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想在远方》 楔 子 2006年春节,我应邀到老战友邢瀚家做客。老邢如今在中青报业集团某报任主编,而我早就改行做航海了。席间,老邢很兴奋地告诉我,他抓住了一个重大的选题。 老邢的眼里仍然跳跃着当年我们一起找选题的那种狂热,口中水花四溅。“在这个混乱的时代里,居然有人愿意做苦行僧,而且一去就是八年!你说怪不怪?” 苦行僧?我不解。 老邢抑脖吞下一口烈酒,将袖子挽了起来。“你还写东西吗?”他问。我知道他说的所谓“东西”就是“纯文学”。我说:“现在基本不写了。写的都是千篇一律的机关八股。” 老邢笑了:“我给你弄个选题,你可以练练手。” 我听着。 窗外的寒风刮得正猛。老邢激动了:“哥们,这个选题我‘养’了八年!八年哪!他终于要回北京了。这次,我一定为他好好操办,开一个盛大的新闻发布会,让他一夜成名!” “你到底说的是谁啊?”我忍不住问。 “李思城。”他说。 我从未听说过这个人。 “什么的干活?”我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昨晚打了一夜麻将,今天气色不佳,对任何事都毫无兴趣。 老邢看在眼里,很鄙夷地说:“船老大,在你身上已经看不到哪怕一微米的激情了!可悲啊,都是商业这鬼东西让人沉沦和麻木了。唉,惟有李思城这种稀有动物,才能让人热血一把。你要是不感兴趣,我就不告诉你了。” “你倒是说说他是干嘛的?别绕弯子了行不行?”我说,“是不是又是一个在网上乱咬乱踢想急着出名的家伙?” 老邢哈哈大笑:“说你俗吧,你还真俗!这个李思城,是我的好友,不能用世俗的标准去衡量。简单说吧,他用了八年的时间,足迹遍及大江南北,追寻心中的梦想,其间几次差点死掉……” “原来是个独行侠啊。”我打断老邢,“这有什么新鲜的?这样的行者也不少,多数是游山玩水,写些无病呻吟的文字,有什么了不起?” “这回你错了!”老邢神情突然变得肃穆,“他用了八年时间,是去搜集和整理快要消失在历史潮流中的民俗文化。前几天我们通过电话,他已写出了将近四百万字的文献资料,还有无数珍贵的图片和实物。实话告诉你,如果这些东西要拍卖,他就发大财了!” 我突然精神一振。在这个物欲横流的世界里,居然还有这样的人!“你说的都是真的?”我端起杯子敬了老邢一下。 老邢又一口干了,大声说:“三月底,李思城就会回到北京。到时候,我邀请你出席新闻发布会!” 二月下旬的一天下午,我和同事到位于北京秀水街的美国大使馆去见一位美国海岸警备队的专家ashley-lin.因为我单位要进行大型船舶计算系统的改造,好不容易通过我们驻纽约的机构才联系到。据说这位专家在船舶计算系统方面非常精通。而我,既不懂英语,又对冷冰冰的计算机毫无感觉,因此找了两位在美国留过学的同事一道去。 然而,让我没想到的是,这位叫ashley-lin的专家居然是一位气质优雅的中国美女。不好判断年龄,既有四十岁的成熟,又有二十岁的靓丽。当我的两位同事紧张地用英语向她问好时,她微微一笑,用标准的普通话说:“三位好!我是四川人,还是说母语吧。我叫林如凤,以前在清华上过学。” 于是就这样同林如凤女士认识了。林女士此次回国的时间非常短,当天晚上就要飞回美国。我的上司交待得非常清楚,此次接触是想办法稳住对方,让对方基本接受合作柜架,任务就算完成了。没想到还遇到了老乡!事情比预想的顺利得多,林女士很爽快地同意了我们的要求,并说将来有可能辞职回国,希望更紧密合作云云。为表示友好,我提出让我的两位同事中的一位女士送她去机场。没想到林女士看了我一眼,说:“老乡,要送,就得劳您大驾。” 我当然乐意。 我在秀水街附近的温特莱酒店请林女士用晚餐。此地离机场仅30公里,时间完全来得及。我征求她的意见,是吃中餐还是西餐?她想都没想,对服务生说:“来份酸菜鱼吧,要地道的。” 服务生一愣,当即说酒店可以做酸菜鱼,但并不地道。林女士起身说了声抱歉,就往外走。我立即想到这条街的尽头有一家有些破旧的川菜馆,便建议到那里去。林女士很高兴。 当热腾腾的酸菜鱼端上来时,林女士眼里放亮。“好几年没吃过了!”她居然的些激动,“这次回国太忙,最好的还是老家的酸菜鱼。” 我便小心地问起她的老家。她有些黯然。她说,父母先后去世了,回乡也没有几个认识的人。我没敢问她是否在美国成家,便安慰了几句。 “你以前在部队呆过?”她将筷子停下,突然问。 “是的,在38军。”我很奇怪她怎么知道我当过兵。 “我向你打听一个人。”她居然显露出一种害羞的神情,“他也当过兵……” “他叫什么?”我问。 “李思城。”她的头压得更低了。 我一震。我突然想起上次在老邢家喝酒时谈到过这个人。难道,这位林女士认识他? “是不是那个去收集整理民俗文化的李思城?”我问。 “当”的一声,林女士手中的筷子落在桌上。她眼里突然燃烧起一股烈焰。“船长,你认识他?他在哪里?” “很可能在路上。”我说,“我并不认识他,但我的一位朋友认识他。我的这位朋友是报社的主编,他说他要为这位李先生开新闻发布会。” “为什么,这么多年,都查不到你的音信……”林女士喃喃地说。也许,她注意到了自己的失态,向我歉意地一笑:“对不起。这位李先生是我的同乡,一起长大的。这些年我一直在网上寻找他的消息,可是根本查不到。” “听我那位朋友说,李先生这几年一直潜心探访和研究,默默无闻地工作,因此可能查不到他的资料。”我说,“不过你别担心,很快,网上就会有关于他的消息。我的朋友说,这些年,他整理了几百万字的文献,吃了很多苦。我那位朋友准备为他开一个盛大的新闻发布会。他能够独立完成这么大的项目,也该功成名就了。” “他不会开什么新闻发布会的。”林女士摇摇头,眼里滚出了泪珠,“他就是这么一个人。做这些事,并不是为了出名,而是他觉得生命应该处在这种状态……” 我隐约感觉出林女士与李思城的关系似乎并不是“同乡”这么简单。但一个是国际海事专家,一个是深入山野挖掘民俗文化的行者,似乎扯不上关系。 但第一次见面,我不能问得太多。 首都机场依旧人潮如涌。我将林如凤女士的行李箱放在安检机上。林女士伸出小巧的手与我相握,微笑着说:“感谢你,船长先生。请放心,我会尽可能地提供协助,有什么事情,请发邮件予我。天晚了,请回吧。” 我便转身离开。当我走到机场的自动门前时,林女士追了上来。 “船长,我还有一事相托。”她的脸色在明亮的灯光下显得有些红,“他……他回来时,你见到他,请告诉他,我……还是一个人……” 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她猛然间转过头,快步向登机口跑去。她柔长的黑发飘起,像深海里泛起的波纹。 三月已悄然过去。我掂记着李思城回京的事,便打电话给老邢:“老兄,你策划的那个关于李思城的新闻发布会开了吗?” “别提了!”老邢长长地叹了口气,“李思城是回来了,但他不愿意按我的意思办。我安排记者去采访他,他都不见。唉,这个人,现在已几乎变成了野人,木讷得很哪!”“我想见他。”我说。 “他不肯的。”老邢说,“他现在是我的宝,不能把他惹急了。”他狡猾的笑声掩饰不住地传了过来。 “他会见我的。”我说,“请转告他,说我有林如凤的消息。” “谁?”老邢问。 “林如凤。留洋美国的一位女士。”我说,“你只要说出这个名字就可以了。” “好吧。”老邢挂了电话。 见到李思城是一个周末。在他租住的一套三居室的民房里。 李思城大约三十七八岁,中等偏上的个子,四肤很健壮,头发有些乱,脸上的胡子像杂草一样。老邢说得没错,他的表情十分木讷,只是两只眼睛很亮,是那种透彻的亮,如同山野里的泉眼。他伸过精糙的手握了我一下。我立即感到了那种铁钳似的力道。 “听说你是船长。”李思城盯着我,“经常跑美国吗?” “我主要跑近海和东南亚一带。”不知为何,我竟不能与他对视,“而且,现在也很少出海了,做些无聊的行政工作。” “那你怎么能见到林如凤?”他问。我发现他的眼里闪过一丝焦灼。 “林如凤正与他们单位合作。”老邢插嘴。 “她到过北京?”李思城没理会老邢,继续问我。 我便将与林如凤见面的情况介绍了一下。 李思城的眼神逐渐黯淡下去。“她又走了……”一声叹息从他宽阔的胸腔传出来,如泄洪后的残流。 “不过,她临走时让我转告你一句话。”我说。 “什么话?”他木讷的脸似乎在一瞬间变得栩栩如生了。 “我,还是一个人。”我说。 李思城呆了半晌,突然背过身去。老邢轻轻地拍了我一下。我们知趣地退出了房间。 在后来的几次交往中,我和李思城渐渐成了朋友。他让我参观了他带回来的一些奇异的物事,内容涵盖民居、造景、雕塑、碑刻、设施、工具、器械、器皿、服饰、玩具、美术品等,有实物,有图片,堆了半间屋子。他说,还有大部分寄存在老乡的家里,以后慢慢去取。而最让我吃惊的是他起草的文献,整整一麻袋,居然全部是手写的。 他对我说,这些东西要经过大约半年的整理,一部分献给博物馆,一部分供民俗研究机构研究。 我惊诧于他的淡定。我几次提出要为他写点东西,向大众介绍他的艰辛和追求。他说没什么好写的,该写的他都写了。经不住我软磨硬泡,他终于同意写点关于他的成长历程的文字,但不涉及他的研究。“这个没有市场,你要想好。”他居然笑了,“如果你愿意做,我可以以足够的啤酒作为回报。” 于是,在这个酷热的夏天,我几乎在每天下班后跑到李思城的住所,边喝啤酒,边听他讲关于自己的故事。这个故事并不传奇,甚至有些平淡。但当我真正听进去后,我被深深地震撼了。 这是关于一个平民成长的故事。也许,它因为过于真实而缺少了戏剧效果,但我在这些平淡的故事里听到了铁刃出匣的啸鸣,听到了怒涛击峡的嘶吼。 现在,请允许我转述这个故事—— 第一部 星 迹 流星闪过天际,隐没苍穹。 人的身影划过大地,没有痕迹。 这一部讲述一个乡下少年艰难成长的历程。 青春的脚步没有远去。它在我们的记忆深层,鲜活无比! 第一章 山外有青山 山外有山。 层层叠叠的山。层层叠叠的森林。层层叠叠的梯田。层层叠叠的竹林。 所有的层层叠叠都为山而生。所有的山都为所有的层层叠叠而覆盖。 山是深山。居住在山里的人,有的人家祖祖辈辈都没能走出这层层叠叠的山。对他们而言,这些山就是世界,这些森林、梯田和竹林就是世界全部的风景。 这山里有甜得让人想哭的清泉,有清澈见底且如缎带一样柔美的河流,有大群大群如飞雪般纯洁的白鹤在金色的晚霞中翩然飘落在莽莽林梢,有青砖红瓦的房舍星罗棋布在逶迤起伏的山间,有色彩斑斓的鸭群在梯田里戏水。如果有风,那伏在山上的翠竹就会如绿色的海浪一样,从山上流到山下,又从山下涌向山顶。 这里,最高最险的山是“锁命崖”,最大最长的河流是“双河”,最甜最美的水是“清泉村”的水,工艺远近闻名的是“竹林村”的竹器。 双河静静地顺着锁命崖流向远方,据说它的源头在云南,是由两条比较大的溪流组成,横穿翠竹县境内,归入滚滚长江。锁命崖的腹地,弯弯的双河盘住了一片开阔的平地,它就是山里人物资交流的惟一场所——双河镇。 双河的东方是清泉村,山势陡峭,丛林莽莽;而隔河西面的竹林村,山势起伏,星星点点的房舍被青青翠竹掩映其中。 当然,双河镇还有别的村落,但绝没有清泉、竹林两村有名。 因为,清泉村有一位名叫李青山的猎手,竹林村有一位名叫林玖铭的老师。 在双河镇乃至翠竹县,人们可以不知道县长姓甚名谁,但绝没有理由不知道李青山和林玖铭。 李青山的枪,林玖铭的笔,都已被人们视为神物。 山里人坚信,没有人比李青山的枪法更好,也没有人比林玖铭的书法更绝。 第二章 李大胆的死因 李青山山一样的身板,山一样的性格。他的枪是一支自制的火铳。细长乌黑的枪管,磨得光洁如玉的楠木枪柄,透射出一种让人恐惧的威慑力。这是他生命中具有拐杖力量的第二支枪。第一支枪,在1966年那个多雪的冬天同他的左臂以及一头凶猛的野猪一起爆炸。 他是一个有着传奇色彩的猎手。他手中的枪曾经结束了32个土匪和难以数计的野兽的生命。 1950年,18岁的李青山才知道有一位名叫毛泽东的伟人在北京天安门城楼上宣布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已经一周年。不过,他加入川南剿匪队伍已经有两年时间。 确切地讲,李青山不是地地道道的四川人,是从云南昭通随父亲李文忠逃荒到清泉村的。那时李青山五岁,母亲刘氏死于疟疾。李文忠凭着身强力壮在清泉村乃至整个翠竹县最大的地主陈三太爷家当护院。陈三太爷的老巢在清泉村最高最险的锁命岭上,只有一条独路可以上山,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李文忠的武器是一支百练精钢的标枪,长九尺,重七斤,蛇头状的枪尖下缠着如血的红绸。李文忠整日守在锁命岭的咽喉要道上,遇上不要命的劫匪或是盗贼,李文忠的标枪便毒蛇般钻入来人的心脏,然后抖动双臂,挑起死尸抛向山涧,如抛出去一条死狗。 所以,李文忠的外号与自己的名字正好相反,名叫“李大胆”。 李大胆不但让山里的匪人闻风丧胆,而且竟敢与陈三太爷的千金陈大小姐相有了私情。一个三十来岁、一顿能吃半升米的壮汉,除了有杀人的功能外还有其他功能。况且,陈大小姐绝不是一个难看的女人。山里的匪人私下议论,如果陈大小姐能陪他们睡一觉,愿意出五百两银子。甚至有的匪人打赌说自己有一次看见陈大小姐只穿一条裤叉在双河里洗澡,光那对白花花的奶子少说也有十几斤。有匪人指责说你要是瞅见,还不跳下河去了?那自称目击者的匪人叹了口气说,本来也想这么干,但岸上有一条如木头般站立的汉子,手里拿了一杆长九尺重七斤的标枪。 山里的匪人谁没听说过这杆标枪?但真正敢与这杆标枪接触过的匪人,都已永远躺在锁命岭下的山涧里喂老鹰了。 至于真有没有李大胆在双河守护陈大小姐洗澡的事,无从考证。但有一点,陈大小姐的肚子大了。陈三太爷的独生女儿有了野种。 在双河镇乃至整个翠竹县名头最响的陈三太爷,会不知道谁搞大了他女儿的肚子?而且,他的女儿就要嫁给世代书香的林家大公子林海山。林海山得知消息后再也没有到陈家来过,据说气得吐了血。不久,林海山退了婚,出外求学;陈大小姐在陈三太爷的第三次耳括子后跳进了双河最深的回沱湾;陈三太爷的原配夫人、陈大小姐的亲娘马氏吊死在陈家大院右厢房的横梁上;紧接着,数年来相安无事的锁命岭陈家大院第一次被盗,三串明珠、一千两纹银不翼而飞。案发那天晚上,马夫陈二娃看见李大胆醉倒在马厩里,脸上残留着马尿。 平时一张弥勒脸的陈三太爷坐不住了。他找到正在咽喉要道上发呆的李大胆,说:“大胆,陪我喝碗酒。”李大胆二话没说,提了标枪跟着陈三太爷进了右厢房。 酒是土酒,陈三太爷自家的槽坊酿的,坛口上的老泥已乌黑。陈三太爷拍开泥封,酒花如浪般涌入一粗大海碗,浓烈的酒香呛得人鼻子发痒。 李大胆把标枪靠于桌上,看也没看,一口干了下去。如此有三。当第四碗喝至一半时,李大胆腹中绞痛,两眼发黑,手中的碗歪了一下。泼出的酒洇入地砖缝中,顿时有股青烟腾起。 陈三太爷很随意地提起这支曾经为他杀过无数匪人的标枪。那曾经沾满鲜血的红缨似被狂风吹动的火焰,毒蛇般的枪头毒蛇般钻进了李大胆的心脏。 陈三太爷终于露出了弥勒样的笑容。李大胆瞳孔收缩了一下,但脸上的表情木木的。酒,仍然很稳地端在手中。他的手终于运动到了嘴边,嘴缓缓张开。他把剩下的半碗酒一滴不洒地倒进了咽喉。 屋子里死一般的静。陈三太爷使劲一拖枪柄,一股鲜血如泉水般喷射而出,溅湿了陈三太爷灰色的长衫。那浓血结于灰衣上,如老崖上的青苔。 大粗海碗砸在地砖上,碎成片片。李大胆倒下去的时候,目光呆滞而平静。 第三章 陈三太爷的麻烦 “陈二娃!”陈三太爷把血淋淋的标枪扔给站在屋檐下双腿正筛糠的马夫。“去后院把那小杂种杀了!” 陈二娃吃力地双手握紧标枪,仿佛这枪不是七斤而是七百斤。 后院是鸡舍。鸡舍旁边就是李大胆与李青山父子的“窝”。“窝”由几把干草和一床没有罩子的黑棉絮构成。陈二娃经常看见小家伙如一只病猫一样蜷在“窝”里。陈二娃固执地认为,只要自己大咳一声,保证把小东西吓死在“窝”里。 “窝”还残留着一丝热气。但那“小病猫”已经不见了。充塞着鸡屎味的鸡舍里,血腥味呛得几只公鸡“扑楞楞”地乱飞,撞得竹蔑编成的墙壁摇晃起来。 “狗日的!”陈二娃骂了一句,捂着鼻子出了鸡舍。 天色渐晚。这时,鸡舍里的一个萝筐被掀动,露出一个瘦弱的小男孩的脑袋来。那脑袋上粘了两块烟油似的鸡屎。他也来不及擦,如幽灵般消失在鸡舍外茫茫的暮色里。 十年,对于人的一生来说并不算短,但对于宇宙来说,十年是一个非常小的计时单位。 然而,十年对于一个急于求子的老人来说,是一个漫长而痛苦的时间段。 陈三太爷自马氏悬梁后,又娶了四房太太。可是四个花钱买来的女人没有一个争气的,别说儿子,连闺女也不生产。结果陈三太爷已累得皮包骨头,四位太太却一个个福态起来,仿佛陈三太爷的健康经过交流转移到了她们身上。白天,陈三太爷威严如虎;一到晚上,轮番侍候的太太们已经越来越不满意他了。 其实,陈三太爷一直在他花钱买来的太太们的怜悯和同情中活着。 试问,一点毛病都没有的四个女人,有什么理由怀不上孩子? 难道这真是她们的错? 陈三太爷的心冷了。 那么多的财产,谁来继承? 他壮年时,每当听到账房的驼背师爷马驼子报账时,看到马驼子灵巧的手指不断地拔动算盘珠岂不断向前进位时,站在锁命岭俯瞰自己那层层叠叠的千亩良田时,看着衣衫褴褛的穷人驭着租子驴一样艰难地爬上锁命岭时,打开库房抚摸着光滑锃亮的纹银和几十支托人从重庆买回的长枪时,他陈三老板心头那分骄傲与满足,足以让他认为自己比翠竹县县太爷要牛气得多,要安逸得多,要幸福得多! 锁命岭绝对是一个安全的地方。任何人想打上锁命岭来,都要付出惨重的代价。那几十条枪和几十名经过训练的家丁,决不是吃素的。况且,李大胆凭一支标枪不放一颗子弹就把匪人解决了嘛! 陈三太爷什么都不怕。粮仓里的谷子有的已经发霉;地窖里的土酒已经没有地方可放;上好的绸缎穿三辈子都穿不完。全翠竹县真正的首富是他,他陈三太爷怕什么? 现在陈三太爷用了十年的时间在四个女人的肚子上折腾而没折腾出结果来,他害怕了。 那么多的财产,谁来继承? 据可靠消息,京城已经换了皇帝。翠竹县县长已经好长时间没向他借银子了,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他已经老了。即使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爬上锁命岭来杀他,但年龄可以杀他,有什么比年龄更为可怕? 陈三太爷常常感到有一股子冷气顺着脊梁爬到大脑神经里去,然后渗入骨髓里,把他的心凉透。 十月初四,马驼子马虾似的弓在右厢房里恭侯主子。右厢房后屋是四太太的卧室。这是陈三太爷抱希望最大的地方,也是流汗最多的房间。 今天,陈三太爷咳嗽了七八声才扶着门框走了出来。马驼子赶忙弓着背紧走几步,像一条狗一样伏在主人的身下,凭借脊椎的弯度撑住了主子人身子,然后慢慢地向屋中的太师椅挪动。等主子真正坐稳,驼子才放心地喘了一口气,说:“老爷,昨天我打听好了,天柱庙的普法大师有安胎灵药。前些年林海山在外面娶亲回来,也是不生育。后来请了普法大师去安胎,吃了安胎药,不到一年,便生了一个水汪汪的男娃娃,现在这男娃娃已经八岁,算过八字了,说最少也是个秀才。” 陈三太爷心里在痛。如果当初不是李大胆搞大了闺女的肚子,那这男娃娃就是自己的外孙,自己也用不着把这把老骨头扔在这几个废物的肚皮上。但一想林家已多年不与自己来往,心下有气,喘了几下,说:“莫管他。他林家就是出了皇帝又咋样?没情没义的东西!我陈老三没与他家结亲,还保全了财产;要是与他家结亲,鬼晓得搞多乱!” 驼子说:“是。但我知道,方圆几百里的人都说普法大师法高药灵,莲花村保长都快七十了,请他去安了胎,六月间新娶一年的三太太就为他生了个胖儿子。我翻过历书,今天是个黄道吉日,不如叫陈二娃准备滑杆,我们到天柱寺去瞧瞧。” 陈三太爷没有说话。他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下山了。十年来他一共下过两次山,一次是受县长的邀请去赴宴;一次是在离锁命岭二里之遥的双河边迎娶他的心肝宝贝儿四姨太太,而且有二十名家丁荷枪在侧。他知道,世道很乱。惟有龟缩在锁命岭才是最安全的。天时地利人和,他至少占了两样。 锁命岭,锁紧了陈三太爷的命,也锁住了陈三太爷的自由。 第四章 枪 十月初九,锁命岭下来了一顶滑杆,两名轿夫一前一后淌着热汗,气喘如牛地在惟一能通向锁命岭的小道上攀登。滑杆上是竹片撑起的一个篷,用花格子布遮了;两根磨得光溜溜的毛竹轿杆压得向下弯曲,简直嵌进了轿夫的肩窝。看得出轿中人至少也有一百四五十斤,那块厚厚的坐垫被挤出来好大一团,垂于轿下,颤颤地晃,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马驼子紧跟在后面,差不多要吐白沫了。他的背部如一口铁锅,手脚并用地向石级上爬。远远看去,像一只大乌龟。 这顶滑杆本来是抬着他到天柱寺去的。他说干了口水,又是磕头又是求情,终是成功了。他接回来的人就是神仙一般专为不孕妇女送神安胎的普法大师。有了大师的神咒和安胎药,整个锁命岭整个老陈家就有了希望,说不定四位太太每人都能生出个少东家来。 想到这些,驼子爬得更快了。 毕竟,这么多年,自己为主子做的事情当中,就数这件事意义重大了。 普法大师步履矫健,一袭黄色的宽大僧袍罩着了他高大的身材。头发好像刚剃过不久,头皮白亮亮的,身上飘散着淡淡的檀香味,还真有点仙风道骨。 陈三太爷想不到普法大师虽然白须飘然却身子硬朗,心想修行人就是不一样。普法大师面无表情,目光森冷,对陈三太爷的热情没怎么理会。 饮过香茗后,大师用低哑的嗓音命令陈三太爷把四房太太全叫过来。他冰冷的眼光扫得四个女人心里发凉。如此足有一刻钟,大师摇了摇头。 脖子伸得老长的陈三太爷像大病初愈一般,长长地吐了口气,嚷道:“老子说日怪了,这几个婆娘怪老子不行,原来是你几个废物不顶事!哈,白花了老子十年功夫!” 四个女人脸色顿时煞白。却不料大师说:“跟她们没有关系。你们陈家老宅,已经有六七十年了吧?” 陈三太爷说:“对,对。自我祖宗那代起,就上了锁命岭,可几代都有后啊。就是到我这一代,还是弟兄仨呢!大哥二哥得破伤风死了,但我一直很好啊!咋到我这儿,就不灵了呢?” 大师说:“不对。你应该有一个女儿的,可惜短命了。” 陈三太爷大骇,惊问:“你咋晓得?” 大师说:“你这个屋基是个好地方,风水一直不错,本来应该既发人又发财的。可是,十几年前,有样东西破坏了风水,所以绝后。” 陈三太爷从太师椅上站了起来,惊问:“你说是啥东西,快说,快说,老子马上搞掉,马上搞掉!” 大师环顾周围的人。陈三太爷恨不得马上把四个婆娘和老驼子扔到崖下去。五人吓得直想尿裤子,连滚带爬地出去了。 大师又看了看门。陈三太爷勾着腰把门死死关上。 大师来回踱了几步,陈三太爷像一条饥饿的老狗一样围着大师转,等待着他那石破天惊的一句话。 良久,大师沉声说:“是枪!十几年前你买的那批枪,破坏了风水,所以,你不但要绝后,还会招来杀身之祸!” 枪!枪!!陈三太爷的心脏仿佛被一颗冰冷的子弹穿透!陈三太爷的血液已冻结!陈三太爷的神经已麻木! 大师冷涩的声音接着在耳边轰响:“十年前,你还做了一件亏心事。你在这间屋子里杀死了一个忠心于你的人!他的阴魂一直没有散!他一直想要你的命!” 陈三太爷僵硬的身子直挺挺地跌进太师椅中。 陈三太爷觉得自己的心被人用力地拽了一下。 陈三太爷觉得自己已经死去。 静寂的右厢房。 瓦缝里的光已经变得昏暗。 陈三太爷活过来时,大师像一座山一样伫立于屋中。 陈三太爷向大师跪下了。陈三太爷已经不是原来的陈三太爷。他像一个讨乞了三天却一无所获的乞丐。他的声音颤得像发了疟疾快要垂死的人:“求求您,帮帮我吧,我有的是银子,您要多少都可以。” 大师还是如木头一样。大师在陈三太爷不断重复哀求声中终于说:“先带我去藏武器的地方,我用三道神符就可以把它的煞气打走!不要让任何人晓得,不然,就不灵了。” 陈三太爷的瞳孔放大了。 枪库在后院的山洞里。三把长满了铁锈的大锁,在陈三太爷颤抖的双手中足足开了一刻钟。 枪库里什么也看不见。陈三太爷在大师的命令下点然了蜡烛。烛光很幽暗,几十支长枪放在那里,乌黑的枪管,光滑的枪托,在烛光里显得阴森可怕。大师拿出三道符,口中念念有词。然后走到门口,“嚓”地擦亮火柴,但见一道强光直飞向黄昏里铅灰色的高空。高空盛开了一朵美丽但一闪即逝的花。 陈三太爷正想把高高悬起的心放下,突见大师从僧袍里掏出一个铁匣子。陈三太爷正努力回忆刚才大师是否说过除了烧符外还要做啥工作,只听“砰”的一声,一粒坚硬而冰冷的东西钻进了自己的胸腔。陈三太爷觉得自己整日沉闷的心脏好凉快! 陈三太爷在凉快过后发现周身的血液纷纷涌向那个凉快的地方。这时他才发现自己体内的血已经喷泉般射了出来,溅在大师的黄袍上,盛开出一朵朵紫黑色的花,像锁命岭上的臭牡丹…… 这时,山下枪声大作,已经有人从岭下打上来了。 “你……你……是……”陈三太爷的瞳孔收缩成一个聚满恐惧的亮点。 “我叫李青山,李文忠是我的父亲。”大师一扯脸上面具,露出了一张布满仇恨的刚毅的年轻的脸。 陈三太爷带着永远的迷惑倒在了这堆他视为珍宝般的武器上。 本来他买这些武器是为了保护自己的。现在,他只能恐惧地死在这堆枪上。 枪,难道真是不祥之物? 第六章 女知青沈华病倒了 大队赤脚医生张庆年正手忙脚乱地为一个瘦弱的女人打针。那女人约摸二十多岁,一张本来应该好看的瓜子脸此时像腌了三年的白菜,几绺湿湿的头发乱散着,闭紧眼睛躺在村公所那张破旧的床上。李青山认得这个女人名叫沈华,是知青中年龄最大的,不爱说话,但很关心别的同志,干活时一点也不偷懒,平时总是穿得最干净。有一次李青山在林间小便,不经意发现她正蹲在地上痛苦地呻吟。本来李青山想过去问问,但一看到她白晃晃的屁股,李青山装作什么也没看见就悄悄逃离了。 公社开会时讲过,这些下乡知青可是有知识的人,里面也有女娃子,一定要管好后生们,别出了问题。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中国男女关系淡薄,别的地方出了问题没有不好讲,反正李青山是每次开会都提出来了的。甚至,他干脆把知青与社员分开干活。他认为,人家城里人哪能干山里人的活?差不多就行了,即使发现有的知青偷懒,他也装作没瞧见。 沈华瘦弱的身子简直像一把干草。李青山心里痛了一下。但人家是女人,自己不能太那个。他问张医生:“啥病?有问题吗?” 张医生的医术其实也就是在公社培训过几天,诸如打针要煮针头包扎要先用酒精消毒之类的常识,一见到人吐血就吓得直哆嗦:“李支书,怕不行!她身体那么单薄,天又冷,怕不行……” 李青山见张庆年六神无主,感到情况严重。他对刘会计说:“快去叫人,送到公社卫生院去!” 刘会计跑出去了。这时,沈华突然动了动,张嘴喷出一口鲜血。李青山来不及多想,对张庆年说:“快,快扶着她,我背他上公社卫生院!” 暮色苍苍,山道弯弯。李青山健步如飞。背上柔软的沈华像干草那么轻。李青山甚至敢肯定,他可以在天黑前赶到公社卫生院。 可是双河上没有了船。张庆年急得在河沿上团团转。李青山一狠心,快步跑向滩口水位较浅的地方,叫张庆年为自己绾好裤腿,伸脚向齐膝深且透骨凉的河水扎下去。张庆年绾了绾袖子,急道:“支书,我还去吗?”李青山头也没回,说:“你回去吧!”张庆年难为情地放下袖子,说:“支书,你慢点。”正准备转身走,却听已快到河心的李青山大声问:“刚才你打的是什么药水?” “青霉素!最后三瓶,我全给她打了!”张庆年也高声叫道。 公社医院的医生毕竟不是经过短期培训的。医生检查完并问明情况后对李青山说:“谁打的青霉素?简直乱干嘛!你再来晚一点,她很可能不能再参加劳动了。”李青山知道,不能参加劳动就是不能吃饭了。 在那个特殊的年代,有什么比“劳动”更重要? 医生说,沈华的身体太虚弱,需要输血。李青山捋起自己那粗壮的沾满山尘的胳膊。验血后,恰好都是a型,医生抽走了两试管温热的血。李青山的身子发冷了,但他的心火一样烫。 沈华总算是活了下来。她的病完全是因为过度劳累造成的。她想不到一向沉默寡言的李支书救了她。 她被批准回到清泉大队疗养。 疗养没有实际内容。只是,能喝上较为稠一点的粥。李青山把多年来保存的最后一张狐狸皮拿出来,到双河街上换了十个鸡蛋。 他对沈华说,这是公社派人送来的营养品。 第七章 这个冬天雪很大 这一天,天阴得实在叫人担心它会掉下来。 傍晚,李青山回到自己那间破屋,翻箱倒柜,看还能不能找到可以换鸡蛋的东西。 等他满头大汗却一无所获之时,赫然发现沈华就站在自己的身后,像一团柳絮一样无声无息地飘了进来。 一个34岁的男人,一个管理着1200多口人的支书,此时浑身都在冻结。 “还在找兽皮吗?”沈华的声音就像从天上飘下来。柔柔弱弱的声音,柔柔弱弱的身材,仿佛随时都会倒下去。 “这就是你的家吗?”她柔弱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惊疑。她柔弱的眼睛一直盯着他的脸。 虽然没有镜子,但李青山断定自己脸上的胡子一定像芭茅一样蓬乱地疯长着。他突然后悔前些天去卫生院看沈华时应该好好在公社理发店刮一刮。 沈华的目光在转动。她看到了那张铺着稻草的竹床上只有一床脏得如屠户工作服般的被子,巴掌大的木桌上那只破损不堪的瓷碗里正盛着半碗和清水差不多的玉米糊糊,竹床下那双鞋底和鞋邦几乎没有什么联系的灰布鞋,土墙上贴着的整齐有序的社员表及五六张奖状…… 这就是一个大队支部书记的家? 沈华是在城里长大的。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她无法想像一个支书的家是这个样子。如果这还叫做“家”的话,也应该是一个流浪汉或者乞丐的家。 好半天,李青山才回过神来。他不敢与沈华对视,赶忙把惟一的小板凳用快要掉出棉絮的袖口使劲蹭了蹭,放在沈华的屁股底下,语无伦次地说:“你……来……坐,坐!”沈华坐下了。 毕竟是城里人,大方。沈华见李青山这种模样,觉得此人很忠厚,便转移话题:“李书记,墙上的字是你写的吗?” “是。写得不好,你别笑。哪像你们城里人,有文化。”李青山终于平静了些,暗怪自己怎么这么没出息。想起当年打土匪时的英勇,他把气提了提。 “在哪上的学?”沈华问。 “上学?没上过。自己在劳动时向别人问,问一个字,马上用树枝在地上划,时间长了,整个大队的名字总算写得完了。” 沈华怕问多了伤了他,便随口问:“书记怎么住这里?那陈家老宅不是有房子吗?你去住一间还不行?” “不行。我是党员干部,怎么能去住呢?当初开会时我就讲,那房子主要是为‘五保户’和娃娃们用的。孤老们没有儿女,孩子们要学点文化,大队还要有保管室,好储仓分粮。我一个人,住哪不一样?” “你还没有成家?”沈华问。 “成家不是容易的事,哪能想成就成?”这回李青山爽朗地笑了。 此时,屋外不知何已飘起了雪。李青山怕别人说闲话,自己倒无所谓,但人家是城里人,说不清道不明的。他对沈华说:“我送你回去吧,下雪了。” 沈华还想说什么,李青山已经走进了雪幕里。 1966年的冬天,清泉村一共下了四场雪。 沈华的身子仍然很单薄。而且,有一次李青山去看她时,她正在吃煮鸡蛋。李青山瞥见她连蛋壳上的那层薄膜也揭下来吃了。李青山心里在绞痛。如果她肯,他愿意从自己身上割一块肉给她。但他知道,沈华是一个要强的女人,决不会提出无理要求。一个城里人能做到这一点,实在叫人既心痛又敬佩。 由于连天下雪,暂停工。这一日李青山在自己的土屋中生了柴火,坐在竹床上看沈华借给他的《新华字典》。正入神,沈华带着另外一个叫黄丽丽的女知青来了。显然,沈华已经明白,在这几乎与世隔绝的山里,不能用城里的那套行事。 李青山非常高兴,但苦于没有什么好东西招待二位贵客,便给她们讲自己的剿匪经历。他说当年在宜宾打完仗后,部队大会餐,每人可以吃一大碗红烧肉。讲着讲着,他发现自己的口水已涌满口腔,他只得把它咽下去。正不好意思,却听见两位客人的喉咙里也有类似的响声。 李青山不讲了。他抬头看着越来越瘦的沈华,突然问:“你们啥时候回城?城里是不是随便可以吃肉?” 那名叫黄丽丽的女知青突然哭了。嘴角一抽动,脸上的肉便松弛了。她那张圆脸变得像个破瓦罐。她边哭边说:“前几天我爸发信来,说政策没变化,可能一辈子也回不去了!呜……我肯定会饿死在这山里的,沈华姐,我们怎么办?呜……”她把头扎进了沈华瘦弱的怀中。 沈华没哭。她扬起苍白的脸,安慰道:“丽丽,你看过《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你要坚强。现在我们国家困难,我们年轻人应该出力!你没听李书记讲当年打仗的事?他们连死都不怕,而我们还是在解放了的中国活着嘛!苦是苦了点,但你也看见了,这山里的兄弟姐妹、大叔大婶们谁个不苦?我们不过是出生在城里的人嘛,但我们都是人,没有什么不同的地方。你看见了,我们毕竟还上完了高中,而像李书记这样的人却只能在田间地头用树枝当笔学文化!如果我们不来农村,哪知道农民是怎样生活的?工农本是一家,要团结一致,共同战胜困难嘛!” 丽丽还是哭。李青山却被沈华的话深深感动了。李青山仿佛通过皑皑白雪看到一轮红日挂在空中,眼前一片明亮。他小时候,是有仇恨的阴影中活着;长大了,拿起枪为人民的解放而战;当了基层干部,为争得丰收而战!不过他总认为自己是一个地主家护院的儿子,父亲死得并不光彩,虽然手刃了仇人,但始终抹不掉这种难言的阴影。“我们都是人!”多么让人感动的话!李青山此时真想找个地方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一时间,这个生命中隐藏着野性的汉子顿时浑身有使不完的劲。他的青筋已鼓起。当他血管里又奔涌着那种只有山里人才有的野性的时候,他甚至敢向全世界宣布,他一拳能击毙一头老虎! 可是山里没有虎。没有虎,但还有野兽!对!李青山激动起来,他几乎是跳起来,三下五除二打开了他那口长木箱,里面是那支已经很长时间不用了的火铳! 枪管已经有些锈了,但楠木枪柄仍然那样光滑。他迅速地找到了包在油纸里的炸药和铁砂,对愣在那里的沈华和黄丽丽叫道:“有办法了,我进山打猎去!如果能打一只大野猪,我们可以饱餐一顿!” 沈华看着他。沈华觉得此时的李青山像某部电影里那个令人爱慕的狙击手!沈华觉得,一个孔武的男人才能算是真正的男人,这跟他的年龄没有关系。 沈华甚至假想,如果李青山就出生在自己那个城市,那么自己一定会去追求他。虽然自己刚才的演说慷慨激昂,但她又有哪一刻不渴盼自己早日回城呢? “你们等我,我去打只大野猪来!”李青山说完这句话,已箭一般消失在茫茫雪野中。 沈华用一根柴棍捅了捅火心,说:“丽丽,你爸爸真说有可能一辈子回不去了?” 黄丽丽已经擦干了眼泪,说:“我能骗你?要是真那样,我们怎么办?在这穷山沟里呆一辈子,嫁一个农民了事?” 沈华说:“瞎说!现在我们还年轻嘛,就算你真要嫁一农民,人家还不一定看得上你。” 天真的黄丽丽咯咯地笑了起来,笑道:“我知道你想嫁给那个猎手,他嘛,如果干得好,很可能干到公社那一级,转了干啥的,要不要我做个媒人?” 沈华打了她一下,说:“真不要脸,人家李书记像大哥哥那样照顾我们,我这条命还是人家救的,就你这鬼丫头会开玩笑!”骂完,脸却红了。 即使像沈华这样聪明的女人也难以想像命运是怎么安排自己的。她的确很感激李青山的救命之恩,但她也没有必要嫁给他。可是,这个多雪的冬天让她这个地地道道的城市青年决定嫁给李青山了。 世上原本有许多不可思议的事。 第九章 人生的拐杖 最后一块木炭已经化成了白色的灰烬。 沈华与丽丽已把所有的可能都猜遍了。夜已深,李青山还是没有回来。 “我们回去吧,不要等他了。对于一个猎手来说,他可以在深山里过夜,但我们却不能在这里过夜。”丽丽打完今晚的第九个哈欠,说。 “不!”沈华坚定地说,“李书记是为我们而去打猎的。哪怕他空手回来,我也一定要等!” “会不会出了什么事?”丽丽焦虑起来,“听刘会计说,山里有一种凶猛的野猪,会吃人的。” 沈华单薄的身子抖动了一下。 “去找刘会计!”沈华站起身来,推开了李青山的屋门。 雪在夜幕里亮得刺痛了沈华的眼。一股浓浓的血腥味和着冷空气刺向她的鼻孔。 李青山赫然站在门前。他的脸和雪一样白。他的全身上下都被鲜血浸染得斑驳陆离。他的右手铁钳一样钳住了一根腿——一头大野猪的腿。他的左手已经被包进一大片破棉絮中,那破棉絮已经被鲜血浸透,沉重而坚硬。 李青山看到了沈华,黯淡的瞳孔亮了一下,然后像一根木头直挺挺地倒在雪地里野猪的身旁。 大雪还没有完全融化。新年来了。 清泉村每户人家都尝到了野猪肉的味道。而李青山,还躺在公社卫生院,躺在沈华温柔的目光里。 李青山活过来了。但他左手已经从腕处锯掉。 他成了一个残废人。前来看望他的公社副书记说,过夫嫂听说他成了残废,整整哭了一个晚上。过夫嫂已经决定不嫁了,说怕自己命不好害了别人,刚刚提亲男方就残废了。李青山知道,过夫嫂不是为自己残废而哭,而是为她自己的命而哭。 李青山对公社副书记笑了笑,说:“啥都是天注定。我娶不上媳妇,是怪我没本事。书记你别操心了。”他的笑容僵硬而苦涩。 呆立在一旁的沈华突然说:“我嫁给你!” 公社副书记愣愣地看着她。她的脸和窗外稻田里的水一样平静。她坚定的声音像一柄铁锤敲打在李青山的心上。 “不——”李青山使劲用被子蒙了头,任凭泪水狂泻在他宽阔但虚弱的胸膊上。 苦难和艰难没有让李青山流过泪。但当幸福骤然降临时,李青山无法阻止这关闭了三十多年的眼泪闸门。 难道男人的眼泪,要在幸福来临之时才肯流出来? 李青山出院了。李青山搬石头的速度仍然比别人快。李青山一只右手仍然可以很好地驾驭着沉重的犁铧,他犁出的田地和以前一样整齐而均匀。李青山更沉默,也很少回家了。他通常是在某个社员的家里借宿。他不敢回家,因为,沈华在那里等他,等他对她说,他要娶她。 李青山逃避了。他知道她是城里人,高贵,年轻,漂亮,有文化。虽然她是被下放到山里来锻炼的,但他隐隐感觉到这些城里人在某一天仍然会回到城里去。那里有电灯电话,那里有汽车和宽阔的马路,有层层的高楼……那里才是他们真正的家!他知道沈华这样对他,是恩赐是牺牲也是同情。他宁可接受打击接受残害也不愿意接受这个现实。他总是百倍警惕地躲着她。只要看见她的身影,他就会像兔子一样飞快地逃走。 然而他始料未及的是,沈华几乎已经向村里每一个人说:“我和青山就要结婚了。”凡是她能见着的人她都这样说了,并向许多不解的人说:“他救过我的命,难道我不该嫁给他吗?” 是的。所有想嫁的女人都有嫁出去的权利。单薄瘦弱的沈华也有坚强刚烈的一面。她甚至感谢毛主席让她到山里来,不然,她一辈子也不会认识一个像李青山这样的男人。 所有见着李青山的人都问他啥时候结婚。但也有人在嫉妒或者羡慕的表情中勉强这样发问。 李青山决定找一找沈华。他不能再躲了。 李青山一进屋,就看见了沈华。 沈华正用一把菜刀在已经洇湿水的小木桌上使劲地刮。黑黑的水夹杂着黑黑的碎末一起流在地上。李青山发现自己的家变了。竹床上已经收拾得很干净,那如屠户衣服般的脏被子已经被一个花被罩套起来整整齐齐地叠在一张崭新的灯草席上;那双破布鞋已经洗得很干净,并且鞋帮和鞋底已紧密地结合在一起;地面上找不到一样乱的东西,就连那两把缺了口的锄头也和水桶整齐地放在墙角。 每一样东西都在发亮。每一样东西都安静地放在该放的地方。 李青山只觉胸中有热血翻涌。有了女人的家,才算是一个真正的家啊! “你回来了!”沈华扬起脸。她的脸不再如生病时那样苍白,像初春高远而洁净的天空被轻轻地涂抹上一层薄薄的晚霞。 李青山没有动。李青山的嘴角抽动着。他终于鼓起勇气说:“沈华,你回去吧。多谢你替我收拾了房间。” 沈华放下手中的刀,一步一步向他走过来,目光像一把刀子直捅进李青山的心脏。她一字一句地说:“你为啥要逃避我?你为啥赶我走?” 李青山的心很乱,乱得像狂风刮过的芭茅草。李青山深吸了两口气,大声说:“因为你是城里人!因为我是一个残废!因为我比你大十几岁!因为我不能使你过上好日子……”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沈华蹲下身,异常平静地说:“青山,你不要说这些。我们都是人,我们都要过日子。你救过我的命,现在我血管里流的血有一部分是你的!我们结婚,是为了创造更美好的生活,是为了共同战胜困难!” 见李青山没有吱声,沈华激动起来,她也大声说:“你赶我走吧!反正城里已不让我们回去了,我现在已没有地方可去,你把我赶走吧……”她的眼泪来得更快,瘦弱的身子一抖一抖的。 李青山伸出去一只手。沈华抓紧了那只手。那是一只没有手掌的手,像一根光滑的拐杖。 第十章 城市灯火在梦中 1967年初夏的一个晚上,锁命岭陈家老宅下面的一所新房里,一个幼小的女婴分娩了。 这个小女婴的父亲叫李青山,母亲叫沈华。 35岁的李青山终于做了父亲。24岁的沈华生下了一个小猫一样的女孩子。 结婚一年多来,李青山好似一头永不力竭的老虎,一天到晚总有使不完的劲。有了家的男人总会结束以前那种随遇而安的生活。无论在公社开会,还是随基层干部们到外地去参观学习,他都惦念着沈华。沈华是他一生的港湾,一生的牵挂。 他知道,一个城里的女人长期在一个土屋里居住是对她的男人的一种讽刺。每每月亮升起的时候,李青山拿着锯子,到山里去伐木,然后一根一根地扛回来;他经常到双河对岸的瓦厂去帮工,然后每到深夜时担着一担沉重的瓦片踩着昏昏的月光轻轻地拉开那间破旧的房屋。他宽实的肩膀出了血,长了老茧,但他的心是甜蜜的。 当材料准备得差不多的时候,他请了木匠开始修建清泉村第一所新木头瓦房。当成千上万的瓦片全部整齐而规则地盖上房顶时,李青山露出了胜利的微笑。 李青山认为自己的努力会让沈华高兴的。这一年多来沈华总是让他感到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他忙乎一天之后,回到家里总能吃到清泉村最可口的饭菜;总能穿上清泉村最干净的衣服;总能感受到清泉村最整洁最温暖的家给一个早出晚归的男人的幸福,而且,这个等他回来的女人是清泉村最美丽最贤惠的。如果一个男人能享受这其中任何一种待遇,也算是幸福的人了。这种幸福让李青山恍若梦中。已经与沈华结婚一年了,但他每每从梦中醒来时还是怀疑这是不是真的,他总是潜意识地伸手去触动身旁这个柔软的身体,才能放心地睡过去。每当身边的沈华如一团云一般飘进厨房里去为他烧水洗脸的时候,他的心头就会涌动一种幸福的痛。 住进新居的沈华在生了小囡囡后总是沉默寡言。她每天的工作并不比李青山少。她灵巧的双手总是魔术般地变幻出许多村里人想都不敢想象的东西。一个红薯在她手里至少会有五种新鲜的吃法;一团毛线在她手里摆弄半月就成了一件让山里人瞠目结舌的毛衣——有到过翠竹县的村人曾看见过这种毛衣,但决不敢去买的;她是第一个在村里为大家缝制衣服的人,她只用皮尺在会计刘二娃身上比划了两下便做出了一件让刘会计只有在重要场合才舍得穿出来的中山装——它的不同之处是,无论手臂怎么运动衣服决不会裂开(以前刘会计的衣服总是在腋下部位开了口子);她是村里第一个用塑料管代替了水桶用木头水缸代替了石头水缸的人;她是在半年内养肥了三头猪交予大队而评得妇女中工分最高的人(那年月,妇女出工率和男人一样,但仅得一半工分);她是村里数一数二的采茶能手;她是村办小学惟一的女老师…… 总之,沈华用城里人的智慧加上山里人的勤劳奠定了她在清泉村妇女们中的地位。她没有和任何人吵过架,即使那些蛮横不讲理的村里人,见到了她都很尊敬。甚至,村里常见的婆媳之争到了很紧张的时候,那两为其难的丈夫或是儿子就会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锁命岭下来,请沈华去论理。沈华一到,只消一个时辰包管争斗双方止息干戈,相安无事。 可是沈华平时是沉默寡言的。自从她决定嫁给李青山之后,她亦已决定把自己融入大山里,成为这大山的一部分。一年多来她的确这么做了,可是,她内心隐隐觉得这不是自己的归宿。 黄丽丽她们已经回城探亲去了。政策还没有变,但据人讲,下乡知青有可能回城。 城市才是她真正的故乡。故乡是人的根。无论你走到哪里,故乡的梦永不会断。故乡像一根绳索永远系着了心中那种解不开也剪不断的情结。 每每黄昏,沈华站在木板门前,望天际的彩霞像火一样燃烧。她就想起了生她养她的城市。那个城市里有汽车,有马路,有商场,有电影院,有图书馆,有熙熙攘攘的人流,有鳞次栉比的高楼。 山外的山外,就是那座城市;那座城市里,高楼外有高楼。 沈华总是痴痴地想。 第十一章 李青山盼子 沈华做了母亲。沈华明白自己应该过一种普通人的生活。而且,李青山是那样的朴实,朴实得即使做错了事她也找不出理由责怪他。况且,他的心里永远装着她,他的心永远疼她。 女儿像自己一样娇小瘦弱。李青山为她取了个名字:思贫。思是李家的字辈,族谱上定了的;贫与“贫下中农”意合,意为这贫苦的日子是值得纪念的。但沈华觉得不好。她认为一个女孩的名字应该有点文化才行。她坚持地把“贫”字改成“萍”字。李青山拗她不过,同意了。 日子过得平淡。生产也不见有什么起色。整个清泉村千多口人,每天翻山越岭干完活,又翻山越岭到陈家老宅伙食团吃饭。 饥饿长期陪伴着人们。思萍出生后奶水不足,常常吮了几口便断了流。小思萍也不客气,用欲长出新牙的牙床狠狠地咬母亲的奶头,疼得沈华闭上眼睛强忍着。 大队支书李青山的会越来越多了。有时整夜整夜都不回来。静寂的夜晚,瘦弱的小思萍总是用悠长的哭声打破山间的宁静。夜很冷,沈华在很冷的夜里煎熬着。 李青山挨批斗了,成了社员攻击的对象,罪名一大堆:地主走狗的儿子、军队的叛徒、走资派、右派……他被推到会场上,人们疯了一般打他,踩他,把他放在一大堆柴火旁烤他。当他满身都在流油的时候,他用他在田间地头和沈华那里学来的文字写检讨…… 冰凉孤寂的夜,冰凉孤寂的心。沈华搂着哭累了正流着口水入睡的女儿,暗暗发誓:不要再生了,不要再生了! 可是,她又不知不觉地怀上了。 她觉得应该瞒着李青山,悄悄地把孩子做掉!不能再生了,身子受不了,当前的生活状况受不了。 但她知道,不能去公社做人流。政策是不允许的,政策鼓励多生孩子。她生思萍时就得到了20斤口粮的奖励。 他悄悄地托黄丽丽,在城里买了打胎药。但吃下去只是肚子疼。每次上厕所的时候,她都要仔细审察一遍,但什么结果也没有。 沈华恐惧起来。 她感到肚子里这个家伙开始和自己作对了。只要肚子一大,她怎么忍心让李青山知道自己不想再要孩子?李青山虽然对思萍无比疼爱,但一个农村人,他还是渴盼有一个儿子的。 沈华的肚子渐渐大起来了。这是村里人有目共睹的。受了不少罪写了无数检讨的李青山,只要一回到家里看见老婆渐渐大起来的肚皮,就傻傻地笑。他对那些运动已经麻木,但对沈华,他永远觉得她是新鲜的。 “为我生个儿子!”李青山用那只没有手掌的手圈住沈华,“为我生个能打枪的儿子吧!” 沈华不语。他了解李青山,一个热爱着枪的猎人。他的这一生与枪有着不解之缘,即使枪要了他一只手,但他仍然狂热地爱它。 沈华发觉肚子里的家伙开始运动了,伸拳踢腿,练“二五更功夫”,一天没有几刻老实的时候。凭怀思萍时的经验,这是不可思议的。难道肚子里的家伙真的是一个男孩,一个像他爸爸一样的猎手? 自从怀上这个孩子,沈华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她觉得累,觉得不安定,觉得心浮气躁。 第十二章 流星飞过锁命岭 思萍已经一岁多了,能叫爸爸妈妈和下地走路了。她时不时还用背带把小凳子缚在背上,说这是她的弟弟。 1968年中秋,李青山从地里回来。庄稼收成不好,因为天旱,收成连去年也比不上。 月亮很圆。一家三口坐在小院子里默默地看着晴朗的夜空。夜空干净得如同用水仔细地擦洗过,浅蓝浅蓝的。星星被月光挤到四周的天边去了。有山风轻轻吹过,说不出的轻松惬意。 “妈,快看,天上有火把飞出来了!”躺在母亲怀里数星星的思萍叫了起来。 三双眼睛同时望去。只见东方的天空不知从哪里窜出一颗巨大的流星,如火把般照亮了秋夜的晴空。那流星如炮筒里飞出的弹片,呼啸而来,落入锁命岭上的山林里。 “那是流星。”沈华温柔地对女儿说。 “是不是天上的星星掉下来了?”思萍问妈妈。 “是。”沈华一时解释不清,随口说道。 夜深了,李青山把已熟睡在母亲怀里的思萍抱到自己的床上去。沈华临产,不能让女儿与她一起睡。 然后他又为沈华烧好了一桶水,提到她的房间去。沈华是一个爱干净的女人,每晚都几乎要洗一次澡。 隔壁的水哗哗地响。李青山伸了伸腰。他实在太累了,但他睡不着。今天是中秋节,可全家最丰盛的晚餐是一顿韭菜包子。日子难啊,沈华就要临产了,自己得想想办法弄点营养品。 李青山思前想后,睁着的眼睛慢慢地闭合上了。 朦胧中,他看到一颗流星从东方的天际飞出来,飞过陈家老宅,飞到自己的屋脊上,然后穿过瓦片,一下掉进沈华的洗澡桶里。那流星掉进水里时,还“扑嗵”地响了一下。 李青山惊出了一身冷汗。他惊醒了。这时他听见村里有公鸡叫了一声。紧接着,他听见隔壁沈华的屋里传来呻吟声。他马上从床上跳起来点燃马灯,几步窜过去碰开沈华的房门。他看见沈华正趴在洗澡的木桶上,握着肚子大声地呻吟着。 李青山过去扶她。沈华的指甲像一把把尖利的小刀,深深地扎进李青山的肉里。 折腾了整整一天,请了三个接生婆,沈华总算把这个差点要了她的老命的孩子生出来了。 原来这是个逆生子,脚先出而上半身始终坚持在母体内。沈华喊爹叫娘,痛不欲生,小家伙还是不肯出来。一个胆大的接生婆生拉活扯地把婴儿拽出来时,沈华已不能再动。李青山吓得面如土色,那只断手不停地从衣袖里伸出来又缩回去。而小家伙,足足有五分钟才“哇”地哭出声来。接生婆吓出了汗,对李青山说:“这是憋的气。孩子要是五分钟内不叫,只能闷死。逆生子一般都不能活,有的甚至要了娘的命!”李青山只觉冷汗顺脸颊滚滚而下。 果然是个男孩。李青山等接生婆剪完脐带并用沈华早准备好的一条旧裤子捆上后,放在秤盘上一称,恰好五斤重。 李青山看着小家伙那双大大的眼睛和皱不拉叽的红皮肤,心激动得就要崩出来。他猛然想起昨晚的梦,难道这小家伙有来历?不然,他怎么一出生就差点要了娘的命? 沈华已经很虚弱。她抬头看了看接生婆举着的婴儿,即不悲伤也不喜悦。 做母亲的痛苦是从怀胎时开始的。自从孩子从胎盘上成长的那天起,母亲就已经无限地付出,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做母亲,偶尔也能享受幸福,但多半是在痛苦中度过的。 第十三章 李思城的由来 沈华自从生了这个逆生子后,体内大量出血,身体比原来更加虚弱了。 小家伙几乎没有一天不哭闹的,吵得李青山夫妇几乎无法入睡。后来李青山按山里人的风俗,用红纸写了几张“告示”,贴于路边。“告示”云: 天皇皇 地皇皇 我家有个吵夜郎 过路君子念过后 一觉睡到大天光 “过路君子”不知念了多少遍,可这孩子还是哭。大约是沈华身子太单薄,根本没有奶水,这小家伙连沈华的血都吸吃了,还是不满足。 李青山见这孩子头大身子小,嗓门特粗,哭起来不要命,怕他活不长久,便又请双河公社的老铁匠制了一根枪管,做成一支枪。白天劳动,晚上到山里去狩猎。他左手断了,无法握枪,就把枪管靠在断手上,依然枪法准确。打了野物,便到双河公社去换点奶粉之类的营养品。果然,孩子哭得不那么凶了。 后来李青山想了一个办法,抱着小家伙到村里找奶。有的妇女天生奶足,自己的孩子吃不完,奶水多得只能挤掉在地上。所以,李青山为了儿子能活下去,干脆讨起了“千家奶”。但毕竟村里生孩子的妇女有限,小家伙食量不小,还是常常哭闹。 孩子就这样一顿饱一顿饿地成长着。但刚过了一岁,就能下地走路了,而且还能拿筷子往嘴里扒饭。 这一年来,山里的知青有的生病有的告假,反正有好几个偷偷地回城里去了。沈华已经结婚生子,况且她已决定把这一生交给李青山,做一个称职的妻子和母亲。她明显苍老了。二十五六的人,眼角已有了发丝粗细的皱纹。每天晚上,她搂着被饿得哭叫的儿子时,内心里总有一种酸楚。要是在城里,孩子不可能这样饿的,至少,也能买个奶瓶让他喝足牛奶,可以用摇蓝车把孩子推到大街上去散散心,孩子的尿布也不用自己天天生火烤,孩子生病了也不用自己担心农村的赤脚医生用那不知消没消过毒的针头不分青红皂白地照着屁股就扎下去,孩子半夜尿床了只须拉一下电灯开关就可以马上处理,不用找半天油灯划半天火柴结果弄得满身都是尿味煤油味,要是在城里……沈华竭力不使自己去想,但偏偏又去想。 儿子一岁了,还没有名字。李青山知道自己文化不行,便把此任务交给沈华。沈华虽然想不出什么好名字,却不愿像山里人那样为孩子随便起个“阿猫阿狗”了事。在孩子满一周岁的那一天,沈华终于给儿子起了个名字——李思城。 思城——也许她这一生只能在梦境中想念着生她养她的那座城市吧!虽然那座城市的高楼和灯火让她魂牵梦萦,但她已经选择了大山,选择了李青山,选择了与她梦境中截然相反的贫穷荒凉的山村。所以,她只能将所有的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她将竭尽全力抚养他,教育他,让他成才,让他长大后能回到城市里去,过着快节奏高质量的生活…… 她坚信,要苦就苦她这一代吧。下一代,将是她的理想和希望! 第十四章 李思城的叛逆 李思城长到两岁,已经很少哭了。他穿着母亲为他缝的开裆裤,让姐姐思萍拉着到田野里去摘野菜,割猪草。他实在很瘦,让人担心他细细的脖子撑不住那颗硕大的脑袋。 李思城三岁时,已经不用拉着姐姐的手而独自偷偷地跑出去玩了。有一次,他从小溪边回来,小脸变成了苦瓜,右手被一只大螃蟹的“钳子”夹住了,只好双手捧着螃蟹回来求救。思萍吓得哭了,沈华从房间里出来,气得恨不得把他打一顿。但见儿子痛苦的模样,赶忙用柴火烧那螃蟹,那蟹才松开了“钳子”。 当然,沈华也有喜欢儿子的地方。比方说沈华教他背的唐诗,他一学就会。虽然发音不太纯正,却一字不漏。 李思城四岁时,李青山从村里拿回来许多扫盲课本。那时农村能认识字的人不多,上面下了文件,扫除文盲,各地编了扫盲课本,下发乡村,每个生产队选派一名识字较多的社员晚上召集全队男女老少(当然,有个别固执的老者老妇除外)一起学习。同样充当着“教师”角色的李青山每晚疲惫不堪地回来,觉得教文化比挣工分难多了。有的社员甚至说:“李书记,你干脆扣我两个工吧,这文化,一学头就大了。” 李青山万般无奈,每晚便教李思城学习上面的文字。想不到儿子对文字特别喜欢,教几遍便能上口。一两个月过去,李思城已能将整个扫盲课本一字不差地通读下来。 李思城绝对算不上一个听话的孩子,没有一刻闲着的时候,拿山里人的话来说,是“搞事儿”,不听话。沈华除了做家务,还要抽空养猪。不过她最主要的工作是到陈家老宅的“清泉小学”去教书。其实,每天上课的时间也就是两三个小时。山里的孩子野,经常丢课本,有的孩子甚至连着一星期不来上课,害得当老师的还要去做家长的工作,又是劝家长又是哄孩子,这些小孩子才肯到学校里来。但迟到很普遍。倘若下了雨,肯定没有几个人来的。 沈华自从生了李思城后,身体越发不好了,经常咳嗽。他把思城交给懂事较早的思萍,自顾自地忙。但每次回来,不是小思城把思萍打哭了,就是小思城把她收拾得整整齐齐的家弄得像个猪窝。 李思城第一次挨母亲的家伙是快到五岁的那一年夏天。李思城与大队会计刘二娃家三儿子刘小三一起玩。刘小三七岁,鼻孔里却长年拖着一根又粗又大的“粉条”。这小三手里有一把弹弓,是用两条黑色的橡皮筋和一个“y”形的小木头叉做成的,使劲一拉长,兜在后套里的石子便被弹射出去。李思城一眼就爱上了这个玩艺儿。他苦苦向姐姐哀求,把思萍的全部积蓄——一个五分钱的硬币要了出来,购买了这个他命名为“枪”的东西。只要见到动物,不管是家的还是野的,他都定然会满怀信心地向目标开火。刘小三收了五分钱有些后悔,又来找他要。李思城一气之下,拉动橡皮筋照着刘小三的脑袋射过去。顿时,刘小三的额头肿得老高,哭着去找他的老师沈华。沈华正在大队的猪圈打饲料,一看小三伤成那样,气得跑回家里,捡起一根小棍照着李思城的屁股猛抽。小家伙居然没哭,也没有交出那五分钱换来的武器。但他也不敢再向别人头上“开火”了。不过,对鸡鸭猪狗,还是不客气的。 秋天,李思萍已经六岁多了。她被母亲带着上了小学。李青山老是不在家,李思城一个人在家里闲不着。他用小锯子锯四轮车,用泥巴做泥人,发明了许多玩的方法。有一次玩火,差点把房子烧了。沈华没办法,只得让他也上学。一则避免许多麻烦,二来自己也可以照应照应他。 小学一年级是最难教的。面对一群懵懵懂懂不谙世事的小孩子,需要足够的耐心。也无怪许多人都称颂启蒙老师的伟大。 山里的孩子别的不怕,就怕老师。他们可以在放学后去疯去野,但在课堂上还是不敢乱动的,甚至有的小孩想上厕所也不敢对老师讲。因此,一天内有一两个孩子把屎尿直接拉到裤裆里或直接拉到课堂上是很正常的事。但李思城并不怕“老师”,这老师就是他的妈妈,他晓得她是温柔的,他也晓得她打他的手是经过控制了的。他有时等母亲转身在那块已经掉了漆的木头黑板上写拼音字母的时候,他就从桌子底下钻出去,从后门逃跑了。 对他而言,上课没有一点趣味。他喜欢捉螃蟹;喜欢躲在树丛里用自己的“枪”向那些呆头呆脑的斑鸠“开火”,当然十有八九是打不中的;喜欢用长长的狗尾草杆编织能装十来个蟋蟀的笼子;喜欢到地里去刨红薯,躲在树林里用柴火烤得半生不熟后啃得满嘴乌黑…… 一开始沈华还满山去找,但后来也习以为常。不过,李思城还是怕父亲的。父亲从不打他,但父亲那双威严的眼睛让他感到这个新奇的世界里,有一种东西在制约着他,使他在做各种事情之前也想一想会不会遭到父亲的责怪。 总之,这个孩子已经能自己单独行动了。他就像一只偷偷脱离暖巢的小鸟,想展翅高飞却又老是受伤。他每天疯玩后总是带点伤回来,不是头弄破了,就是膝盖划了口子,或是手被刀子拉出长长的口子。沈华很伤心。一个村的孩子她都能哄得服服贴贴,但她所有的好法子一放到儿子身上,全都失去了效力。“这真是报应啊!这真是前世造孽啊!”每当沈华在安顿受了伤或是玩累了的儿子熟睡的时候,她总是这样悄悄地叹息。 与李思城相反,李思萍是个绝对乖顺的好孩子。她似乎从上学的那一天起就懂事了。每天早晨,当弟弟还在被窝里做美梦的时候,她就随父母起了床,帮母亲扫地、烧水。当她的个子只能够着灶台的时候,她就踮着脚尖在灶上忙乎开了。过年的时候,李青山卖了一张兽皮,换回一块毛兰布,准备给女儿做件上衣。小思萍却对妈妈说:“给弟弟吧。他穿衣裳费布,我那件衣裳还可以将就穿到明年。”其实,思萍的那件花布衣服是她唯一能穿得出去的,已经穿了两年,只能盖住半截身子,而且已经洗得发白。李思萍经常在晚上洗干净,放在灶上的炕箩(一种竹器,放在炭火上作烤物之用)上,眼睁睁地盯着它被烤干,第二天就穿上。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已经很懂事了。偶尔家里开一次荤,她总是把碗端到灶火边去咽,用油汤泡泡饭。而他的弟弟却两眼紧盯着菜碗,饿狼似的大嚼大咽。 李思城从未叫过姐姐。从会说话的那天起,他就和父母一样叫姐姐“小小”(思萍的小名)。他虽然也瘦弱,但和姐姐站在一起算是个大人。甚至由于胃口的关系,他长到六岁时已经高过了七岁的姐姐。常常有不知情的社员会误以为他是哥哥。因此,他觉得这个“小小”叫得理所当然。 思萍事事都让着弟弟。她知道农村重男轻女。虽然父母在这个问题上表现不太明显,但她深信父母疼爱弟弟胜过自己。弟弟淘气,调皮,老是惹是生非,老是遭到母亲的斥责甚至武力,但她知道母亲是疼弟弟的。她看得出来。每次弟弟生病发烧时她总看到母亲的脸色随着弟弟病情的变化而变化。每次母亲总是把最好吃的都让给了弟弟。所以,她总是顺从父母的意愿把自己应该拥有的东西都让给弟弟,以博取父母的爱。一个六七岁的女孩其实更需要爱,更需要关怀。因为,女孩往往比男孩更细心,更容易觉察到冷暖,更容易满足也更容易受伤。 李思城可没有注意到这些。他关心的是下一顿饭是不是有大米和炒菜,下一堂课是不是又有好的故事,下一个晚上父亲是否能拎着野物回来,下一本连环画是否有枪战或者武打的内容。这个孩子已经狂热地爱上了连环画。甚至,他可以把将要塞进嘴里的那块肥肉夹到别人的碗里,但前提是你必须给他找一本连环画。 沈华小时候也有狂热迷上连环画的经历。在这一点上她是理解儿子的。但在城里长大的她可以到书摊去看,可以到图书馆里去看。可在这可几乎与世隔绝的山里,哪里有那么多连环画满足一个贪欲极强的孩子?因此,她只有写信给好友黄丽丽,让她从城里把连环画寄过来或者是抽时间送到乡下来。 顺便交待一下,现在,当年下放在清泉村的那些知青,除沈华一人留下外,其余的人都回到城里去了。前来清泉村的,大都是本省的城市青年,比如重庆、成都、内江什么的,也就是交通不太方便,但在中国地图上是马巴掌以内的距离。他们回城什么原因都有,主要还是政策松了劲。他们就像春天的花朵一样随着几场夏日大雨的降临就很快从山里人的视线里消失了。他们本来就不是山里人,他们应该回到属于自己的城市去。这是天经地义的事。甚至有人背后说沈华太傻,放下大好的前途不去争取,却心甘情愿地陪着一个残疾了的山里人过日子。 沈华呢,也的确考虑过。她在这几年中也曾回过城,见过了双亲。父母狠狠地骂了她一顿,说你既然嫁给了一农民还回来干啥?她的父母是普通工人,一个儿子刚刚当兵服员回来,目前正等着老爸退休后自己去顶替父亲的岗位。她即使回到这个到处都残留着大字报的城市,也只能待业,说白了,是分享家中那经过精密计算的生活费。如果她是一个人,这也能凑合过去,但目前她已是有了两个孩子的母亲。她不能把两个孩子扔到农村不管。而且,断了一只手的李青山要是失去了她,他将会怎样呢?她不敢想,也不愿去想。李青山曾经是她的救命恩人,这注定她一生都欠他的。她应该偿还他。况且,青山已经是老支书了,已经在山里人心目中奠定了地位,他们家不管遇到什么困难都会有援助之手伸过来。去年她养的两头猪不惧落进了粪坑,就有两个不顾一切的后生跳下去把猪拉起来了。还有,自己那个讨债的儿子李思城搅得全村一片乱,可善良的山里人全都原谅了他。山里是闭塞的,但正因为它的闭塞才关住了淳淳的民风,才过着虽然清苦但相对宁静的生活。再说,她已经在清泉小学教了几年书,是山里人非常敬重的老师了。而且,李青山已经组织村民准备顺着双河在锁命崖脚下打出一条能跑汽车的公路来。如果是那样,每年的课本就不必用背筐到公社去背了,还可以把山里的物资运往县城运往更大的城市…… 再说,父母也没有强烈要求她回去的意思。她已经适应了山里的生活,适应了在脏衣服长鼻涕的孩子们中间抑扬顿挫地讲授她的知识。在这个世界上,哪个地方都需要人去生活和改变,哪种生活都是人赋予它的生命和质量的。 那种对城市的情结,她决定在孩子们身上体现。虽然思城是个不听话的孩子,但看得出,这家伙是很聪明的。他甚至能问出连她这个老师也解答不出的一串串问题来。只要自己好好地培养他,他一定能凭自己的实力闯入城市,成为掌握城市和开创城市的新一代人才。 苦,她这一代人已经吃够了。她的下一代应该很好地生活。只要下一代能够实现自己的理想,吃多少苦都是应该的,都是值得的。 第十五章 李思城初遇林如凤 岁月像双河里的水一样平静地流淌着。 1979年,清泉村发生了有史以来最重大的两件事:农民包产到户了,可以有自主权耕种自家分到的责任田;清泉村通往双河公社通往翠竹县的公路完工了,有拖拉机偶尔也有大货车轰隆隆地开进山里来,顺着盘曲的公路开到锁命岭陈家老宅下面拉石灰。当然,有一个细节大家并没有怎么关心,双河公社改名双河乡,清泉大队改名为清泉村。 李思城家惟一发生的一件大事,是母亲当上了清泉小学的校长。 李思城已经11岁了。虽然身体仍然瘦,但已经能轻而易举在从开着的拖拉机的车斗后面爬到车厢里去,到河里去洗澡了。而且,小学的课程也将在这个奇热的夏天结束。如果还能像往年一样考分达到全公社第一,他就可以轻松地到双河中学去上初中。 李思城并没考虑到这些。小学里那些知识难不倒他。他现在关心的是,如何才能像隔河对岸竹林村的那些孩子一样,想让身子在水里想怎么凫就怎么凫。 下河游泳(山里人俗称“洗澡”)是大人们严格禁止的事,甚至学校直接干涉。因为每年双河都要淹死人。在清泉小学除《学生守则》十大条外,还是两个特殊规定:凡是偷偷下河洗澡的学生,一律罚在教室外晒两个小时太阳;另一条规定是自公路打通后制定的,凡是扒拖拉机的学生,也一律罚晒两个小时太阳。李思城在公路打通后,老是偷偷地扒车下河洗澡。因此,他皮肤被晒得黑黑的。每当这时,他总是骄傲地站在灼灼的太阳底下,让自己纤长的影子随着太阳移动。他知道,身后教室里那些对老师的讲解心不在焉的男同学们都在向他射过来崇敬的目光。 当然,至少有两个人是决不敬佩他的,甚至已对他伤心顶透。一个是他的班主任王国华老师,一个是他的母亲沈华。 这一日天气闷热。沈华去乡里开会了。李思城早早地交了摸底考试卷,出得校门来。这时一辆大货车装满石灰,缓慢地向村外蠕动。李思城三步两步追上去,一跃就抓住了车厢后沿,勾腰吊着车,随着颠簸的货车向河边驶去。 河里的水很清凉。但河的浅水处已有许多人一丝不挂地在里面洗澡。双河的夏天实在是一个宽阔的天然澡堂。李思城没有和他们在一起洗澡。这是有原因的,第一,他不认识这些人。这些人大都是更方便下河洗澡的竹林村人。第二,自己的游泳技术实在很糟,只会两个被游泳人笑话的“狗刨式”,李思城担心对面的竹林村人会笑话自己的。竹林村人地理条件比清泉村要好得多,公路也提前两年顺河打通,生活也富裕得多,放眼望去已经没有几家草房,而清泉村的草房还有半数。在李思城看来,这种富裕是对清泉村人的一种嘲笑和挑战。因为,自己的父亲就是清泉村的第一把手。清泉村没有钱,在李思城看来与父亲有关。但他又不承认这是父亲的过错。究竟是什么原因,他搞不清楚。可是,他从内心里还是维护父亲的。他认定自己的父亲是整个双河镇最能干最有功劳的人。因此,他从心里就排斥竹林村和竹林村人。刘会计的儿子刘小三的外婆在竹林村,但只要小三到外婆家去玩,李思城会好几天也不理会刘小三,认为这个家伙背叛了他。 刘小三是决不敢和他一起偷偷下河洗澡的。刘小三今年已经13岁,但他还是不敢惹李思城。他和李思城同桌,他老是抄李思城的作业。可一到考试,李思城总是全乡同年级第一名,他刘小三总是科科不及格。统计分数的老师只顾统计成绩好的,如果连差的也作一比较,他刘小三肯定是全乡同年级倒数第一名。 李思城对成绩的好坏倒没有放在心上。但刘小三的胆小是他不能接受的。他认为刘小三应该像自己一样,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而且在做一些令老师和家长头痛的事情时应该有一个帮手。他在连环画里老是看到一个英雄人物总是有许多朋友,英雄们完成的英雄壮举也是由于朋友的帮助才得以成功的。而他所干的事却没有人帮他,老是单枪匹马,让他感到既孤独又无聊。后来,他终于原谅了刘小三,因为他想,一定是刘小三觉得和他这样做一些令大人们头痛的事时他自己也不快乐,所以不做;但我是快乐的,那就做吧。 所以今天,他连看都没有看正在旁边咬笔杆的刘小三,就私自一个人到双河里来了。 太阳很毒。李思城一直往下游走去。他要找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好好地游一游。他想,挨一次罚就得有一次进步。今天不管怎么样,得学会仰游。每次他看到竹林村的孩子们像木板一样飘在水面上时,他的心猫抓般难受。 李思城在下游找到了一个河水碧绿碧绿且几乎静止了的水面,脱光了衣服,慢慢地从浅水处向深水处走去。当河水淹没他木梳似的肋骨时,他猛一蹬腿,像一只青蛙一样扎入水中。 河水清凉而湿润,像母亲的手温柔地抚摸着他,轻轻地托着他。划动的水波层层叠叠地荡向河的深处,搅乱了静止在水里的山水图。李思城越游越快,离河岸越来越远,游到这几乎静止的深潭上面了。他感到今天的手特别轻灵,今天的水浮力特别好。他决心要在这片他自己的天地里学会仰凫。他就不相信,清泉村的人会比竹林村的人笨! 他开始试着翻转身体。这是个比较难的动作,始终不好转过来。最后,他情急之下猛地翻过身来,但四肢却不知怎样动。水,平静的水,一下子淹没了他。他感到耳朵在嗡嗡作响。他感到身体在往下沉,往下沉。当自己喘不过气来本能地张开嘴猛喝水时,他已经感到生命的力量在逐渐减退。碧绿碧绿的河水很深,他的身子还有往下沉、往下沉……他想喊妈妈,可是自己的嘴和声音全部被清凉的河水淹没…… “有人落水了!爸爸,有人落水了!”岸边的竹林里,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扔掉橡皮筋,对身边看书看得入神的父亲说。 “在哪?”一位戴眼镜的中年男人放下一本半尺厚的书,扶了扶眼镜,问身边惊恐的女儿。 “看,下面的回沱湾。我刚刚看见一个人在那里游,可是,他游到回沱湾中间就落下去了!”那女孩着急地拉着父亲的手,急急地跑到河边来。“快去救救他,看,这衣服还是一个孩子的衣服哩!”她指着地上那堆凌乱破旧的衣服说。 中年人摘下眼镜交给女儿,一边跑一边也把衣服脱下抛向女儿。当小女孩捡到父亲裤子时,那中年人已像一条鱼一样扎进了碧绿碧绿的水的深处。 小女孩焦急地张望着。过了一会儿,他看到父亲的头露出了水面,但一会儿又钻下去了。如此三次,她终于看到父亲把一个圆圆的脑袋托出了水面,用左手划着水,慢慢地向岸边游来。 当小女孩看到一个和自己年龄相仿但一丝不挂的男孩时,她羞红了脸,赶紧转过身去。 中年人把溺水的小孩放在河滩忙活开了,又掐人中又推穴位,然后把小孩提了起来倒出肚子里的水,并施以人工呼吸。 李思城醒来时,看到了两张陌生的充满关爱的脸。 一张慈爱平和的脸,架着一幅眼镜;另一张是甜美清秀的脸,一双眼睛就要滴出水来。 李思城恍若梦中。他努力地挣扎了一下,问:“我这在哪里?你们是谁?” 那中年人和蔼地说:“我叫林玖铭,这是我的女儿小凤。刚才你掉进深水里去了。不过,现在你醒过来了。没事的,孩子,将来游泳时不要再往深水里去。就是要去,也不要一个人去。这回沱湾,是死水,经常淹死人的。” 李思城终于明白过来了。 他坐了起来,见身上的衣服已经穿好,心想刚才一定被这女孩看见自己光溜溜的身子了,不禁脸也红了。想起今天这陌生的父女救了自己,心里十分感激,便诚恳地说:“谢谢林大叔救了我。” 林玖铭和蔼地笑了笑,说:“小朋友,你叫啥名字,为啥一个人到河里洗澡?” 李思城想了想,反正自己今天回去是免不了一场暴风骤雨了,便如实回答:“我叫李思城,是清泉村的。今天刚刚考完试,我就一个人偷跑到河里洗澡来了。” “啊?你就是李思城?”那女孩睁大了眼睛。她一把拉着爸爸的手,像乞丐发现了金元宝似的大声问道:“你就是那个连续四年得了全乡第一名的李思城?对,我们老师讲,是清泉小学的,爸爸,他比我高三分啊!” 林玖铭瞪了女儿一眼:“叫嚷啥?平时我叫你好好学习,但你每年都只能拿到第二,怪谁了?” 小女孩委屈地低下了头。 “李思城?你爸爸叫什么名字?”林玖铭问。 “李青山。”李思城说。 “啊?李青山!爸,是不是你经常提起的那个枪打得很准的李青山?”小女孩又惊叫起来。 “小凤别乱叫,应该叫李书记或者李伯伯。”林玖铭突然严肃地对女儿说:“小凤,对人的称呼一定要注意。称呼是对人的尊重,对于长辈,是不能直接叫他的名字的。在当面不能叫,在背后更不能叫。做人要表里如一,不能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记住了吗?” “记住了。”小凤反头低下了,两条羊角辫直挺挺的。 “好了,我送你回家吧。”林玖铭对李思城说,“小凤,你先把我的书带回家去,好好复习功课。快要考试了,争取今年能考个全乡第一。” 那小女孩又看了看狼狈不堪连站都站不直的李思城,慢慢地往回走。那羊角辫上扎着的蝴蝶结上下闪动,想飞似的,轻盈极了。 林玖铭把李思城送到清泉小学前,沈华和班主任王国华老师都等急了。原来,王国华考完试半天找不到李思城,断定这小子又下河洗澡去了,便去找。结果,半路碰到从乡里开会回来的沈华,二人在河边找了半天,没有李思城的身影。他们万万没想到李思城跑到下游的回沱湾去了。 二人本来气得快要昏过去,但一见来了林玖铭,二人的脸上都挤出了笑容,几乎是异口同地叫道:“林老师好!”表情尊敬而严肃。 林玖铭方正的脸上漾溢着春风。他说:“二位老师,思城是个好孩子,他已经答应我不再私自到河里洗澡了。你们不要怪他。我们做孩子的时候,不也和他一样吗?思城,向老师认个错吧,他们也是关心你呀!” 李思城垂下头,哑着嗓子说:“王老师,妈,我错了。”声音低得连自己都听不见。 换了别人叫他,他是不会认这个错的。但在这个救了他的命而且和蔼宽容的长者面前,他只能这样。 他还不知道,这个林玖铭,是值得全乡上下都尊敬的人物。他的学识和气度,是双河镇乃至翠竹县都公认的。只不过,李思城一般不怎么尊重别人。 他尊敬的人,不在双河乡也不在翠竹县,是连环画上的英雄们。 第十六章 少年不识愁滋味 1979年夏天,李思城以总分全乡第二的成绩考上了双河中学。 出人意料的是,这次考得全乡第一名居然是李思萍。她的总分成绩居然高出弟弟9分。 这是清泉村人引以为豪的事。他们私下议论,对面竹林村的风水变了。以前,总是竹林村出人才,每年考去城里的中专生、师范生都是竹林村的人,清泉村不要说根本没有真正以考分吃上“皇粮”的,连考上双河中学的人都少得可怜,每年也就是三四个。所以竹林村的人总是说,清泉村出不了人才。清泉村把学校建在锁命岭陈家老宅,是坏风水。 现在,不是出了两个人才吗?为什么全乡前一二名全是清泉村的?清泉村人田间地头议论的话题丰盛了。他们甚至预测说,李思城姐弟将来肯定是吃皇粮的。李思城将来肯定超过学识满腹的林玖铭。村里年龄最大资格最老且通阴阳八卦的刘天根老人这时也在一个公众场合公开了他隐藏多年的秘密:在李思城出生前那天晚上,他正观星象,突然发现天边有一颗流星飞落在李青山的房顶上…… 村里人是熟悉李思城的。虽然这个孩子平时老干些出人意料的事,但总的来说并没有给村里人带来损失重大的灾难,纯属小孩调皮罢了。 当然,最高兴最得意的人还是沈华。她终于肯定了自己的看法:孩子一定会成器的,一定能考上学校并按自己的意志回到城里去的。儿子去乡里上中学了,她再也不能天天守着他,只能天天为他担心。几年来,沈华老了。两个孩子的母亲、一个学校的校长、一个残疾人的妻子……所有的一切都压在她孱弱的肩上,压在这个在城里土生土长且身体瘦弱的女人的心上!她哪里像一个30多岁的妇女?她的头发已经白了几根,皱纹已经盘踞在眼睛周围。为了孩子,她的身体越发不好了。每天清晨,她总是大声大声地咳嗽。有一天,她发现痰里有血丝。第二天,她发现了同样的结果。她的心在颤动。但她狠了狠心,决定不告诉任何人,尤其是丈夫和孩子!所以,每当咳嗽的时候,她总是把痰含在嘴里,跑到厕所里去,把该死的带血的痰吐在丈夫和孩子的视线之外。 1979年秋天,李思萍和弟弟李思城,怀揣父母亲整整凑了两月才凑齐的学费,去双河中学报名了。 李思萍的脚步好轻好快。她简直是一路小跑出了家门的。九月的阳光温柔地抚摸着这个12岁的小女孩的全身,她感到林间小鸟在为她唱歌,锁命岭上飞溅的山泉在为她唱歌。她要上中学了。她知道,自己是清泉村第一个上中学的女孩子!她感到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女孩子! 衣服是新做的,头上扎的花手巾是妈妈今晨亲手扎上的。亲爱的妈妈,您总是那么善解人意。女儿已经不再是那个常常偷偷哭鼻子的小丫头了,女儿已经长大,已经是一名中学生了!女儿也希望自己能穿得漂亮些,但是妈妈,女儿没有说,您怎么知道女儿的心思呢?您真是天下最好的母亲呵!您说您感谢我考了全乡第一,但是妈妈,请您相信,女儿一定会在今后的每一次考试中拿第一! 李思萍心潮涌动,眼里已经有了泪花。透过晶莹的泪花,她看到自己身上那件绿条绒的上衣简直和春天枝头长出的新叶一样柔美一样鲜艳! “小小,你在想啥。都快八点了,走吧。”弟弟思城在身后说。 李思萍从涌动的情感里跳出来。她一回头,就看到弟弟也穿着一件绿条绒的上衣。崭新的上衣,简直和自己的上衣一般无二! 李思萍愣住了!弟弟居然穿一件与自己完全相同的上衣!这是女孩子才能穿的上衣!今天是开学的第一天,路上有那么多人,学校有那么多人,他们要是看到我们穿同样的衣服,会怎么想?他们一定认为这是一个穷人家里才会发生的事——姐弟俩穿同样的衣服!更重要的,她是女孩子!她已经12岁!她已经是一名中学生!在清泉小学,她对穿什么衣服都不在乎。可是,今天要去的是双河中学,是一个陌生的地方,是一个有许多女孩和许多男孩的地方。去这种地方,她怎么可以和弟弟穿同样的衣服?男孩和女孩是有区别的!而且,她所有的衣服中都没有了一件完整的!那件陪伴她四年的花布衣服在昨天被装满沉重猪草的背篓在肩上压破了一道长长的口子,还没来得及补。 她一下慌了。她感到太阳的光线正强烈地炙烤着她的脸。她的脸热得不行。她几乎是哀求弟弟:“思城,你回去换件衣服吧!你不能和姐姐穿一样的衣服,姐姐求求你,好吗?” “为啥?”李思城撅起小嘴,“这是妈妈为我们做的衣服,为啥你能穿我就不能穿?” “因为我是女孩子!”从来都是让着弟弟的思萍激动了,“只有女孩子才穿这种绿色的。你们男孩子穿啥都没关系!” “为啥只有你们女孩子才能穿?男孩子穿了又咋样?我就穿,我就穿!”李思城的犟脾气上来了,“我看我穿了就不让我进校门是咋的!” 李思萍愤怒到了极点。她知道,从小就不叫她姐姐的弟弟啥都干得出来。她知道要说服弟弟是不可能的,连妈妈都拿他没办法。她气得一把抓住了弟弟的衣领,大声说:“你必须回去换!不然,我打死你!”“你打!”李思城的胸脯向前挺了挺,“你打!不打不是人!” 李思萍的眼泪流了出来,她举起她那被山间的野草划成道道口子的粗糙而瘦弱的手,向李思城推过去。李思城晃了一下,马上就抓住姐姐的头发,二人扭打起来。 呜呜的哭声惊动了正在家里为女儿缝衣服的沈华。她急急地跑出来,拉开姐弟俩,脸色像纸一样白。她气得大声喝道:“你们两个讨债鬼,要死啦?大清早干啥?想气死你妈呀!” 思萍已经哭得蹲在地上去。李思城大声说:“小小要我回去换衣裳,小小说这绿衣裳只有女孩才能穿,她怕我和她走在一起难为情。可是妈妈,我哪还有衣服换?我那件劳动布衣服都穿了两年了!她咋不回去换?!” 沈华心里一痛痛,眼泪涮地流下来了。她呜咽着说:“孩子们,是妈不好,是妈没让你们穿好。妈对不起你们呀!”她只觉得胸腔里有一股气麻团一样绞动,她只觉两眼发黑,一屁股坐在地上。 李思萍一下扑倒的妈妈的脚下,抱着妈妈的腿,放声大哭:“妈妈,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我不该叫弟弟去换衣服。妈妈,你打我吧。” 李思城也把小腿跪下来,扶起妈妈。一向桀骜不驯的他,突然从心里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难过。幼小的心被一种说不清的东西堵得厉害。 一个11岁的孩子,还不知道什么叫做痛苦。 他更不知道,痛苦,在人的一生中割不断,也赶不走。 第十七章 双河中学 双河是一个小镇。街是老街,多用青石板铺成,由于年头久远,青石已有裂缝。街道两旁都是店铺,一律的瓦房,偶尔三两家有楼层的,但楼上的板壁和百叶窗都已破损,颜色黄白相间。 双河镇每逢农历三、六、九赶集。四面八方的农村人涌来了,使这个小镇有了生机。卖的东西很多,花生、芝麻、鸡蛋、鱼、猪崽、大肉、辣椒、胡椒、大蒜……凡是地里能种的小玩艺儿,全都摆在了摊上。要是到了夏天,小街两头还要沿伸出压断街的各种鲜嫩的蔬菜来;街上有剃头的、算命的、买肉的、卖小吃的、卖布的……一时五吆六喝,窄窄的小街沸腾了。 双河中学位于双河镇主街背后一个高大的铁门后面。学校的主体建筑是一座石头砌成的楼。说是楼,其实就两层,不过是条形的,而且粉刷得雪一样白。中间是楼梯,两边各有四间教室,共八间,每个年级分为两个班。这便是教学楼了;教学楼对面也是两层的小楼,是木板楼。被农村人敬佩羡慕的教师们就住在里面。如果有太阳,那小楼的栏杆上就会晾出长短不一的衣裤,当然也有小孩的尿布,女人的胸罩;教学楼和教师宿舍楼的中间是一大块空地,共摆放了四张乒乓球台;空地的两边还有两个不大起眼建筑物,一为学校食堂,一为教务室。至于厕所,只好安排在教学楼后面的操场旁边。总之,这是一所简陋的学校。但对山里的孩子来说,这是一个决定他们命运的神圣殿堂。没有升上中学的孩子们,断无勇气跨进铁门瞅上一眼。 李思萍姐弟已经渐渐适应了学校的生活。中学的课本对他们的压力并不大,但他们明显感到,进入中学的孩子们已经有了一种竞争意识。细心的李思萍发现,她的同学中几乎没有拖着鼻涕走进校门的,而且居然有几个女同学穿着飘逸的长裙像蝴蝶般穿梭于教室与饭堂之间。几乎大多数同学都背上了帆布书包,用上了钢笔。对于只有一件象样衣服和一支圆珠笔的李思萍来说,是自卑的。她只有心无旁骛地拼命学习,直到她把书本上的东西完全吃透并自信那令同学们头疼的考卷决不会难倒自己时,她那种隐隐的自卑才被挤压到心灵的角落。 与姐姐不一样的是,李思城还是那幅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要不是每天被姐姐推攘着催促着,他很可能天天迟到。而且,他喜欢上了乒乓球。虽然在清泉小学时他连乒乓球拍也没见过,但刚进中学一个月,他已经学会了这新鲜玩艺,且时不时杀出两个怪招来,让平均年龄都比他大的同学们刮目相看。 但也有让李思城感到失落的事。他在小学四年级后因为成绩拔尖,一直是班长。可是他这个全乡第一名到了中学,什么“官职”也没有。因为这是要经过选举的。他个子瘦高,又不爱说话,也没有人真正了解他,所以没有人选他。他投了姐姐一票,但姐姐也和他一样惨,只有一票。看来这是姐弟之间互相信任吧。 班长的产生是在入学一个月后的一天下午。班长的名字叫林如凤,是班主任老师林玖铭的女儿。 林如凤一共得了15票。虽然不到半数,但已是学生中最多的了。 “小小,我敢肯定,那叫林如凤的丫头一定是向大伙儿说了,她就是林老师的女儿,大家才选她的。”一天放学回家,吊着脑袋的李思城突然向姐姐说道。 李思萍没有说话。她没有像弟弟那样对班长之职有强烈的欲望,但和她年龄相当的林如凤有两条长裙。就凭这一点,李思萍就没有勇气和林如凤竞争了。 “凭啥她当班长?她考了多少分?她只不过是全乡第三名嘛!我们前两名却连个芝麻官儿也没捞着,哼,这哪里公平了?”李思城忿忿不平地说。 “不管怎么说,人家的票多嘛。”李思萍想到自己只有一票,心里黯然。突然,他问弟弟:“思城,你说实话,我那一票是不是你投的?” “是啊!”李思城不解地说,“你也不是投了我一票吗?毕竟是姐弟嘛。” “我没有投你的票。”李思萍说,“我怎么可以投自己弟弟的票呢?林老师在选举前就讲了,做人一定要诚实,不要乱投票,不要投感情票,我没有投你的票。” “那,谁投了我的票呢?”李思城百思不得其解。这时,隔河对岸响起了一串清脆的车玲声。李思城抬眼望过去,只见隔河对岸的公路上,林玖铭骑了辆自行车,车座后面带着她的女儿林如凤。林如凤的白色长裙被风鼓起,如一团云烟飘过。 “难道是她?”李思城想。“不会吧!都一个多月了,我也没和她说过一句话,她咋会投我的票?虽然今年夏天我差点被淹死时见过她一面,但她肯定早就忘记了。不管咋样,这个班长我一定要夺回来!哼,我李思城想要的东西,谁也别想拿走!”他咬了咬牙,一股冲动从心中涌起,使他的步子坚定而稳健。 第十八章 李思城的作文 期中考试很快下来。李思城得了第一名,林如凤得了第二名。李思萍数学考了满分,但作文审题偏了点,结果弄了个第三。 全班轰动了。因为,李思城的作文得了满分。作文的考题是翠竹县教育局统一命的,是写一篇关于竹子的文章。翠竹县的竹子是最常见的,出题老师的初衷很可能是想让刚刚上中学的孩子们学会观察事物,因此,便让大家写一写随处可见的竹子。 第二天,李思城所在的初一(一)班的学习专拦上,贴出了李思城的作文;第三天,学校的专拦上板书了李思城这篇名《竹笋》的作文。一时间从初一到初三,几乎没有人不知道李思城的名字。 这是一篇短文,全文如下: 竹笋 人们总是感叹高大笔挺的毛竹。它枝叶蓬勃,四季长青,能忍受狂风暴雨的侵袭,能经受烈日寒霜的考验,能为人们的需求而献身。但是,人们是否注意到,这高大挺拔的枝杆的前身,是经受了破土而出之苦、蜕皮换骨之痛的竹笋? 竹笋,貌并不美,根本不深。在严寒的冬天,它将自己深深地埋藏于地下,在黑暗中默默地汲取养分,默默地积累力量。它不冲动,它不急躁。它在盘错的老竹根的帮助下,找准一个点,扎稳它的根,悄悄地生长着,默默地奋斗着,在春天还没有到来的时候已经做好了战斗的准备! 在瘦弱的黄土下,在坚硬的石缝中,在冻僵的小溪旁,在只要有黄土地和老竹根的地方,它和它的伙伴们都默默地准备着。 当春风吹绿了大山,当阳光融化了冰雪,它和它的伙伴们一齐用力,用尖尖的脑袋去撞击坚硬的石头,去刺破紧密的黄土。它们要战斗,它们要生长;它们要冲破这无边的黑暗,它们要到另一个世界去开始新的生活! 小鸟在为它们欢呼,溪流在为它们歌唱。 那剑一般的头终于刺破地面,掀起泥土,掀开石块,挺立在新的世界。它们的身体借助这撕开的一条缝,努力地向上挺,拼命地向上窜。它们鲜活的生命在春雨中在阳光下更有力量,更能战斗! 它们旺盛的生命像永不枯竭的山泉一样,源源不断地把一个冬天的积累传送到地面上。它们无声地成长,无声地战斗。一夜之间,那毛绒绒的身体已经奇迹般遍布在山野,遍布在自己的父亲母亲身旁! 没有赞美,没有欢呼。它们继续向上拔高。它们要去追赶自己的父亲母亲。它们要把笔直的躯杆挺向高而远的天空。 它们一件一件地脱掉衣服。它们赤裸着身子向上窜。它们在微微的春风中已经快要追赶上自己的父亲母亲┅┅ 这就是竹笋。貌并不美,根本不深。 一篇只有五六百字的短文,让语文老师林玖铭对这个叫李思城的孩子注意起来。这个平日不大爱说话的孩子,是有潜力的。教了许多年书的林玖铭意识到,这个孩子很可能是这一生中最得意的学生了。 他决定找李思城谈谈。 李思城在林老师面前是平静的。他当然记得这位林老师在夏天救过自己的命,也知道林老师是全乡最有名的语文老师。 “请坐。”林老师对李思城说,“你那篇作文写得不错,很有力度,看得出你读过一些书。告诉老师,你都看过哪些书?” 李思城想了想,说:“主要都是妈妈的书。妈妈最爱看鲁迅的书了。但我看得不太懂。倒是很喜欢看《西游记》和《水浒传》,只是好多字都要查字典,而且,上面的好多诗我是不太喜欢,就隔过去不看。”他的回答很诚实。 林玖铭说:“好。你妈妈是很不错的老师,她的文章在全县的教师作文比赛中还得过奖呢。看来,你是受了她的影响。” “可是我不喜欢妈妈写的作文。”李思城直言不讳,“她老是把自己写的作文抄在黑板上,叫同学们都抄回家去背。她的作文写得死板,没有力气。本来一个活生生的东西,让她给写死了。” 林玖铭看着这个全班最小的孩子,心里涌起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他看过沈华的范文,从教育这个角度讲,是起到了作用的,但如果仅从行文的角度,他的感觉与李思城不谋而合。但他不明白,一个不到12岁的孩子,为什么要这样说自己的妈妈呢? 林玖铭没有和他再讨论这个问题,只是说:“思城,你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孩子。记住,什么时候想看书了,来找我,老师让你看个痛快。” 第十九章 武侠情结 第一个学期很快过去了。李思城终于当上了班长,林如凤是学习委员,李思萍因为平时在班里干活最多,被公正地推选为劳动委员。 再也没有人认为李思城是个小孩子了。因为那篇《竹笋》已经被作为全县中学生优秀作文,让许多语文老师在课堂上朗诵。 李思城已经在林玖铭那里借了五次书。但林老师借给他的书大多数都是《三国演义》、《红楼梦》、《聊斋志异》、《钢铁是怎么炼成的》等古代名著和一些现代文学名著。李思城都一一阅读,并把书里的故事讲给同学们听。因此他每天来回走十里路,却并不觉得累。 书看得多了,李思城便不满足林老师的那些书。 双河镇上有一个书摊,摊主是一个瘸腿的张老头,很和气。他全靠经营一些流行的武侠小说而生活。他的一个儿子在成都工作,老头便让儿子每次回来时都带回一些新书,充实自己的书摊。 双河中学中午开饭的时间是一个半小时。主要是一些老师有午睡的习惯。李思城每天中午吃饭只需要几分钟,余下的时间很无聊,也不想全部消磨在球场上。不过,他倒乐意伙同几个同学到双河里去撑竹排的。 这一日李思城又去撑竹排,可是那些竹排全部都撑走了。他从双河镇街头转到街尾,还是没有找到一个空竹排,只得怏怏而回。路过张老头的书摊,他随便捡起一本封面已经翻得稀烂的书翻了两页,便被书里诱人的故事吸住了。原来这是香港武侠小说家金庸所著的《射雕英雄传》,他一看就入了迷。直到他感到上课时间早已到了,才恋恋不舍地放下。回到教室,已经快放学了。幸好上英语课的女老师从来都不注意人数的。要遇上林老师,他得写检查。 第二天,李思城连中午饭都顾不上吃,就去了书摊。可是张老头有意见了,说这是生意,看每本书要掏一毛五分钱的。李思城急了,跑回来向姐姐要了钱。他知道姐姐总是把每分钱都积攒起来的。可是姐姐问他:“干啥?又去街上买吃的?” “去买一把牙刷。”李思城第一次向姐姐撒谎。 李思城像一个吸上了大烟的烟鬼一样,迷上了武侠小说。 他再也不满足站在大街上看了。他想把书带回家里去看。可是,一本书要几块钱的押金,他没有。他知道,这是不能向老师讲的,也不能向姐姐讲,更不能向妈妈讲。 只有自力更生。李思城下了决心自己挣钱。他打听到干鱼腥草能买两分钱一斤,便在星期天放牛的时候,在田间地头挖鱼腥草,然后晒干,提到镇上去卖。沈华惊奇这个孩子上中学后懂事多了,也不再胡闹了,而且还自己挣钱。但每当问他挣钱干啥用时,李思城总是回答:“我要买一块手表。班里好多男同学都买了手表,而我这个班长却没有手表。”沈华很幸福地笑。连平时沉默寡言的李青山也傻傻地笑。 只有李思萍没笑。她早就知道弟弟在干些什么。这个细心的女孩,已经好几次看见弟弟傻子似的站在大街上看书了。她知道弟弟看的是什么书。林老师不止一次告诫过班上的学生,什么书都可以看,就是不能看武侠小说。那东西害人,会影响学习。林老师的话是真的。最近,她发现弟弟一幅魂不守舍的样子,而且,她知道弟弟用毛竹片制作了一样东西,藏在床底下,有时在晚上偷偷拿出来比划。她有一次问弟弟那是啥东西,弟弟吃了一惊后神秘地说,是剑,是大侠们行侠仗义用的宝剑!李思萍知道弟弟着魔了。但她又想不出好的办法来挽救弟弟。 有一天,她终于鼓足勇气对弟弟说:“思城,你不要再去赵老头那儿看书了。你每天中午都不吃菜,把菜钱都放在那些书上了,这不但影响你的学习,还会影响你的身体。” 李思城吃了一惊。他知道,什么事都是瞒不过姐姐的。现在只有争取得到姐姐的同情,才是出路。他恳切地对姐姐说:“小小,你不要对任何人讲这件事。我的功课会好的。小小,求求你了。你不知道,那些书对我是多么重要!你没有看过那些大侠的事迹,他们的精神是那么伟大!他们甚至为了别人的幸福而愿意舍弃一切!我常常被他们的事迹感动得落泪。小小,你没有看过他们的事迹,你是不明白的。但请你相信我,我不会让妈妈失望的,我一定会考好的。” 看着可怜巴巴的弟弟,李思萍心里难过极了。她知道,弟弟已经中毒太深。她了解弟弟,他认定的事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的。她从衣服的里层掏出一叠皱巴巴的毛票,说:“思城,你拿着吧,你也不要再去挖侧耳根(注:鱼腥草)了。姐姐不怪你,但你一定要把学习搞上去,不要让妈妈生气!不论做什么,姐姐都支持你。” 接着这一叠毛票,李思城睛眶湿润了,这是姐姐从已经少得可怜的菜钱中节省出来的呀!他感到这个世界上,只有姐姐懂自己。姐姐就像是他肚子里的蛔虫一样,对他的内心世界一目了然。 李思城并没有放弃那种云雾般的大侠情结。他现在已是赵老头的老客户。他交上了押金。他把自己本来少得可怜的零花钱全部放在这个书摊上。他把书偷偷地带回家里了。每到深夜的时候,他悄悄起床,偷偷地点了油灯在自己的小屋里,在昏黄的灯光下走进这成人的童话世界。他完全把自己当成了那些飞檐走壁、打富济贫的大侠,并随他们的喜怒哀乐而喜怒哀乐。他有时甚至情不自禁地把平时死也不肯流出来的滚烫的眼泪噼噼啪啪地打在书页上。 期末考试的时候,李思城从第一名一下退居第六名。 李思城的学习成绩下降了。 林玖铭老师找他谈话了。 沈华在他的枕头底下翻出了《七剑下天山》。 第二十章 李思萍辍学 李思城在各种压力下稍微收敛了他的“武侠”活动。 1980年夏天,李思萍辍学了。 林玖铭操着他能令犯罪分子改过自新的口才去清泉村走访了三次,未果;林如凤去清泉村做了五次思想工作,但这位她最要好的同学却让她失望了。 13岁的李思萍面无表情地背上背篓,到山的深处去割猪草,到悬崖的高处去挑石灰;鸡刚打鸣儿时她已经做好了全家人的饭,太阳挂在西山时她已经锄完了三块梯田里的草。 这本不是一个13岁女孩能做得到的事。但是,李思萍做到了。 清泉村,从村头到村尾,没有一个人不佩服李思萍的,没有一个人不敬重李思萍的。一个13岁的女孩,得到了30岁的人也可能得不到的尊敬。 可是,没有一个人能真正理解李思萍。她宁可不要这些赞誉,宁可不要这些尊敬。她真正想干的事是上学!她的成绩一直没有下过前三名,双河学校的校长曾经这样说过:李思萍是他见到过的最懂事最勤奋最可爱的学生! 可是,李思萍选择了辍学。选择了大多数农村女孩无法选择的工作——务农。 没有人让她这样选择。也没有人有任何理由让她这样选择。她是个好孩子,善良、聪明、勤奋的好孩子! 沈华、李青山、林玖铭、李思城、双河中学的老校长、全村的人都曾经阻止过她。但这个一向听话的女孩这次却坚定地对每一个劝阻她的人说“不!” 没有人能动摇她。 1980年夏天,清泉村发生了两件不幸的事。 支书李青山在一次烧窑中不慎烧伤了腿,那伤口感染后一直拼命地缠着他,一条腿烂得直流脓。医生讲,他至少要在家里躺半年。 紧接着,沈华也被送进了医院。她在一天清晨去地里摘菜时,一跤摔在菜地里,并吐出两口鲜血。她患了严重的心脏病。 随后,李青山辞去了清泉村村支书的职务,沈华也辞去了教师和小学校长的职务。 一个本来称得上幸福的家庭,就在这突如其来的不幸中被唏哩哗啦地打碎了。家里三头半大的猪正是催肥的时候,经常饿得把做猪圈的木板啃得稀烂;那头牯牛饿得不能忍受,居然把穿在它鼻子上那根拇指粗的竹麻绳挣断,一夜之间践踏了会计刘二娃的四块稻田;田里刚刚茂盛起来的秧苗已被疯长的野草包围着;两个病人的药费全是负数,还挂在账本上…… 一个刚刚分了田地的农民家庭加上这种不幸,说有多难就有多难。 这时候,我们那聪明、善良、勤奋的小思萍站出来了。她没有哭,只是对弟弟说:“你好好上学,家里的事,有我。” 她俨然已经像个大人了。 “我也不上学了。”李思城在母亲往院的当晚撕掉了一本他刚刚拿回来的武侠小说,红着眼睛说。 “你敢!”李思萍握着一根木棍,用灼灼的目光威逼着弟弟,“你再说一句!” “不去!”李思城站直了身体。他努力想把瘦削的身子挺立成一个大人。 木棍从天上飘下来。李思城只感到一种飘渺的抚摸。我已经长大了,我已经是大侠了,我已经可以扛爸爸那杆枪了,他想。 李思城没有动。冥冥的幻觉中他感到有人在哭泣。他感到有人在向自己跪下来。他感到那只从天上飘下来的木棍已经粉碎,正像雾一样飘散…… 房顶有哗哗的雨声。有闪电蛇一样缠过小窗。有惊雷把房子晃动着。李思城终于从虚幻中醒来。她的姐姐就跪在面前。他的姐姐的泪水汹涌澎湃,比屋外倾盆的大雨还要大! “姐姐!”李思城也跪倒下去。12年了。自从他会说话那天起就叫姐姐“小小”。而在这个父亲母亲都躺在医院的雷雨交加的晚上,他第一次用全部的爱心全部的感情这样称呼比他大一岁却比他成熟比他伟大的女孩! 姐姐!这是多么真挚多么感人的称呼!连惊天动地的雷声都远远躲进天边去了。雨停止了。闪电的强光照亮了两张稚嫩的被滂沱的眼泪浇透了的脸。 第二十一章 李思城的改变 我一定要记住姐姐的话。一定要做个好学生。一定要考个好成绩。一定要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一个名叫李思城的人,不是一个孬种,是一个有志气的人!是一个有作为的人! “我不能上学了。你替我上吧!”姐姐说。姐姐在菜缸里一边腌萝卜一边说。 “要争气,将来一定考个好学校,到城里去生活。城里有车,有电,城里什么都有。”妈妈说。妈妈躺在病床上边咳边说。 “思城,你爸爸就是吃了没文化的亏。好几次县领导都要我去参加干部考试,但我不行啊。记住,没有文化,啥也干不成!”爸爸说。爸爸苍老的额头上有那么多皱纹。那皱纹是由太多的苦难和太多的遗憾构成的。李思城知道。 “男儿当自强。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现在政策好了,年轻人机会多了。你不好好学习,看你拿什么报答为你牺牲的父母和姐姐?”林玖铭老师那双深邃的目光老在李思城面前晃动。 “思萍是我见过的最坚强最值得尊敬的同学,可是,她却不能与我们一起上学了。”林如凤在劝了李思城几次后,对李思城这样说。她的眸子里滚动着一种晶莹的东西,让李思城不敢去看。 干吧!李思城,你这个混蛋!你这个自私的小人!你的亲人们为你付出了那么多,你不拿出点成绩你对得起谁? 李思城,你去死吧!你就拿第六名的成绩去面对父母和姐姐? 李思城沿着双河疾走。他的心里,一口油锅正翻滚着。 李思城的话越来越少了。有时候林如凤借口向他请教作文,想开导开导他。但他总是有事说事,绝不多言。 李思城不吃中午饭了。他每天晚上烤了两个红薯带到学校去吃。初二有晚自习,但他从来不去上。他的“晚自习”在山野里。每天放学回家,他就把书包挂在牛角上,他几乎能把每一篇课文、每一道例题都背下来了。而且,他还自制了一根竹萧,在心情郁闷的时候,他便无师自通地吹两首欢快的曲子。晚间,他和姐姐一起拉磨磨面,一起煮猪食。 在疲累后的梦中,他经常看到自己手持宝剑,在花丛上飞,在屋檐上飞。每每被母亲的咳嗽声惊醒,他就怅然。他想忘记这种虚幻的梦。可是,梦要在他熟睡之后出现,他有啥法子呢? 秋天,李思城捧了三张奖状回来。一张是他被评为“三好学生”,一张是他在全县的征文活动中得了一等奖;另一张,是他被评为“优秀学生干部”。 在家里养病的沈华,苍白的脸上终于露出了花一样的笑容。这笑里,有晶亮的泪珠串串滚落。不幸总不会永无期限地不幸下去。沈华已经能下床做一些很轻的活;而李青山,也能拄着拐杖走路了。至少,他可以牵着那头大黄牯牛到离家不远的山坡上放牧。 年终的时候,李思城又考得同年级第一名的成绩回来。李思萍被山风冻僵了的脸也舒活开了。 冬天很冷。李思城坐在火炉旁写日记。他写道: 没有永远的春天,也没的永远的冬天。 1982年的春天,李青山那顽固的腿病终于好了。但他那只左腿稍稍有点跛。不过他又可以提着他心爱的猎枪上山打猎了。 李思城经常在夜晚和父亲一道走进寂寂的深山。山在昏月下显得神秘而苍凉。那咕咕直叫的猫头鹰不知道背后有一个可怕的猎手。李青山端起枪,疾飞的铁砂从猫头鹰的屁股一直穿透头顶,然后像一块沉重的石头砸在地上;如果运气不错,还可以打到野兔。不过,这家伙逃跑能力在动物中算得上好手,得把它往山下撵。李思城在旁边堵,用石头、吼声撵那已经慌乱了的兔。李青山端枪瞄准,那野兔就在枪响后几个倒栽葱翻跌于地上;最难打的是狐狸,凭着李青山狼一样的嗅觉寻到他的窝时,它早已携妻带子远走高飞。 李思城很佩服自己的父亲。他认为,如果这是古代,父亲肯定是一代大侠。那么,他至少是一位少侠。 他会请求做大侠的父亲让想当少侠的儿子去闯荡江湖的。甚至他联想父亲送他出家门时会说:“江湖险恶,你自当亲君子而远小人。武林中人,当以张正义扶贫弱为己任。大丈夫光明磊落,敢作敢为,切莫苟且偷生,让江湖同道耻笑!” 他想,自己一定会躬身应道:“是,孩儿定当谨记爹爹教诲。” 1982年初秋,李思城以总分689分(满分为700分)的成绩,考上了翠竹县重点高中。 共同考上这个全县“最高学府”的还有林如凤。送别那天,林玖铭老师把自己手书的一幅字送给李思城,上写:志当存高远。笔力遒劲,果然不愧为全县民间书法比赛第一名!李思城郑重接过,躬听老师的教诲。林玖铭意味深长地对李思城说:“小凤和你一块上学,你要照顾好她。将来你们都上了大学,也不枉我培养你们一场。”林如凤15岁了,已是活脱脱一个姑娘了。而老成持重的李思城尽管才14岁,却俨然像个大哥哥。他说:“林老师请放心,我们会谨记您的教诲的。” 然后李思城对痴痴地站在双河街上的母亲说:“妈,您回吧,过些天我会回来看您的。”沈华的身子颤了颤,说:“好好念书……别让林老师失望。” 林玖铭目送他们坐上公共汽车到县城去,心绪如麻。这个教了几十年书却仍然是个民办教师的才子,因为当年被划成地主成份,一直难以施展抱负。40挂零的人,他的背已经有点驼的意思了。他把最得意的弟子李思城送到了县重点中学,而且小凤和他在一起,他是放心的。小凤从未和思城闹过别扭,等他们都读完大学,自然会挑明关系的。想到这里,他眼角的皱纹堆起来了。 林玖铭对还在痴痴地看着公共汽车远去方向的沈华说:“沈老师,该回去了。孩子们总在一天天长大,他们的事,我们当大人的何必操太多的心,啊?” 回过神来的沈华听出了话中的意思。她苍白僵硬的脸顿时像解了冻的双河一样又微波涌动。但她还是不放心地问:“思城真的能考上大学吗?” “肯定能!”林玖铭说,“每年,翠竹县重点高中高考,至少有七名学生能考上大学。按思城和小凤现在的扎实基础,至少能排在前五名。” 沈华放心地点了点头。别人的话她可以不信,但是,林玖铭的话她不能不信。 沈华觉得,今天的空气阳光特别好,今天的双河街面特别宽。 第二十二章 李思萍进城 今年的冬天没有雪。 已是腊月,天干冷干冷的。李思萍在太阳爬上山梁的时候,已乘坐双河镇最早的一班车抵达翠竹县城。 她的花布包里有一件衣服。一件用上好的黄的卡做成的学生装。衣服是她自己做的。她已经在母亲的教授下学会裁缝。“敦煌”牌缝纫机轧出的线条和画粉画的一样直。她今晨四点钟就起了床,把煨在灶火旁那个已经被她抚摸得光溜溜的小药罐端到母亲的房间去,看母亲撑起身闭着眼睛喝了六口,才轻声对母亲说:“妈,我去了。让思城试试这衣服吧。天冷了,他连件毛衣也没有。” 沈华微微睁开了眼,说:“小小,把那30个鸡蛋拿到城里卖了吧。城里价钱好,给思城买件秋衣,越厚的越好。他那件秋衣恐怕已经不行了。” 李思萍应道:“是,妈。”沈华还不放心,又说:“记住,双河的班车是到县城的三叉路口下车的,三叉路口是农贸市场,市场的东面那条主街就是通往翠竹中学的。千万别记错了。”李思萍说:“是,妈。”其实沈华已经说过好几遍了,仍不放心。李思萍怕妈妈再重复下去,赶忙拉灭了那颗15瓦的灯泡。自己家是全村最后一批拉上电线的,现在还欠着村里500元的安装费。每月收电费时李思萍家总是最少。 李思萍踩着西山淡月的昏影高一脚低一脚地向前摸索。昏月下的每个物体都是鬼影。李思萍穿过锁命崖下面的坟场时每个毛孔都凉飕飕的。李思萍赶到双河镇时才听到第一声鸡叫。李思萍赶到县城时大街上已经热闹非凡。 这是李思萍第一次到县城。她的脚步和别人一样匆忙,但她的举动看起来就像是在这个小城边上土生土长的农村姑娘。但她那双似乎是在看路面的眼睛,时不时在用亮亮的光扫射这个她梦里也决不可能出现的情景:好几层的楼房、能并排三辆汽车的水泥马路、纵横交错的街道、如烟雾般流过来流过去的人群……李思萍的头是空的。她那件花了八块钱在双河镇挑了三个小时,又在家里让母亲精心做了一整天的衣服,被清泉村的姑娘们羡慕得直淌口水,但在这个城里的大街上却变得惨不忍睹。 她不止一次听母亲讲述过城里的故事。她一直认为所谓的城市就是比双河镇大得多的街道。她想不到城市是这样的宽阔,这样的美丽;她想不到城里姑娘们的衣服简直和春天的风一样轻柔和秋天的菊一样灿烂!让她没有信心和力量。这样美的城里,她的弟弟就在最好的中学里念书。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为弟弟做的那件学生装在这个城里同样会变得惨不忍睹。她站在街口犹豫了。花布包变得沉重起来。“先把鸡蛋卖掉再说吧。”她想。她按妈妈指引的方向,进了农贸市场。她在骚乱的市场里卖掉了鸡蛋,的确比双河镇的价钱多了一块。至少,车费出来了。然后,她决定去买秋衣。 服装市场在农贸市场一隅。那些服装全是为城里人做的,一看就不是30个鸡蛋能够打发的。李思萍没有勇气去看。挤,人群在拥挤中闹;闹,人群在喧闹中挤。李思萍看见了一件红色的秋衣被竹杆挑起来贴在墙上,那尺寸,好像是专门为弟弟做的,已经学会裁剪的李思萍当然敏感于服装。买,李思萍想。再看看,李思萍想。她的目光又伸过去。她发现了那件红色秋衣的旁边,有一件深红的女式衣服。血一样深红,那细致的面料从深红中体现出来,柔顺而耀眼。领是尖领,随意地下垂着;扣是晶亮的钮金玻璃扣,在太阳下闪着光。李思萍已经学会了裁剪。她从妈妈那本裁剪书上看到过这种款式。可书上是没的生命的细线条,而面前这件衣服,在城里的阳光下活着。李思萍已经学会了裁剪,她知道这件衣服是适合自己的身材的。她的身材本来就适合各种衣服。她的心灼痛着,被那种刺目的深红和细致的面料以及那尖领那晶亮的钮扣灼痛着。不要去看它!她的神经在命令她的眼睛。她的神经告诉她自己的私人积蓄只有十块钱,是绝对不够的。而那几块钱的鸡蛋钱是妈妈省了几个月的结果,马上就要为弟弟买秋衣的。而且,自己那十块钱是挖了半年的半夏才从药铺里换回来的,是为了应急用的。电费还没有交,妈妈的药费还没有交,爸爸枪药钱也没有交……别看了,这是属于城里的姑娘穿的衣服,不属于我的……赶快买了弟弟的秋衣走吧……李思萍的脑子像麻一样乱。 这时,那位肥胖得眼睛已被挤成一道缝的大嫂过来了。她一抬手就把那件深红色的衣服挑下来,放在案子上。她像拉自家的孩子那样一把把李思萍拉过去,大声说:“妹子,看看这衣服吧,这面料,这做工,是最好的,是从成都进的货,今年最好的冬季服装。妹子,你那么逗人爱,我看你就试试吧。不合身,不要钱!”大嫂的一连串煽动把李思萍弄懵了。她不知所措。她就像一条放上砧板任人摆布的鱼一样无助。大嫂把衣服取下来了,把那一袭深红披在她的肩上,啧啧的赞叹让她感到窒息。但她还是用尽全身力量几乎是带着哭腔对大嫂说:“不,我不买这件……我要那件红秋衣。” 忙乎了半天的大嫂索然地把深红的女装重新挑上竹杆,激情一落千丈。她有气无力地说:“秋衣?四块钱,交钱吧。” 四块钱?我有。李思萍想。她掏钱。她把手放进衣兜。她的手什么也没有掏着。她又把手放进裤兜。她的手同样什么也没有掏着。冷汗钻满了毛孔。她慌了。她的心比骚乱的人群更乱。 大嫂冷冷地盯着她,这个小姑娘的脸苍白得如同深冬的寒霜。大嫂看见这个小女孩的衣袋外面有一条两寸左右的口子,便冷冷地说:“自己不把钱揣好,照顾小偷了!” 李思萍的眼泪一下子滚出来,滚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滚落在骚乱的人群里,滚落在胖大嫂冷冷的目光里。 十四块钱,十四块钱!30个鸡蛋和半年的劳动被人在一瞬间掏走了! 李思萍的心被掏空了。 第二十三章 最穷的学生 人潮如涌。没有人注意李思萍。尽管她鹅蛋似的小脸上已经被泪水冲出道道泪痕来。要是在山里,素不相识的行人也会停下脚步问上两声的。但这是在城里。城里天天有人丢钱,城里人哪里顾得上过问这些闲事? 李思萍在眼泪流干后在街道的拐角处坐了半天。她恨自己,恨自己没有把钱放好。弟弟的秋衣肯定穿不成了。李思萍的心已经被绞痛得麻木。我该怎么办?回去,没有路费;找弟弟,没有脸面。她真想死了算了。但这宽阔的大街上连一条河也没有,连耗子药都要掏钱买!她怎么死? 李思萍绝望了。 “啊?萍萍,真的是你?”一个清脆悦耳的声音传进了李思萍的耳朵。她扬起满是泪痕的脸,一眼就认出了林如凤。 林如凤穿着一件粉红色的上衣,头发像瀑布一样垂洒在她苗条的身材上。墨一样的眼珠,火一样的嘴唇,嫩葱一样的手指……她全身都散射着青春的活力。她像一只仙鹤在鸡一样的人群中飞翔。 李思萍像发了傻似的看着这个她熟悉而又陌生的同学。林如凤已经奔过来,一把拉着李思萍冰凉的粗糙的手。 李思萍的眼泪又流下来。李思萍差一点就昏倒在林如凤的怀里。 小县城在李思萍的眼里很大,但对于天天出入的林如凤来说,它小得只能容纳一万多人口,它的每一处细节都已镌刻在大脑深层。她几乎是每天都要路过这条主街到姑姑家去吃中午饭。 今天,林如凤遇到李思萍。林如凤同李思萍一起哭泣。林如凤同李思萍一起到姑妈家吃饭。林如凤把二十块钱放进了李思萍的口袋。林如凤说:“算我借你的。你以后还我好了。”李思萍抓紧了林如凤的手。 林如凤带着李思萍走进了翠竹中学。这座赫赫有名的中学,却是很老很旧的房子,据说在民国时候,这里是县大老爷办公的地方。柱子是木头的,墙壁是木头的,楼板是木头的,窗户是木头的。不过这些木材因为年头久远显得苍老了,到处都有裂缝。裂缝宽的地方能塞进去一块砖。 县教育局说要修。县政府说,没钱,明年再说;满头花发功绩卓著的老师们说又有同学踩穿了楼板,教育局说政府已经在筹钱了,最迟推到明年;学生们的手经常被从破窗户里刮进来的风冻得拿不稳笔,老师们说,快了,明年要盖新楼了。 是该盖了。这座翠竹县最有名的学府,已经被周围的高楼挤压喘不过气来。有愤慨的学生身向校长报告,他们每天早晨清理的垃圾中百分之七十是围在四周的居民们从窗户里扔出来的。校长无奈地问是谁扔的。学生们哑口无言。 是该盖了。地区教育部门的同志每次下来检查都谈到重新盖教学楼的问题。 李思城正在自己那间住了八个同学的宿舍里扒米饭。三根煮得只剩下杆儿的菠菜压在被蒸得呛了水的饭粒上。扒到最后,李思城才舍得把毕竟被油汤煮过的菠菜含在嘴里慢慢地嚼,半天也没舍得下咽。 李思城的碗通常很干净。也就是说,不用去刷就已经没有任何东西沾在碗上。 半夜里,李思城只能听到两种声音。一种声音来自那扇老窗,破窗户老是与北风有交流不完的语言;另一种声音来自自己的肚子里,叽叽咕咕的,如同几只大老鼠正在一个粮仓中拼命地抢夺粮食。 不能向家里要钱。不能! 李思城穿着他的旧条绒衣服光明正大地走着。每次洗完他就钻进被子里把冻僵的身子暖一暖,第二天不管它是干是湿也得穿上。即使让体温烘干也不能穿着那件已经破了三个洞的秋衣到班上去。当然,和他最要好的同学徐伟每到他洗衣服时会悄悄地把自己的衣服披在他的身上。不过,李思城决不会把别人的衣服穿到课堂上去的。在宿舍里穿穿还可以。那件绿条绒衣服已经洗得发白了。每次洗它的时候,李思城都像在做手术一样聚精会神,生怕用力用狠了,它就破了,再也不为他遮挡秋衣上那三个洞了。 他认为只要是不破的衣服,就是好衣服,就能穿得出去。 李思城咽完最后一根菠菜,他就看到林如凤领着姐姐走进了宿舍。 李思城差点握不稳那只碗。李思城惊恐地回眼看了看身后乱得像猪窝似的床铺。李思城聪明的大脑此时竟忘了叫一声姐姐。姐姐还是姐姐。姐姐的脸上满是笑容。姐姐没有说啥就挨着他坐下。姐姐变戏法似的从花布包里掏出了一件让他心跳的红秋衣,接着又掏出一件板实的学生装来。 姐姐的笑里好像隐藏了啥,手又多了几道口子。姐姐怎么啦?李思城正想再看看姐姐的脸,但姐姐叫他试试衣服然后为他把满被窝的书码起来,把像一条猪大肠的被子叠起来。 衣服很合身。姐姐就是姐姐。姐姐不用皮尺就把弟弟的身材测量得分毫不差。 黄色的学生装,衬着李思城白皙的皮肤。在一旁的林如凤发现,此时的李思城像一个“五四”运动时准备留洋的学生。 李思萍回到家。李思萍没有向父母讲那件伤心的事。 多事的母亲追问她在县城里有什么感觉。她希望女儿能说出一大堆关于城里的好处来。 李思萍说:“妈妈,城里很美,城里有高楼,有汽车,有商场。” 沈华满意地笑了。 她不知道女儿还想说:城里还有小偷,城里人很冷漠。 李思萍没有说。 第二十四章 箫声向谁诉 李思城的诗在油印的校刊上不断发表。李思城在高一的第二个学期就成了校刊的主要成员。 不过由于没钱,他的同学虽然很多,但朋友却非常少。 李思城不是不愿意交朋友。但是,同学们一下课都跑到街上去买香烟,买小吃,买磁带,买很多李思城绝对感兴趣但绝对不能奢求的东西。有一次,他和几个有钱的同学到街上去,同学们请他吃水粉(一种川南风味小吃,由粉丝、炒黄豆、浓肉汤、麻辣调料做成),他连碗里最后剩下的带有尘砂的汤也喝了,召来大家的嗤笑。从那以后他再也不去了,即使徐伟叫他。 徐伟同他住一个宿舍。这是一个有良知的富家子弟,老爸是一个煤厂的厂长,一个月规定儿子必须花掉50块钱。徐伟曾经天真地设计,这五张“大团结”得分给李思城两张,但李思城半张也没有要。徐伟就说是借给他的。李思城也不借。徐伟没办法只好买些书回来借他。这个李思城倒无法推托,也就接受了。李思城在别的同学满街疯跑的休息时间里把这些书翻了个遍。 但是,李思城因为不爱交朋友光爱在学校举办的各种活动中出风头而引起了别的男生的不满。他们认为,李思城穿着土得掉渣的衣服在全校师生的目光中大谈理想口出狂言是一种狂傲行为,是不把他们这些打份得体衣冠楚楚的少爷们不当回事,是想在老师面前取得同情和信任好在有限的奖状中随时抽走两张,是想显示自己有才能有本事。当然,他们最不能容忍的是,他们认定这是李思城想引起女生的注意,想让女生们暗恋他!特别是那个他们私下评定为“白雪公主”的林如凤,每次在李思城演讲时她那双白嫩的手拍得比谁都响拍得比谁都快拍得快要淤血!每到此时,他们的心中常常燃烧着一种无名的怒火。要不是有老师在场,他们会不约而同地冲到台上去把这个自以为是的小子的脸打扁! 久而久之,这些有钱的少爷们终于联合起来,成立了一个秘密组织。他们认识到,这个穷鬼毕竟是班长,是由“铁面班主任”王成林老师亲自任命的。但如果大伙儿一块儿搞他,刑不服众,恐怕不会担什么责任。他们歃血为盟,就只差没有推选盟主了。 一个星期六的傍晚,学校里的人大半都已跑到电影院去了。这些少爷们认为时机已到,便到街上喝了些白酒壮了壮胆。为首一个名叫朱强的大个子(注:此人是翠竹水电站站长的儿子,已经18岁,长着一个猪脑袋,中考时在三科成绩零分的情况下硬是通过关系塞进了翠竹中学)一脚踹开了李思城的宿舍门,见李思城正孤独地坐在床上看书。朱强上去抓起他的书扔在地上,大声骂道:“你妈拉个巴子,800斤牛900斤逼——牛逼大了!平时根本不把我哥们几个放在眼里,尽他妈的出风头,想挑逗那些女娃子们。今天哥们几个来教训教训你,你识相的赶快跪下承认错误,哥们放你一马;不识相,弄残你小子!” 李思成没有动。李思城冷冷地看着他的同学们。他在六七双怒目而视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人性中丑恶的东西。他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他不理他们。 朱强的拳头带着风打在了李思城的脸上。李思的眼前飞舞着无数星星。一种咸咸的液体从牙缝里钻出来。李思城把它咽进了肚子里。 当朱强第二拳就要击过来时,李思城想也没想就踹出去一脚。这一脚是借助双手扶着床架的力量疾而猛地踢出去的。打架成性却从未吃过亏的朱强突然感到有人用铁锤在自己的小腹上狠狠地砸了一下。他肥胖的身子随着这一砸向后飘,飘到了那扇破木门上。破木门顿时呻吟了一下,一条很大的裂缝使这扇不好关的门从此再也关不死。 六七个少爷全都呆了。朱强猪一样嚎叫着。拼命地招呼他的铁哥们儿一起上。大家围过来了,伸拳的伸拳,踢腿的踢腿。他们齐心协力目标一致地向李思城招呼开了。 李思城在极度的愤怒中猛地掀开了被子,他拿一把长满铁锈的匕首,冷涩的声音像一阵冷风在每一个围攻者的的耳旁刮过:“谁敢过来,老子就宰谁!” 所有的攻击者都停止了。还没有来得及从门边爬起来的朱强也停止了吆喝。 朱强领着他的铁哥们儿像被猎枪打怕了的野狗一样连滚带爬夺门而出。 学校很快处理了这件事。 学校没收了李思城那把长锈的凶器。 学校给了每一个参与打架的人一个处分。 学校取消了李思城班长的职务。 这是1983年夏天,发生的破旧的翠竹中学里最大的一起打架事件。 李思城的箫吹得越来越好了。 他总是找一个无人的所在,沉重而缓慢地运用气流,沉重而缓慢地运动手指。那种声音像深山的野风刮过岩洞,像夏日的山洪撕裂大山。激越而悲怆的调子,是《满江红》,是《苏武牧羊》,是《姑苏行》。 这曲子压抑得人难受。李思城在家吹,姐姐的心堵得慌;在翠竹县城外的八角亭里吹,林如凤的心堵得慌。 可是,李思萍和林如凤宁可忍受这种要命的堵,也不愿看着15岁的李思城瘦削的脸像木头一样没有任何表情。她们知道,自己的心堵得越凶,李思城的心就会轻松些。 16岁的林如凤和16岁的李思萍并不懂得箫。但她们懂得李思城吹奏出的那种箫音。她们知道,那是一种语言,一种只有她们两个人才能听懂的语言。 朱强花了三十块钱,请翠竹县城名声最响的“巴豆”吃了一顿饭。“巴豆”的头部真的像个“巴豆”,但他真名叫王奇。 “巴豆”是一个最讲义气的人。他只要答应过你的事,就肯定能做得到。 星期六。黄昏。 李思城又到八角亭去吹箫。他喜欢八角亭。八角亭在离县城二里的山下,这个地方清静,一到晚上很少有人。据说,这是个经常闹鬼的地方。 李思城不怕鬼。鬼至少不会看不起他,鬼至少不会欺侮他。就算鬼像传说中的那样会夺走人的生命,但鬼不会让人感到受辱。 李思城坐下来吹箫。他知道,常常,林如凤都会悄悄地坐在离他十米远的地方,双手捧着头,静静地听,痴痴地听。 说真话,他是喜欢林如凤坐在那里的。