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惑》 第一章 他选了纳兰性德的词,王维和陶渊明的诗来给学生讲解隐士君子的淡泊明志。他用细长的手指托了托眼镜,鼻子上沁出细密的汗水。感冒两天了,在吃一种粉红色的药片。他不常出汗的。 第一排永远是空的,下面的学生永远是睡倒一片,仅有那么几个在认真的记着笔记。 他22岁大学毕业后,按照爸爸的意愿考取了这所学校的讲师资格。站在讲台上已经有4年了。看惯了这群介于成熟与青涩的孩子们课堂上的睡相。他觉得自己老了,可是实际算起来他也只比他们大了几岁而已。 他习惯了这样的生活。虽然当初不是很情愿的听从了爸爸的意思,但是现在他觉得这样生活也不错。每周只有四节课,周一和周五分开上。很轻松。其他的时间,写一些作品,发表。 他不喜欢他那个有钱的老爸,可是他很少做违背他意思的事。两年前他和爸爸的一个战友的女儿订了婚。那个人在实战演习的时候救过爸爸的命。 爸爸和那个人一起当过兵,复员后,爸爸做了书商,而那个战友则做了校长——他所执教的这所大学的校长。 那个女孩和他同年,是医院的护士。长发,漂亮而安静,笑起来有一对可爱的酒窝。见了面之后,他们就算是男女朋友了。不久就订了婚。 他的生活很安静。他觉得自己很安静,很淡薄。他觉得这样的生活不错。 教室很安静。他打了一个很大的喷嚏。有睡着的同学埋怨被惊醒,有的则毫不受影响。他轻声的道歉。看见坐在第三排的一个女生,她看着他,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奇怪的嗤笑。他怀疑自己听错了,有点惊异的看着她。 她短发,不是很漂亮,有些太瘦了。而且嘴巴好像有点大了。穿了一件奇怪的亚麻的蓝布印花上衣。在这个以美女著称的学校,她实在是不起眼。可是他却因为她的也许并不是针对他的一声嗤笑而抬起头看了她10秒。 很多年之后,他依旧不明白她当时的嗤笑是不是针对他,但是他常想,也许这就是宿命。 对于永恒来讲,10秒实在是短暂的让人绝望,可是对于命运来说,10秒有时就是永恒。 他低下头去,然后转身在黑板上布置了作业,然后离开。 放学后,天有些阴沉。 她去闹市的地摊买了一碗云吞。 她很喜欢那里热闹朴质的气氛。想起那个因为自己打喷嚏而向上课睡觉的同学道歉的老师,她禁不住笑起来。 他好像很年轻,却有些过分沉静。他好像很绅士。他的声音很轻,很淡。他是瘦的,英俊的,白皙的。她看见他板书的右手虎口处有一颗黑色的痣。和细长白皙的手指形成一种奇怪的对比。这令他看起来像是一个生活在自制中的人。 她看了看手中的这本宋词。今天才从图书馆里借出来的。 她是这间大学的保送生。 她在数学系,因为不喜欢热门的学科。她选修了古代汉语,因为她的妈妈喜欢宋词。 吃完云吞,天开始下起雨来。在一家小小的花店里避雨时,一个小小的绿色盆栽吸引了她的目光。它是一棵松树的样子,在刻意雕刻的很漂亮的小花盆里很倔强的生长。 她买下了它。 站在花店门口,抱着这棵小松树。她仰起脸,安静的看着瓢泼的雨。 一辆宝马在小巷转弯时溅起了泥水,路人大声的抱怨着。车却开远了。 在这种小巷里是很少会有这种车开进来的。 她的宽松的七分裤立刻溅上了很多泥水。她没有在意。看着灰蒙蒙的天,想这一场雨多久会停。 不久那辆黑色宝马又开了回来,她看见了他,撑一把红色的伞,打开车门走下来,开始不住的向路人们道歉。开车的男人打开车窗伸出头看着匆忙的路人,那是个嘴角带点嘲弄意味的英俊男人。他看着那把红色的伞,眼中是朋友式的无奈笑意。 车后座坐着一个长头发的女孩。看不清她的样子。 这是个错过就不会再相遇的年代。被泥水溅到的人们早就走远了。现在走着的是另一群人。可是他却好像全然不在意,依旧真诚的道歉。 年轻人可以了,赶路吧。街角边长满胡子的老老的修鞋匠,笑吟吟的说。 他淡淡笑笑,说对不起,谢谢。然后上了车。 雨竟然在他离开后很快就停了。 难道上天就是要她看看这个21世纪的为人师表的绅士是怎样的名副其实吗?她冷清的笑了笑,跑起来。 木板鞋在路上溅起了一个个水花,打在她细瘦的裸露的小腿上。 回到她租的小房子时,她把小松树移到了一个大大的废弃的水桶里。 然后开始写作业。 线性函数,微积分,她用一只黑色的铅笔在a4纸上和一群没有温度的冷静的数字打交道。在数学的世界,她忘记了自己。算到症结处,她常常专心的大汗淋漓,鼻尖上沁出细腻的汗水。 两个小时后,她完成了讲师的作业。起身冲凉,然后躺到床上开始读那本宋词。 睡觉前她很满足的笑着,她买了一辆二手旧单车。明天周末,她要去盘山公路溜一圈儿。 周末很平常的度过了。小倍约他去山上的别墅。他带上了蘅茹。 小倍是他的好朋友。他富有,英俊,有学识,有女人缘。他们从小一起长大。他觉得他们完全不一样,可是他却是小倍相处最久的朋友。 在山上的时候,小倍开玩笑把他和蘅茹锁进了一个房间。蘅茹并没于怎么反对。只是低着头满脸淡淡的羞涩。可是他只是笑了笑,睡在了地板上。 今天回到他租的房子时,天已经黑下来。 明天周一,他有课。看了一遍教程,他冲了凉早早爬上床睡了。 并不是他不想碰她,只是忽然没有了心情。 要驶出小巷时,小倍的车溅起了很多泥水花,溅湿了路人。他坚持回去道歉。 准备离开的时候,他瞥见了一个捧着一颗盆栽的女孩,她穿了亚麻的蓝布印花短裙宽松的七分裤,在雨中奔跑。泥水打在她细腻白皙的小腿上。 原来那是一件短裙。不是上衣。 他认出了她,可是她好像没有看见他。 他忽然也很想在雨中奔跑一下。可是他只是转身上了车。 她听课很认真。看上去不怎么感性,也从不记笔记。只是抬着头听讲。他上课喜欢低着头,除了板书的时候。 妈妈打电话来过,说爸爸要他明天带蘅茹回家吃饭。 他没说什么。打算上完课打电话给蘅茹。 匆匆的收了作业。他忽然没有心情讲下去。天气有些阴沉,好像又要下雨了。 他不喜欢有人看着他的眼睛,尤其在他讲课的时候。可是那个不漂亮的女生却好像习惯这样,注视着一个人的眼睛。他今天有些烦。他不想回家,他很不想。 蘅茹很开心的答应了。他还没有带她见过妈妈。 晚饭很沉默。他期待单独和妈妈说几句话,但今晚他好像没有这个机会。 爸爸让他停止写那些“莫名其妙”的作品,否则他会直接禁止出版社出他的书。 他很气愤,可是努力的压制住,淡淡说,世界上不是只有你一个出版社。 爸爸扔下碗,愤怒的看着他。 他从没有违背过他,从小到大。 晚饭不欢而散。妈妈的眼中无言的关切,她知道他从来不会这样。他很想道歉,可是他发现自己说不出口。 送蘅茹回家后,他没有冲凉就爬上了床。努力的捶打着枕头,发出沉闷的吼叫声。 三十分钟后,他起身冲凉,然后旋开台灯坐在书桌前,开始批作业。 a4纸,隐隐的有一些数字和函数图像的印痕。字迹潦草,天马行空: 王维是个崇道的人,他的田园诗很安谧,而且充满了哲学。他在嚣世中隐于道。 陶渊明是个真正醉心隐居的人,可是他毕竟是找不到桃花源的。可是他却荷锄植田。他于现实中隐于现实。 至于纳兰性德,他是个真正的富贵的隐士,可是他也只不过隐于自己的词而已。他逃不开朝廷命臣明珠之子的身份,掌握不了自己的爱情也左右不了自己的命运,却偏偏生性多情,体弱多病。是个无处可躲的隐士。隐于心而已。 …… 很短,没有达到他规定的字数。他很快读完了,然后摘下眼镜擦了擦鼻子上沁出的汗水。他不知道该怎样评价。 他没见过这样把“隐”分成不同境界的看法,也很少见这样总是透露着理性思维的感性方式。 翻到作业的首页看见了作者的名字。莫问。 他见过陈述、田园、韩冷、楚楚、高雅这样的名字,甚至有叫做王子的名字,他也见过莫愁,莫言这样的名字。他没想到莫问也会是一个人的名字。 想象一下,有人问,你叫什么,那人回答说莫问。 他清淡的笑了笑。 揉了揉太阳穴,感觉眼睛有点酸痛。 明天小倍约他去打网球的。 外婆打电话来问她过得好不好。她开心的大笑起来。外婆说这么大的姑娘了,怎么还这样疯疯癫癫的笑。结果只是让她更大声的笑起来。于是外婆笑着叹了口气,说谁有勇气敢娶你呦。她知道外婆在逗她开心,于是撒娇的咕哝起来,外婆都嫁的那么好,莫莫也不会差的。 笑了很久之后,外婆忽然问她最近有没有和爸爸联系。她停了笑,抓起一罐饮料喝。 你爸爸太优秀了,会这样也是情有可原的。你们毕竟是有血缘的,血浓于水。 外婆,你去看过妈妈了吗?她说。 恩。前天才去的。那里还是那样,每天都有人放上新鲜的白雏菊。你寄过来的十字架银链我已经放在那里了。她会看见的。 恩。她笑了。 外婆,这世上真的有恒久不变的爱情吗?她挂了电话,对着空气说。 妈妈不优秀吗? 优秀可以是移情别恋的理由吗?那妈妈不是太亏了?如果我是她,才不会让这样的事发生在自己身上。我会把自己保护得很好。然后决不原谅伤害自己的人。 她冷清的笑笑,旋亮了台灯,开始在a4纸上演算。计算,让她很快乐。 讲师特别给她的作业,有些繁琐。看来她得熬夜了。 小倍还是一心想玩,他接了他爸爸的公司,公司竟然被他玩得不错。吃饭的时候,他跟他讲起莫问这个名字。小倍笑得咖啡喷了出来。 周五的课。 他要讲评作业。照例的阶梯教室,照例的睡倒一片。讲到一半,要板书的时候,忽然发现她睡倒在桌子上。他抑制住要扔粉笔头过去的冲动。 那位同学。他的声音在安静的教室发出回音。 大部分人醒来,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这位绅士的老师终于看不下去了吗? 她还在睡着,好像睡得有点太熟了。 那位同学。他执意要叫她起来。邻桌的男生撞了撞她的胳膊,很好心的叫她起来,并且眼神示意台上。 她醒过来,有些懵懂的站起来,茫然的看着他。 你叫什么?他有些生气地问。 莫问。她回答。 下面立刻笑成了一片。 他忽然觉得有些晕眩。这一次,他觉得一点也不好笑。 然后后悔起来,自己让一个女生在这么多人面前难堪。可是…… 可是她无所谓的看着他,冷清的笑了笑,说,我姓莫,叫莫问。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他感觉喉咙有些干,他放下了手中的这份准备读来让大家讨论的作品,抬头看着她,露出一个老师式的笑容,说,既然你叫莫问,那我就不要多问才好。 回到办公室的时候,他打开电脑去了学校的网站。他在学生档案查询窗口里输入了莫问。看见了那个嘴巴有些大的女孩的照片。20岁。保送生。大二。数学系。成绩全部是优秀。老师们对她的评价很高,甚至是教她数学的沈铭寿讲师。 他知道那个沈铭寿教授是个有些清高的老人家。 他关了电脑。开始备课。蘅茹打电话来,约他下午见面。他们好像一周没有见面了。 他在学校门口等了很久,蘅茹打过来,说要晚一个小时,让他先到附近逛一逛。 他四处看了看,觉得逛一下好像也不错。穿过马路,他开始走下那瘦瘦的石板路。 街道很小,可是人群熙攘。很多的小地摊,小饭馆,小商店,小旅馆。他忽然觉得这里有些熟悉。 她抱着大摞的资料往回走。沈老头今天又给她很多作业。是一大批繁琐的数据,他要她归纳分析它们,给他一个结论。 昨晚她趴在书桌上奋战到一点钟,终于解决掉那道多次函数回归问题时,她发现自己已经大脑兴奋睡不着了。于是只好在a4纸上涂鸦涂到天亮。 绅士先生今天让她大出风头。这下整个班都要认识她了。她其实满喜欢他的课,轻轻的声音觉得妈妈好像在身边读那些美丽的诗词。而且是个补眠的好地方。 又是周末了。这个周末她什么也不要做,她要好好的睡一下。 睡之前,吃碗陈嫂的云吞再好不过了。 