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楼独望玉花飞》 第一章 回花侧叶 菱花窗外透过一丝朦胧的光,萧琴袖思绪纷飞。 她在桌前支着脖子,看着三个堂姐妹一针一线地绣花样。外头唧唧闪过一阵鸟啼,她便已经猜出三分春色。菱花窗内一地的碎影,她就推想出十分春光。 表哥陆尚这时候在何处呢?为什么不来找她。让他就这样推开门,一把把她带走,别让她在这里为他人作嫁衣裳。 “琴袖,这里怎么落打子?”大堂姐萧才袖一喝,琴袖这才反应过来,道了一声“是!”忙去看她。 刚走进了站架,萧才袖便用食指狠狠地在她脑门上点了一记道:“叫你来是教我们绣花,别整天发痴!” 琴袖生气,可也无可奈何。 谁让她父亲是庶出呢? 她父亲为了避忌嫡出世袭侯爵的伯父,并不能做官,几个兄弟也在家闲住,一家人靠着伯父丹阴侯萧裴之接济,在乡下有几分小小的田产,聊以过活。 父亲一向来在伯父面前谨小慎微,伯父却总以家里最大的长辈压住父亲,非要他一辈子抬不起头来。琴袖虽气,可伯父家大业大,再看看自己家,哪里还敢气呢! 这不,听说皇上要到伯父家里给儿子选侧妃,伯父家正好有三个庶出的女孩子,乐呵呵答应了。 按理,这事无关琴袖什么。可女儿家,自然妇德是一层,女红又是另一层。诗词歌赋都是虚的,还是绣工最正经。 伯父遍观族中的女孩子,也就琴袖女红最好,绣艺不凡,这才拉过来帮着几个堂姐妹绣出一副万寿长春的绢画,到时候献给圣上,皇上看了岂能不高兴? 他的这算盘打得精,可难为了琴袖,自己不仅选侧妃没得沾边,来之前父亲还告诉她一个令她绝望的事。 去年他家乡下的田产今年遭了灾,一粒米都收不上来,今年开春便不下雨,年成更不好,一家子全指着这点田产过活了,只能东赊西借,欠了不少钱。 而伯父见死不救,父亲又无计可施,答应了一门可使她万劫不复的亲事。 将她嫁给京西富商,张镇。 张镇何许人也?他本是官牙1出身,如今是首屈一指的皇商了。其家巨富,良田万顷。可是此人,已经是个六十多的人了。 而且大小妻妾数不胜数,好色多情,却生不出孩子。 这样的人,要白白糟蹋自己一辈子,琴袖思之至此,不免眼泪又要涌上来了。 “你死了么?杵在这儿做什么!”萧才袖一骂,才把琴袖思绪牵回,她咬了咬牙,忍着酸楚,撑出一个笑来,道:“姐姐若不常绣细巧的地方,打子不要落太快,不然不够密了。” 说着把花针捏在手心,右手抚着绢面,看准了位置下了一针,果然不错。 萧才袖微微点头,取过一绷绢布,再上面照样子绣了一回,仍不算好。琴袖见状只能代劳,虽说她是来当“教书先生”,可这几个堂姐妹都在女红上很生疏,动得少、说得多。 尤其是大堂姐,最难伺候。二堂姐承袖与小堂妹盈袖倒是好说话些。 只见二堂姐承袖正在绣一点花蕊,可左右不敢落针,因紧张些,手心已汗涔涔的。承袖忙找帕子来擦手,又问了句:“这样打圈儿好么?” 琴袖便道:“你先绕三圈再落针也无妨,跟昨儿教你们蕾花是差不多的。”承袖听了点头称是。 盈袖最小,针黹也不很好。她便只一门心思用直针绣满,又学着一点点铺针,倒也能将花叶绣得有模有样。 就在这个时候,门“吱嘎”一声被推开。琴袖惊得从座上腾起:莫不是表哥陆尚来找她了? 风从门外徐徐地吹进,飘摇她那一身月白色的袄,门外笑着走进来只是伯母王氏。琴袖才发觉自己真是可笑:表哥再来看她,又有什么意思呢? 即便他们情投意合,即便他们是青梅竹马。 可终究过不了父母之命这一关。 她要走了。 要嫁给一个有钱的糟老头子。 她心性再高,高不过父母的手。 “我看看你们绣得怎么样了?” 伯母抚摸着绢画,连连称赞:“已大成了!很好,很好。” 三个堂姐妹相视而笑,好像这绢画真是出自她们一样。 王氏又提点道:“皇上后天就来我们府上,你们好好预备着吧。我看明天再把这绢画修整修整,便是齐全了。为娘也就提点你们,以后举止都要像个大家闺秀,别再如平时一般蝎蝎螫螫的,叫皇上看了笑话。别的也就看你们造化了。” 三个人都满心欢喜地领受了旨教,唯独琴袖脸色苍白,缩在最后。 她们都是大府的人。 日后总有个好归宿。 可是她呢? 给陆尚绣了半年还没绣完的茄袋,今夏不知挂不挂得上他的腰间。 只是,给他再绣一片锦绣江山,也已无济于事。 春风助肠断,吹落白衣裳。人间四月未至,只是春山魂已竟去,徒留她一人在此,呆呆地想着那个人的名字。 · 休息了一晚,次日绢画落绷裱成,伯父和伯母急着拿去看,琴袖也没功夫搭理他们。 门外静静站着一个人,看了她许久,轻轻叩了叩已开的房门。 琴袖一看,忙用手背把眼泪拭去,可刚刚擦了,又掉了下来,朦胧之间认出是堂兄嫂子高氏,忙起身问好。 高氏微微一笑道:“姑娘好些了么?” 琴袖扭过头去,侧着身低着头,把那泪容遮住,微笑道:“好些了。” 高氏拉着她的手,找了张凳子坐下,用自己的手心盖住琴袖的手心说道:“好姑娘,都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你来我们府上虽然辛苦些,指不定因祸得福呢?” 琴袖吸了口气把缓了缓精神,便问:“嫂嫂这话我不太懂。” 高氏声若蚊蚋,越说越轻,间或咳嗽一声道:“你呀,别看低了你自己。我看,咳,你比我那三个妹妹要好多了。” 琴袖看她咳得脸发红,便问了一句:“嫂嫂是不是身上不太爽呢?” 高氏咳嗽着摇了摇头道:“我老毛病了,好不了了。” 琴袖急道:“嫂子别这样说,自己仔细保养身子,我也不中用,让嫂子担心了,我扶您回房去休息吧。” 高氏刚刚谢过,外头就来了个人。原来是高氏的陪房婆子薛四家的,一进门便高声笑道:“姑娘,老爷、太太看了那绢画,都十分喜欢,请姑娘去吃酒,快去吧。” 琴袖不好推辞,只切切嘱咐薛四家的:“好生照顾嫂嫂,别让她劳累了。” 薛四家的一面叫人扶高氏回去,一面领着琴袖去。 低头绕过崇泽堂,过了门厅乃是歇芳馆,伯母所设宴席正在此处。琴袖还没往前走上几步,远远听见一阵婴孩的啼哭,薛四家的一听,转身说道:“姑娘,我先瞧瞧去。” 于是紧了脚步,小跑着去了。琴袖倒也奇怪,亦跟了上去。才看见歇芳馆外一个嬷嬷怀抱襁褓正在一旁愁眉不展。薛四家的与她嘀咕了几句,她又是点头又是哄孩子,琴袖便走至近前:“妈妈怎么了?” 薛四家的一笑道:“说来这也是姑娘的侄儿呢,你嫂子身体弱,孩子生下来没安生过,这几日又不好过,浑身烧起来了。” 琴袖想着除了方才见过嫂子高氏,就是刚来的时候瞥见过一眼,后来不谋一面,想是身子不肯好,走动日稀之故。 她凑到襁褓处一看,小小一个婴儿倒也面如雪团,就是白中透着红光,啼哭不止。嬷嬷皱着眉头说:“方才稍好些,来给太太瞧瞧,可不一会儿又哭起来,一摸额头仍发烫呢。” “这样年纪不要随便抱出来走动,这几日天候反复,也不是好时候,仔细吹风了。”琴袖嘱咐道。 “阿弥陀佛,太太也说是呢,怪我不小心,原是我该打的。如今方讨了示下,叫大德高僧来瞧瞧,兴许能好些。”嬷嬷边说边摇头,自嘲了一番。 这时候里头小堂妹盈袖从屋里探出半个头来,笑嘻嘻地说:“姐姐!不好好来吃饭,杵在这里说体己话呢。” 琴袖看是小堂妹,笑道:“我就来。”盈袖蹦出门槛,握住琴袖的手就轻轻往里面拽,琴袖入了房,伯母略问了寒温,塞给她一个镯子就叫她吃酒。 琴袖不得不依,便被她几个堂姐妹灌了好大一杯,顿时只觉天旋地转,再不知道后来了。 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天的中午了。琴袖听着门外头一阵促急走动之声,踏踏响个不停。才摇了摇头,拿手支着额。 昨日不胜酒力,竟不知怎么了。她起了床,倒了些茶,竟是四子饮。四子饮清凉明目,她便想起自己眼睛不太好的母亲了。 母亲原是一等一的绣娘,后来得了病,坏了眼睛,再也绣不了那么好了。 她还能绣的时候,多少能贴补些家用,如今景况日艰,竟至不得不出卖女儿的地步。思及苦衷,琴袖也不想过分埋怨父母。 毕竟都是一家子。 盛阳透进纱布,窗棂好似抹了一层白霜,流莺的清啭穿过重花格子门,倒让琴袖清醒了些。 她开了扇窗,悄悄往外探了探,才看见一个小丫头捧着个什么盒子急匆匆地走过去了。琴袖忙把她叫住问话:“这是怎么啦?” 小丫头道:“今儿早上皇上驾幸了。老爷说檀香不够香,叫我取了月麟香与随金香,我是给香炉添香去。”琴袖一听,仿佛听到哪里传来一阵仪铃脆响,知道圣驾在迩,她不知为什么也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她虽小时候跟着家里人入过一次宫的,却从没见过龙颜。 都说今天子乃是不世出的明君圣主,这天子容貌该是何等威严!琴袖私心想着,若是能远远地这么望一望,也不枉费来此一趟了。 这时候从东传来一阵鼓吹之声,那是内廷的乐官在奏宴庆的大乐。想来已是中午,皇上必定已经在正堂开宴了。不知三个堂姐妹有没有见到圣上,她想了一会儿竟有些出神,听着优雅婉转的大乐,不禁心驰神往,迈开了脚步。 第二章 泪沾罗衣 琴袖静悄悄走过了穿堂,竟因都去支应銮驾之故,西院之中人都看不见。只有个老门房躲在门后面呼呼睡得不省人事。琴袖蹑手蹑脚跑到夹道上,一道道龙凤彩帐在日照以下灿烂非凡。充耳之间,笙箫齐鸣、琴瑟相合,韶乐悠扬,气象更是浩荡。 往南看去,远远都是着飞鱼服的锦衣卫森列于街上,往北看去,又是守备来回查探。她怕被人看见,急急过了门,忽然看见里面仪列更俨,南厅之前都是宫人。 里面一个老妈子冷不防看见她了,忙跑出来挥手:“快去!快去!” 琴袖急道:“我也想看看。” 老妈子忙冷下一脸:“姑娘,圣驾在此,闲杂人等怎敢随意闯入?我们也只能在外行走,何况是你。” 她倒不如一个下人了! 琴袖深知,前几日他们一家稍对她好都是作假的,不过是用完了她的手艺,塞了顿饭,给个镯子便打发了。这算什么呢! 琴袖想:我今非看见圣上不可! 可她一瞧,是南北都是人,可怎么去呢,正在夹道徘徊逡巡之时,薛四家的从另一门出来了。琴袖见了,忙迎上去道:“薛妈妈好。” 薛四家的福了福身道:“姑娘好,你在这儿做什么呢?” 琴袖便道:“求妈妈带我去见一见圣明。” 薛四家的摆摆手:“这可怎么成呢?我们癞蛤蟆一个,哪里见得到圣上。”琴袖一听,十足叹了一口气。 薛四家的转而笑道:“姑娘,我听人说,今儿您带小姐们绣的那副万寿长春可是得了脸了。皇后娘娘那是亲发玉音,说绣工极好。皇上看了也是称赞不已呢。” “称叹?恐怕圣上赞叹的不是我,而是我的姐妹们了。”琴袖此言一出,薛四家的便是哑口无言,看来这姑娘一早知道伯母的意思:压根儿没在皇上面前提她这个人。 罢了,自己也快嫁人了,白想这些做什么。琴袖兴致已然消无,趿拉着步子预备踱回去了。 这时候薛四家的见她气馁,亦觉可惜,便拉住她起了个话头:“姑娘,我听那宫中奏乐,实在与我们平时听得不同,也不知是什么曲子。就算是见不到圣上的面儿,我们听听这曲子,人都醉了。” 琴袖轻笑一声道:“你们这样的荣盛之家,也没听过这套曲子么?” “哪里听得,我们乡野粗妇,不懂这个。”薛四家的一言,惹得琴袖笑起来,她半红了脸道:“这里奏的是两套曲子,一套叫《满庭芳》,一套叫《玉街行》。” 话音方落,二人背后忽然传来一个清丽的女声:“姑娘怎的知道宫中燕乐的曲名?” 循声望去,说话之人着粉红缠枝莲纹长袄、下裳乃是石青八宝海螺襕裙,头上狄髻,青丝不乱。看她三十年纪,面容甚是庄严。 琴袖识得这是宫女盛装,且非寻常都人1。于是福身行礼道:“姑姑好。” 此女亦回礼:“有礼了。我乃皇后御前奉事之人,入宫以后,赐名彤飞。不知姑娘姓名。”薛四家识得眼色,低头问好,并说道:“这位姑娘乃是我们老爷弟弟家的小姐,小姐讳琴袖,尚待字闺中,没有出嫁。” 彤飞一听微笑道:“方才欲至西院更衣2,恰逢姑娘说起,不知姑娘如何知晓宫中燕乐?” 琴袖见彤飞谈吐优雅,感叹宫中教养,一揖而答:“六岁曾随家严入宫。偶然听得宫中燕乐,家严相告《玉街行》、《满庭芳》的曲名,故此能知。” 彤飞一听,绽开笑靥道:“姑娘倒好记性。” 琴袖笑道:“宫中燕乐绕梁,心旌摇荡,久不能忘怀,是故知道。”彤飞笑而不答,一揖而退。薛四家的忙拉过琴袖说道:“这是皇后跟前的人,果然气度与我们不同。” 琴袖叹了一句:“虽不能见一见圣上,看这御前之人,我也心满意足了。妈妈代我告以姓名,感激不尽。” 薛四家忙摆手道:“哪里的话,姑娘别嫌我们就好。太太今儿早上发话,说您中午用饭之后就送姑娘回府去呢。现已是午时,姑娘随我用些便饭,我那里饭菜虽不好,多少一点儿心意。” 琴袖听了,感叹薛四家的待人实诚,也早知伯母什么样的人,不必与她计较短长,于是笑着跟薛四家的用饭去了。 恰此时,彤飞更衣毕,静悄悄便回了丹暄堂。 此时丹暄堂上饮宴已开,远远望去,旗幡焕然如彩霞,羽葆垂挂若流云,繁花团簇,人眼相迷,熏炉之中飘出浓香,染得满座之人浑身都是香意。杯盘秩列于案上,种种珍羞一言难尽。 待圣上喝过一杯之后,萧侯爷便朝三个女儿使了眼色,要她们各各祝酒。 才袖虽方才与皇后娘娘言谈几句,可到底不敢抬眼看皇上与皇后。如今宴庆喜乐之时,方瞧了一眼,只见正中御座之上,圣上约莫五十万年纪,龙躯丰武,体态旷达。额若日轮,耳阔隆准,目射威光,髭须冉冉,昂扬有雄厚之气,望之不觉心惊,此正天子之气也! 才袖又忙把视线移开,略略看了看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三十千岁年纪,头戴龙凤珠翠冠,身披明黄大衫。玉履安详,风猷冲粹,面如鹅卵,肌肤如玉,庄严平和之态,世所罕见,大有中宫仪度。 好在皇后看起来脾气好,才袖壮了壮胆子,先起身祝酒颂圣。皇后看见才袖,微笑着对今上说:“此女容貌颇好。” 圣上一听,亦微笑道:“做你媳妇可好?” 皇后笑道:“该皇上做主。” 今上还未答,承袖与盈袖也来祝酒。今上便喝了一杯,致意而已,借着这杯酒,今上便垂问道:“我看,你三个女儿都很好,我和皇后都很喜欢。尤其女红,做得甚好。” 萧侯爷忙喜得合不拢嘴道:“陛下过赞了,承蒙陛下不弃,息女三人如今得见天颜。得见天颜已是万幸,又得圣上如此夸奖,实在是万幸之中的万幸。” 圣上笑道:“我也难以分辨你三个女儿哪个最好,皇后可有主意?” 纶音3才降,彤飞忽然拉了拉在她前面一位中年矮胖女子的衣袖,掐着嗓子唤道:“鲁尚宫。” 被唤鲁尚宫者环顾四面,见一应仆婢、下人,目光不敢及于御座之上。忽然乐声大起,金石相振,众人听得如痴如醉,鲁尚宫便悄悄往后退了一步,问道:“什么事?” 彤飞说如此如此,鲁尚宫听后点头:“知道了。”话音刚落,乐声骤止,原来圣上垂问,要考一考萧侯爷三个女儿。 “既是三人绣成这样一面绢画,想来你三个女儿的绣工皆在伯仲之间。”玉音一字一顿,颇有气力,“如此要分高下,实是为难。” 萧侯爷笑道:“息女虽愚钝,却也稍懂诗词之事,圣上如须分明高下,臣恭请圣上赐一题,则三人题咏之下,圣明独裁便是。” 今上听后十分高兴,命人取纸笔。就见一个太监低头捧着一个置有笔墨的小案上来,萧侯爷即席亦命人撤去三个女儿的酒馔,换上文房之设。 今上看见三女俱已将纸笔备妥,便将御笔探入砚堂之中,润足了笔头,大手一挥,成就了一个大大的字。太监躬身一拜,小心翼翼地取过纸笔,将那一张洒金纸展于众人目前。 众人忙不迭一看,正中一个大大的雪字。 雪乃冰清玉洁之物,咏雪咏得好不好,也可察觉人之心境。圣上此题不可不说是妙想。 三女一知题目,便蹙眉思索起来。 才袖正襟危坐,将笔拿得挺直,可因胸无捷才,迟迟不能落笔;承袖不甚通文墨,只把笔搁在黄玉笔山之上,未曾提起;只那个小小的盈袖,把笔蘸在墨里来回地滚,可搜肠刮肚也想不到什么句子。 萧侯爷看三个女儿皆不中用,脸已经拉长了寸许,朝她们瞪了眼睛:“快!赶快!” 当时萧侯爷长子萧续、次子萧纯亦同在列,见此一幕,心想坏事。 萧续见皇上顾与皇后闲话,偷偷从袖口中取出一支蝇头小楷和一小张白纸想帮几个妹妹出主意,可无奈没有墨。 这时候萧纯看哥哥着急,忙啧了啧嘴巴,萧续一看,萧纯拿着筷子夹了一片白水鸡,放到一个小盏里沾了沾酱油。萧续猛然惊醒,忙用笔沾了沾酱油,在一张小纸片上奋笔疾书。 风吹户,雪如席;冻云飞,枝萧索;梅花开、满山寒。 他偷偷把纸片分做三分,然后装模作样离席去看三个妹妹作诗。 方走到才袖身边,便悄悄把一张小纸片递给她,才袖忙拾起来一看,恍然大悟,心中立马有了几句。 萧续又走到承袖身边观望,承袖一门心思写,以为是下人上茶,便啐道:“别烦我。” 萧续咳嗽了一声,承袖才反应过来,偷偷收了纸片。只见纸上写着:冻云飞、枝萧索,有了头绪,方开始落笔。 萧续又踱道小妹妹盈袖身边,哪知道盈袖在那里滚笔,羊毫已是把墨吸饱。看见哥哥来了,慌忙提起笔来,哪想到这笔上的墨水顺着笔尖“嗒”得一声落下,白纸上落了一个豆大的墨点。 盈袖大惊:“糟了!” 这一句惊叹把圣上的眼光拉过来,直朝盈袖笑,萧续于是不敢靠近盈袖,只能默默回席。 这时候,才袖已把诗写好。太监陈琼取过其诗,恭恭敬敬地送给主上看过。 今上取过一张洒金红色纸笺,问写诗者姓名。太监陈琼道:“此是萧女才袖所书。”今上知后眯着眼睛细瞧,见上头用工楷写了八句话: 大雪如席空浩荡,临窗拂面冷风吹。 清霜洁野通南北,瑞璧宏光俱参差。 日照龙云纨素秀,天飞鹤羽玉楼奇, 祥生覆载何能就,造化皇都岂自为?4 圣上看后,不觉欣喜道:“纨素、鹤羽说得都很确。” 萧侯爷一看圣驾如此颜色,喜得发疯,咧了嘴朝大女儿点头称笑。不料,今上又把诗歌给了皇后,皇后看毕笑道:“很好。就是参差二字,音律稍稍不谐。” 此言一出,萧侯爷转而惶恐莫名,连忙启言:“臣疏于管教,小女才短,不堪圣上细鉴。” 今上笑道:“无妨,还有一首在哪里,将上来我看。” 原来承袖在今上看诗时也已写好,陈琼便将她的诗送上。 紫色纸上又是几行秀气的小楷,圣上捋须读道: 千山大雪冻云飞,万树飘花冷雨摧。 水面纵横铺玉镜,枝头萧索降银灰。 斜阳惨淡谁兴叹,寂寞江天浪不回。 可叹芳华身已去,庭前照旧妒香梅。5 就在圣上读诗之时,鲁尚宫过来悄悄在皇后耳边说了几句话。皇后面色一沉,轻轻摆手要她下去。 等圣上读罢,皇后看他眉头紧锁,又听他评道:“不像闺阁之女,倒像是苦闷的书生。” 皇后亦忙取去观看,读罢感叹:“不很好,斜阳、江水之后,又忽然讲到梅花,是风马牛不相及。” 萧侯爷一听,汗已浸背,慌忙谢罪。圣上笑道:“卿过意耳,不过就诗论诗而已。”皇后也道:“丹阴侯不必慌张,作诗毕竟不是女儿家本分,她们十五六的年纪,已经作得很好了。” 皇后言罢,萧侯爷忙叹了口气,又叫萧续去看看盈袖做好了没有。可盈袖瞪着白纸,一个字都写不下去。 皇后略微瞧了一眼,笑道:“还有个书生在想好句子呢。” 圣上也笑了:“罢了,今日难为她了。” 萧侯爷伏身向前,拜了一拜道:“臣教女无方,请皇上恕罪。” 圣上笑道:“今日我们君臣相会,何来罪与不罪。”于是命人分别赏萧侯爷三个女儿一人一个金事件,又唯独给了才袖两个,以示嘉奖。 才袖独得两个,自然得意,朝承袖一挑眉。承袖见姐姐被皇上看中,咬牙斜视,暗恨不已。 1都人:明代指宫女。本文虽系架空,一切制度以明代为准,略择两汉、唐宋、元清、日本、朝鲜之度,又稍据作者喜好添入一些官制、仪典,量少而微。 2更衣:此指方便。 3纶音:皇帝之言谓之纶音。 4此诗为作者自拟,韵用上平四支(用古音读是押韵的),出句仄起仄收,颔联南北(平仄)对参差(平平)音律不谐,所以皇后有此意见。诗歌大致在歌颂皇恩浩荡,降下瑞雪。 5此诗为作者自拟,韵用上平十灰,出句平起平收。大意是借冬天景色感慨自身,承袖生在富贵之家,或许有苦闷,但此时表露有无病呻吟之感。 第三章 风度出尘 正此时,皇后忽然提到:“萧侯爷,听说你还有一个侄女如今在你府上,可有其事?” 萧侯爷一听大惊,想着皇后怎么知道这件事的,但回话不能迟疑,他只得大方承认:“侄女琴袖,正在府上。” 皇后听后微笑道:“启禀圣上,妾1听闻此女才华出众,意态风流,是十分难得的,既在府上,也请过来瞧瞧。”圣上微微沉思了片刻,道:“也好。” 萧侯爷冰冷着脸,两只眼睛都不觉眨巴起来,唤来下人问道:“琴袖呢?” 下人道:“在用饭呢。” 萧侯爷恨恨地说道:“叫她过来。” 当是时,琴袖已经用完了午饭,跟薛四家的说了一会儿闲话,预备出门了。只是她也可惜不能面圣,走走停停,还看看沿路所植的花草。 薛四家的便笑道:“姑娘喜欢便常来罢。” 琴袖摸过一片连翘,太息说:“你们家又不是我想来就能来的。” 薛四家的看她来时四抬大轿,去时形单影只,也有些可怜她,便把那落日熔金的连翘摘了一枝下来说:“姑娘喜欢,送你一枝,这连翘金黄金黄的,便是日后光辉繁盛之象。” 琴袖小心取过连翘花枝,笑道:“薛妈妈人这样好,我一辈子都忘不了。只可惜我就要嫁人了,飞上枝头这种事是万万不可能了。” 薛四家的笑道:“这人哪,万不可轻看了自己,现在姑娘还年轻,焉知没有后福的时候。” 虽是安慰之语,却也令琴袖有些动容。 薛四家的又说道:“太祖皇帝当年落魄之时,要饭的都比不上呢。就快要饿死在路边的时候,当时还是村妇的昭明皇后嚼烂了麸皮喂给他吃,哪里知道此人日后乃是真龙天子呢?” 琴袖一听,瞪大了眼睛问道:“真有这样的事吗?” 薛四家的道:“不诓你,是真的。我是听我们太太说的,后来两个人相约婚姻,太祖爷从军去也,自此杳无音讯。昭明皇后的父亲逼她成亲,她就是死活不肯,等啊等啊,一直等。等到都快成了老姑娘了。” 琴袖忙问:“那后来呢?” 正在她焦急询问下文之时,管家蔡得来了,说得上气不接下气:“姑娘可让我们,让我们好找!这会子在这里做什么?” 琴袖侧身问道:“怎么了?” “皇上,”蔡得说得喘不过气,“皇上传召你呢!” 一听皇上传召,琴袖还不敢信自己的耳朵,脑子嗡得一响什么都不知道了。薛四家的拉着她的手大声说:“恭喜姑娘,恭喜姑娘,刚说后福,福气就来了。” “我,我,我。”琴袖喜得说不出整话,“妈妈,快帮我看看,我的发饰、衣服乱了没有?” 薛四家的忙道:“没乱没乱,姑娘放心去吧。” 才跟着蔡得家的到了正堂之前,远远看见御座,琴袖便下身行一拜之礼。 皇后看她如此知礼,便道:“近前来。” 琴袖低着头,走到御座之前又行二拜三叩头的大礼,礼毕说道:“臣女萧琴袖,敬叩圣天子陛下崇安,万岁万岁万万岁;敬叩皇后殿下1徽安,千岁千岁千千岁。” 其行礼谨严庄重之态,超于萧侯三女之上。今上看后,十分欣喜,点头对皇后说:“果然有风度。”琴袖听见皇上夸奖,只觉纶音杳霭,并不真切。 皇后也很高兴,于是亲发玉音:“与她一座。” 下人不敢怠慢,忙搬出一个公座来,又准备布菜。琴袖忙道:“伏唯圣天子陛下、皇后殿下垂怜,臣女适才已用过午膳。” 皇后一听笑了笑,忽然看见琴袖手中有一块极美的帕子,便道:“既是如此,倒反不必铺张了。我2见你手上这块帕子图案十分精巧,并不在上用之下,你是哪里得到的这块帕子的?” 琴袖回道:“回殿下,这帕子是我自己绣成的。”皇后便命人把帕子取来细看,翻来覆去几遍之后,不禁喜上眉梢:“这莲花绣的竟是这样鲜活,绣工很是不凡。” 圣上亦拿去看了看,稍稍点头道:“比起那副万寿长春的绢画更是精妙了。” 此言一出,萧侯爷脸色铁青,正想说什么,皇后却又发玉音道:“今日皇上高兴,特赐一题命咏,你既来了,也不必闲着,该咏上一咏好啊。” 萧侯爷急忙起手启奏:“臣这个侄女素来只是养在闺中,并不懂得什么吟咏,恐怕皇上、娘娘失望,还请娘娘开恩免其作诗之苦。” 琴袖一听:伯父这是有心刁难,更是不服,忙道:“臣女虽不甚通翰墨,却也并非一无是处,伏愿一试,若做得不好,但使皇上、皇后娘娘一笑,亦无憾矣。” 皇上一听,开怀大笑道:“卿这个侄女,牙尖嘴利,你恐怕还说不过她呢!” 萧侯爷无奈,只得命人送上笔墨。陈琼在旁喊道:“皇上有谕,命你咏一题雪来。”琴袖一听是雪,心中开始布局谋划。想了一会儿,便歪了歪头,在纸上用行书写道: 卷絮弥弥动细风,飞花漫漫结霜绒。 冷彻千枝银落索,香堪万树玉玲珑。 瑶台色洒光玑镜,艳月流云照晚空。 任把含辉珠碎去,春来莫教太匆匆。3 书罢自呈其诗进于御前。圣上取过纸,看见上头几行右军书4,笔势从容,若流风回雪,深深一叹:“女子也有如此风力,极是难得。” 再一读琴袖之诗,顿时胸展气舒,赞叹道:“你说你不善诗,朕读来却知本非如此。看你诗间词句,气象开阔,十分爽快。” 言罢递给皇后,皇后读后更喜,笑道:“千枝落索,万树玲珑,正不是瑞雪所就么?说得极好极确!皇上,妾看她诗中无一字提到雪,却句句都在写雪,虽饱读书诗之辈,也未必可以比拟。妾以为,此女才学冠乎三女之上。” 圣上点头也笑:“皇后所言甚是。爱卿,你这个侄女十分好。” 萧侯爷裴之忙哆哆嗦嗦地拜了拜说:“圣上过赞了。”又急忙对琴袖说:“还不快谢恩?” 琴袖也一拜道:“圣明过赞,小女惶恐激切。” 今上又笑道:“陈琼,取文币、玉璋来。” 萧侯爷一听,顿觉五雷轰顶,身上一阵激荡。他眼睁睁看着太监取了一副大璋和一面白鹿皮文币来,走到侄女琴袖的眼前,喊道:“皇上有谕,赐丹阴侯侄萧琴袖,文币一面,玉璋一副,以旌才德。” 琴袖的堂兄萧续、萧纯二人一看,也讶然而起,忙徐趋到正堂前,叩谢隆恩。承袖、盈袖二人不明所以,面面相觑,就只有才袖听到下赐文币的一刹那,泪水从眼眶里一迸而出。 “姐姐哭什么?”盈袖问道。 “文币、玉璋是天子下的聘礼。”才袖红着眼圈,恨恨地看着琴袖,“皇上是指她作媳妇了。” 承袖、盈袖方大惊,只能也跟着前去贺喜。 萧侯爷一家个个心有不甘,可无奈主上已经下赐聘礼无法挽回,只能咬牙切齿地谢恩并恭贺琴袖。 没想到琴袖却推开了盛放文币和玉璋的礼盘,朝皇上、皇后一拜道:“恕小女不可收受此物。”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众人彼此相看,都不懂琴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皇后一听,也把两眼忽然睁大了:“圣上所赐,岂有不收之礼?” 琴袖说道:“皇上至意,小女岂敢不受。只是皇上是为皇子选侧妃,文币、玉璋乃是迎娶正室所用,于礼制有违。小女虽感戴圣德,万死不敢受之。” 皇上一听,仰天大笑:“真是个奇女子。” 皇后点头微笑,对琴袖赞许有加,圣上开怀大笑,萧侯爷上下一门俱恭拜圣上,齐声谢恩,此时此刻,乐官高奏《碧玉箫》。随着一道洪亮的笙笛之音,彤飞从御座上徐徐下来。 她走到琴袖跟前,在她耳边低语:“恭喜姑娘。” 琴袖亦微声回答:“谢谢姑姑。” “谢我做什么?”彤飞笑问。 “若非姑姑一力举荐,两宫又何曾知道我的姓名?” 彤飞笑而不答,依礼而退。将此一事悄悄告诉了皇后,皇后玉容本是舒展之时,听得这样一件事,嘴角露出了一点狡黠的笑容。 其后,宴饮更是高兴,萧侯爷心中千般苦痛,但也不得不强装欢笑。才袖、承袖二人坐在位子上只能干笑着祝酒恭贺,只有盈袖高兴得跟什么一样,忙跑到琴袖的面前笑道:“姐姐!恭喜你,不用嫁给那个老头儿了。那张镇长得可丑了,黑黢黢的,脸都皱成麻花儿了。” 琴袖笑着从案上抓了一把糖道:“再油嘴滑舌,便拿这个堵住你的嘴。”盈袖嬉皮笑脸更是不提。 可她方才那句话,到底被她二哥萧纯听去了。虽是游戏之语,却猛地提醒了萧纯:这琴袖身上还有婚约呢! 他将话递给一旁的大哥萧续,萧续挪了挪椅子,轻轻拍了拍父亲的肩膀。萧侯爷绷着脸正在苦笑,被他儿子这么一拍,暗自忿道:“猴崽子又什么事?” 萧续便把来龙去脉一说,萧侯爷一听大喜,忙装模作样又走到御前拜了一拜。乐声止,主上垂问:“卿有何事?” 萧侯爷扭起脸,拧出一个笑来:“皇上圣明,适才我们一家听得喜讯,欢喜疯了。可臣忽然想起一事,事关重大,亦不得不说。” 圣上看了一眼陈琼。陈太监会意问道:“何事重大,据实奏来!” 萧侯爷道:“我侄女琴袖虽贤,却已有了婚约,两家不久前互换了庚帖,不日就要嫁人了。方才过于欣喜忘记此事,臣实在该死!” 琴袖一听伯父此言,脸立刻涨红了,五内翻腾不已。 她要是有法子,还会嫁给张镇这个老头子么?她家添了这么多亏空,还不是因为伯父好面子要她一家讲体面吗? 可圣上一听,低头思索了一会儿,并不答话。琴袖急得干瞪眼,忙朝皇后处看去。可皇后娘娘突然给她使了个眼色,微微摇了摇头不让她说话。 忽闻圣纶下降:“萧女琴袖何在?” 琴袖一听,只能快步行至御前,拜了两拜道:“小女在。” 太监陈琼问道:“你可有婚约在身?” 琴袖战战兢兢,声音越答越小:“确有,确有婚约在身。” 陈琼无计可施地望了一眼圣上,只见圣上蹙眉不言,皇后却看着他仍微笑不语。 陈琼只能硬着头皮又问:“可已纳采?” 琴袖答:“因来府上做客,未遑纳采。” 皇后又朝陈琼努了努嘴巴,陈琼又硬邦邦地问:“你因何事而来,在府上做客,以误纳采之期。” 琴袖一听这几个问题,分明是在叫她往实话上答,她看了一眼皇后,没想到皇后微笑着朝她点头,那两目之间的期待,似乎等着她把话讲下去。琴袖壮了壮胆子,答道:“因来府上教授女红。” 陈琼又问:“缘何教授女红?” 琴袖答道:“堂姐妹三人,不甚通女红之事,故伯父教我入府教授,织作万寿长春之图以奉上。” 今上听到这句话,脸色突然阴了下来,两颊的髭须都开始微微地抖动。怒气递染,陈琼已觉背后一阵凉意,他又哆嗦着问了一句:“万寿长春之图,是你一人织就否?” 琴袖答:“我与堂姐妹三人共绣此物,只是凡疑难之处,皆自我手。” 皇后此时也笑道:“皇上,臣妾方才取过她自己绣的帕子来看,上面精细的纹路、绣法,似与那面万寿长春图的正中长春花叶的绣法雷同,只是这长春花上有些地方绣法又十分稚嫩,心下稍疑,若果如此女所言,的确是她与三女共同绣成,且此女出力最多。” 只听“啪”得一声,圣上的手重重得拍了一下御桌,桌上杯盘顿时震得飞起,两只碗盏疾击地上,粉身碎骨。 “萧裴之你好大的胆子!” 圣上金口一骂,萧裴之立时吓得魂飞魄散,就觉得圣音威严从头顶震到了脚底,五脏六腑都抖动起来。 他两眼一黑,瘫倒在地上,眼泪飞溅出通红的眼眶,赶紧大声哭喊:“臣死罪!臣死罪!” 圣皇听后,怒意犹未能已,御座之上的六飞之龙,也似乎晃了起来。 “丹阴侯萧裴之听朕口谕,尔既欺惑上情,罔顾泉恩,有乖人臣之道,失教自持,其罪不小。” 皇后一听,忽然递出一个小小的呼吁:“皇上!” 圣上本已怒气冲天的音色忽然平淡了下来,他想了一会儿方说:“然,念尔祖宗功勋,罪其可免,令罚俸半年,量为自谨。” 萧侯爷一家已哭得不成样子,只能谢恩而退。 圣上又转顾琴袖道:“你要嫁者为谁?” 琴袖答道:“家计艰难,负债累累,小女之父不堪催逼,只得将女嫁与商人张镇。” 一听张镇,几个太监耳朵忙竖了起来,小声嘀咕起来。 圣上一听,飞了个斜眼:“你们在说什么?” 太监门渊行礼道:“皇上,那张镇是我们内廷买办,今年已经六十余了。奴婢们5只是在想,此女如此妙龄,竟卖给这等老货,实在可惜。” 圣上听后说道:“既没有纳采,自然没有成亲。你这样的人物是不宜下嫁商人的。” 琴袖还没明白过来,陈琼忙来贺喜道:“姑娘,还听不懂皇上的意思么?皇上说了,别嫁给这样的人,还是嫁给王爷好。” 皇后也忙说:“皇上仁厚,矜悯你的遭遇,该好好谢谢皇上。” 琴袖一听,喜从天降。也不知说了多少谢恩之语,也都不知道她是怎么回的家。当她回神自视,竟已坐在皇后恩赐的轿辇之中了。 圣驾回銮,萧侯如履薄冰。看着两宫远去,萧侯爷重重地叹了口气:“唉!竟被她捡了便宜!” 萧续正想安慰父亲,没想到萧侯爷破口大骂:“蠢材!都不中用!”萧续见父亲生气,也不敢劝慰,只得与几个兄弟姐妹回房去了。 回房路上,见那一路彩幡高张,萧续看后反而觉得杂乱了。此正人心不同,再好的颜色,若是心死,也便黯淡了几分。 逢此回銮之时,皇后玉辇之旁伺候皇后的凝香一脸心事重重,皇后本来目不斜视,忽然一朵飞花落到她的怀中,她讶然心动,方才想与彤飞说话。 可左顾而视,竟见凝香忧心忡忡,便稍问道:“你怎么了?今日也不见你说一句话。” “启禀娘娘,奴婢有许多事想不通。” 彤飞在一旁笑道:“你这老学究又是什么事想不通了?在皇后娘娘御前,皱着眉头可是十分失礼,若是不能分豁,仔细打你板子。” 凝香便道:“奴婢一时失仪,娘娘恕罪。” 皇后看了一眼身旁,仪列之间俱是可信之人,才说了句:“无妨,你问吧。” 凝香方问:“依颂圣而言,奴婢窃以为,才袖之诗更在琴袖之上,皇后娘娘为什么要抬举琴袖呢?” 彤飞笑道:“你还太年轻!琴袖之才学好不好根本无关紧要,正因她是庶流之女,她父亲无官无职才合圣上心意。” 皇后冷笑一声,玉葱拂了拂身上霞帔,似乎无意而言:“功臣之后,难免恃功而骄,一旦坐大,乃是朝廷祸患。” 彤飞听后方一拍头,似乎想起什么似的说:“是了,前几日我去纯妃娘娘宫中,见她房中放了一副水貂皮的椅搭,奴婢只觉奇怪,这貂皮色泽光润,十分丰厚,现下已是开春,哪里去找这么好的?往昔也未见此物,问了扫洒的小连才知道是丹阴侯送的。” 凝香才道:“我说他今日为何如此惶恐,原是等着皇上挑好了媳妇,嫁给许王呢。” 彤飞也附和:“纯妃这样势盛,若得了丹阴侯这个亲家,岂不是要在宫里翻天了。” 凝香又问了问彤飞:“这萧琴袖也是萧家之人,若纯妃撺掇嫁给许王,对我们亦是不利。” 皇后又冷笑而语:“她?你没看见圣上指婚时丹阴侯那股子怨气么?这姑娘出身庶流,她父亲恐怕久在她伯父之下,此女满眼之中皆是桀骜之色,绝不会与她伯父同心。” 凝香叹道:“娘娘,就这样肯定么?” “正因为不敢肯定,所以本宫今日卖了三个人的面子,皇上、萧琴袖自不必说,丹阴侯大抵要谢我劝阻皇上不降重罪之恩。不过琴袖此女真的是机敏能干,只消再历练些,一旦为我所用,真是极好。本宫需要一双在宫外的眼睛,替本宫盯着点儿那些个王公大臣。” 凝香仍是不敢轻信,这宫中多年尔虞我诈,若非实在自己之人,她觉得娘娘今日这样抬举这个素未谋面的萧琴袖,仍是十分不妥。 皇后笑了笑,捏着手中那一朵无端飞花转了几个来回,倏地道了一句:“本宫看人向来不错。我见她状貌行止,绝非池中之物。他日一朝飞上枝头,别说你们,就是丹阴侯一家也要唯她是从。” 彤飞、凝香二人听后咋舌,不敢全信。 1殿下:魏晋以后,皇后称殿下。娘娘一词是宋代之后方才兴起出现的,正式场合多称皇后为殿下,常时称皇后为娘娘。 2后宫嫔妃并不经常自称本宫(且本宫也并非人人都可自称,只有一宫之主才可以自称,同时,太子作为东宫之主,也可以自称本宫),通常自称我。同样的误区是,皇帝并不永远自称朕,平时也自称我。 3此诗为作者自创,出句仄起平收,韵用上平一东。诗的大意表达了对雪的喜爱之情,希望春天不要来得太快,能让冰清玉洁的雪多留一会儿。落索:指的是链条,银落索形容雪落在树枝上,使得树枝成了银色的链子。 4右军书:指类似王羲之的行书笔法。 5奴婢们:清代以前,太监并不自称奴才,据明代太监所撰写的书稿,当时太监们自称奴婢,与宫女相同。清代太监、宫女都自称奴才(这个奴才是包衣阿哈的汉译,也就是人们说的包衣奴才,和前代的宦官、宫女不同,清代宦官、宫女有皇帝家奴的意思在里面)。 第四章 凶锋初肆 萧表之见女儿半月不回,正十分担心,问来问去大府里面也只是说一切都好。因日夜悬心之故,茶饭不香,夜中也无法安睡,此半月光景,已活脱脱瘦了大半。 张镇已派人来催了多日,并要挟人若不来,则要好好整治他们。非但不会帮忙还债,更要寻人上门讨债。这一来弄得府里上下人心惶惶,只能日夜企盼琴袖回来。 那日,萧表之胸中郁结,天儿也渐渐热了,烦得没法,只能看书解闷。可这一本诗词在他手中翻来翻去,纸都翻皱了,也就读进去两三行。 什么“红藕香残玉簟秋”,越看反倒越烦闷。萧表之不禁骂道:“这样装模作样清高孤傲的句子,竟是折煞人了。人间火宅事多且烦,哪里有人真有这样心境。易安本来很苦,不如凄凄惨惨戚戚来得爽快。” 表之瞎评一气后,把书扔得老远,用手支着额头。不一会儿,肚子咕噜噜绞起来,许是几日不思饮食,疼得一时额头流汗。 糊里糊涂的时候,听得外头门“吱”一声响,表之几日害怕张镇来讨女儿,听得门扇响,悚然抬头,门房万安喘着粗气,一脚深一脚浅地跑了来。 “怎么了。”萧表之故作镇定,扫了一眼万安两腿。 万安捂着腿,呼呼抖着话音:“走得太急,方才在槛上绊了一脚。” “谁……来了?”萧表之正想问明白,可因肚子绞起来,疼得两只眼睛都张不开了,后两个字说得气若游丝。万安一看老爷捂着肚子,便问缘由。 “房里有什么可用的药么?我肚子疼得厉害。”萧表之扭着脸,万安一吓,忘了自个儿腿疼,忙说:“前儿张大爷送了些药,里头有鳖甲散,这就给老爷煎来。” 萧表之看他跑了,咬着牙说了一句:“回来!”可万安跑得急,并不听见。表之叹了一口气,仍捂着肚子,想是不是张镇又找上门来了。 正此时,夫人谭氏进门来,表之看了她一眼,问道:“张镇是不是又来了。” 谭氏摇了摇头,一脸苦相:“可不是,一面是送这个送那个,一面又讨要琴袖。” “牙子不比寻常商人,最是奸诈。恁他软磨硬泡,我们就说人不在自己这里,要他去丹阴侯府要人。”表之这一气,肚子疼都忘了,一阵冷骂,“他也不过一条哈巴狗,欺软怕硬,我们这样的,逮着捏柿子。哥哥一家,又狗屁股颠儿地跑去巴结。” 说话间,管家刘常已进了门,讨老爷的示下,张镇已在春晖堂等着了。 这不该见的人不见反倒出事,萧表之忍着肚子疼,叫人取了杨梅酒,饮了一杯,吃了一粒杨梅,振奋几丝精神便往春晖堂里去了。 才到堂前抱厦,就听见里面一阵喧闹,正想着正堂何时多了许多人,就往里头一望,只见那正堂排座之上,竟有十来个穿着质孙袍的彪形大汉,面貌威武,嘴中叫骂什么。 一个干瘪如枯骨的矮小老头子,蓄着几丝白须,脸上几十道瘢疤,正大摇大摆坐在上座,此人便是张镇。 张镇见萧表之进来了,笑迎上去,一揖而谢:“泰山好。” “贤婿今日为何而来?”萧表之也只能硬生生把嘴角抬高几寸,板出一副笑容。 张镇也不避讳,拉着萧表之做上前,又一声呵令:“礼物呢?” 这些个大汉得令,忙把一个红木箱子打开,将其中礼物尽呈上来,又是金银锭子,又是绫罗彩缎,又有山参、虫草之属,俱是珍异之物。 张镇笑道:“小婿并非大贵之家,乏物为款。谨表老丈人数物,微以为赆。” 萧表之一听他话倒颇是知礼。只张镇本来粗鄙之人,恐怕来前早已有人教他如何说话,说怎样话,故而不可深信,他思索一番,略略笑道:“深蒙厚贶,切谢切谢。” 张镇一听,好像不懂萧表之什么意思,他一侧身瞟了一旁仆从之人,细声求问:“老丈人说什么‘筐’什么‘切’,切些什么东西?这大箩筐子怎么厚来着?” 仆从忙附耳言谈:“老爷但说:客气客气便是。” 张镇一听,一把推开仆人,朝萧表之又笑道:“客气客气。” 萧表之忍住笑,眼珠子斜着瞟了张镇一眼,目之所及但见鄙陋之态,摇头命茶。 张镇忙道:“不扰茶也,今日前来,只为得一事。” 萧表之知道他想说什么,故意避而不言。就不过摸着椅把,焦急等着下人献茶。不想张镇开口还是那句:“老丈人,令媛在否?” 萧表之只能说道:“小女还在大府上做客。” 张镇一听,脸色沉沉,两颊拉了下来干笑了一声:“老丈人说笑,你女儿在丹阴侯府大半个月,纵是在吃了半个月的流水席,这会子也该吃完只放干屁了,还在府上做什么?我这纳采之礼,你可推了许多日子了。” 萧表之一看这张镇脸都绿了,那老脸上的瘢痕尽都斜斜地扯成“川”字,心下已觉不妙,只得笑道:“圣上今日驾幸大府,想她不日就该回来了。” “砰!” 张镇猛一拍桌子大骂:“放你娘的屁!我张镇二十岁做买卖,什么人没见过,你这样的穷酸读书人,我见得多了!满嘴攀今吊古,老子可不跟你玩虚的。你这点儿计量我看不出?先把你女儿藏起,假托什么做客,你这种人家,在京城谁请你做客?做的什么鸟客?” 张镇暴怒之下,不巧撞着下人把茶捧上,他见了两套茶杯便一把夺过摔在地上,溅起满地的碎星,滚烫的茶水落在萧表之的道袍之上,顺着绸缎滑落至他皂靴之中,把表之烫得两脚哆嗦,颤巍巍站了起来。 张镇气也不喘地逼到萧表之眼前,接着大骂:“你以为你们家什么东西?你家能跟丹阴侯老爷家比么?京城像你这样的人家海了去了,谁不巴巴儿地等着嫁女儿给我张镇?我看你女儿几分好颜色抬举她,你倒蹬鼻子上脸了?呸!我看她不是做客,是你偷偷让她接了什么客,再见不得了人了!” “啪!”萧表之照脸子往张镇面上狠狠一记耳光。这或许萧表之平生头一次动手打人,这巴掌打得实在,他自个儿的手也红了大半,疼得非常。 “好啊!”张镇捂着脸道,“你竟敢打我!我便告诉你,人我一定要,你那外头的债,我是一分银子也不给你还,你还收了我这么多礼物,你欠我的,我要你十倍奉还,你若不还。哼,别说顺天府,就是到大理寺也要告死你!” “你要去告就去告!都察院、刑部、大理寺,你想怎么告怎么告!”萧表之大吼起来,“我女儿嫁给你这种不要脸没王法下流绝后的泼皮无赖,等十辈子吧!” 一听绝后二字,便是利剑一把刺痛了张镇的心。张镇大叫:“来人啊!给我砸,砸他娘的稀巴烂,你不交人,老子就给你硬抢!” 几个大汉俱听此令,抖擞精神,不辨那么些青红皂白,直举起堂中一切可砸之物,猛打猛摔,要把春晖堂砸个稀烂。萧表之朝外面尖叫:“来人!来人!” 外头刘常看见大汉砸场,一缩脖子、瑟瑟发抖不敢应声,佝偻着背蹑手蹑脚出去,直跑到马房喊了几个养马的小厮进去劝阻。 几个小厮因平素老爷对他们不薄,正想此是结衔之时,就喝了碗黄酒,壮了壮胆子跑到春晖堂里去了。 一进门一个“咣当”,一把青釉执壶正中一个小厮头上,“咵”得一声碎片泼了一地。打头的小厮立时昏了过去,张镇一阵奸笑随后响起。 小厮们恨得牙碎,弓起背,一个个飞扑上去抱住大汉们的腿,死死扣住他们不让他们走动,不想这些人都是练家子,腿一抬一伸,就把几个小厮飞踢出门外,“轰”得一响,菱花门板便塌了,上头精心铺展的桐油绵纸尽是开膛破肚、七零八落了。 这时候萧缮、萧纹二人听见吵闹,从外头进来,见父亲死死拖住一个大汉不放。竟被几个大汉抓起,揪着头发肆意侮辱。张镇一脸得意,朝萧表之脸上啐了一大口臭涎。 二人登时怒发冲冠,萧缮大喝一声:“张镇,你哪里跑!” 张镇回头一看,一个虎大的拳头就揍了过来,一拳打得张镇鼻子喷了三尺血。他一面捂着鼻子,一面像疯狗一样大叫:“打死!打死!都打死!” 大汉们便跟萧缮、萧纹两人过招,你一拳我一腿,缮、纹二人武艺不俗,奈何这些大汉人多势众,十几个人围殴之下,被他们揍得鼻青脸肿,神魂不清。 萧纹跌跌撞撞倒在柱子边上呼呼喘气,萧表之爬到儿子边上大喊:“来人哪!救命啊!”可府上众人早已乱做一团,原是堂上在打斗,张镇还早带了一大票人,这些人听得里头闹起来,便也顺势而为,在府内各处打砸。 这时候,张镇的管家何祥跑到春晖堂来,张镇还捂着鼻子正在乱骂,何祥扯着公鸭嗓疾呼:“老爷!那萧家小姐回来了!轿子在外面!” 张镇一听,顿时两只充血的眼睛张大了一倍,叫道:“来啊,把新娘子接走,我们拜天地去!” 几个大汉喝了一声:“是!”其中一个抬起挂彩的张镇,径往府外飞跑而去。 萧纹被打得奄奄一息,萧缮也浑身是伤,但听得妹妹回来,心下一急不顾伤痛,剑及履及追到府外,正看见张镇手下与抬轿之人推推搡搡。 其中一人斥道:“你们是什么人?竟敢无礼!” 张镇冷笑一声,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把人拿下!” 萧缮一听,又要追打张镇,不想一拳下去,被人截住。几个彪形大汉围着萧缮又是乱打乱拷,剩下几个把那一群轿夫硬生生拖拽出来。 琴袖原不知外面何事,就听得一声大笑穿破轿帘:“娘子,大半个月不见,好生快活去!” 她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一只大手探入轿帘,硬生生把她从轿子里拖了出来。眼前正是张镇那一张汹汹恶脸。 “你们……”话还未说完,琴袖被人一棍子打昏了过去,张镇赶紧把她五花大绑塞到自己预先准备的轿中,他大喊:“快走快走!老爷我今日成亲也。”说完鼻子又喷了一堆血,想是鼻梁被萧缮打断了。 可究竟顾不得许多,那些轿夫既是内廷之人,自然也不是吃素的,一路穷追,张镇被下人们前呼后拥扔上了马鞍。 张镇手下奸诈狡猾,几番来回绕圈,这些轿夫就被绕得团团转。京城太大,不一会儿就找不见张镇了。而他本人,早就箭一般飞回自家府邸了。 萧缮已被揍得不省人事,张镇带来的人见打也打了,砸也砸了,整个萧表之府上被他们弄得惨兮兮。心下忽觉闹得太过,不会儿也俱鸟兽散了。 徒留萧表之在堂内大喊救命。 第五章 祸福相倚 圣驾回銮以后,高氏便不好了。 她浑身起了肿块,疼得哭都没气力,那牙关咬得死紧,双手却重不能抬。请了大夫来瞧,一会儿说是体虚痼发,一会儿又说什么衰败了,究竟断不出所以来。 萧侯爷担忧儿媳妇的状况,可因方被圣上申斥不敢延请太医诊治,只叫外头郎中看过,白拖了许多时候。 星月初升之时,高氏已是浑身烧起,萧侯爷上下一家都急红了眼,一面叫人去把儿女亲家,仰承伯高承祚高老爷请来,一面又托人去太医院请个实在医官。 这时宫里也正为什么事闹得不安生,太医院里竟没人敢接,下人来回几趟,急于星火,总算与萧侯爷交好的叶端阳太医答应前来看诊。 因病势凶猛,来不及与守在高氏身旁的高老爷与萧侯爷寒暄问礼,下人们忙从帘子中递出一只盖着帕子的手来。 萧侯爷怒道:“人都要死了,管这么许多!快把帘子张起,叶太医好好瞧瞧。” 下人一听,慌把帘子张起。才一见面,叶太医便铁青一张脸,觉得不好。他抖着手按了按脉息,又揿了揿手上的暗陈的皮肤,竟久陷不起,于是大叹:“这是疮疡毒发了。” 萧侯爷忙一拜道:“太医,怎么我们这样的人家也得疮疡呢?” 叶太医摇了摇头道:“侯老爷有所不知,尊媳向来体弱,然久病之下,饮药过多,饮食又不节,至于肾阳亏败、虚耗络空之下,外邪横侵、沾染火毒则疮疡之发亦非意外。” 高老爷急道:“老杏林可有妙方?” 叶太医道:“如此情状,已是正不压邪了。若是还有一线之机,则要下猛药了。就是猛药以毒攻毒非比寻常,一剂下去吃不住,人就没了。” 高氏之夫萧续听了额头冒汗,忙用帕子擦拭,颤声问道:“可是用梅花点舌丹?我们府上有,夫人常用之。” 叶太医躬身道:“梅花点舌丹还不算猛剂,尊夫人情状,便是小金丹也压不住了,如今之计,只能吃飞龙夺命丹了。” 萧续在口中连念了好几遍“飞龙夺命”,竟被这四个字唬住了。 萧侯爷坐在凳上冷着脸,看了一眼高老爷。 高老爷叹了口浊气,些微点了一下头。一滴大汗从额上爬下来滴到眼睛里,便混着泪水一同淌了下来,好似荷叶上翻滚的雨珠落到了水里。 “侯老爷,是用,还是不用?”叶太医低着头,问了一句。 萧侯爷也只能闭着眼睛,连叹带说:“用吧。” “若要用,则万一尊媳不能承受,责不敢担。” 萧侯爷道:“太医放心,我们多年交情,我媳妇怎样身体我自清楚。”高老爷也附和说:“若我儿不能承受,非太医之过,实在是她福薄了。” 叶太医听后,才取出纸笔撰写方子,萧续一双朦胧泪眼模模糊糊看了看,只见叶太医用笔蘸了枯墨,刷刷写着雄黄、天南星二味,心下已觉不妙。次见血竭、砒霜、硇砂、斑蝥、巴豆、蟾酥等药,竟无一不是大毒剧毒之物,更是心惊肉跳。 写过方子,还要写一张签单,因这些药材甚毒,寻常之处极难得,而若无太医与萧侯爷亲自画押,太医院也是绝不肯发药的。 萧侯爷急急命人到太医院取药,又星驰回府。叶太医命人速研成细粉,又团成米粒大小的小丸。因高氏重病难起,叶太医取了十几丸,用水化开,冲匀送服。 这一服下去没一会儿,高氏便呕吐不止。 吐了三次以后,脸色竟然好些,叶太医再一把脉息点了点头道:“有救了。”上下一听,都很欣喜。萧侯爷感戴不已,又馈赠许多礼物,叶太医辞谢不受,一拜而去。 众心安定已是深夜,月既西倾,天上飘出一朵浓浓的乌云,把朗照之色遮去。众人因十分困乏,都回房睡了。唯有萧侯爷一人怔怔在廊下观望天色。 忽然觉得耳朵痒,原是有人附在他耳边说话。就看见管家蔡得嘻嘻一笑,嘀咕道:“老爷,二老爷府上被砸了。” 萧侯爷一听,讶道:“怎么被砸了?” 蔡得扑哧一声笑道:“还不是那个张镇,以为二老爷把琴袖小姐藏起来不肯嫁女,故派人到他府上闹事,现下竟把他府中一切荡尽,可见福祸相依,报应无穷。” 萧侯爷捋着胡须问道:“怎么不早些告诉我?” “大奶奶病着,小的不敢来告。” 萧侯爷微笑了一声:“真巧了,我们这里好了,他们那里便坏了,这个张镇倒很是能干。” 蔡得又道:“听说那缮大爷、纹二爷被打昏了,好容易救了过来。” “明儿你打点一下,送他一百两银子略表关怀便是。再送些衣物杯盘之类,免得外头说我们兄弟嫌隙。” 怕被人说兄弟不和,正是因为兄弟久已不和。这二人自小嫡庶有别,老侯爷萧堩怕小儿吃亏,自幼偏袒一些,竟使大儿心生怨怼,至今刁难弟弟不穷。可见父母之爱,若不能计之深远,反倒误事了。 次日清早,萧侯爷与王氏方在沉睡。就听见砰砰一阵门响,王氏便骤起四顾,就听见外头喊道:“老爷!太太!” 王氏叫问:“什么事?瑞明,去开门!” 专待伏侍的瑞明听得夫人吩咐,忙出去开了门,不想外头的人跑进来,扑通一声跪下,大声哭喊:“老爷!太太!大奶奶走了。” 王氏听后一惊,一面急急命人穿戴,一面摇了摇睡得极沉的萧侯爷。萧侯爷“呜呜呃呃”一声发懒,才昏沉沉地说了一句:“夫人何事?昨儿……睡得有些晚。” 王氏泪花已经落下,带着哭腔说道:“儿媳妇没了。” 萧侯爷一听,两脚蹬起,两眼发直,大叫一声:“什么?!” 外头一个丫头进来哭哭啼啼地说:“今儿早上大奶奶走了。”萧侯爷不顾衣冠,拉过她问道:“不是昨儿说好些了吗?” 丫头哭道:“昨儿是好些了的,今儿早上大奶奶闻得方剂有用,自己又很疲乏艰难,体热未退,再命我们取来服用。我们听叶太医昨儿吩咐日服两次,想是无碍就给了大奶奶。大奶奶也不知吃了几丸,才没一会儿就吐血了,我们还想来告老爷太太,前脚刚走,后脚,奶奶,奶奶就没了……” 萧侯爷一听大哭起来,急忙披了一件花纱道袍,鞋都未穿整齐就跑去媳妇房中,外头云牌四响1,府内早已各处哭泣。大儿子萧续伏在床头痛哭,三个女儿亦一口一个嫂子,哭得梨花带雨。 萧侯爷虽心中苦痛,却也不得不命人各处报丧,并叫几个管家、管家媳妇预备丧事。正在焦急伤心之时,嬷嬷噙着泪,抱着高氏之子萧岩来找。 萧侯爷看嬷嬷脸色怪异,心里一紧,虽已预感不妥,仍不得不试探道:“怎么回事儿?” 嬷嬷抱着孩子,哇得一声哭了出来,“噗通”下跪,把那萧岩的襁褓拉开,里面一个小儿浑身赤红,抽搐不宁。 “老爷,今儿早上奶奶没了,我们都忙乱着,没想疏忽了哥儿,方才一看,哥儿身上全红了,像是得了赤游丹。小的该死!该死呀!”嬷嬷哭得伤心不已。 萧侯爷也顾不上怪罪,慌得白了大半张脸,问道:“太医呢!快请叶太医来看看啊!” 嬷嬷哭得把话音都挤干了,只听见模模糊糊地说:“先请了外头大夫,太医不是老爷专派之人是请不动的。” 这时候说外头大夫已经来了,萧侯爷一面命人请叶太医,一面又令大夫速来诊治。 这大夫一看,探了探脉息,摇摇头道:“是赤游丹毒,乃是尊媳体中积累所带出来的胎毒,开始只如发烧,如今病势已重,恕我不能再救了。” 萧侯爷连连哀叹,倒在地上泫然而泣,一手扶着几角,不能再起。下人只忙把他搀起,又请了许多大夫,外头大夫一个接一个进来,一个一个摇着头出去,直到叶太医姗姗来迟,萧岩已经一命呜呼了。 却说琴袖自被张镇绑去,又是一桩奇遇。张镇便命人快备成亲之设。府内大红贴遍,喜字挂起,尽是欢欣雀跃之象。 不一会儿,琴袖自个儿脑袋昏昏的,渐次听觉鞭炮响声。她猛然一醒,发现自己嘴被堵住,身体被牢牢绑在一架玫瑰椅上,周围几个大汉看着,眼露凶光。 琴袖心下一急,挣扎起来,却被其中一个呵斥:“想做什么!老实坐着!” 这一句话警醒了琴袖,若是自行挣扎,不仅于事无补,更有不测之虞。她转念思考了一会儿,便从喉中挤出几个呜呜呃呃的声音,脸扭起来,一派苦痛不已的样子。 看守看了她样子,似乎是有话要说。其中一个便问道:“她要做什么?” 一个答:“哪里晓得?” 琴袖又嗯嗯叫了起来,有人心下惶疑,便把她口中的布条给抽走了,狠踢了她的椅子一脚,震得琴袖浑身骨头都疼起来。 “什么事?!” 豺狼一般的声音吼得琴袖的耳朵鼓胀起来,她流着冷汗,朝他们说道:“你们若不放我,必死无疑。” “少得意!”一个大汉大笑几声,“今日与我家老爷成亲,终身为奴,竟还敢出言不逊。” 琴袖也跟着谑浪而笑起:“你们死到临头,竟这样狂妄。” 大汉用粗糙的大手死死将琴袖的下巴那么一握,用那双贼眼上下打量了她许久,忽然露出几分奸意,笑道:“老爷说了,今儿与你做一日夫妻,明儿便是给我们万人骑。小娘子,趁还清醒,自求多福着。明日爷们儿开操了,便是你逼声浪嗓,叫得魂儿也没了。” 一句话说得众人都淫笑起来,你一言我一语,挑逗不息。 琴袖峻着脸,飞了一道凌厉的白眼,干笑一声:“你们听好了,今日送我回来之人,乃是内廷供奉之人。” 大汉们犹奸笑不止,并不把她的话放在心上。 “皇后娘娘赐我轿辇一坐,你们打伤御前的人,该当何罪!” “你少唬我!” 一个大汉瞪圆了眼睛,叫骂道:“你现在在我们手上,插翅难逃,便编出这许多假话来骗我们,谁信你话?” 琴袖冷言:“你们争抢之时,可曾细细瞧过那顶轿子如何模样?”大汉们面面相觑,似乎心中有所动摇。 琴袖齿牙春色,爽朗大笑:“你们怕上没看见那轿顶上一直金灿灿的翟鸟!那是后宫所用的轿辇,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与内廷之人过不去,皇上今日亲赐我文币、玉璋,把我指给太子爷当侧妃,你们几个脑袋敢把我绑到此处?!” 这些大汉一听,纷纷窃窃私语,这个问:“你看见那只鸟了吗?”那个答:“似乎看见,似乎没看见。”其实,当时情状混乱,他们也都不曾细看,只觉得顶子端的是金的,其中有一个道:“好像是只鸟,就不知道是什么鸟。” 这话一出,这些人忽然都有些害怕起来,琴袖看出这些人虽说体态彪悍,却俱是色厉内荏之辈,不足为惧。 原来,什么金色翟鸟的轿顶、太子爷的侧妃,都是她编出来诓他们的。她自个儿那时候欢喜,也没注意轿子模样。出了轿子就被人打昏了,就更不知道了。 她心中既已有底,思索一番又编起谎话。 “我看,过不多久,锦衣卫就要来抓你们了,你们好自为之。”琴袖说时,顾盼自若,似乎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这一吓可把这几个人吓呆了,其中唯有一个稍稍胆大之人,壮着胆子道:“别信她!就算他们来查,我们只把你藏到地库当中,便是神仙也找不到,怕什么!” “地库?”琴袖又笑起来,“你们这个小小地库,比得过大内的昭狱么?” 忽然琴袖朗声大叫:“锦衣卫什么地方没去过!他们要查就能把京城翻个底朝天!当年太祖皇帝查宰相周循乌丸案,杀了七千七百多个官儿,周宰相一家满门抄斩,就是埋骨三丈,一样从地底下挖出来鞭尸!你们那点小小伎俩,还想瞒天过海不成!” 这一席话说得这些大汉全都面如土色,直愣了半晌,忽然齐刷刷都跪下求饶,一个大汉问道:“姑奶奶这可怎么办,我家上下好几大张嘴巴,也是收了张镇几分银子,勉强糊口而已,若是一发死了,对不起老母亲,对不起妻儿。” 琴袖趁势而语:“你们如今唯有一条出路,可保一家老小活命。” 众人胁肩谄笑:“姑奶奶明示。” 琴袖瞥了一眼,笑道:“速速将我放了,护送我到皇宫之前。我入宫为你们求情,许有生还之机。” 这些看守大汉皆大喜,其中有个别不十分信的,一听琴袖斩钉截铁地要求入宫,如今已是全然听信,一丝不疑了。他们忙把琴袖解绑,套上个麻袋,趁人不备将她装作杂物抬出张镇府外,又按着琴袖指示护送她到月华门前。 这是琴袖第二次这样近得见到皇城,比起幼时懵懂,如今才觉雄伟已极。 虽月华门非正门,也是金光琉璃瓦,朱红紫禁墙,汉白玉的须弥座上,立着高插云霄的重檐九脊大顶城楼,楼上点的是金镶龙纹的山花,楼下装的是九纵九横的门钉,虽也见过伯父府内千般繁华,可到了皇城,才真叹一句:此才是皇家气派。 她一介女子,又非真正外命妇,没有持符根本进不了皇城。身后又是一群大汉盯着,若是进不去,那群大汉岂能罢休? 琴袖转念一想:进了宫门便可,又没人管她是怎么进去的,进去做什么的。忽然她灵机一动,大摇大摆地朝月华门内走去。 才走了三步,便被守卫拦下:“汝是何人,竟敢私闯宫禁!” 琴袖笑而不顾,依旧往里走去。守卫大喊:“有人犯阙!速与拿下!” 于是,一群人虎扑而上,把琴袖抓住,没一会儿就送到宫外镇抚司的大牢去了。因此事怪异,守备之人不敢隐瞒,遂逐级上报,终至天听。 第六章 晚鸦伊啼 未时许,銮驾回宫。皇后歇过一晌才起。凝香捧着小小一个漱洗盆伺候殿下盥洗。春光弥长,外头日色依旧,皇后怔了半合,缓缓而言:“彤飞,侍书。” 彤飞摇着绢扇,轻问一句:“娘娘要看什么?” 皇后坐到一张云龙花阴美人榻上,靠着一端漆凭几,悠悠而言:“看《左传》吧。” 彤飞轻道了一声“是”,便去书库取书,不一会儿小心翼翼捧着一册书低头进来。侍女秋澈已献了茶,皇后啜饮了一会子,捧过书静悄悄地读着,一行接着一行。 凝香见此行状,方退避而出,才跨到承乾宫的檐廊之处,忽然迎面跑来一个丫头妆碧。 她气不相接,飞奔而至,正与凝香撞个满怀,凝香手中漱盆咣当一下摔在地上,溅起数尺澄清的水花,二人衣服同时濡了大片。 凝香眼睛猛一眨巴,啐道:“小猴崽子,扢搭帮1赶尸去么?” 这个妆碧虽入宫六年有余,却才十五年纪,稚气未脱,日常有些颟顸的。她见凝香生气,因谢道:“姑娘饶了我罢,我有急事禀报娘娘。” 凝香笑道:“吃敲才2,这会子你就这样子去见娘娘么?” 妆碧一看自己满身的水,才道了一声:“啊呀!这可怎么好!” 凝香抿了抿嘴,笑道:“什么塌天的大事儿,你先告诉我,我叫人代为转达便是。” 妆碧看了看周围,见往来宫人许多,便用手半掩了嘴小声说:“今儿娘娘可是用了一套仪驾送那个萧家姑娘回府么?”妆碧的身体又不住向前,悄悄在凝香耳边嘀咕:“轿夫方才慌忙入宫说她被人劫走了!” 凝香倒吸了一口气,眼珠子一转问道:“谁这样大胆!” 妆碧道:“事情紧急,也不清楚是谁,轿夫原是追那人的,可追了半天没追上,这才禀报娘娘,望娘娘查明。” 凝香定了定神道:“晓得了,你下去吧。”转而叫来侍女点红,说如此如此,点红代为上禀。 当时,彤飞正在侍书,点红慌忙跪禀如此,彤飞大惊失色,倒是皇后并不动声色,轻飘飘吐了一句:“知道了。” 彤飞十分不解,便问:“娘娘不去查查是谁做的这等没王法的事么?” 皇后的目光仍及于书册之上,似乎无心般从口中吐了一句:“本宫去查还不如皇上去查,打发一个人去乾清宫便是了。” 彤飞便叫来长随宦官舒可至,命他去乾清宫奏事。舒可至前脚刚走,长秋太监周若中后脚便来了。皇后看周若中行礼仪拜很着急,便免了礼问道:“周若中,什么要紧事?” 周若中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太监,略略有那么一些耳背,他弓背响声说:“娘娘,今儿有人犯阙,大殿那里锦衣卫的霍老爷在奏报此事呢。” “你刚从乾清宫回来么?” 周若中哎了一声,道:“可不是,乾清宫这会子热闹着呢,不光我们一家,纯妃娘娘那里也打听着消息。” 皇后放下书,才正了正颜色道:“你们有什么别的消息?” “说是,说是有个小女孩子,十六七的年纪竟敢在月华门前闹事。” 皇后瞪大了眼睛:“你说,十六七的女孩子?” 周若中又大声“哎”了一下,皇后的嘴角竟微微翘起,不知心中何想。 才说张镇回府,又恨又喜。正想抱抱美娇娘,忽然鼻子疼起来,他眼睛眨巴了几下,命人拿了一张狗皮膏药贴着,十分不像。 府内如今急匆匆布置喜宴,他虽皇商应讲点体面,可强抢民女毕竟不合律例,故而只得关上门偷偷办理而已。 许是狗皮膏药略略起了效果,许是得胜归来心中大喜,张镇的鼻子过了一会儿竟然不疼了。 正在张镇得意洋洋之时,外头突然吵起来了,也不知是什么缘故。张镇才跑到中庭,一个小厮进来回:“老爷,外头也不知怎么了,乌泱泱来了一大帮人。” “什么人?”张镇边问边朝大门走去,心下已觉不妙:难不成今日动静太大,惊动了官府么? 也罢,就算官府来查,到时一不做二不休,搬出庚帖说我们两家已经定亲了,再送一笔子钱打点打点,量他萧表之一家也翻不了案的! 张镇算盘正打得精快,一只脚便踏到了正门口。外面一群穿着飞鱼服的人已把张府围了一个水泄不通。 其中一个百户模样的人,朝里面喊:“你们哪个是张镇?” 张镇一看,这不都是锦衣卫么! 只见他两脚不自觉抖起来,那张老脸一下子白了。张镇忙从兜里掏出一块细丝锭子,笑呵呵跑上前去,好好拜了拜道:“军爷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小的张镇今日成亲,如蒙不弃,诸位军爷里面吃一会子酒肉。”说罢把两手举高,奉上银子。 那百户取过银锭,眯着眼打量了一番,忽然把银子一把摔在地上冷笑一声道:“张镇,你好大的胆子!” 话落膝盖弯,张镇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小的何辜,万万不敢当军爷这几个字。” 那百户笑道:“皇上的媳妇你也敢抓?”张镇还没反应过来,便听得一句“来人,给我绑了”,自己已经被人五花大绑,众家仆都不敢阻拦,只能眼睁睁看着张镇被抓走了。 管家何祥一看老爷被抓走了,心急如焚,忙吩咐人托关系救人去了。这时候忽然有人来报说,萧琴袖跑了。 堂堂皇商管家何其精明,何祥一听便已恍然大悟:他们老爷中了这个妮子的计了! 可他把前后之事比较仔细,又发觉萧琴袖确已被皇上看中了,这下就算找天王老子也没用。 何祥何许人也,这一来心中算盘便打得叮当响:张府内多少金银财宝?既是张老爷用不成了,他也别嫌弃。 于是,他不动声色,偷偷命人将许多金银都尽搬到他自己的私宅去了,此是后话不提。 张镇可是倒了大霉,他被押到镇抚司大牢,关起来自己还不十分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才坐下来,抬眼便看见萧琴袖笑嘻嘻地在牢门外看着他。 “萧……娘子?你怎么在这儿?”张镇不住用手擦了擦眼睛,还不敢信呢。 “谁是你娘子?”琴袖骂道,“你这等下作之人,也配叫我娘子么?”琴袖虽想再骂他几句,叵耐大牢并非久居之地,再者他已入狱,出言辱慢图费口舌。 为这种人,不配再费她一言一语。 琴袖想了想,出门不顾,便是由锦衣卫等护送回府。 琴袖才到了府外就听见一阵哭声,原来张镇派人打砸,家中之物七零八落、悉已荡尽。家中仆婢哀啼不止。 这也便罢了,那管家刘常及刘常媳妇等市侩小民,看见自己老爷家经此一役断是败落了,贼心大起,竟趁势偷了不少东西,趁着当时人情混乱早早遁去,毛都不剩。 唯独管家赖升平等与张镇手下激战,已挂了彩,萧琴袖两个哥哥更被打成重伤,卧榻不起。萧表之夫妇二人虽为儿子痛心,可更担心琴袖安危。 表之早派人去顺天府告官,自己和夫人留下来照顾儿子。正是心中悲痛难抑之时,忽然听见有人来报说一群锦衣卫来得府上。 萧表之怀疑:难不成又是张镇恶人先告状? 谭氏已经泣不成声:“如此下去,不如一家黄泉为伴,好过活着。” 萧表之叹了口气:“夫人莫急,待我出去看看。”说罢出门看视,只见锦衣卫旗纛高张,外头之人面带喜色,萧表之疑惑不解,下人们方笑道:“恭贺老爷大喜。” “什么喜?” 表之转眼一看,锦衣卫中似乎有头脸者远远朝他拱手称贺:“萧老爷大喜了!” 萧表之忙揩去未干的泪水,莫名朝那锦衣卫恭拜一番:“小民不知喜从何来。”还没等锦衣卫中的官兵说明,后头轿子里就探出一张嘻嘻笑脸:“爹!” “琴袖!你怎么!你……”萧表之讶得话都说不清楚了,“你不是被那个……” “区区张镇,关得住我么?”琴袖笑得这样灿烂,表之才觉得他女儿竟仍是十六七的小女孩子呢。 锦衣卫中有一个百户名叫盛树英,开口笑道:“萧老爷,令媛得皇上垂爱,亲赐了你一门婚事,现下就要嫁给王爷了,虽是侧妃,到底是皇家的亲事,是故贺喜。” 萧表之听了方一愣,然后颤着声儿又问了一遍:“军爷,我耳背,听不清呢。烦您再……再说一遍?” 这时候豆大的泪已经淌下来了,盛树英又说了一遍。萧表之似乎吐尽了五浊之气一样,从嘴里蹦出三个大字:“好!好!好!” 这一下众人便你一言我一语嬉笑开了,恭贺之声不绝于耳,萧表之喜得落泪,那些个锦衣卫忙急着讨喜钱。 表之一叹:“方才贼人张镇强抢小女,小犬二人重伤,仆婢酷被凶锋,内贼又趁机偷盗,家中钱财失去,无以为赆。只能请各位军爷吃一杯茶,稍稍用些酒肉,实在惭愧。” 盛树英惊道:“有这等事?” 萧表之急道:“军爷不信,且入府内一看。” 盛树英便带着些锦衣卫入了表之府中,见府中杂遝,人情闷虑,这里一堆碎瓷片,那里一堆血淋淋。正堂抱厦的门塌在地上,就连庭中芳花也落了一地,到处死气沉沉。 “这个张镇这样该死!”盛树英叫骂道,“不过萧老爷不须忧愁,张镇形状已经惊动内廷,有旨意下来说要严办,想来罪不容逃了。” 萧琴袖解释之下,萧表之才愁容尽释,大叹女儿机敏能干,胜过自己。 得知喜讯,谭氏本来哭得伤心,也一下子好了起来,一家上下欢欢喜喜,好好做了一桌酒肉给那些锦衣卫吃用。也不知是不是喜事到了,临了傍晚,琴袖两个哥哥人都醒转过来了。 琴袖偷偷叫来管家赖升平,密语道:“去我伯父家,就说张镇把我们家砸个稀烂了,我也被抓走了。” 赖升平不解:“小姐怎得不去报喜,反而报忧呢?” 琴袖道:“一家有喜,未必人人都喜。你家的丧事指不定就是他家的喜事呢。我这才叫报喜不报忧,你且去吧。” 赖升平才点了点头,心下觉得小姐年纪虽轻,识见却很是不凡。 次日一早,内廷派太监来宣读上谕,定了纳采之期。 萧表之跪接圣旨欣喜难耐,待太监走后,拍着手道:“几十年惨兮兮,不如今朝紫气。” 下人们搀着萧缮、萧纹二人也来给父亲贺喜。他们也是头一回见到圣旨,这样一张明黄绢布晃得人心动神迷。 萧缮、萧纹好好赞叹了一番,萧缮还摸着圣旨笑说:“不枉被打成这样。” 看见一家人都高兴疯了,琴袖却忽然沉了张脸,又静落落回到房间去了。 才不一会儿时间,此事已遍传邻里,那些平素老死不相往来之辈,都像是一场春雨过后地里涌出的笋子。一听他萧表之一家得了这么大脸面,都急急跑来贺喜送礼,整一条街都是吉祥话。 这时候盛树英也来了,带着一些礼物恭贺:“萧老爷,今日必得做个东道,我们都欢喜得紧呢!” 萧表之笑得合不拢嘴,忙吩咐酒菜请这些个高邻远朋吃饭。 盛树英忽然说道:“萧老爷更有一事欲禀,就怕大喜的时候,说了晦气。”萧表之忙道无妨。 盛树英摇摇头咋舌:“今儿早上的事,那个张镇已经伏法了。吃不下两套刑具,走了。”说罢指指地下。 “如此甚好。”萧表之捋着胡须,心中犹暗恨不已。 “可我们锦衣卫本来不许抓捕百姓的,况且又用了私刑把人弄死了,刑部现下闹起来说我们抓捕百姓,滥用私刑,把我们霍老爷也牵进去了。” 萧表之啧了一声,问道:“这事确实非同小可,可这个张镇的是大奸大恶之人,一朝除去,岂不人心称快?” “谁说不是呢!就是刑部那些个面磨罗3的庸官弹劾,皇上也没法儿,霍老爷被罚了几个月俸禄,连好几个弟兄也受牵连被论罪免职了。” 萧表之虽知抓捕张镇以后,本应移交刑部看管,由大理寺出面审问,哪里晓得这些人下手一重把人弄死了,虽是出了一口恶气,可确是没按规矩定理。可当着盛树英的面,这类话不好直说,直多陪他喝了几杯,浇愁而已。 酒过三巡,外头有人传大府来人了,萧表之现在听得大府也不那么慌张,只积年以来的习惯,仍站起来往外面走。 原是大府里的一个仆人,常来报信的,见着面还没行礼就直开口说:“二老爷,我们续大奶奶,岩哥儿,今儿早上都走了。” 萧表之一听,愣了好一会儿。 第七章 鸣凤锵锵 一场潇潇春雨,时密时疏,滴滴沥沥,顺着屋檐落下帘幕似的雨珠子。萧裴之搬了一张小杌子,静静地坐看,可又来回换了好几个姿势。 暮春之雨浇遍,屋上的瓦松便也趁势冒出来了。王氏远远看见便嫌恶地说:“瓦松现已生了寸许,夏秋就长得极高,老爷待会儿见了生气。”于是喊来一个小厮,命他雨歇以后爬上屋顶把这些瓦松摘去。 家中丧事很忙,萧裴之已经哭得没力气了。他摸着菱花门上细碎的纹路,又不住用手去抠那将要掉落的朱漆。 皇上听说他家丧事,虽说遣中官1慰问,可也不过是面上安慰了几句。像他这样的人家,总该放些抚恤的,如今却也没有。 萧裴之一步步迈到檐廊中,看着石上青苔已如绿绒,不禁厌恶起来说:“这样的脏东西竟快蔓到我的脚边了。”吩咐人即可将这些苔藓之类,一并扫除。 下人们不敢怠慢,冒雨在中庭除苔,王氏这才迎上道:“老爷不要生气,来日方长。” “三个女儿这样不争气,可见庶出子女到底都是不中用的。” 王氏悄声道:“既如此,也不能让外人得了便宜啊。” 这一席话倒点醒了萧裴之,他这几日又气又愁,没工夫想这些,忽觉道:“夫人提醒甚是,这众皇子中若说特别不受待见的,大概就是理王了。” 王氏笑道:“我听人说,理王脑子不太灵光。” “是了。我儿媳刚走,她未嫁之女还有三个月的丧期呢。趁此机会,不如求熙嫔娘娘。她出自夫人一族,好赖也可在皇上跟前说道说道。” 王氏点头称善,找人说去了。 因堂兄之妻高氏新丧,琴袖的婚事也被拖到了三个月以后。这几天有雨,北国暮春,竟如南方的梅雨季了。 琴袖自一时高兴之后,又开始沉默寡言,祭拜过嫂侄之后也就是一个人愣愣地在书案上或写东西或读书,日子过得萧条简素。 谭氏端了一碗银耳羹来,白瓷碗中银耳漾得如同水莲。可女儿除了在房中读书,任那“莲花”开得自在,半天也没动上一动。 谭氏又进了房,在她跟前伫了好些时候她也未曾发觉。 谭氏轻轻在桌上敲了敲,一阵“笃笃”,琴袖才怅然若失地抬起头唤了一句:“母亲。” “怎么了,你回来之后就不开心了,有什么心事与娘说说。” “没事。”琴袖依旧低着头,“我原在服中,本该简素一些。” 谭氏其实猜出几分,便取过茶匙在瓷碗中搅了搅,舀了一匙递到琴袖嘴边,琴袖一惊忙呷了一口道:“娘,我现在不想吃呢。” “什么大的事儿,吃了这甜甜的羹也该卸下了。”话毕,谭氏自己也喝了一口,“你就还想着陆尚么?” 琴袖一听把书一扔,叹了口浊气:“他与我两小无猜,我们都很熟悉。” 谭氏轻轻摸了摸女儿的两肩:“儿啊,谁不是这样走来的?女儿家嫁人都是从个不认识的人慢慢认识他,若他好也就罢了,若他不好,也只能嫁鸡随鸡了。” “可恨生得女儿身,什么事都做不得主!”琴袖气馁地坐在椅子上。 “说来不怕你笑话,你母亲我当初何曾想过嫁给你父亲,一切都是命定而已。知子莫若母,你怎样心思,娘怎么会不知道?你从小要强,可你又想出人头地,又想嫁如意郎君……” “鱼和熊掌不可兼得。”琴袖自己的话音久久在房中不散,自己怔了自己。谭氏将瓷碗放下,只笑着看她尚显稚嫩的女儿。 丧中行事简便,人就觉得日子过得很快,暮春卷尽残花以后,鸣蝉响了一夏,季夏以来天反一日热过一日,雨泽未降,人马皆困。除服以后,琴袖仍然厌食,只是看着太监几日来家中走动,看来婚事已近了。 因人恹恹无生气,反倒对于婚嫁之事不那么厌烦,对于陆尚的思虑也消减了几分。这日午后,琴袖在廊下打络子,可她打了一个又拆了一个,手中并不停歇。 “要行嘉礼了,怎么还愣愣的。宫里旨意下来了,说是降婚给皇上第七个儿子理王爷了。”父亲的声音虽响,却没有唤醒琴袖。 “理王是谁,我不认识。”琴袖的手指拗成了一朵兰花,连头也不抬一个,“成婚六礼俱备,反正有的是日子,我也不着急,打络子玩儿呢。” “你糊涂啦,这是纳妾,哪里来什么六礼。纳吉告庙都是不必的。虽是嫁给王爷,也不过草草成个亲就完了。” “没有六礼我可不嫁。” 萧表之胡子一抖,气呼呼地说:“女孩子家家犟得跟驴一样。” 琴袖一听,把手里的络子往地上一甩,眼泪夺眶而出:“这驴也是你生的!”她一边用手背抹着眼泪,一边跑回房里去了。 萧表之被女儿这么一顶,愣是无话可说。 琴袖倒在一张榻上假寐,听见外面窸窸窣窣,似乎有人在讲话,好像是在说理王为人如何如何。她便拿了个枕头压住自己的两只耳朵。 可是天儿太热,不一会儿就热得她冒汗,只能把枕头随手掼在地上,用手指塞住双耳。不想谭氏早已进门来,捡起枕头拍了拍灰尘,笑道:“怎么啦?又闹起什么来了?” “没闹别扭。”琴袖才转过身,谭氏也坐到榻上道:“你可知道我们得了皇上多大的恩么?” 琴袖听到圣恩,不免心里也有些动摇。 “虽说六礼不齐,可皇上体恤我们家景况艰难,恰好张镇绳法,家产充公,便将他累年所得中抽出一份分给我们了。我们一家这才免于破落,天恩方沐,这节骨眼上你可不能失了一星半点儿分寸。” 琴袖骤然爬起来问道:“这是真的么?” “自然是真的,我们一家受了如此皇恩,娘没读过什么书,也知道滴水恩、涌泉报的道理,你自幼跟着两个哥哥学诗书,自然比娘更懂了。” 琴袖一听,扑到母亲的怀中一声不发。谭氏拍着琴袖的背,静静怀抱了她很久,直到琴袖松了手,谭氏笑道:“瞧你,抱出一身汗哒哒,快换件衣裳。” 琴袖嘀咕道:“舍得陆尚,却也舍不得爹娘。” “你大了,不能总留在我们身边的。大家都在京中,也非远嫁,哪里需要感叹,无论是好是歹,该当新娘子了,便是该欢喜的事儿了。”谭氏说着摸了摸琴袖的额角,琴袖才定了定心思,悄声说了一句道歉的话。 坐上喜轿的时候,琴袖还恍惚如同昨日,王府择礼官以册封使身份郑重而来,册封她为四品良媛。父母临行恳切的嘱咐,言犹在耳。 “戒之敬之,夙夜无违。为人妾室,事夫如天,听从妻教,自谨平安。” 可她心中却并不满意这样的诫命。 需知亲王王妃之下,就是四品良媛第一,号称侧妃,地位本不算低。 况且圣恩浩荡,许她着区区四品命妇,戴七翟之冠、珠花九树,用郡王王妃的服制,实在是天贶圣眷。琴袖觉得自己得到皇上看中,与正妻没什么两样。 头上翟冠沉重,满头金珠之耀相互争辉,她轻轻扭一扭僵住的脖子,便是叮当一阵脆响。这响声增添了她几分骄傲,直到出了轿子,她还有些不敢自信。 喜帕遮住了一整个天地,满眼的红色只看得清脚下那小小一片土地。什么都不知道的琴袖只能略略感受到那齐整的砖石透露出的丝丝威严。 方才还在想着妻妾平坐之事,可一跨进王府大门,她便觉得不知从何而起的异样。 周围静悄悄没有什么嬉笑之声,她只能听见嬷嬷干巴巴的呼唤:“打住,到这里来。” 她叫人扶着到了不知何处,忍不住问了一句:“王爷呢?” 虽她知道妾室卑微,理王爷是不会亲迎的,可哪里知道她人都到了王府了,自己的夫君竟仍不知所踪呢! 嬷嬷的声调并无起伏,也不答话,只是冷冷甩了一句:“此是正殿之前,汝当跪拜。” 说罢用那一只大粗手狠狠往她背上一按,她头冠沉重吃不住这一下,竟差点栽倒了下去。来不及抱怨,她又被两个随侍粗暴地搀起,忽然又被人按着拜了一拜。 嬷嬷自个儿屁颠颠跑到正殿宣说:“人来了。” 琴袖心中已有不满,不想又听到一个男声呼唤:“良媛萧氏,王爷、王妃俱在正殿待受尔礼,你且上来吧。” 这,这算什么? 琴袖没来得及反应,被人连夹带推上了磴道,跌跌撞撞跨入了正殿。又是一阵嘈杂之声,里面的人似笑非笑窃窃私语,根本没有半点喜庆之意。 就听见一个似乎礼官的声音:“良媛萧氏,恭拜理王千岁、王妃娘娘!” 于是又被人按着朝不知何处拜了整整三个来回。本已心有怨言,没想到还听到一个女人不屑的哼了一声,扯着沙哑的嗓音说道:“你下去罢。入夜以后,王爷自会见你。” 虽然琴袖不知道说话之人为谁,不过能在大殿如此放肆地言说之人,想必就是理王正妻王妃本人。 来之前,她也稍作了一些打听。听说王妃姓陈,乃是祁阳观察使陈邢之后。这个陈邢建国之时是个中等武官,有些功劳,就是功勋不著而已。与自己祖父相比差得很远,所以仅仅封了一个世袭两代的观察使。 陈邢早死,陈氏的兄长陈需金袭了爵位,降等为采访使。陈需金作风不端,喜欢赌钱,没过几年精穷了,一家过得很不如意。 末了没法儿,只能走了不知什么关系攀上了这样一门亲事,皇上竟然也肯了。个中详情,琴袖一家本来升斗小民之类,自然不能细知了。 只是琴袖从她漠然的言辞中,听出了一丝不怀好意。当她被下人们推推搡搡进了所谓的婚房时,才猛然发觉妻妾贵贱,判若霄壤! 第八章 四顾茫茫 藤床纸帐,薄衾微凉,在床上呆坐了许久,外头却连个人声儿也没有。沉重的头冠压得琴袖昏昏的,也不知过了多久,她两只眼睛便重起来,一呼一吸渐次有序。 忽然耳畔传来一声脱靴的响声,再觉床上沉沉地一晃,“吱”得一声,有个人坐在她的身边。琴袖还不及思索,红布盖已被掀起。 琴袖心里扑扑乱跳,侧过身,不敢看自己的夫君。 可是夫君已滚到了床上,伸过来两只大白脚。 虽并无不快的气味,可这两只脚晃在琴袖眼前也很没规矩。琴袖略言道:“王爷这样很失礼。” 哪知道王爷竟傻兮兮地笑起来:“天热,这样凉快。” 琴袖仍不敢看他,只觉得此人不像王爷,倒像是寻常人家里生养出来的野孩子一般。虽不至于讨厌,但也没有王爷的仪度。 还没坐上一会儿,忽然一阵“哭哭”的鼾声便已经响得满屋子都是。琴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才转过头去看他,竟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目中所见,王爷与琴袖相似的年纪,可山一样的肚子一起一伏,滚圆的肥手不住还抚着自己的肚子。天一热,许是汗水渗到自己的肚脐中,右手还伸到衣服中抠起肚脐眼。 抠完了一个转身,呼噜打得更响了。 琴袖望着这样一尊“大山”,竟不知说什么好,只是眼泪已忍不住,顺着玉色的肌肤淌到了下巴。 这是何等伤心之事,这又是何等令人伤心之人。 可她不敢放声大哭,只能小声啜泣。琴袖轻轻取下自己那金玉生辉的头冠,静静地放在桌上,呆呆地望着紧闭的门窗。 门窗虽闭了,外头那声声蝉鸣还在做着夏尽的哀嚎。与身后一声高一声低的鼾响此消彼长,琴瑟相和。 礼服深厚,裹得人难受,琴袖把那大衫褪去,任它倒在地上,自己只着绢纱中衣,凝视着广口瓷盆中那一座冰山。 炎暑之下,冰块也淌下一滴滴泪来,蒙蒙的寒露笼得盆上一团团牡丹都模糊不清了。琴袖的玉葱划过这盆上的雾气,划出一道极其伤心的口子,露水顺着手指流到了她的心尖上。 “嗯……嗯?”这胖王爷忽然口中干支腊1地虎哈了几声,随即吸了几口深气,用手撑了好几下,才从床上爬起,嘴中含糊地说:“瞧我,大喜之日都睡着了。” 随后哼哼唧唧了一阵,便看见琴袖端坐在冰盆之前,看着那一堆冰窖中启出的冰块。 胖王爷心想,娘子这会子是热极了么?也难怪,她来时一身大衫霞帔,如此盛装的确是很热的。既她在纳凉,我也不便搅扰了她,惹她生气。 可是胖王爷一看这女子的侧脸,竟是这样的容华美好。 胖王爷倏地起身,偷偷瞧了她的正颜。只见一双美目、时传秋波,柳眉微垂,气色谦谦。唇齿未笑,稍露妖娆;两靧微腴,姿颜姣好。丰貌沃若,十分容华,肌肤胜雪,如宝似玉。 再细细看她端坐杌上,用手懒懒地支着腮,意态风流,行止非凡。真乃一个南国佳人,确系一位大家俊秀。 胖王爷欣喜想道:父皇这次怎的待我如此不薄,把这样的人物嫁我作妾呢? 正痴痴想着,不觉又呵呵笑起来,琴袖一听,蹙眉啧了一声,心中厌恶不已。 他哪里知道,这新来的妾室萧琴袖又是以何种心思打量他呢? 琴袖本与表兄情投意合,那陆尚何等相貌?面比冠玉,昂藏七尺,再看看这个王爷,除了穿戴以外,哪里有半点王爷的样子? 举止猥琐,体态肥胖。大腹便便,六抱之腰。胸背难分,油掠毫毛。天气一热,浑身更是油汗不分,滑腻腻的怪瘆人。 虽然世间寻常之人,都道是嫁鸡随鸡,嫁狗跟狗,可她萧琴袖是何等样人?岂甘委身这等庸常? 正在蹙眉之间,她又看见这个王爷傻乎乎地朝着她笑,琴袖直翻了一个白眼,转过身去不肯看他。 琴袖暗想:相貌倒在其次,这人言语举止,很是没有气派,不要说相去陆尚十万八千里,就是寻常大户人家的下人,也不至于这样如痴似呆。 “娘子长得甚是好看,嫁给我是吃亏了。”王爷冷不防一句,正中琴袖下怀。她毫不客气地板了脸,咄怪了一句:“你自然配不上我了。” 本以为这个王爷要勃然暴怒,没想到他竟一丝脾气也没有,仍趴在床上,还朝她拜了一拜:“来时听闻小娘子是丹阴侯萧家之人,仰慕已久,今日得见,幸甚至哉!” 被他这么一说,琴袖竟有些好笑了,这样一个人怎么也是王爷呢?自己这样没大没小,这个人也一点儿不生气?就是放在普通百姓之家,区区一个妾胆敢这样与夫君说话,还不是得拖出去当即打死么? 她抱着一丝好奇,用左眼偷偷瞟了这个胖王爷,王爷还恭恭敬敬地跪在床上呢。 琴袖噗嗤笑了出来:“行了行了,礼就免了。天热难眠,你先睡下吧!” 胖王爷连连说了几声“唉”,才毕了礼,转身欲睡。头才刚沾着枕头,忽然问了一句:“娘……娘子,不来睡么?” 琴袖用袖子稍稍捂了嘴巴,笑道:“我还不困,如何睡?” “那个……那个嬷嬷说,今天是吉日,我们应当……”胖王爷支支吾吾地说不出口。 “应当怎么?”琴袖回身瞪了一眼。 胖王爷一缩脖子:“应当……同……同……房……”一句话越说越轻,说到房字几如断气一般。 琴袖嘴里哼了一声:“大热天的,同什么房?你瞧瞧你,一身稀里豁落2的膘,我且不说同房,与你共枕就像身边一座火焰山一样,哪里受得了?” 王爷才点了点头道:“娘子说的实在也是正理。也怪我,这样的体貌。”琴袖听他自言体貌,倒也有些自知之明,才细细瞧了瞧她这位夫君。 其实这个胖王爷模样倒也不算磕碜,眉宇之间还是有几分英气的,只是他长得甚是肥胖,面团一般的脸使那眼耳口鼻分道扬镳,哪里再好看得起来呢? 正想再调笑他几句,没想这个胖王爷鼾声又呼呼响起,琴袖冷了脸啐了一句:“没心肝的!”才径自坐在床头,伏着床架闭目休息。 逮至夜深,她睡意也似有若无,昏昏想了许多人,可都想不明确,也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没睡着,唯觉窗外蝉声、身边鼾声与梦中景色交为一派,庭宇之间没有静下来过。 天方亮,琴袖就觉醒了。她看那身边之人流着哈喇还睡之不起,才觉得鼻子酸酸的有些清涕。虽说炎暑未消,可毕竟黎明夜寒,那一座冰山也尽融去,只留几粒冰丸,如同剥了皮的荔枝一样,湃在冰冷的水中,使人发寒。 她起身披了一件短褙子,轻轻启了窗门往外望去。天月尚未沉落,皓色迷蒙了一地庭砌,早起的小厮在抄手游廊扫洒,蝉声已歇,只留下时断时续飒飒的扫地声。 她笼上窗,饮了一杯雪汤振了振精神。雪汤冰得人喉咙发痒,琴袖才把帕子捂住口鼻,就阿嚏一声,打了个喷嚏。 想是昨夜贪凉冻着了,虽晚上再热,也不能就这样伏在床头睡的。这一声喷嚏倒把胖王爷吵醒了。他嘴里唔哩呼噜一阵发懒,迷迷糊糊问了句:“娘子,几时了?” “看天色,大概卯时许了。” “容我再睡一会儿……” 琴袖也不知他为何要说容他睡觉之语,只是因仍想打嚏,所以呆呆坐着,捂着鼻子。 这时候一个嬷嬷进了来,朝里面行了一个礼,面无表情地说道:“良媛,王爷该起了。” 琴袖不解:“王爷不上早朝,缘何卯时晨起?” 嬷嬷并不看她,冷言冷语:“今日翰林院学官开讲,诸位王爷都要入宫参与讲筵。快叫王爷晨起,梳洗用膳还好些时候呢。” 琴袖转身,轻轻晃了晃王爷。胖王爷“嗯”了一声,翻身又呼呼睡去。琴袖又轻唤:“王爷,该起了。” 王爷仍是不听见,琴袖没法儿,只能望着那个嬷嬷。 嬷嬷进来,拍了拍王爷的肩膀道:“王爷,起了!” 王爷一吓,忽然爬起来道:“嬷嬷,我竟误了时辰!”这个王爷似乎很害怕嬷嬷,哆哆嗦嗦地从床上滚爬下来,差点扑到地上。 嬷嬷朝外面喝了一声,不一会儿,十来个下人一边带着一套执壶、执瓶、漱盆,一边带着一套衣饰进了来。 琴袖定睛一看,先是一件葛纱单,再则一件大红团龙实地绉纱单衫、一条罗袴,这样穿着清凉爽快又不露肌肤,入宫也不会失礼于御前。 几个人先伺候盥洗,接着乃是一层一层往上套,直至皂靴、乌纱穿戴严整之后,又配上革带、牙牌、绦绶之类,只是王爷太过肥胖,这样一条虚悬的革带3竟被挤得密不透风。 琴袖心中既可悲又觉可笑,可还没等她想清楚,嬷嬷便骂道:“你还愣着做什么?快穿戴起来,伺候王爷、王妃用膳去啊。” 伺候? 可是她听岔了?她虽不是什么千金之躯,自小只有人伺候她,她哪里伺候过人? “我不去。”琴袖气呼呼地转过身。 这个嬷嬷如今更是傲气,连“良媛”也懒得叫一句,直呼为“你”,妻尊妾卑竟要到如此地步么? 嬷嬷嗤笑了一声,不屑地说:“良媛可知自己何等身份?王府里都有王府里的规矩,良媛固然气性高,只是坏了一点儿,那可都是要罚的。” 琴袖反唇相讥道:“嬷嬷是何品阶?” 被这样一问,嬷嬷还愣了愣说不出话,琴袖瞪眼斥道:“我虽王爷侧室,却乃是正四品良媛,是有品有阶有名有籍的命妇,你是何等身份,敢这样对我说话?我知道你们看我新来的,固是欺生拿架子,可轮得到你来教训我么?” 嬷嬷被琴袖这样一骂,脸一阵涨红了,可又拿她没有办法,只能气呼呼地跑了出去。 王爷眼皮眨巴几下,忙悄声对琴袖说:“郭嬷嬷是本王奶娘,在我们府里很大的,娘子不该……” 琴袖瞪了一眼:“不该什么?” “不该……”王爷低着头,又不敢说话了。这个王爷虽与琴袖同岁,看起来却是个烂忠厚怕事之人。这样脾气,看了真让人叹气: 如此王爷、如此夫君,怕是一丝也靠不住的! 且不说这个郭嬷嬷这样蹬鼻上脸、狂三诈四之辈,若是遇到像娘家刘常家的这样又毒又贪的泼妇,那只能两眼一蒙,由她放肆去了。 正此时,忽然外头来了个小丫头,在门口望见王爷在内便不敢进来,只能门外福身朝里面喊:“良媛,王妃娘娘有请。” 琴袖眼光一抖,流出一丝鄙薄,翘着嘴低语一句:“我还当多大能耐,不过‘告御状’去了。” 那王妃何等人,琴袖尚且没有见过,不过早晚都得见,她两手一摊,心想:我现在就会会她去! 第九章 金玉争辉 虽是应下去见王妃之事,可琴袖到底还是生气,拖着时间,硬等到王爷、王妃用膳完毕,王爷都入宫去了,才无心似的踱到王妃所居的正房。 刚踏进正房,就听得王妃陈氏厉声一喝:“跪下!” 琴袖抬眼一看,一位体态丰腴、皮肤粗黑的贵妇人正坐在一张黑大漆麒麟纹圈椅上,两只圆眼因发怒似如滚珠。 “妾不知何过要下跪。” 琴袖不甘示弱,盯着王妃看。王妃一努嘴,身旁一个拿着水盆的小丫头,往前“轰”得一泼,琴袖浑身泼了个稀湿。 “小娼妇!你才来几天,竟敢摆起脸子来了!” 琴袖用手抹了抹脸上的水,还有些腌臜之气,不想被旁人暗笑道:“这会子喝了王妃娘娘的洗脚水,身上可松快一些了?还敢糊涂了么?” 琴袖依旧不肯下跪,只把脸上水都抹尽了,反而白了周遭人一眼。这一白可算是火上浇油,那些个下人、丫头、妈子、嬷嬷都高叫起来:“跪下!” 她只觉身后被人狠狠一推,一个站不住就倒在了地上,随即一阵彼此的狂笑,像是豺狼夜间的嘶嚎。 这时候郭嬷嬷来了,照脸子就朝琴袖啐了一口,道:“我们这里,除了王爷就是娘娘最大,你才刚跨进我们王府的大门就这等轻狂,今儿禀明王妃娘娘,好好杀一杀你的威风!” 又一个妈子教训道:“谁家做妾的像你这样不要脸?你去打听打听,京城这么多老爷太太,他们吃饭哪个做妾的不站在边儿上打当1伺候?偏你头上长角,跟我们娘娘作对?” 琴袖来不及分辨,一个妈子又进了来,朝王妃耳边说了几句,王妃立刻站了起来,大声喝令:“抬起头来。” 琴袖不肯抬头,被人一把抓起后头发髻,才吃痛抬脸,“啪!”“啪!”两个结结实实的大巴掌,扇得她神之无之、天旋地转。 “下作小娼妇!你才几岁就被人破了瓜了,竟还敢嫁给王爷?”陈氏一骂,众人才惊叫起来,琴袖昏沉之中听见她们议论,原来是今儿早上一个妈子去看她床铺,发现没有落红。 “我……”琴袖刚想辩解,又一个巴掌扇过来。 随即又一声叫骂:“我们家里,容不得你这样臭娼气,歪烂骨2的人!来啊,把她叉出去着实打死。” 还没等她分辨清楚,一众妈子就把她架起来往外面抬,抬到中庭,人情愤怒,都在大喊大叫,这个说“快来个人”,那个道“板子,板子”,人言纷纷。 几个下人抬了板凳来,把琴袖死死按住,又有力气粗壮的家丁叫做张松的,提了一块大木板子,朝手里啐了口唾沫,“砰”得一下,下了死手。 这一板子下去,琴袖只觉眼眶周围的青筋几乎跃出,眼前碎着一地金星,随后就黑得看不见了。周围爆发出一阵欢呼。 她振奋最后一丝精神,艰难地吐出四个字:“金……丝未断。” “什么金丝未断?”王妃在一旁听得发蒙,丫头修文忙在她耳边告诉:“金丝未断便是女子完璧之意。” 王妃峻下脸来,似乎有些害怕:“你,你说你还……” 琴袖嘴唇已经皴裂发白,她抖着声儿,微微点了点头:“妾与王爷,并未同房。” 郭嬷嬷一看,王妃脸上闪过一丝迟疑,心中顿觉不妙,忙上前一拜道:“这大喜之夜,怎么能不同房呢?娘娘莫听她胡说!” 王妃听了觉得有理,也不放松,又要命人再打,琴袖忙道:“王爷!王爷昨日累乏早睡,娘娘不信,王爷回来自可问他。” 王妃陈氏这才哆嗦了嘴巴,问道:“若她所说不虚,恐怕王爷回来怪罪。”转顾左右,左右也有迟疑的,唯独几个妈子和郭嬷嬷十分不怕。她们在王府作威作福早惯了,王爷胆子又小,哪里怕他? 郭嬷嬷笑道:“娘娘只顾打她,她伺候娘娘不周,又出言不逊,哪里容得下这样的人?今日不略施小戒,他日还不要骑到娘娘头上了?娘娘不打,我们都不服啊。” 王妃一听,想来她家世不高,本已在府中尴尬,这个良媛萧氏出身名门,若是今日不树树规矩、显显威风,日后哪个下人还肯听她?她思索一番便喝道:“张松,好好再打!” 张松得令,抡起板子又要下手,琴袖猛闭眼睛,等着那疾风骤雨的惩罚,不想正在绝望之时,竟听得一个人远远一声呵斥:“你们在做什么!” 王妃一看,原来是王府的纪善官方继高。 纪善在王府虽是区区八品官,却负责规范王府法纪,权责甚重。一旦王府内有不法之事,可禀奏朝廷,若皇上降罪则非同小可。是故王府中人都对方大人有些忌惮的。 方继高上前一拜,问道:“娘娘何故在此责罚良媛?” 王妃陈氏一被诘问,张着嘴巴欲言又止。郭嬷嬷忙笑呵呵地上前道:“纪善老爷有所不知,这个良媛今儿早上冲撞娘娘,是故但加薄罚。” 方继高把脸拉下,直言道:“王府罚则甚明,若有逾矩不法之事,当由我上报理校官,与王爷、长史、左右直史诸老爷等共议处罚,何故在此中庭杖责,淆乱法纪?” 王妃陈氏答不出,只能铁青着脸道:“她侍奉我很傲慢,我只是气极没法儿了。” 方继高道:“良媛初来乍到,规矩不明,王妃应当派人教导才是,擅开私刑,于理不合,望娘娘自谨。” 陈氏只能一甩袖子,郭嬷嬷见状忙撅嘴对张松说:“放她下去!”张松叫人把琴袖拖回房中好生休息。方继高转身一走,郭嬷嬷就在后头朝地上吐口水,气哼哼地扭着水桶腰走了。 却说理王爷今儿一早就入宫了。今日讲筵可非比寻常,皇上亲临武英殿考察皇子学习。 诸王听说父皇亲临,都各自把功课温个烂熟,想在父皇面前讨个巧。只是理王素性憨愚,平素学习也很懒惰,三不五时地读上几行字已算是太阳西出,哪个老师看了都摇头。 这才入了宫,远远看见武英殿前中官罗列,人物纷纭,理王两只脚便迈不开了。一旁的承应宦官魏芳看见王爷这副模样,赶紧催促道:“王爷,得快些去了,不能教皇上等你。” 理王怯生生地说:“魏芳、魏芳,我的腿怎么走不动路了呢?” 魏芳斜眼一瞥,就见王爷的两条腿颤巍巍抖个不停,双手抱着拳头捏个死紧,身上的大红袍子袖口抖得像扇风,便捂着嘴偷笑道:“王爷,没事儿的,都是自己家兄弟您怕什么呢。”理王两只眼睛一扎巴道:“魏芳,我还是怕!要不我先回去?” 魏芳道:“这怎么成!看见那黄盖伞了没,皇上要来啦,王爷再不快去,皇上要骂了。”理王慌得颤声连说了几个“唉”,可仍迈不开半步。 魏芳见要坏事,忙跑到理王前面蹲下,道:“王爷,我背您去!” 理王扑将上去,魏芳闷哼一声,就觉得背上一座王屋山,压得他眼冒金花。魏芳咬了牙,“嘿哟”一喝,向前奔去,跨过那雕栏玉砌、文石陛墀,蹦到武英殿月台之前。 周围几个太监看见魏芳背着这么个胖王爷,左右挤眉弄眼偷笑不停。因不敢笑出声,个个把脸涨个通红,憋得眼泪滴里搭拉的。 魏芳忙把理王放下,自个儿扶着汉白玉雕花柱子一个劲儿喘粗气:“诶哟,累煞我了,累煞我了。” 这会子一个小宦官见了,实在忍不住笑了出来,:“魏公公今儿是得了什么便宜,背了这样一座金山,好有福气。” 周围的人听人,爆出一阵哄笑,理王也不知是讽他的,跟着也嘿嘿嘿嘿傻兮兮地笑。 忽然,门太监从武英殿内出来,看见理王忙道:“哎哟,我的王爷,您还在这儿闲打牙3呢!皇上快来啦,还不赶紧着点儿呢!” 理王一吓,忙小跑了进去,才跑出十步远,已经累得直喘气。他边跑边停,才进了内殿。 武英殿内,理王第一眼便见翰林院诸位学士森列其中,神色严肃。 理王掰着手指头算了算,太子大哥在文华殿读书,自然不在;二哥范王前年山东就藩去也,自然也不在。其余几个哥哥都坐得挺直,中间黄帐子内龙榻无人,想必父皇还没到。 他虽松了口气,却因为跑动的缘故,还在呼哧呼哧喘大气,在这肃穆安静的武英殿内,像是在一池静水中砸下一块巨石,尤其的响。 忽然,三哥许王冷不防说了一句:“武英殿内什么时候养了只狗?哈哧哈哧的。” 诸王心知肚明,都互相努嘴巴、使眼色,乐不可支。唯独理王呆呆地问了一句:“父皇不是一向不喜欢猫狗么?这武英殿内哪里有狗?” 这一句话惹得众皇子哄堂大笑,主讲官翰林院侍讲学士冯嘉诞咳嗽了两声,方才止住他们的笑声。 理王看老师生气,一缩脖子,找了一张小杌子坐了下去。可环顾四周,其余皇子都坐在红木嵌玉玫瑰椅上,脚上还搁着一个足承,很是气派。他虽知道座位不同,却也不明白其中缘由。 其实,理王坐席本来也预备好的,只是他久久不至,三皇子许王命人偷偷撤去他的座椅,只笑道:“来得最晚的没椅子坐。” 诸王看见理王一个大屁股,坐在那张小杌子上动弹不得,又装模作样地挺了腰杆子,吸了口气收了收腰,都暗笑不已。 许王突然问了一句:“七弟,你这锅盖太大了,这么小的锅子用不着这么大的盖子。” 理王“啊”了一声,挠头不解。众人又笑得跺脚、捂肚子,翰林院众讲官也有些忍不住,吊着嘴巴憋着笑。 这时候,五皇子晋王笑道:“三哥的意思是,问你锅盖疼不疼!” 理王歪了歪头:“这大铁锅盖子,晓得什么叫疼?” 这一句话笑得众人前仰后合,晋王笑得扶着椅把子岔了气,许王笑得足承都被踢掉了,皇八子吉王差点没把手里的茶杯跌碎了,只有皇四子嘉王微笑而已,不动声色。 理王只呆呆看了看自己诸位兄弟,一时忽然有些感叹了。 三哥许王相貌魁梧,皮肤黝黑,英姿勃发,眉宇之间有豪杰之气,这一笑一伏,雄壮之躯好似山倾,理王心中着实有些羡慕。 而四哥嘉王风姿落拓,笑不露齿,足是一个温温君子,理王也很羡慕。 他看看这个哥哥比自己好,那个哥哥比自己强,想想自己,竟不觉叹了口气。 正在胡思乱想之时,太监陈琼进了武英殿,高声一喝:“皇上驾到!” 众人慌忙止住笑声,俱竦然站起,恭迎圣驾亲临。 第十章 物各有畴 武英殿内,除了讲官掷地有声的言语,静得可怕。 今日所学功课是《大学》,诸位学士依次讲评,圣上倾听十分仔细,偶尔点头论道几句,皆是切中肯綮之语,众官都很佩服。 待讲官讲毕《大学》以后,就考背前几次所讲的《孝经》。《孝经》诸王都背得很熟,可是圣上脸上并无一丝和悦之色,从头至尾眼神冷得如同利剑。目之所及,诸位皇子都不由哆嗦起来,心里直发毛。 许王、嘉王年长,除背诵以外,还要轮对经义、解释章句。许王把《圣治》一章说了个大概,嘉王把《广要道》一章说得很通,圣上也只是稍稍点头而已。 轮到晋王背,冯嘉诞抽了《感应》一章,他因温得熟,张口便背:“子曰:昔者明王事父孝……”一时说得很快,一口气说到了最后,便是“自南至北,自西至东,无思不服。” “自西自东,自南自北!”皇上嘴角往下弯成倒勾,用指节“咄咄”敲了两下桌子,“背错了两个字,前后两句还背倒了顺序。伸出手,打四下。冯学士,你去拿戒尺吧。” 众人一听都着了慌,晋王把拳头捏紧,不敢伸手,皇上立即大声骂道:“手伸出来!” 晋王哭丧着脸,把手颤巍巍伸了出来,侍讲冯嘉诞捏着戒尺哆嗦了半天不敢打,皇上一把夺过戒尺,狠狠劈了四下,把晋王的五根手指打得血红。 理王在旁一看,吓得吞了好几口唾沫,许王、嘉王等皇子脸色都惨白了。讲官们害怕,谁都不敢作声,只能屏着长长的气,好久了才敢悄悄吐出一声“呵”来。 “《孝经》学了大半年了还学不好,朕屡次以宽大为怀,可你不思进取,仍背得不熟,今日岂能轻纵,你回去好好再背,下次再考!” 圣上对着晋王一通责骂,晋王吓得伏在地上,连磕了好几个响头,带着哭腔道:“儿臣谨遵父皇教诲。”皇上一甩手便道:“起来吧。该理王了。” 理王一听到了自己,脸上渗出薄薄一层冷汗,在这夏日光景竟冷得瑟瑟发抖。 他低着头,不敢看自己的父皇,而圣上固知他怎样人物,给冯嘉诞使了个眼色,冯嘉诞会意便问:“理王爷,在上不骄,高而不危;制节谨度,满而不溢,后面是什么句子?” 原是他愚笨,大家也都知道,故而先提醒他几句,他能答出一句两句也便罢了。不想理王一脸不知所措,“高……高……满……满……”结结巴巴说了半天也说不出。 诸兄弟都暗自嘲笑,晋王脸上方挂着泪痕,如今也被逗得破涕为笑,只有皇上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冯嘉诞看了一眼圣上,便提醒到:“高而不危,所以长守贵也……” 理王猛挠头,就是张着嘴巴说个不出,眼神木讷,惶恐莫名。 皇上脸已经拉得极长,沉着嗓子,飞快地说:“高而不危,所以长守贵也。满而不溢,所以长守富也。富贵不离其身,然后能保其社稷,而和其民人。这样容易也背不出,不成器!” 理王一听父皇责怪,吓得腿抖,小杌子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声。 皇上冷冷地瞥了一眼道:“你这半年来都在做什么呢?”理王抱着头不敢回答,许王笑道:“父皇,七弟听说《明心宝鉴》都背不出呢。”说罢众人笑起来,理王把头低得更低了。 皇上冷眼一扫,“哼”了一声道:“《明心宝鉴》背了三年都背不出,还有什么用!” 此言一出,理王的心上便结了万丈之冰。 他也不知自己怎么回的府,只知道一回府就把自己锁在房里,捂着被子罩住自己的头,只露出两只眼睛和一对鼻孔。 承应与妈子们都很着急,忙劝道:“王爷,天儿这么热,仔细捂出病来了。快把被子挪开些吧。” 可是理王爷就是不听,只是叫道:“《明心宝鉴》!把《明心宝鉴》拿来!” 众人不明所以,只好像哄孩子一样把《明心宝鉴》给他送去,理王过着被子把书翻来翻去,忽然哗哗地淌下眼泪了。 王妃陈氏一听,惊得慌忙赶去,见王爷边哭边读,还裹着一条大棉被子,忙叫道:“哎唷我的王爷,怎么了?快把被子去了,仔细捂出痱子来了。”说罢去拉被子,可王爷就是犟着,死死抓着被子不放。 “可是怎么了?”陈氏忧心忡忡地问,“有谁又欺负王爷了?” 理王嘟嘟囔囔:“没有!没有!” 陈氏转而责问下人:“你们都是怎么伺候王爷的?王爷怎么弄成这样儿了?” 承应魏芳忙道:“王爷从宫里回来就这样了,谁都劝不动。” 陈氏又好言劝了好一阵,可理王愣是一动不肯动,把那《明心宝鉴》翻来翻去,可也没读进去几句话。陈氏急得没法儿,只能找纪善方继高和理校曾大先。 理校和纪善都管王府法纪,平时王爷很怕这两个人,想着他们一来也能劝劝王爷。没想到两个人刚到,王爷就哇哇大哭起来,停也停不了。 “怎么了?”曾大先看着一样哭哭啼啼的王妃陈氏问道。 魏芳躬身一拜道:“正不知道怎么了,才请理校老爷来看看呢。” 方继高看王爷手里死死捏着一本《明心宝鉴》,对理校曾大先道:“理校大人,王爷是背书背不出了吧。以前背不出也就直哭。” 曾大先捋着胡子叹了口气,朝方继高使了个眼色,二人从房中退出,走到游廊说悄悄话。 曾大先摇了摇头:“王爷才十七岁,这样悖晦1。” 方继高苦笑道:“有什么办法?一年之内王府教授气跑了七八个,都说王爷禀质冥顽,无法可教,现下也没有人敢接这个缺儿。” 曾大先:“太祖爷幺子庆王也说不聪明,可即便不聪明也不至于这样。你瞧我们王爷,十七岁的人了,还一妻一妾呢,啧啧。方大人年纪轻轻,在这王爷身边也忒屈才了些。” 方继高忙摇手咋舌:“这话可不敢说!” 曾大先急道:“有什么不敢说的!从前相师说我命不好,没想到还真被他说中了。十几年受波查2,没出息。我家夫人屡屡埋怨,再过两年实在难堪了,大不了上书请求外放,好过跟这个傻子混一辈子啊!” 方继高只是微笑摇头,二人又说了一会子闲话,又见魏芳出来找他们,两人硬着头皮进去解劝了一会儿,可王爷仍闹个不停。 此刻,琴袖已回了自己的住处休息,幸而只打了一板子,受了点儿皮肉伤。正在起坐难安之时,一个面目丑陋的侍女进了来,令本来已经受悸的琴袖又吓了一跳。 原来这个侍女龅牙肤黑,琴袖恍惚之间被她容貌吓到了,才定了定神才发觉她也并非十足容貌可憎之人,只是牙突在外,有些难看。 琴袖便轻声问起她的姓名,她行礼道:“回良媛的话,奴婢叫做小呈,是王妃派来服侍良媛的。” 看她容止倒是很谨慎,琴袖笑道:“不必太拘束。我身上有伤,起坐不方便,你能帮我找些药膏来么?” 小呈便道:“王妃吩咐不许给您上药的。” 琴袖一听叹了口气:“也不知什么缘故,就得罪了她,难道只是因为我今日早上不愿伺候她吃饭么?” 小呈忙道:“良媛切莫往心里去,我们王妃娘娘素来有些骄矜的。奴婢那里还有些白背三七膏,我们下人若是打了板子,涂上两天就好了,就是委屈了良媛。” 琴袖摇头道:“谢你的心意,我看你瘦巴巴一个人,想必在府里也受了不少委屈的。” 小呈一听委屈,眼泪不住往下淌:“良媛,说,说笑了,我们哪里有什么委屈,做下人的,习惯了。” 琴袖看她欲言又止,想及她这样的容貌,在王府里更要遭人白眼,顿生同病相怜之感,正在感叹之时,忽然听见外面吵闹,几个妈子匆匆走过,琴袖不知何故,一瘸一拐支着身子往外头看。 小呈忙扶琴袖坐下,自己出去打听,不一会儿便回来禀说:“王爷正在闹呢,像是要看《明心宝鉴》。” “王爷看《明心宝鉴》做什么?黄口小儿都能看懂,我四岁就会背了。”琴袖不解。 小呈道:“良媛有所不知,我们王爷开蒙很晚,至今连《三字经》还背不全呢,何况《明心宝鉴》。听人说,今儿早上许是被皇上骂了几句,哭闹不停呢,王府里几个大人都劝不住。” 琴袖一听哭,便对小呈道:“你扶我一把,我去看看。” 小呈忙摆手道:“良媛刚刚受了伤,应当好好休息,万不可再劳动自己了。良媛有什么吩咐,奴婢代行就是了。” 琴袖沉沉一叹:“这样也好,你们王爷平素有什么喜好?” 小呈歪着头想了半天也说不上来:“王爷平素除了吃、就是睡,与王妃娘娘也很少说话儿。” 琴袖太息:“既是喜欢吃,有什么好吃的、他喜吃的,送去就是了。” 小呈一拍脑袋啊呀一声:“我怎么没想到呢!天气热,王爷最喜欢吃的是梅子雪汤了,这还是皇上从内廷冰库调发,赐下来的,王爷爱喝得不得了。我这就叫人送去!”还没说完话呢,小呈一只脚就已经跨出门槛,飞一般地走出去,一溜烟儿人影都没有了。 琴袖微笑着看着她离去的身影,却足足添了十分落寞。她摸了摸自己发僵的双腿,自己撑着一张几,颤悠悠坐到床上去了。 刚一落座还刺啦一阵生疼,琴袖揩了一把冷汗,心中却比身上还疼。 她原想着,自己决不能嫁一个碌碌无为的人,也曾庆幸自己家世不好竟也做了亲王四品良媛。没曾想这堂堂一个王爷,竟然是这样不堪。 上上下下又没有什么得力的人,她一个人来王府无依无靠,更添悲凉。 绿树无阴蝉声烦,门开得这样大,却连一丝风也不曾吹过。 第十一章 洛阳秋风 入秋已经小半个月了,天色澄碧,站在院中便见穹空被围墙围成了四四方方,此中之人难免有身陷囹圄之感。抬头满树红黄交色,远处雁阵归来,自雨滴般的墨点,到头顶若玉人指盖的大小。 琴袖这些日子除了晨昏定省、日常伺候以外,就是在院子里发呆。 还记得她来伯父府上之前的那天,陆尚尚在她的身后吹着动人的笛声。正是早春三月,琴袖倦坐花下。上头云雀方一声清啭,那一片桃花就开得很盛。 玉笛飞声,辗转飘到了桃花枝头,随着清风徐来,一枝枝桃花便盛绽花容。冰寒已去,一阳来复,春日的暖光匀在身上,人间悲愁遂渐消无。 那日的春色,如此鲜明!即便那桃花在她长长的睫毛之上落下一点小小的粉红,她亦浑然不觉,仍闭着眼睛细细听闻。 她肌肤之间露出一丝玉光,与狡黠可爱的桃红映得她那云鬟香腮更是难以言喻。 这时候,笛声骤止,琴袖不由地睁开眼睛。 眼前那个风流倜傥的男子,折下了一枝桃花,把他的心意无言地递给了琴袖。 琴袖却笑着把那桃花掷在地上,转过身不肯看他。 她哪里想得到,这轻轻一掷,竟成永诀!抚今追昔,更添悲伤。 小呈端了一碗银贝雪梨汤来,看见萧良媛又在发愣,想她本是个性情中人,看见残花败柳之貌又要想东想西,于是上前笑道:“良媛,王爷说天候干燥,给您送碗汤来。” 一听“王爷”二字,琴袖方才回神,道:“谢王爷好意了,你且放在我房中,我过会儿再吃。” 小呈笑道:“我们王爷喝了七八碗,好容易剩这么些,都是想着良媛。” 若在一个月前,琴袖必要笑骂:又不是饿死鬼投胎,一吃七八碗,可现在她哪里敢有一丝脾气、一丝抱怨?这一个月来,她在王妃这里受的折磨已经快把她逼疯了。 “我这就喝。” 琴袖知道她不喝,王妃陈氏会把这碗汤泼到她脸上骂她。早前已经遇到过多次了,而王爷看见她被责骂,只是愣愣地缩在一边,或者把房门关得紧紧的,捂住耳朵什么都不听。 就算陈氏一门已经败落,却因她是妻,自己是妾,如此鸿沟无法逾越。 自己的夫君又一点儿不关心,或是不敢关心她,窝窝囊囊大气不出,她眼角闪着泪光,硬着头皮把汤喝完了。 喝完也不算完,还得把汤里的银耳、雪梨、川贝都吃个精光,否则王妃又要骂人了。 “跟王爷说,已用过了。小呈,去拿我的佛珠来。” 她近来也开始念佛,因为王妃信佛,一来她怕受罚跟着念几句,二来日子过得实在是苦,无计可施之下只得找点儿解脱。 小呈不一会儿递上一串檀木珠子,扶着琴袖入了房门。房中已点了牛头旃1,这还是理王的四哥嘉王送的。她因念佛之故,王妃也多少赐了她一些。 口中一句又一句菩萨、佛陀,可她心中却久久不宁。直到婢女花霰偷摸着进了房门,眼色神神秘秘,她竟然“啪”得一声把佛珠甩在桌上,起身问道:“有信了?” 花霰摇摇头:“今儿还没有。” 琴袖怅然而坐,幽怨地说:“不是都过了六日了么,怎么还没有呢……”花霰摇摇头,啧了啧舌头。 琴袖叹了口气,拾起佛珠又有口无心地叨着,忽然门房蒋平悄没声儿地进了门,给琴袖磕了头。 “怎么了?”琴袖问道。 蒋平颤悠悠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来,端端正正放在琴袖案上。琴袖惊喜过望,撂下佛珠捧起这封信,反复摸了好久。 “良媛,我得告退了,不然叫人看见了不好。”蒋平忙道。 琴袖点眼道:“你快回去吧,仔细一些。” 蒋平“哎”了一声,方一揖而退。琴袖摸着纸笺,看见上面写着几个隽永的小字:吾妹琴袖淑览,尚呈。才看了一会儿,“嗒”得一声,一滴眼泪就把“尚”字糊了一半。 “啊呀!瞧我!”琴袖抹去泪水,拆开信封一看,的是陆尚亲笔,里面絮絮说着思念之语,琴袖的心也平安了许多。 他们二人这样私下通信,已有半月之余了。二人以六日为一限,六日内必互相问候,今日正是第六天,所以琴袖坐立不安,都是为的这件事。 琴袖低声读着信笺,从“吾妹无恙否”到“久未获书,情念极殷”,才读了一两行,她两眼已经模模糊糊看都看不清了。 “哎呀,哎呀!”她又自感叹,笑着擦了自己的泪水,可刚擦去,又淌了下来,眼眶微茫。 小呈是知道此事的数人之一,她给琴袖递了一块帕子,切切嘱咐:“良媛,看后快烧了吧。” “哎,哎!我还在看呢。”琴袖又像个小孩子一样,用手指点着上面的字,一个字一个字地读过去。 读到“兄欲图功名,日夜苦读”之时,她不自觉地说道:“读书要紧,可别熬坏了身子!”小呈听她说得大声,忙又轻轻耳语道:“良媛,轻些、轻些!” 琴袖才似听非听地说了一句:“知道。”又接着读了下去。 “妹虽每报无恙,实无恙否?若俱可喜之事,何必修书再三?兄实为忧耳。近来寒风夜作,乘此风者,悠悠之思!如今妹于槛内,兄负翅难及。唯当青天穷望,共照婵娟,失声感念,泪已涓涓。望妹添衾增衣,寒暖自知,兄一切尚可,万勿煎心焦思。” 琴袖读罢,已是心碎,再看末语,伏案大哭,正是: “喁喁以望白云之信,搔首以盼鸿雁之传。兄尚亲启。” 小呈拍着琴袖的背,安慰道:“良媛应当听您哥哥所言,自己保重自己啊。”琴袖边哭边点头,拿了帕子拭去眼泪。 “良媛,我拿去烧了。”小呈正要取走信,却被琴袖一把拉住道:“我,我再看一遍,再看一遍就好了。” 小呈叹了口气,知道良媛过得苦,这样与人通信也是无奈之举,便又给她看了几遍。琴袖来来回回读了十几遍,才狠狠地把信一推,难过地说:“烧了吧。” 小呈燃了一盏烛火,又查了查房门是否严实,才把信放在火上烧去。琴袖看那一阵青烟腾起,恍然若失地说道:“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 李白是否也这样思念过一个人呢?如果有,他又是为什么这样思念呢? 入秋天黑稍早,清辉一钩,颜色也不那么鲜明。王妃陈氏望了望外头的月亮,才缓缓地说:“中秋想来近了。去年此时,宫中夜宴,王爷也没得去,今年该早备一些。若是圣上无召,我们王爷也过得开心一些。” 一旁的郭嬷嬷听了盛赞王妃周全,又忽然听见一个婢女来报:“娘娘,晚膳了,良媛已经在里头候着了。” “她近来来得甚早。”王妃嘟囔了一句。 “良媛说了,娘娘用膳是大事,不敢来得迟。”婢女这一言,倒让陈氏舒坦了不少,笑道:“她倒知道规矩。” 郭嬷嬷笑道:“这都是娘娘教导有方!” 这个萧琴袖来府上一个月,桀骜之色已然尽去,如今在她眼前大气不敢出。王妃陈氏还有些得意,想来自己一月之间催逼似乎有些太急了,偶尔也有无理取闹之处,心中竟也略略有几分愧意。 “扶我去用膳吧。”王妃说了一句,众人跟着去了厅堂。入了厅堂之中,闻得一阵菊香,原来琴袖读了信以后很是安慰,便也有余力动些巧思。她觉得如今初秋,菊花应时应景,故而命人择了新鲜菊花,插入瓶中,摆在桌上既好看又芬芳。 如今正是螃蟹最肥美的时候,前不久厨房已经备下几箩筐,今日便做菜呈上,王妃看这些螃蟹个个硕大,很是高兴。 她见琴袖一个人站着给王爷和她布菜,又十分仔细地把螃蟹一只一只分好,心里有些触动,便笑道:“今儿有螃蟹,你也坐着吃吧。” 琴袖福身一礼:“不敢。” 王妃陈氏忽然拉着她的手说:“这些日子你伺候我们也很辛苦,中秋将近了,大家一家人不要那么拘束。王妈妈,给良媛搬一把凳子坐着。” 琴袖不知陈氏今日怎么回事,怕又耍出什么新花样,迟迟不敢落座。直到王妈妈把她按下座位,她还有些难以自安。 这时候,王爷也来了,看见桌上一堆螃蟹就伸出手搭了一只蟹腿要吃。陈氏忙笑道:“王爷别着急,待会儿有的吃的。” 忽然王爷一转眼看见桌上一瓶又一瓶菊花,不知怎么,手中的蟹腿落了下来,愣愣地看着不做声。 “怎么了?”王妃陈氏不明所以地看着王爷,王爷口中怔怔地说:“阿姨……阿姨……” 阿姨?琴袖不知他在说谁,只是看王爷眼眶湿了,就见他一把抱过其中一瓶道:“这是菊花里的一种,叫做墨牡丹,阿姨最喜欢了。我记得小时候,阿姨抱着我哄我睡觉,我看她每件衣服袖口上都有一团菊花,就是这种颜色,一件有十六瓣、一件有十七瓣,还有一件天青色的袄,上面也是十六瓣……” 琴袖定睛瞧了瞧王爷,露出未解的神色。琴袖入王府以来,从未听王爷说过这么多话,也不知道为什么,王爷这样一个痴痴騃騃的人,怎么女人衣服上绣的花样记得这样清楚? 忽然王爷哭闹起来,抱着花瓶跑回了房中,才没一会儿,竟然掏出一块大红的锦帕来,朝承应叫唤:“魏芳!魏芳!” 魏芳忙应了,王爷急忙把瓶中的墨牡丹都抖了下来,一枝一枝,极仔细地排在锦帕上,把那锦帕一裹,道:“你快入宫去,给阿姨送去!” 魏芳哭丧着脸道:“王爷,老奴实在是送不进去啊。” “咣当”一声,王爷把花瓶摔在地上,蹦出无数碎星子,众人都吓得站起来筛糠,唯独琴袖愣愣地看着他发脾气,猜测他的心意。 王妃忙赔笑道:“王爷,王爷,阿姨现在不能见人,送不进去的,您先用了晚膳我们再想办法!” 王爷头一回像大丈夫一样坐下,压着嗓子说:“不论什么办法,一定要送进去。” 第十二章 露凋晚林 “王爷口中的阿姨是谁?”当日回去之后,琴袖拉住小呈的手问了问。 “阿姨是王爷的母亲刘选侍。” “母亲怎么能叫阿姨呢?”琴袖有些不解。 “这是宫里的规矩。”小呈把一盏清茶摆上来,拍了拍自己的衣袖,小声说道:“凡是妃嫔所生的孩子,当面都不能叫自己母亲娘,得叫阿姨1。宫里所有的孩子都是皇后娘娘的孩子,只管皇后叫做母后,自己的亲娘是顾不得的。” “怎么这般残忍呢?”琴袖想着她自己的庶兄再不济,也能叫自己母亲一声姨娘,这“姨娘”也总算是个“娘”,可这堂堂皇子竟连这寻常人家也比不上。难怪宫中多事,人人都想做皇后,做了皇后起码能让自己孩子喊自己一声“母亲”,而身为妃嫔竟连这卑微的请求都不能满足。 视之他人,比及自身,她亦不胜唏嘘。 她原以为自己乃是正四品良媛,号称侧妃,其实也不过是正妻口中随意使唤的下人。 小呈把灯烛挑亮了一些,叹着气道:“这原不是我该说的话,只是良媛来府里日子久了也应该知道一些。王爷母亲,久已失宠于皇上,现下已被禁足,乃至不许外人送一针一线进去。” 琴袖听后,竟不自觉地落下泪来。 不是为谁而哭,是哭一哭自己。 刘选侍得不到皇上的垂爱,落得如此凄惨的下场。她又何尝不是如此呢?没有王爷的关爱,只有日复一日,无休无止的凌辱。 琴袖虽然身为女人,却从小立志不要依附于一个男人。她爱自己的母亲,却也厌弃母亲在父亲面前的软弱。她不想做这样的女子,可世上的一切明明白白告诉她:你是女人,你一辈子就应该依偎在一个男人身边,求他的恩宠,求他的关爱。 一朵灼灼桃花,自诩不负春光。可若春光负我,我亦为之奈何? “良媛怎么哭了?”小呈不解地问。 “没什么,只觉得刘选侍可怜罢了。”可怜王爷的生母,也可怜自己。 小呈叹息道:“王爷已经三年没有见到自己的母亲了。不过府里不许说这些事,说了犯忌讳呢。” 琴袖听后也不过一哀而已,只道她如今已是无依无靠之人,这样的事,她哪里有心力去管呢? 这些日子以来,她把王府看得很透。整个理王府乍一看是很繁盛,可细细瞧着却并不是如此。 金絮其外败絮其中,富丽不过是一时的表象,这表象之下藏着那么许多枯干衰败的东西。 后院那一池碧水早已发黑,秋风叶落,枯败的枝条也无人打理。下人虽多,却不过趁着方继高不在的时候,三五一处打马吊、玩彩选,吆五喝六,王爷也不管。 几个嬷嬷、妈子偷拿厨房里的瓜果蔬菜、府内宝贝出去射利2,比起自己家更甚,王妃陈氏竟也蒙然不知,每日除了刁难她似乎没有什么别的事做。 如此想来,真是锥心! 琴袖懒得理王府里的每一个人。即便是她贴身的侍女小呈,也不过觉得是被她丰厚的嫁妆给笼络的一个奴婢罢了。她如此,蒋平、花霰更是如此。 这些小小的人物,在这样的王府当中能好到什么地方去?不过看着自己金银财宝还算丰厚,一时没有把她私通书信的事说道出去罢了。 琴袖觉得,王府只是一个牢笼,把这乌泱泱一群人围在笼子里。年轻的她好比一只金丝雀,空对不远处那一枝新鲜的花叫唤,却怎么也飞不出这尺寸之间。 庭中花草山石早已赏得厌倦,难道那日后长得不可数算的日子都要在这片死水之中折腾?任她那点滴的青春流逝,与那外强中干的王府同样变成一枝枯干的朽木? “小呈,我是不是有了白发?”琴袖就这那一缕烛光,在铜镜中反复摩挲着自己的长发。那乌黑的鬟发本是如此明丽的川流。可是如今,她竟怀疑这道川流是否不再值得旁人驻足细鉴了。 “良媛又说笑话,良媛才多大年纪就生出白发了,那我们不都得成白骨精了!” 琴袖漠然“哦”了一声,仍然对着铜镜发呆,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初六啦,良媛昨儿才问过,怎么日子又忘啦。”小呈笑着道,“良媛贵人多忘事,时候不早啦,奴婢伺候您洗漱吧。” 琴袖没有回答她,只愣愣一道:“是啊,昨儿是初五。今日便是初六,明日便是初七。啊呀,怎么才初七呢?” 度日如年的辛苦,她觉得一介下人是很难体味的。正在胡思乱想之时,一只蛾子扑簌簌飞了进来,小呈一看忙道:“许是灯点得太亮了,把蛾子引来了。” 这蛾子很肥,用力扑闪着翅膀飞到房中。小呈慌忙降下纱帘,去取一根鸡毛掸子驱赶。可是怎么赶它都不肯走,那宽大的翅膀就要往烛火那里钻。 “秋天了,蛾子嫌冷了吧。小呈,由它去吧。”琴袖避到纱帘之中,望着帘外那只飞舞不倦的蛾子,也竟觉得可爱起来:它也知道冷,也知道要来房中取暖,可是人若是心冷了,可有一把火可取暖么? 蓦地,她可惜起那被烛火烧掉的陆尚的信,四顾茫茫,信中写了什么,她似乎又忘得干干净净了。 次日一早,皇后宫里倒是收到一束菊花。这菊花血一般的颜色,看了让人不舒服。 彤飞见瓶中如此景色,立马叫来几个大的侍女问道:“这是谁插的花?这样的颜色,怎么能供在娘娘跟前?” 妆碧、点红都摇头说不知道,凝香道了一句:“这似乎是早上冯直公公抱过来的。”彤飞便去找冯直。 冯直乃是皇后宫中九品长随,彤飞虽是一等侍女,却因宫女没有品阶压不过他,只能好声问道:“冯公公,这菊花是怎么回事?” 冯直看了一眼菊花,一拍脑袋道:“瞧我,一早忘记说了。这是今儿早上理王爷叫送来的。王爷说他阿姨喜欢这种花,叫娘娘务必想法子送给刘选侍。” “刘选侍乃是禁足宫嫔,怎么能送进去呢。”彤飞心想,若是被他人所知,岂不是坏事么? “娘娘开恩,总不至于送朵花儿都不成吧。” “那也不成!”彤飞抱着两瓶子花,正色道,“我这就叫人把花扔了。反正理王又不知怎么,劳公公派人跟理王说一声,就说花送到了,放心就是。” 冯直应了一声,便派人去说了。 彤飞转身便走,又悄悄把这两瓶花送到皇后的寝殿。 此刻,皇后方在凝思殿与女官们商议中秋节的事。彤飞入了凝思殿内,朝皇后望了望。因是日常行事,皇后只着了明黄色的袄裙,梳着一个狄髻,看着倒很明快。 “李尚食,这中秋节又不赐宴,怎么花的银子比去年重阳节的钱还多呢?” 李尚食瞧了一眼谢尚宫,谢尚宫弓着身子给李尚食使了一个凌厉的颜色,李尚食便道:“皇后娘娘,今年直隶丰收,圣心喜悦,故命中秋节大办灯会,又要大办夜宴以庆丰年。是故多花了一些银子。” 皇后翻着账本,神色一凛:“豆腐用了一千六百斤,本宫瞧前几年账本,这些豆腐也不过七八两银子罢了,你们报了二十两;彩纸两万四千六百张,内造纸再贵也不过一百多两银子,你们竟报了三百两。再者柏子仁要二百斤、桂花要一千四百斤,旧年烂在仓的不知有多少,今年收来的桂花不够用?宫里桂花树那么多,不够了叫人去上林苑收去,何必从外面买?动辄又是几十几百两的,内库都成了你们开的了?” 李尚食听后并无惧色,仍笑道:“今年涨价了。” 皇后冷笑一声:“六月六开坛造酱,你们说今年白面涨价,一斤涨了五文钱,六千斤白面便多花了三十多两银子,可去年用的酱还没用完,今年便又新制许多,难不成积年下来都烂在缸里不成?” 谢尚宫笑道:“奴婢等岂敢欺瞒娘娘,只是纯妃娘娘昨儿已把账本看过,说是可以,下头宫人也都巴巴儿等着放羊酒3的,这会子若是这也减了那也删了,恐怕合宫抱怨。” 正在掰扯不清之时,彤飞终于忍不住咳嗽了一声,皇后看彤飞似乎有话要说,便命女官们分别屏退了,只留彤飞一个。 “怎么了?看你神色。”皇后看着账本,蹙着眉头。 “叨扰娘娘了,只是今儿早上倒有一件新鲜事儿呢。”彤飞笑着行礼,皇后免礼问话:“什么新鲜事?”皇后放下账本,直看着彤飞。 “今儿早上,理王爷托人给娘娘两瓶菊花,说是刘选侍爱看,望娘娘垂怜,想法子带给刘选侍。” “谁收的花?”皇后颜色一正问道。 “长随冯直。” 皇后听后摇摇头:“他不是个可靠之人,不能给别人知道,把花扔了吧。” 彤飞又行了一礼:“奴婢想着,理王爷难得一点儿孝心,母子三年不见,本来就十分想念的。娘娘不如成全了理王帮他一把。奴婢当着冯直的面儿说要把花扔了,实则把花偷偷放在娘娘寝殿了。” 皇后忽然换了一个坐姿,蹙着眉头嘴中轻“嘶”了一声道:“你倒是周全。只是本宫有些好奇,这个理王怎么想到让我转交呢?” “许是有人从旁指点罢了。”彤飞道。 “不对,不会。”皇后轻轻摇了摇头,那流水一般的衣衫泄在明镜一般的琉璃砖上,“理王周围都是些无能宵小之辈,断断只会哄他送花,实则必然不送。若要真送到我宫里,是他拿定了主意了。” “娘娘的意思是……” “有的人是傻,有的人是不得不傻。”皇后狡黠的一笑,“本宫倒看不清理王是哪一种了,你姑且收着,寻个合适的机会,把花儿送去吧。若是刘选侍有什么话,你叫人细细听取,抽空说给理王听吧。” 彤飞道了声“是”,低头缓缓退出。 第十三章 孤馆灯青 自抚秋宫往北,有一座小小的偏殿,称为乐善堂。此殿本是抚秋宫北清行殿的偏殿,只是十多年前,清行殿为天雷所中,大火烧了精光。正殿、配殿俱焚毁殆尽,独独乐善堂尚存。 当时执掌六宫之人,乃是先皇后邬氏。先皇后节俭,不愿重开营造之事,是故将那清行殿的遗址辟作一小块花园,而那乐善堂也不过稍作整修,用以储藏旧物而已。 时移世易,如今这乐善堂中,住着一个年久无宠的刘选侍。她触动帝怒,早失恩宠,在这乐善堂独居已多年了。因她无事可为,乐善堂前那一处花草便付于她打理,只不过花草再是鲜明,也无人留意而已。 今夏极热,故而一入秋人便觉得骤寒。夏日葱郁的枝叶,入秋便被逼出几丝黄色。翠意稍削,只有那几株百子莲窜得老高,刘选侍伸出几年下来熬出老茧的手,抚过这一丛百子莲,忽然愣愣地说:“每年秋天,这里的百子莲就开得很好。” 她贴身的侍女春菲见刘氏说话时候也喘气,便把她搀住道:“选侍身上不好,很不宜在这里吹风。” 原来刘选侍这几个月病了许久,虽说典医监打发了几个人来看过,可吃了药也并未见好。病势沉重,她说两句话就要咳嗽。 刘氏咳了几声,摇摇头道:“百子莲……咳……我是一定要看的。” 春菲叹口气,便道:“选侍在这里且歇息观赏,奴婢给您取件披风来。” 刘选侍一惊,忙讶道:“不要,那件艾绿的!就那件石青的吧。” 春菲稍稍低头,眉宇之间露出很不舍的样子:“选侍,那件石青的都破成那样儿了,还怎么穿呢,换上那件艾绿的吧。” 刘选侍慌忙摆手:“不成,不成!那件艾绿色的披风是我家理王送的,我这样的身体,仔细穿脏了,还是石青的好。” 春菲听后,足足叹了一大口气,才转身去取了。不一会儿便把那件艾绿的披风与石青的披风都取来了。刘选侍一惊:“怎么都拿来了?” 春菲道:“选侍怕穿脏了,就把艾绿的穿里面吧,石青的套外边儿,这样暖和又不容易脏。” 刘选侍默了好一会儿,才似乎是郑重其事地说:“那我便穿上吧。” 春菲刚把艾绿色的披风披上选侍的两肩,选侍摸着那缠枝的纹样,便闭着眼睛笑。春菲很久都没有见过刘选侍笑了,不知何故,才稍稍一问:“选侍笑什么呢?” 刘选侍也不答,仍摸着这披风,不一会儿又淌下一行眼泪。初秋风缓,只不过略带清寒的微风拂过她的脸,头上陈旧的素银首饰也稍稍发出几丝轻吟。 刘选侍叹了口气,坐到了一块青石上。她把石青的披风又披了上去,用那满是皱纹的手把里面那件披风小心翼翼地托出了一些,从左到右,从上到下,点算着上头菊花的数目。 “一朵、两朵……”刘选侍的声音愈发沉了,数到十朵已经咳了好几声儿。晨霜耿耿,石上传来丝丝凉意,可刘选侍仍不在意。春菲看着难受,又回去想给她取个垫子。 春菲刚到乐善堂外,忽然见两个宫女正在廊下搜寻着什么,她心中一警,想着如今这样子别说是妃嫔,哪里还有宫女愿意来这里? 她蹑手蹑脚走进了观望,竟发现为首之人乃是皇后御前的彤飞,她吓了一跳,赶紧跑去行礼问安:“姑姑怎得大驾到这里来了?” 彤飞笑道:“来送礼呢。已经辰时许了,你们选侍呢?还没起么?” 春菲看见彤飞身后的小宫女抱着两瓶子菊花,忙道:“我们选侍在清行殿花园赏花呢。” 彤飞点点头道:“她倒有雅兴。”春菲不敢多言,只道:“选侍入秋就要赏百子莲的。” 彤飞听后笑而不答,只道:“你去叫你们选侍过来吧。我趁着人不注意来的,不能久留。”春菲忙应了,飞跑过去找刘选侍。 刚见她便开口:“选侍,皇后娘娘宫里的人来了。” 刘选侍一惊,骤然站起来道:“怎么娘娘宫里的人来了?快带我去看看。”春菲扶着刘选侍小步疾行,才到了乐善堂外,彤飞远远已经欠身行礼了。 刘选侍一吓,也忙拜了拜道:“妾乃幽废之身,不敢当此大礼。” 彤飞柔声道:“选侍毕竟皇上妃嫔,不敢不拜。”才抬眼一瞧,竟把彤飞吓了一跳。在她印象之中,刘选侍乃是明艳的美人,虽说时过境迁,不过总不至于太差了。 可这眼前的妇人头发苍黄稀疏,满脸不平之纹,面无血色、枯干旷废。从前那样花容月貌、俊逸无俦,如今消散得无影无踪。她本应四十许人,看着却像是六十多了。 似乎是察觉到彤飞神色之异,刘选侍惭愧地苦笑了一声道:“久婴疾病,无暇自顾,如今显得老些,叫姑姑受惊了。” 彤飞一礼道:“选侍哪里话。您瞧,这是您儿子托皇后娘娘送您的花呢。” 自从禁足以来,刘选侍已经哭了不知几回,那一双明目已生了一层淡淡的翳,她揉了揉,眯着眼望了望,见彤飞身后的宫女抱着两小瓶的花。见了花色,觉得很像,再颤巍巍走近了一瞧,竟讶然叫起来:“这……这是墨牡丹呢!” 选侍这眼泪便夺眶而出,她摸着花瓶连连朝彤飞致谢,千言万语久不停歇。 彤飞见她如此行状,更有几分不舍,叹了口气道:“选侍可有什么话带给理王爷,奴婢定代为转达。” 选侍捂着嘴,边哭边说:“谢姑姑心意,劳姑姑与我家理王说一声,为娘已经收了花,知道他还想着娘,天儿冷了,夜里万万不可贪凉。早前的时候,他这个孩子总爱吃冰,到了秋天了也不注意摄生。晚上好好盖被子,睡得有睡相,不要蹬被子,脚丫子凉了该生病了……” 如此絮絮叨叨,刘选侍似乎气喘也好了,话若车轱辘不停一般,彤飞记了一半又忘了一半,但见母子情深,实在感叹。 忽然,彤飞听见外头有人敲门,知道宦官要她出来了,她只能行了一礼道:“选侍,奴婢来时打点了宦官,现下恐怕有人要查起,实在不能久留了。” 刘选侍忙道:“哎,哎!瞧我,说话没个尽头的。”她忙转身对春菲道:“春菲,快把我那件旧袄里包的银子拿来。” 春菲应了,转身便要去取。彤飞忙问:“选侍这是做什么。” 刘选侍笑泪相夹,只拉着彤飞的手道:“彤飞姑姑来时肯定打点了门外戍守的宦官了,我哪里敢费姑姑的银钱。我也没有积蓄,通共也就二十两。十两银子托您带给理王爷,叫他做件入秋的衣裳。我听说他那个王妃也不是个细心之人,本想自个儿他做的,可这几年两眼看不清,连针眼也穿不进去了。另外十两,送给姑姑,谢姑姑这样劳动一趟。” 这时候,春菲已经把一包银子拿来了。她无言递给彤飞,彤飞把银子一推道:“选侍何必呢。我虽宫女,至少也是皇后御前之人,若是选侍信得过我,我代选侍叮嘱便是。选侍虽偏居一隅之地,可王爷俸禄倒也未有削减之说,不必特为补贴。至于打点的银钱,我只是奉命办事,选侍无需多虑的。” 忽然彤飞想起一件事,才道:“对了,选侍可知王爷纳了一妾?” 刘选侍一听也很震惊,便问:“是那家的姑娘?” 彤飞道:“是丹阴侯萧家的人,选侍也可放心了。” 刘选侍吃力地点点头,喟然长叹:“主上待理王极好,只是我这个做母亲的没用。”她仍旧千恩万谢,彤飞拜了拜说了些安慰之语便走了。刘选侍眼泪止不住地淌,可是看着这两瓶花,又笑得合不拢嘴。 彤飞回坤宁宫覆命,才走到坤宁宫的景福门外,迎面撞见步子很急的鲁尚宫。她见鲁尚宫步履匆匆,想着尚宫大人平素走路都很稳健,是不是遇着什么急事了。再看她呼吸沉重,神色屡有起伏,便上前一拜道:“见过尚宫大人,尚宫大人如此着急,可是生了什么气了?” 鲁尚宫一看是彤飞,稍定了一定,微微欠身道:“今儿早上的事,你与我一块儿面见娘娘吧。” 彤飞不解,只得跟着鲁尚宫进去。 这坤宁宫乃是皇后办事之处,后宫之中属坤宁宫与乾清宫最是壮观,一入景福门内,只见地上白玉砖石,清辉一片,若天月朗照一般,熠熠生辉。西侧登上阼阶,略微瞥上一眼,就可见那一排棂花槅扇窗,肃穆稳重,气派不凡。 殿外廊庑尽铺明净的地砖,这种地砖外头俗称“金砖”,宫里的人又谓之“青琉璃”、“碧玉镜”,其实名叫“京砖”,击之有金石之声,断而无孔,若日月之辉落之其上,甚是光彩照人。彤飞进退之间,如同凌波微步,行于银瓶之上。 前有宦官二人,见鲁尚宫、彤飞来此,令止步。二人朝殿外拜了一拜,宦官便请入内,鲁尚宫与彤飞迈着小步子进了坤宁宫殿内。 殿内繁华鲜盛,两旁锦幕,俱是苏绣文绮,一匹世值百金。殿内伽南香香气缭绕,沁人心脾。 循着织金凤纹毯望去,帷幕之中,端坐于红木龙凤罗汉床上的正是皇后娘娘。隔着帷幕,彤飞也能感受到皇后的气度。皇后娘娘见鲁尚宫拜得比彤飞还早,便先问了一句:“鲁尚宫,有什么事么?” 鲁尚宫才把方才在尚宫局内的事吐了个干净。原来她秉承皇后旨意,要尚食局重拟中秋节夜宴采办单子,尚食局却立马搬出尚膳监来说这是尚膳监定的单子,她们只是奉命交给皇后看过。 尚膳监乃是皇上所管,鲁尚宫难以置喙,而谢尚宫亦撺掇各局女官拒不从命,鲁尚宫一早吃了哑巴亏,气得没处发泄,这才来告状。 鲁尚宫一通怨气说尽,只请娘娘做主,皇后听了冷笑一声:“做主?我都自己做不了主了,还给你做主?” 鲁尚宫一惊,才忙道:“奴婢多嘴了。” 皇后叹了口气:“难为你了,只是本宫不宜再与六局女官起冲突了,昨日已见她们心中不满,故而今日只能拿你挡一挡。中秋节的事儿,就由她们去吧。纯妃想做好人,就让她去做吧。” 彤飞一听,太息不已。 第十四章 夜落轻霜 中秋近前,陆尚的信来得愈发得少。 琴袖知道秋闱在迩,陆尚无暇与她通信,只等中秋一过再把自己事先写的信一一送出。她心思恍惚,万事无聊,朝窗揽镜,形容支离,本已消瘦的身子如今更是憔悴。 她用右手抚着自己的左手,想是陆尚若也是摸了这样一只手,看着分明的指骨哪里还会喜欢呢? 听闻下人们说,今年中秋宫中大开夜宴,可是日子都已经十四了也没有请帖,王妃陈氏倒是无其所谓,私下命人预备晚宴。王爷得知花已送到后喜了好一阵,末了就只有吃吃喝喝,什么别话也没有。 这样三个人,一个外强中干,一个颓丧颟顸,一个哀哀切切,心意俱背,理王府里一片迟暮之气。 中秋节过后,琴袖便急着等陆尚是否还来信。可过了十日,并无消息。再等了十天,仍是杳无音讯。琴袖屡次想派人去问,可又恨恨地想:为何我要先开口呢? 他在玩弄我的心意! 可是越是这样想,越是难过。她在房中把自己写的那些信笺一封一封拆开,又一封一封地烧了,再一封一封地写。每日如此不倦,有时候恨极了,便脱口骂几句。可随后又有些不舍,只能呆呆坐着哀想: 我是全然被他框住了!他要以此将我束缚,以便让我将所余的生命献给他。我岂能做这样的傻事? 她恨恨地取过笔写道: 有所思,乃在大海南。 何用问遗君,双珠玳瑁簪。 用玉绍缭之。 闻君不相问,君岂独自安? 拉杂摧烧之,摧烧之,当风扬其灰! 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1 写至“绝”字,琴袖失声痛哭,就这样难过了整整一日。她徘徊踟蹰,想要把诗寄给陆尚,临到给人时,又把信撕了个稀烂。 秋意一日浓过一日,走在路上就是满脚黄叶沙沙的声音。陆尚的信久不能至,琴袖渐渐地也不再盼着了,只是抽空的时候念几句佛,关起门来看书。 十月的一场微雪,最后一排雁阵就疾飞南去。日头转寒,上了夹袄。琴袖虽然身子懒怠却也不得不先照顾好王妃陈氏。 这些日子,王妃虽对她偶有责骂,却骂得不十分多了。打也不再打了,最多逞些口舌之快,一则是因为琴袖懂得低眉顺眼、明哲保身之道,王妃很难抓住她的把柄;二则天气转冷,王妃身上发懒,每日就吃些果子、攒盒之类,很少走动、骂人,人虽然红活起来,却显得愈发的胖。 王妃话很多,一日滔滔不绝要讲上几千几万句。可是她乃将门之女,父母又起自贫贱,大字不识两个,说得除是东家长西家短便没有别的。 她又是不懂装点之人,房中乱七八糟放了许多的鲜花与玩好之物,相互不宜的也只管放在一处。她又喜欢大红大绿的衣服,无论春夏秋冬,身上只喜穿那种绣满鲜花的百花衣,红绿相夹很不显身份。 她原也要拉琴袖说话儿的,可是琴袖实在不愿跟这样的人多言,只能装作愣头愣脑的样子,讨得她很没趣。 王妃有时候为此责骂她,可渐渐地也懒得搭理她了,只私下里与那几个妈子瞎聊天时说:“我还以为世家女怎么样呢!也不过屁放不了一响,问她一句吐得了半个字也是最多。人都说狗骨头敲鼓,昏都都!这样一个绣花枕头,连一句整话也说不出来,把人能憋死。” 于是琴袖也免了听她掰扯街头巷尾的闲言碎语,这正中她的下怀,她只希望这夫妻二人一直如此,她也能落些清闲。 此外的腌臜事,不过就是郭嬷嬷日常克扣她的饭食,幸而她吃得少,忍一忍也就过去了。至于账房削减她的月例银子,她也早已懒得去争论了。 雪打在窗纸上,飒飒微响,小呈端了个火盆子进了琴袖的房门,只是见她仍然只穿一件雪青色的长袄抱着本书细细地读,才惊云:“姑娘快多添一件衣服,该着凉了。” 琴袖摇摇头:“我不冷。”小呈一阵好劝,琴袖才动了动身子更了衣。可更衣之后,她又忽然想到什么似的,跑到外头愣愣地看着府内的一花一木。直到日既西倾,天月初升,她也竟忘了吃饭。 小呈被人拉去做杂事,一时没有发觉。王爷王妃因天儿冷各自窝在房里用饭,也免了晨昏定省,这才要告诉琴袖,小呈却见她一个人坐在廊下的台阶上,望着空中霰雪飘然而至。 这些细小的雪点,轻悠悠粘在在琴袖的衣裙之上,略显可爱。月色微明,反着雪的清光,因而更亮了一些。院中有梅花数枝,在清寒中静放。此情此景,怎么不教人喜爱又怎么不教人伤悲呢? 琴袖站在这月光雪色之中,恍如天人一般,微微吟道: 清光玉不如,晚雪碧东西。 皓月虽常在,霜梅岂可栖?2 即兴作诗方毕,忽然一个人把一个暖暖的手炉递了过来,琴袖细细一瞧原来是小呈。小呈只笑着说:“良媛,天这么冷,在廊下容易着凉,我给你端个手炉好暖暖手。” 琴袖一惊,忽然才觉得小呈有一丝可爱,便问了一句:“这些日子,你看我这样颓丧,就不觉得厌烦么?” 小呈笑着说:“我们做下人的,哪里有嫌主子厌烦的时候。主子不嫌我们,就是最大的福气了。” 琴袖觉得有些对不起她,因为她曾经以非常鄙薄的心情猜测了小呈。小呈这样一个人,或许真的只是单纯想着她的事,伺候着她这个毫无地位可言的妾室。 “我若是你,我就甩脸子不干了,哪里像你这样好性儿?” 小呈笑了笑,叹了口气:“奴婢自小被爹娘卖到王府,刚来的时候,天天被嬷嬷、妈妈们欺负、教训,日子过得久了,也就习惯了。” 她们欺负你,你就不想着怎么收拾她们么? 琴袖几乎要把这句话问出来,可是她忽然发觉自己也对她们这样的人无可奈何。她们紧紧围在王妃的周围,倚仗主母的偏纵作威作福,自己也无能为力。 “这里太冷,我们进屋去说。” 二人便入了屋,小呈点了火盆子,屋子里不久便暖和起来了。琴袖道:“这种炭很不好。若是好些,你在炭盆里加一钱百濯香,这样屋子里就有香气了。” 小呈似乎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事一样,连连惊叹琴袖的见识。想来偌大一个王府,本也应知道这样的法子。可是王爷、王妃都是浅俗鄙陋之人,下人们更是如此,哪里知道这样风雅的做法? 琴袖闲着也是闲着,便与小呈话起家常与传闻,小呈把近来听说的各种事儿抖给琴袖。比起王妃张口就来,没个顾忌地讲闲话,反倒是小呈说话很有分寸,琴袖也乐得听她说。 她从中秋节宫里夜宴说到眼下。说是因为中秋夜宴太过铺张,皇上责怪皇后不懂勤俭持家之道,皇后在宫中也颇吃不开了。琴袖太息了几句,想着皇后对自己还有提携之恩,可涉及禁中之事也不敢深问,只听过罢了。 小呈再说了好些闲话,直把琴袖说得昏昏欲睡,打起哈欠,小呈微笑着给她铺床去了。边铺又边说:“良媛,明儿是北直隶乡试放榜的日子呢,良媛这样的才华,奴婢想着若是男儿身,那中举便是轻巧的。” 琴袖方两只眼皮打架,一听北直隶乡试,立马站了起来,仔细问了一句:“你说,明天是什么日子?” “乡试放榜呢,怎么了?” “小呈……你,你能不能明天出门替我跑一趟?” 小呈不解地问:“良媛有什么要紧事吗?” 琴袖急道:“帮我看看乡试的榜单,里面,里面有没有陆尚。” “陆尚?”小呈好些时候没听良媛提起这个人了,思索了一番才恍然大悟地说道,“就是良媛的那位中表之亲了。” 琴袖连连道:“正是,正是。”小呈应了以后,伺候琴袖睡下。 窗外雪下了一夜,静悄悄地唯听得见火盆中炭火哔剥的响声,小呈昏昏地已经睡去,可琴袖却翻来覆去一夜未眠。 次日一早天还未亮,琴袖已经起了。她见小呈睡得踏实又不便打扰,只蹑手蹑脚地去烧了一壶水,泡了一杯茶。 厨房早开,已经在做面果子了,琴袖看见蒸屉里面几个独下馒头刚刚蒸好,模样很是精巧,便向管厨房的吴妈妈讨要。吴妈妈不是十分刻薄之人,只是忌惮郭嬷嬷,便舔了舔冻干的嘴唇,悄声道:“良媛先拿几个去,只怕郭嬷嬷来了又说。” 琴袖道:“许她打秋风不许我讨野火?若她问起,吴妈妈就说是我拿的。”这几日王妃懒得骂她,琴袖胆子也稍大了一些。 吴妈妈也没法儿,只能睁只眼闭只眼装作不知道。琴袖回到房中小呈已经起了,她把那些馒头递给小呈,又给她倒了一杯茶:“吃了这些,跟蒋大叔说过,早早出门去吧。” 小呈一看琴袖亲自给她倒茶送东西,不知怎么谢,只是猴急地把馒头往嘴里塞。刚出笼的馒头烫得她呼呼地在嘴里哈气,一个囫囵吞了下去,差点没噎着。 琴袖笑着说:“慢点吃,慢点吃。”说罢把茶水递给她,她才咕嘟一声吞了,好好喘了口气,忙道:“好吃,好吃。” 用过早饭,琴袖便催促小呈去顺天府衙门前等候发榜。 第十五章 桂榜独攀 早间下过一阵雪,地上尚还托着几丝霜白。小呈小心翼翼往那顺天府衙门走去,按理而言,时辰尚早,街上的人也不多。可是小呈一径去了,就撞见满街的人。 原来今日乡试放榜,直隶各地的秀才们都早早地在衙门口等着。聪明些的行商,都趁着夜色就做好了朝食,沿街叫卖,买的人自然络绎不绝。 小呈混迹在人群之中,见有的人衣着锦缎,带着仆人意气风发,有的人则破衣烂衫,哆哆嗦嗦地缩在一边,低头朝手上哈气;还有的便是来图个热闹新鲜的,毕竟这样的事儿三年才有得一回。 人越聚越多,满耳都是鼎沸之声,她人个子小又是个女流之辈,被人推来挤去竟是离衙门口愈发得远。不一会儿,她便被挤出了人群之中,累得倒在一边气喘吁吁。 猝不及防一阵香气飘来,她转头望去,有人正在叫卖麻豆腐与奶油炸糕,虽说小呈刚才还吃了两个馒头,可一闻这炸糕浓郁的奶香,肚子又咕咕叫起来。她看放榜还得有些时候,双腿便不住地迈向那卖小吃的商贩。 小呈往兜里一阵好摸,摸出几个钱来,才上前一问,那小贩便一张笑脸绽开了花:“炸糕一文钱两个,姑娘要几个?” 一文钱两个,小呈觉得有些贵,但府里吃的都是定例,她日常事多且杂,每天那点吃的总是不够,偶尔外面来一趟,想着也该给自己添些别膳。 于是她拿定主意,小心翼翼地把两文铜钱放到小贩的手中,小贩立马拿了一张油纸包了四个递给她。 她欢欢喜喜躲到一边儿,仔仔细细豁开油纸,正要拿一个来吃,就听见一大声咕嘟,有人在她旁边咽口水。小呈抬眼一看,一个发着酸气的秀才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灰色道袍,满身泥灰,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 “姑,姑娘……”秀才的嘴巴哆嗦着,似乎是冷极了。 “相公1有礼了。”小呈忙行一礼,她一低头便看见那秀才的脚,一双草鞋竟穿到了秋末。 似乎是觉察到小呈看到他的脚,秀才很不好意思地把脚缩了缩,用长长的摆遮住了,也恭行一礼,道:“姑娘可否发发善心,与我一个吃,我绝不白贪你的东西。若是我中举了,一定还你,一定。” 小呈看他两眼无光,蓬头垢面,发髻散乱,两颊灰黄,像是很久都没有吃东西了,便一伸手把那四个奶油炸糕都稳稳递到他的手心。 秀才两手被热热的炸糕这么一暖,吓了一跳,忙又拜了拜道:“太多了,太多了,姑娘不必破费的。”他大概怕自己万一没中举,那是实在一个都还不起的。 小呈笑道:“相公说笑了,我虽也是下人,到底也是在大户人家做事的,这点炸糕钱还给得起。相公饿了多久了?” 话音刚落,那秀才早已吭哧吭哧把一个炸糕吃完了。一听小呈问起饿了多久,泪花就在他眼眶里打转:“实不相瞒,小生父母早亡、家中赤贫,乡试考完这一两个月,想顺道来京城投亲靠友,不想辗转多日也没有着落,来时钱财所剩无几,已经饿了三天有余。” 他说的时候还盯着剩下那三个炸糕,吞着口水。 小呈看他实在是饿,忙道:“快吃吧,不够我再去买。” 秀才实在饿得发昏,一口气又把三个炸糕吃尽了。小呈看他样子,又买了一碗豆腐脑、八个麻豆腐,刚送去秀才也是推让一阵,不多时却也吃了个精光。 秀才吃完不顾嘴角还挂着油,就朝小呈拜了一拜,才开口想要道谢,不想竟是一声“嗝!” 小呈一听这饱嗝打得震天响,笑得合不拢嘴,亦侧身行礼道:“相公多礼了,我是个下人而已,不敢当您大礼。这会子可足意了?” “如此大恩,无以为报,愿知姑娘姓名,若来日立业,必当报答。”秀才那拘谨刻板的样子,又惹得小呈哈哈笑起来。 小呈福了福道:“我原姓周,贱名不足闻。现在在理王府里做下人,府上之人都唤我作小呈,不知相公尊姓大名。” 秀才忙道:“愚某姓李,名沛,字表益霖。姑娘但叫我李沛就是了。” 小呈正要回话,不想忽然听见“哐哐”一阵鸣锣,顺天府外人群爆发出一声又一声赞叹。二人循声望去,只见远远一队仪仗很是庄严。先是一列带甲兵士,将人群分开两半,随后鼓吹之声大作,彩帜一列接着一列。 就听得什么人高声一喝:“北京贡院发榜!”那一端黄绸彩亭已经高举,一个穿着青色圆领,乌纱角带的官员便手中捧着一个大卷,与一众随从缓缓朝衙门口走来。 就看见随后一顶又一顶的轿辇跟着过来,喧嚷之声载路,小呈也分不清谁是谁,只知道街头巷尾一条街满满都是人,摩肩接踵,实在看不清前头。 而李沛个子很高,踮起脚来倒是很易观望,小呈便对李沛说:“相公,来时我家主子吩咐我看一个人有没有中举,我这样子怕是挤不进去,您可否帮忙看看?” 李沛忙道:“好说好说,就不知那人姓甚名谁,籍隶何处?” 小呈便道:“那人姓陆名尚,陆是陆地的陆,尚是那个和尚的尚,他是北直隶通州人。” 李沛点了点头应承下来,此时,北京贡院迎来的桂榜被两个官宦模样之人拉开,并由下人将卷轴用钩子钩了,挂在了顺天府衙门门前事先摆好的一张木屏上。 这榜单刚刚一挂好,那些个秀才便疯了一样围拢来,你挤我推,乱哄哄的。顺天府尹董舒功正坐在府衙台前大喝:“报录唱名。” 报录人便看着榜单,往前大喝一声:“第一名……解元……陆……尚,直隶通州县人!”一声报录以后,紧接着一个报录人递话:“第一名,解元……陆尚,直隶通州人!” 后头报录人一声一声递下去,直把整条街传遍。 小呈因被人挤得稀里糊涂的,还是没怎么听清,但李沛却听得很清,忙拉了拉小呈的衣袖道:“听见了吗?那个陆尚是解元!了不得了!” 小呈也不十分懂何谓解元,只道是第一个叫到的,想来就是第一名了。她惊叹不已,连连自谓:“好消息,好消息啊!” 李沛不免露出艳羡之色:“明日顺天府里开鹿鸣宴,陆解元一定列席其中。”他因想得出神,都没有听见小呈与她告辞的话,还一个人愣着朝衙门口看去。 小呈却已得了好消息,飞跑回府中了。 琴袖还在居处忐忑不安之时,就看见小呈从门外远远地飞跑过来,脸上挂着喜色。看她模样,恐怕是好消息了,于是急忙迎上去,不想被高高的门槛差点绊了一脚,却把整个脚扭伤了。 琴袖疼得掉眼泪,可仍然笑着捂着脚道:“怎么了,哎哟!怎么了?有好消息么?” 小呈一吓,慌忙跑来给琴袖揉腿,道:“好消息,好消息!良媛的表哥中了第一名!” 琴袖一听,乐得忘了疼,猛然站了起来,却不想脚上一抽又摔倒下去:“啊哟!瞧我!小呈,快拿些膏药来。”小呈似乎是自己的表亲中举一般高兴,也乐得忙应了好几声“哎”,跳着出去了。 初雪已不再下,秋阳耀起它最后一丝光辉,亮堂堂照得昨日下的小雪已然消无。人的身上发起暖来,王爷和王妃才从懒觉中醒了过来。 府外一声又一声鞭炮响,王爷睁开朦胧地睡眼要吃的。王妃在自己房里被屋后的响彻云霄的爆竹声吵醒了,懒懒地问道:“谁家成亲,敢在王府大街上放炮仗?” 一旁伺候的婢女小凌笑着说:“今儿是乡试放榜的日子呢。” 王妃打了个哈欠:“我说呢,炮仗放得这么老响,还以为明儿是大年初一呢。伺候晨起吧。” 小凌“哎”了一声,呼唤外头等候的婢女们。 婢女们一个接着一个进去,王妃忽然问道:“你们说,我们王爷若是考乡试,该考个第几名?” 下人们一听这话,都绷着脸不敢答,小凌忙奉承一句:“王爷天资聪颖,没得个解元,总得得个经魁。” 几个婢女一听这话,脸上像烧起来一样憋着笑。王妃冷不防又问了一句:“啥叫经魁?” 小凌虽是下人,却也读过两年书,便笑呵呵对王妃说道:“回娘娘话,这都是读书人的说法儿,这乡试头名叫解元,第二名叫亚元,第三名到第五名都叫经魁,第六名叫亚魁,其余的都是文魁。” 王妃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挠了挠脑袋思考了一会儿:“这些个读书人,可不都是些满口仁义道德,实在猪心狗肠的人么。我听说,那些个粉头里最得人喜欢的才叫花魁,这些读书人弄了老半天,也不过考了个什么什么魁,大概中了举就好比娼妇得了许多客人罢了。” 这一番“宏论”把那端水盆的下人给十足逗笑了,可她又不敢笑,只能死死忍着,直到伺候完了,跑出去找个地儿好好笑吐了。正撞见一样欢喜的琴袖,才忙收了笑,低头问了声好。 琴袖满面春风地说:“我要去给娘娘请安呢。” 下人忙让路,却忽然瞥见良媛一瘸一拐地走路,心中起疑也不敢多问,只自己做事去了。 琴袖方从王妃处走出,又回到房中奋笔疾书,她想赶紧给陆尚写一封祝贺的信,这一高兴,连几日以来陆尚不回她信的怨愤都置诸九霄之外了。 他是为了好好考试,我却在这里耍小性。 琴袖如此一想,顿时豁然开朗。她在信中说了许多抱歉之语,又忍不住把那长久以来内心的相思吐了个一干二净。 她似乎忘了自己已为人妇,也似乎忘记了自己身陷囹圄。她沉沦在狂喜之中,将陆尚视为自己的夫君,陆尚考中了解元,就像是自己的夫君考中了解元一样。 信写好后,她又托花霰带给陆尚,当晚便收到了陆尚的回信。 琴袖小心翼翼地将信放平,生怕弄皱了一丝一毫,却不知这一行草书的姓名中,涵盖了怎样的绝望。 第十六章 雪满寒愁 几行草字,已透露了陆尚的心思: 问吾妹安: 迭接大函,羁于科考,未遑奉复,感愧尤极。昨阅手示,中心难安。自妹出嫁以来,深蒙厚爱,吾妹殷殷之望,敢不报以拳拳? 自当日一别,芳仪难睹,唯以书信往来,聊遣相思。望风怀想,依依之切。夜雨寒灯,唯念于卿。星河耿耿,长夜漫漫,兄心所归,唯有吾妹也。若非吾妹砥砺鼓舞,兄何能有今日?此实不敢忘也。 然内外之当有体,人伦之固有节。四端七情,天道有准。妹既身为人妇,岂宜违背纲常,失度名教哉!兄亦有婚约在身,一日书信,小德私亏,若有相会之日,天理难容也! 然,吾妹德若山斗,兄所固知。往昔之事,皆因兄所误也,非妹之愆。从今以后,我二人当安守分际,不为逾越之事,望妹荃察。 呜呼!四德被包,仁至义尽,天鉴孔严,吾二人悉知。 兄尚启。 这算什么? 琴袖读到“内外有体,人伦有节”一句的时候,眼泪一若春江潮水,倾泻直下。这个时候,他竟高谈阔论什么纲常伦理了,当初说的那些甜言蜜语又算什么? 成亲? 是啊,他要成亲了。他总要成亲的。 谁? 和谁?是哪家的姑娘? 琴袖已经不能细想,也不敢细想。因为王爷今夜睡在与她一墙之隔的屋中,她隔着墙都能听见自己夫君此起彼伏轰动的鼾声,这鼾声在这孤寂的深秋寒夜显得尤为清晰。 月色渐渐远去了,一片沉云笼住了清空。冷冷的黄昏把她的双手和双脚都冻得瑟瑟发抖。白天那阵短暂的温暖在此时已杳如黄鹤、无影无踪。 “小呈?小呈?我看不见了!”琴袖拼命的呼喊,擦着自己掉不完的眼泪。 次日晨起的时候,琴袖照例还是要去伺候王爷和王妃早膳。日子稍暖了一些,雪也不再下了,可是琴袖却觉得冷得透骨。 王妃依旧是那张面无表情的脸,王爷依旧只是捂着肚子等着吃食。琴袖有气无力地布着菜,一不小心把一只馒头掉到了醋盏里面,飞溅起的米醋落到了王妃的衣服上。 “啪!” 一个狠狠的巴掌扇在琴袖的脸上,王妃陈氏破口大骂:“你是傻了还是残了!” 琴袖一听,积郁的悲伤如洪流般奔涌而出,忽然她把手上那只小碗摔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王妃脸一横,瞪了眼睛道:“你他娘的什么意思?娘娘我亏图1你了是不是?啊!你说啊!” 郭嬷嬷忙一把把琴袖推到地上,骂道:“无赖吃敲才,弄脏了娘娘的衣裳,还有脸哭?!” 王妃也起来大骂:“你看不起我么?我是妻,你不过是个妾,家生哨2一样的人!几天不管又一肚子酸水了是不是?想发牢骚了是不是!你今日是做给谁看?啊?王爷您说是不是该打!” 胖王爷低着头,摆弄着自己革带上挂着的那串宫绦,哆哆嗦嗦一句话不敢出。琴袖哭得撕心裂肺,更是火上浇油。王妃气得大叫:“把掸子拿来!” 几个妈子把一个粗掸子拿了过来,王妃不分青红皂白,劈头就是一顿乱打。掸子雨点般落下,琴袖刚开始还在哭,不一会儿就被打得发昏了。王妃仍无制止之意,因她下手从来没有轻重。 “救命……救命……”琴袖的声音逐渐微弱,渐渐地气都没有了。郭嬷嬷一看不对,想要去劝,不料尚未开口就听见王爷大喊一声:“够了!” 王妃陈氏一听王爷此言愣了一下,没想到王爷起身劈手夺下掸子,骂道:“你滚出去!” 王妃从没看见王爷发这么大的脾气,还有点不敢相信,稍稍硬着嘴说:“王……王爷,妾是在帮您管教……” “管教?你是分明想打死她!她虽是个妾,好歹也是个人!你把她什么时候当过人看?”王爷一声怒吼,吓得周围的家丁、妈子、嬷嬷等都傻了。 自他们入了王府,从来没见过这个愣头愣脑、傻兮兮的胖王爷冲谁瞪过眼睛,发过不可收拾的脾气。他们只当这人是小孩子一般心性,偶尔耍点小性子,给点好吃的、好喝的就哄回来了,哪里看到过他这样动怒过? 别说下人们,王妃也从来没有见过她夫君这幅面孔。 “我娘是妾室,被人折磨成什么样儿了!你们知道吗?知道吗!”王爷这一声大吼,把下人们的腿给吓软了,郭嬷嬷心里一慌,瘫在地上想说什么,可是张了半天嘴一句话也讲不出来。 “我叫你滚!” 王爷这一声大喝,把王妃喝得呆了,下人们忙推着她往外走:“娘娘,快些走吧,再不走王爷气坏了。”王妃的眼泪不住掉了下来,僵着身子被人半推半就地出了门。 王妃在嘴里还不停地嘟哝:“我……我就知道,王爷嫌我生得丑,那小狐狸精把王爷迷住了。王爷从来没有对我发过这么大的火,都是她,都是她。” 随后王爷命人把琴袖扶回房里,并命府内良医王崇山、胡本和二人用心诊治。等她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三日了。 外头竟然飞扬起了鹅毛大雪,今年的雪来得甚早,也落得甚急。不过一日之间,雪已经积了寸深,外头银装素裹,不似深秋更似初冬。 琴袖挣扎着从床上起来,四顾无人。身上仍然疼痛,可比起心死来说,身上这些疼痛又算得了什么呢? 门外一望,远远见小呈蹑手蹑脚捧着一盆热水,仔细地在雪上走着,生怕跌跤了。琴袖哀叹一声,转身又坐回床上去了。 “良媛你醒啦!”小呈看见琴袖醒了,激动万分,“快好好躺着,怎么自个儿走动起来了!我去禀报王爷!” 琴袖没有回话,只沙哑着声音说:“小呈,拿针线和剪子来。我有一件冬衣还要缝呢。” 小呈一惊,道:“良媛这样身体,怎么能缝冬衣呢。若是缺了短了什么,我给您拿,不必劳动自己的。” “我横竖也是闲着,身上不大疼了,这样吧,你拿一叠纸、一把剪子,我要剪窗花玩儿。”琴袖的声音毫无波动,小呈却想:良媛也是无聊,剪窗花总比缝衣服容易些,便先去取了剪子和纸,又搬了个小几,便于剪纸之用。 小呈退避而出,找王爷回话去了。 琴袖偷偷起了身,对着铜镜给自己梳了一个慵妆髻,这几日她身体受害,对着镜子才发觉自己脸色愈发得苍白。 她细细给自己补了妆,贴上心爱的花黄。 在那珠玉镜前,还是当日盛妆明丽的颜色,只是事隔数月年华早知不能久驻,心中已有难安之意。思及此,琴袖微微笑了笑吟道: 泪湿罗衣脂粉满,四叠阳关,唱到千千遍。人道山长水又断,萧萧微雨闻孤馆。 惜别伤离方寸乱,忘了临行,酒盏深和浅。好把音书凭过雁,东莱不似蓬莱远。3 陆尚何在?陆尚已远。 琴袖取过剪子,起初真的剪了两张,一张梅花,一张鸳鸯,梅花好剪鸳鸯难,剪着剪着,她便把那剪子凑近了,拿手指一寸一寸比长短。 琴袖哀想:若是这样扎下去,那心可受得住么?可怜我爹娘,白养了我这样一个没用的人。好容易嫁给了金龟婿,可惜女儿生来命贱,无福消受了。 她摸了摸剪子的锋刃,又摸了摸胸口的位置。闭了眼睛,深吸一口气。 “不好了!良媛!不好了!” 小呈的叫喊声打断了琴袖,忽然看见琴袖拿着剪子对着胸口,小呈大惊失色,连忙把剪子夺过,问道:“良媛这是做什么!” 琴袖眼中溅出了泪花,哭道:“我没用,何苦活在世上!” 小呈一把抱住琴袖的腿说:“良媛若是走了,我也跟着您去了!” “傻子!”琴袖说道,“你好端端的又浑说什么!我是日子过不下去了才想的馊主意,你又偏跟上来做什么!好好过你的日子!” 小呈忙道:“既然良媛自己都知道这是馊主意,不让奴婢跟随,自己又何必寻死以求解脱呢?” 琴袖叹了口气,心里已有几分动摇。小呈复言道:“良媛以为,死就能解脱了么?那陆尚既是薄情人,您没有嫁给他应该自庆天意如此,我们王爷虽愚笨,到底还是保住了您。若是良媛还有知恩之心,也务必帮我们王爷一把。” “保全我?开什么玩笑!”琴袖仍不敢信。 小呈哭道:“当日王妃把您打个半死,是王爷发了脾气,把王妃赶走,这才保住了您。我们王爷其实不是傻子,只是他不得不装作傻子罢了。” “他……他到底怎么回事?”琴袖头一次看见小呈这样紧张。 “现下来不及说了,请良媛念及王爷当日保命之恩,也救一救我们王爷!”小呈抓着琴袖的袖子哭得力竭,琴袖都快被她弄糊涂了,只问是什么事。 “王爷,王爷他入宫去了。” “入宫?入宫又算什么大事?” “王爷母亲刘选侍前不久病重,皇后娘娘派人秘密传话来说人快不行了,可是皇上恨她当年之事,下了严令要王爷不得探视。这几日,王爷为这事儿快疯了,方才我去回话的时候,王爷那边儿的下人说,他不顾阻拦径自入宫去了!皇上向来说一不二,若是我们王爷真的擅闯宫禁,不知要闹出多大的乱子,说不定自身都难保了!求良媛快去追上王爷,劝他一劝吧!” 小呈说罢,连连磕头,琴袖忙把她扶起问道:“那王妃呢?” “王妃娘娘前几日被王爷申斥,正躲在房里生闷气,不肯出来管这事儿。府里只剩您一个主子了,您务必想想办法!” 琴袖琴袖虽心结未解,可看小呈如此可怜,也忍不住动了心,点点头道:“快备上车马,我去追王爷!” 第十七章 白发楚吟 天上的大雪愈发的急促,冰风萧瑟,不仅人一呼一吸都很疼,也似乎扼住了马的喉咙。琴袖去往宫中的马车,在雪地之中蹒跚许久,马儿却踟蹰不前。 “喝!”驾马之人鞭子落得又响又急,可寒凝道路,催马不进,琴袖启帘往前看去,马儿两腿也冻得瑟瑟而抖。 “今日怎么天这样冷。”琴袖唉了一声,把自己的斗篷取下,把那一件好好的斗篷用妆刀一裁,成了四块布条。小呈在旁一看,惊道:“良媛这是做什么?” 琴袖道:“马腿寒,不肯向前。”她受了伤,颤颤巍巍地下了车,把那斗篷上裁成的布条绑在马腿上。过了一会儿,马儿似乎觉得暖和一些了。驾马人朗声一喝,马就飞快地往前跑去。 雪落得很惨烈,霜风卷地而起。路上已经甚少能见行人,娼家门前亦十分寥落,唯有沿街叫卖暖酒的街肆尚有几个人在喝酒。京城似乎从未像现在这样安静过,平日里走马观花的纨绔公子,也只带着暖耳缩着脖子,紧紧把袖子兜紧了走在路上,脚下发出一阵阵吱嘎吱嘎的响声。 可王爷,王爷自己怎么就冒着大雪去了宫里呢! 琴袖和小呈都焦急地往前看,那巍巍紫禁城本是一片肃穆的朱墙,如今被皑皑的白雪盖了一层,更显凝重。那长长的玉带河上,雪珠子堆起又被融到了水中,仿佛碎了的镜子,恍惚之间露出一点迷离之色。 到了,这高不可攀的雄垣,这密不透风的宫城! 琴袖远远一看,就见一个穿着红色冠服的肥胖的男人跪在宫城前面哭喊吵闹。那正是自己的夫君,堂堂的理王爷。 王爷朝皇宫里面喊叫:“求求你们放我进去看我阿姨一眼吧!求求你们了!” 守卫越聚越多,成了一堵人墙,硬是把他往外推:“王爷,我们奉命办事,不要为难我们。” “阿姨!不!母亲!儿子来看你了!”理王声嘶力竭的叫喊,可是守卫仍然无动于衷。那些守卫把他往外面拖,可一拖到外面,理王又跑过来,守卫们没法儿,只能聚到一起堵在门口,硬是不让理王进去。 理王在外面嚎啕大哭,忽然他噗通一声朝守卫们跪了下去,大喊道:“父皇,求您……求您让我见见阿姨吧!娘!娘!” 守卫们一看,都慌了神,其中一个领头的道:“王爷别做傻事,皇上已经下了死令,若我们放你进去,我们就完了,求您先回去吧。” 理王却不听疯了一样往里面挤。可他身形肥胖,力气虚弱,怎么推怎么挤,那些侍卫就是纹丝不动。可他仍然不放弃,拼了命把头撞向他们,守卫们一身甲胄,把理王的头磕得鲜血直流。 守卫们见他这样无理取闹,实在没办法,一个上前把他按在地上,他抱着那满地的大雪哭得撕心裂肺:“我没用,都是我没用……” 琴袖不知怎么了,呆呆看着这一幕,一言不发。小呈已经急了,就要上前去劝,不料一顶八抬轿子从她们身边擦肩而过。 这是谁这样大胆?入宫仍然可以乘轿子呢?琴袖正在思索之时,轿中之人忽然开了帘子,朝理王爷看了一眼,便大惊失色地下了轿子。 原来,坐在轿中之人,正是当朝首辅宰相江鸾。江宰相年逾古稀,皇上特许他乘轿入宫,寒风凛冽之中,江鸾花白的胡子也抖个不停,他惊道:“王爷在这里做什么!你们怎么这么大胆子,敢按住王爷不放?” 侍卫们才松了手,忙道:“阁老有所不知,王爷……” 还没等侍卫说完,理王用满是雪和血的手爬到江鸾的脚边,朝江鸾磕头道:“求江阁老开恩,求我父皇,让我见我阿姨,不,我母亲最后一面!” 江鸾身子一震,道:“皇上不许您去看刘选侍吗?” 王爷也不回答,就是一个劲儿给江鸾磕头,头上本来已经撞得起了大包,现在一声一声重重磕在地上,已经是磕得鲜血横流。 那清白的雪上满是理王伤心的血泪,江鸾吓了一跳,慌忙扶住理王道:“王爷,使不得,使不得,老臣这就去入宫禀奏皇上,一定让您见到母亲,您且在这里等一等。” 理王一听,大喜过望,千恩万谢不知说了几回,又要磕头,江鸾命人扶住王爷,自个儿入宫去了。 此时清行殿乐善堂内,一个妇人已经咳得没有力气了,死死看着天花板。她身边唯有一个侍女春菲和皇后派来的宫女彤飞与秋澈。 三人守着刘选侍,神色哀伤。 “春……咳咳咳……菲,帮我把那件艾绿的……披风拿来。”刘选侍说得气若游丝,可当春菲哭着把披风拿过去时,她的手却稳稳地抓住了那件披风,死死抱在怀里。 “我家理王来了没有?”那微弱的一声呼唤,已经听不太清了,余下的只有大口大口的喘息和滚烫的眼泪。 春菲叹了口气:“皇上他……皇上他……” “皇上……仍不许吗?”刘选侍其实也已经心知肚明,曾经那件荒唐的事,早已令皇上对她恨之入骨。 “都是……都是……咳咳咳……我……不好。”刘选侍已经无力哭泣,只有一行一行止不住的眼泪掉在枕畔,把那小小一张拔步床上的被褥浸个透湿。 彤飞和秋澈都很哀伤,忽然觉得天更冷了,忙对秋澈说:“秋澈,快把炭再添一些,屋里又冷了。”秋澈抹了一把泪水,点点小回了一声“哎”。 “冷啊……冷啊。”刘选侍的口中只能说出这几个字,忽然她睁大了眼睛,挣扎着从床边抓住几枝已经开败的枯花。那是半个多月前理王送来的菊花,她拿着花又披着那件艾绿的披风,似乎脸上安心了不少。 这时候,门吱嘎一声响了,皇后身边的宦官舒可至也来了。舒可至进来也不顾行礼,忙道:“选侍,理王爷在皇宫门前吵着要见您呢,可是侍卫……” 彤飞冷冷地一问:“侍卫怎么了?” 舒可至一低头,长叹一声:“侍卫把理王爷按在地上,死活不让他进来呢!” 刘选侍一听这话,仰天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足足地“啊”了一声,哭道:“显弘!显弘啊!我儿显弘!”说完从口中吐出一大口鲜血,彤飞、春菲一看不好,忙上前安慰刘选侍,一个拍胸舒背,一个端上汤药,可是刘选侍轰然一倒,牙根一紧,嘴里微微一句:“娘先走了……”芳魂堕尽,已然去世了。 春菲一探鼻息,突然间抱着尸首放声大哭,彤飞和秋澈都在一边抹眼泪,这时候就听见外头一阵响动,一个人从门外走了进来,彤飞定睛一看,正是理王本人! 紫禁城外,琴袖与小呈坐在马车头,呆呆地在宫门外等着理王从宫里出来。 侍卫放他进去已经四个多时辰了,大抵宰相的面子也不得不卖,皇上究竟还是许见最后一面。 这天已经渐渐暗了,冻云低垂,雪满苍天,风戾戾地嚎叫,吹得那琉璃瓦上结了一层厚厚的老霜。 “小呈,刘选侍到底犯了什么错?为什么皇上如此狠心?” 小呈哀声道:“也是她命薄如纸,刘选侍本来是宫人出身,一时很得皇上喜爱,一度封过婕妤的。可是随后不巧,怀理王的那年,先皇后难产去世了。皇上便待选侍不太好了,这倒也罢了,哪知道先皇后留下的希王爷四岁就走了,这时候原来嫉恨选侍得宠的娘娘们,便说是理王索了希王的命……” “皇上怎么会信这些人的胡言乱语呢?”琴袖与皇上有一面之缘,觉得皇上断然不是那种昏庸之君。 小呈低眉一叹:“那是自然的,起初皇上只觉得她们说的是酸话,可时日一久,枕边风太多,加之对先皇后思念日重,难免就也有几分怀疑了,故而选侍那时便已失宠。” “失宠便罢了,何必把她禁足呢?” “良媛哪里晓得!”小呈似乎愤愤不平了,“那些娘娘们这样还不肯算完,生怕选侍依靠美貌复宠,便窜通一气,在皇上面前诋毁选侍,说选侍因为年久无宠,私下里咒骂皇上。皇上起初也不信,可后来一次夜宴上,她们假装好姐妹一般撺掇选侍质问皇上为何听信谗言,皇上一怒之下朝选侍砸了一个酒杯,选侍一吓,把那个酒杯子反手一推,便砸在皇上的手上,使得龙体受损,于是皇上才龙颜大怒,把选侍一生禁在自己宫里,再不能出来半步。” 琴袖听后,蓦然颔首,一语不发。 她想到的何止是刘选侍的悲惨,更是身为女人的凄惨。皇上那天若是用酒杯砸伤了她倒也无事,可她砸伤了皇上,那就是天大的事。谁说刘选侍命薄如纸呢?天下的女人,谁不算是命薄如纸? 若是有那么一丝机会,她多么想扭转乾坤,把这被凄凄惨惨的世界摔个粉碎!?若是,若是她的夫君,有那么一点点可靠的话,她也不会落到今天这般田地。 “起先,碍于理王爷还小,皇上偶尔还睁只眼闭只眼让理王去见见刘选侍,可是后来妃嫔们的馋谮是越发地多,逐渐理王爷也见不到自己的母亲了,只能在每年正旦那天去给选侍问个安。这几年,更是连正旦问安都不许了,可怜我们王爷才小小年纪,就见不着自己母亲了。” 说到这里,小呈似乎也感同身受一般,擦着眼泪。琴袖正想安慰她几句,忽然看见远远有一个穿着红袍子的人,在失魂落魄地站在宫外,游魂一般地朝自己这里走来。 “王爷!”琴袖惊叫了一声,就看见理王满脸都是冻干、风干的血迹和泪痕。他行尸走肉一般地从宫门外趟了出来,一步一步,迈得这样有气无力。 “王爷!”琴袖也一瘸一拐地往前走去,刹那之间,王爷便倒在了满地白雪之中,放声嚎啕,可许是哭得太多的缘故,他的声音已经喑哑不清,琴袖连忙抱住他道:“王爷!王爷!您怎么了?” 理王爷也重重的抱着琴袖哭道:“娘,我的娘,走了……” “什么!?”琴袖第一次看见理王爷如此哀戚,他的手臂第一次这样有力,不再颤抖;他的手臂又是第一次这样颤抖,如此凄怆! 那一起一伏的背上,写尽了这十七年来的交臂历指;那一声又一声嘶哑的呼唤,说尽了三年多来剥床及肤的思念与忧伤。 “琴袖!我好痛!这里痛啊!”他狠狠地捶着自己的心口,大喊道:“我恨不得挖出心来看一看,为什么这么疼,是哪里划了道口子!” 琴袖默默地又抱着他,用无声给他安慰。 可是他却一把推开了琴袖,叫道:“琴袖,你身上有没有妆刀!我记得你随身都带着一把。” 小呈惊得头上都起了皱:“王爷,您要做什么!” “我娘死了,我还活着做什么!”理王说着哭哭啼啼就把手伸向琴袖的袖口,就听见“啪”得一声,理王被琴袖狠狠扇了一巴掌。 “废物!”琴袖的话冷若冰霜。 “你打吧,我现在一点儿都不觉得疼。”浩雪已经模糊了天下,也迷蒙了人心。 “啪!”又是一巴掌,琴袖骂道:“你醒了没有!” “没有!没有!”理王仍然无动于衷。 琴袖用尽浑身的力气,朝理王的脸上狠狠地又打了一掌,就听“磅”得一声,理王的脸上留下五条血指印,琴袖整个手掌也火辣辣地刺痛起来。 “我问你你醒了没有!”琴袖的话如同一柄长剑,狠狠地刺入了理王的心窝,理王流着泪跪了下来,那两只手颤抖着抓住琴袖流水的衣裙,倒在她的脚下啜泣。 “琴袖,我……我该怎么办!父皇好狠心,我母亲死了,竟然命人以宫女的身份落葬,我真的,真的不想活了。”理王涕泗交加,哭得干呕起来,那长长的鼻涕悬在他的鼻尖上,琴袖瞧了他一眼,骂道:“你母亲受到如此屈辱,都是你造成的!” “都是我,都是我不好!”理王仍旧哭着。 “你给我听着!人死不能复生,你现在哭又有什么用!你日常颓废懒散,把好好的时光荒废得一干二净,致使你母亲含冤却申诉无门。” 理王嘤嘤啜泣,不置一语。 “人有生尊,也有死荣。你若还有点男子汉的担当,你就该想想,我母亲生前受辱,起码死后不能再受辱,你要穷尽一切办法,起码让她死后享有哀荣!” “可……可是……父皇已经下令,让她以宫人的身份下葬了……” 琴袖神色凛然,逼问道:“你父皇可以下令,你就不行吗?” “我只是个无用的王爷,怎么下令呢?” “那你就变成一个有用的王爷,变成……变成可以号令天下之人!” “号……号令天下……” 琴袖目光如炬,那一把灼热的火,烧化了理王心中的万丈寒冰。 “你……你是说……”理王结巴着嘴讲不清。 “你若是肯,就去当那个坐在金銮殿的人,到时候即便追尊你母亲为贵妃、为皇后,谁敢不从?”琴袖那掷地有声的话语,在理王的心中激荡出了一阵巨浪。 “我……我做皇帝……?”理王的眼神闪着不知名的光,琴袖微微地点头,理王似乎看到了一丝曙光。 是啊,那一桩又一桩的悲剧,都是他父皇所造成的,若是他自己坐上皇位,岂能让这一切的悲剧重演!理王悚然起身,拉着琴袖的手道:“琴袖,我该怎么才能做皇帝?” “先减肥!” 琴袖狡黠地一笑,令理王怔了半晌之久。空中依旧是如席的大雪,可这手中之雪,身中之雪,不尽那么寒了。因为琴袖知道,明日必定是青冥浩荡、万里无云。 第十八章 鸿雁于飞 银河宛转三千里,梅花清寒,白雪半尺。空中残月无光,只不过在墙上投下虚弥的影子,即便是夜不能寐的京城也早已笼在这寒夜之中休憩。黎明之前,天黑得不见五指,偶然几点光亮,也不过是世家豪门彻夜的明灯。 在这一片苦寒之时,理王府内正堂的烛火已经亮起。掌事的下人们应睁着朦胧的睡眼,把那冷掉的汤婆子捂在手里筛糠。 这时候吴妈妈提着一壶热水来,王爷房外值守的张松抖着身子拦住她,笑道:“妈妈哪里去?” 吴妈妈瞪了一眼:“给王爷洗脸用的!” 张松搓着手道:“王爷洗脸,断用不了一壶,若是剩下些,也别费了功夫,给我们留一点儿吧。” 