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起》 第一章 乡里乡外 来富最爱的,就是眼前的这番景象。 滚滚的麦浪,一望无际,将这最迷人的,金灿灿的明黄,从脚边,一直染到了天边。不时地有几只,偷偷筑巢在麦丛中的鹌鹑,遥相呼应地叽喳几声,惊起了一伙灰色的麻雀,腾身而起,扑哧哧地,在湛蓝的天空中,划几道弧线,又重重地将一年来的最肥的身躯,贪婪地淹没在远处的麦浪中。有时,田头还可以惊现一两只更加肥硕的野兔,擅长奔跑的四条骏腿,显然由于过于优厚的食物,在发福的身子下,有些力不从心了。 “哈!小猪仔!”来富曾经兴奋地,对一只贸然穿过田埂的肥兔大嚷。可兔子毕竟是兔子,还是比他的脚步快了许多。 夏日的阳光,火辣辣地熏烤着大地,蒸腾起一片片雾腾腾的云蒸,在广袤的原野上曲折着。经过了二百来个日日夜夜的忙碌,来富知道,到了要开镰的时刻了,这将是他的成绩。他觉得望着自家的这十多亩自耕和代耕的庄稼,就像是当年望着儿子拿回家来的成绩单一样。不过,这可比儿子的成绩单,让自己更有信心。 “兔崽子怎么这么久没有来信了?”来富蹲在田埂上,吧嗒着儿子,从遥远的南方邮寄来的香烟。他烟瘾不小,抽着这十来元一包的香烟,既新痛,又不过瘾。但,这是时兴。这片家里有外出打工人的家庭,如果再不抽这样的香烟,就会被人瞧不起,背时。人家肯定会嘀咕,捣鼓那些在外打工的民工子女们没出息,连家里一包象样的烟,也供不起。不过,说句老实话,儿子虽然不中用,但这几年南下打工,也还是帮了家里不少忙,起码,家里的三间砖房盖起来了,儿子有3分之一的功劳。这可不是随便任何一个家庭都能做到的。邻居老李家,儿子大树,出去快五年了,一根毛都没有寄回来过,老李两口穷的叮当响,那日子难熬的,别说盖房,恐怕今年的夏收,都没有办法雇人了。村子里,像他来富这样的人家不少,像老李家那样的也不少。 来富在田埂上,来来回回地度着步,心里合计着夏收的事情。该请几个劳力,用多少工时?今年不比以往,除了自家的五亩地,还租种了十三亩地。本来去年秋冬,并没有这个打算,省点心,节些力,种他几亩算了。日子还能过得去,留一点空,打打短工,搞一些副业,说不定能挣他一笔。可村子里的姑娘小伙子们,三五成群地,都外出闯世界去了,留下的全是一些老弱病残,许多土地根本无法开耕,让他荒废了,实在是太可惜了。老两口商量着,干脆租他几亩好地。荒着的地,租金便宜,他又是老把势,这可是稳赚的买卖。所以,留下了闺女帮手,放走了儿子打工,两不误,而且心里更塌实。 来富背着手坐在了地头的一块坡地上,一边是自己丰收在望的麦地,另一边,是一块荒了两年的水浇地。疯长的青草,冒着香气的长蒿,络绎着,覆的满眼。几只蚂蚱,在草叶上蹦跳着,有恃无恐地噬咬着。一只竟然跳到了来富的腿上。他一把抓住,放在手里捏死。听久远的老人说过,古久的唐太宗,曾为了庄稼,恨恨地生吞下,这不起眼,但危害很大的小东西。他也一样的恨。可是,现在却恨的莫名其妙。小东西并没有作践他的庄稼。只是在荒芜的草野上蹦达嘛。 来富心痛了,不是为了别的。这满眼的荒草,本来能够变成满眼的金黄的。村子里的耕地,并不是绰绰有余,人均也不过近亩,多少年来,人们就是依赖着它生存、繁衍,直至今天。眼前,荒芜了,毫无理由地,荒芜了,荒芜的其实是金灿灿的,赖以生存的粮食啊!“不行!”来富坐不住了,他站起来,脸上的皱纹,在不住地颤动,五十刚出头的他,虽说岁月雕刻了他满脸的年轮,过早花白了的头发,但腰板子依旧够硬朗的,田间地头的庄稼活儿,从来难不倒他,压不弯他。 “得将村里的荒地,都重新种起来!”他揉一揉满是老茧的大手,琢磨着,收镰后,立马去城里,将那些一时找不到工作,还赖在城里转悠的汉子们拉回来,雇佣他们,种庄稼。 “对!种庄稼!”老伴随声附和。去年的粮食,早已经足够一家人花费的,要是雇人种他个一百几十亩地,肯定比打工还来钱。算计起来,村子里起码有近二百亩荒置了的土地,地主无力耕种,一起租过来,太核算了。 “这钱怎么办呢?” “我这还有二万多块。”闺女迟迟疑疑地,从里屋伸出头来。她一直在听,很觉得有理由。 “你?哪来的?”来富奇怪看看老伴,她好象意料之中似的,不动声色。 “——铁柱——放我这儿的。”小婷脸上火辣辣的,好在屋里光线暗,爸妈一时看不见。 知女莫过亲爹娘,来富马上明白了。以前的道听途说,看来千真万确了。邻家二婶,对老伴说过,小婷和铁柱相好了。那时他想,闺女刚刚初中毕业,才十六岁,这么小,哪有那么快,就相好了的。他和老伴,还没有提倡晚婚的年代,也才提前到十八、九岁相好的呀。 “老脑筋!”老伴当时就不同意,“走,看看再讲。” 他和老伴跟踪了一个月,放心了,因为闺女没有什么越轨的。直到小婷也到南方打工的时候,着实让这老两口子,忧心了一阵子。等到听说和他哥哥大宝,还有同村的其他人,包括铁柱,在一个厂子里是,心就又放回了肚子里。 去年春,来富曾经看到过,小婷和铁柱走在一道过,是很亲热。他们一见到自己,马上就分开了。这也没有什么,一个村的,又曾是同班同学。在一起没有什么可以挑剔嘛。 老伴就不这么认为,闺女就是闺女,当心才好。她就像人们叫的那个什么——“侦探”,对,侦探一样,到处打听铁柱的情况。咳!来富想:这本来没有的事情,也让你给“侦探”有了!不过,还是慎重地接受老伴的建议,将闺女留下来种地。 春上,大宝和铁柱再次南下的时候,小婷一定要去送送。老伴竟然也同意了,还让他来富也跟过去。 大伙前边走,小婷和铁柱,后面跟着,一路说说笑笑。大家都在夸小婷女大十八变,越变越漂亮了。来富很觉得舒坦,自己生的闺女嘛,就爱别人夸。众人夸完了小婷,又夸起了铁柱,什么会挣钱,会过日子,能干活……来富有些不然,还是觉得自家的闺女好。他忍不住地回过头去望望。还真的有些惊呆了:闺女虽没有涂脂抹粉,时髦的衣服,小脸红扑扑的,很水灵,那皮肤真的就像刚出生的婴儿那么嫩,眼睛扑闪扑闪的,亮晶晶,水汪汪,说悄悄话的时候,红嘴唇一张一合,嘿,真的很好看。他这时立刻相信大伙没有说假话。再看看陪着小婷的铁柱,老棉袄下,根本无法盖住他健壮的身体,一双手,键硕、结实。来富就喜欢看这样的手,这才是干活的手,有了它,保管一生不会挨饿。和小婷走在了一起,来富忽然觉得,竟让自己不知道该喜欢他俩哪一个了。 “不管了,孩子大了,自己管吧。”老伴听了来富的描述,甩了甩手。来富一头的雾水。心想:你不一直要管吗?他觉得老伴和闺女,有点像儿子读书,让人糊里糊涂。 麦收的季节到了,今年的雇工还是那么难找,好不容易凑齐了五个,快马加鞭,开到了地头,便挥汗如雨地忙活开了。 一刹时,闪闪发光的镰刀,在麦浪中,如驰进大海的快艇,一簇簇随风摇曳的小麦,在挥舞的镰刀下,齐刷刷地平铺在田垄上,一眼望去,蓝天白云之下,金黄的麦子,和刚刚裸露出的土褐色的泥土,再加上工人们古铜色的赤臂,在阳光下,相映成辉,而土地还在随着镰刀的向前开进,一垄地像被展开的地毯,不断地裸出。 打麦机也及时跟进,轰隆隆地叫开了,飞溅起的麦芒,倒伏的麦杆,坚毅不卧的麦茬,随着打麦机的轰鸣,在不断地增加,叠起。 这二百来天的努力,顷刻间,便在来富和工人们的汗水中,见了分晓。 “吃饭了!吃饭了!”在渐渐远离的地头,小婷和老伴,挑着饭,挟着茶水,踩着松软的土地,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 大伙立起腰,涌在了一块。来富掏出香烟,逐一分发。 “嗬!好烟呀,日子过的不错呀!”一个坦胸露腹的青年男工,将烟凑到鼻子下,使劲地嗅了嗅,弯起的臂膀上,一疙瘩,一疙瘩的肌肉,渗出的汗水,晶莹闪烁。 “咳!儿子打工寄回来的,舍不得抽,今儿大伙一起尝尝。”来富有点脸红,对这帮为自己干活的工人们说谎话,让他有些不自在,便急忙笑着为大家倒茶。 “老板够意思!”青年高兴地猛吸了一口,悄悄地斜过目光,去瞥着小婷。 小婷略略有所察觉,手忙脚乱地盛饭,一一端上。到了青年那儿,她低垂下眼睛,快速地将饭碗塞过去。 青年目不转睛地看着小婷,急忙伸手去接,忙活之下,香烟掉在了地上。“嘿嘿,饭很热。”他自我解嘲,尴尬地笑一下,弯腰拣起烟。 小婷的脸也红了一下,不过,她马上大方地盯着青年:“吃吧,多吃点。” “哎!哎!”青年大口地狼吞虎咽起来:“好吃!饭菜很香!” “嘻……”有个同伴笑了一声,急忙收口。 “咳——”来富看在眼里,干咳一下,咽下一口饭:“秋后我想多种百十亩,缺几个人手……” “我来帮你吧!”没等来富说完,青年就站了起来,眼睛瞟了瞟小婷。“工资老板看着给就行了。” 小婷背过了身子,收拾食具。她似乎对这个结实的小伙子,有所顾忌。 “好啊!”来富喜欢这个小伙子,身体够壮,干起活来,一阵风。这几个工人中间,他最卖力,做的最多。那一手镰,干净利落,一路领先,很少留下什么尾巴,而且,麦茬极短,一看就知道是个庄稼能手。有了这样一个帮手,能节省很多的心力。不过,他也看出,小伙子,对闺女似乎有点意思。和铁柱相比,真是像村里的那个老教书先生所说,什么什么伯仲,什么什么之间。不过,闺女已经十八岁了,孩子们大了,这些事情,当然得由他们自己去打理,作长辈的他,有时可能真的没什么办法过多地过问。只要是一个能干的,不让闺女吃亏,也就得了。 来富抬眼望望老伴,他虽然,在这个村子里,算得上很开通的人。这不是他自己说的,常和老教书先生拉呱,老先生不止一次地夸过他,而且,从老先生那儿,他的确是象模象样地,模仿到了不少的新鲜玩意。什么孔圣人,老庄子;五四新潮,西式文明等等。老先生说他年轻时候,没有在书本上花费更多的工夫,实在太亏了。这要是夸在儿子身上,该多好。那也许家里还会真的出个什么秀才呢!不争气的儿子,就像那个自杀的楚霸王,学什么,不像什么,空有一付好身架,只能给别人打工,挣点小钱。他老来富决不能半途而废,凭这身的庄稼能耐,肯定要儿子学学。但,儿女的家务事情,可得老伴做主,在外面他风风火火,在家里,那是老老实实的一条听话的“虫”。甚至,许多决断的事情,也是还得和老伴商量着拿主意才是。三个臭皮匠,顶上一个诸葛亮嘛! 老伴也正在抬眼望着来富,俩人眼神一对,彼此心领神会。老伴首肯的眼神,可以知道,她也对这个小伙子,有五六分的好感。 “工资嘛,等我合计好了再商量。不会亏你们,但我也不能亏了。大伙都要有利。你们看看咋样?”来富说话,向来滴水不漏,他实在地摊开一双大手。 “行!”几个工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觉得干一份长期工,比到处打短工,合算些,于是,跟着小伙子一起应了下来。 小伙子显然很快活,一边麻利地收拾工具,一边吹着口哨。他的心思已经被小婷给迷住了。第一眼看到姑娘的时候,心里就一阵阵地震颤,这是他从没有过的感觉。走过不少地方,因为他只有小学毕业,在许多地方找不到工作。他相信自己的能耐,走南闯北的几年,清醒以后的他,勤奋努力,处处都比别人花费更多的力气,更多的想头,这使他积攒下了很多的实际经验,的确能干许多人,不能做的事情了。他相信,自己这些年吃的苦,远远比那些什么高中生们来得多,而且,爹妈给了自己,天生的、硬朗的身子骨。他一定会自己闯出一片天来的。眼前这个姑娘,和以往见过的,大不一样,就是那些嗲声嗲气的城里姑娘,又有哪个有这么俊俏的长相,这么健康的体态,这么迷人的微笑? 老天给了他这次机会,不能错过,决不能错过! 这几天,来富可是够忙的,光是包租村子里的一百七、八十多亩闲置的土地,就前前后后,朝村长支书家里,跑了五六趟,最后,还是闺女出了个主意,陪着自己,径直跑到了乡里,乡书问来富有多少钱,知道他拿出了自家八万多元的全家的家当,还筹集了朋友的一、二万元资金,这才当面拍了板,同意写了一纸文书,建议村里同意承租。不过,村长和支书,撂下话来,如果天不作美,或者其他什么原因,失败了,可得自己承担责任。 “村长,你咋这么不信我爸呢?”闺女笑着扯着村长大伯的胳膊,“你就不能给一句好话吗?” “咳!闺女,这事情不小啊,你一家可都压在里面啦!”支书点着了,从小婷手里接过的烟,幽幽地说。 “放心!只要你们帮着我们说话,还能亏了你们咋的?”小婷啥时候这么会办事情了?来富也有些不明白,大概是自己的什么言传身教吧。 买农具,种子,农药,化肥,小婷又抢着一道去。她非要人家卖家写一张什么合同,说是电视看的、书上读的,保险!小丫头,比当老子的,想的竟然还要周到,不过,这玩意的的可信度,来富还是不以为然。 大丰,就是那个小伙子,欢蹦乱跳地,吆喝着帮手运东西,还真的亏了他,靠家里拿出的大车、耕牛,他磨叽着用了几天的工夫,和小婷一块,把秋播该准备的家伙什,都给拉了回来。 这边,来富和其他的人,也一直在地头忙活着,新翻过的土地,黄里透着黑,还带着一点油光,连绵着,翻卷着,小波浪,延续到地平线。