崔到底是何许人也?他和裘国军又到底是什么关系呢? 现在,老崔带着三十多万元的货物忽然从涡阳消失了。他的公司和家业,似乎一夜之间就凭空消失了。 用不了三五天,摩托车厂家的业务员就会找到鲁城去,就会找到陈金刚的公司,索要百分之五十的货款。鲁城就这么大,他们很容易就会通过电话号码找到陈金刚的。然后老陈为了洗清自己,会告诉供货厂家整个事情的真相。会的,他肯定会这么做,因为他本来是想从这笔业务中得到一笔利润的,可现在没有得到,却还要替他杨聪打发要帐的。 那么,为了躲避这笔帐目,他杨聪完全可以再也不回鲁城,不再见老陈的面的。 可是,奉化还有个刘中明呢? 刘中明根本不是商场中人。他是带着淘金的思想加入到这个事件中来的。他带出了五千元现金,这是他的所有家当所有积蓄。 老陈曾经答应过刘中明,事后要分给他五六万元的分红。这也是他杨聪为了得到路费,当着老陈的面答应过人家刘中明的。现在,刘中明带出来的五千元钱是早已花完了,好不容易骗到手的三十多万元货物又被别人骗走了,他怎么来实现自己对刘中明当初的承诺呢? 想一想吧,刘中明在奉化阳城宾馆已经呆了近一个月,光住宿费用差不多也欠下了二千多元了,这一笔帐又怎么算呢?何况,这二十多天来,还不知道刘中明这个书呆子是怎么过的日子,怎么吃的饭呢。 还有最要命的一个结果,那就是刘中明凭着他一股拼命的气势,就算是要饭,也会回到鲁城去的。他要是见到陈金刚,把一路上的所遭所遇全盘托出,老陈会怎么想呢?他至少知道一点,那就是他杨聪已经完了,不可能有反本的机会了。 那么老陈就会选择出卖他杨聪来保全自己。 要是供货厂家的人到鲁城要帐,找到了陈金刚,陈金刚为了保全自己,肯定会说明自己从来没有见到过货物,货物不知道被杨聪弄到哪里去了。要是厂家拿出供货合同,老陈还会说明自己的公司和杨聪没有任何关系,杨聪只是利用他公司的电话号码而已。 那又怎么样呢?老陈的公司的确和他杨聪没有任何法律上的关系。 于是,供货厂家就会穷追他杨聪的踪迹。要追踪杨聪的踪迹,就有了两个渠道,一是根据送货司机所提供的线索在涡阳进行排查,二是发兵到鲁城穷追陈金刚。而在这两条渠道之中,到鲁城穷追陈金刚是最可能也是最合情合理的,在鲁城找不到杨聪,才会想到涡阳这条线上来。 这就有点意思了。如果老陈现在不知道他杨聪的踪迹,就会尽力替他掩饰,不会轻易承认和暴露这场骗局的底细。如果刘中明回去鲁城见到老陈,那可就难说了,说不定老陈不但会把他杨聪现在财务上的窘境和盘托出,还会为了脱出自己,把他杨聪在鲁城的家产也说出来,用他所有的家产来抵账。 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最好不要让刘中明和老陈见面。 可就在这时,刘中明的传呼打来了。 杨聪不动声色,请刘中明赶快坐火车到涡阳来。 他还有一个幻想,那就是守在老崔的住宅附近,等待他的回来。 裘国军对杨聪这个守株待兔的想法感到很可笑。他不想跟着杨聪做这样没有任何结果的傻事。裘国军说:“兄弟,是大哥对不起你,让老崔这个东西给骗了。可是,我们应该好好想一想,他既然骗到了三十万,还会回到家里来,等着我们堵他个正着吗?我想他是早就带着货物远走高飞了,或者他是早就找好了销赃的对象,才布置了这一场骗局的。我们再等在这里堵他,没有用了。” 杨聪阴沉沉地笑了笑:“裘哥,那你的意思呢?” 裘国军淡淡地说:“那又能怎么样呢?我也不想这样的啊。兄弟,商场的凶恶我们都是知道的,骗人和被骗都是很平常的事。我们这三十万元的货物,不就是空手套白狼从人家厂家骗来的吗?强中更有强中手,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就算是我们没有做成这一票生意,也就是了。” 杨聪大怒:“可这笔生意是用兄弟我的营业执照和合同做成的,厂家最终找的是我!” 裘国军笑了:“兄弟,像你这样的执照又算得了什么呢?你只不过是一个皮包公司罢了。别忘了,厂家是我联系的,他们认的是我,却根本不知道你是干什么的。他们到鲁城要是找不到你,下一步会做什么呢?他们找的是我这个中保人啊。兄弟,我不是要和你分争到底由谁来承担这份风险,关键是事情已经到这一步了,我们死靠在这里,又有什么用呢?你相信老崔在骗了我们这么大一笔货物之后,短时期内还会回到涡阳来吗?” 杨聪哼了一声:“不管他回不回来,我还是要在这里等他。” 裘国军说:“那好。兄弟,我家里还有很多的事要处理,这你是知道的。另外,我们做了这一票生意,那个司机回去后马上就会带厂里的人到鲁城要账,鲁城见不到你,还会转来涡阳。涡阳见不到我们,他们要做的第一件事恐怕就是要到奉化抄我的老窝了。所以,兄弟你要是坚持就呆在这里等老崔,我却非得先回去安排一下家里不可了。” 杨聪想了一想说:“裘哥,随你的便吧。不管怎么说,兄弟感谢你。” 第33节 裘国军在老崔失踪后的第二天也走了。 临走的时候,他给杨聪留下了两千元钱。 裘国军说:“我知道你心情不好,对这个结果不能一下子接受。但我认为老崔绝不会再回来的了。要是等几天没有老崔的音信,我劝你还是回鲁城,找个地方先眯一段时间,等待时机东山再起。兄弟,我身上带的钱也不多,就剩下这些了,都留给你。我身上还有一点零钱,够到奉化的就行了。你嫂子手里还有衣服,卖了就是钱,你不用担心我。” 杨聪丝毫没有为这席热乎乎的暖心话而感动。他淡淡地应着,淡淡地接过两千元钱。倒是张君有些过意不去,强拉着杨聪把裘哥送到车站。 在没有得到裘国军是否参与了这场骗局的确切证据之前,杨聪不能和他撕破脸。何况,裘哥从始至终对他杨聪都可谓仁至义尽,他也没有理由跟人家掰。 这就是商场。明知道对方可能就是把你推向死路的敌人,可在捅破这层窗户纸之前,你还是得把他当作最好的朋友。打掉了牙和着血吞到肚里去,这是商场对所有成功商人或老道商人的起码要求。 就在裘国军离开涡阳的第三天,刘中明到达了这个比鲁城还要贫穷的城市。 自从菲菲和刘中明“明目张胆”地在一起之后,鲁城造纸厂里就引起了不小的风波。 最先起反应的就是车间主任于海。 这一天下班之后,于海一反常态,在厂门口等着刘中明,约他到家里坐坐。刘中明感到很惊奇,但没有问什么事情,就跟着于海去了。坐下之后,先是喝了一会茶,于海又问寒问暖地东拉西扯一通。刘中明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答着,最后见实在话不投机,就要起身告辞走人。 于海这才把话题扯到正事上来。他皮笑肉不笑地说:“听说你在和菲菲谈朋友,有这回事吗?” 刘中明说:“算是有吧。你怎么知道?” 于海笑的更加勉强了:“我本来不知道,是菲菲的三姑告诉我的。她让我转告你,人家菲菲本来不喜欢和你在一起的,可尊敬你是她的老师,只是不好意思当面拒绝你罢了。菲菲说你总缠住她,弄得人家心情很不好,却又怕伤了你的自尊心,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她跟父母和姑姑都说了,还哭了鼻子,说要是实在不行的话就调离电脑控制室工序。她三姑实在没有办法,这才托我给你讲讲这个事,让你不要再缠着人家了。你是个大学生,素质比一般工人高,我说这些话,你能明白什么意思吧?” 刘中明忽地站了起来,脸色涨的通红。 于海见状,脸上的笑容开始舒展开来,变成真正的笑了。他示意刘中明坐下稍安勿躁:“我还听人说,你在上大学的时候曾经谈过一个省城的女朋友,她还到咱们厂里找过你,有这回事吗?” 刘中明没有坐下,就那么站着回答:“是有这么一回事。于主任的消息倒是灵通的很呢。” 于海现出得意的神情:“咱们车间里没有什么事可以瞒住我。你既然有女朋友了,怎么还要跟人家菲菲缠在一起呢?” 刘中明说:“看来于主任对我个人的事还真上心呢。省城里的女朋友,已经在两个月前跟我分手了。人家是省城高干的女儿,我不想让人家到鲁城这个猫不拉屎的穷地方来跟我这个穷小子受苦,就这么友好的分手了。我已经和以前的女朋友结束了,再找一个,没有什么不可以吧?况且,我自己的事,似乎也没有碍着别人吧?谈恋爱的事,没有耽误到工作吧?我想这事我自己会处理的,倒也不劳于主任太操心了。” 于海脸上的笑容收敛了,有些恼羞成怒:“说的倒是蛮中听的。不想让人家跟你受苦,那你凭啥聚人家菲菲呢?你有房吗有钱吗?人家跟了你,不也是受苦吗?” 刘中明气往上涌:“这就更不劳你老人家费心了。她喜欢和我受穷,她喜欢我的才华,她相信我凭自己的能力会有光明的前途。于主任我也告诉你,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从我进厂的头一天起就讨厌我。我不想问这到底是为什么,也不想改变自己来巴结你,希图得到你的欢心。你一直在压制我,这你心里也是有数的。但我告诉你,我知道自己能吃几碗干饭,我知道凭某些人的鬼域伎俩,是无法长久地限制我发展的。” 听了刘中明这一番话,于海的脸色变了数变,阴晴不定。但他没有发火,只是冷笑了一下:“我没有压制你。是你自己不好好干工作,这才没有得到提升。这一段时间你参加了几次电视竞赛和演讲比赛,都得了奖,厂里不也马上就把你调到技术岗位上去了吗?你是有一些小才能,这一点我并不否认。但我告诉你,凭你的家庭经济条件,你是没有办法让人家菲菲过上好日子的。所以人家才到家里哭诉,她三姑才找到我,要我给你谈。你是个大学生,总知道强扭的瓜不甜这句话吧?人家不喜欢你,你就不要再缠着人家了。” 刘中明见于海没有发怒,反而平心静气地跟自己讲了这么一通,倒有点真的相信这是菲菲的本意了。但他还是不肯退让:“菲菲是真心喜欢我,她会嫁给我的。她本来就是穷人家,不是什么大家闺秀,从小就受过苦的。我们都有工作,我们都有双手,我想我们的日子是会越过越好的。” 于海再次哼哼地冷笑了:“菲菲或许也是穷苦出身,她或许不嫌你穷。但人家是厂长的侄女呢!你该不是因为这个才缠上人家的吧?” 刘中明终于忍无可忍了,转身走出于海的家门。 就在于海干涉刘中明和菲菲的时候,他自己的女儿于明明却给他带来了麻烦。于明明和李芹的侄儿李强之间出现了危机。 于明明从一开始就有些看不上李强。 