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手苍鹰》 chaper 1 “我的爱,舒翰鹰永远在天山南麓等你,直到天山成为平地,直到塔克拉玛 干沙漠成为大海,我的心,水远不变……” 男子深情的誓言,在她心中回绕着,低喃着、五年来,这声音始终没有褪色。 心中止不住隐痛,纤手抓紧了膝上的藏青披风。 很宽大的一件长披风,属于男子的,暗青布面陈旧,却洗得干净整洁,上了 细细的补丁,显然多年来一直被小心翼翼的收藏着。 秋练雪素手轻轻抚过披风上的补丁,美眸泛着水光。 “娘,娘,念姨要吹她新谱的笛曲呢!娘赶快和小蓝去听!”粉雕玉琢的小 男孩投入她怀中,漂亮的蓝眼闪着快乐的光芒。 她纤手梳理着男孩头发,男孩眨着眼睛,不解地望着怔怔出神的母亲。 那湛蓝眼眸,和“他”如此相似…… 她望着儿子的眼,脑海里浮起一张俊挺不羁的面容,雨过天青的淡蓝眼眸, 正温柔地凝视着她…… 秋练雪心中止不住一波波的悸痛。 为什么都已经过了五年,仍对他无法忘怀? 原以为当年她决绝的一剑,彻底斩断两人之间的联系,从此天涯海角,永不 相见。 她以为自己很快会忘了这段不该有的感情,为何至今在梦中犹然听见他的低 喃……我的爱…… 如果不是五年前那阴错阳差的十天光阴,她的生命永远不会和这异族男子有 所交集。 如果不是五年前…… ※ ※ ※ “我素来爱民如子,公正廉洁,履孔孟之道,怀仁义之心,如果你觉得杀了 我无愧于心,那就动手吧!”苏州刺史举手整了整身上官服,正气凛然地面对眼 前男子。 男子全身包裹在一件青色披风之中,身形高大修长,黑暗中看不清容貌。 面对苏州刺史正气凛然的言辞,他不发一言,手一扬,一团桃红色事物飘然 落地。 那是一件女子贴身胸衣,绣工拙劣,布料粗质,在那染得俗气的桃红色中, 夹杂了一块怵目惊心的砖红血渍。 苏州刺史见了那带血的肚兜,愀然变色,颤声道: “是……是春桃的家人买你来杀我的吗?我给了他们一家五十两的遮口费, 已经是仁至义尽、仁至义尽了……” 男子不言,从披风中缓缓抽出一柄长剑。 他拔剑的动作很慢、很慢,仿佛有绝对的自信,眼前的猎物绝对逃不掉。 听到那剑身与剑鞘的金属摩擦声,看到那闪着诡异光芒的长剑,苏州刺史仿 佛见到牛头马面手持枷具,向他走来。 他抬头望向眼前男子——他身形高大,满布风尘的藏青披风下是青色箭衣, 足登鹿皮靴。 如此打扮,分明是江湖浪客,这种穷途潦倒、无家可归的浪人,他平日在出 巡轿上连瞧都不屑瞧上一眼。 然而,此时此刻,这名江湖浪客光是抬手拔剑,就让他感受到死亡迫近的气 息。 不知为何,他觉得眼前这男子不光有杀他的本事,就算将他全府上下一百多 余口,家眷连同侍卫、护院全杀个精光,也同样是一抬手就够了。 这名男子不是普通杀手,他是杀手之王。 他胸中陡升一股怒气:为何有这样的高手来杀他? 他为官二十载,三请圣上开仓放粮,造福百姓,人溺如己溺,这是何等清圣 的胸怀? 他只不过有个小小嗜好,爱强逼家中婢女就范,多年来,也只不小心失手杀 死了春桃一条人命,而他放粮赈灾,救活的可是千千万万的百姓哪! “奴婢顺从主子,这是天经地义的事,至圣孔子言:君君、臣臣、父父、子 子,阶级是纲常之本,春桃抵死不从,我一刀杀了她,就像君王惩戒逆臣,这是 顺天道,合义理的……”他振振有辞地说道。 青光一闪,他的身子软倒,口中犹然不甘心地念道: “我没错……我没错……我是爱民如子的苏州刺史,我没有违背义理……” 穿着官服的身子抽动了几下便断气了。 官服上那象征德性高洁的白鹤,让男子手中的剑穿透了一个窟窿,雪白的鹤 羽上布满了狰狞的血迹,仿佛在嘲笑他临终之言:我没有违背义理…… “凌虐下人,就是不义,苍鹰长剑只杀不义之人。”男子冷然说道。 手腕一抖,长剑回鞘,左手一掀披风,连人带剑遮住了,只露出一张轮廓深 邃的侧脸。 他微转头,望着窗外月光,语带嘲弄地说道:“中原这个地方,就只有月光 是干净的。” 在皎洁月光照映下,男子头发隐现红光,面容深邃俊挺,他的眼眸——是相 当美丽的青蓝色。 披风一扬,已然不见踪影。 半刻钟后,一名蓝衫男子跳窗窜进屋来,见到了地上的尸首。 “看来,迟了一步。”他向窗外一摇手。“寒月,劳烦你人屋检视死者伤口。” 只见黑影一闪,苏州刺史尸身旁已蹲着一名纤瘦的黑衣女子。 “是他下的手吗?”蓝衫男子问道。 黑衣女子检视了尸体上的伤口,说道:“这伤口确是苍鹰长剑所致。” “可惜,只要早来一步,便可擒住他。”男子书生装扮,俊美潇洒。 “你应该庆幸来晚了,否则,此刻地上不是一具尸体,而是三具尸体。”黑 衣女子淡淡地说道。 “哦?你和他交过手?”