那刚挑到的河泥,农家肥,一簇一簇,有秩序地,间隔着,一小堆,一小堆,有点像画书上的排兵布阵。人家城里人常爱说西安有个了不起的“兵马俑”,这“兵马俑”到底是个啥模样,他来富不知道,但眼前的土地,再熟悉不过了。三十岁以后,就再也没有这样干过,现在,他又做到了,而且,是为自己做的。 “自从盘古开天地……”来富又紧张,又兴奋地,战抖着声音,哼着一个不知名的小曲。再次,在夏收前,作合计蹲过的田埂上,蹲了下来。 “爸,别哼了,比杀猪还难听。嘻——”闺女不知啥时候磨到了身后。 “嘿,你个丫头,爸这可是祖传的小曲!”来富没有算说错,小时侯三、四岁时候,扯着他爸妈的衣襟,在乡里转悠的那些小戏班子,听过,爸妈,就是小婷的爷爷奶奶唱过,后来,不知道,怎么就给砍了,不准他们再转悠了,从此,五十多年了,再也没有听过、看过,今天,不知怎么的,他就又记起了几句,胡乱地哼哼起来。 秋风,起来了。村子里的几个老头,依旧裹着黑的、黄的、蓝的布衫,蹲在村头的老槐树下,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锅,浓浓呛鼻子的烟味,顺着那一张张,流着口涎水的嘴巴,朝四散弥漫着。播种的季节快要到了,来富和老伴讨论了半晌,最后,还是决定,写信叫回儿子,和铁柱。小婷想了想,也赞同。 南方的天气,远和家里不一样,虽已经是秋季了,到处依旧郁郁葱葱,繁花似锦。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穿梭不息的车水马龙,熙熙攘攘的行人游客,夜如白昼的商业街市,喧沸不歇的闹市上空。编织出了一派繁华,满目琳琅的富人天堂,穷人搏命的异地“华尔街”盛况。 接到加急信件的铁柱和大宝,意见很不一致。周末两人都没有去加班,在他们暂栖息的,一间挨挨挤挤地,排满六张高低床的宿舍里,铁柱拿着信,建议尽快地收拾行装北上。 “干吗?我们回去不一定能帮上大忙!”大宝不太情愿,因为毕竟这里很自由,虽说日工外加繁忙的加班,加在一起,每月只有一千元的收入,但一人吃饱,别无累赘。在这个如此繁茂的大城市里,生活远比家里方便了许多,何苦另辟门路,还回到那个乡村里去种地?即使将来发达了,也未必有现在这么自在。大宝猛吸了一口,“特醇***”,看看剩下大半支的烟卷,思忖着,回去以后,在那个穷乡僻壤,哪里还能有这样的香烟抽?不能回去! “总不能打一辈子工吧,你想在这里养老?”铁柱很清醒,更重要的,是那头还有一个人,让他魂牵梦绕。 这是个实在的问题,大宝还是有些动摇的。“哎!过一天算一天吧,我们能有什么出息?”是啊,要有出息,像老板那样,拥有几千万元的身价,将业务交给手下们打理,自己整天里吃喝玩乐,黑黄嫖赌,谁还愿意工作?大宝最羡慕的就是这样的老板。所以,他连发型,也在廉价的洗头店里,模仿着老板,蓄个半长发,染上一溜黄。 “不行!回去!要是将来我们也发了,有钱到哪不是一样使?在这里,没有钱,一样永远是孙子!”铁柱的坚定和道理,让大宝无话可说。 火车似乎永远是这样的拥挤。爬上了北上的普快列车,走入硬座车厢,座位上都是满满的,连过道中,也挨挨挤挤地站着不少的旅客,热辣辣的汗味,烟味,方便面味,胡乱地搅和在一起,吸进鼻孔,痒丝丝,酸溜溜,咸乎乎,臊烘烘,再也分辨不出,到底是啥味道了。没有办法,乘火车的旅客实在够多的。 打工的人们好象习惯这种味道,每年春来上工,冬去过年,钻进列车时,那时的感觉,同这点相比,那才叫大巫遇小巫呢! 铁柱和大宝,在列车的车厢中间,找到一点空隙,从行李卷里,拿出事先准备好的报纸,铺在地板上,靠着行李坐下,将老棉袄,放在行李卷的顺手处,他俩知道,虽然南方的初冬,还是温暖如初秋,但火车一开,要不了几个小时,就该用到了。 铁柱的胳膊手,自然地压在腰上,里面的内裤衩里,藏着辞工是,讨来的,厂里欠了几个月的几千元工资。因为是自己辞的工,所以没有什么额外的钱。老板都会算计,头两个月压一半,以后每月压一、二百,大概是,生怕工人们有什么管理外的举动,或者其他不利于他的行为吧? 大宝无所谓,因为他每月的工资一到手,便会算计着花了它。口袋里装的钱,也就千几百的,而且,他向来大大咧咧的,不十分在乎。所以,毫无顾忌,放马在行李上一靠,舒舒服服地开始留心,周围有没有哪个漂亮的姑娘来。 终于,在不远处一个挨着过道的座位上,一个衣着较为时髦的姑娘,吸引了大宝的眼球。他悄悄地不时拿眼睛的余光去瞄。连列车开动,也不知不觉。 姑娘有所察觉了,轻蔑地扫了大宝一下,别过头去,将脸朝向了车窗外。另一个同样时髦的小伙子,从车厢的一头,走了过来,靠在姑娘的座位旁,还笑了一笑,姑娘开始也并不搭理。大概是小伙子温文而雅,姑娘最终,还是朝小伙子,回了礼。 列车在崇山峻岭间,飞速穿梭,冲过了一道道隧道,越过了一重重山脉,跨过了一条条河溪。两岸的各色景致,飞快地向后倒退,由墨绿,到班驳,再到“无边落木萧萧下”的秋色萧飒。车厢内的气温,也随之,渐渐由温暖,而凉爽,而带有了丝丝的寒意。 车里的人们,随着气温,看着天色的渐暗,开始有了困倦的神态。几个小伙子,悠闲地度过来,慢慢地向大宝一直心仪的那个漂亮的姑娘靠了过去。 大宝忽然看见,姑娘身边的俊小伙,将手伸进了姑娘的手提包! “啊!”他轻轻地惊叫了一下,四周另外的那几个小子,一起瞪眼盯了过来。大宝不敢出声了,他知道,遇到了贼伙。 “怎么啦?”铁柱被大宝的惊叫,叫醒了。四周望望,刚巧看到贼将钱包掏出来:“啊!小偷!”他大叫一声。 人们都醒了过来。 第二章 他乡颠簸 “谁是小偷!”贼们恶狠狠地叫嚷,并试图涌过中间隔着的几个旅客。 姑娘也发觉自己的钱包被窃,她浑身发颤,一声也不敢出。 “他是小偷吗!”一个贼指着行窃者,凶凶地问姑娘。 姑娘吓的连连摇头。周围的旅客,一个个紧紧地搂住自己的行李,没有一个人敢出声出气的。 贼们矛头直指站起来的铁柱,铁柱无助地呆立在那儿。 要吃亏了!大宝也吓坏了。 就在这时候,车厢的另一头,三个提着手枪的乘警,一路撞开旅客,踩着大大小小的行李,手枪瞄准着贼伙:“不许动!不许动!不许动!”震耳欲聋。 贼们有的想跑,有的赶紧蹲下。两个黑壮的家伙,一把掏出了匕首,在人群中开始要挥舞了。 “放下刀子,不然开枪了!”警察们怒吼。 旅客们开始骚乱了,刀锋划破了一个旅客的上衣。 “乒!乒!”子弹从人群的缝隙中穿过,一颗击中了一个歹徒的肩部,另一颗划过歹徒的脸颊,从一位旅客的胳膊上拉了一条口子。 大家,连同两个穷凶的家伙,一起趴在了地上。警察涌上,生擒了这帮家伙。 “去作个笔录吧?”警察对姑娘要求着。 姑娘拿过自己的钱包,死也不肯。 “算了,走吧。”一个年轻的警察,拎起被手铐铐住的歹徒,准备离开。 “喂!就这么走啦?!”被子弹划过的旅客,冲着警察,叫了起来。 “哦,我会叫人来,替你包扎伤口的。”年纪大的一位警察,查看了一下他的胳膊。 “什么事?!这么多的旅客,你们也敢开枪!”受枪伤的旅客,不满地抱怨着。 “不开枪,后果更加严重。” “那你也得打准一些嘛!没理由,子弹穿到我的胳膊上嘛!”旅客捂着胳膊,牢骚着:“平时怎么练的!” 年轻的那个警察,眼睛有些红了,他忽地站过来。老警察,一把将他推走:“去,把这帮家伙带走!”又转过身来:“对不起,对不起,我马上叫随车的医生!” 铁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人们的议论声音,也慢慢地小了下去。列车的钢轮,敲击钢轨,发出有节奏的,铿锵的轰鸣声,以近夜半了,肚子叽哩咕嘟地,开始叫了。不少人泡起了方便面。 “喂!列车员,怎么不见送饭的!”几个旅客高叫。 “哦!对不起,刚才封锁住了,马上来!”列车员正在用对讲机,和车长联系。 铁柱掏出自带的面包。大宝很不以为然:“干吗那么小气?我请你吃盒饭!”他站起身来,要招呼啤酒和盒饭。 …… 初冬的原野,黄中黝黑的土地,广袤无边。田间地头的白杨刺槐,挺直着枝干,俯视着一块块、一亩亩,整齐的田地,迎着萧飒的寒风,不住地抖动着树梢。黑鸦在树枝间,跳跃着,不时地“呀”的一声腾起,掠过平坦的大地,在天空中,划了几道不规则的弧线,又“呀”的一声,落在了另一棵树上。 远处的村落,显现着红砖、青砖的村舍。几头肥壮高大的黄牛,蹒跚着,在村边游荡。身后,总是跟着几只,黑的、黄的、花的狗儿,一路咬着、叫着,欢蹦乱跳着嬉戏。那牛叫声深沉悠长,狗吠声简洁果断。偶尔出现的鸡鸣,会在这一唱一和中,增添进去一串串和节拍的音符,让这一片寂静的乡村,演奏了现代感的交响乐。几个村里的老头,披着露出点点,斑白硬棉絮的老棉袄,靠着阳光,躲在土坯矮墙下,一边唠着家常,一边吧嗒吧嗒地,和着口涎水,朝着太阳,喷着烟锅。 来富从田间回来。这些天,他天天都在那儿转悠,播种以后,一方面带着工人们挖水渠,搞水利设施,堆积肥料,检修农具,作好开春的准备;另一方面,焦虑地等待着出苗。这种焦虑,以前没有过。虽然干了半辈子农活,种了半辈子庄稼。以往,在这农闲期,不是闲逛拾粪,就是赶集唠嗑。现在可完全不同了,这一百好几十亩地的庄稼,可是维系着以后,维系着全家。 来到家门口的枣树下,停住了脚步。斜靠在树干上,抚摩着。这棵老枣树,是小时侯他亲手栽下的,长的很慢,几十年过去了,还只有菜盆口粗细。老枣树树皮上,满是树皱纹,有点像他那张风里来,雨里去的老脸。岁月的刻蚀,留下的是磨灭不掉的痕迹。 来富喜欢老枣树上的那个鸟窝。在遒劲弯曲的树枝中间,老鸟时常衔来小树枝,和大一些的草棒,加固它们的小巢。小鸟孵出来的时候,老鸟辛苦地喂养着,换来了唧唧喳喳,大小合奏的鸟语,那个美劲,绝对赛过了城里人听的音乐会。 老枣树正对着村里的大路,大宝和铁柱要是回来,能一眼就望到。 “该回来了。”来富估算着日子,应该就是这两天吧。说实话,他有点儿为闺女担忧。这些日子,老是跟大丰泡在一起,这铁柱那边又要咋办呢? 终于,远远地,来富望见了两个熟悉的身影,沿着村头的黄土大道,蹒跚而来。衬着蓝天白云,那身影越来越大,看清楚了,是他们两个。来富迫不及待地迎了上去。 今年的冬季,是个干冬,早已经过了小雪,将到大雪了,村边的小河上,冰层已经结的厚厚实实咯嘣嘣的了,家里的水缸,每天必须敲上好几次。不敲破那激灵灵,寒气逼人的冰块,根本没有办法取水。 可是,老天没有下雪,连冰冷的毛毛雨,也没有下过。 照例,每天跑地头的来富,不时地望着晴瓦瓦的天空,心里默念叨着,老天作美,快快下他一场大雪,好给地里已经出苗的小麦,盖上一床美美的棉被。虽然往年的天气也常常。 “瑞雪兆丰年”啊!要是没有这大雪的覆盖,淹没病虫害,浇润绿油油的青苗,来年的收成,肯定会大受影响。越近年关,来富越是不安。雪啊!雪啊!他心急如焚,坐卧不宁。这可是他第一次,将种庄稼的事儿,搞的这么大,这么轰轰烈烈呀!他多么期望身边能有一个抵实的人,帮自己分担一下压力。大丰?不行,不知他的底细;儿子?更不行,除了吃喝玩乐,那小子还能成什么大器?只有等待着铁柱的归来。这小伙子,是从小看着他长大的,又是从小常跟小婷一块儿玩耍的朋友,就像老先生说的:青梅竹马?对!青梅竹马!小婷还真的就和他有了,这样的深层次的关系呢。不靠他,靠谁呢? 铁柱的到来,让大丰有点沮丧。因为小婷对铁柱的态度,显然不是一般的亲近。表面上,他俩并没有什么卿卿我我,连一句亲热的话语,也没有听到过。但那种平淡的交谈,应该是超过了老朋友之间的关系。甚至说,小婷对大丰一切,更多关心,更多呵护。令大丰伤心的是,越是对自己的关心,越是和铁柱的平平淡淡,越是让他感觉到了自己,和铁柱之间的那份差距。大丰的动作开始有些迟钝了,特别是在三个人都在场的时候。他很明显地,将注意力集中在小婷和铁柱的身上,而不是手中的活计。 “大丰,动作快一些,就剩下你那段的水渠了。”来富抹着脸上的汗水,打量着这条,从大块田地中穿过的沟渠。青苗已经出土了,这道一米宽的水渠,在大块大块的麦地中,显得格外地引人注目。黑黄的泥土,衬着泛青的庄稼,散发出泥土和青苗的馨香,让来富有一种沉醉感。只是两百来米长的渠儿,在大丰那一段,打了个结。不知道咋回事,这个向来动作最利索的小伙子,这俩天闷了,小曲也不哼了,老是有些迟钝。别人完工了,他竟然还差两米多的工。 来富的埋怨声,召来了小婷。她扛着铁锨要过去,铁柱伸手想拉她。小婷甩了甩胳膊,一个人径直跑了过去。 仿佛吃了一剂兴奋药,大丰马上飞快地扬起了手臂。肌肉挽成了疙瘩,豆大的汗珠,在赤裸的上身,晶莹地闪烁着。泥土在他不断扬起的铁锹下,顺服地甩到了两边的渠埂上,小婷在旁边打理了一下埂边,还没有等到她下渠插手,大丰就已经将这段一米深的水渠打通了。 小婷很佩服大丰的农活把势,甚至觉得,他有些地方,要超过了铁柱。这段两方多土的工段,即使是铁柱来做,起码也得半个多小时,可能更长。大丰只用了二十多分钟! 