假如她不在那里,他断定自己无法吹奏下去。 谁不想有个知音呢?他们已同窗四载。 况且,她的父亲是那么喜欢他,甚至暗示过他:只要两人都考上大学,就会把女儿嫁给他。 李思城不爱说话,但并不是一个啥都不懂的孩子。 箫声如山洪撕裂大山,如野风刮过岩洞。箫声使八角亭的黄昏寂寞得如同一位在无人涉足的深山中修炼了60年的老尼姑。 李思城只觉自己已化成一股气流随着箫声飘向一个空幻虚无的梦境中。 他的箫突然不见了。他睁开眼,就看见两只大手握着了他的箫。那两只大手一用力,细长的竹箫已折成两段,被仍在八角亭下的野草中。 箫声断了。李思城的心似乎被人猛捣了一下。 他抬起愤怒的双眼。他看到一个头如巴豆般的高大男人,正木头般地站在背后。 高大的男人一伸手就把瘦小的李思城提了起来。高大的男人把李思城扔了出去。李思城的头部碰在坚硬的石头上,李思城感到潮湿的地面阴而冷。 高大的男人像杀完的一只鸡一样拍了拍自己的袖口。冷冷地看着额头上已经冒出鲜艳液体的李思城,冷冷地说:“胎娃子,记住,别让老子再看到你。见你一次揍你一次!” 李思城的心碎了。额头上的血顺着他的脸往下流。李思城不觉得疼。李思城没有去擦那汩汩流出鲜血。他让血流满他的脸,流进他的心,把他的心浸透。 吓傻了的林如凤调整了半天才喊出声来。十米远的距离,她摔倒了三次。她扶起两眼空洞的李思城,对高大的男人大声哭骂道:“你这个天杀的!你为啥打他?你那么大的人却忍心打一个孩子!你不得好死!” 高大的男人转身走了。他不会与一个女娃娃计较。因为,他是翠竹县“武林界”名气最大的人,那些小痞子小混混早已被他收编麾下为他效劳。他说过的话,一定会算数,即使是在喝完酒后说的话。他曾经说过,他这一辈子决不会打女人的。因为,他到现在还没有老婆。他认为主要原因是女人们都害怕了他的拳头。的确,这些年他没有打过一个女人。即使女人们最恶毒地诅咒他。 但是,这个高大的男人,除了女人他什么人都打。 连十五六岁的孩子他也打! 李思城的班主任王成林出马了。 李思城的同学们愤怒了。他们联名上书校长,声称这种暴力要是不清除,他们的人身安全得不到保障。 县公安局出马了。 但“巴豆”逃跑了。 他跑得真快。随后开展的“严打”也没有打着他。 第二十五章 狗日的钱! 1984年的七月,是翠竹县解放以来最酷热的夏季。 双河里的水干了一半。还剩下的那一半,已经被毒日头烧得滚烫。清泉村和竹林村的老少爷们儿,纷纷扒光了衣裤扎进河里。他们的夜晚几乎都是在又浅又浊的河水里度过;女人们可就惨了,抱了一把大竹扇躲进竹林里树丛中。可是,躲到哪里能躲过这么酷热的空气呢? 李思城放假了。李思城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这可能是终身放假。因为,县里盖教学楼的批示终于下来了。学校在开学后要搬进县城东边的老粮店暂住。有小道消息说,盖教学楼的资金还差得远。教育局决定在每个在校生身上扣两千块钱,作为学生对学校的筹建资助费。这笔钱在三年后要全部返还给学生的,而且还有利息。李思城想,小道消息很少有不真实的时候。如果真是那样,自己就不能再上学了。两千块钱对于像朱强那样的人家,简直是九牛一毛;而对负债累累的李家,那是一个可怕的天文数字。 拿通知书那天,李思城终于得到了准确的通知——要交钱,两千块钱。虽然他手里捧着的通知书是全年级第一名,但他知道,他每科考100分都没有用! 两千块钱加上学费,生活费,家里至少得拿出两千五百块钱来。可是,这个家,连房子买了都凑不上这个钱。现在,每天都有催账的人前来光顾,这账里头有母亲以前的药费,有拉电线装电灯的费用,更多的是自己的学费。李思城看见姐姐和爸爸总是向索债的人点头哈腰,总是把能说出来的求情话全部说干净了,人家才铁青着脸离开。 李思城的心,比这酷热的夏季还要闷热。人们热得不行了还可以到河里去泡。李思城那颗烦闷的心,往哪里去泡? 钱,钱!狗日的钱! 李思城准备去挣钱。或许,这个假期里还有可能挣上一笔。如果这笔钱与学校必须交的费用悬殊太大,他决定不上学了。不能再让家里出钱了。我已经16岁了。16岁已经算是个大人了。爸爸当年已经参军了。不能把学校收费这个消息告诉爸妈和姐姐。他们知道后一定会垮掉的。姐姐已经准备把猎圈里惟一可以卖钱的那头仅150斤重的猪计划在学费里头了,姐姐说开学时这猪肯定会超过200斤。如果那样,弟弟的学费够了。姐姐每天都盯着这头猪。姐姐恨不得趴在猪腿上把猪像吹气球一样吹大。姐姐每次喂猪时都盯着食槽里,盼望那猪能狼吞虎咽地把猪食吃完。可是那猪食里没有粮食。姐姐总是在倒完猪食后才均匀的洒上一层玉米粉。那猪好奸,侧着嘴把玉米粉舔食后用它长长的嘴筒子来回在食糟里操,发现没有粮食后干脆把姐姐从深山里冒着热汗背回来的猪草掀到圈下的茅坑里。姐姐气得用舀猪食的木瓢狠狠地打猪的背,不争气的猪痛得满圈乱跑;那头耕牛曾经被母亲提出来过,说卖掉后可以把账还上一半。爸爸不同意。爸爸说没有耕牛庄稼没法搞了。那么多的山地那么多的梯田,用啥来耕?都在农忙的时候谁家的牛会让你耕?况且,爸爸连支书也不是了,妈妈连老师也不是了。村里人看着这家人还大老远地打招呼,还叫沈老师,还叫李支书,已经不错了。 想来想来去,李思城满脑子全是钱。没有钱,什么也干不成。 谁会把钱借给一个没有希望偿还的家庭呢?村里的人都不富裕,没有几个有钱的。能把卖鸡蛋卖玉米卖猪崽卖劳力那一分一分攒起来的血汗钱借给你,已经是不错了;能宁可天天铁青着脸来催账也不把猪圈里那头猪抬走不把牛栏里那头牛牵走已经是不错了。所以,李思城也渐渐接受了那一张张铁青的脸。不接受又能咋样?有钱还人家,人家的脸也会像太阳那样灿烂也会像月亮那样柔和。还不是欠了人家的钱,而且是早已该还了的钱! 钱!钱!!狗日的钱!!! 李思城睁着眼睛看见清晨的曙光开始逐渐吞噬黑暗。李思城轻手轻脚地起了床,把木桶扁担压在肩上。塑料管已经没有用了。山上已经没有了水。清泉村闻名翠竹县的清泉断流了。水缸里的水全是从河边的一个石缝里流出来的。天还没大亮,几乎全村的人都排在那里了。去得晚了就没有水。不要说喂猪喂牛的水,连烧茶做饭用的水都够呛。河里的水已经快要干断了,剩下的那些像蚯蚓一样蠕动的水也是没有用的,腥臭;每天都有一丝不挂的小孩子提着篮子在河滩上捡鱼。那鱼就活活被水抛弃在滩上,半天工夫就成了拧都拧不弯的干鱼;那个石缝旁边几乎天天都有打架流血的事件。朴实的山里人没有了水,就无法沉得住气。文明的语言解决不了,只好用武力。谁的力气大谁就能多担两担水。石缝旁边每天流的血比石缝里每天流的水少不了多少。派出所来人了,没有用。要是全都抓起来,双河镇看守所得再建几个;亲兄弟都为争水而头破血流,就别说沾点亲带点故的了。一般关系的,甭提了,门都没有。 所以,体力不怎么样的人最好不要睡觉,或是让脊梁骨刚刚硌在草席上就得起来,早早地接了水早早地摸黑担走,免得遇到五大三粗的壮汉让你的血白白地流。 李思城深一脚浅一脚赶到那烧满纸钱的石头缝前,已经有十几个人排好队了。 李思城担着一担水回到家里时,太阳已经两丈多高。他的肩被硌得想散架,钻心地疼。他知道自己不在的时候,是姐姐去担水。姐姐的肩头怎么样呢?李思城很想看看。但掩盖着姐姐肩头的衣服被连续补了两次,两块巴掌大的颜色不同的碎花布趴在姐姐的肩上,挡住了姐姐的肩。 姐姐……李思城鼻子发酸。他的眼泪就要冲出眼眶。但他把它强压回去,让它流到心里去。 是该挣点钱了。李思城扒了两口饭,脑子里很乱。饭是干硬的玉米饭,黄如泥土,只要用力一吹,饭粒就会像灰尘一样飞走;菜碗只有两个,一碗是南瓜,因为天旱,这半大的南瓜因无水分再也无法生长,蔫了,只能摘回来煮。另一碗是南瓜叶,当然是比较嫩的,但放进嘴里还是有点割舌头。这菜不好吃,可并不多。李思城一样尝了一点,像下乡干部在农家吃饭一样点到为止。他几口把干硬得鲠喉的黄玉米饭扒进喉咙,然后拿起一把砍刀,默默地去牛房里把黄牛牵出来,向山的深处走去。 “早点回来吃饭。”妈妈追出来说。“别把手划破了,看你把书读得呆了,不吭不哈的。” “嗯。” “费家湾的草不错,就是远了点。”姐姐追出来说,“早点回来吃饭,要不要带点水?” “嗯,不要。” 李思城牵着牛向山的深处走。 他学会了编竹筐。所以,他在放牛的时候也没的闲着,砍山间的竹子编成一个一个精美的竹筐。他一天能织两个。两个竹筐能卖一块四毛钱。一块四毛钱能对付一个月的油盐酱醋了。 每晚,清泉村的人都可以听到锁命岭陈家老宅下面有竹箫悠悠忽忽地传来。这个夏天的夜晚没有风。而这悠悠忽忽的箫声简直就像那凉爽的风啊。这风把山里闷热凝固的空气流动起来,把躺在母亲怀里的孩子们的眼睛吹困了,吹合上了。 第二十六章 烈日·暴雨·惊雷 毒日头。 明晃晃的天空除了那颗滚烫得就要爆炸的太阳,什么也没有。 锁命崖的树木被炙烤得焦臭。只要划根火柴,就能把整个山烧红。 李思城去了两趟县城,找到老校长,说自己的村子里有很多木材。学校要盖教学楼,需要很多木材。老校长很喜欢李思城。这个孩子诚实,人品好。虽然已有很多人前来洽谈过,但老校长与承建新楼的包工头关系不错,便答应找包工头谈谈。 瘦得像马猴的包工头在李思城的劝说下三顾清泉村。木材不错,尤以楠木为多。李思城又与包工头去了现在的村支书以前的刘会计刘二娃家。几经撮合,终于拍了板。清泉村将选出20名劳力砍木头,负责把木头放在双河边的公路上,然后由包工头派车拉到县城去。 每人每天三块钱的工钱。就这工钱,也清泉村出卖劳动力历史以来早高的。 活是李思城找的。村里的20名劳力虽然经过激烈的竞争甚至大打出手,但谁也没有资格与瘦小的李思城争。他们感谢李思城为他们找了一份做梦也没有想到的活。 因此,每天早晨李思城去担水时,他们都客气地让他。让他李思城不好意思。 山里人有时鲁莽,但也朴实。 李思城的工作是调度,也就是协调大家砍伐。 包工头请李思城在双河镇最好的饭馆吃了一顿饭,花了十五块钱,点了八个菜。李思城等包工头喝醉了酒红着眼离去时,便把早已预备好的塑料袋把盘子里剩下的菜三下五除二全部倒了进去,带回了家里。 包工头答应给李思城每天五块钱的工资。五块钱,能买一件上档次的衬衣!五块钱,能给妈妈抓两付药! 包工头说:“李老弟,你是学校的尖子生,老校长没少夸你。清泉村的事你熟,我就把这摊子事交给你了。我不在的时候,你要帮我照应好。” 李思城当然是一个知恩图报的人。但他同时也不愿意自己每天甩着手拿那五块钱。 太阳很毒。李思城也像村里的大哥们一样脱光了衣服,只用一条破毛巾搭在肩上。他的皮肤很白,身材高挑而瘦,让村里的大哥们笑他是娘们儿的身材。可是一个星期过去,李思城的皮肤变得黑黑的,随手一拍就能掉下松脱的皮来。 李思城扛着大锯子,和哥们在毒日头下锯木头。李思城的汗已经在背上结成了白花花的盐,这些盐经常和蜕下来的皮一起掉落;李思城的裆部被汗水浸泡得发红泡得酸臭最后腐烂,他只是在河水里冲洗后再洒上随身带着的云南白药。烂裆在钻心的疼痛后结了痂,结了疤。然而没的结过痂结过疤的地方又接着烂;李思城的肩头早已压熟,压出鲜血,压破了皮,压成了死肉,压得麻木压得平坦。两三百斤重在木头即使小的那一头压在他的肩上,他那只有16岁的肩哪经得起粗糙的木头的挤压和磨擦?每次姐姐为他洒云南白药,姐姐的眼泪就会啪啪地掉在地上;李思城的脚已经磨得差不多站不稳了。疼,钻心的疼。这么多的重量要用这双并没有多少肉的小脚去支撑,他每时每刻都感到脚心痛得发颤。他那双不争气的军用胶鞋被滚烫的地面被山间的碎石荆棘打磨得体无完肤,它也用同样的办法打磨李思城的脚,磨出水泡磨出污血磨出茧子,磨得那双瘦脚变了形。每晚,李思城在睡觉时把脚像侍候老爷似的放在一个软软的枕头上,再也不敢动它一动,害怕它罢工不干了;最恨的是那狗日的该死的毒日头,随便走到哪里它都魔鬼似的撵着,烤得李思城眼冒金花喉头发咸。特别是头部,已被烤得没了思维,只晓得和大哥们一起上山,一起锯木头,一起抬木头,一起狼吞虎咽家里人送来的饭。 最要命的是水。山上没有水,爬上山就得个把钟头,再渴也得忍着。常常,李思城渴得想喝自己的尿。要是有河,哪怕干得只剩下泥沼的河,他也会毫不犹豫地扎下去淹死算了。但当他抬着木头喉头冒着烟从山上一瘸一拐地下到双河公路上,抱着水瓢酣畅淋漓地牛饮时,他感到了生命的畅快,感到了个体的极限在生命中的冲击和刺痛。 沈华和李思萍流的泪水,比李思城流的血汗还要多。 粗壮的木料山一样堆放在锁命崖下双河边那条窄窄的公路上。 一个月过去了,砍伐和人工搬运即将结束。就只等城里的大汽车来拖了。就只等那个马猴似的包工头带着黑皮包来点钱了。 随着木料的增多,李思城在木堆旁边铺了张草席,每天晚上四仰八叉躺在上面,在闷热的夜里死睡过去。木头多了,万一有人来偷,一根就是十几块钱哩!这可是清泉村人都指望着它养家糊口的钱! 这一晚李思城没有看到天上的星星和月亮。天空在无边的黑暗中不再远而高,似乎就在躺着的李思城的头顶不远的地方。久违的风把李思城刮醒,是狂风。李思城感到无边的黑暗中有石子雨点般射向精赤的上身。他的呼吸变得艰难,他的身体好像随时都有可能被一阵比一阵大的狂风刮走。 瓢泼的大雨从黑暗中砸下来。那雨紧凑得几乎没有缝隙。那雨已经不是雨点,而是直接从天上倒下来的河流。那种撕裂闷热空气的呼啸之声有如万马奔腾。这暴雨来得急。李思城感到脸上灼痛了一下时马上摸了摸,再往下摸到肚皮上时,他的浑身已找不到一块干的地方。 李思城想扔了草席往坡上的家中跑。但他想,如果此时有人偷木头,肯定一偷一个准。那么大的雨,伞是没有用的。他索性趴在木堆旁边一块突出的巨石下。他听到轰然的大雨恨不得把地面打得沉下去三尺! 雨没有小。雨在下了十几分钟后才听到了能震碎玻璃的惊雷。闪电如一条条大火蛇在浑浊的天空一闪而逝,再闪再逝;李思城感觉到干燥的岩石下有许多尘土被惊雷震落,洒在头上;一会儿,那尘土不再掉,而是变成了水珠,滴在李思城头上;变成了源源不断的泥浆,流满李思城的全身。 看来,这雨已经渗透干渴得能吸干一条河的黄土表层。 锁命崖上的干沟里有水声哗哗地流下来。除了暴雨、惊雷的声响,山间又多了这种伴奏。这种声音由小变大,渐渐变得轰声大作。 公路下面的双河咆哮起来了。闪电里,双河里浑浊的水越涨越高,以巨大的力量摇撼着规范着它的岸,撞击着岩石,拍打着泥土。只浸泡了几分钟的泥土还没来得及松软就已被巨浪大片大片地卷走。 李思城的心突突地跳起来。在闪电的强光中他看见河里有无数家具和牲口被洪水卷走。他已感到脚下这条窄窄的公路在摇晃。他来不及多想,飞跑到刘二娃家,使劲地撞开了门,大声喊道:“刘二叔,刘二叔!快,快!我看那木头要保不住,洪水来了!” 刘二娃立即对里屋喊:“小三,小三!快,把锣拿出来!把锣拿出来!”刘小三还在梦中哩!那么大的雨,那么大的雷,他却睡得鼾声大作。直到李思城使在他屁股上狠劲地一踹,他才慢腾腾地坐起来吸回挂在嘴上的涎水。 “当!当!当!” 锣声以特有的铜音刺破雨幕,传向每户人家。锣声是清泉村的号令:凡是听到锣声的清泉村人,家里的劳力必须全部出来。锣声是警报,没有紧急的事是决不会敲这面已经几十岁的了铜锣的。这规矩是解放以后就定下了的。这么多年,只有1959年用过一次。 支书刘二娃还在锁命岭上敲锣,李思城已拖着刘小三到河边去了。雨小了许多,但仍如小石头落在背上。 洪水已快要涨到公路上来。 抬走!李思城当机立断。哪怕把木头抬到山坡上,哪怕只向高处移动三五尺,木头都不会被洪水卷走!他大声吆喝着刘小三,二人抬起第一根木头。 手电在雨里乱闪。村民们来了。嘈嘈的人声被雷雨声分割得很零乱。 坡上窄窄的地里有刚扎下去的红薯藤。顾不得了,只要能保住木头。 洪水已经涨到公路上来。 乱哄哄的人群把公路上的泥浆踩得飞溅。雨水把裤裆湿透。顾不得了;泥浆灌满了鞋,顾不得了;人们干脆把鞋踢掉,光着脚丫奋战! 战斗于第二天清晨结束。双河的水涨到了历史的最高水位,超过了公路三四尺。 木头,还是被卷走了几根。要不是李思城发现得早,抢救得早,或许这堆山一样的木头全部卷走了。 村民们都说,思城是好样的。没有思城,我们的木头钱我们的工钱全泡汤了。 可是李思城躺下了。 李思城的脚被划破了好几道口子。李思城已经长了茧长了疤的肩又流了血。 16岁的李思城猫一样躺在母亲的怀里,咯出人生以来的第一口鲜血。 李家一天都没有开锅。一家人就默默的坐着,让泪水浸泡了一天。 一家人都要陪李思城休息。这孩子,已经没有一点力气了,连呻吟的力气都没有了。 第二十七章 李思城辍学 洪水退了。日头和往常一样毒。 木头被全部拉到县城去了。村民们边往家走边蘸着口水点钱。 李思城领到了二百块钱。自己家的木头,卖了三百块。一定是包工头知道了他的故事。包工头多给了他五十块钱。包工头用瘦手卡着李思城的手,说:“啥时候缺钱,啥时候找你哥!”李思城的鼻子有点酸。李思诚连“谢”字都说不出来。他的喉咙已堵塞。 李思城到双河镇上买了五斤肉。 李思萍切肉的手颤抖得厉害,菜刀切到了自己的手。 李思城首先给妈妈夹了块肉,再给爸爸夹了一块,最后给姐姐夹了一块。这算是他对父母和姐姐的一丁点回报。但他知道,他们为他牺牲的东西,恐怕一辈子也报答不完。 沈华颤抖着手,把肉夹起来又放了回去。 署假已经快结束了。 李思城的腰包里已经有人民币273.30元。要是往年,这笔钱连学费带生活费已经差不多够一学期了,姐姐也不用焦心把猪买掉了。 但今年秋期不是往年。今年秋期要交教学楼筹建资助费。 今年秋期已经上高三了。明年这个时候,就是高考的日子。林老师说得对,我和如凤要考一所大学并不太难。今年,翠竹中学高三两个班,考走了十四个。无论咋排,我和如凤都不会排到第五名以后。 上大学是妈妈的希望。上大学就可以成为城里人了。上大学就是国家的人了。上大学就可以永远摆脱山里人脸朝黄土背朝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上大学爸爸妈妈姐姐那弯曲的脊梁就可以在全村在全乡甚至整个翠竹县随便哪个角落挺起来,在人们的赞叹和尊敬中活着。几年后,就可以在工作安定下来后把多病的妈妈送到城里最好的医院去治,把腿脚不方便的爸爸接到城里去住,可以为牺牲了一切的姐姐在城里找一个门面,开一家裁缝店;上大学后他就可以和林如凤永远厮守…… 李思城思潮如涌。漫长的夜,漫长的思绪。 有闪电从窗外蛇一样钻进来。有惊雷把床掀得老高。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这惊心动魂的声响就爆炸在山里,爆炸在李思城的房间里。 这个夏季的末尾,雨出奇地多,好像要补偿前面的干旱似的。 雷雨隔不断李思城的思绪。 可是,即使考上大学又咋样呢?上大学要更多的钱。即使考个大专,也要三年。去年就有一位成绩特别好的高年级同学从郑州回来。因为缴不上学费他被迫辍学了,现在回到老家耕种。大学不比高中三年,花的钱更多。父亲老了,又是残疾;母亲也老了,体弱多病;姐姐都成大姑娘了,还没有穿过一件像样的衣服。难啊! 就别想这么远了。光眼前这两千,就是一个大难题。找谁借去?家里卖木头那三百块钱,只好够还母亲的药钱。还欠着村里的电线安装费和上半年自己花掉的二百多元。七百元,这是个负数。如果再加上两千元,简直要命。问题是,向谁借去?谁会把钱借给一个没有能力挣钱的家庭?爸爸天天去打石头烧石灰,那只独手已经看不见纹路了,也就是两块钱一天,一年充其量是六七百块钱。家里的花消算不得细账,油盐农药化肥,哪一样不要钱?母亲的病全靠中药养着,总不能老赊帐,医生虽然救死扶伤但老是专亏本人家也不干。还有,人家来帮忙种地插秧收割缴粮你不能不买两瓶土酒两盒好烟吧?还有,村里人家嫁了闺女娶了媳妇你不能空着手去至少得买张毛巾买点砂糖吧?还有…… 这哪一样不花钱? 可是,这钱从哪里来? 惊雷还在继续。李思城翻了个身,继续想。 干脆不上了!这个学校干嘛不把教学楼早点盖好?为啥偏偏在这个时候要交什么筹建资助费?干脆不上了!自己就不止一次和如凤讨论过上学的意义。如凤当然是要上的。他爸爸每月的工资全部都放在她身上了。他妈妈也随她姑姑做上了服装生意,也能挣点钱。她简直生活在天堂里。如凤说学是一定要上的,不上学就不会成功。但这个观点是否绝对正确?不上学不等于不学习,非得在课堂上念经似的死记硬背?社会上的知识多着呢,那个马猴似的包工头据说初中都未毕业,现在却腰包鼓了。再说,林老师不就是高中毕业吗?他的字写得最好,他的书教得不赖。他是全县公认的优秀语文老师。但如凤反对。如凤说你哪里晓得爸爸的苦,当年爸爸差点上了清华。爸爸命苦,被打成地主成份后没有机会。如凤说,你数数看,有几个成功的人是没上过大学的?孔子就没有,毛泽东就没有。如凤说那人家是天才。李思城就不是天才吗?如凤愣住了。如凤不知为何回答。 干脆不上了!我已经16岁了。16岁已经算个大人了。爸爸16岁就扛枪剿匪了。说不定我哪天也要扛枪。王老师的儿子就是在部队提干的。当了军官就算是城里人了。干脆不上了。家里已经拼了全力让自己上完高二了。姐姐只上到初一就辍学了。我真自私!村里有几个像我这样幸运的?我还有什么不满足?我不去上学就不用交那两千块钱了。也不用再受那帮自以为了不起的人的气了。他们不就是有几个钱嘛,为啥要仗钱欺人?还有那个“巴豆”,据说已经回来了。总有一天我一定要痛打他一顿,这仇已经刻在第一根肋骨上。我与他无冤无仇,他却因为朱强请他吃了一顿饭就打我!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等着好了! 可是不上了干什么呢?种地?这地种十年也种不出个啥来,解决不了问题;做买卖?没本钱,况且买卖也不是那么好做的。如凤在假期里为母亲看了几天摊子,明显瘦多了。那干啥? 况且,自己真的不上了吗?自己真的不爱学习吗?自己多年苦学的基础就这样抛弃了? 李思城心乱如麻。他又翻了个身。 雷声停了。 妈妈那揪心的咳嗽声从隔壁传来。 村头的鸡鸣声此起彼伏。 9月1日终于来了。 李思城还是一筹莫展。 腰包里还是那273.30元,一分不多也一分不少。他早就向家里说了,这个假期他挣的钱已经够学费了。但他却无法向家里讲那两千元的事。 他已经决定不上了。 他跑到村头坐了半天。他不敢讲自己不去上学了。姐姐和妈妈都不能原谅他的,都会极力反对的。他想到了爸爸。爸爸从小连指头都没有动过他一下。沉默不语的爸爸总是默默地为自己奉献。 他决定去找爸爸。他决定向爸爸表明态度:不上学了!坚决不上了! 爸爸正在锁命崖上烧石灰。爸爸蹲在一块悬在崖上的大石灰石上,用那只独手握着钢钎,那只手已经被太阳镀上一层釉彩,像蚯蚓一样的青筋蟠曲在手上;刘二叔正甩开膀子狠狠地把八九斤重的铁锤砸在钢钎上。森冷的钢钎头被打得翻卷着,像一朵菊花。 爸爸并没有看见他。爸爸正聚精会神地掌握着钢钎。刘二叔打一锤,爸爸单手把钢钎提起一点并迅速地转了一个圈,等刘二叔的铁锤砸下来时已经巍然不动。刘二叔砸得准,爸爸握得稳。李思城简直被这种精妙默契的配合吸引了。 该歇了。李青山掏出了半尺长的旱烟袋。这烟袋头部是铜做的,有拇指粗细;尾部是玻璃嘴,只有小指头般大小,衔在嘴里极为合适。他正摸出用塑料袋包着的黄烟叶,就看到儿子失魂落魄地站在岩下。 李青山在儿子大声说了两次“不上学了”之后,颤抖着手提起那铜头烟袋照着儿子的脑袋敲了过去!李思城的脑门上多了一个大包。 这是李青山第一次打爱子。 刘二娃拉开了做父亲的。刘二娃劝人的口才远远超过李青山。李青山气把钢钎一扔,拉着儿子就回了家。 夜。李青山的烟火在黑暗中明明灭灭。 两千块钱,咋弄? 刘支书刚刚为小三子定了亲,听说还借了点钱;张庆年的药铺咱家已经欠了不少药钱,况且,每次去借他都说又要下城打药(进药)了。在当今的清泉村,向谁能借那么多钱?一开口不把人家吓死才怪!人家到底还有三亲四戚,而咱家姑爷母舅一个没有。 两钱块钱,咋弄? 要不把牛卖了吧!反正那点小麦借两个牛工就可以种下去。春耕,是过了年的事。可是,牛买了也还差得远啊!要不,先去借借再说…… 李青山磕掉了一大堆烟灰,终于悄悄地走出了家门。 第一个晚上,李青山借了五十块钱回来交给沈华; 第二个晚上,李青山借了七十五块钱回来交给沈华。 第三个晚上,他又借了五十块钱回来交给沈华。 第四次出去借钱回来的时候,已是清晨。他的口袋里装着一把从十块到一毛的钱票。他简直没有一点力气爬上自家门前那个只有十几米的斜坡。 沈华和思萍在那张吃饭用的小方桌旁抱头痛哭。 干净的小方桌上,整整齐齐地放着一叠钱和一封信。 钱是25张,每张大团结都被汗水浸染得图案模糊。 李思城不见了。 第二十八章 孤鸿无声向天涯 李青山颤抖着手,打开了信。 他昏浊的老泪已流下。 在父亲被陈三太爷杀死的时候,他没有流泪;在八年的乞讨生涯中,他没有流泪;在痛报父仇之时,他没有流泪;在无数的苦难面前这个倔强坚强的猎手也没有流过泪。 如今,他流泪了。 泪水浓而浊。泪水把儿子刚劲的字迹浸染得斑驳陆离。 爸、妈、姐: 我走了。 我已经16岁了。16岁已经算个大人了。一个大人是没有理由再花家里的钱了。村里的同龄人都能挣钱孝敬父母了,而我却还在花家里的血汗钱。我睡不着啊,我的心一直在疼。从小我就不争气,老是惹你们生气,老是不听话。现在我长大了,懂事了,才懂得做父母的为子女操碎了心,为子女流血流汗!我心里难过啊。 爸、妈、姐,思城请你们不要难过。要怪就怪我好了。没有我,你们根本用不着吃那么多苦受那么多罪。这些年,为我供我上学,爸爸拼命地干活,妈妈也拖着多病的身子为我操劳。还有姐姐,你是牺牲了自己成全我啊。我知道,你们盼望我能考上大学,为你们争气;我也知道你们牺牲了自己,是希望我不要再重复你们这种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劳动,不再像你们这样过着难以温饱的生活。可是,我就那么自私吗?一个自私的人即使成了城里人,即使有了固定的收入,即使功成名就,但如果他是踩在亲人们的肩膀上成功的,如果他是喝着亲人的血汗成功而心安理得,他就没有良心,没有人性,甚至连畜牲都不如!当初,姐姐辍学时我就错了。我不应该再上学,我应该跟着姐姐劳动,在父母的病床前端茶递水,尽到一个儿子应尽的义务。可是,我却自私地上学了,用你们的血汗钱学只有我自己才能得到的东西!当我在干爽清凉的教室里听课的时候,你们却在田间地头经受着烈日的熏烤和大雨的冲刷;当我在学校吃着白花花的米饭的时候,你们却在家里啃着干硬的包谷饭和没有营养的咸菜……我欠你们的实在太多,这一辈子也无法偿还。经过了连夜的思考,我决定不上学了!决不上了! 我已经是清泉村最幸福的孩子。我已经比同龄人幸运得多。因为我有这个世界上最值得我敬重的父亲母亲和姐姐!是你们用无言的行动教会我怎样做人,教会我珍惜来之不易的一切。我将永生记住你们,永生以你们为榜样。你们是我最好的老师啊!没有你们,我不会长那么高,学这么多知识。同时,也因为有我,你们的肩头变沉了,我加重了你们的负担。 而现在,我已经长大了。我不能再让你们付出什么,我将开始我自己的人生。虽然,我现在到哪里去、干什么都没有明确,但我已经相信自己能够独立生活了。爸、妈、姐,请你们相信我,我能够独立地生活下去了!因此,我决定一个人去外面的世界看一看,闯一闯。不管经受多少苦难,不管会遇到什么困难,请相信,我一定能够克服! 我就这样走了。我舍得不离开你们。但是,一个雏鹰老是躲在窝里享受父母的劳动成果而不去练习飞翔,不去练习捕食,它就不会成为翱翔天宇的雄鹰。我决心去磨砺,决心走出大山去,在山外的世界里去寻找新的人生坐标。请你们不要为我担心。我不会做出对不起你们的事情的。等我有一天学到了真正的东西,能够完全独立的时候,我会回来,回到你们的身边来,和你们共同生活。 我走了。走,是为了回来;走,是为了寻找新的生活;走,是为了更好地生活;走,是为了让此生更有意义,更有价值。 请相信我吧。我会与你们保持联系的。我是你们手中的风筝,无论飞到天涯海角,那根牵着我生命的线,永远在你们手里。 我把我的学费钱留下来让妈妈买点药。我现在还没有能力为你们分担什么,只能为你们减轻一点负担。你们不要嫌少。请你们收下我的一点心意吧。 再见了,爸爸妈妈,再见了,姐姐。你们一定要保重身体,等待我的好消息,等待我归来吧! 祝你们身体健康! 你们的思城 敬上 第三十章 依依惜别长亭晚 翠竹县的八角亭,据说为明代所造。因处于山野小城郊外,故未能列为名胜。实际上,它是由一条大约二里多的长廊从县城蜿蜒而来。其间虽残缺不堪,但那种民族的古风,仍沉淀于斑驳的石头边,残乱的雕花栏杆上。 傍晚,霞光染得残破的八角亭七彩斑斓。亭子里寂寂的,只有一个灰色的人影独坐在早已破损的横拦上。九月的野草正疯正野,狂乱地爬满山野。偶尔一阵疾风刮过,那草就翻卷着如浪般顺着山坡义无反顾地向山的顶端爬去。 独坐者是李思城。他此刻的心情正和这狂乱的野草一样爬动着,不过他的心爬得更高,更远。 又有风吹来。李思城感到一种淡淡的清香钻进鼻孔,湿润而畅快。他猛一回头,就看到了林如凤。 林如凤像一尊石像般伫立在他的背后,月亮般的脸上有晶亮的泪珠滚动,有的被疾风斜斜地吹落,吹落进茂盛而狂乱的野草中。 李思城的心在下沉。中午,他鼓起勇气对林如凤说:“天快黑的时候,我在八角亭等你。” 难道她已经知道自己要去流浪? 难道真的没有什么事能瞒着她? 李思城慌了。李思城发现自己的秘密在林如凤那双深潭似的眼里简直就和大街上的公告一样直白。 “思城,”林如凤呜咽着说,“我就晓得这两天你会来!今天,我要告诉你两件事,你必须要答应我,你不能拒绝!” 李思城喉头哽咽,他只能使劲地点点头。 林如凤的手在颤抖。她吃力地从衣袋里拿出一个手绢,小心地剥开了。里面,赫然是一叠放得很整齐的钞票,全部是十元一张的钞票! 李思城的心沉下去了。他仿佛明白了什么。他的瞳孔缩小成暗淡无光的两个点。他差点被这野风刮倒在亭子里。 “不!”林如凤接触到他的眼神就慌了。林如凤大声地辩白:“你错了!这不是我的钱,也不是我们家的钱!这是同学们共同为你凑的,连王老师都不晓得!你是明年最有希望考上大学的,不要因为钱而放弃了学业!困难总是暂时的,会过去的!思城,我晓得你想干啥,你想一个人出去找工作,一个人闯,但是,这个世界不是你想像的那么简单!你现在需要的只是钱,但是,你出去后除了钱之外还需要友情,需要关怀和帮助!我从来都没有求过你,这次,我求求你,你别走!你别走!”林如凤喘息着说完这段话,蹲下了身子,大声地咳嗽起来。 李思城木头一般地站着。李思城的心此时却平静如水。他的脑海里没了思维。他突然感到了一种空前的宁静。林如凤的话只像一阵风似以从他耳旁刮过。风只能从体外刮过,而心,是被层层肌体包裹着,严严实实地包裹着。 本来,他想到林如凤来了以后他会控制不住自己,会大哭一场的。但现在他发现自己已经超越这种冲动,已经变得理智。刹那间他豪气顿生。他居然笑了笑。他很平静地对林如凤说:“如凤,你别这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存方式。靠上学取得成绩,取得工作和地位,是一种很好的生存方式,但我的生存方式只适应我。我是注定要流浪的。我应该有我自己的生活。你的好意我非常感谢,但你不能劝说马去过牛的生活。马总是奔跑着,而牛则是适合于田间耕种,它们的生活方式永远不一样。我并没有责怪事自己生在像我那样的一个家庭。在中国,有千千万万个家庭像我的家庭一样,在贫困中挣扎着。姐姐因为我牺牲了她的前途,这是一种无奈的悲剧。我已经决定不上学了。我能养活自己。我可以通过别的渠道学习知识。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这是古人总结的真理。读书固然重要,但行动更重要。我非常感谢同学们能为我献爱心。但是,我不能一直都依靠别人的恩赐把学上完。这终归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我已经想了好长时间了。我必须出去走一走,去经受艰难困苦。我母亲生我下来的时候,我是赤赤条条的,什么也没有;将来我死去了,也同样什么也带不走。我得把世界给予我的还给世界。这样才是真正的守恒。所以,我已经把个人的得失看得极轻,同时也把世间上所有值得珍惜的东西看得极重。比如这次你和同学们为我捐款,是让我终身难忘的。虽然这钱我决不会收下,但实际上你和同学们都已付出了爱心,这已是存在的事实,是值得尊敬和珍惜的。因此,我一样会把这份美好的情谊珍藏起来。如凤,说真的,这几年来,我们朝夕相处,没少受到你的照顾。我自认为,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最值得信赖的人。所以,我才来找你,才来向你告别!但也请你理解我,我决定要做的事,不管它有多难多苦,我一定要做下去!人在很大程度上是依赖着信念而活着,按自己的方式活着。难道,你希望我按别人的方式活着吗?我已经长大了。我已经快要进入17岁了。如凤,你难道真的要阻拦我吗?” 林如凤静静地听着。她的眼泪被风吹干。她的目兴呆滞。她突然站起来,走到亭子外,把手伸进乱草中。她从乱草中拾起两截断箫,残缺斑驳的断箫。那是李思城经常在八角亭吹奏的竹萧。可是,它被一个高大的男人折断了! 心思城平静的心突然比野草还要乱!严格地讲,那已经不是一种乱,而是一种愤怒!他想起那个令他终身难忘的黄昏,那个名叫“巴豆”的打手把他掼在石头上,至今他的额头上还留下一条淡淡的疤痕!他是在林如凤的面前被人掼倒的!这是耻辱,这是仇恨!现在,我李思城就要离开翠竹县,就完全脱离学校,就可以单独行动了!我要去学拳!我要去练武术!我要像武侠小说里的英雄一样潇洒来去天地间! 他胸中的血已热! 林如凤并不知道李思城的内心活动。林如凤轻轻地抚着这支曾经让她心堵却又让她感到生命存在的竹箫,仿佛那如野风刮过岩洞的声音绵延不绝地涌来。她知道,李思城是走定了。她拦不住他。虽然她知道他一走她的心就会空,就不会再有任何人的箫声来填补一个少女内心的空虚;她其实不想拦他,没有缰绳的野马才是真正的奔马。让他去吧!他是个很聪明的人,他一定能闯出自己的天地来,她想。最后她幽幽地问李思城:“你到底决定到哪里去呢?” “少林寺!”李思城突然说。他为自己突然说出这个名字感到奇怪。这可是刚刚萌发的念头。不过,他已经决定了,而且为这种决定感到兴奋。目标一旦确定,他就不会再有何去何从的彷徨, 即使不怎么看武侠小说的林如凤也知道少林寺不仅仅是一个寺庙。今年放假时学校包电影,全班同学都看到了新片《小林寺》,而且有几个好事的同学成天伸拳踢腿,嘴里“嘿嘿哈哈”地自行配音,不就是想过把少林和尚的瘾吗?所以林如凤没有感到荒谬。只是,她担心身材瘦高的李思城是不是练武的料。就算练成武术,练完以后干什么呢?练武术不就是为了演电影?还没有听说那个名人是练武练出来的。 不过,林如凤始终承认李思城的思想境界比自己高。他要去少林寺,肯定有他要去的原因,她也不便细问。她沉吟一下说:“好,你就放心去吧!钱带够了吗?” “路费还是有的。听别人讲,少林寺是不收学费的,还管吃管住,管教武术。”李思城突然激动起来。 “那岂不是要当和尚了?”林如凤莫名其妙地担忧起来。 “这你就不懂了。”李思城说,“少林寺除了正式出家的和尚外,还收俗家弟子,但考核很严,一定要心诚,据说有很多法子考你,合格后才收徒。自古以来都是这样的。” “得学多长时间才能出师?”在讨论“少林寺问题”方面,林如凤肯定承认李思城是权威。 “一般是三年。三年考核达到标准后,就可以下山。”李思城越说越来劲,好像少林寺就是他家开的。 林如凤高兴起来,他小声地说:“好,那我就为你饯行吧!街口罗三拐子的酸菜鱼做得好极了,今天,我请你吃酸菜鱼。” 夜幕慢慢地拉下来。 李林二人沿着八角亭古老的通道向灯火通明的翠竹县城走去。 九月的星空被风清扫得明净如水。 罗三拐子的酸菜鱼的确不错。 汤鲜如牛奶,鱼片白如豆腐,酸菜绿如新叶。那香味,惹得小店门口一个拖长条鼻涕的小孩淌出长长一道涎水。 李思城和林如凤没有看到。李思城的眼睛比灯泡还亮,滔滔不绝地谈着关于少林寺的情况,好像那些来自书上的“资料”和教科书上讲的知识一样真实。 林如凤现在要做的事只有两年:第一件是要不住地点头,第二件是要不住地为李思城盛饭夹菜。 后来,李思城发现这酸菜鱼实在比自己空洞的话更有味。他开始狼吞虎咽了。他的头上冒出了汗。当他连汤带菜全部倒出肚子里的时候,他才发现灯影里的林如凤正充满爱怜地看着自己。 林如凤并没有吃多少菜。但林如凤见李思城风卷残云大开杀戒,比自己全部吃进去更舒心。 李思城在暗叫惭愧的同时也黯然神伤。要是自己有一天能有一个温暖的家,他的妻子林如凤温情脉脉地看着自己吃完她烧的酸菜鱼时,那岂不是人生一大感动?一大快意? 李思城不敢想。他傻傻地看着林如凤。林如凤月亮般明亮的脸,竹叶般清秀的眉,樱桃般红润的嘴,挺直的鼻梁和柔美的头发,还有那双温润如清泉的眼,简直可以溶解一切痛苦和哀愁。 面对李思城痴痴的目光,林如凤的心里很乱。她突然起身对李思城说:“你等我一会儿。”她的举动像是要去上厕所。 一般女孩要去这种地方,男同胞们都不再多说一个字的。所以李思城静等。 20分钟后林如凤才回来。林如凤的头上直冒汗。 林如凤结了账。李思城还要推让,林如凤装作生了气的模样。 其实李思城也只是推让。他口袋里那20多元钱,到了成都就只剩一半了。 沉沉的夜。 林如凤把李思城送到汽车站。林如凤已把一张直达成都的车票塞到李思城手里。 李思城想推,但林如凤生气地说:“老同学了,还客气?买了买了,快上车吧!” 车上人很挤。车就要开动。李思城从破旧的车窗里伸出头去正准备寻找林如凤,一只温润的手抚住了他的头。 林如凤的手像母亲的手,像姐姐的手。李思城的心已经开始颤抖。 “姐姐!”他喉咙压不住他本来想在心里的呼喊。他的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打在林如凤的温润的手上。 车的引擎已发动。车开始缓缓移动。林如凤强笑了笑,突然从衣服里拿出一个牛皮纸信封,说:“思城,答应我,这封信到了最困难的时候再看,想信它能够给你力量!” 她的手松开了。捏着这封信,李思城的心空了。他回头再看了一眼林如凤。林如凤孤独地站在站台上,昏黄的灯光把她高挑的身影拉长,钉在光硬的水泥地上。 “姐姐!”李思城努力地伸出头去,他的声音被破旧的马达发出的轰隆声所淹没。 但林如凤还是听到了他的声音。她只的双腿在颤抖,她的眼泪已流下。 今夜好冷。 她抬起头。天上一轮残月,正射出冷冷的光。 她的眼泪被月光冻结在脸上。 第三十一章 第一次出远门 成都。 翠竹县城最大的客车在这个城市里简直小得可怜。李思城看见窗外有两三个客车长的公共汽车呼啸着在比翠竹县城宽三四倍的大街上疾驰。从车窗里只能看见高楼的腰部。大街上没有那么多的人群,但车辆多了起来,一辆接一辆,像双河里的鱼群一样顺水追逐。 车是天亮后驶进城的。在城区行驶了半个多小时,却还是看不到城市的边。李思城终于想信了母亲沈华的话。而且,一个长期生活在山里的农村人,想像力再丰富,也决不会想像一个城市会那么大,会那么让人迷惑。 坐在李思城旁边那个把嘴巴张成喇叭花的麻脸汉子正在酣睡,时不时地把快要流出来的哈喇大口大口地咽进喉咙,突出的喉结上下运动着。这汉子至少四次把他的脑袋压到李思城的肩上来,但李思城没有动。这一夜他没有睡意。一则他这两天情绪波动太大,二来,放在衣服里的二十多块钱是值得保护的。万一被人偷走,连去少林寺的路费都没有了。他得感激林如凤。细心的林如凤把这趟车票买了,至少他可以省下八块钱。坐火车,就便宜了。他可以忍着不吃嘛。昨夜,车到一处地方,司机叫大家下来上厕所、吃饭,他下车找一无人处尿了,但饭是不能吃的,便一个人回到车上等着。一车人谁也不理谁,各自打各自的瞌睡,后座有一中年女还说起了梦话,而那麻脸汉子一上车就睡着了。李思城现在倒有点佩服他们了。据李思城判断,这些都是到城都来运货的生意人。他们的大包小包就放在客车顶棚上。昨晚半路休息时,李思城看见他们还爬到顶棚上去翻东西,并呜呀呜呀地乱叫。 李思城正胡乱地想着,突然一个急刹车,所有的乘客身体都向前猛冲,那麻脸汉子的麻脸一下子撞到前座上。不过他好像没有在意,抠掉眼角两粒干硬的眼屎,打了几个哈欠,自言自语:“妈的,终于到了。” 车里乱起来。人们都在找自己的东西,骂声不绝。那麻脸转头问李思城:“兄弟,干啥去?”李思城见他老江湖的模样,后悔昨夜没有找他聊天,这次机会可不能放过,便急答道:“到河南去,不知咋坐车?” “河南?郑州还是开封?那地方我熟得很,八二年我去过。”他的手平削了一下,说:“那地方平得很哎,妈的火车走了半天,就是看不到一个山头,嘿,兄弟去干啥?” “我要到少林寺去,大哥晓得咋坐车不?”李思城见那麻脸已经站起身来,急道。 “少林寺?”麻脸一下就傻了,挠挠脑袋,说:“你先坐到郑州吧。郑州是河南省会,到那以后好找。你到少林寺干啥?那地方可不好进哩,那地方的人出来,一个能打好几十个。听说那些人出来后,好多都到中央当了保镖哩!” 李思城立即感觉到这麻脸也不知道少林寺怎么走。但他总算搞明白了,到了郑州就好办。他问麻脸:“大哥,火车站咋走?” 麻脸向前一指:“打这走,向左拐弯见到一个十字路口,再往右手拐就到了。” 李思城谢过麻脸,拍拍衣服上的尘土,按麻脸的指向走。一大客车人,此时像几料碎米花撒进盛满水的大锅里。耳旁全是陌生的口音,那有点夹舌头的成都话很刺耳。但李思城认为,生活在这个城市里就必须说这种话。他自信自己的普通话说得不错,不过还是等出了省再说。普通话是说给省外人听的。省内人,不管哪个地方的方言,总归还是听得懂的。 李思城看着街上到处都是卖小吃的,热气腾腾。也许是昨晚受了风吹,他的肚子隐隐发痛。他走到十字路口时,肚子已经叽哩咕噜地叫起来。他知道要坏事。放眼望去,没有一个厕所,只有密密麻麻的高楼。 他屏住气。他夹紧屁股。他现在最需要一个厕所。如果可以,他甚至可以拿出一块钱来找一个厕所。 他沿街疾走,但他焦急的目光始终没有搜索到一个厕所。 这鬼城市!李思城心里骂开了。他瞅准一个胡同向里面拼命地钻,但胡同的对面却是更为宽大的广场。一抬眼,他就看到了“成都火车站”几个字。 歪打正着。他终于在火车站一侧找到了厕所。正准备进去,一个穿着脏白大褂的女人把他挡住了,大声说:“钱,五分钱一个。”那妇女鸡爪般的手伸过来了。 上厕所还要钱?李思城站住了。但这是成都,不是翠竹县。他很不情愿地从内衣里小心地掏出一毛钱。那妇女冷漠地找了他一枚硬币,然后拿了一张脏兮兮的纸递给他。李思城走进臭气熏天的厕所,刚才的便意一下子消失了。蹲了半天,没有任何结果。他担心时间长了还要加钱,便提了裤子出来,再也不敢向那冷漠的妇女多看一眼。 李思城花了一毛钱五分钱买了一张全国地图,终于找了到河南登封。他知道少林寺就在登封县的嵩山。从地图上看,离登封最近的是河南洛阳市。一张到洛阳的车票是19块钱。现在,李思城只剩下四块一毛钱了。 上车再说。李思城想,只要到了洛阳,就好办了。 第三十二章 李思城的胡思乱想 车是下午的车。李思城只好跟着人流到宽敞的候车室候车。候车室乱糟糟的,各式各样的人穿着各式各样的衣服来来去去。李思城的肚子又疼了。不过这次主要是因为它需要营养。候车室的玻璃厨里就有黄澄澄的鸡腿、香肠和不知名但一看就让胃发出哀求的食品。他强咽口水。他看见一个衣衫华丽、云鬓高挽的女士把一只啃了一口的大鸡腿扔进身旁的垃圾桶里,然后优雅地掏出手绢轻轻地揩着她那涂满口红的嘴。李思城不敢去看。他怕自己忍不住伸手去捡。他想,要是在老家,连妈妈这样在城里长大的人也会把那只被啃了一口的鸡腿拾起来,洗一下就可以做成一个菜。李思城断定,那只鸡腿其实只是沾了些灰,拍拍灰就可以下肚的。可是,他怎么可以在众目睽睽之下去拾沾上了别人口水而且被扔进垃圾桶里的食物呢? 志士不饮盗泉之水,廉者不食嗟来之食!他强咽了一口唾沫,暗暗怨恨自己:李思城,你就是那么个贱骨头?饿死又怎么样?忍着吧!为了到少林寺去学艺,为了创造新的人生起点,这点饿都忍不住?当初慧能禅师为了学艺,宁可砍下自己的手臂,这点饿算什么? 于是他心里坦然了。他极力装作是吃饱了饭的样子,像别的乘客一样把眼睛眯起来。他胡思乱想着,还真的睡着了。毕竟,自己一夜未眠,而这九月的天气是温暖的,即使在肚子闹革命的情况下也会恹恹欲睡。 朦胧中李思城看到了一只手在抚摸自己的头。这是妈妈沈华的手,是姐姐思萍的手,一会儿又变成林如凤的手。李思城一激灵。他睁开眼就看见前面站着一个拖着长条鼻涕的小男孩子正伸着他那满是油泥的小手。那小孩可怜巴巴地对他哀求:“叔叔,给我点钱吧,我妈妈生病了,求求叔叔行行好吧!”那小孩满脸都是油污,只有两只眼睛是亮的,亮得一闪一闪的。李思城下意识地碰了碰内衣里的四块一毛钱。这可是自己的全部财富。但是,这个可怜的小孩子比自己更可怜。他不敢看那对墨亮墨亮的眼珠。他不作声。那小孩又开始央求:“叔叔,行行好吧,我已经两天没吃饭了,给我点钱吧,哪怕一毛也行,我已经两天没吃饭了。”李思城的心在痛。他绝对有权向人们讲述肚子饿的感受。其实,这些年他几乎都是在和肚子打官司。他又有几顿吃饱过?他高瘦的身材如果有足够的营养就不会变得结实吗?他狠了狠心,掏出一毛钱塞进小孩的脏手里。本来,这一毛钱他至少可以去候车室外买一个烤红薯的。现在,他看到了一个比自己更饿更年幼的小孩。他以一种大哥哥的姿态把这种饿全部转移到自己身上了。那小孩终于走了。也许那小孩也看出穿着朴素的李思城决没有“大钱”,在这里多停留也不会有更多的收获。他又开始向下一个目标——向一个肥胖的中年妇女伸出脏手。可是那中年妇女根本就没看见。她自顾自地啃一只烧鸡,大嘴里嘁嘁嚓嚓地响。 李思城突然悲伤起来。他想,难道这个世界上还有比自己不幸的人?自己毕竟在亲人的牺牲下上了十来年学,而这个小孩却是在乞讨中度日。就拿这个候车厅来说,一眼就可以分辨出几百种甚至几千种不同的人生。珠光宝气的、蓬头垢面的、趾高气扬的、低声下气的,每一种姿态每一种表情都清楚地昭示着一种人生。上帝在造人的时候,难道就已经把人的等级划分了?而这种等级差别是不是永远也无法改变?自己去少林寺学完武术回来,是不是就把自己改变了?是不是就可以随手把一只喷香的鸡腿扔进垃圾桶?是不是就可以挽救一个像刚才那个要钱的孩子的命运——让他去上学,让他通过知识去认识世界?学武术和这些事物到底联系有多大?既然找不出必然联系,干啥非得到少林寺去? 一连串问题包围着他。李思城陷入了沉思。他想起了武侠小说上的故事。他小时侯那种不谙世事的判逆又重新占据了他心。他突然明白,其实去少林寺只是为了寻找一个梦,一个经年已久却始终没有发现它存在的梦。梦是理想吗?梦是力量吗?梦是诱惑吗?他不知道。他只是在想,如果自己没有这种梦,他就不可能战胜困难,就不可能以平常的心态去面对现实。他常常在想一个问题:同样都是人,人本来是应该平等的。千百年来千千万万人民所做出的牺牲和努力,不都是为了追求光明和幸福,争取和平统一,求得人人平等吗?可是,在已经八十年代中期的今天,为什么还有人可以随便地把完好的鸡腿扔进垃圾桶,而有人两天吃不上饭?他想不通。他知道自己是一个喜欢做梦的人。他在16年的生命旅程中多半是把一些现实中无法实现的东西通过梦来完成。他常常梦见自己带着他的宝剑在花丛上飞,在屋檐上飞。他甚至想像有一天他站在台上振臂一呼而应者云集;他常常模拟自己背着一只手就可以把高大的攻击者轻轻一点就撂倒在台下,在人们的欢呼中他表情冷漠地负着手缓缓地消失在人们惊羡的目光中;他甚至有一种奇怪的感应:自己孤身一人,在广袤的大地上独行,像一匹冷酷的苍狼。他知道,要完成这些设想,必须练就一身武功。有了武功,他就会在“巴豆”还没有提起他来时已经把对方的肋骨打断;他就可以背负着双手走在大街上而没有人敢瞧不起他。或许,他还会演绎几出英雄救美人的故事。不过,不管那位美人要采取什么方法报答他,他都不会心动的。他的心里只有林如凤。他甚至天真的想像,等他成为万人尊敬的“大侠”时,林如凤的笑靥会如三月的花朵,让整个世界美丽而灿烂。 少林,少林,你对我是何等重要!只有通过你我才能做到这一切!因此,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无论你怎么拒绝我,我都会义无反顾地投入你的怀抱来。因为,只有你才能圆我的梦,只有你才能赋予我无穷的力量! 李思城想到这些,他的肚子也不叫了。他感到浑身都充满力量。不怕!一个人好,一个人吃了苦也好享了福也好,冷暖自知,没有牵连别人也没有别人分享。走吧,李思城,你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何必为一些区区小事而大伤脑筋呢? 想到这些,李思城释然了。他那种埋藏已久的倔强从心底跑出来,在他的筋骨脉络里游动着。 坐了半天,他感到屁股都疼了。他决定站起来走一走,反正墙上的挂钟已经指向下午三点,再有半个小时火车就要启动了。他走着,他低头走着。他不想让很多陌生的面孔累着了自己的眼。但在候车室的一个角落里,他看到了一幅图像:一个小孩,一个妇女,正在墙角数钱。一分的,两分的,五分的,一角的。那妇女聚精会神地蘸着口水数,那小孩聚精会神地啃鸡腿,一只肥大的鸡腿已被他三两口就啃得只剩下一根骨头。小孩的黑嘴被油抹去灰尘,露出一个红得鲜艳的嘴唇来。 李思城的思维被冻结了。他呆立在原地。那妇女数完钱,转过身又向人群指点开了。那个听话的孩子又跑向如烟雾般的人群。做母亲的用那双脏手捋了捋脏发,露出了幸福的微笑。 第三十三章 饥饿的旅程 下午,李思城随着人流上了火车。火车并不挤。1984年的秋天,改革开放的风还没有渗透到祖国的每一个角落,出外的人并不多。李思城找到了九号车厢,在28座上坐下来。他没有行李,所以可以四处乱转后再回来而不必担心行李被人拿走。 坐在李思城身旁的是一个大胖子,腮部的肌肉像猪肚皮一样努力地下垂着,整个身体一大堆,占去了一个半座位;李思城的对面是三个座位,分别坐着两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和一位胖女人。那两个小伙子瘦瘦的,长得极相似,脸色就像被霜打过的菜叶。他们穿着还沾着泥土的中山装,但由于这是出门,毕竟还是在里面穿了一件白衬衣,不过,那白衬衣已经不会再白了,一看就是被汗水浸泡过无数遍,黑而黄,像从狗屁股里拉出来的。尤其是那露出来的衣领,被彻底染上一层油汗,简直比他们的脖子还要脏。总之,这两个小伙子决不是城里人,但又不是普通的山里人。从他们的坐姿李思城已感觉到这两个家伙对于火车来说已经很熟悉了,那种淡然的态度几乎让李思城肃然起敬。不过,这两个小伙子因为旁边坐了个衣着华丽的胖女人,他们就不安起来。那个胖女人肥硕的身子本来应该占去三个座位的一半的,却偏偏只让那南瓜一样的屁股挂在车座的边上,好像坐狠了这座位就会塌下去似的。李思城一眼就看出这女人和那两个小伙子之间至少有半尺的空隙。这个空隙在火车开动半个小时后仍然没有缩短。 车厢里很安静。偶尔有列车员操着标准的成都话推着餐车从走道里吆喝着,但顾客少得可怜。李思城身边的胖子眯着眼睛打瞌睡,鬼知道他睡没睡着;那胖女人倒买了一包瓜子,像小老鼠般嘁嘁嚓嚓地嗑。她的脸是光洁的,眉毛也精心地画过。她的手显然是经过精心的保养的,白而嫩,不过关节处鼓鼓的,像快要吐丝的肥蚕。她浑身露出的部分只有这些了,余下的已经被一袭印花的连衣裙包裹着,因为体胖,所以在这个可以乱穿衣服的秋天,她选择了裙子,而且是丝绸的。总之,这是一个不好让李思城判断年龄的女人,而且这身包装让李思城不敢长时间地看她。可是她就坐在李思城的正对面,只不要打瞌睡,不看她都不行。 旅途是很无聊的。车已经把所谓的成都平原甩得老远,有奇嵬的山横里竖里的压过来。虽然是第一次坐火车,但李思城已经感到无聊。况且,肚子又开始抗议地叫了。连对面那女人嗑的瓜子香味也逗得李思城连咽了几口唾沫。斜对面那两个小伙子也不吭声,但终于点燃了一盒“翠竹”牌香烟,呛得那女人连咳三声。那两个小伙子连忙灭了火。 天色渐渐暗下来。车厢里昏黄的灯光照着恹恹欲睡的人们。晚餐上来了。两个小伙子一人弄了一盒饭,里面除了芹菜和米饭,还有历历可数的几块肉。李思城可不敢多看;那胖女人居然来了一只烧鸡,歪着嘴用白森森的牙撕扯鸡肉;李思城旁边那个胖子出去差不多半时小时才回来,打着饱嗝,剔着牙缝。李思城刚刚听过广播宣传,他猜想这位仁兄已经从位于八号车厢的餐厅回来。他忍着不去想不去看这些事,但那胖子哈出来的气却带着肉香,那女人撕扯鸡肉的动作又是那么顽强!别的不说,就连那两位和自己出身肯定相同的小伙子也吃上了饭,而且还是几块肉! 李思城紧闭着嘴。那不争气的唾液如山泉一样不可抑制地涌出来,塞满他的牙缝,包围着他的舌头,一会儿就胀痛了他的口腔。他只有不动声色地转过头望着窗外昏沉沉的天和影子一样模糊的树。他每一次转过脸去都只是为了把满口的唾液咽下去。他害怕自己的喉结在大口的吞咽时上下鼓动。 李思城理解了什么叫做饥饿。母亲常常讲,自己小的时候,她经常吃葛根吃树皮,而且他却张着嘴咬母亲的奶,咬出了血。李思城忍不着想流出眼泪。一时间他暗暗对自己说:你要挺住!你的亲人们为了你吃尽了万般苦头,你现在吃这点苦算什么? 但是,他的万般思绪仍然被咕咕直叫的肚皮动摇着。 第三十四章 肚皮最要紧 这时,身旁那个胖男人终于开始与那个胖女人搭讪。李思城想着心事,没有完全注意他们的谈话内容,大概是那男的说自己是一个国营大企业的,经常到西安出差跑买卖云云。那女的也自报家门,说自己是一个肉联厂的会计,此次是去郑州姐姐家去探望。二人一拍即合,很快就像自己人了。最后,那女人居然从行李架上的包里取出好几个苹果,递给那男的。男人接了一个。那女人竟然又递了一个给李思城。李思城没有接。那妇人便客气地说:“小兄弟,看你文质彬彬的,半天不说话,也不吃饭,肯定饿了,你就吃了吧。”李思城不知是推辞不过还是因为肚子在强烈地要求他接着,终于伸手把那个苹果放在前面的小桌上。不多一会儿,那女的站起来,说要与李思城换换位子。李思城才知道她是别有用心的。自己也乐意换过去。于是便站起来,只觉双腿发虚,差点摔倒。 这边,两个胖子找到了共同语言,聊得极开心。大凡坐火车坐出了经验的独行者,都会找一个比较投机的人聊天的。李思城在这边坐下来,旁边那两个小伙子掏出了刀子,递给他说:“把苹果削了吧。”李思城也不再想那么多,便三下五除二把苹果吃了。于是这边也开始聊起来。 原来这两个小伙子是亲兄弟,一个名叫张留根,是哥哥;一个名叫张传根,是弟弟,是离翠竹县仅七八十里地的高县的。因为早年有一个姐姐嫁到了东北(具体原因俩兄弟没说),前年张留根便到姐姐那边干活挣钱了。他讲,一人每天能挣五块钱。干了一年,张留根已经把娶媳妇的彩礼全部送过去了。这次回来,一则为了去老丈人家送礼,二则是把在家闲着的弟弟也带到东北去。 张留根毕竟见过世面,因此老成得多;弟弟张传根很少说话,光说头晕,不习惯坐火车。李思城不由得有了信心。看来自己生来就是在外跑的料,折腾了一天居然没有任何不良反应。如果肚子里有点东西,那肯定是神采飞扬。李思城没敢说自己是一个人背着家里跑出来的,只是说姑妈在河南洛阳,这次是没让家里知道就跑出来去看姑妈的。那张留根人挺实在,说着说着就从包里拿出几个熟鸡蛋让李思城吃。李思城本想推托,奈何肚子又开始抗议,只得半推半就,一连吃了三个。 这一晚倒不寂寞。毕竟年龄相差不远,而且那张留根已经在外闯了三年。他讲东北的天气冻提死狗,吐一口痰转眼就结了冰;他讲东北的女孩高大秀美,泼辣豪爽。要不是自己家里非叫娶邻村的傻姑,他就是天天为东北的女人端洗脚水也愿意。不过,他也承认自己个子太低,长得不是那么标准,人家看上他的可能不大。他拍拍李思城的肩膀,说:“要是你老弟到东北去,保证被那些小妞们围起来,把你活活地扯吃了。”说罢就暧昧地笑。李思城从这笑里觉察到一个在外混过的人,已经失去了家乡那种淳朴。自己将来是否也会变成这样?李思城无法回答自己。 火车在黑夜里正穿山洞。张留根这时像一个向导似的为李思城介绍,说这是穿秦岭了。火车钻山洞的声响如春雷,轰轰的,让人感到有疾风拍打紧闭着的玻璃车窗。对面的两个胖子已经停止了对话,那女人终于不客气地把头靠在那男的的的肩上,闭上了眼睛。 有了三个鸡蛋和一个苹果,李思城感到胃舒服多了。他的眼皮开始沉重起来。张留根的东北话题已经开始讲重了,李思城在不断的哈吹和不停的哦哦声中把头靠在车内的小桌上进入了梦乡。 他实在太困了。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有什么比睡觉更舒服的事呢? 宝鸡到了。 宝鸡市是出川的第一个城市。秦岭像一把斧头,劈断了中原与蜀中的联系。自古以来,川人把秦岭视为畏途。出了秦岭,才算真正地从天险的蜀道走出来。而行程完盘旋在秦岭上的铁路,飞驰的火车得用一夜时间。要是在古代,须徒走出这山,其艰险可想而知。 奇嵬的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黄而秃的土山,没有石头和山峰,只有杂乱的野草稀稀疏疏地贴着山,没精打采地生长着。刚进入秋天,这些野花野草已经毫无生气。火车在这样的山和黄土地上穿行。宝鸡站就要到了。列车员停顿了一夜的嗓子又叫起来。 第三十五章 跳火车救人 李思城睡了一觉。对他而言,秦岭的险峻在他的脑海里没有留下任何印象。不过,整个晚上他都觉得很闷,没有多少内容的胃老是在抽搐,酸水老是涌到喉头。幸好因为这酸水后面没有什么东西,终是没能吐出来。但是,那个第一次出远门且总是担心什么事要发生似的的张传根已经呕吐过两次,弄得走道里很臭。因为这是普通快车,夜间的列车员是决不会出来的。两个胖子已经憎恨地握紧了鼻子,打开了车窗。这可忙坏了张留根。他一面要使劲地拍打弟弟的背,一面又要处理这些秽物。没有扫把,他就用包里带着的一个床单翻来复去地蹭。他的脸色本来不是太好,这一来他已经没有兴趣再向李思城讲关于东北的故事了。 他思城也很着急。毕竟这兄弟俩对自己不错。萍水相逢,又同是邻县人,自己应该为他们做点什么,但又束手无策。张传根已经把昨天吃进肚子里的全部饭菜吐了出来,却还想吐。这下张留根可不能再让弟弟吐在车厢了。他要把弟弟送到厕所里去。李思城赶忙帮他扶起张传根,连拖带扛往厕所走去。 张传根在厕所里没有吐出来,但昏过去了。 张留根慌了。他哪里见过这种事。他的脸色已经变得像阴晦的天空。李思城冲了出来。他猛敲在厕所旁边列车员小姐的门。那小姐还正趴在小台上,嘴角边挂着口水,晶莹欲滴。李思城几乎砸破了手,那小姐才没好气地打开门,怒气冲天地说:“干啥子?出了人命了咋的?” 李思城顾不得和人家论理,赶紧说:“不好,有人昏倒了,快去看看!” 此时,列车已经停在宝鸡站。 张留根把弟弟从厕所里拖出来放在走道里。那列车员没了主张。列车员跑到她那间小屋找了半天,拿了一些药片。李思城认得那是些很可能过了期的感冒药、肠胃药等无足轻重的药品。这时围观的人多了起来。有一个男子说:“哇,这肯定是心肌梗塞,几分钟内不抢救,就要死人的!”张留根哇地哭了起来。李思城一把抓住那个把脸变成苦瓜的列车员,大声说:“找医生!快,找医生!”那列车员也哭了起来,说:“哪有医生?我们的医务室只有一些治感冒、拉稀、中暑的药,这病,我是头一次见到,这咋办?” 围观的人七嘴八舌。李思城见他们的表情就如同当初在清泉村,刘二娃家的母牛产了仔时,村民们围观一样。李思城听父亲说过,人昏过去了最好是掐人中。他使劲地在张传根的人中上连掐了三下,果然,张传根紧闭的眼翕开了一条缝,口里也吐出了白沫。 必须赶快找医院强救!李思城对张留根一连说了几遍。但张留根已经六神无主,只顾流泪。 汽笛长鸣一声。火车的接头处“咯噔”了一下。车门已经关上了。李思城着急地在张留根头上猛拍一掌,大声说:“赶快下车!找医院!” 张留根总算听明白了。他马上对列车员说:“停车!停车!我要下车!”他以为这是公共汽车呢。列车已经启动了,缓缓地向前移动。李思城当机立断。他猛掀开厕所门,再掀开厚玻璃窗,大声对张留根喊:“快!跳车!你先跳!”张留根还在犹豫,李思城急得使劲地在他屁股上踹了一脚。他才狠心伸出一只腿去,然后双手吊着车窗,使劲往外一跳,终于落在铁轨外的石籽上,幸好火车还在滑动,没有加速。这时,李思城使尽吃奶的力气,抱起半昏迷状态的张传根往车窗外送。张留根随着火车跑,终于抱住了弟弟的双腿。李思城用力一送,张氏兄弟都滚翻在石籽上,不知死活。火车的速度越来越快,人们的惊呼声在耳边响。李思城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救救这兄弟俩!他毫不犹豫地把双腿伸出窗外,反吊着车窗,身子悬在空中。他感觉到身子像一片羽毛在空中飘,车窗伸出无数个脑袋像看西洋镜似的观看自己,张氏兄弟翻滚的地方已经离自己越来越远!跳!跳!在第三个跳字于脑海间闪现的时候,他几乎是闭着眼睛使劲往后倒弹出去。他感到火车轮子刮过的风要把他卷到冰冷的铁轨下面去,自己的身体像一个陀螺一样滴溜溜地转,身下的石籽割破衣衫,发出的嚓嚓声音……他停下来的地方离张氏兄弟已经有二三十米远。 李思城挣扎着站起来,脑子里是一片混沌。他跌撞着跑过去扶张氏兄弟。此时的列车刚好驶完最后一节车厢。最后一节车厢的尾部站着一个拈警棍的高个子警察。他挥舞着警棍指着三个跳车人,嘴里大声骂道: “摔死你狗日的——” 第三十六章 初遇警察 麻烦来了。 李思城扶起张氏兄弟后,刚捡起一张报纸擦手上流出的血,三四个穿着警服的公安人员提着电警棍冲过来。其中一个年老的还掏出了手枪。他们像转遍了整个山头才寻到一只猎物一样兴奋得发抖,把三个年轻人围在垓心,操着陕西的方言大声地骂道:“奶奶的,抢人了?还不快给老子趴下!”其中一个掏出一副手铐,想铐人。但手铐仅有一幅,他现在正在选择目标。 李思城这时出奇地冷静。他不紧不慢地用普通话说:“公安同志,这位同志心肌梗塞,不下车就要死人的!我们是出于无奈才跳车的。你们看!”他掏出火车票说,“我是要到洛阳才下车的。但是,车上没有医生,我们的人要是不快快抢救,就要出人命的!” 那个年老一点的警察仔细地看了看车票,又看了看奄奄一息的张传根,再察看了三人的身份证,才把手枪收了起来。不过他们并没有放松警惕,命张留根背着张传根,把三人带到铁路旁边的一间小屋里。那年老的说:“你们私自跳车,是犯了法的。你们看怎么办吧!”张传根傻了眼,但见弟弟微睁着眼喘息,心下稍安。李思城说:“公安同志,我是一个学生,这两位哥哥是到东北去干活儿的,想不到半路会得这心肌梗塞!这样吧,我留下来,让他们先到医院去看病。” 那年纪大的警察扶了扶帽子,乜了李思城一眼,说:“你们也不容易。这样吧,念你们是初犯,而且的确有点儿实际情况,不拘留你们,罚点款算了。下次不要再这样了。万一被火车碾死了,你爹妈养你们这么大也不容易。” 李思城不敢应承,他身上只有四块钱。这时张留根急切地说:“大叔,你说多少吧!”他的普通话竟然比李思城的还要标准。 那年纪大的警察点燃了支烟,慢悠悠地说:“本来跳车嘛,是要罚五百元的。念你们都是娃娃,算了,就二百吧。” 李思城傻了眼。他料想张留根拿不出二百来。况且,这二百块钱花得冤啊!他马上抢过话头,求那位老警察了:“叔叔,你行行好。我们出门在外不容易,你就少罚点。我们会感激你一辈子的!你行行好吧,你看,他都快要断气了。你就做做好事吧!” 那老警察可能觉察到这三个年轻人也没钱,同时也不愿真有一个人死在岗上。便很不耐烦地一挥手说:“行了行了,别婆婆妈妈的。一百好了。少了这个数不行!” 张留根已经准备掏钱了。但李思城觉得还不行。他伸出血淋淋的手,扶起张传根对老警察说:“叔叔,你看,人都快死了,我们又出门在外,万一有个好歹我们连路费都没的啊!行行好吧,三十块钱好了。” 那老警察厌烦地一摆手,说:“行了行了,掏钱吧,远远地走开,别让老子看了恶心。”张留根喜出望外,赶忙解开裤带从内裤里摸索了半天,终于拿出三张“大团结”递给老警察。老警察等于是把他们推出门去的。 李思城和张留根像两只受了重伤的狗,一瘸一拐地扛着张传根走过铁道,问了一位搬道工医院的位置,急急忙忙地奔过去。 结果是医院进不去。医院要交五百元的押金才能住院。李思城和张留根轮流背着张传根又转了回来。李思城叫张留根买了一瓶水给张传根灌下去。凉爽的秋风吹来,张传根竟奇迹般地转醒了。半个多小时后,他竟向哥哥要吃的。可惜那装着食物的包已经放在火车上了。 张留根此时已经把李思城当作朋友了。他告诉李思城,自己身上还有三百块钱。李思城与他商量,先找一家旅社住下等明天再坐火车。 当晚,张传根已经能吃下一碗面条了。这一天来,李思城终于吃饱了两顿饭。当然,这全是张留根抢着掏的钱。 第二日,张传根几乎全部好了。其实他的病情很简单,第一次出远门,受不了车厢里的闷空气而产生的症状。 下午,三人又来到宝鸡站,重新乘坐火车。张留根花了三块钱办理续票手续。 第三十七章 少林寺,我来了! 洛阳。 洛阳终于就要到了。 李思城就要下车了。沿途再也没有什么让他能记得住的东西。火车上的人都是过客,包括张氏兄弟。李思城知道这一辈子也不可能再见到他们。但他还是很真诚的留了家里的地址。 李思城是第二天抵达洛阳的。临别前张留根买了一只烧鸡送给他,是河南的“道口烧鸡”,在三门峡站就买了。李思城在下车后就找个无人之处把它吞了。 这一路,李思城看到了中原的广袤,感受到为什么历史上有“逐鹿中原”之说。他看到了西安的古城墙,那曾是“开元盛世”时的首都;他看到了潼关。这个县城在历史上也有名气,甚至有人称它为“天下第一关”,在唐代,攻到潼关就等于是兵临城下了,李思城联想到《说唐》里的一些情节,一种民族的自豪感油然而生;他路过华阴县时,有乘客指着火车窗外白云的深处讲,那就是西岳华山。华山剑派还存在么?在九大门派中,华山派也算是武林中不可轻视的名门正派了。李思城又联想起金庸、梁羽生的武侠小说来;他在快到三门峡的时候,还看到了黄河。“黄河之水天上来”。不过,李思城看到的黄河在平坦的中原地带没有那种“天上来”之势,却一片浑浊,在火车上看不到它在流动。总之,李思城被绵延千里的平原折服了。他想,八百里秦川都是平地,那么,地球怎么会是圆的呢? 不过,洛阳到了。他就要到少林寺了。还是先把繁乱的思绪收起来吧。 洛阳曾为九朝古都,是河南一大重镇。 洛阳龙门,洛阳牡丹,洛阳白居易,都是叫得响的物事。 洛阳是古风沉淀的地方。 洛阳的火车站宽敞明丽。李思城一下火车,就被淹没在人流里,淹没在陌生的面孔里。 李思城的衣服已经很脏很破。他顾不上这些。他很快打听到直达少林寺的公共汽车。 两块钱的车费。现在,李思城只剩下两块钱了。 李思城是下午坐上直达少林寺的汽车的。车内全是河南人。他们每说一句话都几乎要带上一个字“中”。车窗外是河南的土地和农舍。这农舍由一个个院落构成,再由一个一个院落连接成一个一个的村庄。这些房舍多是由土墙和砖瓦构成,有的房舍只盖了半边。但不论怎么盖,每一个院落前面都有门楼。门楼或高或低,却都贴着对联。由于时间过长,风已经把红纸吹得发白,但龙飞凤舞的毛笔字却黑而亮。有的人家的门楼上还做了飞檐,挂了灯笼,看上去气派极了。李思城想,从一户人家的门楼大概可以看出贫富来。汽车在广阔的平原上穿行。村落毕竟占地面积小,而更多的是一望无垠的土地。农民们正在傍晚的霞光中砍林立的玉米杆子。有的人家已经堆起了小山一样的玉米杆子,就点火焚烧。烈火熊熊,有黑如乌鸦的东西在火焰和青烟的上空翻飞。李思城知道那是干玉米叶子充分燃烧后剩下的烬。中原的大地被彩霞镀成金黄,被这四野的烟火烧得火红。李思城默默地望着窗外。他想,自己的家乡要是像这片大地一样平坦,姐姐就不用挑一担水沿着陡坡向家里爬了。 李思城一刻也没有错过景物。他看到了白马寺。白马寺被深深地院墙包围着,只能看见寺内的楼宇挺立着,显示着它的古老与沉静。那里面有高僧吧?李思城想。李思城突然有一种厌倦尘世的念头。他想,一个人的一生要是都在寺院里度过,古佛青灯,虽然寂寞,但也少了人世间的烦恼。不过白马寺在他的面前晃了几下便不见了;过了不久,他看到了唐僧寺。寺前正有几个剃着光头的小和尚正在舞刀弄棒,姿式极为美妙。李思城的胸中涌起了热流。他想,这中原果真和自己想像的一样,是一个练武之乡。看那些小和尚轻灵的动作,显然是已经有了相当的武术造诣了。想到自己马上就要到少林寺了,他感到这是不可思议的事。自己从小就做着的梦,难道就要实现了吗?他的心砰砰地跳起来。 车已经驶向一座山。他忍不住问一位三十来岁的人:“前面就是嵩山了吗?”那人倒挺和气,打量着他,问:“小兄弟是到少林寺学武术的吗?”李思城想不到对方一眼就能看破,连忙答道:“是。”那人说:“你是南方人吧?在少林寺学武术的南方人可多了。前面这座山叫‘十八盘’,过了‘十八盘’就是少林寺。”李思城谢过那人,突然感到一阵畅快。不管怎样,自己千里迢迢奔波,终于找到了少林寺。他暗下决心,不管遇到什么困难,一定要把少林寺的绝学到手。将来他走出少林寺,就是一位身怀绝技的“大侠”了。 汽车沿着盘山公路吃力地向上爬。到底是不是十八个弯,李思城没有数。反正车是从一个山坳里穿进去了。 天昏暗下来。两边有山黑乎乎地直压过来。渐渐地面开阔一些,有灯火星光般射进车窗。渐渐灯火繁密,房舍林立,路面也平坦了许多。“少林寺,少林寺。”那个肥胖的售票员漠然地叫着这个名动天下的地名,而李思城神经绷紧,三步两步窜下车门。 马路上空空的。冷冷的秋风卷着粉状的灰尘袭来,胀痛了李思城的眼。李思城伫立着,他不知道该往何处去。在异乡的风中,他惶然了。 眼前是一个三叉路口。两边是林立的房子,有高大的围墙围着。黄昏里,有阵阵吆喝声传来,整齐而宏亮。李思城想,这肯定是练武的声音。他握了握拳头。他感到嘴唇干裂喉头干涩。他很想找口水喝。可是,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哪里有水呢?还是先找到少林寺再说吧。 李思城犹豫了半天。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他终于起步向灯火密集的地方起去。 第三十八章 夜宿少林外 李思城不该在这个时候看到饭店的。 光洁的道路两旁,基本上都是饭店。喷香的炒菜在冷冷的晚风中发出要命的诱惑,把李思城的胃搅得翻腾起来。他连咽了几口口水,双腿已经不听使唤,软得像面条似的。这时,一个中年妇女走过来一把拉着他的胳膊,操着河南腔说:“小兄弟,俺店里有各种小炒,尝一尝吧?”李思城用普通话说:“我吃过了。”随即又咽了一大口唾沫。那妇女甩开他,又盯向别的行人。李思城忽然走过去问那妇女:“大姐,少林寺在这里吧?”那妇女倒还热心,向前一指:“顺着这条道一直往前走,一会儿就到了。” 李思城来了精神。他想,终于要见到自己不知多少次梦到的少林寺了。他提起精神,拖着软软的腿往前走去。大道两旁张挂着很多牌子,诸如:“少林寺精选器械专卖店”、“少林正宗刀剑铺”、“少林十八般器械销售中心”、“少林武术服装经销店”等,一看就知是卖练武的行头的。再往前走,两旁都是整齐的柏树,丈把多高,绿油油一片,顿感清凉。借着四面发出来的灯光,李思城看见树荫里有很多空地,三五成群的人影正噫噫哈哈地练功,尘土飞扬。 几分钟后,李思城来到一个高大的门垛下面。已经关了大门,有铁栏铸成的小门通向里边,不过被一戴大盖帽的人看着。那小门其实不小,能过拖拉机,进进出出的人都穿着运动服装,那人也不管。但当李思城想闯过去时,那人便喝道:“干啥的?”李思城一惊,不知说什么才好,只得退了回来,转身走进树丛中。 借着灯光抬眼望去,那高大的门楼上隐隐约约地写着“天下第一古刹”的字样。虽然刚才被喝了回来,但看到这几个字,李思城心里一热!终于找到了,少林寺!我梦中的少林寺!这就是当年李世民被少林棍僧救驾的少林寺!这就是许世友将军当年苦练功夫的少林寺!不管要吃多大的苦受多大的气,一定要进入少林寺,学得真本领。当年许世友刚到少林时不是受了很多罪吗,据说他是打破了“十八罗汉阵”才得以还俗,跟随毛主席革命的。如果一定要出家才能入少林,那也得把头发剃了再说。可是林如凤?不管了,现在学艺要紧。当年杨露禅为偷得太极真传,竟不惜做苦工。李思城啊李思城,你不管遇到什么困难,一定要坚持下去! 他的信念又像火一样燃烧起来。他又摸了摸口袋里仅剩的被臭汗浸湿的两块钱。这一路来他不知摸了多少次。这可是保命的钱啊!不到万不得已,决不拿出来花!今天这饭干脆不吃了,忍着吧!看那个看门的家伙样子很凶,不能进去了。看来少林寺真还不是随便能进的。过了这一关肯定是寺院了。要不等明天再说吧。晚上不太方便。等明天早上吃碗面条有了精神后再去闯一闯。车到山前自有路。不在乎一个晚上。 李思城与自己不停地对话。这时他看见昏暗的路灯下走过来一个光头和尚。身材中等,穿一袭黄僧袍,袖子里能装进去一个小孩,而脚脖子处绑着,下面是一双僧鞋,走起路来呼呼生风,径直穿着那条小道往里走。李思城心里突突地跳。他真想跑过去一下跪在那和尚的面前用眼泪去感化他。出家人慈悲为怀,他肯定会收他为徒的。但李思城还是犹豫了,毕竟这太突然,毕竟这不是古时候。他的思想作着剧烈的斗争,那和尚已经走得不见踪影。 还是明天再说吧。反正,明天一定得进入少林寺。 他找了一棵大树,背靠着坐下来。实在太累了。他需要休息。 四野不时传来喊杀声。李思城极目望去,两边都是山,黑黝黝的,也不知道它有多高。那不知从哪些地方纷乱传来的呼喝声震荡着山野,豪放,激越,仿佛千军万马正在厮杀。 明天再说吧。李思城强行闭上了眼,把双手捂紧肚子。他听父亲讲,马饿了得给它紧紧肚子。人饿了是不是有效?他无奈地这么做了。反正只有一个晚上,忍着吧! 天空无星无月,黑暗把山箍得很紧,同时也箍住了李思城的思绪。他的眼睛缓缓地合上了。 第三十九章 无钱难进门 “一、二、三、四”。 李思城被一阵阵暴喝声惊醒了。 天还没有亮。大道上脚步声震天,地皮被震得乱颤。有惊慌的鸟四处朴楞楞乱飞。 李思城伸了头从树丛中看过去,但见黑压压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 他突然感到肚子很疼。睡得太死,受凉了。浑身上下都被茫茫白雾湿了,忍不住打了几个寒噤。中原的秋天,并不像南国的秋天一样温柔。一个露宿荒郊且又饿又累的人是抵抗不过这种寒气的。李思城想站起来,但浑没有一点力气。他突然清醒也意识到,在这种情况下是绝不能生病的。如果生病只有死路一条。他又摸了摸最后的两块钱。他决定今天早晨一定要吃点东西,胃已经很疼了。 雾气散后,清晨的空气湿润清凉。各种卖小吃的小车挤满了大道两旁。李思城在一个摊前停下来,要了一碗稀饭和两个包子,一张嘴全部下肚,肚子里还在拼命地要。李思城又吃了两个,才把肚子里的响声消除。一结账,吓了他一跳:一块钱!这在家乡一天的饭钱都有了。但他没有说话。因为这是河南,不是四川。而且,他看到一个满头是汗且穿着练功服的小伙子一下掏出三块钱吃掉了。 他又向那个写着“天下第一古刹”的大门走去。在亮丽的晨光下,他终于看清了大门旁边有一块小牌子写着:票价一元。原来从这里经过是要钱的。他迟疑了。只剩下最后一块钱了。进去了怎么办?他又转身回来了。 行人匆匆。没有人注意他。他就像一条饿狗一样来回转悠。 红日已经爬上了前面的山。他终于狠下心来,买了票。他跨过那一道门时就暗暗发誓:死也要死在里头!不然,再没有钱买门票进来了。 过了这个大门,李思城走了几分钟果然就看到了少林寺。千年古刹在赫然出现的李思城的眼前。高大的红墙随着山势蜿蜒而上,寺前是一片平地,其间柏树林立,足有上百株,都高大而壮实,在排列整齐的方砖中挺立,俨然一派宏伟气象;正中有一山门,上置一大匾,正中书“少林寺”三字,金光闪烁,笔力遒劲,一看就是大家手笔;寺内松柏森森,殿院错落,似有上千家房舍;广场外是一条小河,河道的杂石中有清水汩汩涌出,叮咚有声;小河对面是一个村落,与中原的普通村落别无二致。此时的广场上柏树间,有光头和尚或伸拳踢腿,或舞刀弄枪。其中有一光头舞动九节鞭,那鞭在他手中匹练般飞舞,忽钻裆疾射,忽缠腕绕脖,如蛇般灵活,把李思城看得痴了。看电影《少林寺》时,毕竟在银幕上,而现在,这个神话就在眼前,但李思城反而恍若梦中。 在广场上练武的都是和尚。光凭那些眼花缭乱的动作,足以让李思城佩服得五体投地。他看了看那山门,一个和尚抱着手臂斜靠于朱红小门边,手里拿着一把票。这时有一金发碧眼的老外走过去,掏钱买了票,然后就进去了。李思城搞不明白的是,这少林寺是习武重地,也可以参观吗?但过不多久,又有不少人购票入内了。太阳升到三四丈高时,拿相机拍照的游客鱼贯而入。 李思城心里直打鼓。心里想好的一切办法都动摇了。他一直在广场上转了很久,还是没有勇气走向山门。这时已有转悠完寺院的游客出来,于山门留影,灯光乱闪。 “我一定要进去瞧瞧!”李思城咬了咬牙,硬着头皮向山门走去。那守门的年轻和尚一伸手拦着了他,只说了一个字:“票”。 李思城脸红了。他嗫嚅着说:“我……我是来……学武的……”那和尚翻了翻眼,上上下下打量着他,嘴角露出了一丝轻蔑的笑:“学武?这周围那么多武校,可以去啊!” “我……我想进去……进去学。”李思城发觉脸很烫。 “就凭你?”那和尚嘲笑开了,“你以为谁都可以学?你带了多少钱?” “没……钱……我是从四川来的……”李思城不知说什么才好,想好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 “得了得了。”那和尚说:“要买票赶快买,三块一张,不买赶紧走!” 第四十章 咫尺是天涯 李思城的心里一片茫然。他怏怏回到广场上。他的心受了伤。他的一切设想被这个和尚的话全部击破! 少林寺?这就是我理想中的武林圣地少林寺? 少林寺是一个只认钱不认人的寺院? 如果真是那样,那么我不远千里来干什么呢? 李思城心乱如麻。他的脚步沉重得像上了镣铐。 已经过了晌午。李思城几乎绝望了。他现在已是身无分文。他抬眼看着那高大的院墙。干脆翻过去吧。在学校时自己不也是翻过墙吗?这年轻和尚一看就不像是武林高手。或许年老的和尚不一样,肯定还是会收我为徒的。是啊,自己想得也太简单了。要是谁都可以进少林寺,那学武的人肯定会挤破这山墙了。李思城啊李思城,你还是经不起考验,这点小挫折算得了什么。此路不通,再想别的办法嘛。千里迢迢地来,就这样走了?况且,身无分文了,怎么走?现在已经是绝路了,不是能练上武功就是死在这里!别无选择!先围着墙转转再说吧,说不定能碰到善心的老和尚,会收我为徒的。一定会有得道高僧被我的精神所感动的! 他胡思乱想着,顺着墙脚的小道往山上走。这山墙实在太高了,无论怎么跳,手臂也够不着。而且,谁敢在这里翻墙?那还不是耗子舔猫屁股——找死? 明晃晃的太阳下,李思城已经爬上了山坡,可以把目光越过坡下的院墙看见里面的风景了。 突然,他发现红墙上有人用钉子什么的硬器划出了字迹。仔细辩认,原来是一首打油诗: 我辈痴心寻少林, 千言万语难进门。 可叹禅房今已变, 只认金钱不认人。 署名为:一江西少年。 九月的阳光照着李思城的脸。那是一张盛满灰尘和疲惫的脸。他痴痴地伫立着,像寺前历经千百年沧桑的老树。 少林寺是中国武术的一种象征。千百年来,关于它的传说足已编成几本比砖头还厚的大部头。改革开放后,少林寺活跃了。走出去请进来,开门办学,成立武校。一系列活动都是为了光大少林武术。于是,这片曾经沉寂的土地热闹起来了。大大小小的武校簇拥在寺院周围。穷为文富为武。在武校练功夫的青少年们,多是不好学习而喜欢打斗的。他们拿着父母大把大把的钞票,在这里挥霍着。但有一点,他们练武相当刻苦。他们真敢把血肉身躯往沙袋上撞,真敢把铁样的拳脚往别人身上招呼。虽然现在根本找不到像当年许世友那样每天打破两个沙袋的例子,但那厚厚的练功服却也穿不了几天就破烂不堪。擂台上比武,同门决不相让,往死里招呼,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这是不能作弊的。 在这些有钱人家的孩子们练功练得如痴如醉的时候,李思城却在一个小小的餐馆里干活。他在那个痛苦的艳阳天重新燃起了希望之火。一定不要放弃自己的选择。他从来都没有怀疑过自己的选择。既然选择了,就要去做,这是他一贯的行为准则。 第四十一章 在少林寺门口干跑堂 餐馆名叫“会友”餐厅。大手大脚的老板娘姓朱,三十多岁,在李思城惶然的请求中竟爽快地答应了。餐馆在少林等大门以内离山门百步之遥,面积仅三四十平方米,其实只能算个简易工棚。此餐馆主要经营牛肉拉面、水煎包、登封烧饼、羊肉汤、肉夹馍等快餐以及一些炒菜。武校的学生吃饭快,吃完了好去练功,基本没有在这里一坐就好半天的。所以,李思城很忙。李思城是专门“跑堂”的,那每碗热腾腾的油汤全是由他的肉掌端着放在顾客的桌子上。每天,李思城扫地、抹桌子、端碗、洗碗成了流水作业。一个月的工钱是一百五十元钱,而且管吃住。当然,所谓“吃”仅为顾客剩下的残汤剩饭,因为老板娘好这么吃;住,就是裹紧一床破被子睡在餐馆里屋的一张破床上,说穿了就是为老板娘看这个棚子。老板娘每天都要回少林村里去陪他那个专卖武术器械的半大老头子。李思城每天天不亮,在别的武样学生吼着“一二三四”跑步热身的时候,他就得到二里外的菜庄去割肉买菜买用料,头上星星点点的汗水决不比跑步的学生们少。 现在李思城已在这里干了一个月。一个月的的收获并不小:买了一个帆布包,一个日记本和一支钢笔,买了一身最便宜的练功服。不管怎样,他总算可以把自己一些小零碎的东西放进包里而且锁上了。特别是林如凤那封沉甸甸的被汗水浸湿了的信,终于可以放在一个干燥的地方了。但他没舍得看。就如他每天吃饭时把仅有的一两块肉扒到碗边,留着最后慢慢地放在嘴里含着等它融化一样。 然而这些,李思城都不认为是一种生活上的改变。他每天忍气吞声地干着这份工作,无非是为了挣点儿钱,混熟了地方,再伺机进入少林寺练习武功。一个有理想的人是不会太计较当前的生活状况的。 机会终于来了。老板娘手艺不错,会做一种一咬就稣的点心,属于素食,是专门为寺内和尚们做的,仅仅放了菜油而已。因为和尚们长期享用并没发现放了猪油,便常来定做。这其间有一位四十多岁的和尚名叫释永水,几乎一个星期要来三趟。这个和尚没有什么特别,熟悉他的人都没把当回事。据老板娘讲,永水姓张,河南平顶山人氏,因老婆偷了人,顿觉人世充满虚假,产生皈依佛门念头,便遁入空门,削发为僧。取名释永水,是因为凡佛门弟子系佛祖释迦牟尼嫡传,因此姓释;排辈下来,第三十三代为“永”字辈,加上他原名张清水,故取最后一字,法号即为永水。据说少林寺讲究极严,那些武校的学生们是很羡慕这种“法号”的。只要有了法号,就算是少林寺入室弟子,是要在达摩祖师像前叩拜且得到长老受戒的。即使是俗家弟子,不用在头上用香火烫出几个永生相伴的疤来,但也要严格按照祖师的规矩,除免去受戒之苦外,其他一切礼数一个也不能少。 永水是个文僧,专修经文而来,早晚殿做功课,心无旁骛,渐入佳境。不过,因为半路出家,自然在同门中受点排斥,诸多杂事便让他去干。永水既已诚心向佛,小节不拘,严格把经文内容落实到日常事务中。少林寺文武两僧其实并驾齐驱,然而毕竟是武林圣地,坐而论道已经是古时佳话,今日寺僧仍然以武为高,且红尘中人对武僧也有偏敬,纵使文僧道行高妙,也不过一幅臭皮囊而已,不会得到尊重;况且,像永水此等半路出家之人,想从弯腰踢腿练起,已成困难,能安心修行,静诵藏经阁千万本经书,已是平生大快。所以,永水修行几年,已然悟出人间诸多事物,虽然曾为俗人,而今已然有些仙气,便不理会后辈武僧们的不敬,自顾自早晚上殿诵经,在缕缕青烟和明灭香火中参悟禅机,自得其乐。 第四十二章 结识永水和尚 当然,寺中的杂事仍然由永水去干。他每次到李思城所在的小饭馆里来,看着这个满头大汗的孩子,都要默默地观察一番,好像李思城与他的经文内容有什么联系一样。李思城从老板娘那里得知了永水的故事,倒也非常敬佩此人。不管自怎样,永水毕竟是少林寺正式僧人。如果少林寺是一座皇宫,那么永水至少也算得上是皇宫里的人,至少也会上非皇宫内人刮目相看。况且,永水的的僧袍上绝无半点油污,甚至没有半点灰尘,简直和电影上的和尚一般无二;光凭他彬彬有礼的样儿,李思城甚至怀疑他已经快求得正果了。每一次,李思城总是小心地洗了手,用干净的纸把饼包好,像呈公文一样把头一低,双手往上斜托着递过去。永水和尚非常感动。大概,这是他在这个地方惟一受到的尊重了。他每次离去时总是身不由已地转过身来用充满智慧的眼神看看李思城,使李思城既感动又惶然。 老板娘说,不要把这些和尚当回事。他们表面文文静静的,其实私下里什么坏事都干!俺村里闺女们的肚子谁搞大的?少林寺这屁大个地方,这些大男人们谁个不吃腥?李思城心里难过,好像有人举报他老爸出去嫖娼一样。看他不服气的样儿,老板娘又说,你才来几天?俺村里就逮着好几回。半夜里,掀开被窝就发现了光头和尚,这两年乱了。你才来几天,俺在这村里住了几十年了,啥没见过?这些和尚! 李思城赶忙去干别的活儿。他不想听老板娘唠嗑这些。这简直是对少林寺的一个诬蔑嘛!即使像老板娘说的那样,那女方也有责任嘛!这种事情又不是单方面可以完成的。况且,有没有这样的事,难说得很。像永水那样的和尚,怎么可能呢?反正李思城开始讨厌老板娘了。他想,总有一天会离开这个嘴碎的妇人的。她有努力榨取自己劳力的同时不断地把自己当成一个忠实的听众,讲一些只有妇女们在一起才感兴趣的话题强迫李思城听。李思城在日记里就写过“老板娘强奸了我的耳朵……” 这一日,李思城洗完碗,又去少林寺门前看武僧们练功。忽见永水坐在石墩上微笑着看着他。他很友好地走上前去同永水打招呼。永水示意他坐下,直截了当地对他说:“小兄弟,你是来学武术的吧?” 李思城心里一惊。心想这和尚眼力很不一般,一眼就看穿了自己的心思。永水叹了口气,缓缓说道:“少林武术,本是源远流长。佛祖当年主要是以修习佛法为主,练武强身为辅,强调‘无我,无为’,哪料想今日,倒转乾坤。学得三招两式,就要求比斗,把武术当成争名夺利的工具,岂不悲哉!小兄弟,看你平日在餐馆奔忙,想必是无钱习武吧!这种例子太多。有的学生,不远千里来到少林,而因无钱终返故乡。去年,湖南一中学生前来寺中,结果连路费都没有。幸好碰到我们几个师兄弟,帮助凑了点盘缠才得以回乡。我观察了你很久,觉得你面善心慈,必是有用之人。方丈在与我等授课之时,强调佛门中人,必以善心面世,每日三省其身。小兄弟,你我有缘,方得结识,你尽管把想法说出来,我如能给予点滴帮助,自当尽力。” 李思城只觉一股暖流涌上心头。他差点流下泪来。来少林寺快两个月了,这是他梦中无数次出现的场景,为什么等得他的梦快要破碎的时候才出现?他诚恳地说:“大师,我来自四川,自小崇尚武术,来到少林寺,只是为了学得武术,不论吃多少苦我都愿意。”接着,他把自己的经历作了介绍。 第四十三章 永水指点李思城 永水沉吟良久,说道:“你这种心情我可以理解。但是,年轻人,你得考虑好,进少林寺得出家的。我认为修行的方式很多,入空门仅为一种。你还年轻,大有前途。而我呢,的确因为不愿再于尘世逗留,半路才出家。出家又怎么样呢?寺中一些出家人不也经常犯错误?只要心中有佛,多做善事,就是佛门之幸!况且,出家是要在地方政府部门开证明,经少林寺考察后才可以加入的。少林寺有一个武僧团,平时练功护寺,如果搞交流活动,武僧们便去表演。说真的,我来少林寺已经快十年,寺中真正高手已经不多,大多都是看不惯现在这种开山办学的行径,独自归隐或云游去了。我的四位师叔,原称‘少林四绝’,现在不知归隐何处。我虽不懂武功,但却知道,少林寺那么多家武馆传授武术,已经不是纯粹的少林武术。你到全国别的武术馆,学的东西都差不多。真正的武术是秘传,公开了的武术只能是大众化的表演武术,实用价值不高。小兄弟,不如听我一言:穷为文富为武,看你能吃苦,不如回去好好上学,学好文化才是正道。你要没钱,我可以给你想想办法,凑个路费啥的。” 李思城的心里在剧烈地打鼓。这是一个在少林寺内生活了近十年的和尚的忠告,他找不出理由反驳。可是,他的心隐隐作痛。难道就这样放弃了吗?不!不能!自己不远千里受尽折磨来到这里,却无功而返,这绝不能!他突然大声对永水说:“大师,我绝不回去!我已经决定了,学不到武术决不回去!求求大师,您一定要帮助我找一位师父,我一定会听他的话,吃多少苦受多少罪我都愿意!” 永水叹息了一声,垂首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半晌不语。良久,他似乎被李思城的决心所感动,站起来说:“我有一师弟,名永杰,十岁入少林寺,受过德禅方丈真传,号称‘少林七十二绝命腿’,得过郑州少林武术节散打冠军。他与我感情比较好,我可以引见引见。不过,这人脾气暴燥,耳朵被人打得不太好使,收不收你为徒很难说。但是,如果你要是能拜他为师你,是你的造化。他的少林寺中,年轻一辈几乎无人敢与他动手。这方圆几十里,谁不知道他?他现在还俗在偃师县龙口乡老家办了武校,据说发了。他已经很少到少林寺来。不过,每次来他总还是会来看我的。”永水的眼睛里有了光芒。 李思城激动起来。毕竟,这个消息太令他激动了。像永水这样的人,是决不会骗人的。况且,谁会骗他这样一个身无分文的外乡孩子? 永水沉思了一下,说道:“这样吧,你还是在饭馆里先干着,等我的消息。咱们以后算是朋友了,我今天就带你到我的禅房里去看看,你可以经常去找我。” 永水带着李思城径直走进山门。永水对守门的那个小和尚说:“这是我的亲戚,以后他要进来找我,就让他进来。”那小和尚把单手竖在胸前。 这是李思城真正进入寺中。进入大雄宝殿,李思城看到了佛祖释迦牟尼的像,看到了十三棍僧救唐王的图,同时也看到了当年寺内武僧练功时在青石地板上留下的脚印。 永水住在大雄宝殿旁的一个陈旧的厢房里。走进去,一股淡淡的檀香味冲进鼻孔。屋内陈设简单,一桌一床一椅一木鱼一经书。经书乃线装,页面发黄,显然年头久远。永水从旁边一小屋取过苹果一个,递给李思城。 第四十四章 传奇武林高手赫杰 永水指着旁边那小屋说:“当年,永杰就住在这里。每天天还没亮,他就起来在院里练功。练完功再上早课。辛苦啊,他是苦孩子出身。当年,他的父亲是在寺门口补鞋的,认识寺里的和尚。那时家里口粮紧,他在家是老大,下面还有三兄弟,养不起,便送到寺里来。开始做的是担水、扫地的粗活,常常遭到师兄们的责骂。来了三年,还是那套小红拳。但他也争气,天天练那小红拳,可以说练得出神入化。不过他也有心眼,老偷着练。那时他就睡在柴房里,晚上冻醒了接着练。有一回,师兄生气了打他,他一抬手用了一个‘坐山架’就把师兄撂倒了。后来德禅知道了,专门指点了他,练了绝命腿。德禅是我们的师祖,这算是破列,他运气不错。从此他更加刻苦,后来成为武僧团团长。前两年武当掌门的高足来少林寺,永杰与他的罗汉堂打了三个少时,那位论辈份比他长一辈的武当高手的掌法在他的连环腿中施展不开,终于认输离去。永杰吃了没文化的亏,那么多的经文他不懂,只是按自己的悟性去钻研腿法。但外家功练到他那境界,少林寺本不多。他要是能收你,是你的造化。” 李思城小心地听着。他的浑身的血液都在涌动。不管怎样,他总算有希望拜师了,而且是一个很有名气的师父。 下午,李思城在永水处吃完斋饭回到饭馆,遭到老板娘的责问。李思城心里很高兴,反而问老板娘:“永杰是什么人?” 老板娘把眼睛睁得好大:“永杰?甭提了,他还欠俺二十多块钱哩!有一次,他在这里喝了酒,把俺的桌子一掌劈了!少林寺谁不知道他?!他是个混人,别人都叫他‘老黑’。其实呢,他姓赫,叫赫杰,长得黑铁塔似的,专跟人过不去。他已经离开少林寺好几年了,据说当年打了寺中的和尚还俗了。少提他,他耳朵又聋,不懂人话的。”老板娘很无奈的样子,大约,永杰当年砸她桌子时那种情形还在她的记忆里惊吓着她。所以,平时喜欢唠嗑的她提到这个丧门星时不愿多讲。 为什么两个人对永杰的评价都不一样呢?难道少林寺这个地方,并非传说中的净土? 李思城不愿想这些。当务之急,就是尽快见到永杰,尽快拜他为师。在餐馆被呼来喝去的日子,他受够了! 这一日,永口满头大汗地跑到餐馆来,一把拉着李思城,说:“快换衣服,永杰来了!”李思城扔下手中的碗三下五除二换了那件破白布衫,穿上一直在包里放着的那套练功服,随永水飞跑入寺。永水在山门旁边的一个小和尚手里取了一个布包,鼓鼓囊囊的不知何物。穿过大雄宝殿,但见一高大壮汉穿一身黑色练功服立于院中,浓眉大眼,两个朝天鼻孔大得可以塞进去两根油条,目光如炬,大嘴一张能吃下两个馒头,个子足有一米九。他正在指点光头武僧们练拳。这些平时不可一世、总是抬着眼从武校学生面前昂首而过的武僧们此时神情严肃,一招一式呼呼有声。但这个高个子壮汉鼻孔里老是哼哼,嗡声嗡气地说:“狗屁!狗屁!你们总是偷懒,少林武术让你们丢尽人了!”只见他一步蹿出去,一挥手,也不知咋搞的,一个足有一米八的大个子一下翻了个跟斗,落在地上好半天才站稳。 第四十五章 李思城拜师 永水的手哆嗦着碰了碰李思城,小声说:“他就是永杰,待会儿叫师父。”李思城应道:“是!” 那永杰终于指点完毕,又呜哩哇啦讲了一通,也不管大家听没听懂。这时他才看见了永水,裂着嘴过来拍拍永水瘦弱的肩。永水的脸顿时成了苦瓜。永杰哈哈大笑,有泥沙被震得从陈旧的屋檐上飘下。 永水等永杰的手放开,才喘过气来,赶忙对永杰大声说:“师弟,今天我有重要的事找你,咱到屋里说话。”永杰一乐,便挥手让武僧们自行练功去。那些武僧大都是他的后辈,齐声应到:“是,师叔!”这才散了。 永水进了房间,把沉沉的布包放进赫杰怀中,说:“师弟,这是你的新徒弟孝敬你的。”说着拉过李思城,说:“还不给您师父叩头?”李思城连忙跪下,叩了三个响头。赫杰一愣,没明白是咋回来。永水连忙解释:“师弟,你上次不是说过,要收一个不要钱的徒弟侍候你吗?上次我跟你介绍的,就是这位李思城!”赫杰眼珠转了几下,好像想起来了,才哈哈大笑,转身扶起李思城,仔细瞧了个遍,笑了笑说:“是个小白脸,不过,瘦了点。”接着又转身对永水说:“师兄,你尽跟我客气。这东西,我不要,就让徒弟孝敬师伯吧!”永水连忙推过来,赫杰才接了,便开始盘问李思城的情况。 李思城想着自此以后将跟着师父学武,自然不敢有半点隐瞒,一一实说。那赫杰问:“会文化吗?”李思城点头。赫杰不信,叫永水取纸笔,让李思城写字。李思城心里紧张,但仍歪歪扭扭地写了几行。赫杰却极满意,拍拍永水肩膀,睁圆眼睛说:“好!师兄你不知道,我武馆已经停了,就剩下小金了。下一步我要到潼关开金矿去,知道吧?黄金,我投资五万块!那边的老板联系好了,下一步就去!小金个子小,人长得也不行,写也不会写,我看这个——喂,叫啥?啊,小李,叫小李为我记账去。师兄你不知道,黄金那玩艺值钱哩!干它一年,再盖两座楼!”永水连声说是,平日里那种仙风道骨荡然无存。 之后,赫杰要了李思城的身份证,一下装进自己的口袋,睁圆眼睛说:“以后你就是我的徒弟了,好好练功,没别的事。吃喝拉睡师父全包了!今天下午你就跟我走,过几天我们就去潼关。放心,跟着我练一年,比你在少林寺跟这些小沙弥们练三年还管用,不信你问永水!”永水连声说是。 当下二人与永水告别。出得门来,赫杰对李思城说:“永水,不行的。只会念经,念经顶个屁用?当初在少林寺,我就不念这破玩艺!”他握紧醋钵儿大的拳头,在李思城面前晃了晃,说道:“谁都信这个!这个行了,干啥不行?你以后要好好练功,别跟我偷懒。我让你两年超过在寺里练功的小和尚们!” 随后,李思城回饭馆。老板娘见来了赫杰,笑呵呵地过来用衣袖擦了擦板凳,扶他坐下。赫杰笑了笑,说:“这是我徒弟。现在我要把他带走,你把他的工钱算清楚了。”那老板娘一惊,但很快就执行了。除了上月工资,这月一共干了十四天,共七十元钱。 快到黄昏,李思城随师父离开了少林寺。“天下第一古刹”的金字招牌在夕阳下闪着光。李思城扛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大都是赫杰的师侄和同门送的),气喘吁吁地跟着师父,心里居然没有一丝快感,反而飘了起来。 少林寺,少林寺……李思城的耳朵里充塞着师父不断重复的话,但脑子里却只有这三个字的飞快地旋转着。 永水认为李思城拜了最好的师父,赫杰认为收了不错的徒弟。而且,按师父的话,李思城不用再为衣食住行发愁了。但是,李思城为什么还高兴不起来呢? 汽车慢慢地沿着十八盘往下滑。车里,赫杰望着李思城怀里大包小包的东西,严肃地说:“回家见着你师娘,你就说,这些东西全是你买来孝敬她的,记住了吗?” 李思城说:“是,师父。” 沉重的物品和心一样沉重。为什么沉重,李思城找不出理由来。 或许,生活的本身就是沉重吧。 第四十六章 随师父回乡 207国道,是河南的交通要道。李思城和师父坐汽车在中途一个名叫火神凹的地方下车,然后再坐三轮车到达龙口乡,已近黄昏了。赫杰的家,就在龙口街背后几十米的一个院落里。 一进龙口,大街上不管是大人小孩都纷纷与赫杰打招呼。赫杰也不理他们,点下头了事。 赫杰的院子是全龙口最大的,院子里矗立着四层的楼房。在龙口,这已经是最豪华的住宅了。赫杰推开院门,一只大狼狗摇着尾巴跑过来嗅主人的脚,然后再嗅李思城的脚,把李思城吓得冷汗直冒。不过赫杰大声喝道:“大黑,自己人!”那狗便摇着尾马走开了。 三楼上的灯亮着。赫杰带着李思城走上楼梯,屋里有四个人正的搓麻将。当首一珠光宝气的妇人,约摸二十七八,面如桃花般娇艳,体如杨柳般轻柔,一对耳环如两只铁环般挂在耳尖上,让人担心它一晃动就会撕扯下一块肉来;精心画过的眉毛直插云鬓,血红的小嘴像雨雾中刚熟透的樱桃。左首是一位老太太,头发黑白掺半,绾起来归结在一个古式的发网上,像一个道人;脸上的皱纹不太明显,绸缎做成的衣服轻柔熨贴。右边坐的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胸部跟麻将桌一样高,小小的脸像一粒并不饱满的瓜子,两道眉毛像两支用坏了的毛笔;至于那双眼睛,恰似不小心在猪肚皮上割破了两条小口一样,一笑起来根本看不到眼珠的;那嘴唇,薄得像晒蔫了的西瓜皮,一口芝麻牙不好统计算数目,稀稀拉拉的。总之,这位老兄个子肯定不高。下首这位看不清楚,不过个头不低,头发如乱草般披在肩上。 这就是李思城刚进这个屋的第一感觉。赫杰进屋,除了那个妇外,其余三人都站起来了。那低个儿收住了笑,站起来说:“师父回来啦?”那老妇人也陪笑,有一颗金牙闪了一下;那长发青年转过身叫了声“大哥”。但赫杰直奔那妙龄妇人而去,并一把拉住愣在那儿的李思城,说:“西凤,这是我新收的徒弟李思城,永水推荐的!思城,过来见师娘!”李思城走过去,一见那妇人傲慢的模样,便心生拒绝,只是叫了一声“师娘”,声音小得可怜。那老妇人连忙说:“这孩子怕羞。”西凤看了李思城几眼,白了丈夫一眼道:“又收徒弟!就你爱收徒弟!”赫杰陪笑道:“西凤,你看,这都是思城孝敬你的!”李思城连忙把放在地上的大包小包东西提起来放过去。西凤的脸上才光彩了些,说:“干嘛这样?以后都是一家人了嘛!你师父这人,粗,但挺疼人的。好好练功,有事直接找你师娘!”这两名话说得李思城心里一阵温暖,后悔刚才没有行全礼。正犹豫间,赫杰指着那小个子说:“这是你师兄金哲明,入门四年了,以后好好跟着师兄练功,听师兄的话!”李思城叫了一声“师兄”,那小个子握了一下他的手,芝麻牙露了出来,道:“好好,咱们都是一家人了,不客气。”赫杰又对小个子说:“哲明,你一会儿带你师弟去安排一下。从今天起,你代我传授他基本功。后院的沙袋挂起来,借出去的练功器具明儿全收回来。这段时间你先带着他。等一段,我准备好后,再去潼关。听见没有?”小个子躬身答道:“是,师父!” 随后,赫杰又向李思城介绍了长发青年,原来是他的弟弟赫明;那老妇人是赫杰的丈母娘。 当晚,李思城吃到了出生以来最为丰盛的一桌饭。八个菜,鸡鸭鱼全有。李思城还以为是专门为招待他而准备的晚餐。后来他发现不是。赫家几乎天天这样吃。 第四十七章 老金师兄 李思城就和师兄金哲明住在赫家一楼的东厢房里。金哲明是东北哈尔滨人,跟着赫杰已经第五个年头。功夫咋样李思城是想像不出的。不过单凭他睡懒觉和对李思城傲慢的态度,李思城料想他也不能算在武林高手之列,况且那瘦猴似的身材让人实在想像不出他能把人打倒。此人最大的爱好就是抽烟,一根接一根地抽,而且全是中原一带平民享用的“洛阳牡丹”烟。 毕竟,李思城的生活发生了改变。至少,他睡的地方舒适得像招待所了。不过,那种孤独感仍然没有消除。每天晚上,师兄都要很晚才回来。一个在龙口生活了四五年的外乡人毕竟还是有不少朋友的。加上他是赫杰的徒弟,乡里人还是可以通过他再通过赫杰办点事的。 赫杰在家里呆了两个晚上,又不知去向。他好像是整个龙口最忙的人。在家的那两个晚上都是喝得醉醺醺的才于半夜三更回来,害得李思城和金哲明上三楼折腾了半天。老婆陈西凤气得大骂。赫杰吐酒也真够吓人,床上、地板上、墙上都有,让人怀疑他是不是把饭店里的菜全部吃光把酒全部倒进了肚子。 中原的冬天悄悄来临。赫家院子周围的麦田已葱郁一片。李思城到赫家的第三日,师娘来到东厢房,对金哲明说:“老金(他称呼徒弟一律用‘老金’),坑里的粪已经满了,这两天趋着你师父不在,你带着思城把粪倒在麦田里吧。那麦苗都快枯死了。”金哲明在被窝里伸了一懒腰,说:“下午吧。下午我们去。”显然老金对这种农活已经麻木。几年来,他就是靠在赫家做农活才得以留下来的。赫家是农村户口,但赫家的地全是老金种的。 下午的阳光很好。老金借了工具:勾担(用两个车轮支起一根丈把长、小碗粗的木头,木头上每隔尺把远有一铁丝拧成的钩,以便挂粪桶之用)、粪桶、掏粪勺,然后指挥李思城实际操作。李思城把粪池里的粪便一勺一勺地舀进桶里,一个一个地挂上去。老金抽到第五根烟的时候,李思城终于满头大汗地把所有的桶舀满了。 麦田就在赫家大院后面。中原地面平整,麦田间交错着能过拖拉机的小道。老金叼着烟,李思城推着车。由于第一次干这活,桶里不断有粪溢出,溅了李思城一身。到了田间,李思城一桶一桶地往麦田里倒,老金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如此反复。到金色的霞光洒满青翠的麦田时,老金才宣布今天的劳动就此结束。 晚,李思城累得腰都直不起来。不过老金也高兴了。昏昏的月亮上来时,老金把李思城领到后院,开始第一次教授李思城的基本功。老金狠狠吸了几口烟,把烟蒂扔在地上狠命一跺脚,顿时地面震动了一下。老金异常严肃地说:“少林武术,与别的派别不同。少林武术讲究拳打一条钱。记住,不论什么拳和器械,所有的步法都必须遵循这个规则。别的派别是不一样的,比如说峨嵋派的剑法,讲究‘十’字形,而练太极的则以阴阳鱼为准,作圆周运动。我们少林派千百年来,所有的拳械都在一条直线上。一般来讲,中国的武术按南方与北方习惯的不同,称之为‘南拳北腿’。意思是说,南方人的以练拳为主,譬如南拳;而北方的武林中则以练腿为主,如少林腿、谭腿等。所以,学少林一派的武功,必先练腿,这跟南方的拳种不一样,一入门就可以站桩,学套路,而少林拳法必须先踢腿拔筋,等到腿部关节的筋全部拉开了,才可以练习腿法。师父就是以腿著称,他所练的少林七十二绝命腿,属于少林寺已稀有的功夫。不过你现在只有从头开始,先把基本功练扎实了,才有可能学别的。现在,我教你拔筋和四个基本腿法:正踢,侧踢,里合,外摆。”此时的老金双眼放光,一改平时那种慵懒,像一只饿了七天的鹰。但见他昂首挺胸,呼的一脚踢起,顿时那沾满尘土的鞋尖正踢在自己的额头上,几粒沙尘就从额头上掉下来。老金也不理会这个,把动作一个一个的演示。李思城看得心惊肉跳。这凭师兄这功夫,他李思城是想都不敢想像的。看来自己走的路走对了,碰到了有真东西的人。一时他忘记了疲惫,忙着跟师兄学动作。 脚踢起,顿时那沾满尘土的鞋尖正踢在自己的额头上,几粒沙尘就从额头上掉下来。老金也不理会这个,把动作一个一个的演示。李思城看得心惊肉跳。这凭师兄这功夫,他李思城是想都不敢想像的。看来自己走的路走对了,碰到了有真东西的人。一时他忘记了疲惫,忙着跟师兄学动作。 第四十八章 浑人大超 这一日,有一名叫张大超的青年提了一把刀来找老金。老金正在床上翻烙饼,对张大超的来到并没报以多大的热情。大超原是赫杰办武校时的一个学生,一脸粉刺疙瘩,眼睛眯得像刚被一群马蜂围攻过,即使行走在大街上也会让人误以为他睡着了。此人个大,说话嗡声嗡气,且语音不清。他家就住在离龙口不到十里的上庄。在武校练了一年,学了两套刀法,练着练着就忘记了招。此次登门,一则是为师娘提点礼品,二来是要找老金恢复恢复这几个动作,免得表演时出了洋相。老金用双手斜撑起了还在被窝里的脸,看着大超做各种动作。老金每看到有一个失误的地方,马上叫停,口述其要领,但大超左右乱转,就是达不到标准。老金气得扔了被子,穿着裤叉跳下床来,抢过大超的刀开始比划,一招一式,沉稳干练。那大超傻傻地站着看,着了魔一般。 其实看得最入迷的是李思城。此时,李思城越加坚定了对老金武功的看法。连大超一米九的个儿,也对老金佩服,这小子看来的确有两下子。老金耍毕,收刀,气也不出,又回身躺进尚温之被窝。大超马上把一盒“阿诗玛”递上去,并且还掏出一根让李思城抽。李思城欲拒绝,大超说:“抽吧抽吧,跟着老金师兄好好练。不会抽?这玩艺抽抽就会了,没事儿的。”李思城点了,刚吸一口就被呛得流泪。老金白了他一眼,说:“看你那熊样,抽根烟就呛了!告诉你,以后出门办事都需要烟,有烟好说话,你一个大男人,连烟都不抽,活着有啥劲?”李思城点头,又抽了几口,头有点儿晕了。 下午,大超邀请老金和李思城一起到上庄去玩。大超是一个大大咧咧的人,性格豪爽,似乎对李思城特别欢迎。电三轮车掠过尘烟滚滚地马路,李思城感到,漂泊的日子远远没有想像中的那种诗情画意。 大超家的院子是大众式的中原院落,青砖已经很光滑,院里的老槐树恐怕已上千年。大超家人见来了客人,便包了饺子招待客人,这是中原人家的待客之道。老金显然是常客,也不客气,吃了两碗。李思城本来还想吃一碗,但又怕人家笑话,就搁了碗。大超娘死命地劝,李思城仍然坚定地说自己吃饱了。 晚,李思城跟着老金往回坐车。大超送到门口,突然很伤感地说:“你们就要跟着师父去潼关了。师父嫌俺笨,不愿带俺去。俺就在家里等着你们的好消息吧。”见他说得诚恳,李思城感到鼻子有点酸,刚刚认识不到一天,他也奇怪为何会有此感觉。快要上车了,大超一把拉着李思城的手,郑重地说:“如果你有什么困难,尽管写信告诉俺,俺一定会想办法帮助你的!”李思城点点头,也没怎么在意。他清楚地知道,一个流浪的人,或许会有很多朋友,但随着时空的变幻有的朋友一生再也见不着面。 老金望着窗外,一句话也不说。李思城闷了许久,才轻声地问:“师兄,师父什么时候带我们去潼关?” “不知道。”老金说。 老金在李思城面前是深沉的。 第四十九章 师父的秉性 赫杰回来了。赫杰风尘仆仆地从外面回来,哇哇地向老婆讲述外面的世界。赫杰是一个闯江湖的人。当地人都把“我”说成“俺”,但他不。他虽然有时口齿不清但却坚持说一口“河南普通话”,很容易把他与当地人区分开来。只要他的一只脚踏进龙口,包管龙口每一个有感知能力的人都知道他回来了。 晚上,赫杰接待在少林寺收的一名叫延雪的徒弟,在二楼的客厅里大呼小叫。老金主动告诉李思城,这个延雪什么狗屁武术也不会,是个花花和尚。他拜师父为师,主要是想利用师父的名头招摇。但这小子会拍马屁,师父最喜欢他。老金讲这话时一脸不屑,但赫杰叫他赶快把开水提到楼上去时,他的脸色马上变了,带着很丰富的表情和一壶刚烧开的水进了客厅。 接下来李思城听到客厅里赫杰开怀大笑。接下来师娘也进去了。接下来赫杰大声叫:“思城,思城,上来见见你师兄!”李思城上去,就见一个粉面和尚坐在师父的身旁面对着师娘,直说师娘衣服漂亮。老金在一旁露着芝麻牙假笑着。那延雪见了李思城,对赫杰说:“师父好眼力,又给我们挑了个文质彬彬的师弟!”赫杰的耳朵在延雪面前是很灵敏的。他呵呵笑了:“以后,还得找你小子帮忙。你的路子野,好办事。我这次去潼关,主要是奔黄金去的。思城有文化,不怕他们会在账上耍我。小金呢,学了几年,一直没有机会露脸。我准备到了潼关后办一个武术学校,由小金代我授课,你看怎么样?”延雪说:“好!好!师父离开少林寺后,视野开阔了,眼光也更长远了。”赫杰又问:“延峰在美国怎么样?小子去了三年,也不跟我联系。上次你们组织武僧团出国,见着了吗?”延雪说:“师父您别生气。师兄一直掂记着您老人家哩!只是美国那边实在太忙,他下次回国,说要请您出山到美国去哩!”赫杰才咧嘴笑了笑,说:“我这个大徒弟跟了我八九年,功夫自然是最好的。但小子干嘛非跑到美国去?那地方的人全讲的是鸟语,怎么个传法?况且,少林拳是中国的功夫,让洋鬼子学了,那还得了?”延雪说:“师父有所不知,师兄他们去美国只是为了赚更多的钱。那边的条件好,按小时付钱,比中国教拳容易挣钱多了。至于美国话,聘请了翻译,没问题的。而且,师兄也不会把一些秘诀传给洋鬼子们。即使传了,他们也不懂。”赫杰笑道:“是了是了,洋鬼子再聪明,也绝不会懂其中奥秘的。” 接下来延雪与师父又讲了一些关于少林的事。李思城静心地听,而老金的笑已经大不如前。老金终于问师父:“我们什么时候动身?”赫杰睁大了眼睛说:“就明天,我不是说了吗?”老金明知师父没有说,但还是应道:“那我们去收拾一下吧。”带着李思城下楼去了。 李思城的行李很少,几下就收拾完了。 老金边收拾东西边自言自语:鬼知道将来会咋样。 洛阳。 火车站旁一个不知名的小旅馆。 李思城和老金在候车室里已经等了六个小时,赫杰还是不见踪影。 去往西安方向的火车就要开动,老金的汗水把三张火车票浸湿了。 赫杰在带他们到火车站后,丢下一句话:“我要去看一位朋友,你们等我。”二人焦急地等待了半天,赫杰连踪影也没有。 列车员已经开始检票。赫杰气才喘吁吁地从楼梯跑上来,满脸尘土,还带着一股臊气。进了站,赫杰才喘过气来,一把抓住老金,低声说:“我把人打了,不知出了人命没有。他妈的好几十个,差点脱不了身!”他的神情就如同不小心踩死了几只蚂蚁一样。 上了火车,赫杰便大声对徒弟们讲自己一下午的情况。哇哇乱叫,唾液横飞。听了半天,李思城终于听明白是这么回事:赫杰去城南看望完一个师弟,在大街上遇到一伙人围观。凑上去一看,原来是赌套圈游戏,已有几个不信邪的人连连中了奖。赫杰手痒,便掏了十块钱去套,结果全部输掉;又套,又输;再套,再输。后来旁边一老兄看不过去,把赫杰拉到一边说,这是骗人的把戏,老实人吃亏,那些赢钱的全都是他们一伙的,故意当“托”骗人。赫杰大怒,过去把摆摊那小子提了起来,叫他还钱。那人弄了半天才有收入,怎肯把到嘴的肉吐出来?结果被赫杰的巴掌扇得满嘴吐血。赫杰从他腰包里摸出自己输掉的五十块钱,放了那个杀猪般乱叫的家伙。赫杰拍拍手正准备走人,忽见周围“呼啦”一下围上了一大群人,手里抄什么家伙的都有。那受伤者招呼一声,大伙的家伙照着赫杰乱打下来。赫杰毕竟是赫杰,一个个招呼,拿赫杰的话说,是“傻逼们不懂功夫,瞎打一气,结果全给老子搞趴下了”。李思城听了,心下怵然,这赫杰果然有一种野气。要是自己亲临现场,肯定精彩极了,不过赫杰口才不佳,讲出来的故事毫无生趣。老金大约经常听师父讲此类故事,嘴里啊啊地应着,并没当回事儿。 第五十章 李思城挨骂 赫杰讲了半天,也甚无趣,便掏钱叫李思城买吃的。赫杰花钱大方,十块一张的票子随便花,李思城被他那种气势所折服。吃完饭,赫杰便在车厢里乱转。邻座一中年男子买了一根崭新的臂力棒,大号的,小孩手臂般粗,斜靠在窗上。也许旅途太无聊了,此君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腰身,双手抓住臂力棒,吃力地搞了两下,但弯度不够,棒头碰不到一起。即使如此,也让旁边一戴眼镜的学生模样的女孩很吃惊了。殊不料赫杰一步蹿过去,抢过臂力棒,站在走道里,像玩一根细铁丝一样把大号的臂力棒弄得吱吱乱响,那弹簧来回张合,已经快要变形。四面的无数双眼睛射过来。赫杰玩得兴起,干脆把棒背于背后,反手挤压,那棒照样如面条般柔软。车里的人,除了老金外,都张大了嘴巴。那牛气冲天的服务小姐早已把餐车推到赫杰身后,但连“请让一让”都不敢说。 谁看到这样大力气的人会没有恐惧感?要是这力不是用在一根大号的臂力棒上,而是用在人的身体上,那结果肯定惨烈而狰狞。 赫杰得意地笑,把变形的臂力棒扔给那人,便很随便地坐下。车里高声讲话的人少了。似乎,他们敏感到谁要是惹这位大力士生气了,就会遭到不测一般。 夜,悄悄地笼罩着疾驰的火车。赫杰像一个玩累了的孩子,对老金和李思城说:“我要睡觉了。到了潼关,叫我。”歪头靠着椅子,不一会儿竟打起鼾声。 老金问李思城:“你从四川来,经过潼关吧?” “经过,我知道的。”李思城应道。 老金便不再问。老金和师父相反,绝不肯多说一句话。 老金也把身子向后靠去。 夜凉凉的。李思城一直睡不着。不仅是因为师父把叫醒的任务交给他。他在这种旅途中的心绪是波动的。 身份证师父收去了。这证明自己等于卖给了师父。只要师父叫办的事,肯定要办的。不然,自己可是寸步难行;老金师兄整日铁青着面孔,是经年在师父家里呆着养成的习惯么?五年了,老金却连抽一盒烟的钱都要精打细算。老金等于是把自己卖给了师父。师父现在要去潼关开办武校,那么老金也就是白白地为师父效命。谁叫老金当初没交学费呢?师父难道会白白培养一个人么?老金有一次讲过,他现在在还师父的债,可是这“债”连一个标的都没有,怎么还才算还清了?用多长时间去还?一辈子?那么自己将来的命运岂不是和这位老金师兄一样,师父叫干什么就干什么,没有自由可言?因为自己没有交学费,所以永远欠着师父的。李思城突然隐隐地感到一种压力。命运是什么呢?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吗?像老金这样的人完全可以找一个武校,肯定是一个不错的教练,挣一份不低的工资。可是他怎么向师父说呢?师父去潼关开金矿,去挣钱。看得出师父已经不再像往日一样朝夕苦练了,师父已经开始酗酒,开始被金钱所奴役,他的功夫再好,也有一天会走下坡路。而自己跟着这样一位师父,会有什么出路呢?在少林寺见着师父的惊喜逐步为一种新的理性所覆盖。他万万没有想到,理想与现实的差距会那么大。谁会想到,不远千里求学的结果是跟着一个粗浑的武夫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干未知的工作…… 管他呢。李思城也觉得倦了。有些事情不是自己想干什么就可以干的。这两月来的流浪已使他明白了这个道理。还是先练好基本功再说吧。毕竟师父不是心眼坏的人,毕竟他还送了自己一套衣服和一双练功鞋,毕竟他让自己吃得饱睡得暖,这还不够了吗?萍水相逢,师父就爽快地收下不知何去何从的自己,换了别人谁干这种事?得了吧,李思城,你甭想那么多,这样的师父哪里去找?这是你的造化,你不珍惜,却想着以后的事。想它干什么?车到山前自有路,走一步说一步吧。 李思城胡乱想着。师父和老金都睡着了。火车窗外偶尔有小城镇的灯火闪过。李思城也不知道是否到了潼关。反正大家都睡着了,连列车员都没有,问也没法问。自己路过潼关时是白天,而现在是晚上,他真的搞不清楚了。 不过肯定没有到潼关。火车离开洛阳的时间并不长,至少在李思城的记忆里,火车现在还在河南境内。 即使如此,每次火车停下来时他都努力地往外看。半夜里,窗外的站台几乎都是一样的,在昏黄的路灯下显得萧索而且模糊。中途上下车的人极少。这种普通车晚上是没有播音员播音的。 也不知行了多久,车又到一站,李思城下定决心,得问问人了。这时一汉子起身拿包,李思城赶忙上去问:“同志,请问潼关到了吗?” “潼关?过了,过了,这是华阴站了。”那人说。 李思城惊出了一身冷汗。他马上摇醒了老金,又摇醒了师父。赫杰咽了口口水,睁眼道:“到了?”李思城差点哭出声来,说:“师父,过……过了……” “什么?”赫杰一下坐起身来,像拎小鸡一样抓起李思城,怒道:“你他妈的笨蛋!叫你盯着点,你他妈的也睡觉!待会儿看我怎么收拾你!走,小金,下车。” 第五十一章 初入太峡峪 李思城随着赫杰和师兄下车。小小的站台没有几个人,那铁轨在微弱的路灯下泛着青光。也不知是风冷还是由于害怕受到师父的惩罚,李思城感到每一块肌肉都在发颤。 赫杰并没有怎么惩罚他,把他和老金带进车站旁的一个旅社,住了下来。李思城赶忙去为师父打开水烫脚。赫杰倒也没说什么,躺下休息。 第二日,赫杰叫老金又买了回程的车票。三人于上午到达潼关。赫杰带着金李二人换乘客车,向山间进发。下午,倒了两三次车后,终于乘电三轮沿着一条尘土飞扬的土路进入一个山口,再驶向一个村落。 这是个不平常的村子。它处在两山之间,村里楼房林立,那豪华的装修简直胜过城里的楼房。红色的屋顶,粉红色的墙壁,海水一样蓝的玻璃窗,翠玉般的栏杆,构成一个山里的神话世界。那奇形怪状的屋顶,简直和某些书上的国外建筑相似。李思城经过的成都、洛阳等城市,但绝没有看见过如此美丽的房舍。而且,这个神话就在这只有一条土路的山间诞生! 下了车,赫杰像一个乞丐发现了金元宝一样两眼直发光。他指着村落对金李二人说:“这就是生产黄金的地方,叫太峡峪村。看见了吧?这房子美不美?一座房子几十万哩!吓死你两个乡巴佬了吧?我那房子,简直土得很。这地方有钱。听着,小金,我们来这个地方的目的就是把这个地方的钱拿回我们那个地方,你们两个办事一定要小心,别他妈的跟我乱咋唬。这里最有势力的黑氏兄弟都是我的哥们。我们第一步,就是要在这里办武校,让他们瞧瞧真功夫。他们有钱,但没有功夫;第二步,就是买他们的金矿我们自己开,那样就发了!”他的两只眼睛像100瓦的电灯泡一样亮得刺人。 李思城突然觉得,师父其实并不浑。一个浑人,怎么可能盖龙口最高的楼房?又怎么可能让少林寺的武僧们都服他?怎么可能与此地最具势力的人称兄道弟?李思城心里咯噔一下:师父外表浑,但心眼里,你甭想耍他。 黑家的楼是整个太峡峪村最高的。黑家的老二黑旦三十出头,但已有少量的头发白了。黑旦在二楼的客厅里郑重地迎接赫杰,并与金李二人使劲握手。赫杰指着老金说:“这是我第四个徒弟小金,跟了我五年,功练得还马马虎虎。”又指着李思城说:“这是我刚收的徒弟小李,是个笨蛋。