蓝衫男子星眸流转,凝睇着黑衣女子沉静的面容。 “没有。苍鹰长剑一出,无人能活着看它回鞘。” 男子点点头,不再言语,因为,他知道他的同伴从来不说假话。 ※ ※ ※ “今儿个要为客倌们说的,是天易门演义第十五回——决战苍鹰。” 绿茵楼里茶香扑鼻,江南小民们最爱在下工后到绿茵楼来喝茶听说书。 春秋战国的诸侯争霸,或是三国演义,对他们来说,属于遥不可及的古代, 他们的最爱,是属于今时的天易门传奇。 天易门是创立于江南的侠义帮会,奉铲奸除恶为宗旨,以茶楼、饭馆等正当 营生自给自足,绿茵楼就是天易门所管。 而说书老口中的枭帮,则是见钱眼开的杀手楼。只要出得起钱,就是客户; 出得起大钱,则是好客户,枭帮多的是以命换钱的杀手。 认钱不认人的枭帮,和以侠义为门风的天易门,向来是水火不容,争斗不休。 而在这两个组织中,都有出类拔萃的人物,数年的争斗,武功谋略尽展,刀 光剑影不息,倒成了说书先生最好的题材。 英雄血汗,杀手生死,不过是江南小民茶余饭后的消遣。 “话说天易门之主下有朱雀、玄武两大高手堪称双璧;而枭帮七杀手中,则 以苍鹰排第一。说到这个苍鹰哪,是个武功高绝、性情冷僻的江湖浪客……” 秋练雪独坐楼上雅座,笠帽蒙面纱遮住了她的容颜,只露出一双明亮有神的 凤眼,顾盼之间,自有一股威严气势。她纤白的手优雅地举起茶碗,侧耳倾听着 说书老的言语。 “苍鹰非我汉族人,他发泛红光,眼如青石。如此醒目长相,就算蒙面也会 让人给认出来,所以,关于苍鹰的传说也是最多的……” 她素手掀起面纱一角,举杯啜了口芳茶。 窗外阳光照在面纱没遮住的下半张脸上,可见白皙秀美的下巴晶莹如玉,而 那如玫瑰般嫣红的唇,却是倔强的紧紧抿着。 “据说他嗜酒如命,行事奇诡不合常理,这话有事实可考。三天前,苏州刺 史暴毙身亡,其实乃苍鹰所杀,据说酬金是一百两黄金……”秋练雪明亮的眼光一转,低声自语: “说书老倒是有点门路,苏州刺史死在苍鹰手上,是殷五、寒月夜探刺史府, 亲眼见了尸身后传回来的报告,却不知怎么让他探听了出来。” 殷五、寒月是驻守苏州的天易门好手,殷五智计百出,是天易门的第一智囊; 而寒月轻功绝佳,有神出鬼没之能。两人论起职位,和她同样是堂主之尊,但由 于他们两人素来行事隐密,所以事迹较少为人所知。 说书老续道:“昨日,恶霸胡老虎被人发现死在妓院里,尸体旁留有一只空 酒壶,也是苍鹰下的手,酬金却只有一文钱……” 登登的脚步声传来,一名中年汉子走到秋练雪面前,躬身一揖,恭谨地说道: “堂主,已擒捉到采花贼张南,现关在地牢中,听候堂主发落。” “杀了。”秋练雪语音淡漠,举杯喝了口茶。 “堂下兄弟连同淫贼逮到一名枭帮门众,不知该如何处置……”正在讲苍鹰 的故事呢,赵香主一边神色恭谨地向她报告,一边竖直了耳朵努力听着。 说书老的声音很合作地传上楼来: “这苍鹰有回受了委托,去刺杀高邮县官,这县官身边有个护卫死士,不顾 自身安危,拼死去挡苍鹰的长剑,各位想想,苍鹰何等功夫,就连有‘武林第一’ 之称的天易门之主都惧他三分……” 听到“天易门之主”四字,她持杯的手微凝了一下,随即恢复冷漠神态。 “同样杀了。” “属下遵命……啊?”分神听故事的赵香主猛然回醒,脸露诧异神色。“堂 主,可是抓到他时,并无犯行啊。” “枭帮之人,会有善类吗?”如水明眸结了寒冰,冷冷地睨着赵香玉。 “是是是,堂主您老人家英明。”赵香主让她这冰霜般的眼眸一睨,虽是堂 堂七尺男儿,心中也直打哆嗦,暗暗埋怨:今年真是流年不利,被调来朱雀堂, 这么冷峻的主子,难相处哪。 chaper 2 说书老的声音仍不断飘上楼来: “当时苍鹰哈哈大笑,收了剑,对那名舍身护主的死士一摆手就翩然离去了。 诸位客倌想想,这苍鹰究竟是正是邪?他毫不留情杀了清誉满天下的苏州刺史, 却爱惜县官护卫的忠义,他行事乖僻,到现在还是武林的谜样人物。” 杀人不眨眼,却又豪爽重义气,苍鹰真是武林奇男子啊!赵香主听得悠然神 往,脸露向往神色。 秋练雪却是红唇不悦地抿起,冷哼一声,将茶杯重重放在桌上,道: “苍鹰是泯灭良心的武林败类,死不足惜,若撞在我手里,立即就斩了。” 若堂主她知道苍鹰是我私心仰慕的大英雄……赵香主想至此,背上冷汗涔涔 而下。 说书老继续言道,“后天就是和枭帮约战的日子,天易门已决定由门主出战, 而枭帮想当然尔由武功最高的苍鹰出面。两人皆是武功精妙,出江湖以来所向无 敌手,武林第一对上杀手之王,究竟谁会胜出呢?真是令人兴奋。” 她纤白柔荑轻抚杯缘,沉吟道:“门主内外兼修,已臻化境,应当可以打败 苍鹰……” 那可不一定,苍鹰剑法堪称天下第一。赵香主虽然恭谨的低着头,心中却不 服气地嘟嚷着。 