不管怎么说,于明明也是一个中专生,而且在学校里的时候还是校花,有着许多男生跟在身后追求她的。而李强五大三粗的,虽然孔武有力,但没有一丝斯文气象,连初中都没有熬到毕业就到工厂里做维修工了。李强得到于明明这个鲜花一样女孩子的青睐,一开始还接受姑母的劝告,小心奕奕地摆出些文明样子来,可时间一长,受不了老这么端着,就露出本相来了。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李强说粗话,随地吐痰,和路过的熟人大声说笑,处处显摆自己的女朋友,让于明明给他们握手。看着他那些狐朋狗友在于明明身上拍一下摸一把的,他还在一旁得意地傻笑。 这些都是于明明所不能容忍的。这样过了不到半年,于明明就有意地躲着李强,后来就索性不跟他单独到外边去了。 李强不知道那个地方得罪了明明,见她老是躲着自己,在厂里碰见了也对自己不理不睬地,就纳闷的不得了,跑到姑母李芹那里去讨主意。李芹知道自己侄儿的德行,也明白侄儿配不上于明明,一定是明明开始讨厌侄儿,不想跟他处了。但李芹是个不服输的人,对这桩由她一手策划,把两个根本不配的男女强扭在一起的行为,她有自己的衡量标准。她认为论文化水凭和相貌侄儿是比不上于明明,可要是论权势和家庭经济情况,于明明却离着自己侄儿差着一大截呢。这样一比,两下里可就扯平了,正是门当户对。她于明明一个小丫头片子,有什么资格嫌弃侄儿李强呢?以后你们一家子的前途,还不是在我们家老头子手里捏着! 第二天一上班,等大家点完名上工去了,李芹就跟于海聊起了于明明对李强这一阵子的态度。末了,李芹旁打侧敲地说:“于主任,你最好让明明拿准主意,有话就明白说出来。我们家李强虽然文化不高,可也不是找不到老婆的孩子呢。” 第34节 这一天是周末,轮到刘中明倒大班。他等不及第二天上班时再见菲菲,晚上就赶到电脑控制室去。菲菲正在上班,很高兴见到刘中明,笑眯眯地问:“不好好睡觉,怎么这个时候跑到这里来啦?” 刘中明不答,绷着脸问她:“你三姑知道咱们两个在一起的事吗?” 菲菲对他的提问似是有些奇怪,但还是笑着说:“知道的。她经常晚上去我家,见我不在家,问起小芳,小芳告诉她我和你在一起,她就知道了。怎么想起这个?” 刘中明嗯了一声,还是不答反问:“她对你的终身大事很关心吗?” 菲菲不笑了,眼睛忽闪忽闪的,也问:“你见到我三姑了吗?她跟你说什么了?告诉我好吗?” 刘中明坚定地说:“你先回答我的问题,我再告诉你。” 菲菲拉开控制室的门,看看外面没有别人,回头又把门关上了:“是呀。三姑听说我跟你在一起,就表示不同意,跟我爸妈说你家很穷,以后在工厂里也不会有多大前途。她还张罗着要给我介绍坐机关的男朋友呢,妈妈给我说过,我才不理她呢。我说过了,我不怕穷,而且我相信你的才能,你不可能穷一辈子的。我还说过,我不要你有房子,也不要你有多少钱,只要你对我好。” 刘中明抓住菲菲的双手,悬了一天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他把于海下午找他说话的内容告诉了菲菲。 菲菲很生气:“三姑这是晕了头了,干嘛老是操心我的事啊?这个于主任也是,这世上只有撮合好事的,哪有像他这样敲别人破锣的啊。你放心,我从来没有在家里哭过,也没有说过这样的话。你相信我吗?” 刘中明说:“信,我当然相信。他妈的于海,干的真不是人事。” 菲菲说:“君子不记小过,咱不生这种人的气哈。” 刘中明笑笑,想了一想:“我想过了,我们上的是三班倒,大部分时间都是在上夜班,白天有的是时间,却没有事干。现在我手里有三千多元钱,再借一些,打算在厂子不远的五里铺小区开一个小书店,带卖副食。要是经营好的话,至少能够改变一下现在的经济状况。说不定,以后还能做大,就不做这个倒霉的工作了。你看行吗?” 菲菲的眼睛一亮,立刻表示赞成:“好呀,开一个小店,挣的至少比工资还多呢。” 刘中明说:“可我自己做不过来。你肯帮我吗?” 菲菲沉吟了一下,有些为难。两个人还没有结婚,就替他去看店了,别人会怎么说呢?父母那边怎么去说服呢?但看到刘中明望着自己,脸色由欣喜逐渐变为失望,菲菲的心里就不再有任何犹豫,说道:“嗯。好的,我帮你。咱们下班后轮换着看店,你还可以腾出时间来去进货,咱们就把店开起来吧。” 有了菲菲这句话,刘中明的书店很快就开起来了。两个人轮番着下了班之后看店,生意做的红红火火,十几天的时间就赚够了刘中明一个整月工资的钱。刚开始的前几天,菲菲的父母顾及三姑和亲友的闲言碎语,曾试图禁止菲菲下班后到店里去,但看到女儿态度异常艰决,也就随她去了。在那一段艰苦的岁月里,刘中明每每下班后,看到菲菲在店里红着眼睛支撑着,或者有时候困得不行,竟趴在柜台上睡着了,心中就往往涌起一股要哭的冲动。他在心里想,以后一定要让菲菲跟着自己享福,绝不能亏待这个善良而纯朴又深爱着自己的人。 小区的居民是朴素的,他们进店租书买货,看到菲菲睡了,就会轻轻地把她叫醒,绝不会出现偷拿东西的现象。 就在小店里的生意日渐兴隆的时候,一场事故已经在不知不觉地酝酿中了。 在那一次被刘中明戗了几句之后,于海的心里很不是滋味。他细细地回味着刘中明的话,暗自埋怨厂长的小姨子,也就是菲菲的三姑:“你安排给我的这叫什么活呢?”想想自己的所作所为,也感到讪讪地,觉得很没有意思。后来见刘中明和厂长的内侄女竟在一块开起了书店,知道他们成亲的结果基本已成定局,就更加不安,从那以后再也不敢为难刘中明,甚至在厂里见到,还主动送上一个稍显谄媚的笑脸。 至于对李芹因为女儿于明明和李强的事而发出的带有威胁意味的警告,于海倒也不十分当成一回事。从心底里来讲,从为女儿的未来着想,于海本来也非常不喜欢李强的,甚至对这个未来女婿的候选人还相当看不上眼。以前劝说女儿跟他好,那是因为他的姑父有可能会来造纸厂当下一任厂长,怕影响了自己的政治前途。可现在听说菲菲的姑父也没有闲着,这一段时间和市里的有关要员频繁来往,并有风声从一轻局传来,连任的希望很大呢。 要真是那样的话,还管他李芹闹鸟?他老公官儿再大,可县官不如现管,在造纸厂这一亩三分地里,能赶得上菲菲的姑父刘厂长大吗? 想到这里,于海心里不由一惊,翻了一个滚:“看样子,我以后不但不能再跟刘中明这小子过不去,相反地还要跟他套套近乎呢。趁着他和菲菲没有结婚,这个交情还好套些,要是等到人家成了亲戚再去舔屁股,那可就够不上了呢。” 于海想明白了,就下定决心了。他对李芹的警告抛在了脑后,没有去做女儿于明明的思想工作,没有再劝她跟那个大块头李强合好。对于刘中明呢?他先是见面三分笑,后来就主动地问寒问暖,要是在厂门外遇到,还要把自己的好烟拿出来,殷勤地递给刘中明一支,两个人一起点燃。刘中明对于海态度的转变很是惊奇。他先是有些不适应,不知道这个老小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久而久之,也就随他去,跟于海有说有笑的了。他本来就是个很随和的人,而且极少记恨别人曾经怎样恶待自己。 刘中明虽然读了这么多年的书,但以德报怨的高尚之举还是做不出来的。所以他不会对于海前倨后恭的态度受宠若惊,也不会热烈地回应于海的热情。 对于海的为人,刘中明还像以前一样地看不起。他们永远不可能成为朋友。但于海是满意的,他也不奢求刘中明马上转变对自己的反感,只要像现在一样,能对自己有说有笑,那就可以了。他只求刘中明以后一旦成了刘厂长的亲戚,只要不给自己穿小鞋就好了,至于做朋友嘛,那倒不着急。等他和菲菲成婚的时候,自己大大地送上一份厚礼,不是朋友也就成了朋友了。 就在这一段时间,刘中明又陆续地代表厂里或全市参加过几次知识竟赛,都拿到了一等奖或二等奖。刘中明在鲁城造纸厂的人气大增,甚至在市共青团委和总工会也小有名气了。造纸厂的刘厂长开始注意到这个不显山不露水在车间最基层干了四五年的大学生,并开始考虑下一步要提拔一下刘中明的问题了。 可刘中明不像其他分来的大学生,跟他们比起来就是有些特别。大部分大学生进厂,都要找关系扒门子,利用各种机会到刘厂长家里套套交情,送点礼啥的,求个忙提升,刘中明却从来没有这样做,甚至近五年来竟连厂长办公室也没有进去过。现在有了菲菲这一层关系,有了这么一个天赐的机会,他都没有想着让菲菲领着到刘厂长这个未来内姑父家串串门。 这个小子!不但清高,还蛮倔气呢。 其实刘中明和大多数从农村出来的大学生一样,也有着强烈的向上发展的欲望。他本来想好了,也跟菲菲通了气,打算着这一周的夜班上完,就到厂长姑父的家里去坐坐。但这个计划没有等到实施,电脑控制室就出事故了。 这个事故早晚是要出的。厂里的传统蒸煮工艺落后老化,当初厂技术科没有对旧有管道更新,强行在旧管道基础上配套电脑自动化,这就埋下了不可避免的隐患。 第35节 蒸煮电脑控制工艺上马三个月后,开始出现问题了。 技术科在引进这套先进工艺的时候,只购来了微机及主要配套管件,却没有把已经用了几十年的老工艺中所存在固疾考虑进去。新上马的这套电脑工艺如果与新蒸煮设备配套的话,本来能够正常运转,没有问题的。但如今是把新工艺套在老设备上,那就比如用火车头拉马车,一路起来,破马车就难免要散架。 问题首先出在电脑控制室的保温设施上。厂技术科为了省事省钱,没有在电脑室里安装空调,而是直接从蒸煮工序的暖气包上接引出一根无缝钢管,焊在一个大钢筒上,再从钢筒上引出一根橡胶管作为排水,就成了电脑室的土制暖气了。本来这土制暖气还是不错的,工艺上的工业用气充足,把阀门打开,门外即使寒风呼啸,电脑室里也是热气腾腾,温暖如春。但由于没有在工序的暖气包上安装防备污水回流阀,导致蒸球里的碱液和浆块随着蒸气流进土暖气钢筒里。时间一长,碱液和浆块在钢筒里就形成堵塞,电脑室里就变成冰霜,最后连电脑也不正常工作了。 这样一来,价值几十万元的电脑控制工艺就停摆了,形同虚设。要想让它继续工作,就要保暖设施保持畅通。这一天上夜班,刘中明刚一进电脑室,就感到比室外还冷,知道土暖气又堵了。 刘中明问上一个班次的小崔:“堵了多长时间了?” 小崔说:“将近三个小时了,费了半天劲,弄不通。蒸煮那边整个班都没再用电脑控制工艺,还是用以前的老办法生产的。” 