我在车上睡着了叫他注意在潼关下,他到了华阴才叫我,你看,我跟你约定的时间都叫他给耽误了!” 黑旦的黄眼珠闪了一下,笑道:“李兄弟也是没留心,怎么能怪他呢?况且,这也不能算您失约。时间长着哩,休息两天再谈正事。” 但赫杰表现出着急地样子。他向老金一使眼色。老金会意,领着李思城出了门。二人在里面密谈什么,金李二人不得而知。 陕西人喜欢饼。来了客人,总是要烙上几块的。那饼薄如纸张,香脆可口。饼是黑旦的老母亲烙的,黑旦还没有老婆。 第五十二章 赫杰办班 山间的夜清冷清冷的。一轮圆月亮挂在晴空。李思城虽然穿了上师父准备的秋衣,仍觉得冷。 黑旦家门前的空地上围了一大群人。他们早就听说少林寺来了一位武林高手,年轻好武者都想看个究竟。当他们看到一个高个子带着两个瘦徒弟时,不免有些失望。 黑旦清了清嗓子,用浓重的陕西潼关土话说:“老少爷们,俺今儿个请来了少林寺高手赫杰师父和两个徒弟。现下俺村里老是出事,学几手是很重要的。赫师父在俺的劝说下,愿意在俺们这儿成立一个武术班,教大伙儿练练拳。收费并不高,每月每人500元,我第一个报名。”人群里叽叽喳喳开了,谁也没见着赫杰的功夫咋样儿,谁愿意掏钱?常常是这样,越有钱的地方越在乎钱。 赫杰岂会不明白大家的意思?他站起来,大声说:“小金,你出来给大伙耍耍!”此时的赫杰真像个耍猴的人,而老金不幸成了猴儿。 老金走到场心,一抱拳,说声“见笑”,马上站了个起势。李思城只感觉到此时的老金已不是平日的老金,他仿佛把所有的空气全部吸进了肚子,浑身上下顿时绷出一股杀气。突然,老金“嗨”的一声低喝,所有的人的耳朵都嗡嗡作响。但见老金步随身走,手随意行。每出一拳,空气里顿有一种裂帛之声;每震一脚,人们都感到地面在摇晃。老金身形如鹰如兔,腾挪闪展,浑然一团黑影。忽见他又大喝一声,身子倒飞半空,双腿后撩,连续几个大旋子,继而又是两个车轮般的旋风腿,然后一个马步稳稳地扎在地上,钉死了一般。好一会儿,人们才反应过来,掌声如潮。 老金大气也不出,退到师父身后。赫杰不失时机地说:“朋友们,小金刚才耍的,只是少林拳中最普通的拳,一般练三俩月就会。少林功夫不讲好看,只求实战有效。不信,有哪位过来和小金交交手?”他那双虎目直看得围观者都不敢抬眼。 这时,有两三个人悄悄找黑旦,在黑旦耳边说什么。赫杰也不理会,一把拉过李思城,对大伙说:“这是我刚收的徒弟,还只会点基本动作。看身体,他比小金强,但实际格斗结果如果,大家不妨瞧个明白。”他命令似地对老金说:“小金,你让你师弟打!” 老金面无表情地垂手站在露天里。 赫杰又对李思城命令:“过去,猛打你师兄!照着要命的地方打,听见了吗!” 李思城脑子里一片茫乱。这场景打死他他也想不出来。可是师父命令他这样做,怎么办?师兄和他无怨无仇,师父却命令自己要把他“往要命的地方打”,这有点违反常规。看见师兄面无表情地站在对面,他犹豫了。要是真那样,以后师兄会怎样对我?打肯定是打不过师兄的,但如果自己真往死里打师兄,师兄岂会感觉不出来?一时间李思城心乱如麻,回身可怜巴巴地看着师父,结结巴巴地说:“师父,我……我……”赫杰十分生气,怒道:“小金,那你打他!看他还不还手!一个练武人,一点胆气都没有,能行吗?碰到敌人早把你打趴下了,想什么鬼!” 站在那边的老金低声向李思城说:“小心了!”李思城还傻傻地站着,却见老金已侧身逼近,倏地飞起一脚,正踹在李思城的肚子上。李思城只觉自己的身体如断了线的风筝,斜飞出去,跌坐在几尺外的墙角里。 围观者这下真的傻了。要说老金这一脚,看不了什么名堂,即使这师兄弟俩演戏,也不可能配合得这么巧妙,那李思城明明是“飞”出去的。 其实只有李思城最清楚是怎么回事。老金的那一脚,他的确躲不开,所以他索性挨了一脚以便师父好收场。在老金的脚接触到肚子的那一瞬间,他借着这一冲击力猛向后退。即使如此,他的小腹仍如被一根木棒狠狠击过,疼痛难忍,头上的冷汗被逼了出来。 老金赶忙过去扶他。他假装站不稳,一屁股坐在地上。这时赫杰又发话了:“练武干什么的?就是打人的。为什么叫小李出来与师兄打?就是要让他去掉那种书生气。自古以来,书生是练不好武的。练武要狠,首先是要把心狠下来。不管吃多少苦,一定要挺住。吃得苦中苦,才能做人上人嘛!我从小在少林寺长大,平均每天要练七八个小时的功。前年在郑州拿了散手冠军,对手认为我取了巧,下了场还找我比,结果照样打得他鼻青脸肿!我打的比赛多了,有的赛场乱给我记分,但总分还是我最高嘛!”(后据老金向李思城讲,赫杰耳朵不太好使,又不懂参赛规矩,把人打倒了还撵着打。) 李思城想不到赫杰在正式场合还真有点煽动力。但他内心一阵黑暗。师父是把自己当成牺牲品来处理的,他哪想到一个少年的身心受过创伤很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平复。当然他也应该感谢老金。老金那一脚并没有使全力。否则,他真的可能住医院了。 赫杰还在进行他的演说。 当晚报名的就有四五个人。 不过,报名最多的日子,是赫杰到太峡峪七天以后。 第五十三章 踢馆的人 学生已收了九个。 黑旦家门前百步之地,是一片打麦场。不打麦的时候,是小孩子和妇女们的天地。麦场上还堆着草跺,地面平整干燥,是练武的好地方。 李思城和老金花了一上午时间栽了两根杆子,中间用八号铁丝固定一根铁管,挂了一个足有一百多斤重的大帆布沙袋。赫杰考虑大家是初学,便叫老金在河沙里掺了少量锯沫,这样可以减轻沙子对手的损伤。 刚刚把沙袋固定上,黑旦领着一个同样长着一米九个子的大块头来了。 此人一脸横肉,勾着背,看上去很狰狞。他傲慢地往那里一站,双眼朝天,仿佛天下就数他伟岸。 黑旦轻轻地走到赫杰身边,小声说:“赫哥,这人姓赵,说是今年全国武术冠军的师叔,练硬气功的。他妹妹就嫁到俺村。这次听说你老哥在这里教学,想来看看老哥的功夫。”李思城一听,当然明白这是谎言。明明是挑刺儿来了嘛! 赫杰连忙伸出手去,说:“你好!”那人却不把负于身后的手伸过来,直接对黑旦说:“你跟他讲明白了吗?” 黑旦面露难色,但还是走过来对赫杰说:“老哥,他说要和你切磋切磋。” 赫杰淡然一笑,直接对那姓赵的说:“朋友,赫某人只是学得些皮毛而已。想不到今天遇到了高人,如果老哥不嫌弃,咱今儿个交个朋友如何?” 那姓赵的鼻子里哼了一声,说:“看来,你是不敢打了?” 老金气得把拳头握了起来,被赫杰一把按住。赫杰知道这是陕西地盘,万一出了差错,把少林寺的招牌砸了可担当不起。当下并没有答话,强忍着。 那姓赵的壮汉仰天狂笑了一声,笑道:“少林寺是什么鸟玩艺?鸡巴破拳还要出来混饭吃,门都没有!”说罢,但见他猛向刚刚挂好的沙袋了击了一拳。一百多斤的沙袋突然直飞了起来,与杆子平齐。 所有的眼光都转向他。几个正在压腿的学生简直被吓傻了。就连老金的瞳孔里也有了恐惧之色。 赫杰不作声。赫杰就在这位老兄洋洋得意正准备拂袖而去之时,也不知怎样飞起一脚,那还在晃悠着的沙袋发现沉闷的一声响,同样直直地飞起,与杆平高。当沙袋与杆平高的同时,有无数沙土飞扬在空中。沙袋再甩下来时,那沙土几乎全部流了出来。崭新的帆布沙袋,被赫杰一脚踹出一条尺把长的口子来。 这下连那姓赵的也傻了。场上的沙土还在飞扬,而每个人都如钉在原地一般。那姓赵的默默地站了一会,像一匹受伤的狼一样落荒而逃。 赫杰背着手什么话也没有说,转身大踏步回到黑旦的楼上。 晚上,李思城打开水为师父烫脚。房间里,李思城发现师父的右脚腕处红肿得像个蒸坏了的馒头。赫杰洗完脚,叫李思城为他涂抹一种奇臭无比的膏药。 太峡峪所有对少林武术存有怀疑的人都被赫杰这一脚踢服了。 凡是对武术有好感的人几乎都报了名。 不到一月,武术班收了近五十人。山里人有钱。住在黄金窝里,能拿不出钱来? 但在一个村庄,这不能不算是个奇迹。 第五十四章 老金的不辞而别 深冬。 李思城已经渐渐适应了这里的生活。他每天早晨天还没亮就随着队伍围着村里跑几圈,然后开始练功。师兄对他还是那样冷漠,但自从那次受伤事故后,对李思城的态度明显转变了一些。 那是一天下午,大家都有练麦场上练劈叉。李思城拼了命叉开腿使劲往下坐,但裆部离地面仍有两三寸高。在一旁的老金火了,上去一脚踹在李思城的大腿上。李思城先是听到胯部“嚓”的一声,然后是一阵剧痛。屁股是坐到地上去了,但分开的两只腿却无法收回来。本来李思城拔筋拔得上楼梯都有要死命地抓住扶手,这样一样,恐怕抓扶手也上不去了。 汗水流满了李思城的脸。别的学生都吓坏了。李思城咬掉了舌尖上的一块肉,拼命地双手支地,终于算是靠稳了一个草垛。他用眼睛狠狠地盯老金。老金此时也有些后悔,但还是说:“你那种练法没有长进的。当初我练的时候,不也同样有人这样踹我嘛!起来起来,回去喝点药酒,抹点药就好了。” 李思城不让他扶。但他又站不起来。这时一个名叫黑龙的伙子过来扶李思城。黑龙是黑旦的侄子,太峡峪村长兼支书黑松的大公子,平日里打架斗殴的事没少干,但对少林功夫早已佩服得五体投地。他把李思城扶进黑旦的楼上,叫道:“大,思城弄伤了。”黑旦从楼上下来,手里拿了个黑乎乎的药罐,打开黑乎乎的塞子,一股药味掺杂着酒味充塞着李思城的鼻孔。黑旦对李思城说:“喝吧,放心,这药只要是跌打损伤,还剩一口气儿就能救活!”李思城喝了一口,味道难喝极了,简直想吐。 晚上,赫杰从山里“考察”他准备投资的金矿回来,得知李思城伤了腿,也没有责备老金,只是说:“对思城严一点没关系,可别伤了这些少爷公子们。”老金点头。赫杰拿出上次那消肿的药水,叫李思城脱了裤子,抹了个遍。 果然,过不了几日,李思城的腿居然不疼了。而且,能跃起来把叉劈下去了。 李思城的基本功在这两个月中基本已经掌握。而且,能打一套很短的少林拳“五行八法”了。 李思城渐渐知道了太峡峪发财致富的原因。原来,这山里的黄金矿石,主要是私家开采。由于山高皇帝远,地方关系复杂,因此太峡峪村人得天独厚,拼命开采。经过开采的矿石用粉碎机打成小颗粒后,放进大铁碾子里碾轧成泥汤,再沉淀过滤结晶,最初的黄金就出来了。李思城在村里转过,几乎家家都有柴油机,宽大的皮带带动上千斤重的大铁碾子。有大水管子往槽里不停地注水,有专职人员拿着铁锨往碾槽里少量地添已经被粉碎了的石料。被碾过的石沫浊浊一片。 负责添料的工人们蓬头垢面,大都是外地来的。他们像驴一样不知疲倦地工作着,也不知道能拿多少工钱。 春节快要到了。赫杰又收第二个月的钱。他给老金发了工资:500元。老金在收到这份钱后翻了一晚烙饼。李思城知道,这有点不太成比例。师父收的学生近50人,每人每月500元钱,这两月快五万块,才给师兄500元。况且,这“武校”实际上全凭师兄一个人张罗,师父只是转转看看指指点点而已,下力气的还是老金。 过了几日,老金提出要同黑龙一块去潼关买点东西。赫杰应允。但一连几日不见了踪影。黑龙的肥胖母亲哭着来找黑旦,声泪俱下:“他大,你咋搞的嘛!你看,俺锁在抽屉里的五千块钱叫龙龙偷走了!那姓金的也不是好人,伙同俺龙龙不知干啥去了!唉,钱都是小事,龙龙才18岁,一个人出门在外咋整唉!他大,这事都是你不好,当初俺不让龙龙学劳什子少林功夫,你硬说那玩艺好。这下可坏了,龙龙不知跑哪去了,你看咋整唉!” 其实黑旦比嫂子心里更烦。这不,赫杰说要投资共同开矿的事一直没定下来。说什么功夫他倒不在乎,关键他是知道赫杰的势力的。这人有钱,开武馆时他黑旦就知道他有钱。他黑旦也是走江湖出身,啥事没见过?他想只要赫杰把钱一投进来,包管他血本无归。先放点饵给他尝尝吧。说好的二十万,到时候一个子儿也不剩!他黑旦什么干不出来?前年广东来了个黄金客,还不是把他黑吃了十几万!所以听见嫂子在哪里哭闹,心里烦,骂道:“嚎丧啊你!你他妈小崽子脚丫子长在大腿上,脑袋长在脖子上,自已走的,又不是老子把他卖了,找俺干啥?快给老子滚出去!”那女人见黑旦发了凶,也害怕,哭着走了。 第五十五章 赫杰抛弃李思城 老金走了,赫杰也不敢乱来,每天亲自带着学生们练。不过可能是因为老金,他对李思城爱理不理了。一个跟了自己四五年的徒弟,就这样不辞而别,他心里能好受吗?他寒心了。对老金,他可是没有藏私的。这几年他要学啥全部教他,他要买啥都给他买。唉,人心隔肚皮,终归不是自己的孩子,留不住的。赫杰真的寒心了。他暗暗发誓,这一辈子收徒弟,先交了钱再说。学完走人,免得到时候不好控制。 这天晚上,赫杰喝了酒,把李思城叫过去,关死了门,说:“我不想管你了。小金让我伤透了心。我准备每月都给他500元让他干下去,在哪个武馆他能拿到这么高的钱?可是这孩子不听话,白让我培养了一场。我想通了,什么徒弟不徒弟,有钱不要徒弟也行,钱比徒弟重要。延峰来电报了,过几天我们在洛阳见面。他帮我办护照,我要去美国挣钱。在中国不行,中国穷。你呢,也不能怪我。那么长的时间都是我管你生活。这些就不提了。你今后自己想办法吧。”他掏出李思城的身份证,还给他:“你师父对不起你。因为我的确要离开中国了。这样,你先在这边呆着,我回去后叫你师叔来接你。你师叔认识你的,就是头发很长的那个,叫赫明。我现在寒心了,也顾不上你了。说直了,我怕你将来和小金一样。还不如人家国外,按钟点收钱。收了钱,互不相欠,各走各的路。你回去好好想想吧。” 一连串的打击击懵了李思城。李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宿舍的。宿舍对面那张床已经空了。老金已经离开了,这一辈子或许都不能见面。今晚还可以在这间干净的屋子里住,明天呢?这间屋子里属于自己的东西就是那个小提包。里面有一套换洗的衣服和一个日记本。至于钱,自己来太峡峪时只有几十块钱,买生活用品买几本心爱的书早花得差不多了。 窗台上还残留着老金没来得及收走的半盒香烟,是“金丝猴”。李思城心里说不出的胀,说不出的堵。他颤抖着手指终于拿起烟盒抽出一支,点燃,狠命地吸了一口。这次他没有呛。也许长期与老金在一起他已经习惯了烟味。此时的烟雾像一双温柔的手轻轻的抚着他那颗受伤的心。他竟然把一支烟吸完了。 寒月挂窗前,如弯刀般森冷。再过几天,春节就到了。 李思城想了一个晚上,没有什么结果。反正,跟随赫杰的希望已经破灭了。梦想学到他那样的腿功的机会也没有了。尽管那一腿同样让他的脚受了损伤,但那种石破天惊的气势,有几个能比得上?怎么办呢?这段时间的确是吃师父的饭。虽然是黑旦的老母亲做的饭,但如果没有赫杰,他连刷锅水都喝不上。虽然他们见了自己都客气,但没有赫杰,这些山里人不揍你算你走运了!李思城几乎绝望了。他眼睁睁地看着月亮从西山落下去,曙光从东方升起来。 前来跑步的学员们一个也不少。显然,这些人已经尝到了练功的甜头。赫杰办过几年武术学校,自然有经验训练他们。而且,最苦的拔筋期已经过去,就连学员中那个37岁的汉子也能把腿叉开了。现在他们开始练套路和散手,越钻越有趣。他们是很崇拜赫杰的。所以,他们认为掏500元练一个月值。 李思城红着眼站在队里。他知道这可能是最后一次听师父训话了。不管怎样,师父仍然是师父,师父已经连续几个月为自己提供了学习环境和生活条件,况且,自己的基本功动作已经学完了,明显感到腿部、胸部的肌肉绷紧了。所有这些,都是师父给予的。现在师父虽然要离他而去,他又怎能怪师父?师父没有义务养自己,生活,要靠自己去创造…… 赫杰像往常一样背着手。嗡声嗡声地说:“今天不出操了!大伙儿这两月来表现得很出色,不愧为我赫杰的学生。今天有一个事要告诉大家:快过年了,也该放假了。我大徒弟在美国来了电报,叫我到美国去。如果那样,我们可能要分别很长一段时间了。但有一点,我赫杰从不骗人,这两月来你们学到东西没有,你们摸摸第三颗扣子就明白。如果我去不成美国,过了春节,我还会来教你们。不管来和不来,我希望大家把功一直练下去,会受益终身的。今天是第二个月的第23天,你们一会儿可以来找我按天数算钱,该退多少钱退多少钱,一分不短你们的。” 大家一下乱了。他们正高兴老金走了由赫杰亲手调教,以便学的东西更真,想不到半途有此一变。但人家的确讲的是实话,并没有骗钱的嫌疑。况且,说不定人家过了春节还来嘛。大议论纷纷,也有个别去按天数算钱要求退的,但大部分人都没有斤斤计较。那点钱,不够他们玩一阵子牌呢。 接下来赫杰同黑旦商量。黑旦的脸色乌青。搞了半天,他一点好处都没捞着。那20万看来泡汤了。赫杰见他那样,就说:“老弟,一个人出国的机会不是太多。大徒弟说了,这次托了人办护照,已经花了两万多,得争取啊!再说,我们那事儿肯定没问题。赫明你不是没见过,我的亲弟弟,你也去过我们家嘛!他现在在洛阳搞批发,等过了年儿,他会来找你的。他跟你合作和我跟你合作又有什么区别?我跟他说好,叫他过完春节过来顺便帮我带带思城。我先把思城放这儿还不成?这孩子听话,老实,又勤快,我就托付给你了。” 饶是黑旦这样聪明的人,也没有办法。他家里是有杆双筒猎枪,但他还是慑于赫杰的腿的。况且,赫杰已经把一叠钱票递了过来。赫杰说:“老弟,这些日子全仗着你的帮助,这五千块钱,你就拿着,就算是这两月的生活费吧,你也别嫌少。思城,我就托付给你了。”说罢拍了拍黑旦的肩。 黑旦是何许人?其实他拿赫杰一点办法都没有。赫杰的朋友遍天下,他敢动了赫杰的指头,早晚也躲不过报复。这种江湖常识他还是懂的。见好就收吧,这五千不拿也白不拿。于是他笑着把钱放进拒子里,说:“不管咋说,俺们是兄弟嘛。你也太客气,这钱,是你出力挣的,本不该要。但山上的洞子又没炸药了,先用着吧。至于思城,你放心,俺会照顾他的。” 李思城木木地坐在那里,看着两个成熟的男人表演着。 老金走了。 赫杰走了。 李思城连赫杰几时几刻走的都不知道。 李思城的一切希望和梦幻都被残酷的现实破灭。 第五十六章 梦碎太峡峪 大年三十。 在太峡峪的深山处。 狂风卷着雪雨,冰冷地击打在李思城的脸上。李思城握紧铁锨的手已经被冻裂了无数道口子,白天能看见白森森的肉。这种使肉体倍受煎熬的劳动在晚上进行着。在这个寒冷的,晦暗的,孤独的,疲惫的,饥饿的,漫长的三十晚上。 四天前,也就是赫杰走的第二天,黑旦铁青着脸对李思城说:“这样吧,我先给你找个活儿你先干着等你师叔吧。”这种结果倒没有出李思城的意料之外。他默默地背上包,跟着黑旦进了山。走了半天路,黑旦才于山的深处找到一个发如乱草的汉子。那汉子正满手油污,从一个机器轰鸣的棚子里出来。两人把李思城扔到一边,不知用土话嘀咕了些什么。一会儿,那汉子对李思城说:“既然是黑旦老弟介绍的人,俺要了。这样吧,管吃管住每天五块钱,行不行?”李思城想了想,都到这一步了,挣点路费再杀回少林寺吧。就答应了。 李思城就在山里住下来。那个接收他的汉子姓何,家就在这棚子后面的岩石下。他私家采矿,刚花钱从外地买了个媳妇回来,每天天一黑就关死了门搂着媳妇睡觉。所以,李思城几乎都是夜班。所谓的饭菜,是那位被买来的女人做的,而且是他们一家吃完后的残汤剩饭。李思城来了四天,每天的晚餐是一碗早已凉透了的汤面。 四天时间,已经使李思城整个人变了形。他的脚冻得又痒又疼,嘴唇冻得出了血。而在这深山里,没有亲人,没有朋友,他的苦向谁说去? 今夜是大年三十,中国人最注重的除夕夜。山里稀稀地响过几挂鞭,一切又归于平静。姓何的汉子捎过来两个已经硬如铁石的馒头,没好气地吩咐:“晚上俺不过来了。你一定要看好,到半夜时加一回柴油,别忘了。添碾子要匀,小心不要把锨卷进去,碾断你的爪子!” 李思城没有说话。他憎恨这个姓何的。要不是为了挣两个路费,他死活也不干了。这是人干的活吗?这是牛马不如的生活!一种悲怆和着冰凉的馒头一起下咽,割得喉咙生疼。李思城想着多病的妈妈,想着残疾的爸爸,想着善良的姐姐,想着美丽的林如凤,一种酸楚涌进他的每一根神经。他的眼角不觉已有泪珠。 瞎!李思城觉察到快要流泪时,使劲地咬了一口馒头。他暗暗骂自己:李思城,你这个没出息的东西!是你自己愿意出来的。你一点都不坚强,就活不下去了吗?你要挺住!你还要继续练功,你的理想还没有完全破碎!少林寺还有别的人,除了赫杰,还有许多高手,许多热心人!悲伤有什么用?痛苦有什么用?勇敢面对现实吧!胆小鬼!没有过不去的山,没有趟不过的河!站直了,这是考验你的时刻!你一生有那么多事情要做,就被目前这小小的困难吓倒了?古时韩信受胯下之辱,苏武千里牧羊。他们能忍,我为什么不能忍!干吧,李思城,把当前的难关渡过去吧! 旷野里没有人,只有柴油机轰隆隆的声音。李思城与自己对着话。一遍一遍地鼓励自己。他的血液又开始涌动。他又攥紧铁锨,往槽里添料。 寒风裹挟着冰雪铺天盖地地抽打过来。像数千块弹片划过李思城的脸。它们又钻进李思城并不厚的衣服里层去蚕食那一点点体温。李思城添累了,乏了,冷了,就蹲会儿马步。体内被迫产生的热量与体外的寒气碰撞着。李思城感到双腿像灌了铅似的沉重。 远处,不知什么地方传来钟声,悠悠的。李思城放了铁锨,对着昏沉沉的天空,嘴里念道:“爸、妈、姐、如凤,我在这里向你们拜年了!祝愿你们身体健康……”他没敢再叨念下去。他的鼻子已经酸得让他无法控制。他对着长空长长地吐了一口白气,紧咬牙关,俯身握紧铁锨,继续添石料。 添,添,添…… 他的胳膊已麻木。他的神经已麻木。他的心已凉透。 第五十七章 李思城的愤怒 春节过去了。 师叔赫明没有来。 其实李思城早就猜想师叔肯定不会来的。不过,他从心里还真的盼望师叔来。师叔来了,至少能带他离开这个地方。到别的地方,哪怕天天刷碗也干! 李思城现在的需求是:吃点热的;有一个哪怕破一点的被子;能找到上过小学的人交流! 可是在这与世隔绝的山里,根本没有可能。他每天就睡在轰隆隆的柴油机旁一个用野草铺成的“窝”里,盖的是一件又脏又破的军大衣,在那整日不停的机器轰鸣声沉沉死睡。 幸好,一个月快到了。 李思城下定决心,拿上工钱就返回河南。只要到了河南,就有希望学到武术!否则,在山里挣再多的钱有什么用?自己是为学武术而来的! 正月二十八。 李思城找到了姓何的,问他要工钱。 姓何的打量了他半天,嘿嘿笑道:“你小子想要钱?门儿都没有!” 李思城怒火中烧,恨不得一拳打烂这小子的脸。但他终于压了压火,因为钱在人家手里。他喘着气说:“不是说好的五块钱一天吗?” “对!”那姓何的把头晃了晃说,“当然说话要算数。不过,你这工钱不能给你!” “那该给谁?”李思城快要疯了。 “黑旦。”姓何的露着夹了菜渣的黄板牙说,“你不明白吧?你欠了黑旦的钱。你在人家家里白吃白住了两个月,就算了?人家黑旦说了,让你在这里打估月工,一共收你450元,算是便宜了你!” 李思城气得差点背过气去。他一把抓住姓何的衣领,咬牙切齿的骂:“我日你妈!你们商量好了骗老子,老子跟你拼了!”这是李思城平生以来第一次真正发怒。他感到胸中有熊熊烈火燃烧起来! 那姓何的想不到平时蔫巴巴的李思城今日这么凶!一个悲愤得绝望的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他的腿软了。毕竟李思城这几月来体力活没少干,力气足。他连连摆手说:“别,别,这样吧,俺和你找黑旦去,他说咋弄就咋弄。” 黑旦阴沉着脸坐在他宽敞的客厅里,打量着衣衫褴褛的李思城,心里闪过一丝快感。他乜了李思城一眼,阴恻恻地说:“不是说赫明要来吗?咋没见着人?老赫跟俺玩这一套,你自认倒霉吧!现在俺问你,你和赫杰有没有关系?” 李思城想了一下,自己已经被赫杰抛弃了。于是说:“没有!” “好!”黑旦的黄眼珠闪了一下,“没有关系肯定比有关系好。要是有关系,你就留在这里为赫杰还一辈子债吧!没有关系呢,你得算一下账。你在俺家整整住了两个月,每天食宿费少算点,七块半,这样你欠俺450元。这月你在老何那儿干得不错。现在只有300块了,再干俩月吧!” “半—天—也—不—干—了!”李思城陡然站起身来,两眼发出一种令人生畏的光,一字一句地说,“当初师父给了你五千,是包括了我们的生活费的,你还要多少!告诉你,要知道上山干活的工钱归你老子早不干了!老子今天要走人!谁拦老子就跟谁拼命!” 黑旦正要发作。这时他老娘闯进来,一把拉住儿子,说:“旦,你千万莫来凶的。这娃那么小,孤身在外多可怜。你不救他就是了,千万莫伤人家。”一边向李思城呶呶嘴:“娃,你快走,快走!” 李思城已经恨透了这个让他终生难忘的地方。他悲愤地跑下楼去,沿着村头的土路一路狂奔。他不愿再看一眼这个地方。这个让他伤心让他断魂的地方。 回河南去! 回河南去!! 李思城的身影被漫漫的尘土所淹没。 第五十九章 再遇张大超 河南。偃师龙口。 春节早已过完。不过,好热闹的中原人仍然乐此不疲地继续着这一年中最盛大的庆祝活动。豫剧,这个中州文化的精髓,在喜庆的日子里独占鳌头。各村的居民凑了钱,请了戏班进村,红红火红地热闹几天。不过因为戏班在春节期间忙不过来,所以只能按邀请的次序排列。这个村唱完了,再到那个村去。 二月二,龙抬头。龙口乡上庄村锣鼓喧天。太阳刚刚两三丈高,村头戏棚子前已是人山人海。观众中,一位十七八岁的少年面色蜡黄,头发乱如野草,衣服已经很旧。他背着一个小布色,探头探脑地来回搜寻着。 这时,一个大高个儿从他身后一把抱着了他。那少年一回头,叫声“超哥”,眼睛里顿时充盈着泪水。 这少年便是李思城。他赶回河南,去了龙口,在师父家门前徘徊了几圈,终是没敢进去。他想起了只有一面之缘的张大超,便步行赶到上庄。恰逢演戏,大超家里无人。他便到戏台前找大超来了。 大超戏也不看了,把李思城领进自己那间挂满明星画像的小屋。倒了一杯水,问:“你咋回来了?” “师父不要我了。”李思城直截了当地说。 “咋啦?”大超睁大了牛眼。 听完李思城的讲述,大超一拍大腿,说声“操”,用手指不停地抠脑袋。 李思城以为他为难,心想干嘛给人家添麻烦,干脆走了算了。正想起身,被大超一把按住。大超说:“你甭着急,兄弟,没事的。你既然来了,你的事就是俺的事。这样吧,你先在俺家住一段,看能不能找个活儿,先把自己养活再说。” “哪能给超哥添麻烦?”李思城说,“其实我根本没想到师父会去美国的。这样一来,我武术也学不成了,家也没法回。” “没事。”大超说,“放心,俺答应过你,有困难找我嘛。出门在外都不容易,俺要是去了你们四川,不也一样找你帮忙吗?”大超憨憨地笑了。 李思城就在大超家里住了下来,和大超睡一个铺。大超妈待李思城特别热情,在每天的菜里也多放了一些油。大超把自己的衣服给李思城穿。大超把自己的球鞋给李思城穿。大超每天教李思城打拳。虽然他自己的功夫也稀松平常,但毕竟跟着赫杰练的时间长,教李思城还是绰绰有余。 一晃,李思城在张家已经住了两个月。两个月的时间,李思城在潼关的创伤已逐渐平息,慢慢得以修复。他又能行色如常地谈笑了。 工作,还是没有找到。大超所在的上庄村只有一个肉联厂,而像大超这样的小伙子也进不去,何况外地来的李思城?在这个问题上,大超和李思城一样着急。但大超在找每一个工作前总是想着李思城。 中原的春耕不比南方,活少。中原以种小麦为主,因此一个春天几乎无事可做。大超天天陪着李思城,到野外去练功。这两个月李思城因为伙食的改善,身上的肉也不再像以前那么松弛。加上大超每天督促,他的基本功已经相当棒了。他还跟大超学了一套“小红拳”。 第六十章 温暖天空的笑 这一日,大超和李思城又到上庄的水库去练功。累了,二人坐在库边碧绿的草地上,呈一个“大”字型仰面朝天躺着。天上飘动着几块白云,风轻极了。已进入夏天,身下的绿草长了半尺来长,四野的麦田由绿变黄,不出半月,该收麦了。李思城想着心事,不禁为自己的无能感到羞愧。大超够帮忙的了。两月的时间,在人家家里白吃白住,而且大超还教自己的东西。而且,大妈也不像有的农村人一样骂猪骂狗指桑骂槐。就算人家撵你出去,又不是不可以。凭什么人家要接纳你一个毫不相干、被师父甩了的外乡人?人家辛勤劳作换来的粮食就这样被一个不相干的人白白地吃了?一种愧疚袭上心头。李思城想,终有一天,自己会偿还大超的。这段情谊让他终身难忘,这段情谊会让他曾经冰凉的心里被一阵阵暖风融化。人的心情难道会随着气候的变化而变化?不,心情的变化只会因为境遇的变化才会变。大超一家,都和我一样是平凡的人,他们很少说话,他们和这中原大地一样平朴自然。他们不需要那些所谓的智慧来骗取什么。他们的一切行为准则都是一代代传下来的。他们不妄图得到什么所以他们并不会失去什么。他们就在广袤的大地和这古老的院落里世世代代的生活着。他们的朴实已经成为一种基因流淌在他们的血液里,然后通过母体一代代地流淌下去。 可是,我本不是他们中的一员。也不可能成为他们中的一员。我是一个漂泊者。一个渴望冲击和喜欢战斗的流浪者。当苦难到来的时候,我痛苦;但当没有苦难一切又归于平静的时候,我更痛苦!生命如此短暂,生命因为平淡而失去了生命的价值。没有碰撞,就没有火花;没有战斗,就没有胜利。那么,我这两个月来所做的事是什么呢?是一种浪费!浪费了大超家的粮食也浪费了宝贵的时间。我能长期这样住下去吗?我就在这里看着大超娶了媳妇生了孩子吗?这显然不是办法。任何帮助都是有限的,我身为男儿,怎么会让别人养起来呢?这本身是一种耻辱!我自己有手,我头脑,我哪怕再去少林寺端盘子,也要自己养活自己。不行,我得自己去找出路了,不能再等了。我欠张家的已经够多,不要让大超再为难了。他已经够朋友,算得上义薄云天了。走出去吧,你怕什么呢?到这份上你还在乎什么呢?干什么都可以,只是不去偷,不去抢,用你的劳动去换取你的所得,就是光荣,就是正道,你怕什么呢? 李思城思潮涌动。这时大超拍了拍他,问:“思城,想什么呢?想家了吗?告诉俺,想家是什么感觉?”这个比李思城大三岁的青年,居然像孩子一样天真。 李思城随意回答说:“很好玩,心里像有一层烟雾涌动。如方说吧,就像你早晨看到这后面的伏牛山上有一层薄雾,那伏牛山就是你的心了。这层雾撵也撵不走的,它缠住你的心,缠得它一紧一紧的。” 大超张大了眼,说:“那一定很好玩了。怪了,我怎么没有这种感觉?” 李思城忍不住笑了。他说:“你的家就在眼前,你怎么会想呢?” 大超的眼睛又转了转,说:“那就不对了。秀秀家就在邻村的牛庄,也看得见,那俺怎么会想她?” 李思城忍不住哈哈大笑,笑声爽朗轻快。笑声撞击在对岸的石壁上,碎落于碧绿的水里。他好长时间没有这么开心过了。他问大超:“秀秀是谁?给我讲讲。” 这下大超红了脸。大超说,秀秀是他上初中时的同学,他老是偷偷地看她。秀秀长得俊,可秀秀不理他。有一次秀秀遭到肉联厂几个小痞子的欺侮,大超知道了,便把那几个人打了。秀秀知道后,曾请大超吃过一次饭。大超说,那天,心都飞上了天。他说那天吃的啥内容全忘了,他只要看一眼秀秀,比吃啥还管用。但以后秀秀也不怎么来找他。他又害怕秀秀家那条狗,常常走到牛庄村口又走回来。 大超讲完这个故事,问李思城怎么办。李思城想了想说:“你该给她写封信。很少有女孩子会主动追男孩子的。” 大超一下坐了起来,但一会儿又颓然躺下。大超说:“可俺写不好信,让她笑话,那样,更没戏了。” 李思城说:“这样吧,我帮你写。今晚咱们加个班,赶明儿,你送过去。” 大超大喜。突然一拍大腿,说:“唉呀,秀秀那个村里有一个大砖厂,正好俺认识一个人,明儿送信时俺给你打听打听,还要不要人。但不知你愿不愿意去?” 李思城也来了兴致,高兴地说:“愿意,愿意!麻烦你问问吧。” 大超站了起来,满脸喜色。突然,他盯着李思城的脸,说:“俺都把秘密告诉你了,你也甭瞒俺。告诉俺,你有没有女朋友?” 李思城一下想到了林如凤。他只要一闭上眼,林如凤柔长的秀发就在他心里飘,林如凤月亮般的脸就像刚刚从水里浮上来。林如凤在他心灵的空间里活跃着。活跃着的林如凤让他的心灵温润而甜蜜。 李思城什么也没有说。李思城笑了。这笑,温暖了中原的天空。 阳光很好。 第六十一章 第一份工作 第二天下午,大超一进门就兴冲冲地说:“中了,中了!”大超妈以为儿子遇到了什么好事,一问才知牛庄那边的砖厂已经决定要人。明儿李思城就可以过去看看。 牛庄砖厂规模不小。上百人打砖坯,专职烧窖的也有二三十个。直径十几米的大砖窖也有六七口。 厂长是一个极瘦的中年人,姓黄。他右手捏个计算器,左手夹支烟,手指已被熏得焦黄。他看了看李思城,用力拍了拍李思城的肩膀,点点头,对大超说:“没问题。不过,前三个月是试用期,就是说,这三个月他是学徒,工资每月180元。试用期满后,工资每月240元。每天上工12个小时。如果加班,加班费另算。” 大超转过头看李思城。李思城想也没想,点点头。黄厂长说:“行了,你先回去拿东西吧。你是住在厂里,还是跟他住在上庄?” 李思城没啥东西,一个包随身带着。他不想再在张家住下去,他对黄厂长说:“我没东西。厂长,宿舍里有被子吗?” 黄厂长把烟屁股扔掉,说:“厂里不提供被褥。这样吧,你跟老宋他们住在一起吧。不过他们今天还没下班。老宋是老师傅,在厂里两三年了,你跟他学着点,关系处好。俺下午给他说说。就一个人,好办。”黄厂长轻描淡写地说。 大超等着黄厂长把李思城领进办公室,看着黄厂长把李思城的名字写在花名册上,就放心地回去了。在牛庄,新收一名工人的所有手续就是在钢笔画的表册上登记一下新收工人的名字、性别、入厂日期而已。 李思城就坐在黄厂长的办公室里一直等到下午。这时,一个满头满脸是灰、浑身上下破烂不堪的小老头儿走进办公室,低声问:“厂长叫我?” “哦,老宋。”黄厂长放下报纸,指着李思城说:“这是新收的工人,叫……哦,待会儿。”他打开抽屈,拿出花名册一翻,找到最后一行说:“叫李思城。他没有被褥,我看你那屋里只住了三个人,就安排他和你们一起住。两个人一个铺。他刚来,你是老师傅,教着他点。他刚来,没有饭票,你先借他点,等将来从工资里直接扣给你。” 那老宋两只眼睛像岩洞里的两只鸟窝。此时“鸟窝”里有两只“小鸟”活动了一下,朝李思城看来。他动了动那被纷乱的黄胡子盖着的两片灰不溜啾的嘴唇,终于说:“俺听厂长的,俺听厂长的。” 厂长望了望李思城,说:“去吧,跟着老宋好好干。” 李思城跟着老宋沿着土路转过两个窖,便见到了一个屋。说是“屋”,夸张了点。此屋等于是个窖洞。因为长年向地下挖土,此处闪出一道高坎来,便于高坎上派生出一间小屋。小屋只有一扇破门,随便用几块木板钉了,有若干苍蝇飞跌于门上。门边是用碎砖头垒的一道墙,留了几个出气孔。老宋也不说话,拉开铁丝做的门拴进去,顿时屋内一股子霉味混杂着难闻的酸臭味充塞着李思城的鼻孔。大白天,却看不清屋里的东西。老宋拉亮如荧火虫般电灯,见屋内置两个地铺,四边用砖头围了,铺上麦草,两个黑乎乎的褥子铺在麦草上。没有床单,褥子上有一床被油汗浸得湿漉漉的被子,如在水沟里泡了半年的猪大肠一样乱卷于墙角。屋里阴暗潮湿,几个大粗碗放在墙根一张断了一条腿的小条桌上。小桌上还有一把大水瓢,不知作何用处。门边的简易砖墙下,堆放着脏乎乎的衣服,几乎没有一件完整的。李思城穿得够简朴了。但在这个屋里,他的衣服是最好也是最干净的。 老宋进屋,对李思城吐了一个字:“坐”。 李思城站着没动。他不知往哪里坐。 老宋来气了。他一屁股坐在地铺上,哼了一起说:“穷他妈的讲究!在砖厂里干活,就得不怕脏不怕累。干不了就别干。俺老宋最烦这种人!” 李思城心里来气。但一想,人在矮檐下,还得低低头。便坐在潮湿的地铺上。老宋这才没接着骂下去,摸了一盒烟出来,却是那种二毛五一盒的“邙山”牌“雪茄”。他让给李思城一支。李思城怕他又说出什么来,接了。抽一口便呛出眼泪来。 老宋这才高兴了,与李思城聊起来。 老宋是河南驻马店人。一双儿女都在上大学。老宋拼了老命在砖厂里打工,全都是为了儿女们凑学费。老宋几乎天天加班。别人的班十二个小时,老宋最少也得上十六个小时。每月开工资,老宋总是拿得最多的。 老宋了解李思城的情况后,叹了口气,说:“小李啊,练啥鸡巴功,那破玩艺儿顶球用?还是读书来得快。读书干啥?读书就是当官。你见个哪朝哪代当官的没文化?现在这年月,一般的文化都不管事了,少了大学文凭不行。所以啊,俺拼了老命也要把娃们的书供出来。为的啥?为的是别让他们跟老子一样,低声下气地给人打工!俺劝你呀,在这里拼命挣点钱,回家上学吧。看你长得白白净净的,是个当官的坯子。走错了道儿呀,甭想美事儿,一边凉快去吧,八辈子也甭想翻身!” 老宋土,但老宋实在。老宋和中国很多没有文化的打工者一样朴实,心里藏不住什么。李思城从老宋身上看到了父辈。这一辈人,你无论走到天涯海角,都能遇得上。 虽然环境差了点,但毕竟遇上了一个实在人。“天无绝人之路。”李思城想。 老宋拿出一张油印的饭票,上面印有一毛一毛的小框框。老宋说:“匀着点吃,先给你五块,吃完了再跟俺要。”李思城感激地点点头。 晚上,李思城喝了一碗汤面外加一个馒头。老宋却吃了四个馒头。老宋对李思城说:“晚上俺要加班。你刚来,先休息,就在我那铺上睡。那边还住着两个,是俺老乡。俺会跟他们讲。他们半夜下班。他们说啥你甭理。以后,慢慢就熟了。” 第六十二章 砖厂拜师 老宋加班去了。李思城在窖旁的露天水笼头下喝了几口水,然后转悠。窖前有大片空地,整齐地码着砖坯,砖坯上用草帘盖着,如一道道小长城。这个砖厂的规模不小,几乎都是用砖机打砖。打砖的工人男女都有。男人光了上身,女的甩着奶子,干得热火朝天。各种河南方言的荤话在此间飞来飞去,轰笑声此起彼伏。妇女们急了便抓一把泥抹在男人的脸上。男人们也不躲,说得更起劲,仿佛谁被抹泥了谁就值得骄傲似的。工人们用这种方式润滑着一天的疲劳。对他们而言,所有的娱乐方式莫过于此了。 李思城爬上窖顶,烟囱里呼呼地冒着白烟。傍晚的中原是宁静的,一排排的杨树,整齐地沿着村间道路一直延伸到晚霞的深处。 李思城痴痴地望着天际,直到黑暗完全把他包围。 他回到那间土屋,试图休息。但一摸那黏乎乎的被子,又放弃了。如此许久,想着明天要上工,终于把身子完全挪上地铺,但却不敢摸那被子的。半夜,有凉风从简易砖墙的洞孔里扫进来把李思城惊醒。他害怕着了凉,只得伸手把那又脏又臭又潮的被子提起来搭在肚子上,但再也不敢乱动一下。 可李思城再也睡不着。一会儿身体奇痒,好像有无数虫子钻进了皮肤表层,正吮他的血一样。他想伸手去抓,无奈身上的被子又不能乱动,只得忍着。这时,门外有脚步声,一股灰气夹着汗味卷进门来。李思城赶快闭上眼睛,佯装酣睡。电灯被打开,强光晃得李思城眼皮生疼。一人走到桌旁,对另一人说:“大孬,去舀瓢水来。”另一沙哑嗓子在门外应道:“顺子你慌个球,等俺尿完再说。”李思城听见外面哗哗之声大作。那人一会儿进来取那瓢,不一阵回来。那叫顺子的咕咕咚咚,一气喝了一大瓢水,把瓢扔在桌上,说:“老宋说新来了个川娃子,就是这个?哟,还是小白脸。”那大孬说:“得了得了,快睡吧,累得卵都炸了。”二人絮絮叨叨,唠嗑了一阵,倒头大睡。不到五分钟,二人均鼾声如雷。 李思城在鼾声和恶臭中思潮奔涌。自己在家之时,想着出来学武,一定能遇到明师,像武侠小说中那样“有缘”。料不到今日这般结局。悲从中来,不禁黯然神伤。也不知到了什么时候,才昏然睡去。 李思城醒来时,对铺那两人已不知去向。而身子旁边,老宋睡得正香。李思城跑到水笼头边用手捧水洗了洗脸,感到鼻孔堵塞。用力一擤,鼻涕黑浊一团。方知那小黑屋决非常人能生存之地。 回来时,老宋已醒,正抠眼屎。老宋脸也不洗,领着李思城去吃早饭。李思城要了一碗面汤,一碟咸菜,一个馒头。吃完,老宋说:“今天跟俺正式上工。拉过车吗?” 李思城谎言道:“拉过。” 老宋领李思城到一个大窖背后一片空地,地上乱放着十几辆板车,规格大小一样,一律用铁皮包过的木板做车架,两个轮子比自行车轮子略大,气打得鼓鼓的。两个车把是木头的,被磨得光滑熨贴。车把上搭着三寸来宽的皮带。李思城认得那皮带,是柴油机飞轮上的那一种,耐磨损。 “拉上这车。俺们的活儿是进出窖。”老宋他一指那边排列着的砖坯说,“看见没?进窖就是把那边的砖坯拉进窖里垒起来。这是技术活,慢慢学;出窖呢,稍微简单点,就是把成砖拉出来,拉到坡上去。”老宋一指身后的土坡,接着说:“必须拉到坡上去。那样车来了,才好装车。”李思城一看,果见有一条窄窄的土路斜着延伸到高处的一块平地上。平地上成砖成堆地码,像城里的一幢幢楼房。 李思城学着老宋的样子把皮带往肩上一搭,两手扶着车把开始沿斜坡往窖下走。车很轻。李思城突然想笑,这活儿本来很简单,而老宋却郑重其事的。看来,没有知识的人都一个样,傻。 但接下来李思城却笑不出来了。甚至,他哭都哭不出来。 越往窖下走,空气越稀薄,气温越高。李思城进入窖中,才发现这是一个大蒸笼,还没开始干活他的汗水就浸湿了衣服。这窖下又是一个世界,有几个昏黄的电灯泡治窑壁挂着,成千上万块砖横里竖里、拐弯抹角地垒在一起,要是让李思城去拆,肯定会一下子塌下来。然而老宋却轻车熟路。他在一片成砖前把车放好,对李思城说:“俺卸砖,你装车。装满后,一同拉走。”李思城点头。老宋踩在一层砖埂上,伸长身子去拿顶层的砖,一拿就是五块。李思城接过,忽觉砖块很烫,双臂也吃不住力,差点扔于地上。老宋哼了一声,接着又来,但李思城还没放好。老宋骂声“笨蛋”,等着李思城接。接了几次,李思城手掌灼痛,但强忍着。一会儿,窖内灰烟四起,迷着李思城的眼。这当儿,老宋又骂起来了。老宋责问道:“你这娃干过活吗?有你那样装车的么?那么装,一车才装几块?走开走开,看俺的。”老宋从砖埂上跳下,把李思城装得乱七八糟的砖统统搬下车来,说:“俺给你五块,是这车恰好能放三排。横一排竖两排,都要错开了,不然不好卸。”他一边做示范一边摇头,好像世界上只有他最聪明一样。 第六十三章 炼狱 李思城忍着气学。毕竟,在这行上人家的师傅。不到一会,他装着也快了。但老宋可不是省油灯,动作越来越快。随着砖越装越多,灰烟也越来越多,砖块也越来越烫。李思城的汗水已经在布满灰尘的脸上淌开了溪流,嘴里、鼻里全是灰尘。那手,更是惨不忍赌,磨得火辣辣的疼。窖里看不清,不知伤得怎样。 终于装满了两车。老宋在前,李思城在后,开始拉车向坡上爬去。车辘轳嘎吱嘎吱地响,李思城感到那皮带深深地勒进肩窝,好像直接勒到骨头上一样生疼。他咬咬牙,使劲拖着上千斤的车往坡上爬。老宋打着号子,或许,他也正好在李思城面前演示一下他的技巧吧。他短小的身子此时像一张绷紧的弓,脖子上青筋鼓胀,歪裂着嘴,和他身体根本不成比例的一大车冒着热气的砖,硬是被他拉出了窖。而李思城,用尽了吃奶的力气,肩背并用,眼睛都快鼓了出来,才把车拉上坡去。当呼吸到窖上清新的空气时,李思城感到,整日呼吸着这空气的人是多么幸福啊! 第二个坡更高。老宋上坡后,就回头看。李思城一时热血上涌,咬紧了牙关,拼命地向上冲。等车轮子终于放在坡上时,他听见自己那颗心来回撞击着胸膛,砰砰有声。 老宋也不让他喘口气,便催着摆砖。老宋拿出一个活动的铁卡子,一下正好卡着五块砖。老宋说:“摆砖也是横竖相加,下一排是横压竖,上一排是竖压横。记住了!”李思城也拿起一个铁卡子,点点头。他只觉喉头干涩,吐了一口痰,全是乌黑的黏块。再一看手,已经被烧得红肿了。 老宋不高兴地说:“看啥看?手有啥好看的?快干,别磨蹭。每天俺们是有任务的,下午清点时完不成,要扣工资的,你以为这钱好拿?俺年轻时候,哪像你,火力壮着哩!” 李思城没有吱声。他横下一条心:拼死算了,免得让一个老头儿看不起! 人一旦拼了命,就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果然,再以后的劳动中,老宋的骂声越来越少,甚至还夸起了李思城。 吃中午饭的时候,李思城没敢去洗手。因为那手,已经血糊糊的一片。 他只是把嘴塞到水笼头底下,开大了水笼头冲了冲黏了厚厚一层灰的嘴唇,然后拼命地灌水。反正吃饭必须通过嘴下肚。其它地方,暂不管它。 李思城没敢用手去拿馒头,而是用筷子挑着馒头,咬一口馒头吃一口菜。这日中午李思城破天荒吃了四个馒头。 刚搁下那只大粗碗,老宋又叫开工了。 李思城出窖门一趟就看一眼天。他多么盼望这狗日的天早点黑呀! 终于收工了。李思城一屁股坐在地上,肩背上被皮带勒过的地方,火辣辣的疼。双手已经麻木,血里溶进了泥沙,头晕耳鸣,身体各个关节也都同时发起总攻。 李思城真想跳进刚刚点火的窖里烧死算了。 入夜。他再也不像昨夜那样害怕老宋的被子里有汗味和各种恶臭了。他拉起被子就往身上盖。可是背上有伤,不敢挨地。他只能侧着身,在各种疼痛和半醒半睡中度这了这有生以来让他受尽皮肉之苦的第一夜。 他真佩服老宋。晚上,这个老头儿又去加班了。 李思城后来想,难道老宋天天这样练,也是种“功夫”?他又自嘲地笑了笑,人生真是一场戏。本来他是想练武功的,造化弄人,偏偏让他练起了“砖”功。 唉,谁叫自己没有钱呢? 钱!狗日的钱! 第二日,李思城等于是连滚带爬地起了“床”,用水笼头里的水冲了冲自己的眼屎,跟着老宋又继续拉砖。 这是令他最难忘的一天。昨日的伤再加上今日的重创,越加疼痛。那皮带简直勒进了肉里,想直接勒在骨头上!加上咸咸的汗水浇在上面,疼得他呲着牙。那手,更别提了,昨日形成的血泡全部破裂,血水流出来,滴滴嗒嗒地滴在砖上。老宋也看不过去了,找了一双破手套让他戴,可戴上手套又捏不稳砖。李思城一狠心,索性扔了手套,发疯似地猛干!连老宋也吓得闭上了嘴! 这一日,李思城背上的衣服和被皮带勒出的血黏在一起。李思城想脱衣服凉快凉快,也脱不下来了。 他终于明白了老宋为什么骂他“穷讲究”。他也像大孬一样抓起大瓢就往肚子里灌水。他也像老宋那样一顿能吃五六个馒头。 第六十六章 第二份工作 河南偃师县城。 李思城背着小布包站在职业介绍中心,看了看黑板上歪歪扭扭的简介。介绍费五块钱一个人,工种有泥瓦匠、搬运工、鞋厂工人、建筑工等。偃师是一个鞋城,大大小小的鞋厂上千家,几乎都是做布鞋的。这个,李思城入城时已有了解。他交了五块钱,对那个正与同事聊得热乎的工作人员说:“请您给我看看,哪个鞋厂要人?” 那工作人员是个妇女,约摸四十来岁。她拿起电话,拔了一个号码。电话那边不知讲些什么,那女人连说了几个“中”,便挂了电话,对李思城说:“你等着,待会儿人家要来瞅你。” 李思城便于职业介绍中心那间小屋里等。两个小时后,外面停下一辆摩托车,从车上下来一个二十七八岁的青年,中分头,瘦,颧骨高耸,长着两颗大门板牙,一件大花衬衫敞着胸,下面的衣角处随意打了个结。他把一双画眉鸟眼珠滴溜溜地在李思城身上乱转,简单地问了问李思城的情况,便对那女人说:“桂姐,中,俺马了带走。” 李思城坐在那人的摩托后座上。那人的摩托车疯了似的叫,在大街上疾驰。那人带着李思城出了县城,穿过几块玉米地,到了一个被高墙围起来的院子门前。李思城一抬头,就看到大门上有一大牌子,上面有几个红字:金鹿鞋厂。 院子很大,清一色的裸砖房,清一色用石绵瓦搭成的斜屋顶。大院子中间隔一道墙,墙那边有隆隆的机器声传出。 李思城被领进一间小屋。小屋里有一张特大的老板桌,转椅上斜靠了一个肥头大耳的老头,约摸五十多岁,整个脑袋肉乎乎一团。我们先从它的额头往下说。它的额头简直惨不忍睹,像老母猪屁股一样松不拉叽,几根稀毛垂在上面,灰不溜啾;他的眉毛等于没有,要仔细看半天才能分辨出一点影像;他的眼睛在这张变形的脸上最为突出,三角形的,那眼珠子跟响尾蛇的眼睛没多大区别,而且是斜着看人;那鼻子像一只大蒜在盐水里泡了三年,只差一点就要烂掉了;至于嘴,是一张病入膏肓的人的嘴,乌青的,惨谈的,在一蓬灰色的胡须的遮盖下简直叫人担心它就要爬出蛆来。不过,他的两腮出奇地发达,但已经松软地耷拉下来,像两个猪膀胱一样,只要稍微一动就一颤一颤的。总之,这个老头是由一堆肉组成的。在整个身体中,他的骨头可以忽略不计。他给李思城的第一感觉是:一大堆肥肉塞进了一张宽大的皮椅里,把皮椅撑得变了形。 那“中分头”捋了一下头发,对“肉球”说:“爸,新招来一个。”那“肉球”半天没动,盯着李思城看。李思城庆幸自己不是一个女人,否则早已夺门而逃。半天,“肉球”才嗡声嗡气地说:“叫你大明叔来吧,把他领走。” “中分头”出去,不一会儿,一个像蔫竹竿似的中年人进来,向“肉球”哈了一下腰。“肉球”对那人说:“大明,你把这孩子安排一下,今晚就叫他跟着晓武学装烘箱。”那大明又哈了一下腰。 李思城被领进院子中间的那道墙,见院内的荒草比人还高,草间还有小水坑,人一走过去,“嗡”的一声,有若干苍蝇乱撞过来,打得李思城的脸麻痒痒的。显然,这厂房盖起来没多久,砖逢里的泥灰还没有完全变色。那大明领着李思城进了靠着院墙的一间潮湿小屋,小屋里靠墙地的方有两张高低床,四个铺位都铺上了凉席。 那大明叫李思城沿床沿坐下,说:“有身份证吗?” 李思城说:“有。”便把身份证掏出来,递给了大明。 大明一把就拿了过去,说:“你等着,俺去叫晓武过来。以后,他就是你的班长,你得听他的。厂里的规矩什么的,你要遵守,不要乱跑,不经过允许不准出厂门。” “那我一月有多少工资?”不知怎的,李思城感到这里邪乎乎的,就不放心地问。 “工资?”那大明嘴里有颗金牙闪了一下,笑着说,“工资是很高的,小伙子放心。试用期就给你260元,正式工呢,350元。” 工资不错。而且,这鞋厂毕竟比砖厂干净,也没有那么危险。虽然那个“肉球”叫人讨厌,但干几个月挣了钱就走人。李思城想。李思城来鞋厂前的目标是挣一千块钱。到了这个数,马上奔赴少林寺,找一个武校体体面面的交上钱,然后拼命地练它几个月。如果按大明说的工资,那么三个月已足够。就忍耐三个月吧!李思城狠了狠心。 大明拿着李思城的身份证就走了。李思城想要回来,但想着人家肯定是去办什么手续,反正就在人家厂里,过两天再要吧。 第六十七章 鞋厂栖身 晓武是一个蓄平头的青年,二十一二岁,很精干的样子,待李思城很热情。一交谈,原来是龙口人,还认识大超。于是李思城就放心了。 李思城终于大致了解了一下这个金鹿鞋厂。原来那个“肉球”就是厂长,姓木名运通,家住槐庙(注:偃师最主要的街道。因中原一带每逢赶集称为“庙会”,这条街有一棵上千年的大槐树,因此称为“槐庙”)。那“中分头”是他的大儿子木建峰,还有一个二儿子名木建杰。那大明姓苟,因为此姓容易让人误会,大家便不叫他苟大叔而叫大明叔。晓武姓彭,是龙口乡彭村人,来厂里已有三个月,刚刚被提起来当班长。这个厂子是这木运通私家开的,有男女工人三四十人,专门生产布鞋。至于生产车间,现在晓武正领着李思城去参观。 生产车间就在大院的东北角,是整个院子里最大的厂房。李思城随着晓武走进车间,耳朵便被一阵阵机器轰鸣声和砰砰的敲打声弄得嗡嗡直响。首先入眼的是一个大转盘注塑机,嗡嗡地转动着,滚烫的树脂液体注进模具,牢牢地粘在套于鞋楦的鞋帮子上。再转过来时,已经是成鞋了;注塑机的转盘前面,是一个长方形的铁案板,兵乓球桌大小,六个女工正手忙脚乱地“配鞋”:把身后筐子里的鞋帮套在刚从烘箱里拿出来的滚烫的铁楦儿上,用力拉着鞋帮边上那根被锁在边缘的粗钱,固定好了,再用小木槌使劲地敲熨贴,推给站在案子和转盘中间那个满脸是汗的小伙子。那小伙子也手忙脚乱,根本不敢分心,赶忙把每一个被套弄好的楦儿一个个放进烘箱。那烘箱是圆形的,朝着小伙子的只有一个小门,里面是上下两层铁架,底部是火红的电热丝。烤架上一层是光洁银亮的铁楦,其下一层全是已经套上了鞋帮的。那小伙子在放进去一个的同时,又要掏出两个楦:一个是光楦,按号码推给相应配鞋帮的女工;另一个是带着鞋帮烤了一周已经达到温度的楦,得一下子上到转盘上。此前,得取下转盘转过来的一只成鞋推向案子。起初,李思城和从来没有接触到这种行业的人一样半天搞不明白这个流程,只感觉这整个流程走马灯似的。那晓武实在是把好手。只见他一步窜到由转盘、烘箱、案板夹起来的“三角地”,把那满头是汗的小伙子换出来,自己看也不看楦,像是心里早就熟记了每个楦的号码,只凭感觉装,却一个也没有装错。他边装边对傻站着的李思城说:“你注意了。装楦儿第一要记清楚它的号码,千万不要装错。转盘上的每一个模具都是与鞋楦对应的,错了一号,就要把鞋压坏;第二要速度快。你看前面是六个工位,就是说这号码有六个,依次序把它装进里面再依次序拿出来,就不会错;第三,要注意烘箱的温度,适应机器的速度。温度低了,注上的树脂料不能牢固地粘在鞋底上,还得撕了重来。而且,你必须要注意安全,机器是来回循环的,但要是你跟不上速度,很可能一着急就把手压在模具里了。”李思城一看,那模具转到晓武跟前时就打开,模具上的伸缩柱也相应往上缩。等晓武把成鞋取出再装上烤得滚烫的鞋楦时,只转了一个位置,刚好卡在转盘的模具上,而模具就合了上了。转过第二个位置时,转盘的伸缩柱一下压了下去。第三个位置,注塑机就自动地注塑的了。不过注塑的时间也就是两三秒,完成一只便自动转动。要不是眼疾手快,压手是很容易的事。晓武边讲边示范,而李思城,还没有动手汗就出来了。本来,他想看看前面六个埋头工作的小女孩长得怎么样,但在这种紧张的情况下,他连偷看一眼的时间都没有。 男工的工作在这个车间里有三种:第一种是开机器。这当然是大多数男工想干的活儿。由于大家都想干,所以它的难度相对较高。注塑机既然是“机”,就是由麻网似的线圈构成的。看机器的人多少得对这庞然大物的脾气有点儿了解,不然,那白花花的树脂料儿哗哗地往下倒,但从机器里出来的东西要是变了颜色,注出来的鞋底儿就是五颜六色的,谁会买?因此,“看机”的在车间里是“老大”,李思城天生对这种“麻网”反感,所以干脆不去想;第二种是装楦。这工作累,也考验一个人的脑子转得快不快,动作协不协调。据晓武讲,有的小伙子看着鬼精,但一上来就弄得花了眼,几圈下来就找不着北,有的甚至把手都压在模具里。所以,这口饭也不是好吃的;第三种算是“后勤”服务,就是拿着剪子铰成鞋的鞋尾巴,然后装进塑料袋或纸盒,再按规格打箱并贴上生产日期。这工作已经是扫尾工作了,一般由脑子转得不太灵的人去完成。工资,也是最低的。 第六十九章 生存仍维艰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日子不管人们是喜还是乐它都照样日出日落。几千年几万年来都是如此。 李思城已经渐渐习惯了这里的生活。对于一个流浪的人,没有不习惯的理由。每天12个小时的班,工友们几乎都是下班后脸也不洗便倒头大睡。可李思城睡不着。李思城不能像他们一样为挣钱而挣钱。李思城通常在夜间,偷偷地找一个无人的所在练习他的基本功和大超教给他的那套小红拳。李思城练得很投入。他想,不管将来有钱还是没钱,但基本功是必须练的,这是基础。。离家快一年了,吃了不少苦头,但身体也不再小时候那么瘦弱,该有肉的地方都开始鼓胀起来。一开始,李思城在黑夜里练,但他经常上夜班,所以白天也得练。有一次,他练得兴起,一个腾空跃起大劈叉,一下把裤裆撕破了。李思城立起,就听草丛那边有人笑。一看,原来是厂里的两个女工,一个名颂扬,一个名爱洋。 颂扬家住县城城郊,二十一二岁。平时老是嘻嘻哈哈的,有时也把李思城当小孩逗两句。李思城不愿和女同胞打交道,也没在意。但感觉此人并不坏,至少他对她没有恶感;而爱洋,是南阳社旗县人。据晓武讲,爱洋因高考不第愤而离家出走,来到鞋厂的。爱洋平日不爱说话,下了班就把小屋子的门一关,也不知在里面干啥。 李思城在如此尴尬的情况下被两名女工看见,脸火辣辣的。这时颂扬却走过来,说:“思城啊,你还真不简单,会几下子嘛!不要害羞嘛,回去把裤子脱了,让姐姐给你缝缝。”那爱洋今天的脸色多云转晴,好像昨晚那场小雨把心头的阴霾驱散了一般。毕竟人家大了三四岁,李思城也就装糊涂,连声道谢。其实,这一叉已经把内裤撕坏,他是不敢乱动的。 从那以后,两位姐姐一有空就找李思城聊天。李思城毕竟是一个少年。再压抑的少年也不愿意成天嘴上贴着封条。孤独惯了的李思城在异乡能遇到两个聊得来的大姐,也就敞开心扉与她们交流。两位大姐都看过不少小说,但她们很快发现,与少年老成的李思城辩解,两个加起来也不行。 鞋厂一般是不放假的。但如果江涛宣布机器在两三个小时内无法工作,木运通也只得“放风”,让大家出去走一走,不过不得超过两小时。其实江涛有时是想让根本没有休息日的员工们休息休息。而那木运通空有一个硕大的脑袋,哪知机器坏在哪里?只是急得抖动肥肉直转圈而已。 木运通是绝对不会关心工人是死是活的。但他对鞋的生产却马不停蹄。他恨不得让那台破机器飞起来,一秒钟就能生产十双鞋。也许他真的“运通”了,订单像雪片般地飞来。他带着两个儿子和老苟像四条饿慌了的狗一样盯紧每一个人每一分钟。累了,他们就分作两班,轮换着盯,以致厂里的每个工作随时都感到如芒刺背。李思城只感到自己太累了。那些女工们只要一停机,就趴在案子上睡着了。有一次,木运通逮着了一个想睡觉的女工阿红,他就并起两个肥大的手指在阿红的头上狠命地敲了一下。阿红一晚上都在掉眼泪。 所有的工人都希望机器赶快坏。只有机器坏了,他们才能休息片刻。可是,那个侯伟却在厂长面前立下军令状,说他班的人一天晚上能打出80箱鞋来(一般情况,一晚上只能打70箱左右)。虽然这个疯子没有哪晚上打出这个数来,但厂长是高兴的。厂长的疯狂有一部分是由于这个家伙的煽动。厂长老木就喜欢这样的人,这样拥护他的专横和残暴的人。 然而这样的人却只有侯伟一个。也幸好只有一个。不过他的马屁没白拍。厂长私自作主,当着众人的面奖励了侯伟100元钱。老木在点钱时故意把票子一张一张地抖,哗哗响。但没有人眼红。所有的工人都在诅咒侯伟。但所有的人都不敢言语。因为所有的人的工资都在老木手里。所有人的都是为了工资而来。他们可以心里骂老木,但老木要是不给他们钱,他们就傻了。 这一日,江涛对老木说机器坏了。老木黑着脸看着江涛修。机器的确出了点小毛病,但江涛是有意让大伙儿休息一会儿的。江涛干了几年的鞋厂,他在以前的厂里根本没玩过这种把戏。但这次他必须这样做。因为,几个有“麻烦”的女工经常把一只手捂在肚子上一只手配鞋。已经结婚多年的江涛对女人的事比李思城懂得多。所以江涛这么做了。 李思城终于可以和大家走出厂门呼吸一下厂外的空气了。这空气其实与厂内并没有什么区别,但工人们感到,出了厂门就等于去掉了身上的镣铐。他们像一群出笼的鸟儿一齐往县城里飞。两个小时对这些胆小的可怜的年轻人已是莫大的恩赐。 李思城到了槐庙。大街上很热闹,两边的大榕树像一柄柄撑开的伞,使整个街道阴凉清爽。李思城走进一个书店,一抬眼就看见了《鲁迅全集》。鲁迅先生的像就在书的封面上。从小学到高中,李思城最爱鲁迅的文章。鲁迅那种具备穿透力的文字已经深入他的内心。在翠竹县办校刊时,他就曾和班主任王成林老师把原来的刊名《绿原》改名为《荒原》。他认为绿原已经是经过修茸的原野,而荒原有待开拓。那时的李思城虽然穷困,却意气风发,大胆地写了不少诗歌、散文。自从因交不起费用被迫走出校门后,李思城辗转中原,为的是寻找一个武术老师,弃文习武。却不料事与愿违。他在身心疲惫的同时也丢弃他的学业。一年了,已经离开书本整整一年。且不谈那些希腊符号,就连那些名篇也淡忘了。 李思城不该在今天到书店去的。他一看到鲁迅先生,顿时感到胸中一热,随着一种悲愤油然而生。一年来,他是在逃避文化。他由于没钱上学到转而恨起文化来。他要躲它。而现在,当他在异乡重新看到他心爱的鲁迅先生的作品时,他的眼泪差点就要流出来。他已经有一年没有正经地看过书了。这是罪过。这是一种讽剌。一个渴求知识爱书如命的少年却不能看书! 他信手拿起一本翻了翻。这是经过精心设计和包装的书。封面光滑而有质感。李思城打开,一股久违的墨香刺鼻而来。李思城再打开,是《野草》,是《呐喊》,是《彷徨》……李思地看进去了。李思城被鲁迅先生疾风劲草般的文字慑住了心魂。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书主对一个衣衫破旧的少年痴了似的看书又不买书很不耐烦,没好气地对李思城说:“你是买还是不买?”李思地终于惊醒过来,红了脸,赶忙把书放回架上,说:“多少钱?” “138。”书主看也没看李思城一眼,说。 李思城一扭头就跑了。他怕书主看到了他的窘态。他重新回到大街上,大街上已经没有多少人了。天,渐渐暗下来。 李思城吓了一跳,刚才不知看书看了多长时间。他赶忙迈开步子往回赶。但他心里同时也暗暗发誓:一定要买回一套《鲁迅全集》!学拳的事可以放一放,但这套书,必须买! 他下定决心,下月一发工资,马上就到书店里来。他来厂里已经快两月了,扣了半月的工资,厂里又要押一个月的工资,看来只有下月才有指望了。 第七十二章 龙海鞋厂 冬。深冬。 萧杀的风吹得人骨头发冷。 每天清晨,人们可以看到偃师县城南通往郊外的一条小路上有一位十七八岁的少,年在淡淡的寒霜里伸拳踢腿。所有晨练的人中,只有他年纪最少。他夹在那些老人们中间,练得和他们一样投入。他的动作生硬但有力,他的脚时不时踢在路旁粗壮的树上,把树枝震得抖索着。 他就是李思城。 李思城到龙海鞋厂已经有三个月了。 自从经历金鹿鞋厂的事后,李思城变得更加沉默寡言。那日他从颂扬家里出来,几乎是悲伤绝望了。他在就在城郊的玉米地里露宿了一宵。第二天在街上转了半天,终于还是去了一个鞋厂。他没有别的办法。他在金鹿鞋厂已经对这种造鞋技术了如指掌了。 龙海鞋厂是整个县城数得着的鞋厂,是县农机局投资的中型企业,有员工300多人。李思城没有通过人才中心,是他自己找去的。他对私人企业已经害怕了。但这次他总算找对了。龙海鞋厂的信誉很高,管理也比较完善,每天上班八个小时,加班有加班费。李思城进去时还签了正式合同。 李思城在这里得到了工友们的帮助。他的班长王建西送了们一个鸭绒被子。所以这个严寒的冬天他的心被温暖着。他的生活也逐渐有了规律。虽然每月的工资是240元,但他第二个月的月初就领到了钱。他买了全套《鲁迅全集》,一口皮箱,一套新衣服。他还买了一支漂亮的紫竹箫。傍晚,他就在自己那间小宿舍里吹箫。箫声幽悠悠,引得不少女工驻足聆听。总之,他的生活发生了变化。他可以在下班后自由自在地行走在大街上,也可以在电灯下读书。最主要的,他几乎每天早晨都可以到厂前那一条土路上练功。 现在,他已经被车间主任任命为第11班班长,每月的工资可以达到300元了。对于别人而言,这是个好消息。甚至,有一个叫小妮的女孩主动约他出去玩了。由于比较规律的生活和较好的伙食,他的脸色变红润了。李思城对着镜子时不得不承认,这是他自出生以来生活得最好也是身体最好的时期。他17岁的生日早就过了。他已经迈进了18岁,进入人生中最具诗情画意的时段。 但是,李思城的内心里依旧有一种情结在纠缠着他。现在的生活,不是他想要的。生活总是阴差阳错,其结果往往不尽如人意。当生活不安定时,渴望安定;但生活一旦安定下来,内心那种骚动又折磨着自己。李思城常常睁着眼睛在工友们的鼾声中胡思乱想。要是他本来就土生土长在这片大地上,他也会像他们一样在下班后挽着纯情可爱的小女孩,一起去压马路,看电影,打桌球,溜冰。然后结婚。然后盖房子。然后养孩子。这种平淡但宁静的生活,李思城也是从心里羡慕的。凭他的勤劳和智慧他完全可以得到这种生活。可是每当忙完一天的工作之后他总有一种失落。他的心是空的。这空的心里有一种如烟雾般的惆怅在折磨着他。他来中原的目的是学武术,而他的梦一个接着一个破碎了。有时候,他真想忘记这个梦。他本不是一个神经失常的人,他的思维通常也理性也客观,但这种练武的情结始终纠缠着他。每到夜深人静之时,总是像一双无形的手在他的心上拧几下,使他陷入一种难言的隐痛中。 他的孤独的。一个真正孤独的人和再多的人在一起也是孤独的。王建西以及他的老婆就不止一次劝过李思城,说练武没有什么用。八十年代中期都过去了,快到九十年代了。这个年代已经不承认拳头。这是一个需要经济的年代。能在这个年代里弄潮的人都是具备经济实力的。没有钱,就算练成一身好功夫,也只能做个演员或者是武术教练,但绝不会成为改革中的主力。每次建西夫妇在满桌杯盘狼籍后这样劝李思城。李思城知道这对非亲非故的夫妇是关心自己的。他们每次买了好酒好菜,都会来叫李思城。他们并没有把李思城当作外人。他们虽然没有流浪的经历但他们似乎隐约感觉得出一个孤身在外的孩子,是需要温暖的,是需要关爱的。有了这种关爱,即使在严寒的冬天也不会觉得冷。李思城在他们不断重复的劝告中既温暖又惆怅。建西的老婆不止一次安慰李思城,说等他长大一点,婚事常济围着一群叽叽喳喳的小姑娘们,像无数朵娇艳的花朵簇拥着她。她是大姐,所以她的话有时对那班小姐妹就是圣旨。不过建西老婆不止一次对李思城说,你正是学习的年龄,不想胡思乱想,踏踏实实地干工作,踏踏实实地学知识,等过几年,挣够钱了,有实力了,在这个小县城成个家还是没有问题的。 李思城也曾这么想过。这个县城是很美丽的。它的西头就毗邻着九朝古都洛阳。它有火车站,是郑州通往西安的交通要道;有高速度,前面就是闻名中原的207国道;东面就是具有工业城之称的巩县(即现今的巩义市)。它傍依着邙山,而邙山后面就是黄河。它气候宜人,四季分明,有着深厚的历史文化。李思城在工作之余就参观过附近的颜真卿墓、杜甫墓,还有康百万庄园。康百万庄园的有趣之处是此庄园是在一个土山前开了一个城门洞,而里面别有洞天,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据说当年慈禧西行,曾被康百万收容,并赠送纹银百万两,因此“康百万”一举成名。这个小城的管辖区内,经常有出土的文物,而且,它有春秋战国时是举足轻重的地域。偃师,其意就是某支大军打到这里便偃旗息鼓。最主要的,这个小城的前景非常广阔。据建西讲,很快就要由县改成市了。那么,它的街道就会向四面延伸。中原地势平整,不像四川的小城一样被山势所限。建西的老婆边在摩托车厂工作边上夜大,现在已经快要毕业了。凭李思城的聪明和良好的基础,他完全可以上夜校,至少拿个大专文凭没有问题。如果将来娶一个城镇女孩,他就可以在这里落户。这时的条件不知比翠竹县好多少倍。人,谁又不想自己生活得更好些呢?有时,李思城也想到林如凤。但他知道,自己离林如凤的距离已经越来越远了。林如凤考大学是没有问题的。考上大学后,她就会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她就是国家的人了。而自己又何必去干扰别人的生活呢? 不过李思城潜意识也感到,这个小城与自己无关。它是为中原而存在的。而自己,是一个过客。这个地方再好,是别人的,就如同在大街上看见别人骑着一辆豪华的摩托车,这摩托车是人家的,自己最多也就是看看而已。 李思城不愿去想这些。但每当一个人的时候,他的思绪就没有停下来过。他只有去找一个无人的所在,重复练习那些粗浅的动作。他经常用肉体去撞击树杆,经常弄伤了手弄伤了腿。他想通过这种方式来忘记烦恼。 可是,烦恼是可以忘记的吗? 第七十三章 邙山侠隐 这一日清晨,李思城照例又到那条土路上压腿拔筋,然后练习那几个动作。那些晨练的练人们专心致致地练自己的,没有注意他。但这时,一个拉着满满一三轮车菜的青年停下来,定定地看着李思城,脸上不时露出微笑。 李思城注意到了他。通常,一个人被人注意后就会产生感应。李思城停下来,一眼就看见身后那个拉菜的小伙子。此人约摸二十六七岁,个子不高,却很精干。二人对视了一下,都露出了微笑。那小伙子下了车,对李思城说:“兄弟,练的啥功?” 李思城在这里已经练了两三个月,这是第一个对他感兴趣的人。他当下对那人说:“乱练的,活动活动身体。”那小伙子一愣,说:“你是外地人?”李思城点头。那小伙子友好地伸出手,与李思城握了握,说:“我叫王雷,请问兄弟贵姓?”李思城通了姓名。那人比较直爽,说:“李兄弟,瞧你练的动作,是少林寺的基本功。”李思城一惊,心想此人肯定会功夫,当下虚心地说:“王哥,你别笑话,兄弟瞎练的。”王雷说:“不要客气。你练得很认真,但有些动作还没有掌握要领,有些生硬。”他提了一口气,忽地原地跳起,两只腿轻飘飘地飞了起来,双手平拍过去,正是基本功之中较为难练的“双飞燕”。这个动作李思城要助跑才能完成,料不到王雷原地一起身,那腿已平地飞起四五尺高。李思城心里暗暗佩服。王雷一展身形很漂亮地落下来,说:“刚才见你练这个动作,是比较生硬的。这个动作一定要有意念,凭腰部的力量带动身体腾空,而你是借助弹跳力硬往上跳,这样,在实战中即使把人踢倒,自己也会摔伤。”李思城连连点头。王雷向前一指,说:“兄弟,我在城南开了一个小饭馆,名叫‘四方’餐厅。晚上要是没事,请到我那儿去坐坐。咱们有缘在此相会,算是朋友。”李思城大喜,使劲握了握那人的手。 晚,李思城一下班就向王雷所指的餐馆走去。餐馆不大,只摆了八九张小桌,两张大桌。王雷正在指挥一服务小姐搞卫生,见李思城来,热情地迎接上去。寒喧后,倒茶,递烟。又吩咐厨房炒了几个菜,上了两瓶“洛阳宫”啤酒,二人便聊起来。 李思城如遇知音,方知这王雷以前也是武术迷,同时也流浪过。二人一拍即合,李思城干脆把自己的经历和想法和盘托出。那王雷静静地听,不时点头。李思城顿感体内淤积的东西得到了释放,内心又燃起了习武的熊熊烈火。两瓶酒后,李思城诚恳地说:“王哥,如不嫌弃,小弟干脆辞了那鞋厂的工作,跟着你干。小弟不要酬劳,只求温饱,主要是能跟着王哥练习武术,不知王哥有没有难处?” 王雷一摆手,大笑说:“你王哥这点儿雕虫小技,还敢教人?那也太没有自知之明了吧!不过,兄弟这种心情当哥的特能理解,你待我想想。”他狠命地吸了两口烟,郑重地对李思城说:“兄弟,老哥现已结婚,又开了这个小店,也没什么前程可言。老哥看你是个可造之材,愿意帮你。这样吧,我给你推荐一个人,如果你能拜他为师,是你的造化。当年,你老哥曾得他老人家指点过两日,已是终身难忘!不过,此人已经不问世间事务,久居深山,恐怕希望不大。” 李思城一听,心里咚咚直跳,起身问道:“不知大哥说的此人是谁?” 王雷说:“这是一位一生充满传奇色彩的武林前辈,姓吉,名太统。民国的时候,他已是名扬武术界了。他的武功,可谓集天下武学之大成。十几岁时,就遍访各大门派,精钻武艺。二十岁时,曾在陈家沟拜当时的掌门人为师,练习太极,后与掌门的侄女成亲。再后来,他曾得号称‘中原大侠’的少林高僧释德根大师的指点,武功自成一家。当年名动天下的‘国术馆’,就是他和同仁们操办的。他曾是黄埔军校的特级教官,曾和周恩来、蒋介石等人合过影,算是老国民党员了。后来,在北伐战争中,他的爱妻不幸牺牲。他悲痛异常,没有再娶。1949年,他坚决不去台湾,归隐乡里,曾参加过一些民间武术活动。再后来,年事已高,就几乎不问世事了,谁也不知道他的功夫练到了什么境界。” 李思城把眼睛睁得大大的,听得入了神。他只觉有一股热流从心底缓缓升起,血管里的血开始变热。他问王雷:“王哥,那你是怎么得到他的指教的?” 王雷叹了口气说:“当年,我也和你一般年纪,曾于平顶山拜过一老拳师为师。我的老师算是这位吉老师的师侄吧。师父对吉老师很敬重,每年都要送点东西上山,就派我去。去了几次,吉老师便喜欢我,叫我练几手让他瞧瞧。他在一旁捻须微笑,随口指出我的错漏之处。后来,蒙他老人家恩典,传了我一套长拳。不过我没练好。这些年,你老哥变得越来越俗,杂事缠身,不得安宁。练武切忌心浮气躁,这样就容易走火。所以,这几年,我基本不练了。尤其结婚后,便把所学荒废了。今晨见老弟练功,怦然心动,想想自己真是无为,终是没有脱离尘世间的困扰。兄弟,你年轻,火力旺,别跟我一样半途而废,要走就走出条路来,方不枉我辈儿男!”王雷一口干了杯中酒,给李思城打气。 李思城一瞬间又恢复了当初那种宁折勿曲的执著。他把身子向前倾了倾,对王雷说:“既然大哥这等豪爽,那就请成全小弟,帮小弟引见引见吧。如果小弟有幸能成为吉老的学生,一定战胜各种困难,练成武功。” 王雷叹了口气说:“不是老哥不帮你。你想想,像吉老师这样的高手,又有多少人前去拜师呢?我知道你是诚心诚意的,但别的拜师者也同样是诚心诚意的。关键是,吉老师已经不再收徒弟了。武林中有闭门封刀的规矩,这种人说话是要算数的。况且,吉老师已年逾九十了。” 难道就没有办法了吗?李思城坚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只要吉老是存在的,就不信他不会被自己的诚心所动。他毅然说:“王哥,请相信,小弟绝对能感化吉老师的,请你说出吉老师的地址,明天我就去拜访他!” 王雷说:“不是大哥不帮你。小弟你历经磨难,仍痴心不改,足见你是执著之人。但你老哥即使亲自去找吉老师,吉老师也不会收你的。这样吧,我给你地址,你亲自去一趟,看你运气如何。不过,你千万别告诉吉老师是我对你讲的。” 李思城点点头。王雷当即写了一个地址给李思城。 夜色阑珊。李思城辞别王雷出来,心中热血翻腾。 他知道,今夜又要失眠了。 第七十四章 一上邙山 邙山。 邙山并不高,是一座土山,它横在黄河旁边,挡住了黄河的横向流动。 李思城背着一个布包,在山路上攀登。包里是他早上从县城里的副食品商店买的礼品。 吉家庄在邙山顶,是一个不大的村落,村人还住着窖洞。顺着山势的窖洞形态各异,偶尔也有一两间平房,倒显得不伦不类了。 阳光正好。村头有老人搬了椅子晒太阳。有几只老狗伏在门口,懒懒的,见了生人也不冲过来,只是假假地唳了两声。 村子里是静的。静得好像已经与世界隔绝。 李思城擦了擦头上的汗,问一个六十来岁的老人:“请问老大爷,吉太统老师家怎么走?” 那老人翻了翻眼,说:“干啥的?俺不知道什么吉老师。” 李思城心里一紧,但马上很诚恳地说:“老大爷,我是受人之托专程来看望吉老师的,请您告诉我吧。” 那老人仔细地看了看李思城,见小伙子散斯斯文文,彬彬有礼,不像什么坏人,半晌才说:“太爷就住在前面那棵槐树下的小院子里。”李思城朝前望去,但见前面的斜坡上有一棵巨大的老槐,虬枝盘曲,怕有上千年了。那老槐后面有一道紧闭的院门,院墙已经破损,墙头有枯黄的野草迎风晃动。 李思城听见这老人叫吉老师叫“太爷”,心想,这吉老肯定老得已经走不动了。 总算问到了。李思城平静了一下有些紧张的心,走上了那个斜坡,在那个小院前驻足。 院门古旧。从门缝里可以窥见院里部分景物。两边是两间瓦房,中间是通道,尽头是一间正房。院内铺上了地砖,平平整整的。两旁是两行万年青,顿时这小院在冬天里生机盎然。但院子里没有人。静,连风刮动的几片落叶跌落在院子里的声响也能听见。 李思城忐忑不安地站了几分钟,终于并起指头在那院门上轻轻地敲了两下。 良久,院里没有声音。李思城准备再敲,却听里面有一苍老的声音传出来:“谁啊?”李思城但觉一股暖暖的风在耳旁流动着。 李思城没有回答。他不知该怎么回答。 接着院里有缓慢的脚步声传来。门开了,一位身材瘦高的老人立于门边,微笑着看着李思城。李思城还没反应过来,那老人轻咳一声,说:“小兄弟,你找谁?” 李思城一愣,想好的措辞一句也说不出来。他向那老人一躬身,说:“请问这是吉老师家吗?” 老人颔首。飘飘的长须在胸前晃动着。老人说:“我是吉太统,小兄弟找我?” 李思城应道:“是。” 那老人把手一引,说:“请进。” 李思城才把头抬起来。老人已侧身相让。李思城这才真正地看清了老人:雪白的头发,雪白的眉毛,瘦削的脸,直挺的鼻子。不过,他的眼睛里隐隐有精芒,他的面色是红润的,他微笑时可以看到他满口雪白的牙一颗也不缺,平平整整的;他身着一件长衫,已被洗得发白;他穿着一双圆口黑布鞋,鞋底是那种密密纳过的千层底;他的手指瘦而长,像一根根细小的竹子;他雪白的眉毛已经像胡须一样垂下来,使他的整张脸更加慈善。总之,这位老人就和李思城梦中的得道高人一样,颇具仙风道骨。 老人走路很轻。老人的背一点驼的迹象也没有,身材板直。李思城想,这才是真正的高人,说不定功夫已臻化境了呢。 老人也没问李思城来干啥的。老人把李思城领进右边的那间几乎没有摆放什么东西的屋子。屋子很干净,两把竹椅子,一个煤火炉,一把水壶,一张小方桌。墙角里整齐地放着一把锄头,一口小水缸,一个小碗柜。所以,这间屋虽小,却显得宽敞。老人搬一把竹椅让李思城坐下,然后从碗柜取一只茶杯为李思城倒水。李思城慌忙站起接过,连声道谢。那老人等客人端上水,才一展长衫在李思城对面坐下,微笑着说:“山野之居,不知今日有客人前来,多有怠慢,小兄弟不要见笑。” 李思城见吉老如此客气,自己反倒不好意思起来。他把那布包拿出来,双手奉给老人,说:“后生前来拜见吉老师,这点薄礼,不成敬意,望老师不要嫌弃。”那老人站起来,连连摆手说:“老头子不敢当,不敢当。来者是客,小兄弟能光临寒舍,老头子已是高兴了,又何必来这个?”李思城坚持说:“吉老师,请您收下吧。晚辈可是诚心来拜访您的,没有别的用意。只求吉老师不要笑话才好。” 那老人这才含笑把东西放在墙边,与李思城聊起来。老人问:“小兄弟从哪里来?” 李思城答道:“从县城。” 老人微笑着说:“听小兄弟口音,应是四川人吧?” 李思城喝了两口水,这才一气将自己的经历一五一十地对老人讲了。老人认真地听,时不时点头。李思城讲完,老人才叹了口气,说:“小兄弟志气可嘉。看小兄弟的面像,定当是吉利之人。但不知小兄弟来找老头子又为何事?” 李思城诚恳地说:“晚辈在县城工作期间,闻说吉老师精通各种武术,是武林界前辈高人,故而斗胆前来拜访,只求吉老师念晚辈诚心向武,指教晚辈。晚辈与您非亲非故,这种要求有点强人所难,但请吉老师念在晚辈千里迢迢苦心求学的份上,指点晚辈。” 那老人哈哈大笑,说:“小兄弟,你太客气了。你看老头子这等模样,像会武术之人吗?山下的传闻,只是传闻。老头子不会什么武功,倒是曾经教过几年书,对一些古典经文了解一二罢了。如果小兄弟要探讨古文,我们倒可以交流交流,练武之事,老头子就不行了。小兄弟要练武,中原大地,有那么多武馆,何不前往?” 李思城心里一咯噔:这老人果然如王雷所言,不再收徒了。不过李思城没有死心,接着道:“其实晚辈冒昧来访,太过唐突。但是,晚辈曾去过少林,但苦于无钱。为学武术,我四处打工,但所挣得的钱只能糊口。晚辈恳请吉老师收留下我,我愿意和您一起生活,干什么都可以!” 老人还是微笑着。他说:“小兄弟,你的诚心我知道。但是,我真的不会武功,而且这山野之间,几乎与世隔绝,对年轻人成长不利。我多年不在外走动,只求安然老死山间。而你们年轻人,是祖国的未来,不要凭一时的意气毁了前程。小兄弟但听老头子一劝,不如顺应自然,学得文化知识,以便造福人类。” 李思城心里着急,但吉太统始终微笑开导。 时近中午,吉太统开始做饭。李思城也不好纠缠于他,便帮助老人一起做饭。老人虽老,却手脚麻利,不一会儿便蒸好馒头,定要让李思城吃。老人做的饭清淡可口,李思城吃了一个馒头,便欲搁碗。老人却死活不依,定要让李思城吃饱。无奈,李思城吃了一个馒头。 下午,老人送李思城出门。老人把李思城买的东西放在李思城手里,说:“你且拿回去。老头子用不着这些东西。你挣了钱,应该孝敬父母。古时称君王为上,父母为大,没有父母就没有你。为人之子,当孝敬父母。你辛辛苦苦挣点血汗钱,却买这些东西,老头子就不高兴。如不嫌弃,我们交个朋友,你在工作之余,倒可以上山,咱们交流交流。” 李思城无奈。面对尊长,他无言以对。便辞别吉太统,心里空空地往下山走。想着自己无功而返,差点落下泪来。 第七十七章 少林名宿 积雪还没有化。高高的嵩山被厚厚的积雪掩盖着。 陈思吾的家就住在少林寺后山的三家店。三家店是一个自然小村,仅二三十户人家。李思城赶到后,问一个正在掏粪的妇女。那妇女一指村中:“沿这条街走,再往右拐就是陈老师家。” 陈家的门楼高大而气派,大门两边是两只大石狮子,两扇大门上有两个大铜环。门开着,院子整洁有序,两株腊梅正迎风怒放,焰火般刺眼。 李思城走进去。一个穿练功服的少年走过来,问李思城:“这位师兄,是找师父的吧?” 李思城问:“陈老师在家吗?” 那少年说:“师父正在看病。” 李思城说:“请转告陈老师,说邙山吉老师派人来看望他,给他拜年。” 那少年点点头,说:“请稍等,我马上去通报师父。”转身走了。 感觉不错。李思城想,毕竟是武术大家,连门徒也那么客气。 不一会,那少年又出来,说声“请”,把李思城领进堂屋。有一妇女正在看病,把脉者是一位头发花白、目光如炬、长着一口络腮胡子的老人,约摸七八十岁,满面红光。他把完脉,略一沉吟,便开了一方,声若洪钟地对那妇女说:“你这病,是做月子时得的老毛病。恐怕当时你没满月就下地,受了湿气,每到天晴下雨,便会关节疼痛。”那妇女连连点头,说:“那时当家的正挨批斗,俺是没有办法才下地劳动。你看这毛病陈老师也看得出来。”那老人说:“这付药你拿回去,服完后再来拿一付,可以减轻你的痛苦。”那妇女起身,不好意思地说:“上次俺憨娃的药钱还欠着哩,这次又欠,您说……这……”那老人摆摆手,说:“甭提这个,治病要紧。钱,有就给,没有就算了。” 那妇女千恩万谢而去。这时那少年走上前去,小声说:“师父,这位师兄来了。”那老人起身迎了出来,一把握着李思城的手,说:“请坐。” 李思城先鞠了一躬,说声“陈老师好”,先把自己买的一大包礼物递了过去。老人接了,连声说:“干嘛这么客气?坐,坐。新龙,倒水。”那少年便去倒水了。 李思城没顾得上闲聊,便把吉老师那封信双手奉上。陈思吾接了,打开认真地看了几遍,突然哈哈大笑,问李思城:“吉老师可好?” 李思城答道:“吉老师身体还可以,只是闭门不出,偶有咳嗽。” 陈思吾忙问:“痰里有没有血丝?” 李思城说:“没有。不过痰很浓。” 陈思吾这才放心。他把信收了起来,对李思城说:“吉老师把你托付给我,是吉老师看得起我。吉老师是我生平知交,虽然仅有数面之缘,但他的为人让我敬仰。你放心,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 李思城这才把悬着的心放下来。 当日,陈家添了几道菜。陈思吾郑重地向家人介绍了李思城。他说:“思城是吉老师托付给我的,以后他就是我们家的人。他做错了事,你们要纠正;他生活上有困难,你们要帮助他。” 李思城便拜见师娘。师娘是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太太,头发已花白,牙已掉了几颗。陈思吾还有一儿一女,儿子陈伟超30来岁,已娶妻生子,媳妇漂亮贤惠,名小鸾;女儿名毛妞,正于洛阳上医专,一幅大家闺秀的样儿,不苟言笑,现放假在家过春节。李思城一一见过,哥哥嫂嫂姐姐叫了个遍。陈思吾高兴,叫拿酒,让学生们也从隔壁院子里过来喝酒。 陈家开的武校就在隔墙的院子里,名“少林正宗功法武术院”,现在只有七个学生。陈思吾平日为病人看病,也经常到隔壁去指导学生的功课,但主要还是由儿子伟超主教。陈思吾开这个武校不为挣钱,而是想专心培养几个像样的学生来。所以,他明确了人数:不能超过八人。 陈思吾在当天下午就把李思城安顿在隔院的二楼上住。隔院是一个二层楼的房子,房前是一个宽敞的大院,院里练功器械一应俱全。陈思吾对那几个学生讲,思城以后就和你们一起练功,你们要帮助他,下午散打时也不要漏了他,该打就打,不要怕伤着他。 第二日,李思城重返县城,取了放于王雷处的衣物,辞别了龙海鞋厂的朋友,便于陈思吾家住了下来。 李思城当然也不能光练自己的功。学生们休息的时候,他便随同师娘一起到山上去种地,去村头的水井里拉水,去磨坊里去磨面粉。师娘年迈,而学生们的生活全靠她操劳。那小鸾不太过问婆家的事,他在娘家的时间比在婆家的多。因为陈思吾老是训斥已经三十挂零的儿子。在小鸾看来,这是极不应该的。所以,每次父子大战刚刚拉开序幕,她便卷生活用品回到邻村的娘家。于是,李思城那年迈的师娘只有闷声不响地劳作着。这下添了个勤快的帮手,她乐得经常合不拢嘴。 第七十八章 师父的教诲 不几日,李思城已对陈家有了一个大概了解。这陈思吾原是号称“中原大侠”的释德根大师的亲传弟子,十来岁就已入少林,深得少林武术真传。后来,他曾得释德根大师的同门师兄弟——少林寺方丈释德禅大师的指点。德禅方丈乃武学奇才,更是医道高手,且书画颇佳,是少林寺中的得道高僧,名播天下。陈思吾不但在武学上受到方丈的指点,尤其在医学和书法上,深得方丈教益。所以,陈思吾被同道中人称为“三绝先生”,即指他在武术、医术、书法上有独到的造诣。陈思吾在少林的辈份较高,乃是“德”字辈的下一辈,为“行”字辈,比赫杰的“永”字辈高一辈,是少林寺第32代弟子。李思城突然感到好笑。现在,自己也同赫杰辈份一般了。 一个晚上,陈思吾领着李思城到堂屋后的达摩祖师像前磕了头,再磕拜了师父。 屋子里静静的,李思城看着师父慈祥的面孔,内心里一阵温暖。李思城历尽艰辛,终遇名师,心下很是感动,便将自己的一切和盘托出。提到赫杰时,陈思吾哈哈大笑,说:“思城,那赫杰我是知道的。当年,他就在少林寺闹过不少笑话。此人做事,向来是由着自己的性子,不理客观事物。当初,他曾托人想入我门下,学我的‘心意把’,我就没有答应。当年老方丈就对我提起过此人,说他只有蛮力,凭着身强力壮,年轻时候固然能逞一时之勇,但年纪大了,就不行了。赫杰算起来是我师侄,练的是外家功法,到了一定的年纪,就要退功。并不是我保留,不传‘心意把’与他,实因他理论修为太浅,文化功底太浅,无法领悟上乘武学。武术其实与其他的学问一样,到了一定的高度,差别就出来了,并不是老师就能教会你的。再高明的老师,也只能教你方法,而不能把自身体悟的东西教给你。所以,人不是被教会的,这个‘教’实际上应该理解为‘引导’才对。高明的老师是寻求一种方法,帮助学生发现自己的天才,发掘自身的潜能,这才是道法。练武,不是光吃苦就能练成的,还得要有悟性。有的人天生就是一个知识型学者的料子,你非叫他去练功,等于是隐蔽了他的才能,这是违背自然的道理的。赫杰固然能够吃苦,加上有一定的悟性,能把腿功练好。但他的内功上不去,与佛门上乘的心法无法融合,因此,他可以在擂台上逞一时之勇,但他成不了武术大家。所谓的‘家’,就是已经在此领域内奠定了自己的根基,且悟出一般人视为畏途的深奥理论,有独到之处,才能算是‘家’。虽然我这些年苦心求索,沉缅于医武与书法之间,也自认为有一些心得,但与真正的‘家’还差得太远。一个像德禅方丈这样的大师级人物,是有天赋的。相传,老方丈在八岁时,已被视为神童。一次,当时的住持去化缘,见一玩童站在一根绳上反踢毽子300下,便认定此孩童乃武学奇才,上门游说,望此童能皈依佛门。其时德禅家景殷实,其父死活不让儿子出家当和尚。但住持苦口婆心,反复以佛学加以劝说,终于把德禅领进少林,成就是一代武学大师。武术练到一定境界,就不必与人动手了。德禅方丈一生,不知与多少武林高手接触过。但到后来,来自世界的武学高手一到少林,便与老方丈坐而论道,结果被老方丈高深的佛学所折服,拜谢而去。任何知识,只要到了一定的高度,都是相通的。佛教文化历经千年经久不衰,自有它的道理。至于练功,只有初学者才整日伸拳踢腿,而到了一定境界,睡着、坐着也能练功。你年纪尚轻,便敢走出家门,孤身闯荡,也超过了一般同龄人的思想。但是,你也要考虑清楚,自己一生追求的是什么。人一旦失去了目标,便会迷失自我,干什么事都是不愉快的。其实千百年来,芸芸众生都生活在苦海里。所谓‘苦海’,就是迷失了自己的方向,找不到目标,终身忙忙碌碌,但到头来也不知自己干了些什么。人生最常见的烦恼,就是人性中的自私,在乎这样那样的东西是‘你的’或者‘我的’。而实际上,世界的一切物体都是世界的。人,再有作为再有影响的人,也不过在某个时期发挥了作用而已,就如一个车轮子般转动的同时也承载了重量。而一个世纪对于宇宙,是相当短暂的。我们看到的星光,实际上是苦干年前就已发出;我们所练的武术,实际上是无法与古人相比的。古人固然不懂得当今的飞机枪炮,但古人与自然抗衡的能力,是今人比不上的。因此,孔子那个时代的智慧和思想,到现在仍然指导着我们。所以,人要清楚自己只是这个空间里一粒尘埃而已。佛学倡导大家行善,努力做对人类有益的事,就是要让大家共同奋斗,共同奉献。佛家所说的‘无我’,并不是说‘自己不存在’,而是不要太自私,要为大众谋求利益。历史上所有被敬重的人,都是敢于牺牲自我的人,‘无我’的意思就是‘不要太看重自己’,但必须‘心里有苍生大众’。所以,一个能称之为‘家’的人,他不是自私的。如果一个科学家只图自己能挣钱,思想里渗入了功利,他就静不下心来从事他的专业,也不会有大成功。你年纪尚轻,正是可塑性强的年龄。这就像一棵小树,一旦在这个时候歪曲,就不会成长为高大的乔木。所以,必须以浩然正气面对个人得失。你能到我这里来,是我们今生有缘。所以,你应当祛除一切烦恼,潜心练功。不但要使身体强壮,而且也要把内心的虚弱练得坚强。你讲的那些肉体之苦,在人的一生中,只能算是小小的苦难,将来肯定还会有大风大浪。如果不把内外功夫练好,又怎能干大事业?” 第七十九章 似有所悟 陈思吾滔滔不绝地说了一通。李思城心念闪动。他怯怯地问:“师父,您精通医术,自然知道我是不是练武功的料子。思城斗胆问一句,我要是苦心修炼,是否能练成比较高级的功夫?” 陈思吾沉吟了一下,便摸了摸李思城的骨骼。许久,陈思吾才说:“师父的判断,也只能做个参考,你岂不要伤心。从你的骨骼来看,你不能算是练武的奇才,属于比较协调的那一种。如果苦练几年,当个好的武术教练没有问题,但要成为‘家’,就很难说了。” 李思城大感失望。他知道师父年事已高,凭他的修为,是不会乱说的。他的心中的火焰顿时黯淡下去。自己从小就渴望有一天,能够成为一位武林高手,挥手之间即把强敌战败,料不得今日被师父一番话弄得心绪繁乱。 陈思吾叹了口气,接着说:“你也别难过。师父知道这样说,会伤了你的心。但是,世间之事,强求不得。你既然已拜过达摩祖师,已算我的门徒,就安心在这里练好了。你资质不错,已经比很多练武的学生强过许多,但师父也不能骗你。你要成为‘家’,实在困难重重。武术之道,除了悟性,与自身的体格有很大关系。你超哥自小跟我练武,现已二十余年,但他现有的修为,是无法达到上乘境界的,他的思想里渗入了太多的功利,静不下来。有的人天生就是一个经商的料,你偏要叫他去读书做官,等于是抹煞了他的天才,这是不对的。就如同竹子可以做成很好的竹器,你偏要把竹子拿去盖高楼,这就违反了物体本身的属性。我刚才已发现,其实你是有天赋的。如果将来,你有机会再去上学,极有可能成为搞学问的人,而且是杰出的。你的灵性在于你的思维敏捷,而练武的悟性并不是这人聪明就可以成为大家,甚至很多的武术家都被人看成笨蛋。我刚才你替你把了一下脉。你现在有身体状况非常差,你的血连肝都养不活。而且,你的情绪不稳定,属于大悲大喜之人。而大悲大喜之人一生大起大落。而大起大落必须有一个强健的身体方能支撑。所以,你来我这里算是对了。师父会尽心照顾你的,明儿我就给你开个方子,连服半月,可以调和你的血脉。你现在别胡思乱想,好好练功。练功不但使肉体得到锻炼,更主要的是锤炼心性。人的一半是魔鬼,一半是天使。所谓好人,就是善良的一面盖住了丑恶的一面,反之则是坏人。因此,你要静下心来,从基础打起,首先练习桩法,从基本的马步练起,打牢了根基,再练单式和套路。这样练下去,才会循序渐进,功到自然成。我说你不是练武的天才,并没说你不是练武的人才,你如果连这层都想不通,那么,干什么事能成呢?” 李思城豁然开朗,便很恭敬地谢了师父。陈思吾便把他领到院子里,随手推出一掌,空气里似有沉闷声响,如裂锦帛。师父说:“我看了你的基本功,华而不实。练拳最忌心浮气躁,急于求成。真正的少林拳朴实无华,当今少林寺那些武校,成天喊声震天,花拳绣腿,好看不好用。练拳就跟读书一样,先得上小学,再上中学大学。所以,一定要注意基本功。你先修习三个月的基本功,我亲传你一套小红拳,唉,可惜现在的武校把它的动作改了,好看了,但也虚了。小红拳是少林寺的看家拳,所有的少林功夫都是从此拳中变化出来的,但给这些自己都不知道练了些啥的教练们改得乱七八糟,叫人看了寒心。可是没有办法啊。这个时代已经变了,少林寺这块佛门净土而今已成了‘开发区’,门票接二连三涨,学费也高得吓人。任何事物,一旦成了交易,就失去了它的内涵。所以,我们这一辈人都不愿意和他们一起搞。我只希望我的这点东西能够有人继承下去,不至于带进了坟墓。可是,大凡习武者都是想强过别人,来少林寺学武的大多数都是南方有钱人家的子弟,学了几手就想找人较量,非得分个输赢不可。这种人,我是绝不教的,教他也学不了上乘功夫。学了三招两式,便去打人。这是个矛盾啊!”陈思吾对月长叹。 李思城想,矛盾真是无处不在啊。 第八十章 师父的绝学 三个月后,李思城的基本功已经练得比较扎实了。 中原大地早已绿油油一片。李思城一边干活,一边练功。有时在山上锄完地,也就势拉开架子,嘿嘿哈哈地练上一阵。李思城已经穿烂了三双球鞋,而腿上伤痕累累。那几个师兄弟平时练散打时,也不放过他。李思城的嘴被打破了三次,眼睛肿过四次。 练武的残酷的。练武其实就是在打自己。打自己打够了,才可以从别人身上打回来。这是师兄弟们的理论。师兄弟们都是南方来的,虽然在师父的教导下不那么摆阔气,但从心里,他们认为练武就是为了打架。 陈思吾没有给他们讲太多的理论。陈思吾除了对李思城讲那些道理之外,对其他学生只要求苦练。师兄弟之间打起来也凶残。平时还嘻嘻哈哈的,但一上场就往死里招呼。幸好陈思吾就是医道高手,受了伤的学生一扔拳套就跑到隔壁去找师父。 这一日陈思吾高兴,便传李思城的小红拳。陈思吾边做动作边讲:“少林拳讲究进步低,退步高。伸手不见手,出拳于无形。练时慢,用时快。小红拳一环套一环,式中套式,招中藏招,后力绵长。所以,练时不光记住招式,还要注意调节气息,意守丹田。拳掌直中有曲,曲中有直,保留一定余力,待找准空隙,才可发力。要步随身走,身随拳走,拳随心走,精、气、神合为一体,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招一式走到位。”但见他缓缓出招,动作缓慢而凝重,双眼精芒四射。学生们屏神敛气,凝目观看。平时大大咧咧的陈思吾此时浑身绷得像一张弓,好像随时都会射出威猛的一箭来。 李思城用心学习,一招一式记忆。陈思吾传完第八个动作,便停止了。 今天的陈思吾特别高兴。教完李思城,对其他学生说:“你们可有心存疑问,这么慢的动作,怎么能够打人?你们这就可以上来试试。”学生们不敢上前。陈思吾就不高兴了,说:“你们尽管放心大胆地打我,看看真正的少林功夫是啥滋味。”但学生们还是不敢上。 陈思吾生气了。学生们才傻傻地围过去,很明显地伸拳踢腿攻向师父。陈思吾手一动,几个家伙便已倒地。大家摔疼了,气也就上来了。八个学生一齐上来,真的照着师父要害开始猛击。陈思吾才一声虎啸,但见他身形如猎鹰般腾起,似乎只是随便的拔弄,八个学生几乎是同时倒地,有几个摔得半天爬不起来。 学生们算是服了。但有一个名叫洪峰的广东学生说:“师父,我们是绝不能和您老人家比的。但是,如果有人用家伙打我们,凭这肉拳能行吗?” 陈思吾又笑了笑,对学生们说:“你们八个,一人抄一条少林棍,往我身上猛打看看。”说罢,随意在场中站了。学生们刚才被师父打得疼痛难忍,心里也就除去了那份师徒间的顾虑。甚至大家都想,反正自己不远千里前来学武,学就学好的。师父名气再大,也没有机会让咱们瞧个明白。今天师父高兴,就让他露露底,下次恐怕没的机会了。于是每人抄了一根少林齐眉棍,分散着向师父围过来。 陈思吾说:“你们现在不要把我当成师父,要当成敌人!你们出手一定要狠,要出奇不意……”话音未落,高个儿洪峰猛地从背后向师父的大腿狠命一击。李思城一惊,“啊”地叫出声来,其他的学生也愣住了。陈思吾头也没回,也没有移动步子,身形微微往下一坐。那棍子带着风声一下打到了陈思吾的腿弯处,却一点声音也没有,被陈思吾一曲腿夹住了。他继续说:“敌不动,我不动;敌一动,我先动。不管哪个方向的攻击,都要在一瞬间作出判断,拿出应敌方案。”他回头对还握着棍子的洪峰说:“你动啊!”洪峰使劲地拖那棍子,却憋得红了脸也抽不出来,仿佛那棍子焊在他的腿弯处。这时陈思吾说声“去吧”,洪峰突然倒飞出去,一屁股跌坐在墙角直喘粗气,手里拿了半截棍子。还有一半已被师父震断了。 陈思吾对呆在一边的学生们说:“来啊!就你们这样,怎么和人交手?”那七个学生这才清醒过来,一齐挥舞着棍子,舞得“呼呼”有声,分不同方向向陈思吾打过来。 只听得“呼呼”几声,眨眼之间每个攻击者手里的木棍全部飞出了场心,乱落一地。而陈思吾仍然以先前那个姿式站在那里,面露微笑。 陈思吾轻咳一声,才对傻呆了的学生们讲道:“敌人拿了器械,你们不要怕。要记住,拿器械也是用手拿的,脱离不了人的身体。而武术是针对人的身体而进行练习的招式。只要功力到了,顷刻之间就能击中敌人身体的要害,那器械也就是死物了。你们刚才是不是感到肘部一麻?因为肘部是手的支点,支点已伤,别说棍子,刀子又有何用?所以,攻击敌人要击其根本。阵脚一破,就是一盘散沙,不足为惧。”学生们这才真正佩服起师父来。 但学生们似乎意犹未尽,非得看看师父的绝技不行。陈思吾今天的兴致很高,便说:“好吧,我也很长时间没有演练‘千叶菩提手’了,今儿就练几下。”说罢,神情凝重,突然低喝一声,李思城只感到耳膜被震得生疼,眼前金花乱闪。但见师父陡地束起身形,双手在胸前一合,突然手形一变,似乎那手已经分解成数双手,形成幻影。师父身形飘动,似被狂风吹起,那手,已经幻化成数只手掌,霍霍地响,像数片盛开的莲花花瓣……李思城不由地揉了揉眼,再看时,师父已静静地站在那里。 学生们张大了嘴巴。如不是亲眼所见,他们会认为是是电影里经过设计的镜头。师父那手,简直变成了无数双手。试想,这手要想在人的身体上打一下,那么就算十个人,在这样的速度中又岂能躲得开? 千叶菩提手,这实在是个文雅但绝对可怕的名称! 第八十一章 潜心习武 李思城就在师父和超哥的指导督促下边练功边为陈家干活。陈家有地,对于陈伟超,是不屑种的;但师娘是爱惜每一寸土地的人。她几乎每天都要到山上的地里去转转。每次上山,她都叫上李思城。时间长了,村子里的人都认识了李思城。 李思城还跟着师娘拉煤,拉水,拉面。一晃,一年就快过去了。虽然那些交了学费和生活费的学生们私下议论李思城成了师父家的长工,但李思城觉得,古时拜师学艺都是这样为师父家干活的,心里也就没有什么负担。甚至,他暗自庆幸自己终于如愿以偿,访到了名师,而且学到了真东西。 李思城为人诚恳,对师兄弟们总是很客气。而且,他能写一手好信,那些从小就讨厌学文化的师兄弟们写一封家信都错字连篇,每次为女朋友写信,更是绞尽脑汁。时间长了,大家也混熟了,他们便请李思城代劳。洪峰已来中原三年,女朋友等得不耐烦,来信要吹。洪峰就气得喝醉了酒。最后,他请李思城为他写了一封情书。李思城花了半个晚上,硬是写了20页纸,洪峰整整抄了一天,抄着抄着,连洪峰也感动得流了眼泪。李思城还怕感动不了那个已经发来最后通牒的女孩,便用盐水挨篇洒了几点,以示泪迹斑斑。那峰受了启示,便捉了师父家的那只大公鸡,咬破鸡冠,蘸了血在信的末尾写了几个大字:此生属于你!春节刚过,那边来信了。那边的信虽然篇幅没有20页,但也有七页之多,信中的痴情女子已明确表态,此生非洪峰不嫁!那边的信上居然也有泪痕,李思城经精心鉴定后断言这是真泪水。那日洪峰差点晕倒,最后宴请全部师兄弟们到村里的小饭馆喝了半晚上酒。从此,李思城便深得人心,有十五六岁的小师弟也常常请李思城给他们写信。 李思城还经常和师娘上山采药。师父药房里的药几乎都是自家采的。嵩山上盛产药材,每到休息日他便和师娘上山,一直采到天黑才回来。药材用不完,师娘便拿到洛阳、登封去卖。当然,李思城所有的劳动都是义务的。因为他没有交学费和生活费。他的一切花消都由师娘管着。师娘像慈母一样严厉地控制李思城的每一分钱。师娘就像李思城的母亲一样,甚至经常直言不讳地批评李思城。 李思城也把陈家当作自己的家了。那颗飘泊的心终于沉下来。他的身体越来越好了。他一顿已经能吃三四个馒头,一个人能拉动上千斤的大水车。他常常感到自己随便一动手周身就有用不完的力量。由于功力的积聚,他甚至有找人打架的冲动。 1987年春天,李思城在陈家已经整整呆了一年。他已经像陈家的人一样,可以随随便便地出入陈家了。他已经能打几套像样的拳而且已让那些从前不把他放在眼里的师兄弟,在戴上拳击手套和他打斗时必须小心翼翼严阵以待了。 李思城的身体已经长得像个大人。他的脸膛黑红黑红的,他的双肩宽大而敦实。和他很要好的洪峰在少林寺买了一条九节鞭送给他。没事的时候,他就把这软家伙舞得哧哧真响。不过,师父是不支持他练这玩艺的。所以,他只有把它放在皮箱里,等师父不在的时候才拿出来耍耍。 总之,每当对着镜子时李思城就断定,如果突然出现在妈妈面前,妈妈一定认不出他了。 他已经长大成人。 第八十二章 复仇 中原的夏天来得正是时候。下过几场大雨,那赶也赶不走的热气就像死水一沉积在这片平原上。 金鹿鞋厂已经有半个月没有东风牌汽车前来拉鞋了。厂长木运通和两个儿子及老苟坐在屋里抽闷烟,那该死的电话响也不响一声。 黄昏,刚刚下过暴雨的泥泞土路上传来了汽车声。建杰竖起耳朵,一会便把一脸肥肉抖了几下。他对木运通说:“爸,来车了,我去开门!” 是一辆东风牌汽车,而且还是带着帆布篷的。那司机在按了第三声喇叭时,建杰已把大门打开。 建杰刚刚返身去锁门,车蓬里跳下一个大高个,一拳就把没有反应过来的建杰打趴在地上。趴在地上的建杰,脸更肥了,连叫都没叫出声来就瘫倒在泥里。 车篷里十来个人陆续跳下来。冲在最前头的是李思城。李思城一脚就踹破了老木那扇足有二寸厚的木板门。老木、老苟和建峰一下呆了。像一团肉球一样堆在皮椅里的木运通顿时反应过来,一把抓起了桌上的电话。 李思城一步踏过去,抬起一脚,跺在老木拿电话的肥手上。“哐”,电话碎了。塑料做的电话外壳破裂的碎片深深地扎进老木已经变了形的肥手中。 第二个反应过来的是木建峰。他顺手抓起了墙角的一根铁棍。但还没举起来,不知怎么回事就被一个三十来岁的高大汉子一把抄在手中。那汉子是陈伟超,他一把就抓住建峰的中分头发,把瘦瘦的建峰提了起来,像扔死狗一样扔在墙角里。 第三个反应过来的老苟只觉裆部一热,尿意就控制不住了,顺着他的大腿流。他只穿了个大裤叉,那如蚯蚓在腿上爬行的尿液和他的脸色一样焦黄。 李思城定定地看着老木。李思城一把就扯断了电话线。李思城的目光森冷,看得老木的汗水哗哗直淌。 这时,洪峰把肥猪似的建杰拖进屋。洪峰用广州腔的普通话说:“谁敢放个屁,老子就捏死他!” 屋里没有人说话。老木的牙关在打战,好像这不是夏天而是严寒的冬天。 李思城只是冷冷地说了一个字:“钱!” 老木的脸由痛苦变成恐惧。老木被电话机碎片划破的手正汩汩地流着血。 洪峰最不耐烦。洪峰走过去一拳就揍得老木鼻子里喷射出鲜血。洪峰再一脚踹过去,老木就随着已经完全瘫痪的皮椅一起散在地上。 洪峰拉抽屉。抽屉锁死了。洪峰一拳就把那桌子打个稀烂,现金、票据撒了一地。洪峰若无其事地一张张地拾,拾好一把后再把钱放在地上撞整齐。 李思城突然走过去,对洪峰说:“师兄,就要一千!”洪峰遂不管。李思城便哗哗地数了100张,往自己的汗衫里一塞,顿时肚皮上鼓鼓的。 李思城转身往外走。走过老苟的身边,李思城看也没看就反踢一脚。老苟惨叫一声握着小腹蹲坐在地上抽搐,像一条难产的母狗。 李思城和兄弟们上了车。车疯了似的叫着,开了灯冲向泥泞的路。 屋里,老木悲凉地叫两个儿子去找人。但是,四个人中目前还没有站得起来的。 雨后的金鹿鞋厂,乱得像洪水后的河滩。 第八十三章 消愁惟杜康 车轮下飞溅着泥浆。车厢里,领头的陈伟超教练在纠正李思城的动作:“你那脚踢得一点都不到位。哪能有这样踢人的?都给你讲了多少遍了,后撩阴腿要注力于脚跟,你却脚尖用力,真不长记性!” 洪峰说:“思城不行的。就你这样,在我们广州早他妈的被饿死了!你想想,才要人家一千块钱!一千块钱有个鸡巴用!在我们那,这样搞一次至少要两万!” 另外一个浙江温州的师兄也在数落李思城:“思城你这人真他妈没劲!咱哥们儿好不容易爽一回,你一路上就是嚷嚷不要把人搞残了。搞死了又咋样?在我们那,搞死一个人拿个万儿八千得了,就你胆小怕事的样子,将来少不了受气!” 余下的师兄弟们你一句我一句地责怪李思城,说今天白来了一趟。他们那双打得满是茧子的手痒得难受,难受得痛苦! 李思城没有说话。他的心里五味翻腾。压在心里的阴影终于在今天摆平了。但又一种阴云浮上心头:师父常常教诲自己,宁可人害我,不可我害人。而今天,他是在超哥的带领下偷偷地跑出来的。万一师父知道了,那该怎么办?师父要是知道我没有听他的话,没有从心里真正的改善自己,一定会生气的。还有,万一木运通找到三家店来,怎么办? 李思城一路心乱如麻。车终于行至三家店,超哥叫停车,然后掏出50块钱谢那个司机。李思城跑过来拦。超哥双眼一瞪,说:“你有钱啊?”李思城红了脸,讷讷地不知所言。 接下来超哥把小弟兄们撵进一家馆子,炒了一桌菜。李思城本来担心师父见不着人会责怪,但想着自己出了气,也该请师兄弟们撮一顿,便也大方地叫菜。 酒上来,是杜康酒。李思城想着去年在金鹿鞋厂受的苦,顿时也狠了狠心,向每一个帮忙的人敬了酒,不觉已是醉眼朦胧。超哥在他耳边说:“别担心你师父。你呀,练功就练功,别老听他的。他是旧社会过来的人,跟不上时代,对当今社会看得不透!跟你说吧,我们弟儿几个经常出来喝。今天看你出手还可以,以后,咱们该出手时就出手!练武干啥的?打架用的。你师父心太软,见谁都讲他的八股文。看见没有?这些小弟儿们都不听,所以他就不给他们讲。这就跟算命一样,不信命的人,那算命先生连算都不给你算,还敢对你胡说?今天喝好,以后啊,多来找我,啥拳我都可以教你!上次教你的‘太阳锤’,实际上还不是我的拿手戏哩,下次,传你两路霸道的锤,一出手就叫人趴下!” 李思城感到心里一热。他觉得超哥根本不像师父的儿子。超哥平时做事总是气得师父直喘粗气。超哥除了教学生们练拳,还捣腾生意,尤其是捣药材。师父视做生意为坑人骗人,而超哥则不理师父。师父气得经常三五天不和超哥说话。 李思城想不通的是,从小就跟着师父的超哥,好像师父的理论一点都没有影响到他。那天无意中把自己在金鹿鞋厂的遭遇讲了一下,超哥马上兴奋起来,并叫李思城不要让他老爸知道,一切由他安排。 结果,李思城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终于,报复占了上风。 李思城正胡思乱想,其他的师兄弟们也来敬酒了。李思城只得喝。 头昏脑胀的时候,李思城要去结账。一共200元。李思城准备掏钱时,被洪峰一把按住。洪峰说:“你这点钱留着买件衣服吧。今天,是我请超哥和各位兄弟。”李思城还要分辩,超哥说:“思城,你的情况大家都知道,你就别坚持了。”李思城把钱收了回来,心里沉甸甸的。 超哥怕伤了李思城,又补充说:“哥们的事,就是自己的事。人在社会上混,就得讲义气,哪里能分这是你的那是我的?告诉你,社会上的哥们,除了老婆,其他都可以公用!”小弟兄们便大笑着拍起掌来。 晚,大家醉烂如泥。不过,今天师父早睡了,没有发现这帮醉鬼。 第八十四章 凶残的决斗 李思城的心里,总算平静了些。 超哥果然说话算数,又传了李思城两路拳法,为“罗汉十八手”和“霹雳九腿”。李思城吃力的练。李思城发现超哥的拳路野野的,不像师父阴柔缠绵,却后劲刚猛,透着一股霸气。 这一晚,星光灿烂。李思城刚躺下,就听到墙外“咚”的一声,有人翻入。接着,超哥走上楼来,压低了声音说:“洪峰,你带人跟我来!”洪峰兴奋得差点叫出声来。接着,楼上楼下的七八个人都在院子里集合了。李思城穿了一拖鞋傻傻地跟下去。超哥低叱了一声:“回去,穿上练功裤,换上球鞋!” 李思城下来时,大伙都陆续翻墙出去了。李思城隐约感到有什么事,但也没来得及问。跑过了那条小街,超哥变戏法似的从墙角抱出一大堆短棍,全是三四尺长,手腕般粗细。超哥迅速地向每人发了一根。 超哥带着一伙人提着短棍飞跑着,好像要去救火似的。李思城跟着他们穿过一片玉米地,来到一片坟场。星光下,坟场那边黑压压站了一群人,每人手里都操着家伙。 超哥这边的人站定了。李思城一看,对方至少也有二三十人,个个五大三粗。李思城明白了,这是来打架了。李思城但觉头懵懵的,好像做梦一般。 这时超哥对那边的人冷酷地说:“开始吗?” 那边有人同样冷酷地答:“开始吧!” 没有叫骂。双方好像都在遵守着某项游戏规则。接着李思城说听到超哥挥着短棍冲过去了。 混战。 木棍碰着木棍。沉闷的声响撞击着空气。李思城还没反应过来,已有一个铁塔似的汉子横里扫过来一棍。李思城挥棍一格,身子被震得一晃,但随即本能地飞脚踢向那人的小腹,那人没有防着,一屁股坐在地上。李思城没有赶上去再补一下,但听身边的洪峰骂声“草包!”一步踏前照着那人的身上就是一棍。那人闷哼一声便瘫倒。这时,李思城听到耳边有棍子的风声,赶忙一低头,但那木棍正扫中他的左肩,钻心地疼。李思城就势一扫腿,那人倒地。李思城也不客也地在那人肩上敲了一棍。那人也没再站起来。 接下来的混战更原始更残酷,双方人的都打得很投入。李思城感到,平时练功的招式一招也用不上,只是凭本能战斗。对方人大约在两倍以上,而且毫不退缩。超哥打得兴起,几乎是一棍子一个,闷哼声此起彼伏。李思城正准备再撂倒一个,但见有一人正握一铁锹,抡起雪亮的锹头向洪峰的脑袋拍过去,而洪峰此时正被一人拖着脚拽倒。李思城想也没想,一腿扫过去,那铁锹柄正击在自己的小腿上,木柄顿时柄断成两截,而李思城一下坐在地上。洪峰回过神来,就势一棍子实实地打在那愣了的家伙的胫骨上。那人惨叫一声倒在地上。超哥边招架那边两三个人的攻击,边腾出一脚狠狠地跺在那家伙的脸上。 洪峰把李思城扶起来,问:“怎么样?”李思城感到腿木木的,说:“没事”。那边超哥又撂到了两三个。一会儿功夫,那边的二三十人大多数都受了伤。一嗓门大的叫道:“别行打,我们认输了!”超哥这才叫这边的兄弟们住手。 那伙人也够硬汉,纷纷扶起同伴一声不吭地离去。疼得两眼发花的李思城感到,这真有点像原始战争。 这边的人除了李思城受伤,还有两三个伤者。洪峰一把扛起李思城,狠狠地握着李思城的手,闷声说:“兄弟,这次你救了我。今后有什么事,你说,我做!”李思城虽疼痛难忍,但也感到这人有一股匪气,不由内心一暖。 大家回到玉米地,就势坐定。超哥拿出“红塔山”,每人点了一支。超哥说:“今天应该表扬思城,够朋友,够哥们!敢于牺牲自己解救别人。练武之人就应该这样,贪生怕死之人,绝没有朋友!”顿了顿,又对兄弟们说:“今晚,我们大获全胜,值得庆贺!说真的,这全是我接的活儿。你们可能现在还不知道咋回事吧?告诉你们了,可别告诉你们师父。”大伙齐声说“是”。超哥狠吸了一口烟,说:“大王庄在孟庄开了个煤厂,孟庄无理取闹,想霸占这个厂子。两家又是打官司又是打架,两边都有人缘势力,争了大半年,没有一点结果,就停了生产。这不,他们讲好了,两边打一场,谁赢了听谁的。大王庄王厂长是我朋友,请了我了,我推辞不过,接下这活。兄弟们干得不错,今天晚上每人奖励500块,回去就数钱!”李思城一惊,看来,那王厂长不知给了超哥多少钱! 李思城的脚肿得老高,但幸好没有伤着骨头。回家后,也不敢让师父看。幸好超哥偷偷拿了奇臭的药酒,抹了两日,消了肿,留下一个黑疤。 李思城心里总觉得不对劲。看来,无论走到哪里,都有意想不到的事要发生。可是这样的事,他却没法推托。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第二部 号 角 第二部《号角》,讲述李思城在部队的故事,比较详尽地叙述了20世纪末和平时期军人的痛与迷茫。 第八十七章 回家 初秋。清泉村。 瓢泼的大雨浇透了被黑夜笼罩的山乡。体无完肤的山村在无边的黑暗中默默地忍受着夏日最后的疯狂。泥泞的村头土路上人迹罕至,把土地视为生命和希望的农民们早就躲进了家中。已经夜深了,几星灯火在雨幕中明明灭灭。 李思城扛着他的皮箱,在雨中泥泞的道路上一步三晃地前进着。他的全身已经找不到一块干燥的地方,连裤裆也淌着水。每隔几分钟,他必须腾出一只手来使劲地揉已灌满雨水的双眼。但他粗壮的双腿锥子一样插向稀泥,脸在热汗和大雨的浇灌下更显刚毅,每一个细胞都在急遽地运动着,发出的热量烧得他喉头干渴。马上就要到家了。家,有谁会比一个浪子更能理解它的含义?三年了,整整三年了。无数次梦中出现的家,就在眼前了! 李思城喘着粗气,扛着他那口沉重但却没有多少内容的皮箱。门前那条土路上淌着泥水,有雨水从屋檐上形成雨线流下来,溅在敞坝的石板上,嗒嗒有声,使这个被雨水浸泡的夜晚更凄凉。 李思城的心咚咚地跳动。他伫立在门口,让滚热的眼泪和着雨水在脸上流淌。爸,妈,姐,他心里喊着。但他的嘴唇只是翕张了几下,终是没能出声。 屋里有咳嗽声传来,像鞭炮在厚厚的鼓膛里爆炸,即遥远又揪心。那是爸爸的咳嗽声。屋旁的猪圈里有猪掀动圈板,似乎这猪还和三年以前那样饥饿。一切都那么熟悉而又陌生。李思城站在雨中,思绪和这纷沓而至的雨点一样乱。 终于,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敲了一下那扇木门。“爸——”他压低了嗓子喊。一瞬间,他触电般的脑子里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嗓子是那样的粗,像一只毛还没有长全的公鸡第一次啼鸣。屋子里的咳嗽声停止了。电灯拉亮了。首先抢出门的是姐姐。李思城感到那扇门开启后一股令人眩晕的强光射出来。强光里,姐姐比他记忆中高出半个脑袋。姐姐一双手在他宽实的肩膀上剧烈地抖动着,眼泪像冰凉的雨点滴在他的手上。 半晌,姐姐才哑着嗓子向屋里喊:“爸,思城回来了!”姐姐蕴满泪水的眼睛里射出透亮的光,刺得李思城失去了思维和语言。 爸爸起床了。爸爸苍老得只剩下一把骨头,枯槁的手颤巍巍地搭在了李思城的头上。爸爸在伸出手时发觉高度不对,临时又抬了抬,才够着儿子的头。爸爸把儿子让进屋,没有像姐姐一样仔细地看他,而是卷了一根拇指粗细的旱烟,四处找火。姐姐说,爸,火不是在你手里拿着嘛。爸爸才抖索着掀开打火机盖,把火打燃,烟头却老是够不着火苗。一连点了三次,终于喷出一口浓烟。这浓烟遮住了他苍老的脸。爸爸的背已经驼下去,脸上盘踞的皱纹像老树根上深深地镌刻过的图案。 姐姐去捅火。姐姐从这间屋跑到那间屋,不知找什么东西。李思城木偶似的坐在那里。李思城感到自己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客人突然来到了这个家。千言万语压心头,李思城不知从何说起。 李思城终于问:“妈妈呢?” 刚刚从里屋捏了三个鸡蛋出来的姐姐还没有跨出门槛,手里的鸡蛋顿时掉了两个,落在门槛上跌碎了。姐姐着了魔似的靠在门框上,脸色灰白灰白的。 爸爸又喷出一口浓烟,说:“你妈走人户去了。”他咳了一声,回头对姐姐说:“小小,你老是冒冒失失的,拿个鸡蛋也拿不稳。赶快给思城做饭吧,思城走那么远的路回来,怕是饿坏了。”姐姐反应过来了。姐姐说:“是,爸爸。”背过李思城,忙去了。 这是回家吗?李思城觉得怪怪的。他以前构想了无数次的回家镜头不是这样的,现在自己好像是一个客人。他连忙站起来拦姐姐:“不,姐姐,你歇会儿吧,我不饿。我在县城吃过饭了。妈妈到哪儿走人户了?” 爸爸站起来说:“明天再跟你说。思城,你坐下来,给爸爸讲讲这几年来的事。爸爸这几年天天做梦都见着你,老见着你哭。这下好了。你终于回来了。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一种愧疚袭上李思城的心头。几年了,自己只顾自己在外闯荡,却不知家里人为自己担死心了。这个世界上,又有谁会像亲人一样关心自己呢?李思城的心里涌起一股热流。所有的伤痛都在爸爸几句简短的话语中得到抚慰。李思城走到门边,随手抓起一块木板。但见他抬手劈下,那块木板顿时断成两截。 锅台边姐姐的眼睛亮了。爸爸磕了磕烟灰,对儿子说:“好!思城,你这一掌,比当年我们连长的手劲还大!可惜今年春季兵已经征完了,不然你要是能到部队上,保准当个教官啥的。” 接下来,姐姐的鸡蛋面条端上来了。李思城却一口也吃不下。气氛缓和后,李思城开始向爸爸姐姐讲述自己三年来的故事。不过他都是挑好的讲,比如师父师娘怎样关心自己啦,厂里的同事又怎样帮助自己啦,对于那些受屈受辱的事,他都巧妙地避过去了。 姐姐听得眼睛发亮,不断催弟弟快吃。李思城惟恐爸爸姐姐怪自己,便端起面条三下五除二地吞了下去。姐姐问弟弟香不香。李思城连忙说香,香。其实,他连一点味道都没尝出来。 李思城谈自己的经历,越说越起劲。但爸爸却催他去睡觉了。姐姐已经去堂屋隔壁自己以前住的那间屋里去捣腾床铺了。 在爸爸的反复催促下,李思城终于站起身,随姐姐往自己的房间走。路过堂屋时,堂屋里黑沉沉的什么也瞧不见。姐姐说:“堂屋里的灯钨丝断了。”李思城说:“明儿我修。断得再厉害的钨丝,我一摇就能接上。” 第八十八章 噩耗 房间里整整齐齐的,不过有些潮湿。当年自己用的两屉桌上,还整整齐齐地码着那些课本,从小学到中学的都有。李思城看了一眼姐姐,姐姐低头用手拉床单。床单已经拉得很平,但姐姐却还是不满意,反复拉。 姐姐的已经长成大姑娘了,高瘦的身材在灯影中美丽而修长。足迹走遍大半个中原的李思城突然感到,自己遇到的所有女孩,都与姐姐无法相比。他突然想起林如凤。这个已经镌刻在他心上的女孩,不知现在怎么样了。 “姐姐,如凤现在怎么样?” “如凤?”姐姐用手指勾了勾额上的头发说,“如凤考上北京清华大学了。刚走不到半个月吧。她也不容易,连续考了两年,今年终于以全地区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清华大学。” 如凤考上了清华!李思城心里翻腾了。他既为林如凤感到高兴也为自己感到伤感。清华大学,是全国最有名的学府!几乎是所有中学生的梦和天堂!如凤真如一只凤凰一样从山里永远地飞走了! 姐姐让弟弟把湿衣服脱下来,拿出弟弟以前的内衣让弟弟换。意识到弟弟已经无法穿下去以前的内衣时姐姐傻傻地看着弟弟。幸而李思城对姐姐说:“姐,你先去睡吧。我现在这身体好得很。这天气比河南好多了,不冷。明天再说吧。” 姐姐走了。姐姐的眼睛里好像隐藏了什么。 屋外还有雨水点点滴滴地打在瓦片上,沙沙的。李思城拉了灯,却睡不着。万般思绪缠着他。姐姐长成大姑娘了。爸爸老了,但身体似乎还可以。可是妈妈到哪里去了呢?回城了?咱家也没什么亲戚呀!莫不是姐姐已经定了婚,妈妈到姐姐未来的婆家去了?妈妈的身体咋样了?如凤终于实现了她的理想。她真行,不枉林老师疼她一场。唉,我永远也不可能与林如凤在一起了。如今回来了,就踏踏实实地跟着爸爸搞生产吧。就别胡思乱想了。人生就那么回事,问心无愧地活下去,不就得了。想想吉太统老师那种对生活的恬淡,人生已被这种世外高人看透。吉老师说得对,父母为大,应该孝敬父母。而这三年来,我全是盲目地瞎折腾,让家人担心让自己受累。如今平平安安地回来了,就应该听父母的话,听姐姐的话,好好地劳动。凭现在这身板,干什么不行?等天晴了到屋后平一块地,好好地把学到的武术练好,说不定将来还可以收到两个徒弟。