楼下的说书老喝杯茶润润喉,接着便换了个话题: “今儿个再跟大家说说朱雀斩杀辽东四雄的故事。朱雀以女子之身统领江湖 豪杰,她的能耐可想而知。” 赵香主暗地偷瞧秋练雪一眼,见她仍是一贯冷漠神色,对说书老的评语毫无 得意之色。 “但朱雀的家世出身却是项秘密,天易门诸杰对此事向来守口如瓶,使人愈 加好奇,难道朱雀出身极不平凡么?老汉猜想,朱雀以妙龄女子,却有如此威严 气质,纯然天生,也许她出身于帝王之家……” “什么帝王之家,胡猜!”她冷讽道。 想起家世,玉容罩上了一层阴霾——她痛恨自己是那风流才子的女儿,然而, 血缘是天注定的,即使她有能力指挥群豪,叱咤江湖,却无能改变身世。 “朱雀虽是女子,但是她坚韧不拔,比最坚毅的男子还能吃苦。她认真固执, 比最硬气的男人还不肯让步……” 对对对,完全正确,分毫不差。赵香主心中附和。 说书老续道:“全天下大概只有天易门之主能劝得住这只倔强的凤马。” 她听了,不悦地斥道:“说书老儿满口胡诌!”但那如冰湖般的明眸中却漾 着一丝暖意。两名穿着天易门服色的门徒走到她桌边,笑嘻嘻地说道: “这位姑娘,赏个脸和咱兄弟喝一杯吧,戴帽遮住了花容月貌,岂不可惜?” 说罢便轻佻地伸手欲掀去她的笠帽。 她在公众场合素来戴面纱,而赵香主又未穿门服,所以两名天易门众怎么也 想不到遇着同门之人。 唉,这两位兄弟要倒大霉了。赵香主心中默念金刚经为他们超渡。 果然,秋练雪眸闪寒光,上半身端坐不动,纤纤五指疾出,抓住了对方的手, 素腕一翻,那名不知死活的天易门徒立即痛得蹲在地上哀叫。 “瞧清楚了!”她从怀中拿出一面铜牌,牌身泛着红光,镂刻着一只展翅而 舞的凤鸟,栩栩如生。 两名门徒看见了铜牌不禁魂飞魄散,胆裂肝碎,伏身下跪不住地磕头苦求: “小的该死!有眼不识泰山,没认出堂主您老人家,小的该死!请堂主恕罪!” 两人求得声嘶力竭,汗泪齐下——朱雀堂主嫉恶如仇,可是天易门有名的啊! 秋练雪起身,面纱下的明眸如刀刃般锋利地一扫,冷冷地说道: “调戏妇女,犯了门规第五条,自个儿到玄武堂领罚吧,否则由我亲自押人, 你们在见到玄武之前,已成废人。” “是是是,多谢您老人家开恩,咱兄弟一定痛改前非,绝不再犯。”两名天 易门徒如获大赦,扶着疼痛的手,飞奔而去。 赵香主为那两名兄弟捏了一把冷汗,正想告退,突然想起一事,赶紧从怀中 掏出药包,恭谨地说道: “小的前日见您老人家恶斗辽东四雄时受了伤,特地送几味药过来。” 唉,以前在苏州分堂当差时多好哪,殷五堂主斯文和气,现在这个主子,虽 是极美的姑娘,却是冷若冰霜,不苟言笑,让人望而生畏。 “不必了,这点小伤,我还挺得住。”秋练雪面色冷漠,火红衣衫下的肩臂 稍一动,隐隐疼痛传来。 “是是是,堂主您老人家勇武无敌。”老天,他亲眼看到辽东四雄一刀斩在 她肩头,颇深的一道口子,居然说是小伤,连用药也不屑,他这女主子真是硬性。 “阿谀的话省起,好好做事。” “是是是,堂主您老人家……”冷冰冰的声音让赵香主惶恐地冒了几滴冷汗, 还好,及时将“英明神武”这马屁话给吞了下去。 唉,连称赞也不行,堂主她不但硬性,简直是冷僻到底了。 “没事就下去罢。” “是。”赵香主听了如获大赦,快脚地下了楼。 就在他下楼的同时,在楼梯和另一名急步而来的门众错身而过。 “堂主,这是飞鸽传来的密报。”甫上楼的门众向她一躬身,双手递上了纸 卷。 她伸手接过,却在读完密信内容后,秀眉蹙拢,陷人沉思。 “堂主,是要紧消息么?”门众见她脸上神色凝重,便开口问道。 她一摆手,淡然说道:“没事,你先下去吧。” “是。”那名门众向她一躬身,也登登的下楼去了。 窗外阳光照着她手中的纸条,上头的字迹匆忙凌乱: 与苍鹰一战,门主有危。 信纸上透着斑斑血渍,写信之人奋力留下警语后,大概已遭不测。此人是她 派去枭帮卧底的朱雀堂兄弟,忠诚可信,消息绝对不会有误。 只是,究竟是什么样的危险呢? “若我以此信请门主暂避风头,他必然不肯,武林男儿最重信诺,何况是一 门之主?”她轻声自语。 再者,决战的对象不是寻常之人,而是武林第一杀手、剑法冠绝的苍鹰,他 想必更加不肯错过——这是所有英雄好汉的情结。 只见她长睫一扇,眸中透出了坚决,低声说道:“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门 主涉险。” 在她心中,门主不仅是上司,也是她一生中最敬爱的人,她愿意以生命来守 护他。 而守护的方法就是…… 由她代门主出战! ※ ※ ※ 江南最出名的,除了英雄豪杰齐聚的天易门之外,大概就属翰林府了。 翰林府能够盛名远播,男主人秋翰林功不可没。 