云吞上来之前,她随意的翻着手中的宋词。忽然一个熟悉的人影进入眼帘。竟然是绅士先生。他沿着小巷走着,悠然的左看右看。他好像看见了她,远远的站着不动。 她低下头,陈嫂把一大碗云吞端了上来。她不想辜负这廉价的美味。倒了一点生醋,开始大块朵颐。再抬头时,他已经坐到她旁边的一张桌子上。西装革履,正襟危坐,一副很无措很滑稽的样子。 她高叫了一声,陈嫂,大碗云吞,不加香菜。然后低下头慢慢享受美味的汤头。 陈嫂把云吞送到他的桌上时,他没有说什么。 当她开始收拾书和那大摞资料时,发现他正很绅士的低头吃起来。她笑笑,起身离开。走过他身旁,她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大声说,老师,加点生醋味道会更好。 他大声的咳起来。抬头看见她一脸无谓的笑意。 陈嫂,来杯水。她又高叫了一声,嘴角嘲弄的撇了撇,潇洒的离开。 他怎么也止不住咳,什么也说不出,看着她远去。 那个胖胖的一脸慈笑的陈嫂给了他一杯水。您别介意,这丫头是住这里的学生,常来这里吃云吞,疯惯了。 想要说些什么,但他还是继续咳着。然后手机响了。你在哪里?传出蘅茹的声音。 他剧烈的咳嗽起来。 进教室的时候,发现她正被一帮同学包围,大家一起说笑。她很合群的样子,脸上始终是笑意,只是那笑意淡淡的,有些冷清。 看见他来了,大家很自觉的散了。他听见他们说周末要一起骑车爬山道。她很爽快地答应。 这一节课她没有看他一眼。 他想她是因为他让她难堪而生气吗?现在的孩子都是这样喜欢生气的吗? 下午和小倍的聚餐,他有些心不在焉。小倍说着他最近的战绩,一个38c的丰满女孩。小倍滔滔不绝,而他默默低着头喝咖啡。 明天我们去登山吧,踩单车去。他忽然抬头对小倍说。 他看见小倍一脸惊讶的看着自己。 第二章 礼拜六的天气很好,连续的阴雨天终于停止了。他和小倍戴了轻便的头盔,踩着单车沿着山路蜿蜒而上。 体力有些不支。他们停在路边大口喘着气。 很快他听见喧闹的声音,一群单车族喧叫着嘻笑着比赛着冲了上来。他们在风中裸露着年轻的脑袋。透过头盔的视窗,他看见了她,她穿了旧牛仔,还有一件旧的大的蓝灰色衬衫,一双帆布鞋。她既不领前,也不落后,和其他人一样唱着喝着。只是她没有像别人一样气喘吁吁,她很平静的呼吸着,从他身边一闪而过。 小倍摘下了头盔,看着已经远去的他们吹了一声口哨。然后转过头来看着他,我们已经老了吗?他戏谑道。 他在头盔后面笑了。 因为名字,她很快成了这个班的知名人物。他们都很快乐的样子,邀请她周末登山。于是她提议踩单车去。 因为昨晚熬夜整理新的数据,她几乎睁不开眼睛看黑板,又不想睡去。于是她低着头迷迷糊糊的听了一节课。 她并不觉得辛苦,她只是更喜欢在午夜和数字们作战。那种安静的气氛仿佛可以闻见硝烟。真是一种不错的感觉。她总是赢的那一个。 和大家一起唱着喧闹着,冲到半山时,她瞥见了一个嘴角有嘲弄意味的英俊男人,手里抱着一个头盔。她认出了他。她对人记忆一向不是很好的,可能是因为他黑色的宝马让她印象深刻吧。 于是她也立刻知道了站在他旁边的带着头盔的男人。他穿了蓝牛仔和一件白色的t-恤。 她一闪而过。 很累,也很舒畅。 冲了凉,她下楼要去陈嫂那里,吃碗拉面。头发湿湿的贴在头皮上。她套了一件印花的搭裙,肥大的印度的版式。 看见绅士先生在那里吃云吞。是登山时的那套衣服。 她笑了笑,走到他对面。大声喊,陈嫂,拉面,加料汤。 他抬头,并没有诧异的神色。 拉面上来了,她低头大口的吃起来。 呃,你是数学系的?他终于开口说。 她慢慢抬起头,露出一个嘲弄的淡然的微笑。你显然已经知道了。她说。 其实,之前是要把你的短评读给大家的。没想到会是你。老师是不是让你尴尬了。说出老师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的嘴巴扭到了。 她的微笑加深起来,慢慢的大口喝着汤底。你是想说我的名字吗,老师?她意犹未尽的放下大碗,抬头看着他。 很特别。他耸耸肩。 很感激你,没有说很奇怪。她笑笑。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了什么,在他脸上的一些什么。 大学一毕业就做老师了?她说。 你显然已经知道了。他笑笑,学她的语气。 那你不是错过很多东西?起身要离开的时候,她说。 他做了一个微笑的表情。 我得走了,有个电话要接。她说,老师,再见。 转过街角,她简直忍不住要笑出来。可爱的绅士先生。让她忍不住想要逗他。可是她摇摇头,不行,不能伤害濒临灭绝的稀有生物。她开始跑起来,她要赶快回去,外婆说今晚会打电话给她。 电话响起来的时候,她甜甜的叫了一声,外婆。 电话那边传来一个冷淡的带着笑意的男声,莫问,是我。 哦,是你哦,罗弈。她认出他的声音。工程系大三的高材生,因为沈教授的新课题,他们是一个研究小组的。 在等外婆电话? 是啊。她平静的说,躺在床上,看着有些变长了的脚趾甲。 后天中午我可以约你吃饭吗? 呃,好啊。她很爽快地答应,你对沈老头的课题又有什么新发现吗,大明他们一起来吗?她偏着头,把电话夹在耳边,开始剪脚趾甲。 我可以单独请你吗?平淡的声音。 她的手停了下来,没问题啊,这是不是代表我可以多点一些菜啊,我很能吃哦。她笑道。 很能吃吗?我养得起的。他忽然幽幽笑道。 她动作停下来。哦,抱歉,我外婆打进来了。再联系。她挂了电话。 她等到睡着。 外婆竟然没有打电话过来。 周一的课不是很满。上午最后两节是绅士先生的课,天也开始下雨。 今年的雨好像特别多。 她在翻一本宋词。觉得它们和数学论证题的答案很相似,长长短短,错落有致。大家都在焦急的等下课的铃声。她在想最初的数学家是不是一个诗人。忽然旁边的人对她指点示意。她看了半天才明白他们要她回头看。转头看去,罗弈竟然等在教室后面的门口。 工程系的罗弈。旁边的男生开始背景报道,完全的思维生物,听说数学系的课题都会请他参与。超强的。 好帅!他在这里很风云的,但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另一女生嘀咕道,不知道他在等谁哦。 她低下头去。不知道自己等一下该怎样走出教室。可是感觉到什么,她抬头,看到绅士先生幽深的目光。他好像忽然对这种他早就习以为常的喧闹束手无措了。可是他继续讲下去,在嘈杂的说话声中显得微弱而清淡。她心里笑了一下,抬头听他讲课。 终于下课。罗弈很快被女生包围。她坐在教室,继续翻宋词。 罗弈敷衍着那群女生,看着始终没有回头的莫问。他淡淡的笑了。 直到人流散去,她才开始磨磨蹭蹭的走出教室。 你终于肯出来了。我以为你会让我等到天黑。他笑着说,装出抱怨的样子。 我只是在为自己的人身安全考量。她也清淡的笑了,我没想到你的行情这么优,我怕被你的fans围殴呢。 你这么胆小哦。那你是不是该很感动,这么优的男人等你两个小时?他揉揉她的头发,为她撑开了伞。 伞很大。她抬头看了看高高在上的伞,说。 我知道今天雨会很大。 你是不听天气预报就不会出门的人吗? 我习惯一切在计划之中。 是吗,她笑了,我则更爱探险。 他走出教室的时候,发现天开始下雨,雨很大。昨晚蘅茹打电话告诉他今天会有雨。他竟然忘了带伞。 然后他看到罗弈为她撑伞,他们慢慢走过他,慢慢离开。 他知道罗弈。很优的学生。他看到他在他的课堂外等。原来他在等她。他没想到。 那天她匆匆走了,说有个电话要接。原来是这样。他们看上去很搭。 他看见他的瞬间,他在远远的门外也看向他。只是一瞬,可是他的眼神让他忽然无措。他不知道那是什么意义的眼神。于是他手中的粉笔掉落在地上。他抬头看向莫问,她在翻一本书。那是一本宋词。在陈嫂那里碰见她的时候,她手里就有那样的一本书。因为罗弈的出现下面很乱,莫问却一直抬着头,他不确定她是否在听讲。他继续讲下去。他早已习惯。 扶了扶眼镜。觉得今天的云压得特别低。雨好像会下很久。 远远的,看见一点奔跑的红色。近了,是浑身湿透的蘅茹。 伞。她颤抖的声音,期待的注视,递给他另一把。她的头发被打湿了,贴在头上,套裙上滴着水,高跟鞋上全是泥水。 他忽然伸出手,握住她递伞过来的手,把她拉进怀里。 蘅茹要值班,送她回医院后,他约小倍吃饭。小倍赶来时,埋怨他打扰了他的钓妹计划。 去了日本料理店。 他点了酸菜鱼和日本清酒,很辣的那一种。抬头时,发现她正背对着他坐,而罗弈正在为一条鱼挑刺。 他看向小倍,说,你要不要试一下这种酒。 罗弈把挑好刺的鱼放到她面前。他低下头开始吃他的酸菜鱼。他听到她说,谢谢。她说,知道吗,我上午汉语课的老师,我一直叫他绅士先生。 你是想说我也很绅士,还是想说,我和他一样,很古板? 他很可爱。她平淡的笑笑说。 一根鱼刺忽然立刻卡到喉咙里,他剧烈的咳嗽起来。 冲进了洗手间。 鱼刺怎么也咳不出来,他的脸涨的很红。在有些狭小的茶水间,他正痛苦的努力的吞水,希望那根顽强的鱼刺可以顺流而下。 还好吗,老师? 他抬头看见她。一脸淡然的微笑,进来了这茶水间。空间一下子很拥挤。他站直了身体,不明白这家很大的日本料理店为什么会有这么狭小的茶水间——她离他有些太近了,近到可以听到她的呼吸,看到她的略有些大的红唇上粘了一点白色的鱼末。 他不停的咳嗽,眼泪流出来。 她伸出手,抚上他的脸。他开始晕眩,他伸出手去,想要拿开她的手,但他却只是轻轻的覆在了她的手上。他看见她唇角微蹙,像是一个诱惑的浅笑。 你试过这样吞下鱼刺吗?她的轻轻的声音越来越近。他觉得自己真的晕眩了,听不到也看不到。两片温柔的唇吻上了他,他闭上眼。感觉到一股酸酸的味道涌进口腔,他吻住她,吞下了这股酸酸的味道。 她很快推开了他。他努力控制了几乎要意犹未尽的追上那片唇的冲动。他看着她平静的脸,忽然吞咽了一下。那根鱼刺温柔的滑了下去。 她看着他,淡然微笑了一下。转身走出去。 他忽然知道了那股酸酸的味道是什么。 他刚刚吞了一口醋。 他失眠了。真是不习惯的事。忽然闻到饭菜中的醋味,他会忽然心悸。 他去看了医生。医生说最近有什么特别的事吗? 没有。他说。 没什么事,你很正常。医生笑了。可能是最近有些忙了? 并没有。 医生开了一些药给他。 回到家,他把它们扔到沙发上。 周五的课他收到两张假条。是数学系的离恺明和莫问。他们去听沈教授在礼堂的演讲。沈教授为他们请的假。 他看了一眼假条上的“准”字。开始讲课。 生活并没有什么改变。和所有的日子一样,一天一天的过去。他早已习惯。 批改一些不多的作业,然后时间是自己的,他写论文,或是写一些作品,或是读书。他有很多可以自己支配的时间。 什么也不会发生。有时候,他甚至不再反感父亲的安排。 罗弈偶尔会陪她来上课。虽然他远远的坐在最后一排。但是谁都知道他是在等莫问,而不是什么文学系系花,历史系才女。 他很多次听到学生谈论他们。他总是匆匆走过。 他平静的讲课。 他奇怪他竟然总是会遇到他们。在学校的西餐厅,或是超市。 莫问依旧随意的穿着七分裤,印花的连身短裙。他们不牵手,也不会缠绵的对望。他们平静的像是两条平行线。可是他们却仿佛有一样的加速度。 他抱着课件在校园匆匆而过,回去他的房子。 周末很快的过去。他准备好他的课件,然后去那个固定的教室讲课。 她没有听讲,她一直低着头在划着什么。她那么专心的在划着,写着。板书到一半,他回头取粉笔,瞥见她在有中央空调的阶梯教室里大汗淋漓,她的挥舞的笔像一支远古的长剑。他很快转回身继续他的讲课。很多人趴在桌上睡,也有不少人在听讲。 