唉,等见到妈妈再说吧。当前最着急的是见着妈妈。小时候老气妈妈,现在长大了,应该顺应妈妈。妈妈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关心我的人。妈妈多么需要我啊。如今我回来了,妈妈肯定高兴得不得了。明天再说吧。不管妈妈到哪去了,明天一定找到她,然后向她道歉,说当年气盛,不该不辞而别。妈妈一定会原谅我的,脸上一定会绽放笑容的…… 然而李思城死活也睡不着。雨终于停了。夜很静。里屋有姐姐翻来覆去的轻微声响。爸爸的咳嗽声也没有了。他们也同样没有睡着吧?村子那边的鸡开始叫了第一声。看来,天不久就要亮了。明天,就可以见着妈妈了。在成都时,给妈妈买了一件尼子大衣,狠下心花了一百多块。妈妈一定很喜欢。李思城突然坐起来。他想到灶前的皮箱里去取那件衣服。他想再看看那件衣服的颜色,他终于起了床。 屋里黑黑的。李思城向灶房摸索过去。他侧耳听了听,没有声音,大约爸爸已经睡了吧。他不敢在回来时就吸烟,怕爸爸说他乱花钱。他现在可以偷偷地吸根烟了。他皮箱里还有一条“洛阳牡丹”,是给爸爸买的。他明天就拿出来给爸爸。现在他很想吸烟。皮箱里还有两盒散的,他得拿出来吸。他轻轻摸到灶火边,找到了火机。他返回房间跨过堂屋门槛时打亮了火机。 微弱的火光里,他被堂屋里的景物惊呆了。 堂屋里神龛下面的方桌上,供着一架用纸糊的灵房(注:川南的农村人死后七七四十九日内,要供一座用纸糊的“灵房”以示对亡者的悼念。到第49日那天,再把灵房烧掉。灵房用五色纸糊成,呈宫殿状)。李思城只觉背脊上有一股凉风刮过。他顿时感到事情不妙。他凑上前去一看,灵房上垂着一长白纸条,上写“悼念亡妻沈华……”李思城的目光接触到“沈华”两个字,顿时全身冰冷,脑子里一片空白,火苗熛着自己的手也浑然不觉。他只觉有千万颗星星在脑门上飞舞。半晌,他大叫一声“妈妈……”一口气喘不过来,“咕咚”一声,栽倒在堂屋里。 第九十章 坟前凝思 下午,李青山、李思萍带着李思城,提了纸钱,到山里为沈华扫墓。 荒野里有一座孤坟。是用黄土掩起来的坟垛。坟头的花圈被雨水打得只剩下竹片撑起来的架子,那白纸被打入坟上的泥土中,残而乱。 坟前有烧过纸钱的印迹,同样被雨水打进泥土里。李思城点燃香,轻轻地插在坟垛上,然后点燃一张纸钱,再把叠好的纸钱一张一张地撕开,放在越来越高的火苗上。撕完纸钱,李思城作了个揖,跪了下去。高高肿起的额头再次撞击着冰冷的土地。他心里默默的念着:妈妈,思城来看您了。妈妈,您看见思城了吗?妈妈,您为什么不等我回来见思城最后一面呢?妈妈,您躺在里面冷吗…… 李青山和李思萍默默地站在旁边,没有人说话。有风吹来,把纸钱燃尽后的烬吹向空中,像一群黑乌鸦。 良久,李思城对身后的父亲和姐姐说:“爸,姐,你们回去吧。我要陪妈妈一会儿。” 李青山和李思萍默默地拎着挎篮走了。夕阳下的深山,孤寂而苍凉。 李思城静静的跪在母亲的坟前。直到一弯孤月在清冷的夜空中洒下点点银辉。 李思城跪着的身影如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 秋风吹来。秋风呼呼地穿过林间,刮得野草无力地伏在地上。李思城的双腿已麻木。李思城的心已麻木。 李思城突然想到了鬼。如果人死后真会变成鬼,那么妈妈的现在就是鬼了。可是妈妈,您为何不现身呢?哪怕是鬼,也让我见见您!他从小躺在妈妈的怀里听过许多关于鬼的故事,那时他对这个世间上是否真的鬼似信非信。今夜,他真希望世间有鬼。如果有鬼,她就可以见着妈妈了。 又有野风吹来。李思城打了个寒噤。妈妈葬在这荒野之中,一定很冷吧?要不在妈妈坟前栽棵树吧。等树长大了,就能挡风。李思城双手撑地,欲站起,但双腿已麻木。不过他终于站起来了。他活动了一下身体,在月光下搜寻着。满地的荒草,没有树苗。他只得向更远处的丛林去。 丛林里一片昏暗。他极力地睁大双眼,极力地搜寻着。一个小时后,他终于找了三棵指头粗细的柏树苗。他小心地连根拔起,拿到妈妈地坟前。 雨后的泥土很松软。李思城用手慢慢地挖着树坑。一定要深,不然就不会活。他想。一定要排列整齐,三棵树长大了就是三堵墙,妈妈就不会被这鬼风吹了。 李思城费了好长时间才在月光下栽完这三棵树。他累了。他的脑子里仍然有那种只有受过刺击后才有的轰轰声。他坐在坟前,把身子伏在妈妈的坟上。坟上的土潮而冷,李思城用自己的躯体温暖着这泥土。这泥土是掩盖着妈妈的身体的。抱着这泥着就等于抱着妈妈的身子了。李思城伏在坟头,让轰轰的脑子胡思乱想。 月亮钻进了云里。风吹得越来越凶。李思城浑然不觉。他心里只是在想:妈妈是那么善良,那么能干,但却死了。人的生死看来只隔着一张纸。一切活动停止了,就是死了。千百年来,没有人能逃得过死。伟大的人和平凡的人,最终的结局都是一样的,都是死!而像妈妈的一生,都是在苦累中挣扎着,几乎没过过几天舒心的日子。她死了,她的一切苦难和一切思维都已结束,而这个世界并不会为一个人或千万人的死而改变的。世界仍然是世界,它以它的规律运行着。太阳还是每天早晨从东方升起,月亮还是沿着它的轨迹在夜空里洒着银辉。而人的一生,到底是为什么呢?既然任何人的最终结局都是一样的,那么人们何以在艰难困苦喜怒哀乐中挣扎着,想方设法延续自己的生命呢?甚至有的人为了让自己活下去干脆把别人杀死,而有的人为了让别人活下去宁可自己去死?千百年来千万个故事,都是在生与死之间有限的空间和时间内演绎着。对于生死,人们是无奈的。生命起始之初,是父母擅自作主就把新的生命生了下来。新的生命要是生在了官宦之家,生在富贵之家,就是公子千金,就享受优厚的物质条件和良好的教育,就在以后的人生道路上沿袭上一辈已经铺垫好的道路去走;如果是生在贫苦的农家,不但为上一辈添累,而一生在苦难的旋涡中挣扎。一样的生命在不一样的环境中划分了等级。这等级的划分千百年来没有根本解决。由于这种差别导致了许多悲剧。心态失衡、门第攀比、嫉妒和怨恨、纷争和仇杀、苦难和幸福、成功和失败……千百年来,几乎所有的斗争都是围绕这种贫富的出身而进行的。小到李思城高中时同学之间的划派:有钱的孩子总是互相掏钱请客,操着时尚的语言讨论时装、电影和父母的职业,而无钱的孩子只能低着头,在同龄人的鄙薄中承受一种无法说清的重压;大到战争:古时一些小国兵力薄弱,大国便吞并了它,小国的子民便同时被奴役。而历史上的农民起义,也就是为了减少这种等级的落差而产生的。可是,成功的战争结束后,曾经经受苦难的领袖们仍然重复了先前的那种模式,其实只不过换了一下角色而已。生与死,固然没有区别,但这中间却有着巨大的生存差别。这种差别伴随着衰退也伴随着发展。 李思城胡乱地想着。妈妈死了,永远地离开了自己。而自己的生命还在继续着,未来,就像这朦胧的夜一样让人抓不住它。活着,就是让生命在延续的过程中体现它的价值。而我的价值在哪里呢?十九个春秋过去了,除了满身的创伤,自己仍一无所有。 秋风在黑夜里疯狂着。李思城搂着掩盖着母亲遗体的黄土,心被这土这风冻结着。 他闭上眼,他想忘记一切。他只想陪着妈妈安安静静地呆一会儿。 迷迷糊糊中,他看见妈妈正在为他做早饭,正在给他收拾书包。妈妈的脸很年轻,妈妈的笑充满爱意,妈妈用她粗糙而瘦的手抚摸他的额头。“妈妈……”李思城一把就抓住了妈妈的手,他害怕失去这只手。 手,仍然抓在他的手中。李思城一惊,他醒了。星光下黑沉沉的山野,惟有野风无尽地吹。李思城以为是妈妈显灵了。他跳起来,一眼就看见是姐姐。 姐姐静静地站在面前。昏月下姐姐的脸柔和而平静。李思城放开了姐姐的手,说:“姐,你咋来了?” 李思城萍说:“我怕你在山上受凉。爸说叫我来看看你。” 李思城担心地问:“你不怕,这山里……” “都习惯了。”李思萍说,“妈妈刚埋下的那一晚,我也像你一样一个人在这里坐了一夜。人到了悲伤的时候,有什么害怕的呢?其实,人还不是害怕自己!你见过那些要饭的人害怕过什么吗?一个人到了连死都不怕的时候,还会害怕什么?” 李思城望着姐姐。姐姐长大了。他想。 李思萍坐了下来,把一件衣服搭在弟弟的身上。李思萍望着天边,轻轻地说:“你走了以后,我们一连两天都没开过锅。妈妈几乎每天傍晚都在村里那棵老黄桷树下向锁命崖那边的路上望,看你回来了没有。妈妈的眼睛后来看啥都是模模糊糊的。我们劝不住,村里的人劝不住。无论刮风下雨妈妈都要去等你回来。好不容易你的信来了,妈妈简直高兴地快要疯了。妈妈第二天亲自到双河邮局拍电报。妈妈以后天天往镇上跑。可是,电报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上写‘查无此人’。于是妈妈又天天跑到黄桷树下去看。第二次你来信,妈妈一连写了好几封信,都是‘查无此人’。妈妈的病越来越重了。每次她做梦都在喊你的名字。妈妈给你写的信至少有十封,但都被退回了。你寄回来的钱,妈妈不让花。最后住院没办法只得瞒着她花了,但没有效果。后来要输血,我和爸爸都抽了两次。妈妈知道后拒绝输血。后来她死活也不住院了,说要再住院她就自杀。医生悄悄地告诉我们,妈妈的病已到了晚期,没治了。没法子只得回来,躺在家里。妈妈每次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催我到村头去看看你回来了没有……妈妈临死时拉着我的手说,小小,我死了,你一定要帮我把思城找回来,以后妈妈不能照顾他了,你和你爸不要怪他,要给他找出路,让他将来能回到城里去发展……思城,妈妈天天都在想你回来。妈妈一想到你就哭。可是,妈妈死之前也没有能见你一面……” 李思萍的眼泪又流出来。李思城的心又开始绞痛。他把手指深深的插进泥土里。 “姐姐,”李思城哑着嗓子说,“我对不起妈妈,对不起爸爸和你。但请你相信,思城不会再离开你们了。思城不会再犯那种错误了。思城以后一定听你们的话……”李思城只觉得喉头干得厉害。他想不出什么好办法能让姐姐止住哭声。 他不敢看姐姐。姐姐的肩头抖得厉害。 他抬起头。天空的浮云被风吹得如浓烟一样涌动着。 第九十一章 乡野传说 李思城回村的消息震动了清泉村乃至整个双河镇。 认识和不认识的,都登门拜访来了。这些登门者年轻人居多。他们都是些年轻气盛的小伙子,遇到一点小事就和对手分个阴阳。这其中免不了动手动脚,身手差点的自然免不得要受皮肉之苦。虽然他们也看过不少武打电影,平时嘴里配着音嘿嘿哈哈地凭自我感觉练上几下,但毕竟没有经过正规培训,一对一还勉强应付,要是碰上三五几个,就只有躺在地上作“兔子蹬鹰”。 李思城回乡无疑给这些闲人带来了无限希望。沈华在李思城来了第一封信后就郑重地向村里的妇女们发布了儿子在少林寺习武的消息。那些喜欢谈论嫁闺女娶媳妇的女人们当然不感兴趣,不过却让这些后生小子们肃然起敬。最为佩服的刘小三甚至向支书老爹要路费去找李思城,被老爹两个嘴巴扇灭了希望之火。刘支书懂得怎样花钱才是正道。去年冬季,刘支书在镇上送了礼在县里请了客,硬是把儿子托付给了前来接兵的干部带走了。刘小三一时成了村人谈论的热门话题。村人对成才的观念有两种定势:一是能考上包分配的学校吃皇粮,二是想办法当兵吃皇粮。刘小三在当兵以前,本来在竹林村定了一门亲事,但刘支书害怕对方拖了儿子的后腿,干脆连送了两年的彩礼也不过问,就算吹了灯。刘小三戴着大红花走的那天,刘家的30挂鞭炮共计3000响,震得整个清泉村地皮都快要翻转过来。 李思城亡母之痛尚未减弱,又有何兴趣来和这些登门求教者鬼扯?他每日总是扛了锄头,像对这片土地有什么深仇大恨一样狠命地挖。前来拜访的青年们对他的拒绝非但没有感到懊恼,反而学得他深不可测。甚至在双河镇街头巷尾,这些闲散人员各自眉飞眼色地讲述自己亲眼看见李思城一抬手就劈断了五块红砖。不过很快就有人反驳,说是六块。 甚至还有人说某天夜里,李思城在练功时一脚就震裂了一块石板。反正大家对李思城的争论已经进入高潮,甚至大打出手。后来有人出了点子,说你们这样胡闹是没有结果的,干脆团一班人,请李思城出来当教师,每人掏100块钱。大家欣然接受,便做了请帖,请李思城到双河镇最有名的馆子“翠竹居”吃饭。 李思城被大伙儿弄得哭笑不得。他不止一次对来访者讲,自己真的不会什么武功。可是谁会相信呢?一天清晨,从镇上开来了一辆吉普车。这些有本事的哥们儿居然把派出所的公车都借出来了。大家首先把李青山推上车,但却没有人敢来拉李思城,害怕被李思城弄倒了。李思城无奈,便跟车而去。正逢赶集。“翠竹居”自开业以来从未有那么多人。里里外外都有人伸长脖子看一看这个早已灌满他们耳朵的李思城。结果有些人失望地发现,李思城虽然也算粗壮,但离他们想像中的“大侠”相去甚远。不过既然来了,也要看个究竟才好。 酒菜已经摆好。大家把李青山让在上座。点烟,倒茶,斟酒,夹菜,比侍奉亲爹老娘还要周到。李青山含笑给儿子使眼色,意思是说大家既然这样对你,你就答应了吧。 李思城坐在父亲身旁,等大家都已落座,才站起身来,朗声说道:“各位兄长小弟,李思城在此感谢你们的盛情。但我向大家声明:我并不是像你们说的那样会什么武功,只不过曾练过一些粗浅的动作。诸位要是真的想学,我李思城是愿意和大家一起锻炼的。练武很苦,而且,练武不是为了打人的。如果大家练了半天,就出去生事,那就不如不学,迟早也会进局子里的。”大家纷纷鼓掌。组织者中有一名叫黄冲的小青年站起来说:“这个道理我们当然明白。请李师傅放心,我们是要交学费的。你只管教就是了。”李思城说:“我这点把式,你们别笑话就行了,别谈啥子学费。要交学费,你们到别处交去,反正我不敢收。”小伙子们一听,愈加敬佩。当下这些青年频频过来敬酒。李思城来者不拒,竟不知喝了多少杯。 李青山担心儿子喝醉了会有人来“试探”他功夫的深浅,就一再提醒儿子。李思城想到这些年吃尽苦头,加上母亲病逝,悲从中来,不由得放开喉咙猛喝,大醉。 第九十二章 李思城教打 李思城回乡的事惊动了双河派出所。派出所副所长余新民亲自来找他,言及当今社会治安不好,能不能由李思城牵头,组成一个“治安联防队”,协助派出所工作。李思城欣然同意。这样,他就可以带领大家练功,同时也为社会做点贡献。 不几天,一支由30多名青年组成的“治安联防队”于镇政府成立。成立这天,突然从外镇来了一胖一瘦两条汉子。他们自称是武警部队退役回来的,要找李思城比试比试。李思城连忙谦让。那个胖的复员军人说:“我从来不相信什么少林武当,全他妈的扯鸡巴蛋!能把人打倒就是功夫!”黄冲乃是双河镇地痞中的一霸,因打架次数太频繁而被翠竹中学勒令退学的,平时揍人连招呼都不打。今天他十分生气这两个外乡人赶来捣乱,跳出来就一脚踢向那名偏瘦的退伍军人。他以为这家伙瘦就是好惹的,却不料这瘦子还是那胖子的班长。他的脚挨都没挨着人家,人家一伸手抓住他的腿就把他扔了出去。全场的人都傻了。派出所两个民警这时拈了电警棍出来。却不料那两人掏出证件,原来是邻镇落木镇派出所的警察。那瘦子说:“今天我们来,不是来捣乱的,只是想与传说中的这位李兄弟比划比划。不论是赢是输,都是朋友!”虽然是退伍军人,但打架说话干净利落。李思城心里也暗暗服气部队培养的人才。 看来躲是躲不了了。李思城望了望焦急的兄弟们,说:“两位大哥说怎么个比划法?”那胖子说:“随便。”李思城只好说:“那你来打我吧。”此言一出,全场皆惊。心想,一般打架都是先下手为强,李思城却甘愿被动。 那胖子也不客气,一猫腰,使出擒敌拳来拿李思城,一把就抓实了李思城的肩。李思城动也没动,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对方。胖子发力,却扳不动李思城,便疾伸左手来扣李思城手腕。李思城同样不动,那只手就好像铁棍一般。胖子一急,便伸腿来勾李思城。李思城一错步,反勾他的腿,胖子便“扑嗵”一声倒在地上。 胖子爬起来,不服。这下便来了真的,一个直拳迎面打来。李思城仍然看着他的眼睛,忽伸手抓住了对方的拳头,猫身一拉,那胖子跌于地上,半天才爬起来。 那瘦子没等李思城反应过来,一个飞腿踢来。黄冲惊叫一声,殊不料李思城并不招架,疾出一腿,正中瘦子踢出的那一腿的根部,那瘦子应声倒地。 这几下快如闪电,很多人还没有瞧得清楚,便跟着别人鼓起掌来。两个退伍老兵爬起来,很友好地走过来与李思城握手。那瘦子说:“李兄弟果然好身手。如果你能听大哥一劝,不如去参军,包管你能在部队上提干。听说今年是北京部队,比我们当年在内蒙古的条件不知好多少倍。我叫孙洪军,今天没有白来一趟,咱们交个朋友。有什么难处,随时打电话!”此人做事干净,写了一个地址往李思城手里一递,领着胖子转身走了。 李思城真正地扬名了。 他每星期日都准时到双河镇前面的河滩上教联防队队员们。这些队员以前多是无事闲人,天不怕地不怕。但现在,被李思城弄得服服贴贴。其实,双河镇那些偷鸡摸狗的事,除了这些人还有谁敢干呢?但李思城说了,只要发现谁敢乱来,他就拧断谁的腿。他们老实多了。同时,挂着“联防队员”的牌子,也不好意思做那些只有闲得无聊才想得出来的事。双河镇相对安定了。派出所专管治安的民警闲得天天和街坊打麻将。 不过,平时李思城是不愿意到镇上去的。他怕见到恩师林玖铭。 林玖铭曾两次去家里找他,他都躲了。 第九十四章 拒绝前程 冬天悄悄地来临了。 南国的冬天天高云淡。 征兵的告示醒目地贴在双河镇街头,贴在各村村头。山乡活跃了。只要有点希望的青年都往镇上挤,挤那少得可怜的几个名额。 李青山这几日老在镇武装部门口转悠。李青山口袋里装了几盒烟,凡是镇里沾点干部边的人,他都递上一支。虽然镇政府的人不止一次对他讲了,今年全镇只要有一个名额,就是李思城的。但李青山不放心,仍然时不时打探消息。 在家里,李思城的耳朵里塞满了父亲对于军队的看法和当年他在部队的故事。有的故事已经讲过四五遍了,还在讲。李思城理解父亲,每次都打起精神听。不过李思城的态度很坚决:他不去当兵。他已经把一切希望和激情压在心底了。父亲老了,姐姐大了,家里的老账也剩得不多了。他不是不想去部队。说实话,刘小三给他寄来的照片,他在深夜无人时也悄悄地拿出来看。平时傻乎乎的小三被一身绿色包裹起来,英武得让李思城心痒痒。刘小三满是错别字的信里,有一种军营独特生活的诱惑像磁石一样吸引着李思城。但这种磁力常常被父亲揪心的咳嗽声切断。离家三年,没能尽到一个儿子应尽的义务。母亲死了。父亲老了。姐姐肩头的重压,也应该分担一些。李思城除了每周到镇上去教联防队员们练两招,余下的时间都在闷声不响地劳动。冬天的地里没有多少活,李思城就开始琢磨农副业。他第一个在镇里要了五千株桑树,把它栽种在荒山上。他还到各村去收绿茶种子,预备开垦十亩荒地,种出一片茶园来。 李思萍也闷声不响地跟着弟弟劳动。但李思萍不愿弟弟这样做。她的想法与父亲是一致的。但李思城不同意。李思城表现的态度和姐姐当年自愿辍学帮助家里劳动一样坚决。 征兵的干部已经到了镇上。李青山一大早就催儿子去报名体检。李思城却闷声不响地扛了一捆桑苗上山了。李青山急得没有办法。他了解儿子。当年他打过独生子一烟袋,后来发现打错了,一直很后悔。自那以后,他发誓不再用武力了。但他的劝说没有效。他最后只好去找林玖铭。 李思城正在野地里挥锄挖坑。大冷天的,李思城却脱了上衣,赤着胳膊一锄一锄地狠挖。山地里有埋头石,不时溅起火星。李思城手里的这把锄头是今冬以来换过的第七把。 累了,李思城就席地而坐,点一根劣质的“春城”烟,打开随身带来的《庄子》或《鲁迅全集》,在寂寂的山野中走进书里。有时他十分矛盾地想,自己决心在山里呆一辈子了,干吗还看这些被山里人视为“天书”的东西呢?但是,他无法拒绝这些东西的诱惑。再累再苦,只要拿上这些书,他就感到脑内有一种冲撞像波涛一样激荡着他的灵魂。 李思城刚刚坐下来翻开书,突然身后有人咳嗽了一声。他一回头,就看到了林玖铭。 林老师瘦了,老了。萧萧白发被野风撕扯得乱如衰草。林老师厚厚的镜片后面那双眼睛仍然和三年前一样深邃。李思城最怕的人突然出现在面前,他只觉得喉头干涩得发痒。 林老师没有说话,紧挨着他当年最得意的学生坐了下来。李思城终于站起来,叫了一声“林老师。”林玖铭忙又按他坐下。林老师说:“思城,这些年苦了你了。你在离开学校的时候,也不告诉我一声。我来你们家三次,你也躲着不见。是不是我当年伤害过你?” 李思城说:“林老师,我没有脸面见您。您当年寄予我那么大的希望,而我却未能实现。我感到愧对于您。” 林老师悠长地叹了口气,说:“这也不能怪你。许多事情都不是能按自己的意愿进行的。当年我也是雄心勃勃,但直到现在还是一个民办教师。许多人都试图通过主观的努力去改变自己的命运,但真正能把握命脉的人又有几个呢?一个人的成功,主观条件和客观条件都不可或缺。可是,不能因为客观条件的不利就失去了主观的努力。诸葛亮明知三分天下,也要六出祁山。你爸爸去找我,叫我来劝劝你。你不能老这样消沉。你还年轻,不要轻易放弃了机会。” 李思城终于明白了林老师此行的目的。但他的心意已决。他说:“林老师,我非常感谢您一再支持我,帮助我。但是,经过了生活的磨砺后,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人,无论生活在什么环境里,只要恪守自己的信念,不委屈自己,不坑害别人,安安稳稳的活下去,比什么都强。” 林老师说:“思城,你才19岁。你这种想法是消极的。我们那个时代的局限太大,而你们生长的这个年代,已经有很多机遇在等待你,你为什么不去争取呢?” 李思城说:“我妈妈因为我劳累一生,忧劳成疾而逝世了。我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任性,那样自私。姐姐大了,爸爸老了,我有责任把家庭的担子挑起来。” 林老师说:“这你就不对了。天下所有的父母亲,都希望自己的子女活得比自己好,所以天下的父母都竭尽全力牺牲自己,为的是让子女独立成才。社会的发展与这种力量分不开。你辍学了,再去上学已成困难。当前,最好的出路就是去当兵。在农村,出路只有两条:一是上学,考一个好学校;二是当兵,争取在部队上提干。除此之外,别无出路。” 李思城心里乱乱的。但是,亲情的重压仍然占了上风。苦口婆心的林老师终于带着失望走了。 双河镇征兵工作结束了。一共去了五个。具体去向是西安武警,并非传言中所说的北京部队。 李青山病倒了。 第九十六章 似有佳音动心弦 那一夜,刘小三没有回去,和李思城睡一个铺。刘小三极力劝李思城到部队上去。刘小三说:“思城,你文化好,又去过少林寺。你在部队,肯定是骨干,考学提干都优先。在这山里呆着干啥呢?说真的,我现在已在驻地联系好了单位,只要一脱军装,我肯定就不回来了。你想想,咱这穷地方有啥发展?你就心甘情愿一辈子呆在这山里?你呆在这山里又能解决什么问题呢?大不了像老爹那样弄个支书干干,逗人恨讨人嫌,出力不讨好。你也到外面走了一遭,外面的世界在飞速发展,而我们山乡还是老样子。我们指导员就经常讲,当兵要当好兵,做事要做大事。你在家乡呆一辈子也呆不出啥名堂来,还不如走出去。以你的能力,要是到了部队上,当军官是不成问题的。你今年都二十了,再不想办法,连兵都当不上了。我们是好朋友,我才这么劝你,你考虑考虑吧。” 李思城没有说什么,心情很复杂。刘小三再也不是当年那个成天淌鼻涕睡懒觉的刘小三了。虽然李思城对部队一知半解,但光凭刘小三这几年来的变化,他感到部队的确是一个锻炼人的地方。其实李思城的内心一直在作斗争。自己真想在山里呆一辈子吗?这一年多来,他尽力地压缩内心那种冲动。在外流浪了三年,虽然受尽苦难,但他的生活是鲜活的,充满挑战也伴随着悲喜。而这种流动的生活突然静止下来,就如同流动的水被关进了池塘,最终成了腐臭的死水。不流动的水,失去了水的生命力。人呢?终日重复那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一切视野被奇峰横锁的大山牢牢地固定了。外面的世界,最多也是电视上的几幅遥不可及的画面或同龄人五彩纷呈的讲述而已。说真的,他想到山外去。当他在三年前走出锁命崖的时候,他就暗暗发誓不要再回来了。而现在,他整日在迷茫中用体力劳动来排遣这种莫名的烦躁。细细反刍后,李思城发现,自己的沉默实质上是在思考,思考下一步的出路,思考书中的理论与现实之间的差距和联系。每当想起林如凤的时侯,他的心里有一种莫名的痛。这种痛是由于生命的错位而构成的?是由于现实与理想的差距构成的?还是由于社会或者自身的原因决定的?李思城想不通。很多时侯,他只有通过锄头来发泄体内那种原始的冲动。他那张被山风烈日浸染得有些粗糙的脸,分明隐藏着一种杀气。他隐隐地预感到,自己的沉闷压得太久,就会炸裂。每次他看到小县城里趾高气扬的“上班族”们抬着眼皮从人群里孤傲地走过时,他的内心就涌起一股劲:要超越他们!我李思城同样有脑袋同样有智商,你们能做的事,我就不能做? 而且,父亲对自己去年拒绝当兵是很伤心的,姐姐那几天就没有和自己说话。更主要的是,妈妈生前最大的心愿就是渴盼我能到城里去。这一年多的生活,让李思城看清了农村现实:到一定年龄,就要结婚,就要成家。李思城对那些媒婆们有一种莫名的恐惧。每次参加别人的婚礼,他就失眠。这些新婚的大哥们的今天就是自己的明天。他们结了婚,就拼命生孩子,拼命挣钱养家糊口。自己难道真的一辈子碌碌无为?林老师大概对自己失望了,自从那次被拒绝后,没再来过;村里人对自己也不再有任何神秘感,甚至有人私下议论他也不过如此。二十岁了,应该想想今后的路了。当年意气用事,想当什么“大侠”,结果只是一个破碎的梦而已。真该想想今后的路了。连刘小三都成熟了,现实了,我干嘛那么固执?现在家里的情况不错,至少生活不会成问题。爸爸成天长吁短叹,还不是为自己的前程着急?而今晚刘小三的一席话,看来也不是没有道理的——就算一辈子呆在山里,又能解决什么问题? 身旁的刘小三翻了个身。他也没睡吧?李思城想。人长大了,麻烦就多了。看来,以前那个天塌下来也不管的刘小三已经不存在了。身旁躺着的这个刘小三,在部队里变了。 部队,到底是个怎样的环境?无数的电影镜头晃过脑海。那种热血儿男的壮举烈火般在他心里燃烧。 “如果今年有机会,我一定去试试!”他脑子热了。 第九十九章 李青山送礼 李青山站在清冷的月光里,一件破旧的棉衣裹着他已经不再壮实的上身,一条皱巴巴的裤子短得只能遮住小腿,裸露着的脚脖子像两枚铁锥一样钉进那双破旧的解放鞋里;头发灰白,腰已微弯,老态顿显。他把手插进袖筒里,焦急地向楼上张望。 身材壮实的孙部长急急地从楼梯上跑下来,用一种观看稀有动物的目光定定地看着李青山,半晌,才伸出那双光滑的手,握出了李青山慌忙从袖筒里伸出来的手,使劲地摇了摇,低哑的嗓子发出颤音:“班长……真的是你?” 李青山看着孙部长宽阔的额头和高耸的鼻梁,有些激动地说:“部长,我……我……不该打搅你的工作。” 孙部长大手一摆,不高兴地说:“班长,当年咱们是一个战壕里爬出来的。你还救过我的命呢!自打七二年我到双河去检查工作,见过你一次,算起来已有16年了。这些年我工作太忙,也没顾得上去看你,你也别见怪。可你也是,下城来也不到我家坐坐。唉,我们那班子人,调走的调走了,回乡的回乡了,岁月不饶人啊,转眼,我们都老了。” 李青山紧张的心终于缓和下来。已经多年未联系的老战友能说出这种话,证明这人世间还有真情。李青山当年因为政治问题退伍后,自知没法子和老战友们比。他的战友们多数已升官发财,而自己只能在田间耕种,固执的李青山从来都没有和他们联系过。当年沈华生病、李思城缴不起学费需要钱时,沈华也曾提议找找以前的老关系,他都坚持不去。但现在,决定儿子命运的最后一条出路就在面前,他狠了狠心,就算破了老脸也得求求武装部长,一定要把儿子弄到部队上去! 李青山又恢复了猎人那种执著。他就直奔县城来了。而且,老战友孙奇的态度比想像中要好得多。看来,今夜此行不虚。 “走,到我家去喝两盅!”孙部长拉了一把愣在那里的李青山说,“这些日子都把我烦死了,都是找我帮忙把孩子弄到部队上去的。唉,班长啊,你不晓得,现在社会变了,哪像我们那时候啊,复杂多了。”这时的孙部长反而像个苦主,向李青山叫开了苦。 李青山心里一沉。说实话,他是不愿意找人“帮忙”的。他平时就最痛恨这种拉关系走后门的伎俩。然而到了自己头上,他的心就被震动了。思城就这次机会了,再不抓住机会,思城就会走自己的老路,默默无闻地在山里过一生。豁出去了!李青山的思想斗争很激烈。 孙部长的家是在县政府大院家属楼的四层。孙部长打开了灯,把李青山引到沙发上。李青山只好把半边屁股挨在皮垫上,在明晃晃的灯光下才发现这身装束与这间屋子太不相称。他此时最怕孙部长的夫人从房间里出来看到他的窘样,但孙部长说:“你弟妹回娘家了,我这几天基本在武装部住,为的是躲那些送礼的人!唉,真没办法。这个破官没啥好干的?还不如你,没事进山打野物,逍遥自在。” 李青山伸进棉袄里的手神经质地缩了回来。他的手刚才碰到了两张软软的狐狸皮。这是他的心肝宝贝。山里的狐狸最难打。行猎半生,他一共才攒了四张,另外两张他亲自垫在了爱妻沈华的棺材里,这两张是留给自己的。自己死后也用它垫背。它经过精心制作,光滑柔顺。李青山在孤独的时候摸到它,就顿生一股暖意。这四张皮没有一根杂毛,但为了儿子,他愿意拿出来! 可是,刚才部长的话已经说明了一切。从未送过礼走过后门的李青山感到自己粗糙的皮肤下热气腾腾,他觉得有热汗从他花白的头发根子里冒出来。 孙部长没注意到这些细节。他从里屋取了一瓶“茅台”。李青山认得这酒。当年打土匪时,他带着孙奇缴获了16瓶“茅台”,部队在晚上会餐时大家分到了一点。李青山只尝了两口,但已让他铭记终身。而多年后的今天,孙奇拿出了这酒,实在让李青山感到不安。 李青山推托说自己不喝酒。孙奇也不管,弄开瓶盖就哗哗地倒了一杯递给李青山,说:“班长,当年我们喝这酒的情景你还记得吧?你那时是骨干,推来推去,倒是我猛喝了半瓶。今天,这酒就等于是我敬你的。你先喝,我去搞两个菜。” 李青山更加不安。他站起来一把拉着孙奇。但他拉不住。孙奇还是弄来了两盘香肠。城里人招待客人一般都小气,但孙奇却很大方地把肉片堆满了盘子。要是在平时,李青山会感动的。但这次,李青山是来“办事”的,不是来吃饭喝酒的。 酒,只喝了一小口,李青山嘴里一点味道也没有;菜,一点也没动。劝了半天,孙部长才察觉到老班长苍老的面容下隐藏着心事。孙部长单刀直入:“老班长,莫不是有啥事要我帮忙吧?有事你就说,当年我这条命是你救出来的,不然那一枪肯定没命了!就冲这个,你尽管说,别人可以不管,老班长的事就是我的事!只要我孙奇办得到的,一定办!我孙奇绝不是那种吃了木耳忘树桩的人!” 这几句话说得李青山热血沸腾。但又把手伸进棉衣里,摸着柔软的狐狸皮。他觉得这玩艺沉得让他拿不稳。他就装作抓痒,狠狠地在腋下挠了几下。 孙奇接着说:“老班长,莫不是你有啥亲戚要当兵?”李青山终于鼓起勇气低声说:“是我儿子……” 孙奇就笑了起来,把手里的筷子向李青山点了点,说:“我还道什么事哩!这事好办。我给你说实话吧,别人的事我可以不管,侄子的事,我管定了!放心,只要侄子够个儿,相头子好一点,没啥大问题。明儿我给双河挂个电话,叫他们别瞎捣捣了,直接送到县里来。” 李青山顿感一块石头从心上落下。他终于又把手伸进了棉衣,一下取出那两张小巧的狐狸皮,直接塞在孙部长的怀里。孙部长一惊,但狐狸皮温润的毛触到了他的神经末梢。灯光下这两张狐狸皮使人有些眩晕。孙部长家连茅台酒都有,但这东西,恐怕不是市场上能买到的。 “干啥?”孙部长本能推托,“你我兄弟,还兴这个?侄子的事就是我家的事,你弄这个实在看不起我。” “部长,你千万得收下!”李青山站了起来,连那只断手也从袖筒里伸出来挡住孙部长。“我是个玩枪的把式,没有别的本事,这东西倒是能搞到,部长你别嫌弃。”现在,李青山最担心的是老战友不收。虽说以前曾经是战友,但年深月久,还是来点东西才是真的。李青山认定:只要孙部长收下了,儿子的命运就转变了。 孙部长也就不再推辞。他站起来说:“这怎么好意思?虽然老班长说得轻巧,但我晓得,这玩艺越来越难搞了。这样吧,我就收下了,但你必须答应我,以后不要再搞这些。以我们的交情,什么都不拿最好。” “那是,那是。”李青山感到浑身一阵轻松。他看着孙奇把这两张他视为生命的狐狸皮拿进里屋,这才感到送礼其实并没有想像中的那样复杂。 接下来孙部长拿了笔,像一名医生询问病情一样问李思城的情况。李青山感到事关重大,毫无隐瞒地一一相告。孙部长记着记着,眉头皱成一团。 李青山心头又开始发紧。 第九十九章 决定命运的人 这时,门被敲得咚咚响。孙部长一步蹿过去拉灭了电灯,屏息倾听屋外的敲门声。那敲门声一连响了十几下,便听有人喊:“姐夫,姐夫,开门!”孙部长这才长长地出了口气,说:“原来是他。”遂拉灯,开门。 门外一阵冷风刮进来。李青山一眼就看见了林玖铭,二人都吃了一惊。 林玖铭一惊后哈哈大笑,说:“妙,妙,真妙!”便随便坐了下来。 孙部长不解其意,问:“玖铭,啥子事妙?” 林玖铭说:“我一看李大哥在这里,就晓得是咋回事?” 孙部长说:“啥事?” 林玖铭说:“来请你这位部长大人帮忙,把儿子送到部队上去嘛!” 孙部长一惊,问:“你咋晓得?” 林玖铭说:“我今晚来的目的,和李大哥一样。你还不晓得,思城是我学生哩!” 孙部长白了舅子一眼,说:“你李大哥还是我老班长哩!不过,这事难力哪。” 林玖铭嗅到气氛不对,正经地说:“姐夫,难度大吗?” 孙部长说:“难处多了。首先是政审不好过关。思城的爷爷当年在陈三太爷家当过护院,死因不明,思城外出三年也不好考察证明;其次是自身条件,身上有伤疤,没有高中毕业证。要是普通部队,一点事也没有,偏偏今年是中央部队,严格得很,你说要不要命?” 林玖铭霍地站了起来,说:“思城是我学生,我还不晓得他怎么样?啥子政治问题?李大哥是老共产党员,当过村支部书记,这不就说明问题了?再说,李伯伯当年在陈三太爷家也只能算是长工嘛!思城外出三年更好说,他是去学武术,又不是去杀人放火!学了武术更有利于保家卫国,等于我们为部队输送了一个人才嘛!不行就叫少林寺那边开个证明寄过来,来得及嘛!身上的疤,你给医院打个招呼不就行了?高中毕业证,我去弄。说真的,思城今年都20岁了,当年的成绩一直是数一数二的,就是因为建那教学楼,思城怕再给家里添负担才出去受苦的嘛!如果这次去不成,这个人才很可能一辈子被埋没了。姐夫,说真的,这些年我可从来没有找你办过啥事。这次呀,为了我那学生,我是求你来了。姐姐回家时就说今年征兵的事,我就急了。跑到镇武装部,才知道思城第一轮就刷下来了,急得我饭都吃不下去。我看啊,这事你得想点招儿。” 孙奇点了根烟,说:“我难道不愿意帮我侄子?可是要是有人捅到接兵干部那儿去,咋整?” “捅啥?”林玖铭激动起来,“没啥好捅的。我看啊,思城这孩子肯定能让接兵干部喜欢。况且,有几个人晓得思城的底细?你先去办,一步一步地来。” 二人争论激烈。在一旁的李青山,心乱乱的。 李思城又被重新通知去镇里参加体检。镇里过关;又去县里参加体检,也过关。李思城的头始终是晕的。厚厚的一本档案,里面盖了无数个章按了无数个手印。 李思城总感到事情有些邪乎。出奇的顺利让他感到不正常。搞政审的工作人员、体检医生、武装部干部,都好像认识他似的。 征兵工作于11月底接近尾声。全县合格的人只有42名。还有八个名额,接兵的干部只得打电话到别的县增补。 这一日,合格的42名人员在武装部操场上集合。那位接兵的军官拿起了花名册,大家以为要点名,却不料那军官只叫了一个人的名字。大家都盯着一个名叫李思城的走出队列。跟着那军官走进了武装部长的办公室。 门被关上了。军官犀利的目光像火一样烧得李思城浑身发热。武装部长面无血色。静。那军官突然一脚踹在李思城的脚弯处。李思城一惊,随即沉身,身体只是矮了一下,并没有跌倒。那军官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又命令:“把衣服脱了!”李思城愣了一下,便脱。脱得只剩下裤头时,那军官又沉声喝道:“全部脱光!”李思城很不情愿地把裤头也扒掉了。 那军官首先捏了捏李思城臂上瓷实的肌肉,又在他胸上打了一拳。接着,猫下身,仔细地观察李思城的羞处,忽伸手捏他的睾丸。末了,随手掏出卷尺,量李思城的伤疤。做这些动作的时候,那军官像一个研究动物的科学家,十分投入。害得武装部长脑门上的汗流出来了,但却没敢去擦。 李思城猜不透这军官要干啥,也就强忍着。军官捣弄完,命令李思城穿上衣服并坐在椅子上。军官又从衣服里掏出一叠厚厚的纸来,放在李思城面前的桌子上,说:“你看看这个。” 李思城一看,打了个寒噤。原来是几份告发自己的信。信中主要说自己有牛皮癣,身上有疮和五道一寸多长的伤疤。最逗人的是,有一封举报信上说李思城只有一个睾丸! 李思城看完,那军官也不说话,又交给武装部长看。 屋里的空气很沉闷。 武装部长很仔细地看完这些没署名的检举信,眼见主要是诬告李思城身体上的毛病,脸色慢慢地恢复了。他站起来对那军官说:“杨连长,这些信里所讲的不是事实!李思城同志在学校时一直是三好学生,优秀学生班干部,父亲曾参加过川南解放战争,当过村支部书记,是老共产党员。而且,李思城同志曾经在地方的治安联防工作以及基层科技工作中表现突出,现在是党组织的积极分子。李思城同志是今年我们所有的兵源中比较优秀的同志,所以,我代表武装部向杨连长提出请求,对李思城同志进行复检。” 毕竟是老同志,孙部长瞬间恢复了自信。 杨连长说:“孙部长,我们要向党负责。我们这次来到贵县征兵,是组织上充分考虑过的。这个地方解放前曾出过不少英雄,当年毛主席带领红军就路过这里。我不是怀疑你们工作上有失误,实因事关重大,上级交给我的任务我们一定要圆满完成。李思城同志的材料我看过几遍,觉得非常好。我们部队是保卫中央首长的安全的,责任重大,必须挑选过得硬的青年。李思城同志的身体素质令我感到满意,部队需要这样的优秀青年。我从个人的观点出发,是很想要他的。但是,我必须进行一次家访,到乡下去了解一下情况。如果确实没有问题,我决定把他带走!” 孙部长悬着的心终于落下来了。他紧紧地握着杨连长的手,连声道谢。 第一百章 生命承受之重 杨连长带着两名接兵人员乘坐县里的专车到了清泉村,整个清泉村轰动了。 整整花了一天,杨连长的耳朵里充塞着乡亲们对李思城的夸奖。杨连长还亲自去看了李思城的桑园、茶园。杨连长只喝了一口由李思萍炖的老母鸡汤,临走时很敬重地向李青山敬了一礼。李青山只觉得眼睛里有液体想流出,怕杨连长看见,就没有远送。 李思城将去北京当兵的消息传遍了山乡。凡是曾被李思城教过两手的朋友们,都自动前来了。李思城用塑料桶装了80斤白酒,杀了一头猪。前来贺送的朋友有的连李思城也不认识。屋里坐不了,就坐在坝子里;没有那么多板凳椅子,大家就席地而坐。凡是来送行的,都掏出十元二十元的现钞,塞给李思城。当晚李思城家里闹翻了天。至少有十几个自称酒量大的人当场醉倒。大家闹到半夜方散。李思城今晚没有怎么喝酒,等客人散尽后,他悄悄地进了山,向母亲告别。 山里静得让人害怕。偶有野风掀动野草,沙沙的,如若干条毒蛇满地游窜。李思城跪在母亲的坟前,任野风刮走脸上的泪珠。良久,他才默默地站起来,头也不回地下山。 炉火里的炭由红变黑,屋外是阵阵寒风。李思城走进灶火间,想给忙乎了两天两夜的姐姐说会儿话。灶火后面,姐姐像一只田螺一样蜷在那里,红肿的眼睛像两个烂桃子。 有风从瓦屋上压下来,有瓦渣在房顶的斜面上滚跌。李思城呆呆地看着姐姐。姐姐背过身去。姐弟俩无声地对峙着。疲惫的灯丝懒懒地散着黄光。墙角那张模糊的蜘蛛网上,一只肥大的黑蜘蛛胀痛了李思城的眼。灶房里摆满各种农家用具,黑沉沉的磨盘,人高的大水缸,能装一担水的大锅,被烟火熏得黑亮的土灶,狼籍的碗筷摆满了宽大的案板……这一切,都让李思城感到一种重压;这一切,让李思城既熟悉又陌生。 就要远离它们了,永远吗?他不知道。他从杨连长身上看到了一种东西。一种无法用语言表达的“气”。杨连长的形态和一举一动,无不被这种“气”笼罩着。无数次朦胧的梦境中,李思城隐约地记得梦中的自己也像杨连长那样。李思城清楚地记得村里人挤在他家的篱笆后面用一种几近仰视的目光看着杨连长。杨连长在武装部的一腿一拳,已经让他感到了军人的身手。但这决不是刘小三能够具备的身手。李思城相信自己能具备这种身手。难道自己流浪学艺,是上天安排的?是必然的?李思城突然感到生命的神秘。生命的运行难道早已注定一种模式,而愚昧的世人只是像无头苍蝇一样瞎撞,浑然不知冥冥中已有定数?新的生活即将开始,他将到部队去锻炼。部队是什么?爸爸讲过,但不明白;刘小三讲过,也不明白。 李思城根本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会穿上军装。他从小就不想当兵,他只要当一个大侠,在别人需要帮助的时候像神仙一样突然出现在求助者的面前。但现实中哪有大侠呢?他的梦被现实挤压得粉碎。这个时代有枪,这种东西能穿透人体,带走人的生命。而军队,是与枪紧密相联的。军人就是拿枪的人。除了枪,军人好像被什么东西注入了身体。杨连长就让他感到了军人之不同之处。军人的行动是干练威猛的。这些特质让李思城既陌生又兴奋。如果有一天自己也能当上军官,同样会和杨连长一样干练威猛。妈妈一辈子的心愿就是让自己成为城里人。爸爸当年很不情愿地从部队上回来,直到现在爸爸仍然向他的听众讲述部队的故事。这些事故并不会因为年头久远就腐烂变质。它已经注入了爸爸的情感里,生命里,所以它在承载它的肉体和精神里活着。而自己呢?自己的生命是单薄的。生命因为缺乏经历缺乏磨砺变得没有质量。亲人们和林老师、林如凤以及所有的朋友,都希望自己成才。成才是什么?是当上军官?和杨连长一样在别人的仰视中淡然地钻进小车?生命的体积大同小异,而生命的质量却有着强烈的反差。无论如何,自己已经站在新的道路前面,像梦里的情节一样让自己不敢相信它是真的。农村人总是在乎身份的。如果有一天自己真的当上了军官,那种感觉会怎么样呢? 李思城的脑子混乱一团,各种感想鱼网似的交错纵横。总之,他是明白了一点:此去必须有所成就!亲人和朋友们的一切行动都是在自己身上倾注了他们的希望。他必须竭尽全力地去拼杀,以回报这种厚望!别无退路!别无退路!! 李思城伫立良久,猛然感到肩上搭着父亲的手。父亲轻咳一声,震碎了李思城繁乱的思绪。姐姐已经站起来,瘦弱的肩和疲惫的脸让李思城感到了一种重压。 李青山没有对儿子讲什么大道理。李青山只是说:“到了部队,好好干。部队是个培养人的地方,你一定要听领导的话,好好干。” 李思城点头。 第一百零一章 长风破浪会有时 第二天,村头锣鼓喧天。刘支书带领送别队伍来了。李思城像一个已经失去知觉的新娘子一样被戴上了大红花。李思城穿上了绿得耀眼的新军装,背上了背包,戴上军帽。李思城回身看了看满脸喜色的父亲。姐姐没有出来。李思城冲进姐姐的房间。姐姐伏在床上哭,肩头一耸一耸的。李思城从口袋里摸出他从县城里买回来的红头巾递给姐姐。姐姐不敢看他。姐姐的身下是几双被泪水打湿了的鞋垫。姐姐一把就塞进了弟弟的怀里。 屋外的锣声响得人心里发慌。李思城就要出去了。李思城说:“姐,我走了。”便忍着泪水一步跳过门槛。姐姐终于呜的一声哭了来,悠长的哭声像鞭子抽在李思城的心上。 走!李思城咬了咬牙!他按父亲的交待在堂屋里祖先的牌位下磕了头。然后跨过大门槛。然后向坡下走去。恍惚中他感到马路上送别的人一长串。他在如涌的人流中恍惚地走着。 双河的水平静地流着,没有一点声响。这是一个阴天,冷风从河上吹来,刺痛了人们的脸。李思城终于回过头望了望坡上那间生养自己的瓦房。他看见姐姐的身影正在门口那棵梨树下痴立着。姐姐头上扎着那块鲜红的头巾。那红头巾在冬天的冷风里飘动着,如同一团焰火。 双河镇到了。镇政府在礼堂举行欢送会。镇领导指名要李思城代表入伍的新兵发言。李思城走到台上,恢复了在翠竹中学演讲时的激情。他宏亮的声音响彻整个礼堂。他真诚的答谢了父老乡亲,并代表新兵们保证,一定要在部队干出成绩来,为家乡争光,为祖国争光。他的演讲赢得掌声一片。镇党委书记曾是行伍出身。他边听李思城演讲边对身边的镇长说:“这孩子将来前途无量。我们当兵的时候,哪里懂得这些道理?凭他现在的素质,只要在部队好好干,绝对能够提干。他的面相是官相,还是个不小的官呢!” 吃过午饭,家长们纷纷往儿子包里塞东西,哭声一片。李思城望着父亲,父亲没有哭,李思城也没有哭。李思城把昨晚收到的钱全部塞进了父亲的手里。李青山不要。李思城说:“别让人家看见,留给姐姐办嫁妆吧。”李思城就把一大把钞票塞进了父亲的棉衣里。 登车了。林老师突然出现在车旁。林老师一把就抓住了李思城的手。李思城感到林老师拿贯粉笔的手此时坚硬如铁。林老师向他笑笑。林老师用笑和力度代替了语言。林老师在撒手时迅速塞给了李思城五十块钱和一支钢笔。李思城想推,林老师已经走开了。 车启动了。李思城再回过头,明显地感到父亲的身体晃了一下。不过父亲没有倒。父亲仍然很直地站在街心。车缓缓地行进着。车上所有的新兵都把脖子拼命地向后扭。李思城的视线里父亲的身影越来越小。当车拐过弯的时候,李思城看到父亲一下瘫坐在地上。李思城极力回头,可是街道的拐角已经挡住了他的视线……车已经提速了。 汽车顺着双河离开了双河镇。山道弯弯。李思城极力回头,阴云密布的天空下,锁命岭烟气缭绕,像一柄古剑刺向苍穹;双河的水流到了险滩,溅起的水花如千堆白雪。河道两边的石壁,被河水洗濯得光净净的,如被砂纸仔细擦过一般。 别了,双河;别了,亲人。放心吧,李思城归来之日,就是衣锦还乡之时! 此山可以作证,此水可以作证! 第一百零四章 北京到了 北京到了。 火车在深夜驶进这个梦幻般的城市。火车把西南边陲的幸运青年们带到了一个崭新的舞台。没人有睡意,包括刘涛这个生长在县城里的干部子弟,也被七彩斑斓的城市灯火晃得睁圆了眼。 火车吐完最后一口粗气。站台上人影恍惚,兵车沸腾了,嘈杂声如急雨般纷乱。杨连长一改往日的沉静,大声吆喝着背上背包的新兵们,像赶鸭子一样把他们全部赶下了车。 站台上,有无数身着军大衣的军官在搜寻自己部队的人马。杨连长清点了人数,跑步向一位个子不高但气度不凡的军官,抬手行了一个军礼,严肃地报告:“副政委同志,翠竹县50名新战士全部到齐,请指示。三连副连长杨立东。”那矮个子军官还了一礼,命令:“原地不动,各连分兵。”他一挥手,七八个军官走过来,各自挑自己的兵。看准一个,便用力一拉,大声吼道:“四连的”。那边的人也随便拉了一个,同样大声吼道:“七连的”。新兵们脑子里全是一锅粥,连与相处几日的新战友道个别的工夫都没有,就被陌生的军官拉向了陌生的队列。 李思城心里没有慌。他想,分到哪儿还不一样?他只是看着那个矮个子副政委。他觉得此人浑身都透着一股威严。看得出他是络腮胡子,不过刮得很仔细,在车站的灯光下显出铁的颜色。他的目光简直比站台上的灯还要亮,寒气森森。李思城还想看他几眼,却被一个带山东口音的胖军官拉了过去,说声“九连的”,便把他扔进了一个队列。李思城回头再找杨连长,却见刘涛抱着杨连长的东西紧跟着杨连长向旁边的一支队伍走去。 李思城心里酸酸的,他好像明白了什么。但就在这时,那个矮个子副政委突然大声喝道:“杨立东,你过来!” 杨立东马上回身过来,却把走到半途的刘涛扔在那里。在陌生的队列里站好的李思城看见那矮个子军官对杨立东厉声喝道:“把那个小伙子分到九连来!” 杨立东脸色白了,只得自己拿了东西,把刘涛往九连的队列里一拖,放在李思城的屁股后面。李思城感到身旁的刘涛牙齿碰得很响。 那矮个子副政委没再说什么。此时各连分兵完毕。翠竹县的50名兵排成10列,每列5名。这次杨立东又报告。那副政委命令:“各连带回”,即转身走了。 李思城跟着那位胖胖的军官在持续嘈杂的声响中走出了地下通道。宽阔的火车站广场上停满了军车。李思城跟着那胖军官走到一辆带篷的解放牌军车后面,见车箱里已蹲满了身着同样服装的新兵。 登车。紧挨着李思城坐下的刘涛牙关还在轻微地打战。李思城这时才感到空气太冷,如锋利的刀片在切割自己的脸。 车逆着冷风驶向大街。 大街宽阔如广场。大街两边耸立着巍巍高楼。高楼在小太阳似的灯下显得很神秘。李思城到过成都,到过洛阳。但这样气派的高楼,他还是第一次见到。 车在缎带般的长街疾驰着。城市陌生的风景向后疾退。李思城的眼睛调整不过来。七彩斑斓的灯水把灰蒙蒙的夜空托得远而高。 陌生的风景恍惚而过。突然,李思城看到了天安门。天安门城楼被彩灯勾勒成一种虚幻的图像,在这深夜里显得庄严。李思城的心颤动了一下。祖国的心脏,就在眼前了。而自己,被命运安排到这个神圣的地方,这是何等的幸运!不过,车从模糊的天安门前飞速地开走了。车在拐弯,钻进更深更长的街道,从高高的立交桥上驰过,有时也从桥洞下钻过。但是,城市的灯火越来越暗,越来越稀疏,道路也越来越窄。不过,路旁的树上,依稀可以看到残雪,在黑暗中发出森冷的光。 也不知道行驶了多长时间,车已经完全离开了城市,穿过静寂的乡村。有好奇的狗突然从黑暗处蹿出来,紧追上几步,向汽车狂唳。渐渐地,村庄也远了。车灯强劲的光从树冠的积雪上反射回来,车胎被碎石掀动着,挤靠着的新兵们都感到不对头。不是说来当中央警卫吗,怎么拉到深山沟里来了? 汽车狂吼着向坡上爬去。冷风如箭,一丝凉意袭上李思城心头。山越来越深,无法看到一户人家。这时夜色逐渐变淡,山里冰封雪冻的情景在黑夜的消退中逐渐露出了轮廓。李思城这才发现这车正于一条坑坑洼洼的土路上行驶。 大伙儿的心全凉了。大伙儿的表情和这寒冷的天气一样萧索。李思城被身旁的刘涛碰了一下。李思城回过头,就看到刘涛的眸子灰暗如梅雨前的天空。 第一百零五章 初入阵营 车在快要抖散了新兵们的骨架之后,终于钻进了一个被砖墙围起来的院子。院子门口一个圆形的台子上,一个持枪的哨兵戴着封耳帽,穿着大衣,站得笔挺,好像已经生了根似的。李思城突然想起小学课本上的雷锋像。这哨兵很像雷锋。 冻僵了的新兵们被吆喝着笨拙地跳下车。又列队,又分兵。那个带山东口音的胖连长指挥几个老兵各自往自己的班里分兵。这次李思城和刘涛分到一块。领他们进屋的老兵很瘦,两腮基本没有肉;一对青蛙眼鼓鼓的,让人担心它一不小心就会掉出眼眶;最有特点的是他的两个耳朵,简直可以忽略不计,孔大形小,像两片铜钱紧贴于脑袋上;他的嘴唇很薄,像切得很规则的两片生姜;但他的胸脯却鼓鼓的,好像塞进了两只兔子。他的声音极哑,一说话,满屋子都是杯盘碎裂的声响。 老兵把李思城等人领进了一间大屋。大屋里有暖气,暖烘烘的。大屋的四周靠墙处全是床位,连成一片大通铺,铺前已坐了许多陌生的面孔,但都鸦雀无声。那老兵领着李思城径直往最靠里的一排大通铺走去。 “我姓赵,赵紫阳的赵。”那老兵对李思城和刘涛说。“我是新兵连四班班长,也就是你们的班长。以后,你们就听我的。吃喝拉撒休息训练,都听我的。” 靠墙的大通铺用砖头垫起床板,一共12个铺位。现在还空着三张床板,其他的铺面已经收拾得极平坦,绿色的被子叠得像两块豆腐干放在洁白的床单上。正对着铺前,各放着一个小马扎。其上正端坐着九个新兵,眼睛里空洞无物,全部呈痴呆状枯坐。 姓赵的班长打火抽烟。有一名高个子新兵急起身到靠墙的一张三屉桌上取烟灰缸,轻手轻脚地放在班长的面前。班长抽完烟,这才对李刘二人说:“跟我到排长那儿去报到。” 排长就住在大房间里面的小房间里,正听收音机。排长块头大,样子威猛,小平头上头发根根如刺,两只鼻孔向外怒张着,有点像连环画上“哼哈二将”中的“哼将”。排长抬起铜铃似的眼看了看李思城和刘涛,详细地问了学历、年龄、籍贯等,认真地写在表册上。排长对班长说:“赵东伟,领他们休息,下午给他们讲纪律。你们四班人该到齐了吧?” 四班长说:“就差一个了。等下午安徽兵到齐,就够人数了。” 排长说:“好,明天就可以拉出去训练了。” 四班长领李思城去饭堂吃饭。 饭菜不错。饿极了的李思城一口气吃了三个馒头,半碗红烧肉。四班长在领他们回来时,向他和刘涛交待:“不要乱看,乱想。从现在起,你们就是革命军人了,一切行动听指挥。无论干什么,都要请假。不许和那些老兵接触。不许私自离队。不许乱讲乱说。不许抽烟。总之,一切都要请示报告。” 一声哨声响过后,大家都迅速地躺到床上去了。李思城睡不着,大屋里静静的,墙上的大钟好像直接敲打在大脑神经上一样。李思城觉得这部队并非如想像中的那样可怕。甚至,他找到了一种安稳感。至少,吃穿都不用愁,比他在中原受苦时强得多了。 李思城醒来时,发现身旁的刘涛早已起床,正拿一拖把擦地板。刘涛擦地板擦得很仔细,好像这地板是刚刚出土的文物,弄狠了会坏似的。 李思城起床时,就有两名闷声不响的新战友过来帮他叠被子。看得出这两名同志已经很熟练,几弄几压,那皱巴巴的被子弄得平整多了。这时刘涛擦完地,又拿起抹布擦桌子。李思城发现那桌子已经擦得快要掉漆了,但四班长却侧身让他擦。 四班长又给新兵们重复他的几个“不许”,又说,如果有首长进来,一定要站起来喊“首长好”;如果首长问话,要立正站好,不许乱回答首长的话。 下午,又有一批新兵入营。新兵人数到齐。排长集中了全排的新兵,六个班,共70余人。 排长把新入营的新兵全部叫过去,排成一列。排长叉腰对着新兵们,目光扫得他们心里发毛。排长在吸完了一根烟后,突然吼道:“把所有的钱、烟都掏出来!马上掏出来!” 新兵们傻了。但行李就放在隔壁的小屋里。排长的话就是命令,没有人敢迟疑。大家都争先恐后地打开了自己的包。几乎每人都带了一两条香烟。排好队,排长逐一没收了香烟。有“红梅”、“阿诗马”、“白沙”等。偶尔有两个牌子太次的,它的主人就低下了头。 没收完烟,就是交钱。排长说:“全部都掏出来!我不要你们的。到部队了,就不能乱花钱,全部放到排里存起来,需要急用时再到这儿来取。”排长翻开了一个表册,登记,数钱。有的新兵居然带了一两千块的,一般是四五百元。这是家长们怕孩子在部队吃不好,备的零用钱。但排长说:“部队有吃有穿,花什么钱?” 轮到李思城,身上只有50元。这钱还是林老师送给他的。排长看了看他,似乎从这50元钱看出了他的家底。李思城的口袋里有半盒“春城”烟,是最次的。所以,新兵们虽然没有人说话,但都一目了然:李思城是所有的新兵中最穷的。 第一百零六章 刘涛的进步 新兵九连的训练场。 八九年度兵训练已经进行了一周。训练内容简单得让李思城失望。各班班长领队,在满地碎石的大操场上跑了几圈,然后站军姿。天阴阴的,不时有阴冷的寒风卷着尘沙迎面打来。来自四面八方的新兵们多数不适应这温度,站得久了,鼻涕就沿着嘴流下来。没有人敢去擦。班长像幼儿园的老师,使这些刚入军营的“幼儿”很敬畏。 操场上除了六个班长外,还有主管训练的牛连长和杨耀祖排长。牛连长是个火爆牛脾气,见着哪个新兵乱看乱晃,就骂一句“狗屄操的!”那两只血红的肉包子眼就好像要滚出来。据四班长讲,牛连长是志愿兵提干,立过二等功的。牛连长训兵是全团出了名的,凡是经他手下训过的兵,极少不合格。平时,牛连长像一条良种猎犬一样悄声无息地从新兵们的身后走过,见着哪个新兵腿弯没有夹紧,便速伸手掌对准那条缝直插进去,然后狠命一拧,差点就扯下一块肉来,疼得新兵们双腿打颤。所以,一站军姿,大家都能感觉到牛连长就在自己的身后,没有人敢存侥幸心理。 新兵们最欢迎的是负责政治教育的马指导员。此人温文尔雅,总是把个别训练不积极的新兵教育得热情高涨。指导员通常只是扎紧腰带来操场上转两圈,领回个别思想有问题的新兵单独做工作。一般而言,被指导员领出操场的新兵,不外乎三种情况:想家比较严重的;训练吃不了苦的;对部队生活不习惯的。李思城根本不知道指导员怎么做的工作。他没有感到不适应,也没有怎么想家。曾经一个人外在生活了三年,他已经具备了适应新环境的能力。而其他新战士,大多是第一次远离家门,难免出现这样那样的情况。不过,刘涛是经常被指导员带出训练场的。李思城觉察出,刘涛并不是想家,也不是不适应生活,说训练太苦倒沾点边儿,主要原因,是刘涛想找机会接触领导,以便汇报思想,好让领导掌握他的情况,以求进步。 刘涛对部队的情况好像早已烂熟于心,是班里得内务流动红旗最多的新战士。刘涛几乎是三天不说两句话,一有空就去拿拖把干活,所以每天晚点名时,牛连长、马指导员和杨排长都要表扬他。接下来就是班长赵东伟表扬他。刘涛每天天还未亮就蹑手蹑脚地起床整理好内务,摸黑去找只有他才能找到的拖把、抹布,然后擦地板,抹桌子。出操时他已经把大屋收拾停当;每次吃完饭回来,他总是最先跑去拿他藏起来的拖把,在众目睽睽之下很虔诚地擦那已经亮得能照出人影的地板。拿部队的话来讲,刘涛在积极要求进步。刘涛以实际行动来证明自己已经领悟了指导员的政治教育内容。哪个新兵又不想进步呢?但李思城觉得这种把劳动成果向领导和战友们充分展示有点功利。李思城的体力和积极性又怎会比刘涛差?难道在农村生活过在流浪中受过苦的他还不会拖地板擦桌子?难道李思城就不想表现好一点,将来当个班长好考学好提干?十分欣赏李思城身体素质的四班长就曾经暗示过李思城:不但军事训练要好,政治学习要好,细小工作也得顶尖!但李思城就是不好意思去做!有一天午饭后,李思城来了一种冲动,飞跑进厕所拿刘涛藏在墙角的拖把。刚刚握稳,刘涛就冲过来一把揪住拖把,把身子贴上去用尽吃奶的力气死拽。李思城看到白白净净的刘涛一张脸涨得通红,眼里透射出一种敌视的光。李思城感到手里拿的不是一个拖把,而是一张通往成功之路的王牌,李思城被震动了。刘涛是四班惟一的老乡,干吗和他争呢?李思城惶惶地在刘涛粗重的喘息声中松了手,突然感到自己已经失去了那种青春的野气,变得猥陋不堪。 第一百一十三章 副班长刘涛 副班长刘涛在入营后就昏倒过两次。一次是半夜的紧急集合,他实在跑不下去了,就一屁股坐在地上昏倒了。他是副县长的儿子。在家时,他跑步没有超过三公里过。而这五公里的路程让他感到心脏在胸腔里乱撞。他怕心脏弄狠了会从胸腔里跳出来,因此昏倒了。但这次昏倒没有得到同情。牛连长在讲评中大声地训斥道:“我们的队伍里有县长的儿子,现在我请他出来让大家看看!”战战兢兢的刘涛出列,就被牛连长甩了一记耳光。牛连长说:“我当过卫生员,还不知道什么叫做昏倒?你那么娇气,在家里享福算了,干嘛来当兵?你认为你真是少爷啊?!你现在是一个兵!小兵!入列!”刘涛含着眼泪入列了。牛连长对着队伍吼:“同志们,你们当中还有县长的儿子吗?”“没有!”兵们声嘶力竭地吼道。第二次,是在训练正步时,赵排长对全体新兵说:“什么是正步?正步就是教你,要堂堂正正做人,别玩儿虚的,假的!正步是教你们走好人生的第一步!现在,我和大家一起踢这第一步。我不放下,你们也不准放下!”赵排长倏地踢出一腿,绷直的脚尖定在身前的空中。队列中的新兵们也别别扭扭地伸出一腿。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大约过了十分钟时,多数的新兵身体开始打晃。15分钟后,有新兵开始歪咧着嘴。包括李思城在内,所有的新兵心里都在喊爹叫娘,都盼望排长的脚赶快放下来。但排长却纹丝不动,像一座雕像。刘涛的汗水已经钻进了眼中。刘涛闭上眼,让泪水和汗水一起流出来。终于,他昏倒了。他的昏倒引来了一片倒地声。排长没动,和排长一起坚持到最后的新战士不过十名。四班比较争气,李思城和马威都超过了半个小时。 自那两次后,刘涛曾发誓不再有下一次了。他恨自己,但他又不承认自己不如战友们。他每天总是拖着快要散架的身子继续拖地板,擦桌子。他以这种方式来赢得领导和战友们的信任,艰难地维系着四班副班长的职务。 他已经不是副县长的儿子,他现在是一个兵。 但今天的刘涛不行了。细皮嫩肉的刘涛看着战友们拼命地用血肉之躯与粗糙的地面碰撞,殷红的鲜血就在被石子划破的手掌上汩汩冒出来,和泥沙冻结在一起,他心寒了。他的那双手原本是书生的手,细,白,嫩,和妈妈的皮肤一样。他的母亲是县广播局局长,平时还花钱买护肤霜保护手呢,而现在自己却要在领导的命令下刻意去破坏这双白嫩的手,他犹豫了。他看看身边的战友们,他知道他们大都来自农村。如果不当兵,他们的手也同样会被田间的土疙瘩和强烈的紫外线变得粗糙。而且,他知道他们身上流淌着的血液与自己的不一样。自己的血,是干部子女的血;而他们的血,是农民的血。具体区别在哪儿,只上到高三且阅历并不丰富的他说不出来。但他知道,如果不是当兵,他就可以在县城里上他的学,将来到更大的城市上大学,再于城里工作和生活;而这些农民们,天生就是受苦的命。刘涛虽然因为自己是副县长的儿子而被牛连长训过,被赵排长训过,被王双成训过,但他还是有一种鹤立鸡群之感。每当他因训练赶不上别人而懊恼的时候,他就会安慰自己:别理他们,他们是农村出来的,自己和他们根本就不是一个层次。他们军事训练再好,将来是无法考上军校的。而自己,军事训练再差,只要干好细小工作,入党肯定没问题,即使将来考不上军校,回县城后也可以任意挑选工作。干嘛和他们这些农民较劲?本来就不是一类人,我又何必自甘下贱?况且,我还不是当上了班副了?每次老乡李思城在训练场上受到表扬的时候,内心复杂的刘涛便用这些想法来平衡自己歪斜的心灵天平。刘涛强忍着训练的劳累,他已经恨透了连长排长班长,是他们强迫他训练。他在日记里就曾写过:部队是一所变相的监狱!部队催残着美好的人性……不过,他是不会告诉任何人的。他在任何人面前都是好兵,肯干,老实,尊敬领导,团结同志。他已经向家里连续发了三封告急信,要求百忙中的老爸赶快带点土特产到部队打点,免受皮肉之苦。他快要挺不住了。 今天,刘涛在领会了动作要领后,迟迟不敢大肆运动。地上是石头,是干硬的泥块,是杂乱的野草。一看到这些,他的心里就生出无端的恐惧。他相信自己的决心是大的,他也相信能够战胜自己,但他就是不敢像李思城一样亡命地苦练。这个时候,他愿意选择至今仍让他后怕的“吊扛”,五公里长跑。这个白面书生在困难面前,无师自通地学会了选择。 但现实会让他选择吗?当初接兵的杨连长在他家做客时,就许诺过他的父母:刘涛到部队后,一定会好好照顾他的。可恨那个矮个子副政委,硬是活活把他们分开了。如果要是在杨连长的连队,肯定会少吃很多苦。让刘涛想不通的是,现在是和平时期,干嘛还那么拼命地训练?在他看来,部队是一块跳板。父母看自己成绩不太好,认为走这条路比较保险。然而这荒凉的训练场却让他胆寒。他恨李思城这样的人,要是大家都和自己一样多学习条令条例,多干细小工作,在训练上差不多就行了,班长也没有办法。他恨恨地看着已经被灰土包裹起来的李思城,心里骂道:你的命贱,就往死里搞吧!我才不呢,谁跟你一样傻?他一边像一条马虾一样趴在地上瞎比划,一边分神去注意班长。班长正忙着给马威纠正动作,给张风友纠正动作。能躲一时是一时!他坚定了信心…… 刘涛正胡思乱想着,屁股上挨了一脚。它一回头,就看到了牛连长。牛连长那双灯泡似的眼睛刺得他神经紊乱。 牛连长一把就把他捉了起来,把那张大嘴贴在他耳根上,说:“你很幸运,被我选中了!” 刘涛的瞳孔盛满了恐惧。 第一百二十章 谈心 中午,李思城把林如凤送出营门。哨兵很夸张地向他们敬了一个礼。 目送林如凤修长的身影消失在漫天的杨花里,李思城痴痴地站立着,直到牛副连长来叫他回到连部。 牛副连长对正在拖地的通讯员说:“小刘,你出去一下,我要和李思城谈谈心。”“谈心”是部队的术语,一般情况下都是秘密进行。知趣的通讯员就赶忙把门碰上,出去了。 李思城有些紧张。牛副连长突然从抽屉里拿出一盒烟,递给李思城一支。李思城不敢接,牛副连长就用命令的口气说:“抽吧。你以前和马威在锅炉房抽烟,我都知道。新兵连嘛,得严一点。但现在,你已经下到老连队,不要担心。” 李思城这才怯怯地接了,站起来把烟伸到牛副连长的打火机上去点。牛副连长让他坐下,笑眯眯地说:“小李啊,你是个好同志,训练成绩不错,思想表现也很好。前段时间,我把你藏在炊事班,你可能怪我耽误了你的前程。你的档案我看了,你的情况我是很清楚的。我呢,当初也跟你一样,在部队没有任何关系,全靠自己努力。说真的,我舍不得你走。你可能认为,那些调走的同志就有出路,这不一定。是块金子,放在哪儿都闪光。”牛副连长用力吸了两口烟,继续说:“我当了十几年兵,对部队看得很透。哪个从农村出来的孩子不愿意在部队长期干下去?你是高中生,比我强,我只上过初中。我把你留下来,只是希望你能够好好干。别看这些小伙子们,都有心计,工作训练没有几个含糊的,都在竞争。想进步,就得做出成绩来。基层连队其实最锻炼人,那些机关战士,吊儿郎当的,不吃苦,不学习,能有什么大出息?作为一个农村来的战士,在部队一定要踏踏实实地干。不管考学还是提干,都得干出成绩,当上骨干,加入党组织,才有希望。你们一班,老兵多,你们的副班长都是第三年兵了。你在短时间内,要当上骨干很难。况且,你们副班长已经是第四次交入党申请书了,还是没有名额。上级分给连队的名额就不多,并不是说没有入党的同志就不合格,实在是没办法,每年,连里为这事很头疼。所以我想了半天,决定让你到一个特殊的岗位上去锻炼。” 李思城心里一热,连忙问:“干什么去?” “去养猪。” 李思城的心顿时凉了半截。想不到牛副连长做了半天思想工作,却是要他去养猪!我李思城训练不好?工作不认真?还是由于自己的相貌严重影响了连队的整体形象?李思城想不通。但他知道,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他哪有选择的余地?牛副连长望着目光灰暗的李思城,问:“愿意去吗?” 李思城回过神,说:“我……我接受组织的安排。”虽然,他心里不断地重复一个字:不! 牛副连长站起来,拍了拍李思城的肩,说:“你可能又误解了,认为我是高射炮打苍蝇——大材小用。实际上,我岂会轻易埋没一个人才?你别小看养猪,这项工作有三个好处:第一,能够很容易地入党。养猪是大家都不愿意干的活儿,所以,每年连里都特别照顾饲养员,而战斗班的同志也不会有意见。如果干出成绩,很容易立功的。我是搞后勤的,每年团里都有两个三等功名额,嘉奖在后勤保障上做出贡献的同志,比例是在战斗班的20倍;第二,考学提干优先。每年团里报考的战士,后勤单位占的比例非常大。你军事训练不错,到时候稍微练练就可以了。说实话,当年我就是在农场搞养殖业才转的志愿兵,后来也是因为在后勤保障上有了成绩,才得以转干;第三,自由空间较大。到了养猪场,你就不用天天出操,训练,过战斗班那种紧紧张张的生活。你可以买资料好好复习功课,还可以学一些科学知识。说真的,我看你老实,有潜力,才选中了你。我是管后勤的,权限之内,可以照顾你,你考虑考虑吧。” 牛副连长分析得头头是道,但李思城还是不想去。不过,作为一名新战士,他又有什么选择的余地?当下便答应了。 养猪就养猪吧。反正,养猪也是为部队养,养的是“军猪”,仍然是军人嘛! 第一百二十四章 虚实之间 孙虹和林如凤绕到部队前面的哨所,客气地向木头般的哨兵说:“同志,我们来找一个人,麻烦你给通报一下。” 那哨兵问:“叫什么名字?” 林如凤说:“李思城。” 那哨兵说:“我们这里没有这个人。” 林如凤看着哨兵那张被太阳炙烤得油亮的脸,心想是不是我看错了? 孙虹说:“有,刚才我看见他还在操场上训练。” 那哨兵想了想,说:“你等一下。”便回哨楼打电话。 哨兵出来,说:“你们稍等一下。”便又木头般地站在哨上。但孙虹明显感到那哨兵用余光狠盯她俩。 出来的人不是李思城,而是那名教官。那教官满脸堆笑,对二人说:“请问你们是李思城什么人?” 林如凤心里一喜,便说:“我是他的同学,现在在北京上学,今天特来看看他。” “他正在训练。”那教官说,“我们是封闭式训练,不接待客人。等他训练完了,再让他去看你们。” “我们是学生,又不是特务!”孙虹不高兴地说,“我们看看他就走。” 那教官还是笑着说:“部队有部队的纪律,二位同学就别为难我了。我告诉你们,李思城同志表现不错,现在很好,你们请放心。” “很好?”孙虹嘟起小嘴说,“那我们刚才怎么见他摔伤了?” 那教官吃了一惊,但很快又恢复了笑容。他说:“李思城同志没有摔伤。再说,训练中偶尔有一点小伤也是难免的。” 孙虹得理不饶人:“我们要亲眼看看才放心!” 那教官显出为难的样子,耸了耸肩,说:“二位同学,请你们支持我们的工作。这次李思城同志训练很特殊,不能见到外面的亲友,以免分了心,影响训练。二位请回吧,有什么事,你们告诉我,我会转告他的。” 孙虹还要说什么,林如凤打断了她。林如凤说:“同志,我只是担心他受了伤,并不想打扰他。请你告诉我,他到底伤得怎样?” 那教官说:“没什么事。他只是磕了肘,稍微休息一下就好了。” 林如凤又问:“他现在的训练成绩怎么样?” 那教官说:“非常好。很可能他入伍前基础很好。这次训练任务中,他是惟一的新兵,而且是团领导亲自要的,你们应该为他高兴才是。” 林如凤心下的石头才放下来,就拉着孙虹要离开。但当那教官转身要走的时候,林如凤突然问:“像他这样的素质,有可能上军校吗?” 那教官愣了一愣,随即说:“大概没问题。如果他继续好好地干下去,即使考不上军校,保送上学的希望是比较大的。” 林如凤拉着孙虹的手放心地回去了。直到今天,她才想信了父亲“李思城只要到部队,肯定成材”的说法。对部队一无所知的林如凤,她坚信那位教官的话是真的。 孙虹眼里露出羡慕的神色。孙虹说:“好啊,你在部队在一个男朋友,还瞒着不告诉姐们,回去请客!” 林如凤突然叹了口气,说:“孙虹你别瞎说。我和他是姐弟关系,是那种不是亲姐弟胜过亲姐弟的关系。他是一个孤独的人,从小就过着苦难的生活。他远比我聪明,我们一起上学,我的成绩从来都没有超过他。但他为生活所迫,辍学后出去流浪,受尽磨难。他的妈妈死了,他失去了考大学的机会。现在,摆在他面前的路只有一条,就是考上军校。”接着,林如凤便将李思城的故事一一讲给孙虹听。 入了神了孙虹突然回头对林如凤说:“我就不明白,你干吗非让他考上军校不可?人活着,难道非得上大学才行?你这个人怎么那么功利?要是我啊,只要我喜欢他,不管他干什么,我都跟着他!” 林如凤叹了口气,说:“孙虹,人要面对现实生活。你要知道,对于一个从农村走出来的孩子,要是上不了学,就得重复祖祖辈辈的耕种生活。爱情,是建立在同一个生活层面上的,只有这样,爱情才会结实,才会放射出光芒。否则,是悲剧。你喜欢喜剧,还是悲剧?” “悲剧使人深刻!”孙虹说,“凡是感人至深的作品,无一不染上悲剧的色彩。梁山伯与祝英台,张生与莺莺,林黛玉和贾宝玉,都是悲剧。可是正因为这些悲剧才成为千古不朽的佳作!”孙虹有点激动了。 “那是文学作品。”林如凤说,“现实中,你愿意重复这种悲剧吗?你会为你心爱的人放弃你的理想和追求吗?” 孙虹没有回答,而是反问:“你呢?” 林如凤说:“我比较现实一些。人其实就在现实和理想中活着,但更多的是活在现实里。这就好像几何里的线条。现实是实线,理想是虚线。实线是主体,虚线是为了辅助实线完成一个证明而设定的。实线本来就存在,而虚线是一种意念,不是主体。” 孙虹也叹了口气,说:“但愿你的那位大兵能够为你画一道实线。” “他现在正在画!”林如凤坚定地说,“用他和血与汗,一丝不苟地画!” 第一百二十五章 沙场秋点兵 黄沙漫漫地从塞外吹来,打在兵们的脸上,麻麻的,像母亲的手轻轻地拂尽儿子的泪与汗。 秋。 深山里的某部靶场成了今日的比武场地。 天空阴云密布。有冷风疾吹军旗,猎猎作响。山野死寂,容纳了上千人的山野让人窒息。杀气弥漫,那只欲俯冲下来的老鹰在半空中翻了一个身,展翅远飞了,苍穹里只留下一声哀鸣。 将军如山一样矗立在台上那张木桌后面,冷森森的目光扫过他的部队。将军鬓边的白发如根根钢针刺得他的士兵们不敢正眼看他。经过简单平整的野地上,列队站着队队士兵。士兵们耸起他们的胸脯,步枪上雪亮的刺刀映着他们木雕般的脸。没有人敢动一动,包括站在排头的领队军官。 将军检阅完他的部队,双手一挥,命令道:“大家唱支歌,我来指挥!”将军的大手像帆一样缓缓张起,似乎双手蓄积了千钧之力。将军虎吼一声,张大嘴唱道:“团结就是力量,预备——起!”台下的官兵们一齐张大嘴巴跟着吼起来。顿时,洪水般的声音震碎了山的宁静,躲在树丛里的鸟儿们受到惊吓,扑楞楞乱飞。这声音如狂风暴雨,雄浑而粗豪,如一个接一个的浪头撞击着大山。毕,将军有力的大手向前抓了一把,好像把这惊天动地的声音抓在了手中,场上顿时恢复了原来的死寂。 将军开始讲话。将军洪钟般的声音撞击着官兵们的耳鼓:“身为军人,士气为重。刚才大家的士气还算过得去,但还不够!杀气不够!当年,我带领尖刀连冲锋陷阵打鬼子,那场面才叫壮观!军人是干什么的?军人就是把敌人干个稀巴烂的人!凭什么把敌人消灭?一是勇气,二是技术。今天,我把同志们集合到这里来,就是要看看大家的技术练得咋样。有人问啦,这是和平时期,不打仗,干啥还整天瞎操练?这是放屁!日本鬼子当年打中国,砍瓜切菜如入无人之境,几时通知过你啦?越南鬼子侵犯祖国领土,给你打招呼了没有?如果平时不训练,不防范,打死你你还不知道是咋回事!所以啊,同志们不要掉以轻心,说不准那天真打起来,在战场上才知道自己不行,那就晚了,我讲的这是卫国;还有就是保家。我们身为保卫祖国心脏的部队,责任重大。一些不法分子亡我之心不死,妄图搞颠覆,搞破坏,不择手段,阴险毒辣。所以,作为军人,必须练一身过硬本领,才能担当起保家卫国的重任!听人讲了,你们这次参加比武的同志,都是精心挑选的。我不管这个,今天就看看你们这些精英部队到底精彩到啥程度!如果狗屁不是,看你们当干部的,拿什么向我交待!我老龚是个粗人,不管你其他东西搞得咋样好,但军事不行,想蒙混过关,没门!” 干部们心里阵阵发悸。凡是知道将军的人,无一不怕他的神威。这个身上还残留着弹片的老头,一发脾气,所属部队头头脑脑们寝食难安,有的惨遭降职降衔。看来,这次比武,得往死里拼。干部们偷偷地看着自己的兵,心里希望他们能够为自己争点气,别在关键时候拉了后腿。虽说平时训练,每天都讲“比武拉了稀,回来整死你”,但如果硬是拉了稀,真正挨整的却是自己。 轰轰烈烈的大比武开始。各部队按自己的强项向兄弟部队开战,顿时杀气腾腾。荒野上,猛虎蛟龙各显神威。射击、战术、军体、投弹、400米障碍、5公里越野……远处近处,杀声震天。将军恢复了战场上那种感觉,一会儿把望远镜伸向靶场和正在越野的士兵们,一会儿和身边的陪同人员指点场中正在进行着的战术、军体。各项评比的干部拿着本子,跑前跑后,热汗如雨。 李思城所在的小分队参加的是两轮比赛:手枪射击和警功比赛。第一轮手枪射击,打的是移动靶,十名队员的总成绩是491环,而兄弟部队是军里有名的“神枪连”,总成绩是494环,整整多了3环。收枪回来,带队的孟副参谋长脸就白了。 李思城感到自己开头两枪心里有点慌,手稍微哆嗦了一下。现在,他心里还在咚咚直跳。 小分队稍作调整,坐在树林边休息。一会儿,赖参谋不知从哪里灰头土脸地跑到孟副参谋面前,说:“副参谋长,搞到了。”原来,他找到了报靶员,把这一轮的成绩弄了来。 孟副参谋长瞪圆了双眼,看了看场上,见将军正拿望远镜看山那边的越野情况,便低声喝问:“谁打的十号靶?” “报告!”李思城怯怯地站起来。他感到双腿抖得厉害。 孟副参谋长气得怒发冲冠,向李思城吼道:“你他妈的!丢死人了。你看看,其他靶都不错,就你十号靶,他妈的居然还有8环的记录!”他气不打在一处,转眼看着赖参谋,训斥道:“都是你!我当时就讲了,新兵不让上,你非他妈的跟我选个新兵!没人了?老兵都死光了?你看你办这事!” 赖参谋讪讪地说:“这……这是魏副政委给您推荐的嘛!” 孟副参谋长骂道:“狗屁!他妈的老魏搞政工的,懂个屁!” 赖参谋又说:“我们带的十支枪,有一支就有问题,校枪时,准心就有点儿歪。” 孟副参谋长又瞪眼,喝问:“谁校的枪?” 班长武铁军站起来报告:“是我。” 孟副参谋长骂道:“你他妈的吃素的呀!都那么老的兵了,这种场合又不是年年都有。本想在老头面前露露脸,好,全叫你们给砸了!”孟副参谋长气得恨不得一头撞在树上。 李思城看着孟副参谋长痛苦的脸,心里痛苦极了。他也想一头撞在树上算了,谁叫自己拖了集体的后腿? 半晌,孟副参谋长才吐了口气,一摆手,说:“算了算了,还有一场呢。这场谁要再给我拉稀,回去再算账!” 第一百二十六章 警功比武 警功比武开始时,其他部队的比武已接近尾声。将军又站在那张桌子后面。这位当年曾以拳脚击毙过三个日本特务的老英雄对徒手技击当然有所偏好。 李思城站在队列里,心里鹿跳。对手是和“神枪连”属一个团的“特侦连”。这个连队一直是首长们视察训练工作情况时挂在嘴边的王牌连队。现在他们每个人面前放了一块砖。他们狂妄地在比赛开始前要来一个震慑敌方的动作——头顶开砖。李思城这边的小分队平时只顾练基本功,散打、对练是重头戏,却没有在这种硬气功下功夫。 只见对方领队的少校一声令下,十名选手拿起砖头,流水作业,一个接一个往头顶上砸。呼喝声中,果见每块砖头都被撞得粉碎。台下掌声如雷。当然,这掌声主要来自他们所属的部队。 看着这些表演,李思城心里突然不慌了。他想起在少林时,师父曾讲过:“硬气功在实战中用处并不大。因为实战中,人是活的。而硬气功的局限有三:第一要运气,这样就延误了战机;第二是所练部分并非全是要害。一般硬气功练的部分是头、手、肘、腹、膝等部位,但敌人的阴险攻击一般为阴部、肋部、眼睛、咽喉等;第三是硬气功缺少灵敏度。大凡练习者把力量聚于一处,全身协调力差。所以,与练硬气功之人交手,切忌以硬碰硬,避实就虚,攻敌之所必救,可以得胜。” 接下来双方剑拔弩张。手握小红旗的裁判正欲下令,突然,将军大喝一声:“一对一单独操练!”将军看了今天的比武,大多数比较满意,眼见只剩下最后一个比赛项目,他要亲自督战。 排头的武铁军刚被孟副参谋长训了一顿,心下有气,便对对面那个同样人高马大的对手点点头,疾踢一步,站到场心。 裁判哨声一响,对方不待武铁军反应,疾扑过来,抓住武铁军欲扛摔。武铁军双腿生根,对方没得逞,便错腿勾他下盘。武铁军突出左肘,击中对手肋部。李思城心里叫好,对方果真苦了一下脸,但紧闭了嘴唇,疾退回去。 对方发觉用擒敌对付武铁军效果不太明显,便双腿弹跳,摆成格斗姿式,伺机进攻。武铁军也握紧双拳,侧身相对。二人你来我往,拳脚并用,拼力出击。忽然,对方出奇不意一脚踹在武铁军大腿上,那边的官兵们大声叫好,不料武铁军一记勾拳打在对方的面部,顿时鼻血如注。那兵也够硬气,擦也不擦,猛攻武铁军。武铁军打得兴起,又一拳打在对方的眼眶上。那兵疼得呲牙咧嘴,就是一声不吭。几个回合后,他眼睛高高肿起,可能是看不清对手,竟一屁股坐在地上。第一场武铁军胜,但他已累得气喘如牛。赖参谋扶他休息时,一摸他大腿,已肿得老高。 第二场同样激烈,双方都鼻青脸肿,但李思城这边的选手由于挨了对方一劈掌,头部眩晕,终于坐倒在地。 李思城偷偷抬眼观看自己的对手。对手仅一米七二左右,比自己矮,但肩宽背圆,眼如铜铃。李思城感到一种压力。因为师父曾讲过,练武人其实最好在一米七左右,高了,底盘不稳;低了,拳脚在距离上吃亏。一看那家伙气定神闲的样子,李思城就感到今天的克星来了。况且,那家伙佩着上士军衔,一看至少当了五六年兵。而且,他那双垂着的手和他的脸庞一样黑黝黝的,似有层层老茧。 半个小时后,场地上只剩下李思城和那名矮个老兵。九场比赛,双方力均势敌。前八场各自输赢四场,第九场一个呕吐,一个晕倒,算是平局。这场拼杀各自都拼了命,要不是将军怒目在侧,裁判员很可能早就结束了这场让人惊恐的打斗。幸好伤者有在一旁等候的军医治疗,出不了人命。 在前九场比赛中,将军只是微微颔首,并没有像大家一样高声叫好。 场上只剩下李思城和那个矮个老兵。 第一百二十九章 帅哥许丹阳 靠窗的位置,是林如凤最爱坐的地方。看书看累了,可以凭窗眺望。可是,图书馆总是人满为患。林如凤一进阅览室,就发现所有的座位都坐满了人。 好像有一种奇怪的牵引力把她的目光引向靠窗的位置。那里,果然有一个空位,不过上面端端正正地放了一个书包。书包的旁边坐着一个英气逼人的青年,正聚精会神地看书。看得出他的灵魂早已走进书里,留在那里的,只是一个潇洒的外壳而已。 年轻人最多二十二三岁,戴一幅金边眼镜,穿一身咖啡色的休闲装,头发梳得丝丝不乱。他的脸是一张电影明星才可以具备的脸,简直无可挑剔,即使在如烟的人流中你仍然可以一眼就认出他来。他的全身干净利落,好像一只刚刚从深潭里沐浴而出的鹤,清清爽爽,卓尔不群。林如凤对这张脸很熟悉。每次,她坐在靠窗的位置看书看得入迷后,猛然回过神来,就会发现身旁坐着这个人。这个人就如同一个幽灵,只要林如凤到图书馆来,他就会出现在她的身边。但他每次只是看书,他的目光从来都没有向林如凤瞄过,甚至连侧目一瞥也没有发生。所以,他的出现让林如凤断定为偶然。 今日路上堵车,林如凤来晚了。休息日的图书馆总是挤得快要爆炸,林如凤拿了一本杂志,终于挤到窗前,准备透口气。却见那位青年站起来,友好地对她说:“你好,这里有个座位。” 林如凤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这突如其来的邀请让她感到很不自然。但她还是坐进了那个被一个书包占据了不知多久的位子。说实话,她是不愿意坐进去的,但她的腿不听使唤,硬是跨进去了。她竟然连最起码的“谢谢”都没说。她在考虑这位除了面孔外都很陌生的青年是不是算准了她要来? 不过很快她发现自己的想法可笑而多余。对方把她让进去后,又专心致志地看书了,半眼都没有瞧她。她突然感到自己太敏感太可笑。 但这次林如凤可不能像以前那样专心看书了。身边的男青年的每一个动作都被她摄入余光里。男青年不但默默地看,还不时做笔记,一支派克钢笔沙沙地在精美的笔记本上划动着,挥洒自如。 林如凤经过了好长时间的调整才渐渐把思绪收进书里。本来,她应该到隔壁的自然科学期刊阅览室去看那些关于集成电路和电子元件的期刊。但是,她每次来馆,总是不自觉地跑到社科类期刊阅览室来。她在经年不息的科技名词的充塞下已很麻木,她需要到这里来润滑调节。尤其期刊上痴男怨女牵动人心的故事情节,往往让她留连往返,乐此不疲。 林如凤感到脖子有点酸。她抬起头,发现周围空出了许多空位。一看表,已是下午四点。身旁那位小伙子不知去向,但他的书包和笔记本仍然端端正正地放在那里。林如凤瞥见他的笔记本上写着“北京大学”几个字。字很潇洒,行云流水一般。 北大毗邻清华,林如凤去过,明显感到北大的学生男性化,就连那女生们也经常把“平等”、“自由”、“人权”等词挂在嘴边。这个学校好像专门为政治和文化开办的,自五四运动起,就已世界闻名。但清华不一样。北大偏重文科,清华重在理工。清华的学生文文静静的,似乎从入校的那天起,他们就做好了为科学事业献身的思想准备。 林如凤正想着那次在北大听演讲的情况,那名英俊的青年手捧两本期刊过来了。他看也没看林如凤一眼,又开始做他的笔记。图书馆是寂静的,偶有人说两声悄悄话。图书馆是安全的,犯罪分子是不会来这个地方的。来了,一是坐不住,二是没有油水。林如凤心里有这样一个尺度:来图书馆看书的人,大体上是好人。 下午五点,打了一天瞌睡的图书管理员起声,开始撵这些书虫们。一时人影绰绰,大家都在收拾东西,乱纷纷的,开始有人大声说话。林如凤起身把椅子塞到桌子下面,身旁的青年欠了欠身,向她微笑道:“你好,我叫许丹阳,可以认识你吗?” 林如凤也微微地笑了笑,说:“可以。谢谢你给了我一个座位。” 许丹阳又笑了笑,说:“这个座位本来就是你的。每次来看书,你都坐在这里的。” 林如凤捋了一下长发,边走边说:“你们北大的学生,像你这样斯文的好像不多。” 许丹阳笑了:“你们清华的学生,实际上是假斯文,心里鬼着呢!” 林如凤一惊,问:“你怎么知道我是清华的?” 许丹阳说:“你名叫林如凤,计算机系的,住(3)学生宿舍楼二层205房间,对不对?” 林如凤好像遇上了侦探一样,不由得心下骇然。但她还是平静地看着许丹阳,问:“你怎么知道的?私下打听人家的情况不太好吧?” 许丹阳把手摊了摊,说:“难道打听别人的情况还得通知本人不成?况且,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中也没的规定不准打听别人的情况啊!” 林如凤突然有些讨厌这个道貌岸然的年轻人。她头也不回地急冲冲地走出图书馆,上了公共汽车。 刚买完票,林如凤就发现许丹阳站在自己身后。 林如凤没有再理睬他。许丹阳却在她耳边说:“对不起,我也是无意之中知道你的。因为,你的同学们说你是系里最古怪的人。” “古怪?”林如凤突然回头笑了,“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别人对我有此评价,真有意思。” “其实,我认为这是有个性。”许丹阳说,“你那些同学说话有时有点偏激。” “没关系。”林如凤说,“我又不是活在别人的看法和评价当中。”她想了想,突然问许丹阳:“你怎么认识我的同学的?” “我家就住在清华。”许丹阳笑了,“吴谋荫是我妈妈。” 林如凤吃了一惊,说:“原来是吴教授是你母亲,那就难怪了。”吴谋荫是她的老师。 “所以啊,你也别那么紧张,咱们说起来也算是师兄妹嘛!”许丹阳眼睛很亮,接着说:“妈妈老是提起你,说你是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以后没事,可以到我们家坐坐。我们家就在73号楼三单元504号房。” “谢谢。”林如凤说。 “什么时候去?”许丹阳追问道。 “说不好。”林如凤虽然放松了警惕,但对许丹阳的邀请还是心存疑虑。 “我妈妈不但会教书,还烧得一手好菜,正宗的川菜。”许丹阳眉飞眼色。 “去你们家,不太合适,因为许教授是个严厉的人。”林如凤找不出什么理由推托,便欲用师生关系去搪塞。 “我妈妈在课堂上只会教书,但在家里,却只会烧菜。”许丹阳把头晃了两下,不无得意地说,“再说,我们也算半个老乡。我外祖父是成都人。妈妈的手艺纯属家传,是假不了的。” “那我以后有机会一定去给吴教授打打下手。”林如凤想早点结束与许丹阳的谈话。她认为与一个男孩子说得太多,难免有说漏嘴的时候。 “太好了!”许丹阳双眼发出灼人的光,像发现了金元宝的乞丐。 第一百三十章 李思城进城 车窗外是晴朗的天气,阳光明艳得让人睁不开眼。热。公共汽车晃过城市的郊外,已吐出新绿的柳树开始舞动柔美的身姿。马路清扫得很干净,宽敞得让李思城的心灵之窗猛然打开。 李思城站在公共汽车上。他的军衣简直一尘不染。这套军装是他的精心洗涤后放在宿舍里晾干的,而且专门请团部孟副参谋长的公务员小心地熨过,绝对没有褶子。所以他良好的军姿配上这套军装,招徕了不少乘客的目光。 这是李思城第一次单独请假走出营门,这种机会本来就不多。本来,他很想去天安门照照相。入伍一年来他攒了100元钱,他相信这钱是足够让他照两张相的。当兵一年了,家里还没有看到他穿上军装的照片。不过他很快就否定了去天安门,反正自己已决定在部队呆下去,以后有的是机会。他今天要去看林如凤,他要来个突然袭击,给林如凤一个惊喜。 倒车,倒车,清华终于到了。清华的大门毗邻着圆明园,简直像一座城楼,让李思城不敢正视它。进进出出的学子们脸上都漾溢着春花般灿烂的笑靥。李思城心里涌出一种说不清的酸楚。他感到今天的阳光太明亮,明亮得把世界所有的东西都照耀成晶体,自己的身体被千万缕强光汇聚,穿透。他听到了阳光照射在身上的声响,嗤嗤的,仿佛要把他燃烧,让他感到喉头很渴。 年轻人梦寐以求的象牙塔就在眼前。李思城感到那高大的校门把自己隔离得永远也无法走进它。清华,属于那些聪明的、幸运的同龄人们,不属于自己。李思城在流浪中,在部队,用自己的血与汗抗争着一种自信,而这种自信在闻名遐迩的高等学府门前,被稀哩哗啦地打碎了。这里不是一个比赛体力的竞技场,潜藏着的是知识的力量。李思城感到,那些娇小玲珑的女学生,都比自己高大。 李思城痴立于大门外面。现在,他没有勇气走进去了。他进退两难中忍受着暖春骄阳的炙烤,汗水已把内衣一点点浸湿。 走,回去吧,这不是我呆的地方,李思城想。他打定主意要回部队了。现在他明白自己是属于部队的。部队的番号声部队的军体拳,以前都是厌烦的,但现在李思城觉得自己离不开这些。生活的信心是需要许多事物作支撑的,李思城似乎明白了这一点。 林如凤现在已经不是原来的林如凤,李思城想。林如凤自从走进这个高大的门,就已走进了另外一种人生。李思城强烈地感到,这个明朗的春日,他才真正明白了自己与林如凤生活在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他突然很后悔自己把那么多部队的生活强加于人地向林如凤介绍,真傻!林如凤有她的生活,我干嘛要扰乱她的生活呢? 走!他命令自己。他埋头折身往回走,他想尽快离开这个眩目的地方。他感觉到周围的人群如烟雾般飘动。 “瞎了眼了,你!”随着一声娇喝,李思城感到自己的左腿被自行车猛撞了一下。惊慌中,他的视线里有花裙子在飘。 “对不起。”李思城低头说。 “咦,怎么那么面熟?”那人已扶好了自行车,说,“对不起,我撞了你,伤着了吗?” “没事。”李思城说。他一抬头,一张靓丽的面孔就出现在他的眼前。这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少女,不过显得很成熟,圆圆的脸和薄薄的嘴唇,透出荷花般的清纯。 那女孩瞟得李思城的脸发烧。她的眼珠滴溜溜转了几圈,突然失声叫道:“啊,我想起来了,你叫李思城对不对?” 李思城吃了一惊,但听那女孩爆豆般的声音已充塞着耳鼓:“我见过你的,不过那天你正在训练场,而且还没穿上衣,你那天的动作真漂亮,小老虎似的。啊,我明白了,你今天是来找林如凤的吧?” 李思城只得点了点头。那女孩接着又说:“自我介绍一下吧,我叫孙虹。孙中山的孙,彩虹的虹,林如凤的同学兼铁姐们。喂,你见着她了吗?” “没有。”李思城还是不敢正眼看她。 “走吧,我领你去。”孙虹说,“我出来的时候,她正在洗衣服哩,现在肯定洗完了。”她竟像老朋友似的一把拉过李思城,推上自行车,径直向校园走去。 李思城恍惚地跟着身上散发着浓郁香水味的孙虹进了校园。走了一小段,孙虹便对李思城说:“来吧,你带我吧,还有一段路哩,我可吃不消了。” 李思城红了脸。23岁了,他从来都没有骑自行车带过女孩子。他嗫嚅着说:“我……我还是走路吧,我……脚有点疼……” “唉呀!”孙虹不高兴了,“怎么回事?忸忸怩怩的!咦,是不是刚才真把你伤了?”她居然伸手去摸李思城的腿。李思城一缩身,连声说:“没事,没事。” 孙虹摇了摇头,无可奈何地说:“你们部队真把人弄得刻板了。好了好了,这样吧,你就呆在原地别乱动,我回去叫林如凤去。说好了,你可别乱走,啊!” 李思城巴不得这个开朗大方的女孩早点离开,便使劲点头。 一串铃声响过,孙虹像一只小鸟一样很快消失在春意盎然的校园。 李思城吐了一口气。他暗骂自己真是混蛋。胡子都长出来了,怎的反而越来越胆小? 林如凤出来的时候,一定要表现得沉稳一些,不能让她觉得自己越大越脓包。李思城咬了一下舌尖,脑子里清醒了许多。 十几分钟左右,孙虹带着林如凤来了,远远就听见孙虹银铃般的笑声。李思城猜想她一定向林如凤描述了自己刚才的窘样。 林如凤一如既往,站在阳光里向李思城微笑。林如凤不顾在一旁调笑的孙虹,径直走到李思城面前,说:“思城,你瘦了。” “最近部队伙食不好。”李思城突然也笑了,“我们队长命令我们把去年冬贮的一窖白菜全部吃完,所以我们每个人的脸色都如菜叶一样。” 孙虹也咯咯笑了。她对林如凤说:“这人刚才装傻,骗我当了一回通讯员,直到我把他真正想见的人叫来,他才肯露出本来面目。”林如凤也笑。 李思城说:“如凤,她刚才差点把我送上了西天。况且,像我这样单纯的人在一位美丽的少女面前,肯定是分不清东南西北的,这怎能怪我?” 孙虹又咯咯地笑。笑完,才对林如凤说:“你们好好聊吧,我还有点事,先走了。拜拜——”她又跨上了自行车。 第一百三十二章 青春无战事 月亮如一个银盘,洒下千万缕清光。长夜,清风,圆月,使营院静谧安祥。 李思城持枪立于哨位上,听秋风吹落枯叶,听沙尘轻轻撞击窗户,听猫头鹰在古树的枝头唱凄婉动人的歌。战友们的鼾声从身后的楼上传来,模糊而遥远。天边飘动的浮云烟雾般飘渺,几颗大如灯花的星星乱闪着。北国的秋天的夜,是诗的夜,哨兵的夜。 哨兵品读着长夜的细节,用诗的意境和诗的语言。 李思城握枪的手已冰凉。 李思城让思绪潮水般奔涌在静止的躯体内。想家,想未来,想林如凤,想一切能够去想的东西。无尽的思索在缠绕着他,他的激情和活力已被这无尽的思绪慢慢地磨成一种无奈的忍受。忍受平淡,忍受骚动,忍受无边的寂寞和无尽的空虚。 时光已走进1991年秋天。李思城现在是防暴队一班班长,已是第三年的老兵。 考学的事泡汤了。防暴队只分了三个名额,队长董浩经过深思熟虑,决定让文书张扬、代理排长武铁军和炊事班长吴明。文书是军里副参谋长的侄子,军干部处专门来过电话,而且小张的工作不错,应该;武铁军更不用说:老班长,代理排长,是全队最受尊重的老兵,应该;炊事班长的吴明在工作上是公认最苦最累的,更应该。不是说李思城不应该,他已经23岁,已是最后考学的年限。不过董浩告诉他,到时候组织上会给他想办法,改改他的档案什么的,他明年还有机会考。而且,董浩已及时给他入了党,让他当了一班班长。这种补偿不能说不是特例,李思城心悦诚服。 结果,连里只考走了张扬一个,是石家庄陆军学院。武铁军军事考了全团第一,但文化课相差太远,只得垂头丧气回来;吴明是初中毕业,考师教导队的中专班也差26分。毕竟军队每年考上的人少,虽然名落孙山者吊着脑袋,食欲不振,但对那些只想在部队混三年回乡再寻发展的老兵来说,这种事早已见怪不怪。 林如凤毕业了。林如凤的竞争也很大。每年高等学院留京的指标极少,所以她也遇到了困难,疲于奔命,只是给李思城来了信,说她在老师同学的帮助下已留京,正于一家公司工作。信很短,字迹缭乱,仿佛也颇不顺心。李思城也没有心情去看她,只是写信告诉林如凤,他今年没有争取上名额,明年可能没有问题。林如凤回信说,只要大家都在北京,都在努力,就有希望。她说等她理顺了工作头绪后再来看李思城。 反正,李思城隐隐觉得林如凤在变。林如凤已不是当年那个用手轻抚他额头的林如凤。林如凤很现实,她像很多人一样,为了自己的目标而不断努力,从不做梦。她把现实与理想有机地组合起来,脚踏实地,一步一个脚印,不到黄河心不死。 部队的生活渐渐由新鲜变得索然无味,每日重复着一种模式,偶尔发生一些战友们口头流传的“新闻”,也不过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防暴队是团部的直属部队,连级编制,是为应付突发事件和执行特殊任务的机动部队。和平年代,特殊事件又是那么少,整天除了训练,就是执勤和劳动。李思城以前所在的九连还专门负责了总部一个机关的警卫任务,而团部的哨位就那么几个,不过是拦住来团部办事或走访的生人,打个电话登记一下而已。有的老兵居然敢私自离哨,跑到附近的苹果园里找大姑娘们聊天。当然这种情况极少,逮住了肯定要挨处分。 李思城还是那样沉默寡言。他有自己的想法。他经历过许多苦难,所以他珍惜现在的一切。每当他一个人独处时,他总是想起那位白发苍苍的老将军的话:“当兵,当好兵,当合格兵!”他总是想起牺牲了的代理排长赵东伟。那种关键时刻方显英雄本色的气概让他刻骨铭心。他在同年的战友们中是年龄比较大的,他不能像战友们一样,私下里放任青春的骚动,见了小姑娘就走不动路。每当战友们私下里讲“当兵整三年,母猪赛貂蝉”等俏皮话的时候,他就躲进别的屋里,看队里订阅的几份报刊,或是在日记本上写下当日的感想。 不管怎么样,李思城带的那个班是非常优秀的,至少在训练上李思城从来没有马虎过。他没有训过新兵,这是一个遗憾。防暴队的队员都是从各连连队挑选训练比较好的新兵组成,基础扎实,省了不少劲。但李思城训练起来身先士卒,示范讲解都很到位。防暴队都知道他入伍前就有老底子,加上在部队勤学苦练,叫人心服口服,大家自然都热情高涨,汗浸衣衫。 总之,李思城在整个团部已是人人皆知。最关心李思城的还是副政委魏国全。他单独找李思城谈过心,他欣赏李思城踏实肯干的性格。副政委当兵时没有考军校那一说,是被直接提干的。所以他不止一次对李思城交心,只要他好好干,将来肯定会有出头之日。副参谋长孟中魂,已经调到师部当军务科科长了,但每次下来检查,都免不得拍拍李思城的肩膀,鼓励几句。而且,队长董浩曾暗示过李思城,武铁军不管今年是提干还是退伍,到了年底李思城都有当代理排长的希望。对李思城来说,在部队一无关系二无财力,能入党能提成骨干已经是很理想了。 第一百三十四章 驻校军训 军训小组很快成立了,成员为八个人,组成一个班,李思城任班长。 出发前,团参谋长作了动员。参谋长说:“到学校里去,一定要注意形象,保持军人的良好作风。训练大学生,只是一个形式,差不多就行了,可不能像训练新兵一样。” 军车把他们拉走了。军车进入城区,在一所门楼高大的学院面前停下来。李思城瞥见大门上有六个烫金大字:东方政治学院。 副校长早已在那里等候。前去交接的赖参谋紧紧地握住了副校长的手,并把李思城等人一一引见。兵们都感到这是当兵以来最光荣的一次。 副校长是一个眼窝深陷、头发稀少的老人,姓陈,手如鸡爪,背有点驼,高鼻梁上架一副厚厚的镜片。他安排李思城等人住在教学楼后面的一所房子里,忙着为他们安排床位。李思城等人也不好意思,亲自动手,半小时工夫就安顿下来。其实兵们带的东西不多,一个背包全打在里面了,不过是些洗漱用品和换洗的军装。 安顿完毕,赖参谋小声交待几句,无非是叫兵们老老实实地训练,不要生出是非等等,然后跟车回营。 天气尚早,大家坐在床沿上休息。窗外是一个很大的球场,有几个光着大腿的大学生在打球,细长的腿上都长满了毛,样子像猩猩。操场那边是一个花园式的草坪,有三两女学生斜坐在已经开始变黄的草地上看书,似乎还小声交谈着。兵们等赖参谋一走,便一个个原形毕露,指指点点。其中一名叫吴军的中士说:“兄弟们,机会难得哟,不如趁机发展一个对象,那该多好!”李思城说:“可别乱来。前两年就有人犯过错误,我们可不能再犯。”吴军白了一眼,说:“班长大人,人家还不一定瞧得上你呢,这就看个人的本事了。什么犯错误?《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歌你会不会唱?现在吴某人改了歌词,兄弟们且听我来一段——”他清了清嗓子,唱道:“革命军人个个要老婆,没有老婆日子不好过……”大家便哄笑起来。 实际上李思城知道,所谓的班长,是团里任命的,也是临时的。你想想这个班是各个连队抽兵凑起来的,谁还会真听你的不成?李思城看着这些只知道名字但却十分陌生的战友,只是淡淡地说了句:“如果谁一定要犯错误,只要我发现了,一定会向团部反映的。到时别怪我没打招呼!” 吴军怪眼一翻,说:“你以为你是谁啊?!” “我是你们班长!”李思城冷冷地说。 “班长顶个屁用!老子要杀人,你又管得住?!”吴军脸上的青春痘因为生气,全都充血,红通通的,好像要滚落下来一般。 “谁不听话,谁就滚蛋!要换个人还不简单?”李思城心里有数,参谋长临走时找他谈过话,这几个小鬼他自信收拾得住。 吴军气得差点背过气去。其他的兵也拿眼瞪着李思城,好像李思城真坏了他们的好事一般。 “你凭什么当班长?”另一个叫王勇军的高个儿说。 “凭这个!”李思城举起了拳头。 “有种!”王勇军是东北人,自忖自己比李思城整整高了十公分,没啥问题。他见其他的兄弟们都向他传递着一种同仇敌忾的信息,便站起身来,把粗壮的手往桌子上一放,头也不回地对李思城叫阵:“来吧!” 李思城走过去,两只手一瞬间铁钳一样扣在一起,双方开始用力。 王勇军的确力大无比,几秒钟后硬是把李思城的手扳成45c角。李思城感到手在阵阵发抖。七八双眼睛死死地盯着他,他感到内心有些慌乱。 王勇军的劲道一阵猛似一阵。王勇军歪咧着的嘴快要拉扯到了耳根下。这个东北汉子已经决定把这个上级任命的班长搞倒了。李思城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一种野性的光,李思城想起了家乡的猎物在惨死前于瞳孔中放射的那种光。李思城感到自己的手要抽筋。他万没想到这个第二年兵居然能有此好手劲。莫非真是自己不行了?他曾经无数次和武铁军扳过腕,但每次他都让着武铁军。他自信在全团军事最过硬的防暴队,自己手上的劲是最大的,想不到今天自己要完蛋!得静下心来!他命令自己。王勇军重重的压力再次涌来时,李思城咬破了舌尖,尽量使面部表情保持平静,而鼻孔里深深吸气,慢慢调息丹田之气,一点一点增加力量。果然,王勇军进行了几次“冲刺”后,力量稍减,李思城的手腕慢慢地往上翻。两分钟后,双方的手都恢复到原来的位置。 双方僵持着。双方的手好像凝固了似的,没有再动。王勇军突然虎吼一声,把脖子歪在一边,闭上眼睛拼命往下压。李思城手丝毫未动。如此三次,李思城还是保持原状没变。王勇军急得拼尽吃奶的力气,整个上半身都往下压。这次李思城终于没的挺住,手被压在桌子上。 吴军高兴得跳了起来。虽然彼此都不熟悉,但吴军使劲地拍了拍王勇军的肩膀,大声说:“好哥们,真捧!”但王勇军竟蹲下身去,面露痛苦状,呲牙说了句“是我输了!”众人不解。王勇军举起了自己的手。那是一只没有了血色的手,好像是一块被捏得变了形的面团,而且在微微发抖。 众人愕然。李思城叹了口气,说:“实际上还是我输了。我第二年兵的时候,没有你的手劲大。” 第一百四十章 张风友的变化 张凤友变胖了,几乎让李思城认不出来。张风友穿一身便装,神气得像个小老板。张风友上身穿一件米粉色的休闲服,裤子是流行的灯芯绒,皮鞋是商场里买的那一种,懒式的,没有鞋带。相比之下,李思城洗得发黄的军装和那双部队统一配发的三接头军用皮鞋显得土气。 张风友咧着嘴跑过来一把抱住李思城。李思城感到了战友之间的温暖。 “怎么样?实际问题解决了没有?”兵们口中的“实际问题”是党票的代名词。 “解决了。你呢?”李思城问。 “都两年党龄了。”张风友说,“我在副司令员这里,还解决不了?老头子很好,不过有时脾气大了点,平时倒挺随和的,连街坊的老太太们都能和他侃上半天。我带你去见见他吧,他老给我们讲以前他打仗的故事,我们都听伤了。” “你们一共几个人?”李思城问。 “四个。一个司机,三个警卫。老头子不错,一家人住了一个四合院。”张风友看看表,说:“时间还早,先到我那儿去瞅瞅,再出来喝酒。” “要让副司令知道了……”李思城不安起来。 “没事,没事。我们经常醉的。说白了,在这里啥事都没有,这又不是连队,搞对象都没事。”张风友轻描淡写地说。 “那你——”李思城对张风友笑笑。“是不是已经找到了?” “一两个还是没问题。”张风友呲牙笑道,“不过都是假的。心里空虚嘛,找人唠唠嗑。” “这个副司令员知道吗?”李思城问。 “哪能啥事儿都让老头子知道?”张风友狡猾地笑了,“老头子一发脾气,我就得滚蛋。这种事,也只有偷偷摸摸才有意思。” 说话间,二人来到一道铁门前。有哨兵在那里站岗,晃晃悠悠的。见了张风友,说声“班长好”。李思城以为是叫他,便说“你好”。而张风友鼻子里嗯了一声,径直走进去。他对李思城说:“甭理他。这些兵,混熟了就找你要党票,平时也不出点血请我们喝酒,哼!” 再拐过一个弯,前面出现了一个独立小院。张风友用手横空划了一道弧形,说:“这个大门里头住的都是少将以上的将军。” 走进小院,但见朱漆雕栏,假山松柏,一幅古人幽居的画卷。虽近初冬,院内却绿荫一片,清静宜人。张风友径直走到正房,敲了敲门,说:“首长,我是小张。” 屋内一个洪钟般的声音响起:“进来。” 张风友轻轻推开门,引李思城进得门去。但见一白发萧萧的老者正背门而立,身着粗布衣服,脚穿圆口布鞋,正挥毫于长案上泼墨,腰板挺直,笔走龙蛇,一派大家风范。 李思城和张风友垂手静观,但见老人写的正是苏轼的《念奴娇》,“……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老人凝神敛气,终于写完最后一字,把笔往笔架上一搁,甩了甩手,转过身来。 李思城大吃一惊。原来这位老人,赫然就是那次在燕山主持军区大比武的龚副司令员! “首长……”李思城的嘴唇有点发抖,他的脑子轰然如列车驶过。 将军的目光已没有往日神采,淡如阴雨后黄昏的天空。但看到李思城时,他的目光闪了一下。他缓缓地走过来,伸过青筋鼓胀的手拍了拍李思城的肩膀。李思城觉得自己的身体矮了下去。 “是你。”将军说。 李思城说不出话。将军能记住他。将军能记住他!他的鼻子酸得就要渗出水来。 将军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说:“你都是中士了,是班长了吧?” “是。”李思城的鼻音很重。 “入党了没有?”将军又问。 “报告首长,入了。” “军体怎么样?” “报告首长,能做完一至八练习。” “今年考学了吗?” “报告首长,明年准备考,今年没有名额。” “你比风友强。风友在我这儿,什么也没有学到。”将军声音低沉。张风友此时像个小猫,几乎是蜷在门角里。 将军说:“你坐吧。你来,我很高兴。风友,你去叫厨房添两个菜,今天中午我要喝两杯。”张风友答声“是”,转身出去了。 李思城没敢坐。因为将军站着。将军背着手,望着墙上的一幅字。字狂乱如山洪倾泻,原来是两句诗: 昔日沙场挥铁刃 如今梦里闻号声 良久,将军才缓缓地说:“我,已经退休了。” 第一百四十二章 送别 深秋的京郊乱叶纷纷。代理排长武铁军为李思城背上背包,为他送行。送行的兵们到了营门便回去了。“干什么?一个个哭丧着脸,又不是退伍了,人家李班长是调动,调到师部去,又不是不回来了。回去,回去!”武铁军生气地挥手撵送别的兵们回营。李思城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红梅”,给兄弟们分发了。兵们都努力的吸着,让烟雾缭绕着黑红而粗糙的脸。 二人沿着苹果园边的土路一直往前走。无话。脚步声沉闷地叩击着地面。忽一阵冷风卷过,散乱的枯叶横扫过来,打在二人黄里发白的军衣上。 “这风……”武铁军吐出一口带有灰尘的浓痰,说。 “请回吧,排长。”李思城停下脚步。 “不,我得送送你。这可能是最后一次送你了。年底……”武铁军的表情和这阴冷的天气一样惨淡。 “排长,这两年多亏你的照顾……”李思城知道他要说什么,便欲打断武铁军的话,但他知道这些话苍白而且多余。 “说什么呢?唉,六年了,都六个年头了……今年,怕是留不住了。”武铁军叹息了一声。李思城知道武铁军是热爱部队的。武铁军是山东沂蒙人,他的最大愿望就是能留在部队,无论干什么都行。 李思城想不出什么话来安慰他。李思城望着已经横在前面的柏油马路。这是通住城里去的路。李思城知道自己将与这位朝夕相处的老大哥分别了。 武铁军突然说:“思城,我想请你喝杯酒。就一杯。” 李思城看着武铁军粗糙的脸和迷惘的眼神,点了点头。 小饭馆没有一个客人。那么冷的天,一个胖胖的女人居然靠着墙迷糊着了,二人进屋她居然一点感觉也没有。武铁军提起拳头轻轻地砸在油腻腻的桌子上,那女人像被弹簧顶了一下,猛地坐起,咽了满满一口涎水,睁开肉包子眼惊问:“干嘛?” “喝酒。”武铁军说。那女人才把手往身上擦了擦,进屋去了。 几碟冰冷的小菜,一瓶二锅头,一盘虎皮尖椒,就把那张小小的桌子挤满了。武铁军把酒匀在两个竹筒似的玻璃杯子里,举起,与李思城碰了一下,“咕咚”喝一大口,说:“今天你还得去报道,一人就半瓶。以后有机会了咱们痛饮。” 几口酒下肚,身子便热起来。武铁军说:“兄弟,你也甭说假话。都第三年兵了,还往机关调,是不是那边有啥关系?” “没有。”李思城说,“其实就是魏副政委把我调过去的。师部的门往哪边开,我现在都搞不清楚。” “唉,去吧。你要在连队呆下去,还会走我的老路。思城啊,说真的,我对不起你啊!”武铁军猛喝了一口酒,说,“今年这个名额,其实我该让给你的。我当时也自私,明知考不上,却把名额占了,老哥心里一直过意不去啊!” 李思城忙说:“排长,你也想得太多了。今年的那个名额本来就是你的。你的工作情况队里的兄弟们哪个不知道?我呢,无所谓。这不是到机关去了嘛!说真的,到那边我只想搞个名额明年好考学。考得上就考,考不上就算了。人的命,天注定,强求不得的。” “是啊。”武铁军感慨地说,“我一生下来就死了父亲,母亲精神受了刺激,自个料理都困难,后来也去世了。我是跟着我舅舅长大的。当初来部队,想着一定干好,在部队呆下去算了。料不到混成今天这个样子。六年了,回家还得重新来,连一片瓦都没有。兄弟,我给你掏个心,看形势今年退伍退定了,我准备在北京呆下来,到时候开个餐厅,包管比这个餐馆强。” “好啊!”李思城说,“但不知现在有没有眉目?” “兄弟,我也不瞒你,我在这里谈了个对象,她家离这儿很近。”武铁军说。 李思城吃了一惊。想不到这个平时沉默寡言的武铁军,居然还在驻地找到了女友。要知道,这是部队的大忌,一经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武铁军看着李思城吃惊的样儿,叹了口气说:“兄弟,你是不是认为老哥违反了部队的纪律,看不起老哥?” 李思城说:“排长,兄弟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奇怪,你天天在队里,怎么可能呢?” 武铁军摸出一盒没有带嘴的烟,自个点上一支,说:“兄弟,老哥今年都25了,不得不考虑终身大事了。那个姑娘长得一般,在家里帮父母种菜。我想过了,人这一辈子就那么回事,要想活着,就得现实些。说真的,舅舅虽然含辛茹苦把我养大,但一直认为我是一个负担,我是不想再回老家了。我看好了,在北京郊区,挣钱比老家容易,而且这个姑娘对我不错。你老哥这身板还行,不信就挣不了钱。你在部队好好干,闲了,经常过来看看老哥。说白了,在部队,还是咱们战士之间亲啊。到了机关你就知道了,复杂着哩!这和平时期啊,外部不打杖,内部的仗却从来都没有停止过。今年转志愿兵的指标早就定了,我没戏,首长身边的人,当然会得到优先考虑。所以老哥劝你,到了师部,尽量往头们身边靠,不要跟我学,硬撑着到头来吃亏的还是自己。倒不是你老哥得不到好处就对部队有偏见,说真的,我还是喜欢部队的。如果让我继续干下去,我也说不出什么来,拿着枪心里踏实啊。可是我已经第六年了,是超期服役的最后期限,谁也保不住啊。别说了,来,咱们喝!”武铁军又喝了一小口,好像这酒是沙漠里最后一口水一样金贵。 “祝福你,排长。”李思城举起杯子,深喝了一口,说,“讲讲你和我未来的嫂子是怎么认识的?是不是又演了一出英雄救美人?” “瞎扯!”武铁军粗糙地笑起来,“哪有这么浪漫?说实话,那姑娘就是放在男人堆里,也安全得很,简直有点对不起观众。但人家心眼不错。我又算什么呢?一个穷当兵的而已,人家不嫌咱是外地人就不错了。噢,你没有上过苹果园边的6号哨吧?我们就在那里认识的。去年秋天吧,她几乎天天晚上都到园里来看苹果,怕有人偷。她坐在那边,我站在这边,时间长了,都感到孤独,就聊起来了。有一天,她叫我去帮忙,说是屋梁快掉下来了,弄不上去。我去后才发现她家没有男劳力,父亲早死多年,母亲身体很单薄。她还有一个正上学的小弟弟。她们家的房子很破,那房梁一直让她母亲很担心,但她母亲又爱叨唠,所以村里人不愿帮忙。我花了一个下午弄好了,她母亲很感动,当着女儿的面,说要是我愿意留下来,她就把女儿嫁给我。后来我才知道,她母亲准备把她嫁给一个司机的,但那司机又不愿意上门做女婿,就黄了。我当时没有表态,你也知道,我还是想在部队干下去的。她母亲就说,如果你在部队当了官,咱也不高攀。如果不行,咱就等你退伍。说真的,人家也是通情达理的,而且那姑娘不是那种有歪心眼的人。所以经过反复考虑,决定这辈子讨老婆,就是她了。” “她叫什么名字?”李思城问。 “宋玉梅。”武铁军说,“待将来结婚,我一定请你过来喝两盅。” “祝你们幸福。”李思城又举起杯。二人干掉了杯中的酒。 武铁军结了账,共19元钱。武铁军从裤袋里掏出一把皱皱巴巴的票子,从一分到十块的全有。李思城想付,武铁军就生气地说:“等你当了干部,你爱怎么请就怎么请。” 出得门来,李思城头的点晕。二人走到那个没有一个人的小车站。武铁军叫李思城等一会儿,跑进车站的小卖部买了两个瓷碗,一大一小,递给李思城。“到了机关,就跟领导们一起吃饭了。你以前那个碗太破了,换个上点档次的。”武铁军做出老大哥的姿态。 车来了。李思城握紧武铁军粗糙的手,挤出一丝笑容。 武铁军那双一上靶场就能瞄准靶心的眼睛,此时很浑浊。武铁军嘴角牵动了一下,把笑容生硬地挤到脸上。 第一百四十三章 新阵地 桂花路39号,一座雄伟的门楼。门楼两侧是持枪肃立的哨兵,像两座雕像。 哨兵像盘问特务一样把李思城问得快结巴了,又反复看了他的士兵证,才向政治部值班室打了电话。那边说放行,李思城才勾腰提起行李进入大院。 院子很深,到处有哨兵把守。李思城正想问问机关办公楼的位置,突然一辆吉普车冲过来,差点撞着了他。 车门打开,走下一个佩中校军衔的军官。那军官大声说:“原来是你小子!咋,这么快就过来了?”李思城定神一看,原来是孟中魂。 “副参谋……科长。”李思城说,“我被调到政治部来了。” “我知道。”孟中魂说,“通知是我叫李参谋下的。其实呢,我不赞成你调到机关来。基层有基层的好处,机关容易懒人。不过呢,既然老魏要调你,自有他的道理。这样吧,你先去报到,有啥事直接到军务科找我。我得到连队去检查,有机会再聊吧。”孟中魂到哪里都是匆匆忙忙的,话还没说完,就钻进车里走了。 李思城又往前走。开阔的训练场上有一队女兵正在踢正步。李思城忍不住想笑。原来那些女兵的正步踢得像跳舞似的,腿软如面条。操场后面是一座六层的长方形大楼,前面是住宅楼。从建筑的造型来看,肯定是师部机关了。 又经过盘查,李思城才得以到四楼的秘书科报道。科长是一个微胖的中年人,大脑袋,小眼睛,耳垂奇大,颇像如来。他敞着领口,把刚吸了一半的烟往已经堆满烟蒂的大烟灰缸里一扔,对李思城说:“听说你军事训练不错,但来了机关,就得服从机关的管理,从事机关的工作。你学过打字吗?” “没有。”李思城说。 “得尽快把它学会。秘书科的打字员,实际上就是全政治部的打字员。你来得正好,小徐要调走,你趁这两天赶紧跟着他学。陈干事——”他对一个正在看报纸的中尉说,“你先把他领到机房,与小徐见个面,然后再给他安排住的地方,下午去司务长那儿转伙食关系。” 陈干事便领着李思城到了楼道拐用处的机房。推开门,一个佩上士军衔的矮个老兵坐在一台打字机前的转椅上对着镜子挤青春痘。陈干事简单交待几句,便走了。李思城呆站在那,等那老兵挤完最后一个痘,才说:“班长,以后多指教。” 那老兵用手捋了一下中分头发,半眼也没瞧李思城,自个点根烟吸了,才用深沉的语调问:“几团的?” “一团。”要不是李思城看着他佩着上士军衔,肯定不会回答他。 “是山沟里那个团吧?我去过一次,吹得我满脸的沙子,那鬼地方不是人呆的。喂,你叫啥来着?”其实刚才陈干事已经介绍过了,但他好像根本没听见。 “李思城。”李思城很反感这个老兵。 “李自成?”那老兵皱了皱猴脸,露出满口黄牙,哈哈大笑,“你真有意思,竟然起这个名字。” “不是李自成,是李思城。”李思城真想给他一拳算了。但刚到机关,得忍一忍。 “什么地方人?”那老兵转了一下转椅,像审犯人一样问。 “四川。” “四川是个穷地方。”老兵说,“我认识好多四川的打工妹,她们什么活儿都干,苦哈哈的。” 李思城不想再跟他说话。政治部居然有这样的兵,李思城根本没有想到。 见李思城不语,那老兵扫了一眼满屋子乱放着的杂物,说:“先把卫生搞一下吧。我呢,马上就要离开这个鬼地方了,以后,这份差事就归你干了。” 李思城搞卫生。 搞完,老兵又说:“把机器擦一擦。” 李思城擦那台布满灰尘的“四通”牌打字机。 “学过打字吗?”老兵问。 “没有。” “想学吗?” “想。” “那就去给我买盒烟,我教你。”老兵又呲着黄板牙,样子很狰狞。 李思城怒从心起,他强忍了忍,冷冷地说:“没钱!” “你的津贴呢?”老兵又呲牙笑了,“舍不得孩子套不出狼,做任何事都得有代价,这个道理你懂不懂?我的闯王同志。” 李思城气得直了眼,说:“你配做一名军人吗?” “不配,你配。”那老兵说,“你配做军人怎么第三年兵了才调到机关来?” “你不是第四年兵了吗?”李思城反问道。 “第四年兵?”那老兵哈哈笑了,指了指肩膀上的四道杠说,“到第四年兵的时候,我早就扛上豆了。喂,最后一次问你,你到底去买不买烟?” “不买!”李思城说。 “有种!”那老兵站起来说,“我让你牛逼!别以你是老兵了,告诉你,在机关,新来的干部也得装孙子,你一来就想当爷爷,门都没有!机器在这儿摆着,你爱咋就咋弄!”说完,一甩门就出去了。 李思城气得喘了两口气。他真想回连队算了。这鬼地方! 第一百四十四章 黄干事印象 老兵刚走,门被推开,走进一个高个儿上尉军官,把一叠修改得乱七八糟的材料往李思城面前一放,问:“小徐呢?” 李思城站起来说:“他刚走。” 上尉说:“把这份材料打出来,晚上主任要看。”没等李思城回答,就转身把门带上了。 李思城拿着这份材料,心里七上八下。他终于坐在打字机前,把手放在键盘上,但又无从下手。瞎敲了几下,出现了几个不知所云的字。李思城又气又急。他感到这间夹杂着各种味儿的小屋闷得叫人窒息。墙上挂钟的指钟“嚓嚓”地响着,像一把手术刀,正一点一点地划开他的脑髓。李思城又敲了几下键,打字机发现“叽叽”的叫声,什么字也没出来。李思城的汗就下来了。 这个姓徐的!李思城心里在诅咒他。但现在,李思城承认自己有不如对方的地方。人家牛气是有原因的。李思城的脑子里突然飞进许丹阳。这是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名字。然而这个名字因为林如凤就变成一种重压,李思城不去想他都不行。许丹阳比自己帅,上过大学,有自己的公司(虽然只有30平方米的办公面积),有大哥大。最要命的是他叫她“如凤”!这已经说明一切。他感觉得出,那个许丹阳是瞧不起自己的。从许丹阳的头型衣着可以看得出他是一个出身良好的城市青年,他的浑身都在弥漫着现代都市的气息,准确一些,他是站在时代的经纬上放射着青春的活力,他是时代的宠儿,他正乘着飞机穿云破雾;而自己则是步行,被时代远远地抛弃了。当别人在念书的时候,他在奔波,徒劳无益地奔波;当别的在家庭或是社会已经铺好的金光大道上前进之时,他却游离在生活的边缘,让层层的烟雾迷住了望眼。