吴妈妈把铜壶往张松身上一抖,那满壶滚烫的热水差点浇到张松身上,吓得他往后一蹦,摔在雪地上叫疼。吴妈妈冷笑一声,咂嘴道:“放你的屁!昨儿洗脸,可可1用了这么一壶,再者王爷用的水,你这样的叫花子也配沾这好处?要热水自个儿烧去,起开起开!” 张松好容易爬起来,揉了揉屁股:“我虽配不得,可也苦劳的!你说这王爷一个多月吃错什么药了?天天这样早就起了,我们还得支应着,这大冷天儿的冻死我了。” 吴妈妈笑出一口热气:“你一个奴胎2生的小家子,鸡屎蚊子打哈欠,口气倒挺大!王爷也是你能说的?他这几日精神、没包弹3,你就舍不得你那烂棉花做的臭被子了!” 正在调笑打牙之时,吴妈妈身后便传来幽幽一声:“你们杵在这里做什么,王爷已经起了。” 吴妈妈转身一看,那萧良媛穿戴齐整,步履从容而来。只见她头上钗着时鲜梅花,下身一袭丁香色花鸟云肩通袖织花裘袄,分明是个绝色人物,吴妈妈忙笑脸一迎:“萧娘娘好。” 琴袖淡然一句:“快进去吧。” 吴妈妈忙笑眯眯跟在后头唯唯诺诺,还不忘突然转过身朝张松瞪眼。 这一两个月以来,理王府内可谓斗转星移了。你且往房中一看,一个微胖的男子只穿一件单衣,气宇昂然,端坐榻上,周围之人都捧着一套盥洗之具听候旨意。 琴袖才轻轻把门拢上,那男子便已眉开眼笑:“琴袖!我等你好久了。” 琴袖面带微喜,行了一个半礼道:“回王爷的话,今儿早上见珠钗旧了,换戴了鲜花,因而稍晚了一些。” 理王爷才稍稍看了一眼,便低着头小声道:“确实……漂亮。” 琴袖把脸飞红了,伺候王爷洗漱。不一会儿,他便换上一件寻常下人的短褐,绑了绑腿腰,带着一把长剑朝外头走去,琴袖跟着他到了后院的庭中。 这满庭之间红梅开遍,冷香暗涌,风动花摇。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满树红梅之中,原来是琴袖的大哥萧缮。 理王这些日子以来,一改颓唐,日日跟着萧缮习武。天尚未亮,只有霜雪反照之下,弥散的月光。萧缮行了一礼,便道:“王爷,出剑吧。” 理王一喝,把剑锋出鞘,萧缮拔剑对舞。两道银光从梅花之间腾起,清辉之下,剑身仿佛龙鳞耀光,萧缮飞身一刺,理王反手一挡,“嗙”得一声,如同金石迸裂。 理王挺剑回击,萧缮游走轻盈。一击不中,误中树干,落花纷崩,带着寒夜的冰光染得剑身凝上了飞香。萧缮趁理王不注意,一个扫腿,溅得一阵寒雪惊涛般四散,理王侧身一跳便避开了萧缮扫腿,用剑背一拍,听得“啪”得剑响,打中了萧缮的右肩! 理王得意道:“承让了。” “王爷天资卓异,愚某实在佩服。”萧缮方说完,却见琴袖一阵捂着袖子莞尔一笑:“王爷看你腿上。” 理王低头一看,原来那腿上的袴袜已经被划开了一大条口子,冷风瑟瑟地吹,才觉得小腿冰冰凉的,便弃了剑,挠了挠头道:“真是惭愧,还以为旗开得胜了呢。” 萧缮起手道:“王爷才练了一月半,已经很有模样了。可见王爷禀赋精奇,非常人可比。”理王笑了笑道:“若不是琴袖,我还不知能不能办得到。” 琴袖在旁一听,只是微微朝他一笑。月光渐淡,夜色更浓,想是太阳将升,黎明之前那一段漆黑罢了。理王又跟着萧缮练习打熬筋骨,这些日子以来,他每天一早就要提掇石。 这掇石有许多种,他方一开始练的是二十斤重的,一个多月前,王爷提十下就累得要休息半个时辰,后来更是差点儿不肯练了,惹得琴袖大骂:“你忘记丧母之痛了吗?” 每当他想偷懒时,琴袖这一句话就好比下了一剂猛药,一想起他母亲死前的哀愁,他便鼓足了干劲做事。如今他能将二十斤的掇石一次提一百下,还能试着抱起一百斤的掇石,久而不倒。 那肥胖无力的躯干渐渐呈露出精实的样貌,手臂上不再是肥肉一堆,而渐次看得出肌肉的线条。而那一张胖脸逐渐瘦了下来,渐渐眉目分明,略略显出几分英俊的样貌。 举完掇石,萧缮在王爷腿上牢牢绑上几个沙袋,他大腿渐渐细长起来,每天就要定时练八卦步。这八卦步也叫飞九宫,乃是习武之人常练的一种步法,绕走一圈配合练拳散招,练上几十圈下来,便是数九寒天也能累得人热汗直冒。 琴袖静静坐着看他练,一语不发。许是被琴袖看着心里有些激动,王爷每次都练得十分认真。 练完了一套八卦步,他缓了缓精神,红日杲杲已经东升,天光大亮,就是雪深风疾,四处连鸟叫也没有,只有梅香浮动,丽人相伴而已。 王爷才歇了半刻就又振奋起来练弓。他初学弓,练的是八力弓,萧缮拉的是十二力,二人射箭每日都要射上几百支,虽理王射的多有不中,可毕竟也在练习之中,射艺渐精。待他射完,已是辰时许了。 他休憩片刻,琴袖上去命人忙擦掉汗水以免着凉,又命人预备热水沐浴。洗完澡后,他才带着琴袖、萧缮一同到房中用饭,日日如此。 王爷以前走两步就气喘不止,如今却觉得体态强健,身体不再那么沉重。琴袖跟在他后面,仿佛像是回到了小时候。小小的她也看着两个哥哥习武,她跟在哥哥后面瞎闹,哥哥们也不生气,拿着好吃的哄她玩儿。 “琴袖,今日中了八十箭。” 理王爷似乎是在做功课似的,每天都要汇报他射中的箭数,琴袖也不多言,只是微笑道:“比昨日少了一箭,明日罚你多射十支箭。” “是!”理王喊得像个孩子一样,说罢便开始大口吃起饭来。不知怎么,琴袖看他那副认真的样子,心中竟觉得有那么一丝可爱。那微胖的脸上横着两道剑眉,稍稍显出一点点男子的阳刚之气,竟让她不好意思地红了脸,低头拨弄着碗中那枚刚刚剥好的鸡蛋。 不,我并不是喜欢他。 琴袖这样告诫自己:我只是利用他达到我出人头地的梦想。 看到琴袖发呆,理王爷才忽然问道:“琴袖,你怎么不吃呢?” “啊!”琴袖才怔怔地叫起来,“回王爷,妾在想以前的事儿呢。” 王爷却嘟哝着道:“我们都是自己,我说了,别叫得那么生分,私下里就叫我显弘吧。” 琴袖低着头,瞥了一眼大哥,萧缮却暗自偷笑一般抿了抿嘴巴,故意低着头嚼着一个大馒头,惹得她又羞又急,也低着头默默地把那鸡蛋戳开,恨恨地把碗移到萧缮的眼前,“咚”得敲了桌子一下。 “呶!我不爱吃鸡子,给你吃!” 萧缮咳嗽了一声:“我今日可真是好福气,白得了一个蛋。” “你们兄妹二人可别打哑谜呢!”王爷笑道。 萧缮笑着起手道:“王爷,民间嫁娶都要吃喜蛋的,就是我没福,没吃过妹妹的喜蛋,今儿可不是得了脸么!” “喜蛋?”王爷似乎听说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那你多吃两个,不够我叫厨房再添些来!对了,这样的东西是不是上上下下都得吃呢?” “那是自然的。”萧缮笑道。 琴袖一听,急红了脸道:“王爷,你也纵他这张刁滑的嘴!” 王爷转而叫了叫侍膳的魏芳,道:“你赶紧去叫吴妈妈备下一百个鸡子,按着民间办法做成喜蛋,府内上下人人分送。” 琴袖的脸忙烧了起来,一把拉住魏芳道:“王爷跟我们玩笑呢,您别信。” 王爷神色转而郑重起来:“孤可不开这种玩笑,想起来,你刚来府上的时候也没好好待你过,就算是补偿吧。” 琴袖低头默了默道:“你们男人都花马吊嘴的,我可不敢信。”她被陆尚伤过,那些花言巧语消散之速,恐怕连陆尚自己都不敢信。只道男人变脸如翻书,这样的话她如今也不十分爱听,可真的听到了却又有一丝感动,到底还是个小女子啊。 不管琴袖如何想,王爷却似乎很执着的样子:“现在就做,我也做!”琴袖忙撅嘴:“不许去!今儿早上还有功课。” 理王爷一拍额头:“险些忘了!” “昨日要你背的书,背的怎么样儿了,背不出来可是要打的。” 原来这萧缮教王爷武功,琴袖这几日就当了教书先生教王爷读书。王爷从前功课太差,现在还在读小孩子念的《三字经》、《千字文》、《明心宝鉴》。 不过琴袖一早就看出他天赋奇高了,不然何以把母亲衣服上的纹样记得这般清楚呢?她猜的没错,王爷一个月内就把三本书都学完了,如今开蒙得差不多,渐渐读起《论语》、《大学》来了。 用饭一毕,萧缮起身告辞,王爷便与琴袖到书房读书。 王爷以前因为懒惰,就显得十分蠢笨,把教书先生气跑了许多个。况且他母亲去世之后,皇上下令以宫女身份落葬,眼见跟着理王爷是没得混了,王府里那些个掌管事务的大小官员纷纷上表请辞,由理校曾大先起头,竟跑了一大半,只剩下纪善方继高、典膳商行哲寥寥数人而已。 既是无人肯来,琴袖便成了开蒙老师。看她那架势还真有点教书先生的意思。只见她一手捧书,一手拿着一管戒尺,神色严厉地听着理王爷背书。 “人生智未生,智生人易老。心智一切生,不觉无常到……” 理王背得仔细,半个时辰背下来,一字不差。琴袖看他背得好,便命他读一读大学,只见他张口便来:“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错了错了!”琴袖拿着戒尺敲了桌子两下,“在新民!这个字儿写作亲,读作新,明德使人日日新。你翻到书后面,不是提了一句,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么?看书得先通观全文,方才能开始读,没有仔细思考,那就是信口雌黄,伸出手来,打三下!” 王爷嘟哝道:“打一下行不行?” “还跟我讨价还价了是不是?!”琴袖便凑近了,去拉住他的手要打,却不想方拉住了理王的手却被他紧紧地握住,再也不肯松开。 第十九章 游蜂戏蝶 “把手松开。”琴袖怪了一句。 “不放。” 理王怎么也不肯把手松开,可他也有些不好意思,转过头去就这样默默地握着,任凭窗外风啸,雪打纸窗。 “王爷读书辛苦了,妾带了碗参汤,来给王爷……”那熟悉的声音从书房门外响起,可还没说完,就听见“哗啦”一声,那一个瓷碗已经被砸在地上了。 王妃陈氏红着眼睛看着他们二人,琴袖忙把手撤去想要解释什么。不料王妃那火烈性子便已叫骂起来:“原是在这里偷欢,哪里是在读书!” 一看她又要闹起来,在门外值候的小呈、花霰都进了来劝,却被王妃反手一推,两个人被她推倒在地,王妃自个儿哭着跑出去了。 琴袖不动声色,淡然一语:“小呈,把地上收拾一下吧。这一地碎渣子,仔细扎了人。” 理王却只冷冷的也不多言,良久才叹了一小口。可琴袖从他清明的眼色之中,看出些许无奈。 “她是父皇指婚,若没有父皇,我早将她休了。” 王爷这一句话把扫着碎片的小呈和花霰给吓坏了,花霰手中那一把笤帚,竟一个拿不稳倒在了地上。琴袖朝花霰使了个眼色,又抚了抚王爷的背:“万万说不得这样的话了。” “有什么说不得的?”虽说王爷嘴上这样讲,可见他哀伤的容色便已透露了他的心事。 琴袖近来听许多人说起以前的旧事,王爷从小就不受父皇的喜爱,乃至婚姻大事也不过草为置办。王妃陈氏出身微贱,正是他在父皇心中地位的写照。 因此,他从小便是自闭、颓废的一副样子,众兄弟都喜欢拿他取笑,取笑的人越多他便越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了。 若非琴袖那雪天里一场痛骂点醒了他,他竟不知自己白白荒废了自己十几年之久。可当他幡然痛悔之时,那鄙薄伧俗的正室便不能入他的眼了。 这几日来,他对王妃陈氏屡有申斥,陈氏本来是个无知之人,浑然不觉王爷颜色已不似从前,还像往昔般张扬浅陋,每日早晨睡到日上三竿。 聪明的几个下人都知道风水轮转,你看每日陪着王爷走东走西的都是萧良媛,便知道如今哪把火烧得正旺。 一次晚膳,她又借口萧良媛布菜布的不好出言讽刺了几句,便被王爷呵斥:“不爱吃就不要来吃了。”把王妃好一顿羞辱,连一向很拿大的郭嬷嬷竟也不为她说半句话,这才使她恍然大悟:她在府中已大不似从前了! “如此陋妇,要她何用?”王爷这句气话,却揭开了他多年来隐忍不发的伤疤。 “她是皇上赐婚给王爷的,王爷万不要如此动怒。皇上是怎样的人,您还不懂吗?”琴袖说着点了点他的两肩,王爷摸了摸肩上那双玉手,愤懑之情才稍稍舒缓了一些。 是啊,父皇的狠心,他看在眼里这么多年。若是真的对王妃很凉薄了,保不定父皇会觉得他怨怼自己,他那岌岌可危的亲王之位,恐怕更是难保了。 听方继高说,朝中已起了一股风,说是理王爷母亲既以宫女之礼落葬,自然应该降等为郡王。 虽太祖皇帝定下的规矩,皇子生母无论如何微贱,皆封亲王,且我朝素无宫人之子需要降等的先例,可皇上对刘选侍深恨无比,想来此事并非空穴来风,有人只是想正中下怀而已。 “王爷现在在朝中危如累卵,切不可多生事端。”琴袖微微一语,便把理王唤醒了。 “是啊,是啊。”理王暗自感叹,却也无可奈何,“小呈,去把昨儿个供上来的柑橘送些给王妃吃。” 小呈道了声是,退避而出,琴袖遂又拿起一本《论语》,逐字逐句地教他读书。 小呈才从吴妈妈那里要来了柑橘送往王妃的房中,就看见郭嬷嬷一张笑脸迎了上来,她手中捧着一样攒盒,朝小呈一招手:“小呈姑娘,你往哪里去呀?” 小呈一看是郭嬷嬷,脸板了板,干涩地说:“我往王妃房中去,王爷下赐时果。” 郭嬷嬷道:“小呈姑娘辛苦了。我这里有一样攒盒,里头都是些当茶的1,听人说,良媛平素很少用这些点心,唯独芝麻薄脆、蒸酥果馅儿偶尔用些,这不,我就给备下了。这几日天儿冷,喝稠茶的时候就着吃,可香了!小呈姑娘若是方便,把这些替我带给良媛。” 她又指了指攒盒上一个小木盒,笑道:“里面糖渍了些金桔,劳姑娘一并捎去。” “好难得!这是南方的稀罕物,京城里怕是难找,郭嬷嬷手倒是长,也弄得来的。”小呈轻轻一哂 郭嬷嬷赔笑道:“哪里是我手长,不过是我那行瘟的弟兄在宫里做些伙计,偶尔得来的。” 小呈微笑道:“知道了,我去去就来。”方行礼而避,心想:到底是眼见着我们良媛得宠,也赶来巴结了。 近来小呈在府内也贵重起来,这便叫做: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她本来一个龅牙的丑姑娘,被各房各处赶来赶去,哪里想着还有郭嬷嬷恬着脸来赔笑的时候?想罢,拍了拍衣袖,把那些柑橘送给王妃了。 王妃倒是个没心肝的,看着王爷送来柑橘安慰,也竟欢欢喜喜地吃起来,哪里晓得个中缘由呢? 王爷在书房学习,听琴袖讲《论语》不觉已至午时。肚子咕咕叫起来可仍听得意犹未尽,他感叹琴袖一介女流竟如此聪慧,比起他和许多男子来,有过之而无不及。 厨房送了饭食来,他们稍稍用过些便饭,王爷习武以后,用的不似以前那么多,一碗窝窝蛤蜊面够他一人吃了,搭上几样小菜,似乎民间风尚。 吃完以后,王爷又一刻不停地温书、读书,整整一个下午似乎不知疲倦。晚膳干脆也在书房吃了。琴袖既见他用功,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直至夜深雪重,王爷还在习字。 他先临的是褚遂良,小楷仿的是赵孟頫,一月有余谈不上什么心得,却也只能摹出一二分像。可他气度已经不似从前,那尚显浮肿的眼中,露出的不再是彷徨之色,而是灼灼辉光。 入夜以后,同床共枕。 两人都不曾睡着,只是默对着床帐,你一言我一语地聊天。 “琴袖,你怎么懂这么多呢?我以前也换过许多教书先生,可这些先生们懂的也没你多呢!”理王愣愣的一问,倒让琴袖有些好笑。 “王爷说笑了。妾粗通诗书,哪里比得上先生。” 理王不管,自顾自地说:“他们只会瞪着眼睛叫你背书,背不出就骂,骂不好就打。我曾记得以前背《三字经》,我便多问了一句,方生出来的娃娃我们又不晓得他想什么,怎么的知道他是善是恶呢?这一问被老师傅一顿好打,说我是个没法儿教的。” 琴袖噗嗤一笑,旋沉声道:“人性善恶,本不是我们可以知的,世间之人,只是物以类聚罢了。” “怎么个物以类聚法儿呢?” “譬若鸟不与虫为伍,虫不与鱼相知,人也不过挑着喜欢的挨一处,说一个人好,实则是说他自己好。只是人比禽兽狡诈,不好的也能说成好的,不喜欢你的也能说成喜欢,如此而已……” 那“已”字方脱口,陆尚那容貌便浮在她眼前,怔怔想了一会儿才觉得人心叵测,她虽精明也未尽能知。 “你总比我强些,我以前是好是歹都分不清呢!”王爷又自嘲了一番。 “王爷以前不留心,现下总该留心起来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你若稍有不慎便被人拿住了把柄。位高权重也就罢了,若是像我们升斗小民之类,可不得被人活活整死了?” “我记得你伯父是丹阴侯啊。”理王其实对琴袖的家世,并不很知道。 “王爷可知,嫡庶尊卑之异?伯父一家怎么会瞧得起我们家呢?我们一家日日都要看伯父一家脸色过活。我父亲是庶出,避忌嫡出的伯父因而不能做官,只靠伯父给的几分田产讨生活。为了补贴家用,我很小的时候,随我娘到处去公卿府上卖她绣的绢画、衣服,虽然我娘绣艺出众,却总被那些达官显贵的夫人、小姐们刁难,伤心事那可是太多了。” 琴袖言及此,难过不已:“我记得有一次,天也是这样的寒,我随着我娘去温国公府卖绢画,雪地路滑,娘不慎跌了一跤,把绢画弄脏了些。其实只要一点儿工夫便能洗干净的,可是温国公的夫人非说我娘拿了次品过来,折半价才买。娘不肯卖,她竟叫人把那面绢画撕烂了丢在地上,我娘几个月的心血便白费了,飞雪满头,我觉得娘的头发一下子白了,恨得在温国府前哭喊,差点被温国府的下人打死,幸而娘护住我,这才保全了我,却也因此伤了身体。” 听到此处,理王忽然握住了琴袖的手,恨恨地说:“孤若做了皇帝,非把温国府给抄了不可!” 琴袖一笑,声如玉振:“八字还没一撇的,就做起皇帝梦来了。” “可我还是想谢你。” “谢我做什么?” 理王叹息道:“谢你点醒了我,也谢你的心意,我知道你瞧我不起,但却没有弃我而去,跟在我这样的烂人身边,委屈你了。” 此言一出,琴袖竟略有些愧疚,她曾多少次想与陆尚私奔,离开这重重的桎梏。可如今,她却忙用玉指轻轻抵在理王的唇前“嘘”了一声,道:“人千万别看轻了自己。”薛妈妈的话,她记忆犹新。 理王却把声音一沉,神色庄肃地说:“我听你的,我一定要当上皇帝,不论吃多少苦,为了你,为了我娘,我也心甘情愿。” 琴袖哧了一声,把他的手甩开:“你别只顾说大话了。” “不是大话,只是喜欢你的话。” 理王的言语落在琴袖的耳中,在她心中荡漾出了千万圈涟漪。月上西墙,她似乎看到了漫天星河倾泻在她心尖上。 理王的话,远远没有陆尚那样高雅,没有那样动听,可她为什么想哭呢? “无稽之言。”她转过身去,把被子裹得死紧。 “琴袖!我没被子了,得冻死我!” “谁管你呢!”琴袖自顾自闭上眼,晏晏一笑。 第二十章 路雪巾车 一驾马车,悠悠往宫城去了。雪方才还一阵绵密,如今只是淡淡悠悠地落了几点。天尚冰寒,人借着那一地清霜,倒是清醒了不少。远处辚辚车马之声,去皇宫的路上,拖出两条长长的车辙。 吱嘎一声,车在宫门不远处停了下来。原来今日应当是诸位皇子武英殿例讲,自从理王母亲去世以后,他每称病不去,如今年关在即不能再不去了。 方到宫门之前,一个宦官远远看见魏芳走来便迎了上去,笑道:“魏公公,打哪儿去呀?” 魏芳看是乾清宫一个叫不出名儿的小黄门1,便侧过脸不看他道:“你来做什么?” 那小黄门轻轻一笑:“奴婢2正要往理王爷府上去呢!” 魏芳只把眉毛挑高了:“我们王爷要入宫,你去我们王府做什么?今儿个不是武英殿例讲么?” “哦~亏你王爷记得!”那小黄门笑道,“武英殿讲筵几回都不见你们家王爷,大抵是躲在家里睡大觉了吧。” 魏芳的脸被寒风刮得生疼,可听这人的谤讪更觉发寒:“我们王爷病了好些时候,前几日才好些。” “罢了,也不必真病假病地瞎扯谎,白破3你们王爷反倒我们的不是。你听好了,皇上今儿早上旨意下来,说王爷真病了就好好将息,从今往后,不必来什么讲筵了。” 魏芳一听便呆住了,雪霰子打在他的脸上,好似在伤口上撒盐:“皇上下的旨意,怎么也没个像样的太监来传旨呢?” “哎哟我的魏公公,乾清宫又不是你家开的,派什么公公来还得问您魏公公不成?派小的传口谕已是了不得了,你们家王爷什么脸面,也配得上陈太监、门太监来传旨么?” 魏芳一听,气得打颤,正想分辩什么,可舌头气得打起结来,支支吾吾说不出来。 其实,不远处的车驾之中,两手相握的理王爷和琴袖早把这些话都听得真真的。忽然理王在车内喊道:“魏芳,不要多说了,回去了。” 魏芳只得悻悻而退,徒留那个小黄门哂笑不止。 回去的一路上,理王爷一言不发,只是默默握着琴袖的手,琴袖看他神色自若,心下觉得有些奇怪,便道:“王爷……” 还没说出口就被理王打断:“琴袖,别说话,我现在不想听。” 琴袖却不顾他,自言:“王爷,来日方长。” 忽然理王神色忧伤:“我在朝中没有可以依靠之人,母亲死了,后宫里也没人为我说话。” 琴袖道:“没有可靠之人,就去找可靠之人。王爷一遇事就退缩,如何成大器?” “我都这样了,谁愿意给我投靠?孤这个亲王的爵位,恐怕是坐不久了。” “别说傻话!”琴袖又一次正告他,并且把他的手握得更紧,“车到山前必有路,还没去找怎么知道没有?妾虽无能,不论王爷是荣是辱,都会陪伴王爷左右,不离寸步。” 理王听后,忍不住啜泣起来:“孤无用,不如你。”琴袖轻轻搓了搓他的手,此时无声胜有声,理王也竟安心起来。 二人坐回了王府,理王不再灰心,可琴袖却锁眉沉思起来:虽说自己的话好听,可要给他找条路出来,还真是难于上青天。 遍观满朝文武,有头脸的哪一个不是人精?想在朝廷混日子,不懂得权势而取,那就是自取灭亡。要不说,人前仁义人后放屁。理王现在很不得势,他们没把他扒层皮已是万幸,谁还肯为他说几句好话? 正在犯难之时,听得“吱嘎”一声,车停了下来。 魏芳和小呈谨慎仔细地扶着王爷和琴袖下车。地上滑,琴袖也不得不仔细地看着脚下,抬起衣摆仔细观望,却忽然发现脚下一地烂泥和脚印。 谁在这里驻足过?琴袖不禁想着,抬眼便看见一个破衣烂衫的人,倒在王府门前哀哀叫着。 “李相公!您怎么在这儿呢!”小呈惊叫道,只见那“李相公”已经面黄肌瘦,连回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怎么?你认识他?”王爷寻声一问,小呈一吓,一个不稳扑通摔了一跤。原来王爷从来不问这些闲事的。琴袖也有些惊讶,同问如故。 小呈拍了拍身上的雪便答:“都两个月前的事儿了,良媛命我去看乡试放榜,恰好碰见这个秀才饿得没饭吃,才方便施舍一回,不想今日又见到了。” 琴袖怕王爷疑心,才欲解释,不料王爷抢先说道:“快把他扶进去用些东西,人已经这样了。”马夫得令,连忙把李沛扛起来。琴袖和王爷便跟着去了,到了积惠堂把人放下,李沛已经饿得神志不清,叽里咕噜嘴里吐着听不清的胡话。 理王见状朝外头一喊,命人去请王崇山来看病,又命人从厨房里取了一些热水兑了糖,那两根银勺子撬开牙根,送他服下。 琴袖看见王爷认真的样子,竟有些恍惚:此人是自己认识的那个王爷吗?如今竟也有几分担当。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其实人还是那个人,只是意气与往昔早已不啻云泥了。 经过众人一番抢救,李沛总算有些意识,醒转了过来。他喘着浊气,颤抖的双手用力支起自己瘫软的身子,许是太久没吃东西,两眼昏花,眨巴了好几眼都看不清眼前人物。 “恩……恩公?不知恩公尊姓大名……”李沛话还没讲完又累得气喘吁吁,理王忙叫人从厨房送了几块鹅油方脯来。 李沛刚捏着这几块减煠4,就没了命地往嘴里塞,他满嘴囫囵,恨不得把一座山都吞了,突然,他觉得喉管生疼连抽了几个嗝,神色痛苦,想来吃得太急噎着了。 理王早有预料,命人端着一碗蹄髈清汤给他喝,李沛咕嘟咕嘟一口把汤喝尽了,才缓过气来,足足地“喝”了一声。 理王又对下人说:“他饿得元气受损,厨房里有剩的滚子肉5拿些来喂他。”才话毕,王崇山就屁颠颠来了,磕了头问道:“王爷有何吩咐?” “你看看这个人。” 王崇山见积惠堂中一个穷酸书生瘫在椅子上,伸手一探脉息,思索了一番道:“倒也没什么大碍,就是饿得太久,亏了身子,又多少受冻了些,五内都中了寒。先用补中益气汤把正气扶起,再吃几剂附子理中汤就是了。” 理王点了点头道:“是了,你下去备药吧。” 王崇山磕头而退,琴袖才出来看了一眼李沛,李沛已经渐渐有力气,两眼也不再昏花了。他揉了揉眼睛定睛一看,一个男子穿着朱红蟒龙袍,想必就是理王,猛然一惊下跪道:“草民李沛,受王爷洪恩,虽万死不足以报!” 理王忙把李沛扶起道:“你该谢谢她们。”说罢指了指琴袖和小呈。李沛一看,又拜谢了好久,琴袖忙谢道:“贱妾无功不敢受礼。” 这时王爷才无心一问:“听说你当时去问乡试的榜?” 琴袖一听,心中一警,想着不能让王爷知道自己和陆尚之事,于是答道:“妾有一中表亲戚,今年参加乡试,这才去问的。” 理王点点头倒也没多说什么,琴袖复言:“王爷若要发愤图强,也当留心人才,着意培养,朝中大臣若都靠不住,今年乡试这样多的人才,能有所结交也很好。” 理王听后,感叹琴袖计之深远:“是了,你那时候就在为孤盘算着出路么?想起你刚来的时候被陈氏欺负,我却默不作声,真是亏欠你许多。如今人才近在眼前,我还抱怨什么没有可靠之人呢?” 可一听“人才”二字,李沛竟突然哭了起来,理王不知何故才问道:“李先生怎么了?” 李沛又一次下跪哭道:“王爷,小民实在冤枉,望王爷明察!” 理王看他极其难过,便细细询问缘由,原来李沛今年遇到一件奇冤。本来今年乡试放榜,他中了乡试第六名,正可欣喜,不想有人冒名自称李沛,受了举人。 他这个正牌的李沛跑去顺天府喊冤,竟被人安了一个闻所未闻的“李伂”的名字,说他名落孙山,妄图冒举,被人轰了出来。 之后他回通州找知县开籍证明,不想他的名籍上名字也被改成了李伂,知县说他滋事害公,也把他赶走了。可怜他父母双亡、亲戚离散,孑然一身,无人肯证明他的身份,只能辗转回到京城。 可是,他在京城人生地不熟,申冤无门,连日以来盘缠也已经用尽。困顿将死、冻饿无聊,实在没法子了,想起以前与理王府下人小呈有一面之缘,打听之下才到了理王府想找她救命,只是因为太饿,倒在王府门前就昏过去了。 琴袖叹息一声:“你真是个苦命人。若是那人连你的名籍都可以改,想必来头是很大的。” 王爷也一叹一笑,自嘲道:“我们二人俱是苦命之人了。” 琴袖不免笑道:“你与王爷可谓同是天涯沦落人。李先生既能中举,想必胸中诗书不在话下,王爷现下正缺个教书先生,李先生此来可算是天意如此了。” 理王一听却一蹙眉,道:“可是王府用人都要禀奏朝廷,且王府教授都是要举人以上的出身,现在推举,实在是难了。” 琴袖知道王爷不过是只想让她教他而已,可王爷现在地位不稳,不能使这种小性,况且琴袖再聪明,因是女流之辈,诗文才华再高,正经的四书五经毕竟不让她学得很精,是时候找个合适之人教书了。 于是琴袖微笑道:“又不一定真要当教授才能教书,李先生可在王府住着,王爷可命他做别驾。别驾侍奉王爷却没有品阶,朝廷一般不管别驾录用之事。”忽然又轻轻对理王耳语:“好好读书,别耍小性子。” 理王一听,点头称是。李沛听后,更是恩谢不已,他看琴袖容貌出众,丰标绝美,以为是理王之妻,便谢道:“今日能得王爷、王妃如此殊遇,此生愿为牛马,任凭王爷、王妃驱使。” 琴袖一听,脸飞红了道:“李先生说笑了,妾不是王妃。” 理王却很郑重地说:“她是我的侧妃萧氏。” 李沛忙改口致歉,理王和琴袖宽慰良久,给他安排了住处,各自散了。 第二十一章 反光葵倾 天虽犹寒,只是京城各处已经挂红贴彩,像是腊月余绪,近乎新正。人人置办起过年的用物,便是那些糙皮厚面的下人脸上,也不自意地挂着些笑。 可在众人等着过年的时候,琴袖却高兴不起来。朝中指摘王爷的奏章愈发的多,而自己的娘家又没有脸面,在朝廷中说不上一句话。就连一向很沉重的方继高亦有几分按捺不住的样子,在王府的日子愈发的少。 这些王府的属员们一个个都惶惶不安,走东走西的连当值都忘了。想着新年总不至于严办,故而若有动静,就该这几日了。 理王现如今跟着李沛学经书,跟着琴袖学诗文。可是他自也有不祥之感,这几天学得不如以前用心了。 这日上午,理王正在书房读《中庸》,还没学几句呢,就听见外头窸窸窣窣地有人窃窃私语,李沛的声音也停了下来,理王朝外面望了望道:“外头什么事儿,响动闹得这么大?” “啊呀!”“哎哟!”就听见有人在哪里喊起来,理王这才放下书本,开了户门。 一阵冷风拂过,那身上穿的旧倭缎裁的袄子便在风中微动,透进几许寒气,冻得理王一个激灵。远远许多人围在一处看什么,他便置问:“怎么了?” 一听王爷声音,众人才惊作鸟兽一般散开,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说个没完:“王爷,不好了,魏公公被打成这样了!” “怎么打成这个样子……”、“谁打的?”众言纷杂,王爷才近前一看,只见张松抱持着魏芳,魏芳脸上到处都是淤青肿块,两只眼睛涨得发紫。 “还愣着做什么!快去叫王崇山来看病啊!”王爷喝道。 下人们都支支吾吾地欲言又止,其中一个稍胆大的才道:“王……王爷,王大人调到吉王府里去了。” 王爷虽早有准备,却仍不免惊愕:“那……胡本和呢?” “胡大人跟着去了,就是吉王那里不缺人,不肯要。胡大人便自请去惠民药局当差了。”下人说着摇头,太息不止。 “这起子泼残生1没心肝的王八羔子,什么财我们家给不得,非跑外头讨野火去!恁他们多大本事,万八千儿的银子我们买个赤脚医生还买不起么!”这一嗓子叫骂,理王一看原来是王妃陈氏,她听说这里闹故事急着赶来,恰听见下人们报禀两位良医2的事,这才破口大骂。 理王一听,蹙眉撇嘴,拂袖冷道:“妃这会子说这些又有何益?”心中厌恶不已,她不仅不知道魏芳今日去做什么,也不懂王府如今景况,只知道一味张扬自显,不似琴袖那样温慧可人。 魏芳今日,是去内承运库关支过年用的银两的。 可是自上个月内府拖欠他自用的俸禄,他便已隐隐觉着不对。直至今日魏芳被打,理王断定内库是见色会意,他在宫中已经相当失势了。 “快叫人去请外头大夫瞧病,府里原来有治创痛的药都拿来,好歹先敷一敷。”理王一声令下,众人便候命办事,把魏芳抬到一旁的厢房中去休息。面对着奄奄一息的魏芳,理王也只可哀叹,束手无策而已。 陈氏被哄着回了房,嘴里还吐着不干不净的脏话,唯独琴袖知道了以后,心中明白:王府恐怕已经岌岌可危了。 只是下人们也不过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哪管王府怎么样,现下还领得到银子,便肯尽心罢了。 花霰不知琴袖心思,只远远看见陈氏被赶回房中,心下有些得意,忙跑到琴袖跟前说如此如此,又道:“从前这样欺负良媛,现在不过如此,王爷喜欢我们良媛喜欢得紧呢!” 琴袖看花霰不懂事,只悠悠笑言:“她到底是妻,我到底是妾,我如今势盛又如何呢?她再犯错,少不得人也得卖她几分颜面。若王府就这样败下去,我们做妾的,总要败在前头。” 其时,小呈在一旁给琴袖捏腿,琴袖前几日看王爷练剑,稍有些着寒了,四体俱疼痛。小呈因而特为揉捏,以期疏解些。 她边揉边听见花霰在比论妻妾间的短长,未免勾起琴袖的伤心事,于是颔首道:“良媛说的也实是正理,只是妾若真得宠,也是能压过妻的。人们都说,妻不如妾,您看这宫里几位娘娘便晓得了。现在这皇后娘娘也压不过纯妃、德妃几位妃嫔呢。” 这一席话更惹得花霰一番宏论:“中宫娘娘没有子嗣,自然不被看中。我们良媛深得王爷宠爱,来日必定生下小世子,谁敢瞧不起我们良媛?” 琴袖平素就觉得她浮浅,不想这堆闲话倒更是滑稽了,她先是呵呵笑了几声,又接着说:“皇后终究是皇后、正室终究是正室。万一哪天王妃娘娘诞下世子,首先便是撕了你这张嘴了。” 花霰一听,用手赶紧捂住嘟起的嘴,神色略有怔仲,才道:“王爷除了新婚之夜幸过一次,再没和她同房过,哪里生得出来?!” 小呈一听,立时起身,“啪”得一声结结实实打了花霰一个耳刮子:“这样放肆的话你也说的出口?”花霰捂着红了的半边脸,哭着跑出去了。 “你何必动手呢?”琴袖叹道,“花霰不过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 小呈屈膝轻声说:“良媛不是不知道我家王妃的性子,这些话她关起门来悄悄话也罢了,她在良媛房中说,若是被人听到偶然传到王妃耳中,娘娘该如何震怒,良媛又该如何自处?到时候又要拿正妻的身份压着良媛,这一巴掌叫那小丫头片子长些记性也好的。” “你与我果然是同路人。”琴袖微微倾首,想道她与小呈虽是主仆,自小却一样是在人白眼中长大,加之禀赋聪慧,性子倒是很像的。 “哎……王妃……皇后……”琴袖闭着眼睛养神,却又不住地念着方才所说的事,“正妻……无子……失宠……” 猛然间,她像是被什么东西拍醒了一样,霎时睁开眼叫道:“小呈!我要去见见皇后娘娘!” 小呈一歪脖子,问道:“良媛怎么想起这个来了。皇后娘娘是天上的人,要见她可不容易。” 琴袖顿了顿,说道:“不论用什么法子,一定要见到她,只有她能救我们王爷!” 宫中春秋,她只不过听人碎语而已,便揣度出大概来了:若是皇后娘娘无子,又压不过那些嫔妃,如今必定是在宫中孤立无援了。 诸皇子中只有理王的母亲已经去世,如果他还有一分的利用价值,就值得琴袖拿出十分的勇气去接触皇后! “可是,我们王爷现下连宫门都跨不进去,我们又有什么法子见皇后娘娘呢?”小呈又轻轻拍了拍琴袖的肩膀,劝她坐下来。 “是了,没有敲门砖可怎么办呢?”思及此,琴袖腾然起身,往屋外走去。 · 此时坤宁宫内,皇后正在写字。 今日临的是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可外头的雪珠子没断过似的下,窗棂上也积了厚厚的白色,值守的宫人们见此,小心拿一个小铲把那些雪花铲去,笼到一条布带之中。这一来便有了些许“呲呲”的响声。 皇后才一问:“外面什么动静?” 彤飞听了忙进来道:“宫人在打扫窗台上的落雪,扰了娘娘习字,娘娘恕罪。” “雪还没有停么?”皇后问及此时,正好写到一个“安”字,笔锋扫过,把那安下面的一横写歪了。她拿起帖子端详了一会儿,才叹道:“不是她们扰了我习字,是我自己扰了自己。” 彤飞款步上前,把那一张写废了的书帖收起来,悠悠道:“娘娘还在为过年的事烦心么?” 皇后便坐在椅子上道:“中秋节的事,分明是纯妃做主的,偏怪本宫不懂撑持,皇上圣心难测,如今在六宫中,我倒很难说上话儿了。这年下是发柴炭钱的时候,她手里过着多少银子谁都说不清,只怕是把内库搬空了也没人管她。” 彤飞道:“俗话说,短木搭桥难到岸,任她再厉害也不过是个妃罢了,手断不能伸得太长,太长就该打了。” 皇后苦笑了一声道:“你懂什么?她内外都很如意,女官六局除了鲁尚宫,几个是我们的人?外廷也不知收买了多少大臣,就连太子……哎,不说他了。雪是一直下,想晴也晴不了。可叹我身边没个可心儿的人,要是得了一个两个,好歹陪我闲时说句话就好了。” 彤飞思索了一番,忽然问道:“娘娘可还记得曾经有个萧琴袖?” “谁?”皇后想了一想,忽然笑道:“啊呀,我竟忘了她了,怎么样,她现在还好么?” 彤飞一福,摇摇头道:“这个奴婢实在不知了。” 皇后道:“也罢了,嫁给那样的人,就算能转海回天也没用。怪道几个月了一丝消息也没有。” 彤飞道:“可惜这样的人因为纯妃、熙嫔的撺掇,嫁给了理王。” 皇后轻笑:“纯妃?熙嫔?你开什么玩笑,这是皇上的意思,不是她们能左右的。皇上一早就想把她嫁给理王。”言及此,皇后拉过彤飞,用那深邃的眼眸盯着她,低声说:“皇上从来没有信任过萧家人。” 彤飞被皇后这么一盯,还有些晃神,却见皇后转而抚着那一支青玉笔的笔身,似乎无心般说道,“你得空叫舒可至去瞧瞧她,顺带把这支笔送给她。” “是。”彤飞应道。 第二十二章 蓬山难度 若说现在理王府中能到宫里走动之人,便只剩魏芳一个了。可是也不知是怎么了,这一大早被宫里的人打成这样,这样一来能去宫里的人便再也没有了。 就这么细细一想,琴袖便觉此事很是蹊跷。 难不成有人故意为之,以便断了王爷与宫里的联络?正思索时,听闻纪善方继高来了,正在书房与王爷说话儿,琴袖便唤来小呈:“你去上茶,顺带听听他们说些什么。” 小呈应下,忙去泡了一吊茶。不一会儿她便回了来道:“不好了,良媛,方老爷说今儿早上两个户科给事又说王爷举动有失皇家气度什么的,要削王爷的爵位呢!” “前几日也屡有这类章奏,不必惊慌失措。”琴袖定了定神,盘算着当下的局势。不想小呈眼泪汪汪地又道:“这回不一样,前几回皇上都没当回事儿,这回下了内阁要议奏呢!” 还没等琴袖反应过来,门被吱嘎一声推开,理王大步跨了进来,神色慌乱道:“琴袖,我要入宫去一趟,我要面见父皇!” 琴袖正想说什么,就听见外面闹起来,琴袖启了风窗往外探了探,听见王妃房中又哭又骂,下人们惴惴地从房里跑出来。恰此时,王妃花着脸从里面跑出来:“王爷失了爵位!日子便没法儿过了!”旋倒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 “这样的事怎么能说出去呢!”琴袖急道。王爷也恨得牙痒痒:“蠢妇!快命人堵了她的嘴!” 可这命令下得太晚了,王妃这一嗓子吼得太响,府里上上下下都知道王爷要被削爵了,大家你一言我一语三五一处说话,或惊异、或忧心、或耻笑,不一而足。 理王朝外头看看,下人们神色大变了,忙对一个小厮道:“快备下车马,我要入宫去。”小厮正要去办,琴袖却一把拉住道:“别去!” 理王讶道:“琴袖,都这个时候了,我若不入宫还能怎么办?” 琴袖道:“这次弹劾王爷的是几个言官,可还没有引起朝廷公论,想来这几个官儿应该是皇上自己的人。皇上放狗咬人,摆明了铁了心要整治王爷,王爷去也没用。” “可我失了爵位,这一大帮子人怎么办?我该怎么过?”王爷记得来回踱步,坐卧不宁。琴袖轻轻打开香炉的盖子,往里面添了几分檀香。檀香幽微的气息便飘荡而出,琴袖缓缓道:“越是这样的时候,越是不能慌乱。” “你教我如何不慌呢?”王爷急得恨不得摔杯子了。 “王爷可知讨价还价的道理?”琴袖微微一笑,“民间买卖都要讨价还价。譬如一样宝贝价值一两,你要跟他讨价,便非要说它只值五钱。一来二去,七钱银子就买得到了。” 王爷一听,愣了愣道:“这是什么意思?” “皇上不会削王爷爵位的。虽说王爷母亲不得宠,王爷毕竟是皇子又没犯什么大错。皇上若是一时好恶想把您爵位削了,朝中大臣必然群起反对。故而,圣上先做出一副要削了您爵位的样子,实则只是讨价还价,圣意应当是想降等,并不是想削爵。” 琴袖这一席话,说得理王心服口服,可是他仍十分不安,挠了挠头问道:“我若降等,不仅从此在兄弟面前抬不起头来,恐怕小人见风使舵,日后的景况十分艰难。” 琴袖道:“所以我们得想法子替王爷找一棵能够遮风挡雨的大树。” “什么树?” 琴袖轻轻坐在软榻上,支着腮,缓缓吟道:“庭中有奇树,绿叶发华滋。王爷可知,什么庭里有这样一棵奇树呢?” 王爷颔首轻答:“宫廷。” “宫中之人那么多,万木森森,可这之中算得上参天大树的并不多,既是最大的那棵靠不住,倒也不妨试试稍小的那棵。” “良媛的意思是指……母后?” “正是。”琴袖笑道,“现下唯一能护着王爷的只有皇后娘娘了。只可惜,没有敲门砖。妾这些日子都在思索此事,王爷可有好的法子么?” 理王想了片刻便道:“年下宫里用物最多,采办进进出出也很忙碌,其中不免有母后的人,若是能找得到,那事情就有眉目了。” “这倒是极好的,只是魏芳如今被打成这样子,话都说不清楚,这府里上下还有谁认识皇后御前之人的模样?” 这一问如同石沉大海,遍观周遭之人,面面相觑,个个摆手不知。理王想了想道:“不如我亲自去……” 琴袖眉头紧锁,边想边摇头:“王爷现下满朝观望,不宜亲自出面。”若说皇后御前,她倒是见过几个人:就在那次伯父府上选侧妃的时候。 可是事情过去这么久,许多人的样貌已经记不清了,她认得的几个都是宫女,是不能随意出宫的。可是太监……倒是没怎么留心,除了皇上御前的陈琼和门渊,似乎也没有印象特别深刻之人。 她按着头细细地想,把那当日的一花一木,一人一物俱搜肠刮肚,似乎隐隐约约有个嘴角长着一颗黑痣的宦官曾伫在皇后身边,想他服色,又似乎是不上不下的少监。 若是侍奉皇后的少监,多半是监丞、典簿之类,这样一来出宫采办之事恐怕是跑不了的。思至此,琴袖才转头对理王道:“王爷,妾倒是对皇后身边之人略有印象,若王爷信得过,妾可代为一试,兴许管用。” 理王一听,忙道:“这样甚好,这样甚好!” 计议已定,琴袖拿出纸笔在案上写了一封给皇后的信。随后急匆匆披上斗篷出了门,除了抬轿的轿夫之外,仅仅带了亲随小呈。 理王不放心,又叫别驾梁融、管家黄乘跟着,琴袖坐于轿中,手中捏着一锭雪花银。 一行人悠悠往崇文门外去了,这崇文门外乃是京城极盛之地,与正阳门相似,市肆一连数里,车马塞门,摩肩毂击,日夜喧嚣。 只是正阳门外多是奇珍异宝、饮食林植之类,而崇文门外则是遍地酒肆、作坊,所造酒曲一年七八十万块之多,不仅自产自销,内廷供亿,亦颇赖于此。 琴袖知道新正之喜宫中宴会是不停的,席间用酒最多,必有宫中的太监来这里采购。不过她也拿不定太监何时会来。 崇文门外喧嚷之声道路鼎沸,可她足足等了一个时辰,什么人也等不到。就听得管家黄乘问道:“良媛,外头太冷,轿夫们也很疲累,若良媛不嫌,便给他们几分银子吃些酒暖暖身子。” 琴袖一想也在理,便吩咐小呈给了他们几个钱吃酒去,自个儿仍在轿中静静守候。忽然听见一阵叫骂之声,随即不知何处人群叫嚷。她启了轿帘往外头一看,一大群人围拢在一家酒楼门前大呼小叫。 “打人了!打人了!” “怎么回事?小呈你且去看看。” 小呈领命前往,不一会儿便从人堆里挤回来说:“没什么大事儿,几个酒鬼吃饱了酒在门口斗殴。” “倒也新鲜。”琴袖一笑,“许久没出王府,还真有些恍如隔世。其实这条街我以前常来呢,那家酒楼我也认得,叫‘雍台’,是崇文门大街最好的酒楼。能在雍台里吃酒的人,不是勋戚高官,便是豪右之家。” 小呈啧了啧嘴:“那种地方儿,怕是也有几个姑娘陪客的,再好我也不敢去。” 琴袖笑道:“那是自然,食色性也,吃也得吃出些名堂,若是没有绝色的姑娘,京城酒楼这么多,谁肯一掷千金,非它不可?” 正在两人说话之时,就听得“咚”得一阵巨响,那酒楼门外斗殴的其中一人,被打到人群之中去了,众人急忙散开条路,惊叫连连。 “怎么打得这么惨?”琴袖从轿子里走出来,“也没个人劝架。” 就听身旁几个看热闹的人循声朝她一望,不经被她的绝色容貌吓了一跳,其中一个衣锦之人上前一拜道:“不知姑娘是何人物,在这嘈杂之地久伫?” 琴袖一福道:“我等人而已。打架打得这样惨,怎么没人去劝架呢?” 周围几个人看她衣着不凡,容色又不似庸脂俗粉,想必也是身份贵重之人,赶紧肃了一肃道:“姑娘有所不知,这斗殴二人一个是广陵王李家之子,一个是昌国公家的贵公子,旁人哪里敢劝?” “为的什么打成这样?”琴袖不禁问道。 “还不是为了‘雍台’里的花魁秦拂雪。那秦姑娘乃是绝代佳人,为的陪谁的酒,二人争执不休,以至掀桌互殴。” 说话之间,众人言语纷纷,那两个贵公子已经打得头破血流了,下人们好容易劝住了,可仍在望空挥拳,怒意未平。琴袖目见此状,冷笑一声只觉得无聊。 正当她想回到轿上的时候,众人竟又爆出一阵惊叹,她只悠悠回首,竟见重台之上,一个女子迎风傲立,冷眼望着楼下芸芸众生。 “秦拂雪!那人便是秦拂雪!” 琴袖眯眼一瞧,虽不能看得十分清,但也能略知她端丽不俗的容貌,一身银白色的长袄,衬得她仙姿玉色,只是隔得太远,琴袖也不能看得十分仔细。 正此时,秦拂雪冷眼一瞥,看见楼下两个纨绔子弟倒在地上,不禁显露鄙夷之色。忽然,她把手中那把贴金绢丝扇子往楼下一甩,直直掉在了地上。那扇子便如同乍开的金莲,散成了根根木片。 只是其中一片上拖着一条绢布,上头密密题了许多字,人群围拢而去,亦使琴袖有些好奇。 她便也挤过人堆往前去看,只见绢布上头写着:君子事小人,贴金绢扇子。小人不敢受,撕作十筷子。 琴袖一听,微微一笑心想:这校书女1心气倒是很高。她这一首打油诗讽得极有趣,那些个纨绔的“君子”倒过来要侍奉她这个“小人”,本末倒置,真是可笑。 想到此处,琴袖已生钦慕之意,想着反正也等不到太监们,不如找个机会见见她本人。 “小呈,你跟我来。”琴袖拉着小呈的手说道。 “良媛你要去哪儿?”小呈不解道。 “我去会会这个秦拂雪!” 第二十三章 流照澄花 崇文门大街最负盛名的酒楼便是“雍台”,三层楼台之上,碧瓦飞甍,虽在寻常民间,却修得相当气派。 可当琴袖跨入雍台之内,所见所闻却与她想象并不一样。 一径百花披香毯铺到楼上,正厅中台四隅俱是水池。虽是雕花阑干,却不施朱漆,只在立杆之上髹金错彩,别有一番雅致。 中央舞姬台上若无舞女翩跹其中,则或歌者清歌几曲,或有乐生弹奏鼓吹,丝竹悠悠,隔着潺潺水声,使人无比动容。 水池之外乃是看台,台上俱铺苇席,只是这种席子所用苇秆非寻常所见,至轻至白。冬日里又在苇席上铺着一层罗,罗上又有软塌,绵软无比。 楼阁虽大,却因烧了地龙,又在四处用香炭,内中温暖如春。各处纱帘张起,几案之上,净白瓷瓶中梅花百态,这样远远一看,倒不像是纵情声色之处,反倒有了些清雅之意。 怪不得达官显贵喜欢来这里。看这里风度景色,倒是很有韵味。故而说它是青楼反而折煞了它,人们只讲它是酒楼。 听人说,这里的姑娘都只是陪酒,却不陪客的,专以卖艺谋生,并不以色事人。可就算如此,琴袖一介女流入了雍台亦是稀罕事,故而方一进门,就引来众人观望:好一个容姿绝色的女子!般般入画之容、方桃譬李,不下雍台任何一位姣姣之女。 客人们交头接耳,都不知来者是谁,还以为是新来的姑娘,纷纷询问侍者此是何人。侍者也蒙然不知,立身观望。 小呈看见这些人目光集于一处,心中有些害怕,忙拉了拉琴袖道:“良媛,我们快走吧。” 琴袖见她局促,便笑道:“不怕。” 说罢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引得满座皆惊。忽然一个身着烫金梅花长袄、内衬一袭貂裘的贵妇人迎了上来,她行了一礼笑道:“雍台掌柜容春,见过姑娘,不知姑娘来此有何贵干。”这个容掌柜四十许人,样貌端正。她仔细打量琴袖穿着与面貌似非寻常人物,故而也有好奇之意,才来问话。 琴袖行了半礼,笑道:“门外斗殴,心中颇惊,特来慰问秦姑娘。” 容掌柜笑道:“现下两人已被劝住,令姑娘受惊了。姑娘是秦姑娘旧识?” 琴袖不假思索地说道:“是旧识。” 容掌柜也不多问,只朝身后一喊:“胜仙,带她去见秦姑娘。” 那名唤“胜仙”之人,乃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女孩儿,长得水灵可爱,胜仙行礼道:“姑娘随我来。” 琴袖大方随她去了,只有小呈左看看右看看,提心吊胆。一行人上了楼,胜仙带着琴袖来到了一间厢房,琴袖要小呈门外等候,自己入得其中。 厢房内宽敞明亮,墙壁都细细用梅花彩金纸贴了,地上竟是大鹅绒铺作的地毯,贴金绘彩的漆木陈设样样都很精巧。 一道四君子的屏风挂着两条长长的流苏,室内暗香幽幽,清新雅致。胜仙在屏外轻轻一唤:“姑娘,您的旧识来看您了。” 只听屏后一声:“是谁呀?” 胜仙看了琴袖一眼,道:“是,是个姑娘。” 忽然那边默了一默,未几才道:“叫她近前来吧。” 胜仙方一拱手:“姑娘去吧。”琴袖微微点头,绕过了屏风,见屏后陈设倒是很简约,几把“四出头”1,整整排列于一边。墙上挂着一张鹿鸣之图,上题“野苹”二字,颇有意趣。 另一侧是放得满满的书架,墙上还挂着许多乐器。书案在侧,上头乃是文房四宝,因仓促之下未能细看,不过瞥过一眼都知道这些笔墨纸砚都绝非寻常之物。 正中一张榻上铺着一副猩红洋毡,两侧乃是两只小蝶几,上头俱设一只官窑青釉瓶,瓶中插着一束盛放的梅花。一个美人意态慵懒地靠在曲凭几上读书,看到琴袖款步而来,那女子才轻轻放下书本,用目光扫了扫榻的另一头,示意坐下。 好一个傲气的女人! 琴袖也默不作声,只轻轻做下,二人互相打量了一会儿,秦拂雪才开口道:“我不接女客。姑娘此番前来,不惜谎称是我旧友,不会是钦慕我的美貌吧。”她把脸凑近了琴袖,眯起眼仔细端详。 这句话差点没让琴袖笑出声,她才好容易忍住了,只不动声色地说:“姑娘美貌,声名远播,只是依在下看,你也未必有我姿色。” 秦拂雪忽然扭过头,冷冷道:“若是比较姿色长短,恕不奉陪。” 琴袖淡然一笑:“姑娘好高的心气。看你房中陈设,件件别致,推物及人,想必姑娘也不是寻常人物。若不是官宦之后,就是高门之女,只是不幸落此局中,成了飘零之人。” 秦拂雪一听这话,不无警觉地说:“你是什么人?难不成想探听我的底细?” 琴袖笑道:“我不过一介民妇,只是稍作推论而已。看你房中一应摆设,想那寻常娼优之辈,怎有这样气度?” 秦拂雪突然大笑起来,摇得头上金翠叮当作响:“姑娘好眼力。看来你也并非常俗,佩服佩服。只是身世之说,既已成往事也无可说之处,不知姑娘寻我,为的何事?” 琴袖点头不语,这时候胜仙已上了茶,琴袖呷了一口,方轻轻说道:“实不相瞒,我乃皇七子理王侧妃萧氏,我家王爷近来遇到诸多变故,可朝中没有信赖可寄之人。京中雍台酒楼盛名在外,达官显宦无不来此饮酒作乐,姑娘乃是雍台首魁,自然见的官宦人物最多,能否帮我留意他们的动向与言谈,若能有所助益,必当盛报。” 秦拂雪抿嘴一笑:“我与你非亲非故,为何要帮你这种人?拂雪不愿涉足朝廷龌龊之事,更不稀罕你为我做牛做马。” 琴袖把声音一沉道:“就凭你我都是有志难伸之人,凭你我都是女人。这世上好不公平,女人有才便是过分,男儿有才便能出将入相,为国尽忠!” “哦?”秦拂雪噗嗤笑道,“侧妃娘娘是打算牝鸡司晨,效仿则天故事,也想当个女主干政了?我可没有有志难伸之处,也不会像你这种汲汲营营之辈,算计着朝廷大事。” 看来这秦拂雪看来嘴巴硬得很,轻易不肯退让。可琴袖看她眼角之中闪过一丝亮光,恐怕心中亦有可与不可之意。可是如何才能令她回心转意呢? 琴袖假装喝茶,眼睛扫视房中一景一物,忽然目光落到了墙上那幅画上,灵机一动,故作微笑道:“姑娘房中挂的画甚好。” 秦拂雪懒懒道:“不值钱的东西,有什么可好的?” 琴袖摇了摇头,笑着放下杯盏,轻声说:“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不知姑娘所等的嘉宾,到底是何人?”琴袖说完,朝她意味深长地一望。 秦拂雪一听,神色大变,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琴袖坦然道:“同是天涯沦落人。” 忽然,秦拂雪咯咯笑了起来,不一会儿便转为大笑:“有趣有趣!头一回看见这么有趣的女人。你比我们雍台那些庸脂俗粉好上千倍。不过我很好奇,你是怎么看出我有志难伸的?” 琴袖笑道:“门口斗殴之时,看到姑娘手笔,那一首诗讽刺得极好。有道是‘事亲若如此,岂不成孝子’2。想来姑娘连那样的高官子弟也不买账,心若孤鸿,自然有志难伸。” “好!人生乐在相知心,你我既是同路客,相逢何必曾相识。你有什么要我办的,我一定替你办好!” 琴袖便将理王种种遭遇、母亲被幽废冷宫至今地位不保等事一一向秦拂雪说了。秦拂雪点了点头道:“有这等事?可叹这是男人的天下,不是你我女人的。若是皇上那酒杯一砸把那刘选侍当即砸死,说不定她下场还好些。可是不幸刘选侍砸了皇上,那她便是要生不如死了。” 琴袖道:“但求秦姑娘帮助,想来这里来来往往也不乏有宫中得脸的太监,若有能联络皇后之人,恳请代为转告,帮我牵一条线,多谢多谢。”说罢从袖中掏出一锭银子放在秦拂雪面前。 秦拂雪立马把银子推开,道:“我还缺你的银子么?区区小事,何足挂齿。想当年荆轲刺秦,要取樊於期的项上人头麻痹秦王。樊於期二话不说便自刎而死,君子之交固当如此!” 琴袖听她之言,佩服已极,便放心委托秦拂雪留意哪些朝廷官员。 秦拂雪不解道:“你是闺中女子,怎么也知道这么多官员之事?” 琴袖笑答:“氓之蚩蚩,抱布贸丝。自小跟着母亲‘贸丝’,自然公卿大臣见了不少,他们什么样的人,我多少也知道些。” 秦拂雪更叹她见多识广、气度非凡,为表心意,随即作诗一首: 玉殿落芳菲,金台授紫衣。 堂前桃无色,宅后雀空飞。 至此三十载,残香不可归。 红颜常互顾,彼此涕能稀。3 “你是宰相之后?”琴袖看到“金台紫衣”之句,不禁十分讶异。 秦拂雪不置可否地看了她一眼,只微微叹道:“我乃前朝宰相秦嘉至之后,我朝太祖皇帝起兵坐大以后,秋风扫叶、所向披靡,唯独我秦家屡折太祖兵锋。” 琴袖忙道:“我是听说太祖皇帝起兵之后,屡败于前朝宰相秦嘉至所领的军队,后来设计使前朝天顺帝杀了秦嘉至才最终夺得天下。” 秦拂雪苦笑道:“这种事你也知道,可你不知道太祖皇帝称帝以后,对我秦家恨之入骨,杀我族人,禁我秦家科举,永世不可叙用。短短数年之间,我秦家满门败落潦倒,男为仆役,女落娼家,至今感叹。” 琴袖听后喟叹良久,秦拂雪轻轻握住琴袖的手道:“这类事我从未对别人说起……可就算再落魄潦倒,我也始终不忘我姓秦。” 琴袖一听便说:“若姑娘信得过我,是否愿意结拜姐妹,我誓死不会将今日之事透露半句。” 秦拂雪笑道:“我正有此意,只怕你不愿意。就是我也作诗了,你不相和一首,终觉落寞。” 琴袖二话不说取过纸笔,大手一挥写道: 闻君三两事,寥落意多违。 此恸应深悯,其哀莫不欷 梅香花不着,杏落抱春晖。 自守三分色,流芳万古辉。4 二人取过对方的诗揣摩攀谈,更加钦慕彼此,秦拂雪大笑道:“我可说了,凭谁来,我也是向来不卖身的,可原来你如此才华令人佩服。我甘愿与你同床共枕,共度良宵,你意下如何?” 琴袖拉住她的袖子,笑道:“走,大被同床去。” 秦拂雪才轻轻挣脱,捂着肚子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我诓你的。” 琴袖亦笑:“我也诓你的。” 古来壮士相交如此,不想女子之间也如此有缘。于是两人一见如故,十分欢喜,各自拜了姐妹,缔金兰之结,对天发誓互不辜负,违者天必歼之。 第二十四章 千灯万树 琴袖与秦拂雪各饮茶尽,依依话别。秦拂雪一直送到大门口,二人刚走出门就看见管家黄乘站在门外躬身道:“良媛,王爷那边派人来找你呢,说是有好消息,要你尽快回府。” 琴袖一惊:“哦?什么好消息?” 黄乘附耳嘀咕道:“说是皇后娘娘那边儿派人来看您了。”琴袖一听,眉毛都挤高了忙说:“是真的吗?” “千真万确。” 秦拂雪耳尖,早已听清他们主仆之言,于是莞尔一笑:“铁鞋踏破更无用,不如梁上燕自来。姑娘吉人天相是个有福之人,你快回去吧,我乃囹圄中人不便远送。” 琴袖又切切跟她说了好些话才惜别而去。回到府上,皇后派来的舒可至已经走了,琴袖才入大堂,理王兴奋难抑地说:“琴袖,有眉目了!瞧,这是什么?” 他从怀中取出一支青玉笔,在琴袖的眼前晃了一晃。 “如此名贵的笔,想必是宫中用物。”琴袖知其非凡之处,取过笔从上到下细细地看了好久。 “这是母后平时习字用的笔。”理王话说得很快,倍加欣喜。 “送给王爷的?” “不,”理王摇了摇头,“送给你的。” “送给我?”琴袖又细细地看了看,笔上刻着昭鉴春秋四个篆文,她用玉指抚过笔身,忽然觉得颜色有些不大对。 “这笔怎么有些奇怪,上半段颜色浅了一些?”琴袖这一问使理王颇为好奇。 他擦了擦眼睛道:“我也没注意,我瞧瞧。”他取过笔,反复细鉴,琴袖拿了一盏烧得很亮的灯过来,二人在灯下看了半晌。 “还真是!得仔细些才看得出来呢。” “这颜色变得突兀,不像是玉石本身既有之色。”琴袖反复摸索,忽然便探到了笔的另一端。她轻轻一旋,竟把笔尾的盖子给拧开了。二人凑近了一瞧,笔身之中竟塞了一卷小小的纸。 琴袖倒出来一看,只见上面写着正月十五元宵节要她秘密入宫的话语,还把接应之人、接应之地都写明白了,二人都很惊愕。 “真奇怪,母后怎么知道你,又为什么要你入宫呢?”理王很是不解。 琴袖便把当初如何受恩于皇后之事对理王说了,理王抚掌笑道:“这么说来,若不是母后一力促成,我竟不能娶到你这样的贤妻了。” 琴袖推了他一把,撅嘴转身:“净胡说。” 虽说她也明白如今理王对她动了怎样的心思,可她没有忘记自己的身份。琴袖只是一叹:“皇后娘娘真和我们想到一块儿去了,看来她也有不得不说的难处。”琴袖敏锐地感觉到此事的不一般,“可是……皇后娘娘究竟为的什么事烦恼不已呢?” “我们都自身难保了,难不成还能为母后解忧?”理王也有几分迷惑。 琴袖暗想了一会儿也没有头绪,只道:“不论怎样,我先入宫探探虚实。王府之人现下入宫都很困难,幸而妾是区区侧室,秘密入宫想来不太会引人注意。” 理王点头称善,琴袖劝他这几日安心读书,自己会料理好一切。 又过了几日,弹劾理王的奏章仍不断。可因内阁议奏此事时争执不休,终究还是闹到了年后。 正旦是大喜之日,朝中俱免弹劾刑罚之事,削爵之论既已拖到年后,又不是谋逆、谋反之类的大事,想来理王爷正月十五之前便是不会有事了。 一晃便到了上元,自隋朝起,正月十五京师都要大办灯会。我朝灯会早先在五凤楼外举办,后来嫌五凤楼外街道狭窄,如今改在东华门前举办。 琴袖由黄乘、小呈护送,穿着一身宫女所着的衣服,混迹在前往东华门赏灯的人群之中。 上元之夜自东华门,穿过东安·门、十王府街、金鱼胡同直至东四牌楼街,成千上万的彩灯同时高张,彩绸、鲜花又挂了一路,那场面盛大至极。这些彩灯俱用上等绸缎制作,无论苏绣、蜀绣还是上用文绮,在烛火映衬之下,盏盏巧夺天工,个个光彩焕然。 听人说,那一夜之间所费火烛达到数十万支,光辉从东华门一路延到皇宫里。六宫上下春灯高挂,亮如白昼,照得那护城河上如银河倒泻一般。月影凝流水,流水之上万千花灯悠悠荡去,水莲乍开,银花逐月,骚动这本已繁华的京城。 京中百万之民,无不人情踊跃,争相观看。吵嚷欢呼不绝于耳,琴袖和黄乘、小呈差点被人流挤走,她不得不抓紧了小呈才勉强不至于走散。 抬头便是一束又一束的焰火向天窜去,彩灯炫目,金光腾飞,好一派火树银花之象。琴袖还没走几步,远远又是一阵锣鼓,原来是舞龙大队朝这里走来,满街的人高声欢呼,琴袖的声音也淹没在人群的叫嚷之中。 “快看啊!” 不知是谁这样一喊,只见一条金龙从人群中乍现,龙首“轰”得喷出一道巨大的火焰。火光所及之处,人群爆发出一阵又一阵惊叹,那舞龙的健儿手执龙身,飞跨而出,在这满是车马人群的大街之上把那一条长龙舞得腾跃欲飞。 “这样下去得走到几时?” 琴袖蹙起眉头,虽说她也难得看到如此盛景,但她总算没有忘记自己的正事,可一转眼,那小呈早已看得两眼发直了。小呈很少出王府,哪里见过这东风夜放花千树的景象? 正当她想拉一拉小呈的时候,不想被什么人一挤,把小呈也挤远了。原来是那边又来了一队舞狮的,这龙狮齐舞,满街轰动。 “喂,喂!小呈!”琴袖唤了唤,无奈人声鼎沸实在是太响,小呈根本听不见。眼见着自己被人推来挤去,琴袖一走神就看不到小呈了。 “这个黄乘也不知道哪里去了!”琴袖无奈地说。她是不知道,黄乘早被沿街叫卖的小吃和奇玩异货给吸引住了,蹲在街边把琴袖她们忘得一干二净。 这下琴袖犯了难,她被人挤得失了方向,到底往哪里走也不知道。在她耳边只有小贩声声的呼唤和众人响彻云霄的喧嚣。 皇后娘娘一定还在宫中等她!琴袖心中焦急万分,接应之人此刻应该已到了东安·门,可东安·门啊东安·门,到底在哪儿呢? 她踮起脚来左顾右盼,可是她那样娇小,只能看到乌泱泱的背影。灯火耀得人晃眼,把那高高的东安·门都牢牢掩藏在夜色之中根本看不清。鲜花缭乱,她游走在街边,就已经擦了满身的芬芳。 “姑娘,可有什么急事?” 忽然,一个男子悠悠的声音飘到她的耳中,她转身一看,竟是她曾经日思夜想之人! “陆尚!你怎么在这儿?”琴袖不敢信自己的眼睛。 “以前你都叫我表哥的。”陆尚微微一笑,仍是那样风流倜傥。 琴袖低着头,福了福道:“表哥好。” “好生分!你以前从不这样。”陆尚说罢就忽然抓住琴袖的手,琴袖立马把手一缩,侧过身道:“表哥自重,妹已是有夫之妇了。” “他?那个胖子?”陆尚轻蔑地说,“他哪里配得上你?” 琴袖冷冷回道:“无论他体态如何,他都是王爷,表哥不该这么说他。” 陆尚道:“他都自身难保了你还向着他?我看以朝中这几日的议论来看,他不是削爵就是降等,皇上最厌恶的就是理王了,日后你吃苦的日子怕是没完没了。” “无论削爵还是降等,他仍是我的夫君。”琴袖的声音异常坚定。 陆尚似乎并不相信,他反复陈说:“以前你从不这样的,像他这样的烂人,你难道没有一丝埋怨?” 问到埋怨,琴袖稍稍愣了一愣,她不知陆尚当时是怎样的表情,她只是低着头不看他,沉沉一语:“没有埋怨。” “不可能!”陆尚又想拉住琴袖,却被她一手甩开,才叫道:“你不是喜欢三纲五常么?这会子又这样是做什么?” 只见他满面哀容说道:“那封信不是我写的,是我妻子逼我写的,我们的事她知道了。” “什么?!”琴袖以为自己听岔了,可陆尚的神色告诉她,他并未撒谎,可琴袖仍用难以置信的口气逼问,“你……你到底在说什么你清楚吗?” “我再清楚不过了!”陆尚的声音多了几丝颤动,他些微的哽咽却穿过那嘈杂的欢呼飘进了琴袖的心中,“我是没办法!我自中解元以来,家父就经人介绍安排,让我娶了礼部尚书吉英大人的孙女。” 琴袖气得脸色微红,道:“你自己捡了高枝儿何苦现在又来捉弄我!” “可我根本不喜欢她,她生得极其丑陋,两眼无神,才二十多满头黄发。”陆尚说的时候还是一副厌恶之色。 “生得丑陋又如何,我夫君也很丑陋。”琴袖这一问令陆尚无法回答,只能支支吾吾谈一些德行之失,只是听了半天也说不出那女子到底有什么不好。 忽然他想到什么似的,才道:“她善妒!不能容人!知道你我通信,就大发雷霆要把我赶出家门,还逼我写了那封绝情的书信。” “你我都是有家室的人,她这么做又有何错?我那时候也是因为饱受妻室欺负才鬼迷心窍的。可是表哥,昔日之事已成云烟,既不可追又何必徒增苦恼?你我此生无缘,难不成要铸成弥天大错方才罢休么?” 琴袖的质问,陆尚没有回答,他只怔了一会儿,淡淡地说:“你变了。” “你也变了。”琴袖也淡淡地回他。 陆尚哀哀地说:“我原本想着,若是你回心转意,一旦理王垮了,你便可以自请离开王府,以我妻祖如今在朝中的威望,把你从他身边解救出来并无不可。届时逼他休了你,你就跟着我,我一辈子疼你。” 曾经的琴袖多么希望听到这样的话,可如今的她却觉得心寒:“你这时候说这些又是做什么呢?”他若真的有心,不必等到今日。陆尚的话,琴袖只信了三分。 更何况她曾答应过理王,一定要帮他夺取皇位,也答应过他,对他不离不弃。如此想了一番之后,琴袖抬起头,望着那曾经日思夜想的一张脸道:“表哥,别再说傻话了。我已嫁做人妇,你也有了妻子。你可曾听过,长安尽日无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纵使我过得再不好,你也不必此时送我一车子甜言蜜语,故诉衷肠。” 陆尚听后,一言不发,只是恨恨地说:“我日思夜想的表妹,怎么成了这样的人。” 琴袖福身一礼道:“妹还有事,已耽搁多时了,先行告退。” 正当她转身欲走之时,陆尚突然从身后把琴袖牢牢地抱住,她从脖子后面感受到陆尚那暖暖的呼吸,他在她耳畔轻轻地说:“我不管,你这样对不起我日夜的思念。” “你疯了!这么多人你是做什么!”琴袖拼命地挣扎可是被陆尚死死按住,他笑道:“夜色很浓,人眼各迷,谁都不会在意咱们。” 正在此时,一双大手把陆尚轻轻一推,又把琴袖揽在自己身后。琴袖没反应过来就听见一个男子道:“看你衣冠,乃是个读书人,既是读书人怎么做这种不要脸的事?调戏良家妇女,依我朝律法乃是重罪。” “你是谁?”陆尚恨恨地瞪了他一眼。琴袖惊魂未定,只躲在他身后听他说道:“足下不必过意,某无业之人,路见不平,不平则鸣。” 陆尚仍有不死心之意,冷笑道:“笑话!你可知我是谁?我妻党又是什么身份,在这京中可不要随意惹恼别人,你若现在退避三舍,我可以既往不咎,你若真的想跟我对干,我可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那男子遂笑道:“你搬出妻子一族,想必自己也没什么本事,要靠妻子来撑门面。再者,不才听闻京中之人俱是龙袖骄民,个个金贵的很,不容伤了一丝一毫。堂堂天子脚下,又岂容你放肆?你虽大贵之人,可京城有的是达官贵人,有什么稀奇之处?你若还执迷不悟,我只能随口喊一声,让众人知道你做的好事了。” 这一席话把陆尚唬住了,他虽怒容未释,可碍于面子到底不敢声张,只得悻悻而退。 第二十五章 重华初见 “姑娘受惊了。”那悠悠一唤,声音极暖。 琴袖回过神来,只见一个八尺有余、风流倜傥的男子正朝她微微一笑。此人冠带青衿,衣裳垂着一条白玉宫绦,翩翩仪度、气宇不凡。 他因人高,稍稍弯了弯腰,琴袖便低头行了半礼道:“多谢公子相救,适才想去东安·门赏灯,只是人实在是多,迷了东西,未料更打着1这样的人。” 男子笑道:“你跟着我,我带你去。” 琴袖一听喜道:“多谢公子襄助,不知公子尊姓,感戴铭心。” 男子笑道:“我?我姓杭,名梦苏,字骏吴。” 琴袖稍顿了顿,低眉幽幽道:“听公子姓名,当是江南吴越之人。见公子衣冠,想是国子监生。” 杭梦苏哈哈大笑道:“姑娘聪慧过人,我本余杭人,来京求学而已,看姑娘风度,亦类江南之女。” 琴袖微喜,两颊稍红,便用袖子掩过脸道:“祖上是金陵人。” “难怪如此。” 二人相互攀谈了几句,那杭梦苏就带着她往东安·门走去。他虽一介文士,却生得高大挺拔,琴袖跟在他后头走得快,可也难免有被挤走的时候。 故而杭梦每走几步就回头看看她,见她被推至一处,就牵过她的手,把她拉到近处,又不失风度地总说“得罪得罪”,惹得琴袖有些发笑。 她心想:倒是个正派人,只是事从权宜,总是这样得罪长得罪短的,听得人厌烦,故而笑道:“人多,难免的,不必总是把得罪挂在嘴边。” 杭梦苏一听,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道:“听你的。” 于是乎两个人就这么走。可京城的人真多啊,川流不息,屡屡行行,好一会儿两个人才迈走到东安·门近前。 琴袖福身道:“谢过公子,今日若非公子,不知何时才能走到此处。城门内有同行之人,已久候多时,故不便与公子再叙,先行告退。”于是转身,翩然而去。 可忽然杭梦苏怔怔地在她背后一喊:“敢、敢问姑娘芳讳!” 琴袖没有回身看他,只是原地一礼:“余姓萧,贱名不忍闻。” 杭梦苏的声音仍穿过无数的喧嚣:“姑娘可是宫女!?” 琴袖没有作答,只微微一笑,朝城门走去。 · 东安·门乃是入皇城的第一道门,过了此门便进了皇城。再往里走就是东上门,入了东上门便能走到东华门。入了东华门才算是入了宫。 原本这东安·门寻常人是不许进,而皇宫里的宫女也不许出去,可因上元灯会之故、宫禁稍弛,往来倒也方便一些。 此刻在东安·门外接应之人,正是曾经与她有一面之缘的彤飞。 彤飞在城墙根上远远便看见琴袖了,琴袖一见彤飞,忙行了大礼道:“姑姑好。” “不敢当,您已是四品良媛了。”彤飞也行过大礼,“奴婢不过是寻常宫女,没有品阶的。” 琴袖脸上略带歉意地说:“您是皇后娘娘身边之人,不敢等闲视之。再者,我耽搁时辰,使姑姑久候,于心有愧。” “无妨。”彤飞冁然而笑,“京中人多,想必走到这里也很不容易。” 二人寒暄几句以后,便结伴而行。琴袖跟在彤飞身后低着头,用眼角的余光扫视周围之人。忽然她张口一问:“妾身有一事不明。” 彤飞边走边说:“请良媛赐问。” 琴袖道:“东安·门外人头攒动,行走不便,娘娘为何非要我在此与姑姑碰头呢?西安·门想来此时人烟稀少,不是更好?” 彤飞笑道:“良媛有所不知,宫人若没有身份又无公差,要出宫到皇城也是极难的,恰好每年上元灯会,宫里特许我们宫女到东安·门赏景,故而在此接应姑娘稍稍方便一些。” 琴袖点了点头,再不做声。只是去东华门也是一条长长的道路,左右两侧亦是彩灯焕然,且比起外头的灯来更为精巧。 往来之人虽说没有东安·门外那么多,可俱是宫中的宫人。他们各自相聚,打牙调笑、赏花赏灯,可比起外面总觉得气氛肃穆了不少。 她们二人默默走了许久,就看见右手边一道朱红大门,甚是气派,比起理王府的正门更是威武。 琴袖斜眼一瞟,见匾上题着“光禄寺”三个大字才恍然大悟。她稍稍驻足往里头一看,只见门内又是烛火通明,熙·来攘往热闹非凡,里头之人衣着光鲜,俱是有身份的人。 彤飞看琴袖发呆了,便笑道:“光禄寺不过做菜的地方儿,上元节做了些酒菜,凑合着给那些芝麻小官儿们吃饭。真正的大官儿都在皇宫里设宴款待着,这儿是见不到的。” 琴袖默得“哦”了一声,边看边舍不得似的迈开腿往前走,以前去皇宫的路上她只坐在车里,现在突然在夜中见到了,别有一番滋味。 “良媛好似上辈子来过这里似的,看得这么出神。”彤飞一句话,令琴袖有些不好意思。不过看她好奇,彤飞细细跟她介绍道:“光禄寺对面儿是重华宫2,宫中祈福、斋蘸之类的事儿都在这里办。” 就这样彤飞边走边说带她走了一路,终于到了宫城。琴袖见侍卫稀疏,想来都赏灯去了,零落几个人,还急着等换班。 彤飞朝一个小小门洞的侍卫点头打了招呼,那侍卫便使了个眼色让琴袖进去。琴袖低着头走了一路,好一会儿才终于走了进去。 这里便是紫禁城,她十年之前来过的地方。 只是十年前她还小,除了一道又一道高得吓人的大门,便是满眼朱红的宫墙。十年依稀的残影,如今却在她眼中一览无余。这巍巍宫城之主,该是如何深不可测,又是如何高不可攀呢? 清辉洒在金色的琉璃上,抖落炫目的明光,金水河上银光摇曳,好像在这水波之上绽开了无数的碎花,若与那万千灯火相应,便生出平素未有的媚态。 虽说下过几场大雪,可这宫中总被人细心清出一条道儿来,露出一地白玉砖石来。 走在白玉砖上,脚下传来“沙沙”的响声,灯火偏柔与月色相和,便把满地白玉照得十分朦胧。她只在宫里走了一会儿,就觉得好似踏入云间,如梦似幻。 彤飞一入宫,神色便大不一样了。她肃着脸朝左右观看,若有身份高于她的宫人,她便低头退避到一侧,若是来人身份极高,则不仅退避,还微微行礼。 琴袖跟在彤飞身后,她怎么做,琴袖也跟着怎么做,想来不会大差的。 待走到一处僻静之地,彤飞才压低了嗓音悄声说:“上元合宫夜宴,我先带你到承乾宫的偏殿等候娘娘,待我禀了娘娘,她自会到偏殿来看你的。” 琴袖“嗯”了一声,悄悄跟着彤飞去了。不知过了多少道门,才跨入了承乾宫内。彤飞不知对谁说了句什么,便福身告退了,由另一位宫女引琴袖到偏殿等候。 虽说她也谨小慎微,尽量不看旁的人,不过琴袖到底还是留心着,就见门上挂着迎秋阁的匾。她才入了迎秋阁,看见满地京砖,映照左右。又兼帘幕张起,烛火微微,宫女叫她静等片刻。 琴袖惴惴不安地来回走动,一呼一吸都凝滞了起来。 她此时此刻可是在皇宫里啊! 金丝百花红线毯上的毛被她小小的绣花鞋踩得倒在一边,也不知怎么,她独自一人比起当日在丹阴侯府上更加紧张。 见到了皇后该说什么呢?她的心怦怦跳动,忽然外头一阵响动,彤飞的声音跃过帘幕,入了她的耳畔。 她慌忙走到门口下跪,宫门一开,彤飞高喝,掷地有声。 “皇后娘娘驾到!” 琴袖深吸一口气,拜了一拜道:“理王良媛萧氏,敬叩皇后千岁,皇后娘娘万福金安。”皇后用斜眼那么一扫,声调并无起伏:“免礼,赐座。” 宫人搬来一张杌子,琴袖端坐其上,皇后娘娘上座,便吩咐道:“你们都出去吧。” “是。”宫人们齐声道了一句,纷纷行礼而退,徒留皇后和琴袖二人相对。 可是,任那辰光一点一滴流过,皇后却一语不发,琴袖低着头不敢看她,二人默然许久。皇后仔仔细细打量了她一番,见她绝色的容貌十分拘谨,不复当日骄傲之色,觉得有些奇怪。 “怎么?见到本宫一句话都不敢说了?” 琴袖低着头道:“下情激切,不敢先发一语。” “我们也算是旧相识了。”皇后不无戏谑地说,“不过本宫认识的那个萧琴袖,可不是一个温恭谦顺、作小服低之辈。” 琴袖一听皇后的话,似乎感受到皇后的几分怀疑,于是便启言道:“妾未出嫁,举动自可轻浮一些。既已为人妇,事奉夫君为上,岂可再有逾越之举?大丈夫能屈能伸,焉知小女子就不能屈而伸之了呢?” 皇后一听,展颜微笑:“果然伶俐!现在比当初更懂得隐忍之道,本宫倒是没看错你。” 琴袖忽然倒地下跪道:“娘娘,求您帮帮我们理王!爵位不保事小,皇上厌弃事大,若失了皇上爱子之情,那往后日子之凄惨,必定难以言喻。” 皇后一听琴袖这话,倒也没说什么,只是微微摆弄了一下手中那枚白玉戒。那玉戒在她手中滚了几个来回,忽然她笑道:“本宫为什么要帮你?” 这一问问得琴袖哑口无言。 第二十六章 涉江采荷 皇后的容颜依旧,可却不再像是琴袖当初所见的那样温柔和善。琴袖稍稍一瞥,便见她脸上所微微透出深不可测的样子,或许这才是她本有的面目。 “本宫为何要帮你?” 琴袖从皇后的话音中,听出了些许意味深远。 皇后随后缓缓而言:“你自清楚,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何况这池鱼自个儿也忒不争气。皇上最厌恶刘选侍,自然连带着厌恶理王。本宫帮助理王,好处未必有,徒惹一身腥。” 琴袖举眸稍顾,见皇后丹蔻微微划过霞帔,在一团龙纹上驻指停留了许久。于是她颔首低语道:“娘娘,恕妾身冒犯,妾以为娘娘既大费周章召妾身来此,想必不是来说几句闲话而已。” “若我就是找你来说闲话呢?”琴袖觉得皇后的话音之中带着几丝轻笑。 “那又何必屏退左右,大可同听同乐。”琴袖抬眼望向皇后,皇后的脸上依旧波澜不惊,可那微微起伏的腮红已表明了心意。 “好个妮子!”皇后笑道,“既是如此,我便不与你打哑谜了,本宫找你,自然有非要你办不可的事。” 琴袖在玉榻之前恭拜,小心谨慎地说:“只要娘娘肯出手相救,无论何事,但凭娘娘吩咐。” “可惜了,本宫素无与人讨价还价的习惯。”皇后淡然一笑,“本宫吩咐你办事,不是要你跟本宫说啰说皁1的。” 琴袖想了一想,回答道:“那娘娘吩咐便是。” 皇后被她这样一言,竟愣了一愣心中暗想:她竟这么快答应了,果然激灵。于是缓缓而言:“你可知宫中最势盛者是谁么?” 琴袖虽略有风闻却仍开口说不知。 “是纯妃。有她一日,本宫寝食难安。本宫初一见你,便知你聪慧过人、心思细缜,如能为我左右谋划,也能有所助益。至于本宫想做什么,不必再说得太明了吧。” “如此大事,妾虽有心,力所不逮。”琴袖之语四两拨千斤,竟又令皇后无言以对。 默了一会儿,皇后忽然伸出柔荑,摩挲着琴袖的脸,又捏住了她的下巴,用深邃的眼波仔仔细细盯着琴袖沉鱼落雁的容貌,过了一晌才道:“好,我答应你,我会在朝中保住理王,但是你也必须将身家性命交给我,若有违誓言,必死无疑。” 琴袖听闻此言,想到曾经对理王的承诺,二话不说取下头上发簪,指天发誓:“妾曾为娘娘所救,免于下嫁罪人张镇之苦,妾之夫君亦为娘娘所保,故而天鉴在上,鬼神同知。妾若有违娘娘吩咐,日月照临,用绝我命。山川五岳,无所容身。” 皇后一听合掌喜道:“好,既然如此,你就是我的人了。今日夜宴,本宫离席不宜太久,有什么吩咐我便叫鲁尚宫说与你听,你且起来吧。” 皇后立刻起身,朝门外走去,琴袖拜送皇后不提。 却说皇后一走,鲁尚宫随后便进了来,她向琴袖恭拜一礼,琴袖回了半礼,二人相对坐定。 这个鲁尚宫是皇后身边的老人,本也是中等人家的女儿,皇后娘娘尚做小姐时,她夫君方去世,于是被人请去教导娘娘诗书礼仪。娘娘入宫以后,把她请入宫中直升为正五品尚宫。 只是凡事都有先来后到之说:尚宫局有两位尚宫,伺候皇后的一位,打理日常琐事的一位。自低阶女官一步一步升为尚宫的谢氏,在尚宫局耕耘数十载,自然人脉、威望都比后到的鲁尚宫要厉害许多。故而虽鲁尚宫秩列在谢尚宫之上,但许多人背后嘲笑她没脚蟹。 琴袖看她样貌倒是普普通通一个和善的老妇人,举止优雅从容,不像是久无依傍之人。鲁尚宫在座上先施一礼,笑道:“良媛有礼了,许多话娘娘不便明说,只能奴婢代为禀告。” 琴袖亦礼:“尚宫大人客气,但说无妨。” 鲁尚宫道:“良媛可知娘娘如今在宫里的处境?” 琴袖眼睛看着她,微微地摇了摇头。 鲁尚宫便起手道:“皇后娘娘虽是母仪天下之人,可到底是皇上的继配。先皇后薨逝以后,皇上思念不已,久久不肯立后,如此过了五年。后宫为皇后之位争斗不休,大臣又苦劝皇上立后,故而先皇后升遐五年之后,皇上才从鄂国公府迎娶了我们娘娘。” “从外头迎娶不扶正后宫,此举非常也。”琴袖暗忖之下,脱口而出。 “是了,良媛心细瞒不过您。圣上觉着若是提拔后宫,一则引起嫉恨,二则后宫妃嫔多有诞育,三则她们久在后宫根基固深,一旦升为皇后,则动摇太子爷国本之位。这才从外头迎娶了我们娘娘。” 琴袖把前后事情这么一比对,便觉不妙:“可如此一来,娘娘便是外来之人,在后宫难免孤掌难鸣。” 鲁尚宫一听,双目之间露出叹服之色,点头称是:“良媛说得极是,后宫为此妒恨至极,且五年之间,物是人非。先皇后一去,后宫已尽笼络了上下人心,女官六局俱是她们之人。我们娘娘入宫一来,全被她们架空,虽有皇后之名,难行皇后之实。以权势而言,大不如先皇后了。” 言之至此,忽然琴袖想起皇后话语,便开口道:“娘娘提到过纯妃……” 鲁尚宫深叹道:“与娘娘作对的,何止纯妃一人。只是纯妃势头最盛,后位悬缺这五年之间,纯妃在朝中结党,又笼络太子。太子爷乃先皇后所出,先皇后薨逝,太子爷年幼无知,趁他日夜伤心之机,纯妃便装出一副关怀太子的样子,牢牢将太子之心抓住。太子爷丧母失养,便把纯妃视如生母,如此一来,他日太子登基,岂有我们娘娘容身之地呀!” 听鲁尚宫一席话,琴袖怔了怔道:“娘娘若是膝下有子……” “皇上一直不愿亲近娘娘,只如佛一般供着,个中缘由,想必良媛自个儿也能判断清楚。” 是了,若是今皇后再生下龙种,皇后便势力大涨,那可把当今太子置于何地?为保先皇后所出的太子顺利登基,皇上一定不愿多多亲近皇后。琴袖如此分析之下,才深觉皇后之艰难。而她当日在伯父府上所见所闻,竟恍然以为皇上与皇后鹣鲽情深,实在是幼稚已极了。 现下虽是上元喜乐之时,此刻的承乾宫却静得出奇,雪已不再下了,外头只是一色的黑。洞天疏磬,寂寂无声。只有玉堂上一点点微弱的烛火偶尔爆出一阵哔剥的响声。 鲁尚宫在这迎秋阁内言谈,只是轻轻抛出一言,却响得满殿都是:“良媛以为,这一盘死局,该如何下活呢?” 琴袖缄默良久,蹙眉思索:她的夫君还岌岌可危,现下哪里还能再有闲心为皇后娘娘谋划后宫之事?后宫是这样一潭望不到底的深水,鲁尚宫寥寥数语便已揭开牢牢拴锁于九重宫门之中的层层桎梏。 纯妃?太子?这样的事,她能有什么办法?她不过区区一介侧妃,家门不显,靠着一个随时都可能失去一切的丈夫。 可是毒誓已发,覆水难收,她那一时心急,竟致进退两难。鲁尚宫还在等着她的回答,可是她怎么答都已知道:这趟浑水一经涉足,便永无回头的可能了。 思索了一番,琴袖只能答道:“妾以为,尚宫大人所言有一处不确。皇后虽无子,然而后宫所出皆是皇后之子。” 鲁尚宫摇头便笑:“良媛糊涂了,后宫之子虽俱娘娘之子,然而人心向背良媛岂能不知?人之常情,总是爱惜生母,尊敬嫡母。敬爱与喜爱,孰轻孰重,良媛自知。” “可在这之中,也有没了生母的皇子。”琴袖的眼中分明现出的是理王,正因她心中所想的,也是自己的夫君。 “良媛的意思是……”鲁尚宫似乎明白,又似乎不明白。 琴袖便说:“若娘娘真为保全理王,但请娘娘好生抚养理王、视如己出。理王虽愚,却也并非不可委寄之人,伏望娘娘彰鉴。若能得皇后娘娘照拂,一则理王之位稳固,二则日后如有大变,娘娘不至于无依无靠。” 鲁尚宫听后神色虽似不变,可琴袖见她长眉微沉,似乎心中并不相信:毕竟理王在外人眼中是这样一个烫手山芋,谁愿把他放在手心久久观视呢? 琴袖只能颔首一笑道:“娘娘的心思不是你我可以左右,尚宫大人若有疑虑,先将我所言禀奏娘娘,娘娘自决便是。” 鲁尚宫不答,依礼而退。这时候彤飞又进,催促她道:“时候不早了,再晚出不去了。今夜之事便到此为止,我送你出宫去吧。” 琴袖悄悄步出迎秋阁,四处仍是闪闪的宫灯。也许在不远之处,皇后与宫人仍在欢宴之中。思之至此,似乎她的耳畔也飘来了悠悠燕乐之声。音色清丽,婉转如流水。只是不知怎的,这流水般的清鸣在她耳中总也有些难以自表的忧伤。 第二十七章 夜寒意暖 宴席闹了大半个晚上,皇后回承乾宫歇息已是漏夜。伺候的宫人将那沉重的衣冠一件一件细心地取下,皇后揽镜自视,忽然叹了一口气。 “彤飞,镜中之人是谁?” “娘娘怎么说起笑话儿来了。”彤飞方命凝香送琴袖出宫,赶着前来伺候,她的手轻轻抚过皇后的长发,那妆点的首饰尽去,长发便显出原本的颜色来:并不那么乌黑明亮,却也没有白发搅扰,只是这一丛青丝之下,不知藏着多少无可奈何的尊严罢了。 “没了发饰,我与寻常女子有何相异?”皇后看着镜中的自己,不胜唏嘘,“入宫十二年了,当年的妙龄女子,如今竟是这样一副面貌。” 彤飞忙解劝道:“我随娘娘多年,娘娘容颜依旧啊。” “呵。”皇后戏谑地一笑,“你不必拿好话来哄我,我怎样,我自己心里清楚。” 鲁尚宫见皇后感叹梳洗,她只在一旁静静地看。忽然皇后转头一问:“鲁尚宫,后来琴袖那孩子又跟你说了什么?” “她望娘娘收养理王。”鲁尚宫摇了摇头,“理王爷乃是朝不保夕之人,娘娘还是三思为妙。” 皇后听后沉默了一阵,忽然道:“这也不失为一种办法。我既膝下寥落,又已答应她保住理王……鲁尚宫。” 鲁尚宫一礼道:“奴婢在。” 皇后侧过身问:“朝中还有谁愿意与我们来往?” 鲁尚宫蹙了蹙眉,佝偻着身子回:“娘娘自去年中秋以来,那些官员眼见娘娘渐渐失势,来往联络的已经很少了。唯独一些科道小官儿尚还听从娘娘吩咐。” 皇后又回身对着妆镜道:“明儿个你叫周若中去跟礼科左给事戴光柄、都给事中陈胆照说一声,要他们写一道奏疏递上去,大意就说理王只是天性愚钝,纵是刘选侍有错,罪不及子女,皇上不因过度牵连,以免伤了亲亲之义。” 彤飞一听,点着头若有所思地说:“娘娘圣明,我朝以孝治天下,最重亲亲之义,若是以此上奏,即便他们人微言轻,也必定会引起朝中群臣议论,届时皇上难免也要卖言官们一些面子。” 皇后嘴角微翘,撇过头看了彤飞一眼:“在朝中养人,官不再大,关键在于扼得住要害,说得到点子上。六科道言官虽官阶不高,却是朝廷清望之寄,若一犯错,就连皇上的面子也可以不卖。某些人一味扩充羽翼,只会落得一个朋比为奸之罪。这个道理纯妃未必不懂,只是她趁势巧取,早已骑虎难下了。” 彤飞叹服道:“娘娘造意高明,岂是纯妃可以比拟。” 皇后听后忽然换了颜色,只略略沉吟:“只是本宫有一事十分不解。按理说,皇上应当对纯妃结党一事了如指掌,可为什么迟迟放任自流,不加约束呢?”皇后话毕,支着头思索了一番,可思前想后仍没有着落:对于纯妃的事,她曾从多次语带暗示,可皇上似乎充耳不闻,难道是她暗示得还不够明白么? 彤飞似乎有些不服,对着窗冷冷地说:“宫里势盛又如何?即便是昔日王谢堂前之燕,也总有飞入寻常百姓家的时候。若是一个不稳,焉知不会败落?” “这话该对纯妃说,其实也该对我们自己说,仔细些儿吧。”皇后拾起桌上的玉搔头,将头发又从上到下地梳理了一番,才语带叹息地说,“我困了,伺候我歇息吧。” ` 琴袖回府以后,理王还在书房念书没有歇息。他为了自强,连元宵节也不过,依旧免了府内的欢宴,只一个人跟着李沛学经书。 琴袖回来后听闻理王还在夜中苦读,命人端来一碗牛月展熬的汤,亲自与小呈送去。正当她与小呈走到书房门前,李沛已打了哈欠出来了。 李沛一见琴袖与小呈,忙行了一礼道:“良媛见笑,在下失礼了。天儿实在有些晚,我倒不如王爷,他还耐着性子读书。” 琴袖莞尔一笑道:“先生客气了,月已西沉,这样的深夜尚还陪伴王爷读书,生受你了,小呈,你带先生去用些宵夜吧。” 李沛起手道:“良媛至意,愧不敢受。在下之命乃王爷、良媛、小呈所救,王爷待我恩重如山,我岂敢有一丝埋怨?” 琴袖遂笑:“虽现下王爷艰难不能给先生身份,可上上下下无一不把您视为王爷的老师,您贱称自己,我们实在不安。新年已过,稳便之时,我会求王爷上书宗人府,录用先生为别驾,届时先生就以臣自称,切不可妄自菲薄了。” 李沛一听,感激涕零,又要行礼又要作揖,琴袖劝慰一番便进屋而去,只留小呈左手捂嘴偷笑、右手招呼道:“先生快别多礼了,等你把礼施完,天儿都快亮了,您先去暖阁坐坐,我去取些酒菜来。” “哎。”李沛看见小呈还颇有些不好意思,“谢过周姑娘,只是我乃微贱之人,不敢劳烦姑娘,我自去厨房取来便是。” 小呈笑着绕到他身后,把他往暖阁那边轻轻一推道:“先生快去吧,良媛吩咐,我们下人自会照办,您别客气了。” 李沛被小呈一推倒也有些不好意思,只自个儿往那暖阁去了。小呈一径往厨房去了,不料半道儿上遇见了花霰。 花霰看了她一眼,“切”了一声,扭头走了。原是当初那一巴掌打得花霰至今都不肯原谅小呈。虽然小呈事后跟她说了缘由,可花霰仍心里膈应,难以释怀。 “好花霰,还在生我的气呀。”小呈上前一步,拉了拉花霰的衣角,不料被花霰甩落了手道:“您多金贵呀,现在陪着良媛走到东走到西,我们不过各白世人1,我气不气也不干您的事儿。” “好花霰,我这不也是提醒你么!” “你这提点可真亲切!好似当初良媛和她表哥通款这事儿我没出过力一样。您是没嘴葫芦不往外声张,我哪儿比得上你。我一张嘴什么山海经都往外头吐个干净了,决撒2了良媛心思。”花霰一边说一边扯着自己的衣角,嘟嘟囔囔闷气生个没完。 小呈看她这幅样子实在没法子了,急道:“我们以前那么好,你怎么就不信我呢!这样,你也回我一巴掌,谁也不许怨谁,这就算完了!” 花霰一听,噘着嘴默了许久,突然噗嗤一笑道:“行了行了,哪天我想起来了再打你,你且记着了!” 小呈一听忙道:“好,这就说定了。” 花霰笑着一溜烟儿跑了,忽然迎面撞上了郭嬷嬷,花霰才一吓道:“郭嬷嬷好,这么晚还不睡呢?” 郭嬷嬷冷笑道:“杩子3满了,老娘漏夜去茅厕出恭,你也去么?” 花霰低着头忙摆摆手,行了一礼便逃了。看见郭嬷嬷走远了些,才往她身后做了个鬼脸道:“老太婆,杩子满了也不知道倒掉,明儿一早指定让我们收拾。臭得死,臭得死!” 其时,李沛去了暖阁,独自一人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抚着桌上木头的纹路。 地龙已烧暖屋子,他坐在其中便发起懒来了。 他打了一个哈欠,望着那在红烛上一蹦一跳的火焰。想起自己辗转多日,几乎要死,可得天庇佑,哪里想得到因为一个小小的机缘,竟救了他的命。在这里吃得饱、穿得暖,放在数月以前,他想都不敢想。 虽说他感谢王爷和萧良媛的心意,可他更感谢小呈。 小呈这姑娘虽说样貌并不好看,却着实有一颗菩萨心肠。虽没读过什么书,却也机敏的很。想着想着,便不知什么时候入了梦。 小呈把饭菜端来的时候,他已酣然入睡了。她虽不想扰他清梦,只是睡在此处到底要着凉的,于是就想唤一唤他,可待她凑近之时,又不知怎么的,打量起李沛这个人了。 李沛今年大抵二十五六了,这么大了因为穷也没有娶妻。模样嘛,比那庄稼人还骨还瘦,糙皮糙面,黑黢黢、柴干干的一个人,可或许是读书多,身上总有一种读书人文雅的气息。睡的时候,就好似仍在行礼一般,却也有那么些意思。 “滑稽一个人,穷酸书生气。”小呈脱口而出的话竟把自己给逗笑了。她取过一杯暖酒,自个儿饮了一杯,轻笑道,“喂,李相公,喝酒了。” 一句话下去,李沛只是呼呼仍睡。小呈笑了笑,给李沛满上了酒,自个儿举起酒杯道:“李相公,请喝酒。” 看他睡得熟,又跑到另一边自个儿学着李沛的样子,对着风窗行了一揖:“生受姑娘了!”她这模仿,把自己逗得吱吱笑。这笑声甚朗,李沛在梦中甚至也笑了起来:“小呈,不才……谢谢……” 这一句话把小呈吓了一跳,她正想编个什么由头说谎,可仔细一看,李沛鼾声大作,似乎并没有醒。 方才的,是梦话? 小呈蹑手蹑脚走到李沛身边,拍了拍李沛的肩膀,那瘦骨嶙峋的肩膀一起一伏,律动有准,看来的确是睡死了。小呈微微一笑,才推了推李沛道:“李相公,快到房里睡去吧!” 李沛支支吾吾,似笑非笑。 第二十八章 玉卿琴袖 琴袖方入房中,见理王仍努力读书。他学得甚快,几个月前方在开蒙,如今已开始读《春秋》。他以《左传》入门,又杂读《公羊传》、《谷梁传》,每日读到深夜。或有不明之处,便在书上用朱笔细细地记号,一有空便问李沛。 现下李沛休息去了,他仍手不释卷,琴袖进来时他还没有发现。直到他闻到琴袖身上那一阵幽幽的衣香才猛然惊觉:爱妾笑着看他呢。 “琴袖……你来啦!”他书读得发愣,呆呆站了起来,失手把那手中朱笔擦得袖口满是红色。琴袖笑道:“游人缥缈红衣乱,座客从容白日长。现已不是白日,还读,快读成傻子了。” 理王才“呀”得一声,发现袖口满是朱笔之迹,笑道:“瞧我,笨手笨脚的。” 琴袖把汤放到案上,才绕到他身后把他轻轻按下:“明儿还要早起习武,别熬坏了身子。喝了这一盏汤,早些休息吧。” “琴袖,母后说什么了?”理王言辞之中,仍有不安之意。 “娘娘答应保全王爷,王爷安心。”琴袖好生劝慰他,他稍稍定了定,忽然问道:“孤读《春秋》,觉得十分奇怪。按《春秋》所示,当时天下大乱、礼崩乐坏,可为何《左传》又处处显示尊周之义,言辞之间莫不牵涉礼法?他们到底在守护些什么呢?” 琴袖微微一笑,沉吟道:“这不正是时人高明之处吗?虽然天下大乱,可心中的道义不忍废绝。” 理王不解:“此话怎讲?” 琴袖道:“郑庄公时,郑国在当时是小霸之国,会同齐国、鲁国占领了许国。可齐国将许国谦让给鲁国,鲁隐公说许国不肯交纳给周王的贡品,这才讨伐它,许国已经认罪,为何要接受它的土地呢?于是谦让给了郑国……” 理王尚未读至此段,因而听得极其仔细,抚掌之间又把那朱砂洇得更开。 琴袖望着案上那一盏明灯,轻轻用手抚着灯罩道:“王爷读过隐公元年郑伯克段于鄢的故事,郑庄公何等人,王爷亦心知肚明。可这样一个雄心壮志的君主,却又说许国已经受到惩罚,自己和弟弟不能和睦相处,使他到处漂泊,怎么还能占有许国的宗庙呢?于是撤兵回国了。可见乱中亦守君子之道,乃是至礼之事。君子在安逸时讲求仁义道德,做给人看又有什么意思?在困苦交加时、在白得好处时仍不忘礼义之诫,才是一位杰出的君子啊。” 理王听后,点头赞叹不已:“琴袖贤妻,琴袖贤妻。孤亦在困顿之时,你对我不离不弃,岂不也是一位知礼之人吗?”琴袖微喜,脸上浮出红红的晕色道:“我也不过是瞎读书的,哪里懂得那么许多呢?” 理王笑道:“你还懂得不多,看你名字,袖中是不是真的藏了一把琴呢?每日奏得好琴声,使孤受益匪浅。” 琴袖看他虽笑,却把话说得很认真。她自己也从未细想过自己名字,也从未问过父亲当初是如何起意。只道女子字辈如此,却被这呆呆的理王这样一通胡乱解释,反而略略有些可爱了。 忽然,琴袖想起什么似的,微微一语:“妾小字玉玩。” “你还有小字吗?” 琴袖转过身,淡然一声“嗯”,透过那微寒的气息,传到了理王的心上。 “玉玩,玉玩。”王爷反复念叨这两个字,“为什么要叫玉玩呢?” 琴袖笑着用帕子捂了捂嘴道:“玉可玩也,玉不可玩。” 她是一枚清洁白玉,自命无瑕。她又是皎皎河汉之女,只愿做那个把玉玩在手心的人,而不自甘为玉,供人赏玩。 理王听了这八个字,似懂非懂地摸了摸下巴,轻轻一叹:“孤虽不十分懂,却觉得你的小字好听,可孤想着,叫你玉儿反倒折煞你的才气,若是不嫌弃,日后就叫你玉卿吧。” 玉卿?一听这两个字,竟使琴袖思绪杳远、如痴似醉了:她只听人叫过她玉儿,从无人叫她玉卿。这二字之间,是夫君何等的重视、又是何等的喜爱呢? “玉卿,把我叫老了呢!”琴袖把手上的帕子放在胸口上,眉眼之中莹光暗露,朱唇颤动不息,却喜得难以自抑。 “不老不老,玉是不老的。”理王忙凑近了解释,琴袖一闪又走远了一些。转而红着脸问:“既如此,王爷也把小字说与我听。” 理王一听,沉了沉声音道:“孤没有小字。” 琴袖转身看他,容色之间,哀情绵延。对了,他从小这样不受人待见,谁会费心给他取小字呢?人都嫌父母给自己起小名,猫狗一样地唤,殊不知,这小字之中又包含着父母怎样的疼爱与怜惜呢。 “不过孤有一字,是娘起的。”理王忽然抬头,四目相对,琴袖不好意思地又侧了侧身子,只听理王道:“孤的字是德寿。” 按规矩,这些亲王、郡王的字都不可轻易示人,看古今天子之多,可被人知道字的又有几人?要不是起于草莽的开国之君,就是任人耻笑的亡国之主。理王今日将字告诉她,是否已经将她推心置腹? “你娘望你有德有寿呢!”琴袖念了念他的字,一想到是刘选侍亲自起的,虽未见过刘选侍真容,却也知道她是何等念及自己的儿子,不禁有些动容。 理王忽然道:“孤若是有你一半的聪明就好了,娘也不必如此辛苦。” 琴袖静静地看了看他,默了一会儿才笑道:“王爷可不笨,只是手脚拙了些。快把衣服脱了拿去洗洗吧。” 琴袖的目光扫到他的衣袖上,理王才一看,方才捈上的朱砂,不经意间又晕开了好些,把那手也沾上了。只因他刚刚听琴袖一番言论听得仔细,自个儿未曾注意罢了。这才自嘲似的摸了一把脖子,哪知道脖子上也挂了两条红。 琴袖笑起来道:“快去洗一洗。”于是往门外唤来一个下人。 “夜已深,妾先回房了。” 理王瞿然起身,道:“今夜……不一起吗?” 琴袖那手指好好点了点他的额头:“你睡你的,和我什么相干?” 理王的眼神暗了几分道:“你不在旁,我睡不太着。” “竟胡说了!”琴袖嘟哝着,迈着轻快的步子回了房。 迟迟钟鼓、耿耿星河,在这四隅漆黑之中,她独自一人躺在床上,抚着自己身边那一床锦衾,微笑入梦,沉沉睡去。 · 过了几日,虽理王日常起居如故,两三日间琴袖却也不免提心吊胆。皇后虽答应保住理王,可方继高等稍稍忠心的王府官员放了年假,朝廷那边也她无从打听,只能等着皇后娘娘哪天托人捎个消息。 左右等信不来,这年刚过,许多下人便起了叶落知秋之意,有几个已是懒得催不动了。王爷看重琴袖,自然琴袖身边的小呈地位尊贵起来。王爷吩咐小呈,看见懒怠不做事的,好好骂一骂也无不可。虽如此,小呈究竟也不敢多嘴什么。只因她上面几个嬷嬷、妈子都大她许多。 这日早膳,琴袖许是听王爷絮絮说了许多习武之事,一时没看清楚,咬了一口桌上的馒头,不想满嘴冷冰冰的,才眯眼一瞧,竟是个馊馒头。 王爷一看,怒从中来,吩咐小呈道:“小呈,你去厨房给我好好问问,谁做的这等不要脸的事?”琴袖摇摇头道:“算了,他们许是无心的。” “怎么是无心!”理王脸色也青了些,“定是瞧着我这个月月例银子拖了几日,也开始弄虚作假了,这些没良心的东西!” 琴袖忙劝道:“用膳切记动气,伤了身子,小呈你去问问罢了,别太过就是了。” 小呈听命而去,才到了厨房见郭嬷嬷和几个妈子在房里捏着几块热腾腾的油酥泡螺儿边打牙说笑话,边吃得起劲。她目见此状,气不打一处来,便上前冷笑道:“好嬷嬷,给我吃一块吧。” 郭嬷嬷瞥了她一眼,依旧与那些妈子谈笑如故。 “自个儿多大脸,吃着泡螺儿,倒给主子弄些冷的馊的,到底是世家出来的大奶娘,脸皮摊开了一张天。”小呈没好气地说。 一旁的吴妈妈嘬了嘬嘴道:“姑娘又不是不知道如今行市,有的吃竟不错了。” 小呈一听,差点没气昏过去,一把撩过吴妈妈手里的泡螺儿摔在地上骂道:“什么行市?是我们王爷亏你了欠你了,你也配谈行市?” 郭嬷嬷眼珠子一转,猛地站起来扇了小呈一个巴掌骂道:“你算什么东西!厨房里有你说话的份儿?我给王爷喂奶的时候,你还在你娘狗肚子里扑腾呢!” 正此时,花霰也来厨房拿王妃用的东西,突然在外头一站,看见小呈捂着脸直哭。郭嬷嬷叉着腰,一手指着小呈开荤嗓,到底她年纪轻的人,立马气红了眼睛。于是匆匆去了郭嬷嬷房里,把她房里的装屎装尿的杩子搬到了厨房来。 一进厨房,花霰一把把小呈推开,开了杩子盖,“空通”一声,把里面的屎与尿泼了郭嬷嬷和几个妈子一脸。随即破口大骂:“臭不要脸的搅蛆扒1,自个儿房里杩子从来不倒,要我们去倒,谁他娘的没服侍过主子,你又算哪门子菩萨!姑奶奶我今天教教你怎么倒你的杩子,你可给我记清楚了!” 郭嬷嬷两眼全是自个儿拉的屎尿,大骂:“啊呀你这个浪包娄2小娼妇丧门星!看我怎么收拾你!”才伸手要来抓花霰,可两眼没睁开,脚下又滑,一个不稳摔在地上,把后面几个擦着脸的妈子也撞到了,几个人倒在地上叫骂不息。 小呈方在惊笑之时,花霰一把拉起她飞快地跑了,徒留她们在地上直呕吐。 正跑回王爷房中,小呈不敢与琴袖和王爷说,倒是花霰不管不顾把今日之事细细禀了。说得王爷哈哈大笑,唯独琴袖摇了摇头,直叹:“太过了,太过了。” 理王却说:“有什么过的,她们在我府上威福惯了,教训些也是应当的。如此毒妇,今日之事后,打发她出去罢了。” 琴袖按住王爷的手道:“王爷切忌冲动,郭嬷嬷素性张狂不假,可到底是王爷奶娘。王爷今时今日在朝中什么样的地位,若是把奶娘赶走,焉知没有后患?但求无过便罢了,若是被人抓得到把柄,又不知闹出多大的乱子。” 理王这样一想,倒也有理。说话间,门房蒋平进来了,不一会儿带了个人来。琴袖一看,竟是当初在雍台的那个小胜仙。 “胜仙!?你怎么来了?”琴袖转身问道,理王也很好奇:“这小女孩子是谁?” 琴袖前几日将秦拂雪的事与理王说过,故而一提秦拂雪,理王便全明白了。 胜仙给理王和琴袖请过安,随即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说是秦拂雪亲笔,要她交给琴袖。琴袖展信阅览,读了几行便已微笑起来,读信毕,竟欢喜得站起来,朝理王深福道:“王爷,大喜了。” “怎么了?” 琴袖忙说:“义姐昨日给几位朝中大员侍酒,他们醉醺醺之后嘴也不严实,竟把朝中之事吐露了。上元过后,又有人弹劾王爷,哪里知道给事中陈胆照上了奏章说削除无罪亲王,有违亲亲之义。这下朝议鼎沸,正直的大臣们纷纷附议。皇上无奈之下将陈胆照的奏章付于内阁与科道五花判事3,激辩之下,终于驳下了弹劾王爷的奏章,并对弹劾之人降罪了。” 理王急着也看了看书信,念了几个来回才拍手道:“这真是大喜之事。玉卿啊,几日以来,我睡都睡不踏实,哎,想来真是后怕。” 琴袖道:“想必皇后娘娘在此中一定出了不少力呢!” 理王也忙点头道:“是了,是了,多亏了母后保全。” 刚一提皇后,外头有人便进来通传,皇后宫里的舒公公来了。理王忙道:“快请进来!” 第二十九章 路疑影深 舒可至方入理王府中,就听见有叫骂之声,在往正堂步去,就见一个满身脏污、发着臭气、头发散乱的老妇人边哭边往里头去。 他怀着疑心,进了正堂门,就听见那妇人在理王面前大哭大闹,嚎叫道:“王爷啊!奴婢伺候您这么多年,何时受过这样的气啊!不过巴着生理,寻几分银子罢了。原以为老了,也清闲些。哪里知道被个丫头欺负成这样,我还有什么脸面活在这世上!”说罢就要撞墙,幸而被人拉住了。 那王爷便在里头好一阵劝,连萧良媛也说了好些好话。那老婆子就是不依,“嗙嗙”捶着胸口,鬼哭狼嚎地叫着:“我这股气呀!王爷不替我做主,我这老脸子都丢光了,还活着做什么呢!” 看她样子,又要撞墙又要上吊闹个没玩,舒可至在外头伫了一会儿,忽然瞧见理王的样貌,不觉大吃一惊:这理王竟比之前瘦得多了! 体态不仅匀称起来,从前两只从未睁开过的眼睛上到悬着眉毛,如今竟是剑眉星目、仪表堂堂,略略有几分威武之气。 这是之前认识的理王吗?舒可至难以相信,可他身上那件大红蟒龙云肩又实实在在告诉他,这就是理王本人! 舒可至低低咳嗽了一声,琴袖忽然看见门外一个穿着身曳撒袍的人看着王爷,才猛然惊觉皇后之人已经到了。 她匆匆拉着王爷去迎接,可郭嬷嬷在那里仍喊着要撞死自己,琴袖只得道:“公公好,方才厨房出了些小事儿,竟让公公笑话了。” 舒可至看了一眼郭嬷嬷,笑道:“没事儿,宫里女人哪天也不一哭二闹三上吊的,不过做做样子给人看,见得多了就都习惯了。” 一听这话,郭嬷嬷两眼发红,擦了擦泪迹斑斑的眼睛,装模作样可怜巴巴地望着舒可至。舒可至不认识她也不好说什么,只肃了肃道:“王爷既有家事,奴婢不宜久留,且把娘娘懿旨挑明了说罢。” 王爷一听,拉着琴袖拜了一拜问道:“母后有何旨教?”舒可至笑道:“皇后娘娘命我吩咐良媛入宫一趟,事不宜迟,良媛且跟我去吧。” 琴袖还么反应过来,王爷便从身后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你放心去吧,这里孤来处置。”琴袖蓦然颔首,依依不舍地离了王府。 琴袖乘着一顶轿子,舒可至随侍在侧。一路上虽舒可至话很少,但却忍不住发问:“良媛?王爷近来是不是极其憔悴呢?” 琴袖摇了摇头道:“公公为何如此说呢?” 舒可至笑道:“方见王爷瘦了许多,想是为伊消得人憔悴之故。”琴袖捂着嘴在他身后偷笑了几分:“公公这话差了,王爷是努力读书读瘦的。” 舒可至一惊:“这读书也能读瘦了人?” 琴袖笑道:“公公可听闻高凤流麦的故事?高凤读书出了神,连麦子被暴雨冲走也浑然不觉。这人一认真读书哪,自然是连饭都顾不上的,哪里还能胖得起来呢?” 舒可至一听,连声哦了好几次,可仍不敢十分相信。在他印象之中,理王还是那个颓废肥胖的模样,虽难看了些,却也更滑稽亲近,如今这样举动自如,不复当年有趣之貌。 二人进了宫话便少了,直到了承乾宫,琴袖竟也认不得当初模样:这承乾宫好生宏大!许是当时夜色朦胧,迷了她的眼睛。如今白日高悬,她把那宫中景色看了个分明。 相较而言,这承乾宫的大小也不下于理王府的大小,这也不过是皇后所居的寝殿。绕过绘龙影壁之后,三进院落初显容貌,只见正殿四阿高飞,金黄琉璃歇山顶,五彩斗拱玉殿台。门前松柏依依,显得肃穆凝重。 白雪之节,承乾宫中绿意不失,此乃盛赞皇后仁德一如松柏,终年郁郁,茂然成林也。 松柏以外,配殿之前又遍植梨树,开春之时,此处满满洁白之色,动容这一方天地。有道是冷艳全欺雪,余香乍入衣。春风且莫定,吹向玉阶飞。南内梨花盛放的颜色,琴袖尚在冬时亦能稍稍猜想几分。 “娘娘正在歇中觉,良媛且在迎秋阁再等等,待娘娘起了自会召见你,你便去磕头吧。”舒可至就将琴袖送入迎秋阁内等待。 琴袖又入此阁,心境截然不同:少了几分惴惴不安,多了一些期待与希望。 不一会儿小宫女给她上了一杯清茶。琴袖仔细一闻,轻轻呷了一小口,发觉乃是四明十二雷。 她细细观赏小小茶碗中的乾坤,只见湖光青碧、水色潋滟,闻着馥郁的香气,她竟舍不得再喝一口了。只呆呆看了看茶碗中起伏飘荡的茶叶。这些茶叶自水面悠悠地荡到了水底,原本是那样轻盈地在水中舞蹈,可终究还是尘埃落定了。 人或许就如这茶叶一般,无论盛时如何翩然生姿,究竟冥冥之中天已注定了些什么。刘选侍是如此,自己或许也是如此。正在她思前想后,揣测些什么的时候,就听见外头有宫人传唤:“良媛久候,娘娘梳洗已毕,召您前去呢。” 琴袖一听,一径迤迤跟着宫人前行,宫人步履缓慢,她也沿途望着左右难得的风景。 冬风尚吹,卷起宫人华丽的衣裙,那裙上的鲜花、月兔也似乎活动起来,鼓舞跳跃。 过了长长的游廊以后,才望见北边一座偏殿。偏殿设匾,上题崇新殿,与那北东一座推古殿遥遥相对。 皇后已在崇新殿等候,此殿偏远,并不引人注意,只是殿内设置却依旧十分华美,琴袖因心中有所思想,故而未能俱为留心,只进殿内磕了头,行了大礼,等皇后玉音。 皇后命人张了帘子以后退避而出,琴袖隔着帘子也看不清皇后真容,心下正起疑:今日皇后怎么不肯见她了呢? 才在狐疑之时,皇后便道:“如你所愿,本宫在朝中发动清议保住了理王。自然,作为回报,你也该为我做一件事了。” “妾力所能及之事,必当尽心竭力去办。”琴袖又磕了一头。 皇后道:“在吩咐你办事之前,本宫几日以来有一疑惑,想说与你听。” 琴袖忙道:“不敢使娘娘烦忧,娘娘但说便是。” 琴袖话虽说完,皇后却在帘后默了良久,忽然她开口一问:“你曾在鲁尚宫面前要我收养理王为子,你的意思究竟是什么?” 皇后这一问,却让琴袖脸烧了起来,幸而她如何容色,皇后亦不得而知,故而她从容一答:“妾只是想保全理王。” 皇后一听却说:“理王不必本宫抚养也能得保全,朝廷如今对理王已有公论,比起理王来,太子更是荒诞不经,做了许多闻所未闻的坏事。若理王都要被削爵,那是否太子之位也可以另立他人。事涉难堪,皇上思前想后亦不敢再提废黜理王之事。想必如今朝中公论你也已经知道了。” 琴袖默不作声,可皇后却接着说了一句:“本宫猜想,你要本宫收养理王,是否另有隐情?” 琴袖一听,漠然望了帘子一眼,可是帘子深厚,她竟无法看出皇后当时的表情如何,更无从判断她平静如水的话语之中,究竟是喜悦还是愤怒。 “现在朝中人人都知道,太子行事放浪、盘游无度,皇上屡屡斥责太子。你让本宫抚养理王是否是心怀二志,想让理王取太子之位而代之!” 这一句话如同山崩一般,重重地压在琴袖的心头。皇后的话,令她无法回答,可她又不得不答:她想保护理王,她答应过理王,让他成为号令天下之人。可皇后寥寥数语便让她知道,这条路有多么凶险。 或许她遇到的第一个难关,便是眼前这位可以保护理王却也可以害死理王的母后! 若她答是,皇后娘娘该作何感想?太子虽非她所生,但无论是谁继位都不可能动摇她的太后之位。她何必要铤而走险支持理王? 若她答否,皇后又岂能不怀疑她多此一举的用心?皇后是保护理王的奇树,可这棵树远远不是她想象的那样简单。这背后时局之复杂深邃,她远远还没有看得清楚明白。 两难之中,她踌躇不定,久久不发一语。也不知是嘲笑还是期待,皇后忽然先道了一句:“好,本宫不问你究竟如何心意,但既然你想得到本宫的信任,那你必须为本宫做一件事。” 什么事?她的疑惑几乎跃出口中,却被皇后坚定的话音给堵了回去。 “一件,大事。” 大事?何等大事?正在琴袖思索之时,皇后将一件难以置信的任务托付给了她:“你知道,本宫在后宫之中最忌讳纯妃。纯妃在我宫中安插的人实在不少。其中有一个宫女名叫点红,本宫屡次探视之下,发现她与纯妃之人来往甚密,想必已被纯妃收买。” 皇后说的话,琴袖越听越不对劲。 “娘娘……娘娘有何吩咐……”琴袖甚至不敢将这句话问出去,可皇后却云淡风轻地说道:“我要你想办法,除掉她,干净利落。” 除掉她! 除掉她! 皇后第一件吩咐她做的事,竟然是:杀掉一个和自己素未谋面之人!琴袖尚未细想,已经胆寒万分! 第三十章 柳暗花明 琴袖回府的时候,脸色惨白,下车之后一个不稳踩在雪上滑了一跤。 蒋平见琴袖跌跤,忙一把上去扶起并朝门内叫骂:“你们都是做什么吃的?大雪天也窝在一处也不知把地上的雪扫扫。” 几个小厮瞥了蒋平一眼,并不答话。琴袖没空搭理他们,因为此刻她的心中已是波涛万丈,惶恐至极。 皇后要她三天之内拿出主意,否则日后理王沉浮荣辱,一概与她无关。而她曾经对皇后发过毒誓,既不能完成她的吩咐,琴袖就要拿命来换。 杀人?这两个与她素无交集的字,头一次离她如此之接近。她从未想过在帮助理王夺取皇位的路上,要经历如此可怕的鲜血淋漓。 难道不杀人就不能夺取皇位吗?难道身而为人就必须成为棋子任人摆布吗?难道一定要踏着累累尸骨,才能铺就去往紫宸殿的道路吗! 无数的疑问冲击着琴袖的内心。 她曾听人说过今上登基所经历的种种凶险,却未曾想过,有朝一日这些凶险亦可能发生在自己夫君的身上。 不能让他知道这件事!让他担心、让他忧伤。 可是不让他知道,琴袖又能做什么呢?她举目四顾,谁能够为她分忧,谁能与她谈心? 皇后,真是一个可怕的女人。 琴袖思虑之间,不觉已到了理王的房门之前。小呈哭哭啼啼地迎上来道:“良媛,你可来了。” 琴袖见她泪水纵横,花了妆面,旋质问道:“怎么了?” 小呈道:“王爷实在不能不卖郭嬷嬷面子,便命人打了花霰几下,原是命人意思意思的,可谁知他们素来看我们不惯,竟把花霰的腿给打断了!王爷正在花霰房里呢!” “谁做的这等没天良的事?”琴袖惊道,“快带我去瞧瞧!” 小呈带着琴袖一路往花霰的房里去了,游廊之间,许多下人都聚在一处,冷眼看着他们窃窃私语、互递眼色。琴袖看见往花霰房里的小径上还有点滴血迹,直拖到房中,看来真是触目惊心。 “花霰!花霰!”琴袖进了房,就看见房中王爷及几个亲信都在,一个大夫正坐在床前,上下仔细观望着花霰的两腿。 花霰一个人歪在床头,紧皱着眉,冷汗渗了一脸。一看琴袖来了,理王忙起身道:“孤无用,不能保全花霰。” 琴袖用手在他唇前按了按,微微摇了摇头令他无需多言。 这时候,大夫转身行了一礼道:“王爷,确是伤着了,幸而只是折了右腿,这几日在床上安心养伤,不要走动。用生地黄一斤、生姜四两捣碎了与酒糟同炒热,将其摊在布上涂匀,趁热敷在伤处。几日之间摄食极需小心,炖些黄豆猪骨、三七乌鸡之类的吃了,若有紫丹参,慢火烧出汁来,将汁与猪骨、黄豆同煮,效用更佳。” 王爷向大夫道谢,琴袖则伏在花霰床头,看着她痛不欲生的样子,憋了许久的悲愁涌上心头,忍不住也啜泣起来。 久而久之,这小声的啜泣竟成了大哭:花霰疼在表,而琴袖则伤在心,一人一物,转眼成空,焚心之酷,怎能不叫她难受呢? 王爷以为她为花霰而哭,急急朝琴袖道歉,花霰虽疼得说不出几句话,也从嗓子里挤出声儿来:“良媛……别哭,我们下人,皮糙肉厚着,过两天……没事。” 琴袖仍伏在床头哀哭不止,王爷一看她哭得这样伤心,又怜又气,骤然起身朝黄乘叫道:“叫那起子泼皮无赖给孤滚过来!” 黄乘听命,急急出去了,不一会儿把张松等家丁三人带到王爷跟前。王爷骂道:“今日去账房领了钱,滚出去吧!” 张松等人面面相觑,过了一会儿磕过头便出去了,连句话都没有。人心如此,王爷今日才看清了:原来他们这群人不知道朝中发生的事,只以为王爷朝不保夕早已想着自谋生路去了。 琴袖只一味地哭,直至把花霰床头的褥子也哭湿了,理王心疼难耐,将她一把搂到怀中,好生劝慰了许久。她贴着理王的胸膛,渐渐止了声音,只是泪水仍不住地滚,理王只觉得胸口浸得发凉。 “怎么了?”理王看她头一次这样伤心的颜色,比当年受王妃欺负还凄惨,想来为花霰而哭,本不至于如此。 琴袖却默不作声,思绪之间光影流转,想到了九重紫禁城内,龙楼凤台,深可畏怖。 她到底还只是个十七岁的女孩子啊,即便狠辣如武后,十七岁时也未必能杀伐果断、行风阴骘,她又岂能以聪慧谋害宫人又安然自得呢? “是不是母后对你说了什么?”理王本也无心之问,却让琴袖张皇失措,只支支吾吾地说了声:“没,没有。我很累了,想稍稍歇息。” 理王便吩咐人伺候她休息,琴袖躺在床头并无睡意,只是喟叹良久仍不能自已。 忽然听得床帐之外略有水声,才听见小呈的声音:“良媛,我看您伤心难过,怕是哭得太多,泪水迷糊了眼睛,给您端盆水擦擦脸。” “哦。”琴袖微声道,“谢你心意。” 才缓缓开了床帐,小呈已沥了水,拿着巾子递手过来,轻轻扑了扑琴袖的脸颊,琴袖不觉又一滴热泪淌进了巾中。 “小呈,你恨郭嬷嬷么?”琴袖琅然一语,小呈微微笑了笑,把长巾折了两折:“自然有些不喜欢她。” “那你,”琴袖有些说不出口,可咯噔了半天仍道,“那你想不想杀了她?” 巾子噗通落到了水里,小呈的颜色也变白了许多:“良媛,怎得问这样奇怪的话?” 琴袖道:“我只问你想不想。” 小呈把那水中的长巾拾起,又往水里探了探,摇了摇头:“不想,她虽骄纵一些,到底也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人。大不了赶走了便完了,何苦伤人性命?” 听了小呈的话,琴袖默了好些时候,忽然深深吐纳了一番,道:“是了,有道理,有道理啊!”她像是想通了什么似的,从床上爬起来道:“小呈,去备车马,明日我要去雍台一次。” 秦拂雪一定还能再探听出些什么。她要从秦拂雪口中,完全掌握后宫这一盘你死我活的棋局。 · 三日之限一到,琴袖便准备入宫了。 皇宫毕竟不是琴袖的家,若一个不慎被人发现,自然要引起诸多非议。 可琴袖管不了这么许多,若是她不能取得皇后的信任,那么理王终究没有靠山,而她也可能性命都不保。 她必须快马加鞭解决此事,扫清皇后身边难以信任之人。昨夜她秘密与秦拂雪会面,秦拂雪将这些日子她打听到的消息一一述说给琴袖。故而这次入宫之前,琴袖对后宫之事,不敢说了若指掌,但也已经渐次明朗了。 后宫之中,皇后乃是一座孤岛。 她的母家是鄂国公文氏一族,可皇上有心安排娶她为后,恰恰是因为鄂国公一家追随先帝,本家驻守在南京,在北京城内并无根基。 山高水远,皇后不能得到母家的扶助。相反,出身广陵王李氏家族的纯妃娘娘,则由母家资助,在宫中动之以“钱”、晓之以“财”地收买人心。许多嫔妃依附其下,甘受驱使而已。 纯妃之下,便是德妃。德妃虽侍奉皇上比纯妃早,儿子范王也已经在山东不在身边。可她也不甘示弱,抚养了先皇后所生的皇四子嘉王。 纯、德二妃从中作梗,皇后虽配凤印,久已悬空,实不能过问六宫之事。连内承运库的太监都是几个高阶妃嫔之人,自己的人根本安插不进去。 掐不住内库的脖子就握不住内帑的钱,没有钱就难以收买人,不能收买人就更控制不住六宫。 更何况,这六宫嫔妃虽互呈犄角、各有矛盾,可在一点上却是同仇敌忾:那就是一定要对付皇后! 皇后从不是因为德行有亏或是不会做人而受人排斥,实在是这个位置太重要也太危险了。就嫔妃而言,她们能与皇后对干的本钱本来就很少。 主母、正妻,这是悬在她们头上的利剑。 只要皇后生得出一男半女,这些嫔妃就得日日看着皇后的脸色过活,而自己所出的庶子女在嫡出子女这尊贵的身份面前,无论如何优秀,都盖不过礼法的威严。 所以一定要对付皇后,无论用上什么法子。 再度坐在皇后面前,琴袖没有当初那种战战兢兢。她只平静地行礼,平静地问安。皇后有些惊讶,她看见的,又是那个从容不迫、不卑不亢的琴袖。 “想必你已经有法子了。”皇后说道。 “娘娘圣明。” 皇后的眼中闪过一丝期待:“那你说说,有什么办法?” 琴袖深吸一口气,才缓缓吐出:“妾诚以为,娘娘现在最缺的是母家的支持,而非除掉一个无用的宫人。” 皇后的眼色明显冷了许多:“哦?你的意思是劝我不要除掉点红了?” “娘娘真的除掉她又有何益?纯妃如猛虎步步紧逼,欲擒其贼先擒其王,对纯妃本人用力方才可以。” 皇后屏息一叹,轻轻举手摇摆,投下一个意味深长的眼色,略带戏谑地说:“你错了。老虎并不可怕,你若躺着装死,糊弄一会子也就过去了。可怕的是壁虎,看着小小一条,你一不留神把尾巴伸到你的鼻子里,那可是要人命的。” 皇后冰冷的眼神扫过琴袖,琴袖竟觉不寒而栗。她又接着说道:“壁虎猖狂,非要先除尽了才能打虎,这个道理你应该明白。” 看来皇后必要把点红除去才肯罢休,可琴袖并不想伤及无辜,她锁眉深思,沉默许多。忽然想到前日与小呈无心的对话,才猛然明白过来道:“娘娘如今不宜公然与纯妃娘娘叫板,依妾所看,借刀杀人更胜一筹。” “哦?”皇后嘴角轻抬,“怎么个借刀杀人法?” “德妃难道真的甘心久居纯妃之下?何不想个办法把点红交给德妃,借德妃之手除去点红呢?一则除掉娘娘宫中细作,二则又挑拨了二妃之间的关系。” 琴袖此言,正暗合皇后心意,不过她虽说了借刀杀人之法,实则心中已盘算妥当。德妃虽未必喜欢纯妃,可亦不会真的跟纯妃撕破脸,故而最多就是想法子把点红赶出宫外,不会真的下死手杀了她。 琴袖之计,其实也保住了点红的身家性命。 “你说得很有道理。只是用什么法子把这人赶到德妃宫中去呢?”皇后又问。 琴袖便问:“点红是从什么地方儿调到服侍娘娘的位置的呢?” 皇后思索片刻道:“她本是坤宁宫备辇处之人。” 琴袖便说:“因何而来,归何而去。娘娘寻个由头,打发她回备辇处就是了,娘娘再找个什么事给德妃加一级辇轿,趁机把她调往德妃宫中就是了。” “好,好啊。”皇后不禁赞许,“你如此聪慧,日后本宫少不得要仰仗你了。既然你帮了本宫这么大一个忙,那本宫就还你一个人情。我会向皇上提说,理王失教已久,由本宫来管教他,你意下如何?” 琴袖一听,喜叹再三:“娘娘圣德,铭感于心。” “再来你每次入宫都很不方便,本宫看你诗书才华甚高,就向皇上提请你入宫教女官们学诗书,发你一块牙牌,这样你便能时时入宫,你我相见也很容易。” 琴袖忙拜了拜道:“谢娘娘恩德。” 正在说话之间,外头宫人来报:“纯妃来了。” 琴袖一惊,皇后却不动声色地说:“叫她进来罢。”琴袖躬身一礼道:“妾身不便在此,先行告退。” 皇后却笑着说:“诶,你别急着走。听你纯妃长、纯妃短说了这许多,你也见见这位贵人。且到后头偷偷看着吧,看看她是怎样的人。” 第三十一章 动珮禁步 琴袖躲在一张屏后,瞧瞧探出一丝浅短的目光,窥视着殿中的一切。 纯妃就要来了,她屏息凝神看看这个如狼似虎的纯妃究竟是何等模样。听说纯妃今年四十余了,想来中年体福肉丰,她竟不觉想起理王妃陈氏了。 这时候,一个妇人带着两个侍女缓缓步入殿内,只见她一副金珠八宝玉观音的头面、身上一袭紫檀凤鸾云肩圆领袍、下身蟹壳青织银白鹭马面裙,古朴雅致,华而不艳。 琴袖仔细看她容貌,杏眼柳眉,丹唇薄露,纤瘦娇弱,肤白柔嫩,哪似四十余岁年纪,倒像是二十来岁的模样。说她风韵犹存是辱没了她,比起皇后还略略青春几分呢。 就见纯妃面觐皇后时,微微颔首侧身,双手手背轻轻一靠,往下绽出一朵莲花,深深一个万福之礼,美得令人惊讶。她面带桃红之色,柔柔一语:“臣妾敬叩凤墀,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琴袖见她行礼之时双瞳剪水,目呈秋波,音容礼仪之美,可谓尽彰若此。她竟没有想过纯妃是如此人物,不免觉得自己刻板了。 “平身,赐座。”皇后玉音依旧,仍是那样波澜不惊。 “敬谢皇后娘娘。”纯妃一语方毕,又缓缓坐在一旁的一张湘妃竹描金蜂蝶牡丹靠背椅上。椅上并没有椅搭,冬日里冷冰冰的直凉穿了人的臀与背,可纯妃神色如常,笑靥如故,连身子都没有丝毫的抖动,好一种大家仪度! 皇后看了纯妃一眼,问道:“妃今日前来所谓何事?” 纯妃稍稍蹙眉道:“太子殿下今儿早上咳嗽了两声,许是天寒受冻了,臣妾担心得一夜未睡,听说侍奉娘娘的成太医是伤寒科的国手,望娘娘开恩,命成太医去给太子瞧瞧。” 皇后淡然一笑:“纯妃舐犊之情若此,本宫岂可辜负?举手之劳而已。”皇后左顾呼唤彤飞,命她去太医院找成太医给太子看病。 纯妃一听,忙起身一礼道:“多谢皇后娘娘圣恩,只是臣妾担忧把成太医叫去,若是皇后娘娘需要用时则徒增不便,如此一来,臣妾心中惶恐不已,愧意无穷。” 皇后悠悠道:“无妨,本宫近来都很康健,不必一日三趟地唤太医来看着。即便不爽,典医监的医官也能看看的。” 纯妃一听千恩万谢,这倒把琴袖给惊到了,原本她以为纯妃此人跋扈非常、气焰嚣张,可今日一见竟是如此恭谨之人,想来古人所言:听其言、观其行,果然不错。 可既然如此,岂不是皇后说谎,纯妃为人端正,初见之下,并无半点瑕疵,琴袖的心中已略略起了疑心。恰此时,皇后突然说了一句:“对了纯妃,本宫今日在宫中会客,你也见见她吧。” 纯妃默了一瞬,忽然微笑道:“娘娘请了哪位贵客?” 皇后道:“也不是我请她,是她上元之时没来宫中宴饮,今日来给本宫送些庆贺之礼,聊表寸心而已。萧良媛,你出来吧。” 琴袖一听皇后呼唤自己,吓了一大跳。可是皇后玉音已降,她也不得不听。于是稍稍整了整头面与衣裙,细步纤纤,款款而出。 纯妃一见到她讶然道:“如此娉婷之女,步若流云,想是哪位世家的小姐。” 琴袖向皇后行了一礼,又向纯妃行了一礼道:“妾理王良媛萧氏,见过皇后娘娘、见过纯妃娘娘。” 纯妃叹道:“是个人物。不想皇子妻妾之中,竟有如此国色。尤其是一头青丝,生得极好,古人云:一鬟五百万,两鬟千万余1,大抵如此了。” 琴袖微喜道:“妾身何堪娘娘盛赞,愧不敢当。” 纯妃笑道:“你本致贺之人,礼成就该出宫了。皇后久留你在此,想必也是极其看中你的,不必过谦了。” 皇后遂笑:“正是了,本宫稍稍与她攀谈几句,她便引经据典说了许多,可见才华横溢。你既来了,不妨多听她一会子话。这小女孩子才十七岁,不说唐宋文章、就是孔孟之道也说得头头是道呢。” 纯妃喜道:“果真如此吗?那臣妾少不得考考她呢。” 皇后笑道:“你但问便是。” 纯妃便问:“臣妾近来读嵇康的《养生论》,其中有句‘心战于内,物诱于外,交赊相倾’,这交赊二字实在是不太懂,有本书注说,交赊是纷乱之貌,可代入其中总觉得读之不通。不知萧良媛可否提点一二。” 琴袖施了一礼道:“不敢当指教,此二字实在也难,原是六朝习语。交则是近,赊则是远。近则内也,远则外也。故而上文所言‘心战于内’、‘物诱于外’,如此心内动摇、心外受诱,内外相互倾扰,那么人自然败坏了。” 纯妃点头称叹,琴袖又接着说:“再者嵇中散还有一篇《答难养生论》,其中也说,常人之情,远虽大,莫不忽之;近虽小,莫不存之。夫何故哉?诚以交赊相夺,识见异情也。前也说人看远处之物,虽大犹以为小,看近处之物,虽小犹以为大,这是因为远近不同,人的眼睛失去了对实物的判断啊,可见交赊仍是远近之意。” 纯妃抚掌笑道:“看你小小年纪果真是才识非凡,寥寥数语使我豁然开朗。”随即将身上所配五彩丝绶莲花青玉玛瑙禁步解了下来赠给了琴袖。琴袖慌忙一拜道:“如此贵重之物,妾实不敢受。” 纯妃笑着往她身边挪了挪,一手将禁步系上了她的腰间:“我已四十余了,这样的东西还是戴在年轻些的女孩子身上好看。”皇后笑道:“既然纯妃有意,你便收下吧。” 琴袖感慨万状,深深一拜道:“谢纯妃娘娘恩德。” 纯妃笑着又夸了她好几次,皇后亦十分赞许,笑道:“本宫想着宫中女官虽也是有身份的人,但良莠不齐,才短智窭。若是与皇上一同游兴,圣主稍稍一问竟答个不出,作诗求和又无从和起,该多扫皇上兴致。女官尚且如此,那那些没有品阶的宫女就更加难说了,故而私心想着可否延请她入宫,教教那些女官读书。” 纯妃听后,又一笑道:“娘娘圣明昭鉴,正和臣妾想到一块儿去了。臣妾前几日也为宫女才学参差不齐所苦。许多女官、宫女不学好,偏偏学些不正经,为了献媚邀宠,又是练歌又是习舞,弹琴吹箫,这偌大皇宫竟成了戏班子了,思前想后都没个好的主意。到底是娘娘慧眼识珠,一下子便找到这样好的人才,若有了她,后宫便不愁没个有学问的人了,也能正正歪风。” 这一殿之内,琴袖与皇后、纯妃相谈甚欢,似乎并无什么不妥之处。三人说了一晌的话,纯妃方才依礼而退。 待她走远以后,皇后那张笑脸忽然冰了下来,冷冷问道:“你看纯妃此人如何?” 琴袖方还喜悦纯妃送她禁步一事,正想回答,忽然举眸一看,皇后的脸色明显冷淡了许多,双目之间显有不屑之色,便觉不妙,只得轻声细语地答道:“娘娘是否误会?妾身觉得纯妃娘娘为人……” “哼,”皇后不屑地发出一阵闷哼,“你到底还年轻,看人不准。能爬到妃位的人,哪一个不是人精。禁步、宫绦、金银事件本宫有的是,但本宫不会说两句话就赏了你。” 琴袖从皇后的眼中味出了三分寒意。 皇后娘娘为什么总是以如此恶意去揣测别人呢?纯妃端庄聪慧,待人接物春风拂面,或许是二人嫌隙已久,故而不能放下心结吧。琴袖如是想,却不敢明言。 想比纯妃,屡次下来,她觉得皇后更阴冷,也更可怕。 难道自己在助纣为虐? 她被自己这无心的想法给吓了一跳,却不知皇后又对她说了些什么。只是恍惚之间,看见皇后的朱唇启闭了许多次。只有一句话听得最真:君子之交淡如水,小人之交甘若醴,纯妃这等小人,这样一副做派,才让本宫觉得恶心。 “娘娘……”琴袖眼中的皇后,竟然人前人后这样相去甚远两幅面孔,反而让她愈发感到皇后的狠辣。她刻薄的话语印在琴袖的心上,让琴袖怀疑,是不是选错了投靠之人。 “你是不是在怀疑本宫?”皇后这一句话,猛地把琴袖的浮想生生折断。 “妾身……不敢……” “我真看错你了,没想到你的聪慧也不过如此。”皇后声严色厉,“若我真的冤枉纯妃,我何必让你见她?我就是要让你看到她这幅迷惑人心的面孔,若你没见过她,你便不知道她的可怕。” 可怕?琴袖被皇后的话搅乱了内心。到底可怕的是谁呢? “去年太子发背疮,她竟用口去吸太子背上的脓血,还饮用太子之尿断明病情。即便亲生母亲也不至于做这种事,她竟这样做得出,阖宫上下都说她爱子情深,就连太子还为此感动落泪。只有本宫看得真真的,她本不是太子生母,她都是为了自己。” 琴袖虽不言,却觉得皇后有些不可理喻。或许是她的眼神露出了些微的失望,皇后冷笑一声:“本宫知道你不信,本宫只提醒你一句,当年越王勾践也曾尝吴王夫差的大粪来断疾,可结果呢?越王勾践卧薪尝胆,一举灭了吴国。天底下越是做出这种事的人越是阴险。所谓爱之深者,焉知不是恨之切呢?你若不信本宫,大可就此与我分道扬镳,本宫无谓有没有谋臣,没有你,本宫也未必会输。” 输赢真的如此重要,皇后之赢,到底要赢些什么呢?琴袖如此暗忖,那腰间的禁步,竟珮然作响。 第三十二章 飞鸟乘风 德妃从太子良媛时候起,侍奉皇上已经三十一年了。一日,今上与皇后、众妃嫔听戏时,皇后便向今上提议:宰相考满三年加一级散官衔,考满九年赐服赠勋,德妃侍奉已三十一年,后宫之中最为长久,可用度俱在纯妃之下,十分可惜。 于是今上谕旨,德妃奉御最久,虽未能封贵妃,但加贵妃銮舆,以示优容。由此,满宫侧目,或嫉或羡。 德妃的侍女们都很高兴,她们的主子虽与纯妃平级,可处处总是低人一等,这下子也有扬眉吐气的时候儿了,唯独德妃本人神色如常,与平日并无二致。 这日中午,德妃正在庆云宫内与诚嫔、汪修媛、胡贵人说闲话,她们恭贺寒暄一番之后,汪修媛竟在那里叹气。 她才二十六的年纪,样貌虽好,就是耳阔隆欠1,皇上一时新鲜以后便很少宠幸她了。 “二十六了,这朵花儿也该谢了。”汪修媛哀哀一叹,倒让诚嫔笑起来:“你才二十六,有的是时候。本宫都四五十了,还不是这样过日子么。” 汪修媛道:“娘娘们可不一样,妾膝下寂寞,到底没个依靠。倒不如胡妹妹,生得也是嬿婉袅娜,那小细腰扭起来跟水波儿似的,难怪皇上宠爱你。还叫你‘胡姬’,汉家女儿倒成了西域之人了。” 胡贵人的脸稍稍飞红了,看她两目深邃,倒真有几分西域人的模样,但只摆摆手道:“皇上那是跟我开玩笑儿呢,我也不会舞蹈,倒是听说诚嫔娘娘当年善舞。” 诚嫔是个四十余身体丰福的妇人,鹅蛋一般的脸,弯弯新月眉,只是岁数上去眼下挂着两个眼袋,若非脂粉敷上,已呈老态。她听善舞一说,冷笑了一声:“善舞?本宫如今这膀大腰圆的也舞得起来?皇上看了不得笑死了。” 胡贵人忙道:“那也是娘娘福气了。” 德妃一听,嗤笑道:“你是从哪里听说她善舞的?许是有人告诉了你前因,不与你讲后果。诚嫔确是善舞,只是先皇后治宫极严,宫中女子不敢以歌舞博取圣心,我记得那年也是这样一个雪天,诚嫔在梅花树下舞了一支处容之舞。可惜来看的不是皇上,而是先皇后。这可惨了,先皇后呵斥她献媚淫冶,奏明了皇上差点没轰出宫去。” 诚嫔一听,脸红了大半边,看了看德妃一样雍容的体态道:“你净爱编排我!” 德妃见她目光扫到自己身上,捏了捏自己那已然变粗的手指道:“我们都是闲人罢了,宫中最擅养闲人。有权有势的日日忙着治理六宫,我们剩下这些也就嚼嚼闲话、做做女红罢了。做了一件又拆了一件,皇上又不穿做来干什么?可不是把自个儿养成杨贵妃了。” 诚嫔一讪:“杨贵妃倒是个得宠的,可惜我们皇上不是唐玄宗。我们这里,也就胡妹妹能常见着皇上了。” 胡贵人被这一句也不知勾起什么伤心事,低着头太息说:“留得住人,也留不住心啊。” 德妃一听,凛道:“留得住人便可以了。皇上的心,自先皇后死的那年早就随她去了,哪儿轮得到你留下。” 胡贵人一听忙欠了一身:“臣妾听闻,先皇后温柔贤惠,乃是古今贤后之表,百姓至今时时感念,妾尚在家中时,时常听闻先皇后德音善举,想来皇上如此思念先皇后,先皇后之品行真是令人叹服。” 德妃一听这话,刚想喝一口茶,却差点把手中的茶水给晃了出来,噗嗤一声哂笑道:“温柔贤惠?你见过她么,就温柔贤惠?” 诚嫔也忙接腔:“你到底还年轻,经历的不多,人家做做样子你就哈巴狗儿似的跟着夸。史官尚且能按个人喜恶臧否一个人是好是坏,皇上为什么不能?她就算贤惠,可焉知没有刻薄成性的时候儿。” 汪修媛也十分不解,眨着眼,把杌子挪近了些问道:“可人人都这样说……” “人人都说的话就可信么?”德妃冷言冷语,“你没听说过三人成虎么?她身为皇后,手上过着几百万内帑银子呢。一挥袖子抖两块碎砟子,那京中百姓便巴巴儿地唤你一声母仪天下。你是生得晚,没跟她一块儿伺候过皇上,她这人别提多难缠了。” 诚嫔笑道:“德妃姐姐那是过来人,旁的也就不说了,你们知道去年没的刘选侍么?” 胡贵人和汪修媛相对而视,默然地点点头,大抵知是知道些却也知道得不很真。 诚嫔笑道:“她本名叫刘翠金,当初不过是个宫人,有一日皇上喝醉了酒把她宠幸了。她便平步青云了,先皇后说她本名不雅,给她改了个名儿叫刘蕴香。” 胡贵人忙道:“先皇后果然仁慈心细,这也想得到。” 德妃与诚嫔哄笑起来,诚嫔抹着眼泪道:“仁慈?你仔细读读这个名儿,什么叫刘蕴香,那谐的音是“留酝香”,说她身上留着皇上的酒香呢。这到底是讽谁呀。见微知著,先皇后怎样的人,你大抵应该清楚了些吧。我倒觉得她还不如今皇后呢。” 胡贵人听了,竟不敢多想了。这时候德妃的侍女珠慧从外头进来,带了一套礼物来。德妃斜眼一瞥:“谁送的?” 珠慧一福:“回娘娘的话,纯妃娘娘托人带了些礼物来。” “搁那儿吧。”德妃似乎看都不看一眼,“我倒有些乏了。”众人一看德妃的样子,心中也明白她什么意思,都再次表贺一番各自散了。 待她们走后,珠慧方道:“娘娘备辇处的新人已经到了,奴婢去看过,都很机灵呢。皇上待娘娘这样好,奴婢们都很高兴。” 德妃却蹙眉道:“高兴是一回事,添了不认识的人又是另一回事,銮仪虽是盛度在外,可每当宫里添了人我便很不放心,我们这里不比纯妃的翊坤宫,要插个人进来容易许多。” 珠慧道:“我按着娘娘的吩咐,今儿早上去备辇处细细看了,这里多原是下等人,就有一个原来在皇后身边儿伺候的三等宫女叫做点红的。” “皇后能用的人很少,打发她出来做什么?是犯了事儿还是想来安插个耳目呢?”德妃的手搁在一张小几上,望着那一堆礼物发愣。 珠慧道:“若是如此,应当不会找一个一查就查得到的人吧。” 德妃深许其言,点头道:“确是如此,总不至于把身边之人都放出去,那岂不是一眼被人识破了。若不是这样,那便是此人本身就有问题了。这两天没听说皇后责骂了什么宫人,或许……”德妃的眼中露出一种深邃的光芒。 “总不会本身就是什么人的耳目吧。”珠慧无心的话却让德妃警觉起来:“那孩子叫什么名字呢?” “叫做点红。” “唤她进来,我有话问她。”德妃一语,珠慧退而唤了点红进来。德妃还没开口问竟听闻宫人报说纯妃来了。德妃忙迎了出去,只见纯妃见了她竟福了福,德妃吓了一跳:“纯妃你这是做什么呢?” “望姐姐恕罪。” “恕罪?”德妃两手把纯妃搀起,纯妃拍了拍衣袖与德妃进宫对坐。未等德妃问起,纯妃就先道:“姐姐宫中可是新来了一个宫人点红?” “是,我銮舆用人加增,皇后派她来备辇处当差。” “她是我的人。”纯妃静静的一言,把德妃惊到了,“我怕皇后娘娘谋害太子,因而与她时常联络,要她帮忙看看娘娘宫中情势。只是皇后娘娘何等精明,也不知是如何识破了她。” 德妃听后怔仲良久,说不出话。纯妃忙道:“姐姐,我是掏心窝子与你说话,太子不在皇后掌控之中,她必想法设法将他除去,你我都是过来人,妹妹知道姐姐在我们同一辈的宫嫔中最明事理,望姐姐与我同心保护太子,点红之事,便到此为止吧。” 德妃一看,脸上做出一种谦和的神色,两眉舒展道:“这你放心,原我也只是把新来的人叫来话话家常,没别的意思,妹妹都明说了我还不信她么?”纯妃听后十分欢喜,便又说了许多恭贺的话,临走还提了几句,说自己一定再多多劝说皇上册封德妃为贵妃。德妃很是高兴,一路送她走到庆云宫外。 望着纯妃渐渐远去的背影,珠慧的眼睛不曾移开,嘴中却悄悄话道:“娘娘,纯妃娘娘可不能得罪,况且她说的也有道理呀。” “你是说点红么。”德妃往珠慧手上轻轻掐了一把,“回去吧。” 说罢带着珠慧一人回了庆云宫。走在庆云宫甘露池上,周围衡兰芷若之类,俱被白雪盖住,似乎头上戴着一顶白色的软帽,本来池里还有几尾游鱼,天寒地冻也都躲在冰下静静地歇了。冬寒凝霜,池上古木探下几条空枝来,挂着一串白雪,似乎银链一般。 德妃伸出手轻轻摸了摸枝上的积雪,并不看珠慧,自顾自道:“纯妃自曝其短,想跟我联手对付皇后,珠慧,你觉得呢?” 珠慧道:“娘娘,嘉王爷还在我们这边,不必屈尊与她一起。” 德妃笑道:“比起我,嘉王更亲近诚嫔。一见她诚阿姨诚阿姨地叫,却只叫我娘娘。大抵诚嫔与他性子更像,也喜欢舞文弄墨之类。外人以为我手上捏着嘉王,其实嘉王正躲在诚嫔的身后叫妈呢。我在宫中,不靠着纯妃又能靠着谁呢?” 德妃说罢,把积雪拢下来,捧在手心里,侧过身来把手伸到珠慧眼前说:“你看,这就是我。皇上、皇后、纯妃、太子、嘉王,个个都好似敬我三分,可被这么多人捧在手心里,我便会化成一滩水,再也站不起来了。” “那娘娘的意思是,要把点红放到身边服侍您吗?做个样子给纯妃娘娘看?” 德妃道:“你先叫她过来。” 珠慧依礼而退,不一会儿带着点红来了,点红给德妃在雪地里磕了头,德妃笑道:“好姑娘,听说你与纯妃娘娘很亲近。” 点红一惊,支支吾吾不敢说话。 德妃笑道:“没事儿,你主子今儿都把实话告诉我了。你的身份皇后娘娘早知道了,这才把你急着赶到我这里来。” 点红以为德妃在试探自己,呜呜哭了起来道:“奴婢也是无可奈何。奴婢宫外母亲得了重病,唯有纯妃娘娘肯接济奴婢……” 德妃把她慢慢扶起,道:“好姑娘,其实在这儿跟在纯妃娘娘那里是一样的。我也替你照顾你娘,还有这个,这个送你。”说罢德妃从头上取下一支金灿灿的雀鸟簪子。 点红吓了一跳,忙摆手道:“不不不,娘娘这样贵重的东西,奴婢怎么敢要。” 德妃拉过点红的手,把簪子按在她手心,又把她的手卷了卷笑道:“别客气了,娘娘我只望你帮我办件事儿。” “娘娘吩咐便是,不必送这样的东西,就算我拿了也用不了啊。”点红虽把簪子推远了些,可手中捏得紧紧的。德妃看她样子便笑:“无功不受禄,你日后就是我们庆云宫的有功之臣了。” 点红忙下跪道:“娘娘有何吩咐,奴婢一定去办。” “原也不是什么难事,就是把你送到太子住的端本宫去伺候伺候,本宫也是在担心太子的安危,若是你肯,帮本宫看看太子每日都做了些什么,你可愿意?” 点红一听太子,有些踟蹰,可德妃又好言相劝道:“你生得也很俊俏,若是哪天太子看上你了,一不小心还怀了孕诞下麟儿。啊呀,那可不得了了。” 点红一听,脸红红的道:“娘娘别笑话奴婢了。” “怎么是笑话,这是实话。”德妃忽然锁眉,“只是你如今许多人都知道你的底细,怕是不太好。本宫给你改个名儿可好?” “可是宫女名籍都在尚宫局……”点红犯难地看着德妃。德妃轻轻转顾珠慧笑道:“珠慧,你去尚宫局一趟,叫章司簿把点红的名儿改成……改成喜红。” 点红忙磕了头道:“奴婢谢娘娘赐名。” 德妃好好哄了她一阵,把她哄得如入云端,开开心心领了命去了。德妃便独对满树白雪道:“靠着纯妃又如何,纯妃的人我一个都不会用。” 风萧萧,庆云宫内,飞鸟已绝,只是德妃手中却有一只金丝雀,悄悄飞到了端本宫的宫门前,看着端本宫内的一花一草。 第三十三章 灼花妒李 回府以后,琴袖还在思考着临走时彤飞对她说的话。 你进宫多次,早已引起纯妃注意,娘娘今日开门见山将你介绍给她,反而将计就计使她不至于疑心你。你若被她盯上,未必就有什么好下场,你还疑心娘娘对你不好,真是一个凉薄之人。 这话语烙印在琴袖心中,她也不免自疑起来。几日之间思索反复,没有定论。 人心蒙聩,小犹以为大,大犹以为小。 她或许也是如此,不管怎么说,皇后还是他们的恩人,琴袖思虑再三还是决定姑且信皇后一回。 这几日长久不太动弹的王妃陈氏倒是不再默默做女红,反倒捧了本书看起来。 她已一个月没跟王爷说上话了,理王也不让她与自己同席吃饭,本来旷废之人,竟有一日跑到王爷房中请教学《千字文》。 李沛今日放了假护送琴袖去市集采办用物,王爷自己在书房读书,还不曾发觉她进来。只听见脚步声,一个“琴”字噎在喉咙里,抬眼那么一瞧,竟是陈氏。 “你来做什么?”王爷冷冷一问。 陈氏鞠了一礼:“妾看王爷辛苦,也想着自己不识两个字的,日后也不能扶助王爷,便自己也读些蒙学书,与王爷同甘共苦。” 这几句话很合王爷的心意,他略略舒缓了颜色放下书本,道:“妃倒是有心了。若是能稍有进益,人也不至于总是做错事了。” 陈氏嘻嘻笑着福了福:“妾读《千字文》好多字儿不认得,王爷可教我么?” 理王想了想,左右现在无事,便道:“你到这儿来吧。” “哎!”王妃陈氏说着便喜滋滋地做到王爷身边,一会儿指着这个字,一会儿又指着那个字,王爷也自觉自己以前读过,但没想到读得这样通了,一时喜悦更高兴给她讲解。可还是暗暗想着,琴袖若在的话,或许更好一些。 其实琴袖一早就跟李沛和厨房里的众妈子市集去了。原是郭嬷嬷发了大火之后王爷给了她脸面打了花霰一顿,虽如此,却也对她并不惯纵。借口她老了,趁势把她管厨房的权给去了,一应大小事务都让琴袖代管,她自个儿只当闲人一般供着。 如今府内有些新气象,经上回朝廷之事,理王爷的俸禄也能照拿了,下人们看风往这边儿刮起来,又开始撑笑脸、说好话讨好各位主子了。 一看琴袖得宠,又得了管厨房的大权,下头那些个管家、妈子、丫头、仆役、厮竖都一窝蜂以她为尊。讨巧的送些好吃好玩的;嘴甜的日常不叫她良媛,竟叫她娘娘;勤快的样样讨她示下,竟把王妃陈氏抛到哪里都不知道了。 眼见着厨房积弊已久,最易藏污纳垢,为求稳妥她这几日都是亲自带着妈子们去集市采办物什,生怕弄虚作假过了头。 琴袖心细又聪慧,李沛一旁拿着账本细细把如今市价记了。就说大宗的米面之类,他也清楚,就是遇着许多没见过没吃过的,他就不知道了。 吴妈妈自上次一事,也知道王爷护着琴袖这一边,这会子到了集市上竟像是最忠心的,哪里卖什么、哪里有什么,讲得比谁都清楚。跟小贩讨价还价又摆出一张汹汹恶脸,恨不得跟他打一架,唬得那些人都打起退堂鼓。 这前后判若二人,惹得琴袖捂嘴笑道:“不想吴妈妈还有这样的本事,看来日后采办之事竟都付你得了。” 一听这话,剩下的妈子眼睛红起来了,这个说“我也会讲价”,那个说“我也懂行市”,一时之间踊跃不已。琴袖便假装头疼的样子,只得说:“那就人人都试试。每日轮流,看谁进的东西又好价又低。” 李沛在一旁听琴袖这样一说,立刻明白了:若能轮着做,这些老滑头也只能想办法把进价压低了。由是,深觉她不简单,心中暗自称叹她的才干。 琴袖这一趟回来,比日常花的钱少了一大半,可知这王府平素被她们糟蹋了多少东西。她回府正欲禀了王爷,可忽然想着花霰还在床上养病,便先去看看她的伤势。 她带了些时鲜水果,正走到花霰的房门口,就听见小呈和花霰的声音。 琴袖本无偷听人说话的习惯,可这两个小丫头说的话实在有趣,她也不免在外头多站了一会儿。 只听花霰大咧咧地说:“你伺候我这个那个的我也嫌烦,我命硬着呢,不必你像个菩萨一样供着。你看,这几日我能搀着桌角站一刻呢!” 小呈把那花霰推到床中间,骂道:“呸,女孩子家家命这么硬,仔细今后克了相公。” 花霰啐道:“住你的狗嘴,我一早找道士看过,说我乃是一等一的旺夫命。谁娶……”正说到个“娶”字,花霰猛捏了小呈一记手臂:“好你个烂了嘴的奴胎,引我说出这等没羞没臊的话来!” “疼疼疼!”小呈捂着手臂道:“你自个儿不害臊,关我什么事?我不过拿你撒沁1,你这泼妇倒真打了。” 花霰一笑:“你还欠我一下呢,这怎么算打呢?” 小呈哈哈一笑:“那这一下算我还你的,谢你帮我骂郭嬷嬷。” 花霰不屑地啐道:“既你说欠我人情,还不快拿个铁锤子把你的脚给砸了?”小呈转过身去道:“好好地来看你,越说越来劲。” 花霰噗嗤一笑,拉了拉小呈的袖子:“好啦,大姑娘家使什么性子。过几年配了小子,看你还敢乱弹琴!” 小呈转过去嘟哝道:“我才不配小子,我要一辈子伺候萧良媛。”琴袖在外听得此言,倒颇为惊讶。花霰笑道:“这可是真笑话了,你不去配小子,熬成个郭嬷嬷这样的老妖精?她相公死得早,一个色心熬成了蛆,你也想做棵苦菜花,四十年后王府里乔坐衙2么?” 小呈一听这话,叹了口气:“我听庙里的和尚说,女人生来就是受苦的。上辈子做了啥不该做的事儿,这辈子投胎做了女人。我就想着若稍稍能不那么苦就好了,譬如说,那些臭熏熏的男人嫁了宁肯不嫁。” 花霰一听,“啪”得拍了一下小呈的肩膀,笑道:“哟!我的小呈姐姐,你倒心眼子挺大。说说看,想嫁个谁?一品还是二品?” 小呈推了她一把,红了脸骂道:“你个歪烂骨,净胡说。”花霰把她拉到床头,伏在她耳边问道:“你觉得李相公怎么样?” 小呈一听李相公,竟不好意思起来,一把把她推远了,急道:“你别往外头乱嚼舌头,再胡说我撕了你的嘴。”说罢起身朝花霰骂道:“不与你说啰说皁,省得你编排我。我回良媛哪儿去告了你轻妄之罪,再把你左腿打折了,凑成一对儿!” 花霰却咯咯咯地笑,琴袖在外头也捂嘴暗暗地笑,听到里头有响动才慌忙逃了,心中觉得小呈可爱不已。正当她没出逃似的走到王爷书房,却忽然看见王妃和王爷在里头静静地看书,他们你一言我一语,那王妃脸上便露出久已不见的喜色。 琴袖愣住了,怔怔地看着他们。就像当日陈氏看着他们两个在书房里看书的样子。她的心不知为什么纠紧,一大滴泪珠子就往眼眶外头蹿,手上赠给花霰的林檎3,滚落了一地。 许是听到了外头有些响动,理王便出去看了一眼,可琴袖留给他的只有伤心的背影和一地的时果。 “琴袖!琴袖!”理王的呼唤让琴袖跑得更快了,她用手背擦着自己掉下的眼泪,却自个儿也不知道为什么哭了。 明明只是换了个位置,坐在他身旁的人不是自己。为什么就这样忍耐不住呢? 顺着游廊,琴袖摸回了自己的房中,迎面上来的是一个新来伺候她的小丫头,本来名叫田花儿,琴袖觉得不雅,便改成了宛芳,与花霰并称一对。 宛芳“哟”了一声,才把身上挂着的紟给取下来递给琴袖道:“娘娘怎么哭了?”才说完就听见门吱嘎一响,理王站在门口看着琴袖。 琴袖忙抹了把眼泪迓上去,理王却一把把她搂到怀中,琴袖的眼睛又湿乎乎了。 “她问我讨教《千字文》,我只是与她说了几个字的意思。” 琴袖在他怀中安心了不少,竟觉得十分不好意思。 “我怕你生气,又觉得有些开心。” 一听这话,琴袖挣开他啐:“说什么糊涂话,我才没吃醋呢!”可理王那微微的笑容竟让她自己都觉得自己在扯谎。 可就这半日功夫,她才觉得自己真正成了人妇。她微微一笑低着头,双手拂过王爷的衣袖,悄悄说道:“王爷,娘娘还等着您去解《千字文》呢,快去吧。” 理王愣愣地说:“不去了,让她自个儿看吧。” 琴袖却把他转过去,用手往外推,可王爷如今壮实了许多,并非原来虚胖之辈,怎么推也纹丝不动,还累得琴袖直喘气。理王笑道:“你好好看着吧,我一定还能练得更好。” 琴袖看着他露出的那一排白牙,喘着气却也不自觉地笑了。 第三十四章 长安娼女 开春以后,理王愈发瘦下来,许是身上一瘦,人就窜高来许多。原是不足七尺的,一下便长到七尺半。这样一来便愈发精干,而他本有英美的容貌便毕露无余。 他身上毕竟流着今上与刘选侍的血。 今上雄姿勃发,虎目生威,体势雄浑,身形魁伟。理王如今亦复如是,只是在此之中又添了刘选侍的一种特有的气度,使得威严之外又清俊了些。只见他皓齿薄唇、面白隆准1,青丝分明、鬓角斜飞,丰仪超然,神采光荣,真个龙章凤姿,萧萧肃肃。 现今他的容貌早已超绝当年的陆尚之流,琴袖开了轩窗,远远看他练武的风采不禁唏嘘,比之数月以先,他已判若两人。这样一种面目,实在本来是有天子气象的,可他以前颓废,竟埋没了十七年。 若是主上看到他这样,该有多好呢? 小呈把手在她眼前一挡,嘻嘻笑道:“良媛在看什么呢?” 琴袖飞红了脸笑道:“王爷现在长高了,开春得做些衣裳,我想着今儿出门给他挑些衣料子,比着他的身理,做几件家用的道袍,再几件直身、直裰之类备用着,王爷每日习武,很费衣裳。” 小呈笑道:“是了,良媛有心了。昨儿个听张及善家的说,崇文门大街上新开了一家衣料铺子叫引风怀,良媛何不去看看?” 琴袖一听,笑道:“这倒是好的,你今儿跟着我去看看吧。” 小呈一听,欢喜得不得了。她这几日忙着照顾花霰,有些时候没出去过了,急急命了马车,琴袖用过午膳便与她去了。 这马车走了一路,才到了崇文门大街,小呈便问东问西打听引风怀的地方。好容易找着了,下马入铺,左右观览。 这铺子起名很雅,琴袖早觉不凡,入了铺中一看,果然如此。这些衣料子上的纹样都很新鲜,其属地不仅有苏松产的,也有四川来的,甚至日本贡来的倭缎也有不少,看得人眼花缭乱。 琴袖摸着一疋酡红色的穿枝杂花绮道:“颜色倒是好,就是太花了,穿在外头不合适,做贴里或拿去做副椅搭套子倒是很好。” 忽然一个小女娃子笑道:“这种虽贵却很老气,还是浅浅的好。”琴袖转身一看,竟是胜仙嘻嘻立在外头。过了年,胜仙长得更高了,女孩子这个年纪长得却是极快的。及笄之后则渐渐不太长了。 “胜仙,你也来挑料子?” 胜仙行了一礼道:“回良媛的话,新开的铺子,我们秦姑娘叫我挑些好的给她。” 一听是代秦拂雪而来,琴袖想了想便道:“这样,许久不见了也没去看她,我给她挑两疋料子送去,顺带看看她。” “我们姑娘这几日正十分忙着呢,姑娘要去只得夜深了去,想夜深不便,过些日子那人新鲜劲儿过了再来吧。” “哦?可是来了什么贵客?”琴袖一问,胜仙便踮起脚在她耳畔说道:“良媛切莫往外说,宫里的大贵人这几日日日来看我们秦姑娘。” 琴袖睁大了眼睛悄悄问道:“什么贵人?” 胜仙手往东指了指道:“东边儿的,东边儿的贵人。” 东边的贵人,琴袖看她意有所指,忖度道:宫里住东边的贵人,应当不是嫔妃。嫔妃是不能随意出宫,既不是嫔妃,那就是——东宫太子? 琴袖吓了一跳,忙道:“我明白了,我夜里再去看她。”如此挑了许多女孩儿家用的衣料子,又给王爷挑了不少,意足而归。 入了夜,月色沉沦。琴袖与王爷相告想去看秦拂雪,顺带着送些料子。理王听她这样说却很不放心:“这么晚了,明儿早上再去吧。” 琴袖便把秦拂雪之事与理王说了,理王一惊道:“皇兄常去看她吗?”琴袖点了点头道:“是了,她是京中名妓,想来太子爷也有所耳闻。” 理王素来知道他长兄太子嗜色成癖,女子凡有些些姿色的都能入他的眼。皇上虽多次训斥可他秉性难改。理王没见过秦拂雪模样,却估摸着她必是国色天香,如此一来,太子哥必定动心了。 “孤听你说秦拂雪向来清高孤傲,不肯卖身的。”理王道了一句,琴袖忽然蹙眉一问:“王爷的意思是?” 理王道:“皇兄为人最喜女色,恐怕不肯就这样听她弹琴作诗。” 琴袖一愕,忙道:“那我更得问问她近况了,若是受了太子爷欺负可怎么好呢?”理王深许其言道:“是了,那你跟孤一起去看看她吧。” 琴袖一听,拉住他腰间宫绦,眯了眼睛道:“该不会……” 理王一怔,愣愣地问道:“不会怎么?” “该不会你也向往她的美貌吧?” 理王一听,噗嗤一笑,又从身后抱着琴袖道:“我已得你,天下谁能与你相比呢?”琴袖噘嘴道:“才不信你鬼话。” 理王脖子一缩,委屈道:“你也真是多心,她既是你的义姐,为何我又见不得?” 琴袖听后,默默地绽出笑来道:“我唬你的,一块儿去吧。” · 车马到了雍台,入夜之后,这些个长安娼家、洛阳教坊,俱是热闹非凡。里面人声鼎沸,喧嚣聒噪。原是有人在摆酒请客,闹得很。掌柜容春往来席间,面带春风之笑,这桌问问,那桌看看。那些个游手好闲的厮波1也跟着也跟着陪客说笑话儿,逗得里头此起彼伏一阵阵欢笑。 “这就是雍台!好气派的地方。”理王望着这重楼,不禁感叹起来。他四顾周围俱是宝马香车之类,可见来客都不是什么寻常人物,不觉吟道:“庳车软舆贵公主,香衫细马豪家郎3。我久自独居,今日才见京城之盛。” 琴袖笑着推了推他:“再不走我先去了。” 理王回过神来笑道:“诶!我这就来了。” 一进得雍台之内,里面鼓吹飞扬,满耳清脆。中央舞台用了一套班子在吹奏胡乐《珈琳颦伽之曲》,来客俱细细欣赏,偶有喝彩之声。环顾之下,理王发现了好些朝廷官员,幸而他如今形貌大变,没有人认出他。 容春四处巡视之下,忽然看见门外来了几个人,其中一个正是琴袖,忙迎上去道:“原是秦姑娘的旧友。”又忽然看见理王,不禁笑道:“这位贵客是?” 理王道:“我与内子同来此处。” 容春执掌这样大的生业,什么样的人一眼就看得出来了。秦拂雪虽嘴巴很严没有跟她说过琴袖和理王的身份。可她一见这两人形貌,就知不是等闲人物,自知不必多问。 琴袖看她心中似乎在想什么,于是掏出一锭银子递给她道:“新选了些衣料送给她,容掌柜给个方便。” 容春把银子一推道:“不必了,秦姑娘这会子正得空,二位可是要去见她?”到底是大酒楼的掌柜,这也算是一种气派,琴袖点了点头就与理王上了楼。 当时是,秦拂雪正在煮茶,故而一开她的房门,茶香满溢,琴袖先进了去,秦拂雪一看她来了,又惊又喜:“这么晚了,你怎么来了?”她斜眼一瞥,竟看到了理王,笑道:“还带了个人来。” “拙荆4时常提起姑娘,故而特来拜访。”理王行了一礼,倒把秦拂雪逗乐了,拉过琴袖的手,靠着她的肩膀,秘密道:“你真嫁了个好人物,样貌倒是其次,他堂堂王爷,竟向我一介娼女行礼。如此看来,必定也把你捧在手心里。”琴袖听后脸红了起来,拧了把她的手臂。 秦拂雪向理王回了一个深福道:“见过王爷。” 理王看她容貌确是非凡,只是他并不讶异,神色如常。想来他深慕琴袖,自然其余女子不能入他的眼了。 三人围坐,秦拂雪煮了一壶茶各自奉上,琴袖笑道:“许久不来见你,今日买了些衣料子送你。” 秦拂雪笑道:“我不缺衣料子,这几日来有个寻芳客天天送一堆东西,我这里哪里还塞得下?我便挑些好的,送给楼下行乞的乞丐了。” 理王一听,语带惶疑:“姑娘所说的寻芳客,莫不是当今太子?” 秦拂雪一听,放下了茶杯,只瞟了理王一眼:“王爷倒是灵通。” 琴袖笑道:“今日碰巧遇到胜仙,她同我说的。”话音刚落,秦拂雪竟默然叹了口气道:“好在你来了,不然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她形容哀婉,眉宇之间微微隆起,好似风吹皱了一池春水。 “怎么了?可是太子爷做了什么?”琴袖一问。 “他倒忍了好几日,可他看我的神色下流难堪,我在他身边浑身难受。”秦拂雪望着茶杯直直发愣。 理王叹道:“他本来如此的人。你别放在心上,若有什么不法之事,可叫下人来帮你的。” “帮我?”秦拂雪苦笑道,“这里是什么地方?烟花之处,柳巷之中,当今太子狎妓,我们难不成能说个不字么?世上之事,有可为,有不可为,有可为而不为,也有不能为啊!” 琴袖暗想之下,倒也却是此理,秦拂雪身在此局之中,就算再孤芳自赏,若是遇着这样身份赫赫之人,区区娼女又岂能自洁呢? “若是他真的来狠的。”秦拂雪的眼中露出冷冽的神情,“我必先杀之而后自裁。” 这样可怕的话竟从她口中说出,理王和琴袖都吓得变了颜色。琴袖道:“大可不必如此,来日方长,计较一时的短长,反而伤了自身性命。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林,姐姐隐市之人,即便不幸沦落,也无损您的清名。” “清名?”秦拂雪冷笑,“我一个娼女,有什么清名?” 理王道:“若你自觉没有清名,何必跟他计较。闹大了,太子的名声也不好了。”理王话之无意,琴袖听之有心。她轻轻放下手中的茶杯,“咚”得一下,似乎想到了什么。 这时候,楼下传来一阵急急的脚步声,就听得“嘎”得一声,门被打开了。胜仙气喘吁吁地跑来道:“不好了,秦姑娘,太子殿下来了!” “怎么这么晚了还来呢?”秦拂雪无奈地说。 第三十五章 雍台寻芳 “我们怎么办呢?”理王惊道,“皇兄一来认出我了……”琴袖笑道:“你如今皇上也认不得你了。”理王一摸肚子,扁扁的没有以前那么多肉了。 “深夜造访事非寻常。”秦拂雪叫几个小厮在隔壁看着,若是听到响动就进来帮忙。小厮们知道是太子爷都不敢去,没奈何,琴袖道:“姑娘这里可有大一些的厢房,我们呆在房中护着你,若真的出事,我这里还有个王爷,能顶用呢!” 理王“啊?”了一声,琴袖一掐他的手道:“快呀,太子殿下就要来了。” 他们已听到楼下的响动,容春也扯着嗓子叫唤,原来是贵客来了要赶客,每人不算钱还贴了几两银子,这一干费用俱是太子亲自掏腰包了。 客人们被弄得莫名其妙,几个官儿大的就是不肯走,太子怕被人瞧见命人报了嘉王的名讳这才令他们悉数走出。方才还热闹喧嚣的雍台一下子静了下来。容春挤出笑来吆喝:“殿下来了,秦姑娘在上房等你呢。” 太子看也不看容春,径自去了上房。 琴袖和理王站在内室中屏息凝视,只见一个穿着一身茶色罗织金蟒袍的高大男子进了来,他神色威武,鬓毛如鬣,可比起今上又没有那种气势,许是身体还是瘦瘪瘪的。他身旁坐着一个瘦骨嶙峋的男人,一个穿着宫人服饰的女人,也不知是谁。 “拂雪,本宫1来见你已经第四次了。从没有个姑娘让我等了四次!”太子催逼很急,话中吐着寒气,令这一室之内气氛凝滞。 秦拂雪也不答,只笑着道:“殿下想听什么?” “听什么?听你的叫声!”太子色色地打量她,秦拂雪却并不理她,朝外头喊了一句:“胜仙,把我的琴拿来。” 胜仙哆哆嗦嗦,浑身上下都发着颤,从外头低着头,几乎是趴着一样进来的。拂雪看她,轻笑了一声,稳稳取过在胜仙手里颤抖的琴,从上把弦拨到下,丝桐吟出极其冷冽的一道清鸣。 “这把琴,叫做冷泉。其声以老、冷、玄、幽著称。”秦拂雪一个人细细调准了声调,“咵”得一声,手在琴身上落下一片垂柳,一道雨后惊雷“咣”得闪了出来,满座皆惊。 随后五指叠涓2,好似潺潺的水响,轻抹沉勾再一探,声遏流云。太子听得呆了,一旁并坐的二人也不觉听得出神。 接着,浩然一曲《广陵散》把在座之人弹得哑口无言。其声时如秋鸿哀鸣,时如江河乱流,又如玉山崩倾、孤松乍裂,更如冬风瑟瑟,寒泉飞喷,秦拂雪随口吟道: 一道桐声冷若冰,光穿日倒白虹升。 长铗已碎韩王梦,更有何人爱广陵?3 吟罢众人默了片刻,忽然太子击掌,哈哈大笑起来:“好啊,好啊。真是个有才之人。不过本宫倒是愈发喜欢你了,你是不是也想像聂政一样杀我呢?今晚,我给你杀,你只消在我脖子上一抹,我就死了。” 说着他褪下自己的上衣,露出黄白的胸膛来,琴袖觉得不对正想对理王说什么,不料忽然太子身边的那个人拉住了太子道:“殿下,今晚还是回去吧。” 太子甩开他的手道:“李沛,你这个混账!好不容易等到太子妃歇下了,你教我白跑一趟?” 李沛?琴袖没有听错么?她和理王都很讶异,可偷偷往外头瞧那人,分明不是李沛。难不成他就是冒名顶替的李沛? 理王差点要叫出声来,却被琴袖死死拉住,摇了摇头,用那冷冷的神色告诉他千万不要多言。突然,太子把秦拂雪一把拉到自己怀里,对着同行二人道:“李沛、喜红,你们都出去!” 李沛与喜红只得悻悻而退。太子一嘴就亲了上去,秦拂雪疯了一般地大喊:“救命!”这时候理王一个箭步从内室冲出,抓起太子就扔到一边。 “你是什么人!”太子臭骂道,“不要命了是不是?”理王还没说出自己的身份,太子就朝外面大喊:“来人哪,有人犯驾!” 蹭蹭几个身形彪悍的仆人蹿了进来,把房门一踢,坠落的时候正好砸在理王的身上,他吃痛一喝,反手一推,又用房门把他们堵在外面。 理王如今力气大,一把堵住了房门,那些仆人都动弹不得。太子一看理王闹事,提起一个琉璃灯盏“哐”得一声就往理王身上砸。 理王被砸得五荤六素,眼冒金星。一个支撑不住,摔倒了下去。琴袖一看这样子,忙开了窗朝楼下大喊:“救命,快来人!” 楼下仆婢一听也冲了进去。看见楼上一间房前有打斗的迹象,即刻飞身冲上,和太子的仆人厮打起来。 这时候雍台之人都已乱成一团,这个说打人啦,那个说杀人啦,四处都是叫喊的声音。琴袖从内室冲出来抱住理王大哭,太子一看琴袖姿容亦不下于秦拂雪,朗声大笑:“好家伙,还藏了个美娇娘!小娘子,你是来偷看我与她同房的么?” 理王才被打得昏昏的,一听太子侮辱琴袖,一股气就上来了,一个大拳头砸得太子的嘴里喷出两个碎牙来,倒了下去。理王朝外头大叫:“快救秦姑娘!” 当时,秦拂雪已经吓得花容失色,头上的发簪落了一半。管家黄乘一听,冲了进去把秦拂雪抱走,理王趔趔趄趄与琴袖相互搀扶着出了门,就听见后头太子叫骂道:“妈的!今天非杀了你不可!” 忽然,他晃晃悠悠从腰间拔出一把小银刀,冷笑了一声,朝理王的背上直刺过去。琴袖正半扶着理王下楼,忽然听见耳畔呼啸一阵风,大叫一声:“小心!”说罢把理王一推,理王撑不住滚到了楼下。 “好你个泼赖皮小娘子!”太子红了眼又喳喳叫骂开了,“孤是堂堂当今太子!你可知道?你若从我,今晚保你无事,如若不从……哼哼。” “如若不从又怎样?”一个清脆的女声从楼下传来,琴袖恍惚之间看了一眼,那女子穿着一身大红织金绸长衫,头上绾了一个牡丹头,头上一支金闪闪的簪子,一看便不是常人。 她信步上来,走到二楼前又问了一句:“如若不从又怎样?” 就听得“咣当”一声,太子的手一软,银刀堕地,连声儿都蔫了:“妃,妃,你怎么来了?” 原来这位便是太子妃!琴袖仔细端详,看她鹅蛋脸、琼脂肤,气度高华,不卑不亢。只听她凛凛一个冷笑:“哦?你来这里做好事,竟不许我来么?我倒也想来看看这雍台是什么好地方儿,竟让你大半夜的没事做来这里瞎晃!” 太子哆嗦着往后退了一步,踩到刚才砸出来的琉璃渣子还吓了一跳。太子妃走了上来,步步紧逼:“你今日闹这么大,打算明日如何收场啊?皇上若问你深夜出宫干了什么,届时不知殿下如何作答?若是知道你在这里打人伤人,英明如皇上你可觉得会纵你?” 太子低着头,捏着手微微晃了晃脑袋。 “看来太子殿下是不打算当太子了,明儿个这事儿传出去,那可好看了。” 太子碎语道:“我,我来时报的是嘉王的名号。” “蠢材!这种事儿一查便知,嘉王爷每日夜间都只读书,从来不出来瞎玩,谁会信你的鬼话?”太子妃这一番傲气豪言,把太子的腿吓软了,他噗通一声跪下来,哭得稀里哗啦的:“都是孤贪玩,都是孤不好!妃,我这可怎么办!这事儿传出去我就完了。” 太子妃轻轻半顾身后,命人取了沉沉五百两银子,朝琴袖福了福道:“姑娘受惊了。” 琴袖本就在一旁低头肃拜,一看她行礼,慌忙也行了大礼。忽然,太子妃迎上来握着她的手道:“看姑娘容貌,并非寻常,怎么来这种地方呢?” 琴袖微微一笑:“回太子妃的话,此中名妓秦拂雪乃是我旧识,想着开春了送些衣料子,这不,与夫君同来看望。不巧……” 太子妃一听不巧,白了太子一眼,太子又低头颤巍巍往后退了一些。太子妃又对琴袖笑道:“原是别人的夫人了,不知您夫君是谁?” 琴袖看了倒在楼梯上的理王,不知什么时候他已醒了,踉踉跄跄走上楼梯来也拜了拜:“见过娘娘。” 太子妃看了他一眼,似乎觉得跟什么人有些像,可事出紧迫也不容她细想,只宽和地一笑:“今日之谬事,真是令人痛心,想来你们作为她的友人,仗义相助,妾身佩服。”两人忙道:“娘娘谬赞,愧不敢受。” “这里有一些小小心意。”她朝管家使了个眼色,管家忙抬上来好多细丝锭子,太子妃笑道:“这是五百两银子,算是一点儿歉意。” 理王虽是亲王,可因久不受宠,一年的俸额乃是本色米粮三千石,因未就封,减为一千石,以如今市价一两银子两石米,王妃这一出手竟如他一年的俸禄一般。他忙摆手道:“不敢受不敢受。” 太子妃笑道:“这些给你和几个仆人养病的钱。”她又拿了五百两打点了雍台上下,要他们万万不可把此事声张出去。琴袖却看着这一堆银钱,想得出神。 第三十六章 潜渊有鱼 天色已晚,宫门早已下钥。太子妃为了太子可谓费尽心力,又是打点雍台之人,又是打点琴袖和理王两个所谓秦拂雪的“友人”。 琴袖与理王安抚了秦拂雪之后拜别而去。理王径欲回府,琴袖却一把拉住他说:“太子妃是个聪明之人,绝无只以银钱收买我等的道理。” 理王环顾四周,亦觉有不同寻常的迹象,虽如今崇文门大街被这么一闹人已渐稀,可飒飒的夜风之中,却总有杂遝的脚步声。他便问道:“那依玉卿所看,我们该怎么办呢?” 琴袖忖度再三,悄声耳语道:“恐怕她还留了一手,派人跟踪我们,查探我们的底细。若是王爷如此回府,必会暴露使他们早有准备。况且一旦让太子殿下知道王爷的身份,以王爷如今在朝中的势力,他想整死我们也不过如汤沃雪一般。” “看来是不能回府了。可不回府又能去哪儿呢?”理王不禁问道。 “王爷的亲戚都是皇室宗亲,恐怕亦容易暴露……”琴袖用手指轻轻点了点脑袋,“若是我和王妃这边的亲戚恐怕也知道底细。” 这样想来,她倒觉得有些许悲哀和滑稽了,她与理王、王妃陈氏俱是自小潦倒受人轻视的家庭出身,举目四顾竟无一可靠的亲友,三人道虽不通,却在此处有着同样的际遇,可笑又可叹。 琴袖不禁深思:无论去谁家亲戚哪儿躲藏都无济于事,要去,必须要去一家太子妃管不着、管不了、不敢管的地方,她思前想后,京城之中她认识的,也只有一家了。 “王爷,命人往大时雍坊,我知道有一户人家。” · 这京城诸坊之内的大时雍坊最负盛名之处便是锦衣卫与五军都督府的治所。理王虽不知琴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也稍稍猜出几分:难道她认识锦衣卫么? 看着理王满脸疑惑的神情,琴袖不禁觉得有些好笑:她虽没这个本事结交锦衣卫,可是当年因一个机缘她也与一个锦衣卫有过一面之缘。 原来当初她册为侧妃的时候,有一个锦衣卫百户叫做盛树英的来送过礼,在她家吃过一顿饭。言谈之间,曾谈及自己的住处,琴袖本记性过人,这无意之间的话被她听去至今记忆犹新。 “前面便是锦衣卫百户盛树英的府上。”琴袖一边与理王共骑马上,一边指点众人方向。这盛大人不过是小小百户,其家并不宽广,小小二进院一眼望到头。 黄乘“砰砰”敲了门,里面并无人应。黄乘又敲了好几下,门后才有一个人骂骂咧咧的声音。吱嘎一声推开门,一个中年大汉打着哈欠睡眼惺忪地问道:“谁呀?” 他揉了揉眼睛发现前面站着六七个人,心中大警:“你们什么人,我们老爷已歇下了,有事儿赶明再来吧。” 琴袖忽然迎上去,把一锭银子稳稳托到他的手中:“管家好,我家相公叫做黄理,是你家老爷好友,烦请通传一声。” 理王一个上前在她耳畔悄声问道:“孤什么时候叫这个名儿了?”琴袖把他往后塞了塞,笑道:“深夜叨扰,小小心意,劳管家禀报。” 那人歪着头看了看银子,板着脸打着哈欠道:“等着!”便转身进去,又把门关了。无何,盛家户门大开,盛树英从里头探出个头来,问道:“请问你们是?” 琴袖上前笑行一礼:“盛爷可还记得我?” 夜色昏昏,盛树英也看不清,便叫下人提了一盏灯笼来,仔细照着端详了一阵,蹙眉道:“你是……你是那个……”日子一久他还真想不太起来。 “当初我刚受了侧妃的旨意,盛爷来我家贺过的。” “哦!”盛树英食指朝天甩了两甩,恍然大悟一般,“原是理王的良媛。”他事后知道嫁了理王便没再去过萧表之家,如今想起来了才恭拜道:“良媛深夜造访,不知所为何事?” 琴袖莞尔一笑:“可否让我们都进去说话?” 盛树英想了想道了声请,理王一行人才进了盛家,下人们牵着马去马房喂草,琴袖与理王分别入了正厅,盛树英命人看茶,却看见一个丰仪俊朗的男子也进了来。 “这位是?”盛树英不解道。 琴袖笑道:“这是理王爷。” 盛树英哈哈大笑起来:“萧良媛莫唬我,京中谁不知道理王爷什么样子,我听人说他肚子大得得两个太监捧着才能走路呢,还有人说他给皇上请安得趴着走,不然可走不动路。” 理王一听,神色忧伤道:“不想京中之人竟把孤说得如此不堪,人言可畏、众口铄金啊。” 琴袖道:“若想绝那悠悠众口是不行的,人言最无稽,捕风捉影以后便添油加醋,愈怪愈奇愈能遣以为资,越去理会越伤了自己。”盛树英看萧良媛这一言一行,怎么真还有些意思,愕然一问:“这,这位真的是理王爷?” 理王道:“你看孤不像王爷吗?” 盛树英这才慌忙下跪道:“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没认出王爷,死罪死罪!” 理王道:“起来吧,原也不怪你的,数月以先本王确实体态肥胖。” 盛树英再一看,讶异得不得了,只哆嗦着问了句:“臣斗胆一问,王爷数月之间,怎么形容大变?” 理王笑道:“这也是良媛萧氏之功也。” 盛树英偷瞥了一眼琴袖,道:“良媛美姿容,王爷俊堪匹,真个郎才女貌成双对,臣不胜激切欣喜。”于是忙命人把好酒好菜好茶摆上来。 琴袖道:“不必费你了,王爷与妾此番前来还有求于你呢。”说罢命人取一百两银子摆在桌上,盛树英一介六品百户,一下子一百两的阵仗可见得不多,眼睛盯得发直了。 “王……王爷这是何意?”他看了一眼理王又看了一眼琴袖。 琴袖道:“这是几日住在你这里费用,你且收着吧。” 盛树英拱立在侧,拜了拜道:“王爷有何要紧之事,竟大驾至臣寒舍,臣区区草屋如何容得王爷尊驾。” 琴袖笑道:“方才出了一桩事,王爷与妾身来贵府避避风头,过两日便回去。一应吃住之类,不少你半分银子,你且宽心教我们住着便是了。” 盛树英虽疑,可一看现成的银子叮当响,又是头一遭接驾乃是洪福,故而喜滋滋得应了下来。他又呼唤其妻闵氏与儿、儿妇等一家各各拜见不提。 琴袖暗命人潜回王府告诉王妃:今夜王爷受皇后娘娘召见,与萧良媛留宿宫中,三四日后才能回。原是王妃陈氏嘴巴是个窟窿,什么风都往外头透,不得不防范些,故而只得先撒了谎事后再告知。 琴袖又吩咐盛树英家中上下一切人等,这几日称病免见一切客,不得对外声张走漏半点风声,幸而盛树英乃是小吏小宦之家,府里上上下下只有十来个人,倒也好管不少。 即便如此,琴袖在夜中仍辗转反侧,理王悄悄问道:“怎么了?玉卿。” 琴袖靠在他坚实的胸膛前,听着理王起伏有力的心跳道:“妾在想,今日发生之事,要不要同皇后娘娘说。” “告诉母后?” “不错,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若是娘娘知道了,必能大大动摇太子殿下的地位。这对母后,对我们而言都很有利。” 理王想了想道:“若孤要继位,只能对不住哥哥,他素性猖狂、沉沦女色,本也不合储君之位。” 琴袖一听,惊得对着理王的脸道:“王爷?”她没想到理王竟说出这样的话,以前的他从不敢反抗任何人,如今他竟不惜想着废掉太子的位置。 “怎么?你是见孤从来没有说过什么刻薄之语,还是惊我一时语慢,竟想动摇太子之位?”理王捧起琴袖的脸,微微一笑,甚是俊逸。 琴袖的额头抵了抵理王的额头,道:“没烧呢!” 理王一个往前就吻住了她:“你敢笑话我?”琴袖被他冷不防的一个吻,亲得脑袋烧了起来,脸从没像今日这么红过,理王道:“谁发烧了,我倒瞧瞧!”说罢把脸贴在她的脸上,琴袖笑骂:“在别人家里你也做这样的事!” 理王忽然把她抱在怀中道:“孤自与你成亲以来,自觉配不上你,故而从没有与你亲近过。习武以来,你又说不宜亲近女色,不让我碰你半毫。如今孤是不是,孤是不是有那么一点点配得上你了呢?” 琴袖听他这话,不觉眼泪涌了出来道:“我,我当初一番狂言,你也当真了!” 世上之事,奇妙非常。琴袖第一次与理王同房竟是在他人家中,若说悖逆礼教,她原也不是什么墨守成规之辈。她只觉得思绪纷飞,神魂颠倒,羞羞涩涩,又难以言喻。无论天下之人怎么说她,此时此刻,她已觉最幸,便已足够。 一夜春宵,她才起身自己梳洗,看着那一把小木梳子,不禁又想起昨日理王对她说的话。是了,为了理王,无论皇后是否可信,此事一定要想个法子告诉皇后。 皇后虽久被架空,但也只有她能将这事利用得最好,若能一举动摇太子之位,理王才有出头之日。琴袖看了一眼酣睡中的理王的脸,竟觉得如孩童一般,十分可爱。 三年不飞,一飞冲天;三年不鸣,一鸣惊人,她盼着理王终有一鸣惊人的时候。 第三十七章 龙庭何辜 今年承乾宫的梨花开得甚早,满树成雪,影影映在宫门上,春风似柔波,将那丛丛梨花一卷卷地捧起,又轻轻放下,撒得琼花香了一地。朦胧之中皇后已听见外头花的动静,便命人开了菱窗,那微光夹着梨花之白、朱窗之红,洒到皇后的妆奁之上,妙不可言。 