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尸》 第一章:国家机密(1) 好一场突如其来的倾盆大雨,酣畅淋漓地下了足足半个小时,使得刚刚还燠热难耐的气温立时就凉爽下来。这种气候特征,预示着夏秋分界的时节已经来临了。 在龙都市慈航路和复兴大道交汇的路口,刚刚铺设的柏油路面被雨水冲刷得泛着黑色的油光。这一带两年前还是城乡结合部,满目都是绿油油的菜畦,只是近两年新开发区的崛起,才变得炙手可热起来的,随着城市的行政中心陆续转移到这里,房价也开始节节攀升。 周围到处都是工地和裸露的黄土,空气中仍弥漫着刺鼻的沥青味。但这一切对于路口转弯处的临时报刊亭老板兼伙计的罗恺之来说,忍受这凌乱的环境和不至于令人窒息的气味,要比忍受无处藏身的酷热要好受得多。 身躯肥胖的罗恺之正百无聊赖躺在躺椅上闭目小憩,忽觉脚背上有纤毫划过带来的轻痒。睁眼一看,是一只蚂蚁在他的脚背上作长途旅行。他不禁心生感叹,在这由人类霸权主导的钢筋水泥世界,这个如尘土般卑微的生命都能心无旁骛、从容不迫地执着于自己的目标,这不禁让他心生羡慕。 挣钱太难了!这才几天工夫,这五个字就像猫儿叫春一样萦绕在他的脑海,不时地泛出来败坏这他的心情,也让他对未来生活的希望一次紧似一次的暗淡。 此刻,当他的心境再一次陷入低潮的时候,昨天上午碰到的那件事又不适时地再次浮现在眼前,他不禁扬起手,毫无保留地在自己的脸上猛扇了一巴掌,嘴里骂道:“活该!蠢蛋!充他妈的什么大头蒜!” 昨天上午十点左右,那个人把他的黑色轿车停在了不远处的停车位上,闲极无聊地在车子周围踱步,最后鬼使神差地来到他的报刊亭前,随手挑拣摊面上的书报翻阅。 从外形来看,此人衣着光鲜、头型严整,步态举止都很有意识地表现出一种矜持,神情气度颇有成功人士的踌躇满志。不错,此人正是本市政坛上正在冉冉上升的璀璨新星,市政府副秘书长张博。 尽管如此,罗恺之还是一眼就看出来,这种目的不明确的造访者通常都不是要花钱购买书报的人,所以并没有刻意搭理他。果然,不一会儿,张博的手机响了起来。看得出,这是他正在焦急等待的一个电话。张博迫不及待地接通电话,边说边向他的汽车走去。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张博又急切地开车回来了。张博的转还早在罗恺之的意料之中,他带着些许的促狭的心理享受着对方焦急的面容。 张博来到他的报摊前,踌躇了片刻开口问道:“我刚才来过这里你还记得吧?”罗恺之神情淡漠地回答:“不记得了。” 张博急了:“怎么会不记得呢?我刚才还在这里看了报纸的。” “可是你并没有买报纸是吧?” “是的,我……” “你就说什么事儿吧?”罗恺之毫不客气地打断对方。 “是这样,我不确定刚才在这里看报纸的时候是不是放了一个皮包在你的摊子上。” 罗恺之问:“什么样的包?” 那人双手比划着:“大概这么大,棕色皮质的。” “里面有什么东西?” 听到罗恺之这么问,那人刚才还沮丧着的眼睛立时放起光来,嘴里忙不迭迭地说:“有文件,有现金,还有银行卡。” 罗恺之从条桌上的抽屉里取出一个棕色皮包:“是这个吗?” “是的,就是它!”说着,张博急切地伸手去接。 “慢着慢着!你得告诉我,里面有什么东西。”罗恺之赶紧将包压在桌上,“你的包我没有打开过,你得告诉我里面东西的详细情况,我才能还给你。” 张博说:“里面有三万块钱现金,一张建行卡,一张工行卡,还有一份与医院签订的医疗协议书。其他还有一些公务文件。” “有这么多钱?” 罗恺之将信将疑地说,“那我们当场对一对吧!” 果然,包里的东西摆出来,与张博所说的分毫不差。看着这么多钱,罗恺之不禁有些酸溜溜地说:“看不出来,你还挺有钱。” “这是我母亲的救命钱。我母亲得了肾衰竭,正在医院等着做手术。”张博怕罗恺之不信,拣出桌上的一份文件摊开给罗恺之看,“喏,这是和普济医院签订的医疗协议书,这是我母亲的名字:霍见秀。” “嗨,你不用给我看这个,我又不是不相信你。” 见张博如此较真,罗恺之反倒有些不要意思了,将桌上的东西一股脑推给张博,“你把这些东西收起来吧。” 张博如蒙大赦,连连称谢,一边麻溜地把东西装进包内,一边口中喃喃自语:“今天真是活见鬼了,一辈子都没有犯过这么大的错。老太太这一病,真搞得我乱了方寸。” 装好包后,他扎扎实实地拍了一下皮包,心神稍稍安定下来。就在他转身想走时,他犹豫了片刻,似觉就这么走了有些不妥,又转回身掏出自己的皮夹,从中抽出五张百元大钞,塞在罗恺之手中:“你帮了我的大忙,这点意思不成敬意。” 罗恺之愣了一下,赶紧把钱塞回张博手中:“不,我不能收这个钱!如果你刚才不说这钱是给老太太治病的,那我收了也就收了,可现在是用钱买命的时候,我要是收了就等于陷我于不义了。” 张博硬塞,罗恺之坚拒,二人推来搡去若干回合,张博终于不再坚持。他将钱放回皮夹,对眼前这个身穿沙滩裤,脚趿人字拖,胡子拉碴,满腹赘肉的汉子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张博从皮包里取出一张便条匆匆在上面写了些什么,然后递给罗恺之说:“哦,忘了自我介绍了!我叫张博,是市政府的。这是我的电话号码。你以后有什么事,可以来找我,如果在我的能力范围内,我一定帮忙。” “张博,市政府副秘书长。”罗恺之拿着纸条轻声念道,不禁有些艳羡,“没想到还是个大人物嘛!” 张博谦和地笑了笑:“什么大人物?不过是给政府打工的罢了。” 罗恺之小心地将纸条收好,目送张博驾车离去。 现在,当罗恺之再次陷入“挣钱难”的沮丧情绪时,不由得觉得自己昨天表现出的高姿态纯属冒傻气。他清楚地知道,如果他将那皮包密下来,对方肯定不会就这么轻易地善罢甘休,而且这也不符合他的做事原则,但是能将拾得的巨款完璧归赵,接受对方的酬谢,乃是天经地义、顺理成章的事情。可就是因为自己的一念之差,使一笔合情合理的不菲收入从自己的手指缝里轻易溜走了,现在想起来的确让他窝囊。 他在心里算了算,从今天早上八点钟出摊到现在,一共卖出去三十六份晨报、二十一份晚报、三份报刊文摘、十一份参考消息、三本《读者》,外加两张手机充值卡,所赚的钱不过七八元。即便是生意最好的时候,一天所赚的钱也不过50多元。如此算来,那500元酬谢金至少是他起早贪黑十天的收入。而这点钱对于那个养尊处优、整天出入的不是官场就是酒肆,月收入随随便便数千元的张博来说,不过是小菜一碟。如果他不是贪官的话。 想到这些,他又扬手给了自己一个耳光,嘴里还“呸”地啐了自己一下。 新修的马路出奇地平静,偶有一两辆汽车驶过,就非常刺耳地划破这里雨后宁静的空气。这主要是因为新建的医院还没有完全正式启用,门诊部和住院部的主要业务还在原址,只是将外科和重大手术等项目先期搬迁了过来。 看来只有等医院整体搬迁过来,这里的人气才会真正旺起来。这也正是罗恺之此刻满怀期待的。 正当他闭目小憩的时候,只听得一阵怪异的声响紧贴着他的报摊疾速掠过,他惊悚地睁开眼睛,只见一辆白色救护车像割醉汉似的左右摇摆着从他面前疾驰而过,车轴发出尖厉的摩擦声。罗恺之本能地坐直身,注视着正待远去的救护车,可让他没有想到的是,车没走多远,只听得救护车的侧门“哗啦”一下被打开,只见一团白色物体从车内滚落下来,蜷缩在路沿下面瑟瑟发抖。 是一个人!罗恺之很快就看清楚了。 救护车在继续前行了一段距离后停了下来,紧接着从上面下来两个同样身穿医院白大褂的男人。罗恺至赶紧起身,向躺在路边的男人走去。 这时车上下来的两个男人也走到近前。其中一个身材矮胖、脸肥得像个发面馒头的男人两手支撑着膝盖,俯下身来问:“王医生,没有事吧?” 只见那人还弓着身子躺在原地浑身发抖,嘴里不断溢出白抹,同时从鼻子里发出一种声调怪异的呻吟声。 “发面馒头”说:“至于吗?王医生!这种场面你见得还少吗?” 看着站在旁边的罗恺之,另一个身形瘦高的男人用手捅了捅“发面馒头”,制止道:“你别乱说话!” 罗恺之好奇地问:“这是怎么回事?” 瘦高男人抢着回答:“没什么,车上人多,他被挤了下来。” 罗恺之说:“看样子他受伤了。还不赶快送医院嘛!” 两个男人一边一个想把一摊烂泥似的王医生架起来,怎奈王医生两腿发软,绵软的身体像秤砣一样往下坠,两人根本弄不动他。 “发面馒头”央求说:“快起来吧,那边还在等着你呢。” 好一会儿,躺在地上的王医生才缓过一口气,嘴里喃喃自语:“太可怕啦!太恐怖啦!” “发面馒头”叹了一口气:“嗨,王医生,你太书生气了。” 旁边那个瘦高男人厉声喝止道:“你少说两句行不行?” “发面馒头”瞟了罗恺之一眼,说:“你不要在这里看行不行?没有什么好看的。” 罗恺之怯怯地往后退了一步,说:“我想看看能不能帮上忙。” 瘦高男人对他摇了摇手:“没什么,没什么!”然后又蹲下身想扶王医生站起来,说:“走吧!我们上车!” 王医生软软地说:“不,我说什么也不能再上那个车了,我要回家休息。” “发面馒头”发急地说:“那怎么行?医院那边还等着我们呢!” 王医生垂头丧气地说:“我不行了,我不能再上手术台了。” 瘦高男人说:“算了,看王医生现在地状态也确实不好,我们不能因此误了大事。” 说着又对“发面馒头”说:“你去打辆的士,送王医生回家。” 很快,“发面馒头”就在路口拦下一辆出租汽车,停在他们身边。 瘦高男人搀扶着王医生上了车,自己也进去与他在后排并排坐下,然后关上车门疾驰而去。 罗恺之一直目送着“发面馒头”重新登上不远处的救护车,记下了车牌号。他还注意到,救护车上还有两个人不时地伸出头来看,却始终没有下车。 看着救护车的离去,刚才还在为“挣钱难”而郁闷的罗恺之忽然灵机一动,想到了一个挣点小钱的办法。他掏出手机,拨通了他自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现在《南疆晨报》当记者的曹牧的手机号码:“喂,牛儿,你现在在什么地方?” 第一章:国家机密(2) 曹牧和罗恺之原是同一家大型国有企业的职工子弟。二人同龄同学,打小就一起撒尿和泥打弹子,彼此间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 后来,到了就业的年纪,曹牧考上了本企业的职业技术学校,而学业荒疏、品行顽劣的罗恺之则因身患乙型肝炎,失去了进企业当正式职工的机会,成为上世纪中期极具中国时代特色的小集体工人。 熟悉这个时期中国社会风貌的人都知道,小集体职工是城市就业人群中等级最低、待遇最差的一个阶层,通常被人视为“三等公民”。而同是工人子弟的曹牧则一路顺风顺水,职校毕业后入厂当上了全民所有制工人,也即捧上了当时人们所热望的“铁饭碗”。 此后,好运一直跟着曹牧,在车间里当工人的曹牧意外地获得了其所在的分公司党委书记邢万里家千金邢丽丽的青睐,二人很快陷入热恋,草根出身的曹牧最终成为分厂党委书记的乘龙快婿。 很快,凭借着书记翁丈的荫蔽,曹牧被推荐带薪考入了面向成人的高等教育学府——中央广播电视大学,学习新闻专业。 读电大,对于身处社会最底层的一线工人来说,是提升自己社会地位、入仕为官的便捷途径。曹牧很为自己能有这个机会摆脱每日撅着屁股开机床的命运而庆幸,并且从心底里感激妻子邢丽丽对自己的垂青。 电大毕业后,曹牧顺理成章地被安排到总公司的党委宣传部工作,担任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企业报新闻采编工作。 而此时的罗恺之,则仅仅是分厂下属一个车间里为安排本单位一些难就业子女的一个作坊式的小加工厂里,和一些为挣些外快补贴家用的老太太一起,从事着诸如敲铁皮、砸钢筋、回收边角料之类的工作,收入仅仅为曹牧的四分之一左右。 长时间身陷底层而又无力与命运抗争的罗恺之此时已然显得落泊潦倒、意气消沉,看着昔日玩伴如今如此春风得意,他在内心产生了深深的失落感,进而与曹牧站在一起都感到自惭形秽。 而对于曹牧来说,与罗恺之的友谊,曾是他童年最珍贵、最美好的回忆。 尽管二人之间存在着巨大的身份差异,但他仍想努力重拾昔日的友情。可是身为这个封闭的社会环境的“贵族阶层”一员的妻子邢丽丽来说,自己的丈夫继续与这个“贱民”身份的儿时朋友保持着亲密的友谊是不合时宜的,因而强烈反对他们之间有任何往来。 忌惮于出身高贵的妻子的威严,几年来曹牧几乎断绝了与罗恺之的所有往来。 只是在近一两年来,曹牧所在的企业由于受到市场的强烈冲击,陷入到空前的危机之中,公司经常是一连几个月发不出工资,几乎所有的员工都身陷经济困顿之中,企业面临着树倒猢狲散的境地。 在这种危局之中,几乎每个人都绞尽脑汁忙着各奔前程。正是在这种情况下,曹牧才真正意识到企业的“铁饭碗”是靠不住的,于是开始考虑另谋生路。 两年前,曹牧通过公开招考,以第一名的成绩,在100多名的应聘者中脱颖而出,考入广西日报暨其旗下的《南疆晨报》担任记者。 