就连一个打字员,也对他这样无礼!假若自己出身好,有钱,一进门这个姓徐的就能看得出来。是的,人是有“气”的。所谓的气质就是物质赋予人的一种神采,然后在人体活动着,体现着。为什么自己做出了那么多努力,却仍然觉得比别人低一头?为什么自己的心灵深处总被一种沉重的东西挤压着?为什么当自己想接近世界的时候,世界反而会离自己越来越远?…… 李思城想不通。在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有许多想不通的事。 轻轻的敲门声打断了李思城的思绪。李思城赶忙过去开门,见门外立着一个瘦高的中尉,正向他微笑着,嘴角处像波纹般的皱着,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那中尉看了一眼李思城,说:“你是——” “我是新来的打字员。”李思城说。 “小徐呢?” “他不在。”“那,你会打字吧?”中尉的态度不错。 “不会。”李思城不想骗他。 “别着急,慢慢学。那个小徐,当初还是我教他的哩!”那中尉把手中的一篇稿子放在打字机前,说:“你得先背会字根。现在我们打字用的是王码,也就是五笔字型。这样吧,我现在要急着赶一篇稿子,待会就得传真到军报去。你先在一边看着,有空就教你。” 李思城高兴极了,便坐在中尉的旁边看他打。中尉打字的速度快,指头如雨点般地敲击在键盘上,珠玉滚盘一般。李思城十分羡慕,但凭他的聪明,看了半天却没看出所以然来。中尉打完,又校了一遍,才开启打印机打印。他一边操作一边详尽地对李思城讲解。李思城拼命地记忆,但无论怎么记也记不住。 中尉看看表,拿起打字机旁的一张纸递给李思城,说:“这是字根表,和键盘是对应的,你必须先背会这个再练习指法。这一点也不难的,几天就会了。”见李思城傻傻的,又说:“你以前是哪个团的?” “一团。”李思城说。 “一团是个好地方,离市区比较远,少了城市的干扰。当兵其实要在艰苦的地方才能锻炼人,许多好作品都是在艰苦的环境中写出来的。你爱好写作吗?”中尉很温和地说。 “爱好,但平时只写些日记、随想什么的。” “投过稿没有?” “没有。” “投一投吧。部队也有不少战士发表了好文章呢。创作关键是有生活,如果再有灵感,肯定没问题的。” “我怕投不上。” “你不投,怎么知道投不上呢?”中尉说,“在一件事情还没有做之前就否定它,等于是枪毙了自己的创意。你尽管大胆写,肯定能写出来!”中尉看看表,站了起来,准备离去。 李思城站起来送他。那中尉走到门边,忽又回头对李思城说:“我姓黄,是宣传科的新闻干事,以后有什么事尽管找我。噢,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哩!” “我叫李思城。”李思城显得有些激动。他突然想起刚才那个上尉的安排,那份材料还只字未动。他着急地叫了声:“黄干事……” 黄干事回过头。李思城才惶恐地说:“刚才一位干部把一份材料让我打,说晚上主任要看,可我……” 黄干事折回身,问:“什么材料?” 李思城把上尉的材料递给黄干事。黄干事看了看,说:“这样吧,我先去秘书科告诉陈干事,你也不要着急。我要是不忙,也可以帮你把材料打完。但我还有事,改天再说。”便转身走了。一会,秘书科陈干事进门来,说:“刚才黄干事对我讲了你的情况。你不会打字,先学着,别着急。等我把小徐叫来打这材料吧。你可以到科里去,司务长正在那里,你让他安排吧。” 李思城终于松了一口气。 第一百四十七章 墨伤 老魏的脚步声消失在楼道尽头,李思城又偷偷地进了图书室,轻轻拧开了台灯。他感觉头昏昏的,如被无数团棉花塞得发胀。 但他强忍着。他决心在自己清醒的时候把握每一刻时光读书。 他刚刚搬到文化活动中心来的那天晚上,用黄干事交给他的钥匙一把一把地试门。当他打开布满灰尘的藏书室时,就像一个乞丐发现了一筐金元宝一样,差点晕过去。23年了,自从懂事的时候起,又有哪一天安安心心地独自读过书呢?那被厚厚的灰尘覆盖起来的几万册图书,如同磁石一样吸附着他的眼睛。他对书的迷恋直到现在才被唤醒。在学校时,他因为家庭的困难被迫辍学了,他恨书;后来他决心弃文从武,但于奔陡的流浪中,他又强烈地渴望读书。在河南偃师,为一套《鲁迅全集》他倾其所有;在“大侠梦”破碎之后,他决心回乡种田,一边忙里偷闲地借阅书刊,然而乡村的图书毕竟有限;到部队后,训练、执勤、劳动,使他没有真正静下来读过书。那次到清华大学去,他感到了自己的渺小。他明白自己是那么爱书,渴望读书,因为各种原因,他只能把这种爱和渴望强压在心底。而现在,他如同一个饿了三天的流浪者突然看到了满桌佳肴。他没有抄起筷子猛吃一顿,而是流出了热泪。 李思城已经迷醉在书里了。每每深夜,当尿液把膀胱压迫得快要脱体而出之时,他才站起来,但眼前一片模糊,根本摸不清门是朝哪边开的。有时候,他被书里的情节所感动,泪水不觉已挂满腮边。李思城如饥似渴地汲取着知识的甘露,忘却了时间,忘记了自我,他的身体也大不如前了。 科里订阅了30多份报纸。期刊阅览室里还有近100种期刊。李思城每日必读得头脑昏昏,着了魔一般,走路也直打晃。宣传科的杂务很多,周科长有孩子正上小学,接送的事就由李思城负责,好像在机关当兵都有这项服务;科里刚刚买了一台电脑,李思城还得每天录入、打印大量的文件;取文件、搞卫生、发函、接电话、发通知等杂务,也都是他干。实际上李思城成了打字员、公务员兼报道员。黄干事说,在宣传科当报道员都是这样的。去年考上军校的小孙也是成天这么干的。 然而李思城清楚,干再多的活,最多能得到领导口头表扬几句,关键是发表作品才能体现自己的价值。可是自从那篇《背景》发表后,他写的稿件都石沉大海。开始,李思城每天翻报纸时心里咚咚直跳,害怕一旦发现上面署有自己的大名,心脏会承受不了。渐渐地,李思城发现自己不过是自作多情。宣传科订的报纸,几乎都是大报,要在上面发表文章岂是易事?李思一开始写稿,都是洋洋数千文字,认为这样才能体现自己的水平。通常,他是不愿意拿给黄干事或是科里的干事们看的。他固执地认为,那些报纸上的“火柴盒”是不值一写的,要上就上大块头,至少也要有“二亩三分地”的架子。可是后来他失望了。他发现看书越多思路越模糊,即使和人说话,也没有以前那样善辩了。他目光呆滞,反应迟钝,有一天下午居然忘了为科长接孩子,结果被科长严厉地批评了一顿。 不能退缩!李思城在伤心失望中不住地告诫自己。可是他进宣传科已经有一个多月了,还是没有进展。这天科长把他叫过去。科长说,搞新闻得从消息写起,必须掌握新闻的五大要素。科长大约对他不太满意,认为这孩子心事太重,反应太慢,连每天接孩子的工作都忘了。科长说,如果再有一个月他还发不了稿子,他得再到秘书科去当打字员。宣传科的报道员,要精干的,聪明的,眼里有活儿的。李思城看着科长阴沉的脸,心在收缩。 有一天,李思城在翻看军区的小报时发现有自己的名字。他的心跳得很快,不过很快就发现他的名字前头有科长的黄干事的名字。他明白了,是黄干事挂了他的名字。一时间他觉得这是一种侮辱。一块不足200字的“豆腐干”,却署了三个名字!李思城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李思城刚刚把报纸撕碎扔进纸篓里,黄干事就进门了。黄干事说:“小李,你找找今天的报纸,我们写的稿子好像刊出来了。” 李思城不答,望着窗外阴冷的天空,脑子里一片昏沉。 黄干事似乎觉察到了什么。他说:“小李,我知道你的心思。刚刚写稿的时候都是这样的,不好把握。写稿的基本功是运用语言的能力,再就是选择题材,把握深度。一开始总有个过程。这没关系,我们带带你,慢慢把你引上路子。以前的报道员小孙,也是大家带出来的。” 李思城突然转过身,几乎是吼着说:“我不要你们带!我……我自己能写!我不要你们带!我干不了!大不了我不干了!我要回连队去训练!”他像一头受了伤的狮子,脸上肌肉抽搐着。他猛地转过身,向宿舍跑去。 第一百四十九章 送稿 星期日,突然天降大雪。李思城正在屋里发呆,黄干事打来电话:“快下楼来吧,今天我给你介绍一位老师。”李思城下了楼,便见黄干事旁边站着一位穿灰色风衣的青年,蓄板寸,胡子刮得铁青,一笑时脸上有两只酒窝,像细沙上的蜗牛坑。黄干事一把拉过李思城,说:“小李,这可是咱宣传科的骄傲呵!大名鼎鼎的作家,以前也是在你这个位置上走出去的。”李思城伸出手去,对方很有力地握了一下,笑道:“劲不小呵!我叫邢瀚,以前是宣传科的战士。”李思城说:“邢班长好。”黄干事说:“人家现在是武装部的干事了。”邢瀚笑道:“扯什么?小李,听黄干事老夸你,你可跟对了人,黄干事可是上过军报头条的。”黄干事说:“行了,哪像你,加入了作协。”邢瀚说:“别扯了。那么冷的天,喝酒去吧。” “翠翠”酒家毗邻师部大院,邢瀚要了四个菜、一瓶二锅头。黄干事不喝白酒,金李二人一个一半。几杯下去,李思城便放松了。邢瀚问李思城是否发表过东西,当他得知李思城曾发表过小说时,便说:“新闻可比文学作品容易,你怎么会发表不了呢?其实,留心身边的事物,就会有收获。有句话叫‘身边处处有新闻’。”李思城灵机一动,便把前两日到特务连碰到孙建虎为新战士找鞋的事一讲。邢瀚拍了一下大腿,说:“这不就是新闻嘛!连长四处为新战士找鞋,从侧面反映了官兵关系,是官爱兵的具体体现!这样,你写一个精短故事,现在正搞新战士教育,包管能够发表。”李思城一激动,便干了杯中的酒。 李思城还想请教些问题,却不料邢瀚的腰间“嘀嘀”地响了几声。邢瀚掏出一个黑乎乎、沉甸甸的家伙,说:“对不起,哥们有急事拷我,我得赶快走。”说罢掏一张名片递给李思城,抢着付了账,与黄干事和李思城握手告别。 这一晚李思城没有睡着。邢瀚的出现让他心绪难以平静。听黄干事讲,邢瀚也是农村入伍的战士,曾有一年发表60多篇稿件的成绩,而且因为社会活动能力强,居然直接到郊区某武装部当了宣传干事。邢瀚能做到的事,自己为啥就做不到?李思城的心头突然有一种冲动。他披衣起床,铺开稿纸,思考着孙建虎为新兵四处找鞋的小事,文思涌动起来,竟一气写了两千多字。写完,又反复删改,最后形成800字左右的新闻故事。 等李思城真正满意,桌上已被稿纸弄得一片狼籍,天已放亮。用过早饭,李思城给黄干事借了一辆自行车,沿桂花路旁的引水渠向军区进发。 军区报社离桂花路约50余里,下了大雪,路滑,李思城几乎花去两个小时,军大衣上已是厚厚一层积雪。报社是一幢四层的小楼,在雪中显得清冷。李思城在楼门处站了许久,换了几次呼吸,终是没敢上去。 这是李思城第一次送稿。对于一个刚刚从事新闻的战士,顾虑总是太多。据黄干事说,军区报社隶属军区政治部,里面的编辑,很多都是大校军衔,通常脾气都不太好。而且,自己这篇小稿,他们会不会认真看?最主要的,自己是一名小兵,进去后又能说什么?李思城紧张起来,他甚至已经看见那名佩大校军衔的编辑把他的小稿扔进了堆得快要满了的废纸篓里。 雪又纷纷扬扬地下起来。李思城却觉得热,似乎有热汗从大檐帽的边缘流出来。他提了提气,终于上了二楼,恰好一个敞着军大衣的军官推门出来,看了李思城一眼,进了厕所。不一会,那军官出来,见李思城仍傻傻地立于楼道里,便问:“找谁?” “没……没找……”李思城紧张起来。那军官紧了紧军大衣,说:“送稿的吧?去三楼三编室找图编辑。”说完甩门进去了,也不管李思城立正后的敬礼。 毕竟碰到了好人,看来这些编辑们要比黄干事讲的温和得多。李思城调整了一下情绪,上了三楼,找到三编室。 三编室门虚掩着,一名矮个子上校在里面来回踱步,嘴里骂骂咧咧。李思城一下又紧张起来,怕擅自闯进去会遭到训斥。那上校开始拨电话,嗡声嗡气地说:“喂,赵主任,我是老图,还是房子那事。啊,怎么年年轮不到我?说换说换都换了三年了,现在挤得孩子没地方住。啥?那侯编辑咋有?他来报社才几天?凭啥有他的就没我的?叫我咋安心工作嘛!早就应该解决了嘛!啊,啊,有指标不错,但也有个先来后到嘛!行了行了,算了算了!”“啪”!他扣了电话。 李思城估摸这老图为房子着急啦,心想人家正气头上,还是别讨人烦了,便欲转身。却不料那老图走出门来,差点与李思城撞个满怀。李思城赶忙低声叫道:“首长……” “首长个屁!”那老图还以为李思城是警卫连的,说:“咋啦?啥事儿?” 李思城鼓起勇气说:“首长,我是来送稿的。” 那老图盯了李思城一眼,没好气地说:“什么稿?你不会寄过来吗?放那儿吧!” 李思城突然不紧张了,定定地站在那。那老图抬眼看着李思城帽沿上的积雪,突然问:“哪个部队的?” “101师。”李思城说。 “桂花路那个101师?怎么来的?”老图态度似乎好了些。 “骑车。”李思城说。 老图用他那双肥胖的手扑打了几下李思城后背上的雪,突然变得和蔼起来。老图说:“进去坐。当报道员不容易,就凭你这股劲,这稿我会尽力编发的。”李思城心里一暖,便进屋坐下,把稿子交给老图。 老图也不看稿,叹了口气说:“当初我也是报道员。当报道员锻炼人,但也害人。你看我苦熬到这份上,还不是一个编辑?你们江政委,和我是同年兵,正师级,四室一厅住房,大学文化。而我呢?正团都四年了,还住老破房子,一下雨老婆就嚷嚷,唉,没文凭啊,写那么多稿有啥用?算了算了,跟你讲你也不懂。我劝你啊,赶快考个学,写什么破稿,耽误人!” 李思城说:“是。”起身告辞。那老图写了一个电话给李思城,说:“随时联系吧,有稿寄过来给我。”李思城又答:“是。”直到下了楼,反刍这两个“是”,觉得很矛盾。但不管怎么样,稿是送出去了,便又骑车而回,感到寒风刺骨。 李思城一路神情恍惚地往回赶,想着老图的话,心想自己倘若因成绩突出而提干,会不会像老图一样?其实老图也不错,但他为啥有怨言?军区机关,也是让人羡慕的呀! 第一百五十一章 李思城病倒 夜。长夜。 夜是为人类的休息而设置的。更多的时候,夜属于个人。 但个人的夜却不尽相同。有的人用夜去寻找生命中的快乐,有的人用夜去为自己工作。自从有了灯火,夜的生命就鲜活。夜里的恋人和夜里的诗人,夜里的狂欢和夜里的寂寞,和夜里的酒一样醉人。 而军营里的夜,是哨兵的夜和报道员的夜。 李思城的手指已被香烟熏得焦黄。白天的奔劳,是为了夜晚的写作。当每一个动人的故事流泻于笔端,李思城都感到了生命的畅快。他渴盼宁静的长夜到来,而当长夜真正到来时他又忘记了夜的存在。 他已经疯狂地爱上了读书和写作。这就好像你真正爱上一个人,即使没有回报你也会一如既往地投入。可是,如果你真正地投入了又怎么会没有收获?没有收获,是因为你投入得不够专注,投入得不够多也不够持久。 然而,默默的投入是艰难的,甚至是痛苦的。李思城在这种艰难和痛苦中送走一个又一个不眠的长夜。 李思城已经不用再每天翻报纸寻找自己的名字,已经不再为送一篇小稿而在报社门口徘徊半天。他是在完成一种义务,军营里发生的每一则新闻,只要他够得着,他都会尽力去报道。 从个人的角度讲,这么拼命地工作,是想提干,当一名军官。他已经是第四年的老兵,超期服役了一年,已快要接近《兵役法》规定的最后年限。考学已经超龄,惟一的出路,就是干出成绩来,等待机会提干。 有时候,他的思想里有一种连他也控制不住的排斥情绪:到年底退伍算了,人家伍铁军退伍后不也干得挺好,干嘛非在一棵树上吊死?可是,不提干就得回乡当农民,老父亲不答应,姐姐、林老师、林如凤也不答应,连关心自己成长的魏国全、孟中魂、黄干事也不答应,九泉之下的妈妈更不答应!有时候,李思城甚至觉得自己是为他们而活着。为什么他们的意见都是一致的呢?难道由于自己是他们的亲人、朋友和下属就必须遵从他们的意愿? 夜深的时候,李思城总是思索着这些缠绕着他的问题。他明白这些人都是关心他的,但这种关心像一堵墙一样护着他的同时也堵塞了他的视线。 林如凤在李思城调到师部后,一直没来看过他。林如凤总是忙,忙得给李思城打电话的次数都那么少。林如凤是在春天的尾声才给李思城联系上的,还是由于林钦铭在给女儿的信中告知了李思城的电话。 李思城呢,心里很麻乱。虽然在每次发表了作品时第一个想告诉的人是林如凤,但他潜意识感到自己和林如凤所走的路越来越远。感应是相互存在的。“忙”,往往只是一个漂亮的借口,恋人之间这个字出现的频率是最低的。更多的时候,李思城只能怪自己无能,随着年龄的增长和不断的学习,李思城已经明白了诸多事理,很多事不以个人的意志去转移。倘若自己不能当上军官,他是绝对不会再去找林如凤的,即使林如凤会嫁给她,他们的婚姻会被现实打碎。他们都已不再是小孩。与其让自己心爱的人活在一种尴尬中,还不如让对方自由自在地活着。因此,李思城不愿主动打电话找林如凤。每次通话,李思城只是问她最近快不快乐,生意怎么样等等。林如凤告诉他,她正准备利用闲暇去听课,准备考研。林如凤已经25岁了,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李思城曾几次想大胆地问他是否已有男朋友,但真正与她通话时,却死也说不出。最后他只得承认,他是希望她幸福的,但他更希望自己能成为那个能给予她幸福的男人。 转眼到了秋天,李思城由于长期熬夜,身体状况不好,有时竟站在路上发起呆来。由于他的发稿率全师第一,军里要调他。李思城没去。都第四年兵了,再调单位还要调整。而且,政委已把编篡全师历年来的“英模谱”的任务交给老魏和他,实际上他又要整理材料,又要打字,常常加班到深夜,几乎都站不直了。 “英模谱”编完的那个下午,李思城敲完屏幕上的最后一个字,就昏倒在微机室里。 李思城醒来,就发现自己躺在雪白的病房里。窗外是漆黑的夜,偶有寒风吹落的几片枯叶贴着玻璃窗下滑,沙沙的。病房里那盏灯昏暗得像云缝里的淡月,灯下的支架上是一瓶快要滴完了的吊瓶。李思城的脑子里像被清洗过一样,和这病房一样空洞。他握了一下右手,这只以前能断三块红砖的手此时软得没有一丝力道,像砧板上的死猪肉。李思城叹了口气,他已经明白过来了,所谓的力量和信念,在这里已是一滩烂泥。一切自信和骁勇好斗的归宿是医院,医院判定你死,你就在劫难逃,伟大的毛主席和周总理,最终还得听医生的。医生才是最有效的判官…… 第一百五十四章 成绩 李思城经常趴在电脑桌上睡着了。连日来,那针式打印机被磨得滚烫,针头打断了好几根。以前领导讲话,总是宣传科起草的稿子,经首长过目后拿到大会上朗诵;现在,师首长讲话不用草稿,捏着麦克风就能讲几个小时,害得宣传科几个速记高手在整理完讲话内容后,再变成书面文件,让李思城打印后再复印若干份,下发团、队。寒冷的夜里,李思城的手不停地敲打键盘,键上的英文字母已经磨掉了,他的指头上满是茧子。 这一晚,李思城奉命到司令部作训科取一份训练调查,却发现房门紧闭。李思城听见里面嘈嘈有声,断定他们又在研究作战训练内容,便敲门,却半天没人开,里面的人声也小了。等再动手敲时,门被打开,每一张桌子后面都坐着一位埋头苦干的军官,尤其科长,像老僧入定般手捧一份材料研究。等李思城喊完“报告”并向科长说明来意后,科长才长出了一口气,说:“拿走吧!”拉开抽屉找材料。李思城瞥见那抽屉里是散乱的象棋子,科长是拨开棋子后才拿出那份已经压皱了的材料的。 星期日,李思城终于睡了个懒觉。洗完衣服,便在大院溜达,见特务连的兵们正满院乱跑,像搞战前准备似的。仔细一瞧,原来是搞卫生。连长孙建虎高着嗓门五吆六喝,亲自督战。李思城上前,问:“连长,这次那么紧张,是不是中央军委要来检查?”老孙奇怪地问:“你不知道啊?明天早上,中央电视台要来采访师长政委,这不,刚通知。直工科长说首长有指示:营院卫生不留死角,必须在今天下午搞完。操,本来想休息一下,又紧张了。”李思城说:“中央电视台又不检查卫生,搞那么细干嘛?”老孙说:“操,鬼知道!不过科长说,师长讲了,万一卫生没搞好,乱七八糟的东西出现在电视上,我这个连长也别想干了!” 二人正说话间,黄干事气吁吁地跑过来,说:“小李,正到处找你呢,快去科里搞卫生。”李思城便跟着黄干事上楼。黄干事说:“明天军报和中央电视台的记者要来,下午已召开了紧急会议,要求每个科室要把卫生搞好。”李思城嘟囔了一声,有气无力地说:“师长政委不是讲了,记者来了不给水喝嘛,咋又让报道啦?”黄干事环视四周,小声说:“别乱讲!这次啊,可是行动比较大。咱师长政委在军事、政治、后勤上都抓出了成效,被军区通报表彰,材料已上报军委了,咱师成了新时期建军思想落实得最快的,总政要推出两个典型单位,在全军开展教育,你以为是随便采访两下了事?要做成专题报道的。” 李思城说:“形式主义!”黄干事说:“要看到积极的一面。这次大规模宣传,会为我们下一步开展工作创造有利条件。” 李思城不语,绾起袖子,开始擦玻璃。 军报的记者和中央电视台的记者赶到师部时,师长政委率师常委在办公楼前迎接,说了一些客套话。师长还谦虚地说所有的成绩都是大家做的,并希望他们到基层去采访。政委也推辞说个人就别报道了,要写就写写工作在第一线的同志们。记者们对这对师主官的高风亮节深表钦佩,但他们也言明,这是早已定下来了的。部队整体建设的提高,是在部队长英明决策下带动大家实干苦干的结果。师长政委见推辞不过,便领记者们到已准备就绪的多功能厅,正式接受采访,畅谈自己摸索出的新方法新举措,并一再强调这是中央军委的英明决策。 午宴后记者们在师常委的陪同下驱车到几个典型的团队。所到之处,官兵们都能讲出一串师首长在下基层指导工作时的动人故事。军报的记者便对陪同的宣传科长周强说,这些事例有教育意义,你们自己把它挖出来,军报将拿出版面来刊发。 第二天,中央电视台播放了长达十几分钟的专题采访。荧屏上的师政委侃侃而谈,其思想深度通过严密的语言表达出来,就连天天见着师长政委的李思城也感到一种强烈的震撼;军报在一版发表了长篇通讯,由于版面不够,下转至三版,李思城花了半个多小时才读完,深感军报记者的报道大气,角度独到,决非黄干事或周科长所能比拟。 随后,在这个奇冷的冬天里,101师忙得热火朝天。各级下来检查的次数频繁,全师指战员精神抖擞,越干越起劲。马威再也没有机会拉小女兵上街兜风了,忙得连找李思城聊天的时间都没有。 孙建虎的老婆按照惯例来部队与老公进行一年一度的“鹊桥会”,不到一月便被老孙强行扭送到车站。帮老孙拎东西的李思城看见老孙老婆哭得一抖一抖的。老孙肉包子眼一睁,说:“操,看你那熊样,好像永别了似的,让李兄弟笑话。”老孙老婆用袖口擦了擦鼻涕,哽咽着说:“俺嫁给你,算是倒了八辈子霉!当初你不是说,等提了干,把俺接到部队吗?你这个骗子!”老孙不耐烦地挥挥手,说:“走吧走吧,婆婆妈妈的!现在部队那么紧张,我又不能天天陪你。等我提职了,有房了,再接你来。都抗战了八年了,这年把两年的,还过不去?” 老孙老婆便眼泪婆娑地上车了。老孙在回来的路上一语不发,李思城本想调笑几句,但见老孙挂着脸,便也不语。 对李思城而言,这是一个比较难熬的冬天。长夜里,李思城写些散文和小说,四处投寄,居然命中率很高。他已经懒得去写那些好人好事的小稿,每月发三四篇报道以应付差事。周强对他是不太理会的,再者,一个第四年的老兵,能天天上班,不出什么乱子,已经够不容易了。 老魏在这段时间跟着师长政委忙得焦头烂额,经常十天半月回不了家,便打电话让李思城去家里看看。 老魏的老婆在京郊一饭馆工作,每天骑车上班,来回得花两三个小时。而转到附近中学上学的儿子回家经常没饭吃。李思城便在中午饭前为他打一份饭,老魏的儿子骑车回来吃了就走,连“谢谢”也懒得说,李思城也懒得管他。 新兵入营前,机关里终于松了下来。新官烧完三把火后,也不再成天开会检查了。每日中午,师常委一班人便悠闲地从“小灶食堂”剔着牙出来,师机关又恢复了平静。 第一百五十六章 老魏送礼 这一日天降大雪,老魏把李思城叫到办公室,把门反锁了。老魏目光游离,似乎有什么重要事情想说,但又不说。李思城猜想可能是军区新闻班的事黄了,心想黄就黄了吧。 老魏点了根烟,猛吸了几口,黯然道:“你嫂子被炒了,现在在家里哭,你看这事咋办?” 李思城心情很复杂。一个堂堂的陆军上校,平时在军营里算是有头脸的人物,从军多年,大风大浪也见过,却为老婆的事而愁成这个样子。李思城小声地说:“再找罢!东边不亮西边亮嘛!” 老魏站起来说:“不好找啊!到哪去找400元一月的工作?你嫂子没文化,人又胆小,谁要啊?都三十四五的人了。我想了,还是去求求人家吧。她这一月的工资够儿子花消了,难哪!” 李思城说:“人家都把嫂子辞了,求人家有什么用?” 老魏说:“这回得来点真的,我想了,送点东西过去吧!明天就元旦了,赶上一个节,也有个说头。小李啊,那小马是你的好朋友,你去告诉他,晚上九点把车开到我们楼下来,你也跟着去。” 李思城不解地问:“小刘不行吗?”小刘是老魏的司机。 老魏摇摇头,说:“不能让别人知道。你给小马说,千万别让别人知道这事。” 李思城答了声“是!”欲起身。老魏示意他坐下,说:“先别忙,等我打个电话再说。谭经理这人忙,不定在不在家,你先等会儿。”说着便拿电话,那部平时下达任务的红色电话此时却那么沉,老魏差点拿不稳。 点了一根烟,老魏终于狠心拔通了电话,并清了两次嗓子。电话那边“喂”了两声,老魏才把脸上的肉像波浪一样推开,笑着说:“是谭经理吗?我是101师的魏国全,对,老魏,叶秀珍的爱人。啊,是这样,我想过去给你拜个年,这几年秀珍一直受你照顾,挺不好意思的。啊,我知道谭经理忙,所以先给您打个电话,毕竟曾是邻居嘛!喂,大妈身体还好吧?80多了身体还硬朗,不简单,不简单!这样吧,晚上10点左右,我要过去给大妈拜个年,您就给个面子吧。趁晚上您有空,我们聊聊。好,好的好的,再见再见。”老魏放下电话时,像一个难产的妇女生下孩子后那种完成伟大使命的表情,把半支未燃尽的烟狠狠地捻灭在烟缸里。 九点整,马威把车停在老魏楼下。老魏像一个小偷,从黑暗处窜出来,拉着李思城便向地下室跑。地下室里有老魏一间仓库,为放油盐米醋和破烂家具之用。老魏领着李思城,抬起一袋大米,气呼呼地往上走。马威打开后备箱,放了进去;老魏又和李思城抬了一袋,再折身回去拎一个黑色的手提袋,迅速钻进了车里,整个过程绝不会超过三分钟,看得出老魏身手不错。 马威发动引擎,桑塔纳出了大门,碾着积雪向城外驶去。李思城坐在老魏身旁,始终想不明白在90年代的今天,还有人把大米当礼送! 桑塔纳于半个小时后驶进京郊的大有庄,在一个老式的四合院前停下来。老魏把黑色手提袋放在车里,下车敲门。半天,那院门才打开,一个胖子把肥硕的头缩进皮衣里,伸出手来与老魏相握。那双像豌豆般的小眼睛闪闪发亮,迅速地向车里扫射了一番。 老魏哈着白气,与胖子客套。那胖子说:“这么大的首长亲自来,我老谭是三生有幸啊!来,进去坐,进去坐!”回首向上院里唤道:“余敏哪,你出来,魏主任来看我们啦。” 一阵细微的声响,院里出来一个系围裙的瘦高女人,一张马脸,露出两颗獠牙。马脸女人说:“哟!是主任呀!那么大的雪,是什么风把您吹来啦?秀珍来了吗?她呀,小气鬼!前两天,老谭喝了点酒,说了她两句,她就赌气不来上班了!唉呀,都是您这个当官的把她宠坏了。我昨天还给老谭讲,饭馆里要是没有秀珍哪,肯定乱得很。主任来了,就好了,回去劝劝秀珍,过节来上班吧!” 谭胖子也说:“是啊是啊,秀珍干活麻利,我呢,人比较直,有时可能说得不对,但我们邻居多年,又不是外人,说错了,主任别见怪。”又吩咐女人:“快去包饺子吧。” 那马脸女人搓搓手,说:“就等主任来了,都放在锅台上了,这就去。” 老魏见客套话已说完,便对胖子说:“谭经理,部队过节发了些大米,我想您们饭店用得着,便拉了来,您可别见笑。”胖子连说:“哪里哪里。”但见李思城和马威打开后备箱真抬出一袋大米时,脸色就变了。 老魏硬着头皮指挥马威和李思城抬着大米闯进胖子的客厅,“砰”地放在明晃晃的电灯下。那两袋大米足有200斤重,白晃晃的,和老魏肩膀上的金星一样耀眼。 胖子干咳了两声,样子比老魏还要尴尬。而老魏,只顾问胖子八十高龄的老母亲身体情况。胖子讪讪地说:“好,还好,正在里屋睡觉。”此时,胖子的胖儿子从里屋出来,差点被横放在客厅里的大米绊了个跟斗。小胖子嘟囔着说:“这么多大米,喂猪啊!”老谭也没吭气,李思城三人就傻傻地站着。 马威突然拉了一下李思城,返回车上。马威变戏法似地从车里拿出两条“玉溪”,径直走进客厅,塞进胖子的怀里。马威说:“老板,魏主任知道您好吸烟,特地买了两条,您别嫌弃。”胖子干咳了一声,道:“你看,这,这怎么好意思?”便把烟放在沙发上。 老魏擦了一下额头,才想起什么似的,跑出去提了那个黑色的手提袋进来,双手递给胖子,说:“谭经理,这是两盒人参,大妈年纪大了,得补一补。”马威接过话头,说:“老板,我们主任是特意托人从长白山带来的野山参,市上买不到的。”胖子冻僵的脸这才舒活开了,笑道:“魏主任真想得周到!老谭可受用不起啊!”便招呼三个坐下,扭头向厨房那边喊:“徐敏,把饺子端上来吧,主任可是稀客哟!” 老魏都站起来,说:“我就不打扰你们了。大过节的,你们全家也该热闹热闹了,咱们改天再聊。”胖子站起来送至门口,不停地说:“谢谢”,并诚恳地对老魏说:“秀珍的事,包在我身上。您工作忙,顾不上她,但有老哥在这里照应,您尽管放心。” 车轮碾着冰雪。车内,三人均没有说话。 第一百六十四章 老魏骂娘 师里很快对李思城三人酗酒滋事、殴打人民警察作了严肃处理。三人均受处分。连长孙建虎情节严重,记大过处分。 三人挨处分后还要写书面检查。老孙和马威最头疼这玩艺,便让李思城写了三份,各自交到各自所属部门。 老魏气得直翻白眼。老魏第一次对李思城骂娘。老魏没想到一直听话的李思城居然惹出这种要命的事来。本来,李思城在1993年度的新闻报道中成绩显著,老魏准备为他报请三等功的。这样一来,李思城没戏了。就算有天大的理由,挨了处分就等于在自己的档案里留下了一块永远抠不掉的黑疤。在部队官兵们的眼里,这是一生的污点。 军区新闻班仍然没有被批下来。李思城终日坐在办公室,埋头翻报纸上那些与自己无关的新闻。他好像已经麻木了。他已很长时间没给家里写过信,刚入伍时的豪情壮志逐渐被一种看不见的侵蚀慢慢地吞噬。那种对神圣军营的敬仰和对军官的崇拜在旷日持久的机关生活中烟消云散了。军营的号角,已消失在记忆的尽头。李思城常常莫名地烦躁,他开始后悔了。他后悔自己被调到机关来,他其实应该是一名有着充实生活的基层战士,他憎恨这种没有战斗的生活。军人,是为战争而生的,军人应该在血与火和战场上放射自己的生命。战争夺去了军人生命的同时又赋予了军人的生命。他想起了龚副司令员,想起将军负手吟诗的豪迈与苍凉!作为一名战士,却只有在梦中才能体会那种金戈铁马的悲壮,而醒来时依旧过着世俗的生活。和平与战争,都是令人痛苦的。李思城认为,倘若自己提了干,也会同身边这些参谋干事们为了几个并没有多大用处的材料而连夜加班,为了分得一套住房而不惜放下尊严暗地里请客送礼……所有的一切都不能怪他们,人生实际上都是在演戏,每一个角色都需要人去扮演,每一个进入情况的人都不得不按照既定的游戏规则去做。这是无奈也是痛苦,千百年来都是这样,不过是在游戏稍稍有些变化而已。倘若有战争,李思城想信这些平时看起来俗气透顶的官兵们会义无反顾地冲锋陷阵。可是,时代在急遽变化,抗日战争、抗美援朝、自卫反击战已经硝烟散尽,尽管亲身经历者现身说法,尽管关于战争的文艺作品、电视电视都那么震撼人心,但没有经历过硝烟的官兵们也只能于自己的大脑里虚拟一些图像。没有亲身经历的人谈不上感受,而亲身经历过的人却不能将感受置换给年轻的一辈。真正能使灵魂升华的决不是训练场而是战场! 李思城放飞着自己的思绪。这思绪里夹杂着许多矛盾。父亲在来信中说,你们现在当兵好啊,不打仗了,可以学文化。老一辈的军人在战争中渴望和平,而新一代的军人却在和平中渴望战争。李思城想不通这理。 李思城经常于报刊上看到祖国改革开放所取得的巨大成效。深圳特区建立起来了,上海浦东又在创造着神话。李思城认定和平时期发展经济才是最大的出路。时代在前进着,时代的浪潮不会回头。而自己,在部队呆得麻木了,只能在报刊电视上看到经济变化的消息,就如同看到电影里振奋人心的抗日战争一样,是强行将另一个世界的东西生拉硬扯进大脑里。他很想到经济建设的大潮中去接受时代的洗礼,但他同时又感到迷茫。他没有自信,轮他怀疑自己。其根本原因,他舍不得离开生活了五年的部队。部队让他从一个浑浑噩噩的流浪儿成长为一名有了思想和理想的军人,部队将他从层层叠叠的山里拽出来,供他吃饭穿衣,为他提供了学习和施展才华的空间,让他能在他以前做梦都不敢想像的京城里当兵,并且能在各大报刊发表文章,他都因自己某些虚荣没有得到满足而有怨言。没有在电视上露面,他生气;没能到军校上学,他生气;没遵守部队纪律而挨了处分,他生气……李思城在反复的思考后发现自己同老周等人一样俗气!许多战士在基层站了三年岗,连天安门也没去过,就沿着来京的路线回到故乡;而自己入了党,当过班长,还发表了不少作品,已经是生活的莫大恩赐了。 这一天,李思城敲开了老魏的门。李思城对老魏说:“魏副主任,军区新闻班的事您就别操心了,顺其自然吧。万一不行,年底我退伍。” 老魏一下站了起来,怒道:“真他妈想抽你一嘴巴?你神经病是不是?当了五年兵,你有脸回去见你老爹?我发现你越来越没出息了。坚持就是胜利,你知道不?我当年比你苦多了,在农场干活,晚上在没有暖气的破房子里写稿,冻得嘴都歪了!我瞧不起半途而废的人,这种人没出息!人生路还长哩,你以为退伍了日子就好过了?说实话,你认为我想管你的事儿?见你的鬼吧!我是看你小子有前途,才想培养你。知道不,周强好几次想把你弄走,好把他的侄儿调进来,都被我摆平了。宣传科这个地方锻炼人,历年来的报道员中没有一个孬种。就说人家邢瀚吧,加入了作协,在人武部当了干事。还有,军区宣传部新闻处张处长是报道员出身,军里的副主任是,我是,四团副政委也是,都是一步一步熬出来的,你现在就熬不住了?你去防暴团采访,是不是被老张夸了几句便认为来这儿错了?老张是搞军事的,你认为你搞军事行?就算在基层提了干,天天出操训练执勤,你认为能学东西?能有上万册书等着你去读?能在大报上发表文章?我与你非亲非故,干嘛要害你?这两年我看你进步挺大,心里也高兴,想不到你小子不自重!听我的话,熬着吧,最多熬到明年,肯定没问题。你也瞅见了,这么大个机关,能写的人有几个?无论什么年代,政治工作、宣传工作永远是部队的重头戏,只要你有本事,就有地方要你。虽说部队也有歪风邪气存在,但就算一座山也有阴面还有阳面嘛,你不能只看坏处就看不到好处。你认为地方就好混啊?告诉你,地方一点人情味都没有,你要对人家没有利,根本没人理你,而在部队至少可以找组织嘛,出了问题组织会出面解决嘛!哪儿有战斗力?还不是部队!你不是写过一篇部队在石景山区植树种草的报道吗?地方上同样多的人干了三天,我们部队一天就把同样多的活干利索了。所以我说,你小子别胡思乱想,要充满信心,面包会有的……”老魏今天来了劲儿,一口气说了半天,让李思城的脑子“嗡嗡”直响。 第一百六十三章 老孙袭警 八一湖畔的秋色迷人极了,一对对情人相拥而坐,一只只小船划过湖心,那层层的涟漪让每一个欣赏它的人都心旷神怡。 李思城静静地坐在岸上,一动不动,直到夜幕层层罩下来。 李思城骑着自行车回到师大院已是灯火通明,却见连长孙建虎坐在特务连门前的石凳上抽闷烟。见李思城回来,老孙说:“操,等你老半天了,马威都等急了,这不,又给老孟出车去了,你咋才来?咦,看你脸色真吓人,是不是遇见鬼了?” 李思城没说话,直接从老孙的兜里摸了根烟,用老孙的烟头接了个火,抽了起来。 老孙捅了李思城一下,说:“你小子咋啦?好像比我还委屈似的!走,到我屋里呆会儿,等马威这小子回来,咱哥仨喝酒去。大过节的,别他妈的像打不死的蔫蛇一样没劲。”二人进了连部,老孙就气呼呼地说:“我们连的一班长小宋你是知道的,各方面素质都不错,立过三等功,又是个孤儿,去年就报到上面去了,被人顶了,没提成干;可今年参加比武拿了第一,师里是定了的。可是,今年又被通信连的炊事班长给顶了!真气死我了,放着人才不提,却提一个快要撑死了的伙夫,你说还有没有王法!”见李思城不吭气,老孙又说:“你说,我这个连长咋当嘛!战士们玩命地干,到头来一点指望都没有,光给他们唱高调,叫我如何向他们交待嘛!你倒说话呀,今天是咋啦?莫不是有人欺侮你了?我拳头正痒着呢,不行咱出去打架去!”李思城扔掉烟屁股,说:“不是说喝酒吗?走,今晚我请客!” 老孙看看表,说:“马威这小子还没回来,是不是把车撞了。”正说着,马威闪进门来,说:“你们在咒我啊?等我一会儿,换完衣服就走。” 三人穿了便装,行走在大街上。月亮如一个大银盘,洒下清冷的光。三人找了一个酒馆,李思城对那个肥胖得走路真打晃的老板娘说:“来三瓶二锅头。”转首对老孙和马威说:“菜你们随便点,今晚不醉不归。” 马威觉察出李思城心里有事,便逼李思城说今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李思城狠干了一杯,脑子就热了,心想老孙和马威也不是外人,一边吃菜喝酒,一边将自己与林如凤的故事讲了出来。老孙瞪大肉包子眼听完,一拍桌子,骂道:“他妈的,女人就是贱!谁有钱跟谁跑!你咋那么窝囊?要是我,今儿个就把那几桌酒席砸了,你倒穷装书生!”马威也附和说:“那姓许的是破坏军婚嘛!你那么能写,干脆写个状子告那姓许的。”老孙说:“你懂个屁!思城当兵以前与人家又没有婚约!”马威不服,说:“什么婚约不婚约?只要思城一口咬定,再找两个人证明,不就行了?”李思城心里烦,便打断他俩的争论,说:“都怪我没出息,也不怪如凤。算了,来,干!”三人又干了一杯。 渐渐酒劲上来,老孙话就多了,开始乱说一气。老孙拍了拍李思城的肩,说:“大丈夫何患无妻?我说了,我那小姨子不错,老哥帮你帮定了。你要提不成干,就到山东去混,不信就干不出来!”三人越喝越多,到11点左右,把各自的酒喝得底儿朝天。 李思城心里明白,喝多了肯定生事,便迷糊着眼让老板娘过来结账。老板娘说一共200元钱。老孙站起来说:“你把菜单拿来瞅瞅”老板娘就慌了,说菜单已丢了。老孙就红着眼扳指头算桌上的菜。老孙当战士时当过买菜的上士,虽然醉了却算账麻利。加来减去,不到100元。老孙气得一下翻了桌子,大声喝道:“开黑店呀!敢宰老子,今儿个大过节的,你敢惹我们不高兴!告诉你,今天的饭钱,一分不给!” 老板娘看着满地的碎盘子破碗,气得两腮的肥肉直抖。老板娘也大声说:“你等着,我马上叫人来抓你们!”气咻咻地跑过去打电话。 老孙冷笑一声,说:“看谁敢来抓老子!”坐下,翘起二郎腿,点了根烟闷吸起来。 不一会,果然有一高一矮两个警察走进门来,对胖女人说:“王姐,那几个外地人在哪?”胖女人向这边一指,眼泪就流下来了,呜咽着说:“他们几个吃饭不付钱,还要砸我的店!这还有王法么?”两个警察便不紧不慢地过来,其中那高个警察伸出手来对老孙三人说:“暂住证?“没有!”老孙怪眼一翻,喝道:“警察同志,请你出示证件!” 那高个警察差点笑出声来,忽地不知从哪里掏出锃亮的手铐,冷笑着说:“这就是证件!”一步蹿过来铐老孙。 老孙身子一晃,那警察扑了个空。老孙冷笑道:“这就是人民警察的作风?不出示证件,不问青红皂白,就要抓人,我犯了什么法?” 那高个失了手,恼羞成怒,喝道:“进所里再说!”竟一脚踹过来。老孙忍无可忍,反踢一脚,那高个立马被踹倒在地。 矮个警察一看不妙,拔出手枪,大喝道:“不要命了?”欺身过来。老孙一闪身,大手抓住了矮个警察的手腕,轻轻将枪夺了过来,再一肘打在那矮个警察的左肋上。矮个警察应声倒地。 李思城看得目瞪口呆,心想这下完了,闯大祸了。他大声说:“连长,咱们快走!”马威也醒过来,二人拖了老孙冲出门去。老孙反正将枪扔在地上。三人一气狂奔,终于跑进了师部院门。这时,后面有警笛呼啸之声。李思城感到一阵阵恶心,蹲在地上呕吐不止。老孙和马威也坐在地上不停喘息。 老孙喘完,听见大门外有人正和哨兵争吵。老孙就安慰马威和李思城:“甭怕,有事老孙扛着,与你们无关。” 第一百六十章 机会属于有准备的人 又是杨花飘飞的季节。军营的歌声嘹亮而雄壮,李思城精神抖擞地参加完一个杂志的笔会回来,就匆匆往老魏家赶。 1993年的春天,李思城出奇地幸运。先是顺利地完成了那套丛书的编写,继而进入解放军报学习。他在总政认识了一位大校。大校是某出版社副社长,是他的同乡。看了他几篇作品,认为很有潜力,便介绍他到军报去学习。师政治部经开会研究,同意李思城去学习两个月。 李思城已经不在科里上班了。每天骑车到军报帮忙。空间大了,有时也随军报的记者到部队采访。他的特写《神犬从军记》被军报评为“前进杯”征文二等奖;他的报告文学《奇迹,是这样创造的》,全面报道了防暴团在新时期的建设成果,发表后反响很大。张烈也因此被军区树为典型,并被军区授予“新时代优秀带兵人”的荣誉称号。 “八一”建军节前夕,李思城参加编写的那套丛书由解放军文艺出版社正式出版,命名为《平凡雕像》。总部下了通知,要求全军开展传统教育,这套书要求发放到每个班。由于李思城所在部队的英模人物在战争年代功绩卓著,总部决定在101师首次发行这套书,并请中央电视台记者前来现场录制首发仪式,在新闻联播播出。这实在是周强等人始料未及的,连老魏也没想到。老魏还在基层蹲点。 通知来得突然,整个活动指定由宣传科负责筹备,第二天就要实施。周强慌了,赶忙打电话给老魏。老魏毕竟经验丰富,指示周强:让李思城赶写一个发言稿,他是该书作者之一,代表官兵发言,比较合适;再把特务连、通信连的官兵集合起来,排练两次,以便首发仪式庄重有序;再请个别的老退休干部、老红军现身说法,录两个讲话镜头;当然师首长的镜头要上,谈一下如何继承发扬我军光荣传统…… 周强领命,便派司机把李思城接回来,命他写一个精短的发言稿。李思城也没想到这套没有什么趣味的书居然要大张旗鼓地下发到全军每个班,但毕竟自己也倾注了心力。在总政招待所,他是各大军区汇集的笔杆子中唯一的战士。也自从那一个阶段起,他对自己信心百倍。现在是自己露脸的时候,要上新闻联播,那么爱看新闻的老父亲也能从家中那台老黑白电视里看到自己了。李思城激动起来,又怕自己写不好这个发言稿,便把黄干事请进微机室,二人连夜加班。李思城把三千多字的讲话稿起草并修改了四五遍,确信每个字都有了力度,才打印出来。又恐不能琅琅上口,便闭死了门朗诵了几遍,连问黄干事行不行。黄干事却已坐在沙发上睡着了,好不容易才把他摇醒。 作者:船长夫人 回复日期:2006-9-7 17:15:37 李思城回宿舍,把压到箱底那套没有一丝褶、平时舍不得穿的新军装拿出来,把领花肩牌佩戴上,反复拿镜子照,穿上便又折回科里,天已微明。李思城实在忍不住,便坐在微机室打一个盹。 忽一阵嘈嘈杂杂之声把李思城惊醒。李思城一激灵,猛睁眼,被窗外射进的阳光刺痛了眼。他心里暗骂自己,起身欲去水房洗洗脸,却见楼前已人山人海,通信连和特务连的官兵已整齐地排成方队。明艳艳的阳光下,几台摄相机正对着方队前的平台上。平台上鲜红的条幅下面,一个瘦高的下士正对着麦克风高声朗读着自己那篇发言稿。李思城倒吸了一口凉气,他差点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去。 等他确认那名带浓重河北口音的下士不是自己后,他才断定这不是在做梦。他像突然明白了什么似的。他轻飘飘地回到宿舍,一头栽倒在床上,再也没有力量爬起来。 掌声隐约地从办公楼前传来。李思城把被子蒙了耳朵不再去听;后有电话打来,李思城不接。 终于,有人敲门。是黄干事。黄干事刚用相机记录这千载难逢的动人场面。可黄干事不敢正视李思城。黄干事只是说:“快起来吧,吃饭了。” 李思城坐起来,笑笑说:“早知道是这样,我们何必熬夜!黄干事,那念发言稿的是谁?” 黄干事说:“防暴团的。” 李思城说:“念个稿子也要那么远去找人?妈的,我哪做错了!” 黄干事说:“思城,别问了。你要是条汉子,就别计较这些。” “谁是汉子?”李思城跳起来向黄干事吼道:“我什么也不是,我只是一个小兵!”吓得黄干事差点扔了手里的相机。 原来,一大早黄干事赶到科里,周强说:“稿子完了吗?”黄干事便去把稿取来。周强看完,说:“你赶快派车去防暴团一营三连接一个名叫周军的战士,八点以前赶到。”黄干事便准备下楼。周强把稿子给黄干事,说:“稿子带上,让周军看,最好记熟了,别出洋相!”黄干事纳闷地问:“不是说好让小李……?”周强不耐烦地一摆手:“昨晚我想了,小李形象不行,口音也重。你别开玩笑了,要上新闻联播的,别让小李把101师的形象砸了,快去吧!” 黄干事领命而去,花1小时接回来个马脸马嘴的高个子兵。黄干事在拍照时侧耳一听,那兵居然将那稿念错了两个字。 第二部 号角 第一百六十五章 李思萍探亲 老魏的即兴演说被敲门声所打断。黄干事进来,对李思城说:“小李,有个女的抱了个孩子,在办公楼前找你。” 李思城头脑昏昏地下楼,见一女人抱了一孩子背对着自己,不断地用手轻轻拍打孩子的屁股。那女人转过身,李思城一惊,差点摔倒在石阶上。 “姐姐……”李思城发觉自己的声音颤抖得历害。他仿佛在做梦一般。他看见李思萍那双已经疲惫的眼睛里陡地射出一道亮光。李思萍呆在那。 李思萍明显变了,脸皮变得粗糙,眼窝深陷下去,那没有血色的嘴唇像两块干萝卜片。五年的变化太大,五年内李思萍从一个少女变成了母亲,眼角已有几丝鱼尾纹。 李思萍看见办公楼里走出几个和弟弟的服装不一样的人,用一种奇怪的眼光打量自己,李思萍就不自在地低头看自己的孩子。反应过来的李思城说:“姐,走,到我宿舍去。” 李思萍抱着孩子跟在弟弟身后,她发现弟弟的身材好高大。楼道里是光洁得一尘不染的地板砖,能照出自己的影子来;楼道里是来来去去的陌生的军人们,透着神圣和庄严。这种阵势李思萍只有在电影里才见过,而此时李思萍的感觉就是自己正走进梦幻般的电影里…… 她的弟弟就在这宫殿式的大楼里办公,他的弟弟就在这个连苍蝇也飞不进来的神秘大楼里办公,李思萍此时才感到自己的心在剧烈地跳动,这种轰然的跳动声比楼道里有节奏的脚步声还要响! 李思萍突然想把关闭多年的眼泪流出来。这是一种骄傲的眼泪,她明白这么多年的付出是正确的,她的无限付出成全了她这个争气的弟弟!她觉得值,觉得幸福,觉得这个世界是那么公正严明,觉得自己千里迢迢赶到北京是有生以来最值得庆贺最令她心满意足的事…… 弟弟就住在那间宽敞得能放三张方桌的屋子里,屋里光洁明亮,雪白的墙上挂着两幅山水画,墙角放着一台彩电。初冬的阳光从明净的玻璃里射进来,照在李思城洁白得让人不敢坐的床上,那雪白的被子叠得像两块豆腐,刀砍斧削般整齐;宽大的办公桌上有一部红色的电话,靠墙的地方还整齐地码放着一排书。李思萍简直想像不出弟弟就生活在这样一个环境里,她在进屋后不知道该坐哪儿。 “姐,坐啊。”李思城为姐姐倒了开水,让姐姐坐在桌前,便伸手去抱那个粉妆玉琢的小孩。孩子认生,“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李思萍连忙站起,扭着身子把孩子摇来摇去。李思城这才问:“姐,你来也不先打个电话,把我吓了一跳!” 李思萍笑了,说:“我是想给你个惊喜嘛!这一路可受老大罪了,下了火车,打电话没打通,被几个妇女拉到一个脏乎乎的旅馆住了一夜,今天才找到这里来。那个三轮车司机收了我三十块,北京这地方真贵!”李思城说:“哪用得了三十元?是敲你竹扛的。”李思萍说:“我哪晓得?当时都急死了,东南西北分不清,只想早点找到你。”李思城问:“你一个人来的?”李思萍说:“不是。和你姐夫来的。”李思城忙问:“他呢?怎么没进来?”李思萍说:“他是一个胆小鬼,见了那站岗的解放军拿着枪,愣是不敢进来。我上去跟那站岗的解放军说,我找我弟弟,他在政治部宣传科。那解放军打个电话问了,就把我放进来。我就找到了这个最高的楼,我断定你就在这里头。” 李思城连忙问:“那姐夫有哪?”李思萍说:“他在大门口看行李。”李思城就起身,对姐姐说:“你在这等着,我去接姐夫。” 李思城的姐夫王耀祖正在大门口焦急地张望,见迎面冲过来一个高个,以为自己乱放了东西,紧张起来。李思城上去一把握着他的手,说:“姐夫,你好啊。”王耀祖才回过神来,被李思城的英武所震住。王耀祖和李思萍结婚后,老听妻子提她的弟弟,认为妻子言过其实;不料今日一见,果然有非凡气度。 李思城虽没拿眼直视姐夫,但已在瞬间用眼角余光把王耀祖看了个遍,见此人憨厚老实,心下稍安。便领姐夫进了营门,回到宿舍。 李思城萍与王耀祖结婚已有两年多,在双河镇开了一个发廊。平时住在父亲李青山家,一则照应父亲,二则为了躲避多嘴婆婆的责骂。此次来京,主要是来看望五年没回家的弟弟。此外,她风闻林如凤嫁了京城一个老板,特前来证实。 李思城听说父亲身体尚好,也就放了心。姐姐问他是否在部队呆定了。李思城想起今天老魏的训斥,料定自己前途光明,便说领导对自己很好,回去的希望不大。李思萍虽然略感惆怅,但也由衷高兴。谈到林如凤,李思城淡然地说自己与林如凤走的不是一条道,她嫁给许丹阳也是合情全理。姐弟二人唏嘘了一番,便说了些相互鼓励的话。 晚,李思城安排姐姐和姐夫住在部队招待所。此后李思城请了一个星期的假,陪姐姐姐夫到天安门拍照,去颐和园闲逛。李思萍恍恍惚惚地跟着弟弟,始觉得京城之大,远非自己想像。又想起已故母亲的心愿,如今可望实现,免不得泪眼婆娑。本来李思萍想见见林如凤,但想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抛弃了弟弟,心下有气,遂放弃了念头。 住了七八天,李思萍嫌带着孩子去逛风景太累,又害怕自己那个理发关门太久不好向顾客交待,再说关一天多交一天房租,便想回去。李思城劝不住,便为外甥买了一套衣服。送别那天,李思城请老孙和马威陪姐姐姐夫吃了饭,孙马二人在席间对李思城大加夸赞,把李思城乐得眉开眼笑。马威开着桑塔纳送站。李思萍望着车窗外闪过灯火通明的长安街,直到上了火车还不相信这是真的。 送走了姐姐,李思城在屋里坐了半夜。想起小时候的故事,不由得鼻子发酸。人世变化太快,虽然自己向姐姐讲了这几年的奋斗,使姐姐放心回家,但未来仍如烟雾般看不清。李思城觉得,有时候,人不单为自己活着,更多的是为别人而活——为你的亲人、朋友和所有关心你的人而活。 第一百六十六章 邢瀚带来的震动 转眼到了10月底。李思城突然接到邢瀚的一个电话,说明日回京,让李思城去接他。 邢瀚在李思城的生活中总是出现得很突然。自那次相识后,邢瀚似乎很关心李思城,时不时来电话鼓励他写稿,并给李思城介绍了一些新闻界的朋友。邢瀚在1992年初春于人武部辞职,只身南下深圳,于某期刊供职。此次返京,是回来答谢以前帮助过他的朋友。 一年多不见,邢瀚又有了变化。邢瀚似乎永不知疲倦,坐了几十个小时的火车依旧神采奕奕,说话快如机枪子弹,让人根本无法插嘴。刚一出站,邢瀚藏在黑风衣里的大哥大便响起来。邢瀚把密码箱交给李思城,用李思城根本听不懂的广东话“伊啦伊啦”地同对方应答。那架式,使那群专门强行拉客上门住店的男男女女纷纷躲开,不敢去拉。打完电话,邢瀚招手打了一辆“桑塔纳”,直驶向师部大院。 这一晚金李二人在部队招待所长谈。邢瀚此次回京除答谢朋友外,主要是为深圳某集团公司在京设立驻京办事处。邢瀚的南方之行带有传奇色彩。当初离京时,邢瀚只带了在部队时的作品,凭借那几本厚厚的剪贴本敲开了一扇扇陌生的大门。深圳这个由小渔村崛起的现代化城市,是英雄不问出处的,拉关系走后门那一套在这里不好使,邢瀚说南国才是年轻人的世界。邢瀚先在一个杂志社当记者,后跳槽到一家集团做管理。虽然邢瀚讲得极轻松自然,但李思城还是不明白邢瀚在举目无亲的深圳是怎么生活的。 邢瀚说:“我谁也不信,就信邓小平。倘若不实行改革开放,我们这些农民的儿子别说可以走南闯北,连温饱也难解决。你想,一个退伍兵,没有文凭,没有城市户口,却能在城市里施展自己的才华,这在过去是不可思议的事。过去,从这个村到那个村,还得开证明,像我这些东奔西走的人,抓住了就当盲流处理。所以,这个时代对我们年轻人来说是幸运的,处处都潜藏着机遇,就看你是否有真本事了。” 接下来邢瀚问李思城有何打算。李思城直言不讳地表明自己想在部队提干。邢瀚说:“你今年已经25岁了,如果明年能提干,26了才是少尉。这样算下来,你混上科长一级最快也要到36岁,到正团恐怕得40了。而且,还面临着婚姻家庭问题。我们部队是不准在当地找对象的,在老家找得两地分居。这些都很实际。我倒不是劝你别在部队干了,其实这些年我能够到外面去打天下,还不是仗着在部队的那股子劲?部队是一个锤炼人的地方,但一块钢如果炼得久了,反而钝了,没了锋芒。现在是和平时期,上战场打仗的可能性太小,各国都在抓经济,只有经济上去了,国家才能强盛,才有能力搞好科技。而未来的战争将以高科技竞争为主,谁的武器先进,谁就是老大,肉搏战已经退居历史舞台。况且,体现人生价值也不一定要在军营,是金子,放哪儿都闪光。” 邢瀚滔滔不绝地讲着。李思城的心里泛起了波澜。他回想到自己的幼年,因为贫穷,连学也上不起,被迫孤身流浪,过着非人的生活。他相信邢瀚的话,一个没有经济实力的国家是没有外交的;而一个贫穷的人,又有谁会去管他呢?庄子说: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有时候,人是把自己束缚起来了,封闭起来了,却固执地坚持自己已经陈腐得发臭的观点。历史的潮流总是向前涌动着,顺应历史潮流,为历史的前进推波助澜,才是时代的宠儿;孤芳自赏,怨天尤人,则被历史所摈弃。 邢瀚极富煽动力的语言让李思城的思想受到震动。但他那种说不清的、难以割舍的情结仍然困扰着他。他很矛盾。倘若自己像邢瀚那样义无反顾地向前冲,能否有这个能力在一个陌生的城市生活下去?能否创造出生命中的辉煌来? 邢瀚走的时候,给李思城留下一句话:既然所有的一切原本都不属于你的,你为何割舍不下? 我为什么割舍不下? 李思城反复地追问自己。踩着又一年的落叶,迎来又一个不眠之夜后的黎明,李思城没有想出答案。 第一百六十七章 伍铁军的变化 伍铁军突然出现在李思城面前时,李思城差点认不出他来。 伍铁军穿着笔挺的西服,开着一辆面包车,来师部找李思城。伍铁军的身体发胖了,微微鼓起的肚皮像战术场上的小坟包。伍铁军说话时都带有明显“京味”的儿化音。 李思城想这正是星期六,科里也没什么事,便换了便装,随伍铁军前往久别的京郊调整情绪。 伍铁军在京郊不叫伍铁军,而被人称作“伍老板”。 两年之间,伍铁军已成为掌管一片果园、两个饭馆和两个养鱼场的老板。伍铁军手下的伙计就有一个排。 餐厅当然叫“老兵餐厅”,窗明几净,两名穿旗袍的小姐立于门口。伍铁军介绍说:“这个餐厅经营的是川菜,正对你胃口;另外那一家,我媳妇在经营,主要是涮羊肉,等明儿老哥领你去。” 伍铁军把李思城让进包间,便出来打电话,让他老婆快速赶回来。末了,伍铁军说:“我和你嫂子结婚时,连请客的钱都没有,所以偷偷摸摸把事办了,没把哥们几个请过来。今天,你嫂子来了,咱就补请一回。你说喝什么酒吧?”李思城说:“拿啤的吧,怕喝多了回去再挨处分。”伍铁军说:“扯蛋!你的酒量我又不是不知道。这样吧,你只管放心喝,我送你回去,包管出不了事。” 李思城说:“排长,你可真行啊,两年时间就白手起家当了老板,有啥秘诀?”伍铁军说:“啥秘诀也没有,玩命罢。刚退伍那阵,苦得很。村里人都挤兑我,乡政府死活不办手续。我一看没辙,便跑到车站当搬运工,凭着这身板没日没夜地干,一个冬天挣了6000块。正好村里的果园要承包,我一手交清了款,便定下来了。我和你嫂子没日没夜地干,秋天打了个翻身仗,把房子盖了,户口也办了,今年春节开了饭馆,入秋包了两个鱼塘。其实呢,跟那些能人比还差得远,只是我这个人认死理,敢拼命。说到底,是改革开放照顾了我们这些土老皮。这要放在过去,想干也不让你干……”伍铁军正说着,门被撞开,进来一个穿皮衣的女人,脸上涂了些粉,但脖子根依旧焦黄,两只小眼睛像两颗豌豆,扫把眉,塌鼻子,腰长,腿短。伍铁军拉过李思城,介绍说:“这就是你嫂子宋玉梅。玉梅,这就是我经常提起的李思城,我们一个战壕爬过来的。”那宋玉梅使劲地裂嘴笑,说:“欢迎欢迎。”李思城伸过手来,那女人好半天才把手从皮衣袖口里伸出来,往李思城手指上搭了搭。李思城感到女人的手指鼓鼓的,冰凉得像一条条死泥鳅。 女人见伍铁军取了两瓶二锅头放在桌上,就鼓了老公一眼,脸挂了下来,说:“你就知道喝酒!鱼塘那边的活紧张得要命,你倒有心情喝酒!”伍铁军的脸有些挂不住,说:“李兄弟可是稀客,再忙也得陪人家喝两杯嘛!况且,派出所的常所长和乡里的刘副乡长要来,总不能不陪陪吧?”那女人的扫把眉这才在脸上扫了一下,说:“啊呀,那可太好了。常所长可有两三天没来了,我还以为那天他摔了盘子,真生气了呢!”这才脱去皮衣,绾袖子跑厨房张罗菜席去了。 伍铁军说:“你嫂子这人没啥文化,你别见怪。”李思城一笑:“哪里。嫂子人挺不错嘛。”正说话问,就听门外有汽车响动。伍铁军慌忙迎出去,一会儿领进一个穿警服的中年人和一个大胖子。那穿警服的猴瘦,脸上颧骨高耸,嘴唇乌青,双眼火红,警服上有小块的油污,大概就是伍铁军所说的常所长了;那胖子约摸五十来岁,穿一件尼子大衣,乍一看像革命导师列宁,鹰鼻,吹火耳,稀稀疏疏的头发沿圈围成了一个“铁丝网”,亮出光秃秃的脑门,大概就是那个刘副乡长了。 接下来伍铁军作了介绍,果然。那二人瞧了李思城两眼,各自“嗯啊”两声,便问伍铁军鱼塘的事。伍铁军说正在修筑引水渠。那刘副乡长说:“铁军啊,你可得好好干,那两个鱼塘可是金窝窝。为啥要承包给你?是你小子有本事,会折腾!”伍铁军连忙点头,说:“是!要不是刘乡长,我哪能摊上这好事?是刘乡长领导有方嘛!”话语一转,指着李思城说:“这可是我们的大笔杆子,经常在人民日报上发表文章的。刘乡长的事迹,该上报纸了。”那刘副乡长拉了一把快要从肩上掉下的尼子大衣,说:“噢,了不起,了不起!看来铁军的战友个个都是人才。今天咱们有缘分,哥儿几个多干几杯!”端菜进来的宋玉梅接过话茬:“刘乡长和常所长每次都说喝好喝好,可每次都是喝了一小杯就忙工作去了。”常所长道:“这次来了作家,再忙也得喝。”宋玉梅的眉毛又扫了两下,说:“那当然,喝尽兴。”转身去接身后一名服务员递过来的菜,却不小心把油汤溅在刘副乡长的尼子大衣上。宋玉梅便大声斥那服务员:“没长眼啊!不想干了?”刘副乡长说:“没事没事,这衣服也该干洗了。”宋玉梅兀自嘟囔:“外地人就是没素质。要把她们给调教好,真费劲!” 李思城本来想着老战友重逢,应多喝几杯,不料掺进这几个人来,使他大倒胃口。他到基层采访,营长团长请他吃饭,也没见着人家有这幅嘴脸,便想离开。伍铁军附耳说:“老弟,给我个面子,我今天有事要求他们哩!”李思城便强忍着。酒菜上齐,大家开杯畅饮,那刘常二人酒量兀自大得惊人,直把李思城灌得想吐。 转眼已是黄昏。李思城告辞。那刘常二人送将出来,舌头已硬得说不清楚。但李思城还是听出了意思,是二人想登登报纸,哪怕京郊日报也行。李思城感到恶心,而伍铁军找了半天钥匙才把车门打开。李思城一看伍铁军连锁孔也找不着,便知今日倘若让其送回师部,肯定出事。便强按伍铁军,自顾自地上了马路。伍铁军追了几步,仆地不起。 冷风吹过,李思城又蹲在京郊马路上呕吐起来。 第一百六十八章 黑衣少女 漆黑的夜,总是走不到尽头。 李思城沿着京郊的公路向前走。风很冷,冷风把他吹醒,他才感到一种醉酒后的痛苦。大脑一片空白,心灵一片死灰。已经吐尽食物的胃时不时抽搐着,李思城常常感到身体就要被这坚硬的寒风刮得飞到天上去。 偶尔,有大货车呼啸着从身旁驶过。李思城下意识地摸了摸尚鼓的钱包。他已经几次停下来向呼啸而过的车招手了,但没有一辆停下来。他只能边走边拦车,边拦车边走。这条他本来很熟悉的大道在脚下变得那么漫长。 “见鬼!”他自言自语地嘟囔起来。他明白今晚要赶回师部是不太可能了。如果掉头回去找伍铁军,路程并不算远,但他又很讨厌那个宋玉梅;以前呆过的团部防暴队也在不远的地方,但李思城又恐这种情况下贸然闯入会让以前的领导和战友们笑话自己。现在,只能尽快找到公用电话,让马威来接。 两个小时后,李思城终于到了顺义县城。他的浑身都快要散架,空空的胃里,残余的酒精刺得胃壁生疼。他终于找到一部公用电话,打到师部小车班。可马威不在,说是跟副参谋长下部队了;李思城又给老魏家打电话,叶秀珍说老魏还没回来。李思城六神无主,暗暗后悔今天不该跟着伍铁军到京郊来。李思城见天空下起了小雨,心想今夜看来只能找个宾馆住下了。 “望江宾馆”只有两层楼,沿潮白河而建,其实叫“望河宾馆”更为适合。宾馆很清冷,服务台的小姐给李思城登记时一连打了三个哈欠。李思城住在二楼,在房里坐了一会感到腹内空空,便下楼到一层的餐厅,想搞点水饺之类的主食充饥。 小餐厅食客稀少,有三五男子喝红了双眼,大声喝骂。李思城找一靠窗的位置坐下,被飘来的酒味弄得很恶心。吃完水饺,便要了一杯酸枣汁,喝下后稍稍好受些。 窗外有细雨轻轻地舔湿玻璃,李思城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外漆黑的夜,愁绪慢慢地爬上心头。他对面的桌上,独坐一位表情同样木然的黑衣少女,正一口一口地灌着令人胆寒的二锅头。少女约摸十七八岁,却目光呆滞,那么烈的酒,她却比喝酸枣汁还要轻松。 李思城调到机关后,也经常泡饭馆,却从未见过一个女孩单身在酒馆里喝酒的。更为奇怪的是,她的面前连一碟咸菜也没有。她就好像夏天里一个刚劳动完回家喝凉茶的人一样。最可怕的是她的表情,木木的,没有一丝活力,仿佛脸上的肉已全部坏死。也许,什么表情也没有的脸比死人的脸更可怕。 她是干什么的?妓女?痛失亲人的孤女?身患绝症无可救药的学生?李思城已经没有心情去看窗外的雨夜,虽然他仍然把头向外转成90度角。 “我可以坐在这里吗,先生?”李思城回过神,见那木偶似的黑衣少女已悄然立在自己的对面,用一种冰冷的语调对他说。 “当然可以。”李思城没有反对。如此孤寂的夜,别说是个人,就是一个鬼来找他聊天,他都绝不会拒绝。 “你不害怕我?”那黑衣女孩把半瓶二锅头拿过来,倒下一杯,猛喝了一口,冷冷地说。 “你认为你很怕人?”李思城觉得这小姑娘有意思。 “死人不可怕吗?” “可是你是活着的。” “可是我快要死了。” “什么时候死?” “今晚。你是我在人世间见到的最后一个人,你很倒霉!” “为什么要死?”李思城突然有些害怕。无论怎么说,死并不是一件好事。况且,他看出这女孩绝不是在开玩笑。 “实际上我早已经死了。”那女孩居然狰狞一笑,“一个心已死的人,算不算已经死了?” “不算。”李思城说,“只要是还能跳动的心脏,就是活的。” 第一百六十九章 欲望与理智 梦想在远方 第二部 号角 第一百六十九章 欲望与理智沉默。窗外有大雨哗哗地下着。 那女孩忽然说:“我漂亮吗?” 李思城说:“漂亮。” 那女孩说:“是不是男人们都喜欢漂亮的女人?” 李思城说:“好像是。” 那女孩说:“是不是男人都想占有漂亮的女人?” 李思城说:“好像是。” 那女孩说:“是不是男人都没良心,都该死?” 李思城说:“好像不是。” 那女孩说:“你认为你不是。” 李思城说:“我认为我不是。” 那女孩说:“你恋爱过吗?” 李思城说:“算恋爱过吧。” 那女孩说:“你们结婚了吗?” 李思城说:“我没有。她结婚了。” 那女孩说:“是她抛弃了你?” 李思城说:“不能这样说。因为我们不合适,她选择了她的生活。” 那女孩说:“你不痛苦吗?” 李思城说:“痛苦。但我没有办法,因为我不能给她幸福。” 那女孩说:“你爱她吗?” 李思城沉默良久,终于说:“爱。”李思城突然感到一阵难过,他拿过女孩的酒,倒了一杯,喝了一口就呛出了眼泪。他的心此时像这酒一样冰凉。 那女孩突然流出了眼泪。那泪滴在酒杯里,她把它喝下去。 李思城一把夺过酒,说:“你别喝了。” 那女孩也不擦眼泪,忽地仰起头,说:“在我死之前,你必须答应我一个要求。” 李思城说:“只要我能做得到,我就会答应。” 那女孩说:“你能做得到。”便招手叫早已不耐烦的酒店小姐过来结账。李思城却抢着付了。 那女孩说:“你跟我来。”转身上了二楼。她就住在李思城的隔壁。 女孩进屋,反手锁了房门,拉上窗帘,然后轻轻地脱掉黑色的外衣,再脱去内衣。女孩洁白的胴体在灯下让李思城眩晕。那坚挺的乳房、圆润修长的大腿和盈盈一握的腰,让李思城恍若梦中……这种让李思城被打死也想不到的举动突然得让他没有思想准备。 那女孩慢慢地向李思城走近。她的眼睛里,是火,烧得李思城呼吸急促起来。他是第一次看到女孩的裸体,他在这一刹那间才明白以前所有的想象都是那么苍白!裸露的女人是一个魔鬼,一个让男人无法抗拒的魔鬼! 那女孩已扑入李思城的怀中。她的眼睛不再空洞,而是烟雾般的迷离;她微微颤动的躯体让李思城热血沸腾,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像棒槌敲击着大鼓;他的喉头干渴得就要冒烟……他真想一把就捏碎这个白玉般瓷实的躯体,他听见血液在血管里汹涌奔腾的呼啸声…… 女孩蛇一样的小手缠住了他的脖子,女孩冰凉的嘴唇压住他滚烫的嘴唇,女孩用一只手轻轻解开他的第一颗衣扣……李思城快要崩溃了,多少次梦中出现的情景就那么突然地成为现实!他明白自己是一个凡人,他纷乱的脑子里不断地变幻着图像……女孩已经解开了他的全部衣扣,女孩已经把冰凉的脸贴在他瓷实的胸肌上去…… 李思城突然努力地推开她。李思城发现披头散发的女孩用一种惊疑的目光看着自己。李思城咬破舌尖,让这种刺痛破坏着快要崩溃的神经。他默默地走过去,拾起女孩的衣服,轻轻地给她披上。女孩的眼里又恢复了那种死灰似的颜色。女孩默默地转过身,忽然掀开床单,一柄雪亮的匕首赫然映入李思城的眼帘。女孩迅速地抓起匕首,匕首扬起一道寒光,女孩把这寒光向自己的胸膊迅疾延伸……李思城突如猎鹰般掠起,他的手飞快地抓紧了雪亮的刀刃…… 屋里出奇的静。血腥味弥漫开来的时候,瘫坐在地上的女孩才发现李思城的手掌上有鲜血涌出,耀眼。 李思城打开窗,扬手把匕首投进漆黑的夜空。他平静地关好窗,用卫生纸把流出的鲜血拭尽,然后撕掉自己的衬衫一角,扎好了伤口。 女孩坐在地上没有动。女孩的眼睛里涌出串串晶亮的泪珠。李思城把她扶到床上去,用被子捂住她光洁的瑟瑟发抖的身子。李思城说:“别胡思乱想,好好休息,明天我送你回家。” 那女孩突然“呜”的一声哭出声来。李思城害怕这哭声惊动了楼下的服务员,赶忙说:“别哭别哭,楼下有人!你干嘛要寻短见,你还是个孩子!” 那女孩呜咽着说:“你不要我,还不让我死,你好狠心!” 李思城说:“你为什么要死?是谁逼你死?死并不可怕,但自杀是一种怯懦,是一种对生命的妥胁,我最瞧不起自寻短见的人!”他出语相激。 那女孩却不吃那套,继续流泪。她说:“我只有死,他不要我了,父母不要我了,老师不要我了,连你这个陌生人也不要我,我是个多余的人!” 李思城说:“究竟是什么事让你如此绝望。如果你相信我,你说给我讲讲。” 那女孩说:“我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他很帅,真的,比你还帅!他20岁那年就开了公司,他很有钱,自从见到他那天起我就知道我完了。后来,我把一切都给了他,那时他答应等我高中毕业后就娶我,还答应带我去流浪。可是,我怀了他的孩子,他逼我做人流后就不再找我了。这事我老师和父母都知道,他们都骂我,不要我了!我去找他,他躲起来;当我终于找到他时,他打了我一耳光,骂我是婊子……呜!我真贱,还抱着他的腿,他一脚把我踹在地上就走了……我决定去死了算了。我就在这里住下来,我的钱已花光,我就决定今晚自杀,恰好碰到你,我就想与你享受我一生中最后一次疯狂,可是,你……”女孩泣不成声。 李思城柔声说:“这不是你的错,你干嘛拿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每个人都会做错事,你还小,应当珍惜生命。你想想,假如你死了,你的父母会痛不欲生,你的朋友们会为你伤心。一人个活着,不单单是为自己,还要为别人。你所受到的伤害会使你走向成熟,同时也是你人生中的宝贵财富。下一次你再碰到他那种人,你就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那女孩坐起身,开始穿衣服。女孩说:“可是,我已经是残花败柳,没人要了。” 李思城说:“亏你还是九十年代的人,那么封建。其实,一个人的纯洁在于他的心灵。没有瑕疵的玉绝无仅有。只要敢于面对,以诚待人,就有人敢瞧不起你。” 那女孩仰起脸,说:“你会瞧不起我吗?” 李思城真诚地说:“不会。” 那女孩想了想说:“上天安排我认识你,是不是我们有缘分?”李思城说:“是。” 那女孩忽然说:“我可以不自杀,但你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否则,我仍然会自杀,!”女孩的语气很坚定。 李思城说:“你说。” 那女孩一字一句地说:“你要不嫌弃我,你就带我走!带我离开北京!我的命是你救的,以后,你要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我可以对天发誓!”女孩突然激动起来,双手抓住了李思城,她尖利的红指甲抠进了李思城的肉里。“我知道,我这一辈子只有一次机会认识你这样的男人!你知道吗?我以前认为男人都是一样的,都该死!但今晚我知道我错了!”那女孩喘息了两声,说:“你别说话,你听我说!你以前的女朋友没有眼光,她把金子当石头扔了!你知道吗?我们家很有钱,我老爸很有权,但我讨厌他们!他们都带着面具活着!我不知道你是干什么的,我不管!我决定跟定你了,不管你要不要我!我相信我会以我的行动感动你的,给我机会,好吗?我不要钱,不要名,我要爱情!如果找到一个真心疼我的人,我愿意为他付出一切!上帝,我终于找到你啦!你带我走,好吗?无论到天涯海角,我会为你洗衣烧饭,哪怕你打我骂我!真的,你带我走吧,我讨厌这个城市,它太肮脏、它太拥挤、它太虚伪,你不要以为我冲动,我很清醒。要不是遇到你,我已经死了,我这条命是你捡回来的,我把它交给你,你带我走好吗?” 李思城被女孩一连串的语言轰炸得几乎没有思维。他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事实!可是,他清醒他的意识到,她是在冲动,她是一个城市里土生土长的女孩子,还没有经过社会的磨炼。他相信她是在说心里话,他也绝不是瞧不起她,她撼天动地的语言让他感动。可是,她还小,他也不可能带着她远走天涯!他是一名战士,一名老兵,一名最有希望成为军官的老兵。倘若他真的如她所说,带她到海角天涯去,他这五年的奋斗就会毁于一旦!李思城此时强烈感到自己的军官梦并没有破碎,他热爱部队,他喜欢那种整齐的队列步伐,喜欢那整齐嘹亮的“一、二、三、四。”这又岂是一个正值青春期萌动着情感的女孩能够动摇的?但眼前这个女孩正给他一道难题。他要不答应她,她在气头上说不定真会自杀!虽然匕首被他扔进了窗外的河里,但自杀的法子太多,一个真正要寻死的人怎么会死不了?李思城的脑子飞快地转动着。得赶快找到她的亲人,把她交给亲人就算交差了。但她是聪明的,她不会告诉他她家的电话!处么办?李思城的脑袋就要炸裂。 那女孩见李思城半天不吭声,着急地说:“你可以不答应我,我知道,你还是认为我配不上你!”女孩的眼泪又掉下来。 女人的眼泪之多,永远超出男人的想像。 “我答应你。”李思城轻轻地抚着那女孩的长发,柔声说:“你那么可爱,我怎么会扔下你不管呢?” 那女孩一下扑进李思城怀里,呜呜地哭。女孩颤着声音说:“你知道吗?我……我从来都没有这么幸福过……” 可怜的小女孩!李思城的心被刺痛着,他的鼻子控制不住地酸了起来,眼里有那该死的液体滚落进女孩的头发里。那女孩仰起脸,用手去为李思城擦。女孩着急地说:“别哭别哭,你让我的心都碎了!” 窗外出现了朦胧的曙光。长夜过去了。李思城突然一激灵。他心里暗暗骂自己:李思城,你在干嘛?你快想办法送这迷路的羔羊回家吧!你就那么脆弱! 他深吸了一口气,脑子里盘算着下一步行动。 第一百七十章 羔羊回家 天明后,李思城用冷水洗了脸,感到昨夜简直和做梦一样。 早饭后李思城结了账,把小女孩领到顺义商场,给她买了一套衣服。穿上新衣服的女孩脸上有了光泽,一路蹦蹦跳跳。李思城几次想中断自己的计划。 “你叫什么名字?”那女孩在让李思城为她买“肯德基”时问。其时,李思城已经把她带回城里。 “老兵。”李思城笑着说。李思城已经知道她叫晶晶,是一名高三的学生,才18岁。 “好啊,你还要瞒我,看我不揪你的耳朵!”那女孩恢复了天真烂漫的表情。女孩的脸,是一张晴雨表。女孩把手上的奶油抹在李思城脸上。 路过一个迪斯科舞厅,女孩随着溢出来的音乐抖动着关节,很留恋地看了几眼,但随即紧跟着李思城。 李思城告诉她,他还要回部队处理完自己的事,再带她一起走。部队对女孩是陌生的,她认为李思城要离开部队,就好像公司一名员工向老板辞职一样简单。 李思城终于套出了女孩一个最铁的女同学的电话号码。李思城说她就要离开北京了,就让他代她向她的女友问候一声,说自己即将远行,让她女友放心云云。 李思城领女孩到师部附近的小旅馆住下,已是午后。李思城说:“你在房里呆着别乱跑,我回部队收拾完,今晚咱们就走。”那女孩兴奋地蹦起来在李思城的额头上啄了一口。 出得门来,李思城找了一部公用电话,一下找到了那女孩的同学。那边一听,就急了,说晶晶的家人正四处找,都登报了。李思城要了晶晶家的电话,电话那头一个苍老的男中音颤抖着说不出话。 半个小时后,一辆黑色的奔驰车驶进了这个小小的招待所。一位衣着华贵的老人下了车,一把抓住李思城的手说:“小伙子,多谢你啦!”说着便将一个装满钱的信封住他怀里塞。李思城淡淡地说:“不要钱,但只有一个要求。”那老人说:“你说,你说。” 李思城认真地说:“晶晶回去后,您要注意教育方式,你不要说她,多给她些关爱。”老人连连点头,急切地要见女儿。 房门被打开。小女孩扔掉一本杂志,回头一笑:“你回来啦!”突然,女孩的瞳孔放大了,她像一个放了气的皮球一样蔫在床上。 “宝贝女儿,你让爸爸找得好苦!”老人浑浊的眼泪充满了那张脸饱经风霜的脸,颤抖着手抱起女儿,说:“回家吧,孩子,是爸不好,爸向你认错!” 李思城呆呆地站在门边。他该走了。但当他转过身时,他发觉那女孩向他投过来一束光。这光里,有一种怨毒的表情让他的心疼得发颤。 老人追出来向他致谢。老人问他的名字。李思城只是淡淡地说:“我叫老兵。” 屋里传来晶晶揪心的哭声。这哭声一直跟着李思城回到师部大院,在他的耳畔袅袅不绝。 第一百七十一章 别意总彷徨 “啪!”魏国全把玻璃杯摔的粉碎。老魏气得双手都在抖。“你这两天干嘛去了?这是非常时期,你不知道?昨晚师机关点名,你不在;今天师机关点名,你不在!全师就你特殊,就你敢夜不归宿!新兵连学的条令让狗吃了?”老魏从未向李思城发过这么大的火。 老魏气呼呼地喘完,点了根烟,说:“这下我可保不了你,老孟也保不了你!你自己交待吧,师长都发火了。前几天防暴团就有兵夜不归宿,到歌厅去了,现在已被押送回家了!这几天师机关整顿战士,你倒好,顶风作案!” 李思城低着头。昨夜这事是万万不能如实汇报的。谁会相信孤男寡女在一起会没事?况且,这事追查起来又要涉及那个可怜的小女孩,她不自杀才怪!李思城决定撒谎。他说:“我到以前一个老班长那里去了。他退伍后在京郊落户了,晚上玩得很高兴,就没回来。” 老魏说:“又喝多了吧?上次挨了处分还不够?这次啊,没辙了。孟副参谋长说了,今年让你退伍!” 李思城的脑子“轰”的一声。接下来老魏的话他一句也没记住,他感到自己是踩着棉花回到宿舍的。 寒霜里的军营静谧而安祥。 训练场上的喊杀声震得枯叶簌簌下落。 京郊。九连。 连长已换成一个矮小的江西人,但对师部来的报道员仍然很热情。 李思城踩着层层叠叠的落叶,回想当年这片被血汗涂抹过的热土,内心里涌过层层热浪。 “当兵,当好兵。”将军的话又在耳畔轰然响起。自己算是一名好兵吗?李思城无法回答自己。 新兵连的战友已走得一个不剩,但新兵连的血泪却永远地涂抹在这片土地上。新兵连,已在每一名当代军人的生命里成为绝唱! 别了,这排白杨树;别了,曾在你身上翻飞过的单双杠;别了,同你一起守候长夜的哨所;别了,乌黑油亮的长枪;别了,曾夹着自己声音的“一、二、三、四……”李思城感到这身军装要脱下去是那么艰难,仿佛它已镶嵌进自己的血肉里…… 第一百七十二章 惜别戎装 “思城这孩子,唉!”老魏在政治部老兵送行宴席上像一个老父亲,为出行的儿子们倒酒,夹菜。但碗里的菜已凉了,也没人动筷子。李思城没有来。 “这孩子咋那么犟?我已经跟孟副参谋长讲过了,政治部已同意他留下来,他还是要走,真是。”老魏心情很复杂。李思城是他一手培养的兵。 李思城还是没有来。这送别酒,一点味道都没有。 机关里照常上班,有参谋干事对李思城退伍的话题感兴趣。有的说:“小李看似聪明,实际上笨透了,干了五年,连个嘉奖都没有,眼看有希望提干了,他却要走。”有的说人家看清了形势。部队有啥干的,待遇那么低,到地方可以拼命挣钱,据说小李在一个什么公司联系了工作,一月一千块哩!有的说:“不是有人说嘛,如今都靠撞运气。前年,就有一个退伍兵开着大奔回部队来;还有啊,一个科长转业后去上班,发现自己的顶头上司是自己当年的兵。”有的说:“扯蛋,这都是传说,你亲眼看见了?像小李这样,能当个保安算不错了,你以为北京那么好混?全国的人才都往这儿挤,小李拿什么与人家竞争?别说他,就连我们这些自命不凡的人,真正到社会上去,你们扪心自问,能干啥?人家小李还可以干保安,而我们,高不成低不就,可能啥工作也找不到!” 不管怎么说,李思城义无反顾地走了。 没有遗憾是假的。李思城这段时间的思想斗争很剧烈,毕竟,这些年他为部队做了贡献,他的内心深处是感谢部队的。部队这个大家庭的温暖,足以烤热偶尔受伤的冰凉的心;部队的阳光,足以让官兵们理解那少部分的阴暗。正因为像魏国全、孟中魂、牛连长、孙建虎这些领导和干部做支撑,军队的绿色才得以长期保持;正因为像赵东伟、伍铁军、张风友、刘涛、马威这些可爱的战士,最前沿的连队才永远弥漫着青春的活力,才是一个真正的连队。李思城现在才体会到为什么每年老兵退伍时,这些平日流血流汗不流泪的老兵们会抱头痛哭。这是一种纯真的感情,这是对军营的一种眷恋。事物往往是这样,当你身在其中时,你感到它是多么的平常,甚至运行无序、矛盾重重;但当你真正离开它,你就会觉得失落,觉得自己没有好好珍惜。“假如让我再当一回兵,我绝对不会像再这样傻干!”这是老兵们共同的感慨。 李思城终于悄悄地走了。他不敢见魏国全,他觉得自己对不起多年的老首长。马威把他送到郊外。这里,有伍铁军为他安排的一间小屋,是伍铁军已很少使用的老房子。李思城握着前来相送的老孙的手说:“过几天我再去骑那辆破车,先放你那儿。”老孙说:“操,随时来随时欢迎。到了地方,放开干,拼命干。我相信我老弟能干出名堂来。噢,我那小姨子的事……”马威笑了:“现在人家退伍了,又没有当成干部,你发啥善心?”老孙就踢了马威一脚,怒道:“你以为我在乎干部?我是看李老弟人品好,才打算帮忙!就你小子这德性,当了官也是人民群众的不幸!人家思城虽然退伍了,却会比你小子有出息,信不信?”马威说:“那是,那是。”老孙说:“李老弟满腹诗书,能说能写。我们老家有句话,叫‘螺蛳有肉肚皮头”。人家李老弟不出三年,包管自己开个大奔回来,你以为你开这个公家的桑塔纳就牛逼?滚一边去吧!“马威又笑。 李思城看着他们打闹,心情倒好起来。便把退伍费全部掏出来,对马威说:“我这凑了一千,你路过邮局时按这地址帮我给老爹寄回去,仍然写师部的地址。要来了信,你打电话给伍铁军,让他转给我。”马威接过那张写了地址和电话的纸,便与老孙向李思城告辞。 马威开车回到师部,正碰见老魏在大院转悠。老魏当然明白马威又出了私车送李思城,便过来问李思城的情况。最后老魏说:“小李会后悔的。军区新闻班的命令今天下午刚下,已经到军里了。我们师只有他有资格。” 马威苦着脸说:“思城的命咋那么苦?刚走就下通知!” 老魏踢飞一颗石子,说:“这大概就是命吧!” 冷风扫尽枝头的最后几片树叶。 一队训练完毕跑步回营的士兵踏着落叶,齐声吼道:“一、二、三、四!” 第三部 迷城 第一百七十三章 思城应聘 “下一位”。黎洋小姐轻启朱唇,一种柔美的声音微风般向玻璃门外传送出去。 进来的是一个蓄平头的小伙子,五官端正,只是那条领带扎歪了。黎洋小姐是广东人,一眼就看出那条领带是从乡下人集聚的平民市场买来的;那身黑色的西服,最多值200块;三接头皮鞋倒是真皮的,不过是早已过时的货,黎洋小姐在上中学后就再没见过有人穿它。草草估算一下,这个前来应聘的年轻人浑身上下的东西加起来,顶多值500块。 黎洋小姐玉葱般的手指灵巧地从文件夹里抽出一张表,有气无力地说:“先填个表吧。”她的经验告诉她,这张表又得浪费了。 年轻人低头填表,刷刷几点便已完毕。黎洋小姐接过,眼睛突然亮了。这是她在主持这次招聘中看到的最好的字,一种不循规蹈矩、洒脱飘逸的字!她不得不重新抬眼看端坐如钟的年轻人。成熟的脸,板实的身材,刚毅的眼神。倘若换一套衣服,你会无法猜测他的来历。 “你……先生,你的学历是高中?”黎洋小姐无法相信,一个高中生居然能写出这样洒脱的字。现在的大学生,往往把中文写得像英文,那字人仰马翻,扎得人眼睛生疼。 “招聘启事上不是说……高中以上就可以吗?”年轻人紧张起来,手心沁出了汗。倘若今天再被人轰走,他已决定回老家了。 “不是这个意思。”黎洋小姐笑了,又仔细地看了他的简历,说:“你既然发表过几十万字的作品,应该去从事文秘方面的工作。做一线销售,有点屈才啦!” 年轻人着急地说:“小姐,我愿从事有挑战性的工作,看了贵公司的启事,我认为我能胜任。请您给我一个机会,我会还给公司一个惊喜的。” 黎洋小姐就笑了,说:“如果你愿意,当然可以。你被录用了,待会儿有人来把你领走。” 小伙子连声道谢。连日来的奔劳,终于有了收获。他激动得想从这十层的高楼跳下去。 小伙子就是已经脱下军装的李思城。一个多月来,他四处碰壁,还是没寻得一份工作。虽然在京服役五年,但社会对他而言仍然是陌生的。堂堂大学生毕业后找不到工作早又不是新闻,何况他是一个没有文凭的退伍兵?每次,他按报纸上的招聘启事前去应聘,都因没有文凭而遭到白眼。这种平常的遭遇对一个刚刚离开军营的人,却是一种打击。李思城的信心在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中被削减着,挫伤着,有时候,他甚至怀疑自己。北京市户口、大学文化、熟练操作计算机、英语六级、会驾驶、有工作经验……翻开报纸,他就懵了。他在屡屡的失败中真切感到自己落伍了,经年的寒夜苦读,却与这些公式般的要求毫无关系。当口袋里的钱越来越少,当伍铁军的老婆有意无意地流露出施舍者的表情,当1994年的春节一日近似一日,李思城感到这25年活得窝囊,潜藏于体内的傲气逐渐被残酷的现实摧毁! 这一日,李思城从报纸上看到一则招聘启事,只要求高中以上文化,且这家公司是跨国公司,英语缩写为m•;m•;t,由聪明绝顶的犹太人创办,总部设在加拿大,在中国广州注册了“国际批发速展公司”,现刚于北京设立分公司,招纳大批有潜力的销售人员。广告做了半个版,把李思城激动得一夜没睡好。第二日天刚放亮,他就用凉水洗了脸,坐车进城,终于在中午时分找到位于京西五棵松的“蓝天”大厦。上得十层,果见明亮宽敞的写字间一派繁忙景象。电话铃声不绝,楼道里挤满了人,一个个西装革履、油头粉面,正排队应试。李思城排了一个多小时,方得以进入温室。瞧见美艳动人的黎小姐和舒适高雅的写字间,李思城断定这家公司前景无限。幸运的是,他被录用了。他认定这是命运的巧妙安排。以前那些公司没录用自己,是因为有更好的公司在等待自己。李思城跑到厕所里狠吸了几口烟,他感到窗外的天气真好。层层叠叠的高楼拔地而起,宽阔了街道上车流如涌……北京,真是我梦中的天堂啊!一种豪气在他心中冉冉升起。他大胆地想像:倘若自己拼命工作,不出三年他就可以自己办一家公司,租豪华写字间,最好宽敞一些,别像许丹阳那样租了一间小屋,不洋不土的,却厚着脸皮自封“总经理”!李思城想到林如凤,一种自卑感又袭上心头。自己已经25岁了,已不可能再去上学,只有拼命挣钱!这些年,自己不正是因为钱的桎梏才落到今天这一无所有的境地?大侠梦破碎了,军官梦破碎了,而在这各显其能的市场经济条件下,只要自己拼命,就能当老板,就能在商海里大显身手,叱咤风云!什么文凭不文凭?据说南方多半大富豪只有小学文化,而自己当过兵,读过那么多书,发表过那么多作品,就不信搞不出名堂来,那时我也让你许丹阳看看我李思城是何许人也!你许丹阳不就仗着生长在北京吗?我却从山里走出来,白手起家,那又是何等畅快…… 第一百七十四章 诸强传经 “李思城——”楼道里有人叫。李思城收起无尽的思绪,快步走过去,却见一矮个青年叫自己的名字。 矮个青年约摸二十六七,鼠眼,塌鼻,蓄小胡子,留中分头,带明显的河南口音,嗓子破了,说话阴阳怪气。矮个伸鸡爪般的手握紧了李思城一下,说:“很高兴能认识你。我叫诸强,诸葛亮的诸,强大的强。以后,我们就是同事。受艾副经理的委托,从现在起,我就是你的领队。你先去吃点饭,下午一点半准时到这里等我,下午出发。” 李思城问:“到哪?”那诸强说:“你先别问,到时候自然知道。你新来,不熟悉业务,跟我几天,考核过关后,可以自行选择路线。喂,北京的地形熟不熟?”李思城说:“还可以,我在这当了五年兵。”诸强说:“那更好。去吧,时间不多了,吃完饭就来,别忘了,一点半。”转身进了一间闹哄哄的屋子。 李思城下楼草草吃一块煎饼。他的口袋里只剩十几块钱,但毕竟找到了工作。慢慢会好起来的,他想。上楼,见黑压压一群人手里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难民似的涌向电梯口。诸强已经收拾了两个大塑料袋,递给李思城一个,急往电梯口赶。下楼,李思城问:“我们去干嘛?”诸强说:“去销售产品。”李思城恍然道:“不是推销员吧?”诸强说:“什么推销员?这叫一线销售,也叫直销,为客户送货上门。”李思城问:“不是说我们公司是什么国际批发速展公司吗?怎么让那么多人去送货?”诸强说:“所谓国际速展,就是要让本公司的商品在国内国外迅速展开,占领市场。一种商品的销售渠道很多,一般商场均为供销。而我们采用一线销售,是压低了价格的,让广大群众了解产品,以拓宽它的销售,你连这个都理解不了?”李思城诚恳地说:“以前都在部队当兵,没接触过,还望诸大哥多教导。”诸强说:“那也难怪。部队比较死,学不到东西。当初我就死活不去当兵,后来上了大学,分到一家国营单位,发死工资,天天磨洋工。我一气之下便出来了。时代变化了,吃大锅饭的日子已经一去不返,只能靠自己的本事吃饭。做直销锻炼人,每天都是新的,因为你不知道你的客户是个什么情况。他(她)可能是个老太太,也可能是个彪形大汉。不管他是谁,我们的任务就是把产品卖给他,拿走他口袋里的钱。所以,一名成功的直销员是一个能够随机应变的人,要有好的仪表、好的口才,在极短的时间内征服他们。可以说,这种锻炼的机会不是每一个人都会碰上的,更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做到的,它需要勇气、智慧和信心。干好了,公司会论功行赏,会提升你的。我们公司采取的全是国外先进的管理模式,绝对公平,绝不会埋没人才。我们艾副经理,今年才23岁,只干了半年时间,如今已去过一次加拿大总部。我呢,才干三个月,已干了两个月的领队,马上要提副经理了。我看老弟人挺厚道,想帮你一把。你只管用心跟我学,不出几天就可以单干了。”李思城听他滔滔不绝地讲,内心里却疑虑重重,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可是到底哪里不对劲,又想不出来。 李思城终于问:“那我们每月开多少工资?” “工资?”诸强回头一笑,指着李思城手里沉甸甸的包说:“工资就在这里面。”李思城不解。诸强说:“发工资的年代已经快要结束了!这种跨国公司岂能养些白拿薪水的人?告诉你,我们是按每日销售出去的产品提成的,提成比例是20%.也就是说,每卖出100块钱你就抽走20元。”李思城说:“那要是卖了东西就不回公司了,公司怎么办?”诸强哂笑道:“你以为你聪明?公司在每个员工试用期满后,要扣下员工1000块钱的押金的。每天,员工提货量不得超过押金的80%.你跑就跑吧,公司才不傻哩!”李思城又说:“要是卖不出去,就一分钱没有?”诸强说:“当然。”李思城说:“路费饭费全是自己掏吗?”诸强说:“当然,你不掏谁掏?” 说话间,二人随众人到了公共汽车站,便一窝蜂拼命往车上挤,诸强还踩掉了一位老者的鞋。那北京老者出口骂诸强,诸强也不理会。车至公主坟,大伙下车,到天桥底下站定,纷纷围在一个戴鸭舌帽的青年周围,显然这“鸭舌帽”乃众人之首领。“鸭舌帽”指挥众人分成四组,一组赴海淀中关村,一组赴西城区,一组赴宣武区,最后一组赴丰台区“翠竹园”。于是大伙纷纷把头伸将过去,让“鸭舌帽”在脑门上拍打一下,说声“马到成功”。李思城被诸强拖过去,让“鸭舌帽”摸了一把,心里毛毛的。后来才听诸强说这叫“充电”,是从国外引进的,每次分头行动时必须举行的仪式,旨在帮助同事树立信心,是一种团队精神。 李思城随诸强分到最后一组,乘公共汽车沿西三环南进丰台。余下三组瞬间散了,也不知情况如何。半小时后,诸强一行八九人进入“翠竹园”居民区,先察看了地形地貌,约好碰头地点,便分头向居民楼包抄。 诸强爬楼的速度真快,转眼就上了顶层八楼。楼道里有腐烂的菜叶、废旧的报纸和破纸箱,刺鼻的霉味直往肺里钻。每户人家都装了阴森的防盗门,一律关死,沉静得可怕。诸强小声对李思城耳语:“你知道为啥先到顶层?是因为从上往下销售,不会影响下一个客户,假如从一层往上做,势必会造成干扰,上面的也做不成了,而且,也不好走脱。”李思城未吱声。 第一百七十五章 赚钱真快 诸强深吸了口气,并起二指敲在801号防盗门上,“咚咚”有声,李思城紧张起来。敲了几下,没有反应,诸强便加了劲,铁门闷响,李思城感到那手在敲自己的心脏。如此数声,里边的木板门终被一中年妇女打开。那女人面黄肌瘦,扶着门框咳了两声,对两个不速之客问:“什么事?”诸强呲牙笑道:“大姐,我给你送东西来了。”那女人说:“送东西?你……”诸强抢着说:“我是国际批发速展公司的。最近,我们有一批产品要投放市场,但客户不了解其性能,因此,公司派我们送货上门,免费让客户使用,做做宣传。大姐,你看看我们的产品吧!”那女人隔着防盗门仔细打量二人,见二人均西装革履,稍稍放心,才把铁拴抽开。诸强却后退一步,把塑料袋打开,取出一个白色的玩艺来。那玩艺很小巧,拳头大小,像一把电动剃须刀。诸强对那女人说:“大姐,这是国际上最新的高科技产品,名叫‘多功能袖珍磁疗按摩仪",它采用了国外先进的磁疗医学技术,可以根治风湿、关节炎、腰肌劳损、腰椎间盘突出、牛皮癣等多种疾病,而且有美容功效,能在三天内消除暗斑、雀斑、粉刺等皮肤病,能去除鱼尾纹、抬头纹、眼袋,使皮肤恢复弹性,还能有效减肥、隆胸。王府井百货商场,你当然知道啦!王府井百货商场二楼,就有我们的产品。大姐,你知道王府井百货商场买多少钱一台吗?(女人摇头)180元一台!而今天我把它送到你家里来,让你试一试。大姐,你过来,(那女人迟疑着)对!(诸强把那玩艺轻轻贴在她的肩膀上,按了一下开关,那玩艺儿”嗡嗡“地转动起来,麻痒得女人直缩肩膀)感觉怎么样?大姐,现在是全民健身,这东西能让你在家就能健身,不去医院就能治病!只须两节电池,它就会为你减轻痛苦,还给你青春!大姐,你瞧瞧吧!” 女人动了心,拿过去瞅。诸强又说:“大姐,像你这样30来岁的年轻女性,用它正合适。它不但可以治病,更能预防各种疾病。当你忙完一天的工作,腰酸背疼时,它就会轻轻地为你按摩,使你在不知不觉中进入梦乡!大姐,它现在已经是你的了!” 女人翻来覆去地看看,又咳喘了两下,怀疑地问:“真是送给我的?”诸强说:“是的。不但送,而且要送给你三台!你可以把它送给你的父母,敬一份孝心;你可以送给你的朋友,送一份温暖!”诸强说着拿出三个玩艺,递给了女人两个,却把手上那个晃了晃,说:“大姐,你真幸运!要知道,我们这次活动只有三天时间,你可得好好帮我们宣传啊!”那女人还是不信,终于说:“你说多少钱吧!合适了,我买一台。”诸强又把手中的那个扬了扬,说:“大姐,那三台送你送定了。不过,这台你要是买,可以象征性的给一点钱。”那女人动了心,便说:“多少钱?”诸强说:“大姐,按王府井的价是180,今儿大姐爽快,就给五折的价,90得了。大姐,你只要给我90元,这四台多功能袖珍磁疗按摩仪就是你的了。”那女人想了想,返身回屋里取钱。诸强就得意地回头向李思城诡谲地笑。女人取了一百元大钞,而诸强翻遍衣兜也没找到零钱。那女人说“算”了,便招呼二人进去坐。诸强连连摆手,说:“大姐,你就别害我了。我们公司有规定,是不准员工进客户家门的。”那女人便谢过诸强收了四个玩艺,欢天喜地地进屋去了。 诸强的眼睛亮得怕人,得意洋洋地对李思城说:“看情楚了吧?10几分钟,100元到手了!我最多的时候,一天上千!”复又两指压在嘴上“嘘”了一声,示意李思城禁声,便又并起手指敲802房的门。 无人应。诸强又敲803的门。只敲一下即开,伸出一老者的头来。诸强深鞠一躬,开口道:“老伯伯,你好,我给你送东西来了。我是国际批发……”那老头不等他往下说,很不耐烦地说:“刚才就是你们在楼道里吵?老头子有心脏病,最怕吵,你们走吧!”“砰”的一声关了门。李思城心里一紧,但诸强神色如常,说声“操”!又敲旁边的804号房门。 无人应。诸强自语道:“算了,看来一层只能做一家。”带李思城下至七楼,又开始并指于铁门上敲出那种让李思城心惊肉跳的响声。 701室出来一个五大三粗的大胡子壮汉,口里正嚼着食物。诸强上前说:“大哥您好,我给您送东西来了,我是国际……”大胡子把门打开,打断他的“台词”,说:“什么玩艺,还拿来推销?这不是瞎掰吗?走吧,走吧!”诸强说:“大哥,这是多功能袖珍磁疗按摩仪……”那汉子怒道:“滚!欠练是不是?”见诸强走了,才恨恨地关上房门。 李思城早想跑下楼去,但诸强默默地站了一会儿,瞪了李思城一眼,说:“就你那熊样,还想挣钱?怕什么啦?又没杀人又没放火!胜败乃兵家常事嘛!”复敲702门。702门打开,一秀发披肩的少女问:“干嘛?”诸强又背台词。那少女冷笑一声,说:“真可笑!本姑娘搞了五六年的销售,居然有人向我推销!”“砰”地关了门。 又吃了闭门羹。诸强估摸七楼没戏,便下六楼。复敲门,复背“台词”,复吃闭门羹。五楼如此。四楼如此。三楼如此。二楼碰见一老太太,诸强背了“台词”,如法刨制,又卖得90元。一楼诸强遂不做,出门抽一支烟,领李思志向一另一幢楼进发。 第一百七十六章 扰民被抓 李思城心里乱糟糟的。他偷偷地伸手进手提袋中摸这被诸强吹得天花乱坠的玩艺,感到自己只要一用力,包管这塑料做的玩艺儿就会破碎。他终于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他真想一走了之,但连日来的艰辛让他犹豫了。这好赖也是份工作,别看诸强连吃闭门羹,毕竟到手了190元。就按这个概率,一天下来也是几百元,那么提成至少几十元,那么一月就得有上千的收入……可是,这种对心脏不利的手段让李思城太作难了!他矛盾极了,头脑昏昏地跟着诸强瞎转。受到骚扰的居民骂声不绝。 转眼到了黄昏,楼里居民纷纷回家。诸强干得更来劲,简直是红了眼,见门敲门,见人说话。李思城已经讨厌了他那套一点变化也没有的“台词”。正在这时,俩戴红袖章的老大妈把诸李二人堵在楼道里,说:“你们干什么的?”诸强说:“我们是国际……”那俩老大妈怒目而视,齐声骂道:“国际个屁!”一老大妈说:“今天我们翠竹小区可遭了殃了,被你们这些盲流搅得鸡犬不宁!好啊,终于堵住俩,那几个让他们跑了!”诸强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几步窜下楼梯,欲逃。突然,两名警察出现在楼梯口。一老大妈说:“抓住他,抓住他,这两人在小区内瞎窜,不知道偷了东西没有!”那警察问:“是你们报的警?”俩老大妈齐声说:“是!我们居委会电话不断,居民们反映,有几个外地人在小区扰民。好了,现在终于抓住了俩!好好治治这些扰乱治安的外地人,让我们安生些……” 李思城脑子轰轰的,和诸强跟着警察糊里糊涂地进了派出所。警察把他们扔进一间只有一排长椅的屋子里,关上门,也不问他们话。 李思城懊悔不已。自己一言未发,却背上“扰乱治安”的罪名。这事要传将出去,是多丢人啊!他感到心里乱极了。诸强却并不惊慌,掏出几张100元大钞,往裤腰里塞一张,又在袖口里掖了一张,再于鞋垫下放一张。也不理李思城的惊讶,自顾自地闭目养神,仿佛他是在派出所里长大的。 天已黑尽。门被一脚踹开,进来一个叨烟的高个警察,把二人叫出去。高个警察往办公桌上一坐,拿起笔,问:“哪儿人?”诸强抢着答:“河南的。”李思城跟着说:“四川的。”那高个警察抡了他们一眼,说:“一个一个说!”指了一下诸强。诸强便说河南辉县什么乡什么村的。那警察看也不看他一眼,说:“身份证。”诸强立马取出来双手递过去。警察又说:“暂住证。”诸强又掏出一个小红本本递过去。警察又说:“务工证。”诸强又掏出一个红本本递过去。警察登记完。向李思城要三证。李思城什么证也没有。他刚退伍,档案还是邮发回去的,按规定得到民政局报到后开证明去公安局办理,哪有身份证?李思城手心里全是汗。警察看出端倪,遂不问他。警察问诸强:“今天推销了多少钱?”诸强说:“190元。”警察就说:“你推销这玩艺成本是多少?”诸强低头说:“10块。”警察复问:“真的是10元?”诸强只好说道:“进货5块,卖10块。”警察冷笑。 警察又点了根烟,厉声说:“你扰乱治安,骚扰小区居民,以伪劣产品骗取钱财,按《治安管理处罚条例》,可拘留15天。”诸强吓得面如土色,连忙说:“警官,您就行行好吧,我远离家乡,到北京打工,是想挣点钱把大学念完……我以后再也不搞推销了。”警察说:“看你三证齐全,就饶了你吧!不过,得罚款300元,扣留全部伪劣产品。”诸强着急地说:“警察同志,我身上只有那190元。我今天还没吃中午饭呢!行行好,少罚一点吧。”诸强在身上摸了半天,才抖着手把200元交到桌上。警察郑重其事地让诸强签上字,才把三证还给诸强,说:“你可以走了。”诸强连声道谢,连看也不看李思城一眼,等于是抱头鼠窜而去。 那警察又点了根烟,把双脚举起,架在桌子上。过了好一会,才向李思城:“你什么证也没有,叫我怎么办?有谁可以证明你没作过案?”李思城突然说:“孙建虎。”警察歪着脖子,说:“孙建虎是谁?”李思城说:“101师特务连连长。”警察说:“连长算个屁!而且,他跟你是什么关系?”李思城耐了性子,说:“我在20天前是101师的新闻报道员,刚退伍,没有身份证,也没参加地方的工作,所以没有证件。”警察盯了李思城半天,说:“你好像没有撒谎。”李思城说:“我可以对天发誓,我说的句句是真。”警察说:“民警只相信证据,不相信誓言。”李思城急道:“那你可以打电话问孙建虎。”民警说:“你随便说一个电话,我怎么会相信他就是部队的人?”李思城气血上涌,忽然站起来解开衣服,一气把上身脱了个精光。他指着那些结了痂的伤口说:“这就是证明!你是人民警察,参加过训练,该明白这些伤不是伪装的吧!” 警察没想到这一着。警察让他穿好衣服,说:“刚退伍也应该有退伍证啊,你怎么不拿出来?”但态度明显好多了。李思城说:“忘带了。不行,我打电话让我战友送来。”那警察沉吟半晌,说:“算了吧,我相信你。你可以走了。” 李思城站起,往门边走。忽又转身对警察说:“谢谢您!”警察说:“你走吧。不过,一定要带好证件,无论什么时候!”李思城突然有些感动,又折回声,真诚地说:“同志,能告诉我您的大名吗?”那警察笑了笑,复严肃起来,说:“我也当过兵,不过比你早几年而已。就叫我老兵吧。” 李思城走进风里。“老兵。”他吐掉被寒风刮进嘴里的灰土,细细地品着这两个字,不觉有眼泪顺着脸颊流下。 第一百七十七章 踯躅街头 城市的夜空昏昏的,寒风卷起破旧的碎纸和塑料袋,当空乱舞。已是深夜,喧嚣了一天的长街静止下来,在昏暗的路灯下显得寂寞和苍凉。 李思城走在陌生的长街上。路灯把他孤独的身影拉长,张贴在灯火通明的居民楼上。大街上没有人,偶有汽车飞驰而过。冷风已把他的身体冻僵,把他的思维冻结。他只有机械地向前走,像一个孤魂一样在冷风中游荡。倘若他停下脚步,他会一头载倒在地上。他饿,他冷,他的心已凉得快要停止跳动。他让鼻孔里流出来的鼻涕肆意地爬过嘴唇,任意滑下脖子,钻进他的内衣里去吞噬他的体温。 走,走。走到哪里去?他不知道。他明白25年来他都不停地向前走,但他没有目标,即使有,也被现实稀里哗啦地打碎了。他的口袋里只有十几块钱,这点钱能买碗面条充饥,但是,他就没了回京郊的路费。李思城麻木地向前走着,回想起这些年的经历,心里一片死灰。他终于明白,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够帮你,只能靠自己去拼。伍铁军固然很热情,但伍铁军是惧怕他老婆的。他老婆是本地人,伍铁军再能干,始终会觉得他老婆改变了他的命运。李思城已决定不再回伍铁军为他提供的那间小屋去啃伍铁军送来的馒头了,要死,就死在城里!家,不能回去,老父亲会气得背过气去的,姐姐也会伤心透顶,而且,家乡的父老乡亲会瞧不起他;也不能向部队求援,当初是自己毫无商量余地地脱了军装,再回去求助简直就是乞讨!而且,他不想让老魏、老孙、马威、老孟等人看不起他。李思城的内心突然暗骂自己太笨!假如自己今天聪明点,也不会跟着一个骗子蹲派出所。现在自己是无路可走了——虽然自己仍在大步前行。他用手狠狠地揉着眼,心里骂道:“操,李思城你这个蠢猪,自怨自艾干嘛!你就是死了又能怎么样?你受的挫折还少吗?你就振作起来吧!别胡思乱想了,静下心来想想下一步咋办吧!” 前面是一座过街天桥。李思城信步上去,扶着栏杆深深的吸了口气。突然桥下停下一辆黑色的高级轿车,从车里走出一位穿皮衣的小姐,随即那司机也下车,二人就搂在一起猛啃。啃完,那男的才说:“宝贝儿,你先回去,明天见。”便开车走了。那女的捋了捋弄乱的头发,便上得天桥来。见李思城扶在栏杆上,吓得快步从他身后跑过。李思城只顾想自己的心事,也没注意到她。那女的快步走到桥那一端,突然发出一声惊叫。 李思城本能地转过头去,料定这小姐被人劫持了,想也没想就疾奔过去,却见一团黑影抱着了那小姐的腿。李思城上前大喝道:“放开她!”定眼一看,原来是一个头裹黑色围巾的老太太,死死抱住小姐的脚不放。 那老太太鸡皮鹤发,见李思城来,“呜——”,哭开了,好像她受了委屈似的。李思城说:“你放开她!”那老太太死也不松手,哭道:“俺已经饿了三天,俺要点钱,她不给。”李思城说:“你先放开人家。”那老太太把小姐的腿抱得更紧。那小姐面如土色,惊慌地说:“我……我没钱,要钱,你……你找他!”她指着李思城。那老太太哭道:“姑娘,你就行行好,救俺一命吧。俺就要5块钱,买个馍……”那小姐不知哪来的劲,挣脱老太太,惊叫着飞跑下天桥,消失在昏黄的路灯下。那老太太四仰八叉躺在地上,呼天号地地大哭。李思城本想一走了之,见此情景,就说:“大娘,你这是干嘛,那么冷的天……”那老太太哭道:“俺有个儿子,在北京打工,俺来找他,没找到。”李思城问:“他是干什么的?有地址没有?”老太太坐起来说:“俺只知道他在苹果园什么建筑队干活。可是俺问了几天都没人告诉俺这个地方在哪。”李思城见老太太衣衫褴褛,不像是骗子,就说:“起来吧,那么晚了,你怎么去找?”老太太突然向李思城跪下磕起头来,边磕边说:“同志你行行好,帮俺找找儿子吧!我求你了!”李思城连忙扶起她,说:“苹果园我知道,你别哭,我想想办法。”老太太便用露出破棉絮的袖口揩眼泪。 李思城领着老太太去找饭馆,但深夜里已无正在营业的饭馆。李思见饿得直打晃的老太太,心里着急,却想不出一个好办法来。 进入一个小胡同,李思城就地抓了些垃圾,点燃让老太太烤。老太太泪水又流出来。李思城绞尽脑汁想了半天,终于说:“大娘,你在这等我,我一会就回来。”便快步跑进阴暗的胡同。 第一百七十八章 求助马威 李思城终于找到一家小饭馆,门已关紧,李思城用力敲门。半天,一个中年胖子披衣出来,见李思城站在门边,开口大骂:“操!你丫疯了!那么晚了,想打劫啊!”李思城说:“我买几个馒头。”那胖子说:“操,没有。”李思城一步上前,伸五指叉着胖子的咽喉,冷声说:“有没有?”那胖子这才慌了,连声说:“有,有!”李思城才放了他。那胖子哆嗦着开灯,把李思城领进厨房,指着里面乱七八糟的东西说:“你随便拿!小店小本经营,没钱……”李思城也不说话,掀开笼屉拿了两个馒头,又把一元钱的纸币放进胖子流满汗水的手心,问:“有电话吗?”胖子说:“有,有!”李思城过去拔了马威的电话,半天才有人咂着嘴巴接了。找到马威,李思城说:“有事找你。我在丰台,你快开车过来接我。”马威打着哈欠问:“丰台什么地方?”李思城转头问胖子。胖子说:“就在花乡,喂,你给他说在金牛大厦附近,往第二个胡同一拐就是。”李思城对马威讲了。马威说:“我马上来,你等着。”李思城方觉得刚才有些过了,对胖子说:“大哥,我是没办法才把你惊醒的。我碰到一个老太太,饿得不行了,又找不到饭馆,才这样做。”那胖子说:“没事没事,好走好走。” 那老太太用粗糙的手抓紧两个馒头,拼命地啃,咽得直打嗝。李思城领她到了金牛大厦门口。三十分钟后,马威车到,见李思城领着个老太太在风里发抖,觉得奇怪,但也没多问,让二人上车。李思城说:“去一趟苹果园。这大娘找他儿子,已经三天没吃饭了。”马威说:“工作找到了吗?”李思城说:“再说吧。”便闭了眼靠座上休息,马威也没再问。 车到苹果园。可老太太说不清儿子到底在什么建筑队,李思城就犯难了。马威叹了口气,说:“思城啊,你真是读书读呆了。”忽开车冲进一个小胡同。李思城问:“干嘛去。”马威不答,把车开进一个小院子。李思城一看,才知道是派出所。马威下车进去,不一会便领一民警出来,对那民警说:“大哥,就麻烦你了。”打开车门,把老太太扶出来,说:“大娘,您就跟警察同志进屋吧,明天你就能见到你儿子。”李思城欲下车,被马威一把按在车里,发动引擎,开车向101师疾驰。行至半路,马威说:“你怎么那么没出息?这种事你也要管?大街上要饭的多了去了!”李思城不作声。见李思城失魂落魄的样子,马威说:“算了算了。你这人真没辙!”李思城看着车窗外一闪而过的高楼大厦,心里泛起阵阵波澜。这时他才明白,在处世上他比马威还差得远。一件很简单的事,他却绞尽脑汁,而马威三下五除二就能摆平。 马威把他拉到师部招待所,开了间房让他住下。马威说:“好好睡一觉吧,明儿我把你送出城。”见李思城表情木木的,就说:“工作慢慢找,不行先呆一阵,还有我们几个哥们在这里嘛!是不是没钱啦?”便摸出一把钞票,看也没看就塞在李思城怀里。李思城站起来,把钱还给他,说:“行了,我又不缺钱。”马威便说:“那你好好休息,明儿我叫老孙一起,好好喝两盅。”关上门走了。 第二天一早,马威来看李思城,李思城却早已走了。负责招待所服务工作的那名新兵对他说:“班长,你那位客人天不亮就叫我开门,出去就没回来。” 马威呆立半晌,说声:“操!这鸟人。”便拨通老孙的电话:“老孙,这小子发了神经,跑了。” 老孙在电话那头说:“跑了?这小子怎么连招呼都不给我打?算了,由他去吧。改天咱再出去喝。” 放下电话,马威反复回想昨晚自己说了些什么。“没人说他呀,这小子难道真的发了神经?”马威使劲地拍了两下脑门。 第一百七十九章 孙虹这个人 孙虹起得很晚。大凡一个离婚的女人,很少有早起的。 通常,离了婚的女人心情都不会好。心情不好的女人除了喝酒,就是睡觉。对一个衣食无忧的离婚女人来说,席梦思床垫比那些甜言蜜语的臭男人可靠。 孙虹的婚姻只维持了两年。大学毕业后,她嫁给了一位公司老总。孙虹必须承认,当初她是看中了他的钱才能答应嫁给他的。因此,当他又另寻新欢把她甩了时,孙虹也没有怎么后悔。况且,老总离婚时给了她50万作“青春损失费”。其实,她觉得自己没损失什么。她才26岁,没有孩子,而且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美容院,每天午后到美容院去转悠两圈。心情不好的时候,还可以训斥店里的几个外地小姑娘。然后到酒店去喝咖啡,或去舞厅蹦迪,遇上潇洒的男士,便领回家疯狂一番。孙虹是那种想得开的现代女性,她觉得婚姻是一条锁链,自己被这条锁链套了两年,觉得很累,不如洒脱地活着,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她的皮肤保养得很好,目前还没有一个男人对她的皮肤提出异议来。一个美容院的老板皮肤会保养不好,那才是怪事。 不过孙虹比较生气的是,老总在两年之内就与她崩了。这对她的自信是一种催残。本来她以为,这桩婚姻至少要维系五年的。 “去他妈的!”其实,孙虹对那个已离了两次婚、大腹便便的老总并不满意。他除了脑子转得快,一切行动迟缓,孙虹怀疑他不出两年就会患绝症。脂肪太多的男人总是容易患病的,孙虹有时会情不自禁地笑出声来,她真想告诉他,离婚对她来讲和当初结婚时一样求之不得! 她住的翠华小区很幽静,门外有保安站岗,安全得可以把防盗门敞开。两室一厅的住房,无论在哪个城市,都算得上小康。除了她平时自愿带回来陪她聊天过夜的男人,很少有人来骚扰她。而且,孙虹绝不会把同一个男人再次领回来。她知道,能随便跟一个陌生女人上床的男人,不值得信任。 惟一值得信任的人是林如凤。林如凤虽然很少来,但许丹阳却经常来。每次完事后孙虹都懊悔不已,好几次她都哭喊着把许丹阳撵出门去。但每次许丹阳按响门铃时,她就毫不犹豫地将门打开。 但最近许丹阳没来了,打他的拷机也不回。 轻而易举就得到的东西,通常都没有人去珍惜。一个轻而易举地被男人征服的女人,通常都会被男人轻而易举地忘记。 “天杀的!”孙虹有时气得尖声在屋里独自吼叫。她觉得自己对不起好友林如凤。林如凤是她的同学,最知心的人,每次林如凤都一脸真诚地劝慰她,离婚了,要坚持下去,不要被困难所吓倒。每次孙虹都差点哭出来。这哭不是因为感动,因为林如凤同情她,而是一种内疚。一种对林如凤的同情。她已发誓不再理会可恨的许丹阳。 林如凤曾伤心地对她讲,结婚的那天晚上,许丹阳居然问她是不是处女。林如凤说这话时泪眼婆娑。孙虹就感到林如凤嫁给许丹阳是一个悲剧。有时候,孙虹真为林如凤惋惜。那个在部队当兵的李思城,单纯得可爱。可林如凤扔了金子抱了一块肮脏的石头……在林如凤结婚那天,孙虹这个局外人也为李思城抱不平。看着李思城放了几张皱巴巴的钱就伤心离去的背影,孙虹想哭。 这个从来都没有和任何男人动过真情的女人,一想起那个穿粗布衣服的兵,就感到自卑。 孙虹有钱,有房,有车,就是没有过真情。 有金钱的人渴望真情,有真情的人渴望金钱。但既又有钱又有真情的人是那么少。 上帝不会让你什么都有。什么都有的人会让上帝嫉妒。任何人惹恼了上帝,都会受到惩罚。 第一百八十章 李思城上门 门铃响了三下。孙虹在床上翻了个身。不用说,肯定是许丹阳。这个伪君子不知又带了什么甜得让人发晕的话来。 门铃又响了三下,孙虹终于从床上跳下来,趿了拖鞋,从门上的“猫眼”里望去。 她看见了李思城。一个土得掉渣的李思城。 孙虹打开门,欢天喜地地把这个不速之客迎进客厅,忙乎着为李思城找烟,倒饮料,弄得李思城不好意思。 李思城见孙虹穿着睡衣,两个鼓胀的乳房来回颤动,惺忪的睡眼妩媚动人。李思城低了头,控制自己不要去看她,而是把手绞成麻花状,看着木格地板。那神态像农村青年相亲时女方的羞赧。 孙虹心里大为感动。孙虹是个见多识广的女人,从当官的到做生意的,从16岁的到60岁的男人,她都能看透他们,哪怕他们实施那经过千锤百炼已炉火纯青的表演。而面前这个带着汗味、一脸憔悴、土头土脑的年轻人却让她看不透。因为他不做作,一个不做作的人让你无法在他面前做作。 孙虹说:“你稍等,我换了衣服再来。”便进屋换了衣服,并在梳妆台前捣腾了半个小时。 再款款而出的孙虹简直像一位信心百倍地走上舞台的明星,把李思城弄得很紧张。孙虹说:“你看我这懒虫,都中午了还赖在床上,让你笑话了。” 李思城干咳了两声,说:“我冒昧来找你,是想请你帮我个忙。”李思城说这话时头压得更低,简直就要把头塞进裤裆里。 孙虹说:“你看你,把我当外人是不是?上次我不是说了嘛,有事尽管开口。我还以为你把我的名片早扔了呢!” 李思城说:“怎么会?我是先找到你的美容院的,那里的小姐死活也不肯说出你的家在哪儿。” 孙虹说:“那你怎么找到的?” 李思城说:“我说我们老板让我把这三万块钱亲手交给她,那小姐便告诉我了。” 孙虹咯咯地笑起来,说:“行啊,看你怪老实,实际上奸着呢!我那三万块呢?拿来!”便伸手去逗李思城。 李思城果真把手伸进了衣袋,掏出一个光洁锃亮的五角星来递给孙虹。这“五角星”是由五颗子弹头精心镶嵌而成,丝丝入扣,未用任何粘合剂,却浑然一体,显然它的主人是经过无数次打磨方形成这精妙绝伦的“五角星”的。 李思城说:“我很穷,初到你家,没有什么东西送你。在部队,我亲手制作了它,现在送给你留个纪念。” 孙虹忽然感动起来。大凡送人礼物,并不是礼物的本身有多少价值,而是礼物是否珍贵,是否能让接受者感动。 孙虹捧着这枚带有体温的五角星,半晌没有说话。 李思城叹了口气,说:“本来,我是准备送给如凤,配成一对的……可是她……唉,你是她最好的朋友,送给你也一样。” 孙虹突然想起林如凤曾经常掏出一枚五角星轻轻地抚摸,她认真地对李思城说:“其实如凤一直很想念你。每次她来,都要叨念你半天。但她又觉得无法面对你,她每次提你她都要流眼泪。” 李思城又叹了口气,说:“只要她活得好,比什么都强。我们都过了感情用事的年龄,都要面对现实。她的选择是对的,是我配不上她。” 孙虹的心疼了一下。她绝对想像不出一个男人会把自己最爱的女人拱手相让。她刚才还以为提到林如凤时,李思城会生气了。她觉得自己越来越不理解林如凤和李思城。 孙虹突然决定,自己应该和李思城好好聊一聊。她的全身顿时充满了活力。她站起来说:“今天你就别走了。既然来了,就好好聊一聊。咱们虽然认识好几个年头了,还没好好聊过。我呢,倒经常听林如凤讲你流浪的故事,讲你当年总超过她的故事,实际上我对你的过去已经算是很了解了,而你对我却一无所知。” 李思城面上一红,但随即想孙虹是一个心直口快的人,便说:“很对不起。我今天来,是想找你帮……”孙虹打断他的话,说:“什么帮不帮的?只要我孙虹能做了事,一定照办!但你要说去当北京市市长,我可帮不上。” 李思城笑了。我些天来,他没有一刻开心过。但遇上一个轻松愉快的人,要想不开心都很难。 孙虹看看表,说:“有事待会儿再说。今天啊,本人亲自下厨,烧两个好菜喂你的大脑袋。”便起身扎了围裙。李思城欲拦阻,孙虹瞪了他一眼,说:“这是我家,我是老板,我说了算!你要不听话,以后不理你!”李思城这才乖了,坐在沙发里看电视。孙虹端过来一盘水果,李思城也不客气地啃了两个梨,肚子里叽叽咕咕地响。一天没吃东西,老肠子急得哭了。 厨房里砰砰地响,一会儿又有碗砸在地上。一会儿孙虹发出尖叫声。李思城扔了半个苹果跑进厨房,见孙虹把手指头切掉了一小块。原来那肉在冰箱里冻的时间过长,滚刀。而孙虹,一看就不会做饭,弄得厨房里乱七八糟,菜还没弄好,锅里的油已开始冒烟。李思城关了火,过来为她扎伤。孙虹见李思城眉头拧在一块,心里一暖,便觉不疼了,说:“你去看电视,让我来。”孙虹瞪大眼睛看他,原来李思城在部队,经常到政治部炊事班帮厨。那炊事班长原是一个二级厨师,手艺非凡,李思城倒也学了几手。但见他三下五除二把东西归置整齐,便有条不紊地切菜、剔鱼、扒葱。半个小时后,蒸的煮的炒的素的拌的,全上齐了。在一旁的孙虹见李思城走马灯似的转动身体,锅碗盆勺叮叮咚咚地唱起交响曲,哪像自己那忙乱的样子,不禁对李思城大为佩服。 一个女人一旦对一个男人有好感,这个男人身上的优点就会越来越多。 第一百八十一章 孙虹帮忙找工作 菜上了席,李思城才擦了擦了头上的汗,见孙虹爱怜地看着自己,不由心里一慌。孙虹说:“看不出你还是个多面手啊!谁要嫁了你,怕不半夜里笑醒了。”李思城说:“你就别取笑我了。做饭都是普通人做,像你这样高贵的小姐,干这种粗活不太协调。”孙虹就佯怒道:“想不到你这当兵的也油嘴滑舌!看我不打你。”举起手,却没往下打。 李思城说:“我已经不在部队了。” 孙虹说:“你,转业了。” 李思城说:“不是转业,是退伍。” 孙虹说:“那你现在在做什么?” 李思城一想自己是来求人家找份工作的,也就不隐瞒,将这一个多月来的经历讲了,昨晚进派出所的事也没瞒她。 孙虹正在酒柜找酒。一听,就急了,说:“你是来让我帮你找工作的吧?” 李思城点点头。孙虹就笑了,说:“你找对人了。想干什么工作?我认识的人多,这事包在我身上。现在啊,是人托人,人帮人。你放心好了,今天得喝高兴。听说当兵的都能喝,我倒要瞧瞧。说,喝什么酒?人头马?长城干红?绍兴加饭?还是五粮液?杏花村?”李思城一听,这些酒自己都没喝过,但肯定价格不菲,便说:“还是二锅头吧,这酒来劲。”想着自己有孙虹帮忙,肯定没有问题,便想多饮几杯,以洗洗前一段的晦气。 孙虹找了半天,才从里屋找到一瓶二锅头。这酒,平时她是不喝的。但今天为了李思城,她愿意陪他喝。 几杯下肚,李思城的头晕晕的,话也多了起来。 通常男人在酒面前是自信的,即使是个自卑的男人。所以李思城喝得快,也喝得猛。 但通常会喝酒的女人比男人更可怕。会喝酒的女人总是让会喝酒的男人先醉。 酒桌上的交谈与平常惟一不同的是,那些平时不敢讲或不想讲的话很快就会被酒灌出来了。 李思城说:“你们家就你一个人?你没结婚?” 孙虹说:“结婚了,但离了。” 李思城便把酒倒进胃里,连忙说:“真对不起,我不知道。”他认为这是一种不礼貌的问法。 孙虹说:“没什么。婚姻就像是一场游戏。游戏结束了,各走各的路,这又有什么好避讳的。” 李思城说:“没打算再找一个?”问完突然觉得又说错了,又仰脖子喝了一杯。 孙虹说:“在哪找?