不是因为他独步天下的文采,也不是因为他不辞劳苦的为朝廷校订了十四经 史,而是盖世风流使他成为街头巷尾、贩夫走卒的话题人物。 所谓善事不出门,闲事传千里,风花雪月一向比雪中送炭更能引起小老百姓 的兴趣。 这位秋翰林和他五位夫人之间的风流韵事,每一段都是曲曲折折,高潮迭起, 够写上一本弹词小说,事实上也已经问世了。 城里各大茶楼的说书先生,将秋翰林追求五位夫人的经过写成章回,名为 “五美传”,每天讲一回,每回开讲时总是高朋满座,受欢迎的程度仅次于“天 易门演义”。 所以,在这个和风薰柳,花香袭人的暧洋春日。里,秋翰林在府中花园做什 么也不难猜测了…… “红妹,你……你腿再抬高一点……”秋翰林微喘着,外褂脱在地上,衣袍 凌乱地敞开,书生头巾早已不晓得掉到哪里去了。 “夫郎,你……你过来一点,啊……”红婷夫人娇喘着,椒乳在丈夫的爱抚 下挺立,白嫩的大腿如水蛇般圈着秋翰林的腰,全身香汗淋漓。 “哼!一对轻薄夫妻。” 鄙屑的冷呼声,使红婷夫人的激情消了三分。 “怎么了?”秋翰林一手轻捏着她丰腴的乳房,另一手伸进撩高的衣裙里爱 抚她细嫩的大腿,显然对周遭恍然未闻。 “没事。”红婷夫人的眼光从树丛间隙中捕捉到一抹火红的身影。 chaper 3 美丽骄傲的秋练雪,我就不信你没有被男人压在身下的一天!红婷夫人恨恨 地想着。 红唇贴上了丈夫的胸膛,腻声说道:“夫郎,再来嘛……” 不知羞耻!无怪娘要上云遥山带发修行。 冷着一张脸,秋练雪快步走过花园,心中有股说不出的气苦。 她的母亲沐云容昔年是江湖上有名的侠女,眼高于顶,多少名门侠少来求亲, 都被一柄长剑赶了出去,从此得了冰霜美人的封号。 不知是缘还是孽,沐云容在游西湖时和俊逸潇洒的秋翰林一见钟情,以身相 许,嫁到翰林府。过了一年只羡鸳鸯不羡仙的生活之后,才发现“哪个才子不风 流”,秋翰林继她之后,居然又陆续娶了四名美丽女子进门。 无法忍受夫郎的风流多情以及众夫人争宠的小手段,沐云容心灰意冷之下, 便重回师门云遥山,带发修行。 从小,母亲明艳哀伤的面容便深烙秋练雪心中,使她一直无法释怀,便全心 埋首武功之中,性情也就更形冷僻。 而几个同父异母的姊妹,全是扭捏作态的千金小姐——除了三夫人所出的无 念和莫愁。 秋无念生性聪颖,读书破万卷,是个思辩敏捷的姑娘。她和秋练雪,就如温 茶和冰水一般,意外的成为无话不谈的好姊妹。 秋莫愁则是个直爽可爱的小姑娘,从小跟着沐云容学艺,练了一身好功夫。 她最大的志愿就是效仿她的三姊秋练雪,成为“江南第一女侠”。 轻悄悄的踏入了秋无念姊妹所住的镜花水月阁,她伸手轻掀纱帘,看到抱着 棉被蜷曲成一团、睡得胡天胡地的秋无念。 望着妹妹舒服的睡颜,她冰霜的容颜绽出淡淡微笑,伸手敲了敲秋无念的头。 “哎呀,朱雀堂主,手下留情吧,你这招‘穿颅手’把我从小敲到大,十分 脑智也被敲得只剩三分了。”床榻上的秋无念伸手揉揉惺忪睡眼。 秋练雪仅回以一笑。她素来寡言,总是静静听着秋无念妙语如珠。 “不知英明神武的朱雀今日来访有何要事呢?”秋无念嘴里说着,心中却有 了三分底。秋练雪向来不喜待在翰林府,除非是要出任务,才会回府和她一见。 “没什么要紧事。”明艳的容颜恢复平时淡漠的神色,她不想惊动秋无念。 “没什么‘要紧事’,嗯,那一定有事,而且是相当要紧的事,对不?”秋 无念相当了解这个异母姊姊,她是个外冷内热,什么心事都往肚里藏的闷葫芦。 秋练雪轻叹一口气,只得将枭帮约战的事约略说了。 “练姊,答应我,不要做傻事。”秋无念一扫平日的漫不在乎,表情凝重。 秋无念知她最深,虽然她从不提起,但秋无念知她心中对天易门之主暗藏满 腔热情,为了他,可以奋不顾身、在所不惜。 “我从来不做傻事。”秋练雪淡淡回答。她转头望着窗外随风摇曳的绿竹, 心思远飘。 门主所居住的草堂前也种着几株绿竹,他淡泊寡欲,和秋翰林是完全相反的 性格。秋翰林华丽,他笃实;秋翰林风流多情,他虽未婚配,但一定是专情忠贞 的丈夫。秋练雪一直如此坚信。 只是,想是一回事,她满腔热情,却无法说出口。 天易门之主将门中兄弟视为手足,对她尤为信任,但和她见面时只谈公事, 从不涉及私情。而秋练雪素来冷僻寡言,一个不知,一个不讲,所以两人多年来 仍停留在“门主”和“朱雀堂主”的交情。 饶她是女中英豪,每回思及这份若即若离的感情,亦是愁肠百结,辗转反侧, 不知当如何排解。 “练儿,难得你回来,怎么不和爹打一声招呼呢?”秋翰林笑容满面地走了 进来。 “我来的时候爹您正在忙。”秋练雪淡淡地说道。 秋翰林听了心下有鬼,偷觑了女儿一眼,陪笑道:“就算为父的再忙,听到 你回来也倒屐而出。” “我看是系袍而出吧。”秋练雪从怀中掏出书生头巾,放在桌上,冷冷地说 道:“连戴冠的时间都没有,爹,您还真是‘忙’啊!” 