这家报纸的工资待遇较之企业要好得多,不过最令他高兴的是此时也同样陷入困境的邢丽丽已经顾不上自己的高贵血统,对曹牧与罗恺之的交往采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二人重拾旧日的友情终于公开“合法化”了。 第一章:国家机密(3) 曹牧是正在普济医院为一起医患纠纷进行采访时接到罗恺之的电话的。接通电话,一声“牛儿”的称呼进入耳中,令他感到舒服无比。在今天这个世界上,除了他的父母,只有罗恺之一个人这么叫他才能令他接受,连他的妻子邢丽丽这么称呼他都让他感到浑身不自在。 “恺子,什么事儿?” 罗恺之问:“牛儿,你在什么地方?” “我现在在普济医院采访。你说吧,什么事儿?” “有一个离奇的猛料曝给你,也和普济医院有关。” “什么猛料?” “一句两句说不清楚,还是你来了再说吧。” “我现在走不开。” “那就下午!喂,别忘了带报料费,一百块,少一分钱我一句话都不跟你说。” “我给你一百个巴掌!稿子还没有见报,哪来的报料费?再说你曝的这个料值不值一文钱还说不定呢。” “保证让你目瞪口呆。” “好了,别瞎吹了。下午见!” 曹牧收好手机,从医院办公楼走廊回到他正在采访的医务科办公室。 其实,此次普济医院之行,与其说是采访,不如说是交涉。 这次,曹牧是应医患纠纷的当事人郁锦芳的托请,为郁锦芳的父亲住院十一天所花的天价医疗费来讨个说法的。 其实郁锦芳也是与曹牧一起长大的儿时伙伴,只是比他小五六岁。她原是曹牧所在公司党委宣传部的干事,与曹牧的办公室仅一墙之隔,过去二人曾经经常合作在各级报刊发表文章。她是一个思维缜密、理性豁达,外表不算非常漂亮,但却是一个极有风情、极有味道的女人。尤其是她那双清澈而忧郁的眼睛,常常令曹牧心猿意马,但正是由于她那高贵的忧郁,释放出的一种柔弱的防御力,让他不敢表露出哪怕是一丝的亵渎之意。 不知何故,不久前她与丈夫离婚,自己孤身一人独自生活。她的父亲郁建德是个嗜酒如命、脾气暴躁的铁匠,也是曹牧熟知的一个长辈。 五天前,这个被肺癌折磨多年的老人终于油尽灯枯,在普济医院的病房里撒手人寰。 处理完后事,作为亲属的郁锦芳和她哥哥郁锦标前来医院办理结账手续时,一看结账单,不禁吓了一跳:父亲入院前后不过十一天,可花费的医药费却高达26000元,平均一天2300多,已经预交的30000多元医药费已经所剩无几。 医院到底用了些什么灵丹妙药,不仅没能留住父亲的生命,反而需要支付这么一大笔钱? 郁锦芳要求院方出具医药明细表。等待了两天,明细表千呼万唤始出来。洋洋洒洒罗列了近一米长的对账明细表让他们眼花缭乱,仿佛黄狗吃天,不知从何下手。郁锦标带着父亲的病历和对账表找到本单位职工医院的医生咨询医药费使用情况。这一问不要紧,原来这里面所开列的大量药物与治疗他父亲的病根本风马牛不相及,即使和他父亲的病有关,其使用的剂量也大大超过规定的剂量。 兄妹俩为此找到医院进行交涉,可医院方面要么虚以委蛇,要么置之不理。 这是第三次,郁锦芳想到了在《南疆晨报》供职的昔日同事曹牧。 其实,医院医务科科长谭志斌是曹牧不打不相识的老熟人。几个月前他曾为一个因过量注射抗生素导致患儿失聪的医疗事故,与这个谭科长打过交道。当时,报道见报后,这个谭科长约他到办公室见面,曾指着曹牧的鼻子操爹骂娘,二人几乎拳脚相向。 曹牧有些忐忑地再次上门,多少有些担心谭志斌再次发作,重起冲突。而郁锦芳则谨小慎微地静静地站在曹牧身后。 令曹牧没有想到的是,眼前这个谭科长仿佛根本就不记得他们之间曾经发生过的冲突,以极其热情的态度接待了他们。 “哎呀,曹记者呀,我还正想去请你呢!这不,我们医院马上就要搬新址了,还需要你们大力宣传呢。”看见曹牧到来,谭志斌远远地就伸出双手迎了上来。 从谭志斌的笑声中,曹牧诧异地发现这个谭科长原来还有如此爽朗的一面,心中的疑虑顿时消散了许多。但是他不由得对自己来访的目的采取一种谨慎的态度。 曹牧在谭志斌的办公桌对面坐下,一番寒喧之后,他慢斟细酌地说明自己的来意。 “是这样,谭科长!这位郁小姐是我过去的同事。不久前她父亲因为肺癌在你们医院住院,住了十……,是十一天吧?锦芳!”在得到确认后,曹牧又转向谭科长,“住了十一天后,他父亲还是不治身亡。其实,她父亲患这种病已经很长时间了,这个结果也是他们意料之中的。现在他们主要是对这个医药费有些疑问,认为住院十一天花了26000多块钱有些离谱,想重新核实一下。” 谭科长很认真地听完曹牧的话后,沉吟了片刻说:“对这个医药费的事儿吧,这些年一直是个敏感的问题。老百姓普遍反映看病难、看病贵,我们也是感同身受,为此我们医院在这方面也扎扎实实地采取了一些措施,比如规定医生只能开小处方、通过招标理顺采购渠道等,切实解决群众反映强烈的一些问题。” 没想到自己的诘问倒引来谭某人的一番评功摆好,这让曹牧有些哭笑不得。 他转头看见坐在一旁的郁锦芳脸涨得通红,正待要说什么,他赶紧在桌子下面摆手制止了。 曹牧又对谭科长说:“您说的这些为老百姓解决看病贵所采取的一系列措施倒是很值得一报,到时我要好好向您采访一下。现在您能不能就郁小姐父亲的医药费问题向她解释一下?” 谭科长“噢”了一声,转向郁锦芳:“你是什么问题?” 郁锦芳说:“我认为我父亲的医药费清单上里有很多项目收的是不合理的。” “是吗?”谭科长伸手向郁锦芳索要了收费清单,然后掏出眼镜仔细看了看,说:“我没有看出来有什么不合理的。你父亲得的是癌症吧?我也是个医生,我知道在治疗这种严重疾病时医生需要付出什么样的努力,很多时候病人家属是看不到的。即使是像你父亲这样身患不治之症的病人,我们的医生也是要竭尽全力进行抢救的。” 郁锦芳不依不饶地说:“可是你们用药也太离谱了吧!就像这个甘舒霖,78块钱一瓶,用了10瓶。我们知道,这是一种胰岛素,是治糖尿病的药,而且10瓶是十个月的用药量,而我父亲根本就没有糖尿病。还有,这种人体球蛋白,268块钱一支,一开就是40多支。这种限量使用的药我父亲能用那么多吗?” 谭科长听着听着,眉头越皱越紧,他向郁锦芳伸出手:“你拿来我再看一看。”他接过收费清单看了很久,终于拨通了住院部的电话:“喂,我谭志斌呀!那个郁建德的医药费是怎么回事呀?是不是有些药开串了?” 谭志斌对着话筒“嗯嗯啊啊”语焉不详地说了些半天才放下电话,然后转身对郁锦芳说:“是这样,我们医院正在进行网络升级,一些电脑的系统需要重装,难免有些数据丢失,或者串线。估计你父亲的情况就与这有关。唉,这电脑高科技的东西有时候也靠不住。不过你放心,我会责成有关人员对你父亲的医药费重新进行认真的核对,到时一定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 曹牧见已达到预定的效果,便与郁锦芳交换了一下眼色,起身告辞。 谭科长站起来,笑容满面地与他们握手,然后送二人出门。正在二人走到楼梯拐角时,谭科长又追了出来,面色神秘地将曹牧拉到墙角,然后将一个信封塞到曹牧的手中,悄声说:“一点小意思,小意思!” 曹牧赶忙推辞:“这怎么行!我无功不受禄。” 谭志斌硬将红包塞进曹牧的口袋:“你不要推辞!谁说你无功不受禄了?你只要经常到我们这里来走动走动,就是对我们工作的支持了。” 第一章:国家机密(4) 新建的普济医院门诊大楼占地广阔、气势恢弘,建筑外墙采用的是最新形的装饰材料,银灰色冷峻的色调和简洁流畅的轮廓线应和着当代中国人对于现代化医疗科技的理解和敬畏。不过,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位于城市新开发区中心的普济医院新址,与现在的市殡仪馆正处于斜对面的位置,两者相距不过数百米。因此,当初政府公布医院迁址方案时,被民间舆论称之为“火葬场的配套工程”,遭到市民的强烈抵制。目前,新医院已经陆续启用,而政府却还在为待迁移的殡仪馆的新址问题与郊区升官塘的农民进行着艰难的谈判。 曹牧从罗恺之处获息了“救护车落人”事件的详情后,即拨通了他的哥们儿、在市交警支队非机动车管理科任科长的迟勇的手机,向他报上上午出事车辆的车牌号,请他帮忙确认车辆所属的单位。很快,迟勇就告诉他,这个牌号的救护车,就是普济医院的。 此刻,曹牧站在医院门前的广场上,仰头望着眼前这座巍峨的建筑,竟生出一种怯生生的、惟恐店大欺客的感觉。 他从罗恺之的叙述中,隐约感到这起事件中可能会有一些人们意想不到的背景。正是这一点,让他心中有一些惶恐不安。 尽管如此,他还是决定前往探寻真相。 令他感到意外的是,当他向主管新迁来的外科和手术室的副院长蒋本希核实此事时,得到的回答却是毫不迟疑的矢口否认:“哪有这样的事?今天上午我们的救护车根本就没有出去,怎么会有从救护车上掉下人的事情发生?” “可是从交警部门得到的信息,那辆救护车就是你们医院的。” “那是套牌车,现在这种套用别人车牌的现象严重得很。”蒋本希依旧以毋庸置疑的口气说,显然并没有把这个小报记者放在眼里。 “您真的确定这辆车不是你们医院的?”曹牧追问道。 “当然可以确定。我有什么必要对你撒谎?” 曹牧一时语结,再也问不下去了。 但蒋本希的表现,更让他确信这其中必有难以言说的隐情。本来,一桩普通的车辆坠人事件,在一般的诸如晨报、晚报等市民报纸来看,不过是点缀版面的花边新闻,只起到娱人耳目、博人一笑的作用而已,有什么必要遮遮掩掩呢? 如此一来,曹牧的强烈好奇心被激发起来,心里暗自定下探寻真相的决心。 曹牧驾着他的“母马”(一种女式摩托车的俗称),赶到罗恺之的报刊摊,不由分说地将摊子上所有的报纸杂志一股脑卷起来,塞进一旁的大纸箱里。 罗恺之惊异地骂道:“你干什么?发什么神经?” 曹牧毫不理会罗恺之的责问,一边自顾自地收拾东西,一边说:“你不是要报料费吗?那就跟我走。” “去哪儿?” “去普济医院。” 曹牧一鼓作气将罗恺之的收拾干净,搬进他在不远处的小巷子里居住的斗室里,然后从摩托车后备箱里取出一顶头盔扣在罗恺之头上,又把他按上摩托车后座,一路狂奔赶往市中心普济医院门诊部。 曹牧慌手慌脚把车停下,拉着罗恺之来到医院的专家信息栏,指着橱窗里上百幅医生的照片对罗恺之说:“你在上面找一找,看看有没有你说的那个医生?” 门诊大厅外的整整一面墙上,汇聚了这家一院的所有业务精英。罗恺之站在墙下,伸出食指指点着一排排搜索,目光终于停留在一个人脸上。 “是这个人,肯定是他!”罗恺之指给曹牧看。 只见照片下方的文字介绍写道:“王天杰,外科副主任医师。1985年毕业于广州中山医科大学,擅长各种精密复杂的外科手术,尤其在器官移植方面卓有建树,曾成功实施器官移植手术60余例而无一失败,是我市有特殊贡献的青年专家。” 很显然,副院长蒋本希确实是撒了谎。 那么,他要隐瞒的真相到底是什么呢?从新闻记者的角度来说,曹牧感到为难的是,这是一个缺少逻辑印证、新闻要素不完整的新闻事件,但从事件本身来看,它又确实发生过。对于这样的新闻,按照一般的报道原则,通常是难以发出的。 曹牧决定再作一次努力,于是掏出手机拨通了医务科长谭志斌的电话:“谭科长吗?我是晨报的曹牧。有一件事儿想麻烦一下你,我想采访你们外科的副主任医师王天杰。你能不能帮我联系联系?” 谭志斌在电话里说:“噢,王医师他们科已经搬到新医院那边了。不过我想你要采访他应该没有问题,我可以先帮你先联系一下。” 曹牧一听有门,看样子他还不知道王天杰出事,说不定能从他那里摸到其中的一些内幕。 不一会儿,谭志斌的电话打了回来:“喂,曹记者,你要采访的王医生今天请了病假,恐怕要往后推几天。你要采访的内容急吗?” “噢,急是比较急,但既然请了病假,也没有办法,只有等了。” 曹牧决定采取非常规的办法,先将此事件作为一个动态报道发出,将球踢给医院方面,看他们如何应对。 第二天早上,在新出的《南疆晨报》一版的右下角出现一排醒目的标题:救护车掉下大活人,慈航路上演蹊跷事。 一版右下角是这类都市报的惯用格式,通常被称为“倒头条”,往往是一天报纸中最重要、最吸引人眼球的社会新闻。 报道内文写道: 本报记者曹牧报道:昨天上午11时许,在我市慈航路口发生一件令人匪夷所思的蹊跷事,在一辆高速行驶的救护车上,突然滚落下来一个身穿白大褂的医务人员,蜷缩在路边瑟瑟发抖。 据目击者说,当时,事发车辆在行驶至慈航路口往东50米处时,行驶方向左摇右摆,车辆处于失控状态,所幸的是,当时的路面过往车辆稀少,才没有招至更大的交通事故。 由于事件当事人当时有意识地采取了自我保护措施,滚下车时双手紧抱头部,身体缩成一团,因而在落车时没有遭受明显外伤。据记者事后向交管部门核实,事发车辆为我市最大的医疗机构普济医院所有。记者通过有效途径证实,车上滚落人员是普济医院外科医生王天杰。 据了解,王天杰是我市医疗领域中卓有建树的青年专家,在器官移植方面创造了令人瞩目的成就。但是令人费解的是,当事人所在单位对此事讳莫如深,拒不承认事发车辆为他们所有,也拒绝对王天杰医生目前的情况给予证实,其中似有难言隐衷。对于事态发展,本报将继续予以关注。