小婷取下脖子上的毛巾,递给大丰:“擦把汗吧!” 大丰感激地接过,心在“乒乒”地跳个不停。劳动后的小婷,面色微红。这是一种健康的颜色,婀娜娉婷的身姿,加上这分甜蜜,几乎让大丰不能自拔。他呆呆地望着小婷,手里托着毛巾,忘记了擦拭脸上如注的汗水,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 “恩哼!”铁柱在一旁站不住了,干呵了一声,走了过来。 大丰从甜蜜的迷茫中惊醒,急忙三下五除二地抹了一下脸,还了毛巾。 铁柱拉过小婷,支吾着:“过来看看化肥。” 大丰明白铁柱的用意。谁让自己来晚了呢?不过,对于任何人来说,爱情的竞争,应该是公平的。只要小婷还没有嫁过去,这就说明,他大丰还有机会。很明显,小婷对自己的感觉不错,不然,大家都汗流浃背,偏偏她给自己毛巾?得把握住这个时机,用自己的实力,去赢得小婷的爱,哪怕只有一线希望。 铁柱也并不希望树敌,特别是大丰。这是一个对他们的种植业,有用的汉子,而且是有功之臣。听小婷聊过,在这些工人当中,他们能按时播种,大丰起了非常大的作用。不过,每当看到小婷靠近他,铁柱总会产生一种酸溜溜的感觉,特别是大丰望着小婷的那双眼睛,直勾勾的,那时希望被爱的眼神。爱情,毕竟是自私的。他铁柱可以许诺其他任何东西,惟独,不能允许别人,哪怕是亲近的人,抢走自己的爱情! 铁柱拉着小婷的手,那手滑润细腻。每当这个时候,铁柱就会有一种难以言表的激情。他牢牢地抓住它,并且一再告戒自己,不能放松。 大丰哀怨地看着,铁柱将小婷从自己的身边拉走。埋头去收拾沟渠。他知道,自己要想赢得小婷的心,只有用毕生所得的劳动技能,因为,每当这时,小婷才会有发自内心的微笑。 冬日的寒风,呼啸着卷过空旷的田野,在树梢上留下了尖哨,扯的高高矮矮的树枝,摇来摆去。窗户上的玻璃,结着薄薄的一层冰花,晶莹剔透。今年的窗花,又薄又少。这是一个旱初冬,干燥而又寒冷。近二个月,没有雨雪。那几个老头,没有现身在村头。不过,几家的堂屋门口,又多了几个,喷着呛鼻子烟味的烟锅,和不紧不慢的干咳。 庄稼汉们急切地期盼着,能有一片雪花,在灰茫茫的天空中飘飞。 春节的气氛,已经抬头。杀鸡宰猪的喧闹,置办年货的人潮,腌制肉菜的香味,和写春联,贴窗花的习俗,在村子里,在集市上,涌动着,涤荡着,人们感受着一年来的收获,一年来的闲暇。 来富放了工人们一个半月的年假,好让大伙办年货过个年。将家里过年的这一切,都交给了孩子们打理。自己独自蹲在地头,望庄稼,盼瑞雪。 大丰没有要求放假,他跟着来富,做一些杂务,修理修理农具。在来富这里,他感受到了亲近。而且,常常被支派和铁柱、小婷一道,去集市采购。他总是将最重的活儿,揽在自己身上。铁柱从来不说什么,只有小婷,会帮他一把。他觉得这就是他的目的,和荣幸。 “你怎么老是去帮他?”铁柱有时自己也觉得,自己不大近人情,但,该说的,他还是包不住。“他那么能干,这点活,还用得上你去帮?” “你也知道他能干?”小婷甩了甩手,刚才帮大丰搬运化肥的时候,力量大了一些,手臂有点酸痛。 “扭了手了?该!”铁柱伸手,想去替她揉一揉。 “去!一边去!小肚鸡肠!”小婷一扭身,躲开。 这下,铁柱真的有点不快了。就是为了这么个大丰,小婷竟说自己是“小肚鸡肠”?这可不行,要是这都把握不住,以后,谁知道还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他紧紧地跟在小婷的身后,她走到那儿,就跟到那儿。 小婷的心思,别人还真的难以琢磨。别看她还只是一个没有出嫁的姑娘,眼光可不愿落在眼皮底下。她最欣赏的还是那则广告: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宽!目前的机会,千载难逢。有点劳力的人们,都一窝蜂地,外出打工去了,留下的百亩、千亩,甚至是万亩的良田,和老弱病残。这样的反差,不正是给自己,这个以前无法起作用的姑娘家,提供了一个大显身手的天赐良机吗?靠自己的哥哥,那是没有什么出路的,就凭他到家里以后,那种懒懒散散,闹着要回南方打工的样子,足以使得小婷讨厌了。可这大丰和铁柱,一个眼皮低,一个得依靠着自己,实实在在的是一对,能够帮自己实现大舞台理想的难得人才呀。再加上老爸在这里给奠定的实际根基,只要肯付出艰辛,路子,一定能够开拓出来,而且,一定能够越走越宽。 小婷学历不高,初中毕业,家里就让她辍学了。满心的不愿意,最后,只好在爸妈“女孩子家,上那么多的学干啥?一样的嫁人嘛!”,这种旧观念的束缚下,回到了土地上。但她还是念念不忘书籍,偷偷买了不少,特别是一些女强人的自传,管理学和农科基础。她那只小木箱,快被装满了。 所以,不管别人怎么看,即使是铁柱的不满,她也只当是耳边风。“管别人去唠叨,走自己的路!”大丰对自己是百依百顺,暂时,非常可靠;铁柱虽有异议,却也不会违背。两个人不管怎么样,还都是可靠的,不可少的帮手。小婷心里清楚,只要能牢牢地,好好地,有分寸地,把握住住他俩,将局面打开,一切都就好办了。 来富依旧照着老规矩,每天不停地,到地头望天,期望着蓝汪汪的天边,能够飘来一大块积雨云,带来渴望的雨雪。 小婷完全不理爸爸的作为,一边指挥大丰、铁柱准备农具,储备农药、化肥;整顿田里的沟渠,检查抽水机。一边一天不拉地收看电视新闻,特别是中央电视台,和地方电视台的天气预报节目。 过年的气氛,已经随着寒风,连着菜蔬、肉类的香气,悄然而至。小婷的决定,又让铁柱满心不乐。 “留大丰一块过年?他不是自己有家吗?”铁柱急匆匆地找到小婷。 “他是单身汉,爸妈跟着他哥过呢。”小婷头也不抬地看着电视。 “那也不能让他在外过年呀!”铁柱急得胸脯一起一伏地,喘着粗气。 “他愿意!”小婷看见铁柱那个样子,心里还是挺得意的。起码,铁柱的心,是被自己牵得死死的,他跑不出自己的手心。“我说,别小心眼子,好不?”小婷关了电视机,温柔地站起身来,用肩膀,靠了一靠铁柱厚实的胳臂。 铁柱看着小婷花一样的笑脸,说不出话来了。他很想就势揽住小婷纤细的腰肢,然后,伏下脸去,亲一亲那张令他朝思暮想的,红红的小嘴。这个念头涨潮般地,冲击着他的大脑,脸都憋的通红。可是,像以往一样,铁柱楞是没有敢挪动他那双有力的胳臂。 小婷知道铁柱的想法,以往就知道。她当然也知道,铁柱没有经过她小婷的亲口允诺,绝对是不敢轻举妄动的。当初百里挑一地和他好上,就是因为能绝对地把握主动权。 “别闹了,准备过年,准备下大雪吧!”小婷推一推木桩似的铁柱。一溜烟出了屋门。 “过年时要下大雪?鬼扯蛋!”来富可不信小婷的话,丫头片子懂个啥?这天一直是灰蓝灰蓝的,哪有下大雪的影子。家里人也都怀疑地盯着小婷,包括铁柱。来富可是老把式啊,他都不敢说有雪,谁还能说?只有大丰闷着头,在一边抽烟。 “就是,下个鬼呀!爸!”大宝接上话了:“我看,我还是去打工吧。反正也帮不上什么手,别一棵树上栓死了……” “滚蛋!扯鬼去!”来富还是因为二个月没见着一滴雨雪,火没处发,一脚将大宝撵了出去。 大宝反而笑了,一出溜,不知道溜到哪儿去了。 这是一个风平浪静的夜晚,月色朦胧而又惨白,万籁具寂。大家围坐在火炉旁边,女的摸摸索索地替汉子们,补着老棉袄、老棉裤;男的呼哧呼哧地抽着闷烟。住在隔壁柴屋里的大丰,依旧在这边烤火。铁柱也是不等到大伙都睡觉,决不会提前回家。 只有小婷,远离着人们,静悄悄地捧着一本书。谁也不知道,她在琢磨啥东西,那个迷劲。不过,习惯了,谁也不去打扰她。管她呢!一个姑娘能琢磨啥玩意?大概不是琼瑶,就是金庸,那一类子的书吧。现在的年轻人,就爱琢磨这些。流行,时尚嘛! “今儿比昨儿暖活些。”来富吧嗒着烟卷,他也在琢磨。 “咳!没刮风哩!”老伴将一撮裸露出来的,黄里透黑的半白棉花团,塞进一条老棉裤里,向灯底下凑合凑合。又把一件补完的棉袄,替铁柱披上。 闷头抽烟、烤火的大丰,似乎不经意地,抬头看看。 “恩,到也是。”来富将烟头,扔在炉膛里。“小婷,你在那儿瞎琢磨什么哩?想想明儿干些啥?”这些日子,老汉喜欢跟小婷商量活了。他觉得,闺女比儿子聪明,做事有条有理的。要比安排活,该干些啥工,甚至,比铁柱还有脑子。 小婷放下手中的书。她从里面,更进一步地了解到了,冬雪,对农作物的重要性。也知道,时节已经过大雪了,今晚,暖流,将在这儿,与寒流交汇了。这是大雪的前兆。 “恩,明儿再说吧。该过年了吧?”小婷望望窗外。似乎,有些朦朦胧胧。“大概要起雾了。”小婷思忖了一下。 “啊?”来富呼地起身:“你咋知道哩?”他拽了拽身上敞着的黄军大衣,这是他过去那个时代的时髦物品。那肩部和肘部,也有两个同样的补丁。推开屋门,月亮不见了,远处忽悠忽悠地似有雾气,弥漫而来。老把式知道,真的要起雾了! “过年!准备过年啦!”老把式一颗悬着的心,总算落了下来,算算还有二十几天,就是春节了,年货还没有办呢。他回头就喊,那高兴劲,真比吃了一碗蜜。 大宝趁大伙开始忙碌过年,偷偷地收拾行装,一声不吭地溜出了家门,搭上南下的列车,径直来到了工厂。别看他懒懒散散惯了,可一到工厂,就像完全换了一个人似的,老板叫做什么,就做什么,叫怎么做,就怎么做。他知道,要靠努力工作,才能够赚到钱。有了钱,才可以在这个大都市,享受他中意的这种生活。而且,大家都是这样做的,自己偷懒不做,钱拿不到,面子上也过不去。特别是现在,这南方的企业管理,周密,严格,也够先进的,他也根本无法偷懒。就像铁柱说的:“大宝进了厂,才像个人。” 老板对大宝的回来,表示了欢迎,毕竟他是做过二年的熟手工,所以,破例地发给了他一个几百元的红包。这个老板有些人情味,也许是熟手工人难招,也许是工人们提过多次意见,也许是市政部门的严格要求,工厂工人们的工资,开始按月足发了。不象前些年的一些工厂,常常要扣押工资。所以,这个厂子里,没有出现工人严重辞工的现象。 其实,大宝回头还有一个原因,同工组有一个女孩,长的够漂亮,既不乏温柔、贤淑,又活泼、果断。以前,有事没事,大宝都爱和她搭个茬,聊个天。女孩从未反感过,好象也喜欢靠近大宝。两人一起吃过饭,一起溜过冰,一起打过羽毛球。大宝这次回来,头一个愿望,就是要约她单独地看几场电影,好确立关系。工厂不远处的几家影视厅很够味。南方这儿的影院,多不象家里,千八百人挤坐在一起,那个气味和噪音,够人喝一壶的!这儿的影视厅,厅房不大,一般每场只限坐几十个人,而且分档次,有豪华的,和普通的,只是淡淡的一股清香,更不会有那么大的噪音。 大宝领了红包,立马就带着那个叫小琴的女孩,坐进了影视听的普通座。女孩不让买豪华座,大宝只是敷衍一下,也没有打算买,毕竟日子还长哩。 两人靠的很紧,几乎是头挨着头,悄悄话不断,无非是工厂谁谁中了奖,谁谁加班费几千元,谁谁俩人恋爱偷偷住在了一块…… 正看得高兴,聊得痛快,后排的一个小伙子,“啪啪”地拍起了他俩的椅子:“喂!聊天家去!看不看电影啦?” “我们聊天,关你啥事?”大宝吓了一跳,又不想让小琴看低了自己,扭头不亢不卑地顶撞了起来。 “影响别人看电影,还有话说!?”对方呼得站起了身。 “喂!要吵出去!”管理员跑过来,大声咋呼了一下。 “哼!等会再找你!”后排的小伙子,气呼呼地坐下。 大宝心里敲起了鼓,下边的节目,也没有仔细地看,小琴的话,也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讪了。走是不能走的,那样太没有男人味了。影视厅的灯亮了起来,散场了,大宝想拉着小琴赶紧离开,后边的小伙子,还是一把拽着了他的衣服:“你横什么!” 大宝有些紧张:“谁横?” “耽误人家看电影还横!想挨揍啦!你也不看看俺是谁!”那家伙扬手就要打。 “喂!大伙都是来看电影的,干吗!”看到大宝一缩脖子,小琴挡了过来。 “哟呵!来吧,你俩一起上!告诉你,这里都是俺的老乡!” 大宝听口音,就知道他是**人,那**帮可是这一带有名的,打群架常有份。不知不觉,汗那可就下来了。紧张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小琴看到大宝那哆嗦的熊样,气不大一处来:“你有老乡,俺们就没有啦?有种,走!带上你的老乡,俺们局子里说去!”小琴可不管你那一套,咋的?看你能捅了人不成? 那个小伙子可能觉得跟女人吵失面子,一撒手,放了大宝,点点他的鼻子:“好男不跟女斗,你记着!”扬长而去。 小琴瞥了瞥大宝,恨恨地一扭头:“你也是男人!”头也不回地,快步回了厂。 这几天,大宝茶饭不香了,小琴总是躲着他。他知道自己的所缺,可无处诉苦,只有一声不吭,卖力地工作,哪里辛苦往哪里上,整天全身的油污,满脸汗水;也知道,从今后,一定得像个男人,挑担子,否者,小琴永远也不会答理自己。 