皇后看了一眼道:“才刚入三月,梨花便急不耐地开了,怕是春雨渐浓,泽露一深又要败了。” 凝香一边用篦子细细地为皇后顺发,一边笑道:“开得早不好么?奴婢见着是多想在娘娘宫里待一会儿呢。” 皇后嘿然许久才张口道:“可惜啊,琴袖此人疑心这么重,怕是也想花一样早开早散了。” 这时候,彤飞低着头拿着一封手书,神色很不寻常。 “怎么了?”皇后听闻脚步声,便知道是彤飞,且听其快慢,便知事之大小。 彤飞步履之中夹带着一丝疑惑,递上来的手还颤着:“这是今儿早上一个锦衣卫托人带给娘娘的,说是很要紧的事儿。” 皇后取来一看,竟是萧琴袖所书,上面将昨夜太子如何夜潜出宫、私会娼女、大闹雍台、太子妃如何重金封口等事一一说了,皇后才大惊而起,椅子都被带得往后退了许多,吓得正在伺候梳妆的凝香踉跄一退。 “若此事属实,真是扳倒纯妃的利器。”皇后疾言之中,难免露出一丝喜色。 “娘娘,我们并不曾认识过锦衣卫的人,萧琴袖又怎么可能认识呢?”彤飞一眼,尽把心事吐了,“她值不值得信呢?” 皇后听后又默默地坐下思索起来,快到受嫔妃晨昏定省之礼的时候,她必得早做决断,想必纯妃也已知道此事,若她先行一步捏造谎话,不若自己先下手为强。 “只能赌一赌了。”皇后捏着信道,“快去命备辇处备辇,本宫要先去乾清宫。” 其时,坤宁宫外已候着许多嫔妃了,纯妃每日来得最早,她身居妃嫔之首能先作表率,其下众人都不敢逾越。她们先在坤宁门等候,若皇后銮驾自承乾宫发出了,其中的女官等便会高喝一声:“启!” 这时候坤宁门便被打开,众妃嫔便在坤宁宫正殿外值候,左右分等,次第而立,鵷班秩列,一如朝臣。 皇后从昭明门一侧入坤宁宫,众妃嫔见皇后辇驾应遥拜一次,如君臣之礼。皇后在坤宁宫御座坐定降帘,内中女官再唱:“恭问皇后娘娘凤体金安!” 妃嫔才缓缓而动,至殿前抱厦,女官又高喝:“止!”,再喝“拜!”,再一拜方可入殿。 然三品以下妃嫔者,不能径自入殿问安,只得在殿外恭拜皇后,三跪三叩头,呼“皇后胡福永载、千岁金安”,礼成则侍立于殿外候旨,若皇后懿旨传召,方得入内。虽数九寒冬、三伏酷暑亦不得擅动也。 此乃皇后之至尊,妃嫔事之,一如君父,本国法之至严之处。只是人主总有偏爱的嫔妃,皇后不能往往依礼而办,宠妃之类难免只能睁只眼闭只眼。一如纯妃进殿,并无恭拜之礼。 听闻皇后辇驾已发,坤宁门大开,妃嫔乃在坤宁宫外守候,不想平素健谈的纯妃今日却噤噤无声,令德妃起疑才问:“妹妹是否玉体不适?” 纯妃笑着摇了摇头,心中却已是焦急万分:昨日太子做的谬事令她惶恐难安了一夜,幸而太子妃机敏,她又已编好了理由,只等晨昏定省一毕就立刻奔赴皇上之处。 纯妃私心揣度,皇后应当还不知道消息,可以她的聪明,恐怕很快便会知悉。 忽然,一个女官上前行礼,对众妃嫔道:“娘娘们且偏殿休息些时候儿。” 德妃便问:“皇后娘娘銮舆已起了,我们怎么能去偏殿呢?” 女官笑道:“娘娘今儿早上说有什么急事,先去了乾清宫一趟。” 纯妃一听,忙上前一问:“你说什么地方儿?” 女官仍答:“凤驾在乾清宫。” 纯妃急得不顾体面,提起衣裙就往回跑去呼唤自己的侍女:“采佩!采佩!快备辇!快,快呀!”采佩远远侍立在坤宁宫台之下,一听纯妃呼唤,忙命人把轿辇抬过来。 众嫔妃看纯妃这幅样子,都互相耳语,莫衷一是。德妃蹙着眉头指着纯妃道:“她怎么了?像是家中遇着丧事了一般。” 诚嫔轻轻一笑:“说不定真是什么让她不如去死了的事儿呢。”于是便各自你一言我一语说开了,虽众说纷纭,可都猜不透罢了。 却说纯妃刚到乾清宫,就听见殿内皇上的叫骂之声。纯妃一听这话,额上的筋突突突得跳个不停。深吸了一口气靠近了在外侍立的太监陈琼。 “陈公公,皇上……”还没等她问完,陈琼一看是纯妃便“哎哟”了一声,忙道:“娘娘您可来了,皇上这回可是生了大气了!” “皇上……皇上生谁的气?”纯妃还不敢信,只是心里已是乱跳个不停了。 “昨儿晚上,太子爷瞎跑出去……”陈琼话还未说完,纯妃已知道什么事儿了,急得话差点说不出,咽了口唾沫才道:“陈公公,快去通传皇上,说本宫求见。” 陈琼连应了好几声,一路小跑进了宫,正这时候,太子殿下已经到了乾清宫殿外的月台上,遥遥一见纯妃,就跑上去抱着纯妃哭:“纯姨,纯姨,我可怎么办!” 纯妃摸着他的头,眼泪夺眶而出:“皇后想害你,阿姨也没法子了。” 太子的眼中露出愤恨的凶光:“若是有朝一日这个贱妇落在我……”纯妃忙捂住他的嘴道:“大殿之前不要胡言乱语,还是想想办法敉了你父皇的怒气!” 太子一听父皇二字,已吓得魂飞魄散。今上管教诸子之严乃是遐迩皆知,太子自小贪玩,曾因好动贪玩打破皇后宫中的执壶,被他父皇罚跪在坤宁宫外整整一夜。至今他思及此事,仍惶惧不已,何况昨夜之事闹得如此之大,不知父皇该如何责罚他! 不一会儿陈琼抖着两条腿,走都走不直得出了来,他一看见太子殿下,泪眼汪汪地说:“娘娘、殿下,进去自小心着些,皇上逆鳞震怒,方才差点没把奴婢吓死。” 纯妃揉了揉太子的手心道:“殿下别怕,你父皇不是真的不疼你,只是爱子情切一时动得过了些。殿下且听姨一句,你进去先如此如此。”便说与他方法,装出一副病重的样子,随后叫他跟着自己进了宫。 才跨进宫门,入了内室半步,一个三才杯便砸了过来,吓得二人往后一跳。太子噗通跪地大声地咳嗽喘气,纯妃取下自己的发簪朝今上磕头。 “纯妃是怎么替朕管教儿子的!”皇上狠狠朝桌上一拍,纯妃两行眼泪便落了下来。他见纯妃披头散发,稍解怒容而叫道,“太子,原本应当是朕与皇后管教的,念在先皇后走得早,后位悬缺了五年,这五年之间将他托付给你管教,你们情同母子,今皇后来了,也不忍割了你们母子之谊,故仍教你管着,而你竟管出这么个东西!” 纯妃听后,一言不发,只往地上顿首如同捣蒜一般,皇上叫骂才渐渐止了:“你这又是做什么!” 纯妃这才哭哭啼啼道:“皇上,一切都是妾之过,昨夜妾听闻此事,已经狠狠训斥,还想今儿早上来禀报皇上,不料太子自感做错了,被妾这么一骂,昨夜就心悸难安,气喘咳血,他知道有违皇上殷望,辜负朝廷重寄,犯下弥天大罪,妾虽恨他昨夜孟浪,可看着殿下如此身体,实在也不敢再骂了啊。”说罢放声大哭起来。 纯妃这一哭,皇上又心软了些,只是仍沉着脸道:“这样的逆子,能肩负九鼎之重,恐怕我朝宗庙社稷都要毁在这种人手里!朕岂能纵他!” 这时候太子便咳抱着纯妃大哭道:“儿臣知错,万无抵赖之……之意,恳请父皇降罪儿臣,只是……只是纯姨已屡屡斥责儿臣,一切都是儿臣之错。” “当然是你的错!隋炀帝再荒唐,也不至于为太子时夜深出宫去寻花问柳,你这混账却做得出这种谬事,如何对得起列祖列宗!朕恨不得当即废了你。” 纯妃跪在地上,腿挪到皇上御榻之前,膝盖又擦到地上瓷杯的碎片,腿上渗出深深的血磕头道:“皇上龙体本就不好,这样动气伤了身子,此事俱是臣妾之错,妾执教不严,致有今日之祸。愿长跪在此,自省己罪。臣妾愧对先皇后托付,先给先皇后磕头谢罪。” “咚”得一声,她把头狠狠往地上磕,这一下把今上给吓住了,原是地上鲜血横流,纯妃已是血流满面了。太子一看这个样子便发疯一样抱着纯妃道:“恳请父皇废除儿臣太子之位,纯姨,纯姨别再磕头了。” 纯妃仍把他甩开,又“咚”得一声把头朝地上砸。 “纯姨,娘!娘!别磕了!父皇,废了儿臣吧!儿臣知错了。”太子在殿内嚎啕大哭,却不巧一斜眼看见帘子后头皇后那张冷若寒冰的脸。 “行了!”皇上玉音掷地,“堂堂妃嫔之首,像什么样子。门渊何在?” 外头门太监低着头匆匆入内听候吩咐。 “叫神宫监的人来。”皇上说完,随后指着太子道,“念在你还有一点儿孝心,知道悔改,朕今日不废了你,但你给我好好去太庙谨身三个月,日夜对着列祖列宗面壁思过去吧!” 纯妃一听,长吁了一口,忽然一个支不住昏了过去。 第三十八章 投珠换巧 纯妃回翊坤宫之后,就觉得不对劲。 她一手抵着肿起的额头,一边闭着眼睛休憩。下人们看了也不敢叫太医,因她事前吩咐不许大肆声张此事,以免搅得满宫风雨。 采佩看了伤仍不放心,俯下身子凑过去问:“娘娘,还是请太医来瞧瞧吧,奴婢看还有些流血呢。” “说了不必声张。”纯妃细声道。 “娘娘,别的嫔妃看见了,怕是不好看呢。”采佩也是担忧主子的颜面,又提醒了一句。纯妃却道:“戴条抹额便看不出了。你去把太子妃叫来。” 采佩道了是,过了一晌太子妃才来。乍看之下,眼眶红红的,一开口,像是烟熏过了一样沙哑:“请姨的安。” “你怎么了,嗓子怎么成这样儿了?” “昨夜忧怀,吹了点风一早上嗓子倒了。” “你好好休息,姨问你几句话就好了。”纯妃顿了顿道,“你昨夜去找太子殿下的时候,有没有见着什么可疑的人。” 一问及可疑之人,太子妃的神色微微有些惊异一般,鼻翼翕然而动,答了句:“没有。” “到底有没有?”纯妃又问了一遍。 “没有。”太子妃一咬牙仍这样说。 “那就奇怪了。”纯妃又支着额头,“你说,这皇后什么时候消息这么灵通了,怎么这一大早就知道了?难道她在宫外还有什么眼线么?按理说不会啊……” 太子妃只勉强劝慰了一阵,纯妃便叫她回去歇息了。可事总觉得蹊跷,而且她怀疑太子妃知道些什么,可就是不肯说罢了。 按理,太子妃算不得她儿媳妇,故而她也拿她没十分办法,她既不肯说只能日后想办法让她自个儿说了。纯妃思来想去心中烦闷,命人泡了一吊酽茶,烫烫得这么喝了一大杯。 正在她生疑苦恼的时候,琴袖已经去了皇后的承乾宫了。 纯妃受打击,皇后大喜,正想着什么时候见见琴袖,没想到琴袖自个儿来了。 “妾身猜皇后娘娘今日或许想见见妾身,故而妾身特地从宫外赶来了。”琴袖行礼之后,开门见山地说。此一言逗得皇后不禁笑起来,但却严肃道:“本宫素知你聪慧,但你不必处处自显,以免惹祸。” 琴袖拜了拜道:“妾身受教。” 皇后微笑着点头,对左右之人说:“来人,赐座,看茶。” 不一会儿,茶便献了上来,她虽面露平安之色,却心中盘算着一桩事:要不要将理王谋取帝位之事告诉皇后。她借着茶碗盖的遮掩,略略瞥了皇后一眼,皇后虽带着笑,可那冰容却令人难以捉摸她心中所想。 “娘娘,太子殿下怎么样了呢?”琴袖边问边观察皇后的容颜。 彤飞在一旁说道:“今日被皇上罚去太庙谨身,不许出太庙半步。” 琴袖听后不觉脱口而出:“娘娘为何不再劝劝皇上,以动摇太子之位呢?” “本宫很好奇,你这样劝我的缘由是什么?该不会是想让理王继承大统吧!”皇后说罢大笑起来,“他若继承大统,恐怕就成了何不食肉糜的晋惠帝了,还是你想做贾南风1执掌政柄,宰制天下?” 琴袖听皇后这话,觉得此人真是不简单,自己只是试探地问了一句,她便已猜出自己的意思,于是便道:“妾身没有这个意思。” 皇后忽然正了正颜色道:“你记着,本宫是想除掉纯妃,但本宫并不想废太子。这类大事并非后宫可以管,也不是我力所能及的。纯妃在,日后一定会利用太子对她的依赖操弄国政危害社稷,她对我貌恭而不心服,若有了她太子继位,那本宫势必没有活路;没有她,太子继位或许还好些。” 皇后只是想活下去?皇后还能活不下去么?琴袖暗想之下,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于是便问说:“娘娘怎么知道纯妃一定会操弄国政呢?” 皇后轻笑:“她私下里买官卖官之事乃是寻常,仗着皇上宠爱便已如此猖狂,何况是太子继位之后呢?若太子继位,我便成了太后,她又不是太子的生母,自然只能做一个闲没事的太妃,如何还能像今日这般潇洒自在?所以她早就想害本宫,本宫没了,她这个太妃岂不是能呼风唤雨了?” 琴袖想了想却也有理,不仅点起头来,皇后笑道:“这次毕竟是你帮了本宫一个大忙,为表感谢,我可以答应你收养理王。” “真的!”琴袖惊得从凳上跳了起来,却忽觉失礼,红着脸赔罪道:“一时喜悦,妾身失仪了。” 皇后和左右侍女俱笑了,彤飞道:“良媛这一喜,没把茶给翻了。”皇后亦笑:“本宫方才已向皇上提了此事,看皇上意思也并无不可之意,想来事不会晚,找个时机叫他入宫来给我磕个头吧。” 琴袖感谢再四,忽然想起一件事,便道:“说来惭愧,妾身还有一个请求,望皇后娘娘允准。” 皇后便问:“你且说来我听听。” 琴袖把李沛之事说与皇后一听,皇后惊道:“有这种事?冒名替考乃是死罪,只是本宫虽这回赢了一局,可也不过令不出承乾宫,只能帮你打听打听,至于究竟如何也未能料定。” 琴袖又谢过皇后道:“娘娘有此慈心,妾身已感戴莫名,不求水落石出,但求无愧于心。” “这话说得在理。”皇后道,“如今局势虽有利于我,可太子终究还是太子,纯妃也没有受罚,朝中依旧有一群大臣护着他们,依你看,本宫现下应当怎么做呢?” 琴袖想了想道:“权今之势,纯妃气焰被削,宫中之人本多墙头之草,哪边风刮得厉害就往哪边倒了。娘娘应当尽快收服人心,掌控六宫。” “掌控六宫又不是说说就行的。”皇后叹了口气。 “娘娘输就输在母家不在身边,手中也没有多余的银两,朝中办事万事都要打点,买来的人心也是人心,若娘娘信得过,妾身愿为娘娘筹措银钱,收拢人心。”琴袖说得坚定有力,竟让皇后都不觉有些信她:“你?你有什么办法筹措银钱呢?” “国法虽明定宗亲不许经商,可妾身听说,如今许多宗亲也暗自走商,以增岁用。” 皇后点头说:“京中开销的确大,宗亲们又有宗亲的脸面,花起钱来大手大脚,寅吃卯粮自然穷困,故而常有背地里行商以自济的。” “妾身自小也跟着娘亲做过些小买卖,有些脚路,若是方便些,娘娘也可派人留意着外国行商,外国之货入中国,往往价高十倍,譬如日本的倭刀、倭扇,朝鲜的人参、吕宋的金丝纁,俱是暴利之物。” “不错,皇上几天前还念着今年吕宋国供上来的金丝纁太少了些,不够他用呢。”皇后道,“可是他们远道而来,你拿银子去买,这本就高了,利钱何来呢?” 琴袖举起手,捏了捏自己身上衣服的袖口,笑道:“我中国所产丝绸、茶叶又是外国稀罕之物,我若能以丝绸交换而自贸其货,一翻身就能赚得许多差价,娘娘可命人将内造上用,积在库中久已不用的绸缎拣一些来,我为娘娘贸易之,定能为娘娘筹得银钱。” 皇后听了这一席话,“是了,你真是聪慧呀,本宫每年发得许多缎子都没处用,与其积在库中任其霉烂,不如交与你。”她命彤飞带琴袖去见皇后宫中的宦官曲相成与房和,二人均在承乾宫管采办之事,时常出宫。 他们也有些脚路可摸得到外国行商,故而琴袖经由他们便很容易就找得到外国的商人。计议已定,琴袖便心满意足地回到了盛树英的家中。 盛树英今儿早上帮琴袖送了封信就去当差了,并未回来,唯有理王爷等人还在与他家里人说闲话。几个人正嘻嘻笑着,忽然看见琴袖回来了才迎过去。琴袖向理王行过礼将皇后将收养理王之事说给了理王听。 理王大喜过望,众人听了都很高兴,又备了好好一桌菜庆祝。理王握着琴袖的手说:“若是母后看到我如今这样,想必也会对我有些改观。” 那盛树英之妻闵氏笑道:“王爷如今模样,天底下风流男儿也没几个了,谁见了不喜欢,谁见了不钦服?莫说是皇后娘娘,就是皇上见了一定也喜欢得不得了呢。” “真的是如此吗?”理王虽听着闵氏的话,目光却始终盯着琴袖不曾移开。 琴袖把手稍稍握紧了道:“王爷且不要心急,再把书读熟读好了才行。虽说一鸣惊人惹人注目,可也别小看那蛰伏三年蓄势待发的时候,一定要挑一个最好的时候儿让皇上看到你。” 这个时候,外头有人敲门,下人们开了门飞跑过来道:“王爷,外头有两个公公来了。” “快请进来!”王爷道。 原来是曲相成与房和拉了一车什么东西过来,琴袖与他们对施一礼道:“劳两位公公走一趟。” 曲相成道:“良媛客气,只是这些东西虽是次品,到底也是上用内造的,若是被人知道拉出去卖了那是要掉脑袋的。幸好我们激灵,否则一查便知道了。” 她连忙拿出两块银子塞给他们道:“如此真是生受两位公公了。” 曲相成一把把银子装到袖里,房和却摆摆手道:“别听他说得那样,宫里人倒腾宫里的东西多了去了,哪天不是这个大公公、那个大太监把库里角落不用的拿出去?也没见谁吃了板子。良媛就是没见过,宫中法规都是定给下面的人看的,有权有势的,这点小家子东西不算什么。” 房和这一席话,差点把曲相成的脸都气绿了。奈何房和是正八品监丞,曲相成是从八品典簿,官大一级压死人,就算是太监那道理也是一样的。曲相成脸色再难看,也不敢吱一声,只得悻悻地从袖子里掏出银子,陪笑道:“拿错了,拿错了。” 琴袖忍着笑推道:“这都小小意思,给两位公公一趟苦劳买茶喝的钱,哪里还用得着三推四推的?就这些还嫌少了呢。”说罢又自个儿给房和袖子里塞了块银子进去。 房和见她这样,也便拱手万谢过而已。 车缓缓被拉进盛树英家,一家上下人都围拢过来看稀奇,房和一掀开盖子,“哇”得一声众人爆出一阵惊叫。 这车上满满竟都是绫罗绸缎! 第三十九章 风波无定 众人看着这堆绫罗绸缎,不禁啧啧称叹起来。只见上头如波动云回,流水般的花纹在日光照射之下,隐隐显出鳞光来,似乎风一吹就能滑落到地上。闵氏忍不住伸出手来想摸一摸,却被儿子盛清一把拉住道:“娘,这是宫里的东西,碰不得。” 闵氏自己用左手狠狠拍了一记自己的右手,骂道:“瞧我这只不懂规矩的老糙手。” 琴袖笑道:“没事儿,这些不过是常用的,你摸摸也无妨。” 闵氏一听迫不及待地伸手一碰,真是轻柔绵软,大叹道:“这要是穿在身上,得像仙女儿一样飞起来了。” 盛清边笑边劝:“娘既是老糙手,仔细摸坏了。” 闵氏一听,忙长吁道:“哎哟哎哟,是是是,摸坏了。” 房和道:“皇后娘娘宫里用剩的罢了,上头是花罗,下头是夏用的纱罗,最下头是冬用的缎。” 理王看了半天,哀哀想着这样好的东西竟只是皇后用剩的,可自己母亲死前最喜欢的那件艾绿的披风,也不过是他捡了很次的料子找人裁的,她还怕穿坏了呢。 如此一想,哀情涌动,又有点想哭了,只是当时人多,他好容易忍住了才问:“皇后娘娘忽然下赐这么多绫罗绸缎是做什么呢?” 房和躬身道:“这得问良媛了。” 理王不解地看了一眼琴袖,琴袖笑道:“这是娘娘赏给我赌钱用的。” “赌钱?”理王不明多以,一众人也听得稀里糊涂。 琴袖却若有所思地笑着说:“去会同馆赌一把大钱。” · 会同馆乃是朝廷接待外国使臣之处,分南北两馆。北馆六所在澄清坊,凡各地藩王公差人员,女真、朵颜三卫鞑子,吐鲁番、撒马尔罕、哈密、赤斤、罕东回回,西南番人等俱在北馆安置,故而北馆也叫诸王馆。 而南馆三所在南熏坊东江米巷之中,安置的是朝鲜、日本、安南、瓦剌等国使臣,因为靠近玉河,故而也叫玉河馆。 在诸属国之中,朝鲜侍奉天朝最为恭勤,每年使者络绎不绝,往往是前面一个走了,后面一个又来了。我朝又特别优待,常大兴赐赠,久而久之则往来频繁,不免有些互通有无之举。 虽朝廷法度极严,不许使节随意在京城游赏,只不过法顺人情,日子久了相互熟识,一来二去也偶开方便之门。这时候,使臣也往往捎带一些方物私下售卖,一则用作盘费之计,二也是购取一些国内紧俏之物。 近些年来,朝鲜湾商在天津、辽东等地也很兴盛,走贩人参、土布、马驴骡、白米、铜碗、瓷碗之类。此风渐染至京城,如今亦有朝鲜商人来京行贩,朝廷虽尽知道,但念朝鲜恭顺之国,颇知礼仪,故而除非私下交易硫磺、弓角等禁物,一般不予理会。 房和出宫采办多,总也知道些消息,恰巧这个月来了一批朝鲜湾商,就住在天庆寺一带。他先是秘密和人接洽过,又打听着会同馆那边儿的消息。 原是人参贸易在朝鲜国内是重罪,可朝鲜使臣对湾商之事未必不知,甚至有几个也掺和在其中,想要分得一杯羹。 琴袖先命房和派人跟一个姓金的朝鲜使臣通过气,说是有一个大人物家的夫人想要买人参,这风一放出去,马上便有朝鲜湾商找上来询问买价。 琴袖命房和、曲相成二人先去请他们喝酒,探探他们的口风,也探探他们卖价的底。可听他们回报说几次三番下来,朝鲜湾商的口风却很紧,一定要那“大人物”亲自来才肯说。 她细细一想也是自然:这样的事若不把那个“大人物”拖下水,万一消息走漏了,他们回国以后就是死罪了,于是琴袖决定亲自出马。 · 另说太子去太庙谨身之后,太子妃派的人似乎也不再怎么来监视了,并非是太子妃已确信琴袖他们的身份,而是因为这件事不知谁在朝廷里捅了出来,现在闹得一团乱,令太子妃心力交瘁,无暇他顾,哪里还管得了那几个人呢? “盛树英乃是锦衣卫的百户,因锦衣卫听命于皇上,来去很隐秘,小的也不能探得很清楚。只是听人说,这几日他们一家都在款待亲戚,想必那几个人是盛树英的亲戚。”来报的耳目一五一十把他这几日听到的消息说与太子妃听。 太子妃连日以来思念太子又生了病,精神颓然之下听两句漏一句,等他滔滔把话说完也糊里糊涂的,只能又问了一遍:“你再说一遍,我没怎么听清。” 来人又报了一遍,并说:“小的还来不及去查盛树英的亲戚有哪些,上次那两个人出门带那么多下人,想来不是大富大贵之家就是高官子弟。” 太子妃钱氏支着头,锁眉道:“你下去吧,这事儿就罢了,现下最烦的莫过于朝廷了。” 前几天就听人说最近朝中有不少大臣提了废太子的事儿,闹得她孱弱的病体更禁不住了。这时候一个侍女进来道:“娘娘,纯妃娘娘的手书。” 太子妃接过手书,打开一看,上头细细列着一堆官员,都是这几天弹劾太子的。 人虽多,官都不算太大,什么吏部考功清吏司员外郎文奇焕,礼部的员外郎张秩敬,翰林院侍读孙师孟等等等等。 乍一看倒也没什么,可久经朝廷风浪的太子妃却有着极为不祥的预感。他们的官是不大,可是他们的后台却未必不是大人物。 堂堂中国最厉害的便是人情世故,这个是那个门生、那个是这个亲戚,都说七品知县、皇亲国戚,一个七品的知县还能扯得出几个皇亲国戚呢,何况是这些员外郎呢? 太子妃知道,那些朝中高官不到关键时刻不会自个儿冒出来,一定先指使手下先在朝廷里刮起风来看看朝廷什么态度,若是风向不对,立马缩起来装作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若是有眉目了就跳出来口诛笔伐当圣人。 看着这么多密密麻麻的小官,太子妃想着想着头疼欲裂,可当她看到最后一行黑白分明的字的时候,几乎站都站不稳了:以上俱是嘉王之人。 嘉王党什么时候这么大了! 太子妃一看惊恐万状,她一向以为嘉王从无争夺皇位之心的,可怎么有这么多官员保荐他呢? 太子当初还救过他的命啊!他还是在太子屁股后头叫哥哥的那个嘉王吗! 真是难以置信。 他和太子一母所生,嘉王品行优良,素来只爱读书、从不闯祸。虽说今上以武功治天下,多少对文弱的嘉王不亲近些,可他也曾对太子说过:“朕要你做守成之君,而非开拓之主。” 今上说此话时,太子妃就在他身边,当初不觉得这话有什么稀奇,可如今想来意味悠远。 嘉王是否也想做守成之君,而非开拓之主呢?否则同胞兄弟,怎能在背后捅刀子呢! 太子妃思及此,伏在桌上大哭起来,一旁的侍女庆和忙安慰道:“娘娘千万保重身体啊,太子爷这几日也很想念娘娘,过得很不如意呢!” “春日里阴晴不定,忽冷忽热的夜里犹容易着凉。太子这几日晚上睡得好吗?衣服穿的少吗?” 庆和道:“奴婢听说,太子爷在太庙连换洗的衣服都很少,皇上又叫他穿粗布衣服,吃不好、穿不暖,每日都想着回来呢!” “这怎么行呢!”太子妃急道,“不管怎样,今晚我一定要去看看他,给他送些衣服、被子,免得着了寒,和我一样了。” 说罢命人取来好几套厚缎做的衣服摆在桌上,自己叫下人取去棉被和被套子来。自个儿一瘸一拐,扶着墙有气无力地进了房。 “庆和,拿针线来。” 侍女庆和抱着个锈盒过了来问道:“娘娘要做什么?” 太子妃也不答,只开了锈盒,把素线和针仔细取出来,朝着空中穿了老半天,可就是穿不进针眼:“庆和,我病眼昏花看不清了,你帮我穿吧。” 庆和捏着素线的一头,见线头已经开了,便在手指上搅了几圈,用牙齿轻轻一咬,咬断了一截,然后用手架好了针,眼一眯手一送便把线穿了进去。 “娘娘,我来吧。” “我来,太子爷说过,睡我钉的被子踏实。”太子妃取过针线,庆和忙钻下去把被套子套好。太子妃伸手一按道:“套得不挺括,我来,你下去吧。” 庆和心疼不已却也只能一拜而退,可她不敢走远,只是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太子妃摸索着被子,一针又一线地钉着自己的无言的思念。 好一晌,太子妃才钉好了被子,坐在被子上呼呼直喘气,摸着被上宝相花的纹样,不禁太息说:“但愿他睡在被中,有这一身宝相花庇佑了。” 庆和眼眶湿湿的,轻轻说了句:“娘娘为太子爷真是操劳了不少。” 太子妃还不知庆和仍在,听此一言也不过默然一语:“你嫁了人,你也一样。”庆和听后倒略有几丝好笑了。 第四十章 夜深未倦 自上回太子爷大闹雍台以来,虽砸坏了不少东西却反而使酒楼名声大噪,人人都想来见见这令太子爷枉顾尊仪的姑娘是何人物。 秦拂雪的名头遂冠绝皇都,连朝廷下辖十二教坊中最负盛名的“京都六艳”亦不能与之匹,时人称秦拂雪为一绝。 士人争相一睹她的芳容,一传十十传百,便把她穿得神乎其神。什么左手书字啦、下笔立就啦,鸣琴能使马牛止听之类,越说越荒诞无稽。 故而别说是国子监的监生,就是翰林院的翰林都很好奇,往往而视又很惊叹她的才华,更为宣说,则使她名气一日大过一日。 是日夜中,雍台酒楼座无虚席。 琴袖约好了朝鲜湾商金大植等人在雍台吃酒,秦拂雪为感谢上回她与理王搭救之恩,特别款待,免了酒钱。琴袖先在秦拂雪房中等待,金大植一行人打点好了就来,趁这个空挡,她便与秦拂雪二人闲话。 二人调笑了一阵,忽然容春掌柜笑嘻嘻地进了来道:“秦姑娘,杭公子来了,见么?” 秦拂雪一听“杭公子”,不觉脸色有些微变,琴袖见她稍稍窘迫的样子,好似春花致露,于是笑道:“什么好人儿,我也可以见见么?” 秦拂雪一咬下唇,撇过头去道:“不见不见!” 容春徐徐笑道:“那我回了。” 秦拂雪忽然站起来道:“您先别回,让他自个儿在下面站着吧。” 容春笑而不语,转身盈然而去,留着秦拂雪红红的,一脸极窘的容色。 虽不知“杭公子”和她什么关系,琴袖也似乎猜出几分了,便靠近她,用肩膀轻轻挑了她一下:“你呀,和我一个样,嘴巴就是欠呢,把人等急了可不好。” 秦拂雪吐出一种不温不火的声儿来道:“前几日对弈,输了好几局,我性子要强,恨不过他。” 琴袖掏出帕子遮住嘴呵呵笑个不停:“好啊,那你今日正好可以再跟他阴阳对弈。” 秦拂雪一听,点着手指头笑骂道:“瞧瞧你这张烂了舌头的嘴,都快为人妇大半年了,这样不干不净的话还放在嘴上说呢!” 琴袖忙一副不解的样子:“诶?黑子是阴,白子是阳,怎么就不干不净了,是你自己心里歪了罢了,反把犯由1推我头上,好不痛快的人!” “你嘴巴最厉害,白赖2些,我也拿你没辙。” 就在此时,门忽然被人推开了,外头进来一个身材颀长,丰神焕然的男子。秦拂雪和琴袖同时讶然站起,惊道:“你怎么来了。” 这异口同声的话语把三个人同时怔住了,琴袖眼前的男子,正是上元当日送她到皇城脚下的杭梦苏。 “萧,萧姑娘!”杭梦苏像是看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忽然眼角之中尽是忭然之色:“你怎么在这儿呢!” 秦拂雪泠然问了一句:“你们认识?” 琴袖忙将当日情形解释给她,秦拂雪才点了点头道:“原是如此。”杭梦苏却兴奋难耐地问道:“萧姑娘,我以为你是宫人,还托人去打听有没有姓萧的宫女呢!” 琴袖听着有些尴尬,朝秦拂雪望了一眼,秦拂雪会意之后道:“她是我的义妹,已经嫁人了,怎么会是宫人呢?今日她还有公事在身,公子且在偏房喝一杯酒吧。” “嫁人了……”杭梦苏的眼神瞬时暗了下去,揉出一个不太好的笑来,“嫁人了好,嫁人了好。”也不知絮絮说了什么,忽然外头胜仙进了来说:“萧良媛,客人到了,在咏梅阁,酒菜都上齐了。” 琴袖便向秦拂雪告辞而去,径自去了咏梅阁。只有那凝思中的杭梦苏的目光,还灼了她一整个后背。 金大植等人已在阁中等候了一会儿,琴袖进去的时候,他们神色还很紧张。大抵是没有来过如此气派的酒楼,总有一些局促不安。 琴袖问了他们一句好,他们也问过好。其中有一人官话说得很蹩脚,但多少会一些。其余人俱用文字与琴袖交流。 琴袖也听不太懂那个传译之人的言语,干脆手书示意。幸而朝鲜人汉学极好,手书几句也很方便,一来二去便把底漏了出来。 人参可卖三十包,每包值白银一百两,合该银三千两。 琴袖看他们有备而来,心中计算了一番之后,便手书问他们愿不愿意用绸缎来换。 中国所产上等的绸缎在朝鲜称之为“唐布”,本非朝鲜所能产,极其珍贵。几个人叽里咕噜用朝鲜话商量了半天,想看看样缎。琴袖喊来胜仙,叫她去楼下把黄乘带着一匹绸缎过来。 过了一会儿,黄乘屁颠颠把绸缎捧了过来,琴袖递了过去,那几个朝鲜商人眼睛瞪得老大,移都移不开。 不一会儿,他们又开始争论起来,琴袖也听不懂他们的话,就干等着他们讲完,却在心中暗暗记着他们的容貌以及所动的菜色。 其中为首的金大植的盘中都是鲥鱼的骨头,可见他方才吃了好些鲥鱼。 这鲥鱼乃是极其鲜美、珍贵的鱼种,宫中大宴方才进上,可见这个金大植是个识货的,其余几个吃的都是鸡鸭肘子之类,并不懂行市。 于是,琴袖在桌上给金大植写道:金大植行首,此皆内造之物,专供内廷,若以此献尔国王,则王室亦非另眼相待乎?他日货贸多方,举动自由,亦不失为良策矣。 金大植看后点了点头,也写到:夫人甚慧,价待自沽。 琴袖写:三匹一包。 金大植看了看,觉得价太低,又写了十匹一包。琴袖故作生气之状,一手把绸缎夺过就要转身离去,吓得金大植连连讨饶,又是给她倒酒,又是写好话,一口答应了下来。 于是计议已定,琴袖与金大植商议好去天庆寺验货。为了掩人耳目,琴袖仅带着一个小厮和金大植等寥寥数人出行。 一路上,她还在盘算着差价,按内廷造价一匹十两计三匹也就是三十两,而朝鲜人参在京城卖价常有一二百两之数,只是不知那人一包的斤两够不够格,货好不好了。 她正想得十分出神,几个人却渐渐闪进了一条人迹罕至的胡同当中,路愈发地黑,出了崇文门大街好似天一下子暗到了三更。 月色之下,她与一个随从走路很是有些害怕。于是她紧紧抓住小厮的胳膊,心扑通扑通地跳。忽然听得一阵车马喧嚣而过,还没看见人影,就觉得眼前一黑,被什么人头上套了一个麻袋。 就听见那几个朝鲜商人叫了几句什么,忽然又有人在叫骂呵斥,朝鲜话顿时就听不见了,只听见耳边呼哧呼哧男人的喘气声。她感觉被人扛起来塞到了一辆车上,忽然头套被人拿下。昏昏月光之下,竟露出一个大汉狰狞的笑脸。 琴袖正想喊救命,大汉立马用布条把她的嘴堵住,又把麻袋套在她身上,这下她可完全没处使劲了。 这群人究竟是谁? 是那些朝鲜湾商派来的人,还是其他人? 正在她思索之间,忽然就感觉身边“咚”得一声又一个什么人倒在了她旁边。她眼前漆黑什么也看不到,但能听见那女子微微的挣扎之声。 难道是遇到拐卖良家妇女之人了吗? 她还在想对策,可身边那个女子已扭得如同鳝鱼一般,一个劲挣扎不已。就听得大汉叫骂了一句“碍事”!砰得一声不知是用什么东西砸了那身旁女孩儿的脑袋,那女孩儿立刻不动了。 许是怕她死了,大汉把她从琴袖身边拖起来,耳边沙沙是解开绳子的细响,琴袖心中虽然极其慌乱,却仍注意地听着周围的每一个声音。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只觉得自己在车上被晃得快散了架。月黑风高之夜,缓缓被人抬着,也不知带到了哪里。 “轰”得一下,琴袖觉得被人砸在了冰凉的地上,浑身疼痛不已。就在此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你们怎么办事儿的,轻点儿啊,把人砸坏了!” “属下办事不力!” 这人的声音好生耳熟,可是琴袖慌乱之间想不起是谁。可那种态度,那种嗓音之间的气息,倒是很像一个人。 当今太子! 耳边一阵呼呼,琴袖睁开了眼睛。没想到她正在一座宫殿之中,而眼前之人,正是太子殿下。 “别来无恙,小娘子!”太子戏谑地一笑,又分别把另外地上两个“麻袋”给去了,里头也是两个模样标致的女子。一个头上渗血已经昏过去了,还有一个一脸惊恐地看着太子。 太子把琴袖口中的布团取走了,嘻嘻笑道:“你可曾想过有今天?” 琴袖却不回答他,只是冷冷地说了一句:“见过太子殿下。” “哟,你还挺聪明,知道本宫是太子。”太子哈哈大笑起来,“本宫如今在太庙谨身,几日不近女色,实在浑身累乏得很,难得本宫想起你,今日使我爽利了,本宫日后就封你做一个良媛怎么样?” 良媛?琴袖觉得有些可笑,她自己就是良媛,还用得着你封么? 这时候外头一个侍女走了进来,语带狠意:“太子良媛,那可是从三品,你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喜红,你怎么来了。”太子一看喜红来了,一张脸立刻冷下来了。 喜红含笑道:“太子爷,沐浴用的水都备好了,左右这些姑娘刚来,身上还不干不净的,奴婢叫人给她们擦擦身子再服侍太子爷可好?” 太子转而和颜道:“不错!你心细,伺候我沐浴吧。” 喜红听后,艳笑不已。 第四十一章 爱勿劳乎 喜红自被分到太子宫中,借着几分姿色早和太子勾勾搭搭了。恰巧太庙谨身,太子食宿都很清淡,没得发牢骚又没有漂亮些儿的姑娘陪在身边,自然是空虚寂寞。 喜红这个小宫女也激灵,扭扭腰、抖抖手,便露出那么一种韵致来,勾得太子爷色心大炽。连日以来都是她侍奉在侧,不过太子究竟是个没耐性的,几天便厌倦了。 这不,他又想起那几个求之不得的姑娘家了,萧琴袖自在其中。他知道琴袖是秦拂雪的友人,故而秘密派人守在雍台,一有风吹草动便将她捉住送到自己这里来。 喜红深知太子心思,也不敢拗他的意思,可看着那些如花似玉的姑娘,又生怕一时的怜爱如东流之水,荡然而去,便借着给太子爷擦背的时候叨叨地说:“这里头三个女孩子都嫁了人了。太子爷多少也小心些吧。” “怕什么,大不了拿些银子打发了便是了。”太子在浴盆闭目养神,“都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偷,今儿我欢喜得很,你瞧瞧我这里。”便把喜红的手捏住,猛地按在自己下边。 喜红一碰,吓得手一缩道:“东宫可不能开这类玩笑。” “前几日我捉弄你,你还嘻嘻笑着,今日怎么倒不肯了?”太子摸了摸她涨红的脸又笑道,“是不是今儿几个娘们让你吃醋了?也行,我也让你侍候着,你怎么弄的,给她们也看看,好叫她们都学学。” 喜红嗔笑道:“爷也真是的,净拿奴取笑,奴会什么,也做了样子了?” 太子揉着她的小白手道:“唉,你别客气,昨儿个你怎么弄的,那种手法花样很巧妙,我很是受用,今儿个你也做给她们看看。” 喜红咯咯一阵笑,两人在浴池里你弄我、我弄你,做嘴1拥抱。这澡洗了便快大半个时辰,太子才从澡盆子里出来,披了件纱单匆匆往偏殿走去。 琴袖等三位女子,被几个小黄门拖着按住,狠狠擦了擦身子,他们拿着粗布巾子,把琴袖的皮都擦得红红的。才听见太子来的动静,他们便偷偷拜退而出。 出门迎着太子,刚行了礼就被他一把抓住道:“香点了吗?” 小宦官拼命点头:“点上了,已经一刻多时候了。” “酒喝了吗?” “她们几个都不肯喝,我们灌下去吐出来,好几回呢。殿下也来了,我们就没让她们喝了。” “罢了,香点了也酥了。”太子一阵奸笑,大摇大摆地进了房中。 看房中景色,两个女孩子衣冠不整地坐在地上直直地喘气,独独琴袖一个人端坐在凳子上,衣服仍披上了,很整齐。 “哟,小娘子,倒还端正!”太子笑道,“可惜爷就是喜欢你这假正经的样子。先给我亲一口!” 太子一嘴巴上去,正正伸过脸来给琴袖狠狠打了一记耳光。 太子右脸涨起血红的印子,疼得他勃然大怒:“好你个臭婊子,竟敢折辱当今太子!” 琴袖也起身叫骂道:“您这个样子,又怎么配得上太子之位!” 太子一听,好似被刺中了心中的痛处,气得来回走动,叫道:“你懂什么!你懂什么!父皇从小就知道骂、骂、骂!做得稍有一点不对也骂,什么都不懂也骂,本宫什么都做不了主,难道连你,连你也敢来欺负我么?!” “殿下又以为今上不难过么!”琴袖听他口气,已推出三分大概,“孔子说爱之能勿劳乎?凡是爱一个人哪有不为他操劳的呢?正因为爱之深,所以责之切,今上每次痛骂,难道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吗?难道就没有心累的时候吗?” “本宫不需要他什么爱!臭娼妇,你也配对我说教么!上次受你折辱此仇未报,今日落在我的手里,你休想逃跑!” 太子的声音虽大,却在琴袖的耳中听得越发得模糊,原来暖情的幽香,已缓缓透入了琴袖的身体。 虽说她仍有理智,可身子已经不怎么听使唤了。骨头就像是被人拆散了一样软了下去,刚才那屏足了精神的叫嚣耗尽了她最后一丝精神。身子渐渐觉得溶在了水中,下身木木的没了知觉。 渐渐地,眼前的事物变得模糊起来,只有太子的贼笑还很分明。 他靠拢来,靠拢来,褪下他纱罗长袍,琴袖却只能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趴在桌角上骂道:“我今日所受的屈辱……一定……” 话还没说完,气已经没了,整个人忽然热得烧起来,太子已经靠拢来把嘴凑过来一顿狂亲,她的骨中痒痒,就像是千万小虫子在爬在钻,实在痒得没法儿了,只能抱住眼前的人的身体,可她也已搞不清眼前究竟是谁。 太子轻轻笑道:“乖!很乖!”声音似有若无,飘到耳际好像徘徊在耳洞边上就是不进去。 “嘎”得一声,门被打开了。琴袖迷迷糊糊朝外头看去,一个人影晃悠悠在她眼前转动。 “殿下!”那人叫道,“您知道您犯了多大的罪吗!” 太子也不知道喃喃笃笃得说了多少话,琴袖只觉得有人在她嘴边递了一杯凉凉的东西,她喝了之后头疼欲裂,歪着脑袋靠在什么人怀中。 半晌,她已渐渐清醒了,分明看清了那人的脸:原来是太子妃钱氏! 她腾得站起,却又站不稳,太子妃忙扶她坐下,琴袖只能自责道:“妾身扰了娘娘尊驾,实在该死!” “是我们该死,做了这样没天理的事儿。”太子妃钱氏气色和然地说,“你们受惊了,殿下一时糊涂,被下人蒙蔽,竟犯下这样大的错。”说着朝地上几个下跪的宦官厉声喝道:“你们该当何罪!” 琴袖头还晕晕的,想要把头往左边转过去,可左右难辨,想了片刻才向左歪了脑袋,看到宦官们连连求饶。 太子妃冷笑一声,把桌上冷掉的香炉捧起,朝他们看了一眼。忽然开了盖子,“轰”得全泼到他们身上骂道:“你们就用这种东西危害殿下的身子么!” 宦官们乞饶不绝,太子在一旁也求情道:“都是孤自个儿的主意,与他们无关。” “这会子您倒自个儿愿担承!有本事为什么不到皇上面前担承,把罪都揽了。这种不干不净的东西,弄到太庙当中来了,就是千刀万剐也不足惜的!” “孤只是一时生气,她们都折辱过孤。”太子看了一眼琴袖,眼中颇有些无奈。 “折辱?列祖列宗英灵在上,太祖高皇帝若是看到你在太庙干这种事,还能安息九泉之下么!” 太子自知有过,只能勉强自辩道:“孤只是想借此羞辱一下她们,不是真的想跟她们……” 太子妃钱氏气得翻白眼:“你别跟我掉舌头2!得亏我今儿趁夜来你这里送几床被子、几套衣服,才知道你这里藏污纳垢,窝了这么一大群狐哨子3,明日禀了皇上,自请他老人家发落!” 太子一听父皇,腿马上软了下来,宦官们个个也急得大哭起来,顿首道:“娘娘快请饶了殿下,一切都是奴婢们的错,奴婢们怕殿下夜里没个人陪,就找了几个姑娘……” 太子妃绷住脸,却也没有暴怒,只干干地说:“你们也别急,明日奏了宫中弹正科4太监,打你们三百大棍,好好醒醒你们!” 琴袖看他们没完没了地讨饶哭泣,便说道:“娘娘且息怒些,太庙列祖列宗之灵在上,若是在此大兴问责,恐怕扰了祖宗之灵的安宁。” 太子妃钱氏一听,颇觉有理,再细细一看,才真正认清了她。 “您是!”太子妃原在气头上,没细想她是何等人物,如今才轻轻额手道:“原来是你呀。两次受辱于殿下,难为您了。” 琴袖谢道:“妾本微贱之人,不堪娘娘如此致歉,也是娘娘二度相救,才得保全。” 太子妃转而拉住她的手,和颜道:“你呀,别总是这样客气。民间俗话说,一回生、二回熟,我们现在也算是熟人了。” 她与琴袖对坐,又说了好些安慰的话,琴袖便觉她为人处世很是正派,暗自心服。二人熟路了,太子妃便问起琴袖家世。 琴袖心想,如今直把自己身份揭开反而不好了,待时机再成熟些她也自然知道,便坚称自己乃是区区无名之人。太子妃也并不刨根问底,就朝太子使了个眼色道:“虽是无名妇人,今日之事我们有错在先,也该给你赔个不是。” 太子一听,扭过头去不肯看琴袖,原是以太子之尊,看她无名无门,并不愿意多说半句。太子妃叹道:“他素性如此。你别多见怪了。” 琴袖便问:“殿下可是受皇上屡屡申斥,故而情致有变呢?” 太子妃一听,脸上肃然一警,却忽然笑道:“从无此事,都是他人胡言乱语而已。”琴袖看她神色昂然,却觉得有些奇怪。方才从太子口中所听见是皇上常常痛斥太子,令其志气颓丧,故而是她有此一问,不想太子妃之说是胡言乱语,教人奇怪。 可琴袖换位一想,若是自己也不会轻易把皇宫内的事说与外人听。太子妃为尊者讳,有此一举,反而说明她谨慎小心,如此想来令琴袖更刮目相看了。 虽太子行止偏纵,可他娶了如此贤妻,真是毕生之福。 第四十二章 山雨欲来 太子妃夜间命人送几个姑娘各自回府,琴袖为了掩人耳目叫人送到了雍台。秦拂雪听闻前后事故,才偷偷痛骂了几句太子,叫人护送琴袖回府去了。琴袖一路回府,默不作声,一则心惊未定,二则被太子如此羞辱,她也残恨未解,心里绞得直难受。 这时候,理王尚且还在府中等着琴袖的消息,却不知她今夜遭遇到了怎样的惨事。琴袖懂隐忍,咬着牙还向太子妃道谢了许久,可跨进王府的门,眼泪就忍不住地钻出来了。 遥遥看见理王,琴袖不管三七二十一,上前就扑到他的怀中大哭起来。理王被她这个样子吓到了,忙问:“好玉卿,怎么了?有谁欺负你了吗?” 琴袖在他怀中哭了好一会儿,就听见身旁有人发出不屑的嘘声。泪眼朦胧之中,她也看清是王妃陈氏。 王妃这些日子气焰下去了,却也并不正眼瞧琴袖,只是她威势不如从前,下人们侍奉她已是不太尽心了。大抵看她哭闹良久,便悄悄对左右之人说:“瞧瞧这个女人的做派,哭闹撒娇,换了我我可做不出来!” 这话被琴袖听在耳中,耳后红了一片,心中的委屈更大了,可她刚想说时却又话到嘴边说不出了。 这种事叫她一个女孩子难以启齿! 理王看她伤心便扶她回去,静静等了她半晌,直到她支支吾吾,前言不搭后语地把今日之事说了个干净。 “禽兽!”理王听完琴袖的叙说,大声骂道,“这种人配当太子?我去宫里禀报父皇!” 理王一生气就要往门外走,却被琴袖一把拉住:“宫门都下锁了,王爷不便去见皇上,您暂且不要动怒,我们现在最好静等消息。” “静等?你叫孤怎么能够静等消息?这个禽兽这样害你!你还忍得下这口气!” “忍不下也得忍!”琴袖大声说道,“如果王爷性子这么急躁,那日后如何能够治理天下?” 理王眼睛都气得血红,听见琴袖这样说,努力深吸了几口气,默了好久也安定不下来。 “王爷现在去又会怎么样?”琴袖苦口婆心地劝道,“太子爷背后有多少大臣支持?王爷背后除了皇后娘娘还有谁?” 理王仍怒意未平,“砰砰”狠狠拍了好几下桌子。 “王爷现下不该跟太子爷翻脸啊。况且雍台一事,太子爷已经嫉恨您阻挠了他,若是我们现在自揭身份,就等于自取灭亡。” “那难道我们什么事都不做,任凭他这样欺压到我们头上吗!”理王的眼中充满了愤怒和心疼,却使琴袖脸上伤心之色渐渐消无。 “是。什么都不做。”琴袖徐徐之言,却让理王迷惑不已,他语带愠怒道:“玉卿,你是嫌孤没用么?孤为了你,不怕和太子翻脸,他要杀要剐尽管来呀!” 这段话却把琴袖逗了半笑,她嘴角微翘说道:“王爷可别说傻话了。其实王爷不揭发此事,也自然有人替王爷揭发。” “谁?”理王不解道。 “有句俗话说,纸包不住火,觊觎太子之位者那么多,难道就没有比我们更厉害的人跳出来么,王爷就静静等着吧。” 第二日,琴袖便命人去再度联络朝鲜湾商,原来当时湾商金大植等人以为是遇到劫匪,所以吓得都逃跑了,也不知道个中实情。 琴袖只说被人绑架,并不告诉他们“绑匪”是谁,原是禁中之事,她也不得不避讳一些。 这回接洽,她多留了一个心眼,派一个识货的下人去天庆寺验货。一来二去,都说人参很好。 双方议定了价格,选在某日晚间天庆寺交货。 当天下午,琴袖还在忐忑晚上交货的事,吴妈妈来送些点心,琴袖也吃不下,叫给小呈吃,小呈却不知道跑到何处去了。 琴袖看她不见了才在王府里细细地兜圈子,找了半天原是在门口跟什么人说闲话。远远看她点着头,神色一脸郑重严肃,也不知说了什么。 琴袖觉得有些好笑,便蹑手蹑脚走到门后,从背后忽然一拍她的肩膀,笑道:“讲什么呢!” 小呈吓了一跳,转眼看见是萧良媛,才拍着胸口舒气道:“良媛吓死我,我们正在说朝廷的大事儿呢!才想回了您,不想被您看到了。” “什么大事儿?” 小呈和说闲话的下人都左顾右盼,看没人道:“京城里都传疯了,说是皇上要废了太子爷呢!” “什么!”琴袖眼珠子都快瞪了出来,“什么时候的事儿啊。” 小呈道:“就这两天,良媛忙着做生意,我们也不清楚,以为是街坊之间的乡谈村话,九句假一句真的,也不敢回了您,可今儿听说皇上要拟诏了,我们才真信了。” “竟然这么快。”这一切似乎在琴袖的预料之中,她笑道,“你们还听说了什么,一并告诉我吧。” 小呈道:“听人说,好多老爷去给太子爷求情,都啪啪啪打了好多板子呢!那板子这么粗,有这么长……”她把两臂伸得老开,似乎深信不疑,“比我们府里的板子长得多了。” “长得多也不一定打得死人。短的板子也未必不能伤人啊。”琴袖说此话时想到了花霰,她自上次一事之后,腿虽好了,只是现在走路还有些一瘸一拐的。 小呈听后即明也唏嘘不已。如此一来,她更深觉世事可恶了。 琴袖当时还不知道,宫中此刻正发生了重大的变故。皇上御驾正往南薰殿去了。 凡是朝廷大事,皇上必沐浴更衣,于南薰殿命人书写诏书,故称“南薰殿下诏”,这是大诏、大制的时候才用的,自然往南薰殿去,八成是要废太子了。 这下后宫之中那是风起云涌。皇后自不消说,冷眼瞧着一切,她先去了乾清宫问了问皇上是否还有转圜余地,皇上坚持要下诏,她也无可奈何,径自回了坤宁宫了。 纯妃是后宫之人,急红了眼睛却也不能去南薰殿,只能派人一个一个出去打探消息,并吩咐大臣跪在南薰殿前死谏。可这些下人一个出去了,又一个愁眉苦脸地回了来,一个刚说御驾在皇极殿,一个就来说御驾已到了紫宸殿了。 御驾走得那样急,把纯妃急得快晕过去了,只能派了大臣去冒死挡驾,可也不知能不能成事。不想庆云宫中的德妃那处却另有一番景象。 德妃端坐在软榻上,正在品香片。诚嫔与汪修媛在一侧,数人都面露得意之色。 “今日的香片味道真浓。”德妃呷了一口,放下了杯子。 “这香片本就是浓浓得喝下去才香甜呢。”诚嫔笑道,“德妃娘娘运筹帷幄,臣妾自叹不如。” 汪修媛道:“纯妃何曾想过我们会反咬她一口呢?这下嘉王爷是嫡出,继太子之位那是名正言顺了。” 德妃忙叫道:“嘘!你们怎么这等耐不住,叽叽把什么话都往外说。”可她说完也有一丝喜悦之色,“纯妃想要让我们乖乖听她摆布,却不知道我们嘉王也是众望所归呢!” 汪修媛却是不解:“您说,太子爷今儿废得掉么?” 诚嫔乍笑道:“废不掉也半死不活了,他哪里想得到身边有我们的人。”诚嫔的眼中露出期待的目光,脱口而出:“嘉王爷一定要做太子。” 此言一出,却让德妃不住看了诚嫔一眼,许是觉察到了什么,诚嫔忙笑道:“这都有赖于娘娘,是时候跟皇上提几句,便差不离了。” 德妃却冷笑道:“太子真的就这样容易废了?今儿我听大殿的太监们说,皇上边吩咐人制诏边掉眼泪呢,看来舐犊情深,万一有那么一变,谁都保不齐。” 这时候珠慧进来回话,说是前朝那边闹翻了,几十个大臣跪在南薰殿门口大呼小叫挡住皇上的御驾,圣心略有动摇。 “皇上入了南薰殿了吗?”德妃问。 珠慧道:“进了进了,皇上御驾徘徊了好一阵,跟大臣们说了好些话才进去呢。” 德妃沉沉道:“入了南薰殿的门,怕是再难回头了。” 诚嫔和汪修媛忙朝德妃福身行礼道:“恭喜德妃娘娘。” 德妃惊道:“喜从何来?” 汪修媛已是喜形于色了,笑道:“嘉王若能继承大统……” 德妃忙堵住她的嘴道:“皇上春秋鼎盛,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万万说不得,你也进宫七八年了,怎么还是这么不小心,怪道出身这么高到今天也只是个修媛。” 汪修媛忙轻轻拍了拍自己的嘴巴,“呸”了好几下:“瞧我这张嘴!” 诚嫔笑道:“我们现在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说错话倒是我们不是了。仔细些儿吧,听说你父亲此次卯足了劲儿弹劾了太子殿下?” 汪修媛又说了不少父亲的好话,德妃故意点头称赞嘉奖了几句。心中却另有盘算。 附文:延光二十四年废太子诏 【此诏书为作者杜撰】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闻敬冠事所以重礼,重礼所以为国本也。礼,国之大事也。夫国本者,鼎命何其重哉!是故扶苏之身死,则秦政以逮亡;隋文之未审,则家邦以失鹿。社稷之安危、政教之清明,彰鉴乎诸史,所托岂可非人耶? 皇太子乾成,乃先明宪皇后邬氏所出,实系银潢之嫡觉、诸子之最长者。上承祖宗之殷荷,下受朕躬之厚寄。幼命奥学鸿儒、鼎器之臣,特训导之,望其日新自替,终完其德。于是克肩宗祧,仔掌细民,乃司乃牧,岂不宜哉! 然皇太子乾成者,蔑仁义之闻,废先王之道,耽溺便佞之间,沉荒酒色之中,盈虚之度,怙恶不回;春秋之替,何善可为?朕每加督辅,用诡其迹,呕胆切教,反乖其行。奢用服食,乃营娼女之计;盘游狗马,自堕郑卫之声。朕念先皇后诞育之艰,虽屡有易储之心,终不至存废之间。唯望自改其道,终听朕命。 然承华饮游,不能足其心;端本私会,不能满其情。夜出九重之门,以寻娼寮,反幸不得,伤人走马之间。朕已敦命谨身,又在太庙之中,擅开私娱,引纳游女之宴,淫幸自乐,不知七庙祖宗,焉无恚恨;五服昭穆,何所震怒!太祖象魏之表,知之岂不涕泪;皇后天灵森森,闻之岂不泣血!如此乱臣逆子,岂能克秉神器之重,任其坐负天下之人哉! 今朕承天之命,废皇太子乾成为庶人,禁足己府,唯俞自省。冀尔蹈履考槃,自浚其壅,则虽以庶人之分,亦无祸矣。 于戏!天休含宏,岂绝父子;宇宙浩荡,敢断至亲?朕非以恨而兴废国本,为子之谋,唯天鉴之,钦哉! 第四十三章 南薰之诏 南薰殿内。 内阁诸阁老、翰林院学士等在殿内候命。依照前典之设,皇帝并不亲自拟诏,而由亲近词章之臣代拟。可当皇上忧愤之下,夺过笔来亲自在纸上提笔。 门外还有大臣在哭求皇上收回成命。今上一时盛怒,将谏议之人统统着实打了屁股。可他写着写着,便逡巡踟蹰,字字锥心。 到底为人父母,看见自己子女不争气,实在也很自责。书至“钦哉”二字,满眼都是泪。 首辅大臣江鸾看今上脸上哀容极切,于是悄悄问了一句:“皇上,真的非要下诏不可吗?” 今上沉默许久,捋着胡子问道:“首相怎么看呢?” 江鸾看事有转圜之机,便道:“太子沉溺酒色虽然失了道理,可他向来尊敬大臣,十岁开始每日早上天没亮就去乾清宫膳用房1视膳,就是生怕皇上您的御膳不好,如此整整二十年了。” 今上听到这里,不禁叹了口气,一滴老泪从眼中滚落,烫到了脸上纵横的沟壑之中。 “卿老了,朕……也老了。”今上颤悠悠走到江鸾跟前,江鸾今年七十多了,为首辅宰相已是第九年了,皇上极其仰赖和信任江鸾,看着这位爱卿如今也老成这副模样,他再也忍不住哭泣起来。 皇上一哭,下面的大臣都吓个半死,悚然跪倒一片,只有江鸾伸出满是皱纹的双手,握住了今上同样颤抖的双手。 殿外还有群臣的呼喊,“请皇上收回成命!”,一声又一声,听在人的耳朵里使人心颤。 “皇上春秋方盛,臣已日暮西山了。”江鸾也不禁落泪,“臣的儿子也很不成器。” 皇上叹息道:“卿与朕相类耳!可叹朕能治国,却管不好儿子。古人云,欲治其国,先齐其家。可齐家何其难也!朕觉得齐家比治国还难呢!若是先皇后还在,哪里会有这种事发生呢!”皇上边说边叹,只把自己说得又难过不已。 先皇后邬氏,讳宛徽,乃是今上最所钟爱的女人。她幼时聪慧又善解人意。今上往往一个神色,她便已经知道是何意思。 她总不失时机地提出自己的意见,陪着今上度过一个又一个难关。 今日之事,与当日又何其相似! 今上又何曾是太祖皇帝最中意的人选! 太祖皇帝有皇子二十三人,他爱长子秦王胜过今上百倍,秦王死了又疼爱楚王、宁王和郑王,不知有多少个夜晚使今上彻夜难眠,又有多少次训斥使他提心吊胆、如履薄冰。 只有先皇后邬氏能够安慰他的心,使他在春冰虎尾、波谲云诡的朝局之中,最终登上了皇位。 可是,当年那个仪度不凡的皇后,那个温柔可人的宛徽,留下希王之后撒手人寰、驾鹤西去。 而他最宝爱的希王,四岁的时候也暴病夭亡了。 “她在的时候,紫禁城的花儿开得是这样的艳;她走后,这皇宫之中还有哪一朵花再开呢?”今上的心中充满了凄凉,他看着自己写的那封废太子的诏书,摸着又读了一遍,想起当日自己差点被废的情形,不禁又睹物思人了。 旧日之事虽已远去,可一有闲暇,却也不免触景生情。今上年岁上去,愈发怀念过去之人、过去之事。 “先皇后在该有多好啊。”今上的话,传到跪地不起的大臣们耳中,听得是那样清晰。 “皇上,臣斗胆。”江鸾取过废太子的诏书,一把塞回到今上的手中,“臣不能接受这道诏书,还封陛下,望陛下三思。2” “元辅3……这……”今上望着手中的圣旨,以及江鸾坚定的神色。 首辅封还圣旨,这可是天大的事儿,殿内之人一看皇上已有游移之色,便也跟着附和。次辅何尚质道:“人主岂能以一己之好恶决断国本之废立。太子殿下并非十恶不赦之人,且亦有可圈可点之处。” 翰林院掌院学士洪三逑也道:“皇上圣明达天,太子虽在太庙犯下大错,可他究竟并未伤及人马,幡然而悔,送还人物,并有自责之意,古人云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太子虽有错在先,然有克己之欲,岂非仁主乎?” 这些话声声听在圣上耳中,他更迟疑起来。这时候,陈琼来报说:“嘉王爷来觐了,在门外候着。”一听嘉王来了,洪三逑不由心中一紧,他乃是此番废太子的主谋,怎么也来了? 正在洪三逑紧张之时,何尚质先说了一句:“皇上,南薰殿并非是亲王可以来的地方。皇上不应在此见他。” 今上却神思在外,并不理会道:“宣他进来吧。” 嘉王这才进了殿中。今上看他身修七尺,仪容温温,昂扬有先皇后之形,不禁站起来张开双臂道:“我儿,到朕身边来。” 嘉王走上御座,朝今上恭拜道:“臣参见陛下。” 今上看他神色匆忙,便拉着他的手问道:“乾美我儿,你怎么了?” 嘉王这时候忽然落泪道:“臣听说,陛下想要废了太子殿下?” 今上默然无语。 嘉王哭道:“太子殿下是我兄长,臣当年落水一事,不知陛下可还记得?” 今上想起十二年前的事:那时候皇子们大多还小,也不懂什么争权夺位。一家人还是其乐融融的样子,今上与妃嫔们同太子、范王、许王、嘉王、晋王几个儿子一同泛舟太液池。 一行人有说有笑,看着几个儿子形容出众、举止合度,今上十分高兴,饮酒极多,不意喝醉了。也不知嘉王听谁说荷叶能解酒,他便附身下去摘荷叶。 可龙舟正疾,嘉王一个不小心便掉到了水中。他不善水性,在水中呼救不已,今上的酒被吓醒了。可四顾之下,没有人善水。正在众人惊叫哀嚎之时,幸而太子自小贪玩,有些识水,他纵身一跃,跳入水中,从后面死命地将嘉王托起。 舟上众人齐心拽住嘉王,嘉王才终于得救了。 此事以后,今上对太子刮目相看,可日子远去,他很少再想起这件事了。 嘉王一语,唤起今上痛惜之心,他摊开圣旨,取过笔来,将圣旨上的字迹用笔悉数涂去,边涂边太息说:“乾美我儿,你这样的慈心,望你哥哥有一日也能学到啊。” 嘉王却又拜了拜说:“父皇焉知殿下没有慈心呢?” 今上偷偷拉过乾美在他耳边嘀咕道:“朕本想着,若是废了他……” 说到一半,今上却又只是叹气,再也没有说下去。 · 从南薰殿出来之时,众臣都松了口气。首辅江鸾封还圣旨,嘉王规劝皇上收回成命的事不胫而走,不一会儿便传得六宫都已知晓了。 皇上念在太子主动送还了那些游女,也已知错,只是命禁足端本宫,缩减东宫俸禄,再无什么惩罚了。 太子妃钱氏本还在提心吊胆之中,听到这样的消息,不仅如释重负。 太子忙抱住钱氏道:“若非妃当日来劝孤,孤今日早已被废了。你真是孤的张子房,是孤的萧文终4!” 钱氏看他如此,也只是说了几句宽慰之语而已。 事传到德妃处,却令诚嫔、汪修媛大吃一惊。二人满心想着太子一废,嘉王就能当太子了。没想到这么些人还护着太子,真真失算了。 诚嫔骂道:“那个老不死的江鸾,什么时候把这眼中钉拔掉才快意。” 德妃却并不讶异,轻笑道:“江鸾九年首相是白当的?你就看不出皇上其实不想废了太子么?他只是气坏了罢了,江鸾只是看出皇上的心意,顺着上意罢了。否则如何敢封还圣旨?” 德妃这么一分析,倒让诚嫔与汪修媛不解了:“皇上今儿早上这样郑重其事地去了南薰殿,难道还有假不成?” 德妃干笑道:“你们都是一时欢喜疯了,脂油蒙了心。皇上当年也是差点被废之人,” 汪修媛却道:“可这太子爷确实太过好色了,怎么能在太庙做这种事呢!” “好色?”德妃哈哈大笑起来,“男人好色又有什么关系?普天之下,哪有男人不好色的?你说太子好色,皇上就不好色了?太子几个妾?皇上又几个妾?撇开死了的刘选侍,那可快二十个,东西六宫哪里不是塞满了人?” 诚嫔只是一味闭着嘴巴倾听,而汪修媛却摇头不解。 德妃又道:“他不是错在好色,他是错在在太庙狎妓。好在他把那些女的送走了,否则今儿的事就难说了。你们且安心些,以太子的性子,迟早还得闹出什么乱子来的。现下朝中这么多大臣护着他,光靠这一件事动不了他。江鸾只是顺水推舟,倒是那个何尚质,恐怕真的是太子的人。” 诚嫔这时候才点头道:“江鸾也老了,哪天两腿一蹬死了,这何尚质岂不是要做首相了?” 汪修媛道:“他做首相,那太子爷的地位便更是稳如泰山了。总得想个法子把他搞下去呀!” 德妃听后不语,忽然道:“皇后宫里的梨花儿开得可好了,妹妹可愿相陪去赏花?” 诚嫔拉着汪修媛的手道:“姐姐想去,自当奉陪。” 第四十四章 梨花满地 德妃与诚嫔、汪修媛等移辇驾于承乾宫。这偌大一座宫殿乃是今上专为先皇后所修,远远看见歇山顶,德妃忆及往事,神思遥散。 当初先皇后居于坤宁宫,然而在坤宁宫一举一动关乎国运,外头盛传皇后晚上睡坤宁宫,蹬了被子便影响地气,乃至影响年成丰欠。 京中有谣云:皇后蹬腿,直隶无水;皇后多嘴,夫妻南北;皇后跌跤,地生茅草;皇后弹包1,风雨不调。 虽是民间无稽之言,却也见得坤宁宫实在不便居住,若是一旦皇后出了什么事儿,京中不安可想而知。先皇后便请移宫别居,今上就在坤宁宫两侧修了两座很大的宫殿,一座称承乾宫,供皇后起居之用;一座称翊坤宫,供贵妃居住。 今上至今并无贵妃之封,只不过偏爱纯妃一些,特许她住着罢了。这承乾宫沿用先皇后的老办法,今皇后也住着。 此宫三进院落,正殿承乾宫,左为建春阁、右为迎秋阁,南左为柔明堂、南右为惠静堂。后殿称永徽殿,永徽殿之左乃推古殿,之右为崇新殿。 以门而论,北门为永徽门,南门为正门承乾门,东门为珩璜门,西门为文藻门。 殿阁之间有各处所、附房等等种种,一言难尽。外头之人无法想象,侍奉皇后一人所用监、局、司、处该有多少。就说承乾宫那一套班子,就有备辇处、司宝处、承用处、度支惜薪处、芽茶房、果子房、水房、膳用房、药房等等处所。 房房有人管,事事该人做。上下几百号的人,下等的皇后自个儿都认不清楚。加上坤宁宫还有一套奉御的班子,可谓是尊荣至极了。先皇后虽以节俭著称,却安然受着两宫两套班子的侍奉,并不觉得为过。 德妃愈想愈觉得先皇后可怕,倒是今皇后把坤宁宫那些冗杂之员裁去,只留直殿监几个人管管扫洒。 思前想后,人已到了承乾宫。遥遥一阵香气,便知梨花开得极盛。 下辇以后,诚嫔挽着汪修媛的手与德妃立在宫门外求见。承乾门先开了,小黄门一溜烟儿进去报。没一会儿出来道:“皇后娘娘说了,各位娘娘赏花自乐即是,不必来拜。” 德妃等谢过了,才盈盈挪步到至游廊之中,远远一看永徽殿前已是一片茫茫之色。梨花怒放,却也不免落了许多,满地清白,香涌逼人。 永徽殿虽无承乾宫那样广大,可如此一看却很精巧。德妃笑道:“到底是皇后娘娘这里的景色。我们宫中可有这样的气派?” 诚嫔笑道:“庆云宫的接骨木也很好的。” 德妃摇摇头道:“接骨木小家玩意儿,哪里比得上这个。见过古人咏梨花的,哪里有咏过接骨木的?” 说罢一径往永徽殿前去了,站在一丛花下细细数着花瓣。诚嫔和汪修媛却只在廊下坐着说话儿,不一会儿皇后便往这里来了。二人先行礼毕,又寒暄几句。 皇后便问:“听说德妃也来了?” 诚嫔回道:“回娘娘话,在永徽殿前赏花呢!” 皇后笑道:“她倒是有雅兴,你们怎么不同她一块儿去?” 汪修媛不敢回答,诚嫔却笑道:“妾身见花盛而衰,恐怕伤心。” 皇后听后微笑不语,命人把德妃请过来。德妃才在梨花树下不知思想着什么,被人传唤才惊觉出神了,忙到游廊之处朝皇后行礼问安。 皇后笑道:“可是想起当年之事了?” 德妃愕然问道:“娘娘所指何事?” 皇后笑道:“我听闻你与皇上相与约定之时,也是在此梨花盛开的时候。” 德妃十分诧异皇后如何知道这快三十年前的事呢,可仍耸肩笑道:“娘娘笑话了,这都多少年前霉陈的旧事。” 皇后却微笑望着那些梨花道:“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今日本宫开了门,你们想要思怀往事,便尽可思怀去吧。” 德妃更为诧异,这两句诗正是当年她在梨花树下所咏,今上那时还是朝不保夕的太子,看见她如此题咏,便曾说道:何人寂寞如春?这才看见当时还是尚宫局女官的德妃。 二人一见倾心,遂求了太祖皇帝许纳其为太子良娣。 这样的旧事她甚少提起,唯独诚嫔知道些,怎么当今皇后这个后来之人也知道得一清二楚?德妃疑心不已,却不知皇后脸上露着一抹深不可测的笑。 诚嫔方一笑:“不知纯妃娘娘与皇上初见之时,是不是也是在那梨花树下,也是如此一个寂寞之春。” 这一句无心的玩笑,却使德妃听者有心,只能顾左右而言他道:“娘娘,太子……” “太子安好,本宫很是安慰。”皇后只如此说。 皇后这么说,德妃便是无话可说了,只能推说有事,早早回宫去了。皇后并不刻意挽留,却把诚嫔和汪修媛留下来用些点心说会子闲话。 大家东西六宫见得多、倒得出,各宫奇谈怪闻多得很呢。今年浙江等处2惠明茶产得少,贡不太上,皇上蠲了此项,叫皇后改用安徽的黄金桂,六宫代以水金龟,今上不喜这类,仍用龙井与雨花茶。 这几日皇后宫里都已改用,皇后虽喜惠明茶甘醇,却也喜欢黄金桂的一丝果香味。诚嫔啜了一小口,赞叹道:“到底是娘娘宫中用度,我宫中倒也有些水金龟,就是不如这个香甜。” 皇后微微笑道:“虽香,却少了些苦。我们不懂茶的觉得好,若皇上则不喜欢了。” 诚嫔随声附和道:“有道是松花酿酒,春水煎茶3。娘娘宫中的水是好的,譬如山间春水,自然什么茶叶都能逼出甘香来了。” 皇后听后笑而不语,自己也饮了一口,忽然彤飞进来磕头,在皇后耳边耳语道:“萧琴袖来了。” 皇后并不惊讶,神色如常道:“有客来,嫔与修媛先于此饮用,本宫先去会客。” 诚嫔和汪修媛一听,便想告辞而去,皇后挽留再三乃止,自己却径自去迎秋阁见琴袖了。 原来今儿早上一听说皇上要废太子,琴袖按捺不住便想入宫打探些消息。皇后心中早已猜测她会来,故而早早命人备下茶、果,置于迎秋阁。 琴袖依礼而拜,问安如仪,皇后赐座,二人坐定。 琴袖惊问:“娘娘知道我要来?” 皇后笑道:“何以见得?” 琴袖道:“阁中盛设,岂非早已准备?” 皇后笑道:“你且尝尝这茶。” 琴袖轻举茶盏,望其茶色道:“宋人云,玉尘光莹,大抵如此。” 她再用手轻扬,茶的幽香蹿入鼻中,细闻之下才道:“香远醉人。” 再微微一品,蹙着眉头道:“甘而不腻,但稍稍凉了。滚水之下才能逼出茶的精英之气来。” 皇后笑问:“你猜这是什么水?” 琴袖又啜了一口,皱着眉头道:“喝不出。再喝伤了本性,就觉得齿间不清,水略沉,似乎不是什么好的水,大概是不算好的奉天水4。” 皇后点头道:“说得很确。今年春前雨露滋甚,宫里接了些,就是没有澄干净,拿出来泡了喝,本宫也觉得水重5。诚嫔也喝了,却只说香甜,乱套了典又说水好,这种水怎么能和石流春水6相比,可惜啊,就是这样的人也在妃嫔之中算作博学的,如此‘博学’,又岂能表率宫嫔呢?” 琴袖忙施礼道:“娘娘谬赞了,妾身不懂茶。” “你虽不懂茶,但你懂人。依你看,诚嫔是怎样的人?” “妾与诚嫔娘娘素未谋面,只知她与嘉王素来亲厚。”琴袖从秦拂雪那里听来的也不过如此了。 “德妃虽抚养了嘉王,可嘉王却更亲近诚嫔。今日之事,你听说了么?”皇后没问完,琴袖已然点头:“入宫的时候,彤飞姑姑已跟我说了,江阁老封还圣旨,嘉王爷劝说皇上,陛下已收回成命。” “是了,你怎么看呢?” “以娘娘来看,诚嫔娘娘是个看似博学,实则卖弄浅陋之人。这样的人,必定爱慕虚荣。倒是很好对付的。”琴袖想着品茶之事,如是推敲道。 “哦?”皇后倒没想到这一层,“你说说看。” “今日事后,嘉王爷虽未能当上太子,可嘉王爱敬兄长,颇懂孝悌之道,圣心一定已经倾向于他。既是嘉王爷亲近诚嫔,德妃娘娘与诚嫔娘娘之间,久之必生罅隙。” 皇后听后点头称许道:“是,是啊。你与本宫想到一块儿去了。”皇后对此也有察觉,故而今日告以德妃初遇皇上的旧事,略略使她生疑。 琴袖想了想,眯眼道:“嘉王何等人妾身并不清楚,不过今日之事若是嘉王欲擒故纵,故意以劝说博取皇上欢心,那么日后若迎头痛击之下,太子之位鹿死谁手亦未可知。” 皇后脸上露出一抹肯定的笑。 “娘娘趁此机会应当拉拢嘉王,若是日后有易储之时,还能趁机卖他一个人情。可嘉王牢牢握在德妃手中,那么……” “那么就应当让她们二虎共斗,你是这个意思吧。”皇后的目光之中,闪露出一丝微喜。 琴袖却摇了摇头:“娘娘,德妃是这次弹劾太子殿下的主谋,可见她与纯妃早有嫌隙,若娘娘真的收拾了德妃,反而便宜了纯妃。二虎共斗是可以,但要能够有助于娘娘掌控六宫,最好是把诚嫔和嘉王收到自己的手中,以便日后也有执掌六宫的筹码。” 皇后击掌笑道:“此言甚是!可依你看,怎么才能让诚嫔依附于本宫呢?” 琴袖笑道:“诚嫔既是浅陋之人,娘娘何不劝说皇上给她封妃?她身居妃位又岂甘屈居德妃之下?她又与嘉王亲厚,这一山不容二虎,嘉王怎能认两个人为母亲呢?” 皇后一想,正是此理,况且诚嫔出身比德妃高,届时封妃之后,那便有好戏看了。于是大笑起来,道:“文王之得姜尚,本宫之得琴袖,以此相比,岂不宜然?” 第四十五章 石落春水 琴袖见了皇后之后,又提了提理王之事。前后之事太多也太杂,理王至今还没有给皇后磕过头。她将他最近变化一一说明,皇后听了就笑:“你这把他夸成一朵花儿了,到底是情人眼里出西施还是怎的?什么时候来见见本宫便好了。” 琴袖便道:“来见娘娘不难,妾身将人参销货之后,届时一并带着理王来拜谢娘娘。” “好啊,你若寻不得脚路,本宫宫里的人你尽管拿去支差,他们虽不如纯妃那里的人,与朝廷显贵走得那么近,总也有些条条道道。” 二人互相又寒暄客套了一番,琴袖便退宫而出,找起买家来了。 这买家并不难找,京中各种豪门大户想要买上好的朝鲜人参的人多了去了,只是他们并非都是可靠之人。琴袖身为宗亲,原也不该做这种买卖。卖价高低倒是其次,若是卖给不可信任之人,一个不小心捅了出去,那就是削除宗籍的大罪了。 这点上,房和便动用了不少关系,倒是帮了不少忙,太医院的成太医乃是皇后心腹,也辗转利用太医院收购了一些,这样一来,没过几日人参便已经脱销了。 京价人参水涨船高,琴袖又因货好,卖得价更贵,终于到了再见皇后的时候。 这几日皇后自然也没闲着,未免德妃起疑,她轮流跟许多嫔妃说闲话,招待她们来承乾宫赏花。今日是这个明日是那个,也不论是谁的人。 一日赏花饮茶,皇后特别约了诚嫔去太液池一带。今年花开得甚早,三月才到,春意便疏忽兴盛起来,只是因为众人因为太子爷这么一闹,都各自打着算盘,无人留心春芳在这太液池已经如此艳烈了。 皇后自己也很吃惊,只见那一径小路上山茶或红或粉,熠熠生辉,如火焰一般,从地间卷起春香。 衡兰芷若杂生其中,染得那些驻足的雀鸟,都沾了满羽的芬芳。左一树右一树金结香,耀得晃眼。 而那幽径之中,最为势盛者,莫过于紫藤。一株又一株,并不收敛,大方缠绕在藤篱之上,紫花如洪涛般倾泻直下,逼得那些落日熔金般的连翘,只得收起阵仗,退居其后。 皇后与诚嫔走入花丛看了半晌,又缓缓步至蒸霞亭,垂柳轻抚湖面,漾起一池春水,摇动二人的的心神。 “三月尚在,花且如此丰盛,可哪里知道人间四月芳菲已逝呢?”皇后在蒸霞亭中怅然而坐,不禁说道,“南唐李煜有‘春花秋月何时了’的句子,不了伤心,可了了未必不是更伤心,此一句中所见人心,该是多么苍凉啊!” 既说到李煜,二人顺着便攀谈起唐宋交际之时的诗人和词人。原是盛唐之时的诗人已被人说得烂了,宋代的词人有名的几个也说尽了。讲到五代也不过是南唐李煜最负盛名,别无可说之处。 皇后谈及徐昌图与贯休等晚唐五代时人,却令诚嫔吟出“饮散离亭西去,浮生常恨飘蓬”1的句子来,令她很是嘉许。 “嫔性如此聪慧,堪为六宫表率。” 这一句称赞,把诚嫔讲得脸色通红,皇后顺带着似乎不经意般问道:“嫔侍奉皇上几年了?” 诚嫔一笑:“也二十六七年了罢2。” 皇后故作一惊道:“哟,也这么久了。” 诚嫔微微一叹,微笑着看水中的浮浪卷起那么一点点涟漪。皇后却道:“侍奉这么久按理也该封妃了。宫里的嫔除了你之外,就是顺嫔与熙嫔,可二人都是后来奉御的,比你晚许多。” 诚嫔用袖子捂嘴笑道:“娘娘可别说笑了,妾都快四五十的人了,皇上早厌了妾,哪里还有封妃的一日?” 皇后一摆手,朝彤飞使了一个眼色,彤飞会意笑道:“娘娘这话岔了,这人万万不能短了志气。都说贫贱不能移,娘娘已是大贵之人,怎么就先软了呢?” 诚嫔一听这话里有话,可因是侍女所说,也只轻轻以假笑掩过道:“彤飞,你也算是宫中老人了,说话可要注意分寸。” 皇后听了,立马板着脸顺势一骂:“彤飞,你可知错?” 彤飞慌忙下跪磕头道:“奴婢一时语慢,说错话了。” 皇后骂道:“在这堂堂皇宫之中,什么时候许你们说错话?说错一句,都可是要人命的。” 彤飞忙跪下给诚嫔磕头道:“娘娘开恩,奴婢只是一时为娘娘抱不平,娘娘如此勤谨奉御之人,二十六七年了呀,似乎不应居于二妃之下,自然这话失了奴婢本分,奴婢自去宫正司领罚去了。” 皇后骂道:“你不必去什么宫正司,在这里自己掌嘴四十下,看你还敢胡说!” 诚嫔一听,一张脸扭得很难看,似乎尴尬不已,但又有些伤心。忽然和颜道:“娘娘,她也不是有心说错话儿的,饶过她这一回吧。” 皇后转而拉住诚嫔的手道:“本宫一向听闻你谦和又博学,前几日听你对品茶一番宏论已经很佩服,今日看你这样体贴下情,更觉得你好。难怪嘉王这么亲你,换了本宫,本宫也亲你。” 诚嫔一听,“哎哟”了一声忙给皇后下跪道:“妾岂敢受娘娘如此厚爱。” 皇后忙扶她起来,微微笑道:“其实彤飞之言也不无道理。可惜呀,后宫中人怎么看我,我是知道的,若是人人都像你这样知礼识大体,本宫个个都夸。难啊,如你这样的人要是再多些就好了。” 彤飞帮腔道:“娘娘何不奏明了圣上,诚嫔娘娘这样尊敬皇后娘娘之人,在后宫可不多了。” 诚嫔一听,好好地给皇后磕了一个响头道:“妾听娘娘如此说,真是惭愧。妾在后宫之中也并未做过什么大事,只是平素一贯教导宫女们,一定要以皇后娘娘为尊,事娘娘若臣之事君,子女之事母。六宫之中,除了娘娘,谁当得起母仪天下这四个字。” 皇后一听,又急忙下身把诚嫔搀起来,喜叹连连:“好啊,真是好啊。若是你能封妃,嘉王一定也高兴。你虽与德妃亲近,到底也该为自己打算打算。” 皇后这一句话,却把诚嫔给点醒了:是啊,德妃才是嘉王的养母。无论嘉王能否继承大统,可她算什么呢?嘉王的养母是德妃,嘉王就算继位,她德妃能风风光光做了太妃,可自己呢?左不过是个没权没势的太嫔罢了。 回宫的时候,诚嫔思绪翻飞,不觉问了问贴身的侍女雨晴:“方才皇后娘娘说我要为自个儿打算打算是什么意思?” 雨晴也不很懂,只说道:“皇后娘娘大抵是要娘娘您未雨绸缪之类。” “未雨绸缪?”诚嫔撇了撇嘴,从唇间逼出一个“嘶”声,“未雨绸缪什么呢?”她反复推演着未来之事。 因她们走了一条人少的宫壸,诚嫔便自顾自说:“哎,雨晴,你说若是嘉王爷继承大统了,本宫会怎样?” 雨晴笑道:“娘娘自然是大富大贵了,依现在的位分,起码也是个太嫔。” “太嫔……”诚嫔摇了摇头:“那算什么?你记得宫里十多年前还住着一位庄太嫔么?” 雨晴笑道:“记得,庄太嫔嘛,生了庆王那个,因为庆王爷是皇上最小的弟弟,皇上登基那会儿还刚刚两岁多,这才特许庄太嫔住在宫里呢。” “后来庄太嫔怎么死的你知道么?”诚嫔眼中放出一阵冷光。 “奴婢听说是病死的。”雨晴道。 “病死?宫里十个病死九个都不是真病。她是……”诚嫔说着拉过雨晴到更僻静的一处角落道:“她是被人毒死的。” 雨晴被这话吓了一跳,大叫起来:“谁!” 诚嫔捂着她的嘴骂道:“搅蛆扒!喊这么响作甚?” 雨晴才自个儿用双手死死捂住嘴巴点头,却把两只眼睛瞪得老大。 “她扯进一件天大的事儿当中,逼得那人非下了毒手。”诚嫔叹道,“这就是当个没权没势的太嫔的下场。若是碍着别人的路,就连在宫里一处静静过日子也不成。” 雨晴捂着嘴从指头缝里钻出一句问:“娘娘,她碍着谁的事儿了?” 诚嫔想了想道:“当年先皇后遗腹子希王爷死得很是蹊跷。” 雨晴一听,也不敢多问什么,只跟着诚嫔一路往自己所居的仙居宫去了。才回宫不久,一场春雨便潇潇落了下来。 春雨润如酥,众人身上也发懒,那些太监宫女除当差之外,许多都躲在房里不出门,看书的看书,绣花的绣花,各找各的乐意。下人们如此,主子也大类而已,无非绣花、打牙、读书、赶棋之类,唯独诚嫔虽假装捏着本诗词,心中却早已坐卧难安了。 雨晴今日把嘉王临的书帖送来了。他这几日练《秋碧堂法书》,每隔几日就送来给诚嫔看,诚嫔总是细细品论每个字的长短。 今日展卷一看,更是进益不少。可她摸着这一道书帖,却凝视极久,原她不是在看字,而是在想人罢了。 第四十六章 行云暗涌 皇后自别诚嫔以后,盘算着如何与皇上开口封妃之事。恰好这些日子今上因为太子烦闷不已,皇后偶尔也去乾清宫走动走动,解劝几句。 这日今上方已览过章奏,连日来朝臣就太子之事还是絮絮叨叨说个没完,虽说内阁压下了不少议论,可还是有的劝立贤,有的仍立长,闹个没完没了。 主上的额头上筋都快蹦出来了,突突跳个不停,又烦又恼。加上今年山西又说开春了不下雨,也实在令人头疼。皇后入乾清宫的时候,今上一个人趴在案上想什么东西想得出神。 忽然看见皇后来了,才略略舒了一口气道:“皇后怎么来了?” “皇上日夜为国事有心,春来寒暖不定,妾实在担心皇上身体,特别命人做了些人参乌鸡汤,来看看皇上。” 今上微微笑道:“你倒有心了,来朕身边坐吧。” 皇后便与今上同榻而坐,皇后朝自己宫中的奉事太监兰澄使了个眼色,兰澄便端正把一盅汤品置于案上。 今上启盖一看,香气一下子蹿了上来,顿时喜上眉梢:“方才看了不少罗里吧嗦的酸话,倒真有些饿了。” 兰澄舀了一小碗,奉于御前,今上接过小碗品了一口,又看了看盅内笑道:“这人参倒是中枝光滑,纹路清明。这样好的人参,怕是朝鲜那里才有。今年朝鲜贡来了没有?” 皇后笑道:“还没,向来他们都是万岁节的时候贡来的,去年的用完了,妾是从朝鲜商人那儿买的。已叫太医看过,都说是极好的。” “炖这样一盅怕是很费工夫。”今上又品了一口,点头称赞,“确实是好。” “恰好在灶上一日夜的工夫。侍奉皇上龙体,岂敢有一丝怠慢。”皇后说罢轻举柔荑,按了按皇上酸痛的两肩道,“皇上国事烦劳,妾稍稍给您揉一揉。” 今上伸出左手摸了摸皇后的右手,闭着眼睛道:“朕是有福之人,前后两位妻子都这样贤惠,你揉一揉,我心里也松快一些。可惜啊,朕也是福薄之人,膝下的几个儿子都管不好。” 皇后听今上话中有话,便问道:“皇上可是还在为太子之事烦忧呢?” 今上闭着眼睛并不作答,只说:“皇后怎么看太子呢?” “臧否太子,不是后宫所当为。妾乃女流之辈,看孩子都是好的。其实皇上又何尝不是因为爱之深,方才责之切啊。” 今上一听,心中释怀了一些,笑道:“先皇后在,不知又该如何笑话朕呢!” 皇后一惊,手也慢了些,问道:“先皇后笑话陛下么?” “笑话!”今上似乎今日很是高兴,竟也不顾面子把旧事说出来了,“她虽多是温慧的时候,却也常笑话朕榆木脑袋一根筋。当初朕一登基就册立了现在的太子,她便笑话我,一根筋急急立了太子,日后或许后悔,还不如先悬几年,如今倒真被她说中了。” 皇后听先皇后故事总不是滋味,幸而她早已升遐,如今在皇后位置上的是她自己,她便微笑而言:“先皇后正是怕皇上伤心,这笑话之中也有许多体贴在里面。” 今上一听,重重点了两下头,大笑道:“是啊,是啊。先皇后的玩笑话也是体贴人的。”忽然他又静默了下来,久之才道:“可惜,她走了。朕如今时时想起她,恐怕伤了你们的心啊。” 皇后故笑道:“皇上这又哪里的话,且不说后宫人人敬服先皇后,皇上想着谁都要伤心,那不成悍妒的妇人了?” 今上听后很是高兴,道:“幸而朕也有你在身边,稍稍不那么寂寞些,今夜你陪陪朕吧。” 皇后虽然欢喜,但忽然想到了诚嫔,于是道:“皇上寂寞,后宫也有许多妃嫔见不到皇上许多时候了。她们姿容虽衰了,可皇上毕竟是她们唯一的夫君。她们不盼着皇上又能盼着谁呢?” 今上一听,心中也有感叹,于是展颜笑道:“皇后有容乃大,的有国母风度。” 皇后笑谢:“妾与先皇后相比,不足万一而已。” “那你倒说说,朕该去谁哪儿呢?” 皇后一看时机已至,便道:“皇上,诚嫔侍奉您已经二十七年了。她是晋王的生母,又一直恪守本分,至今只是嫔位,若皇上无有封赏之喜,也切莫怠慢了她。臣妾即便有容人之度,若皇上没有均沾之惠,臣妾再容人,难免宫嫔日久伤怀,多生事端。” 今上一听,捋须称赞道:“皇后此言很明事理。按宫中法度,有三妃三嫔之设,可至今也只有纯妃、德妃二人居于妃位。确是应当再行晋封了。” 皇后探身一福:“臣妾代诸后宫,谢皇上恩德。” 今上一笑:“依你之见,后宫中人应如何晋封为好呢?” 皇后道:“诚嫔侍奉年久,抚育之功甚大,应封为妃。卢昭仪乃温国公之后,地位尊贵又诞下信王,应晋为嫔。其余之封,侍奉皇上年份而定,超过十二年的,也应当再加一级了。” “如此甚是妥当。”今上道,“一切事宜由你去办吧。” 皇后笑道:“今年四月二十二是皇十一子显直的生辰,他正好十岁,应当封王,下赐王号了。” 今上抚着皇后之手道:“是了,礼部已拟定了仪轨,也商定了封号,要封韩王,封地在河南长葛。皇后的意思是,届时妃嫔晋封与册封亲王之礼共举?” “一则喜上加喜,二则若是两番赐宴难免奢费,不如合办筵席也可节省一些。”皇后此言又说在今上的心窝里,今上对此又很赞许。 如是商定之后,今上与皇后又说了许多话,时移世易,纯妃因太子之事失宠于皇上,自然圣心转托于今皇后倒也是顺理成章之事。 而琴袖那头已经齐备了银钱款项,在前后一番波折之后,一家子终于要去见皇后了。商定了日子,又订好了仪程,几个人穿上礼服便预备往宫里去了。 王爷依例穿的是皮弁服,红裳中单绛纱袍、玉佩大带大绶,头冠九梁五彩玉皮弁,为朝觐之用。 王妃陈氏应当是正红大衫、藏蓝鞠衣,深青翟纹霞帔、岫玉革带,手持七寸碧玉穗纹圭。 这大半年过去了,陈氏才又穿上大衫霞帔,戴上了九翟冠,她这蒙然无知的容貌,被这满头首饰一衬,却也显得有板有眼。 琴袖是四品良媛,除了婚礼之上戴过七翟冠,如今断然不能再用此度。只能用五翟冠,并不能穿大衫,只能穿圆领织金小杂花大袖。她虽并不稀罕这些身外之物,却也悄悄多看了陈氏几眼。 俗话说人靠衣装、佛靠金装,她这样一拾掇,倒也有些许王妃的气派。 正在三人往外走去的时候,下人们看见三人衣装如此光荣,也都十分钦慕起来,小呈是琴袖贴身侍女,故而此番也穿了圆领长袄,这样一打扮倒也很像是宫中都人的模样,她头一次穿,自个儿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可众人都艳羡不已。 花霰更是看得愣愣的,心里想若不是腿脚不好,自己也能穿这样好看的衣裳了。 “你代我好好看看皇后娘娘什么模样,回来我细细问你,记着了!可别忘了!” 小呈就要入宫去,花霰还拉着她的手千叮咛万嘱咐。 小呈笑着推了她一把道:“知道了,瞧你的一双眼珠子,快直瞪到坤宁宫了。” 摆脱了花霰,小呈在归到琴袖身边,伺候她入轿子。 三顶大轿子往宫里去了,头一顶便是理王所用,他很久没有用过这样的仪驾,心里还有些忐忑不安。若是父皇怪罪怎么好呢? 这陈氏则是个拿着鸡毛当令箭的主儿,一看周围满满的一列人,顿时得意起来,不时还开了开轿帘望望外头的行人。 行人看见如此浩大的仪仗,都知道轿中所坐不是常人,凡见到的都低头致礼,这一来王妃陈氏看在眼中便更是得意不已了。 琴袖却只坐在轿子里,手还不住地摸着袖子。原是她袖子当中藏着一张银票,正是要献给皇后娘娘的。银票是薄薄的一张,可她的心中却如千山重压一般。 理王终于要被皇后见到了,娘娘看见他的样子会高兴吗?会惊喜吗? 金銮殿或许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在那殿中之人,六龙之座,能否有朝一日成为理王的囊中之物呢? 琴袖已经用尽了现有所有的力气,而情势正一点一点向她那里好转。或许日后还有更好的时候,只要理王再努力多读点书,要让皇上知道,他也是一个可以信赖的人选。 入了宫门,两侧的宫人见是理王的仪驾,都窃窃私语,琴袖就坐在轿中也能听到宫人们的闲言碎语。她无心去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只希望理王能被皇后看中、被她喜欢,被她认为是一个可以托付之人,甚至,就算是被她看作一枚可以利用的棋子。 “啧啧,那座金山来咯!”一个宫人在旁边轻轻地叫唤。琴袖的轿子到了一条窄道,小呈在一旁听得很清楚。 另一个宫人道:“我听人说理王府上每隔几个月就要换抬轿子的人呢!” “这又是为何?” “胳膊,咔嚓……”宫人故意做出双臂无力的样子,惹得一旁的人咯咯咯得笑,小呈听得气红了脸,却因自己是槛外之人,不便多说,只一个劲儿地干生气罢了。 第四十七章 弓箭在弦 三顶轿子在承乾门外落定,理王承应宦官魏芳喝道:“理王爷到!” 承乾门虽开着,可也得等皇后许了才能进去。一听魏芳熟悉的声音,里头出来个太监,魏芳一瞧,是皇后身边的奉事兰澄。 兰澄一听他喊得响,瞪了魏芳一眼道:“吼什么!听见了。” 魏芳忙恬着脸笑道:“兰公公好。” 兰澄从嗓子里挤出一个哼,很不屑地朝里头走去。宫里人待理王是什么态度,魏芳早就见怪不怪了,因为众人心中那理王的模样仍是痴呆的样子。 不一会儿,兰澄过来干巴巴地说:“进来吧。” 这一句话说得干支腊,难听得很,理王那头轿夫已要进门,王妃却开了轿帘探出个头冷不防一句:“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兰公公。” 兰澄一看是王妃陈氏,知道她不是好相与的,稍稍有些色挠。可他在皇后宫里很大,日常教训惯了人,哪里这时候有退缩的道理,于是上前一笑:“王妃好。” 王妃陈氏眼睛一眯,笑道:“公公这时候不过见我们王爷不顺眼,鲠我们几句,可风水总是轮流转的,哪日轮着我们了,你们也未必好看。” 兰澄笑道:“风水是轮流转,那也等轮着的时候再说罢。” 王妃陈氏一听,把轿帘狠狠一拉,跟着众人进去了。这一回顶嘴,倒把琴袖给逗笑了。想来陈氏虽然浅薄,但也有这样可爱的时候儿,下次谁再嘴贱骂王爷,她倒能护主。 三顶轿子在承乾宫中庭落定,魏芳搀着理王从轿子中迈了出来,因理王这大半年蹿得太高,这轿子原来不合他的。一不小心头撞到轿檐了,幸而戴了顶皮弁,倒没那么疼。 他还揉着后脑勺,可承乾宫的宫人都炸锅了。 这……这人是谁啊? 兰澄颤悠悠上前问了问:“您……是?” 魏芳骂道:“怎么问话的,你在宫里当差连个规矩都没有了?” 兰澄忙扇了自己一巴掌道:“奴婢错了,斗胆问一问,这位王爷是哪位王爷?” 魏芳没好气地说:“还哪位?自然是我们理王爷了。” “啊?”兰澄差点没把眼珠子给瞪出来。这人哪里像是理王爷?只见他玉树临风、高大俊逸,翩翩贵公子,优优豪家郎,怎么是理王那般小心猥琐的模样? 兰澄的下巴快掉下来了,理王却只淡然道:“人眼扑朔,雄雌不辨;人眼迷离,河东河西。通禀母后吧。” 兰澄朝里头叫道:“快!快!理王来了,快去传!” 身旁那些宫女哪里见过如此英俊的男子,一个劲儿朝着理王发愣,兰澄看妆碧两只眼睛都直了,上去就捏了她一把脸道:“还糊涂呐,小兔崽子快禀报皇后娘娘去呀。” 妆碧猛然“哦”了一下,才点头道:“禀报娘娘,禀报娘娘,娘娘在哪儿来着?” 兰澄啐了一口骂道:“葫芦提的东西!还能在哪儿呢!”说罢遥手一指,点了点承乾宫里。 妆碧一个飞奔,差点没跌了一跤。后头的宫女都朝着她笑,连琴袖都忍不住捂住嘴笑起来了,妆碧也不管,趔趔趄趄往抱厦去了,没进门便被鲁尚宫拦住了。 鲁尚宫神色凛然骂道:“好你个小兔崽子,怎么这么大胆在承乾宫外如此张皇无措?随意跑动可是不合规矩的!” 妆碧急得舌头都打结了一般:“他,他,他来了。” “谁来了?” “理王爷。” 鲁尚宫冷笑一声:“我当是谁呢,至于你这么着急么。知道了,我去通禀娘娘便是。你先下去吧,下回再这样冒冒失失,可是要打的。” 妆碧低着头悄悄看了鲁尚宫那张冷脸,轻轻诺了一声就退下了。 鲁尚宫回头缓缓步入殿内,行礼之后才说道:“娘娘,理王爷给您来磕头了。” 皇后正在殿中听几个女官在汇报今年四月初八龙华会的事儿。 每年四月初八宫里都要供佛开斋,吃不落夹。今年自不例外,例外的只是纯妃蛰居在宫中不理此事,女官们便跑来请皇后的示下。 一听理王来了,皇后才把这头事情放下,叫传理王。 女官们纷纷退避而出,绕出殿外下了磴道。不料其中谢尚宫、徐尚食、翁司膳、崔司膳几个大的走在前头,就与理王来觐的行次擦肩而过了。 她们是有身份的内命妇,故而不似寻常宫人一般无理取闹,装模作样地福了福,连看都不看理王一眼。 唯独其中有个叫做翁俊瑶的司膳,因平素知礼之故,也斜着稍稍看了一眼,才愕然大惊。理王怎么形容大变了?她正想喊住其他人,可忽然一想,自己与这些人久已不睦,何必徒生事端?于是便暗自跟着她们退了。 理王走在抱厦前,鲁尚宫出来相迎,正想道一句传,却惊见理王的容貌,瞠目之下用手揩了好几把老花眼,暗想道:我是不是魔怔了,这理王爷怎么长成这样儿了? 理王却已迓至,笑着向鲁尚宫问好。鲁尚宫慌忙一拜道:“娘娘有请。” 理王便恭恭敬敬朝殿内空首,王妃和琴袖都是肃拜三次,然后入殿。皇后已端坐在御座之上,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她远远看见一个高高的男子入殿,心下还在起疑是谁,直到理王走到她的跟前,她还不敢信自己的眼睛。 这理王形容大不一样了,原先是那样矮胖萎缩的一个人,怎么如今脱胎换骨成这样。走路不再低着头,而是略略低着眼睛,把胸膛挺直。殿内徐趋,若凌波微步,很有皇室的风度。 再看他剑眉星目,浩然英美之气,不下于众皇子中任何一人,当日琴袖极力说他好话,皇后还并不信,现在看见了才真的知道他变了。 他生母是这样一位国色,他的容貌之中,亦加添了生母的气质。古今美男子者,论嵇康、潘安,大抵都是这样的吧。皇后想东想西,竟不知自己结舌半晌,琴袖推了理王一把,理王才上前一步,肃拜道:“儿子请母后的安。” 皇后回过神来点头,三个人又齐拜如仪。 皇后忽然恢复了平静的颜色,只微笑道:“平身吧。以前听舒可至说你瘦了不少,本宫还不十分信他,今日得见才知道,你真的长大了。” 理王忙拜了拜道:“儿子得良媛萧氏辅助,不愿使母亲失望,故而日夜苦练武艺、苦读诗书,现下略比以前长进一些了。” 琴袖忙道:“娘娘可试试他,他如今能背《孝经》和《中庸》了。” 皇后微笑道:“不需试了,你们来见我,又不是来考试的。”说罢三人俱笑了,皇后赐了座,刻意命人搬了三把一样的椅子来。 理王转顾身后,命人把已经备好的许多礼物送给了皇后,这些礼物大多是琴袖人参贸易获利得来的,皇后宫中不缺上好的料子,就是琴袖来时见玩好之物并不多,这次特意从崇文门大街处挑了不少的古玩与书帖奉上。 皇后看着一叠书帖,心中暗喜不已:“你来给我磕个头就是了,何必如此郑重其事。你们可知道今日皇上在哪儿?” 理王拱手道:“不知,请母后提点。” 皇后笑道:“皇上这几日烦心,跟着许王、嘉王、晋王、吉王他们在御花园校射呢。难得来了,还不快去见见你父皇。” 琴袖一听,朝理王使了个眼色,理王却眼神黯淡下来:“父皇厌弃儿子,恐怕不愿见我。” 皇后便语重心长地说:“命由天定,事在人为。你不去试一试,怎么知道你父皇讨厌你呢。” 琴袖听此言很合己意,便道:“王爷,娘娘都这样说了。” 皇后忽然又朝琴袖眨了眨眼道:“那几个王爷都拖家带口,你也去吧。”忽然又对王妃陈氏说:“媳妇好容易来一趟,陪我说说话儿吧。” 陈氏也不明白皇后什么意思,以为皇后看中她待她好,于是笑道:“就让他们去给皇上请安吧,女儿怕您笑话,也实在有些怕皇上呢。” 皇后笑道:“是了,你就陪我吧。” 琴袖嘴一扭,咧出一个微笑,把理王拉走了。其实理王还不愿走,边走边朝皇后那里看去,皇后却朝他点了三下头,他不明白什么意思,出了门才问琴袖:“我这样去,行吗?” 琴袖道:“不是说好三年不飞,一飞冲天;三年不鸣,一鸣惊人的吗?今日这个局,肯定是娘娘为你摆下的,你不去岂不是浪费了娘娘的心意?你也该让皇上看看你了,看看你英俊不凡的容貌。” 理王忽然靠近了琴袖,拉着她的手问道:“在你眼中,孤很英俊吗?” 琴袖把他的手拍掉道:“别自个儿得意呢!待会儿见了皇上,别吓尿了袴子。” 理王暖暖地一笑:“你在孤身边,孤不怕。” 琴袖被他说得脸红了许多,扭过头不看他,可是握着的手却握得更紧了。 二人面圣不便坐轿,就与几个亲随一同往御花园走去了。 第四十八章 御园校射 绿柳新丝,一派烟花盛景,不输江南好风光。御花园中春色缭乱,庭中花半开半谢。见满地朱红遍,可叹是良辰美景奈何天。 原是地上一径的花瓣,盛放之下,枝丫托不住花重,人的衣裙轻轻一擦便落了许多。漫天芳菲、翠闼高阁,把琴袖迷得不辨东西,也不知往何处去了。 好在皇后身边的周若中迈着小碎步子,手持拂尘,引她和理王到了一处屋宇之前。眼见屋宇旁延出一条连廊,围抱着一块平整的砖地。 远远就能看见地上树了几个靶子,连廊之中,御帐张起,许多人坐在帐中看人射箭。左右杏影纷飞,在这满是花草的御花园中,清风徐来,甚是惬意。 一路上,琴袖切切嘱咐了理王几句:其一,不要张口闭口说到她,皇上很是忌惮皇子偏爱女宠;其二,行礼仪拜不要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不要害怕,从容应对即可。 理王细细听取了,可琴袖还是不放心,握着他的手给他一些鼓励。理王点点头,深吸一口气朝前走去。 这时候,皇后宫中最大的四品长秋太监周若中先在前头开道,碰到皇上跟前的行人少监隋古心拦住了去路。周若中道:“理王爷来拜见皇上。” 隋古心一听,知道周若中有些耳背,便在他耳旁说道:“公公,这玩笑开不得,理王爷来了该惹皇上生气了。” 周若中道:“皇后娘娘要他来给皇上磕个头,怎么来不得?你们下头的人连皇后娘娘的意思也敢违了是不是?” 隋古心忙笑道:“哪儿能啊,就是我们都是仰皇上鼻气儿过的日子,皇上哭我们跟着哭,皇上笑我们跟着笑。皇上生气,打我们板子,皇上发怒,砍我们脑袋。您说是不是?您呀,就说皇上今儿个高兴,万不能使他老人家恼了,还是回皇后娘娘宫里去吧。” 琴袖在不远处听见这些话,上前一步道:“这位公公,皇上生气,皇后娘娘就不生气了?皇后娘娘生气,一样是要打板子,砍脑袋的。皇后娘娘懿旨在上,我们是奉旨来见皇上,谁敢给皇后娘娘没脸!” 隋古心看了琴袖一眼,她虽在皇后宫里换下了沉重的翟冠,依服色而论却也不是等闲之辈。再加上容貌光彩,看起来不是一般人,于是稍问:“敢问这位姑娘是?” 周若中骂道:“这是理王的萧良媛!还不行礼?” 隋古心行了一礼,笑道:“慢快了,良媛说得也是,奴婢去通报就是。”说着转身朝御帐走去,走到了御座之前,朝侍奉在侧的徐喜新唤了一声,说明了来意。 徐喜新太监向来是很正派的,隋古心知道他有胆气,所以先告了他,却不告诉陈琼。 徐喜新听后,悄声骂道:“还不快请王爷大驾进来,在外头白等着做什么!快去!”隋古心应下了,徐喜新才走在皇上身边。 今上正在看几个儿子射箭。许王五箭五中,晋王三发三失。皇上虽觉得晋王不争气,不过今日几个媳妇儿坐在一起,一家子行射礼也很高兴便没有怪罪,反而多喝几杯酒嘲笑了晋王一会子。 这时候轮到嘉王射箭,嘉王向来文弱,箭还没射到靶子就已经掉到了地上,今上笑着拉过嘉王的手道:“你呀你呀,不好好练练,身子骨怎么强健起来?怪道总是三灾八病的。朕当初跟着你太祖爷爷在沙场征战数回,那胡人弯弓射雕,那是月亮都怕射得下来呢,你若不能比他们更厉害,上了沙场就完了。” 嘉王道:“臣只知读书,使父皇失望了。” 今上抚了抚嘉王的头,拉过他的手,在他手心画了一个“守”字,笑道:“孙策死时曾对孙权说:举江东之众,决机于两阵之间,与天下争衡,卿不如我。举贤任能,各尽其心,以保江东,我不如卿。大抵如此吧。” 这话听得不是味儿,许王和晋王、吉王都很警觉。许王暗想:皇上此言是圣心属意于嘉王的意思吗? 这时候徐喜新在皇上耳畔道:“皇上,理王来了。” 今上方才还在微笑的脸立刻沉了下来问道:“他来做什么?” 徐喜新道:“今日去给皇后磕头,谢皇后抚养之恩。” 今上冷冷地说:“既是给皇后磕头,来朕这里做什么?朕又不需要他磕头。” 徐喜新一看情势不对,便说道:“皇上,皇后娘娘说了,人子当有孝悌之道,既然给她磕过头了,也该给您来请个安的。” 今上怪道:“你就跟他说,朕安,不需要他请安,让他回去吧。” 正在此时,嘉王却忽然对皇上说:“父皇,弘弟已经数月没有见过父皇了,父皇常教导我们为仁人者,忠恕而已矣。孔子说,己欲立而力人,己欲达而达人。治世若以一己之爱憎,亲其所亲,恶其所恶,不知要闹出多大的乱子来。父皇圣明知于天下,不正是因为不以一已好恶来亲近或疏远大臣吗?孙策杀陆氏族人,孙权却重用陆逊,儿臣遵父皇之教,才深觉如此啊。” 今上一听,抚掌大喜道:“乾美有仁主之器,说得很是在理,陈琼,叫理王到我跟前来吧。” 其时,理王已在不远处候着了,他低着头徐徐走到今上的跟前,依礼二拜三叩头,还没等行完礼,今上就惊叫道:“你是谁?” “臣理王显弘,敬叩丹陛,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琴袖也道:“臣理王良媛萧氏,敬叩丹陛,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上不觉得走下御座,朝理王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仍不免愕然。众人看见理王的模样,也惊得鸦雀无声。许王忍不住跑出来看了理王一眼,差点没昏过去。 此人形容,竟如此英美,超于众皇子之上。 许王妃郑氏、嘉王妃顾氏、晋王妃张氏、吉王妃裴氏本来都在闲谈喝茶说笑话,不想理王这惊天之变,吓得晋王妃张氏的手一抖,把杯子里的茶水洒到桌上都是。 “这是理王吗?” “理王不是那个,肚子这么大……” 众人顿时议论纷纷,你一言我一语,都嗡嗡闹了起来。 今上也不免问道:“我儿数月之间,何以形容大变?” 理王刚想说到琴袖,又被琴袖抓了一把袖子,才道:“臣虚度春秋已久,陛下屡屡申斥,振聋发聩,不愿使陛下再失望。” 今上听后微微点了点头,忽然又问道:“是否是你母亲之死,使你怨恨朕?” 这话问得理王心惊胆战,琴袖看他答不出又不可迟疑,于是道:“王爷从未埋怨陛下,王爷慈母见背,唯有发奋努力,方能一全孝道。” 今上转眼一看,说话之人是个美丽的女孩子,恍惚之间有些眼熟,才问:“你是……” “臣,良媛萧氏,曾在丹阴侯府与陛下有一面之缘。” “哦,对了,你就是那个萧琴袖!”今上似乎并未忘记琴袖的名字,“好孩子,你过得如何?” 琴袖道:“得王爷爱重,妻妾和睦,家和万事兴,臣不胜欣喜。”她这话自然是说给皇上听的,皇上虽厌恶皇子专擅女宠,却并不厌恶他们爱敬妻妾,治家有方。 今上还是微微点头,道:“很好,我记得你那个王妃陈什么的?” 陈琼忙提醒:“陈有钿。” “对,陈有钿,怎么没来?”今上看了他们一眼问道。 “妃陈氏在陪母后说话。” “嗯,嗯……”今上只能哼哼,“你落座吧,看看几个弟兄射箭,该谁了?该吉王了吧。” 嘉王拉着理王的手,叫人吩咐设座他身边。悄悄问道:“弘弟,你怎么回事,几个月变得这样不凡?” 理王挠了挠后脑勺也有些不好意思,笑道:“美兄可别笑话我了。” 嘉王轻轻一笑道:“哥哥总是担心你被人欺负,如今这样真好。” 理王笑道:“有良人督促,自然成才。” 嘉王在他耳畔轻轻地问:“可是那位萧良媛?” 理王默默地点点头,也对他说:“她教我读书,又鼓励我习武。” “真好。”嘉王道,“她容貌出众,心也这样好,你真是得人了。” 理王点点头一笑,却不知二人的言谈被一旁冷着脸喝酒的许王听得一清二楚。许王朝琴袖瞥了一眼,蹙了蹙眉头。 琴袖坐在几个王妃的外头最远处,王妃们还很瞧她不起,晋王妃张氏偷偷朝许王妃郑氏道:“这种人怎么能跟我们同席而坐呢?” 郑氏道:“皇上今儿高兴,你且忍忍吧。”张氏仍很不高兴,看都不看琴袖一眼。 嘉王妃顾氏道:“我看她容貌出众,神色谦恭,是个很好的女孩子,你们别这样说她。” 晋王妃张氏却故意说得更响了:“你见过有哪家子妻妾可以平起平坐的?她才一个小小良媛而已,你呀,被自己的夫君弄得也满口仁义道德,连贵贱之分都没有了,江山社稷还能像样子吗?” 嘉王妃顾氏摇了摇头,不再说话。 这样的酸话虽然琴袖听过不少,却还是有些难受,便朝左边的宫人要了一张凳子,换掉了椅子。张氏看她如此,只嫌恶地“切”了一声,看着吉王射箭。 这吉王还小,用八力弓走近了五十步,三发二失,中了一次。就中了这样一次,吉王妃裴氏还高兴地满面红光,朝周围几个王妃得意道:“我们吉王再练几年也很像样了。” 晋王妃瞥了吉王妃一眼,笑道:“我当是什么呢?走近了五十步,那就简单多了,有什么了不起的。” 吉王妃一听这话,差点没气过去,白了晋王妃一眼讪笑道:“总比三箭都射不中的好。” 晋王妃张氏笑道:“那还有个连靶子都摸不到的嘉王呢!”原是争强好胜之语,忽然想到嘉王得罪不起,才知道说错了话,忙朝嘉王妃顾氏陪笑道:“四皇嫂,我一时说错了话,该死,该死,嘉王爷走近五十步,一样三发三中。” 说罢伸手想去拉一拉嘉王妃的袖子,却被嘉王妃一把甩开了,弄得她满脸通红又不好意思。 吉王妃笑道:“你这样子还想巴结我们嫂嫂,省点儿力气吧。” 晋王妃又要与她争辩,被许王妃郑氏喝住:“你们两个也消停点儿,都是亲王正室,啰里啰嗦比市井泼妇还不如。” 一被许王妃呵斥,二人顿时瘪了气不敢再言。 酒已喝过一巡,忽听得一阵鸟啼,随着那一声清鸣,一片海棠花瓣从枝上退下,悠悠荡荡,落到了琴袖的簪花之上。春风飔飔,像在抚摸她的裙裾。 琴袖朝皇上御座看去,今上显然很是高兴,他饮了一杯酒朝理王看去:“弘儿,你要不要也去试试?” 第四十九章 一鸣惊人 因理王身着皮弁服,射箭不便,皇上命换了一身曳撒来。 不一会儿,理王便换好了衣服,只见他身着青色柿蒂通袖织金蟒龙曳撒袍,春日朗照之下,昂藏七尺,杏花洒香,清风虚动,那衣间的竖褶反出一阵粼粼之光,见者不禁感叹:世间竟有如此风流的人物。 理王取过一把弓,掂了掂分量还显得稍轻了一些,又轻轻拉了几下,原来是八力的。于是转顾圣上道:“臣想换一把十力弓。” 皇上听后很惊喜,众皇子久在优颐之下,除了许王已经没有人能开十力弓了,想着自己当初拉十二力的还很轻巧,便很唏嘘如今子辈的颓萎,于是左顾陈琼道:“陈琼,去把朕的十力弓拿来。” 陈琼听得一吓,怯生生一句“皇上”,今上却骂道:“快去呀!” 陈琼忙“哎”得应着,不一会儿命人取了一张彤漆金线的大弓来,这正是御用的。理王拱了手道:“臣不敢用上用的。” 今上却只说:“你拿着。” 理王并不再推辞,猛一张弓,把弓拉到底,很合他的手感。于是拈了一支箭,对准靶的,开弓就是一箭。 那箭如同流星一般飞射而出,咻得一声,冷风吹过,周围那一丛丛杏花左右摇动。琴袖担忧地从座上站了起来。 远处一个看箭的宫人却摇了摇绿旗道:“不中。” 琴袖闭着眼叹了一句:阿弥陀佛! 也许是理王心太急,又有些激动之故,一箭射偏在靶子上。他也有些不好意思,转顾今上。今上的脸上却露着笑容,并没有责怪他。 原来,远处那些宫人想要拔掉他刚才射出的那支箭,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几个人一起拉才把箭从靶子上摘下来。虽是不中,却令其他皇子汗颜,这臂力之惊人,已与许王不分伯仲了。 许王看得心惊:理王什么时候有这种力气了。一旁的许王妃郑氏和其余几个王妃都互相窃窃私语,惊叹不已。 许王妃郑氏对嘉王妃顾氏道:“数月之间,岂非斗转星移?” 嘉王妃因呆怔了,过了一会儿才轻轻答道:“人志未穷,移山换海都是有的。” 晋王妃张氏因刚才有些傲慢,现在偷偷窥了琴袖一眼,只见她松了口气,仍不落座,屏息看着理王第二箭。 第二箭,理王闭了眼回顾了琴袖大哥萧缮教他开弓习射的办法,调理了呼吸。忽然眼睛一睁,手一拉箭一松,飞箭疾如闪电,箭身似乎蹦出一阵火花。 “夺”得一声,正中靶心。那头的宫人摇了摇手中的红旗大喊:“中的。” 今上不觉击掌大笑:“好!” 话音刚落,理王便射出第三箭,稳稳又中了靶心,正在第二箭的边上,把第二箭的箭头给挤到了一边。 随着“中的”之唤传来,今上看得更加入迷。理王并不怠慢,又搭弓放了一箭,这一箭箭势甚疾,有裂石穿空之气概,一下把前两支箭挤到地上,又稳稳插在中央。 许王这时候已经坐立难安了,他练了多少年才能练出这种程度,可理王才练了几个月而已。若不是天生奇才,就是之前一直假装痴呆,实在暗中习武,韬光养晦! 正在想时,理王已经射出第五箭,这第五箭更是可怕:一道白光从眼前飞过,箭气如洪,甚至能听到这箭身上咻咻不定的风声,呼啸一过,朝第四箭落下的位置奔去,落在第四箭的箭翎上。 “好家伙!”今上的眼睛很尖,已经站起来拍掌大叫,众人也腾然站起来朝第五箭落下的位置看去,百步之外第四箭已经被开膛破肚,第五箭狠狠击穿了第四箭的箭身,把第四箭射得碎成两条横生的枝杈,自个儿却正正射在靶央。 看箭的宫人已经冷汗直冒了,呆了半晌才抖着嗓子叫道:“中,中了……”吓得瘫在地上,理王遂放下弓朝今上拱手:“臣五箭射毕,请依礼赐酒。” 今上也愣了足有一倾,才恍然察觉道:“对了,赐酒。” 门渊太监亲自捧着一杯酒恭恭敬敬端到理王跟前,理王朝父皇拜了拜,一饮而尽。 “弘儿,你是……是谁教你射箭的?你以前会吗?”今上的口气又惊又疑。 理王看了一眼琴袖,这时候又想把琴袖如何帮助他说出来了,可是琴袖忙朝他摇了摇头,他狠了狠心道:“臣自知无用,总惹陛下生气。武英殿例讲之时,对答不出,甚是惭愧,故而暗自用功,以报父皇教诲之恩。” 今上捋着胡子点头道:“好啊,真是好啊,《左传》有云,过而能改,善莫大焉。你们看看,显弘才短短数月就已经如此长进,你们若是不加倍努力,就要被他甩在后头了。” 许王、嘉王、晋王、吉王等俱俯拜道:“臣等谨遵父皇旨教。” 皇上今日极其高兴,随口就赏了理王那件身上穿着的曳撒袍。那件曳撒是今上当太子的时候习武所穿,竟然赏了理王,如此殊荣,理王如在梦中。 “我儿显弘,你武艺的确有所长进,不知读书读得怎么样了?这人不能不读书,否则成了吴下阿蒙便不好了。”今上一时高兴,还拉过理王的手来对他面嘱。 理王揖拜道:“父皇放心,儿臣虽开蒙甚晚,可日夜苦读,现下已经能背《孝经》和《中庸》了。” 今上的眼中充满了喜悦之情,问道:“那朕考考你,你且把《中庸》背来听听。” 《中庸》是琴袖开蒙,李沛所授,理王背得很熟,今上还怕他背不出,想稍稍提点他几句,没想到理王脱口就来,滔滔不绝,直到背到“君子遵道而行,半涂而废,吾弗能已矣”,一字不差,今上大喜过望,鼓掌大笑:“好了好了,不必背下去了,朕心甚慰,朕心甚慰。” 说罢对徐喜新和门渊说:“理王有如此长进,实在可喜,应当重赏!”可是一时不知道赏些什么,金、银等物也不过如此,这时候琴袖起身朝今上拜了拜道:“皇上,臣女有不情之请。” 今上因为高兴,看见她仪容甚美,更添喜悦,问道:“有何请求?你直管奏来。” 琴袖道:“王爷去年以来,长史司1员属便残缺零落,就连给王爷看病的良医都已辞去己职,如今唯独有纪善方继高、典膳商行哲二人尚在王府,且此二人十日有八日不在王府,王爷读书是外头聘了一个先生来教的。” 今上大惊道:“有这等事?其余人等都去哪里了呢?” 琴袖想,这正是整治这些见风使舵小人的良机,于是把那些人的名字一一报出来,并且说道:“良医王崇山、胡本和见理王受陛下训斥,早早自请离去,王爷生病亦无人看理。” 今上猛得一拍桌子,大怒道:“岂有此理!徐喜新,你去叫吏部替朕查查有哪些人自请离职,供奉不周的,这些人一概免官,永不叙用。另外通传内阁、吏部,派有用之干臣补足理王长史司员属。” 徐喜新道了声是,琴袖急忙说:“陛下,臣女实在还有个请求。” 今上问何事,琴袖说:“理王数月以来,得了一个很好的先生叫做李沛,他虽是生员学识却很丰富,臣女心想,他以无职之人出入王府甚为不便,故而恳请圣上恩准,赏他一个身份。” 今上缓了缓颜色道:“这有何难,王府没有教授,命他为教授就是了。” 一旁的太监陈琼一听忙劝说道:“皇上,教授是八品官,生员秀才之类是不能随意赐官的。” 今上想了想也是此理,便赐了不入流2的别驾一职,随即又对琴袖笑道:“朕想着,理王是不是娶了你也有些改变?朕当日就觉得你有才华,如今想来,他如此用功也可能有你几分从旁劝助的功劳。正妻固然是好,美妾若有襄助之功,倒也是很好的。” 这话说得在座几个王妃尴尬不已,面如土色。晋王妃张氏气得脸青一阵白一阵,愈发对琴袖怀恨在心。 随后今上和理王、嘉王并坐在御帐,左边嘉王右边理王,理王从来没有这样靠近过父亲,也从来没有同父亲说过这么多话,看着父皇沟壑纵横的面孔,他才发现这几年来,他的父亲老得竟是如此的快。 在他印象中,父皇永远是那样威严不可直视,他甚至连听到他的呼吸都会害怕得发抖。可是如今他却觉得父皇有些可怜,他已五十多了,还在为几个皇子操劳,可一想起他对母亲的无情,又有些难过与疏离。 闷闷喝了一些酒,众人席间假模假样说了许多笑话,看似欢乐的饮宴,实则使人郁闷不已。熬过了半个多时辰才散了,众人各自回府,唯独皇后宫里的兰澄又来请琴袖去皇后宫中说话。 琴袖一路随着兰澄去了,其余人也散得差不多了,唯独许王还握着理王射出的那支箭,呆呆地想着什么。 第五十章 图穷匕见 【本章揭示纯妃凉凉的真面目v】 好消息总是快过人的脚步,琴袖刚到承乾宫中,皇后已经笑脸迎出来了:“怎么样?到底不错。今日本宫给理王摆了一个局,自己也赌了一把,赌他必能赢得圣心。” 琴袖下跪谢道:“娘娘高瞻远瞩,妾无以为报,只能将当日人参贸易所获银钱悉数奉上。”说着她从袖中取出一张银票,双手捧上。 皇后接过银票一看,不禁吓了一跳:“五千两?这么多?” 琴袖嘴角上扬道:“与娘娘恩德相比,这些只是区区之数。” 皇后眉角飞扬,赞叹不已:“你真是个人才,若是个男子,出将入相,天下何愁不能平定?” 琴袖笑而不答,皇后却更开怀一笑:“你确该谢谢我。理王妃被本宫拖在承乾宫,否则理王射场显雄,她一个王妃如此愚鲁浅薄,皇上刚刚对理王那一点儿喜欢全被她给弄没了。唯独你去,那就是锦上添花了。” 琴袖捂嘴偷笑:“娘娘觉得王妃如何?” 皇后没说话,彤飞已经翻了一个白眼,皇后笑道:“看来彤飞有话要说。” 彤飞脸一红笑道:“娘娘可别拿奴婢取笑,奴婢只是……”她说到一半又不好意思说下去了,皇后笑道:“你只是没见过这么啰嗦的王妃罢了。女人嘛,自然话多些,不过本宫倒是惊讶于此人话这么多,絮絮叨叨俱是些无理之事,没一件可听的。” 琴袖自然知道王妃陈氏是怎样的人,她当初还不是每天被拉到跟前听她掰扯东家长西家短。什么某某家的公子得了重疾,方便的时候肠子都落下来了,琴袖听的时候差点没吐出来。她又不分场合地说这些污言秽语,肯定扰了皇后娘娘的清听。 彤飞虽为尊者讳,不便多说,可或许是听得太烦了,也忍不住抱怨道:“娘娘快被她给逼疯了,不仅说得都是没影儿不靠谱的事儿,在皇后御驾之前,竟还说些难堪不中听的话,听了都恶心。可叹她这样的人竟被选为正室,其实您做正室更合适。” 皇后也点头道:“我心亦属意于你,你比起这个陈氏是好太多了。” 因事涉很广,琴袖也不便多言,只推谢了一番,皇后由此更感叹她做人谨慎了,于是说道:“之前你托我查的事,我已有些查明了。” 琴袖险些忘了是什么事,忽然才想起是李沛的事。于是问道:“娘娘可知顶替李沛之人是谁?” 皇后叹息说:“此人原本叫做李籍,是纯妃李氏一家的亲戚,也就是广陵王李家的人,是纯妃安插在太子身边的耳目之一,素来不爱读书,但为人狡诈精明,纯妃很是喜欢他的头脑。纯妃为了让他进入侍奉太子的詹事府可谓费尽心机。 现如今,广陵王一家与礼部尚书吉英一家很有渊源,两家通好,又与温国公卢家有姻亲之谊,官官相护,层层相接,权势熏天,依本宫现今之力,恐怕难以帮助你口中的李沛雪冤。听说他现在被人改名叫做李伂了?” 琴袖点了点头:“沛、伂读音相同,今日请奏了陛下,陛下已命他为理王别驾,虽是不入流的官,可这个时候也只能用李伂这个名字了。” 皇后叹了句可惜,却道:“你对他说,这几年不要去考科举,因为他若是再暴露了身份,恐怕会被人灭口。” 琴袖大惊道:“纯妃真的会做这种事吗?” 皇后轻轻一笑:“她杀的人,比你想象得多很多。” 琴袖虽不知皇后是如何得知纯妃的真面目的,可她从今日观察许王举动来看,她亦开始渐渐觉得纯妃此人有些不对劲了。 许王此人豪强勇武,望之有狼顾之相,绝非善类。而纯妃作为许王之生母,怎么会只是一个文弱谦恭的普通女人呢? 这之中或许有她无法想象的可怕的事。 · 却说许王并未出宫回府,而是先去看望在翊坤宫的母亲纯妃。纯妃这几日蛰居宫中,足不出户,许王心中很是担心母亲的情况。 他心想母亲一定为太子之事伤神不已,一到翊坤宫却看见母亲神色如常,且与一旁的侍女采佩在对弈。棋盘上满满黑白两色的棋子,采佩被纯妃逼到绝处大叹:“娘娘棋艺高明,奴婢自叹弗如。” 纯妃哈哈大笑:“采佩,你自个儿落子太急了,自然被我反败为胜。这下棋和做人是一样的,若是毛毛躁躁只攻不守,那么只会被人抓住把柄,最后一败涂地。只有隐隐地先不出声儿,看准时机才能一招致胜。” 采佩点头道:“谢娘娘教诲。” 许王看他母亲毫无哀伤之色,很是怀疑,轻轻敲了敲门道:“母亲1,我来了。”纯妃倒被许王吓了一大跳,骂道:“你怎么来了也不叫人通传一声,我还以为皇上来了。” 许王默默道:“我怕母亲伤心,故而不敢叫宫人烦扰母亲。” 纯妃看了一眼采佩,采佩会意之下,依礼而退。纯妃看左右无人于是笑道:“娘有什么可伤心的。” “太子哥这次可算是被人重伤了。”许王与太子素来亲厚,纯妃叫他们以兄弟相待,太子受辱,许王也很不好过。 “他被人暗算,干你什么事?你就安心当你的王爷,没事儿急什么?”纯妃以为许王明白自己的意思,不料许王反而更糊涂了。 “母亲此言何意?” 纯妃狠狠用手指点了点许王的脑袋:“你发什么痴,他若是太子,你怎么当皇帝?你是打算人家让位给你么?” 许王与太子多年兄弟之情,被纯妃这样一说,竟无言以对、瞠目结舌。 纯妃一屁股坐在榻上,轻轻拍着自己的大腿笑道:“本宫要你跟他亲厚,自然有本宫的道理。” 许王还在惶惑之时,被他母亲一句话吓得呆若木鸡。 “是本宫故意让德妃知道太庙之事的。”纯妃冷冷地说,“本宫只是撒了点儿鱼饵,鱼儿就纷纷上钩了,这回我总算摸清了嘉王背后都有哪些大臣支持他。接下来,就是把这些人一一铲除掉,剪掉嘉王的羽翼,那么嘉王也不过是拔了牙的老虎,任人宰割而已。” “什么?”许王疑心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听岔了。 纯妃取过茶杯,啜了一口笑道:“喜红原来叫做点红,是本宫的人。” 许王脸上尽是不解之色:“她不是被德妃收买了吗?” 纯妃眼中露出一道凶光,咄咄逼人:“她自始至终都是本宫的人。” “母亲何以如此肯定呢?” 纯妃轻轻嗤笑,哼了一声道:“因为她知道,太子爷到底在谁的手里。她想要当太子的妾,也得本宫先点了头。只是可惜她太笨了,只能用作这个……”纯妃说罢从棋盘上拈起一枚棋子,啪得打在棋盘上。 “一只坏子若是用得好,就算是疑问手也是能影响全局的,德妃以为此次引发朝廷议论是她运筹帷幄的主意,可惜她错了。是本宫故意设局,让喜红告诉她太庙之事,让德妃把这事儿揭发出来,重创太子。”纯妃说得云淡风轻,许王虽豪强之士却也不免冷汗涔涔。 “可是母亲,儿子有一事不明。既然母亲想要除掉太子,又为什么要拉拢他呢?”许王从小就被纯妃教导要和太子守望相助,守望了二十几年突然要除掉他,怎么都不能让许王一下子理解。 “蠢材!这么多年你难道都看不出一星半点儿?就这点儿蛛丝马迹足够让皇后警觉想吃了我们,你如此愚笨教为娘如何放心?”纯妃一通乱骂,又来回走动:“你用你的猪脑子想想,你是庶出,你就算又天大的本事又如何?他没了,还有个嘉王呢,轮不到你坐皇帝。况且你作为庶出皇子想要组织自己的人,那一旦被发现就万劫不复了!” 许王被纯妃这样一说,顿时汗毛倒竖起来,问道:“母亲的意思是,小儿依附于太子,就能借用太子的势力,借力打力?” “不错,你只要安心当他的好弟弟,用太子的势力把嘉王除掉,如今嘉王党抱团被钓起来,太子党人肯定已是心急如焚,我们便可一举除掉嘉王。嘉王没了,除掉太子对于我而言是轻而易举之事。届时皇上还会考虑谁做太子?范王已经在山东,晋王愚钝,希王已经死了,吉王和裕王贪玩,信王懦弱,韩王还小,你还没封王的十二弟就更别说了。” 许王忽然一拱手道:“还有,一个理王。” “哈哈哈哈。”纯妃忽然捂着肚子笑个不停,“我儿,你可别开娘的玩笑,理王算什么东西?一个先天的白痴也能做皇上?晋惠帝还知道哭一哭嵇侍中的血2,他恐怕亲娘死了也不知道哭了。” 许王却郑重其事地摇了摇头道:“母亲不要小瞧了他。” 这一句话却让纯妃忽然冷静了下来,收住笑问道:“你有什么察觉么?” 许王便把今日之事说了个详细,说理王的种种改变以及技惊四座之事。射箭比试的时候,晋王三发三失,理王箭凡五发,四中其的,已然不是当年的呆子了。 纯妃听了很是惊讶,反复又确认了好些遍。许王还把今上何等喜悦告诉纯妃,却让纯妃警觉起来:“若他以前只是为了韬光养晦,此人城府应当远超我们想象。你可知唐宣宗之前也是靠装疯卖傻骗过马元贽而被拥立为帝的。” 许王道:“可是这几个月变得也太多了,儿子是在有些不敢相信。” 纯妃想了想道:“难怪皇后要收养理王,是想拿他作为杀器。不过理王在朝中根本连一丝势力都没有,要想和我们争太子之位尚且早了些。圣心转移又如何?皇上的心那是天天转,哪天转到谁那儿都可保不齐的。可是只要掐住朝廷的脖子,皇上的脖子也不能不扭过头来看着你。”纯妃言语之间露出阵阵阴狠之气,全然不似人前那副谦恭的模样。 “在那之前,是不是先得摆平皇后?”许王问了问。 “不是摆平。”纯妃侧过头飘出一个阴冷的眼神道,“是除掉她。皇后虽弱小,却毕竟名头上是六宫之主,有她在上面,娘有很多事不能办得很顺心。况且此人亦十分精明,若是知道我们的计划,倒过来支持太子也说不定。” 许王看了看母亲肿胀的眼中血丝满布,手脚都发凉了,哆嗦地问道:“母亲,非要杀掉她不可吗?” “当然,不能杀也要废掉她。”纯妃叫道,“你养在优渥的皇室,却哪里知道后宫的可怕,这里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哪里还能顾得了半点仁慈?皇后就算想要自卫,也一定会找机会把娘除掉,既然选择了争夺皇位,娘这条命早就已经豁出去了。” 许王一听,立马打了退堂鼓,他于皇位倒并非执着至此,低声问了一句:“母亲,儿子想,当个亲王也挺好的。” “啪!”纯妃狠狠扇了许王一个巴掌骂道:“没出息的东西!当个亲王老死封地有个鸟用,你已经二十多了,本来应该就藩了,是娘百般求了皇上才让你留在京城。你竟如此不争气,想气死为娘吗?” 许王慌忙下跪,稀里哗啦地流着眼泪不敢说话。纯妃又用指节敲了敲他的脑袋,领起他的耳朵骂道:“为娘寄人篱下二十几年,先皇后的时候给先皇后磕头,今皇后来了又给今皇后磕头,你以为这二十几年被压着的气,娘能生吞下去?你怎么不想想,有朝一日娘也能披上翟衣戴上凤冠,做一个堂堂天朝的太后!” 许王一听,大哭不已道:“儿子错了,儿子无用。” 纯妃看他哭得伤心,恻隐之心才露了,太息说:“娘刚进宫的时候,看着坤宁宫那么气派,就想,有朝一日能住进去睡一晚就好了,可惜呀,二十多年了,至今也没有睡成过。人也老了,色也衰了,主上如今也只是偶尔来看看娘,虽是众妃之首,又能如何呢?” 说罢捶榻叹气,哀伤不已。许王爬到纯妃的脚边,握住纯妃手说:“儿子一定争气,让娘当上太后。” 纯妃一听眉开眼笑地说:“好啊,这才是娘的好儿子。” 第五十一章 一枕黄粱 萧表之虽说无端钓得“金龟婿”,可一阵喜悦之后,家里又陷入了柴米油盐的平淡。积欠的债是清了,可是他因不能做官又不能经商,也不能做工,日子过得甚是乏味无聊。 每日在家里走到东走到西,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又是春日丽景之时,萧表之坐在桃花树下设了一张书案,捏着笔发呆。 谭氏远远看见他,走近了问:“老爷这是要做什么?” 萧表之才觉醒过来问道:“琴袖近来好么?这些日子很少给家里写信,也不知道在做什么。” “昨儿个刚来了一封信,这个月没少写啊,是老爷你没留心看。”谭氏笑着站在他旁边,看着那一张白白的宣纸上画了两条又长又粗的道道,像是凤眼一般,看来是想画兰花,可是搁笔了。 “这个月才两封信罢了。” 谭氏笑道:“都是外头的妇人了,哪儿能隔三差五就给家里写信的?我倒是盼她别写信来,免得人家说她过得不如意,天天往家里诉苦。” 萧表之叹气道:“难怪说我没福,不懂的人说嫁了个王爷是好的,哪知道竟然是这么个王爷。唉,我苦命的儿啊。” 女儿的信,谭氏每一封都看得极其仔细,她知道理王身上种种可喜的变化,可是她夫君眼界稍稍偏狭些,听人说理王不得势,他也看他不起了。 “老爷,你没听缮儿说,理王爷待我家玉儿可好了,心肝宝贝一样供着,在王府没吃半点儿亏。女儿信中也往往都是幸喜之意,老爷唉声叹气做什么呢?” 萧表之白了谭氏一眼道:“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嫁出去的人了,天天都是报喜不报忧的,哪有吐苦水的道理。你别嫌我白破了话,玉儿就算受他欺负,能老实告诉我么?” 谭氏摇了摇头:“那缮儿看在眼里,总不至于有假。” “人前一套,背后一套,谁知道缮儿一走怎么待我女儿的。哎哟,我苦命的儿啊。”萧表之越想越气,把笔一甩,笔头在纸上滚出一条黑黑的道儿来。 谭氏把笔收好,搁在笔山上,不想又立马被萧表之取了下来在纸上乱画。边画还边嘀咕:“那些达官贵人背地里都笑话我以为得了个金龟婿,结果是只癞蛤蟆。” 谭氏忙劝道:“他好歹是王爷,老爷这么说失了规矩。” 萧表之看了四周一眼,骂道:“在家里我想怎么骂就怎么骂,你说说看我无职之人,女儿虽说是妾,好歹也是个侧妃,皇上也不恩赏个官儿做做,就是做个行用库的大使,每天捡捡破烂儿1我也愿意,呆在这儿做什么生理?” 桃枝摇曳的影子落在谭氏的脸上,春风柔和,虽然听着夫君的酸话,可她忽然觉得心情开阔起来,笑道:“春色鲜明,缮儿两口子和纹儿两口子都去京郊踏青了,老爷觉得闲没事,也出去逛逛,整日介闷在家里自然没病也闷出病了。” “踏青都是寻常没处玩儿的人才去的。你瞧瞧我大哥,在家里日日摆席子听曲子,倡优清客绕着圈儿在他身边转,他倒是没闲暇。我们门可罗雀,谁来理我们,大半年了一个客人都没有。” 谭氏看他犟得很,说不通他,只好默默退了去看看厨房备的午膳了。他夫君本也不是这样一个汲汲营营之辈,可是多年怨恨,有志难伸,窝在家里没事做人自然憋屈。偶尔拂了他的意,就要动肝火。 谭氏还记得他年轻的时候很喜欢读书,三五日就要看一本,还喜欢志怪的小说,这几年来也不爱读了,就知道一个人发呆。 锅炉还咕噜噜冒着热气,谭氏搬了把小凳子,盯着灶里的火腾转不定,心中又稍稍有些忧郁。这时候,赖家的跑进来叫道:“哦哟我的太太,您怎么跑到这腌臜地方儿来了?仔细烟熏。” 谭氏笑道:“我又不是不会做饭的人,哪里怕这个,柴已少了,你去柴房里取些来吧。”赖家的道了是,出门去了。谭氏便打开锅盖子看看这一锅子老鸭汤。 热气呼呼朝梁上蹿,谭氏被这热气眯了眼睛,本来眼神就不太好,待气放了些,才弯下腰凑近了看,鸭汤倒是白黄白黄的,就不知道味道怎么样,她拿起筷子先搛了一小块鸭肉,正想尝尝,忽然看见那鸭扁扁的鸭嘴,不禁笑了起来。 她夫君的嘴这几年越发的扁了,因每日都板着脸,扁着嘴的缘故。 思及此,她拿过一把大菜刀,把鸭头夹出来,用菜刀狠狠一剁,这死硬的鸭嘴被她剁了下来。谭氏年纪越大,反倒越像是个小孩子,才把鸭嘴扔了,自个儿把自个儿逗得大笑不止。 午饭的时候,谭氏叫人把鸭汤摆在萧表之的跟前。萧表之开盖一看,是最爱的老鸭汤,正想探筷子下去,忽然问了一句:“这鸭子怎么嘴没了?” 谭氏忍着笑道:“谁鸭汤喝得太多,嘴就跟鸭子一样了。” 萧表之一听,瞬时明白了意思,搁起筷子叹了口气道:“夫人虽笑话我,我也实在是无奈。原来还有个女儿解解闷,现下她嫁人了,我这下半辈子怎么过呢。” 说罢竟哭泣起来,把谭氏吓了一跳,忙拍着他的背道:“老爷日后有福之人,不必过分伤心。” 正在劝解之时,忽然管家赖升平跑过来大叫道:“老爷,门外来了个公公带着一大帮子人说要来见您呢!” “啊?”萧表之还没反应过来,那些个公公已经进府了,萧裴之忙迎出去,因刚才哭得伤心,眼泪汪汪没看清脚下的路,一脚磕在门槛上,摔了个狗啃泥。 那边儿的公公已经来了,看见萧表之这样,都咯咯咯地笑:“萧老爷,再怎么高兴地上的泥也是吃不得的。” 萧表之听后对这些阉人嫌恶不已,可也不得已,连滚带爬地起来,拍了拍衣裙上的灰尘,装出一副笑:“公公见笑了,方才走得太急了些。” 那太监笑:“萧老爷家大公子何在?” 萧表之一揖道:“有事出门了。” 公公说:“既如此,萧表之听旨。” 萧表之忙下跪,凡在场的人也都齐齐跪下。萧表之道:“草民接旨。” 公公笑道:“该说臣接旨。” 萧表之还不明白他什么意思,一脸发愣,那公公便展开一卷黄纸,读道: “有旨:萧表之教女有方,襄赞内化、起坐璇伦,辅弼王教之功,朕甚嘉之。是以戚畹之眷,不宜久废,故恩封萧表之正六品户部云南清吏司主事,其长子萧缮,正七品三千营杀虎把总,次子萧纹,左奉宸卫副使,该吏部知道。” 萧表之听后还没谢恩,“啊”得一声,昏了过去,不省人事。 也不知过了多久,萧表之只觉得许多童年的经历浮略过自己的眼前,小时候跟哥哥玩彩选的情景竟看得很真。 这彩选乃是一种民间的游戏,依次把官位大小写在纸上,掷骰子,一点贪赃枉法要贬官,二、三、五立功升官,四乃有德之人,要超转,六为有才也要升官儿。 萧裴之玩这个总是玩不过萧表之,两兄弟趴在地上,盯着棋盘互相比试不肯服输。 萧裴之总是投到一,才升了没几个官儿就被贬得一塌糊涂,不一会儿又投着几个二五六,可因为萧表之则几局都掷到四,官位总是超不过他。 眼见着萧表之要当尚书了,萧裴之把棋盘一掀,骂道:“你作弊!” 萧表之也不服输,顶嘴道:“哥哥栽赃,我怎么作弊?” 萧裴之道:“你每次都投到四,就是作了手脚,趁我不注意把骰子拨到四!”可是萧裴之在弟弟投的时候,总是盯着碗好像猫盯着耗子一般,屏息凝视,就等着出个一。 两兄弟骂着骂着就打起来了,你一拳我一腿,萧裴之一把抓住萧表之的袖子,狠狠一撕,把一边袖子给扯了下来,露出萧表之白白的手臂。 萧表之打不过哥哥,哇哇坐在地上哭。这时候父亲萧堩走过来,看见两个人把棋盘撕成了两半,萧表之的衣服也被扯烂了,微微一笑道:“你们说,怎么回事儿?” 萧裴之看见弟弟哭得凄惨,也开始哇哇大哭,哭得比弟弟还响说:“爹,弟弟玩彩选作弊!” 萧堩笑而不语,问萧表之:“你哭什么呢?” 萧表之边哭边吼:“哥哥欺负我……” 萧堩把两兄弟抱在怀中问道:“我们裴之想做什么?” 萧裴之忽然收住哭,叫道:“我要做宰相!跟爹一样。” 萧堩又问萧表之,萧表之说:“哥哥做宰相,我也要做尚书。” 萧堩哈哈大笑起来,对着萧裴之说:“你做兄长,有干一番大事业的心很了不起。”又对表之说:“你做弟弟,知道官位不能超过哥哥,虽然嘴上说他欺负你,其实心里面很尊敬哥哥是不是?” 两个人被父亲这样一番话说得低下了头,萧堩把两只小小的手握到一块儿说:“兄弟二人都有雄心壮志,只要你们兄友弟恭,相互扶持,何愁不能做一番大事业呢?” 裴之与表之俱笑了,父亲的大手给了他们一人一块杏仁糖。萧裴之推给弟弟道:“弟弟小,弟弟吃。” 萧表之推给哥哥说:“哥哥比我大,哥哥吃。” 父子三人的笑声,还在萧表之的梦中记忆犹新。忽然,萧裴之收住笑,又狠狠扇了萧表之一巴掌,萧表之还没反应过来,腾得一下从床上蹦起来,四顾周围,竟然是自己的夫人谭氏、两个儿子和两个儿媳。 “醒了醒了,总算醒了。”谭氏一拍手欢喜道。 萧表之摸了摸生疼的脸问道:“我……我怎么觉得被人打了一巴掌?” 萧缮忍不住笑,萧纹也跟着笑起来:“娘刚才不打父亲一巴掌,父亲怕是黄粱酒喝多了还醒不过来呢。” 萧表之愣愣地“哦”了一声,眼皮还有些沉重。 “适才老爷欢喜地过头了,恐怕五内一激动,差点昏死过去。”谭氏忙在水盆里打湿了巾子给萧表之擦脸。脸擦干净了,他也清醒了些,问道:“圣旨是真的?” 萧缮笑道:“父亲总算熬出头了。” 第五十二章 龙华相会 四月初八龙华会的日子,宫中要大作法会并且设宴。只是今年不同往年,往年龙华会设宴,都是纯妃一手操办,今年则是皇后的主意。 琴袖天不亮就入了宫,在承乾宫的惠静堂用过早膳,休憩片刻便往慧罗殿赶去。原来,往年往年后宫礼佛只限嫔妃,今年则请在京宗亲、勋戚之外命妇等,在慧罗殿外一同参礼,场面十分壮观。 琴袖虽是侧室却也特许参礼,这是皇后亲自下的命令,众人不敢违抗。 才到慧罗殿,里头已有了不少人,遥遥看见自己的大伯母王氏也在其中,她已许久没见过大伯母了。看王氏似乎没发觉她,她只能上去行礼道了寒暄。 琴袖算准她一定装出一副亲昵的样子,故而等着她说东说西。果不其然,愣了半合之后,王氏好像和她好得怎样似的,忙嘘寒问暖起来,又是请理王的安、又是夸她贤惠得体,把她说得如同是天上掉下来的仙女儿。 一旁几个公侯夫人也帮衬着夸她几句,还看似关怀地问:“什么时候也该续续香火了,生个小王子,到底也是皇家的血脉”之类,琴袖不答,一礼而退。 这一来倒把众人弄得些许尴尬,可也无话可说。大伯母要装出一副一家子和和美美的样子就让她装去,至于那些夫人们,也不过看起来表面上问东问西的,其实她就算明儿一早死了都与她们不相干,何苦跟她们费那口舌。 这时候,前来赞礼的尚仪局女官已经进来了,按着仪轨将众人班位列定,一个女史穿戴的人朝琴袖福了福道:“萧良媛站这里。” 琴袖一看,她站在信王妃宣氏的后面,站在一众公侯夫人的前面,想必这也是皇后的殊遇了。 前面的信王妃宣映妆还是个十二岁的小女孩,十分瘦弱。虽然冠带非常荣盛,但是四斤重的九翟冠太沉了,压得她的脖子撑不住,就像是打瞌睡一样,头一点一点往前倒。 琴袖看她实在有些吃不消,便对一旁的女史说:“信王妃头冠太沉,你们帮她扶一把。” 女史听后才惊觉信王妃已经满头的汗,于是帮她稍稍用手托了托头冠。信王妃才转身谢道:“听说理王哥哥得了一个很美貌的妾室,想必就是您了。” 琴袖赶紧回礼道:“当不得王妃夸奖。” 信王妃笑道:“你不仅美貌,而且知礼,所以位列于公侯夫人之前,当之无愧。” 这一句话说下去,琴袖才发觉那些公侯夫人在她背后窸窸窣窣窃窃私语老半天了,都是对她站班位置不满的。 信王妃年纪小,耳朵敏锐,自然听得很清楚:那些人都在骂妾室在前成何体统,幸而她说了这么一句,下头的人才不敢再多说。 琴袖十分感动,悄悄对她说:“娘娘恩德,妾身没齿难忘。” 信王妃笑道:“我向来厌恶别人搬弄是非,嚼舌头根子,倒不全是为你的缘故,你且放宽心就是,她们能拿你怎样?现在理王哥哥很是得皇上宠爱呢。” 这话说得不假,其实京城里都传开了,说理王爷很得皇上宠爱,武英殿讲筵上可谓对答如流,今上十分喜悦,连侧妃的家里人都跟着沾光、鸡犬升天了。 其实说是鸡犬升天倒也没这么夸张,父亲和哥哥都恩封了六品官,二哥还是个流外官,算不得什么鸡犬升天。 可就这样,也已经把大伯父萧表之一家气坏了。 大伯父几个儿子至今没一个考得上举人,也都没有官做。大堂兄萧续倒是读书好,就是他是要袭爵位的,故而不用考科举,剩下几个堂兄弟都不太行。听说这几日大伯父还气病了,也不知真假。 她唯一知道的就是,她那个大伯母站在她屁股后头,一定气得翻白眼呢! 正在琴袖胡思乱想的时候,周若中卯足了劲地大喊:“皇后娘娘驾到!” 这一嗓子止住了众人的窃窃私语,所有人神色俱严肃下来,盯着慧罗殿月台看,只见皇后娘娘身穿大衫霞帔,头戴龙凤珠翠冠,仪容肃穆走了进来。 慧罗殿内诸位请来作法会的高僧也步出殿外,朝皇后合十行礼。众妃嫔、外命妇等齐齐下拜,恭唱:“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皇后娘娘玉音缥缈:“平身。” 众人谢过,皇后与众妃嫔先入殿中拜佛。 皇后与众妃嫔依次参拜,然后各供香灯一盏、鲜花一捧、林檎一盘。 此外,妃嫔依照品级、位次还供奉金、银事件若干。皇后供金事件八个,银事件八个。纯妃、德妃为众妃之首,各供金事件四个,银事件八个,而去年才进宫的班才人供了一只银戒指。这都是按照位分品阶来算的。 众妃念佛拜佛毕,入席坐定,周若中出慧罗殿喝道:“承皇后娘娘旨教,命在京宗亲、勋戚外命妇入殿拜佛!” 这时候以许王妃为首,众人依次入殿拜佛,人人口中反反复复就是南无阿弥陀佛。琴袖双手合十,踏入慧罗殿。 慧罗殿内香云缭绕,那香油独特的幽香令人神清气爽,众僧仪列严整,经幡高张,香灯环抱,大有神妙之意。 慧罗殿正中是一尊高七八尺的纯金释迦牟尼佛像,金身宝相,甚是庄严。 佛像四周是一环香油池,今日浴佛,众人在香油池中已经供满了香油。池下是各色的鲜花、水果、金银珠宝。而慧罗殿四壁之上,又满满塑了八百个小金佛。一佛之前一盏长明灯,昼夜不息。 琴袖口呼佛号,三拜释迦牟尼,也供香灯一盏、银钗一支。 众人拜佛之时,皇后坐在正中,朝后头扫了扫,忽然问道:“太子妃怎么没来?” 一旁的宫人悄声道:“太子妃说太子禁足戴罪,不敢前来。” 皇后便压低声音道:“太子禁足是太子的事,和她不相干,今儿是浴佛节,一年供佛最要紧的日子怎么能缺了她呢,叫人快快请她过来。” 宫人便去报了,众妃嫔及外命妇参拜毕,端坐在蒲团之上,众高僧齐聚站定,忽然梵钟一响,一僧唱出一句南无,众僧跟着起了梵呗,唱完之后,由京城龙兴寺大德高僧宣说佛法。 佛法说毕,众人恭念经文,殿内香云缭绕,处处颂梵之声。接着一位龙兴寺主持拿着一个小金斗奉于皇后目前。主持道:“请皇后娘娘为太子佛1浇沐香油。” 皇后执一小金斗,边念经文,边走到太子身佛旁边,念一句阿弥陀佛,便从香油池中舀起一斗香油,往太子佛身上浇去。 绕佛身浇了十二次之后,皇后再向释迦牟尼佛叩头三次,走到一边半欠着身子,双手合十念佛。纯妃、德妃依次浇香油拜佛,二人浇了八次,也站到皇后身后。直到诚嫔,诚嫔也浇了八次。 纯妃看她浇了八次,用手臂拱了拱德妃,德妃还没在意,可接着熙嫔与顺嫔一人浇了六次,德妃便觉不对劲。她朝诚嫔看了一眼,诚嫔却理都没有理她,而是朝皇后笑了笑。 皇后也朝诚嫔笑了笑,二人心照不宣,纯妃用极小的声音嘟哝了一句:“诚嫔有好事了。” 德妃低声骂道:“我说这几日怎么往我宫里走得少了,原来是捡了这么个高枝儿。” 纯妃笑而不语,看着宫嫔依次浇香油。这一切也被琴袖看在眼里,可是认不出谁是谁。只觉皇后要她来此处,绝非只是拜佛那么简单。 正当她在揣测人物的身份的时候,一个女史模样的人偷偷走到她的身边,用蚊蚋般细小的声音说道:“萧良媛你且看着,纯妃左手边的那位便是德妃,德妃后头稍福的是诚嫔……” 琴袖听她如此说,恍然大悟:今日来是来混个脸熟的。 好在她记性极佳,不一会儿功夫便把这些人的长相全记在心中,前头已轮到许王妃了,想来不久就是自己,便跟着起身,正要往佛像走去的时候,忽然太监来报,太子妃钱氏驾到。 众人起身分道行礼,琴袖抬眼一看,太子妃这几日愈发清瘦了。两眼无神,想是伤心所致。她先朝皇后拜了两拜,又朝众高僧合掌行礼。众僧回礼之后,太子妃依礼供佛。然后也浇沐香油。 太子妃钱氏,绕着佛身浇了八次,绕道身后的时候,恰巧看见等候浇香油的琴袖。钱氏一下子愣住了,手上的小金斗“咣当”一声掉在地上。众人大惊失色,纷纷交头接耳。 太子妃是不是这几日魔怔了?还是忧伤过分,以至神思不定了。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场面大乱,皇后喝道:“都在做什么!” 众人一听,急忙收住议论,皇后才问道:“太子妃是否太过劳累,以至心神不宁?” 太子妃才一脸歉意地过去给皇后行礼道:“儿臣一时恍然,没有诚心,犯了大错。” 皇后拉过她的手一脸担忧,又切切嘱咐劝慰她:“这些日子你呆在端本宫足不出户的,恐怕吃不好、睡不好,今日设宴你且放宽心就是了。” 一位高僧走上前拾起金斗道:“无妨的,礼佛不拘泥这些小节,太子妃娘娘先定定神,随后再来浇香油就是了。” 太子妃恭恭敬敬地朝高僧合掌行礼:“谢高僧提点。”可这眼睛却忽然直直往琴袖看去。琴袖自知被人盯着,如同芒刺在背、惴惴难安。 第五十三章 不落夹果 法会以后,皇后于英华殿设宴款待众人。 从慧罗殿去往英华殿的路上,琴袖一路看着太子妃的背影心里七上八下,太子妃与纯妃关系如此之深,虽说认出她是早晚的事,可琴袖未免还是担心当初理王打太子那次的事被太子知道,结下梁子。 如此东想西想,回过神来已端坐于英华殿内。殿内满满排布着桌案,桌上俱是今日斋宴所用的素食,按品阶不同,分为上中下三种,琴袖吃的竟与王妃们一样是上桌菜,又是皇后对她格外的照顾。 主食是一器饭,只是这种饭和琴袖见过的所有的饭都不同,饭晶莹剔透,活像是玉屑一般,盛在一团鲜花之中,置于银盘之上。这花香与米香交融,闻之欲醉,鲜花清露尚在,十分可观。她拉住一个侍膳的宫女问道:“这是什么饭?” 那宫人道:“这是宝妆米食,宫里也叫宝妆云子。” 琴袖素知宫中大内做菜都是秘传,绝不外露也就不便再问,可两只眼睛左看看右看看,总是露出好奇的神色。宫人看她样子,轻轻一笑,指着这些菜一道道介绍说:“这是冰水酪,这是云子麻叶。” 云子麻叶是一种脆香的油炸面果子,扁扁的一片,上头一粒粒白芝麻。因这道点心扁薄如叶、白芝麻似乎米饭而宫中称米饭为云子,故而叫云子麻叶。 才知道了云子麻叶,琴袖又看到一粒粒红红的水果子摆了一器,她以前从未见过这种果子,便问道:“此是何物?” 宫人笑道:“这是樱桃,宫中四月最爱吃樱桃。” 这样别致的果子,琴袖倒是头一次见,原她出身不高,理王原来也不得宠,府内也并不能采购这样名贵的果子,故而并不知情。 宫人又讲了许多菜,其中唯有不落夹琴袖认得。 这不落夹是苇叶或者桐叶包糯米、白面蒸出的糕点,用以供佛。只是宫里吃的更巧,在糯米之中裹上芝麻、豆沙之类,也用桐叶包裹。吃起来香甜软糯,又因宫中用上等糯米,故而糯而不粘牙,稍稍擘开一点儿含在嘴里,香味就在口中乍开了。 此点早已传入民间,民间也用艾叶包裹,故而京城里的人也管它叫艾窝窝。 正在琴袖观摩菜品之时,她那位“陈姐姐”总算是姗姗来迟。今日宫中盛典确也叫了她,只是她贪睡赖床又心灰意懒,法会是没赶上,现在才来。 一听理王妃陈氏来了,皇后摇了摇头叫她进来,纯妃耳朵一尖也听取了。她看了一眼理王妃陈氏,又看了一眼琴袖,心中不知在盘算什么。 “怎么这时候儿想着要来?”皇后一脸无奈。 理王妃陈氏笑了笑道:“今儿早上儿臣头疼,耽搁了些时候儿,想着法会不能不来,可众位娘娘、夫人们都在,儿臣半路出家也实在有些不好意思。这才在承乾门处等了许久,待宫人说娘娘去了英华殿,这才赶来。赶来路上……” 皇后没闲工夫听她絮絮叨叨,直断了她的话茬道:“坐吧。”于是朝彤飞飞了一眼,彤飞会意,把她引到信王妃之后,琴袖之前的坐席上。 她转身朝琴袖看了一眼,掐着嗓子问了一句:“皇后娘娘没说什么吧。” 琴袖轻轻一回:“没,也没问您来没来。” 理王妃道:“那就好。”旋即转过身盯着这些斋饭看得出神。 这时候乐官已奏起一套大乐,皇后起身,众人跟着起身。皇后说了些寒暄之语,纯妃与德妃说了些共勉之言,大家一齐举起酒杯祝酒,十分壮观。 “今日都是斋素之设,备办简陋,望诸位后宫的姐妹、宫外的夫人们海涵体谅。”皇后此言一出,众人伏地拜道:“宫中盛度,娘娘过谦。” 于是大家都开始饮酒吃饭,陈氏跟着喝了一杯酒,问一旁的宫人道:“这酒味儿不太好,没劲儿。”一旁伏侍的人听了直发笑:“这是法酒,叫君子汤。” 陈氏摆摆手说:“怪道掺了水一样的,原来是汤。汤一般的东西能没有水么?倒不如我府上酿的那两老坛子浑酒,那启出来搭上下酒菜才好吃哩。”这话说得前后几个人更憋笑了。 一个宫人走到皇后身边耳语道:“娘娘,理王妃嫌君子汤太淡了呢。” 皇后一听,忍不住翻白眼,君子汤是法酒之中最甘醇的,想想也不需跟此人怄气,便撇了撇嘴道:“宫中可还有喝剩下的荷花蕊?” 宫人道了是,皇后想了片刻,忽然笑道:“你们把荷花蕊将些过来,她喜欢喝浓的,放些辣子之类,好好喝他一杯。” 宫人依礼笑着下去了,不一会儿抬了一坛酒来端到陈氏跟前。陈氏正在吃不落夹,一筷子下去吃了大半个,宫里人吃饭都以小口为尚,那些妃嫔、夫人们看她这样,都摇头私语,暗笑不止。 这时候一个宫女笑道:“娘娘,皇后娘娘说酒不尽你的兴儿,你喝喝这个,保你有劲儿。” 陈氏忙朝皇后拜谢,皇后不答,就努嘴巴要她喝。这一坛子开出来,虽是酒香扑鼻,但辣辣的使人奇怪。陈氏也没多想,宫女给她倒,她就跟着喝,咕嘟嘟喝了一大杯,两颊一下子飞红了,大叫道:“这酒真厉害!舌头都麻了。” 众人都捂嘴嗤笑,琴袖忍不住也笑了起来,陈氏竟浑然不知,弄得几个夫人道:“她和理王原本就是天生一对,原来夫妻两个真是绝配。” 在座鲜有不笑的,太子妃冷着脸不说,皇后才懒得理这种鄙薄的人。至于纯妃蹙着眉头看了微笑的琴袖,似乎看出了什么端倪,她与太子妃走得很近,就稍稍走两步到她身边祝酒。 钱氏极不好意思,还没说什么感谢的话,纯妃忽然道:“你看理王这对妻妾,二人一定不和已久了。” 太子妃钱氏惊道:“那个生得标致些的,是理王的妾吗?” “你怎么今日才知道?她姓萧,叫做萧琴袖,是理王的良媛。”纯妃叹了口气。 太子妃默默点点头,假装朝纯妃敬酒,实则问道:“纯姨怎得认识她?” “皇后说要她来宫里给女官们讲学,一个多月了也没见什么动静,我总觉得这人蹊跷,或许是皇后一枚棋子也未可知。理王得宠的事儿你听说了么?” 太子妃点了点头没回话。纯妃道:“你就等着看好戏吧,这戏日后还有的演呢,且让上头这位得意几日。”钱氏笑着又敬了一杯,纯妃饮了一口酒,假装回到自己的席间,脸上挂着笑,心里却十足打量着琴袖。 这时候,皇后左顾诚嫔问道:“可还和你胃口?你喜欢吃樱桃,本宫特意命人给你多加了一器樱桃。” 诚嫔笑靥如花道:“皇后娘娘殊遇,臣妾中心感戴,惶恐激切。” 德妃一听诚嫔如此讨好皇后,冷笑了一声:“妹妹今儿是得了什么脸了,得皇后娘娘如此眷顾。” 皇后看了眼德妃,忽然站了起来,乐声止,众人也跟着站起来等皇后发话。皇后玉音下降:“诸位内外命妇,本月许多宫中的姐妹有封赏之喜,因事仓促,未跟诸位详说。” 隆阳王夫人问道:“敢请娘娘明示。” 皇后笑道:“皇上已经命本宫拟定了旨教,今年皇十一子封王之时,后宫嫔妃许多有晋封之喜,其中最喜之事,是我们诚嫔将要封妃。诸位于礼都要恭贺她。” 一听这话,众人都齐刷刷朝诚嫔行礼恭贺:“恭喜诚嫔娘娘封妃大喜。” 一看这乌泱泱一大帮人恭贺,气派十足,实在给足了诚嫔面子。 与琴袖品论诚嫔为人一丝不差,诚嫔爱慕虚荣,就喜欢面上好看。一看这场面架势,德妃、纯妃封妃也没有经历过这么多外命妇一起道贺,心中喜之欲狂。 她脸上那种不自觉的笑,似乎春花怒放一般,朝皇后好好行了一礼:“皇后娘娘圣德,臣妾铭感五内,没齿难忘。” 皇后拉过诚嫔的手道:“既然封妃了,本宫也求了皇上,给晋王加一级俸禄,母子同贵岂不甚好。” 诚嫔感激再四,德妃却已经把脸拉成一张驴脸了,也不知跟身边的宫女说了句什么,忽然笑将起来,举过酒杯朝诚嫔致意:“正所谓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恭喜诚嫔妹妹。” 汪修媛是德妃之人,也跟着笑道:“德妃娘娘说的在理儿,既有新桃,还要什么旧符呢。” 这话分明讽刺她墙头草,诚嫔脸上一下子挂不住,但也不甘示弱,朝德妃看了一眼举杯笑道:“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这人可以没,月亮依旧是那个月亮,不知德妃姐姐说什么新桃旧符是什么意思?天上可只有一个月亮,哪儿来什么新桃、旧符之说。” 皇后忽然说了句:“德妃你是妃嫔里的尊长,也算是长辈了,不要太失了分寸。” 这话一说,德妃顿时成了没嘴葫芦,一个只能坐着喝闷酒朝诚嫔瞪眼睛。诚嫔也自落座,朝德妃回瞪过去,互不服气。 纯妃跑过去给德妃倒了一杯酒,小声道:“你与其和她计较些,不如提防提防今皇后。” 这话点醒了德妃,她的目光才扫到皇后的身上,皇后目不斜视,正由人伺候吃着那一器宝妆云子,她并不十分欢喜,也不十分难过,偶尔与诚嫔换一个眼色,脸上永是那抹难以揣测的微笑。 她才发觉这么多年来她犯下的一个大错:她太小看今皇后了。 第五十四章 洪波涌起 英华殿席散,皇后叫住琴袖到偏殿说了一会子话。诚嫔已然倒向皇后,席间公然与德妃撕破了脸,大抵她自个儿也知道依附德妃没出路,不如自己抓住嘉王走出一条道来。 琴袖虽心中还在担忧太子妃之事,但仍切切嘱咐道:“女官六局之中,诚嫔也有些根脉,娘娘既得了诚嫔的心,应速速把六局捏在手里,女官比宫女有脸面,往来知道的前朝、后宫的消息多,娘娘手握六局人事,自然能掌控全局。” 皇后便问:“六局要职都是纯妃、德妃二人的人,如何把她们清出六局呢?” 琴袖想了想,出谋划策:“身居要职之人年岁都比较大了,抓着一丝错处,奏明了皇上,寻个由头就以年纪大做事不便,优抚回乡,赏些金银绸缎之类就完了。自然体面是要给的,一不至于落人话柄说娘娘刻薄,二可以把自己人拱上去。届时出缺了人,娘娘再奏禀皇上,从宫女中选好的提拔进去,这样上上下下都有了娘娘的人,何愁六宫不能掌控呢?” 皇后极善此言,心悦诚服道:“果真有你,本宫如添百倍之力。” 二人简短地说了些话,琴袖便打道回府去了。可她出了英华殿,却不往东去出宫,反而要走西门绕圈子。这倒不是她不辨东西,而是到底留了个心眼儿看看太子妃有没有去翊坤宫。 这翊坤宫如今住着纯妃,太子妃若是去了,恐怕十之八九就是跟纯妃商量当初雍台闹事的事儿,若是今日不去,指不定太子妃心中也有些疑虑,与纯妃也未必关系那么密切。 宽阔的宫壸,满是她不安的足音,她回顾这几日发生的几桩事情,思绪纷繁,难以自定:一则理王前几日被叫道武英殿读书,皇上听他解释《孝经》说得很通,十分高兴,引起众皇子的嫉妒;二则是父兄同时授官,引起大伯父一家的不满;三则是今日太子妃认出她的身份。 这三件事儿看似风马牛不相及,可是串在一块儿想想,她总觉得有些担心。所谓登高跌重,理王爷一下子爬得这么高,万一一阵风打了吹到地上,那可是要摔死人的。 她的耳畔传来的是彤飞的一呼一吸之声,走得远了,二人都有些累。当她们走到快到翊坤宫时,这么一路望去,忽然发现了了不得的事儿。 太子妃的行次倒是没看见,却看见几个绯衣官站在翊坤宫门口等待,不一会儿就被叫进了门。 这些人是谁?琴袖看了一眼彤飞,彤飞的脸色已经不对劲了,也朝琴袖看去:“得快些禀报皇后娘娘。” “这些人是什么人?”琴袖问道。 “这些都是亲附太子的大官儿,您方才看见里面一个花白胡子的人了么?” 琴袖想了想,站在最前面的确有个花白胡子的矮胖老人,远远的形容看不太清楚,但因胡子长倒也记住了。 “这人就是礼部尚书吉英。” “吉英?!”琴袖曾几何时听过这个名字,那还是在上元节偶遇陆尚的时候听他说起过的。 陆尚娶了他的孙女,后来打听之下,知道那女孩子叫吉菀湘,今年二十三了,面容是有些不大好,人背地里说她是金丝猴儿,笑话她头发黄,所以这么大年纪了也没有好人家。 陆尚这回中了解元,朝廷中有权势的人自然笼络一些,他家世又算不得好,趁此机会两头父母都很有意思,就订了亲。之后就不知如何了,琴袖也就上元节那天听陆尚的意思是不太喜欢她,恐怕是面目惹他厌烦。 可叹诸葛亮还娶了丑妇黄月英,陆尚自然比不得孔明,人有世俗之心也是难免的,加之他自己风流倜傥,生得如此一表人才,每自慨叹妻丑,恐怕势之必然。 最可惜是那位吉家的小姐,虽说人心无关容貌,可她已被夫君嫌弃,日后吃的苦怕是很多。 这样一想,其实王妃陈氏也挺可怜的。生在那样的武官之家,也没正经读过什么书,每每露出丑态又要被人耻笑。自己虽然享受理王的宠爱,但何曾顾及她的心思。虽说她张扬跋扈,可到底也非她一人之过。 一番思索之后,琴袖顿生怜惜,想着什么时候也跟她多说几句话,多少让她高兴一些,也不至妻妾之间闹出太大的矛盾来了。 “吉英以前听说过,只是不晓得很多。”琴袖如此与彤飞说。 彤飞道:“他是太子爷最倚重的大臣之一了。今年说是内阁要再添一位大学士,他在六部尚书之中资历最老,怕是他没跑了。” “这些人来见纯妃恐怕是为了太子爷禁足之事。” “是了。”彤飞说道,“奴婢也想,这禁足日子一久,朝廷恐怕久而生变,虽说理王爷如今皇上多看了两眼,到底是庶出,轮不到争皇位这一说。倒是这个嘉王爷,大臣们俱很忧心呢。” “嘉王会有什么不测吗?”琴袖看他们这些人的衣冠,都是高官厚禄之人,若真的要朝嘉王爷动刀子,恐怕闹起来是翻江倒海、满城风雨。 “谁知道呢。”彤飞摇摇头,与琴袖朝那富丽的翊坤宫门又看了一眼,默默地离开了此处。 其时,吉英等太子党的大臣趁着今日龙华会,人物纷杂的时候,到了翊坤宫送礼,说是送礼,其实是联合几位大臣在商讨太子之事。 纯妃见他们自个儿来了,心里也有些慌,面见吉英的时候声音也发颤了:“大人亲自到这儿来实在有些逾越了。” 吉英道:“臣等几日来都很不放心,必面见了娘娘商量一个办法才行。” 纯妃揿着额头道:“大人们都说笑了,妾乃一介女流,能有什么办法。” 吉英朝纯妃磕头道:“娘娘,太子爷这禁足遥遥无期,朝廷可是一天一个变。这些日子看起来风平浪静的,与臣同道的内阁大学士郭在象告诉臣,这几日内阁票出的本子里十本就有一本是谈太子爷的。娘娘是太子养母,若还是这样心软,这太子爷断断是保不住了。” 纯妃一听,猛然站起来问道:“您老说说,您都知道什么了?” 吉英道:“这事儿若不急,臣原也不该冒着风险到后宫来见您。江阁老在的时候,一边从旁规劝,一边也把朝廷的议论压住了些,这才没有闹出什么大乱子,皇上也只是一味让太子爷禁足,没再想动废立的念头。没想到江阁老几日来不知怎么的生了病,这些天儿在家休息。次辅何阁老坐班,这可不是出大事了么?” 一旁的詹事府詹事1俞炳吉也连忙说:“这江阁老病的可不是时候儿,上回咱们都看清了,何阁老那是铁定嘉王的人,他从旁撺掇一起子言官儿天天上奏章骂太子,虽不是挑明了要嘉王继位,皇上多少听了他们挑唆,圣心已然再度动摇了。” 纯妃一吓,愣愣跌坐在椅子上道:“众位大臣看这事儿如何是好呢?” 吉英面如土灰,眼泪汪汪地说:“娘娘万万要在宫里先劝住皇上,臣等还在想法子。” 纯妃问道:“本宫怎么听风声说吉老要入阁呢?” “入阁倒是好些了。”吉英叹道,“郭阁老在象与臣是同门,我们素来很好。怕就怕这江阁老一病不起,那臣能不能入阁得看何阁老的意思了。” 纯妃道:“你们想法子把何尚质赶出内阁不就完了。” 俞炳吉道:“何其难!不过总也有些办法,娘娘不知与缉事厂2的公公们关系如何。” 纯妃道:“与牛公公有些交情。” 俞炳吉一拍掌道:“这样就有眉目了,若有缉事厂的人,查出点儿事儿泼两三趟脏水,我们再外廷再找些捕风捉影之事,要把他赶走也未必不行。” 吉英也忽然笑道:“他说话耿直,素来皇上不喜,哪日得罪了皇上,倒是不难对付。就是都察院和科道的言官儿一人一张嘴,管都管不住。” 纯妃又问:“没了何尚质,就没了主心骨。不过本宫记得都察院的右都御史崔效颜大人也是我们这边的人,怎么不压住下面的人不要乱说话呢?” 俞炳吉哀声一个大叹:“啊呀,哪里压得住?谁想左都御史韦希堂早就与嘉王党暗自勾结,这些人盘根错节,不容易对付,加上六科道的许多言官儿把太子爷说得一文不值。娘娘也知道,六科各自为政,就算有我们的人,我们也管不住许多。” 纯妃忽然目光一转,露出一张冷脸道:“你们可知六科道中有许多皇后的人。” 这话说得在场的大臣面面相觑,都说不知。纯妃道:“本宫起初也不信,哪里想得到几番试探之下,才知道皇后与德妃、诚嫔已然沆瀣一气,众大臣可曾想过,她们联手对付我,本宫在后宫又能如何?上回雍台酒楼之事也是皇后告发的。” 吉英素以为皇后不过土偶木梗一般,并没有什么要紧,听纯妃一席话,才回道:“若如此……皇后娘娘……” “皇后娘娘想要废掉太子!”纯妃这句话把这些老骨头吓呆了。 “可是皇后娘娘为何要如此行事呢?”俞炳吉想了想,皇后位居正宫,日后怎么样都是太后,何必在子嗣上如此纠结。 “你们没听说她抚养理王么?”纯妃说得有板有眼,“她抚养理王,而理王这些日子得宠,她想扶持谁登大宝,该不会诸位大人这样都看不出来吧。太子继位、嘉王继位,本宫与德妃都要长脸。” 纯妃起身来回走动,走至一张松鹤长春图前,忽然转身叫道:“谁想独霸后宫!必然是皇后。” 吉英张着嘴巴半天愣是说不出一句话,其他几人也吓得不敢吱声。纯妃又继续说道:“如今德妃扶植嘉王、皇后扶植理王,她们先是联手把太子爷废了,然后再二虎相争。你们多小心着些吧。” 吉英怔了半天才回道:“我们现在岂非两面受敌?” 纯妃点了点头:“这是自然,各位大人,你们先留心嘉王那边儿的动静,一有错处就发动朝议,太子爷这边儿说些软话,一日一日奏章递上去别停下。至于皇后,若有可以扳倒的机会,也请诸位大人外朝那边儿多说几句话,帮个忙。余事大人们也不便久留我处,可与许王商讨,许王知道了,本宫也就知道了。” 大臣们听此一言,心中震悚不已,纷纷表态唯纯妃是从。纯妃每人赠与一些金银之物,笑着送他们都走了。 看着众人离去的背影,纯妃转顾侍女采佩道:“采佩,叫人去太医院找叶太医抓两副好药给江阁老送去。” 采佩一歪脑袋问道:“娘娘素与江阁老没有交情,这会子送他药做什么?” 纯妃拧笑道:“这老骨头早不病晚不病,偏偏这时候病了,看来是天要下雨,蚂蚁搬家蛇过道。这只老狐狸躲在家里装病,送他两幅好药,给他提个醒儿,早早养好了身子,回内阁坐班去。”于是笑着转身,入门不顾。 第五十五章 六宫失色 四月虽是风和日丽的好时候,可朝中与后宫都不很太平。 二十二日,皇十一子显直封韩王,那日许多公卿大臣及韩王的在京兄弟亲王都在场,唯独太子殿下仍然缺席,理王自然也去了。仪式隆重盛大,外朝设宴,内宫也在办理晋封的仪式。 本朝后宫之制,禀先代之余风,扬当朝之新秩1。皇后之下,贵妃第一,妃第二,嫔第三。嫔以上都是超一品的极贵之身。 嫔以下,设昭仪、淑仪、修仪,三仪应各一人,俱正一品。 三仪之下,设昭容、淑容、修容,三容也应各一人,俱从一品。 三容之下,设昭媛、淑媛、修媛,三媛也应各一人,俱正二品。位列三媛,则可为一宫之主,自称本宫。 三媛之下为从二品婕妤,婕妤之下为正三品贵人,贵人之下为从三品才人。 后宫之属本如此,按制,外朝官宦女子入宫即封为才人。才人品阶虽最低,却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若皇上一时兴起,宠幸了宫人,只能先封选侍。 这个选侍以四品宫人的待遇发放例银,但空有头衔,没有实在的品阶,连女官都不如,只比宫女好一些。宫中春秋盛典,各类庆祝都没有参与之份。 如今日,皇后身着翟衣,戴三龙两凤冠,与后宫有品阶的内命妇,册封使礼部一些公卿大臣共同册封诚嫔郭如环为诚妃,册封昭仪卢玉姬为隆嫔,册封韩王生母昭容顾彤茸为昭仪,册封婕妤白氏为淑媛。 册封那日后,后宫便是一场地震。 谢尚宫因册封仪式上站姿不正被皇后申斥,随即以年老故向皇上提请优抚回乡。这一来,宫中闹得人心惶惶,女官六局上下都闻到硝烟味,纷纷表态效忠皇后。 一时间皇后拿不住她们许多人的错处,她们却暗自各怀鬼胎。谢尚宫虽还没走,可人心难死,待在宫里最后这几天,总要掀起几股浪来,否则走了也就没用了。 一日,鲁尚宫将众女官召集在尚宫局,谢尚宫已觉事非寻常。 一入了尚宫局大门,徐趋绕过影壁,抬头就见正堂大门两侧一副熟悉的对联,上联道“崇修壸职用勰六宫之容度”,下联是“光赞内序以洽紫庭之行止”,中题“金昭玉粹”。眼前这座厅堂便是尚宫局正厅了,谢尚宫坐在堂中办事不知多少年了,如今忽然要走,心中许多不舍。 她远远能见里头几个穿着圆领袍的贵妇人端坐一排,心里有些疑惑。似乎是知道她们来了,这些人迎了出来,为首的自然是鲁尚宫。 鲁尚宫起手:“谢尚宫好。” 谢尚宫回了半礼道:“鲁尚宫好。” 鲁尚宫伸手做请,谢尚宫与一众人依礼入堂,忽然看见皇后身边的一等侍女彤飞穿着女官才能穿的圆领袍,心中呈惑:这人怎么这么没规矩了呢?难不成是要高升? 谢尚宫虽将走之人,却也以礼相待,坐在最前头的位置。待众人坐定,谢尚宫才环顾四周,凡是六局中掌级以上的女官都已坐在堂内,听后鲁尚宫训话。 鲁尚宫收住往日的好颜色,板起脸对众人道:“皇后娘娘看过今年宫中一应出纳的账簿,也看过了端午节的仪轨。比之旧年,今年北直隶、山西等处早春都是一阵旱,我们宫里总把事情办得轰轰烈烈,着实伤了百姓之心!” 谢尚宫一听这话不对劲,跟着众人都俯下身子趴在地上。 鲁尚宫声调逐渐升高:“你们都是宫中女官,于情于理都是有身份的尊贵之人,太祖皇帝昭明皇后有言:莫忘百姓饥寒之节,此诚当日妾与陛下同处也。这句话还写在锦囊之中,挂在皇后娘娘床头时时观看。昭明皇后乃是天下第一的慈母、圣母,上面娘娘都有这样的心思,你们下面之人,怎能体察不周,肆意妄为!” 谢尚宫跪着就听见后头高司言嘟哝了一句:“莫不是要提去年中秋节的事儿?”谢尚宫往后踹了她一脚,要她闭嘴。 鲁尚宫紧接着道:“皇后娘娘说了,这几年来宫中开销太大,用的内帑银子一年比一年多。几年之前,娘娘已经经常提点你们,用度节俭,不要奢靡浪费,你们却屡屡阳奉阴违,说你们几句,都是一箩筐的话。皇后娘娘仁慈,并不加以责罚,如今看来,竟非要宫里大乱不可!” 鲁尚宫从桌上说罢甩下一本账簿,正正甩在了郑尚仪的跟前。郑尚仪哆哆嗦嗦拾起来一看,是不久前册封后妃时候的账。这是尚仪局和尚宫局同定的,当初还问了鲁尚宫怎么办,鲁尚宫说大办。她便按着大办的度来弄。 还没等她想明白,鲁尚宫已经一脚走到她的跟前道:“郑尚仪,今年虽说册封仪式要大办,可这一项你竟动了八千两银子,韩王册封,户部批出五千两2,有的大臣已经说是过费了,你们倒好,一弄八千两,内库成了你们家开的了。娘娘正是为了节俭才将亲王册封与后妃册封放在一块儿办,你做下面的人,竟不能体会娘娘用心,该当何罪!” 这话说得她敢怒不敢言,只能低着头含糊地说了一句:“奴婢知错。” 鲁尚宫知道她不服,但话已经放出去了,自然也没有收回来的道理,今儿个摆明就要把她们这些纯妃、德妃羽翼下的人赶走,拿住了把柄还能放松?于是又装作怒道:“奉皇后娘娘旨意,凡做事不谨之人,俱当以宫规论处。” 此言一出,众说纷纭。 鲁尚宫便一个个报名字,将纯妃、德妃的人报了一半留了一半,而诚妃之人一个都没说,这用意已经很明白,也很巧妙。 虽说谢尚宫知道唇亡齿寒、温水煮蛙,但这些个女官未必都知道。皇后分明是分化她们,先搞掉一半的人,剩下那一半总有些心存侥幸之辈,便顺风倒向皇后,伸过头来再被她咔嚓一刀,真真一个高招。 若皇后一下子把她们连根拔起,众人狗急跳墙一闹起来,鲁尚宫也压不住,脸上一定难看。现下一半的人都没事儿,加上还有诚妃的人,她倒一句话不敢说了。 鲁尚宫看下头没什么动静,就接着说道:“但念你们都是宫中奉事过多年的女官,身份甚高,故而网开一面,放归乡里,每人都可关取半年俸禄,娘娘圣德优容,你们应当感谢才是。” 当时鲁尚宫气势太盛,加上身边的人也被分成两半,谢尚宫不便与她争锋,只能磕头道:“谢娘娘恩典。”可心中忌恨不已,非要把这口气出了不可。 “员额出缺,娘娘圣裁以后,着令如下人等递补入列:王女彤飞补入尚宫局司记司,为正六品司记,升尚宫局典言周女丹宜为尚宫局司言……” 这听下去,要么是皇后自己人,要么都是诚妃之人,谢尚宫闭着眼睛,听鲁尚宫把话说完,心中盘算着下一步的计划。 好不容易挨着出了尚宫局,在大门口众人就憋不住了,拉住谢尚宫一个劲儿的哭。谢尚宫看事不宜迟,便把她们都偷偷叫到自己的处所去了。 被削官的女官们还惊魂未定,谢尚宫命人泡了几吊茶来,给她们镇镇精神。 这次被夺去职务的包括尚宫局的司记苏撷药,司言洪喜宁,司簿周川药,司闱管玉皋,尚仪局的尚仪郑端仪与司籍唐晚襟。 看着这些往日的心腹都唉声叹气,谢尚宫不无感慨地说:“我入宫四十多年了,做了十六年的尚宫,先皇后在的时候伺候先皇后,万无一失。先皇后走了,各宫上头娘娘没有一个不说我好的,如今却落得这样的下场,叶落知秋,前几日就把我赶走了,你们自然也差不多了。” 苏司记忙说:“这虽是皇后娘娘的意思,可皇后娘娘也未必没有办错事儿的时候。她待人如此刻薄,令人寒心。尚宫大人年纪大了,说什么站姿不正,这都是歪理借口,我们只认您是我们大家的尚宫,谁都不能变的。” 谢尚宫看她这样说,顺嘴又接着道:“你们这样的心意我是领了,只是这也未必是皇后娘娘的意思,她身边小人那么多,难免一句两句挑唆,要把我们都赶走。” 一听赶走,众人又伤心起来,连茶也喝不下,搁在桌子上哭泣。这个说自己入宫三十年从没遇到这么没天理的事儿,那个说自己入宫多少年没见过这么胡来的,个个摆资历不甘心。 谢尚宫顺势而导,跟着她们说:“皇后失德也是我们的责任,我们总要想个办法儿纠一纠后宫的风气。” 说到此处,众人都彼此相顾,没个主意。洪司言问道:“皇后娘娘是宫里最大的,谁还能动得了她老人家?” “砰”,谢尚宫一拍桌子,吓了众人一跳:“你怎么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皇后娘娘怎么就是宫里最大的人了?” 她上头,还有皇上呢。 这话虽没说出口,但众人已经心领神会。与其与皇后缠斗,不如绕开皇后去找皇上。可是皇后素行谨慎,也很难抓住她有什么把柄。为此几个人又犯了难,可谢尚宫却胸有成竹地说:“凡是人,哪有不犯错的时候,就算没有错,只要皇上觉得她有错,那就是有错了。” 这话说得众人心里痒痒,纷纷半站起来靠近谢尚宫问道:“尚宫大人,这话我们都听不明白。” 谢尚宫得意地一笑:“寻常错处有什么打紧,皇后娘娘说这是内命妇的事儿,皇上管不得,皇上也不会去管,关键是得让皇上觉得娘娘跟朝廷什么大事儿有关呢。你们想想,眼下皇上最头疼,最忌讳的事儿是什么?” 洪司言眼珠子滴溜一转道:“莫不是……皇太子?” “咱们得给皇上提个醒儿才好呢。”谢尚宫已然是胜券在握的样子。 第五十六章 瓜瓞之喜 自上次御园校射、武英殿例讲之后,理王很得皇上喜爱,连日夸奖,又下赐许多宝物和书籍。一看理王得势了,王妃陈氏一家和琴袖一家脖子也伸长了些,走路还生风。 如今哪个人不在萧表之前,萧老爷长萧老爷短地叫着,户部里的小官儿们常常来巴结,萧表之一家头一回尝到什么叫门庭若市。 琴袖担心父亲一下子上天,有些冲昏了脑袋,急忙去信告诫不要做贪赃枉法的事,萧表之也急忙回了,自称绝不藏污纳垢,也不轻易收人好处。 琴袖还不放心,也敦促母亲多多看住父亲,他这人一朝得志,恐怕犯错,谭氏回信答应下来琴袖才稍稍安心。 这头稳住了父母,理王这头却稳不住了。 这些天来理王府拜会的人很多,一些乱七八糟的清客相公都来吹捧着,王府长史司添了很多官儿,新来的长史叫做潘梧宾,字凤臣,带头天天拍着理王爷马屁。一会儿论武,说什么雄姿英发,似乎当年周公瑾;一会儿论文,说什么笔力雄浑,王羲之有所不及。 理王爷才练了几个月书法,虽然初具规模,架势是有了,但下笔功夫还不深,力道短少,气韵不足,比不上王羲之一根手指头。 昨儿个临了一帖《兰亭序》,潘梧宾说,这是远超唐宋名家的大作。琴袖拿来一看,字写得龙飞凤舞、杂乱无章,布局散漫,哪里有半点魏晋之风,她素习右军书,看了这帖,气得肝疼,一把扔到理王的脸上说:“王爷就拿这种东西跟王羲之比吗?” 以前,她每板着脸说写得不好,理王爷都按照琴袖吩咐,每天继续苦练,可如今琴袖说他写得不好,理王竟然一句话不说,默然不应。 显然是心里不痛快了。 原来,他从来没享受过被人人前人后那么捧着的滋味,自个儿有些飘了。琴袖大哥萧缮去京营赴任,临走前还嘱咐他不要忘了习武。没想到萧缮人刚一走,没个两三天,竟然睡起懒觉了。 不习武也罢了,李沛一早来叫他读书,他竟道:“你只是别驾,又不是教授。今后不必劳你教我了。” 这话说得李沛甚是寒心,只能跑去跟琴袖说如此如此。琴袖听后,又气又叹:“他必要重重地摔在地上才能幡然醒悟了。” 这日方用过早膳,琴袖已在房中习字了,她陆陆续续练了些字,没想到理王蹑手蹑脚进了门。一看他来了,琴袖背着他道:“我们书圣来了,妾身可不敢见。” 理王不好意思地说:“昨儿是我不好。” 琴袖一听,心里舒坦了一些道:“王爷来妾身处做什么?” 理王看了看琴袖脸色,原本冷冷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宽和的样子,就嘟嘟囔囔地问:“玉卿,孤能问个事儿么?” 琴袖握着笔,笔尖似乎流水倾泻一般,在纸上淌过潇洒的字迹,她头也不抬回道:“王爷问吧。” 理王舔了舔嘴巴,便问:“我知道你与皇后娘娘走得近,可否问问皇后身边的宫人,父皇都喜欢什么?六月十八便是父皇的生辰了。” “啪”,琴袖重重地把笔敲在笔山上,抬头抿嘴瞪了理王一眼:“你就这样赶着做皇上的好儿子?送礼就能博得圣心吗?” “孤就是想想……” “想想?”琴袖看着理王,心中无比痛惜,“我看你是被人捧着昏了头,连当初你母亲怎么死的都忘了。” “我没忘!”理王爷吼了一声,粗了脖子红着脸,这是他头一回对琴袖这样大呼小叫,“你别总是拿母亲来压我,父皇已经让人把她迁出宫女的坟地,以才人的礼仪重新下葬了。” “所以你就心安理得了?”莹莹泪水已经在琴袖的眼眶里来回滚动,“所以娘十几年的痛就一笔勾销了?好,行啊,你就安心做你的理王爷,被人捧到天上去吧,哪天摔死了别来找我!” 说罢呜呜呃呃哭起来跑出了房门,理王却不追,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叉着手生闷气。正当他怒火冲天的时候,一低头竟看见桌案上那一副琴袖的字。 她也临了一张《兰亭序》,才写了一半。可那些字浩然一气,龙蛇走陆。惶疑之处,若惊瀑流下,滂沱喷薄。险绝之处,又如渴鹿奔泉,挥毫即就。风流之色,呈于纸上;洋洋之气,显于字间。跌扑纵跃,苍劲多姿,就算他习字才几个月,可也看出比自己写得好上百倍不止。 理王的脸又一红,可这并非因怒有变,而是羞赧之色。 他猛然惊觉自己这些日子确实被人吹捧得昏了头了,他把那张字拿走跟自己写得又一对,更觉得惭愧不已,深觉以潘梧宾为首的长史司属官实在害死自己了。 可是,他神智开明之后,也稍稍要面子了。这样一会儿发怒,一会儿去跟琴袖拉下脸道歉,他还真有点做不出来。 左右彳亍之下,只能先去跟李沛赔个不是。 李沛昨日也被他说得不尴不尬,今日早上也不敢叫他,所以在书房看书,听见什么人路过书房哭鼻子,才出去看,就见萧良媛抹着眼泪往花园那里跑。 他也自跟去了,却不想跟追她的小呈撞了个满怀。 二人掸去身上的灰尘,都有些不好意思。小呈道:“良媛受了委屈,快去看看她。” 李沛忙道:“哎,哎。” 二人又追上去,直追到花园,琴袖躲在一树稠李下一个劲儿地哭。稠李垂下一叙白花,淌到她鬟发之上,似乎在她的发间留下了一痕淡淡的雪意。 小呈一下呆了,直上去拍了拍琴袖的肩问道:“良媛,您怎么哭了?” 琴袖摇了摇头不肯作答,李沛却拉了拉小呈的袖子道:“让良媛在这里哭一会儿吧,恐怕受了王爷的气了。” 小呈眨着大眼睛问道:“王爷怎么了?王爷待我们良媛再好没有了。” 李沛道:“王爷这几日很荒唐,恐怕伤了良媛的心了。” 小呈上去一把拉住琴袖的手道:“良媛既受了气,我们就回良媛娘家去,谁敢拦着我们不成。” 李沛一吓,上去也拉住小呈道:“使不得使不得,这传出去可不好听。”哪里想到小呈硬是要甩开李沛的手,争抢之间,把那稠李垂下的白花也蹭落了一地。 小呈叫道:“你懂什么,这是我们姑娘家的事儿。” 李沛却一味温和地劝说:“我的好姑娘,还是饶了良媛吧。” “不行,就是不行。”小呈还是撅嘴不听,“在家哪能受这份儿气。” “噗嗤”一声,琴袖破涕为笑,忽然抚下小呈头上那一片花瓣,摸了摸小呈的头道:“你看看,你看看,还没出阁呢就这么厉害,今后谁敢娶你呢?”说这话时,李沛忽然放下了抓着小呈的手。 小呈也莞尔一笑:“我生一副龅牙,本来就没人娶,既没人要,就伺候良媛一辈子吧。” 琴袖轻轻点了点小呈的额头:“说什么傻话,我哪里要你伺候一辈子,我可不想烦死,还是趁早甩了你这烫手山芋,丢给那个谁吧。” 这话说得李沛低下了头。 小呈余光之中看见李沛拘谨的样貌,也自低下了头。 琴袖展颜露出一个极美的微笑,在这稠李花下,将两个人的手按到了一起说:“我早看出来了,当初小呈救过李先生的命,那就是几辈子修来的缘分,你们若能成双成对,我也很高兴。” 可是,小呈却抽回了自己的手,脸上忽然淌下了几滴清泪:“奴婢……奴婢生得这样丑……怎么能嫁给李先生?” 