“ 果然,报道见报后,普济医院方面很快就有了反应,昨天还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副院长蒋本希不知从什么渠道打听到曹牧的手机号码,打电话紧急约见他。 一进新普济医院蒋本希的办公室,曹牧就感受到了沉重压抑的气氛,包括医务科长谭志斌在内的几个人正面色阴沉地等待着他的到来,其中还有一个重头人物,就是他从未打过交道,但是在本市的电视新闻中经常露脸的市政府副秘书长张博。此事怎么会惊动市政府呢?曹牧不由得心中震动了一下。 这种场面本是他意料之中的,因而他有意应对于一种满不在乎的态度,自己找了个沙发坐下。 蒋本希阴沉着脸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话:“曹记者,我们对你不负责任的报道很有意见,完全是扑风捉影嘛。怎么能这样呢?” 曹牧辩解说:“蒋院长,您这么说我不同意。我这进行的只是一个动态报道,完全是根据已经掌握的新闻事实来写的,也符合社会新闻报道的一般规范,怎么能说是扑风捉影呢?” “可是你在文章中妄自下断语,说什么医院方面讳莫如深,有难言隐衷,这是什么意思?好像我们医院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似的。” “这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只是说明我在采访时遇到了阻力。医院从他自身的角度出发,不愿意让人知道内情,但我从记者的角度出发,就是想探求真相。这没有什么不对的。” 面对眼前如此严肃的问责,尽管有些心虚,但曹牧还是想尽量表现得不卑不亢一些。 “你想知道真相吗?这里面涉及到严重的个人隐私,你知道吗?” “什么隐私?” 蒋本希转向谭志斌:“谭科长,你跟他说。” 一直沉默不语的谭志斌清了清嗓子,说:“是这样,这个王医生过去一直有癫痫病史,昨天他跟车到患者家里接一个心肌梗死的病号,由于车内环境窘迫、空气混浊,王医生感到极度不适,突然发病,行为失去控制,自己打开车门跳出来的。由于他行动太过突然,所有人都没有防备。” 曹牧若有所思:“是这样?!” 蒋本希面带得色地说:“你说,这算不算高度的个人隐私?这种事情一但报出来,我们这个杰出的医生就算报废了,以后谁还敢请他做手术?” 这个理由确实合情合理,从逻辑上来说也是完全成立的。 可是曹牧结合罗恺之昨天详细介绍的情况,又觉得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 但他并没有把自己的怀疑表露出来,而是虚心诚恳地接受了这个结论。 一直坐在一旁的市政府秘书长张博这时开始发话了:“本来我是不想说什么的,但从今天的情况来看,你们这个报纸在舆论导向方面确实存在着不小的问题。不能仅仅为了追求轰动效应,尽登一些个猎奇性的花边新闻嘛!这要把群众引向哪里去呀?当今我们在两个文明建设中有那么多积极健康的社会新闻你们为什么不报,要专门盯着这些灰色颓废的、不怎么健康的东西?” 张博的话音不重,但极具权威。 虽然曹牧所供职的晨报隶属于省委机关报,不在张博的市政府管辖范围之内,但凭着他这个量级的官员身份,他的话仍对曹牧产生着沉重的威慑,为此他不由得有些惶恐。 看着曹牧已被收拾的服服贴贴,蒋本希又出来打圆场:“算了,这篇报道虽然给我们医院造成了不良的社会影响,但好在并没有带来非常严重的后果。我们希望事情到此为止,不要再让事态更加复杂化,到那时就不是我们和你心平气和地谈话,而是当事人和他的家属来和你交涉了。所以说你还是好自为之吧。” 曹牧都不知是怎样离开蒋本希的办公室的,只是凭着感觉像个游魂一样受到双脚的驱使,走到了停车场他的摩托车前,精神恍恍惚惚的。 忽然,他猛地清醒过来,感到一阵窝囊,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大叫一声:“不对!” 他清楚地记得,罗恺之向他介绍情况时,说王天杰在神志恢复清醒时说了一句话,“太恐怖了,太可怕了”。车上到底发生了是什么事情,让本是外科医生,见惯了血腥场面的王天杰吓得灵魂出窍,不顾一切地跳车,事后却死活也不再回到那辆车上? 他决定继续探求事件真相。要想揭开谜底,最重要的就是与事件当事人王天杰取得联系。可是,医院现有的关系是不能再用了,该如何找到王天杰呢? 傍晚,曹牧开着他的“母马”来到普济医院宿舍区,从一个遛弯的老太太口中打听到王天杰确切的门牌号码。他来到王天杰家楼下,刚停好摩托车,裤兜里的手机就响了,一看号码,是郁锦芳。 “喂,锦芳!有事吗?” “哎呀,曹牧!我告诉你,我的问题解决了。今天下午医院方面通知我赶快到医院住院部,他们重新对我爸的医药费进行了结算,退给我们21600多块钱,实际收费才8000多块钱,比刚开始时少收了17000多块钱呢。谢谢你帮我出面,还是你这个大记者厉害!” 郁锦芳像竹筒倒豆子似地,说得上气不接下气。 “你慢说谢谢,你以为这样他们就没有赚你的钱吗?我告诉你,他们黑着呢,比你想象的还要黑。” “哎呀,这我就很满足了。之前我和我哥不也去找过他们?他们答我们都困。” “是呀,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一件让人高兴的事。” “你现在吃饭了没有?我哥说无论如何都要请你吃顿饭。” “不用这么客气!你告诉你哥,改天我请他吃饭。” “哪能让你请呀!你可是帮了我们大忙的。” “好吧!到时候再说。我现在有事,我先挂了。” 曹牧把手机放回口袋,刚想抬腿上楼,手机铃声又响了起来。他一看号码,这一次是晨报的副总编于萧。 曹牧不敢怠慢,赶紧接通:“于总,是我。” “你那个救护车的连续报道还在弄吗?” “是的!但是有阻力,医院方面好像反应很强烈。我想找到当事人王天杰了解一下情况,给报道收个尾。” “算了,到此为止吧!不要再做了。” “为什么呢?” “你没有听到什么说法吗?” “哦,他们医院的蒋副院长到是说了一下,说是涉及王天杰的个人隐私。” “什么个人隐私?我得到的说法是关系到国家机密。” “国家机密?这怎么会牵扯到国家机密上去呢?” “我也不清楚,这是上面传下来的意思。总之我现在告诉你,这个题材是雷区,不能碰;后续的稿子你再不能写,问也不要问,这是纪律。” 这个于萧是个他平日比较愿意亲近的领导,只要有机会单独在一起,一些该说不该说的话,都说给他听。就冲这个,曹牧也不敢违拗他的意思。于萧一提起“纪律”二字,他就知道这件事的分量了。不久前,他们报社派驻桂林市的一名记者就是因为触犯了报道纪律被洗牌出局了。他可不想再以身犯险。 第二章: 乡间趣事(1) 天气开始渐渐转凉,眼看着就要进入冬季了。而与季节变换相反的是,慈航路这一带的人气却越来越热了。由于普济医院全面东迁,这一片两年前还是龙都市“菜篮子”的蔬菜基地变成了各路商家争相抢夺的市场制高点了,房价也陡然成倍增长。 罗恺之的这个临时报刊亭能够坐落于这个如今炙手可热的路段的交叉路口旁,在这个城市简直就是个异数。 这两个月以来,他一直在与负责这一带道路交通管理和市容市貌的交警和城管玩猫捉老鼠的游戏,每次远远看见执法车辆,他都以最快速度将摊面上的报刊杂志卷入旁边早已准备好的纸箱之中尽快消失。 直到半个月前,在距他的报摊不到200米远的假日酒店门前开设了一家标准化的制式报亭,这些与他玩猫捉老鼠游戏的大盖帽们才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倒不是因为他与这些城市管理者们攀上了交情,而是因为他们有着自己的难言之隐。 在此之前,罗恺之曾反复多次到这些衙门申请开办正式的报刊亭。合着罗恺之这人仿佛是一个从外星球来的人,也太不通人情世故,以为一切都可以按照墙上的制度规矩办事理即可,却完全不顾及市面上通行的“潜规则”。活该他这个心智愚钝的家伙对于办事人员那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暗示没有丝毫领悟,此事拖了半年之久却一直未能办下来。在催问急切之际,他终于得到了明确答复:此路段是市容严管路段,政府禁止开设任何占道经营的商业服务网点。 从开店做生意的角度来说,这里确实是一个好口。自从普济医院从市中心迁移倒这里,使这片两年前还是菜地的地皮连同周边地区人气陡然上升,一时间车水马龙、人流不息。 而倒霉的失业者罗恺之的家就幸运地坐落在这寸土寸金之地。 可是,令罗恺之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自己占有着天时地利之便,想在自己家门前经营一个聊以糊口的小营生,却怎么到处求告无门?于是,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在自己家门前支起两张条桌,开办起了一个临时的报刊零售点。 虽然说城管和交管部门现在是对他睁只眼闭只眼,但他还是知趣地低调行事,主动把自己的摊点往后缩回十多米,安置在自己居住的临街斗室的门口,尽量避免触动两大权势部门易怒的神经。 直到几天前,身负城市管理职责的城管队终于忍无可忍,气势威猛地开车来到他的摊前,将他所有的桌架、报刊等等一股脑尽数扔进执法车后厢扬长而去,他才知道城管队的厉害不是说着玩儿的。 在四处求告无门之际,他试着打电话给两个多月前曾有过“还包”交道的市政府副秘书长张博诉说此事,问题竟意外地获得了异常顺利的解决。 打电话的第二天,城管交警两部门就同时派人上门,不仅还回了所有被没收的物品,还带上了所有相关手续,为他一个人现场办公。下午,报刊发行公司就将一座簇新的制式报刊亭就矗立在他指定的路口转弯处,一切都是那么立竿见影。而且据说别人都要缴纳2万元的报亭押金,而给他送来报刊亭的工作人员竟然提都没提这件事。 仅仅就在一天时间内,他就成了慈航路口一间合法报刊亭的合法业主,这不由得不让他从内心发出感叹:关系就是生产力,权力才是硬道理! 正是为了庆贺这得来全不费工夫的巨大成就,他决定破费一把,请他昔日的好友曹牧和郁锦标把酒言欢一回。 曹牧、罗恺之和郁锦标都是一起光着屁股长大的。 郁锦标比曹牧大两岁,曾赶上上山下乡的尾巴,成为中国最后一批知青,过去一直被曹牧他们这一拨半大孩子的羡慕。 在当时他们的眼里,下乡就是捕鱼捉蟹、上山打鸟,是个可以尽情撒欢的自由世界。他当时是多么想打上一个背包,跟着他们挤上那辆载着他们奔向广阔天地的大卡车呀! 及至两年后回城,曹牧才发现才20出头的郁锦标已然变成了一个萎蘼不振的病秧子,当初那个意气风发的美男子形象已经荡然无存。 回城后,郁锦标顶了父亲的职,进入公司,成了一名整日在火炉前挥汗抡锤的铁匠。 20多年的岁月磨砺,当年的美男子郁锦标已经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小老头,而且性格变得更加沉闷。半年前,这个失意多年的中年男人终于找到一份工作,在一家大型超市门口看守自行车。并且搬出自己的家,和一个同样失意的女人同居在一起。 为了曹牧帮他出头向普济医院追回二万多元的医药费,他几次想找个机会请曹牧吃顿饭以示答谢,但总是被曹牧以各种理由推脱,使这笔人情债一直压在他的心头。 这不,正好罗恺之说要请曹牧和他聚餐,便大包大揽说由他来做东。其实,曹牧是有意识地回避郁锦标的邀请的,不光郁锦标,就是罗恺之他也想渐渐拉开彼此间的距离。 这两个倒霉蛋虽然都是自己过去最熟悉的朋友,但他们目前的际遇使他们的精神陷入到一种颓废的情绪之中。曹牧自感自己没有能力帮助他们摆脱目前的窘境,却也不愿让自己整日受到他们这种灰色情绪的感染,因而总是有意无意地避免过多地与他们搅在一起。但是这一次不同,这次是罗恺之的报刊亭正式取得了合法身份,无论如何都是一件大事,而且据说是市里的一位大人物亲自出面帮他摆平的,因而更具有非同一般的意义。 其实说是聚餐,实际上就是郁锦标在市场上买来一些诸如烧鸭、烤肉之类的熟菜,用几个泡沫饭盒一装就完事。 曹牧是在来的路上接到郁锦标的电话,要曹牧到市场上接他一起过来。 一到地方,远远就看见罗恺之早就在自己的报刊亭背后的开阔地上支好了一张折叠桌,摆好了碗筷等着他们。 曹牧正在停放摩托车的时候,就听得罗恺之远远地喊:“牛儿,快来帮我拿一下!” 只见罗恺之正从不远处的汇来超市出来往这边走,两只手各用手指夹着三瓶啤酒,硌得他呲牙咧嘴地像憋尿似的难受。 曹牧走过去接过三瓶啤酒,笑骂道:“瞧你这点出息!” 走到桌前,郁锦标已经把菜肴摊开,一脸满足地看着桌上的菜,对二人郑重宣布:“开餐!” 甫一坐定,罗恺之就抱怨开了:“牛儿,你真不够意思!帮了标哥这么大的忙也不跟我说一声。” 曹牧说:“我干嘛要对你说?我什么事儿都要向你汇报吗?” 罗恺之转向郁锦标:“你看看,标哥!他到底是阔起来了,说话的口气都不一样了。” 