秋翰林一见头巾,知道让女儿撞见了花园中的好事,不觉胀红了脸,说不出 话来。 “爹,你的头巾怎么会让练姊捡到?”秋无念好奇地问道。 “这个……这个……”秋翰林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话来。 “我刚才经过花园时发现这头巾挂在树枝上。爹,下次头巾要找地方收好, 别趁兴就在花园里脱冠,开始吟风咏月。”秋练雪摆明了是讥讽父亲随地交欢, 说完转身就出了镜花水月阁,仿佛不屑和自己的父亲共处一室。 “唉,念儿,你说要怎么做,练儿才会给我好脸色看呢?”秋翰林望着女儿 婀娜的背影叹道。 “等下辈子吧!爹,你也知道练姊比骡子还顽固,被她看不起的人,一辈子 都不能翻身。要她对你改观,今生是不可能了。” 秋无念嘴里调侃父亲,心中却是暗暗担心。她知秋练雪外表冷漠,对任何人 都不假辞色,但是为了心中在意的人,即使舍命相搏也无怨无悔,譬如天易门之 主。 “总觉这回枭帮约战会生出什么事端来。”秋无念自言自语的说道。 平时冷静如秋练雪,为了心中之人,也会变得冲动无谋,如飞蛾扑火,这就 是强悍美丽的朱雀避不开的宿命吗? 秋无念心中突然涌起一股强烈的不安。 chaper 4 “朱雀,我如遇不测,劳烦你带信给内子。”天易门之主从怀里拿出一只信笺,隔桌递给秋练雪。 “你说什么?什么内子?”她闻言玉容苍白,语音颤抖,哐啷一声,手中酒杯落地粉碎。 “朱雀,你很惊讶么,内子和我已结缡十载,却总是聚少离多,无怪你会有此反应。”天易门之主将她的反应当作纯然惊讶,心中别无他想。 “是么?”她强自镇定,假装低头收拾破杯碎片,状似随口问道:“既然你夫妻成婚多年,为何门中无人知晓?” “这是内子的意思,她有难言苦衷,我能体会得。” 一向严肃的男性面容,此刻竟是温柔含笑。 秋练雪见他如此神情,胸中如遭重击,共事多年,从未见他露出如此温柔笑意。此刻她心中的凄冷苦涩,无法尽言,脸上表情却仍是淡然无事。 “大嫂不知道你赴约之事吗?”艰难地吐出“大嫂”二字,她当真是情何以堪。 “她知道,但是无暇分神。” 低沉的男声,温和内敛的微笑,令她心如针刺。 他到底娶了个什么样的妻子,丈夫临赴生死决战,居然还“无暇分神”?有什么会比夫君的性命更加重要? 她已决意为他赴险,正主儿居然连个影儿都不见。她心中有着说不出的苦涩和凄凉,觉得自己可怜又可笑。 天易门之主见她目光闪动,手臂横过桌面,大掌拍拍她的肩说道: “朱雀,你我情同手足,肝胆相照,你心中有何难言之隐,不妨对吾言明。” 我不要和你情同手足,我不要和你肝胆相照! 秋练雪心中痛苦呐喊,却是神色淡漠说道:“明日一战,门主请多加小心。” “朱雀,你知道么,苍鹰是枭帮中第一流人物,自他出道以来,六大派剑客纷纷前去挑战,却无人能敌。他行事独特,究竟是正是邪,目前还难论定。唯一可确定的是——他是我此生所遇最强的对手,明日一战,真是令人期待哪……” 苍鹰、苍鹰,为何一直提起这恶名昭彰的杀手? 他算哪号人物? 就连此时,也净在谈论苍鹰,连一句温存话语都没有,今晚可能是她和他此生最后一面了啊! 她不动声色的将蒙汗药倒人酒壶中,心中凄然。 ※ ※ ※ “大名鼎鼎的朱雀果然好气魄,挨了我一记重手,居然连哼也不哼一声。”七杀之中排名第二的秃鹫,此时面露狰狞之色。 “说!天易门之主此刻人在何处?”他一手抓着秋练雪的肩,一脚踏着她的背,两下一使劲。 秃鹫这一下,正好抓在她伤口上,旧创迸裂,鲜血直流。她痛得玉容苍白如纸,仍然不发一言,眼睛炯炯光亮,丝毫无屈服之色。 只见她冷笑道:“这就是你们所谓一对一的约战吗?好光明的手段!” 她一到达约战地点,还未见到苍鹰现身,就遭三名蒙面人袭击,这三人皆身手不凡,她以一敌三,加上旧创未愈,终于落败被擒。 “废话少说,天易门之主究竟在哪里?” “哼!”她咬着牙,不屑地冷哼了一声。 两人都没发觉,一阵似烟的青影,无声无息地掩入崖边的大石后,亮湛湛的青蓝色眼眸,略带嘲弄地看着这一切。 “看不出你这娘们儿长得如花似玉,却生了一副硬骨头,看来,这点痛还磨不了你。”秃鹫手上一使劲,分筋错骨,是痛入骨髓的酷刑。 她哼了一声,身子因剧痛而抽动,明艳的容颜由苍白转为泛青,额上渗出冷汗,红唇给咬破了,血滴沿着那美丽的唇形在白皙的下巴绽出红花。 一双凤眼仍是亮炯炯地,那倔强的神情,仿佛再大的苦也不屑放在眼里。 暗处的青眸,凝视着尘土中昂然不屈的秋练雪,嘲弄的眼神渐去,取而代之的是赞赏的神色。 “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如此为他卖命,坚持不肯透露他的行藏?”