李沛却忽然夺过小呈的手道:“谁嫌你丑?人生在世,若能得你这样的妻子,是天大的福气。” 琴袖一拍手道:“好,既然你说出这话了,我就把小呈交给你了,我是你们的媒人,今日就在这稠李树下,你们共约婚姻,指天发誓。” 李沛便拉过小呈的手,二人对着那丛丛芳花,约定患难与共,永结姻缘。 办成了这一桩大事,琴袖也很高兴。琴袖从李沛言行之中看出,他是一个可靠之人,而且绝非凡俗,日后前途恐怕不可预料。只是如今被人陷害,权栖人下而已。 若是他待小呈能一本初心,小呈何愁日后会吃苦呢? 如此一来,她也稍稍宽怀些,可是看李沛这样真诚,反倒更生理王的气了。后来几天,自己关在房里也不肯见他。 没想到理王竟也没来致歉的意思,弄得琴袖更是生起气来,郁郁寡欢。其实理王站在她房门前多回了,只是当日没道歉,一日比一日羞于启齿,到最后竟话都说不出了。 琴袖也不知怎得,原是生气的,可过了几天她身上也懒懒的不太爱动了,白日里坐着还能打瞌睡。 五月将至,外头春风偏柔,她坐在榻上看书,听得唧唧偶然两三声鸟啭,一股倦意涌上来便在榻上睡着了。小呈进来换茶,看见她睡着了,轻轻给她盖了条毯子,默默在旁守着她。 也不知怎得,花霰这时候来了,拉住小呈道:“你知道么?皇上今儿赐了大宝贝啦。” 小呈摇摇头,用手指竖在唇前,悄声说:“良媛还睡着,仔细吵醒了她。” 花霰忙压低声音,在她耳边嘀咕:“今年东海捕到一条鲸鱼,献给了皇上,皇上今儿赏了王爷一块鲸鱼肉呢!” 小呈本来贫苦人家,自然听不懂,便问:“鲸鱼是个什么鱼?” 花霰道:“那是海里鲲一样的鱼,比我们王府还大几寸哩。” 小呈眼睛快蹦出来了,吓道:“有这么大!” 花霰道:“那肉绷绷硬,哪里像是鱼肉,倒像是老虎肉,厨房正做着,也不知做出来是个什么味儿。” 小呈笑道:“越发胡说八道,你又没吃过老虎,哪里知道像老虎肉。” 花霰道:“说了你也不信,王爷吩咐厨房,做好了就给良媛这里端来,你快伺候伺候良媛起来吧。” 小呈应了就转身轻轻呼唤琴袖。琴袖迷迷糊糊睁开眼睛问道:“怎么了?我睡了几时了?” 小呈道:“良媛才睡下,今儿皇上赐了王爷一块鲸鱼肉,王爷说一早给您送来。” 琴袖冷言冷语:“王爷自个儿吃就是了,我这样的身份,哪里配吃这个?” 小呈道:“王爷一番心意,奴婢看了几日了,王爷都站在良媛门口想道歉,就是不好意思说。” 琴袖还想说什么,可花霰已经喜滋滋开了门笑道:“萧良媛,好东西来了。” 厨房的吴妈妈、李妈妈,端着一个青釉鹧鸪斑凤纹大碗,笑眯眯进了来道:“请良媛的安,王爷叫奴婢等给良媛先尝尝这鲸鱼肉的滋味。厨房也是头一次做这个,若是做的不好,良媛该骂的就骂,多少给咱们提个醒儿。我们这样没眼力界儿的没见过这样的东西,请良媛给我们说道说道,我们也好学习学习。” 琴袖看她们端进来了,也不好拒绝,便冷冷地说:“端上来吧。” 吴妈妈恭恭敬敬端到桌上,李妈妈双手奉上一双金镶玉的筷子,琴袖看碗中一团黑黑的鱼肉,也不知她们用的什么酱,忽然肚子就有些难过。 但毕竟众人都看着,她也只能忍着夹了一块,才吃了半口,忽然捂着嘴猛得呕吐起来,吓得在场众人连忙搬痰盂的搬痰盂、捶胸疏背的捶胸疏背。 小呈忙朝吴妈妈道:“你这肉怎么做的,良媛怎么吃坏了。” 吴妈妈也是一万个委屈,就问:“事前我们也偷偷尝了几块,都觉得好吃的。怎么良媛……” 小呈拍着琴袖的背,琴袖还一个劲儿地吐,小呈骂道:“还愣着做什么,快把良医叫来呀。” 吴妈妈点头,赶紧去请良医去了。 第五十七章 玉燕投怀 理王长史司如今添了两个新的良医,一个叫吴首荣,表字伯观;一个叫崔丹诚,表字子忠。吴良医是从惠民药局调来的,崔良医是从太医院从良医所里挑出来的。 今日该崔良医当差,一听王府里头良媛吃坏了东西,匆匆往那头赶去。刚到了涣香阁,里头的人大呼小叫的直闹起来。 崔良医不敢怠慢,步子紧了待徒弟进去,刚要磕头就听见小呈说道:“良医快别拘这个了,良媛才喝了两口冷水,又吐了!” 崔良医道:“良媛手且伸出来我探探脉。” 小呈开了床帘,往里头一看,琴袖吐得脸色发白,才把手轻轻扶住托出帘子外,手腕上盖了一条帕子。崔良医跪在地上轻轻按住脉,边按边皱着眉头。 忽然,他脸上有惊异之色,跪在地上拜问道:“良媛这几日是否时时困倦?” 小呈道:“倒是有的。” 崔良医又问:“良媛溺溲1一日几回?” 小呈想了想,倒也没仔细数过,只是这些天稍多了些,一日七八趟也有,就如实说了。 崔良医再问:“良媛信期如常2否?” 小呈这个不知道,便开了帘子趴在床头听琴袖回话,琴袖吐过一阵精神稍稍好些,就轻轻说道:“似乎有许久没来了。” 崔良医这才往床头拜了三次道:“恭贺良媛玉燕投怀,梦熊之喜。” “什么?”琴袖挣扎着起来,被小呈赶紧扶住背,她也难抑激动之情,问了好几遍,“怎么回事?” 崔良医笑着说:“良媛大喜,有了。” “啊呀!”这话一出,满屋都是恭贺之声,下跪的下跪,讨喜的讨喜,一片恭喜贺喜,琴袖笑着笑着,眼泪都出来了。 吴妈妈道:“我这就去告诉王爷。” 小呈一把拉住吴妈妈道:“你倒会赶这个巧,得了好处也不给我们沾带些。” 吴妈妈咯咯直笑:“有了好处,定请你吃一会子,哪敢自专?”说罢跌跑出去了,才没一会儿,王爷已经飞跑过来了。还没等大家恭贺,一把把琴袖抱在怀里,怎么都不肯分开,就是“玉卿”、“玉卿”地叫。 琴袖轻轻拍了拍他的背:“众人都看着呢,王爷这样像什么?” 小呈一旁笑道:“像个猴子抱树。” 虽话说得没大小,可众人都欢喜疯了,大家都笑起来,王爷也笑个不停:“这是棵生金生银的树,我一辈子抱着。” 琴袖推了他一把:“净成个财奴了。” 王爷抚过她的脸庞,笑道:“都是我不好,惹你生气了,我也自知有错,很想和你赔不是的。”琴袖看见众人都在,未免笑话忙说:“这些话就别说了。” “哎,哎,都听你的。”王爷一高兴,坐都坐不住,一会儿坐在床头,一会儿又站起来走东走西,忙道,“吴妈妈,快,快去厨房预备着,把什么好酒好肉好菜,我们府里有的,金山银山也摆出来,我们一块儿乐一乐。” 吴妈妈喜道:“这就去,这就去!” 琴袖微笑地拍了拍理王的肩膀:“你也太欢喜了些,怎么忘了入宫去告诉你父皇、母后,先想着摆酒请客了。” 理王一拍脑袋笑道:“我都高兴糊涂了,对,对,快叫魏芳,让魏芳去宫里说一声,明日我带你入宫去见父皇、母后。这是我头一个孩子,一定,一定是个小世子。” 众人也忙附和道:“若是生下世子,又是一桩大喜。”于是彼此纷纷讨喜钱、讨彩头。王爷也乐昏了头,大言不惭说:“库里什么上色的尺头,依样摆出它来,上下无论贵贱,每人一份。” 琴袖看见众人欢呼雀跃,笑声不断,也不便扰了他们的兴头,只能任王爷这里各处赏人。 这样的好事儿自然不胫而走,没一两个时辰,弄得周围各户都知道了,理王府内大办酒席,凡路过的都给吃酒吃肉,连外头乞丐只要说萧良媛万福,就能分上几个铜子。 这一闹弄得附近那些讨饭的都一窝蜂拥来了,一人一句萧良媛万福,钱是哗哗哗往外头倒,琴袖听说闹得太大了,这才命人赶紧把门关了,收了手。 自然,王妃陈氏那里也是知道了,下人们欢欣鼓舞,在王府里大摆酒席,吴妈妈还跑来贺喜,浑不觉她脸色怪异。 “娘娘,这萧良媛有了,大家都乐着呢,王爷请您到正厅吃酒呢。” “知道了。”王妃冷冷地说,但面上还是狠挤出一丝微笑。 吴妈妈说:“王爷说啦,若是生下个男孩儿,立马奏明了宗人府,封他做世子。” 这话说得陈氏的脸立刻拉了下来,侍女明珠骂道:“说什么呢!仔细你这张烂了舌头的嘴!” 吴妈妈一下知道说错话了,忙自己扇了自己耳光:“瞧我这张狗嘴,吐出象牙来了。” 陈氏道:“你去回王爷,我过会儿就去了。” 吴妈妈应了,悻悻而出,刚跨出房门就朝里头白了一眼,吐了把舌头:“自己也不瞧瞧自己什么样儿,老黑鸹子插孔雀翎,也想充凤凰么?” 她一路走出去,一路众人都在欢喜叫嚷。原来,王爷赏人只说是萧良媛赏的,下人们得了便宜,上上下下都在说萧良媛的好。 原先那几个妈子给过萧良媛不好看,后来萧良媛没找她们算账,已然是拜服其下。现在她怀了孩子日后生下世子,那就是府里说一不二的贵人,个个都把她说得跟菩萨一样。 这个说:“要说我们萧娘娘菩萨心肠,所以神啊佛啊感应了,我亲耳听萧娘娘说她一个月前做过一个梦,观世音菩萨往她怀里塞了块这么大的玉,萧娘娘说太沉了太沉了托不住,可还是接住了,这不就有了。” 这是瞎编乱造的话,但这会子听起来格外真。吴妈妈都听得一愣一愣。 那个又说:“看她那种举止做派,就知是个正牌主子了,倒是上头那个大的,没个夫人的模样。” 她们所指的自然是王妃陈氏了,与陈氏相比,琴袖从小家教很严,故而举动风雅,气度不凡,是有贵族的样子。加上理王如此宠爱,皇后娘娘青眼相加,下人们自然老早见风使舵,哪有一个不说她好。 相比之下,王妃陈氏竟越发被人挤兑在外,原先成天围着她的妈子们渐少在她房里走动,如今别说不来,连使都使不动那些老妈子、嬷嬷们了。 郭嬷嬷被冷了许久,逃回自个儿侄子家住了几个月,听说萧良媛怀妊,带着几个侄儿,提着两吊大钱、一只整猪、三只整羊也屁颠颠来恭贺。 琴袖也赏了些金银首饰,一只燕子风筝,郭嬷嬷连连说:“这是大家的气派,旁人比不得的。”哪里想着为什么送她风筝,琴袖只是叫她有多远就走多远去了。 郭嬷嬷不懂这个,还欢喜得什么似的。 次日一早,理王一家子就去进宫拜见皇上、皇后,两宫都很高兴。皇上赏了文绮三十表里,白金一百两。皇后赏了琉璃盅、珠花钗、尺头、如意、扇子等物,一行人高高兴兴回去,只有陈氏一人坐在轿子里独自垂泪。 愈是这样没见识的人,愈是怕别人瞧不起她没见识。琴袖几日以来,虽时时来看她,与她说说话,她却觉得琴袖是施恩于她一样,愈发暗恨不已,如今泪所不止,只能回府后叫来侍女明珠问道:“先前妇人们吃什么东西,胎就不好了?” 如今众人都离她远远的,唯独明珠还能在旁解劝一回。听得这话,明珠惊怔了,问道:“娘娘这话怎么说的,她的胎要是要闪失,不是我们做的白赖我们,我们也完了。” 陈氏想了想,一拍桌角,把手拍得生疼:“我就气不过,随口说一句,我听人说,京外有个清秋观,里头有个长老很会弄法术,诶,你说,我们也不是害她,你去求一张符咒来贴在她床底下,让她生个女孩儿就是了。” 明珠一听,越发是胡说八道了,拉过陈氏的手给她前前后后揉搓按压,又道:“娘娘听人浑说,那是不正经的人瞎了眼随口捏舌3扯出来的。信口诌出的哪里当真?就算他真有这么个长老,姓甚名谁还说不通呢。” 陈氏摇摇头,歪嘴说道:“你这个不懂,他是度外之人,远了红尘是非的,那些个寻常人哪里晓得他的去处?我就听说他姓张,叫什么张千秋,你就叫他张天师、张仙人。我是听几个夫人说起过,灵得很,不是一把子撩丁4甩过去,他是万万不肯画咒的。上回我老陈家邻居花了几十两,求了他的咒保胎用的,我就想保胎、变胎也都是一样的。” “您那邻居都是几门子哪里冒出的老亲,根本也不是陈家的人,看您富贵攀连上的,哪里信他们吊嘴吹牛皮?一张咒几十两,写在金纸上也没这么贵,他们哪儿来这个闲钱弄这些?” 明珠只到底不信,倒把陈氏为难了:“你就帮我打听些,有没有也罢了,若是外头说不灵了,那就罢了,碰上死耗子不得道的,自然我也不出这个冤枉钱。但神仙的事儿你不得不信,我听人说,宫里的娘娘们都是拿这个你斗我,我斗你,弄死了好几个呢。” “照您这么说,理王爷早被人弄死了,皇上还呱呱十二个龙子呢。”虽如此说,也拗不过陈氏,到底被她塞了二十两银子,赶去清秋观问道去了。 第五十八章 访道清秋 却说明珠拿了二十两银子欲往清秋观去,可因王府连日进宴,她也脱不开身,过两天又是端午节,她忙着结络子、洗粽叶,本来服侍王妃的贴身侍女,王妃失势,人人也都看着踩上一脚,净挑些累人的活计给她做。 她倒也不埋怨,只是王妃那里短了人难免要抱怨。 可出乎意料,王妃陈氏听说她去洗粽叶,并没有骂人。其实,她虽然光火却不能发作,因为今时大大不同往日了,琴袖怀了孩子,她那头可是风光无限。王爷几日高兴,连觉也睡不着,粘着琴袖就没离开过。 这时候她发脾气,这叫自讨没趣,若被再王爷骂几回,她人前人后脸都得丢光了。于是只能暗压下自己毛躁脾气,充作一副贤良的样子,去看了琴袖一回,说了些好话。 可是自己的侍女明珠却被人欺负,她也心疼。一日下午也找个空当,搬了盆水到廊下,把明珠叫来跟她一块儿洗。 明珠惊道:“使不得,使不得。” 王妃陈氏用粗胖的双手把她按在连栏上笑道:“没事儿,俺又不是人家金窝窝生,银窝窝养,俺以前吃过的苦多了,什么活计没干过?当了两三年王妃自以为得脸了,也放肆了,现在才知道,当初也不过做了一场梦。现在人家得宠,我‘重操旧业’,也不臊这张脸。” 说着拿起一张粽叶,在水中淘了两下,拿了个刷子,刷刷几下,粽叶便光亮干净,动作很是麻利。明珠笑道:“您倒是比我们下人还做得好呢。” 陈氏也笑:“你知道什么,我打小什么不干?洗衣、做饭,还下地干过活儿呢,一个人背着一大筐子柴火,从京西香云山一路就背到家,十几里的路呢,这才每天吃得多些,如今倒这样宽胖起来。” 说着一手把粽叶分清了放在一个空的盆子里,又道:“你们都知道我老爹早死,也不知他怎么死的,到底是因为不正经,得了花柳又没钱治,俸禄吃光了还到处赊账,一屁股债。好在仗着他还是个什么狗屁的观察使,人都不敢动他,就由他去呗。” 明珠听得出神,看着陈氏流汗的侧颜,不禁问道:“后来呢?” 陈氏笑道:“后来?后来就走了,我那兄弟陈需金承了爵位,降了一等做采访使。前头债还没还清呢,就拿俸禄出去赌钱,赌得精穷了,还被人告了,他怕人讨债,甩下一大家子人逃在外面三年没回来过,下人们眼看跟着他没福,一个个跑了,留了个瘸腿老妈子,三灾六病的,还得给她治。还有两个小家子,因还小,死了爹娘没处去,也留着。” 明珠原多少知道些陈氏的家世,好歹哥哥也是有爵位的,却不知道她自小这么凄惨,比起自己更甚。明珠好歹也是王府里的家生子,虽说王爷当初也不得宠,待下人倒是任意。她娘活着的时候跟郭嬷嬷很要好,故而打小王府里长起来,没吃过什么大苦。 她因想得出神,王妃陈氏把手往水里一伸,用手指往她脸上弹出几滴水花,她才忽然发现自己倒停下手里的动作了。 陈氏笑道:“怎么了?小崽子听得愣了?” 明珠笑嘻嘻拿着手肘揩了一把脸上的水珠,笑道:“倒是奴婢这样的人,没吃过这种苦。” “那是自然的,你怕是还没我吃的苦多哩。”陈氏又说道,“我那王八兄弟不在的时候,头两年还有些积蓄,卖了宅子还了些债,一家子紧巴巴过也凑合。到了第三年那可是撑不住了,嗷嗷那么多张嘴,全是我一个人养活的。 我那时候才十三岁呢,乡下的地没人打理,我跟几个小家子没日夜种出来,不然一家子没饭吃,好容易熬过了一年,那无图1兄弟回来了,我想这下好了,我们得救了,哪想到回来的不是亲兄弟,回来的是尊太岁。千手不动,只知道骂人,什么活都是我一个人干,好不容易攒了几个钱,还没见影儿呢就拿出去赌,又把家里赌得锅子里都能见耗子了。” 明珠听后,喟然一叹:“好在您来了王府,不然日子也忒熬煎人了。” “熬煎也得过啊,我这样的家,从小读过什么书?人家大家闺女都是佛一样的供着,什么琴棋书画,什么不学。我们哪懂得这个,认得两三个字还是老账房教的。当初也不知走了什么运,或许是烧高香烧得太诚,皇上竟挑了我嫁给理王爷,册封使来了我还以为人家诓我的,把人唏哩呼噜一顿臭骂轰了出去,差点没被人笑死。后来总算是嫁进来了,说了也不怕你笑话,我来王府头一个月拿分例,拿了十两银子,吓得我手都软了,从没见过这么多钱。” 明珠听后咯咯笑起来,刚笑到一半,陈氏却凑近了些道:“诶,你端午节后,带着银子去一趟清秋观。”明珠顿时收住了笑,只是默默地点头。 既然她这样几次吩咐了,也着实不得不办。端午节后众事稍息,她便挑了一个黄道吉日,出门往京郊去了。 一路走,明珠一路打听,这郊外的寿光山上还真有这么一座清秋观,里头确乎有个道士姓张,有些本事。 明珠将信将疑,雇了一辆车就往寿光山去。马车骨碌碌一路颠过去,明珠却开了车帘,朝周围景色望个出奇。 皇城如此繁华,可出了城却遍地都是乡野之色,回头一看是一片喧嚣,往前望去却又是一派疑花弄影的山色。暮春之际,一座座青黛的山上,抹上了一丝丝青碧,可红粉交辉的样子依稀可见,好似在那头上插着两三支珠花。 马夫声声的长喝,似乎是极有规律的。三声短,一声长,鞭子下得匀,马也不顾周围的景色,直往寿光山去。 忽然半道马停了,“咚”得一声震得明珠没吐出来,于是朝前喊道:“怎么御车的,停的这么没道理。” 马夫朝她笑笑:“今儿早上料吃得少了,这会子这畜生肚子饿些,姑娘若不急,且等它地上吃一会子,饱了就走。” 明珠骂道:“妈拉巴子的,你鞭子不落了,它饿了自然要吃草了。你就算计我是个丫头欺负我,向我讨几个钱花罢了。” 马夫看她厉害,一时也犟她不过,一甩手就又呼啦啦响鞭子,直坐到寿光山脚下,马夫朝她喊道:“姑娘,前面就是寿光山,上不去了,你自个儿去吧。” 明珠下了马车,往山上那么一瞧,满山苍翠,鸟啼时闻,于是往兜里掏出六个钱,扔在车上道:“回程我先付你一半的钱,你先给我等着。” 马夫应了,明珠才往山上看去,寿光山倒并不是很高,就是古木参天,泉水潺潺,虽然很是静谧,但扰人耳目,看不清楚道观在哪里。幸而山脚一径是台阶,看来留着给人找的。 由是,她又有些不信了,若真是隐居深山的道士,哪里想得到修这样好的台阶供人来寻呢,可妃命在身,她也只能拾级而上,前前后后绕了十几个弯,终于看见一幢白墙黑瓦的房子伫立在半山腰上。 她走进了些,还未敲门,却看见门半掩着,她从门缝朝里望了望,竟被唬住了。 原来,里头已经布了一个坛,正中一张大供桌,上头摆着老君的牌位,又陈牺牲、香炉、令牌之属,两边挂着令旗、旌纛,四周贴满了符咒,地上一张步罡毯。 一个老头子口中叽里咕噜念着咒语,手里拿着一把金钱剑,一旁弟子叮咣叮咣敲铃、打鼓,正在明珠偷看之时,那老头子“轰”得一声口里喷出一团火焰,火光直往天上冲,吓得一旁几个穿着绸缎的人闪在一边,瑟瑟发抖。 这一团火焰高升,也把明珠吓得够呛,更不敢进去了,且看他如何作法。忽然他两眼怒目圆瞪,朝一个地方直戳过去,嘴里叫嚷着:“恶鬼!你哪里逃!” 说罢一剑往那些来客身上戳去,吓得那些人抱成一团,给他连连磕头。老道士也没说什么话,只是朝空中一抓,大喝一声:“呔!你还想跑,你逃得过你天王爷爷么!” 众人看见他,两眼都直了,哆哆嗦嗦,朝他拼命地拜,一边拜一边叫:“张天师,张大仙。” 那个“张天师”把左手往前一伸,手里似乎拎着一个什么东西一样在他们眼前晃了一晃,哈哈大笑道:“你们瞧瞧,这是什么?” 一个人说:“这……什么都没有啊。” 另一个道:“废话,咱们肉眼凡胎的,哪里看得见这个?” 张天师又狂笑起来:“这是给皇后通风报信的小鬼儿,被我引到此处,一下擒住了。” 那些个人虽是男人模样,却声音绵软似乎女人,明珠还有些怀疑,不料其中一个就开口了:“大仙,这小鬼儿说了什么?可否也让咱们这些凡人听一听。” 张天师一剑挥在左手下方数寸之处,恶狠狠地说:“呔!你想谋害纯妃娘娘?说,你都算计些什么?” 忽然也不知道小鬼说了什么,张天师对空点头连“嗯”了好几次,然后说道:“我都明白了,只是这是阴间的事儿,说给你们听不大好,恐怕有灾祸之虞。” 那些人忙把一张银票一样的东西奉上道:“大仙,小的们听说这破财能够消灾,不知可否让我等听上一听。” 张天师忙道:“胡说八道,这破财只能消你一时的灾,却消不了你一辈子的业障。闹起来又说我们这里弄虚作假,专以人财骗人。” 这时候一个徒弟站起来赶道:“你们不要毁了我们师傅的清名,我们师傅从来不收人财,都走吧。” 忽然张天师左手手臂上下晃荡了好几下,他朝弟子们笑:“你们看,这小鬼儿还不服气想逃跑呢。” 那些个来客都莫名看着他摇摆的手臂,忽然拜道:“求仙人开恩,给我们一个法儿,让我们知道知道,这也实在是我们宫里娘娘吩咐的,我们办不好,到时候脑袋一横,脖子一抹就死了,凄凄惨惨下了阴间,又是没了根儿的人,我们听说,下面没有的,阎王爷是不收的,还请天师发发慈悲,拔救拔救,我们来世当牛做马也报答您。这辈子我们也没什么东西,就是金山银山地供着您,小的们知道金银入不了您的眼,可小的们也没别的好孝敬了。” 张天师脸上忽然慈祥起来,叹气道:“哎,你们原也是苦命的人,想不着法儿了才给了我们这些腌臜的东西,这样吧,清年,你去把我那几颗天王镇邪丹拿来。” 这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小道士朝张天师道:“天师,这丹药是您毕生心血,就是一千两也是一颗卖不得的,怎么能给他们呢?” 张天师皱着眉头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他们都是可怜人,为了办成差事,连生死轮回都豁出去了,还不快去!” 一众弟子一听,都哭得稀里哗啦,抱住天师的大腿道:“天师、师傅,万万使不得呀。” 明珠算是看明白了,那些人都是宫里的太监,这些太监跪在地上也泪如雨下,把身上一切值钱的东西都掏了个干净,什么金的、银的、玉的,什么银票,都一起奉上来道:“天师救我们。” 张天师朝那个叫清年的道士使了个眼色,清年方道:“你们记得了,我们师傅是大慈大悲,看你们可怜,这才把天王镇邪丹给你们,你们的供奉他也是不会收的,我们只是拿去救济百姓,造福众生,这颗丹药你们吃了,能听阴间里的人说话也不会有什么灾祸,就是五浊恶世出的恶鬼也拿你们没辙。而且你们死了,阎王爷看见你们的肚子里有这颗丹药,一定给你们网开一面,放你们过了奈何桥,来世不说做人,若是你们积德行善,做神仙也是有的。” 那些太监一听,喜得无可不可,朝张天师磕了不知多少的头,这时候一个小道士把一个小木匣取了过来,木匣之中放了三颗金灿灿的丹药,他们接过丹药,左右看了许久,都高兴坏了,一口吞到肚子里,又千恩万谢不提。 吃完以后,张天师便道:“你们想听这个鬼儿说了什么,你们可听好了,我只说一遍。”太监们把眼睛张得极大,都竖着耳朵、屏息凝神听张天师的话。 第五十九章 燕尾重围 张天师神神秘秘地说:“你们都听着,皇后娘娘罗织里通外臣的罪名,又以鬼道诅咒,想要谋害纯妃娘娘!” 这话说得倒是很合当下时局。 纯妃娘娘与外廷大臣有所往来是宫里许多人都知道的事儿,皇后自然老早也知道,可因为以前不得势也奈何不了她。 几天前宫里女官被轰出去好些,都是纯妃娘娘与德妃娘娘之人,皇后现在在宫里很是厉害,若是真在皇上面前提上一句半句,倒不好办了。 太监们掐指一算,求道:“可有什么解方么?” 张天师得意地捋了把胡子笑道:“有解,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在坛上设了几道咒,正正把那些歪门邪道都封了,听这小鬼儿的话,太子爷那边儿,纯妃娘娘也得留心些,皇后娘娘说不定要拿住一个两个把柄呢,娘娘应当先下手为强。” 这话说得在场的太监云里雾里,张天师只说,余话是天机,天机不可泄露,叫他们就把他的话一字不差地递给纯妃。又从袖中掏出一张符咒秘密道:“这是一张法力很强的咒,若是弄皱弄脏了,仔细你们的小命!” 这话说得太监们都吓得脸色铁青。张天师随后道:“你们记得,把这张咒放在锦匣里,若要用时,用人血化开上面两个点儿,这是日精、月精,这咒就活了。” 一听人血二字,几个人也很是慌张,清年笑道:“你们外面的人听个血字就怕了,又不要把你们宰了,怕什么?手指咬破,点两下就成了。” 一个太监遂问:“这咒活了怎么用呢?” 张天师道:“你们把咒贴在要咒的人的寝宫最高的那棵树上,风一动,树叶沙沙沙响,不出三日便是病恹恹的,半月之内若不被人察觉,就可能……”说着他用右手往自己脖子上一横,做出抹脖子的样子,吓得那些太监又连连磕头,一个胆子稍大的,小心翼翼接过符咒,放在一个锦盒内。 张天师与他们又说了些话,几个太监便拜谢而去。 明珠倒是没大听清这咒拿来做什么,就是看见太监们往这里来了,一溜烟儿躲到道观的一个转角处,没让他们看见。一群人出了门,往山下走去,明珠露出半个头,看人已不见了,才又悄悄望着门口。 忽然看见几个妇人从里头走出来,笑嘻嘻谢道:“张天师,这回真是多亏了你啊。” 张天师笑道:“哎,谢尚宫,经你保举,搭了这么一条线,我才能认识宫里的纯妃娘娘这样的贵人。” 谢尚宫太息说:“我们也是吃了皇后不少苦头,真是造化弄人,原想着能利用太子之事,来给皇后使绊子,哪里想到这人手段这样狠辣,一早刚把我们的官儿撤了,吃了午饭就把我们轰出宫去了。” 张天师闭着眼睛问:“这皇后娘娘若是知道我们道观,我们……” 这话也说得那个叫清年的小道士有些着慌,也忙问:“尚宫大人,这事儿万一败露了,咱们可是要掉脑袋的。” 谢尚宫眼角露出冷色,嘴中却含笑道:“都说富贵险中求,况且扳倒了皇后,咱们娘娘就是宫里最大的了,保你们道观香火旺上一百年,这也是一句话的事儿。再者,你们收了我们这么多好处,我们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了,我虽没有本事,到底跟厂里的太监也对过食,你们可知道缉事厂么?” 清年这时候一缩脖子,躲在张天师后头结结巴巴地问:“缉事厂……就是那个……抓人……” “那是自然。”谢尚宫谈笑自若,“缉事厂的大牢1还空着呢,抓两三个人关着也是寻常的事儿。” 这话说得张天师两只眼睛也闭不住了,好声问道:“尚宫大人,我方才那么说成么?那些太监也听不太懂。” 谢尚宫笑道:“他们自然听不懂,娘娘何等聪慧,一点就通。太子爷身边有个侍女叫做喜红,原就是皇后宫里的点红,是我们娘娘的人。只要娘娘撺掇她跳出来说自个儿是皇后派去监视太子的,皇上圣心作何感想啊?皇后垮台那是迟早的事儿。” 这些事情,张天师本来不过靠坑蒙拐骗吃饭的假道士,自然听得也是稀里糊涂,只觉得听下来纯妃这人着实很不好惹,若是惹毛了她,连皇后都对付不了呢。 明珠在旁却已经惊出一身冷汗,拿着绢子擦了擦额头,她虽不明白宫里娘娘们斗些什么,可预感有极不好的阴谋在这个里面。于是待那些人散了,也顾不上求什么符咒,一路往山下去了。 回去路上,她想及此事还有些后怕,虽说皇后对她而言乃是天上的人,可听闻萧良媛和皇后娘娘十分要好,若真如她们所说,皇后垮了,会不会波及萧良媛、波及理王爷呢? 她越想越不敢想,只是拼命催促马夫快些送回。 等到回了王府,日已西倾,墙上照着一色橙光,明珠长长的影子蹿入了王妃陈氏的房中,与那黑漆漆的房间融为一体。 “娘娘。” “怎么样!”王妃陈氏兴奋地说,“求来了吗?那个……” 明珠噗通一跪道:“娘娘恕罪,没有求来。” 王妃陈氏方才还洋溢着喜笑的脸一下子松了下来,淡淡地问:“怎么回事儿?” 明珠便把今日所见所闻都告诉了王妃陈氏。可陈氏到底是没经历这些勾心斗角之事的人,听后居然啐道:“你别胡说,想是你没办成差事,自个儿瞎编出个谎儿来蒙我。什么纯妃娘娘谋害皇后,哪里有这种事。” 明珠再三磕头表说,可王妃就是不信,还说:“你看看,你没经过宫到底没见识,娘娘我进宫去的时候儿,看见宫里那些娘娘,一个赛过一个,个个都是顶好的人。那吃茶、吃饭,模样可好看了,你叫没见过。脸上从来都是那种浅浅的笑,我都看呆了,这种规矩气度,怎么做得出这种事儿。” 明珠看她说不通,便说:“那奴婢去告诉萧良媛一声,毕竟事关皇后娘娘。” 王妃一听,一拍桌子骂道:“不许去!你要是敢去,我一巴掌扇死你个没出息的。”王妃发怒着实可怖,明珠有些色挠,只得闭嘴不说。 · 而此时,萧良媛正在宫中教习女官呢。 皇后换了得心应手的班底才正式延请琴袖入宫,每隔五日在承乾宫推古殿开讲。 她不仅讲《女范》、讲昭明皇后事迹,也讲唐宋诗词、两汉赋文。并且旁征博引,自六经至《史记》、《汉书》,涉及很广。 女官们都听得傻眼,对她甚是佩服。有几个竟拜她为师,直至她走还恳请她到自己处所讨教学问。 讲过两次之后,满宫都很轰动,于是也有好学的妃嫔前来听讲,琴袖看听的人多了,自己就计划了讲谈的内容,若李杜诗三讲、元白诗三讲之类。皇后也亲自莅临聆听,深喜其言。 不过她已有孕在身,皇后未免她过分劳累,原以五日一讲,现命她量力自为,若是身子不舒服就蠲了讲课,待诞育王子之后再做打算。 当然,此举也别有一些原因。谢尚宫走后,鲁尚宫以侍奉皇后之身,又处理尚宫局日常大小琐事,十分辛苦。可第二位尚宫之位迟迟不能抉择,也闹得很麻烦。 诚妃自然想推自己的人出来,可皇后又担忧诚妃坐大于己不力,彤飞入尚宫局资历尚浅,一下子挑自己的人顶上去恐怕也很困难,故而头疼不已。 此时此刻,人人望着皇后,皇后也看着众人。尚宫大位出缺,女官之间早已明争暗斗不已了。 而太监那边儿多少也对女官的人事有些影响。那些个女官儿与有权有势的太监往往私下对食,大太监们又跟皇上走得很近,一个不慎,皇后就可能得罪一方的人。 譬如皇上身边的陈琼、门渊亲近纯妃,河定亲近德妃,只有个徐喜新倒没见他跟谁好,原他不过是一碗水端平,并不有意帮谁罢了。 最大的郑端是皇上自己人,唯皇上的话是从,皇后要拉拢他是绝无可能的。 这日听琴袖讲课,一时把这些烦恼抛诸脑后,可等她讲完出宫去了,皇后想起来又是头疼不已。 琴袖已经走了,想拉她来问问也不成。 彤飞去了尚宫局,熟悉局内事务还要一段时间,故而这些日子见得很少。 如今她身边贴身伺候的是凝香、秋澈、春滨三人。加上下头的妆碧、吉欣、珩儿、萱龄、朔雪五个,一共八个有头脸的宫女。 虽也都很好,就是到底没有彤飞知心。 烦恼丝不断,皇后就又以写字排解,她这几日喜欢写吉祥话,什么福寿两全、凤鸣朝阳之类,还没写完一个福字,皇上身边的太监门渊就来了。 “怎么了门渊?” 门渊朝皇后磕了个头道:“娘娘,皇上要您去乾清宫一趟,有话问您呢。” 皇后一听有话,心中到底起了一丝怀疑,一锁眉头问道:“什么话要问?” 门渊的脸上悄悄露出一丝狡黠的笑容,只是他低着头谁也没看见,他只嘴上说:“皇上问的话,奴婢一概不知。” 但是皇后已经有了警觉,门渊此人是断然套不出什么话的,她只能命人摆好轿辇,并朝秋澈偷偷嘱咐了一句:“你快赶去乾清宫,问问那里要好的宫人,到底是什么事儿。” 秋澈却道:“奴婢无能,与乾清宫的人不熟。” 皇后一想也对,她身边只有彤飞平时最注重结交朋友,也最激灵,没了彤飞随侍左右,很多消息她一下子都不灵通了。 也罢了,皇后心想,能出什么大事,太子被禁足,纯妃也深居简出。 可她万万没有料到,这事就差点要了她的命。 第六十章 晚来风急 皇后到了乾清宫,却听问皇上人在懋勤殿。她心想:既不在正殿,想来不是什么大事。于是稍稍放心,往懋勤殿去了。 夜幕放降,天上已经点了几盏星灯,闪烁不定,遐处看见懋勤殿内灯火幽幽,倒不似寻常那么明亮,周围往来的宫人看见皇后大驾,都低头恭拜,悄然无声。 皇后一脚踏入了懋勤殿,殿内东偏房中,老远看见殿中跪着一个宫女模样的人,身影有些熟悉,正在怀疑之间,忽然听见今上说了句:“你来了,坐吧。” 皇后见一侧已设了一张座,她将信将疑地坐下,朝那小宫女望了一下,顿如惊弓之鸟一般,方坐下又腾起来问道:“你……你是……” “皇后,你看看这个人你认不认得。”今上虽言语之间,甚是安定,但皇后知道,这乃是风雨之前最后一丝平静。 “此人原是我宫中之人,名叫点红。后来德妃宫中加了一级轿辇,故而打发她去了庆云宫备辇处。之后的事,妾并不清楚。”她掌控女官六局不久,宫女的来去调动才刚刚了解,皇后此言句句属实,但她已预感皇上并不会信。 “哦?去了德妃宫里?”今上的语气已略有一丝怀疑,“喜红,你说说到底怎么回事儿。” 皇后一听喜红之名,依稀好像记得太子宫里几个月前加添了一位侍女,就叫做喜红。可她以为是别人,没有想过就是自己宫里的点红。 这个喜红低头战战兢兢的样子,哆嗦着说道:“启禀皇上,奴婢……奴婢不敢。” 今上道:“你不必怕,就把事情来龙去脉说个透,今日把这事儿分豁清楚。” 喜红给今上磕了一个头,又给皇后磕了个头。皇后看这种样子,就觉得不妙。果然,喜红开口便说:“皇上,奴婢也是实在害怕,是娘娘……是皇后娘娘要我去监视太子爷的。” “皇后,真是如此吗?” 皇后看到今上的髭须发飘,眉头微蹙,两目之间一丝凶色,就闭着眼睛叹气说:“臣妾现下说什么,都是无济于事的。” “皇后!”今上怒喝,“你是说朕不会秉公判断么?叫你来就是把话问清楚。” 皇后眼中已露莹光,睁眼啜泣道:“臣妾已把实话告诉皇上了,臣妾让她去德妃宫中的备辇处当差,别无他意。至于她后来去了什么处所,为什么改名叫做喜红,臣妾一概不知。” “娘娘,您怎么能说出这么可怕的话呢?不是娘娘叫我去德妃处掩人耳目,改名喜红,去服侍太子殿下,查看殿下有什么不好的事儿吗?”喜红说罢也哗哗淌下一大串眼泪,跪着爬到今上御座前,“皇上,娘娘这次叫奴婢用符咒诅咒太子殿下,奴婢实在惶恐至极,不敢犯下如此大错,才,才告诉皇上。” 今上叫道:“皇后!这张符咒你可认得?” 说罢身边的陈琼把一个锦盒递给皇后,皇后打开一看,里头一张鬼画符,上头点了两个点,两点上还沾着几滴风干的血迹,很是奇怪,便道:“臣妾根本不知道这张符咒的事。” 刚说完,喜红就哭叫起来:“求皇上开恩,娘娘也是害怕后位不保,一切都是奴婢的错,请皇上赐奴婢一死。”边叫边磕头,声泪俱下,今上却说:“你不必惊慌,这事事关重大,若没有你的错处,朕不会白冤了你的性命。” 喜红急忙道:“谢皇上开恩,谢皇上开恩。” 可今上忽然又冰下脸,瞪了她一眼:“可若是查明有你许多干系,你自也罪无可逃!” 喜红便又俯身一拜:“奴婢一定知无不言。” 今上转而问道:“皇后,你是不是想谋害太子?” “臣妾为什么要谋害太子,臣妾是皇后,皇上所有的孩子也都是臣妾的孩子,何必要去大费周章谋构无用之事?”皇后话音刚落,就看见一袭海蓝曳撒盈盈晃在眼前,原来门渊到了。他朝今上拜了拜道:“皇上,德妃来了。” “好,她也来了,朕今日好好问个清楚。” 德妃刚来脸上就挂着两道泪痕,想是来之前知道了些消息已经哭过一阵了。皇后还没开口问话,德妃已经跪倒在地上大呼冤枉。 今上问道:“德妃,你说说看,太子两次被你们拿到把柄,是不是都是你们有意为之?” 德妃不似皇后还很镇定,今上才说了一句已经吓傻了,大叫道:“臣妾是冤枉的,都是喜红陷害,喜红,你怎么好意思呢!你忘了当初……” 一听到当初二字,今上拍桌子喝道:“当初什么?” “当初……当……当初……”德妃一时失言,百口莫辩,顿时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头上渗出一大片汗珠,还没等今上再问什么,两眼一白,已经昏了过去。好在门渊正好在一旁,急忙搀住了轻轻唤道:“娘娘?娘娘?” 德妃却不肯醒,今上摇了摇头:“罢了,带她到仁怀堂休息片刻。” 皇后看她如此不中用,心想自己倒是高估她了。于是道:“皇上,偏听则暗,兼听则明。前前后后都是喜红一面之词,设彼是我非,自然妾是十恶不赦之人;设彼非我是,那么皇上岂非听信谗言?” 今上听后忽然静了下来,看了喜红一眼。喜红被盯得眼珠子乱转,忽然从袖口掏出一封信一样的东西来道:“皇上,并非是奴婢一面之词,奴婢,奴婢有证物。” 今上忙道:“呈上来。” 喜红把信双手奉上,陈琼接了递给今上,今上展信,陈琼忙取过一盏烧亮的宫灯一照,上头分明是次辅何尚质的字。 “这是什么?” 喜红道:“这是何阁老与德妃娘娘秘密往来的信件,德妃娘娘要他保住嘉王。” 今上脸上已经怒火冲天,陈琼故意一骂:“胡说!何阁老从来只说太子殿下好话,你竟敢污蔑朝廷大臣!” 喜红故作哭腔道:“奴婢不敢,奴婢怎敢欺瞒皇上,何阁老表面上回护太子爷,但是暗地里跟德妃娘娘往来频繁,他暗中命亲近言官上奏抨击太子殿下,自己却两头讨好。连与嘉王爷很亲近的诚妃娘娘都不知道德妃娘娘与何阁老之间的关系。” 陈琼又故意问道:“胡说!若是如此机密之信,你又如何得到?” 喜红哭道:“是皇后娘娘为了从德妃娘娘那里夺走嘉王,才给了奴婢这封信,要奴婢合适的时候交给皇上看……可是奴婢……实在是耐不住了……娘娘,奴婢对不住您了……” 皇后看这喜红句句都击中她和德妃的要害,一定是受了纯妃主使要一次把她和德妃扳倒,其心极其险恶。 她这样一说,皇上一定认为她一开始和德妃联手,想废掉太子,拱立嘉王。后来嘉王果然得宠了,又怕德妃手握嘉王今后跟自己争权,所以又指使喜红用何尚质和德妃秘密往来的书信扳倒德妃。 “皇后,你下了好大的一盘棋啊!”今上冷笑了一声,皇后却默然不语,她知道她如今说什么都是枉然,一时也无可辩驳。 “朕就奇怪,太子怎么接二连三被人抓住把柄,好事儿一件没有,坏事儿全被你们捅出来了,原来是你跟你的‘好姐妹’做的,还在宫中行巫蛊厌胜之术,汉武帝的陈皇后你可知道?” 皇后怎么会不知道陈皇后的事,她在宫中行厌胜之术,被废冷宫。 “皇上是想听她胡编乱造之事,也把臣妾废了吗?” “砰”今上一拍桌子,暴怒道,“到现在你还不肯说实话!” “臣妾说了,臣妾从未指使过点红去监视太子,也从未想过用符咒诅咒太子,皇上也知道,臣妾这些年一直安守分际,从无逾越之事,用度和先皇后相比少了整整一半,臣妾拿什么去得到这封信?拿什么去诬陷太子、诬陷德妃?” 皇上惨笑了一声:“哼,那你的意思是,她一个小小的宫女就能搞到这么机密的信了?她不能出宫,从哪里来这么恶毒的符咒?” 皇后只是淡然一语:“或许,有人想要陷害臣妾,故意指使她陷害臣妾呢?”她虽然已把“纯妃”二字挤到嗓子眼,可还是生生咽了下去。此时此刻,她决不能再提纯妃,提到了纯妃,皇上更会怀疑她想要陷害纯妃。 先皇后去世之后,纯妃在他心中最重,皇后不能冒这个风险。 她到底还是低估了纯妃,这些日子的蛰伏只是为了更为犀利的反击。她仅仅用了一个宫女,几乎使她和德妃在宫中失去了立足之地。 而今上的话,更令她寒彻四肢百骸。 “贼喊捉贼。”今上的脸上还显出鄙夷之色。 “皇上!”皇后听这话大大不像,珠光已从她脸庞滑落,“皇上宁肯信她,也不肯信妾么?” 今上惨笑了一声道:“高处不胜寒,现下你只问你自己有无做过亏心事,而不是问朕信与不信。陈琼,皇后累了,扶她去休息。” “皇上!”皇后知道,她这场仗已是兵败如山倒了。 “这些时候,你先在自己宫里住着吧。没有朕的旨意,就别出承乾宫了,另外,德妃也不准出庆云宫,等候发落。” “是。”陈琼应了旨意,朝皇后做了个手势道:“娘娘,请。” 皇后知道不是哭闹的时候,于是步履从容,缓缓走出了懋勤殿。可刚跨出殿外的那一刹那,还是忍不住捂着嘴大哭起来。 第六十一章 倾杯之乐 翊坤宫内,纯妃正与金贵人、韦才人听人唱曲儿。献唱之人的乃是翊坤宫中一个叫做仪冰的宫人,此人父亲坐罪,幼充掖庭,因颇懂弹歌唱赚之技,故纯妃深爱之,如今已经是纯妃宫里一等宫女了。 今日唱的是一套大曲《倾杯乐》,宋人柳永填的词。道是: 禁漏花深,绣工日永,蕙风布暖……翠华宵幸,是处层城阆苑…… 仪冰腔调婉转,一如黄鹂啾鸣,别说纯妃,就是今上听后也笑称仪冰为“俏黄鹂”了。纯妃一手搭着腿,一手轻轻拍着桌案,很是得神。 就唱到“龙凤烛、交光星汉”,一时还跟着轻哼起来。金贵人、韦才人俱正襟危坐,细细听闻,一曲方罢,金贵人不禁拍案叫绝:“真个是只俏黄鹂,那声儿譬如一把扇子,就在你眼前这么一些一些地展开,听得人如痴如醉。” 仪冰忙谢:“贵人过奖了。” 纯妃只笑,伸出一只左手来,仪冰忙过去承托住,扶她起身。纯妃摸了摸仪冰的头道:“就是这孩子总是谦虚,我说皇上都夸你唱得好,过两年也伺候皇上去,就是封个才人又怎得?宫里又不缺地方儿,偏她就是不肯,非要伺候我这个老太婆,你们瞧瞧。” 这话说得韦才人低头不语,只金贵人笑道:“娘娘贤德,譬如曲词之中,有龙凤烛之说,依妾看,那就是在说娘娘与皇上。只有后宫正经主子才有这样的气度。” 纯妃过去急忙拉着韦才人的手,把她手掌摊开道:“谁不是才人走上来的,哪天这双手里生金生银,也未可知呢!” 这话说得韦才人飞红了脸,暗喜道:“娘娘谬言了。” 纯妃笑道:“你这会子便说是谬话,你倒说说,几个月啦?还不告诉我们实话?” 韦才人低下了头道:“一个多月了。” 金贵人吓了一跳,忙跑过来瞧韦才人问道:“诶哟我的好妹妹,怎么这么大的事儿我还不知道呢!” 韦才人低头,拿着帕子遮脸笑道:“昨儿个刚晓得,还是娘娘宫里的徐太医断出来的呢。” 金贵人笑道:“你这真不巧,早两天知道,赶上四月二十八那次晋封,少不得跟姐姐我一样了,运气好些就是个婕妤了。” 纯妃拉着她的手坐下道:“这有什么打紧,过两天我跟皇上把这事儿一提,大家都欢喜。” 金贵人一听这话,稍稍愣了一下,她自知道纯妃现在已甚少出门,更别说见皇上了。太子也已禁足宫门许多时候,但她在纯妃宫里,好话总要跟着说几句,便笑道:“是了,娘娘脸上有光,我们也跟着沾带些。” 纯妃就看她一愣的功夫,心下已然不快,但仍微笑不语,只是以掌摩挲韦才人手上那把扇子道:“天气愈发热了,你可得仔细些自个儿的胎。两三个月的时候最难过,胎又不稳,保不齐什么人动了歪心思,这种事宫里可不会少的。” 韦才人急忙说:“有娘娘庇佑,自然万无一失。” 说话间纯妃宫里最大的奉事太监郎英来了。郎太监刚进门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大呼:“娘娘,出事儿了。” 金贵人和韦才人都被此一言惊住了,唯独纯妃微笑着问:“什么事儿?” “娘娘,乾清宫陈太监刚才叫人传话来说,太子宫里一个小宫女儿叫什么喜红的,揭发皇后娘娘监视、谋害太子,把德妃也扯进去了,现下二人都被禁足听候发落了。” 金贵人一听,纯妃这回是时来运转了,忙故意问了一句:“郎太监,这下六宫无主,谁来当家呀。” 郎太监瞧了一眼纯妃,纯妃忽然大哭起来:“皇后娘娘遭此横祸,六宫无主,叫我们怎么过呀!” 郎太监笑道:“依娘娘做主就是了。” 纯妃却咬着嘴唇,恨恨地一骂:“糊涂东西!皇后娘娘待你们怎么的好,我们都知道。吃干抹净,你倒拄起过头的杖1来了。” 纯妃这时候脸上皆是怏怏之色,郎太监忙自己给自己掌嘴:“奴婢知错了,奴婢是个不要脸的……” 纯妃叫骂:“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这里装腔作势就算完了,出去好好自己掌嘴一百下,不打得见血了别停下!”这话说得金贵人、韦才人俱很惊吓,连忙求情道:“郎太监一时说错话也是有的,娘娘开恩。” 纯妃才一挥手道:“罢了罢了,你下去吧。”又伤心难过地说:“一定是有小人挑唆,想要陷害皇后娘娘,我这里动静2不便,你们可否去查查有谁做出这种事?” 韦才人急忙摆手道:“妾们来宫里没几年,哪里能查得出这种事。” 金贵人也说:“娘娘别难为我们了,上头姐姐、娘娘这么多,我们倒过来查反倒把自己栽进去了。” 纯妃支着额头做出一副伤心的样子道:“你们出去吧,我倒还想静一静。” 金贵人与韦才人见纯妃确很难过,便匆匆依礼而退。 方出了殿门,金贵人朝韦才人密语道:“你看此事是谁做的?” 韦才人摇了摇头,眼中充满了不解。 金贵人道:“若不是皇后娘娘真的监视太子,我猜就是诚妃娘娘有意陷害。” 韦才人急忙捂住金贵人的嘴巴道:“你千万别乱说,诚妃娘娘如何做的这样的事?” “皇后娘娘和德妃娘娘都垮了,不是诚妃娘娘还能有谁?我们纯妃娘娘又是个烂好人,哪里敌得过这般手法毒辣之人?哎,可惜了我们娘娘,本来她最大的,现在被人搞得半死不活也罢了,如今六宫无主,还一心想着皇后娘娘。”金贵人言语之间不无惋惜之意,“若我是娘娘,早就一撸袖子好好整治整治后宫了。” 韦才人便笑:“你也忒自强了些,后宫再怎么整治,头上还是四四方方一张天,逃不出这紫禁城。既逃不出紫禁城,谁来都一样。” 金贵人朝她咯咯地笑:“你这话什么意思?” 韦才人道:“宫里春秋比宫外长,日子过得也太闲。这闲人嘛,最爱生事,而女人就更爱生事。一个女闲人生出一件事,一堆女闲人就生出一堆的事。自个儿小心些看人脸色吧。” 二人又谈笑了一阵,方才话别。说是话别,其实也走得不远,原来她们并非一宫之主,且都住在翊坤宫,往来极方便。 这时,郎英装模作样地进来又笑:“娘娘,奴婢还要掌嘴么?” 纯妃这时候早已收住哭了,朝他瞪了一眼骂道:“你个吃敲才,找死么?” 郎英跪地忙大呼小叫:“哎哟我的娘娘,奴婢这回可不能死,奴婢还得看着娘娘当太后呢。” 纯妃一听,低着头噗嗤笑了句:“行了行了,起来吧,事儿都成了?” 郎英哈着腰,狗似的爬过来嘻嘻道:“成了,都成了,原本想把皇后扳倒也罢了,哪知道还捎了一个德妃呢!” 纯妃啐道:“你个葫芦提的3懂什么?皇后哪儿那么容易就倒了,朝廷不把火点起来,这后宫把柴添足了,也只是白费功夫。快去叫人给郭在象和吉英去个话儿,过两天把我们能用的人全用上,务必要把废后一事,在朝中喊得震天响,让皇上看见满朝文武都要他废后,这样顺水推舟,水到渠成才行。” 郎英竖起大拇指笑道:“娘娘真个运筹帷幄赛诸葛,奴婢佩服得五体投地。” 纯妃啐道:“呸,你也就认得马屁二字。” 郎英被这么一骂,反而笑得更欢。纯妃得意地扬起嘴,举起柔荑望了望手上的翠玉戒指,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对了郎英,那个人,做了。” “谁?”郎英还有些稀里糊涂、 “蠢材!还有谁?自然是我们的‘大功臣’了。她知道那么多事儿,今天可以被我们收买,明天被皇后收买反咬我们一口也指不定。” “是,是,是,奴婢一定去办。” “记得,一定要神不知鬼不觉。若是做得漂亮些,推给皇后也就顺理成章了。今儿她这样陷害皇后,皇后痛下杀手,这不是自然而然的事儿么?” 郎英一拍脑袋叫道:“娘娘圣明啊!” “另外,把这个给李沛。”纯妃说罢站起身,从后头的书架之上找出一本书,递给郎英。 “这是……” 纯妃看郎英满脸疑惑,便轻轻翻开书页,用手指点了点。原来书页之间夹了一张三百两的银票和一张五十顷田地的田契。 “这个是他的辛苦费,搞来这么一封信,想必废了不少周折。” “哦……李沛……李沛”郎英还没有反应过来。 “就是我那个再从侄儿李籍!” “瞧奴婢这脑子,总是搞差了。” “你也是,他如今的名字就是李沛,你给我记清楚了,下次再糊涂我可真打了。”纯妃骂得郎英一愣一愣的,忙告辞而去。 纯妃瞧着郎英弯腰驼背的样子,心想:此人跟着自己三十年,已经六十多了,平素就有些毛毛躁躁,年纪这样大,再用恐怕误事。可心腹之人难得,再换也很麻烦,只能权且用着,稍稍留心新人了。 第六十二章 雨打黄花 五月迤迤过了一旬,琴袖左等右等,皇后那里却不再来人、不宣她入宫了。 本以为皇后担忧她身子熬不住,故而要她量力自为。可不知怎得,宫里也免了诸位在京王爷武英殿例讲,琴袖预感到一丝不祥的气息。 这日滴滴答答落了一阵雨,一场春雨一场暖,她见天公不美,躺在理王的怀里两个人同看一本小说。理王以前虽不爱读书,但特别喜欢听人说书,辰光闲散,两个人就商定掏出本《列国志传》1来看。 今日落雨时节,人闲时永,有些脸面的下人多半窝在房里不出来,琴袖也便没有绾头发,任那黟发垂散,一丛青丝漫在理王的肩臂上,虽然没有规矩却更显得清丽可爱。 她躺在理王的怀中,看了两三行便有些困意,忽然一抬头,看见理王专注的眼神,便笑着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脸颊。 “这么好看么?” 理王也伸出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子道:“怎么啦?你不喜欢看么?” “下雨风有些凉凉的,躺在你怀里又很暖,一时间又很困了。” 理王用手轻轻拂过她长长的头发笑道:“我扶你去床上歇息。” 琴袖摇了摇头,抱着理王的双臂道:“这样很好。” 理王看四隅无人,趁机亲了她一口。两个人脸上都烧了起来,火辣辣的。 正在这对小小夫妻情深意浓之时,外头小呈进了来,一看二人模样不禁一吓,往外头退了一步。两人也被惊住了,朝门外望去,只听一阵熟悉的笑声传了进来,接着一个穿着一身花纱对衿衫的美妇人进了来,一看见这样情景,更是一阵笑。 “好啊好啊,今日可逮着你们,光天化日,乾坤朗朗,说说看,都在做什么?” 琴袖一看,秦拂雪亭亭站定,虽笑却不过分,也回了个笑道:“朗朗乾坤,夫妾同坐,有什么可笑?” 秦拂雪却把笑收了,也没等她开口,大摇大摆找了张椅子坐了下去道:“行了,今日找你可不是说闲话的,待会儿说出来可别眼直。” 琴袖却还收不住笑:“五月才没两天就穿花纱,好在里头是衫,再两日怕是要贴主腰2了,那客人见了可不眼都直了?” 秦拂雪眸光一动,露出一个严肃的眼色,说道:“宫里那头出大事了,我可好心来告诉你,你要逗弄我,我便不说了。” 琴袖急忙拉住她,说好话:“逗你玩可真没趣,才两句就不肯了。好容易来我们这里一趟,还想留你几天,做个好话伴呢。” 小呈把茶水端上,秦拂雪并不顾茶,直道:“我昨夜正巧伺候礼部的一个员外郎叫什么张秩敬的。此人跟一群什么人在一块儿吃酒,闲聊时听他们说,皇后现在没了气势,礼部上头坐堂的老爷们都说要写奏章,他说他很难,一众人也说难。” “什么叫做没了气势?”琴袖听这话不对味,理王一看事关重大,叫小呈看住门,别让任何人进来,一边也在一旁问:“母后出了什么事儿么?” “这就是关窍。我听妹妹说近来皇后在宫中很是有力,怎么又说什么没了气势?越想越不对劲,写信给你也不妥。你瞧,这落着这样大的雨,就还跑来告诉你一声。” 琴袖急忙道:“谢谢姐姐,我还一时寻你开心,真不应该。” “这倒都是小事。”秦拂雪摆摆手,“只是我毕竟是马下之尘,而且每日伺候谁也指不定。朝廷的官儿虽然常来常往,但这样的大事儿嘴巴都很紧,我也不能明白地问他们,以免惹祸上身。你这几日赶紧打发亲信去宫里把来龙去脉问问清楚,也好早做准备。” 琴袖点头,理王就在一旁插嘴:“能不能让长史司的人去问问?他们虽是我的属官,却好歹也是朝廷命官。” 琴袖和秦拂雪异口同声地说:“不成。”秦拂雪又道:“万万使不得,如果这是一件天大的事儿,这些人出去问东问西,万一走漏了风声,王爷便又要推到风口浪尖上。” 琴袖也道:“这几日皇上也还时时下赐些东西,看来这事肯定没有波及到王爷。再者长史司的人王爷也自知道,少有可靠之人,要不就是净拍马屁的庸才,要么就是嘴巴不严的漏斗,哪里能用?” 理王一想倒也是,自己反倒不如两个女孩子思虑周全。 “我父亲刚刚入了户部做主事,让他去打听一定万无一失。主事虽是小官,好歹朝廷动静也晓得一些。” 秦拂雪道:“这样最好。我也安心了。”交代完后,她没有饮茶就不顾挽留告辞而去。 朝廷争斗波谲云诡,瞬息万变,即便下雨琴袖也等不及,就命小呈赶紧去父亲府上把这些事说个清楚。 小呈不敢怠慢,一路去了,可在萧府左右等人也等不来,谭夫人好茶好水地待着,可小呈等不及了,便问缘故。 原来萧表之还在户部当差呢。 今日虽天雨没有上朝,萧表之却因云南清吏司权责极重,代管南禁左右千牛卫、左右神策卫、京营各府军之军饷、俸禄等事,每天忙得焦头烂额。 云南土司盘根错节,例银、贡赋算起来也麻烦得多,加之京营都是带刀的将士,缺了什么短了什么,一闹起来户部的匾都可能被他们砸了,故而其他各省清吏司一两个主事也就够了,云南清吏司得要七个,忙起来还是没日夜的。 今日轮着他该班,巧不巧,那些个大老粗的京营将官儿又找上门来了。说左右千牛卫、左右神策卫上月占役3整修先皇后陵寝,虽然当月本色4发足了,但占役之后例银却没足发,将士们很不高兴。 更不巧,今日坐堂的是户部左侍郎唐肃,这个唐老爷表字辞正,自号尔玉。户部下面的人给他起个绰号叫“大拿糖”。 什么叫做“拿糖”呢,就是我们俗话说“拿架子”、“装腔作势”,这个“大拿糖”自然也是这样,摆一个空架子,实实在在的事儿不做,就专好结交上头的大老爷们,所以背地里被人说闲话也是很自然的。 萧表之也是倒霉,一边是凶神恶煞来要钱的千牛卫、神策卫的人,上头还是这么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大拿糖”,已经够苦了不说,更惨的是,大拿糖看他家里有些背景关系,想着武官们不敢欺负他,竟派他去跟那些大老粗们交涉。这不要人命么? 大拿糖就一句话:户部要钱没有,要见他人等下辈子。 萧表之在心里骂了唐大人一万遍,可还得大下雨天挤出个笑脸来应付这帮不速之客。他好歹也是个六品官,自个儿哆哆嗦嗦好茶端上,又给他们说好话。 “各位把总、军爷,先喝口茶歇歇脚,咱们有话好好说。” 几个把总看他点头哈腰的,将信将疑坐了下去,却故意把带刀“砰”得一声甩在桌子上,吓得萧表之面如黄土。 其中一个把总问道:“今日来,只有一件事,那就是银子。有了银子好说,没了银子咱们闹到皇上那儿去,谁都不好看!” 萧表之忙道:“是是是,下官也是知道各位把总、军爷都是慈善的人,这也该我们的责。就是皇上几年开边,打得瓦剌、鞑靼抱头鼠窜,打仗的银子总不能自个儿从地里钻出来吧,自然是我们户部出的钱,几年了,修了几座宫,也修了先皇后的陵,户部都是几十万、几十万地批银子,实不敢瞒,太仓空得能钻耗子了。” 这话一出,一个把总一拍台子大骂:“放你娘的屁!太仓都空了,怎么没见你们家里空了?你们吃香的喝辣的,我们倒给你们坟头添瓦加砖。你起开,我们去见你们郑尚书要个说法。” 萧表之忙道:“郑尚书、郑尚书不在,今儿是唐侍郎坐堂。” “他坐堂?好!大不了揍死他个狗娘养的。”一个把总天大胆子既挑了这个头,其他几个也就纷纷放狠话。 这一下闹起来,哪还有收回来的道理,一群人提刀就往户部大堂里闯,户部当班的官员大呼小叫,东奔西走,有拉拉扯扯的,有厉言呵斥的,有逃有笑,好一出戏。 萧表之明着虽是没拦住他们,实在心里也是不想拦,他看“大拿糖”这幅样子气不过,也想放点儿水故意让这群人闹起来给他没脸。 看着户部乱成一团,几个把总疯了一般砸东西的砸东西,撕账本的撕账本,户部的官员虽然都是文官出身,可文人也有一股子傲气,哪里看得下这群人胡来?于是也卯足了劲跟他们扭打起来,看这这一幕萧表之还有些得意,这回看这个唐侍郎怎么收拾。 正在暗喜之时,忽然一个下人说有个姑娘找他,他也很奇怪,便问是谁。下人说,她只说是理王府里的人。萧表之一听理王府,急忙迎出去,恰恰看见小呈穿着斗笠在门口等待。 因小呈常来他府上送琴袖的信,他自然也认得,忙说:“小呈姑娘,你怎么这会儿到这儿来了,户部正乱着呢。” 小呈急忙把来意说明,萧表之一拍脑袋道:“有这回事儿,我这几日很忙,倒也没怎么留心。若是皇后娘娘真出了事儿,恐怕也是一两日前的功夫,这事儿还没闹起来呢。” 小呈忙道:“若是闹起来便不得了了。” 萧表之一想,女儿跟皇后走得这样近,皇后若是出事,她也说不定得遭罪,于是说道:“好,你先叫她别急,我这就去打听打听,晚上亲自去跟她说。”小呈便告谢而去。 萧表之一看户部这么一闹恐怕是不能消停,于是叫自己亲信之人到宫里悄悄探探动静去了。 第六十三章 春迟意急 入夜以后,雨水愈发地急,打在青瓦上嗒嗒嗒得直响。琴袖朝窗外望去,只是一片雨帘,连路都看不清了。这样的天气恐怕父亲也不会来了,可因皇后娘娘之事,仍神思分散,惶惶不已。 理王看她举动不安担心她的身子,毕竟有孕之人怎能如此心神不定,便把她扶到椅子上道:“你急也没用,母后洪福齐天,在宫里什么没经历过?十几年皇后的位子坐下来,总不至于是座木雕佛,那下头的人还得了了?你且宽心一些。” 听他这样说,琴袖稍稍安定,可仍道:“比起娘娘,我倒是很担心王爷。娘娘如今抚养王爷,怕就怕……” 理王捏了捏她的手心笑道:“担心我做什么?我又不是抟泥捏出来的小人,以前再怎么艰难也过来了。好了,可别多心了,我们写诗消遣会子好么?” 琴袖笑道:“你如今做的诗还拿得出手?杜甫看了都得上吊了。” 理王却笑:“你别管我拿不拿得出手,逗你一回笑也值得了。” 正在二人笑话的时候,小呈从外头进来道:“萧老爷来了。” 二人一听,霎时收了笑容,理王信步出门去迎,琴袖在房中命人预备好茶水。不一会儿,理王跟父亲萧表之二人已经近在眼前。琴袖朝父亲行礼,父亲也回了一礼,琴袖忙说:“父亲夜雨前来十分辛苦,且喝一杯热茶,用些果子吧。” 萧表之拜道:“承良媛美意,臣不敢扰茶,既是王爷吩咐,午后连忙找人去宫里探消息。” 理王和琴袖都问:“怎么样?” 萧表之道:“别提了,出了大事了。”便把宫女喜红如何指责皇后及圣上现下处分说了一通,理王吃了一惊,琴袖脸已煞白了。 大抵是怀妊以后心常阴晴不定之故,突然被这么一吓,琴袖只觉一阵腹痛,天旋地转扶着椅子差点昏过去。理王本已惊讶,看见琴袖这样子更是焦心不已,急忙叫人找良医过来看病。 琴袖却支着自己羸弱的身子,强作镇定说:“妾没事,受了一回吓,缓缓精神就好了。” 理王仍很忧虑:“若有一丝不舒服,一定告诉我。” 琴袖领教称是,忽然自责道:“当初娘娘要我除掉点红,我没有照办,想来当初就应当确确实实把她赶出宫外,不然何能有今日之祸?都是我思虑不全,引起娘娘这样大的麻烦,不说娘娘埋怨我,我自己也快埋怨死我自己了。” 萧表之和理王看她越发难过,心里比她还七上八下,理王一旁宽慰劝解道:“人总有想不到的地方,一时疏忽也是有的,不必太自责,母后也不会怪你的。” 萧表之毕竟外人,一时也不好说什么,忽然又有人来说王妃陈氏那边在哭闹,理王才转身道:“我去看看,一会儿过来。” 萧表之这才得了一些空当,悄声半劝半命道:“虽然您现在是良媛,说到底也是我的女儿,说句僭礼的话,为父到底清楚你的性子。你人要强,事事都要尽善尽美,可哪有这样好的?她们那些人都在宫里几十年了,一个个在这炼丹炉里都炼成人精了,你怎么斗得过她们呢? 听父之言,仔细顾好王爷才是正经,别有的没的去趟这滩子浑水儿。你为人妇,仔细保养好你的身子。生下个小王子是顶好的,若是不幸是个女儿,好好教养着,今后出落成一个三从四德、恰如其分的大姑娘,自然也不亏了你娘家的脸面。” 萧表之素知女儿之性,他又是个正派人物,不喜欢女儿这样钻营投巧,以至外头有牝鸡司晨的议论,所以特别把“恰如其分”这四个字讲得极重,也暗里点她不要太出头了一些。 琴袖又何曾不知父亲的心思?她听父亲之言,自然是嫌她手太长,女儿家家就该待在家里坐着相夫教子,况且她也不过是一介庶出皇子的妾室,在皇后跟前蹦跶又能如何呢? 可父亲究竟不会懂她和理王之间的盟誓,也不会懂她志比天高的苦恼。可父亲这样开口,她也只能朝父亲欠了一礼道:“是女儿教爹操心了。” 萧表之又嘱咐:“我今日来得急,没有去拜会王妃娘娘,按理儿应该先见了王爷、王妃再来跟你说话。但我已经把礼备下了,待会儿一定送过去。我听人说你很得王爷喜欢,所以府里大小的事儿你都能插话,银钱过账你也能管,为父切切提点你,你毕竟是做妾的,夫君喜欢固然好,但你再大也不要逾越到正妻头上。” 琴袖听这话撇了撇嘴,十分不悦。她也不是不懂这种道理,况且自己这些日子都很常去陪伴王妃,晨昏定省就算王爷说不用去也没怎么缺过,还要她怎么小心谨慎?但碍着父亲的面子,一味装作细细听着的样子,其实毕竟年轻,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萧表之也知道女儿气性高,又道:“说纲常你嫌我老废话,就说实在的。你看宫里的娘娘,都说君恩如水向东流1,皇上宠着的时候一味拿大,年老色衰了,人人踩在头上作践你,王爷现在看你标致多看你几眼,你难道没有容华老去的时候?不说远的,就是眼前,理王爷的生母怎样的你也知道。你见她失宠可怜巴巴的,可曾记得她得宠的时候指不定也一副骄狂的做派,弄得人人妒恨了。” 这话倒击在琴袖心里,脸上开水滚过一样的疼。理王爷偏疼爱她,不疼爱正妻,究竟是不是也只是喜欢她的容貌呢?虽然嘴上说得那么好听:琴袖教我读书、教我习武,也是她鼓励理王从丧母之痛中振作的,可人心隔肚皮,谁又知道实情呢? 若是她容色渐弛,若是她不能再为理王出谋划策,若是有一个女子比她更聪明、更美丽,那么,有朝一日这情分是否也会一付东流水,再也寻不回呢? 她不敢细想却已然想得太多,脸色不禁露出惊惧来,萧表之趁机又道:“为父所以叫你好自为之,谨守妇道,自是有一种道理。你……” 这话还没说完,理王已经进来了,看见琴袖脸色苍白急忙过去问:“怎么了?脸又这样白。”又握住她的手道:“手也冰冰的。” 琴袖不自觉把手挣脱了,只道:“妾无事。” 萧表之又行礼道:“不知王妃娘娘可还安好?” 理王淡淡地说:“她啊,很好,就是老泰山一时来得急,没去看她,她就蹬鼻子上脸骂下人。下人被她骂怕了只来跟我说哭闹什么的,我说两句就好了。” 萧表之急忙一拜:“实在是臣之罪过,臣这就去拜会娘娘。” 理王看见琴袖难过,一心扑在她身上只请自便。萧表之给王妃磕过头送过礼,又郑重与王爷话别。理王亲自送他出了门,琴袖却默默地生闷气。 理王回去看琴袖实在不好,又叫人把良医请过来,自己在一旁说笑话哄她高兴,可琴袖心里翻腾不定,连半个字都没听进去。 是啊,女人终究是一叶飘萍,即便尊贵如皇后,一惹皇上怀疑,竟然也有这样风雨飘摇的时候。 可是她不甘心。 父亲的话,句句都是守身、保身之道,说得本也没有错。天下的女人哪一个不是抱着夫君这棵大树,以求一方荫蔽? 可是,她既已决定自己做一棵参天大树,就已经抛弃明哲保身的想法,决不能在这里后悔。即便理王并非真心爱她,即便理王终有一日要嫌弃她,她也不能在乎。 这是一条她自己要走的路。 如此一想,她才振作起来道:“王爷,这几日,那个喜红一定会出事。” 王爷刚才还在讲一个有关太监的笑话,被她这么一句愣了半晌:“你说什么?” “妾的意思是,诬陷皇后娘娘之事,多半是纯妃娘娘做出来的,若喜红知道这么多内情,一定担心她嘴巴不严。杀掉她是最方便的事,况且一旦嫁祸给皇后娘娘,那么朝中一旦发动废后的议论,群起而攻,皇后之位就保不住了。” 理王一听这话,惊得目瞪口呆,急忙道:“那可怎么办?” “一定要让娘娘提早提防,现下要么保住喜红,要么提前让皇上知道喜红将死且非皇后娘娘所为。” “天已经这么晚了,宫门都下锁了,要保住喜红得先入得了宫让母后知道才是,恐怕已是来不及了。”理王也思索了一番,“那么便只有第二法,可这第二法也难得很。如何让父皇知道喜红将死之讯呢?” 宫门下钥,若有紧急之事平时都是大臣们从门缝中把章奏塞进去,门内自有人接了奏章呈给皇上。琴袖刚想说可以让她父亲去捎个信,可一想父亲刚才那些话,也知道他并非能做大事之人,况且被人看见了她一家都可能有危险。 必须找到一种办法,既能让皇上知道这个消息,又不被人发现是谁捎的信。 琴袖思索之下,忽然看见墙上挂着的一把弓,灵机一动取过一张纸在上面写了八个大字:喜红将死,皇后无辜,并指着那把弓箭道:“王爷!带上弓,我们去皇城!” 第六十四章 骤雨未歇 夜雨霖霖,皇城之门已闭,雨打在守成士兵一领铠甲上,把那铠甲浸得更冷了一些。值夜的教头、把总们偷在城楼上吃酒暖身子,底下的兵士也懒怠了些。 正有两个兵士在城楼下头避雨,相互依靠着到底有些寒了。雨丝卷过来湿了他头上的红缨,不小心一甩头就“嗒”得一声贴到了他的兜鍪之后,湿哒哒一串雨水顺着缨子漏到了他脖子口。虽是把钢铁穿在外的人,却觉冷得发抖。 “诶!你说,我们这大晚上当这个苦差,不如找些酒来在这里喝一杯,暖暖身子。再有下酒的菜,别说什么鸡鸭鱼肉,就是来那么一点儿盐巴,嘴里滋吧滋吧也好呢。”其中一个说。 又一个道:“做你的春秋大梦吧,里头的爷听见了,跑出来打你三百军棍,皇城脚下你也忒大胆了。” 这个又笑:“你怕个蛋,没看见爷们都在里头吃酒么?就是没有个姑娘,若是有,早叫起亲姑奶奶来了。今儿又是个雨,皇城虽大,耗子都爬不进来,几百年没一遭造反的事儿,你怕个屁!” 那个又说:“话虽如此,可若不巧被你我撞上了那可得了?” “这么多人守着,也不拘这会子,来,我去叫人偷偷买酒去,你陪我喝一杯。” 雨水凉浸浸的,可这话还听着挺暖。正当另一个人迟疑的时候,一道冷光从眼前飞过,“夺”得一声,那道寒光已经死死穿进城楼上的柱子中了。 “什么人!”二人这才大声叫起来,忽然看见柱子上直挺挺插着一支长毛箭。 “有人犯阙!”那个要酒喝的兵士虽嘴上不怕不怕的,心里其实乱得很,被这箭条子一射,腿已经软了,忙要去报告上面。不想同伴按住他的肩膀道:“你别急,快看!” “什么东西?” “箭上有个小木轴子,里头一定有玩意儿!” 这个便揩了一把冷汗问道:“你怎么知道?” “你今年才调来的不知道,这原有的事,有的士子、乱臣之类,因有什么苦水倒不到皇上那里就使出这种下三滥的手段,以箭投书送到宫里,比那鸽子还快些哩。上回有个王子澄、方孝如1,就拿这个骂皇上,差点闹出一阵大乱来。” “那依你看怎么着?” “能怎么着,就如实跟上头说了,他们操心去罢了,你干着急有什么用,且把这东西接了,说不定是什么事干朝廷的大事儿呢!” 于是二人使劲把箭从门柱上拔下来,没想到射箭之人力气还不小,二人用了点儿功夫劲儿才拔下来,刚要进城楼报去,不想里头几个把总已经出来了。 “什么事儿,刚才听见外头有动静?”一个道。 那一个兵士便把箭支递上道:“有人以箭投书。” 一个把总一惊,道:“哟!敢这么着,指不定什么大事,你们先下去吧,我先告了千总再做定夺。”于是收箭而去。 雨幕罩京城,哗哗的水声扰了许多人清净,宫里彻夜难眠的人倒是不少。今上一头热把皇后、德妃都禁足以后,自个儿也心里闷闷的。 老太监郑端在一旁闷声不响,独独靠着今上,听他时而一声难以察觉的嗟叹。 他是皇上打小服侍起来的,比那几个中常侍2懂得多。皇上很少有大声自怨自艾、连天叫哀的时候。就算天大的事儿压在他头上、心上,也一样面不改色的。 只有寂寂无人的时候,他稍稍发出一丝长长的呼叹,那就是心里最苦的时候了。 万岁爷怎么能不苦呢?自己那么看重的太子虽是被人拿住把柄的,可到底也是个不像样的。 今上铁不成钢之恨,是自太子小时候埋下的。比之今上小的时候,太子可是金窟窿里生出来的,哪里吃过一丝丝的苦头? 今上小的时候,正是太祖爷打仗打得最厉害的时候,他娘不过是后来的昭明皇后嫁给太祖爷带来的陪嫁丫头。太祖爷一晚上风流,他娘怀了孩子,好不容易生下他,没几天就在乱军中被打死了。 昭明皇后仁慈善良,把他当亲生儿子养。可前朝那时候全国通缉太祖爷,他刚从娘胎里滚出来就跟着军兵东躲西藏、颠沛流离,吃的是军里的粮,喝的是江里的水,听的是兵士的脏话,睡的是臭烘烘的被子。 自然跟着那些大老粗,正经的话没学会,一张口就是“操他娘”。人家说一个四五岁小娃子,哪里学来这么多脏话,哪里知道他生在何处,长在何方? 昭明皇后自个儿认得字不多,还努力教他读书写字,可到底东西打仗,他们娘儿俩也没个安定的时候。 直到太祖爷自称吴王,稍稍安定些,没几天跟东边的大周军打起来,前朝秦嘉至的大军趁这机会把太祖爷后方的老巢围了个水泄不通,将士们几次突围都不成,差点被困死在里面。 那时候围城三十日,城里粮尽,太祖爷好容易料理了大周军才打回来,可围困未解,突围又突不出去。大家都是一面吃草根树皮充饥,一面抵抗。 昭明皇后刚生完孩子还动弹不得,今上已经饿得两眼冒星,几次昏死过去,后来饿得不行了,昭明皇后看他实在可怜,就把奶水喂给他喝,他那时候哪里懂啊,只知道要活下去。抓着妈妈一口咬得昭明皇后胸前都是血。 咕嘟嘟他吸了个干净,一点儿都没留下,竟至皇后三天下不来奶。这样弟弟就没奶喝,差点也被饿死。由是今上登基后待弟弟楚王最厚,封赠极多,兄弟二人说起此事时还常满眼泪水、不忍卒言,当时情景可想而知。 后来,太祖爷称帝,他原以为好日子来了,却因他是丫头生的,打仗没有军功,认字还认不得几个,背地里被人议论得不像样,太祖皇帝也嫌弃起他了。 太祖皇帝属意的太子之选是他大儿子,今上大哥,封了秦王的。哪里想到秦王前线战死了,太祖皇帝就不想选太子。这时候昭明皇后对着满朝文武亲口说,今上是她自己生的,才把闲话止住了,太祖皇帝勉为其难立他做了太子。 这太子之位提心吊胆坐了三十几年,派给他的师傅也不怎么像样。可他要强,没有好的先生教他读书他就自己苦读,没有军功就跟着大军打仗。练成一个文武全才,可太祖皇帝始终对他隔阂许多。 今上吃过这么多苦头,可看看这个儿子,怎么能不气呢?他没懂事的时候,今上就登基了,一登基就封他做太子。 太子小的时候没少生病,一生病今上就担心得夜不能寐,亲自把他抱在怀里哄他一晚上。自小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着锦衣、用玉食,听的是丝竹笙簧,喝的是玉露琼浆。挑的老师都是全天下德高望重的大儒,学的是治理家邦的帝王之道。 别说打仗杀人,就是个碗都少见自己端起来过,菩萨一样从早供到晚,短过他什么东西?可竟教出这样一个败家子。 可郑端看在眼里,今上之愁正是对太子之深爱啊。上回废太子不过做做样子,皇上也就想吓唬吓唬儿子,大臣没怎么说话就收手了。谁要是真敢动太子,今上肯定跟他撕破脸了。 恰巧,皇后娘娘这时候撞枪口上来,带着个德妃,顶上一个明争暗斗、谋害太子之罪,这事儿说起来也真有些蹊跷。郑端看皇上这个意思,似乎也有些疑起来了。 “郑端,前头什么人晃来晃去,晃得朕眼睛疼,快叉出去。” 今上正烦着,没想到一个小黄门在殿里鬼鬼祟祟。郑端一听,急忙往前,正正喝道:“你怎么当差的?皇上跟前能晃来晃去么?” 小黄门一吓,跪地道:“雨水滋进来,水气重,奴婢看着香炉没了香,想添些保和饼3,没想到一失手跌散在地上,到处都是这才急急掏起来。” 郑端听后,原也不是什么大事,但皇上心烦,若搞不好便真成了大事,便问:“你是哪个宫里上来的,以前没见你过。” 那小黄门答道:“奴婢是纯妃娘娘宫里挑出来伺候皇上的。” 郑端又问:“叫什么名儿?” “叫个小保新。” 郑端赶忙把他支了出去,嘱咐道:“你刚来,皇上这里不比你们那位主子那么好性儿,什么事情都容得下。御前规矩多着呢,就是你守规矩一丝不错,皇上哪天见你心烦了,抓着一丝错,拿你出出气都是有的。皇上方才说了,要打你四十板子呢,你听听,还不仔细一些?” 郑端也是假意吓唬他,一则试试他胆量,二则也是提醒他,不想小保新吓得手上刚拾起来的保和饼又掉了一地,郑端看这个人实在靠不住,便打发他去乾清宫的水房当差了。 这才吩咐完人事,想回殿中,不想远远看见两个锦衣卫穿戴的人入了大殿,郑端急忙要跟着进去。没想到一个少监模样的人,迈着小步子,慌慌张张跑过来朝郑端拜了拜道:“尚监老爷,出大事了。” 郑端借着廊上灯光,仔细一瞧,原来是直殿监的景善,便问道:“怎么了?” 景善答:“那个,那个喜红,大雨天摔在太液池里溺死了。” “这大下雨天她去太液池做什么?又轮不到她上夜。”郑端神色一肃,已觉不对了。 景善一鞠身子,把脸都鞠没了回道:“这话得问她自个儿了,奴婢也不得知道。” 郑端一想,直殿监是陈琼兼管的,便问了一句:“你们直殿老爷知道了么?” 景善愣了一会子便道:“没呢,今晚下雨,直殿陈老爷留了郭太监看班,自个儿回去了。这么急的事儿先来告诉尚监老爷了。” 郑端瞅了他一眼,便道:“知道了,你下去吧。”待景善退下之后,郑端却叫来自己的心腹行人少监严惜规,偷偷密令他去直殿监看看谁在当班,并切切嘱咐他道:“万万不要走了消息,也别给人看见拿住话柄。” 吩咐完便往殿内去了。 第六十五章 泪划胭脂 郑端刚入殿中,里面几个锦衣卫便已退了出来。按理宫城下锁以后,唯独锦衣卫有急事,能特开小偏门飞驰入见。郑端知道那头已有大事,而他这里也有一桩大事要禀报,不免有些心事重重。 几个锦衣卫看见郑端,数人都朝他行礼道:“郑公公好。”因见他神思游移,不免问道:“公公这是怎么了?敢是身子不爽么?” 郑端一揖道:“没怎么,夜雨前来,敢是有要事?” 一个佥事跨近一步,朝郑端低语:“有人以箭投书圣上,我们不敢怠慢就呈上去了。” “有这等事?”郑端别过几人,走近御座,先远远看了看今上的脸色。今上正锁着眉头捏着一张小纸条子想什么出神,这才怯生生走近了低头一句:“万岁爷。” “哦,郑端啊。”今上把纸条收起问道,“前儿那个叫喜红的丫头,你找人去太子宫里盯紧着些,若是有什么风吹草动的,你速来禀朕知道。” 郑端一听,噗通一声跪了下去,磕头道:“万岁爷,喜红,死了。” “死了?”今上一脸诧异,“怎么死的?什么时候儿的事?” 郑端便把方才景善与他说的一概说了,今上捏着手中那张“喜红将死、皇后无辜”八个字的小纸条大惊道:“果然有鬼!” 这四字一出口,郑端已半猜着皇上的心思,便问了一句:“皇上,可要再问问皇后娘娘话么?” 今上听了却默了许久,道:“暂不用了,虽喜红所言未必全真,但也必是影从中起方能被人拿住这点错来。对了,你去叫纯妃来朕跟前。” 郑端领了旨,便往翊坤宫去了。人刚走到乾清门外,那个探消息的徒弟严惜规来了。严惜规一看见郑端来不及请师傅的安就悄悄道:“师傅,我方才往直殿监值房去了,就在廊下趁没人偷偷站了一会子,里头就听见一阵笑。徒弟不敢掏窗眼子往里看,只听那个笑声似乎很熟悉,似乎是陈太监的声音。故而想着他人没走,来告诉师傅一声。” 郑端听了便说:“知道了,这件事儿事关重大,今后你若说出去半个字儿,当心你的脑袋!”严惜规连连称是,郑端便带着两个小宦官往翊坤宫去了。 一个小宦官给他打着伞,一个小宦官为他提着灯,郑端边走还在边思索:太液池上夜都是直殿监在管,方才景善来说时候,说陈太监人不在。可严惜规打听却说他人在,这是一种可疑;再者,既陈太监人在,那一定已知道喜红死了,可既这么大的事儿怎么能笑得出声儿呢?这是第二种可疑。 他虽怀疑,但也不敢深想下去,只到翊坤宫去传话,不想翊坤宫的人说纯妃去了皇后宫里,郑端便道:“那我少不得又得走动去了。” 翊坤宫的郎英一听郑端要往皇后宫里去,急忙说:“公公不必烦劳了,我自遣一个小黄门去传。夜深雨大,路又滑,您年纪大了不好走动,不如到我们歇脚的地方儿坐坐,吃一杯酒暖暖身子,用些果子、薄脆之类,点点饥。” 郑端想了想倒也有理,但是又一想陈太监的事,便谢说:“我今晚在御前当差,不宜饮酒。”郎英又好歹一阵劝,郑端全然不听,径自往承乾宫去了。郎英见此行状,赶忙叫一个小宦官偷偷跟在郑端后面随他而去。 话说纯妃今夜去皇后宫中,自也是赢了这局有些得意。人愈是在这种时候,愈是露出马脚来。皇后本在宫里仍读书,忽然听得纯妃来,仍以整装接人。 纯妃行礼如仪,朝皇后望了望,见她青丝齐整,庄严不减,便说:“娘娘真是皇后。” 鲁尚宫一旁呵斥:“娘娘说话不可忘了分寸!” 纯妃才笑道:“啊呀,妾看娘娘形容庄严、举止从容,处境艰难,举目四顾仍无一丝丛脞1,可见娘娘圣德,一时欢喜,失言了,望娘娘恕罪。” 这话虽然听着很好,但鲁尚宫在宫中多年,却知道纯妃的意思,便喝道:“娘娘!处境艰难四字从您口中说出来,可有不敬之嫌。皇后娘娘正位中宫、母仪天下,怎么会有处境艰难这种话,您是妃嫔之首,怎么这等教养都失去了?” 纯妃瞧了一眼鲁尚宫,微微含笑道:“到底是皇后娘娘调教的人物,气度威严跟别的宫人自然不能比拟。” 皇后瞥了纯妃一眼,见她得意之色已渐渐从皮囊之中渗出来了,便道:“你这句话又说错了,鲁尚宫乃是女官之首,女官本职在乎训导宫闱,即便是本宫有过,鲁尚宫也应直言劝诫,并不是我调教鲁尚宫的。” 纯妃笑着一拍自己的手掌,差点把手心的绢子都掉在地上,笑道:“哈哈,啊呀,瞧我这张嘴,因是太高兴了便说错了许多,娘娘宽仁为怀,但请娘娘恕罪。” 皇后朝鲁尚宫和左右侍女看去,说道:“你们都下去吧,她今儿来不是来做客的,只是想来与我说体己话。” 鲁尚宫走近一步道:“娘娘。” 皇后闭着眼睛吩咐:“都出去吧。” “是。”左右的宫人纷纷退避而出,只留了皇后和纯妃二人对坐。皇后的声音仍是那样清平无波,悠悠道:“纯妃今日来,不知为的何事?” 纯妃故意张望四周,笑道:“娘娘这阵仗是要做什么呢?把这些人都支走了做什么呢?是怕她们看您的笑话么?” “李芳迩!”皇后一怒,直呼纯妃其名。 纯妃却大笑起来,也直呼皇后名讳道:“文蘋华,你可曾想过有今日?” “放肆!你在承乾宫这样疯疯癫癫,意欲何为!”皇后不禁拉高声调,当面直斥。 纯妃轻笑:“娘娘想要害我们母子,臣妾也是逼不得已,既然犯下大错,臣妾甘愿领罚,只是不知出了这个承乾宫,还有哪个人会听娘娘您的懿旨?” 皇后看她已是得意忘形了,便肃道:“本宫从未想过害你们母子,正相反,是你们母子想要害死本宫。” “哈哈……”纯妃又大笑道,“臣妾总是在想,若娘娘是臣妾,臣妾是娘娘,由臣妾坐在这御榻软枕之间,指不定是相安无事。可惜,娘娘身为皇后,臣妾不能不这么做。” “可惜你算盘打错了。”皇后正色道,“即便太子登基,好,再即便本宫也已薨逝飞升,你又不是太子生母,难道可以被尊为太后?至多也只是封为太妃,随着许王就藩而去。你又何必苦苦相逼,非要置那么多人于死地不可?” 纯妃冷笑了一声:“臣妾不知娘娘知道了什么,不过臣妾行事向来光明磊落,没有皇后娘娘如此阴险狠毒,臣妾从未害过什么人,也未曾听到置人死地之说。” “你敢说先皇后所出的希王不是你害死的?” 虽说纯妃怀疑皇后知道此事的实情,但这话从皇后口中说出,她还是稍稍吃惊,不过随即笑道:“希王之死与臣妾何干?娘娘可是失心疯了,胡乱把这脏水泼到人的脚边,希王是病死的。” 皇后却道:“本宫看过希王的进药底簿,小孩儿常病是自然,但进药之多之滥出自谁手?典医监都是你的人,难道本宫会不知道?他才只有四岁!竟然被弄得闭证神昏,寒闭应当温补,本宫却看见他的起居注上进了几次冰汤和冬瓜笋子汤,到底是谁疯了?” “这是尚膳监和尚食局定的食单与臣妾何干?再说当时娘娘不在,那时候正逢大夏热天,进冰是常事,许是他们弄错了也未可知。” 皇后看纯妃简直无可救药大骂道:“你还有点人的良心么?谁不知道当时尚膳监和尚食局全是你的人!本宫知道此事以后,才发觉你的真面目,因此特为留心你的行状。” 纯妃却大言不惭地说:“娘娘倒是心眼子细,还会去翻一个死人的《进药底簿》。怕是嫁到谁家都是个料理一家的主儿。可惜您来了皇宫里头,那便是不一样了。既知道了,何不趁早告了皇上,治我一个谋害皇子的死罪?” 皇后却知道,她没有确实的证据。 虽说她清楚典医监、尚膳监、尚食局的人物,可也不能逼着他们承认自己就是纯妃指使。 “娘娘倒是说对了,本宫之志,自不在太妃之位。当个老太妃庸庸碌碌到底没有什么可为之处。” “那么,你是想把本宫治死,以便登上后位,母仪天下了?” 皇后话音方落,纯妃又笑起来:“把娘娘治死又如何?后宫未必有主。皇上也不是傻子,扶正一个后妃,那把太子这个没了娘的置于何地?当初皇上还在盛时,大臣们劝他再立倒是无妨,如今皇上都已经这么大岁数了,必是不会再立皇后了。说来这棋可真难下,若是下得不好,终究一个两头空。” 皇后摇了摇头:“那么……你想把本宫治死以后,再除掉太子、除掉嘉王,扶立你的儿子许王了?” 纯妃忽然起身一福道:“娘娘怎么说得出这种惊人之语,臣妾胆儿小,万万是说不出这种话的?这得造多少冤孽出来呢?” “李芳迩,你就不怕报应么?”皇后闭眼太息,已经不愿正眼瞧她了。 纯妃只是不答,含笑立在她跟前,故作难过地说:“臣妾此番前来,只是告诉娘娘一件惨事。” 皇后不应,只待她说。 “皇后娘娘,您恨之入骨的喜红,被您的人推倒太液池里,淹死了。” 皇后猛地睁开眼睛:“什么!?” 纯妃的脸上挂着一丝得意:“娘娘,您恨她也不该痛下杀手,想必此事皇上也已经知道了。明日,大臣们要是知道了,过两天……哎……”纯妃朝承乾宫上上下下打量了起来,边打量边走到一盆花草之前。 她用指尖轻轻拈了一把花朵,叹息道:“这……这承乾宫里,恐怕再也没有人了……不过娘娘放心,待娘娘走后,臣妾会时时派人扫洒,与娘娘在时必无二致。” 这时候忽然外头有什么人叫起来,原来是纯妃宫里的九品奉御陆祥。陆祥在外头大喊:“郑太监来了,郑太监来了。” 纯妃扑哧一声大笑道:“娘娘,郑太监来找您来了,皇上啊,又要找您问话了。” 不一会儿,郑端进了宫门,先拜讫皇后,再拜了拜纯妃。纯妃道:“公公夜雨前来,辛苦了,本宫与娘娘说些体己话呢,不知所谓何事?娘娘可怜,万务再劳动她心神了。” 皇后只闭眼等着郑端发话。如果可以,她真想此时此刻变成一个聋子,听不见纯妃这恶心的做派和调子。 郑端却朝纯妃一礼:“娘娘,皇上找您过去。” 纯妃一惊道:“找,找我?” 第六十六章 无疾之病 纯妃疑心重重随着郑端去了,这一路虽她人在轿内,心中却很不安。估量着皇上圣心有无转移,还是郎英手脚不干净利索,没办事儿办得彻底引得皇上起了疑心? 夜雨朦胧,轿内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听见帘外扑簌簌微微的雨声和宫人走路时踢踏踢踏的足音。 纯妃的心也愈发紧了,渐次听得到自己的呼吸,忽然埋怨自己方才太过骄纵,竟致得意忘形,把希王旧事扯了出来。 好在皇后手中还捏不住确实的把柄,但这个人这样子精明练达,此刻不能一举把她废掉,那便留下极大的后患。 皇上传召很急,近了乾清宫,众人的脚步声也愈发促急了。至东门外下轿,陆祥举伞遮蔽,纯妃自轿而出,低着头迈着小步子入门。 门内又走连廊,廊内一地京砖稍渐水气,颇有些滑。一个小宦官只顾前头掌灯,不想一不留神跌了一跤,把那纸糊的灯笼失手跌在地上。笼内的烛火倾倒在纸上,不一会儿竟烧了起来。 幸而湿气很重,没怎么起火,郑端叫人用脚一下就把火踩灭了,烧破的灯笼露出白森森的骨架子,几根细竹片子穿了出来,像是断筋错骨、开膛破肚一般。小宦官急忙下跪讨罚,郑端先是骂了他几回,随即又慰问纯妃。 可纯妃见这火烧灯笼,心里竟致忐忑不安:这是何等的异兆!难道今日要出事么? 她没有如平日般温和地回应郑端之语,只顾朝前走。郑端忙吩咐人:“快跟着娘娘。掌灯,掌灯!” 一众人跟在纯妃身后,纯妃却径自上了磴道,连伞都没叫人打。雨水滋到她乌黑的发髻之间,在她发上落下了零星几个莹莹光点。好在伺候的宦官赶紧上去打伞,这才不至于大湿了。 郑端又怪道:纯妃娘娘向来最是恭顺谨慎的,怎么今日愣住了,忘了御前的规矩。一身湿哒哒怎么能去见皇上呢? 他便先入了殿内想说明缘由,不想严惜规从里头出来了。朝纯妃拜了拜道:“纯妃娘娘,皇上有旨,您不必去见他了。” 纯妃一听忙问:“可是有什么事么?” 严惜规道:“皇上说了,纯妃娘娘生了病,好好在宫里将养。后宫大事俱付与诚妃主理就是了。顺嫔、熙嫔、隆嫔在一旁协理,想不会有什么大差。” 纯妃一吓,往后一个趔趄,陆祥忙去扶住悄声朝严惜规问了一句:“严公公,我们娘娘身体康健,并没有什么毛病。” 严惜规朝周围几个小宦官喝道:“将他叉出去,板著左门外。” 陆祥一听“板著”二字,吓得没昏过去,狗一样地趴在地上求饶,头磕得像是捣蒜一般,一边朝严惜规哭,一边朝纯妃喊:“娘娘救我啊,娘娘!” 原来“板著”是宫中一种刑罚,要人弯腰伸手,抓住两脚而腿不能弯曲,如此整一个时辰。行此刑者,多至头昏目眩、僵仆卧地,甚至殒命身毙亦不在少数。 纯妃平时必是好言相劝,可今日却不发一语,单冷眼看着陆祥朝纯妃又哭又喊,无动于衷。严惜规用拂尘好一阵喝:“你还敢多嘴!乾清宫内岂能放肆!”于是几个小宦官急忙把陆祥拖了出去,纯妃朝陆祥看了一眼,默然而退。 皇上说她有病,她没病也得有病。陆祥说她没病,就是犯了欺君之罪,自然往死里整也不能为他求情了。于是打道回府,并不顾惜。 其时,宫里嫔妃人人都在打探着,看有什么异常,果然喜红已死一事不胫而走。耳目多的几个早已得了消息,就连锁在庆云宫大病了一场的德妃也晓得了。 德妃刚知喜红之事,知道大势已去,坐在窗口望着缠绵夜雨一直哭到夤夜。 珠慧好几次劝她夜凉雨寒,仔细珍重身子德妃也不听,只叹道:“你带个信儿给嘉王……罢了……我也没有什么话了……皇后垮了,我也垮了,我这一生谋算,竟败给纯妃、诚妃两个贱人。” “娘娘,且待雨歇天亮了再看看吧,河定太监今儿不该班,娘娘也不知道宫里到底什么消息,许事情有所转机。” “这个王八,看我们失势了躲在家里不出来呢!本宫塞给他多少银子,他难道都忘了?”德妃边骂还边咳嗽,口内发苦有些恶心。原是这几日茶饭不思,身体不好。珠慧忙给她捶背疏解:“娘娘这几日体弱,少动怒些,年纪也上去了,仔细摄生养性才是正理。” 德妃却是不答,反而叹道:“明日一早,刀就架到我们脖子了,想骂恐怕也骂不成了。” 寅时已过,德妃并不肯睡,同样辗转反侧的便是纯妃。陆祥在雨里板著一个时辰,才半个多时辰已经倒在地上口吐白沫,找典医监的医官来看,脉还没探呢人就死了,多少也把纯妃吓了一吓。 她思前想后,觉得皇上此举很不简单:皇上也估计疑心到她的头上来了,用此办法让诚妃主理后宫与自己两虎相争,以便观察她们二人形状,若有一丝不慎露出马脚,今上就知道她的底细了。 皇上果然也是个老谋深算之人!治国理政二十多年,蛰伏于太子之位三十多年,皇上绝非是个任人摆布的庸弱之主。 纯妃一时觉得自己冒失了,于是叫来郎英反复问他做掉喜红的手法。 郎英说,他先找了陈琼太监,陈太监拨出皇后宫里的一个小宦官晚上到太液池上夜。郎英便找陆祥骗喜红说,纯妃娘娘下令让她做太子爷的妾室,要她去一处宫殿接受封诰。 喜红喜滋滋跟着去了,却把她骗到太液池边推到水里溺死了。 纯妃听后觉得有一处不对,便道:“你看看,你们把她弄到太液池。大晚上的哪个宫女会去太液池?皇上必是疑心这个。” 郎英急忙道:“这个奴婢也想好了,早前买通了与她一处的婢女,外人问起来为什么喜红大晚上去太液池,她只说喜红早上去太液池玩过一会子,掉了一只耳环,因很珍重所以很早就偷偷摸摸去找了。” 听郎英如此说看来也没有什么差池,究竟是哪里让皇上疑心了呢?还是有人事前走漏了风声,使圣上留意喜红的生死? 纯妃顿时没了主意,她自然不知道琴袖今日冒险之举,也不知道圣上提前接获消息之事。想来想去也只能等明日消息。 卯正雨歇,早朝照例,今上便对满朝文武说:“皇后、纯妃、德妃俱得了时疾,因而封宫静养,暂时不能出面理事,后宫之事一应付于诚妃打理,顺嫔、熙嫔、隆嫔在旁协理。时疾极酷,不许皇子探视,无疾妃嫔居于三人宫内一概迁出,宫人一有感染,立即逐出宫外,不得逗留片刻。封宫时日不定,直至脱病才得开禁。” 圣旨已下,满朝哗然,宫里最大的三个人同时得了疾病,这事极不寻常,恐或有什么缘故。退朝出殿,朝臣们就这事儿还议论纷纷呢。 萧表之虽然不能入殿参觐圣上,但退朝的时候,众人交头接耳,全然连规矩都不顾了,连御史们都忘了弹劾班列不齐,看来是有什么大事。 他赶紧问了问同侪这些人叽叽喳喳在说什么。 同侪道:“还能说什么,今儿个出了几件大事,皇上追查昨儿个户部闹事,你我都要干系,这是我们户部头一等大事。” 萧表之想此事总不至于查到他头上来,大拿糖这回可是倒了霉了,心中窃喜,又问:“这事儿也不至于满朝文武都说个没完吧。” 同侪笑道:“这是自然,最大的事儿是皇后娘娘,德妃、纯妃二位娘娘都得了时疾,全被勒令封宫休养,这事儿可真奇了怪了,后宫里最大的三个人同时得病,怎么别的人什么事儿都没有呢?有人说这事儿有诈,就是怎么个诈法儿也说不定。” “哦?”萧表之惊得官帽被人撞歪了都不知道,急忙问道,“还有什么消息不曾?” 同侪道:“我也是刚听前头老爷说,昨个儿皇城城楼上被人射了一箭,投了一封书信,不知写的什么,现下言官儿们都要皇上把信上所写叫内阁抄出来给大家看呢。可皇上说没有这回事儿,你说这奇不奇怪?” 萧表之想了想昨夜女儿所说的几句话,便又把他拉到一个僻静之处问道:“诶?你有没有听人说起皇后娘娘什么……” “皇后娘娘?没听人说起过,娘娘就是得了病我知道,别的也没怎么呀?” 萧表之急得一阵抓耳挠腮:“就是,有没有人……说要……要废了……” “谁那么大胆子?”同侪惊讶道,“该是没有的事,否则朝廷早就闹成一片了,还能这么早就退朝了?” 萧表之一听,急忙拜谢了同侪,今日他不当班,所以即刻从宫中赶回府内,马不停蹄地写了一封信,把今日所见所闻都写在信上要赖升平交给理王爷。 他确是不喜欢女儿经营后宫之事,可到底还是怕事情闹大了对理王不利,便特别嘱咐交给理王而不是交给女儿。赖升平前脚刚走,后脚就听下人来报说:现下宫里闹起故事来了。 第六十七章 延津剑合 却说萧表之方听得下人来报说,退朝之后,皇上召六部公卿轮对1,问及昨日几个将官大闹户部之事,本来督责唐侍郎处置不当,却被他三推四推推给了萧表之,说萧表之接待不周,辱骂将官至有此祸。 今上却以唐侍郎敷衍塞责,将其贬出户部,外放地方上去了。可萧表之也免不了受责怪,因而连贬至行用库做大使。当初萧表之曾自怨自艾做个行用库大使也好,如今真的做了行用库大使,足见人言之可畏了。 可这样一来,事情就很是不便。他两个儿子俱在京营2,若是他被贬官为九品,萧缮的官位就超过他了,按照父子之序,萧缮也被吏部注了官,萧缮既被注官,萧纹作为弟弟也只能解职,父子三人同遭大难,堂堂男子竟无计可施,只能四目相对,涕泣而已。 不久,琴袖也接获了消息,说皇后、德妃、纯妃三人同被封宫休养,不许与外人相干。这回诚妃坐大,六宫侧目。 理王看了看萧表之送来的书信,知道母后得了时疾就十分担忧,问道:“既是宫中时疾,怎么也不好好请人治一治?封宫休养有个万一又怎么办呢?” 琴袖拿过父亲的信也看了一遭,笑道:“娘娘这哪里是得了病,只是皇上要她生会儿病罢了。” “此话怎讲?” “你不觉得怪么?怎么好端端的,三个后宫这么大的主子都得了病,她们宫里的那些贵人、才人竟都无事?这只是昨夜我们射出去那支长毛箭奏效了罢了。” 理王一惊,脸也白了,忙道:“昨夜真是有些荒唐了。” 原来二人偷偷在阴头里射箭,理王一开始很是害怕,万一有什么人看见也就完了。射了几次竟都不过五十步。琴袖看他心惊胆战,想了想,竟摸着肚子道:“孩儿,你爹射箭给你看,他射的箭可好、可准了,你快瞧瞧。” 这话一激,果然有效。 理王抖擞精神,一发中的,射到了皇城之上。却忽然听见马踏雨花的声音,想是锦衣卫夜雨巡行,吓了一大跳。二人手牵着手在雨里东躲西藏,直至逃回了理王府,浑身都已经透湿了。 琴袖只顾着笑,理王却很担心她的身子,懊恼了一个晚上,直到现下还后悔把琴袖也带出去了。 琴袖却靠在他宽阔的肩头笑道:“我也不是一团雪,一晒就化了,就这样娇贵了?” “你也真是,有了身子竟还好动,不怕你着凉,跑那么快不仔细你的身子!”理王搂她入怀,琴袖把头埋在他的胸前:“哪里怕这个,我娘小时候怀我的时候儿,也东奔西跑的呢!” 理王遂笑:“可是因此把你养得这样爱动?” 琴袖一撅嘴,自小就被人说不沉重,那又如何,她可在乎过那些闲人的话么?于是不答,只摇了摇理王的手臂道:“王爷还是多担心母后些吧。就怕母后这样拖下去,把诚妃拖得太大了,也不好对付了。” 理王忽然想到现下时局,才猛然问道:“这一回,父皇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呢?” 琴袖说着把他轻轻推开,指着父亲写的信道:“信上说得很明了,就是你们都看不出皇上的心思。” 理王笑道:“你竟看得出,那你说说看。” “原是皇后娘娘、德妃娘娘被喜红诬告的。纯妃娘娘必将喜红治死,赖在皇后娘娘头上,这样发动朝议废后,顺理成章。” 理王点点头:“是这么说。” “可我们昨夜赶在喜红死前把她死讯说了,又指着皇后无辜,皇上难免怀疑有人暗地里作祟,要加害皇后。” “这话也是。” “可皇上又不能完全信娘娘,思前想后怕是怀疑纯妃嫌疑最大,她是太子养母,又是妃嫔之首,除掉皇后她最得势,故而各打五十大板,全关起来看她们的动静。若是皇后娘娘那儿有风吹草动,就是皇后娘娘心虚,若是纯妃娘娘那儿草动风吹,则是纯妃心虚。为今之计,三个人谁先出头谁先完。” “原来如此。” 琴袖转而肃然道:“怕只怕,那些个好事之人,弄出些瓜田李下之事,倒很不好办,趁此机会,应当让皇上多多留意纯妃言行才好。” 理王想了想道:“纯妃此人貌善心恶,我虽不大懂,但见她纵容太子哥为非作歹,早已不喜,宫里本也没有什么鸿俦鹤侣之人,可也不都是奸恶之徒,能把太子哥如此教养,必有居心不良之处。” 琴袖听他这话,不禁佩服起来:“不想王爷也如此会看人。” “我也只是在你身边久了,多多留意人情世故了,因被人误太多,自己多少也要仔细一些。” “这是正理,虽未必要有害人之心,可防人之心不可无,多多留意总是好的,只是如今要让皇上留意纯妃,必要闹出一件大事来。”琴袖估摸着来回踱步,低头静静思忖。但她手上也没有好牌可打,一时想不出什么办法。 忽然李沛和小呈进来给王爷和琴袖磕头,一看她们二人,琴袖忙笑道:“新郎官与新娘子来了!” 小呈侧过身子低头红脸:“良媛净会说笑。” “怎么?我这个媒人竟说不得你了,赶着是要嫁人的姑娘,脾气还大了一些?”这话说得众人都笑了。理王忙道:“你们好日子可定了?” 李沛回道:“回王爷的话,已定下了,这才来禀王爷,也实在是我们拉不下脸,几次想开口都开不了口。求王爷恕罪。” 理王把李沛拉起来道:“什么开得了口开不了口的,孤知道你们身无长物,二人也没什么积蓄,要办个喜事确实不容易。既良媛都是你们的媒人了,我难道还少得了一回东?” 琴袖笑道:“你们还不快把手往王爷袖子里掏一把,指不定掏出二三十两银子呢,他现在例银加倍,有的是钱,竟作个东又如何?” 小呈急忙摆手道:“良媛万不得说这样的玩笑话,我们只是赊上十两银子罢了。” 李沛又跪下给王爷磕头道:“王爷,至贫夫妻、牛衣对泣,也不必大操大办,臣也是想赊出十两银子来,待臣支了一年的俸禄,再还给王爷是了。” 理王大喜道:“先生是孤开蒙的老师,老师成亲,学生连份子钱也不肯给,世上哪里有这种道理?你们尽管去账房,先支你们五十两银子,把那三媒六娉一应之物,一件件都办齐了,哪里不够尽管去要就是了。” 李沛听此一言,忽然触动往事,想他一生孤苦,茕茕一人,如今得一贤妻,又有理王爷、良媛这样照顾着,若父母在九泉之下,不知该如何高兴,思之至此不禁大哭起来,涕泗纵横。 理王和琴袖好好劝慰了他一阵子,他却语带哽咽地说:“臣这条命,是王爷、良媛、小呈姑娘一同给的,如有来世,为牛为马,为奴为仆,九世方得报还。只可惜,今生终是寥落之徒,不能偿还王爷、良媛、姑娘的恩了。” 李沛说到寥落之徒时,猛得提醒了琴袖。说到底,李沛这桩事还扯得到纯妃呢!纯妃现下不能动弹,不正是把李沛这件事揭发出来千载难逢的机会么? 如此一想,豁然开朗,于是笑道:“李先生不必怨艾,岂不闻延津剑合3、因缘奇妙,非你我二人可尽知之。若有可报之事,自然可以报的。我们哪天桃飞李散了,也说不定借着先生这双手,分而复合呢!” 李沛不明白什么意思,琴袖却已在理王耳边耳语起来。理王听她一段分析,抬眉疑道:“这样行么?万一出了事可怎么好。” “现下我父亲在户部当差,好歹也是个主事,能说上话的。比起当日而言,好了许多。若由我父亲起头,明察暗访、清清楚楚,引动朝廷议论,便能还李先生一个清白。” 小呈听琴袖这话的意思,已经猜着三分,便道:“良媛万事小心,若能一雪李先生冤屈,奴婢来世……” 还没等她把话说完,琴袖就已把她嘴捂住,大笑道:“你们一张口一个来世,什么做牛、什么做马,这可好了,我们王爷下辈子投胎不做个神仙也罢了,反倒越发不如,得去养马养牛了。” 这话说得众人又笑起来,李沛、小呈都不好意思了。 正在谈笑间,门房蒋平又拿信来报,琴袖一看信笺之上,竟又是父亲大名。一日之间,怎么连着两封信。理王也很好奇,便取过信拿去看,才扫了两三行字便叹着气给琴袖。 “怎么了?”琴袖满心怀疑取去一看,竟是父亲遭谪,大哥、二哥俱被免职的消息。这下把她的计划搅黄了,琴袖“咚”得一声坐在椅子上,一拍椅把太息:“怎么这么不巧!” 两个哥哥本是武官,不好牵扯科举之事就罢了,父亲现在竟被贬为九品官,区区如此小吏,在朝廷里很不好说话。听他来信中说,竟是被唐侍郎陷害。琴袖想着父亲从没做过官,又自小是养尊处优惯了的,家里都斗不过大伯父,何况是官场?一个不仔细,就把脚踩到泥里去了。 那个唐侍郎虽被外放,朝廷里一定有人护着他,没两三个月就回来了,就怕父亲这样的人,一旦被贬,想要再加官进爵恐怕难了许多。 这下琴袖着实是犯了难了。 没了父亲这只臂膀,能靠谁? 琴袖把可选之人都在心中翻了一遍,竟没有一个可靠的。 你说靠伯父吧,伯父不仅和父亲有怨,而且也跟纯妃有关系,很靠不住。 又说靠王妃的哥哥陈需金吧,他自个儿因赌钱欠债,被人弹劾,朝廷都在论处削爵,自身都已经难保了,还能靠他么? 至于盛树英,毕竟不是自己人,也未必可靠。 皇后娘娘在朝中的自己人,连人都不知道是谁。 而理王爷长史司那些官儿就更别说了,一个个贼眉鼠眼、门精一样。到时候万一闹得不好,没有倒打一耙已是万幸了。 琴袖想了一轮又一轮,竟只有坐着叹气的份儿了。 第六十八章 金殿登科 今年四月以来,朝廷俱很不太平,故而殿试推迟至五月,五月虽不好,也只能不得已而为之。 陆尚今年年初中了贡士,只是琴袖早已不在意他福祸荣辱,并不关心罢了。 可他与妻子不睦,不免加深思念。 原他现在也算中等家世,该纳妾的。若是纳了一个美娇娘,倒也不必夜里想念琴袖自己泄火,如今竟是成夜辗转深以可恨,又不肯亲近妻子,引来妻子许多埋怨。 可叹他依附妻子,妻党又是权势人家,他还没有中进士做官,在妻子跟前很抬不起头来,看上漂亮的也不敢纳妾。只能每自推诿说预备科考,压着自己好在科场称雄,妻子吉氏这才不敢多说什么。 殿试终于来了,他太丈人是礼部尚书,这一次科考陆尚自是志在必得。金殿庭试,一日之间,只考一道时务策。 今年下旨论边务,很不巧,陆尚对军政之事很不熟悉。只能硬着头皮七拼八凑洋洋数千言,然而其中文字多为忸怩造作之语。好在他于前朝之史颇得自通,故而也多少能借古讽今,拿以前的旧事说话。 考完回府,一张冷脸。 吉氏看他辛苦,早已备下了一席盛宴,笑着请他去吃酒。 陆尚面无笑容,不置一语,呆坐在厅堂上。 吉氏虽不太明白,但大抵也知道今日考得不太遂心,便吩咐丫头端了一盏茶来,笑呵呵地递上去道:“相公先喝茶。” 陆尚“哦”了一声,接过茶杯,囫囵一大口,这热茶滚到口内,烫得舌头起泡。陆尚一疼,一股脑全喷了出来。 “什么东西!”他叫骂起来,“咣当”把杯子一砸,那只考究的青花雀鸟的盖碗被砸个粉碎。 吉氏看他如此,不禁怒火也上了来,叫骂道:“你这又是什么意思!” 陆尚瞪了她一眼,直言:“没什么意思!” 被他如此一说,吉氏捏着绢子哭哭啼啼:“你必是又嫌我了!我嫁你,不过费了你一张床,你不肯,我也不强你的!我自家去,你要娶谁,任你的喜欢,我就算是死了也不枉你一分一两的瘗钱1!” 说罢一扭头就出门去了,好歹被几个丫头拖住死劝,陆尚猛得发觉事情不对了,赶紧跑过去跪下,一边给妻子磕头,一边哭道:“奶奶饶了我吧,我今儿考得不遂,多少有些脾气,一时错了主意拿奶奶的茶开起玩笑了,奶奶饶了我这回,再不敢了。” 吉氏哭喘着气,眼前挂着两道泪痕,指着陆尚的鼻子说道:“我又不是那种妒妇,你要纳妾,你就直管纳了,看上什么好的,你跟我说就是了。把火窝在心里,一有不顺,冲我发什么脾气?” 陆尚道:“适才来的时候,因还恍然如在考场,没有留意奶奶的话。”于是又是一阵好劝,终于把吉氏说得消了气。 “你也是的,不就是考得不如意么?今儿考的什么题?” 陆尚忙回:“考的是边务之策。我素来不太读兵书,也不留意边务的。” 吉氏一笑道:“这有什么的,这横竖就是礼部、翰林的事,读卷官能耐再大,你的文路我爷爷也知道的,到了进上的时候,必把你的卷子挑在里面,你且宽心罢了。不中一甲又如何,得了进士就行了,宰相又不是只能状元出身当的。” 原来殿试审卷并非皇上每份亲审,而是由读卷官挑出十份呈上,再由今上定前三名及其余位次高低。吉氏的爷爷是礼部尚书,读卷官虽是分开办理,但多少也暗中受了些嘱咐的,哪里敢把陆尚的卷子溜走? 陆尚稍稍定了定心,装模作样地跟着吉氏去吃好酒好菜。可他瞥见吉氏容貌,又深自不喜,一席无话。 吉氏看他仍然发愣没话说,只能推说净手离席而去。 出了门便叫来自己的丫头银莲道:“相公看是嫌弃我相貌,他又出身寒门,面子上不敢跟我对着干,心里总不如意了。” 银莲只笑:“奶奶惯是多心,我看大爷待奶奶最好不过了。” 吉氏叹息道:“你是不晓得的,他虽布衣出身,志向不小,才学深厚又生得一表人才,这样的人不得个绝色的妻子是不行的。只不过他家世不彰,看着我爷爷是礼部尚书这才巴着我的。” 银莲虽也知道吉氏如今的处境,但说老实话又平添她悲伤,只能以假话劝她:“奶奶素来行事检点安分,大爷看奶奶做派,久而久之,必是喜欢的。” 吉氏摇了摇头叹息道:“你哪里知道,男人本来贪色的,他又年轻,更是如此了。我昨儿个听他梦话,叫着什么琴袖、琴袖的,不就是他那个嫁了人的表妹么!你看看,这成了什么了?原以为他好了,可多少时候还断不了念想。日后发迹了,指不定要纳几房姨太太,到时候七妾八媵团团转,哪里还有我的地方?” 银莲忙劝:“奶奶别做这种想象,我们大爷不是这样的人。” 吉氏却悄悄拉过她的手,放在自己手心:“我便想着,趁这个机会,我倒替他寻一个两个容貌端正的放在房里,外头的人我也不放心,就是我那些兄弟、叔叔、伯伯府里有的丫鬟,凡是好的,我都去仔细留心着,这样相公一看,我也是个贤德的,也把我看重几分了。” 银莲叹道:“竟是委屈奶奶了。” 吉氏摇摇头:“做正房的奶奶,哪个不是这样?就是再把妻子含在嘴里尊重的,大户人家里不让他纳妾,传出去给人笑话了。横竖早晚的事儿,就当它马蹄长瘤子,不痛不痒也罢了。” 计议已定,吉氏推说归省而去,实则去给他找合适的妾。 陆尚本疑她归省之意,但想她走后自己也省省心,便允诺了。 她人不在,陆尚压不住情动,跑到外头吃了几天花酒,可吃得再多,也解不开对琴袖之思念。 日头高起,他酒醒以后,头疼欲裂,看着眼前杯盘狼藉,竟是无限空虚落寞。 枕边是东倒西歪的两个娼妇,睡得还很香,她们生得虽俏丽,终究是胭脂、香粉抹出来的容貌,这样的庸脂俗粉,比不上琴袖半指。 荒唐风流之后,陆尚颇为自悔,回府之后偷偷把他藏着的琴袖曾经那些来信一封封看了许久,不觉泪已沾襟。 可叹当日他没有带她走。 而如今,听说理王发奋,也是个倜傥麒麟儿,当日他容貌猥琐,琴袖尚且愿意留在他身边,如今成了个沈腰潘鬓的美男子,琴袖便更是一心一意爱他,哪里还有看陆尚一眼的功夫。 听说他们现今鹣鲽情深、比羡鸳鸯,出入同车、饮食同席,连正室的脸都可以不顾了,思及此,陆尚心中五味杂陈,又悲又愤,恨不得拆散这对鸳鸯眷侣。 数日之后,东华门唱名放榜,不出吉氏所料,陆尚高中第二甲第二名,赐进士,传胪大典之后宫里又是琼林宴。 在宫中欢度整整大半日后,他才回到家中。远远走在路上就听得鞭炮响,街坊邻居都前来贺喜,自己几个不成器的堂表兄弟、三姑六婆,认识的不认识的都来了。 嘴里都是吉祥的话,满脸堆着的都是笑。一个小厮飞跑前来说:“吉太爷已经到了府上,礼部许多堂官儿都在里面给您贺喜来了。” 陆尚骑着马儿往家里飞去,不一会儿就看见自家门前那是挂红贴彩、花团锦簇,好似成亲了一般。百响噼里啪啦不曾断过,一群人乌压压给他作揖,恭贺新科进士陆尚大喜。 陆尚免不得给他们回礼,请他们都去吃饭。才进了门,礼部的几个官儿都已经迎了出来,大家高声恭贺:“新科进士大喜啊!” 陆尚赶紧给他们行礼跪拜道:“尚非官身,如何当得老爷们贺喜。” 说话间吉尚书已经出来了,众人瞧见吉尚书出来了,都赶紧给他磕头的磕头、作揖的作揖,陆尚也正要磕头,却被吉尚书一把搀起笑道:“我这个孙女婿,那是一等一的好!” 下面的官儿于是一阵拍马逢迎,这个说:“陆进士什么不好?模样、才学,满朝都找不出几个。”那个说:“若不是尚书老爷一伸手先把这块玉掏了去,谁家不想要这么个金龟婿呢?” 这类话极多,陆尚只是硬着头皮奉承接应着,并不太留心。唯独看见来恭贺的还不止是礼部的官儿,许多翰林院的、国子监以前的老师都来了,一群人欢宴到了半夜才散。 陆尚身心俱疲,正要倒头睡了,却听见外头嘿哟嘿哟有人喘气的声音,因闹得太响,他便厌烦了,朝外头骂道:“都怎么回事儿?” 一出门才看到下人们搬着一个个大箱子往库房去了,其中一个回道:“老爷,这都是往来官员们的贺礼,多得数不清了,小的们都收在几个大箱子里,老爷闲时方便看看。” 陆尚蹙眉,冷冷地说:“礼单呢?拿来我瞧瞧。” “在梅管家手里呢!” “叫梅新过来!”陆尚喝令。 不一会儿,管家梅新来了,只把一大张红纸递过来道:“怕礼单太多老爷看烦了,小的叫人抄在一张纸上了。” 陆尚瞥了一眼,上头都是些乱七八糟的官,大多不认识,送金银、玩器、药材、山珍、海味各种各样的玩意儿。许多陆尚听都没听说过,虽有些好奇但未免失了主子体面,就道:“明儿你们挑些好的,送给我太丈、太母、丈人、丈母娘,我父母那里我单独去送。” 梅新应了唯唯,恭退而去。 陆尚捏着礼单又看了一眼,正乏了想睡,忽然看到里头一行小字:理王府良媛萧氏,纱罗六疋、人参六斤、绢扇一本。 她难道还想着我吗! 陆尚差点喊出声来了,如此这一惊,竟睡意全无。 第六十九章 依依杨柳 陆尚中了进士,吉氏才回来没几天便又到娘家走动,并不露声色。 原她怕爷爷知道陆尚刚中进士就想着纳妾,辱慢了孙女,故而只是暗暗地行事。她凭众人述说,大致看中了两个人,一个是爷爷府上的丫鬟洁心,一个是伺候母亲的丫鬟叫象春。 二人都有容色,举止看着也还庄重,但为人如何还要再加观察,于是不顾流言蜚语,又多住了两三日。 陆尚见妻子不在,横竖这几日要走的亲戚、拜访的人也多,并不很在意,只是有一件很疑心的事:琴袖怎么这时候送他东西了呢? 以陆尚对琴袖的了解,这女孩子向来聪明,不做无用之事。况且她送东西来,万一给自己夫人知道了,又是一番瓜田李下之嫌。 既是敢送礼,就一定有事。 他派自己的心腹梅新给理王府里送去一些回礼,顺带着也探探虚实。 不出陆尚所料,琴袖一知道梅新是陆尚府上的人,好茶好酒地款待了一番,临了默默嘱咐他:若得空,请陆进士到雍台酒楼一叙。 陆尚知此消息,欣喜若狂,忙叫人知会琴袖明日就去。于是一夜转侧未眠,次日一早就跑到雍台等人。 雍台乃是纸醉金迷、夜夜笙歌之处,这一早却还未曾开门。他无奈之下,便走到一旁赏景。原来雍台临了一条河,叫做桐花河。两岸遍植桐、柳,又是花、又是柳的,怪道称之为花街柳巷。 加之两岸酒肆林立,彩旗悬空,风拂旌帜,一明一艳,与柳色辉映。临河而站,春风扑面,烟花朦胧,香飔习习,不免有三月扬州之感。 几日春雨如酥,已张得鲜亮的柳叶被洗得嫩绿,陆尚摸着一条柳丝,想起伊人温柔,喜悦难耐,把那万般烦恼都放下了,只以为琴袖来此想与他幽会。 如此亦忭亦喜半个多时辰,雍台已经起了喧闹,而琴袖却姗姗来迟。 琴袖不来,度刻如年,陆尚百无聊赖之下,轻轻举起一支笛,吹了一套《春莺啭》,他自科考以来,素日只会读书,已经许久不碰笛子了,如今可庆之时方才吹笛自娱。 一道玉笛飞声,皱开了一池的涟漪。燕子摇尾盘旋而下,静静落在一枝柳条上驻足凝听。吹乱了良辰丽景,吹动了春光鲜明,吹得路人停了手脚,就连秦拂雪都忽然被惊住,偷偷开了轩窗,往楼下一望。 那吹笛之人乃是一个白衣公子,容色光明,貌似潘安,身形有些像是杭梦苏。可杭梦苏甚高,怕是比他还要高上一头。只是看着看着、听着听着,又恍然以为是杭梦苏所吹,他近来少至,秦拂雪一想到他便合眼落泪。 琴袖在轿辇中早已听见那空灵的笛声,恍然想起当年陆尚与她十五赏月的时候,也是这样一条河,也是这样一支笛。他默默地吹,她静静地听。她不听寂寞伤感的,因为女人本来就可悲,为什么要平添寂寞,庸人自扰? “你知道我不听伤曲,所以吹了《春莺啭》?”琴袖看他一曲方毕,笑着朝他走去。 陆尚猛得一惊,转过头来看琴袖。原来一身湖绿色洒金缠花缘襈,头上一副白金狄髻头面,比之以前更是焕然清丽,以至于一见到她竟不知开口说什么好,一个劲对着她发愣。 琴袖笑道:“表哥怎么了?成了亲话都不会说了?” 陆尚这才灿然一笑:“你别说话,让我先看看你。” 琴袖有夫之妇自然不会给他端详的机会,只撇过头福了身,急忙道:“表哥,此来有事求你,望你帮忙。” “什么事,你只管说。”陆尚虽这样说,又走到她眼前打量她,眼中都是琴袖的样子,看过了妻子再看她,好比天仙一般。 琴袖只低着头将李沛的遭遇详细说了,并且嘱咐道:“表哥如今是进士,不日就是翰林,若能为此事在朝廷里说上一句话,妹妹感激不尽。” “那你如何谢我?”陆尚的笑中多了几许轻佻浮薄。 “哥哥想要什么礼物,妹妹必当办好送去。” “礼物?”陆尚一挑眉,往身后一转,上前一步折下一枝绿柳,然后又递给了她道,“当日我折下的桃花被你掷去,缘分因而散了,今日我折一枝杨柳,求你别再扔了,留下吧。” 这话是什么意思?折柳本是挽留之意,琴袖觉得不太像样,只婉言谢道:“妹妹有夫之妇,留着做什么呢?况且表哥也已成家,再去表哥家恐怕不像样子。” 就听见“咔嚓”一声,陆尚已把柳枝一手折断,愤恨地说:“既然如此,那我们没什么可说的了。今日之事,我什么也没听到、什么也没看到。” 琴袖看他语意坚决,焦急不已:“求表哥成全,此事事关重大,若失了这次机会,恐怕再要给人伸冤就难了。妹妹知道自小表哥最疼我的,看在往日情分上,推情帮个忙吧。” 陆尚遂怒:“我成全你,你又可曾来成全我呢?也罢了,你现在王爷的小妾当得正舒坦,我哪里配得上你?逮到功成业就之时,谁到底稀罕谁呢!” “这话又从何说起?”陆尚无端之怒,也把琴袖惹得半怒。 “我陆尚不是你手上棋子,你要我帮忙可以,我便一句话,你趁早离了他,等我休了这个妻子,娶你做正室。” “我早说过了,我们缘分已尽,何必做无谓之事,表哥若还执迷不悟,就请回吧,妹妹也无余话可说。”琴袖正要扭头而去,却被陆尚一把抓住手腕骂道:“这里是京城,凭什么让我走?你现在倒想一撸袖子做甩手掌柜,恐怕也不成了!” “放开!”琴袖叫道,“你欺负一个女子又有何本事?” “考上进士就是本事!你别不赖账!当初写给我的信又是什么意思呢?”陆尚冷笑一声,眼角闪过一道寒光,“是谁求我带她走?又是谁思念成疾?我记得那个人叫做萧琴袖!你先勾撩我,引我情动,等我情动难抑时,你却一甩手说什么自己是有夫之妇!天下可有这样稳赚不赔的买卖?你先坏了举止,现在反倒开始顾惜夫妻之分、纲常伦理了?” 听得那边吵闹,黄乘、小呈二人冲了过去,看见陆尚与琴袖拉拉扯扯,赶紧上去把两个人分开,黄乘骂道:“陆进士虽是进士,好歹尊重些!我们良媛是千尊万贵的身子,现下还有了孕,你若惊动胎气,别说做官,恐怕性命难保!” “你竟有了他的孩子?你竟……有了他的孩子……”陆尚看着琴袖惊恐苍白的脸,泪水夺眶而出,口中反反复复,竟都是悲伤之语。 琴袖因一时受了惊吓,没有理会他,被黄乘、小呈扶着上了辇轿,回府里去了。她知道的是陆尚是不会再帮她的忙了,不知道的是他在那河边哭了半个时辰。 这男人在外头哭得这么不像样,到底也被人闲话。幸而下人们远远看着他,也没有人靠近看到。唯独秦拂雪在楼上望得很真,心想此人究竟是何人物呢? 于是悄悄遣胜仙,去送给他一块帕子擦擦脸。 胜仙于是下楼去了,刚要靠近就被陆尚的管家梅新拦住了道:“做什么的?” 胜仙行了礼道:“我家小姐看那位公子伤心,来送一块帕子擦擦脸。” 梅新道:“那是我们老爷,可不是公子了,你要送可以,记得不要失了礼数。” 胜仙诺了才往前去,陆尚靠在河边的柳树无言流泪,忽然看见一个面目可爱的小女孩子走了来,过礼之后给他递了一块手帕。陆尚愣了愣,接过手帕,哽咽地问:“好孩子,是你的帕子么?” 胜仙摇了摇头,用手指了指楼上。 陆尚循指望去,楼上一个形容极美的姑娘朝他望了一眼,就把窗户闭了。 “哦,敢问……你们家姑娘芳名?” 胜仙摇了摇头:“姑娘只是怜惜公子,并非递送信物。” 陆尚看了看手上那块帕子,也只是清一色的白,一朵花都没有,才拜了拜胜仙道:“谢你们姑娘的好意,若日后有缘,必当拜谢今日之恩。” 胜仙无言而笑,依礼自退,陆尚攥着手帕,走到梅新跟前说:“走吧,回府去了。”于是入轿回府。 梅新看着陆尚眼前挂着一丝丝泪痕,望着他坐的那顶轿子,朝一旁的管事吴秦哀叹道:“大爷也竟是个情种,只是今生孽缘,无福消受罢了。” 吴秦笑道:“虽是情种,到底也是男人,就是没遇着好的,若是遇着嫦娥,纵是织女水葱腰、白玉肤、床上荡妇浪包娄,我也不要了。” 梅新一听忙啐道:“放你妈的屁,你看看我们爷,那是一等一的风流人物,你这臭虫也敢逞花唇、稍虚词1,你就这样一个凹凸西瓜,也想着有个嫦娥来跟你混?怕是你下面那根豆芽儿,都填不满你那夜叉老婆的水帘洞呢!” 吴秦是梅新手下人,素来说话没节度的,被梅新这么一骂,顿时低头笑嘻嘻道:“我也是浑说,惹您老笑话一会子,我什么人物,一百个也比不上我们爷一个啊。” 梅新瞪了他一眼,一拍屁股叫道:“就顾着说闲话,爷的轿子前头老远了,快跟上去!”二人这才急匆匆往前走去。 第七十章 沧浪水浊 琴袖回府之后,郁闷难已,小呈看着她也不敢说话,只是默默地给香炉里面添了几钱的百濯香。香炉之中便飘起一阵淡淡的薄雾,幽香氤氲,暗度袭人,渗入心脾,稍微疏解了琴袖难过之情。 “小呈,我很对不住李先生。” 小呈听这话倒很吃惊,忙道:“良媛快别说这样的话了,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李先生知道良媛和王爷为他的事很费心,已是感激不尽了,哪里还有责怪的道理?” 这一头小呈和琴袖说着悄悄话,那一头黄乘把今日之事告诉了理王,理王思索了一番便跑去找琴袖。 “还是不行吗?” 琴袖郁闷地摇了摇头道:“我们在朝中没有根基,就算手里有证据也没用。” 理王却忽然说了一句:“孤昨天也在想这件事,孤就想着,若是无一人可靠,不如孤亲自上一道奏章给父皇,说明情况。” 琴袖听这话不免有些惊异:“王爷亲自上奏?王爷可知亲自上奏有什么不妥?当年的吴王之事,历历在目,不可轻忘啊!” 琴袖正是知道亲王地位虽尊贵,于牵涉朝廷大事上一般是不容置喙的,以免引起圣上怀疑和兄弟猜忌,更容易得罪朝廷大臣。所以亲王生来享福,却实际上要谨小慎微,万一过分了被人弹劾免为庶人的都是有的。 今上六弟吴王就是明鉴。此王封地在姑苏,大兴土木搜刮敛财。本来这类事朝廷大都是装聋作哑,奈何吴王偏要出入以天子之礼,穷奢极欲,宫殿建得绵延数里、比肩皇宫,又阴谋结交朝廷重臣、收受重贿,影响内阁、六部公卿人选,还鞭打、辱骂前来规劝的苏州知府等地方官吏,被苏州知府一本参上。 皇上震怒之下废吴王为庶人,将吴王宫逾度之造全部拆除,吴王子侄一辈所领封爵悉数罢免,朝野称快,但宗亲震恐,之后亲王干涉朝政、结交朝臣都十分小心,最多只敢暗地行事、不敢明目张胆。 理王此举虽是好事,但世上若凡是好事就能放开胆子做,那人人都过得快意舒心了。理王这一本上去,若是扯出一堆人来,虽对纯妃有所打击,但那些个朝廷大臣也可能反咬一口,这也不免令人担心。 “孤知道的,但除了孤冒险,也没有人能为李先生说话了。再者李沛怎么说也是我的员属,这事儿跟我有关,不全算是干涉朝政。我才听人说那个假的李沛今年才中了三甲同进士,可见文章不好,但被挑到礼部去做观政了。那么,此人背后一定有人帮忙。” “礼部都是纯妃娘娘手下人,但礼部管理科举,其下人脉之深、之广仅次于吏部,王爷若是真的跟礼部对着干,可着实要想清楚了!”虽然琴袖反复提醒,但理王心意坚决,看他愿意承担后果,琴袖也不再劝。 唯独小呈知道后,朝理王磕头哭泣,理王劝勉许多不提。 不一会儿,李沛也听说了消息,只一个劲地劝说理王,理王却谎称自己已经递出上奏,叫他宽心。其实,理王不是很会写奏章,竟是叫琴袖偷偷捉刀的。 奏文曰:臣显弘谨启:李伂者,臣长史司属也,授臣以经学,遂以先生呼之。圣明垂问《中庸》,比之以先,臣稍能对,是亦赖及先生之惠也。 先生本名李沛,表字益霖,北直隶通州县人。曾沐圣恩,亲赐别驾之职。先是,臣路雪道逢,先生昏于途,几至饿毙。臣闻孟子曰,君子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遂教府属仆婢等,给以饮食乃活之。 臣观先生举止超俗,谈吐知礼,亲试之下,类乎俊俦,遂拜为师。然潦倒几死,使问其故,遂知有冤。 先是,延光二十三年北直隶乡试第六名者,名曰李沛,一觌桂榜,欣喜难言,欲接榜以待鹿鸣也,然顺天府忽变其姓名为李伂,斥之以冒举而逐之,回乡问县,通州用变其籍。 先生之家至贫,幼以父母见背,戚眷尽凋。乃至不能自活,请为乡绅牧役,偶尔伴读,发奋自强,及中秀才,乡绅之子屡不第,恨而逐之,流落外壤,寻馆职不得,乃以字谋生,尚不能果腹。辗转数年之间,方得如此一举。 然逢此冤屈,志气难伸,求告无门,呼天抢地,几死于途。诡名李沛之人,不知何人之属,竟得堂皇如此,今年殿试得中三甲。若此奸贼作衅,耻列朝班,人情岂可不闷? 臣伏请陛下彰察,面对二人,陛下圣智炳耀,光鉴之下,必知臣言是非。若其确系冤枉,一旦昭雪,实乃陛下圣明全德,加惠不遗小民。若为诡诈小人,亦可以绳法纠谬,分判云泥。臣本忝蒙天眷,略沾荣施,不敢妄断臧否,伏请圣明灼裁,叩首顿首,下情无任惶恐之至。 琴袖写好之后,由理王誊写了一遍,趁人不注意悄悄叫魏芳送入宫中去了。按制,大凡京官、在京宗亲上奏,都要先送入内阁,由内阁将处理意见写成小票,帖在奏本上加封,一同奏进。可琴袖担心内阁之人盘根错节,背景复杂,经此一手无事生非。 于是叫魏芳直接把奏本交给大殿的徐喜新徐太监。 奏章一上,几日之间没有丝毫动静。 平水无波,倒教人可疑。忽然有一日,内阁首辅大学士江鸾接到皇上下发的一封奏章,启开一看,差点没吓死。 皇上御笔批红,简洁明白的几个大字:卿等票拟判断,从速奏进。 这是理王上的奏章,看下署的日子是好几天前,这样说来皇上已经看过了。如今忽然下发内阁,一定是心中已经有主意。 可这事儿牵扯极大,若是一个不小心,他自己都可能被卷进去。 他是夹在群臣和皇上中间的人,皇上的锅他要扛,礼部的锅他也要背。做宰相如果不会和稀泥,只怕没两年就给人生吞活剥了。 这次科举若是放水了,恐怕要死要放的人不是一个两个了。 江鸾反复再把皇上的朱批看了看,字迹比以前批红潦草,看来心中已有怒气,他作为首辅,首先得想个办法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能过度迁延。 一旦皇上发怒把这次科举全盘作废,那么牵扯的人就太多了,搞出个瓜蔓抄那样的事情来,顺藤摸瓜只怕他自己也可能栽进去。 他做宰相这么多年,底下的人怎么可能跟礼部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说到底他江鸾也是这么一步步爬上来的! 正在发愁的时候,恰好大学士郭在象在一旁,他笑呵呵走过来对江鸾道:“江阁老,皇上发了什么本子,下官可看看么?” 江鸾递过去给郭在象看,郭在象起先还不在意,没想到看到一半便已经出了一身冷汗:这件事跟他也脱不了干系! 这个假李沛叫李籍,是纯妃点名要这次中进士的人。李籍本来不学无术之人,这次北直隶的乡试又是翰林院在管,礼部没法给他放水,只能教顺天府给他改名。 中了举人之后会试、殿试都在礼部管控之下,一路放水,郭在象在内阁压下所有可能的奏章,言官闭嘴,拱李籍上来。 郭在象起初并不明白这个李籍有什么好的。 后来收到一张两万两的银票才知道,李籍此人家世背景极其深厚,一直南北直隶帮助经营广陵王一家的田产、也靠着关系走卖私盐,因此巨富无比。太子党要扩充人脉,就必须要一大笔钱,这些钱谁来出? 自然是这个李籍了。 郭在象是收了钱的,怎么可能让刀子往自己脖子上抹呢!江鸾冷不防问了一句:“郭阁老怎么看呢?” 郭在象的调子都高了,却仍故作无谓地笑道:“那只是个刁民,骗骗那个傻王爷可以,怎么骗得了皇上?” “傻王爷?”江鸾把面孔一板,用手指笃笃敲着奏本警告道,“皇上朱批,可是要我们拟定意见奏上去的。即便是刁民作祟,我们也得出个主意啊!” “这……”郭在象的腿其实已经吓软了,只能假装靠在椅子上,心里一阵噗噗乱跳。 皇上若是真动刀子,怕是朝廷要刮起一阵血雨腥风了,而纯妃娘娘现在被封在宫里,根本联络不到,没了这个主子,他们要联络广陵王那边的关系也很困难。 郭在象不胜后悔:原是想让这个李沛走投无路自然饿死,也不必费那刀子上的功夫,以免被锦衣卫逮到反而麻烦。哪里想到这个李沛竟被这个傻子王爷给捡去,还养得白白胖胖的,这真要了命了。 “皇上既然叫我们拟定意见,不如就让这二人当堂对质!孰是孰非自然一清二楚!”在一旁的长史1,也是江阁老的心腹张思慎也把奏章拿去,看后直言。 这话把郭在象吓了个半死,忙道:“这一扯扯出一堆人,有罪没罪的都跑出来了,滥杀无辜怎么行?” 张思慎反唇相讥道:“郭阁老问心无愧何必怕什么‘滥杀无辜’?还是郭阁老与此事有关?” 郭在象气得脸青一阵白一阵骂道:“区区长史,宰相说话的时候有你竟敢胡乱插嘴?” 张思慎是江鸾的人,众人皆知,未免郭在象心中不快,江鸾故意斥道:“张长史,这里不是你说话的地方,你出去吧。” 又好言道:“他还年轻不懂事,我看我们先把吉礼部找来想想办法,皇上也不是一味狠心的。礼部可以先退一步,说恐怕有下面的人有几个失察的,有些疏漏,关键在于,得让皇上觉得这是区区例外之事,不是个个都这样。” 这话说得郭在象心里舒坦,江鸾这将近十年的首相果然不是白当的。自然,他也已经打定主意:实在不成了就推到顺天府尹身上,说是他亲戚,先把他免了官,等太子继位了再重新召回来用就是了。 江鸾见张思慎气呼呼跑步去了,也推说方便,出去看看他,好声劝他一回。 他是张思慎老师,张思慎看见他,却一缩脖子把手插在袖子里,扭过头看都不看一眼。 江鸾笑笑:“思慎,你这个名字起得倒是很好。做事情三思而后行,慎之又慎,这多么好?” “先生这话是劝我别跟他们计较了?我看先生竟和他们是一路人了。” 这话若换了别人,一个学生如此大言不惭老师一定是暴怒而起了,可江鸾却很平静地说:“你还年轻,这里头水有多深你可知道?牵连深广,难免有无辜之人。为师倒不是怕自己受牵连,怕的是朝臣和皇上针锋相对!他们虽败坏,国家也得靠他们干活。就说太祖爷的事儿吧,当初杀丞相周循,牵连几千个官,一概杀的杀、免的免,朝廷都半空了,谁来做事儿?全都一个个当哑巴,一问三不知,其实仍是那条船,仍是浑浊的水,国政反倒越搞越坏了。” 张思慎道:“我若做宰相,一定把这些人连根拔起,只用清清白白的人。” 江鸾看了看他,只微微一笑说道:“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世上真有全然一干二净之人?岂不闻,水至清则无鱼耶?” 张思慎扭着头,仍犟着不肯听。江鸾反倒很是欣慰:今日的张思慎,和当初的江鸾是何其相似啊! 第七十一章 彰鉴是非 内阁首辅江鸾、大学士郭在象与礼部尚书吉英三人一合计,往那本理王的奏章上贴出一张票:事系礼部之失,陛下可先令礼部自责其咎,该监考之人逐人问起,上若径付三司等提审推鞠,朝廷惊动,则事反有不便矣。 这句话既然写了,自然是商议了老半天的办法,看似平平无奇,却有许多学问:首先先说这事儿是礼部的锅,意思是叫皇上别过分推想别人。 其次又说,先查监考人员,也就是叫皇上缩小范围。 最后提醒,皇上别把都察院、刑部、大理寺的人扯进来,怕打草惊蛇。明着是这么说,实际上就是叫皇上先别急着整人。如此说来,可以说是滴水不漏,想必今上也不会拒绝。 果然小票递上去,不一会儿就有太监来送回批:知道,俱照卿等所拟办理。 这才使众人松了一口气。 可是江鸾仍面露忧色,很不放心,原因无他:因为他太了解皇上了。 今上何等睿智之人?岂能被一张小小拟票给打动呢?现在只能压得住一时,得赶紧让礼部商定好要查的人,稳住皇上那头,否则等到第二日圣心一旦转变,那就难办了。 吉英听了江鸾的意思,急忙回礼部准备找替罪羊去了。只是没有料到还没等众人商议出个所以然来,当天傍晚时候今上忽然传召理王带着李沛入宫。 皇上,要见见这个李沛。 李沛头一次进宫,却并不很惊慌。 理王乘轿在前,李沛行走在后。斜阳脉脉,晖光如鸡子,摊在金瓦之上,逼出一阵灿烂的宏光。可是宫中高墙的影子还是拖出高大的帷幕,把李沛瘦小的人影遮住了。 东华门内似乎是一个世界,满地只有跫跫足音,抬眼望去,四面朱红的墙下,只有瘦弱的李沛和前头走得漫不经心的那个宦官。 “入大殿之前,要磕两次头。在乾清宫东门前磕一次头,入殿之前磕一次头。你可记住了?” 宦官的声音在这空旷的大门前十分虚无,甚至能听得到如同老痰在喉一般的回声。 “知道了。”李沛似乎前世与宫廷有缘一样,一切都很从容。他没心思听宦官反复提点他注意的地方,只是不断朝四周观望,观望这宏大的宫殿。 宫中的路那样漫长,也不知走了多久,才走到乾清宫。 宫外那一地白砖,斜阳西照之下,反出金灿灿鱼鳞一般的光来,李沛看得愣住了,却被宦官一推:“磕头!” 咚咚两个响头。 里面一个太监瞥了他一眼,细着声音说:“进来吧。” 李沛这才跟着他去了,理王已在乾清宫和父亲谈话多时了。 父子二人久不相见,竟也有一搭没一搭说了许多。理王读书进益,今上也有些喜欢。只是他愈发俊朗,反倒是眉宇之间恍然能看出一丝刘选侍的影子,让今上有些惊讶,忽然又愠怒起来。 他怒,是因为他觉得亏欠。 皇上的面子是天大的面子,他总不可能拉下脸来到刘选侍墓前赔个不是,时日一长,越发怨恨故人,这是帝王之怒,也是帝王无可奈何之处。 他是天子,享常人不能享之福,也受常人不能受之孤。 理王看父亲言谈语调冷淡起来,已经有所察觉,便只说一些皇上感兴趣的话。 譬如学业之增进、武艺之精熟,尤其多提了提四哥嘉王对自己的帮助。 此言一出,果然今上怒意稍减,语重心长对他说:“你四哥学问是最好的,你要多向他讨教,他为人谨慎宽厚,是诸位皇子的榜样,也望你有他一半的好。” 理王忙道:“臣谨记在心。” 这时候门渊太监进来通传:“皇上,李沛到了。” 今上语调仍低:“叫他进来吧。” 门渊忙去通传:“宣李沛陛见。” 李沛才远远低着头进了宫门,理王不便说话,只侧着身也看着他。李沛遥遥朝皇上一拜,又走进了稽首再拜道:“臣理王别驾李沛,恭拜吾皇陛下万年崇安,万岁万岁万万岁。” “你就是李沛?” 李沛称臣即是。 “来人,将他拿下!” 还没等李沛反应过来,殿外太监、宦官已经得令,将他五花大绑,按在御座之前。理王看了大惊失色,忙问道:“父皇何故如此?” 今上一边对理王道:“你不许说一句话,但置一语,与他同罪。”又斥道:“李沛,你可知罪?” 李沛虽然一脸惊慌失措,但心中想了想萧良媛来之前对他说的话,便冷静了下来。 琴袖告诉他,不论皇上对他做什么、说什么,他一定要反复陈述自己有冤,是无罪之人。于是李沛一咬牙道:“臣有冤,臣不知所犯何罪。” 今上眼色一凛,骂道:“你胆敢欺骗我儿,栽赃朝廷大臣?” 李沛心中已经吓得六神无主了,但仍牙关要紧道:“臣所言句句属实,不知何罪!” 今上一拍桌子大骂:“你不过一个路过的穷秀才,穷饿无聊,诓骗我皇儿。我皇儿素性愚笨,易受人骗,你砌词造假,谎称被人顶替,有何凭证?空口无据,岂非污蔑朝廷?污蔑大臣?” 李沛慌乱之间,仿佛又听到琴袖对他的嘱咐:若事危急,但求一死。 于是李沛叫道:“臣自知无凭无据,圣上必然不信,但求一死,以证清白!” “好!”今上的脸色忽然变了,一阵冷笑道,“你既求死,朕就让你死,来人,把他下入昭狱,明朝枭首示众,以肃纲纪!” 理王一听这话,赶紧朝今上下跪,正想开口说话,却也记起琴袖对他说的话:王爷万万不能为他申述一句,否则王爷奏章所说求皇上自行判断就成了欺君之言。此事久之自乱,不必担心。 可是,李沛都要被抓到大牢里去了,怎么还能袖手旁观呢!理王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赶紧朝今上磕头,正要发话,忽然外头行人少监景善来了。 景善拜后道:“皇上,礼部有奏本呈上。” 皇上一挑眉:“哦?将上来我看。” 景善小心翼翼把奏本递上去,今上打开一看,不禁心里窃笑:这些大臣真的是不战自乱。 原来礼部早就慌了,怕事情败露,于是找了几个替罪羊,考官自然是跑不了的,但这是翰林院的事,横竖跟礼部无关,审卷、监考推了两个说是受了人家钱财,替顺天府尹的亲戚张罗冒领举人。 一切都是顺天府尹之错! 真是可笑之极。 今上自然知道,眼前这个李沛是无辜的。否则怎么会如此坚持自己无罪?但是他证据不足,光靠一张嘴怎么能洗脱冤屈?别说今上不能尽信,朝廷大臣那边也一定是不能放过他的。 好在礼部这些人先按捺不住:找替罪羊,招了。 无论是不是替罪羊,至少说明,这个李沛真的被人冤枉了,这不就完了。 今上捋着胡子,轻轻一笑:“把他放了。” 理王还来不及反应过来,今上就道:“朕看事出可疑,暂留你一条性命,你先去偏殿,限你一个时辰之内,作策论一篇,只许落笔成章,不许草稿之后誊写,一字不许修改,一字不许错讹。一个时辰之后,将你策论将来朕看。” 事已至此,李沛已经大致明白了来龙去脉。 他不禁大叹一口,琴袖此女真是神算!一个府中养的娇女,足不出户竟猜得出皇上手段,若是男人,作一国宰相可谓绰绰有余。 既然皇上亲开金口,那就是开恩让他重新考试了。于是欣喜之下,语音洪亮说了三个字:“臣领旨!” 看着李沛高兴而退的样子,理王却还蒙在鼓里:怎么父皇态度转变如此之快? 这时候今上转过头来对理王道:“你先去见见你母后吧,她得病很是辛苦。” 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理王又听得一头雾水,可惜琴袖不在身边,若是她在,一定知道父皇的意思。只能依礼而退,往承乾宫去了。 这时候,今上收回刚才宽和的颜色,板着脸对门渊说:“门渊,传行人监大小太监,叫礼部尚书吉英,礼部左右侍郎及此次北直隶乡试正副主考、房官,速到乾清宫见朕。不许一人有缺,违者下昭狱即刻论死。” 门渊听这话,脸白得跟捈了粉一样,忙应了出去,急忙对在外头的景善道:“完了完了,事情闹大了,快去告诉郭阁老!快!” 当夜,内阁是郭在象坐班,他也来回踱步,心中很是不安。文渊阁内堆满了各处上来的奏本,可郭在象也无心再看,只是惶惶不宁。 忽然,文渊阁的大门被吱嘎一声推开,吓得他身子一激灵,朝门外大叫:“是谁!” 睁眼一看,竟是行人少监景善,上气不接下气的,惨白着一张脸跑过来喊道:“郭……郭阁老,出……出大事了!” “景公公,你怎么来了?”郭在象故作镇定地问。 “皇上,叫北直隶乡试经手的大小官员,去乾清宫问话。” 郭阁老一听,一个踉跄,轰然倒在椅子上。 第七十二章 枯木逢春 理王按着父皇的吩咐,到承乾宫去看望久被封禁的母后。他才走到承乾宫门前,天已经黑了,四下空旷,唯独区区几个宫人还在走动。 宫门肃穆,寂然无声,可是这九纵九横的门钉以及厚重的朱门威严依旧,只不过不复当日那般热闹了。 先已有御前的太监来传过话,故而守门的侍卫并不阻拦理王。直把宫门徐徐开启,大门便发出一阵沉重的叹息声。 这叹息之声令理王仿佛看见当日母亲死前的那道厚厚的宫门被打开时也是如此唉声叹气,好似呕出一股积攒了多年的痰一般。他忽然发觉,母后也已经在这宫里足不出户如此之久了。 其中一个正在无精打采扫地的宫人忽然听见门响,朝影壁左右一望,竟看见理王从影壁后绕了出来,吓得把笤帚都掉在地上,急忙扭头朝里面通传。 而皇后,只是从早至晚坐在永徽殿前那些已经凋谢的梨花树下,静静地数算着这漫无尽头的日子。 她的衣裙被风拂过,枯花的清香卷起来,虽能闻个依稀,但已经不再看得清楚了。皇后这才猛然朝天空瞟了一眼道:“又是一天了。” 一旁的春滨忙道:“娘娘,夜来风凉,仔细凤体。” 皇后却戏谑地一笑,正过脸来看她:“皇上都说本宫病了,本宫怎么能不病呢?” 春滨很久没有见到皇后开颜,一看她有一丝戏谑,忙笑:“娘娘真沉得住气,奴婢可快憋死了。” 皇后忽然对着青石阶上的苔藓说道:“你猜猜纯妃、德妃二人此刻在做什么。” 春滨摇摇头道:“奴婢也不是千里眼、顺风耳,可猜不出。” 皇后说罢用手轻轻往下一探,拈起一朵已经败落的梨花,指着这朵花道:“我们三人都与这枯花是一样的。只是看谁先等到春天,再开出一茬来了。” 这时候,远远听见有一个宫人朝这边呼喊:“娘娘,娘娘!”声音越来越近,春滨不免蹙眉呵斥:“什么事,如此慌张!” 那宫女赶忙跪下道:“奴婢失仪,望娘娘恕罪!只是……” “只是什么?”春滨一问。 “娘娘,理王爷来了!” 皇后一听此言,神色大变道:“他如何能来?快摆驾!”于是数人匆匆往承乾宫去,方上磴道,看见理王已经在月台跪下等候宣召了。皇后也不顾礼仪,朝他笑道:“我儿,快进去吧。” 理王朝皇后一拜,待皇后入殿,他才入得殿中。 承乾宫已经许久没有这么亮堂过了。 封宫休养的时候,但凡入夜,皇后都只教宫人点两三盏灯。而今日理王一来,皇后命宫人将烛火点得通明。殿内明光照耀,焕然如昼,似乎一扫往日的阴霾。 “我儿,你怎么来了。”皇后先行垂问道。 理王拜礼之后,说道:“父皇要儿臣来看看母亲。” “看我?”也许是许久没有听说外面的消息,皇后一时还很诧异。理王却也不解,只把近来所作所为,尤其是李沛之事,悉数告诉了母后。 皇后听完沉寂了半晌,手中那串珊瑚珠却忽然发出一阵拨动的响声。皇后的指节打着珠子,蓦然,她绽开一个极其灿烂的笑容道:“你真是得了一件旷世珍宝。” 理王还没反应过来,低头问道:“请母后赐教。” “萧,琴,袖。”皇后点头道,“今日,是她救了你母后。当然,我儿也帮了你母后一个大忙了!” “母后是指李沛之事?” “不错。”皇后笑道,“你们这次把李沛之事捅出来,虽是一着险棋,但却走得恰是时候。” 理王听此话不免思索:母亲的意思是,她出来有望了? 或许是猜出了理王的心思,皇后便笑:“你把今日皇上对你说的话再想想,为什么叫你来看我呢?” “难道是父皇体怀母亲?” 皇后笑道:“自然了,你父皇是英明之主,对朝中大臣人心向背洞若观火,说与不说,办与不办都是因时而变。你父皇并非不知道礼部和太子、纯妃一派的关系,科举出事,多半跟纯妃有关,自然若是纯妃在这种国家大事上也动了心思,皇上不免怀疑她是不是也对后位有所觊觎,怀疑纯妃,母后的嫌疑就少了许多。所以母后说你们做得好,正是此意了。” 理王听了母后的解释才觉柳暗花明、豁然开朗起来。 皇后忽然又心怀一丝歉意道:“母后在封禁时,常常想为何诚妃不为我说一句话?为何理王、琴袖不想想办法。心中竟还有些埋怨。如今看来,诚妃不足信,而你们是真真正正为母后着想。母后谢谢你们,日后无论你们遇到多大的困难,母后也一定会出手相救。” 理王一听,欣喜莫名,赶紧谢道:“母后言重了,我是母后的息子,琴袖是母后的媳妇,儿、妇怎么有不为母亲打算的道理。” 皇后感动不已,亦谢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患难之中,方知真情何在。你回去以后告诉琴袖,今后不许她叫我皇后娘娘,但叫我母后、母亲都是可以的。且叫她好好养着身子,日后无论弄璋弄瓦,都是母后的好皇孙。” 正在二人欢喜之时,忽然理王的肚子咕咕叫起来,好一阵尴尬。理王忙笑道:“父皇传召甚急,刚才又受了惊吓,现才觉醒起来了。” 皇后笑道:“别杵着了,随母后一同用膳吧。春滨,命膳用房备上好菜好酒。”春滨领命而去,理王高兴地跟着侍女往偏殿而去。 皇后借口更衣,唤来太监周若中,神情严肃密语道:“现在皇上一定在大发雷霆,你借着送理王出宫的时机,赶紧到尚宫局去一趟,要鲁尚宫、王司记1想办法联络陈胆照、戴光柄二人,明日上书请求皇上彻查科考舞弊,务必把纯妃一党的人能搅进去就搅进去。” 周若中却问道:“娘娘,恐怕只有两个给事中成不了大事儿啊,他们人多势众,陈大人、戴大人人微言轻,难以济事,若他们一旦以滥开恶衅、牵连无罪大臣群起反驳,两位大人也顶不住朝中议论。” 皇后却摇头道:“你说错了,皇上已经动怒,开弓没有回头箭,圣意想要怎么做是最紧要的,如今圣意显然是要严办。我们只是添点油、加把柴罢了。” 周若中才恍然大悟,皇后又嘱咐了一些话,周若中听后急忙答应了。 理王在皇后宫中吃过酒肉,方才告谢而去,周若中看守卫松动,便趁机送理王出了承乾宫。理王出宫之后,周若中马不停蹄往尚宫局跑去,原想此时天已经这么黑了,尚宫局怕是没人,没想到昭粹堂内倒还亮着灯火。 原来鲁尚宫和彤飞二人这段日子十分担心皇后的安危。她们从承乾宫外放到尚宫局办事,因而不能陪伴在皇后左右,只能帮着诚妃料理后宫事务。因为担忧时下局势,二人时时提醒诚妃要帮助皇后脱困。 哪里知道诚妃一味敷衍,说会向皇上提及此事,却实际只字不提,而且有意刁难鲁尚宫与彤飞,要她们重新整理核对三年以来宫中大小宴饮、赐物的出入账目。 司记司本有许多员属,彤飞虽是司记司最大的司记,却竟叫不动一个人帮她做事。 因为她手下之人大多是诚妃的人,只有几个德妃的旧部尚且服管,鲁尚宫见彤飞一个人忙不过来,也帮她看账,这几日日日闹到三更半夜。 周若中刚踏进尚宫局,就听见呼啦啦一阵翻书的声音,随即又是一阵噼里啪啦地打算盘,里面一色女官都默然无声地看着账本,一条一条对着旧账,竟无人发觉周若中来了。 周若中只能轻轻咳嗽一声,鲁尚宫耳朵尖听见了才抬头一瞧,发觉周若中探出半个头,站在门口呢。 他趁着众人不注意他偷偷朝鲁尚宫招了招手,又朝她使了个眼色,便趁人不备到外头等着了。鲁尚宫会意,用手肘稍稍推了推彤飞,彤飞正在算着账,被这么一推还有些不高兴。 她一抬头,鲁尚宫就朝她使眼色,要她出门。 彤飞知道有事,与鲁尚宫推说更衣便起身离座而去。二人方出了门,就看见阴头里站着一个老太监,正是周若中。 “周公公,您老人家怎么来了!”鲁尚宫急忙问道。 “皇后娘娘怎么样了?”彤飞也不顾行礼,只急着问。 周若中掐着嗓子,用极细的声音把皇后近况、理王探视以及皇后如何嘱托一一表明。二人才道:“如此说来,事情有所转机了?” 周若中摇摇头:“还得看今儿晚上乾清宫那边的动静,只是咱家出来已经不合例了,得快些回去,娘娘叫你们想办法打听消息。外头有理王的萧良媛接应,你们有什么难处可以派人找她,问问她的意思。别的话,就是叫你们好好保重自己,先顶住诚妃那边,若有委屈,等娘娘出来了给你们做主。” 鲁尚宫和彤飞一听,想到近来种种刁难不如意都眼泪汪汪的:“娘娘还记挂着我们,我们却不能救出娘娘。” 周若中道:“娘娘洪福齐天,一定化险为夷。” 二人听后心也定了定,连连点头,心中暗暗拿下了主意。 第七十三章 日落灯烨 夜月初升,乾清宫已上了灯。郑端虽伏侍圣上最久,亦是宦官之中最大的尚监,可凡是他在班的时候上灯,他总要细细查检每一盏灯。到底水火无情,宫中烛火岂容一丝闪失? 郑端此人谨慎仔细,是上下都看在眼里,这也是圣上所赞不绝口的。 如此侍奉圣驾四十余年,人主常称他“茸兔”,原是他耳朵上有一层淡淡的白毛,兔子身柔心细,就给他起了这么个外号。 “你这盏灯挂歪了,你拿杆子给它往右移一点儿。”郑端仰头看着廊中一盏宫灯,吩咐身边掌灯的女官。 “是。” 郑端看她又拿勾杆子把灯轻轻往右一动,就觉得宫灯稳稳垂挂在了廊上小钩上,郑端这才舒了一口气:“你看,这六方的宫灯不好挂,歪了一点儿,风一吹,里头的红烛左摇右晃的,便容易出事儿。这些钩子年头久了,难免是有歪斜的,一旦看见不正了,就要重做了。” 掌灯连忙称是,后头的小宫女也跟着边挂边看。不一会儿灯都挂满了,乾清宫被照得通亮。 日日如此也罢了,今日的烛火却更亮了一些,原来皇上正在切责科考的官员,郑端怕他们心惊胆战,出来连路都看不清了,仔细摔了倒不好。 薄薄的云雾将夜月笼住,甚是晦暗,郑端朝大殿叹了一口气,颤颤悠悠地往游廊上一坐,掌灯见了,赶紧把手帕铺在阑干上道:“公公,仔细脏了。” 郑端看了一眼帕子,笑谢而坐。 掌灯便问:“公公怎么不在皇上身边儿呢?” 郑端脸上只是微笑,却因满脸褶子,倒像是大笑了。 “伺候皇上呀,多少学问呢!什么时候该在,什么时候不该在,那也是学问。” 这掌灯听得好奇,便在旁又问:“我们还年轻,不知事,公公倒说说什么时候不该在呢?” 郑端摆了摆苍老的手:“这也得摸索着,也不是自始至终的理儿,就说今日皇上发脾气,这是朝廷大事儿,我们毕竟是宫人,又是有些身份的,内廷的人怎么悄没声儿站在皇上边上听国家大事呢?。” 掌灯笑笑:“您老是什么品行,上上下下谁不知道的。就是奴婢看也有喜欢在旁边看的太监呢!” 郑端扶着廊柱,点了点头道:“这是自然的了,没眼色的呢,想弄权的呢,都喜欢在一旁看,我却从来不看。” 忽然,远远地晃着一个人影儿,郑端年纪大了,黑乎乎地看不清楚,只觉体态丰腴。掌灯早看见了忙道:“鲁尚宫好。” 郑端知是鲁尚宫,也起了身,鲁尚宫赶忙给郑端行礼,又扶他坐下道:“郑公公万安。” 郑端看了一眼道:“你好。这时候也该歇了,怎么到乾清宫来了呢?” 鲁尚宫看了一眼掌灯,掌灯自知没趣儿赶紧退避而去。鲁尚宫看她走远了才问了一句:“郑公公,皇上那边儿怎么样了?” 郑端很不高兴,直言:“皇上怎样,不是你一个尚宫可以问的。” 鲁尚宫自知郑端是个钉子,凡是皇上之事,就是知道的一清二楚也绝不说出去半个字,赶紧认错道:“是我慢快了,怎么问起这个。也是我担心,毕竟皇后娘娘封宫有些日子了,怕是皇上就这样封一辈子了。” 郑端摇了摇头,借由鲁尚宫搀着起来,把身后的绢子轻轻折好道:“你是皇后身边的人,这么说倒也是有理的,你也别太操心了,总不至于的,是好是歹,今儿晚上竟能知道了。” 听他这样讲,鲁尚宫心里就有底了,于是拜谢而去。郑端没有看她,却看着乾清宫的大殿,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皇上本来龙体欠安,如此动怒,又要伤身子了。 可郑端却想错了。 今上压根没有生气,乾清宫内一片安宁。 事关科举的大小官员都到齐了,只是那两个替罪羊不在御前,众人本来都很害怕,可今上却很客气地说:“你们不必惊慌,你们来之前,朕已经命锦衣卫将顺天府尹和那两个收了钱的考官押走了,朕信眼前之人俱是清白的,你们但把所知道的细细说出,不许一丝隐瞒。” 这些人都串通一气,哪里会招,所以来之前早就编好了谎话,个个都说得滴水不漏,似乎事不关己。 今上心中虽不满,但仍和颜悦色地问他们还查出什么舞弊之情。 礼部尚书吉英本来以为龙颜大怒势所难免,不想今上如此宽厚,稍稍放心了一些,直言道:“这也得等下官逐个查起,若有徇私舞弊,必向皇上明白交代,不敢一丝隐瞒。” 忽然,外头门渊来了,在皇上耳边密语说:李沛已将策论写好了。今上也轻声道:“把策论拿来。”便动了两根手指让门渊退下了。 门渊走后,今上正色对群臣说:“你们将今年考中三甲的李沛的卷子带来了吗?” 吉英忙道:“带来了。” “将卷子将来。” 于是吉英颤颤巍巍把卷子呈上,一个太监把卷子铺在御前。今上才读了两三行,心中已经按不住怒火:这都写的是什么玩意儿?字迹潦草、格局混乱不说,文理也只是寻常而已,怕是路上随便抓个秀才,也能写得出来的。 可是今上却丝毫没有动怒,手点着一句道:“这句写得还好。” 吉英听了这话,反倒觉得奇怪:若皇上平时看到这种文章,一定是暴怒而起,今日如此温和,其中定有古怪。可身后许多官员看今上颜色未变,都松懈了许多。 一个考官想顺水推舟就道:“臣观此人虽字迹潦草,但文理或有可观之处,过了会试本来不予黜落,所以诸位大人都把他批定在三甲之中。” 今上点点头,继续看着,边看边点头:“这句也不错,想来他也有些能耐的。三甲倒也不亏了他。” 这时候门渊把真正李沛的卷子拿来了,今上接过卷子,接着烛光稍稍那么一瞧,心中十分震动:字迹清秀,格局方正,是个士大夫的样子。 再细细一读,头一句就很成气候:臣对:帝王之道,英、明、仁、雄也。 接着又见他宏论治国理政、安邦济世的道理。 谈帝王之英,说赋性冲粹,博闻好学为英,正合今上勤奋好学的性格。 谈帝王之明,说察善远小,取清抑浊为明,很符合皇上用人之道,这是识人之明。 谈帝王之仁,说用简行宽,风动草偃为仁;谈帝王之雄,说天威彰洽,不枉不纵为雄。 英、明、仁、雄号曰四则,分经构纬,振刷庶事。种种言论,都说在今上的心坎上,今上看后大笑,可群臣观望也不知道皇上在笑什么。 忽然今上收笑,脸一板道:“你等听着,朕今日叫你们来,是因为我叫一个很看得上的宫中太监写了一篇策论,你们都来看看他写得怎么样。若是放到科举里头,今年该拿第几名?” 于是把卷子下发给众臣,众位大臣一看,这文章洋洋数千字,用笔洒脱却不失章法,读来炳炳烺烺,璧坐玑驰,是一篇难得的好文章。今年的状元也未必写得比他好。简直不像是太监写得出来的东西。 那些待罪的考官心里虽害怕,但想了想,若是一个劲儿地死夸这一个太监,岂不是丢尽了士大夫的脸面么?可若是说他写得不好,就是跟皇上过不去了,于是想了个折中的说:“大约在二甲之间,二甲前三也是有的。” 吉英却早已看出不对劲,于是为了拍马屁就说:“我看,给个状元也是不过分的。” 这话打在皇上心坎上,皇上大笑道:“这可是吉老你说的!” 吉英赶紧下跪道:“臣也是一家之见罢了。” 今上却笑着朝门渊道:“门渊,把李沛带上来!” “是……是……”门渊吓了一跳,又出去传,不一会儿李沛进来磕头,行礼毕,吉英抬眼一看李沛的样貌,吓得坐在地上,众人也慌乱不已,七上八下。 今上却笑道:“方才你的策论,众位礼部的大臣、翰林都说好,说是评个状元也不为过,既如此,今年的榜就要调一调,门渊,传朕旨意,今年一甲第一名,状元,李沛。” 李沛一听这话,还没反应过来,门渊赶紧贺道:“恭喜李状元!快谢恩哪。” 李沛这才反应过来,眼泪一下子涌出来,想要谢恩可是太激动,嘴里就是吐不出字,只不停地道:“谢……谢……谢……”不一会儿便失声痛哭起来。 那些官员看了都面面相觑,尴尬不已,唯独吉英冷眼旁观,无话可说。今上道:“这事儿吉老和翰林院掌院洪三逑去办就是了,明儿拟好新的榜,吩咐内阁拟好诏书,以释天下人之疑惑。至于顺天府尹和那两个考官,明日刑部坐堂,朕亲自去刑部审问!你们都下去吧。” 众人已经吓呆了,李沛却也不明所以。正想跟着众人退出的时候,门渊却一把拉住他道:“皇上留你问话。” 于是李沛回殿内,忽然殿里多了一个穿着飞鱼服的人。 “这是锦衣卫指挥使霍鉴,朕可信之人。”今上竟把如此重要的人物介绍给他,他赶紧朝霍鉴行礼,霍鉴也回了一礼。 “霍鉴,那个冒名顶替的李沛是谁?” “臣接皇上密旨,命人暗访,发现那个冒举的李沛原名李籍,是……是……” 今上怒道:“有什么不敢说的!” 霍鉴一低头,忙起手道:“臣知罪,那个李籍是纯妃娘娘一房远亲,本是富商,家在南京。太祖皇帝起兵时就以资财助军,太祖皇帝开天辟地之后,默许他一家走运私盐,代运竹木,南京的抽分厂都有他们家里的人,因而暴富。广陵王一家的田产也托付他们家经营。” 今上蹙眉思索:“纯妃为何要保举他?” “这个……臣……不能知,但觉其中必有缘故,臣只知道此人常在太子身边。太子禁足之后,他也时常送东西到端本宫。” 今上捋了捋胡须,心中思索:怕是她想借着太子,干预朝政之事?于是忽然问道:“李沛,朕叫你来是想问问你,你既被人陷害,可知道别的情形?你观今日在列公卿,哪些人是有嫌疑的?” 李沛其实只想说:在座各各都是牵涉之人,但他估量事情闹大了也不行,于是道:“臣只想,皇上即便要处置官员,不可轻易动到吉礼部。” 今上也知道吉礼部作为礼部之首,这么大的舞弊怎么可能一点儿风声都不知道,可听李沛这样说,便问缘故。 “吉礼部是两朝元老,朝中极有威望,臣虽布衣,在理王府内呆久了也多少听闻一些。若是擅动干戈,不能抓住切实的把柄,反而有损主上威信。这样的人,一定要等锋芒再露出一些才能确实办理,万万不可轻举妄动。” “你说的很有理。”今上点头道,“霍鉴,你再去查,我看礼部这藏污纳垢恐怕不少!今日之事,暂且到此为止,你们都下去吧。” 二人告身而去。 这个时候,寻思着人都走完了,郑端就一步一步进来了。 今上看见他慢悠悠从殿外进来就笑:“你虽老了,却还是个茸兔,怎么这会子才来了?” 郑端笑道:“奴婢不听朝廷大事。” 今上微微倾首笑道:“到底你才是个忠义的,行了,差你办件事儿。明日,叫皇后、德妃都从宫里出来吧,这段时间诚妃理事也辛苦了,你去给她送些礼物。皇后出来了就不必叫她操心了。另外,太子禁足也倒安分,也免了禁足吧。” 第七十四章 佩兰之失 次日一早,诚妃就先在坤宁宫外迎接等候。时近初夏,卯时许,日头已经大盛,天光破了长空,嫔妃们也都陆续到了。 卢隆嫔笑道:“这诚妃娘娘今日来得最早,不似从前,日头高起我们才能进娘娘寝宫请安呢。” 诚妃瞥了她一眼,不肯说话。其他嫔妃挤眉弄眼笑起来。 她们自然是知道诚妃如何苛待皇后身边的人,如今皇后这么快就从宫里出来了,一点预备都没有,可谓给诚妃当头棒喝。 云气被日色蒸得耀眼,东方一片灿烂。 皇后并不着急,一行悠悠朝坤宁宫去,仰见这样天色,不禁心胸也开阔起来。 阳光照射到皇后的后冠上,那些稍显陈旧的珠宝也发出新生般的光辉,久不曾替的衫衣,竟也焕然如洗。凝香在旁目见此状,不禁脱口而出:“青冥浩荡,天色极美。” 皇后舒了口气道:“是啊,青冥浩荡,一天澄碧。” 老太监周若中听了二人谈话,心里直想笑:天不仍是那个天,路也惯是这条路。日日如此走,也不是没有比这更好的时候,大抵是好事将近,娘娘也真情流露了。如此一路,便到了昭明门外。 到了昭明门前,周若中使劲扯起嗓子一喊:“皇后娘娘驾到!”这句话,他不知喊了多少遍,可这今日却有一丝新鲜。 昭明门大开,辇轿要进去。原来昭明门外站着一众人物,她们都被挡在门外站了许久。这是皇后故意为之:也是敲打这群见风使舵的嫔妃罢了。 为首的正是诚妃,诚妃尴尬地笑笑,微福其身,皇后看见她道:“诚妃,久不见了。” 诚妃只能顾左右而言他,专挑自己的好处说:“臣妾今日卯时便已等候娘娘。娘娘是后宫之主又深负委屈,如今一切平安,更不敢怠慢。” 皇后眯细了眼睛朝诚妃一望,又对众人说:“委屈?本宫又有什么委屈?本宫得病静养宫中,如今病愈何来委屈?” 这话下去,诚妃低着头,脸红非常,羞惭不已。 嫔妃们都看她笑话,皇后并不看她,只吐了句:“罢了”便启了行次,入得坤宁宫内,下了辇,凝香搭扶皇后之手,步入坤宁宫正殿。 其时,众多嫔妃才跟着入了坤宁宫,在殿外候着。以诚妃为首,熙嫔王氏、顺嫔光氏、隆嫔卢氏在后,之后便是其余众妃嫔,韦才人小腹已经隆起,叫人搀着在后,站在众贵人的最前。 皇后方入坤宁宫,还需稍事休息,故而几个嫔妃们便在坤宁门外嚼闲话。 顺嫔看了一眼韦才人,笑道:“看这样子,倒像是三四个月大了。” 熙嫔王氏便笑道:“你这话说的,才人身子本来就瘦小,怀了胎,自然看起来大些。” 顺嫔用帕子捂住嘴道:“妹妹这样身体,着实辛苦了,就是站的位置也忒没道理了些。” 韦才人听这话,有些着慌,赶紧施礼道:“回娘娘,纯妃娘娘在时,思量我怀妊,特意吩咐这样站班的。” 顺嫔嗤笑道:“到底是纯妃娘娘调教的人,怎么连个尊卑礼数都调教没了?这也难怪,自个儿都跟前朝不干不净的,底下人也就染了习气,都说上梁不正下梁歪,一个道理。” 这时候卢隆嫔急忙解释:“姐姐所有不知,韦才人怀着龙胎,皇上说了,若是这胎是个男孩儿,别说贵人,婕妤往上也是有的。” 顺嫔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都还没生呢,怎么知道是男是女,也罢了,或许才人福气好,生出个八只手,四只脚的来,那不得封妃了。” 韦才人一听,脸刷得涨了起来,两只手抖个不停,手上的帕子也被团成一团。奈何她人微言轻,听人说,纯妃娘娘此次没有出来,显然已经失势,她又本是纯妃宫里人,故而只能心中暗忿,不敢语出冲撞。 其他嫔妃看韦才人的样子,表情各自不同。有的觉得可笑,有的觉得可怜,不一而足。 这时候坤宁门大开,鲁尚宫从里面出了来,先向诸宫嫔妃行礼,颔首低眉,福身启禀:“请娘娘们安,皇后娘娘吩咐奴婢请娘娘们进来。” 众人称是,便先唱礼拜毕,方入坤宁宫殿内。 正殿之内,陈设十分考究,其状若乾清宫中,中有一层御座,御座周围设御帐。御帐是方形帐幕,从殿顶而下,上方是一片木雕,刻着纷繁复杂的纹样,贴以金箔。御帐之中设五扇雕凤髹金黼扆1、髹金凤榻、两座景泰蓝朱雀香炉。御座之前依次摆了几张紫檀木椅,诸椅之间置几,几上琉璃瓶,瓶中插着鲜花。 皇后衣冠俨整,端坐凤榻,目不斜视,风范严谨。左右次列是周太监、鲁尚宫,亦有庄严之态。众嫔妃与侍女仰见皇后御容,齐声下拜,道了一句:“臣妾敬问皇后娘娘徽安,娘娘福泽永年。” 皇后道:“平身,看座。” 众妃嫔坐下,皇后看了一眼,道:“韦才人孕中不便,免其问安之礼,你好自休息,仔细身体,先回宫去罢。” 韦才人听这话,拜谢而退,心中却惶惶不已:皇后娘娘让她先退避而出是何用意呢? 她不是皇后肚里的蛔虫,只有皇后自己知道:今日一定有一场好戏等着她,体谅她是孕妇,看这样的戏难免着了慌,反倒不利于养胎,故而先把她支走了。 皇后看着众位妃嫔小心翼翼,打量彼此的眼神,她开始并不动声色,只是手中不断拿着玉如意把玩。 诚妃没一会儿已经汗涔涔了,连鲁尚宫的眼睛都不敢看。 默了半晌,皇后轻启朱唇问道:“德妃今日不在么?” 顺嫔一听,忙笑道:“娘娘有所不知,德妃娘娘今儿大病未愈,还恐请安惊扰皇后,便不来了。” 皇后面不改色:“她既有病,好好将息。众位妃嫔可有奏禀之事?” 诚妃等人都没有可说之话,于是但讲没有。 皇后扫了众人一眼,忽然给周若中使了一个眼色,周太监便道:“禀娘娘,今年端午节各宫照例用佩兰沐浴,前儿娘娘在宫中静养并不知悉,但早有渐石堂宫人来报说,今年渐石堂分的佩兰比往年短了不少,要娘娘做主,分明是什么原因。” 这渐石堂是胡贵人的居处,属于承光宫,承光宫的主位乃是顺嫔,皇后便朝顺嫔看了一眼。 顺嫔刚想回话,卢隆嫔斜了一张脸便抢着说:“今年新来了一个嫔妃,泡兰汤的人多了一个,佩兰所供奉之数,却与去年相同,自然不够用了。我们都短了不少,怎么就你承光宫的人这么娇气,折了都没几分银子的东西,还斤斤计较。” 说完又白了胡贵人一眼,胡贵人颔首低眉,脸红得什么似的。 皇后便问道:“按理,今年承用监也没有说佩兰短了,渐石堂的佩兰怎么会少了呢?” 光顺嫔颜色正了正道:“启禀皇后娘娘,渐石堂胆子小,不敢说实话。她找到娘娘宫里人,其实不是短了不少的意思,是今年压根就没有把佩兰按时送到她宫里。” 皇后便问:“承用监的人办事不周了吗?” 顺嫔倏地起身,指着隆嫔道:“好好的,怎么会忘记?开了脸说,就是隆嫔宫里拿得最多,还把佩兰送给给宫女泡汤。娘娘,隆嫔从来拿我们宫里的东西讨野火,还去送给金贵人、韦才人。” 金贵人、韦才人都是纯妃那一派的人,至于隆嫔卢氏的母家温国公府和纯妃母家广陵王一族世代联姻,亲密无间,当时纯妃还很得势,加之三个嫔里顺嫔出身最低,宫中分例的佩兰被他们拿去也是寻常的。 以前她不敢声张,那是因为纯妃压着,如今一看树倒猢狲散了,顺嫔还不赶着给纯妃、隆嫔没脸看么? 卢隆嫔知道出事,急忙起身下跪朝皇后一拜道:“娘娘,妾可实在不知啊。各宫都是拿各宫的分例,妾又如何得知顺嫔那儿没有呢?” 皇后只平静地说道:“隆嫔卢氏,目无纪纲,败坏宫中之度,令罚俸三月,渐石堂胡贵人所用佩兰,令折银补足赔偿。” 顺嫔急忙符合:“娘娘圣明。” 一众妃嫔也不敢不从,也跟着说“娘娘圣明”。 隆嫔恨恨地坐在地上,纯妃不在,她独木难支,皇后、顺嫔咄咄逼人,她已无可奈何。此时,外头兰澄太监来了,先朝皇后打了个躬,皇后问道:“怎么了?” 兰澄道:“娘娘,皇上在刑部推鞠,亲审本次科考舞弊之案,锦衣卫将查出事情一一奏禀,发觉礼部、翰林院、都察院、顺天府牵涉此案之人极多,龙颜大怒呢!皇上说了,纯妃娘娘病得厉害,怕是三年五载出不来,太子爷不能没人管教,就给娘娘抚养了。” 皇后脸上微微一笑,满宫上下的嫔妃都惊慌失措,急忙起身恭拜,隆嫔吓得差点没能站起来,诚妃也脸刷得白下来,赶紧道喜道:“恭喜娘娘得子,恭喜娘娘。” 皇后轻笑摆手:“恭喜什么?太子本来就是本宫的孩子……” 可是众人都心知肚明:这回,皇后手里是真的握着太子了,那么六宫之人,谁还能跟眼前的皇后抗衡?今后,在座的每一个人,都可能为以前怠慢皇后的种种错处,付出惨重的代价。 第七十五章 太液词章 (原创诗词预警,不喜可绕行) 过后几日,琴袖那头都快忙不过来了,可喜之事一件接着一件。 首先是李沛被径授状元,虽然引起许多人不满,但礼部、翰林院因被彻查舞弊弄得七零八落,一时没有很多反对之声。 再来,纯妃被禁足,皇后出面主持大局,又抚养太子,权势一下子压倒众人,为表感谢,经与皇上商量,今年圣上万岁寿辰,理王及王妃、琴袖都可列席其中。 三则经由此事,皇后将琴袖父亲的无辜说与皇上,皇上下旨,萧表之升任户部员外郎,萧缮、萧纹官复原职。一家子欢天喜地,额手称庆。 理王府出了个状元,理王掏钱给李沛买了一座宅子,并下令旨放还小呈婢籍,复她自由之身,并赐命二人六月完婚。 小呈做梦都没有想到,她阴差阳错,一夜之间竟成了状元夫人。这也仅仅只是琴袖运筹帷幄的结果而已。 经此一事,明白个中缘故的人都暗暗佩服琴袖,就连萧表之也心中有些感叹:当初她生下来时相士说一家子都要借她富贵,如今果然不错。这女孩子天生就是个奇才,便是叫她安安分分做个夫人恐怕也是不成的。 众人都很高兴,唯独花霰有些不自在。 原来小呈和花霰都是平起平坐的丫头,如今她竟成了夫人,披锦衣、穿绸缎,拾掇拾掇倒也像是大家之妻。自己却仍然是屈居人下的奴婢,端茶倒水,心中实有不快。 这日,小呈又来送礼,大抵是李沛中了状元,来恭贺结交的官员不少,小呈不敢自专其礼,把送的礼中凡是好的都一并送给理王、王妃和琴袖。除了理王的礼重一些之外,送给琴袖的分毫不比王妃的差。 小呈过去送礼的时候,花霰正站在琴袖身旁,她噘着嘴低着头,一眼都不看小呈,也不说话。琴袖看见小呈穿戴华贵,笑着起身施了一礼道:“周夫人,且受我一拜。” 小呈急忙扶住,下跪给琴袖磕头道:“良媛切莫这样,这可真折死我了,我是良媛奴婢,虽现是自由身,也是主子开恩得来的,万死不敢忘主子的大恩大德。” 花霰在旁却翘着嘴,冷嘲道:“人心隔肚皮,好的时候什么不能说,就怕败坏的时候儿人都没影儿了。” 小呈看了看花霰,把一套十二支的金钗的大礼盒递过来道:“好花霰,我也不忘当日你的恩,这是送你的一点子心意。” 花霰看了一眼金钗,心中稍稍有些欢喜,可嘴上仍道:“什么钗啊钿啊的,我也不稀罕。” 琴袖笑着拉过花霰的手,又牵起小呈的手道:“那你稀罕什么?周夫人,我看你也叫你相公好好留意朝中的哪位大臣,什么家的公子哥儿也是没娶的,赶紧把这小蹄子嫁出去,好让她也省省心。” 花霰一听立马羞红了脸,轻轻甩开琴袖的手说:“良媛又拿我取笑,我,我才不嫁人呢!” 琴袖忙笑道:“我那是正经话,你可别误会,周夫人,你可听得了?” 小呈笑道:“这是自然的,若有好的,也一定促成姻缘。” 琴袖一把把花霰搂过去,拿起一杯酒就往她嘴里灌,大笑道:“小蹄子,快喝了这杯,你媒人都来了,还不敬敬她。”花霰囫囵把酒喝了,几个人调笑不止。 不想这时候理王进了来,看见她们笑作一气,便也忍不住笑:“你们什么喜事?笑成这样?” 琴袖忙道:“听听,王爷都说有喜事了!” 理王说:“先别说这个,孤原是赶着过来告诉你,母后说这几日天儿好,明日要你我去太液池玩儿呢。” 琴袖“这正好了,我还想着夏天热起来,没个好去处赏景呢!”忽然她又想了想问道:“姐姐去么?” 理王方才欣喜的脸忽然沉了下来道:“她要是去了,怕是闹笑话。” 琴袖摇了摇头:“一家人还是和和美美好,我们两个去了,外人看着多么不像样?哪有把妻子搁在一边吹凉风,倒把妾看重的。姐姐不去,我也不去。” 理王听了这话,深觉琴袖明理,便也命人预备好车马,明日也带王妃陈氏去了。 次日一早三人便已入宫。皇后在太液池命人在丽景殿设宴,他们先入园子游赏。 一出玄武门,一派人间胜景,夺人眼目,别说是琴袖和王妃,理王也呆了。 三人仰见两山夹道,丹云峰上赫然立着一座高台。此台名曰梦熊台,被一色青翠怀抱其中。 登台远眺,神飚涌动,鹤鸣鸟啼,譬如玉笛飞声,闻之欲醉。 梦熊台以东,乃是垂雨殿、云泄殿,当天降霡霂,雾雨朦胧之时,入垂雨殿、云泄殿赏景,太液池内凝着茫茫雾气,丹云峰上卿云笼罩,仙俗一时不能相分。 再往东去是丽景殿,若云破雨霁、甘霈初歇,入此殿中,雨后微光,洒在太液之上如飞星入池,与日色交辉,并可远见对面栖霞山上,松筠浮动、修竹潚率,美不胜收。 至于山上凤尾亭,水边承香榭,周围都是各色芳花,一道玉膏烂涌,卷起花草之香,流到承香榭边已是浓香扑鼻,意趣横生。如此光景,再怎么看也不足看。 当时方是早晨,宫莺报晓,瑞烟环绕,初夏之色已经尽显。太液池上,红莲已是含苞欲放,莲叶却已经层层叠叠,碧了半池湖水,远处朝霞灿烂,碎了一地金波。 三人俱已看呆了,竟忘了说话。微风拂过他们的脸颊,草上清露濡了他们的衣裙,琴袖和王妃陈氏,竟破天荒头一次相视而笑,正觉人间好风景。 琴袖不自觉地说:“可惜少了渔家女,若是池上有人划船唱歌,就更妙了。” 王妃笑道:“既如此,我们也到太液池上划船怎么样?” 理王急道:“妃也太自在了!这是宫里,比不得家里,你想做什么也没人说你。” 王妃叹口气说:“我也是得了福,若是真有一日能在太液池上无忧无虑划一天的船就好了。” 琴袖看她性子虽辣,但很喜欢她嘴里讲真话,没心机,便道:“姐姐说的真好,我们三个人就这样在船上看一天的景,直到暮色沉沉、日脚倾斜,就睡在上头,看着月光升起该有多好。” 王妃一拍手道:“正是了,我以前喜欢听曲儿,曾听得马致远的一首《拨不断》,有句话说‘太液澄虚月影宽’,当时我就想,太液池上的月色到底是什么样儿的呢?这湖水一定比白面勃勃还白!” 琴袖笑道:“既是澄虚,一定是通透的,怎么会只是白呢?姐姐再想想,有什么好的比方?” 王妃陈氏思索一番,道:“若说通透,那必只有白玉了。” 琴袖又笑道:“拿白玉作比,说一句话来听听。” 王妃也不在意,就想了想道:“少不得,就叫做,太液月照白玉湖,你看怎么样?” 琴袖叫道:“好句子!不是得了一句了?”她虽知道这句话连仄出律,但为了鼓励陈氏多看书,便大力夸奖。 王妃惊道:“这还真是!” 连理王也惊叹了:“妃倒也很聪慧。”这话说得王妃极是焐心。 琴袖笑道:“若比得好了,什么句子写不出来呢?” 这时候背后传来皇后的笑声:“好个文痴,也教你姐姐”众人回身一看,急忙下拜行礼。皇后笑着免了礼说:“你们来看荷叶啊。” 理王道:“儿臣眼拙,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地方儿,就像是仙境一样。” 皇后直笑道:“喜欢,今后就常来,皇宫西边儿还有一片云汉池,也是胜景,你们一家子来,我也高兴得不得了。不如,我们就现在这太液池边摆上酒席,一同赏荷赏景,乐一乐呀。” 一旁的宫人都说这个主意好,于是一行人移动到承香榭上,风吹荷叶绿涛涌,听着远处宫乐,酒不醉人人自醉了。 这时候忽然兰澄来报说,皇上也来看看理王,众人急忙停了酒乐迎驾。只见远处只是一驾辇,单单一副黄伞盖,皇上远远就笑:“你们找乐子也不带上我一个!” 众人恭礼唱拜,皇后笑道:“皇上国事繁忙,妾不敢来请。” “朕今儿也没什么事,朝廷那边案子查的差不多了,余下的让内阁的人闹去吧,好容易皇儿来宫里玩,我也凑个热闹。” 鲁尚宫忙说:“这正是我们之福了。” 于是入席坐定,皇后便提议:“光喝酒怎么成?我们也得作个什么,助助兴才好。” 今上想了想,便朝皇后道:“我看,此情此景,不如作个联句,做的好了,那就是状元,做不好了就罚他!” 皇后笑道:“正可太好了,妾闻古人有流觞曲水之说,就是这里没有潺潺的流水,只能依次做起,轮到做不出的罚酒一杯,有捷才的抢先说也可以,只是被抢了先的也得罚。” 今上一听,击掌说好,就问皇后:“既如此,用个什么韵呢?” 皇后笑道:“妾看皇上眼前有二十三只碗盘,就用下平八庚如何?” 这话说得众人都笑了,陈氏却慌了神,这作诗她如何做得出?好在酒量不差,少不得喝它七八海,难道还怕它不成? 皇后恭请今上先起句,一旁有宫人把众人联出的句子写在纸上。 今上看着荷叶摇动,清风习习,便点着这一片荷叶道:“太液翠连钱!” “好!这个出的好,”众人一片叫好。琴袖恭维道:“皇上这句话,竟是把连钱二字用活了,翻遍古籍怕是也难对。”皇后也附和:“皇上出的这句,一下子把下面都压倒了,我们还怎么做?只怕做出来笑死了。” 皇上笑着饮了一杯道:“没事儿,都是玩儿的。”于是举杯给皇后,皇后想了许久,倒也对不太好,皇上便笑:“皇后,你若对不出来,快拿酒罚了。” 皇后一福:“有是有了,怕坏了上头。” “你且说来!” 皇后边想便说:“云池白玉罂。深深花已发,” 今上大笑:“皇后谦虚,对得很在理,看皇儿怎么对。” 理王虽不善诗,倒也略略跟着琴袖学了一些:“既如此,就对:款款鸟无声。鸣鹤光风下,” 皇上大笑:“有长进,就是又是鸟啊又是鹤啊,想来想去出到鸟身上,成了个什么?”这话把大家逗乐了,琴袖笑道:“皇上有所不知,今日凤凰在座,百鸟朝凤,自然鸟多一些!”说得大家哄堂大笑。今上指着琴袖大笑:“这个小蹄子,赤紧的1牙口凌厉,待会儿看你怎么对。” 轮到王妃陈氏,她只怯生生望了皇上一眼说:“妾……妾,说不来这种样子的。”皇上一听,方才还大笑的脸色稍稍缓了下来,琴袖怕她扫了皇上的兴致,忙道:“姐姐,皇上方才圣旨你听见了?皇上口谕:看我怎么对,我便来代劳吧。” 皇上一听又大笑起来:“好,就你对!对得好了有赏,对不好了罚你三大杯。” 琴袖笑道:“方才正说百鸟朝凤,我便来句:啼乌圃苑生。再出一句:遥岑闻故故,”这故故是鸟啼声,两句又在说鸟,把皇上逗得差点没笑岔气道:“好你个小娃子,说鸟还起了兴头了!” 皇后也笑:“皇上快收她回来,不然这得鸟到底了。” 今上笑着想了想道:“我便对句:沓浪觉盈盈。再出:雪溅芙蓉乱,好是不好?” 众人都赞叹不绝:“啊呀,真是妙句啊。”皇后想了想,刚要说,被琴袖抢了先,琴袖回对一句:“英垂锦鳞争。”并笑:“皇后娘娘快罚一杯,百鸟朝凤,凤凰也得礼敬下士才可!” 又把众人说得欢笑不止,皇上笑道:“皇后,我看你呀迟早败给这个小蹄子去了。来,看你怎么出!” 琴袖说道:“清音交蜡坠,” 皇上道:“不好不好,这句溜了,自罚一杯。” 看琴袖乖乖喝了,皇后也来了兴致,道:“既你敢作弄我,我也打起精神来对你,我便对句:泛彩耀葱珩。意爽苮席展,” 琴袖不假思索:“情舒浊酒琼。” 今上拍手:“这句好,就是皇儿,皇后抢了你的,你该罚!”理王喝了后道:“儿子也想了半天,母后可让让我出句。” 皇后笑:“好,你直管说。” 理王便道:“松筠飔靡动,” 今上笑道:“虽也溜了,就是难为你冥思苦想,不罚你了。” 琴袖便道:“皇上这话可不对,都说情景相融,刚刚我们才情动喝酒,怎么这会子不听听松风醒醒酒么?