下课的时候,睡的不睡的很快散去。他收拾好笔记本准备离开时,发现她依旧坐在第三排,她好像忘记周围的一切,不停的在写在算,鼻尖渗出细细的汗水。a4纸一张一张,凌乱的数字飞舞,铺在她身旁。 他看了看外面倾盆的雨,然后远远的坐在靠近门口的一个位子上。 室外倾盆的雨声传入耳中时,她才意识到天已经黑下来。她起身,长长的伸了一个懒腰,一个满意的笑容挂上脸。沈老头给她的题目,昨夜只一个小时就解决了。可是在汉语课上,她竟然发现这看似平凡的题目里竟然另有玄机。这个狡猾的沈老头。她竟然用了整整一个下午。收拾好东西时,发现自己全身僵硬,然后也发现了绅士先生,他竟然趴在门口的一个座位上睡着了。 很安静的表情。很白的皮肤。有些像孩子的脸扁扁的压在手臂上。 她禁不住笑起来。伸手轻晃他的手臂。他睁开眼,懵懂的看了她一眼,低下头去。 她几乎要笑出声来。可是她忍住了。老师,天黑了,您不走吗? 他抬头,哦。他说。 一把红色的伞。他很高,比她高很多。伞轻轻靠向她这一边。 你的伞好像不够大。她抬头看了看他湿掉的肩膀,说。 哦。他轻轻笑了。 那么只好麻烦你送我回去了。她说。 他想说句漂亮的话,竟然没什么好说。 老师,作家,你更喜欢你的哪个身份?她问。 呃,都没什么感觉。一个为谋生,一个为生存。 生存和谋生又有多大的差别呢?不过是自我安慰的一种说法。她想。可是她抿着嘴笑了笑,说,怪不得那么多女生暗恋你。很揶揄的语气。 他显然听明白了她的笑意。下一秒,他听见自己说,你呢,也不差。 她无所谓地抬头用他再熟悉不过的淡淡眼神看他,说,你认识路吗? 在她的楼下,她看着他完全湿掉的西装,微笑着说再见。他看着她转身走上楼梯,怔怔的站了一会儿。转身欲走掉的时候,忽然手臂被拉住。 她站在离他一级的台阶上,微笑着看他,等了那么久,不想要点感谢吗? 他有些不安的无措起来。他认识这个笑容,淡然的,带点迷惑的笑容。想要张口解释什么,那张红唇已经覆上来。他想要推开她——他没有等她,他没有因为想要一个吻等在那里。可是他很无力,他推不开。他开始探究,需索,开始一种他没有尝试过的接受与寻求。 这是一个很长久的吻,出乎他们的意料。终于结束时,他们对望着大口大口的呼吸。很恐怖的感觉,他们感觉到彼此的热情,强烈的热情。心失去了原本的节奏。 老师,知道你做了什么吗?她淡淡微笑着说。可是在他听来,竟有些残忍。 他在做什么呢?他是一个老师。 他避开她的目光,脸色深沉。可是她伸出手,抚上他的脸。害怕吗,害怕这种汹涌的感觉吗?她说。 他抬起头看她,她的无所谓的眼神终于激怒了他。3秒钟后他毫不犹豫的吻住她。双手扣紧她的后脑勺,热烈的、惩罚的,以一种他愿意的方式。不管任何,只听从心的声音。 为什么,为什么要惹上我?!他忿忿的想。 而我又为什么要惹上你?他沉浸于这种自由的美好的感觉中,觉得自己要飞起来了。 第三章 下了很久的雨在这个月终于停下来,太阳开始热烈的照耀。 最近他的心情很好。觉得每天充满期待。 他的新的一本诗集要出版了,小倍帮他找到了一家不错的出版社。 和莫问相处的非常愉快。他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偷情的人,开始每天患得患失的思念。他告诉自己要好好掩藏起自己的这份感觉,当他夹着备课件安然地走在校园时不要被任何人发现,包括她。 他不知道他们算是什么关系。 他是她的老师。他有未婚妻,而她好像也知道。但是她从来不问些什么,也不要求些什么。所以,他也不能问,不能要求有关她很罗弈的任何。他觉得自己可以。 有时候,他们会出去远一点的城区吃饭,她喜欢酱爆茄子,喜欢秋刀鱼,喜欢鸡翅,喜欢各种各样的蔬菜。也喜欢云吞,喜欢面条。她不介意餐厅档次,看上去更喜欢路边小摊,每次都吃得很认真,很尽兴,吃起海鲜甚至不顾形象。 他每每看着她吃,希望自己可以把全天下的美食都送到她面前。 有时候,他们戴着头盔踩着单车在盘山路上飞奔。在山顶,她要他像她一样向着山下大喊。那时候他们牵着小指,向着山下大喊救命,然后若无其事的下山,躲在头盔后面,理直气壮的不害怕别人质问的眼光:又不是我喊的。 她的智慧超越了她的年龄。她冷静而平静,对什么都不汲汲以求的样子。可是偶尔又纯真如孩童,做些让人绞尽脑汁的事。 他们互相不要求。 他们在下课时的人流中交换眼神,他们读得懂彼此沉默的话语,微笑的小动作,在喧嚣的人群中擦身而过时,手指轻轻的相撞。各自微笑走下去,像是陌路人,没有谁回头,没有人知道在那一秒他们完成了一场交谈。 她的一双精致的木屐随意的放在他的鞋架上。他总是要去为她摆好。她喜欢光着脚在他家的地板上走来走去,为那些绿色的小小盆栽浇水。她买了很多小盆栽,把它们从小小的美丽的花盆中移出来,栽种在阳台上一个大大的黑色的泥盆里。 在他宽阔的大大的书桌前,两张藤椅。她把腿搭在他的腿上,在他的双腿间垂下。她侧着身子计算那些繁琐的数字。而他读书或是写作。他们互不干扰,相处愉快。 “老师,我们五百年前一定是一家。” 他看着她大汗淋漓的从数学题上抬起头来,“数学题的论证过程简直就像是在写诗。”她一脸纯真芳华。 她不是那种惊艳的女子,可是谁也无法否认她那种慵懒的美丽。像一只猫一样充满魅惑和童贞。让人一旦发现她的光芒就难以移开目光。 她摩挲他右掌虎口的黑痣,淡淡嘲笑着,你这是前生的记号吗?还是自制的标志? 他放下手中的笔,平静的微笑,平静的看着她。他想他一定要好好的掩藏,决不让她听到他此刻的心跳。 在离别的阶梯口,他强迫自己不要去看她的双唇。可是她总会挑战似的吻住他,直到他无法控制的热烈的回吻。她移开双唇,他气喘吁吁。她在他额头印下淡淡的吻痕,平静得说晚安,转身走上阶梯。他则努力控制自己的心跳。然后转身回家。 睡前,他轻抚自己的额角。害怕而期待。可是他无力控制,他必须紧紧抓住自己才可以不去那么想念。 他不知道她是否也会像他一样。他嘲笑自己,姗姗来迟的心动的感觉,不合常规的心动的对象,甚至无法叫做是爱情的恋情。 她总是叫他做老师,即使是没人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很忧伤。是的,她总是在提醒他不要忘记他们真正的关系。 也许他们只是在玩一场游戏吗?可是他发觉自己入戏太深。 礼拜六和小倍的约会,他们约在日本料理店。 他安静的吃着酸菜鱼,忽然感觉到注视的目光。抬头,是小倍用夸张的眼神探究的盯着他。 “恋爱了?”他说。 他吃惊的放下筷子,瞪大眼睛看着他。5秒钟后,他试图用一种玩笑的语气敷衍,“我表现得这么明显吗?” 小倍努努嘴巴,低声说,嘿,没什么,男人一生总会有那么几个女人的。不要让蘅茹知道。微笑。 倍,你知道爱情的感觉吗?他忽然认真地问。 小倍咧开嘴巴作了一个大大的笑容:川桓,不要爱得太深就好。 他听得出他在认真地回答。于是他笑笑。 是一个怎样的女人?小倍问,恢复嘻笑的语调。 是我的学生。他抬头说,坦然地,带一些无奈。他不想在自己最好的朋友面前也掩藏自己的感情。那会让他窒息。 是游戏吗? 他不敢回答。 那么结婚之前好好享受你的“爱情”吧。小倍撇撇嘴角,一脸阳光的笑意,什么时候带来给我见见你这头老牛的“嫩草”? 难以相信,他对自己无能为力。他曾是个那么自制的人。他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面对这样一份奇怪的感情。 和罗弈吃饭的时候,她忽然被一根鱼刺卡住。 难以相信。她微笑着吞下了罗弈递过来的醋。 她想起她那可爱的绅士先生。他们进入了一种奇怪的关系网。很多时候,她只有难以置信这一个形容词。 那天他竟然等了那么久。等到睡着。她怎么会看不出他的心情?她忍不住笑笑。他在分手的阶梯口,终于正视自己的愿望。难以相信,她的感觉竟然同样炽烈。她以为她只是想帮他走出那种绅士的自制,她甚至以为自己只是在挑战他的自制。可是她把自己也扯进了那张奇怪的网。 她吻住他,直到他失去自制。她喜欢听他因为亲吻而紧张的深深的呼吸声。一个安然的看上去及其自制的老师因为亲吻一个女孩而紧张,她热衷于挑战他的自制,满足于自己的成就感,也享受那份悸动。 她不知道他是否也感觉到那份悸动。她告诉自己她并不在乎。 她知道他有一个未婚妻。校长的女儿。一个很漂亮的护士。她看见过她很多次,安静的,幸福的等在树下。 他从不过问她和罗弈的事。于是她也装做不知道他已经订婚的事。 她知道他无意隐瞒,只是他们都不愿提起。 她想成全他,在结婚前享受和一个女孩的不能叫做爱情的恋情。她也想成全自己,在毕业前和一个老师的恋情游戏。 他们在远远的城区勾着手指去吃东西,就像是所有普通的恋人。她总是坚持叫他老师。她就是要故意提醒他,他们奇怪的关系。也故意要提醒自己,这是一个游戏。她并没有觉得这很可耻,和一个老师恋爱,所以她不要他忘记他们真正的关系。她知道他明白她的做法。 每次去他的家,她都会买一个绿色的小盆栽。 他们各自工作,互不干扰。 她喜欢侧着身体把腿搭在他的双腿之间。做完数学题,看着他的侧脸。 那是个英俊的男人,瘦削,白皙,沉静。侧脸有着温柔的弧度,看书时认真的样子让人想要守护。 他们从不说爱,也不谈关于感情的任何话题。他们都知道要遵守游戏规则。 “你舒服一点了吗?”罗弈关切的看着她。她抬头笑笑。“没什么。” 罗弈从来没对他们的关系正式作出明朗的结论。虽然他像男朋友一样关心她,而全校认识他们的人也几乎把他们当作是一对。 罗弈是个很耀眼的人。冷静,深沉,智慧。有着平静的世故,看上去无所求却占有欲极强。如果不能完全占有,就索性一点不要的人。 他们是太相似的人。有着过分的自尊和淡然。他们势均力敌。 她怀疑他意识到了什么。但是他却从没有问过。她也不能做出解释,因为他从来没说过他是她的男朋友,虽然他看她的眼神中有着不容拒绝的气势。 “周末我们去约会。”他说。 她笑笑,“你不先问我有没有空吗?” 他亦笑了,“那么你有空吗?” “还不知道呢。” “那你愿意为我空出约会的时间吗?”他依旧笑着。 她忍不住嗤笑出声。没有回答。 他们准备走的时候,她看见绅士先生和他的未婚妻还有那个开黑色宝马的嘴角有嘲弄的笑意的男人,他们走进来。 她看见他的平静的眼神,她看见他眼神中的忧伤。 “嗨,你好啊,老师。”她平静的上前打招呼。 “呃。”他说。 开始向他的未婚妻和朋友介绍,“我的学生,数学系的才女。这位是工程系的罗弈,非常优秀的学生。”他很平静,可是她看出了他掩藏的尴尬,在介绍他的未婚妻的时候。那个漂亮的护士有很善良的微笑。她挎着他的臂弯,带着一对可爱的小酒窝向她点头致意。 罗弈平和的看着他们,把手放在她的肩上。 那个嘴角有着嘲弄意味的男人,则颇有深意的看着她,她看不懂他的忽然严肃的表情。 “这是我的好朋友,韩琛倍。”绅士先生说。 他们离开时。走了很久的路。 “你和文学老师很熟。”罗弈说,说的风轻云淡。 “还好。”她回答。看着他,笑得心平气和。 在料理店遇到莫问和罗弈是始料未及的事。 为他们相互介绍时,他怀疑自己平静的语气。是的,他没想到她会这样平静的走上来和他打招呼。 蘅茹挽住他手臂的手让他感觉到莫名的压力。莫问那样从容的看着他,而他看着罗弈那么轻轻松松搭在她肩上的手。 他发现小倍的看她的带笑的目光,一瞬间他看不懂那里面深沉的探索的严肃。 他们走进去,而他们离开。他努力不让自己的目光追随她。 他无法劝说自己忽略他们五个人之间在那一刻的波涛暗涌。虽然没有任何人表现出任何的不对。