春节到了,厂子里准备放五天假,大宝主动要求加班看厂,老板很高兴,大肆表扬他,特别是他近期的工作,那些平时没有人愿意做的许多事情,差不多叫他一个人搞定了,搞不定的,就四处请教厂里的老员工和技工,直到完成。而且,还向老板提出了几条整改的建议,甚至,还涉及到了厂子里的技术革新。厂长又特别地奖了他一个鼓鼓的红包。 大宝领奖的时候,偷偷斜了一下小琴,心里扑扑地跳了!因为,他看见小琴的眼睛!那眼睛又像以前那样,含情脉脉的了! “你干活到像个男人!”小琴终于肯答茬了。 “嘿嘿嘿,好男人是干活的,不是打架的。”大宝高兴地笑了。 “喂,跟你说个事情?”小琴有点吞吞吐吐的,好象有点为难。 “什么事情,说吧,只要我能办的!”大宝更来劲了,小琴一定有事求他了。这可是个表现的好机会。 “我有几个老乡,想转到我们这来……”小琴看着大宝的眼睛,期待着回答。 “他们以前在哪儿干的?” “**厂。” “那也是个大厂子呀,听说工资不错嘛 第三章 梦断乡里 “秃崽子!你不想回来啦!”来富骂归骂,总归还是有些欣喜的。这小子偷溜了以后,看样子,比在家强多了。自己买了手机,还邮回来一千多块钱,说是孝敬父母的过年费。而且,信里好象还提到要搞对象啦。反正他在家里,也帮不上什么忙,由着他去吧。“在外总不比在家,你小子千万别乱来!” 小婷也高兴,看样子哥哥再不用家里操心了。“是不是真的要有嫂子啦?” “谁知道!你们这些家伙,哪像我和你妈那么省心!”来富的确不大敢操心儿女的婚事,还是将这些麻烦事,留给老伴吧。 “叔,你们那时侯怎么省心的?”铁柱听到来富的话,即刻来了劲。 “对啊,给我们长长见识!”大丰们,也跟着起哄。 “看见我着大棉袄了吗?这是那时侯最时髦的婚礼服!”来富抖抖黄军大衣,望着围过来的三个年轻人。是啊,那个时代的来富们,哪像现在的青年,什么恋爱,定情啊,还有什么什么的,太复杂了。 来富望着在一旁笑嘻嘻的老伴,看着她那也有些花白的头发,和脸上岁月刻留下来的痕迹,皱把把的双手,特别是一身臃肿的、有着几块补丁的,蓝色老棉袄,心里有些酸楚。三十多年了!从老伴进门以后,没有带给她,多少快乐、舒心和享受,到是跟着自己,风风雨雨的,在艰辛的生活路上,一步一步地爬了过来。他回想起俩人年轻的时代。 七十年代,是个多变的时期。对于来富来说,却让他从青年的浮华,逐渐成熟了起来。那个时代的人们,不象前辈们,如干柴烈火,只要有那么一星点的火星儿,就立刻会燃起了熊熊的烈焰。什么破四旧呀,文化大革命呀,上山下乡呀,学工学农呀,等等。这时候虽然还残留着,那些运动冲击波的余韵,浪花还在荡漾翻卷,但人们的心里,已经风平浪静,不再有什么革命、先锋的激荡了。大伙开始思索自己,开始回思走过的历程,开始问起了为什么。 来富他们的生产队,虽然不是远近闻名的穷乡僻壤,但距离周边的城市比较远,那时的交通极不发达。最近的县城,要徒步半天,再坐二个小时的汽车;最近的铁路,徒步半天,还得坐车,差不多一天下来,才能看见铁轨,听到火车叫。所以,后来的上山下乡,周围的城市娃,都是极不愿意,被派到这里插队落户。老知青,那不算数,像队里有几个三十好几的党团知青,那是五、六十年代的人,神差鬼使,天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放弃城市的生活,鬼才知道,他们为了什么革命目标。反正,来富觉得,他们的到来,革命是革命了,好象日子越过越让人不觉得塌实了。闹闹腾腾地大生产,产品不见得增加了多少,到是队里那些会折腾的癞子们,借此反复地闹腾开了,他们和组成革委会的领导们,再拉进一两个知青,天天吃香的,喝辣的,整日里不干活,嘴巴抹得油光光的,大喊:“革命万岁……要斗私批修……”!产品还不够他们糟蹋的呢!妈的,这也叫革命?来富他们除了“红宝书”(毛主席语录)外,虽然没有读过几本革命的书籍,但也还是觉得,那在上面的毛主席未必能知道,底下他们这种革命的样子和结果。 说实话,真正的知青,其实是最可怜的人。从遥远的城市,特别是遥远的大城市里,放弃了习惯了的城市生活,跑到这些乡村,改行这些从未体验过生活。单薄的身体,白皙的双手,缺乏的生产本领,要他们和土生土长的来富们,一样起早贪黑? 来富曾经亲耳听到过,两个女知青,因为不能回城,抱头痛哭的声音。真悲切,《二泉映月》,听过没有?来富小的时候听过,他觉得,她们的痛哭声,比那个瞎子拉的二胡,还要更加让人凄哀。 也就是那次无意的偷听,使得刚刚成年的来富,恻隐之心,开始不断地抽动了。 他常常从家里拿来一些咸鸭蛋,送给她们,虽然她们的知青点,不缺少这些。可能,过早去了母亲的来富家,比她们更稀罕。也不知道因为什么,执著,还是什么?来富今天,还记得她们的笑声。特别是她,那略带凄凉的轻笑,让来富,刻骨铭心。 这是一座红砖砌成的草房,不大,门口又用土坯砌就了一间草屋,作厨屋,房子里收拾的利利落落。来富的印象中,女孩子们的房间,就应该是这个样子。正中的一个小方桌上,摆着一个红塑料皮包着的小镜子。厚实的两张单人木床,摆在两边,床下都搁着一个木箱。墙上照例,贴着伟人的画像,一副对联,看样子是她们的手笔,字体清秀苍凉,别人家从没有看到过。 “你家的咸鸭蛋很好吃,”她还是那样的轻笑着对来富说。“很多油。我们这儿鸭蛋不少,只是阉不好。”她指了指桌下的一个木盆。里面放着几十个鸭蛋。桌上是上次来富送来的,几个已经剥开吃了,还有两个,大概就是她们自己阉制的,蛋黄呈淡粉黄色,一看就知道,没有阉好。“你教我俩阉鸭蛋,好吗?” “好啊!我还会阉咸菜,阉萝卜,阉肉,阉鸡鸭……”来富兴奋地如数家珍。 “你家里的活,都是你做?”另一个,也微笑着凑上来。 “恩呐。”来富觉得,她俩都很漂亮,说不准,反正身上有一种他们农村女孩,所没有的气质,特别是这个,爱凄凉的轻笑的女孩。她冬天有时会穿一条花格子衫,夏天还会有一条白裙子。不象其他知青,一天到晚,要么什么黄军装,要么就是什么蓝干部服。给人的感觉,特别的清纯,好象教书先生说的:清水出芙蓉。只是秀丽的眉宇之间,有那么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伤情。 照来富看来,她们的一切,比来富们要优越一些。虽然,不惯劳动,常常双手血泡模糊,一天的工分,还不到来富们的一半,一场农活做下来,会累的倒在床上,几天动弹不得。可是,毕竟公社还有政策补助呀,起码吃的、穿的,不用她们劳更多的心呀。那像来富,除了过年,其他的日子,都得紧打紧的算计着过。这人要是有了吃的、有了穿的,还需要算计什么呢?这是来富一直搞不懂的问题。 来富从河沟旁,找来了粘性很大的红黏土。这种土壤,阉制咸蛋最好,但不适用于种庄稼,就是因为它太粘了。再从家中取来粗盐,这种盐虽然颗粒很粗,但老人们都爱用来,阉制腊品。到底是因为够咸度,还是因为便宜?来富也搞不懂。祖传下来的,都是用这些东西,制成了美味可口的菜肴,来富也就跟着这么做。后来,城市里有了各种各样的精加工细盐以后,来富才知道,结果都是一样的。而且,阉制的菜肴,虽然可口,营养科学家们,却不大认同。说是大量的盐,破坏了菜肴的营养结构。那是后话。 “就是用这些?”二个姑娘,看着来富搬进来的东西,疑惑不解。城市来的她俩,比来富大几岁,农村生活阅历,自然比不上,这个土生土长的小伙子。对于农民们制出腊菜肴的这些土玩意,也是无法想得出的。 来富教她俩怎样将盐、黏土,和上适量的水,搅匀,然后,把鸭蛋放入搅好的泥浆中。 来富觉得自己的心,跳的很快。特别是当他的手,碰到花格子衫的姑娘的时候,脸上火辣辣的,心里痒痒的,有一种说不出的兴奋。可是,来富却不敢抬起头来看她。当她又轻声在笑,来富心动的更快。他听出笑声中的那丝悲戚,难以觉察的悲戚。希望她笑,爱听她笑。也许只有她多笑,才能真正除去,她笑声里的那丝,让来富也悲戚的悲戚吧。他要做的,就是要她笑,要把快乐带给她,让她也能笑出甜蜜来。 来富越来越和她们靠近了,不仅常常关心她们的衣食温饱,而且,开始帮她们干活了。 夏收,是农民们最忙的时节。生产队里的大大小小,老老少少,都会被集中到地头。除了几个常喝醉酒的队干,大家各自领到一份分工,在田里,一字排开。一刹间,经过打磨后的镰刀飞舞起来,寒光闪闪,在一望无际的金黄色的麦地里,荡漾起了庄稼人,原本盼望的景象。 不过,这一字排开的景观,坚持不到多大一会儿。当那几个队干,悠悠地,像个监工似的,在一旁,摇啊晃啊地幺三喝四的时候。排好的队形,也开始摇啊晃啊的啦。不时地会有几个要解手的,当着俊媳妇们的面,特别是还有几个,没有走到门路回城的,女知青的面,他们哪好意思,就地解决。于是,自然而然地,跑开,一边去完成任务了。这任务,好象还挺艰巨的,要不,这一去,老大天地,不见回头。 一字排好的队伍,在逐渐地消磨、消减,后来,在一旁吆喝的队干们,大概也看不下去了:“嘘——”长音的哨子,响了起来,休息时刻提前到了。人们三五一伙地,抽烟喝茶。那些小解的人们,也不知道,又从哪坷拉钻了出来,一时间,真正的欢声笑语,便响了起来。 “二妹子,这么多的人,你总不能只给你家的点烟倒茶吧?给阿也来这么一口?”这是老光棍,二强。这小老儿,快四十了,还没有找着对象,因为特懒,家里搅和的只图四壁,不象别人家,看到现在割资本主义尾巴,打击投机倒把的风声松了,除了队里公活,私下底,都会小打小敲地,搞一些自己的营生。来富就常常抽空,偷偷来一点单帮。所以,手头攒下了一两百的私房。那时,一两百,可不是个小瞧的数目。来富当然,腰杆子也硬朗许多。 “滚你奶奶的俅,还是去偷看哪家的二嫂洗澡去吧!”这二妹可不是省油的灯,那张嘴皮子,从来不饶人。 二强经二妹一通笑数落,有些撑不住了,知道调错了对象,尴尬着涎笑着,想坐下。大伙儿可不卖这个帐,好不容易有点看头,哪能丢了? “喂,二强,你又有什么把柄,落到二妹的手里啦?” “喂,你又看了谁呀?” 二强脸红了,他也的确有那口私癖,队里的大小媳妇们都耳闻过。所以,青年们要是想戏弄谁家的新媳妇,只要在听到洗澡水声,搅和起来的时候,高声喊一嗓子:“二强,你干吗?”准保再也没有水声了。 “阿想看你,给么?”二强的声音,明显弱了下来。 “好啊!你姑奶奶有一对奶子,要不要喂你一口?”二妹忽悠地就过来了。 吓的二强连滚带爬地,溜到了一边。 “哈——”大伙那个笑呀。 二强看到几个女知青,也笑的抹泪抱肚子,便磨蹭着靠了过来。 正在地里,帮她们割那墒麦子的来富,望见了,提着亮晶晶的镰刀,愣愣地跑到了他们的中间,斜着眼睛,眯着二强。来富可不愿意,像二强这号人,来占她们的便宜。 二强刚刚涎笑着,靠近坐下,冷不防,来富插进中间,掂着镰刀,站在二强的面前。二强平时不大注意这个小伙子,也没有料想到,他会有什么对自己的不满。 “咋的啦?小子,你还不快去收割?”二强伸手去拨开他。 来富也不搭语,直挺挺地竖在那儿,硬是不动,还把镰刀,提到了胸前。 寒光闪闪的刀锋,让二强觉到了不对劲。他看看来富裸露的、结实的肌肉,又看看那几个笑眯眯地瞥着自己的女知青,再看看眼前晃动的镰刀。思忖着,这小子可能要插一手,要是硬过去,恐怕会划不来。但是,当着这么多的老少爷们,特别是还有那么多的娘们,要是就这样灰溜溜地走了,面子上,那实在是挂不住的。 女知青们,都了解这个二强,当然也不希望,和他沾边。白裙子的女知青,有些担心来富,她怕这个小弟弟吃亏。说实话,这么多天,和来富的接触、交往中,她还真的喜欢上了,这个质朴、勤劳的小伙子,虽然,也看出,在小伙子的眼神中,闪烁的,那是一种不同于一般友情的光芒。但是,年龄上,相隔几岁的差距,让她放心与小伙子的来往。况且,她深知,自己不会属于这个地方,不会属于这个偏僻的乡村。无论如何,她忘不了,生育她的,那个繁华的大都市。 “喂,二强,你还不去喝口水,吸袋烟?一会可就要开工了。”姑娘,在相持不让的二者中间插话。 “哎,对了,还是先歇会要紧,小子,别累坏啦,啊?!”二强顺竿子,就势下台阶,溜到一边,抽烟去了。 “喂!田雨,你充什么好人嘛!一场好戏,让你捣乱了。”一个女知青有点不满,说实话,她们中间还真有不少人,愿意看场热闹的。反正不管自己什么事。 “好了,别说了。我们也得加油,你看,来富这一会帮我们割的,比大家干了半天的还要多呢!”田雨同宿舍的另一个女知青,上来解了围。她还意味深长地,小声捅了捅田雨:“你不会……?” “哎,秀云,别瞎想。” “恩,那我们走吧。”两人跟上了大伙。 翻滚的麦浪,在闪耀的刀光中,一片一片地倒伏,天地间,弥漫着麦杆的香味,和劳动者身上的汗味。男子们束紧了裤腰带,那一块一块的肌腱,在衬衫里,时隐时现,像小老鼠似的,鼓动着。妇女们,用毛巾扎了头,穿梭不停地,拿着长长的铁叉,挑起一束束放倒的麦子,堆成大的麦堆。 渐渐,夕阳西下,大地一片金光灿烂,收割好的田地,短短的麦茬中裸露出,褐黄色的泥土,一埂埂,整齐地延伸过去。 