没溜,没溜!” 皇上又是一阵喜笑,把脸都笑红了。一旁的陈琼太监小声朝下边人嘀咕:“皇上这些年从没这么高兴过。这个萧良媛,你们仔细着些儿。” 皇上又说:“那你来对。” 琴袖故意说了句不通的:“芰芡叶相倾。”惹得皇上拍案而起:“好,这句是大错特错了,芰芡出自何典?怎么没听说过?这回被朕逮住,可别想跑,陈琼,快灌她三大碗,看她还敢胡说。” 琴袖赶紧边笑边拜道:“小女子知错了也。就是这也不是胡乱说的,前儿个臣在看市面上买的《齐民要术》,竟有把芰字误刻成芡的,这才混说了一句,皇上饶了我吧。” 皇上便问:“你看《齐民要术》做什么?” 琴袖忙道:“臣想着王爷从小养尊处优,不知稼穑之事,臣先学起,若是有可规劝之处,也能方便用典故。” 皇上抚掌指着理王大笑:“你真是得了个好媳妇!” 皇后笑道:“说归说,还该你出下句。” 琴袖想着正是颂圣的好时机,便脱口而出:“杲杲缉熙浩,”并使了眼色给理王,理王忙对:“堂堂旭照盛。当窗风澹荡,” 琴袖对:“倚槛岳嵘峥。紫殿栖霞影,” 理王对:“朱宫降日晶。”他看了一眼父皇,父皇脸上满是欢喜,就等着他们说下去,于是极力出句颂圣道:“承明天子步,” 琴袖又对:“重华汉帝行。盛世清平乐, 理王对:“野抱已无名。” 二人一气呵成,把皇上说得十分感动,举起手掌道:“别再说下去了,这样已是最好。多说反而有累赘之嫌。皇儿,你这个良媛是得了人的,朕看她是一个绝代佳人,你得了她,比得十个王妃还好呢,陈琼,赏!” 皇上一高兴,赏了许许多多东西,一众人欢聚一堂,琴袖虽然脸上挂喜,但仍有警觉。忽然她看见一个小宫女,鬼鬼祟祟地往这里看了一眼,一溜烟儿跑到哪里都不知道了,便自请离席,假装更衣。 附文:太液池即景联句(全诗) 太液翠连钱, 云池白玉罂。 深深花已发, 款款水无声。 鸣鹤光风下, 啼乌圃苑生。 遥岑闻故故, 沓浪觉盈盈。 雪溅芙蓉乱, 英垂锦鳞争。 清音交蜡坠, 泛彩耀葱珩。 意爽苮席展, 情舒浊酒琼。 松筠飔靡动, 芰芡叶相倾。 杲杲缉熙浩, 堂堂旭照盛。 当窗风澹荡, 倚槛岳嵘峥。 紫殿栖霞影, 朱宫降日晶。 承明天子步, 重华汉帝行。 盛世清平乐, 野抱已无名。 第七十六章 玉机帷幄 琴袖离席之后,偷偷招呼鲁尚宫道:“前面有个小宫女,我看鬼鬼祟祟的,尚宫大人快派人跟着她去。” 鲁尚宫便指身边的春滨去了。 春滨往玄武门那里跑去,正看见一个行走很急低着头的小宫女。现下皇后得势,春滨走到哪儿也没有人敢拦着,便悄悄在她身后尾随着。 不多时,果见她往纯妃宫里去了,这才回身禀报给鲁尚宫。 当时众人吃酒作乐已毕,因国事繁忙,主上又坐了片刻便起身走了,临走时吩咐承用监取出一块寿山田黄做的未刻字的印鉴,命人镌上“玉机文章”四字特别赏给琴袖。 “玉机”虽可指北斗,古人却也拿来比喻执政宰相。“玉机文章”可不是“文章中的宰相”了?如此高看,大恩大德,琴袖拜谢千万,然后众人方才席散。 这时候鲁尚宫看在座都是自己人了,便把小宫女的事儿说给了众人听,皇后很是惊讶,垂首问道:“按理她那处被封死了,怎么还能有人出入呢?难道是皇上有意?” 琴袖道:“儿臣以为,皇上怕是没有这个意思,就是怕也有个厉害人物手伸得到宫里。” 皇后转头一问:“是谁?” “太子。” 皇后额手:“正是了,他前儿被解了禁足,又不肯服本宫管教,甚是头疼。恐怕他派人暗暗给纯妃开宫禁,让她有机可乘。” 鲁尚宫忙道:“王爷、良媛可是不知道,太子殿下一出来听说皇后娘娘管教他了,竟说什么:本宫已经快三十岁了,还用谁来管教?教皇后娘娘少操这份儿心呢!” 琴袖原是知道太子亲近纯妃,把纯妃当做自己亲生母亲的,却没想到他如此厌恶皇后。也难怪,纯妃与皇后暗地里是死敌,难免他听信纯妃之言,嫌弃皇后娘娘了。 理王摇了摇头:“母后多加关怀太子哥哥,想必日子久了,太子哥也想通了。” 皇后微叹:“若能如此,便是万幸,只怕难哪。” 王妃陈氏笑道:“娘娘怕他做什么,若是不服管了,打他骂他。他虽是太子爷,横竖是您儿子!天底下凡是老子娘管儿子,哪个不是打出来的?” 皇后看了陈氏一眼,只对琴袖说:“依你看怎么办才好呢?” 琴袖道:“依儿臣愚见,太子爷一时半会儿还得给母后使绊子呢,母后可多多警惕一些。可派人每日赐赠用度,慰问寒暖,一则稍作笼络,二则也瞧瞧殿下那边儿的动静。朝廷现下虽然在查舞弊案,可是太子党人根深蒂固,人脉极广,主上难免投鼠忌器,区区李沛一事,未必能够伤及他们元气。” 皇后颔首道:“是了,皇上也担忧朝廷风浪太大,动摇社稷。自然你们也保重,太子为人轻狂记仇,你们屡次发觉他的不好,若是被他知道你们曾经揭过他的短,指不定会怎么样呢。不过万事也宽心些,母后在宫里压住他,量他也不敢怎么样。” 皇后又与理王一家携游赏玩了一阵,午后方命人送出宫去。 这时候,翊坤宫内很不平静。 纯妃自被封宫之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成日窝在宫中,照吃照睡,一点儿都不慌乱。 可宫人们只看她一个不慎被皇后反咬一口,如今就等于打入冷宫1了,故而都各自算计出路。连纯妃身边的几个亲信都已经急不可耐,每日愁得觉都睡不着。 看着纯妃仍然在纸上画画,就连身旁服侍许久的采佩也已按捺不住,问道:“娘娘,您怎么一点儿都不急?这样下去,我们可不是完了?” 纯妃画兰花,刚破了凤眼,便朝她笑道:“你急什么,我宫中侍奉都没有撤去,皇上并未把本宫置于不可转圜之地,只要太子一党还在,本宫依旧可以东山再起,。” 这时候小宫女小宁来了,将今日看到的事说了个干净。 纯妃听后默了片刻,嘴里只吐出三个字:“萧琴袖。” 采佩忙问:“娘娘可是想到什么了吗?” 纯妃道:“本宫一开始就觉得此女很不简单,但想她只是区区理王之妾,并未十分留心在她身上。如今看来,是本宫错了。此女不仅是个女先生,还有点儿谋士之才。那个李沛不是一直窝在理王府吗?理王那个草包如何想得出这种毒计?一定是这个女孩子利用李沛整垮我们,不得不防啊……” 采佩道:“如今娘娘桎梏深陷,恐怕难办了她。” 纯妃举手摇头,把话说得斩钉截铁:“这话岔了,只要是人,就不可能没有错处,既然有,只要抓得住,就不难置她于死地。” 采佩便问: “娘娘许是看出什么,得了什么法儿?” 纯妃笑问小宁:“你看席间那个王妃陈氏什么样子?” 小宁便道:“那个王妃,奴婢倒是看不得不真,就看见她席间很少笑,人家笑了她跟着笑一笑,人家不笑她就青着脸,像是个夜叉一般。” 纯妃点头:“果然不错。当初四月初八龙华会,我看她们妻妾二人貌合心不合,想来她萧琴袖生得绝色容貌,哪个男的不喜欢,放着好好的尤物不要,倒喜欢起那个河东狮了,理王虽是草包,倒也不至于。” 采佩顺嘴也说:“娘娘的意思是……理王偏疼萧良媛,却忽略了正妻,妻妾自然不合?” “那是当然。本宫进宫三四十年了,后宫拈酸吃醋、打牙跌嘴2什么没见过,难道他家里就例外了?我看这个理王妃倒是可以用一用。把那个萧琴袖搞死了,她自个儿也乐意,再派个人暗地里送她一笔银子,哪有不欢喜的道理?” 采佩便道:“奴婢听说,那个王妃出身低微,虽是哥哥有爵位的,因为赌钱还被议处,幸而现下理王爷稍稍被皇上看重,这才没有动他。她这样没有教养的女人,恐怕辜负娘娘重托啊。” 纯妃笑道:“本宫又不要叫她做什么,就让她打听打听这个萧琴袖有没有什么错处把柄,若是有了,我们就垒好了炉灶,架好了锅子,下油锅炸了她去。” 采佩仍怀疑,又问:“可是娘娘,外廷吉礼部大人那一派被科举舞弊一案连带着掀出一堆徇私枉法之事,怕是保不住了。娘娘,我们还有什么法儿弄死她呢?” 纯妃道:“你放心,皇上是不会真的朝这群老货身上动刀子的。皇上啊,心里明镜儿似的。他们是贪赃枉法,官官相护。可那又怎么样?只要皇上还不想废太子,就不会把他们赶尽杀绝。你想想,若是把鸡毛拔光了,太子就成了无毛鸡了。他们虽败坏,但他们还能在朝中保护太子。他们都完了,那太子这只无毛鸡早被人宰了。多少人盯着太子这个位置呢。” 采佩听后深以为叹,借着太子爷暗地里帮助,采佩又把一个小宦官送出翊坤宫,派人联络乾清宫的陈琼、门渊两个大太监,要他们多多帮忙。 正巧今日有许多言官上奏要求彻查舞弊,一查还查出不少贪污受贿之事。这两个太监怕太子党之祸患也牵连他们,正惶惶不安呢。 没想到纯妃娘娘倒还没慌张,又派人给他们提点几句,他们就不怕了,赶紧通知在内阁里如坐针毡的郭阁老。郭阁老听纯妃这么一分析,倒也安了心。 皇上毕竟还是要用他们。 因为皇上并不是不知道嘉王身边也是有那么一派大臣的。 借着纯妃提点,很快便有人搭上一条线,把王妃陈氏牢牢地绑在线上。 那是一日午间,久不来理王府做客的陈需金,竟破天荒来了。说是自己颠沛之身,没来得及给萧良媛怀孕贺喜。于是送了两只金锭,一只小孩儿用的银项圈。 陈需金来理王府是极少的,这两年也是头一次见,理王倒差点儿有些认不出来了,便笑着好好招待着。 琴袖因受了他礼,待他与理王吃完饭就前来谢过。看见陈需金枯瘦无神的容貌,还不禁吓了一跳:他妹子这样胖,他倒没福。 虽想着,仍谢过了。陈需金忙道:“大妹妹真客气些了。我家妹妹向来是个无德的,说的话不好听,您若是听了不太受用,千万别往心里去。我看你这样瘦怎么成呢?快人参、鹿茸、滚子、鲍鱼多吃一些,这样孩子才白白胖胖的呢!” 琴袖笑答:“爵爷客气了,我哪里敢与爵爷兄妹相称,姐姐待我素日很好的,您别多心了。” 陈需金笑道:“是我失察,多心了。” 正在说话间,就听见门砰得一声被人踢了一脚,一众人就看见王妃陈氏气呼呼从外头进来,朝着陈需金照脸啐了一口:“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今儿个来是怎得?钱又没了想来我们这里打秋风?告诉你,我们这里狗毛都嫌多给你一根,快滚!” 陈需金一看是妹妹,起身笑道:“好妹妹,我今儿可不是来打秋风,不过是你小妹妹怀妊,来贺一贺的,王爷在呢,别说了不好听的话。” 陈氏也不管夫君在不在,张口就骂:“你个王八丧门星,撞丧我们家来了?我可清楚得很,你不过看我们稍富贵了,想图我们几分银子罢了。你要来,好歹把肠子里的蛆挖挖干净再来。” 理王看她无礼,便呵道:“行了,你兄弟来一趟,别嘴里不干不净的,传出去给人笑话。” 陈需金也忙道:“好妹妹,我还有许多体己话跟你说呢!” 理王看陈需金去拉扯陈氏,陈氏甩了他手,便朝陈需金起手道:“大舅且坐坐,你们兄妹也久不见了,好好喝杯茶,说说话吧,本王午后尚要去嘉王府里做客,恕不能陪了。” 陈需金忙道了是,理王又嘱咐了陈氏几句,陈氏才把火压住了。 琴袖不便在场旁听,也一径走了,可走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见陈需金脸上有昂扬之色,不像是艰窘之人应该有的脸色,他又来得蹊跷,直觉可疑。 第七十七章 东窗旧事 陈需金见人都散了,这才正了颜色道:“妹妹,你别觉得我不中用,如今我外头的债都清了,这里还有余的,这次来就是来跟你说说话儿。” 陈氏便问:“你哪里发的三五千的财,把你那陈旧的账都清了?我倒不信,你也走了狗屎运,见着什么贵人?” 陈需金哈哈大笑道:“你别瞧不起我,我这里有一桩好事,只是要靠妹妹帮忙办理,若是成了,发他两三万的财也是不在话下的。” 一听两三万银子,陈氏睁大了眼睛忙问:“什么好办法,也能让你这癞皮狗发大财?” 陈需金这时候把陈氏拉过,悄声说道:“你可知道宫里的纯妃娘娘?” “她不是被封宫了么?我看她家是断起不来了。” 陈需金笑道:“你这就不懂了,都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她家什么权势,广陵王那一家要死还是死不了的。” 陈氏便问:“敢是你收了广陵王家的银子?我可告诉你,你这使不得,我们王爷跟广陵王一家很不来往,况且现在都说纯妃娘娘犯了事儿,你现在收了她母家的钱,到时候反倒牵连你,你快把钱还回去,宁肯我这里俭省一些,给你还债。” 陈需金笑道:“妹妹怎么糊涂了,广陵王一家真心待我们,我们有什么可怕,况且这里有一件对你也好的事儿,你好好想想。” “什么事?”陈氏问道。 “妹妹看萧良媛如何?” “她……”陈氏默了默,扭过头去顺口说,“就那样呗。” 陈需金贼眉鼠眼地笑道:“我知道王爷疼她,外头都说理王爷偏宠她,是个绝色人物,倒把你放在一边了。你早年的刚性儿呢?怎么等她骑到你头上也没反应了?” 陈氏一听,轰然坐下叹气道:“我哪里有什么办法!当初刚来的时候还服管,现在,呵,哪里还容得了我说一句话。我说她一句,王爷骂我十句,我在这王府孤苦伶仃,你又是靠不住的,比不过她,她父亲兄弟都做了官,又是皇后娘娘眼前的红人儿。我算不上也罢了,你又不争气,不过袭了爵位,等你死了,爵位就没了,你儿子怎么办?” 陈需金道:“这不机会来了吗?广陵王老千岁给我还了债,要我嘱咐你一句,扳倒她还要借你的手呢!” “我?我哪里有什么能耐?”陈氏连连叹气,“她这个狐媚子狡诈卖乖,把王爷都唬住了,我更是拿她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陈需金道:“诶,妹妹怎么没动就先泄了气。你们一家子,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你派人多多留心她的举止,指不定有什么猫腻呢!她这样的狐媚子,生得这样风流,当初王爷肥胖的时候,她很看不上,说不定就与什么男人勾勾搭搭,背地里做了什么,你要去查,总有些影子。” 陈氏忽然觉醒道:“这倒是实话,我看她素性高傲,当初也意志萧条过一阵子,难免有什么歪心。只是我手上也没有实在的证据,恐怕奈何不了她。” 陈需金忙道:“这你别管,只要有影子,纯妃娘娘手能通天,有什么办不到的。娘娘现在看这个狐媚子出入宫廷很不成样子,你正好借此机会除掉这个妖孽。事后广陵王那边儿也必有重谢,你哥哥我也好扬眉吐气呀。” 如此,二人攀谈了许久,陈氏便暗暗下定决心。她素来见琴袖不快,如今送上门来的生意岂有不做之理? 陈氏身边可靠的人不多,倒是只有个明珠聪明一些。陈氏便打发明珠暗地里打听打听萧良媛以前有没有什么不轨的事儿。 明珠看萧良媛身边几个人,宛芳来得晚,知道的少。小呈又是个聪慧忠心的,恐怕很开不了口,倒是花霰此人,因小呈做了翰林夫人,心里有些不服,可以商谈。 只是小呈尚在府中,未免她发觉异样,明珠只是暗暗不动声色,唯独闲暇时常常去花霰房里说说话。 六月初,周小呈从府里终于出嫁了,这时候李沛已经是翰林,故而自己风风光光用八抬大轿把小呈从理王府里娶了过去。 琴袖看着自己身边最亲的小呈高高兴兴出去了,心里为她着实高兴,但也不免有些失落。小呈虽也庆幸,可也舍不得萧良媛。 两个人在房中说了好一会儿的话,小呈这才眼泪汪汪地拜别琴袖,上了花轿。 王府张灯结彩,李沛府上也是一片喜庆。婚事办得极盛大,往来恭贺之人不绝,坊间都把这件事儿说成了奇谈。 由是,人们眼里那个名不见经传的萧良媛成了一个不得了的人物,连身边区区婢女都能做了官太太,京城里都把这事儿当做旷世奇闻,有说荒唐的,有羡慕的,只是都把琴袖看成当今大红人。 有的说她得皇后娘娘青眼,有的说连皇上都高看她,一时间传言四起,理王脸上也加添了不少颜面。 这日小呈出嫁,花霰却在房里绣荷包,她虽送了送小呈,但见她一脸笑容,反倒心里有些神伤了。虽说当初小呈讲得很好,可她心里也没底。 明珠看小呈已走,萧良媛身边便少了个钉子,也便假惺惺踱进了花霰的房门,正巧看见花霰一针一线绣着大荷包。 她连忙夸奖道:“花霰妹妹绣得真好,府内再找不出这样一双巧手来了。” 花霰笑着嘟哝:“你怎么不在娘娘身边伺候,偏来我这里打牙?” 明珠道:“你忘啦,今儿不是我笼班,王妃那里有金宝、银宝两个人伺候就够了。” 花霰笑道:“我忘了,你看看上面的花纹好看不好看。” 明珠从花霰手中接过那只荷包,上头正绣着两只凤凰,活灵活现,于是假意赞叹道:“真是妙不可言,我这么大了还不太敢绣凤凰呢,怕是绣出来像鸡一样。你这怕是给萧良媛绣的吧。” 花霰大笑:“是啊,良媛有个织金的茄袋,用久了金线都开了,我虽理过,究竟不如我这个。不过你也太自谦了,你女红做得也不差的。” 明珠又笑:“你太看得起我,我也就是寻常丫头做做的活计,拿出去比不得外面老绣匠做的,也就自己能穿戴罢了。你绣的东西,别说官用了,就是混在上用里头也分不清的。” 花霰便笑:“你就爱编排人,我这个绣法,若是比得上上用的,我早入宫去做娘娘了,还在这儿?” 明珠遂提:“你还别说,你做娘娘也不差的,再不济做个大户人家的夫人也是很好的。就可惜你这样的人物倒没给良媛看中,若是也做个翰林夫人,倒是不辜负了你的能耐。” 一听这话,勾起了花霰伤心事,她便扭过头去嘟哝:“有能耐又怎样?我们这辈子横竖丫头的命,做什么非分之想?纵是她走运,也走不到我们身上来的。” “同样是丫头,到底是人家命好,当初王妃先派了小呈伺候萧良媛,萧良媛长了脸,阿猫阿狗都尊贵了,可惜妹妹这样的,怎么不被良媛看中呢。” 花霰这才转过头来悄悄对明珠说:“你不知道,良媛也待我很好的,要小呈在朝中给我找个中等的人家嫁了去呢!” 明珠讶道:“真是这样?” 花霰笑道:“当然了,她做她的翰林夫人,我也不怕,就是做个官家的妾又怎得?好歹也是半个主子,好过在这里当一辈子丫头,被人呼来喝去的,日后配个猖狂无礼的小子,有得罪受。” 明珠想了想便拉过花霰道:“你也别高兴太早了。她现在是夫人,在良媛跟前说得好听,你也不想想,人家都说,狗嘴巴里跑不出象牙来,她先答应你了,日后反悔了你能拿她怎得?虽说古代也有一饭千金的说法,到底人心难测,人家瞎答应的东西,你倒当真了。那倒好了,我们府里是个丫头都能出去当官太太,谁不都挤破头来我们王府了?我也想做官太太,谁来帮我说一句呢?” 这一席话把花霰说得哑口无言,愣愣地呆坐在椅子上,忽然转身问道:“我和小呈都是一块儿长大的,她也不会唬我吧。” 明珠笑道:“你也是个榆木脑袋,女人心,海底针;姐妹情,绵里针。往日她把你放在眼里的,那是因为你们都是丫头,不互相撑持帮扶,还能靠得了谁?如今人家都是要做官太太的人了,你跟她怎么比?她又不靠你什么,况且良媛看重她比看重你厉害多了,十句话里九句都是小呈,你被良媛夸过几次?也不想想。” 花霰掰了掰手指头,倒也真的是。于是悒悒不乐,呆呆地说:“我当初帮了良媛那么大忙,良媛总不至于真薄待了我。” 明珠一听,事情已经有了些眉目,便顺口一问:“什么大忙,也值得良媛报答你。” 花霰扭过头去道:“这种事儿你也不必知道,反正那是个大忙,良媛若是真不把我当回事儿,到时候再说吧……” 明珠看她嘴巴已经松动,但时机未到,于是又跟她说了一会子闲话,悄悄走了。 回去报了王妃,王妃忽然想起以往的故事来了:有一阵子,这个萧琴袖每天魂不守舍的,总是跟门房蒋平和花霰偷偷说什么话,鬼鬼祟祟,当初她没在意,如今想来很是蹊跷。于是命明珠再好好打听打听。 第七十八章 祸起萧墙 明珠自从花霰哪里打听出些眉目,又几次三番想套出花霰的话,可是花霰倒是嘴巴紧,也不肯说。 一日花霰带着几个婆子上夜巡查。虽是初夏,到底夜里凉凉的。几个人被冷风一吹,觉得寒飕飕的。理王府又不大,她们走了大半便坐到门后吃酒。 恰巧这时候蒋平也是夜里看门,正裹了条纱被歪在门口半梦半醒,闻着酒菜的香气,肚子咕咕叫着。只见他腿一抖,也扎挣起来,嘴边痒痒的都是哈喇子。 正听见门边上一群人说笑话,蒋平便跑过去看。原来是花霰跟着一群婆子在上夜吃酒。 这原也是寻常事,只是以前都是小呈上夜,她看见蒋平总是招呼他一块儿吃些酒菜。现在小呈做了夫人走了,花霰管上夜的事儿,他也老样子跑去嬉皮笑脸:“奶奶们,赏我一口。” 花霰头一遭管上夜,想要乔坐衙、拿身份,便骂道:“你是什么人,也配来吃我们的东西?要吃自己去厨房花钱买,这些都是妈妈们夜里辛苦的酬劳,我不养闲人,去去去!” 这话说得蒋平不大乐意,便道:“前儿个周姑娘在的时候,我也是常来要东西,她也没说什么,如今换了你,你倒比她还厉害。” 此言踩到了花霰痛处,她心里一急叫道:“周姑娘向来拿官中的钱慷慨,我可没见过这样立规矩的。你白吃一嘴也就罢了,还以为这是府里的例了?也不撒泡猴子尿自个儿闻闻,什么个样子。” 蒋平一听,顿时怒火上来了,叫骂起来:“小浪蹄子,你不过在良媛身边儿一条小哈巴狗儿,倒在府里充大头了?你忘了当初谁给良媛送的信?你吃吃喝喝没人管,我不过吃一口,你就来赶我?小绰皮,小畜生!你爷爷我也是有功之臣!” 花霰一听,冷笑道:“有功之臣,你算什么有功?不过收了她几两银子,做个跑腿卖命的买卖儿,我才算是有功之臣,等我做了夫人,就把你腿给卸了,看谁比得过谁!” 这下子两个人便是没完没了吵了起来,一旁的婆子赶紧拉开他们,劝说道:“大晚上的,别惊动了王爷。” 蒋平与花霰哪里肯听,这边花霰朝蒋平脸上啐口水,那边蒋平把一众人吃的酒菜砸了个稀烂。 他们不知道,王爷虽没被惊动,倒惊动了明珠。 原来明珠本打算陪花霰上夜聊天的,不想正正把这一幕看在眼里,赶紧跑回去把今夜之事说与王妃听。 陈氏一听,心生一计,便要明珠去买通蒋平。 这个蒋平原不过是个看门的,后来萧良媛得势,他虽长了脸,可依旧看大门,心里已经有些不快活,日以喝酒赌钱为乐。现在被花霰这么一闹,心里更不爽了,正是收买的好机会。 次日事情平息,明珠就往西门去,正见蒋平在哪里吃饱了酒,醉醺醺地跟人打长牌。 他刚赢了一局就大呼小叫起来,明珠便笑道:“蒋叔叔赢了钱,也不请我们吃酒?” 蒋平瞥了一眼明珠,叫道:“起开起开,爷今儿手气好,你别来坏我这里好事。” 明珠虽恼,但心中顾及王妃,只能忍笑道:“蒋叔叔什么好事,比得上我们娘娘赐你好差事?” 蒋平一听这话,止了抹牌的手,斜眼问道:“你娘娘给我什么差事?” 明珠道:“前儿六月六翻经,娘娘觉得府里佛经少,供的香灯、鲜花、纸也少了,只是还没有添买。这会子正想找个激灵些的人物去呢。喏,这里有八两银子,蒋叔叔可愿代劳一趟?” 蒋平一听这话,身子一颤忙把牌扔了朝明珠拜了拜道:“这真是娘娘念佛的人,心肠好,连我们这样烂泥里爬的人也看中了,这可不是普度众生了?” 明珠看他说得不像话,轻轻一笑道:“蒋叔叔,你别忙,娘娘还有话问你呢。” 蒋平便道:“但凭娘娘问什么,我必知无不言罢了。” 于是明珠带着蒋平到了王妃陈氏的跟前。蒋平因吃了酒,走路摇摇晃晃的,跪的时候膝盖通得一声,疼得半晌起不来,酒也醒了。 陈氏便把昨日之事问了问,原来也不打算知道什么。哪里想到蒋平因为昨夜的事儿赌气,竟把当初帮着琴袖通信陆尚的事儿给捅了出来。 这下陈氏惊住了,这样败坏家门的事儿竟就在她眼皮底下! 这事儿要是说出去,别说这个萧琴袖,就是孙悟空七十二个脑袋也不够砍的了。 陈氏心中大喜,又送给蒋平许多金银,蒋平拜谢不提。 陈氏遂对明珠大笑道:“这下只要告诉纯妃娘娘,不愁弄不死这个小蹄子了。” 可明珠却在一旁不太受用,劝说道:“娘娘,这事儿太大了,如今她又是我们府里的人,若是闹出去了,别说王爷脸上不好看,说不定一家子赔进去了。娘娘真要办她,大不了在私底下责骂几句,把这事儿悄悄地告诉王爷,她失了宠爱也就罢了,别伤人性命才好啊。” 陈氏一听,拍案大骂道:“这是娼妇所为!你还叫我忍得了?王爷被这个淫妇弄得七颠八倒的,我是王爷正室,理应把府里规矩好好整治整治!由她这么骗人,还要骗到几时?我就要闹大来,不满城风雨我还不乐意呢!你可住了嘴,不许再说了!否则,当心你自己小命!” 明珠看王妃心意坚决,也不好再劝,只能止住了,但心里总觉得不妥。 陈氏不管不顾,急忙把这事儿告诉了哥哥陈需金,陈需金大喜,又漏给了广陵王那边的人。此时的琴袖还满心欢喜等着生下孩子,却不知一群人背地里已经把她算计进去了。 话云吉氏自从看中了两个丫头,想要来给陆尚做姨娘,因想:如今开了脸提这些话,恐怕爷爷嫌陆尚薄待于我,这话怎么说也是麻烦。思来想去,她便先向母亲孟氏提说,再做打算。 说到吉氏父母,也是很有身份的。 吉氏之父吉邦俊做过一任国子监祭酒,后因腿疾难耐,辞官在家。只是翰林之中还有人望,皇上也说他身体好些还要他出来做官的。 吉氏之母孟氏乃是原来南京户部尚书兼总理粮储孟肇基之女,孟氏向来温厚,听得吉氏有意给相公选妾,也很赞许说她贤惠。 只是吉氏又想让母亲跟父亲也说说,好歹这里一家子都觉得可以,她爷爷也不便反对了。孟氏却摇头道:“你爹虽是读书人,却是万事不明的。你跟他说了也是白说。” 吉氏亲近父亲,非是不信,撺掇孟氏去说。 孟氏好容易张开口提了,吉邦俊却说:“女人家的事儿,我不管,他要三妻四妾的,我们哪里管得着?你叫我女儿少操这心。” 孟氏知道他书呆子一个,哪里管这种家长里短的事,只能寻个机会悄悄跟老太爷吉英去说了。 只是时间不巧,皇上为的科举舞弊,查了不少吉英手下的亲信。吉礼部每日都闷闷的,寻常一向和平的人,如今怒气冲天,恨不得找件事儿发泄发泄。 孟氏也知道公公官场上这些日子不太顺遂得意,所以很小心的到他府上去了,一路还在盘算怎么个说法。 这日,吉英正在府里会客,孟氏刚到了府,见大门内有些人一窝蜂出来了,便叫人压了轿子,朝门口略略张望。 只见门口有一套很盛大的辇驾,也不知是谁的,她朝那群客人看去,原来大都是广陵王府那边的人,孟氏便笑着迎上去道:“大人们有礼了。” 一看是孟夫人,众人也赶紧拜道:“孟夫人好。”又相互寒暄了几句。此时吉英也出来送客,里头正巧走出一个穿着蟒袍的人,孟夫人吓了吓,想他不是一般的来头。 正巧公公吉英看见她,便道:“你来啦,快过来见过广陵王千岁。” 孟氏赶紧前去拜,广陵王没有回礼,只是笑着说:“孟夫人好,吉老提起你这个媳妇,总是人前人后夸个不停的,寡人就这么一看,行动举止到底是大家气派。” 吉英忙笑道:“老千岁谬赞了,今后小犬复员,也望多多照顾些。” 广陵王忙道:“客气了,朝中的事儿也劳烦吉老了。” 之后送别不提。 孟氏进了厅堂,安定坐下,下人上了茶。她看公公刚待完客还很欢喜,便笑道:“公公几日前说背上发寒,这几日可还好些?” 吉英和蔼地说:“涂了膏药,倒还好些。你怎么今日得空来了?” 孟氏便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就是您孙女常想来给您请安的。” 吉英道:“她前儿就来住过一阵,我还以为孙女婿欺负她呢,我心里惦记这个孙女惦记得不得了。可是喜欢归喜欢,她也嫁人了,没事儿往娘家这里跑,传出去给人笑话了。我也只能忍着痛,叫她少走动些。” 孟氏看吉英疼爱她,更进一步说:“正是这话了,就是菀湘这个女孩子心细,想着自己相公毕竟也是个官儿了。入了翰林院,那是一定要讲体面的。她相公出了她这个妻子以外,房中寂寥,也没有妾室,别说是大户人家,这也不是中等人家的礼数啊。” 吉英听出话不对了,把刚举起的茶碗啪地一声放下,问道:“她是自个儿打算还是孙女婿逼她打算?什么礼数不礼数,我是礼部尚书,我讲的话就是礼数!” 孟氏看公公快发脾气了,忙道:“公公说的是,只是菀湘自己个想出来的,她怕臊,不好来讲,托我来说一嘴。” 吉英骂道:“呸!亏你还是她娘呢!也不为她想想,我孙女嫁给他这么个破落户亏他什么了?他才当了几天官儿就想着纳妾这种事?你就明白告诉他,要纳妾,没门儿!我孙女哪里不好?就是模样差一点儿,那行动、那举止、那教养,叫他再去京城里找找,十万个里没有一个的。” 孟氏赔笑称是,不想吉英更是怒从中来,站起来道:“你叫他来!我当面有话问他,这个王八羔子赶动歪心思?什么表姐表妹,我看他也不像个正经人,他要在官场里往上爬,还得问问我这个太丈!否则教他一辈子出不了头!” 于是便朝外头大叫:“来人,把那个姓陆的给我带过来!” 第七十九章 月影重重 陆尚走到厅堂前,模模糊糊看见太丈吉英坐在里头,腿就发软。刚进了门,便扑通一声跪下磕头,神色张皇。 “好个新科进士,”吉英话才讲了一半,陆尚的头便更低了,几乎把鼻子贴在了地上。 “你倒说说看,我孙女哪点配不上你,你竟这么早就想纳妾了?” 陆尚倒是疑惑了,忙道:“小婿实在不知要纳妾的事?小婿也从未想过要纳妾。” 吉英冷笑一声,呵道:“不是你打发我孙女来我府上说媒的?” 陆尚矢口否认,坚称无意。 吉英便道:“那,那个萧琴袖是怎么回事?” 这话下去,陆尚如遭雷击一般,浑身发抖,背不觉高高拱起,像是一座桥一般,真吓了个半死,忙连连叩头道:“亲爷爷她……她……她是……” 吉英猛得站起来,又踱步走到陆尚的跟前,拎起着他的耳朵,冷不防说了一句:“她是你的老相好,是不是?” 这话寒浸浸的飘到陆尚耳朵里,把他吓得如同猫见了恶狗一般,汗毛倒竖,跪着往后退了三步,狠狠朝地上磕头道:“亲爷爷饶了我吧,这是我旧年的蠢事,我……我再也不敢了,自从那日被夫人看见,我们两个再无一丝来往了。” 吉英闷哼了一声,从嘴里咳出一个老痰,正正卡在嗓子眼,忽然朝陆尚的脸上一口啐去,“呸!”,一张俊脸便沾了黄黄的腌臜。 一旁的孟氏吓呆了,赶紧拿出帕子去擦,边擦边朝公公喊道:“老太爷好歹消消气,我想尚倌1也是一时糊涂,若已确实跟她断了往来,回头是岸就是了,何苦这样呢。” 吉英不管不顾地喝了一口茶道:“我啐他一口也算是轻的,叫他别忘了自己的身份。”说罢又起身走到陆尚跟前,陆尚只低头匍匐,一言不发。 “你要记得,你是什么出身,你爬的到今时今日这个位置,全靠我们一家提拔你的!你得想明白,你要跟着她,就把我孙女休了,我们不怕另找个好的,你要死要活从此为我们不管。你要是想跟着我们,就老老实实听我们的话,日后飞黄腾达、前途无限,过了三年五载,你要纳妾,我也不管。只一条,不许苛待我的孙女!听她的话,知道么!” 陆尚默了许久,心中扎挣不已。 到底走哪条路,太丈已经挑明了。 他想起屡屡不从的琴袖,心里一狠,便道:“小婿从来都是跟着太丈,没有半点二心。” “好!”吉英拍手道,“你既这么说,生死都是我们一家子的,我今要你办件事,你给我办成了,三年后你一届翰林考满,我提拔你到礼部来做员外。” 陆尚一听,竟是有这样的好事,急忙答应道:“但凭太丈吩咐。” 吉英这时候把陆尚从地上扶起问道:“我要你做的也不难,横竖断了你的念想。我听人说,你有一阵子跟你表妹互相通信过。” 虽然已是许久之前的事了,可陆尚听到这话,还是臊红了脖子,不敢应声。 “你只说,有没有!” 陆尚想了片刻道:“有。” “有就是了。”吉英道,“那你跟她往来的信都在不在?” 陆尚想了想,也瞒不过他,只好说:“还有一些。” “是谁先寄信的?” 陆尚回想了一会儿,说:“她先寄来的。” “你拿第一封她寄给你的信来,就这一封,别的不要。”吉英眼中含着冷光,那张平素温和的脸上露出叵测的样貌,“就这封信,咬定她勾引你。” “勾引?”陆尚还不敢把这么可怕的词跟琴袖连在一起。可是吉英坚定的眼色已经告诉他,别无选择。陆尚还抱着一丝幻想,便提醒道:“太丈,我们是互相来往的,她若是拿出我的信来,说我也勾引她怎么办呢?” 吉英轻笑:“广陵王老千岁那边打听得很清楚,那个女的早已经把你的信烧光了。” 听到“烧光”二字,陆尚不免还是有些难过:她竟早已打算将我忘记了,我却还这样挂念她。于是心中大恨难已,又不免想置她于死地。 “就算她还留着一封两封,你是男的你怕什么?这事儿出来,她活不成,你就说她勾引你,天下之人只会骂她荡妇,不过说你几句不检点。要说起来,朝廷里猫儿狗儿多着呢,三妻四妾,爬灰聚麀2,你要去查,也保不齐哪里就有呢。你怕什么?大不了贬你几级官,风头过了,我在朝廷里护着你,没两年又提拔上来了。” 陆尚一听,倒也不亏。 他此时心中愤恨,早已失了理智,便一口答应下来。吉英方指点他说:“你把信先拿来我看,里头有没有混账话,也尽量别牵涉你。若是有什么话不利我们,我们就拿水给它糊了,叫别人看不出来。我们商议好了,明日你就拿着这信去顺天府告官。” 陆尚听是顺天府,便问:“顺天府尹不是被抓进去了么?” “现在的府丞跟我们也很好的,你只管告官,闹出动静来,余下的事儿你不用管。”吉英捋着胡子,得意地笑着。 次日一早,陆尚果然将一纸诉状递到顺天府。顺天府昨夜已经得了消息,正等他来,接过诉状,便以事系重大,晚上转交内阁。 郭在象算准了日子,今日正是他夜里当班的时候,一接到顺天府的诉状和发告,急忙写成奏章,叫大殿的陈琼交给皇上。 当时夜已深沉,今上连日操劳,感到身体不爽,早早服了药歇下了。 明月如钩,清明的月色透进窗内,渐渐爬上了龙床。外头幽幽几盏灯,晃着摇摆的影子,如泣如诉。今上刚吃了药,嘴里发苦不说,虽说一时犯困可想东想西的,又被思虑给扰得睡不着。 一抬眼看见看这月影幢幢、摇曳无根,觉得很是不祥,便朝外头喊道:“再上一盏灯。” 御榻外三四尺的地方儿,就站着一个行人少监叫苏贵的。忙在门外应了,吩咐下头的人掌灯。这个苏贵是门渊的徒弟,门渊与陈琼素来很好,也算是一伙人。 不一会儿,火光亮起来,驱走了月光,今上又觉得太热,便又道:“把火掐了。” 苏贵想了想,只吩咐人把火移开一些,不敢掐了。这样灯火之光柔明,今上也渐渐有了一丝睡意,刚一翻身。陈琼就从外头进来了。 因为他不注意,把门吱嘎推开了,今上耳朵尖就听到了。 陈琼还在苏贵身边嘀咕:“万岁爷歇了么?” 苏贵道:“今晚太阴冷了,万岁爷龙体欠安,没有睡意,吩咐几回,刚才踏实一些。” 陈琼道:“那件事儿成了,现在郭阁老本子上来了,只是我怕万岁爷歇了,不敢递过去。”陈琼虽说得很小心,却被皇上多少听到一些,便龙哈了一声,颓散地问:“陈琼,什么事儿啊。” 陈琼赶紧伏在地上道:“奴婢该死,惊扰了皇上。” 今上只侧着身,背对着陈琼道:“你有话便说,别婆婆妈妈的。” 陈琼道:“郭阁老递了个奏章来,奴婢就怕皇上歇了……” “朕醒着,你递上来吧。” 陈琼微微一声“是”,迈着小碎步子,低着头往里头走去。里头的宦官、宫女忙把锦帘开启,陈琼跪在地上双手把奏本抬得老高。 今上猛一个转身,将奏本接过。 苏贵赶紧朝里头喊:“快上灯!” 宫人们急忙把灯点得大亮,今上把奏本打开一看,半晌没说一句话,这可把陈琼唬得冷汗直冒,一边悄悄斜了眼睛,用余光偷看圣上的脸色。 这也算是太监几十年练出的绝活,你就这样正眼瞧他,只知道他低头跪着,哪里知道他把你从上到下都打量清楚了。 可是陈琼见今上并没有什么诧异,只是淡淡说了一句:“你去叫郭在象到朕跟前来。” “是。” 陈琼跪着往后挪了几步,便躬身低头出了去。 他前脚刚跨出出了乾清宫,严惜规后脚就进了去。他本来也是来当差的,没想到陈琼这样着急,也不知道什么事。 可惜他师傅是徐喜新,排名比陈琼要低,自然不敢问苏贵怎么回事。就一径走到御座之前,就听见里面皇上似乎说了一句:“萧琴袖辜负朕。” 这话把他唬了一跳。忙命手下去知会皇后,皇后那边为了预备六月十八万岁节,颇是繁忙,几个局的女官夜间还被叫来问话,皇后想要办得简朴、花的银子少,又要巧妙一些,让皇上高兴,所以众人集思广益,还没想得特别是好。 正巧严惜规手下疯跑到承乾宫,皇后还在办事儿,他没工夫闲话,只把这话说给周若中听。周若中才忙道皇后耳朵边说了一句,皇后立马预感不对,支开所有人,整顿服饰,急忙往乾清宫去了。 虽然已是六月,承乾宫外的路走来却异常的冷,连抬轿的人都觉得衣着单薄。皇后心中焦急,催促快进。刚到乾清宫外,轿还没稳就急着下来,不意跌了一脚,脚扭了。 这下把众人吓坏了,忙要抬着皇后回宫休息,皇后担心琴袖安危,哪里肯听,忍着剧痛往乾清宫大殿走去。 第八十章 晴天霹雳 皇后才到乾清宫,陈琼早来迎接,他佝偻着背,笑嘻嘻地朝皇后打躬道:“娘娘万福,怎么这么晚了大驾到此?” 皇后只问:“皇上呢?” 陈琼笑道:“真不巧,皇上在见郭阁老呢。” 皇后倒是一惊,问道:“这么晚了见郭阁老做什么。” 陈琼眼珠子一轮,便道:“奴婢也不知道,皇上传召郭阁老,郭阁老就去了。” 皇后心里已觉出几分可疑,便道:“你别通传,本宫先去偏殿,等皇上那头事儿完了,你再跟皇上说我到了。”陈琼应后就走了。 皇后带着几个亲随到了昭阳殿,偷偷派出周若中到御前打听消息。不想周若中刚到乾清宫的左廊,里面几个行人监1的大太监就跟在郭阁老身后出来了。其势甚是不妙。 当时,琴袖和理王都已经安睡了。 理王抱着琴袖睡得深沉。忽然外头大呼小叫起来,他还尚没醒来。 倒是琴袖挣扎着睡眼,朝窗外一看,只见纱窗外焰星摇动,火光四溅,便觉大事不妙,赶紧摇了摇理王的胳膊。理王被她一摇,这才呜呜呃呃地醒过来,稀里糊涂地问了一句:“怎么了?” 琴袖拉着他往窗外一指:“你看!” 理王一看窗外亮起火光,吓得从床上蹦起来,这时候就听见花霰在外头大叫道:“你们都是什么人,想做什么!” 就听见许多男人粗重的叫骂声,琴袖急忙穿戴,理王披了一件绛纱袍,提着一把宝剑就往外头冲。 刚打开门,便看见一众军士模样的人,举着火把直挺挺地站在门外。 为首一个络腮胡子,穿着飞鱼补之人,不怀好意地朝理王笑了笑,起手道:“王爷,卑职锦衣卫指挥佥事辛楚,有礼了。” 理王把眼一瞪,冷笑三声道:“有礼?你们这是哪门子的礼?竟敢擅闯王府,想做什么!” 辛楚眼角射出一道冷光,手中握住一柄绣春刀,月光之下,刀身耀出一丝寒光。 “卑职奉旨办事,此番前来,正是抓捕犯人。” “犯人?”理王怒道,“本王府上岂有犯人?若有,是否本王也该一并抓去,治一个纵容嫌犯之罪!” 辛楚不搭理理王之言,大摇大摆径自说道:“圣旨:将理王良媛萧氏星夜拿来,入昭狱,明日,宗人府2审理明白。王爷,交人吧。” 理王也把剑用手一按,呼之欲出,厉声大喝:“你敢!” 辛楚笑道:“敢不敢,问的不是卑职,问的是我手上这道手谕!”辛楚转头朝身后一看,里头窜出一个宦官服色的人,将一张黄纸高高举起,奉与理王。 理王接过圣旨看了,一股血就往脑门上冲,狠狠把圣旨扔在地上叫道:“胡说!你们竟敢矫诏!” 宦官看见地上圣旨滚出老远,吓得狗爬一样从地上捡起,用袖子仔仔细细拍了拍灰尘。辛楚朝身后一撅嘴,一使眼色,那群锦衣卫便已会意,蜂拥而上。 “噌”得一声,理王拔剑大喝:“你们胆敢再跨进这房门一步,本王先杀了他!” 辛楚只是鬼笑:“王爷,臣等是不敢违逆圣旨的。来人哪,给我进去抓!” 辛楚一声令下,手下便已破门而入,理王急红了眼睛,一剑就要往那些锦衣卫身上砍,不想这些人俱是高手,几个兵士反手一挡,轻轻把理王的剑挡了回去。 正在此时,身后有人大喝:“都给我住手!谁敢在王府造次!” 循声一看,理王见是另一个锦衣卫进了来,定睛一看,竟是锦衣卫指挥使霍鉴。一看是霍老爷来了,众人全都低头肃礼,辛楚急忙朝霍鉴作揖笑道:“霍老爷怎么亲自来了?这些事儿交给属下办就可以了。” 霍鉴看都不看辛楚,侧着脸就冷哼一声:“叫你去办?不过传一个人,这么大阵仗?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打家劫舍呢。” 又转而低头拜了拜理王道:“王爷受惊了,方才皇后娘娘着人来吩咐过,不要吓着理王爷、萧良媛,横竖是朝廷那边有些事儿想问问萧良媛。不是什么大事儿,今晚安顿在宫中一晚上,明日一早问明白了,人就回来了。” 理王听这话,想到刚才手谕上的说法便不相信,摇头道:“若是要把良媛带走,本王也要跟着去。” 话音刚落,琴袖就从里面走出来,朝霍鉴和王爷都施了礼,轻轻说道:“走吧。” 霍鉴早听闻这理王良媛萧氏是个绝色人物,不仅模样出色,而且知书达理、才华出众。看这萧良媛在如此之节,仍然举动安定,衣着整洁,神色从容,果真如人所说,心里暗暗佩服。 理王一把抓住琴袖的袖口,微微倾首道:“别去。” 琴袖把手放在理王的手上轻轻移开,道:“王爷,妾去去就来,不必挂心。明日一早就回来。” 王爷愣愣看着她,急道:“若你明天不来,我就去皇宫要人。” 琴袖不答,只朝霍鉴说:“霍老爷,带路吧。” 霍鉴颔首一肃:“得罪了。”便吩咐人把她好生带走。外头已准备了轿子,理王想既有轿子在外,总不至于成了什么犯人。可到底还是很不放心,焦急地徘徊在庭中。 花霰早已吓得六神无主,想回房喝口水醒醒精神,不想一拐角看到王妃陈氏笑呵呵躲在墙角往这边看,疑心重重地回去了。 这时候,陈氏便命人提了一领松竹暗地纱氅来,自己用手托着走到中庭,看见来回踱步的王爷,便把纱氅一展,可可披在他两肩上道:“王爷,虽着急,仔细吹了风,伤了身体。” 理王正怀疑,看见陈氏便问:“你前些时候有听人说起什么么?怎么好端端地被叫到宫里去了,也不知是什么事!” 陈氏窃喜,但脸上不表,仍道:“妾也觉得奇怪,怎么好端端的起了这遭祸来。不过王爷放心,是福是祸还未可知呢,赶紧回去歇息吧,都这么晚了。若是睡不着,妾给您捶捶腿、揉揉肩,王爷移驾到妾那里去吧。” 理王一听,把氅掀了,甩在她身上怒道:“孤这时候还有闲工夫陪你?魏芳!魏芳呢!” 魏芳正躲在一边,刚才吓个半死,听得王爷呼唤才过来应话。 “你赶紧去萧老丈人那里,把这事儿详细说了,若是有空,快到孤这里来一趟,孤怕出事。” 魏芳忙答应了,出了门就去传话。陈氏收了呵斥,气呼呼地拿着氅走了。刚回房就叫来明珠,暗自嘱咐她:“这次,那个狐狸精一定得死,王爷被她魂儿都勾走了。” 明珠只一味给陈氏打扇子,叹道:“娘娘也闹得太大了些,连锦衣卫都惊动了,王爷一定得担心死了,那蹄子虽死不足惜,可王爷为她伤神,又怎么好呢?” 王妃陈氏细想想,也有些道理,毕竟王爷也是用情很深的人,可这萧良媛也着实可恶了。陈氏只叹道:“你说,我是不是闹得太大了?” 还没等明珠反应,陈氏便道:“罢罢罢,个人有个福,她有她的造化,命里该有这个劫,我们也没办法。话又说回来,谁让她自己不检点,罪有应得就是了。” 明珠还是担忧,也不知道王爷怎么样了,待王妃朦朦胧胧睡下了,她便悄悄吩咐两个小丫头暗中看紧王爷,别让他生出什么不好的事端来。 明珠所料不虚,王爷果然一夜未眠,萧表之连同萧缮、萧纹两个儿子都到王府里来了,三人商讨了半天也没个主意,直到旭日东升,王爷左等右等琴袖仍是不来,就叫人准备车马往皇宫里去。 还没等他走,不想皇后那边已经派了舒可至来了。 理王赶紧迎上去,顾不得行礼问安那一套,急道:“琴袖……不,良媛怎么样了?” 舒可至也顾不上请安,直接噗通一声就跪在地上,拉住理王的袖子道:“王爷,出事儿了,良媛被陆翰林告了,说是勾引外人,婚后与陆翰林暗通款曲,寄信诉说衷肠,现下已经被宗人府叫去问话。皇后娘娘担心王爷,今儿一早宫门刚开,就派小的来告诉一声儿。” 理王被这一句话说得顿时慌了手脚,一边叫道要进宫见皇上,一边要去取剑。可把众人都吓坏了,与他一阵说好说歹。 这时候萧表之也出了来,一听说是去了宗人府,急忙劝慰道:“王爷,去宗人府倒好了,王爷细想想,宗人府不过是管皇室宗亲的地方儿,良媛是宗亲,若是去了宗人府,倒也不会把事情闹得太大,若是被外朝拿住搞到刑部、大理寺,那就麻烦了。” 理王道:“老丈人不知道,宗人府审人一向看人下菜碟儿。孤在朝廷没有权势,又不像是四哥一样得父皇那么多宠爱,宗人府审起来恐怕没完没了。” 这话把萧表之惊住了,不等萧表之回话,舒可至道:“王爷先放宽心。皇后娘娘已经秘密动了自己在宗人府的关系,若有一线生机,必定保住萧良媛。” 理王听了这话,心中稍稍宽怀一些,可心中多少还是担心,便嘱咐舒可至:“若是有一丝一毫的消息,一定得第一个告诉孤。” 舒可至低头应声,不想另一个皇后宫里的房和也来了,这一进门泪眼朦胧地倒在地上,被王爷抱起问道:“怎么啦!房公公!” 房和哭道:“大事不好,方才六部公卿轮对,刑部说良媛丢了皇室脸面,把人从宗人府里拉到大理寺推鞠2去了。搞不好三司会审3,良媛性命堪忧了!” 理王一听,好似晴天霹雳,倒在了地上。 第八十一章 大理论死 却说琴袖被拿至大理寺1问话,早已知道出了事。原来一大早上朝时候,群臣启奏,太子那里暗合纯妃而动,将琴袖斥以淫妇失节之罪,狠狠批了一番。 皇上看满朝文武群情激奋、物议鼎沸,几无可以转圜之处,而那宗人府虽为皇室宗亲自管,可是皇子二十余岁时就要就藩封地,除非每三年归朝参觐皇上的时候,平时都是礼部派员代管事务,礼部在吉英手里,怎么可能放得过? 皇后好容易联络上封地在山东的迪王,迪王乃是先帝第七子,如今在宗人府遥寄2了一个左宗人的头衔,幸而他恰好和先帝第十子桂王二人今年来朝,所以人在京城。 皇后便恳求迪王出面保住琴袖。 奈何群臣人人激愤,迪王不敢干犯朝廷公卿众怒,只能商议由宗人府与大理寺共同审案。 当时,琴袖被押入大理寺,大理寺公卿都在场陪审,主审乃是大理寺卿,迪王为了接应皇后请求,也在场听审。 大理寺的大堂比琴袖想象之中略小一些,那些官员不过五六人,带着几个皂隶便觉得有些许拥挤。原是大理寺若非重大案子,平时并不审问犯人,这个堂也不过临时借用了本寺正堂而已。 琴袖就往堂上看,只见正中挂着一块大匾,匾上题着克断刚明四字,直觉讽刺。主审稍晚到,刚到了众人便肃立致敬,几个官员与老王爷、大理寺卿互相寒暄了一番。 升堂坐定,原告陆尚不敢来见琴袖,只派家丁梅新带着诉状和证物来大理寺。 琴袖斜眼一看,原告石边跪着的竟然是一个不认识的家丁,恨得咬牙,朝梅新大骂:“他既然想害死我,为什么要你来做证!你算什么东西,也配与我同列。” 梅新被说得脸红了一大半,畏畏缩缩不敢看琴袖,忽然“啪”得一声惊堂木响,大理寺卿庄克棣大喝道:“嫌犯休得无礼!跪下!” 一群皂隶便将琴袖压到公案之右,被告石边。 这个大理寺卿庄克棣,字嵘勤,本是郭阁老的门生,他来之前早听了上头吩咐,要往死里整。而迪王身份尊贵,因是皇室宗亲长辈,既然把琴袖抓到大理寺,应该避嫌,所以降帘坐在庄克棣身后,主审仍是大理寺卿,他不过虚听几句罢了。 庄克棣见琴袖泪流不止,并不顾她,先教梅新把诉状与证物一齐拿去观看,出口便问:“那梅新,你家老爷缘何不来?” 梅新道:“我家老爷今日抱恙,起坐不便,已向翰林院老爷们告了假。我家夫人妇道人家,不便出来说话,遂差小的将话一一说明。” 琴袖一听,含泪嗤了一声:“难道我又不是妇道人家?”又被庄克棣呵斥。 梅新战战兢兢看了琴袖一眼,又道:“启禀老爷,我家老爷一应所诉,俱在诉状之上,老爷细细看过便知分晓。” 庄克棣假装看了半天,又把证物仔细读了读,道:“嫌犯理王良媛萧氏,原告诉状所言,你既已与理王成婚,且是皇室宗亲,却枉顾国法,私将勾引,其情属实否?” 琴袖咬得下唇渗血,大叫道:“妾无罪!” 庄克棣脸上横肉飞起,叫道:“你若认罪伏法,本堂尚可以宽大为怀。若是不肯招认,休怪本堂无情!” 琴袖狠狠瞪了庄克棣一眼骂道:“无罪之人,如何招认!” 庄克棣冷笑一声,拿起一张信纸,用食指点着一行字朝琴袖道:“你信中所言:妹之思兄,兄何时来见?愿化飞鸿,同游而去!这几句是你写否?” 虽然琴袖想辩解,可她已经百口莫辩。 满座公卿都不怀好意地看着她,她还能如何?信是她写的,话也是她说的。即便是民间寻常女子,看见丈夫昏庸无能,也少不得说上两句。她当初整日被正妻折磨,被丈夫无视,换了谁都想一走了之。 可是她没走。 但是她无词可诉,无言可辩,更不能反告陆尚、绝望之下,只能一言不发。 庄克棣看她寡言以对,大怒道:“嫌犯萧氏!你若不说一句话,本堂便认你是默认其言。” 泪水已滚落至膝,琴袖不由嘶声痛哭:她痛的不是她被人世人看作荡妇,而是被曾经深爱的表兄出卖。 庄克棣一拍醒木,大喝道:“来人,犯人不肯招供,上夹棍之刑!” 下属刚道了是,不想身后的迪王却轻轻吐了两个字:“罢了。”庄克棣一挥手,只能作罢。琴袖嚎哭许久,才稍稍冷静下来,哀伤地问:“大人,信若确为妾身所写,请问陆翰林缘何藏匿许久,至今突然告发?岂非其中有故意构陷之意?” 庄克棣看了一眼梅新,梅新来时早把理由背熟了道:“陆翰林思虑良媛乃是自己表妹,为保表妹之清誉,思忖再三也没有告发。” 琴袖噙着泪水,冷笑道:“哼,哈哈,表妹?清誉?他中了进士,就可以不顾表妹清誉,含血喷人了?” 梅新不敢看琴袖,只把之前想好的词儿背出来道:“说来家丑,实在也是我家夫人发现此信,老爷再瞒不住,只能告发。” 庄克棣听此一言,频频点头。 不想琴袖并不认输,直接叫道:“你胡说!既然他要保我清誉,为何不把这封信一把火烧了,等到如今公之于众,真是挑了一个大好的时机!是你家老爷对我余情未了,故作留念?还是你家老爷有意害我,欲将我置于万劫不复之地!” 此言一出,梅新被顶得哑口无言,连庄克棣都没有料想这个区区女子竟然如此能言善辩,在这大理寺公堂之上,寻常人进了门就已经腿吓软了,哪里还能把事情分析得如此清楚?倒把他们置于窘境。 可惜琴袖还是太嫩了一些。 在座之人,都已经动了杀机,是否故意陷害已不再重要。 庄克棣在大理寺这么多年,什么案子没见过,要整死一个人,易如反掌。 他只冷不防地问了一句:“信,是否是你写的。” 琴袖哑口无言。 信只要是她写的,那就坐实了她勾引过陆尚之罪,无论陆尚是不是有意要陷害她,抓住了这点,琴袖就成了婚后不忠的荡妇。若是生在民间,一辈子受人白眼也罢了。 可于讲究礼法和面子的皇室而言,她便成了皇室最大的污点。 她若是不死,皇室的颜面往哪里搁呢? “本堂再问你一遍,此信,是否出自你手?” 琴袖依旧无话可说。 庄克棣看她无话,心满意足,故作谦逊的姿态朝其他大臣问道:“在座公卿俱是明理的君子,本堂不敢自专擅断,诸位公卿可否明示判断?” 大理寺虽不都穿一条裤子,可是琴袖没有有力的反驳,即便有官员觉得可疑,仍无法替她辩解。而那些一心要治死她的大臣,都高声叫嚷,纷纷要求处死。 大理寺少卿假惺惺地说了一些套话:此妇既为皇室宗亲,身居四品亲王良媛之位,不能保守持正,反乖举止,四德败坏,天理尽丧,枉顾祖宗万世不易之法,虽死不足惜。她既无话可说,便已默认,大人宣判即是。 庄克棣虽很满意,但仍转头假模假样打躬问迪王:“本堂已问过三遍,老王爷,您怎么看呢?” 迪王只能连连摇头,他看此情此景,想要保住琴袖,那是不可能的了。可皇后那边殷切嘱咐,若是真当下推出去斩了,今后怎么去见皇后呢?便道:“依据国法,但凡死刑,俱当上报天听,恭听圣裁定夺,岂能由尔等大臣任意判死?你等将今日证供、笔录,悉数呈于圣上,若确罪无可逭,本王亦无话可说。” 庄克棣早料到迪王会这么说,他也不会当堂处死琴袖,可为显王爷尊贵体面,便笑道:“老王爷旨教的是,下官们唐突了,竟不如老王爷周全。下官将她暂且收押,待圣上旨意一下,再论处置之法。” 迪王摇了摇头道:“你们做事忒不小心,收押必要有罪凭,你们打算定什么罪将她收押在监?” 庄克棣轻巧的两个字:“论死。” 此言一出,许多官员随即附和,一片论死之声,教迪王很是难堪,可也无奈他们,只道:“既如此,你收监就是了。” 于是掣签下令,拟词论死收监。庄克棣朝皂隶喝道:“来人,将犯人押下去。”周围之人当即应下,上去就抓住琴袖单弱的臂膀要往外拖。 琴袖急得大叫道:“狗官专权误国,杀害无辜之人,天理何在!” 庄克棣听得心里发毛,大骂道:“还不把这个淫妇禽兽带下去!” 琴袖被这些皂隶狠狠往外拖去,她挣扎之下,差点挣脱。皂隶便将她死死架住,一个人在她身后抱住她的肚子上一抓一拖,不想琴袖忽觉腹间一阵剧痛,立时脸色全白,大汗滚珠,昏倒在地。把几个皂隶吓得愣在原地不动。 这时候庄克棣看他们愣住了,便叫道:“还在做什么,磨磨蹭蹭的。” 皂隶这才又往外拖,不想拖了两步,一地的血。把众人都唬住了,一个皂隶叫起来:“老爷,快看,是血!” 第八十二章 三尺龙泉 一听是“血”,众人慌忙站起来,庄克棣也坐不住了,赶紧跑过去一看,可不是一地鲜血,这才猛然想起来,这个良媛萧氏已经怀有数月的身孕了。 若是她孩子掉了,皇上岂不降罪于他们,在座之人这才慌了手脚,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一般,这个大叫:快叫大夫!那个大喊:晦气晦气!七嘴八舌,乱做一气。 迪王也吓出一身汗来,见人已经抬出去了,这才指着庄克棣的鼻子发脾气道:“你也太过了一些!她再有错也不过是个女子。被你们这群人一惊一吓,心里一急,五内焦灼,又被你这些没轻重的皂隶乱抓了一把,可不要把孩子都吓掉了?到时候圣上问起来,我们人人都有罪过!” 庄克棣只赔笑道:“先叫大夫瞧瞧再说。” 迪王愤愤不平,拂袖而去。 庄克棣自知他人老昏聩,不过左右不想得罪人罢了。看似生气,实则是为了避祸,假装出走,不听不见,皇上问起来也可说他一概不知。于是先去问过大夫再做定夺。 他本还心中抱着一丝侥幸,想她孩子不至于这样就掉了。哪里晓得刚把大夫请来看过,就说这人已经小产了。 这可把庄克棣吓得魂飞魄散,慌忙对在场的大臣说:“诸位大人都在场,本官问她话,确实并未苦苦相逼,若皇上届时问起,还望诸位大人代为澄清。” 这些人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既然事发了,他们也都跑不了。 只是这事儿肯定得有个担待的人。庄克棣是主审,不找他找谁?这些人一盘算,反正皇上最后还是找他,自个儿帮他说一嘴说不定惹祸上身,可当着他的面都纷纷假装答应,忙说一定帮着说情。 庄克棣不敢怠慢,一面叫人好生看理萧良媛,一面把这件事儿上报给了郭阁老。 郭阁老正在许王那里做客,听人说这话,实实也吓了一跳,这回偷鸡不成蚀把米可怎么是好。于是忙问:“她现下如何了?” 来报的小厮道:“回阁老的话,人是已经昏过去多时了,庄老爷叫人好生伺候看理着,生怕再出事。” “完了完了,这可如何是好,你叫他好好照顾萧良媛,暂时不要再审了。”郭阁老吩咐完,小厮应了就要出去。 许王却突然叫道:“回来!” 小厮赶忙转身回来,低头听候吩咐。 “叫庄克棣到孤这里来一趟。” 小厮一应,又飞跑出去了。这时候许王不慌不忙地对郭阁老道:“阁老也太心急了。这又有什么呢。” 郭阁老一听,这话里有话便凑上来问道:“王爷是有看法?” 许王冷笑道:“你们不是想把她弄死么?这么大好的时候,自个儿乱了手脚做什么?” “这……”郭阁老被他说得一头雾水,许王笑道:“阁老你想想,此人现下小产,在床上动弹不得,追查出来,这个庄克棣也是免官。不如这样,横竖把她下到牢里去不给她吃饭,她刚刚小产,元气大伤,饿了两顿又没有医生,没两天就死了。到时候就说她已经认罪,在牢里畏罪之下,不幸小产,你们好生照顾可也回天乏术。” 郭阁老听了冷汗直冒,道:“王爷,这使不得,即便这样,庄克棣也必要被免官的。” 许王却不管不顾地说:“你好糊涂,他免官又不是你免官,你管他死活做什么?没了一个庄克棣,还有一千一万个庄克棣等着咱们。” “可迪王在场,历历在目,又该怎么办呢?” “那个老头子又能怎样?他也五十的人了,沉迷仙道之术,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耳朵不灵,腿脚不便,没两年我看气也没了。孤对付他简直易如反掌,不必你操这份儿心,你就按我说的做。” 郭阁老仍摇头:“可她要真死了,理王和皇后必定追查,一旦东窗事发,后果不堪设想。” 许王大笑道:“皇后?皇后没了这个智囊,也不过是宫里一个区区老妇,她虽然也有些小能耐,太子在咱们这边,咱们怕什么?靠她手下那两三个小官儿,在前朝还掀不起大浪来。你放心,太子哥是一定要除掉理王的,他这回逮着机会了,先把这个萧琴袖除掉,我们再把这个理王一网打尽。” 郭阁老不解道:“太子爷与理王有什么仇怨?非要除掉他不可。” 许王这时候沉下声儿来道:“阁老有所不知,那个萧良媛鬼的很,当初就是她联合皇后揭发太子爷在外头狎妓的,而且理王还为了一个妓生打伤过太子哥,殿下狠不得生吞了他。” 郭阁老听后,恍然大悟。 不多时,庄克棣来了,借着许王的威势,郭阁老便让庄克棣整死琴袖。 庄克棣虽一时不敢,他们便承诺一定会帮他向上周旋回护,就算被免官也能不日起复,使得庄克棣安了心。吩咐人把尚在昏迷之中的琴袖给拖到大牢里去了。 这边理王已经急红了眼睛,不顾人阻拦,强行入宫求见皇上。 其实,当时皇后也已往懋勤殿去了,不想理王也已入宫,急匆匆不顾阻拦,硬是闯入了乾清宫,皇后听说他来,急忙叫人带他过来,只见理王两目披泪,神色悲伤,头发蓬乱,形容憔悴,看见皇后便跪倒在地,皇后急忙扶起他道:“我儿,你先别急,皇上正在处理政务,不可轻易搅扰。待母后找准时机,从中劝说,可保无事。” 理王大哭道:“母后,琴袖怀有身孕,禁不住如此逼问,且不论孩子如何,她向来身子娇弱,就怕她有个三长两短。” 皇后看他满目哀愁,也心内悲伤,急忙劝说:“我儿你且放心,母后一定把她救出来。”正在此时,徐喜新过来启禀道:“皇后娘娘,皇上要您过去呢!” 皇后一听,急忙陛见。 皇上颜色之中也很憔悴。皇后行过礼,未曾开口今上便说:“朕已将那信读过,恐怕也保不住她。陆尚是外廷的人,若是家丑不外扬也罢了,已经被朝廷大臣拿住把柄,朕即便是天子,也要顾及大臣们的脸面啊。” 皇后下跪哭道:“皇上圣鉴在上,您多次见过琴袖这个孩子,在您眼中,难道这个孩子是一个不知检点之人吗?” 今上深深一叹:“朕喜欢她,也相信她,或许是一时错了主意,可她……她毕竟已是证据确凿了,朝中清议对她极为不利,朕也不能护短啊。” 皇后摇头道:“皇上,无论如何,她也究竟没有与那个陆翰林有什么瓜葛,为了这样一封捕风捉影的信,皇上就要置她于死地么?” 今上摇头道:“皇后你不懂,外朝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已经有这样一封信,无论她是否真的与陆翰林暗通款曲,一旦朝中引发公论,朕也不能堵住朝中众人悠悠之口。若朕回护有加,天下之人岂非笑话朕失德?” 皇后泪如泉涌,黯然神伤道:“皇上治死无辜之人,便是最大的失德。” “皇后!”今上忽然大喝,“你不要自个儿错了主意!这事儿朕何尝不想帮她一把,她是我众子妻妾中,朕最为看重之人,可是朕亦有朕的苦衷。” 皇后知道,今上为何不再坚持保护琴袖。 今上查抄科举舞弊案,已经动了太多的大臣,外朝怨声载道,诸臣离心离德。只有牺牲了琴袖,才能让那些大臣们满意,修补摇摇欲坠的君臣关系。 用一个小小女子的死来稳住朝局,这个买卖是多么合算。 可这对她而言,又是多么残忍呢。 皇后对此一清二楚,可按照道理,她不能说出口,不能质问皇上为何取一女子性命以安定社稷。因为她同为女人,颈项之上,正是一把刻着后宫不可干政的利剑。 她身为后宫之首,只能藏拙在内,显得愚笨不知,以免人主疑心,动摇后位。 可是琴袖曾在她最困难的时候帮助过她。 也曾答应理王,不计代价地帮助他们一家。 皇后认为,身为皇后,必须言而有信,于是她眼中射出一道冷光,逼问道:“皇上是打算将她治死,缓解紧张的朝局,以免朝廷再掀波澜?” 这话涉及今上心事,今上不由讶异。 “皇后!这些话,你不应该问。” “可是臣妾必须问。臣妾想问为什么苍天要如此不公,女子的命如此轻贱!琴袖虽是理王之妾,也是臣妾的媳妇、臣妾的女儿,女儿将死,臣妾连问都不能问一句么?”皇后说罢跪坐于地,连连顿首,失声痛哭,泪水涓涓。 今上素知她欣赏萧氏也疼爱理王,凭借当初他对萧氏的印象,他也不忍责怪皇后,只叹道:“皇后之心,朕岂能不知?只是皇后,若是你出面力保,那么你在后宫的威信就要一落千丈。若是世人说你袒护罪人、默许女子淫行,那你日后在后宫,在外朝,在天下,乃至身后万世,都可能被人嘲笑。你不怕春秋之史,说你疏于管教,说你包庇淫妇?朕不想君臣失和,但更不想你一生清名,毁于一旦啊!” 是啊,史官笔下,容得下男子三妻四妾,可容不下女子哪怕一丝犯错。就连为她说上一句的人,都要跟着受牵连。 皇后也曾梦想身后万世,不负贤后之名。 可事到如今,权之两可之间,皇后毅然决然,仍要履行己言:“皇上,臣妾以性命,乃至以这头上凤冠担保,良媛萧氏一定是遭人陷害,请皇上开恩,放她回去。” 今上听后不言,只是这样静静看着皇后许久。十数年来,今上发觉自己是第一次看清他这枕边之人,不输于男子的气概。 第八十三章 须臾鹤发 琴袖头疼欲裂,挣扎着醒了,只见四隅幽幽暗暗,寒气从地上发起来,像是一阵恶寒的浊浪涌到人的身上,大热天竟冷得人瑟瑟发抖。 青黑的石壁上渗出冰凉的水珠子,好像直冒汗一般。脚下零零落落一堆干了的柴草,不知何年所铺,与地上潮湿的淤泥搅和一气,已然一股浊臭。 顾不得身上清洁,琴袖吃力地睁开双眼,只能看见壁上一盏挂泪的烛火虚晃在眼前,淌下几条已经干瘪的白蜡,好像一只被剥了皮的人手,抠在墙壁上。 偶然觉得手上痒痒的,一脱手,正看见一只蟑螂从手背直直坠下去,照着墙根飞一样地爬了过去。直把琴袖又吓了一吓,起身欲逃,却不想身子沉重得不像话,根本挪都挪不动。她只觉得耳边蚊蝇之声不绝,只能把干裂的嘴唇舔了一舔,用尽力气朝外头喊:“牢头,禁子,在吗?” 外头黑黑的什么都看不清,只有几个人微弱的脚步声。 “牢头,禁子,在吗?” 又是一阵虚弱的呼唤,可是无人答应。琴袖已经喉咙干得如同塞了一捆稻柴,每吐一个字都疼得人浑身打颤。 “别喊了,没用的。” 忽然从黑暗之中冒出一个人声来,吓得琴袖用双手强撑着身体,也不顾蚊虫蟑蚁,逃到墙角紧紧贴着冰凉的墙壁。 借着一丝断魂般的烛火,她稍稍朝右边看了一眼,就见着一个蓬头垢面干瘦的老头子就在隔壁的牢房之中,闭着眼睛并不看她。琴袖想要发声问话,可一出口却什么话都讲不出来,疼得好像一枚大枣卡在了喉咙里。 老头子忽然睁眼,眼色之中尚还有一丝精芒,只微微说道:“这里是顺天府的死牢,既都是要死之人,早晚又是何必。” 一听这话,琴袖的眼泪便下来了,可或许是太久没有被人照顾,这眼泪竟黏黏的就粘在了脸上,她用喑哑的声音道:“我要,我要活下去,他,他还在等我,回去。” “孩子都掉了还见谁呢?”那人嗤笑一声,不管不顾地说,“你刚来的时候,我听牢头在说,你也算是造孽,自个儿不尊重,犯了国法,弄得孩子也掉了,我看你还是死了算了。” “孩子?孩子!”琴袖一摸自己的肚子,竟已扁平如常,下身一点知觉也没有,顿时那凝滞的眼泪便从眼中倾流之下,她用嘶哑的声音恸哭道:“孩子!孩子没有了……” “叫什么!别鬼哭狼嚎的!” 这时候一个禁子挈着一盏亮灯走过来,看了看琴袖一眼,竟被唬得寒毛直竖!她形容枯槁如同女鬼一般,在那里哀啼不止,把这牢里巡夜的禁子吓得三魂去了六魄,差点没腿软。于是颤颤地问:“你,你想做什么!” 琴袖当时一阵哭又久不饮水,加上哀伤过度神智已经不太清楚,只是嘴里稀里糊涂地说着:“水,我要水……” “水……水……我,我去给你拿来!”禁子吓得走路都不成直线,一扭一拐拼命往回跑,一手还颠三倒四举着那盏油灯。滚烫的灯油被泼溅到他手上,烫出两三个泡来他也不知道,只把一个大瓦罐子提溜来,把盖头一掀,当做一只碗,咕嘟嘟倒了一碗,给琴袖喝。 琴袖两只手抓住碗就拉过来,可是因病体虚弱,两手抓着碗都送不到嘴边,才送到胸前就哗得一声倒了一胸口的水。禁子看她不中用,只能开了牢门,进去喂给她喝。 喂了三大碗,琴袖这才感觉有了一些力气,一个叩首谢道:“多谢你的救命之恩。” 可是她一拜下去,因为没力气脸贴着泥地就起不来了,还是这个禁子把她搀扶起来道:“你们这些假正经,到底都是些繁文缛节,要死的人了谢什么谢?我可没本事救你,你都到我们死牢了,过些日子便是个死。也不知犯了什么王法,怎么你要落到这般地步。” 说罢哀叹连连,也有可惜之色。 琴袖只用微弱的声音道:“我是遭人陷害,连自己的孩子……” 她活下去最后一丝希望就是孩子,可是孩子没了,琴袖求生之念已经殆尽,此时此刻,她只想跟理王赔罪,又对害她的人恨意难消,百感交集之下又要哀哭。 禁子见她伤心,哭出来又怪吓人的,赶紧说:“我的好姑奶奶,您可千万别再哭了,这都三更天了,你还没死,我先被你吓死了。” 琴袖点点头,气若游丝地说:“我只是恨不过,恨不得把那些狗官个个生吞活剥送到十八层地狱去。” 禁子听了这话笑道:“姑奶奶,您这时候儿了还爱说笑呢,您这两眼一闭过一天没一天的人,还做黄粱梦哪!我看要么你是比窦娥还冤,要么就是疯了。你猜怎么着,你来的时候,上头吩咐了,不给你水喝、不给你饭吃,看来人家是有意弄死你。” 琴袖惊道:“怎么会是这样?” 禁子一摆手道:“我哪儿知道啊?上头的吩咐,我就看你可怜见儿的,都入了死牢要死的人了还整这出做什么?也罢了,开了一回例,就给你喝一口罢了。你饿了没?我那里还有些馒头、嗄饭1,你先就着吃吧。” 琴袖一听,叹谢道:“虽我要死之人,可大人之恩,九世难忘。” 禁子一听笑道:“你叫我大人可折死我了,快别说了,我可禁不住你惦记。”说罢又出了去,过了一会儿拿了一只馒头,三样小菜来。琴袖早已饿得不行了,她自打记事起还没有胡吃海喝过,可这回,她也真不顾许多,抓着馒头就是啃着。 一看琴袖有的吃,一旁牢房的那个老头子也笑起来道:“老爷,也赏我吃一口,我也饿了。” 禁子忙啐了一口道:“呸,你这老不死的也想打秋风?我看她是刚掉了孩子的,这才给她外开的例,下回没有了!你们都记着了。” 琴袖还没咽下一口馒头,便急着说:“好人好报,大人你这样积善积德,日后一定有后报的。” 禁子笑道:“我不信这个。什么神啊佛啊的,我从来不拜的,你吃完了我就走了。” 琴袖却忙道:“等等。”顺手从指间褪下什么东西,抓住禁子的手,按在他的手心。禁子吓了一跳,以为什么东西呢,借着烛光一看,竟是一只碧绿碧绿的翡翠戒指。 “哎哟我的姑奶奶,这我可受不起。” 琴袖摇了摇头道:“我也用不着了,也不知什么时候就死了,你就代我收着吧。”说罢想到种种故事,不禁又哭起来,孩子没了,理王也等不到自己了。她辜负了理王、辜负了当初的誓言,也错信了表哥。 琴袖追悔莫及,感慨不已。不禁吟道:“宛转蛾眉能几时?须臾鹤发乱如丝。但看古来歌舞地,唯有黄昏鸟雀悲。2” 禁子看她伤怀,便把戒指用一块布小心翼翼包起来,又问:“我看姑奶奶说得我们也听不懂,手上还有这么个宝贝,想你不是寻常人物,怎么关到我们顺天府大牢里来了?京城里有头脸的老爷、夫人怎么会关到顺天府里?出了事儿要么去锦衣卫的昭狱,要么是刑部大牢,咱们这里只关平头老百姓的。” 琴袖道:“因为害我的人和顺天府的人最要好,关到刑部大牢,怎么弄得死我?”说完此言,琴袖自己愣了愣:和顺天府要好的人,岂不是吉英那一派?吉英那一派背后是太子,太子背后……不就是纯妃? 原来想害死她的人是纯妃! 琴袖不禁大骇,自己真是看走了眼。她没看出陆尚会为了权势,出卖自己,也没看出纯妃心地竟如此歹毒! 于是,她又懊悔起自己曾经怀疑皇后了,世上人心叵测,不乏纯妃这样的笑面虎,若她一死,只盼皇后终有一日能够铲除纯妃,为自己报仇了。 思之至此,感慨良多,她又不禁嘴里馒头都嚼慢了一些。 禁子看她想什么出神,也想了想说:“上头的事儿我也不懂。前儿我们府大老爷刚出事儿,我们府里还乱糟糟的呢,怎么我看最近朝廷也不太平,也不知道宫里闹些什么。” 琴袖听到朝廷,只能哀声一叹,说:“我死前想托大人带个话儿。” 这样的事儿,禁子做得多了,况他又收了东西的,替人跑一趟也不算亏,便问道:“你只管说,我听着呢。” 琴袖便道:“求你跟理王爷说一声,妾身先走了。叫他别挂念,当初是我一念之差,终究是我对他不住。他若还肯看我一眼,我死以后,就把我埋在他母亲刘选侍的墓旁,我到九泉之下尽尽未尽的孝道。若是他也不肯看我一眼,就把我的尸身一把火烧了,化成灰就完了。” 刚说完,琴袖又伤心难过,咬着唇,心痛如绞。自己只是一味责怪自己,又哭哭啼啼、断断续续地说:“这也是我自己的报应。” 这禁子却听得呆了,问道:“你说你是理王爷的谁?” 琴袖哭道:“我是理王良媛萧氏,不,我不配做他的妾。” 这话把禁子吓着了,忙道:“我的亲娘!我听人说,理王爷是王爷里得宠的。他有个天仙一般的良媛,万岁爷、皇后娘娘都捧着的人,莫不是?莫不是,你?” 琴袖不置可否,禁子再凑近一看,虽说她身上脏兮兮的,可真是越看越美,越看越移不开眼睛,这才拜道:“姑奶奶,饶了我这一回,方才慢快了,戒指还你。” 琴袖意兴阑珊地说:“你别拜我了,我也是一叶浮萍。终究是个将死之人。戒指你拿着,话你替我带到。” 正在她吩咐后事的时候,外头一阵敲门之声,禁子急道:“夫人,我先看看去。”于是抽身一拜,转头就去。 第八十四章 武英夜审 禁子远远听见外头敲门,急匆匆开出去瞧。琴袖一个人对着一壁孤灯,边流泪边数着数,她暗自心想:大约数到两百,外面的人就要带她走了。或者判死的文告、旨意就要下来了。 如果可以,她多么希望自己是堂堂正正死的,如今竟是这样的死法。死后还要被人嘲笑淫妇不忠。 琴袖何曾想过,那两个可怕的字,竟然跟自己联系到了一起。也从未想过自己要在世人的唾骂之中,结束自己的一生。 却说禁子开了门,就看见三个中官服色的人直挺挺站在门口,后头跟着几个小小厮竖,将什么东西捧得宝贝似的。 “哟,是内官老爷们,这么晚了,怎么到这腌臜地方来了?” 正中的那个中官并不看他,昂首挺胸只道:“我们来传旨。”说罢微微转顾身后,后面一个厮竖把宫中牙牌递给禁子,禁子一看,用手指着一个一个字划着念过去:内官奉圣、承束……大行、人乘、笔太监。 念得乱七八糟的,中官狠狠瞪了他一眼,后面的厮竖骂道:“你个下流臭没谱的,念的都什么玩意儿?那是内官奉圣承敕大行人秉笔太监。” 禁子忙笑:“小的不识字,老爷别笑话我。” 中官只问:“理王良媛萧氏在你这里么?” 禁子赶紧哈腰点头:“在在在,方才还和小的说话儿呢!” 中官道:“你带路,皇上有旨。” 禁子猫一样蹿在前头,找了盏灯芯最粗的油灯,一把火点得大亮道:“大老爷,我们这儿黑,您且担待些,仔细脚下的路。” 牢房气浊,这油灯一点着,便烧出一阵臭味,把一行人好好熏了一番。中官捂着鼻子,奶声奶气地说:“顺天府到底是京城,怎么牢房修成这样,又不是昭狱。” 禁子一边举着灯,一边带着众人走下台阶道:“老爷不知道,我们这里是死牢,关要砍头的,要是寻常的牢房倒也好些。” 中官道:“我看人没死,先在这里被熏死了。” 说话间,一行人绕了一道弯,正巧走到一个牢房,禁子朝里头喊:“姑奶奶,宫里的大公公来看您了。” 琴袖自以为将死,只愣愣看着墙上那一盏将息的灯,似有若无吐了一个“哦”字,中官却在外头说:“你快开了牢门,这地方咱家可不想再多待了。我说完就走。” 禁子忙开门,中官道:“理王良媛接旨。” 琴袖瞥了那个中官一眼,话都不肯回。 中官急了,又说了一遍:“理王良媛接旨。” 琴袖仍是不答。 中官便问:“你不是方才还说跟她说话么?怎么这会子倒成了个聋子了?” 禁子忙劝:“姑奶奶,好歹振作些,皇上下的旨呢!” 琴袖听后,默默挪了挪身子,朝地上有气无力地拜了拜。 “皇上有旨:理王良媛萧氏,婚后与人往来交结,干系国法,属背令德,理当处死。然仅据一纸书信,欲断一人之生死,诚不足以为凭。朕恐误伤人命,现教理王良媛即刻出狱廷对。” 琴袖一听,不禁大异道:“已三更天,难道还要去宫里?” 中官道:“为的你这件事儿,万岁爷、皇后娘娘、各部公卿闹到现在还没完呢,你快去吧!皇后娘娘托咱家给你带句话,四个字,死生由你,咱家是不懂,就不知你懂不懂。” 死生由我? 皇后娘娘这话是什么意思呢?琴袖不禁思考起来,中官却道:“没工夫磨蹭,你就这样去吧,听说你方才小产,皇上派了一顶软轿来,外头的人都等着呢。” “是。”琴袖答应了就跟着太监去了。 她把皇后的话,想了整整一路,可也丝毫没有头绪。 死生由我? 怎么个由我法呢? 她因想:信是我写的,在座只要有一个人问我信是不是我写的,我答不出再怎么也是个死,怎么由得我说话呢? 难不成还能说谎不成? 琴袖刚思及“说谎”二字,她才猛得一惊:死生由你,难道皇后是要她说谎么? 要想活下去,只能说谎。不想说谎,就只有死。 这是多么令人绝望、多么讽刺的世道。 听着厚重的宫门开启的声音,琴袖的心中充满了悲凉,事到如今,真的只能由她自己了。 今上在武英殿,内阁几个大阁老、刑部尚书、都察院左右都御史等人都在。而皇后、理王、迪王也破例在帘后听审。大理寺卿庄克棣本来也要来,听人说迪王也在,生怕旧事被捅出来,托郭阁老帮忙说几句。 琴袖一进殿内,一看她满身脏污、面黄肌瘦、蓬头垢面、人鬼不分的样子,皇上都坐不住了,大骂道:“混账!是谁把她收入死牢的?朕只是想问问她话,朕从来没说要把她弄成这样!” 郭在象忙道:“是大理寺卿签出来的。” 今上道:“江鸾?” 江鸾起身起手:“臣在。” 今上怒道:“明日你替朕拟旨,大理寺卿庄克棣,目无法纪,违背朕命,着令免官,用心打他二十下,流三千里。” 江鸾一看皇上这般下重刑的态度,那是敲山震虎,有心要保萧良媛的意思。他也早觉得朝廷里有人总是无风起浪,故意生事,心里很是不满。 这样君臣二人同心一致,他便说道:“臣领命。” 首辅这话就是定了调子了,他也是不认同庄克棣的,你们剩下的人别想多嘴。首辅和皇上都是这个意思,其他官儿一看脸色不对,也都无话。 理王看见琴袖这样,恨不得冲过去抱住她,可碍于公卿在座,只能暗自垂泪,愤怒不已。若他是皇帝,他就把那个庄克棣凌迟处死、千刀万剐,还能让他苟活一缕之命? 这时,今上命人给琴袖一把座椅,好生安坐着,他先将案子大概说了一遍,又问道:“据大臣所言,信既你写,就是背叛我皇儿,既是背叛我皇儿,死不足惜。对此,你可有申辩?” 琴袖内心挣扎不已,她不想说谎,她只想告诉众人:事情是她做的,她是曾经对不起理王,可是她如今抛不下理王,她也不曾真正抛弃过理王。 可是众目睽睽,不会听她这些儿女情长的辩解,他们要的,只是一个明确的答复。 那封信,到底是不是她写的。 正在迟疑的时候,理王忍不住说:“陛下,臣斗胆一言,臣觉得她从未背叛过臣,为何要外人说道她背叛还是没有背叛?普天之下,岂有此理?臣虽微渺之身,也是她的夫君,夫君不说话,反贻他人臧否是非,臣不能解。” 皇后听他说了一半就一个劲拉他衣衫让他别再多嘴,可是理王就是不听,撒了一通气,他这话叫大臣们听了,好像他们都成了没事儿找事儿的了。 是,大臣们是没事找事,但你也不能说出来呀!这反而对琴袖不利。 这时候就有大臣说:“王爷,这皇家的事,从来都不只是家事。若是这位萧良媛真的做了没王法的事儿,传出去教天下人笑话也罢了,难道也教普天之下嫁了人的女子,都可以跟别的男人勾勾搭搭、不清不楚、写信通款、互致情意,那别说皇室的颜面没地方搁,动摇了江山社稷,王爷也未必担待得起。” 理王暗自咂嘴:衣冠禽兽! 这词第一声还说得很轻,第二声更响,第三声说道“衣冠”两个字,被皇后狠狠捏了一把手臂,这才住了嘴,皇后小声嘱咐道:“嘘!你别再说话,再说坏了事情。你想救她就别意气用事,听到了吗!” 理王刚到嘴边的话,被皇后生生按了下去,一个人在帘后瞥着白眼生闷气,他习武已久,力气非凡,一生气椅把差点被他拧下来,偏歪了一边。 琴袖看见理王至今还信她,更是心疼不已。回想过去种种,自惭形秽,只想认了算了。没想到皇后突然说了一句:“皇上,妾看她与理王相约婚姻,深情款款,京中一时都传为美谈,怎么也不像是会勾搭外人的人。何况普天之下,英俊的男子何其多,往来方便的也很多,她住在理王府,陆翰林以前住在崇北坊,他们也隔得太远了些,何必舍近求远,弄得别人疑心呢?” 皇上点头道:“这话很是。” 大臣们又道:“可这信……确确实实是萧良媛的笔迹。皇上,既然有了影子,就有了心,有了歪心,难道还怕找不到歪的人么?今儿可以是陆翰林,明儿兴许跑出什么王翰林、李翰林,也未可知啊。” 这话如此刺耳,听得人极其恶心。 皇后不禁大骂:“胡说!罪还没有厘清,你们怎么能妄自揣测?” 琴袖听到此处,又早闻相约二字,想起自己与理王曾经的约定。看着他们不遗余力地救自己,看着这些衣冠禽兽如此侮辱自己,琴袖再也忍不住了,她想:也罢了,此生无悔嫁给理王,终究为他喜悦一辈子、为他难过一辈子,就算是死成灰了,也报他一生。 自己再不争气真的是辜负了他,更令这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得寸进尺,无比猖狂! 于是,琴袖咬了咬牙,说出了平生第一个无可奈何的谎言。 “那封信,不是妾写的。” 此言一出,满座俱惊。 第八十五章 一世情深 琴袖说道:“那封信,不是妾写的。” 今上忙问:“这……这是实话?” 琴袖道:“今上可问迪王,臣是否在大理寺认过?” 皇后轻轻咳嗽了一声,迪王忙点头道:“启禀圣上,萧良媛在大理寺屡次被逼问是否写过信,可都未曾承认。” 今上微微颔首,以示认可,其余大臣却不信:“笔迹一模一样,怎么不是你写的?” 琴袖便道:“王羲之的《兰亭集序》真本早已遗失,如今所见乃是唐人冯承素所书,难不成众位大臣看见冯承素所书的《兰亭集序》,也要说成是王羲之亲笔吗?” 这话说得众人都议论纷纷,江鸾忙道:“启禀皇上,臣以为萧良媛所言甚是,临他人之字迹惟妙惟肖者极多,光凭字迹难以为据。” 今上也赞同此论,皇后更是心内赞同:当初也是有人伪造次辅何尚质和德妃往来书信,导致次辅至今闲住在家,不许上朝,何尚质百口莫辩可也无用。 他其实既不是德妃的人、也不是纯妃的人,就是个一根筋罢了,只知道直言进谏,嫉恶如仇。所以德妃、纯妃那两个人都不喜欢她。当初喜红诬陷自己,就是要把这种忠臣和皇后、德妃一网打尽。 首辅江鸾他们动不了,可是江鸾也老了,没几年可以做了。他一倒,次辅就要顶上去,这样正直的大臣怎么当首辅呢?于是纯妃把他整垮之后,等江鸾一去,排名第三的郭在象不就当首辅了么? 皇后既然想到了何尚质,不免就说道:“皇上,早先也有以书信为证据告发别人私相往来的,臣妾看,这些书信,未必都是属实。拿得出七八封,细细教人验过也罢了,单凭一封信,就要定论一个人的死生、一个大臣的去留,恐怕还是太草率了一些。” 今上一听,倒是想到了何尚质,也点点头道:“这话说得很对。” 一看皇上、皇后、首辅都发话赞同,余者难以坚持,纷纷无话可说,可仍有人坚持道:“可也没有凭证说明此信并非萧氏所写。臣以为,此事还需慎之又慎则可。” 这样闹下去也没完没了,江鸾便提议,先让萧良媛暂且在宫中休息,众人也都回去,明日待圣上与大臣等分辨明白了再做定论。在此之前,萧良媛避嫌,不得与理王相见。 这个办法合乎众人的心意,除了理王不满以外,其余众人纷纷赞同,皇上便依江鸾所奏形式。皇后忙吩咐人赶紧给琴袖沐浴更衣,好生照看,待事情尘埃落定了再把琴袖送还到理王身边。 琴袖被暂时安置在西六宫中一座偏僻的小殿阁中,皇后派自己信得过的太医好生诊治琴袖,调理了几日。 过了大约五六日也没有什么消息,琴袖虽身子没大好也自己猜度着,大约是万岁节又忙,顾不上,再者皇上仍在与一些大臣僵持,谁也说服不过谁。 理王倒是日日送东西来,名贵的中药送了一堆,后来未免人怀疑,也便不许他送东西来了。这日正巧下过几丝雨,白日里竟稍稍有些凉意,人身上略爽快,琴袖便到小院子里散步。 院中不植一物,空空荡荡的,琴袖听见有小宫女从门口走过,听见她们打闹调笑的声音,就想起自己没了的孩子。 孩子若能生下来,或许就是这样可爱的女孩子。蹦蹦跳跳,跑东跑西,看着她渐渐长大,琴袖一定手把手教她写字、教她作诗、教她女红。想到此处,不仅抽泣起来,不一会儿转为恸哭,倒在墙边泣涕不止。 一旁的宫人见了,急忙把她搀起来劝说:“良媛身子不好,快回去歇息吧。” 琴袖流泪,缓缓一道哀怨之气:“我只是房里闷了,无事可做,你们也别管我。太医来了再跟我说一声。”刚说到太医,伺候皇后的成太医便来了,琴袖这才抽身而退,叫人放了帘子请他看病。 成太医今日并不把脉,只问了些身上的事,比如神思是否疲惫,苔色如何,还问了饮食、溺便之事,琴袖与宫人都细细地答了。 及问到行经之事,琴袖原是有些害臊,但心里哀愁大过害臊,也已不顾许多,就道:“仍淅淅沥沥的,但不似行经那般,颜色有些黑的。” 成太医思忖便可道:“那还是恶露了,良媛方才来时,气血两亏,且私漏不止,恶露不尽,杀血心痛,臣开了固胎丸,用后这几日心还痛么?” 琴袖言谈不似平时那么爽朗,只是慢悠悠的,一字一顿地说:“心不痛了,可心里忧烦不止,迎风流泪,思子成疾。” 成太医便道:“这正是大忌讳了,本来良媛小产,又没有及时调理。若再空添悲愁,饮食不节,以后怀妊就困难了。良媛方才说夜里手脚冷,正是这个道理,气血还没调回来,又不肯好好吃东西,自然更加重了。” 琴袖蓦然颔首道:“太医说得是,只是妾身吃不下什么东西,昨儿才吃了一碗小米粥,吐了半碗。” 成太医一听,捋着胡子摇头道:“哎,这怎么好呢,先这样吧,臣给良媛开一帖八珍汤,就是良媛身子不好,药量我再斟酌。良媛若是吃不下东西,每日把姜汁当做茶喝也是可以的。若觉得姜汁太辣,喝姜糖水也可以。另外既然恶露还不能除尽,前几日开的磨块四物汤最好再用一段日子,但怕两贴药一起吃太苦,良媛本来胃口不好,臣想还是改用牛角腮丸,实在吃不下,就每日混着米汤一起吃也行。” 琴袖谢过了太医,成太医又反复叮咛道:“要到十分好,还要静静休息,不要想东想西劳费心神。臣所开的方子,按时吃了,切勿忧愁烦闷,暗自伤怀才是。” 成太医如此说,也正是知道琴袖最大的病仍是心病的缘故,于是暗自嘱咐在旁伺候的宫人,要每日说说笑笑,多讲吉利话、好听的话,不要让她想起掉了孩子的事。 又过了几日,眼见着万岁节也过完了,皇上突然派人来传话说:“萧琴袖可以回去了。” 琴袖还没反应过来,以为他们诓自己的,直到有人来请,她才确信了。可不知怎得,她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宫廷内,比起往常更是静悄悄的,没有人来贺喜她,也没有人庆幸。 红墙高过天,琴袖那副辇轿也只如这世上一只小小的蚂蚁,从宫里往理王府爬过去。 到了西华门近前,皇后身边几个宫人终于在了。她们奉皇后之命来送琴袖。琴袖抓住彤飞的手又大哭不止。彤飞抱了抱琴袖,拍着她的背道:“一切都过去了。” 琴袖哭道:“娘娘还好吗?” 彤飞道:“娘娘很好,叫你别惦记,只是……” 彤飞欲言又止,脸色难堪。 琴袖挂泪而问:“姑姑万务告诉我,我心才能安。” 彤飞叹息说:“皇后娘娘、理王爷为了救你,答应了大臣开的几个条件,这才使他们不再追究此事了。今年万岁节,皇上过得很不开心。” “什么条件?” 彤飞道:“纯妃,被放出来了。” 真是可怕的女人! 听到纯妃二字,琴袖还不禁有些后怕,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竟差点把琴袖整死在牢里。如今放虎归山,又不知要整出多少可怕的事来。 但是理王爷如何,更让她担心。琴袖不想问下去,可还是忍不住问:“那,那理王爷呢?” 彤飞捏了捏琴袖的手道:“理王爷,理王爷您自个儿去问他吧。” 琴袖看她不忍再说,也不忍再问,只问皇后娘娘还有什么话要嘱咐她。 彤飞道:“皇后娘娘要你好自珍重,自己一定要顾好自己,她在宫里没事,只是担心你在风口浪尖上,日后且不要来宫里了。等一切过去了,娘娘会再来传召你的,你就放心吧。” 好自珍重这四字如此沉重,琴袖又忍不住想哭。好歹被彤飞劝住了,这才送出宫外。 默默回了理王府。还没进门,远远就看见王府里冷冷清清的,没有平日的喧嚣,琴袖正在疑心,理王忽然从门里跑出来,看见琴袖就紧紧搂在怀里,反复在她耳边述说:“回来就好了,回来就好了。” “王爷,我,我对不起你。”琴袖泪如断珠,在他怀中再也忍不住大哭起来,并向他承认,“王爷为什么不杀了我呢!信是我写的,是我写的呀,我对不起王爷,王爷为什么……” “玉卿!”理王忽然正色道,“别再说这件事了!我知道是你写的,可那又如何呢?我也生过气,可是后来我想了想,如果我是你,也许我也想离开王府,一走了之。是我没有照顾好你,日后我一定不再让你伤心。” 听到此处,琴袖忍不住倒地嚎啕大哭,她郑重朝理王叩了一个头,哽咽道:“此生,我还不尽你的情意了!” 王爷却微微一笑抱起她道:“那你就用十倍的情意还给我好吗?” “嗯!嗯!”琴袖不知还能说什么好,嘴里只能不断地肯定着。或许她曾经怀疑过理王是否真心,或许她她自此才恍然大悟:此生与君相逢,是她一世最美丽的错误。 第八十六章 祸不单行 琴袖刚刚回府,陈氏便已迎出,她面色尴尬,神色疲惫,似有难堪之状。也不知怎么一回事,就听见她轻轻说了一句:“你回来啦。”好似欲言又止。 理王爷朝她哼了一声,骂道:“迟早休了你。” 陈氏一听,泪如断线,一把跪倒在琴袖跟前。此情此景,把琴袖好生吓了一吓,忙说:“姐姐因何如此,我怎么当得起。” 理王冷冷地说:“你自然当得起。我原想是谁,原来是这个内鬼。” 这话说得莫名其妙,倒叫琴袖难为情,陈氏便哭求道:“我只是一时不服气,所以做错了,求王爷饶了我吧,我再也,再也不敢了。” 这时候一旁的吴妈妈低声把缘故说了,又让琴袖惊住了。原来是花霰发觉陈氏联络外人告密之事。为的这件事,琴袖连带着理王都遭了殃。 原来太子亲自弹劾理王,说他偏信女宠,有违皇室风范。虽无确凿证据处理琴袖,但多少也被人背地里说三道四。皇上无奈之下,降旨将理王降等为郡王,褫夺封号,改封广济王,略作惩戒。这是为了平息外朝的议论,也是保全他和萧琴袖。 可这一来,理王实际上等同于庶出皇孙,便永无继位的可能了。 理王因恨埋怨陈氏,乃至屡动休妻之意,好好把她吓住了。再者,陈氏知道这件事之后也恍然大悟,发觉自己被人骗了,他们一家都已受了牵连,加上明珠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反复劝说陈氏要以家庭为重否则一家败落,大家都要完蛋,更使她心生愧疚。 不光陈氏知错,琴袖为此更是自责不已,可难得王爷还如此信任她,更令她无地自容。 看着痛哭流涕请求宽恕的陈氏,琴袖轻轻把她扶起,也把她抱住哭道:“姐姐,你别这样说,也是我不好。”说罢转头看着王爷,拉过王爷的手道:“王爷,我们一家人只有团结一心才能度过难关,若是被外人挑唆、互相猜忌,终究牵一发而动全身,都是要倒霉的。望王爷不要再说休妻的话,姐姐心里不舒服,也是我不好。” 听得这样的话,又看琴袖这样大度,陈氏更忍不住抱着她哭。广济王显弘看她们妻妾互哀,也忍不住落下泪来,叹气说:“家和万事兴,原来是这样的意思。” 琴袖拍着陈氏的背道:“姐姐,日后我们不可再反目成仇,若教贼人从中作梗,我们身死陨灭也罢了,就怕一个家就这样败落了。” 显弘便道:“琴袖说得对,我现在好歹还是个王。若是日后连郡王都做不成了,那便是真的完了。” 陈氏边哭边点头,三个人这才收拾心情回去了。 理王降等,连带着府内许多人也必须降等了。琴袖本来是正四品亲王良媛,但是郡王没有良媛,最高品阶的妾是正七品承徽。所以琴袖跟着降为七品承徽,连翟冠都没得戴,日后只能戴珠花冠。 这倒都是小意思,琴袖也不计较这位分,就是王府之人不得不因此裁去三分之一,若是弄得不好,上下都要抱怨。 她与王妃陈氏商议了好久,把一些平时不像样的,趁此机会赶了出去,因而如此一来,久不做事,躲在侄子家吃王府空饷的郭嬷嬷也被撵走了,弄得她大为抱怨,可王爷俸禄骤减,上下拮据,陈氏和琴袖都不想留她吃干饭,只能狠了狠心叫她回家去。 经此一役,琴袖看清了纯妃,也知道太子嫉恨理王,更明白了陈氏也爱着王爷,自己以前过于偏私,使她心生怨恨,才致此祸。日后无论王爷之心在谁的身上,她也必定力劝王爷抽空陪伴陈氏。 而陈氏也多少清楚了,真正的敌人不是琴袖,而是宫里那些虎狼一般的人。皇上子嗣甚多,今上又日薄西山,太子之争日益惨烈,若她再受外人蛊惑,更是要把王爷往火坑里推了。 于是二人各退一步,妻妾和睦了许多。 虽说爱人之心,何曾当有大度之说,可纯妃在上,大敌当前,容不得她们二人再争风吃醋。陈氏还叫来陈需金,给他好好一顿臭骂,并放言若是再敢胡说八道,撺掇她做出不利于王爷之事,就把他的头给拧下来。 陈需金素知其妹脾气,说了几句软话之后,一拍屁股又逃到哪里都不知道了 过后一个月,坏事一桩借着一桩过来。朝廷里对广济王的议论愈发得不好。可见太子一旦开了弓就不想回头了。纯妃又重新从宫里蹦跶出来,更是没有闲工夫,非要把他们轰出京城不可。 正巧,郭嬷嬷被王府赶走之后,日夜烦闷,气愤不已。想着她自己是王爷奶娘,王爷竟六亲不认,于是挖空心思就想把广济王告上一告。 也巧,当初从理王府里自请离去的张松后来托关系到了许王府当差,因打翻了一只花瓶,被许王命人暴打了一顿,双腿俱断,扔在外头差点儿就死了。 张松的亲戚找到郭嬷嬷想重回广济王府里当差,却不想郭嬷嬷也被赶走了。郭嬷嬷一看张松被打折腿,心生一计。 如今朝廷里太子党到处在找广济王的麻烦和把柄,郭嬷嬷便托自己在宫里当差的亲戚,胡乱造谣说广济王苛待下人,打伤无辜之人。把原本许王做错的事安在广济王头上。 这下可好,那些太子党的大臣一个个如同活泥鳅一般,抓着这错就不放了,郭阁老派人给张松和郭嬷嬷每人送去一百两银子,要张松咬定是广济王打断他的腿。 张松得了银子还不好好卖力?便由他哥哥张柏把他装在一辆推车上,一路就推到午门外。边推边哭,张柏沿途大骂:“广济王把我弟弟打成这样,我弟弟不过是打碎了一只瓷碗。大伙儿都来评评理呀!呜呜……” 京城的百姓都爱看热闹,一看这人哭哭啼啼,议论纷纷。 这个道:“那绿帽子王没想到这么歹毒,知人知面不知心。” 那个说:“啧啧,真是没了王法!怎么刑部那些官儿也不管管!都说王子犯法庶民同罪,怎么不把他抓起来呢!” 舆情沸腾,一时间流言蜚语甚嚣尘上,张松和张柏一路就到午门外,张柏卯足了劲儿去敲登闻鼓,把久悬不用的登闻鼓敲得震天响。 一听登闻鼓响,许多人都跑去看热闹。一听说两个人告王爷,正合众人猎奇之心,且看他们怎么闹去。 恰巧刑部主理登闻鼓的官儿正在假寐,听见鼓声震天,吓得乌纱帽都歪了,赶紧跑过去那么一看,就见张松、张柏那二人在那处喊冤。 这官自然知道这事极大,况且登闻鼓早就没人敲了,就按照刑部老办法,敲鼓之人一律抓到刑部去。于是喝令手下把他二人抓走。可一看这二人要被抓走,在场之人都纷纷打抱不平。 郭阁老早埋伏了一些手下假装路人,看见此状高声大叫:“刑部乱抓人!” 这下一众百姓都暴怒起来,推推搡搡大声叫骂:“不准抓人!不准抓人!刑部凭什么抓人!” 这官员看见人群众多,排山倒海的气势,也被吓住了,正巧这时候,一阵锣鼓喧嚣,众人回首一看。只听一吏大喊:“吁!闲人等齐退避!天章阁大学士太子少保郭阁老行次!吁!闲人等齐退避!” 人们纷纷低头让道,锣鼓喧嚣,一定大轿子正经过午门。忽然鸣声骤止,轿中走出一个肥头大耳、穿着大红袍子的官儿来。 此人正是郭在象。 郭在象看见民情沸腾,声讨刑部,于是装模作样朝京中百姓打躬道:“登闻鼓本为百姓伸冤所用,如今刑部凡击鼓者,一律拿下,枉顾太祖皇帝之命,也是藐视国法,如此庸官,岂不撤职为快!” 于是喝令刑部此官员道:“还不把人放了!” 众人一听,民心欢腾鼓舞,人群之中爆出欢呼,有人竟喊“万岁”。于是刑部派人收走张松诉状,并传广济王到堂审理。 事情闹得很大,刑部也顶不住太子党满朝爪牙的压力,还没等广济王申辩,已经有宫里太监跑去广济王府说东说西了。 琴袖和陈氏那日还在相互算账,盘算着节衣缩食之事,本来焦头烂额,忽然外头有人来报说宫里的冯太监来了。琴袖还没搞清楚冯太监是谁,冯太监就已经大摇大摆地来了。 显弘出门去迎,陈氏也跟着去接客。 琴袖是妾室不便迎客,便把魏芳叫来问道:“冯太监是谁?” 魏芳忙道:“他叫冯仙文,是宫里尚膳监的大太监,尚膳监油水多,他家私万贯,比我们王爷还多也保不定呢。” 琴袖道:“他不是管做菜的么?来我们这里做什么?你且给我打听打听。” 魏芳领命而去,便到正厅打听消息。 只见茶还没上,冯太监便笑道:“王爷,你这里出了一桩事。” 显弘便问:“冯公公有何事相告?” 冯太监笑道:“喏,有人今儿在刑部告王爷,说王爷打残了他的腿,刑部已经发票出来,要审问王爷呢!” 显弘一听,急道:“我们府里根本没有下人被打折腿了,谁含血喷人冤枉孤。” 冯太监一甩衣摆,笑道:“王爷,如今朝廷您也不是不知道,有些个大臣恨不得吃了您呢,世道不太平啊。王爷有没有打伤人又有和关系?反正朝廷里的人说王爷打残了他,王爷就是打残了他。您急也没用。” 显弘忙道:“这可如何是好。” 冯太监道:“皇后娘娘托奴婢来,正为的这事儿,咱们得先把刑部打点清楚了,要不然没事儿找事儿的日子,还有的是呢!王爷您说是不是?” 显弘一听皇后,愣了愣道:“既是母后吩咐,不知要多少银子?” 冯太监道:“不多不多,这个数儿。”说罢伸出十根手指。 显弘便问:“一百两?” 冯太监摇摇头:“一千两。” 第八十七章 夏照也残 “一千两!”显弘听得心惊肉跳,暗想:我原俸禄不多,累年没有积蓄。好不容易多了几个月,又已经被降等为郡王。办了李先生的婚事又花了一笔钱,如今年俸还不能实领,通共一年几百两银子,这会子哪里去给他凑一千两? 王妃陈氏便在一旁说道:“公公,我们再多想想罢。” 冯太监道:“事不宜迟,明儿你们不送来,刑部若是判起来,王爷必是要输官司。日后官司常常输,赔的钱更多,你们想清楚了。” 显弘想了想,便叫陈氏从账房把库中所余的银子算算一共还有多少,凑得出来就拿出来给他。陈氏心中疑惑,偷跑到琴袖房中,把今日之事说了个明白。 琴袖一听,一拍桌子道:“连宫里太监都来勒索我们了!” 陈氏便道:“他说是皇后娘娘那边儿派来的。” 琴袖摇头道:“皇后娘娘怎么会派这种人来?娘娘身边亲近的太监我们都认识,哪里跑出个什么冯太监?人心未可知,灯台难自照。我们盛时,那是人人敬你爱你。等我们要败落了,别说雪中送炭,就是不踩你几脚也是阿弥陀佛了。俗话说,人情莫道春光好,只怕秋来有冷时。落井下石的事儿今后多着呢!” 陈氏听后,长长一叹道:“这样下去就没完没了了?我看找人把那个冯太监轰出去,就说没钱就完了。” 琴袖摇头:“这更不可,这一千两不给也得给。若是被外人小瞧了,知道我们这里不行了,还不更来作践我们?” 陈氏拍案大叹:“这样几时是个头?今日一千两,明日一千两,我们怎么禁得起?” 琴袖想了片刻道:“依我看,我们先把这人打发了,找个时候早早就藩去罢了,呆在京城禁不住他们这样敲竹杠子,眼下唯有就藩这一途了。” 陈氏听得如此推断,也只能一拍大腿气声连连:“没想到我们闹到今日这个地步。前儿我才拿府里一些摆设细软出去当了,通共得了二三百两银子,手里还没热乎呢,就又要给了人。” 琴袖几日前也把府内所余的一些米粮兑了银子出来以备不时之需,正巧眼下用钱,就与陈氏手里的银子和府内积蓄统统倒出来,凑了一千两银子给冯太监送去。 冯太监因广济王推脱,还赖着不走,一看钱来了这才一拍手道:“事既成了,奴婢先回去了。刑部那儿不需王爷挂心,奴婢自然找人打点妥当了。” 正在冯太监得意之时,忽然外面来人说嘉王爷来拜会广济王爷。显弘一听,急忙出迓。嘉王看见广济王府一片萧条冷落,竟比当初不得宠时更甚,不禁两眼泛泪,意兴已窘。 进了门,看见七弟愁眉苦脸又强颜欢笑出迎的模样,嘉王爷忙拉住他的手道:“弟弟辛苦了。怎么遭得这样的祸患?” 显弘看见四哥,心里正是又欢喜又难过,直道:“也是我无德所致。哥哥请快里面坐。” 嘉王便跟着显弘去了。才走了两三步,就看见地上春尽的残花还未收去,阶前缭乱,人物杂遝。再者抱厦黑瓦之上,瓦松孽生也无人摘去,心中已觉忧伤。 走至正堂,见两边的楹联已经陈旧,几欲脱落,青字依稀,正上一匾也被撤了,也许是原来用的字不合郡王的身份,就把它给取下了。于是,悲上心头,大叹道:“这样的门面都没有了,也没个人好好琢磨琢磨换一换!” 显弘便笑道:“里面都顾不上,哪里还顾得上外面这些东西。” 嘉王正欲说话,不想冯仙文太监屁颠颠跑来请他的安,嘉王便冷笑一声:“我早知道你们这些人,看见弟弟好欺负,也赶着来讨野火1、打秋风。我弟弟新有不吉之事倒也罢了,哪里还禁得住你们这些猫爪子趴他家的墙?你倒说说看,无缘无故来这里做什么?” 冯仙文还没等嘉王说完,早已经脸臊心跳。这时候琴袖指着一只装有一千两银子的大木箱子笑道:“冯公公也不是来做什么的,就是来我们这里借点儿钱,说是要借一千两。我们就给备下了。” 嘉王冷眼一扫,又朝冯仙文哂道:“好个大太监,这一箱子三四十斤的东西,难为你倒搬得动,我倒要问问父皇,你在宫里都是做什么的?平时拿只碗都嫌手酸,搬起四十斤的银子来,跑得比谁都快!” 这话把冯太监说得无地自容,连连朝嘉王叩头道:“奴婢不敢了,奴婢再也不敢了。” 嘉王道:“回去告诉你们那起阉竖与你下次小的每2,休要再到我弟弟府上要东要西。要是借东西,放出去的银子都得有利。管他一分还是一厘,都要给我算清楚了才能来,要是你们算葫芦账,本王可不是葫芦提的,听到了吗?” 冯仙文朝嘉王一个大躬,拜了一大拜道:“是,是,是,奴婢听清楚了。” 嘉王随即呵斥:“还不快滚!” 冯仙文这才骨碌碌蜷起身子,赶紧一溜烟跑了。显弘才赶紧说:“我也是吃了官司,现正烦着,也没个解方。” 嘉王便问:“是什么官司?我今儿早上隐约听人说起什么广济王打残了人,我这才来你府上看看呢!” 显弘便把冯太监传的话说了。嘉王一听,拍案道:“这一定是那些阴谋小人想陷害你。你也真是,刚刚被降等的时候早该料到这些人冲着你来,你就该来找我,我虽不比太子大哥,多少也能在朝廷里说两句话,不至于他们这样作践你的清誉。” 这话听得显弘难过,琴袖便在一旁说:“王爷岂未听闻俗话说金风未动蝉先觉,暗算无常死不知。我们一家景况艰难,左支右绌,也顾不上与王爷联络了。” 嘉王这才定睛看了看萧琴袖,数日不见,她形容比早前更清瘦了一些。嘉王素来欣赏她,因而从不信她背弃弟弟之说,只觉得有人害她,所以看她不复当日盛容,内心慨叹不已。就说:“萧承徽,孤看你这个样子,还是照顾好身子要紧。孤那里的医生都很好,不比太医院的差,你若有什么不适,尽管来我府上要人。” 琴袖忙谢道:“我与王爷不过一面之缘,王爷这话正是担不得的。” 嘉王摇头道:“你是怎样人,我心中有数。上下哪个不看重你的才学?我听诚阿姨说,你诗词歌赋无所不精,就连四书五经也很通晓,是个十分明白之人。我虽与你不过一面之缘,御园之中,我见你那一种气度,就知道你不是那种人。可惜,可惜。” 琴袖听他寥寥数语,暗自猜想嘉王如今的心境:他虽是个富贵闲人,但因卷进与太子党的争斗,如今多少有身不由己之叹。他身边那些大臣看太子党气焰嚣张,恐怕也并不心服。所以说不定是想借广济王被人诬告一事,搬回声势。 可琴袖并不顺他的意思,只说:“王爷高看妾身了,只不过事情既已过去,我们王爷也十八岁了,京中开支甚大,王爷又不善言辞,与大臣交往甚是困难。所以正打算提前请去封地的事。” 显弘被琴袖这堆话给说蒙了,自己什么时候要打算去封地了?他不禁转盼琴袖,琴袖却朝他使了个眼色。显弘虽不懂,但他知道琴袖这话一定有道理,便附和道:“是啊,留在京城也没甚意思。” 这便让嘉王难以回话了,只能说:“若是如此也罢了,也是,终究一片烟花伤心之地,留在这里做什么呢?”嘉王说时,一声蝉鸣忽然从窗外叫起,如泣如诉,乱了众人心意。 二王又说了一些闲话,方才互别。 待嘉王一走,显弘才问琴袖方才的话是什么意思,琴袖就说:“借重嘉王的确也不失为一策,可朝廷正在纷乱之时,王爷一旦卷入,恐怕亦无法轻易脱身。利弊相权,还需要细细斟酌,所以妾身先以就藩为借口,并不直接答应嘉王,静待时局,看可否有变。” 陈氏也说:“妹妹说的很对。我看朝廷里鸡飞狗跳的,今天他做东,明天我做庄,风水轮流转,王爷也不要太灰心。” 显弘笑道:“我得了两个女参谋,有什么可灰心的呢?”这话说得三人都笑了,正此时,又有人来报说李沛李翰林来了。 琴袖不禁笑道:“他总算来了。如今我们倒要靠着他了。” 原来,李沛过来说案子被压下了。 他结交了一个同年中进士的好友,今年正好发到刑部做观政进士,这人气性极高,嫉恶如仇。李沛一听说张松诬陷广济王之后,就把张松何时出走说了,叫这个朋友赶紧上书说明。 江阁老派人轻轻那么一查,张松早在今年二月就离了广济王府在许王府当差,哪里又可能被广济王打残了腿,分明是想诬陷他人,这才把冤屈洗清了。张松反而被安了一个刁民作乱之罪,连同哥哥一块儿被刑部抓去了。 广济王与陈氏闻之大喜,唯独琴袖在旁点头道:先种善因,方结善果。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第八十八章 愿兆飞熊 李沛既来了,琴袖写了一张纸条递给他,教他想办法递给皇后娘娘。如今她不能随意入宫,皇后娘娘在宫中景况甚为可虑,广济王一家也很是操心。 李沛应后就托人送去,恰逢皇后为的琴袖私通一案在宫里很抬不起头来,许多妃嫔认为她护短偏私,有伤体面,心中正是不服。于是皇后理事,但凡稍有不足之处,人人都要插嘴,背后说三道四的没个完。纯妃做事,上下无话,颇令皇后难堪。 眼见着曾经权势不复,皇后也只能静悄悄地退避三舍。暂且称病,直把大事都交给纯妃、德妃、诚妃三妃打理。 德妃上次被纯妃气出病来,又封宫自闭了许久,身体一直不好,要斗纯妃心有余而力不足,眼下唯有诚妃尚能济事。 面对外廷太子党和嘉王党人互相攻讦,主上忧心不已;后宫则是纯妃与诚妃互不相让,皇后撒手不管,任她们闹去,只暗中看着她二人的动静。 今日皇后梳洗方毕,吃了一盅驼酪茯苓,便叫太子妃来宫中一块儿下棋。现在她事事皆烦,不太爱见人,也只有这个儿媳妇她看得上。 钱翾也正想去看看母后,就赶紧去了,宫人引她到了推古殿外老松树下,原来皇后摆了个残局给她解,皇后自己却看着看着先入了迷,并未察觉钱氏已到。 正是夏盛,四处蝉烦。钱氏才笑道:“母后也不叫人粘了知了,留着扰了清听,怎么解得出棋局呢?” 皇后一看她来了,便笑着要她坐,并道:“让它们叫吧,一辈子也就叫一夏,粘了岂不可惜?” 钱氏便坐定,支着额看着这棋局也不觉沉思起来。倒是皇后见她穿着一袭水绿色纱袄,身姿甚是曼妙,头上珠钗虽了了数支,但却不失大家气度,不禁追忆琴袖模样,于是问道:“你怎么今日头上这样萧条?” 钱氏留心棋局,不经意地说:“夏天这样热,何必满头珠翠惹人厌烦?儿臣素来只喜用银、珍珠、翡翠这三样,旁的没要紧就不用。” 皇后乃叹:“你虽自己方便,奈何外人恐怕说你没有太子妃的体面。” 体面二字,如今皇后说来尤为触目惊心,钱氏不想伤了皇后之心便一笑而已:“外人嘴里的体面又有何用?她们只懂这些脸面上的事,实则金絮其外、败絮其中,绣花枕头一包草,一个人的气度怎么能从头上戴的钗钿来分辨呢?” 皇后听罢十分宽慰,看她举止,更不像是那些满腹阴谋之辈,就假装不经意地问她:“你怎么看萧琴袖这个人呢?” 太子妃方才拈起一枚棋子,正要往下落子,皇后这么一问,惊得她把手指一抖,棋子“嗒哒嗒”落在棋盘上来回跳,钱氏忙按住棋子,红着脸说:“儿臣有罪。” “有何罪?难不成把棋局搅乱了也算得上罪过么?”皇后只是爽朗一笑,却令钱氏窘迫。她只得低头道:“娘娘可还记得当初太子爷雍台闹事之事?” 皇后稍稍支着头,想着这数月之前的旧事,轻叹:“那不是老早的事了。” 太子妃道:“正是,太子爷不尊重,去寻外头娼女作乐。当时还是理王良媛的萧琴袖也在。” 皇后点点头,这事儿她也清楚。 “可是当时,臣妾并不认识她,只以为她是个寻常人家的女子,也不知道理王当时已经容貌大变,我们都没有认出他来。他们二人为了救那个娼女,打伤了太子爷。” 皇后大惊道:“竟有这等事?” 太子妃朝那一株老松上看去,慨叹道:“当日儿臣在龙华会上认出萧琴袖,这才因为惊讶失手跌了金斗,后来……” 皇后接茬道:“后来你回宫便把琴袖身份告诉了太子?” 钱氏哑然不语,点头而已。 “这也不是你的过错,太子迟早要知道的。” 太子妃眼角泛泪,似乎有难言之隐,她思索良久这才坦言道:“儿臣本想好好劝解太子,可是太子越劝他他越气,竟发誓要治死理王。琴袖为人儿臣不能深知,但觉母后、父皇都喜欢她,应当是有品行才学的。只是母后不知,正是儿臣无能,以至萧氏被太子盯上,肆机用一封信想把她整死。这岂不是儿臣之罪么?” 皇后摇了摇头:“这里头只怕也有纯妃的关系。罢了,事儿都过去了,提他做什么呢?今日叫你来玩的,怎么说着说着倒哭起来了?” “儿臣只觉未尽妃职,深感惭愧。” 皇后失笑道:“太子什么人你还不知道,他就那个性子,一时气急了什么话都说得出,但过些日子就把这事儿忘了。只要没人撺掇他,他不是个记仇的人。” 皇后这话似乎提醒太子妃有人有意撺掇,挑起事端。钱氏想来想去,与太子走来最近者乃是纯妃,她素来不太爱与纯妃来往,皇后这话也暗合她的心事,于是便说:“母后,有句话不知儿臣当讲不当讲。” “你但说无妨。” “儿臣以为,太子以前养母说是纯妃娘娘,相互往来频繁倒也罢了。如今既已寄名在娘娘之下,还日夜到纯妃娘娘宫中走动,似乎不妥。娘娘可否叫太子少往翊坤宫去呢?” 皇后听得此言,甚是赞叹,眼中露出肯定的光亮来。她先是微笑,忽然却又摇头道:“事非母后所能管。”太子妃一听,眼色也黯淡了许多:她也不是不知道母后如今处境,于是又互相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些闲话,匆匆告辞而去。 看见太子妃走远了,凝香才从袖子里掏出一个锦囊来,悄悄在皇后身边耳语道:“萧琴袖有信给娘娘。” 皇后接过锦囊,将囊中纸片拿来一看,正写着几个小字:儿臣安好,唯念母后。母后无援,愿兆梦熊,万事迎刃而解,乃效明宪故事,服食如故,用故人,听故乐,乃得龙裔为良策。 琴袖的意思是:希望皇后能够生下自己的孩子,理王已经被降等,若是去了封地一去不复返,皇后想在宫中再活下去,就只能生下自己的儿子。 所以琴袖又出谋划策让皇后起用明宪皇后以前的宫人,穿着、饮食、音乐都仿效明宪皇后,用这样的办法引起皇上的注意。 虽是一计,但皇后心里却不大认同:自己已经三十岁了,怀孩子很不容易,况且皇上很少亲近皇后。这些倒也罢了,唯恐学着明宪皇后做事,非但不能取悦皇上反而让皇上觉得她邯郸学步,岂不坏事? 所以纯妃如此精明也没有用这个办法,皇后便认为琴袖伤心抑郁,已经到了乱出主意的地步。身边之人都很已远去,皇后难免有叶落知秋之感,又唉声叹气起来。 鲁尚宫在旁却觉得奇怪:何以一封小小的书信让娘娘这样叹气,于是偷偷瞄了一眼,已经明白皇后的心思,便道:“娘娘,萧琴袖此言也并非没有道理啊。” 皇后漫不经心地说:“你是叫我死马当活马医了?” 鲁尚宫摇头摆手道:“娘娘,您细想想,先皇后走后数年,皇上对宫人模仿先皇后必然觉得厌恶。可人都走了十几年了,皇上也五六十的人了,这人哪一上了年纪,就怀旧惜旧,有一二之事,便会触景动情,想起以前怎么怎么样。若是娘娘依从萧琴袖的计策,说不定有奇效呢!” 鲁尚宫这话说得皇后有些心动,便道:“你这样说,似乎也不无道理。看你近来少言寡语,倒也有这等眼光。” 凝香笑道:“跟着娘娘久了,眼界也开阔了一些。” 皇后哂笑:“鲁尚宫也罢了,你个小蹄子又多什么嘴?” 凝香笑道:“信是奴婢带来的,娘娘不夸我也罢了,还嫌我话多。” 皇后指了指她,又问鲁尚宫:“管明宪皇后牌位的是谁?” 鲁尚宫道:“奴婢跟着娘娘进宫来的,倒不如彤飞知道得清楚。”便叫人把彤飞找来,彤飞便细细说明了: 常年在宫中守护明宪皇后神主牌位的有三个人,头一个就是神宫监奉安宫孝庄明宪神主掌司,苏闵,本是先皇后宫里的大太监,之后两个入神宫监奉安神主事,都是先皇后的侍女,一个叫香秩,一个叫英序。 两个人本来连九品都没有,不过是宫女,却因为常年在奉安宫守护神主,一个封了从五品,一个封了六品。二人现在也都四十多岁,宫里人都敬称她们大姑姑。 皇后便道:“天儿这么热,没有西瓜吃怎么好呢?凝香去叫生果房挑出上好的美人瓜六个送到神宫监里,给他们解解渴吧。” 凝香领命而去,不一会儿就到了生果房,叫几个生果房的小黄门带着六个瓜往奉安宫去了。奉安宫离承乾宫极远,但这条道皇上却常常走。 每当今上思念加倍的时候,就叫人抬着辇驾到先皇后神主之前看看先皇后。所以这道修得又宽敞又好看。越往那里走,越是觉得清爽。远远就能见到宫里古木参天,撑起老大一片树荫,凝香很不常来,不禁叹道:“以前冬天来,白雪皑皑的也没感觉。如今夏天了,才觉得原来那树是这样高。” 正她兴叹之事,一旁小宦官笑道:“我的姑奶奶,您别发酸话了,快看看前面!” 凝香一看,唬得退了半步:皇上的法驾,就停在奉安宫的宫门前呢! 第八十九章 留待嘉桐 凝香恰巧看见皇上法驾停在奉安宫外,心中一喜,便对小宦官们说:“你们听着,待会儿到了奉安宫里,头低低地进去,不要左顾右盼看人,知道了吗?” 那些人都答应了,凝香便领着他们进去了。刚到宫门口就有两个少监拦住他们道:“皇上在里面,你们不可进去惊扰圣驾。” 凝香却把宫中腰牌一甩,头一扬道:“我们是皇后娘娘派来送东西的,这是公干,不与你们相干。”少监遂不敢拦,凝香吩咐人快进去。 才走了两三步路,就看见不远处前呼后拥围了一群宫人,想必圣驾在内,凝香便命人沿着抄手游廊悄悄地往祧殿神主室去。忽然御前的徐喜新过了来,凝香看他往这里来,就站定不动,等他问话。 徐喜新认出了凝香,就怪:“你们也真是,进了宫门怎么不先去拜皇上,以至圣上看见你们这一列人,问你们是谁,这时候要到哪里去。” 凝香拜道:“并非不体察圣心,只是皇上来奉安宫,我们是微贱之人,怎么能没来由跑到圣驾面前说东说西呢?” 徐喜新扫了一眼,看凝香身后几个小宦官抱着几个大大的盒子就问:“这是什么?” 凝香站了一会儿,已经有了些汗意,便拿巾子轻轻往脸上擦了把汗才说:“这不是正天儿热,皇后娘娘听说奉安宫祧殿闷热,就叫奴婢给几个守护先皇后神主的太监、宫女送几个西瓜。” 徐喜新很是赞赏,点头道:“苏大公公,两个大姑姑在御前说话呢,你们跟着我去吧。”说罢领着凝香一行人去了皇上跟前。 皇上正说起先皇后与众不同,别人都嫌蝉声聒噪,唯独先皇后夏日里最爱听蝉声,还做了如此如此的诗句咏蝉,宫里上下读了那首诗都觉得很新鲜。 这时候徐喜新带着凝香等人来了,见过圣上之后把来意回了,圣上忙道:“既然来了,快打开盒子朕瞧瞧。” 凝香赶紧命人把木盒子打开,里头正是几个又大又圆绿油油的美人瓜。于是大喜道:“皇后真是想得周全啊!这样的暑热都没有忘了先人。” 这话说得凝香大喜,香秩、英序两个姑姑也很高兴,忙道:“皇上是有福的,奴婢看娘娘的行事,与先皇后也有几分像呢。难为皇上、皇后娘娘时常想念我们,奴婢等真是万死难以报答了。” 今上捋须点头,笑而不语。徐喜新看皇上高兴,急忙吩咐人把一个瓜剖出来呈上来吃,不一会儿,下人端着几盘红彤彤的西瓜瓣子上来,细细地摆成花样,好似一朵牡丹开在盘中。今上拿起一瓣吃了一口,就说:“甜!两个姑姑也吃,好吃得紧。” 香秩、英序二人才喜受用之,凝香便道:“若无余事,奴婢先告退了。” 今上却叫住她说:“等等,你且传一句话,今夜朕到皇后宫里说话,叫皇后预备着吧。” “是。”凝香幽幽一笑,暗自欣喜,这才一路高高兴兴回了去。 午后不久,香秩、英序二人顶着骄阳便到承乾宫谢恩去了。 皇后看见她们两个来了,急忙叫人好生照顾着,端了两碗雪汤来给她们喝,并道:“你们这样我过意不去,原是想给你们解解暑,日头这么毒,你们还来谢恩,我倒反做了坏事了。” 香秩低头谢道:“难为娘娘这样照顾我们,受礼谢恩,这乃是先皇后教的规矩,一生不敢忘。” 二人坐了片刻正要走了,皇后却叫住她们问道:“我常思慕先皇后行事,就是不知先皇后平时如何用膳,又喜赏何乐,有何素习,乃治何书?” 香秩听后便明白皇后的意思,投桃报李就把先皇后习惯诠说一番: 一则,先皇后用膳是宫中素有之例,不另添膳食,偶尔吃几枚糖渍的山楂就是最多了。 皇后一听,先赞叹道:“先皇后严谨。” 二则,先皇后平时不太赏乐,唯独偶尔听几管子箫,最喜就是一管箫、一副琴,合奏《平沙落雁》一曲。有时自己抚琴,有时听别人弹,自己手书孟浩然诗几句,如今“北山白云里,隐者自怡悦”一章行书还收藏在坤宁宫内。 皇后听后点头道:“先皇后着实气度不凡。” 三则,先皇后平素穿上不讲究什么,但倒是极喜欢首饰的。尤其喜欢点翠的,每有做工精巧之物,必重赏匠人,钱不可惜。 皇后暗想:可不是,坤宁宫里还留着几大箱子的首饰,都是先皇后留下的。但不好说她不好,于是笑而不语,只问先皇后爱看何书。 香秩道:“先皇后平素最喜看《汉书》。诗词上,特喜孟浩然、王维之诗。” 皇后听她们说了半天,基本都打听清楚了,于是笑道:“先皇后琴弹得必是极好的。” 香秩道:“皇上很是爱听。” 皇后便命人去把自己宫里那把叫“春峻”的琴拿来。 “春峻”本从她娘家带来,是太祖爷那时候进上的东西,也算难得。就是皇后调音一试,叫香秩、英序一听,二人都摇头道:“这声软了一些,必出不了这大殿之内,好虽好,不如先皇后手里那把‘梅上虬’。‘梅上虬’一响,皇上在宫门外的道儿上就听得见,一听见就到先皇后宫里去了。” 一听“梅上虬”,皇后叹息说:“那把琴在皇上手中,是皇上私藏的爱物。” 于是问起彤飞宫里有别的好琴没有,彤飞摇头道:“宫里好的自然多,就是我们手上没有。皇上的自然不好开口去要,诚妃宫里有把‘泪胆’,宝贝似的捧在手里连看都不让人看一眼,恐怕借不出来。” 香秩道:“娘娘若想寻好的琴,叫人到宫外去问问就有了。”皇后这才谢过二人,又要赏赐许多东西,香秩拿走了一本金字金刚经,英序辞谢不受,飘然而去。 皇后一面吩咐宫女们时常去看望这两个大姑姑,又一面把宫里出得了宫的四五个宦官叫来问他们:“你们有谁懂琴的?” 周若中笑道:“嗨!奴婢们哪里懂这个,只道弹琴跟弹棉花似的,看不出什么好坏。” 皇后撇嘴不言,心里直想朝他们翻白眼。彤飞又忙道:“既然如此,不如娘娘托萧琴袖去找一把琴啊,既是她给娘娘出的主意,也得尽了这份心意才好。” 皇后道:“这倒是了,她是个懂行的。明日舒可至再出去一趟,就叫她给我寻把好琴来吧。” 次日一早,舒可至便去了广济王府,正巧,广济王府上有个女客人,一打听却说是什么京城名妓叫什么秦拂雪的。舒可至哪里知道这个,也当不是什么重要的人,就大咧咧进去找广济王。 秦拂雪听说理王被降级,心里担心这才来他们家做做客说说话。琴袖久不与她联络,自感惭愧,秦拂雪来了还不敢去见她。倒被秦拂雪推开了房门,揪出来一道去喝茶。 她边走边埋怨:“你也真是!自个儿下到牢里了,也不找人告诉我一声儿。我知道了,真是生气,这叫什么姐妹?妹妹牢里走了一趟,怀了孩子还掉了,做姐姐的还蒙在鼓里等着喝你孩子的满月酒?” 琴袖像个孩子一般拍了一记秦拂雪的肩膀道:“姐姐别生气,我就是怕你担心。” “你这才叫我担心呢!”秦拂雪扭头过去,正巧碰见宛芳过来报说:“宫里舒公公来了,要见承徽呢!” 琴袖看了一眼秦拂雪,便道:“你教舒公公稍等等,我这里还有客人,待会儿再去见他。” 秦拂雪一笑:“什么输公公,赢公公,我就不能见?你与皇后娘娘一家子亲,我跟你是姐妹,难道也算不上和皇后是一家子,来来来,我也去!” 秦拂雪生性如此,琴袖知道拦不住她,想来舒公公也不会计较,就顺着她的意了。二人走至宾厅,王爷正在里头和舒可至说话。 秦拂雪与琴袖入厅先福了身,各自坐定。舒可至看了一眼秦拂雪,倒被她的容貌诧住了,舒可至只觉她的眉眼像个谁,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正巧广济王先道:“秦姑娘怎么来了?” 秦拂雪身子微倾,低头道:“与承徽携游,也跟着来了。” 广济王便对舒可至道:“这是萧承徽的义姐,姓秦,早先结拜过的。” 舒可至大异:这人原来就是秦拂雪,怎么萧承徽尊贵人跟这种人结拜姐妹呢?他是想不通,不过萧承徽素来行为举止都与寻常大家闺秀不同一些,皇后娘娘也没有怪罪他自然也不敢多问。 只是对着秦拂雪并不行礼,直说:“既是如此,奴婢也不说废话,皇后娘娘想托承徽替她找一把好琴。” “好琴?”琴袖遂问,“怎样的好琴?” “要那个声儿啊,呼呼呼地飘得出窗外,百十来米也听得清清楚楚,远远的那颗心啊,就听得人纠紧了。” 琴袖噗嗤一声笑道:“哪有这样的好东西?又不是炮仗。” 秦拂雪朝琴袖笑道:“你别唬他了,岂不闻古人也有余音绕梁三日不绝的典故?怎么到了你倒成了那种俗物!公公既想要琴,我这里有一把,你拿去用!” 舒可至忙道:“姑娘有好琴?” 琴袖笑道:“她手上那把‘冷泉’,可是旷世名琴。您是没听过,那声儿听得人在这大热天也能冷得你汗毛都竖起来呢!” 舒可至一拍手道:“那可太好了,奴婢先谢过姑娘。若皇后娘娘高兴,必有重赏。” 秦拂雪却道:“琴,我可以给你,但是我有一个条件。” 舒可至笑问:“姑娘只管说。” 秦拂雪扬首一笑:“我要见皇后娘娘一面。”舒可至一听,倒吸一口冷气。 第九十章 平沙落雁 舒可至听她这样说,暗想:这竟成了什么事儿了?皇后娘娘现在本就被人多说几句,倒是越发不如了,什么娼妇粉头也配去见娘娘,那天底下谁说一声儿就能往坤宁宫跑了。 于是就想回绝,叵耐萧承徽、广济王在场,他也不得不想个法子说得和软一些。 秦拂雪看他迟疑无话,笑道:“你必是嫌我没有身份,也罢,今儿不见,迟早有日子会见的。” 舒可至一听这话,尴尬地笑笑道:“姑娘,别的都好说,就是进宫去,倒不是难为你,是你难为我们娘娘了。我们娘娘不是不照顾着你,就是宫里凡事儿都有个规矩。您送琴来,要多少银子,我们也能给。就是进宫嘛……嘿嘿……” 秦拂雪不看他,朝身后伺候的胜仙道:“你叫人回去一趟,把我那把琴拿来,记得找几个心细手巧的,仔仔细细送过来,磕了碰了一点儿,我先揭了他们的皮!” 胜仙应后即去,当日就把琴送到舒可至手中。 舒可至虽不懂什么,但也知道珍重,小心翼翼收在一个长匣中,拜谢再三方才告辞去了。 舒可至走后,琴袖正在宾厅和秦拂雪、广济王一块儿赶围棋。琴袖先对上秦拂雪,二人斗了半天不分胜负。陈氏也来陪在一边,却因为看不懂,一刻钟的功夫就打起哈欠,午后犯困,陈氏就告身而去。 琴袖不经意间落了一子,便问秦拂雪:“你为何想见皇后?” 秦拂雪忽然把棋盘一推,凛然一笑:“哼,这事儿你不必问我,我自有我的道理。你若是嫌我借你的手攀龙附凤,咱们趁早断了来往,我也不稀罕!” 琴袖一听这话气红了脸道:“你这又说的什么话,我嫌弃你什么!就问一句,你倒还蹬鼻子上脸了。”说罢只要哭,秦拂雪这才轻轻拍着琴袖的背道歉:“好妹妹,我一时说得过分了,对你不起,你别往心里去。” 琴袖掩面只管哭,广济王才伸手招呼秦拂雪,秦拂雪又安慰她几句就被广济王拉到一边去。显弘遂道:“她自从掉了孩子之后,有点儿小事就很爱哭,连我的王妃都不太招她,你倒招起她来了。” 秦拂雪叹道:“我也是一时情急失言了,王爷恕罪。” 广济王暗想:她可真是奇怪,琴袖也不过随口一问,她心里急什么?因而有些怀疑。不多时,琴袖好了些,又送走了秦拂雪,广济王便对琴袖私语道:“秦拂雪肯定有什么事儿,我们不知道。” 琴袖想起她今日反常的话,猛然想起此女本是前朝宰相秦嘉至之后,显弘还不知道这层,所以看不懂她的傲气、也猜不透她的心思。 难道她想见皇后,有什么非常要紧的事么? 这边她在疑惑,那边皇后也在思忖。 原来下午的时候,舒可至已把“冷泉”送到皇后手中。皇后看这琴通身流水的断纹就知道是把了不得的古琴,周围的宫人都跑来观看,赞叹连连。 “哎呀,真是把好琴啊。”凝香看着出神,皇后乃笑:“你又懂琴了?” 凝香道:“就是没有娘娘的‘春峻’好看,上头金灿灿洒了金粉一样,这把就黑黑的。” 皇后笑道:“亏你还说它好呢!也不知道,这把灰胎用的纯是鹿角霜,我那把是八宝灰的,杂了别的东西。不懂就别瞎说,待我调准了音,你们听听。” 众人都说好,皇后便细细把音调准了,玉指轻轻一划,一道长长的咏叹登时从指间涌了出来,穿透了几层殿阁,满殿之内似乎一道空山流水飞泻直下,把人汗毛都听得竖起来了。 凝香道:“我的菩萨,这琴怪吓人的。” 皇后笑道:“你听出什么来了?” 凝香道:“我就觉得有个樵夫在山里砍木头。” 皇后点头:“是有这个意思,这叫空山斫木。鲁尚宫说说看,声音像什么。” 鲁尚宫正在回味余音,皇后一问才反应过来道:“奴婢听得入迷了,只觉得如同秋天山里一道飞落的泉水。” 皇后笑道:“此乃清秋飞瀑,你们都说得很好。”于是轻举玉指,左手似秋鹗凌风,摆正在琴面之上,一指下去,清波荡漾。 于是悠悠就是一曲《流水》,方奏毕,琴声不止。连舒可至、周若中这样不太听琴的人,都从外头伸出脖子来往里探,听得发痴。 皇后弹罢,众人大赞:“娘娘弹得真好,就是宫里琴师也没有这样好的。” 皇后微笑而已,招呼舒可至过来问道:“这把琴是哪里来的?萧承徽怎么一日之内就找到这样好的琴?” 舒可至道:“娘娘有所不知,当时广济王府上有个京城名妓,姓秦的,正巧在那里做客,听说娘娘要好琴,就把这琴交出来了。” 皇后笑道:“你明天送些东西给她,一份给萧承徽,一份就给那个姑娘。”皇后刚刚说完不禁心中奇怪:区区一个娼女怎么会有这么好的琴呢? 难道是家传? 既是家传,也必是显赫人家。显赫人家之女流落妓籍,要么就是犯了什么大罪过,女子充妓。皇后心里已有几分推敲,可因皇上昨日驾幸,心里那种高兴还挥之不去,没有再细想下去。 香秩既然说了先皇后喜欢弹《平沙落雁》,皇后也少不得试一试。 次一日,今上早朝毕,正要到东宫去,圣驾刚到了乾清宫东边的道上,就听见一道悠悠古音,浮于两道之间。皇上举手,辇驾骤停。 只听这声音虽幽,但似九秋清风,声声相迭,击在今上的心上。恰此时,一阵清风吹过,摇动承乾宫中松柏之树,树叶之间摩挲轻响,今上嘴里微微一动,眼泪就从脸上滑下来了。 于是左顾郑端:“这是《平沙落雁》啊,好久没听了。你们不知道,《平沙落雁》朕最重的是里面大猱退复之技,你们听这猱吟之声刚柔相济,弹得甚好。” 郑端看见今上泪眼朦胧,倒也不怕,悄悄递上一块梅花暗地的帕子,今上却不接,只是一味细细地听。 此时琴声已渐高向之势,好似孤鸿振飞,翼荡卷云。今上泪已不止,轻拍腿股,喟然叹曰:“宛徽啊,朕的宛徽!” 宛徽乃是先皇后名讳,把郑端好生一吓,忙道:“皇上,这是皇后娘娘宫里。” 今上忙道:“我要见皇后!”郑端便喝:“摆驾承乾宫!” 今上刚入承乾宫,只见皇后设案于一棵虬松之下,只有女官与宫女数人在一旁侍驾,其中春滨、秋澈二人提着小小香炉,凝香一旁泡茶,彤飞设一小案,跪地手书。 皇后端坐案前,手中琴声一迭接着一迭,彤飞书毕,随着皇后琴声,悠悠念道:“反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 此是日落之景,把皇上说得悲痛不已,用袖子不断揩拭眼泪道:“宛徽在,也常与宫女弹琴论王维诗。” 于是走近数步,皇后急忙止琴叩拜,今上忙道:“皇后请起,朕只是来听你弹琴,你别停了下来。” 皇后领命续弹,今上大哀之下,取过纸,在上头写起诗来: 落雁平沙空宛上,吾生只见几金徽1…… 两句写毕,悲不自持,再也写不下去了。皇后又停了琴,轻轻递给今上一面帕子,今上取过拭泪道:“皇后怎么今日有闲心弹琴?” 皇后叹道:“臣妾病了,听说琴能养人,所以我才弹琴自娱的。” 今上点头道:“好啊,真是好琴声。朕今后时时来这里听你弹吧!”皇后笑道:“皇上想听,妾怎么不奉陪?就是妾看皇上方才听琴时,心中哀伤,妾不忍皇上再这样忧伤。国事操劳,每叫皇上落泪,妾深感不安。” 今上自嘲般地笑了笑道:“我也只是想起了故人,皇后不必自责。你换一曲,兴许我听着心里好些。” 皇后道:“臣妾喜欢《良宵引》。” 今上笑:“这个正好!今夜若是月明,朕就到你宫里来听你弹《良宵引》。” 彤飞忙笑道:“启禀陛下,奴婢斗胆提议,可在庭中摆上一席,但置薄酒数杯,瓜果少许,夜里风起了以后,清风徐来,光照左右。皇上听娘娘之琴,再叫几个懂诗之人,于月下作诗吟唱,岂不风雅?” 今上更笑:“不必费心找人,你就是个懂诗的,就你来。” 郑端一看今上高兴,忙道:“皇上,老奴今夜不笼班,但听姑姑倡议,心里也痒痒,皇上可否恩准老奴从旁左右,吹吹凉风。” 今上点着他笑道:“瞧瞧他!行了!你也来,朕就要你在朕身边。” 这时候,陈琼从外头笑呵呵进来,给今上、皇后磕过头,今上看了一眼陈琼,冷冷地问:“怎么了?” 陈琼笑道:“纯妃娘娘宫里的韦才人今儿个是生日……” 今上道:“哦,我倒忘了。” 陈琼又笑:“纯妃娘娘特意摆了一大席,今儿晚上请皇上过去坐坐。” 今上听后,瞥了陈琼一眼,只说了两个字。 “不去。” 第九十一章 月怀当秋 时至夏末秋初,皇后病是好一阵坏一阵,总避着众人不出面。纯妃理了一两个月的事,眼下中秋又将到了,她看宫里人不太待见皇后,自己便大操大办了一番,各处都喜气洋洋、光鲜亮丽,连各大宫里的灯都给换了菊花纱罩的,好一派秋景盛象。 中秋节那日,皇上先去了月坛与众大臣祭拜夜明神1,皇后本应率领六宫嫔妃、太子妃、在京诸王妃祭拜月亮,只是皇后称病不去,今次是由纯妃主祭,德妃、诚妃助祭的。 当天傍晚,月已渐升,宫中各处点上花灯,坤宁宫宫门打开,明灯高挂,盛设祭坛。 供桌之上,风烛摇曳、香烟缭绕,一桌之上陈大小金盏十二个,银盘十二个,上有时鲜菊花、时鲜生果、各色裱花果子、种种珍馐祭品。 纯妃率六宫嫔妃,具服大妆,头戴金丝九翟冠,身着绯红大衫、藏蓝鞠衣,挂深青绣翟霞帔,腰悬岫玉革带,手持七寸玉谷圭,昂扬走在最前。 宫人数百,侍立左右。大乐齐奏,韶音悠扬。班次井然,威仪极大。 今年皇后嘱咐,年年宫里广济王都不来夜宴,今年也应来看一次。况且又非持疾之身,祭祀月神不应缺席,所以广济王也跟着皇上去月坛了。王妃陈氏也到了宫里去祭神。 她也是头一遭参与这么盛大的拜祭,心里又喜欢又好奇,虽然广济王因降等,她应走在最后,可也耐不住她毛毛躁躁的性子,一个劲儿往人堆里钻,朝里面望东望西。 可坤宁宫内乌泱泱一大帮子人,陈氏还想看看纯妃的威风呢,可连她影儿都摸不着。于是伸长脖子左顾右盼,突然被一盏新奇的花灯吸引了,一个没注意,脚下一踩,把前面吉王妃裴氏的裙子踩住了。 吉王妃登时转头,啪就是一个巴掌! “谁让你咋咋呼呼了?”吉王妃骂道。 这一骂倒好,把陈氏那暴脾气勾起来,也立时回了吉王妃一个嘴巴子骂道:“踩你一脚跟死了你妈一样!” 这还得了,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骂个没完,顿时后头班次大乱,众人纷纷上来拉扯解劝, 前头宫里几个大的妃嫔已经盥了手,正要洒酒拜祭,纯妃刚看宫人把祭文呈上来就见后头大乱便问身边侍女采佩:“怎么了后面?” 采佩道:“娘娘恕罪,奴婢不知,叫采锦去看了。” 不一会儿采锦来了,忙禀:“娘娘,原是广济王妃踩了吉王妃一脚,两个人互相闹起来了。” 纯妃白了一眼道:“我当什么大事儿。叫这两个人给我滚出去,宫里祭典岂容她们捣乱?” 纯妃一句话,下面的人便赶紧去了,两个女官服色的人走到吉王妃和广济王妃跟前,喝令两旁宦官:“纯妃娘娘有令,将她二人请出宫去!” 吉王妃一听,那是火上浇油,大叫道:“凭什么让我出去,这个肥婆子踩了我,倒要我跟她赔礼不成?” 陈氏那边也叫起来:“你说谁肥婆子!娘娘们都听见了,都是她说我!” 嘉王妃赶紧拉住吉王妃劝道:“你这样闹下去,皇上知道了怎么好呢!”许王妃又呵斥二人,二人仍是不听,嘴里叫骂不止。 太子妃钱氏这时跑来叫道:“都闹够了没有!”她这一句把两人吓了一下,立时站着不动了。吉王妃低着头,广济王妃更不敢看她。 太子妃朝吉王妃训斥:“大晚上的,人又多,天又黑,踩了你一脚你也担待些!你冲她发火,不过是瞧着她是只没脚蟹2,看人下菜碟。她稍有不尊重之处,你们体谅她家里情况,也少动气些!我就不信了,要是我踩了你一脚,我看你敢跟我犟嘴!” 这话说得吉王妃大气不敢出,低着头抽抽噎噎就哭起来了。陈氏也低头默默流泪,欠身一大拜道:“太子妃娘娘,妾知错了。” 钱氏看了看她,小心提醒她几句,好声说道:“下次举止再注意些,这里是宫里,不是你家里。”说得陈氏点头道惭不已。 太子妃又对两旁女官道:“罢了,今天是好日子,大家都要去吃酒赏月的,好容易来一趟,白白赶人走做什么,我去回纯阿姨,你们都别急着动。” 这一席话,这一种处事,把众人看得是心服口服,大家都夸奖钱氏做事情说话得体又照顾人。钱氏自去与纯妃说道,纯妃看太子妃的脸面不得不卖,也就不再赶人了。 可钱氏刚转身一走,纯妃就恨得把拳头捏紧了:她原来觉得自己主理六宫已经威势隆盛,可即便是这么大的妃子,礼法之上,仍不过是妾的位分。太子妃说两句人家就听了,她的令下去,倒没人管了。 看来做不成皇后,终究这权势也是过眼云烟罢了。 于是心中怏怏不快,心不在焉地念祭拜月,烧了祭文。众人齐拜礼成,移驾纯妃的翊坤宫开宴欢庆。 翊坤宫内摆了各种鲜花三四千盆,一地鲜花月照之下,竟是如梦似幻,连方才难过的吉王妃也收住泪,看得呆了。 陈氏暗道:“好一个皇宫气派,我看都要有几万朵花了,也竟不可惜。”嘉王妃顾氏听见了,拉着她的手笑道:“弟妹有所不知,这也是纯阿姨备办的,往年到不如这个。” 陈氏再看去,只见翊坤宫中庭广阔之处,已设了大黄帐子,帐中置上一张大八仙桌,上头瓜果菜品极为丰盛精美,看得人目不暇接。纯妃换了一身大红百花衣,先起身朝众人敬酒。 太子妃钱氏却道:“阿姨,母后虽在病中不能祭祀,吃个饭总是无碍的,况且我听闻已经大好了。一家子团圆的日子怎么能少了母后,应该先请娘娘来我们这里坐坐。她若不适,再休息去就是了。没有母后没来先喝酒的道理。” 这话说得纯妃尴尬至极,但拿出平素的贤良面貌来,大笑道:“太子妃真是懂事的孩子,我看着这么多姐妹、孩子齐聚一堂,心里着实太高兴了,竟忘了这层,采佩,快叫人去请皇后娘娘。” 德妃冷眼白了纯妃一眼,把椅子朝诚妃那里挪了两步,笑道:“娘娘中秋节百花衣都穿上了,可见是要做花仙子的人,哪里还顾得上娘娘。” 纯妃便笑:“这话不敢说,不过图个喜庆团圆罢了。” 诚妃微笑不语,顺嫔光氏捂嘴偷笑,隆嫔卢氏看了,忙瞪了顺嫔一眼,这才让她止笑。不多时,皇后辇驾已经到了,众人起身出迎,行礼如仪。皇后今日穿了一件洪福齐天夹袄,与众人寒暄过,面南坐定。 皇后观看花海,不觉蹙眉暗叹:如此一注,又要多少雪花银呢! 再看帐中坐席,便问:“皇上还在皇极殿设宴款待大臣,好了说一定过来的,怎么不见皇上御座呢?” 纯妃起身行礼道:“御座在内,皇上一来就摆上,皇上未来时,娘娘是我们的主子,我们就只摆了娘娘的。” 德妃冷笑一声:“到底是妹妹心眼子细,椅子搬进搬出,主子长主子短的,主子两个字还不知道怎么写呢。” 纯妃看她,但笑而已。 皇后知道德妃因为上次喜红诬陷之事,早与纯妃撕破了脸,也顾不得什么体面,处处只想着讲她不好。如今又在宫中被她压着,撒不了气,趁着中秋节儿媳妇们都在,还不赶紧给她没脸看? 可这到底伤了皇室的体统,于是笑道:“德妃,你是妃嫔之首,我先敬你一杯。” 这话说得极巧妙,一面把妃嫔之首纯妃说成是德妃,压了压纯妃的气派。二则把德妃高捧为首,也就是说她是表率,别错了规矩。 一句话下去,纯妃的脸色微变,德妃就赶紧闭嘴不说酸话,只笑呵呵地说:“皇后娘娘母仪天下,我们都先敬您一杯。”于是众人起身敬酒,恭祝皇后千岁金安。 皇后笑着喝了一杯酒,忽然嘴里一阵作酸,有些恶心,不知缘由。可她作为六宫之主,为了保持体面,忍着难受,笑着落座,神色丝毫不变,并道:“开席、奏乐。” 于是宴席大开,燕乐高奏,纯妃先给皇后搛了一小块月饼,放在一只金碟上递给皇后,祝福皇后福寿安康。皇后笑着接过,吃了半口,便放在桌上。 德妃看着,忙笑着夹了一个水晶丸子,也正正放在一只金碟上,奉于皇后,皇后笑着把丸子吃了,德妃瞥了纯妃一眼,得意洋洋。 正在她嘴角翘起的时候,皇后突然脸色一青,咬着牙齿,一旁凝香看不对了,赶紧拿了一个漱盆来,皇后忽然在席间呕吐不止。 燕乐骤停,隆嫔卢氏见状,忙朝德妃叫道:“谁下毒了不成?” 这话把众人吓了一大跳,急忙围拢到皇后身边来。德妃被隆嫔这话吓得六神无主,左右张皇,道:“胡说,都是胡说!” 纯妃急道:“还不找太医来看看!”于是赶紧扶着皇后往翊坤宫便殿去了,众人亦无心用膳,连忙跟着去了。 隆嫔朝熙嫔王氏笑道:“看德妃那嘴脸,方才还龙腾豹变的,现在吓得魂儿都没了。” 凝香倒觉得蹊跷,并不以为是坏事,心中暗有主意,及太医到了,来不及降帘就叫看过了。 太医朝皇后磕头道:“娘娘大喜,皇后娘娘日月入怀,有了身孕了。” 纯妃一听,顿觉两眼一黑,天旋地转。 第九十二章 战端初启 皇后得知有孕以后,脸上并不露出十分可喜的容貌,但这一来,着实把六宫上下都震惊了。虽说上下都在贺喜,可那些妃嫔心中是苦是甜便不得而知了。 当夜席散,纯妃魂不守舍,在床上辗转反侧不能入眠。 皇后有了孩子! 一旦她生下皇子,那又多了个嫡出王爷,这可是多大的祸害!搞掉一个希王已经够麻烦,况且那还是在六宫无主的时候,如今添了这么个东西,岂不是要把她愁死了? 皇后怎么会有孩子呢? 忽然她猛得爬起来朝外面叫:“采佩!采佩!” 采佩尚在外面守夜,迷迷糊糊睡眼朦胧,一听到纯妃叫唤,才扎挣起来,撑开睡眼,提着一盏宫灯,赶忙跑去问她吩咐。 纯妃只怪:“皇上这个月去了皇后宫里几次?” 采佩道:“约是六七次吧。” 纯妃点头道:“是比平时多了一些。可也不对啊……” 采佩凑近了一步才问:“娘娘……是不是想着什么了?” 纯妃把床帘子一掀,就问道:“皇上……不是常年给皇后吃浣花草么?每次去皇后宫中,必以浣花草入补药……” 采佩其实并不知道这个,听纯妃说起,吓得差点把灯给扔了问道:“皇上用那玩意儿做什么?” “废话!”纯妃抿了抿嘴巴,“自然是不让她怀孩子了!虽说宫里上下知道这事儿的人不多,但就是皇后自己,未必不知道。她是个琉璃大灯罩子,自个儿把自个儿那一亩三分地照得明明白白的,比德妃那个蠢妇可是厉害多了。” 采佩颤悠悠试问:“既是如此,必是无子的,怎么这时候说有了……” 纯妃从床上坐起来,也是蹙眉深思:“我也正纳闷儿呢!我原因为这个,皇上去她宫里多还是少我都不介意,如今倒要好好打听打听太医院那边儿的消息。” 采佩道:“太医院不在宫里,不如典医监好弄,依奴婢愚见,太医院在皇上手里,给浣花草还是王不留1,都是一句话的事儿。” 纯妃一捶床道:“啊呀!我竟糊涂了,你说得对,皇后肚子里有没有这个东西,还不是皇上说了算!可这样一来难道是皇上有意让皇后有孕来作弄咱们?” 采佩太息:“娘娘应当早作筹谋才是,皇后有孕终非吉事。” 纯妃捋了捋自己肩上的那丛头发,只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她已三十岁,弄不好,和先皇后一样可怎么的呢!再弄不好……” 采佩倒吸一口气道:“一尸两命?” “嘘!夜深了,别胡说。”纯妃道,“明日你叫人去探探皇后那边儿做了什么勾当,把皇上的心给勾走了。”采佩听命而退。 · 次日一早,皇上召在京一切厘务官员大朝会,高高兴兴将皇后有孕一事昭告天下,并且京中大赦,闹得十分轰动。 这事儿一说,一石激起千层浪,朝堂之上,众臣都是假意高声恭贺,实则暗地里太子、嘉王两派大臣惊慌失措不在话下。 退朝之后,那可是炸开了锅了,郭阁老把吉英拉到文渊阁宾厅,砰砰拍了两下桌子,气得话都说不出来。何尚质前不久被免了,他方升任次辅,还没高兴两天呢竟听得这么一个消息,如鲠在喉,自然是火气上来了。 “怎么摊上这么件事儿!自从上回被那个绿帽子王爷捅出李沛一案,你别说入阁,乌纱帽都戴不稳了,你呀你呀!”郭在象朝吉英就是指指点点,一通脾气。 吉英陪笑道:“阁老如今还是从长计议。” “你们这些堂堂朝廷命官,连他一个妾都摆不平,萧琴袖一案我费了多少心血?上上下下动了多少关系?你们连她还整不死!后来我又张罗着张松一案,结果呢?原本想着趁这机会整垮他们,现在连赶出京城你们都做不到,一帮子酒囊饭袋,亏你还是个尚书!” 吉英自知有愧,只道:“阁老少动气些,阁老动的银钱,下官必定好好筹补,报答阁老之恩,现下最麻烦的还是皇后啊。” 郭阁老一听筹补,稍稍缓和一些,不想听见皇后又气不打一处来:“太子本来就屡被皇上斥责,现在她肚子有了一个,再生个嫡皇子,到时候三王共斗,你们打算怎么着?要么就是大家撕破脸,不杀个见血不算完。” 吉英只摇头道:“皇后一定不能生下这个孩子。” 郭阁老便道:“你说不生就不生,她肚子又不是你搞大的?” 吉英便道:“阁老先别急,总有办法,从怀胎到生产,总还几个月的日子呢。宫里头纯妃娘娘那边怎么说?” 郭阁老道:“娘娘才派个人来,说为了太子爷,她也肯做恶人。哎,我们娘娘心太善,怕是下不去这个手……” 吉英道:“娘娘爱子心切,总也有办法。宫里以前那些嫔妃相争,哪有不算计着的。虽娘娘不肯,我这里还有一笔银子,娘娘拿去将就着用一用,找些好的办法,能让她不生就不生,实在不行,想办法变个女孩儿也行啊。” 郭阁老闭眼摇头:“难啊,变女孩儿的符咒也好、传闻也罢,我都不信。病急乱投医也没用。我就觉得,广济王身边那个萧琴袖始终是个祸害,你们这几个月怎么一点儿好法子都没有,怎么不把他们赶出京城呢!” 吉英忙说:“这几个月都是嘉王暗中护着他们,我们抓不到把柄。” 郭阁老失笑:“把柄你要找总是有的,就是你们不认真着,若是手下去了……”说话间,外头门子砰砰敲了两下门,郭阁老马上止了话,原来大门一开,江鸾进来了。 “吉老在这儿做什么?” 吉英笑道:“原是今儿早上皇上问起这半年香炭钱2的事儿,我才回了郭阁老。” 江鸾只说了一声“哦”便对郭在象说:“郭阁老,皇上找你我二人去文华殿说话。” 江鸾一叫,郭在象腾得起来,躬着身子低着头跟着江鸾去了。 君臣三人在文华殿。 原是今上因为太过高兴,皇后趁机说了一嘴广济王的事,惹得他旧账也想翻一翻了,就把江鸾、郭在象二人叫去了。 “皇后昨儿个说了,广济王也没犯什么大事,朕好好一个儿子又没什么过错的,白白降了一级做什么呢?传出去也给人笑话,说朕厚此薄彼。” 郭在象忙道:“皇上,广济王回护有罪之人,包庇嫌犯,有损皇室体统,这是朝廷公认的事,若是过了两个月就翻案,恐怕人心不服啊。” 今上却说:“阁老此言差矣,萧琴袖只是有嫌,不是有罪。朕看在京宗亲、勋贵为非作歹的未必少,朕若是从那几个王侯逐个查起,指不定也有什么偷鸡摸狗的事,阁老觉得如何?” 这话说得郭阁老嘴里塞了馒头一般,一声不能出:他自然不能让皇上查了。因为这些勋贵里最大的就是他的靠山广陵王李家了。 江鸾看郭阁老面色已窘,才稍稍挽一挽他的脸面说:“皇上仁慈倒也并无不可,就是臣看广济王年将二十,又出了这么桩事情惹人非议,京城里人言可畏,不宜久留……” 这话说得今上有些难办:“江阁老的意思是?” 江鸾乃说:“皇上要恢复他亲王的爵位也可,不如请他先就藩。广济王的封地在江西,前几日吉安知府上书奏明广济王府已经在吉安造好了,因事发突然,还按着亲王府的规格造的,皇上可先恢复广济王亲王爵位,待秋高气爽之时,送他出京,这样一则能安朝臣疑虑,二来也不损皇室亲亲之义。” 郭在象一听这话,甚是满意,他巴不得广济王走,于是忙附和道:“首辅思虑深远,言之有理。藩王之国3,既能优游颐养、福寿安康,也不必费心朝廷之事,正是天赐美事,更能保全广济王及皇室清誉。再兼朝臣安心,上下称赞,岂不两全其美?” 藩王一走,再想回京城那可就难了。 今上看了看江鸾,又看了看郭在象,便道:“罢了,就依卿等所言,首辅先去内阁拟出一道旨,恢复广济王理王的爵号。” 江鸾与郭在象叩首道:“臣领旨。” 待郭在象颔首退出殿外,江鸾亦已退至门口,忽然他朝殿内一望,正与今上四目相接,二人相视一笑,心照不宣。 今上叫来郑端道:“去皇后宫里吧。”郑端备驾,今上便往承乾宫去了。 当是时,皇后正坐在宫中看帖习字,这些日子皇上多来,前天正巧跟皇后攀谈新得的《山堂诗帖》,二人正说到兴头上,皇上说不久还要再来的。 皇后心中期待,字也俊逸了不少。想来琴袖之计极妙,她这一怀孕,说话分量重了不少。 宫里人人害怕她生下皇子,但又奈何她不得。 一旦生下龙子,她是皇后,儿子是嫡出皇子。比起太子、嘉王两个没了娘的,岂不是更加得天独厚? 她一定要生下皇子。 这并非是她瞧不起女儿。 可是如果她要活下去,就必须生下皇子。 这样一来,即便嘉王真的被纯妃整垮,太子生死随她,起码还有自己的儿子顶在前面,许王是不可能登基的,纯妃也别想坐上太后的位子。 皇后不禁心中默祷:琴袖啊,琴袖,若是她还能时时来看望自己,出谋划策该有多好!不知道昨日那一番话能在皇上心中起多大的效用。 皇后抚着那把使她得宠的好琴,心中感慨万千:这把琴,真是把她从泥潭里救了出来。可是她心中也明白:到她临盆的这几个月,才是她与纯妃二人生死之战。 第九十三章 动意北巡 理王复位以后,却并不高兴。虽如此,琴袖还是张罗了一桌酒席稍作庆贺。 席间众人无话,只有陈氏大嚼大吃,看着琴袖和理王默不作声,便问:“怎么了?今儿是好日子,怎么不吃啊!好好的,这么些鸡鸭鱼肉,别浪费了。” 琴袖笑着给她又搛了一个鸡腿子放在她碗里道:“姐姐吃,我身体还没好全,吃不太下。” 陈氏以为琴袖是小产后尚且虚弱不太能吃,便把那个鸡腿夹到她的碗里说:“诶,你小产之后,正是要好好调理的时机,不多吃它一些怎么行?依我看,更是要一日两顿三餐地吃些好的,你看看你,细巴连千儿的瘦得什么样子!把元气补回来了,再养一个是正经。” 琴袖只笑着咬了一口便放在碗中,指了指那些鸡鸭鱼道:“吃过了,姐姐吃。” “你是嫌这菜做得不好?”陈氏叹道,“也难怪,你从小都是官家小姐养起来的,原就嘴刁些。王府节衣缩食开了几个好厨子,做的菜没之前那么香了。这样,你若是觉得不好吃,我从我月钱里分出三两银子来,给你外面买好吃的,你别看姐姐我,京城里好吃的东西我知道得多了。” 理王看了看陈氏,笑叹了一口,拉住陈氏的手说:“妃性天真自然,不知愁倒是好的。” 陈氏不明白问:“王爷都封回亲王了,还有什么愁呢?” 理王拍了拍她的肩道:“孤先出去走走,琴袖随我来吧。” 琴袖跟着去了,留了陈氏不明所以。 二人步至庭院,当时正值日落,浮云如絮,滚在天上,又被残阳浇黄了。晚照之下,木影幽幽,潭寒霜树,已有肃杀之象。理王牵着琴袖的手问道:“本来孤已经心死了……” “这都怪妾。” “不怪你。”理王高大的身子轻轻抱住琴袖,将她搂在怀中道,“为了你,不做皇帝也没什么。但是现在突然又晋封为亲王,我又有些心动了,是不是我太贪心了呢?” 琴袖笑着抚上他英俊的脸庞道:“王爷,我们当初说好的话,你忘记了?王爷不坐到金銮殿内,妾身就失约了。” “可是母后有了孩子……若是生下皇子,是不是孤……再也没有机会了?” 琴袖只一味想帮皇后解围,没有预料到理王还能恢复亲王的爵位。只以为这辈子就依靠着这个男人,终老于封地,与君长相守,了此一生无憾而已。 可是理王又重封亲王。 皇位似乎又离他们数尺之远,却又如此遥不可及。 “王爷下定决心,就不要回头。命乃天定,事在人为。若我们不尽人事就哀叹天命,岂不是过于颓废了吗?” “可是孤不想跟母后作对。”理王心中矛盾不已:一面是恩重如山的母亲,一面又是梦想的帝位,二者只能取其一,何其难也。 “那便这样。”琴袖道,“若是母后诞下公主,我就到皇后娘娘面前提请她帮助你夺位。若是母后诞下皇子,我们就死心到江西去。” 虽然琴袖知道,他们与皇后虽然交情甚深,但以皇后的品性,未必愿意帮助理王谋取皇位。但是,琴袖认为一定有两全其美的办法,她坚信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总有一天,皇后娘娘会支持理王登基的。 即便现在她不能当面把这些话说给皇后。 “好,听你的。”理王静静地说。 是夜深时,二人相拥在床,互相听着时漏之声,却没有睡意。 琴袖暗想:皇后娘娘近来又在做什么呢?她有了胎,别说是别人,就连理王都有了想法,这一胎要生下来,可着实是凶险异常。 但愿她平平安安。 其实,近来皇后倒并不惧怕有人觊觎她怀妊。 自从她知道今上不再给她喝浣花草炖的补药的时候起,她就明白皇上想要她生下一个孩子来。况且这草药本身也并不能实实足足地避免怀妊,可见皇上心意。 既是今上有心,后宫嫔妃那些个小小伎俩怎么能伤她腹中皇儿一丝半毫? 这日正是进早膳的时候,外头一个个女官先行在承乾宫月台行拜礼。今日是尚食局的翁司膳、韩掌膳及尚食局女史四人侍膳。鲁尚宫在旁侍奉,威严难以直视。 “从此刻起,宫里一应事务,饮食、用香、茶水、进药,一一都要好好验取。”鲁尚宫如今两只眼睛老鹰一般,什么东西都要查,一丝都不放过。 女官们纷纷应声,低着头进了殿内。 承乾宫已经摆好膳桌,上头放着各色精致的碗盘。 只听翁司膳道了一声:“传膳。”便有宫女陆续手中捧着膳盒进来,翁司膳正色道:“进膳。”宫女取出膳盒中的菜品,一一布菜,摆放齐整。 皇后所用早膳并不奢侈:粥饭二样、面一碗、菜三色、茶食二般、小银锭笑靥一牒、果子一品、汤二品,合该十二种类。 皇后入席,翁司膳坐于皇后之西前,两位女史侍立在侧。 之后用膳,皇后目光扫到粥饭上,韩掌膳便取一只小碗,取了三勺,递给翁司膳,翁司膳手中执一个小银勺,往粥饭里一探,又尝了极小的一口,方递给一边的女史,女史将粥饭奉给皇后。 皇后刚要开口尝,鲁尚宫忙道:“娘娘且等一等。” 皇后便问:“有何缘故?” 鲁尚宫问翁司膳:“这是什么粥?” 翁司膳颔首道:“回尚宫大人,这是松子粥。” 鲁尚宫看粥上四五粒松子的模样,又板起脸问:“用了什么糖?” “用了雪糖。” 鲁尚宫道:“进膳吧。” 皇后问道:“鲁尚宫又是何意?” 鲁尚宫忙低头欠身道:“娘娘有所不知,娘娘如今身怀帝裔,一切自当小心为上,凡是活血之物一概不能用。宫里做菜有用红糖的,有用雪糖的。红糖活血,是不能用的。” 皇后失笑道:“你也太仔细了一些!我又不是没有度的,便是白嘴吃上一口红糖,也不会怎样!何必弄得人心惶惶,教他们辛苦备膳的人菜也不敢好好做了。” 鲁尚宫道:“奴婢以为仍是小心为妙。” 皇后乃笑:“照你这样说,便是红枣、薏米、山楂都不能吃了?” 翁司膳捂嘴轻笑道:“娘娘不知道,鲁尚宫可真是仔细得什么似的,别说这些东西我们沾不到,昨儿个听尚膳监冯太监说,鲁尚宫找了上头郑老公公去说,现在除了皇上宫里,六宫上下做菜一律不许用茴香,就怕除了一点子差错。” 鲁尚宫道:“娘娘头胎,这些东西都要少用,乃至不用最好。” 皇后笑着摇了摇头,尝了两口粥,放下碗说:“你的心意很好,就是这样的事今后不必太费心去做,一则弄得大家怨声载道。我不用红枣也罢了,宫里的宫女都喜欢吃这个,你不让她们用又怎么呢?次则若有人真的想谋害龙胎,其计必毒,不会出在这些寻常小玩意儿上。翁司膳,快叫人带个话给尚膳监,别这样劳师动众了,我这里用度清楚就是了。” 翁司膳领命,又接着伺候用膳。鲁尚宫心中叹服皇后,但也深深忧虑。 皇后不管她,目光只及于小银锭上,韩掌膳取了一枚,置于盘中,复递给翁司膳,翁司膳用两根非常细的银筷,戳破了糕点,又取了极小的一口尝了尝,递给女史,女史又奉于皇后,皇后用了一枚,再用别菜。 用膳毕,司膳女史先双手高举一个三才杯,敬奉香茶,一旁女史捧着一个小漱执瓶,皇后漱口之后,将茶吐在瓶中。 退膳以后,皇后叫来尚仪局蒋司乐,原是她靠琴声得宠,便想从蒋司乐处再多学几首琴曲。听闻内宫新制了两支曲子,便向蒋司乐请教。 蒋吟鸥在司乐司二十年了,专攻的就是七弦琴,琴艺高超。她将内廷新制的《金陵晚》、《雁南引》两支曲子手把手教给皇后,皇后在承乾宫中学得很是仔细。 短短数日,皇后已经弹得很好,蒋司乐夸奖道:“娘娘琴艺已在奴婢之上。” 皇后乃笑:“不过我的琴比你的好一些,听起来似乎是我弹得好。” 蒋司乐忙道:“娘娘的琴百年一见,奴婢若幸赖娘娘洪恩,得以一瞻,乃是毕生之福。” 于是,皇后便笑着把琴递给了蒋司乐,蒋司乐看了一会子,眉头略微动了一动,便笑着回奉皇后道:“奴婢已看过,确是把好琴。” 皇后又与她攀谈了一会儿,外头就有人传皇上来了。 今上兴冲冲又到了皇后处,将理王恢复爵号一事告诉了皇后。皇后听后自然高兴,不料皇上又说:“只是有大臣提议,要朕十月的时候送理王就藩江西。” “就藩江西?”皇后一惊道,“理王才十八岁,按制藩王年满二十才能就藩,况且皇上膝下许多皇子都已经二十五六了还留在京城,为什么要理王就藩江西?” 今上笑道:“你放心,朕只是与他们施了一个迂回之计。若朕不让他就藩,大臣们不愿意复他亲王的爵位。如今爵位先恢复了,至于走不走,朕想个办法叫他走不成就是了。” 皇后以袖遮口轻笑道:“陛下有何妙策?” 今上忽然正色道:“自从六年前,鞑靼诸部被朕亲征击溃以后,元气大伤,无力进图中原,瓦剌诸部趁势坐大,屡屡有窥伺中原之心。朕想趁此机会,筹备粮饷,亲征瓦剌。” 皇后一听,心若擂鼓一般,忙道:“此事重大,皇上要三思啊!” 今上乃笑:“这没什么,朕的几个儿子也都大了,朕也想历练历练他们,让他们见见世面,见见沙场是怎么的辛苦。好不叫他们总做个闲人,想想国家安泰、社稷安定不是这么吃吃饭、睡睡觉得来的。” 皇后乃试问道:“陛下心中想必已有主意?” 今上乃道:“我带许王、嘉王去。对了,还有理王。” 皇后不无担忧地说:“皇上,沙场征战,刀剑无眼,万一有个闪失……教臣妾等如何是好。臣妾自知朝廷大事不当置喙,可为人母者,亦不得不深思啊。” 今上道:“皇后放心,朕已有完全之策。况且将士们几年不动弹,恐怕荒疏了武备。是时候动一动筋骨,见见血了。” 皇后便问:“那国事又该付与谁呢?” 今上道:“朕即令太子监国,后宫大事包括宦官十二块牌子我都交给你管,你不必担心。” 皇后自然知道皇上此举用意深远: 一来能看看太子监国做的怎么样,考察他为人君的资质; 二来带着理王一走,也大臣们也没法叫他就藩; 三来,让许王、嘉王、理王三个儿子见见沙场征战,考察三人之优劣,又兼教育三人江山之重; 四则他这一走,朝廷大臣难保会乱、后宫嫔妃难保心眼大起来,正好可以露出他们的狐狸尾巴,等今上一回来,一个个全逮住; 最后,瓦剌也确实要打一打,于国于家,都是好事,一箭五雕,不可谓不是妙计。 但她仍不免担心太子监国会出乱子,她又在此时有了身孕,皇上不在,安危难计。如此一想,她便略觉神伤。 第九十四章 胪朐亲征 延光二十四年,自鞑靼及溃,瓦剌进图中原,收其散佚之众,聚于胪朐河边,谋欲定于旧部,翼将扫乎中国。于是,过阴山、夺河套,狼锋掠逼太原,宁夏卫不能阻。 七月以来,边报甚急。天子乃命山阳、山阴、河阳、江北、渤海五道都司调兵二十四万,听于京师。 圣天子亲率三千营、神机营及直隶京营诸府军为中军,使皇四子嘉王乾美、永嘉侯周守锡、理盈侯刘彪率后军,使皇三子许王显隆、昌国公石先、万恒侯伊必功率左军,使皇七子理王显弘、宣国公金既照、景川侯纪光业率右军,蹈乘汪·洋,取道瀚海,势将击于胡虏。 九月初,理王随军出征。 这是他人生中头一次亲历战事。 于嘉王和许王而言亦是如此。他们从小在皇宫中长大,从未见过黄沙漫天、黑云压城是何等肃杀的模样。也从未知道,日夜兼程,人困马乏是何等滋味。 今上自然知道几个儿子并非将才,因而他们只不过挂名参战,带在今上身边,真正统帅自有安排。可即便如此,这沿途一阵秋风,卷起尘土满天,亦令他们心生敬畏。 日渐沉落,远远望去,沙漠里的太阳如同一枚鸡卵一般鲜黄,黄得简直叫人心惊胆战。四处是萧瑟伤人的秋风,夹杂着到处乱飞的尘沙,吹在人的脸上好似在你脸上生生剜了一道口子。 嘉王坐在马上,不禁摸了摸自己的脸,左顾人道:“孤脸尚在否?” 旁人皆笑而不答,只听不过九月的风,刮得如此怨恨。 今上朝他看了一眼,又望着这满地走石飞沙,不禁吟出:“春花秋月是江山,黄沙满地是江山。画阁雕栋是江山,寒烟枯草是江山。昆仑三千里,是朕江山。白骨六万余,是朕江山。” 今上所言六万余,乃是数次亲征漠北所死将士之数。听来令人汗毛竖起,许王手心紧紧攥着马辔,耳朵嗡嗡得响。理王望了望今上的背影,忽然只觉得心中有一丝惭愧。 他第一次出了这么远的门,想到不是别人,只有自己的妾室萧琴袖。 他暗恨自己小家子气,暗恨自己无用,可是一别已经小半月,怎么总感觉如隔数年之久。 思及此,不禁一叹:吾妻玉卿,我这样还有做皇帝的资格么? 他望着父亲高大伟岸的背影,扬鞭策马在他眼中似乎是一件十分稀松平常的事。远离了朝堂的父皇,更是英姿雄健。 在与将领商议作战的时候,他一丝不苟;骑在马上赶路时,他又时而吟诗,时而观景,时而深思,好似这大漠才是他实在的家乡。 父皇一生打过无数的仗,以一国之君亲手将鞑靼蛮子从中原赶到了遥远的漠北老家。即便他五十多岁了,可是那身影依旧矫健如昔。这样的人,才可谓是一国之君。 可是他呢? 除了儿女情长,似乎什么都想不到。甚至他只想快些结束这场要人命的战争,等待着班师回朝的日子。 就这样山一程水一程,他们赶路赶了许久。可是理王却越发算不清日子了。现在是九月还是十月?乃至到了十一月? 他只觉得一日寒过一日,先锋军虽屡有接战,但都小打小闹,中军稳如泰山,一战没打就快临近胪朐河了。 “前面还有一百里,就是胪朐河!”堪舆的官员从地图上分析,今上却说:“不对,还有一百二十里。快,就是一日夜的脚程,慢则三日。若不能奇袭,他们就要逃走了。” 这里今上来过很多次,也在这里打过许多仗,他比虞人清楚得多。 今上遂下旨:“传令下去,前锋突击胪朐河。” 胪朐河虽是瀚海大河,但比起中原的河来也不过是条涓涓细流。这里水草丰美,却杀机四伏。据说瓦剌丞相胡图格就在此处聚众,收编了不少鞑靼的残部,其势甚大。 可是理王环顾四周,只有这茫茫草原静得奇怪。走得越近,越让人慌张。他数日以来吃军粮吃得难受,正在闹肚子,心中忐忑更是难受,好在他习武之身忍得住,而嘉王已经因水土不服病了好几天了。 随行的御医看过了,开了许多方子,今日才好一些,坐在车里休息。昨夜他一晚未眠,如今在这静谧的草原中渐渐起了一丝困意,朦朦胧胧地睡着了。 一路又走了些时候,许王骑在马上与今上同行,他看前锋那边也没有消息传来,便问道:“父皇,前面怎么一点儿动静都没有?我们是不是走错了?” 今上笑道:“他们都是骑马的,来如风、去如电,今天在胪朐河,明天就在斡难河。不奇怪,若要埋伏起来,他们往哪里逃都是一样的。四周要么是草原,要么是沙漠,我们想要追,必须比风还快。” 忽然有人来报:“大军前部已在胪朐河与敌相遇,双方厮杀起来了。” 今上道:“好!传令前将军陈观,令他务必顶住,朕这就率军去助战!” 许王看了一眼今上,欲言又止:他的确想要显一显能干,只是打仗不是闹着玩儿的,弄得不好身首异处,他还得权衡权衡。 理王看许王如此,想起他来时陈氏和琴袖二人送他的样子:陈氏哭哭啼啼又念佛不已,以为此是噩耗,琴袖却默默地看了看他,只道:“王爷一切小心,立功回来。” 立功! 她要我立功!我岂能退缩? 如此想来,理王便壮了胆子道:“父皇,臣也去!” 今上左顾理王,惊道:“我儿从未上过战场,何以有此一说?” “父皇初战,亦从未上过战场。俗话说,一回生、二回熟。” 今上大喜道:“好,你随我去!”许王一听这话,也忙道:“臣也去。” 今上道:“好!你们都随我去!” 于是传令分兵保护好嘉王,自己与两个儿子率领神机营、三千营、五军营等三万余众向前攻去。 此时,瓦剌军分兵袭扰我左右两军,两军被他们困住,不得来救,今上独冲向前,到了离胪朐河五十里处,天色已经渐渐暗了,只有寒得透骨的阴风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 理王和许王二人紧握缰绳,喘着粗气,因为他们也不知道敌人何时会突然出现,只有周围众人镇定的脚步声让他们安下心来。 “有动静!”前头有人按住了缰绳,只听得从远处轰轰传出一阵闷响。有人趴在地上听着地间传来的震动,便报说:“敌在不远处。” “好啊!竟敢偷袭,不过正合朕意!”今上大喝道,“传令神机营,以炮四面击之!” 未等理王反应,四周的军士左右传令,令旗四处飞舞,在这昏暗的大漠晃得他两眼生疼,今上这是忽然朝他们大吼:“还愣着做什么,到朕身边来!传檄六军,准备迎战!” 三个儿子叫人赶紧牵着马,被拉到今上御驾之侧,周围开始层层布好阵线。理王正觉得眼花缭乱,忽然“轰!”得一声,一个大炮巨响,吓得理王从马上噗通一声摔了下来。 紧接着神机营枪声四处作响,如同一阵天雷骤降、火光四溅,那昏黑的大漠被火枪冒出的火星子烧出一阵烟臭。 许王一闻这烟味,在前面不断地咳嗽,今上却叫道:“五军营放箭!” 还没等令下来,敌人的箭矢已经雨一样倾泻而来,明月尚未大亮,借着点点火光,理王才听见周围一阵呼喊,前面已经杀起来了。 他这一摔可不轻,在地上滚了两下,忽然被人拖上马,原来敌人来的突然,前面临时设了一帐,他被人赶紧护送到帐中。刚到帐里,紧接着又是“轰”得一声,山川为之摆裂,大地砰砰地震起来,连营帐都被震得左摇右晃。 许王已在里面捂着两只耳朵,一脸痛苦。忽然听见父皇从帐中走出去道:“来人,给朕备马!” 理王吓了一跳道:“父皇!您要去做什么!” 今上叫道:“敌见此处兵多,以为朕在此处,必调重兵来围,朕便轻骑突出,直捣黄龙。来人,传朕旨意,死保我皇儿,命三千营有敢死者,与朕突出去!”于是飞身上马,只带一把大弓,一柄刀剑。 此时左右两军在百里外受敌军佯攻,正在交战。前军不敌敌骑冲锋已经溃散下来。理王怕父皇有闪失急道:“臣请同去!” 于是也不顾身上疼痛,上马而去。这是许王不甘示弱,也请杀敌。 四周喊杀声越来越响,一阵箭雨之后,此天此地呼啸着瓦剌人独特的口哨和呼喊。理王远远看见那一柄柄弯刀映出的雪光,理王不顾阻拦,命将军、参将二人,率领军士一千,也随今上突围而去。 他们才冲了没两下,前面一阵呼天抢地的哭喊声,原来是败退的残兵朝这里逃难过来了。今上冲着身旁将领大叫:“凡临阵脱逃者,一律杀之!” 于是众人提剑上马,朝那些逃兵砍过去。理王也在人群中胡乱冲来冲去,他御马不熟,与人左右冲撞,也不知撞到了谁,忽然一个圆滚滚的东西落到他的怀里,湿哒哒不知是什么。 他低头借着月光一看,吓得他差点又摔下马来。 原来正正是一颗死人的头! 他把人头赶紧抛了骑马乱窜,这时候逃兵被杀了几十个,四处都有人大喊:“大将军王栋在此!谁敢逃散!”于是军心渐复,逃兵也没有那么多了。 正当在他稍稍安定的时候,忽然感觉身后一寒,一把大刀朝他砍了过去! 第九十五章 明枪易躲 还没等理王反应过来,参将尤勇用长刀在理王身后一挡,“嗙”得一声把那落下的刀剑给挡了回去。理王回神一看,身后一个黑衣人,驾着一匹黑色骏马,在这昏暗的战场中不能分辨容貌。 正在迟疑之时,此人挺身向前,将大刀舞动如风,一马当先将尤勇一刀砍断脖颈,鲜血喷出数尺之远,溅在理王所骑白马之上,马的胸前一片殷红。 理王尖叫道:“护驾!” 当时战事正酣,理王四周的士兵忙着与敌人作战,不能分身来救。黑衣人步步紧逼,又朝理王挥刀砍去,理王拔剑挡了数回,黑衣人愈战愈勇,理王技不如人,只能驾马狂奔而逃。 忽然炮声大作,原来神机营的人已经赶过来了,一听大炮巨响,理王不懂马术,白马受惊嘶吼,疯了一般地上下甩动,理王死死握住马的缰绳,抱住马的脖子用两腿紧紧夹住马身,这才没有被它晃下来。 可在紧张之中,黑衣人一双鸷目早已洞悉一切。见理王自顾不暇,于是挺马而前,一刀挥去,幸而白马受惊,左右不定,挥了一个空。 理王急得连叫救命的功夫都没有,黑衣人一手又把刀砸下来,理王用尽浑身力气,左手按住马,右手提剑一挡,“咣”得一声,刀剑相接,理王的剑被刀砸得飞出数尺,隐在寒夜之中无迹可寻。 这时候理王已经没辙了,黑衣人的脸虽然被黑布遮住,但理王仍能感受到他脸上狡黠的一丝微笑。身下的白马似乎也感受到死亡的气息,更加躁动不安,理王一个撑不住,被马甩在地上,直叫疼。 白马已经发狂,朝理王身上踩去,幸而理王习过武,侧身一滚就滚到马身之下。 虽躲过了这致命的一脚,但却躲不过黑衣人的追杀。 黑衣人一看他落马,又一次举起大刀,运足力气往他身上一挥,理王闭眼等死,忽然只觉得脸上闪过一阵寒风,那把刀轻轻落在他的肩头,砍出一道浅浅的口子,就咣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眼前的黑衣人滚落下马——背上插了一支长长的弓箭! 那是瓦剌人的箭。 说时迟,那时快,箭像是流星洒落一般从理王头顶落下,一眨眼的功夫,那匹受惊的马儿就被箭射成了刺猬。白马轰然倒下,理王幸而刚刚趴在这发狂的马下,被马压着身子躲过了一劫。 马身下传来一股臊臭味,原是马尿混着马的汗与血,臭得理王气都不敢喘。这时候躲过箭雨的士兵们又纷纷出来杀敌,正在理王颤悠悠从马下钻出来喘口气的功夫,身后一匹骏马飞驰而出,理王回首一看,马上之人正是三哥许王。 许王虽昂扬在马上,脸色已经惨白,原来他刚才被箭射中,血从甲胄中渗出来,手捏不住缰绳,神志也已经模糊了。 不一会儿就从马上摔倒下来,理王见状,拼命向前,托起三哥的身子就往后逃。原来他们出来的太着急了,又不懂战场,瞎猫碰耗子一般,副将还没跟上就已经冲到前线的战场。可是理王哪里来得及想这些,只知道背着三哥找自己人身边钻。 理王刚才被刀划了口子,又摔了两次马,浑身已经疼得没力气。因为背上许王的缘故,伤口撕裂开来,涌出汩汩鲜血。 可他也不顾这么多,边走边叫救命。 幸而今上发觉两个儿子不见了,这才命人四处搜寻,理王看见明黄色的军旗越来越多,两三个副将已经过来了,一看到理王,才大喊示意,上前救人。 一场大惊之后理王拖着浑身的伤被人救下,许王被人送到了后方医治,理王也稀里糊涂地被安置在一处营帐中。因为受了惊吓,又多处负伤,才到营里他也撑不住倒下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醒来,醒时四哥嘉王守在他身边,刚要起身,就觉得浑身骨头散架了一般,疼得眼泪迸出眼眶来。 嘉王忙道:“你躺下!别动!” 理王扯着沙哑的嗓子问道:“父皇怎么样了?” 嘉王笑道:“父皇很好,今儿早上听人说,父皇带兵杀到斡难河口,瓦剌丞相胡图格向北逃窜,我们打了大胜仗了!” 理王这才闭着眼睛点点头,微微出了口气道:“没事就好,只是我们惭愧,没帮上什么忙,反倒添乱……”刚把眼睛眯起来,忽然又挣扎起来问:“三哥呢!” 嘉王忙道:“三哥很好,多亏了你救他,否则就死在战场上了,他比你早醒一刻,嚷嚷着要吃东西。” 说话间,下人已经将一碗白粥送到嘉王手上,嘉王便道:“弘弟昏了两天两夜没吃东西,快先喝一碗粥吧。”说罢舀了一勺粥。 理王忙要伸手去接,却不想手疼得不听使唤,手指连并都并不拢。嘉王忙道:“你身上有伤,我喂给你吃。” “四哥,这怎么好意思呢!”理王惊道。 嘉王笑道:“都是兄弟道理,有什么臊的?我不中用,你们为国尽忠,我却躲在后面,现在唯独给你们伤员尽尽心意,你倒还不肯。” 理王哈哈一笑说:“哥哥不知道,我从小最喜欢的就是四哥你了。今日得福吃你一口粥,也不算白受了一身的伤。” 嘉王笑道:“尽爱胡说。从马上摔下来身子摔坏了也罢了,连嘴也摔坏了不成?我看看牙齿还齐不齐整?”理王说着真的一张大口,嘉王便把粥送到了他的口中。 这时候有个副将来营中说,今上大胜而归,很快就要到这里来了。听说理王奋死救兄,很是嘉许。钦赐理王加食禄一千石,另赐白金、绫罗等物。 赏赐之物回京下发,战事未歇,瓦剌恐怕还要进行反击。理王躺在床上,忽然想到想要杀他的黑衣人,反复推敲却不能猜出他的来历。战场复杂,当时情势混乱也来不及查验他的身份。于是他又庆幸起自己大难不死了。 琴袖,你得等我回来。 他不知京城中又有什么变故。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太子监国一个月,初掌政柄,难耐欣喜之情。头一次能把大臣呼来喝去,他怎么能不开心呢? 加之太子党人数量众多,趁此机会开始捏造证据、大肆调查嘉王党,只等皇上回来,他们便可大举弹劾。 前朝有风吹起,后宫岂能无浪? 皇后愈感太子做事鲁莽,屡屡规劝只不过阳奉阴违,心中大感不快。好在今上走时,把六宫大权连同宦官十二牌子都交给皇后管理,皇后权势很大,就又在一天夜中秘密诏入琴袖入宫。 几个月二人不能相见,初见之时,如隔三秋。 琴袖看见皇后早在承乾宫外等她,失声痛哭,二人相拥,对泣良久。皇后握着她的手问:“几个月你还好吗?” 琴袖忙道:“女儿无碍,母后还好吗?” 皇后道:“我都好。” 忽然,从琴袖身后走来一个人,穿着一身宫女的服色,用一面绢扇挡脸。待走至前,也向皇后躬身致礼,皇后看她容色出众,恐非寻常,便问:“此是何人?” 琴袖道:“请母后殿内说话。” 皇后知道不寻常,便屏退左右,只带琴袖和她二人入了崇新殿。 三人殿内坐。皇后乃问:“此是何人?” 琴袖起身一拜道:“此是女儿义姐,想来拜见娘娘,女儿擅作主张,请母后恕罪。” 皇后再仔仔细细打量了她一番,又问道:“你的义姐?本宫从未听你提起过,她是谁人,做何生业?” 琴袖便介绍:“娘娘手中那把‘冷泉’琴的主人正是她。” 皇后想起舒可至说过,这把琴是个妓生的,不禁颜色大变道:“什么?。” 琴袖怕皇后怪罪她带娼女入宫,忙欲解释,不料皇后手一摆,一时震惊之后,脸色又冷静下来,并不生气,只问:“她是怎么来宫里的?可有人看见?” 琴袖道:“彤飞姑姑和周若中公公叫放进来的,来时我们很仔细,没给人发现什么。” 皇后道:“我虽执掌六宫,也不敢擅开宫禁,你们这样做若是被人发现就是要害死我了。” 琴袖道:“娘娘,若不是一定有要将她引见给娘娘的理由,女儿也不敢冒此风险。” “她来寻我,到底有何要事?” 秦拂雪忽然起身,朝皇后行了稽首大礼,道:“求娘娘,救救我们秦家吧。” 皇后不免一讶:“你这话竟是何意?” 正在秦拂雪想要解释什么的时候,外头舒可至慌慌张张跑过来,因一时紧张,嘴里竟结巴起来道:“娘娘,纯……纯……” “纯妃来了?”皇后话音刚落,就听见一阵纯妃的笑声。 琴袖和秦拂雪大惊失色,慌忙躲藏到里间去了。 见纯妃信步而来,齿牙春色、笑声朗朗,皇后乃问:“纯妃今日怎么有空来呢?” 纯妃笑道:“我听说娘娘今晚上请了两个贵客,想来娘娘这里看看,是怎样的客人。若是好的,也请娘娘介绍介绍。” 皇后大怒:“你放肆!” 第九十六章 江间浪涌 纯妃翩然一笑,既而一礼道:“臣妾不敢,只是臣妾听闻娘娘得了一把好琴,也想来听听娘娘绕梁之音啊。” 皇后蹙眉稍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纯妃一叹道:“娘娘那把琴,原有一些来历,不知皇上可否知道?” 皇后心里一惊,难不成被她知道是京妓之物?可即便如此又如何?可这也不是什么大惊小怪的事,于是便道:“是有来历,待皇上回来,本宫自会向皇上奏明。” “奏明?”纯妃轻轻一笑,“娘娘胆子可真大,竟然自用禁物还敢奏明圣上。换作是妾,十个胆子也不敢啊。” “什么禁物?”皇后皱眉不解。 纯妃道:“娘娘那把琴身上是否刻有冷凝春泉四字?” “你怎么知道?” 纯妃一笑:“此物原系秦家私藏之物,太祖皇帝时已将秦家抄没,凡秦家府内一切所藏,俱已充入内廷,专库封存,不许外人用的。