郁锦标笑了笑,嗡声嗡气地说:“存在决定意识嘛,曹牧现在是和我们不一样了。” 曹牧看着满脸络腮胡子、黑瘦枯槁的郁锦标,夸张地瞪大眼睛惊呼:“存在决定意识?行啊,我的标哥!这么经典的话是你说出来的吗?” 郁锦标依旧腼腆地闷笑:“我也是现学现卖。这是跟我们‘点长’学的,他就经常这么说。” 曹牧知道,郁锦标所说“点长”,实际上就是当初和他一起下乡的知青,也是他们知青点的头,现在任公司人事处副处长的胡宾。 “那个家伙整天假模假式的,这话像他说的。当初我办停薪留职的时候,就是他硬顶着不给办,非要我把档案关系转出去,还要我自己写申请,说是我自愿转出去的。真是欺人太甚!” “真的吗?你的关系转出去啦?那这次破产清算的经济补偿可就没你的份了。” “什么破产清算?” “你不知道?省里已经对我们公司启动政策性破产程序,清算小组已经进入公司开展清算工作了。” “是吗?我一点也没有听说。” “你整天在外面跑哪里会知道公司的事?不过这事也没有传开,只是我昨天碰到胡宾时,他私下透露给我听的。” “果然有这事?那我在这个单位工作的十六年工龄不是白瞎了嘛!” “可不是嘛!我觉得你应该去找胡宾说说,可能还有用。” “我去找他干什么?找他要有用的话,当初他就不会逼着我转关系了。”曹牧不屑地说。 说着,曹牧斟满一满杯啤酒说:“来,让我们为恺子的报刊亭由私生子转为婚生子而干杯!” 三人同时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郁锦标艳羡地说:“恺子这回是遇到贵人了,所有手续一天办完,而且还免交两万块钱押金,这可是谁都没有享受过的待遇呀。” 曹牧沉吟了一会儿说:“这件事情对于恺子来说当然可以说是天大的好事,但对于整个龙都市民来说,却是天大的悲哀。” 罗恺之问:“这话怎么讲?” 曹牧说:“难道不是吗?当初你花了多大的气力去申请办正式报刊亭,我也出面去帮你跑过这件事吧?结果怎么样?他们就是卡着不给你办,还拿什么市政府的文件来压你。害得你不得不整天和他们捉迷藏。现在呢?因为市政府副秘书长的一句话,他们就屁颠屁颠地主动跑来给你办,这说明什么?” 罗恺之懵懂地问:“说明什么?” “说明他们的制度是为权力而服务的,或者说一切制度都是围绕着权力来说话的。老百姓要想通过正常程序办事,比登天还难。” 郁、罗二人若有所思地听着。 “就说这两万块钱押金吧,凭什么别人都要交而你就可以不交?这说明这笔钱是可交可不交的,而你是因为市政府的副秘书长打了招呼就可以不交。如果不是因为你拣了张博的钱包完璧归赵,你会有机会认识张博?他会帮你出头办事?做梦吧你!所以说呀,中国的老百姓太可怜了!” 郁锦标说:“还别说,你说的还真是这么回事呢!” “说到底,中国是一个没有规则的社会,一切惟权力的马首是瞻。政府不讲规则,老百姓当然就更不讲规则。所以才有许多像你这样的人和城管打游击战,才有了许多暴力抗法事件。因为他们没有砝码制约政府必须严格遵守他们自己制定的规则。懂了吗?” 罗恺之不服气地说:“你说这些还不是因为你想帮忙没有帮上的缘故嘛。” “是呀,我是想帮没帮上,可是如果他们要真正严格遵守他们自己公布的办事程序的话,用得着我出面去求他们吗?如果真的像他们说的那样市政府有文件不能在这里设报刊亭的话,那为什么张博一出面,问题就迎刃而解了呢?市政府的文件对他不起作用吗?” “得啦!你这个题目太大,越说越离谱了。” 郁锦标看出罗恺之为曹牧对张博所发表的不逊之词感到不悦,赶紧出面打岔。 曹牧也意识到这个时候与他们讨论这个话题太不合时宜,便无话找话地问:“你们家郁晖现在怎么样了?” 郁锦标的兴味顿时黯然,紧皱着眉头摇头说:“唉,别提啦!又是一个礼拜没有打照面了。这小子真是没法说!除了他姑姑的话他还听一点外,我的话是一点都不听,现在自己一个人在家里住,整天和他那些狐朋狗友混在一起。你们说现在这些孩子怎么这么叛逆?” 郁锦标从他那过早地被黑白相间的胡茬包围的嘴里吐出这番话时,除了对自己的不肖之子的抱怨外,更多的是抒发着一个倒霉父亲的悲哀。 罗恺之结合自己的经验之谈说:“这怪你平日对他太纵容了,欠打。对男孩子最好的教育方法就是一个字:打!你看我儿子华刚。什么时候见到我不是服服帖帖的?” “恺子,你不要以为你们家华刚看到你就像老鼠见到猫一样是件什么好事。你知道他的心里在想什么吗?他在外面的表现是怎么样的,你知道吗?如果他在外面也像在你面前一样畏畏缩缩、怂头怂脑的,那他一定是一个废物,而如果相反,他在外面张狂跋扈、惹是生非,那将更加可怕,因为他要把在你那里受到的气找补回来。你这样容易培养出孩子的双重性格,这不好。” “牛儿,我们多久没在一起喝酒了,怎么今天说的话这么叫人扫兴?”曹牧的话令罗恺之恼怒不已。 “恺子,你怎么好赖不分呢?我为什么说这些话难道你不知道吗?你们华刚在外面和人打架,用大砖头拍人家脑袋,为这你还赔了人家一千块钱,这么快就忘了吗?” “得了吧!养儿子的家哪家不是这样?你不用跟我说这些。”罗恺之的语气中表现出对曹牧生养了一个女儿得不屑。 “好了好了,别说他们家华刚了。还是说说我们家郁晖吧!” 眼看着二人话不投机,聚会就要不欢而散,郁锦标又赶紧出来和稀泥,“郁晖上个礼拜找了个工作,好像是在逍遥宫迪吧当服务员吧,每个月1500块钱,你们说可以吗?” “很好呀!这小子高中毕业快两年了吧?总算是想着自己找事做了,这是好事呀。”曹牧说。 “小晖这家伙还不错,去那上班的时候,还捎带着我们华刚呢。”罗恺之在一旁说。 第二章: 乡间趣事(2) 郁晖的相貌酷似了他的父亲郁锦标。可是同样的相貌,在郁锦标的脸上显得是那样的苟且萎琐、暮气沉沉,而在儿子郁晖的脸上却是那样的眉清目朗、俊秀飘逸。 时年21岁的郁晖无论走到哪里,都会迷倒一大片的青春少女,引得她们追在身后不停地尖叫“陆毅”(当红影视明星)的名字。 只可惜,出众的相貌和拔群的气质没有给他配上一个足以滋养这些高贵品质的家庭环境和经济条件,在他走出校园踏入社会的一年多时间里,他才渐渐为自己家庭所处的社会地位和经济状况而让他不时地产生顾影自怜的卑怯。 高中毕业的郁晖从来就没有就没有过考大学的想法,他幻想凭借着自己的外形条件,总有一天能脱颖而出、出人头地。可毕业两年了,机会却一直没有垂青于他,以致不得不每天出入于这贫民窟一样的生活区。每当想到这些,他都不由得对自己的出身感到悲凉,对自己早早就失业在家的父亲充满鄙夷。 他和父亲郁锦标的关系是从上初中时就发生变化的。 那时,父亲刚刚从单位下岗,酷爱打麻将赌钱的母亲段莲香因为生活没有了依靠,和一个在此租房做生意的外地“麻友”私奔了,从此音讯杳然。一个正常完整的家庭在一夜之间丧失了,这让懵懂初开的郁晖心理遭受到毁灭性的打击,他的生命的天空从此阴霾密布、暗淡无光。 母亲的消遁,使他把自己的一腔怨恨通通发泄到了父亲的身上。他恨父亲没有本事,恨自己生在这个贫寒之家,恨这个社会不能给予他公平的机会。 如果不是因为他有一个对他视如己出的姑姑,他可能早就崩溃了。 几乎是从郁晖出生的那一天起,郁锦芳就代行了母亲的职责。郁晖出生时身体奇大无比,体重高达九斤六两。段莲香因为分娩造成产后出血,昏迷数天不省人事,好容易才抢救过来。鬼门关上走一遭,使得她的母性大变,视刚出生的小生命为她的克星,拒绝为他哺乳,甚至看都不愿看到他。 郁晖是这个家庭三代单传唯一的男丁,爷爷郁建德视他为续接郁家香火的唯一希望,眼见孙子哭喊着嗷嗷待哺,媳妇却无动于衷,郁建德情急之下逼迫刚参加工作不久的女儿郁锦芳向单位告请长假,帮助哥嫂照顾小郁晖。 就这样,还是大姑娘的郁锦芳就搬来与哥嫂同住,全面代行了郁晖母亲的职责。 白天,郁锦芳为孩子喂奶、把屎把尿,晚上陪着孩子一起睡觉。就连她工作后的所有积蓄,她都补贴到了孩子的身上。 直到三年后,郁晖已经长成一个乖巧伶俐、虎头虎脑的小男孩,段莲香实在抵御不了自己内心母性的复苏,才重新接管了对郁晖的抚育义务。 而这时,郁锦芳已经与侄子郁晖建立起了血肉相连的母子亲情。看着自己生的儿子与他的姑姑有着如此生死相依的母子亲情,母亲段莲香简直看不下去了,她要求郁锦芳从此全面退出他们的生活,不再与郁晖见面。 如此要求当然遭到郁锦芳的断然拒绝,姑嫂二人因此反目成仇。从那以后,在他们生活的小区,就经常上演着姑嫂二人为争夺郁晖的监护而展开的由唇舌大战开场,由肢体冲突告终的闹剧。 每次冲突,都是以郁锦芳的泪眼婆娑退出战场而结束。 没办法,小郁晖在人家手上,如果任由冲突升级,只会使郁晖幼小的心灵受到更大的伤害。 在这姑嫂冲突中,最受夹板气的当属郁锦芳的哥哥郁锦标了。为了缓解郁锦芳的思念之苦,郁锦标特意安排在离郁锦芳工作地点很近的幼儿园,这样她每天都可以从工作中抽空看望小郁晖。 及至小郁晖上了小学,段莲香终于发现一个足以让她忘掉一切纷扰和烦恼的方法,她不可救药地爱上了打麻将,每天的快乐和忧愁都集中在了牌桌上钞票的赢进输出上了,哪里还顾得上管郁锦芳看不看郁晖这样的小事上来? 如此这般,直到郁晖上初一时,郁锦标下岗失业,家庭失去了经济支柱,眼看着一家人就要衣食无着,段莲香在一个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日子,收拾好自己的衣物,和一个据称“很有搞头”的外地人远走他乡,从此杳无音讯。 而对于郁晖来说,自打他记事起,郁锦芳就是他的母亲,虽然他一直都叫她姑姑。无论是放学后回家吃饭,还是学校有事开家长会,郁锦芳都是不自觉地在扮演着母亲的角色。甚至直至郁锦芳结婚前,他都一直与郁锦芳一起住在爷爷郁建德家里,并且与郁锦芳睡在同一张床上。 郁锦芳结婚后的第二年,也就是郁晖上初中一年级的那一年,郁晖的母亲与人私奔,看着侄儿陷入到痛苦的深渊,郁锦芳没有和任何人商量,自己独自到医院作了绝育手术。她暗自决定,要把自己所有的爱都倾住到这个自己一手带大的侄儿身上。她的这一举动的直接后果就是导致了她的离婚。 如今,郁晖高中毕业已经两年了,可他却对自己未来的生活没有任何规划,却整日沉迷于网络和歌厅舞厅,这不由得成为郁锦芳最大的心病。 她意识到,正是由于他俊朗超群的外貌,反倒成为他成长成熟的最大障碍。 他太漂亮了,可他的父母(包括她这个最亲的姑姑)太穷了!这成为他的外在形象和内在心理形成完全相反的两极。由是他的许许多多的梦想都变得遥不可及。正因如此,郁锦芳才时常在心里对郁晖产生一种锥心的歉疚感。 可是,如今的孩子怎么都没有理想了呢?郁锦芳不明白,围绕在郁晖周围的伙伴们一个个都是那么精力充沛、充满活力,却又是那么甘于游手好闲、无所事事?他们穿着奇装异服,头发染成五颜六色,醉心于像大猩猩或是青蛙一样舞动四肢的所谓“街舞”。而她的侄子郁晖就是这个群落的“舞王”。 难道他们打算就这么过下去吗?不过你还别说,郁晖这小子还真凭着他的街舞找到了一份不错的工作。 前个星期,郁锦芳还在上班时,郁晖悄没声地跑进她的办公室,满脸兴奋地坐在她对面,语气神秘地说:“姑姑,今晚你要请我吃饭,我找到工作了。” 这真是一个意外的惊喜,郁锦芳急忙追问:“是吗?什么工作?” “你猜。” “我猜不着,你快说嘛。” “跳舞。” “跳舞?跳什么舞?是歌舞团吗?” “不是,在歌舞厅。” “什么歌舞厅?在歌舞厅跳舞算什么工作?” “在逍遥宫迪吧,当领舞。你侄儿的街舞不是跳得好嘛!” 一听是在舞厅工作,郁锦芳的高涨的情绪立时跌落了一大半。 “晖呀,那种场合都是些红男绿女、社会渣子聚集的地方,咱们不去那儿工作好吗?” “姑姑,你怎么这么说呢?那难道我也是社会渣子吗?” “不是不是,咱们郁晖不是社会渣子,咱们郁晖是个好青年。”郁锦芳自知失言,赶紧安抚说。 “我告诉你呀,姑姑!待遇还不错呢,每个月1500块钱,干得好还有奖金。” “我们郁晖出息了,能自己挣钱了。你告诉你爸了吗?” “没有。你帮我告诉他吧!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话,整天像个闷葫芦似的,跟他呆在一起烦死了。” “晖呀,你可不能这么说你爸,他有多不容易你知道吗?他下岗这么多年了,到处打临工,不就是为了你吗?” “我也知道他不容易,可就是不愿和他多说话。” 二人一时无语,办公室陷入长时间尴尬的静默之中。 郁晖突然想起什么,问道:“姑姑,你说爷爷刚去世,我就去跳舞,这合适吗?” 郁锦芳用怜惜的眼光看着侄子,宽厚地说:“你这是工作,又不是去娱乐,不要紧的。去吧!” “对了!姑姑,你碰见罗叔告诉他,华刚也和我在一起,他在舞厅当保安。” “好啊,这样你们还是可以整天在一起呀。” “不过他的工资比我低,每个月才800块钱。” “钱多钱少是次要的,主要是暂时有事情做就好。噢,晚上叫上他一起来,我给你们庆贺一下。” 郁晖上班第一天的晚上,郁锦芳偷偷来到逍遥宫迪吧,独自在一个僻静的角落看着郁晖在舞厅中央的高台上跳各种套路的迪斯科舞,台下四周围满了青春亢奋的男男女女和着喧嚣的音乐节奏手舞足蹈。 