秃鹫有些恼怒。都用了分筋错骨手,还摆不平这娘们儿?真是前所未有。 “我护他……只为‘义’……” 秋练雪从带血的牙缝里迸出这句话来,心中凄然——她不是为了“义”,而是为了“情”…… “好!那我就成全你的义气!”秃鹫怒火中烧,一掌朝她天灵盖击下。 她闭目等死,心中想着:别了,娘亲;别了,无念;别了……门主…… 突然一掌轻灵飘动,无声无息地袭来,轻松挡下秃鹫,毫不费力地抱起她,一招之间化敌救人,显示来人武功之高。 她只听得头顶秃鹫惊声道:“你……” 仿佛此人的出现,使秃鹫大感惊诧,更多的是恐惧。 转瞬间,她的身子已然腾空而起,随着几下跳纵,轻巧地下了搏命崖。 在她痛得涣散的神智下,仍能感觉得出是个强壮温热的男子手臂抱着她的身躯。 “你……是……门中的……弟兄吗?”她艰难地转动头颈,想看清楚男子的面容。 身上负伤,迎风一吹,手脚逐渐冰冷,话声也有些颤抖了。 男子突然停下脚步,空着的手一扬,青色的披风扬起、张开,仿佛大鹰的羽翼,包覆住她逐渐冰冷的身躯,带来男子气味的暖意。 她整个身子让披风包住,偎在男子怀中,只露出头脸。这是她生平首次如此贴近男子躯体,却无任何恶心不适之感,只觉他身上热力阵阵传来。 略显破旧的披风护着她,男子阳刚体温活络了她受伤失温的身躯。 她从男子厚实的肩上,望见沿途往后飞逝的草木,不一会儿就晕眩了,长而密的睫扇不支地往下合,从眼缝边边觑着了藏青披风上有个破洞。 待会儿等我有精神了,定要拿针线帮恩公补补。 她脑中胡乱想着,渐渐失去神智,在温暖的羽翼保护下沉沉入睡。 chaper 5 长而密的睫羽翼动了两下,睁开眼,迷蒙间,见天色已经暗淡了下来,她到底昏睡了多久? 环视四周,发觉自身处在一间草茅中,空空荡荡的没半只桌椅,冷风从破窗中飕飕而人,吹得地上火光忽大总小,闪闪灭灭。 救她的男子修长身躯靠坐在门槛边,脸朝外,对着月光举壶饮酒。 草茅内火光明明灭灭,看不清他的容貌,只依稀看见他的装扮—— 他额头上绑了条汗巾,长发不似汉人男子簪起,也没戴头巾,而是披散于肩,在发中绾了条巾子,身上仍是那件破旧的藏青披风,外表看起来像个落魄浪人。 男子自顾自地饮酒,仿佛草茅内没有她这个人存在一般。 她发现身边有一只小瓷瓶,和一只刚烤好的羊腿,还呼呼地冒着热烟,香味四溢。 拔开瓷瓶塞子,倒出里面的粉末,是治刀伤创口的药粉。 男子的细心,使她心中升起奇异的暖意。 “恩公……”她见男子仍是饮酒不语,出口的话又缩了回去。 “我不该救你的。”男子突然开口,声音低沉,操着淡淡的异邦口音。“填饱肚子,擦好药,就回到属于你的地方罢。”说完,男子对着月光继续饮酒,仍然是不向她瞧上一眼。 听他如此说,她便安静地撕食着手中烤熟的羊腿,心中转过无数个念头—— 他是谁?为何救了我却又不想承认? 他的身手堪称一流,为何我从不知武林中有这样一位青年高手? 就在她疑云满腹时,门外传来迟缓的脚步声,有个人,而且应该是老人,朝着草茅走过来了。 “喀什族的舒翰鹰,老头子又来找你斗酒喽!”苍老沙哑的声音愉快地响起。 原来恩公的名字叫舒翰鹰。她听了心中暗自牢记,想着他日必报救命之恩。 “哈……”救她的男人,也就是舒翰鹰,朗声大笑。 开怀豪放的笑声,仿若草原骑猎之畅快,酒酣耳热之淋漓,令她芳心一动。 江南男子多半谈吐斯文,似这般豪迈笑声,就连天易门中也少见,她不自禁又朝他的身影望了一眼。 此时他已背转过身子,和门外的老头子说话,不见容貌,她心中不禁有抹说不上来的失望。 只听见舒翰鹰笑道:“汉人男子大半不中用,酒量像雀鸟一样,喝没几杯就醉得颠颠倒倒,就你海老头还像样些。” 看来,恩公是个海量男子。她心道。 “我老头子可是喝遍城南城北十条大街,所向无敌手哩!今儿个要为我们汉人男子争一口气,来!今晚一定要让你这喀什族的鹰小子甘拜下风!” 砰地一声,她听到酒瓮放到地上的声音,显然海老头提来了一大瓮的酒。 “只有一瓮,够喝吗?”舒翰鹰声音带着嘲弄意味。 “鹰小子,别小看这一瓮酒哩!这可是全中原最烈最烈的酒,寻常人喝一口就要醉上三天。” “哈……”舒翰鹰朗声大笑。“你们中原的酒,像水一样,拿来炒菜都不够味,希望这瓮酒别让我失望。” 当地一声轻响,想来是酒杯轻碰,两人开始在月光下对饮了。 “鹰小子,你常说我们汉人奸诈狡猾又伪善,老头总是不服,现下想来也有些道理。”海老头醇酒下肚,话匣子就开了。“昨几个我侄子从镇江大老远来,满身是伤,哭丧着脸,说是李大富看上了他妹子,派人强抢了去。他不甘心,去衙门递状纸,却让人打了出来。” 舒翰鹰闷不作声,仍是饮酒,仿佛事不关己。 “想那镇江知县也是个身家清白的读书人,满腹圣贤书,却护着李大富这等无恶不做的土豪,唉,老头子听了也心寒。” 