刘中明把小崔打发下班走了,开始撅着屁股鼓捣暖气。又敲又打再加上用铁丝通,弄了一身冷汗,没有丝毫效果。钢筒里看来全是浆块了,堵得死死的。没办法使用先进工艺生产了倒还是小事,可今天晚上怎么撑过去呢?要是在这种温度下的电脑室里呆上八个小时,不冻成肉干才怪呢。 刘中明不死心,决定要把暖气修好。他不是全为了自己,还有下个班次的取暖问题呢。下一个班次不是别人,又是他心爱的菲菲。决不能让她再跟着受一个整班的冻呢。再说了,要不把电脑室弄得暖暖和和的,就没法子在班上安稳地睡一觉。不睡上一觉,明天哪有精神看店挣钱呢?既便是从这个私心出发,刘中明也要把暖气修好。 刘中明到蒸煮工序上借来管钳和扳手,开始对土暖气动手术。以前这个土暖气也经常出现堵塞,但都不很严重,卸开胶皮管子用钢丝捅一捅也就通了,最多淌一滩褐色的脏碱水,完了打扫一下也就是了。可今天不行,整个钢管都被浆块子堵实了,蒸气根本过不来。刘中明只顾埋头苦干,把钢管前面的阀门打开,却忘了到蒸煮那边把气包上的主阀门关闭。蒸煮工序上的同事们不知道刘中明在电脑室里正在操作,把蒸球转起来了,大量的蒸气充满了气包,也没有给刘中明打招呼。 浆块子被一块一块地抠出来了,管子里不停地淌出粘稠刺鼻的碱液。气包里大量的蒸气找到了释放的出口,呼啸一声,从钢管里喷射而出。刘中明躲闪不及,被裹着碱液的浆块喷了满身满脸,一下子蹲坐在地上。片刻之间电脑室里就成了一片汪洋,蒸气弥漫。 等蒸煮工序听到刘中明的叫声,把气包上的总阀门关上的时候,电脑已经灌进大量碱液,整套设备宣告报废了。 杨聪讲完他的故事,刘中明也傻眼了。 狗咬狗,黑吃黑。 “怎么才能逮着那个老崔呢?难道我们就一直在涡阳蹲着守株待兔吗?”刘中明问杨聪下一步的打算。 杨聪安慰刘中明:“不用着急,这小子还有家业在这里,他肯定是还会回来的。那个女人说老崔已经把房子卖给她了,谁知道是真是假呢?我看了,他那一处宅子大约也能值二三十万,不是一下子就能卖出去的。再说了,他总不能因为这三十万的货物,连家业也不要了吧?那个女人说不定是个托,或者根本就是老崔的亲戚,再给我们打马虎眼呢。她一定是想把我们支使走了,确定我们死心了,再也不可能回涡阳来了,再给老崔打电话让他放心回来。我还有个想法,那就是这么多辆摩托车,老崔不可能一夜之间就都能调出涡阳去。” 刘中明说:“你的意思,那些货还在这个城市里?” 杨聪点头:“肯定是。只不过不知道他藏在哪里了。你想啊兄弟,就涡阳这么巴掌大的破地方,有多少这么大的仓库能放下这批货呢?我们只要暗暗地盘查几天,一定能找到。” 刘中明有些狐疑:“他要是放着那些货不动,我们还能挨家挨户去查吗?” 杨聪说:“他要是放着不动,我们当然找不到,就是找上三年五载也白搭。这就需要动点脑筋了。我们明天先到老崔家里周围转上一圈,然后装作没有办法的样子,到车站坐车离开涡阳。那个装修的女人一定盯着咱们,甚至还会到车站盯着我们离开,然后她就会向老崔汇报。老崔知道我们已经走了,他要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那就是抓紧把货提出来变成现金。我们一离开涡阳就下车,再悄悄地摸回来盯紧那个女人。盯住了那个女人,就不愁见不到老崔。见到老崔,就不愁没有货!” 刘中明看着杨聪,感到头皮有些发麻。 张君见刘中明发呆,伸手拍了他一下:“兄弟,跑了这么远的路,累了吧?吃完饭到宾馆好好洗个澡睡一觉,明天我们就执行杨总的计划。对付这种黑吃黑的把戏,咱们杨总的办法多着呢。你放心,再等上三五天,那一批货还是我们的,这里不能出手,我们就运到鲁城去。总而言之,这次绝不会让你白出来一趟呢。” 刘中明傻笑了一下,心里反而更没有底了。 饱餐了一顿,已是华灯初上,喧哗的城市逐渐平静下来。刘中明拍拍肚皮,暗想:“这一顿是吃饱啦,下一顿饭在哪里,走着看吧。”随着杨聪夫妇往宾馆走。 一个中年男子快步从他们身边走过。许是有什么急事吧,那个男人走的有些慌张,不经意地撞了刘中明一下。那个男人回送看了刘中明一眼,也没有说话,照旧向前走去。刘中明吃了一惊,想起报纸上写的江湖偷窃的案件,赶忙摸了一下自己的腰包。摸完了又禁不住暗笑:“我还有什么可供人家偷的呢?这个小子也是个不长眼的,竟会看上我这个穷鬼。” 后来发生的事实证明刘中明猜测错了,那个男人并不是个小偷。那男人只顾快步往前走,因为碰了刘中明一下,身子一歪,倒从兜里掉出一个纸包。刘中明想要喊住那人,告诉他丢东西了,却被杨聪拍了一把,示意他不要多事。就在这时,又有一个小伙子快步从后面赶上来,一把抓起那个纸包。路边有一个女人也看到了纸包,快步跑了过来,却慢了一步,纸包已经到了小伙子手里了。 这时那个丢东西的中年男人已经走远,在街角处拐一个弯,看不见了。 小伙子拣了东西,喜孜孜地就要离开。那个女人喊了一声:“喂,那个纸包可是我先看到的,你不能独吞。不然的话,我就喊了,把丢东西的人叫回来,谁也捞不着哦。” 张君拉了刘中明一把,和杨聪三个人停了下来,站在一边观看。 小伙子有些不情愿地站在原地,看见杨聪三个人也停下来,脸色就更难看了。 杨聪说:“你们两个人一个看到一个拾到,跟我们外乡人不相干的。” 小伙子有些放心了,对那女人说:“那就对半分。见面分一半好吧?”女人的眼睛放出光来,一脸的欣喜:“那好。先打开看看!”小伙子和那个女人走到墙角,把纸包打开。包里的东西闪着烁烁的光晕,刘中明在不远处看的清楚,是珠宝首饰! 第36节 见到这么一大包闪闪发亮的珠宝,刘中明使劲咽下一口吐沫。 唉,那珠宝一开始可是落在自己脚下的啊。他恨不能使劲抽自己两个大嘴巴才解恨。现在,他但愿那包珠宝最好是假的,也好平衡一下失落至极的心态。 正这样想着呢,那个小伙子和女人就走过来了。小伙子手里托着那个纸包,往杨聪跟前一递:“这位老板,一看您就是长年出外,见过大世面的人。您帮着长长眼,这首饰是真的呢,还是假的?” 杨聪低头看了一看,古怪地一笑:“我对这个也不太懂。一对翡翠镯子,一串珍珠项链,一对铂金耳环,明晃晃地,看样子倒像是真的。” 那一对男女听了,登时欢天喜地,连抬头纹都要笑开了。那小伙子继续问:“我也不太懂这个,那就劳烦您给估估价吧。” 张君在一旁插话了:“要是真货的话,这对镯子看样子像是缅玉的,能值一万左右,珍珠项链五千块,铂金耳环也能卖六千多,差不多总值两万块钱呢。”小伙子更乐了,把那串珍珠项链拿起来递给张君:“道上的规矩,见面分一半。你们不肯分,那是你们财大气粗,看不上这点东西。但总不能白让您费心给估价,这串珠子就送给您吧。”张君看了一眼杨聪,笑着摇摇头:“我们用不着这个,还是你拿去吧。” 刘中明又咽了一口吐沫,一阵子心疼肉跳,却说不出什么。五千块!至少够自己这次出来的全部本钱了。 还没有转完念头呢,那一对男女已经争执起来了。女人看着这三样东西,哪一样都喜欢,都想据为己有。和大多数女人一样,她显然无法拒绝那些专门为女人而制作出的珠宝首饰的诱惑。但东西是两个人一起发现的,还是人家先拣起来的,看样子小伙子不得到其中的一半是不肯罢休的。但根据这三样东西的价格,又没有办法分的十分平均。两个人都不肯相让,就只有争执。 那个小伙子似乎看中的并不是珠宝本身,他想要的是钱。小伙子就说:“按刚才那个外地老板的估价,这些东西一共打二万一千元钱。但这只是个估数,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能值这些。要不这样,就算是咱拣了两万元钱吧,一人一万。按说呢,你要是想要这些首饰,就拿一万元给我,要么首饰归我,我给你一万。你看这样公平不公平大姐?” 女人盯着那一包珠宝,在心里盘算了一番,最后说:“按说这样很公平。但首饰毕竟不是钱,得首饰的就沾些光吧,谁得首饰,就给对方补贴八千元。你看这样行不行?”她这样分配,想得到珠宝的想法就显示无遗了。 小伙子想了想,摇了摇头,又点头:“算了,反正是拣来的东西,不值得这么叫真了。我要是真的把这包珠宝拿回家去,不但用不上,反而和女朋友没法解释呢。算了,认个倒霉吧,大姐,你给我八千元吧,这包东西归你了。” 女人大喜,一把从小伙子手里抢过那包东西,又对着路灯反来覆去地看了两遍,眼里透出近乎疯狂的光芒。小伙子叫道:“干嘛,抢啊?快拿钱来。”女人把纸包往兜里一放,白了小伙子一眼:“钱少不了你的。谁的身上会带这么多钱上街啊?你跟我走吧,前边不远就是我家,跟我去拿好了。”小伙子喜形于色,跟着那个女人带跑带颠地去了。 杨聪叹了一口气:“又一个傻逼上当了。” 刘中明问:“为什么这么说呢?” 张君推了刘中明一把:“像这种小把戏,只能骗你这种没出过门的上当,傻兄弟。那个小伙子和丢东西的男人是一伙的。他是看那个女人有拣的意思,才抢上去先拾起来的。” 刘中明回想当时的情形,拍了一下脑壳:“他妈的,我还差一点拣起来呢。” 张君嘻嘻一笑:“那个男人把东西丢在你的脚下,原本就是打算让你拣的。那个小伙子在一边看着,见你拣了东西,就会上来要给你平分。你要东西呢,就要给他钱补偿;你不要东西呢,那小伙子是本地人,当然也不会给你钱,就会说那东西是他朋友丢的,再把那个男人叫回来,把东西领走也就是了。” 刘中明张大了口,暗道:“乖乖,江湖险恶。”不禁对张君充满佩服之情。但转念又想到以杨聪夫妇这样的老江湖,还是不免栽在老崔手里,强中还有强中手啊!看来这商海和江湖没有什么两样,不一定是自己这一介书生所能应付得了的呢。 第二天一早,杨聪等三人到了老崔的住处,左邻右舍大张旗鼓地打听老崔的去向。邻舍们都是一问三不知,还盘问他们三个到底是干什么的,再不离开小区可就报警了。刘中明按照杨聪说的单元楼层往上看去,可以看到住在老崔家的那个中年女人站在阳台上往下看着他们,嘴角挂着冷笑。 问了半天得不到什么结果,杨聪领着张君和刘中明只好离开,嘴里骂骂咧咧地,顿足捶胸痛恨已极。他们离开了涡阳。 电脑控制设备报废了,刘中明和菲菲的清闲工作也就宣告结束了。 好在技术科在检查了事故发生原因之后,意识到了安装工艺的不完善,导致这样的恶果是早晚的事。另外,这套先进的工艺也确实没有给现有的传统蒸煮工艺帮上什么忙,甚至有不如无。