这种场合郁锦芳还是第一次身临其境,舞厅内变幻迷离的灯光、人声鼎沸的喧哗,和高强度的、震得人心颤的重金属低音音响混合在一起,让她感到特别的不适应。 她还看到满脸浓重的络腮汗须,却还一脸稚气的罗华刚身着一身门童似的保安服,煞有介事地肃立在吧台旁边,不禁有些好笑。 不过,今晚整个舞厅里最耀眼的明星还是当属郁晖。 只见他伴随着音乐的节奏,以令人匪夷所思的方式舞动着肢体,极富韵律和动感,再加上他超群的外貌和气质,不时引起台下面的少女们激奋地尖叫:“舞王,我爱你!”“阿晖,我要和你约会!” 这,就是当今年轻人的生活娱乐方式? 郁锦芳不禁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最让她想不到的是,平时看上去还有些腼腆羞涩的侄儿,竟然还有这么火辣激情的一面。此时,郁晖正投入地进行着他狂热的自我表现,全然没有意识到他的姑姑心里对他正陷于一种欣慰、欣赏和担忧的复杂情感之中。 郁锦芳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但她没有想到这么快就得到验证。 昨天晚上,正在梦乡之中的郁锦芳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她打开灯一看,已经是下半夜两点钟了。 单身女人郁锦芳走到门边小心地问:“是谁呀?” “芳姨,是我!我是华刚。” 门外传来的是一个年轻男孩的声音。 “噢,华刚!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我把郁晖送到你这来了。” “怎么啦?”郁锦芳一惊,赶紧将门打开。 只见郁晖一滩烂泥似的俯在罗华刚的肩上,棕麻一样的头发湿透了,一绺一绺凌乱地搭在他苍白的脸上。 郁锦芳惊惶地大叫:“我的晖呀,这是怎么回事?” 说着赶紧将他们让进来,帮着罗华刚扶着不省人事的郁晖在客厅的沙发上躺下。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喝酒了?” “不是的,芳姨!我们没有喝酒。” “那这是怎么回事?没有喝酒怎么会成这个样子?” “他这是跳舞跳的,累得虚脱了,他今天特别兴奋。” “胡说!跳舞怎么会跳成这个样子?” “是跳舞跳的!他连续跳了四个多小时,一刻也没有停下来,像疯了一样。” “怎么会这样?跳累了他应该知道休息呀!” “今天舞厅人多,老板要他把气氛调动起来,就让他领舞。” “那也不能这么跳呀!这不是要人的命吗?” “他……”罗华刚嗫嚅了一下,欲言又止。 “他怎么啦?”郁锦芳急切地问。 罗华刚自知失言,连忙掩饰说:“没什么。” “不,华刚!你一定知道什么,快告诉我。”郁锦芳哪是那么好糊弄的,穷追不舍地问。 “真的没什么,芳姨。”罗华刚越说越没有底气。 “华刚,你也是我看着长大的,我知道你是个不会撒谎的孩子。” “芳姨,你就别问了。” “华刚啊,你和郁晖一块儿长大,你们是最好的朋友, 你要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才算是帮他。” 罗华刚拗不过郁锦芳的追问,吞吞吐吐地说:“芳姨,他吃了……吃了……摇头丸。” “摇……摇头丸?”郁锦芳喃喃地重复说,木呆呆地原地站了许久,终于歇斯底里地发出一声尖嚎“天哪”,随即晕厥过去。 第二章: 乡间趣事(3) 其实曹牧的个人生活并不像罗恺之、郁锦标等人想象的那样滋润惬意。妻子邢丽的大小姐脾气,他是在结婚后才领教的。 自打结婚后,为了照顾刚刚丧偶的老丈人邢万里,他就一直和妻子邢丽丽陪在老丈人身边。 曹牧每天回家所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张罗着洗一家人的衣服,然后就是收拾凌乱不堪的床铺和地面。这个时候,曾经有着娇俏面容和苗条身形,此时像充了气的皮球似的开始全面发福的邢丽丽,通常都是横躺在沙发上,一边吃她永远也吃不完的零食,一边看着电视里的永远也看不完的韩国肥皂剧。 她习惯于家里的凌乱,说这才有生活气息。而曹牧却热衷于一切都井井有条。看着不停忙碌的曹牧,邢丽丽一定要把曹牧拉到身边,亲热地搂着他的脖子赏他一个热吻,算是对忙碌了一天的丈夫的慰问,然后娇嗔地说:“怎么才回来嘛,都快把我闷死了。” 作为分公司党委书记的独养千金,能够下嫁给一个身处社会最底层的工人的儿子,邢丽丽刚开始还是尽量掩饰着自己的心性,久而久之,潜意识中的优越感便不自觉地显露出来。再加上过去做姑娘时从来就没有受过严格的家政训练,她一直把做家务视为苦役,惟恐避之不及。这样,曹牧就不得不在繁忙的工作之余,就兼任起全家的勤杂工的职责。 但是有一点是曹牧比较欣慰的,就是每次回家都能吃上一顿可口的饭菜,而这些都是岳父邢万里的作品。 退休后的邢万里对女儿的慵懒给予了足够的宽容。女儿一直是他的掌上明珠,从小到大娇生惯养,从来没有让她吃过任何苦,现在退休了,无事可做的他找到了一个可以替代工作的乐趣,就是苦练烹饪厨艺,两年过去,手艺竟然日益精进,每每到开饭时间,他都能让饭桌上花样翻新,色香味俱全,让一家人赞不绝口。这种夸奖总算能让邢万里退休后失落的心理获得了一丁点儿的平衡。 一大早,邢丽丽就把正在熟睡中的曹牧捅醒。曹牧迷迷糊糊地哼哼了一声,翻个身把被子裹得更紧了。 邢丽丽四脚八叉地全身压上去,将嘴巴凑到曹牧耳旁狎昵地说:“老公,昨天晚上辛苦你了!把你累坏了吧?” 曹牧仍旧闭着眼睛,呢喃地说:“为老婆服务,应该的。” “还没缓过劲?” “唉,体力大不如以前了!你倒好,还要连要两次。” “那也该起来了。快点,我要和你商量一下给燕妮过生日的事。” 今年才满七岁的女儿燕妮,是他们结婚十年后才苦盼得来的,被夫妻二人乃至姥爷邢万里视为掌上明珠。 “这有什么啦?不过是买个生日蛋糕,一家人围在一起吹吹蜡烛呗。小孩子嘛!”曹牧裹紧了被子,眯着眼懒懒地说。 “那怎么行?还要给她照艺术照,一家人还要照个全家福。这可是燕妮学龄前的最后一个生日了,可不能这么随随便便!”邢丽丽说。 “那你看着办吧。”曹牧还想着再睡一个回龙觉。 其实,此刻他已完全没有了睡意,只是心里想着的是另外一件事。这件事自从上次与罗恺之聚餐以来,一直压在他的心头,没敢对邢丽丽提起。 他下定决心,像突然想起什么事,从被窝里一跃而起,坐直身正色对邢丽丽说:“前两天恺子对我说,他那需要一个帮他守报亭的人,他让我问问你愿不愿意帮他的忙。” 一听这话,邢丽丽立刻杏眼圆睁,说:“什么?让我去给他打工?你有没有搞错?他是个什么东西?” 邢丽丽的反应完全在曹牧的预料之中,这么多年失业在家,她总是沿袭着以前的千金小姐的脾气,宁愿在家呆着也不愿出去找事做。 曹牧只有识趣地说:“人家也是一片好心。你现在下岗也差不多两年了,总在家里憋着我也怕你憋出毛病。” “总在家里憋着怎么了?难道你养不起我们娘儿俩吗?” “不是这个意思!不过是想让你出去散散心,你不要把这当成负担。” “哼,让我去给这个小集体的混混去打工,亏你想得出。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呢。” “怎么啦!你不过也就是个试验员嘛,怎么就丢人了?”曹牧斗胆顶了一句。 “试验员怎么啦?好歹也是坐办公室,穿白大褂的。” “那你现在呢?现在还在坐办公室、穿白大褂?” “现在怎么啦?你嫌弃我了是不是?你忘记当初我是怎么把你从工地上弄上来的了?” 这个话题一直是曹牧的软肋,果然他倏地一下没了底气。 “你干嘛越扯越远呢?” “我早就跟你说过,让你离罗恺之远一点,和他那种人交往对你有什么好处?只会降低了你的层次。” 曹牧已经穿好了衣服,打开房门,听到邢丽丽这么说,只好回头,说:“不错,我现在是一个记者!可记者需要结交各式各样、各种层次的人。再说,恺子使我从小到大一起玩的朋友。我是个记者怎么啦?说好听点是个记者,说难听点,其实也不过是一个整天追腥逐臭,搞一些花边新闻的狗仔队,并不比人家高出多少。你太高看我这个所谓的记者了!”曹牧走出客厅,看见岳父邢万里坐在门边的沙发上,一脸担忧地聆听他们的动静。 “怎么啦?一大早的吵什么?” “噢,爸爸!”曹牧先是一阵愕然,继而镇定下来,“没吵架。丽丽和我商量怎么跟燕妮过生日的事呢。” “不要让孩子看见你们吵架,她会吓坏的。” “没有吵架,爸爸你放心。您什么时候看到我和丽丽吵过架?” “没有吵架就好!” 眼前这个昔日不苟言笑、一脸肃穆的共产党的党委书记此刻竟是如此的温情和敏感,这让曹牧不由得心头一热。 “爸爸,燕妮醒了吗?要不要我送她?”女儿燕妮现在还在读学前班。 “这个你不用管了,我来送她。” “今天你有什么安排吗?”邢万里追到卫生间问。 曹牧抽出嘴里的牙刷,含着一口牙膏沫回答:“今天我要黎城县法院采访。有什么事吗?” “公司已经进入破产清算程序了,你应该去看看。” “好的,我过两天就去看看。” “你的档案关系还在宣传部吗?” “不在了,我已经转到人才交流中心了” “什么?”邢万里惊愕地睁大眼睛,“你怎么不跟家里人商量一下就把关系转走呢?” “这有什么?我又不打算再回这个单位了。” “你糊涂。你知道不?这次公司是属于政策性破产,所有在册职工每个人都能得到几万元的国家补偿。你这一转出去就会一分钱都得不到的。” “不会吧?我起码还在这个公司服务了十六年呢。” “你人不在了,人家怎么会认你这个呢?当初是谁叫你把关系转走的?” “是胡宾。他逼着我把关系转走的。” “这个狗娘养的畜牲不是个好鸟!”这个曾经的党委书记骂起人来一点也不输于粗鲁莽汉,“除了溜须拍马、投机钻营外,什么本事也没有。当初还恬着脸来求我,让他当人事科长,我看他这个人人品不正,一直没有同意。现在他把账算到你的头上了。他知道破产清算的事,是故意这么做的。” “那按照政策,你和公司解除劳动关系的经济补偿也没有得到?” “没有得到。” “你呀你呀,曹牧,叫我怎么说你。” “爸爸,你不要担心,到时候我去找韩部长,他会帮我说话的。他现在是工会主席。” “你是说韩双庆?” “是呀,他是我的老领导,我们的关系一直不错。”“你指望他会帮你?不会的。” “他现在是工会主席呀!” “正因为他现在是工会主席,他才不会帮你。” “不会这样的!爸爸,你不了解韩部长,他对我们曹牧很好,他一定会帮曹牧说话的。”邢丽丽闻声从屋里出来,加入他们的谈话。 邢丽丽之所以这么有把握,是因为韩双庆曾主动担纲任她与曹牧的证婚人。当初在婚礼上,这个曹牧的顶头上司当着众多来宾的面宣读的证婚词文采飞扬,激情四溢,直到今天仍然被邢丽丽津津乐道。 邢万里当然也知道这层关系,于是不再争辩,说:“那样最好!你去找他试试看吧。” 这个昔日的党委书记邢万里退休后被剥离了政治动物的外衣,还原为一个真正的“社会人”,给他造成了一个巨大的心理落差。在家里,他失去了说话的老伴;在外面,他失去了面对众人长篇大论作报告的机会,性情变得日益孤僻,每日埋头于研读他过去一直没有时间涉猎的各种政治经典著作,一天也难得听到他说几句话,但好在不再象以往当官时那么执拗,好象更有人情味了。 第二章: 乡间趣事(4) 曹牧今天预定好了人要到黎城县采访。这是曹牧非常感兴趣的一个题材。 昨天,一个从郊县柳江洛满镇来的名叫李秀安的农民找到报社,说是要状告镇人民法庭庭长陈敬民,原因是这个陈庭长在法庭上骂人。 庭长在调解他与邻居的宅基地纠纷时,他发出了异议,陈敬民竟当庭口不择言地骂道: “我操你妈的,你连我这个庭长的调解都不听,你还想怎么样?” 其实这不过是乡镇干部普遍通行的口头禅,以至于达到了不搭上这句口头禅便说不出话的地步。 岂料这个倒霉的庭长偏偏碰上了脾气特别轴的农民李秀安,对这句口头禅耿耿于怀,较上真了,非要庭长向他道歉;更绝的是,李秀安把这事告诉了他年逾八旬的老母亲。李秀安是个遗腹子,是老母亲守了一辈子寡将他养大的。老太太更是视节操如生命,她不知则已,一听到这事,竟独自颠着小脚颤巍巍地来到镇人民法庭,找到庭长,当面质问他:“陈庭长,我儿子犯了错,你打他罚他,拿他去关,我都没有意见,可是你为什么要操我呢?” 面对着眼前这个形容枯槁、皱纹密布的八旬老妪发出这种责问,这个30多岁的庭长一时间被噎得目瞪口呆,大脑一片空白,好一会儿才想起向老太太道歉。 没想到李秀安并不买账,当初庭长是在开庭时当着众人骂他的,所以也必须在法庭上当着众人的面公开道歉。 庭长的威严和脸面哪容得下一个微不足道的农民的这个无理要求?当场断然拒绝。 李秀安不依不饶,竟要向县人民法院提起诉讼。 堂堂的县人民法院怎肯任由这么一个刁顽草民的无理取闹?当即拒绝受理此案。于是,就有了这个农民到报社的投诉。 曹牧对这一案例兴味盎然。这又是一条博人一笑的花边新闻!现在要做的就是到县人民法院核实此事的真实性。 曹牧一路开着他的“母马”来到黎城县人民法院。 出面接待他的是县人民法院院长徐克。听明来意后,徐克哂然一笑:“哎呀,原来是这事呀。这事我知道!