违者以谋逆罪处,娘娘可曾知道?” 皇后虽看她说得有板有眼,却不太听得懂她的意思,乃问:“什么秦家?” “娘娘不知道也是理之必然,这是多少年的旧事了,妾比娘娘多在宫里待了十几年,所以听得自然多些。” 皇后讨厌她在自己眼前充有见识,但因怀疑,只是斜眄了她一眼,任她说下去。 “那秦家,原是前朝南班同平章事秦奉义之后,世代是前朝高官。太祖皇帝起兵讨逆,只有前朝宰相秦嘉至一族负隅顽抗,屡屡挫我兵锐。” 她这样一说,皇后忽然大明白了:那个名妓不正是姓秦么! 难道说她是秦嘉至的后人? 皇后也知道,太祖皇帝对秦家恨之入骨,凡九世以内男丁一律剐死,连府上猫狗都不放过,九世之外,一律充发边疆,世世为奴仆、苦役,不得考科举。 至于家中女子,凡妻、妾之族,三世以内诛杀殆尽,其余女子不论出嫁、未嫁,强令为妓,永世不得转谋他业。 这也算是罢了,连带着其他姓秦的都遭了殃,听说曾有一次一个姓秦的贡生考中状元,本来他与秦嘉至毫无瓜葛,但因为他姓秦,太祖皇帝便把他名次调到二甲第四名去了。 太祖皇帝已去,可是因为今上小时候差点饿死在秦嘉至的手里,所以也对秦嘉至痛恨异常。凡是秦家之物,能销毁的一律销毁,若是古代留下的宝物,封库不用,若有胆敢擅用秦家遗物之人,与秦氏一族同罪。 可皇后手中那把冷泉,正是秦家留下的唯一一件宝物! “秦家罪业滔天,凡用秦家之物者,与之同罪。”纯妃刚说完这句话,在里间窃听的琴袖,浑身冷汗,倒在地上:她怎么知道事情会闹得这么大! 她今年才十七岁,这上一辈人的纠葛,她完全无从得知,这才发觉自己闯下弥天大祸,她看了一眼秦拂雪,秦拂雪只是一味摇头,似乎有难言之隐,不知道她的意思。 纯妃笑道:“且不论那两位客人是谁,臣妾奉监国太子之命,正来调查此事,若是娘娘真的用了如此禁物,恐怕难以自免于事外。”说罢后顾道:“来人,把那把琴找出来!” 后头多了许多锦衣卫,他们早听从纯妃之令,在皇后宫外埋伏下了,因为锦衣卫不是后宫之人所能管,加之太子令旨在上,她的宫人不敢来报,只能任他们在宫中走动。 皇后正欲发怒,忽然外头有一响声传来:“谁敢在皇后娘娘宫里放肆!” 循声而望,竟是德妃! 原来皇后宫里的人不敢通传皇后,却也不甘被他们摆布,想来如今妃嫔之中,纯妃以降就是德妃。于是想借着德妃压一压纯妃的气焰。 德妃接了消息,立马就往皇后宫里赶,她与纯妃早杀红了眼睛,听说纯妃在皇后宫里撒野那还得了,怒气冲冲冲到纯妃跟前,照脸就是一巴掌。 “啪!”德妃打得纯妃眼冒金花,倒在地上叫道:“德妃!你疯了!” “我看你才疯了!你好大的胆子,区区妃嫔竟敢搜皇后娘娘的寝宫?”德妃叫道,并不退让。 皇后稍稍松了口气,正要说话,不料纯妃冷笑一声道:“本宫奉的是监国太子之令,前来彻查违禁之物,皇上不在,监国最大,我又何敢违抗监国之令。” 德妃也回以冷笑:“哼,监国再大,也是皇后娘娘的儿子,天底下竟然有儿子查起老子娘的账来,你身为三妃之首,竟做出这等天理不容的事!” 纯妃这时从地上挣扎起来,理了理乱了的发饰衣物,不慌不忙地说:“国法大于家法。皇后娘娘私藏违禁之物,便是背了国法。太子虽不该查皇后娘娘,但到底国法在上,容不得徇一己私情。” “国法?”德妃冷冷看了纯妃一眼,“皇上没回来就国法长国法短,等皇上回来,指不定怎样呢!” 纯妃却笑:“皇上回来,闹得更大都说不定呢!” 那可是秦家的后人! “更何况……”纯妃不怀好意地往里间看了一眼道,“说不定这秦家后人,正藏在娘娘宫里呢。到时候皇上回来了要是知道了,又该如何呢?” “我看一巴掌还打不醒你这个畜生!”德妃骂道,“娘娘行事向来光明磊落,岂容你砌词污蔑!” “有没有人,娘娘自己心里清楚。”纯妃道,“妾已命人请监国太子来,咱们就守在这里,看谁熬得过谁!” 皇后心里清楚的很:这事光靠德妃一人是顶不住的。纯妃此人一旦动了杀机,就是有了十足的把握,她很清楚,如果真的被皇上知道了,以皇上如今对孕中皇后的宠爱,也许说两句就过去了。 纯妃的盘算就是趁着皇上不在,以太子监国之命查出违禁之物,发动朝臣弹劾。等皇上回来,满朝文武都在谈论皇后谋逆,最起码皇后这六宫大权肯定是抓不住了。 而若是被他们抓住秦拂雪,那事情就更麻烦了。 皇后偷偷召萧琴袖入宫就罢了,反正她也不过是个嫌犯。把秦拂雪这个罪臣之后窝藏在宫中,那不就是真的要谋反了? 即便皇上想护她,到时候大臣们一人一张嘴,皇上也奈何不得:皇后不死也残了。 纯妃这些日子,一直在等待着这个时机。皇上不在,她躲在太子身后狐假虎威,根本奈何不了她。 她的爪牙满布朝廷和宫中,皇后自己与纯妃,好比当初的王皇后与武则天。 琴袖在内室也已经心跳到嗓子口了,秦拂雪也已有懊悔之色:她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如此不可收拾的地步。 琴袖不无埋怨地问道:“你为什么突然要见皇后!” 秦拂雪道:“我……我……前儿有皇后宫里的太监找我,说得有板有眼的,说皇后如今怀孕,什么事情都在皇上面前好说。我们秦家已经破落成这样,我就想借着你和娘娘的一层关系,求求皇后娘娘,能不能开恩救救我们一族。” “你这是中了她们的计了!”琴袖道,“皇后娘娘又不认识你,怎么派人来跟你说东说西?况且这么多太监谁分得清哪个是哪个?” 说罢也自悔不已:“也是我失算,我只以为你想见娘娘,你是我姐姐,一心帮你引见,忘了里头的凶险了,我看纯妃一定是找准时机,对你我下手了。” 如今逃又逃不出去,被抓住就是死路一条,可是情况危急,容不得她们再后悔什么,琴袖只道:如今能遏制太子的,唯有首辅江阁老了!得让皇后赶紧去通知江阁老过来。 可是皇后在外与纯妃对峙,如何能够知道呢? 秦拂雪悄悄道:“皇后娘娘圣聪极明,若是有个什么法子提醒提醒她便是了。” 琴袖看那内室墙壁上挂着一把琴,忽然灵机一动,她虽如今被人议论清白,但到底没有定罪,她被人看见也无妨,于是把琴取下,悠悠弹了一首《流水》。一听《流水》声起,皇后宫中满殿俱惊,纯妃笑道:“哟,果然有客人,可否让妾见见。” 琴袖抱着琴从内室走了出来,朝皇后使了一个眼色,道:“不知娘娘可还喜欢女儿的琴声?” 皇后不明白她的意思,只觉得脸上尴尬,纯妃一见琴袖忙道:“萧良媛!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德妃看了一眼萧琴袖,想起以前的事便说:“宫里不是你能来的地方。” 琴袖指了指琴道:“皇后娘娘命妾身来此弹琴说话。这一曲《流水》,正合我如今心境。” “哎哟,说话就说话,躲着人做什么?”纯妃窃笑。 琴袖忙接着话说:“娘娘所言甚是,只是妾是微末之身便罢了,娘娘们尊贵体面,崇新殿不是说话的地方,还请娘娘们移驾承乾宫正殿,咱们有话说个清楚。” 纯妃大大方方地坐下道:“你打量我是傻子呢?你里头藏了人,我们都走了,人就跑了。” 琴袖道:“娘娘岔了,我们一走,娘娘把崇新殿好好围起来,等监国一来,下令一搜,人就搜出来了。” 纯妃一拍大腿笑道:“好!监国也快来了,这里确不是什么说话之处,咱们到承乾宫里好好地说。” 这时候琴袖便侍奉皇后移驾,刚走出崇新殿,趁人不备拍了拍琴面,低头悄声说:“娘娘,妾的曲子弹得如何?” “你说流水?”皇后心中起疑。 琴袖假装一叹:“就是真见着流水就好了。” 皇后一听,恍然大悟:江河流水,这是要她去找江阁老。 于是低头快语吩咐舒可至几句,舒可至趁人不注意,悄悄出去了。 她们二人哑谜,旁人听不懂,纯妃走在前头没听见。唯德妃听去了,又回过头看了琴袖一眼。 一行人刚到承乾宫坐定,纯妃身边的郎英就来了,先给主子们磕了头,随后道:“娘娘,太子爷就要来了。” 不一会儿,太子叫人簇拥着入了承乾宫,稍稍拜了拜皇后便道:“为保母后名节,特来查看。” 皇后一瞪眼睛问:“来看什么!” 第九十七章 冷泉成灰 皇后虽如是问,可是太子并不慌张,只笑道:“特来查看是否有违禁之物。” 皇后冷笑一声,一甩衣袖,落下一片干净的背影道:“太子有心要查,又怎么会没有?” 太子听了此言,低头甚是难堪,正想找什么话茬子,纯妃便道:“既是来查,怎么还不动手?” 太子猛得抬头看了一眼纯阿姨,悄悄走到她身边,眼色已经软了下来。纯妃却瞪了他一眼,太子便哆哆嗦嗦地朝身后锦衣卫努嘴巴,要他们动手。 已得监国示意,众人就动身搜查,才没走几步路德妃就大叫道:“你们谁敢乱动娘娘的东西!” 锦衣卫看了看德妃,也有些为难,但纯妃忙道:“还愣着做什么,快查一查,还娘娘一个清白。” 清白?这两个字竟然也被她说得出口!皇后心中气愤不已,于是大声喝道:“你们都给本宫记着。霍鉴跟着皇上去了,你们就肆意妄为,若是他回来了!必定重重治你们的罪。” 太子虽然得罪不起,可眼下皇后也未必好惹。 皇后毕竟是皇后,这话一说,吓得锦衣卫那些人也不敢动了。只是呆滞地望着纯妃,纯妃知道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不能错过,于是亲自上阵说道:“妾为监国代劳!” 于是径自往承乾宫正殿的厢房去了,这时鲁尚宫在前阻拦,纯妃瞪眼叫骂:“凭你也敢挡我的道!”德妃一看不对,匆忙上前要去拉住纯妃,却被太子喝令手下按住,这时萧琴袖坐不住了,急忙跑过去拦住纯妃。 纯妃朝太子大喊:“此乃罪人,何故入宫!” 太子借着殿内昏暗的烛光一瞧,眼前一个娇弱之女,正是惹他两次失宠于父皇的萧琴袖,于是恨意遂起,对锦衣卫叫道:“把她拿下!” 皇后一转身喝:“你们谁敢动她!” 纯妃“哼”得笑了一声,吱嘎一声推开了东厢房门,留下一个悠然自得的背影,正要往寝宫内部去,皇后突然朝侍女春滨说:“春滨,把琴拿来,给他们。” 纯妃一听,脚步戛然而止。 她蓦然转身,朝皇后看了一眼。 皇后只是瞥出一个极其高傲的白眼:“东西我给你,但是你,不配入本宫的寝宫。” 听到这话,纯妃几乎气厥! 但是她忍住了,就像她忍了二十多年屈居人下之苦那般,咬着牙忍住了。而她轻巧地斜视一眼太子,太子也气得脸涨红了。 于是,纯妃微微一笑道:“娘娘既有磊落心胸,那么妾身便不便强索了。” 不一会儿,春滨入了内室,将一把古琴颤巍巍抱了出来,纯妃一看,两眼都亮了,忙道:“监国试看,这是不是违禁之物?” 太子急忙上前,刚欲检视,琴袖一看情势不对,劈手从春滨手中夺过“冷泉琴”,狠狠朝地上一砸,“冷泉”顿时被砸了稀烂。 琴袖朝纯妃大笑一声:“假的东西!砸了!” 纯妃看着这一把旷世好琴毁在萧琴袖手里,她却连眼皮也不抬一下,惊得目瞪口呆,只是用手指着她,一句整话也说不出来。 “你,你,你,你……” 皇后被这一砸也蒙了,半天愣着,边看这把好琴边看了看琴袖。琴袖随手抄起一盏油灯,往地上那堆被砸烂的木头片子一倒,顷刻之间,大火便笼住了这把古琴。纯妃一看火光四溅,这才反应过来,赶紧叫人扑灭! 几个锦衣卫上去急忙用脚踩灭火焰,奈何灯油易燃,等他们踩完之后,这琴已经被烧得焦黑,看不清本身了。 纯妃倒在地上看着那一堆残片,几欲崩溃。 萧琴袖轻笑道:“监国殿下可再将此物细细付于外廷大臣等看过查验,是否为秦家后人所持违禁之物再作定夺。” 太子看着这堆黑乎乎的烂木头,也是瞠目结舌、哑口无言:萧琴袖这个蹄子简直是胆大包天! 可是如今这唯一的证据被她毁掉了,他再在皇后宫里逗留,恐怕也说不过去了。于是只想抽身回去,不料纯妃上前道:“且慢!” 太子立身凝望。 纯妃狡黠一笑:“妾听闻皇后娘娘宫中,正在款待秦氏族人,不知是否确有其事?” 秦拂雪人还在崇新殿,这点纯妃绝对可以肯定。只要太子一声令下,把她找出来了皇后自然脱不了干系。这样一想,也不算白来一趟。 太子便装作大惊失色问道:“竟有此事?秦氏一门为谋逆之臣,母后收容谋逆之臣可否有难言之隐?” 纯妃故意道:“这话大不该问的!说得你母后好像有意窝藏罪人一般。” 德妃听纯妃口气,似乎真的是信誓旦旦,她平时做派十足,今天这样狂妄悖谬,一定是已经抓住能废了皇后的大把柄。若真如纯妃所言,她现在与纯妃作对,岂不日后吃亏? 如此一想,德妃倒稍稍退步,并不作声,只用一只眼睛偷偷观察在场每一个人。 太子于是命人搜查寝宫,要把人查个水落石出。正待他要下令之时,外头周若中一嗓子吼了起来:内阁大学生江鸾觐见! 皇后一听江鸾来了,这才松了口气,正襟危坐在凤榻之上。纯妃一听江鸾二字,再一望琴袖此人略带得意的神色,恨不得当即杀了她! 江鸾一至,先向皇后行礼,然后又向太子行礼。他是太子名义上最大的老师,太子不得不鞠躬致意,以示尊敬。 纯妃、德妃、琴袖都是内眷之身,不便面见,于是降帘稍稍躲避。不料江鸾只说了一句话,把太子说得当即愣在原地。 “殿下打算弑母?” 太子被这话问得慌了手脚,抖着声儿道:“宰,宰辅何出此言……” “我朝以孝治天下。为人子者,反问罪其母,是其母失教所致,可见皇后失德!皇后失德就是皇后有罪,皇后有罪,岂能为皇后?既非皇后,殿下是她儿子?又如何当得起太子之位!”江鸾这连珠似的问话,把太子说得虎躯一震,雷劈过一般,无词可辩,无话可说。 纯妃知道江鸾这只老狐狸绝不是好惹的,正想狡辩,刚说了“宰辅”二字。江鸾立刻顶嘴:“臣与太子说话,娘娘并非太子养母,不得问话!” 皇后和琴袖此刻对江鸾佩服得五体投地。 纯妃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心中嫉恨极烈。这时,江鸾又对周遭锦衣卫道:“你们入夜之后,没有皇上与监国传召,先听从一个区区嫔妃的命令入宫抓人,已犯禁令!依擅闯宫禁论处,罪可斩首!” 这话泼下去,吓得那些个锦衣卫差点没尿裤子,连连趴在地上磕头求饶,左一个首辅右一个宰相,把他叫得比爷爷还亲热。江鸾乃道:“你们还愣在这里做什么!快给我滚出宫里!” 锦衣卫忙道:“是!” 纯妃不服:“阁老未免宽于律己了,阁老自己可有皇上和监国之令,夜深入宫,也非擅闯宫禁?岂不教人怀疑!” 江鸾早知道她要犟嘴,便道:“臣是奉皇后娘娘之命入宫,何谓擅闯?臣在监国之前侃侃而谈,又有何怀疑?皇后娘娘主理六宫之事,皇上临走时,将宦官十二管事牌子都交给皇后娘娘,既如此,臣有事受召,怎么不能来皇后娘娘的宫里?天色已晚,臣看监国应当回宫了。” 说罢直接招呼外头的人把太子推推拉拉弄走了。纯妃之计,被江鸾三言两语化解了。纯妃深知:他是儿子登基最大的祸害,一日不除,岂能安枕? 不久纯妃借口也告退了,德妃这时候才忙道:“娘娘为何不问她罪呢!她方才如此傲慢无礼,娘娘可否将她绳之以法?” 皇后摇了摇头道:“她既然大摇大摆地敢来,就有敢大摇大摆走的道理。本宫不能亲涉其险。” 德妃这时候下跪哭求道:“娘娘,您也看到了,太子和纯妃是怎样一副德行。今后太子是肯定要继位的。届时娘娘又该如何是好?” 皇后和琴袖在旁,琴袖知道她的意思,心里有些着急,皇后却惊讶道:“你这话说出去给纯妃听了,便是诅咒皇上了!” 德妃叹道:“皇上总有一日山陵崩。若是如此太子继位,娘娘别说安然居于太后之位,就是安度晚年也恐怕难了!” 皇后想了想,便问:“你的意思是……” 德妃的眼中充满了期待,于是说:“娘娘,妾想请娘娘帮帮我们嘉王,若是我们嘉王能继承大统,一定侍娘娘如亲母一般,届时优哉游哉,岂不是美事一桩!” 原来是为了这个才跟纯妃撕破脸。 德妃是想要皇后支持嘉王继位。 对于嘉王,皇后也觉得做区区藩王有些屈才,但是太子毕竟是太子。 “难道你要我废了这个太子,让嘉王继位吗!”皇后的言语异常冷静,“这事恐怕不是我力所能及的事。” “娘娘您现在有了身孕,说什么皇上都不会怪罪的!”德妃忽然想了想:是不是皇后希望自己肚子里那个才是皇帝呢?于是道,“娘娘,您想想吧,等您龙子诞后要过多少年岁才能长成,届时难道我们要立一个孩子做皇帝?” 皇后忙说:“德妃!本宫并无此意,你若再敢提起废立之事,我先奏明圣上,治你谋逆之罪!” 第九十八章 泪洒江天 德妃被皇后训斥,惊疑难定,且退且走。刚出了承乾宫,猛得朝身后那宫上大匾看去,着实叹息:皇后真是愚不可及了!太子如此待她,她还要苦苦护着太子,光图贤后之名,如何做得了大事?刚才皇后一口回绝,倒是旁边那个萧琴袖欲言又止。 这个萧琴袖虽然现在被整得惨兮兮,到底区区一个王府里的妾,也给过纯妃好几次没脸,今天又这样有魄力,是个做大事的人。她既得到皇后喜欢,与她共事说不定也能行。加之嘉王也屡屡帮护理王,他们不感恩戴德着么? 于是心里想定,便盘算着怎么让琴袖给她出谋划策。 可她到底还是看走了眼:这萧琴袖之志,岂是单单要帮他人登基的人?她是想要推理王登基的人哪。 这不,德妃方才走了,琴袖往皇后身边靠了靠道:“母后,德妃所言也未必不是正理啊,太子如今就敢搜查娘娘的寝宫,若是日后登基待娘娘凉薄起来,又不知怎么是好的呢!” 皇后悲叹道:“你还小,你不懂……我看这后宫风波浪涌的,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人人都是各为己欲,人人都算计着日后的出路,我心里寒啊。拿太子之位开玩笑,我做不出这样的事。” 琴袖看皇后伤悲,便劝勉道:“娘娘虽圣德在内,但今已有了身孕,这胎若是龙子,纯妃不能杀之后快为妙?太子也难保不对这胎有看法的呢。所以他们也不顾脸面铤而走险,拿秦拂雪来要挟母后。母后若不能再倚重别人,日后吃苦可怎么办呢!” “倚重嘉王就算是出路吗?”皇后反诘道,“你以为德妃就可信任?她和诚妃都是一路货色,如今只是压不过纯妃,想借我的手把纯妃打压过去。等嘉王一登基,她们就脖子一伸,也在本宫面前挺起腰子了。” 琴袖固知如此,所以趁着时机到,她忙说:“也可不推戴嘉王,娘娘膝下,还有一个儿子。” 皇后蓦然朝她望了一望,沉沉一叹,不觉手撑着把,身子微起:“你……你在想什么?你自己清楚吗?” 琴袖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叩头道:“女儿清楚。” “你想让本宫扶立理王?” 琴袖默默点了点头,一语未发。 “萧琴袖,你放肆!”皇后嚷道,“皇上龙体康健,你竟和那群人蛇鼠一窝,也盘算起皇上的身后事了?还敢拿我的儿子作棋子?你是不是想我这个位置也坐上一坐!” 琴袖慌忙一拜道:“妾不敢。” 皇后呵斥:“你敢!一把千古名琴,你眼皮眨都不眨就敢摔个粉碎,你的胆子,着实出乎本宫的预料。” 琴袖不禁悄悄扬首看了一眼,发觉皇后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的神色,昔日待她温和宽厚之貌不得复见,顿时心惊胆战,五内颤耸,豆大的眼泪哗得流了出来,哭得几欲求死一般:“娘娘!儿臣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娘娘啊!别说是理王,就是我自己,只要保得住娘娘的安康,我们都愿意作娘娘的棋子……” “你别说了。”皇后摇头,“都说女人聪明伶俐始终是祸害,本宫看这话一点儿不错。你一个小小的妾室,怎敢算计朝廷大事?日后你不必来承乾宫了,带着你的好姐妹从宫里出去,本宫不许你来,也不想见你。你走吧,鲁尚宫在吗?” 鲁尚宫正在外面听候,把里头动静都洞悉了,她正心里扑扑乱跳,一听皇后呼唤,这才进去听令。皇后乃道:“着实打点好人,带她和那个姓秦的姑娘的出去。另外琴毁在我的手里,无以补偿,前些时候,皇上赐我了两张米芾的字,你就托人给那个姑娘送去吧。” 鲁尚宫得令就伸手去拉琴袖,可是琴袖哭着不肯起来,鲁尚宫面色尴尬,忙道:“萧良媛,请起吧,娘娘……”她看了一眼皇后,皇后侧过头去不肯看琴袖,于是又道,“娘娘生气呢。” 琴袖只是朝皇后再深深望了一眼,于是抽噎着起身,缓缓而退,刚走到门口,又朝皇后深深拜了一拜。于是哭着扭头走了。 承乾宫,头一次成了这样伤心之地。 出了宫门,琴袖仍对着宫门行了一次大礼,此一去,何时才能再相见呢!母后的安危,母后腹中孩子的安危,到底该如何是好呢! 纯妃今日无功而返,岂会善罢甘休?他日一旦又闹出什么大事来,琴袖也已鞭长莫及了。 不出她所料,纯妃刚一回宫,就已开始盘算了。 江鸾此人深沐皇恩,为皇上计算,要除掉太子也好除掉嘉王也好,留着此人是绝不行的。今天轻易坏了纯妃好事,纯妃眼里哪里容得下他? 于是对心腹郎英、采佩等说:“你们去偷偷打听打听,这个江鸾身上有什么病,我今看他嘴唇上有一粒绿豆般的肿块,也不知是什么。” 采佩道:“我只听说江阁老有消渴1,但不是很重的病。” “他有消渴,本宫又怎会不知道?但是嘴角起泡也罢了,我看他嘴唇上也有一粒,觉得不吉。”纯妃道,“郎英,你想个办法,在京城里买来一个极好的厨子,一定要把菜做得让人食指大动。” 郎英笑:“名厨京城里何其多,娘娘肯花钱,自然有人来。” “这事儿虽不难,但要你找人把这个厨子收买了,送到江鸾府上做事,一定要办得好。” 郎英又笑:“娘娘放心,奴婢关系多着呢。尚膳监的老冯是我老朋友,找个推心的厨子又怎得?” 纯妃只轻轻道:“冯仙文这个人贪财,你仔细些吧。” 郎英应了,次日就带着一百两银子去找他,要他帮忙找一个极好的厨子。冯仙文一看是一百两,推了推道:“这么大的事儿,你也忒小气。” 郎英骂道:“老泼皮!你把你王八绿豆眼睛睁大些!这可是我们娘娘给的,你不拿,就是给娘娘没脸看。” 冯仙文忙笑:“我与你说笑呢,娘娘吩咐的,哪里敢拿娘娘的东西。我昨儿才听儿子们2说,京城新开了家醉香楼,里头有个叫鲍十六的厨子,是山东有名的人物,今年是那老板请他到京城里来,一路上,嘿!你是不知道,大轿子一家坐到京城,那威风,比当官儿还了得。想是顶好的,我什么时候叫他来烧两只小菜给您尝尝。” 郎英道:“你既然有人,你就叫他来,我们这里不缺钱,他要多少开个价,到广陵王府现领去。只是一件,他这个名字乃至户籍都要变一变,这样才好做事。” 冯仙文忙道:“这要花点心思,不过也不难,山东那里镇守太监狄福与我很好,他写个条子的事儿。” 郎英道:“你可仔细!朝廷这事儿查的可严了!上回李沛的事你忘了?差点把我们娘娘也搭进去了,这回再敢轻举妄动,我先烹了你。” 冯仙文大笑:“没事儿,看我的。” 于是冯仙文应了此事,将鲍十六花了整整五百两银子挖了过来,并暗地封了醉香楼老板的口,将他改名做包二八,由郎英偷偷托关系送到了江阁老的府上。 江鸾此人平素也不是很在意饮食之事,当了首辅以后请客的人多了,这才得了消渴。渐渐胃口也开了,这个包二八一进江府,做的菜那是上下交赞,江鸾尝了他做的五花肉,拍案叫绝,欲罢不能。 这时候,纯妃那头又打听出来,这江鸾嘴上那一粒豆,竟是茧唇3。纯妃大喜,命包二八故意做各色精致可口的肉菜呈上,江鸾吃了没一个月,突然抽搐倒地,大病不起。 消渴之人本来就要忌口,加之他嘴上长了茧唇,更是油腻荤腥一丝不能沾的。哪里想得到包二八这几道菜下去,比毒药还厉害,江阁老这一病,就在床上起不来了。 太子这时候又去看他,虽是做做样子的,可一见江阁老十年宰相,头发花白,做得十分辛苦,如今病势沉重,嘴唇溃烂肿胀,躺在床上看着太子只知道流眼泪,连起都起不来了。不禁起了恻隐之心,心痛道:“阁老怎么会这样!” 于是问及左右,左右皆答:“最近府上来了个好厨子,做的菜太好吃了,阁老多吃了几块肉,不意就病倒了。” 太子眼泪汪汪地骂道:“什么厨子,这样不懂人的身体,阁老有消渴,怎么敢做这许多肉菜!”原来纯妃没将此事告诉太子,太子不知情实,遂大怒起来,将包二八叫了过来斥道:“宰相有病,你做肉菜居心何在?” 还没等包二八反应,太子就喝令手下:“来啊,将此人拖出去当即打死,尸身喂狗!” 手下得令,一把把包二八拖了出去,不打屁股,而是往腰子上打,打了五六板子,脊椎骨被打断了,没一会儿人就死了。 江鸾病得口不能言,听闻此事,只是默默流泪,连一句话都不能劝。 这时候外头有人来告:皇上亲征大胜归来,大约五六日就能到京城了。太子大惊,急忙预备迎驾之事。 第九十九章 伏凤将落 延光二十五年,这个年过得十分喜庆。听闻今上大胜归来,太子令百姓着诸不禁之色,张灯结彩、夹道欢迎,自率文武百官迎于郊外,自内至外,彩幡蔽天,旌旗掩日。一时间车马相接、人物极盛,百姓颂拜不绝,虽则好看风光,却也有奢费之嫌。 一早琴袖和陈有钿二人已经同坐一车,随着命妇们的七香乘舆去郊外等候。琴袖心里虽一时有鸿雁南归之喜,却因思及皇后,仍然痛苦难当,只怕落泪,狠狠用牙咬住了,压抑不表。 陈氏看她欲哭无泪,连忙握住她的手说:“妹妹别哭,皇后娘娘还想你的。” 陈氏这样一说,琴袖反更忍不住抽泣起来,她近来时常如此,就把真心话跟陈氏说了,抽抽噎噎说了个大概:原来是皇后不疼她了。 陈氏自从上次之事,也谅怀起她来了,心想:妹妹不知出了什么缘故,只听她自己表白如今皇后不再疼她了,所以心中急痛,日夜忧愁。我不赶紧着些安慰她,日后坏了身子怎么办呢? 于是陈氏忙道:“嗨,我当什么大事儿!人心隔肚皮,你哪里就知道皇后娘娘了?皇上平安,王爷平安,这就是最大的喜事儿了,你可别在他们面前太哭闹了。” 说罢她从身边掏出一个小小的锦缎做的囊橐,从里头倒出七八粒茴香豆子,一手把它放在琴袖的手心里说:“呶!这是我做的,打零嘴吃的。你尝尝,香不香?” 琴袖望了望手中的豆子,掐了一粒一尝,像是老家金陵那里茴香豆的味道,鲜香之中又稍带着一丝辣味,很是开胃。 陈氏不仅自己是老饕,而且做的菜也好吃。看她这样疼自己,琴袖低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不如姐姐懂事,王爷跟前还要哭。姐姐做的真好吃,再给我些吧。” 陈氏笑道:“我才不给你呢,一共带了三四十粒,我琢磨着皇上指不定什么时候来,我饿了就吃。你是支竹笛,我是个大钟。我算过了,你吃这些便够,我这一袋子也未必得意呢。” 琴袖忙笑:“姐姐算这个倒不马虎。” 陈氏道:“才眼泪汪汪的,一会儿就尿不叽的1拿我取笑!” 琴袖道:“姐姐的豆子好吃,所以才忘了愁了。” 陈氏大笑:“你这样就是有福气的人!我听王爷说他有鸿鹄之志,我是不懂,大概就是那些争权夺利的事儿。只怕这里面也有你,我呢,不管他什么皇位不皇位的,只要有好吃好看的,我就高兴,这就是人的福气。你这样每天操心皇帝谁来做,那不得把自个儿累死?” 琴袖听这话,默然不应,低头只是又嚼了一粒豆子。 陈氏道:“姐姐我知道,我不如你聪明,不如你懂得多,诗词歌赋什么的,我是不会,但你就不如我开阔。都说聪明易被聪明误,你太聪明就要吃亏的不是,所幸皇上回来了,好不好都有他老人家做主。我们何必白操那份儿心呢。” 这话实也没错,只是琴袖年纪还小,虽说女大十八变,可也不能一下子就把她的性格给变了。于是叹道:“我就是怕皇后娘娘在宫里独木难支啊。” 陈氏又一拍大腿道:“嗨!你担心这个做什么?娘娘好不好五个月都挺下来了,我前儿听人说,肚子已经老大一个了,再三四个月就生了。皇上不在,她好的很,皇上在了,难不成还有人敢害她不成?” 虽是此理,琴袖终不放心,便道:“宫里的人鬼头鬼脑多了,也许时机不至呢?” 陈氏也听不懂什么时机不时机的,只说:“依我看,你既担心娘娘,不如叫医生开了好的保胎的方子送给娘娘。娘娘若是肯吃,就说明心里还有你的。若是不肯,那你还是死了心,一心跟着我们王爷就是了。” 虽她是无心之言,却也不得不叹一句:愚者千虑亦有一得。这个办法倒是很好的,琴袖忙笑:“还说姐姐不聪明,就这事儿姐姐就比我聪明百倍不止了。” 陈氏听了这话有些得意,又倒了几粒豆子给她。 车一路到了郊外,圣上的銮驾已经近了。当时天方雪,地上湿湿冷冷的,众人列队齐整,恭候圣驾。不一会儿,中官先至,仪乐大起,人人脸上肃穆,銮驾已经到了。 今上乘在马上,意气昂扬。 众人远远一看圣上龙形,急忙山呼万岁。万岁之声震天动地,响彻云霄。今上忙遣人垂谕称免。百官肃拜再四,太子肃迎,今上扫了一眼群臣,忽然问道:“首辅怎么不在?” 太子脸色微变道:“首辅他……病了。” 今上一听,神色剧变,慌忙问道:“什么?什么病?” 太子不便作答,次辅郭在象忙启:“禀陛下,首辅身感恶寒,病势危急……”还没等他话说完,今上就已经急红了眼忙道:“快带朕到首辅府上去!” 这下众人乐也不奏了,也不敢欢天喜地了。今上进城还听见百姓唱拜,可他哪里管得了这许多,急匆匆去了江鸾府上。 江鸾已经大渐2,口中想讲话可是讲不出几句,因为不知道今上会来,心中只叹死前不能再见今上一面了。 于是一直默默流泪,家里儿子媳妇跪了一大堆人,都看着他小声地啜泣。只有长子江元革倒在江鸾的床头大哭大闹:“我的爹呀,我的爹!” 江鸾瞪着他,气得差点吐血,卯足了劲儿把头扬起来,大骂道:“我……我还没死呢!”说罢轰然倒在床上,累得直喘气。 江元革之妻卢氏忙劝道:“爷可别再哭了,像什么样子。” 元革遂不出声,一下子眼泪就收住了。 弟弟江元治拉了一把哥哥的袖子,朝他丢了个眼色,元革会意就出了去。 兄弟二人到了一处僻静的耳房里,偷偷问道:“爹快没了,我们五六个兄弟,这么大的家业,怎么个分法儿呢。” 元革骂道:“爹还没死呢,你就想这个!” 元治道:“你别逼我说出你干的勾当,爹好的时候儿,谁偷鸡摸狗谁心里清楚!现来摆我的谱,我看你是大哥,先跟你商议,到时候丧事一办乱糟糟的,闹出来就不好看了!” 元革想了想也是此理,便道:“元典、元宾是庶出的,他们也罢了,就是元法最头疼,爹最疼他,老人家一口气没过去,倘或想起来把家产都给了他,我们吃什么呢!” 元治道:“我这里有一个方,不害人,就是下去了人就哑巴了,到时候还是大哥说了算。” 元革忙道:“你拿来我看!” 元治道:“我早叫人兑了方子,弄在药里面,待会儿你给爹吃了就行了。” 元革道:“这样没王法的事儿你叫我做?你怎么不动?” 元治笑道:“弟弟胆儿小,不敢,这才求大哥。” 元革啐了一句:“呸!你这个下流烂肠子的,这种腌臜活计都丢给我去做,你白当圣贤读书人,倒让我背这个不孝的名儿。” 元治一听,忙从兜里取出一张一百两的银票来笑道:“好哥哥,打小都是我们两个最好了,我挨的板子不比你的少,念在我们从小都被爹打过来的份儿上,你就帮我一回吧。” 元革匆匆把银票接过,塞在袖子里骂道:“呸!这会子哥哥长哥哥短,刚才怎么说来着!也罢了,为了你这个王八羔子,我再当一回恶人!” 于是出门命药。 不一会儿药煮好了,元革小心翼翼端药来了,轻轻走到父亲的床边道:“老爷,吃药了。吃了药,人就好了。” 江鸾还在生气,便不肯看他。长房媳妇卢氏忙道:“你快走吧!老爷这正生你的气呢!我来喂就是了。” 元革本来就有些手颤,一听妻子这样说,忙脱了手递给她道:“好好的,给爹吃尽了,病好起来快些。” 卢氏道:“知道了,你快走吧。”元革这才出了去,没走两步,外头有人来报说:“皇上率领文武百官来看首辅了。” 这下江元革一拍脑袋急忙进去叫人,一家子上上下下都出去迎驾,远远就看见旌旗招展,华盖遮天,乌泱泱一大帮人都来了,吓得江元革竟然胃里一酸,打了两个响嗝,一阵肚子疼。 江元治等心里也七上八下,好歹忍住了,忙去接驾。 “臣,臣……臣江元革……敬叩丹陛……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还没等他宣礼完呢,今上就忙抱起他道:“首辅在哪里?” 元革被今上这么一扶,吓得冷汗直冒,哆哆嗦嗦就说:“家……家严在正房。” 今上也顾不得体统了,就往里头走去。太监急忙上去要宣,今上道:“这时候还弄什么虚头巴脑的空架子!” 一进屋里,看到江鸾躺在床上,两眼无神,便大叫一声:“阁老!是朕啊!” 江鸾一听皇上的声音,连忙挣扎要起来,可是四肢无力,除了哭就是哭,愣是没办法。今上急忙伏在他道:“你别起来!都这样了。” 江鸾看见今上心中也很欣慰:死前总算又见了皇上一面,胸前这口气出来了,竟也能够说几句话了。于是哑着嗓子,混着声音道:“皇上……臣……有愧……” 今上摇了摇头道:“首辅这样了,朕心何能安之!你别再说了,你是朕的肱股之臣,你还不快养好身子,若你一去,朕岂非失了一臂?这可教朕如何是好!” 这时候百官中有头脸的也都来了,内阁宰相郭在象、郑器远二人亦屈膝跪地,其余六部公卿、都察院都御史等也都跪守床榻,忧心有忡。 唯独江元革才进来,看见这么多一二品的大官都在,不觉忧心,反而觉得光荣。忽然听见父亲说:“皇上,臣将死,有几句家常,要单独跟皇上说。” 江元革心里觉得可疑:“那药还没起效?” 第一百章 死犹含辉 于是今上命左右之臣退去,独留上与江鸾二人在内。今上握着江鸾的手问道:“阁老有什么话,说与朕听吧。” 江鸾乃奋力摇了摇头:“朝中之事,臣已无话。但为陛下计,必须……”正在说时,江鸾忽然脸色铁青,仰天吸了两口气,瞪出眼睛来,手在空中抓了好几把。 今上见状大惊,赶忙把他的手给握住,江鸾好一些才安定下来,只艰难地朝着今上吐字:“杀……了……杀……” “杀谁?”今上忙问。 江鸾已经说不出话,只觉得喉头一阵火辣辣的疼像是要冒火一般,只用嘴做出行状,只隐约说了“杀出”二字,语焉未详就已溘然而逝。 今上一看,急痛不已,大呼:“伏凤1!伏凤!” 江鸾不应,外面众臣听见今上大叫,急忙推门进来一看,江鸾已经咽气了,都默默流泪2,江元革忙将父亲常穿的一件衣服取去,要了把梯子上了屋顶,面朝西边,高声呼唤:“吾父江公复!江公复!” 如此呼唤三次,要了梯子下来,将衣服往江鸾身上一盖,江鸾并无复苏之象,这才大哭起来道:“爹啊!爹!” 于是报事牌四响,哭声四处响起,朝中官员也一片哀嚎,今上哭得尤为惨烈。 江鸾是他最为信任的大臣,十年宰相劳心劳力,国家太平,海内安定。民间称赞江公极多,乃至北直隶一带百姓,自发为江鸾修了生祠,感戴他的恩德。 如今朝中为储嗣之事正闹得暗潮汹涌,正在用人之时,江鸾这一朝西去,可叫今上如何是好! 并非是捏舌说谎,有他一人在,朝廷无论如何变幻,都不会出大乱子。天下称治,百姓安乐。且以他的威望,轻轻松松就压得住下头那些妖魔鬼怪,他不在了,朝廷乱起来那是真要人命了。 今上思及此,不无感叹,由是悲愁更大,抚着江鸾的尸身哭道:“朕方得胜归来,卿竟背朕,岂非绝于我!”于是哀痛许久,方才叫人搀扶着回了宫。 回宫路上,一路将江鸾死前所言反复思考: 他方才嘴唇撅起,虽听得不真,但确实是说了“杀”,至于是杀谁,就说了一个“出”,似乎只说了半个字,可还能杀谁呢? 宫里并没有姓“出”的人,朝廷自然也没有。 可惜他死前说的不清楚,教今上难以思量,加之深痛难抑,形与俱损,根本来不及细想。只得命人吩咐江鸾身后之事。 江鸾与今上可谓巾车相遇,君臣相知,十年以来亲密无间。江鸾死,今上如失左右,张皇四顾,总觉得无人可继,更加疼惜此人宰相之才,于是与众位大臣讨论过后,追赠江鸾太师之位,此谥号文正,配享太庙。 这抚恤一下,满朝哗然,京城轰动。 须知太师乃是文臣之极品,一生梦寐以求的官位,我朝肇造以来,只有先帝一朝第一位丞相张济愚被封为太师,而且也是死后追封,至今只有两个宰相身后被封太师,活人都没有听说过封太师的,可见其位之尊贵。 其次,文正乃是文臣极品之谥号,即便是张济愚被世人称之为“仙相”,死后也只得谥为“文贞”,开国以来,江鸾是第一个被谥为“文正”的。 至于第三条更是千古名臣才能享有的配享帝王庙的殊荣。 这旨意一下,江鸾可谓是“三大殊荣”占尽,难怪京城里的人说江鸾是“三极宰相”,也就是官为人臣之极,谥为人臣之极,庙为人臣之极。 因为思怀贤臣,今上和皇后都亲自去吊唁他,在他灵前哭了一回,更是旷古之圣恩了。因为皇上去了丧礼,于是京中勋贵、公卿但凡是有个名号头脸的都去拜祭。就连陈需金这种人也知道跟跟风,拜拜老贤相。 理王自然不能落后,带着王妃陈氏、良媛萧氏二人也去拜祭。这烧七的是风光,丧事办得跟宫里死了要人一样。 就见那江府孝棚高张,理王一路走去,满天满地都是白色,夹道都是各色大小官员,送金送银送挽联的人都排成了长龙,走至灵前,僧经道咒,不绝于耳,一色那些出家人,唱呗绕梁,十分热闹。 往里走两步就是一个高官、一个勋贵,理王还没走到灵前,就跟这些大小官员互参互拜了不下几十回了。 因至灵前,见遗形3高挂,真容犹在,画像上写道:奉天翊运辅国推诚守正文臣、正一品崇光上卿、左柱国、太师、内阁首辅皇极殿大学士、判刷六部事江文正公之真。望之如见真人,不禁觉得背脊骨寒浸浸的,怪瘆人。 因心想:人还没出殡,把这个玩意儿挂起来很不像样,这些后人不懂得体怀江阁老一生清高的人品,只知道炫耀他生前死后的官位,让人看了感叹不已。 可是,理王拜祭上香之后,回身看满朝文武这副趋之若鹜的形象,猛然心里面一痛,忍不住用袖子捂脸大哭起来了。 面对江鸾的遗像,他哭不出来,只在临走时,他忽然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江鸾乃是天朝的宰相,他死了是多么的光荣!还没有出殡,前来拜祭的人络绎不绝,无一不是当朝显贵,无一不是嘴里说着惋惜之语,无一不是一副哀容、哭哭啼啼? 死则死矣,可这又是多么尊贵呢!他这一死,出殡的时候该有多少人会去送殡啊!今后入了太庙,永世受享祭拜,千古留名,万世纪念,可是……自己的母亲呢? 她死的时候,有几个人纪念她? 除了自己和妻子、琴袖之外,谁又在她的灵前哭过? 若不是琴袖所助,自己稍稍被父皇多看两眼,她母亲就要以宫女之礼落葬,凄凄惨惨葬在那片孤田之中,与万千无名之魂同在。何等凄惨! 理王因为想得出神,哭得难堪。众人连忙把他扶住劝慰道:“王爷仁慈,如此顾惜国家功臣,真是殊恩,只是王爷身份贵重,不当大哭于人前,快请定定神吧。” 当时琴袖正在与江鸾之妻楚氏说话,听见理王大哭,赶紧过来,她看了看理王又看了江鸾的灵位,心中已经明白了七八分,便扶着他出门去了。 一路将近来烦恼如实说出,是该让王爷知道现实了。 理王听后惊讶道:“连母后也不肯帮我吗?” “娘娘只一心为了皇上,若非情急,怎么会帮王爷争取大位?”琴袖太息,“这是娘娘贤德之处,也不得不说是可恨之处啊!” 理王叹气道:“想起母亲,我总是不能心安,若不能坐上皇位,我母亲始终只是个无宠的选侍,我要为她争口气,也要为她争死后的脸面。方才拜祭江阁老,我更是有此感受。可叹为我母亲送殡又有几人?” 琴袖想王爷有志气是好的,于是道:“我再去试探试探母后的心意吧。” 江鸾既进了棺材,谁来做首辅,那就是头一件大事儿了。 今上对此倒不慌忙,左右拖了半个月也没发一句话,内阁这里又不好去问,权且是由郭在象代理的一应事。 琴袖看这宫里为的这件事儿,也不敢在这时候闹起来,朝廷也是表面上风平浪静。于是依着陈氏的法子,命人求了张好的保胎方抓出几服药来。 可是她转念一想,吃药也太苦了,皇后娘娘大着肚子,肯定内廷供奉了许多保胎药的,何必自己再送药过去,岂不是多此一举? 可也想不到什么好的法子,恰巧秦拂雪因为心中有愧来拜会琴袖,她暗恨自己不够沉重,现在害了妹妹失了皇后信任,所以在旁每加宽慰,琴袖仍怏怏不乐,自拈了两三片香叶,泡着瞎喝了几杯,席间无话。 “皇后娘娘未必就真的恨你了,你也先得保重身子啊。”秦拂雪一面劝,一面叫人在榻上铺一张鹅绒毯子,拍了拍毯子道:“来,你坐到我这里来。” 琴袖把身子挪了挪,突然微微一笑,朝她手臂上捏了一把道:“妹妹若是恨姐姐,还见你这个人么?” 秦拂雪一看她好了,心里一阵欢喜,忙道:“你不恨我最好。” 琴袖遂道:“这样的事我看也是迟早的。我总不能一辈子不跟娘娘说实话,王爷想要争大位,如果没有娘娘是不成的。太子有纯妃,嘉王有德妃和诚妃,他们都在后宫有自己的人,可是我们王爷呢……哎……我正发愁呢!我又担心娘娘的身子,想送些好的保胎药去,可想来想去,再好怎么比得过宫里的呢?” 秦拂雪想了想,道:“这其实不难,我秦家原本留有一张方子,专门是制保胎丸的,这个丸药吃了不苦又有效,若是你照着做了给娘娘送去,也不必喝那么苦的药了。” 琴袖一听大喜,忙道:“此话当真?” 秦拂雪道:“我虽罪臣之后,但我们也繁盛过,这方子是极好的,不骗你。” 琴袖忙把方子要了来,按方制成丸子的大小托人送给皇后。这保胎丸送去,琴袖心里还在七上八下的,皇后娘娘要是不吃可如何是好呢? 不料过了几天,舒可至突然拜访,把琴袖吓了一吓:他来做什么? 第一百零一章 成败一举 舒可至到,琴袖忙去迎接,一手把他迎至府内笑道:“舒公公大驾,有失远接。且请上房一坐,用些茶吧”舒可至起手道:“不扰茶,我这里就传一句话。” 琴袖正觉奇怪:传句话何必他亲自来呢,但不好问,就悄悄低语道:“娘娘还好嘛?” 舒可至不答,只道:“娘娘说,你的药丸很好,再送一盒来。” 琴袖一听,长吁一口,大喜道:“娘娘吃了觉得好吗?” 舒可至亦不肯答,唯道:“娘娘要你的药,不是要你问东问西。” 琴袖只福身道:“是。”心中却想:娘娘这样就不是真的恨我了,否则何必叫舒可至单单来传一句话呢? 于是心里有些高兴,不几日又将一盒保胎丸送进宫里去了。 且说皇后怀胎日渐辛苦,举动都很不自便。皇上开恩降旨,令鄂国公文家的两房大宗迁居京城,二月头上,鄂国公一家就终于来了京城,皇后之母文张氏亦奉召入宫。 当日正是飘雪之节,皇后坐在稍热的炉火边休息。临盆只有没几日了,皇后初次怀胎,心里紧张不说,胎宫甚大,也着实使她难受得睡不着觉。 这日身子不适,气喘个不停,因叫成太医来看病也来不及了,就叫典医监的裴内医看了看。 裴内医把脉之后笑了笑道:“娘娘将临盆,胎宫膨大,扰动心肺,所以觉得气透不过来,自是如此的。娘娘且宽心便是,饮食上可用些清淡之物。适才臣看了娘娘这几日的《进药底簿》,娘娘这几日正在服用泰山磐石散?” “是了,”皇后以手支着头,吃力地说:“这是成太医开的方子,前些时日用着还好,只是最近气闷之状难解,药也喝不下了,我只吃几颗保胎的丸药。” 一听保胎丸,裴内医便问:“娘娘吃的是哪里来的丸药?” 皇后气一口喘不过来,凝香在旁代答道:“那个丸药外头送来的,叫成太医看过,是很好的。” 裴内医听后也不便多说,遂笑道:“成太医的方子加减斟酌,是很好的。不过娘娘这几日胸闷,可再服用一些莲砂散,砂仁有些温,在这个天气吃正好,因为眼下娘娘临产在即,用这个也嫌热,每日早晨就用米汤拌三四匙服下,可稍解其证。” “这样最好。”皇后缓言道。正在有些难过之时,外头侍女春滨笑眯眯地进来恭贺:“娘娘,快瞧瞧谁来了。” 皇后往外一看,竟是自己母亲文张氏,这个文张氏五十多了,有些穿戴,只是衣着简朴,上下竟是泉纹的比甲,形容很是清癯健朗。 皇后见了母亲,一时大喜,忘记身上不好,起身迎接。她母亲忙笑道:“娘娘怀中辛苦,快请坐下。” 皇后喜得两颊飞红,还来不及受母亲恭贺,朝侍女等急道:“快给我母亲看座。” 外头早已预备了一把玫瑰椅,又抬进来一个足承,文张氏忙道:“受之不起,我微贱之人,在娘娘面前不敢擅坐。” 春滨忙笑道:“您如何微贱?您是娘娘母亲,又是国公夫人,您若微贱,教我们这样的可怎么活呢。” 文张氏一听,勾动心事:她虽是国公夫人,地位尊贵,可是若非女儿怀孕,千里迢迢仍不能来见一面,倏忽落泪,皇后见了也忍耐不住,与母亲靠着头互相哭泣。 文张氏带着哭腔说道:“娘娘千金之躯,我岂敢与娘娘攀亲论戚?只求娘娘万事如意,玉体康健……”十数年来见过区区几面,如今一家在京,那种喜悦、那种哀愁竟让二人哭得不能再停下了。 鲁尚宫正巧来回事情,看见娘娘哀伤,忙劝慰道:“娘娘自节一些,正是将产之人,如此悲哀,腹中皇子又如何呢?” 皇后想了想,也是此理,忙拭去泪水,轻轻一笑:“日后都好了,母亲在我身边,我也不怕什么了。” 文张氏也收泪展颜,说了来时一路所见所闻,皇后听得仔细,竟连气喘也好了些,似乎忘记了。 却说裴内医前脚刚走出承乾宫,皇后宫里的冯直就朝他招手,并朝西边努嘴。裴内医看后即明,趁人不注意,悄悄往翊坤宫去了。 翊坤宫内,许王和太子正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皇后即将临盆,大家都害怕她生下皇子,可肚子这么大了,孩子总不至于弄死,这叫他们二人如何是好? 太子叹气道:“父母都偏疼小儿子,我看这个孩子生下来,父皇一定是喜欢得不得了。届时岂能有本宫的立足之地啊!” 许王也想不出办法,只问纯妃:“阿姨也太糊涂了,日子拖得这么久,现在下手怎么来得及?我们原是想等您趁着皇上不在的时候,动手除了这个孽障,怎么今次阿姨倒这样不利索了!” 纯妃只笑:“你这又是在怪谁?” 许王又不敢说母亲不好,只能生闷气。纯妃道:“我教你找人在战场上杀了理王,你可办成了?还有功夫说我呢!” 许王听这话,也是哑巴吃黄莲,有苦说不出。 他是雇了人在战场上趁乱杀了理王,哪里想到这个理王这样福气好,大难不死还救了自己一命呢! 太子道:“如今也没法了……” 许王道:“大不了,我出面,下她毒药,让她毒发,一尸两命,我来做这个恶人!” 太子叫骂道:“你疯了?她用的东西都是银做的,你毒还没下就露馅了。” 纯妃乃摇头笑道:“殿下在这药理上晓得的太少了,若要在宫中过日子,好好的也得知道药材和药性。天下有毒之物何其多!岂是一双银筷子能试尽的?银器只能测砒霜,你不用砒霜,又能如何呢?” 太子一听,忙瞪大眼睛问:“母亲可有妙计?” 纯妃道:“肚子这么大才好办,不大岂能有什么办法呢?” 许王和太子很不解,问缘故。纯妃道:“肚子大了,一旦孩子没了,大小都有风险。你们说呢?” 许王听出三分门道来了,正想问怎么个弄法。不想外头裴内医悄悄来了,许王和太子悄悄避入内室,只留纯妃和裴内医。 纯妃看见他,还没等他磕头就问:“娘娘还在吃那个保胎丸吗?” 裴内医道:“吃的,果然不出娘娘预料,这保胎丸皇后娘娘很爱用的,一日用数枚。” 纯妃道:“到底还是心疼那个萧琴袖,她的东西自然是好的了,本宫左等右等,就等这么个时机。你去告诉冯仙文,预备好东西交给冯直,该动手的时候就要动手了,再晚可是不行了。” 裴内医问道:“娘娘如何料定这个萧琴袖一定会送东西给皇后呢?” 纯妃乃笑:“她何等爱戴皇后?皇后怀妊,不送点子东西,又怎么能看看皇后是不是还疼她呢?她那点儿小心思,岂能瞒得过我呢?这次又是送保胎丸,当真天助我也,一下就能解决了几件大事,也省去在饭菜上动手脚的麻烦。” 裴内医笑道:“这是自然的,娘娘何等英明,如何的睿智,我们都是知道的。” 纯妃道:“记得不能出了什么岔子,否则太子先杀了你!” 裴内医一惊,忙道:“小的明白厉害,但听娘娘吩咐。”乃告退而出,按着纯妃的吩咐去与冯仙文要拿东西了。 太子和许王出来以后,心中不解道:“阿姨要冯仙文准备了什么东西?” 纯妃但笑道:“一件好东西。” 当日下午,冯直向皇后宫中所有算得上有脸的太监、宦官、女官、宫女都下帖子请了去,今晚到承乾宫太监值房来吃酒用膳。 名单上计有:周太监若中、兰太监澄、金少监玉、房少监和、曲少监相成、王善、舒可至、鲁尚宫、沈司赞、赵女史、凝香、秋澈、春滨等 王司记彤飞原来也在皇后宫里待过的,冯直不敢漏了她,也单独派人去请的。 在宫里久了的人都知道,这个冯直虽然是个九品长随,但脖子为什么敢伸得那么老长?请得动这么许多人?自然是因为他爹就是尚膳监大太监冯仙文,这二人早互认了父子的。 这次请客不是冯直的意思,背后是冯仙文请客的意思。他本人不是承乾宫的人,派“儿子”来尽尽心意,笼络笼络这些今后可能的“贵人们”也实属必然。 原来现下皇后要生产了,六宫虽忧心忡忡,但也不得不巴结她,故而这几天送东西的人络绎不绝,别说皇后这里,就是这些宫里有头脸的下人也乱七八糟一堆的礼。冯仙文和冯直做个人情他们当然不奇怪了。 本来冯直是个区区九品长随,这种无聊的饭局应该推掉的,可他虽可以得罪,那个冯仙文的人情却不能不卖,所以大半的人是来了。只有鲁尚宫和周若中,一个说尚宫局有饭局,一个说自己病了,压根儿懒得搭理他。 当夜已深,皇后已经歇了,身边留了几个小宫女,其余人都跟着冯直到了承乾宫太监的值房。 值房摆了大膳桌,冯仙文已叫乾清宫膳用房做了一大桌子好菜,拿出钱来购了许多好酒,给“儿子”冯直送过去。 皇后如今宫中用物极为小心,连贴身亲近的宫人出入承乾宫都要搜身,何况是外头送来的东西。鲁尚宫下过严令,谁都不许把外头的东西随便带到承乾宫来,以免出事。 于是冯仙文那送来的食盒也是被搜了个里三层外三层。好在都是些菜什么的,也没什么花样儿,况且也不是给娘娘吃的,搜查的宫人也放松了警惕。 忽然,一个宫人看了看食盒夹层里都放着有一个不寻常的小瓷瓶子,瞪着眼睛问来送的小宦官:“这是什么东西!” 小宦官忙笑:“姑娘,这是香油,拌凉菜用的。尚膳老爷寻思着有的公公、姑姑、姑娘不爱吃香油,所以单独装了个瓶子,要用再拌。” 宫人打开盖子,用宫灯照着仔仔细细看了看,用小勺子舀了一口细细尝了尝:确实是香油,而且每个食盒里都有一个。她们查了七八个食盒,都是如此,也就懒得查了。只是将后面食盒中的那小瓶打开看看,都是油,也没什么可疑之处,就放他们进去了。 没想到这一时的疏忽,却日后酿成了一场弥天大祸。 第一百零二章 月暗笼雾 冯直先请众人稍事歇息,在厢房闲谈说话,自己命人在值房布好了菜,分了高低座次,这才请人进去,大家互相寒暄了一阵,冯直便笑道:“都是自己人,咱们都别客气。你我他地礼让起来,恐怕明天天亮也散不了席。” 这话说完,众人也都笑着入了席说:“听你的,不拘他礼了。” 冯直把酒杯高举道:“我先敬各位一杯,里里外外受了大家多少照顾,冯直谨记在心。”于是举杯先饮,众人也满酒回礼。 兰太监道:“都是承乾宫当差,直当自己人,我们也受你的恩,也受你老爹的恩,今后娘娘生了龙子,我们都托娘娘的福,托你爹的福,顺顺利利的过日子吧!” 于是又自敬了他一杯,冯直还敢推让?一口喝尽了,忙道:“大家吃菜,都是些家常的,不像样的玩意儿,给各位大公公,大姑姑、大姑娘们吃着玩儿的,直当宵夜罢了,只要别嫌弃,万不要再推三让四的了。” 彤飞看了看桌前菜色,冯直也是有心,每人都有鸡鸭鱼肉的,但按着个人喜好,分得清清楚楚。彤飞不吃鱼,所以眼前摆的是棒子骨、炙风鸭、杏酪霜、菰米蒸。于是道:“冯公公客气了,就说这菰米吧,是极珍贵的,就是皇上都没有天天吃的理儿,真真难为你弄来我们吃。生受你了。” 冯直忙道:“王司记真笑话小的了。”于是又邀杯劝酒,忽然彤飞问道:“你每人桌上放的小瓶子是什么东西?” 冯直笑道:“这是山西贡来上好的小磨香油,喜欢的倒上一两滴,香的不得了呢,就是不知道姑奶奶们爱不爱吃,所以先用小瓶子装好,用的时候倒了上去。” 彤飞一听,把小瓶子启开倒了一些出来,果然香气四溢,淋在凉菜上一点儿就觉得味道不同了。冯直看彤飞开了瓶子,也把自己眼前的倒了一些拌了拌。众人纷纷试用,都觉得很香。 冯直看他们都吃的开心,倒出油来,自己却并不动筷子,只拿着酒杯四处敬酒。席间欢声笑语不绝,夜至三更,酒足饭饱毕,众人已多显醉态,有的趴在桌上睡着了,有的支着额头小憩。只有冯直素日惯会以酒结交人物,所以是个千杯不醉,看着众人东倒西歪,便偷偷把自己眼前的小瓶油塞到袖子里,摸着出了去。 刚要走出去,兰澄乃道:“干什么去呀!” 吓得冯直浑身打颤,一个激灵道:“吃多了酒,出恭去。” 兰澄醉意朦胧,抿嘴笑道:“我与你去!” 冯直心想坏事,不意兰澄走了几步,就醉倒在地上不省人事。冯直用手推了推他,他也倒不肯醒来,冯直这才老鼠一般钻出了门,随即趁着天黑人少,摸到了承乾宫药房里,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翻找起来。 他提着一盏幽微的油灯,找了半天也没见皇后吃的保胎丸,心想:难不成娘娘放到自己宫里了?这可怎么是好?正在迟疑之时,忽然听见外头有脚步声,吓得连忙吹灭了火,狗一样趴在地上朝窗那里望去。 原来是几个巡夜的宫人提着大灯往这里来,冯直这下吓得身子都僵了:她们若是推门进来查看,那该如何是好! 不想这些宫女只是站在门口抱怨人,一个道:“他们吃吃喝喝,我们倒在这里吹冷风!” 另一个笑着说:“等你当了一等宫女,人家也请你,现在你算什么东西,也敢要他们强?俗话说,顺的好吃,横的难咽,你先嘴里不肯积德,这话给人听去了,看不把你揭了皮。” 冯直听人声儿,那一个骂的就是三等当差宫女珩儿,那一个劝的是三等当差宫女吉欣。 珩儿说:“我就在这里说!我怕他们?哼,鲁尚宫也知道我的厉害呢!” 吉欣乃笑:“呸!你现在说得轻巧,昨儿春滨姑娘就骂了你一句,上夜不是瞎逛,别像瞎了眼的狸花猫似的东碰西撞,你就煨灶猫似的躲在我后头,还逞什么能耐?” 珩儿便道:“春滨算什么,我迟早降服她!等我先升了一等宫女,把你嘴撕了,认真的,看你笑话我!”这一闹,气得她往身后一靠,不想药房门一推,竟然开了,差点没把她摔了,冯直赶紧缩到一个台子底下隐在暗处,连气都不敢喘。 “掌钥的人怎么做事的!竟然连门都忘了关,好啊,这下给我抓住把柄了,明儿告了娘娘,打她们板子!”珩儿吊着眼睛看了看说,“如今我竟要好好推推这些房的门,说不定哪里还有没关的呢!到时候看看哪个绰皮一张嘴,倒把姑奶奶我看轻了。” 吉欣忙道:“你别没事哏1,偶然有一次,你就鼻孔朝天得了意了,宫里主管掌钥的是赵女史,你告发了她,得罪了人,她还给你好脸看?还不赶紧门关了起来,偷偷先跟掌钥的宫女说了?” 珩儿听这话,更不高兴,大摇大摆地进去说:“这话说的,她们有错还赖我不成!我就拿她们几样东西,明儿鲁尚宫知道了,不把她们活捉了现成的打死才怪!” 于是进了药房内,左右搜起来,忽然看到柜子顶上放着一个小盒子,便道:“诶,这个不是那个萧良媛送的保胎丸嘛!” 吉欣道:“你别闹了,快走吧。” 珩儿装作没听见,踮起脚把盒子拿下来打开一看,里头圆滚滚八个中等大小的药丸,看样子是刚送来还没有动过一个,于是一拍手道:“我且拿一个!明天少了东西,看鲁尚宫怎么整治她们。” 吉欣一听笑道:“你糊涂啦,宫里人没事儿拿保胎丸做什么?你这闹出来,还能说人家大肚子啦!好啦,别冒冒失失的,我带你去吃热酒好不好?” 珩儿看了一眼,“切”了一声,嘴里不干不净又说了些话,便把盒子放归,可是故意把柜子门打开了,趁着吉欣不注意往里头抓了一把药,几样药材被弄乱了一些,就气呼呼地出去了,出门乃道:“你别瞎操心,不许把门锁了!锁了我跟你急!” 吉欣犟不过她,只得叹气依从,珩儿才满意而去。留下冯直舒了一口长气,急忙把柜子里药材整理好,柜子门关上,做出一副没有人来过的样子。 幸而她们两个帮他找到了保胎丸,冯直少费力些,就把盒子拿来打开:可不是八个丸药么!于是从袖口把瓶子取出来,往手里倒了油,把丸药在手里来回滚了滚,油顺着就捏到了药丸里面。 这样大的药丸,团起来麻烦,偶尔也会有清油少许方便团圆成形,冯直捏完看起来这些丸药光亮齐整,一点儿也没有可疑之处。他哆嗦着把盒子盖上放回原处,偷偷摸摸地就出了门,长长的松了口气。 这一闹可真把他要吓死了,好在事儿成了,心里也踏实了些,一摸头上,竟是一手冷汗。于是便回了值房,看见人都在,更是欢喜,就要把菜收拾了。 碗盘响动,把彤飞吵醒了,他看见冯直在收拾东西,便起身帮他一块儿收拾,无意间扫到了冯直桌上的菜,便道:“冯公公倒是可惜,尽喝了酒,这么好的菜倒是没吃几口。” 冯直笑道:“都是托你们的福,菜可以常吃,一起喝酒不常有,今儿高兴便罢了。” 彤飞点头,撤馔而去。冯直把人叫醒,各自回处所歇息去了,冬日寒冷,早起甚晚,待到第二日早上皇后醒了他们几个还没醒过来呢。 皇后虽醒了,在床上只一味地睁着眼睛不起来,天儿也冷,妃嫔晨昏定省都一概免除,她有了身子,一早肚子就饿,又怕冷所以捂着被子叫人送两口吃的来。 用膳毕,凝香、春滨来了,皇后坐在床上笑道:“昨晚上吃酒吃得如何?” 凝香一吓忙道:“奴婢该死,误了时辰了。” 皇后笑道:“没事儿,你们一年到头怎么样辛苦,我都知道。我连你们私底下聚一聚还要管你们?” 凝香忙道:“娘娘仁慈,就是我们着实过意不去,就说秋澈还赖床呢,我代娘娘去骂她。” 皇后笑着摇了摇手道:“不必这样。秋澈年纪小,贪睡是自然的,如今喝了一抿子酒,不更要睡过头了?你跟赵女史说,我的话,不许吵醒她,让她多睡一会儿。” 凝香领命而退,春滨乃道:“娘娘可要在床上用药?” 皇后道:“她也越性,我也越性一回,今就再床上休息一会儿,你们拿保胎丸来吧。” 于是春滨命人把保胎丸拿过来,正巧珩儿有话要说,便自请去拿,取来以后,笑着对春滨道:“好姐姐,我有话说呢!” 春滨瞟了她一眼,问:“什么话?” 珩儿被这一瞟也吓住了,就低头道:“昨儿个……昨儿个……” “什么昨不昨的,娘娘急着用药呢,你没别的话就下去吧。”说罢夺过保胎丸的盒子,扭头就走。 珩儿幽幽道了是,低头而退,才走出两三步便狠狠扇了自己两个耳巴子,自己赌气骂道:“瞧我这张不中用的嘴。” 吉欣看见了,在一旁忙用帕子捂着嘴偷笑:“可是告诉皇后娘娘了?” 珩儿看见是吉欣,撅嘴道:“迟早有告诉娘娘的时候儿!你就看着吧!” 第一百零三章 胎死腹中 春滨将药盒捧至皇后眼前,皇后开盒子一看,比之早前送来的,形状更为齐整,看来是更加用心抟制而成的东西,不禁心里有些愧疚: 当日她这样斥责琴袖,是否太过了一些呢? 琴袖如此聪颖之女,不甘沦落藩王妾室之身,想要闯出自己的一片天地是很自然的。皇后年轻时也曾有过鹏程之志,她也曾问过父亲:为什么女孩子不能上学堂?为什么女孩子不能立自己的事业? 父亲也每每斥责她不懂得安分守己。 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初那个愤世嫉俗的文蘋华已经远去了,取而代之的是隐在凤冠之下那张僵笑的脸。坐稳皇后之位就是她的事业,青史之间留下恪守女德的贤后之名就是她的志向了。 自以为超然,却不知惠沾他人,忘记了当初自己是怎样走来的,于是叹气说:“你们给萧琴袖这个孩子送些谢礼过去,得空儿时……我再见见她……” 正说话间,皇后就觉得肚子里一阵胀,不一会儿绞痛起来,以为要生产,吓得背都弓了,忙捂着肚子道:“快……我怎么肚子疼得紧?” 这下把众人都给吓住了,急忙要找太医,哪里晓得皇后疼过一阵之后,只觉得好些,微微有些刺痛便罢了,想是即将临盆,总有少许阵痛,加之前两天吃得不节1,所以这会子肚子有些难受,叫人搀着去更衣,方便过后肚子就好了一些。 于是告诉下人都是虚惊一场,要了一碗奶子粥就想温胃。 鲁尚宫知道了,忙吩咐人道:“快别将这粥呈上去,奶子吃了少消化,还是一碗白粥就是了,虽是寡淡些,倒也不必弄得肚子疼了。” 刚吩咐完,方才来叫的太医来了。这日成太医并不当班,所以将太医院里身份高的李太医叫来了,人才来就说皇后娘娘已没事了。 李太医一脸放心不下,还是过来看了看,皇后因躺在榻上休息,所以肚子好些,便道:“没什么,不必把脉了。” 李太医问了几句话,就道:“娘娘怕是近来饮食吃的不节,弄得肚子疼了。” 鲁尚宫道:“可不是,娘娘老是饿,所以白天夜里总是添膳,吃两口又不吃了,就嚼酸的东西还可多吃些。” 李太医道:“娘娘饮食自然是好的,就是这些天儿反而冷起来,娘娘一旦不慎吃了什么生冷之物,肚子疼也是常有的。只要好好地吃些温和的东西,调养好心气,便是一定能顺产的。” 皇后点头道:“这话吉利,赏。” 鲁尚宫传话:“赏!” 于是赏了内造紫色鹤纹纸笺两幅、尺头数端,李太医叩谢不提。午后,皇后又觉得肚子一阵不适,母亲文张氏便道:“或许是产前多虑了。” 皇后道:“保胎丸再给我吃一枚。” 鲁尚宫忙劝:“娘娘近来用药太频,焉知不是日食丸药过多所致?” 皇后摇头道:“我几日用下来觉得气喘之症好了许多,今日也许是肚子疼了,心突突直往上跳,太阳穴上也抽痛起来,又喘起来了。” 鲁尚宫看着娘娘凤体欠安也很担忧,想来数日吃那丸药倒都无事,便赶紧叫人再取一枚过来,皇后赶紧就水吃了,长吁了一口气歪在榻上,只觉得好些。 正当众人都松口气的时候,忽然皇后觉得胃里一阵恶心涌上来,宫人看她只要吐,赶紧要把漱瓶拿来,还没等取来,皇后已经忍不住把中午吃的吐在地上。 众人顿时慌了神,鲁尚宫看他们吓得面无血色独独镇定自若喊道:“快去宫外把成太医找来!” 凝香忙慌慌张张领命出去了,皇后却捂着肚子疼起来,汗流浃背。文张氏一看裙底下,尖叫道:“羊水破了!” 承乾宫上下得知此事,一片惊慌失措,秋澈道:“不好!娘娘生产要到交泰殿去,得预备软轿送娘娘过去。” 春滨一听骂道:“你脑子浆糊啦!现在这个样子还怎么能挪得到交泰殿去!快先请内医过来瞧瞧,比传太医快啊!” 秋澈一听急道:“是了,去请裴内医。” 才眨眼功夫,裴内医到了,一进殿内,因为事出紧急,众人不放帘子,只叫他看。裴内医侧着身用余光瞟了一眼,看见凤榻之上皇后整张脸已经煞白,也不禁吓了吓:“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这时候宫里没有熟练的女医,只有刚从地方上挑上来的两个女医急忙赶来,一个姓周、一个姓顾。这时帘子才放下,女医进了帘子观看,文张氏急得陀螺一样地转,问道:“怎么样了,怎么样了?” 周女医褪下皇后的亵袴2一看,不禁叫起来朝外头喊:“裴内医,真是怪了,娘娘羊水已经破了,可是看样子却未见红。” 裴内医道:“这也原有的,羊水破了就要生了。现下移驾至交泰殿已是来不及了,快在这里预备产室,给娘娘接生!” 裴内医说话之前,鲁尚宫早已叫人开始预备了。可是周女医刚叫预备接生之物,皇后忽然“哎呀”、“哎呀”得叫起来,周女医忙问:“娘娘可有什么不适?” 皇后捂着胃只道:“胃中极痛。” 鲁尚宫一听,觉得不对,周女医也纳罕:娘娘小腹疼痛是可以说的,怎么说胃疼呢?于是便问:“裴内医,生产可会引致上腹疼呢?” 裴内医方要回答,这时候顾女医方在查看娘娘身体,刚检查至下半身,不禁吓得差点昏过去:“裴内医!娘娘羊水不流了,门户已闭,如何是好!” 裴内医一听,不禁“啊?”了一声,一拍手说:“这下……”刚想说“糟了”,忽然心里一想:这么不吉利的话,怎么能在娘娘宫里说?于是闭嘴不说,只道:“你们快将娘娘送去产室!” 这时候产室已经火速布置好了,文张氏与宫人扶着皇后,将皇后置于软塌之上,合力将她抬到了产室。裴内医刚要进去,成太医来了。 裴内医远远看见成太医,赶紧起手拜了拜。成太医看都不看就直接进了产室。 产室内,皇后在四面纱幕中生产,里头是两个女医和亲近的宫人,成太医刚想诊脉,皇后忽然大叫道:“成太医!啊……”底下还有吩咐,可是因为疼得眼泪像是瀑布一样流下来,根本吩咐不了。 成太医急忙上前把脉,这一探下去吓了一跳:脉象着实不对,于是忙问:“娘娘产前可吃过什么?” 一旁春滨急道:“娘娘吃了您看过的那个保胎丸,别的也就是用些粥饭,什么都没吃。” 成太医道:“这也不对啊,怎么这……” 话还没说完,皇后已经叫起来:“腹疼!” 成太医大惊失色,急忙搭脉,又请入了帘幕看了看皇后气色,叫道:“娘娘腹中胎儿,恐怕保不住了!” 皇后一听,胸口极痛之下,大哭昏倒,不省人事。顾女医一看,羊水又流了出来,这时断时续,更吓得七魂去了六魄,成太医大叫道:“快取我的药箱来!” 于是众人忙把药箱取给他,成太医将里头一味药拈了一些,往皇后鼻孔里吹了口气,皇后咳嗽了两声,稍稍有了些神智。这时候成太医又在皇后身上急忙施针,一阵急救之下,皇后渐渐恢复了气色。 其时,今上问询急忙赶来,进宫就大呼:“皇后何在!” 众人将今上引至产室,成太医听闻今上来了,哭着从里面出了来,拜了拜皇上道:“娘娘不知何故,腹中胎儿已失了动静,臣以为,娘娘可能……娘娘可能……” “哎呀!你快说呀!”今上急痛叫骂,“再不说先割了你舌头!” 成太医哭拜道:“皇上,娘娘腹中胎儿可能已经夭亡了。” “什么!”今上一听此言如同五雷轰顶,顿时泪若涌泉,痛不欲生,“皇后!皇后!是朕何以失德,遭此天谴啊!” 哀痛欲绝之下,踉踉跄跄进去看她,皇后虽哭,仍在被众人劝说努力生产,若是死胎不能产下,在腹中更为事大。今上忙道:“你说皇后腹中胎儿已死,可能确认?” 成太医哭道:“以臣……行医数十年所见,确实已夭亡了……今上待娘娘分娩以后,自可知道。” “前些日子你还说皇后一切无恙!你如今竟敢用此言诓骗于朕,朕不杀了你,如何对得起皇后?”今上怒目圆瞪,就要喊人来抓。 “皇上!”皇后一听边哭边叫,“并非……成太医……之过!妾……今日……” 刚想说,又是一阵痛,把她话生生打断了。 今上只觉得天欲绝之,奔至皇后榻前,哭着握住皇后的手道:“皇后!是朕之过!” 皇后咬牙忍痛哭道:“皇上,是妾乱吃了东西……” 今上听闻,只恨起来,对周围宫人骂道:“你们是怎么照顾皇后的!朕恨不得一发把你们都杀了,你们才能知道!” 宫人们一听,吓得连连跪地求饶,皇后摇头道:“他们侍奉勤谨,又有何辜,若……若贼人作衅,我儿……岂可身免?” 这话提醒了今上:好端端的,怎么突然胎死腹中?难道说,有人故意谋害龙胎? 第一百零四章 棉实延祸 两个时辰过去了,皇后因为听闻胎死腹中,早已痛不欲生,因而迟迟难以用力,死胎无法运出。成太医调了佛手散服下,仍无力托运,久产不下,死胎渐渐影响生人,皇后已逐步昏迷。 当是时,六宫嫔妃齐聚承乾宫侍疾,依依在皇后身边哭泣劝勉,纯妃哭得最难受,她哽咽着忙说:“娘娘,一定要将胎儿产出啊!”德妃一旁给皇后擦汗,并勉励道:“娘娘,此胎不保尚有来日,不能为了此胎断送来日光景啊。” 皇后艰难地吐字道:“我……我……使不上劲儿。” 今上在一旁守着,急道:“皇后再努力些,把死胎产下,日后朕天天守着你,你不必担心。” 皇后看了一眼圣上,流着泪微微摇了摇头,太息说:“我那里已没了知觉。” 成太医一看不对,再用心诊脉,观看腹形,忙道:“娘娘腹中有孪生子,胞宫巨大,如今羊水已竭、运胎无力,再不产下恐怕祸及生人了。” “啊!”今上听后,更是悲痛,众人也都或真情或假意地劝告皇后,一时间似乎姐妹众人情比金坚一般。皆因圣驾在此,她们也有这一种相互和睦的样子。 时日已近傍晚,皇后仍不能下,纯妃涕泣,出去吩咐晚膳,今上无心用膳,只叫把嫔妃们的端进来用,仍守着皇后。今上不用,余下的人如何敢用?只能都陪着守护皇后,成太医看皇后身子渐渐冰冷,吩咐将各处炭盆都拿来烧暖,把产室弄得如夏日一般。 当时皇后口里已经发臭,成太医连进了香桂散、平胃散,吃了就吐,根本无法下去。太医院院判以下,所有太医几乎都到齐了,都在七嘴八舌商议对策。 皇上气急攻心,已经下了死令:若是保不住皇后,太医院跟着陪葬!太医院上上下下那还得了,吓得众人一刻不敢怠慢,跑到药房争论解方。 甄院判也不顾体统,直接叫成太医的名字道:“成光熹!你香桂散用了没?” 成太医忙道:“用了。” 甄院判道:“平胃散、佛手散都用过了吗?” 成太医道:“怎么没用!就是要么吃了吐,要么根本无效。” 李太医道:“这就完了。” 甄院判道:“给我用千金神造汤,快!” 刚吩咐人去煎药,叶太医慌慌张张进了来道:“我进去看娘娘,脸色渐渐发青了,连嘴唇都开始有口涎1了。” 甄院判急道:“这真要了命了!” 原来以观看面色论,面赤舌青,母在子死;面青舌赤,母死子活;唇青吐沫,母子俱亡! 一旁章太医忙问:“娘娘胞水如何?” 成太医不等叶太医说,就道:“娘娘胞水已经干了,现在死胎干涩根本无法运出。虽然用了千金神造汤又有何用?” 章太医道:“不如先用猪脂一斤、白蜜一升拌了淳酒一升,试着让娘娘服下,再看死胎能否产下!” 甄院判道:“章濯心的法子好,你们再叫药生煎出两服四物汤,再用煎半夏汤一服,生半夏加一钱,大黄加到六钱,不行加到七钱,桃仁三十个,若是章太医的方子不行,按我说的,先喝两服四物汤,再给娘娘喝半夏汤试试。” 一时药房煎药极忙,可是一碗碗汤药呈上去,皇后就是难产不肯下。当时脸色已经发青发黑,纯妃借口更衣出了门去,叫来郎英道:“你去跟许王说,事可成了。” 郎英点头退出,太子已经远远过来了,脸上神色安然,纯妃看见太子,忙朝他摇头,太子见状,憋出一两滴眼泪来,才进了殿内。 一进殿中,一股子药味扑鼻而来,嫔妃们参礼过,今上道:“你快看看你母亲!” 太子一看皇后气息微弱,已经不行了,忽然恻隐之心发作,真的哭了起来:虽然他恨皇后恨得牙痒痒,但多半是纯妃撺掇所致,如今看见这个母亲即将走了,忽然觉得她不那么可恨,只觉人之将死,也当好生关怀才是。 接着爬到皇后前头,摸着她的手道:“儿子……儿子不孝……” 皇后神智已经渐渐模糊,但用眼缝看见太子在她面前啜泣,用手也微微牵了牵太子的手,被这一牵手,太子愧疚之心大作,不禁喊出:“是儿子……对不住母后……” 纯妃在旁一看情况不对,讶然而起,忙道:“太子爷应当勉励娘娘为是,切莫在此伤怀,更令娘娘伤心。” 今上点头道:“纯妃所言甚是。” 太子这才渐渐收住眼泪,倒在一边悲痛不已,纯妃拉了拉太子的衣袂,太子也并无反应,只是唉声叹气并对太子妃钱氏说:“母亲因我而病。” 钱氏觉得这话不对劲,因而偷偷说道:“快别说这话,太医还在想办法呢,你也该为母亲祝祷才是。” 听了钱氏的话,太子点头默默祈祷,求神佛保佑母亲。此时,成太医看无计可施,只能与众人商议用霹雳夺命丹,甄院判又命添天花粉一两、麝香五分。 霹雳夺命丹里头有水银,虽能下胎,但大伤身体。今上无奈之下,只得应允,于是呈丹服用。纯妃在旁看得心惊,但太医院并非她所能管,无可嘱咐之处,所以只看着太医把丹药送给娘娘温酒服下,渐渐皇后又疼痛起来,满身是汗。 终于在难产五个时辰之后,皇后产下一男一女一对死胎,产后极疲,昏睡过去了。死胎不吉,宫人将其用锦缎包裹,偷送安乐堂去了。独独留了今上坐地叹息,哀愁不已。 纯妃一看皇后尚有一缕气息,不禁轰然坐下,叹气心想:竟让她逃过一死!太医院这帮人着实日后一个不能留下,统统得赶到地方上去。 正在纯妃瞎琢磨的时候,德妃看了她一眼,冷笑道:“也不知是不是谁背地里做了什么阴损的事儿,致使娘娘如此!” 纯妃知道德妃一定想挑拨众人怀疑她,于是哭道:“娘娘已经伤身,德妃何必又一事方平,再生一事。” 今上看着二人心烦,直道:“现在皇后的身子要紧!你们少折腾些!” 德妃闻后只得不语,纯妃又叫太医们进来开调理的方子。太医院的太医们轮流看过病情,道:“娘娘性命是保住了,只是日后怀妊,怕是……难上加难了……” 今上虽叹息,但也道:“朕子孙昌盛,纵是皇后如此,亦无可憾。只是怕皇后终究没有自己的亲生子女,伤心在所难免啊。” 太子看见母后没事,原已长吁短叹,现下父皇提起,他又安慰道:“我何尝不是母后之子。” 今上一听太子这话,欣慰异常,急忙拉住他拍着他的背道:“乾成孝顺。” 太子头一次听父亲夸奖,不禁又有些动容,纯妃觉得太子终究是个软弱之人,一点事儿就让他动摇了,心中对他愈发恨起来了,心想:许王比他竟强百倍,此人做太子,只是命好,托在皇后肚子里。可叹她身为妃嫔,子女再聪明能干,也只能做藩王了。 这时候,皇后宫中的宫人方才有功夫细想蹊跷之处,鲁尚宫想了半天,只觉得一处可疑:当时娘娘说吃了保胎丸就肚子疼了,难道是保胎丸的不是? 于是命凝香偷将成太医叫去,不动神色地叫他到药房,把那一盒保胎丸递给成太医道:“太医看看这个。” 成太医打开盒子一看,便道:“这不是萧良媛送的保胎丸吗?我已细看过,是很妥当的丸药,娘娘吃了很好。鲁尚宫可有别见?” 鲁尚宫摇头道:“今儿早上的事,十分来的蹊跷。我们娘娘平时都是极谨慎,我们上上下下为的娘娘这一胎,也是十二分的小心仔细没包弹2。可是今儿早上吃了这个保胎丸,娘娘就说肚子疼,我们不知何故,就请太医看看。” 成太医取过一枚丸药放在手心里看了看,忽然蹙起眉头来了,又将丸药用手指戳开,碾在手掌上闻了闻,又用嘴细细尝了尝,忽然差点没把眼睛瞪出来:“鲁尚宫……这是……” 鲁尚宫一看不对,忙问:“怎么了?” 成太医又尝了一口道:“这里头加了棉实油。” “棉实油?”凝香在旁问道,“什么是棉实油?我听说团丸药的时候有事用清油一滴,可以方便圆整成形,难道还有用棉实油的吗? 成太医道:“棉实油就是棉实所制出的油,若是不经精炼,颜色发黑,用之有大毒。使人腹痛倒是其次,男子用之则子孙不繁,孕中女子用之,胞宫受损、羊水收缩,即能致胎儿死于腹中!” 鲁尚宫大惊道:“难怪如此!” 凝香道:“是不是那个萧琴袖干的!待我奏明了皇上,叫她死!” 鲁尚宫拦住道:“这话不对劲,这萧琴袖缘何要如此行事?她素来与娘娘甚好,又无甚过节,前几日似乎得罪过娘娘,但也不至于就要下此毒手吧!” 凝香道:“不是这话!她被娘娘训斥怀恨在心,一定是想毒杀娘娘,一尸两命!” 鲁尚宫摇头:“未必如此,若是这样一问就能问出来的事儿,娘娘死了,她还跑得了么?我看这事儿还得再斟酌斟酌,等娘娘清醒些我们再问问她。”于是朝成太医打躬道:“还请太医千万不要将此事声张出去。” 成太医道:“我是娘娘保举进太医院的,娘娘于我恩重如山,娘娘之事即我之事,尚宫请放心吧。”乃揖退而出,鲁尚宫看着那盒保胎丸,满腹狐疑。 这个萧琴袖,真的有必要做到如此地步吗? 第一百零五章 离怀惘惘 次日午时,皇后才渐渐地有了些精神,用过了膳食,便唤来鲁尚宫问话。鲁尚宫知道皇后的意思,屏退左右只留凝香一人,自己悄悄地说:“娘娘可是想问保胎丸的事?” 皇后道:“我用后即腹痛难忍,因何所致,思来想去也只在此物之上了。” 鲁尚宫看四下无人,就悄悄在皇后耳边将昨日成太医所言禀报给了皇后,皇后闻之惊曰:“棉实油?” 鲁尚宫颔首:“宫中以前也有用棉实油做菜的,因为棉实油精炼之后,没有腥味与异味,比起上好的香油、豆油都好,做菜极佳,只是因怕炼得不纯损害龙体,所以多年以来并不进用此物。” 皇后一听,已然抽泣起来,捂着脸大哭道:“本宫子女,死于谁手!” 鲁尚宫刚想说话,皇后忽然流泪对鲁尚宫道:“萧琴袖!一定要杀了她!是她害死我腹中胎儿!” 鲁尚宫闻后极惊,忙道:“娘娘想清楚些,她缘何要害死娘娘腹中胎儿?” 皇后哭道:“你们不知!我当日斥责她是因为她恳求我帮助理王谋取皇位!” 鲁尚宫听之更加心颤,不禁呼道:“什么!竟敢做这样谋逆之事!” 皇后道:“大抵是想杀掉我腹中胎儿,以谋求理王继位!试想我腹中之子如能安然诞下,又岂会再有帮助理王之日?” 凝香听了气急了,叫骂道:“奴婢去告诉皇上!杀了她全家!” 鲁尚宫叫道:“且慢!”凝香不听,直往外头去,鲁尚宫赶紧上前拉住她道:“叫你住手,别猴急,听我一句话。” 凝香道:“她都已经谋害到龙胎上来了,难不成还由着她日后再谋害我们娘娘!” 鲁尚宫摇头道:“娘娘,奴婢有句话不得不说,娘娘伤心难过,思量不全也是有的。奴婢斗胆问一句:若是萧琴袖所为,当初为何要让娘娘博取圣宠、怀上龙胎呢?等娘娘怀胎八月再动手,岂非多此一举?” 皇后大病,形容已损,发髻不整,乱在她的肩上,她看了鲁尚宫一眼,只是一味摇头:“当初她为的与陆翰林通信一事,理王已经降等,没有继位之可能。所以想要让本宫诞下皇子,若是我腹中胎儿有朝一日能为皇帝,必可保她夫君一生荣华。打得是这样的算盘,这个小小的女孩子,没想到竟然如此恶毒!” 言毕已经泣不成声,想到自己一男一女死去的孩子,掩面啜泣,浑身气得乱战。 鲁尚宫看皇后不似平日讲理,知道丧子之痛损其心智,忙劝道:“娘娘再想想,宫里会不会有其他人陷害她呢?奴婢认为,她虽不是什么好人,但娘娘多少念在往日之情考量考量,她若是如此明目张胆谋害龙胎,岂非自断其后路?以她的聪明,也不至于做出这样的傻事吧!” 鲁尚宫这话也提醒了凝香,凝香方才还气呼呼的脸蛋渐渐平复下来了,也蹙眉思索,边想边说:“鲁尚宫所言也并非没有道理……她何必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呢?” 皇后虽听了她们的话,可是心里痛的不能细想,只是泪眼低垂,望着床上那一只写有昭明皇后话语的锦囊。 她一生想要青史留名,但身边可怕的人一个接着一个,就连最信任的人也背叛她,她现在看鲁尚宫、看凝香、看一切周围之人,似乎都那样可怕,她们的言语也不再可信了。 这时候外头有太监来宣谕,鲁尚宫迎出去看,原来是郑端亲自来了。郑端是最大的太监,他来一定是宣布大事,便先探个口风问道:“娘娘伤怀不止,不知公公有何尊差,劳驾至此。” 郑端体怀皇后之心,对鲁尚宫道:“待我进去,慢慢与娘娘说,皇上说了,宣谕要体怀娘娘哀痛之情,着不必行礼跪接,听听就罢了。” 鲁尚宫遂引郑端进了殿内,皇后这双手攥着床单子一阵小声的啜泣。凝香在旁边拿着一杯茶,轻轻拍着皇后的背,悄声说着几句安慰之语。 郑端见了于心不忍,先自叩了头,对皇后说道:“娘娘,皇上要奴婢来跟娘娘说一声,已故的皇子皇女已置于安乐堂,明日起以亲王和公主之礼落葬,皇上还打算给他们追封。皇子追封为淮王,皇女追封为凝怀公主。如今已谕下礼部、内阁议定仪程。” 闻此一言,皇后心中悲哀再无法忍住,“哇”得一声哭了出来呼道:“我儿!你们在哪里啊!死后追封又加何益!我想见见他们活着的样子啊……” 鲁尚宫、郑端在侧,闻哭亦堕泪不止,凝香亦侧身哭泣,眼泪扑簌簌落个不停,擦了又掉下来。 待郑端拜讫走后,皇后左顾鲁尚宫道:“鲁尚宫,你想个法子,让理王一家有多远就走多远吧,本宫不想再见他们了,我为怕有人害他们,已是宽宥至极了,若要我待之如初,是断然不可能的了……我没杀他们,已经仁至义尽,你去办吧,我累了。” 鲁尚宫听后流泪应下,便又叫周若中到皇上面前说:娘娘说,理王良媛萧氏已有前嫌在身,若在京中恐怕受人非议,不如提早就藩为好,一来不仅保全一家子,二来也能免于人们的口舌讥谤,当速速离京就藩,皇上可加给俸禄,保享他们荣华。 今上因为对皇后有愧疚,又十分疼惜她,看她如此身子还在为自己儿子考虑打算,更是佩服之至,哪有不允的道理,一道谕旨即刻降下,理王被敦促即刻就藩江西。 当时琴袖因消息不通,是父亲萧表之来告诉她才知道皇后孩子没了,知道此讯,有剥床及肤之痛,大哭了一场,并与王妃陈氏往庙中给皇后祈福去了。 琴袖虽一心盼望皇后再生下龙胎,可反复思索之下又觉得此事十分可疑:好端端的母后的胎为什么会保不住呢? 一路思想,回了府上,才从庙里回来,就听说嘉王爷来了,急忙入见参拜。就看见嘉王和理王平坐在正堂之上,二人相对无言,唉声叹气。 “怎么了?”陈氏问道,“嘉王爷,喝茶。”说着把桌上茶碗递给嘉王,嘉王叹口气从弟妹手里接过茶碗道:“弟弟要走了,我想这几日来你们这里坐坐。” “走了?”琴袖原不该在正堂随意问话,不想嘉王此言吓得她脱口一问,嘉王看她如此,更是难过。还是理王说出了实话:皇上要他去江西之国了。 琴袖着实不敢相信:“王爷才十八岁,按制藩王二十才要就藩啊。还得两年时间呢!” 嘉王忙道:“话虽如此,可听说是母后的意思。” “母后?”琴袖更不敢相信了:皇后没了这一胎,唯一能靠得住的就是理王这个养子,怎么会说赶走就赶走呢? 离开京城容易,再想回来就难了!那么他们那一路走来的筹谋岂非付之东流? 正她心惊胆战之时,嘉王道:“兄弟相别,尤为不舍,只望你们在封地一辈子过得平平安安。我们虽不能时时见面,望弟弟常常给我来信,报个平安,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理王不禁垂泪道:“哥哥这样说,教弟弟如何承当?也望哥哥富贵荣华,一生平安。” 虽然二人已在说着惜别之言,可琴袖仍然不敢相信,她悄悄出了门去找李沛问话。李沛在翰林院,日常出入宫廷较多,比父亲这样的反倒消息灵通一些。 恰巧小呈也听闻了此事,正在难过,知道琴袖来了,赶忙请她进来坐。她不敢与琴袖对坐,只搬了一把官帽椅坐在下,琴袖上坐,乃问:“良媛怎么今日来了?” “我也不与你说废话,我来想托你家老爷打听打听究竟怎么回事,我家王爷怎么一声不响就要跑到江西去了?” 小呈道:“良媛别急,我早虑到这一层了,今早上已托我家老爷去宫里打听了。” 二人又说了一会儿闲话,李沛恰好回来了,看见萧良媛忙磕过头道:“见过良媛。”琴袖忙说:“快请起!打听出来了么?” 李沛又一痛道:“快别说了!如今我方从鲁尚宫那里打听出来,娘娘吃了良媛给的保胎丸孩子就掉了,娘娘怀疑是良媛害死她腹中胎儿的!” 琴袖忙道:“我如何会做这种事!一定是有人陷害我!还望先生快去跟皇后娘娘去个信儿,告诉她我是被冤枉的!” 李沛又叹气道:“哎!自从上回陆翰林一事,我多在翰林院与他产生争执,他恨我入骨,本来在翰林院不如意,如今不知怎么,接了消息要我调到山东青州府做提学去了。” 琴袖拍案而起,急道:“一定是纯妃!她怕我跟皇后再有联络,把我亲近的人都调走,这样我就百口莫辩了!”刚说完她就想到自己的父亲和兄弟:难道他们也要被调走? 小呈正欲安慰,外头已来人说:户部萧老爷的帖。 李沛揭帖一看,果然萧表之被外调山阴粮道,萧琴袖两个哥哥都被调到山西大同卫去了,且令他们即刻出发,不许停留。 太子党的郭在象听说过不了几天就要升首相了,到时候又够他们吃一壶的。吏部现在也估摸着风向不对,急忙看着他们脸色办事,调几个芝麻小官儿,简单得很。 这下琴袖可是无计可施了。 想来嫁人不过一年余,没想到一家子竟要骨肉分离,天南地北,难道这一去就要成了永诀吗! 第一百零六章 凄凄凝华 虽然琴袖还想做最后一点挣扎,一直想尽办法想要联络鲁尚宫。可没想到眨巴眼的功夫,李沛先被调出京城了。 她还来不及去送送,李沛一家连夜人去楼空。 琴袖便去找父亲,不想父亲因为调任粮道之事,现在被户部先放了公假,也不能入宫去了,皇后那里又不肯派人来,琴袖急疯了,可是她的清白不知被谁越描越黑,竟然还没等她准备好,宫里就有人来说,三月之前,理王一家必须离开京城! 连同自己的父亲、兄弟也将被赶到地方上去了。 琴袖这时候才看明白,太子党人是多么可怕的存在。她以前真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区区李沛一个案子,动不到他们分毫。 他们的爪牙真是遍布全京城,盘根错节,哪里都找得到他们的人。这群人彼此联络,如同一张弥天大网,而她曾经还奇怪:贵为皇后,为何坐在中宫整整十二年还只能在纯妃底下喘粗气,谋存活? 那是因为,这张网上趴在一只巨大的蜘蛛,虎视眈眈地看着每一个可能反抗他们的人。 她这两年来,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微小势力:李沛、父亲、哥哥,一夜之间被除了个干干净净,而今上亲征期间,太子利用监国大权,已经罗织不少罪名,拔掉了好多嘉王党人的势力。 都察院两个都御史前几日都出了事被抓了,琴袖知道,嘉王都无法自保,而她和理王,已经彻底完了。 可是皇后这时候竟还因为纯妃之计,不再信她,连一点点时间都不留给她。 时不待人,皇后已经打定主意赶他们走,今上也不免催促起来。二月末,雪未尽,琴袖一家连东西都来不及打点,就已经被要求离开京城。 琴袖连日来,常常出门观看这喧嚣不尽的京城,常常去秦拂雪那里坐着,一坐就是一天,也不说什么话。 京城的繁华恐怕此生再也难见了。 秦拂雪这几日为了她要远走的事,已经哭过多次,现在看她这样,反倒打起精神来劝慰她:“理王曾经不得宠,你也能让他得宠。如今你自己为什么自暴自弃了呢?江西又如何?甘肃又如何?只要人肯发奋,迟早能有回来的一日!” 发奋? 如何发奋? 琴袖苦笑了一阵,自觉自己还是太年轻,太青涩。在纯妃的犀利老辣的手段面前,节节败退,至今连自己的清白也说不清了。 她连纯妃都算计不过,又如何能帮理王谋求大位?而失去了皇后支持的理王,如同风中飘烛,风一强就要被吹灭。 这些倒也罢了,都是她能力不足,自作自受,可更令人难过的是自己要和父母兄弟诀别,此一去,生死茫茫何时团圆! 琴袖为此已经难过得不能自已,可比起她,理王更是意气颓丧,失去了方向。不能再争皇位,不能再为母亲死后的脸面做抗争,他已经不知道今后要做什么了。 难道就这样在封地吃吃喝喝醉生梦死一辈子? 理王想来想去想不端正,所以几日以来都闷默无声。 终至就藩之期,今上亲自出城相送,爱惜之情,犹无意尽。当是时,天子卤簿仪驾,骚动京城,万姓皆欲仰观天颜,合城轰动。 圣驾自京城起,又有锦衣卫全部数十里至皇城外出入警跸。理王自王邸起亦清道,文武官员百十人等俱朝服衣冠,恭送理王就藩。 百姓争相列队,一欲仰瞻圣容,互相推搡,几至事故。 至吉时,只见六马金根车从宫中缓缓驶来,仪乐大作,鼓吹不绝,诸色旗纛招展,灿烂炫目。 这金根车乃是天子法驾,通体饰以黄金,车盖饰以金六龙,流光溢彩,叹为观止。此车御以白马六匹,故古人所云:“冕十二旒,乘金根车,驾六马”,此正系天子銮舆,威严不可直视。 夹道百姓山呼万岁,见理王仪驾,亦呼千岁。此实皇室之盛典,恩遇之所极也。汉官威仪种种,细民俯仰赞叹不绝。 人人都以为这是一件天大的喜事,可谁又能知道,在这光鲜背后是多少寂寥与无奈呢。 一路到了京城郊外凝华舍,今上叫人扶着下了车,理王、王妃陈氏、良媛萧氏亦下车,今上按着郊送之礼,着皮弁服。理王亦着皮弁服,王妃着花钗翚冠揄狄。 一时百官相拜,今上拉着理王和嘉王之手,太子妃拉着王妃陈氏和琴袖的手,一一话别。 原来,理王诸位兄弟只有嘉王一家来送他。太子妃钱氏因顾惜琴袖也过来相送,另外琴袖的父母兄弟也赶来见她最后一面。 虽是皇室典礼,但理王和他妻妾们的家眷都在此做最后一别,日后除非三年一次朝觐,理王再也不能回到京城了! 对于琴袖这位妾室而言,若无宗人府许可,更是连朝觐都不能来。一生老死于封地,再无与父母相见之日! 江西!那是多么远的地方! 琴袖的母亲谭氏哭得几乎快昏过去了,父亲也悲痛欲绝。两个哥哥在一旁呜呜呃呃:他们要去山西大同卫当边关将领,一口一个不能尽孝于父母之前,所以伤心难过。 琴袖看哥哥们这幅样子,虽然自己也想哭,可努力忍住了,只对他们大骂道:“堂堂男儿,昂藏七尺,此一去为国家效力尽忠,有什么可哭的?” 说罢心里却难过不已,看了看被骂愣的两个哥哥,将手伸过去握住他们的手道:“妹妹这一去,怕是一辈子回不了京城了,就望两位哥哥建功立业,来日报答父母,光耀我们萧家祖宗。” 说到萧家,琴袖的大伯父因是亲戚之故,即便不肯来也不得不在列。 不过见到弟弟一家依依不舍的样子,多年积怨亦有一丝消解,心想:弟弟一家今后天南地北的,也着实可怜了一些,想来见不到弟弟一家,倒也不免有些想他们。 所以萧裴之也拍了拍弟弟萧表之的背说:“外放粮道是皇上待你不薄,日后功业成就,皇上还会把你调回京城的。” 侯夫人王氏看萧裴之头一次对弟弟说软话,心里也猜到几分,就对琴袖说:“我听说王爷疼爱你,此去是大富大贵的,不必太过自怜。若是想你父母了,时时送个信报个平安。伯父伯母也在京城等着你呢,只要过了三年,你想回来,求求皇后娘娘,宗人府放你回来看看也没大要紧的。到时候你住我们家,大家一起热闹热闹。” 虽已不再那么讨厌伯父伯母,可当琴袖听到皇后娘娘时,泪水还是不能自抑涌了出来:娘娘没来送他们,那意思还不明白吗! 琴袖当年的风光渐渐地褪去,没有了皇后,她也不过是一个区区藩王的小妾。 众人互相话别了半日,今上已设折柳宴于凝华舍。 宴席已开,今上和太子妃又分别嘱咐理王夫妇几句,大抵就是些守望互助的话。理王还想与今上说什么,可是话一出口已经悲不自持,嘉王想去劝勉,可一谈到弟弟,也忍不住想哭,竟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了。 只有嘉王妃向王妃陈氏和琴袖二人祝酒,微笑道:“早日开枝散叶,绵延王嗣。”可一见良媛萧氏一脸倦容,神形消瘦,知道她在如今上上下下都很为难,也不敢多说话了。果然,琴袖听她绵延子嗣之语,又想起自己小产之事,不禁更加凄凉起来。 正此时,乐声已起,奏的是唐乐《春莺啭》,虽是燕乐难得之音,琴袖却越听越哀伤,以帕拭泪,今上许久不见她,如今她如此悲伤,心中也是无限怅惘。 众臣见今上如此悲切,自然即便不是真心,也要涕泗横流,愁容尽展了。故此一席之间,哀情缱绻,无以自解,唯有笛声悠飞,能包天地之忧心耳。 忽然,空中落下白雪,琴袖目见此状,悲愁一若东流之水,泛泛乎于天地之间。于是命人取过纸笔来,将满腔哀情写成一首古风: 一片大雪纷纷吹入壶,冰声玉裂停杯箸。 春花尚嫌发之早,飞灰到此寒不御。 满座袖水凝霜冻,君流涕泗臣色沮。 青天谁肯登楼望,鸣雁嗈嗈南偕去。 寒摧柳枯花不及,席间唯闻箫声涩。 一杯未尽人相醉,但知当时莺啼急。 啼急不见芝兰去,漫野空留梅花泣。 虽有冬风卷地起,徒落一段残香袭。 从此苍茫绝飞鸣,万籁俱无只风声。 谁此有难讴不平?不过伤心意更明! 江长万里能何用?悠悠不尽燕歌行! 君不见,愁思虽冽不欲断,独向酩酊至伶仃。1 琴袖书毕呈于今上,今上看后又赞又叹。赞的是她才思之捷,行文之畅。叹的是这样一个奇女子就要离开京城,老死封藩。 于是批语道:“有风力!” 又传阅嘉王、理王与众臣,嘉王看了此诗,心中沉痛,乃批语道:“绝情之人皆至情之性。宋僧有云,沧海尽教枯到底,青山直得碾为尘。目空一切,一切却历历在目,如此诗而已。” 于是,传示朝廷大臣。 朝廷大臣本来对琴袖这个人有些偏见,毕竟当初出了这么一桩丑闻。何况陆翰林是大臣,官官相护总为着人情,多有说萧良媛不好的。如今看了这首诗,忽然觉得这个女子十分不简单,才学品貌都是极好的,反倒心里有些佩服起来。 因此,许多人竟不顾前嫌,慨叹再三,亦同哀哭起来。许多有名的大臣都在诗边上写了自己的批语,并恭恭敬敬捧还给了琴袖。 他们是不是看得起自己,对于琴袖而言无关紧要。今上身边空空一个皇后的坐席,这才是她心里难以纾解的死结。 暮色将倾,理王仪驾终得出发,缓缓朝山东驶去。 天子仪銮回城,轰轰烈烈,未知仪驾不远处的一座山岗上,也站着一位清丽的女子,目送理王和琴袖离去,哀容极切,如在囹圄,交臂历指。 秦拂雪望着他们的车驾,道:此行经年,妹妹一定要保重自己! 第一百零七章 新冰焕彩 天宇之间一行飞燕,早报春到,冰尚未尽。几日来京城仍然是雪,寒风吹得窗纸鼓鼓得响,纯妃坐在窗边热炕上,教人开了窗格,看着满地清霜。 霜雪结在金砖铺的地上,被人扫出了一块长长的甬道,好似在冰上盖了一面黑亮亮的镜子。风仍不住往上吹去,不一会儿功夫,又是蒙蒙一地的白雾。 “娘娘,怎么窗开得这样大,仔细冻着。”采佩赶紧上来要把窗关了,不想纯妃拦住她,看着庭砌轻轻一问:“人都走了吗?” 采佩不解道:“昨儿个都走了呀!娘娘不是知道么?” 纯妃嗤道:“我问你,是不是理王府里的人都走了?” 采佩道:“这倒没有,王府里留了几个小小下人,因为走得急,留着收拾东西,过不多时也要南边去呢。” 纯妃蓦然“哦”了一声,仍朝地上望去。采佩有些好奇,便斗胆问道:“娘娘何事想得出神?” 纯妃吐了一口白汽,采佩忙把窗户稍稍合拢一些。但听她说:“本宫与皇后斗了一辈子,理王走了,皇后在宫外的双脚被我们砍断了,如今留她茕茕一人,不知怎的,觉得有一丝可怜了。” 采佩看纯妃神色略有顾惜之形,便给她披了一条披风并问:“娘娘可是要与皇后娘娘说好了?” “这话怎么说的。”纯妃饮了一口稠茶,笑道,“都到这个份儿上了,大概她也早不把我当成人了,我如今往她那里走近靠拢一些,反倒让她怀疑胎死腹中的事,不如还是这样不温不火,倒也不至于引她疑窦。” “娘娘倒是为何确定理王也有争位之心呢?” 纯妃笑道:“这你看不出来?这萧琴袖不安分,本宫素知。理王若是不想争大位,何以要减成这样一个男子博取今上的注意呢?从他变瘦的时候起,本宫一直在防着他们,理王若在京城,是留不得的。” 采佩深知纯妃心事少向人外露,然而极信任自己,故而当她面才一说,只装作无心将一盏灯用小钳子挑亮了一些道:“风雪深,屋里也不免暗起来了。”忽然不经意地问了一句:“幸而韦贵人是女孩儿,娘娘倒也不怕她生个男孩儿。” 纯妃乃笑:“她生个男孩儿又怎样?小小贵人,再生十个也不打紧,皇上老了,这个小孩子又能如何?你这就不是聪明人,从来我们不要做无用的事,也不要树太多的敌人。一个皇后,一个德妃,就够了。” 刚提到韦贵人,纯妃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道:“你去叫韦贵人来,我有话跟她说。” 原来韦才人数月以先就生了一个女儿,如今封了贵人仍在纯妃宫中居住。韦贵人抱着孩子雪天到了翊坤宫的正殿,纯妃早已在殿外等候,看见韦贵人怀中抱着一个小小的婴儿,忙上去也抱起来掂量掂量,笑道:“孩子长得可真快,一会儿就沉了许多。”于是一边哄着孩子玩儿一边抱入殿中道:“哦,我们公主也长大咯!” 韦贵人见纯妃喜欢公主,于是急忙讨好道:“多亏娘娘照拂,公主才能平安成长。” 纯妃和韦贵人对坐。韦贵人在下,坐在一张椅子上,椅上铺了貂皮椅搭,暖暖的甚是舒服。韦贵人刚手一摸风毛,便呀了一声,道:“娘娘,这叫妾如何坐得?” 纯妃道:“你虽有福,到底刚刚生养过得,怎么受得了一丝的寒,这是丹阴侯送的,没事儿,你先坐着。若觉得好,送你回去用,你在我宫里都多少年了,别跟我客气这些。” 韦贵人这才颤巍巍坐了,心里喜欢不已。 仪涧、仪冰二人分别上了稠茶,韦贵人一看稠茶里,饮了一口,满嘴松子香。便笑道:“娘娘真真待我们没得说了,妾最爱松子。” 纯妃乃笑:“松子松子,再送你一子,你有了个女儿,还不赶紧着些?” 韦贵人低头叹气道:“这样福气,恐怕难得呢,娘娘怜惜我们,我们都知道,倒是皇后娘娘,小公主生了许久,也没有送过我们什么。” 纯妃笑着拍了拍小公主的背,把她抱在怀里轻轻摇晃,看了韦贵人一眼,并不说话。 韦贵人自觉失言,忙道:“我自然不敢埋怨皇后娘娘,就是嫌她手下人太厉害了。尤其那个鲁尚宫,乌鸡眼似的,整天坐着轿子在宫里头转来转去,防我们如同防贼!还有那个凝香,不过是没有品阶的都人,扯起嗓子来比谁都厉害,连如今的李尚宫也怕她。现下皇后娘娘又出了这么一桩事,少不得他们又怀疑到我们头上来呢!” 纯妃这时候沉下脸来,用小金匙在稠茶碗里来来回回搅动了几次,故作惊讶道:“有这样的事?” 韦贵人忙凑近了说道:“娘娘不知道,下面都你传我,我传你,有人在宫中造谣是娘娘让皇后娘娘胎死腹中的,这等谣言被皇上听去可如何是好?” 纯妃假装一吓,不小心拍重了一些,小公主登时哇哇大哭起来,纯妃赶紧站起来抱着哄她:“不哭不哭,阿姨错了!阿姨错了!” 韦贵人扶住纯妃,又接过孩子在怀里哄了一阵,小公主渐渐哭声小了,才一扭头道:“娘娘如何的,如何的贤惠大体……” 还没说完,小公主又闹,纯妃赶紧叫人拈了两颗杏仁儿糖,掰成极小的一粒,喂给小公主含在嘴里,小公主立时不哭了,韦贵人才又道:“娘娘如何的贤惠大体、仁德怜下,我们上上下下哪个不说?平白给人造了谣,哪个宫里放出的话,我们都知道!所以我叫伺候我的下人们,不许跟庆云宫的人说话打牙,免得被他们带坏了。” 这个节骨眼上,德妃和她过不去太自然了。 因为她在朝廷里,和德妃的嘉王党人过不去。 趁此机会不把屎盆子扣在纯妃头上,德妃难不成是傻子?只怕诚妃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天天人前一问三不知,人后捏舌生事。 于是,纯妃故意眼带泪花地说:“可惜啊,人言可畏、众口铄金,我没做过的事儿被人传出影儿来,皇上信了,不把我杀了才怪!” 韦贵人一听这话,急忙道:“娘娘别急,我但凡遇得到皇上,一定把这些胡话分辨清楚,谁敢造我们娘娘的谣,都没了王法了不是?金贵人和我是一样想的,就连胡贵人我昨儿个去看她,她也觉得过分。我们虽是小小贵人,好歹在娘娘庇佑下这样安安稳稳的过日子,从没有短过我们什么东西,要什么有什么,年年还从娘娘宫里多拿银子,我们要这时候不帮忙说几句,还有这个脸么?” 纯妃一听,急忙握了握韦贵人的手道:“我一生名节,竟都委付妹妹们了,我很少能见皇上,不比你们年轻漂亮的,还望妹妹们多多在皇上面前美言几句。” 韦贵人抱着公主福身笑道:“娘娘这话竟折煞我们了,我们怎么当得起,但凡是我们见得到皇上的,没有说娘娘不好的。娘娘且宽心,皇上圣明,一定查出谁在放话,到时候叫她死,也说不定呢!” 纯妃笑道:“若是这样,真是托了妹妹们的福了。”忽然她看了一眼小公主问道:“公主封号定了没有?” 韦贵人一听此言,面有窘色,纯妃看她色挠,摸着小公主的额头道:“为着皇后这一胎,皇上现在正伤心呢,日日往她那里跑,小公主怠慢些也是有的。” 韦贵人有一丝不甘心,但仍低头称是。 纯妃乃道:“你只不要太急,时常抱着小公主到皇上跟前走动走动,客至自来熟,常来常往总没错的,皇上若不肯见你总不至于不肯见公主吧。” 韦贵人一听,顿时豁然开朗,低头笑谢道:“多谢娘娘提点,小公主日后如何,全仰赖娘娘扶持了。” 纯妃笑道:“我能扶持什么?我也不过是过一日、算上一日,皇上不来,我也不过是秋后的蚂蚱没几日蹦跶。瞧瞧你,才这么大一点儿,你就急着找好人家啦?你父亲好歹也是个三品官儿出身,皇上难道还往差了指婚不成?就是差了,我就中劝说一二,也没有什么大碍的。” 韦贵人听了欢喜,更不再话下。这时候风雪已经停了,韦贵人将小公主付于奶母,纯妃便拉着韦贵人去宫里赏雪。 原来雪下压枝,翊坤宫一株株参差烟树,凝冰焕彩,如同置于琉璃世界一般,看着十分可爱,加之春之将至,如此浩然一派的景致将不能见,所以几日来纯妃都要来这里看的。韦贵人素日并不留心花草风雪之事,今日与纯妃谈得开心,也细细瞧了好一会儿。 正在二人游赏之时,仪冰过来说,隆嫔娘娘宫里正在射覆作戏,请娘娘过去玩。纯妃道:“叫她别玩了,鲁尚宫知道了,不知怎么说她呢!如今我连宫里听曲都不敢,她胆子倒大。淮王和凝怀公主头七没过就敢玩起这个来了。” 韦贵人听到皇后生得两个死胎都已得了封号,心中暗自悲愤,但不知朝廷正为的这件事,又闹起风波来了。 第一百零八章 春来拂雪 却说江鸾死后不久,皇后又胎死腹中,两件事儿撞在一块儿朝廷选首辅亦稍稍缓了缓。 直到三月初,今上召集群臣廷推1,太子党人多势众,自然公推郭在象为首辅。不过形式上总要再推一个人选让皇上选择,所以闹了半天又把吏部尚书曹焕章也推在人选之中。 这日偏暖,日头也好,秦拂雪细心把自己看的书取出来翻晒。她如今日日住在容春掌柜的私宅之中,原也是琴袖的叮嘱和掌柜的关照。 秦拂雪的身份,不知道什么时候被纯妃知道了,所以上次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若是再一味出来接客,一旦被追查就要引起风波。 妓生这口饭,本来就不是那么好吃的。 秦拂雪势盛的时候,京都六艳被强压了一头,那几个教坊的管事早恨她入骨了。如今但凡纯妃那边放出一点儿罪臣之后的风声,那些人还不把谣言编得连谱都没有了?届时别说她过不下去,连累了雍台上上下下一大群人的生计,那事情就大了。 依她本性,自然不愿做这样的事。所以早想先自退一步,回原籍为妓去了。 可是她原籍北直隶保宁府,那里的风气不比京城那么开阔,往来的文人骚客没有京城那样多,人物也没有京城这样繁盛,更未必遇得到容春掌柜这样好的人。往后前途如何,都一概不知。 好在容春掌柜欣赏她的才气,所以屡屡回护照拂,这才劝她仍住在京城,对外说她生了大病不能见人,其实悄悄在私宅辟出一个干净院落,独独养她在内,每日三茶六饭照顾着,不缺她的东西。 俗话说,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容掌柜这么大的事业,背后总也有几个靠山,换了常人,未必遮掩的过去,但她不同。容掌柜的相公岳行成曾做过一任教坊司的右云韶2,容掌柜也算是个官太太了。 别看这右云韶只是个九品绿豆般的小官,他可管着京城十八个大教坊上上下下几千号妓生、女乐,许多妓女都直接叫他爹的,按着历来的规矩,这个“爹”是她们所有人的主子,日常不送他脂粉钱,在妓女这一行里是混不下去的。若是私妓想要转升官妓,不打点好这个人,一辈子都拿不到妓籍,只能成为千人睡、万人骑的游娼,下作低贱。 幸而容掌柜的相公为人十分清正,并不肯受人好处,又热爱女乐,也尊重妓生里的前辈、有才之人,在他治下,北京城的女乐比南京城还出名呢!官员文人们都说,北国赛过江南好,那是因为当时北京的名妓多得数不胜数。 后来他年老退职,妻子又病故在家,竟把当时的一个年长的妓生容氏赎了出来,恢复民籍并娶她为妻,一时传为妓女之间的佳话传说,而容掌柜在他襄助之下才以区区女子之身,有了这么大一份事业。 秦拂雪这个人才,正也是容掌柜和岳云韶把她从京东瑞春教坊挖角过来,委以重任的。瑞春教坊虽是官办,却卖艺兼卖身,所以秦拂雪逃了出来,对二人视如再造父母。岳行成膝下没有女儿,也就把她看做女儿了。 若非岳云韶的厉害,恐怕秦拂雪这尴尬的身份,岂能保守清白不卖身求荣?早被人翻出来闹个底朝天了。 岳府之中有一片小小花园,天候正佳,她叫人把长板凳子一只只搬出来,又把自己看的一套又一套书取出,在这日光之下,细心地铺在板凳上晾晒一翻。 秦拂雪方还在翻动书页,忽然看到一本笔记中还留有自己和琴袖二人相互酬和的一些诗句,更想起当日琴袖曾写下“自守三分色,流放万古辉”这样豪迈的诗句,不禁潸然泪下,抚书叹息:她还好么?她几时走得到江西去呢?江西那么远,秦拂雪只觉有路有万里,山有千重,禁不住想到之前自己的鲁莽将她害到这般田地。 虽说春已渐来,可是旧日的冰冻并未一概消去,满树苍松还挂着冰锥子。秦拂雪这边看看,那边瞧瞧。忽然目见一棵迎春上已经结出了花骨朵。这含苞欲放之态,顿令她哀愁消逝:琴袖一定能回来的,一定会想办法回来! “秦姑娘?秦姑娘……”远远听见容春的呼唤,秦拂雪循声望去,看见她有急色,便福了福问道:“妈妈怎么这时候回私宅了?有何吩咐,女儿自去办理。” 容春道:“今儿早上有位爷说,一定要你陪他喝酒,听你弹琴呢!”观她容色,又兼亲自来告,想必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她不能不亲自来请: 因为容春知道:以秦拂雪的脾气,若不是她自来,是一步不肯迈出去的。 “妈妈不是告诉人说我生了大病,已不见人?如何又会让他知道我安然于此?” 容春笑道:“他是老爷的一个忘年交,是值得你去见见的,你总不能一辈子躲在此处不见人吧,日后他官途亨通,你多见了他,也有了依靠,不用怕你的出身影响你的出路。” 秦拂雪听后默然半合,心里并不愉快,只碍于长久吃人家闲饭也不便推辞,只能微微颔首,柳眉低垂,道:“妈妈,可否与我说一说他尊名如何,现居何职。” 容春道:“那位爷姓张,名叫张思慎,字伯全,号泰轩,在内阁里有公差。你若讨他喜欢,叫他泰轩公更好。他为人甚是清高自傲,从不狎妓,只是听说你的大名,独独要与你见面。” 秦拂雪心里一听就觉得想吐:什么欺世盗名的家伙,什么从不狎妓?都是装样子给人看的,这也能叫清高孤傲,那何必要见她!但为他是岳老爷的忘年交,不便与他计较这些。于是答应下来,但问:“妈妈,我现在是不便之身,出门不宜,何处与他相见?” 容春一指厢房笑道:“他人就在这儿呢!你快捧着琴去见见吧!” 秦拂雪点头,命胜仙将自己房中一把古琴取来,冷泉已经被砸烂了,她手上也没有好琴,这把琴是岳老爷从教坊司里带出来的,虽然比不得冷泉,但也凑合。 秦拂雪故意走得极慢,胜仙抱着琴两三步到了厢房,秦拂雪却不这样,迈着小碎步子,看着地上交杂的鹅卵石,三步一挪,半日不至。 胜仙刚捧琴至,就闻见里头一股酒味,心想:大白天的喝成这个样子,也算是朝廷命官么? 刚思想完,里头已经大笑起来:“都说秦拂雪是京城第一名妓,怎么原来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孩子?可见天下文人一起子都是瞎子。” 胜仙一听这话,刚把琴摆好,就嘟哝道:“老爷才胡说,我家姑娘还没来呢!” 张思慎睁着醉眼看了看胜仙,道:“嗯……模样虽好,就是还算不得什么第一风流人物。”刚刚说完,只听见一阵冷哼,秦拂雪已经到了。 她一不打躬、二不欠身、三不问好,只是用冷眼的余光扫了一下喝得醉醺醺的张思慎,只见眼前之人二三十岁的年纪,中等身理,不胖不瘦,形容普通、头发蓬乱,脸上油垢甚是不堪,这等仪容连做她马夫都未必配得上呢! 因想毕,走到一把椅子前,轻轻坐下,慢悠悠摸了摸胜仙搬来的琴,一言不发。 张思慎一看秦拂雪身着一件青莲色竹叶暗花大袖,通身上下,干干净净,不施脂粉,已然诧异,次见此女容貌如仙如神,更是把酒都惊醒了。 可转而又沉醉于酒中,稀里糊涂地问了一句:“姑娘为何不发一语?哑巴了吗?” 秦拂雪轻轻一叹道:“张公来请时说,要我侍酒,可是自己已经先喝起来了,失约在先,奴敢怒不敢言……” “哟!”倒是头一次见她这样有气性的女子。张思慎不免好奇起来,先拜了拜道:“我从不狎妓,所以不明白你们的规矩,这是我怠慢在先,恕罪恕罪。” 秦拂雪只是一味将琴调好道:“张公这样说,奴禁不起。”于是指间一动,一曲阳关三叠缓缓而来。 起初,张思慎只是闷着边听边喝酒,听至一般,忽然靠在凭几上低头蹙眉,似乎在思索什么。一曲奏毕,张思慎无话可说,只是愣愣看着秦拂雪。 秦拂雪悄悄用余光打量他,还没看一会儿,忽然张思慎的眼睛里迸出一道泪花,嚎啕大哭不止! 这一哭把秦拂雪吓坏了,赶紧吩咐胜仙拿茶来给他醒酒。不想胜仙刚把茶端到他口边,张思慎一把将凉茶浇在头上,大哭大笑。 胜仙正要喊人来,秦拂雪却摇了摇头。胜仙方瞧瞧问:他可是疯子? 秦拂雪道:“你别急,且看他一会儿。” 张思慎哭闹了一阵,忽然醉倒在凭几上睡着了,秦拂雪给他盖了一条毯子,正要起身走呢,不想一把拉住秦拂雪的手不肯松开。 秦拂雪挣不开他,正在苦恼之时,忽然容掌柜笑着进来了道:“秦姑娘,杭公子找上门来了,你们一块儿聊……” 秦拂雪往门外看去,整个人僵住了,而杭梦苏也呆呆望了望门内,死死盯着张思慎那只不安分的手。 第一百零九章 池开初芳 “砰”得一拳。 杭梦苏还没等张思慎反应过来就已经一个拳头砸了过去,把张思慎打得七荤八素,倒在榻上。 容春一看,吓得叫起来:“杭公子!杭公子息怒!”赶忙将他拉住,要不是容春,杭梦苏差点又揍了一拳头,可就一拳的厉害,竟把张思慎打得鼻血流了一嘴。 秦拂雪叫骂道:“你在做什么!” 杭梦苏一看秦拂雪的样子,支支吾吾地说:“我看他,他大白天的对你动手动脚,一时气急……” “气急了?”秦拂雪瞟了杭梦苏一眼,自在地找了椅子那么一坐,衣摆一挥,冷笑道:“我们不过是妓,可不敢让你生出这许多气来!” 杭梦苏知道自己犯傻了,又不敢与她犟,只挠着头道:“姑娘,我久不来看你,是我不对。听说你病了,急着求了容掌柜见你,就是我的性子坐不住,独好游山历水,这些日子有友人邀我去游五岳,我去了……” “国子监是没人了?也随便放你的假?” 杭梦苏一下子颔首尴尬,不好意思地说:“我已不是监生了……” “被国子监开了?”秦拂雪不禁有些想笑。 方在她想笑时,没想到张思慎哈哈大笑起来,把气都快笑没了,还一鼻子一嘴的血,看着像个神经病一样。容春赶忙用帕子将他脸上血迹抹去,张思慎却一甩手道:“诶!不必!这几日我许多事憋在心里难受,如今这么一笑,快哉!快哉!”说罢捶胸数次,仰天又大笑起来。 杭梦苏冷言相对:“你笑什么?” 张思慎指了指杭梦苏,又点了点秦拂雪:“我笑你傻!” 杭梦苏便问:“你是什么人?又在打什么歪主意?” 张思慎道:“我叫张思慎,字伯全。” 张思慎……杭梦苏刚听这么名字就觉得耳熟,想了半天忽然一拍大腿道:“您该不会就是江阁老的门生张泰轩张公吧!” 张思慎翘了翘血迹斑斑的嘴唇点头道:“正是在下!” 杭梦苏吓了一跳,赶紧朝他拜去,忙道:“张公,方才有眼不识泰山,失敬!恕罪!” 秦拂雪看他这样,觉得奇怪,便问:“你倒愿意拜他,什么了不得的人物?” 杭梦苏忙道:“他是已故宰相的江鸾的弟子,也是我们学生中的榜样。” “榜样?”张思慎哈哈大笑起来,“榜样算不上,蛤蟆倒是一只。”说毕又喝了一大口酒,神情郁闷。杭梦苏起手道:“张公可有不快之处?” 张思慎瞧了一眼杭梦苏,又看了一眼秦拂雪,容春已去取水盆了,便道:“我老师死了。” “江阁老去世,士林之间颇为可惜。” “你们知道现在谁要当首辅了吗?”张思慎耸起身子凑近了一些,似乎浑然忘记鼻血之事。 杭梦苏道:“莫不是郭在象郭阁老?” 张思慎一拍大腿叹气:“还能是谁!自然是他。” 秦拂雪本是娼家之女,按着娼女的规定,一概不许对朝廷大事说好歹,只是默默地听,细细地闻,装作给张思慎收拾酒杯,其实把张思慎的话细细记在心里。 “他不是什么正派的人。”杭梦苏说。 “你也知道?!”张思慎讶异道,“我以为除了寥寥数人,知道这事儿的没几个。” 杭梦苏冷笑一声道:“我看他出入的气派比江阁老还大呢!” “诶!”张思慎不免又起坐发愁,“他是什么人,我在内阁时日久,我看得最切!他不过仗着自己势派大,天不怕地不怕,结党营私、贪赃枉法,什么事情不做?他要是做了首辅,朝廷哪里会有安生日子!” 说罢又往桌上摸索过去,没想到酒杯已经被秦拂雪收走,便上上下下翻来翻去,连枕头都拎起来看了半日问道:“我酒杯呢?” 秦拂雪噗嗤笑道:“张公的酒杯在我手上呢!”于是把他的酒杯托在手上,张思慎忙道:“快与我再喝一杯!” 秦拂雪摇头道:“张公也是堂堂朝廷命官,出了这么点儿事就借酒浇愁,依我看还不如我呢!什么样了不起的人,弄得你们一副正不压邪的慨叹?” 杭梦苏听了这话,赶紧劝说道:“好姑娘,你毕竟不是朝廷里的人,你不知道!朝廷里的事龌龊的多了!” 张思慎一听这话,腾得站起来道:“好兄弟,你也这样看?”秦拂雪噗嗤笑在心里:刚才还打得一鼻子血,这会子竟叫起兄弟来了,张思慎这人可真逗。 杭梦苏笑道:“我也不过是近水望远山,两处看不真。自己推敲出来的罢了,本来天下之人都等着何阁老做首辅,没想到是他。” 张思慎叹气:“你说得太对了!他仗着后宫里有纯妃撑腰,无法无天。太子识人不明,往后国家不知怎么办是好。愁啊……我也不想做官了,要不跟着你,咱们云游四海可好?” 一听到“纯妃”秦拂雪还是愣了愣,就听见杭梦苏反笑道:“快别这样,朝廷没了张公,就没了清望之寄了。” “你把我说得太重了,我刚刚从内阁调出来,调往哪里吏部还未通知,想来大致要赶到哪里都不知道了。我以前得罪过郭在象,日后恐怕没有好果子吃。” 秦拂雪听了这些话,忽然触动自己与琴袖之间的往事,虽然她不十分明白郭在象是谁,但他既然和纯妃同属一派,自然也不是什么好人,便叹息道:“他害的人,何止你一个!我的姐妹,也在其中呢。” 杭梦苏恍然道:“是理王良媛萧氏?”提到她,杭梦苏还有一丝不甘:当初他离开京城,未必不是由她而起,徘徊辗转了许久,终究还是回到了京城。 秦拂雪便笑:“你倒知道她身份。” 杭梦苏道:“后来听说了一些,为她可惜。” 张思慎却说:“我听闻她行事不检点,婚后与别的男人互相来往。” 秦拂雪一听这话,气得站了起来骂道:“那张公又有几房姬妾?她不过被人造谣,凭你们三妻四妾,她连造谣也要被你们说一辈子!真真士大夫都是些道貌岸然的衣冠禽兽!” 张思慎听了这话,大笑道:“姑娘说得很是!说得很是!是我糊涂了,其实宫里抄出过她和皇上联的句子,我看过,的确好。听闻她博学广闻,见识非凡,只是不得一见。” 秦拂雪扭头道:“她也是纯妃心腹之患,这次又被纯妃设了圈套,连带着理王也被赶出京城了!郭在象既是纯妃的人,自然也是她的敌人。” 张思慎听了这话不免讶异:一个小小王爷的妾室,怎么会成了这等要人的大敌呢? 秦拂雪冰雪聪明,似乎猜到了张思慎的疑惑,便道:“她是皇后娘娘的心腹,一心为皇后娘娘出谋划策,只是如今小人挑拨离间,娘娘也不信她了。” 张思慎默然不语,后宫之事,他原也知道的不多。 秦拂雪道:“我倒有个主意!”忽然她凑近了对杭梦苏和张思慎道:“你们既都厌弃当今朝廷之人,何不联合起来,扭转乾坤?” 杭梦苏一听大笑道:“我不过区区一个秀才,张公也不过是一介长史,还被调出了内阁,能有什么办法?” 张思慎却一味微笑,并不答话,只等着秦拂雪说下去。 秦拂雪嗤笑了一声道:“亏你还是个男人。若是我妹妹,她就算是再困难,再无助,也会想出办法来对付这些人的!只是你们不肯用心思就是了……” 张思慎道:“能有什么办法?好姑娘,请你开示开示。” 只听一个人在门外说了一句:有法子!把众人吓了一跳,循声望去,竟是容春掌柜! “容掌柜?您怎么……”秦拂雪惊异道,容掌柜摆摆手道:“要斗倒郭在象,我也出一份力!” 秦拂雪忽然想起以前容掌柜隐约提起过一个曾经玩弄过她的大官,弄坏了她的身子,一生不能养育,如今想来,莫不就是郭在象? 容春道:“我听手下的女儿们说起,近来朝廷为了皇后娘娘腹中死胎之事闹不快。皇上想追封两个死胎封号,可是有些官员认为不妥。” 张思慎听了这话,忽然点起头来,捋着胡子说:“是有这事,只不过还没闹得很大。” 容春道:“郭在象最是一个爱面子,好风光的人!若是他做了首辅,头一件事就是要让下面官员众星捧月,所以一定要寻出一件事来让他耍耍威风还能显显能耐。” 杭梦苏道:“你是说……要怂恿郭在象反对下赐封号之事?” 秦拂雪道:“这主意不错!郭在象若是中计,岂不是跟皇上过不去,又跟皇后过不去?君臣失和,两宫都讨厌的人怎么可能安然居于首辅之位呢?到时候再弄出一件贪赃枉法的事儿,就八九不离十了……” 张思慎一想,大叫道:“好!这真是太好了!没想到我来这里竟是来对了!只是这事情有一事不美,我们这里没有实在做官的人,怎么怂恿他反对呢?我又跟他有仇,他肯定不会听我的话。再者要让这件事儿变成朝廷公论,使郭在象以为大臣们都支持他,那也着实不容易啊。” 这倒的确是个麻烦……秦拂雪想道:要是琴袖在能出个主意就好了……偏她又不在,去了已经五六日,也不知到了哪里。 刚思及五六日间,忽然她灵机一动道:“理王良媛萧氏,是个极为聪慧之人,我想这事儿问问她的意见。” 杭梦苏是无话,张思慎却不信:如此大事,怎能委付一个女子呢? 秦拂雪却冷笑着把李沛之事说了一遍,道:“你们七尺男儿,可有办法为他洗脱冤屈?”张思慎听后也不免有些动摇,可仍道:“她已随理王南下,我们如何联络她呢?” 秦拂雪道:“她才走了五六日,若是我们派可靠人快马送信,两三日就能到,再两三日就能见她答复,朝廷廷推宰相,也需要几日功夫,拜为首辅,又有数日之久,等他真正当了首辅,我们才好办事。” 这话说在张思慎心上,实在有些心服,杭梦苏也被说得点头,更对秦拂雪另眼相看了。 第一百一十章 遏舟之浪 理王自离了京城,走几日停几日,一路走得很慢,南边江西吉安府的催告是一封接着一封,本定四月半之前要到江西的,可是走了七八日,别说山东,连出北直隶的影儿都望不见呢。 理王舆驾并不奢侈,不过亲王本来体面,护卫极多,旗帜炫然,凡到一地,自会有当地父母官来接迎。可是刚走到保宁府,保宁知府也不来迎接,只派一个同知送了一程,也就一路随他们去了。 理王因想:大抵是他们见我年纪轻却被赶到封地,不是皇上喜欢的儿子,所以也见风使舵,掂量我没脸就不把我当一回事了。 他自想要生气,可离了京城,他连生气都懒得生了,只是不顾南边催告慢吞吞地走,意气颓散,行马自迟。 原本是给他预备好南下用的舟船的,可他又不肯尽舟船之便,只愿带着妻妾乘车前行。 当时晨照初熹,驿道两边新柳摇曳多姿,不免使人起了久留之意。风尚冰寒,只是不及大漠的肃杀,偶然行至树间,亦能听取些微的鸟啼。 一路渐渐南向,气候偏暖,马踏雪尘几下,雪就化在蹄下,湿了马蹄。理王摸着马儿的鬃毛,一手捏住缰绳太息说:“我就像马一样了。马只顾赶路,我只顾去享乐,一辈子没有自己的事业,纵是藩王又有何益呢!” 说时听见后头辐辏吱吱作响,琴袖开了帘子呆呆望着保宁府的山水,见南风渐渐起来,光秃秃的几座山上也点出几分绿意来了,可样貌仍十分难看,山色灰蒙蒙的,不禁又把帘子闭了,坐着叹气。 正在一行人张皇难过,顾影自怜的时候,刚升了八品承应少监的魏芳,一路快趋,冲到理王马边,拉住缰绳道:“王爷,北边来信了。” 理王满心扑在这周遭萧瑟的景致上,也没仔细听,问道:“什么信?谁给孤寄信?”心里想着嘉王哥哥,琢磨着是不是他送来的。 “说是内阁原任长史1张思慎老爷的信。” “张思慎?张思慎是谁?”理王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呢。魏芳忙提醒道:“王爷,就是江阁老的门生呀,在内阁做长史的。” 理王额手道:“原来是他,可是孤与张老爷素无来往,他为何送我信呢?” 魏芳道:“这个奴婢不知,王爷但看一看就知道了。” 理王点头叫人取来了信,便在马上拆封看了,车队因停了半合,琴袖不免觉得奇怪,于是启帘朝前头问:“怎么了?” 花霰随走左右,便说:“良媛,说是北边有人送了封信。” “大概是嘉王送来的吧,他们兄弟二人总最情深。” 花霰刚想答话,没想到魏芳捧着一封信就从前面来了,忙打一躬道:“良媛,王爷让您看看。” 琴袖取信一看,上头赫然写着内阁长史张思慎的名号。可是打开信一看,里头一行秀气的小楷,竟不似是男人手笔,字迹眼熟,认了片刻竟是秦拂雪写的。 于是赶紧一目十行地读了下去,秦拂雪将来龙去脉以及如何遭遇张思慎的事讲得巨细靡遗。还没怎么看完,琴袖就拍手叫叹:“有办法了!” 这时候理王已经下马走至琴袖跟前,琴袖不及下马施礼,理王忙问:“玉卿,你怎么看这封信?” 琴袖道:“王爷回京城有办法了!” 理王惊道:“怎么个回法儿?” 琴袖左右看了一圈,屏退了人,把理王拉上车中悄悄地说:“郭在象是太子党在朝中的共主,我们先要把他斗垮,纯妃就失了一个膀臂,只要破开了这个口子,说不定我们也有回京之日。我们一定能再进一步,王爷不要暗自消沉。” 理王忙握着琴袖的手道:“孤不消沉,有你在,孤不消沉。” 琴袖心想:事不宜迟,他们定的计策大致已经有了,关键就是怎么撺掇郭在象就封号一事向皇上发难:今上痛失良相又痛失两子,心里早就不快,这时候要他傻乎乎撞在枪口上恐怕也难。 郭在象能混到首辅之位,三四十年的鱼岂是白摸的? 但凡是人,熙熙为利而来,攘攘逐利而去。只要让他以为此事有利可图,便必可成。于是跟着她从小走京城的经历和对郭在象的印象,她也取来纸笔,回信一封,并将计划告知了理王。 “这样行吗?”理王听了琴袖的话,还有些不敢信:毕竟郭在象这样的人位高权重,一旦失手,他们大不了就往封地去罢了,可要是把秦拂雪、张思慎他们卷进来,岂不要命? 为此琴袖也犹豫了一番,可心想:既是他们愿意把此事告知我们,一定已经做好了不回头的预备,不应再瞻前顾后优柔寡断,于是神色凛然道:“计已定,不可临阵再更改,以免乱了军心。” 乃招呼魏芳道:“你将此信传给可靠激灵小厮,快马送至张思慎府上。”魏芳刚刚接下了,就要去办,忽然琴袖一把夺过信,又把信封给撕烂了。 理王惊道:“这又是何意?” 琴袖嘿然不语,又要了一个信封来,用笔在上面写道:“与嘉王殿下书,弟理王呈。” 理王乃问:“怎么信封上写这个?” 琴袖道:“王爷南下不到江西,纯妃岂能放心?我怕暗中有人监视,所以故意改作送给嘉王,实则叫小厮偷偷送给张思慎。” 理王点头道:“有理。” 当即信发,三日即送至京。 此时京城已经变了天,天章阁大学士郭在象迁转武英殿大学士,内阁排位第一,拜为首相,正在春风得意之时,满朝文武恭贺不绝,郭府可谓门庭若市。六部尚书除了兵部尚书罗迪、户部尚书郑敦教不去拜会以外,其余的四个尚书都赶着先去祝贺了。 张思慎家虽与郭在象住得远,但因为日常上朝公办也必经他家,每见郭府人物进出,车毂相击,想起老师江鸾做了十年宰相,无人在他家谈论公私事体,也甚少收礼,如今群臣奔竞,又悲又怒,愤懑不已。 他曾得罪过郭在象,果然他一当了首辅,马上赶去中书科当中书舍人。 中书舍人虽是七品,比九品长史官位高,可是长史乃是宰相下属,常常在内阁走动,文武百官上下注目。在内阁进进出出,阿猫阿狗都尊贵,何况是长史。 凡是做过内阁长史之人,一旦出了内阁,也必要入重要部院做大臣,怎么会去做个一个天天抄抄写写,咬文嚼字的中书舍人? 况且人人都知道张思慎脾气倔、火气大,还得罪过郭首辅,都躲他躲得远远的,哪个敢跟他说三道四?论资排辈,他又在二十个中书舍人里排名倒数,每日只让他做些誊写归类的事,更不能一展才干。 正在郁闷之时,忽然有人将琴袖书信付于张思慎,张思慎启封一看,读了两遍,赞叹折服:这个理王良媛果然是个女中士,聪明得很。 当天就到容春住处与杭梦苏、秦拂雪商议计策。 众人看了琴袖之计,都觉得很好,张思慎为了让杭梦苏在国子监里发动同窗,所以前几日已经托了自己在国子监的朋友,让杭梦苏重新考回了国子监。 万事俱备,唯独需要献给郭在象一个美姬,思索之下,独缺此一人。秦拂雪想了半天,自告奋勇道:“我去!” 杭梦苏急忙说:“此人虽老仍很好色,姑娘万不可羊入虎口。” 秦拂雪道:“我本是妓,并不怕他这个。” 嘴上虽如此说,心里却不免感到阵阵恶寒:当年她在瑞春教坊如何被人玩弄,想来仍如芒刺在背。她虽来雍台以后不再卖身,可也已不是清白女儿了。 杭梦苏的眼神黯淡了一些,只道:“姑娘不要再糟蹋自己身子了……” 秦拂雪一听这话,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莹莹清露,顺着洁白的肌肤落了下来:“我乃罪臣之后,早无清白,如今为了斗倒此贼,就是被他糟蹋了,也不枉不亏。” 杭梦苏心里不由一紧道:“姑娘品性高纯,何谓不清不白?”秦拂雪听后,低头闷默,却略略斜眼看了看杭梦苏。 张思慎却歪着头道:“其实倒也不是没有办法,此贼虽说好色,但颇有些惧内,他夫人十分厉害,他又新近当上首辅,还不敢特别张狂。秦姑娘可先勾起他的好色之心,我派人暗中监视,若有强逼之事,即刻报了他夫人来抓人,想来应该无事。” 杭梦苏叹道:“我等无能,竟要借你之手。” 秦拂雪乃笑:“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何况又是一只狗熊呢!”于是大大方方擦去泪水,端坐如故。 三人将计策演练了一遍,又叫来容春,将计谋分析与她听。容春与郭在象有仇,自然很快答应下来,且帮着他们将利弊好歹说给了岳行成。 岳行成虽是清正之人,但素不爱惹事,唯怕此事牵连到自己,幸而容春巧言相劝,岳行成才答应共谋其事。次日晚时,岳行成带着秦拂雪盛装打扮,悄然往郭在象府上去了。 第一百十一章 墙内佳人 日色向晚,秦拂雪乘着小车,随岳行成往郭在象府上去了。岳行成命在她所坐车上四角悬香囊流苏铃铛等物,风动香起,清音飘摇,使人不禁猜想车中人物。 又选娇娈数人,盛服列于左右。款步行云,映乎两道之间,正所谓,妖童宝马铁连钱,娼妇盘龙金屈膝。如此声势,谁不动心、谁不好奇? 果然一行人随车还没到郭府大门,已有人上前来询问来意。 岳行成悠然一笑,朝来人鞠了一躬道:“下官礼部教坊司右云韶岳行成,恭贺郭阁老荣升武英殿大学士,内阁首辅参赞机务,谨以拜礼数端,伏请阁老赏鉴。”说罢送上贺笺。 来人接过贺笺,瞟了一眼推回去道:“承蒙云韶公之贺,甚感嘉渥。只是不巧,我家老爷今日与人会客,因皆公卿大臣,故今不便受礼,慢快之处,尤望涵容,敢请他日再来。” 岳行成听后,会心一笑,从袖中取出一只金铃铛,一张银票道:“老管家所言极是,就是我这里请了一位要人,他日再来拜会,恐怕此人未必再肯相见,伏望老管家通融通融,权以下情激切,喁喁期盼,仰望山斗,悃悃之心,代禀阁老知道。” 那人看了看车中,秦拂雪事前将一香炉烘在手里,听闻外面来往寒暄,便把想香炉罩子脱下,一阵香风幽飘,那管家鼻子一闻,知道底细,便笑说:“你们随我来。” 于是将他们一行人引至西偏门,又过了一道仪门,乃在一处院落前停了下来,乃问:“车上所坐者,先不必下车,待我们老爷来亲自接她下来。”并嘱咐道:“待我先去回明老爷,再来见你们。” 此夜,郭在象正在与许多前来拜会的官员私宴取乐,其中有礼部尚书吉英,正巧陆尚也在其列,歌姬侍酒、众人欢笑不止。陆尚却因琴袖一走竟也怅然许久,不觉神思外移,随着窗外明月乘风而去。 正在众人闲谈之时,也不知是谁提了一句国子监的司业某某也想过来,就是不知被什么事情绊住了,所以没来。郭在象忽然沉下脸来问道:“今儿早上国子监到底在闹什么东西?” 吉英在旁,偷偷推了一把陆尚,陆尚一惊,才从晃神中觉醒过来,忙起手道:“首辅老爷有所不知,今儿早上有国子监生匿名贴出榜文,说起皇上给皇后娘娘所产死胎封号一事,极言不妥之处。” 郭在象环顾四周,看了看人,笑道:“这位就是吉老的孙女婿?” 吉英忙道:“正是他。” “生得倒真是一表人才。” 吉英道:“日后还要郭阁老多多提点照顾呢。” 郭在象笑道:“吉老客气了,好说,好说,来我敬你一杯。”一杯喝毕,陆尚又依次给在座之人敬酒,一巡喝罢已经有了三分醉意。 郭在象看了看他,遂道:“其实,国子监这种事儿原也是有的,学生不安分,总爱在朝廷大事上说三道四。”边说边把手指徘徊在酒杯沿处,忽然朝陆尚笑道:“陆翰林一表人才,按理儿也该出出风头,让皇上认得认得你呀。” 陆尚尚在官场不久,不明其意,唯独吉老点头道:“这倒也不失为一个时机。” 郭阁老道:“明日烦吉老上个奏章,就把国子监的事儿跟皇上说一说,看看皇上什么个意思。” 吉英点头道:“这事不难。”随后众人又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陆尚喝了半醉,趁着众人听乐与歌姬取乐的空当出来吹吹凉风,才走到庭间,忽然看见一个管家模样的人往厅上去。 陆尚因好奇,扭头一看,竟见太丈来了,他刚到就问:“方才郭胖子的话,你听懂了没?” 陆尚点了点头,想了想又摇了摇头,吉英道:“你要更进一步,也要多留心这些人的话,郭胖子先说要皇上认得你,所以叫我写奏章探探皇上意思,若是皇上生气,你就赶紧上本子骂国子监管理不善,若是迟疑四顾,你就跟着国子监说皇上不该给死胎封号。” 陆尚忙道:“多谢太丈提点。” 吉英捋须叹道:“其实本来这事儿也不该做,祖宗从没有死胎封王、封公主的例子,那太祖皇帝妃嫔掉的孩子多了,个个都封王、封公主还了得。就是皇上现在难过,我们也不要撞他枪口上。” 陆尚笑道:“太丈老是说,忠义二字,向来都是博出来的,怎么郭阁老这时候不显显自己直言敢谏的能耐啦?” 吉英摇了摇头:“新封之相,岂容沓舌?首辅这位子,他屁股还没坐热呢,是断然不会在这事儿上出头的。” 正在二人说话之间,就看见郭阁老的管家带了一队人过来,陆尚远远那么一瞧,竟被惊呆了: 一个九品服色的小官儿,身后站着一位婷婷美女,左右乃是娇娈数人,个个身着清白采衣,举止美如妇人,容姿出众,陆尚一时看呆了,不禁被这些小男孩子的样貌惊住,更被当中那女子的形容所震慑。 只见她身着织金如意莲云肩缠花大袄,下裳乃是黛紫色松竹梅烫金襕裙,外头披了一件狐皮氅,狄髻高悬,青丝漫漫。头上金盘龙,右手双玉环,脂粉淡淡,雁沙倦步,轻盈袅娜、雍容率尔。虽不自道风流,却已占尽风流之机,引来周围众人瞩目观看,议论纷纷。 陆尚不知:此人就是京中第一名妓:秦拂雪。 秦拂雪悄悄跟在岳行成的后面,用眼角打量四隅情状:郭府上下到处都是人,如此夜中,明灯千万,人物穿梭不歇。看来他新封首辅,赶着来拜会之人数不胜数。 忽然她看到不远处游廊之上,正站着一个身材颀长的男子,略略斜眼,不禁惊讶:此人不是当日在雍台哭泣之人?难不成就是出卖琴袖那个陆尚么? 生得倒是潇洒倜傥,可惜是这样的人,秦拂雪心中将他轻看,便不肯多将目光逗留片刻,只不过莲步轻移,悠悠向前而去。 陆尚却认出了当初在桐花河边送帕子的胜仙,要不是吉英咳嗽着不高兴了,他的目光怎会移开? 岳行成带着秦拂雪进了厅,他先上厅拜讫,说了不少好话。郭在象无心听他客套,只问:“你说带了些人来,我们也闲着没事,与他们多喝两杯,说说笑话就是了。” 岳行成便鼓掌三次,引众人入见,原来是一群面貌美好的狡童。个个自称“小史”1,众人看了可喜,都招呼进来要他们陪酒。 忽然一阵琴声隔帘飘出,众人循声望去,琴声乃止,帘后悄悄走来一个十分貌美的女子。郭在象方才还在夹一个虾圆子给一个小史吃,不想看见秦拂雪抱琴而来,惊得连圆子也掉了。 这不是罪臣之后,京都名妓秦拂雪么? 郭在象自然认得她,他虽与秦拂雪未曾谋面,但听人说得也已够多了,况且今天岳行成来了,带来的人还能有谁?自然是他调教得最出彩的这个女儿了。 郭在象一见她的面,如此的高雅、如此的脱俗,不多时,就把她是罪臣之后的事忘了,只笑道:“岳行成,这是你带来的人?” 岳行成忙跪地笑道:“这是小的认的女儿,大老爷也知道的。” 郭在象乃道:“她虽出身不好,但在我们这里,竟不必拘束。” 秦拂雪故作可怜,落下两滴泪道:“奴一生坎坷,今闻郭阁老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贵人,便想如能见见阁老,死也甘心了……” 郭在象听她话里有话,笑着问:“你有什么心事,好孩子不必怕,这里没有外人……说与我听就是了。” 秦拂雪哭哭啼啼道:“我只听闻,阁老最是心善的,若是阁老肯听奴一句话,奴就是十辈子修来的福气了。”这话说得虽悲,语调却轻柔娇嗔,把郭在象说得心都软了,忙笑道:“我的儿,我知道你的心事了,是不是为你家人担心哪?” 秦拂雪故意哭起来,快步扑到郭阁老怀中,娇滴滴地说:“好阁老,您最懂奴的,奴家人犯了法,只是这也是多少年前祖宗那辈的事儿了,我哪里晓得这些,可怜一出生就成了妓,一辈子波查至今。” 众人看见郭在象开心,不好意思久留,都纷纷借口告辞而去,郭在象正喜欢的时候,自然任凭他们去了。小史们便开始劝酒,众星捧月一般,将郭在象捧得七荤八素,秦拂雪又拿出看家的手段,把郭在象哄得如入云端。 小史们纷纷说:“秦姐姐人那么好,郭大老爷,您那么的尊贵,皇上也得听您的话,何不帮帮我们秦姐姐呢?” 郭在象笑道:“唉,这话说的,虽说你郭姐姐好,这事儿也不是我能管的呀,旁的事儿,我倒好说,就是你祖宗秦嘉至,那是……那是皇上的仇人了……” 小史们笑道:“人人都说阁老是万中无一的贤相,比江阁老还厉害呢!若是能让皇上法不责于罪臣之后,把无辜之人都赦免了,岂不是千古留名的大好事儿么!” 郭在象笑道:“你才认得几个字,就说什么千古留名?朝廷……水……水混着呢。”小史们围着郭在象,秦拂雪又靠在他肩头道:“你们别这样瞎说,阁老也有难处的,我听有人说,国子监也有人乱说话,阁老也不能一味护着那些学生呀。阁老上头还有皇上呢!” 小史们忙顺水推舟道:“皇上那么大!比天大!也难为阁老了。” 郭在象已经被劝酒喝上了头,所以什么话都往外捅,便摇了摇头道:“诶!其实,这事儿我一出头,料理料理,也不难,学生说得原也不错,皇上封两个死胎做什么?宗谱序不上齿,竟然先给了封号,这也是不对的。” 秦拂雪忙说:“奴心一直仰慕阁老,听阁老的话,更是佩服您了。都说宰相经邦国之政,理燮阴阳。皇上要是犯了错儿,也得阁老您出面哪……奴虽不能一洗清白,但听阁老此言,也已经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郭在象听后哈哈大笑起来,一手摸上秦拂雪的手,刮了一记她的鼻子道:“你们蜜罐儿似的,引我说了那么多朝廷大事!” 秦拂雪看他并未生气,乃笑:“我们哪儿懂什么朝廷大事,就是京城里街坊传的流言蜚语罢了,都是些粗谈而已。” 郭在象忽然凑近了秦拂雪的脸问:“那京城里百姓怎么说我呢?” 秦拂雪一看时机已至,忙道:“我们妓生之间,这些闲话听得最多最切,人人都说,郭阁老是个大忠臣,直言敢谏,有古代大臣的风范呢!” 这话把郭在象说得极其得意,秦拂雪又任他乱摸,正当郭在象要摸她腿间的时候,外头笃笃两声敲门声,管家在外头喊道:“老爷,太太往这里来了。” 一句话吓得郭在象赶紧收了手,正襟危坐起来,朝外头叫道:“快先派人拖着夫人,我这就去迎!” 第一百十二章 东华故事 郭在象先把秦拂雪推开,又笑道:“秦姑娘,时日也不早了,他日我们有缘再会。”说罢从手中褪下一只白玉的戒指递给秦拂雪,秦拂雪笑纳便带着小史们依礼而退。 方出门时,尚且一步三回头,把那郭在象勾得心噗噗乱跳,转顾管家道:“周得旺,你去把我房里那副八宝璎珞拿去送她。” 周得旺忙道:“老爷,那璎珞是预备给黄姨娘作生日的。” 郭在象无言,瞪了他一眼,周得旺会意不敢多话,低头就去了。急忙去将璎珞取来,快步赶在秦拂雪出门时送去。 秦拂雪正慢悠悠走在前头,后面周得旺来了,呼唤道:“姑娘!姑娘且慢走……” 秦拂雪故意不听,仍往前去。 周得旺笑嘻嘻狗似的跑到秦拂雪前头笑道:“姑娘,姑娘且等一等,我家老爷……有东西相送。”于是将礼盒捧上,低头笑请。 秦拂雪用长长的手指滑过礼盒的表面,轻笑了一下,扭头看了看后头一个小史。小史接过礼盒秦拂雪也不说话,自顾自就朝前走。方动莲步,袖口中便抖出一块精美的帕子。 周得旺一看,忙从地上捡起帕子道:“姑娘,这是您的帕子。” 秦拂雪忽然回首扬嘴,勾人一笑,遂不顾而去。 周得旺被这一笑,连眼睛都快瞪出来了,呆呆愣在原地许久不能动弹。也不知谁在后头笑嘻嘻一句“周爷爷”,把他吓得背脊骨一寒,浑身一个激灵。 “小兔崽子!什么事儿!”一边骂一边把帕子往袖子里塞。 那小厮道:“太太正在训斥老爷呢,您快去说两句。” 周得旺忙随小厮去了,刚入厅,只听见太太徐氏的声音:“都散了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郭在象笑道:“夫人有所不知,方才人去,我看杯盘狼藉,这才吩咐人去收拾,还没盯好呢,您就来了。” 徐氏冷笑道:“哦,我当你窝犯人一样地窝着什么人呢,仔细明儿皇上治你姑息养奸之罪,所以特别来看看,没别的意思。”说着伸出一根手指,在一张几上流水似的一划,拈了拈手上灰尘,笑道:“哟,这桌子是该抹一抹,只别抹出哪个姑娘的头发啦,香粉啦什么的,就是最好了。” 郭在象道:“叫些人来,也是饭桌上难免的,夫人别见怪。” 徐氏只干笑:“我是不见怪,你别嫌我见怪就是了。” 郭在象忙道:“不敢不敢,夫人来看看是好的。”徐氏哼了一声,拂袖而去,吓得郭在象连连擦去头上的冷汗。这时候周得旺赶忙上前招呼道:“老爷,来……” 郭在象一看周得旺,立马啐了一口道:“送个礼这么半天,挺尸去呢!” 周得旺笑道:“大老爷,秦姑娘……”郭在象耳朵一竖,趁人不备偷偷把他拉到墙角问:“秦姑娘怎么了?” 周得旺从袖子里掏出一块帕子,笑道:“这是秦姑娘的东西。” 郭在象拿来一闻,香远醉人,竟把心脾都沁透了,忽然板了板脸道:“这东西你瞧瞧的收着,我什么时候要,什么时候来拿。” 周得旺忙求饶道:“求大老爷可怜可怜我,这东西我老婆看见了,非把我打死不可!” 郭在象骂道:“你死不死与我何干!?我只要你找地方藏好,再不听,仔细我把你屎给打出来,明白了?” 周得旺忙道:“是是是。”这才拿着帕子要走,还没走两步,郭在象叫道:“回来!” 周得旺忙回来,郭在象道:“帕子给我。” 周得旺取出帕子奉上,郭在象见帕子上画着鸾凤相倒之图,不禁淫兴大炽,又对秦拂雪魂牵梦萦。 当日晚时月黑之夜,张思慎和杭梦苏二人偷偷约好,又在国子监大门边帖出一张榜,榜文云:人君不知刑赏,滥加封度,小产之胎,列王与主。当今士大夫不能直言者,岂非国贼?朝廷公卿,禄用万钟,手袖坐观,不图谏死,岂非不忠? 二人贴时十分小心,巡夜之人恰巧没见到,贴完以后,飞一般地回了容春的住处,又与秦拂雪碰头了。 张思慎忙问:“秦姑娘办得怎么样了?” 胜仙捂着嘴咯咯咯地笑说:“别提啦,郭阁老被我们姑娘迷得神魂颠倒的。” 秦拂雪只道:“给我预备好热水、鲜花,我要洗一洗,去去身上腥膻。” 杭梦苏忙道:“难为你了。” 秦拂雪莞尔一笑:“你们怎么谢我?” 张思慎道:“如今无权无势,说什么也是空的,日后若有一丝机会,定帮姑娘恢复民籍,自任嫁娶。”说罢看了一眼杭梦苏,杭梦苏扭头不答,秦拂雪眯了眯眼睛道:“我很累了,二位自便,我先告退了。” 杭梦苏这时候眼睛才追着她的影子看去,被张思慎用手挡了挡道:“你也是!既然喜欢她,何必方才不稍稍表个意思。她出身妓籍,你父母又不在身边,自然做不了你的妻,你就意思着,日后纳她做妾不就行了?” 杭梦苏摇头道:“你不懂她,她虽沦落风尘,气性极高,若我纳她做妾,就是要她的命了。” 张思慎笑道:“若你铁了心娶她做妻,怕是难咯!我倒何尝不想给秦家翻翻案子,就是这是太祖皇帝的仇人,皇上也差点死在秦嘉至手里,要饶了秦家,怕是难于上青天了。” 其实,秦拂雪当时人亦未走远,听见里头二人如此说话,不禁黯然神伤,泪眼低垂,胜仙默默地拉着她,秦拂雪才走远了一些:众人见她风光,也就这几年罢了。老来红妆不减,只是人损华褪,谁还愿意看她一眼。 平平淡淡做一个人的妻子,想,却不能得。这于她而言是何等的悲伤! 次日一早,杭梦苏第一个到了国子监,众人都未至,他也不入大门,偷偷趴在街角上观望,只看守门人如何应对。 晨色渐渐起了,沿街也有了小贩叫卖吆喝的声音。忽然有人从里面开了门栓,大门被人推开了,守门之人打着哈欠,裹着大棉袄子,呼哧哧哆嗦个没完,竟没发现门边榜文。三月初的早晨,京城尚嫌寒冷。 刚开门不久,已有勤学的学生早来温书了。及众人结伴入内,忽见门边一张榜,都好奇凑过来看。这一看吓了一跳,竟皆议论纷纷。住在国子监馆舍内的馆生闻讯,也纷纷过来凑热闹。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或摇头、或怒视,不一而足。 来看的人越来越多,围了个水泄不通。杭梦苏见时机已至,便冲到学生之中,他因人高,几步就跨到前面,将榜文揭下道:“此榜虽有苛责朝廷公卿之嫌,但话并未说错,皇上不该任情加封,肆意妄为,我们都是国子监的学生,日后若是为官做宰,岂能作此庸碌之臣?文臣死于谏,武官死于战!折节于天子之前,就是不忠不义,没有血性的小人!有谁愿与我同去文渊阁请愿,请皇上收回成命!” 许多监生听此一言,纷纷群起响应,其中几个脾气大的,素来就胆大不要命,一听文臣死谏尽忠,热血沸腾起来,也叫道:“好,我们与你同去。” 一时,杭梦苏聚了一二百人朝皇宫里进发。 这下国子监内大乱起来,卯时尚未到,国子监的老师们都没来,幸而昨日主簿游方敏当班睡在国子监,便急忙告诉了他。 这个游方敏倒是有些不同寻常,他表字祖捷,号存时斋,是与李沛同科的探花。他与李沛二人一见如故、惺惺相惜,当初张松诬陷理王一案,正是游方敏告发的。不过告发之后也触了霉头,如今被打发到国子监做主簿了。 方听学生说起这件事,游方敏还大惊了一场,慌忙穿好官服叫学生去把那些人劝回来,忽然转念一想:此事未必不好,国子监都是些腐儒当道,学生这样冲一冲,若是皇上一怒,趁此机会将上头那些皓首穷经的老酸儒生给裁撤了,便更好了。 一则他也有了进身之阶,二则好朋友李沛外放提学,不知何年能归,若是自己在朝廷官大一些,什么时候求人把他放回来也好说。 于是一面派人假意去劝说,一面却又撺掇一些学生去文渊阁闹故事。 当时宫里正是退朝的时候,头一批官员退宫出去了,正听说东华门外一群学生大吵大闹要见郭首辅,急忙告诉了首辅郭在象和礼部尚书吉英。 吉英今儿早上上奏说了昨日国子监榜文之事,皇上只是哦了一声,什么话都没说。 郭在象一看皇上没生气,心里像是吃了定心丸,已想搏一搏忠良的名声,更添让秦拂雪动心之意。不想学生这时候真的闹到文渊阁来了,他便灵机一动,想趁势捞一把忠臣贤德的美名。 于是命人将他们稳在东华门,满脸堆笑地往东华门去了。 同时,今上也接到锦衣卫急报说学生抗议下赐淮王、凝怀公主封号之事,今上一听,龙颜大怒道:“摆驾东华门,朕倒要看看是谁在胡说八道!” 第一百十三章 一月宰相 郭在象先到了东华门,一群学生跪在东华门外呼喊:“我们要见内阁首辅!” 已有官员过去劝说,他们仍不听,幸而郭阁老派参议1章继同、曹察二人去安抚学生。章继同不爱声张,在内阁里素来喜欢看好戏,曹察是皇帝心腹,又深敬江鸾,厌恶郭在象,所以郭在象派他去,他也不肯说话。 东华门开了一条小缝,二人从缝中挤了出去站在门外大眼瞪小眼了好一会儿,愣是谁都不肯先说话,看见学生大呼小叫起来,章继同才问:“郭阁老派我们来,是要自己逞英雄呢?还是要我们先死呢?” 曹察只悄悄说:“我不做他人之嫁衣。” 章继同有了主意,便朝学生们说::“阁老深知你们之心,只是你每在东华门喧闹,事非所宜,皇上打屁股,你们都要小心,待郭阁老就中劝说,你们好好回去念书。” 杭梦苏喊道:“皇上要打就打,为国尽忠,屁股上挨两下算什么!” 曹察摇了摇头拉了拉章继同道:“郭在象要逞英雄,你让他去,看他怎么样。” 这时候后头官员来报:郭在象来了。 二人忙进门迎接,郭在象从东华门内坐着一定八抬大轿得意洋洋地从皇宫里出了来,正巧章继同、曹察二人来迎,便开了帘子问:“外头怎么样了?” 曹察道:“禀阁老,学生们不肯听。” 郭阁老道:“自然,你下去,我去见见他们。” 于是曹察一礼而退,郭阁老下了轿子,从门缝里挤出了东华门,刚一出门就拧出一张大大的笑脸,杭梦苏以为他要说好话,没想到他忽然又板起脸来,仰起头并不看学生们。 许多国子监生看见郭阁老,也都毕恭毕敬行了礼,唯独杭梦苏心里盘算着什么,并不行礼问好。 只听郭在象沉下声来教训道:“你等学生,不思在国子监好生读书,来这里做什么?!” 学生们有人说:“皇上滥加封赏,士大夫应当出面规劝,尽臣子之道。” 郭在象遂喊道:“胡说!你是说本辅不懂得尽忠?” 学生这时候支支吾吾,许多人都没了声响,大家原看见首辅居高临下的样子也有些害怕。这时候杭梦苏却叫道:“阁老尽忠,只在今日。” 郭阁老遂冷笑了一声道:“本辅日日尽忠,不在今时今日,你们想要逞能,想想自己几个脑袋,这事儿只有我能去说!好生着,回去读书!” 曹察和章继同躲在略微闭起的东华门大门后头,曹察一听这话,愣是没明白,便拧了一把章继同问:“郭阁老刚才还笑嘻嘻的,怎么现在训起学生来了?” 章继同笑道:“你也太看不懂人了,他这是想捞大名气呢!” 曹察乃问:“这话怎么说?” 章继同道:“他若把学生劝回去了,又是大功一件,一面稳住了学生,一面又能劝皇上收回成命,既是忠臣又是能吏,天下当官儿的美名都给他一个人捞去了,岂不是上下都说他好?” 曹察一拍脑袋:人家到底是几十年老狐狸了。 忽然,曹察背脊骨一阵发寒,也不知为什么,总觉得背后有什么东西,才扭头一看,没把他吓个半死:皇上的銮驾正静悄悄地在后头呢! 郑端做了个闭嘴的手势,二人也不敢声张,只敢恭拜拱手、侍立左右。 而那一头,学生被郭在象骂了个七荤八素,个个面青耳赤,都打起退堂鼓了。 一则他们也的确年轻不懂事被人一糊弄也就过去了,二则郭阁老又说自己会去劝说皇上,也让许多人打消了面圣进谏的念头,再一摸屁股:还是安安稳稳没挨板子的好。 正想一面回去,郭在象又忽然变了张脸道:“你们好好听着,丑话我也说完了,你们许多人都有家室,何必出这个头?由本辅在皇上面前劝说一两句,皇上一定听从,你们也得保全,岂不是两全其美?” 这话说得众人开了心,正在欢呼雀跃的时候,东华门大门吱嘎一声被打开。里头传来一阵难以置信的声音: “你倒在朕面前劝一两句试试!” 郭在象扭头一看,三魂去了六魄。腿一下子软了下来,叩拜道:“皇上!臣……” 今上坐在辇驾之上,傲视郭在象,在场所有学生一齐下跪向今上行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今上不顾学生,先数落郭在象道:“教训学生倒是很有一套,自己想博忠良的名声,打量朕看不出来?你这不是想直言劝诫,你这是在卖直!”忽然有用手指着学生叫道:“你们!” “卖直”之论一说,把众人说得也有些尴尬,杭梦苏心中暗喜:郭在象被今上戳穿了脸面,恐怕日后难以立足容身了,但为了保住同学,自己挺身而出道:“皇上,臣等虽是微芥之人,但亦为主上的臣民,为主上国家长远所计,死胎受封,确有不妥之处,望皇上三思。” 今上看了一眼,学生之中走出一个身材高长,丰神俊逸的男子来,此人二十余年纪,生得极是俊朗,便问:“你是谁?” 杭梦苏一躬道:“臣,国子监生杭梦苏,敬叩丹陛。” 今上不耐烦地说:“与朕拿下!用心打,杖死为止。” 杭梦苏一听大惊,还没等他回神,一群锦衣卫已将他拿住,用绳子困了往外头拖,吓得在场之人面如死灰,有几个胆子小的就偷偷往后挪身子想趁机会溜了。 杭梦苏情急之下不顾体面大叫道:“宰夫胹熊蹯不熟,灵公杀之!2我为宰夫,君为灵公!” 此言一出,今上瞪出两只布满血丝的眼睛,左右会意,便有近侍大喊:“来人,就地杖毙!” 许多杭梦苏的同学闻言纷纷磕头求情起来,唯独郭在象跪在地上一言不发,心里算计着怎么收场。 杭梦苏也顿时六神无主,被人按在地上,也不知是谁抡起板子朝屁股上就是一记,这一下打得他差点昏过去。第一下打完,今上问道:“你服不服?” 杭梦苏咬着牙,想着秦拂雪和郭在象,硬是摇了摇头。果然又屁股上来了三下,打得他眼里一阵金星乱转,神智都不清楚了。 今上喝问:“还敢胡说不胡说?” 杭梦苏切齿叫道:“宰相为奸,朝政瞀乱,臣不服!”于是又打了他十来下。 锦衣卫这板子也不知什么做的,打在他屁股上只觉得比铁还硬,这十几回下来,他已经觉得肚子里一阵恶心,忽然一口浊血从他嘴巴里喷了出来,满地淋漓。 学生们看见了都磕头跪求,还有的只能饶命认错。 今上乃问:“杭梦苏,你可知错?” 杭梦苏耳边已经幻听一般,响起了秦拂雪弹奏的那曲《广陵散》,为了拖死郭在象,他仍摇头道:“宰相……奸,朝政……聩。” 刚刚说完,就没了力气倒在地上呼呼喘气。 正在此时,今上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指着郭在象道:“郭阁老,这时候你怎么不直言进谏了?怎么不求朕放了他?” 这话说得郭在象无地自容,两只手不住地发颤。学生们看清楚郭在象的嘴脸,于是高声叫道:“此贼为相,天理何在!” 看见学生们跟郭在象撕破脸,今上很是心满意足。忽然听闻皇后来了,忙转身一望,只见凤驾悠悠而至,皇后仪容严谨,端坐辇上,忙道:“皇后身子要紧,为何来此?” 皇后下辇拜道:“听闻皇上责罚学生,妾心不安,特来看看。” 今上道:“皇后不必挂心。” 皇后道:“可是为妾所出死胎封号一事?” 今上听后默然不应,没想到皇后道:“封赠死胎,是不吉之事,今上应当三思,学生所言亦非其过也。”其实这事今上自己心里也清楚,但是为了表达对皇后之关怀他才如此做的,如今皇后自表宽怀心胸,今上更加佩服道:“皇后贤德。” 学生听闻如此,高呼皇后千岁,又高呼万岁。 一旁一个太监悄悄问道:“皇上,那……还打不打了?” 郑端一个拂尘把他呼了一脸骂道:“快把人抬下去瞧瞧啊!” “是!”太监领命而退,却让今上和皇后会心一笑,今上左顾郑端道:“你好好看着这个杭梦苏,日后说不定能成大器。” 说罢銮驾回宫,众人千岁万岁嵩呼不止,唯独郭在象吓得倒在地上,汗水透了衣服。他不知道,这才不过开胃菜。 张思慎此时已经琢磨好了奏章,准备弹劾他呢。 原来,张思慎本就暗地里在查访郭在象贪赃枉法之事,许多江阁老的旧属都不满郭阁老贪污,纷纷暗自查访,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了一跳。当年张松诬陷理王一案与郭在象关系颇深,无奈他手握政柄,动不了他。 今日这一役,杭梦苏彻底让皇上对郭在象失去了信任,这下墙倒众人推,要办起他来简单多了。 于是,张思慎找到游方敏,让游方敏上书揭发郭在象暗中诬陷理王之事,又联络许多江鸾旧属,一月之间,弹劾章奏盈于御案之前。今上得知理王被诬陷之事震怒不已,四月初头,京城传出一个惊天的消息: 郭在象,这个当了一个月的首辅,被今上免职,勒令在家闲住,次辅郑器远拜为首辅。 从此之后,京城之人都戏称郭在象为“一月宰相”。但说了也没人会信:由琴袖这个弱女子出谋划策,秦拂雪、杭梦苏、张思慎三个无权无势之人,能搞垮权倾天下的内阁首辅。 追本溯源,也只有此四人自知而已。 第一百十四章 林涛翠华 因心中有了计议,理王一行也走得快了些。他们乘船入汴河直下南京,自南京沿江而上至江西九江府,再由陆路去了吉安府。 吉安知府早已派人在城外迎接理王一队人了。理王骑在马上,见吉安知府躬身笑迎道:“臣,知吉安府,刘昌年,参见理王殿下,殿下千岁。参见王妃娘娘,娘娘千岁。见过良媛,良媛安康。” 理王看他知礼,便笑免其礼,并问:“王府在何处?” 吉安知府朝后头一努嘴,后头有人递上来一张图纸,吉安知府忙笑着捧上道:“王爷府邸建于本府,乃是全府上下五十余万百姓之福。” 理王接过图纸乃问:“这是何物?” 吉安知府道:“这是王府图纸,待下官为王爷一一道来。”于是将此府诠说介绍:如东西南北有四大门,四小门。四大门东曰迎辉门,西曰刚化门,南曰光被门1,北曰拱辰门。四小门东曰文春门,西曰延秋门。南曰承泽门,北曰抚远门。 又云,正殿称理致殿2,后殿称谨顺殿3。其后分立东西两院,东院称宏明院,西院为含香院。宏明院是王妃陈氏所居,含香院乃良媛萧氏所居。两院之间是理王的寝殿执古殿4。 整座王府气派繁华,十分浩大,比起理王在京城所居的小小王邸,大了十倍不止。据刘昌年所奏,王府耗银十四万两白银,前后耗时四年之久,动发江西百姓前后七万余人。 琴袖虽在车轿之内,早把刘昌年的话听得一清二楚,忽然问了一句:“你在一年时间内,如何造出这样大的王府?可否滥用民力?” 这话下去,吓得刘昌年冷汗直冒,心想:这个萧良媛是何方神圣,他的事竟然知道得一清二楚? 其实不是琴袖知道,琴袖是猜出来的:理王以前不得宠,如何能为他建这么大的王府?他得宠不过一二年间,所以这样大的王府是在一二年间赶工出来的,必定要强发百姓建造,中间造了多少冤孽血债也未可知呢! 事实正与琴袖所料相差无几:这王府的规制是一改再改的。当初动工的时候,户部通共拨了五千两银子,如何造得了王府?吉安知府见银子会意,也就没把这事当回事。 哪里知道后来理王忽然得宠,在这短短一年之内,图纸一改再改,王府一扩再扩,户部流水似的批银子下来,为了赶上工期,吉安知府可是造了孽了,强逼七万多当地父老赶工赶时建造王府,呕心沥血,在一年多的日子里,造出了这座辉煌气派的大王府。死伤无数,以至江西父老在理王未到时,就编了童谣讽刺:鹅头王,住京城,到江西,且了佛5!金山堆、银山造,造个王府住家小,千夫泪、万夫嚎。刘知府,吃个饱。 末此一句,指的是刘昌年从工银里捞了一大盆好处,苦了百姓,乐了他自己。 现下他如何不对理王感恩戴德,铭感在心? 所以理王没来的时候就打听着王府里的消息,知道良媛萧氏得宠,所以还把整个王府后院改成东西鼎峙的样子,讨萧琴袖的欢心。 哪知道萧琴袖并不买刘昌年的账,她话里有话,连理王也听出来了,便故意挑刺说:“名字却好,但你的正门光被门冲撞了。光被四表,格于上下,这是尧舜之德,孤不敢擅居,以孤观之,改为临照门则可。” 刘昌年一听,急忙夸奖盛赞,点头称是。 琴袖更在车里说:“我来南昌地界,闻百姓时有怨言,不知何故,从问左右,已有些许流言入耳。” 刘昌年恐惧已极,忙说:“都是刁民所传,断无其事。” 理王帮腔:“你自当检点,带我们去王府吧。” 刘昌年战战兢兢带着理王一家子去了,正巧到了王府内,琴袖悄悄开帘子观看,果然亭台楼阁、气势非凡,她虽走的是西门,但亦觉王府气派殊甚,理王从正门入,早有王府长史司众官员侍立迎接。 为首的正是潘梧宾。 潘梧宾听闻理王要南下,先在这里打点好了一切,如今理王只要住个人进来便罢了。理王先谢过他,又与众官闲话了几句,便在正堂受人跪拜,此后设宴等礼不提。 琴袖则先入了含香院,见其中最大的含香阁富丽堂皇,倒是一个很好的休息之处,虽称为阁,但规模形制气派都可比拟王妃陈氏所居的宏明殿了。可细细观赏之下,又觉得庭中花草不蘩,大抵是赶工所致,无心林植。 再见许多楼阁房间空在那里,想来是预备日后新的妾室入住所用,虽然含香阁在上,琴袖看了终究觉得触目惊心:理王日后还会纳妾么? 如此瞎想也没有意思,新近乔迁,他们还有许多事务都要理清楚,琴袖虽觉得这里华丽,但终究不如在京城。举目而去,往来白丁,人物没有京城繁盛。 次日一早,理王派人报知吉安府,将要出城观望,游山玩水。吉安府因先前被震慑,不敢不从,急忙批准。于是第三日理王带着王妃和琴袖去了吉安府罗霄山游玩,虽说春来山长水暖,可琴袖无心山水之色,凝思观望,不知其想。 其实她想的事也没什么,就是怎样才能让理王回到京城。 秦拂雪那边也没个消息,这几日安排人事她也忙得够呛,忙着忙着就忘了。如今目见满目苍翠,又怎能不游思在外,忧态毕露呢? 理王见她有烦闷之色,便问:“罗霄山不好吗?” 琴袖不想让理王担心,于是笑道:“以山色之丽,绝于远近。林涛翠华,映将水色之变。” 王妃摸了摸头说:“你说的什么?我一句听不懂。” 理王笑道:“琴袖说山绿水也绿。” 王妃忙道:“妹妹的牙齿也是玉做的,说出来的话就是好听。哪像我,绿就是绿,你问我绿得像什么,我也说不出,孔雀的毛、翡翠的石头,还有锈了的铜镜,也是绿色的呢。” 理王乃笑:“所以她小字玉卿,对了,妃小字是什么呢?” 王妃一听,咯咯咯地笑说:“她小字好听,我的小名儿说出来你们笑话。” 这话勾得二人好奇,急忙问道:“那你小字什么?快说出来呀!” 陈氏被他们二人缠住没法儿,就道:“我小名叫虎儿。” 这话把理王、琴袖都逗乐了,二人笑了好一会儿,只听理王道:“真是个虎儿,有意思,你爹娘想得倒像。” 正在三人开怀之时,刘昌年忽然派人抄了邸报送来说:朝廷大变,首辅换了人了。 理王还在看,琴袖一旁略略瞥了眼就惊住了:她从理王手中夺过邸报,仔仔细细读了一遍,没想到郭在象被弹劾下野,接替他的乃是次辅郑器远,这样一来杨继庸本应成次辅,但邸报上说,杨继庸身体不好,在家休养去了,只能调兵部尚书罗迪入阁做次辅,另调左副都御史郭丞轩入阁。 琴袖看完皱起了眉头:她不是因为难过,而是过于高兴,不知如何表明了。 秦拂雪他们以区区三人之力,竟把郭在象给整垮了,琴袖深自慨叹了好一会儿。理王更是佩服喜悦,二人相拥,兴奋难已。 待稍稍冷静下来,理王忽然指着邸报问道:“郑器远是怎样的人?” “妾曾留意朝廷官员,郑器远并不是太子党的人,但是锋芒不露,勤勤恳恳,在江鸾做首辅的时候从不出头,也不知虚实。罗迪与太子党毫无瓜葛,至于那个郭丞轩,前面都察院办了两个都御史,新上来的韦希堂、崔效颜都是太子党,但是他们不调入阁,偏偏调了个副都御史,不是很奇怪吗?难不成皇上想要剪除太子党羽翼了吗?” 理王眉眼之间有一丝惊喜之色,道:“孤可以回京城了吗?” 琴袖摇头道:“王爷出了京城,想要回去那是难上加难。如今郭在象倒台,妾只庆幸太子党没人在内阁,那样如果王爷能这时候立功,回去见见皇上就好了……” 理王叹道:“如何立功,这里日子过得颓散,孤无事可做。” 理王这几日除了与当地官员会饮取乐,早已不知能为何事,思及母亲之墓尚在京城,更是暗自落泪了许久。琴袖想了想道:“江西地处内陆,人烟阜盛,虽是钟灵毓杰之处,但安逸富庶,并非建功立业之地。” 理王一惊问道:“你可有别的主意?” 琴袖一边想,一边在地上一步一步地来回走动,忽然灵机一动道:“办法是有,只不过不知王爷肯不肯舍了这座豪华的王府。” 理王道:“若能回京城,王府又如何?” 琴袖道:“那好,我们不要住在江西,我们要想个办法,让皇上调我们到浙江去就好了。” “浙江?为何?” 琴袖莞尔一笑:“去了就知道了。” 于是,琴袖当即写了一封长信汇给秦拂雪。他们远离京城,即便快马加鞭也要十多日方能到。十日以后,朝廷又将一变,郭在象刚倒,纯妃那边又岂会坐以待毙呢? 第一百十五章 洞中风雷 韦贵人趴在今上肩头,轻轻拢抱着今上。今上拿着一册《宋史》,虽看得似乎很出神,其实久不翻页,心里思考着什么。 韦贵人用手轻轻挠了挠今上,把今上逗笑了道:“你个小蹄子,又在想什么?” 韦贵人贴在今上背后笑道:“皇上看书,倒把妾落下了。” 今上笑着摸了一把她的头发,长长的青丝散落在她肩上,一阵暗香从发丝之间荡漾出来,今上便问:“好香!你的头发。” 韦贵人一手顺发一边笑道:“妾用鲜花及香露濯发,主上可觉新鲜?” 今上笑道:“是新鲜。” 韦贵人便轻轻将今上手中的书取走,起身放在案上问道:“皇上读了这么多书,也给妾讲讲以前的事儿吧。” 今上被她这样一说,来了兴致便道:“你想听什么?哪朝哪代?” 韦贵人抿嘴一笑:“妾又不懂什么朝啊代的,就近了说,宋朝不过百年以前,想还去之未远。皇上给我讲一个,我也长长见识。” 今上便正襟危坐起来,点着那本《宋史》说:“倒有一桩事,不知你听了怎么想。” 韦贵人却仍揽住今上的脖子道:“皇上说什么妾都爱听。” 今上摸了摸她的手道:“宋朝哲宗皇帝的时候,有皇后孟氏。” “孟皇后好么?”韦贵人看似无心之语,却让今上心中一疑:她如此留意皇后好坏做什么?但神色如故,并不改变,只笑道:“你听下去。” 韦贵人娇滴滴地点点头,今上道:“这个孟皇后,的是贤淑,就是哲宗皇帝并不喜欢。”韦贵人听这话默不作声,眼中亦有怔仲之色。 今上看她如此,又接着说:“哲宗皇帝最爱之人乃是后宫刘婕妤。孟皇后有一女福庆公主,福庆公主却没有福,生了重病。为了安康,孟皇后的姐姐带着符水入宫,想给福庆公主看病。” 听到此处,韦贵人故作惊讶道:“呀,这种东西怎么能带到宫里来呢!妾想……”她话未完,点到即止,却令人不免想起当日喜红所供出来的符咒一事,这符咒一事后来不了了之,也不知道是不是皇后带来宫里的。 今上此念一闪而过,但仍说道:“可是福庆公主仍去世了,于是孟皇后的养母在宫中祝祷祈福,又行僧道之事,旁人看了,难免心中生疑。那个刘婕妤就趁机进言给哲宗皇帝说,皇后是想用巫蛊之术诅咒皇帝。” 韦贵人这时是真的惊讶,道:“啊!这怎么是好呢!后来呢?” 今上却摇了摇头没有再讲下去,只问:“你说,孟皇后后来怎样了呢?” 韦贵人脖子一缩头一低,小心地说:“哲宗皇帝可还顾及孟皇后呢?” 今上摇了摇头道:“孟氏被废了,刘氏做了皇后。可见宠妃惹祸!一旦心术不正,后患无穷。” 这话把韦贵人着实吓了一跳,以手撑在床榻上,皇上此言意有所指她也不是不知道,这几日为了郭在象废除相位的事,纯妃已经焦急不已,她在纯妃宫中岂能不知? 虽说韦贵人对于朝廷大事也不太懂行,但纯妃素日待她极好,春秋时献,夏纱冬炭,凡有好的,无一不与她和金贵人共享。她女儿好不容易得来的善怀公主的封号,也是纯妃出面说了一句才得来的。韦贵人早把纯妃视为亲近的人,更兼知恩图报之意,所以不由替纯妃打算起来了: 皇上将刘婕妤之事特地说与她听,难不成是在疑心纯妃娘娘吗? “并不是说你,你不必怕。许多事你都不知道,比不得刘婕妤这样的人。”今上看她脸色苍白,仿佛玩笑似的说了这样一句话,又让韦贵人稍稍安了安心思,于是下榻取来一盏茶递给今上道:“皇上说了许多,或者口渴了,先饮一口再讲。” 今上接过茶盏喝了一小口,颜色略略有些舒缓,韦贵人便笑道:“皇上可是听说了宫里什么话呢?” 今上才欲饮第二口,听她这话,手中茶盏轻轻放了下来,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韦贵人便道:“都说高处不胜寒,妾想,上头的娘娘们也有许多高处不胜寒的苦呢。皇后娘娘是这样,纯妃娘娘、德妃娘娘也是这样。” 今上听她这话,似乎听出了一些不同寻常的味道。便阴下脸来,一挑眉毛问道:“哦?你怎么看纯妃?” 韦贵人忙说:“妾在娘娘宫里,从没有受过一点儿委屈,娘娘有什么好的东西,从来都先照顾我们。就说去年冬天那么的冷,妾宫里多少炭不够用的,还得拿年下发的一些米粮折了银子去买。娘娘就说,何必麻烦,她的炭用不完,把黑炭留给妾的下人们用,再送了上好的来给我。皇上您与宋哲宗相比,那是英明百倍不止,您说,娘娘像是刘婕妤这样的人吗?” 今上听了她话,笑着摸了摸她的背道:“我又没说纯妃就是刘婕妤,你也太多心了。”话虽如此,多心的可不止是韦贵人一个。 今上又在韦贵人处歇了一会儿,忽然说要去看奏章,于是出了翊坤宫,连纯妃也惊动了,赶紧出来送驾。 辇驾刚起,纯妃拉着韦贵人的手道:“皇上怎么走了?” 韦贵人便把今日之事,都告诉了纯妃,纯妃把韦贵人的手牢牢攥在手心里道:“姐姐都亏了妹妹才能保全。” 韦贵人忙说言重,二人相依回宫,又密语两三句,分别而去。 今上辇驾已近了乾清宫,今上忽然对郑端说:“去皇后宫里。” 郑端道:“皇上才去了韦贵人宫里,又忽然去皇后娘娘宫里,明日六宫上下都知道了,韦贵人会脸上无光的。” 今上冷笑道:“她是不是脸上无光,与朕何干,朕即刻就要见皇后。” 郑端不敢逆旨,便喝令辇驾往皇后宫里去,皇后此刻已经歇下了,听见外头有动静,凝香慌慌张张跑来呼唤,皇后才扎挣起来问道:“什么事,这样慌慌张张,鲁尚宫就是不在,若在一定拿你去打屁股了。” 凝香道:“娘娘,不是奴婢失礼,是皇上来了!” 皇后一听,赶忙披上衣服预备接驾,今上銮舆甚是匆忙,还没等皇后衣冠齐整,皇上已经驾到了。 “妾恭迎皇上,皇上圣安。” 皇后不及行礼毕,今上就把她扶起来问道:“朕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想来听听皇后的意见。” 皇后便道:“抱厦不是言话之处,皇上且请内坐。” 于是吩咐人上茶及点心,又将左右之人尽量支远一些,在内室御榻上铺了一条毯子,摆了一面凭几,今上上了榻与皇后对坐,又先饮了茶,用了一枚花煎饼。皇后又见皇上夜晚起坐说话,悄悄火者去厨房做夜宵来。 今上乃问:“郭在象已经罢相,朕早已派锦衣卫暗查清楚,此人累年以来贪赃枉法之事极多,皇后以为该怎么办他呢?” 此是朝廷大事,皇后本不该过问,但今上忽然提起,她亦不得不小心作答,以免落人口实,于是摇头道:“妾不必说,皇上也自有处置的办法。” 今上道:“你话是正理,但朕以为,不办,纵了他,办了,惹出事。” 此事,皇后岂能不知?若是办了郭在象,朝廷里多少官员和他有瓜葛?他们必是惶惶不安,或亦抱团结党,互相通气,一人有难四方来援,届时朝政必然弄得更乱。可是不办郭在象,难道任由这个大贪官安老于家不成? “究其根本,是朕锐意于武事,耽误文治,致使国库空虚,民力枯竭、朝臣埋怨、又未曾留意子孙所致。”今上其实看得很透,也说到了根本。 论今上功业,亦不得不说是一代雄主,开边万里,又屡击鞑靼、瓦剌,巩固江山。然而民本动摇、钱粮虚耗、朝臣埋怨、结党营私,几个儿子又互相明争暗斗,使其愈发有年老迟暮之感。江鸾在时,威望甚高,借着他这根拐杖,今上压服朝臣,天下大事一日能决。 可如今这个首辅郑器远是个木讷的老学究,处事低调但不够圆滑,威望亦远不如江鸾,比不得江鸾与今上二人相得益彰之美。 办与不办虽在一念之间,可若是走错了一步棋,恐怕朝廷又要陷于动荡之中。 “可是瓦剌和鞑靼不得不打,为了朕子孙的江山,不把这两个边乱之源连根拔除,朕心一日不能安。可也因为这个,若是朕又在朝廷里责罚大臣,将郭在象余党也连根拔起,恐怕朝廷大乱,朕也不能专注于武事了。” 皇后听今上这一番话,不禁低头叹息:真是颇为无奈,说是说一国之君、执掌政柄。可今上在这巍巍皇都,说破了也不过日复一日坐困愁城罢了。 皇后听亲近人说:户部现下已经发不出余钱来了,可今上还想再兴兵征讨瓦剌,直刺王庭,连修几座王府的款目都已经左支右绌,此刻大举查办大臣,恐怕并不是时机。 皇后不言,只叫人取来纸笔写了四个字给今上。 今上细细一看:清浊相抗。 黄河水清,用之以利民;黄河水浊,用之以利君。郭在象可以办,但是办了他一个便罢了,其他人一概不要追究。 皇后的意思已囊括在这四字之中了。 今上却道:“你知道纯妃和太子还有郭在象之间的关系么?” 这话把皇后着实吓了一吓,她没想到今上会直接挑明了这话说给她听。她不能回答,只能点头示意。 “他们打的什么算盘?朕岂能不知?宋哲宗废了孟皇后岂是因为巫蛊?因为太皇太后高氏不喜欢宋哲宗搞新法,而孟皇后是高氏选的,所以宋哲宗本来就不喜欢孟皇后。宰相章惇又支持新法,刘婕妤想整死皇后,宰相岂能不乐意?二人一拍即合,废了孟氏。朕就是怕外朝的势力跟纯妃勾结,对皇后不利啊!” 此言一出,皇后惊得哑口无言:今上,竟然什么都一清二楚。 “朕近来时时在想江鸾死前对朕说的话,江鸾与朕说,杀出……话之未尽,溘然已逝。宫中并无姓出之人。朕在想,他是不是那个字未曾说完呢?杀的不是出,杀的是……纯。” 第一百十六章 岂意云深 皇后听主上这么说,其实并不惊讶:今上年岁加增,疑心深重。今日怀疑到纯妃头上,明日又说不定怀疑她,皇后也不好一时添油加醋,只得警惕地劝说:“皇上是打定主意,以为纯妃不可靠么?” 皇后这样问,今上却又迟疑了起来:近来他反复听宫里人的口风,十个里面九个都说她好,纵有一两个有意见的,也多半是从来跟她有过节的宫里人。 尤其韦贵人等品阶不高的嫔妃,颇对纯妃青睐,赞不绝口,可见纯妃处事亦非大奸大恶之人,足令今上惶疑不定。 “皇后怎么看。” 今上这一问,倒把皇后问住了,皇后能怎么看?纯妃此人如此险恶,皇后还能说她好话?可是今上显然不愿真的与纯妃恩断义绝,否则如此小心翼翼瞻前顾后又做什么呢? 皇后因而思想了片刻,忽然笑道:“妾以为,只要有利于陛下、有利于太子的嫔妃,就是好的嫔妃,不利于陛下及太子的嫔妃,就是奸恶之徒,需除之而后快。” 此言虽含糊,但却暗藏了玄机。 今上明白了皇后的意思,点头道:“服侍朕歇息吧,朕累了。” 皇后便命掌事伺候今上就寝,二人同卧而眠,但却实在一夜未睡。互相都盘算着东西,但都不能与对方明言。 而这夜里同样不能入眠的,还有一个李纯妃。 她自知皇上从韦贵人处走后,愈发觉得今上杀机已露:堂堂内阁,竟没有一个她自己的人,心里始终七上八下,若不能先下手为强,她迟早要身首异处。于是,一场谋划在她心中渐渐酝酿起来:她一定要抢在今上前头,将一切料理妥当。 太子必须除去,但是先得除去嘉王。 郭在象没有就没有吧,太子党有的是人才,但是嘉王党已经被整得七零八落了,皇后没了理王这个儿子,宫里也愈发孤立不能成气候,加之死胎伤身,自己身上的毛病断断续续没有好过,早没有心力管她了。 趁着太子党尚且没有伤及元气,纯妃决心要行一番大事。只是目下还想不出什么好的计策,暂且只能用韦贵人稳住圣心,静观其变。 次日一早,皇后宫里的珩儿和吉欣二人在宫里修剪花枝,四月芳华枝叶落影,珩儿眯着眼睛不大情愿地剪着,她还在埋怨着数月以先的事情,恨不能告上一状。于是把那些花儿剪得七零八落,瓣子都掉了一地。 吉欣看她不高兴,也猜着几分,只笑道:“叫你来修花枝,不是来剪花的,上头哪个姑娘看见了,又该骂了。” “她们要骂就骂呗,我又不是没有做,你再浑说,仔细把你的嘴剪了。” 吉欣道:“我可懒得说你,你想得总比别人要好,做的却事事不如别人,那你还怎么升得了?”珩儿一听,咔嚓咔嚓剪得更欢了,便撅嘴道:“我就这样,谁敢来管我!赵女史也降不住我!要降住我,东海龙王来了,给他三分面子。