技术科把调查汇报递交到厂部,厂里也就没怎么怪罪刘中明,最后不了了之了。 刘中明、菲菲和小崔三个电脑操作人员再次被放归制浆车间,从事一线工作。 因为刘厂长亲戚的关系,于海对菲菲和刘中明特殊照顾,小崔也跟着沾光,三个人都被分在较为轻闲的岗位,刘中明和小崔制碱,菲菲看管十五平方米浓缩机。 有了水淹电脑室的教训,刘中明要和菲菲到她厂长姑父家串门的计划也被搁置起来,再也不提起了。虽然事出有因,但刘中明在心里还是不能原谅自己。他不明白命运为何总是这样跟他开着恶俗的玩笑,不给他一丝机会。在以后的日子里,他心不在焉地干着工作,不再对前途报有太多的奢望。上夜班的时候,就窝在碱罐边上的小棚子里睡觉,上白班呢,就在老淋浆池的边沿上走来走去,一边研究邵伟华的《周易预测学》和邵雍的《梅花易数》,一边偶尔放开嗓子,吼上几句越调或者曲剧。 唯一还能让他提起精神来的事情,就是下班后坐在书店里,看着菲菲一边熟练地给顾客拿货记帐,一边把当天收入的钱钞一张张叠好,再整齐地码放到纸盒子里。 还有一个期盼,那就是他和菲菲已经订婚,婚期就订在农历四月初六。 马上就要到了。 没有等到菲菲婚期的到来,她的二姑父就从厂长的位子上退下来了。 是被李芹的老公拱下来的。 这是大多数造纸厂干部职工所没有想到的。刘厂长在造纸厂做了近十年的一把手,前三年扭亏为盈,中三年稳步发展,后三年把生产规模提高到历史最高水平,使造纸厂一跃成为全市超大型国营企业,也是全市一轻系统最大利税创收企业。 这么能干的厂长,怎么也不跟职工们商量一下,说换就换了呢? 不管职工怎么说,反正厂长换了,这是政治需要,小老百姓是不需要参与到政治中去的。新厂长是制浆车间统计李芹的老公,一车间维修工李强的姑父,名字叫张振国。据说张振国在政府机关工作期间,也曾做过几件常人一辈子都做不到的大事,还到北京参加过会议,受到过中央级领导的接见。他从来没有做过造纸这一行。但元帅不一定非得会提枪上马冲锋陷阵的,只要有韬略就足够了。总而言之,这个新来的张厂长是个非凡的人物。 第37节 事实证明,这个新来的张厂长确实是个非凡的人物。 新官上任三把火。依照这个官场惯例,张厂长走马上任也烧了三把火。 第一把火,全厂职工全体上调一级工资,这一手赢来一片欢呼雀跃之声,不到半月时间,刘厂长的身影就从员工们的脑海中淡化乃至淡忘了。第二把火,把在车间基层工作的大中专生全部提到管理工作岗位上来,充分发挥知识人才的能量。这一手更是厉害,把像刘中明这样多年来被压制在车间底层的知识分子解放出来,张厂长立刻得到了他们的拥戴,而且取得了舆论上的主动。第三把火,全厂员工统一发放工作服,提高劳保福利,修葺所有车间房顶,再砍掉进出厂主干道两侧的白杨树,拓宽马路,还建了一座大照壁,一座小花园。这样一来,厂里的面貌焕然一新,刘厂长十年经营给厂子留下的印象就荡然无存了。 李芹开始趾高气扬,连说话的嗓门也比往常高了八度。 还有一个人也开始趾高气扬了,那就是被在一线基层压制了五年之久的刘中明。 因为他被提为生产调度员,享受副科级干部待遇。 当时刘中明二十五岁,刚刚新婚。他是全厂最年轻的科级领导干部。 刘中明结婚的时候,于海虽然也到场祝贺了,但没有像他当初计划的那样随上一大份厚礼。他和普通同事一样,随了二十元的礼钱,跟着大吃大喝了一顿,也就完了事了。 办完婚礼摆完席,刘中明带着菲菲到南方去度蜜月。 按照刘中明的经济条件,本来是无力外出旅行结婚的。但通过半年来的苦心经营,他有这个能力了。书店不但扩大了规模,由原来在小区的一间小屋搬到了运河边上的两间大屋,还积蓄到了一些钱。 这都是菲菲的功劳。半年以来,菲菲都是每天在厂里上八个小时的班,再到书店里站八个小时的柜台,刘中明回店后,她还要做饭,有时还要等刘中明到批发市场进货批书回来,才能回家睡上一会儿。要不是每周有一天的休息,这样熬下去的话再强壮的人也受不了,早就倒下去了。整整半年,菲菲没有半句怨言。 她不想依靠任何人,只想和刘中明一起,用自己的双手来创造未来美好的生活。 半年的辛苦,菲菲的梦想用自己的双手实现了。开了半年的店,再加上两个人工资的积蓄,他们没有用双方老人的钱,就完成了婚礼。婚礼虽然不太排场,但很热闹,不像其他同龄人结婚一样东挪西借,没有欠一元钱帐,没有拉一分饥荒。婚礼完成了,他们还有一部分积蓄。要是依着菲菲的意思,要把钱省下来好好过日子,可刘中明没有同意。他不想让妻子留下太多的遗憾,要在以后的日子里积存一些美好的回忆,而不是钱财。 刘中明和菲菲商量好了,要到美丽的江南去旅游度假。 那一段日子,在菲菲的心中留下了最幸福最美好的记忆。 乘车南下江浙,看南京中山陵上松木苍苍,观月牙湖畔流水汤汤,行梅花山里鸟道羊肠;望扬州瘦西湖二十四桥明月夜,赏白塔映日竹林清凉,品琼花蓓蕾浮香。 回途喜登泰山,中天门看孔夫子登临之处,遥思圣人当日风采;十八盘逢善男信女捧炉焚香,又见属风流人物今日封禅。天街之上高处不胜其寒,飞来石旁危乎云雾托日。 一路行来,江南风景的婉约,齐鲁大地的厚重,都铭刻在心臆之中了。 那一段时间对于刘中明来说是顺畅而惬意的。用农村老家人们常用的俗语来说,他是又娶媳妇又过年,好事都赶到一块了呢。 张厂长上任之后,李芹这个皇后是趾高气扬了,于海的日子可有些难过了。 李芹没有到厂部去上班,她还做她的制浆车间统计。这个工作她已经干熟了,有些放不下,还有些舍不得呢。舍不得是有原因的,制浆车间是全厂最大的车间,员工为数三百多人,每个月的工资和资金额就高达二十万元,最重要的是这个车间还管着二百多名铡草和拉浆渣的承包工,他们干的是全厂最累最脏的体力活,工资也比正式工高一些,总额加起来每月也不下二十万元。李芹做了这么多年的车间统计,其间的乐处自己是知道的,就算是给个科长也不换的,现在老公当厂长了,那就更没有人敢盯着她的帐目了,她怎么还舍得离开这个肥得流油的岗位呢? 于海这些日子就像是吃了二十五个耗子,百爪挠心。搁着以前,虽然李芹也很牛气,但她老公毕竟不是直接管着造纸厂的,于海怎么说还是李芹的上级,说话还是能直起腰来的。但现在,别说腰杆,就是脖子也挺不起来了。以前李芹在帐上做些花头,油水还是两个人平均分一分的,现在风水转了,他于海还能捞着一滴吗?这些倒也罢了,他的宝贝女儿把人家皇后娘娘的侄子给踹了,自己还想在厂里混吗?于海越想越怕,越怕就越觉得李芹每天看自己的眼光有些不对劲,甚至还明显地感觉到,那双从前就摸不清爽的眼神中,慢慢地竟生出一些凶恶的意味在里面了。 还有更令他糟心的事呢。于海的二女儿玲玲去年也被招工进了造纸厂,也被分在了制浆车间。这个刚满十六岁的女孩子,竟飞速地缠上了同批分到车间来的一个小地痞,而且闪电般地跟他怀上了孩子!这一下可要了于海的命了,多年的道貌岸然瞬间倒塌,脸面全无。于海在家里怒骂二女儿玲玲:“你还要不要脸了?这么小的年纪,就做出这样败坏门风的事情,你让老爹这张脸以后怎么见人!” 于玲玲不像她大姐那样温文而雅,反唇相讥:“我怎么了?我没有结婚,我有恋爱的权利!我的事不用你管,你管好你自己好了。你和车间里洗漂工段上那个大脸婆娘的臭事,以为别人都不知道呢,早就传的到处都是了。大家彼此彼此,谁也别说谁。” 于海气糊涂了,问他女儿:“什么叫彼此彼此?” 于玲玲竟笑出声来了,回答她的父亲:“就是咱们爷儿两个都是一路货,谁也不干净。你都是有家有室的人了,还去和别的女人不清不白,你还不如我呢。”于海怒气满胸,当场晕倒。 当然,这场父女间精彩的对话都是道听途说,在车间里传说开来的。这里头有多少真实的成份,又包含多少虚构的成份,那就不得而知了。 这些糟心事积累起来,就让这位于大车间主任可就有点受不了了。他管不了二女儿,就再去做大女儿的工作。大女儿于明明生来文静,也很孝顺,应该是好说话的。果然,为了父亲今后的仕途,为了全家的经济来源,在父亲哭求了两次之后,于明明终于妥协了,答应牺牲自己的爱情,再去和那个令她想想都倒胃的李强相好。 于海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立刻把女儿明明的意思跟李芹说了。可没有想到李芹却并不感兴趣了,不阴不阳地说:“我早就说过了,你以为我们家李强是找不到媳妇的人吗,想嫁就嫁想踹就踹?这世上漂亮女孩子多了去了,每天到我们家说亲的也不少,我们可不想落个强人所难的名声。我看这事呀,也别为难孩子了,还是免了吧。我们家强子现在有对象了,过了年开春就要结婚呢。” 这一番不软不硬不冷不热的话说出来,于海一下子就蔫了,心里冰凉,没了底气。 李芹在车间里大展老板娘雌威的时候,却没想到自己的皇后宝座有些不稳的很了。 张振国进厂不久,还在大烧三把火的当口,就跟质检科的俊俏少妇林茵搭上了。 林茵二十八岁,长相俏丽可人,又善于打扮,走路的时候都是把胸脯儿高高地挺起来的,一副冷公主的样子,可算得上是造纸厂的厂花。张振国能从这么多女工中这么快挑上林茵,可见眼力非凡。 第38节 张振国要出差了。 由于多年的业务积累,鲁城造纸厂在全国各地有上亿元的货款还没有收上来。欠钱的都是些难缠的主儿,不是借口资金紧张拖着不还,就是借口纸张质量不过关,把二等品按一等品发货,不能按合同付款。其实如果单单是客户,倒没有这么多借口,这些问题大都是造纸厂的业务员想出来的,想着从中取利,和客户平分。 为了彻底查清这些积压帐目,张振国决定周游列国,到各地的欠款大户那里去转一圈。此行目的有二,一是为了弄清问题的症结所在,二是想凭着他厂长的身份结识一下这些难缠户,也好讨回一些欠帐,使厂里的日子也好过一些。 想查明发出去的产品有无质量问题,当然要带着质检科的技术人员了。于是,张振国厂长就亲自点将,让林茵坐上他那辆新购置的标致轿车,周游全国视察去也。 据小车司机小代回厂后跟要好的朋友说,到达广州的第二天,林茵就住进厂长的总统套间里去了。厂长和林茵去见客户也不要他开车送,都是打的出去的。他小代在广州的日子里好清闲呢,自己开着车把全市都逛遍了,也没有人管他。 小代毕竟年轻,这话是好轻易说出来的吗? 没有多长时间,这股风声就传到李芹耳朵里了。那一段时间,造纸厂的员工都明显地注意到,李芹很少到厂里来了,除了周末到车间算一下考勤和生产记录。