其实这不过就是一句口头禅惹出来的事。现在我们的一些法官的素质呀,真是成问题,我们正准备在全院开展一次思想整顿,要求全院职工从这次事件中吸取教训。” 这个徐克长得高大白晰、相貌堂堂,可以说是器宇轩昂,浑身上下充满了富贵气。这一点,给他带来了十足的自信。 曹牧从他说话的语气中明显地感觉得到,他那种在谦和文雅的谈吐中渗透出的不可冒犯的傲气。曹牧尽量避开他这种傲气,小心翼翼地问:“徐院长,你认为这个农民对这件事的态度是不是可以理解为我们国家的农民在维护自身人格尊严这方面的意识有所觉醒呢?” 徐克果断地一摆手:“那跟什么自尊呀、人格呀之类的东西不沾边。他完全是意气用事!你看,他最后对我们法官的调解并没有异议,这说明我们的法官是公正的嘛,为什么要揪着一句口头禅不放呢?这不是意气用事是什么?” “那我们法院对他的起诉不予受理是作何考虑的呢?” “我们的法律是庄严神圣的,用这种鸡毛蒜皮的事情来起诉我们的法官,那不是亵渎法律嘛!” 曹牧心悦诚服地告别了徐克,一路上在心里已经酝酿着该如何如实地报道此事。 在快要进城的时候,他接到罗恺之的电话。 电话传来一个令他目瞪口呆的消息:郁晖家里发生火灾,他自己在家里被火烧死了! 第三章:舞王之死(1) 郁晖进入逍遥宫迪吧当领舞,完全是机缘巧合。 十来天前,中联百货商场举办规模盛大的冬季商品展销会,主办方不知通过什么渠道打听到郁晖他们的街舞组合,专门下帖子邀请他们为开幕式热场助兴。他们这种到处打游击自娱自乐的街舞团队,其人员都是些个半熟青涩的愣头青,名不见经传却又想扬名天下,现在能有这么一个大型商业活动如此郑重其事地正式邀请他们一展身手,当然是求之不得的好事。 事实也证明,主办方的这一安排是物有所值的。 展销会开幕的当天,在全市最繁华的五星商业步行街上,尽管人头攒动、摩肩接踵,但是真正关注这个展销会的人却并不多。主会台上,主持人手持电喇叭声嘶力竭极具蛊惑地宣传所展销的商品,可赢得最多的是路人们投来的或漠然或同情的目光。 待到郁晖他们出场,情况就不同了。在这商品消费时代,这种时尚娱乐文化立时显示出了强大威力。只听得音乐响起,几个超前卫装束的年轻人,从不同方向涌入台中,用人们匪夷所思的方式舞动肢体,在舞台中央上下翻飞,强劲的节奏和花哨的舞姿,把人体各个关节的连带关系演绎到了极致。 这种街头表演的即兴式舞蹈颠覆了人们惯常接受的在舞厅和舞台上表演的舞蹈概念。尤其是郁晖的出场更是惊倒四座,他的舞姿和气质相貌不时引发台下的观众发出惊呼声。小伙子们一看场面被他们调动得这么热烈,人来疯的劲头顿时激发,更加卖力地使出了自己的看家本领。毕竟,这种机会并不是天天都有的。 一时间,原本稀疏寂寥的展销会现场立时变得人声鼎沸,人气骤升。街舞表演的效果出人意表,更让郁晖大大地出了一回风头。表演结束后,主办方大喜过望,除了按约定支付了出场费外,其负责人还悄悄将郁晖拉到一旁,非常爽快地在私下给了郁晖200元红包。 好事还不止这些!正当他们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准备离开的时候,一个外表精悍的中年男人上前拍了拍郁晖的肩膀,招呼他到一旁说话。 男子问他:“你现在在哪里工作?” 郁晖不明就里,满脸懵懂地回答:“我现在还没有工作。” “你的舞跳得这么好,想不想就靠跳舞挣钱?” “跳舞能挣什么钱?” “怎么不能挣钱?你今天不是就挣到钱了吗?” “我们都是平时自己跳着玩儿。今天只是凑巧了,让他们请来,平时哪有这种机会呀!” “是这样,我有一个朋友,是开舞厅的,他现在需要一个跳舞跳得好得人到他那里去当领舞,你看怎么样?愿不愿意去?” 中年男子不再绕圈子,直接挑明了意图。 “叔叔,那你是干什么的呢?” 中年男子顿时一愣,随即打了个哈哈,说:“噢,你是问我?以后你就知道了。” “那你不是舞厅老板?” “我跟舞厅没有关系,只是老板的朋友。凡是我推荐过去的人,他都会给我面子的。” 郁晖又问:“那我这几个伙伴能跟着一起去吗?” 中年男子哂然一笑:“人家要的是一个领舞,又不是一个舞蹈团。” 郁晖低头想了想,还是点头:“行!那我就去试一试。” 中年男子从口袋里掏出皮夹,从中抽出一张名片递给郁晖:“明天你就拿着这张名片去找这个人,就说是肖科长叫你来的。” 名片上的衔头是本市最繁华的解放路上鼎鼎有名的逍遥宫迪厅,经理的名字叫容卫东。 郁晖从舞厅经理容卫东漫不经心的作派中看出来,舞厅方面的面试不过是走走过场而已。为了给自己壮壮胆气,郁晖专门拉了正在一家快餐店送外卖、身形和他父亲罗恺之一样剽悍的罗华刚一起来。 白天的迪厅幽暗空旷,内部到处装饰着钢架管网,像个废弃的重工车间,又像是人们想象中进行着某种隐密交易的场所。郁晖、罗华刚二人穿过狭长的甬道,顺着走廊尽头的房间里传出的谈笑声,找到了经理容卫东的办公室。 进得办公室,只见已有几个中年男人正围坐在茶几旁的沙发上喝茶聊天。 郁晖站在门口,不知道该向谁打招呼,定了定神,才小心地问:“你们好!我是来找容经理的。” 坐在拐角圆凳上正给众人斟茶的,一个头顶铮光瓦亮的中年男人站起来:“噢,你就是郁晖吧?肖科长已经跟我说了,我们正在这等你呢。” 眼看着眼前几个看似有头有脸的人物,郁晖和罗华刚二人都不由得有些局促,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容卫东从墙脚拎出两张折叠椅给他们,说:“你们不要紧张,都是自己人。介绍一下,这位是苏局,这位是宋队。” 不用介绍,郁晖一眼就认出,那位苏局正是舞厅所在辖区的东岸区公安分局局长苏震江。郁晖之所以认识苏局长,是因为苏镇江经常出现在本市电视新闻的画面里,介绍公安民警在维护社会治安、打击犯罪行动中取得的巨大成就。至于那位“宋队”,他就不知道是哪路诸侯了。 与身着警服时义正辞严威风凛凛的形象相比,身穿便装的苏镇江显得率性而随意,少了些冷峻,多了些人情味。 苏镇江微笑着上下打量了郁晖一番,问道:“听说你的舞跳得不错?” 郁晖自谦地低头笑说:“什么呀,都是自己瞎玩闹。” 苏镇江又说:“能在这里跳给我们看看吗?” 郁晖颇感意外地抬起头,看了看办公室局促的环境:“在这儿?这哪里跳得开?” 容卫东赶紧上前劝说:“随便舞两下吧,让苏局看看你的真功夫。” 郁晖还是连连摇头:“不行不行!” 坐在一旁的罗华刚悄悄捅了捅他:“还是跳一下吧!” 郁晖猛地一挣,语气果决地说:“说不行就不行了嘛!” 舞厅经理容卫东顿时脸上就挂不住了:“郁晖,你是不想在我这里干了是不是?” 郁晖的倔劲也被激起了,梗着脖子回答:“想在这里干就非得当场在这里跳舞吗?” 容卫东脸色胀锝通红。“嚯”地从沙发上站起来,指着门口对郁晖说:“既然不愿意跳,那你就从这里给我滚出去。” 郁晖也毫不示弱地起身,拉着罗华刚就往外走。 二人刚走到走廊尽头,容卫东就追出来喊住他:“郁晖,你给我站住!” 容卫东走上前来,搂着郁晖的脖子往回拽,用缓和的语气说:“你怎么这么犟呢?就这么说走就走了,我怎么向肖科长交代?” 回到办公室,苏镇江哈哈大笑着,以极其热情的态度迎接他:“好小伙子!有个性,我喜欢!” 郁晖也似觉刚才有些过分,低着头不好意思地说:“其实也不是我不愿意跳,只是现在的环境气氛不对,跳不起来。” 苏镇江宽容地说:“不要紧,不要紧!不勉强你了。” 容卫东问:“你什么时候能来上班呀?” 郁晖为了弥补刚才的过失,语气变得异常的恭顺:“我随便,今天晚上就可以。” “那好!就今天晚上吧。” 郁晖不失时机地把罗华刚拉到容卫东近前,小心试探着问:“经理,你看我这位朋友能不能也来这里上班?” 容卫东仔细打量了罗华刚一遍,说:“行!不过我们这里的领舞只需要一个。我看这个小伙子身胚不错,就让他干个保安吧。” 见容卫东答应得如此爽快,郁晖欣喜地与罗华刚交换了一下眼神。 容卫东又说:“不过话说在头里,保安的工资是每月800块钱,郁晖你的工资是每月1500块。如果效益好的话,每个月还有不少于500块钱的奖金。你们看可以吗?”郁晖和罗华刚都连连点头:“可以可以。” 这时,苏镇江和宋队等人都站起来告辞。临行前,只听得宋队对容卫东说:“噢,卫东,消防合格证我明天叫人给你送过来。另外,你要记得电线和开关一定要换新的,还有就是要开辟一条消防安全通道。其实这些都花不了多少钱!” 容卫东连连点头:“你放心,我一定会按照你的要求来做。” 苏镇江走到郁晖面前,用欣赏的眼光将郁晖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遍,然后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赞赏地说:“小伙子长得真帅!好好干,会有前途的。” 郁晖谦恭地回答:“谢谢苏局长!” 郁晖从舞厅出来以后,在第一时间里赶到了他的姑姑郁锦芳的办公室,将这一好消息告诉了郁锦芳。 第三章:舞王之死(2) 自从第一天到舞厅看郁晖跳舞,郁锦芳的心里就犹如装着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的。 这里虽然是纯粹年轻人的世界,但其经营背景却是一个让人猜不透的迷。看着舞厅门口几个身穿黑色风衣、戴着墨镜的年轻人门神似的站在那里,心里就有些瘆得慌。果然,这才一个多礼拜的工夫,就发生了服用摇头丸的事情。 这件事情对郁锦芳来说,不啻为一件五雷轰顶的灾难。摇头丸就是毒品,这一点郁锦芳是非常清楚的。而吸食毒品,将会带来怎样的情景,更是她想都不敢想的事。 她向单位请了三天假,日夜守护在处于昏睡状态之中的郁晖身边,其间发生数次小便失禁和狂呕不止的情形,而这一切,郁晖都浑然不觉。 整整两天两夜,郁晖才从昏睡之中醒来。郁晖在迷蒙中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场景就是姑姑坐在一旁用幽怨的眼神注视着他。 “姑姑,你怎么在这儿?” 郁锦芳反问道:“我倒要问问,你怎么在这儿?” “我睡了多久啦?” “整整两天两夜。” 郁晖张口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哎呀,真困!” 郁锦芳把他的衣服扔在床头,说:“你快起来,吃点东西,跟我去找你们舞厅经理。” 郁晖困惑地问:“找我们经理干什么?” “干什么?他把你害成这个样子,我不该去找他吗?” “我们经理对我很好,他没有害我呀!” “晖呀,你怎么这么糊涂?怎么能吃那种东西?摇头丸是什么东西你不知道吗?” “摇头丸?”尚有些迷糊的郁晖歪着头,努力回想着当时的情景,许久才恍然地“哦”了一声。 “快起来,跟我走!” 郁晖一激灵坐起身,对郁锦芳说:“姑姑,你千万不要去找我们经理。摇头丸是我自己吃的,不怪他。” “什么不怪他!那种地方怎么会有摇头丸?你知道不知道,他倒卖摇头丸是犯罪?” “那不是他卖的,是外面的人来卖的。” “你少废话!快穿好衣服跟我走。” 郁晖一看姑姑一脸的认真,急得双膝跪在床上:“姑姑,我求求你,不要去找我们经理。你要去找他,让我以后还怎么在那儿干?” 郁锦芳惊愕地睁大眼睛:“你还想在那干?” “为什么不干?这是我喜欢的工作,以后到哪里还能找到这种又挣钱,又能跳舞的工作?” “晖呀,你想看着我死在你的面前吗?”郁锦芳突然声嘶力竭地大喊,眼泪不由自主地哗哗涌出眼眶,说话的声音都变调了。 郁晖从来没有看到姑姑的情绪这么激动过,不由得心里惊惶不安,小心翼翼地问:“姑姑,你怎么啦?” “晖呀,你要再去那里,姑姑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有这么严重吗?姑姑!” “晖呀,你是姑姑的全部,姑姑害怕看到你再出什么事呀。” 郁晖黯然低头,好一会儿才喃喃地说:“姑姑,我听你的,从那儿退出来就是了。” 郁晖在逍遥宫迪吧干了一个多星期,一直没有搞清楚苏镇江与舞厅老板容卫东究竟是什么关系,但有两个人的身份他还是弄清楚了,那就是介绍他来舞厅的肖科长正是东岸区公安分局的治安科长肖旺平,而第一天面试时在座的“宋队”则是东岸区公安消防中队队长宋国平。这三个人常常被熟悉柳州警界的人联起来称为“镇江二平”。 虽然郁晖并不直接与他们打交道,但因为郁晖的到来,这家舞厅的人气大升,每晚舞客爆棚,他们和老板容卫东一样高兴。他们几乎每天都轮流着来舞厅娱乐消遣,并时不时来到休息室看望一下郁晖,与他亲切交谈几句,这让郁晖有些诚惶诚恐。 此时,当郁晖小心地走进舞厅老板容卫东办公室,向他提出辞职的时候,容卫东大感意外,怔怔地盯着郁晖半晌说不出话来。当他看到郁晖坚定的表情时,才知道对方是认真的。 他好容易定了定神,才说:“不不不!我还是没有弄清楚。你刚才说什么来着?你要辞职?为什么呀?” 郁晖躲闪着容卫东质询的目光,讷讷地说:“其实也不为什么,我就是想找一个长期稳定的工作来做。” “这里怎么不稳定啦?