哼。” “你呀,就是强在一张嘴上,这花皇后娘娘过两天就要赏的,你弄得个七零八落,到时候娘娘问起来,这是谁剪得呀?不就说到你了?” “那我就说,是你剪的,我剪得可好了。”珩儿把剪子往吉欣身上挥舞了一番,“哼,赵女史看见了,我也这样说,她要是敢说我一句,我就把不好听的说出来!” 吉欣摇头道:“你又知道什么了?又要去惹赵女史。” “你真榆木脑袋,你忘啦,娘娘小产前一天晚上,药房门都没关。要是弄出些瓜田李下来,赵女史也得吃不了兜着走!” 吉欣刚要说话,没想到身后传来一声:“你说什么?”这话音耳熟,吓了吉欣一跳,转头一看,竟是凝香捧着一封信直挺挺站在门后。 珩儿还不知道,自顾自地又乱剪花道:“你聋啦还问什么?我都说啦,那天晚上药房门开着,我呀,若是能把药都……”还没等她说完,吉欣忙拉了拉她的袖子,使了一个眼色,珩儿会意扭头一看,没吓个半死。 急忙低头问好:“凝香姑娘好……” 凝香问道:“你把你方才说的话再说一遍。” 珩儿看见上头的人就害怕,支支吾吾半天吐不出一个字来,倒是吉欣一福,悠悠道:“那天晚上奴婢和她一块儿,奴婢也看到了。” 凝香忙四顾,见周围没有什么要紧人,便问:“你快说。” 吉欣乃道:“那天晚上,奴婢和她一起上夜,轮着公公、妈妈、姑娘们在吃酒,我们不敢打扰就绕着弯走,哪里知道一个不小心把药房的门推开了。” 凝香道:“里面可有人?” 珩儿低头赶紧用手来回晃动,闭着嘴巴面色焦急,凝香看她这样,便道:“你们只管说,今日的事我看到也就看到了,不跟任何人说,你们要是立了功,往上升也是有的。” 珩儿一听这话,见吉欣要回话,也不知什么病突然好了,嘴里飞快地说:“原是这样,我们进去看,里面一个人没有,我就想着是不是赵女史掌钥没有看好,下面忘了关门,后来我们还看见……看见……” 凝香急道:“你好不痛快!看见什么了?” 珩儿眼珠子一转,便道:“看见里头药材被人翻过了,说不定有谁来过了呢!我们都很害怕,立马逃了,次日想跟春滨姑娘说,却又不敢,一直到了今日。”珩儿说时还略有几分得意,因为翻乱药材的人正是她自己。 “你们说的可是真的?” 珩儿忙道:“句句是真,若有一句话,立刻叫龙王爷把我抓走,生锁口疔烂了嘴。” 凝香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这些话,你们断不能再跟一个人说,若是被人知道了,仔细你们两个的小命!” 珩儿忙一鞠道:“是,我们都记住了。”不顾吉欣猛扯她的衣服,她却一味得意。凝香扭头就朝药房去了,吉欣忙道:“你虽是三等宫女,年纪也不小了,在别的当差宫女里面都把你当二等宫女看,也算小小有脸的。你这会子胡诌出这些话,若是被人知道了,还不把你皮给揭了。你小心!” 珩儿得意道:“去你的,我才不怕呢。我最恨药房里的晓春和隆福,还有那个赵女史,这些人在我面前一味拿大,我看不上。昨个儿把晓春的香粉洒了一些,她就跟我闹了半日,你瞧瞧。我今天就让她们吃一壶,看谁厉害。” 吉欣摇头,嘴上却不敢多说:珩儿有的时候是厉害,若是连吉欣也被牵连了就遭了。 哪里想到凝香这一去,竟把一件大事给扯出来了! 她到了药房问管药的小宫女隆福,药房柜子里的药材有没有乱了的时候。隆福不知她来意,只道:“哪里可能有乱的时候,每日都被上头几个公公盯得很紧,从早到晚,连每个格子里漏出一点儿都不许,哪里会有乱了的时候?” 凝香不信,便问:“你们自己白说一嘴,谁能对证?出了事自己白赖了,我也不知道。” 隆福摇头摆手道:“不敢不敢的,姑娘不信去问成太医和薛太医还有王内医,他们都管娘娘用药的事情,还有太医院的医员、药生们,日日都要来取药,姑娘问他们,我们不敢乱说的。” 凝香便略有几分信了,又找了几个药生问话,都说没有看见过药材乱的时候,凝香怕问得太多被人知道了反倒坏事,默默把此事记在心里,回去禀报皇后。 才走到皇后跟前,忽然她觉醒了:珩儿说药材有被翻动的痕迹,她们又吓跑了,会不会在她们走的时候,那个犯人还在药房之中呢! “怎么了,看见娘娘也不下跪?”鲁尚宫看她边走边若有所思,不免问道。 凝香回过神来问礼,并从怀中取出一封信:这是萧琴袖委托张思慎送过去的。 如今结交了张思慎,萧琴袖终觉口舌不塞,能将心里话朝皇后表白了。恰巧皇后这些天也开始怀疑死胎之事,一听说萧琴袖的信,就叫拿来给她看。 琴袖在信中反复申述自己无辜,并指有人诬陷自己,可是无奈已经人在江西,不能去京城辨明,也找不到可靠的证据。只希望皇后相信自己,她当日连除掉喜红都不敢做,怎么敢去害死皇后娘娘腹中胎儿? 又以自己小产为例,情真意切地说自己亦是无福之人,不能守护自己的孩子,何必要害人之子以自足呢? 皇后看了琴袖之信,稍稍有些动容,想了想似乎当时也是太冲动了,一发把理王一家赶出京城,现在四下无依无靠,朝中又无势力,若是此刻纯妃有个什么动静,自己连一点儿准备都没有,如何能够应变呢! 于是慨叹了一番道:“似乎把她赶走,却有一些匆忙了。” 凝香看皇后已经动摇,就把方才打听出来的事在皇后耳边一说,皇后闻之色变,忙问:“你说的是真的?” 凝香默默点头:“千真万确,奴婢想,会不会有人在我们宫里埋了细作,故意想要陷害萧良媛呢?” “是啊,是啊!”皇后起身来回踱步,“我真是太糊涂了,琴袖她为什么要害我的孩子呢?如果害了我的孩子,她跑不了,我也说不定因此就被害死了,这是一石二鸟之计啊。” 鲁尚宫也略听到一些,点头欲言,不料皇后突然叫道:“是纯妃!是她!一定是她,杀掉我和萧琴袖,她最得力了。冯直那场饭局,就是她安排好的,为的是让你们放松警惕。” 鲁尚宫忙道:“奴婢正想说这个!娘娘就说着了。” 凝香忙道:“娘娘要不要抓住那个该死的冯直拷打一番,逼出幕后主使?” 皇后举手道:“不可,打草惊蛇,更是下策,我们应当装作一切如故才是。冯直本是外头来的小宦官,我从来不信他。没想到竟这么样的毒辣。可是现在怎么办?琴袖这孩子已经到江西了,总不能让她回来吧!” 她方说完,忽然又摇头道:“不对,她已在京城没有熟人,如何把信递入宫中?” 凝香这时候才说:“娘娘,是以前内阁的长史张思慎托人交给奴婢的。” “张思慎?她与张思慎认得?” 凝香便道:“这个奴婢不知道,奴婢只知道张老爷还要我给娘娘带句话,若是能帮忙让理王爷调到浙江去就是大恩了?” “浙江?为何?” 第一百十七章 何以解忧 鲁尚宫分析之下以为理王若想回京,必须建立功勋,才得以回京见皇上之面。江西并非建功立业之地,而浙江濒海,日常有倭寇捣乱,若是理王能击败倭寇,巩固海疆,那么有朝一日回京,便是顺理成章。 她方才说了一半,皇后就点头赞许:确是此理。可封藩固定,朝廷为了筹措再度北伐的钱粮早已捉襟见肘,自然不可能为了理王和琴袖一时念起就在浙江重新再造一座王府。 因而此事现下难办,皇后也是爱莫能助。 如此一年余光景,北边始终毫无音讯,琴袖和理王不免从希望转为失落,日复一日,月复一月,意气逐日消沉。 王妃陈氏乐于江西富庶,又乐吉安景致荣光,故而从冬至夏,一向来是脸上挂笑的。如今也没有什么太烦心的事,每月初一日及逢六日,理王都要宿于她房中,如此一来也无不快之处,反倒对琴袖更为谦让起来,她识字不多,家中许多事就由琴袖出面料理。 可是琴袖如今哪里还有心思管理家务呢。 理王一日又一日地消沉下去,皇后又不肯来信,想是已经抛弃他们了,于是正经的书也不读、武亦不习,每日饮酒赋诗,狂歌散漫,偶尔出行打猎,真如一个富贵闲人。 琴袖见理王日益颓废,生怕他又走回老路,于是仍每日晨起坚持大声读四书,理王看她这样,只不过默然无声。 琴袖从他的眼中看出了失望,亦看出了许多无奈。 郭在象已经垮台,可是郑器远这届内阁大学士被称为泥塑大学士,许多事情睁只眼闭只眼,看不到有什么作为。他们人在江西千里开外,朝廷音讯不便,更是无可奈何。 延光二十七年冬,琴袖满了二十一岁,理王已经二十二岁了。 这一年以来,理王很少亲近琴袖,也很少读正经的书。杂七杂八的诗词歌赋倒是读了不少,床上一本《昭明文选》,已读烂了。 琴袖原来还多加劝说,看他神色黯然的样子,自己也不免怕太伤了他心,所以很少再提回京城的事。 这年冬天,琴袖的生日亦办得很寂寥。 理王在座喝闷酒,琴袖则默默地流眼泪。 他们难道真的不能回京城了吗?一辈子老死在这里毫无作为?王妃陈氏也看出一些端倪来了,宴会以后,私下找到琴袖问道:“你和王爷这些日子都怎么了,也不哭、也不笑,怪瘆人的。” 琴袖挤出一点点微笑道:“王爷在这里无事可做,想回京城了。” “这里有什么不好?吃好喝好,银子比以前多多了。” 琴袖听她话,知道是个不能解释的人,就笑说:“我会抽空劝劝王爷,王爷会好的。” 陈氏这才笑道:“我知道你说得动他,我说的话他就不要听。你快劝劝王爷,说,王爷,快别难过了吧,我们一家子日后还要这样过几十年的日子哪,早日多生几个孩子,教导着,今后福气多着呢!” 琴袖点头称是,却为此言此忧心忡忡:王爷这样下去,真的快成个废人了,即便皇上真的有朝一日要他去平定倭乱,这幅样子怎么上马、怎么打仗? 于是再沉寂了多时之后,琴袖下定决心不再顾忌王爷,一日中午,径自去了理王所居的执古殿。 刚进执古殿就闻到一股酒臭味,进殿一观,连个人影儿也没有,只有理王在桌前饮酒,案上杯盘狼藉,他的脸喝得脸红扑扑的,正举着酒杯又要把一杯酒喝下去。 琴袖上去就劈手夺过酒杯骂道:“别喝了!王爷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理王看了一眼琴袖,继续不顾她,只把酒壶拿起来往自己嘴里灌。因为喝得神智不清,酒壶盖子滚到了地上,一壶酒流水一般倾在他的脸上,浑身透湿。 琴袖看他这样恨得大骂:“王爷!多少日子了?书也不读、弓也不张,每天跟这些劳什子混在一起,能混出什么来?” 理王一听这话,“砰”得一声一拍桌案叫道:“看书!看书顶个屁用?看书就能混出什么来吗?孤也不是没读书,你每日装腔作势读四书给我听是做什么?啊?” 一听这话,琴袖的眼泪就蹦出来了,可是她的言语之中却并无悲愁之色,只是冷静地说:“一点磨难都禁不起,一点儿耐性都没有,怎么成得了大事?你这幅样子,回到京城也不可能做皇帝!” “当不了就当不了吧,反正自始至终想让我当皇帝的就只有你萧琴袖!哼!”理王痛骂之后,又哇得一声哭得极其伤心。 可是比他更伤心的是琴袖,她从小经历多少困难,差点死在牢里也咬牙挺过来了,而自己的夫君,这个男人,不过一年光景又成了这一副样子,以前的辛苦、以前的努力近乎付之东流了。 她虽伤心,可仍忍着痛说:“你这样计较眼前的长短,怎么做得成事业?眼下我们是不好,可是朝廷瞬息万变,有朝一日,说不定能翻身呢!到时候朝廷真的有事叫王爷去办,王爷这幅样子还能办得好吗?” “有朝一日是哪一日?孤比不得你,算不清楚。你要是觉得孤是配不上你,就去找那个陆尚罢了,反正你也不是没找他过,我又不是你心上人。”说罢更在地上摸索酒杯,又想要喝。 这一句话字字锥心,把琴袖说得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了起来。恰巧方才外头有人听见里面有争执,所以赶紧去通报王妃陈氏,陈氏跨进门,看见二人这副模样,吓道:“怎么了这是?” 琴袖颔首扭头快步走了出去,王妃陈氏忙把理王搀起来道:“王爷,怎么了?吵架了?” 理王不答,抱着王妃的手臂直哭,陈氏一边任他哭,一边用另一只手收拾桌上碗筷,一边说:“王爷白天也不该喝这么多,想是她劝你劝得不得法,王爷生气了,不过她也是为了王爷好啊。又是冷酒又是凉菜,吃下去身体怎么好呢!” 理王道:“有钿,其实,孤有时候挺怕她的,怕她看不起我。” 陈氏摸着理王的背道:“她怎么会瞧不起王爷呢?” “孤是这样笨……这样没有耐性,没有了她,孤什么都成就不了。她这样聪明、这样能干,就连这种时候也不肯放弃一丝希望,可是孤呢……”说到此处,理王不禁掩面大哭起来,王妃陈氏忙把他搂在怀中安慰数语。 理王抽抽噎噎地说:“孤是这样喜欢她,以至于孤有时候也想,孤要是什么时候能自己靠自己立一番事业,让她也看得起我该多好?可是孤无用……” 王妃陈氏算是听明白了,两个人虽都喜欢彼此,可是正因情之备至反而生出许多胡思乱想,于是笑道:“王爷不在的时候,妾常和良媛闲话,良媛说呀,王爷的天资是她这辈子见过的男子里最高的。学东西很快,只要找得到门路,一定能成大器。她是这样看王爷的,王爷为什么要那样去看她呢?” 理王听了这话,似乎全然清醒了一般问道:“她真的这样说?” “她从无说王爷不好的时候。人家说知人知面不知心,当着王爷的面说好话的,未必是好人,只有背地里看重王爷,那才是真的看重您了。” 理王一时欢喜起来,忽然又沉寂下来道:“妃性宽和天真,孤常以为妃不如人,今日所见,妃亦有过人之处。” 陈氏一笑:“哪里的话,我说过一家人要好好过日子,就要好好过日子。答应过的事,妾从不会反悔。倒是王爷,万万不能再跟良媛闹别扭了,一家人不和,咱们也是吃过苦头的。” 理王点头道:“正是了,正是了,孤今日要谢谢你,孤抽空跟她赔个不是。”正当他收拾心情要往外走的时候,忽然听闻管家黄乘来报说,吉安知府亲自上门来拜。 理王听说他来,不知吉凶,就跟着黄乘去了。 陈氏听闻此人来,就出去告诉了琴袖。 琴袖方还在哭,但闻吉安知府来了,吓得又不敢哭了:朝廷命官无事不登三宝殿,若是忽然来了,十之八九也不是什么好事。因此也不顾方才理王语出伤人,只是一味心里七上八下的,因想得太出神,不觉人已经走到谨顺殿了。 才刚刚走在谨顺殿后磴道,魏芳从里面走出来道:“良媛,吉安知府说,皇上改封王爷到浙江去了!” 一听这话,琴袖心中一喜,可是想到方才只是,又冷下脸来问道:“怎么回事?怎么这么突然。” 魏芳笑道:“具体之事奴婢亦不清楚,只听吉安府说,皇上又要亲征,正巧一群倭寇在东南一带为乱,皇后娘娘求了皇上,要理王前去助剿。恰巧皇上六弟老吴王爷有两个儿子前儿没了,吴王府空了两个殿,皇上就叫理王先权且住在吴王府里了。” 琴袖一听大喜过望:机会终于来了。刚想进去说话,可是又生起方才的气来,扭头自顾自走了。 不想理王送吉安知府出去后,就去找琴袖一吓,找了半日方在花园后头的杨柳池畔找到她。 琴袖手里攥着几枚鱼食正在喂金鱼,理王悄悄上去用手捂住她的眼睛问道:“猜我是谁?” 琴袖轻轻把他手掰开,不肯看他道:“你这会子又这个做派是什么意思?我们都是不良人,哪天又要心飞到人家陆翰林身上了。” 不想理王却不听她分辨,一把将她搂在怀中,亲吻她的脸颊。 手中鱼食,落了一地。 第一百十八章 跃入重海 “你这个疯子。”琴袖红着脸骂道。 理王搂住她轻声在耳边嘟哝:“我错了,玉卿。可把我看做孩子,原谅我吧。” “你错儿多着呢。”琴袖踮起脚也忽然亲了他一口,于是低头一笑,把他一推,转头就跑了。 琴袖身子娇瘦,动如脱兔,一溜烟躲到一颗树后头,理王追着她笑道:“你别勾我的火,我可几日没有碰你了。” 琴袖用手拉了拉眼皮子,做了个小小鬼脸道:“大白天的也不嫌害臊!刚才说还什么来着,你别自己吞了你的话!” 理王笑道:“这里没有别人,我们两个说什么谁都不知道。” 琴袖一面躲到一座假山的石洞里头,一面朝外面说:“我还没消气呢!你别以为完了。” 理王忽然沉下声道:“我只是有时候怕你嫌我。” 他这一句话,让琴袖无话可说:其实,琴袖有时候也怕理王嫌她傲慢呢。可是要她说出口,她也说不出。 只知深秋凉风从石洞中吹过,抚乱了她长长的发髻。 “我没嫌过你。”琴袖低头咬着唇,她很想这时候告诉理王,自己是怎样的喜欢他,“女儿家的心事,向来不能说的。” 没想到不知何时理王已经静悄悄钻进了石洞中,一把将她搂入怀中,轻轻含住了她的嘴唇。 琴袖脑子立时成了浆糊一般,什么都想不下去,方才那些拌嘴的胡话,早被搅得忘个精光,只剩眼前深情之思及凉风入怀之感。 吻毕,理王俯下身子靠在她的胸前,细细听她的心跳声,缓缓地说:“什么心事,我都听得出来。” 琴袖的心突突地乱跳,好像不断往上蹿一样,她自觉气不相接,只是强作镇定怪道:“你身上都是酒味,真难闻,快去漱漱口,换件衣裳。” 理王真以为身上都是酒臭味,忙自己闻了闻,心疑之下,忙道:“真唐突你了,马上去换。” 这才放开她,三步一回头地走了。 琴袖独自一人留在原地,按住胸前,只觉那颗心狂跳不息,半日才平复下来。她摸了摸自己发烫的脸颊,踉踉跄跄从花园里走出去。回到了自己住的含香院,方看见花霰正在耳房拿着一盆水想要洗脸。 她忙叫住道:“诶,好花霰,这盆水留给我。” 花霰惊疑之下问:“良媛怎么脸这样红?可是发烧了?我说这几日天儿冷,您还非一早就要起床念书,您玉体贵重,一生病我们怎么担待得起呢。” 琴袖笑道:“没事儿,大家自己人谈什么担待呢。” 花霰却嘟哝道:“良媛可说笑了,您把我当自己人,魏芳公公、黄管家可不是。良媛要是病了,我少不得又被他们说没照顾好您,主子们说说轻巧的话,我们做下人的,一出了事还是摊在我们的头上。” 琴袖忙拉着她笑道:“下次魏芳骂你,你就说,是我说的,不许骂你,骂你就是骂我。” 花霰噗嗤一笑道:“良媛今儿怎么了?几日不见你笑,忽然笑成这样。” “我笑了吗?”琴袖一摸自己的脸,还真真嘴角上扬,笑靥浅浅。 花霰忽然明白了什么似的,以袖遮嘴,淡然笑道:“是要洗洗脸,指不定脸上有什么呢!” 琴袖一听这话,一把抓住花霰,笑骂道:“好你个小蹄子,敢编排我来了。” 花霰一撅嘴道:“良媛方才还说是自己人,自己人撒沁,也不过是闹着玩儿的。” 这话一说完,琴袖才轻轻坐在椅子上,低头笑道:“王爷……其实也挺好的。” 花霰忙取来香帕一块,一边咯咯地笑,一边探巾入水,一边道:“良媛什么时候说王爷不好了?” 琴袖脸又红了,取了帕教人伺候着濯了濯脸,方要敷粉,忽然听见魏芳的声音。 “良媛,皇后娘娘那边来信了!” “什么?” 琴袖顾不上捈粉,直跟着魏芳去了执古殿,原来理王方才接到了信已经看过,正要叫琴袖看。琴袖接过信读了一遍,甚是讶异。原来这一年以来,朝廷已经变得天翻地覆了。 就连皇后要联络他们也极需小心,一个不慎就要被人抓住把柄。 原是从一年前起,皇上的身体忽然大不如前,每日从早咳到晚,许多事情都是有心无力,托付给郑器远和太子管。 郑器远是个纸糊的宰相,什么事都爱听太子的。这下子,支持嘉王的大臣本已七零八落,又被太子使手段纷纷从京城外调到地方上去,明升暗降。 皇后手上尚且有的一些科道官都被调任出京做监察御史,一个个走完了皇后就真成了一棵孤木。德妃身体也愈发地差,这些天来都下不了床,诚妃在女官六局的势力也被一一瓦解,现在无论朝廷和后宫,都是一面支持纯妃与太子。皇后亦不可妄自逆风而动,只得隐忍不发,更自小心。 皇后信中又表白自己曾经失算,赶走琴袖大不应该,如今理王和她远走,她在皇宫里如坐针毡、万般无奈。今上几日来身体好些,北边忽然又不太平,他竟想要再次亲征,劝都劝不住。一旦皇上北征,纯妃又说不定想出什么毒计来,到时候更无法收拾。 所以只望理王能在海疆速速立功,得胜归来见到皇上,说不定还能重新住在京城一段日子,届时从长计议方为上策。 琴袖看了皇后之信,不免忧心落泪:理王能不能立功还是未知数,母后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他们就真的完了。 理王忙拍着琴袖的背说:“我们得赶快去浙江了,事不宜迟。” 琴袖点头,一家人就忙碌起来,他们赶在冬之未至,全数打点好了一切,一家人乘船到宁波府去了。深秋风急,数日之间他们已沿江而下,直入东海。东海浪涌似有神助,三日之间即到宁波府了。 听闻理王要来,宁波知府顾以能、吴王世子及一些眷属都亲自来迎接。 论辈分,王世子是理王的堂兄,理王先问了他好,次问了一些不认识的亲戚的好,再拜会了宁波知府。 宁波知府那边先期收到了朝廷的函文,理王此番来甬1,正是为了倭患之事。 说起倭患,琴袖早前听父亲提起过,兵部的人曾抓到过倭国人,倭国人不通语言,但通汉字,闻知倭国国内大乱已久,群雄并起,百姓日计艰难,有地之民尚难自济,无业之人更不能活,遂入海为寇为盗,每以劫掠中国、朝鲜船只以自给,至兹三四十年矣。 太祖皇帝时闻倭人常为海贼,故而大行海禁,不许中国之船外贸他国。此一来,倭民给养阻绝,无所可掠者,纷纷冒死入中国之域劫掠,所过之处亦有烧杀之事,遂为朝廷之患。 琴袖来时,早差人打听浙江地面上的事,听人说,这些倭人常年作战,来去如电,军士一来,遁之于海上,军士一去,复又再来,极是麻烦。除之不尽,剿之不绝。加之倭国国内连年战乱,入中国为寇者前赴后继,无从断绝,若不能以一大役胜之,则不能吓阻其民,勿来中国为寇。 她虽如此盘算,可详情还得问宁波知府顾以能。 理王入了吴王府,先忙着上上下下送礼,打点完了吴王府内的许多要人及吴王宠爱的两个妾室,又亲自慰问去世的两个堂弟。 这一番事情做完后,理王才召顾以能详问当下局势,琴袖躲在帘后暗听,本想这局势危殆,没想到顾以能一脸嬉笑道:“前几日打了几仗,杀了好些倭寇,东南海疆安定了不少,王爷放心就是了。” 理王命道:“孤来时听说这里许多地方被倭寇烧杀,损失极大,怎么我才到这里就听你说倭乱已平?真是奇怪。” 顾以能笑道:“王爷有所不知,那小小倭寇都不过是些小毛贼,鬼鬼祟祟昼伏夜出的,我们天兵埋伏好了,正等他们来,他们一来呀,早被我们制服住了。前儿您没赶上,刚向上头献了二百颗人头,千真万确。军中以此点算斩获,王爷不信,可去镇海指挥使处看看,我们抓到了不少倭寇呢!” 理王道:“那敌我死伤如何?” 顾以能大笑道:“王爷高看倭寇了,那些个倭寇见着我们的兵,早吓死了,哪里还敢动?个个乖乖俯首投降,我们这里偶尔死一两个人,他们那里也要死一百个。” 这话说得理王有些糊涂了,宁波知府早知理王来这里的心思,所以忙说:“若还有人,王爷看着,我们就把他们都杀了。下官知道王爷立功心切,若是杀了倭寇,一定上报天听,将王爷之功转奏朝廷。” 理王闻之大喜,这不是天上掉饼的好事?于是感激再四,又以金银馈赠,顾以能欢喜收下,拜退而去。 正当理王高兴的时候,一入帘中,忽然看见琴袖铁着脸忙问:“玉卿怎么了?” 琴袖道:“王爷不觉得奇怪吗?若真的如宁波知府所言,他们是用什么办法抓住倭寇的呢?何以倭寇成了朝廷大患呢?” 理王收回了笑容,想了想道:“只是倭人尸身历历在目,总不可能说假的吧。” 琴袖也怀疑起来:“这话也是,不过我总觉得蹊跷,明日咱们去镇海卫瞧瞧去。” 第一百十九章 海波未宁 次一日,理王先请人到宁波府请求去镇海卫看看被捕倭寇,本想带着琴袖一起去,琴袖却忽然觉得不对劲。 原来在藩亲王要离开王府往城外行郊游、宴请等任何额外之事,都要向当地府衙报请同意,一般只要不是经常出入,三日之内,签文就下来了。这回却是蹊跷,整整弄了六七日才签可。 琴袖便对理王说:“我看这里头有猫腻,王爷先去镇海卫,我偷偷换了便服去打听打听情况。” 理王见她一人,很不放心,便叫魏芳和黄乘乔装打扮,跟在后头保护她,自己跟着宁波知府去镇海卫所了。 却说理王这一行去镇海卫,合城轰动,宁波府上下父老听闻理王是皇上一个爱子,扶老携幼出来迎接,满城欢呼春秋千岁,以至理王恍然仍有在京城之感。 宁波知府虽是地方上人,但能做到知府自然也有几分神通。他虽不能详知皇上对诸皇子的好恶,但见朝廷能派他来剿倭,一早看出皇上器重理王,又听闻这个理王有点呆呆笨笨的,很好糊弄,于是把他一举一动都记在心头上,多以好言哄劝。 这宁波府的父老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早有个吴王住在这里了,让他们欢呼雀跃,还是宁波知府硬逼的。一路送到城外,理王往城外看去,只见大道俨然,两旁插满了旌旗,执护之人极多,势派雄壮。理王一面骑在马上,顾知府也跟着来了,一边跟着他走一边点着道旁介绍这是什么山、那是什么水,半日皆在指画江山。 他到底是朝廷命官,理王不好不卖他面子,装模作样听他半日闲扯,才忍不住说了一句:“镇海卫在哪里?” 顾以能这才警觉理王厌烦,便率马开道,引理王去了。 镇海卫所置于宁波镇海之地,帷幄相接,军帐千余,东望大海,惊涛泛涌,十里之外即闻海声。 全卫上上下下五千余兵士,其中有镇海卫指挥使司。本司在宁波城,平时指挥使和镇守太监都住在宁波府,但在营卫之中另设行衙,一旦有事,指挥使立刻前往行衙指挥全卫将士。 本卫周围有集镇十三处,村庄十余座,地方五十里内,一路走去良田井然,俱是卫兵屯田自种。往西、北、南分出三条驿道,驿道四通八达,一有消息即刻快马报知朝廷,若有不测之时,立调舟山卫、瓯海卫等附近卫司军士前来助战。 理王一路无心山水,到对这驿道消息颇为注意,详问浙江地面有几处卫所,军士如何,是否能自给自足,宁波知府虽一一作答,但都无一不说好话。理王因他是一地父母,也只能点头称是。顾以能心下以为理王好哄,心里一阵喜欢。 二人边谈边到了镇海卫,卫指挥使耿崇同、指挥同知戚彬、镇守太监狄彪相继来拜,这个耿崇同身着豹子补服,乌纱皂靴花犀带。虽是指挥使,形容颇为肥胖,一面扶理王下马,一面笑着说了许多寒暄之语。 顾以能又赶紧说了不少耿指挥的好话,理王也只能点头而已。顾以能便朝耿崇同眨巴眼睛,耿崇同早已会意,便叫人从军营里取出一把金光闪闪的宝剑献上道:“末将初觐王爷,洪恩浩大,无以馈报,闻王爷习武之人,谨奉残剑一柄,供王爷赏玩。” 理王看着这把剑,哪里是残剑,通身金银之光,日照之下,闪得眼睛都睁不开了,于是说:“无功不禄,受之并非吉事,你自用吧。” 顾以能一听,忙笑道:“好马配好鞍,王爷那是千里之马,天容俊明,圣德爱人,下官等见了无不拜服,区区一把剑,岂能表达下官等的心意?虽如此,王爷若姑勉收下,就是待我们的大恩了。” 马屁理王不是没听过,但顾以能的马屁也太过头了。理王一不是傻子,二来天下之人夸他,只有琴袖能让他高兴。这些人所言不知虚实,理王坚决不肯收礼。没想到耿崇同一下子跪在地上高举宝剑,笑呵呵递到理王跟前,这下可难办了。 不收伤了和气不说,也损了耿崇同面子,日后想要立功还得靠这些人帮忙呢,现在太过清高,说不定又要吃亏。 理王于是颇为动摇,可是看着耿崇同诚恳的脸,他又觉得有些蹊跷。 忽然,理王无意中眼光扫到了耿崇同身上那条革带,灵机一动便问:“你是三品武官,为何不用金钑花带,竟僭用二品用的花犀带?” 耿崇同脸上的笑渐渐收拢了,顾以能想理王好哄,忙说:“耿老爷剿倭有功,上头特赏带的。” 理王却板起脸道:“胡说!若是有功之臣,朝廷或赐飞鱼服、或赐斗牛服、或赐黑狗服1,功劳大的赐蟒袍,岂有单单许带花犀的道理?” 耿崇同看瞒不过,忙拜了拜道:“下官地远,未知自谨,实在该死!望王爷恕罪。” 理王见他这样,也不免想给他一个台阶下,只见一群将士肃立两侧,队伍齐整、很有威严,便点头道:“军士齐整,甚是可观。你只要忠心为国,自然有你赐服的一日。能不能立功,不在一把宝剑的心思上,你收回去吧。” 这话把耿崇同说得大喜,便谢了多次,只有顾以能忽然发现这个年纪轻轻的王爷其实也不怎么好对付,蹙眉似有深思之状。 理王不想与他们打哑谜,直说明了来意,耿崇同知道他想来看被抓的倭寇,忙说:“事有不巧,王爷,我们这里前几日打过一仗,杀了两百来个倭寇,现下只有死人。死人晦气,王爷一则不便观瞻,二则倭寇面目可憎,王爷看了未免恶心。” 理王却说:“这是朝廷大事,有什么要紧?你先带我去看就是了。” 耿崇同知道他是一定要见真佛的,早就命人预备好了,带着理王到了某一营后,后头一座土堆,高高地累着一堆尸身,这些尸首虽然骇人,但理王也打过仗,见过死人的,并没有那样害怕。只是看这些人衣着破烂,但尚未发臭,想是才死不久,头上都被剃得光秃秃的,看了略略发怔。 顾以能看理王盯着他们光秃秃的脑袋发愣,便笑道:“王爷有所不知,这些倭国人都不知吃了什么屎,喜欢剃光头。这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竟做出这样毁坏肢体的事来,可见彼为夷狄,孝义之不明矣。” 理王早对顾以能有些警惕,听他言辞夸诞,便道:“孤来时听兵部的人说,倭国内乱频仍,这些人嫌长发带盔不便,遂将前额之发剃去,孤起初还不信,今日得见这才信了。” 这话其实不是兵部的人说的而是琴袖说的,虽然轻轻一句,兵部二字便提醒在场所有人:理王是朝廷派来的,你们得仔细!顾以能听了此话又不免有不解敌情的尴尬,顿觉理王其实聪慧异常,十分棘手,再等他多留一刻恐怕生事,于是说:“王爷,这些尸身已教上头总爷看过,战功已报朝廷,今日酉时就当运走烧灰了,此地阴气太重,王爷还请移驾帐中。” 理王又检视一遍了死了的倭兵,没看出什么奇怪之处,于是跟着顾以能去了。 话分两边,琴袖穿着布衣,乔装打扮成一个村妇,悄悄溜出了王府,走出了宁波城。宁波虽是富庶之地、人物繁盛。但出了城,总觉得有些怪异。 走了前几个庄子倒也是井然有秩,入冬农闲,家家户户预备冬用之物,并无不妥之处。方才走了十里路,到了一处村庄。只见一路而去,田野上杂草丛生,蓬蒿高长,村里家家户户的房子都黑乎乎的,破败不堪,一片狼藉之态。 走了两步就有乞丐模样的老人,断了腿在地上爬,吓得琴袖不敢动。 那乞丐一路爬过来,边爬边哭,也没有别的话。直爬到琴袖身边,一把抓住琴袖的裙子哭得稀里哗啦的,魏芳一看急忙护住琴袖,一脚把他踢开呵斥道:“别处讨饭去!滚滚滚!” 琴袖此时已经稍稍安定,看他可怜,便朝黄乘道:“黄乘,取碗水过来,再把两个馒头拿来。” 黄乘看着这乞丐,未免心里恶心,嘴里已经酸溜溜想吐了,摇着头道:“姑奶奶快走吧,管他作甚?一日间的工夫,奶奶也看过几个庄子,都是好好的,天若黑了,宁波城门一关回都回不去呢。” 琴袖道:“你先别忙。”一面说一面取过黄乘手里的篮子,从篮子里取出一罐水来倒了一碗,蹲下身子喂给乞丐喝。 乞丐看见水,摆摆手,想是不渴。 琴袖便又取出一份干粮递给了乞丐,乞丐拿着馒头狼吞虎咽,这才觉得嗓子干,又拿起碗来喝了一大口,她看他吃的欢喜,便又从荷包中取出四五十个钱来塞到他的手里道:“老人家,找个郎中看看腿吧。” 这一句话把那老乞丐说哭了,抱着钱就磕头,琴袖叹了口气便要走,不想乞丐忽然问道:“小娘,侬往何里头该啦?” 因是宁波话,琴袖只听了个半懂,方愣了愣,没想到乞丐用官话又说了一遍道:“姑娘,你往何处去?” 琴袖一听他会说官话,想来不是乞丐,忙问:“您怎么会说官话?” “乞丐”一脸痛苦道:“弗要问!我今朝要赶紧去别的地方躲一躲。” 琴袖看了一眼前面的庄子,便问:“前头庄子怎么了?” “乞丐”忙摆手撅嘴道:“你要去前头啊?要死快!去弗得,去弗得格喂!里面死了交关人,不能去的。” 琴袖一惊,问道:“怎么死了许多人?” “乞丐”一摇头一摆手,只是拼命说:“我从里头逃出来的,你还要去,去不得的!” 琴袖想是倭寇杀人放火,便问是不是倭寇所为。哪只那人神色怪异,只是抿着嘴巴摇着头,什么话也不说,一味地说:“大姑娘,我就跟你说去不得,去了出事,要死人格喂!今朝我爬也要爬出去。” 他越这样说,琴袖越是好奇,不顾左右苦劝,先是吩咐黄乘送他去别的庄子避难,自己跟魏芳径自往前面的庄子去了。 第一百二十章 一片芳心 琴袖才到了庄子,只觉得一阵阴风吹来,各处都没有人,唯有从不知何处传来的几声狗吠,时断时续、如泣如诉,使人汗毛倒竖、不觉战栗。 魏芳看了周围到处都是断壁残垣,吓得直哆嗦,忙拉住琴袖道:“姑奶奶,我们还是回去吧,这儿怪吓人的。” 琴袖并不答话,而是细细环顾四周,见房屋虽破败,但偶尔有一两只家养的鸡咯咯叫着从墙根、残屋里钻出来便觉得奇怪:若是真的早被人劫掠或是废弃已久,为何还有鸡鸭之属出没其间,可见这里是新近受害之地。 正在思索之间,忽然听闻从何处传来啜泣的声音,她在村庄里来回寻找,只觉得在一幢黑色的木屋里传来这毛骨悚然的哽咽。 魏芳拉住琴袖拼命的摇头,万万不肯进去,琴袖却把他的手掰开道:“既然来了,不探个明白怎么成?岂不是白费功夫。” 魏芳忙道:“姑奶奶何苦操这份儿心,那顾知府都说了,下回赶上倭寇来,必叫王爷上去,待他们把人都剿尽了,奏报朝廷说是王爷立的功不就完了?何等的省事,何等的方便,又不必在这阴森森的鬼地方转悠。何苦来哉。” 琴袖知道他胆子小,一面听他抱怨,一面早已把门悄悄地开了一条缝儿,就感觉缝中吹出一阵凉风,有些怕人。但壮了壮胆子朝缝里头一望,里面黑黢黢的什么都看不见,只有稍稍听见抽抽噎噎的声音,便转身招呼魏芳来。 魏芳躲在十几步远的地方死活摇头不肯过去,琴袖不得法,又把缝开大了一些,突然从门缝里蹿出一个黑影,只觉得脚边被蹭了一下,毛毛的,吓得琴袖倒在地上喘着粗气,定睛一看,竟是一只黄白相间的狸花猫。 原来是猫发出的叫声,如此凄凉。 琴袖好容易才缓过神来,魏芳便说:“既然是猫,姑奶奶便可安心回去了。” 琴袖却索性把那木屋的门推得大开,只听咣铛一声,门后一把锁头掉在了地上,又把她吓了一吓。借着午后的光亮,琴袖往里面一看,泥墙泥地,正中一张旧四方桌,桌上竟还有一副磕破了角的茶吊。房子角落有个沾满灰尘的旧奁,除此之外,就是里屋被一块布遮着,最是可疑。 魏芳见琴袖只身一人进去了,想着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理王一怒之下自己也活不成,便深吸了四五口气,闭着眼睛也冲到屋子里,只见琴袖在里屋沾满灰尘的布帘子前停了下来,便道:“姑奶奶,里面没东西,快走吧……” “嘘……里头有人。”琴袖耳朵尖,听到有人喘气,她屏息凝神,一把掀开帘子,帘后景象把她吓了一大跳! 后头四五个人被反手绑在一张拔步床上,已经饿得眼窝塌陷,皮包骨头,人不似人、鬼不像鬼。魏芳赶紧冲到琴袖前面,伸开手臂,闭着眼睛哆嗦着说:“姑奶奶快逃……这里有鬼!” 琴袖本来还有些害怕,被他这样一说竟噗嗤一声笑出来了,一面将他手臂轻轻放下,一面道:“你仔细看,不是鬼,是人!” 魏芳眼皮眯出一条缝来,稍微看了看,又赶忙嘴里南无阿弥陀佛起来,琴袖摇了摇头赶紧进去观看这些人的情况,没想到三个人已经饿死在床上没了气息,只有一个还有留着一口气。 琴袖急忙招呼魏芳救人,可魏芳见了死人,腿早已吓软了,哪里还能动?她见魏芳不顶用,自己先把二人解了绑,又出了门把篮子拿来,从篮子里取出水与干粮,耐心地喂给这些人吃。 其中一个喝了水稍稍有了点意识,方吃了小半个馒头,忽然猛一睁眼,看见琴袖便大叫道:“快逃呀!官兵要来了!” 琴袖忙抓住他的手臂问道:“您说什么?” “官兵、官兵要杀来了。” “官兵怎么会杀过来了?不是倭寇吗?” 说话之人忽然叫道:“倭寇,倭寇来了!放火了!杀人了!官兵来了!杀人了!” 琴袖见他神智错乱、口中胡言乱语也听不出个所以然来,便对魏芳说:“我们带他出去,也许是饿得太久了,疯疯癫癫的。魏芳,你来背他,我扶着。” 魏芳道:“我的好姑奶奶,您别折腾了,这疯子您还要带回去?我求您了,我力气这么的你们小,哪里背得动他?” 琴袖肃了脸道:“你背不背?” 魏芳想说不背,可又没这个胆,是背也不是,不背也不是,僵了老半天。琴袖便自己俯下身子要把那人背走,魏芳一看这样,忙抢先道:“还是我来背嘛!哎!也是我上辈子造孽,这辈子托生当了个宦官。罢了,就当积德行善,来生保佑我不做阉人吧!” 琴袖噗嗤一笑:“你的行事佛祖看在眼里呢,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魏公公这一背,下辈子肯定得做宰相了。” 魏芳叹口气,没想到这村人因饿得太久,倒也是轻得棉花似的,一背就能走:想来王爷最胖的时候他都背过,背这么个人自然不在话下。 二人方出了门,正要往回赶路,不想忽然听见一阵闷雷鼓动,只见身后尘烟四起,原来是一个马队朝这里来了。魏芳正觉得奇怪:这庄子都死得快没人了,怎么会有人来? 忽然他背上的人卯足了劲大叫道:“快逃啊,官兵杀来啦!” 二人还没反应过来,只听见一声大喝,那马队冲了过来,竟是一列轻骑。还没等马蹄止步,马上之人就朝琴袖和魏芳大喝:“你们想做什么!竟敢带走倭寇?” 倭寇?这些人不是村人么? 琴袖觉出几分不对,便挺身而出道:“他们不是倭寇,他们是这里的村人。” 没想到马上的官兵忽然一阵大笑道:“听你口音,想是外地人,你怎知谁是倭寇?” 其中一个官兵道:“今日若是放走他们,也许走漏了消息,不如就地把他们杀了,免得多事。” 为首的点头道:“有理。”于是朝身后喊道:“弟兄们,将他们统统杀了。” 还没等琴袖反应过来,其中一人已经抡起大刀朝她身上砍过来了,说时迟那时快,魏芳忽然一个箭步挺身挡在琴袖前面,当下血溅五步,被大刀砍了个开膛破肚。 “魏芳!”琴袖尖叫道,“魏公公!” 魏芳忍着剧痛,用尽浑身力气朝官兵叫道:“你们给我住手!你们眼前之人,是理王良媛萧夫人,你们若是动她一根毫毛,必治死罪!” 官兵本要落下第二刀,魏芳这么一喝,便稍稍迟疑。再细细一看说话之人不长髭须,甚是奇怪。为首的也看出端倪,忽然警觉起来,众人一起下马问道:“你们究竟什么人。” 魏芳意识已经渐渐模糊,琴袖抱着他大哭道:“你们这群没王法的小人!你们竟敢杀理王的人!他是理王承应宦官魏芳魏公公!今日他若一死,明日轮到你们死!” 这话一说,众人在看魏芳语调尖细真不似是寻常男人,便反复问道:“你们确实是理王的人?” 琴袖不理会他们,急忙撕下自己的袖子绑在魏芳腹部,可是鲜血不住地淌下来,琴袖尖叫道:“还不快送他去看医生!” 这些人面面相觑,迟疑不决,琴袖这时拔下魏芳的腰牌扔给他们看,这群人一看上头竟真写着:理王府一等承应少监魏。顿时吓得魂飞魄散,连连磕头求饶,琴袖喝道:“我先不顾你们死罪,快马带他去看伤!” “是是是。”官兵等不敢怠慢,先将魏芳扶起,正想搀他上马,不想魏芳起身,血已经流了一地,走了两三步,人已经倒下,再也没有起来。 “魏芳!魏芳!”琴袖抱着魏芳的尸身痛哭流涕,在场众人亦是手足无措,琴袖想狠狠痛骂他们,可是她骂得再多也于事无补了。 晚间时分,魏芳的尸身及那个惊魂未定的村人都已送入了吴王府。 理王方才回来,就听见府内大凡自己的人都是三五相聚,一片哭声。他正觉得奇怪,王妃陈氏红着眼眶将魏芳之事说了,理王大惊,忙冲到停灵之处抱住魏芳的尸首反复呼唤,可是魏芳再不能答了。 理王顿时泪如雨下,嚎啕大哭。 魏芳是从他小时候陪着他长大的,从小他不受宠,处处遭人白眼,只有魏芳不离不弃,一直守着他。没想到今日遭此一劫,对理王而言简直就是晴天霹雳。 “怎么回事!谁杀了他!” 陈氏哽咽着说:“今日他护送萧妹子去地方上看,哪里想到去了个庄子都空了人,才救回来一个就被官兵逮住说他们包庇倭寇,不知怎么就起了杀意,魏芳为了保护萧妹子,就被他们……” 理王边哭边问:“琴袖呢?救来的人呢?” 陈氏哭道:“萧妹子方才哭昏过去了,刚刚觉醒过来,救来的人在后头。”理王忍住恨,咬牙叫人把那救过来的人带来问话。 那人在府上稍稍用了点东西,已经清醒过来了,一见了理王吓得不敢吱声。一旁的人忙劝道:“你有什么委屈,只管告诉我们王爷,王爷为你做主。” 那人便拼命朝理王磕头道:“王爷,救救我们吧!我们村子前儿遭了倭寇洗劫,村里被烧得一干二净。本等着知府老爷为我们做主,哪里知道……”说至此处那人眼泪不止,哽咽道:“哪里知道,知府老爷派了官兵来,不是来救我们的,竟是把我们村子的人全杀了,剃去头发充作倭寇谎报给上头立功。1” 理王一听,顿时大怒道:“混账!竟有这等没有天理的事!这个顾以能、这个耿崇同,本王不活剥了他们的皮,宁波的百姓这口恶气何时能出!” 第一百廿一章 埋泉销骨 魏芳已死,理王愤恨难平,琴袖则愁不能寐自责不已。当日晚间理王已经写好了奏章,将宁波等地诸事细细写明,正想找人星夜加急送至朝廷,琴袖却拦住他说:“此事恐非宁波当地独有,周边之地若是亦有此事,岂非伤害无辜百姓。魏芳公公大义而死,今必先将此事彻底查清,转奏朝廷,方能不负公公之死。” 理王细想极是,次日一早便派人四处去查探,不料宁波知府等闻知消息,早已吓得魂不附体,耿崇同亦是惊慌失措,先将当事官兵逐个抓住送到理王处谢罪,任凭处置,次送许多金银宝物,又派门人前来劝说,反复痛陈,极尽卑下之态。 可是理王怒火中烧,哪里肯听?一发将他们全部轰了出去,耿崇同看送礼、劝说都无用,只能拜会顾以能。顾以能也知道事情闹到皇上那里那就是死罪,情急之下倒也一拍脑袋想了个办法。 这日正午,顾以能带着一群门客先来吴王府里哭灵,吴王府内西院是理王一家所住。顾以能往西院去,只听见诵经之声不绝于耳,再看各处已上了白。下人们一色服黑、婢女们则俱是白色的袄。 顾以能心里暗想:这不过区区一个阉人,用得着这样么?心里不禁鄙夷理王的行事。正在想时,不知宛芳正在拿着一把扫帚扫地,一见顾以能来了,“刷刷”两下,就把灰尘、枯叶往他身上扫去。 顾以能那青袍1被这灰尘弄上了腌臜,扭头一看,一个丫头正冲他冷笑。正想朝她发火,才走近了两步,见她穿戴不凡,心想:打狗还要看主人,她虽不足道,但她或者是哪个主子跟前的丫头,还是不要妄动为妙,便强压着气跑到灵堂去,噗通一声跪倒在灵堂,大声哭泣。 理王闻说顾以能来了,正想把他轰走,好容易被琴袖劝住了:“毕竟他也是朝廷命官,王爷一时恼怒赶他走,到时候狗急咬人反倒不好。不如妾先代劳会会他,听他怎么说。一则我是内眷,二则又是妾,见他的面便是羞辱他了。” 理王道:“好,依你的意思办,若不能忍你尽管骂他,出了事我护着你。” 琴袖领受而去,便去了灵堂,顾以能正在那里头哭,抽抽噎噎装腔作势,这时忽然一抬眼,看见周围簇拥着五六个婢女,在纷纷前头引领,很大的气派,便知道不是寻常人,忙问左右:“这是谁?” 左右有知情之人:“这是理王爷的侧妃萧氏。” 于礼他是朝廷命官,没有他先拜一个妾的道理,但顾以能现在把柄在理王手上,哪里顾得上先后之序,噗通一声跪在琴袖跟前,俯首委蛇道:“下官拜见侧妃娘娘,娘娘金安。” 琴袖并不受他礼,连看都不看他,径自走到灵柩前以手抚摸棺椁,一言不发。顾以能就这样跪了半晌,琴袖忽然假装往地上一瞧,故意道:“呀!这不是顾知府老爷么?怎么跪在地上?快请起来。” 顾以能这才站了起来。虽受此羞辱,但想想还是自己的命重要,便忙道:“魏公公深明大义,堪为奉事表率,下官闻此噩耗,手足罔措,特来府上致哀。谨备薄礼数物,略表下官深痛之意。” 说罢命人将礼物送上,不过是金银之物,琴袖并不稀罕。顾以能看琴袖连看都懒得看一眼,便从袖中取出一张银票,恭恭敬敬朝她再一拜,奉上银票。 花霰侍立在侧,一看见那张银票,一把夺过来就要撕掉,却被琴袖忽然止住取过去一看:整整一万两银子。 这一张银票,抵得上王爷一年的俸禄了。他一个小小知府,哪里弄来这么多钱?难道是贪污来的? 琴袖看了他一眼,见顾以能弓着身子,脸上汗涔涔地不住地用手擦,虽然看起来低着头却仍用余光打量着周围之人。琴袖忽然警觉起来:这银票若是贪污来的,他献给我们不就又把把柄送给我们了?我们又在气头上,届时转奏朝廷他便是要被皇上千刀万剐了。 以顾以能的脑袋,不至于蠢到这般田地。所以只有一种可能:这张银票来路极其不正,若是自己收下,届时恶狗伤人反咬一口也未可知。 因想明白了,便要推拒,可琴袖忽然又转念一想:不如将计就计,将银票收下一并上奏朝廷,届时跟他算总账。 于是琴袖忍着愤怒,忽然把银票往袖子里一塞,转而一笑道:“知府大人真客气了,因魏公公自小与王爷一块儿长大,相与甚厚。如今一死,王爷难免伤心,所以正在气头上。幸赖如此哀诚,妾身甚是感动,若我们王爷知道了想必也能谅为体察。请教宽心,由我就中劝说劝说,王爷必来见你。” 顾以能闻之大喜,忙道:“确也不是我们妄自菲薄。”说完这话,忽然看了一眼左右。琴袖会意,便将左右之人支走。 顾以能乃笑道:“娘娘,不是我们妄自菲薄,这件事儿还得这么考虑。您看,我们这里本来就山高皇帝远的,虽仰赖天恩浩大,但这几年户部银子都用在北边,我们这里的将士们多少也有些抱怨。若没有功勋,朝廷那儿哪只眼睛看得到咱们小小宁波呢不是?求娘娘圣恩怜下,下官全家的性命、耿指挥使全家的性命,镇海卫将士们的性命,就在娘娘这一句话上了,求娘娘、求王爷开恩,放过我们这一回。日后,再不做这样的事了。” “你放心,你既有这份心。”琴袖说至此处,指了指自己的袖子又接着说,“我必劝说王爷,你且安心退下休息片刻,我去同王爷说。” 顾以能心喜,一拜而退,琴袖便去理王处将此事细细说了,并把银票取出道:“原本妾想等着王爷查明各地造假之事,一并转奏朝廷。如今看来,竟是不能了。如果我们不快些奏上朝廷,他们这群人联合起来就要咬死我们。” 理王道:“是了,我就去写奏章。” 琴袖道:“王爷若不嫌弃,先去稳住顾以能,妾先为代劳拟出奏章,王爷再修改修改奏上朝廷。” 理王道:“这样正好!玉卿文章在我之上,你写吧,写完了我抄一份上去。”于是先去拜会顾以能,说了一些好话。正在此时,吴王也来了,原来顾以能早先打点好了吴王。 这个老吴王爷本是个贪财好色之辈,早被顾以能那一堆银子哄得开心不已,哪里知道是非枉直? 一见到理王,先夸奖道:“我的好侄儿,你这行事确是皇室表率,叔叔我深是感动。就是这事极大,若是你这一封奏章上去了,许多人活不成,到时候闹起来又是一桩大事。依叔叔看,礼之用和为贵,大家还是和气为上。” 理王虽怒,亦不免装作宽洪道:“皇叔见教极是,侄子受教了。知府老爷万勿多心,昨夜孤想了想也确是此理,将士们也要谋生计,没有功勋哪里来的银子?出此下策亦是情有可原。只是一件,今后万不能再害百姓,否则本王就不能再饶你们了!” 顾以能这下真是大喜过望,急忙叩头答应,千恩万谢,吴王亦心安而去。 等他们一走,理王回房琴袖已经把奏章写好了,理王看了看,写得哀伤不已,急忙誊写了一遍就命人出府,马不停蹄送往京城。 看着奏报人远去的身影,理王松了口气,想起魏芳仍不觉泪下。琴袖在他身边,轻轻用帕子擦去他眼中的泪痕,理王推她入门,又一把将她搂在怀中难过地说:“魏芳走了。他以前最喜欢小孩子的。我本想着,等我们的小世子生下来就让魏芳带着,孤年幼的时候,独有魏芳这么个玩伴,可惜……” 理王不忍说下去,琴袖抱着他道:“王爷节哀,只要朝廷旨意一下,这些恶人一定能绳之以法的。” 她刚讲完,忽然觉得不对劲,一把推开理王道:“王爷,我们失算了!” 理王惊道:“怎么了?你可是想到什么了?” “这事儿怎么这么容易就成了?顾以能真的就那么容易信了王爷?这可是掉脑袋的事啊。”琴袖逡巡走动,忽然道,“不对,吴王今日来,也很不对劲。” 理王问道:“皇叔是否被顾以能收买了?” “想是可能,但这事儿没这么简单。”琴袖蹙眉道,“王爷细想想,今日王爷奏报朝廷就是立了一大功。可是王爷才来宁波几天?吴王爷可是在这里几十年了。” “你的意思是……” “吴王爷怎么会让王爷把这封奏章递上去!若是递上去,皇上难道不会责怪他昏庸无能在宁波几十年了居然这么大的事在眼皮底下都不知道。” 理王讶道:“这么说!岂不是奏报人有危险!” “王爷也有危险!”琴袖话音刚落,花霰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过来说:“不好了!出事了!” 第一百廿二章 路转峰回 花霰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琴袖忙问她:“怎么回事?” 花霰道:“吴王爷,吴王爷他把王妃娘娘关起来了。” “什么?你说有钿?” 花霰忙说:“今儿早上吴王妃说请娘娘去说话半日也没见回来,刚刚顾知府刚走明珠跑过来说娘娘被吴王妃叫人抓住关在房里了……” 理王还没听她说完就急忙抽身往吴王那边赶去,琴袖也慌忙要往吴王妃处去,才走了两三步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大叫道:“别去!快逃!” 还没等她话说完,就听见四处“砰砰”作响,全都是关门声。理王回身一看,方才的西偏门已经被下人关住,一群吴王府的下人守在门口,理王登时大怒道:“你们做什么!为何把门关了?” 下人中有一个年纪稍长的说:“这是我们王爷的意思,小的们也只是奉命办事。” “奉命办事?你们竟敢软禁理王爷?”琴袖怒道,“若是王爷转奏朝廷,你们该当何罪!” 那下人也不慌乱,直道:“我们王爷说了,理王爷误会我们王爷、误会顾知府了,先发了奏章,说了些不实之词。所以王爷先要把这事儿讲明白,等我们王爷的奏章先到了京城,自然再开门送客。理王爷,这段小小时日烦您先在此处好生住坐,我们王爷没别的意思,好酒好饭有的是。” 琴袖上去就啪得一声扇了那人一个耳光骂道:“你这话什么意思?我们稀罕你们这里的东西?你们有的我们王爷也有,你们狼狈为奸杀害百姓冒充倭寇冒领军功,如今倒想拿我们开刀!我告诉你,若不快把门开了,届时个个叫你们死。” 那下人也是无法,吴王的命令在王府里比谁都大,说什么不管用。理王和琴袖看无用,只能先回房从长计议。不多时,王妃陈氏失魂落魄地回来了。理王一见她忙问:“有钿,你没事吧?” 陈氏吓得扑到理王怀中大哭起来:“我以为再也见不到王爷了!” 琴袖一面抚着王妃的背,一面劝说道:“如今我们得赶紧想办法出去。” 王妃陈氏哭道:“我看是没法子了。” 正乱时,外头黄乘来报说理王爷派出去的奏报人被宁波知府抓回来了,连同上奏奏章一齐被销毁了。 “这个顾以能!”理王一拍桌子大喊道,“他就不怕本王出去之后,把实情一说到时候叫他千刀万剐?” “他自然不怕。”琴袖蹙眉思索道,“他敢拦王爷的人,就有十足的把握死不了。” 理王忙问:“玉卿可是想到什么了?” 琴袖顺势拉过理王的手,在他手心写了一个“换”字,理王和陈氏都不解,问道:“换?什么意思?” “我猜……他是想把这次的军功之首换成王爷。”琴袖一面说一面若有所思地走动,“若是这样一来,王爷就被他们拴在一条绳子上,若再上奏,不就自己打了自己的嘴?怎么会说自己的军功都是伪造的呢?” “今日来送银票,只是来试探试探我们。没想到早有毒计安排在后头了!”理王又惊又叹,“这些人怎么一个个心眼都如此黑呢!孤真想不到,若是朝廷命官人人如此,国家如何能够安泰、百姓又如何能够安居乐业呢?” 琴袖太息说:“他在官场混久了,王爷初出茅庐,哪里是他的对手?我看他一早瞧出吴王爷也不希望王爷闹大事情,所以先秘密跟吴王爷通过气,再行这毒计,如今我们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陈氏听她说了这么多,自觉无用之外,不禁抱怨道:“难道我们就没个法子把他们的奏章拦下来么?” 说至此处,忽然提醒了琴袖:只要有一丝可能,只要有一线生机,说不定能把事情扭转过来,关键是必须找到可以联络外面的人。 可是她往外头望了望,整个西院被围得水泄不通,吴王府倾尽全力把理王一家困死在里面,所有大门封死,里里外外都是人,从早到晚一刻不停来回巡视,生怕有一条漏网之鱼。 “真是造孽啊。”琴袖不免感叹起来,花霰想了想便道:“良媛,我去跟他们拼了,要是我死了,为王爷杀出一条血路!” 琴袖苦中作乐,笑道:“你这小猴崽子别闹腾了,还嫌不够乱呢!待我想想办法。”于是以手支额,想了半日,因忽然觉得肚子饿了,不免想不太端正。 一不小心,肚子咕咕叫了起来,一时尴尬,王妃陈氏忙道:“萧妹子定是饿坏了,为了魏公公丧事忙到如今。快先用些东西再想个办法,我们王爷总不能一直被他们困在里头。” 琴袖只觉得奇怪,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近来总是吃不够,早上方才用了一大碗粥。也不知怎么饿得这样快。” 理王正坐在那头叹气,听她如此说便道:“你太劳累了,快先用膳吧。” 于是陈氏忙吩咐膳用,所幸理王供奉尚未衰减,吴王也不想跟侄子全扯破脸,一面送了不少山珍海味,一面寻思派人好言相劝。 不一会儿厨房做了滚子肉、人参鸡上来,还说吴王早上送了只熊掌,要炖一日一夜才能炖烂,正在灶头备着。一家人摆席吃饭,不过琴袖一听熊掌二字,不知为何就觉得胃里恶心。吃了两口滚子肉又觉得恶心想吐。 陈氏看她面色发白以为病了,便倒过来给她盛菜问道:“妹妹怎么了?” 琴袖摇了摇头道:“口中干涩,也不知怎么了。” 陈氏忙给她盛了一碗鸡汤道:“那喝一点儿汤吧。”才盛了半碗,忽然想到什么了道:“等会儿……该不会……” 理王正在低头用饭,陈氏急忙摇了摇他的手臂道:“王爷,萧妹子该不会……又有了吧!” 这下理王才被点醒了,急忙叫吴王派良医来看,吴王倒也不怠慢,也遣了人来。听脉方毕,真是怀了孕。理王虽然高兴,可这些年那么多风风雨雨的事经历了,他性子也沉重了不少,只是一味呵护琴袖,不再疯子一样到处赏人。 王妃陈氏这会子是真为她高兴,自己与王爷虽是夫妻,到底无出。自己也知道王爷心里看她重,她能谦让为怀恭敬待己,时常劝说王爷与自己同寝已很满意,自是对她的孩子很是关心。 理王因高兴,便去魏芳灵前将这喜讯告诉魏芳,望他九泉之下也能安心同乐。陈氏却陪着琴袖在房里说话。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上苍保佑,我们萧妹子又有了,这回一定要生一个健健康康的小王子,他日册之为继,顺理成章了。”陈氏一面念叨一面握住床上琴袖的手。琴袖笑道:“姐姐也还年轻,也会有的。” 说至此处,陈氏忽然两眼泛泪、语带颤动道:“我早年伤过身子,恐怕难了。” 琴袖惊道:“姐姐没有说过这样的事。” “哎……”陈氏转而笑道,“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说它作甚?以前姐姐待你不好,你万别往心里去,盼你生个小世子,我们一家子好好过日子。” 琴袖听她话语恳切,不禁抱住陈氏道:“姐姐,我以前也用不好的心思打量你呢。你高兴了,妹妹我也高兴了,无论生男生女,是我的孩子也是姐姐的孩子。” 此言一出,陈氏欣喜过望,一拍手道:“那……他可以叫我娘吗?” 琴袖道:“孩子本来就该叫你娘啊。”说至此处,也有一丝伤感,究竟自己是妾,生出来的孩子日后只管自己叫姨娘了。 陈氏看她略有怔仲,明白她心里的意思,便说:“你放心,孩子生出来了,管我叫大娘,就叫你娘,这都是无妨的。我虽没见识,但也不比那些个什么贵夫人,尊卑正庶何必那样虚头巴脑摆架子,连叫声妈都不肯,也太自强了些。” 琴袖一听这话,从床上坐起来给陈氏磕了一个头道:“姐姐这样说,就是我的恩人了。” 陈氏扶住她忙说:“妹妹别客气了,安心养好身子才是。” 巧在此时,吴王府忽然来了个不速之客。来人先到了吴王府,叩头见了王世子身边的承应,只说北边有个李老爷发信给理王爷。 王世子一听说有人要见理王爷,心里便紧张。只叫人让他把信留下,自己会转交给理王。 那来人名叫杨秀,也是个激灵聪明的,心想:简简单单一件事,怎么推三阻四的?好端端地又为什么要转交给理王爷呢? 因而觉出猫腻,十分不肯,硬说要亲自送给理王。这一来倒把王世子难倒了,外头人见了理王,万一理王说起三言两语不就完了? 可若是不放他去,难不成赶他走? 因他不敢自决,只能先告诉了父亲吴王,这也把吴王吓了一跳,竟亲自召见送信之人,把杨秀叫到殿中问他:“你家老爷是谁?缘何来此送信?” 杨秀道:“我家老爷姓李讳沛,与理王爷是至交,因老爷高升监察御史,特来告诉理王爷。” 吴王一使眼色,下人取了一张一千两的银票来,又取了两吊钱递给杨秀。吴王乃笑道:“恭贺你家老爷荣升之喜,本王因在海藩,不便贺喜,谨备薄礼一份,聊以款赆。侄儿今日出城去镇海卫了,所以不在,你将信留下,本王转交岂不两全?” 若杨秀是个寻常人早一口答应了。哪知道这个杨秀是李沛管家,素来很懂人情世故的,他一见这一千两银子就觉得不对:他家老爷不过升个七品监察御史,若是升个七品官这老王爷就要送一千两,那全国七品官海了去,老王爷哪里送得起这份礼? 于是笑道:“王爷洪恩,小的代我家老爷谢过。只是我家老爷来时说了,非将此信交到理王爷手里,再者我家老爷素来怪癖,从不受人金银贺礼,小的代受,恐怕回去被老爷责罚。” 这时吴王承应在一旁骂道:“大胆!王爷赐礼,也是寻常官员能比的?” 吴王一摆手道:“诶…李公清明,本王甚是钦服。也罢了,既不收礼,你先在我府上稍作休憩,皇侄一会儿就回来了,届时本王世子亲自送你去见他。” 原是吴王在他说话时,早打定主意了:既拦不住不如不要拦他,派自己儿子去盯着,眼皮子底下,量理王也闹不出什么来。 想毕,杨秀已经谢过。 吴王便随口问了一句:“不知你家老爷在何处做监察御史?” 杨秀一拜笑道:“正巧了,我家老爷新升江南道监察御史1,正要到浙江来赴任呢。” 吴王一听,差点没吓昏过去。 第一百廿三章 天变之象 监察御史虽位阶卑微,却权责极大,能纠朝廷之乖风,固家邦之纪纲。凡一切不法之人,下至百官庶吏上至皇亲国戚皆在弹劾之列,可谓位卑而权重者也。凡外放巡察,虽七品监察御史亦着绯袍,谓之“赤衣负命”,即便封疆大吏、当朝宰相,一见监察御史身着绯袍,亦不免战战兢兢。 吴王得知李沛升了江南道监察御史,自然吓得差点肝胆俱裂,急忙叫来王世子叫他赶紧把理王放出来,王世子不解,乃问:“何必如此,他不过是个区区报信之人,怕他作甚?” 吴王急得大骂道:“蠢货!那李御史就要来了!他又是理王至交,你拦得住那下人我看你敢拦御史!我们算是完了!这事儿迟早要被他知道,如今只能先恳求皇侄原谅我们,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若再晚一刻,此事被监察御史到皇帝那里参奏上去,这王位还要不要了? 王世子一听也吓出一身冷汗,忙吩咐人去把理王给请出来,理王与杨秀见了面,得知李沛升任监察御史之事,不禁大喜过望,琴袖后知,亦十分欢喜:没想到天无绝人之路,这盘死棋一步就活了。 琴袖心想:只要李沛是江南道的监察,谁敢弄虚作假?细细想来,这种安排未必不是今上为了保护理王而想出的手段。若果真如此,就是皇上的浩荡天恩了。 不多时,吴王带着一家上下,急忙来拜会理王,刚见着理王,老吴王爷也不顾身份,噗通一声就跪在理王面前哭道:“叔叔一家的荣辱,都全凭侄儿一句话了。叔叔也是鬼迷心窍听了小人谗言,轻信了那个顾以能,如今端是知错了,望侄儿海涵海涵,饶我们这一回吧。” 这话把理王吓坏了,急忙搀起吴王道:“叔叔这样,侄子怎么受得起!” 吴王遂又哭又笑地说:“叔叔也是无法……”刚说一半,悄悄瞥了王世子一眼,王世子急忙给理王磕了一头道:“哥哥宽宏大量,都是弟弟出的馊主意,是弟弟不孝,挑唆的父亲,把父亲的名声葬送了,弟弟确是知错了,望哥哥念在我们一家尚有那么一点好处,一定别把这事儿告诉李御史,若是我们一家得弟弟保全,他日哥哥要什么,只要我们给的起,我们都给。” 按理,这吴王世子比理王大许多呢,可一口一个哥哥,那叫一个亲热。又信口说了这么多话,理王不由得也消了几分气道:“哥哥知错,弟弟也不敢占着死理。但望哥哥日后谨言慎行,勿挑唆叔叔为非作歹,这是大大不孝的。” 吴王世子忙说了一堆是,又陪笑道:“只要弟弟不提这事儿,我们两家日后就是一家人。”这时候有左右近臣将琴袖怀孕的事告诉了吴王和吴王世子。 二人闻讯,仿佛自己妻子怀孕一般,当下拿出五十匹苏绣文绮送给琴袖作贺礼,又急忙各处张罗备办盛宴,定要好好恭贺一番。 见他们如此猴急,琴袖倒并不慌忙,轻轻把礼收了,道:“且别忙,妾身想带众人去一个地方儿,还望老王爷、王世子成全。” 二人现在早急得什么都能答应了,便跟着琴袖去。琴袖当下抽了一匹文绮,带着众人到了魏芳的灵前,把那一匹文绮扔到火盆里烧给了魏芳。 这苏绣文绮乃是极稀罕的东西,若是上品一匹能抵上百两纹银,众人看见琴袖如此行事,不禁瞠目结舌。这一百两银子,就被她这样一把火烧了。 “魏芳公公是因为这件事死的,若是我们王爷轻纵此事,也对不起这从小长大的话伴。”琴袖冷冰冰这么一句话,登时又像一把利剑此在老吴王和吴王世子的心上。 老吴王急忙把世子一推,轻骂道:“快跪下,给那公公磕个头。” 这下王世子可真是不情愿了,他再不济,也是皇室血脉,怎么能拜一个阉人呢?这要是传出去,他今后在宗亲面前怎么能做人呢? 可是吴王怕丢了爵位,就是噘着嘴叫道:“快拜!” “拜……”吴王世子还是弯不下腰,硬是僵着,稍稍拐了拐膝盖,看似要拜的时候,理王急忙把他扶起来道:“哥哥万勿如此,这也于礼不合。” 吴王世子长吁了一口气,忙道:“弟弟心里也着实难安。”虽嘴上这样讲,心里早已如释重负。理王看他也被羞辱够了,便道:“往昔之事已成云烟,望来日自谨。” 这样闹了一阵,吴王一家才心安,又派人将顾以能谎报军功的奏报人追回,理王将顾以能、耿崇同如何杀害百姓冒充倭寇之事再次禀报朝廷,并同时将事告诉了正在赶来的李沛。 琴袖满心想着:这下理王可是立了天大的功劳了。皇上一高兴,说不定会召理王回京。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过了三日,李沛来了,本来欢喜两家重逢,琴袖却从李沛口中得知了两个消息,一个好,一个坏: 好消息是,纯妃之子许王就藩之国了。 理王和琴袖闻听此信,本来很是高兴了一番,这个瘟神离了京城纯妃也失去了儿子这个依靠,没想到李沛又说,瓦剌南下直逼京城,似欲与朝廷决一死战。许王临时又被调去打仗了,也就没有赶得及去封地。 此番北境不宁,乃是上次亲征所遗留下来祸患。瓦剌丞相胡图格死后,瓦剌内境并未如期四分五裂,而是胡图格的儿子斡伦也是个天生英雄,收拾残部,重新整编,不多时又兵强马壮。 今上必欲将斡伦除去方可安心,所以不顾龙体欠安,一意北行。 这一来,皇太子又监国了。 真是晴天霹雳。 他操持政柄,不知又要闹出什么事端。琴袖担忧皇后处境,不免想写信问候。 她的担心自非多余,一场惊天之变就渐渐在紫禁城中酝酿起来。 十日之后,理王的奏报送到了文渊阁,郑器远看后将这奏章转递给太子。太子第二次监国,心中五味杂陈。父皇又自远征,此去不知是吉是凶,嘉王身子不好,他多少也对父皇和几个兄弟起了些顾惜之意。一见到理王的奏章,便下令将镇海卫指挥佥事以上及当事人、宁波知府等一并抓捕,立即问斩。又欲旌表理王,以示嘉奖。 可因事嫌重大,他不免又要去问纯妃的意思。 纯妃得知此事,大惊失色:若是理王立功,岂非涨了皇后气焰? 于是急忙挡下此案,并切切告诉太子:“韦贵人在皇上之侧,时常听说大殿的宫人们闲谈太子的是非。皇上常起废立之意,殿下一定要多多留意嘉王。” 太子闻后,不免又担心起来,暗中派人看住嘉王。此事正合纯妃之意,因为她在今上出发的那一刻,已经谋划好了一切。 十二月正值纯妃生辰,各宫各处都在预备庆贺。太子视纯妃如母亲,自然要人大操大办,将生日办得风风光光才好。 朝廷上下都知纯妃势大,谁不可着巴结起来,上至王公下至宫人都琢磨着怎么送礼。可惜许王、吉王、信王跟着皇上去打仗了,而嘉王身体不好留在京城。 他在留京皇子之中年纪最长,故而必为表率。虽心中不肯,但也不得不送给纯妃一些礼物。 而纯妃正等着嘉王送礼。 逮至纯妃生辰前两日,嘉王府送来了一份贺礼:青花耳壶一对、执瓶一对、白玉璧一双、倭扇六本。乍看之下,毫无新奇。 皇后也下赐了礼物:掐丝珐琅赏瓶一只、黑玉如意一对、湘妃竹折扇六把。纯妃收下以后,忙去皇后宫中叩谢。 皇后不喜欢她来,所以纯妃在承乾宫门外的时候,凝香就出来赶人说:皇后欠安,免谢之礼。 纯妃仍在承乾宫门口冒着寒风白雪叩头三拜才缓缓而去。 采佩在侧很是不平:“娘娘何苦为她吃这般苦呢?” 纯妃一边走一边淡淡地吐了一句:“拜一拜日后的孤寡老人罢了。” 采佩叹道:“娘娘,许王爷都走了,我们该怎么办呢?” 纯妃含笑、迎着冬风竟显春色道:“不多时你自知道了。” 当天夜里,太子也派人送来了贺礼,那长长的礼单令人不免震惊:金万寿字四副、金篆字二十个、五彩禁步绦绶两带、紫貂皮一领、锦綵六十疋、文绮二百表里、四川竹炭六百斤、细棉六百斤、金叶一百张、琉璃盅六对、犀牛斝六对、隋侯珠十颗。 纯妃看了礼单欣喜莫名,不意外头来报太子亲自来拜,纯妃更是欢喜,急忙接他进来,二人说了许多贴心的话。 太子看纯妃高兴,不免心中得意便道:“纯姨觉得这些礼物如何?” 纯妃道:“殿下沛恩,姨何能受?” 太子道:“纯姨是我娘,我送娘礼物,娘又何须推辞?” 纯妃的脸虽红,忽然却止住笑道:“好是好,就是有一桩事,姨不得不同你说。” 看她脸色突变,太子不免疑神疑鬼地问:“纯姨有何事?” 第一百廿四章 果不愁盛 纯妃意味深长地朝太子使了一个眼色并嘱咐道:“姨近来时常忧虑太子殿下处境,故而有话不得不说。” 太子一惊乃问:“纯姨何出此言?” 纯妃乃道:“姨听闻今上此番北征,用意很不寻常。譬如上次终究没有闹出什么大乱来,可是姨怀疑皇上对姨早动了杀意。” 太子愕然良久,才说:“姨说,父皇要杀了纯姨?” 纯妃先是无言,默默叹了口气,又似无心一般斜昵着宫中方送来的时鲜梅花。炭盆熏出一阵暖气,偶尔一声噼啪,一块黑炭便烧断了。 太子看见此情此景,心里更是忐忑,便悄悄点了一句:“纯姨?” 纯妃这才似乎醒过神来道:“瞧我,想得入迷了,这几日都为这事茶饭不思的。” 太子忙说:“怪来纯姨清减许多,纯姨但说罢了,我去说给父皇听,一定不会让父皇杀了纯姨。” 纯妃自谑一般的笑了一声道:“难哪……你母后非要杀我,我又能如何?” “母后?”太子似乎略有不信。 “你三弟弟走了,姨在宫里更是无依无靠了。只能从时常侍寝的韦贵人那里听说一些消息,皇上跟韦贵人说过许多典故,比如武则天整王皇后的故事、宋哲宗刘婕妤斗孟皇后的故事,你说这些事情都指着谁?难道还是在说你母后么?” 纯妃说至此处,不仅眼波异动,盈盈欲哭。太子忙道:“姨是否多心了?父皇怎么会想杀了姨呢?” 纯妃这是已经哽咽起来,边哭边说:“殿下细想想,殿下将来继登大宝之时,谁与太子可亲?皇后娘娘一手想要控制殿下把持天下,怎会容许姨在一旁指手画脚呢?” 纯妃如此说,令太子不免想起近来的事。 原来自从理王走后,今上的脾气一日坏过一日,大抵是因为身子不好又吃了许多药,动辄呵斥太子,太子心中早已不快。 加之皇后发觉太子私下偷服丹药以助淫兴,更是立刻叫太子到承乾宫责骂了许久,罚跪一个多时辰,并将太子宫中那些炼丹道士全数赶出宫外。此举深得今上欢心却令太子恼怒不已。 这些炼丹道士都是许王派人献给太子的,这才使今上下定决心勒令许王就藩。许王是太子最亲厚的弟弟,他一走,太子难免又有殃及池鱼之感,而这一切的祸首,自然是那个告发他服药的母后。 太子对母后产下死胎的一丝怜悯早已荡然无存。纯妃几句话就令他深信不疑。 “母后,当真是为了自己吗?”太子遏着怒火问道。 “她一面压着殿下,不让殿下好过,一面讨好嘉王,日后无论谁得继大统,都是她手中傀儡。不然何以用种种理由逼走许王,又告发殿下错处,使得殿下无端受责呢?”纯妃太息道,“姨也不是想管,只是姨害怕她朝姨身上动刀子。” 太子叫道:“姨放心!她要是敢动姨一根汗毛,本宫先叫她生不如死!” 纯妃并未收住泪水,只是缓缓起身,将今日早上皇后和嘉王送来的两把扇子取了出来。乍看之下,嘉王送的是日本进贡的倭扇、皇后送的是湘妃扇,并无可通之处。纯妃却把两把扇子的扇坠拖在掌中递给太子看:“殿下请看看这扇坠。” 太子取过来一看,看见扇坠都刻上了两个篆字,因日色昏昏,他也看不太明白。纯妃叫人再点出两盏灯,太子借着灯火又以手抚摸发觉扇坠之上无一不刻着“果盛”二字。 “果盛?果盛是什么意思?” 纯妃斜睨着扇坠道:“这就是他们的杀意。” “姨请明示。” 纯妃说:“姨起初也不知他们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还当有个什么匠人叫做果盛把名字刻在扇坠子上呢!今日午后礼部尚书吉老来姨这里送礼物,姨叫他看看这个扇坠什么意思,他才大惊失色说,这是太祖皇帝的小字。” 太子两只眼睛快瞪出来了:“什么?皇爷爷的小字?” “你皇爷爷以前过得苦,家里人给他起个小名叫果盛,望有了他一家子丰盛。你皇爷爷虽起于草莽,但天降英华,将他小字刻在扇坠上,这是大逆不道啊!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你母后和嘉王怕是早已联手了。” 太子闻之拍案而起骂道:“他们想做乱臣贼子吗?” 纯妃哭道:“若他们得逞,姨与殿下岂能有活路呢!” 太子叫道:“姨这样待我母后,她却还这样想害你,这个毒妇!” 纯妃忙按住太子的手给他使了个眼色道:“她毕竟是你母后,你不要这样说她。” 太子骂道:“她又不是我生身母亲,我母亲是孝庄明宪皇后!她,她算什么东西!”太子一生气,把那扇子狠狠摔在地上,顿时扇骨断裂,支离破碎。 纯妃一面哭着一面细心把扇子拾起来,抚摸这断裂的扇子抱在怀中啜泣:“殿下!这是皇后之物,殿下损坏,姨如何承担得起!” 太子气得来回走动:“不行,不能让她在皇后之位了!”忽然他走到纯妃眼前,一下子跪在地上对纯妃道:“姨,姨来做皇后!” 纯妃眼挂泪行,嘴却微笑,摇头说:“她是你父皇知心的人,你如何能撼动得了她?” 太子一听,默默没了声响。须臾,他又突然问道:“可若如此,姨何能自免?” 纯妃将太子扶起,拍了拍他衣服上的灰尘道:“古来继立之争,皆不能顾手足之情,姨每望殿下能保全兄弟,一完名节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们错了一步,恐怕万劫不复了!” 太子似乎听出些什么来了,但又不敢相信,只是试探地问道:“姨的意思是……” 纯妃道:“姨知道,殿下最是宽厚善良的,但时移世易,不容不变了。若再不能快刀斩乱麻,殿下还能安居太子之位么?郭阁老被赶走,郑器远又不是我们的人,你父皇早对我们起了怀疑,这一年以来,姨每日过得提心吊胆的,许王现在也走了……姨……也不知道怎么办了……”纯妃此时又泪如雨下,太子用手拭去她的泪水,忙道:“姨怎么说,我就怎么做,我都听姨的。” 纯妃嚎啕道:“姨不想让殿下背负骂名,做一个十足的恶人呀!” 太子亦同堕泪,母子二人相对而泣许久,太子才说:“姨是要我杀掉嘉王么?” 纯妃难过地不想说话,坐在位子上不置可否,只是一味地擦着眼泪。太子抖着声说:“姨也不必伤心,我也早料到有这样一日。只是我担心若是杀了他,父皇回来,我们都得死啊。” 纯妃道:“今事急矣,嘉王乃先皇后嫡出之子,若他一死,皇上还能选谁为太子?再不情愿也只有你了。况且……只要让皇上以为不是殿下所为,也就万无一失了。” 这话点醒了太子,太子忙问:“姨有何办法?” 纯妃道:“嘉王身子本来就不好,若是吃错了什么药,难免就更不好了,皇上如今不在,若不能趁此一举料理,恐怕日后再难行事了……” 太子热泪滚滚,已沾衣襟,大声叹息道:“四弟……哥哥对不住你了,可叹你生在皇家,又是嫡出,何等可悲!若你我生在布衣之家,何能有今日之祸。”说时哀痛不已,伤心欲绝。纯妃宽慰良久,自己却也泪如泉涌。 二人对泣,直至夜深太子才乘辇而去。 纯妃把眼泪一收,长长吁了一口气。采佩早把一壶热茶端来,倒了一杯递到纯妃手边道:“娘娘累了,请用些茶吧。” 纯妃把茶杯轻轻一推,笑道:“这大晚上的还用这个,你寻思让我真睡不着觉?” 采佩笑道:“郎太监方才吩咐来着,奴婢也只是奉命办事。” “这个郎英!”纯妃笑道,“罢了,我这眼泪水儿流得太多,是嘴干了。”于是才接过三才杯,微微呷了一口茶,颜色略有舒缓,叫采佩扶着褪去头饰,预备就寝了。 采佩一面小心摘下纯妃头上首饰,一面麻利地取过梳子,那犀角梳顺着头发轻轻刷下,那一丛青丝之中忽然显出几丝白色,隐隐露出星光,令采佩不觉愣了一愣,手中的梳子亦停了下来。 “怎么了?”纯妃侧首稍问,忽然明白什么似的笑道:“本宫早已老了,你还看不出来?” 采佩道:“娘娘容颜不老,是奴婢一时想起糊涂事呆住了,该死该死。” 纯妃轻笑道:“不必唬我,我也四五十的人了,你再说什么早已遭皇上厌弃了。到底是年轻好啊,像你这样。” 采佩又刷刷梳起头发来,道:“其实……娘娘何苦要除去嘉王呢?他身体这样不好,就是留他一口气,皇上也不会叫他继位的。” 纯妃忽然一转身,直勾勾盯着采佩看,把采佩吓了一跳,连忙朝后退了一步。纯妃肃然道:“你错了,只有嘉王死了,皇上才会真正废掉太子。诸位皇子之中,今上最看重的还是太子……你不懂。” 看着纯妃从容地转身,用梳子自己一缕一缕地顺着头发,采佩不觉亦呆了许久:窗外明月高悬,泼洒光辉。只是明月朗照,并非人人都能受惠罢了。 “别自己躲在树荫里头不愿见人,人要杀你,你先要把刀捅到他的肚子里去。” 第一百廿五章 海上之方 太子回去以后便打量起药材的事来了。嘉王得了什么病他尚且不很知道,只听闻是什么寒邪,究竟怎样还得把他常吃的方子拿来看过才知道。 太子找到太医院的人,派他们去给嘉王轮流瞧病,断明白了症候,这才暗自叫人配了一副缓缓发作的药,这药材极是巧妙,外人看来都是些待身子好的东西,只是综合一块儿加上嘉王这样不足的身体,弄不好反而引起负担,药毒积在体内不出,慢慢就要坏了身子。 只不过这样的药怎样送给嘉王是个麻烦,太子想了半日也想不好。 正巧这日太孙在院子里读书写字,霜寒地雪,太孙本来身体就弱,吃了太子找的偏方这才好一些,太子正从廊下走过,一见此情此景叫道:“你过来!” 太孙一听父亲呼唤,忙低着头小步快走到太子身边,太子一把抓起他的耳朵骂道:“你是疯了还是傻了?这么个大冷天的,竟在那鬼地方读书!哪里读书不好!” 太孙低头似有委屈道:“儿子在房里读书,炭烧得暖暖的就要发困,四叔说,古人有囊萤映雪的典故,我想我也不必囊萤映雪、悬梁刺股,就在寒风里头刺刺精神也是好的。” 提起嘉王,太子本来一肚子气,儿子又亲嘉王,更把他弄得火冒三丈,于是叫骂起来:“四叔四叔,你是谁养的张口闭口你四叔。你这样读书,就是读出来了也是个傻子,快给我回屋子里去!再不走,仔细我打你。” 太孙一听,忙道过是,低头一溜烟窜到房里去了,看着太孙远去的影子,太子忽然灵机一动,便叫来太孙的乳娘万氏。 万氏是纯妃派来给太孙当乳娘的,服侍很是周详,但见太子还未行礼,太子就忙说:“万妈妈,你跟我来。” 万氏不敢不从,跟着太子入了一个殿阁耳房之中,太子便叫人将自己配好的三帖药交给万氏道:“万妈妈,这是一副好药,与太孙吃的那副是一样的。” 万氏听太子这话,有些不大对头所以问道:“殿下可是想送人?” 太子点头:“妈妈很是聪明。这是要送给嘉王的,我儿子吃了好,他吃了也一样会好。” 万氏本是纯妃之人,早已被纯妃那边的人提点过了,早知道个中情形,所以一点即通便说:“殿下放心,我一定如实与太孙说实情。” 太子心满意足,命退万氏。万氏方才俯身欲退,太子忽然道:“妈妈,嘉王病了许久,叫太孙得空儿看看他。” 万氏点头微笑应了,方才福身退去。 说起嘉王,近几日身子是愈发的不好,断断续续咳嗽了好些天。现已卧病在床,王妃顾氏细心照料许久也不见起色。听良医所说,嘉王先天不足,本已有顽疾在身,又因时气寒冷,体承寒邪,加之忧思过度,更使身子每况愈下。 这日午后,嘉王略略有了一丝精神,在床头坐起,捧着一卷书看。忽然听见外面有人唱歌,原是得了病后耳朵也不太灵光,不是很听得清,后来慢慢听出一些门道,转眼就看见正在收拾茶器的王妃顾氏。 顾氏见时候不早已经吩咐备菜,又见桌上茶器脏了,就细细地擦干净自己收了起来,并叫来一个小丫头问道:“这茶器怎么脏了也不知道擦一擦呢?” 小丫头很是惶恐,便说:“上面几个大姐姐不让我们碰这些东西,说我们毛手毛脚仔细磕碰坏了,所以看着不敢动。” 顾氏道:“她们的话你也信?你瞧瞧,我一时去了厨房又跑到哪里去也不知道了。” 正在说话间,嘉王忽然说了句:“妃不要问她过错了,小女孩子家家懂什么。以后仔细一些就是了。是我让她们走开些的,我一个人只想静静地待着,前呼后拥的更觉得胸闷了。” 顾氏一听,忙走到嘉王床头,用手探了探嘉王的额头,又用手背按在自己的额头,若有所思地说:“王爷烧是退了,只是大夫说了,没事不要再说那么多的话,有什么吩咐你轻轻告诉我,我去做就是了。” 嘉王摸了摸王妃顾氏的手,问道:“外头唱的什么?” 顾氏被他这样一说,才忽然听见外面轻轻有一阵歌声,那歌声婉转动人,甚是美妙。才笑说:“那是新来的一些小戏子们练曲儿呢,什么曲儿我也不知,王爷喜欢,叫进来唱两句也无妨。” 话音方落,那歌曲又响,门口那个小丫头忽然叫起来说:“这是冯延巳的曲儿,叫做《鹊踏枝》。满眼游丝兼落絮,红杏开时,一霎清明雨。” 嘉王不觉应道:“浓睡觉来慵不语,惊残好梦无寻处?正是这词,浓睡觉来慵不语,唉,满眼游丝兼落絮,唉……”说话之间,忽然哀情烂涌。王妃一听忙说:“你快叫他们别唱这首了,这什么词,一点不好。” 嘉王把手中书本轻轻放在枕边,两手相握看着床帐道:“不过春暮之景,大抵盛期既过,花也罢、柳也罢,都要残了。” 王妃顾氏一听,轻轻拍了拍嘉王的背道:“王爷竟想这些事情,难怪不肯好。若是看开一些,身子早好了些。您虽年轻,若不仔细摄生之道就要吃苦了。太子不是走路听说觉得轻飘飘的么?那是那些乱七八糟的丹药吃多了的缘故。王爷及时保养,方不负妾一片赤诚了。” 说罢王妃含泪欲哭,嘉王一手摸上王妃的脸颊,轻轻拂去她的泪水道:“妃不必伤心,来年开春,天气好些我的病也会好起来的。” 正当顾氏又欲说话的时候,忽然听见刚才去传话的小丫头又回来问安,扭头一问:“你怎么这么快又回来了?” 小丫头道:“回王爷、娘娘的话,皇太孙殿下来看望王爷了。” 嘉王一听,急欲起身。王妃顾氏忙将他稳在床上,并找了两只大红罗靠枕往他身后一塞道:“王爷安心在此,妾先去迎。”嘉王才吁了一口气,仍在床头发愣。 王妃遂与小丫头出去,不多时又带着一个人回来了,这正是太孙了。 嘉王睁着眼却因生病看东西总觉得模糊,影影有一个人形进了来,走至十步以外才认得真切:真是太孙来了。 这皇太孙才十二三岁,却已很是长大,生得极高。不过高归高,却也是个三灾六病的药罐子,从冬至夏就没听过喝药,又很少走动,所以皮肤甚是苍白。 他一见嘉王,先行一礼道:“见过皇叔,叔叔病重,侄儿每自悬心,问于左右,左右不能详答,因忧心难过特来看看叔叔,望叔叔早日疾愈,侄心才安。” 嘉王忙道:“太孙快别行礼了,你来看叔叔,叔叔真是受宠若惊,只是叔叔病中起坐不便,不能尽礼。” 顾氏命人为他添了一个座椅,太孙坐着问了一些用药及身体之事,嘉王一一作答,太孙便道:“我亦与叔叔类,常常生病。如今身子渐渐好起来了,倒也是因为一个海上方1的缘故。” 嘉王忙问:“哦?是怎样的方子?哪里得来的?有这样的奇效。” 太孙道:“侄子并不知怎样来的,父亲前些日子与我吃的,叔叔也知我父亲行事很少让我们知道,连母亲现在都很少问,我和妹妹就更不知道了。” 嘉王点头,以眼色示以知道。他自然很明白:这个侄子行事端正又耿直,与他父亲性子迥异,都是他母亲一力教导的缘故。所以与他父亲不很亲厚,父子二人很少言谈,太子的事不太与太孙说,太孙的事也不太与太子讲。 倒是太孙有什么心事,总跑来跟他和顾氏说,把这四叔、四婶看做他的亲人。 “我怕父亲不肯给,所以我按着那方子抓了三副药出来,就是偷偷给叔叔,叔叔婶婶别告诉我父亲,他知道又要说我。” 嘉王道:“你这样教叔叔更受不起,快别这样了。既是你父亲给你吃的,叔叔怎么要能收?快拿回去吧。” 太孙一听,起身坚持道:“侄子好容易来看叔叔,就是盼着叔叔身子和我一样早些好起来,到时候我还想听叔叔讲史书上的故事呢!叔叔不肯好,我怎么办!”说罢就要哭。 嘉王看他小孩子拗不过,便笑道:“好了,叔叔收下就是了,今日就叫人煎出来吃,你放心了吧。” 太孙一听,破涕为笑。 王妃顾氏遂笑问:“你母亲近来可好?” 太孙道:“回婶子的话,我母亲身体也不太好,几日服药调理才好一些。” 嘉王便笑:“我们一家人你病完了我病,我病完了他病,这也是命数。” 顾氏把脸一板道:“王爷不要说这样晦气的话,怎么就不好了?太孙这样好的药,王爷吃了也必好。” 嘉王笑而不答。因他精神倦怠,说了几句话又有些乏力想睡,太孙看出端倪便忙推说要读书,告辞而去。王妃顾氏看他走了,便伸长了脖子叫来一个下人道:“把那药扔了吧。” 嘉王忙道:“妃这是何意?” 王妃顾氏说:“你侄子跟你患的又不一定是一样的病,煎出来也没用,又不一定合王爷的体质。王爷吃了兴许反倒吃坏了。” 嘉王笑道:“你也忒小心了,他一个小孩子吃的药又能怎么重?况且侄子一片心意,你白白糟蹋他的心意做什么。你不放心,叫个太医来给我们看看这方子,若是真的好,我也吃了好得也快一些。” 王妃顾氏想了想,倒也确是这样,便吩咐人将药叫太医院的叶太医、吴太医去看方子了。 第一百廿六章 龙龟将崩 嘉王妃顾氏派人去问太医偏方的底细,几个太医看过方子都说可以用,正是驱寒对症的药,要嘉王多服。嘉王妃顾氏乃放下心来,将药煎出给嘉王服用。 用了两日,嘉王身上果然好了一些,忽然北边来人说,今上在北大胜,捷报传回京城,满城都欢喜雀跃,以为同庆。 嘉王却又不免深深忧虑:他父皇年事已高,再经不起这样风霜。若是有个万一闪失,教他怎么是好。 他这思想并没有错,因为今上几乎是叫人抬着班师回来的。漠北瀚海,十二月大雪。今上吃了几口冷风,边咳血边指挥,一路虽胜,早已精神不济于事了。 后来是几个儿子和将士们好歹劝说,终于才到后方歇息。只是漠北之气极酷,今上到底也六十的人了,又本生病,骑马已很勉强,何况是征战沙场。 前头仍不断在打仗,只是因为今上身体着实不便,所以已无力指挥,只叫将军王栋假设御帐,令瓦剌人以为今上仍在,其实他自己已在后头驻营休息了。 他虽病息沉重,却仍强撑病体,在儿子面前说教,许王、吉王、信王都以为父皇龙体尚可,所以没有一日不战战兢兢的。 可只有今上和成太医知道,今上所余下的日子,已经不多了。 成太医是皇后专门嘱咐让他随行的,本来今上是带了两个太医随行的,可他近来脾气暴躁,故而还是成太医老成厚道一些,所以皇后这样安排今上也信得过。 成太医日日为今上切脉诊断,只觉得病势甚迫,很是凶险。 虽然如此,他每日看诊以后,出了营帐神色都很平静,一句话也不说。大抵古来天子龙体不论是好是坏都是禁忌秘闻,从无向外宣说之理,加之瓦剌新败不久,一旦知道今上不行了就卷土重来,那麻烦就大了。 这日正巧诊脉毕,成太医独自从今上的御帐中出来,许王见了忙一招手,成太医便低头过去拜了一拜。 “成太医……”许王说时还眼睛不住观望左右,见近处无人才问,“成太医,父皇怎么样了?” 成太医躬身道:“回王爷,皇上须静养,以休息为第一紧要之事。” “身上可有不虞?” “臣非华佗,不敢妄断。”成太医说罢一揖而退弄得许王心里一窝火,这人这样刻薄,嘴里竟撬不出半个字来。这时候吉王忽然从许王背后窜出来,没把许王吓了一跳。 许王一拍他脑袋骂道:“你哪里来的,又来听我们说话。” 吉王笑道:“哥哥也别急,我这里从煎药的药生那里抄出一张方子,哥哥叫人看看兴许就知道父皇之病了。” 许王才叹一口气取过方子,看了一眼道:“父皇龙体如何,切勿传说,以免小人从中作祟。你快把这方子烧了,免得惹祸。” 吉王点了点头,当着许王的面就把方子撕了个稀巴烂以为无事,不料许王天生博闻强识,心里早把方子里的药材记了个清清楚楚。 他叫来自己贴身服侍的医员,与他探讨商量,竟发觉今上已经危殆的消息,心里着实害怕。连夜叫人悄悄往南边送信去了。 报信人快马加鞭,赶到京城不过四五日间。纯妃先接了消息,大惊色变,她原想着今上身体康健,明年开春仗打完了,届时嘉王也已经没了,这时候跟今上一说太子杀死嘉王之事,今上岂不震怒? 到时候太子被废便成定势,虽还有个太孙,他父亲既被废了,总没有儿子当皇帝老子当王爷的理儿。算上没了嘉王,理王又已在封藩,自己儿子许王刚立了战功,这皇帝的宝座还能是谁的?自然是许王的了。 可是若今上真的已经一病不起,嘉王又没死,太子就顺理成章继了位,那她这如意算盘岂不是落空了? 纯妃紧紧捏着儿子许王送来的信,蹙眉思索了许久。忽然她把信纸揉成一团,一拍桌子道:“不行!嘉王必须快些死才行。留他病到明年,事就不便了。”于是朝外呼唤郎英的名字。 郎英听唤而来,问道:“娘娘有何吩咐?” “你听着,如今我也只能走一步险棋了,你去配出一副毒药来,记得不能用砒霜,银器不能验得出来。” 郎英听得背脊骨发寒,问道:“娘娘这是……” “今事甚急,你不许多问,你给我想个办法让嘉王吃了,务必三日之内将他毒死。” 郎英惊道:“娘娘……这叫奴婢……” “郎英!你还想不想活着出这个翊坤宫就是看你自个儿了!”纯妃忽然把脸一板,郎英一看五内乱战,心里似乎天雷轰过一般:他头一次见自己的主子如此阴鸷的脸孔,吓得一缩脖子叩头道:“奴婢马上去办,马上去办……” 纯妃急着说:“记得万不能走漏一星半点儿,若是牵扯到我身上来了,我先要你死。” 郎英虽说忙应下来,可一出门就愁眉苦脸犯了难:这嘉王府里又没有他们的人,怎么下毒啊! 他一边想一边找裴内医配出一副剧毒无比的药来,可是对着那包药就发了呆:他又没本事送进去,就是送进去了,怎么让嘉王张嘴吃了它呢? 郎英因想得出神,不知外头宫女仪冰在呼唤郎英的名字。郎英起初愣神,直至仪冰推门进来,郎英才觉醒过来,慌忙把配好的药往桌下一塞,颤抖着声调问:“你这小花狸奴,走路悄没声儿的,差点吓死人。” 仪冰瞅了一眼桌底,便福身道:“娘娘要去端本宫看太孙,教郎爷爷赶紧来随侍。” 郎英一听急忙跟着她去了,只是仪冰回身一看,又瞄了一眼桌底。 不多时,她与郎英便随纯妃去了端本宫,原是太孙这两天又不大好,纯妃也忙来关怀。只是太孙不太喜欢纯妃,太子反复提点之下勉强叫了声皇姨奶奶。 纯妃抱着小孩子的额头,倒也不是很烫,太子忙说:“这孩子前两日还在风头底下写字呢,纯姨倒好好说说他。我说他两句,竟给我搬出悬梁刺股、囊萤映雪的典故来,说是四弟教的,你说这个四弟。” 一说到嘉王,太孙的脸色明显不太好看。太子看出几分端倪便道:“你四叔叔病怎么样了。好些了没有?你去看过他总要问问他身体吧。” 太孙支支吾吾地说:“四叔叔好一些了。” 太子笑哼一声,与纯妃说了一会子闲话。众人都恭敬服侍在侧,只有郎英在一旁看着太孙想着出神:听纯妃娘娘说,太孙一直在给嘉王送药,既然他在送药,若是能在药材里动点手脚不就好了? 如此一想豁然开朗,不久联络上了太孙的奶娘万氏。 万氏亲近太孙,太孙以为自己偷送给嘉王的药材其实都经过了万氏的手。她收了郎英不少银子,就依计将药材掉包,偷偷叫太孙送到嘉王府上。 一日天好,嘉王正坐起来与几个小丫头和小厮说笑话,几个人轮流你一言我一语。 有一个便捏舌说:“曾有一个官儿,要入宫面圣,可巧有个太监满肚子坏水儿,偏不让他进去,说,你必要说个笑话儿,逗笑了我,才能进去。这官儿也急了,这会子慌慌张张,怎么讲笑话呢?忽然灵机一动,便说:从前有个太监……说了半截没说下去。那太监就急了,你怎么说话说一半呢!就急着问:下面呢?这官儿就说:下面没有了。太监一听,脸都臊红了,就走了。1” 这话说的大家哄堂大笑,嘉王也直把肚子捂了,笑得生疼。正笑间,嘉王妃顾氏来了,众人忙悚然站起来,都朝顾氏行礼。 顾氏看了众人一眼叹道:“你们也真是!王爷这样的身子还有心思与他说笑,一会儿笑岔了气,劳动了精神,你们倒一拍屁股没事儿人似的,这像话吗?” 嘉王余笑不止,道:“妃不必怪他们,是孤太闷,教他们说一会子笑话逗趣儿的。” 王妃叹了口气从身后的丫头手中托盘里端出一碗药来道:“太孙又送了药来,您快喝了吧。说来这药也确实好,我们王爷这几日气色好多了。” 众人看王妃没大生气,忙笑道:“正是了,所以小的每才敢与王爷说几句笑话,放在平日是万死不敢的。” 嘉王听后便笑着端过去喝,因药苦他都闭着眼睛囫囵吞的,不想喝了一半忽然觉得味道与昨日喝的不同,便放下了碗问道:“怎么药味变了?” 王妃取过药一看,才发觉这药似乎比昨日的颜色深了一些,才说:“这倒是怪事,待会儿找人去问问太孙。喝药切忌乱,要是小孩子家添了什么东西,自己以为是好的却乱了药性,反而不好了。” 王妃顾氏才说一句话,嘉王忽然眼冒金星,肚子剧痛不止,忽然喉头一窒,喷出一口黑血来。吓得众人急忙去请良医,没想到王府良医刚到,嘉王已经躺在床上脸色发青不行了。 王妃顾氏眼泪汪汪叫良医来看,一把脉下去,只觉浮大无根、有表无里,是五内同衰之象,便哭着摇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第一百廿七章 龙驭殡天 朔风惨烈,今上只觉得睡梦中越发地寒了,不觉睁开了眼睛。 四隅漆黑,唯有一盆炭火烧得哔哔剥剥,一条火舌从银霜炭里舔饱了炭餍足地卷起来,不一会儿又隐去其迹,只留下零星几丝火光,红红地甚是暖人。 今上轻轻一摸自己的背,虽觉得寒,但背上却出了一身汗,因而觉得口干舌燥。今上举目四顾,周围黑暗,当夜的清辉之色照不进四闭的御帐,只有外头巡夜军人一声又一声的金柝尚还听得清楚。 他不免舔了舔皲裂的嘴唇,轻轻往外呼唤徐喜新的名字,可是刚要说出口,忽然听见“咚”得一声,不知什么东西落在了营帐上,骨碌碌顺着御帐顶落了下来。 外头巡夜之人一听见这响动以为有刺客,慌忙举火搜查。今上看见御帐外火光四起、金戈相振正想发问,不一会儿徐喜新便慌慌张张跑进来观看。 他一掀开御帐,一阵冰冷刺骨的寒风便从外头涌了进来,冷得今上叫道:“快关上。” 徐喜新一听是今上的声音,慌忙点起灯盏拜了一拜道:“皇上,奴婢该死,惊扰了圣驾。” “外头……什么事情……”今上很是疲惫,连声音之中都带着厚重的痰,才说了这样一句话便已经气喘吁吁。他极想睡,睡到再也不用醒来。 “皇上,是一只鸟。” “一只鸟?” 徐喜新有些尴尬,但又不得不说:“这大冷天也不知哪里来的,冻死了掉在皇上御帐之上,是故惊扰了圣驾。” 今上可悲地一叹,脱口一句:“啊!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上蔡牵黄以逐狡兔,将死之人早不可得1,此鸟就是朕啊!” 徐喜新没听明白什么意思,但怯生生地呼唤:“皇上,龙体可还安康?” 今上没有回话,只用极其老迈的声音说道:“去叫杨继庸和曹察过来。” 杨继庸现居内阁次辅,而曹察是内阁参议,他们二人随行在侧为备不时之需。旁人可能不知道,但徐喜新却是个很明白的人。皇上忽然叫内阁的人来,一定要出大事了。 可他只不过是一个太监,今上吩咐再疑心也只能从速去办。徐喜新急急忙忙跑到杨继庸和曹察的营帐,二人还在睡梦之中并不肯醒。 “杨阁老!杨阁老!” 徐喜新唤了好几声,杨继庸才迷迷糊糊睁开睡眼,一看是徐喜新惊得从床铺上一挺腰,扎挣起来问道:“公公有何事?”说话的时候两只眼睛尚还没大睁开。 “皇上传召呢。” “皇上……皇上!”杨继庸急忙从箱箧中取出一袭官袍,匆匆忙忙换上还来不及套上罩裘就振奋精神去见今上。 曹察也赶紧跟着他去了,二人到了御帐前已冻得手都僵了,“啪啪”杨继庸往自己脸上打了两下振作起来,徐喜新便开了帐子让他们进去。 方一进御帐,就觉得冰寒顿消,炭火烧得极其温暖,奉事之人尚摆着一个熏炉,一股清香从炉中缓缓溢出。 今上坐在床榻上,但身子已经往前倒了,似乎睡着了似乎又没有睡,杨继庸见此情此景便悄然试问:“皇上……皇上……” 今上忽然睁开眼,悠悠说道:“你来了……徐喜新,去取纸笔来。” 杨继庸一听这话觉得不祥,便问道:“皇上有事要吩咐?” 今上叹了一声道:“你们听着,朕要口述遗诏。” 这话一出,杨继庸和曹察仿佛雷劈过一样,惊怔在原地半天不动,忽然跪地大哭起来道:“皇上此言,岂非将臣等置于绝路!” 今上冷笑一声,虽然眼前已经一片模糊,但仍朝他们那处斜睨过去道:“哼,朕死了,官儿你们一样做,何必这样一副做派。” 杨继庸朝地上猛磕头道:“皇上春秋鼎盛,何苦自断如此,教臣等如何承当?”刚说完徐喜新已经一个书案搬进来了,上有纸笔等物,置于杨继庸眼下。 今上只吃力地朝这些人一招手道:“你,曹察、徐喜新听着!” “朕……受天之命,做了皇帝……二十八年……做的甚是不好……开疆万里……人都说朕……说朕厉害,殊不知年年劳动大军,靡费公帑以百万计,搜刮民脂民膏,百姓也怨声载道……幸好我的臣子都很忠心,为国家兢兢业业……” 说至此处,今上不觉想起江鸾,江鸾走了不过二三年间,今上却觉得他已经走了十有几年,不禁潸然泪下道:“臣子忠心,朕心甚慰。江海澄清,朕已无憾。唯独……唯独一个太子,平时很不像样,他做皇帝,朕放心不下。望众位大臣好好辅佐,不许他生事闹事,一切不急之事、无用工程,全数停罢。蓄养民力,巩固国基,不要再劳动百姓。” 说至此处,今上瞥了一眼杨继庸,道:“内阁……郑器远,我看很好,可以重用。杨继庸,一同辅佐,顾命左右,不要让太子恣意妄为。” 杨继庸战战兢兢地记了下来,今上没有看他,只是说完自顾自躺了下去道:“人皆有一死,朕岂能免,不必伤怀,朕之功过,任付后人评说。朕已言毕,你拟诏吧,拟完了读给朕听。” 杨继庸和曹察一叩首,便于纸上将今上意思草拟成诏书,少倾,诏书拟毕,杨继庸跪地轻轻读给今上听: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朕自承皇天之丕烈,膺匡宇之大任。暨命高皇,受畀神器,至兹二十有八年矣。 唯我太祖高皇帝,荡平胡虏,反正华夏,丕冒海隅,奄有八方。敬以皇化之授,敦教蛮远,礼乐衣冠,一涤腥膻,定鼎中原,爰立辔典,子孙沾惠,莫敢轻忘。 然彼鞑靼、瓦剌,悖逆无常,时顺时乖,故朕继位以来,必以澄扫区宇之为荷,凡命偏师,锋出塞北,六战皆胜;万邦宾服,交趾是降,疆开万里之域,式阔山河,天下其所共知矣。 今边事底定,反鉴其战,所获颇多,所失非轻。累年所用,百千万计,钱粮摧苛,杂捐烂兴,天下之民所困久矣。朕心实不能安,每以百姓之思深痛切省,务以养民为计。 然今筋力衰竭,朕躬久颓,国事之类,莫能出其所以然也。气息单薄,仄疾久痼,如日暮西山,难昭其度。本皆可哀之事,但念孔子亦曾困厄陈蔡,曷如今者乎?仰邀天眷,实嗔妄之谋;乞位永久,乃无用之构,何必特痛哉! 朕虽不敏,庶无所憾,天安地定,盍去归尘?不豫之年,就土方安。人生在世,盖如此耳,无挂念悲恨,眷惜升遐也。 今太子虽仁孝,然性操稍蹙,若以干臣辅之,事无可虑,即令内阁大学士郑器远、大学士杨继庸等辅弼左右,动止兴居,皆以节之。重望太子,躬守高皇之教,慎思祖宗成宪,抚蹇济困、安鳏济寡,赖天子之固事,循帝王之因命,勤修令德,用彰君职,则天下何愁不安耶? 朕愧对国家,耽于歧思,故牺牲之荣,不必靡费。凡丧葬之仪,一以汉制,一以从简。一天下子民,不必特作,臣工服丧,不必与之一同。持服二十七日以后,一体释服,嫁娶、饮酒、食肉无禁,诸事节哀,成踊莫多,礼法之外,不得擅哭。宽民大罪,令民安乐,诸公不得毁伤。 朕崩殁之后,太子监国,诸等处州县官吏臣民,皆依此诏。凭念至怀,用承末命。布告中外,咸使闻知。钦此。2 读完以后,今上默默盯着帐顶,淌下一行热泪。 杨继庸试探着问:“此诏如何?但请皇上示下。” 今上缓缓说道:“可以了,你下去吧。” 杨继庸一下子哭了出来,倒在地上没肯起来,曹察淌着眼泪拉起杨继庸,深深拜了今上两拜就缓步退出,不料二人刚要出御帐,今上忽然叫住他们:“回来!” 杨继庸忙转身一拜问道:“皇上但请吩咐。” 今上道:“加一句。” 杨继庸和曹察对视了一眼,便侍立在侧,听后吩咐。 “把纯妃杀了。” “什么?”杨继庸不敢信自己的耳朵,曹察也愣住了。 “把纯妃杀了。”今上又说了一遍。 曹察不敢轻易添加,悄声问道:“纯妃娘娘可犯了什么罪?” 今上冷冷地说,语调之中不含意思感情:“结交外臣,谋反。” 杨继庸和曹察又相互对看了一眼,道:“遵旨。” 二人方欲出帐,外头一个宦官慌忙进来,徐喜新一看忙喝住道:“来做什么的!皇上跟前竟敢随意跑动!” 小宦官忙道:“南边有急报要告诉皇上。” 今上乃问:“什么事?” 小宦官气都来不及喘道:“皇上,嘉王爷薨了。” “什么?”今上不顾身子,腾然起身问道,“你再说一遍?” 小宦官边哭边说:“嘉王爷薨逝了。” 今上一听,顿觉天旋地转,徐喜新急忙上前扶住今上忙叫道:“混账东西,这时候说这些做什么!皇上!皇上您怎么了?” 今上只觉得浑身难受,从头到脚火辣辣地疼起来,咬着牙问道:“是怎么死的?” 小宦官低着头,故意把眉眼放低不敢看今上,快口说道:“是……是太子爷怀疑嘉王爷谋反,命人毒死嘉王爷的。” 今上气得眼珠乱转,满嘴想说却说不出话,涨着两只眼睛整个脸肿大起来,红通通的极其怕人:“这个!这个!这个!” 徐喜新忙叫:“皇上,皇上息怒啊皇上!” 杨继庸和曹察也过来扶住今上,却被今上用手推开,大声叫道:“这个逆子……朕……”未等今上说完,忽然从他口中喷出一大股鲜血,今上随即倒在徐喜新怀中,殡天飞升。 第一百廿八章 星汉无色 昨夜一场霡霂,预示春至,虽寒冷依旧,然而地上悄悄已经发生了几丝新绿。仪冰在翊坤宫生果房中偷偷看着曲谱,因嘉王薨逝,宫中一切饮宴歌舞俱已停罢,她也只能跟自己的好伴当生果房的沃荣窝在此地攀论词曲。 沃荣不太懂词曲好坏,只不过喜欢听仪冰唱赚弹歌,因宫里禁乐,她几日没有听见仪冰开嗓了。 “人都去了哪里?”仪冰来了半日,生果房就她们两个人。 沃荣在水盆里刚盥了手,拿起巾子擦了擦,从桌上捧来一盒柑橘便麻利地用指甲破开一个小口将皮剥下,又轻轻托在手中,春纤1细腻,将那橘络一点一点挑掉,只剩下黄澄澄一圆净肉。 沃荣边剥柑橘,边说道:“别提了,太子爷要给嘉王爷大办丧事,生果房里宦官宫女都取了腰牌出了宫去帮忙了,我们不比你这样清闲,娘娘只教你练歌唱曲儿,别的什么都不用干……” 说着将剥好的一个橘子递给仪冰,仪冰接了擘出一半又回递给沃荣。 “不用给我,我这里还有呢,你吃吧。” 仪冰乃笑:“既是他们都去忙丧事了,你怎么不去?” “嗐!那夏老头子不肯放我呗,说好歹留个人,倘或娘娘一时要起什么来了,也好支应着,我就被留下了,我还想跟着姐姐们出宫逛逛呢!” 仪冰只把一瓣橘子含在嘴里,点了一记沃荣的额头道:“你呀!他们出宫若是采办也罢了,丧事最重,怎么容得了一丝闪失?谁还敢闲逛?你在这里反倒清闲,还身在福中不知福呢!” 沃荣道:“诶!你说,这嘉王爷究竟怎么回事儿,真是病死的么?” 仪冰把手中未吃完的橘子一放,神色一下子严肃起来说:“这我怎么知道呢,休讲这样的话,被人听去了你还得了?” 沃荣掐着尖细的嗓子悄悄说道:“又不是我一个人说,宫里人人都说是太子爷毒死的……” “嘘!”仪冰赶忙捂住沃荣的嘴巴,“别胡说八道了!你们一个不仔细,你这颗脑袋还要不要了?” “诶……我也只是可惜嘛。”沃荣站起来踮起脚,若有所思地望着那扇紧闭的格子窗,“嘉王爷那么好的人哪,难怪德妃娘娘哭病了呢,诚妃娘娘也说不好过呢。” “那是她们与嘉王爷恩同母子的情谊。你又巴巴的想什么呢!”仪冰瞟了沃荣一眼,沃荣仍痴痴地看,也不知想什么。 沃荣低头似有哽咽之状:“你不知道,我以前总被尚宫局一个姓董的女史欺负呢。” “我知道,就是那个董昭凝嘛,那人啧啧,仗着自己是董尚服的侄女,又是官家小姐出身,媚上欺下,把我们都不放在眼里。我没做纯妃娘娘宫里一等宫女以前,她也是鹅头一般仰着脖子,拿着两个大鼻孔子对人呢。” 沃荣一叹道:“你命好,娘娘器重你,提拔你上去了。她见你得脸时,就苍蝇一样围着你转。我到如今还是个生果房的小宫女儿,没头没脸的,谁都弃嫌。你不知道,那时候我还是尚宫局的小婢女,刘女史叫我给她去芽茶房取分例茶叶。我不晓得拿多少,不小心多拿了一两,不想那一两茶叶是她份里的,她便兴师动众叫人把我绑了偷偷关在架阁库里。” 仪冰一惊道:“架阁库宫女是不能去的。” 沃荣说到此处仍不免动容,语带哽咽地讲:“这是自然的,她把我赶到架阁库,一旦给上头大太监们看见了,料是我去了不该去的地方就一定打死我,这样不费她的手我就死了。” 仪冰不禁惊异道:“这人心肠这样狠毒!” “好在嘉王爷那天正巧来架阁库取记档,这才发觉我在里面……”沃荣说时咬着嘴唇,尚有一丝羞涩,“他问我的好,又问我怎么到这里来了。我,我见了王爷,早吓疯了,一句话说不出呢。” 仪冰只是默默将橘皮收拢,听她接着说。 “嘉王爷见我害怕,肯定我被人害了关在这里,跟我说别怕,他一定不把事情说出去,叫我放心。我才支支吾吾将话说了个大概,啊呀,我那时候真是蠢得要死,前言不搭后语说了一车子胡话,现在想来真是臊死了。”沃荣一跺脚,自己埋怨起来。 仪冰轻问一句:“后来呢?” “后来,也不知怎么的,董女史见了我躲得远远的,我不明白,想是嘉王爷派人警告了她罢。嘿嘿,后来姑奶奶我就来纯妃娘娘宫里做事了,也不必在尚宫局受那帮人的闲气。” 这时候仪冰忽然想起什么事来,便道:“沃荣,我身上有一件事,要先走了。”沃荣不明白她什么意思,便道:“再陪我一会儿吧,我一人在这里多没劲呢。” 仪冰道:“这是要紧事,下次我在陪你。”说罢抽身出了生果房,才刚走了没两步,远远看见纯妃就站在翊坤宫外月台上张望。 无故东张西望在宫里是极失身份的,平日里,纯妃就是再心急也不会如此行事,以免落人笑话。可目下之节要纯妃四平八稳地坐在宫里,说不定还真是强人所难了。 仪冰只往南门走,忽见郎英佝偻着背慢吞吞从宫门外进来,纯妃赶紧朝他一挥手招呼道:“郎英,过来!” 郎英一见是纯妃,忙一路小跑过去,还未磕头见礼纯妃就急着问:“北边,北边来信了没有?皇上怎么说?” 在这春寒料峭的时候,郎英却汗流浃背。他不住揩了一把汗水,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娘娘,北边没有什么信儿,奴婢叫人去催了。” 纯妃蓦然有些失落,神色淡然地吐了一句:“知道了,你下去吧。” “娘娘,现下人人都怀疑太子毒杀了嘉王爷,小的们都等娘娘一个准信儿,该怎么做请娘娘示下。” 纯妃目光森冷先问了一句:“皇后那边有什么动静?” “皇后娘娘生了大气,叫太子殿下到宫里问话去了。” “皇后果然不中用,这时候怎么能去问太子的好歹?这样行事迂腐,难怪得罪太子。” 郎英一笑道:“皇上知道了这事儿,怕也不是太子了,皇后娘娘大约笃定他要被废了,所以趁机教训一番也是情理之中啊。” 纯妃峻下脸来说:“你错了,一件事尘埃落定之前,谁都不能太轻举妄动。在宫里,百密一疏就是个死;挂一漏万,你也活不到今日。” 二人又说了一会子话,仪冰只是远看也不知是什么,不过径自去了皇后宫中:她要把当日看到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皇后。 郎英为什么要把一包药材藏起来? 那包药材到底是什么东西? 这两个问题几日以来都在仪冰心中盘旋,只是尚无定论。可今日她听沃荣一席话,她想为嘉王死后讨一个公道。 纯妃虽器重她歌唱的才华,但从不告诉她宫里的大事。可在翊坤宫也渐渐听说了一些奇怪的事:当初先皇后第三子希王爷死前,纯妃娘娘时常去探望他。 嘉王曾经落水,是有人告诉他荷叶可以醒酒。可是是谁告诉他荷叶可以醒酒的呢? 这一桩桩无头公案早已无人问津,可是仪冰不是那样无心的人。 她一定要把多年的疑惑跟皇后娘娘说个明白。 当是时,皇后在宫中问完太子话,喝令太子出去。太子从承乾宫内走出来时,被门槛绊了一跤差点摔倒在地上。 其实,知道嘉王突然暴毙他也十分错愕,原本他只以为纯妃给他的药是败坏嘉王身体,让他没有继位可能的,哪里想到嘉王竟然真的吃不住那药力,一下子就死了。 太子又悔恨又内疚,可是他如何能面对皇后咄咄逼问?他怎能说出实情? 太子自认为自己不足道,但是一定要保护姨娘纯妃,故而一味矢口否认,却支支吾吾、辞旨张皇,前后相悖、底气不足,使皇后深加怀疑,但他现在是监国,皇后不想过于苛责,一切要等皇上回来以后定夺。 太子已经惴惴不安,拉着身边太监邱大功的手就发抖起来:“邱大功,你说,父皇回来以后……会……会怎么样?” 邱大功方才看见皇后那气势,早已吓得六神无主,干瞪着眼一句话都憋不出来,太子骂道:“你快说呀!” “皇……皇上……太子殿下……皇上……您……您还是跟皇上认个错儿,招了吧。” 太子不顾身份,轰然倒在宫壸之上,哭道:“完了……一切都完了……三十年来如梦一场,四弟是我害死的,我对不起他,不过四弟放心,哥哥很快就来陪你了。” 邱大功急忙拉住太子道:“殿下……殿下万不能说这样的话,您还是监国啊。” “监国?呵呵。”太子疯笑了一阵道,“等父皇回来,我就不是了……我就是那阶下囚,是那笼中鸟……” 太子正在自怨自艾的时候,仪冰瞧瞧低头朝他行了一礼,太子心灰意冷,哪里还注意得到这样一个小小的宫女,所以也没有看她。仪冰便径自入了承乾宫。 第一百廿九章 芳之遐也 纯妃在宫中坐卧难宁了半日,直至日色渐暮,翊坤宫墙根上落着斜阳余晖。纯妃径自朝东避望去,那红墙被这斜晖一烧,竟显得苍白了几分。 “郎英!北边来信了没有?” 纯妃每过一刻就要将这话问一遍,可是郎英来来回回得跑,一丝消息也没有。 纯妃也知道干问无益,可是她仍忐忑不安,站在月台已经好几个时辰了。还是采锦劝说道:“娘娘,如此下去也没有意思,不如进去歇息,吹了凉风仔细自己的身体。” “本宫无事,你进去吧。”纯妃仍然左右彳亍,逡巡四顾。 采锦忙道:“娘娘,若是不嫌弃,不如进去叫仪冰过来唱一两首曲子,一则也稍稍安定心神,二则娘娘站在月台东张西望也着实不像,翊坤宫上下大小的人都提心吊胆的。” 纯妃细想也是,便道:“你把宫门闭紧一点儿,叫她清唱几句就是了,嘉王刚过头七给人听见了不好。” 采锦听命而退,不一会儿便唤来仪冰。 仪冰静静入了殿,纯妃方端坐在榻上便命道:“本宫神思有恙,你且唱一首新曲我听听。” 刚吩咐完,没料到仪冰神色肃穆地一拜说:“嘉王爷新丧,奴婢不敢唱歌。” 采锦在一旁怒道:“娘娘叫你唱你就唱,你这小蹄子,什么时候这么不懂事儿来着。” 仪冰只是一味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 采锦便要上去骂,纯妃却拦住道:“罢了,她说的也是实话。” 这时候采佩进来了,还未见礼,就照仪冰的脸狠狠一巴掌骂道:“跪下!” 纯妃猝然站起问道:“怎么了这是?” 采佩含泪朝纯妃一跪道:“娘娘,这个该死的奴胎!竟然反了!” 纯妃倒是一阵云里雾里便问:“怎么反了,你话说清楚。” 采佩道:“奴婢今日去尚宫局办事,因而午后不在,方才要回来的时候就看见仪冰往承乾宫方向去了。我也不知她奉事,但知娘娘待她极好,平日里只叫她唱歌练曲儿,从不吩咐她宣教传话,因此疑心。便派了一个小宫女偷偷跟着她,没想到她真的去了承乾宫。” 纯妃一听这话,收起了好颜色,眼中稍稍露出一丝寒意,默默地坐下。 采佩又道:“奴婢很不放心,想她没别的事去承乾宫做什么,就暗中去承乾宫打探消息,就有人说今日仪冰与皇后娘娘面谈了好一会儿才出来,不知说的什么事,我就知道这个烂了肠子的下流东西一定是去给皇后娘娘通风报信了!”说罢揪住仪冰的头发骂道:“说!你跟皇后娘娘都说了什么?” 仪冰一听,两眼滚下泪来叫疼,纯妃冷笑一声,眼角放出一阵寒光道:“且慢动手,好孩子,你先别怕,老老实实交代和皇后说了什么,若是你如实说了,本宫自然待你如初;要是你不肯……哼……”纯妃说到此处竟不说下去了,反而弄得人害怕。 仪冰的背只觉得火辣辣的刺痛,但一咬牙仍不发一语。 纯妃见她这个做派,闷哼了一声,忽然咧嘴一笑道:“旧时宫里有这样一种刑罚,用两只做的极精细的铜勺子往人的眼珠子里一探,手艺快的便是一捞的功夫,那人眼珠子便被抠出来了,宫里人管这个叫‘见珠辉’,专门赏那些有眼无珠的人。” 纯妃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仪冰脸已经吓得一片白,头上渗出一滴滴汗珠,她俯身跪倒在地上,两只手不住地发抖,采佩一看,一脚踩住她的手,把她踩得生疼。 “你说不说!”采佩一声喝道。 仪冰虽然害怕,但是她不说。 士为知己者死,即便是朋友的恩人。 仪冰的手越来越疼,但是渐渐地已没了知觉,大约指骨被采佩压在脚下,一根根被踩断了,就在这千钧一发之时,忽然郎英太监进来传道:“娘娘,皇后娘娘命六宫嫔妃和太子殿下到承乾宫一趟。” 纯妃一惊,忙起身问:“天已经晚了,她又想要做什么?你来时听人说了什么消息了没有?” 郎英道:“有些消息,有人看见北边报信的太监入了承乾宫,慌慌张张的。” 纯妃一听,心中暗喜,说:“也许是那件事成了。快备辇去承乾宫!” 郎英低头称是,采佩和采锦跟着去了,只不过走过仪冰身边便呼唤周围之人道:“把这个小蹄子给我关到库房里!饿她三日,看她还敢要强!”说罢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纯妃一行刚到承乾宫,见宫门之外轿辇已经满满都是了,想来许多人已经先到了,她转头一看,见太子的轿辇也在其中,便轻轻一笑下辇入内。 承乾宫今日的烛火尤为光明,纯妃见了不禁心中大喜,一路便进了殿内,里头满满已坐了许多人。除了病得快不行了的德妃,诚妃郭如环、熙嫔王清芬、隆嫔卢玉姬、顺嫔光宜舒、昭仪顾彤茸、昭媛江照慈、修媛汪道徽、婕妤白氏、贵人胡氏、贵人金氏、贵人韦氏、贵人班氏、贾才人俱在其列,就连宫女出身的严选侍也到了。 妃嫔之下,六宫女官及众多有头脸的大太监也俱在列,把这承乾宫的大殿挤得水泄不通,鲁尚宫、李尚宫二人夹在皇后左右,甚有威仪,而皇后则不似平日气定神闲地端坐在凤榻上,而是一身素服,眼圈红润似乎哭过的样子,一手支着额头,闭目伤神。 纯妃见此形状心里已觉不妙,便怯生生装出一副难过的样子,坐在众妃最前,正巧面对太子。 太子坐在皇后凤榻之前,如坐针毡、芒刺在背,一副惊恐的样子。纯妃因暗想:“难不成要废太子了,所以这样么?” 正她想时,皇后身边的鲁尚宫悄悄提醒道:“娘娘,人都到齐了。”皇后微微睁开双目,扫视了一下众人,才道:“众人都听住郑太监的话。” 这时纯妃才看见郑端从人堆里走出来,面对众人,颤抖着声音喊道:“皇上!龙驭殡天了!” 这话一出,众人顿时一阵错愕,忽然不知是谁哭了一声,众人的眼泪都止不住地淌下来,但因丧事未备,大家不敢乱哭,只能默默流泪,小声啜泣。 纯妃拿出手帕也假装哭着,心中却极痛不已,她痛的不是皇上崩逝,而是皇上一死,太子就废不掉了……那她的儿子岂不是再无继位之可能了? 纯妃默了好一阵,心里来来回回盘算,可因无比诧异、无比惊愕想不好办法:皇上怎么会突然就驾崩了呢!她从儿子传来的书信中还以为皇上的身体十分康健,骂得动儿子呢! 想来想去她竟真的抽抽噎噎哭了起来,比谁都伤心。 郑端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皇后一眼,皇后点了点头努嘴要郑端说话。郑端刚要开嗓纯妃忽然哽咽着问:“郑公公,大行皇帝殡天之前有无别话留下?” 郑端眼中含泪道:“娘娘这么说,倒是有一句别话。” 方才太子听说父皇崩逝,心中哀乐交加,哀的是父皇去世,喜的则是自己将要继位。不料郑端来了这么一句,吓得他脸上无色,心想:父皇身前就不喜欢他,难道天数有变? 纯妃一听则心中窃喜,不想那郑端的眼中却露出一丝凶色,他右手一挥拂尘,那拂尘便顺顺当当地搭在了左胳膊肘中,清了清嗓子道:“大行皇帝大渐之际,遗下口谕,众人听谕。” 于是一帮人乌泱泱地下跪听后旨教,连皇后也叫鲁尚宫扶着跪地听宣。 郑端道:“大行皇帝遗谕:纯妃李氏,里通外臣,结党营私,令赐死纯妃李氏,钦此。” 纯妃一听,慌忙站起来指着郑端尖叫道:“你胡说!皇上怎么会如此下谕!一定是皇后设计,伪造大行皇帝遗命!” 郑端冷笑一声道:“皇上下谕之前,内阁次辅杨继庸杨阁老、参议曹察曹大人、中常侍徐喜新三人在侧,他们将此谕快马南传,绝无伪造可能。况且遗诏也很快就要来了,容不得娘娘不信。” 纯妃不禁往后退了两三步,难以置信地望着左右之人,嫔妃们也都惊得无话可说,可在纯妃眼中,她们似乎个个都嘴角露着笑意,令她伤心欲狂,才退了三两步,忽然指着在场之人叫骂道:“你们……你们……你们个个都想害我!” 忽然又一指皇后叫道:“文蘋华!是你!是你!” 鲁尚宫一喝:“大胆,竟敢直呼皇后娘娘名讳,来人,将纯妃即刻拿下,依大行皇帝遗谕,即刻赐死于翊坤宫!” 周围宫人便上去拖拽纯妃,不料被纯妃一把甩开叫道:“你们谁敢碰我!我先叫你们死。就算我要死,我也要死在你文蘋华的后头!” 太子一看纯妃如此,着实着急,忙喝住宫人道:“大行皇帝弥留之际,何曾能够思虑周全?依本宫看,此言乃是大行皇帝崩逝以前的胡话,胡话岂能当真?本宫意下,不得赐死。” 皇后忽然起身对太子喝道:“殿下!你如何敢说出如此不忠不孝之言?大行皇帝亲口所述,岂能称之为胡话!难道殿下是想违逆大行皇帝遗命吗?” 诚妃早怀疑纯妃和太子害死嘉王,一肚子气没法出,这时候见皇后发了话,也急忙喝道:“大行皇帝遗命在上,人人都得遵循,若有违抗,天诛地灭!” 诚妃一发话,汪修媛、胡贵人等嘉王一派的妃嫔也都纷纷说道:“殿下还请遵循大行皇帝遗命。” 纯妃一听这话,已经不顾身份,疯子一样去拉扯诚妃,一把揪下诚妃发髻叫骂道:“贱人!这会子竟敢见风使舵!哈?杀了我你得了意了是不是?” 诚妃头发被弄得一团乱,皇后急忙喝令人压住纯妃即刻封入翊坤宫,又命人带诚妃下去梳妆,众人这才稍安。至于亲近纯妃之人,因是大行皇帝遗命在上,众目睽睽她们也不敢为纯妃申辩开脱,只有太子一下跪在皇后跟前哭道:“母后,求母后饶了纯姨一命!” 皇后看他这样,摇头叹气。 第一百三十章 玉阶弥霜 当夜的寒风卷过宫人们的衣领,那朦胧的夜月将宫人们的珠钗染上了一层不知名的颜色,显得冷而妖异。 纯妃叫人按着进了翊坤宫,可是当跨进翊坤宫的一刹那,纯妃却忽然平静了下来。 翊坤宫内上下所有的宫人跪在她的眼前,一片哀哭。 见到此情此景,纯妃稍稍愣了一愣,旋摇了摇头,命道:“你们都起来吧,不过死一个人罢了。” 采佩哭得几乎要昏倒,好不容易叫采锦搀起来却又摔倒下去,趴在纯妃的脚边道:“奴婢未能克尽己任,致娘娘有今日之祸,娘娘一去,奴婢愿同往,死后在阴司之中永世服侍娘娘。” 看她说得如此动容,周遭一应大小太监、宫女也都纷纷磕头,哭得更恸,哪知纯妃只是瞥了她一眼,一言不发地朝前走去,默默地将自己头上的珠钗一支又一支地拔下。 每走一步,一支钗就落在她的脚边,众人起先还在哭啼,看见纯妃这样都觉得怪异,只是泪眼朦胧的看着她。 纯妃无言,仍往前走,戴走到月台之前,她头上钗钿已经尽去,一漫青丝裹着点点银星淌在她的两肩上。 “郎英,打水来。” 郎英还在哭泣,尚不曾听见。 纯妃又叫了一遍:“郎英,取水来!” 郎英这才颤颤悠悠从她身后爬起来,朝纯妃一拜道:“娘娘,娘娘,奴婢代您死吧,是奴婢不好。” “郎英……”纯妃的言语之中带着一丝哽咽,“本宫命你取一盆水来。” 这时候水房的小宫女才去水房舀了一盆温水,低着头递给了郎英。郎英接过以后,登上月台入了抱厦,纯妃正歪在抱厦的一立柱子边望着满地的人默默地抽泣。 “娘娘……”郎英不知如何说才能安慰纯妃,只能将水无言递上,双手因左右颤动,盆中的水也左摇右晃,差点要飞出盆外。纯妃见后,只是淡然一句:“伺候本宫濯面。” 郎英又哭,只能叫一个小宫女端着,自己熟练地伺候着纯妃洗脸。 铅华褪去,纯妃那凝脂肌肤,不过是脂粉堆砌的假面。她是这样苍老,与那人前的盛容相去甚远。满脸的纵横,沧桑毕显,而许多小宫女从未见过自己主子这样一副容貌。 在众人目前,她乃是后妃第一,从不以如此面目示人,可如今她累了,想要歇息了,但是时刻不能等人,皇后那边赐死的仪列已经从承乾宫缓缓而发。 赐死并不是外人眼中那样可笑之事,赐死是极庄重极体面的死法。如纯妃这样的要人赐死,必要由礼部官员会同大殿的太监捧诏,仪仗左右,宣读圣谕,而后由此人跪地行礼谢恩之后,方得从容就死。 故,赐死亦有赐死之礼,这是礼之所重,也是皇室的体面。 本来皇后已经差人去请礼部仪制清吏司郎中陈锡年,可是太子闻讯在承乾宫内叩头大哭求情,并命人紧闭宫门,不许外人擅入。 皇后未免夜长梦多,已经不能顾及那么多。如果今夜不能赐死纯妃,明日太子上朝之时,联合纯妃之下的太子党的势力将此事闹得朝堂鸡犬不宁,那将使国政置于何地? 纯妃势大,外朝一旦说情,能不能一发赐死,就难说了。 思前想后,她还是狠了狠心,叫人把当晚在文渊阁值班的章继同叫来捧谕,又令郑端捧药,率大太监六人为赐恩使,少监四人为监史,另命一套仪仗入翊坤宫赐死纯妃李氏。 太子听闻仪仗已经去了翊坤宫,不顾身份体面,从承乾宫一路往翊坤宫去了,皇后生怕出事,也叫人抬着往翊坤宫赶去。 皇后的辇轿刚到翊坤宫门口,就看见太子在仪仗之中大吵大闹,众人因他将要继位为帝,都十分害怕,不敢劝阻。太子便径自走到章继同眼前将谕旨撕个金光,又一把夺过郑端手中毒药,狠狠照地上一摔,药碗被砸了个稀烂。 众人这时候也都无计可施,章继同也不敢深劝,只说:“殿下不宜违拗大行皇帝遗诏,臣等也是奉命办事。” “奉命?本宫命你不许去翊坤宫!你要是敢跨进去一步,本宫先教你死!”太子说罢嚎啕大哭,不禁巴住翊坤宫门上的门钉倒在地上。 这时候皇后才端坐在辇轿之上喝道:“殿下如此,成何体统!” 众人这才回身一看,见皇后威风凛凛地坐在辇上,于是叩头恭拜三。 众人一见皇后,态度便大不一样了。章继同一把上去拉住太子劝说,郑端也不怕了,直命人赶紧再去端来一壶鸩酒。 虽说眼前这位闹事的日后要当皇帝,可辇上坐的那就是今后的太后娘娘,太后娘娘一板脸,宫里的地儿也得抖三抖,所以人人都见机行事,忙不迭地去劝太子:“殿下,这是大行皇帝之命,我们不能违抗的。” 太子不听,忽然冲到人群中跪在皇后眼前叩头大呼:“母后!求您放过纯姨吧!儿子日后做皇帝,万事都听母后的,就请母后饶了纯姨一条性命。即便让她孤独终老,老死在北宫也罢了……” 皇后看他如此情切,不免动容下辇,将他扶起道:“并非母后心狠,但若不赐死纯妃,大行皇帝颜面何在?况且不日殿下就要继登大宝,若是殿下的旨意也无人听从,江山社稷还能稳固吗?” 太子虽深知此理,但他心中,早已情压过理,于是只能拉住皇后的裙裾哭求:“我已失了一个母亲,母后还想再让我失一个母亲吗?纯姨待我恩重如山,母后何苦处处相逼。” 听得这话,皇后觉得真是百口莫辩:明明处处相逼的是纯妃,她几次也要栽在纯妃手上,萧琴袖被她挑拨离间离开了京城,理王爷不在她的身边,自己的孩子胎死腹中,一桩桩一件件哪一件不是纯妃所为?如今倒被说成她咄咄逼人了。 皇后遂怒道:“不是我苦苦相逼,是大行皇帝之命,我又如何能忤旨行事?殿下在此嚎啕,很失身份,来人,送殿下回端本宫。” 太子一听如此,推推搡搡就是不肯依从,好在郑端叫来几个有身手的缉事厂太监才把太子压着送去了端本宫。 皇后一行这才入了翊坤宫。 翊坤宫内,出奇地静。 皇后走至中庭,才有许多人陆陆续续从殿内走出来,朝皇后叩拜。皇后目不斜视直往翊坤宫正殿内走去,她一脚踩住汉白玉阶浮雕上的凤纹,心中五味杂陈:虽说她不该来这里,但她还是想来送送这个一辈子的老对手。 众人沿着左右磴道上了月台,郑端便问:“娘娘,奴婢等进去办事即刻,娘娘不必见她死时样子,以免受了惊吓。” 皇后却道:“我先送送她,你们在这里等着。” 说罢步入殿内,殿内宫人纷纷退避而出,皇后入殿,在那金碧辉煌的殿中榻上,独独坐着一个披头散发的老妇。 “我料定你会来,所以在这里等你。” 皇后被纯妃的形容吓了吓,一时没有应声。 纯妃轻轻一笑道:“你怕是没见过我个样子,不过我已是必死无疑之人,所以也没有必要留着那旧日的虚容假面了。” 皇后很快安定下来,与她对坐在榻上,二人之间有一只琉璃净瓶,瓶中插着一枝开败的红梅,香之虽远,但已落败了。 纯妃笑着用左手捋了一把梅枝,上面一朵残花粘在了她的手上,纯妃便拿右手点着那多残花道:“文蘋华,我就是这朵红梅。” 皇后不顾她疯疯癫癫,只问:“本宫这次来,有几句话问你。” “你是想问仪冰告诉你的是不是真的吧。” 纯妃果然老谋深算,皇后的来意早已猜透了。 “你肯不肯说?不肯说也罢了。”皇后见她如此,也无意勉强她。 “肯,为什么不肯。”纯妃浅笑着,皇后已经许久没有见过她真正的笑容了,反倒对她这个浅笑起了一丝怜惜。 纯妃但言:“希王是我杀的,因为皇上太过爱希王了,日后留着希王长大,我的许王怎么能做皇帝呢?” 皇后闻之,颔首不语。 “我曾想杀掉嘉王,但是后来德妃和诚妃二人从中作梗,我也一时无计可施。” 纯妃边说边叹:“况且,你又来了。居于中宫之位,大有椒房之度。我恨你,因为你太像一个皇后了,你太像我想成为的皇后了。清白贤明,有容人之度却又不姑纵小人,杀伐果断又慈善仁爱。这是我想做的,可是你做到了,所以我很不甘,我乃是广陵王李氏一门之后,你虽也是贵戚之身,但门第终究不如我们李家,皇后之位,本就是我的。” 皇后闻之,默默叹了一口气道:“即便如此,你若能安分守己,日后也必得善终。以当今太子对你的亲爱,日后安居太妃之位,死后追赠贵妃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哈哈,贵妃……”纯妃苦笑了一声,将手中残花拈碎,“皇后,你真的是太糊涂了,没有人会不想做一个正室,即便封为贵妃又能如何?他日太庙之中可有我的一席之地?更何况,你可恬然做你的太后,一个太妃,终究要看人脸色。” 皇后摇了摇头,但也无可奈何:“你我终究都是女人,皇帝总要册封妃嫔,若所有妃嫔人人都这样想,那么后宫何能有一日安宁?” 纯妃笑道:“文蘋华,你做了这么多年皇后,怎么越发糊涂起来了?你以为德妃、诚妃她们不想做皇后么?她们也想,就连我脚下的韦贵人、当年理王的生母刘选侍说不定也在梦里做了皇后呢!只是她们没有那个胆子,也没那个手段罢了。母仪天下本就是能者居之,既守不住那个位置,王皇后被武则天整死也没什么可怜的。” 皇后蹙眉,不喜此言。 纯妃见皇后形容微变,才笑道:“你大概嫌我的话了吧,可是我说的是实话。不是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么。其实不是人变得善了,只是不得不想积点子阴德,好让自己下去好过一些罢了。” 皇后道:“你这样算计,也会断了许王的前程的。” 纯妃忽然噗嗤一笑道:“那你便错了,许王的前程不会断送,他一定会做皇帝的。我虽死了,然而今生今世我们二人仍是敌人。你便看着吧,我死以后,当今太子继位,宰制天下。而你,只会在当今圣上的脚下跪地求饶。你杀了他最亲爱的人,他日后怎么整你,你就等着吧!哈哈……” 纯妃一阵狂笑,皇后不忍卒听,只能起身扭头欲走,不料纯妃在她身后笑得更为大声:“文蘋华!我只是比你先走一步,姐姐我在阴曹等你,等你的好消息……可惜你的孩子终究死在我的手下,否则你也不至于如此落魄了……哈哈……” 皇后被她说得出了一身冷汗,只能退出殿外,招呼郑端等人进去赐死。待郑端进了门,皇后转身又看了一眼翊坤宫的匾额,不禁汗毛倒竖。那夜月照下的玉阶,似乎结霜一般,让她双足冷得彻骨。 纯妃所言,并非是虚! 第一百三十四章 凭吊君子 理王将倭寇一事奏报朝廷已过去许久,可是这一月之间非但没有等来朝廷嘉奖的消息,反倒得知了嘉王去世的哀讯。 这让理王顿时手足无措,这一年来来回回走了许多重要的人,理王不免觉得身边寂寥,想要写信问候皇嫂可又无从下笔,想要回京奔丧,却迢迢之路绝国之远,加之太子监国不肯让他回京。 这些日子以来,理王都穿素服,外无要客一概谢免,伤心哀痛迎风落泪,只想写一篇吊祭嘉王的诔文,可是数度动笔都不能写完,哀痛欲绝,形容消损。琴袖难过但看理王这样更加心疼,只能默默陪着他凭吊嘉王,茶饭不思。 只见理王铺展白纸,尚未提笔就泪洒千行,回忆他四哥当日盛貌,如此优雅如此高洁,那形容之出众,冠于今古皇子之列,更觉他是仙鹤一般的人物,乃哭乃书: 君公子,龙胄凤胎,派别银潢,冲窥阀阅,天系辉光。生乎崇徽之室,降在椒宫之房。道成壶峤之在,骨稀当世之璋。燦兮烂兮,鹤驾丹云;恍兮惚兮,如蘅如薰。岩岩兮,矗若孤松之独立;峨峨乎,倾似玉山之将崩。行风步路,阶水凌波;偶其一回,摇华落河。丰神灼灼,姿仪落拓。率尔之色,穷世绝国。呜呼,见其容也,江水为之摆动;观其止也,草木为之荣枯……1 书之至此,泪如乱玉。理王放声大哭,直道:“你不该死啊!你不该死啊!是谁害了你,谁害了你!” 这话点醒了琴袖:朝中如今都是太子的人,为怕嘉王夺取太子之位,难不成有人有心害死嘉王? 这番推论让琴袖警醒起来:若真的是当今太子动的手,她一定不会放过这个他,无论如何都要把他拉下太子之位为嘉王报仇。 理王似乎也怀疑太子和纯妃动手,但他们远在浙江,况且理王以为他父皇尚在塞外征战,更无法将此事推向太子,因而更添悲愁。 小小一张白纸,载不动诔文却载得动理王悲愁的泪水。琴袖见纸上字迹已经模糊,又哀又叹,附言道: 猗猗芳荪,芊芊幽兰。陈其四隅,嘉尔美质。 温温君子,佗佗祎人。奉其俎醢,奠尔美烈。2 理王看后,这才在吴王府内大办祭奠,吊祭嘉王。吴王一家本来和嘉王不太来往,不过因怕得罪理王,也纷纷前来凭吊以示悼惜之意。 老吴王亲自给嘉王上香,并夸口这个侄子如何如何的好,其实吴王就藩的时候嘉王还没出生呢,故而根本不知嘉王何等人物,但从理王口中听出,这个素未谋面的侄子乃是一个温润如玉的君子。 正在众人都忙着祭奠嘉王的时候,北边传来一个惊天的消息: 今上驾崩了。 理王方听李沛的小厮杨秀说起这事时,尚还沉浸在伤悼嘉王之中,并没反应过来。直到琴袖在旁拧了他一把理王才忽然觉醒:父皇走了。 理王又如同五雷轰过一般,一个不支倒在地上,或许是因为太过讶异,一时竟没有哭出来,只是坐在地上发愣。 直至吴王府内众人都哭泣起来,理王才闭目流泪:他的父亲,使他又爱又恨的父皇,驾崩了。 恨也罢,爱也罢,终究是自己的父皇。 理王得知此讯还是难过至极,待人渐渐散去之后,他便抓住琴袖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哽咽不止。琴袖抚摸他起伏不定的肩背,并不安慰他,因为琴袖知道,理王一定会振作起来。 他秉性善良,却经历了许多磨难和生离死别,这些事情如果让他一蹶不振,那么琴袖就看错理王了。 他虽看似胆小怕事,但他骨子里却很要强。 抱持这样的想法,琴袖并不过分落泪,因为她在思考一件事:嘉王之死和今上突然驾崩之间是否有着某种关联。 虽是一时的猜测,但她亦隐隐觉出此事背后的惊人阴谋。不过庶务繁忙也不容琴袖细想。 几日之间,操办丧事及遥祭圣上的仪式在宁波城内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忽然一日,李沛从北边接到皇后的消息,今上驾崩之前赐死了纯妃,而皇后又将太子暗害嘉王的嫌疑写在信中,李沛便趁夜将此信转递理王和琴袖。 理王一读李沛的信,忽然收住眼泪,琴袖转头看看他也默不作声。 李沛便问道:“王爷今后作何打算,太子不日就要登基了。” 琴袖又看了看理王,理王发觉她的目光看向自己,坚定地说:“孤不能让这样的人做皇帝。” 李沛听闻此言一时震惊,随即平静下来:理王之志,他早在王府的时候就看出来了。 琴袖却说:“来日方长,王爷其志定有可发挥的时候。但是目下太子登基,我们的处境一定会很艰难的,王爷以前因为打过太子和他结怨,加之太子既然敢密谋毒害嘉王,一定是对众多兄弟都不放心,所以日后狂风骤雨也未可知。” 李沛点头说:“是这话。近来朝廷也风向不定,下官听说太子尚未登基就先到各地加派镇守太监和锦衣卫,其意如何,王爷应当小心提防才是。” 理王便问:“琴袖我们如今怎么办?” 琴袖想了想说:“大行皇帝遗诏明日才能到,我们先看过遗诏再做定夺,现下王爷先保重身子,且看朝廷有何改变,嘉王在天之灵也一定保佑王爷的。”又转而对李沛说:“李先生,还望你多多盯紧着朝廷动向,若有什么不对劲,立刻通知我们。” 李沛忙说:“这个自然,先请王爷、良媛节哀顺变,另外良媛也有着身子,万务费心想这些事,我在朝中尚有一些朋友,即便事有不虞,也能多少保护王爷。” 琴袖点头道:“如此甚好。” 次日,宁波府接到内阁下发大行皇帝遗诏抄本,宣之于众,满城百姓都要在二十七日以内服丧,不许婚丧嫁娶、饮酒吃肉、闻歌舞音乐。 这二十七日之间,琴袖与理王都默默等着消息,可或许是大行皇帝新丧,朝廷那边除了往全国各地布告大行皇帝谥号、庙号、陵号之事,也并无别的消息。 琴袖早早接到了李沛的知会:大行皇帝谥号定为“承天奉道昭肃威明播文扬武孚仁恪孝光统显祚烈皇帝”,庙号“太宗”,日后以太宗皇帝称之,时日流转,转眼三四月间,持服之期眼见着刚过,李沛忽然差人来说,太子在大殿继位了,明年起年号改为永隆。 这倒也不是什么奇特的消息,反而有一件事引起了琴袖的注意:太子在没有尊皇后为太后之前,先追封纯妃为贵妃,并赐“昭敬光孝仁纯”的谥号。 当日理王前去宁波府举行除服之仪,回来以后琴袖就拿着邸报3给他看,一看到纯妃之事便蹙眉道:“贵妃谥号向来只有四个字,今上怎么能滥加谥号呢?” 琴袖也道:“这就是奇怪之处了,按理说皇上应该先尊奉母后为太后,怎么能在尊奉太后之前先追封一个死去的嫔妃呢?况且她是被先帝赐死,更无追封贵妃之礼,看来内阁那两个顾命大臣根本管不住皇上。” “你说的有理,郑器远本来就乡愿,杨继庸是次辅,孤听闻他人很正直,但因低人一等,若是郑器远不能强硬一些,他一味要强恐怕也无济于事。” 琴袖又分析道:“再者今上如此爱戴纯妃,恐怕厌恶母后。母后在宫中一定很艰难。” 琴袖此言切中肯綮,虽然她远在千里之外,却预料到朝廷当下之事。果不其然,为了纯妃谥号一时,满朝文武早已炸开了锅,死谏的死谏,磕头的磕头,就是不肯过,但是今上绕过内阁,下发中旨,强行给纯妃追封。 所谓圣旨,也不是皇帝脱口而出便能称之为圣旨的,圣旨必须由内阁的宰相署名才能算是一道旨意,人人必得遵循。若是绕开宰相径自下发旨意,那就称之为“中旨”,也叫“内降”。 随意下发“中旨”,必然会引起群臣反对,而各地官吏亦可拒不执行。所以太宗皇帝在位之时,极少下发“中旨”,可今上登基才没几天,一道中旨就让外朝的官员们傻了眼。 今上行事,竟能随意至此! 更为尴尬的是,今上已经继位,可是先帝的皇后仍然没有尊奉为太后,那她到底是何名分?她呆在宫里一日,问题就大过一日。宫人又不敢称她为太后,只能勉强叫她皇后,可若她是皇后,如今住在坤宁宫那个钱皇后又是谁? 皇后深知:她如此坚持赐死纯妃,让今上对她恨之入骨。而今上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让她丢尽脸面。 纯妃死前说的不错,今上继位之后,一定会想尽办法整她,如今不过是前菜罢了,没两日更大的麻烦就又来了。 因为她名分仍是皇后,就仍住在承乾宫,可是今上的皇后钱氏也要住在承乾宫。今上便勒令一帮太监强迁皇后到别宫安居,如今宫里风水轮流转了,他们老早见风使舵把皇后的威仪放到一边了。 这日清晨,皇后方才睡醒,忽然凝香慌慌张张进来通传道:“不好了娘娘!缉事厂的人来抢东西了!” 第一百卅二章 板荡星野 (昨天章节序号标错了,应该是一百三十一章,特注。) 凝香话音未落,只见提督缉事厂太监牛玉已经森然站在皇后寝殿内,皇后衣衫尚未穿戴齐整,牛玉冷冷一笑打了一躬道:“请娘娘的安。” 凝香骂道:“大胆,娘娘正在更衣,岂容你擅闯入内?”正欲发怒,皇后却用手止住了凝香,眼睛扫了一遍牛玉,牛玉欠着身子仍等皇后免礼。 可是皇后一言不发,只自顾自地命人穿戴衣服、发饰、头冠,等皇后慢悠悠做完这些事,牛玉已经低头有一小刻了。 牛玉方才来的气势一下没了,只是头上汗涔涔的心里一阵乱跳,他时而抬起眉眼悄悄打量皇后,可皇后正襟危坐,也只是一味等他发话。 牛玉不敢讲,皇后才幽幽问了一句:“牛玉,什么事?” 牛玉冷汗已经渗出那肥胖的皮肤,只干笑了一声道:“皇上要奴婢来这里看看。” 皇后笑道:“哦?皇上不来这里请安,竟叫你一个太监来请安?” 牛玉支支吾吾,面色尴尬,皇后便道:“皇上登基有多久了?你回去跟皇上说,本宫等着他尊封太后的旨意,若是不下,我亲自去请。” 牛玉一听,灰头土脸颤颤巍巍地逃出了承乾宫,手下那帮人也俱鸟兽散了。他只是一路去了今上寝宫。 天已经大亮,今日早朝以今上持疾之故免去了,其实今上并没有生病,而是躺在慎妃司马氏的怀中不肯起来。牛玉一进今上的寝宫,吓得慌忙又扭头想走。不料今上忽然叫道:“回来!” 牛玉转身低头听话。 今上乃道:“叫你办的事,怎么样了?承乾宫空出来了吗?” 牛玉便把皇后所说的话一五一十抖出来了,今上一听,捶床大怒道:“贱人!她想当太后,就让她自己来求我!”此言一出,吓得司马氏花容失色缩在床榻的一边。 今上一看慎妃司马氏如此,便把她搂在怀中道:“你别怕,不与你相干。” 慎妃这才稍微安定了一些,道:“皇上,此事朝廷大臣也是要管的,闹得这样大不太好。”还没等慎妃说完,今上一个巴掌就扇了过去骂道:“滚!” 慎妃捂着半边脸哭着从龙床上下来,没有穿戴毕就抽抽噎噎出去了。今上冷冷看了牛玉一眼,牛玉又是心惊胆战,忽然听见外头婢女进来通传:“皇后娘娘来了。” 今上一脸不屑:“她来就来吧。” 婢女小声说:“是坤宁宫那位……” 今上一听,连滚带爬地从龙床上起来,忙道:“快,快给朕穿戴衣服!” 还没等宫人慌慌张张把龙袍取过来,钱皇后的脚步声已经临近了,今上还在急着教人伺候着套衣服,钱皇后便已悠然而至,今上定睛一看,慎妃被钱皇后搂着在她怀中哭哭啼啼,今上便挤出一丝笑来道:“皇后怎么这么早来了?” 钱皇后指了指大亮的天窗外道:“主上可知现在几时了?看看这天色,朝廷的大臣们寒风瑟瑟一大早起来等着上朝,皇上一句病了把他们都打发了!我当是真病,急得才给承乾宫的娘娘请过安就来主上这里看看。没想到主上倒是玉履安详,风度冲粹。” 今上颔首不语,只朝牛玉使了个眼色,牛玉就笑嘻嘻地上去给皇后请安打躬,刚要替今上打圆场,钱皇后一巴掌扇得牛玉七荤八素,慌忙跪地。 “你是什么东西!想在本宫面前说啰说皁?今日一早你去承乾宫做什么,你别当我不知道!”此时宫人已经伺候慎妃穿戴好了,钱皇后拉着慎妃的手问道:“慎妃犯了何错?主上要赏她耳光?” 今上只道:“皇后可是想为承乾宫那位求情吗?” “皇上再不顾及母子之情,起码也要顾及皇家的脸面,皇上如此苛待母后,传出去给天下之人知道了,人人都会笑话皇上,皇上不顾她的体面,也不顾自己的体面吗?” 这话说得今上驳无可驳,正在纷纷扰扰之时,又有宫人来报说:承乾宫娘娘席藁待罪待罪,跪于乾清宫门口了。 这可把今上震了一震,忙叫人摆驾去看,钱皇后先耐不住带着慎妃去看,只见承乾宫穿着一身素服,披头散发如同罪人,在地上铺了一条草席,跪坐席上面无容色。 钱皇后和慎妃一看,吓得跪倒在地上哭道:“母后这样,儿臣如何禁得起呢!” 承乾宫只是冷冷地说:“今上禁得起就是了。” 钱皇后朝左右道:“你们快扶娘娘回宫去,这样的早寒未解,娘娘身体一定要保重,儿臣知错了。”钱皇后朝承乾宫频频叩首,慎妃也跟着磕头。 承乾宫道:“本不是你们的错,你们不必如此,是本宫犯了大错,致使皇上登基快一个月都没有册封我为太后,那就是我犯了弥天大错,特此向今上赔罪。” 这时今上穿戴完毕才迎出,看见钱皇后跪地大哭,这才面有慊色,不禁也跪地道:“母后何故如此?” 承乾宫便说道:“母后?我是先帝皇后,不是你的母后。至今封号悬而未决,一定是犯了什么错,这里先向皇上赔罪。”说完起身朝今上一拜,钱皇后赶紧搀扶住承乾宫不让她拜下去扭头朝今上喊道:“皇上!看在我们夫妻的情分上,快些给母后名分吧,否则朝廷百官如何心安,天下子民又如何看待皇上!” 今上这才慌慌张张叫来身边的邱大功道:“你快去叫内阁拟旨,尊奉母后为太后。快去!” 邱大功才不顾体面飞驰出了乾清宫,承乾宫听闻这样,并无退意,只道:“今上何时原谅母后,母后何时从这里回去。” 今上道:“朕何敢责怪于母后,只是初掌国事,万事不明,日后还望母后提点才是。” 承乾宫冷笑一声:“不敢提点。” 钱皇后看承乾宫仍有怒意,便道:“都是儿臣之过,儿臣执掌凤印已有期月之久,未能荃察母亲之心,是儿臣大罪。”说毕叫宫人也把自己身上凤袍脱去,凤冠取走,跪地朝承乾宫磕头谢罪。 慎妃也如此行事,今上见此情状,也只好把自己的龙袍褪去,朝承乾宫磕头谢罪,承乾宫这才起身扶住今上道:“万事开头难,母后惟愿今上能恪守祖宗成法,不要任情行事。” 今上唯唯而退,承乾宫这才摆驾回宫。 送走了钱皇后和慎妃,今上又对身边的门渊说道:“承乾宫今日作弄朕,朕深以为恨,且封她做太后,但朕就是咽不下这口气,你说说有什么办法能整治整治她?” 门渊本来纯妃之人,没了纯妃也少了个臂膀,既然今上还看得起他,他自然得想方设法帮助今上了。于是想了想说:“陛下办她很难,她是太后,也就是陛下的母亲。便是外朝跟她有仇的人也不敢毁坏纲常名教。” 今上一拍御案叹气道:“就是了!拿她一丝办法也没有。” 门渊却笑:“皇上动不了她,换个法子想想,别人未必动不了哪。” “你指的是谁?” 门渊笑道:“呶,那个查出假倭寇的大功臣哪,他可是太后的好儿子,皇上忘了当年在雍台……” 今上猛然记起理王曾经打过他的事,顿时大为光火,拿起御案上一只琉璃瓶就朝地上狠狠摔去道:“你不说朕还险些忘了有这么一号人物呢!” 刚生完一通气却冷下来问:“不过他也已在封地,拿他开刀又有何用呢?” 门渊才笑道:“他人在宁波,借住在吴王府里还没回去呢!” 今上道:“先让他回封地,找些人好好看住他,少让他出来晃悠。”门渊觉得这事儿不能这样完了,否则就办不到今上心里,必要为他狠狠出了这口气今上才会对门渊另眼相看,于是便道:“皇上这样办虽好,只是一辈子看住他,他还是吃香喝辣又怎么行呢?” 今上这才想起什么似的问道:“这话很对,他这样好过怎么行?” 门渊急忙顺着说下去:“不如皇上给他改改封地?既然在浙江嘛,何必再回江西。” 今上一斜眼问:“你又动了什么心思?” “浙江虽好,也有崇山峻岭的好去处,又没有造王府,皇上想想是不是?衢州、严州、处州1都是好地方呢。” 今上遂大笑道:“好!我看衢州是一块风水宝地,也不必他劳师动众到哪里去,就让那理王去衢州住着,天天欣赏山水,多么快活!你去传旨,叫内阁拟出一道旨意来,改封理王封地为衢州府。” 门渊一笑,领旨而退。 过了一日,内阁会同礼部先定了尊奉太后的大典,因为已经迟了很久就在本月从速办理,可是改封理王封地的事却拖了很久,直到五月将尽还没有办出来。 这让今上十分恼火,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今上难得愿意上一次早朝,郑器远如往常一样朝参圣上,不知这一次朝参,竟成了郑器远宦途的绝响。 第一百卅三章 前途未卜 按制,平时常朝只需要部院首长大臣来面圣即刻,每隔五日则百官朝会一次,称之为“百官大朝会”也叫“五日起居”。 五日起居之期一到,百官在京釐务者,浩浩荡荡都入宫朝参,群臣过天成门、神极门、龙宙门,方入皇徽门,左楼大鼓三通,右楼又撞钟三巡。百官在首辅宰相之后,遥遥望北肃拜。又入紫宸门,门左右有两只大象守护,气势极雄。 中常侍邱大功携内官太监持节立于紫宸门口,旌旗蔽空,宰相又率百官请旨入宫,中常侍于是回紫宸殿请旨。皇帝允旨,派邱大功宣旨于紫宸门前。 邱大功挺立门前,大声传旨:“准一切在京厘务之官朝参。”一声令下以后,太常寺乐官班首率乐官四百八十六人奏丹陛大乐《地平天成之曲》,乐声雄洪,传遍整个皇宫,宰相领旨,率百官入紫宸门,公卿百官分列两旁,以蛾眉两班登阼阶,东班为文官、西班为武官,分立而定,乐声骤止。 是时,有四对宦官出列,拿着大黄丝鞭,狠狠朝地上甩去,二人一组,各响净鞭三下,该响十二下。众官霎时安静下来,整个皇宫一片阒寂,几能听见针落之声。 忽然,赞乐官响板,四百八十六人奏《表正万方之曲》,皇上御驾款款而来,登阶,升座,众官肃立,其时,乐官改奏《遐迩宾服之曲》,待主上坐定,太监降帘,百官在丹陛之前行再拜稽首之礼。 乐声止,首辅大学士转向面对群臣,大声下令:“山呼——”一切公卿大臣在京大小厘务官员等面对紫宸殿山呼万岁三次:“万岁——万岁——万万岁——”声震如雷,地动山摇。 次后,各部院公卿大臣启奏,其余官员在外等候,若主上垂问,点及大臣官职,则该大臣进殿,在内回答主上之问即可。 今日朝会,今上只盯着郑器远说话,今上乃道:“理王借住吴王府已有一段时日,朕想让他就近改封封地,以免舟车劳顿之苦。” 郑器远听这话苗头不对,便问道:“皇上,改封封地都要宗人府许可,先要由宗人府审理,然后宗册变更,若是封地不同,玉牒也要更改,牵一发而动全身,望皇上三思啊。” 今上眉头一蹙道:“不过就是改个地名,有什么困难的,宗人府没人了吗?做这点事也做不来?朕这道旨意发了多久,你们内阁连道圣旨也拟不出来。” 这时杨继庸挺身上前道:“皇上,这是皇室宗亲之事,本非内阁所能管,内阁不敢擅权做主。” 今上越发不高兴,道:“杨阁老此言未免过迂。” 郑器远又忙道:“皇上,改封之地在何处?可否已兴建王府?” 今上答之不出,不肯发话,默默朝郑器远瞪了一眼,郑器远见主上无话,也不敢再问下去以免惹恼今上。不料今上忽然说道:“朕以为宗人府总要有个亲王在京城做个臂膀,朕也常思几个兄弟的好处,想调许王入京帮忙,不知郑阁老意下如何?” 郑器远看了一眼杨继庸,杨继庸便说:“许王先帝时已命就藩,覆水难收,又无大功,况且资历尚且在宗室之中也不过是小辈,怎么能主持宗人府呢?” 今上一听又吃了闭门羹,气得翻白眼,可是就是说不过两个大臣。 这时候新任的太常寺卿杨兆符忽然出来说了一句:“许王为皇上至亲,嘉王丧事未能周祥,事发突然王陵尚未竣工,草草安置并非皇上本意,皇上日理万机也不免分身乏术,难以在此处尽善尽美。若能由许王出面料理嘉王丧事,既能一全亲亲之义又能料理好丧事,岂非两全其美?” 今上一听,顿时来了精神,他定睛一看,眼前说话的竟是一个面目清秀的官员,看样子年岁也不大,三四十的人却已做了三品官。看这面相似乎有些眼熟,以前在哪里见过,但又想不起来了。于是问道:“你就是新上任的太常卿?” 杨兆符忙躬身一笑道:“微臣太常寺卿杨兆符,叩见圣上。” 看他点头哈腰的动作,今上忽然想起这个人来了:曾经在吉英府上见过这个人,当时还是个四品光禄寺少卿,现在他当了皇帝,吉英也是扬眉吐气,暗示之下把这个杨兆符调到太常寺当太常卿,所以今上看着眼熟。 “杨兆符所奏甚是有理。”今上说罢,杨继庸就朝杨兆符怒斥道:“太常寺是管礼仪教化的,你是什么出身?光禄寺管做饭的罢了,皇上天恩升你做太常卿,如今做了太常卿还是一个管饭的脑子吗?” 杨继庸这一番话把杨兆符说得低头噤声,倒是礼部尚书吉英忙说:“他讲得也没什么大错,许王料理嘉王丧事……” 杨继庸忙道:“吉老也犯糊涂了?” 不想今上呵斥道:“就依吉礼部和杨兆符所奏去办!内阁不必拟旨,此是朕的家事,教翰林院拟旨就是了。” 杨继庸望向郑器远,希望他再多说一句话,不想郑器远一缩脖子也闷然应承下来,他心中已觉失望之极:郑器远一味小心谨慎想保住首辅之位,越是如此越是容易丢了官位啊。 随后百官又奏报了一些公务,待众官徐徐退出大殿,杨兆符朝郑器远盯了一眼,心中不知在想什么。 过不两日,许王就从封地被调入京城,说是料理嘉王丧事,实际上刚入京今上就叫他署理宗人府之事,赐左宗人之职。 说是署理宗人府,实则因为有了这个官位,许多朝廷大臣也得巴结他起来了。朝廷风气一转,过不了几天,礼部尚书吉英终于完成夙愿,入阁参政了。 此时此刻,南边的理王也已接获了消息,正是怀孕辛苦的时候,琴袖已预感不妙,先教理王把财产一部分偷偷转出交给李沛,然后做好迎接噩耗的准备。 夏日最热的时候,琴袖怀胎也最辛苦,忽然有一日吴王府外头来了个什么什么太监,带了两句话:“皇上旨意,理王改封到衢州。宗人府消息,理王一家暂居衢州知府衙门之中,王府待户部批出银两另造。” 闻知此讯,琴袖依然觉出不对了:户部另造?恐怕是没有下文的事了! 王妃陈氏为此哭哭啼啼,难过伤心。可是理王担忧的不是这个,而是琴袖的身子。 她肚子才大起来没几日,衢州又地在山陬,行路不便,叫她一个有孕之人如何承当,便向宁波镇守太监请求缓行。 话放了没两日,琴袖当时正在炎天暑热中用冰水敷脸解暑,忽然外头一队人马破门而入,吓得上下仆人都不敢动。 众人都很错愕,理王便从房中走出大声喝问:“你们是做什么的?” 来人也不避讳,只道:“我们是锦衣卫的人,皇上有旨,理王一家即刻去衢州就藩,我们是来送王爷的!” 还没等理王反应,那群人都推推搡搡将理王强推出了门,又把王妃陈氏和琴袖拉出房外,拉上马背,不顾琴袖身体,催马快走。 理王来不及发火,只见那些人个个手持刀枪棍棒,面露凶色,着实不好对付。自己几个管家和下人都像是罪人一样被许多军士挤在当中,低头连前路都不敢看。 宁波府内大小百姓前来观看,他们因受理王恩惠,免去提心吊胆假充倭寇之苦,一见理王被这样一群人夹带着走了,都大为不平,纷纷呵斥那些锦衣卫番子。这个说:“把理王害成这样真不是人。”那个道:“王爷此去不知何时回来,今上不知听信谁的谗言,要把理王爷赶走了……” 这些话早被耳朵尖的锦衣卫听去了,飞马回报京城。今上闻后大怒,下令宁波全府百姓今年赋税加重一倍,交不出来重刑打死,理王当时已去衢州,也无计可施。 那些锦衣卫根本不让理王休息,日夜不停地赶去,才过了五日理王就到了衢州。 衢州知府并不来迎,只是旨意上说要他们住在知府衙门里,可是琴袖他们竟连衢州城都进不去,徘徊在外许久好容易找了一座看起来还算整洁的府邸,把理王一家赶进去住。 这座府邸原是衢州知府在乡下的别墅,理王与琴袖做贼一般日日在内叫人看管,不许出门一步,与外面断了消息,理王甚是担忧。 琴袖身子也不太好,来时中了暑气,三两日吐个没完,急得理王团团转,可是外头连个医生也不派进来,根本看不了病。 理王几次想出去跟这帮人拼命,好歹被琴袖劝回来,看见他为自己这样担心,咬着牙也把病熬了熬,幸好王妃陈氏身边的明珠稍稍懂些医药之术,自己写了个方子找人抓了把药,琴袖吃了倒也略好一些。 可是,看着外头的锦衣卫越来越多,琴袖不祥的预感也越来越重,日后前路如何,真是难以预测,只盼李沛那边能有些作用了。 不出她所料,之后几个月间,事情变得越来越糟。 第一百卅四章 谁添新愁 那日琴袖尚因病愈躺在床上休息,他们所住之处甚是阴凉,琴袖倒也舒舒服服地闭目养神。理王陪在她身边亲自给她打扇子,琴袖乃笑道:“你别这样,教人看见还得了?” 理王也笑:“我如今和寻常之人哪里还有什么分别?给你扇扇子,你就乖乖地睡就是了。” 琴袖忽然觉得肚子里一阵扑腾,边笑边叫道:“哎哟!孩子在想他爹了。” 理王便笑着趴下去听琴袖腹中的动静,刚刚一贴耳朵,外头便来了一群人大呼小喝不知何故。理王才冷下脸来问事,不想王妃陈氏慌慌张张跑进来说:“锦衣卫那里来人了。” 理王一听锦衣卫还是心里有些慌张,忙出门去迎,不想锦衣卫的人早已进了府里,把府里上下都挤满了。 “见过王爷!”其中为首一个百户,也不知姓名,只是竟不躬身,遥遥就这么起手问好。 理王却心中警惕,问道:“不知你是何人,来此有何公干。” “下官锦衣卫百户张烈,见过王爷。闲言少说,此番前来,乃是奉旨查办事情。” 这时王妃从里头出来了,听见“查”字便道:“你们想干什么?查什么东西?” 张烈咧嘴一笑道:“皇上怀疑各地藩王图谋不轨,宗人府大老爷指派小的们来各地藩王处细细地搜查,看看哪些人有不臣之心。” 理王听说宗人府最近都是许王在管,看来他又想出什么歪点子来了。 陈氏乃道:“我们王爷素行恭谨,况且为人端正,哪里有什么藏污纳垢不臣之心?” 张烈和那一起子锦衣卫番子一听这话,都哈哈大笑起来,张烈遂朝王妃道:“娘娘这话岔了,要说图谋不轨嘛,自然是谁都可能做的事了,知人知面不知心嘛!再者说了,这忠心哪,也不是嘴上说说就罢了,还得实打实得表示表示,皇上才知道呢不是?” 理王听他言辞之间透露出的蛛丝马迹,似乎猜着他想要做什么,但仍蹙眉无言,一语不发。张烈以为理王不懂,便笑道:“王爷,我们也听说过王爷大名,但王爷想想,都说恶语伤人六月寒,王爷没有过错,要是哪些小人,譬如我手下这群骡子嘴巴不严实,说出点什么乱七八糟的话来,传到皇上耳朵里那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说完众人哄堂大笑,理王只斜眄了他一眼,仍不说话。 张烈看理王着实愚笨不堪,便伸出手来,三根手指那么来回一撮,比划了一番,理王才问道:“说罢,你们要多少银子?” “我们先去了吴王府,吴王也是个不得人心的主儿,给了我们两万两银子,我们说这点钱还不够他一年搜刮的呢,于是横竖又摸出两万两银子,总共四万两,我们都是听百姓口中名声办事,他这么无德敛财,怪不了我们下重手!” 张烈说完又笑道:“但是,我们王爷不一样啊,我们来时都听人说王爷您的德性、您的操守,我们哪里敢用那人的价儿来哄王爷。实实给您卖个方便人情,就一口价,八千两银子,我们好早些交差。您也每日被一群人看着,一家子出去玩儿都不方便。就交了这一遭,我们弟兄从此不在这里转悠,王爷安安心心住着,我们钱到走人。” 陈氏一听,差点没气昏过去,叫道:“我们这里就是砸光抄了也没有八千两银子,你们这群狼心狗肺的东西!王爷的俸禄都是朝廷给的,你们来敲什么竹杠?” 张烈道:“若是没有,那也没关系。我们不敢强要王爷的,但皇上那头我们说什么,王爷可管不着了……” 理王正在心中挣扎之时,只听得琴袖从里头叫花霰搀扶着缓缓步出,她因怀妊之故,举动都很不方便,理王一见她忙去搀扶道:“你都快临盆的人了,还这么不小心,这里有我,你快回去吧。” 琴袖握了握理王的手,却不回话,径自走上前见了见那些锦衣卫,稍稍点头示意。张烈见此女形容绝美,不禁心想:都说理王有一个绝色又聪明的妾,今日一见果然如此,便道:“这位想必就是侧妃娘娘了。” 琴袖只点头道:“我们本封在江西吉安府,当时来浙江剿倭之时,许多金银都没有来得及带过来,加之又借住吴王府,打点了不少银子,所以这里手头上确没有八千两。但各位军爷放心,我们王爷立即修书一封,让人从吉安府把银子带上来,不两日到了就叫您带去,您看如何?” 张烈一听大喜道:“都说理王有个萧良媛聪慧可人,今日一见,果然爽快!既是如此,我们静候佳音,朝廷之事,不需王爷再费一点心思。” 琴袖欠身低头,笑着朝他们鞠了一躬,张烈等人忙拜了拜道:“不敢受不敢受,侧妃娘娘好生休息,日后生下王子,我等再来贺喜。” 于是众人退避而出,虽仍派人看住理王一家,但稍稍减了些巡视监察之人。陈氏这时才埋怨道:“萧妹子你怀了孕竟糊涂死了!你这是把王爷往火坑里推啊。我们纵是现在拿得出八千两,依我们当今皇上的性子,日后俸禄都不知会不会发呢!我就指着这些银子日后好好守着过日子了,哪里想到你还来这么一出!这会子都给了他们,我们吃什么?” 理王却摇头道:“妃你这话说错了,若是皇上要来抄我们的家,你就是想守也是守不住的。况且你以为今日锦衣卫只会来这一遭?既然来了一趟,就不嫌再多来一趟。我们迟早是要被搜刮干净的。现在交钱,也只能拖住一时!” 陈氏一听虽大哭起来道:“这可怎么办!我们一家子无依无靠的,我要是兄弟靠得住,也不至于王爷今日是这样的景况!” 琴袖一面安慰一面说:“王爷快写信吧。” 理王便要去给江西理王府留守的仆人们写信,琴袖一看他信的开头,就按住理王的笔道:“王爷你糊涂了,妾身叫你写信是给李沛大人写信。” 理王愣了愣,顿时恍然大悟:原来琴袖是这个意思! 原本他们被锦衣卫严加看管,和外界无法联络。如今琴袖假借要给原本王府写信送钱过来的事掩人耳目,这样他们就能跟李沛甚至太后取得联系求救了。 理王笑着刮了一把琴袖的鼻子:“真有你的!” 于是理王暗自写了一封给李沛的信,找了一个激灵聪明的下人假装往江西方向送信去。其实走至半途就又绕了一圈给在宁波的李沛送信。 李沛接获理王的求救信,急忙托人将此事秘密传至京城打探消息,太后那边很快将朝廷近来发生的种种变故南传告诉李沛。 原来今上嫌户部尚书郑敦教死活不肯给皇室多批银子,内帑银子不够他花,很是着急。这时候太常卿杨兆符又给今上出主意说:各地藩王难保有不忠不义之人,若是皇上逼他们交钱就能看出哪些藩王忠心哪些藩王不忠心。这一下子皇上既有了钱,又可以查明忠奸,岂不是两全其美? 这一损招今上听了甚是满意,许王又在宗人府,便叫宗亲都得给皇上捐表忠钱以表示忠心。 这表忠钱因人而异,大抵是他们都出得起的钱,但是也要看人办事。今上不放心的几个加重交钱,看着无事的就少交,这不仅使今上得了大便宜,又能报理王一拳之仇,这一来便可弄得理王倾家荡产,走投无路了。 八千两,不过是开胃菜罢了。 这下李沛那头着了急:若是任由锦衣卫这样下去,那理王那头可就真的完蛋了。正在无计可施之时,李沛夫人小呈便说:“萧良媛待我恩重如山,我们必得先想法子筹措一笔钱给理王送去,相公以为如何?” 李沛忙说:“就是把我们砸锅卖铁也得先保住理王爷。” 小呈点头道:“若相公信得过我,由我悄悄回到京城。京城人多官多,总有制得住他们的法子。” 李沛深敬小呈之心,便一面命仆人将夫人小心送往京城,一面将理王放在他那里的财产和自己的一些积蓄合起来凑了凑,李沛为官清廉,除了百来两的积蓄根本没有余裕,只能到处借债,好不容易凑出三千两来,虽是无计可施也只能先把钱给理王送去躲过一时是一时。 小呈则快船北上,不日即到京城,她想找的不是别人,正是名妓秦拂雪。 秦拂雪得知此事,将累年所得的缠头脂粉钱六千多两银子全数捐出,身无长物的她见杭梦苏不肯娶她早已心灰意冷,遂请从容春处离去,出家为尼了。 容春见她执意要去,挽留不得,只告了岳行成,岳行成叹息再三只得默默应允,任由她自处了。 秦拂雪一去,小呈还没来得及把钱带到南边,一个噩耗又再度传来: 丹阴侯萧家忽然被抄家了。 这虽是琴袖伯父母的家,但毕竟外人看来那是一家,如若牵连到琴袖,后患无穷。小呈已经来不及等人把钱带到南方,因为情况对理王一家越来越不利了。 第一百卅三章 蓬山镜圆 杭梦苏本性阔放,自上回挨了先帝爷的板子,倒也略略想通了一些:他以前一味到处游山玩水结交朋友,如今也是二十五六的人,却没有自己一份事业。所谓三十而立,他近而立之年竟没有家室,心中只有对父母愧疚。 于是自那以后便闭门读书,不与人交一概免客,连张思慎偶尔想来看他他也不肯见,只是埋头苦读。原本在国子监中,他做学问不过尔尔,没想到一发奋起来连考连甲,连几个老师都觉得惊异:原以为这人不好读书,没想到天资悟性如此之高。 可是唯有他自己心里明白:只有自己能够功成业就,那么才能跟父母提起娶秦拂雪的事。 为了秦拂雪,他咬着牙也要忍耐着。他以为终有云破日出的一天。 八月初秋,顺天府乡试。 杭梦苏一番辛苦没有白费,高中顺天府乡试第三名经魁。 中榜那日顺天府照例赐鹿鸣宴,宴后已入夜。杭梦苏吃饱了酒喜之欲狂,不叫人送只要在路上到处闲逛,真可说是春风得意马蹄疾,恨不得一日看尽长安之花。 于是他便将自己那只秦拂雪送的荷包从腰间取下,高高地抛到天空中呼唤:“拂雪!你在天上了!”又一伸手把那荷包稳稳接住,得意不已。 他来回抛接了三次,到第四次时却因一个酒嗝手一抖就没接住。那荷包噗通一声掉在地上,吓得杭梦苏慌忙蹲下身子把荷包捡起来拍去灰尘道:“我错了,我错了……”也不知是向谁道歉。 只是当他一抬头时,看见周围许多人不知怎么朝一处围拢过去了。他也很好奇,也往前走了没几步,没想到竟走到丹阴侯府的正门那里去了。 遥遥听见达达的马蹄声,众人便七嘴八舌议论纷纷起来,杭梦苏被吵得脑袋瓜子嗡嗡作响,也不知他们在说什么。就看见远处来了一队锦衣卫番子。他们各各穿着锦绣衣装,头戴大帽,手持刀枪。队队旌旗招展,旗上或龙或虎,模样很是雄壮威武。 杭梦苏挤在人堆里也不能分辨,就听见府里有人大呼小叫起来。杭梦苏忙拉住身边一个路人问道:“这里头是怎么了?” 那人便说:“哎哟!你不知道么?丹阴侯萧老侯爷府上出事啦!” “出什么事了?” “萧老侯爷有个庶出的儿子叫萧级的,几年前犯过一桩什么事儿,被有司压下来了。今年不知被哪个人捅出来了,皇上一怒之下就要锦衣卫把他家抄了去呢。” 这边一个刚说完,一旁的人又道:“你不知道,是那个萧级吃醉了酒把一个劝酒的打了一顿,没想到那人因这一顿打,一发病重没起来,不两日竟死了,这不是闹出人命官司来了吗!那时候他家势派大,所以没人治得住,没想到当今皇上知道了就给他抄家了……” 杭梦苏却不这样想:这样的豪门大户、贵戚名班,虽也有的是谨慎小心的,但要说一点半点错儿都没有,那倒是难的。皇上办与不办,也未必是因为这件事。 于是思及此人背景,忽然发觉秦拂雪的义妹萧琴袖正是丹阴侯萧家的一房。这才发汗,酒也全醒了,连忙挤出人堆,要至容春处去说这事。 叵耐来看热闹的人太多了,他走了半日也没挪出几步,只听见锦衣卫一个千户一声喝令,蜂拥入门,丹阴侯府的下人拦也拦不住。随即里头想起一阵噼里啪啦打砸之声,也不知发生了什么。 杭梦苏等了片刻,忽见丹阴侯免去头冠,披头散发哭着出来朝锦衣卫一个头目磕头。大门一开,里头是一片哭泣之声,随后一大箱子一大箱子金银宝贝往外头搬,里头是些什么且不说,大抵都是些好东西罢了。 看热闹的人自然是好奇,言语纷乱,有羡慕的有嫉恨的,都说这么的有钱。说时迟,那时快,锦衣卫早把丹阴侯反手绑在地上,一家男眷凡做官的一律五花大绑一个个被揪出来了。 杭梦苏看情况不对,死命从人群里挤了出来雇了一匹马,快走至容春之处想见秦拂雪。 容春一见他来,满脸冷态,却笑着说:“这不是杭公子么?多年不见了,如今何处高就?竟想起我们姑娘来了!” 杭梦苏欠身一拜,急忙道:“妈妈,我有急事找秦姑娘。” 容春哼笑着转身,留着背影对杭梦苏道:“我们姑娘走时留给公子一句话,若是公子再来寻她,且到九泉去找就是了。” 杭梦苏一听,雷轰电劈一般惊在原地。 “我们姑娘虽非正途出身又系罪臣之后,然而天资英粹不亚于男人。既被岳老爷收养,也算是养女,虽不能明媒正娶,你若真心喜欢她,有点男子汉的气概又何愁什么攀亲论嫁?” 说时,杭梦苏泪如洪涛,滚滚而下。 容春又转身面对他责怪道:“你若忧心她罪臣之后连累你,我和岳老爷大不了说秦拂雪死了,几十年前的罪臣朝廷还有工夫查这个?你们便找个山海之地躲得远远的一辈子男耕女织又能如何?再者说,我和岳老爷经营雍台,累年下来财产巨万,我们又没有子女,日后不都给了她?你们又何愁吃穿!你连这点出息都没有,今日还有脸来见她?” 杭梦苏听至此处,昏然倒地,朝容春磕头,容春便道:“姑娘青春易逝,及老大不见你人,所以一抹脖子走了,你自也走吧。” 杭梦苏听之至此,哪里还顾什么侯府之事,只一心望着门后廊柱,一发朝着柱子狠狠撞过去,“砰”得一声鲜血直流倒地不省人事了。 容春这才急了,深责自己胡唚过了头真让这个痴情儿以为秦拂雪死了,慌忙叫医生来看,好在医术高明,昏了一日有余总算是醒过来了,杭梦苏一见还活着,又闹着要死,好歹被容春按住了道:“我是见你不来,诓你的,不想你这样真心。你也是傻,我们姑娘若真走了,我们这里早还在服丧,你见我衣服穿戴哪里有服丧的样子?” 话音方落,杭梦苏便歪头痛哭起来道:“我对不住姑娘,原是为了娶她想立份事业,我又只是个书生,只能一心考取功名,不想多劳她费心这才闭门谢客期年有余……” 容春道:“我知道了,昨儿个你昏过去了我才四处找你朋友,都说你高中了,我这才信你。”说时拿了一块毛巾给他擦了把脸道,“你也是,既是要考功名,也不来说一声,弄得我们姑娘以为你不肯再来,竟起了断绝红尘之念。” 容春说完一声叹息:“哎……这个孩子也是要强,但心眼不坏。” 杭梦苏忙问:“妈妈,她出家了吗?” 容春道:“也是上天见怜,你前夜来了这么一遭,本来今日就要剃度的,我忙找了人去跟明月观的尼姑们说起,才把那头按下来不许她剃度,否则你今生今世怕是与她再也无缘了。” 杭梦苏一听,从床上一蹦而起就要道谢,可刚起身就疼得脑瓜子快裂开了,一捂头,头上还肿起一个大包呢!容春乃笑道:“你快先坐下歇息,你这个样子还怎么见她?” 刚在笑时,不想又有人通传说外头有个夫人要来见容妈妈,容春便问:“哪家夫人要来见我?” 容春是这行里的人,不怕当官的来找,就怕当官的夫人来寻。那人就说:“是李御史家的周夫人。” 容春才恍然大悟,忙把她请进来,还非要请到这屋里来。杭梦苏就说:“我这样不便见人,这人我也不认识,求您别处见客吧。” 容春笑着说:“你先别急,你与她也是有关系的,你若运气好,说不定日后要叫她妈呢!”这话说得杭梦苏一头雾水,但看她如何行事。 不一会儿,屋外便走来一个官太太模样的人物,虽说穿戴不俗但面容却又不似寻常官太太那样有福,年岁不大,看着一丝眼熟杭梦苏却也想不起是谁。 “这是李御史的夫人李周氏。”容春先把小呈介绍给杭梦苏,小呈一见杭梦苏就认出来了,她曾与之在雍台有一面之缘,那时她陪着琴袖与秦拂雪聊天呢。 “杭公子,有礼了。”小呈略福了福,杭梦苏来不及惊讶容春便悄声说:“以前萧良媛身边有个婢女……”杭梦苏恍然大悟起来,才赶紧致歉问好。 小呈直言道:“此番来,还是为了理王爷的事,容夫人万务嫌我烦才好。” 容春笑答:“怎会?理王良媛萧娘娘待我家女儿极好,她的事也是我的事。” 小呈道:“容夫人,我这里也不打哑谜了,丹阴侯萧家已经被抄了,我看不几日萧良媛父亲山阴粮道萧老爷也可能出事,我家老爷虽也是跻身仕宦之列,然而究竟外任地方,不比京城。容夫人见多识广,老爷又曾任朝官,京城多有联系,若能多少保住萧老爷,也求岳老爷、容夫人能走动走动上面,万不能让萧老爷出事!” 容春这时便有些犯难,但为了秦拂雪也答应下来说:“我虽无力,伏愿一试,夫人请放心。夫人在京城住坐往来,恐怕惹人非议,如蒙不弃,也住在我这里可好,一面消息便捷,一面也免了车马来往,更是隐蔽。” 小呈以为甚妙,高兴答应下来,容春才说:“另外,有件事我想请周夫人帮个忙。” 小呈问缘故,容春说:“我养女秦拂雪,周夫人也知道她是什么出身,罪臣之女是不能谈婚论嫁的,即便被人娶走也只能当一家的贱妾1,不过丫头一样的人物一生无依无靠,再者我女儿气性也高,不做正室是不行的……” 这些事小呈也是知道的,便瞅了一眼杭梦苏,又问容春:“容夫人可有看的中的女婿?” 容春忽然拜了拜小呈道:“这事必要周夫人帮忙,否则拂雪与他断不能成事了……” 小呈一惊,急忙道:“这是什么大事,不值得夫人拜我。我答应你就是了!” 容春这才笑道:“是这样,她身份不好,我想着我们向官府先假报了丧事,说她已经死了。然后转投夫人名下,夫人且收做养女,等我们这里丧期过了,我想看她高高兴兴嫁人做妻。虽说夫人年纪尚轻,大户人家收比自己年纪大的女儿都有呢,只怕夫人不肯。” 小呈道:“我哪里不肯,只要姑娘肯,我即刻去与老爷说,让她到我们家来,名字也给她写进李氏的族谱里。想来姑娘深明大义捐钱救人,我们夫妻早已拜服不已,哪有不收之理?况且容夫人待我恩重如山,更不能回绝了。” 这时容春一推杭梦苏道:“快给你丈母娘磕头!” 杭梦苏心中感动,急忙跪地给容春和小呈磕头,不料因为头上肿起大包,一头叩下去,又是血溅额上,容春和小呈赶紧把他扶起来休息,又好笑又心疼。 第一百卅四章 逃之夭夭 秦拂雪尚未剃度早已知琴袖身边曾经的丫头,如今是御史之妻周氏肯将她收作女儿。她虽是极其清高之人,但一听说此事,竟仍感动落泪。私心比划:她也不过是个小小的女孩子罢了。 可是她却不肯见杭梦苏,恨他不肯把实话说给自己。 杭梦苏在明月观前跪了一整夜,秦拂雪才出来与他抱头痛哭,二人相见极欢,当日便约定终身,小呈正喜此事,便叫二人同居同住,已如夫妻一般了。 岳行成做过官有些关系,杭梦苏又和张思慎认识,谎报死讯虽是大罪,幸而他们为了保护两个有情之人都豁出去了,帮他们遮掩回护,这样一来,岳府假办了一场丧事,杭、秦二人终成眷属。 虽说二人是有喜事,可理王那边又着实令人担忧,还没过几天了,山阴·道那边说抓了个贪污的粮道,小呈还想谁是山阴粮道,忽然想起那不就是琴袖的父亲萧裴之么! 萧裴之这样木讷的人怎么会贪污呢! 她这边还没急完,那边杭梦苏传消息来说:萧裴之和萧表之二人都要干系刑部,刑部和大理寺在定罪,若是弄得不好说不定要砍头。 这下把小呈吓昏了,理王的事还没解决,萧琴袖父亲却先吃了官司,这下更是棘手了。 杭梦苏也不敢怠慢丈母娘的事,急忙找到张思慎求他想个办法。张思慎不过在中书科当个闲差,办法虽是没有,但到底是朝廷中人,谁在皇上跟前是炙手可热他倒还是知道的。 说来说去还能是谁?自然是现在的大学士吉英与新上任的吏部左侍郎杨兆符了。 吉英是皇上的老师又是当初太子党中一大功臣,杨兆符呢给皇上出着各种歪点子哄得皇上开开心心的,他们二人在朝中如今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就连当初诬陷萧琴袖的陆尚跟着飞黄腾达,才二十几岁就跑到詹事府当四品少詹事去了。 詹事府是教太子爷读书的地方,当今太子要叫陆尚老师,皇上放心他们,也是放心自己的旧部了。 连带着已故昭敬光孝仁纯贵妃李氏的母家广陵王一族也是飞黄腾达。 一眨眼什么皇庄、田地,几万亩几万亩地给,而当今太后的鄂国公文氏一家却毫无封赏,还有风声说要把他们赶回南京去呢。 朝廷如此大变,自然是一朝天子一朝臣,郑器远虽说懦弱,但也偶尔要劝说两句。下面的人嫌他不够硬,上面的人又嫌他不够软,两边都嫌弃,架不住口诛笔伐天天有官员弹劾,没当几年首相,受不了,不干了。 皇上自然是做做样子要慰留一番,不过郑器远是铁了心不想干了,这几日上朝都已经心不在焉。可是外头盛传接替郑器远当首辅的不是次辅杨继庸,而是那个“一月宰相”郭在象。 郭在象当初获罪抄家贬为庶人,几年以来过得很是艰苦,但太子登基他也眼巴巴地望着朝廷,想着哪日还有起复的一天。 没等张思慎想出帮助理王的办法,这个老家伙又开始蹦蹦哒哒了。虽是个无职官员,却以前朝宰相的身份日日接待外客,张思慎看在眼中恨在心头。 如果可以,他想把这些王八蛋一个个弹劾一遍,可是当有一日上朝,他看见满朝文武这种表面满口仁义其实背地算计的样子,不禁绝望起来。 自己想要的朝堂竟然是这样一副模样! 退朝之时,他回望杨兆符,只见那人不怀好意地盯着郑器远看,忽然想起自己的师傅江鸾说过的话: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是啊,换了谁,朝廷断然都是要争权夺利的,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利用小人去遏制小人呢?一门心思一味用正直去跟这些人对抗,不过是鸡蛋碰石头罢了。 