而他的这种感觉也是转瞬即逝。 送蘅茹回家后,他和小倍去了酒吧。 “就是那个女孩吗?”小倍幽幽的说。 他喝光了一杯酒。没有回答。 想要说些什么的时候,手机忽然响了。是妈妈。“爸爸说让你明天带蘅茹回家吃饭。” 他淡淡地说好。挂了电话。 倒满酒杯,一仰而尽。 他一个人回了家。没有带蘅茹。爸爸很不满的眼光。妈妈则有些担忧的询问。 我不想这么早结婚。说出口的瞬间他立刻后悔起来。不该在今天说的。可是他忍不住。 “你在说什么,川桓?”妈妈在老头发火之前走上来,“和蘅茹吵架了吗?” 老头则一脸阴郁。 不要以为小倍帮你出书我会不知道。还有,蘅茹你是娶定了。 这已经不是封建社会。他生气却依然压抑了语气。低下头,不去看那张黑色的脸。倒了满满一杯酒喝下。 你这是在故意和我唱反调吗?父亲的语调终于高起来。 你娶不到的女人,我就一定要娶她的女儿吗!他终于抬起头来,正视他的父亲。然后马上意识到自己说了一句让他终生后悔的话,他立刻看见了尴尬无比的妈妈,她眼神中的湿润。 而父亲一脸诧异,他看见他眼神中的悲愤和忧伤。 妈妈起身离开餐桌,很安静的退回了房间。 你滚。父亲平静的说。严厉而低沉。 他狼狈的离开。 外面竟然下起雨。他驱车飞驰在路上。 他怎么可以这样对妈妈。他竟然是这样的残忍。他有什么权利这样做!为什么自己会这样子,为什么自己会变这样子!妈妈那痛苦的眼神,她流了一生的眼泪。为什么自己还要去伤害她呢?他最不愿意伤害的人就是她。 可是爸爸为什么又要那么残忍,难道他看不到妈妈每次看见蘅茹时那悲伤的眼神吗? 车子在夜雨中横冲直撞。终于停下时,他认出了那道小巷。是的,他来到了这里,难以置信,他竟然把车开到了这里。 晚上在陈嫂那里吃云吞的时候,她告诉她今天晚上会有很大的雨。 窗外响起雨敲打玻璃的声音,还有落在干燥的土地上的声音。 这个夏天竟然是这么多雨。她裹紧了薄被。 明天的课有些紧张。期末要到了。不知道沈教授又会给她怎样的课题。 迷迷糊糊,要入睡时,电话忽然响了。在雨夜,那声音格外惊心和烦躁。 低声诅咒,最讨厌的就是这时候有人打扰。她慵懒的伸手抓起电话,放在耳边。她听见哗哗的雨声。还有因为寒冷发抖的喘息声。久久,久久。 是老师吗?她说,坐起来,睡意全消。听着,等在那里,不要离开,我就下来。 她直觉发生了什么事,来不及多问,她拿起雨伞开门跑下楼梯。 他站在她的楼下,低着头,雨水泼洒在他身上,头发紧贴在头上,他早已湿透。挺直的站着,瑟瑟发抖。在瓢泼的雨中,像一只无家可归的猫。hey.她说,走到他身边。看见他抬起头看她,无助而忧伤。她毫不犹豫的抱紧他。“hey,你不冷吗?”她感觉到他环抱她的深深的颤抖的手臂。 他深深的吻她,不容拒绝的强势。那些细密的吻落在她脸庞,唇上,脖颈。在她的小小的乱乱的房间,他们因为寒冷和激情不住的颤抖。 她知道如果不阻止,今夜将有所不同。 老师。老师。她努力平静的说。你不会希望我们更加复杂对吗?她推开他。 她看见他紧闭的双眼,冻得发紫的双唇,还有紧皱的眉头。当然,她闻的见他的吻中淡淡的酒精味道。可是他受伤而无辜的样子,终于让她不忍。 张开眼睛看看我。看看我。她说。 他睁开双眼,看着她,清亮的泪水滑下。她嘴角淡淡撇了撇,说,抱紧我。 应该没有关系吧,是的,应该没有关系的。也许他明天不会记得。他们都不会损失些什么。 她把他湿透的衣服一件一件脱下。抱紧他,轻轻在他耳边说,请多指教了,老师。 初识情欲,她忧伤而激烈。震惊于那份狂风暴雨般的席卷。是的,和昨夜相比,她已有所不同。她已经完成少女的蜕变。她看着她那张不大的床上,那个还在沉睡的男人,他睡得很深,像孩子一样趴成一种自由的姿势。她轻轻抚平他揉乱的头发。终于忧伤的走下床。 听说女人都不会忘记自己的第一个男人。她对着镜子露出一个微笑,她发现这个微笑竟然很苍白。 第四章 他张开眼睛,发现一室的阳光。环视了一下周围。他霍的坐起来。白色的床单,殷红的痕迹。 眼中黑蓝流转。 房间很乱。他昨夜淋湿的衣服已经干干净净的放在枕边。地板上铺满了a4纸,乱糟糟的写满公式。 头很痛。可是他记得。记得昨夜。 他无法形容自己此刻的感觉,一些后悔,更多的甜蜜。 赶去学校的时候,他还有时间上他的课。上午的三四节,他庆幸这样的安排。 有些忐忑,有些期待。他等在教室,等他的学生们来上课。等她来上课。 他等到了两张假条。数学系的离恺明和莫问。沈教授批的假条。 他看了一眼假条上的准字,开始上课。 在中午下课的人潮中,他搜寻她。他必须要见到她,立刻,马上。 竟然遇见罗弈。而他告诉他,莫问在图书馆,她没有吃饭。他已经无法顾及罗弈疑问的眼神,直接向图书馆冲过去。 他气喘吁吁的找到她,而她气定神闲的在书架中留连。 嗨。他悄悄走近她,随意抽出一本书。 想对我说什么。她继续翻查,没有抬头看他。 他抓住她的手。“你不能这样逃避我。”他轻声说。 她转身看他,突遇她的眼神他竟然无措的有些紧张。 “放开手,如果你不想惹来麻烦。”她淡淡微笑。 而他竟然固执起来。 他们在陈嫂那里吃面。他在她碗里加了几滴生醋,然后在自己碗里也加了几滴。她平静的眼神让他不敢注视。 我不想说抱歉。他终于忍不住说出来。我承认昨天我有些不正常。我喝了点酒。你知道吗,我爸爸娶了妈妈,不是因为他爱她。他爱着另一个女人,那个女人嫁给了他最好的朋友。所以他要我娶她的女儿。妈妈其实什么都知道。可是昨天我伤害了她,我竟然在她面前说出那么残忍的话。和父亲闹得很僵。我很难过。真的非常难过。可是我没有因为难过而去找你。我只是想去找你。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想去找你。可是。我的车就是开到了你的楼下。我…… 她打断了他的话。“你不吃吗,面凉了,就不好吃了。” 他继续看着她,她若无其事,在吃面。 “关于昨晚。你不想说些什么吗?” 她终于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笑笑,低声说,怪不得唐明皇会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他愣在那里。 她没有想到会接到爸爸的电话。她以为他们永远也不会再联系。他说想要见她。而她拒绝了。她并没有决定原谅他。放下电话后,她蜷缩着抱紧自己。 电话又响起来。她置之不理。电话一直在响,很坚持的样子。 瞥了一眼,她拿起它。 “为什么才接电话?”他在那边担心的问。 没想到是他。“我要见你。立刻。过来接我走,我要去你那里。”她说。 她听见他幸福的声音。“好。你等我。” 老实说,他比她更像是一个孩子。不难理解,一个一直自制的人,一个一直接受家庭安排的人。 她怎么会不知道他的心情,她比他更怕听到抱歉两个字。可是他们有未来吗?她从来不想未来。妈妈死后,她从来不想未来。她给不起,也要不起。所以,索性不闻不问。得过且过。 他很快来了。 在他的大大的公寓,她赤着脚,看他在厨房忙碌,为她忙碌一盘炒面。他真的好好看。她忍不住抱住他,跟在他后面在厨房进进出出。他一脸宠溺的回头看着她微笑。 这时候她想时间为什么不停住呢? 长长的暑假开始了。他们每天在一起。他看书,写作;她有大批的繁琐数据整理,沈教授给了她新的课题。她光着脚为那些盆栽浇水,而他整理她扔满地的写满数字和公式的a4纸。 他喜欢这样,有她在身边。生活宁静而安详。他真的情愿这样过一生。他无法逃避自己内心的感觉,可是他知道她一直在逃避。于是他也闭口不提。他情愿等,等到她愿意开口的那一天。他需要好好的准备,要好好的处理和爸爸的关系,还有解决他和蘅茹的事。他知道自己比她年长那么多,可是却并没有成熟很多。他很怕自己有一天不能保护她。 有一天,他们晚饭时看电视。电视上正在报道非洲的饥荒和疾病。那些瘦骨嶙峋的孩子和母亲。她看得很认真。 “老师,毕业以后我会去那里。我的妈妈在那里工作过。我想去照顾那里的孩子们。”她笑着对他说。 “那我怎么办呢?”他忧伤的看着她。 “嗯,我会回来找你的。不会呆很久。” 他笑起来,“如果你变得太黑,我认不出你怎么办?” 她认真想了想,“那我们约定个暗号吧。我的是:对不起。”微笑。 “那我的是:谢谢。”他亦微笑。看见她瞬间的惊异的神情。 “对不起。”她忽然严肃,看着他说。 那一刻他听见自己的心跳。仿佛她说的是另外三个字。 谢谢。他回答。轻轻吻住她。夏日的风温柔浮动,挂在阳台的珠帘轻轻碰撞,轻柔的歌唱。 这是他们幸福而无法言说的爱。 罗弈找过她很多次。她不知道该怎样解释。 是因为那位绅士先生吗?他终于问出来。 我以为还要等很久才会等到你这句话。她淡淡地说。 你知道你在玩火吗?他睁大眼睛瞪着她。 你以为我会需要你的忠告吗?她也看着他,毫不示弱。 那么你以为我会轻易放弃属于我的东西吗?他恶狠狠的说,扣住她的头,狠狠地吻住她。她努力挣扎,却毫无反抗力。她知道他是在向她证明他的强大。于是她也狠狠地回吻。 他推开了她。 你这个女人!他说。错过我,你会后悔的。他的声音低沉而轻柔起来。再见。他揉揉她的头发,然后转身离开。 她已经后悔。她早已后悔。她知道他们是最相似的人。在罗弈身边她才最安全。可是,她已经没有后路可退。她已经进入了自己手制的那个游戏。她已无力控制规则。为什么你没有抓住我呢,罗弈? 开学已是大三。沈教授布置给她的课题取得了很好的研究成果。她成为沈教授的重点培育对象,她被预见是最有潜力的数学明星。她并不在意这些。她只是喜欢和数字打交道。 他经常带她和小倍一起出去吃饭。她知道他们从小就深厚的友情。可是她和那个被叫做小倍的男人相处的并不好。他们总是很容易就针锋相对,互不相让。可怜的川桓夹在他们中间,总是赔笑最多的那个。 她看不懂他的盯着她的眼神。这个嘴角有着嘲弄笑意的男人,总是用一副看怪物的眼神看着她。川桓不在的时候,他的眼神更加多了一些什么。 我不觉得我美丽到让你这样盯着看的地步。她终于忍不住被当作一个怪物。 你是我见过的最难看的女人。他毫不留情。 她笑了,“我的荣幸。” “你会毁了他的。”他愤怒的说。 “是的,在他毁了我之前。”她神清气闲的喝着一杯水果酒。 他则气愤的把一tte灌下去。 她始终不明白他为什么如此看不惯她,仅仅是因为怕她伤害川桓吗?直到有一天,他们在酒吧,川桓去洗手间的时候,他抓住了她的手,一脸迷蒙,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人,你简直就是一个惑女。 她惊吓的推开了他,他跌落在地板上。 “他怎么了?”川桓终于回来。 只是醉了。她淡淡的说。 之后她总是找理由拒绝三个人一起出去。而川桓也不勉强。 走出数学研究室的时候,她讶异的发现韩琛倍在门口。她禁不住紧张起来。“嗨,韩先生。”她勉强微笑着打招呼。 “这么见外。”他看着她,没有放行的打算。 僵在门口实在不是什么上上之策,退回去就更危险,研究室已经没有人。所以要赶快出去。“呃……”她已经被迫退回去,因为他步步紧逼。 “呵呵,韩先生也对数学研究有兴趣吗?”她觉得自己的笑声很难听。 他把她逼到一个角落。他那么的来势汹汹,让她觉得只要乱动一下就会被吞入腹中。 “你不会是因为我们的口角要报复我吧?”她看着他,真的有些害怕。 他就那样盯着她,她甚至在那眼神中看到一丝丝痛苦的挣扎。 “你是个危险的女人。”他说。 “那么离我远一点。”她回答。 “危险的东西通常都很吸引人。而我是个喜欢冒险的人。”