收工的哨声,悠悠地荡了起来,人们直起了弯了许久的腰身,抓来长长的扁担,串起一堆堆的麦堆,赤起了膊,一挺胸,担在了宽厚的,古铜色的肩膀上,随着一声声的吆喝,田埂上,一长串,晃动着的麦堆,悠悠荡荡地,朝村里的麦场上移动而去。身后,留下的,是空旷的原野…… 来富照例帮她们收拾好工具,一声不响地跟在后面,一路回村。 同村的小铃,也磨蹭了一会,靠近了来富:“来富哥,我抓住一个鹌鹑!” “哦。”来富停顿了一下。这小铃是他的邻居,平时常来常往,特别爱找他修修农具什么的。但,来富从来都没有注意到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她竟然跟在了自己的身后。 田雨笑了,有意拖着秀琴加快了步子。 来富顾着小铃,眼看着她们越走越远。心里有点埋怨,嘴上又不好说。 “这鹌鹑多的是,恐怕哪块地里都有,你喜欢,下次我帮你逮。”来富像对待自家妹子一样,将鹌鹑推过去,眼睛仍然盯着远去的田雨。 “好啊,好啊!”小玲很高兴,一把拉住来富的手:“去阿家吃饭吧,我妈今天早上在集上买了一吊肉。” 这时,来富才转过脸来,看看小铃。他觉得小铃很漂亮,特别是盯着自己的时候,不大但水灵的眼睛,会烁烁发光。身材窈窕而且结实,那是长时间干活的结果。可是,一想到田雨,来富就觉得,小铃少了一些什么。很难说,城里来的田雨,不仅写的一笔好字,那身上透露出来的灵气,那是连村里的知青,这些伙城里人都说她是什么优雅,脱俗。一比较起来,来富就觉得村里的这么些个女孩子,都给她比了下去。 “唉,不去了。”来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为什么,村里就出不了,田雨这样的姑娘呢?他甩了甩裤脚上的麦芒:“走吧,还得回家烧锅呢。” “我帮你烧吧?”小铃看到来富和自己一路走了,高兴的连蹦带跳。 “别地!”来富看小铃,看的心里有点发慌。他生怕别人家的闲言碎语,一个大姑娘,跑到他家,帮他烧锅煮饭,这在当时来讲,那可就等于是什么什么,私定终生之类的什么什么的啦。特别是,来富心里还在叨念着田雨,因为他知道,队里已经送走了几个知青,那都是有一定的门路的,像田雨这样,貌有貌象,才有才象的女知青,如果能走,那可早就飞了,还用在这里苦挨到现在?反正她是没有办法的人了,自己各方面的条件,在这远近的几个生产队里,恐怕应该是数得着的。而且,将来有那么一日,一定要让她笑起来,真正笑得开心,过得舒坦。 小铃一路的欢笑,来富没有一句进入耳朵,别别扭扭地到了家门口,总算松了一口气。 “过来吃肉吧?”小铃期待地拉起了来富的手。这年头,肉,可是希奇物,不是过年过节,很难有的。就是城里人,也得用票去买。据说每人每月,也不过二、三两的肉票。除了有门路的人,家家难得飘起肉香。看谁家有什么大事,只要用鼻子闻一闻,有没有烧肉,便可以知道了。 “不啦,恩,你家今儿有事么?”来富前脚踏在院门里,有心无心地多了一句,刚出口,又后悔多事了。 “我表哥在社里杀猪,妈找他留的!”小铃很自豪。她嗅着家里飘过来的香味,很有着高人一等的感觉。 来富虽然对小铃感觉不错,可最不愿看到她的这种神色。她家里有一些亲戚,常常能走一些门路。别人家办不到的一些事情,她家往往能办到。这使小铃妈,见到村里的其他人,会昂着鼻孔。小铃对来富不会这样,但,言谈时,也难免有所流露。 有什么了不起的,来富愿意和小铃接触,但讨厌她妈,不管怎样,他也决不会,跟着小铃,去吃那让人垂涎三尺的烧肉。 几天的阳光,给了农民们打场的大好时光。打麦场上,金色的麦粒,在人们的手中扬起。随着微风,麦芒飘飘荡荡地,分离在场边。堆积如山的麦子,渐渐地消解成了小山似的麦粒,又装进了一个个麻袋包。场上响起了一阵阵的劳动号子,壮实的汉子们,便打起了赤膊,扛起硕大的麻袋,踏着跳板,垒上了板车、牛车、和几部拖拉机。一时间,古铜色的肌肉,豆大的汗珠,在阳光下金光闪烁。扬起的麦尘,直冲半空。那个热火朝天的劲儿,真有点像电影里的镜头。只是在麦场边的老槐树下,照旧有几个,借抽烟、喝茶的机会,优游地偷懒、纳凉。 来富干起活来,真叫不要命的,一口气就是几十包。他擦了擦满脸的汗水,看到田雨和秀云,正吃力地,挪动着脚步,合手抬着一个麻袋包,颤微微地朝着一辆大车移动。来富二话没说,三步并做两步,跑过去,伸手抓过那袋麦子,一扬手,撂在了自己的肩膀上,一转身,几步就迈到了车前,身子一歪,肩膀一耸,那足足有两百来斤的麻袋,就乖乖地被齐整地搁在了车上。两个女知青,互相惊讶地对视了一下,感激地望着这个,隆起了一团团的肌肉,赤裸着上身的壮小伙子笑了。“谢谢!”田雨迟疑了一下,还是将自己的毛巾,递了过去。 “你们歇一会吧,那几袋我来扛吧。”来富擦了一把汗水,还过毛巾,手也微微地有些发颤。 “不,不,我们能抬……”田雨推辞着。 “哎,就让他扛嘛。你看他,多壮实呀,干几分钟敌的上我俩干几个钟的。”秀云拦住了田雨,拉着她走到一边去装包。 来富朝秀云笑了,转身去扛起了麻袋。 “来富,这边还有几袋呢!”另一边,站在那里抽烟的二强叫了起来。这些家伙,只有吃饭不会偷懒,宁愿袖手旁观,也不愿意伸手干活。 “就来啦!”来富果然身手不凡,不消一袋烟的工夫,就把这边的一堆麦子,全扛到了大车上。又一鼓作气地,去扛另一边的。 “你们也让人家歇歇嘛!自己又不干!”田雨可不干了,鼓起腮帮子,冲着那伙游手好闲的家伙们嚷了起来。 “哈!来富,你小子有福气,有人帮你出头啦!”那伙家伙,非但没有脸红,反而变本加厉。 田雨气得涨红了脸,抓起一把麦芒,撒了过去。 来富朝他们瞪了瞪眼,嘴上没有说什么,可心里到觉得挺舒坦的。他喜欢田雨生气的样子,像喜欢她的缺点一样,只要是田雨的举动,都能撩起他的心动。 今年的庄稼,并没有因为有人偷懒,而歉收。老天爷的眷顾,还算风调雨顺,粮仓赢余。村子里那丰收的气氛,没有让人们欢欣鼓舞,大家依旧,该留“资本主义尾巴”的,偷偷地溜;该乘机偷懒的,亮开肚皮睡;该吃公拿公的,悄悄地往家里拖。刚刚堆满的粮仓,转眼就少了十几麻袋。生产队长,那头号的老小子,也装摸作样地,吆喝起大伙,来了几次“要斗私批修”的学习讨论。只是会上,除了他老小子,贼喊捉贼地,口溅飞沫地叫一番,底下的人们,聊天的聊天,打毛衣的打毛衣,没有人去正眼望望他。 队里剩余没有回城的几个知青,都没有出席。据说,回城潮已经在涌动了,其他几个生产队里的知青,都“失踪”了。他们已经没有什么心思,在这个偏远的乡村,再呆下去了。像那些头几批高呼着语录,上山下乡的勇士们似的,经历了时代的风风雨雨,和自我反思以后,当年的激情,在他们这些人中,已经烟消云散。现在,他们要反其道地而行之了,于是乎,再次热血沸腾地,扛着不大的行李,不顾一切地回家了。 来富在举首张望,连续二次的学习会,都没有看到田雨,也没有看到其他的知青。若有所失的他,不等第三次学习会结束,悄悄地离场,独自一人,摸到了知青点。 门虚掩着,一推就开了。来富心里咯噔了一下,急忙跨了进去。屋里杂乱无章,垃圾满地。床铺上,稻草垫成的床垫,散落了一地。只有墙上的画,和那幅对联,可也物是人非了。来富跌坐在门槛上,心里一阵酸楚。 微风飘来,掀动着他的衣角。屋内的稻草打了个旋,悠悠荡荡地旋到他的脚下。一张纸片,从歪歪倒倒的木桌上,飘落到身边。 来富盯着旋舞的纸片,看了半天,觉得,上面好象有几行字迹。急忙伸手捡了起来。 娟秀的字体!来富肯定那是田雨留下的。忙不迭地,在地上展开、铺平: 来富: 你好!当你看到这张字条的时候,可能我们已经走远了。 插队数年来,这里,我留念的不多。但是,你,来富的身影, 却不时地在我的脑海里缭绕。的确,难熬的日子里,是你,给 我带来了难以忘怀的欢笑。思前想后,还是不辞而别吧。告别 挚友,总是痛苦的。可我,始终还是属于我的家,那座刻骨铭心的城市。 别了,来富,没有什么相赠的,留下几本,我爱看的书,算是好友的纪念吧。欢迎来玩! 田雨 …… 来富顾不得完全看完,将纸条,朝腰里一塞,站起来,打量了一下屋子,从桌上抓起放在上面的两本书,转身冲了出去。 乡间的小路是崎岖的,来富没有走村头的大路,他熟悉这里的条条沟沟,坎坎凹凹。径直沿着田间的田埂,朝远处飞奔而去。 傍晚的阳光,斜斜地照着,在杂乱生长着的草丛上,点播着细碎的金光。田园一望无际,收割后余留的是一片狼迹的苍凉。一些鸟雀,失去了家园,在空中胡乱地哀鸣,一群群地腾起,又落下,再腾起。几只野兔,惊慌失措,满世界地窜来窜去。 来富仰天躺在一片杂草丛中,大汗浸浸的短布衫,紧绷绷地贴在身上。这里,离开村子,应该有二、三十里路吧?四周空荡荡的,来富觉得自己的心,也是空荡荡的。他不知道为什么要追出来,明明是没有任何希望的追逐。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想痛哭一场。反正,心里是那样的失落,从来没有过的失落…… 晚上,来富挨了老爸,和大哥,特别是大嫂的一顿臭骂。直让来富觉得不能再这样,呆在家里了。 分了一间不错的房,大嫂也没有作梗。于是,来富后来干脆娶了和自己越来越近乎的小铃。虽然小铃的母亲一百个不愿意。禁不住小铃的哭闹。总之,来富是娶了小铃 第四章 乡人之路 “我那时就是靠这件军大衣,和一辆自行车,才把你娘娶进门的。唉!那时侯,和你们没得比呀!”来富望着围拢过来的年轻人们,孩子们都大了,出息了,现在的日子,越来越觉得热乎了,特别是承包了这么一大片的土地,祖辈们何曾想到过的呀。他忍不住地想起了自己的爸妈,特别是爸爸,又当爹,又当娘的,一把屎,一把尿地,将自己和大哥,拉扯大了,眼看着大哥不愁吃,不愁了穿,自己也成家立了业,便撒手归去。 “唉!要是你爹还活着,一定欢喜得不得了。”来富说着,有点想抹眼泪。来富抖了抖身上的破棉军大衣:“你爹连这样的大衣,也没有穿过。” “爸,别再翻那些老黄历了。”小婷卷起手里的书本,她喜欢将来,对将来,总是充满了憧憬。相信,在自己的不断努力下,一定会有前辈们,无法想到的境界,无法达到的生活,无法取得的享受。特别是眼下,事业刚刚才算开始,不能有沮丧,更不能有什么悲观的情绪。只要大伙振奋起来,未来一定不是梦。 小婷扶着爸爸的肩膀,撒娇地笑着说:“爸!我们准能让您有爹他们想都没法想到的福气!” “嘿嘿,嘿嘿!”来富当然想看到,得到,女儿所说的未来了。 “嘿嘿!”大家都轻松地笑了。 小婷看见大伙恢复了,刚才的高兴劲儿,才又回到一边,翻起了书本。其实,她的心里并不轻松。这次的承包,几乎是动用了家里的所有资金,还有借款。一旦失败了,有可能倾家荡产。而且,路途决非讲讲笑笑的事情,农业产业的风险,在他们目前手段还很落后的情况下,要比想象的,大得多。 窗外,忽悠忽悠地,大片大片地飘起了雪花。六出银花,在寒风中舞动着,漫天扑地。一下子,屋里显亮了起来。 来富扑到了门前,呼啦一声,拉开了屋门,雪花呼地一下,紧跟着飘了进来。 “哈哈!好大雪!”来富手舞足蹈。 小婷也高兴地跳了过来。良好的开端,就是成功的一半!她明白,老天的作美,给了希望! 屋外的雪,越下越大,一会儿工夫,灰蒙蒙的天空,萧飒的大地,便充满了生机。在白雪皑皑的素裹下,玉树琼枝,原驰蜡象。老天竟像是一个法力无边的大师,一下子,就把不久前还是那么凋敝的田野、村落,渲染的如此的神奇,如此充满了魅力! 雪花飘舞着,银妆素裹中,各种菜肴的香味,淡淡地弥漫开来,干果糖果的甜味,悠悠地荡了起来,一声声由稀疏,到稠密的爆竹声音,远处近处地炸了出来。春节到了! 这寂静的村落们,摇动着,震颤着,喧哗着。凡是有门、有窗户的地方,闪烁起了一片红光,窗花,对联,铺天盖地。进进出出,忙碌着的人们,着上了新装。外出打工的姑娘小伙,成群结对地,现身了。带来了各式各样的时装,各式各样的装扮,各式各样的发型,各式各样变了的口音,还有,就是从遥远的城市里,用血汗带来的富裕。 村落,真的热闹了起来,似乎要一洗一年以来的寂寞,舒展一年以来的压抑,发泄一年以来的思念。 来富大肆购买爆竹和烟花,虽然大宝没有来家过年,但越来越好的迹象,使他感觉到了开心。 小婷没有放弃书本,愁眉依旧是蹙着,她丝毫也没有放松,对来年将要遇到怎样年景的忧郁。几年来,留心农活的经验,她在担心,目前的技术,和工具。要想作好做大,仅仅依靠现有的一切,不能不使得,这位有了心智的姑娘,开始一笔一笔地算计,来年的运作方式,和运作成本。 “喂!该贴对联啦!”来富在喜滋滋地,用一盆粗面煮着糨糊。他对小婷的撒手不管不问,老是翻书本,有意见了。“别老是鼓弄那些,过年了!” 小婷翻翻眼皮,不情愿地站起来。来到大伙跟前,依旧若有所思。 “叔,让她去鼓弄吧。”大丰一边就着一个大盆和面,一边微笑着,看着小婷的样子。他喜欢这个样子,觉得有点像以前见到过的农技员。那农技员,可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儿。