你在这儿干得好好的,我还想正式提拔你到管理岗位上,成为我们的核心成员呢。” “可是我真的不能在这干了。” “到底是为什么?是为钱的事吗?我现在就可以答应你,给你涨工资。给你涨一倍,每个月三千。行不行?” 郁晖踌躇地低下头,半晌不说话。 容卫东自以为把准了郁晖的脉搏,大度地站起来,走到郁晖身边,拍着他的肩膀说:“就这样吧!安心在这干,我不会亏待你的,苏局长、肖科长他们也不会亏待你的。你看他们多关心你!你忍心让他们失望?” 郁晖低着头半天才嗫嚅出一句:“经理,不是钱的问题,我确实不能在这儿干了。” 郁晖的表现让容卫东大为光火:“你的拗脾气怎么又上来了呢?简直油盐不进嘛!这到底是为什么呢?”“对不起,我不能说。” “那你现在来找我干什么?” “我想把这几天的工资结一下。” 容卫东又是哂然一笑:“你到底是怎么算账的?给你一个月三千你不干,这几天百把块钱你又这么在意?” “这不一样!这是我该得的。” “什么是你该得的?你连一个月都没有干满,让我怎么算钱给你?” “那不是按天数计算咯?我在这干了八天,一天50块钱,八天就是400块。” “你是肖科长让来的,你去跟肖科长说,看他让不让你走!” “我干嘛要跟他说?你才是这里的老板。” “你少在这里跟我扯淡!我要出去了,改天你去找肖科长要钱。”容卫东说着起身走到门口,回头看着郁晖。 郁晖只得怏怏跟着出门。 郁晖独自一人穿过黑洞洞的走廊,刚走出舞厅大门。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又折返回舞厅吧台前,趁着四下无人,勾手进去,熟练地从吧台下一个隐密的角落拿出一个不大的黑色塑料袋,装进了自己的裤子口袋之中。 第三章:舞王之死(3) 到底是个初生牛犊,郁晖在做那件事情时,丝毫也没有意识到世道诡谲、人心险恶,直到当天晚上无意间察觉不远的阴暗墙角处有几双眼睛正虎视眈眈地盯着他,这才真正发现自己确实是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郁晖家所在的小生活区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建造的职工宿舍,原来的红色砖墙已经乌黑斑驳,原本的筒子楼结构被各任住户根据自身意愿加以改造,如今已是巷道曲里拐弯如同迷宫一般,用黑油毡和灰色石棉瓦搭建的临时厨房和杂物间高低错落,使得整个生活区看上去破败不堪,成为名副其实的贫民窟。尽管如此,自从半年前父亲郁锦标搬出去与那个在菜市场卖成衣的范姓女子同居,这个简陋贫寒的家就成为郁晖的自由撒欢的天堂。 当晚十点多,已经在一家网吧找到一份网管工作的郁晖向姑姑复命后,心无芥蒂地的骑着他那辆山地自行车一路哼着歌,轻车熟路地骑进了那漆黑狭窄的巷道。一出巷口,他的歌声就戛然而止。他隐约看见在不远处昏暗的路灯下有两个黑影在他出现时忽隐忽现,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他的心头。 他极小心地扛着自行车上楼,只见一团黑影团缩在走廊中央,拉开路灯一看,原来是罗华刚看门狗似地早已蹲守在他家门口,郁晖一紧的心才放了下来。 “干什么呢?装神弄鬼的,想吓死我呀!”郁晖放下自行车,掏出钥匙打开房门。 “你不在那干了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罗华刚站起来,跟他进了房门。 “你以为我不想在那干呀?可我不能再让我姑为我操心。” “那你不会瞒着她嘛!” “这种事你做得出,我做不出。” 罗华刚定定地盯着郁晖好一会儿,问:“你是不是偷了舞厅的东西?” “是他们欠我的钱不给,怎么是我偷他们的东西?” “他们说你偷了舞厅的东西才出来的。” “我偷了什么东西?” “不知道,他们没有说” “我告诉你,我那不是偷,是拿。他们把钱给我,我就还给他们。” “他们现在正在楼底下呢。” 郁晖的脸顿时变得煞白:“是你带他们来的?” 罗华刚回答:“他们让我来劝你回去上班。” 郁晖哆嗦着嘴唇,半天才说:“这怎么可能?” “他们可能要来揍你。” 郁晖一把抓住罗华刚的双手,央求说:“华刚,今天你不要回家了,今天就和我住在一起。” 罗华刚一把挣脱了他:“那怎么行?我爸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今天要不回家,他明天非扒了我的皮、抽了我的筋不可!” 郁晖一时间六神无主,完全没了主意,像热锅上的蚂蚁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他原本以为容卫东会来主动找他,可没想到找上门的是那两个人。不用猜,那两个人正是这一带人人闻之胆寒的“黑煞星”。郁晖只得退而求其次,又说:“那你晚一点再走,好吗?你现在陪我去买两瓶啤酒,到下半夜再回去。” “那好吧!”看着郁晖魂不守舍的样子,罗华刚再不好拒绝,只得站起身来。 二人结伴下楼,来到房头小卖部。郁晖踌躇了半天,终于拿起了柜台上的电话机,拨通了父亲郁锦标的小灵通电话。 “爸,是我,阿晖。” 电话那头的郁锦标做梦都没有想到儿子会主动打电话给他,简直是惊喜无限。 “晖呀,你现在在哪里?” “我在家。” “没有钱用了是吗?” “不是,我想让你今天回家住。” “出什么事了吗?” “没什么事,就是有点想你了。” 听到儿子这久违的温情话语,郁锦标竟一时唏嘘不已,许久才哽咽着说:“晖呀,爸爸也想你呢。” “那你就快点回来好吗?” “晖呀,爸爸已经买了明天早上4点半钟到广州去的长途汽车票,帮你范姨妈进服装。你看能不能等我从广州回来再回去。到那时爸爸就一直和你住在一起,好不好?” “那好吧!”郁晖拿着话筒好半天才回答,说完怏怏地放下电话。 站在一旁的罗华刚怔怔地像看一个陌生人似的看着郁晖,好一会儿才问:“郁晖,你怎么啦?” 郁晖掏钱从店主手中接过两瓶啤酒,交到罗华刚手上,又要了几包牛肉干和鱼皮花生之类的小食品。 二人刚要转身上楼,郁晖又返身回到柜台前,拿起话筒,拨通了父亲的电话。 “爸,原谅我!以前我不懂事,让你为我操心了,你一定不要生我的气。” 电话那头的郁锦标闻听此言,顿时涕泪滂沱,大哭起来:“晖呀,到底出了什么事?爸爸马上就回来。” 郁晖终于抑制不住自己,声泪俱下:“爸,你不用担心,没有出什么事,真的没出什么事。这么晚了,你不要过来了。” 郁晖猛地把电话放下,正要转身,店主老汉也看出一些端倪,一把抓住他的衣袖,关切地问:“阿晖,你今天怎么啦?有些反常呢。刚才门口站着的那两个人是找你的吗?” 郁晖抹了一把眼泪,强颜作笑说:“没有什么,邵爷爷。” 罗华刚上前一把揽住他的脖子,拉他出来,说:“有什么啦!你把东西还给他们,最多不就是挨一顿揍嘛,扛着就是了。你这个家伙就是从小娇生惯养,没有挨过揍,现在才把你吓成这个样子。” 二人重又回到郁晖那个寒窑,郁晖把啤酒小吃摊在茶几上,对罗华刚说:“你就在这里待着,等我爸来了你再走。” 罗华刚懒懒地躺在破旧的长沙发上问:“你不是不让你爸来吗?” 郁晖斟满两杯啤酒,肯定地回答说:“他会来的。” 二人正待举杯,忽听得一声巨响,房门被人一脚踹开,随之进来两个身穿黑衣的精壮男子。郁晖一脸愕然地站起身,叫了一声:“勋哥!” 两个人虎着脸盯着郁晖看了好一会儿,那个叫“勋哥”的男子对罗华刚命令道:“华刚,你出去!不要再来了。” 罗华刚怯怯地站起身,侧身从二人中间挤了出去。之后,谁也不知道在房间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第三章:舞王之死(4) 接到郁晖这来由不明的电话,郁锦标就预感到事情非同寻常。这可是他搬出来住的一年多来,郁晖第一次主动给他打电话,而且语气是那样的凄切。儿子虽然出身在这个贫寒之家,却是个心高气傲的家伙,这一点深受自己那自以为是的妹妹、郁晖的姑姑郁锦芳的影响。如果不是碰到什么特别的事情,儿子是决不会给他打这个电话的。郁锦标不敢多想,草草收拾好自己准备出门的行装,然后急匆匆跟他的“莫老情”范红芸打了个招呼,就骑着自行车往自己家里赶。 当初他是因为在这附近找了个商场看守自行车的工作,每天不得不到这离家十多公里以外的郊区来上班的。自从认识在商场外摆地摊卖儿童服装的小业主范红芸后,两人一来二去很快就对上眼了。 范红芸不嫌他老实窝囊穷困潦倒,郁锦标不嫌她人老珠黄拖着三个半大孩子。终于有一天,老实巴交的郁锦斗胆和范红芸开了个不荤不素的玩笑,引来范红芸半推半就的笑骂,于是二人就顺理成章地裹在了一起。 他搬来和范红芸住的时候,郁晖表现得很漠然,一年来从未到他的住处来看过他,只是每月月头郁晖到他上班的地方取一回生活费,间或他也回家看看郁晖。 郁锦标一路心急火燎地骑着自行车赶到家时,一切都为时已晚。 一进巷口,他便感到气氛不对:只见两盏临时挑起的钨光灯把这个破败的棚户区照得贼亮,一辆通体深红的大型消防车拥堵在他家楼道门口,嘈杂的人群围在四周,指点着他家的窗户。只见他家的玻璃窗已经支离破碎,阵阵浓烟正从窗口涌出四下飘散。 “晖呀!”郁锦标凄厉地长嚎一声,一把推开自行车,不顾一切就要往上冲。 “不,你不能上去!”一个头戴铝盔、身穿消防制服的消防队员冲上来拦腰抱住他。此人正是辖区消防中队队长宋国平。 “我儿子在里面!”郁锦标红着眼睛吼道。 “不行,现场还很乱。如果你儿子还活着,我们会第一个把他救出来。”宋国平说。 郁锦标不管不顾地嘶吼着:“你让我进去,让我进去!” 一个身穿警服的中年男子站出来,一把抓住郁锦标的肩膀,厉声吼道:“你现在进去,不能帮忙,反而添乱,懂吗?” 郁锦标一怔,见是辖区前锋路派出所所长孙德。 郁锦标一阵瘫软,一屁股坐在地上地,哀声哭嚎着:“我为什么不‘打的’来呀?骑什么自行车?我对不起你呀,儿子,我的晖呀!” 房头店主邵老汉挤进人群,对嚎啕不止的郁锦标说:“阿标啊,你怎么能把儿子一个人丢在家里,自己去过快活日子呢?刚才我听他给你打电话,就晓得今天要出事。你呀,是你害了阿晖呀!” 派出所长孙德说:“邵伯,调查结果没有出来,你最好不要随便发表言论,以免混淆视听。” 围观的人群都是这附近的居民,没有人不认识郁晖这个漂亮灵气的孩子。女人们聚在一起为这个孩子不幸的身世唏嘘不已,男人们则记得他顽皮淘气的情形。可是对于郁晖家里突发的这场火灾,众人却各执一词,莫衷一是。一说是电路老化,电线碰出的火花引燃了室内的易燃物,一说是郁晖晚上回来煮夜宵忘记关火造成的。 对这些说法,最先发现火情并打电话报警的小卖店老板邵老汉都不同意,他肯定地说这火灾是因汽油燃烧引起的。 “这从火苗就可以看出来,当时大火窜出窗口一米多高,烧得窗玻璃噼啪乱响,都碎完了,一块块掉下来。你讲不是汽油的话,什么东西能烧这么大的火?” 无疑,老汉的话最具权威性,众人都缄口不语。 “好在消防队来得快哟,不到5分钟车子就开进来了,好像就在外面等着一样的。不然哪,我们左邻右舍都要遭殃。”邵老汉似乎忘记了刚才派出所长孙德对他的警告,无所顾忌地描述他所看到的现场情景。 那大火是怎样燃起来的呢?他们家里面怎么会有汽油呢?大家还是迷惑不解。 邵老汉左右环顾一番,打着哈哈说:“那就不晓得了。” 这边正说着,只听得楼道口一阵喧哗,两名消防员抬着担架从楼洞里出来,放在空地上。 只见郁锦标腾地从地上弹起来,趔趄了几步又扑倒在地,一路四脚并用爬到担架跟前。担架上蒙着一床残破污黑的毛巾毯,郁晖的尸体笔直地躺卧着。 郁锦标伏在担架上,不敢去揭蒙在郁晖身上的毛巾毯,只是小心地轻唤:“晖呀,你不要吓我,快起来吧!” 一个发狂的年轻人野兽般冲进人群,站在楼前对着夜空狂喊:“阿晖,你这个浑蛋,你搞什么名堂?快给我滚出来!” 这是罗华刚。 他看到横陈在一旁的担架,几步跨上前,一把掀开毛巾毯,只见郁晖通体如焦炭一般漆黑,原本精致的脸庞和五官全然不在,而是如同厉鬼似的面目狰狞。 看到儿子这个样子,郁锦标嘴里发出一声怆然长啸,立时晕噘过去。 罗华刚站直身,大声对身边的警察说:“郁晖不是烧死的,是被人杀死的。请你们一定要相信我!” 前来勘查现场的警察厉声对罗华刚说:“事件调查是警方的事情,在真相没有弄清楚之前,你不要乱讲话。” 罗华刚说:“我知道是谁杀的他。” 警察问:“你叫什么名字?到时候我们会找你了解情况的。” 罗华刚说:“我叫罗华刚,是逍遥宫迪吧的保安。” 第三章:舞王之死(5) 郁锦芳获知郁晖的死讯后,自始至终都没有去看过郁晖的遗体,这一点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凡认识郁锦芳的人,没有谁不知道她有一个视如己出的漂亮侄子。事发以后,她的表现令人百思不得其解。整整五天,她谢绝所有人的探视,独自把自己关在家里,外面的人听不到一点动静,没有人知道她在家里是怎么过的。 直到第六天,郁锦标带着由东岸区公安分局作出的尸检报告来敲门,郁锦芳那与外界隔绝了五天的铁门才迟迟打开。 