她奇怪竟会从他的声音中听出忧伤。而他的面孔那样渐渐在她面前放大。“你是川桓最好的朋友,不要做让自己后悔的事。”她终于冷冷的说。 他终于停下来。 老师。她看见门口那个熟悉的身影,禁不住大喊起来。 “小倍你也在啊。”他走了进来。看见他们奇怪的对峙姿势。 想要约他们一起出去吃饭的。因为莫问的论文在一本很有价值的学术季刊上发表了。虽然这是他辗转才知道的。可是他真得很想为她庆祝一下。 小倍竟然找理由推辞了。他看了他一眼,走出数学研究室。 他看着莫问,“他怎么了?” 她耸了耸肩,淡淡的笑着。 他并不是不知道,他并不是什么都看不出来。小倍的眼神,他并不是一点也没有读懂。他们很少会有喜欢同一件事物的机会,因为他们的眼光是那样的不同。可是,也不能否认他们有时候会同时看上一座有品位的别墅。它是那样的美丽,好像不只是一座房子,而是一个家。他们约定靠自己的实力,谁先有能力,它就属于谁。大学毕业的两年后,小倍就有机会。可是他没有买。他说只是有钱并不代表就有能力,我们等到谁先获得幸福吧,把我们的女主角请进这个美丽的家。 他们合资付了第一期款。 现在他们都有金钱上的能力,一个是总经理,一个是多产写作者。可是他们都不愿意独资拥有那座美丽的别墅。 这是一场追逐幸福的比赛。 “想什么呢?”她用竹筷敲了一下他的脑袋。 他忽然被拉回思绪,回到这家料理店的贵宾包厢。剧烈的咳嗽起来。 又被鱼刺卡住了吗?她嘲笑似的,把醋瓶递给他。 他固执的摇头。摇头。用无辜的眼神的看着她。他要的是另一种吞咽鱼刺的方法。 可是她竟然无动于衷。继续吃她的酸菜鱼。 他挪到她身旁,把醋递给她,故意咳的更大声。 她终于无奈的笑笑,喝下一口,然后凑上她的唇。他停止了咳嗽,深深呼吸,闭上眼,慢慢吻上那张红唇。 我永远不要失去你。即使是毒药,我也要永远被你迷惑。他在心里说。 忽然,一股液体进入他的口腔,怎么是……他被迫吞了下去,咸! 她推开了他,脸上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 他抓起那个“醋瓶“,上面赫然写着:酱油! 他像个孩子一样掘起嘴,看着她。竟然被她识破了。 她移过来。跪坐在他面前,抱住他的头,轻轻在他耳边说,还是会紧张啊,纯情的绅士先生。你要永远被动吗? 他紧紧拥抱住她。 上帝,要怎么样才可以少爱她一点?而他,究竟还要怎样掩藏? 第五章 天气渐渐凉起来。小巷的法国梧桐开始有落叶掉落。 这是一个伤感的季节。她不觉得自己是个多愁的人。 在陈嫂那里吃一碗热腾腾的云吞。最近她更经常去,因为陈嫂过年的时候就要回老家了。这个冬天她将吃不到她的云吞。 明年的这个时候,她会是在哪里。要毕业了。 时间怎么会过的如此快。 沈教授要她考研究生,然后继续读博。他真得非常喜欢她,甚至有意要把他的孙子介绍给她。那个男孩比她小一岁呢。她忍不住笑起来。教授,相比之下,我更喜欢您多一点呢。她戏谑道。老教授便很爽朗的大笑起来。满是智慧的白须一颤一颤。 天黑下来。 她慢慢踱步回去自己的小房间。有一段时间没和外婆联系了。回去要打个电话给她。她真的好想跟她撒娇。她真的有些累。很累。 转上楼梯的时候,忽然被一只手臂圈住,逼迫进一个角落。 她几乎要喊出来时,忽然发现了那是谁。她闻见一股浓浓的酒味。这群男人只会发酒疯吗? “韩先生。”她说。毫无畏惧的看着他迷蒙的双眼。 他盯着她看了半天。终于霸道的吻住她。他那么的用力,弄疼了她。 她努力推开他,推开一个醉酒的人不是那么难,可是也费了她很多力气。 然后,她狠狠地给了他一巴掌。 他一个趔趄,撞上栏杆,滑坐在地上。 为什么他可以,我不可以。他说。她听得到他的痛苦和焦灼。 我也可以,抛弃一切,给你一切。他屈起一条腿,用一只手臂支撑着低垂的头。 她终于不忍,走上去蹲下来。“你们是好朋友,你要让我破坏你们那么多年的友情吗?” “可是我怎么办呢,每天都在想着你,眼中再也看不见别的女人。听不到也看不到。我告诉自己你是他的女人,可是我没有办法不去想你。我要疯了!要疯了!”他拼命捶打着胸脯,然后俯身吐起来。她看见他的泪无声滑落,在黑夜中点点滴滴。 她叹了口气,蹲在他面前,掏出纸巾为他擦拭。他忽然紧紧抱住她,把头贴在她肩上。那么坚持,那么固执。 “我就那么好吗?”她轻轻说。仰着头,看见远远的灯光。 他只是更抱紧了她。 三天前,他带她去了那座美丽的别墅。他看着她光着脚在里面飞奔,心中荡漾着满满的幸福。她多像是一个美丽的女主角啊。 喜欢吗?他问她。 恩。这里像是一个家。她看着窗外。 他淡淡微笑。拥抱她。 然后手机忽然响起来。 三个月来,他第一次回家。很难以描述的心情。他对妈妈的心疼,还有他无法不承认的对爸爸的敬重。 他亲自打电话,让他回家。 在门口他深深呼吸。然后按下门铃。 蘅茹竟然在。妈妈一贯的微笑。爸爸一贯的严厉。 到我书房来。他说。 他看了妈妈一眼,跟在他身后进了书房。 他坐在那里,依旧保有的军人的气势。威慑的,强势的。 他希望快点离开,他想要回去莫问身边。 我知道那个女孩。他开口了。 他睁大双眼,看着他一脸严肃。 你不觉得羞耻吗?被一个小女孩迷惑!他严厉起来。 我不觉得!我爱她!他震惊于自己的反驳。 爱?他残忍的嘲笑起来,你这是教师失职! 他几乎要站不稳。教师失职?他忽然找不到词语来反驳。 下个月,和蘅茹结婚。头顶响起一个声音。 不。他很无力地说。惊讶的看着他的父亲,一直左右他命运的人。 不?你是在抗议吗?你觉得你有反对的机会吗?你知道你的决定会毁了那个女孩吗? 他再一次震惊的看着他。 沈教授说她是个数学天才。他淡淡的微笑着。她前途光明。我已经和你宋叔叔商量好,推荐她去做交换留学生。她会有很好的前程。还是你想让她背上勾引男老师的罪名,一生不得志? 他感觉很无力,他撑着书桌坐下来。低着头,真的一句话也找不到。 你最好相信我说的。下个月。结婚。 他抬起头看着他的父亲,他说你出去吧。 他几乎忘了自己是怎样走出这个房子。他看不见妈妈的担忧,听不见蘅茹的轻喊。他觉得自己要干涸了。汽车在公路上飞驰,他一手拼命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拼命捂住嘴巴。他怕一松手就会疯狂哭出来。他深深的啜泣起来。好像随时都会死去。 莫问。莫问。他该怎么做。该怎么做,才能够不伤害她。他怕会因为说出再见而伤害她,他怕他会因为说出再见而死去。可是…… 是的。他相信他,他相信他的无所不能的父亲的能力。她是一颗新星,她将会在数学界有所成就,她那么年轻,那么美好。他不应该剥夺她的未来。 下个月。那么他们还有多少属于彼此的时间。 车开到她的楼下。他下了车,转过楼梯口—— 他看见了她。他认出了那个紧紧拥抱住她的人。 他站定在那里。 她感觉到他来了。奇怪,她的感觉总是这样的灵敏。 她知道他站在那里。看着她,被另一个男人拥抱。她知道,他回家去了。她知道他经历了一个怎样的夜晚。她知道,他的眉头一定紧紧皱着,她知道他此刻有多么痛苦,同时被亲情友情爱情抛弃。 她依旧把头高高的垫在小倍的肩头,她没有转头看他,可是她感觉得到他冰冷灼热的眼光。 她知道他慢慢转身,慢慢离开。 她笑了笑。把睡去的小倍安放在地上。她拿起他的手机拨了他家的号码。二十分钟后,会有人来接走他。 两天前,她和沈教授去见了校长。校长室里有一个严肃的人毫不遮掩的打量她。他有着军人的严峻的脸庞。而他的额角却有着她熟悉的弧度。终于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时,她忍不住问出口,你是川老师的父亲? 那个严肃的人,赞许的点头。 她立即笑了。她怎么会猜不出他的来意。 说吧。她不卑不亢的看着他。 他也笑了。我想推荐你去做交换留学生。 条件呢? 离开川桓。 你确定我会答应? 难道你不想给他留一点名声给人探听吗?他是你的老师。 这不是古代。 他有未婚妻。你要让他教师失职,而且违背婚约吗? 什么叫做教师失职?和他的学生恋爱就是教师失职吗? 这是他接受的教育。你觉得你们会有未来吗?你只会毁了他,也会毁了自己。相信我,我会做到的。 长时间的沉默。 她淡淡笑了。好了,你赢了。她说。 她看见他的脸上露出笑容。但是我不想出国,就算是要出国我也不需要你的帮助。你确定你的儿子会幸福吗?你不在乎他会像你一样,一生都活在对另一个女人的思念中吗,让身边的女人情何以堪呢?他只会比你更加不幸,因为他娶的是你深爱得女人的女儿。你竟然因为友情放弃了你爱的女人,你不仅伤害她,还要继续伤害她的女儿。你要你爱的女人活在自己不爱的男人身边,你又要让她的女儿和川妈妈一样活在不爱自己的男人身边。你真的不是一般的残忍。她深深的笑了,满意地看见他震惊的愤怒的表情。她鞠躬,然后离开。 在门口她看见了一个美丽的苍白的女人,脸上的皱纹并没有让她看上去很苍老。她看见过她,在川桓的房间,有她的照片。 “你是莫问吗?”她的声音那么温柔,就像是她的妈妈的声音一样。老师一定是遗传了她的声音才会那么温柔的读宋词。就像是她的妈妈,在她童年的枕边呢喃着那些美丽的词句。 她的眼泪忽然流下来。 “我可以抱抱你吗?”她请求道。 她张开手臂迎接了她。这个可怜的女人,像妈妈一样,在一个不爱自己的男人身边。可是她却没有妈妈勇敢。妈妈是那么勇敢的离开了,绝不委屈自己的爱情。 “老师他——非常爱您。”她说。 然后匆匆离开。 终于有车子开过来,一个老家丁带走了小倍。 她走回她的小小房间。电话响了。她急忙的冲过去,撞翻了椅子。 “是外婆吗?”她几乎要哭出来。 “又在等外婆电话吗?”那边传来带笑的温暖的声音。 “罗弈。”她笑了,“好久不见。” “是啊,那么明天见面吧。不要拒绝噢,因为你以后可没有机会见到我这位超优的帅哥了。我毕业了,要留学去了。” “哦。该说恭喜吗?”她蜷缩在床上。 “明天说好吗?” “好。” 他们约在一家咖啡店。他依旧有着冷静的睿智的气质。他看她的眼神依旧没有改变。“嗨”他对她打招呼。 她真诚地笑了。“什么时候走?” “下个礼拜。” “这么快?” “是啊。转眼大学就结束了。”他恬然的笑着。她喜欢看他的笑,因为那就像是她自己的笑。他们是这样的相似。 “还好吗?”他问。 “你一定知道我不好才找我的吧?”她坦诚。 “啊,”他笑笑,用玩笑的语气说,“现在后悔了吗,我可是要走了,不要跟我一起走吗?” “不要,”她作出夸张的表情,“我不要死在一堆女人手中。” 他们相视而笑。她低下头,不去看他眼中更多的内容。 他伸出手,揉揉她的头发,“要幸福哦。”他说,像一个兄长。 她努力不让自己哭出来。 她也想要走。可是她不想连累他。不想伤害他。 她抬起头,想要说些什么。可是她竟然遇到他的目光,他的旁边是蘅茹,还有小倍。她凄惨的笑了,人倒霉的时候尴尬的巧遇总是接二连三。所谓祸不单行。 回到家,她铺开一桌的a4纸,开始把所有的数学公式默写一遍。 门铃忽然响起来。然后是激烈的敲门声。 打开门,是绅士先生。可是此刻的他是多么的不可爱。 “你们男人只会喝酒吗?”她忍不住说。 他冷冷的看着她,走进来。她关门的时候,听到他说,“你说你们?你究竟有几个男人?” 他躺到她的床上。头发凌乱,领带歪在脖子后面。 “我要结婚了,哈哈,”他大笑起来,“下个月。”他的笑声撕裂而大声。很快他剧烈的咳嗽起来。 她倒了一杯水。可是被他打翻了。 “小女孩,听见了吗?我要结婚了。”他不停的说着。 “知道了。知道了。”她坐在床边,很怕他会忽然吐满床。