现在的男人啊,一个比一个没良心,不如一个人呆着清静。” 李思城岔开话题,说:“现在你当了女老板,不错嘛,干脆我到你们美容院打工算了。我不会美容,打打杂还可以吧?” 孙虹说:“别瞎闹了。这样吧,我刚才想了想,你干脆到天远集团去干算了。那里的杨总我认识,经常到我们美容院来美容。这个人不错,在国外留过学,蛮正派的。” 李思城说:“我恐怕不行吧。天远集团是干什么的?” 孙虹说:“天远集团是一个大公司,房地产、金融、贸易、电子、食品、服装都做。公司在各地设了分公司,1000多人呢!” 李思城的心便凉了。孙虹说这些业务,他一样也不懂,去了也是白去。便说:“那么大的集团,我又不熟悉业务,能干什么?我连个文凭都没有。” 孙虹说:“文凭固然重要,但没要文凭,不等于没要水平。天远的总裁,也是你们部队出来的,据杨总说只上过小学,不是照样在国内外飞来飞去,掌管上亿资产的大公司?” 李思城还是没有信心。孙虹说:“你不是在部队搞写作吗?每一个公司都需要做文案的,我这就给杨总打电话。”放下筷子,进屋翻了电话号码本,拨通了电话。 电话没人接。孙虹又拨。李思城说:“算了算了,怕不成的。”孙虹说:“可能回家了,你别急。”过了一会,果然有人接了电话。孙虹就脆脆地笑了两声,说:“喂,请问是杨总吗?您好您好,我是小孙啊,梦中苑美容院的那个小孙,对,谢谢您还记得起我。最近忙吗,啊,太忙是吧,中国的钱都让您挣光了。最近怎么没来?刚从广州回来是吧?有空过来,蓝月亮饭店的烤鸭不错,什么时候赏脸过来坐一坐。啥呀,您就别推辞了。最近我那小店请了一位广州来的美发师,手艺还行,您要不要来试试?啥呀,您就别客气,小店还望您多光顾,以后啊,您就别给我那几个小妹妹小费了,您是特殊客人,费用就全免了。啊,没有没有,倒是有点事想求您帮个忙。是这样,我老爹有个朋友在部队当师长,师长手下有个笔杆子,今年刚转业,想来您那看看怎么样。啊,就20几岁,发表了100多万字的作品,是部队青年作家。我老爹给我讲,说看看哪个单位要人,我就想到您那儿,想给您推荐个人才嘛!别客气,应该的嘛!什么时候见他一见?啊,明天下午一点半,太好了,我今晚就通知他。没问题,您看合适就录用,不合适也没关系。好的,好的,那就谢谢您了。这事儿就这么着,关键是您要常来看我们。什么时候把夫人带过来,一块坐一坐。好,好,再见。”孙虹挂了电话,兴奋得脸上飞起红云。 李思城突然有些紧张。他忍不住问:“那位杨总怎么说?”孙虹举起杯,狠狠地同李思城碰了一下,说:“让你明天中午一点半去面试!太好了,我敢打赌,他一定会喜欢你的!来,祝你成功!”一仰脖子把酒干了下去。 第一百八十三章 孙虹包装李思城 冬天温暖的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在李思城的脸上。这柔和的光线把他古怪离奇的梦慢慢驱散。李思城醒了。柔软的席梦思床垫梗得他腰部发酸。混沌的脑子逐渐清醒,轻柔的鸭绒被捂着他,使他浑身没有一丝力气。残留着香气的枕头,如一口陷阱让他深深陷入,抬不起头。他一惊,脑子里努力地回想昨夜的情节。他知道,自己就躺在孙虹的床上。 他慌了。他一伸手就发现自己赤luo着全身,衣服都被脱光了,只剩下一条裤头。难道自己昨夜在醉酒后……他不敢想,他怀疑这是在梦境中。可当他咬了一下舌头之后才真切地感受到一切都是真的。他猛转过身,身旁没有人。一卷被子在他身边散乱着,旁边的空枕上残留着几根头发。他用肘撑起上半身,努力地寻找自己的衣服。极目之处,全是女人的东西:皮衣、胸罩、弹力袜、超短裙……突然,门外的轻微的脚步声。他一惊,连忙缩进被窝里,闭上了眼,并把呼吸调匀。 一只纤细的手捏住了他的耳朵。孙虹笑道:“贪睡鬼,起床了,还装什么装!”李思城睁开眼就看到明艳动人的孙虹,孙虹已经梳理齐整,像要去参加一个重要的社会活动。李思城忍不住问:“你……你怎么知道……”孙虹咯咯地笑了,说:“小笨猪,你在我眼里,还是个孩子。”李思城心里一暖,但假装生气地侧过脸,说:“我喝醉了,你该把我放在沙发上嘛,这……”孙虹在床沿坐下,说:“唉呀,你这人真是麻烦死了。放心,本姑娘没有强j你,你倒怪起我来了。”李思城倒不好意思起来,说:“不是,我这一辈子,还没有和女孩子在一起呆过,难为情嘛。”孙虹脸上霞光万道,好似捡了金子一般,笑着说:“那我是有福份了,碰到了个真处男!”李思城羞红了脸,忽道:“孙姐,你饶了我吧,别取笑我了。”孙虹不高兴地说:“别叫我孙姐,这样叫把我叫老了,叫我小孙吧。”李思城说:“你们女孩子真难捉摸。”孙虹说:“等以后你交了女朋友,有你好果子吃,你就等着受洋罪吧。”李思城说:“我才不谈呢。单身汉逍遥自在,干嘛找罪受?”见孙虹笑得灿烂,心想毕竟没干出出格事来,也就放了心。 孙虹说:“快起来吧,都九点多了。起来洗洗澡,下午还要去面试哩!”李思城说:“我的衣服呢?”孙虹说:“你呀,昨晚吐了一身。你那衣服,扔在卫生间啦!”李思城紧张起来,说:“那我今天……”孙虹妩媚一笑,说:“呆子,我都给你准备好了。”说完,跑出去拿了一套深蓝色的毛料西装,一条柔软熨帖的方格领带,一件雪白的衬衫,另加一套纯棉内衣。就连裤头袜子皮鞋,都已备齐。李思城讷讷地说不出话。要依他以往的脾气,肯定是不受的。但见孙虹那灿烂的笑脸,心里很复杂,便谢了孙虹,起身去卫生间洗澡。 孙虹今天起得很早,急急忙忙到商场为李思城买了衣服,又跑到打字社为他打一份简历。孙虹在回来的路上边喘气边问自己:这是怎么啦?这位以高贵自居的小姐向来都是别人为她服务,就连那些牛气冲天的老板,对她也是百依百顺,而她却心甘情愿为一个落魄的退伍兵花尽心思,这连她自己都感到奇怪。 衣服很合身。李思城像一个失去自理能力的傻子一样,任凭孙虹为他打扮。忙了半天,孙虹站起来捶捶后腰,失声尖叫起来。这个由她一手策划包装的李思城,简直潇洒得胜过她生活中碰到过的每一个男人!她意犹未尽,把思城推到穿衣镜前。镜子里,完全是一个陌生的人,连李思城都不敢相信那个帅得离谱的小伙子就是自己!从没有包装过自己的李思城从那一刻开始,就明白了“人是衣服马是鞍”的道理。 孙虹暗自为自己的杰作满意不已,且情不自禁地把手臂伸过去套住了李思城的臂弯,又把头往他肩上一靠,忽又甩开手,叹息着说:“我还是老了,唉,老了。”孙虹让自己亲手包装的形象摧毁了自己的信心。 孙虹又把李思城推搡着下了楼。孙虹开一辆乳白色的“凌志”小轿车。孙虹把李思城带到“梦中苑”美容院,强行为他做美容。一个上午,李思城都受孙虹摆布,脑子里一团浆糊。在热烘烘的蒸汽和冰凉的面膜的刺激下,李思城头晕目眩。在这头晕目眩中他看见孙虹蝴蝶般飞来飞去,快乐得像一个得了压岁钱的孩子。李思城心里莫名地一痛。 有时候,受人的恩惠是一种累。 倘若受到美人的恩惠,会累得难以消受。 人就是这样,当没有人理会你的时候,你会渴望有人宠你、捧你、关心你、帮助你;但当真有人宠你、捧你、关心你、帮助你时,你会眩晕,而且无法卸除这种莫名但沉重的心理重压! 胡子刮得铁青,头发修得板直。李思城坐在镜框前不敢看自己的脸。他知道这张连马威也认不出来的脸,按孙虹的标准已经不存在缺陷。 第一百八十四章 无注之赌 十一点半,孙虹拉起李思城走进一家饭店。那个漂亮的门小姐把小蛮腰勾成一个“7”字。 餐厅的经理显然认识孙虹,疾步走过来向她问好。孙虹指着李思城说:“这是我们的青年作家李思城先生。”那经理一躬身,伸手过来相握,说:“李先生好,久仰大名!”搞得李思城不好意思。那经理又从皮夹里取出名片,双手递给李思城,诚恳地说:“以后请多来小店光顾。有什么小事要我去办,尽管吩咐!”李思城只得说:“有幸认识您,很高兴。”那经理便说:“别客气,以后咱们就是朋友啦!” 李孙二人入座,服务小姐过来让二人看菜谱。孙虹背书似的点了几道菜,那经理陪二人说了几句场面上的话,便告退。 酒店内设置豪华。平时,李思城是没有勇气进来的,即使进去也会遭到白眼。怎料今日鸟枪换炮,让餐厅里的小姐们很是敬畏。那个负责服务他们的小姐听经理说李思城乃青年作家,捧了一精致笔记本,请李思城签名,害得李思城左右为难。但见那小姐情真意切,也就拿过签字笔签了。孙虹在旁说:“还是你们这些文化人有地位,哪像我这等俗人,到哪儿也没人管。”李思城脸皮发烧,却又无可奈何。 孙虹忽从包里取一页纸,其上工整地打印了一份简历。李思城一看,见上面有这些文字: 李思城,男,汉,1968年生,中共党员,四川成都人。1988年入伍,在中央某保密部队服役,历任首长警卫员、政治部创作员、宣传办新闻组长,著有小说《背景》、《红苹果•;蓝月亮》、《没有声音的呼喊》、《平凡雕像》等中长篇小说和大量的诗歌、散文,在省(市)及中央级报刊发表新闻作品近50万字,曾多次获奖,系军旅作家。精通各种文体和公文写作,会使用电脑,具备开创性思维,对企业策划、产品销售有所涉猎,喜欢有挑战性的工作。 李思城看完,愣愣地看着孙虹。孙虹笑道:“怎么样?没有病句吧?有何修改意见?”李思城就惶然说:“太过了,太过了,我哪有那么高大?还是实际一点吧。”孙虹不悦,说:“你这个书呆子,连简历也不会写!这还是没吹哩。现在的人写简历,谁不吹个天花乱坠!就这么着了。你下午把它交给杨总,然后放开跟他侃,一定要有底气,让人家对你有信心,包管你成!你想想,虽说大家都拿个文凭去应聘,有几个像你这样有才的人去?你比他们都强,现在的大学生,写不了东西,能写东西的人很抢手,你要看到自己的优势。” 孙虹打完气,便端详着李思城,忽然叹了口气,说:“我敢给你打个赌!”李思城问:“打什么赌?”孙虹说:“我敢说你进了天远,不出半年就会得到提升,至少当个部门经理什么的。”李思城连忙摇头,说:“不可能,不可能,我这两下子我自己还不知道?人家要不要还是回事。”孙虹说:“你敢不敢赌?要是应了我的预言,你下多少赌注?”李思城说:“要是不成呢?你下多少赌注?”孙虹说:“一万行了吧?要是我的预言兑不了现,我就输你一万元!”见李思城的不吭声,便又叹了口气,说:“要是你输了,你拿什么下注?”李思城想了想说:“你输是肯定的。万一,万一我输,唉,我一无所有,我无注可下。”孙虹就幽幽地说:“你要是输了,你就必须答应我,常来看看我就行了。”李思城心里一痛,心想这场赌简直有一利而百无一害,完全是孙虹在激励自己,不由得握了握孙虹的手,轻声说:“请相信,我不会辜负你对我的期望!”孙虹把头转开,忽高声对服务员说:“小姐,咋搞的,怎么半天不上菜!”转身去了洗手间。 第一百八十五章 初识杨希 一点二十分,孙虹已开车把李思城拉到天远集团的楼下。天远在北京西城区繁华地段,大门外有保安把守,严如部队岗哨。不过孙虹的车却无人阻拦,径直到了办公楼前。 孙虹说:“我就不上去了,那样杨总会有其他想法。你自己上去吧,他在六楼的605房间。我等你的好消息。” 李思城说:“你先回去吧。等完了,我会告诉你结果。” 孙虹说:“你别管我。记住,火力一定要足,拿出你当初在植物园训练的狠劲儿出来!这次,必须成功,否刚,我会气死的。”李思城感谢地看了一眼,整整衣服,便乘电梯上了六楼。 六楼装饰得纤尘不染,全部铺上灰色的地毯,踩上去松软得有点发飘。李思城瞥见每间屋里都用半人高的隔板隔开,每人一台电脑,员工们个个西装革履,正紧张地工作,时有清脆的电话铃声响起。李思城深吸了一口气,刹那间又恢复了几经挫伤的自信。 李思城轻敲了几下605房门,里面一带磁性的男中音说:“请进。”李思城推门,便见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的皮椅里。此人浓眉,宽额,鼻梁挺直直达眉心,头发一律向后反梳,穿一套黑色西装,领带鲜红得割眼。 李思城轻声问:“请问您就是杨总吧?” 中年人说:“哦,我是杨希。请问你有什么事?”说着把案上一份材料向旁边一推,把手一引,示意李思城坐下。 李思城说:“我是来应聘的。昨天,小孙给我打了电话,说杨总会在百忙中见见我,我就来了。” 杨总说:“啊,我正在等你。你就是那位部队的青年作家?简历带来了吗?”李思城便从衣袋里掏出简历递上去。 杨总仔细地看了一遍,便微笑着说:“不简单,不简单。能发表那么多作品,一定是付出了极大的努力。但我想,你如果到新闻单位去工作更为适何些,为什么要到公司来应聘呢?” 李思城说:“我认为在公司更有发展,更能锻炼人。我还年轻,在改革开放时期却没有融入到市场经济里去,是一个遗憾。我从事新闻工作以来,深感到市场经济为中国的发展带来了生机和活力,所以,我决心到公司工作,以学得更多的东西。” 杨总说:“可是你熟悉公司的业务吗?想法固然是好,但当你真正融入其中,你会感到压力太大。做公司并不适合于每个人,你干嘛丢弃以前已经熟悉的工作环境,去寻找一个陌生的地方重新从零做起呢?公司的主要工作是做生意,而你的长处是写作,这是两种行业,你怎么会肯定你做公司就会做得好?” 李思城说:“每一个人都有自己未被发现的天才。我搞写作,也不是生来就会的,也是由于后天的环境提供了条件;假如我当初不去当兵,说不定已是做生意的一把好手。一个人能不能做事,不在他的专业,而是看他是否具备创新的素质,有没有能量。比方说汽油,它可心驱动车辆,也可以帮助燃烧。因此,能量可以转化的。光能能转化为热能,热能能转化为机械能,实质上一切事物都是内部能量的转化。” 杨总点点头,说:“你说得有道理,你的学历是……”李思城一下接过话头,说:“我是自学成才,而且在军队这几年,我参悟出许多事物的内在规律。其实军队的训练和生活,无不蕴含着丰富的哲理。比方说射击这个军事项目,就会让人悟出许多有用的道理。首先,一名合格的射手必须要冷静,心理素质要好;其次,要寻找适当的依托物,把枪架好,以保证射击过程中弹无虚发;再就是技术,必须灵活机动,在一瞬间作出反应,才能克敌制胜。这个过程就等于同别人做成一笔买卖的过程。首先是这个人有素质,尤其是心理素质,在对手面前不显不露水,不暴露目标,这叫稳。其次是寻找依托物,凭借依托物寻找目标,有利则进,无利则退,还可以延伸到找关系、给条件等,使对方有信心签订合同,这叫准。而这时候的公司就是最好的依托物。第三才是谈判技巧,或攻其要害,或迂回周旋,设圈子将其套住,瓮中捉鳖,这叫狠。商场如战场,技术当然是到关重要的,但取决胜败的还是胆魄和信心。据说日本的跨国公司如松下公司等,决策层都是精通我国军事战略经典箸作《孙子兵法》的。所以,我认为事物的内在规律都是相通的,倘若断章取义,强行分割,就违背了自然规律。” 杨总忽然哈哈大笑,说:“说得好,说得好。那么,你认为你能干什么具体工作呢?我们公司,大宗贸易做得比较多,做贸易需要懂得国际行情,需要一口流利的英语和训练操作计算机的能力;如果做国内的销售员,需要自己开拓市场。我们这里就有做得很成功的,月销售额达几千万的,但没有人会把自己的市场让给你去做,因为每个销售员都按自己的销售额拿提成,所以,得自己想办法打通关节,建立自己的销售网络;还有就是开发项目,比如电子产品开发,食品生产,服装设计等,都是专业活;再就是金融,房地产等等,你看,这几个项目哪个比较合适你?” 李思城听出了杨总的话外话,但他想万一不成就算了,不能畏缩。他说:“杨总,你说这些我的确比较陌生,但我可以学嘛,相信不出多久我就会做得很好的。” 杨总说:“我没有怀疑你。但我们公司不是培训学校,要求每一个上岗者都能在岗位上独立完成工作任务,而不是让聘用人员在这里学习。实际上,我分管的项目也有限,而我这几个项目中,适合你的也并不多。但我为什么要你来面试?我是想找一个有冲劲能吃苦的年轻人,准备开展下一步的工作。说真的,我并不看好那些大学毕业生。那天,我这里就来了两个中文系毕业的本科生,但我一看那黏不拉叽的样子,我就没信心。我不喜欢没有个性的人,你刚才的演说有点煽动性,足见你有潜力。可是,我们公司不单单考察这个人的口才,还要有一定实力才行,你虽然发表了几十万字的作品,但我没有见着……” 李思城站起来打断他:“杨总,我可以把它拿来您看!”杨总说:“不是我不相信你,就算你真发表了100万字,也只能说明你在文字上切夫很深,并不代表今后你能在公司做好。你也不用拿了,这样,这里有微机,你马上给我起草一个文件。现在,我是国家计委的官员,你这份报告是想筹建一座智能大厦。这座大厦是为北京市的高科技产业设置的,它地处海淀区中关村,占地15万平方米,高25层,你得合理安排这座大厦的结构,比方说几层是商务中心,几层是开发中心,几层是娱乐和餐饮,你都要言简意赅地说明。现在就开始吧。我要到肖总那里去汇报工作,你先在这里弄。”杨总指了指计算机,然后就关门出去了。 第一百八十六章 公司印象 李思城出了一身冷汗。要说在部队写总结材料或是教育材料,他可是轻车熟路。这个向计委的呈批件怎么写?这座楼实际上是“空中楼阁”,根本不存在,而自己对房地产一窍不通,连专业名词都不会。但他想,事已至此,只能硬着头皮干了。 打开电脑,李思城按部队呈批件的套子,开始起草。几十分钟后,1000多字已成。但他又恐语言不精炼,又斟词酌句地修改了一遍。这时杨总回来,也不看他,便向外打了个电话,大约是请某人到长城饭店去吃饭。毕,转头看李思城。李思城便打印了一份,交予杨总。 杨总很吃惊李思城的速度,看了一遍,就笑了,说:“小李啊,你真是作家。文件的格式和汇报内容都还可以,就是形容词太多。不过呢,就这也超出我的预料了。现在,我可以给你说实话了,你这份汇报材料不行,但我已准备录用你了,明天上午8点,你就可以来上班。” 李思城没想到杨总那么快就做出决定,连声道谢。杨总说:“下一步,我们要筹建一个智能大厦。筹建处现在还没有建起来,这个星期人员就要到位。我看呢,你就别去搞什么销售了,就在筹建处吧,正好工程公司我分管,也有个照应。公司人多事杂,平时少和他们掺乎,免得惹来麻烦。待会儿,我带你去人事部办手续。你填表时,就填个大专吧,随便填一个你们部队的院校就行了。以后有什么事直接来找我。”李思城大为感动,没想到今天出奇的顺利。杨总又问:“你现在住在什么地方?”李思城想了想说:“暂时住在部队,可时间长了恐怕不行。”杨总就说:“这样吧,我们公司在清华园有个公寓,现在还没有验收,不过还是可以暂时住下来的,也不用你付房费。明天上午,你把东西先搬到楼下的传达室,到时我开车送你去。” 杨总做事风风火火,将李思城领到人事部,对一个眯缝着眼,长着双下巴的中年胖子说:“老张,我招了个人,你拿张表来填一下。”那胖子就慌忙起身找了一份表。李思城依了杨总,填了个大专文凭。那老张在一旁看,啧啧称赞李思城字写得漂亮。填完表,老张不好意思地对李思城说:“老弟,你的身份证带了吗?我让小孔去复印一份。”那叫小孔的女孩便从电脑前站起来。李思城还没说话,杨总就说:“小李在部队的关系还没完全办妥。但工程公司的项目就要启动,没来得及。等把部队的手续弄明白了,再补过来。”老张便干笑两声:“也好!杨总您放心,这只不过是个手续嘛,再补,再补!” 杨总又对那小孔说:“给小李一张卡。他明天就开始上班,明天就开始给他计工资。”老张忙问:“按什么算?业务员?”杨总说:“他来我们工程公司搞文案策划,按行政人员算吧。刚才我已让他写了一份报告,非常好,就不算作见习了。我想,军队的青年作家到咱们这儿工作,给个行政一档的工资不算多吧?不过呢,第一个月扣100元的工资,权当实习。如果表现好,就算正式员工了。”老张连忙说“是”。 这当儿,门口忽走进一个戴金边眼镜、穿白色风衣的中年男子。此人面容清瘦,颧骨很高,脸色却略显苍白,镜片后那双眼睛亮得刺人。杨总和老张马上站起,垂手立于桌前,齐声道:“肖总。”那老张正吸烟,慌得把红烟头伸进自己那杯刚沏好的绿茶里。那人牵动了一下嘴角,微笑道:“杨希,你和张鹏在研究啥呢?”居然是山东口音。杨总赶忙道:“今天人事部招了一名部队培养出来的笔杆子,就是这位小李。张经理想把他安排在食品公司做销售,我呢,认为安排在工程公司更合适。肖总您筹划的那个项目,前期工作需要人手,我看小李公文写得很棒,便与张经理商量,准备把他放在工程公司筹建处搞文案策划。” 肖总说:“你们都是天远的老同志了,就看着办吧!”把眼睛在李思城身上扫了一圈,和蔼地问:“那个部队的?”李思城答:“101师的。”肖总说:“是桂花路那个吧?听说你们部队功夫都很厉害的!”便笑。李思城说:“也有厉害的,由于任务需要嘛!”肖总便在李思城肩上拍了一下,认真地说:“公司欢迎你们有干劲的年轻人加入进来!部队需要战斗力,公司也需要战斗力!”他把双手扬起,形成一个圈,大声说:“要无限放大!知道吗?你尽管拼命往前冲,要像抢夺阵地那样勇往直前!你要认为自己就是宇宙的主宰,比地球还要大!任何困难都不能使你屈服,所有的压力和挫折都是你的动力!在未来的商战中,只有偏执狂才能生存!拿出你的干劲来,我们公司绝对不会压制你,破坏你的个性,阻碍你的成功!” 李思城被这位公司的主宰者煽动得热血沸腾。他说:“肖总,请放心,我会做好一名战士的。”那肖总才满意地点点头,说:“这个世界是公平竞争的世界。没有人能够帮你,只有你自己才能够打败你自己,继而打败别人。好好干,年轻人!”肖总是个忙忙碌碌的人,又向杨、张二人交待几句,一展风衣,出门去了。 杨总和张经理待肖总走了好半天才愣过神来。他们似乎比李思城还要紧张。老张的双下巴抖动了两下,说:“操,这茶也喝不成了。”便让小孔去倒,又掏出根烟,还未点火,那肖总又折身进门,说:“杨希,你来,我给你说个事。”瞥见老张捏了根烟,便铁青了脸,说:“张鹏,你是咋搞的?这制度可是你起草的,你见哪个办公室有人吸烟?你倒好,只许州官放火不让百姓点灯,你让人家怎么服你嘛!喂,你那个管理方案写了六七遍都不行,还不赶快弄!”张鹏的手罗嗦了一下,烟就掉地在上。肖总也不瞧他,领了杨希出门而去。 小孔倒完烟茶回来,老张便责怪她不为他把风。小孔一脸委曲,说:“我又没瞧见肖总。”老张兀自嘟囔:“军队出来的人都变态,成天老是变变变,真认人难琢磨。”这时杨希进来,说:“老张,肖总让你去他办公室。”老张的下巴又抖了一下,忙站起来说:“好,好,这就去,这就去。”开始站起来扶领带。忽然桌上电话玲响,老张接过,脸就沉下来,说:“就你们销售二部事儿多!扣了工资活该,谁叫查夜时你们不在岗?啊,陪客户吃饭去了,又是陪客户吃饭!鬼才相信。得了得了,我们人事部按卡上记录算工资,谁还坑你不成?我没时间和你闲扯,让你们经理,写个报告上来,让姜总批。好了好了,肖总找我有急事,就这么着。”扣了电话,屁颠颠地跑出门。 杨希领李思城回办公室,说:“肖总这个人,精力旺盛,是个工作狂,永远不知道疲倦。你要做好心理准备,以后要经常加班的。”李思城说:“杨总放心,我会好好干的,不给您丢脸。”杨希就高兴地一笑,说:“小李,咱们也算有缘,我喜欢你这种直爽的性格。以后有啥困难,直说,别跟我客气。”李思城料不到这两天尽遇贵人,大为感动。 李思城头脑昏昏地下得楼来,见孙虹的车仍停在车场,不过看不见人。李思城走过去,见孙虹已把车座摆手,躺下去睡着了,不由心里一阵难过。 第一百八十七章 孙虹的陪衬 敲了几下车窗,孙虹才醒来,连打了几个哈欠,才微笑道:“怎么样?成了吧?”李思城上车,在路上将经过一一告知。孙虹说:“我在下面等了半天,就知道办妥了,喂,你的行李在哪?我们去取吧,以后可没时间了。” 李思城今日心里十分畅快,一路上轻哼部队老歌《打靶归来》。孙虹显然有些疲倦,一路用心开车,车在京郊的柏油路上疾驰着。 宋玉梅正在跟武铁军大吵大闹。宋玉梅认为李思城占着的那间小屋如果租给外地人,每月至少100块。伍铁军便说战友不能这么算。宋玉梅就生气地说:“战友顶个屁用?我咋没见着一个战友帮过你的?你当初连屁股都兜不住,谁帮你?还不是我这个嫁错了人的瞎眼婆!你看人家隔壁的小凤,嫁到了东直门,住进了楼房。我要是不嫁给你这个外地猪,早他妈搬进楼房里住了!” 伍铁军气得握紧了醋钵儿大的拳头。宋玉梅把大肚子一挺,说:“打啊!打啊!让你断子绝孙!”伍铁军差点气得心肺炸裂。宋玉梅说:“今天晚上,我就把那小子的东西扔出去。我可没义务白养着他。这房子还是我爸生前盖的,凭什么给他住!”说着就往老房子那边跑。伍铁军只得跟了上去。 天已黄昏。此时,村头开来一辆乳白色的小轿车。宋玉梅止住步子,揉了眼睛仔细观看。车停下,李思城从车里钻出来。宋玉梅两个眼珠快掉下来,眉毛一连扫了三下。她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个人就是李思城。现在的李思城像一个香港少爷一样,而且,有一个让宋玉梅只看了一眼就没有信心再看的妙龄美女为他开车! 世道变了!宋玉梅一直认为他们家的变化是世界上最大的奇迹,但她现在才认识到这个让她瞧不起的李思城,比他的老公还有本事。她终于意识到她的老公还是有眼力的。 李思城老远就叫:“排长,我回来啦!”宋玉梅腆着大肚子像螃蟹似地迎上去,大声道:“啊呀我的好兄弟,可把你盼回来了!你大哥今天早上就叨念着要到城里去找你,我说,你就别去了,李兄弟文武双全,肯定是发了大财!啧啧,你看还是我猜中了。李兄弟一穿上这身老板服,连嫂子也不敢认了。” 李思城见宋玉梅那么热情,心里一暖,便把手向正锁车门的孙虹一引,说:“排长,嫂子,我来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好朋友孙虹孙小姐,是城里的大老板,今天开车来把我的那些破烂玩艺儿拉到城里去。我找到了工作啦!” 那宋玉梅满脸堆笑,上前与孙虹说话,尽夸孙虹的皮衣乃正宗产品,仿佛她是行家。 李思城便对伍铁军说:“排长,我得进屋取东西,今晚得赶回去,明儿一早要上班。”便将在天远应聘之事粗略地讲了一遍。伍铁军说:“好,我来帮你收拾。”但宋玉梅却一把拽住李思城,说:“不许走!你嫂子这儿虽然脏乱,但呆一宵又不会影响你的工作。你看人家孙小姐那么远赶来,至少得喝口热茶吧?今天,我和铁军买了新鲜羊肉,今晚咱们几个涮个通宵。孙小姐在城里呆倦了,也该到乡下来散散心嘛!就你毛毛糙糙,一点不为别人着想,也不怕孙小姐生气。”说完,偷眼看了孙虹一眼。 孙虹说:“思城性急。但他明儿一大早还要上班,恐怕只能对大哥大嫂的心意表示感谢了。”宋玉梅便假装不悦。孙虹说:“思城一直很感谢你们这些天来的照顾。他呀,心事重,但又不善于表露。”见李伍二人开门进去收拾东西,便从皮包里摸出一幅纯金的耳坠来,塞到宋玉梅手里,轻声说:“思城经常对我讲,你们结婚他未能参加,一直很内疚,所以,特地买了这对耳坠送给你。他这个人面薄,又不愿说明,就委托我代他了却这桩心愿。”宋玉梅的嘴快要扯到了耳根,眼睛眯成一道细细的缝,仿佛被那脸野草划了一下。 收拾完毕,二人上车,辞别伍铁军夫妇,连夜返回城里。 一路上,李思城心里盘算着,自己今晚是万万不能在孙虹那里住了。但怎么好意思开口呢?他想了想,便对孙虹说:“我终于找到工作了,我想让部队两个最要好的战友出来咱们聚一聚,你看行不行?” 孙虹岂能看不出他的心思?孙虹说:“叫他们来吧。”于是李思城便叫孙虹把车开到天远集团,把东西放在传达室,给老孙和马威打了电话。 李思城找了一个“羊坊涮肉”餐厅。老孙和马威开车前来,见李思城衣冠楚楚,又邂逅一位美女,都惊诧得说不出话。四人进了包间,那平日脏话满嘴的老孙今天却斯文起来,居然只要啤酒,说自己最近心脏不好,怕白酒刺激太猛弄翻了毛病。孙虹就笑。后来孙虹说你们部队的人真可爱。 这一晚大家都没怎么喝酒。李思城心里一直很难过,因为今天应该是他买单。趁老孙和马威去卫生间时,孙虹强行塞给他几张“老人头。”李思城想推,但还是收了。 当晚,李思城对孙虹说要回部队取自行车,以后每天好上下班。孙虹一直笑盈盈的,吃完饭便独自开车走了。孙虹回家后独自开了一瓶“杏花村”,喝了半瓶就莫名其妙地呜呜大哭起来。 第一百八十八章 老石的人生 新年。又是新年。 对于浪子,新年实在是一个难捱的季节:但对于一个有家的人,新年的魅力绝不亚于一个娇艳的美女。 新年是有家的人的新年。京城人们的新年,在温暖的居室里度过,在美酒、欢笑和烫人的羊肉火锅中度过。 有家的人过新年,通常都会觉得窗外的寒风刮得不够猛。 大街上是冷硬如铁的冰雪,是昏暗得快要熄灭的街灯。寒冷的空气里夹杂着刺鼻的肉香,这要命的肉香像一条条温柔的长鞭抽在饥饿者的胃上,这胃就像一只不按主人的旨意好好演戏而被狠狠地抽打的猴儿一样叽叽咕咕乱叫。 李思城骑上那辆已经长满铁锈的自行车,一个人行进在空旷的大街上。自行车碾着积雪,刺刺有声。这声音像猫在练爪,李思城感到这猫爪在抓他的心,使他冰凉的心有一种被磨擦的燥热。 他很饿,中午就吃了一袋方便面。公司放假七天,除了李思城和那个看大门的老头,连保安都只在夜里才来值班。李思城是主动要求加班的。倒不是因为春节期间加班每天多加20元钱,实因他无处可去。 李思城在天远上班已经有一个月多了。每天天刚放亮他就被那个摔过两次的闹钟吵醒,洗漱完毕,便骑车到露天里的早餐摊上吃两根硌牙的油条,喝一碗浮动着沙尘的豆浆,然后急急地往公司赶。他所住的清华园到公司,最快也得45分钟。公司实行打卡,迟到一分钟以上十分钟以下扣当日工资的一半;迟到半个小时以上扣全天工资;旷工则扣当月工资的一半;连续三次旷工则被开除。这制度由人事部经理张鹏所定,已执行了一年半。 公司地处繁华闹市区,寸土寸金,连一个食堂也没有,每天中午和下午,李思城只能随长长的队伍,冒着生命危险穿过车流如涌的马,路到一个地方机关食堂吃中饭和晚饭。饭菜贵得怕人,一个鱼香肉丝就得7元钱,土豆烧牛肉则是8元,里面全是顶牙的土豆块,仅有三四块龟缩在土豆块里的牛肉,通常得留到最后才细细品味。那一段时间李思城认为这个世界上最好的菜就是土豆烧牛肉,差不多可以当“国菜”了。 每天的生活费至少12块钱。一月下来就要开支近400元。李思城的月工资是1000元,扣除100元的“实习费”,就只剩四五百元。幸亏杨希格外开恩,住所不另收费用;交通工具有自行车,也省了车费。李思城在这一个多月的公司生活中强烈是感到一个人要想生存下来实在不容易。以前在部队有吃有穿,挣了稿费就贡献给饭馆,根本没有体会到生活的艰难。而现在真正融入社会,每一分钱都必须算计着花,甚至每日吃什么菜都必须列在小本本上,不然到了月底,只有吃萝卜青菜的份儿。 李思城所在的筹建外隶属于集团下属的工程公司,仅有三个人。主管是一个年近50的老工程师,名石梁成,大家都叫他老石。老石老实,从事建筑行业多年,对工程项目的立项、审批、拆迁、土建、市政、装修等都很在行,当过小工、木工、泥瓦工、指挥员、技术员等等,后通过自学,考取了国家承认的工程师资格。老石盖了一辈子房子,而今却没有房子住,和多病的老婆、上大学的女儿住在东直门外天桥底下一间没有暖气、墙皮脱落的小平房里,而这还是给亲戚租的。老石是一个没有北京户口的北京人。上山下乡那年月,他作为首都知识青年下放到陕北农村,去支援老区人民建设,干上了建筑这一行。风风雨雨,勤勤恳恳,一干就是二十年。孩子学会了陕西土话,而乡音未的老石想回到生养他的北京。调不回来,安置不下,京城已挤得没有老石的容身之地。老石理解政府的难处,毕竟他是一名党员,觉悟不低,找了几次有关部门,便没再去无理取闹。可老石最担心的是自己那个宝贝女儿。老区教育水平上不来,而且出路不明显。自己这一辈毁就毁了,但孩子是祖国的未来,做父亲的有责任把孩子安顿好。老石经过无数个不眠之夜的思考,终于狠狠心,把破箱子里那几张字迹模糊、皱得像手纸的存折拿了出来,只身又折回北京,凡是能找能托的人都求遍了,终于把女儿的户口迁回北京,老俩口高兴得哭了整整一夜。在老区的单位效益不好,老石决定回京,一来好让女儿进名牌中学,二来自己在女儿身边也有个照应,便举家迁徙,在京城寻得一平房落脚。十几平方米的小房,被隔成两间。女儿在里面写作业,老婆在屋外的露天厨房烧煤球做饭,老石则于外面的小桌上画他的工程示意图。 老石进天远集团已是三年前的事,在这个跳槽现象频繁的时代,算得上公司的“元老”。老石在公司做过销售员、干过食品加工、室内装潢。工程公司在朝阳区盖的那座“飞鹰”大厦,让老石干了近一两年时间。老石对李思城传经:“要想在一个地方呆住,有三个起码条件:一是踏踏实实,二是不挑不拣,三是少说多干。”以前和老石一起进公司的同事,如今已走得一个不剩,不是被辞了,就是辞别了。老石像一块石头一样默默无闻,从不参与公司内部的拉帮结派,从不背后说人长短。所以,不管老总还是员工,不管老同志还是小青年,见了他都“老石老石”地叫。老石也曾被重用过。建“飞鹰”那阵,他是项目经理,每月两千块钱,那时候员工们叫他“石工”或“经理”。老石的表情很平静,依旧是那种淡漠;后来工程完毕,老石被安排到食品公司搞销售,什么也不是了,每月拿800元钱,老石的表情依然很平静,依然是很淡漠,依然勤勤恳恳地工作着。年前,食品公司负债太多,回天无力,宣告破产。肖总就让老石把七楼一间仓库腾出来,搬了一把椅子,一张桌子,一台破电脑,一张破沙发,形成了食品公司的现状。食品公司虽隶属天远集团,但有独立法人和账户。肖总把食品公司的财产往别的公司一挪,让那法人回家躲避,托病不出,而老石就成了食品公司的经理。老石每日倒杯茶水往破办公桌前一坐,来了催账的人,老石说,这就是食品公司,你看有什么值钱的拿走抵债吧;来的人很多,有的直在老石面前晃拳头。老石老僧入定般枯坐,不理。想动武者见老石满脸皱纹,头发蓬乱,镜片后双眼死灰,是个落魄之人,又怕把他吓出心脏病来,便破口大骂而去。有的到六楼大骂。肖总也没让保安把催账的人轰走,让他们发扬光大中国的骂人技巧。后来的某一天,工商局几个带了制式牌牌的工作人员来,撤销了那个布满灰尘的营业执照,老石才完成任务,等待老总的分工。 老石运气总是比较好。食品公司刚散伙,长期没有业务的工程公司又开始筹建一个什么科技大厦,老石便被任命为工程筹建处主管,月薪1500元,加班另算。老石仍表情淡漠地上下班,有时会好心地为初来乍到的李思城提点意见。李思城认定老石可交,平日对他尊重有加,即使写了一个小稿,也请老石删改。老石对李思城爱护有加,常常到杨希那里夸赞李思城,并经常邀请李思城到厕所里去吸烟。老石烟瘾奇大,两块钱一包的“哈德门”,他一天要抽一包半。老石经常给李思城讲,“哈德门”是好烟,没有假的。他是绝对不抽95%都假货的“红塔山”的。 第一百八十九章 公司的秘密 在筹建处,李思城才感到要筹建一座大厦牵涉太大,光政府部门就有计委、规划局等。前一段时间,李思城跟着老石天天跑规划局查图纸,看筹建处的规划与国家的规划有没有冲突。规划局的工作人员忙得连水都喝不上,前去查图的单位和个人排成长队,有的翻到了图纸,见其上有修建天桥或公路的标记,便惨叫一声,大呼可惜。老石花了三天才把规划筹建大厦的地域弄明白,见那片地方还没有列入重点建设项目,便复印了一份回来向杨希报告。杨希便开车把老石和李思城拉到规划地,反复查看地形,研究居民拆迁情况。这十几万平方米的范围内,散居居民居多,杨希认为在近郊盖两座居民楼就可解决,但其间最头疼的是有一所职业高中,另有政府部门的一个饭店,很是棘棘手。肖总指示,不管采取什么办法,一定拿下。杨希便拉着老石和李思城到教委谈判,希望教委出面把学校移走,一切经济损失由公司承担。教委的同志很热情,但管事的领导认为那个地段有利于教学,新的校址不好找地方,回绝。杨希并不气馁,让李思城起草长篇大论的可行性报告,力陈建这座科技大厦是利国利民的大事。材料写得文采飞扬,颇具煽动性,那领导被拉出来洗了两次桑拿,便说可以考虑,待研究所再定;而肖总则催促杨希必须双管齐下,一边打通关节,确保地面搬迁达成多个协议,一面又要形成正规的《项目建议书》和《可行性研究报告》。杨希急得嘴唇长了泡,连夜同老石、李思城以及打字员小张加班,反复推敲这份报告书,借阅的资料成捆成堆,写废的稿纸就有两筐。李思城累得只要一靠桌子就立马进入梦乡。 由于这个大工程牵扯的部门、团体、单位极多,杨希简直有些力不从心。待疏通关系找到那位教委的领导,那领导正在交接,已准备调走了;而那个国营饭店的头更难剃,认为饭店所处的地段是黄金地段,要搬迁绝不可能。后来肖总亲自指示,让筹建处画一个大厦的效果图来,制作成彩页,拷进手提电脑向谈判对家演示。李思城和老石便开始画图,画一遍被否定一遍,只得推翻重来。再谈判时,杨希答应让那家饭店在大厦盖好后迁入二楼,依然做它的餐饮,那边才稍稍松了口。 时间就在这种紧张忙乱的工作中一天一天过去。每日,李思城都加班到晚上九点半,才下楼打卡,骑车回清华园。孙虹多次打电话约他去郊游,他都推辞了。直到有一天,他在忙乱中回过神来,才发现街道两旁的树已郁郁葱葱,春天已悄然来临。 这一日,李思城和老石下楼晚了,食堂已不开门。二人来到路边的一个小笼包子店,要了两笼包子。李思城看见那个卖包子的妇女用满是白面的手擦了擦鼻涕,顺手揩在脏乎乎的围裙上,心下怵然,便不吃。老石却拿起包子,香喷喷地咬了一口,说:“小李啊,快吃吧,哪有那么多讲究?能填饱肚子就不错了。”老石一向俭省,经常到这个包子店光顾,花三四块钱吃饱算数。李思城说:“石工,我不饿。我们成天瞎忙乎,您看,这座大厦能不能盖起来?” 老石白了他一眼,说:“你管这个干嘛?叫你干啥就干啥吧!我跟你讲,咱公司可是计划盖很多大楼的,可真正又盖了几座?有时是计划不如变化快。这个科技大厦,我看够戗。你想,就别说有那么多阻力了,就是一点阻力都没有,那十个亿的资金从哪来?而且,立项审批的手续全部下来,没有个三两年能行?你认为就那么容易啊?” 李思城说:“那我们成天瞎忙,到头来却是什么结果也没有,这不是无用功吗?”老石说:“什么是有用功?老板叫干的活,肯定有老板的意图,你认为老肖是傻子?他才不会白养一帮人哩!”李思城不解。老石用醋浸了浸包子,边咬边说:“老肖是想让这个计划受到国家的重视,然后拿着批件找合作伙伴,把人家的钱套进来用。你知道什么叫融资?这就叫融资。你住的那个破公寓,为啥不报批使用?为啥不出租销售,成天养几个看管的闲人?老肖是把它抵押给银行了,估价师是他找的人,自然抬高了价位,银行便贷款,老肖就有钱经营别的项目。” 李思城才恍然大悟。原来自己所住的所谓公寓,基本没有装修,上百套住房一律闲置,几乎天天有前来洽谈的人找杨希,就是不租售。李思城住的那间还是自己简单装修的,看来这是肖总的一张牌。有时候,李思城躺在床上直骂肖总傻瓜,居然把盖好的房产闲着。现在李思城发现自己才是傻瓜。 李思城讷讷地说:“那我们多委屈,万一盖不成,岂不白干了?”老石说:“你到公司来是盖房子的还是挣钱的?给你工资得了罢。”李思城不语。 第一百九十章 军阀老总 二人返回办公室,见姜总坐在屋里。姜总是老肖麾下四大老总之首,官封“行政总监”。拿老石的话说,姜总是“刑部尚书”,掌管公司的生杀大权。这位38岁的大个子乃肖总在部队时的战友,火气很大,逮谁训谁,曾提出在公司实行军事化管制,总裁自然是“总司令”,老总一级的封为“军长”,总经理助理封为“师长”,部门经理封为“团长”,部门经理助理封为“营长”,主管封为“连长”,业务员则无官位,爱叫什么叫什么。大会上,来自上海主管上市公司的向总和在天津主管码头的付总以及分管工程、服装、单证等公司的杨总在大会上坚决反对,认为这样会引起非议,最后肖总终于否定了他的奇思妙想。姜总是广东人,杀气十足,在公司的改革上大刀阔斧,平时对其他三位老总一律采取训话的口气,抓起电话在就呜啦呜啦喊半天。 老石还没坐稳,姜总就说:“召集你的人马,到会议厅开会!”(姜总称会议室为会议厅)转身即走。其实筹建处就三人,便立马到了会议室。姜总在正中正襟危坐,郑重地宣布:“从今天开始,你们由我直接指挥!肖总说了,杨希工作进度太慢,过了三月仍无明显进展,这种作风怎么行?杨希丢了食品公司,服装卖不出去,单证处老出问题,从南美进口的饲料,到码头掉了包,四川的客户普遍反应饲料掺假,这不得了?现在,杨希被管理休假,服装、单证和工程,由我直接来管。肖总非常着急大厦的事,你们却磨洋工,混饭吃,到我这里不灵!你们把最近的书面材料拿一份来我看!” 小张便回去拿了一份。姜总看了,问:“谁写的?”老石说:“是小李。”姜总就把材料扔在地上,说:“这他妈哪是高级报告?整个儿是一连队总结材料!小李,你到底干得了干不了?干不了就走人!”李思城说:“干得了。”姜总说:“那好,你们每天下午得把当天所干的活写在表格里。老石,你设计一份日报表,详细列上相关条目,严格按照日报表的工作进度开展工作。你们这样没有目标地瞎搞,到两千年还是没有结果!”老石平静地答:“是!”姜总宣布散会,又对李思城说:“你到我办公室来一趟。”风风火火走出会议室。 李思城走进姜总办公室,姜总也没让他坐,说:“你既然是部队出来的,就应该与老石他们区别开来,做事要雷厉风行,说话要简洁明快。你看你写那个报告,罗里罗嗦,废话连篇。堂堂一集团公司,怎么可以拿出这种文件让人笑话?我要不是看你是部队出来的,今天就让你走!以后,要按我的要求去做事。我这人最讨厌那种作风拖拉的人,只需要一小时完成的事,他非得花五个小时。另外,我下一步有个计划,要对全体员工进行管制。肖总跟我碰了,下一步每个部门的人都要实行日报制,要定岗定位,必须把每日的工作情况量化在书面上;部门负责人实行周报制,每周要到会议室轮流向肖总汇报工作,总结经验和列出下一步的工作计划。我忙,你今天加班把我说的意思写成书面材料,交给我。一天行不行?是困难点,那就三天时间吧,三天时间总可以吧?我这个人,是个直脾气,刀子嘴豆腐心,没整过谁。只要好好干,我是不会亏待你的。” 李思城领命出来,见老石又去厕所里抽烟。想着姜总阴沉的脸,想着杨总下课了,不禁心情沉重起来。 第三日,李思城将写好的材料交给姜总,诚惶诚恐地等待批评。姜总却笑了,说:“看来你还是个可造之材,稍微一点拨就能领会意思。写得不错,待我抽时间再改。我马上要开会。四点,你让老石召集人马开会。” 四点,老姜准时到会。他说:“筹建处应该改成筹建部,还应增添人马。我已向肖总说了,再招两名工程策划人员。现在,我宣布老石为筹建部经理,小李为项目主管。马上我就让人事部的老张为你们加档涨工资。我可以尽量照顾你们,你们得对得起我。这两天工作进度不错,明天小张和我到计委去演示效果图。” 第二日,果然来了两名新同事,都是大学毕业不到一年却已跳了几次槽的青年。 姜总回来时脸色不太好。小张告诉李思城,今天的行动无明显效果,看来问题很棘手。 那两名新来的大学生坐在办公桌前,很难受的样子。因为,他们对工程筹建一无所知。其中一名主动请老石和李思城去吃饭,石、李二人没去。 老石每天按工作进程表的要求,填写每日工作情况,竟写得有条不紊。最多居然能列出七八条来。当然,吃饭这一条没写进去。主要是“与教委谈,初步达成共识”、“与宏远公司谈投资,有意向”、“修改《项目建议书》”等诸如此类的工作情况。李思城无奈,只得仿效,而两名大学生则咬着笔尖写不出来。过了两日,姜总生气,让老石辞了两名大学生,并说:“两个傻瓜!现在的公司实行的是现代化管理,哪有领导安排工作的?自己不会开创,打一棍子走一步,想混饭吃,门都没有!又不是国营企业!” 第一百九十一章 杨希传经 这一日,传达室的门卫打电话给李思城,说有人找他,让他赶快下去。李思城想肯定是孙虹。这些日子以来,自己拼命工作,也没给孙虹打个电话。眼看自己加了薪,下月得买点什么东西去看看她才是。一面想,一面往楼下赶。到传达室,却见一辆白色的捷达车里,坐着杨希。 杨希示意他上车,开车出了院门,找一茶馆坐下。李思城说:“杨总,这些日子您……”杨希打断他的话,说:“你先别说,听我说。你是不是认为我被老肖炒了?其实呢,老肖昨开还找我喝咖啡哩!老肖当年是请我几次,才把我请过来的。你以为我就是能被轻易炒掉的吗?你现在在工程公司干得怎么样?项目进展得如何?” 李思城说:“瞎忙。累得要死,却没有一点头绪,还跟前段时间一样。我认为这个工程意义不大。” 杨希就眯起眼,说:“我没看错你,你敢说实话。这里头的内幕,你并不清楚,老姜早晚要栽的。说白了,那科技大厦搞不成,一开始我就断定了。但老肖这个人认死理,劝说无益。这个工程是一块死肉,你等着看吧,它能盖起来才是怪事!不到两月,筹建处准散伙!” 李思城就急了,说:“那我怎么办?”杨希说:“今天我不是把你叫出来商量嘛!你能写东西,老肖不会让你走。我昨天找他谈了你,我力荐你到人事部去,当老张的助理,主要负责人事档案管理和招聘工作,老肖已经同意,你看行不行?” 李思城没想到自己的变化会那么大。杨希说:“老姜是老肖的战友,不能一下子把他怎么样,但老肖把工程这块死肉推给他,另外加上服装公司,够他受的。现在,服装公司在日本订做的那批货,已经过时,没有了市场,早晚得倒闭!你说,工程公司和服装公司都在老姜手里倒闭关门,老姜该怎么办!” 李思城初入社会,没想到公司的内部居然如此让人不可思议。杨希说:“食品公司倒了,我也只得退出来,不然老肖也不好看。但我现在没有主打项目,回公司做什么?不过,目前我又有了新的契机,你还得抽个时间,帮我写一份报告交给老肖,把老肖的兴趣引发出来。到时候,我们一块干。” 李思城问:“什么项目?”心想集团下属的几个公司岌岌可危,很难再有起色,除非新开展项目。 果然,杨希说:“现在,我联系了一家大酒店。这家酒店是国营单位,已连年亏损,现在正是大好时机。只要公司出资把它兼并过来,重新改造一下,再改组经营,必定有大的发展。我当年曾在加拿大学习酒店管理,对这个行业摸得很透。况且,旅游局我又有朋友,只要老肖点头,就可以把酒店承包下来。” 李思城说:“那肖总会同意吧?这么好的项目,只赚不赔,他能不干?”杨希说:“这里面有个技巧问题。老肖这人独断专行,很难听进别人的意见。况且,一开始要投资,老肖是一个怕出钱的人。这就看你的报告能不能打动他了。” 李思城想着杨总那信任自己,不禁动容说:“杨总,我当初进天远是你收留的,你要我怎么做,尽管吩咐。” 杨希说:“你得把这份报告写得有煽动性,然后以老张的名义递上去。老肖自然会派人与酒店主管部门谈,人家肯定会抬高价位,这样老肖就会放弃。老肖一放,酒店那边就会找别人,而且把风声传到天远来,老肖欲罢不能,这时候我再出面,再压压价钱,老肖就会签这个合同。而且,老肖是不会让别人去管理酒店的,到时候我再把你要过去,咱们兄弟俩好好开创一番事业,不比你在公司忙忙碌碌却一事无成的强?我在公司多年,深感人浮于事,内部斗争激烈,你干什么,大家一眼就看得到。而到了酒店那边,老肖老姜不可能天天去,咱们就可以合理安排工作时间,该休息休息,该上班上班,你老哥是绝不会亏待你的。你在这边天天加班,连出去玩的时间都没有,整个把人拴死了。我是最讨厌加班的,形式主义,没有多大的成效。我为啥要先把你安排到人事部协助老张?因为人事管理才是公司或企业的核心所在,你这两个月必须拼命学习,将来能派得上用场的。尤其是招聘工作,你可以跟许多有才能的人交流,掌握多种人的性格特点。你是搞文学出身,文学是研究人的。而做企业最高的境界就是做人。凡是大公司的老板,他都在人上下功夫。你别看老肖,他可是个用人高手。向总和傅总都私下里认为他用老姜是个错误,其实不然。老姜这人能咋唬,敢得罪人,而且三天两头制造工作计划,工作制度,老肖就是要把这种人用起来,把公司搞紧张,然后好管理。试想,一个公司按照惯性发展按部就班地进行,肯定要出乱子。一个公司就像一个人一样,只有不断折腾,才会焕发生机和活力。更主要的,老肖用老姜这个烫手的山芋牵制着老傅和向总。老傅是学经管出身,自视过高,经常在老肖面前卖弄学识,而老肖不好责备他,就让老姜压他,而老傅则只恨老姜,要在业绩上超过他,这还不正应了老肖的如意算盘?向总是个女人,主要抓上海那一摊工作,老肖怕不好控制,就三天两头让老姜打电话过去,有时亲自去查账目。而向总绝对是信服老肖的,因为老肖从未表现出对她的怀疑。实际上,老肖对谁都怀疑,他用老姜,主要是看中了他也是一个独断专行的人,而且喜欢显山露水,管闲事,很讨人烦。老肖就是利用这些老总们的性格矛盾,使他们互相牵制,而真正赢的是老肖,所有的钱都是他的。虽然,每个公司的法人代表都不是他。他做得最绝的是,让老姜当了集团公司的法人代表,向总和老傅也奈何他不得。” 一席话把李思城说得头昏脑胀。末了,杨希说:“你在公司人事部,你要经常到老姜那儿请示汇报。老姜这个人自大,总是自己对,别人错。所以,你有什么想法,或者他让你起草什么文件,你得先征求他的意见,按照他的意图去写,他就会高兴,并会表扬你。” 杨希说完,把一份酒店的简介及一系列关于报告书的有关数据交给李思城,说:“这个蓝月亮饭店,是很有潜力的。你在工作之余也应看一些关于酒店经营管理的书籍,到时候用得上。我相信你,今天才给你和盘托出。虽然我这些日子没在公司,但你的一言一行我都知道。你回去吧,到了人事部,你要和老张搞好关系。老张这人比较滑,你不要把底给他露了,免得他坏你的事。必要的时候,你可以有意无意地向他透露你曾经给某某国家领导人当过警卫员。他要问你和我的关系,你就说得模糊些,不要让他看透你。公司很复杂。我还是那句老话:老老实实干工作,别掺乎别人的烂事。”杨希站起来拍了拍李思城的肩,出门上车走了。 杨希的车消失在夏日的灰烟里。李思城望着那迷茫的烟尘,一股凉气在心头涌起。这个世界,真让人难以捉摸。 第一百九十四章 得罪人的人 说实话,李思城对面前这位女孩的印象非常好。清纯的眼眸,齐耳的短发,朴素的装束,举手投足都透着一种内在的美。女孩22岁,大学本科毕业,学的是商贸英语。尤其是女孩的身世让李思城心里很震动。女孩来自贫困山区,靠半工半读才完成学业的。 可惜女孩是今年刚毕业的。老张老姜制定的招聘制度明确规定:大学本科以上,有相关工作经验两年以上……要人的部门是老姜主管的单证处,已经连续换了几次人,但合格的少。李思城是在这位女孩连打了好几次电话后才答应见她一面的。 李思城知道老张是不会录用她的。老张上次批准了两名刚刚大学毕业的学生,结果两个月没有业绩,便辞了。老姜批评了老张,说下次来了应届毕业生一律不用;肖总也在一次北京地区全体员工大会上说:“文凭固然重要,但你那张文凭的有效期限只有两个月。两个月内无业绩,就只能走人。”李思城很为难。李思城想,如果可能,他宁可把自己的这份工作让给她。他让她在接待室等一会,又跑过来找老张,着急地说:“张经理,这位小姐一看就很精明,又能吃苦耐劳,单证又急需用人,就让她试试吧!”老张说:“你这人怎么回事?她是不是长得漂亮?我可不敢再犯错误。让她来了,我挨训,又不是你!”遂不理。 李思城只好回接待室。那女孩兴奋地站起来,连声说“谢谢。”李思城只好说:“你还是先回去吧,我刚才又详细查了,我们公司确实没有你合适的岗位,单证那边不缺人。人家干得好好的,我能不让人家走啊。” 那女孩着急地说:“其实我干什么都没关系,打字排版我都会,做个销售员可以。”李思城说:“你干这个,屈才了。而且,待遇又低。”女孩说:“待遇我不会在乎的,我现在只想找个单位,把我所学的东西应用在工作上。真的,我干什么都可以,你就随便给我找个岗位吧!” 李思城见天色已晚,便说:“这样吧,你先回去,我给你留个电话,我只要有合适的位置了,就肯定让你来。”那女孩高兴地回去了。 一连几天,那女孩总来电话催问。李思城只得支支吾吾。一日,那女孩又打电话来,李思城一接,就听那边大放悲声:“我知道你是在哄我的。你们不要我,我刚来那天我就已知道。可是,李先生,你回答我,这个世界公平吗?我辛辛苦苦上完大学,可无论到哪个单位去,人家一听我是没有经验的应届毕业生,都不要我。李先生,你说如果应届生都没有单位要,我们上大学干嘛?这公平吗?难道我们大学生就不应该工作吗?就没有工作的权利吗?你回答我呀!”李思城握着话筒,却说不出一句话。良久,他才小声地说:“对不起!” 电话在呜咽中挂断,李思城却把话筒举了半天,不语。 坐在前面正埋头算账的王兰珍扶了扶眼镜,突然说:“唉,这个社会呀……”她止住了话。因为姜总已经走进来。 姜总把一张名单交给李思城,说:“三天之内,你想办法让这些人全部走掉!”老姜说这话时右掌竖起,猛地往下一砍。 名单上赫然有老石,打字员小张,还有服装公司的经理、销售一部经理、电子公司主管…… 李思城的头就懵了。 这些人已在平时的工作中与李思城熟识。李思城在夜班查岗时,并没有对他们斤斤计较,所以他们感谢李思城。他们时常说一句李思城深有同感的话:都是打工的…… 他们都有学历,资历,就连筹建处的打字员小张,也是大专文凭。可是他们要被公司辞退。这个难题让李思城去做。如果李思城做不好,他就得走。 老石倒挺理解人。老石说:“走就走吧。你也别犹豫,能混成你这样也不容易,就算你现在辞职,别人也会把这些黑名单上的人赶走,一样的结果,你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老石走了。经验丰富的老石知道真正让他走的人是谁。 要砸碎别人的饭碗也是一件困难的事。 尤其那些经理级的人物,一月两三千元的工资。这工资无论在哪个城市绝不算低。 所以他们大骂李思城,骂他是外地人,责问他自己工作有何失误,要让他走?李思城不敢说是老姜的意思。李思城知道,如果说了,老姜的门就会被砸破,而自己的饭碗也会破。他很为难地说是由于人事上要重新调整。他也明知道这些人实际上心里不恨他,但这些人窝火。最窝火的是那些公司的“元老”们,他们曾为公司的成长立下汗马功劳。他们倒不是十分留恋这个一天一个变化的公司,但他们辞职后又如何向老婆孩子交待?重新去一个地方工作,谁又敢保证结局会怎么样? 但他们摔了两个茶杯后,还是走了。领了天远集团发放的最后薪水,骂爹骂娘地走了。 有的“功臣”去找肖总。肖总已经去了美国,不在了。没有人愿意找老姜。老姜在公司里只有下属,没有朋友。 第一百九十五章 李思城下岗 第三天,老姜在办公室又给了李思城一份名单。这名单上居然有老张、王兰珍和老实巴交的桑鸣九,有服装公司的全部员工。李思城双眼发黑。这是份要命的名单。李思城想到下一份名单里肯定有自己。 王兰珍一听就哭了。这个在国营企业下过岗,又在私营企业再次下岗的妇女,泪水浇透了她那张爬满皱纹的脸。 老桑默默地收拾行李。老桑临走前把用钢笔一笔一划写成的有各种数据、考勤内容、责任金本等一份一份地交给李思城。这个在政府机关工作了几十年的退休干部,没有任何表情,就像他刚来天远时一样。 平时鬼机灵的老张今天不知为何没有来。他让李思城起草、经自己细心修改过的材料就成堆地放在办公桌上。 老张一直没有露面。 服装公司的女孩们哭成一团,但还是走了。服装公司等于解散了,只剩下一个看仓库的老头,还是从行政处调过去的。 人事部也等于解散了。现在,财务、合同的审批全部由老姜执行。星期五,李思城在清冷的办公室里坐到很晚才回到清华园。他觉得偌大的天远集团完了,肢解得已经无法再恢复往日的生机。 可是,当星期一李思城神情恍惚地上楼时,他发现人事部已经坐满了人。门上挂了一个鲜明的牌子,上写“管理本部”几个夺目的红字。 李思城的桌子已经搬到老筹建处那间冷清的屋子里。他打开窗吸了口初冬寒冷的空气,努力让自己的脑袋清醒。他终于敲开了老姜的门。 老姜淡漠地看着他。老姜说:“现在整个公司大调整,肖总请了在国外从事管理的罗博士出任管理本部总经理。什么叫管理本部?就是全公司的行政管理全归他管,你明白吗?”李思城当然明白,罗博士取代了老姜的位置,不过换了个名称。 老姜把那支平时划惯了账单的签字笔扔进纸篓里,说:“我要去上海了。现在公司分成了四大部,除管理本部外,又加了三个部,一为事业拓展部,由上海的向总回来主持,包括单证和四大销售部;一为科技开发部,主要在上海搞电子产品开发,由我主持;还有就是综合服务部,由杨总主持。杨总又回来了。公司承包了蓝月亮饭店,并收购了昌平县一个养殖场。肖总认为你比较老实,认为你可以留下来。现在有两个去处,一是跟我去上海,做我的秘书;二是到销售一部去搞饲料销售。销售一部主要市场是四川,对你来说相对要好做一些,你考虑一下。”李思城终于松了一口气,说:“我到销售一部吧。我对高科技一窍不通,怕到上海干不好。”老姜也没说什么,就说:“那你去吧,我得休息一会儿。”便把油亮的头靠在皮椅上。李思城出门时,分明听到他叹息了一声。 李思城下楼,到位于三层的销售一部去。楼里的写字间,都坐满了陌生的面孔。李思城感到一阵眩晕。自己上星期还负责人事招聘工作,料不到公司在两天内变成了完全不一样的另一个环境。新来的人都在兴高采烈地开会、讨论。李思城才认识到这个天远集团神秘莫测。在这里工作了大半年,却仍然不知道它的真实面目。自己苦心招聘人才,却老是招不齐人数,而这一夜之间,不知从哪里能钻出来大批大批的人才,使天远又恢复了生机和活力。 这是一个谜。生活中本来就有许多解不开的谜。 销售一部的经理换成了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瘦高个,瓜子脸,仿佛全身只剩骨头。她对李思诚说:“你就是姜总说的那个小李吧?我们欢迎你,你先看看这份销售计划,完了有问题再问我,”李思诚接过,见上面密密麻麻地打印着小号的黑体字,且里面还夹杂着碍眼的英语单词。李思诚看了两遍,始终没看进去。 他在想杨希。这个满腹谋略的人已经东山再起,可他当初所说的话怎么还没有兑现?李思诚一阵难过,便偷偷出门,骑了自行车,回清华园。 躺在床上,李思城突然无声地自嘲起来。这种梦一样的生活,也该结束了。 他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他只是有些可怜自己,简直像一片枯叶一样随风飘落、随波逐流。 他知道,明天他是不会再去公司了。上月的工资已结,这月多上了四天班,就算了吧。反正这大半年来,手头有了几千块钱的积蓄,他再也不怕流落街头了。 李思城终于体会到了金钱的重要。他脑子突然一热,从床上跳下来,打开皮箱,把里面那被压得很整齐的钱拿出来一张一张地看。他几乎不敢相信这钱是真的人民币。 他突然想起孙虹。孙虹曾跟他打赌,说自己要是在半年后不被提升她就输他一万元。他想孙虹是输了。忽又黯然神伤起来。这大半年等于把自己卖给了天远,孙虹几次打电话给他他都推说没空。他自责起来。这几千块钱完全是孙虹赐予他的。他猛地抽起烟,让心麻木着。 李思城突然扔掉烟,急冲冲地往屋外走。他想到传达室给孙虹打一个电话。他应该请她吃一顿饭了。 传达室的保安小白急冲冲地走过来,说:“李哥,有一位小姐在传达室等你!” 李思城一进门,就看见了孙虹。 第一百九十六章 柳暗花明 孙虹穿一件蓝色的毛衣,样子很慵懒,像一只刚睡醒的猫。 李思城说:“你……你怎么来啦?” 孙虹说:“李大经理,我不该来吗?你忙得连给我打一个电话的时间都没有。” 李思城说:“我正要出来给你打电话,想不到你来了。” 孙虹说:“我也是受命而来。平白无故的,我也不敢来找你呀!” 李思城越发纳闷,便说:“走吧,今天我请客,咱们到羊坊涮肉去喝两杯。” 孙虹说:“好吧,不过,可得喝二锅头哟!”孙虹还是像原来那样无忧无虑。 二人出门,孙虹便让李思城上车。李思城说:“现在我可告诉你,你打的赌已经输了,你得拿一万块钱来!” 孙虹说:“想不到你变得只认钱不认人了。你怎么输了?从工程策划到工程主管,再到人事部经理助理,算不算已升了两级?而你,什么时候去看过我一次?好像怕我这个寡妇似的。我知道天远的漂亮小姐很多,但你打个电话总可以吧?现在我才知道,男人啊,一个样!” 李思城委曲地说:“我的好姐姐,你就饶了我吧。说真的,我一直都想哪一天有空,我约你去爬长城的。我真的一直都在瞎忙。人在江湖,身不由已嘛。我一个打工仔,那像你一样自由?这大半年来,我是两眼一睁,忙到熄灯,根本没有时间去玩。现在好啦,反正我面临下岗,等我明天去公司把职一辞,就陪你玩。你说上哪就上哪!” 孙虹眼里流过一丝惊喜,但随即又平静下来,说:“你呀,就先别承诺什么。我告诉你,你现在想陪我出去玩,也不成啦!” 李思城说:“为啥不行?我自己还不能定下来吗?” 孙虹说:“许多事情,自己是做下了主的。我告诉你,你明天辞不了职。你虽然没跟我联系,老躲着我,但你的一举一动,我都了如指掌!” 李思城不解地说:“那我现在的情况你也应该知道吧?我马上就失业了。销售部的工作,我不打算干了。我真的想陪你好好聊聊,说说心里话。真的,请你想信我。如果在北京我还有朋友的话,那肯定是你。” 孙虹感动的看了他一眼,说:“看来你还有良心。不过,我告诉你一个消息,如凤要跟许丹阳离婚。这事你不知道吧?” 李思城一惊,但随即说:“这不可能吧?他们……他们不是很好吗?怎么……”他讷讷地说不出话。 虹笑了一下,说:“世界上没有不可能的事。如凤离婚了,你可是有机可乘哟!到时候,我还可以做个媒人。” 李思城说:“不管这是不是真的,如凤跟我已是两条路上的人,你也别说这种让人难过的话。我这一辈子,注定穷困潦倒,打算做个单身汉得了,免得坑了别人。” 孙虹笑道:“嗬,还挺嘴硬!是不是嫌人家如凤是二婚?人家又没生孩子,怕什么。不过,他们虽然说要离,但现在仍然在一起生活。如凤倒挺关心你,老问你的情况。我把你的情况给她讲了,你不会介意吧?” 李思城说:“你告诉她我们的故事了。” 孙虹说:“我们有什么故事?你上次走后,再也没看过我,你认为我们还有故事……”孙虹有些激动,差点把车撞在一辆疾驰而过的货车上。 “对不起,”李思城歉意地说:“我以后一定会经常去看你的。我内心里已把你当作我的亲人。我做错了事,你得跟我指出来,我一定会改的,别生气了,好吗?” 孙虹的眼泪就快要流出来。她没有说话,但看得出她是沉浸在一种怨恨和欣喜的复杂心情里。她说:“算了算了。我也没有要求你非得去看我,我也没有理由。但是,我是把你当成我的兄弟来看待的。世事难料,我只希望你活得轻松些,活得愉快些,干自己喜欢干的事,这就够了。你说的话,我完全相信。不过,你说你明天就要陪我去玩,看来是无法实现了。” 李思城不解地问:“为什么?” 孙虹没有回答,孙虹把车开得很快。 李思城说:“你把车往哪儿开?不是说好了,我请你到羊坊涮肉去喝酒的嘛?你答应了的,咋又变卦了!” 孙虹突然咯咯的笑起来,说:“我要把你拉回家去,然后把你捆起来,想办法把你强奸了!” 李思城知道她是在开玩笑,但也紧张起来。他说:“还不知道谁强奸谁呢?你要引狼入室,惹火烧身,到时候可别后悔!” 孙虹又笑起来,说:“你小子在公司呆了大半年,变坏了!不过我警告你,你要是敢欺骗我,小心我咬了你的耳朵。”孙虹向李思城扬了一个媚眼,让李思城心魂一荡。他真想一把搂过孙虹,掐断她那纤细的腰肢。 孙虹把车拐进了一个胡同,在一个湘菜馆前停了下来,孙虹把车锁好,就对李思城说:“下来吧,有人在等你。我的任务已完成了。” 李思城一下车,就看风了容光焕发的杨希站在台阶上向他招手。 第一百九十七章 蓝月亮饭店 蓝月亮饭店不大,但也绝不小。 蓝月亮饭店是旅游局定的三星级饭店,主楼是一座十四层的大厦,设有餐厅、会议室、娱乐室、健身房、咖啡厅、美容美发厅、客房等;另外,还附着一座中高档的写字楼,共八层,供中小型公司租用;其后院有桑拿浴、歌厅等辅助设施,还有就是酒店的工程部、保卫部、厨房、仓库等。总体上看,蓝月亮是这条街上最高档的饭店,至少,这个具有诗意的名子和不错的地理位置招徕了许多客人。几年来,它已经成为客人们洽谈商房、结婚、恋爱、休闲等活动的场所,名头算得上响亮。 蓝月亮饭店是国营单位,已经换了好几任总经理,但效益总是上不去。主管饭店的政府部门非常恼火。除了平时去消费非常方便外,年终却无账可进,弄不好还得掏钱填进去。主管部门新上任的官员来饭店视察了三次,有两次当场逮住了几名正在客房里睡觉的服务员,有一次还发现一名副总在包间组织打麻将。这位官员已认定这些已经麻木了的工作人员无可救药,便决定承包出去。前来洽谈的公司或饭店很多,但都不愿接收饭店的原班人马。这是一个难题。饭店的员工加起来就达六七百人,都领着政府下拨的工资,全部下岗,显然不行,恐怕一夜之间就得有人自杀,饭店的玻璃也很可能要被砸碎。尤其是那几个副总,在政府部门的工资薄上还算处级干部,就连几个部门经理,也领着科级干部的工资。就是员工,也是通过这关系那关系塞进来的,谁也搞不清他们的根子有多深。倘若一锅端,这锅里溅出的滚水弄不好就得把人的脸烫开花。然而接手的单位是不会收容这些睡惯了懒觉、发惯了脾气的工作人员的,一来不好管理,二来这庞大的群体要一大堆现钞才能打发。所以,蓝月亮饭店的承包之风吹了半年,还是迟迟没有结果。那些信心百倍的承包商在饭店调查一番后,纷纷拂袖而去。商人有商人的原则,没有商人会去捅马蜂窝,更没有商人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正在蓝月亮饭店的承包风吹得越来越弱、饭店内部基本风平浪静之时,老肖开着他的大奔,带着杨希出现了。妥胁,再妥胁。双方都在让步,双方都拿出最真诚的态度来。杨希动用了旅游局的关系,动用了父辈的关系,动用了许多连老肖也不知道的私人关系来促成这桩对双方皆有建设性意义的合作的成功。最后,双方都作了让步。饭店撤销主要管理人员,只留一名法人代表;基层员工撤销三分之二,人事权由天远集团掌管,但所留下来的职工,在遵守承包方的规定、不违反承包方制度的前提下,承包方不得无故辞退;饭店重新开设账户,实行独立核算,按年度向主管政府部门交纳承包金。双方就各种相关的权利义务制定了合同,细划了责、权、利。合同共九页,由资深律师所撰,双方于1994年11月13日正式签订,承包期为15年。 饭店内部骚动了几天,有人扬言要砸死杨希。但杨希刚一走进饭店,众人便纷纷围上来向杨希介绍饭店的情况,有的还悄悄塞纸条给杨希,内容无非是某某人经常带人到餐厅白吃白喝啦,某某人又与本店女职员有说不清关系啦。杨希都表现出虚心接受他人意见的样子,连见了普通的服务员也和蔼地问候两声。这种虚怀若谷让大家感激涕零,私下里纷纷痛骂以前的总经理不是个东西,决心痛改以前那种得过且过的工作作风,好好跟着杨希干出成绩来。只要杨希的车一到饭店门口,就有一群疯了一样的男男女女飞奔过来为他拉车门。就连坐在后座的李思城,也被几双陌生但热情的手活生生地扯下车来。甚至,那几个自认为有些姿色的女人还压细了嗓音向李思城问长问短。倘若不是人多势众众目睽睽,那些鲜艳的嘴唇定会像红戳一样扣在李思城的脸上。 磨合了几天,杨希召开了店务会,对新一届的饭店管理层进行了调整。饭店原有的四名副总全部由主管的政府部门调走,杨希认为应精减人员,任命饭店原总经理、法人代表田化龙为副总经理;任命原天远集团的法律顾问尚自雄为执行副总经理;任命部队转业的副师职干部郭水清为人事部经理兼办公室主任;任命李思城为销售部经理;原客房部经理熊敏仍为客房部经理;工程部于阳经理、保卫部徐宏经理仍为原职;餐饮部经理是由杨希从某外资饭店请来的,是一位30来岁的妖艳女人,叫周烨;财务部经理是原天远集团的老财务经理沈惠娴,已满头花发,和算盘珠子打了30多年的交道,大家都称“沈老师”;采购部经理司徒良是一个中年人,平时不爱说话,以前是一家饭店的采购经理,应聘来的;公关部经理和总经理助理的位置暂时空缺,扬希指示,让李思城和办公室主任老郭兼顾一下。杨希认为必须精减人员,以前的娱乐部撤销,兼并到销售部。人员安排完毕,扬希便即令各部门必须在一周内调整本部门的人员,写出书面报告。各部门负责人领命而去。 杨希等众人散去,把李思城叫到总经理办公室,说:“小李,你肩上的担子最重。目前,要扭转饭店的经营状况,销售部的任务是最重要的。你目前的主要任务是把三个项目搞出成色来。一是写字楼的出租和物业管理,写字楼有大小不等的写字间182间,现在出租率仅为61%,是不赢利的,要想办法达到85%以上。而且,有的协议已经到期,有的连协议找不到了,扯皮的事不少。你要带领你手下的两个主管,全部清查一遍,协议要重新起草,价格要适当提高,这是写字楼那边;二是客房部,客房部现在的出租率只能达到72%,你要想办法把团体拉进来,寻找合作伙伴,争取达到90%以上的出租率。而且,客房部有许多欠账的现象,一定要彻底解决欠账问题;三是娱乐和餐饮。餐厅的效益处于亏损,等我换了厨师,专攻两种特色菜,到时大量宣传。咖啡厅不行,就干脆承包出去算了,你可以和人家谈,差不多了再告诉我。桑拿、歌厅和美容厅,你先不要管,我让老尚先管一管,顺了再归过来。当前来看,你这摊子最重要。我为啥让你干销售部经理?是因为我信任你,你有干劲,敢抓敢管,本来我想让你当我的助理,可是老肖不同意。老肖认为你还年轻,所以,我把你放到这个位置上,让你锻炼锻炼,干出成绩了,什么都好说。现在任命的这些人员,有的是公司定的,有的是原饭店必须留下来的,真正我相信的,是你和周烨,还有老郭。老田这个人坏,你在工作中要防着他。他是法人代表,在签约时就已定下来,没有办法,只有慢慢地削弱他的权力。总之,你是我的兄弟,你一定要干好,有什么事直接跟我说。” 李思城不住点头,李思城发现杨希的眼睛里有一种霸气。杨希现在已是掌管几百号人的老总,其风度和气度,与在天远集团时不可同日而语。 杨希又郑重地告诉李思城:“在财务上,我想你不会犯错误。但饭店是一个龙蛇混杂的地方,女性比较多,你千万不要受到诱惑。这一点我比较担心。” 李思城说:“杨总放心。我是您一手提拔的,我绝不会做出对不起您的事!”他的表情严肃而坚定。 杨希这才说:“其实,谈恋爱也是人之常情。但我说的是在酒店内部你不要找女朋友,万一这事让公司知道,我就没法保住你。你放心,等你做出了成绩,我会让你嫂子帮你物色一个。” 李思城说:“我现在根本没打算谈恋爱,也不具备这个条件,还是过几年在说吧。” 杨希说:“也好。我当初从国外回来,已经三十出头,还不是让你嫂子相中了?人,只要有本事,女人多的是;没本事,女人跟了你也会跑。”又向李思城交待了半天,才让他去工作。 第一百九十八章 新岗位 销售部办公室设在写字楼三层的301房间,里面一片狼藉。原销售部经理是个女人,抽屉里还有未用完的口红和护肤霜,那些租赁合同和相关文件乱七八糟地放在文件柜里。负责物业管理的主管是一名24岁的女孩,名叫任雪红,身材修长,高鼻梁,披肩发。原是客房部前台的主管,一脸的傲气,根本没把李思城放在眼里;另一名主管原是销售部的,名叫曾荣,一笑两个酒涡,脸上有三颗麻子。销售部人少,加上业务员和写字楼的服务人员,一共才18个。李思城把人员召集齐,便见小小的办公室已拥挤不堪。李思城便让那个年纪最大的柳大妈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柳大妈是写字楼的保洁员,已53岁。柳大妈不敢坐,二人推让半天,那任雪红和曾荣便掩口偷笑。最后李思城强行让柳大妈坐了,自己站着,开始开会。李思城第一次主持这样的会议,介绍完自己难免有些紧张,不停地摸鼻子,却想不出好词来,任曾二女又偷笑。李思城便说:“今天开个会,主要是跟各位学习。任小姐在客房工作过,对酒店情况熟悉,请你谈一谈下一步的工作计划。”任雪红说:“工作计划应该是你经理拿出来,我们照着执行不就得了?”说着白了李思城一眼。李思城说:“任小姐是行家嘛!当然得听听行家的意见。”任雪红说:“李经理是上面派下来的,当然心里有数喽!我们听你的就行。我要是行家,那不当上经理了?”便有几个服务员附和着笑。李思城一时火起,心想你摆什么小姐架子?但第一次开会,也不便发作,便说:“曾小姐有什么好的建议?”那曾荣说:“我以前在销售部,主要是管餐饮和娱乐的销售。现在的饭店都不景气,我们饭店又不愿出广告费,工作开展起来比较难。散客倒还好处理,团队入住总是有很多问题。我认为要做好销售,首先是要有充裕的广告费,不然人家怎么会知道咱们的情况?而且,有的客人来了,发现服务跟不上,住了几天就走了。写字楼这边的骗子也多,公司与公司之间老是打架,价格又贵,所心,销售工作不好干。”李思城问:“以前销售部的工作程序是如何进行的?”曾荣说:“只能坐办公室等电话罢!酒店销售又不是商品销售,可以把商品拿到市上去卖,而只能通过电话向外联络,联系好了,约人家谈,就是这样。”说完打一个哈欠,显然对新任的经理很不以为然。 李思城问柳大妈:“写字楼的服务是怎样进行的?”柳大妈说:“写字楼一层一个服务员,负责对楼层的客户服务,主要是搞卫生,定期为客户清洗地毯、擦窗户,还要为客户送资料、信件、报纸等。每个服务员上半天班,一共是12个服务员。”李思城说:“现在的写字楼只住了一半多的客户,为啥还有客户到总经理办公室反映卫生不行?”柳大妈说:“我主要是搞厕所卫生的,我不知道。”李思城问任雪红,任雪红嘟囔了一声,说:“我今天刚过来,我哪儿知道?”李思城说:“以后,写字楼就归你管,你什么时候才能知道?”任雪红说:“大不了不干,我才不看别人的脸色呢!”李思城说:“任小姐,咱们是在工作,又不是我对你有啥意见。我刚来,不清楚情况,才找你商量,你总不能拿辞职来吓唬我呀?倘若在以后的工作中有失误,你可以提出批评,但今天第一次开会,你这种态度叫我怎么开展工作?”任雪红不语,掏出一把指甲刀修指甲。李思城说:“杨总非常着急销售部的事,要让我们在短时间内抓出成效来。我呢,在销售上的确是个门外汉,但我下决心向大家学习,大家共同来把这项工作做好。你们可以不买我的账,但你们至少要对得起你们的工资。工资从哪里来的?还不是从销售收入里来的!我今天不想讲什么大道理,就一条:看工作业绩!谁也别跟我耍小姐脾气,真要辞职谁也不会拦你!从今天起,任小姐负责写字楼现房销售和物业管理,必须在三天内把所有的合同整理清楚,把问题户、欠账户统计上来,有意向的客户找我签字,服务员的倒班你自己安排;曾小姐负责客房、餐厅及娱乐的销售,也要把所有的合同整理清楚,三天之内交上来。另外,二位小姐必须写出岗位操作规程,由我转交给人事部,这是杨总定的。干不了的或是不想干的,尽早说,尽早好找人,散会!”李思城铁青了脸,心想几个北京小姐牛逼什么,在部队自己也当过班长,那些花花肠子的兵还不是乖乖听话?不信就治不了你们! 众人散去。那任雪红突然凑到李思城的桌前,用指尖敲了敲桌子,小声地说:“你知道我哥是干什么的吗?”那张瓜子脸绷得紧紧的,仿佛要一口吃了李思城。李思城摇摇头,说:“对不起,我不知道。”任雪红说:“我哥是警察,只要他愿意,你随时都会从这个饭店消失!”李思城忽然微笑道:“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吗?”任雪红说:“知道。你是一个外地人,只不过你运气比较好,在天远混了个人事部经理助理而已,你还没有资格管我!告诉你,别说我哥,就是我男朋友,一把就能拧断你的腿!”李思城看着这个样子很狰狞的小女孩,忽然叹了口气说:“你知道一名普通的罪犯杀死人的方法有几种?”任雪红说:“听我哥说,也就三四种。”李思城说:“你知道一名特种兵杀人的方法有几种?”任雪红睁大眼睛,诧异地说:“这个……这个没听说过……”李思城轻轻告诉她:“至少有三四十种,你知道吗?”他的眼睛突然亮起来,像一把匕首直刺任雪红。任雪红听到李思城的骨节爆豆般响起来,大惊失色,颤着嗓子说:“你……你当过特种兵……”李思城说:“只当过五年,是不是年头少了点?”那任雪红魂飞魄散说:“你……你别吓我,我……我可是跟你闹着玩的……”李思城心里一笑,但仍板着面孔说:“我最讨厌别人威胁我。现在,你就可以把你的男朋友叫来,”任雪红慌了,说:“我……我……我没有男朋友……我得去工作……”说完,溜出了房间。 李思城正为自己的恶作剧后悔,心想干嘛把人家小女孩吓成那样?正在这时,那个脸上有三颗麻子的曾荣叉手站在门边,说:“李经理,你别把人家小姑娘吓成那样。喂,你是哪个部队的?”李思城说:“101师,怎么啦”曾荣说:“呀,真巧,我老公也是101师四团的,看来咱们还有缘分。”李思城一笑,说:“任小姐说要找人揍我,我才跟她开个玩笑。”曾荣说:“行了行了。你们部队出来的人啊,都一个样,说着说着就动手,我那老公见谁都想打架。”李思城说:“就是舍不得打你,是吧?”曾荣脸上的麻子便抖了两下,很幸福地笑。 第一百九十九章 西部乐园 星期五,李思城值班。他拿了一份报纸坐在值班室翻来覆去地看,突然客房部经理熊敏跑进来,大声说:“李经理,大事不好!那日本人跑了!”熊敏是个胖女人,一说话两个腮帮子直往下坠,两只小眼睛就要滚落出来。 李思城说:“慢慢说,慢慢说,什么事情?”熊敏又喘了一下,说:“客房三楼有一个长期租户,是日本人,名叫山本的,已经在这里住了一年多。他是前一届副总韩刚的朋友,一直没交房费,我也没敢向他要。近段时间,我去找他,他又不在,只有一个小女孩在。小女孩说山本先生过几天就从日本飞来结账,这事我没来得及给杨总说。你看,这就坏了。刚才,几条汉子在那小女孩带领下,把房间的东西全搬下楼,都装在车上了!这一走,那8万多元钱我向谁要去?唉呀,李经理,我求求你,快去帮忙追回来吧!”熊敏简直就要哭出来声来。 李思城说:“保安没栏住?”熊敏说:“保安不知道!我是听服务员说有客人搬家才打的赶来的,妈呀,我完了,我完了!”李思城二话没说,连棉衣也没穿就跑出门去。熊敏追出来说:“你穿衣服,别……别着凉……”李思城已消失在楼道尽头。 李思城赶到大厅,见门外一辆货车装满了家具。李思城飞奔出了大门,那货车已启动。李思城高声叫喊,那货车掉头驶向大街。李思城几步窜上去,飞向一纵,抓住货车车箱后沿,上了车箱,很快就翻到前面去。一拳打在驾驶室上方的铁皮盖上。那司机被震得两眼发花,只得停车。李思城一把握住车栏杆,跳下去拉开车门,吼道:“谁拉的货!”那司机很瘦小,吓得熄了火,指着身旁的一位娇小玲珑的小姐说:“是……是她!”李思城伸过手去,对小姐说:“房费!”那小姐说:“你……你找山本先生……我,我只负责帮他拉东西……”李思城说:“那山本在哪?”小姐说:“在……在西部乐园……我们这就是去他那儿……”李思城说:“不行,我必须把你扣下来!”二话没说,绕过车头,打开车门,一把把那小姐提下来,带回饭店,说:“你马上给山本打电话,叫他拿钱来取人。”那小姐无奈,只好拔通了电话,用日语呜啦呜啦地向对方讲话。半天,那女孩才把电话给李思城,说:“先生,请你接电话。”李思城接了,那头传来一句生硬的汉语:“你是谁,为什么不让我女朋友走?”李思城说:“我是蓝月亮饭店的销售经理,你把欠饭店的钱送过来,我马上放人。”那边说:“你过来取吧,你不要伤害我女朋友。”李思城说:“不行,你必须送过来!”那边说:“我喝醉了,过不来,你过来。”李思城说:“你等着!”挂了电话,对追过来的熊敏说:“你把全部房钱开在一张发票上,我跟他们走!”熊敏哆嗦着说:“那山本,很凶的,曾经打过我们服务员,你,要小心。”便去开发票。 李思城这才放开那小姑娘的手,那小姑娘才甩了甩手,大约是被卡得疼了,差点哭出来。 李思城上了货车。寒风凛冽,他才发觉自己只穿了件西服,冻得直哆嗦。半个小时后,车终于到了位于万寿路的西部乐园。那小姐下车,李思城紧跟其后。小姐指挥民工把东西往十二楼上搬,径自按了电梯,上了十二楼。 在一间豪华宽大的卧室里,一个身材高大、两眼通红的日本人一下搂住了放声大哭的中国女孩。那女孩用日语叽叽咕咕地向日本人诉说着什么。日本人推开女孩,双眼射出火来,大声骂道:“八格……”一下子扑过来抓李思城。李思城一错步,那日本人扑了个空,随即狂笑,把反锁了,又把雪白的日本服脱了,露出浑身肌肉疙瘩,张开一口白森森的牙,用生硬的汉语道:“你欺侮我的女朋友,我要跟你比一比!”李思城说:“我没有欺侮她。我只是要你欠饭店的房钱!”日本人说:“你们的韩先生是我朋友,我不欠你们钱!”李思城大怒,说:“山本先生,这是中国人的地盘,你不要耍赖!”日本人回头问那小姐:“耍赖是什么意思?”那小姐用日语呜哩哇啦地解释。半天,日本人才呲牙笑道:“我欠你们的钱可以给你们,但你得跟我比一比!我们今天公平决斗,我也不占你便宜。”李思城说:“我是来要钱的,不是来打架的。”日本人说:“你害怕了?中国人胆小。没关系,我今天很高兴,想找个人玩玩,你就来吧,我不会打死你。”李思城气得怒火中烧。他最恨日本人,这是一个蛮不讲理的民族,每次看到抗日战争题材的电影李思城都气得大骂。他一下脱了西服,踢掉皮鞋,说:“来吧!”那日本人忽然一猫身,一下抓住李思城的腿,也不知怎么回事,一下就把李思城摔倒在地毯上。 李思城看见日本人得意地笑。李思城一跃而起。他冷静下来,明白这日本人是练过柔道的。自己的功夫搁下了两年,以后很少练习,想不到会被日本人轻而易举地掼倒。他徐徐地吸了口气,暗自盘算着今天肯定不能输了,不然不但丢了中国人的脸,而且也要不回那8万多元钱。正思忖间,那日本人又弓腰上来,一把抱住李思城的右腿。李思城早已做好准备,把力量注于右腿,就势往下一蹲,那日本人用力扳腿,却丝毫未动。李思城大喝一声,忽伸双手拧着日本人的脖子,用力一拧,那日本人怪叫一声,被李思城生生地抛出去,一屁股坐在地上。 日本人居然一下又翻身站起。这时他明白不能来抢李思城了,便作拳击格斗状,忽一脚向李思城的肚子上踹过来,正中李思城小腹。日本人一喜,不料那脚却像踩着了棉花。日本人一惊,想缩回脚,已来不及。李思城疾伸双手扳住他的脚,用力一送,日本人又应声倒地。 那日本人怪叫一声又爬起来,红着双眼向李思城狂扑过来。李思城一闪身,一个勾绊,就势在他背上拍了一掌。日本人收不住身,“扑嗵”一声撞在门上,坐在那里直喘粗气。 李思城拍了拍手,说:“山本先生,还要再来吗?”那山本说:“你……你好厉害。你这是什么功夫?”李思城吓唬他说:“这是中国军队的功夫。你知道吗?你这房子周围驻扎的都是中国的军队。只要我打个电话,他们就上来把你抓走!”那山本慌了,说:“不要不要,我给你钱。”接过李思城的发票,便叽叽咕咕地对那小女孩说话。小女孩进屋拿了支票,准备按李思城的发票填写。李思城怕支票是空头,便说:“我要现金。”山本两手一摊:“我没有那么多现金。”李思城往沙发上一坐,说:“那我就在这里等。什么时候有了,我什么时候走。”山本无奈,坐起,招手让小女孩过去用日语商量了半天。小女孩终于进里间取了一个小木箱。打开,李思城见里面全是一扎一扎的大钞,全是人民币。那女孩捡了8捆,又从身上的钱包里拿了几张散的,递给李思城。李思城又怀疑那钱是假的,便对女孩说:“拿验钞机来。”女孩进屋取了,李思城一张一张地验,直把8万多元现金验完。那山本和女孩也不管,指挥几个民工搬东西。李思城数完钱,山本已搬完,似乎对李思城有好感,倒了一杯红酒递给李思城,说:“先生,你的功夫很厉害,我们交个朋友。”李思城把钱分散,把衣服兜全部塞满,起身说:“对不起,我得回去了,再见。”出得门来,才发现北风呼啸,自己的手心里全是汗。他夹紧衣服跑到路边,见天已黄昏,忙拦了一辆出租车,赶回酒店。 熊敏一直在门外徘徊,见李思城回来,忙问:“怎么样?我都急得快报警了。”李思城说:“完成了。”径直走到前台,把钱一一点给收银小姐,便坐在椅子上大声咳嗽起来。熊敏的脸放着红光,说:“你真行!那日本人好喝酒,没找你打架吧?”李思城说:“打了。不过,他输了。”熊敏的眼睛睁得更大。 第二百章 磨刀霍霍 星期一例会的时候,杨总逮住这个机会在大会上表扬了李思城,并说:“你们要向小李学习,不能成天光知道拿好处,有了难题谁也不去管。这8万多块,小李要不追着去,冒着生命危险去拿,谁敢说这钱要得回来?日本人在这里住了一年多,没付账,你们却没人说!如果日本人死活不承认,又有什么办法?所以,大家要吸取教训。今后是哪个部门出问题,由部门负责人承担。” 这一日,保安部经理徐宏来找李思城,说得保安被写字楼一家公司的老板打了。原来二楼有一个叫侯伟的当地小痞子,仗着有一帮小兄弟,注册了一个小公司,搞计算机硬件销售。侯伟一直欠着酒店的钱,已达半年之久。现在是赶他不走要钱没有,一直是个头疼的客户。李思城就见前去要账的任雪红曾两次哭着回来。许多客户都拿他作比方,也想拖欠房租。这一晚侯伟伙同几个哥们在写字楼里喝酒,并把几个带来的小姑娘弄得嗷嗷直叫。保安小何上去制止,被侯伟一酒瓶砸得头冒鲜血。事后侯伟虽然付了药费,却一口咬定是酒喝多了。李思城气得直咬牙,决心收拾一下这个家伙。 这一晚李思城值班。那侯伟果然又领七八个男女五吆六喝进了写字间。李思城估计他们已经喝得差不多,便气咻咻地上了楼,一脚把门踹开。那侯伟醉眼朦胧地看着李思城,微笑道:“李大经理进来坐,哥儿几个喝两盅!”李思城说:“侯伟,你在写字楼聚众喝酒,违反了本酒店规定,你该怎么说?”侯伟笑嘻嘻地说:“李经理息怒,先喝两杯消消气。”趁李思城不注意,突然抓起一个酒瓶直砸向李思城的脑袋,骂道:“操你妈,找死!”“砰!”酒瓶在李思城头上碎成片片,但李思城丝毫未动,也未见伤着。侯伟傻了。李思城一把就把侯伟捉起来,扔进墙角里,一脚踩在他的鸡胸脯上。余下的七八个男女欲操家伙,李思城喝道:“谁他妈的敢上来,老子要了他的小命!”众人皆不敢动。李思城喝道:“侯伟,你到底要怎么样?蓝月亮不是你撒野的地方,你放老实点!你打我们的保安,拖欠房租,又聚众喝酒闹事,影响我们的正常经营,你说该怎么办?”那侯伟酒醒了一半,连声告饶,说:“李经理饶命,我这就回去想办法把钱给你弄来。”李思城这才放了他。侯伟领七八男女作鸟兽散。至楼下,侯伟尖声高叫:“姓李的小子,你丫听着,今晚本人拉一车人来崩了你!把饭店全砸了!不来不是人,你等着!”李思城不语,急怒攻心,便跑到保卫部,对那些保安说:“侯伟打了小何,大家服不服?”众保安皆咬牙。李思城说:“大伙听好了,今晚那侯伟要带人来砸饭店!兄弟们,你们要听我的,就每人准备一把家伙,菜刀、斧头、铁棍都行。只要他们来,进门就往死里砍!出了人命,我李思城顶罪!”保安们平时受够了窝囊气,便各自寻了家伙,静心等待。可是这一夜却无任何动静,侯伟没来。 第三天,侯伟突然来找李思城,说:“哥们,不好意思,那天晚上喝高了。这是房钱,我四处借遍了,才凑了九万,那一万五就再拖一拖。”李思城接过那几沓皱巴巴的钱,说:“你倒是很会做事,早给不就得了,还打人。”侯伟说:“哥们,要早知道你是特种部队出来的,我才不惹你呢!以后,咱们交个朋友,哥们有事求你哩!”李思城与他侃了几句,觉得此人贼精,料想留下他是个祸害,便将情况通报了杨希,决定那1万多的房钱就不要了,把侯伟哄出去。侯伟走时骂骂咧咧,说李思城不够意思,扬言要收拾他云云。李思城不理,此后再也没见着这位只有21岁的电脑小老板。 写字楼欠账的公司很快就交清了欠款。随着李思城业务水平的提高,写字楼的出租率逐步上升,杨总总是不停地夸赞李思城。 杨希把李思城做成了两件事漂亮事以及这一时期的销售业绩写成材料报到公司,请求肖总批准李思城为蓝月亮饭店总经理助理兼销售部经理。老肖很快批复下来。李思城在到蓝月亮饭店的三个月后,就破格提升。这在酒店引起了一阵骚动。尤其是那些部门经理们,没有一个心里舒服的。他们虽然承认李思城这小子敢拼命,但认为他太年轻,不能胜任这个工作。他们私下里就恨恨不平地相互说着牢骚话,甚至有人想设计陷害李思城。他们都这么认为:随便哪个部门经理都有资格当上总经理助理。当然,最合适的人还是自己。 第二百零一章 幸福的迷失 对一座城市来说,春天是从郊区开始的。 郊区已是翠绿满山,而城里的树木却才露出芽苞。所以,久居京城的人们盼望着春天的到来。他们总是热情洋溢地跑到京郊去迎接春天,让整日被钢筋水泥铸成的森林挡住视线的眼睛,可以在青翠的山野尽情放射,让被灰尘油烟堵塞着的喉咙尽情地舒张开来,向空旷的山野大吼几声,释放和发泄着一个冬天的愤懑。城里人称这种短暂的京郊旅游叫“踏青”。 北京西山。凤凰岭。 凤凰岭在京郊远没有香山、长城、十三陵等风景旅游区有名。它是后期开发的旅游景点,游客稀少,却有一种原始的恬静。 凤凰岭多山,多石,少水。那山形状诡异,似人似鬼似兽;那石要么光滑如玉,要么峭壁千仞,纵使猿猴也难登攀;偶尔有水从石窠汩汩溢出,如佩环之声,甘冽清凉,入口爽心,是故为游人用塑料桶装了,回家沏茶,据说能祛火洗胃,益寿延年。 其实去凤凰岭游玩的人们主要是去爬山,以清净的空气换去淤积于肺中的浊气。能一口气爬上凤凰岭顶峰的人实在不多。大多数人能爬上“天梯”,就已兴高采烈,心满意足了。倘若年纪稍大的游客,只能望而却步。 “天梯”是在天然的峭壁上凿出的石级。石级窄得容不不一只脚掌,陡峭无比。幸而石级旁固有铁链,攀登者可紧攥铁链,拾级而上。即使如此,一般的游人却是不敢回头顾盼的。远远看去,稀稀疏疏拾级而上的游人像一只只匍匍于石壁上的甲壳虫。 李思城和孙虹到达山下时,已快接近正午。太阳明艳艳的脸照得人恹恹欲睡。这是一个周末,李思城主动邀请了孙虹,前来爬山。 李思城在蓝月亮饭店差不多算如鱼得水,到目前为止还没有碰到特别不顺心的事。两名主管在自己的影响下已不再耍小姐脾气,每天按时上班,有时还说点荤味的话调戏李思城。女人的可贵之处是不自以为是,不矫揉造作。在实际工作过程中,这两位持有大学文凭的小姐已经亲睹了李思城的才能,自然对他刮目相看,收敛了骄奢之气,在工作上积极配合。嫉妒是建立在相对平等的基础上的。她们已经意识到自己与李思城之间存在的差距,慢慢培养出一种依赖来。杨希就曾对女人有过保守的论述:女人是长青藤,但必须依附在男人这根强壮的枝杆上才能焕发生机。 销售工作已进入平稳阶段。作为总经理助理,李思城更多注重于饭店的外联工作,诸如与政府部门的公函来往,与外单位的洽谈合作,与兄弟单位的协调联合等等。几个月来,李思城已经熟悉了饭店的对外工作。稍稍统计一下,直接迁涉到饭店工作的部门就有二十来个,诸如旅游局、环保局、环卫局、防疫站,公安局的防火科、特行科、内保处、派出所,供电局、物价局、劳动局、卫生局、工商局、税务局、技术监督局、街道办事处、房管处、综合治理办公室等等。这些政府部门对饭店都有相关的文件,随时会不打招呼地进行突击检查,各自对其主管的事务进行检查,任何一个部门都有权勒令酒店停业。饭店的管理人员可以不认识区长市长,但这些部门中任何一个工作人员,都得小心接待,不能掉以轻心,否则后果不堪设想。饭店内部的人都把这些政府机构的工作人员称作“衙门口的人”。对这些前来检查的人,最有效的办法就是请他们到包间喝酒,喝迷糊了,天已晚了,算检查完了。李思城酒量还可以,又是以总经理助理的身份陪他们喝,自然经常受到对方的赞叹。他们甚至很羡慕李思城,年纪轻轻便大有作为,便一口一个老弟,信誓旦旦地说只要有事要他们相帮,绝对不会推辞,就好比李思城把他们领进包间他们不会反抗一样。 李思城在逐渐适应这种应酬时常常感到很悲凉。饭店算得上一个综合的剧场,在这里可以看到正规的舞台上所看不到的真实表演。每每烂醉之时,他的脑子里总是出现很多虚幻的图像,像很多陌生的人人马马在乱跑。醒来时,饭桌上石破天惊的醉话已随酒气飘散,一切依旧。 李思城感到自己已于这座陌生的城市里迷失了自己。 但毕竟可以在工作余自由支配时间,可以打的到孙虹那里聊聊天,或是到歌厅吼两嗓子,或到娱乐室打几局台球,或到剧场去看几场电影。总之,这名退伍老兵在一年多来有了巨大的变化,再也不是那个见了领导就有点心虚的人了,再也不会为节省一顿饭钱而抽廉价的“北京”牌香烟了。他的客户总是要给他送东西。虽然他拒绝不受,但那条把“玉溪”,还是不会构成犯罪的,即使杨总知道也丝毫不会责怪。他为杨总创造的利润,买一百条“玉溪”都用不完。所以,杨总总是开车把他拉到更高级的北京饭店、香格里拉饭店去。他的心态已经调整得可以毫不在意高级酒店那些美艳动人的小姐荡人心魂的迷笑。 他已经变得很成熟。一个27岁的男人,如果还不成熟,实在是一件可悲的事。 他已经给父亲写过长信,详细地介绍了自己的生活。他打算在这个酒店长期干下去。一个退伍老兵能谋到现在的职位,不能不说是一种莫大的幸运。 甚至,翠竹县副县长的儿子、新兵连的战友刘涛都经常来电问候,并帮他办了一张住址为县城的身份证寄过来。倘若不是北京市控制户口特严,他可能已通过杨总通过那些“衙门口”的人弄到了居京的“绿卡”。不过即使如此,他也觉得自己是六七年前那个兵车里的兵中最幸运的。有时候,他从梦中醒来,看着窗外的高楼上挂着的那盏亮如银盘的明月,他就会猛然想起三国时后主刘禅对司马昭说“此间乐,不思蜀也”这句话。这是梦一样的生活,李思城常常莫名地担心它会突然消失。 好梦最易醒。 第二百零二章 思城求婚 好酒最易醉。 他知道这一切都源于孙虹。有时候,他曾在无人的夜晚梦想着能与孙虹结婚。有何不可呢?孙虹很漂亮,有经济实力。虽然离过婚,但离过婚的女人岂不是更懂得疼人,更懂得珍惜来之不易的感情?人生不就那么回事,春花秋月,时光短暂得如白驹过隙,刘涛都已做了爸爸,而自己仍孑然一身,苦苦地挣扎着,找不到情感的寄托。有一次,他在公主坟地铁口看到一个买了一大块肉的男人,正急急地往家里赶。这是一个有家的男人!他当时鼻子发酸,差点落下泪来。从那一刻起他明白其实每一个浪子都渴盼有一个家,这个家哪怕是一个只能容下两个人的空间,都足以让人能释放一天的疲累。每一次,当他听到大街小巷的音响里溢出潘美辰苍凉幽怨的歌《我想有个家》时,他能承受各重压的心脏就被震得一颤一颤地疼。有时他会忍不住去找孙虹,想对她说几句带有试探性的话。但他每次见到孙虹时,他就被一种感恩的情绪所笼罩,他在这种谜团似的笼罩中,越看孙虹越觉得她是自己的姐妹。而孙虹,虽然口里经常夹杂着半荤不素的玩笑话,但她对他没有那种欲望。她只是像他的亲人一样呵护着他,用善解人意的语言消解着他的疲与累。他们的关系维系在亲人与朋友组成的杠杆上,平稳而真实。 孙虹烦闷的时候,也会到蓝月亮来找李思城喝杯酒,聊一些与他们本身无关的都市话题。一开始酒店的员工们特别是那些怀春少女私下议论纷纷,但通过长时间的观察发现二人并无“电感”,也就懒得花费心思管别人的闲事。 孙虹见李思城低头走路,默不作声,上前碰了他一下,说:“又发呆了?是不是想你们饭店哪个漂亮的小妹妹了?” 李思城回过神来,说:“想你了。”孙虹脸一红,嗔道:“没正经的。我都成老太婆了,你还是找个对象谈谈吧!人在年轻时没谈过恋爱,没法回忆。要不要我给你介绍一个?” 李思城说:“别瞎扯了。我现在连自己都养不活,还谈恋爱?”孙虹说:“口是心非!你知道你多大了吗?二十七了!人家说,人到二十七,做梦都想妻;人到二十八,心里像猫抓!我就不相信你没想过这问题!”李思城说:“那你心里就像猫抓了?”孙虹说:“少贫嘴!我可是结过婚的人。哪像你,童男子一个,还不知道结婚是啥滋味!”李思城问:“结婚是啥滋味?”孙虹说:“其实我觉得啥滋味也没有。我结婚那天,跟着大伙忙乎,恍然间问自己:这是谁结婚?后来才知道是自己。你说笑不笑人?”李思城说:“那时你还小。现在不一样了。唉,你没打算再找一个?”孙虹不敢看李思城,把头扭向一边,说:“找谁啊?你以为在大街上逮住一个就行了?现在的男人,坏透顶了。”李思城试探地问:“你看我坏不坏?”孙虹突然哈哈大笑,说:“小李子啊,你真逗!我是把你当小弟弟看,你可别胡思乱想。”李思城正色道:“我可不是开玩笑的。你要不愿意,就算了。”孙虹叹了口气,说:“思城啊,我不想耽误你。从你离开部队到现在,我是看着你成长的,你的进步很大,适应能力很强,你是一个好小伙。但是,一般情况下,谈对象是有规则的,女的都比男的小好几岁,这样才匹配,才会幸福。而像我,由于任性和自私,把自己的幸福毁了。任何人做错了事,都会受到惩罚。我比你大,又离过婚,做个朋友可以,谈对象不行。” 李思城心头一紧,说:“我不在乎你离过婚。” 孙虹说:“可是我在乎。你是我的好朋友,我也不瞒你。除了跟我离婚的那个男人,我的生活中还有几个男人……”孙虹不敢看李思城。 李思城涩声道:“我不在乎……只要……只要以后……你以前的事,我管不着。” 孙虹幽幽地叹了口气,说:“关键不在这里。我离过一次婚,有很多教训。我们虽然是无话不谈的好朋友,但我们的经历不同,文化背景不同,生活环境也不一样。我的生活自由散漫,而你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人,这是不公平的,也是不会幸福的。我们都是二十七八的成年人了,不是小孩子,你不要冲动。慢慢地寻找吧,生命中的伴侣一定会出现的……”孙虹平静地说。但孙虹仍然忍不住咳嗽了一下。 李思城说:“这些都是托词,我知道,你是看不起我。我是从一个大山里走出来的农村孩子,没有上过大学,没有钱也没有地位,是大城市里的边缘人。你帮我,是出于同情,怜悯,而不是爱。这些我都知道,但我真的想说我对你是真心的。我是没有钱,没有权,什么也没有,但我有一颗真诚的心,我会好好是照顾你的。在北京,我举目无亲,在我最艰难的时候,是你不嫌弃我,热心地帮助我!很难想象,1993年那个冬天要不是你,我很可能就要去犯罪;没有你介绍杨总,我没有工作;没有你塞给我的钱,在天远的第一个月我是无法生存下来的;没有你不断的鼓励和鞭策,我哪有什么进步?我李思城再傻,也还看得清楚这个纷乱的人世谁好谁坏!我那一点点快要熄灭的火种是你加了柴薪才使希望之火得以死灰复燃!孙虹,你不要那么固执,即使你现在不答应,你可以给我时间,给我机会,我会做得很好的,你不要一口回绝我,让我受伤,好吗?”李思城激动起来,也不管山路上有行人,一把抓住了孙虹的肩。 第二百零三章 知音在畔 孙虹的肩在瑟瑟发抖。这是她做梦都想听到的语言。这语言比她生活中的男人们不断重复的“我爱你,爱得发疯”来得自然也来得真实。但当面前这个愣头愣脑的小伙子笨拙地说出它时,她的心在一阵波澜之后又归复于平静。她清楚自己是喜欢他的,但同时她又知道自己并不适合他。与其让一种短暂的幸福酿成永久的悲剧,还不如痛下决心扼杀这种短暂的幸福。已经28岁的孙虹自认为自己是一个具有穿透性洞察力的人。她认为李思城很可爱,但他太认真,认真得几近古板固执。他认定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来。倘若与他结合,二人的矛盾会导致一场悲剧。孙虹是一个自由惯了的人,她宁可放弃幸福也割舍不下这份与生俱来的自由散漫。以李思城的性格,只要他见到她与别的男人在一起一定会发疯的。在长期的交往中,她感到李思城的体内潜藏着一种野气。这种能够把天戳个窟窿的野气在经年的约束和环境的压迫下像休眠的火山,一旦爆发,迸溅的岩浆会毁灭一切!……但是,她的生活中再也找不出一位像李思城一样蓄积着原始的张力和野性的疯狂男人来。人生总是有太多的遗憾。人生像一盘大杂烩一样,酸甜苦辣咸各种味道让人既难受又舒服既欲舍弃又难以割舍……李思城不好吗?他的种种优点可以让孙虹写满一个笔记本……但说不清为什么,孙虹一想到这个问题就麻乱得要命,有时让这种麻乱和清晰伴随时钟指针送走一个又一个难眠之夜。孙虹总是不敢去想李思城的优点,她总是告诫自己:他是一头野牛,他不适合自己……今天,她的脑袋昏眩得历害,她又不想让李思城看到自己的脆弱,她就努力地把涌动的激情像分水一样把一部分引向田间地头,把另一部分引向水渠,直到这潮水被分散得七零八落,形不成咆哮的气势…… 直到李思城拍打了她三下,她才醒过来。她说:“你的心事我明白。今天咱们先不谈这些。你看,凤凰岭快到了,你不是说你爬山很历害吗,待会儿我倒要看看。” 李思城其实也是心细如发之人。想想刚才的表白实在有些冲动,万一这事闹得不好,岂不是双方都难堪。他暗暗佩服孙虹的镇定,见孙虹已改了话题,说:“我可以不用抓住铁链,在一分钟内跑上‘天梯"的顶端。”孙虹连忙摆手,说:“别,别!这很危险的,我相信,还不成吗?” 可是李思城已如离弦之箭一样,向峭壁上的石级冲了上去……孙虹想惊呼,但又恐吓着他,硬生生地将这本能的呼喊压回嗓子里。 李思城束起的身子像一只猿猴,急速地往“天梯”上奔去,果然没有抓铁链,一气奔上了顶端,全过程不超过30钞。崖下一老者大惊失色,张嘴“啊”了两声,把老花镜取下来重新戴上再看,李思城兔起鹘落的身影已消失。 天梯”的背面有一通道,是为下山的游客所备,与普通石阶并无二致。李思城从后面下来,说:“幸好你没打赌,不然我赢了。”孙虹见他傻傻的笑,便有一种甜蜜感。她说:“就你想逞英雄!行了行了,晚上请你吃饭。来,这个地方不错,帮我拍两张。”孙虹解开挎包,拿出“尼康”相机。 李思城接过。孙虹说:“等我调好焦吧,不然拍虚了。”李思城说:“行了行了。我会调。我在部队时,拍的照片能上军报,还怕把你丑化了。”孙虹就说:“好啊,原来你还真是文武全材!”她突然停下来,问李思城:“你现在是不是不写文章了?”李思城上好卷,摁了一下快门,不经意地说:“哪有时间写?那玩艺,谁看?现在是写东西的比看东西的多!”孙虹突然严肃起来,说:“思城,我说这话你别不爱听,你写了那么多,应该继续写才对。你以为你当了个总经理助理就牛了?告诉你,能当总经理助理的人成千上万,但真正能写作的人却寥寥无几!你可别得了芝麻扔了西瓜。以前你刚出部队,迫于生计,得拼命工作,现在工作安定下来了,你却懒了,这样不行的,我要批评你!” 李思城拿着相机呆住了。忠言逆耳。他突然惭愧起来,在部队的时候,虽然苦,累,但却充实。而现在整日沉迷于酒肉中,已经没有了当初的杀气!他很认真地说:“谢谢你,孙虹。我会终身记住你的忠告!”孙虹见他严肃起来,怕他又来情绪,连忙说:“行了行了。以后慢慢来。今天,本小姐要看看摄影师的技术了。”便一步一步地爬上“天梯”。每爬两步,掉过头来,摆各种美妙的姿式让李思城抓拍。 第二百零四章 重逢如梦 李思城一直紧跟着拍上去。转瞬到了“天梯”顶端。孙虹已累了,便斜靠在光洁如玉的岩石上喘息。李思城把相机关了,抬起头来,见孙虹旁边的一块巨石上,坐着一位似曾相识的女孩。 那女孩娇小玲珑,约摸20来岁。小小的嘴,圆圆的脸,长长的睫毛,瘦弱的身材。她的脸是苍白的,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但是,她的眼睛是明澈的,就如同清晨荷叶上滚动的露珠,晶亮得让人不敢对视,仿佛害怕从那双没有一点尘垢的眼里照出自己的污浊来…… 那女孩右手托腮,似乎在漫不经心地看天,让天上的云彩在她墨一样的瞳孔里变幻。李思城还以为这是一个欲寻短见的女孩,但看她几乎是静止了的坐姿,也就放宽了心。他把目光收回,准备再给孙虹拍几张片子。 “你是李教官!对吗,先生?你姓李,是不是?”那女孩忽转过头来,对李思城说。声音像一阵清风拂过丛林。李思城一惊,诧异地说:“我姓李。小姐……” 那静止着的女孩突然活了,她站起来,脸上泛起了红霞,有些激动地说:“我终于找到你了!四年了!你果然还在北京,真是上天保佑!噢,你现在变了不少,但我刚才见你几步就爬上天梯,我就断定是你,只有你……” 李思城突然打断她,说:“小姐是……” “我是司马彤啊!”女孩眼里全是光,像发现了金元宝的乞丐。 “司马彤……”李思城努力是回忆这个遥远而模糊的名字。他的记忆深处,几乎没有印痕,但又朦胧地觉得自己认识她。 “四年前,你军训过我们,我就是那个军训队的中队长,你忘了?”司马彤急得快哭了,“你还到医院看过我呢!” 李思城猛然记起。对,就是那个司马彤。记忆深处那模糊的影像逐渐涌出来,与眼前的司马彤重叠着。李思城自嘲地笑了笑,说:“你看我这记性!真对不起,时间太长了。你现在好吗?” “不好!”司马彤嘟起小嘴,“要是好的话,我会一个人在这荒山野岭看天吗?你怎么变得这么快,我都不敢认了。”司马彤的口气,仿佛她以前对李思城很熟悉似的。 李思城看了一眼在一旁默默注视的孙虹,对司马彤说:“来,我给你们介绍一下。”他指着孙虹说:“这是孙虹孙小姐,是梦中苑美容院的经理。”又回头对孙虹说:“这是我在大学里军训时认识的司马彤。”孙虹热情地伸出手,说:“小妹妹,认识你很高兴。”那司马彤狐疑地看了一下孙虹,说:“李教官,她是你的女朋友吧?”孙虹突然觉得这个小女孩有意思,便笑道:“你李教官还没有女朋友呢!我是他的老大姐。” 李思城说:“别再叫我李教官了,我已经退伍了,现在在地方打工。” 司马彤说:“怪不得我到101师去,几次都找不到你。” 孙虹说:“人家现在是蓝月亮饭店的副总了。喂,妹子,以后呀,就找他请客,蓝月亮的姜母鸭可是有名的,还有峨嵋山珍!”李思城连忙纠正:“我只是总经理助理。” 司马彤说:“你在蓝月亮饭店?那我们可近得很!我就在区旅游局工作。你们蓝月亮的杨总,我们都是认识的。” 李思城说:“原来你在旅游局?那真是太好了,以后有事就找你吧!唉,我们别光说话,走,到上面去,我给你们拍照。”说着就紧走几步,把二人甩在后面。 在后面的孙虹热情地挽着司马彤的手,小声地问:“你刚才说一直在找思城,有什么要紧事吗?” 司马彤说:“没有。我们认识的时间并不长,只有三个月吧。他训完我们就走了,但给我们留下的印象都很深。我身体不好,刚训完就病倒在医院里。他去看我啦!那时他真厉害,好几块红砖,他一掌下去就齐刷刷地断了。我在医院里很孤独,爸妈忙着当他们的官,不来看我。他来了,我激动得想哭。他走的时候我给他留了我家的电话和地址,但他却再也没有出现过。大三那年,我就去他的老部队找他,部队说已经调到师政治部当新闻报道员去了。我在部队里长大,对这些部门很清楚,我连哨兵都瞒过了,一直到他的办公室去,想给他一个惊喜。可是,他已经退伍了,再也没有踪迹。那段时间我真难过,我真想找他好好聊一聊。”司马彤说起话来居然滔滔不绝。 孙虹说:“你找他,就是为了聊天吗?” 司马彤说:“是啊。他聊起来可有意思了,天上地下的,让人只有听的份儿。他在军训我们时,我们那个班全是女生,都调皮得很,换了一个班长还是不行。最后他来了,居然把我们哄得服服帖帖,训练成绩都不错。他这个人很怪,我从来都没见过他这样的人。以前穿军装,可威风了,不过现在换了西装,倒也怪帅的。喂,你跟他怎么认识的?” 孙虹笑着说:“我可没你这么幸运,让他军训过一次。我是他女朋友的同学,有一次他到学校来找他女朋友,差点让我的自行车撞了。就这样认识了。” 司马彤睁圆眼睛说:“他有女朋友?是谁?是不是跟一样漂亮?” 孙虹听司马彤夸自己漂亮,心里高兴,说:“比我要漂亮七八倍吧。”她想逗逗司马彤。 司马彤眼睛睁得更大,说:“那不成仙女啦!他们又是怎么认识的?”她似乎很关心李思城的私事。 孙虹说:“他们是青梅竹马的朋友。那女孩的父亲是他们共同的老师。他们的学习成绩总是排在前两名。后来,思城因家境困难无钱上学,便动了只身浪迹江湖的念头,终于于一个晚上出走,准备到少林寺学艺。那女孩送他,并偷偷地把钱装进信封,说是给他的一封信,但必须要他在最困难的时候才能拆开来看。思城只身一人流浪,吃尽苦头,差点死在潼关。正因为那信封里的那笔钱,思城才得以重返少林。可是,那女孩通过自己的努力考上了清华。思城流浪回乡后,母亲已去世,家境仍贫困。他决心在家种田,好好孝敬父亲。这时在北京的那位女孩写信鼓励他当兵,说思城一定能当上军官。李思城终于来到了北京……” 第二百零五章 孙虹做媒 司马彤简直听傻了。她站在原地,急切地说:“后来呢?” 孙虹说:“后来……后来,思城没能当上军官。那女孩,终于嫁给了一个本地人。结婚那天,李思城用他辛苦赚来的稿费为他青梅竹马的朋友祝福……” 司马彤张开的嘴一直没有合上。半天,她才说:“为什么会这样呢?这个故事是真的吗?”孙虹指着李思城远去的背影,说:“你可以问他嘛!” 司马彤却颓然地在石板上坐下来,说:“这个世界真是太不可思议了!唉呀,怪不得他这个人怪怪的,原来……” 孙虹说:“思城也真够倔。他离开部队后,凭着一股勇气,单枪匹马地在天远集团公司干,从一名普通业务员提升到人事部经理助理。天远集团承包了蓝月亮饭店后,他又任销售公关部经理,现在又被提升为总经理助理了。” 司马彤呆呆的,说不出话。孙虹突然说:“他现在没有女朋友。你要是愿意,我看我倒可以做个媒人……” 司马彤急得红了脸,说:“不行不行!我可没那些想法。我只是觉得他像我的大哥哥一样,特别亲近。四年了,我从来没忘记过他。姐姐,你不知道,我从小在部队的院子里长大,对军人有特殊的感情。况且,在和平时期,像他这样素质过硬的军人已经很少了。喂,他现在活得好吗?” 孙虹说:“你想,一个大饭店的四把手,生活会差吗?” 司马彤挠挠头,说:“不是。我是说……我是说他快不快乐。”孙虹说:“这就得问他了。” 这时,李思城已经爬到了一个高峰。他站在巨石上,引颈高歌,唱的是岳飞的《满江红》。 孙虹累得往石头上一躺,说:“走不动了。等他爬累了,他会回来的。”闭了一会儿眼,又说:“妹子,你姐可是好心劝你哟。你要放走了他,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趁他现在还听我这个老大姐的话,我还能帮上点忙。”孙虹开始“倚老卖老”起来。 司马彤难为情地低下头。她是一个不谙世事、刚出道儿的女孩子,哪里懂得这些事。而且,她对李思城的确只有好感而已。但听孙一咋唬,似乎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她说:“姐姐,我真的什么也不懂,我只觉得李大哥这人挺好,想跟他交个朋友而已。况且我还小,没想过那么多。” 孙虹说:“你今年多大,跟你姐说实话。” 司马彤说:“虚岁23.” 孙虹笑着说:“23还小?我23那年都嫁人了。要是在思城的老家,23岁都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思城27岁,大你四岁,在婚姻上来讲,是最佳组合。你听你姐的,没错!” 司马彤又羞红了脸,说:“可是,我……”却又讷讷地说不出话。 孙虹料想不到如今的北京城里还有这样清纯可爱的女孩,心里不禁暗叹。想想李思城的性格,与眼前这个小女孩暗合,难道这是天意?想到这,孙虹的心情很复杂。 二人在石板上一坐一躺,各自想着心事。李思城玩累了,飞跑下来,对二人说:“两位小姐,该开饭了,老李饿得头皮发麻了。”二女大笑。孙虹瞪了李思城一眼,说:“什么老李?你是老李,我怎么办?”李思城笑道:“你是小孙。这不是你让我这么叫的吗?”孙虹说:“别耍滑头。你知道我们刚才商量什么了吗?”李思城摇头,说:“我又不是诸葛亮,怎么会知道?” 孙虹看了一眼正低头解塑料袋取面包的司马彤,说:“我准备做媒,将的我妹子介绍给你!” 李思城大窘,司马彤也弄了个大红脸。面对心直口快的孙虹,二人也无法。 李思城说:“就你喜欢开玩笑。人家司马小姐是政府官员,我李思城一介布衣,还是游荡在京城的外地人。你开这玩笑,司马小姐会生气的。” 司马彤却轻声地说:“李大哥,我可没把你当外地人看啊!况且,我们那单位,成天乱糟糟的,我跟他们合不来,早晚得开除我。我要是离开单位,还不知在哪游荡呢!”孙虹拿起一片面包,边啃边说:“反正我的义务尽到了,就看你们发展了。思城,我刚才已把你的自然情况给我妹子讲了,她没啥意见。是不是,我的好妹妹?”她居然将起了司马彤的军。 “我……我……”司马彤用一块面包塞住了嘴。若说斗嘴,她哪是孙虹这个老江湖的对手? 李思城说:“别闹了。今晚回到城里,我请客,二位说吃什么都行,但最好别点龙虾。” 孙虹说:“看,看!思城已经默认了,要请客啦!” 第二百零六章 感受疯狂 京城夜生活的内容早已丰富得让每一个不想睡觉的人找到可以让自己疯狂、宣泄和迷醉的场所。 昼夜营业的娱乐项目在明明暗暗的灯火中散落于都市。它们是都市里惺忪的睡眼,是年轻人的天地。它们可以让你忘却夜的存在。 酒吧、歌厅、迪厅、保龄球馆、台球厅、游泳馆、录像厅、电影院……这些娱乐场所早已取代了京城里有着悠久文化内涵的茶馆和戏楼。这些从老外那里舶来的娱乐项目,已经像一个个美艳动人的魔女一样攫住了当代青年的心魂。在这个瞬息万变的年代,极少有秉烛夜读的年轻人苦习那些名谓“经典”但又不知有无实用价值的“厚砖头”。“头悬梁,锥刺股”的故事已不再重演。即使有,也被看作是一种迂腐,是时代遗弃的可怜虫。 古人创造“休息”二字,大约是指劳动疲累后的人倚着树干,自行调节心灵的烦闷吧。而到了现代,自从中央规定全国实行双休日、每日工作不超过8小时后,休息便占据了生命中三分之二还多的时间,故衍生出诸多休息的方式来。不甘寂寞的都市青年绝不会把青春的时光压扁在床上,他们热衷于运动、旅游和娱乐。而最热衷的娱乐就是进迪厅,在暴风雨般的旋律中获得酣畅淋漓的快感。 在迪厅,蹦得快要散架的年轻人可以忘记夜的存在。最重要的,可以忘记烦恼,可以在眩晕的舞曲中放射青春的活力。迪厅是一个磁场,而这个磁场会为你创造欲仙欲死的电感。这电感使你的躯体酥酥欲散,幻化成片片飞絮,那种痛不欲生又妙不可言的肢解与飘散,使人在炸裂的刺痛中快活得想哭! 体会过这种感觉的人,经常抱怨天黑得太慢;当迪厅疯狂的音乐停歇时,他们又会抱怨天亮得太早。 jj迪斯科广场矗立在繁华的新街口。据说它已经是亚洲名头最响亮的迪厅。不过因为门票的关系,能经常进去消费的人极少有工薪阶层。 所以,在这里交朋友通常都不会因身份问题而感到尴尬。就连这里把门的保安,都具备中国仪仗兵的标准。 在这里疯过一次的人,无论是男是女,都很难忘记这个梦幻般的地方。 孙虹等于是把林如凤绑架到这里来的。林如凤坐在舒适的靠椅上,看灯光迷乱的舞池里,奇装异服的青年男女们随着音乐疯狂地抖动着全身上下的每一个关节,林如凤觉得这些人有神经病。尤其是子夜时分,有几个魔鬼般身材的女孩在朦胧的灯光下一件一件地脱去衣服,那坚硬的皮肤在灯光下像玉一样反射过来刺人的光。林如凤感到自己在京城生活了七八个年头,却仍然没融入社会。最终,她的固执被一种落伍的自卑抹煞得一干二净。 孙虹已经游鱼般滑进舞池。孙虹的每一寸肌肤都在颤动。在各种迷离得辨不清颜色的灯光的映衬下,孙虹简直就像一只雪白的天鹅在鸡一样的人群里飞翔着,那随心所欲又精妙绝伦的舞姿,那盛满雾水的半闭的眼,那蛇一样灵动的躯体,那从喉咙里发出的飘飘欲仙的尖叫,像一条条温柔的鞭子有节奏地抽打在林如凤的心上。倘若她是一个男人,她想她会跑过去一把把孙虹捏碎! 一曲已终。孙虹从灯影里汗涔涔地走过来,咻咻地喷气,拉起林如凤说:“阿凤哎,你傻坐着干嘛!走,下一曲咱俩下去逍遥逍遥。”林如凤迟疑地说:“我不会……”孙虹说:“这比交谊舞简单多了,说白了,是瞎蹦,踩点就行!都各蹦各的,没人管你。你就试一次下吧,万一感觉不好,下次我不带你来就是了。” 轰炸般的音乐又响起。林如凤头脑昏昏地下了舞池。在闪烁的灯光中,林如凤感到那荡人心魂的节奏就直接敲打在自己的心上。灯光一忽儿象月亮惨白的脸,一忽儿又像滚烫的太阳从天上直坠下来;一忽儿像无边的细雨丝丝缕缕洒落在自己的身上,然后从张开的毛孔里慢慢地渗进皮肤,一忽儿又像闪电银蛇般钻进自己的心脏,然后顺着血管迅速钻行,麻酥酥地一直从毛细血管向每一个神经末梢传递……在眩晕中,林如凤的细胞被强劲的音乐和变幻的灯光所激活。她提髋、扭腰、耸肩、曲肘……她看见前面的一个女孩把肥大的屁股甩动得如一面筛子。她终于感到生命的畅快,抑郁在心间的阴霾和沉重顺着剧烈的运动被从肌体里一点一点地抖落出来,散落一地。林如凤不管它,任纷乱的脚步踩死它……她把如浪般的长发抖开,像夜空里爆洒的烟花……使人昏眩的音响里,老外那爆炸式的呼叫像一双无形的手在挠自己那颗就要沸腾的心,痒得骨头都酥麻得没有办法。她想抓住一个人狠狠地咬断其咽喉,让咸咸的血腥味冲淡这种莫名的躁动……眼前继续晃动着坚硬的雪白的修长的大腿、一把就能卡断的水蛇腰、足球一样有胸脯上滚来滚去想挣脱ru罩弹射出去的ru房,还有那渴望被占有、被撕碎、被践踏的呻吟声、呢喃声、叫喊声……林如凤在昏然中猛问自己:这个什么地方?自己为什么要到这里来…… 林如凤的脑子里电闪着幕幕往事,而自己的身影在往事里淡远而模糊…… 第二百零七章 错位的爱恋 林如凤和许丹阳的婚姻,在别人看来是绝对平等的,但在他们自己看来是绝对不平等的。 他们的介绍人证婚人甚至他们的朋友和父母,都认为他们很般配。林如凤美丽清纯,是清华大学的本科生;许丹阳风流倜傥,是北京大学的高材生。林如凤出生在一个破落的地主家庭,但其父是受人尊重的教师,好歹也算知识分子家庭;而许丹阳的母亲是教授,父亲是一位局级干部。无论怎么说,这对被亲友们称“璧人”的小夫妻是他们的亲人在慈善的上帝那里定做的。他们活在优越的环境里,更活在同龄人羡慕或是嫉妒的目光里。 可是,许丹阳在婚后认定自己和林如凤是不平等的。他是在北京城里土生土长的城市青年,是超凡脱俗的公子哥儿。倘放在从前,正局级干部的公子应该算得上“衙内”,而且是“知府”大人的“衙内”;他家有的是钱,还有住房,他就是成了植物人躺进医院也可以在昂贵的药物中度过一生,安然死去。而林如凤,是乡下妹子,什么事情都依靠着他。林如凤刚毕业时,是他为她安排了工作;之后,他再通过父辈的关系很快就帮她解决了北京户口。许丹阳断定林如凤认识他前根本没穿过2000元钱以上的衣服,而他就为她弄了几套价值5000多元的衣服,他亲手把一个乡下妹子包装成一个没有丝毫破绽的城里人。许丹阳不得不承认,当初,他是厌烦了身边的胭脂俗粉才找带着乡间清新气息、单纯得楚楚动人的林如凤的。那时候他喜欢到饭店去吃素炒蒿子杆,他认定林如凤就是那绿得让人咽口水的蒿子杆,而且带着野生的药味的芬芳。但婚后他对林如凤很不满意。林如凤生活清淡,生性好静,每次都是他主动发起进攻林如凤才死鱼般躺在床上,像一根顶牙的香蕉,鲜嫩但不可口,弄得许丹阳索然无味,只好草草收场。林如凤做那事时简直有些痛苦地闭着眼,那本来好看的两条柳叶眉蹙在一起,像两条风干的蜈蚣。林如凤像一条放上砧板的鱼一样任许丹阳宰割,一声不吭,一动不动。好几次许丹阳想一刀宰了她!许丹阳看过难以数计的黄色书刊和黄色录像带,自以为深谙行房之道,但却对林如凤无可奈何。他在卧室里放过无数次欧美火爆的性生活录像,但对林如凤丝毫不起作用。许丹阳认定林如凤的敏感神经已经坏死,便常领她到医院进行检查,却一切正常。许丹阳春情萌动却无处发泄之时,他真想打碎林如凤的脑壳,看看她的脑子里到底有什么秘密。有时候,他会嫉妒地拷问林如凤是否和那个穷当兵的李思城仍保持藕断丝连?林如凤就委屈地哭。说真的,许丹阳从未瞧得起李思城,他认为李是一个乡下土老皮,连穿衣服都不会搭配。他认为把李思城当作情敌是对自己的一种侮辱。但结婚那天,那个可怜又可恨的李思城来了,李的领带像一根鸡肠子吊在狗脖子上,使许丹阳有一种胜利的畅快!但林如凤在敬酒时把杯子砸了,这多少让许丹阳扫兴。