就算是到厂里上班了,走路也不再趾高气扬的了,而是把头埋在脖领子里,怕伤风的样子。 李芹很是伤心。他没有想到,从前热爱过自己二十多年的模范老公,做了十多年市级领导也没有红杏出墙的优秀丈夫,没想到刚做了厂长不到三个月,就变成了这个样子。为了一个稍有姿色的骚婆娘,就背叛她这个发妻!是啊,她是年老色衰了,不再拥有年轻时的美貌和青春魅力了。可是,当年张振国为了得到她这个前任造纸厂的千金,对她是那么的殷勤、那么的低三下四信誓旦旦啊。 那时身为一厂之长的李芹父亲,很是看不上张振国这个还没有任何政治经济基础的年轻人,不同意女儿和他往来,甚至把她关在家里,不让她出去和“那个想吃天鹅肉的赖蛤蟆”相会。李芹迷上了这个虽然贫寒但善于甜言蜜语的家伙,就以死相威胁,逼迫父亲妥协。李厂长工作很忙,总不能老是亲自在家里看管女儿,就把看守的活儿交待给了老伴。妈妈怎么能干得了这种不近人情的工作呢?心肝宝贝女儿几句软乎话吹到耳朵里,就私行卖放了。 张振国很有心计。他见李芹爸爸强烈反对自己成为李家的女婿,怕事情有变,就使尽手段,把李芹从黄花闺女变成了女人。两个少不更事的男女,只顾自己乐了,却不提防后果,一不小心就让李芹怀上了。 在那个年代,想想吧,这可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伤风败俗,遗笑八方呢。要不是文革已经结束,他们两个还不知道要遭到怎么样的批斗呢。这一下可把李厂长气了个半死,几乎把李芹的双腿都打折了,不顾老伴的劝阻,硬是把女儿赶出家门。那时张振国已经进了政府机关工作,李芹不敢给心爱的人添麻烦,就一个住到厂家属区的单身宿舍里,带着身孕上班工作。肚子显出来了,李芹就用布带子勒,还往床沿上趴,甚至忍着剧痛用手死劲按压,想把胎儿弄下来。但那个冲动的结果却是强硬的很,生命力出奇地旺盛,不管母亲怎么折磨,就是不肯出来。最后李芹实在没有办法了,就爬上高墙,从三米高的墙头上勇敢地跳了下来……。孩子终于掉了,李芹差一点见了阎王,九死一生。 李芹为她的壮举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她一辈子再也不能生养了。 李厂长见女儿如此刚烈如此执着,也终于心软下来,不再反对她和长振国的婚事,由他们去了。张振国被李芹的壮举感动得一塌胡涂,流着泪对李芹说:“你这样一心一意地待我,我一定终生对你好!芹,你放心,我会让你一辈子幸福,一辈子快乐。” 而现在,两个人在一起才刚刚度过二十个年头,当年的话语还没有从耳边消失呢,人就变得面目全非了。 李芹是个不服输的女人,她要报复。是啊,从年轻时那股狠劲看来,她就不是个轻易服输的女人,何况现在呢? 但她不能去找林茵闹,不能。因为林茵没有像她李芹当年那样不小心,林茵没有怀上张振国的孩子。就算是怀孕了,那又怎么样呢?人家林茵是个结婚的女人了,完全有权怀孕的,谁能证明就是张大厂长的呢?李芹现在是厂长夫人了,不是普通的家庭妇女,更不是泼妇。她是个有身份的女人,不能随意去找人家吵闹的。何况即使真的去闹了,人家林茵死不承认和她的丈夫有一腿,她也是没有法子,反而闹个灰头土脸。 话说回来,李芹反而更加害怕林茵当场承认和她丈夫有那一腿。林茵要是豁了出去,真的承认了,她李芹可该怎么办呢?那样的话张大厂长的面子就全完了。厂长的面子完了,说不定也会豁出去,索性把她这个已经人老珠黄的发妻休了,真的娶了那个俊俏的小婆娘呢?乖乖呀,这种赔本的事情是不能做的。 不能给情敌闹,那就给丈夫闹。对,跟他撕破脸,捅破这件事情,让他羞愧难当,悬崖勒马。李芹有资格这样做,她也完全有理由这样做。为什么不呢?他张振国能有现在这个权势,不全是因为岳父的关系吗?他能从刘厂长手里夺过鲁城造纸厂来,不也是父亲的老部下全力支持的结果吗?包括她李芹自己,当年要不是为了张振国,能以大闺女的身份怀孕吗?要不是当年为了他拼命打胎,她能终生绝育吗?要不是为了支持他的政治前途,自己多年操劳费神,能像现在这样未老先衰吗? 李芹越想越是理直气壮。他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为什么就不能跟他大闹一场?我为什么就这么由着那个狐狸精挚现成的呢? 于是就在这天晚上,李芹在厨房里煮着稀粥,听到丈夫开门回家的声音,就开始跟他摊牌了:“这几天都这么晚回来,都在忙些啥呀?不是年轻的人了,也应该注意一下自己的身体了呢。” 张振国一边换拖鞋,一边心不在焉地回答:“厂子里事情多,你又不是不知道。刘厂长提拔起来的那些老家伙要拉拢,新的班子要尽快建起来,我不操心能行?” 李芹冷笑了一下:“真像你说的那样吗?下班的时候我是在家属区门口看了的,那些老同志都回家吃饭抱孙子去了,你跟谁交心呢?建立新的班子,该不是先考虑质检科科长的新人选吧?” 张振国愣了一下,提高了警惕:“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不要听别人乱讲哈。我刚一上台,底下有很多人不服,想要搞我的黑材料,你不要跟着人云亦云,上了别人的当,给他们当枪使哩。” 李芹笑出声来了:“我还没有说什么呢,你倒惊起心来了。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你心虚什么呢?” 张振国热血上涌,冲进厨房里来:“我有什么心虚?你不要胡搅蛮缠!” 李芹哼了一声:“不是我胡搅蛮缠吧?只是你应该想想,你这个厂长是怎么当上的。不要穷皮刚脱下,就想着胡作非为哩。” 张振国被说中了心病,脸色腾地一下子红了,再也挂不住,巴掌猛挥,“啪”地一声脆响,李芹的脸上就多了五个鲜明的指印。 李芹当时愣在那里,竟半天没有回过神来。她没有想到,张振国竟敢动手打她。 愣过之后,李芹就做了一件连她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的事情。她狂吼一声,把煤气炉上的一锅热粥端起来,向着张振国的脸上泼去。 第39节 张振国没有想到会有这样一个恶果。 李芹那一锅热粥要是泼在他脸上,破了张大厂长的相,说不定以后的历史会改写的。 要是我们年富力强、有权有势的张大厂长破了相呢,林茵就算再喜欢金钱和权势,也会在一张被烫坏的花脸面前望而却步的。而我们的张厂长没有了林茵这个美丽“小狐狸精”的诱惑,就有可能回心转意,继续跟李芹凑合着过下去。 那就不会有以后的故事了。 可事情往往不是按照理所当然的轨道运行的。当时的情况是这样的:张振国一巴掌打在李芹脸上,看见李芹满脸惊愕地愣在那里,马上想起妻子当年对自己的一片痴心,同时还想到了岳父对自己的政治前途所起到的重要作用,就心软起来,有些后悔了,再次抬起手来,下意识地想去抚摸一下妻子那张挨过重击的脸蛋。就在这个时候,满锅的热粥送过来了,正好让他抬起的手臂拒之脸外。于是,本来该倒在脸上的热粥没有到达目的地,在中途受阻后转弯,全部倒在了脚上。 当感觉到脚部钻心疼痛的时候,张振国很后悔,为什么今天这么勤劳,一进门就把拖鞋换上了。 他在床上躺了七天,小腿以下的部分脱了一层皮。那一段卧床时期,张振国经常把牙齿咬得咯咯地响,眼睛里还闪现着一种被武侠书上称为“杀机”的光芒。 李芹有些后悔。她没有想到自己在盛怒之下,竟做出这样一个丧心病狂的举动。想想自己当时的动作,难道内心里真有要把丈夫置于死地的意识吗?两个人之间真的有这么大的仇恨吗?要说是出于自私和嫉妒的话,女人的嫉妒心竟会生这么恶毒的动机吗?看着张振国在床上辗转呼号,不能入睡的样子,她感到害怕了。她似乎有种预感,但又不敢十分确定,她不知道丈夫伤好之后会对自己采取什么样的报复措施。 她想退让了。她甚至想跟老公这样说:“我不管你们了,你们去相好吧,你把她时刻带在身边也没有关系。只要人家的老公不反对,只要你不抛弃我就行。”可这种求饶认输的意思也只能处于意识阶段而已,是无法化生为语言表达出来的。 她不敢单独面对张振国那双怨毒的眼睛。李芹就让保姆在家侍候张厂长,自己去上班了。 造纸厂的众多中层领导多日不见张厂长到厂,又听说厂长得病了,就纷纷到厂长家里探病。我们的张大厂长因祸得福,只因这一病,倒捞了十几万元的礼品和红包呢。 只有质检科代理科长林茵没有到厂长家去探病。 林茵家里也打起来了。 林茵的老公李向东在政府机关某部门做副科长,原来还曾经是张振国的部下。对李向东来说,老领导变成了老婆的新上司,并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老婆提拔成了正科级(虽然暂时还是代理的,但早晚转正,从职务上来说还是比自己高半个格的),本来是件大喜事,自己应该对老领导感激涕零的。但不知为什么,这种感恩的情绪却无论如何也发掘不出来,相反地,取而代之的竟是从心底深处升起的对张振国的无穷仇恨!男人就这么小心眼吗?就这么不放心自己的老领导和陪着自己睡了八年的老婆吗?唉,男人的心事同样也是很不好猜的呢。 尤其是老婆跟着张厂长出差到南方去了之后,李向东的心情就更加复杂了。机关里本来就没有什么正而八经的工作,每天就是读报聊天神侃胡扯外加狂喝而已。李向东本来是个好丈夫,因为家里有一个如花似玉、年近三十还像是十八岁少女模样、永远青春不老的老婆,他从结婚以后就养成了下班就往家跑的良好习惯。这几天老婆出差了,孩子为了上学方便跟着父母同住,自己回家也是独守空房,就也破例放开一下,跟着同事们去喝酒。 鲁城不大,有些风吹草动就满城皆知。从跟家人和朋友的闲聊之中,李向东的同事们大家都知道张振国和林茵的事情了,就只瞒着李向东一个人而已。清醒的时候,谁会跟李向东说这种事呢?老张是大家的旧上司,以后说不定还会再次成为官职更高的上司,谁愿意多嘴去找那个不舒服呢?但要是喝醉了呢?喝醉了就很难说了,就会有一些定力稍差的老兄脑子管不住舌头了。 于是,在酒酣之余,李向东同志就听到了关于自己老婆和老领导之间的一些冷言冷语,也听到了同事们对自己的一些旁敲侧击和冷嘲热讽。李向东同志本来是个温文而雅的敦厚长者和谦谦君子,从来不跟别人口角争执的。