多难洗啊。 “那么你是要说game over了?”他将脸埋在枕间。 “是啊,本来就打算陪你到你结婚之前我毕业之前的。”她的眼泪流下来,虽然我后来也想过也许可以永远在你身边,“可是,你竟然在我毕业前就结婚哦。”她微微笑着。 “你爱过我吗?”他忽然坐起来,“不,不,你——喜欢过我吗?”她望进他眼中的忧伤。 “对不起。”她淡淡地说。 他忽然紧紧抱住她,像是要把她折断。“不要道歉!不许道歉!如果你道歉,那我的爱就什么都不是了。”她感觉到他的泪水落进她的脖子里。她任他抱着,摇着,晃着。 “就算我是你的游戏,也请你玩到最后一刻吧。这是你的责任。”他最后说,推开她,大口大口的吐起来。 我的床单。她惨叫起来,眼泪大颗大颗的流下来。 外婆,那个人就在你面前,你却不能说爱他,那是一种什么感觉? 他们像是两个抓住最后时光的垂死的人。每天每天在一起。如果要对他们所有的时间做一次总结,她欣慰的是虽然他依旧无力反抗来自自己和别人的约束,但他的眼神已经不再是那么自制,而是自由。 他们不去提任何不开心的话题。他们在那座别墅读书或是写作,计算或是整理。他每天认真的煮饭,然后认真的看她吃,“真想把你养胖一点啊。”他说。她则大笑,你以为我胖一点就会像杨贵妃一样倾国倾城吗? 他们总是笑着,闹着。偶尔,她发现他凝视她的眼神,那么忧伤,那么悲哀。她就抱住他,努力的吻他,咬他。直到他忍不住笑出来。 在深夜,看他睡去的脸庞。她觉得自己的心快要不能呼吸。 她要等,等到游戏结束。 她的手机响了无数次。川妈妈打过来询问。她说你放心吧,他会准时去参加婚礼的。她听见她隐忍的啜泣。更多的是小倍。她不敢接她的电话。 她把手机摔掉之前,接到的竟然是爸爸的电话。他想要见她,而她拒绝。 “我是你父亲!”他说。 “谢谢你记得。”她说。 “你还是不能原谅我吗?” “你不觉得更该对妈妈讲这句话吗?” “我是对不起她,可我最爱的女人是她。” “是的,你还有最喜欢的女人,最钟情的女人,最疼爱的女人。”她嗤笑起来。 “莫莫。我要死了。”他在那边吼! “很乐见的新闻头条。”她愤愤地摔了电话,它掉在地板上,碎成几片,她抓起它们,扔进马桶,然后放水! 明天是最后的期限。明天他将属于另一个女人。她要放弃他,以保全他的师德。他只能拥有她到今晚,明天他要放开她,让她去飞。 她走出房间,带着媚媚的笑容。他坐在阳台上,看着远方的灯火。 阳台上是她种满的小小盆栽。 她走近他身旁。他抬头看了她一眼。 “我来说game over。”她笑着,跨坐在他腿上。他忧伤的看着她。 “你要试试在这里做吗?”她在他耳边轻轻说。 他深深呼吸起来。 “还是会紧张啊,真可爱。”她低低的不可抑制的笑起来,“我在开玩笑呢。” 她的皮肤透明得像是婴儿。她的软软的头发,聪慧的眼神,狡黠的微笑,全部令他深深沉醉。他要为了守护这些,去娶另一个女人。他不能逃,不能反抗。 “开玩笑啊?”他作出一副色迷迷的样子,然后吻住她修长的脖子。他觉得自己的吻变得好伤感。 她不再说话。她认真的抱紧他。他们要在最后的时刻这样含泪拥抱着。 阳台上,远远的灯光,一点,两点…… 他的婚礼异常的热闹。双方父母的好友,政界,出版界,教育界,医学界,很多很多人,更多的是父亲的商界的好友和合作伙伴。 牧师问他,你愿意吗?他说,是的,我愿意。 婚礼后的婚宴上,他被父亲引荐给朋友。爸爸好像对他一个月前的消失和今天的出现一点也不讶异。他觉得自己像是一个漂亮的木偶。他远远的看见莫问看着他,她穿了一件绿色的礼服,像是一株逃出花盆的修长的热带植物。她的身旁站着小倍。而小倍严肃的表情让他看不懂。 昨晚,她问他,我可以参加你的婚礼吗?我想要亲眼看见你被嫁出去。他低下头,不去看她的目光。 这是你的选择。他告诉自己。 蘅茹似乎明白,可是她很温顺,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说。只是站在他身边。他不敢看她,他怕自己的愧疚会伤害她。 他发现自己的父亲忽然迎向礼堂门口,那里,一个坐在轮椅上男人,身后跟着大批的医护人员和保镖。那个男人精神矍铄,脸上的线条仿若雕刻,岁月只是让他更具魅力,即使是在轮椅上,也无法削弱他强烈的存在感。 “是莫老啊,欢迎欢迎。”他的父亲迎上去。而所有的人,望向他。 莫剑伦,一个亦黑亦白的人。他曾经是一个传奇。他从小就听说过他。可是……有什么不对呢? 这是小儿。他在父亲介绍后被迫上前打招呼。他看见他眼中探寻的微笑。 那是小女。他低沉的声音。手指指向一处。他顺着那个方向,惊讶的看见莫问走上来。“您好,初次相见。”她向他父亲鞠了一躬,然后向他点头微笑,“新婚快乐,老师”。 他恍然有一瞬的晕眩。 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爸爸会出现在这里。出现在他的婚礼上。 “你来做什么?我不觉得你会有一个好理由。”她坐在他身边,一边巧笑倩兮的应对上来招呼的熟悉的不熟悉的人,一边冷冷的和他对话。 “我知道你的事。”他亦笑对八方来客,用同样冷静的语气和她问答。 “我完全相信你的能力。” “谢谢。” “我令你丢脸了吗?” “不,你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令我骄傲过。可是你没有得到公平的待遇。” “我很好。”她吞下一口苹果酒。 “那个老头子没有权利那样对你。” “你这个老头子也没有权力干涉我。” 他终于忍不住转头过来,认真地看着她,“和你妈妈一样倔。我有七年没见过你了。” “是啊,七年了,你是不是又让我多了很多兄弟姐妹。”她冷冷的。 “够了!”他低沉的声音。 她嗤笑了一声。离开。 她从没有想过这是他们最后的一面。再见竟是永别。 那是多么尴尬难熬的一天。可是,他陪她斗嘴,让她忘记了要难过。 接到医生的电话。她愣在那里。“哦,”她说,“哦。”如她所愿,他的确是当天的头版头条。现在,他是真的死了。他那天还在向她那么有力气的喊叫,说我要死了。他还跟她斗嘴。现在他是真的死了。 多么——诡异的世界啊。她在脸上扯出一个笑容,觉得脸上的肌肉被撕扯得有些疼。 好吧。我会去参加他的葬礼的。外婆我可以回去看你哦。是的,之后我会拥有全新的生活,完全属于自己的生活。我要离开这里。 挂上电话,她忽然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哦,上街上街,上街走走。 她抓起钥匙,走出门去。 第六章 看见报纸的时候,他震惊的把牛奶洒了。蘅茹惊讶的看着他。他知道她从没见过他惊慌失措的样子。 他走上阳台。看向远方。莫问。莫问。他努力的摔摔头,虽然他知道这并不能赶走她的影像。可是他的心已经不疼。他怀疑它麻痹掉了。 要上车的时候,小倍把这别墅的地契给了他,你赢了,你先找到了你的女主角。他说。 他接过来,笑了笑。然后上车。 这座别墅到处是她,她的无谓的眼神,她计算时大汗淋漓的味道,她缥缈的微笑。到处都是她。而现在他和另一个女人要在这里生活。 他忽然后悔当初带她来这里。 她从来没有向他谈起过她的家。他只是知道她有个早逝的妈妈,还有一个疼爱她的外婆。他对她了解的是这样少。 他忽然冲出门去,没有看见蘅茹的悲戚的目光。 冲下车的时候,他看见她的楼下,路灯旁,小倍长长的身影。他们相视。“去喝一杯吧。”小倍说。 他们一杯一杯的喝。他奇怪有时人是喝不醉的。他在等,等他先开口。 “你结婚了。”他终于开口说。很淡淡的语气。 他没有说话。 “你不会喜欢玩婚外恋的。” “……” “所以,莫问就由我来负责。”小倍看着他。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很苦涩的笑了。心里竟然一点也没有感觉。 “你一定知道的。” “是吗?” “你们只是游戏。” “是啊。”他淡淡的说。 “所以,不要再来找她了。” 在昏黄的路灯下,他大口大口的吐。他觉得他要把心也吐出来了。他捶打着胸脯。很想大声喊叫。可是他没有。你还有自制啊。他嘲笑自己。 远远的他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宽大的印度袍在风中飞扬。她在奔跑,好像随时要飞起来的样子。 他躲在灯柱下,看着她,渐行渐远。 在街上飞奔了一圈,她大口大口的呼吸起来。天气已经慢慢的冷起来。她知道自己很怕冷。 掏钥匙的时候,忽然发现小倍等在楼道的尽头。 他看见她,立刻走过来。 “你回来了。”他说。露出痛苦的表情。 “韩先生……你不会是又喝醉了吧?”她往后跳了一大步。 看见她少有的孩子气的举动他忍不住笑起来,“放心吧。我很清醒。” “危险的人是不管清不清醒都很危险的。”她若无其事的下结论。打开门。 看见他跟着进来。 “哈,你脸皮很厚哦,韩先生。” “你一定不是第一次知道。”他拉了一把椅子坐下。“难以相信,莫老的女儿会住在这种地方。” “难以相信,韩先生会喜欢光临小小寒舍。”她脱下大大的印度袍。扔到地板上。 “听着,明天的葬礼我和你一起去。”他忽然说。 “我很好奇,你打算以什么样的身份出席,韩先生?”她开始倒水喝。 “也许你乐意给我一个身份。”她看见他嘴角一个嘲弄的微笑。 “抱歉。我并不缺司机。”她咕咚咕咚的毫无形象地喝下一大杯水。下一秒,她被逼迫靠在书桌上。 “听着,我说我要和你一起去。” “你总是这样霸道?”她笑笑。 “他已经结婚了。”“地球人都知道。”“既然你对什么都无所谓,那么我不可以吗?” 她忽然被水呛到。抬起头看他,然后推开了他。 “我国色天香吗?我倾城倾国吗?还是我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她在镜子前左照右照。“英俊潇洒的韩先生会对我说出这样的话?好像有人说过我是他见过的最丑的女人哦。” “我不知道你这么喜欢记仇。”他故意诧异的说。 “我对多情浪子一点兴趣都没有。” “你不是喜欢玩游戏吗?我不是一个很好的游戏对象吗,你这个不敢爱的胆小鬼?” 她愤怒的看着他。然后飞奔上前拳打脚踢。“你是想要去看看我继承多少遗产吗?告诉你,我有无数的兄弟姐妹等着瓜分。” 他努力控制她的手脚,紧紧抱住她,“听着,我对你那该死的遗产一定兴趣都没有!我只是该死的对你有兴趣!你该死的不想哭吗!他死了!你爸爸死了!你恨的那个人死了!你该死的非要这样压抑自己吗!” 她努力的挥动手臂,“我为什么要哭!我不在乎,我才不在乎。你滚,你给我滚!” 他放开了她,任由她跌落在地板上。他走出去,门在他身后,重重的关上。 她终于张开大口,哇哇的哭出来。“你该死的,韩琛倍,惹我哭。该死的。” 她哭了很久,然后慢慢睡去。没有听到门口徘徊的脚步声。 莫莫不要哭啊,没有人会相信你的眼泪。所以不要哭。只要不在乎,就不会受伤。妈妈的声音是那么得好听。此后她再也没有听过。 葬礼隆重的像是婚礼。她没有反对他要葬在妈妈身边的遗愿。 她得到大部分的遗产,那个巨大的数字还在不断的增加。她也得到无数的白眼,来自她众多的兄弟姐妹和他们的母亲。 她并不关心这些。她没有一滴泪水。 小倍很好心的陪着她。律师说,按照莫老的遗愿,莫小姐结婚后完全拥有遗产的支配权。 她嗤笑起来。 寒冷的冬天渐渐过去。寒假开学后,仿佛一切回归正常。他依旧是这所大学的汉语老师,依旧年轻,英俊,自制。他的母亲依旧会隔周打电话让他回家吃饭。