作为绅士风度十足的他,又不好在众目睽睽之下与一个乡下佬计较,许丹阳宽宏大量地饶恕了李思城。新婚那天晚上,林如凤红着脸死也不肯脱衣服,盛怒的许丹阳像扒青蛙皮一样把林如凤扒了个精光。看着那瑟瑟发抖鲜嫩得能掐出水来的身体,许丹阳就问她是不是处女。在此之前,许丹阳对这种事是那么不屑,甚至破口大骂那些虚荣的男人们还残存着这种封建的余毒。但今天她发现林如凤很恍惚,尤其在那个该死的李思城出现以后。他们是青梅竹马的朋友,说不定他们曾于那个许丹阳永远也不想去的山旮旯里已发生过性关系!计丹阳决定问个明白。林如凤没有回答他,林如凤的泪水溢出眼眶。许丹阳认定林如凤做贼心虚,一种耻辱袭上心头。他像一座大山一样向林如凤压过去,他听见那种树木被崩塌的山石压碎的脆响……鲜血溅湿了雪白的床单,而林如凤的泪水狂泻如注。许丹阳在密集而紧骤的疯狂中体会到了生命中最畅快的满足,虽然这种满足在惊诧和怀疑中产生,但他仍然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岸最幸福的人…… 从那以后,每次林如凤都曲着双腿,几乎是哀求着他。许丹阳厌烦甚至痛恨她这种表情!他想起和他发生过性关系的那些女人,无一不是像游鱼一样鲜活,无一不是像灵蛇一样灵动,无一不是像魔鬼一样销魂。可他面对林如凤却一筹莫展,但越是一筹莫展越让他感到刺激。他就像一个自负的驯兽师一样,发誓要把桀骜不驯的烈马驯成听话的小狗,同是也要把温驯的小猫驯服成凶猛的老虎。但他没有做到。他在垂头丧气的同时也怒火中烧。他觉得自己干了一件蠢事。以他的身份地位才学相貌,随便在京城找个漂亮风流的小姐,简直易如反掌!他为林如凤办了户口,安排在自己公司工作,这种运气哪是一个外地女孩能够随便碰得上的?而林如凤却不会珍惜,让他不爽!他有时真想离婚算了。他觉得这种不平等的关系要维持下去简直没有任何意义!我许丹阳是做大事的人,岂能让一个生活的累赘拖着自己?他奶奶的!他经常在心里骂林如凤。但他平时的表现却是一个儒商,一介书生。连他的父母都感觉如此。 第二百零八章 如凤之苦 而林如凤,也同样觉得许丹阳和她结婚是不平等的。当初,要不是许丹阳鼓噪她下海开公司,她已决定读研究生。研究生读完可以轻易解决北京市户口,可以到跨国公司去工作甚至出国。她学的计算机专业现在已是炙手可热的职业,她的好几个同学都有了车,在跨国公司拿着白领的薪金,住着完全西化的公寓楼;而她,现在还坐许丹阳那辆经常住院的破桑塔纳,有时许丹阳不高兴,便闷声不响地把她甩在家里或办公室,她还得挤公共汽车。当初,她是为了帮许丹阳创业才放弃大好的前程的。在公司,她经常累得直不起腰。又要搞财务,又要接待客户,许多合同都是她一手签的。而账户上的钱全是许丹阳这个法人的,自己每月只拿2000元的工资。许丹阳多次提醒她,这是公司最高的薪水啦!她的确爱过许丹阳,想为他奉献一切,她像中国千千万万的女性一样,在幕后扛起沉重的担子,为的是把丈夫推向前台。而许丹阳从未在别人面前夸奖过她、鼓励过她。他认为她是他是附属品,是一架机器,不管在公司抑或在家里都是。最让林如凤忍受不了的是在床上,许丹阳一改过去那副斯文的面孔,变得像日本二战时那些丧心病狂的军官,动不动就让林如凤给他按摩,甚至还病态地折磨林如凤。在这方在,许丹阳从来没尊重过林如凤,从来不问她愿不愿意。而且,许丹阳一脱了衣服,简直叫林如凤对这个平时潇洒得迷倒一大片的男人无法忍受。他的肚皮上全是脂肪,像一堆发了潮的烂棉絮,林如凤只要碰他的肚子一下,一夜都会觉得有毛毛虫钻进自己的血管里乱爬。再就是他的胸脯,简直瘦得要命,那肋骨根根如刺,看上去像一把木梳,硌得人生疼;他的腰部是一道三寸长的刀疤,据说是小时候与人武斗让人砍的,现在像一条丑陋的蜈蚣,黑红黑红的,趴在那里,一碰到它浑身就起鸡皮疙瘩;最难以忍受的是他的腿上长了久治不愈的牛皮癣,铜钱似的,一到半夜他就像刨冬瓜皮了一样“喀嚓喀嚓”地抓,白天起来床上就有一层皮屑。可是这些,都不为外人所知道。白天,许丹阳被名贵的西服包裹着,依旧卓尔不群。林如凤经常在他的鼾声和抓痒声中睁着眼,想着心事。她想起了对自己寄予无限希望的父亲。倘若父亲知道女儿的生活是在一种苦闷中煎熬,老父亲一定会痛哭失声的。父亲来过一次,许丹阳开车把从未到过京城的父亲拉到新世纪饭店,在几个年轻人的欢呼中父亲高兴地喝多了,吐了一地。许丹阳回来就笑她的父亲老土。父亲要去看李思城,她没让他去。想到李思城,林如凤就让眼泪一颗颗滑落进枕头里。她已经没有再跟他联系过,但梦里的李思城老她面前吹箫,那箫声像山间的野风刮过岩洞啊!她走过去,李思城成不理他,李思城冷漠得如一尊石像……梦时醒时断,残得让她无法连续。她当初在清华时,李思城曾送给她一枚用弹头做成了五角星,她没敢拿出来让许丹阳看,她把它锁进箱子里。当孤寂的夜里,许丹阳不知去向的时候,她就拿出来,轻轻地抚摸。那五角星被她摸得如玉般光滑!林如凤在抚摸它时,就觉得自己在抚摸李思城的身子……这身子她在12岁那年她就见过,那时溺水的李思城正赤着身子被父亲从水里抱起来……后来,李思城要去流浪了,他已经长大了。在送别的车站,她把她的手伸进车窗摸他滚烫的额头……一晃几年又过去了。在香山植物园,当她看到李思城健壮的身体在烈日下泛着古铜色的光芒时,林如凤才真正感到李思城已经是一个真正成熟了的男人,那猎鹰般掠起的身子简直让她的心跳得要炸裂……那宽实的怀中,是一个避风港啊,那瓷实隆起的胸肌昭示着生命的顽强与坚实……可是,命运捉弄人啊,李思城没有钱,奋斗多年却还没有一个站住脚的根基,而他和她的路线却永远像两条平行线一样不可重合,只能默默地看着对方,关注着对方……林如凤终于选择了许丹阳,这里头有功利色彩,这一点她必须承认。她喜欢北京,她承认她是一个凡人,一个俗人,那种挣脱现实樊篱的勇气逐渐被平淡得庸俗的现实生活所湮没。她只想有一个家,一个可以让她学习和工作的家。而李思城不能给她这些,许丹阳能。她明白一个女人尤其是从外地杀入京城的女人要想活得舒坦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她选择许丹阳,是一种无奈;况且,当年那个成天在北京图书馆看书的许丹阳,是那么具有白马王子的魅力,而许丹阳的母亲又是她最信任的老师。许丹阳在和她恋爱期间所表现出的种种关心和呵护,使她做梦也想不到婚后会变得如此糟糕。现在,她只能为自己的选择负责。就好像你去商场买一件衣服,穿了一段时间后发现它是一件水货,你也只能认了。除非你把它扔掉! 扔掉了又怎么样呢?这些年的积蓄全在许丹阳的账上,要是离了婚,她在陌生的京城里怎么生活?而且,她的父亲非气死不可! 直到有一天,她发现自己的下身骚痒无比。她去了医院。医生带着一种鄙夷的目光对她说:“平时也注意点,图一时欢乐,造成长久的痛苦,值吗?”她才知道她得了性病。她终于把这事向好友孙虹哭诉。孙虹气得破口大骂许丹阳。 自那时起,她发誓不再让许丹阳碰自己。他们终于吵架了,打架了。许丹阳身体虽瘦,但拳头硬得超乎林如凤的想像。林如凤一气之下搬到孙虹这里来住。孙虹便经常带她去玩。jj迪厅,就是孙虹最爱去的地方。 第二百零九章 黑黑的阳 曲已终,人已散。孙虹把林如凤带到酒吧,开始喝酒。由于热汗满身,孙虹解开衣服,把两只滚圆的ru房亮了出来。旁边几双贼亮的眼睛就刺过来,孙虹居然侧过身,大胆地迎合着那几双饿狼一样发绿的眼睛。 林如凤显得不好意思。正这时,有一高大的黑人气咻咻地从楼梯上跑上来,居然用纯正的中国话说:“孙小姐,让你久等了。”那黑人像一座黑铁塔,在灯影里看不清他墨一样的脸,但那口雪白的牙齿却水晶般闪着光,眼睛也一亮一亮的,像一个刚从矿井里挖煤出来的工人。 孙虹贼了他一眼,把衣服拉上,说:“不许看!”那黑人说:“不看不看。但中国的法律里没这项规定吧?”便又呲白牙笑。 孙虹指着林如凤说:“这是我的同学林如凤小姐。”又对林如凤说:“这是人民大学的穆赫塔尔•;阳光,苏丹人,现正在攻读统计学博士。”二人便握手,林如凤感到穆赫塔尔的手滑如油膏。 林如凤素知孙虹朋友遍天下,整日手机响个不停。孙虹说她喜欢交个外国朋友。老外别有风味,比中国那些花花肠子的男人强得多。 那阳光果然了得。在与林如凤交谈中,居然连中国的历史也了解甚多。阳光发音纯正,差不多比得上播音员。 原来这阳光乃苏丹国一位农场场主的儿子,12岁便开始勤工俭学,15岁那年在工厂做工烫伤了手,至今小拇指头伸不直。他一直半工半读,在美国读完经济学硕士,又来中国读统计学博士。他在上大学前挣的钱,够他花到50岁。在本国,他已有两座别墅,两辆私家车。 人民大学的教授嫌穆赫塔尔这个名字太长,便为他起名阳光。可他往你面前一站,就是一片黑暗。 孙虹问:“李先生没来吗?”阳光答:“李先生回饭店去了,据说饭店发生了盗窃案,他要回去处理。” 林如凤问:“哪个李先生?我认识吗?” 孙虹说:“好像不认识吧!”便给阳光眨眼,阳光以为是让他说话,便说:“他叫李思城。”林如凤心里一跳,赶忙说:“噢、噢。”叼了孙虹一眼,似乎明白了什么。 前几天,林如凤在孙虹屋里看到一枚五角星。跟李思城送给自己的一模一样。林如凤便追问孙虹。孙虹平静地说,她在一家小店买的。今天看来,事情不那么简单。 孙虹见林如凤又来了心事,便说:“我讲个故事给你们听。说一个中国人到美国去。这中国人不会外语,只会说‘yes"和’no".在大街上转了半天,因语言不通,饿得没办法。到了中午,他忍不住走进一家快餐店,但漂亮的服务小姐说了半天,他一句也听不懂。情急之下,便把裤子脱光了,捞起两个‘鹅卵"向小姐吼道:’yes".那小姐点头而去,不一会,端了两个煮鸡蛋过来,这中国人大喜:正好邻座也有一位不会说英语的非洲人,同样饿得够呛,便把小姐招过去,把裤子脱了,效仿中国人的动作。那小姐点头而去。不一会儿,端了一个盘子过来。中国人一看,大吃一惊。你们猜猜看,那盘子上面是什么?” 林如凤捶了孙虹一下,说:“不知道。”阳光耸了耸肩,也表示不知道。 孙虹就噗哧一声笑出来,说:“是松花蛋!” 林如凤看了一眼阳光,忍不住笑出眼泪来。而阳光呆头呆脑,四处乱看,纳闷地说:“为什么是松花蛋?”二女笑得更开心。 第二百一十章 林如凤随孙虹回到家,已是深夜。孙虹见林如凤沉默不语,便说:“别为许丹阳那小子伤心了!该玩就玩,没那么多事。你看我,活得多滋润!这社会就那么回事,看得开一些。喂,你说那个阳光怎么样?” 林如凤随口应道:“不错,挺可爱的。” 孙虹说:“我现在考虑是不是嫁给他。他明年就毕业了,到时候准备到国外去当当洋太太。阳光这人可细心了,你一个眼神他都知道是什么意思。” 林如凤说:“你们怎么认识的?”孙虹说:“半年前吧。我去双安商城买东西,见几个卖烤羊肉串的人正指着阳光骂‘老黑!黑鬼!"原来阳光信伊斯兰教,不吃猪肉,便想尝尝烤羊肉,但那几个家伙狠宰他,五串羊肉要50元。阳光不干,他们就骂他。我看不过去,上前说理,救走阳光。阳光很高兴能认识一个中国朋友,便请我吃饭,就这样就认识了。不过,只要我和他一起上街,肯定有好多咬牙切齿的青年想揍他。他这人心好,挺疼人的,也挺牛仔的。有时,买几瓶啤酒,穿一大裤衩,坐在留学生公寓下面的台阶上牛饮。” 林如凤啊呀着,连打几个哈欠。孙虹开始为他收拾床铺。林如凤躺下,说:“阳光没在这张床上睡过吧?”孙虹气得打了她一下,说:“鬼的你!阳光才不会呢!不过,有个人却在这里睡过。” “谁?”林如凤一下困意全消,她料想到是许丹阳!这个魔鬼!她几乎是愤怒了。 却听孙虹说:“他叫李思城!” 林如凤脑子“嗡”的一声。这真是大出她意料之外。而且,不知为什么,她宁可想信那是许丹阳,而不是李思城。 看着林如凤惊慌失措的样子,孙虹说:“怎么啦?他又不是你老公,你管得着吗?” 林如凤颓然地叹了口气,说:“你不用说了。我明白了,那五角星是他送给你的。” 孙虹说:“是又怎么样?他可以送给你,就不可以送给我?”林如凤不语。孙虹便笑道:“阿凤呀,你这人怎么心眼儿这么小?你和思城的事儿呀,我是最忠实的观众了。他是到我这儿来过,但我保证,我跟他可是白菜炖豆腐——一清二白的。信不信由你!” 林如凤说:“关我什么事?”孙虹说:“我孙虹敢做敢当,但没有就是没有。我说呀,你想不想听关于他的故事?” 林如凤不语。 孙虹说:“自找没趣。算了,算了,睡觉。”便去拉灯。林如凤却一把拉住她,说:“虹虹,你就别卖关子了,你讲!” 孙虹才点了根烟,把如何想遇李思城,如何帮他找工作,又如何在凤凰岭碰到司马彤的事说了。 林如凤痴痴呆呆的。他想不到李思城所在的蓝月亮饭店,就离自己的公司不远。也想不到李思城变化那么大。末了,她问:“虹虹,说真的,我和思城一块长大,他是个不错的人,天性纯良,绝对安全。我现在陷入了婚姻的围城,只恨自己当初没有看清许丹阳。我劝你,还不如和思城谈谈,结婚得了。他既然当面对你讲那话,说明他心里有你。他这人是很聪明的,只是以前一直没有发挥他才能的机遇。我们在学校里的时候,他是公认最有前途的。真的,如果你们结合,我真会羡慕的。现在我才体会到感情最重要。你可别再错过机会了。” 这回轮到孙虹不语了。林如凤坐起来,忽眼泪汪汪地说:“你就答应我吧!思城在北京孤孤零零的,没有一点安稳感,你就给他一点安稳感吧!他辛辛苦苦,在外闯荡多年,都二十七八了,还没有体会过男女之间的幸福,他太需要一个家了!” 孙虹又点了根烟,说:“我都仔细考虑过了,不行。说真话,我当初我帮他,的确存有这份私心。我现在啥都不缺,就缺爱情。我相信李思城说的也是真心话。不过后来我清醒过来了。我前一次婚姻的失败就是我太急躁了,没有回旋余地,所以我现在在承受这种由于盲目而造成的痛苦。是,思城是不错,但他不适合我。我离过婚,和许多男人鬼混过,虽然他现在满口应承,但一旦结婚,这种潜藏的危机就会爆发。我都无所谓,毁了他怎么办?你知道,我是一个不甘寂寞的人,而且我不适合那种长相厮守、一成不变的生活,我的感情很脆弱,这是本性,改不了的。与其这样,还不如清清白白,做个长远的朋友。我那天帮他与那个司马彤撮合,是因为我发现他们有共同之处。司马彤这个女孩很可爱,很忧郁、用情也专。在大学几年,居然没谈过恋爱,而且,我已经安排他跟李思城约会过几次了。他对思城佩服得简直五体投地,而思城是一个夫唱女随的人,跟我在一起,他会痛苦不堪的。你也是结了婚的人,应该明白性格的重要,这不是谁对谁错的问题。所以,我从心里喜欢他,但又不敢去爱他,这对他对我都是一个悲剧。我想,我的做法是对的。倒不是我真的想嫁给阳光。我在国内生活也很好,干嘛跑到苏丹去受洋罪?玩玩还可以。所以,你也甭劝我,我自有主张。你要真想帮思城的话,咱们就把他和司马彤撮合得了。” 林如凤不语。半晌,才说:“那个司马彤在区旅游局干,不知能不能帮上思城的忙?如果真是那样,思城的户口怎么办?” 孙虹说:“我私下打听了。司马彤的父母都身居高位,父亲是副部级干部,母亲也是厅级干部。你想,副部级干部弄个户口不是小意思吗?” 林如凤说:“可是,司马彤的家里人不一定会接纳他。当官的都很势利,而思城是一个外地人,恐怕够戗。” 孙虹说:“关键不在这里。关键是思城征服司马彤。你想,司马老头就只有一个女儿,能不听宝贝女儿的?万一女儿以死相逼,老头老太太不急死才怪。” 林如凤说:“可是……可是思城喜欢她吗?” 孙虹说:“这就需要咱俩努力了。你想,最了解思城的是谁?还不是咱俩!你在他心目中,自然根深蒂固,由于时空错位,你们才擦肩而过,但他仍然会听你的。那天在我这儿喝多了,还不断叨念你的名字!我呢,毕竟后来接触比较勤,他至少不会怀疑我要害他,我的话他至少听得进去一半吧!所以,只要我们从中撮合,再找那不谙世事的司马彤,向她传授些招法,自然水到渠成。那时,李思城便成为副部长大人的乘龙快婿,你我要在北京搞点名堂,还不倚仗思城这层关系?而你呢,就不怕许家对你怎么样了。这个社会有个靠山很重要。思城呀,真是天上掉了馅儿饼,就看他捡不捡了!”孙虹说得意非常,仿佛她已经完成了一个庞大的策划项目一样。 林如凤叹了口气,说:“事情很难预料,往往是计划没有变化快。喂,那司马彤到底长得怎么样?” 孙虹打了个哈欠,说:“是个袖珍女孩儿。简直像林黛玉,有一种幽怨的美。我要是男人,肯定叼紧她不放!” 第二百一十一章 门卫司马彤 在物质上,秋天,是收获者的季节;在精神上,秋天,是感怀诗人的季节。 “秋风秋雨愁煞人……”“天凉好个秋……”“春花秋月何时了……”“冷落清秋节……” “秋”和“愁”总是形影不离。从字的结构上看,秋天像一座大山压在愁肠百结者的心上,把这颗心压得扁扁的。 秋天的月亮总是特别明朗。秋天的夜晚总是特别宁静。秋天的风声总是像屈死的冤魂一样在无人的角落呜号低诉。 司马彤独伫窗前,看窗外片片飞叶被风翻卷着,在昏月下纷乱地舞蹈。有的叶片撞在玻璃上,忽儿又顺着玻璃下滑,又被一阵沉缓的秋风卷走…… 在夏日里能经受烈日和暴雨侵袭的叶子,到了秋天,就连一阵轻风也挡不过。因为,它已经离开了它赖以生存的枝头,也就是它的根。 离开了枝桠的枯叶随风漂泊,它不知该到哪里去;最根本的,它已经不能自己决定。 司马彤轻叹了一声。他终于想起李思城的话:“人在江湖,身不由已!” 她很早就知道这句话。这是每个浪子的心声。甚至,当这句话还没有产生的时候,这种心声已经存在,一直可以追溯到远古。 李思城就是这秋风里的某一片落叶。她想。 她又想起父亲司马勋的训斥:“小彤,你老是死气沉沉的,成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根本不听爸的话。我看要不是老爸,你呀,找份工作都困难!” 是啊!倘若没有父亲,她很可能无法生存下去。工作近两年来,她发现以前在大学里学的那些东西一点也用不上。 她现在还能有份工作,有个住处,全是因为她有一个好老爸。当她的同学们还在满大街找招聘广告的时候,她已经坐在区政府旅游局宽敞得像教室的办公室里了。 区旅游局负责主管辖区内宾馆饭店,区内每一个宾馆饭店她都烂熟于心。但这些宾馆饭店在何位置?设施如何?她都不知道。她所熟悉的是它们的电话号码以及报上来的材料,还有就是她做的统计表。 每天,司马彤骑上自行车,走进雄伟庄严的区政府大门,第一个打开办公室门,然后拖地板、擦桌子、打开水、泡绿茶。先泡局长的,再泡副局长、科长的。等一切收拾停当,头们便鱼贯而入,开始品茶,拈起杯盖“当当”地磕几下,开始讨论中央电视台、北京电视台公开播放的新闻,然后更为热烈地讨论在媒体上见不到的奇闻。当然更多的是中央的。司马彤意识到,他们是关心国家大事的,政治嗅觉像狼狗一样灵敏。加之他们虽官居七八品,但如果让他们说心里话,区长市长甚至中央的领导,所做的成绩就那么回事,倘若让他们亲自去抓,定会抓出更大的成效来。看得出他们对现状是不满意的,他们每个人几乎都认为自己是一匹卧槽的千里马,只恨伯乐腿短,无缘相识。他们的牢骚话起码占每天谈话内容的三分之二。剩下的三分之一,一半是谈论国家大事以及区政府内部秘闻,一半是老婆孩子房子票子。 司马彤在旅游局从未挨过训斥。局里的每一个人都知道她的家庭背景。司马勋在部队时已是师级政工干部,转业后又连升两级,如今已是某部副部级干部。旅游局局长黄岑曾在司马勋手下当过兵,那是在沈阳军区的时候,司马勋是连长,黄岑是通讯员。后来黄岑退伍回京。而司马勋正赶上筹建武警部队那个时机,差点被安排转业的他一换领章帽徽,成了武警总部的领导。当年曾挨过不少训斥的黄岑至今想起来仍怀恨在心。可是老头如今把千金小姐托付给自己,完全是老领导的一种信任,黄岑便毫不犹豫地应承下来。虽然老头管的事与旅游方面挂不着边,但官大一级压死人,说不准啥时候用得上。 不过在官场上混了不少年头的黄局长绝不能让下属或别的局、处看出自己是在利用私人关系照顾小彤。自司马彤上班后,黄局长从未单独找司马彤谈过话。司马彤在局里,直到现在还没有明确的业务分工。接传真、电话,打材料,搞卫生,送信函,发通知……这些任务当然得由资历最浅的司马彤来干。司马彤在周而复始的重复中感到生命渐渐枯竭。每天,她只要走进办公大楼,一种发霉的重压就像石板一样扣在她的心头。她不怕忙,真正忙起来她会像一个运动场上的赛手一样兴奋。可更多的时间是无所事事,在办公室里傻坐。她不能到楼下去乱转,因为头儿们正在另一间办公室里打牌、下棋,把门已杠死了。他们对她的交待有三条:第一,上级来电话,要去叫他们,说正在卫生间;第二,区政府有人来找,能躲就躲,躲不过就打传呼;第三,饭店宾馆来电话,一律不在,有事你先记一下再说。通常,除星期一忙着上窜下跳地开会外,星期二到星期五,办公室空得怕人,只有电话玲声针似的扎进司马彤的耳朵里。久了,她明白自己实际上跟门口那个传达室的老头是一个角色。老头看大门,她看“小门”。 第二百一十二章 司马彤之惑 更多的时候,头们打牌打得累了,便合伙策划一些活动,名曰:开展工作。他们找一个档次比较高的宾馆,召集各宾馆饭店的头们开会,研究旅游市场的开发。开完会,便进包房喝洋酒,唱卡拉ok.色香俱全的粤菜川菜鲁菜豫菜潮洲菜湘菜湖北菜上来,他们就压住舌根下喷涌而出的口水,指指点点评头论足。而平时在机关食堂,他们排断了腿像犯人一样从那个小孔窗里抢回一个猪蹄一条鸡腿,就欢喜无限,啃得津津有味汗星儿直冒。但在饭店不一样。饭店一上桌又是海鲜又是各地名菜,呼呼啦啦压得桌上的玻璃转盘嘎嘎直响,别说吃,光看一眼就饱了,不提点批评意见陪桌的老总或副总反而会小瞧了穿官服的他们;末了,他们便提出要组织考察小组,到香港、澳门、广州等地去学习人家的先进管理经验。这个考察团的成员,全是老总级的,星级以上饭店的老总方可入围,每个成员交5000元的考察费。于是他们便坐飞机,满天乱飞,随心所欲。一次考察最少得需要个把月,光拍过的胶卷得用箱子装。一年搞过两三次,已进入年终总结阶段。所以,想旅游的人最好想办法进旅游局。全国各地,基本上想去哪儿就能去哪儿。 但最苦的是司马彤。她就像条看家狗一样,每天到食堂排队吃那基本没有味道的大锅菜。直到现在,她仍然不知道长城是什么样儿(电视上的长城总是一晃而过)。她去过一次京郊的凤凰岭,去过一次香山。让她欣慰的是两次都有李思城。去凤凰岭是偶然相遇,而去香山是她几次打电话几乎是求他,他才答应的。 那是一个阴冷的星期六。司马彤在给李思城打完电话后,一夜没有睡好,老觉得皮肤下面有无数跳蚤在捣乱。窗外有风呼呼地刮。司马彤就在心里大声喊:刮吧,刮吧!把天空都刮净了,好让明天是一个晴天。这一夜她的大脑神经兴奋得发出洪水般的声响。这是她第一次单独约会一个男孩(她认为他是)到郊区旅游,她把能想到的对话在脑子里反复演练,但她最终决定决不像港台电视剧里的男女主人公一样,说着说着就把身子背过去故作深沉。司马彤讨厌虚假,所以她的同学她的朋友们在玩了两次虚假后,她就坚决不理她们。她是孤独的,在长期的压抑和孤独中,她无师自通地练就了一种“腹语”。她喜欢给自己对话,经常在无人的地方口中念念有词。她从小就过着颠簸流离的生活。父母的工作老是调动。什么军区军械库、油库、防化团、边防团。她刚刚在山沟里认识几个拖长条鼻涕的纯朴小孩,又被转学到镇上的小学去;当她能把同学的名字全部写完时,她又转学到东北偏远的县城去上学。上中后,她又随父母迁居长春;初中没上完,父亲又调到长白山下当团长;高一时,父亲又调入京城武警总部……所以,她的同学多得至今让她记不起名字,只剩下几个模糊的影子在大脑深层蠕动着。但她是熟悉战士们的。无论走到哪里,那些像蚂蚁一样辛勤的战士们都一个样,都朴实而且粗糙,见了她都“嘿嘿”地傻笑。她等于是在这些兵们的怀抱中长大的。上小学的时候,父亲手下的兵总是把她抱上自行车,然后在朔风狂吼、冰天雪地的北国艰难地行进。兵们要把她送进学校去。兵们总是把馊得发酸的军大衣裹着她,而兵们自己冻得把鼻涕直接流进她的脖子里……有一次,自行车在雪地上滑倒,她惊叫一声,闭了眼。睁开眼时,她发觉自己正躺在兵的怀抱里,就像不小心摔在蹦蹦床上一样……后来她上了中学,兵们再也不敢用他们那粗糙得裂了口子的手捏她红扑扑的脸。与她说话时,兵们都不敢看她,仿佛刚刚作完案一样心虚。再后来她离开了冰封雪冻的大东北,到了北京。可是,北京这个大城市对她而言,有一种陌生的恐惧。京城的高楼大厦挡住了她的视线,再也没有那种极目之处天高云淡的舒展;再也看不见天幕深处的猎鹰由一个黑点倏地俯冲下来,大得像一团黑云涨痛了自己的眼睛;再也听不到山野里豪迈而悲怆的军歌像子弹的呼啸声电击着大脑神经……她使劲地调整自己,想把自己很快融入到同学们中去。可是她的同学们都是在京城土生土长的“贵族”,对带着东北口音、矮小腼腆的她是不屑的。有多事者还为她编了外号,顺口溜。她只有在父母都加班了的夜晚躲在家里流眼泪。父母都是工作狂,颇有精忠报国的伟大志向。调到北京后不到两年,父亲转业了,更忙。司马彤在高中阶段,只有母亲顾惠到学校参加过一次家长会,那是毕业典礼,司马彤已经是跪下来求生她下来的母亲了,母亲才去了半个小时就走了。在大学里司马彤谨守父亲规定的“三不准”(不准谈恋爱,不准去娱乐场所,不准乱交朋友),每天埋头苦读。她明白父母的意思,他们是要把女儿培养成才,更要培养出像他们那种无论在什么环境下都能顽强战斗的作风来。所以,她几乎是与外面的世界隔绝着。也曾有好事的男生悄悄地给她递纸条,约她出去踏青。她没去。一是怕违反了父母的规定,二来觉得这些男生鬼精鬼精的,成天勾腰缩背,没有一点男子汉气概。她总是默默地学习着,疲累时便闭上眼回忆大东北的往事,回忆那些粗糙但朴实可爱的大兵们。他们就像大东北的莽莽丛林一样,平凡坚韧,四季长青。她曾到过父亲在北京的部队,但那些机关兵们油得像咬不动的油条,眸子里透着一种机警,似乎一眼就能看穿她的心思。她不喜欢他们,讨厌他们那种世俗的油滑。她宁可钻进唐诗宋词里,靠近李清照,靠近李白杜甫苏东坡。她常常被那雨露般让人心旷神怡的诗词意境弄得浑浑噩噩,魂不守舍,仿佛自已就是古人。但她遇到李思城时,那种对军营的情愫被牵扯出来了。她认为李思城简直就是大东北那些兵们的集合体,一种清新的野气扑面而来。她想同他交个朋友,在她烦闷之时能把沉淤多年的心事向他吐露。可是他也像大东北那些粗糙的兵们一样,飘忽着飘忽着就不见了……她在无边的期待和失望中感到这个世界是那么陌生。城市里幢幢高楼条条马路,如潮的车辆和如烟的人群,让她感到自己在一种流动恍惚的眩晕中活着。就连自己的父母,都没有真正地和她交过心。他们一直沿用在部队训兵的那种口吻,总是说“你该如何如何……你不如何如何又会如何……”他们从来都没有征求过她的意见,就连考什么学校,找什么工作都是他们一手策划一手安排,根本没有她的发言权选择权。 后来她明白这是父母对自己的关爱、负责,而这些关爱和负责像一层层茧缚住了她,她像一个休眠的蛹,被压缩进一个小得窒息的空间,使她无法动弹。在寥寥可数的几个朋友中,安娜是最好的一个,但安娜喜欢时尚,在校时不喜闷头看书,到处去交际。司马彤认定安娜将来会后悔没有好好学习。可是,毕业分配后,安娜当了某大公司的总裁秘书,半年内开上了小车;而自己苦心修习的古文,却在实际工作中派不上一点用场。在局里在家里甚至在任何一个她到过的场所,没有人跟她讲历史讲诗词歌赋讲“婉约派”的来龙去脉,甚至连讲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的人都是那么少。有一次局里学习上面的文件,知道她是学政治的,便让她发言。她逮住机会把书本上学来的知识讲得妙趣横生。但她很快就看出了头们的疲倦神色,她停住了,缄了口。她直到现在还不明白,既然这些政治、历史、文学等科目拿到社会上甚至拿到政府机关都不受欢迎,还要学它干嘛?那些并没有列入课程的社交礼仪、打牌喝酒、卡拉ok、办公秘诀、官场迎合、溜须拍马等却大受欢迎大行其道!一个孩子出生后就一直让父母向好的方向引导,要学雷锋,学文化,无私为祖国奉献;可孩子长大了发现教他成为好人的父母其实也没学雷锋,更没无私地为祖国奉献;但长大了的孩子结婚生子后仍然对下一代这么说……这是为什么呢?司马彤想不通。 第二百一十三章 第一次约会 不管怎样,她至少可以把这些“腹语”向一个退伍的大兵说出来了。她相信,在凤凰岭遇到李思城是天意使然。当时她还有些绝望地看着站在身旁的孙虹。倘若他有了女朋友,这些“腹语”恐怕要烂在肚子里头了。只有一个长期沉默的人才会感到倾诉的重要。司马彤当时简直伤心死了。但后来她和孙虹成了姐妹。而且,孙虹明确告诉她,李思城还没有女朋友。司马彤倒不是急于找一个老公,而是需要一个与自己沟通的朋友。她觉得这个非常重要。 在跟孙虹有限的几次接触中,她就认识到自己与孙虹的差距。孙虹有意无意地谈起男人的弱点,分析得让她这个涉世未深的女孩瞠目结舌!她没想到孙虹对男人的研究已经到了可以著书立说的地步,同时她也尽量放松自己的保守,准备接受一点孙虹的建议。但在孙虹为她介绍李思城做男朋友这条上,她认真地说:“我真的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你也不要让李大哥为难,好好做个朋友,就像你和他那样,不也挺好吗?”孙虹居然找不出理由来反驳她。 天色仍昏昏的,司马彤就轻手轻脚地起了床,找旅游鞋,穿运动衣,然后在穿衣镜前换。穿衣镜里是一个成熟的少女,穿上紧身衣,鲜明的轮廓便被挤了出来,形成人体的风景。她叹了口气,脸却热了起来。毕竟是一个大姑娘了,却还没有恋爱过,这实在是一种不该发生的遗憾。她正欲扭身查看某些细节,猛然发现镜子里映出母亲那张没有表情的脸。母亲的眼睛像针,刺得她浑身不自在。 “妈——”司马彤叫道。她害怕母亲这样看她。 “小彤,那么早起来干嘛?神秘兮兮的。”顾惠说。 “我约了朋友,出去郊游。”司马彤从来没撤过谎。 “男的女的?”顾惠的眉头拧紧了。 “唉呀,妈!”司马彤不敢和母亲对视,跑过去把脸贴在母亲的胸脯上,说:“是一般朋友,以前在学校认识的。我去一会儿就回来。” “不行!”顾惠严厉地说,“现在社会上乱得很,满街都是骗子,万一被人家骗了怎么办?今天,你陪我去蒋姨家。你还小嘛,要找男朋友,也得找个功成名就的。这方面你蒋姨是专家,到时让她给你物色一个。”顾惠说完,也不多解释,关上门出去了。 司马彤半截身子就凉了。今天是她约的李思城,好不容易才把他从百忙中找出来,可老妈却不放。怎么办?她急得差一点就要哭出声来。 天已经大亮。父亲在厕所里呻吟着,那是多年的老痔疮在作怪;保姆张姐咳嗽着起来,到厨房去煮鸡蛋;老妈已开门下楼,司马彤知道老妈每天必练气功,雷打不动。 现在正是逃跑的好时机!她心里一激灵,既为这个决定兴奋也为它感到恐惧!豁出去了!她推开门,见张姐正准备下楼买牛奶,便说:“张姐,我跟你一块去。”张姐说:“噢,你别冻着了。大礼拜的,回去睡吧。”便下楼。司马彤紧跟其后,说:“我也出去透透气。”张姐遂不管。 大街上落叶遍地,有几个行色匆匆的人骑自行车往街口方向赶。司马彤瞥了一眼公园那边,见母亲练得已入佳境,便对张姐说:“我同学生日,你就别给我留饭了。”便不顾张姐的罗唆,急向街口跑去。 这是司马彤有生以来第一次违抗母亲的旨意。她的内心既紧张又畅快!上了公共汽车,她发现今天那个平时冷漠僵硬的售票员竟面布春风,似乎还对她浅笑了一下。司马彤就像蚌一样缓缓张开了壳儿,尽情吐纳。 车到颐和园。李思城就站在路边等她。那么冷的天,他居然连手都不插,像一根木头立在那。李思城穿一身迷彩,背一大挎包,看来真是准备爬山了。 司马彤控制着自己的惊喜。她本想轻手轻脚地走到他的身后,然后吓他一跳的,但又恐这样会让他生出反感来,便故作平静地走过来,说:“李大哥,早啊,让你久等了。”李思城回过神来,对他一笑,说:“我离得近,你离得远,要说早,是你更早。” 司马彤说:“走吧,趁人不多,我们找个座位。”二人便登车,果然车内空空。李思城却不坐。司马彤问:“干吗不坐?”李思城说:“当兵的时候,上车总是站,习惯了。”二人便又无语。 第二百一十五章 梦里美卷 李思城今天和司马彤来爬山,本是借这个机会向她表明心迹。他不是不喜欢司马彤,在凤凰岭见面以后,他经常被司马彤和孙虹叫出去一起吃饭,聊天,娱乐,他明白这是孙虹一手安排的。可是他又不想伤害了这个单纯的小姑娘,他明白自己跟司马彤之间的差距,司马彤好歹也是政府部门的人员,他是什么?是一个外地打工仔,就是孙虹,他都觉得自己和她有差距,但孙虹是在婚姻上受过挫折的人,这一点,他想自己能够给予她更多的爱;但司马彤不一样,据说他父母都是政府部门的掌权者。要在过去,她是大家闺秀,这样有攀龙附凤的嫌疑,而自己也不愿意受这样那样的约束。况且,司马彤的父母是绝不会容忍他的,谁会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一个随时都会失业、没有学历、没有社会地位的外地人?在经年的苦难中,他已经参悟出许多人世的道理来,他已认可了现实,不再像以前那样固执。 司马彤忽然站起来,说:“难道我们做个朋友都不行吗?我一直都把你当大哥哥一样看待的……”李思城心软了,说:“行,行啊,我高兴还来不及!这要吧,你要不嫌我出身卑微,咱们今天就在这里结为兄妹如何?”司马彤破涕为笑,喜道:“好啊!可是,没有香啊!古人结拜,都是要点香的。就是没有香,也该撮土为香才对啊。”李思城笑道:“这不是叫香炉峰么?香炉都有了,香嘛,就免了,也是一种形式。来,咱们就举行仪式吧。”司马彤兴奋起来,说:“那说什么呀?总不能像古人一样说有难同当,有福同享,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吧?”李思城被逗得大笑,说:“这样吧,这不是新时代吗?咱们来点洋的,就说李思城和司马彤今日结为兄妹,不求大富大贵,但求幸福平安;一方有难,一方支援;诚心相对,不说谎言。香炉峰作证,如有虚假,天厌之,地厌之。”司马彤想笑,但见李思城严肃的样儿,也小声跟随着念了。 毕,李思城拿出火腿肠、面包、饮料、水等食物,摆了一地,举起矿泉水瓶向司马彤碰了一下,说:“今儿是个喜庆的日子,来,咱们干!”便大喝几口,连说“好酒”,司马彤乐得想从峰上跳下去。 司马彤原本是直爽之人,因平日闷头苦读,中毒太深,老把自己比做古人。说起京城物事,她竟不如李思城知道得多。但谈起在东北军营辗转之经历,眉飞色舞,滔滔不绝。二人经过刚才的结拜,已经不再感到紧张,仿佛那道世俗的墙已推到了,便随意起来,目光间的碰撞再没起过火花。仔细看司马彤时,李思城才发现,司马彤眉目清秀,眼睛里竟无一丝尘垢,墨一样晶莹剔透。李思城忽然感动起来,拉了司马彤的手,说道:“妹子,我可是有福了,在北京遇上了仙女,他日哪位先生娶了你,不疯了才怪!”司马彤心里高兴,说:“你真会说话,是不是平时也这样哄我孙姐?”李思城说:“我可没哄她。”又岔开继续说:“你未来的老公若敢动你一个指头,我就捏死他!”忽听司马彤“哎哟”一声叫起来,方知道无意中捏痛了司马彤的手。司马彤心头一甜,顿感以前内心的淤积被这秋风扫得一干二净。她说:“我才不想嫁人呢!唉,李大哥,你猜我的理想是什么?”李思城摇头。司马彤眨巴着水灵灵的眼睛,说:“其实我很讨厌这种都市生活,乱哄哄的,又是污染又是噪音的,那么多楼那么多车挤在这里头,叫人心里闷,而且人际关系的复杂,弄不好掉进陷阱里。我啊,想到一个有山有水的地方,盖一个小棚子,当然最好屋前有一条河,有清澈的水缓缓流过,屋后有一片林子,傍晚有大群的白鹤飞进林间。还有,我要养条狗,不是那种的宠物狗,应该是狼一样凶猛的,见了坏人就扑过去咬!哈,我已经给它起好了名字,叫大卫!我会在屋外绑一个秋干,傍晚,我就坐在上面我会在屋子旁开辟一块菜地,种丝瓜、西葫芦、卷心菜等好多的品种,绝对是绿色食品。我会在月亮底下趴下身子去听那油嫩的菜心在舒展的声音……我会在细雨蒙蒙的夜晚躲进那间小屋,或是躺在用野藤纺织的小床上听雨打在屋顶的沙沙声……啊!那将是多么美好!那时我将请你去做客,但最好是下了大雪的晚上你才来,那叫风雪夜归人。唉,你会来吗? 李思城没有回答。他已听得痴了。他的故乡,不就是这个样子吗? 可是,我为什么要跑出来呢?李思城闭上眼,把头深深地埋膝盖上。 又有黄叶片片飞落。香山,遍山红艳艳的。 第二百一十六章 李思城报案 深夜。无风。 李思城急火攻心,吩咐出租车司机加大油门,向蓝月这饭店赶去,腰上的呼机一直响个不停。熊敏,又是熊敏!熊敏值班总要出点事——日本人赖账潜逃,保安遭到客户袭击……这次,是写字楼公司被盗!他妈的,这个熊敏! 冲进酒店的旋转门,李思城就见熊敏像一条刚产完崽的母狗一样蜷在沙发里瑟瑟发抖。李思城大声说:“你就不知道报案?不知道给杨总打电话?”李思城气得想狠揍这个肉团般的、平时老告黑状的客房经理。 “我……我报案了,但没……没人来,呼杨总了,不……不回。”平时牛哄哄的熊敏说不出话。她的表情被一种恐惧笼罩住。如果李思城能把这事摆平,她很可能会让李思城狠揍她一顿。 李思城懒得理她,疾步奔上写字楼,见保安小王和小何提着电警棍停傻站在楼道里。李思城说:“是哪家公司?”小何说:“是205的宏运达实业。”李思城又问怎么发现的,小王说,今晚是他巡夜,在马路上回头望写字楼,发现二楼的两个窗户黑洞洞的。打手电一照,原来外面的窗罩整个卸掉了,李思城说:“不是都上了铁栏吗?”小王说:“那铁栏被锯断了好几根,扒开一个大洞,不知里面丢了什么东西。李思城吩咐二人人看好现场,便下楼,绕到写字楼后面,立细看了作案现场,见那铁栅栏已被锯出一个大窟窿来,料想罪犯刚离开不久,现在的办法是尽快找到民警,通知宏运达公司的人来。 派出所值班室的电话被一个朦胧的声音接了,嗯啊两声,说现在警力不足,明天再说,便扣了电话。李思城又打,那声音由朦胧变得愤怒,说:“他妈的,又不是人命案,催个鬼啊!”又扣了电话。李思城气得骂了一声,便又给分局打电话。分局说这事应该归内保处管,给了内保处电话。内保处电话被一吵哑男中音接了,漫不经心地听了李思城的汇报,说你们蓝月亮饭店是属于涉外饭店,应该找外事科。外事科的同志很客气,听完后问李思城到底是宾馆被盗还是写字楼被盗?得知是写字楼后,那客气的同志说这种小案应由当地派出所管,便说了句“再见”,电话就断了。李思城气得狠砸电话机,回身见熊敏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自己。李思城便掏出电话本,找管片民警向平。 这是他最后一长牌。向平和杨希称兄道弟,与李思城喝醉过几次,是一个很够意思的人,曾带李思城到闻名的“霸王”地下娱乐城去疯狂过两次。向平的手机未开。李思城便打他的汉字呼机,打上“有紧急情况,速回电的留言。”果然,五分钟之后,向平打着哈欠用手机回了电话,说:“李兄弟啊,都四点了,你不让老哥睡觉啊?”李思城连声道歉,说实在迫不得已,便将情况一讲。向平这才有点吃惊地说:“唉呀,那怎么办?我在怀柔哩!他妈的哥们几个到这京郊过周末,没来得及回去。你等我想想,唉呀,这样吧,我刚带了两个徒弟,可能在家。我马上给他们打电话让他们赶过来,你别急,别急!哥们自己的事,找到我就算摆平一半啦!”李思城大为感动,便又呼了宏运达公司的经理符军。符军也算是李思城的哥们,一连租了三间写字楼,而且在价格上也爽快,还请李思城吃过饭。中秋节前夕,符军要与韩国人谈,但觉得办公室寒酸,欲借酒店会议室一用。李思城爽快答应,还亲自为他张罗布景,把前厅的花都搬去了。结果符军的会议让老外很满意。当时符军进出出都像整个酒店都是他的那种派头,小姐们见了她都称“符总”,并纷纷立正站好,符军瘦骨嶙峋的小脸居然挂得住。当然,他知道这一切都是李思城所为,事后千恩万谢,差不多就要和李思城叩头结拜。 符军果然很快回了电话。一听公司被盗,声音直打颤,说马上过来。二十分钟,符军在两条汉子的护卫下昂然走进酒店,二话不说,直上他的公司。见门好好的锁住并无异样,稍稍放心,掏钥匙欲开。李思城一把拦住,说等民警来勘察现场后再开。符军一改往日的儒雅,怒道:“他妈的,警察管屁用!真丢了东西,他们能找回来?”便捅开门,开了灯,忽地惨叫一声,一屁股坐在地毯上。 第二百一十七章 客户被盗 李思城没敢进去,但忍不住伸头一看,见里面一片狼籍。偌大一个房间,办公桌全被撬开,抽屉扔了一地。除了那几个纸篓,其余的东西都被洗劫一空。挣扎着起来的符军尖声骂道:“他妈的什么写字楼!你们饭店的人都死绝了?保安都吃屎去了?好,这下你们赔!全赔!”李思城理解他的愤怒。宏运达是一个电脑集团的下属公司,符军是从一个销售员混到分公司经理的,这下他的成绩定会受到影响,弄不好饭碗难保。李思城深知他的情况,便不吭气。符军骂完,便着手清点被盗物资。那墙角的保险柜被砸得扁扁的,李思城想这种声音应该惊醒保安或值班人员才对。但一想那熊敏骇人的鼾声,心下便释然。符军迅速地写了一组数字,递给李思城。李思城一看,原来有如下被盗物品:康柏手提电脑3台;联想586计算机4台;佳能激光打印机2台;紫光显示器14台;ibm主板、cpu等电子元件若干;现金不详(因公司人员未到);办公用品若干……李思城看了个大概,料想倘若这些东西真如符军信手登记的这样,估计值三四十万。此时,保安小王轻声说:“公安来了……”楼道里便有震地的脚步声。李思城一看,两个二十出头的小民警表情冷漠地走过来,大声说:“谁把现场破坏了?”符军见来了警察,强作笑颜,说:“民警同志,我是进来看看丢了些什么东西。”走在前头那个胖民警说:“丢了东西怎么啦?你想开就开,那还叫我们来干嘛?半夜三更的。”符军不语。后面那个瘦民警打开了本子,问:“谁是饭店的负责人?”李思城说:“我。”符军抢前一步,说:“我是这公司的负责人,叫符……”那瘦民警盯了他一眼,说:“我问你了吗?一个一个说,不许撤谎,要负法律责任的。”便又问李思城的年龄、性别、职务、住址等,刷刷记完,又问:“外地的还是北京的?”李思城说外地的。那小民警就借着灯光细看李思城良久。忽然问:“你今天晚上在哪?”李思城说:“在紫玉饭店吃饭。”民警又问:“谁跟你在一起?”李思城说:“阳光,一个人民大学的留学生。”民警接着刨根问。李思城就火了,心想这哪是来办案的?便说:“我跟你们所的向平是朋友,他最了解我,不成是我干的吧?”符军插嘴说:“不排除内盗的可能。我们的设备刚进两天,明天人家还要来拉货哩,谁会知道得那么少清楚?”那瘦民警这才摆手说:“行了行了,现在什么可能都有,说不定还是你自盗呢!你,说说情况!”便又把问李思城那套问符军。符军说完,便恨恨地道:“我敢肯定是外地人干的!现在的北京,让外地人搅得一团糟。”二民警也不发表意见,便前去看窗户,摸栅栏,东瞅西看,不住地往小本本上记。胖的忽道:“保安经理呢?”这时外面有人说:“到!”走进一个几乎没有脖子的人来,正是饭店保卫部经理徐宏。 徐宏进来后喘了口气,说:“操,李经理你打电话那会我刚搞完事呢!这可要了命了,提上裤子就骑摩托往这赶!”自顾自笑。没人理他。徐宏便掏烟与俩民警套近乎,说:“你们江副所长好吗?回去烦你们告诉他一声,说蓝月亮的老徐向他问好。”二民警没理他,但也没问他自然情况。符军生气地骂道:“那么多保安吃素去了?这鬼地方,早知道打死也不来,全是一群饭桶!”老徐上前去,问:“他妈的,谁是饭桶,你跟老子说清楚了!”符军冷笑道:“看贼看不住,还想打客户!来呀!”他身后两条汉子上前一步,眼里露出一种凶光。老徐说:“东西丢了又怎么样?鬼知道丢了什么?保安怎么啦?现在那么多民警不照样有人杀人放火强奸?你他妈少跟我发脾气!东西丢了,活鸡巴该!”符军便与老徐大吵。这老徐原是一个痞子出身,曾去伊拉克当过劳工,干了几年,黑瘦黑瘦地回来,便以为出了国了,通常不把别人放眼里。因为老父亲原在蓝月亮上级主管部门任职,故回来后一直在这里当保卫,冲着他有鲁提辖的狠劲儿,喝了烧酒就揍人,附近的小痞子也不敢到饭店来捣乱,便让他当了保安经理。后来上了岁数,新一代的小痞子诸如侯伟之类,不承认他是拳头上的老三届,不屌他,他也就算了,一直像患了不治之症的老虎一样猫着。 但今天这个瘦猴似的符军敢骂他,他无名火起,心想大不了不干,岂容这厮羞辱于我?二人便大干起来。俩警察年轻气盛,见老余言语中对神圣的公安统颇有微词,又喝令不止,心下不快,便也加入战团,说要拘了老徐。老徐气得大怒,说:“你们副所长是我哥们,你敢!老子和你们副所长打架喝酒的时候,你们还不知在哪呢!毛都没长全,瞎牛逼!”这下可乱了天了,众人只顾吵架,无人再说偷盗之事。李思城心里着急,喝住老徐,说:“大家别吵,我们得往正题上说。这个案子,我们会协助警方侦破的。”老徐说:“管球他,又不是我们偷的!要是在楼道里头进去的,我们还有点责任;但这狗贼是从外面锯了栅栏进来的,我们怎么会知道!”这时天已放亮,有微光从室外照进来。俩民警说:“这案子数额巨大,我们先回去汇报,明天再来。你们再向分局报案吧!”拂袖而去。那符军见警察去了,也不再与老徐吵,只说:“反正你们饭店有钱,照价赔偿就是。”李思城不理他,一面吩咐老徐去分局找人,一面让保安去呼杨总。他一步也没离开现场,软语安慰符军。符军怒气难消,说万一破不了案,他要起诉饭店。 七点十分,杨希在办公室呼李思城。李思城赶过去,见杨希脸色平静如常。杨希说:“你辛苦了。这事我已知道。我不好出面。有人找我,就说不在。你放心,分局那边我已经找了人,马上就有警察来。符军这边你得稳住,不要给他任何承诺,也不要跟他吵。中午,在中餐兰厅摆一桌,把民警们招待好。你就全权代替我办这事,赶快去吧。”李思城下楼,就听院子里有几辆警车在呼啸。身穿警服的警察们鱼贯走进写字楼。几个年轻点的去拍现场,做笔录。两个老一点的,便在楼道里哈哈大笑,聊得正开心。 第二百一十八章 脸谱和菜谱 李思城进去,详细说了情况,便又让保安小何拿了“三五”烟,分给每名警察一包。两个年龄大的便问李思城的情况,得知他是总经理助理,便嗬嗬大笑,说现的年轻人了不起,能干。那拍现场的拍了两张,便说没了胶卷。李思城拿了100元,让小何跑步买了5卷交给他们。 一直忙到12点,警察们要走。李思城拦住,说现在过了午饭时间,您们那么辛苦,进去喝杯茶。那年轻一些的警察态度坚决,但老一点的看看表,说就坐10分钟吧,便率众随李思城鱼贯而入。进了包间,服务员们把早已准备好的菜全部上齐。 进了包间的警察们再也不凶,个个和蔼可亲,称兄道弟的,把帽子摘了,风纪扣也敞开了,一个个露出坟包似的将军肚来。大家相互认识,交换名片。原来,这里头有分局的,也有派出所的,有的还不认识。但十分钟后,大伙都形同一家,连李思城也被称作李兄弟。昨晚看现场的两个小民警,居然频频向李思城敬酒,称“李哥”,余下的便称“李兄弟”。 餐厅经理周烨穿紧身衣服媚笑着过来陪酒。气氛马上变得热烈,大家酒也下得快。凡周烨敬的酒,都喝,其间妙语连珠,黄色笑话飞来飞去。到了两点钟,警察们便说还有任务,改日再来。对于这个案子,一有线索就会破获,叫李思城不要急,并狠握李思城和周烨的手,说结识二位很荣幸等等。李周二人送出大门,见那些喝得双眼火红的警察上事,启动警车,拉响警报,一路呼啸而去。 李思城头昏脑胀,在餐厅让服务员泡了杯龙井,慢慢地品。忽然,餐厅走进四五个人,说是环卫局来的,要找老总。李思城赶忙起身,请他们坐下,说杨总不在,有事他可以转告。当首一秃顶的中年人气汹汹地说:“你们的饭店,周围垃圾超标,门前三包不合格,要罚20000元的款!”李思城便请他们坐,问吃饭了没有。那秃顶说:“检查了半天,哪有功夫吃饭?”李思城把他们领进包间,让服务员赶快上菜喂这几个气势汹汹的脑袋。酒菜上齐,秃顶一干人也不客气,猛吃。酒足饭饱后,秃顶说:“小伙子,你态度比较好,这样吧,就冲你面子,只罚一万!”撕了一张单子,在上面填了这个数,交给要思城,说:“一星期内到环卫局交钱。”率队拂袖而去。李思城见秃顶不爱说话,显得比民警严肃,便送出大门。 李思城回到餐厅,想把茶喝完再向杨希报告。忽然,门童进来,小声说:“李经理,环保局来人。”李思城迎出去,见两名小青年站在大堂。李思城热情地过去迎接,欲让二人喝茶。二人却木然道:“带我去抽下水道的水,我们得检查你们饭店的污水排放是否超标。”李思城便带到厨房,二人拿出粗大的注射器,抽了一筒,放进塑料袋。李思城想让二人进餐厅,二人说:“我们不坐了,再去看看锅炉房吧。”进得锅炉房,二人东瞅西看,不断地在小本本上记录,最后冷漠地说:“你们的锅炉老化,排烟超标,造成严重的城市污染。至于污水排放是否合格,等我们回去化验后再说吧。”李思城留他们不住,便客客气气地送出门。刚想擦把汗,餐厅的周烨出来告诉他,防疫站的季小姐在餐厅等他。李思城头直发蒙,心里骂道:妈的,都赶一起了! 季小姐其实已经不是小姐,大姐都嫌老了点。此人40多岁,一脸雀斑,脸色恰似煮得半生不熟的猪肉,一看就倒胃。这个女人名叫季小兰,是专管宾馆饭店卫生防疫工作的,叫谁停业谁就得停业。幸而杨总认识她,曾叫李思城陪着吃过一顿饭。李思城摸不透她的来意,但也强作笑颜,上前与她那蚕蛹般的手相握。季小兰说:“李大总管,杨总怎么不在?”李思城说:“他可能在五洲大酒店国际会议中心开会,今天不会来了。季小姐有什么事吗?”季小兰说:“你真聪明,也难怪杨总欣赏你。这事不难办,不必麻烦杨总,你就可以帮忙。”李思城说:“只要能做,季小姐请讲。”季小兰说:“我有一个朋友,想租你们的写字间。他刚起步,注册完公司钱就不多,看能不能便宜点?”李思城说:“这是好事,有你说活肯定照办。可是写字楼这边已经客满,目前还没有空出来的。能不能给我几天时间调整一下?”季小兰便把茶杯转了几个圈儿,细声细气地说:“不对吧?我听写字楼主管任小姐说还有几间的。”李思城面无表情,说:“那几间,基本上就要与云祥天业公司签约了,已谈了三次,合同都到手了,我怎么可以不守信用?”季小兰便阴阴一笑:“李先生不是叫我为难吗?”她好像是一个苦主似的,李思城见她那样,料想她会说出什么威胁的话来。果然,季小兰说:“你们饭店好,我才给你们拉生意嘛。可是呢,再好的饭店,不能一点毛病都挑不出来吧?那么大的写字楼,一间小办公室不可能找不到吧?”李思城挠了挠头,说:“我想起来了,四楼有一间18平方米的,但那客户要月底才退房。不知你那朋友等得及等不及?”季小兰这才笑了,夸道:“李经理不愧是个精明人,连每个客户的合同到期了都如指掌。我就等你的好消息。”便笑着站起来,扭着松松垮垮的屁股出去了。 李思城愣在门口,正想的如何处理这些烦人的事,突然有人拍他肩膀。一回头,就看到了身着便装的向平。 第二百一十九章 向平支招 向平很帅。属于那种帅得你不知道他到底帅在哪里的男人。他三十多岁,浑身上下利索得找不出半点不顺眼的地方来。他拉着李思城的手,笑呵呵地说:“老弟,怎么发呆了?”李思城回神一笑,说:“几时来的?”向平却不回答他,说:“这女人我一看就恶心,四处干蹭,不知趣的东西!”李思城避开话题说:“见着杨总了?”向平小声说:“我刚从他办公室下来。今天,你老哥是来找你的,晚上想和你单独聊一聊。”李思城也不问他有何要事,说:“难得向哥有空。怎么着?我请客。”向平一笑,说:“你挣那两个钱,留着给女朋友买巧克力吧。走,老哥知道你挺烦,带你去吃烧烤。”李思城说:“我还没跟杨总说今天的事呢。”向平说:“他已经从后门走了。没事的,你那点破事,老哥给你想办法。”便拖李思城出了大门。李思城见向平开一辆桑塔纳,心想一个普通片儿警,便有车,真不可思议。 向平启动引擎,笑道:“你老哥这破车该换了,你坐稳了,它老跳舞。”突然一踩油门,车狂吼一声,直蹿出去。大街上人群纷乱,但向平车技精绝,任意钻来窜去。五分种后,车停到一条小街的拐角处。下车,见前面有一个“洪福烧烤城”的牌子。向平走进去,那女老板像家里人一样说声“忙完了”,便接过向平的包,放进里间。李思城随向平走进包间,见大理石做的烧烤桌上已摆了许多羊肉串、肥牛、鸡杂、鱿鱼、羊腰子等。向平对屋外喊:“来点牛鞭和山雀。这羊肉拿下去,一看就腻。”那女人即刻进来拿走一些,又拿进一个大盘子。向平说:“老弟,尝尝这牛鞭,可是正宗的,壮阳哩!”那女人表情木然,李思城却不好意思。二人起火,把烤串放在烤架上,一会儿便满屋子肉香。向平叫拿酒。酒是五粮液,一人半瓶。向平说:“吃好喝好。这两天我到怀柔尽吃野菜,肚子里又想吃肉了。人他妈的就是贱,吃荤多了想吃素,吃素多了想吃荤。”李思城应和着。向平说:“你们那案子,你先应付着,别理他丫的。什么破公司,偷了就偷了,他有啥办法?他要摧你,你就说,公安机关正在追查,还没有结案,现在是外盗还是内盗说不清,等破案了再说。”李思城问:“向哥,你说,这案子好破吗?”向平说:“扯鸡巴蛋!现在的案子多得记都记不清,杀人放火的还破不过来,偷盗算什么?运气好了,破了别的案子说不定能带出来。你别管他丫的,他要去法院告,得先有公安机关的证明。我们不出示证明,他的证据不足,所以肯定没事。”李思城又说:“环保局那帮人来查我们了,不知怎么办?”向平斥道:“这些孙子成天没事干。你说,要按标准来,我敢说每一个饭店污水都超标,但又有几个饭店停业的?全是他妈的扯蛋!这些家伙只要你给他好处,立马就好。这个世道,鬼长胡子人做的。说你行,不行也行;说你不行,行也不行。”李思城又说:“我还是担心那个被盗的公司,肯定不会善罢干休的。而且,他被盗了,别的公司估计也会有反应,闹出什么意外来。”向平说:“老哥给你出个主意。你马上打电话给你们工程部,让他们火速修补好被盗的门窗。另外,写字楼派遣两名保安昼夜巡视。到时我再带两个哥们去每个公司转转,给他们一点安慰,这事就平了。”说罢拿出手机,让李思城打。李思城一想,也只能这样,便打了电话,让工程部人员连夜加班。 酒意渐浓。向平说:“老哥有件事想请你帮忙。我们家有两个外地来的远房亲戚,是两个小女孩,你给安排一下。”李思城心里一紧,说:“向哥,我能帮上吗?”向平说:“老哥不会为难你。这俩小丫头一个是学电脑打字的,一个是学美容美发的。我本来想找杨总,但这么点事直接找他不太好。我想好了,一名安排到你们商务中心打字、接电话什么的,另一名呢,就得你老弟亲自跑一趟。老哥知道你认识梦中苑美容院的老板孙小姐。孙小姐在另一个区,不好直接安排进去,你就帮个忙,到时我请客。”李思城想了一下,说:“向哥既然吩咐了,我尽力。”向平敬了他一杯,接下来聊他自己办案的趣闻。 第二百二十章 片儿警的哲学 向平所管的这个地盘是一块肥肉,总结起来有多三多:宾馆饭店多,公司门面多,娱乐场所多。向平在这里浸淫几年,对每一个单位甚至每一个像样点的人都了如指掌。有新迁进来的娱乐服务场所,如桑拿、歌厅、美容美发院等,不明究里,刚刚招了几个客人在地下室进行“按摩”,就被向平带人捉住,罚款,拘留。这些“新手”便向邻里的“老手”讨教,软磨硬泡,知道了这其中有“猫腻”,便纷纷向警察汇报思想,对警察敬如上宾。尤其是向平,简直就是他们的爷爷,说啥听啥,指哪打哪。磨合了一段时间,此区域相安无事,再没查出色情事件来。他们才知道服从管理对一个营业单位的重要。 向平所管理的这条街,长期风平浪静,被上级评为“文明一条街”。向平因成绩突出几次要被上级调走重用,但他都以“扎根基层、忠实地为人民服务”的坚定决心感动了上级。再加上他群众基础扎实,便留了下来。 向平告诉李思城:“一个人要知道满足。知足者常乐嘛!有的人拼命想升官,殊不知官越大,麻烦越大,最后说不定人财两空。你老哥特知足,做个平常人得了,干嘛那么费劲!”他酒意上来,又叫拿酒。李思城今天喝得不少,今晚又猛喝,渐渐发现前面晃动着两个向平。 向平告诉他,这个世道,除了杀人外,就只有一件事不能干——嫖女人。向平说他吃过亏。谁的话都可以信,千万不能信女人的话,谁信谁倒霉。向平已经有点多了,手机响了也不接。他出门时连账都不结。李思城欲掏钱,向平生气地按住,说:“你干嘛?告诉你,这是我的店,开着玩的。”见李思城不语,他就扬起头说:“操,你小子不信,来来,我带你看看。”他把手往空中一挥,指着这条小街上的几个亮着灯的店面说:“瞧,那两个饭馆是我的,还有,东头那个粮油店,斜对门那个理发店!唉,小了去了。会搞的,比你老哥强多了。这点小本生意,能养活你嫂子和这台破车,生意也不是那么好做。操,什么时候能承包个大酒店,你老哥立马就把这身皮扒了……”向平唠唠叨叨,李思城看见小街上人影如烟雾般晃动,那些明明灭灭的灯火里,又有多少不为人知的故事呢?唉,城市,太难理解了。 向平上车,说:“我送你。”李思城摆手说:“不用。向哥,你行吗?”向平呲牙笑道:“这破车被扣好几回了。交警里头哥们多,没事。”启动车,箭一般开走了。 第二日,李思城把昨日情况向杨希汇报。杨希说:“写字楼那边赶快稳住,先把门窗加固,再找向平带几个人来安慰安慰他们;环卫局那事,好办。晚上我把他们局里的刘姐请过来,你把她灌醉,让她收回成命;环保局不太熟,但等来了罚单再说;季小兰那事,你做得好。这女人像老太婆的裹脚布,臭得死人。但还不能得罪她,一直跟她拖吧。” 晚,果然环卫局那个刘姐来。杨希亲自作陪,猛夸她漂亮。刘姐好酒量,居然能挡住杨李二人的轮番进攻。喝得双眼冒火之时,李思城把那一万元的罚单拿出来,说:“刘姐,我们饭店效益不好,那么多的罚款承受不起,你就高抬贵手吧。”刘姐端起酒杯,说:“谁敢跟我干了这杯酒,我就把这单子撕了!”李思城使劲压住直想涌上喉头的酒,想着这杯酒值一万,硬撑着把酒一口干尽。那刘姐果不食言,抓过单子,几下撕得粉碎,说:“李兄弟豪爽,你刘姐也豪爽。这事儿就这么着。”后来,那刘姐没事儿就呼李思城出去喝酒,倒也不像什么有心眼的人,是女人中最男人的那种,据说白酒量在一斤半以上。 接连几天,写字楼那边大乱。租户纷纷来找李思城退房,说写字楼没有安全感。李思城劝说无益,便请了向平,带几个民警挨个公司送了一些盖了大戳的安全保卫材料,并正式签订了《安全保卫责任书》,保证以后不会再有同类事件发生,又在写字楼增设了保安,昼夜巡视。公司的头们也无可奈何。因多数人协议未到期,又有押金押在饭店;换了公司地址,客户也不好找,使忍气吞声住下来,只有两三家公司合同到期的,搬了东西扬长而去。 那符军成天打电话找李思城,要个说法,使李思城心如猫抓。过了半月,法院来了一张传票,蓝月亮饭店被宏运达公司推上了被告席。李思城慌了,杨希却胸有成竹似的,领了李思城直奔法院而来。 原来杨希有一高中同学在法院工作,胖胖的。看那模样,是个中层干部。杨希把他拉到饭店,询问如何办理此案。看完诉状,胖子道:“把你们之间的合同拿来。”李思城取了,交给胖子。胖子认真看完,说:“《协议》第九条约定:甲方负责乙方公共场所的安全。但此案发生在他公司内部,写字楼内的门并未损坏,盗贼是从外面锯断栅拦进来的,应与饭店无关,他们的公司不是公共场所;再者,他们公司所有的物品,其数量、价格如何,并没有证据,也没有交给饭店看管;其三,在公安机关破案之前,不排除自盗的可能。因此,在答辩状上写上这三条,对方拿不出证据,法院不会认可的;而且,法院会要求他出示公安机关的相关证明的。在此案未破之前,公安机关不会出示任何证据,故此案无妨。”杨希大喜,委托胖子找了一名律师,代理此案。 第二百二十一章 以毒攻毒 两个月后,已是年底。法院审理了此案,果如胖子所言,宏运达输了。那符军在饭店尖声大骂,但无济于事。由于他的押金已扣完,饭店责令他搬走。搬家那天,符军终于哭出声来,引得楼上楼下其他公司的人员纷纷把脸贴在窗玻璃上看。李思城和杨希坐在办公室,默默无语。 这一日,环卫局来电话,说蓝月亮饭店排污量严重超标,罚款九万五千元。单子已经送过来,天天有人催。催得最勤的是一个三四十岁、面色阴沉的男人,叫白剑。白剑不理吃请那套,天天嚷着要见总经理,杨希回避,由李思城接待。此人固执得要死,连水都不喝一口,好像那九万五千元要出来要分他一半似的。一打听,原是一个党员,从京郊县里调来不久,比较单纯。 这日,白剑又骑一破自行车来,警告李思城这是最后一次,如不给,加倍罚。李思城左右为难,便说:“白大哥,杨总下午就回来。这样吧,我看你公正廉洁,不像其他部门的那些人,黑。我愿与你交个朋友。”白剑在局里其实一直被人瞧不起,今天听了李思城的赞美,心下高兴,但仍板着面孔说:“你别跟我来这一套,不灵。今天我是非拿到钱不可!”李思城说:“放心,下午杨总回来签字就给支票。这样吧,你也别回去了,咱到外面兜兜风,下午再回来。你成天忙,没功夫休息,今儿我们就溜达溜达。”那白剑犹豫不决。李思城极力劝说,终于答允,但又约定:不准吃请。李思城一喜,让他稍坐,便到财务室给杨总打了个电话,告诉他的计划。杨总大声叫好,同意李思城取现金5000元。回,李思城让司机把饭店的小车开出来,扶白剑上了车,径直往附近的“红粉佳人”去。 “红粉佳人”是集餐饮娱乐为一体的高级娱乐场所。一进门,李思城就说:“白大哥,这里的经理我认识,就当兄弟陪你玩玩,洗个桑拿就回。”白剑犹豫。可怜他以前在郊区,根本没洗过桑拿浴,很有好奇心,便说:“洗完出来啊,别把正事耽误了。”李思城请他入内,自己也脱了衣服。那白剑居然面露自卑神色,见李思城干什么,自己也干什么。二人先洗淋浴,李思城再把他领进蒸汽浴间,对着火山石猛浇了瓢水,顿时气浪蒸得白剑骨头酥软,小声呻吟,像捧了个烫山芋。李思城忽站起,说要上厕所。扔下白剑,奔了出来,三下五除二穿好衣服,便去找经理,递了张名片,说:“向平的朋友。”那肥猪似的女经理就色迷迷地笑,招呼了一大群小姐过来。李思城挑了两个性感的小姐,一人手里塞了500元小费,说:“待会儿,从桑拿间出来那位穿蓝色羊毛衫、白球鞋的那位,麻烦你们一定要把他办了。办好了,一人再给500元。”俩小姐兴奋地叫,挺着奶子顶了李思城一下,说:“老板唉,放心。你们刚进来我们就看清了,不会错。”李思城又给经理交待几句,付了钱,便出门坐车里吸烟。 那白剑在里头快蒸熟了,始终不见李思城,忍不住出来穿好衣服。刚出门,上来两个半裸的小姐,一边一个架着他。刚“热”完身的他哪见过这阵势?想推,被那软绵绵的身体弄得头昏脑胀,那贴在身上的乳房顶得他直上云宵,腾云驾雾一般。俩小姐不待他反应,把他架进一个包间,锁死了门,扒了他的衣服…… 40分钟以后,瘦弱的白剑步履踉跄地从包间出来,几乎站不稳了。李思城迎上去,一把捉住他的手,轻轻地把他扶进车里。白剑默不作声,李思城也不说话。到了蓝月亮门口,李思城停车,把3000元现金和那张九万五千元的单据塞在他的手里,说:“白大哥,你就帮忙喽!”那白剑差点哭出声来,说:“兄弟,你……你不知道,局里有任务的……完不成,我……我无法交差。”李思城突然冷下脸孔,说:“那你自己琢磨吧。是啊,你要交差。可是,我们一个小饭店,就罚近十万,我们怎么活?你就在别的饭店平衡一下吧!我不送了,有事找我。”那白剑一把抓住他的手,说:“这3000元我不敢要。”李思城说:“帮了这个忙,就有3000元是你的;不帮,你一分钱也没有。而且,今天在红粉佳人的事没人逼你,你看着办吧!”白剑脸如死灰,收了钱和单据,下车一颤一晃地走了。 李思城回到办公室,一连抽了三支烟,脑子里混沌一团。 第二百二十二章 马威的变化 霓虹灯的光线柔和得像美妇的媚眼。射散了寒流,射得大街小巷昏昏欲眠。都市的脉络被这种懒人的抚摸变得呼吸柔畅,进入休眠状态。都市的睡眠在街灯由白变黄的那一刻开始。 马威站在二环路边,看山洪一样迟缓涌动的车辆在目光里晃过去。车流多么像鸭群呵,各种颜色的鸭子一个接一个向前移动。红绿灯像赶鸭人手中的指挥竿:一挡,前一排的鸭便停下来,后面的鸭子“嘎嘎”两声,把头抵在前面那只鸭的屁股后面,顿时后面也有鸭头抵过来;一挥,前排的鸭“嘎嘎”欢叫,差不多是展翅飞翔,顿觉两旁风声呼呼……倘若谁一个急刹车,后面那辆车会毫不含糊地撞上来。哗啦,嘎巴,撞得支离破碎。马威真希望能看见撞车的场面。车主痛苦,但观众过瘾。喜欢围观的北京人,绝不会错过这种难得的机会——叫你丫牛逼!有车!开车的人一脚踩在医院,一脚踩在法院,知道不?还是步行安全,只要过斑马线时小心,一般不会飞来横祸。注意安全,过马路左右看,多长只眼睛,看车……大人们在孩子出门时都要叮嘱。谁知道这孩子将来是个啥?科学家?老板、局级干部?中央委员?很难说。但不小心撞死了,什么也不是! 马威在部队开了几年车,把别人发懵的北京城摸得贼透。王府井大栅栏公主坟中关村亮马桥……只要领导开个口,马威的心上便像电视上的特写镜头一样,那平时龟缩成一个小点的市区地图一下放大展开,被指定的地点像沙盘上的指示灯嗒嗒地闪了两下,从三环还是二环是从长安街还是抄小胡同,他在一秒种之内已选好路线,脑子里仿佛装了个卫星定位系统。一踩油门,挂着军牌的车如离弦之箭,如入无人之境;即使违章,那正欲发作的交警看了一眼红字当头的车牌,一闭眼就放了。在师部医院开吉普车那阵,马威拉的是大校院长。肩牌怪吓人,其实还得给后勤部卫生科的中校科长打敬礼,怪没劲。后来调到师部跟了副参谋长孟中魂,开了桑塔纳,车内设了警报,横冲直撞,搞得行人驻足观看,普通车辆纷纷退让,红灯闯了一个又一个。马威心里那个畅快哟,觉得北京城在桑塔纳的四个轮子下只有巴掌那么大!首长的司机,顶半个干部。下部队检查,首长吃啥他吃啥,除了不能喝酒,其他待遇相同。由于长期跟在首长身边,掌握了不少秘密情况。首长给更高级的首长送礼品拜年,首长同某某军医眉来眼去私交不错,首长喝高了高声大骂平时亲如兄弟的师长政委参谋长主任……司机全知道。但聪明的司机绝不会说,让这些秘密馊在肚子里,最好和乱七八糟的记忆一起被时间排泄掉。检验这个司机是否聪明的标准是:你跟这位首长有多长时间?被经常调动的司机,通常只能退伍,组织上绝不会考虑让你改转志愿兵继续为首长服务,最多让你到汽车连开解放牌大卡车,拉军用物资,到年底滚蛋。 马威虽然没什么文化,但他却是一个聪明绝顶的好司机,从来不谈论首长的私事,装成傻呵呵的样儿。有的兵骂他装孙子。他心里有谱。孙子可爱还是老子可爱?所以他开车几年来,一直没出过大事,深得机关干部的赏识,即使瞅得他闲时装个把女兵遛大街,也睁一眼闭一眼的。 去年国庆节后,马威遇上了件他一想起来就要骂娘的事。这倒霉事毁了他的前程。马威发誓这辈子再也不做好事。 那是个周末,他拉了通信连一小女兵去兜风。在甘家口,塞车。马威的前头是一辆地方牌照的皇冠,至今马威仍后悔自己只顾与那女兵瞎侃,没记住那车号。前面那辆车似乎很躁动,见岗亭上没有警察,呼的一下提速前进。正好那天是阴天,一老太太硬是在绿灯亮了车已潮水般冲出时还不顾一切地横穿马路,一下被那辆皇冠挂倒在路中间。皇冠车疯了一样向前冲,而马威车里的女兵尖声叫喊:“快停车,救那老太太……”倘若平时马威才懒得管,但在女兵面前,不能不讲公德,至少也得装一下英雄,便急刹车,下去冒死把老太太扶起。老太太气苦游丝,看来性命不保,马威便扶她上车,送医院急救。给部队打完电话,又按老太太的身份证找到了她家人。马威在医院门口徘徊两圈,心想李思城这小子要在部队,把这事写个报道,老子就出名啦,趁机捞个三等功,年底的志愿兵老子也不转了,弄个干部干干!马威兴奋得一连吸了两支烟,忽而又怀念起李思城来。小李子走后,宣传科那个新来的报道员啥也不是,就会天天为科长买牛奶送孩子上学。妈的,不行得找黄干事弄一篇…… 接下来的事马威始料未及。老太太醒后一口咬定是马威撞了她。又加上当日在路口值勤的交警证明是他所为,马威百口难辨。小女兵出来证明,老太太居然说当时马威一手打方向盘一手搂着女兵,才撞上她的。马威气得想一头撞死。回到部队,领导找他谈话,说部队已经为老太太花掉了一万多元钱的医疗费,看来那个老太太还要继续住下去。老孟是司令部主管全机关直属部队的,当然对自己的司机不能庇护,在大会上给了他一个处分,宣布马威年终退伍。当了六年兵已被确定转志愿兵的马威跑到医院对老太太哭喊:大娘,您那么大的年纪了,良心过得去吗?老太太表情木然……马威找了个饭馆,喝了一瓶二锅头,连夜敲开了老孟的门,指着老孟的鼻子大骂:啥球老乡?还一个县的呢!我小马哪件事对不起你?你那些破事我向谁讲过?老乡老乡,背后一枪,我算认识你了!老孟木着脸等他骂完,才用湿毛巾为他擦泪,说,小马你要理解我,我也相信以你的技术不会撞人,但这事说不清,别人也不会像我这么看,机关复杂啊。我保了你,就会受到意想不到的攻击。你跟我那么长时间,你也清楚,这官不好当啊。你嫂子又有病,你侄女又是个半傻,我容易吗?老孟虽然没哭,但老孟的嗓子哑得不行。老孟又说,你看人家小李,出了部队在天远那么大的集团干上了经理,师里开会时主任还老提这事,你小马也可以到地方干出名堂嘛!马威在老孟的劝说和解释中清醒了一半,忽又回想他送李思城出大院回来时,老魏说的那句话:这大概是命吧。是啊,我马威要不是被老孟调到师机关来,早退伍了。走就走吧!你小李子能干,我马威就不能干?去他妈的,老子就干个地覆天翻给你们看看! 第二百二十三章 马威的生意 马威到年底就退伍了。马威退伍时就给孙建虎喝了几盅,没叫李思城。马威想干出点成绩来再给小李子一个惊喜。一个战壕里爬出来的,老子又岂会让你小李子看扁了! 马威是一个极易适应环境的人。他可不挑工作,先是到一座大厦里当了半年保安,后又去汽车修理厂干了两月,都不挣钱。马威气得不行,便通过哥们找到了位于二环边上的“黑凤凰”歌厅,一开始干服务员,再干领班。黑凤凰歌厅档次较高,大大小小小的包间80多个,看上去外面像一个土得掉渣的饭馆,其实里头别有洞天,装饰得金碧辉煌。地下那一层更是令人眼花缭乱,地板全是由“彩霞满天”的大理石铺成,一律的真皮沙发,就连洗手间也比普通的饭馆高级。80多个包间,一律安装了中央空调,冬暖夏凉。再加上无数佳丽游离期间,简直胜似古时皇宫,让人一进去就再也不想出来,逍遥死在美人堆里算了。 马威文化不高,但在机关跟着老孟混了几年,察颜观色见风使舵那套,已是小儿科。他在歌厅里如鱼得水,各方面的迎来送往都十分出色。他无师自动地发明了许多拉皮条的方法,所以,他的周围总黏着群顶儿尖儿的美女,任凭他调度。这些细心的姑娘们知道,跟着马威“做生意”,不会蚀本,没有人敢赖账。 几个月后,马威被歌厅老总封为业务一部经理。姑娘们见了他都“马经理马经理”地叫。有比较冲点儿的,叫他“马大爷”、“老马”。这些成群结队的姑娘们是散户,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她们来自全国各地,东北、四川、江苏、湖南、内蒙的居多,皆是百里挑一的美人儿。去哥厅玩的客人中,胆子小点儿的“新手”碰她们一下手都要发抖三天。她们的歌喉如夜茑般清脆,樱桃小嘴上有极性感的丝丝竖褶,吹气如兰,妙语连珠,人见人爱。好多美满的家庭四分五裂,都是做丈夫的不慎在这迷宫般的地下走了一遭,便再也不能自拔,个个觉得自己就是楚霸王,即使死在乌江也不肯离开虞美人。一般情况,这种场所有三种称呼:对外称歌厅,也就是工商局表册上的名称;而外界那些洁身自好的人称它作“鸡窝”,是艾滋病淋病梅毒的养殖场;那些夜候夫君不见回的怨妇称之为“窑子铺”,说是卖淫的场所。其实,歌厅的小姐并非全是妓女,也有陪唱陪酒不陪睡的,每日领了小费,便悠然而去,再度相逢已是路人。据说有的小姐因家庭贫困,中途辍学者,父母久病不愈须钱救治者,弟弟妹妹上学无钱者,半工半读者,不一而足,不能一概而论。有的干了三两年,腰包鼓了,从此金盆洗手,回老家开个铺子,嫁个男人,把钱和这段经历锁进箱子里,安稳度日;有的傍了大款,住进洋楼,自此决别贫困,飞黄腾达,再也不屑为那些俗不可耐的男人抚摸;有的摇身一变,成了官太太,再不涂抹国产胭脂,闲时到王府井挑拣法国香水、非洲钻石;有的则霉运当头,染上性病,被警察捉进派出所,落个身败名裂,泪洒长街,发誓一辈子不踏进城市一步……凡此种种,马威心头都有本账。虽然,马威在部队时喜欢与女兵交往,但真正在如云的美女堆里,却坐怀不乱,清心寡欲。他明白自己和这些小姐一样,为钱而来。每日抽掉小姐们奉上的“坐台费”,便不再与她们拉扯。马威拿出在部队时修炼成的老成持重,拒绝各种诱惑,每日小心谨慎,居然没出过乱子。歌厅老总在第次宴请他时都称赞道:“小马你有定力,老哥服你!”马威淡然一笑。马威狠起来,一拳就能将赖账的小混混们的鼻子打扁。老板戏称他为“愤怒的小马”,是古龙作品《七种武器》中的人物。 马威对于歌厅,实在是最厉害的武器。他的客人,不管是干什么的,包括警察、军官,他都敢在你赖账时把你提起来像扔一条死狗一样扔在地上。眼下的中国,进歌厅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尤其那些吃着“皇粮”的人,谁会以小失大?碰了钉子,忍了算了,免得被纪律扒了官服。马威清楚,能进这里来玩的人决不是小商小贩、工薪阶层,甚至教授、军官、科员等,都不会常来。你想,找一个小姐陪唱,最多能在美人儿的身上乱捏几下,酝酿到位了可做两次“人工呼吸”,正猴急猴急的,时间就到了,得赶紧掏二三百元的小费塞进小姐的内衣里就走人。超了时间还得加钱,那每月千儿八百的工资还要养活老婆孩子,再喝多了也得留根神经想想后果,不至于把那点血汗钱挥霍干净。但也有例外的,比如那些手中有点权力的人,遇上私人老板,请到歌厅任你逍遥,是另一回事。但歌厅有歌厅的规矩,客人动手动脚可以,哪怕咬出牙齿印来,也不能就地来真的。万一警察破门而入抓个现的,甲乙丙丁都不好说。经常光顾的老客人自然明白此理,图个新鲜,挑个小妞唱唱歌,互相表面慰藉一下,把工作的压力生活的烦恼消除一些,也就心满意足,付账走了;也有初进歌厅毛手毛脚的,玩到半夜极不情愿地掏了腰包,什么也没有得到,心痒难煞,借着酒劲骂骂咧咧而去;倘若时间长了,客人与小姐已两情相悦,彼此信任,商量好价钱,也可领走,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去。所以,每次警察查夜,都没能让客人与小姐现场直播。一查,小姐们身份证、暂住证、工作证三证齐全,并没有与政府规定的文件相悖,也能放人;再者,一般歌厅老板与当地派出所的关系非同一般,而歌厅效益高,也增长了本地区的经济收入,算是支持经济建设,也就睁一眼闭一眼。倘若上面有大动作,警察未到,歌厅老板早已遣散这群没有编制的人员,歌厅冷冷清清,员工们个个打着哈欠,一派萧条景象,警察们也能鸣金收兵。 第二百二十四章 黑凤凰歌厅 马威今夜在路口静候李思城。已近三年不见,这小子也未再回部队,不知变啥样了。眼看1997年的春节快到了,也应痛饮几盅,庆祝这峥嵘岁月,为他们这些退伍兵提供了就业机会。倘在以前,只能回乡种田,哪敢在天子脚下明目张胆地印一大把半洋半土的名片唬人? 看着涌动的车流,马威突然感到当初那个该死的老太太其实是挽救了自己。今日的光景,又岂是往日那个自以为牛逼而被机关干部们瞧不上眼的穷兵?真他妈的造化弄人,现在一天至少也得干进个百儿八十,生意火的旺季每日七八百元。目前马威办了三张存折,工商银行、农业银行、华夏银行的全有。倘若回山东老家,盖个让村里人淌口水的小洋楼绰绰有余……他妈的这才不到一年,干够三五几年,怕不买台大奔……娶媳妇,还是在村里找一个吧,保险…… 马威正胡思乱想,肩头被人拍了一下。他一惊,骂道:“你他妈的才来,老子……”一回头,却见是孙建虎。马威才干笑道:“是老孙啊,我还以为是李思城那兔崽子呢!怎么来的?”老孙说:“操,挤公共汽车。哪像你,在部队坐小车,在地方打的,快活得可以死了。”老孙换了便装,穿一件皱巴巴的西服,袖口上的商标都没撕;脚下却穿着肥大的黄军裤,裤长,还绾了一圈;胡子刮得铁青,头上还打了点摩丝。马威已经知道,老孙现已是少校,在司令部当作战参谋。老婆已经随军了,不然,那连部队纪律都剔不掉的胡子岂会飘然而去?就别说还打了摩丝了。 老孙拉了拉西服,说:“思城那小子怎么还没来?”马威掏出手机,呼了他,说:“这小子莫不是泡妞去了吧?咋还不回电话?”忽听背后有人说:“拿个破手机呼什么?堵车了,我在哪找电话?”二人回头,见梳着大披头、穿着一身名牌西服的李思城走了过来。 老孙“唉哟”一声,说:“思城啊,老哥一看就知道你发了。那么长的时间,你也不到我家坐坐,我是咋也联系不上你。你嫂子呀,想你都快想疯了。” 李思城说:“嫂子来北京了?”马威说:“你嫂子随军了。喂,你小子只顾当你的老总,哥们几个就撂下不管,也不来个电话。那天我到蓝月亮去,乖乖,那保安牛逼着哩!找到你的办公室,那个娘们才给我倒杯水,扔张你的名片。他妈的,玻璃柜里的饮料都舍不得给老子倒一杯!” 李思城连声说对不起,当天到旅游局开会去了。他又问老孙的情况。马威抢着说:“老孙现在是少校了,在司令部当参谋。”李思城大为高兴,便祝福。老孙不屑地说:“少校顶个屁用?还是个副营。再说呀,参谋不带长,放屁都不响。老子在特务连当老大时,训得他们一愣一愣的;到了司令部,一坐办公室腰就疼,难受死了,天天搞那劳什子材料,一搞头就大了,科长参谋长老是训我,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他妈妈的!但有一条,到部队检查时喝酒,他们立马把我围起来,连科长都喊我‘老孙",那个过瘾哟,呼呼啦啦一喝,砍甘蔗似的一倒一大片!”说完嗬嗬地笑。这笑里藏着一种无奈。 三人往胡同里走。李思城说:“孙大哥,那咱们今天喝好。这可是久别重逢啊。”老孙说:“不行不行!你嫂子听说我要出来喝酒,死活不让;但听说你们俩,便放了心,但她还是不让我喝多,怕耽误了明晨送孩子上学。”李思城看着老孙,心头涌起一种复杂的感觉。唉,老孙一点没变,而自己和马威,身板还是那幅身板,可肚子里那颗心…… 黑凤凰歌厅门前的土墙上挂了几串彩灯,像萤虫的屁股一样闪闪烁烁,恍若就在夏季。马威进门,吧台那个穿旗袍的小姐叫了一声“马经理好”。马威没屌她,昂首挺胸往前走,李孙二人感到里头空气浑浊灯火昏昏,看不请道儿,被一个小台阶闪了一下脚,心想这个鬼地方像个黑店。不料峰回路转,里面别有洞天,闪出一个大厅来。大厅顶棚吊一大灯,篮球般大小,周身全是五颜六色的子灯,溜溜乱转,洒下碎纸般的七色光。光影里,竟有几十名娇艳动人的小姐,各自在厅中的小转椅上散坐,有的低锁蛾眉,有的搔首弄姿,有的对着小圆镜仔细地涂着唇膏,有的翘着二郎腿叼了香烟,徐徐地吐圈儿,而身旁的那位便嘟嘴刺出一根通条似的烟线儿,直直地从那圈儿里穿过去……整个场面乌烟瘴气,雪白的大腿耸挺的乳峰半掩半遮的肚脐眼儿,在烟雾般朦胧的灯光下尽展诱人的肉色,使人想入非非。马威站那旁若无人,仿佛在蔬菜市场挑选半精半肥的五花肉,那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匹练般地在众佳丽中搜索。那群小姐见来了客人,纷纷警觉地回来过,嗡的一声,数十道绿光从那双双媚眼里汇聚过来,像一大群苍蝇同时嗅到了一堆烂肉,叮得李思城的脸麻痒痒的难受。那老孙哪见过这阵势?拉着李思城的大手唰地流出了发黏发冷的汗液,突兀的喉结上下移动了几下,喉头里便有种冲水马桶的声响,显然一大口唾液已经进了胃里。李思城所在的蓝月亮饭店也有歌厅,但光有高档的音响设备,不敢雇三倍小姐的;而这个貌似平常的小歌厅居然暗藏春色,似乎这里的小姐比电影电视上的明星还要漂亮,因为彼此映衬,个个娇艳欲滴,那鲜嫩的肌肤只须轻轻一掐便能流出水来;倘若静止不动,也权当观看美女出浴图,不至于动了邪念。可这些小姐一见来了客人,个个精神复苏,随便一动便风情万种,一下把你的魂儿从躯壳里掏走,浑身软得就要散架。这可苦了马威,要在这美人堆里拈出两个来实在太不容易了。若换了老孙,他会省了这份辛苦,像买土豆一样从边上捡起,捡到哪算哪…… 第二百二十五章 马威请客 马威已经叫了两个迷人的名字,似乎是“贝贝”、“莎莎”之类,李孙二人没听明白。那俩小姐站起来,鹤立鸡群般挺直了脖子根儿,一副笑傲江湖的表情。余下的佳丽们却像抽掉了气儿的皮球,一个个蔫巴巴地软在椅子上,继续画眉、涂唇、吸烟……那被叫起来的两位小姐在原地顾盼了一会,便像电视里的特邀嘉宾一样迎着孙李二人款款走来,偎入二人怀中,似久别的恋人。李思城嗅得那小姐的身上有呛鼻的香水味,和自己办公室那个任雪红身上的香水应是一个厂家生产,混杂着一种恶心的粉味;而那被纲丝乳罩捆绑起来的乳房,看似坚挺,实际上可能已经松得像个网兜,李思城感到在一阵硌人的顶撞后是松软的肌肉组织在收缩,疑心这女人刚过了哺乳期;老孙耳红面热,怀里那个小巧玲珑瑟瑟发抖的躯体像一个烫手的山芋,扔也不是,不扔也不是,求救似的看着马威。马威却对二位小姐说:“走,地下一层209号房。”转身准备下楼。楼梯在大厅西南角。 李思城突然轻轻地推开那个不知有多大年龄的小姐,对马威说:“小马,找个地方喝酒就行,别搞得太复杂。”老孙也顿然领悟,甩了那小姐,跟着说:“呆会儿我还要回去呢,就喝酒吧!”马威感到很没面子,折回身,对二位怔在那的小姐说:“你们去吧。”俩小姐顿时像霜打过的茄子,蔫蔫地回到以前的位置,把头托在手上,不快。老孙不敢往那边瞅,似乎是他做了件对不起人的事。 李思城整整领带,对马威说:“行了小马。我和孙大哥来,就为了咱哥们几个聚聚,说说自己的事。你小子咋搞的?回头再批评你。一年多不见,咋就见外了?” 马威赶忙点头,笑道:“是,是,我错了。”便对一个端盘子过来的服务员说:“按我点的菜,送楼下209.”便领二人下楼。 楼下金碧辉煌,简直是三星级的设备,丝毫感觉不到这是在地下室。楼道两边虽房门紧闭,仍传出隐约的歌声,音响里的金属声像针一样扎在耳鼓,其间混杂着小姐的尖叫声、调笑声,一派歌舞升平。某间屋里,还传出夯地似的迪斯科舞曲,估计里头正蹦得轰轰烈烈。老孙面色沉重,显然是初到这种环境,顿觉比李思城马威矮了半头,没敢挺胸收腹,把脑袋吊在脖子上,一声不吭地跟着走。 209房间很宽敞,中间的大茶几上已摆了两盒软云烟,一盘瓜子;靠里的三面环围着真皮沙发,一坐下去整个屁股都看不见;靠门的前方,一个大屏幕彩电放在油光锃亮的电视柜上,其下是有无数钮键的音响,像一口大箱子,其上插了两条耗子尾巴似的线,这一端是两个大麦克风。老孙觉得这麦克风比师长讲话时用的那个还大,估计是进口货。马威让座,点烟,与二人聊些别后之事。不一阵有一小姐敲门探头,说:“马经理,有客人找。”马威摆摆手说:“今天来了贵客,我的生意一律不做。”那小姐缩头去了。 聊一会,老孙把烟屁股摁灭在烟灰缸里,才打起精神,说:“小马啊,真是变得我不敢认了。你嫂子要知道我来这地方,非得把我那玩艺揪了不可!”马威就笑,说:“就你是共产党员?瞧你刚才那阵紧张,像见了司令员似的。告诉你,这歌厅里头,处以上的干部,一天能揪出二三十个。你别以为你当了参谋,就怕掉了乌纱。” 李思城说:“你们这些小姐,一个个鬼模鬼样的,卖弄风骚,实际上全是老母鸡,炖都炖不烂!”孙建虎就嗬嗬笑。 马威说:“其实呢,我只想让你们轻松轻松,让她们陪你们唱唱歌,你以为你敢把人家怎么样?抠抠摸摸还可以,动真的,得带走。思城啊,你都快三十的人了,还是个处男吧?要不今儿找个小姐把身给你破了?老孙呢,你也别装共产党员,兄弟帮你找个18岁的。”老孙瞪了他一眼,说:“你嫂子人长得不咋样,但我觉得够味,还不至于沦落到嫖妓的地步!”马威说:“女人嘛,一个人一个味道。这就跟蜜蜂采花一样,只叮在一朵花上,花要枯,蜂儿也酿不出蜜来。”李思城说:“小马,你别瞎侃了,要害人也别害自家的兄弟。我担心呀,你小子已患了艾滋病。”老孙说:“小马走路直打晃,我看,用不了几天骨髓就被吸干了!”三人大笑。 此时几位小姐端菜上来。马威叫来酒,酒是二锅头。 三人相互敬酒,纷纷祝福对方前程似锦。老孙关心二人的婚事,问李思城是否定妥。李思城说没来得及。想起孙虹,暗叹一声。这孙虹老躲避这一问题,像泥鳅一样抓不住。而马威呢?说自己谈了几个,都是假的,互相取个乐而已。 第二百二十六章 小姐杜玉环 渐渐酒劲上来。老孙喝得兴起,忘了老婆的叮嘱,大叫拿酒。三人渐渐迷糊起来。李思城出门上厕所,抬眼看墙上贴着若干纸条,上歪歪扭扭地写着:想灯炮,请呼11078、94034……李思城感到一阵恶心。回,见老孙扯开嗓子唱《小白杨》,哇哇乱吼。三人边喝边唱边聊,人影绰绰,昏天黑地,说了许多脏话粗话,不自觉地想起部队机关里某些可恨的人来,便齐声大骂。渐渐地,李思城分不清了方向,差点撞倒一个刚从女厕所里出来的小姐……模糊中,李思城发现老孙正扶着自己,和马威出了门,招了一辆出租车把老孙塞进去,也没说什么道别的话,都嘟哝着一个字“操!”李思城跌撞着在烟雾般的美女穿行,返回后,李思城感到马威又在向自己挑战,要再喝。喝!终于,他什么也不知道了,口中念念有词,解了领带,一下靠在沙发上,眩晕中看见孙虹走来……看见林如凤走来……看见泪眼汪汪的司马彤走来……李思城喊她们,她们都不理。 也不知过了多久,李思城感到孙虹就坐在身边,用湿毛巾捂他的额头。孙虹的手很轻,怕弄疼了她似的。李思城在朦胧中轻唤了一声“虹虹”,便撑起身,把手臂向她环过去。他感到她的身体在发颤。他猛然醒了,睁眼一看,一个酷似孙虹的女孩就坐在身边,有些焦急地看着她。 李思城大惊,松开了手,陡见自己只穿一件衬衣,鞋也脱了,正斜躺在女孩软绵绵的大腿上。他努力地坐起,靠在沙发上,忽觉灯光亮得剌眼。“马威呢?”他问那女孩。“马经理出去了,一会就来。”女孩声音甜甜的,有一种掰动嫩竹笋般的绵脆。女孩最多不过十八九岁,脸蛋儿圆圆的,红扑扑的,那眉眼儿简直和孙虹是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一身紧身的毛衣,箍着她那苗条的身材。乍一看,就像当初在清华大学的孙虹。 “你……你是谁?我怎么还没走?”李思城不好意思地问,“刚才,刚才我没有……动你吧?” “唉呀,你紧张什么?”那女孩直直地看他,大眼睛里涌着云烟,看不清,也看不透。李思城叹了口气,似乎明白了什么,说:“你还是个孩子吧?”那女孩低下头,说:“你看我多大?”李思城说:“十七?还是十八?”女孩说:“十九啦!”李思城说:“人生十八九,多么美好的年龄,咋不好好上学?”女孩把头压得很低,说:“家里穷,没钱。”眼珠儿里顿时有泪光闪动。李思城心里一痛,说:“所以你就跑到歌厅里来?”女孩弄衣摆,良久不语,终于有一颗豆粒大的珠子滚落在李思城的手背上,溅开,湿了一大片。李思城忍不住握她的小手,小声说:“没别的路?”女孩揉了揉眼,说:“歌厅,好挣钱。挣了钱,再上学。”李思城抓过身旁的衣服,一摸,钱包在,仍鼓。他哗哗地摸出三张一百元的,塞在女孩手上,说:“拿着。刚才,多亏你。你可以走了。” 女孩突然呜的一声扎进李思城的怀抱,说:“大哥,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的人。这钱,我不要。”便把钱反塞进李思城的衣服里。李思城扶起他,说:“不行,你们也很辛苦。虽然,我没叫你来,但来了,我得付钱。”女孩双肩抖动了一下,说:“在北京,我就一个人,好孤独,我好冷!大哥,抱抱我……”女孩扬起那双乞求的眼。李思城叹息了一声,头昏昏欲炸。见那女孩可怜,便伸手圈住她。女孩瑟瑟地抖,把脸埋在他的胸膛上,说:“你醉了,叫什么虹虹。虹虹是谁?”李思城没作答。女孩说:“是你老婆吗?”李思城不作答。女孩叹息了一声,说:“假如有人喝醉了,还在叫我的名字,我愿意为他死!”李思城不作答,但心里凉凉的。女孩说:“大哥,我不要你钱!我知道我们都被人瞧不起,你会瞧不起我吗?”李思城只得低声说:“不会。”那女孩说:“你是干什么的?噢,我不该问,问了你也不会说真话。”李思城说:“我说真话。我是打工的。”女孩说:“不管你是干什么的,我能认识你,就很高兴。你和别的客人不同,你很冷漠,但你的心很烫。”李思城不敢看她,也不说话。女孩又说:“我叫杜玉环,生在齐齐哈尔,死了母亲,去年辍学了,交不起学费。我好想上学,好想……”李思城忽伸手抚她的头,说:“小妹妹,你还小。上学,来得及。”他的眼睛突然有些潮湿。这世上多少想上学的人却没有学上……“你别哭,啊,大哥,我不说了……”杜玉环给他擦眼泪。她的表情很纯真,不像是一个职业陪酒女。李思城突然说:“只要你愿意,你还可以继续上学。但你必须离开这个地方。”杜玉环说:“我没工作,我到哪里去?”李思城说:“你可以到我们饭店去,我能帮你。”杜玉环迟疑地说:“你……你能帮我?”李思城说:“只要你愿意,我能。”杜玉环说:“你会相信我吗?而且,我只会唱歌,其他什么都不会。”李思城说:“不会可以学。我在饭店,说话还算数。” 女孩沉默。这时马威推门进来,拿着李思城的呼机,紧张地说:“有一个名叫林如凤的人死拷你,还有一个名叫司马彤的。唉呀,不好,好像出事了。我回了电话,那头说你那个姐们叫啥虹的,出车祸了!” 李思城的脑子里“嗡”的一声,几下穿好衣服,疯了似的跑出门去。马威追出来,李思城早已不见踪影。 第二百二十七章 孙虹走了 孙虹死了。 孙虹死得太突然,连一句遗言都没有留下。便为奇怪的是,一同惨遭车祸的人居然是许丹阳。 警察对这起交通事故很淡漠。这么大的城市,撞死人的事早已不是新闻。他们打着哈欠勘察了现场,旋上镁光灯噼里啪啦地拍了几卷照片。事故现场在中关村,时间为12月24日晚11时许。据受伤躺在医院的许丹阳回忆,当时孙虹开着她的凌志匆匆往城里赶,车开得很快。当时道上车很少,一辆装货物的大卡车从拐弯处疯闯过来,孙虹没避开,那货车直撞在凌志车的左前方。挡风玻璃粉碎,凌志车的左前部分撞得凹进去,孙虹被从车里弹出来,连哼都没哼一声,直飞出去,像一条面袋挂在道间的护栏上;许丹阳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也被抛出去,但他只是摔断了左肘,头部有轻微的震荡,额头镶进去几粒碎玻璃,现已抢救脱险。 没有人能描述当时的细节,警察的记录也只能凭经验推断。许丹阳当时就摔蒙了,而那个开大车的京郊青年当时也晕倒在驾驶室里,连说话都结巴。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孙虹的颈椎当时就断裂,脑浆迸裂,一只右眼吊出眼眶,说多狰狞就有多狰狞。许丹阳是在五分种后才挣扎着摸手机报警的。他的手机居然还挂在腰上,没摔坏。孙虹被送进医院只是一个过程。其实,她很可能在许丹阳报警时已经死去。 然而,急救室的医生们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死者面色平静,身上并无钱物,只有驾驶证和身份证;而她的右手,死死地攥着一枚子弹头做成的五角星。那五角星的一角已剌穿她的手掌,另几个角被死死地嵌在指头之间。医生们费了好大的劲,用了老虎钳子,才把这铁家伙硬扯出来。那五角星居然完好,被淤血包裹着,像一块无法剃尽肉的生骨头。医生夹起它准备扔进垃圾筐,警察制止。警察用塑料布包着前去问正在另一间屋里输液的许丹阳,许彤阳说,他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只是说他经常看见孙虹把这枚五角星吊在车里,就吊在普通司机吊毛主席、朱德等伟人的像章的那个位置。孙虹好像说过,是为了避邪,目的和吊伟人的像章一样。 医生详细地对孙虹的尸体进行研究,发现胃里有大量的酒精,肯定是喝过酒;而体内并无精液,看来这事与许丹阳无关。许丹阳坦然承认,他曾与孙虹有不正当关系,但当晚是孙虹开车到他的公司楼下等他的,他当时还在加班组装一套电脑,有公司的小田和小文作证。当时孙虹在楼下打电话给他,说要接他到一个地方去商量点事,具体什么事她没说,她也没问,便下了楼。许丹阳说上车后见孙虹脸有些红,猜想是喝了酒,便说让他开车。孙虹说没事没事。许丹阳也没有意,他承认自己也经常酒后开车…… 而实际情况是怎样的,只有许丹阳一个人知道。反正林如凤在公司上班时,许就呼了好几遍孙虹,说晚上要她来,去见一个什么重要人物。后来林如凤要去银行入账,走时问许丹阳,孙虹晚上要和他去见谁?许丹阳就说这个计划已经取消了,他晚上要组装电脑,而那个重要人物已经联系过了,没时间,改天再说。林如凤就回去了。林如凤等于和许丹阳分居了,基本不管他的事。她现在正紧张复习,很少到公司去。她马上就要考研了,她不愿意过这种无聊的生活,准备考研后出国。 晚上,林如凤正在看书,电话响了。今晚的电话铃声格外剌耳,让她吃了一惊。电话那头果然传来许丹阳战战兢兢的声音,说出事了,叫她赶快到中关村去……毕竟是丈夫,林如凤双腿发软,便下楼打的去了。其时警察已到,人影绰绰,正看现场,而救护车已把孙虹拉走。林如凤弄明白事情后,用手机急呼李思城。她认定孙虹没死,那么,一向关心她的李思城最起码能见她最后一面……她呼了两次,仍未回,脑子里乱成一团。一面打的往医院赶,一面又呼司马彤……或许,思城跟小彤在一起吧。她和司马彤已交流过几次,觉得她非常适合思城。司马彤来电话了,一听,就哭了,说没见着李思城,随即说马上赶到医院…… 急救室里不让人进。林如凤焦急地在楼外乱转。司马彤来了,泪还没干。二人急得心上起火,相顾却无言,便狂呼李思城。但这个李思城像失踪了似的,一点回音也没有…… 终于,孙虹的父母来了,是一对白发苍苍的老人。还有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估计是孙虹的哥哥孙健。老头老太太进了医院,顿足道:“这就是不听话啊!都叫她别开车别开车,不听。这下可咋办呐!”林如凤早有耳闻,孙虹和家人一直不和,结婚前就已不在家住,平时也极少提及父母和兄长。 下半夜三点,医院正式宣布孙虹死亡。孙虹的家人顿时大放悲声,林如凤和司马彤也跟着哭。孙家老太太不顾护士拦阻,冲进了许丹阳的病房,揪住他的领子,大声说:“都是你害死了虹虹,你这个天杀的,咋不也撞死算了!陪我家虹虹的命来……”医生护士纷纷上前把老太太拽走;厅里,那个开大车的京郊农村青年双腿仍在抽搐,孙老头跑过去扇了他一耳光,还要打,被警察拖开。孙老头嘴角有白沫,两眼就要蹦出眼眶,气咻咻地骂:“你他妈的瞎了狗眼!你小子等着坐牢吧!”青年坐下,不语,把头埋进裤裆里,后颤着嗓子说:“我……我又不是故意……”老头说:“你那破车,半夜三更进城干嘛?咋不是你撞死了?你这鬼样,死他妈十个也顶不上虹虹一个!我老孙不把你送进牢里,算我白干了三十多年的法官!”警察忙把众人隔开…… 第二百二十八章 细雨洒长天 李思城赶到医院时,天已微明,正下着小雨。李思城的心死了,木然地走进急诊室。有穿白大褂的医生护士惊奇地打量上这个衣衫不整的年轻人。来看孙虹的人都已经走了,医生告诉她,孙虹已被送进了太平间。李思城似乎预料到了似的,竟没有丝毫表情,但那个热情而多嘴的小护士吓得直往后退。李思城淡淡地说,他想看看许丹阳。小护士领他进了病房,赫然见林如凤偎在床头,正给许丹阳喂饭。林如凤陡见李思城进来,手中的碗一歪,汤水泼了一床。李思城没理她,径直走过去,默默地注视着许丹阳。许丹阳的瞳孔在放大。林如凤吓得潜意识地把身体侧过去挡住许丹阳。李思城伸手一拨,林如凤就瘫倒在床上。李思城一把提走许丹阳的衣领,左手挥起来……许丹阳的脸全无人色,喉头咕咕作响……李思城的手往下挥,挥,将至许丹阳的脸部时,他听到了林如凤的哭声,嘶嘶如蛇鸣……李思城的手突然停住了。李思城涩声说:“你记住,你欠我一条命,我随时来取!”遂陡然起身,刮起一阵冷风疾奔出去…… 病房里,小护士、林如凤、许丹阳都是同一种表情。这种恐惧的表情把他们的姿式固定了好几分钟。 李思城大踏步走出去。大街上空气冷而潮湿,正下着雨。李思城从医院的大门往右拐去。在枯藤密密匝匝包围着的墙根底下,他背过身,忍不住两道热泪箭矢般射出眼眶…… 忽觉有人轻轻地牵他的衣摆。他急回头,他看见一个浑身被雨水浇透了的小女孩儿,正定定地瞧他。是司马彤。 孙虹没有单位。但孙老头固执地在家里设了灵堂。灵堂是在客厅里设的,门开着。有几个精致的花圈,盖着孙虹的骨灰盒。其上是孙虹生前一张放大了的黑白照,笑得天真烂漫。 孙老太太以为女儿那些数不清的朋友会来追悼她的女儿。女儿不恋家,十打九交,冷落了亲人,亲近了朋友。但是,这个寒冷的冬季,凄凄的哀悼声中,孙虹那些铁哥们铁姐们不知哪里去了。除了林如凤和司马彤,没有人来。老头子沉默无语,老太太的眼泪还在断断续续地流。本来,他们今天设“灵堂”,一来是他们按照老家的风俗,悼念爱女;二来是想等孙虹平日那些好朋友来送送孙虹,让女儿的灵魂得到安息。平日里,孙虹一回家,就是领着她的哥们姐们求老爷子老太太帮他们办事。可是,今天他们没有来。 到了中午,还是没有人来。 突然,老太太看见一个陌生的青年男子出现在门口,穿黑色风衣,黑色的长裤,黑色的皮鞋。他旁若无人地走进来,也不说话,手里拿三支香,径直走到孙虹的遗像前,掏火机点燃,可找不到地方插,便拿了旁边果盘里的鲜苹果,“哧”的一声插进去,双手捧着轻放在孙虹的遗像前。忽又掏出一张条状的白纸,打开,其上有几个狂乱而黑红的大字:沉痛悼念孙虹大姐。年轻人把那悼词搭在花圈上,后退几步,跪下,咚咚地叩了三个响头,叩得地板砖几乎碎裂。毕,年轻人也不说话,一卷风衣,大步出门下楼去了。 孙老头沉声道:“他是谁?” 没有人回答。老太太颤着手去摸那今日惟一的悼词,忽惊叫道:“血……呵,是血……”众人瞧去,只见那白条幅上是已凝结了的血。那血形成文字后呈暗红色,浸透纸背,似风干的梅花,其棱角如屠宰场的铁刃,割眼。 三支香头冒出三缕青烟,袅袅漫漫,丝丝缕缕,像麻一样网住了孙虹的遗像,使那遗像有一种缥缈的美。老太太嗅了一口,说:“这是白云观的香,加了檀香呢!” 第二百二十九章 中关村,乱纷纷 又是年关。阴雨还在下。 李思城乘车到了中关村。 中关村已今非昔比,冷不丁地从低矮的门市堆里耸起一座座高楼,好像是一场春雨过后,乱草掩映的竹林里横里竖里长出鲜嫩的竹笋来一样。这里是电脑的集贸地,稍微懂点电脑常识的人都纷纷集在这里,五吆六喝,硬是把从台湾、香港走私进来的水货打了名牌标签,大肆兜售。中科院最重要的几个所在这里,北大、清华、人大等高楼簇拥着它。这是中国知识密度最高的地区,现在已经形成了浓郁的科技气息。每天,都有外地来的大卡车把从外地拉来的元件组装成的电脑成批地拉到外地去。人们所知道的,是方正的排版系统、王永民的五笔字型、四通牌针式打印机。至于那高楼大厦里正在进行着什么高科技成果研究,大公司是讳莫如深的,像国家安全部门的一样神秘莫测。普通市民一听是电脑,便以为是高科技。这科技含量到底有多高?似乎还没有人下过定义。 中关村是个谜。报章上的长篇大论告诉人们,中关村是中国科技转化为生产力的象征。只有科教才能兴国。所以,有人把中关村比喻成一个窗口,是“中国的硅谷”。 中关村像一块大磁铁,强烈地吸引着全国人才。李思城今天要找的方恒教授,就是自己摔了饭碗跑到中关村搞科研的。 方恒是个“单干户”。在北京几年,他曾出任过几个公司的总工程师,但最后觉得受不了那种卡分卡秒的约束,遂弃了工作,自己弄台电脑,寻一间小屋,啃几块面包,静心搞他的项目,经常像牛顿一样忘了吃饭。他以前的研究成果,怪骇人的,曾获得国家级的奖。省部级的成果奖,他都把它扔进箱子里,不管。带在身边的,却是乱翻翻的图纸资料。搞集成电路出身的方恒,满脑子考虑的不是如何赚钱,而是怎样把那些细微得只有针尖大的线路通过拆分组合,形成威力无比的系统,进入电脑程序。每次,他都苦口婆心地给李思城讲他的思路。虽是用中文讲,但李思城觉得那全是英文,越听头越大。方恒讲自己的专业时行云流水,简直是个语言天才,但平时他的社交活动中却经常结巴,一个十分简单的问题,他总是说不清。与陌生人讲话,更是提心吊胆,怕人家把他一嘴吃了似的。 李思城与方恒第一次见面是在蓝月亮饭店的写字楼。方恒正在给一家公司安装电脑。晚上,那公司老板请方恒吃饭,硬叫李思城作陪。席间,不抽烟不喝酒不善言辞的方恒难受极了,又不敢离座而去。李思城便靠过去跟他说话,二人居然一见如故。方恒五十多岁,微秃顶,红光满面,听别人说粗话,他脸就红。后来他经常呼李思城,累了二人便聊天,遂成忘年交。 小雨如筛孔里的面粉一样洋洋洒洒。李思城钻过两条胡同,正要进入小区找方恒。突然,身边“嗡”的一声,蹿过来几个小青年。其中一个满脸粉刺的,竟用手拉住李思城,说:“大哥,光盘要吗?毛片!”李思城说不要。那小青年说:“新出的,火爆得很!欧洲的、日本、香港的毛片全有,便宜,要不你先看看。”李思城甩手道:“不要不要!我不看那玩艺!”那几个小青年还要缠,李思城怒道:“要抢人啊?我没功夫跟你们扯!”小青年们纷纷嘟哝:“穷他妈摆谱!不看不看,其实家里有……走!”便像苍蝇似的“嗡”一声又向一过路的中年男人奔过去。李思城发现,居然满大街都有人兜售录像带和光盘。方恒讲过,这些东西都是盗版,不能买。李思城紧走几步,见前面居然有一个打伞的的妇女拉住了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说:“先生,毛片要吗?”那男人回头盯了她一眼,说:“多少钱?”妇女说:“50元,只收50元。”那男人裂了嘴,露出一口黄板牙,嗬嗬笑道:“50元?他妈的!我再添50元可以打一真炮,干嘛买你这破玩艺?”甩开妇女,大步而去。那妇女稍一愣,又去寻别的买主。 李思城又往前走。有意无意间,看见一个似曾相识的背影。此人背靠在街道拐角处,正狠狠吸烟。李思城正要从他前面拐过去。那人突然一把抓住李思城。李思城说:“不要不要。”那人说:“大哥,你先别走。一张文凭,只收几百元。大专、大本都行,成人高考的、自考的、名牌大学的,都可以。”李思城侧目一看,大惊。此人一张猴脸,脸上满是青春痘,一口黄牙。李思城认得,此人就是当初他刚调到师政治部时,那个不可一世、据说调到军里已提干的小徐。小徐已认不出李思城,兀自在推销他的产品:“大哥,你就买一个吧。到哪找工作,提升,都用得着。”李思城心想,你小徐也沦落到这般地步?便想逗逗他,便装作不认识他,说:“我有大本文凭,用不上。”小徐说:“可以办硕士的,不过价钱要贵一点。”李思城说:“假文凭一看就能看出来,我不要。”小徐说:“看得出来?笑话。让人看出来了,我们还能活下去么?凡是干这一行的,都采用了高科技处理,钢印、编号全有,连校长签名都一般无二,你看!”小徐伸手进内衣,摸出个样本来,说:“这个毕业证,你看是真是假?”李思城一看,果然和真的一般无二。他在天远集团人事部搞招聘时,手头不知过了多少大本、硕士的毕业证书,而眼前这个文凭简直做得天衣无缝。而现在的企业通常只要复印件,花几百元买一个倒也有用。但他还是说:“几百元太贵了。”小徐说:“硕士证书要1000元。你想,拿了你的照片,我们得帮你采用高科技技术合成,费劲大了。你认为这钱好挣?”李思城问:“你们一天能卖出去几个?每月能收入多少?”小徐得意了,说:“不瞒你说,有时一天能买四五个。一个月嘛,也就一两万吧。”李思城一惊,随即说:“你们不怕公安吗?”小徐说:“这你就别管了。喂,要不要?哪个大学的都行。清华北大的,多收200元。”李思城说:“不要。”甩手而去。小徐又猫进拐角用,像一名暗探一样盯行人,准备随时出击。 第二百三十章 流浪的教授 李思城七拐八拐,终于进入一个破烂不堪的居民小区。说是小区,有点夸张。它只是由两三排破旧的平房组成,而周围全是高楼,使人一走进去倍感窒息。李思城进了那个有墙无门的通道,见阴沟里泡着两只死老鼠,毛都泡落了,露出白得油腻的身子来,鼓鼓的,似乎有蛆在肚子里拱,但由于严寒天气,终没敢抛头露面;阴沟里污水四溢,墨一样浓,方便面袋、塑料袋、裤衩、乳罩乱乱纷纷地搅在其间,污水根本无法流入下水道,便漫上用碎砖铺就的道上来,得踮着脚尖才能走过去。那四面通风的破房里都住满了人。有的人家在窄窄的屋檐下设了灶火,把煤火烧得贼旺。有个肥胖的女人穿了件油腻腻的白毛衣,正甩着一双肥奶揉面;身后那个长头发的男人叼了支烟,正在大油锅里煎油条、油饼。三轮车已准备好,似是要把成品推上大街。 第五间,第七间。李思城终于找到了方老师住的那间小屋,在那掉了漆的木门上咚咚地敲。方恒在里头说:“来了。”趿一棉拖鞋出来开门。李思城进屋,接过方恒递来的毛巾擦头上的雨水。方恒说:“这么早就来?吃饭了没?”李思城说吃了。其实这些天因为孙虹的死,肚子里鼓鼓的,啥也吃不下。方恒正在计算机上画李思城打死也看不懂的图,此时便停下来,说:“昨晚心绪不宁,干不下去。”李思城便问为什么。方恒说:“隔壁两口子真能折腾,都四点了,还……”顿觉说漏了嘴,便忸怩起来,说:“不说这个,不说这个。这墙不隔音,而搞我们这一行,不静不行。”李思城笑了,说:“方老师,你介绍的那个客户石良成真不错,我每平方米让了他五毛钱,他爽快答应,竟一下交了三个月的房租。”方恒说:“其实小石我也是刚认识不久,帮他装过几次机器。这孩子怪聪明,我就想帮帮他。喂,最近他业务怎么样?”李思城说:“这两天拉了好几车货来。那两间办公室有100多平米吧?都差不多搁满了。”方恒问:“都是些什么?”李思城说:“大多是机箱,还有主板、显示器什么的。”方恒说:“小石技术不行。虽然说是大学本科,连说明书都看不懂。唉,现在的大学生啊,一代不如一代。当初我们那拨人,经常翻译美国的论文,哪像他们,中文英文半生不熟,还搞什么电脑嘛!” 李思城突然问:“方老师,这文凭能做假的吗?”方恒一怔,说:“我还没想过。不过,文凭不就是个钢印么?这好办。在电脑里做个钢印,再刻出来,用不了多长时间。”李思城便将今天的事告诉方恒。方恒说:“这个时代啊,真乱。别说文凭了,连身份证都能做假,一模一样。告诉你,你别往外说。小石那个北京市身份证,就是买的假的。他说这样好注册公司。”李思城忽想起合同里小石那个营业执照副本复印件,注册资金是100万。他实在看不出小石能有100万,因为他用的办公桌椅全是旧的,便问:“小石真的有100万?”方恒说:“具体情况我也不知道。但现在工商局注册,虚的多。营业执照上的数字,是唬人的。我为啥不愿在公司干?是看不惯他们逮谁骗谁,昧着良心干。是不是经常有人找你盖章,拿房产证,换公司名称?实际上这是那些私人老板的一着棋,注销了原来的公司,工商局就不好找他的麻烦;而新注册的高新技术公司,政府有免税一年的优惠条件。这些小公司,压根不是想把生意做大,不过是想偷税漏税、骗取客户信任、凭走私攒电脑蒙钱而已。”李思城忽然觉得方恒其实是个明白人,便说:“这骗来骗去,到底谁骗谁?政府就不制止吗?”方恒说:“就拿中关村来说吧,至少有一半的公司是这种性质。你说,政府都查封了这些公司,利税从哪里来?中关村又怎么办?我估计这样闹下去,还真只有好处而没有坏处。现在的中关村是需要造大声势,要搞得轰轰烈烈的,才会有人投资,才会出现商界的生态景观。这些小公司越多越好,这样几年下来,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便逐渐形成了规律。到时政府再出面管理,也有了基础;控制太严,反而弱化了商家的积极性,不能激活市场。也就是说,骗来骗去,是大骗骗小骗,小骗骗百姓。最吃亏的是老百姓,把血汗钱扔给了血盆大口的商家,欣喜若狂地把电脑搬回家去。搬回去干啥?打打字,玩玩游戏,看看光盘,其他功能,一般老百姓用不上。下岗的那么多,谁还会成天呆在电脑旁不成?其实,中关村的公司多数是老外的推销员,现在的电脑配件,有几样是中国做的?就是做个机箱,也别别扭扭的,看上去就是不如人家老外做的顺眼;至于软件,别提了,做个财务的、游戏的还差不多。中国人会玩,学老外学得特别像。你看,现在的孩子打起游戏来,饭都不吃。唉,没办法呀!其实中国不少人才,但一送到国外去,给人家打工也乐意。你看这破房子难受了吧?告诉你,我的好多搞科研的朋友都住这种房子。科研成果,谁都知道重要,但你有本事么,不一定能得到施展,这里头复杂着哩!研究出来的成果,很多要几年甚至十几年才能出笼,因为这是国家的,不属于研究者个人。我呢,干脆跑出来算了。我以前在大学教书,有三室一厅的住房,是高工,教授,但没有用,天天不自由。我现在宁可住这破房子,自己搞自己喜欢的东西,搞完一个,卖掉一个,虽苦,但心甘情愿。”方恒说完叹息了一声,又说:“可是,现在的中国,人们普遍不尊重知识。你看电视上的广告,某某某产品多火呀,大家都知道那是个名扬天下的产品,但谁知道那是谁做出来的?真正做那些产品的人,甚至还住着破房子,喝稀粥呢!有的产品,拍卖给公司,只能拿到万把块钱,而公司挣的,恐怕是上百万,甚至上千万。这不敢用比值来衡量。但你卖的高了,又没人愿意要。往往是这样,懂科技的人不懂管理经理,懂管理经营的又不懂科技,这是一个矛盾。就像我,最怕与人打交交道,什么请客送礼公关的,烦得人要死,一看就肉麻。但这个社会没有这些人还不行。再好的东西,没卖出去,等于没有价值……” 第二百三十一章 梅雨季节 方恒今天滔滔不绝,出乎李思城的意料。但李思城的呼机响了。 一看,是上海的区号,姓邢。方恒拿出手机让李思城回电话。回,电话那头是邢瀚的声音,已经有些陌生了。邢瀚说:“小李,你小子真难找。要不是老哥当过侦察兵,找你还真难。”便问了李思城的情况。李思城怕浪费方恒的电话费,便简单讲了这几年的经历。邢瀚说:“没再写点东西了?”李思城说没有。邢瀚便在那头批评道:“可千万别丢了写作。我告诉你,我现在在上海挂职体验生活,想写一部关于改革开放20年的作品。98年就不远了,我要写一部献礼之作。深圳那边的工作我已辞了,估计明年要回北京。你一定要多写,北京那边些哥们,我帮你联系联系,到时你在饭店请一桌,建立一下感情,好好与他们交流交流。”又说了些上海的情况,便挂了。李思城把电话还给方恒。方恒问:“谁?”李思城说:“以前在部队认识的一位战友,是作家。他这个人满天跑,一会广州一会深圳,现又折腾到上海了。”方恒说:“你看你看,年轻人嘛,就要不断折腾,老呆着,脑子就木了。”忽又听李思城呼机响。李思城一看是酒店,便回。任雪红在那头说:“李经理,出事了,写字楼有个公司潜逃了!”又是写字楼! 李思城慌慌地辞别方恒出来,冒雨打的回酒店。任雪红指着在办公室里怒目而视的十几个人说:“那个金天雕公司,昨天把全部东西都拉走了。这不,他们都找上门来,说被那个石良成骗了。”李思城坐下,镇定地说:“我们跟石良成有协议,是一种买卖关系;而你们跟他之间的事情,与我们无关,我和你们没有协议。”一貌似张飞的汉子猛地冲过来,一把揪着李思城的衣领,说:“他妈的,姓石的是在你们饭店把我们骗了,现在他已经走了,不找你找谁?”李思城说:“你放开,这地方不是你撒野的!”那汉子不放。李思城轻拍了一下大汉的肘,大汉顿时急松手,怒道:“好啊,想打架?你们上啊!”却也老实了些,其余的人都没上。李思城说:“各位,你们好好说,说不定我们还能提供些帮助。耍横的,没门!”一少妇模样的人递上一张名片,说:“李经理,我是炎华新业公司的。是这样,前几天石良成到我们的公司去提货,但又没现金,便拿了支票。石良成讲,他住蓝月亮饭店,那营业执照的副本也是这个地址。他说,目前广州的货款要一周才到,而自己账上的钱只够周转,让我们隔一星期才入账。本来,这种延期支票我们是拒收的,但苦于那些主板卖不出去,便签了合同,让他拉走。这不,今晨去入账,那石良成的账上已无钱!再过来一看,公司的东西已经搬空了。”余下的男男女女都讲了他们各自遭遇,大致情况都是石良成开了延期支票。李思城说:“石良成住进来,与我们的手续是齐全的,你们看。”他拿出合同及法人身份证复印件、营业执照副本复印件等。众人看了,无话。有人提议按身份证复印件找他,并报案。李思城说:“最好赶紧报案,我们也是受骗者,幸好写字间他没搬走。”众人骂骂咧咧地去报案。派出所的人来转了一圈,见那两间办公室门窗俱好,连钥匙也放在那张破桌子上。分局户籍警察要了石良成的身份证复印件,认定是假的。而石良成潜逃的日子是个星期天,出门的手续齐全,看来这家伙是个行骗高手,来去从容。公安机关的同志立了案,说一有线索就侦察。茫茫人海,鬼才知道这姓石的小子哪里去了。众人大骂数声,天色已晚,纷纷散落在如烟的人群里。李思城坐在沙发里,头疼欲裂。这两年的蓝月亮,尽遇些乱七八糟的事。自孙虹不幸遭难之日起,他的心情变得异常的坏,动不动就想和人打架,经常因喝醉酒而上班迟到。不过杨希似乎很理解他,也没找他谈心,让他自行调节。 窗外小雨又下。这个鬼春节,平日滴雨不下的北京却一连几场梅雨,使人心情压抑得要自杀。 呼机又“嘀嘀”地响。他妈的!李思城想把它关了。一看,是马威。李思城才回了。电话那头,马威语音不请。李思城问:“感冒了?”马威说:“比感冒稍微厉害一点,你过来了就知道。” 李思城打的前去。一进门,见杜玉环在门口,用水汪汪的眼睛瞟他,说:“你终于来了。马经理在里头哩,我带你去。”李思城看她那模样,不禁又想起死去的孙虹,心中一痛,默默地跟她往地下室走。 还是209室。马威已西装革履地坐在沙发上。李思城上去和他握手,见他一脸菜色,问怎么啦。马威忽地张开嘴,嘴里黑洞洞的,像个岩洞。那一口整齐雪白的牙一颗也不剩! 李思城大惊。马威却笑了,说:“要换牙了,不过得花八九千。”随后给李思城讲了一故事。原来,十天前,也就是李思城离开黑凤凰的第三天,一伙东北大汉进了歌厅,约三四十人,每人找了小姐,进得包间,乱啃乱捏乱唱,弄得妹妹们嗞哇乱叫。玩到半夜,竟不给钱,准备扬长而去。马威正躺床上看录像呢,闻讯跑出来,见一人拖了杜玉环便走。杜玉环大呼救命,衣服已被撕破。马威领了七八条汉子冲出去要钱,结果双方于黑夜里一场混战。那拉杜玉环的大汉跑到墙角,背后藏了一块砖,趁马威不在意,猛砸他脑袋。马威没躲开,被一砖头砸得满嘴都是牙,嘴巴像个破瓦罐。马威说当时一点都不疼,回身到吧台底下拿出一把备用菜刀,几步撵上那汉子,一刀就把那汉子的左手齐臂砍断。马威杀红了眼,一阵乱砍。那汉子四处找手,已被另一黑凤凰的员工拾起,扔阴沟里了。那三四十人疯了似的逃窜,歌厅人员一直追赶到二环上,被警察包围……马威被送进医院,医生说除了四颗大牙可用外,其余全报废,要等牙床硬了才可以安装假牙。马威说,那天吐的血哟,有半脸盆。马威轻描淡写地讲着,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那杜玉环,一提起这事就发抖。马威讲完,对李思城说:“小杜很崇拜你,今天我请你来,不是来听故事的,是让你把她带走。这地方是他妈的耗子舔猫屁眼——危险,没点体力撑不住。小杜是个好姑娘,我不想让她再受到惊吓,你怎么安排都可以。” 李思城回头,就见杜玉环一抖一抖地哭,泪水噼里啪啦地洒了一地。 第二百三十二章 赴宴的文人们 邢瀚是说话算数的人。虽然远在上海,却真为李思城介绍了一堆文人。李思城猜想那长途电话费恐得好几百,便去电话致谢。邢瀚在那头说,操,自己哥们还说这个?办公室的电话,能打到美国去。邢瀚又说在上海,孤独得要死,虽每日有好酒好菜,但满口阿拉的上海话让他感到无法融入进去,而他讲的普通话在上海却市场不大,有外乡人的嫌疑。邢瀚说,操,还是与北京的哥们猛侃过瘾。上海的朋友不会在偏僻的小饭馆里同你喝二锅头,啃油腻的猪手,喝高了乱骂一通;上海的男人天刚擦黑就往家里飞跑,忙着洗衣做饭洗孩子的尿布。而同上海的男人打交道,没有四五年的交情是不会领你去他家的。在北京,喝迷糊了,可以端着酒杯在邻桌找一陌生酒客瞎侃,完了这刚认识的老兄很可能把你领回家,吩咐老婆泡茶,二人掌灯侃到半夜。邢瀚回味起北京的生活来简直能列出上百条好处。他说明年准备回北京,到时候放倒几个再说。当兵的人都能喝酒。李思城猜想这几年一直在南方闯荡的邢瀚一定有一种寂寞高手的悲怆。 邢瀚介绍的人,可能大多数都是冲着邢瀚之面,才勉强来蓝月亮赴宴的,有的还来迟了。李思城想此次是邢瀚一手安排的,得办得隆重些,弄砸了对不起老战友。便于菊厅大摆筵席,精心安排了各种菜肴,每人还预备了雪白的大块餐巾,免得弄脏了他们的毛料西服。想不到前来的人,都穿得皱巴巴的,有的头发像个鸡窝,有的衣服上有烟头烫的窟窿,有的一蓬胡子乱草似的盖着嘴皮,简直没有几个按正规的赴宴标准来的,似乎都是没老婆的人。但他们身上还真有一种清高的文气,进酒店就如同进露天厕所,就差解裤子尿尿了。 李思城忙得头上冒汗,见来了人便上去双手抓人家的手,称“老师”。先进包间的文人们便互相通名,交换名片。当然也有先前就熟识的,也有在报章上相互攻击过的,但在此挂口不提那事,像老朋友一样卡住对方的手,问最近有什么大作分娩,嘿嘿嗬嗬地笑。末了,都夸李思城长得精干,比想像中的要好出一大截,待会儿搞趴他云云。文人们纷纷藏了口袋里的“红梅”、“北京”、“哈德门”等平时爱抽的烟,开始抽摆在桌上的“三五”、“玉溪”。一时烟雾缭绕。 到了中午时分,一共来了七个人。名单上仍有两名没来,李思城让餐厅的领位小姐注意接待,便折回菊厅。 七个人之中,有作家、记者、编辑、自由撰稿人、特约记者等等,北京的外地的都有。其中期刊编辑居多,大约是邢瀚在京时的旧识。李思城以前发稿时也认识不少编辑,但部队的居多,而地方的那几位老变换单位,已不可寻;而部队那几位职务较高,端着架子,不来。 席间,当首一头发斑白的老者,硬被众人推在首席坐了。文人们极讲辈份,一看此人便知是这个圈子里的老同志,一问,是一杂志的副总编,姓曲名寒,但才45岁。因那头惹眼的鹤发,常被五六十岁的老头们称作“老兄”。这其间坐在下首的一位年轻人,约摸二十四五吧,头圆如西瓜,面色白净,说话极少。一问,方知这位名叫“灰马”的老兄已三十有七,原是北京大学作家班的,曾在鲁迅文学院深造过,现于北京京郊的通县租一民居,正埋头写一个什么长篇。这二人的年龄实在不好分辨,众人皆奇。靠在曲寒左首的是一位颧骨高耸、嘴唇乌青的中年人,挂一幅茶色眼镜,右眼大左眼小,两个白眼珠老是越过镜片上沿看人,似乎那眼镜乃多余之物。此人名宗祥,是一期刊的主任记者。右首的是一位胖墩墩的矮个子,姓高名兴,坐那就咧着嘴,一直都在以笑非笑,不知高兴什么。高兴乃党报的部门主任,土生土长的北京人,人大新闻系毕业,科班出身,据说新闻文学两方面都是行家。席间有一瘦得出奇的人,两肩之间不足尺许,那脖子像根绳子,把一张窄脸吊着甩来甩去,活像只没肉的乌鸡。此君名叫田夫,乃一自由撰稿人,老说在邢瀚出道之时,他帮邢瀚改过稿,现在这小子能写了,也不来看他,满嘴抱怨。挨着李思城左边坐的,是一沉默寡言的高个儿,名叫兰鹏,背如火钩,脊如刀背,许是长期伏案之故罢。倘若把腰打直了,众人与之说话,须仰视才行。此公行走,像在找钱,行动迟缓。