可是……俗话说泥人儿还有个土性呢,何况关乎到门风之严谨、妇道之贞节、丈夫之尊严? 李向东同志就大怒了。 在林茵出差回来的第二天,先是因为李向东的盘问而引起夫妻纷争,接着一向文雅得有些怯懦的李向东同志竟大打出手,借着一腔怒气引发的余勇,把老婆林茵的双眼打肿了。 林茵同志是坚强的,林茵同志甚至没有哭。 次日,林茵甚至没有歇班去医院看伤,戴上一副墨镜就到造纸厂上班去了。 戴着墨镜的林茵同志不但漂亮,而且因为神秘而显得“酷呆”。戴着墨镜的林茵代理科长把胸脯儿挺得更高,都有些做作的意味在走路的姿势里了。 在这一段时间里,鲁城造纸厂的职工们从本厂两个知名度最高的女人走路姿势里猜测着高层斗争趋势的微妙变化。 李芹一改过去趾高气扬的神态而变得低头缩颈,林茵戴上了墨镜,还把奶子挺到了肩膀以上呢。 这可有点意思了。 青山挡不住,毕竟东流去。 这句话是刘中明在化验室里当着好几个人的面说给于海听的。 他怀疑于海是否听的懂这句高深的诗句,又加了一句更加通俗易懂的:是金子总会放光的,是珍宝总要出土的,是人才不会一辈子总被埋没的! 这回于海是确实听明白了。 他有些后悔,不应该在化验室这个地方,试图跟这个曾被他压制过多年的家伙套近乎。结果呢?好心被当成了驴肝肺,被这个不开面的书呆子弄了个下不来台。 于海同志这次是真的有些冤枉。 这段时间于海同志老实多了,也不再那么张扬,那么飞扬跋扈,那么处处不给人留活路,那么嫉贤妒能了。大女儿于明明把“国戚”李强得罪了,二女儿于玲玲又让自己在厂里臭名昭著,以刘中明为首的被自己整治过的知识分子们也都得到重用了,他还有什么脾气呢?我们的于海同志是识时务的,是从基层政治斗争中摸爬滚打过来的,是有着丰富的做人经验的,他知道是该自己低声下气、养光韬晦的时候了。 要想表明自己低调做人的态度,就得付诸实施。这天在化验室正好遇到生产科调度刘中明同志,我们于大主任就主动上前攀话:“小……刘(以前这样称呼惯了的,现在叫起来却多少有些不自然了),听说今年国家公开招考第一批公务员了,你没有去报考么?” 刘中明说:“我前两天歇班就是去考试的,你应该知道的。” 于海又跟一句:“能考上吗?” 刘中明反问:“以我的才能,在全市全省各种比赛中都能得奖的水平,您觉得呢?” 于海讪讪地笑笑:“人有失手,马有漏蹄,凡事总有个例外。”或许于海并没有什么很深的言外之意,但却激怒了刘中明。刘中明就说出了“青山挡不住,毕竟东流去”的话。 第40节 公务员考试的结果下来了,刘中明以高出录取线三十分的优秀成绩榜上有名。 刘中明在市政府看完考试结果,仰天长吁一口浊气:“苍天有眼,我终于可以逃离隆隆的机器声,能够把书本上学的知识施展一番了!”他飞快地骑着自行车回到书店,把这个天大的好消息说给菲菲听。 菲菲当然从心底为丈夫高兴。这天中午,她做了一桌子可口的饭菜,甚至还打开了一瓶好酒,主动摆在桌上,看着刘中明眉开眼笑地喝掉一大半。 下午上班的时候,李芹派人把刘中明叫到她的办公室。 刘中明感到很奇怪。老板娘能有什么事找到自己呢?以前和李芹在一个车间工作了五年,两个人也没有说上一百句话啊,今天是怎么了呢,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进到车间办公室,见除了李芹之外,还有于海也在旁边坐着,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神情。 李芹见到刘中明,开门见山:“小刘啊,听说你在外边参加什么公务员考试了?” 刘中明回答:“是的,而且考的还不错,被检察院录取了。” 李芹的脸色变得相当难看:“你不想在造纸厂干了,是吗?” 刘中明一愣,琢磨不出这句质问句背后的具体含义。 李芹紧跟一步:“刘厂长主持工作的时候,让你做最基层的三班倒工作,你还在厂里扎扎实地干了五年。现在张厂长刚一进厂,就把你们这些知识分子提拔起来,你却不想给他抬轿子了,是吗?” 刘中明这才恍然大悟,淡淡地笑笑说:“李统计,话不是这样说。以前我在厂里呆了五年,那是没有遇到现在这个统招公务员的机会,并不是我乐意在车间里安心做拉浆渣子的体力活。当然,这跟刘厂长根本就挂不上什么关系。张厂长重视知识分子,把我们都提拔起来做中层干部,我打内心是感激的。张厂长重视的不是我刘中明一个人,他重视的是知识。以张厂长如此魄力,注定会大有作为的,具备能够成就大事的气慨。我离开造纸厂,当然跟张厂长也没有关系。李统计你也知道,我学的专业跟造纸根本是不沾边的,在造纸厂里不论是干体力活还是做领导,都不是我喜欢干的,也不能发挥我应该发挥的作用。说起来,在这里干体力活我比不上一个大字不识的农民工,做中层领导我不如一个学造纸或化工的中专生哩。我报考公务员,那是响应国家人事机构改革的号召,为了能够找到可供自己发展的更好平台,怎么能和刘厂长、张厂长挂上关系呢?” 李芹听了刘中明这一番无懈可击的话,脸色阴晴不定,变了好几变。于海咳嗽一声,笑眯眯地递给刘中明一支香烟:“哈哈,刘中明同志就要进国家机关了,用不了几年,那就是检察院院长的职位啦。以前的事,这个这个,刘院长大人不记小人过,还要多多担待哈。” 刘中明又是一笑,还在犹豫是不是去接那递过来的香烟,忽听李芹恶狠狠地大喝一声:“小刘,你不要高兴的太早。你以为考上了就能走的了吗?别忘了,检察院要把你从造纸厂调出去,还有到原工作单位进行政审,提调你的人事档案这一步程序要走呢。只要我让政工科给你添上几句好话,你能不能走的了还要另说着呢?” 于海嘿嘿一笑,把递出来的香烟又拿回去,顺手叨在自己嘴上。 刘中明脸色煞白,心底有一股冰凉的气流升腾起来,似乎连眼珠子都要冻僵了。他愣了半天,才张开了嘴,语无伦次地说:“李统计,这可是关系到我一辈子生死存亡的大事啊,您可一定要高抬贵手。我学的是经济法专业,到检察院上班是学以致用啊。在造纸厂,我能帮张厂长做些什么呢?工序操作我不懂,远不如于主任,管理也不通,比不上你李老师,质量更不在行,比不上林茵科长,生产……” 李芹哼了一声,两道寒光从双眼中透射过来,吓得刘中明陡然闭住嘴巴。 杨聪不甘心承认失败的定局,决定孤注一掷,想逮着老崔,捞回失去的六十辆太子八零摩托车。 从朋友的朋友那里杨聪了解了一个重要的信息。他听说老崔在涡阳西郊还有一处老宅,而且还有人最近见老崔从老宅附近出没过! 这就坚定了杨聪再做最后一搏的决心。 他带着张君和刘中明悄悄潜回涡阳,住在离西外环不远的一个小旅社里。 他们昼伏夜出,白天猫在旅社里以方便面和白开水为食,晚上则竖起衣领遮住脸面,到西郊一带去踩点侦察。连续侦察了三个晚上,最后找到了老崔的宅子,并确定姓崔的老宅里住得有人。 至于住的人是不是老崔,则无法进行更进一步的落实。 不能再等了,杨聪决定采取行动。不管里面住的是不是老崔,至少也是他的老婆和亲戚,先把他们弄离涡阳再说。到时候以死相逼,不怕他老崔不把吃进去的脏物吐出来。他妈的,老杨也是久闯江湖的老大,不是那么爱吃哑巴亏的主呢。 杨聪知道这样做的后果是极其严重的。刑事犯罪不同于经济诈骗,要是最后落到公安手里,下半辈子可就不一定有自己的好了。绑架的事,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他们这些人是轻易不为的。因为大家都是场面上的人,都有几个朋友,你能绑架人家的亲友,人家反过手来照样也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会把你发出的招数原样甚至加倍奉还回来。 还有一条,那就是做这种生意的人,钱来的容易,花的也就痛快,就大都把本地公安等部门的一些官员买通了,大家早就成了兄弟。你绑架了人家的亲人,可以,人家甚至会完全按你提出的条件把赎金给你,等把亲人救回来之后,可就要利用公安的力量对付你了。到那个时候,可就“留情不下手,下手不容情”了。 等逮着你的那一日,从绑架事件的刑事责任开始追究,就可以顺藤摸瓜把你骗人家摩托车生产厂家的经济诈骗行为也调查得一清二楚。 那时候的后果,可就不言而喻了。 想想吧,有了以上的种种可能,杨聪要不是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怎么可能想到孤注一掷地行此险着呢? 唉,杨聪全部的资产和今后东山再起的希望,都维系在那从浙江骗来的六十辆太子摩托车上了。现在车不见了,就等于是把杨聪逼到了死地。 是老崔做事太绝,怨不得杨聪心狠啊! 杨聪给老陈打了个电话,让他从鲁城找一辆面包出租车来,连夜开到涡阳听用。 他没有告诉老陈具体出了什么事,只在电话中警告他要赶快把公司门面搬走,最好是彻底关门。老陈是个一点即透的人,早已明白了其中的关窍。老陈说车子明天就到,每天五百元租金,你那边办完事就给人家钱。另外刘中明老婆天天到公司来打听你们的消息,你他妈的收到我的传呼,也该让刘中明知道,让他给老婆回个信啊。人家结婚不到一个月就跟你跑出去了,近两个月没有音信,现在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我怎么给人家老婆交待啊,你说的过去吗? 杨聪唯唯诺诺地应着,说事情转折太多,一言难尽,回去再给你详谈吧。刘中明跟我在一起,吃得好长得胖,脸色都比以前白了,一点心事没有,好着呢。马上就要回鲁城了,就不给他老婆打电话了吧,你给她传个信就得了。 老陈说:“随你的便吧。但我警告你,别他妈的把事做绝了,刘中明是个忠厚的书生,别太对不起人家。”啪地把电话一挂,找车去了。 杨聪放下电话,心里忽然一亮:“对呀!何不利用刘中明去绑架老崔的家人呢?” 第41节 第三天中午,一辆半新的松花江面包车从鲁城风尘朴朴地赶到了安徽涡阳。车上还跟着一个大汉,他是当初曾经跟着杨聪闯天下的,名叫钟涛,从老陈那里听说故主遇难,就不辞辛苦地从鲁城赶来声援杨聪。 杨聪见到钟涛,心中大喜:“这种事还真就缺少这么一个莽汉呢。”让司机把车开到小院里藏好,几个人在小旅馆里商议绑架老崔家人的大计。 经过一番商量,杨聪做出以下安排:“钟涛,你晚上到街上搞一套本地车牌来,明天换在咱们车上。