他依旧认真地备课,认真地板书,在课堂上用温暖的声音读那些美丽的诗词。他的学生依旧在他的课堂上睡觉。他依旧在写书。依旧吃日本料理,依旧在11点前爬上床。 唯一不同的是,他的资料档案里填的是已婚。 他知道莫问回老家参加爸爸的葬礼。他知道是小倍陪着她。她马上就要毕业。她修完了他的课。他再也不能在自己的课堂上看见她嗤笑的样子。他们的游戏已经结束。 他深深吞咽一口酸涩。请大家回去比较一下隐士的“隐”, 纳兰性德的词,王维和陶渊明的诗。他淡淡地说。 老师,写在黑板上吧。有人喊。 好。他笑笑。开始板书。 很少在校园遇见她。他知道她在写自己的毕业论文。她将远远的飞走。 他要像这样行走于校园,直到老去。他微笑着,对向他问好的学生们点头。 手机忽然响起。 蘅茹要去吃日本酸菜鱼。她其实并不喜欢吃鱼。可是她却经常要他带她去。 他不想去。他不喜欢那个地方。 可是他说好。然后挂电话。 竟然遇到她。小倍说一起坐吧。“嗨。”她淡淡的向他招呼。 他们在酸菜鱼里加醋。他们一边大口喝水一边吃。他们把香菜和姜片挑出来放旁边。蘅茹和小倍无言的注视他们一致的动作。是的,他竟从她那里偷来这么多习惯。 她忽然咳嗽起来。他猛然抓起醋瓶,却发现小倍早已把一小杯醋放她嘴边。 “就知道你这副吃相一定会被卡住。”小倍温柔的说。 他低下头,很尴尬的开始往盘里倒醋。 “别倒了。咸。”他听见莫问的声音。 他抬头看她淡定的目光。然后发现自己握住的竟是酱油瓶。 他淡淡笑了笑。 回到家。他走进书房。巨大的书架,一个角落上,整齐的放着满满的a4纸,凌乱的划满了数字和公式。 他轻轻放回它们。坐下来,拧亮了书桌上的台灯。 他为什么要这样?他们的游戏结束了。早已结束。为什么每天每夜他的脑海全是她。就像是中了毒蛊。他扔掉手中的笔。 她的胃忽然疼起来。 是的,今晚的酸菜鱼吃得非常难过。多么好笑。 小倍几乎每天出现在她面前。你是准备接手你好朋友结婚前的女人吗?她无情的说。我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他竟然这样回答。我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她忍不住问自己。女人?她的确从没有把自己当作是一个孩子。 她真的好累。她以为自己可以不在乎。 真的好像回去外婆身边。可是真不愿意打扰那个八十多岁的老太太啊。她微微笑笑。 刚转上楼梯口,就看见一个黑影。竟然是绅士先生。 “嗨。”她说,之后她被拥进一个几乎令她窒息的怀抱中。她闻见她熟悉的味道,听见他深深的呼吸,还有他沉沉的声音。 “我——很想你。”他说。她知道这句痛苦的告白他忍受了多久。她的眼泪流下来,可是她微笑的环抱住他,“hey,绅士先生,你瘦了。” 在她那个乱乱的房间,黑暗中,他流着泪吻她。 “我们要开始另一个游戏吗?叫做婚外恋?”她说。不让他听见她的难过。而他没有回答。只是紧紧抱住她。 “让我去地狱吧。”他最后说。 “我会保护你的。”她说。 清晨。门铃响起的时候,他迷迷糊糊的去开了门。 “你疯了吗?”他听见一个冷冷的声音。他睁开眼睛,看见小倍。他们站在那里,对望。他回头看了一眼还在酣眠的莫问。默默的回去穿好衣服。 他好像可以预感他将要面对的。 是的。他很快挨了一拳。在楼顶的天台。狠狠地。他一句话也无法回应。 “我们不能同时拥有她!”他听见小倍的喊叫。愤怒的,痛苦的。 你疯了吗?你以为你还能给她幸福吗?你是真的要毁了你们吗!我告诉过你不要再来找她!他挥动着手臂。 真的很尴尬。 我没有办法。我没有办法!他终于忍不住高叫起来。你告诉我,我要怎么做!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小倍沉静下来。继而,他嘲弄的笑了,该死的,和你做朋友时怎么没想到会有今天。他低低的吼道。 “你很少会这样。你从来不会这样汲汲以求已经不属于你的东西。可是,我要得到她。听着,我要得到她,不惜一切。”他听见小倍的声音,冷静的狠狠的。 他没有回答。他知道小倍。他了解他。一旦对什么认真就不会放手。 原来,他们是这样的相似。他竟然一直不知道。 第七章 她醒来的时候,看见小倍坐在床边。她竟然看到犹如川桓一样的忧伤和悲哀。她没有正视他的目光。 “嗨。韩先生。今天来这么早。”她围着被子坐起来,笑着说,“你不介意先回避一下吧,我得穿衣服。” “真是奇怪。”他沉默很久,终于冷冷的开口,“丑女人睡着的时候竟然也还是很丑。” 她扔过去一个枕头。“你该死的一大早来嘲笑我!那请问这位帅叔叔,你每天为一位丑女守门有何感觉!” 他看着她发飙的样子。“你在他面前也是这样的吗?”酸。 她才忽然想起。“哦,他人呢?”她看了看周围,忍不住问。 “你为什么要让自己看上去像个荡妇?” “你可以让自己看上去像个绅士我为什么就不能让自己看上去像个荡妇?”看见他好像无意回避,她干脆围着被子穿衣服。淡淡的嗤笑。 “告诉我,我看见的,哪一个才是你?”她听见他的声音,“我要让自己也成为一名老师吗?你好像更喜欢不正常的恋情。你是觉得不正常的恋情,就不会有未来,就不必负责任吗?” 她惊讶于他对她的透析。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在他面前她是这样的无所遁形。但是她依旧嗤嗤的笑了,“你业余学心理的?” 下一秒,她被紧紧地掐住了脖子,倒在床上,快要不能呼吸。 “听着,莫问。”她听见他冷冷的痛苦的声音,“我要得到你。我要你做我的女人。我是商人,为了得到任何想得到的利益会不折手段。别这样看着我,我早就疯了。我没有川桓的自制,我只会比他更疯狂。” 她在他忽然放手后,剧烈的咳嗽起来。他惊慌得把她拥进怀中,“好孩子,你下午要论文答辩的。对不起。对不起。我本来,只是要告诉你,你下午要论文答辩的。”他失措起来。她抱住他,一边咳嗽,一边轻轻安慰他。她的脖子里,落满他的泪水。 下午,她围了一条厚厚的围巾去做论文答辩。 一个小时后,她得到了学士学位。 她毕业了。 而夏天就要来了。她喜欢的多雨的季节。 毕业会,很多同学。很多老师。各个系别的人围坐在一起,开玩笑,吃东西。 数学系,她是仅有的几个女生之一。被男生围住,有说有笑。 唉,他们感叹,学数学这么久,竟然全是在小莫莫的荫蔽之下。她真诚的笑起来,知道每次沈教授出难题时,他们就埋怨她,最后只有拷贝她的思路。 “真不知道我们学数学究竟有什么实际用处。”大明感叹。众人皆叹。 “方便计算女友的安全期啊。”她漫不经心的说。 “哦,哦,哦,”大明点着头,抓住她的手,一副感激涕零的样子,“多谢莫莫姐,真是如沐春风,醍醐灌顶,一语点醒梦中人。请给我一个计算安全期的通用公式吧!” 大家哄笑起来。在笑声中离别,这是一件不怎么伤感的事。 抬头时,遇见他的目光,他很淡然的笑笑。好像在说恭喜。她撇撇嘴道谢。看见他询问的目光落在她脖子上的围巾。她微微摇头笑笑。 在喧嚣的欢笑中,他们依旧熟悉彼此沉默的语言。 她知道他很尴尬。她知道他眼镜后面闪烁的双眼里有些什么。她知道他挨了小倍一拳。 她起身去洗手间。然后在研究室坐下来。那里散发着浓浓的油印的香味。高大的书架,是那么多杰出的数学家的代表作,高斯、泰勒斯、毕达哥拉斯。她最惊叹的是拉玛奴江,生于南印度的没落的婆罗门家庭,因为贫穷他27岁才正式得到真正数学家的教导,可是他立刻发出彗星一般耀眼的才华,成为国际数学大师,他被称为数学的预言家,直到今天依旧有很多数学家致力于论证他的预言。可是他33岁就死于肺病。很少有数学家像他这样短命。 她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会为数学做些什么。她只是这样生活。她对数字有着天生的热爱。她忽然觉得自己也会很短命。她扯了扯围巾,禁不住开始留恋起这个世界。总该为这世界留下点什么的。她这样想时,研究室的门打开了。 “恭喜你。毕业了。”他说。 “你已经说过了。”她莞尔。 发现他的目光,她下意识的挽挽围巾。他已经走上来,抓住她的手。脖子一阵冰凉。她低下头去。围巾掉在地上。 他用手轻轻抚着上面青紫色的伤痕。然后轻轻把她拉进怀里。 “怎么办呢,莫莫,我一点也不想放开你。”她听见他温柔的声音。 眼泪流下来。她真想紧紧缩在这怀中。可是她轻轻推开他,“嗨,我饿了。”她抬起头,给他一个微笑。然后转身走出去。 如果我死了,你会想念我吗? 夏天的雨季很快来临了。她真的很喜欢七分的短裤,露出一小段白皙的小腿享受风的涌动。光脚踩着拖鞋踏在雨水中,路过陈嫂的小吃摊,那里已经换了人,一个年轻的带着孩子的少妇,有着纯净的羞怯笑意。小小的花店依旧,很多的各种各样的花花草草,离开出生的土地,在这里等待。她拎着她喜欢的木屐穿过这小小的街巷。 那个旧旧的修鞋摊的老人依旧在。 他戴着老花镜,仔细的翻转她的木屐。然后大声的说,孩子,你这是乔家匠的手艺,我现在没有这种材料,你得等几天。信得过爷爷吧,你这鞋放这里,等几天。 她微微笑着,你很识货哦,爷爷。她也大声的喊。 那个白须的老人,眯着眼呵呵的笑着。她看见他满手的皱纹。 回去的路上,看见一个长发的美丽身影。 “你是,宋小姐?”她说。 那个美丽的女人转身向她微笑,眼角依稀的泪痕。 爸爸公司的商业运作忽然被冻结了。他们说是令尊……对不起,我不该这样说,可是—— 她打断了她的话,微笑着,“老实说,我相信他的能力,虽然他早已入土。” “请帮帮他。求你。”她的泪水让她看上去很动人。让她也忍不住怜惜。怪不得很少有男人可以抗拒女人的眼泪。原来这是被实践检验过的。 “老师呢,还好吗?”她淡淡说。 “并不好,他把所有的积蓄都投进去了,可是没有一点用处。你会帮我们吗?” “是的,我是他的女儿,我有义务挽救他的错误。” 宋蘅茹柔柔的带泪笑了。真是一树梨花压海棠。我见犹怜。她禁不住感叹。 她的母亲一定也是这样的吧。被川老头爱上的女人。他竟然因为战友救了他一命就忍心割爱。真的是不简单哦。老师,有这样的女人在身边,你会幸福吧? “我知道我很自私。但是我结婚了。”她低着头说。 “我知道。” “我们结婚了。你可以答应我吗?” “当然。”她被这个女人紧紧抱住。“我答应你。不会让老师再看到我了。我要去留学了。”她轻轻回抱住她,努力微笑,“你们要幸福啊。” 她知道自己的衣服一定湿的很惨。真是个厉害的女人啊,在古代一定是杀人于无形的美女。她看着她远远离去。她怎么这么单纯,害我都要喜欢她了。 她笑着擦擦眼泪,紧紧揪住胸口。为什么会这么闷啊,因为要下雨了吗? 难以相信,她思考了很久的事在那一秒忽然做出决定。 “嗨。”她对小倍微笑,放好新买的眼镜。 他坐下来。“你竟然会主动约我,让我有点受宠若惊。”他努努嘴巴,露出一个嘲弄的笑意。 “老师的婚礼上,我爸爸和你单独谈过?”她甜甜的笑着,看着他。 他有些惊异的看着她,“难以相信,如果你是个男人,这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 “多谢恭维。”她喝了一口水果酒,“我没想到爸爸竟然会和你谈生意。” “只要符合双方的利益标准,任何人之间都可以谈生意。”他开始认真的看着她。 “好吧。我们也来谈一笔。公平交易,童叟无欺。” 他禁不住正襟危坐起来。 “我要你收手。” “来不及了。” “好吧,我们结婚。我要那笔遗产。遗产应该会帮到一点忙。”风轻云淡。 “你打算给我一个有名无实的婚姻然后离开?”