什么庄稼的病害,虫害,到了他们手里,能立马解决了。要是小婷也像他们一样,这干起农活来,那才真正叫有了主心骨呢。 “哎,过年了,也该歇歇了。”铁柱拎着一大块猪肉,走了过来。他认为,过年了就该大家一块蒸包子、馒头,包饺子,那才有节日的气氛。所以,一大早,就赶过来凑热闹。他妈也支持他过来,还特地叫拎了一大块猪肉。那心思,才再明白不过了。看到大丰支持小婷看书,铁柱心里,老大不愿意,姑娘家的书要是读多了,男人就不会再有地位了。他急忙抢过去,拉小婷。 “嘿,有你们几个大老爷们,还用得着我动手么?”本来已经荡过来了的小婷,一看见这个架势,索性甩甩手,又回去翻起了书本。 “嗳,过来包饺子,他们干不好这个!”来富看到老伴,从里屋搓着手出来了,笑了。他也不喜欢,这个阵势。 小婷磨蹭着,嘟囔着嘴巴,再次放下了手中的书本。 “乒乒当当”砧板和菜刀的撞击声音,满屋子地响了起来。来富扔掉身上的破军大衣,露出蓝灰的旧中山装,卷起袖口,打开屋门,将红灿灿的大门对,拖出屋子。 “哎!才中午,门对要年夜饭前,放炮仗的时候贴!”老伴在屋里叫了起来。 “咳!我就是要早一点贴!”来富望着遍野的白雪,和手中的大红门对。他喜欢这两种颜色,将它们交织在一起,实在是太喜气了。既突出了门对子的鲜红,又衬托出了大雪的雪白。这预兆实在是太好了,明夏不丰收,才怪呢! 贴好了门对,来富照例叫小婷,给村头的老先生,送了一大块熟肉,和一篮子包子、馒头。那个老先生无后,晚年丧偶,孤零零的一个人挨日子,几乎是靠政府补贴。这年头,大多是各人顾各人,自己吃自己,没有多少人,会去考虑,别人有没有疾苦。丧失了劳动力的老先生,日子过的很凄凉,虽然家里有不少的书呀,墨呀的,老先生就是靠那些书本,打发剩余的人生。可那是不能当饭吃的。来富常到他那间低矮的茅屋,很爱和他聊天。老先生学识渊博,天文地理,诗书画艺,村里的所有门对,都是出于老先生的手笔,字画呀,主意呀,等等,这些是他的主要物质来源,和经济来源。而每次拜望老先生,来富总不会空着手去,拎一袋面粉,抱一罐咸菜,拣几个鸡蛋。老先生也不推辞,他和来富最神聊,几乎囊其所学。所以,来富从老先生那儿,还真的记得了不少东西。连爱看书的小婷,也非常惊奇,这个从来不读书的老爸,哪里得来那么多的知识? 小婷回来后,又按爸的吩咐,和铁柱挑起担子,给几里路外,集市上住着的大伯,送年货。大伯一家多年以前,就搬到了集市,因为那儿比较繁华,他在那里的街面上,有两间房,改成了店面。现在,已经有了两间店铺。 大丰伸直了脖子,瞩目两人,一前一后地在村路上,渐渐远去。村头几个抽着旱烟袋的,模糊的干瘪老头的身影,被他们远远地抛在了身后。 夜色朦胧,爆竹四起。乡村只有在这个时候,才不至于是寂寞的。家家户户的欢笑声,随着爆竹声,慢慢地荡漾,荡漾;节日菜蔬的馨香味,也随着爆竹声,慢慢地荡漾,荡漾。电视频道们,都开始了传统的一个声音——春节晚会,那是这里人们爱看的,大年三十夜的保留节目。 来富像孩子一样,跳着,笑着,领着全家人,当然,少了个大宝,可是,又有了铁柱和大丰,开始放爆竹了。这个本来人口不算多的人家,真的喜气洋洋,热热闹闹。住在不远的铁柱家,也和他们遥相呼应,不时地打个招呼。铁柱两边跑着,显得更加忙碌。周围的邻家,也大开着屋门,大家互相吵闹着,嬉戏着,点起了挑在竹竿上,或挂在树梢上,那长长的,在雪光、灯光映照下,泛出暗红色的鞭炮。 一刹那,“乒乒砰砰”的声音,巨大地震了起来,烟雾四起,仿佛这里成了一片,电视片里才看到过的,硝烟弥漫的战场。 孩子们更加是蹦来跳去,在家家户户钻进窜出,那硝烟,也伴随着孩子们飞动的身影,摇晃着,忽忽悠悠地向空中散去。 酒香,浓烈的酒香。再也没有哪个时候,能够飘忽出如此广泛,如此浓烈的酒香了。 村子里,家家户户敞开的大门内,吆喝一片。 新年的钟声,敲响了! 在年夜饭,紧似风,密如雨,一般的爆竹爆炸声以后,一直稀稀拉拉响个不停的,噼噼啪啪的节日风,再一次,巨大地爆发了,一时间,夜空,被礼花映照的五光十色,空气在剧烈地颤动。人们似乎要用这样的举动,结束过去,迎接新年;要用这种手段,宣告去岁的丰收,祁福新的吉祥。劳累了一年的人们,在这样的喧闹声中,找到了刺激,散开了疲惫,抒发了希望。这是中国农村,特有的形式,是中国农民,延续千年的习惯。曾经是年关难过,如猛虎,似怪兽。是他们面朝黄土,背朝天,在天、地、人之间,在以微弱的一己之力,在自然、权势之间,为了最基本的生存权利,痛苦地挣扎了一番以后,在这个难得的空闲之中,降魔除怪,千年的养成的风俗。魔怪从来未曾除过,忧虑还在,疲惫还在,希望还在,爆竹烟花,也还在。 鞭炮,在响;酒香,在飘;礼花,在亮;人们,在醉;未来,还要靠自己,去走。 热闹的春节,在喧沸之中,迅速地走远了。拾掇起了用惯了的锄头,迎着拂面不寒的微风,生活的路,又这样,在那难得的狂欢,梦一样的大吃大喝大刺激以后,重新开始了。 施肥,锄草,防病虫害,都依照小婷写好了的程序,井然有序,按部就班地进行着。 小婷不停地绕着,正在施肥的伙计,和庄稼之间兜圈子。她老是觉得,这批化肥的颜色很奇怪。急忙跑回家,翻出几本农科书籍,拿到地里,握着放大镜,仔细地对照起来。 “爸,你这化肥,是我进的那批吗?”她头也不抬地,大声嚷嚷。 “嘿!这肥料,化了老鼻子力气,才弄到的。比你那批,每袋便宜了两块多呢?”来富很得意。 “有这好事?哪个厂的?什么牌子?”小婷不停地嘟囔着。 “叫什么***,是***厂的,老牌子啦!”来富使劲地,将最后一袋化肥,掀到在铁柱的簸箕担子里。“啊!”小婷想到昨晚的地区电视台的新闻,那个通报的假化肥,不就是这个商标的吗?她三步并作两步,抢过去,拎起化肥袋子。紧盯着袋子上,模模糊糊的商标…… “坏了!快停下来,这化肥是假货!”看清楚了商标,小婷的寒毛孔都扎开了,她猛地扔掉袋子,朝大伙尖着喉咙,高喊起来。 小婷按照电视台给出的电话,焦虑地拨打着,一直等到搞清楚,这种伪冒假劣的化肥,对农作物,没有根本的危害,只是化肥的成分严重不足,没有肥力,如果不能给庄稼补充肥力,将会造成农作物减产。 小婷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瞪眼看着来富:“便宜!哪有那么好的事情,一分钱,一分货,你都知道的啦!” 来富也急得不行:“咋样?”这要是庄稼完了,那还了得?! “还好,补肥,将我进的那批化肥,再按标准重新施肥,还来得及。”小婷看看天空,云彩已经上来了,雨水,不久就要降临。 “快!”来富也知道,赶在雨下下来之前,这肥施下去最好。 抬头看看朦胧的天色,和涌上来的乌云,铁柱、大丰,最先挑起了簸箕,将重新抬来的化肥装上,一溜烟奔向地里。其他五个,本来有些磨蹭的农工,看到这情形,也撒开膀子,干了起来。 春雨,说来就来,淅淅沥沥,蒙头蒙脑地洒开了。大丰撒下最后一担肥料,用淋湿的衣衫,抹了抹满脸的雨水,回头望了望小婷。 好家伙,大丰这小子,一口气撒了三十几担!小婷远眺着广袤的原野,郁郁葱葱的庄稼,若隐若现的肥料。在春雨中,在渐渐暗下来的天色中,她感激地看着大丰,笑了。 大丰笑了。 铁柱没有注意到这些,他摔下担子,这一口气二十几担子的化肥撒下去,还真够累的。铁柱看着来富高兴的样子,也跟着笑了。 城市的春天,没有那么多的耀眼的葱绿,也没有遍野的生机,依旧是车水马龙,忙忙碌碌。人群,上班下班,人群,充斥商场。那是别有一番的生活。 大宝春节,虽然没有回家过年,也没有和小琴到处游历,逛闹市走商场。可短短的俩星期的节日加班,让他的口袋,平添了一千多元的奖金。加上有了小琴的陪伴,大宝喜滋滋地开始了新的一年的工作。 身为拉长的大宝,不仅仅熟练地掌握好几种,本生产线的作业技术,而且与工人们的关系极好。他手下的十几个工人中,有几个是同乡,还有几个是小琴,通过他介绍来的。可以算是大家一条心,工作起来,顺顺利利,快速实效。没有像其他的生产线那样,因为干多干少,发生口角,或者其他什么不愉快。老板厂长越来越赏识这个小伙子,甚至对他那一头染得缕缕黄头发,也觉得别致。 “我们的一个股东,明天要来视察,我安排重点参观你的这条线。”厂长把大宝叫到厂长室,交代给一项任务,并说明,这个股东很重要,能否赢得她的亲睐,和加大投资,就看大宝们的工作了。效果要是好得话,重重有奖。 大宝细致地问了,这个女老板的情况,知道曾经是一个插队知青,回城以后,在丈夫的鼎力支持下,靠自己的努力,先是拉起了一大片的服务产业,现在从那座东方的大都市,转向南方开发,很快有了几家工厂、商场,身价几个亿,办事雷厉风行,特别注重实效,讨厌浮夸。 专心致志的工人们,没有注意,一行十多个人的视察团。与其他的生产线不同,大宝的同伴们,全部全神贯注地工作,根本不理会周围的变化。除了大宝迎接上来,领着客人们,参观他们窗明几净的工作车间,详细地介绍工作状况。就只有机器的隆隆声音,和工人在传送带上交接的,简短明了的单词。 视察人员的最前面,走着一位雍容华贵的夫人。白皙细腻的皮肤的脸上,架着一个小小的塑料纤维眼睛,一身淡雅的职业装,眉宇之间,极自然地透露出十分的高贵气。 她在大宝的流水线这里,停留的时间最长,细心地查看线上的产品,凝神地注视工人的操作,详细地询问流水线的情况。显然,她对这里很感兴趣。 “你是哪里人?”临走时,夫人随意地问大宝。 “**省,*县的。”大宝毕恭毕敬地回答。 “哦?”夫人刚要迈出的脚步,一下子又收住了:“*县的?” “是,*县,***村的。”大宝奇怪地看着夫人,怔住了的神情。 “你爸叫什么名字?”夫人凝视着大宝的脸盘,似乎要从中找出什么,过了好几分钟,她才靠近了一些,轻轻地问到。 “来富。”大宝搞不清楚,这位从来没有见过面的贵夫人,为什么,对自己这么感兴趣? “来富!”夫人一下子震住了,她更加仔细地,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大宝一番,然后,伸出手来,和大宝轻轻地握了一下:“好,好,很好。”说完,带着若有所思的神情,在厂领导们的簇拥下,离开了车间。 厂部的会客室里,夫人静静地默坐在中央的沙发中,她的思绪已经不在这个厂子里。大宝那熟悉的面孔,使她又回到了,那个难忘的时代。 ***村的情景,历历在目,来富当年那可爱的身影,让她浮想联翩。阉鸭蛋、锄地、收割、洒农药,一庄庄,一件件,如放电影一般,一幕幕地,在她的大脑里,来来回回地闪动。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同来的另一位女士,一直在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田董,田董。”看到她舒了一口气,便靠近去,轻轻地唤了两声,使了个眼色。 “哦,”田董,震了一下,看看身边的那个女士,从沉思中,回到了现实,她抬起头,缓缓地环视大家:“很好,很好……” 一直大气也不敢出的厂长,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大宝来到了厂长室,秘书满脸堆笑地,将他领了进去。 “来来来,快坐。”厂长出奇地热情。他从保险柜里拿出了两个大信封:“因为你们的突出表现,田董不仅同意投资,还愿意帮助打开局面,将业务做大。”厂长的笑容真灿烂。“这是你和手下的奖金。” 两个大信封,鼓鼓囊囊的,大概有一万多。大宝有点手足无措。 “她提议要你担任业务副厂长,并出资送你去**市,培训三个月。”厂长拍拍大宝的肩膀,加重了语气:“因为你的努力!” 受宠若惊,真的受宠若惊。大宝将工人们的奖金,分了下去,打开自己的那一袋,哇,5000元! 来富默默地躲在里屋抽烟。儿子出息了,当了副厂长,还被派往**市的一间名牌大学里培训,这是他史料不及的。这小子,怎么有这么大的能耐?即使是长了能耐,这么短的时间,他简直是坐了飞机。但是,现在,大宝的确出息了。小婷在外屋,对大宝的长进,高兴得有说有笑。 “我要是不回来,恐怕也有出息了。”这是铁柱的声音。 一阵沉默。小婷明显不愿意答腔,开门走了出去。 来富没有在意。**市!不经意的回忆中,似乎这个城市,很特别。并不仅仅是因为它大、繁华,还有什么呢?来富低头,猛抽了几口。**市?田雨?田雨不就是回到了那里吗?来富盯着身旁的手机,看了又看,他想抓起手机,给大宝打个电话,叫大宝趁在**市学习期间,抽空寻找一下田雨。这话可怎么说呢?来富拿起手机,在手中掂量着,反复地掂量着,最后,抬头看了一眼,在堂屋欢蹦乱跳的,已经成熟了的闺女,还是把手机放下。他又抽出一只烟,拾起放满了烟头的,破茶缸旁边的打火机,啪地打着,停在烟卷边,眼睛还是盯着手机,迟疑了一会,下定决心,才点着了烟卷,甩甩手,走了出来。 