老崔和他家人要是看到鲁城车牌,那就不肯上车了。” 钟涛一拍胸脯:“大哥放心,包在我身上,要十副车牌都有。” 杨聪一笑:“用不了那么多,我们又不是倒黑车牌的。司机老李,你明天中午把车开到西郊丁字路口,等着刘经理和钟涛把崔家的人领出来后就打着火,等他们叫车的时候就贴过去,装作揽活的样子。他们上了车,你就直接开到北环,我和张君在那里等着,咱们一起上车离开涡阳。” 老李嗯了一声。他在心里琢磨着自己这次出租业务的合法性,却又不敢提出异议。 杨聪盯了老李一眼,又转向刘中明:“刘经理,最重要的任务可就要交给你老弟了。本来这个任务是应该由我亲自去完成的,可是你知道,老崔和我喝过酒见过面的,我一出现,不管是他本人还是他的家人,都会逃得远远的,根本不会上当了。张君他们也是见过的,我们都不能露面。” 刘中明立刻睁大了眼睛:“我能做什么呢?” 杨聪继续他的思路:“我早就说了,你和钟涛去带崔家的人出来。我们明天天不亮就随着老李的车到北环路口,再让老李到西郊接你们。老弟,你领着钟涛到老崔家里去,想办法让他家人跟着你出来就行。” 刘中明吓了一跳:“要是老崔正好在家里,我怎么办?” 杨聪哼了一声:“他要是在涡阳,那倒好了。有钟涛在,他十个老崔也拿下,根本就不用伤神了呢。我已经仔细调查过了,老崔不在家,很可能也不在涡阳,说不定是连夜跑去阜阳躲着了。” 刘中明还是不明白:“老崔不在家,找他家人有什么用呢?咱们就算是把他家人弄到鲁城去,老崔要是不肯退货,咱还能真把他的家人怎么着吗?那……那可是犯大罪的,我不能干。” 钟涛在一旁忍不住了,把眼睛一瞪:“刘经理,你说什么?” 刘中明把脖子一梗:“怎么呢?我们是出来做生意的,可不是黑社会。” 杨聪把手一摆:“钟涛别咋呼,刘经理说的有道理,我们不能做违法的事。我们不是要绑架他家人,是想找回我们的货物。刘经理,你没有经过商,这方面经验太少,不明白我的真正用意。你想啊,老崔是跑了,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那一批货还没有离开涡阳,就是不知道被老崔藏在什么地方了。他藏货的地方可以瞒着所有人,却一定会让他的家人知道。” 刘中明问:“你怎么这么肯定呢?” 杨聪说:“笨啊,老弟。你要是我的话,第二天醒来发现这么多货物不见了,钱也没到手,人也不见了,你会怎么样?” 刘中明想了一想:“在涡阳城拼命地找。” 杨聪点点头:“对呀,换了谁都会这么做。从卸货到天亮时发现货不见了,一共也就是十个小时左右。而在老崔陪我们喝酒的四个小时内,一是天还没有完全黑透,他没有办法动作,二是他和他的副手始终陪在我们身边,也没有这个空子。那么剩下了六个小时,他是没有办法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货物运出涡阳城去的。进出涡阳城的主干道就一条,在这个时间里进出的大货车都会留下痕迹。我第二天早晨要是起的早了,见失了货物,就会去交管部门打听凌晨前进出货车情况,再顺着线索办他。” 刘中明张大了嘴巴,有些茫然。 杨聪接着说下去:“老崔是搞倒把生意的,他没有自己的大型货车。要运输这六十辆摩托车,就要到运输公司或货车出租市场去租车。这两天我查遍了涡阳的货车运输和出租单位,那天夜间和凌晨没有人租过大型货车,但有两辆轻卡被租出去过。我怕自己的行踪被老崔家人发现,就没敢再继续查下去。” 钟涛在一旁插话了:“他们用轻卡运摩托车,那能跑多远啊?” 杨聪一拍大腿:“问题就在这里!货物没有出城,而是被老崔在本市转移了一个地方而已。半夜用轻卡运输,动静小,转弯快,还可以钻小巷子啊。” 刘中明有些明白了,就问:“那也不代表他的家人知道货物在什么地方啊。” 张君笑着拍拍刘中明的肩膀:“兄弟,你可真是天真的可爱。那老崔知道杨总盯着他呢,他一是不敢在近期回涡阳,二是不敢老把货物存在仓库里,要尽快地出手才行。他不但不敢回涡阳,而且还有可能经常放出风去,他在什么城市出现过,把我们的注意力吸引过去,甚至等我们去找他,把我们调开,离涡阳越远越好,他好通知家人从容地把货物处理掉啊。” 杨聪阴阴地一笑:“不错,我们前几天敲锣打鼓地从车站离开涡阳,就是让他认为我们已经接受了他的调动,到奉化或阜阳去找他了,好让他的家人开始出货哩。” 刘中明啊了一声,这会儿可就佩服的有些五体投地了。 钟涛叫道:“怪不得前两天我到老陈那里打听你的行踪,他老是说你在奉化呢。这是杨总特意放出的风声吧?” 杨聪点头:“不错。我还让老陈通知裘国军,说我从涡阳回奉化去找他了,要跟他商量下一步的生意。裘国军给老陈回信,说他因为这批摩托车的事已经离开奉化躲起来了,让我不要去找他。但他反正知道我已经不在涡阳,我想老崔也就一定知道的。所以,这几天他的家人就一定遵照他的指示,要急于出货呢。” 刘中明听明白了,这才松了一口气:“只要不强行绑架就行。那我就去试试吧。”他心里更是明白,只有找到了这批摩托车,才能把自己垫付的五千块本钱找补回来呀。 杨聪说:“好。兄弟,并不是非要让你冒这个险。主要是你上过大学,普通话说的好,这一点很重要。到了老崔家,老钟你不要说话,要是说话露出鲁城口音来,那就前功尽弃了。刘经理你用普通话给他们讲,就说跟浙江的裘国军是朋友,是他给你说涡阳有便宜摩托车出手,介绍你找到西郊这个地方来的。” 刘中明说:“要是老崔的家人不信我的话呢?” 杨聪说:“没有关系。你说你想买二十辆车,让老崔家人带你到库房去看货。要是老崔家人不相信你,你就把裘国军的传呼号给他们,让他们当场给裘国军联系。你放心,不管裘国军跟老崔有没有勾结,他都不敢回这个电话。他要是回了话,就表明他是跟老崔联手坑我,我就会杀回奉化,掏他的老窝去。他应该早和老崔商量好了的,能把人介绍到老崔的这个私宅里来,那就一定是裘国军找好的真买家了。” 刘中明还是不放心:“他们不会怀疑是你派人试探他们的吗?” 杨聪说:“老崔和老裘认为我找不到崔家老宅,这是一。或者既使找到了,也不敢在他的地面上动手,这是二。再说了,他们亲眼看见我已经离开了涡阳,再加上老陈传给裘国军的信息,他们都已经铁定认为我是离开涡阳了,而且为了躲债,近期也不敢在鲁城立足。你只要不露鲁城口音,万无一失。” 刘中明还想再问什么,钟涛大喝一声:“刘经理,你他娘的怎么这么不爽气,像个娘们似的?说吧,到底做还是不做?” 第42节 第一批公务员上岗的通知书下来了,没有刘中明的名字。 刘中明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没有到处去问,甚至都没有吱声和张扬。他还像以前一样,做他的生产调度,混天度日地上班。 他明白了这样一个道理:胳膊是拧不过大腿的。 但他还知道一句俗话:天道至公,果报循环。不是不报,时辰未到。 李芹并没有因为刘中明的沉默不语,而就此放过了他。几天之后,一纸调令下来了,把刘中明从生产调度的岗位上拿下,派到成品四车间做统计员。 刘中明没有一点不高兴,甚至还觉得正中下怀。不管怎么说,他是不懂化工生产的,五年的三班倒生活也让他对生产工艺深恶痛绝,早就不想呆在生产岗位上了。做统计员,不管怎么说还算是个文化人做的事,而且只上白班,不用上夜班了。 呵呵,这就是传说中的“白领”工作吧。 没有想到,他这种正中下怀的感觉只维持了一个星期,就完全失衡了。造纸厂进行最后一批福利分房的时候,他才明白李芹把他从生产调度位子上拿下的险恶用心。 能享受这最后一批福利分房的人群,是厂子里的中层领导干部。 生产调度属于厂中层干部级别,而车间统计员不是。 刘中明已经结婚了,而且也有了六年的工龄了,完全具备了分房的资格了。比他晚参加工作好几年的大中专生们,都先后分到住房了,就剩下他自己了。可现在,最后一批房子分下来了,又与他失之交臂。 生活就这样给刘中明开了这么大的一个玩笑。 生活是有规则的吗?有的,不过这个规则是由强势人群制定的,并由他们任意操纵着。 刘中明仰天长叹,并再次骂出一句粗鲁至极的话:“李芹,我操你十八代祖宗啊!” 林茵的质检科长任命下达了,这个俏丽的小娘子,终于从代理实现转正,成了响当当的鲁城造纸厂中层领导。按照分房规定,普通职工只有双职工或工龄满二十年的老员工才有分到住房的资格,而单职工只有中层领导并在领导岗位上工作满五年的才能分到。但林茵是特殊的,她不必受这个规定的限制。他不但分到了住房,而且享受到了只有厂级领导才能享受到的标准,超大户型共一百八十平方米三室两厅一厨两卫。 分房之后,造纸厂近两千职工一片哗然,骂声一片。 但职工也是弱势群体,他们的能量也就只限制在骂骂娘、发发牢骚上而已。 比他们能量大而且能影响到张厂长生活质量的,只有老板娘李芹。自从知道那个被自己视为“小狐狸精”的林茵不但升官而且分到大房子后,她平静了一段时间的心情再一次激荡,那一次差点“谋杀亲夫”行为所造成的愧疚之情烟消云散,怨恨之心甚嚣尘上。 从那以后,我们的张大厂长家就经常上演“摔盘与狮吼齐响,驴脸共妻面一色”的盛况,每日里桌椅乱响骂声透窗,再无宁日。一开始,张振国还能拿出一厂之长的威严,和妻子一争长短高下,但慢慢地就处在了下风,因为,他心亏着呢。 最后,李芹祭出她的撒手锏:要么把狐狸精从造纸厂弄走,要么她就到纪检委,把他们的丑事公之于众。也就是说,事情的严重性已经升级了,要和张振国的政治前途挂上钩了。要江山还是美人,二者只能选择其一。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上层建筑决定生活质量。权衡再三,还是江山为重啊。 于是就在李芹的撒手锏出手之后的第三天,“狐狸精”林茵那俊俏而高傲的身姿就从鲁城造纸厂消失了。 她被派去了厂销售科广州办事处,主持那边的发货和催款工作。 和老板娘斗争的结果是悲惨的。王熙凤女士曾经讲过,天下之争,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林茵虽然占到了一段时间的上风,但最终还是败在了正宫娘娘的手里。一纸调令发配岭南,林茵不但离开了情人,而且连法定老公也不得见面了。 