但据邢瀚讲,此人行文极快,一夜能写一万字,是出名的快刀手,老为明星捉刀拿点私人稿费,是一个“特约记者”,在几家媒体兼职,拉广告是把好手,为企业家作传多部,却仍未把名头打响。右边这位,是该席惟一的诗人,名片上印着“残月”,也不知真实姓名。此公一脸苦相,没事嘴角老抽搐,似在磨牙,喀嚓喀嚓地响,耳朵被扯动,那头皮上稀稀疏疏的几根长发被拽得一抖一抖的,似有虱子在里头活动。待介绍完毕,李思城便朗声说道:“各位老师,今日小李在敝店请各位前来小聚,主要是请各位指点学生的写作。学生曾在部队搞过新闻和创作,但离开部队后几乎荒废殆尽。承蒙老战友邢瀚的再三鼓励,学生已有重新握笔的决心。学生虽与各位老师初识,但相信各位老师会尽心指导学生。今日这见面酒,我先干为敬。”捧起杯,仰脖子干了。众文人都说过了过了,担当不起。并对李思城的盛情深表感谢。 第二百三十三章 文人们的经验 那曲寒说:“李兄弟,先前都发表过什么作品?”李思城便拿来三本厚厚的剪贴本,让众人看。众人草草一翻,可能连标题都没看完,均道:好,好!便还李思城。曲寒道:“李兄弟在短短两年内,发那么多稿,实难令人想像!这样吧,今后有什么稿子,咱们先碰一碰,确定了选题,再拿过来,我给你发。”李思城谢了。那田夫说:“咱们搞这行的,以坦诚行事。李兄弟说句实话,你在饭店,月薪多少?”李思城说:“也就三千块吧。”高兴嗬了一声,叹道:“了不起,了不起!我在新闻单位干了十几年,你猜月薪多少?”李思城摇头。高兴说:“不及你一半!”兰鹏勾了一下背,咳了一声,叹道:“三千块,啧啧,得熬十个通宵,喝半斤茶叶,一桶咖啡!要算稿费,得出个中长篇!”残月叹道:“要是写诗,一年恐怕也没有两千!”宗祥插嘴:“不是说你们写诗的按行数算吗?一行十八块,多写几年‘啊’,多来几个感叹号,几百块就出来了。”高兴说:“不然。期刊上的诗稿费多少我不清楚,但在报纸的副刊上发表诗,一般就十来行,多了不发,也就几十元吧。”田夫说:“物价还没上涨的时候,我还写诗;后来,老婆下岗了,哭着把我的稿纸烧了,我发狠不再写诗,主攻纪实文学。在《家庭》、《知音》发表一篇,上千块哩!这才让我老婆高兴了,顿顿有炒菜,夜夜有啤酒,小日子才缓过劲来。就这样,还落下了营养不良的后遗症。”残月低下头,说:“我也曾下过狠心,要把诗戒掉,可这玩艺儿像烟瘾似的,不好弄。不过,现在的期刊一般不发诗了,报纸上也少得可怜。这条道,越走越黑。”高兴说:“出了诗集了么?”残月说:“五年前出过一本,拿了千儿八百的;去年又出一本,我掏了一万块!现在还有千把本,被老鼠糟蹋得不行了。今儿准备带几本来,可又怕各位老师不要。如不嫌弃,下次我亲自送去。”李思城说:“残月老师,你带50本来,饭店人多,我解决50本。”残月兴奋得端起酒,狠碰了一下,仰脖子干了。 酒菜上齐,李思城招呼大家吃菜。高兴说:“李老弟,老哥劝你呀,就别一个劲儿地搞写作了,干什么都一样,能挣钱就行。当初我的分数能进清华,可我却选择了人大。因为从小喜欢这个。现在看来,搞理工的才是大腕。我们这个记者证,在国内好使,但国外不认;而搞理工的,哪儿都认。拿个学位,等于拿了个国际通行证。我中学的同学,现在在德国爱德堡大学生物分子试验室当助理研究员,你猜一月多少?一万马克!相当于中国几十个部长的工资。”兰鹏说:“这不一样。要说挣钱,那些歌厅小姐比省部级干部的工资高出百倍,又怎么可以以钱论英雄?况且,给老外打工,人家门缝里看你,又没有自由,你以为日子好过?”田夫说:“搞文字并非吃不了饭。现在这个社会,生活节奏快,没人愿意捧本长东西看半天。但凶杀、苦恋、情痴、变态等社会性新闻,也可挖掘出来卖钱。不瞒各位,敝人月收入六七千块,这就是摸熟了道儿,自然顺趟。但是,我还不如兰兄。”说着似笑非笑地看着兰鹏,显然二人过从甚密。兰鹏一直装成苦哈哈的样子,见田夫捧他,就把火钩背拔了拔,说:“小意思,咳,小意思。万儿八千的,算不上收入。”一直没有说话的灰马端起杯,恭恭敬敬地敬了兰鹏一杯,悄声说:“兰老师,以后多指教!”兰鹏喝了,问灰马:“是作协会员吧?”灰马说:“十几年前就是了。”兰鹏吃惊地说:“那你现在还在郊区租什么房子?写什么小说?现在的出版社,几家出小说的?再说,出了谁买?你见哪本畅销书是小说?写怎么赚钱,写名人婚变,写个人稳私,写文革时的秘闻,都有市场,你却还写小说?有那功夫,几本畅销书早出去了。”灰马虚心地说:“是。兰老师,你能不能介绍一下成功经验?”兰鹏又把背拔了拔,说:“干这个,要想清楚。咳,咱们都不容易。都不是外人,就跟你说了吧。你要把握一个尺度:要名不要钱,要钱不要名。比方说你给名人写传记,当然不能署你的名,写好了,名人的钱很爽快,一把就点给你,你也不要拿出去吹,拿钱走人,最后以后不要照面;给老板写呢,可以署名。老板掏钱买书号,给印刷费,印个三五千册,送人,当然书店也可以销,销多少算多少。老板出钱也爽快,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其他的你就甭操心。当然,我这是打个比方,咳,打个比方。”说完埋头喝酒。那宗祥那眼珠一晃,说:“其实,现在不能靠死工资活着。譬如我吧,一月八九百元,老婆待业在家,孩子上高中,怎么办?只能拉个广告,提点成。我老宗实在人,不想瞒大家,你们手头有熟悉的老板,给我介绍一下,咱们共同拿提成,绝对半儿劈。现在的期刊,没有广告活不成。你说是不是,曲总?”一直在微笑倾听的曲寒说:“是,是。现在全国的期刊有七八千家,发行量超过100万的,不到十家。一般的,就万把份。三四千四五千份的,多了去了。甚至有发行量不到1000份的。怎么办?就是广告,是个人都往上上,只要掏钱。说个笑话,我们杂志刊登了一个暴发户,四个版,还加了封底彩照,拿了七八万块。这小子跑过来,说没把他老婆的相片印上去,很生气。后来说要再掏两万,要给他老婆来个大头像。可他老婆脸上全是麻子,苹果机里修不掉,怕吓坏了读者,没敢上。”众人哄笑。 第二百三十四章 文人们的观点 酒过三巡。大家便转移话题侃邢瀚。邢瀚认识在座的每一个人,且交情不薄。高兴说:“邢瀚这小子,当年肩膀上挂一列兵衔,老跑到我们编辑部,饿了啃个冷馒头,硬是把我们感动了。这小子文笔刁,野路子的写法,但文章很耐看,第一篇稿子是我加了编者按给发的。”田夫不服,说:“不见得吧?他的第一篇文章,是篇散文,那时我在报社帮忙,是我发的,叫《铧头草》。”曲寒说:“二位别争了。其实,邢老弟刚来北京当兵,我们就认识。当时我去他们部队销书,是他帮忙搬的。那时他就拿出几篇小稿给我看,是在他老家的地区报纸上发表的。”残月一听销书,忙问:“曲总销什么书?”曲寒说:“那时我刚从外地来北京,在二渠道和书商们混。当然,那会儿不叫‘二渠道’,这个词儿是后来才有的。我们几个人,专门找热门的题材,攒成书后,就自己找地方销。恰好认识以前在中央工作过的一位老同志,是个老八路,便让他写个回忆录,我们加工。由于是关于部队题材的,便联系了几个部队,把书直接拉过去,点数收钱。”众人刚才胡侃,没想到曲寒是此道中的“前辈”,不禁大为佩服。田夫说:“那好啊。可曲总为啥不干下去呢?那个挣钱。我有一哥们,现在不得了,租了几百平方米的写字楼,红旗车都有了。”曲寒叹了口气,颇有往事不堪回首的悲凉,说:“我不是干那个的料,一干就翻船。当时,有一哥们找了一个自由作家,写了一本关于性风俗的书。我劝他别干,危险,他不听。那是80年代后期,中央抓这事抓得紧。书一出来,就点满了金台路那几个书摊,一天就销出去几千本。可是,晚上就有扫黄办的人来查,几个书店都被抄了。我那哥们连夜跑到内蒙不敢露面。这事我没参与,但听说后心惊胆颤,便洗手不干了。还是干期刊安稳,拿钱少点,但没有风险。”田夫说:“风险和利润并存。有多大的利润,就担多大的风险。”兰鹏说:“还是那些名人的书好弄。一上摊,哗啦哗啦销出去了,出版社也爱出。”曲寒叹道:“这个时代呵,人们太功利,没几个人静下心来品读中国的悠久文化。我的爱人,也是学文科的,从小把文学名著当饭吃,现在在电视台当编辑,忙得浑身散架。各位猜猜,她晚上回来累了看什么书?”众人猜了几种,多是《平凡的世界》、《红与黑》、《人间喜剧》之类。老曲却叹道:“是《女友》、《婚姻与家庭》之类!你们说,我爱人怎么啦?”老曲此时像个苦主,仿佛别人比他更了解他自己的老婆似的。 高兴作为党报的编辑,虽没有表现出高姿态,但对众人的意见不敢苟同。他说:“其实,这个社会还是在进步。不管怎样,中央对新闻舆论是关心的,也给了自由的空间。以前的报纸,打开就是政策口号。现在,我们党报也走市场了,也关注人民群众的生活了。我们那份报纸,重点放在社会新闻上,再就是为老百姓服务类的报道,这不说明是个大进步么?”田夫贼了他一眼,说:“得了得了。你们那报纸,我是不敢再看了。你们那些广告,全是骗人的。今年春节我在上面看了一则租房信息,便去咨询,结果房未租到,让中介公司骗了400元。你说,这400元吧,打官司也不值,不要吧心里嗝得慌。还有啊,什么洁尔阴、卫生巾、洗发水的广告都上去了,还说办得好?以前你们那个副刊,那文章精彩极了,我还经常剪贴,诗歌散文小说样样齐全,整个版密密匝匝的。现在,哼,像个大杂烩,说是散文,其实啥也不像,豆腐块那么大就准一篇,然后拦腰来一横线,下面全是广告。什么房地产、招聘、治类风湿牛皮癣的,让人一看就倒胃!”高兴就不高兴了,黑了脸说:“老田你别这么说。全国的报纸几家不是这么做的?没有广告,报纸怎么活?上头拨的那点钱,根本不够用,做哪行都有难处嘛!况且,我又不是编副刊的。”兰鹏也说:“老田呀,你这么说,高兄那儿没面子。党报记者,也有难处哇!”田夫这才意识到有点儿过了,赶忙说:“高主任,我可不是针对你说的!你别见怪。不过确实是真话。党教导我们,要实事求是,我也是十几年党龄的人了,要敢于批评与自我批评嘛!”高兴说:“哼!你老田自命清高,你以为你就是个合格的党员?你肚子里那几根花花肠子,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你在我们报纸上发的那些稿子,有几篇是真实的?你上次编造的那篇打工妹的稿,我给你编发了,结果上头说这个稿子好,要让电视台拍成专题片,以教育外来人口。我可就惨了,明知道是你小子编的,从哪去找这些人?我只好推说你小子去了南方,联系不上,这事才摆平。你差点让我犯错误,还自鸣得意!”二人可能喝高了点,就要干架。老曲双手一拱,说:“二位看老曲薄面,别吵了。今天李兄弟盛情招待,我们应该敬他几杯才对。”于是众人才七嘴八舌夸李思城,纷纷敬酒。李思城一一喝了,说:“各位老师,今后还望多帮忙。”众人皆应承,于是大家举箸夹菜,埋头吃喝。 第二百三十五章 文人们的言行 渐渐杯盘狼藉,有几位老兄舌头大了,便发牢骚。兰鹏说:“下辈子打死也不搞文字了。他妈的东西写完了,名字是人家的。书不畅销倒也算了,一畅销,心头那个火啊,烧得你直想撞墙!就像自己的孩子,养不起,跟了别人连姓改了一样!”残月的话也多了,说:“这诗也没法写了。当初,我跟北大的那个海子是一拔儿的。你看人家海子,卧轨自杀了,却名扬天下;我呢,就是从飞机上跳下来,也没人知道!难道这个社会,就不需要文明了么?在唐朝那时候,李白到哪都有人请客,连皇帝老儿都请他,牛逼的大臣也得为他磨墨的。可这年头,诗就快死了,主要是没人懂啊!就连我儿子,我问他《望庐山瀑布》是谁写的?儿子说,是毛主席吧?我踢了他一脚,他还嘴硬,说,毛主席不是经常到庐山开会吗?那瀑布,就他看见了。你说气不气人!”田夫纳闷地说:“那你靠什么生活?”李思城想,能掏一万出诗集也不赖啊。残月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说:“我老婆……我老婆是开公司的。”宗祥抚掌赞道:“壮哉!以商养文。”高兴道:“现在就得这样。文化这东西,首先是推动社会发展的,但社会正在发展中,文化就被冷漠了,这是正常的。这就跟推车一样,起步上路了,就顺了,还被拉着跑。等社会发展到了一定阶段,稳定了,便又来拥抱文化了。”田夫击掌叫道:“高明!这才像党报记者说的话。”高兴白了他一眼,但也高兴了,接着说:“但以后的文化发展,可能要改变原有的形式。这是古已有之的事。在远古,人们在骨头上刻字,后变竹简,再后来用毛笔写在纸上,近代有了印刷上的飞跃,就有了书。但将来的文化传载形式,恐怕得依托计算机了。电脑网络的出现,无疑终久会取代纸张。”曲寒道:“未尽然。电脑这玩艺,我个人固执地认为它是毁灭人类文明的家伙!”此言一出,举座皆惊。曲寒接着说:“电脑是不可能取代纸张的。文件可以不打印出来,但公园里的门票得用纸吧?车船票得用纸吧?说得俗一点,擦屁股得用纸吧?”众人哄笑。高兴不服,说:“这不一定。以后,我们的生活中处处是电脑,进公园坐车船可以通自动检测器嘛!至于擦屁股,原始人也没有用纸,不照样把手解了吗?”众人又笑。曲寒说:“高老弟,我并没有否定你的意思。电脑的产生固然能推动社会进步,但社会进步总得有个终止吧?到了不能再发展的时候怎么办?这就像个高级干部,至少火力旺,猛冲猛打,一级级爬上高位,叱咤风云。可老了,就退下来,弄个院子养着,直到伸腿死在医院。人的一生当然很短,但这个地球对于宇宙,又何其短?现在中国干劲十足,又是长江三峡又是黄河小浪底工程,又是深圳特区又是上海浦东,但等和美国一样富了,或者超过了世界任何一个国家,人人不愁吃穿,全部实现自动化,人活着就失去了情趣,整个儿一个机器。穷有穷的乐趣,富有富的苦处,你们说是不是?”高兴说:“曲总你这个认识太消极了。所有的奋斗,都是为了发展嘛!世世代代的人民大众,还不都是为了推动社会进步而呕心沥血?都像你想的那样,干脆一出生就自杀算了,干嘛遭这活罪?要像你那么说,人人都没有了信念,共产主义还搞不搞了?”曲寒说:“共产主义在哪儿呢?”高兴说:“这是最终目标嘛,是追求的境界嘛!现在是社会主义初级阶段,路还长着呢!”曲寒说:“就算了吧,到了共产主义,没什么追求了,大伙儿干嘛?”高兴说:“爱干嘛干嘛。”老曲说:“爱干嘛干嘛是干嘛?”众人又笑。高兴忽笑道:“曲总认真起来了。得,咱别扯远了,喝酒。”便举杯向曲寒碰了一下。 于是大家分开讨论。揪住个邻座的,便小声讨论私事。那高兴向李思城招招手,让他出包间,似是有要事相商。二人来到大餐厅,搬个椅子坐在乱哄哄的食客中间。高兴首先对李思城表示感谢,并承诺以后一定给李思城发稿。末了,高兴说:“老弟,你们酒店的老总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倒想认识一下。”李思城说:“他叫杨希,曾出国深造,是酒店管理的行家里手。”高兴击掌道:“好!什么时间介绍我认识一下,就说某某报想采访他,做个人物专访。”李思城心想,这肯定是要收费的,便说:“要多少钱才能上?”高兴不高兴了,说:“你看你想到哪儿去了?收什么钱?正宗的新闻稿。我们是党报,他是党员吧?”李思城说是。高兴就高兴地说:“好啊,就树个酒店行业的典型!你文字功夫好,抽空搜集一些资料,到时我们合写,约你为本报特约通讯员,把你的名字署在前头。”李思城便高兴地谢了高兴。 毕,二人进屋。李思城刚坐下,宗祥便从那吊着的眼镜上方射过来一道光,头一甩,便出去了。李思城跟出去,二人在大厅里找一个喝茶的地方坐了。宗祥小声地说:“你们老总,做过报道么?”李思城猜想到了几分,便说:“宗大哥,是不是要拉我们老总的广告?”宗祥却面不更色,说:“老弟你真快人快语。刚才那高兴,是来说这事的吧?我猜到了。不过我告诉你,他们那报纸,读者面儿没我们杂志广。花钱上了,达不到理想效果。我们杂志,北京地区就发行10万,全国各地的总发行,差不多100万!高兴那报纸,只限于北京地区,而像你们老总,应该在全国范围内宣传才对,你说是不是?你我是兄弟,不是外人,成不成没关系,我老宗玩实的。要成了,不管多少钱,咱哥俩半儿劈。这事老哥可以发誓,绝不告诉任何人。”李思城心里很难过,但又不好得罪他,便说:“宗大哥,高主任说了,他们不收钱。”宗祥道:“扯他妈蛋!不收钱?可能吗?他是蒙你这个外行。你们老总又不是雷锋,有什么新闻?他是先把你套住,后期再逼你就范。我这个人,成就成,不成就不成,决不骗人。又当婊子又立牌坊,这事咱哥们坚决不干!”李思城怕他罗唆,便道:“你放心,我尽力而为。”宗祥才站起来,说:“这事你知我知。过两天,我给你寄两本样刊,你先让你们老总看看。告诉你,上杂志,就等于上书了。我们杂志全是进口的铜板纸,印得精美极了。哪像报纸,不好保存,看看就被人拿去擦屁股了。而杂志,可以拿去送人。只要你们老总打算上,到时送他一百本,他爱送谁就送谁。”李思城说:“那是,那是,我尽力而为。”宗祥这才放了他,到卫生间小解去了。 第二百三十七章 杜玉环新生 杜玉环住的地方很难找。 李思城让司机把车停在胡同里。这是位于北三环东路一个偏僻的居民区,猫在一片高楼大厦的屁股后面,在三环上是绝对看不见的,估计是四五十年代盖的平房,那灰黄色的瓦片老南瓜皮似的,扔一块石头准砸个窟窿。李思城站在泥泞齐鞋深的菜市场呼杜玉环,半天,杜玉环才气咻咻地从旮旯里窜出来,见了李思城,眉毛像豆角般翘起。那张嫩嫩的圆脸,愈发娇艳了。 李思城扔掉烟屁股,跟她往破居民区走,耳朵里嘈乱得听不清杜玉环在说些什么,仿佛回到了故乡的双河镇。小街上,什么零碎东西都有卖,什么带着土腥味儿的脏话都能听到。杜玉环熟识无睹,似习惯了这种生活。 七拐八拐,终于进入一个阴暗的小院子,院子上空垂着一棵古树的枝桠,惨白的太阳洒下铜钱似的光斑,照在晾衣绳间正滴着水的乳罩、裤衩上。一进院门,便有一股淡淡的酸腥味呛入李思城的鼻孔。 院子不大,房舍低矮,约有五六间小屋,其浑黑的玻璃上积着油烟。小院的中间有一个挺出地面的水龙头,正嗒嗒滴水,看来已拧不死,而那两三尺高的铁管上有火烧的黑迹,斑驳陆离,显然冬天里冻住了,便用火烧烤以取得饮水;院门左侧有一厕所,上用石棉瓦盖着。里面正走出一位衣着华丽的女人,边提裤子边系腰带边往外走,背后跟着七八只绿头苍蝇。有一只跑得急,撞了李思城一下,顿觉麻痒难受。那女人见杜玉环领一英俊青年进院,忙说:“把门关上,关上。这几日查得紧,我暂住证过期了。”遂颤着肥奶上去关那道小铁门。杜玉环对李思城说:“这是婧姐,马经理都认识的。”李思城只好说:“你好。”那女人一双涂得发绿的眼睛四下打量李思城,说:“啊哟,李老板来啦!小杜好福气!”那声音破得难听,像刚打鸣儿的公鸡试声。李思城忍不住一看,那女人一张马脸,脸色惨白,像在黑牢里关押了20年的犯人;嘴唇也白得怕人,可能是刚起床,没来得及收拾。那女人打过招呼,径直走进一间紧闭的小屋,反手把门扣上。这时,屋里手机急响,一个男人的声音喂了两声,便抽开破门出来,居然只穿一条裤衩,上身光着,那肚皮上的肉像母猪的脖子一样努力下垂着。此人长一个尖脑袋,眼睛通红。一出门,男人猛抽手机天线,吼道:“喂……喂,我在天龙宾馆哩!信号不好,啊,啊,马上来,马上来。你叫刘经理先招呼着。”挂了电话,侧身缩进门里去了。 杜玉环走到一间破屋子跟前,说:“李大哥,东西已收拾好。进屋喝口水,我们就走。”李思城进屋。屋子里阴暗潮湿,怕只有七八平方米,却横竖放了两张比单人床宽一点但又比双人床窄一点的床。横着的那张床已空,上面压着两个铺开的纸箱壳,其上卷着被单;另一张床上仍睡着一个头发散乱的女人,半睁着眼,说:“小杜,我就不送你了。有事就拷我。”杜玉环说:“桂姐,我真舍不得离开你。”那女人说:“行了行了。这鬼地方,谁愿呆下去?”她侧头凝视李思城,说:“这位大哥,可得好好待小杜哟。我们姐妹中,就数她年轻漂亮,我们都疼她。”李思城说:“我只是帮她介绍个工作而已。干得好不好,还得看她自己。”那女人说:“哟,你就别这样薄情了。小杜昨晚一夜没睡,老跟我讲啊讲,全天下就你最好啦!我呢,老了,没这福。喂,你请坐。小杜,把灯打开,给你李大哥冲杯咖啡。”李思城说:“不了。车在外面等着哩,得赶紧走。”杜玉环开了灯,那女人坐起身,从被窝里拱出半截丰润洁白的身子,晃眼。李思城瞥见她的乳罩是红色的,割眼,赶紧转头去看墙上歪贴着的明星日历。那女人说:“我知道,你们这些人,有钱,瞧不起咱们。可是,喝口水就弄脏了你?你既然敢来接小杜,就不怕小杜沾了这破房子里的脏?说真话,天下的男人我见得多了,一个比一个虚伪,平时喝杯水都怕传染,认为自己干净得像矿泉水。可是,一到了女人的床上,啥都不怕了……” 李思城怕她再说出难听的话来,便在杜玉环床上坐下,说:“行了,我就喝一杯吧,求你别挖苦我了。”那女人才笑了,从枕头底下抽出半盒香烟来,递给李思城一支。李思城只得接了。他把目光伸过去,见那女人的皮肤在灯光下白得耀眼,眉目倒也清秀,只是一脸疲惫。女人去摸火机,侧着身子让李思城点烟。李思城只得伸过头去,见那女人的眼里似有滚水翻动,烫得他心里一慌,再也不敢瞅她的眼睛,可心里的斗争到了白热化。女人自己把烟点了,叹了又气,说:“唉,你跟我想像中的那个人不一样。小杜碰上你,是积了一辈子的德!”正在冲咖啡的杜玉环娇声道:“桂姐哎,你别说了。”那女人吐了一个烟圈儿,说:“不说了。你好好跟着他,他叫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准不会错。你桂姐,这一辈子没遇上一个好男人,是命不好,认了;你还小,一定要争气。生活像一口井,掉进去容易,爬出来就难了。我是没人捞了,淹死算了。你还小,有前途。你要认这大姐,你发誓,以后好好做人,听你李大哥的话。”杜玉环忽然“呜”的一声,扔了茶杯,扑到那女人身上,呜呜地地哭。那女人愣没哭,把杜玉环推起来,说:“哭啥哭?你发不发誓?”杜玉环呜咽道:“我发誓……”那女人才轻叹一声,对木然的李思城说:“刚才我是闹着玩,你别当真。我听马威讲你这个人,也知道有不少有钱有势的女人追你。我不是说小杜跟你如何如何,但你得帮帮她,把她当小妹妹看。她不容易,受过惊吓,在苦水里泡大的。我既想让她跟我在一起,又害怕她跟我在一起。你知道这是为什么。所以,我求你好好照顾她,哪怕几个月,几天!”那女人似乎激动了,竟穿了裤衩跳下床来,一下子跪在地板上,把李思城吓得魂飞天外,忙去扶她。但一看她那白森森的半裸体,手伸到半空却僵在那。他连忙说:“快起来,快起来,我……你……”好女人甩了一下乱发,那乱发就散落在她雪白的背上。那背上似有道道伤痕,杂乱模糊地交织着。她忽然仰起脸,眼里全是泪水,却哽着声音说:“你要不答应我,我就不起来!”李思城手脚无措,忙说:“答应,答应,你起来吧。”那女人这才起来,复钻进被窝把全身掩上,徐徐地吐了口烟,说:“你们走吧。我要睡觉了。”表情突然冷漠起来,声音冷涩。李思城怀疑此女得了神经病。回想刚才一幕,不由心怵,心想这女人好可怕,惹急了,怕不拿刀砍了你! 李思城只想早点离开这个地方,又怕那女人说他怕脏,便把床板上的咖啡一气喝了半杯,顿觉喉咙火烧般烫。他咳了一下,对那女人说:“那我们先走了。再见。”擒起杜玉环打好的被褥,欲夺门而出,却见杜玉环返身扑在那女人身上,肩膀一抖一抖的,哭道:“桂姐,我……我要走了……你保重……要经常给我打电话……呜……”那女人一下抱着杜玉环,二女哭成一团。 李思城出门。心想,女人真麻烦。 可是,自己为啥要找这麻烦呢? 第二百三十八章 桃色谣言 事后杜玉环告诉他:这桂姐身世凄苦,是贵州人,13岁那年被人贩子卖到广西,嫁给一个50多岁的癞痢头。这癞痢头残忍地对待她,每次逮住出逃的她都死命地抽打她。16岁那年,她怀了孩子,生下来却是个傻子;孩子五岁那年,癞痢头得了瘫痪,躺在床上动弹不得,而那70多岁的婆婆是卧床多年的药罐子,靠钱养着。一家老小,全指望着她。她逼得没办法,跑到广州做了三陪小姐。但前两年广州那边抓得紧,她便伙同几个姐妹来北京谋生,月月寄钱回家养那几张只能吃饭的嘴。杜玉环到京时,不慎患了肠炎,根本无钱医治。那时桂姐手头也没钱,便去卖血为她治病。有一次,一个喝多了酒的男人死追着杜玉环,一直撵到她的住所,杜玉环吓得惊叫。那桂姐提了把菜刀,才把那男人砍走……讲这故事时杜玉环就势趴在李思城的怀里呜呜地哭。 其时杜玉环已在蓝月亮饭店正式上班。因个子高挑,脸蛋儿身材都很漂亮,便被安排在前台做收银员。事先,李思城给杨希讲了,说杜玉环是他一战友的妹妹。杨希对员工本来不管,但听李思城一说,便给主管人事的郭水清打了个电话,说要这个人。并把叫什么名字、干什么工作等安排好了,挂口不提是谁介绍的。李思城心下感动,当晚要请杨希吃饭。杨反而请了他。末了,杨希说:“思城,只要你好好干,别说进个把人,其他的要求,只要我能办,你只管说话。”李思城那一晚烂醉如泥。在醉意朦胧中他听清了杨希的话:“但是,你不要沉迷于女色。你这两年做得很好,希望你永远记住当初我们进饭店时说的那些话!” 杜玉环工作果然很卖力气。但由于电脑不熟,常有小差错。李思城便让她有空时到自己的办公室去,手把手教她的电脑基础知识。那个多事的任雪红便跑到杨希那儿告状,又跑到法人代表田化龙那儿告状。田与杨暗中不和,故煽动其他部门经理,一起排挤李思城。杨希在店务会上点名批评了李思城,责令他不准在上班时间做与工作无关的事。李思城无奈,只得到外面去联系了个电脑速成班,让杜晚上去学,而自己常去接她,怕她出事。 但蓝月亮饭店上上下下,都背地里说李思城色搭上了一个个妓女,并利用职权之便,把她安排在饭店工作。那些自以为有希望同李思城恋爱的女孩们,一旦知道李思城平时根本没注意到她们的媚眼是故意的,使纷纷怒发冲冠。以前敌友难分互相怀疑的女孩们现大如临大敌,纷纷抱成一团,抵抗侵略,一致对外。她们一旦行动起来,不但知道了杜玉环是从黑凤凰出来的,而且还清楚李思城是用公车把她拉到离酒店半里地的地方放于路边,让她装模作样来应聘的!她们都仇视杜玉环,认为她身上有股骚气,说不定已经染上了性病,便像躲避瘟疫一样远远地躲着她。以前同她住一个屋的两个女孩,宁可搬到隔壁去挤死,也怕不幸染上病毒。此后,不断有故事传出:李思城到杜玉环的房间里睡觉啦,那响动闹得隔壁的女工睡不着啦,避孕套把女厕所的下水道堵了……反正,三个女人一台戏,那么多的女人戏就多了,私下里都窃窃私语,让人不得不佩服她们丰富的联想,说得多逼真! 流言像流感一样传播着,李思城经常感到有怪异得刺人的目光从饭店的某一个角落射过来。有时,走到大街上都不能让通明的灯火把这些光刺尽数拨掉!他气急了。有一个晚上他喝醉了酒,闯进饭店去,一把拉着刚下班的杜玉环,见着一个人他就在那人的面前瞪起杀气腾腾的眼,恶狠狠地说:“知道吗?她是我的女朋友!谁他妈的敢瞎说,老子杀了他!”他拉着杜玉环从餐厅一直转到客房,再转到娱乐室、美容美发室、写字楼、工程部、保卫部……凡是见到的人他都这样重复着这句骇人的话,吓得那些小姑娘高声尖叫,四处逃散。直到杜玉环跪在地上哭着求他别闹了,他才愤愤而去。 第二天,李思城酒醒后,后悔不已。心想这下完了,杨总非开了他不可。等他到办公室,任雪红冷冷地看着他。他不语。任雪红说:“你呀,以后少喝点酒。这下好了,全饭店都砸锅了,连写字楼的客户都问我:你们李经理是咋回事?跟妓女搞上啦!”她带着嘲讽和同情的复杂表情,见李思城不语,以为他听进了自己的话,便语重心长地说:“唉,我们在一块坐了两年多了,我是明白你的为人的。就你这条件,找个北京的姑娘多好?干嘛让那种卖身的缠上你?”李思城突然定定地看着她,说:“你会嫁给我吗?我都快30的人了。”任雪红突然忸怩起来,脸也红了,讷讷地说:“你……你看你……人家,人家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李思城陡地站起来,空气被荡得“波”的一声。但见他戟指对任雪红骂道:“你凭什么骂人家是妓女?你以为你是公主?北京人就是人,外地人就不是人?你有什么资格侮辱人家?啊?我告诉你,以后少跟我含血喷人!小心我撕了你的乌鸦嘴!”陡地把茶杯砸在桌子上,顿时茶水飞溅,茶杯碎成细渣。吓得任雪红皮球似的弹了一下。李思城像一头发疯的狮子,冲出门去,差点把迎面而来的曾荣撞翻在道里。 曾荣进门,放包,对吓傻了的任雪红说:“他怎么啦?” “他疯了。”回过神来的任雪红说。 第二百三十九章 司马彤说梦 一整天,杨希居然没找李思城。 傍晚,李思城提了皮包下楼,突然见司马彤孤单地站在清冷的走廊里。李思城说:“小彤,怎么来了?走,咱们喝冷饮去。”司马彤说:“你就忙得舍不得给我打个电话?”李思城连忙赔笑道:“对不起,大哥错了,还不行么?”便把司马彤领到附近个叫“绿色情怀”的小屋,要了两杯冷饮,二人慢慢喝,都不说话。终于,司马彤说:“我无法和局里那些人呆下去了,真忍受够了。”李思城说:“怎么啦?”司马彤说:“太压抑。他们个个都鬼得很,光知道自己捞钱,还装腔作势地瞒着我。我现在见了他们,就像见了鬼似的害怕。”李思城不知怎么劝他,只是说:“小彤,你要适应社会,而不是社会适应你。”司马彤就泪汪汪的。李思城最怕女人哭,便说:“小彤,咱们吃点东西吧。来点什么?是饺子,还是米饭炒菜?”司马彤说:“我不要吃饭,我要喝酒。”李思城说:“我的好妹妹,就别喝了。你女孩子家,喝多了多不好?”司马彤气道:“就你可以喝酒?喝多了就搂着人家到处转,说你有了女朋友,你多伟大!”李思城一惊,想不到司马彤的消息来得那么快,顿时哑口无言。司马彤突然哭出声来,恨恨地道:“你和我说的都是骗人的,你这个伪君子,我恨死你!”忽抓起筷子,扔到李思城的脸上,跑了出去。李思城站起,想追出去,但又见吧台那边的小姐虎视眈眈,忙过去付了钱。追出来,已不见了司马彤。 李思城担心她会气不打一处,闹出什么事来,便高声喊:“小彤,小彤。”夜幕下的灯火里,有行人不住地看他。他也不管,料想司马彤跑不远,极目四处搜索,却见树影后面有一团影子,刺猬似的蹲在那里,恰好路灯能半明半暗地照着她。李思城走过去,拍拍她的肩,小声说:“小彤,别生气。昨晚的事,我后悔了。”司马彤擦了擦眼睛,说:“你那么狠心,怎么不装作没看见我,走了算了?”李思城说:“咱们是兄妹,我怎么可以把你扔下不管?”司马彤才站起身来,沉默一会,说:“我想喝酒。”李思城只好说:“走,喝,喝。”便领她再找一干净的小餐馆坐下,点了几个菜。李思城从未见过她喝酒,怕她喝多,便要了啤酒。 司马彤倒了一杯,独自干了,速度很快。李思城说:“注意,这凉啤伤身体。”司马彤说:“伤身体?伤身体有伤心厉害吗?”李思城说:“谁伤你心了?”司马彤说:“所有的人。你,我的同事,还有我的父母。”李思城说:“你爸妈也伤你了?”司马彤说:“你甭管。”又喝。李思城见司马彤今晚神态异常,平时一个咳嗽就吓得哆嗦的女孩今天变得火气骇人,想不明白。司马彤又喝了两杯,才说:“我想去长白山。”李思城说:“干嘛去?”司马彤已微有醉意,竟笑了一下,苍白的脸上居然有了红晕,在昏黄的灯光下简直像朵荷花。司马彤说:“长白山多美啊!当年,我和爸爸一起到长白山去!长白山真大啊,吉普车开了一天,还是看不到边。你知道吧?《林海雪原》、《雪山飞狐》都是在那里拍的外境。最可爱的是林中的动物,简直个个都是乖宝宝,活蹦乱跳的,见人就蹿过来。什么黄羊啊,野兔啊,狍子啊,全有。那里的空气啊,差不多全是氧,吸进去,肺里的清凉一直扩张到咽喉上来。我敢打赌,那空气要给装起来,拿到城里,得卖五块钱一口,我曾想做这生意。哦,别岔了。那山里全是宝。东北三大宝,长白山里全有。听当地老人说,那人参长得大了,就成了仙,拐着腿儿在地里饱,你根本找它不着。至于鹿,我只见过一头,在那粗糙的的林荫道上晒太阳,见车来了,飞跑进林子里。哇,那腿伸展开,简直美极了,像一张弓一样,一弹就是十几米,三下两下便不见了。长白山多神奇啊,那天上的云,白得让你的眼睛发眩。天那个蓝啊,就好像用水仔细地擦洗过。哦,最美的当然是天池了。天池,知道不?不是新疆天山的那个天池,那个天池小多了,这是最大的。你知道为什么叫天池?是因为它在山顶上。山顶上有一个湖,奇怪吧?那水从哪里来?傻子,是因为几百年前,长白山是座火山,那山顶喷溅着熔浆。后来,火山休眠了,那火山口使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湖。那水,冰凉刺骨,清得没办法,比荷叶上的露珠还要清。我们先从山下往上赶,渐渐地,乔木就没有了,再后来就是高山苔原带,往那植被上一躺,比席梦思强百倍。还有那丛丛蔟蔟的雪莲花,像满天的繁星。据说,还有不老草,可惜我们没有找到。再往上,呀,快摸着天啦!回头一看,脚下云海漫漫,仿佛整个世界都在脚下。那山上,有白雪,终年不化的积雪。为什么叫长白山?就是因为雪。我们去的时候,是七月,一年中只有两个月可以上山。哦,说那白雪,像条巨龙似的,在山阴的地方一直蜿蜒……再往上去,就得穿军大衣了。夏天穿军大衣,没见过吧?山下穿短袖,山上就得穿大衣。啊,到了山顶,烟雾蒙蒙,根本看不清。那云就在脚下涌啊涌,有一种腾云驾雾的感觉。天池一般一年不开几次,全被云雾裹住,看不见,据说当年邓小平去,也看见。我那个运气哟,太好了,只等了半小时,太阳就跳出云层,一下把云雾驱散了,那天池,就像神话般地出现在眼前!多么壮阔澄明啊,有几个人在上面哭了,说终于看到天池了。那天池里轻轻地泛着微波,绿色的,而且是深绿色,简直像一个温暖的怀抱,让人有一种想投进去冲动……”司马彤讲着讲着,闭上眼睛,慢慢地把头仰过去,仰过去…… 李思城听得痴了。 第二百四十章 心灵的萧声 李思城长在西南,后浪迹于中原,但对大东北的风光一直神往已久。他在京城,一呆就是十个年头,一半的时间在军营封锁着,一半的时间疲于奔命,淹没在茫茫人海中,找不到自己。李思城喝尽了酒,一种漫若游丝的豪气在心灵的角落慢慢地钻出来,使他疲惫的躯体中有了铁骨般的支撑,而脑子里却有一种莫名的叹息。司马彤还会做梦,还会勾勒一种纯自然的画卷。而自己,在这经年的磨砺中丧失了人类最美好的幻想和野性!倘若人类没有幻想,没有冲动,那将是多么可悲!自己在干什么?为什么而活?手头这点积攒,真能使自己开一家公司么?真能当个大老板么?即使当了大老板又怎么样?李思城在这几年的冲撞中已然明白,所有的公司都只不过是为了赚取更多的钱而拼命地出卖着纯真。就凭他管理的饭店写字楼来看,里头的公司几乎年年面目全非,市场的残酷超乎你的想像。他亲眼目睹倒闭的公司,就不下100家。而这还是在一座小小的写字楼里发生的。偌大的京城,庞大的中国,又有多少公司倒闭?多少公司兴起?他虽然从商几年,但他明白他不是一个经商的料,他不具备那种心理素质,每一次无奈的欺诈都使他难过好几天。无奸不商。奸是商人必不可少的素质。他常读《三四演义》,认为曹操刘备孙权都是奸雄。曹操善于招兵买马,而又杀人如麻,斩草除根,连无辜平民也不放过,但正因如此他才得以扫平中原及北方。刘备善于笼络人心。单凭赵云这员大将可以说明。初时,赵跟随公孙瓒,刘其时未得势,便于每次分手时执手洒泪,做好铺垫。后来赵归顺了他,在长坂坡救得爱子刘禅,刘便抱起孩子掷于地上!他竟然以亲生骨肉掷地,来换取大将的忠心!李思城常想,那时刘备是多么为难啊,掷得轻了,恐怕赵会识破;重了,又担心爱子丧命!后来,赵拼死保刘,蜀国江山,赵起的作用何其大,连孔明在赵死时,都哭道:吾断一臂矣!至于孙权,为取一荆州,居然以胞妹作注,嫁予老态龙钟的刘备,但其心思何其险恶!从历史的角度看,三位枭雄无对错可言,具王者风范。可李思城知道,这世间,曹刘孙三雄的化身何其多?官场商场,皆可寻得。而自己实为性情中人,不具备这些素质,难成大事。倘若当初猫在师父陈思吾那里,日日伺候虽有儿子却孤独不堪的陈思吾,则自己会得师父真传。以师父的关系,再入少林武僧团,很可能已成武坛一杰;而在部队,条件那么优越,只要老老实实干工作,装傻两年,自然会提干或保送入学,下基层锻炼,调机关使用,现恐怕已是堂堂的陆军军官了;而在地方,遇得杨希,也算顺畅。短短一年之中,便连连升迁,惹得当地员工暗中咬牙切齿。倘若再干下去,做个副总问题不大……可是,每日近乎琐碎的工作重复着,使他有一种莫名的烦恼。他明白自己是一个不安于现状的人。到现在,他已年近三十,却仍没有找到一条出路。青春像电火一样一闪而过,留下的是无数的伤痛。未来,仍然像烟雾一样看不清…… “喂,你发什么呆呀?是不是被我讲的长白山迷住了?”司马彤笑起来,很得意的样子,刚才的怒气早已从她天真的脸上消失,又变得活泼起来。 有些女孩子,永远都长不大。 李思城回过神来,说:“是啊是啊,我真想去看看。”司马彤眼里发光,说:“那我们一块去吧!你说什么时候都行。哦,下月吧,下月正好是七月,最合适。” 李思城说:“争取吧。我那些烂事,头疼着哩!”司马彤就不悦,倒杯酒独自喝了,说:“俗人!我以前一直认为你很脱俗,现在我明白了。”遂不理李思城。 李思城只好说:“小彤,别生气。我心里也特想去,但我现在要答应你,到时去不了,不就失信于人么?我只能说争取。况且,你的父母会让你去吗?只要你能得到父母的同意,我就去。来,碰一杯。”司马彤这才高兴了,说:“其实啊,刚才我讲的那些,不是最令我感动的。你知道最令我感动的是什么?”李思城猜不着。 司马彤就幽幽地说:“是在下山归来的途中。我们极饿,但所带的食物都没有了。这时,我们看见林间有袅袅炊烟,便赶过去。原来是一养蜂人家。一个简易的小棚子周围,密密麻麻地摆满了蜂箱,那蜂儿满天飞,杨花似的,但却没有一个撞着我们的。我们过去,见一对夫妇正在用柴薪做饭。那男人,高大威猛,跟你有点像,但你要有他那口络腮大胡子,就好了。那女的,柔柔弱弱的,肩上还有一大块补丁。男的轮斧子劈柴,女人则猫腰往灶里架柴,火烧得很旺,映着那女人的脸,那脸上有灰烟,脸谱似的。我们过去,这对夫妇非常热情,让我们坐在他们自己做的木凳上。男的嗬嗬地笑,竟有点害羞的样子;女人则满屋乱翻,找了些鲜蘑、野菜等东西出来,却因为慌忙,不小心眼里弄进了灰渣。那男的一见她揉眼,泪汪汪的样子,就心疼地把她抱起,放在长凳上,让她仰躺在自己的怀里,扒开她的眼皮察看。找到了烟灰,那男的便轻轻地拨掉女人的一根发丝,绾成套儿,轻轻地套她眼里的杂东西。女人虽然涌出眼泪,却欢喜地咯咯直笑,竟旁若无人。女人坐起后,又忙着给我们找蜂蜜,非逼我们吃下去不可。那蜜纯得叫人心神迷醉,我是把它含化在嘴里的。这时,忽见一匹狼飞奔而来,呼呼地刮起一阵风。父亲伸手掏枪,忽听那女人唤道:‘娃,趴下!’原来是一条奇大的狗,野气十足,听见女人的呼唤,就呜的一声,前爪伏在地,趴地上,用头蹭那女人的脚,像一个撒娇的孩子。女人正忙着做饭,指了指我们,说:‘来了客人,你去。’那大狗就走过来,嗅我们的脚,把头蹭我们的腿,口里咕咕唧唧,似是打招呼。父亲说,这狗,通人性哩!我摸它的头,那皮毛野草般,很扎手。后来,我们吃了一顿有生以来最好吃的野味餐。说是野味,其实几乎是野菜。那大胡子抱歉地说,这山里野兽多,但现在国家在保护,不敢打。在交谈中,才知这个男的原是福建人,在外漂泊已有十三年,夫妻相依为命,带着蜂儿跟着花朵走遍祖国的山川河流。对他们而言,赚钱已不重要,而养蜂只为一种寄托。那男的,原本是一大学生,后来想收集名贵的动植物标本,同时也喜欢摄影,便决心一生浪迹天涯;那女的,原是云南丽江的一个村姑,在男的养蜂进村后爱上了他,便跟着他四处流浪。我们临走前,那男的拿出大量的摄影作品和珍贵的动植物标本让我们欣赏。那女的依在丈夫肩上,露出一种幸福的笑……” 李思城问:“后来呢?” 司马彤说:“什么后来?我们下午就开车走了。我在车上隐隐听到那边有悠悠的箫声传来,像清风一样。以后,我们再也没见过面,至今连他们的名字都不知道。但那幅画卷,却刻在心上了。”李思城不语。司马彤又低头叹了口气,说:“假如有一个男人,愿意终身浪迹四方,为追求一种自然,为使生命绽放出野性的芬芳,我愿意跟着他去,为他洗衣烧饭。哦,无人的旷野中,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们都不说话,让蓝色的月光泼在我们身上。如果有笛箫之声,那便更好。喂,你会吹箫么?”李思城默然道:“会。但好长时间没有吹了。”司马彤问:“为什么不吹了?”李思城说:“在这个繁华的城市里,哪有地方吹箫?” 司马彤叹息了一声,说:“是。萧声,是属于自然的。”便痴痴地看窗外。窗外是如烟的人群。 李思城说:“虽然这些年,我不摸箫了,但我想我仍然吹得好。”司马彤的眼睛亮了,问:“为什么?”李思城说:“因为我心中有箫。用心吹箫,能吹出用嘴吹不出来的意境。” 司马彤不语,忽又喝了杯酒,目光已迷离。她忽然说:“我讲了那么多,你明白我的意思么?”李思城心里一阵茫然,低头说:“明白。”司马彤哈哈大笑,居然又喝了一杯,说:“今日我要大醉一场。从出生到现在,我还没有那么痛快过。”李思城一把夺了她的酒,说:“小彤,别喝了。你还是个孩子。”司马彤扬起迷醉的眼,说:“为什么?”李思城忍不住说:“人可以有幻想,但幻想终归是幻想。有很多美的东西,一打碎了,就不美了,你明白吗?你是这个城市里的一员,你有家,有工作,你必须考虑现实,你明白吗?” 司马彤似乎没有听见,又抢着喝了一杯酒,顿时呛出了出来。李思城见屋里已无客人,便招呼吧台小姐结了账,扶已醉得瘫软的司马彤到大街上。司马彤一出门,张口便吐,吐了李思城一身。李思城扶定她,掏了纸巾为她擦尽泪水和秽物。司马彤吐尽后,似乎清醒了些,张口说:“昨晚,我见着孙姐了。她对我说,要我不要离开你!”李思城心里一痛,不语。二人于小街的树下站定,灯光把二人身影拉长,贴在高楼上。路上空寂无人。司马彤忽然一下抱紧李思城,浑身剧烈地抖动。她的泪水又涌出来,低泣道:“不要……不要抛下我,好吗?”李思城点头,说:“你是我的好妹妹,我怎么会抛下你不管呢?”司马彤忽然使劲地推开他,哭道:“我不要你做我的大哥,我要你做我的老公……”李思城见她披头散发的样子,心里直打颤。司马彤哇哇地哭着,忽恨声道:“你不要我……我走……我自己走……”踉踉跄跄地往街道那边走去。李思城心乱如麻,终于忍不住几步跑上去,抱着她。司马彤把头深埋进他的怀里去,轻轻地啜泣道:“爱我,好吗?” 李思城低叹了一声,终于把她搂紧。 他抬起头,见高楼的夹缝中间,挂着一轮惨淡的残月。 第二百四十二章 林如凤离婚 真怪了。杨希和李思城谈过话后,饭店全体人员又都面布春风,见了李思城都问长问短,像久别重逢的密友一样亲切。 惟有杜玉环,见了李思城就躲。李思城暗自叹息,心想就让她自由自在地生活着吧,反正,这里要比在黑凤凰“上班”安全多了。有个什么紧急情况,自己还是可以帮上忙嘛,也就埋头工作去了。 这期间,司马彤老来电话,约他出去玩。司马彤似乎忘记了那个不烂醉如泥的夜晚,又恢复了以前那种表情。但是,李思城感到司马彤对自己的称呼有了变化,再不“李大哥李大哥”地叫,多用“你啊、傻瓜”等称谓。而且,动不动就撒娇,发脾气,甚至说话气李思城。女孩,真难捉摸。 这一日,林如凤忽来电话,请李思城到“蝴蝶泉”酒店吃饭。自孙虹死后,二人没再见过面,平时倒也有电话问候,都言“挺好”。聊上三两句,又无话可说,便“再见”。 李思城整装前去,却发现许丹阳和司马彤也在,心下吃惊。四人落座,点了一桌菜,却都不愿下箸。林如凤今天面色平静,对李思城说:“我和丹阳,离了。”李思城大惊。那许丹阳仍风流倜傥的样儿,说:“我们是友好分手,和平解放。离婚协议的签字仪式于今日中午在敝公司举行,旁证三人。李老弟忙,未敢惊驾。今晚补请一顿,我自罚一杯!”仰脖子干了。 司马彤痴呆呆地看着林如凤,忍不住说:“林姐,你以后……以后……”林如凤淡然一笑,说:“其实我和丹阳没什么,又不是闹死闹活才离的。只因为丹阳有自己的生活,公司那边也吃紧;我呢,又在上学,一月见不上两次面,又没孩子,不如离了,大家也好各干各的事。你说是吧,丹阳?” 许丹阳笑道:“是,是。其实呢,这些年,如凤跟着我,跑断了腿,累得气都喘不过来。我们公司能有今天,有三分之二是如凤的功劳。本来,我提议咱们的财产半儿劈,可如凤死活不要!唉,不得了啊,现在的女强人,一个接一个地诞生,以后哇,我们男人非得让女人控制了不可!不过呢,如凤得感谢我哟!” 林如凤说:“感谢你什么?”许丹阳笑道:“你这些年不跟着我玩命干,恐怕早胖了,哪有现在这么苗条?你说,这减肥的功劳,我至少得占三分之二吧?”许丹阳吃吃地笑了。 见李思城和司马彤不笑,许丹阳甚感无趣,便变了话题,说:“什么时候喝李兄弟的喜酒?当年,我和如凤的喜酒,你可是来了的。不过没喝,是吧,如凤?”林如凤不语。 李思城说:“何来的喜酒?”许丹阳就大笑着看着司马彤,看得她把红脸低下去。许丹阳说:“这就要问司马小姐了。”司马彤头压得更低。 林如凤赶忙接过话茬:“思城,今天请你来就是大家聚一聚。来,大家喝一杯。”四人举杯碰了。 许丹阳废话连篇,但其余三人各怀心事,无心调侃。菜未上完,林如凤便买了单。出得门来,林如凤先给李思城打了一辆车,那司马彤幽幽地看着已上车的李思城。林如凤推她一把,她才过去,掀开车门,坐在李思城身边。 二人皆不说话。车到白石桥,司马彤突然叫司机停车,付了款,拉李思城下来。秋天的北京气候宜人,司马丹和李思城各自踩着路灯下自己的影子,不语。司马彤忽然说:“如凤姐离婚了,你不考虑……”李思城打断她:“别说了。我和她,是两条路上的人。彼此做个朋友,就不错了。” 司马彤说:“我看得出,林姐对你仍有感觉。我们女人,感觉最毒了。”李思城说:“别瞎闹了。她现在正在读研究生,将来前途无量。我,算什么?”司马彤说:“你自卑!喂,我打个比方,假如……是假如呵。假如你非常喜欢如凤姐,但现在你有一个竞争对手,你会不会去争取?”李思城想也没想,就说:“不会。”司马彤急道:“你这个怯懦鬼!我现在明白了,当初你就是缩了头,才让林姐与许丹阳结婚的。可是,这桩不幸的婚姻,有一半是你酿成的,你知道吗?你毁了林姐的幸福,也毁了自己的幸福!”李思城突然大声吼道:“你知道个屁!”吓得司马彤一哆嗦,竟流出了眼泪。李思城后悔不迭,忙说:“对不起,小彤,我不是故意的。是的,我从小就很喜欢如凤,但我一直不敢表露。你知道吗,是我无能!我不能给她的幸福!她不可能跟着我睡在马路上吧?她跟许丹阳恋爱的时候,我在部队当战士,隐隐约约知道。你知道我当时有多难受吗?但我是一名战士,有没有办法!我连自己都养不活,怎么敢去同一名大学生恋爱?恋爱了又如何呢?即使在今日,我虽然有点积蓄,但在北京,这点钱什么也干不成,连间平房都买不起,你说我怎么办?我不能那么自私,把自己的厄运分给别人吧!在中国,只有男人供女人的,哪有女人供男人的?你说,我这样做错了吗?我自身难保,还有什么资格去爱别人!我今天就给你明说了吧,如果如凤变成那个被人称作是妓女的杜玉环,我都敢去爱,因为我们般配!你知道吗,般配!都说中国现在是民主了,平等了,自由了,可你拿眼瞅瞅你身边的每一个人,谁不是门当户对?我不相信真有千金小姐嫁给流浪汉的,都是骗人的小说!凭空臆造的故事!你的心思,我也明白,我每次看到你哭,我都心如刀割,可是我不能害你呀!我算什么?我在蓝月亮,说白了,是个打工仔,你以为别人真把我当经理看?他们是惧怕杨总。哪天杨总把我炒了,我们会痛打落水狗,没有人再理会我!前段时间那事,你知道我是多么痛苦吗?她杜玉环,也是个人啊,为什么多人攻击她,整她?他们凭什么说她是妓女?即使真是妓女,改过从善也是好人嘛!那国民党的特务,投靠了共产党,经过教育,不也是人民的功臣嘛!况且,人家小杜是家庭所迫,好端端的千金小姐,有吃有穿有学上,谁会去干那事?我有时真恨这个世界,但又不能自杀!你说,我该怎么办?” 第二百四十三章 陌生的城市 李思城站在白石桥头,一个劲儿地说;司马彤蹲在栏杆下,一个劲儿地哭。末了,司马彤哭着说:“我要是觉得活着没了希望,我会自杀!”直把李思城吓得浑身直冒冷汗。他掏纸巾递给司马彤,说:“小彤,别哭了。我们好好地做兄妹,好不好?”司马彤擦干了泪,说:“不好。我要嫁给你!我才不管你怎么样呢,我早就决定了。晚上做梦,老见着孙姐,孙姐一见我就让我嫁给你。孙姐的魂附在我身上了。我要不听她的,她会要了我的命!”见她的眼神直直的,李思城心下发寒。想起孙虹,不觉心乱如麻。 司马彤说:“我跟你明说了吧。我妈要把我嫁给蒋姨的儿子。我爸和我妈都偷偷地商量了好久了,还安排我们见了面。其实,我小时候就认识他,他比我大整整十一岁,离婚了,带一女孩,差不多都有我那么高了。” 李思城忍不住问:“你蒋姨是干什么的?莫不是蒋介石的远房侄女吧?”司马彤说:“差不多吧。她们家整个一个大院子。蒋姨的老公,是国民党投降过来的将领,是将军,蒋姨小他三十多岁呢!她老跟我妈讲,男的越大越般配!你知道他儿子是干什么的?是一集团公司的老总,光奔驰600型轿车就三部。我爸曾给老头当过警卫员,调北京也是老头一手办的。我爸老觉得欠人家什么似的,所以,就想把我嫁过去。你老问我怎么办,现在,我也问你怎么办?” 李思城突然有一种揪心的难过。他早就知道司马彤的父母均身居要职,所以每次跟她交往都格外小心,免得出了差错。自己倒无所谓,害了善良的小彤可不好。可今天,他听司马彤讲完,脑子里“嗡”的一声。这种事古来有之,像戏台上的戏一样一遍一遍地演,想不到到了这个开放的年代,此种悲剧仍然没搬下社会舞台。李思城突然说:“只要你不愿意,就可以不嫁!”司马彤破涕为笑,说:“没那么严重,还没定哩!其实这是我父母和蒋姨们私下安排的,人家当老总的未必会答应。反正不管怎么样,只要得到你的支持,我们就会胜利的。”李思城连忙看表,说:“都快11点了。走吧,我送你到家门口。” 司马彤终于从那门楼高大的单元房里进去了。李思城狠敲了一下脑袋,觉得头疼欲裂。忽然,呼机响了。是林如凤。 李思城找个公用电话回了。林如凤在电话那头说:“思城,你要抓紧啊!你知道今年你多大了吗?” 李思城没有回答,说:“你真的准备出国?” 林如凤说:“大概明年下半年吧。我的事你别担心。我好轻松。真的,有时候,我总是自怨自艾,实际上没什么大不了的。离了,对我对他都是件好事。婚姻有时是一个了镣铐,一旦打开,就轻松得想飞。” 李思城涩声道:“如果真是那样,我祝福你。但是,有镣铐带着的时候,是很沉重,却有一种依赖;镣铐一旦打开,是轻松了,但心里却空空的,是吧?” 林如凤居然笑了,说:“思城,你真的成熟了。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回来的路上,我在书报亭买了本杂志。你那个中篇小说《陌生的城市》发表了,写得非常好。喂,你还不知道吧?” 李思城说:“一篇稿子嘛。到时候稿费来了,请你吃饭。” 二人说了几句互相安慰的话,便挂了。 李思城徘徊于大街。九月的星空,本是繁星璀璨。而京城的上空,却灰蒙蒙的,连月亮的脸都像戴上了一层面具。 街头饮食夜市卖得正火。老北京们三五个人撮成一堆。羊肉串、炒田螺、煮花生、酱鸡脖,沿小饭馆前摆成一条长龙。前面的人行道上,撑起了阳伞,伞下置一塑料圆桌,放几把椅子,老少爷们便斜坐在里面,边吃小菜边饮扎啤,主要是侃老婆下岗、孩子入学、歌星走穴、足球进网等,唾沫星子直飞到别人的杯子里去。但也没人在意,端起大杯,狠碰,咕咚一口,半扎啤酒就进了肉鼓鼓的肚子里。有老兄便回头叫道:“小姐,来扎啤,六扎。” 李思城拣个偏僻的位子坐下。 他知道,今夜又要喝多了。 第二百四十四章 编辑部的伙食 在上海的邢瀚,居然也看到了那本发表《陌生的城市》的文学期刊,特来电祝贺。 李思城大为感动。想不到在物欲横流的今日,仍有人在默默关注文学。邢瀚说:“你小子这两年没白泡,文笔开始有些麻辣味了。下次写啊,得把你们四川那能做锅底的‘红汤’倒出来,直接泼在人的脸上!”邢瀚就是这样,永远像一枚不锈的铁刃,在现实与理想中杀过来杀过去,丝毫不钝,丝毫不倦。邢瀚说:“你二十九了吧?人到二十九,东南西北走,你就不想出去闯荡闯荡?”李思城随口说:“我准备出去流浪,采取农村包围城市的战略,准备到记者们走不到的地方去体验采访。”邢瀚大呼道:“好!好!这个主意好!你就去吧,中国大着哩。以前有本书,叫《走过西藏》,很感人的。你要去写,至少能写出几本书来,保证好出版。” 李思城问他的创作开始了没有。邢瀚说:“现正准备辞职,找一海滨城市把它写出来算了,肚子里憋得难受,每晚睡觉前,有人人马马跑到脑子里来乱吵,我得赶紧把他们控制住,不然,他们要闹革命了!” 李思城和邢瀚在电话里哈哈大笑。笑声把电话震得沙沙地响。李思城好长时间没有如此笑过,顿觉丹田有气流涌动。他说:“等你把书稿背回北京,我们畅饮通宵。” 邢瀚笑道:“别吓我。就我这酒量,最多和你打个平手!” 曲寒把样刊交给李思城,说:“要不是你在那边任着职,工薪又高,我真想让你到杂志社来干算了。” 李思城接过。原来是自己采写的一篇深度报道《中关村科技含量有多高》,发了四个版。李思城说:“邢瀚要创作去了,说是一部40万字的长篇。” 曲寒叹了口气,说:“邢瀚太犟。在上海能谋个一官半职,不容易。我劝他,他不高兴,打了几分钟就挂了。这年头,还写什么破小说。你没看晚报吧?上头刊了一整版,分析目前文学作品低迷的原因,主要是没有好作品。我看,什么是好作品?大家一抢而空的就是好作品?那错别字连篇的名人自传,狗屁不通,却销售上百万份,你能说是好作品?文人们纷纷下海了,而没有生活在屋里憋得便秘的作家,翻来覆去看小报,找些色情凶杀的案例一攒,便拿去出,谁出?出版社现在要活下去,谁会干蚀本生意?别说书了,文学期刊的命也不长了,据说国家以后不拨钱了,自负盈亏;而发行量上不去,广告也拉不上,怎么活?现在有的文学期刊,乱翻翻的,就停了,大伙儿是爹死妈嫁人,个人顾个人!散伙了。杂志呢,估计也够呛。你看看大街上,卖的杂志是啥玩艺?起的标题怪骇人,打成大红字,占半个封面,说某某明星麻烦大了。打开一看,内容就豆腐块那么大,说这明星在沙漠里拍片,脚扭了,就这事。可是大伙爱看,里头那些东西,东抄西抄的,全是从计算机上拷过来的明星照片。唉呀,没法说。你说咱们杂志吧,上面又不拨钱,自己扛着,还不能瞎弄,急了上面就给你砍了。难办啊。再说记者队伍也不行。自由撰稿人吧,嫌稿费低,有了破稿往这送;有好稿,马上传真到《南方周末》、《羊城晚报》去了。人家稿费高,发行量大,名利双收的。唉,别提这个。这说邢瀚吧,以前出的书,在部队销,而且有单位支持,你说能不好卖吗?但现在,他一辞职,成了个自由人,单位都没有,谁帮他?唉,文人命苦哇!” 曲寒乱七八糟地说了一通,一看表,说:“哟,要开饭了。你别走了,到食堂去吃点算了。”李思城坚持要请他。曲寒便生气了,说:“都自己人,你干嘛瞎花钱?再说了,你大老远来看我,咋能让你请?”李思城拗不过他,便跟着下了老楼。 二人边说边走。那曲寒手里拿一摔出了几个缺的瓷缸,一把磨得溜光的勺子在里头叮当直响。二人出了楼,再出小门,径直往大街上走去。李思城奇道:“你们食堂,设在外面?”曲寒道:“楼下有一个。不过,是这院里什么头儿的亲戚承包的,饭菜极差,老煮苍蝇,又贵,不敢去的。我们去这个食堂,是部队的,是总后什么部队吧,饭菜倒干净点,附近的人都去吃的。” 大约走了十来分钟,才走进一个小院。有哨兵站岗,但见了拿碗的人,就不管。有男女老少数十人鱼贯而入。这其间有大校、少尉、列兵,也有头发花白的老者、西装革履的青年,还有发廊妹、装修工等,更多的是看不出职业来的,比方曲寒这位副总编,简直集天下职业之大成。大伙嘈嘈杂杂,涌进大食堂,不分贵贱,无论老少,一律在那四个只能伸进饭碗的窗洞前排队。原来是凭票打饭,每张票面额50元,吃多少划多少。里头几个穿白衣服但油腻满身的服务人员,脾气都不太好。外头的声音喊高了,他们就说:“嚷什么嚷?牛逼,进饭店吃去呀!”声音低了,他们就鸡皮蒜脸的,大声问:“到底要啥?大声点?”打了饭菜,在票上面划了几下,嗵,把饭扔出窗口,喂狗似的。 老曲在人堆里挤了半天,吃力地把一个饭盒递给李思城。饭盒两头打开,一头是鱼香肉丝,一头是米饭。老曲的缸子里,却是西红柿炒鸡蛋。二人抢了个位置坐了,便吃。饭菜尚可。李思城说:“这饭不错,二两就那么多。”老曲圆了眼,说:“二两?这是四两!”李思城不好意思,说:“曲总,你看,咱们的菜不一样。”老曲说:“我怕油腻。吃大鱼大肉的年龄,早已过去了。”便埋头吃饭。 一会,有一人过来,见老曲身旁无座,便打个招呼,往后面寻座位去了。老曲低声说:“这是我们总编。” 李思城一抬头,看见一个清瘦的背影。此人背有点驼,头发很稀,正端着一盒饭,往人堆里窜。 第二百四十五章 杜玉环之泪 转眼隆冬来临。一日,任雪红在小圆镜前仔细地抹完嘴唇,定定地看着李思城,终于说:“头,你那个小妹妹走了,你没去送送她?” 李思城一惊,扔了报纸,问:“什么小妹妹?谁啊?” 任雪红狐疑地看着他,说:“你真会装。这事你要是不知道,那才是大怪事!”李思城懒得理她,说:“你愿讲就讲,别给我卖关子。”任雪红说:“那你真是冤大头了。你好心把人家弄来,人家却不领情。现在啊,又满城风雨了。”李思城想了想,说:“你是说,小杜走了?”任雪红飞了一下媚眼,说:“能不走么?出了事了。我以前说她是妓女,你还差点打我。怎么样?不幸言中了吧?”李思城急道:“你就别拐弯子,直说是怎么回事?”任雪红说:“看来你还真蒙在鼓里!唉,我真同情你。是星期六晚上的事。杜玉环哪,跑到客人的房间里陪客人睡觉。我说吧,吃屎狗离不了那条路!”李思城的心咚咚跳动,不信。他说:“怎么可能?谁发现的?”任雪红说:“这你就别管了,没有人知道是谁发现的,反正这是真事。哦,杨总知道,你去问他。”李思城点了根烟,连说“不可能”。任雪红说:“这事我倒没有亲眼看到。不过,半个月前,周烨亲眼看见杜玉环领了几个男人,在包间里喝酒,门关得紧紧的,里面却妈娘的乱叫。周烨怕这叫声吓跑了大餐厅的客人,就推门进去叫他们小声点。哟,这一推门,你猜周烨看到了什么?”李思城吸了口烟,说:“看到了什么?”任雪红有些怕羞地说:“周烨看见,咳,真说不出口。周烨看见一个秃顶的老头,搂着杜玉环,把一大把钞票塞进杜玉环的乳罩里……”李思城突然站起来,顿时吓了任雪红一跳。李思城却只是捻灭大半截烟,出门去了。 周烨骂道:“这个骚货!谁给他讲我看见有人塞钱在小杜的乳罩里了?我去撕了他的嘴!”气汹汹地要出去。李思城一脚踏在她办公室门槛上,说:“行了,周姐,咱别闹了。你说,你们俩打起来,我怎么办?我只是想来证实一下,看小杜是不是冤枉的。”那周烨又骂了几句,才坐下喝水。忽叹了口气,说:“小杜带人来吃饭是真,但……但任雪红说我看见那事,我真没看见。李兄弟啊,你就别管这些事了。杨总待你那么好,你就好好干吧。要找女朋友,姐给你物色一个。”二人交谈了一会,李思城千叮万嘱别把这事说出去,才出门走了。 浑浑噩噩地过了一天,李思城想到中午与一家公司的老总谈业务时走神的样子,不禁哑然。这杜玉环与自己非亲非故,自己已尽到了朋友的责任,她是好是坏,与自己何干?下班时,他决定以后再不想这事了。 刚下楼,呼机就响了。一看,有显示云:杜小姐,有急事,请速回电……李思城忍不住在传达室回了一个。那边传来杜玉环有些凄惨的声音:“李大哥……我想见你最后一面……” 杜玉环住在一个破旧的小招待所,楼道里乱哄哄的,墙皮掉成一堆堆的壳,也没人扫。李思城敲门,杜玉环就扑过来,呜哇一声大哭。李思城赶忙把门关死。 杜玉环在哭声中讲述了自己的不幸。原来,李思城醉酒闹事的第二天,杨希就直接找她谈话。杨希说你想在这儿干,就不准再跟李经理来往,永远不要;不想干,立马走人。杜玉环形容杨希那天的眼睛像一百瓦的灯泡那么大,她当场就吓得快要瘫了。她说,她后来一直勤勤恳恳,根本没有犯什么错误,杨希就指派郭水清把她开了。她讲,当时郭老头见她哭,就说,小杜,这事怨不得我,我也是给人打工。杜玉环说明白明白,就走了。杜玉环要离开北京,回老家去,这个地方令她太伤心了。但她说,她要见一次恩人的面,最后一次!李思城心都碎了。他相信她是冤枉的,简直比窦娥还冤!他也就否定了那塞钱进乳罩、进客房陪客人睡觉的事。他决定不告诉她这些,永远也不。让她蒙在鼓里吧,这样会更好。 杜玉环哭累了,说累了,就靠在李思城的腿上,微闭了眼。她的睫毛很长,毛毛的。她的胸脯,像小孩子口里的泡泡糖,随着她的呼吸一张一缩的;长睫毛上是泪水珠儿,像晶亮的葡萄串;她的小鼻孔,微微地翕着,流出了鼻涕,也不去擦。李思城拿了纸巾,一点一点为她拭尽,连同那圆脸上的泪迹。杜玉环终于睁开眼,那眼如一泓秋水,照出李思城那张成熟的脸。李思城叹息一声,点了根烟。杜玉环娇声说:“我也要。”李思城不给,说:“女孩子,抽烟不好。”杜玉环撒娇,呢声道:“我就是要嘛!”忽伸手夺李思城衔在嘴里的烟,放嘴里叼了,深深地吸进肺里,再缓缓放出来。李思城心里一动,这杜玉环,一看就是个老烟鬼。可是,以前根本没见过她抽烟。 杜玉环美美地吸了几口,忽伸手捉住李思城的手,住她的胸脯上按去。李思城手一缩,低声斥道:“别这样!”杜玉环就很委屈的样子,说:“人家让你摸摸肚子嘛!”便把他的手按到那一起一伏的小肚子上,说:“你没听见它叫吗?它饿了。”李思城站起,说:“走吧,吃饭去。” 到了楼下的小饭馆,杜玉环嚷着要酒。李思城想她反正就要走了,便让她喝。最后,他却被杜玉环灌醉。杜玉环似乎比她醉得还要厉害,从洗手出来,东倒西歪,站不稳了。李思城只得扶她上楼。一进门,杜玉环就把门反锁了,扑过来,热气儿喷喷地说:“李大哥,我……我要你……你今晚别走了……我们以后再也见不到了……我要你……”李思城头脑昏昏,只觉那杜玉环的攻势摧毁着自己的信念……他们滚在床上,梦呓般低语,舌头绞得像麻花。杜玉环身体火烫,她的手她的全身简直就像一根牛筋,勒得李思城就要窒息……冥冥中他的脑子里闪出林如凤,忽而又闪出孙虹……司马彤又来了,司马彤拿了一把刀,那刀上滴着血……他始劲睁开眼,出了一身冷汗。昏灯下,他见自己和杜玉环赤身相拥,只剩下一条裤头。他用了吃奶的力气,推开她,并使劲把自己的头撞在那木床的栏上,刹那间眼冒金花,他疼醒了。杜玉环吃惊地望着他,颤声说:“大哥……我……我是干净的……你……你不要怕……”又扑过来。李思城使劲推开她,怒道:“再这样,我就不再理你了!”杜玉环蜷着丰腴的身子,痛哭。 李思城不敢久留,便说自己醉了,让她等他一天,他会想办法给她找个工作。然后把她抱进被窝,拾起残乱的衣服,穿上,离开了。 这天夜里,李思城梦见自己与杜玉环做爱。那新换的雪白床单,已脏得不能再用。 第二百四十六章 地铁遇险 这是最后一班地铁。 所有赶车的人都边看表边飞跑入站。地铁站台上挤满了人。个头低的伸着脖子紧张地往那个黑黝黝的洞口张望,希望这焦急的目光能把列车牵引出来。 这是公主坟地铁站。列车终于到了,大伙便纷纷往前猛挤。那个拿指示牌的女列车员拿拍子猛打,可仍在不怕死的踏过安全钱,把手臂张开,拼死扑向车门。地铁终于停稳,车门退开,嗖!嗖!有身手好的便已蹿了进去。可里头早已没了座位,每节车厢都挤满了人。身体较差的呲牙裂嘴,各种痛苦的表情写在他们的脸上。 杜玉环是紧抱了李思城的腰,才被他带进车门的。车厢里已不能再装人,进去是什么姿式,下车时也保持这个姿式退出。杜玉环几乎是寄生在李思城身上了。李思城手里拎紧一口旅行箱,幸好体积不大,但也令前头那位胖大姐怒气冲冲了。要不是看李思城穿得还像回事,她可能会破口大骂而不仅仅是小声嘟哝几句了事。其实,那小箱子只不过让那大姐转不得身,危害并不算大。 车启动。车里热火朝天,各种臭味集在一起,不闻都不行。汗味、烟味、口臭、狐臭……凡是人体能产生的味道,在拥挤的车厢里,都可以闻到。杜玉环头上汗涔涔的,李思城怕她晕倒,便小声安慰。杜玉环微闭那双水灵灵的眼睛,很乖的样子。显然,她是这李车厢里最美的女孩。李思城心头一痛。他真想把她留下来。但他明白,她不能再在京城呆下去。她还小,应该回去上学。她答应了他的。在那个小箱子里,有他送给她的五千元钱。开始,她不要,但在他灼灼的目光中,她含泪收了。她说,她要回去好好上学。在老家,这钱,至少能让她上完高中。她高中的课程还差一年。她说,她会用考上大学这种方式来答谢他的恩情。在考上大学的那一天,她会给他报喜的。无论他在哪里,她都能找到他。她说她相信感觉。她说当一个人心里有你的时候,无论你在那里,都能感觉到…… 车到复兴门,人群疯了一样涌向通道,像涵洞里的洪水一样。李思城一手拎箱,一手紧拉着杜玉环。他找到了一种大哥哥的自豪。一个男人,当他充当了保护别人的角色,就会觉得自己比实际的身高要多出半个脑袋。 换乘环线地铁。一样的挤,一样的嘈杂。耳朵里轰鸣着。环线站多,每个站都甩出一拨人,快到北京站时,车内已无几个人。李思城一眼又一眼地看杜玉环,越看越觉得她美丽无比。杜玉环让她看。她搂着他的脖子,用眼睛和他对话。要不是钱不多,李思城准备再给她五千。美丽的女人是个魔鬼,即使为她死了,也心甘情愿。所以美丽的女人总是震荡着周围的人,往往能让英雄好汉为她肝脑涂地。 车终于到北京站,二人下车上台阶。李思城忽叹了口气,说:“人生真如梦一样。你根本想像不出未来会发生什么……”话音未落,台阶上挡着一个高大威猛的汉子,手里拿一卷火车票,对李思城说:“票!到哪的票都有,八折,你们买两张吧!”李思城常听人讲过票贩子的故事,便不理他,一歪身继续往台阶上走。那票贩子一下又挡住他,怒道:“你丫挺的,哑巴啦!要不要,你得开口说话呀,牛逼什么?”李思城火起,说:“你有病呀!”那票贩子把票往怀里一塞,喝道:“你他妈的敢骂人?今天,要不买了这两张票,老子整死你!”忽然伸手过来抓李思城。李思城肩一晃,那人抓空了,恼羞成怒,飞起一脚踢过来。李思城怒火中烧,见那人踢出的腿打不直,料定是个外行,便伸左手一拨,那人一个趔趄,差点扑倒。李思城扔了右手的箱了,随手一个“迎面锤”。他已好长时间没动过武,这一拳出于自保的本能,不料正中那汉子鼻梁下的人中处。杜玉环听到一种轻微的嚓嚓声。那汉子摇晃了一下,又站住了,呆立在台阶上。忽然,有血箭从那汉子的两个鼻孔里喷射而出,溅了李思城一脸;紧接着,那汉子的口中也涌出鲜血,但听叮叮有声,三颗带血的门牙滚落在石阶上。李思城脑子里轰轰的,呆看着那人狰狞的面孔。那人突然狂嗥一声,转身飞逃。李思城呆了一会,觉得这事太像梦境,恍恍惚惚间觉得有不少人驻足观看,情知闯祸,便欲早点离开。他刚领杜玉环在台阶上的售票窗口前站定,蓦地,两边的通道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紧急集合似的嘈乱。“就是他,打死他!”有人疯了似的喊。李思城还没明白过来,就被一汉子从后拦腰抱住,又觉得有一双粗大的手卡住了脖子,头就嗡的一声。朦胧中他见那个卡他脖子的人呲着牙,恨不得一把把他卡死;身后抱腰那人已把一只脚插进他的两腿之间,正用力扳他;通道里,似乎有人拿了铁锹奔而来……有女人尖叫一声,是小杜……李思城突然脑子一静,在一瞬间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他一声低喝身体猛往下沉,一伸手,抓牢了抱腰那汉子的腿,猛一拽,那汉子只得松了手,一下坐倒在地。李思城看也没看,顺着他的大腿,一脚跺在那人的裆部,顿时惨叫声响起,那人满地乱滚,估计已阳萎;那抓他脖子的汉子有点儿慌,但仍死捏着不放。李思城急挺双臂,一下磕开他的双手,一个摆拳打在对方腮上,那汉子哼都没哼,仆地不起;忽然,脑后有疾水磨石地板上,哧的一声,直冒火星。李思城一个扫腿,持揪人仆地,摔得鼻血长流。接下来,人越来越多,纷纷扑过来狠命地打李思城。李思城一旦脱了近身的控制,连连飞起双腿,一脚一个,惨叫声四起。那正准备下班的地铁服务人员,吓得用手蒙了头,不敢观看。李思城见人影绰绰,不知到底有多少敌人,便且战且退,瞅准一个空档,拔腿往右边的通道跑去。他的身后,有拿棍子的,有赤手空拳的,纷纷呐喊着追。李思城跑到了地铁入口的石级下。那石级很长,中间有一木栏扶手。李思城瞅得身后有一持棍者飞奔而至,便一坐身,双手把定扶手,迅猛地向后撩起一脚,正中那人胸脯。那人惨呼一声,直倒飞出去好几尺,木棍脱手撞在墙上,断成两截。余下的人都纷纷喝骂,却轻易不敢上来。李思城心下纷乱,便一步三级台阶,跑到地面上来。 长街上车流如涌。李思城摸摸头,没感到哪疼,便想今日一战,没吃大亏,得赶快打的走人,免得众人追杀过来。可转念一想,那小杜怎么办?万一这伙歹人,抢了她的箱子,那里头有自己的血汗钱啊!这时,他瞅见一晃晃悠悠正吸烟的巡警,便几步上前,一把抱住民警,说:“警察同志,有人要杀我。”那民警一惊,见浑身是血的李思城,问其故。李思城说:“我送我的女朋友上车,有一伙票贩子逼我们买票,不买就打我们。”说着往后一指。果然,地铁口几个咬牙切齿的家伙正往这边看。警察说:“你找地铁派出所吧。地下的事,不归我们管。”李思城一急,怕小杜出事,便掏出高兴为他办的那个特约通讯员证,说:“我是某报的特约记者,你们要不管,明天我就发表文章,说你们北京站的警察不管公民的死活!”那民警仔细地看了证件,见有果真有钢印,便慌了,领了李思城直奔地铁口,问那几个神情木然的汉子:“你们谁打了他?”李思城指着其中一个三十来岁的汉子,说:“是他!”那人骂道:“操你妈!谁打你了?有谁看见我打你了?”恨不得把李思城吃了的样子。民警说:“先到地下去看看你女朋友。”便边用腰上别着的对讲机给地铁派出所的警察联络。 二人来到打架的现场,见人已散尽。杜玉环却蹲在地铁站在墙根下,抱着那箱子瑟瑟发抖。这时,地铁派出所的警察来了,共七八个人,个个穿着大衣,神色严峻。李思城讲了事情的经过。一个老一点的警察又详细看了那个特约通讯员证,便又看了地上的血迹,说:“没事。伤得不重吧?我先把证件拿走,你先送你的女朋友上车吧,完了再找我们处理此案。”李思城便谢了警察,领牙关仍打战的杜玉环奔火车站而去。火车就要开动。李思城拖了杜玉环没命地飞奔。所有的人都纷纷避让这个浑身是血的年轻人。路过检票口,那女检票员捂了脸,票也不看,让二人飞跑进站了。到了站台,列车员也捂了脸,任二人上车。 杜玉环买的是卧铺票。李思城帮她放好包。这时,喇叭里有播音员温柔的声音响起,说列车就要开动。李思城只得说声:再见。便见杜玉环痴痴呆呆的,死人一样。李思城转身,跳下车门。等再转身,车门已关,列车已启动。李思城往前紧走几步,想最后看一眼这个可怜的姑娘,但始终没见车窗里露出杜玉环那张漂亮的圆脸…… 李思城脑子里乱乱的,往回走。终于到了派出所,那老警察很和气,把证件还了他,把“北京”牌烟让给他抽,详细作了笔录,并说一定侦察;又怕李思城再遇到麻烦,吩咐其中一年轻的把他送到地面上。李思城钻进出租车,才发觉此时的腿抖得厉害。 第二百四十七章 李思城失业 1998年终于来了。京城的大街小巷仍一如既住地喧闹着。 新一年的店务会上,一个长着络腮胡子的人列席其间。会议快结束时,大家才知道他是新上任的总经理助理,叫袁杰。杨希首先表扬了李思城这两年身兼二职所取得的成绩,随后说现在有了专职负责人,思城可以轻松一点。 李思城回到办公室,那任雪红就表现出同情的样子,安慰道:“你也别有什么想法。拿一样多的钱嘛!少干点,也轻松一些。”李思城笑了笑,表示无所谓。而心下却黯然。 谁知接下来的变化更是始料未及。杨希开了曾荣,又调来一位女人为销售部经理,李思城降为主管。 饭店内部哗然。大家都知道,李思城并没有什么过失,几个大项合同都是他一手策划、谈判直到签订合同的。虽说小杜那事有点荒唐,但些事并没造成经济损失,已随风而逝。究竟是何原因呢?那些自以为精明的人猜得头皮发麻,还是没有结论。 李思城没有猜。他把账目、合同、资料和相关的手续一项一项地与新到任的经理交接完毕,花了两天时间。第三天,李思城去找杨希辞职,可杨希不在;他找到郭老头。老头说:“思城啊,干个主管也比没有工作强啊。当初我离开部队时,是副师职啊!到了天远,干过库房保管、保安队长。人要能上能下。能上能下是条龙,能上不能下是条虫。”李思城笑了笑,没说什么。郭水清边唠边签了字,李思城便去财务结了账,见某些角落里有目光偷偷窥视他。他不管,昂然出门,奔单身宿舍取了简单行李,打了一辆面的,往中关村去找方恒。 方恒仍在埋头画图。见李思城进去,就说:“来了?我给你找了张钢丝床,凑合着睡吧。”李思城被宣布为主管那日,便与方恒联系了,说自己要辞职,先到他那儿凑合两天。方恒力劝他不要冲动。可真来了,方恒便挂口不提这事,停了手中的活,问李思城下一步的打算。 李思城说:“走一步说一步吧。”便铺好床,倒头便睡。方恒遂不言语,又继续作图。李思城又如何睡得着?他想,这事杨希不能这么做,杀人也得摇醒,怎么可以不吭不哈地把自己撤了?但又想自离开部队后,四年时间,杨希待自己总是亲如兄弟,没事常开车拉他到各大酒店吃喝,而自己还没请人家吃过一顿饭。想着想着,便又穿衣坐起,用方恒的手机呼了杨希。杨希回了电话,李思城说,杨总,我可能要回四川老家了,今天就赏个脸,为我送送行,我请你。杨希在那头支支吾吾,但终于答应,约好在“清风苑”宾馆见面。 杨李二人闷头喝了三杯。杨希总是欲言又止的样子。李思城开门见山,说,杨总,这几年多亏了你。但我想知道你让我走的真正原因。你只管说,我绝对理解你。杨希就说,思城,你想我会开你吗?我也是为老肖打工啊。李思城说,老肖怎么会不让我干?是不是我工作上有问题?杨希叹了口气,说,你惹谁,也别惹司马家。那个司马勋,是老肖的朋友,知道为什么了吧?你干吗要和司马老头的千金谈恋爱?不是我说你,看不起你,你知道那司马勋有多厉害么?老肖的许多麻烦事,他一个电话就能摆平。上次,老肖在咱们酒店请人吃饭,那个大肚子老头就是某某首长,挨着首长坐的那个穿青衣服的就是司马勋。其他的人呢,都是有头有面的。那次老肖请一桌饭,就花三四万,你没见着那杯子盘子,不是金的就是银的?那是我从长城饭店找哥们借的。所以啊,司马老头是个烫手人物,他的女儿,谁敢动?别说你是个外地人了!那天,老肖亲自找我谈话,说你手下的那个小李,不懂事,乱干,你把他辞了得了,别招这麻烦。最近啊,司马老头正忙着与龚家结亲。那龚庆华,是北京最有名的商贸集团华世集团的总裁。司马老头把女儿嫁给他,他还不一定会要,就别说再掺乎一个你了!所以,司马勋已经把你的情况调查得一清二楚,连你的老部队都摸透了。唉,思城你老老实,现在还蒙在鼓里。我保不住你呀,你以为我就不难过吗?你是我的好兄弟!听我的劝,你先回去看看家里人,呆一段,等这事过去了,你再来找我。北京的大酒店,我认识的人多,帮你谋个位子还是没啥问题的。来,干! 李思城脑子里一团浆糊。看来那晚司马彤在白石桥上说的全是真的。但此后二人的接触中,司马彤没有再提。而自己,也并没有一心想娶她。他说,杨总,我就把心里话给你讲了吧。其实这件事没那么严重。便把他和司马彤的故事讲了。杨希听完,说,思城啊,你是没有娶人家的意思,但人家的想法不一样。我见过那姑娘,她经常来找你,你们的谈话内容我都知道大半——哦,咱们就要分别了,我才跟你讲,你的一举一动,全都有人告诉我。你别在意,其实,这就跟我的一举一动有人会搜集告诉老肖一样。不说这个了。总之,我对你很满意,但你这事牵涉太大,那司马勋不是一般人,脾气又不好。我劝你,这事就算了,让它不了了之吧。你先回去歇一段,回来后一定要找。来,干,别说这事了。 于是二人便找其他话题谈。杨希的酒量奇大,李思城和他喝了数十次,终没把他灌醉过。这一次,李思城心情复杂,便准备喝醉。但杨希却劝住,并抢先付了账。 第二百四十八章 破碎的心 李思城昏昏沉沉地回到中关村那间破屋。方恒还在苦战。李思城决定痛睡两日再说。这些年,又有那日睡过放心觉呢?反正口袋里还有两万多块钱,大不了回家开个商店。一想,便不再苦恼,蒙头大睡。 刚刚睡着,呼机就响了。一看,是司马彤。他狠了狠心,不回;过一会,又响,留言是急事。李思城下了床,但转念一想,又倒进被窝里去了。呼机一连响了四次,李思城关了机,蒙头拼命地闭眼,心里默默数数。他听人说,数到1000下就能睡着。可数了1200多下,脑子里仍然亢奋异常。无法,只得找本电脑方面的书看。这方面的资料,他看不懂,便拼命看。后眼疼,终于合上眼皮,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第二日晌午,他才起床,方恒已不知去向。桌上留钥匙一把,字条一张,上写:我去清华王教授家,晚回。李思城在屋里乱转,心里空空的,顿觉失业之后,人会变得无所适从。他把门锁了,出得门来。寒风里,街头却有几个老者吸着鼻涕,正下象棋。李思城过去观看,看着看着,忍不住叫:“卧槽,卧槽!”一位老者招头看他,友好地笑,把无嘴的雪茄递给他一支。李思城吸了,虽手脚冰凉,但觉老人可爱,心里热烘烘的,便坐在小凳子上观看。一会,一老者让他参战。李思城本来喜欢象棋,平时难得一下,今日见老人们棋技不错,便狠杀几盘。老人脾气极好,输赢都笑呵呵的。杀至天昏地暗时,李思城一抬头,见周围围了一群人,有卖菜的坐在三轮上看,有街上剃头的师傅提了工具躬身过来看,更多的是一群老者。有的须眉皆白,却有一口整齐的牙齿。李思城回过神来才觉得饿了,起身离开,又有一人抢身而上。观众也不散去,大呼小叫,五吆六喝。离开战场,李思城才感到双腿已冻得麻木,便找饭馆吃饭。 吃罢一盘半生的水饺,李思城便住回走。忽想起司马彤昨夜狂呼自己,说不定真有什么事。反正自己已决定回家一趟,得跟她告个别吧。便找公用电话查台。呼台小姐告诉他,司马小姐的最后留言是:“今晚在白石桥等你,你不来,我就一直等下去。”李思城素知司马彤表面温柔,但内心倔强。看看天色已晚,便赶到白石桥。 司马彤幽灵似的站在那里,见了李思城,也不顾行人顾盼,扑进他的怀中,哭道:你想扔下我不管。你不是答应过我吗?要陪我去长白山的。可是你却要逃走。昨晚我呼了你一夜,你不回。我今天去找你们场总了,他说了,你辞职了,回家不来了。我就那么招你讨厌吗?你为个伪君子!边哭边用力捶打李思城。李思城见路人纷纷往这边看,急道:你别闹了,咱们找个地方谈谈好吗?司马彤就蹲在地上哭,说,爸妈不要我了,你也不要我!司马彤必须要让李思城答应她,非要和她一起去流浪不可。李思城束手无策。正在这时,一辆黑色的奥迪停在他们的身边。司马彤的瞳孔放大了。车内,奔出一个满头花发的老人,目光灼灼,直走过来。李思城还没反应过来,已挨了一响亮的耳光,顿时眼冒金光。那老人走过去,轻轻抱起惊恐的司马彤,说,彤彤,咱们回家吧。司马彤瘫在老头的怀里,颤抖着说,爸爸,您别打他……他是好人……老头不管,把司马彤塞进车时。奥迪车刮起一股灰烟,消失在刚刚亮起的霓虹灯下。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李思城呆立原地,脸上火辣辣的,心里,却已冰凉。突然,他的身后出现了几张陌生的脸。李思城感觉到了什么,但仍站立不动。一个叼烟的高个青年说,小子你是滚出北京呢,还是等着我们揍死你!李思城木然说,你们是谁?他听出了对方带有明显的外地口音。那叼烟的人蓄平头,身板挺直,大声说,我们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马上离开北京,该干嘛干嘛去!李思城忽然道:你是河南人吧?咱们都是外地人,何必苦苦相逼?那人吐掉烟,说,别废话了,你他妈是外地人,老子不是!你说,是走还是不走?李思城说,如果有人逼我,我就不走!声音冷硬如铁。那人忽然往下一蹲,摆了个格斗姿式。李思城识得,那是军队的擒敌拳架子,而这老兄下意识的一个动作,足以瞧得出是个练拳的好手。李思城心里叹息了一声,你呆立不动。那人一记勾拳打来,李思城躲过,但没防着跟着来的一记摆拳,正打在耳门上,疼痛难忍。李思城火起,一脚正踹在那人的小腹,那家伙蹲下身捂着肚子。其余四个人只有二十来岁,一律平头。见那人倒下去,惊呼:连长……那人一指李思城,四个小伙冲上来,一阵猛打。李思城气得挥拳一阵猛击,可今日遇到的皆为劲敌,体力渐渐不支。那领头的捂肚子呆了一会,见手下人久战不下,又猛扑过来。李思城终被那人扫倒在地,大伙扑上去一阵疯打。李思城喉头一咸,忽喷出口鲜血。那领头的连叫住手,打手们个个直喘粗气。见已有不少人远远观看,便把手一招,四散奔逃。 李思城躺在冰冷的地上,浑身青一块紫一块,只剩一口气儿在喘。有路过的人,小心地过看看了几眼,又走开了。没有人管他。路上车辆轰轰的。李思城终于挣扎着爬起来,艰难地爬到一僻静处,不住地呕吐,把下午吃的饺子尽数吐出来。摸摸眼,已肿得像个烂桃子。 他艰难地伸手摸烟,终于找着了一根,但已断了。他颤抖着手,把烟抖掉一点烟丝,慢慢地接上,却已是血糊糊的了。他惨惨地笑着,终于点燃,吸了一口。那烟火烧得烟上的血滋滋直响。李思城深吸一口,自语道,他妈的,这几个家伙还有点良心,没把老子打死!嘿,司马老头啊,你够黑!他的脑子清醒过来,抬眼看这城市的高楼。高楼在他浮肿的眼里,晃晃欲坠。操!他骂了一声,扔掉烟,一瘸一拐地挪到路边,招手打了一辆出租车。刚进门,司机闻到血腥味,回眼一看,吓得差点弃车而逃。李思城一把揪住他,说,哥们,别怕,我是让人打的。走吧,绝不会劫你的车。那司机战战兢兢开车,一路也不说话,好几次差点让别的车给撞了。 车到司马彤家楼下,李思城给了司机带血的钱。下车。那司机伸头说,哥们,你还不上医院?李思城不理他,径上三楼。 第二百四十九章 末班地铁 302房间防盗门紧闭,里面似有人哭。李思城死按门铃,但没人开。忽然,有拉灯的声音,估计是熄了灯。一会,门被打开,李思城进去,一屁股坐在地上,就听司马彤在耳边嚎叫。灯被打开了,一个老头,一个老太太,站在灯下。老头手里握一把菜刀,右脚被司马彤死死抱住。李思城仰起血淋淋的脸,说:“你们把我杀了吧!”老太太忽然哭了起来,说:“你……你要害死我们全家呀!”李思城冷冷地笑着,突然说:“有烟吗?”老太太跑进房间,拿了一包中华,亲自递过来,并为他点火。李思城坐在地上,狠吸了几口,便说:“你们为什么要找人打我?而且还找部队的人!你们问问自己的女儿,我有什么地方对不起她?你们就不会好好地找我谈一谈吗?采用这种卑劣的手段!我做错了什么?我从来都没有奢求,要让小彤嫁给我!小彤,你说说,我这样要求过你吗?你们的良心过得去吗?你们那么大的年纪了,还有一点人性吗?”老头老太太无语。但老头已把菜刀放回桌上。李思城说:“本来,我就要回老家了。可是,你们为啥赶我走?北京是全国人民的北京,又不是你们家的北京!我走,好了吧?!小彤,你凭良心讲,我怎么你啦?你说话呀!”司马彤趴在父亲的脚下,一个劲地哭,已说不出话。李思城的心已凉透,忽站起来,指着老头的鼻子说:“你爱把女儿嫁给谁就嫁给谁,你以为我稀罕啊?要不看在小彤份上,我杀了你!”那老头吓得说不出话。 正在这时,有人敲门。老太太像发现了救星一样急忙跑过去开门。是警察,四名警察。有一名年轻的做了一个擒拿动作,后面那位还拔了枪,如临大敌的样子。李思城惨然一笑,说:“各位,用不着。你问他们,我进屋后干什么啦?吸了根烟,就这样。走吧,我跟你们走。”那持枪的警察等那个摆格斗姿式的警察用手铐套牢了李思城,才把枪收了,对老头老太太说:“没事吧?我们先走了。”带了李思城下楼而去。李思城听见司彤那揪心的哭声。但他的神经已麻木。他下了楼,迷迷糊糊地跟了警察,上警车,进派出所。 在破旧的派出所,李思城坐在地上,木然地对那个持笔记本的警察说:“有烟吗?”有人递过一支,并打上火。李思城吸了,说:“我都被打成这样了,你们还要打吗?”一警察说:“没人打你。你说实话,到底是怎么回事,浑身是血夜闯民宅。”李思城说:“我也糊里糊涂的,被人打了,还要被抓。”于是将情况一说。警察沉默,便进屋打电话去了。一会儿,出来,说:“你怎么就知道是司马先生找人打你的?没有证据。”李思城不想多说,心想你们就看着办吧。到了这种地步,他也不想多说。有一年轻的警察倒不错,拿了酒精,给他消毒,又抹了些药水。 第二天一早,李思城就被放了。警察说他虽然夜闯民宅,但并没有犯罪事实,并劝他去医院检查。李思城心已死灰,没去,打的回中关村。方恒见了,差点吓死,连忙强行护送到中关村医院检查。医生说,病人由于激奋,心律失常,其他均属外伤,但要求住院疗养。李思城输了一瓶水,拨了针头,便说钱不够了。医生便不再坚持,结了账。回来的路上,却见方恒提了一袋水果,正往医院赶。 李思城在方恒的破屋子里躺了三天,半梦半醒间,他老见着孙虹,便尽说些胡话。方恒图也画不下去,便上街买只乌鸡炖鸡汤喂他。李思城过意不去,心想这几年相交者众,什么人都有,到头来却只有一位落魄的流浪科学家真正爱护自己。想想如梦般的经历,眼睛发酸,又怕方恒看见难过,便把头缩进被窝里,让泪水尽情流淌。 第五天,方恒外出归来,已是晚上十点。李思城已经走了,留了一个纸条,大意是自己离家近十年,还未回去看看老父亲,便于这个时节产生了回家的念头。东西先放在这里,回头再与他联系云云。并说了许多感谢的话。方恒看了看钢丝床下,已整齐地放了两个纸箱。旁边,一个汉字寻呼机,摔成粉碎。 西直门。地铁站。 陌生的面孔。如烟的人群。李思城背了一个牛仔包。包里,有给父亲买的一件皮大衣,有姐姐的一件纯羊毛衫。当然,还有日记本是林玖铭老师送给他那支钢笔,已用了近十年。列车终于驶来,停稳。车窗的玻璃上映出李思城的影子。那影子已不是十年前那个影子,明显苍老了……车启动了…… 这是最后一班地铁。 第二百五十章 惊回千里梦 硬座车。 火车向城外缓缓驶去。窗外是鳞次栉比的高楼。李思城不想去看,却又忍不住去看。从火车上看北京,夜幕下的北京美丽得像一位妖娆的女人。她张着惺忪的睡眼,等待着你扑入她的怀里去…… 临行的前一天,李思城到京郊看望老战友伍铁军。伍铁军已做了爸爸,女儿已能上街打酱油了。不过,伍铁军已经老得让李思城不敢相认,居然有了星星点点的白发,脸上黑黑的,背也有点驼了。伍铁军是开着一辆货车到县城来的。临喝酒前,他还去装了一车肥料。他开的两个饭馆由于食客稀少而倒闭,鱼塘也赔了,只剩那个果园能挣点钱。可由于外地的苹果进京,挤垮了市场,价格上不去,累了半天,口袋里也不剩几个子儿。去年,他跑起了运输。老婆在家带孩子,据说胖了。伍铁军叹息着说:“真想跟她离了算了。可是,孩子是无辜的呀!”原来,那宋玉梅脾气越来越坏了。他们之间,平均三天就要吵一次架。有一回,十天没吵,但二人动手,宋在伍的头上敲了一砖头。伍铁军扒开黑白参半的头发让李思城看,果然有一条一寸多长的疤。曾在军事比武场上叱咤一时的伍铁军,现在打不过村妇宋玉梅。 李思城郁闷之极,便将自己的事向伍铁军讲了。伍铁军说:“老弟,你呀,回家找一个吧!当初,我是鬼迷心窍了。不是一个地方的人,终是不行,更别说当官的千金小姐了。找个农村的,踏踏实实地过一辈子,比什么都强。你呀,就别回来了,在老家好好干吧。你都30岁的人了,赶快结婚算了。真的,你老哥这几年,啥都看透了,人生就那么回事,咋过也是过。” 李思城悲从中来,便举杯跟他碰。伍铁军干了一杯啤酒,说要开车,不能喝。李思城本以为,哥俩几年没见,应痛饮几杯,但想人家有了家小,不能拿单身汉的标准去要求他,便自顾自地喝了几杯。伍铁军一边吃饭一边看表。李思城就把账结了,塞给伍钱军100元钱,说:“给侄女买件衣服吧,我就不去你家了。”伍铁军推辞,但后来也没坚持。二人在路口握别。李思城走了几步,回过头,见伍铁军勾着腰,以部队五公里的越野速度飞跑…… 邻座一女孩把头靠在李思城的肩上,睡得正香。李思城没惊动她。火车窗外是模糊的夜。夜里,火车的咔嗒声敲打着他的心,把他的心敲碎…… 郑州。洛阳。西安。宝鸡。成都。翠竹县城。双河镇。李思城的躯壳被火车汽车载离北京。一路上,没有人认识他。翠竹县城和双河镇,没有什么变化,完全与记忆中的故乡重叠着。李思城在双河镇吃了一碗麻辣面,月色已上来。双河的水一如既往地奔流,山的影子仍如鬼魅般压在心头。李思城吃力地爬上那个当年一个小跑就能上去的土坡,就看到了他的家。 家已经很破旧。屋檐下居然长了野草,枯死了却仍迎风挺立。敲门。开门。老父亲的背已经驼得像一口反扣过来的铁锅,头发全白了。15瓦的灯泡下,父亲的脸是一张旧鱼网。 “你回来了。”父亲的声音很平静。仿佛儿子昨天出门赶集,今夜刚回来一样。李思城奇怪自己居然没有激动。他说:“爸,都好吧。”李青山说:“好,好。”父亲的声音像从另一个世界传来。 沉默。李思城掏了“红塔山”给父亲。李青山说:“你烟,没劲,我还是抽这个。”便用枯槁的手指掐黑油油的烟叶。父子二人吸完烟,李思城问:“姐呢?”李青山说:“她回婆婆家了。今晨刚走。你那外甥,调皮得很,都上学了。” “在哪上?”李思城问。 “在双河镇中心校。现在的孩子,娇贵哟。这孩子,能背唐诗,看来长大后跟你一样。”李青山嗬嗬地笑。这笑让李思城心头涌起一种苍凉。 “还在那个饭馆干?”李青山终于问。他认为蓝月亮饭店是一个饭馆,可能比双河镇的饭馆大一点而已。 “是。”李思城回答,“我请假回来看看。整整九年了,我还没为家里做过什么。” “家里,不需要你做啥。”李青山说,“只要你把自己的事情办好了,就行。你姐每天有二三十块的收入,够花;我自己能下地,粮食吃不完。噢,安家了吗?” “没。”李思城说,“北京那边,都三十多了才成家。” “你就在那个饭馆里找一个吧。”李青山说,“我看双河镇那馆子里的姑娘,长得都不错。北京的饭馆,应该更好一点,你可别挑三拣四的。那刘小三,现在在江苏结婚了,孩子都八九岁了。回来过一次,那娃,肉鼓鼓的。” 李思城不想跟父亲讨论婚姻方面的事。便把包打开,拿了皮衣给父亲。李青山摸了摸,说:“这钱,花得冤。我呀,黄泥巴都盖了半截脖子,快入土的人了。你留着这钱,给你媳妇买点衣服多好。” 李思城说:“爸,我还有钱。”打开一包皮包,里头全是100元的人民币,怕不有几万块。 李青山一生都没见过那么多钱。忽然伤感起来,说:“当初,要有钱供你上学,你这些年也不会在外吃苦。唉,都怪我没本事。”李思城心里一酸,想说什么。李青山弓腰进屋去了。一会儿,取了一个小木箱出来,打开,里面也整齐地放着一叠钱,约有七八千。李青山说:“这是你寄回来的钱。我一分没动你的。已经借出去了四千二,是高坎的杨二娃,母亲生病,借了四百;陡坡上的周二叔,修房子,借了一千三;坨地里的……”他正要说下去,李思城打断了他,说:“爸,借就借吧。以前,咱家不也是老借人家的钱么?”李青山说:“这是你的钱,我得给你说清楚!”李思城鼻子一酸,流下泪来,说:“爸,我是你的儿子呀……”李青山见儿子哭了,磕磕烟斗,说:“都三十的人了,还像个孩子。不要哭了。你妈要活着,见你挣了那么多钱,睡着了也会笑醒。”李思城忽道:“爸,我要去看看妈。”李青山说:“太晚了,明儿去吧。”李思城却出门去了。 荒野。孤坟。李思城终于在月光下找到了母亲的坟。坟前,有两棵粗壮的树,在月亮下显得高大挺拔。李思城跪在母亲的坟前,低低地诉说着。坟头上长着野草,风一吹,枯死过去的野草发出沙沙的声音,如游蛇满地游窜。 背后有人咳嗽。是李青山。父子二人在坟前呆了半夜,磕了一大堆烟灰。夜,静得没有一点声音,连风也停了。村头的鸡叫,清晰得仿佛就在眼前。 1998年春夏两季,清泉村的人们偶尔可以看到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负着手在林间转悠。他们都知道那是李青山的儿子李思城。但人们都不敢接近他。各种传言都有。有人说他在北京与人合伙做生意,最后把伙伴杀了,提了一箱子钱回来;有人说他在北京找了一个大官的女儿做老婆,可那大官的女儿没有生育,他就偷了一箱子钱逃回来了;还有人说,他在北京干黑道,被公安局抓了,逃出大牢跑回来的……反正各种说法都有,但没有人敢亲自询问他;偶尔在路上碰见了,就点头,让路,嗬嗬地笑。有的人家比较困难,上门找他借钱。李思城有求必应。但村里人借钱,都二百三百的,怕还不起。有的人家虽然困难,但不屑借李思城的“赃款”。后来,等他们都知道了真相,但李思城已经走了。 第二百五十一章 陌生的故园 李思城又坐上了北上的列车。 临行前,他把一万元放在姐姐那里。姐姐不受。李思城说,这是支持你做生意的。另外,如果父亲有病也可以拿出来花。姐姐的眼角已有了鱼尾纹,而且,已经是个成熟的妇女了,不再像当年那样哭哭啼啼。姐姐问他将来的打算。李思城说,他还有很多事要做。具体什么事,他没说。也许,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林玖铭、刘涛都见过李思城。但他们都和李思城客气,大家吃饭喝酒,聊些社会见闻。林老师已退休,在家赋闲,是双河老年协会的负责人,没事便于茶馆里打麻将,下象棋。对于女儿,他没说什么,老回避这个话题,但还是让李思城为女儿捎点老家的茶叶。这茶叶是林如凤的老母亲亲自做的,贼香;刘涛在县城,分了一套三居室的房子,现在已是县广播局的骨干力量,每日把出租来的香港武打片往录播室一放,让全县人民观看,闲时就打麻将。刘涛的媳妇是本城人,水电局局长的女儿,长得一般,却爱化妆,叮嘱李思城在北京为她买点高级的化妆品寄回来,小县城没有卖。刘涛在李思城离开时,去车站送了他,并指着李思萍说:“姐的事,我办好了。有事来电话。”原来,李思萍准备把发廊迁到县城去,让刘涛帮她租房的。 一切都是那么平淡,平淡得超乎李思城的想像。除了刚回来那天晚上在父亲面前流过几滴泪,李思城再没激动过。他曾要求过父亲,要去打猎,找找孩提时代的感觉。父亲说,早就不让打了。而且,山里什么也没有了,就剩些树木。李思城只是孤独地在林间徘徊。这是他的故乡,可是对他而言,是那么陌生。除了自己的亲人、老师、战友,他没有再熟识的人。他觉得,自己与故乡有一种隔膜。到底是什么原因,他想不清楚。 陡然间,他想起邢瀚。邢瀚和他相处的日子并不多,可他却一直惦念着他。他的书写完了吗?他多想和他痛饮几杯。故乡的人之中,已找不到一个可以大醉一场的。刘涛,看样子是被老婆管着,不敢喝的;父亲和林老师太老;就连姐夫,也不行,二两下肚就呕吐。酒啊,你真如我一样惨淡!有时,他会灌一壶到林间去独饮,在小鸟的欢叫和微风的轻语中,一口一口地喝,直到日落西沉,他醉过去;月上枝头才醒来,梦着许许多多的人——林如凤,孙虹,司马彤,还有方恒,杜玉环,杨希,魏国全,马威……这些人乱乱的,在他脑子里奔跑,喊也喊不住…… 他终于品尝到了什么叫做孤独。他因此也明白为什么有那么多人会往城市里跑。人类是害怕孤独才形成了群居的呀!他想起司马彤,想起她勾勒的那个清风明月图,不禁哑然失笑!小彤啊,要真是那样的生活,两个月时间,你就会跑回城里的。人在烦恼的时候,想清静,想远离城市的喧嚣;而一旦离开了城市,一切都与世隔绝,孤独像一个狰狞的恶鬼一样撵着你,撵得你无处可逃!生活,永远不是想像的那样充满诗意,大凡诗意都是从悲苦中榨出来的,挂在空中让人欣赏,而实际上诗人的心已碎成片片!故乡的美,只有在千里之外想它,它才美;而真正回到她的怀抱,发现她是一个乳房干瘪、浑身是病的老妇……李思城对城市的憎恨逐渐被这种无法忍受的孤独所淹没,他又想起城市的好处来。自从古时有了集市,经济才得以发展,才能使社会前进。城市里一个电话能把事办了,而乡村得跑好半天,尤其是这奇峰横锁的大山。小彤啊,你没有真正在农村呆过,却总把它想像得那么美好。他想起司马彤,想起白石桥无端的毒打,心里十分难过。想到这些年都是些残缺的爱恋,又伤心顶透。这又能怪谁呢?仔细想一想,谁都没有错。就连杜玉环临走时提出的要求,又有何错处?首先大家都是人,人有欲望,人自私,人要维护自己的利益。杨希为了保住自己的位置才排斥他;老肖为了整个集团的利益,开个小员工又算什么?司马老头为了自己的利益和报恩,而且,小彤要是嫁给一个有钱的总裁,物质上是自己三辈子也付出不了的;那几个殴打自己的陌生人,与他无怨无仇,但为了司马老头的恩才出手……一时间李思城自以为想通了。他要回到北京去! 到北京去! 第二百五十二章 人群如烟梦如云 邻座是一对夫妇,操着纯正的四川方言。从举止言语上看,他们要去北京打工,还带着一个两岁的孩子。他们带着兴奋的表情,似乎北京是一个天堂。他们的车费是卖了一头牛才换来的。他们坚定地认为只要到了北京,就可以改变原来的生活。由于路途遥远,李思城没事就到各车厢转悠,发现这列车上的大多数人都是去北京谋生的。李思城叹息着。要是每天都有那么多人进京,北京城再大,装得了么?可是,装不了却为何仍有那么多人往北京跑?自从16岁那年出来流浪,就碰到不少人外出谋生,到今天仍然有那么多的人出来。而自己,也不是出来谋生的么?李思城自嘲起来。 他是这节车厢里最沉默的旅客。没有人过来跟他搭讪。他怀疑自己这张脸差不多是一张可怕的鬼脸。 地铁仍是那么挤。 秋天的北京最美。但通常,最美的东西最容易消失。 所以,北京的秋天短得让人慌忙换衣服。 李思城下车就换了一件纯棉的秋衣。出了车站,也不打车,便往大街上走去。在京城混了近十年,他还没有好好地看看街景。 这座梦幻般的城市,已变得让他不敢相认。半年前还乱糟糟的居民区,如今矗立起几座摩天大厦,楼下停满各类豪华轿车;以前窄得老堵车的小街,如今变成了宽敞的大道,两旁还装了高高的灯杆,种上绿色的草坪;以前是小贩群集垃圾成堆的露天市场,如今变成了奇大无比的超市,里面灯火通明。 李思城想,这就是城市。 他终于坐公共汽车到中关村去。是320路公共汽车,挤得人呲牙裂嘴。李思城认定面前那位老兄半途肯定要下,可快到了中关村那老兄仍然在看报纸。 李思城到海淀黄庄就下了车,他实在受不了。 中关村变化更大,各种车辆像一群泥沼里的鱼一样困在那里,根本没法动。前头望不到边,后边也看不到边。突然,有人叫他。他吓了一跳,不相信有人会认识自己。转过身一看,一辆白色的桑塔纳2000已摇下玻璃。是杨希。 李思城上车。杨希一眼就知道他刚从老家回来,便说:“你黑多了。怎么样?家里还好吧。” “还好。”李思城说。 杨希笑道:“我见你有了变化,你看我有什么变化没有?”杨希今天梳了个中分头,扎条杂花领带,比以前年轻多了。 “换车了,捷达换成辆新桑塔纳2000.而且,气色特别好,似乎有什么喜事。”李思城说。 杨希哈哈大笑,说:“思城啊,你不简单,能观察。看来啊,咱们有缘,你一回来就碰上我。我昨晚做梦还见着你呢。我一直想你想得不行,想联系吧又联系不上。这样吧,半年没见面了,先送你个见面礼,然后等我去买几个电脑配件,咱哥俩到‘随缘’酒楼,吃海鲜。”说着,从身上摸了个小巧玲珑的手机,递给李思城,说:“诺基亚6110,新出的,好使。比我这个大砖头,好多了。” 李思城不敢要,说:“杨总,无功不受禄。” 杨希说:“没事。告诉你吧,我已经离开蓝月亮了。” 李思城吃了一惊。杨希接着说:“老肖这人心胸太窄,偷偷派人来调查我。我是谁啊?让他一个大兵来调查我?我就辞职了。那责任金20来万,先放他那儿再说。告诉你,我现在承包了一座山,一个康乐宫,业务做都做不完。你来得正好,依然做我的助理。我可不愿意招女的了。那周烨,是我一手把她弄来的,现在,跑到老肖那儿献媚,当了蓝月亮的副总了!你猜总经理是谁?” 李思城摇头。杨希说:“是老姜!幸好当时你走了,不然,这小子又要折腾你。” 见李思城不语,杨希说:“现在城里很难发展。我准备往郊区发展。承包的那座山,准备建成休闲、度假的场所,我在加拿大的一个朋友,投资了一个亿!这样,你做我的助理,一月四千。刚开始,资金紧了点。等效益好了,再给你涨。我的话,说了是要算数的。我是相信你,才找你,你不会拒绝我吧?”他拿眼盯李思城,但他没有看出李思城有他预料中的那种欣喜若狂的表情,他很失望。 李思城沉默了一会,说:“杨总,你待我考虑一下。不谦虚地说,我相信我有干好这项工作的能力,但我得考虑一下。我刚从家回来,得调整几天。” 杨希显出不高兴的样子,心想,你小李现在牛逼了,尾巴开始翘了,干不干随你!但仍然笑道:“思城啊,你是我一手培养的,我信得过你!人才嘛,多的是,但要信得过一个人,很困难。你考虑吧。不谈这个了。呵,通了。”他一面启动车,一边说:“不说这个了。走,陪我到中关村把东西拉回来,咱们吃海鲜,再去洗个桑拿。” 李思城突然道:“杨总,您停车,我下去有点事。完了,我再给你打电话。” 杨希把车停下。李思城下了车,慢慢地在街上走。 他不知道为啥要拒绝杨希。 第二百五十四章 陌生的城市 红叶。香山。香炉峰。 李思城独坐。饮酒。看红叶随风舞蹈。看人群如烟涌动。 小彤,你为什么要离去?我回来了,我答应你陪你去流浪,我什么都答应你……可是,你已经走了…… 酒,把眼泪呛出来。李思城这才知道其实他的内心里,一直渴望被爱,渴望小彤这样清纯得像山泉的女孩爱自己。他其实也爱她,虽然他的另一半和他为此争论不休,但最终他得承认。 我也要走了,小彤,今生今世,我无法忘记你,就让高原的风雪清洗我灵魂的污浊吧!我将完成你的遗愿,用这双腿踏遍万水千山。你虽然走了,但你的灵魂跟着我吧,我绝不会让你失望!你跟着我吧,在我犯错误时鞭苔我吧!你钻到我的心里狠狠的掐我的心吧!小彤,此生属你,你是我的知音啊!小彤,来吧,扑到我的怀抱里来吧…… ——李思城心里喊着,悲痛欲绝地喊着。 酒残。心醉。泪干。 在北京海淀区雨花路上,有一座酒楼。酒楼很古老,恐怕是清朝里所建。李思城独寻了它。临楼独酌,何等快哉! 天阴。似要下雨。不过楼上却热闹非凡。李思城寻一靠拦的位置,独饮。抬头即可看见楼下千姿百态的醉客。 突然,他的脑子里嗡的一声。他看到一幅令他心魂震荡的画面——一桌酒席上,坐着三男一女。二男均为青年,一男为秃顶老头,奇丑。那女人则穿一粉白羊毛衫,领口极低,露出半截乳房,乳罩红得割眼;桌面残乱,杯盘狼藉。那女人坐在秃顶老头的怀中,吃吃地笑,用纤纤素指,点那老头猪屁股般的肥腮;老头呵呵笑,正拿着一卷人民币,探入女人的领口,塞进女人那红得割眼的乳罩中…… 那女人,正是杜玉环。 李思城昏昏地往大街上走。冷风吹来,把他的心凉透。 酒!得再来一瓶。李思城怕闹,终于在一个高楼群集的小巷里寻得一清静酒家。 酒家无名。无服务员。无好酒。无食客。无暖气…… 老板娘是服务员。服务员是老板娘,也是厨师。 老板娘身材肥硕,满脸菜色。不丑,不美。 李思城坐下。老板娘抹桌,沏茶,斟酒。李思城沉默,吃菜,喝茶,饮酒。 二人均无多话,一问一答,再问再答,后终无语。喝酒声在小饭馆脆响。老板娘忙毕,坐灯下看李思城独饮。饮完一杯,上前斟满;再饮,再斟。 酒多。夜已深。 李思城朦胧觉得有人唤那老板娘过来和自己对酌。老板娘量大,喝酒速度也快,也响,也多。 渐渐李思城昏醉过去,觉得自己轻苦鸿毛,被云托起,飘飘飞飞,不知归往何处…… ——忽觉浑身火烫。忽觉浑身赤裸。忽觉有人浑身赤裸。忽觉坠落深渊。忽觉有人惊叫。忽觉血脉贲张。忽觉生命畅快…… 疯狂的喘息。疯狂的占有。李思城体味到人生中最激烈的疯狂……狂风怒号,飞沙走石,大雨倾盆……忽觉山洪一泻千里……他的汗水已汇聚成溪流,在背梁上哗哗地流淌……他一下醒过来,发现周围一片黑暗,自己正箍紧一个肥硕的身体……有雨打在窗棂,衬出屋内粗重的喘息……李思城在大脑里的洪水涌到高峰的那一刻,听到黑暗中有一个陌生的声音惊诧地问自己:“你是谁?” 你是谁你是谁你是谁你是谁……这尖刀般锋利的追问像山谷里无尽的回音在撞击着他。他大叫一声,摸索起床上的衣服,边穿边往外飞逃…… 初冬的雨,冷如冰。这雨水疾如奔马,踩着他,践踏着他…… 李思城像一条疯狗在城市里无人的大街上狂奔。 邢瀚的脸色,像涂上一层劣质蜂蜡。邢瀚爬上西客站那几步楼梯,已气喘如牛。 李思城帮他提两个大箱子,让他空手。那其中一个箱子,沉得像塞满了金元宝。 打的。聊天。畅叙别后之情。二人均不敢多看对方面色,怕伤心,怕再被目光涂上一层蜂蜡。 邢瀚已经完成了他的长篇小说。邢瀚的头发已掉得只剩下一把稀稀疏疏的、能一根一根地数清且黄得发淡的短毛。如果用刮猪皮的那把刨子,不用开水,只轻轻一刮就保证能刮出一片雪亮的头皮来。 邢瀚疲惫得走路打晃。连进中关村那个“小区”,也喘了几口粗气。 方恒不在,似是去谈什么项目。李思城把东西放下,邢瀚便打开箱子,里面是二尺多厚的稿纸,上面有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娟秀得让李思城想花钱复印,以作保存。 “四十万字,唉,四十万字!”邢瀚颓然叹道,“司机烧油,作家烧血!” “浪子烧酒!”李思城大笑,说:“走,一醉方休!” 二人出了人街。夜已深,酒馆全部关门。二人像两条饿狗四处乱转,终寻得一家昼夜营业的烧烤店。 二人落座。羊肉串,羊腰子,羊板筋。烤得流油,入口却无味。苦了拿酒的小姐。一瓶白酒干了,又上了十瓶啤酒。邢瀚腰细,却居然没松裤带。李思城松了三次,疑心邢瀚用气功化酒成水,从指尖滴出。但细看那指尖,只有长期握笔而磨出的茧子,无水滴出。 杯子碰坏了两个,木炭烧灭了两炉。今夜情如血浓,酒如水淡。二人皆不醉,高谈阔论,妙语连珠。那本来困意盎然的服务小姐,却躲在一角偷听,恨不得拿个本子,记录下来。 渐渐天色微明,晨曦染窗。二人相扶而出,掏家伙临街射酒。那液体仍黄。无过往行人观看,怕酒鬼揍人。 邢瀚讲起南北风情,听得李思城心痒难煞。李思城将自己欲远走边陲,收集民间文化的事讲了。邢瀚拍手称快。并说:“我在北京为你找几个报纸,你图片新闻也搞,到时开没专栏,连续发稿;有了稿费,在北京为你设一账户,随时来电话索要。” 李思城问邢瀚下步打算。邢瀚道:“我得休整一段,再到媒体去干,把书出了再说。” 天大亮,二人扶醉而归。躺那间破屋,死睡一日,鼾声如雷。 忽方恒回来。李思城引见了邢瀚,方恒大笑,说:“久闻大名。”二人遂成良朋,无话不说。 方恒项目没谈拢。原来是公安部欲作一印章管理系统。方恒孤身以“科技个体户”身份竞标,将被诸多势力派公司所排斥。方恒叹道:“其实这个项目,以我一人之力,可在半年内完成。可是,没有单位,谁敢与你签协议?早知如此,不如熬到退休,打牌下棋得了。”三人皆叹息不止。 忽然,门外有敲门声。方恒出去。一会,有破锣嗓子自屋外的厨房响起:“哟,你看你们弄得多乱?这水管冻住了,下水道也堵了!”方恒软声细语,尽说好话。 李思索忽见杀进个豹头环眼的女人来。这女人腰部桶粗,屁股像个大彩电,头发染成黄色,翻卷如鸡窝。那肥腮只要一说话,直往下猛坠;两只眼睛大得骇人,像两枚铁蛋,蠢蠢欲出,想打人似的。她叉腰骂道:“你这个人怎么这样?把房子弄得乱七八糟的。我这房子,租给别人,一月一千五哩!去年,清华有个学生在这,也每月也掏一千!你今天必须搬走,没得商量了。上月就给你说了,你说搬,搬,到现在还赖着不走!今儿没商量了,你这个人,一点道义没有,脸皮比墙还厚!啊!下午就走,我得把东西搬进来了啊!” 方恒面如土色,说:“我跟你爱人黄涛老师讲。他答应我的,让我住到年底。”却不敢看她。 第二百五十五章 无处容身 两辆破自行车穿行在京城的大街小巷。北风刮得死狗,李思城和方恒悲凉地奔徒着。李思城下决心帮方恒找到房子才离开北京远行。 楼房根本没有找到。那么多的楼房,居然没有一间是闲着的。有的房主冷漠地说:“北京人还没房子住哩,别说你们外地人了!” 城内没戏,只好到近郊。二人骑车到西八里庄,闻说那里有民房出租。李思城一马当先,进入一个小居民区,见一排排平房门上,都钉了个牌子,上有制式的字体,名“出租房屋户”。李民城捞住一半大老头,问:“房吗?”那人便扯了嗓子喊:“有人租房哩——”忽见小街那头蹬蹬蹬跑来一缺嘴的中年人,披一皱巴巴的人造革大衣,说:“来来,先看看房。”二人锁了自行车,跟那缺嘴又入一小胡同。缺嘴扯了一下欲从溜肩上滑下的大衣,问:“有暂住证吗?”李思城连忙说:“有。”缺嘴说:“没暂住证,我们可不敢租。派出所逮着了,要罚款的。”便领二人猫腰钻进一破烂的矮门,指着一间屋说:“最后一间了。哎,媳妇儿,拿钥匙来。”就听小院台阶下有人应道:“来了。” 李思城一看,这个小院很奇特。矮门左侧有一小房,那门框矮得只能够着自己的下巴;前面有一个二层的小楼,上下共六间房,栏杆上晾着女人的乳罩,已干,迎风一晃一晃的;栏杆后那窄窄的走廊上,立着几个男女,口里唔呀哝呜,是外人听不懂的浙江话。一会,门响,有两个穿迷彩服的人进来,浑身都是泥。这迷彩服乃地摊上的赝品,二三十元一套,建筑队的民工比较喜欢。二人一身油泥,估计刚从工地下班;忽又有一抱孩子的妇女让孩子叼着奶,从那小楼的下层钻出来,仰脸向楼上正磕瓜子的男女们嚷道:“你们那录音机,开小声点,俺孩儿要困觉。”但楼上走道里的男女们不理她。妇女骂骂咧咧,楼孩子进屋去了。楼上走道里一金发女人用普通话向楼下骂道:“叫唤四(什)么?看你那素自(质)!骚(烧)个菜,那油烟全丧(上)楼了,呛得我们要死!没本四(事),别来北京混!”那抱小孩的妇女气得冲出来,欲上楼去厮打,被从楼对面小屋中奔出来的一名妇女抱住。那抱孩子的妇女骂道:“俺是没本事。可有本事的,却去卖x!卖了下口供上口,就了不起了?”那金发女气得差点从楼上摔下来,嗷嗷直叫,奔下楼来,要打人。缺嘴上去拦住了,对楼下那抱孩子的女人恨声道:“你不租就走人,没王法了?小心叫派出所的人来抓你!”那抱孩子的妇女才哭了,进门而去。 那从屋里冲出来的女人,原是缺嘴老婆,脸上全是骨头。凭经验,李思城知道这种人抠门,是葛朗台的中国子女。那女人拿了钥匙,过来开门。那钥匙系在一个转盘上,叮当乱响,估计有十几把。门开,屋里脏乱一片,裤头乳罩还在空床板下趴着。此屋最多七八平方米,又矮又潮,除了一张单人床,别的空间几乎没有。女人道:“这里以前住了个理发的女孩子,唉,不知咋搞的,被派出所抓走了,还欠我200元的房租呢!这下,可得交押金了。你们看看吧,这儿安全,又清净。”李思城闻屋里有一股尿味,骚臭无比,墙皮也脱落了,便想走。 方恒问:“多少钱?” 缺嘴老婆说:“450吧。以前那女孩,收了500元。看二位都是好人,少收50元。” 李思城转身就走。但那缺嘴一把拦住,说:“噫,兄弟,别走嘛。来者是客,到屋里坐坐。价钱,可以商量嘛。” 方恒连日奔波,却找不到房子,心想有一小屋猫着就不错了,便跟那女人一起拐过墙根,进得一空气浓浊的小屋。此屋正对着那小楼,有十来平方米,但却安了两张大床。床靠墙而放,可以睡七八个人,形成一个“7”字。那床上被子堆积如山,有一老妪靠其墙壁,闭目养神;屋里又放了张折叠桌,一个煤炉。其床铺的对面,有一案板,估计为切菜之用;小耳朵锅吊在墙上,旁边的墙上深陷进一个洞,那里放着碗筷;而床下,又是盆又是桶,菜刀、扫把、高压锅等东西,全都乱躺于床下,可能要用时才取。反正整个房间堆得满满的,一进去就乱动不得,谨防碰着什么,受到意外伤害。 缺嘴叫坐。那床上脏乎乎的,手只一挨就腾起灰土。李思城哪里敢坐?站着。缺嘴说:“咱这屋小了点。唉,凑合住吧。媳妇下岗了,只得把房子腾出来租出去。你们说,刚才那间房多少钱吧?” 方恒说:“300吧。” 缺嘴说:“400吧。这样的房,这一片就我们这儿有了。不信,你去问。我们也不挣钱,还要给派出所交管理费。”李思城才知道那个像“五好家庭”样的制式牌子,不是白贴的。 李思城拉了方恒就走。那缺嘴追出来,说:“350吧!”方恒顿住。缺嘴女人却说:“得了吧你!你交给我,400租不出去,才怪了!”缺嘴便用舌头舔了一下缺口,立那不动。 二人出来,又沿街找,就是没有一间空房。那密密麻麻的“房屋出租户”的牌子,像标签,贴满了这个低矮杂乱的老式居民小区。忽听那头有人哭叫。二人过去一看,一对夫妇正被警察赶出一间破屋。围观者众。有观者小声说:“操,叫你不办暂住证!这下可惨了,送沙河去筛沙子!叫你丫的往北京窜,都把爷们们挤得不敢出门了!” 李思城还要观看,方恒却害怕地拉了他就走。 第二百五十六章 梦想在远方 一连跑了整整四天。李思城和方恒骑车骑得裆部都快磨烂了,才在海淀区西北部的四季青租了一民房。邢瀚帮着搬,把东西尽数搬进那个独立的小院儿。 月租500元,先付1500元,是押金。方恒搬进去后又找房东办了暂住证。李思城与邢瀚不屑,说:“他妈的,凭啥要办?北京是中国人民的北京,坚持抵制!” 毕竟有了个住处。这一日,邢瀚领李思城到农展馆去。报纸了发布了信息,农展馆正举行全国性的图书出版交流大会,据说各地出版社云集北京,展示本社最好的图书,以求得书商、书店前来观摩,好为签大笔的订单作铺垫。 二人出了这个农家小院,走了半里才到马路。一路上,有数十辆板车,上面装有各种蔬菜。一时车流滚滚,男的女的纷纷说着山南海北的方言,不知把这些菜拉到哪儿去卖。 李邢二人清早出门。赶到农展馆,已是晌午。二人骨头都散了架,但想着今日能遍览佳作,不禁又兴奋起来。 一进农展馆,果见广场上有大幅的彩图,乃各名牌出版社做的广告牌。 二人阔步进了第一大展厅,果见各大出版社均精心布置了摊位,有明眸皓齿的小姐在解说,有风度翩翩的先生在摆书。一个展位联着一个展位,一眼望不到尽头。此大厅内又迂回设了许多展厅,里里外外,让人一转就晕乎。 邢瀚目光灼灼,慢慢地看书名。李思城在一出版社摊位前拿了一份简介,见其上之千字短文,居然有三四个错别字像虱子一样趴在那里,令人难受。那简介上居然有这样的文字:此书语句通顺,层次分明,段落清楚,有详有略……李思城递与邢瀚。邢瀚看完,叹道:“小学老师批改作文的评语,发表于此!”二人花了两个小时,换多个出版社找书,希望能见几本当代新出的长篇大作,却一本也没有找到。那些书,都是如何经商、如何当老板、如何办公、如何挣钱、如何揣摸女人的心态、如何控制下属、如何白手起家等等。归纳一下,是如能挣钱弄权搞女人。另有一类,等于是工具书,什么英语丛书呀,医药指南呀,计算机啦,辞典啦……一本本厚得像砖头,最厚的有三块红块那么厚,其开本,大都是十六开,估计一本就有七八斤重。二人脚转麻木了,非常失望。邢瀚道:“文学作品可能在第二展厅。”于是二人入第二展厅。 第二展厅花样更多,但新书寥寥无几。《资治通鉴》、《二十四史》、《四大名著》、《鲁迅全集》等等,还有就是外国名著系列。各家出版社争奇斗妍,在封面上大做文章。那伟人传记,名人传记,一排下去,就铺开几十本,码得整整齐齐。 二人看得双眼发胀。邢瀚终于按捺不住,到一个出版社去问那个瘦猴似的老兄:“有新出版的文学作品吗?或者是一九九九年将出版的。”那老兄倒也和蔼,递了一张名片给邢瀚。李思城瞅得其上的名字烫了金,是出版社的发行部经理。那老兄说:“有。”邢瀚一喜,便接过简介。李思城凑过去一看,果然有几本书名印其上,但其书名怪诞,不知所云。其下的简介全是按推出伟大作品的标准来写的,什么“跨世纪的伟大作品”、“此书乃当代文坛扛鼎之作”、“此书乃改革开放以来惟一能体现风起云涌的改革浪潮之力作……”诸如此类,全部都有资格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似的。 但就是这简介,在众出版社中亦是凤毛麟角。那老兄说:“其实啊,文学作品,我们都很少出了,光赔。”邢瀚问:“那么多典籍,有人买?”那老兄很内行地说:“当然了。其实购书者多为集体、单位,个人哪会掏上千块钱买这玩艺?是为了送领导、送朋友。送书是雅事。就说那套《毛泽东评点二十四史》吧,销得很快。其实呢,毛泽东批注的东西加起来,出个小册子就够了。但这么一套,档次就上去了,好卖。” 二人谢了那可亲的老兄,又去别的展台观看。几乎一个样。有的出版社以出名人传记为主,有的出隐私一类的为主,有的出讴歌社会主义的为主,也有的出奇闻轶事的为主。中南海轶闻的居多,将帅传记,重新翻版,印刷精美,设计巧妙。还有一类,是对下世纪的探索,仿佛作者已经在21世纪活过了一回,又跳回世纪末,给大伙指点迷津,此谓《21世纪丛书》。其实内容东抄西抄,乱七八糟,一页有个把错别字不足为怪。二人看了,不知所云。 渐渐人群蜂拥,嘈嘈杂杂。客户与出版社高谈阔论,商讨销书之事。手机呼机乱响,俨然一个大超市。 二人浑身出汗。出门,无语。冷风一吹,邢瀚晃了一下,说:“我那书,命运难料啊。” 车沿着三环行驶。至中关村,下车,步行。大街上一片纷乱,有无数卖光盘、软件的男女老少见人就拦,死磨硬泡;有的农村妇女,一手抱脏乎乎的孩子,一手持光盘,拦路兜售。 “黄盘……毛片……十元一张……” 二人头昏脑胀,赶忙夺路而走。行至北京大学南路,见有无数小推车置于路边,皮糙领脏的乡下人聚于一处,向过路的行人销书。李思城识得,那铺天盖地的书有著名文学作品,各种版本都有,一律五折。李思城见邢瀚拾起一本,见其上有数不清的错别字。邢瀚叹息一声,便放下。又往前走,却见有封面皆为半裸女郎的书,诸如《桃色陷阱》、《骚土》、《荡妇》、《春宫秘闻》、《我被父亲强奸了》等等,被人团团围住,争相抢购…… 半个月后,邢瀚接到某领导电话,到中青报下属某刊任编辑部主任;马威已补好牙,回山东老家娶妻盖房去了;林如凤即将出国;杨希呼了李思城几次,李思城只得深表歉意,未去赴任…… 首都机场。 林如凤就要去换登机牌。李思城握了握她的手,笑了笑,说声:保重。 这就是他们分别时所说的话。 许多人在分别时都这样说。 北京西站。夜。 李思城背了一个帆布包。包里,仍然是洗漱用品和纸笔,另有几套简单的衣服。 大街上灯火通明。人群如烟,车流如涌。 李思城默默地伫立于车站广场上。这座城市对他而言,仍然是陌生的。他的到来与他的离去,都是那样平淡。就如同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走一遭后又匆匆离去一样。 他没有惊动任何人。在这个站台上,他曾送走许多人;但他却不敢让任何人相关,他怕自己会流泪。 一个三十岁的男人,已经过了泪流的年龄。 “每一粒灰尘都是一个故事的结束……”望着长空里细密的灰尘,他脑子里突然闪出这么一句不知从哪里看到的话。可是,长空里哪粒尘埃承载着自己的故事呢? 他摇摇头,转身上了二楼。在纷乱的人群中,他突然看到两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 是孟中魂和杨晶。两个本来毫不相干的人手挽手走在一起。他们都穿着便装,杨晶的身体婀娜多姿,挽着孟中魂的胳膊,小鸟依人般;而老孟,浑身上下散射着青春的活力,身板挺拔,正昂首走向电梯…… 李思城呆了半晌,忽闻播音员柔美的声音传来——“旅客同志们请注意,开往长春方向的xxx次列车就要开了,请您抓紧时间上车……” 1998年10月1日——1999年1月1日 草于北京中关村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