暮春初夏,没有耀眼的阳光,也没有热烘烘微风。雨,下个不停,沟渠哗哗地流着水,小河的水流湍急地打着旋。这让来富很恼。灌浆的小麦,等于是泡在了雨水中。墨绿色的庄稼,不堪重负地弯着腰。 小婷急切地用手机,询问定的两台小功率的抽水机,几时到货。她决断地将八个男劳力,分成了三组。来富领着三个农工,负责大田里的排水工程,铁柱和大丰,各领一个农工,负责两块较小的田地排水。 大家披着雨衣,钻进蒙蒙的雨中。一时间,四台抽水机,彻夜不停,隆隆地叫唤起来,暂时缓解了水患,只是抽水机不够用。冬天修好的水渠,起到了很大的作用。来富不得不服气小婷的决策。本来来富主张农闲的时候,重点积肥,也没有打算买几台抽水机,小婷不仅坚持购买,还主张用更多的工时修挖水渠。 雨,还在下着,时大时小,抽水机,在马不停蹄地满负荷运转。田里的水还在不断地涌动。小婷一再地催促着那两台抽水机,在对方哼哼呀呀的官腔下,小婷对着手机大喊:“你们没有按时交货,已经违约,再不送来,我立即到法院告你们,一切责任由你们负!”说完,啪地关了手机。 果然,第二天,抽水机就运到了。 小婷即刻将抽水机,进行了调整。两台大功率的,派在两块小的田地;四台小功率的,派在大田里。终于,田里的水势,硬是被压了下去。 小婷站在田埂上,抹了抹脸上的雨水,望着抽水机轰鸣着,喷出的水柱,落在沟渠里,大了一个旋,顺从地沿着水渠流走,她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咦?这边怎么流得这么慢?”一个来回巡视的农工,在不远处的水渠边站了一会,忽然,叫了起来。 来富急忙跑了过去。 水渠里,抽出来的水流,在这里打着旋,浮满了枯草、枯枝,流向前面的水流,有一部分,又回转过来,与后面涌来的水流,撞击在了一起,急速地旋了起来,水面在一点一点地增高,快要漫过沟堤了。这样下去,一旦水流冲破了沟堤,那将前功尽弃。 “快!到前面看看!”来富抓起铁锹,领着那个农工,朝前奔去。 小婷留下另外两个农工,继续巡视,自己也拎起一把铁锨,踩着泥泞的田埂,一步一滑地冲过去。 雨势忽大忽小,水势依旧不减。 在快到入河口的地方,水流过多过急,造成了一段沟渠的塌方,大部分的水流,在这个地方,被堵住了。随着后面水流的涌来,塌方在不断地扩大。 来富二话没说,跳进渠里,扬起铁锹,挖起塌下的泥土。可是,这些泥土,浸满了水,简直就是泥浆,一锹下去,只能铲起一点点。来富一边努力挥臂,一边叫农工将沟堤拍实。这满是泥浆的沟堤,也不是那么容易拍实的。 眼看着塌方还在一点一点,慢慢地扩大着,来富和那个农工,焦急地拼命地舞着铁锹。 小婷迟钝了一下,转身挥锨,朝一旁的几棵碗口粗的树上削去。 “喂!你削树干吗?快过来呀!”来富一刻不停地干着,周身满是黄泥浆,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水。 小婷顾不上回答,一口气削下了十几根茶杯口粗的树枝,抱起来,跌跌撞撞地扑到塌方口,连枝带叶,一根一根地插在了塌堤处,然后跳了下去。几个人奋力地将沟渠里的泥土浆,铲上来,由于有了树枝的抵挡,终于,塌方被完全堵住了。 来富将上气不接下气的小婷,连拖带拉地拽上了沟堤,几个人一身泥猴,一屁股坐在了田埂上…… **市的风光,那可是举世闻名,大宝没有欣赏的心思。如果是在几年前,他一定会吃喝玩乐,乐此不彼。可是想到马上就要上任副厂长了,他实在是犯了难。书到用时方恨少,以前在学校里,他是出了名的双差生,读书学习,简直就是要命。现在,他却走进了大学,一所名牌的大学。虽然只是培训,三个月的培训。那教材那到手里,犹如天书,是那么的烫手,才几个星期,大宝已经是头重脚轻,双眼模糊。只要是一闭上眼睛,那书中的字词术语,就在脑子里转呀转呀。可就是怎么也进不去。 老师们很关照,专门安排了一个学识渊博,大学毕业的技术员,和他同桌,只要一做作业,同桌就会主动转过头来帮忙。这下,有了这么高明的枪手,大宝虽然对所学习的内容,一窍不通,依然能够一路畅通,过五关,斩六将,轻轻松松地,接连通过了六门学科中的五科考试。 这天,他正在为家里的连阴天担心,接到了最后一科的考试通知,只要这一科考试一过,他就能够稀里糊涂地完成学业,拿到学历证书。 大宝一边在为父母和妹妹担心,一边走进了教室。远志不在?他突然看到同桌空着,心,一下子悬了起来,麻烦了,他知道,没有远志,他大宝就等于睁眼瞎,那一张张的考卷,就等于是他的监狱。 大宝在监考教师的目光中,如坐针毯,除了自己的名字学号,和一些道简单的选择题,他对大多数的试题,一塌糊涂。只过了半个小时,大宝已经是大汗淋淋。这时,监考教师走下了讲台,似乎无意地度着方步,来到了大宝的身边:“不要紧张,随便写。”他轻声地叮咛道。 “随便写?”大宝疑惑地看着 第五章 秋风起 田野,在一片苍茫中,掀起着金黄金黄的麦浪,遥遥地直延伸到地平线。那腾起的鹌鹑,乱窜的肥野兔,不时地将麦棵撞动、摇曳。 难得有的连续的晴天,晚霞更是,给丰收在望的原野,添金披红,闪耀出金光灿烂。天上彩色斑斓,地上异光翻滚。村庄动了起来,家家户户,收拾农具的声音,“叮叮咚咚”,连响成了一气。 清晨,在田埂上等待已久的小婷,招呼着雇来司机。联合收割机,驱动着庞大的身躯,摇摇晃晃地开进了大田。一时间,在微风摇曳的麦子们,顺从地,成片成片地,在收割机下,倒卧,送上收割机,在隆隆的机声中,分离。整整齐齐的麦杆,滑落在机后。高仰的出麦口,喷出黄澄澄的麦粒,瀑布般地冲进下面接着的麻袋里。 来富带领着一个农工,赶着牛车,马不停蹄地运输。一时间,尘土飞扬,机器轰鸣。 才几天,大田里的麦子,不仅完成了收割脱粒,连麦地,也全部耕作完毕。 铁柱和大丰各带领二名农工,完成另外两块地的收割、脱粒,小婷要求他们,三五天内必须干完。自己、爸和另一个农工,则利用村里闲置的二个大一些的麦场晒麦扬场,边干边等,同步进行。 一个星期过去了,就像打仗一样,大伙风风火火地,忙完了一百八十多亩小麦的收割任务。小婷把续下来的事情,都交给了爸和铁柱、大丰。自己领一个农工,按事先勘察好的,最肥沃的土地面积,准备秋菜秧,和化肥、农药。 夏收的时间很微妙,当大家将麦子装袋完毕以后,天,又阴了。来富想:小丫头怎么时间卡的这么准?他这个经历了几十年的农活的老把势,也不能不望尘莫及。 来富清点着收仓的麻袋,喜忧参半。十多万公斤的麦子呀,大丰收!可怎么卖呢?这眼看天要阴了,放久了,可是个大问题呀!就在他围着仓库,忧郁地转悠的时候。 突然,几辆大卡车,不声不响地开了进来。 上门服务?收购麦子的?来富又是吃惊了。这小婷也没有和他商量,就联系好了卖麦子的事情。 检验,过秤,装车,一天搞定!刚刚回来的小婷,一边在和粮仓的收购员们讲讲笑笑,一边在不断地为麦子的等级,跟他们,讨价还价,好象还在塞红包。当然,好烟好茶,也在足量地,源源不断地侍侯着。来富心痛地望着,但没有阻拦。女儿做事,有分寸,不会错的。事情进展的果然很顺利,所有的麦子,都买到了相应的好价钱。 粮仓空了,换来的,是崭新的大票子,拿在手里,瑟瑟作响。来富喜滋滋地点着。 “爸,留下足够的周转金,其余的存信用社。”小婷一边等待来富点数,一边招呼跟自己买菜秧的伙计。她几次出差,既没有叫铁柱,也没有喊大丰。来富也不知道,这闺女,到底咋想的。 手机响了,来富接了电话,是大宝。好事连台,大宝的工作很顺利,因为有了董事长的鼎力支持。 “喂,爸,你认识田董事长吗?” “谁?” “田董事长。她说在咱们村插过队,和你是好朋友。”大宝的声音很激动。 “田董事长?叫田什么?是不是——田雨?”来富的声音,也有些颤抖。 “是!是!我刚刚听说,是董事会的郑秘书告诉的。”大宝的声音似乎和来富一样。 “郑秘书——是不是叫郑秀云?”来富想起大宝曾经提起过的两个恩人。他的一切,就是因为遇见了这两个,长辈似的女士,而彻底改变的。 “是啊!是啊!……喂……喂……” 来富拿着手机的手,在颤着,他没有再听到,大宝下面说了些什么,呆呆地立在仓库的门前。 “爸?”小婷转过身来,看到来富举着手机,站在那儿,一句话不说地发愣,还以为大宝出了什么事,便走了过来。 “哦,忙着呢,以后再说吧。”来富急忙收了线。“没什么,是大宝。”来富轻描淡写地,搪塞了一下,声音依然在颤。 小婷的目光很准,她心里知道,一准是大宝那边有了什么事情,爸不大好说。她早就对大宝这半年多来的奇迹,有点疑惑。她那个哥哥,她还不是了如指掌?要说当个拉长什么的,还能让人信服,可这一下子,就弄了个副厂长,平步青云了,那实实在在地太突然了。铁柱曾经不服气地说,他要是不回来,也能弄个什么干干。当时,她很反感,好象是自己耽误你铁柱似的,又不是我小婷,让你回来的。这铁柱别的都很可爱,就是小心眼,势利!事后,越想,越觉得,这里面是有点不对劲。可看到大宝接二连三地寄了好几千元来家,她的疑惑又不见了。如果不是真的发达了,一个打工仔,能在短短的半年时间里。一下子寄这么多钱回家么? 现在,看到爸接手机的神色,小婷的心里,又咯噔一下。会是大宝出事了么?大宝那么胆小怕事,能出什么事情呢? 回屋的路上,来富和小婷,各怀着心思,默默地走在大队的后面。铁柱和大丰,以为他们又在协商下一步的生产大事,没有去打扰,有说有笑地,领头收工。对他俩来说,是值得有说有笑,丰收啦,十来个月的辛苦,没有白费,工资有指望了。还有,就是,俩人各怀的一样的心思,也该乘机试探一下了。铁柱悄悄地望了一下小婷,刚好,大丰也在回头望。俩人的目光不经意地,划在了一起,彼此差点划出了火。各自迅速地转过来,若无其事地,继续跟着大伙,说说笑笑地收工。 副厂长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大宝走马上任以来,整天地手忙脚乱,要想将工厂里的生产抓上去,谈何容易。他想到了三个月培训中,所学到的知识。好在听从了远志的嘱咐,在大学的书店里,选购了远志为他列出的十几本业务书籍,再加上培训教本,使他在工作的时候,随时有案可查。按图索骥,这一手,还真的解决了不少难题。什么量化管理,什么人性化管理,什么奖惩条例。而且,几年的工人生活,大半年的拉长生涯,对基层和生产流程的熟悉,也给他收益良多。经过这二个多月的实际工作,渐渐地,从那种茫然无措中,缓过了气来。大宝开始有点像个样子了。 厂长按照田董事长的嘱咐,逐渐将厂子里的业务,今天一点,明天一项地,布置到了大宝的手中。大宝如同一个新驾驶员,逐步地,熟悉了方向盘,油门,刹车和变档。 周围人的态度,使大宝明显地感觉到了田董事长的存在,出自内心的感激,他保持了和田董事长的电话往来,更加精心本分的工作,也更加仁心人德地处理周围的人事关系。工人们都说,大宝是一个人性化的厂长;厂部的工作人员也说,从普通工人过来的大宝,能这么快地上手,算田董事长没有看错人。当然,这里面,田总的面子,是最重要的。 秋菜按时栽下了,不到二个星期,全挺直了腰杆。翠绿的菜秧,覆盖了数十亩的田园,肥水充足,阳光明媚,看得见的日新月异。 来富们这几天有些疑惑,村子里的那些老幼们,常常围在一块,唧唧喳喳地不知道说些什么,一看到来富们走过来,即刻又打住了话题。甚至,连村干部们,也开始对来富近而远之了。 “怎么回事?”来富嘟囔着,继续保持着菜地的浇水、施肥。 小婷似乎有什么觉察,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连续跑着乡里,和村干部家。 “喂,忙活啥哩?不下地了?”晚饭时,来富对小婷不满地嘀咕着。 “忙着哩!”小婷坐在饭桌前,双手托着脸颊,两眼直勾勾地盯着一处发愣。 “忙着?你天天去打理他们干啥?又不想当官!”来富显然对小婷近来的举动,有所不满。 “万一出了事情,得有人替咱说话。”小婷似乎很烦。 “能有什么事情?辛辛苦苦地干了快一年,等发了工钱,也不过赚了近二万块。”来富大不为然。 “已经有事了!村里的人,要求每亩加收50元的承包费!唉!”小婷忽地站起来:“不行,再去找村长说说!” “什么?每亩还要多交50块?那我们不是亏了?不行,我和你一起去!”来富这下紧张了,没理由这么辛苦,又是丰收,才赚几千块,那还不如不承包呢。来富终于明白,村里的人们,老是在一起唧唧喳喳地说些什么了。 村长的家里,满满堂堂地挤着一大伙村里的老少爷们,墙角下,一伙干瘪老头,一边不紧不慢地干咳着,一边就着流到下巴的口涎水,吧嗒着熏的乌黄的旱烟袋。四周,到处是旱烟味,缭绕在灰的、蓝的、黄的、花的单布棉衫之中。几个妇女紧紧围着村长,正在大声地争论着。看到来富爷俩进来,大家都缄口不语了。 “正好,来富来了。大伙儿就一起论一论吧。”村长很狡猾,一见到来富,即刻将“皮球”踢了过来。 “你村长应该拿主意,有什么好论的。”