他严厉的看着她。 “wow,真聪明。”她抬头看着他赞叹的微笑。缥缈的语气,“当然你也可以拒绝,我也可以找别的男人,我相信会有很多男人喜欢我,不喜欢我也会喜欢我的遗产。那么离婚时我将更容易打发他们。” “你疯了?!”他站起来。一副要吃人的样子。 “你完全可以相信一个未来数学家的思维。”她也站起来,虽然只能仰望他。 “那你为什么不去找别的男人!”他吼道。她看见周围的人投来目光。选在咖啡店谈生意真是失策。 “可能因为我比较喜欢你。”她对他微笑。 他瞪了她5秒。转身离开。他的咖啡杯掉在地上,很清脆的碎裂声。她深深叹了一口气。没有表情的继续喝完她的水果酒。 “小姐,买单。外加这只摔碎的杯子。” 她觉得自己的脸好紧。她放弃,不再微笑。 打电话给他20分钟后,他匆匆的来了。 “怎么了?”他担忧的看着她。 她淡淡的笑着,“没什么,想和你一起吃酸菜鱼。”他宠溺而无奈的笑了。坐下来。她看见他鼻尖沁出的细细的汗水。忽然难过得想要哭出来。 她拿起醋瓶为他加了几滴醋。“老师,你竟然一直没有发现吗?这家料理店的醋瓶是灰色的,酱油瓶是灰绿色的。”然后给自己加了更多的醋。 他看了看她,微笑起来,“是吗?我竟然一直也没有发现。”相视而笑。 “毕业的时候,想送老师一件礼物呢。”她拿出那个深蓝的眼镜盒,递给他。 他笑着,接过来,看见她隐约的期待的眼神,于是换下了眼镜。 “wow,老师好帅。”她露出孩子气的笑意,“是不是很合适?” “被你发现了。”他说。 “是啊,我很早就知道你用的是平镜。”她安静的笑了,“为什么不近视还要戴眼镜呢?” “因为这样看上去才更像是老师啊。” “那么,”她弯起眼睛,“老师的这副就当作是我的毕业礼物吧。” 带走了他鼻子上的眼镜。留下另一副,让他每天透过它看这个奇异的世界。 她有一种就要飞翔起来的感觉。 “你回来了。”小倍坐在她的小书桌旁边。她看见他的受伤的眼神。她放下了要去开灯的手。 她坐在床边。低下头去。她总是在不停的伤害别人。 他走过来,蹲在她的脚边。仰望着她。“知道吗,结婚证书是红色的。”他说。 她知道。十二小时前,他们领到了那种红色的证书。 “离婚证书是绿色的。”暗哑的声音,“我不喜欢绿色。” 她伸出手,轻轻为他拭去泪水。 他看着她,“你怎么可以奢求不尽妻子的任何义务就离开我?” 她看着他的痛苦的双眼。闭上眼睛,轻轻吻上他。 “告诉我,你是怎么做到的,对什么都不在乎?”他在她唇边低低的啜泣。 她闭紧双眼。泪水终于流下来。“对不起,对不起。”她说。 凌晨三点。 她最后望了一眼熟睡中的男人。在他额角留下一个淡淡吻痕。然后走出门去。外面竟然下着细细的雨。 她撑开一把红色的伞。一辆黑色的车停在身边。“小姐,四点的飞机。” “麻烦你了,欧叔。”她露出淡淡微笑。 飞机升空的那一刻,她看见整个城市的灯光,星星点点的照耀。她看了一眼那株绿色的小小仙人掌。我们终于飞起来了。她说。 第八章(结局) 很多年了。 他在同一个教室上课。看惯了上课睡觉的孩子们。他戴着一副银色的平镜,偶尔转身看着窗外。他讲唐诗里的商女和宋词里的怨妇时,他的学生问他,什么是爱情。 他扶了扶眼镜,说那么这次的作业就请大家回去比较一下唐诗和宋词里的爱情吧。 有睡得迷迷糊糊的同学大叫,老师写在黑板上。 他恬然的笑着。开始认真的板书。 中午他习惯在学校对面的一条小街巷里吃一碗云吞。他喜欢在里面加几滴醋。这个小摊点的味道不错的。以前是个胖胖的和蔼的大嫂。后来是个带着孩子的年轻的少妇。现在是个憨厚的年轻人,有着宽厚的手掌和宽厚的笑容。 吃完后,他走进那家小小的花店,看着那些花花草草,有时候他会带走一株小小的绿色的盆栽。 花店的对面曾有个摆鞋摊的老人。他记得他,他有时候会拎一双旧皮鞋去那里。聊天。大笑。然后在一个旧旧的铁罐里放下他所有的硬币。 一年前,那个老人走了,被儿子接回老家去了。 他经常和小倍去酒吧喝酒。那家伙依旧周旋在美女身边,喝醉的时候,喜欢像个孩子一样流泪。蘅茹有时候会带她的男朋友加入他们。两年前,他们离婚了。难以相信,他们有时候竟然可以坐在一起喝酒。 他经常回去看他的母亲。还有他严厉的父亲。他苍老了,可是脾气并没有因此改变。他暗地里帮他打理他的出版社。 回去他的房子。他脱下皮鞋,擦干净,放在鞋架上。然后取下一双精致的旧旧的木屐,擦净上面的灰尘。 在鞋摊的老人那里发现它的。他认出了它。 书房的书架又大了一倍。他的新书放在第四格里。第五格,摆满了小小的盆栽。最角落里,厚厚一叠有些发黄的a4纸。 他拧亮台灯,打开电脑。桌面上是一个瘦瘦的嘴巴有些大的清秀女子,她挽了一个简单的越南髻。一副银色框的眼镜后面是孩童般的慧黠的大大双眼。她恬然的微笑着。嘴角微微勾着,有些调皮。她穿了一套白色的裙装,用一个银色的教鞭指着一个露天的黑板。旁边是一群黑皮肤的孩子,瞪着晶亮的大眼睛看着她。 他知道她昨天飞去了布隆迪。她曾在那里获得了博士学位。那是一个一年有六个月的雨季的国家。她去那里做一个讲座。他知道那里的儿童死亡率是1.9%,有70%的人每天生活费不足1美元。 他知道她一个礼拜前在索马里捐出了她遗产的60%。 吉布提,加蓬,卢旺达,津巴布韦,莱索托,马拉维,厄立特里亚……她在非洲逛了一圈。她变的成熟而性感,而且黝黑。 他一直追逐她的脚步。即使她行事低调,他也努力的寻找她的足迹。 她走的那一天,他在机场看着她。 最后一次一起吃酸菜鱼的那天,他的脸几乎笑得要僵掉。他知道她要为了所有人离去。可是他要忍住锥心的难过,假装什么也不知道。 他盯着屏幕。忽然收到一个邮件。是罗弈。两年前他们忽然开始传邮件。他在加拿大,是位有成就的工程师。 他打开邮件,手指忽然痉挛。“知道吗?她要回国了。”他说。 三个礼拜后,他和小倍接到南非共和国的致函。 在机场,他们等了两个小时。终于在出口处看见了一个瘦瘦长长的小家伙。她背着一个红色的背包,软软的到肩膀的头发,晒得黑黑的皮肤,闪着慧黠的大眼睛,嘴角勾着一个灿烂的微笑。 “ hey!”她冲进了小倍的怀中,“hey,i know you.” 她看见他,走上来抱住他,“it’s you.”她露出洁白的牙齿,“mother said if i meet you i’d better say “i am sorry ”,then you will know who i am. ” 他拍拍她的小脑袋。努力的微笑。他努力的咽下喉头的酸涩。“thank you.”他说。“bingo!”她不可思议的大叫起来。 “well ,”她忽然盯着他们,作出困扰的表情,“but which is my father?” 他和小倍互看了一眼。“us。”他们说。 “oh,that’s so great!”她快乐的抱住他们,“i have one more than others! i’m so luky!” 这个叫momo的小家伙走进他们的生活。他和小倍隔周带。他们不能同时拥有她,可是他们同时拥有了她的女儿。她是她的一部分。 她深得所有人宠爱,小倍的父母买给她堆积如山的玩具。而他的妈妈爱她到他受不了的地步,甚至那个严肃的老头子每次都和她玩得不亦乐乎。她会的中文很少,可是她却会背诵不少的诗词。她吃饭喜欢加醋,她喜欢在别墅的空地上种野菜,喜欢拖着那双木屐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发出咯咯的笑声。她经常要他讲她妈妈的事。睡前喜欢听他读诗词。 他在深夜看着她弯曲着小小的身体安然入睡。然后他冲进洗手间开始号啕大哭。他在哗哗的水声中无可自抑的抽泣。他揪紧他的胸脯,释放白天的伪装。花洒的水珠晶莹像是夏天的雨。他觉得自己就要因为撕心裂肺的痛而窒息。 莫问,在那许多的过去的日子,你是怎样让自己永带着微笑? 一个月后,他们收到南非共和国的邮包。一笔作为momo教育基金的遗产。一个旧旧的银边框的眼镜。一个带着两串土著文字的兽骨护身符。一把骨灰。人死去时,总是所剩无几。 她的一部分葬在南非。她的飞机在那里失事。她的死让那里的黑皮肤的孩子们流了很多眼泪。 他不能拥有她的骨灰。她是小倍的法定妻子。 他们在她喜欢的雨季埋葬她,在她妈妈的身边。她的墓碑前摆满了小小的绿色盆栽。 小倍抱着久久哭泣的momo。而他努力的皱起眉头,不让泪水落下。他揪住自己的胸脯,深深的喘息。 两年后,momo的汉语越来越好。她是小倍法律上的女儿。可是她喊他们两个爸爸。 她喜欢和他一起背诗词,喜欢和小倍一起玩摩天轮。 他们很喜欢他们的女儿。虽然那家伙依然留连女人丛中,可是他从来不在momo面前和任何女人联系。他好像很骄傲自己有个女儿。 他亦然。 他的学生们又要毕业。他们喜欢叫他绅士先生,也喜欢在他的课堂上睡觉。 他仰起脸,看着热烈的阳光。忽然想要去南非看看。那个叫做“彩虹之国”的国家,那个夏天有38度的国家,那个和他时差6小时的国家。 飞机降落后,他感觉到大片的阳光。蓝蓝的天空慵懒的云灼眼的海岸线还有浓郁的植物。 他沿途去了很多地方。“黄金城”约翰内斯堡,热带丛林中的人工都市sun city,毕林斯堡野生动物园,最后到达开普敦东海岸已是深夜。他站在桌山一角,看见繁忙的港口,星星点点的渔村,还有大片大片的葡萄园。 他的莫问。就在这里有一个他不曾见过的墓碑。 在小镇的旅馆,他安静的等待天亮,当地的导游会带他去他想去的地方。 在房间的一个小小角落,他发现了一本非洲童话。他开始翻看。 科伊族的女孩和班图族的男孩相恋。可是他们遭到家族的反对,于是他们相约趁黑夜逃走。他们约定了两句暗号来代替“我爱你”。他们在丛林中高呼着暗号,可是竟然没有找到彼此。每当起风的时候,从林总是发出呜呜的声音。 他困乏的合上眼睛,很快的入睡。 转过葡萄园,在一处山脚下,有着开阔的视野。他看见了她的墓碑。 他蹲下来,轻轻摩挲碑身,然后惊讶得看着上面两串奇异的土著文字。他忽然想起了挂在momo脖子上的兽骨。 “这是什么?”他问他的导游。他听见自己轻柔的略带颤抖的声音。 “这是古老非洲的童话。”灰须的额头上画满图腾的导游说,“科伊族的女孩和班图族的男孩相恋——” 他想起昨夜翻看的童话书。恍然有一瞬的晕眩。 “这位小姐出事的时候身上挂着一副兽骨护符,上面刻了这样的文字。” 他的脑海往事穿梭,他悲哀的想要笑出来。可是竟然扯不出一个笑容。 “它们是土著语言,一句是:对不起。一句是:谢谢。”导游最后说。 他守在墓碑前,像一个孩子一样大哭起来。 她曾说了那么多我爱你。而他竟然一次也没有听懂。 开普敦温柔的海水拍打海岸。曲折的海岸线把与它相连的陆地划剥得支离破碎。海水年复一年的侵蚀陆地,陆地安然的步步后退引海水走进它的内脏。大片的热带植物郁郁葱葱的包围在岩石后面的陆地上,远远的躲避海水的侵刷。它们站成自由的姿势,遥望海天交接。仿佛遥望一场盛大的告别。 他摘下眼镜,轻轻躺在她身边,他想就这样永远睡去。 这个世界没有哪一场爱情是一场传奇。最终的结局总是遗忘。缥缈如烟,抑或是淡定如尘,很多的人,我们一笑而过。风中湿润的也许残留那么一丝记忆的痕迹。至于那些相爱过的名字,请你莫问。 当太阳初升,他站在桌山海拔1086的高度上,缓缓张开双臂,风从指间穿梭而过。白色的衬衫鼓满咸湿的海风,像是一张扬风待发的白帆。他觉得自己就要飞起来了。 2006-5-6 14:23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