但江青同志也讲过的呵:没有三把神砂,不敢倒反西岐。林茵既然敢公开地和厂长相好,难道还会乖乖认输,安心听从李芹给她安排的命运吗?当然不会。但林茵显然是个不露声色的高手,她不去和李芹正面交锋,而是采取了中国名人曹操的战略“挟天子以令诸侯”,把目标对准了张振国。 女人争服男人的手段千万年来始终如一,根本就用不着与时俱进,却每每照样奏效。从秦始皇他老人家统一全国以来,交通工具从牛车进化到了飞机,通讯工具从烽火台进化到了因特网络,女人对付男人的手法还是那样,几乎毫无变化和改进。虽然这种手段简单到没有什么技术含量可言,但永不失效。 在这场战争中,同样是对付张振国,林茵的武器比李芹更具杀伤力——年龄和脸蛋。 把林茵发配广州之后,厂长家的战争很快就平熄了,迅速恢复了平静。 而且,厂长和厂长夫人的关系恢复得极快,快得惊人,几乎丝毫看不到两人之间曾经有过战争的痕迹。 张厂长再很少晚上出去应酬,也不再加班给中层领导开会。他每到下班之后必然回家,回家后必然亲自下厨,吃饭时必然为太太李芹夹菜,晚饭后还必然让太太挎着自己的胳膊,到户外进行一个小时左右的散步。他们夫妇亲密无间形影不离,甚至比二十余年前热恋的时候还要浪漫。张振国同志在官场之中名气大增,所有的政府和党委领导都对他刮目相看。他几乎成了鲁城市所有高层干部的楷模,被所有的高官太太们视为典范,而用其为教材以对自己的丈夫进行思想教育。 李芹再度趾高气扬。她赢了,赢的彻底,赢的干脆利索。 老夫聊发少年狂。 随着夏天的到来,张振国厂长像是焕发了第二个春天。每天做完厂里的工作,他晚饭后的散步活动内容也完全改变,取而代之的是一项更具浪漫色彩的健身项目,那就是带着老婆开着轿车,到胭脂湖的沙滩浴场去游泳。 胭脂湖是江北第一大人工湖,水清见底碧波万顷。 李芹年轻的时候很喜欢游泳,可以说是一个远近闻名的业余游泳健将。 张振国夫妇每天到沙滩浴场,都会选在晚十点以后。因为那个时候浴场里的人已经显著减少,不再那么拥挤和人声嘈杂。他们夫妇下水之后,不会像其他人那样停留在安全网内戏水,而是越过网线,游到更远的湖心中去,直到尽兴了才回到岸上,再开着车去吃夜宵喝冰啤,暑气尽消之后才回家去。 在别人的眼里,他们有权有势有钱,还那么和谐而浪漫,真是令人羡慕得要死。神雕侠侣绝代双骄,也不过如此了呢。 可就在这天晚上,李芹下水之后,就再也没能上岸。她死在水里了。 在李芹的丧礼上,张振国不停地向人们哭诉爱妻遇难的情景。那神情,就像祥林嫂在叙述她的儿子阿毛:“我好后悔呀,那天不应该让她一个人到深水里去。她那天说有点不舒服,我没有往心里去。唉,我怎么就没往心里去呢?我要是坚决不让她下水,下水后再坚持不让他到深水区,也就不会有这事了。你们都知道,她游泳水平太好了,我跟不上她。天那么黑,浴场的灯光那么暗,看不见她。就听她一声尖叫,就再也没浮上来。天啊……” 第43节 李芹的葬礼结束之后,林茵从广州被调回鲁城来了。 后来有人说,就在李芹淹死在胭脂湖的那天晚上,他们在湖岸上的柳荫里看到一辆红色的小轿车。而那辆红色小轿车,正是鲁城造纸厂销售科驻广州办事处处长林茵的私家车。 林茵很快就大权独揽,成了造纸厂的副厂级领导,分管供应和销售两个部门。 凡是在工厂里上过班的人都知道,这两个科室是全厂最有油水的部门。 再过两个多月,林茵的老公李向东收到了一纸离婚协议书,附带着带有一张十万元的现金支票。 再过两个月,春节到来前夕,张振国和林茵结婚了。 转过年来,迎来又一个春天的鲁城造纸厂,新的一班领导层又建立起来了。一批新贵粉墨登场,一批旧臣陆续下马。 于海靠边站了。名义上被升了生产科的副科长,但实权没有了,再也管不了那么多人,掌握不了那么多钱了。虽然拦挡他于海往上升的李芹死了,但认可他于海的老领导也都纷纷下台了,恶煞和福神同年同月同日间俱作灰飞烟灭。 刘中明早被新婚的厂长大人遗忘了。厂长刚刚上任的时候,大张旗鼓地起用被压制在生产一线的知识分子,那只是三把火中的一把,是做秀,是给工人们看的。现在张大厂长的位子越坐越稳,还新娶了如花似玉的年轻媳妇儿,开始“红火火的日子红火火地过”了,怎么还会记得他这种可有可无的人呢? 一个学非所用的大学生,谁还会记得他呢?一个人在四车间里自生自灭罢了。 是啊,李芹是死了。虽说多年来一直莫明其妙、毫无理由整治他的李芹死了,可也没有人能记起他这个过时的大学生来了。 除了老婆菲菲,谁还会老是记得他呢? 李芹死了,那是她的报应,死得其所。刘中明是这样认为的。可报应了又怎么样呢?新任厂长夫人林茵倒是不难为他,可也不记得他呢。 大丈夫人生在世,要么名垂千古,要么腰缠万贯,那才是人生啊。可是,现在的刘中明功不成名不就,一个月二百元钱的工资撑不着饿不死,就这样被扔在四车间的统计员位置上了。没有人留意,没有人记起,就像是一条搁浅在沙滩上的鱼。 我们的才子刘中明同志,在李芹死去之后,就像忽然失去知音的弹琴高手,寂寞了。 就在万般寂寞的时候,刘中明在厂门口碰上了陈金刚。 陈金刚就把一心想活得轰轰烈烈的刘中明介绍给了昔日鲁城家电大亨杨聪。 刘中明就拿上家里的全部存款五千元,跟杨聪踏上了南下的经商之路。 嘉兴南湖宁波小店奉化阳城宾馆……,一切皆如梦境。 没有想到,经商之路远比做工之路更加坎坷。 在江南转了一大圈了刘中明先生(或者叫刘经理也行),现在到了安徽涡阳。 于是,我们这部小说的两条线索,就在涡阳这个小城市里会合了。 一切都按照杨聪的计划进行。刘中明夹着一个黑皮包,和钟涛两个人打听着来到老崔位于涡阳西郊的宅院。刘中明说要找崔总,院子里的人说崔总不在这里住,你们找错门了吧?刘中明就说出奉化裘哥的名字,说不可能有错,我一个南方人,如果不把地址搞清楚,怎么会找到这个地方来呢? 院门打开了,也没有女人,只有老崔的弟弟小崔和两个工人住在那里。小崔说我是崔总的弟弟你有事就跟我说吧,我哥出国了没有一年半载的回不来。刘中明笑了笑,你说出国就出国了吧,裘哥可不是这么说的。但我也不想见崔总了,见了也没有多大的事,只要你能作主就行了找谁倒都是一样的。 我想提二十辆摩托车,现金交易。先看看货。 小崔说我凭什么相信你呢? 刘中明又笑了。他说你凭什么不相信我呢,这里是你家又不是我家,我还能在你家里面把你给骗了不成吗?再说了,你凭什么不相信我呢,不相信我你可以打裘哥的传呼么。他回电话我来接,你就知道我是谁了。 小崔的戒心终于解除了。他就领着刘中明和钟涛到仓库去看货。 到了外面的路上,一辆松花江出租车开了过来,车上的司机问了一句:“打车不?” 刘中明就说那好咱们就打车去吧,我来付车费。 小崔正在奇怪为什么这个时候在这条路上正好碰上这辆出租车呢,忽然听到司机问话的口音,就大吃了一惊。再听刘中明主动说要打车,就更加明白了,懒洋洋地说:“前面拐了弯就是仓库了,租啥车呢,走着两分钟就到了。”说着话,眼睛可向着周围乱看。 出租车司机见小崔不肯上车,松了一口气,看向刘中明身边的钟涛。 钟涛一看知道事情已经败了,伸手揪向小崔,嘴里说:“别管远近,先上车再说话吧。”他一说话,鲁城口音可就显露无遗了。 小崔吗呀一声,转身就跑。钟涛已经抓住了他的腰带,不想这小子机灵的很,提前早把腰带松了,趁机一扭身,腰带到了钟涛手里,人可就跑远了。 钟涛还要去追,那出租车司机却叫了起来:“哥们,求求你们,快上车走吧。我看见村子里跑出十多个人来了。你们不上车,我可要走了哈。”说着就猛打方向盘,把车子调过头来,打开车门。 刘中明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步跳上车去,脸色都变白了。钟涛还要逞强,果然听到村子里响起一片喊声,杂乱的脚步声跟着传来,也就不敢再犹豫了,跳上副驾驶座:“快走,去接杨总他们。” 就因为司机老李的一句问话,杨聪苦心积虑的计划就宣告破产了。 钟涛气得不行,要打司机一顿出气,被杨聪拦住了。杨聪说这不怪老李,是那个小子太精明了,咱们弟兄可要齐心,不要内讧。再想其他办法吧。 钟涛喘着粗气:“那个姓崔的小子给我朝过面了,跑不了他。但我们也暴露了,再想骗他上当是不可能的了。不如这样,让老李回鲁城一趟,再拉几个弟兄来,咱们堵在姓崔的门口,爱谁是谁,逮着就先弄出涡阳城再说。杨总你看这样行不行?” 杨聪想了想:“也只有这样了。老李,你把我们送回旅社,然后就回鲁城拉人。” 老李从东环转了个大弯,把大家拉回旅社。老李问:“我什么时候走?”杨聪说:“今天晚上走吧,钟涛你把各位兄弟的电话和地址给老李。老李我告诉你,要是回去后不办事,我回鲁城后可是饶不了你的。” 老李苦着脸:“可我连加油的钱也没有了。” 杨聪把裘国军留下来的钱拿出来,抽出几张放在自己袋里,剩下的都扔给老李:“这些足够来回的了,不要耍花招哈。” 老李的嘴巴咧到了耳根子,像是一下子吃了三十八枚黄莲。 老李白天里足足地睡了一觉,晚上到旅社院子里开动了松花江面包车,离开了涡阳。 松花江离开涡阳二十公里左右的时候,后排座位上爬起一个人来,是刘中明。 等他们回到鲁城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三点钟了。 在朦胧的月光之下,刘中明颤抖着敲开书店的房门。 菲菲听到丈夫的声音,还以为自己又在做梦呢。起身打开房门,见刘中明正站在月光之下,正对着自己傻笑呢。 已经是初秋天气了,刘中明站在门前瑟索着,身上还穿着夏天的短袖衫。 手里没有提任何东西,只带回了两袖清风。 菲菲什么话都没有说。她把丈夫让到屋里,从炉子上提下热水壶,先让刘中明烫一烫脚,自己到厨房里下面条去了。一大碗冒着热气的面条,卧了四个又白又肥的鸡蛋。 这一夜刘中明睡在妻子的臂弯里。他睡的是那样香甜,连梦都没有做一个。 在回到家中,看到书架的时候,他还是想到了一件事的。 刘中明想:先好好睡一觉,明天起来,应该找一找那套《大学英语》放到哪里去了。 许给人家的东西,可不要失信。不能欺骗人家,人家还是一个学生呢。 想是这样想了,但只不过是一闪念而已。 他真的没有梦到那个漂亮而清纯的江南小妹……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