一个老汉大声嚷到。 “就是,这地原本是包给我们的,只是你让转包给了他。不可能,人家富得流油,我们反而喝西北风。”旁边的几个妇女,随声应和着。 “这也是乡长的意思……”村长溜得很快。 “哎,各位叔叔、婶婶们,话可不能这么说。那地你们不都是闲着么?我们辛辛苦苦地耕作了一年,也不过是赚了一点辛苦钱罢了。”小婷打断村长的话,朝大伙鞠了个躬。 “咳,有那么多的辛苦钱吗?我们那可都是好地,不可能每亩只收芝麻大的承包钱!” “对!每亩起码要再收50块!”七嘴八舌的吵闹声。 “这样我不是喝西北风!”来富有点光火了。 “嘁!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家里那么富,儿子又当了厂长,还会像阿们喝西北风?”说话的是二妹。她一直站在村长身边嚷嚷。 “我说二婶,这承包和我那儿子有什么关系?”来富瞪着二妹。 “我不管!反正每亩加50元,要不,门都没有!”二妹耍了起来。 “你讲不讲理?!” 来富冲上去,被小婷一把拉住:“婶,阿们让村长评一评这个理……” “找谁评理也不行!村长吃了你的,喝了你的,他还能说话么!”二妹就是个有理没理,都不让人的人。 “对!就是要加!”周围乡亲越来越多,全都异口同声。 村长看到形势不对劲,忙将来富和小婷,拉到了一边:“我说你看着阵势,没办法,就给他们加一点吧。” “你村长不能说话不算数啊!”来富指的是承包时候,同村长的口头协议。 “不是我说话不算数,你看这个阵势,你叫我怎么处理呀!”村长有些着急,毕竟,一方面,是给了好处的;另一方面,是人多势众的。夹在这中间,他可是急得团团转。“我说,咱给他们稍微加一些,我再跟他们讨讨价钱。” “不行!再加我可就亏多了!”来富挺着脖子,咬住口,死也不应。 铁柱从外面进来了。小婷希望他能拿拿主意,从中调停一下。毕竟,这几乎全村留在家里的老少爷们,都集中到了这里,而且,都为这事,和自家对上了。 铁柱心里也在打着算盘,看来,来富家这个亏,是吃定了,要是他也上去帮腔,讨不到好处,还不准,把全村给得罪了。唉,当初就不应该回来,你看人家大宝现在多风光?铁柱溜达了一圈,没有说话,又溜达出去了。把个小婷恨得牙痒。 冷静了一下,小婷知道,这事情,一时半会,是没有办法解决的。她想到了乡长,乡长一直是大力支持的。 “这样吧,让我们回去合计合计。”小婷来了个缓兵之计。 “不管怎样,非加不可……”小婷拉着气呼呼的爸,拨开人群,走出去。人们还在冲着他们的背影嚷嚷。 小婷连打了几次电话,又往乡里跑了几次。终于,乡长露面了。可这毕竟牵涉到了钱的事情。在这各人顾各人的年头,就是这样,钱是人的祖宗,能有人,为了金钱不要命,去偷窃,去抢劫,去贪污,去腐败。这眼面前的金钱,人们当然决不会放过,更何况在这穷乡僻壤? 乡长的咋呼,在一大群急红了眼的老老少少,男男女女这儿,根本就失去了作用,失去了威严,更没有了面子。一气之下,甩手而去,只留下小婷、来富,大眼瞪小眼,干着急。 “谁来都没有用!不加前,没门!”在二妹带了头的起哄下,不仅气走了乡长,吓倒了村长,更令小婷手足无措。 这一夜,父女俩都没有合眼,铁柱没有来,大丰坐在堂屋,陪着来富,日光熹微。 “睡去吧。”来富又在劝大家。可是,谁也没有睡意。 清晨的阳光,千丝万缕,从窗上,门缝,投射进来。来富揉一揉酸麻的眼睛,伸手拉开屋门。清风拂煦,几片早黄的树叶,在风中打着旋,紧跟着打开的屋门,钻了进来。天空像被一个魔术大师,调整了一般。飘着五彩云朵的东方,将那多姿的颜色,慢慢地向西方延伸,橙黄,紫白,乳白,蟹青,一直到那些,被树木、庄稼、田野淹没的地平线。 秋高气爽,本是在获得了丰收以后的人们,开心、舒畅的时候,是该举杯庆贺的时候,也是该睡一下懒觉的时候。来富们却在用彻夜未眠,拉开了这金秋的屋门。 “叔!不好了!”还没有等到来富看清楚门外的景色,铁柱就气喘吁吁地,一头撞了进来。 “咋得啦?”来富们吓了一跳,又会出什么事情? “菜地……”铁柱大口地喘着。“刚才我去菜地,看见——看见——” “慢点说,看见了啥?”来富扶起铁柱。大伙都围了过来。 “大田的菜,被人偷割了一大块!”铁柱停顿了一下,一屁股坐在门旁的凳子上。 小婷忽地一声,就冲了出去…… 夏收以后,在小婷的主持下,大伙将最好的几块地,都栽上了秋菜。经过一个多月的精心料理,长势喜人,已经明显可以看出,用不了几天,又将是一个丰收。 小婷最先赶到铁柱说的大田,眼前一片狼迹,就快能上市的秋菜,被人连踩带割,足足糟蹋了两亩多。还在流着汁液的菜根,裸露着的黄土,以及,遍地大大小小的脚印。小婷的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她使劲地抽着,不让它流下来,她不愿人们看到自己的泪水。 “妈的!我找他们去!”大丰一把抓起铁锹,转身就走。 “找谁去?”小婷回身拉住大丰的胳膊。 “谁干的,就找谁!”大丰结实的胸口,一起一伏,脸也涨的通红。 “你知道谁干的?”小婷很冷静。她环视了一下大伙,这是一伙可以依靠的动力,但是,要是把握不好,就是一堆干柴,沾上一丝火星,就会燃烧,更得当心引火上身,烧了大家自己。 “我觉得,我们得总结一下,得想个周全的办法。不能这样去抵制。”小婷若有所思,幽幽地长舒了一口气。 “还想个鬼,现在大火已经烧身了。弄不好,大伙输个连本带利!”铁柱蹲在田埂上,望着眼前的菜地。他已经动摇了,后悔当初一时的冲动,以至于现在进退维谷。 “我们现在就是要算一下,怎么做,损失才会最少!”看着泄了气的铁柱,小婷忍不住地恨铁不成钢了。 “怎么算!这个样子!明天还不知道又会怎样!”铁柱的声音更响,简直是在朝着小婷大吼。 “你……!”小婷气得发抖,她没有想到,关键的时候,铁柱最先顶不住。 “别,别,大伙别吵。还是让小婷想想,算算。这一路,都走过了……”大丰急忙劝阻。他相信,小婷一定能够想出,目前这种情况下,最好的办法。 “别拍马屁!这时候,明摆的,越套进去,亏得就会越多!还算什么,散伙,下一茬别干了!”铁柱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下了田埂,拾起几根菜叶,心痛地掸掸上面的泥土。“越干亏得越多。” …… 小婷毅然决定,将栽下才一个多月的秋菜,提前收获。她从电视上了解到,这种嫩菜,在城市里,能卖个好价钱。通过电话,联系到了几家公司。他们愿意收购,但,只能预付一半的购菜费,另一半,要等到货到预售以后,根据实际销售情况决定,如果,销售情况好,还会有所加价。并决定以后菜蔬的预定。 小婷对自己家的秋菜,很有信心。而且,想通过这种方式,决定未来发展的方向。 对于村里人,提出的加价要求,小婷决定,通过乡长、村长,和他们协商。同意加价,但,数目不能太多。首先,将自己家这一茬丰收的情况,和开支情况,所有人的人工情况,公开透明,让大家知道,十来个月,他们的付出。说服大家,自己的应得。同时,说明,同意加价,并不符合当初的约定。而这个约定,是受法律保护的。因为是同村亲朋,所以才同意从自家的收入中,再多给大家一些补助。 小婷的决定,首先来富就有异议。卖嫩秋菜,以前从来没有做过。哪有菜没长成,就拿到市场的?但,小婷说的头头是道,也就罢了。可,要同意给村里人,加价,这个问题,不能退缩。按小婷所说,每亩不超过40元,那就得近七八千元,这样,自家就没有多少赚头了。不!决不能! 铁柱也不同意,他的想法,来富也赞同,干完这一次,不干了,没的赚,干啥?!还不如在城里打工,赚得多。还是准备,收拾一下,到大宝那去。来富同意帮他推荐。 来富的话,让大家大吃一惊!谁也没有想到,来富当年的挚友,现在竟然是,一位鼎鼎大名的亿万富翁!这更增加了铁柱南下的决心。 手机响了,一个陌生的号码!来富迟疑了良久,他似乎有预感,似乎,知道,这个来电的不一般。 “喂,”多么熟悉的声音,还是那么清脆,还是那么甜蜜,只不过加入了一点岁月的沧桑。 来富的手在抖,心在跳,思绪在翻滚。仿佛一下子,将他带入了时光隧道,回到了三十年前的悠悠岁月。 “喂,听到了吗?”对方停顿了一下,似乎也已经感觉到了心灵的存在。 “喂——”来富的声音在激动地颤抖。 “来富!知道我是谁吗?”对方也是那么激动,急切。“是——田雨——” “哈,还记得我!我是田雨!” 怎么能不记得?!来富曾经朝思暮想的声音。“你好吗——” “好!好!真没想到呀,几十年后,老了,我们又到了一起。”田雨很快活。 来富站起身来,满屋子地,度着步。老伴警惕地从里屋出来,眼也不眨地,看着度来度去的来富,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对遥远的回忆,还是让她有种酸溜溜的感觉。 渐渐地,来富放松了,声音也大了起来。“真得谢谢你!大宝给你添麻烦了——什么?叫小婷给你当秘书?好啊!好啊!——” 小婷愣了一下,急忙冲着爸摆手,还想伸手去夺手机,被来富推开。 …… 通话足足半个钟,终于,收线了。老伴松了口气,铁柱紧张了:“叔,我咋办呢……” “爸!我不去!”小婷打断铁柱,大声喊到。 “傻丫头!你还想继续做农场的梦?看不到眼下的情景?还能做下去吗?!”来富很明显恼了。 “爸,我能做下去,我能!爸!”小婷倔强地和来富顶起来。 “小婷,还是我们一起走吧!”铁柱拉拉小婷的衣袖,他当然希望,和小婷一块南下,那样,他成功的机遇,会大了许多。 大丰蹲在门口,一声不响地抽着烟。秋风已经带了寒意,卷落的黄叶满地。麦收了,菜卖了,本该开始积肥,准备开播了。但是,另外的几个农工,觉得工钱不够高,活又太辛苦,已经提前走了。现在,只剩下大丰一个了。 “你田姨都说,这里是那个什么‘穷乡僻壤’,想起来就让人掉眼泪!你还赖着干吗!”来富面对着固执的闺女,大为光火,铁柱也觉得太不合情理了。看着一旁闷头抽烟的大丰,大家一股脑地转向了他。 “我说,工资发了,大伙散了,你咋还不走人?!”铁柱最忌讳这个大丰,虽然和自己没法子对比。但他对于小婷的贴近,使他觉得,对这个大丰,不得不防。 “不走!就是不走!”没等到大丰站起身子,小婷就撅着嘴巴,大声地嚷开了。 “我说,就是大丰不走,大伙都走了,你指望谁去种地?”来富拍了一下桌子,也站了起来。 看着这爷几个脸红脖子粗的样子,大丰撂不下脸皮了。他掐灭烟头,站起来:“叔,你们别吵了。阿走了,要是还种地,招呼一声,阿立马就来。”他看看小婷,停顿了一下,出门,去旁屋收拾东西去了。 “走吧!都走吧!我一个,也要把这地种下去!”小婷哇地扑回房,哭了起来。 看到大丰走远了,铁柱放下了心来,他也悠悠地度回家门。连大丰都被支走了,小婷只有跟自己南下了,哈! 晚饭,很晚。小婷没吃,来富不让老伴去劝。小丫头,以后会明白老人的苦心的。他朝里屋瞧了瞧,奇怪,小婷没再哭泣,而是坐在书桌旁,写着什么。这丫头片子,真难琢磨。 其实,小婷依旧在合计着种地的事情。刚才接到蔬菜公司的电话,秋菜不仅全卖了,而且,卖了个好价钱。蔬菜公司提出签约,要求长期供应。 这是个好机会,好生意。小婷觉得,村里人难说话,那是因为没有把他们也拉进来。要是将村子里能劳动的人,都拉进来,再多承包他百十亩,不,将村子里闲置的土地,全都承包起来。凭着这几年的积累和经验,小婷又高兴起来。哼,没有爸的支持,没有你铁柱,地球还能就不转了不成?! “反正都是挣钱。钱是基础,有了钱在哪不是一样花消?”小婷的固执和道理,让来富无计可施;秋菜,那意想不到的硕果,又让来富动摇。最后,只好作出,再看两年的决定。 小婷将一切决策,抓在自己的手中,叫爸妈,当自己的后盾,招来大丰跟着自己统管。而且,大胆地请乡长村长,做顾问。少不了上上下下,打通各个部门的关节。终于,她又开始活动起来。村里人们的心,也浮动起来了。大伙将信将疑,跟着这个丫头能行吗?不过,既然都闲着,不如试试看。来富一家夏秋的成果摆在那儿呢,说不定,真能跟着赚到钱呢。 铁柱,是铁了心了。大宝已经为他安排了,继续原先的拉长职务,工资可观。反复算计以后,还是觉得南下打工实在些。于是,毅然背起了背包,头也不回地,踏上了通往城市的大路。 小婷没有去送行。她站在老槐树下,远远地看着,铁柱渐渐消失的背影,回想着和他在一起的日日夜夜,鼻子酸酸的。唉!事业的路难走,但,毕竟充满了希望;可是,这以后生活的路子,她到底该怎么走呢? 秋风起来了,村庄动起了。牛的叫,鸡的鸣,狗的吠,连成了一片。几个老头,叼着烟袋杆,背起了拾粪的粪筐,四散,沿着大路,小路,牲口常走的地方,一路拾了过去…… 小婷擦擦泪水,注视着卷过树梢的秋风——秋天到了,冬天就要来了,那,春天不就快了吗?…… 作于深圳市沙井万丰小学教师宿舍:2006、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