再次令人意外的是,此时出现在人们面前的郁锦芳丝毫没有显示出他们想象中的悲切神情,而是一脸的平和淡定。不仅如此,她除了保持着她一贯的整洁得体的装束,一如过去的清爽雅致外,竟然还薄施粉黛,看上去更多了几分妩媚。 “哥,有什么事吗?”只是她说话时微弱嘶哑的声音显露出她曾经耗尽了她的精气神。 郁锦芳撇下门口其他关切的人群,独独把郁锦标一个人让进了屋。 郁锦标也对妹妹的表现感到意外,满脸狐疑地看着郁锦芳。坐在客厅沙发上,他从随身带来的牛皮纸文件袋里取出一份文件递给郁锦芳:“公安机关的尸检报告出来了,结论是阿晖死于自杀。” 郁锦芳端坐在桌旁,不接哥递来的文件,而是用一种梦呓般的语调轻声说:“哥哥你瞎说些什么呀?阿晖没有死,只是出远门了。” 看着妹妹有些恍惚的神态,郁锦标不忍跟她认真,只是说:“公安局提审了那两个人,说他们只是上门催促阿晖去舞厅上班,杀人的动机和证据都不足,认定他是服用了大量的醁氨平(取发音近似的文字,一种精神类药品)睡着后,床头灯插座短路造成的火花又引燃了席梦思床垫的引发了火灾。” “哥哥,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我说了,阿晖没有死,只是出远门了。”郁锦芳执拗地坚持说。 郁锦标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不再说什么。几天下来,他似乎苍老了很多,花白的胡子布满脸颊,凌乱的头发到处支楞着,一副破落潦倒的样子。 两个人面对面,长时间默默无语。 最后还是郁锦标打破沉默:“舞厅方面也承认拖欠阿晖的工资不对,对阿晖的死也深表同情,愿意赔偿5万块钱。” 郁锦芳说:“既然他们没有责任,为什么要他们赔钱?不要他们的钱!” 郁锦标说:“阿芳,我们还是要接受现实吧,不要钱又能怎么样?” “我要他们死!”郁锦芳“嚯”地站起来,用出全身力气吼道,好看的眼睛里喷出可怕的光芒。 老实巴交的郁锦标全无主意,可怜巴巴地看妹妹,不知说什么好。 郁锦芳又说:“哥,从现在起你不要再理他们。阿晖现在在什么地方你就把他放在什么地方,永远放在那里。” “不行啊,公安局和殡仪馆都催着火化呢。” “不许火化!”郁锦芳斩钉截铁地吼道,接着又指着郁锦标说:“哥你给我听好了,如果你敢在火化通知书上签字,我就和你彻底决裂。” 懦弱的郁锦标看着妹妹果决坚强的神情,突然抑制不住自己嚎啕大哭起来:“阿芳啊,哥哥心里难受啊!晖儿死的太惨了!哥哥知道你为阿晖付出的太多了,怕你承受不住呀。” 郁锦芳看着大放悲声的哥哥,说:“哥哥,你要哭就哭吧,我已经把眼泪哭干了,再也哭不出来了。今后我们还要活下去,只当阿晖还活着,不过是出远门罢了。” 第三章:舞王之死(6) 前锋路派出所所长孙德做梦也没有想到,郁锦芳会主动约自己吃饭。 四年前,这个柳江河边渔民的儿子、在军队里事业如日中天的中校军官,为了照顾自己身患重病的妻子,脱下穿了二十年的军装转业到家乡柳州,被安排在东岸公安分局,任前锋路派出所所长。 孙德是个重感情的人,这从他十年如一日对瘫痪在床的植物人妻子细致入微的照顾即可得到证明。为此,当地媒体曾不止一次地报道他对病妻情深义笃、不离不弃的感人事迹,为此连年被当地媒体评选为龙都市“十佳市民”。然而,作为道德楷模的他,只有他自己知道,对于已经处于植物人状况,没有任何意识的妻子的照顾,更多的是出于道义上的责任,而并没有情感上的交流,这种种意外的荣誉加身,对于他不过是背上了一个推卸不掉的精神十字架。怎奈他又是一个十分爱惜自己羽毛的人,在荣誉的光环下,他不敢越雷池半步。 整整十年,连他的儿子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他却没有真正尝到过做男人的滋味,直到郁锦芳出现在他的视野中,他那沉睡已久的雄性冲动才在他的体内复苏。 那是两年前,郁锦芳办完离婚手续,到他们派出所办理户口迁移手续,户籍员就是否为她单独立户向他请示,他才正式认识郁锦芳。初见郁锦芳,他就为她身上散发出来的独特女性气质所吸引,也为她这么一个人间尤物离婚落单而疑惑和惋惜。 这时,他的妻子在他的精心照料下,已经安安静静地离世一年有余了。背负了整整十年的沉重精神负担突然放下,让他一时间适应不了,心里顿时感到空落落的。本来想好好享受两年无事一身轻的单身生活的他,面对眼前这个似怀满腹幽怨的中年丽人不禁产生一种怜惜之情。 有着二十多年军旅生涯的他,本来是不善于与居民打交道,整日处理那些家长里短的琐碎事务的,所以一直想申请调往局机关工作,可自从认识了郁锦芳,从来都懒于下社区的孙德便主动揽下这个片区的日常管理事务,时不时的以各种理由接近郁锦芳。 两年多来,他曾无数次向郁锦芳抛出橄榄枝,却无一例外地遭到郁锦芳的婉拒。现在,她竟然主动约请自己吃饭,到底是为哪般呢? 毫无疑问,肯定是与她的侄子郁晖的死有关。如果是这样,那他与她之间就只能是公务的接洽,而不会有私人色彩了。可要真是这样,那她到所办公室找他不就行了,又何必请吃饭呢?噢,对了,这原来是地方上通行的办事规矩。自己已经转业多年,竟然还没适应社会上的一般法则,实在是说不过去。但是无论如何,这顿饭还是一定要去吃的。 郁锦芳是在送走哥郁锦标后,直接来到约好的上岛咖啡厅的。之所以选择这里,是因为这里环境还算优雅安静,不光能吃饭,更是一个聊天说话的好地方。一进门,郁锦芳环顾一下大厅,很容易就看见孙德在一个僻静的角落等着了。孙德也在第一时间看见了郁锦芳,远远地就站起身等候郁锦芳入座。 令孙德意外的是,郁锦芳将自己收拾得干净利落、明艳照人,全然没有刚刚失去亲人的那种悲切和憔悴的表情,这让孙德酝酿了半天的宽心话不知如何说出口。孙德表情有些尴尬地干笑着,做了个手势将郁锦芳请入座位。 孙德接过服务生递上的菜谱,问明郁锦芳所中意的菜肴,又点了自己喜欢的水煮牛肉,然后将菜谱递还给服务生。 之后二人相对而坐,良久无语,最后还是孙德没话找话地打破静默。 “这几天……是怎么过的?”他本来是想问“这几天过得还好吧”,可话一张嘴又觉得这样问不合适,这才临时改口。 郁锦芳表情平静地嫣然一笑:“很好呀!那不是平时怎么过就怎么过呗。” “郁晖的事……安顿好了吗?” “噢,郁晖出远门了。”郁锦芳的语气依然很平静,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孙德一时愕然,不知该说什么好。二人又是长时间的静默。 还是孙德先打破沉默:“郁晖的尸检报告出来了,你知道吧?我知道,郁晖的死不像自杀那么简单。可这是分局作出的结论,我们无权推翻它。” 郁锦芳还是静静地坐着一动不动,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只是身体在微微地抖动。 “郁晖千不该万不该,就是临走时不该偷拿他们的东西。” 郁锦芳急忙争辩说:“不,郁晖不是偷东西的孩子。” “他偷的不是钱,而是能要他们命的东西。” “是什么?” “不知道,我还不能肯定。” “是摇头丸。”郁锦芳肯定地说。 “你怎么知道?”孙德问。 “我就是知道。”郁锦芳回答,但就是不说明原因。 “还有就是,现场还发现了他留下的遗书的残片,经鉴定是他的笔迹。这一点也为他们做出这个结论提供了依据。” 郁锦芳缓缓抬起头,说:“孙所长,其实我今天约你出来不是为了谈这件事的。我们不说这事好吗?” 孙德诧异地问:“那你今天请我来干什么?” 郁锦芳问:“你过去对我说过,对我有好感,是真心的吗?” “当然是真心的。!这一点难道你还怀疑吗?” “我不怀疑。我想好了,死去的人已经死去了,我们活着的人还要继续生活。我想今后为我自己活着了。” 郁锦芳如此突然的表白是孙德万万没有想到的,他冷静地想了想,说:“锦芳,你知道我是真心喜欢你的。但是我也知道,以你现在的心境,是不适合考虑这件事的。” “孙所长,……”郁锦芳刚要说话,被孙德伸手制止住了,“叫我阿德,或者孙德。” “噢,阿德,这件事已经过去了。我现在是孤身一人,今后的生活该怎么过,我不能不考虑,我不想永远就这么过下去。” “锦芳,我会陪伴在你身边的,只要你愿意,直到永远。但是现在,你最重要的就是从悲伤中走出来。”此时的孙德看上去要比郁锦芳理智得多。 郁锦芳低着头,看着手中的饭碗,筷子拨弄着碗里的米饭,像是在数剩下的米粒。 许久,郁锦芳才抬起头,眼里含满泪水,哽咽着说:“阿德,我这是被拒绝了吗?” 孙德急了,赶忙分辩:“不是的,锦芳!我爱你的真心皇天可鉴。可是我不能在这个时候和你分享爱的甘露,这叫乘人之危,我不能这么做。来日方长,好吗?” 郁锦芳掏出餐巾纸轻拭了一下眼角的泪水,说:“我明白你的意思。” 说完拎起自己的挎包,掩面匆匆离去。 这一顿午餐搅得孙德心乱如麻。一方面为自己日思夜想的梦中情人郁锦芳竟然主动向他示好,自己那无所归依的感情终于有了落脚地而万分欣喜,一方面又为郁锦芳在这个非常时期作出这种反常举动而感到疑惑不已。 他不停地反思自己,是不是自己表现得过于理智而使对方伤心?紧接着又否定了这个判断。自己之所以这样做,完全是站在对方的立场上考虑问题的,并没有什么不妥。可是对方为什么又这么伤心呢? 晚上,孙德照例到所里打了个照面,了解了一下一天的工作情况,然后步行到郁锦芳所住的楼下。他驻足很久,看着郁锦芳四楼的窗户里亮着灯光,踌躇了几次终于抬腿踏上了楼梯。 孙德在门口站定,好一会儿才举手敲门。 很快,门就打开了。郁锦芳仿佛料定孙德要来,只是轻声说了声:“你来啦!”说毕侧身将孙德让进门,然后顺手把门关上。 这是孙德第一次来到郁锦芳这个两房一厅的住所。一进门,他就感受到这个不大的房屋空间里弥漫着一种强烈的知识女性的温馨气息,干净、雅致,富有情调。 孙德坐在沙发上,趁郁锦芳沏茶的当口,打量了一下房间的陈设,看见墙壁上挂着一幅大大的照片,正是郁锦芳、郁晖两个人的合影。画面上,姑侄俩脸贴脸依偎在一起,脸上都洋溢着灿烂的笑容,看上去既像一对姐弟,又像一对母子。 如此亲密的关系,她怎么可能这么快就放下呢? “锦芳,你肯定是误会我了。”孙德从郁锦芳手中接过茶杯,开口说。 “我知道,你同情我。我是应该得到同情,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郁锦芳搬出一把椅子,坐在孙德对面,和他保持着距离。 看到郁锦芳一脸漠然的样子,孙德离开坐位,走到郁锦芳面前,突然单膝跪在地上,抓住郁锦芳的双手,说:“不是这样的,我爱你,真的很爱你!我敢发誓,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人比我更爱你。” 郁锦芳直直端坐着不动声色。许久,她才轻轻抽出自己的手,张开五指,慢慢伸向孙德的头顶,插进他浓密的黑发中,缓缓摩娑着,眼睛里放出异样的光芒。 “阿德,你不要这样,你这样我怎么敢当?如果你真的爱我,我就是你的,就在今晚。”她柔声说,声音仿佛从遥远的虚空传来。 孙德得到这样的鼓励,如何还把持得住? 他把脸慢慢贴向郁锦芳的腹部,双臂环抱着她纤细的腰肢,隔着衣服就能感受到她柔软细腻的肌肤那凝脂般的质感。他的手不由自由地在郁锦芳的背部腰间逡巡揉搓着,频率约来约快。他的大脑一时间热血涌动着,令他感到一阵一阵的眩晕,各种过去不曾有过的迷乱意向不由自主地交替映现在自己的脑海。终于,他把手伸向了她的前胸那两个让他魂牵梦绕的肉峰,顿时两个人同时爆发出了一声焦渴的“啊”的一声呼喊。 郁锦芳的双目迷离地微闭着,呼吸越来越急促,任由孙德慌乱地扯开自己的衣扣,用嘴在自己的左右乳头上来回吸吮。 “阿德,你还等什么?快点,抱我进去!”郁锦芳用几乎窒息的声音喊道。 孙德不敢怠慢,伸出双臂将郁锦芳托起,几步跨进内室,将那纤弱绵软地身躯横陈在席梦思床垫上。 两个饥渴的男女的生命激情在瞬间爆发,经过一番疾风骤雨的狂乱之后,最后归于平静。 十年了,这是孙德第一次在一个女人身上体会到作为男人的尊严,而且是这样一个优秀的女人。 在几近休克的折腾之后,躺在床上的孙德迷迷糊糊中似乎听见洗手间里正在发生异样的声音,而郁锦芳早已不在身边。 孙德光着脚下地,悄悄走过去推开洗手间的门,只见郁锦芳正对着镜子压抑地哭泣,瘦削的肩膀剧烈地抖动着。 孙德小心地喊道:“锦芳,你怎么啦?” 郁锦芳赶忙扯下一条毛巾擦拭了一下脸上的泪水,转过身来笑着说:“阿德,你醒来啦?” “对不起,锦芳!是我不好,我不该这么急。” 郁锦芳把脸贴在孙德的胸脯上,幽幽地说:“不是的,我是高兴的。我现在只有你了!谢谢你,你可要常来呀!” 孙德说:“以后这里就是我的家。你在哪里,哪里就是我的家。” 此时,孙德已经彻底明白,郁晋芳心里根本就没有放下郁晖,她之所以主动接近自己,最主要的目的就是希望自己能为她做主。可问题是,他有这个能力为她做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