屋内的秋练雪听了,暗暗点头。 她堂下兄弟曾探得李大富恶行,却始终抓不到他的把柄,原来是让镇江知县护着。 舒翰鹰仰头灌了一大口酒,伸手抹抹嘴边酒渍,突然起身,说: “海老头,酒热着,我去办件小事,去去就来。” “鹰小子,你就这样走了,屋里的东西,不怕被偷?”海老头的笑声有些暧昧。“真稀罕啊!你从来不带东西回来的,尤其是汉人的东西。” 不知为何,海老头那似若有意的笑声,令她双颊微红。 “不过是在山崖上捡了只受伤的小鸟,没什么大不了的。”舒翰鹰简单地说道。 “是小鸟吗?”海老头一颗头摇晃着往屋内张望,笑眯眯地道:“啧啧!很美啊!是只孔雀吧!” 舒翰鹰淡淡地道:“老头别多舌,小鸟明日翅膀伤好了就回巢,我当作不曾救过一般。” “我倒忘了,你最讨厌汉人。”海老头笑道。 chaper 6 他……讨厌汉人么?她心中突觉怅然。 屋内的秋练雪没听见舒翰鹰答话,瞥见门外青影一闪,已然不见踪影,只听见屋外虫鸣声和海老头哼着小曲儿的干哑声音。 一个时辰过去了,两个时辰过去了。 她试着打坐调息,却怎样也静不下心,仿佛舒翰鹰离开,也带走了空气中的热度,她老觉得冷飕飕地,静不下心,三不五时朝门口张望着。 突然砰地一声,接着咕噜咕噜滚了两声,似乎有事物被掷落地上滚着。 “好小子!你马上割了这两个坏胚子的头来了。”海老头笑道。 “来给你下酒的。还好,酒还热着。”舒翰鹰的口气仍然是淡淡的。 她听了心下惊骇——此地离镇江不只百里,舒翰鹰居然在两个时辰内潜人官府,杀人来回,真是艺高人胆大。 “鹰小子,改日我再给你带一瓮酒来,我知你从来不做白工的。”海老头笑道。 “从来不做白工”是什么意思呢?难道恩公是六扇门中人。行侠还有薪饷支领?她心下不解。 当一声轻响,想来门外两人又继续干杯对饮了。 海老头又开了话匣,说道:“前些日子,我跟你提的那个苏州刺史,听说被人宰了。” 听他提及苏州命案,秋练雪不禁侧耳。 “喔,是吗?”舒翰鹰淡淡地应了一声,仿佛事不关己。 “唉,鹰小子,其实人的好坏,真是很难说哩!”海老头沧桑地叹了口气。“像苏州刺史那样的好父母官,却对家里下人如此残忍,唉,这世上,是非黑白难断哪!”’ 她听了海老头的话,心中一凛;难道,苏州刺史死有余辜? “你们汉人真是虚伪,满口仁义道德,却不把仆人和女人当人看。父亲赌输了把女儿卖去妓院,主人凌虐下人,还觉得理所当然,真是心性残忍的民族。”舒翰鹰语气充满不屑。“我们喀什族男人保护女人,又爱惜牲口和财产。我愈来愈讨厌中原这个肮脏地方,还好,有你这个豪爽的老头做酒伴。”说完又哈哈大笑。 听他如此讥评,她心下不禁黯然,他所说的都是实话,不是么? 突然,舒翰鹰的歌声响起,打断了她的思绪。 豪迈的歌声响遏行云,清亮气足的长调冲出而飙起,真如古人所云,集长风乎万里。 听着他的歌声,她胸中顿时豁然开朗,眼前仿佛出现一片宽阔草原,无边无际。 豪气、侠气、胆气——舒翰鹰的行止和歌声,使她想起史书中描写的豪侠,竹筷敲击恶霸头颅,引吭高歌的豪迈气概,当真如李白“侠客行”所写: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她在屋内听着舒翰鹰的歌声,芳心暗动,对他的为人心生倾慕,不自禁又多朝门外望了两眼,渴望一见他的庐山真面目,却仍只见高大的青色背影。 此人武功高强,只怕不在门主之下,不过,同样是仗义行侠的大好男儿,性格却全然不同。她心中暗想。 有别于门主的仁义深厚、木讷少言,舒翰鹰慷慨豪侠,言辞犀利,就像烈酒,令人满腔热意,心情动荡不已。 这是她遇见舒翰鹰的头一夜,就只这么一天时间,她已然将心交给了屋外慷慨高歌的男子却不自觉。 chaper 8 当她再度睁开眼睛时,天已大亮。 她勉力撑着手肘起身,却拉动肩上的伤口,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 看来,她肩上的伤口并没有处理完善,一夜之后,痛得更加厉害,可能化脓了。 她发觉身上不知何时让青色披风覆盖着,想来是舒翰鹰在她熟睡时悄悄为她盖上的。 纤手轻柔地将披风折叠好,平素冷冰的凤眸漾着温柔的水光,心里头暖烘烘的,生平第一次对门主以外的男子产生亲近之意,虽然他们只有一夜之缘。 秋练雪手里抱着披风,站起身来。 一夜饱睡,精神养足了,虽然肩上伤口犹然疼痛得厉害,她还是决定离开,因为从舒翰鹰的口气中知道他不喜欢汉人,救她似乎只是一时之举。 她望着那依然坐在门口的高大背影,心中竟然有一丝不舍。 她缓缓走近他,说道:“承蒙恩公搭救,秋练雪他日必当酬报救命大恩。” 不知为何,她竟然将自己的本名报出:“秋练雪”三字在天易门向来是项秘密。 舒翰鹰仍是背对着她,丝毫没有转身的意思,仅是微微颔首,表示听见了。 望着他长发上的青色汗巾,她心中竟升起一股想法:从此人海茫茫,再见无日,再多瞧他一眼,即使只有背影,也是好的。 她缓步走到舒翰鹰身边,脚刚跨出门槛,猛然想起手上犹自拿着披风,未还给他呢! 转身欲将披风递给他,正好迎上舒翰鹰抬脸,在日光照射下,她清楚地看见他的面容。 他的面容深邃俊挺,他的眼眸——是美丽的青蓝色。 她脑际闪过前日绿茵楼说书老所言: “苍鹰的长相很特别,他发泛红光,眼如青石……” 她心中一凛,伸手入怀取短剑,手起剑落,当头就斩了下去。 当地一声,短剑让舒翰鹰未出鞘的长剑给架住了。 舒翰鹰语带嘲讽地说道:“这就是你‘酬报救命大恩’的方式?” “你就是苍鹰。”秋练雪沉声说道。 “好眼光,不愧是朱雀。”舒翰鹰,也就是枭帮七杀之首的苍鹰,赞赏地说道。 “你从秃鹫手中救出我,到底有何企图?”她语调冷肃如冰,清亮的凤眼犀利警戒地望着舒翰鹰湛湛青眸。 “在喀什语中,没有‘企图’这个词,喀什人是想做就做,光明正大的民族,不懂得阴谋打算的‘企图’。我救你,是钦佩你的义气。” “杀手也懂得义气吗?”一旦确知他就是苍鹰,她的语气刻薄了起来。“哈!义气是你天易门专有的吗?如果我说,枭帮也有重义气的杀手,而且不只一个,天易门的朱雀,你大概会不屑吧。”舒翰鹰讽道。 她冷哼一声,不予回答,手上短剑攻势再起,一个回风败絮势,往舒翰鹰头颈削去。 舒翰鹰旋身避开,一个反手,当地一声,再度轻巧地架住了短剑。 “拔出你的长剑,和我一决胜负。”她冷冷地道。 “强悍又美丽的朱雀,你够资格向我挑战。不过,舒翰鹰期待的是能够全力以赴的朱雀,而非受伤又心神不宁的秋练雪。”舒翰鹰沉声说道,带着淡淡的嘲讽口吻。 她闻言脸一沉。眼前这男子不过是个听命行事的杀手,居然敢说她心神不宁,嘲笑她的修武精神? 从小到大,她和天易门众兄弟一起练武,身为女子,她不但没有撒娇取巧,只有比他们更刻苦努力。 她虽是翰林府的千金,却舍弃了豪华舒适的宅邸,离开了薰香温暖的闺房,整日在沧山上,咬着牙和江南最严格的武术家族一起操练。在十八岁时,她以高湛的武艺和精明才干夺得朱雀之名,和师兄并立堂主之位。 从那一刻起,她不再只是风流才子秋翰林的女儿,而是天易门的朱雀,这个令她骄傲的称号,将一直伴她到生命终了。 而这名青眸男子,居然嘲笑她心神不专? 秋练雪冷若冰霜的明艳脸庞浮现愠色。 她平时对待任何人都是神色冷淡,就连生气也不屑,舒翰鹰几句言语,就让她忍不住怒颜以对了。 “只有终日无所事事的闺阁千金才有闲暇心神不宁。”她绝艳的容颜带着愠色,语气不善地说道。 “那么,请告诉我,你身后那人是谁呢?”舒翰鹰嘴角带笑,似乎对她的愠怒颇感兴味。 她眼光移到门外,赫然发现体型矮壮的秃鹫正站在门口,不怀好意地望着她,却是脚步迟疑,有所顾忌,不敢走上前来。 他顾忌的显然不是秋练雪,而是舒翰鹰。 “苍鹰,果然是你将朱雀劫走了,难道你为了这女子,要背叛枭帮?”秃鹫阴恻恻地说道。 “枭帮之于我,只是生意中间人和杀手的关系,我仍是自由身,不属于任何组织。”舒翰鹰神色冷淡。 “江湖上人人都说你苍鹰是七杀之首,就算你不听命于枭帮,也该顾及七杀的义气。”秃鹫显然不想惹火舒翰鹰,想用言语牵制他。 “七杀占上风时抢先争功,不敌时抛下同伴逃命,有何义气可言?三年前你和影子合战天易门之主,见势头不对,便抛下她独自脱逃,这种不义之举,我们喀什人是最瞧不起的。影子至今生死不明,可惜了她是枭帮中最好的杀手。” “废话少说,总之你为了朱雀,不惜和我动手喽?”秃鹫脸色越发阴沉。枭帮之人都明白苍鹰的能耐,一柄长剑自出江湖以来,从未败过。 “我曾在真主面前发誓,汉人只杀不救,先前一时起意出手救她,已是违背真主之意。”舒翰鹰双手环胸而立,倚在门边,摆出袖手旁观的姿态。“朱雀,这日你要靠自己保命,因为我绝不会为了汉人女子再次违背誓言。” 她冷冷地说道:“不劳您驾,秋练雪从来不靠人,更何况是敌人。” “哈……”舒翰鹰豪迈的笑声响起。“好气魄,天易门的朱雀,不是胆小如鼠、事事依靠男人的汉人女子,你和我们喀什族的勇士一样勇敢,可惜,喀什人是最守信的,我说过不插手,就算秃鹫将你剁成肉酱,我也不会抬一下小指头。” 秃鹫一听,心中紧张感顿消。苍鹰向来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就算他曾一时起意救了朱雀,此言一出,就表示绝对不插手,那他就毫无顾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