他这么半天想不出一点法子,那是因为自己太过耿直。对付这些人,一定要比这些人还会懂得算计。 思之至此,他才明白当日师傅江鸾说话的苦心。 回府以后,他立刻叫来杭梦苏、容春、小呈三人与他们商议对策。 “如今有两件事要办,第一是不能让郭在象在做回首辅,他是今上登基之前太子党的领袖,再做回首辅,恐怕理王爷连活路都没有了。其二便是要救出萧老爷,不能教萧良媛担心。” 张思慎进一步分析:“今日我看杨兆符那张脸,觉得此人恐怕在做首辅梦呢,若是郭在象又回来当首辅那杨兆符未必高兴。他现在又是皇上眼前的红人,我看为今之计,只有巴结住他才能保住萧老爷,说不定也能阻挡郭在象回来,一举两得。” 杭梦苏道:“张公说得有理,他虽不是好人,但如今我们势单力薄,能借助的人也只有这个人了。” 容春许可说:“奴心深恨郭在象,此人非死不可!张公只要一句话,要奴做什么奴必做成。” 张思慎道:“事倒不难,但不好意思开口。” 小呈道:“张大人想必缺钱,这倒不是难事。”说罢看了看容春,容春急忙说:“我这里有的是钱,张大人要多少只管说便是。” 张思慎便要了三千两银子,又说:“杨兆符此人极其阴险,猜的中他想什么送银子才有用,猜不中呢,送了也白搭。” 杭梦苏道:“他既然想当首辅,张公不如就求他说郭在象和你有仇,给钱是为了求他不让郭在象回来,那杨兆符听了肯定高兴。” 张思慎道:“是这话,但这样救不了萧老爷。皇上抓萧老爷说不定也是这厮的主意,他要博恩宠,一定是先拿理王开刀。理王和今上有仇,他不赶着去把理王往火坑里推么。所以啊,这事儿得这样……一定要让杨兆符觉得萧老爷杀不得,杀了反倒麻烦,留他一条命倒也没什么妨碍。” 小呈便道:“难就难在这里,张大人说得妾身也知,只是想不出什么办法来。” 张思慎想了想道:“萧老爷一人,对杨兆符没什么作用,死不死也是无关的。但萧侯爷就未必了……” “您是说……”三人问。 “萧侯爷的夫人是熙太嫔的亲戚,熙太嫔生了裕王啊。裕王不是打小和太子玩在一起的么,他若真的对萧侯爷动了刀子,那就得罪了熙太嫔,得罪了熙太嫔就是得罪了裕王,得罪了裕王……” 杭梦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当初皇上要废太子的时候,吉王和裕王都帮太子说过话的。李贵妃1在的时候,隆嫔卢氏、熙嫔王氏都跟她很要好的。” “就是这话!”张思慎道,“若是杨兆符真的撺掇皇上杀了萧侯爷、萧老爷,哪天这事儿被人捅出来,那他就吃不了兜着走了。我这三千两,不仅让他挡住郭在象,也是给他提个醒:别错杀了人。” 众人这才大悟过来,夸奖张思慎聪明。张思慎又留了个心眼,偷偷联络在深宫独居的太后。 自今上登基以来,先帝皇后虽然勉强封了太后,但把她迁到清思殿一个人孤零零住着,和打入冷宫一般,太后与外界隔绝,心中满是苍凉。正在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张思慎却给她牵了一条线。 她知道外朝发生的种种变故,也十分担忧理王的景况,便把当年琴袖卖人参孝敬给她的钱又统统带给了张思慎,要他想尽一切办法保住理王。 计议已定,出钱的出钱,出力的出力,得了太后资助,张思慎手头也宽裕多了,他一面大肆向杨兆符行贿,又资助杭梦苏去向杨兆符行贿。 杭梦苏刚中了举人,便假意以钱求官,又日日到杨兆符家走动。秦拂雪把妓生怎么讨好客人的笑话、趣话都教给杭梦苏,杭梦苏就在杨兆符跟前花唇卖乖,把杨兆符逗得前仰后合。 不几日,杭梦苏就成了杨府上清客相公里最讨杨兆符喜欢的一个,每日都要拿他取笑。一来二去,张思慎、杭梦苏都成了杨兆符的熟人。 二人劝说之下,萧侯爷、萧老爷最终被削职为民,家产抄没充公,但起码留了一条活路。兄弟二人终于走到了山穷水尽的一步,多年嫌隙早已涣释,出狱那天,你搀着我、我搀着你,二人在刑部大牢前好好抱着哭了一场。 从今往后要做个平头百姓,一时间还真有些不习惯。因萧老爷两个儿子在北还有些军功,而边事不能松懈,所以破例没有免官,因而萧表之竟然反倒要向弟弟求救,寄住在萧裴之家里。 他这才体味到寄人篱下之苦,可是如今悔之晚矣! 小呈来看过他们一回,见萧老爷尚且无事,终于安下心来往南边去了。 不想一场大雨迟了她的行程,就这几日之间,却耽误了消息。这一耽误倒好,琴袖方才听说自己父亲被抓,误以为父亲将死,悲痛欲绝,又怕锦衣卫再来敲诈所以劝说理王做了一个重要的决定: 逃! 第一百卅五章 雨中所生 夜色朦胧,理王府内大包小包的已经打点好了行李物件,府内一众仆人都哭过一阵,大家面对面难过不已。今日就是最后一日,过后就要散了,琴袖虽伤父亲罢官刑狱之苦,更悲这一家子都要分别离散之愁。 眼见朝廷之事没有起色,理王、王妃、琴袖商议了许久还是决定逃跑:若再不逃恐怕日后没有活路。但是留着下人们恐怕他们也没有生计,不如大家都走了,各自躲藏说不定还有一条路可走。 一家子听闻都悲悲切切,哪有一个不哭鼻子的?黄乘哭得饭也吃不下,只说主子这样,奴才们岂能苟活? 理王劝勉他说:“大家如今虽然一时别离,若日后还能有转圜的机会,一定还会聚在一起。跟着我,吃苦受累反倒没趣了。” 琴袖也说:“你们留在这里终究免不了灾祸,今天只求大家陪王爷喝一杯,各位的忠心都在我们眼里,若有来日,必个个报偿。” 王妃陈氏一面也哭,一面把府内上下所有值钱的东西和银两凑了出来,通共七百两银子,一大半分给了下人们,自己这里留了五十两银子放在包袱中,等吃完饭就要走了。 所有人既感动理王之恩,又害怕锦衣卫再来。拿着银子愧疚难当,纷纷都不肯要。琴袖便劝说:“你们逃出去隐姓埋名自也无事,王爷是皇上仇人,若还带着一大堆银子,走也走不快,更不安心了。” 于是大家吃过一盅酒,一一跟理王、王妃、琴袖话别。琴袖看见此情此景,难过地不知怎么是好,眼泪流尽,只望月叹气。 下人之中唯有花霰不肯走,她拼命跪在琴袖跟前说:“如今主子这样走了,日后起居谁来服侍?况且我一个小姑娘出去也没有活路,只求主子开恩带着我吧,我就是当牛做马也好报答主子的恩德。” 花霰这样,黄乘也不肯走,非要跟着理王一起去。 看着他们二人心诚,理王也不好意思赶他们,吃完了酒,理王便将行李包袱叫人收拾妥当,理王、琴袖、王妃、黄乘、花霰上车预备逃跑。 府里的人都出来哭送,未免引人注意,琴袖好话赶紧把他们劝回去。 月色不鲜,晚风萧索,虽白日仍暖,可山中已着秋意。 黄乘驾着马车,快马加鞭往南边逃去,他们虽然逃走了,可是要往哪里去并不知道。 琴袖回望那座小小的府邸,月晦星稀,不一会儿就黑的什么都看不见了。只有马鞭子噼啪的抽打声听得实在清楚。 于是她摸着自己小腹,想起了许许多多过去的事,这一路走来,有欢喜有悲伤,虽说备尝艰辛,但她嫁给理王是她此生最幸。即便前路未卜,但想起他便心里略略安心。 理王握住琴袖的手,也碰了碰她挺起的肚子。腹中胎儿许是睡着了,竟十分安详。二人相对无言,只听见王妃陈氏悄悄的哽咽声。 “姐姐……” “妹妹。”陈氏也握住她的手,二人靠着头互相说了一回安慰的话。 马儿跑了一日一夜,到不知何处地界终于累得跑不动了,黄乘便叫在一处山脚停下来歇息。琴袖早被颠得难受不已,可为了让理王安心,硬是咬着牙撑到了山脚下,没想到一停下车就吐了。 看琴袖脸色苍白,难以支撑,理王和王妃都着了急。可遍观周遭树木丛生,连个医生也没有。几个人正在着急的时候,忽然天空响过一阵惊雷,随即一滴又一滴的雨水从空中盘旋而下。 风直一面劲吹,琴袖肚子忽然绞痛起来,陈氏看她不对,偷偷看了一眼她的裙底叫道:“完了!萧妹子要生了!” “啊?!”理王赶忙抱起她道:“琴袖,你还能忍吗?我去找医生,你再忍忍!一定要等我回来!” 可还没说完话,天上顿时下起了倾盆大雨,飞泉倒泻一般把那马儿都惊动地嘶鸣起来,黄乘一看不对劲,赶紧冒雨去安抚马儿。理王不顾大雨说:“黄乘!我去找医生!” 花霰急忙拉住理王道:“王爷别去!现在外头下了这么大的雨,这里荒郊野岭的哪里找得到医生,到时候您走丢了,良媛不是更无依无靠了吗?” 理王急得眼泪都溅出来了道:“那你叫我怎么办,现在又没有接生婆,怎么是好!” 王妃一拍大腿:“我来!我小时候什么事情没做过,接生这种活计我以前见人干过,我给萧妹子接生,王爷到外头树下避一避。” 这时候也没有热水,也没有巾子,王妃没有办法,只能先把自己带的一件粗布衣服裁成布,叫花霰到山中找泉水涤干净,冒着雨,用竹伞遮着冲回来用。 琴袖这是已经开始阵痛,疼得肋骨都像被人拧断了一般,撕心裂肺地吼起来。理王每听她一声吼心就纠紧一次,可自己一点忙也帮不上。 黄乘为怕马儿受惊,一面哄住马儿一面喂他吃草,可是天上倾盆之雨,马儿哪里吃的进去,早被雨打在身上到处想要乱窜。 琴袖一阵还没疼完,马车就七颠八倒起来,她更难受得要死,理王见状不行,把自己遮雨的竹伞拿去给马挡雨,自己站在雨里守着马儿。 黄乘看这样,急忙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拉扯成一块幕布,当做雨衣给理王挡雨。不一会儿,马儿稍稍安定一些,可琴袖的叫声却不能止息。 理王一听便道:“怎么生个孩子要这样?” 黄乘乃道:“我的爷,生个娃,哪个女人不是鬼门关里走了一遭,这要是弄得不好……” 理王忙瞪了黄乘一眼:“别胡说!” 正这时候,车里响起了陈氏的声音:“萧妹子,再用点力,再用点力气啊。吸口气……” 琴袖已经喊得嗓子都快破了,可还是半天生不下来。 陈氏便朝外面叫道:“王爷,天儿来冷,萧妹子手脚都冰凉了,快把里头中衣脱了给萧妹子捂脚!” 理王一听,急忙把外头湿哒哒的衣服脱掉,把里面的中衣也脱下,匆匆塞到车里,好在中衣没有怎么湿,陈氏也把自己身上的中衣脱掉,给琴袖盖着,一面在旁鼓励,一面给她搓手取暖。 可琴袖已疼得不认人,狠狠抓住陈氏的手臂,陈氏被她这么一抓,手臂一下子多了五道血印。就听见理王在外头喊:“好了没?”原是他光着膀子被这冷雨打得冻成冰人一般。 陈氏朝外头喊:“爷你这混球,人家生得难过你还说风凉话,等着!” 一道惊雷闪过,轰隆隆把理王吓了吓,雷声刚过,车中忽然响起了一声婴孩的啼哭,陈氏朝外头大叫:“生下来了!是个男孩儿!” 理王大喜过望,哪里顾得上自己冷,急忙要进车里看,刚要开帘子,被陈氏一把推了出来:“别进来!” 理王一看她,满手还都是血。 只听陈氏叫道:“花霰,去地上找芭茅来。” 花霰早已备下了,陈氏把芭茅的叶子撷了,用小刀切尖,一顺就把小孩子的脐带割了下来,再看一眼琴袖,早已累得昏睡过去了。 待她醒来,满耳的雨声已经听了,车外只是空山寂静,雨后鸟儿仍啼。她抬眼一看,理王已抱着一个婴儿朝她又是流泪又是在她额头亲吻说:“谢谢你,玉卿,有了你真是福气。” 琴袖笑笑将孩子看了看,笑说:“生下来皱巴巴的。” 理王说:“我却不这样看,日后一定是个风流倜傥的美男子。” 琴袖奋力点了点头,又握住陈氏的手,没想到陈氏笑着一缩手,琴袖便奇怪,再把她手拉过来一看,竟是斑斑血痕,眼泪就下来了:“姐姐,多亏了姐姐!妹妹给你赔罪。” 理王这才抱了抱陈氏道:“妃是贤妻,有你才有了这个孩子。” 陈氏忙摆手说:“这哪里的话,我还盼着他早日叫我一声妈呢!” 琴袖忙笑说:“原本就是姐姐的孩子,叫一声妈有何难。就是名字怎么个起法,还是件大事呢。” 理王道:“名字倒不急,反正现在也报不到宗人府,倒是可以起个小名。” 陈氏说:“我们都说贱名好养,我看,叫他狗子,养得活养得起!” 理王噗嗤一笑道:“妃这名字也太糙了一些,到时候若真有重回京城的一天,给宗亲们听到不得笑死了。” 陈氏想想也是,便说:“我是没学问的,也不大识字,倒是萧妹子,好容易生了这么一个娃儿,该你起一个。” 琴袖蹙眉思索,忽然听得外头仍有湿漉漉一滴又一滴水哒在地上,便道:“他既雨天所生,小名就叫雨生吧。” 理王抱起孩子亲了一口道:“好!就叫雨生,我们的小雨生哟!日后一定能当个好世子。” 说到此处,陈氏闷然无话,琴袖看了看她便说:“姐姐不要灰心,我们一定有回去的一日。只要志气不穷,怕没有转海回天的日子么。” 陈氏听后点点头道:“嗯!一定会有回去的一天。” 三人看着那新降下的婴儿,都笑了。 琴袖轻轻抚摸自己的孩子,心想:即便再苦,有了这个孩子,也要打起精神来。此时的她并不知道,衢州府已经知道理王一家出逃的事了,现已准备上报朝廷。 未来之日,这小小的孩子又要面临多大的磨难。 第一百卅六章 乡野故事 (开启种田文模式……) 琴袖走之前曾留了一个心眼,叫明珠带着钱去找李沛,把他们逃跑一事说给他知道。李沛一接获消息便知道这事瞒不了多久,衢州府一旦知道上报给朝廷,那皇上知道了一定会派人追杀搜查。 等他夫人周氏来了,才说保住了萧老爷,就知道这个消息,她虽以为此计鲁莽,但想来与其让理王一家待在一处坐困愁城,说不定还是逃跑好一些。于是二人焦急之下又打听着朝中消息。 果不其然,朝廷知道之后以理王擅离藩封为由,削除了理王的爵位,废为庶人,并派锦衣卫大肆搜捕,一定要逮到理王不可。 他们尚且不知,理王一家已经逃窜到了庆元县山林之中悄悄掩藏起来。这里地处闽浙交界,与外世隔绝,音讯难通,就连朝廷征发赋税都很不爱去这种地方。 东南而下便是寿宁县,一连几处都很贫苦。理王花了二三两银子就盘下一块无主地来,从未做过农活的他因人生地不熟加之不能随意曝露身份,只能充作农户,自耕自养。 他们一家在庆元县一户村庄住了下来,一晃就是数月。开春以后撒种耕地,黄乘和王妃都下地干过活,所以知道耕种之道。本来是不让理王来耕地种田的,但理王不肯,说自己不能吃白饭,硬是吵着学。 不想春耕插秧,理王插了一行就累得倒在地上,直叫道:“这种地比习武还累。” 他没想到这一亩地这么大,要种的东西如此的多,便问道:“我说,我们就种一行不就得了?这样累人!” 黄乘乃笑:“爷说笑话了,就种这一行够吃什么?一家如今六张嘴,就是都种满了,吃不饱肚子的时候还有呢!” 理王便说:“你也说笑话了,我看这一把稻米鼓鼓满满的,哪里不够吃?” 王妃陈氏哈哈大笑起来说:“王爷见过稻米长啥样?一把稻米还不填不满一小碗子呢!一年三百六十五,一日三顿地这么吃,就是满满种上一亩地,哪天风来了雨来了或又没有水,稻子不抽穗,这一茬就算是黄了。” 理王便哀哀叹气:“这么说,百姓可怎么活呀。” 正在抱怨的时候,琴袖提着一个竹篮子笑呵呵朝这里走来,轻轻一声唤说:“都累了吧,快河边洗洗手,来吃饼。” 理王一屁股坐在田垄上,一手揩着汗,一手接过琴袖递来的陶罐咕嘟咕嘟喝了一大碗,就叫起来:“真甜!” 琴袖道:“这是山泉水,昨儿我去卖布时候,顺带溪边灌来的。”原来琴袖身子娇弱不能自事生产,所以买了一架机杼,在家中以纺织为业,偶尔又刺绣谋生,现下还没种出米粮,一家子就指赖她手艺过活。 花霰则在旁帮忙,也事蚕桑纺织,加之还有一些余钱,一家子过得和和美美,无忧无虑。 理王刚喝了一碗,觉得就是京城玉泉山的泉水也没有这个好喝,比那深宫大院的贡水好上一百倍,惊叹天下之至味就在民间。想毕又取过一个大肉饼子一口咬下去,满嘴生香。琴袖虽是小姐出身,做的菜手艺却很好。饼子又软肉又烂,油光光的甚是喜人。 理王觉得好吃得登天了,叫道:“什么饼这么好吃!” 琴袖笑道:“昨儿个隔壁王大娘教我怎么做的,今日跟她又学着做了几个,挑了些送给她吃,这些给你们点饥吃。” 理王惊叹道:“王大娘的手艺比光禄寺还好!”才吃了一个又伸手去篮子里拿,被琴袖用手一拍手背道:“馋嘴猫,一共三个,都给你吃去了?” 理王嘟嘟囔囔:“也不多做一个,这半天饿死我。” 这话说得众人笑将起来,黄乘忙道:“我不饿,王爷吃吧。”理王便伸手真去拿,琴袖一把把篮子抱住,递给黄乘道:“黄管家累了,别纵了王爷小孩子的性儿。” 黄乘这才笑纳。 理王又一屁股坐在田垄上,看着黄乘吃饼,那叫一个望眼欲穿,把琴袖逗得前仰后合,抿嘴笑起来:“王爷,好好种田,等丰收那日咱们再好好庆贺。” 理王嘟哝:“哪等到那日,怕是到那日我便累死了。” 琴袖一面收拾东西一面笑道:“王爷自己深宫大院长大,吃的穿的哪一样不是老百姓这么一点儿一点儿种出来的,才没这一会儿就抱怨起来,哪天遭了灾更别活了。” 陈氏又道:“爷只当钱粮天上掉下来的,哪里晓得里面多少辛苦。就说萧妹子为了织布养活一家,每日熬得眼圈红了,王爷还嫌她呢。” 理王听后,垂首无语。末了,长长一叹说:“这些事,若不是我亲身经历,一辈子也不会信的。” 琴袖也知他虽不受宠,到底是个王爷,娇生惯养,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如今见识见识倒是好的,只是做不惯这些事,不如给他寻个清闲些的差事。正在想时,就听见花霰在背后喊:“爷!姑奶奶!快过来!村东张家今日给饭吃,快去吧!” 理王正吃了一个饼还不足兴,一听给饭吃,拍着手就去了,可把琴袖好好笑了笑。那张家是村里小小地主,家里殷实,乐善好施。今日是开耕插秧的日子,他请自家手下佃农庄客1吃饭,顺带着请村里人都去呢。 他们一家住在村里,只不过以外乡寓居之名住着,理王自称黄理,大家都叫他一声爷,叫陈氏姑奶奶,叫琴袖姨奶奶。 没几天村里人都熟悉他们了,一则是看见琴袖美貌,二则是看重理王英俊,上上下下都不以他们为寻常人,各自猜想是什么官宦之后,以归农为乐。 张地主是个甚好的人,家里摆了二十几桌随请随吃,不够的还自管去厨房拿取,理王一家到了之后,看见一村子的人都已经在吃了,桌上满满的鸡鸭鱼肉,肚子便叫起来,但先跟张地主问了好,张地主忙请他们坐下吃饭。 张地主先笑:“我们都是庄稼人,吃的也是寻常庄稼人吃的粗物,入不了黄先生的眼。” 理王赶紧推谢一番说:“蒙张公至美之意,擅造府上,已是罪过,岂有嫌弃之理?” 这话听得一些小孩儿手里拿着个鸡腿在背后咯咯咯笑个不停,理王不解地看着他们,小孩便说:“听不懂,听不懂,说话酸兮兮,秀才放臭屁!” 这是周老伯和王大娘家的孩子,周老伯一听,赶紧把孩子拉过来,一巴掌拍在屁股上骂道:“小黄狗子!叫你胡说!叫你胡说!”一面朝理王笑道:“小孩子家不懂事,黄老爷别笑。” 王大娘也一把抢过孩子的鸡腿,把自家外孙也按在地上骂道:“快给黄老爷赔不是!快!” 那孩子没了鸡腿,大哭大闹就是不肯依。琴袖走近,一把抱起他,摸着他的头说:“男儿膝下有黄金,不能说跪就跪。” 那孩子一面抓着琴袖的头发,一面哭着说:“我要吃鸡腿,我要吃鸡腿!” 理王也不气恼他,走进了摸摸他的头说:“小孩子要志向远大,鸡腿今后有的是,但是做人没有志气,就是一辈子的事。来,不哭,今后黄叔教你读书写字,多读书人就有眼光了。” 小孩子听后不太哭了,虽不太懂但也听懂了两三分。 王大娘忙拜说:“阿弥陀佛,我们家孩子哪有那个造化!黄老爷不说折煞他,就是读书的钱我们也出不起。” 琴袖笑着说:“教人读书还收什么钱呢,你们只管来就是了。小孩子不读书,就不懂立身立德、立言立行,将来只做小家子,做不了大丈夫,干不了大事业。” 众人看他们这番气度,都觉得很神奇。那些个村里的农户纷纷说:“这真是大户人家的教养气派了。” 张地主觉得理王一家不俗,忙起手称赞说:“黄老爷从外乡来,不知本地情况,我们庆云是极贫苦的地方,别说这里,就是大县城里也没有几个教书先生,十年了,连我们这一里2,方圆十里内十年都出不了一个秀才。若是黄先生不嫌弃,教教我们这些娃儿,不说能做什么事业,识两个字也是好的。” 村里人忙说:“是啊是啊,黄老爷答应我们吧,那就是我们的大恩人了。”原来这里的人十个里九个不认识字的,一听理王方才言语,都赶着求他。 “这有何难!”理王便说,“你们谁家有孩子要来的,都到我家来,分文不取。” 这一说,众人都叫好起来,左右言谢,把他看成大恩人了。张地主便说:“一分不给也罪过,这样,我和手下人每人出几分银子,我们一年给黄老爷凑出十两银子来孝敬您,就当是学费。” 那些庄客急忙说:“东家说得对!我们虽是一穷二白的人,凑一分银子尽尽心意也好。” 理王忙说不必,耐不住村里人热情的性子,只好答应下来。 琴袖便说:“我看女孩子也不能只是一味晾在一边,既是我们爷教孩子念书,女孩子也要识字读书,将来做个好姑娘啊。叫她们跟着我认字学做女红,一定能成事。” 村里人听了更欢喜,又是菩萨又是念佛,只当是神仙来了,造化他们了。 看着他们一张张朴实的脸,不知怎么,理王一股热泪从脸上淌了下来,收也收不住。 第一百卅七章 霞照晚风 理王自那之后,由村里张地主、许地主二人出资,捐了一栋房子充作学校,叫本村小孩子都去读书。又由张地主出钱,另辟出干净的屋子三间,给琴袖充作女学。 自此,谁家有男孩子的都去上学认字,女孩子家不管长大、未长,只要没有出阁,都跟着琴袖学针黹认字。一村之人俱善理王一家恩德,大家轮流把自己种的瓜果菜蔬,养的鸡鸭鹅鱼,天天轮流送过来,理王谢不过他们,只能又将这些好吃的送给村里一些年老失养的老人。 就说村西口有个刘阿三,是个瘸腿翘脚的老头子,膝下没有儿女,无人给养,平年都是村里人接济的。琴袖闻他可怜,劝理王说:“《礼记》云: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能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他是老病残疾之人,王爷要以身立行,多多照拂。” 理王便总将家中余物送给刘阿三,刘阿三每尝叹黄家之恩,但恨自己瘸腿,无以为报,便请在理王办的学堂里清洁打扫。 每日晨起,学堂里就坐满了人,理王头一件事不是教书,而是拿着戒尺来回巡视,孩子们齐齐站成一排,理王看看他们脸上脏不脏,伸手拉拉他们的衣结,看看打得紧不紧。 “读书之前,首先要仪容端正,古人说礼仪之始,在于正容体、齐颜色、顺辞令。就是做人先要形象端正、表情严肃庄重、说话合适得体。” 有的年纪小听不懂,有的大些点点头,还有的小孩子这里挠挠,那里挠挠指着衣服上一堆补丁笑嘻嘻地说:“先生,我家没有好衣服穿。” 理王一瞪眼睛说:“衣服可以不好,但穿的人要端端正正,那样就是再穷,别人看不会看你不起。”于是喝令:“伸出手来我看看!” 一只只小手都伸在眼前,十只手九只都脏兮兮的。 理王边走边稍稍用力在这些脏手上打了一下,骂道:“你们就用这样的脏手摸书本?”那些小孩子一看被打,都低头瑟缩起来,理王说:“去后面缸里舀水来,好好洗一洗!读书之前,手要干干净净的,不脏了书本也不侮辱了先贤。” 大家一听舀水,一窝蜂地都跑到后院去,拿起大瓢朝地上泼,不一会儿你泼我我泼你,都玩起来了,一转眼五六个人都成了落汤鸡。理王悄悄跟着他们去了,见这副模样心里觉得好笑,但仍板住脸道:“都洗完了没有?” 一听先生说话了,有几个孩子才赶着洗了洗,忙喊:“洗完啦!” “洗完了还不过来!” 众人鱼贯而入,一个个头发湿哒哒,衣服湿漉漉,好像在河里淌过水一样,因怕先生打,都低着头,理王忍住笑道:“举起手来我看看。” 手上还是一团黑。 理王这就叫刘阿三端了一盆水来,他走近水盆,举起手往水中一探,再将水轻轻泼在手背上,又用巾子轻轻擦了擦双手,举起来给众人看。 那些小孩子看得直发愣,也急忙照着学了起来,不一会儿也很像样了。待他们坐定,理王讲了一上午礼仪,下午才跟着他学认字。 今日教“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一句,大家反反复复念了许多遍,看起来都极是认真。 可一课讲完,理王先回后堂休息,那几个小孩子就爱淘气顽皮,你追我赶打打闹闹,把课桌推得东倒西歪。 有的孩子年纪小又尿急,随地就方便,气得那刘阿三拿起笤帚要打,好不容易赶到茅房去了,还有小孩子笑话他:“刘阿三!你知道尿字怎么写么?写得出我们就去茅房。写不出,我们也尿在这里。” 刘阿三道叫起来要打,那些小孩子哈哈大笑起来,围着刘阿三前面拉拉他的衣襟,后面扯扯他的裤子,就是要跟他闹着玩儿。 刘阿三就骂:“先生知道了,打你们屁股。好好学,学好了教我写字。” 那些小孩一听刘阿三要学,都兴致勃勃起来说:“刘阿三!我们今天学了八个字,我会写天,我写给你看。” 于是一个孩子趴在地上拿起一根竹棍子在地上写了个歪歪扭扭的天,结果一撇出了头,写成了一个夫字,刘阿三摇头说:“弗像弗像,我看先生写得好看多了。” 一个大点的说:“你写的不对,我来写,先生说,天在最高,一撇怎么出得了头?”也写了一个,刘阿三笑嘻嘻地看着点头:“这个还有点子像。” 有的不服气也要来写,大家把地上弄得一团乱。正在彼此言语的时候,不想理王已经静悄悄地站在他们身后看着这群孩子们呢。 忽然有人听见背后有人呼气,转头一看,先生在呢,吓得众人一哄而散急忙回去读书。理王却走近刘阿三道:“老刘,学堂里孩子没有纸笔,我这里有一钱银子,你得空雇一辆车,上城一趟去买些纸笔吧。记得,纸就买便宜些的竹纸,笔买蝇头楷。” 刘阿三拈着手指头算了算,忙说:“晓得,明日我就去。” 次日一早,刘阿三叫村里要去买土物的赵二狗子赶着骡车上了县城。庆元县偏居山隅,并不很大,刘阿三先去城里买了些纸笔,正想跟着赵二狗子回去,哪里晓得县衙门前头一堆人闹哄哄的围着什么看个起劲。 只听一个皂隶哐当一声锣,吓得刘阿三笔掉了一地,他一边在地上仔仔细细地捡笔,一边听皂隶的话。 “这是嫌犯人物,你等见着即刻告官!朝廷知道,重重有赏!拿住首犯赏银一千,拿住从犯,赏银五百!” 什么人赏这么多! 刘阿三刚捡起笔,抱着那堆纸笔就往布告那里看,人头攒动,叽叽喳喳。有些识字的看着公告念念有词,可惜人太多他也听不清,只模模糊糊看见布告中画着三张头像,模样有些脸熟。 刘阿三便问一旁的人:“这位爷,我不认得字,可请方便告诉我,这上头要抓什么人哪?” 那人便说:“皇上要抓亲弟弟理王爷。说是理王爷谋反,我听人说他不是在宁波么?做王爷的哪里会来我们庆元这种地方,罢了罢了,看看罢了,钱是没着落了!” “哦……”刘阿三想着歪着脑袋点了点头,心想:里王爷……皇上的弟弟这名字也忒奇怪,难道还有外王爷么? 正想时,忽然听见后头赵二狗子的声音:“阿三!阿三!老刘阿三!”阿三忙一瘸一拐从人堆里钻出来叫:“来了来了!” 赵二狗子看见他说:“寻你半天,你跑到这里做什么?” 刘阿三笑道:“没做什么,就是大官家要抓人咯,我去凑凑热闹看一看。” 赵二狗子就说:“哦!我今早上看过了,一男两女,一个王爷怎么逃得到我们这穷乡来了,好了,再不回去天要黑了。” 刘阿三忙点头,可是心里还是满腹狐疑:那画像上的人,总觉得挺眼熟的。 才赶着回去了,便到了学堂,交了纸笔了了公差,就被黄先生拉着到他家吃饭去了。 这黄先生家门前有棵大树,虽是炎夏,傍晚时分却也凉风习习。一家人把桌子搬出来摆上菜馔,路过的邻居都觉得这里好,也一起把自家的菜拿来大家坐着吃。 琴袖怀里抱着雨生,陈氏给众人端茶送水,隔壁王大娘一家、隋老爹一家也都来了。两家三个小孩子不肯吃饭,在树上爬上爬下的,忽然看见琴袖怀里抱着的雨生,便跑过去瞧。 看见雨生白白嫩嫩的,都惊呆了,王大娘家的王大虎想碰碰雨生的脸,没想到王大娘一把拉过来骂道:“不许碰!手脏着!” 这大虎天生愚笨,已经七岁话也讲不全,倒是弟弟二虎聪明些,有些怕生的,看见奶奶王大娘喊,躲在她身后不敢看人。只听哥哥大虎指着雨生叫道:“小弟弟,圆圆的!” 众人都笑起来,琴袖也笑:“今后做你弟弟陪你玩好不好?” “好!好!”大虎笑着拍手,一眨眼又蹿到树上摘了一朵花下来递给雨生说:“花儿,给你。” 琴袖笑着摸了摸大虎的头说:“好孩子,送给弟弟的?” 大虎道:“嗯!给弟弟,圆圆的。” 众人又笑,王大娘把他拉到自己怀中朝琴袖笑着说:“姨奶奶别怪他,他生来不聪明的。”琴袖说:“可爱着呢,怎么会怪他。”陈氏往大虎手里塞了两块芸豆糕说:“拿去吃吧。” 大虎高兴地吃得像什么似的。 晚霞辉映,天边泛起红光,凉风习习,叶子飒飒作响,众人边吃边聊,天南地北什么都说,无比惬意。劳作一日,饮酒言欢,这正是乡野之乐,理王不禁感慨万千,于是脱口而出:“宫里还不如这里好呢,勾心斗角,活得真累人。” 王大娘方在笑,听了这句倒有些怪:“敢是黄老爷宫里的人了?” 理王忙说:“没有没有,我随口的胡话罢了,我就想着这宫里什么样子呢。” 王大娘的儿子王大贵就说:“那皇宫可大了!比得了我们乡下二十个场子!” 王大贵家的就笑骂:“放你的屁,你又没见过皇宫,我听人说,皇宫可大了,皇上三宫六院七十二个妃子,这么多人住着还有几百个伺候的人,二十个场子怎么够呢。该有……一百个场子吧……” 琴袖刚喝了一口茶,笑得把水差点没喷出来,陈氏笑得捂着肚子,理王亦笑得前仰后合,不想这一笑把雨生给惹哭了,理王、陈氏、琴袖哄了半天都无法,还是王大娘抱过孩子,一边轻轻地拍,一边轻轻地晃,嘴里唱道: 倾虐乌西朗,嗲仿否哭忘,西靠勇靠苍,区闷否搭商,苌呜里捞省各想。 虽是庆元话,理王一家无人能懂,但孩子却一下不哭了。理王看着渐渐入睡的儿子想道:这样的日子若是能长长久久地下去,即便终老此地,亦无憾矣。 可在他心中却又有难以说出口的隐忧。或许是看他神色微异,刘阿三忽然说了句话:“先生,我今早上看到一张布告,很是奇怪……” 第一百卅八章 天不慭斯 刘阿三将今日布告之事说给理王听,理王正在吃一个丸子,听得此言吓得筷子落地。可是其他人仍在聊些有的没的,并不注意刘阿三的话。 琴袖笑道:“你看你,吃个饭还把筷子掉了,快拾起来。” 理王见她悄悄使了个眼色,便弯腰拾起来,谈笑如故。 众人一直说到明月初升,大家各自回去以后,陈氏便问:“萧妹子,我们是不是要逃走了?这皇上在抓我们,我们得找个地方躲起来吧!” 琴袖笑道:“何必,他们是乡野村夫、村妇,又能知道什么呢?除了自家一亩三分地,谁会关心这种事。朝廷的事一则他们不懂,二则也不会有人真的查到这荒僻之地来的。” 理王道:“我还是不放心,雨生还小,再怎么不能拖累孩子。” 琴袖便说:“那皇上有心抓人,我们逃到天涯海角又有何用,还是要被抓住的。只能在这里先观察着情况,若是真到了不得不走的时候,我们自然是要走的。” 理王和陈氏甚觉有理,所以先回去将细软之物收拾在一个包袱里,若是一旦情况有变,就立即准备逃跑。 这样惴惴不安的日子,过了整整两年。 雨生已是能走路能说话的孩子了,理王见朝廷迟迟没有抓到自己,那悬着的心也渐渐安定下来,只是他地处偏僻,不知朝廷这两年发生了何等的剧变。 远在千里之外,郑器远早在两年前就辞职不干了,在杨兆符的撺掇之下,郭在象迟迟未能起复,次辅杨继庸当了一年首辅,因直言劝谏惹怒圣上,下旨免官在家,朝政愈发混乱。 原本吉英要做首辅的,不想忽然病死了,皇上不顾群臣反对,下旨让杨兆符入阁为首辅。虽然海内舆论哗然,可耐不住皇上喜欢他,所以他屁颠颠也坐了朝廷头一把椅子,谁也奈何不了他。 他也明白今上信任兄弟许王,便处处巴结许王,许王虽是藩王,却在京城如同一个“二皇帝”,内阁大事都要先禀告许王再禀报圣上,圣上也不恼。 其由无他,许王在全国各地搜刮美女进献给今上享用,宫中嫔妃数不胜数。他又推荐道士吕吉用给今上,这个吕吉用别无所长,但精研丹药。虽说是丹药,实则如同春·药,用之久坚而不消,竟致今上一夜能举数回,今上很是高兴,便更放任许王做事。 于是许王在外形同皇帝,出入用天子法驾,群臣侧目,敢怒不敢言,凡是弹劾许王的奏章统统被杨兆符压下,若是有不开窍的官员揭发许王行径,立刻叫锦衣卫抓捕,下昭狱重刑治死。 由此,朝廷弄得乌烟瘴气,后宫又是你争我斗,天下大乱不久矣。 正当此时,琴袖那些友人故旧也痛惜当今局势,可是都无能为力,个个还有朝不保夕之感。其中最为悲凉之人乃是当今太后,太后因力主杀掉纯妃,使今上埋怨至今,于是将她一人孤锁北宫,形同禁足。 原本今上苛待太后,群臣一定会冒死劝谏,但现在百官之首是杨兆符,朝廷由许王把持,谁敢乱说话?只能任由皇上以折磨太后为乐。 不要说朝夕请安这类的事,就是一日三餐都未必肯照顾她。幸好钱皇后百般回护,太后宫里人才能勉强支撑下去。 就算如此,太后仍然担心着琴袖和理王。听闻今上到处在抓捕理王,因为日夜担心,三十余岁的人,竟已生了一头银发,旁人见了难免有白发搔短之叹。 至于李沛自然因为理王受了牵连,早被某些小人和嫉妒之人参奏说名不副实。原来他是先帝特准的状元,没有考过会试和殿试,所以今上立马削去他状元的出身,即刻免官。 李沛因身无长物又为了救理王曾经欠下三千多两银子,被债主追债搅得不胜其烦,幸好小呈收了养女秦拂雪,这才还清了债务,但仍被些讨债人不依不饶地追杀。 李沛无法,只能偷偷潜入京城暂居,借助杭梦苏和秦拂雪的接济才勉强过活。 李沛和小呈虽说落魄,同样担心理王一家。可是京城竟无半点消息,他们为此也是茶饭不思。幸而秦拂雪出面劝解,没有消息倒是最好的消息,因为说明理王没有被抓住,小呈细想也是,也只能自我宽慰了。 百事皆颓,若说有一线生机之处就是杭梦苏和张思慎了。 借助容春的钱财,杭梦苏很得杨兆符喜欢。杨兆符渐渐以他为心腹,永隆元年恩正并科1,杭梦苏中了探花,急忙被选为九品庶吉士,第二年调入国子监做六品司业,升迁速度之快令人咋舌。 可这种事在当今朝廷那是极寻常的,张思慎也因巴结杨兆符得了极大的好处,从中书科调入礼部做礼部郎中。二人虽说表面上讨好奉勤杨兆符,实则暗中积蓄力量,想要将杨兆符一党一网打尽。 只不过以他们之力,恐怕回天乏术,更敌不过势力庞大的许王。 许王见日子久了,渐渐也做起了皇帝梦,他想起母亲纯妃死前写给他的信,再度拿出来观看,深觉母亲之聪慧: 原来纯妃也曾预料过自己日后的下场。有皇后在,她若一个不慎便难逃一死。但是一切能做的局,她都已经布好了。当今圣上当初还是太子的时候缘何子孙不蕃?只有一个太孙和一个郡主?原因便是纯妃长期撺掇太子服食的丹药伤了太子的根本。 如今他做了圣上,虽面上威猛,但实则已不能生育。 至于太孙为何从小身体羸弱?自然是纯妃悄悄在太孙饮食之中下药的缘故,如今他当了太子,身体越发的不好,许王不费吹灰之力便能将他除去。 而纯妃、许王又与今上是最亲近的人,今上一旦驾崩,无人可继,还能选谁做皇帝?选来选去也只能选许王了。 近水楼台先得月,他人在京城,还有谁会想从外面迎进一个藩王立之为帝?理王不可能、范王不可能、嘉王已经死了,天下一半已经进了许王的口袋。归根到底这一切计策,都出自纯妃当初的安排。至今许王仍赞叹他母亲真是计谋深远,竟能照顾到今日局势。 太后即便看破了这一点杀了纯妃,但也已经回天无力了。 当然,太后虽无力,还有许王的几个小弟弟呢!他们也是藩王,也留在京城,自然对许王而言是个威胁。 不过既然先帝走了,他们也该跟着到封地去了,对付他们何其容易?许王一道命令,什么吉王、裕王、信王、韩王统统都要就藩,就连年纪最小刚刚封了蒋王的十二弟也被赶去封地不许回京了。 即便吉王、裕王、信王与许王比较亲厚,母亲又与纯妃相与,但皇位面前容不得他顾惜兄弟之情。该走的还是要走,只是这回,裕王拖着不肯离开。 许王催了数次但他就是磨磨蹭蹭,自称有病不能远行,横竖拖到了蒋王离京。 许王不急,京城如今是他的,将来更是。 他倒要看看这个裕王能病多久。 裕王自然不能一直装病,所以许王早已不把他放在眼里。 每当许王做皇帝梦时,他就把母亲的信拿出来读。他一面读着母亲的信,一面得意。只要现在的太子死了,皇位就是他的了,什么裕王不裕王,也已经无关紧要了。 许王现在先要除掉的就是太子。 太子先天有些不足,加之后天吃坏了药,早已病得不行,今上对此也时常揪心。可是杨兆符和许王怂恿今上玩乐,太子死活,其父皇蒙然不知。 恰逢太子生辰,千秋节宴席大办,待到千秋节那日,宫中大摆筵席,诸亲勋贵及公卿大臣,俱来表贺,就连裕王也不敢称病谢免,只能强装扶病来送礼。 宴席声势浩大,鼓吹不绝,朝中要员齐至,圣上也亲临在场。唯独许王敢自称有疾不能前来,虽是在摆谱但也没人奈何的了他。 其实他不来,另有盘算。 当是时,圣明正在观赏九夷进宝队舞,其下大臣也饮酒吃菜看歌舞,本是一件喜悦之事,只是在座之人各怀鬼胎。 门渊太监伺候先帝时就是纯妃的人,如今得了许王暗中吩咐,买通了尚膳监的冯仙文,偷偷在太子膳食中下了砒霜。就在裕王献出礼物之时,便有人端上一道太子喜欢吃的饭菜。太子先谢了裕王,便坐下夹菜。 才吃了一口便口吐鲜血,倒地不省人事了。 今上一看,青筋暴跳,五脏如同擂鼓,还没说话竟也喷出一口鲜血!随即也倒地不醒,于是场面一片大乱,众人都高声尖叫起来,手忙脚乱。 等太医来到殿中之时,太子已经七窍流血一命呜呼,而今上则经人急救缓过神来。 今上方睁眼,还看不清眼前之物便咬着牙问:“太子呢!” 门渊哭道:“太子爷他……太子爷他……” 今上一听,淌下一行泪又轰然倒了下去。 第一百卅九章 体统之隆 今上太子骤然薨逝,消息很快就传遍全国各地,就连理王这偏僻的乡里也在不久后知道了此事,庆元县发了公告,村中老人奉里长、里老之命,办了一场祭奠,因为村里没有什么识字的人,就请理王来主祭、书写挽联。 可是理王得知此讯,心中正是翻江倒海的时候,虽悲悲切切跟着办了一场祭奠,但更怀疑太子之死十分不简单。 他隐约听人说,朝廷现在出了一个“二皇帝”,以理推敲,诸兄弟之间与今上最亲厚的自然是许王,这个“二皇帝”是许王跑不了。 若是他,那太子之死就更扑朔迷离了。 不光他有此感,琴袖也预感将有大事发生,不出他们预料,裕王献礼之时太子暴毙,一开始许多人都怀疑是裕王毒杀太子。可是今上为此昏迷不能查办,许王便先命人软禁裕王。 哪里知道过了两天,也不知是谁在朝中挑起议论说许王也有嫌疑,许多大臣早看不惯许王,趁着今上昏厥之时,人人喊着彻查此案,情况对许王越来越不利。 朝廷公论越发偏向裕王,许王没有今上撑腰,渐渐顶不住悠悠众口。不过以他素日骄狂之态,不但没有放出裕王,反而加派人手监视裕王,还令锦衣卫来回巡视京中,一旦发现有反对许王之人即刻抓捕。 此举闹得京城人心惶惶,这几日都走在街上众人谈的无一不是太子之死。有人说是裕王干的,有的说许王做贼心虚,大家怀疑来怀疑去都莫衷一是。 杭梦苏虽与裕王没什么来往,但也不能任由许王这么胡作非为,可是要保住裕王何其困难!朝廷公论如果再汹汹诘责许王,许王狗急跳墙随便捏造罪名杀了裕王也说不定呢! 秦拂雪看他几日以来愁眉不展,心里也猜到了,便说:“俗话说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现在朝廷这么乱,都是许王和杨兆符二人所为,你若是想个办法让他们二虎共斗,说不定就能迎刃而解了。” 杭梦苏乃说:“这我也不是没想过,只是他们二人一个在内一个在外,相交极深,怎么能让他们斗得起来呢?” “熙熙为利而来,攘攘逐利而去。若是有什么事要坏了其中一人的利益,二人反目成仇也未可知。” “夫人可有妙计?” 秦拂雪便从内室中取出一副骨牌,抽出两张牌来,第一张是猴六、第二张是丁三,凑成就是一副猴王。杭梦苏不解道:“夫人这是何意?” “猴六、丁三都不大,但是凑起来就是最大的猴王,他们二人谁都离不开谁。” “猴六是许王,丁三是杨兆符?”杭梦苏想了想,他们二人用这副牌来比喻最是恰当不过了。 秦拂雪却摇头说:“猴六是许王,丁三也可以是裕王。” “此话怎讲?” “你想想看,如果许王真的杀了裕王,那么京城里一下子出了两桩血案,试问京城之中谁敢做这样的事?众人都会怀疑许王,到时候他成了众矢之的皇上也保不住他。况且他连一桩血案都摆不平了还能摆平第二桩?杨兆符如果知道这一点,一定劝他放了裕王。” “夫人的意思是?” “相公应该给杨兆符提个醒,让他赶紧劝说许王放人,裕王经此一事,恐怕也不敢在京城呆下去了,若是到了封地上去。相公再暗暗派人撺掇许王反悔,许王一旦反悔放人,杨兆符就跟他有了矛盾。” “这样二人嫌隙日积月累,反目成仇顺理成章了!”杭梦苏一拍脑袋顿悟了,忙抱着秦拂雪,在她脸上亲了一口,秦拂雪一推他道:“松开手,紧得人喘不过气了,仔细我腹中孩子。” 杭梦苏这才想起他夫人早已有了两个月的身孕了。忙笑说抱歉,又将那骨牌收好,叫人送给杨兆符。 杨兆符何等聪明人,一看是大小两张猴1,马上明白他的意思,屁颠颠去劝许王放人。许王被杨兆符这么一劝想想也有道理:何必要杀掉裕王?把他赶出京城还少了许多麻烦呢! 于是勒令裕王离京,裕王倒也巴不得走,离这里远远的。可这一来,替罪羊不就没有了?许王还没等到今上苏醒就已经反悔要去追人,可惜裕王已经快马加鞭往湖广的封地去了。 这下他就发了飙,冲着杨兆符一通大骂。杨兆符虽不是什么大忠臣,也好面子。这么一骂弄得他也暗自怀恨在心,二人渐渐就起了不快。 今上渐次苏醒,可是仍不能讲话,许王守在今上身边,杨兆符也守在身旁。小半个月过去,皇上才渐渐有了些精神,可因太子之死仍然悲痛。 一日午后,他与钱皇后同进午膳,二人吃到一半,相与抱头痛哭。今上昏沉了许久,儿子的丧事还不能办得很清楚,如今钱皇后一力主持之下,已追上了谥号思怀孝恭太子。将其先葬在先帝陵中,等自己的敬陵修完,再移葬敬陵。 这些身后之事并不能满足今上思念太子之心,他愤懑之情无所宣泄,一定要追查出杀害太子的凶手。 此时,一道上书摆在了今上的御案。 许王弹劾裕王毒杀太子。 当时太子千秋,许王并不在场,今上以为许王不可能杀害太子。诸兄弟之间觊觎皇位的恐怕如今只剩裕王了。 还没等大臣们反应过来,今上已经绕开内阁发出中旨:将裕王以谋反之罪削除王位,斩首示众。 消息传开,天下哗然,许多大臣纷纷上书说事实不清不楚,怎能随意杀害兄弟手足?可是今上早被愤怒冲昏了脑袋,哪里管得到大臣劝诫?于是又发一道中旨,要锦衣卫从速去办。 可是满朝文武见此情状,就连杨兆符都觉得今上这样做太过草率。于是悄悄撺掇手下人在紫宸殿外跪地请命,哭求今上不要任情行事。 当是时,一百多位朝中大臣跪在紫宸殿外磕头请命,可今上就是不听。闻说有几百个大臣不肯依从,气得他下令缉事厂太监将这些人统统抓去打屁股。 有些大臣已经上了年纪,本来跪的已经体力不支,结果被缉事厂这么一打,手一重就一命呜呼,为此而死的大臣有七人之多,此种倒行逆施,更令大臣们群情激奋,傍晚时分,更多的大臣涌入皇宫,在紫宸殿外大哭大闹。 今上闻知大臣如此,虽然气得肝疼但害怕朝中众臣群起而攻,自己成了众矢之的只能急召杨兆符来问话。 杨兆符新与许王不和,杭梦苏盼着他能揭发许王杀害太子之事。 可是他还是看错了杨兆符这个人。 杨兆符此刻心中想的不是对付许王,而是发觉今上对许王深厚的爱弟之情。 杨兆符步履匆匆地入了乾清宫,可是他一路上也在挣扎思考:今上难道真的是傻子么?许王和裕王二人之间,谁想取思怀太子而代之,这是显而易见的事。若是今上也怀疑过许王,可仍坚持处死裕王,就说明今上对许王回护已至不分青红皂白的地步,若此刻贸然去说许王的嫌疑,不是得罪了皇上么? 所以杨兆符选择闭嘴。 进了乾清宫,钱皇后也在。他不敢走近,只模模糊糊听见皇后在里头说:“皇上若是一意孤行,不知春秋之史如何看待皇上。” 又听皇上说:“皇后难道不痛惜思怀之死吗?” “思怀太子是妾所出,妾身只会比今上更想知道是谁杀害了他,可是不分青红皂白残害手足,皇上就成了一错再错之人了。” 随即一阵沉默,杨兆符只能听见一阵太息。 门渊看见杨兆符来了许久,这时才悄悄朝里头说:“皇上,杨阁老来了。” “快请他来!” 杨兆符这才进去,钱皇后一看见他就哼了一声,骂道:“你做首辅之人到底是在做什么?朝中大臣都跪地请求皇上收回成命,你却高高兴兴跑来?为什么不到紫宸殿外跪着?你这样还算是百官之首吗?” 钱皇后连番询问,把杨兆符说得面红耳赤,只能跪地大哭说:“臣也是来求皇上收回成命的。陛下,百官已有人被杖责至死了,若再强行责罚下去,恐怕舆论都不好听了。” 今上握着钱皇后的手,看了看她,忽然发现发妻不再年轻了,而自己这两年稀里糊涂在后宫里添了四五十个嫔妃,猛然间潸然泪落道:“罢了,让裕王好生住着吧,这事就罢了吧……” 罢了?不查了? 杨兆符心里一阵算计:皇上是不是知道许王杀了太子,但不肯查呢? 钱皇后一句话打断了他的思绪:“你为百官之首,应当抚恤死谏大臣,勤勉事务,不要叫皇上再添忧心。” 杨兆符赶忙叩头称是,不想钱皇后又说了一段让他汗毛倒竖的话。 “皇上,别再追杀理王了,他也是您的弟弟呀。皇上年少失养,慈母见弃,后来又痛失养母李贵妃和太子,这样多的亲人离皇上而去,皇上还要手足相残又是何必?他到如今都不知逃到哪里是死是活,要遭的罪也遭够了,再有错,也没了爵位,让他安安分分当个百姓也全了他一辈子了。” 今上听后,沉然不语。 钱皇后走后,今上叫来门渊说:“出去,叫知制诰来,赦免理王之罪吧。” 第一百四十章 去无可去 赦免理王之罪的告敕还没下发,理王那里却开始手忙脚乱了。原来今夏以来一场干旱,已叫东南诸省吃尽了苦头,求雨雨不能至,当秋之节又是朝廷征发钱粮的日子。 庆元地处偏僻,平时缴纳粮食运输不便,因此都是叫当地人折买粮食为银子,缴纳“金花银”。金花银虽是给京城官员当俸禄用的,但一大部分都进了皇上的口袋,所以皇上尤其注重金花银够不够。 先帝在时,务从节俭,虽然北边时常打仗,偶尔还要加征银两,但内阁有江鸾做宰相,百姓日子尚且富足,并不以为难过。 可今上继位以后,宫中嫔妃加多,且时常彻夜欢宴,加之营造承明殿、敬陵等大工程开销巨大。原本户部因为连年战事捉襟见肘,现如今还要支应今上乱七八糟的开销,自然更是吃紧,所以急于催征钱粮。 往常八月后粮长才开始动身催粮,如今七月刚过粮长就要先来要钱了。今夏一场大旱,四乡八里都遭了殃,理王一家还没过上太平日子,村里有不少人已逃难而去,学堂许多小孩子也不能安心读书了。 临近几条河都干得见底,大家都要从远处山里担水来浇地。有的孩子年纪小,但也要去做活。理王见这样子,断然是不能再教书了,便停了课,将自己家的一些积蓄拿出来接济村里人粥米。 晚上煮粥,白天就施舍,理王这个从没下过厨房的人,头一回跟着陈氏、琴袖做饭倒也有些意思。他也不做别的,就是切些菜叶、小葱洒在白粥上罢了。 花霰、黄乘手中菜刀笃笃笃切得飞快,理王拿着刀左右不知道怎么下手。琴袖瞟了一眼笑道:“王爷习武之人,怎么连棵菜也砍不动了?” 理王不服气,一刀下去,把一棵葱切了一半,一抬刀竟还没断。左右磨了老半天才把葱切断了。众人都笑起来,理王才道:“这葱比人的骨头还难切呢!” 陈氏笑道:“哪有用刀尖死砍菜的?王爷既不会切菜,来看着灶头,添把柴,吹炀了火。” 理王忙说:“这个我会!我随父皇行军打仗的时候见过人干这个!”于是一屁股蹲在灶头上就往里头加柴,加了一根问道:“这样够么?” 陈氏忙着淘米看了他一眼道:“再添一些。” 理王就抱起一捆柴,全塞到灶头里,拿起竹筒就吹灶台里吹,这一吹倒好,轰得一声吹了一嘴黑烟,把他呛得咳嗽了半日,眼泪哗哗地流下来。 琴袖忙用毛巾给他把脸上的黑灰擦了,喂了碗水顺顺嗓子这才好一些。 理王缓过神来道:“这灶台什么做的?也不把灰扫扫!”众人听后又都笑起来。 这边正热火朝天煮着粥米,外面忽然响起一个小孩子的声音,理王竖起耳朵一听,竟然在背《明心宝鉴》。 “《易》云: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理王循声出门,见是隋老爹家的孙子隋小六。便问道:“小六,你怎么在这儿呢?” 小六便拉住理王的袖子道:“先生,今天不上学么?” 理王笑着捏了捏他的脸说:“怎么?想读书啦?” 小六点点头说:“我还想听先生说孔老夫子的故事呢!” 理王摸了摸他的头道:“你家里没人么?你爷爷呢?” “我爷爷去砍柴了,哥哥们都去挑水了,爷爷说我年纪小,做不了生活1,所以留下了我?” 理王倒有些奇怪:“那怎么不陪其他孩子玩儿去呢?” 小六眨巴眼睛说道:“先生说,读书是正道,我年纪小又帮不上忙,还贪玩是不好的。我想哪天能考上秀才,也能给家里分担些苦了。” 理王一听大喜过望,把他一把抱在怀中说:“好孩子,你有这份心今后一定能做大事。就是不要贪图考取功名,比功名更要紧的是一个人的德行。这样,我看你叫小六不好,读书人要有像样的名字,先生给你取个名字好不好?” 小六忙说好,理王想了想道:“《荀子·劝学篇》中有一句话:隆礼,虽未明,法士也;不隆礼,虽察辩,散儒也。做人要先有礼,知礼而后行,即便读书不能读好,也能做个有道德的人,我看你就改叫法士吧。” 理王说罢把他放下,自己取出纸笔在纸上写了三个字“隋法士”,交给了小六说:“今后你就叫这个名字吧。” 小六得了名字,拿着那张纸欢天喜地,朝理王叩头而去。理王望着他的背影心满意足,正要转头走了,忽然刘阿三翘着脚一瘸一拐地走过来叫道:“黄老爷!快逃吧!” 理王一听,转身一看,刘阿三形色匆匆地说:“黄老爷快逃啊!”理王便问:“怎么啦?出什么事了刘老爹?” 刘阿三说:“上面,上面有人来抓您了!” 理王以为他玩笑,还把他扶进家中笑道:“您老拿我撒沁,谁会来抓我?” 刘阿三急得舌头打卷子,道:“王……王爷,您是王爷!有人来抓您!” 理王从未在村里说起自己的身份,一听他这样说慌忙道:“刘老爹你哪里知道的……” 刘阿三用做拐杖的木棍子往地上一戳道:“我两年前就知道了,那时候县里布告贴的老大,京城理王爷逃出来了,一男两女,当初不在意,后来想想画像儿,再想想您这样的人物和我们这些庄稼人一点儿不像就明白过来了,怕人疑才不说的!今儿早上听人说,县里有大兵到了庆元来抓人,我想就是来抓您的!还是快逃吧!” 兵来抓人?理王想了想莫非是锦衣卫?锦衣卫怎么忽然知道了自己的行踪? 也来不及细想,理王急忙把消息告诉家里人,一家子上下听后都慌了,来不及做完粥米,先熄了灶头,一面大包小包收拾起来,一面吩咐刘阿三叫村民来这里自取自用吃的东西。 刘阿三素来感谢理王,只说:“现在还管这些吃的做什么!快逃走吧,他们来抓人就完了。” 理王不敢怠慢,一家人慌忙往南边逃窜而去。 他们才走,一群兵士便到了,不料刘阿三猜错了,这些人不是来抓理王的,而是来抓张地主一家的。原来今年七月村里人凑不齐催缴的银子,张地主是粮长,自家砸锅卖铁凑齐了一村人交的钱数,谁知交钱途中半路遭遇土匪,把钱都抢走了。 他到了县里,县老爷非但不听他辩解,还说他身为粮长逃交赋税,把他一顿毒打,并叫府兵来村里把他家人全部抓走,不交出钱就要打死他。 大抵是哪里传出来的风声,刘阿三听去了以为是来抓理王的,急着劝他们走,理王一家还为这事儿马不停蹄地往福建那里逃。 他们风餐露宿走了许多山路,也不知到了什么地面,一行人已经困累至极了。小雨生才两岁,叫人来回抱着哭哭啼啼没个完,一会儿说:“妈,累!”一会儿又说:“不走,不走,不要走!”,琴袖安慰了他许久,可是雨生还是闹个没完。 琴袖刚想发火,忽然听见他说:“我要喝水!”就把包袱中的羊皮袋给他喝。哪想到这个小孩子一拿到羊皮袋,随手把袋子扔在地上,一袋子的水流了个精光。 这下琴袖再也忍不住,一把拉过他狠狠打了他几下屁股,骂道:“孽障!” 雨生一会儿就哇哇大哭起来,陈氏忙把他抱起来说:“孩子还小,不懂事的,等找到了溪流再去灌点水吧。” 琴袖哭道:“这里荒郊野岭,连夏干旱,连草根子都枯了哪里来的水给他!这个孽障,今天不打死他!” 陈氏忙捂着大哭的雨生说:“算了算了,萧妹子别气。” “姐姐不要纵他这样的性子,日后为非作歹起来!” 理王忙从陈氏手中抱起雨生,雨生哇得喊了一声:“爹!” 理王摸着他的头说:“乖!雨生乖!你瞧你丢了东西,娘要生气呢!快跟娘道歉,快说,娘,我错了……” 雨生却只是一味大哭,哪里听得进半句话。 琴袖冷眼看了他,还想骂句什么,忽闻车马辐辏之声,只见一群人带着大包小包从远处走过来,理王手搭凉棚看了看问:“这是怎么了?” 黄乘忙说:“小的去看看怎么回事。” 于是忙朝人群走去,挥手问好。那些人看见黄乘也不搭理他,黄乘只好自个儿贴上去和他们手舞足蹈比划了一阵,似乎知道了什么,慌忙跑回来,刚到理王跟前就躬着身子气喘吁吁。 “怎么了上气不接下气的?”理王问道。 “王爷,不好了,吉王、吉王在福建,造反了!” “什么什么,你说什么?”理王只记得吉王封地在福建,日子过得应当很舒服才是,怎么会无缘无故造反呢? 琴袖忙道:“黄乘,可不能胡说!吉王好好的怎么造反了?” 黄乘喘了口气说:“小的起初也不信。后来听他们说,裕王被皇上怀疑杀了太子,逃出京城到湖广一带造反了。又听说皇上嫌自己花的钱太少,到处到宗亲王爷那里搜刮,吉王爷一看裕王造反,也跟着造反了!您看这些人都是从福建逃难出来的,到时候打起来,哪里还顾得上家?” “那……那我们福建是去不了了?”理王吓道。 琴袖想了想说:“今年大旱朝廷又催逼钱粮,人心浮动,难免不会有揭竿起义之事。若是吉王敢反,自然是有人推波助澜。况且吉王和裕王封地靠近,二人平素又很相好,恐怕勾连一片,届时天下大乱了!” 陈氏一摊手欲哭无泪:“那我们得往哪里逃啊!” 第一百卌一章 乌啼憔悴 算来算去,众人也只能打定主意往江西方向逃去,等理王一家千辛万苦到了江西婺源县,没想到一进县城找了家客栈歇脚,里头的伙计就在谈论裕王之事。 小二一见他们来,忙笑脸招呼,理王便说:“要两间上房,预备酒菜。” 小二边答应边问:“客官是打哪里来?” 理王道:“我们从浙江地面上来,说是南边不太平,你们这里可好么?” 小二忙说:“别提了,听人说宜春城已经被裕王打下来啦,我们这里也人心惶惶的呢!客官看那街上比起往日可是人少多了,哪里都这样。” 琴袖一听急道:“那你们打算怎么办呢?” 小二笑道:“能怎么办,掌柜的说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哪天正打过来了,赶紧逃了呗!” 琴袖便问:“你可知福建那边也在闹事?” 小二道:“姑奶奶也听说了?福建那边这几日也有不少人流窜过来,正好啪啪算盘一拨银子响。我们做生意的,不比客官这样品性高贵,先得想着钱的事儿,再想着命的事儿……” 话虽轻巧,可理王在他眼中也看出几分可怕来,待安顿好了家人,理王便在房中问琴袖:“为今之计我们往哪里去呢?” “裕王打过来还得要些时日,况且要到这里先得打下南昌。南昌是大城不容易攻下,我们且等一等消息,若是南昌失守我们再往别处逃去。” 理王愁得直叹气:“我手上已没有多少银子了,再这样坐吃山空恐怕撑不了多久。我来时看见一路上流民要饭,叫苦连天的十分于心不忍,但也咬了咬牙没给他们钱。” 琴袖说:“一旦遭变,百姓总是头一遭受难,届时无处生理,只能出为流寇盗贼,国家就乱了。” 理王忽然灵机一动说:“诶,你说我去劝劝裕王怎么样呢?说不定把裕王给劝走了,皇上也对我消了气,这样岂不是一举两得么?” 琴袖摇头道:“王爷万勿这样想,皇上圣意难测,届时暴露了身份反而倒霉。”琴袖话音才落,外头响起一阵笃笃的敲门声,理王才问:“是谁?” 小二在外笑道:“是我,小二,送吃的。” “进来吧。”理王说了一句,小二就推门而入,送了几样小菜之后,猫着身子出了门,琴袖看他动作有些不对劲,正在疑心,但雨生忽然哭闹起来又打断了她的思绪。 没想到小二一出房门就蹑手蹑脚跑到掌柜跟前说道。 “掌柜的,我方才去给他们送饭的时候,听见几句奇怪的话。” 掌柜的啐道:“客人说什么,你怎么能去偷听?规矩都没有了?” 小二笑嘻嘻地说:“掌柜的也不是不知道,我打小耳朵尖,旁人说什么总会多听几句。” 掌柜的笑骂:“那你倒说说看听到了什么?” 小二道:“我就听他们说王爷啊,皇上啊,暴露身份什么的,若是寻常人怎么会去这种话呢?” 掌柜的听后不答,嘴里发出一阵滋滋的声音:“我记得朝廷有个王爷失踪了,一直在找什么的,是叫啥来着?” 小二道:“似乎是理王吧,他已废了庶人,也不该叫他王爷了。” “若是抓到了,赏银多少?” 小二眼珠子一转:“听说是……一千两。” 掌柜咕嘟咽了一口口水,悄声说:“你悄悄地往县衙里去,把这事儿一五一十告诉县老太爷,发财的日子就到了。快去!” 小二忙“哎”了一声,一拍屁股就往衙门里赶,掌柜却命厨子预备好一桌好菜,叫他们一行慢慢吃。 不一会儿菜备好了,另一个小厮给他们送了去说:“掌柜的今日请客,送客官一桌菜吃。” 陈氏一听,高兴地站了起来谢过,又给那小厮六个钱打赏,小厮告谢欲走,琴袖却觉得不对劲,拉住他问:“好端端的,送这么多的菜做什么?我们也没要这些东西。” 小厮答不出,支支吾吾的更令人可疑。 陈氏却笑说:“哎~萧妹子也太要强了,他们来送是他们的好意,看我们舟车劳顿,现在还不吃顿好的?方才才喝了几口粥,没吃什么菜呢,现在正好了。” 琴袖忙说:“姐姐,都说无功不受禄,我们又没有钱要这么好的菜做什么呢?” 陈氏只怪琴袖多心,琴袖因她在上,终究不敢置喙,加上一行人也确实饿了许久,所以就任他们吃起来了。 黄乘一看有好菜,急忙要了一瓶酒想要好好地喝上一壶,正当众人吃得高兴的时候,就听见楼下一阵急促的蹬楼梯的声音,琴袖还想开门去看,就看见门被“砰”得一声推开,一群官兵涌了进来,小二进来一指:“就是他们!” 官兵中的头目拿着一张画像对照着看了看,道:“来人哪,把他们都抓起来!” “是!” 陈氏尖叫道:“你们是做什么的!凭什么抓……”话没说完全就被人用布堵住嘴巴绑着带下了楼,琴袖来不及抱住雨生就被人抓走了,留着孩子在地上大哭。黄乘和花霰闻讯赶来,还没开口就听头目问道:“哪儿来的孩子?” 小二说:“是这个女人带来的。” 头目冷笑一声道:“想是废庶人的孽种,一并带走!” 官兵们一把抓住雨生,哪里知道小雨生也不甘示弱,一口压住了官兵的手指头,把他咬得大叫:“哇!疼!这小畜生竟敢咬人!” 雨生叫道:“娘、爹!救命!” 理王挣脱官兵就要去抱雨生,又被众人按倒在地,理王吐了布团说道:“我是你们要抓的人,这是我儿子,并不在通缉令上,你们若害了他就是错抓了人,难道朝廷会不管吗?” 那些官兵想想也有道理,便将小孩子放了,理王边教人推着下楼边回头看着孩子说:“黄乘!花霰!孩子托付给你们了,孤若死了,好生照看着!” 黄乘和花霰顿时泪下,大喊着冲下楼道:“王爷!我们来救你!” 不想官兵一把大刀挺在前面,唬得二人动都不敢动。理王朝他们喊道:“回去!照顾好孩子!” 琴袖虽嘴被塞住,见此一幕也已经泣不成声。 客栈门口早已叽叽喳喳挤了一群看热闹的人,对着理王、陈氏、琴袖他们指指点点,官兵看见他们就呵斥道:“看什么看!都滚回去!” 因被他们一吓,人好不容易散开了一些,琴袖这才看见人堆后面有三辆小小的囚车。 琴袖被这群官兵粗暴地取下口中布团,上了枷锁推上了车。还没等她坐稳,马夫就开始下鞭子赶路,一路上周围百姓不明就里,都以为他们是什么坏人,纷纷把破菜叶扔向囚车,朝他们三人大呼小喝叫骂不息。 陈氏被砸了一脸菜叶,委屈得大哭起来,理王和琴袖低头流泪,默不作声。 出了城门,县里来了人给了签书文告,押解犯人往南昌府去。原来不用这么着急的,但因眼下局势不稳,县官也不敢擅自怠慢贻误,所以不分青红皂白先把理王送到南昌再说。 虽然县令催促快走,可是一场大雨又误了行程,众人走了三日刚刚到了万年县。押解他们的兵丁都已很疲累,还没到驿站就在一处野地休息了一阵。 其中为首的兵丁看理王他们被枷锁扣着,蔫了的叶一般没了精神,便讪笑道:“这是你们自己造的孽,得罪了皇上还想有好果子吃?” 一句话下去理王仍然低着头一句话不说,兵丁就骂道:“怎么?哑巴了?爷跟你走了一路,你们倒坐车这样舒服!逗你玩一下子,你就说,爷我知错了,求您大人有大量,饶了我吧!若不肯说,你人没到南昌,我先让你死!” 理王斜眄了一眼,干哼了一声更没一句话。 这下这兵丁就火了,大喊道:“来人!将囚车打开,爷好好教训教训这孙子!” 于是一群人闹哄哄把理王往车下拽,琴袖叫道:“你们不许无礼!他虽已是庶人,也曾是王爷!” 兵丁好笑起来说:“曾经是王爷,现在便不是王爷了,任我们怎么,他也不能还手!”说着一个人解下裤子来,掏出鸟朝着理王大笑,理王怒目圆瞪,两眼血红地看着他,无奈身被枷锁,又叫三四个人按着,根本动弹不得。 那兵丁一看理王敢怒不敢言,更是得意,“咻”得撒出一泡黄色的尿来浇在理王的头顶上,琴袖和陈氏一看,用枷锁狠狠装着囚车叫骂道:“畜生!你们竟敢如此羞辱王爷!” 一泡尿毕,兵丁斜眼打量起琴袖来,淫笑道:“哟!都说理王爷有个美娇娘,竟在我们眼皮底下呢,可惜,气坏了就不漂亮了,这几日想来你没人‘照顾’十分难过,我们哥几个给你补一补好不好?” 一听这话,理王双手气得发颤,正看见一个兵士走向琴袖的囚车,理王大怒起身,说时迟那时快,理王抬起绑着铁链的腿,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扫把那人绊倒在地,再用身上枷锁狠狠朝那人脑门砸去,那兵丁头上顿时朱红迸溅、鲜血如注。 几个人一看此状,大呼小叫起来,一面看那人的伤势,一面掏出鞭子用尽全身力气“啪”得一声往理王身上抽了一鞭骂道:“混账东西!竟敢打我们爷!” 还在混叫之时,忽然听见周围轰轰一阵车马之声,也不知怎么的,就抬眼往前头看去。忽然看见前面旌旗招展,大惊道:“裕王军打过来了!” 第一百卌二章 花叶逋散 说时迟那时快,一阵马踏飞尘,裕王军前部队列严整,正步而来。那些兵丁一看这架势,早就慌不择路四散而逃。 很快便有人发现前头的囚车,军士见有一男两女身被枷锁,料想是囚犯,便有一参将上来问道:“你们原是何人,因系何罪被抓?” 理王心里正在着急,想来现在逃无可逃所以就脱口而出:“将军可否带我去见裕王殿下?” 参将一听好像有些缘故,再一看他人,生得丰标落拓、不似寻常,和裕王眉眼有些像,大惊失色,慌忙下马问道:“你可是失踪的那位理王爷?” 理王刚想说,琴袖忽然道:“不是,我们只是因不满朝廷苛待百姓,上书批评朝政引动官府来抓我家老爷,如今裕王殿下替天行道,只求将军看在我等之苦,行行好把我们放了吧。” 理王看向琴袖只觉奇怪,琴袖却用眼神告诉他:千万不能暴露身份。 参将循着女声望去,只见囚车之中坐着一个容貌清丽美艳的女子,心中又加起疑,乃问:“你家老爷姓甚名谁?说了什么话,引朝廷来抓?” 琴袖正要作答,忽然一个谋士模样的人说:“我看他们并非常人,将军可将他们带至殿下跟前,若真是理王爷,岂不是大功一件?” 参将心里一盘算,也有道理,便叫人将三人枷锁卸下,带向裕王跟前。 琴袖直觉完蛋,理王却悄悄问她说:“我现在见见裕王也没什么不好。” 琴袖小声咂嘴道:“你真糊涂,如今他造反正愁没个垫背的,你一去,管教他拉着一块儿造反了。” 理王这才着慌却已为时过晚,早被人拉着去见了裕王。裕王正坐在马上昂首观望周围山川,其实心如擂鼓一般。造反毕竟是个拿脑袋做赌注的事,一个搞不好小命也没了,所以这些日子时时紧张,总不踏实。 正巧下面有人说抓到三个囚犯要来献给裕王,裕王便命人带上来看。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这不是他七哥理王么? “弘哥!”裕王一看理王便大喜过望,下马高声呼唤,“弘哥!你这两年到底去了哪里,怎么忽然在这儿现身了?头发又是怎么回事?” 原来裕王见理王头上臭烘烘、湿漉漉,只觉得奇怪。 理王见了九弟弟如今很是长大,身理高挑、体统隆重,忽然悲上心头哭道:“九弟!你怎么做这样的事来了呢!” 裕王一听这话,脸色一滞,干笑道:“今上行径令人发指,若我再不起兵清君侧,恐怕身家性命都已难保。七哥与他本是手足,竟也被弄得家破人亡、东躲西藏,难道你不恨今上吗?” 理王愁叹道:“今上本性并非如此,都是为小人蒙蔽。我们做臣子的不能忠言劝谏皇上,却擅自起兵,闹得天下大乱,百姓流离失所反而不好了。” 裕王瞬间脸白了下来,心中暗恨不已。 他自然有恨的理由。 第一件事就是皇上不分青红皂白诬赖他杀了皇太子,差点被把他头砍了。欺负到这个份上裕王自然不能不怒。这第二件事,就是眼前这个兄弟被今上折磨得如此凄惨,竟还劝他不要造反,岂不更令他难堪? “弘哥堂堂八尺男儿,空有一副好皮囊……”裕王不满他哥哥懦弱的样子,心中已生几分轻蔑。 琴袖看出裕王颜色不对,忙假意大哭起来说:“王爷,我想吃煎饼……” 理王以为琴袖真的饿了,急忙上去问道:“怎么了?饿坏了吗?” 陈氏一听倒怪:萧妹子一路都不说话,现在哭个什么劲儿啊。 裕王一看琴袖这幅腔调,心中又想:此人不就是号称女中士的萧琴袖么?如此人物逃难两年也变成这样一个没用的废人,只知道钻营吃喝而已,诚不足与言! 于是一阵嫌恶涌上心头,乃说道:“来人,带他们下去好好吃一顿,吃完了你们爱上哪儿上哪儿吧,今日我就当没见过你这个人。” 琴袖听这话心中暗喜,于是跟着理王随军吃了一顿,席间理王偷偷瞟了琴袖一眼,问道:“玉卿方才一番话,不是真的饿了的意思吧。” 琴袖低头道:“王爷得赶紧脱身才是,一定要装作庸弱无用,让裕王连看不都不想看王爷一眼。” 理王点点头道:“我才想明白你的意思,你就说出来了。” 三个人吃完就要走,正要离席,忽然一群士兵冲进营帐来,忽然又有太监进来说:“裕王殿下驾到。” 理王一听,心突突地跳起来,抬眼一看,裕王已进了营帐,冲着他们不怀好意地笑说:“弘哥,方才我与谋士商量着,您既来投诚,怎么好意思送您走呢?不如权且在弟弟这里住着,弟弟好生照应,也免颠沛流离之苦。再者,按我说,哥哥逃出去,哪天这里仗打起来,刀剑无眼,死在哪里都不知道。若给朝廷抓到,也不过是个死,还不如在我这里,弟弟虽无能,多少也能护着哥哥。” 裕王虽如此说,两边军士却拔出大刀,刀身一颤,闪出一道道雪光。裕王绵里藏针,话里有话,理王这下是哑巴吃黄莲,有苦说不出了,只能挤出三分笑靥道:“穹弟思虑甚详,为兄岂敢不从?” 裕王笑道:“那就正好,弘哥一路劳累,又险些被朝廷抓走,我即刻着人送弘哥去南昌休息。” 话刚讲完,一旁军士急忙驾着理王、陈氏、琴袖出了去,硬塞上一辆马车,叫人看着往南昌去了。 裕王随即对手下人吩咐说:“赶紧写布告,昭示天下,理王有感朝廷纲纪颓弛,小人当道,亦欲协天正道,匡扶社稷,与孤一同起兵,讨逆贼,清君侧!” 手下谋臣韩居易忙说:“王爷英明!” 裕王冷笑了一声:“理王不足用,不过拉个人壮壮我们声势。叫人严加看管理王,把他封死在南昌府衙门里,不许他出去一步!届时若是真的兵败如山倒,韩居易,你说怎么办?” 韩居易眉开眼笑说:“王爷就说,您听信理王谗言,是理王撺掇王爷造反的,罪在理王身上。” 裕王点了点头:“孤也是这个意思,拉个垫背的总好过一个人单干。况且他是皇上仇人,皇上本就觉得他心怀不轨,如今把他拉过来,也好给本王留条后路。” 韩居易拍手鼓掌,大赞道:“王爷运筹帷幄,有人主之风也!” 裕王轻轻一笑,不置可否。 不久,朝廷便要颁下赦免理王的诏令,哪里知道刚要颁布就接获消息,理王协同裕王在湖广、江西一带造反,声势极大。 这下朝廷震动,皇上大怒,立即收回成命,并点大将率京营府兵及六道都指挥使领兵五十万南下平叛。钦命五军都督袁可忭为平南大将军,南京兵部尚书常必躬平东大将军,猛攻福建、江西等处。一时烽火四起,狼烟弥漫,天下大乱起来。 几省百姓,酷被兵燹,一时之间东奔西逃,万民嚎哭。理王虽被软禁在南昌府中,但也听说外面已经乱得一塌糊涂,心中只觉难过。 琴袖想得却更复杂:这叛乱被平定了,皇上岂不是要抓住理王,要了他的命?可若是不平定,那多少百姓又要流离失所、无依无靠? 正是平也不是不平也不是,理王又逃不出去,叫她怎么是好呢!若是能给宫里的太后娘娘捎个信就好了。可眼下裕王派人把理王住处团团围困,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何况是一封信呢? 这可让琴袖着了急:王爷可不能死在这里,更不能被裕王绑架。正在犯难的时候,那边黄乘和花霰带着孩子也已经逃到南直隶境内了。 南直隶西南一带也在打仗,他们好容易从烽火连天的前线,没命般得逃到了凤阳地界,这才稍稍安定下来,可是小雨生因为几日没有好好吃东西,已经饿得差点咽气了。 花霰和黄乘没有办法,只能一路乞讨到了凤阳府,这才把雨生养活。 小小的雨生本来也是个王子,没想到如今比起寻常人家的孩子都不如,破衣烂衫,身上跳蚤虱子,跟煤窑里钻出来的一样。才两岁多就学着花霰和黄乘倒在路上假哭,来来往往之人看见这个小孩子灰头土脸的十分可怜,也纷纷掏出银子来丢给他。 如此过了十余日,总算安定了一些。花霰便觉得这样不行:乞讨虽也有钱,但这毕竟不劳而获,小王子学了这些东西,今后怎么成人做大事? 黄乘和花霰想了想,还是要自食其力,便请到凤阳府尹房老爷家做下人。凤阳府尹房梦麟是个极善的人,他听闻黄乘和花霰是从南边逃难过来的,立马叫他们到家里来。 他本以为那小小雨生是黄乘和花霰的孩儿,不想叫过来时雨生哭着喊要爹娘,黄乘乃解释说这是他们父母死在乱中,见孩子可怜抱养来的人。 房梦麟听说此言,信以为真,更觉黄乘、花霰二人有仁爱之心,便将他们衣着用度与自家管家相齐平,并将这个孩子送到自己夫人房中,好生教养起来。 第一百卌三章 扭转乾坤 理王被裕王软禁在南昌,大门不能出,一丝消息也不知道,只能在府内干着急。守卫严密,为了防止理王逃跑,不仅里三层外三层得围困衙门,连衙门里的几棵老歪脖子树也砍了,以免他爬树翻墙。 陈氏为此每日愤愤不平,忍不住朝外面骂人。守卫嫌她话脏,但碍于裕王要他们不许伤害理王,只能任她怒骂罢了。 这日,理王趴在地上拿着一根竹竿子在泥地上写字,琴袖路过他身边,见他写了一地的雨生二字,不禁感动说:“王爷快请振作起来,一定会有办法的。” 理王支着头懒懒地说:“还能有什么办法?” 琴袖见他心灰意冷,便走到他身边抱起他说:“王爷想想当初在吉安府的日子,也是这样意气消沉,但若咬牙坚持下来,也会有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时候。王爷吃了这么多的苦,还会遇事退缩吗?” 理王不禁抱起琴袖痛哭流涕道:“孤不是退缩怕事,孤只是担心你和有钿啊!孤在这里等死也罢了,连累了你们一块儿,又于心何忍呢!” 琴袖用手轻轻拭去他的泪水,笑道:“妾在等待一个时机,只要时机到了,一定能逃出去的。” 理王抚着琴袖的长发问道:“你有什么好办法么?” 琴袖想了想说:“目下想不到什么绝妙的办法,但我预计朝廷这几日一定会猛攻江西,若是能打下南昌,那我们也就有救了。” 理王问道:“你从何得知朝廷会南下攻打江西呢?” 琴袖便说:“王爷想一想,裕王和吉王二人同进共退,对于朝廷而言甚为棘手,而江西恰在湖广与福建之间,若能将江西打下来不就切断了二王的联络,到时候朝廷各个击破岂不是顺理成章么?” 理王如此一想,果然是这个道理。 “因此,朝廷一定会重兵压境,届时就是我们逃出去的契机了。” 理王道:“我也曾考虑过这件事,只是我又想着裕王绝不会这么轻易放过我,就算朝廷大兵压境,他也一定会叫人把我劫持到其他地方。再者朝廷以为我谋反,就算他们真的把我救走,只要皇上以为我伙同裕王造反,我也是百口莫辩。” 琴袖来回踱步,蹙眉沉思,边走边说:“的确如此,所以我们得赶在朝廷打过来之前告诉皇上,王爷是被逼无奈谋反的,若是能联络到外面就好了。” 她眸光一动,盯着那堵白墙发呆:这墙壁是这样高,巡逻的人是这样多,根本传不出消息去,这可怎么办呢! 想来想去也不能端正,只能先暗等机会。 当是时,朝廷之兵南下进剿,势如破竹,湖广荆襄一带爆发激战,裕王老巢的兵死伤惨重。 二王闻讯都大惊失色,慌乱之下且有归降之意。未料许多地方苦于朝廷搜刮民脂民膏,朝廷大兵在湖广鏖战,就在各地揭竿而起,就连南直隶亦生民变。 这下吉王和裕王来了精神,收其散佚之众,拥兵一下子扩充至数十万,裕王挥师北上,想要直取南京。 平南大将军袁可忭观其形势以为吉王和裕王勾连一片,沆瀣一气,朝廷进剿不免要东奔西跑,一旦不胜后果不堪设想。所以必须先把江西克复,切断裕王和吉王的联系,然后才能谈各个击破。 于是调发主力,掉转枪口,全力往江西方向攻打,不日已经进逼南昌。南昌城方才经历战事已经多处破败,听闻朝廷大军压境,人人谈兵色变。 这日清早,陈氏照例起个大早准备在门后骂人,她先喝了一碗黄汤润了润嗓子,便在衙门正大门后用木棍子把门一阵猛敲。 “小王八羔子们!还不快放姑奶奶出去!” 陈氏先开开嗓骂了一句,按说平时外头就有动静了,昨日还在回她让她别吵,不想今日骂起来外面没什么动静。 陈氏又骂:“你们这帮子无赖风欠1,烂了皮骨猪狗不如的东西!” 这一句话下去,又没人回她。 陈氏只觉得奇怪,便朝门缝里往外望了一眼,这不望不知道,一望吓一跳:衙门外头竟然一个人都没有了! 陈氏一激动,急忙回去叫人。当时天方亮起,理王还在与琴袖相拥而睡,忽然听得外头敲门声,便睁开朦胧的睡眼问道:“谁?” 陈氏拍门叫道:“王爷,快来呀!守卫不见了!” 理王和琴袖一听,从床上蹦起来,急忙穿戴好了跑出来看。二人也朝门缝外看了一眼,才见衙门外一个守卫也没有。 “有些蹊跷,但是个机会。”琴袖瞅了一眼门缝道,“王爷我们逃出去吧!” 陈氏乃问:“怎么逃出去呢?他们把门反锁着,我们也没辙啊。” 理王想了想道:“这样!我们把那府里的桌椅都搬出来,踩着椅子翻过墙去。” 陈氏忙叫道:“这墙少说也有四五米高呢,翻过去容易,可是翻下来怎么办呢?” 理王道:“不怕,我身上有些功夫,不怕它摔,我先翻过去,你们再翻墙,我接着你们就是了。” 陈氏便说好。琴袖却蹙眉说:“我也不怕摔,不用王爷接着。我心里觉得事情未必顺利,不如这样,姐姐和王爷往一处翻墙,我找另一处,这样就算被抓到一处,我们还有人能逃出来。” 理王虽然不许,但琴袖坚称一定要如此,才任她去了。于是三个人搬出两张桌子几把椅子来,琴袖在衙门西、理王和陈氏在衙门东翻墙。 理王方才从墙后头爬到墙顶上,一往下看便惊呆了,远远的浓烟四起,渐次听得到一些喊杀声,难不成朝廷的军队打过来了么?衙门口本来有重兵把守,所以没了这些人显得空空荡荡,可就在不远处的街上却有不少人大包小包地带着家私往外头逃难。 忽然远处一阵炮响,理王才回过神,急忙翻身下了墙,陈氏便踩着桌子脚蹬也爬到墙头,理王正要接住他,忽然陈氏尖叫道:“王爷!后面!” 也不知道从哪里蹿出一队士兵,一个虎扑就把理王抓住了道:“趁我们换班的空当,你竟敢逃跑!报了裕王殿下知道,你吃不了兜着走!” 陈氏一吓,一个不稳没踩住,那垒得高高的凳子便一晃而下,“轰”得一声倒在地上陈氏便摔了个七荤八素,五脏六腑都针扎似的疼起来。 还未等她完全清醒过来,就看见理王被众人压着绑了起来,陈氏不顾疼痛叫道:“王爷!快放了王爷!” 理王一看陈氏摔得鼻青脸肿忙问道:“有钿你没事吧!” 看他们夫妻互相关心,其中一个守卫便喝道:“我们殿下宅心仁厚,要你们好生住坐在此,没想到你们竟然想要逃跑!真乃忘恩负义之辈!你们听着,如今外头情势混乱,若再敢起这样念头,休怪我等不客气!” 理王不听他言,看着陈氏心里一阵心疼。陈氏见理王被绑也是生气不已,又要骂人的时候一群人也一拥而上,把她也五花大绑起来。 二人被扔到大堂里叫人看住,不许他们再生事端。 正在二人背靠背相与叹息的时候,忽然二人一同想起一件事:琴袖怎么没有被抓过来! 陈氏忽然笑起来道:“好啊!萧妹子果然聪明!” 理王道:“希望她能逃出这里,平平安安。” 陈氏道:“萧妹子是绝顶聪明的人,一定逢凶化吉,不会有事的,王爷放心吧。” 正在他们说话时,外面忽然闹哄哄的,原来那些人发现琴袖脚底抹油逃跑了,一个头领模样的人气冲冲地开门进堂,走到理王跟前喝道:“说!良媛萧氏现在何处!” 理王冷笑道:“孤如何得知?南昌城都是你们的天下,你们不知道还来问孤么?” “好啊!你想跟我们作对是不是?南昌城当然是我们的天下,量她逃不出我们的手掌心!我就叫人给搜出来,你们好生着吧!” 头领刚一扭头就有兵丁跑过来报消息,头领喝问:“什么事?” 兵丁忙道:“我的爷!章江门被朝廷的一门大炮给轰塌了,南昌快守不住了!” 头领大惊:“什么!我们的人呢!众人都去前线作战了,奈何朝廷有十万大军……裕王爷那边听说朝廷发兵攻打江西,叫我们赶紧把理王带到长沙去。” 头领想了片刻,对手下一挥手道:“走!带理王去长沙府!” 一个兵丁便问:“那那个萧琴袖怎么办呢?” 头领骂道:“都他娘的傻了?命都保不住了还管那人做什么?理王在我们手上就是了,她区区一个女人有什么能耐,顶什么用?由她去吧。” 头领便催促人快走,众人一拥而上将理王和陈氏带上一辆马车,叫人驾着往西边逃去。只有理王和陈氏心中知道:这个头领才是个傻子,他竟然小瞧琴袖的能耐。 只要给琴袖一个机会,她就能扭转这一切的局面。 外头虽然炮火连天,但理王心中反而吃了定心丸一样安心起来。陈氏也默念阿弥陀佛,希望保佑琴袖一切顺利。 第一百卌四章 中怀饥溺 咻咻不定的流矢之声响彻耳际,风扬飞沙,狼烟四起,琴袖逃出南昌府衙门之后,听闻章江门失守,裕王军只在负隅顽抗,便跟着四散逋逃的人群穿过一片又一片瓦砾堆,到了东湖岸边,想从东湖乘舟往南逃难。 当时人情混乱,到处都是乱糟糟的。众人急于登舟,堵在一处码头叫唤不止。琴袖区区一个弱女子根本挤不进去,只能听见不远处舟子在船头大喝:“慢点!慢点!一个个来!” 一艘接着一艘船只向南而去,可琴袖夹在人群之中也不见前头人少了,正在为难之时,忽然“轰”得一阵山崩地裂的炮声把众人吓得都趴在地上,琴袖一看众人吓得乱窜,就一个跨步冲上先去,找准一条小船就踏了上去。 舟子还在捂着耳朵打颤,琴袖一跨上船,船身轻轻摇晃了几许,舟子这才别过头来一看,一个容貌美丽的女子正在船中坐着呢。 “姑娘,这也不是白坐的船。”舟子在炮火连天的时候仍不忘要钱。琴袖无法,只得把头上金发簪摘下递给他说:“我通共只剩这个,你拿去吧。” 舟子接过发簪在嘴里吹了吹,又照着日光看了看,果然是纯金的东西,便笑道:“姑娘请好好坐着,船要动了。” 他刚一说完岸边又有人叫嚷起来要坐船。可是逃难的人实在太多,他这一叶小舟已载了满满十数人,个个带着家私包袱,更显沉重。即便如此,还有不少人想挤上船去,舟子无奈,只能用竹竿轻轻往水中一点,船便轻巧地离了岸,惹得岸边众人一阵大呼小叫、长吁短叹。 琴袖挤在船上看着两边湖水尚还平静,心中却翻江倒海般久久不宁。顾不得许多儿女情长,她一定要把理王没有谋反的消息带到京城,可是她身无分文,此去足有万里之遥,她一个妇道人家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夫离子散、家破人亡,琴袖回想经历的种种故事,不胜唏嘘,那一叶扁舟也荡漾往南,悠悠一路出了南昌城水门。 从水门漆黑的闸下经过,出城远望,江河平静,琴袖也稍稍安心一些。望着滚滚波涛,睹物思人,她便怅然吟道:江水怏怏,我心饥溺;江水悢悢,我心凄凄。 不知谁听闻她的哀叹,忽然一拍她的肩膀,琴袖吓了一跳转头一看,一个秀才模样的人向她问道:“姑娘要往何处?看你言辞哀切,恐怕这一路吃了不少苦吧!” 琴袖只朝他略微苦笑了笑,仍凝望那滔滔江水无声无息。秀才便说:“姑娘身无长物,我这里还有几分银子,你先拿去用吧。” 琴袖一看,秀才递过来三两多银子,用作去京城的盘费是绰绰有余了,便赶忙谢道:“公子与我不过素未谋面之人,何必出手相助呢?” 那秀才笑道:“同是天涯沦落人,如今天下大乱,家邦不信,你一个弱女子又怎么禁得起受得住呢!” 琴袖正要谢过他,忽然只觉一个不稳,小舟左摇右摆起来,晃得人天旋地转。原来朝廷的大军在攻打水门,前面竟是一艘又一艘的朝廷战舰。 这舟师雄壮威武,一眼望去似乎庞然大物,琴袖所坐的小船更显微不足道了。还没等众人看个明白,战舰舳舻之上,一发大炮就朝这里轰了过来,“嗵”得一声砸起千尺浪花,把琴袖所坐的小船荡出数米之远。 舟子朝船上大喊:“朝廷大军打过来了,快下船逃命吧!” 慌乱之中舟子撑开小舟往岸边靠去,不想一个炮弹打来又把船推得东倒西歪,船侧之人纷纷滚落水中,在水里扑腾救命,可是舟子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只顾着往岸边撑杆,情急之下,琴袖紧紧抓住那秀才的手臂不敢放松,秀才也抱着她心里突突乱跳。 好容易见着岸边,舟子娴熟地用船竿一挺,小舟已靠岸边数尺,那些逃难之人不顾稳当,像猴子一样纷纷跳下船只。琴袖也跟着跳了船,忽然想起才转身拜谢秀才道:“大恩不言谢,目下焦急,不能尽礼,他日有缘必当报答。” 秀才笑应:“姑娘客气了,若姑娘不嫌弃……”正要说话忽然秀才脸上的笑容僵在那里,琴袖只觉奇怪,回头一看,只见一群兵丁正巧在岸边巡视,看见这些逃难之人,纷纷上前抓住,琴袖未等秀才说完话就已被兵丁发觉,绑着送到了军营里。 大概是被认作敌军细作,这些逃难之人纷纷被兵丁推搡至一片树林。林间风声萧瑟好似万箭齐发,不觉使人毛骨悚然。穿过树林琴袖等人才被带到一处营帐。 琴袖细数之下,少说也有几千顶帐篷,帐外到处都闻得到铠甲发出的血与汗的臭味,琴袖忍着恶心叫人带着入了马棚,一股马骚味熏得她头昏脑涨。 “这里是哪儿?”琴袖忍不住问看马的一个兵丁。 兵丁见她漂亮,下流地笑了笑道:“哟,这里有个妞儿,算你走运,这是平南大将军袁总爷的大营。” 琴袖反问道:“袁大将军英明神武,怎么会错抓无辜百姓?” 兵丁道:“这你就不知道了,你们在两军阵前走动,自然是不干净的人。就算你们干净吧,正巧我们这里缺马夫役工,既是百姓,也得为朝廷大兵考虑,挖个战壕修个堡垒,总缺人来,恰好你们就送上门了。” 琴袖道:“我不过区区一个女子,怎能做得了这样粗笨的活计?” 兵丁一阵奸笑道:“自然不必你们做,男的做就是了。你们来,另有他用。我们大军长途跋涉,他奶奶的跟这帮鸟人打仗,爷们儿都累得很,有了你这样的宝贝,还不好好舒坦舒坦?” 琴袖自知他意,可是身在囹圄奈何不得,心中一阵焦急。 兵丁见她愁眉不展乃笑道:“你别不高兴,你也不是白做这活儿,前儿也有抓来的女人,爷们儿一个个上了她,银子给出不少。这种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看你发饰也早嫁人了,破了瓜怕什么,还有人回去说你不成?” 这些粗人自然性子直,说出这样的话也不嫌害臊。若在平时琴袖一定恨得骂起来了,但她忽然灵机一动,想出一个绝妙的主意,便忍着内心厌恶笑道:“军爷,你见我容色如何?” 那兵丁一扫她面貌,只觉亭亭玉立,若仙若神,肤白凝脂,弯眉樱唇,体格柔弱,双峰傲立,娇滴滴端是个美人,便笑道:“姑娘容色,万中无一。” 琴袖假意笑道:“我是南昌城中名妓萧三娘,我虽属意于你,但我向来不自轻其身接待你们这样身份之人。你听了也别恼,你若能把我献给袁大将军,说不定也是大功一件,届时升你官职指日可待,你说是不是?” 兵丁虽然看她看得流口水,但转念一想倒也是:女人日后有的是,但她这样的绝少,若能以此献上,就是美事一桩。袁将军看不中大不了再给他们哥们儿玩一遭,若是看得中难保不会给他加官进爵,怎么算都不是赔本的买卖。 兵丁乃点头笑道:“你倒很聪明,不过我们袁大将军的面不是那么好见的,你在这里好生等着,我去与千总说说,看能不能将你引见给袁大将军。” 琴袖便道:“寻常引见,袁大将军未必肯见我,这样,你给我一些纸笔,我给袁大将军写一封信,管保大将军喜欢。” 兵丁便惊道:“哦?姑奶奶竟有这个本事?你认得字,写得了信?” 琴袖道:“那是自然,怎么,你不认识字?” 兵丁挠了挠头笑道:“我打小是庄稼人,钻狗洞长大的,怎么认识字。你等着,我给你拿纸笔来,等你写完了我带给千总。” 琴袖便一声谢过,不一会儿兵丁把纸笔都带了来,琴袖便在纸上粉笔疾书,将理王种种遭遇写在信中,并向袁大将军求救。 那兵丁趴在她身边看她写字,只见指间一动,笔尖倾泻出一阵流风回雪,直把那兵丁看呆了,大呼道:“我虽看不懂,这字真是好看,好像是水里的鱼天上的鸟。诶,你开头写得这几个字是袁大将军么?” 琴袖朝他笑笑道:“军爷真是聪慧,这也看得出来。” 兵丁咯咯笑了起来道:“我是旗子上见这几个字多了,所以认得。”琴袖心里只是轻笑,她前面称呼写的是袁庆轩公台鉴。这“庆轩”是袁可忭的号,琴袖以前留心朝廷,对官员的姓名字号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光这一个称呼就一定能让袁可忭见她一面。 待一切写完,琴袖胸有成竹将信交给兵丁,他忙接了递给千总某某。千总某某看了书信,大惊之下将信转递给了袁大将军。 过不了几时,那兵丁神色匆忙地跑来说:“姑奶奶,你真神了,袁大将军说要见你呢!” 琴袖先谢了他,就往袁可忭的大营中走去。 第一百卌五章 决机阵前 一入营帐之内,就是一股难闻的污浊之气,夹杂着羊膻肉臭,抬眼一看,几个人正在帐中生火烤着一只全羊。羊身已经金黄,发出滋滋的响声,油脂哒哒往火里滴,烧出一股烟来。 袁可忭在大帐之中手持兵书,坐在一张软塌上逐句逐句地轻读,琴袖轻轻咳嗽了一声,袁可忭才抬眼一看,眼前人物正是理王良媛萧氏。 “见过萧良媛。”袁可忭行了一个军礼,琴袖侧身回礼道:“大将军有礼了。” 袁可忭忙道:“良媛客气,坐吧。” 琴袖却不肯坐,但说:“妾身深蒙大将军关照,得从死生,然妾身夫君理王爷尚囿敌手,抱恨痌瘝1,妾身深忧切肤,何敢落座?” 袁可忭虽是将军,但也饱读诗书,他见这萧良媛言辞不俗,心中已有几分佩服,但他受朝廷舆论影响,对理王为人抱有疑虑,所以不敢轻信琴袖之言,只说:“下官2见良媛言之凿凿,只是有些不太明白。朝中都说是理王因被圣上厌弃怀恨在心,所以撺掇裕王、吉王造反,若事属实,亦不是正人君子所为,下官不敢将良媛之意代禀朝廷。” 琴袖哼了一声,冷言道:“将军是怀疑我们王爷想两面讨好,所以派我来澄清事实?” 袁可忭一惊,又细细打量了琴袖一眼,想这女子如何知道他心中所想? 寻常女子自然罢了,她萧琴袖是谁?来大营之前就料到袁可忭怀疑理王想两头下注了。裕王、吉王得胜,则理王有从龙之功。若是败了,派她来说一嘴表明自己无意造反,又卖了皇上情面。孰胜孰败,理王都能得利。 也难怪,他是朝廷委派的平南大将军自然不可能是傻子,战场瞬息万变,处处都要留个心眼,有此疑惑也情有可原。 不过琴袖并不怕他怀疑,就说:“大将军以为我们王爷失踪这几年在做什么呢?” 袁可忭愣了愣,摇头不知。 “以我王爷当日在宁波府立下的大功,若真的深恨今上,何不在当时声名远播之日造反,偏偏要东躲西藏,做了两年乡野村夫再来劝说裕王?况且我王爷精忠爱国,世所共知,怎会撺掇他人行谋反之事?就算我王爷有这个口舌,裕、吉二王也没有这个器量!你自想想,当初皇上如何追杀我王爷?我王爷若能为裕王、吉王保护,还会逃入深山务农么?大将军糊涂!” 琴袖一气呵成,把袁可忭说得哑口无言,只能向她打躬道:“良媛大义彪炳,下官拜服。其实下官也并非不信,只不过战场无情,下官一时不敢妄断而已。说起来,良媛的兄弟尚在我军中效力,若下官真不能信,岂敢用罪臣家属呢?” 琴袖一听两个哥哥在军中,忙问:“他们现在何处?”袁可忭一招手,一个兵丁就出去传话,不一会儿,两个留着络腮胡,面貌清俊,身形魁伟的男子便低头进了帐中。 “末将拜见大将军!”二人异口同声,袁可忭忙说:“快抬头看看谁在这里。” 萧缮和萧纹抬头一看,自己的妹妹竟坐在帐中捂嘴流泪,兄妹三人顿时忍不住,放声嚎啕相拥而泣。 “哥哥!你还好吗?爹爹怎么样了?是不是被关大牢了?” “妹妹!你到底去哪里了?这些年你怎么过来的!” 亲眷相认总是千言万语。兄妹三人说了好一阵话才把多年以来发生的事说明白了。琴袖得知父亲没事,心中宽慰良久,又知秦拂雪、杭梦苏之事,更是欢喜难抑。 看他们兄妹团聚,袁可忭命人把那烤好的全羊片好肉盛在盘中,摆了一桌羊肉宴给他们庆祝。 三人又悲又喜,竟不知如何谢才好,待吃过了酒,萧缮和萧纹都说要以死相报袁公大德,袁可忭劝勉了一阵便对他们说:“如今理王尚在含冤之中,你们三人不要太过张扬,待我上书皇上再做定夺。” 萧缮忙道:“多谢袁公,如此即便身死沙场,苌弘化碧3亦无憾矣!” 琴袖却说:“为什么要苌弘化碧?你也就这点出息!要是我,我就一定要能精忠报国又能平平安安。” 袁可忭听后大笑道:“良媛言语不同常人。” 萧纹笑道:“吾妹从小见识超凡与众不同,气概胜过男人呢。” 袁可忭道:“若是男人,一定是出将入相之辈。” 琴袖道:“袁公此言差矣,妾身虽不能做官,但运筹帷幄,决机于两阵之前,未必不可。” 萧缮道:“你又有什么歪主意了?” 琴袖一听这话,把一只羊腿递给萧缮道:“吃你的去吧,我自然有妙计。” 萧缮便问:“妹妹有何想法,袁公在,大可说上一说。” 琴袖便将盘中一块羊肉用筷子夹断,分成两半,指着其中一块说:“这是吉王。”二哥萧纹听后一阵笑,萧缮也含笑待她说下去。 “吉王为人生性凶狠,看似骄狂不已,然而他曾随先帝北征瓦剌、鞑靼,可曾见过建立什么功勋?” 她这样说,倒把袁可忭的兴致勾起来了,不禁正襟危坐侧耳倾听。 “可见此人色厉内荏,并不是什么做大事的人。他性子急躁,见裕王造反自己又被锦衣卫敲竹杠,受不了就也反了。但细细想想,他真的想反么?” 袁可忭忍不住说道:“良媛有何良策?” 琴袖看了袁可忭一眼,飘出一句问话:“劳动大军至此,每日粮草要用多少?” 袁可忭一惊一叹,脸顿时苍白如雪,支支吾吾不敢作答。琴袖自顾自地说:“四川已生民变,朝廷大军一面要攻打裕王、吉王,一面要应付流寇作乱,左支右绌仓皇至此,胜算并不大。加之人马众多,私心料定,最多只能撑的了三个月。三个月后若一事无成,便叫反贼更加轻视朝廷,届时各地风起云涌,朝廷又拿什么来抵挡呢!” 这话说得袁可忭冷汗直冒,连萧缮、萧纹都吓得筷子落在桌上,张口无话。 袁可忭慌忙离席朝琴袖拜了一拜道:“良媛此言竟已点出我军实情,下官拜服。但问良媛能有何计策,若能一举克敌,他日必当奏明朝廷,表彰勋劳。” 琴袖道:“我不求什么功勋,但求皇上能放过我们王爷。” 袁可忭点头连忙答应下来。琴袖看他意诚便说:“论计则有一条,以我所见,吉王是庸弱无能之辈,大将军可代朝廷修劝降文书一封,说只要不再造反就保他亲王爵位,仍享受荣华富贵。我观吉王此人看了劝降书一定动心,再派几人假装劝降使节,不日吉王即可投诚。” 袁可忭拍手叹道:“果然妙计!” 萧缮忙说:“妹妹,伪造朝廷文告是死罪,如何使得?” 琴袖指着萧缮道:“你看看你,这点事都不敢做,难道非要让大军一败涂地才好么?况且皇上要的是打胜仗,若是能平定二王叛乱,谁还管你是用什么手段平定的?区区一封文告又有什么关系?以我之计,不费吹灰之力必能降服吉王。降服吉王以后,裕王那边必定军心动摇,届时一举拿下指日可待,立功就在眼下。” 三个男人听后佩服得五体投地,袁可忭依琴袖之计,急忙修书一封,等他写完琴袖拿来一看,通篇文章都是在说朝廷大军如何威武雄壮,今上仍怀怜悯,若能投降朝廷则保住吉王荣华富贵云云。 这文辞让琴袖看得直摇头,她找到袁可忭说:“大将军这样写,吉王非但不会投降,而且一定以为朝廷黔驴技穷所以想来劝降,反倒更要造反了。” 袁可忭便问:“良媛以为该如何修书呢?” 琴袖命人取来纸笔,思考片刻便动笔,不出一炷香的功夫就写成一篇千字文告,洋洋洒洒一气呵成,文告之中不提朝廷大军,只以许王口吻说起兄弟手足之爱,今上惜弟之情。文中只提过去兄弟故事,把至亲之情写得丝丝入扣,连袁可忭看了都不禁潸然泪下。 “这样就万无一失了。”琴袖搁笔,袁可忭拿起那张写满字的纸捧在手中又看了一遍,边读边赞叹不绝,急忙叫人誊录一份发给吉王。 不过三四日时间,福建那边就传来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吉王上表请降了。 朝廷大军便从东抽身,常必躬率南直京营大军赶往江西助阵与袁可忭之军汇合猛攻江西。不出十日,江西克复。这样一来,裕王压力骤增,急忙调兵回湖广做最后的挣扎抵抗。 理王顺带着被绑架到了长沙,起初尚且还颇为给养,从容优待,可是情势急转直下,裕王那边军粮耗尽钱财紧张,供养他一个闲人已经不可能了,于是渐渐断了他那边的钱粮,每日只给理王吃一些稀饭。 又一旬过去,武昌城被攻破,裕王南逃而下,左右谋士都劝裕王投降,可是裕王死都不肯。他料定今上是个狠毒之人,即便如今投降了日后难保不会被他羞辱至死,与其这样不如抗争到底,也能死得体面一些。 况且,死之前还可以拉一个垫背的。 理王不知,一场危机悄悄朝他逼近。 第一百卌六章 梦无清宵 从理王住处望天看去,能见到后头的湘春塔。此塔雄奇瑰丽,飞檐重阿,望之乃有清雄之气。理王被囚禁于此百无聊赖,每日只以观塔为乐。 这日午后,理王仍搬出椅子到破落的院中遥望湘春塔,陈氏在院里如同无头苍蝇一般来回走动,不免扫了理王兴致。 “有钿,你走来走去,晃得我难受。” 陈氏忙说:“王爷,这一座破塔有什么可看的,妾每日愁得睡不着,王爷却还有这个闲工夫呢。” 理王喟然叹曰:“有钿不知我忧。” 陈氏撇撇嘴道:“王爷也不知妾忧心。” 理王并不应她,不过沉沉一叹,悠悠吟道:“单阏之岁兮,四月孟夏,庚子日斜兮,鵩集予舍。止于坐隅兮,貌甚闲暇。异物来萃兮,私怪其故。发书占之兮,谶言其度,曰:‘野鸟入室兮,主人将去。’请问于鵩兮:‘予去何之?’” 陈氏歪了歪头不懂理王叽里咕噜念得什么,只说:“萧妹子在就好了。” 理王一听,更加沉痛,只觉天虽澄碧,但忽然黯淡无光起来,拉过陈氏的手摸了摸道:“这是贾谊的《鵩鸟赋》,贾谊受周勃所忌,贬到长沙做长沙王太傅,不知他来此处时候又是怎样的心境,大概与我现下相去不远吧。” 陈氏也不知道贾谊是谁,听见理王提起也只能拍拍理王的肩膀道:“萧妹子在就能与王爷谈天论地了,妾对这些故事都不知道。” 理王苦笑着摇了摇头说:“你若还能为妃,多读两本书吧。” 陈氏听闻不禁哭泣起来说:“王爷,我们是不是要死了?” 理王道:“倒不至于如此吧,裕王难道真的如此狠心要绝我之命?” 陈氏道:“俗话说狗急跳墙,这种事谁又能预料呢!” 或许是一语成谶吧,当晚没有人来他们囚禁的院中送吃的,陈氏捂着肚子忍饿到了第二天天明。天才蒙蒙亮,陈氏忙朝门外敲门。 驻守的军士尚且睡意朦胧,忽然听到身后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便带着痰嗓朝里面骂道:“敲什么敲!找死么!” 陈氏道:“昨日没有送什么吃的来,我们王爷着实饿坏了,求军爷行行好,舍些粥米来吧。” 她因自知险境,已不敢过分猖狂,可话说完门外响起一阵笑,不多时笑声没了,一丝动静都没有。陈氏忙又砰砰敲了几下门,还是没有动静。她便对着门嘟哝:“人死了么?” 门后立马传来一句:“你才死了呢!告诉你,裕王爷有令,我们这里不养闲人,理王爷要吃什么自己弄就是了。” 陈氏正要分辩,忽然肩膀上被人拍了一下,回头一看,理王朝她摇了摇头:“有钿,没用的,省下力气吧。” 陈氏哭道:“王爷,他们这是要饿死王爷呀。” 理王叹了口气拉过陈氏在她耳边轻轻地说:“只盼着琴袖能把信传到皇上那边,救我们于水火之中了。” 陈氏道:“这一去万里之遥,况且我们都是罪人之身,要找到可靠的人递个信也难哪!” 其实理王心里也忐忑不安,不知日后会怎么样。南国春暖,可风刮在理王身上却如同刀片一般寒得瘆人,他最后一次望着那座古塔,打了一个哆嗦。 “有钿,这里还有什么吃的没有?” “还能有什么吃的呢?”陈氏哭丧着脸望着这座破败的院落,一路上他们饱受欺凌,事到如今还要被人圈禁,困厄而死。她虽经历过风浪,但也没有受过这样的危险,心里自然苦不胜苦。 理王比她更痛但念琴袖在外还有一丝希望,咬着牙在院子里兜来转去,除了发现一口古井,什么吃的都找不到。 无奈之下,他们二人若是饿了就舀出一碗井水来喝,喝得肚子鼓起来了就只当它饱了。从早上直至傍晚时分,二人相对而坐默默无言,只听得到漏风的四壁之墙传来些许虫鸣。 又过了一日,理王连虫鸣还是鸟啼也分不太清了,耳畔总是嗡嗡的,他便问陈氏:“有钿,这里是不是有很多虫子?夏天还没到呢就有这么多。” 陈氏呆坐在房中,看着理王,有气无力地回答道:“王爷这是耳朵饿出毛病了,哪里来的虫鸣?” 又过了三日,二人已经饿得话都懒得说了,每日只是一味呆坐着。理王只觉得自己要死,竟不顾体面,跑到院中拼命用手往地里一捞,刨起泥来往嘴里一塞,笑道:“有钿!有吃的了!” 陈氏一听吃的,疯子一样跑到院中一看,只见理王满嘴是泥还在哈哈大笑,赶紧抓过理王臂膀,把他手中的泥拍掉道:“王爷!您振作些吧!这是泥不能吃的。” 理王指着她道:“你胡说!这是好吃的,你也来吃。”说着又要去挖,陈氏抱住理王大哭起来,理王才地坐在地上仰天大呼:“天要亡我!”言罢昏厥过去,不省人事。 陈氏一看不对,便又朝外面拍门大喊:“我们王爷昏过去了!快救人啊!”可是门外出了响起一阵讪笑便什么都没有了。陈氏已知他们铁了心要饿死理王,情急之下只能把理王抬到室内,自己卯足了力气从井里舀出一桶水来喂给理王喝。 因她自己也已饿得难堪,水也抬不动,碗也抓不住,摔了两三个才端到理王眼前。这才撬开他的嘴巴将水一点点灌进他的口中。 理王喉结一动,陈氏便知还有救,当务之急是找到吃的东西。四顾之下,地上除了一堆稻草却什么都没有。 陈氏忽然想到自己反正肉多,不如割了肉给他吃。正要去拿刀来割,忽然听得几声鸟叫,院子里一棵矮树上竟停了数只小鸟。 陈氏一看,急忙咬牙搬出桌凳来当做梯子,悄声爬到凳子上想要抓鸟,可是她也饿得眼冒金花,看也看不清。一伸手下去,鸟儿早就唧唧一叫,飞到哪里也不知道了。 正在哀叹无用之时,陈氏忽见枝头有一个鸟窝,她忙摘下来一看,鸟窝中还有三枚小小的鸟蛋,她大喜过望,连忙把鸟蛋掏出来趴下桌凳跑到理王跟前,敲碎了鸟蛋,蛋清和蛋黄顺着壳上的破洞流了下来,理王喉头一动,便吞了下去。 三个鸟蛋吃了以后,理王的嘴唇渐渐动了动,渐渐地醒转过来。他两眼饿得模糊,但见陈氏一张笑脸,正想要说话却忽然看见她头一歪,也饿昏过去了。 理王忙叫道:“有钿!有钿你怎么了!” 陈氏已经饿得人发僵了,理王一看她手中还有几片蛋壳,才知她为了救自己所做的事。理王连忙抱起陈氏,只觉她气息微弱,不禁心疼地大哭起来:“有钿!你醒醒啊!我们还要回京城!我、琴袖、你还有雨生,我们一家四口还要好好活下去啊!” 直到哭得没力气了,理王就抱着陈氏歪在墙头,抓起一根稻草当做饭菜在口中有气无力地嚼。忽然他想起以前琴袖跟自己讲过的事:太祖高皇帝当初也差点饿死在街头,是当时还是农妇的昭明皇后嚼烂了糟糠喂给他吃才保住了性命。 于是理王也把稻草要在嘴里,拼命地咀嚼,嚼出浓浓的浆液来便对着陈氏的嘴喂给她吃。如此一点一滴下去,陈氏渐渐有了一点动静。 夜幕渐落,二人苟延残喘相拥而泣,他们不知明日会如何,只能过一刻是一刻罢了。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二人渐渐抱在一起睡着了,才睡到一半就听见山崩地裂的响声从四面八方传过来,把大地都震得颤动起来。 二人被惊醒,理王忙问:“我是不是又幻听了?” 陈氏拉住理王朝外一指道:“王爷,快看!” 理王向窗外一望,一道火光从远处腾起在这寂静的夜中显得格外清晰。紧接着又是一声裂石穿空的炮响,就听见岩石崩裂杀声四起。 理王和陈氏挣扎着出去一看,湘春塔边已是一片熊熊之光,忽然又传来一阵天震地骇的咆哮,列缺霹雳,不远的湘春门群石崩塌。一阵惊呼尖叫从四面八方传来,在这破败漏风的院落听得尤为清楚。 “朝廷大军打过来了!”理王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王爷!我们有救了!”陈氏正在高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叫道,“王爷,我们快逃!” 理王此时似乎有了无穷的力气,抱起陈氏就往墙边上跑,方走到墙根边上就听见“砰”得一声大门被人砸开,一群军士冲了进来。 说时迟那时快,理王卯足力气把陈氏拖到墙头陈氏也不顾什么疼痛就往墙下面跳,理王也振作全部精神,拼了命一跳就巴住了墙头,轻轻一个侧身便翻过了墙。 墙外已经没有巡逻的兵士,他们纷纷都到院子里抓人,没想到刚进去就扑了个空,理王拉着陈氏逃到了长沙城中。 “我们一定要活下去!一辈子在一起!” 火光之中,陈氏恍惚间听到理王这样一句话。 第一百卌七章 阖家团圆 国朝至延隆之间,朝廷茀务,懈怠枢机。上命杳乎于内,下情塞乎其中。奸佞壅闭,湖广岁饥。朝廷不闻,反催钱粮之征。宫中用度,调发无节,旧年纳之未尽,新年逼之又急。又有缇骑四出,强令宗亲捐纳,第用金银之奉,表输款诚。 于是潢池为殃,揭竿四起,百姓无赖1,为盗为匪。 先是江西等处星火燃燃,后以裕、吉二王谋反自立,一时聚众数十万人,问其号则皆曰匡室,彰其图则实指中庭。延祸三千余里,家国骤乱;自宣九鼎之重,玉台称谶。 朝廷调兵镇之,先下江西,次则吉王是降;四年春,武昌大捷,兵入湘江,接镝南壤。长沙告破,裕王畏罪自戕。 二王虽伏,烽火未息。四川激变,浙江顽抗。朝政如何,未为可知矣。虽能得志一时,中无贤达,承平粉饰,公卿肇厄,谁堪谏议? 倘使当日亲贤臣、远小人。上下一节,唯才竟用,摈斥群便,民皆拥戴。纵有魃兴魍舞,降灾遍地,何能有今日之运也! 叹叹!古人云:水则载舟,亦则覆舟。慎思之下,岂不惶惶! 这些话正是理王在获救之后所写,边写边哭。 他与陈氏逃出升天,二人到了袁可忭大营心绪难宁。才一见琴袖,三人相拥,抱头痛哭久久不息。袁可忭待理王甚为优渥,又上书朝廷,澄清理王之冤,历数理王所遭遇之祸。 不日今上批复即到营中,上书:王乃朕之爱弟,原骄戾不群,朕以失望,夺其爵位。今王既悔过,向心朝廷,朕亦不胜自悔。你见此诏,必教王到北京来,从速从速! 原来今上看了袁可忭的奏章,爱弟之情泛滥,大悲理王遭遇。加之杭梦苏撺掇杨兆符以理王遏制许王,扩大杨相之权,杨兆符自然极言理王忠心。 今上想起理王在如此艰难之中,始终没有背叛朝廷,对早年之事早已冰释前嫌,更对理王感到愧疚难过,便发旨意下来,要理王回京和他见面。 到了八月初秋,理王一家终于回到了京城。 重回京城,感慨万千。回到原来那座不大的王府,物是人非。 府内已经荒芜,院中蓬蒿高已数寸,无人看理之下竟成了这样一副萧条的样子。陈氏看到以后撅嘴说:“可恨!这些年来我们不在,竟然连收拾都不收拾。妾明日便叫人把这院子打理打理,好好住人。” 理王却道:“不要拔掉这些蒿草,这正是这些年孤在外漂泊的痕迹。高楼广厦孤不是没有住过,但看见庭中杂草,孤才能想起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 琴袖听到这话,发觉理王经历了如此多的惨痛,果然与众不同了。他的气度、见识都远远超过在宫中养尊处优的任何一位王爷。 三人回来休息了一阵,宫中一个太监就带着一群下人过来了。理王急忙出迎,太监恭恭敬敬取出圣旨,说:“皇上有旨。” 三人跪地接旨。 “上谕:理王艰困之中,始终一节,朕甚嘉之,良媛萧氏能决策军中,为国效力,朕亦嘉许。着令赐还府邸,仍袭旧封,王号不变,另赏白金二千两,原封钞一万贯,且朕以旧邸无人,令内廷调仆婢五十人先入府中,你自己使用。钦此。” 理王叩谢接旨,心情却并不高兴。等那太监将走之时,理王忙叫住他:“公公且等一等。” 太监转身打躬问道:“王爷有何吩咐?” “皇上浩大之恩,臣感激莫名,只是臣有一子,在战乱之中走失,如今下落不明,臣为此事十分不安,请公公代禀一句,臣请皇上可怜臣孤子危命,若能寻得弱子,臣必肝脑涂地以报君王之德。” 太监笑道:“这有何难?皇上近来念起王爷,没有不说好话的,你且放心吧,皇上一定派人给您找着的。” 理王听后才点头安慰地一笑。 太监回宫以后将此事一说,今上即刻令朝廷通发全国文告寻找理王之子,又命锦衣卫四处寻人。没过多久就从凤阳府传来消息,凤阳府尹房梦麟在战乱中保全了理王之子,今上闻之大喜,令凤阳府尹即刻带人入京领赏。 房梦麟遂带着雨生和黄乘、花霰二人乘船北上,直至京城。 理王听说儿子找到了,大喜不已,算准了房梦麟来的日子。天不亮就带着陈氏、琴袖到城外去迎接。 京城不同寻常之城,城门启闭甚早,天才蒙蒙亮城门便已开了。一队又一队的车马进了城,理王但凡看见官吏所坐之车都以为房梦麟来了,急忙上去去盘问一番,结果都不是。弄得来来回回几十趟,直到等到中午也没见房梦麟来。 琴袖看时日不早,王爷到现在也没有吃饭,便说:“王爷,房大人来京日子也不一定,兴许路上多耽搁了一会儿,不如先去用些午膳,王爷玉体也要紧。” 理王想了想道:“也是……那孤先回去,用完午膳再来。”于是拉着琴袖和陈氏就要回城中,忽然又听到车马辚辚,急忙回头一看,又是一辆官车。 他又像孩子一般冲到官车前头,不想里面官员看见理王的旗纛早已经下马来拜,自说自己是直隶某某地面官,入京办差。 理王一看不是房梦麟,眼色又黯淡了许多。 琴袖笑起来拉着理王道:“王爷回去吧!姐姐肚子都饿得叫起来了!” 原来陈氏一直捂着肚子,咕咕咕地叫个不停。理王笑道:“妃还没饿够呢?当日饿得不够尽兴么?” 陈氏忙道:“王爷哪里晓得妾身?不知怎么的,当初饿成那样,妾身回来便很怕饿,所以一贯胡吃海塞,又胖起来了。”原来刚回袁可忭大营的时候,陈氏瘦的皮包骨一般,琴袖都差点认不出她,如今回了京城没几天,因为吃得太好,比以前更胖了一些。 但是理王并不嫌弃她胖,因为在生死关头,正是身边这两个女人陪他度过的。他反而好笑起来:“饭后走一走,便活九十九。妃也如琴袖一般,吃完了动一动就是了。” “一直说吃,妾已饿坏,先走一步了!” 这话说得琴袖和理王相视而笑,理王看了看确实没有人来,便跟着陈氏回去。刚走出没几步,又一辆车来,理王不免又回头看,忙被陈氏拉着:“王爷!行了!房大人……” “那不是凤阳府尹的官衔牌么!”理王遥手一指,琴袖和陈氏不免回头一望,只听一阵鸣锣之声,那凤阳府尹的轿辇已经到了。 理王急忙上去迎接,凤阳府的皂隶也见到一个穿大红袍子的人过来,慌忙停住,轿子里的官儿还没出来,先蹦出一个小孩子。远远看见理王就笑嘻嘻地叫道:“爹!” 说完风一样地跑过去,理王一把抱起雨生哭得稀里哗啦的,琴袖和陈氏也喜极而泣。雨生又用娇细的嗓子喊道:“娘!大娘!” “哎,乖!”陈氏摸着雨生的头,琴袖在他额上亲了一口。 这是转身在看,房梦麟已带着黄乘、花霰朝理王下拜多时了。理王急忙也向房梦麟下跪道:“房公是孤的恩人,请受孤一拜。” 房梦麟慌忙朝理王叩头道:“下官岂敢受王爷大礼,只不过给以方便,不想竟保全王子,这是下官之福,怎么能算下官之恩呢。” 理王喜之欲狂,除了说谢也说不出别的话,好歹是黄乘、花霰劝勉之下才把眼泪擦干,说出一句整话来了。 琴袖和陈氏也万谢过,一看黄乘、花霰又高兴不已。忽见花霰装束如妇,便惊:“花霰你嫁人了?” 花霰不好意思地低头笑笑,琴袖看了一眼黄乘,恍然大悟。 黄乘道:“小的见姑娘一个人孤零零的也没有依靠,想来她也大了,我妻又早死,还是房老爷做主,完全了终身大事。” 理王忙笑道:“那都是喜事了,来,我们回王府好好庆贺一番。房公必要与我好好喝一杯,大恩在倾杯之间,房公可不许推辞。” 房梦麟欢喜受过,众人开开心心回王府大肆庆祝了一番。琴袖又叫来杭梦苏、秦拂雪、张思慎一起庆祝。理王也头一次结交了张思慎和杭梦苏。 他们二人一见理王府中庭杂草横生便觉奇怪,理王乃解释说,杂草横生是不忘当日之苦。杭梦苏为此一句话就拜服在理王之下,而张思慎笑而不答,他已隐隐觉出理王暗藏之志。 虽众人各有一些心思,到底是回京头一次团聚,可叹李沛还在浙江任上,否则一同欢聚更是开心。 席间欢乐,琴袖极拿秦拂雪玩笑说以前没喝到她的喜酒,如今一定要补办一场。 张思慎最爱喝酒,听后鼓舞拍手,秦拂雪臊得脸红,又拿琴袖满月酒取笑。 理王道:“我们这样你办了我办,还怕没有喝酒的日子?” 大家听后都笑了,只是抽了个喝酒的空当,琴袖忽然招呼秦拂雪到外面去了。秦拂雪起身离席,出了门到了廊下才问:“怎么了?叫我出来,我还未曾尽兴呢!” 琴袖道:“虽然我们高兴,但也别忘了一件事。” 秦拂雪道:“你是担心许王?” 琴袖点了点头,意味深长道:“恐怕真正的祸患才刚刚开始呢。” 第一百卌八章 葛花盈彩 琴袖和秦拂雪才说完悄悄话,外头就有人来说,许王爷来贺喜。 “他来做什么?”琴袖嘀咕了一句便跟着理王出门迎接,方走到门口不远处,一阵朗朗笑声传来,许王大步流星地跨进王府大门笑道:“七弟,恭喜了!” 理王却肃了肃脸朝许王拱手道:“三哥客气。” 许王打量了理王一番,忙道:“啧啧!快看看!比起当年离京的时候也太清减了些吧!可见你吃了不少苦,三哥我心里也苦。” 虽然许王嘴巴上这样说,可却没有一丝难过之意也没有一点悲伤之色。理王知道他为人,乃笑道:“三哥好容易来一趟,我们这里尚在欢宴之中,三哥若不嫌弃,且请上座同乐。” 许王忙道:“七弟盛情,三哥岂能从免?”于是大步往里头跨,忽然看见庭中杂植丛生,蹙起眉头“啧”了一声说:“你这里下人怎么回事?一点儿不尽心,蓬蒿都长得这么高了也不除去?” 理王正要作答许王却不顾他继续说:“恰好我这里有几个可心的人,这次送来服侍你,你必要收下,也算是为兄多年未暇存问的一点愧疚之意。” 理王刚想拒绝,许王就拍手道:“来人哪,把人带上来!” 众人朝侧门望去,只见十余个娉婷女子纤纤细步,低头从侧门进了来。为首二人穿金戴银,衣着鲜明,甚是高贵荣华。理王看后反倒惊异:这三哥葫芦里又卖的是什么药? 许王一看理王发愣,以为他喜欢,便一拍他肩膀道:“你看你也老大不小了,身边就一妻一妾怎么行呢!寻常男人都有三妻四妾,你是皇室宗亲,两个女人不成个事儿。喏,这些女孩子原本都是预备献给圣上的,论模样,个个出挑,论诗书,虽比不上你家里那个妾,但也差不了几分。” 听到许王用这种口吻形容自己,琴袖气得暗自咬牙,但她忍了下来,用心观望这些女孩子。她身边的秦拂雪似乎感到琴袖的愤怒,握了握她的手,朝她轻轻摇了摇头。 许王没有见过秦拂雪,秦拂雪假死之人也不忌讳,便用眼角扫了一下那些女孩子“切”了一声扭头就走。 许王一听那不屑的嘘声便往人群里看,只见一个容貌绝美的女子扭头往大堂里面走,便指了指理王笑道:“哟!弟弟好眼光,哪家姑娘这样标致?” 理王道:“这是杭大人之妻李氏1。” 许王道:“好个李氏,杭梦苏,你小子有福气!”杭梦苏低头笑道:“王爷谬赞,拙荆向来有些傲气,王爷别笑话她。” 许王没有搭理杭梦苏,径自带着人走到席上,在理王的座位坐下,又喝令下人给理王再搬来一座道:“弟弟,哥哥也是一份心意,你不如把这些姑娘收下吧!” 理王急忙起身拜道:“三哥如此盛情,弟实在不敢受。弟不如兄,是个无用之人,若把这么好的女孩子收进来,恐怕怠慢了她们,青春易逝,王爷还是令行择配,使她们人人满意。” 许王哈哈大笑起来道:“你呀你呀!说你什么好,这样的女人天下多得是,我带她们来不是给你做妾的,给你做个洗脚婢罢了,大冬天两个女人怎么伺候的过来,女人啊,要多,要美!给你暖暖床,倒倒痰盂罢了。” 秦拂雪一听,冷笑了一声道:“我们女人自然不配侍奉王爷,只是不知没有女人,王爷是从哪根肠子里爬出来的?” 许王瞄了一眼秦拂雪,笑着喝了一盅酒不说话,而是用手指点了点杭梦苏,杭梦苏咬着牙假笑,但仍朝秦拂雪假装啐道:“你住口!许王爷跟前说什么呢!” “罢了。”许王笑道,“她贫嘴你也跟她贫嘴起来?”说罢转身对理王道:“这些女孩子都是哥哥府内专人一手调教,样样出色,弟弟若是不收这礼,哥哥如何心安?” 许王讲得虽软,但脸色却很僵硬,这不就是强买强卖么?理王十分为难起来: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还是三哥带的人你看不上?”许王忽然问道。 “不敢不敢。”理王面色已窘,忽然琴袖悄悄在理王耳边说:“王爷先把她们收入府中吧,日后再做打算。” 理王想了想也是,便一口答应下来。 于是许王拍手大喜,叫其中几个跳舞助兴,那些姑娘舞姿翩跹,的确出众。可是众人都无心欣赏,席间唯有许王一人欢喜大笑。其余之人只能面上承奉几句,心中不堪其苦。 好不容易送走了这个瘟神,杭梦苏和张思慎也告辞而去。琴袖还想留秦拂雪说话,秦拂雪却因她女儿还小,离不开太久也跟着别去。 回了席间,陈氏和琴袖望着这几个女孩子也是面面相觑没了主意。她们是许王送来的人,虽然许王把她们说得这么不堪,但若是怠慢了她们就会得罪许王,如今理王在朝中羽翼尚不丰满,不能得罪许王,三人也只能好生相待。 理王命人撤去酒馔,陈氏和琴袖并坐在上,他们细细点过,正好十个人,便教她们磕头行了大礼,由琴袖出面一个个问她们姓名来历。 为首的一个容貌最是清丽,与琴袖相比可谓平分秋色。额若月轮,目若杏花,鹅鼻樱唇,细骨蜂腰。琴袖看她颇有可怜之色,便问:“你叫什么名字,父兄素治何业?” 那女孩子先恭恭敬敬拜过理王、拜过王妃和琴袖,答道:“回良媛的话,小女姓朱,贱名嫣容,家父原是惠民药局侍药生,家中贫瘠。今上广纳淑女,家父将奴送入许王府中教习,备充内闱,然而皇后娘娘持疾不愈,皇上下诏今年不选秀女,奴便来王爷处侍奉,望王爷、王妃、良媛可怜,收留奴,奴必万死以报王爷、王妃、良媛大恩大德。” 说罢朝三人又叩头,琴袖忙把她扶起来说:“不必如此。你今年多大啦?” 朱嫣容忙道:“回良媛的话,今年方十六岁。” 琴袖笑道:“正是妙龄。” 理王见她容色平安,举止娴雅,很有气度,便悄悄在琴袖耳边说:“孤可否纳为妾室?孤不是贪心她容色,只是三哥颜面不得不卖,总要挑两三个放在房里装装样子。” 琴袖朝陈氏努了努嘴巴,理王又问了问陈氏,陈氏道:“这种事王爷做主就是了。” 理王还是不敢,又看了看琴袖。琴袖笑道:“妾看这个孩子甚好,王爷可选为妾室,侍奉王爷一定尽心。” 理王肃然不答,只见王妃陈氏叫一个下人过来吩咐道:“打扫出一间干净屋子,暂时放在房中。你先下去吧。” 朱嫣容便拜谢而去。琴袖又问了几个姑娘,理王又看中一个叫做温止华的女孩。朱嫣容和温止华二人先在王府住养,不日奏明朝廷,纳为正七品昭训。 从品阶而论,低于琴袖四品良媛,不能算作侧妃,只能算是普通的妾室。 其余八人容貌姿色态度都比不上朱、温二人,所以理王吩咐下人把她们养在别院,好生款待,名义上是婢女实则并不伺候理王,不过是碍于许王所赠,只能如此行事。 新添了两个妾室,总要办一场婚事。 当年琴袖成婚时候的场景仿佛片片残影,在她眼前一闪而过。不过如今她不再是那个尚显青涩,不明所以被人按着参拜王妃的小小女子,如今她是身着大衫,头戴翟冠,与王妃并坐在上,接受致礼的那一位赫赫侧妃。 明堂之外,新人已经恭候多时,赞礼官一声长喝,二人蒙着盖头在堂前朝理王、陈氏、琴袖三人一齐下拜。 二人被搀扶着进了厅堂,王府属官低头恭贺,理王盛服在上,正襟危坐,一言不发,只用余光瞄了一眼赞礼官,礼官喝:“止!” 两个女子便停下了脚步。 礼官再喝:“拜!” 二人朝上座的三人跪拜如仪。 礼官道:“恭请王妃娘娘赐教!” 陈氏想了想,把昨晚上背熟的那段话念了出来:“昭训朱氏、昭训温氏听教。你等二人系出诗礼之门,荷教祖训,行止专敬,柔德彰明,今承皇后娘娘慈命,册封你等为昭训,颁授玉牒,造册内府,你等必宜赞助永谐,恰端芳风,侍奉我王,勤勉无替。” 二人忙道:“承王妃之慈教,感喟良多,兹忭兹喜,谨再拜。” 于是又拜了拜。行礼毕,琴袖目送二人出去,心中并没有什么奇怪与失落。 她知道这是迟早之事,理王不可能只有一个妾室,就算理王把那八个人也纳为妾,琴袖也不觉得有什么可惜。 因为她知道,理王的心会一直向着她,这些人不过为了搪塞许王,装点门面罢了。 理王、陈氏和她三个人是不仅是一夫一妻一妾,更是患难至交,那朱、温二人即便是许王派来的奸细,又算得上是什么人? 即便放她们承宠几日,也丝毫动摇不了琴袖的地位。 今日局势,终究是自己在上,即便她们有什么不轨之举,她的好姐姐陈氏也不会容得下她们的。 这是琴袖一开始美好的愿望,可是后来发生的事让她明白自己还是太过天真了。 面对女子一贯的娇柔,十年同甘共苦,真的敌得过那美貌女子的青春之容吗? 第一百卌九章 城增暮寒 九秋丹枫,朱嫣容的裙裾划过草丛之中,她眼波顾盼流转,在一株花草前面停驻。 身后小小婢女香丹提着一个香炉,氤氲飘动,浮花落影,率尔之态,使人不免驻足。 “嫣容,你在看什么呢!” 香丹转身一看,竟是理王站在身后,忙吓了吓往后稍退了一步。朱嫣容回眸一笑,羞态毕显,用那长袄琵琶袖面遮住自己的半张脸颊道:“妾在此处观赏草植。” “你看何花,如此入神?”理王走到她近处低头一看,一丛孤单的百子莲从蘅兰之间蹿出,令人不免晃了心神。 “妾听说王爷母亲生前最爱百子莲,妾见物思人,想王爷母亲当年一定是个美人。” 理王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忽然又笑起来问道:“何以见得。” 朱嫣容红着脸低头说道:“王爷如此英姿,妾心……” 理王又靠近她一步笑问:“你心怎么样。” 朱嫣容乃羞涩不敢说,只忽然从袖中取出一面绢帕来递给理王,理王一看,这手帕绣的着实精美,花叶细腻,栩栩如生。 “这是……” 朱嫣容背过身不看理王道:“这是百子莲,妾思忆王爷母亲,每有感慨,便悄悄绣成此物,望王爷笑纳。” 理王看着手中绢帕,不禁泪眼婆娑。朱嫣容转身一去,竟留他一人独思。 “嫣容!嫣容!” 不顾他声声呼唤,朱嫣容飘然而去。 她才走了三两步,忽然看见花霰端坐在廊中教训几个管家婆子。朱嫣容正要上去问她缘由,不想温止华从远处走来,朱嫣容急忙退了一退,避开了一些。 只听温止华走近了,笑问:“花霰姐姐怎么了?可是管家媳妇儿们惹您生气了?” 花霰起身福了福道:“并没有生什么气,只是这不是理王爷回京,刘选侍的忌辰又临近了,想要大办一次。她们毕竟新来的人不太懂备办的事,所以昨儿个一看,备出来祭品都不太好,奴婢也是心直口快说了她们两句。” 温止华轻轻“哦”了一声,便先告了退,忽然看见朱嫣容在不远的拐角处,忙笑道:“朱昭训去哪里?” 朱嫣容见躲不过,忙出来笑道:“我去看午膳做的怎么样了,今早上萧良媛说要吃山药梅花肉,我去厨房看看呢。” 温止华点头,朝她致了礼就走了。朱嫣容才缓缓挪动莲步朝花霰走去,香丹忙在她耳边嘀咕道:“昭训不要错了称呼。” 朱嫣容朝她一笑点头,便轻轻走到花霰身边,深福了福笑道:“黄大嫂子辛苦了。” 花霰一听,也展笑深福一礼道:“朱昭训客气了,方才奴婢已去厨房看过,她们早早备下了,做得很好。” 朱嫣容忙道:“有劳黄大嫂子。那我先去看看王妃娘娘那里有什么吩咐,告辞了。” 花霰道:“昭训实在客气。告辞。” 望着朱嫣容远去的背影,花霰点了点头。 是的,如今她嫁给了王府大管家黄乘,又是萧良媛眼前第一等心腹,只有王爷、王妃和萧良媛敢叫她花霰,寻常人谁敢直呼其名?都叫她黄大嫂子、黄姐儿。 这个温昭训虽然是个美人儿,却是个绣花枕头不通事理,一张口就直呼其名,哪里知道其中的忌讳?倒是这个朱昭训,虽然也是主子,但知书达理,明白自谦,是个可人。 花霰心中如此想着,一旁一个妈子忙道:“黄大嫂子,我先下去重拟个祭品单子,再给您过目,若办的不好了您再提点指教些吧。” 花霰便吩咐了几件要紧的事,各自散了,她便回琴袖身边伺候。 方入了涣香阁,只见陈氏与琴袖正在喝茶说话。一见花霰进来,琴袖忙招呼她到身边听话。 原来二人讲的是太后娘娘之事,前不久太后那边传了消息说今上身体很不好,大概是吃了不少春药吃坏了,今上膝下无子,一旦有所不测那么许王可能争夺皇位,在京亲王只有许王和理王二人,一定要严加警惕,小心应对许王动静。 琴袖把这事与陈氏说起,陈氏道:“以我看,如今王爷回了京城,不想捅马蜂窝也不得不捅马蜂窝了。许王那厮哪里会放过我们王爷?瞧他那日来时候的那副样子,我心里最瞧不上!” 琴袖道:“这些日子家中事务要多多烦劳姐姐了,妹妹得安排着朝廷里的事。” 陈氏道:“你放心去做吧,家里有我呢!就是娃儿的名字什么时候写进玉牒?” 琴袖道:“快了,不出两日必来赐名。” “叫什么名字?” 琴袖从袖子掏出一张黄纸说:“按照字辈,应该是厚字辈,礼部拟了光字,我觉得好,王爷就用了。” “厚光?”陈氏接过黄纸念了念,也不太懂,只凑近了说道,“名字先不说,我问你,我们小王子几时册封世子?你别让人抢了先,册封了世子你这位子就坐稳了。” 琴袖笑道:“这不急,她们两个哪儿那么容易怀上孩子的?” 陈氏忙道:“你这就不懂了,虽说我们王爷重情重义,到底也是个男人呐!是男人哪有不喜新厌旧的?就算不厌旧,新人在这里,等她们一个个孩子生下来,你就知道了。姐姐劝你赶紧让王爷册封我们孩子做世子,那样她们就是生十七八个也没关系了。” “王爷都不去她们房里,姐姐多虑了。” 花霰忽然想起今日之事,对琴袖说:“娘娘说得极是,良媛尤其要提防那个朱昭训。” 琴袖笑问:“朱昭训怎么了?” 花霰刚想说,没想到朱嫣容已经款款而来了。她向王妃陈氏和琴袖深行一礼道:“妾来时不慎弄脏了衣服,忙换了一件,不意来迟了。” 琴袖忙道:“我们这里没事儿的,正在闲聊天呢,姐妹一般不拘什么,你快坐吧。” 朱昭训颤颤巍巍找了一张凳子坐下,也不敢全坐,只坐了一半。 琴袖斜眼一瞥,装作饮茶笑而不语,陈氏乃道:“你父兄欠的外债都还清了没有?” 朱昭训忙道:“托娘娘、良媛的福,都已还清了。” 王妃陈氏一叹:“家门不幸啊,我也有个无图弟兄,和你一样,我们逃难时被褫夺了爵位,癞皮狗一样东躲西藏了许多年,如今赏还爵位,竟然一病不起、无福消受了……” 说罢眼眶湿润,琴袖忙要拿手帕去擦,不想朱昭训抢先一步,先拭去陈氏泪水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成败荣辱岂是我们这样的女人所能知道的呢?娘娘别太伤心了,妾身听了一样难过。” “当初我是何等恨他……他这样不争气……”陈氏又哭又叹,“现在看他这样,也不知为什么,坏处都记不住,光想起他以前的一点儿好了。” 朱昭训忙道:“娘娘常年信佛,做过不少善事,妾虽不太读书,也不如娘娘、良媛知事,但听人说,积善之家必有余庆,想来娘娘积德行善,娘娘兄长一定逢凶化吉。” 朱昭训说话时,琴袖反倒一言不发起来,仔细听她说完。 陈氏忙握了握她的手道:“朱妹子真是善解人意。” 朱昭训忙道:“妾哪里懂事,是娘娘、良媛提点得好。” 琴袖笑笑放下茶杯道:“你小小年纪,这样懂事,还说自己不懂事,我们这不都得臊死了?如此聪明伶俐,一定是父母教的好了。” 朱昭训笑道:“论父母之德惠,都是比天高、如海深,就是妾的父母终究不及良媛娘娘父母呀,妾听闻令尊大人已复官职,并且升任户部郎中,令兄二人都因为平定裕王、吉王有功,皇上十分高兴,不以父子之序,一个超升正三品奉宸卫指挥使、一个超升正四品仪銮卫殿中使。真是满门荣耀,妾心拜服不已。” 琴袖笑道:“这也只是皇上赏识,幸受天恩罢了。” 三个人就这样说了一些家中之事,不一会儿便散了。待朱昭训走后,琴袖却肃然对花霰道:“姐姐说的很没有错,此女久留必生祸害,好在王爷之心尚未留意于她。” 花霰道:“想什么法子把她赶走呢?” 琴袖道:“如今务要布局好朝廷,我已没有心力理会她一人,你一面要多派人监视她一举一动,一面多与王妃娘娘提说此人行径,叫她小心。可惜当初衢州一别,许多人也不知道逃到了哪里。现下我在府中可以依靠的人只有你和黄乘了。” 花霰忙道:“这没什么难的,我叫黄乘找人南下去找李沛李老爷,让他帮忙在衢州一带找人,想必不久就会有消息。” “也好,只是要快些。你不知道,我们要对付许王,一定要在朝中组织自己的势力。我父亲在户部,我两个兄弟去禁军,就是我叫王爷刻意安排的。一个管钱,一个手里有兵。都察院手握监察弹劾之大权,我想我们在都察院也不能没有自己人,所以得想办法把李沛调入京城到都察院当差。另外,张思慎和杭梦苏一个在礼部也罢了,国子监不是要职,得想办法给他动一动。” 花霰笑道:“良媛这盘棋下起来可费功夫了。” 第一百五十章 松月清晖 月圆,琴袖与理王共枕而眠。 二人絮絮说了些宫里的事以及朝廷上自己人的安排,随后便说起过几日钱皇后将邀请王妃陈氏还有琴袖入宫聚会的事。 这次宴会一则为了庆祝今上独生女鸣珮公主的生辰,二则也是庆贺理王回京、一家团圆。 “贺礼预备妥当了,皇后喜欢文章诗词,琴袖你写好了没有?” 琴袖笑道:“早备好了,写了三篇贺诗、一篇贺文。” 理王道:“你的手笔一定不差的。” 琴袖道:“王爷,前些日子妾命杭梦苏试探了一下杨兆符,他是内阁首辅,若能为我所用,在王爷继位之事上必有助益。” 理王一下来了兴致,忙问:“杨兆符怎么说?” “可惜杨兆符并不看王爷继位,他说王爷太过正直清白,担心王爷当了皇上他没有好日子过呢!” “这真是个奸诈小人!若孤继位,一定先杀了他。” 琴袖忙道:“王爷先不要冲动,你看他仍在贿赂许王,可见朝廷大臣仍倾向站在许王一边,王爷要静等我们的人安插在朝中要职上,一举抓住许王的错处,让他在皇上面前颜面丧尽失去信任。” “你说说看,怎么做,孤都听你的。” 琴袖想了想道:“太后娘娘虽然孤锁深宫,但近年来颇也能走动了。皇上待她不像以前那般恶劣,故而她在宫中给我们许多消息。” “母后怎么说呢?” “皇上有个信任的道士叫做吕吉用,献给皇上一种丹药,说是吃了长生不老。皇上吃后一夜……” 理王看她脸红,把她抱在怀中笑骂:“你臊什么?你我还没做过那事么?” 琴袖一拍理王的胳膊骂道:“呸!你就在这里使坏!” “我现在使坏你也奈何不得我!”理王说完便要亲她,琴袖忙道:“行了,先让我说完。”理王悻悻地移开了些问:“皇上如此,恐怕吃坏身体。唐朝的孙思邈早说丹药伤身,今日竟还看不透这一层。” 琴袖笑道:“谁能比王爷见多识广,这两年经历这么丰富,说出去都没人信,我们王爷竟吃了这么多苦。” 理王道:“也是靠你才撑下来的,没有你,我睡也睡不踏实。” 琴袖心中虽然窃喜,脸上却只是一层淡淡的粉红,忽然说道:“哎!若是哪天能揭发许王派吕吉用伤害龙体之事就好了。” “皇上信道,孤恐怕难啊。”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总会有办法的。”她说完,理王便一手抚上她的脸颊道:“现在可以了吧?” “可以什么可以?”琴袖嗔骂道,理王便笑道:“还能做什么?”说着上了她的身,共度春宵。 春宵一刻,二人都已累了,合眼睡去,只是才小睡了一刻,理王便偷偷睁开了眼睛。 他见琴袖鼻翼翕动,似乎睡踏实了,理王悄悄推了推她,见没醒便从床头挂着的一个茄袋中掏出一块小小锦帕。 这锦帕浮香幽幽,正是朱嫣容手笔。他借着一缕月光将那手帕放在掌心来回观看,忽然不顾寒冷,下床披了一件玄色的披风就往外走去。 他方悄悄合拢了房门,琴袖的眼睛就睁开了,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叹了一口气。 理王漫步到了花园,寒蝉凄切,月色清辉,朗照花园之中更显可爱非常。忽然间那群芳之中,站着一个姑娘,眉眼之间,闪动泪痕,那满头乌丝,借着湖光月色,竟像是漫天星辰洒在她那长发之上。 百花丛中,崇光朗照,流光溢彩,只见她朱唇微启,对月吟唱: 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 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嫣容,你的月光竟欲照谁呢?” 朱嫣容缓缓转身,那清丽美好的面貌使人惊讶。理王一时怔了一怔,忽然冲过去一把将她抱在怀中道:“嫣容是月,孤是星辰。” 朱嫣容却将他轻轻推开道:“王爷,天这样冷,您跑出来该冻坏了。” 理王却握住她的手搓了搓,有一丝寒,便道:“你看看你的手,还说我冻坏了!你在这里等我等了多久。” 朱嫣容一听,脸上便泛起红晕道:“不久,才来的。” “莫不是与孤心有灵犀?孤方才想到你,就到这里来看你。” 于是二人相拥,默默无言。 他们不知,在身后不远处,琴袖也提着一盏灯看着他们,一行清泪从她美好的脸颊划过,她悄悄回房却惊动了正在耳房歇息的花霰。 花霰见琴袖秉烛夜游,吓了一跳,胡乱套了一件衣服就开门出去问:“良媛大晚上的怎么出来了?” 一见她眸间涕泪,更是惊道:“怎么了?” 琴袖看了她一眼,抹去泪痕道:“没怎么……” “王爷呢?” 琴袖不答,只喟然叹曰:“从今以后,玉卿不在了。” 花霰急忙说:“良媛没事儿吧,王爷他当真负你么?” 琴袖强忍着一笑道:“我已经历多了,什么苦没吃过?没事儿的,我一个人过一会儿就好了。”琴袖三推四推才把花霰推到房中,她自己因怕胡思乱想,只悄悄去东院看了看孩子。 孩子虽已不小,因王爷疼爱也有两个褓母轮流伺候着,一点不出错。她走到雨生的房门前小站了一会儿,听见里面没什么动静,想是睡得踏实也便退了几步,终于没有叩门进去。 天色已晚,琴袖不知往何处而去,兜着兜着就到了上房,见里头烛光仍亮,便沮丧地走近了一些,门外值夜的下人一看萧良媛来了,慌忙上去迎道:“哎哟我的娘娘,您怎么大晚上到这里来了?王爷不在您房中吗?” 琴袖道:“怎么这里烛光仍亮,王妃娘娘还没睡么?” 那下人低头回道:“王妃娘娘方才起夜,一会儿就睡了。” “你去通报一声,就说我来了。” 下人忙应去,不一会儿就请她进去。入房之中,陈氏忙怪:“我的妹妹!你这会儿怎么来了?王爷呢?” 陈氏问完,琴袖的泪水忽然止不住地往外涌出来。陈氏忙把她搂在怀中问道:“怎么了?王爷欺负你了?” 琴袖抽抽噎噎把今日之事一说,陈氏摸了摸她的肩膀道:“我早说要你提防她,你看看倒霉了吧!如今你防也防不住,也罢了,做人家小都得经历这么一遭,当初你来我也一样。” 琴袖靠在陈氏肩头道:“姐姐,我也不算不能容人的,但好比挨过这一刀才能懂事起来。只恨生是女人,又能怎么办呢!再聪明也拗不过他。” 陈氏唤她到自己床上,与她同睡。两个人经历患难也已推心置腹、无话不说,陈氏道:“女人嘛,总是千难万难,再要强,一辈子也只能守一个人罢了。你看看那宫里的皇后好过?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宫里的女人比我们王府还多呢。若是我们王爷真的有一日做了皇帝,你也拿他没辙了。” 琴袖却叹:“当初答应过他,要帮他夺取帝位的。” “哎!还不如寻常百姓家,倒干净利落没这样多花头。”陈氏一摊手,帮琴袖盖了盖被子,“大晚上出来该冻着了吧,在我这里窝一窝,别去想这些事。姐姐我明日替你说说,厚光也该立王世子了,你便守着这个儿子,她们再得宠也比不过你。” 琴袖靠在陈氏肩头道:“姐姐待我恩重如山,我如何报恩呢!” 陈氏道:“我们是生死里出来的姐妹,你不要怕。若是她们敢借着恩宠压到你头上,我来替你出头,谅她们不敢怎样。就是你不回去,王爷回房了怎么办?” 琴袖闭起眼裹紧了被子道:“不去管他就是了,大概是去了朱昭训的房里吧。” 陈氏道:“你性子这样烈,那朱昭训便钻了空子,偶尔和婉一些,哪里有她的位置?” 琴袖撅嘴道:“我做不来那种样子,王爷错了就是错了,我就是要说,一味柔善阿谀奉承,不是光明磊落之所为。” 陈氏哈哈一笑,道:“你性子与我其实挺像,都犟得很。” 琴袖不答,陈氏转身一看,她竟因哭累了,顷刻睡着了。陈氏像是哄孩子一般边轻轻拍她的背,边叹道:“萧妹子若是个男人该有多好呢!不是她亏了世道,而是世道亏了她。” 次日一早,琴袖和陈氏同起梳洗,她们虽是妻妾尊卑分明,但琴袖地位卓然不同,无人敢指责什么。 早上用膳,温昭训早已起身在正房布菜。陈氏和琴袖一同上了膳桌,温昭训忙给二人请安,并说:“菜都齐了,娘娘、良媛慢用。” 陈氏看了一眼膳桌,招呼琴袖一起来吃,又一扬脖子对温昭训说:“你也吃吧。” 温昭训低头道:“是。”便在下座一个小膳桌上吃饭。 陈氏蹙眉问道:“朱昭训怎么没来?” 温昭训颔首说不知,忽然听闻下人来报说朱昭训来了。陈氏脸色一板叫道:“让她进来!” 第百五十一章 身近三天 朱嫣容小心翼翼地低着头朝里面张望,陈氏瞥了她一眼道:“你倒想着要过来。”话还没说完,朱嫣容已经落下了两行泪。 琴袖斜眄了一眼,仍旧自顾自吃着一枚鹌鹑蛋,并不理会她,只听陈氏道:“你哭什么?又没人怪你,你倒自己先摆出架势来了。” 朱嫣容颔首低眉,略带哽咽着说:“早时伺候王爷晨起,王爷在正堂用膳,奴先伺候王爷所以娘娘这里稍稍耽搁了一些,望娘娘恕罪。” 陈氏哂笑道:“这话很好听,你坐下吃吧,我这里不缺人伺候。” 朱昭训只能轻轻点头“哎”了一声,顺眼坐在温昭训对面,温昭训低头夹菜不看她,琴袖和陈氏也是自顾自地吃菜,把朱昭训弄得不尴不尬,低头默默吃着一碗清粥,菜也不敢夹。 席间两个昭训都没有话,唯独琴袖偶然聊几句不想理王吃完饭便往这里来了。一听理王来的动静,众人全都放下筷箸前去迎接。 “王爷怎么这么早来了?”陈氏忙一面问道,一面接过理王身上脱下的罩裘。 “你们吃呀,不必管我。”理王劝说之下众人回座,陈氏先让理王上座,不想理王扫到了琴袖,顿时哑口无言。 琴袖低着头吃着眼前一碗素面,连看都懒得看他一眼,他只能默默转过身对陈氏说:“皇后娘娘说请你和琴袖去宫里一趟,孤想我们都与当今皇后来往不是很多,她既有此意,大抵是想在鸣珮公主生辰前要与我们熟络熟络,所以你们饭后预备预备入宫去吧。” 陈氏忙笑道:“皇后娘娘既有此心,我们怎敢不从。” “啪”琴袖把筷子往碗上一搁,扭头起身,装模作样朝理王福了福就欠身告退,一言不发。 “诶!萧妹子!你怎么了?”陈氏忙叫住她,琴袖低头道:“姐姐,我身上不大爽快,不去了……” “你快别胡说了,姐姐我笨嘴拙舌说不好话,你不去叫我一人去怎么行呢?” 理王面露慊色,略显尴尬,忙问:“怎么了吗?可是这些天冷,冻坏了身子?” 琴袖冷笑一声道:“可不是?昨夜出门去花园赏花,不想受冻了一些。” 这一句话下去,吓得朱昭训筷子一下子掉在碗上,惊出一阵“叮叮当当”。理王脸色大变,道:“昨晚之事,是孤糊涂了……” 他还没说完,朱昭训急忙流着眼泪跪倒琴袖面前磕头道:“娘娘我错了,我不该半夜私会王爷……” 温昭训瞄了她一眼,也看笑话似的哼了一声。陈氏忙咳嗽了一声,数落道:“你要侍寝谁会拦着你?你是打量我们不能容人,要使出这样的手段?下次不许这样。”又对理王道:“若是王爷有心,径去她房里就是了,半夜出来,教萧妹子是怎样的难堪!” 陈氏一说这话,琴袖眼泪就下来了,抽抽噎噎,理王忙道:“是孤没考虑周全……” 琴袖只看了一眼朱昭训,一把将她搀起来,朱昭训还吓得浑身发抖,琴袖见她着实胆小,也退了一步道:“以后别这样了,要侍寝便好好侍寝吧。” 朱昭训哭着连连点头,陈氏趁势说道:“王爷也得好好补偿安慰萧妹子,否则这样的事说出去要被人笑话的。” 理王色挠,说道:“这是应当的。” 陈氏道:“王爷想想她儿子厚光,朝廷都赐名了,王爷怎么还不立王世子呢?”理王一听,忙道:“这事儿孤早考虑过了,本来想着等母亲忌辰过了就奏报这事,想来也不拘这个,孤这就去写奏章,你放心吧。” 陈氏又朝琴袖笑道:“你看,姐姐我好不好,给你挣足了脸面。既是这样,不许再哭了,与我一同进宫去吧。” 琴袖破涕为笑,点头与陈氏搀扶着预备入宫去了。 宫中钱皇后已在承乾宫永徽殿设了一席等她二人过来,不料后宫嫔妃众多,日常拌嘴闹事争风吃醋的事比比皆是,常弄得钱皇后焦头烂额,才刚接见嫔妃问安没多久就出了一桩事。 原来今上最近甚是宠爱一个舞姬,此舞姬姓赵,因是低贱之人原名并不可知。 皇上因喜欢她,赐名“舒心”。这人身份过于卑贱又一时博得盛宠,三月之内从一个小小的选侍升至婕妤,六宫侧目,可惜无奈于她。 皇上有了新鲜劲儿,换了其他人至多也就笑笑罢了,只有一个数月以前也很得圣眷的孙婕妤,十分容她不下,以为是她抢了自己恩宠,所以每想给她些脸色。只是天气渐寒,各宫走动日稀,赵舒心又连日伴驾,寻不到什么机会。 今日一早问安时候,韩丽嫔责怪赵舒心来得晚,丽嫔是皇后心腹的人,她出面责怪就是皇后不满,所以孙婕妤以为机会到了,便闲逛似的走到庆云宫积善堂。 积善堂中方见赵婕妤翘着二郎腿,在廊下搬了把大椅子坐着哼小曲儿,很不成样子,其宫里人虽暗中笑话她,但碍于如今她富贵,也无话说。 孙婕妤见她这副德性,心里很是轻蔑,悄悄啐了一句:“皇上怎么喜欢这么个人呢。” 随侍的婢女芝云便道:“娘娘莫生气,皇上再大也是个男人,男人性子,一时迷了心窍,喜欢奇的怪的也是有的。” “呸,这么个贱人,在宫里没个模样,也配与我同列?看我怎么折一折她的威风!”孙婕妤说完便慢悠悠荡至赵氏跟前,笑道:“今天日脚好的很,婕妤娘娘也知道要挪挪窝,去去身上一股子骚。” 那赵氏本是卑贱之人,虽舞姿曼妙但终究没读过几年书,到底沉不住气。一句话便惹恼了她,于是出言讽刺道:“我原想是谁呢!不过是只没脚蟹,怎么?你们螃蟹也喜欢晒太阳么?” 孙婕妤一听这话,脸气得煞白,嘴里哆哆嗦嗦又说不出话来。 赵舒心哈哈大笑起来,道:“你也不瞧瞧你,你自入宫来几年了?换做只黧毛老母鸡,那可得下多少蛋呢!” 芝云一听这话,便回骂道:“你那漏风的洞里才下蛋呢!” 赵舒心一听大怒:“真什么主儿有什么奴才!我看你是痰涌到嗓子口,发尽了你一门老子娘的昏!敢顶起娘娘我来了,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孙婕妤见她有打架的意思,知她是个没教养的反倒有些害怕,稍斥自己的婢女芝云:“你这没处使的劲儿,跟她计较些,也不嫌自己累得慌。” 赵舒心一听这话,反更觉受辱,于是叉起腰,瞪圆了眼睛,得寸进尺骂道:“我见你穿戴模样,也大抵算是个娘娘,可惜你还跟我面前花马吊嘴的,整日介没事做,调唆下人倒是本事挺大,娘娘我宽宏,并不计较些什么,只你们在庆云宫撒泼,也得看看地方,仔细我把你们肚子里那些牛黄狗宝、花花肠子,一并挖来搡在地上。”这一席话骂得厉害,竟把头上的发饰都摇乱了。 孙婕妤再受不得她激,也随口骂道:“呸!你别以为你穿了几日大衫,我就不知你是黄狗腌臜你娘生的,什么脸什么面,下作小娼妇!当自己半个主子也得看看你姑奶奶我答不答应!”。 两个妃嫔这便吵了起来,芝云上去就拉扯赵氏的衣服,赵氏便与孙婕妤、芝云厮打起来,赵氏宫里的几个宫人,原并不喜欢低贱的赵氏,见她被打,也没事人似的看热闹,唯有几个明事理的,赶紧通报庆云宫的主位方淑媛去。 方淑媛知此事后大惊,急忙一边遣人报知钱皇后,又一边自跑去劝架,方到时,见芝云脸上已被拉了几道血赤呼啦的口子,忙遣人将她们拉开,又耳提面命道:“你们都是有身份的人,这样打闹成何体统呢?你们不顾自己的脸面,也得顾一顾皇室的脸面。” 赵氏笑道:“淑媛娘娘倒是个烂好人,妾身实在要算,也算是娘娘宫里的人,她姓孙的算什么,出言辱慢于妾,妾虽不中用,也不能平白无故受她的气,更何况,那也关及娘娘您的脸面,您不惜您脸面,也得顾及咱们庆云宫的脸面!” 孙婕妤见此状,气得大叫起来:“贱婢!淑媛娘娘也是你能骂的!”两人互不服,仍要厮打,被方淑媛命人按住,但又犹疑不决,左顾右盼,直等皇后来处置。 那头钱皇后刚吩咐完备席,这边就有人说庆云宫闹起来了,她见不成体统就叫方淑媛、孙婕妤、赵婕妤三人到承乾宫来问话。 不一会儿三人竟来了,那孙婕妤和赵婕妤嘴里还不干不净说着些胡话,钱皇后一捶凤榻大怒道:“放肆!” 钱皇后身边的袁尚宫喝道:“承乾宫岂容你们多嘴!” 孙婕妤一听吓得不敢动了,可那赵舒心却只是嘴上不讲话,一脸不服气。方淑媛说明了缘由,钱皇后却有些难办了:这个赵舒心是皇上眼下最喜爱之人,若是此刻办了她,徒惹皇上不快,弄得不好钱皇后还会被埋怨,可若不办她,宫中法纪如何树立?皇后威严也将荡然无存。 正在举棋不定之时,陈氏和琴袖盛服来见,皇后先叫方淑媛将人带到偏殿,先迎二人入殿。二人行礼如仪,琴袖忽见钱皇后有踌躇之色,便问道:“娘娘可有什么烦心事?” 钱皇后见是那个伶俐的琴袖,这几年她虽吃了不少苦,容貌依旧美丽,心里正很欢喜,又素来听说她机智聪明,所以便将今日之事说给琴袖知道。 琴袖听了一半便明白了事情前因后果,她想了想道:“娘娘既怕此事干系圣上,不如就把这事明白告诉圣上,让圣上处置岂不两全?圣上虽宠她一时,但听闻此事亦不便不做个表态,想来既能但加薄惩,又能使娘娘体面。” 钱皇后听了甚是佩服道:“我虽与你并不熟悉,但今日一见竟觉得与你像是多年不见的老友一样,今后你要多多过来与我说话。” 琴袖拜谢不提。 钱皇后乃笑道:“今日来其实也并非本宫原意,其实主人另有其人……”陈氏和琴袖面面相觑,乃问:“请娘娘示下。” 钱皇后笑着朝袁尚宫嘀咕了一句:“快去清思殿请太后娘娘过来……” 第百五十二章 今复相逢 再次见到太后,琴袖和她之间都互相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整整六七年间,物是人非,二人都已大变。 琴袖变得更为成熟老道,而太后则不过三四十岁已经银丝满头,星鬓惨淡。那旧日威势赫赫的样子,竟不能复见。所以两人才刚见面,倾时泪下。 “琴袖!是你吗?”太后虽知眼前之人是谁,可还是忍不住凑近了她问了问,琴袖忍不住与太后相拥对泣起来,此情此景,连钱皇后和理王妃陈氏都不禁红了眼圈。 “娘娘,娘娘辛苦了!”琴袖哽咽着,眼中只有不舍。 太后用颤抖的手拂过琴袖的鬓角,也哭道:“你也受苦了,你在外面还好吗?我听说你们逃到了深山里面,以务农为生,这些年你是怎样过来的?吃了多少的苦啊!” “儿臣不苦,儿臣每念娘娘才觉得艰辛呢!” 钱皇后看她们哀伤不已,忙道:“母后且请上座,总算这几年熬过来了,往后都是好日子了,今日大家不能再你哭完我哭了,可伤了儿臣备办宴席的本意。” 太后一听哭中带笑道:“你说的是,琴袖你终于回来了,母后我也安心了。” 于是众人欢宴,太后必要叫琴袖坐在自己身边,琴袖推辞不过就只能坐在她身边,没想到趁着燕乐声起,钱皇后饮酒数巡之后,太后忽然低声对琴袖说:“母后有话与你说。” 琴袖笑着吃菜,并不作答,太后便压住声说:“今上已不能生育。” 这话差点没把琴袖吓出冷汗来,她紧张地看了一眼太后太后却道:“你不必怕,这是理王继位千载难逢的机会,只是钱皇后之心未必肯,你要多多笼络于她。后宫嫔妃众多,她亦不堪其苦。” 琴袖假装举袖饮酒,却实则悄声问道:“母后之意是……” “母后这些年已看透了今上,朝政混乱、民不聊生,母后认为只有理王继承大统才能扭转这一切。” 琴袖将手边之酒,一饮而尽。 席散以后,琴袖跟着彤飞去太后宫中小坐,钱皇后请陈氏跟自己聊聊这些年的经历,四人分别,琴袖便自去清思殿。 清思殿本是冬暖夏凉之所在,没想到一开朱门,满殿寥落,阶前梧叶纷飞,往来人物甚是稀少。枯松倚墙,桐枝森然,这六七年间太后所住的地方竟然是这样一个绝境。 如此寂寞之节又在如此寂寞之地,怎能不教人伤心呢? 琴袖看着此情此景,不禁眼角湿润,忽然宫中之人出来迎接太后,琴袖一看,都是自己的熟人:鲁尚宫、彤飞、凝香、春滨、秋澈、妆碧、兰澄、舒可至、房和,听说他们都被除了公差赶来这里侍奉。众人之中只有一个瘸腿的宫女她不认得。 琴袖一一与他们问好,他们见琴袖安然无恙,姿容仍好,十分高兴又十分好奇,拉住琴袖问个没完。 只有那个不认得的宫女并不说话。 “这位看起来有些面熟,可却又想不太起来。”琴袖走至她跟前问道。 “她叫仪冰,原来是李贵妃宫里的。” 李贵妃?不就是当年的纯妃么?琴袖便生出一丝好奇,疑惑地望了望太后玉容。 太后颔首一笑道:“她当年向我告密李贵妃谋害嘉王之事,被纯妃宫里人踩断了指骨打断了腿。纯妃死后许多宫人都纷纷调往他处办差,反倒是她想要咬舌自尽。本宫看她可怜便叫人把她带出来,好说歹说劝她不要寻死,如今时时在我身边陪我说话。” 琴袖一听,十分惊异道:“我听说当年纯妃宫里的人如今都得到皇上重用,采佩、采锦都在尚宫局,你却为何想要自裁呢?” 仪冰低头叹道:“回良媛的话,贵妃娘娘终究是奴婢害死的。” 琴袖赞叹道:“你这才是真正的女中君子啊。为了大义揭发纯妃之恶行,但你秉性忠义又要为你旧主而死,比那些道貌岸然口蜜腹剑之人好上千百倍。你虽是身份低微的都人,但着实值得佩服。” 太后也道:“琴袖此言甚是,孤也是如此看她,若是她手脚还好些,孤就让她去钱皇后身边伺候,省得陪我这个老婆子虚耗日月。” 仪冰一听忙道:“娘娘之恩重于泰山,奴婢岂敢再择他用、侍奉他人?” 琴袖一叹道:“你这样的人世上不多了。” 太后笑着拉过琴袖的手说:“来我这里是有要事跟你说,别耽搁了好日子。”说完便把她往殿内领去,可是走了两三步琴袖又不走了,乃问:“娘娘?周若中周公公在哪里?” 太后一听,太息了一声,彤飞上前说道:“周公公两年前生病去世了,那时候皇上都不许我们宫人看病……”说时眼角泪光盈盈,琴袖也不免沉沉一叹道:“公公灵位在何处?我先给他上炷香。” 于是琴袖先去偏房祭拜过了周若中才随着太后边走边聊。清思殿本来花草繁茂,一到秋冬之节,满地落叶甚是雅致。琴袖踩着沙沙的落叶问道:“娘娘今日在承乾宫似乎有没说完的话。” 太后道:“不错,母后我正想告诉你,要争夺大位着实不易,但谋事在人,你要处处小心。赵舒心这个人是许王安排进来秽乱后宫的,但孤将计就计,撺掇她暗自不服于皇后。” 琴袖一听就明白了道:“钱皇后为人甚是正直,恐怕不许我们在后嗣上争权夺利,这是她可敬之处,也是她不通事情之处。若不能激一激她的脾气,恐怕不会属意于我们王爷。所以娘娘就利用赵舒心让皇后娘娘看清许王是什么人。” “这么些年,你真越发聪明了,本宫才说了两句话你就都知道了。另外你不知道,母后我如今稍稍能够在宫中走动,就派人联络被赶到惠民药局去的成太医,他托人把皇上的进药底簿和病历记档都抄出来了……” 琴袖一吓:“这若被查到不是死罪么?成太医正是冒了好大的风险。” “孤为了你和理王爷管不了这么多了,孤发觉皇上的身体已经衰败至极,不出一二年间恐怕会有大变动。” “这……”琴袖瞠目结舌,不知说什么好。 “对,今上才只有四十不到。”太后顺手折下一枝尚留在枝头的枯叶道,“长期乱用丹药,夜里与嫔妃欢爱也罢了,竟然连在经筵1的时候都要行乐。” “什么?经筵怎么行乐?” 太后把那枯叶用拳头捏紧道:“你不知道,那个奸臣杨兆符撺掇今上以经筵的名义把经筵用的承明殿重修了一遍,修得富丽堂皇不说,每次经筵完了,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都是要赐给讲筵的大臣一席酒菜。杨兆符便亲自领衔讲筵之事,并让皇上赐宴时让舞女歌姬跳舞唱歌取乐,久而久之经筵不像经筵,把祖宗立下的规矩都破坏殆尽了。朝廷能不乌烟瘴气么?” “这成何体统呢!翰林院就没有闹过么?” “闹!怎么没闹?结果那些正直的大臣都被贬黜出京,小人当道,朝政一片混乱。官吏贪墨成风,而宫中开销比之先帝在要超出两倍不止,这两年连朝廷官员的俸禄都一拖再拖,听说朝廷已经两个月没有发钱粮,都是发些库房里积的柴火、粗布之类的充作俸禄。” 琴袖点头道:“是这样,儿臣听父亲说,户部已经一丁点儿钱都没有了,现在只能靠礼部的香炭钱和花捐银支撑一会儿,官员无计可施只能靠贪污养活,地方官入京办事都要打点京官送一笔钱去,夏日叫做冰敬,冬天叫做碳敬,平常时候叫做别敬。冰炭之敬都是民脂民膏啊!” 太后苦笑道:“哼,堂堂天朝上国,竟然要靠一群妓女的花捐银来供养,难怪各地造反,以前母后太过迂腐了,真没有看穿今上的面目,想来女人不应该在朝政和立嗣上置喙,没想到一步退让竟致天下生灵涂炭。” 琴袖闻之,不置是非。 太后看了看她道:“你是对的,即便是女人,在这世道之中也不能自轻自贱。孤在宫中一定会尽全力帮助你和理王,你现在可要多多讨皇后的欢心。” 琴袖点头道:“儿臣明白。” 太后看她懂事,便道:“孤是这样想的,今上只要知道自己大限之期将至,一定会怨恨许王,所以孤预备让太医院可靠之人提醒圣上注意龙体。另外,思怀孝恭太子之死也甚为可疑,孤想一定是许王所为,也要告诉皇上。只要圣心深恨许王,那么理王继位就顺理成章了。” 听太后口气,事情是这样容易简单,可是多年经历告诉琴袖,这一切不会如此轻松就解决。今上再怎么愚笨,为什么连自己身子是好是坏都搞不清楚呢?他虽崇信道士,也没有重用吕吉用,可见今上不是傻子,既然不是傻子,怎么会轻易把国家、朝政和自己弄成这样一团糟呢? 这背后一定有她想像不到的原因。 第百五十三章 未雨绸缪 钱皇后以赵舒心目无法纪,在御前告了一状。虽说她很想多讲一些赵舒心的不好,奈何她如今受宠,钱皇后也不得不说得和缓一些。 “如何之处,还请圣裁示下。” 今上听闻钱皇后所言,只是躺在榻上支着头轻轻一笑说:“她本来才十七岁,性子就小孩子气些,别与她计较了。” 钱皇后听之很是不悦,乃道:“皇上若如此说,妾这个家不知道怎么当了。” 今上睁开一只眼瞅了瞅她道:“你是非要朕治理治理她?” 钱皇后虽默然以对,但心思写在脸上,今上见她稍有怒容便道:“皇后不要多生事端,朕最近累得很。” 此言一出,钱皇后泫然而泣说:“皇上再不保重身子,恐怕龙体很难复起了。都是这些狐媚魇道之人伤害皇上,皇上这些年来为什么就是不明白呢!” 今上却垂首微笑,伸出一只单薄的手臂拭去皇后的泪水道:“这些年来,辛苦你了。” “皇上!妾斗胆有要事相告。” “你说吧……” “妾将皇上《病历记档》和《进药底簿》交给太医院仔细查看,发觉皇上龙体已很空虚,若不服用丹药则顷刻即垮,但若继续服用,不出一二年间,皇上就……” 今上看钱皇后哭得难受,却是一句低语:“别说了,朕知道。” “皇上既然知道,何苦这样折腾自己呢?龙体安康,关乎天下之本。” 今上却沉重地一翻身,不肯面对皇后,钱皇后望着今上单薄的后背,抽噎着一躬身道:“妾告退了……” 今上却忽然说道:“皇后别走。” 钱皇后凝在原地。 “朕知道你关爱朕,只是这一切都是朕有意为之。早些死去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皇上何出此言……” “皇后可知朕这些年来是何等样的心境?”今上不免仰天长叹道,“朕从小被父皇寄予厚望,万事举动不能自专,举动稍有不正便会被父亲苛责。从小看着自己几个兄弟玩耍,而朕却只能在那宫里跟着一群大臣读书。” 皇后轻轻走近今上,抚上了他的背:这些年荒·淫无度之下,今上的背已相当瘦削,比昔年更甚。 今上摸了摸钱皇后的手说:“你想过一个不过五六岁的孩子,从未与常人一样玩耍过的景象么?那时候朕的周围只有一帮食古不化的老臣,天天宣讲孔孟之道,只要稍有不从,父皇非打即骂……这一切都是因为朕是嫡出长子。” 今上已经很少说这么长的话,他说到此处已经咳嗽了好几次,可或许一开了口便想把话说完,钱皇后劝他别说下去他也不肯听从。 “母后走得早,若母后还在,多少也能劝劝父皇。朕何尝不知道父皇爱深责切之意,可那时朕是那样小的年纪,朕却要独自一人面对如此惨淡的一切。母后死的时候,我大哭了一场,父皇气得骂我无用,说君子万事都有节制,没有为一件事哭个不停的缘故。我听了这话便不再哭泣,可我在出殡的时候忍住不落泪,却又被父皇斥责说我身为人子竟然连对母亲如此冷漠!父皇待朕有多么刻薄,皇后可否知道呢?” 钱皇后忍不住听哭了道:“妾知道。” “朕也想知道,父皇若是真的喜爱朕、看重朕,哪怕一丝,一丝一毫也好,让我看到他疼爱我的样子,可惜并没有。朕有时会想,若我生来是四弟,四弟生来是我,是否会有所不同呢?朕也能得到如四弟一般的疼爱,那朕也爱读书,也做仁明之主。” 钱皇后哀道:“妾明白。” “你们不知道,这样阴暗日子中,纯姨待我的爱,是何等重要,她在朕心中又是何等的分量。若没有纯姨,这一日复一日的艰难,朕怎么熬的下来呢!朕知道纯姨或者也有些私心吧,可是她是朕活下去唯一的依靠,你们杀了她,就已绝了朕。从她死时起,朕也死了。” 今上转身,又擦去钱皇后的眼泪道:“朕早就不想再活下去了,朝中之事让他们闹去吧,朕只一心想快活两三年,然后驾鹤西去。后世如何看待朕,朕并不在乎。若是史官以朕为暴君,朕亦不怪之。” 钱皇后摇头抓着今上的手贴在脸上道:“皇上即便有这样的哀愁,即便真的无意求生,可也要顾及臣妾。臣妾无过却要看着皇上如此日渐沉沦,皇上为何要如此对待臣妾?臣妾何尝不想与皇上共白首,皇上却要为了自己,弃臣妾而去吗?” 今上闻之,亦已坠泪。 “皇后,你不恨朕吗?朕这样的人,值得你守着一辈子吗?若朕是你,看见自己的夫君如此荒·淫无良,还会爱他吗?” 钱皇后抱住今上道:“妾不懂皇上,皇上又何尝懂妾!妾十五岁嫁给皇上,至今快二十年了,这二十年来只为你一人操心,这是辛苦,又何尝不是妾的福气!皇上却以为一心求死就是爱着妾,哪里知道妾的拳拳之心呢!” 今上听见这话,不禁嚎啕大哭起来,把钱皇后抱在怀中道:“朕错了,是朕错了!朕不该如此辜负你……” 钱皇后道:“皇上辜负了妾,也辜负了江山社稷。天下缭乱,各地群起造反,虽裕、吉二王伏法,皇上看这遍地烽火,再恨先帝也罢,难道要断送祖宗艰辛创立的江山社稷么?杨兆符是什么人?他在首辅之位四年间,可曾为国家谋过一件像样的事?可曾平定过一处谋反?皇上何苦再用他呢!” 今上叹道:“事已至此,朕也无话可说,皇后之意朕已明白,虽不能挽回前失,也只能稍作弥补。” 皇后道:“皇上既然知道妾的心意,望皇上好好保养身子,若能加之调养,或许能有起色。” “朕的身子,朕自己清楚。”今上太息道,“皇后,朕膝下无子,想在众多兄弟里选一个可继之人,你看是谁比较好?” 钱皇后听到这话,不敢贸然推举,但思许王行径十分厌恶,于是说道:“皇上不要自轻其身,来日方长,不过即便要选,也要提防许王。是他进献妖道、美女入宫,使皇上如此的。” “他也不过是投我所好罢了,并非有意如此。” 看今上如此以为,皇后不便多言,只不过安慰数语便到清思殿将今日之事说与太后知道。太后闻讯甚悲今上之遇,也后悔自己没有多亲近今上,反而屡屡苛责他行为有失。可是若让许王继位,那么天下真的就又要遭受大难,因而太后和钱皇后都不希望许王继承大统。 可是今上甚是关爱这个兄弟,如何才能让今上看清许王的狼子野心呢? 太后和钱皇后商议不清,只能请来琴袖出谋划策。 琴袖知事之原委,略加思索乃道:“皇上爱惜许王,乃是因为仍对纯妃有感爱之意。” 太后忙说:“琴袖言下之意是要今上先认清纯妃之恶,再认清许王?这恐怕不行,今上因为私心,对纯妃所造下的罪孽也可以一概无视,何况许王。” 琴袖道:“回太后娘娘,女儿之意并非如此,纯妃所造之恶,人已仙逝,再追究起来也毫无意义。娘娘一旦提起,反倒叫皇上生气,届时更偏爱许王反倒不妙。女儿以为,只有逼许王在皇上眼前谋反,那么皇上才能看清许王其人。” 钱皇后问道:“这是一步险棋,本宫只知他在外廷势力极大,加之有杨兆符为首相,爪牙遍地,一旦谋反万一对皇上不利如何是好。” 琴袖忙说:“这事还要拜托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在皇上心中亦很顾惜,若能劝说皇上罢免杨兆符,则事情就有了些眉目了。” 钱皇后道:“本宫今日虽提了提罢免杨兆符之事,也不知道皇上是怎么个意思。” 太后点头说:“这就对了,你要多说多提,杨兆符又不是什么好人,今上既已有心改换朝局,就不会留他在此。” 琴袖想了想对钱皇后道:“妾有些朋友在杨兆符处很受他看重,若他被罢免,便能撺掇他与许王合谋造反。要让许王造反,还得请皇后娘娘再出一把力,劝皇上将自己的弟兄都请到京城,这样一来许王一定感觉事情不妙,杨兆符再一激他,他必起兵谋反。” 钱皇后和太后一听都很赞许,连说妙计。只是钱皇后还是甚为担心今上的安全,琴袖便解释说:“怕的是他们忽然袭击,我们这里未雨绸缪就没有什么可怕。妾的兄弟都在禁军,若许王谋反,可早作准备,他们一来就是瓮中之鳖了。” “好!”太后拍手道,“这真是妙策,事之必成,而许王必死无疑。” 钱皇后亦赞叹道:“你果然是女中士,如此运筹帷幄,放眼天下又有几个男人能做得到?本宫尝闻你以谋略平定裕、吉二王谋反,本来还不十分信,听你这话才全信了。” 琴袖笑谢不提。 别去以后,钱皇后就去了今上之处,一场血雨腥风即将在宫中发生。钱皇后虔心默祷,祈求上苍保佑今上能够挺过这一关,保佑天下苍生能够脱离苦海。 第百五十四章 冲天香阵 杨兆符近日十分惶恐。他所上奏章多被皇上驳斥,朝中原本多是他的人,但却总有不要命的官员出来弹劾他。昨日中书科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官儿也出来弹劾,气得他半夜翻来覆去睡不着,恨不得一刀宰了这小子。 不想次日皇上还表扬嘉奖了那人,更叫杨兆符干着急。 今日上朝,皇上忽然问起各地造反之事,说:“各地造反都不能平,不知道你这个宰相在做什么。” 就问了这一句话,把杨兆符吓得差点魂没了,不知圣心为何突然改变,不再倾向于他了。 好在他势力大,后宫也有他的人。一早接到宫里某个得宠的大娘娘的指示说:钱皇后不喜欢他,所以已经屡次在今上耳边说他不好。 今上虽然并无帝王之器,但爱戴妻子这点并不亚于先帝。杨兆符常年不打点钱皇后,恐怕惹她老人家生气,这才赶着送了许多礼物过去,被钱皇后一一退回。 杨兆符这下可急得抓耳挠腮,不想又被个叫游方敏的都给事中给参了。他预感朝中有阴谋,便暗自不动,叫来陆尚、杭梦苏和张思慎为自己写回护的奏章。 三人急忙分头写好奏章,杭梦苏还劝说杨兆符一定要多多联络许王,以免真的有人背后捣鬼。杨兆符深信此言,于是多与许王沟通。 其实,许王那时候也惴惴不安。他听闻宫中传出了一丝奇怪的消息:今上想要让几个弟兄都进京。 裕王、吉王已经伏法,理王不成气候,本来皇位已经尘埃落定,哪里想到现在范王、晋王、信王、韩王、蒋王也要来。他正愁这件事,哪有工夫搭理杨兆符,便说了两句好话仍叫他哪儿来回哪儿去。 杨兆符在许王那边碰了一鼻子灰,正愁没有臂膀,不想次日一早,今上又把他叫到宫里。杨兆符不敢怠慢,赶紧穿戴好了朝服入了懋勤殿。 御榻之上,今上怒目而视。 “你自己看!” 今上从御案甩下一本奏章,杨兆符趴在地上捡起来一看,上头赫然写着都察院左佥都御史李沛的名号。 这个李沛,不是刚从江南道监察御史任上调入京城么?怎么回事,写得什么玩意儿? 他颤颤巍巍捧起奏章一看,才读了两三行,已经浑身汗湿潮潮。 奏章列举他十八条大罪,条条正中他要害。其实杨兆符不知道,这份奏章是琴袖授意李沛写的,上头最狠的一条是说杨兆符与各地反军勾结,以致朝廷剿之不尽,江山社稷风雨飘摇。 其他的东西还好推卸,这话不是把他往死里整吗?皇上一旦以为他与叛军勾结谋反,看不把他脑袋给砍了! “这些年你也捞够了吧。”今上冷笑一声。 杨兆符只顾磕头道:“皇上,这都是无耻小人污蔑微臣,微臣并不敢如此啊!” 今上咳嗽了一声,又笑道:“这个人不知道你认不认识?” 杨兆符抬头一看,吓得下巴差点掉了:眼前之人是数年前被他诽谤下野的首辅杨继庸。 “首辅之职,有能者为之。杨继庸……” “臣在。” 今上说道:“从今以后,文渊阁你来执掌,杨兆符令你即刻交出相印,回家自省去吧!” 此言一出,杨兆符如同雷劈过一般浑身上下哆哆嗦嗦,大汗滚珠,泪流布面道:“臣遵旨……” 刚出懋勤殿,杨兆符就被门槛绊了一跤,噗通一声摔在宫门外,摔了个狗啃泥。 杭梦苏看见了急忙上去搀扶道:“杨相,来日方长啊。” “杭梦苏……快扶本辅回去……本辅……”杨兆符倒在地上呼哧呼哧喘不过气来,杭梦苏拉都拉不起他来,只忙说:“首辅快些去跟许王爷商议,或许事还有转机。” 杨兆符道:“许王,对了,还有许王……快,快扶本辅去……” 杭梦苏便跟着杨兆符去许王府内求见,许王今早已经知道杨兆符要被免官之事,见他无用,早闭门谢客,说什么都不肯见他。 杨兆符在许王府外急得团团转,可是进又进不去,只能看着许王府外那块大匾干瞪眼干着急。 杭梦苏见时机已至,便拉住杨兆符的袖子道:“首辅大人若不能为他所用,以他品格,自然不会见首辅。” “那可如何是好?” 杭梦苏道:“若寻常找他,许王爷必定不肯出面求情,一定要让许王爷也着急起来,方能想起首辅您的一点儿用处来。” 杨兆符忙问道:“杭梦苏,你怎么看?” “首辅应当赶紧写一封书信给许王爷,告诉他,如今朝廷公议要请今上兄弟来京城,别人也罢了,范王比许王年长,日后一旦天有不测风云,皇位鹿死谁手又谁可知?这样一写,许王爷一着急一定见你。” “可是本辅失了首辅之位,许王怎么还肯见我呢?” “首辅大人刚被免官,朝中尚有势力,陆尚是您亲自提拔到詹事府去的,太子薨逝以后,又提拔他到太常寺当少卿1。首辅大人手中尚有他这张牌可打,他是以前旧太子党的共主吉英的孙女婿,只要他肯听话,许王也一定要倚仗首辅大人。只要许王还肯帮助首辅大人,那首辅大人还有东山再起的一天。” 杨兆符一听连忙点头握住杭梦苏的手说:“患难之中见真情,若本辅还有东山再起的一日,一定提拔你做大官。” 杭梦苏也握住杨兆符的手,劝勉了一阵,便急忙吩咐人写书给许王。 许王读了杨兆符的书信,果然中计,急忙叫他来商议大事。 这时候杭梦苏成了杨兆符至密的心腹,便也被同邀而去。当夜对议,杭梦苏极言天位有变若不早作筹谋,一定会出事。 许王开始还不很信他问道:“你何以见得天位有变?” 杭梦苏道:“若非圣心不再属意于殿下,何必想把范王、晋王、韩王、蒋王都叫到京城里来呢?” 这话下去,如同一剂猛药,许王恍然大悟道:“是这道理,依你看该如何是好?” 杭梦苏极力怂恿道:“殿下若不能先下手为强,范王一到,便要起风波了。他是殿下兄长,序齿在殿下之前,素来又有贤德的美名,风度有些像嘉王。嘉王殿下死后,皇上每每都怀念他这个弟弟,若范王一至,王爷还有可能继承大统么?” 许王急忙轻下声儿来啐道:“这话不能胡说,依你看,怎么个先下手为强?” 杭梦苏道:“京营之军因兴修嘉王陵寝之事调度在王爷手里……” 许王道:“话虽如此,朝中大臣见这事如何呢?他们若不肯,本王日后岂不背负弑君杀兄的罪名?千秋万代,传之无穷,那可如何是好?” 杨兆符道:“王爷放心,陆尚是我的人,我虽被免官,陆尚还倒尽心,王爷一旦登基,陆尚可领大臣立刻在紫宸殿迎立王爷,届时逼迫皇上退位,天下就在王爷手中。” 许王听后点了点头,随即面露一丝喜色,忽然又阴下脸来道:“此事不能走漏一点风声,你们看何时举事为妙?” 杭梦苏道:“王爷要快,先遣发一批军士秘密养在王府,并叫京营兵驻扎京城之外,抢在范王到来之前,里应外合一举拿下皇宫,届时皇上不肯退位也由不得他了。” 许王道:“如此,本王也只能赌一赌了。我看腊月初八最是合适,那天宫里过腊八节,宫禁宽松,我们一举拿下皇宫,指日可待。本王若能登基,你们就是最大的功臣,他日秩列王公也是可想而知的。杨兆符,给陆尚带句话,他若肯帮本王,本王登基,封他做公爵。” 杨兆符一听大喜,杭梦苏也假装大喜道:“那就是王爷再造之恩了。” 许王看他们高兴,忽然又暗自说:“你们先别急着高兴,举事一定要有暗号,不知要用什么为号?” 杭梦苏想了想道:“王爷名讳显隆,不如就以‘龙成龙’为号如何?” 许王以为大妙,事便这样定了下来。距离腊八节还有十几日,杭梦苏不敢怠慢,早将此事透露给张思慎和理王。 张思慎并不打草惊蛇,只是派人秘密监视许王府邸,发觉许王府内藏有地窖和暗道,秘密蓄养了不少死士。 理王和琴袖接获消息,第一时间通知了太后和钱皇后,又秘嘱琴袖大哥萧缮、二哥萧纹在腊八节那天做好全面的准备,一旦接到暗号,立刻把宫门关闭,包围许王府邸。 而那一边陆尚得知自己可被封公,欣喜若狂,暗自已为许王拟定好了登基诏书,悄悄联络自己太丈以前一些故旧,密谋拥戴许王为帝。 这时,今上正式请诸位弟兄入京。范王的銮舆已从山东缓缓北上,其余弟兄得知消息也往京城赶去,许王一听这个消息,几乎按耐不住了。 他便以京城皇室宗亲众多要加强戍卫为由,秘密调动京营之兵往京城外驻扎靠拢,而私邸之内暗藏兵器,密谋养了死士五百多人。 一眨眼,腊八节便到了。 第百五十五章 忧枕剑匣 腊八节时,京中寺庙纷纷要舍粥,朝廷所办养济院也要开设粥场施舍粥米。一时间满城香气,宫禁松弛。 夜寒星晦,舍粥的宫人已渐次从养济院内返回,他们口中哈着白气,队列齐整往日华门外走去。随着鼓楼一阵沉沉的敲击声,皇宫缓缓地合上沉重的大门。 朱红色的宫门上一排金黄的门钉,闪过最后一丝金光隐灭在巨大的黑暗之中。 “龙成龙!”“龙成龙!”那宫内禁军相互传说的话语,打破了夜的寂静。熟知暗号的军人悄悄往日华门外赶去。 凝重的呼吸徘徊在空荡的宫门之中,不一会儿日华门外已经聚拢了近百人,这时紫禁城外,从各地赶来的京营兵也埋伏在紫禁城外。 宫人们照例向钱皇后、张敬妃、司马慎妃回报今日舍粥之时,连说了数次可是钱皇后都望向窗外心不在焉。 “娘娘,我看这账目有几处合不上,请娘娘再看看。”敬妃指着一处账本,向钱皇后看去,可是钱皇后却愣愣地看着那处菱花窗子,并不言语说话。 “娘娘?”敬妃又问了一遍,钱皇后才猛然觉醒过来道:“瞧我,在想些什么呢。” 忽然从窗外出现“咻咻”得响声,烟花闪过一道绿光从纸窗外映入宫中。钱皇后猛然从御座上站起,把慎妃和敬妃吓了一跳。 “娘娘?怎么了?”二人也起身往窗外望去,宫人忙开了窗,冷风从窗外呼啸进来,一束火光从不知何处窜起。 “大晚上的谁在宫里放烟火?”慎妃司马氏忙问周围的宫人,宫人们个个面面相觑摇头不知,而此时此刻理王府内琴袖和理王也望着火光发愣。 “终于来了!”琴袖暗暗咂嘴,“不知大哥那边如何了。” 理王身着铠甲,握紧她的手说:“别怕!大舅子已带人过来,二舅子已率兵埋伏在金水河边,就等他来。” 琴袖看着火光不禁颤抖着说,“王爷速速率人包围许王府去吧!” 理王“嗯”了一声,轻轻在她额头上留下一个吻,温柔地对琴袖说:“琴袖,我走了。” “嗯,王爷,一定要平安回来!” 理王点点头,流露出了一个坚定的眼神,于是转身朝门外走去。 众多奉宸卫兵士候在理王府外,指挥使萧缮扶理王上马。 “事之成败,在此一举。”琴袖不禁双手合十口中默念阿弥陀佛。 事之成败,在此一举,对于许王而言,何尝不是这样! 只见烟火的火光照彻整个皇宫,日华门外已预备好一队禁军,忽然把日华门打开,随着沉重的大门吱吱嘎嘎地开启,门外站着的数千精兵举着火把一拥而入。 “出事了!”还在往来行走的宫人尖叫起来,鼓楼顿时响起了大鼓之声,今上尚且躺在乾清宫的御榻上休憩,两旁两个小小宫人给他捶着腿,揉着肩:他近来身子已经十分不好了。 “邱大功,怎么回事?都已经下钥了,你去外头看看,什么事。”今上的声音老迈,并不似他盛时年纪。 邱大功还没回,不想锦衣卫指挥使宁时愚快步走进殿内大呼道:“皇上,许王反了!” “反了?什么反了?”今上歪在榻上尚无起身之意。 “反军已攻入日华门,皇上快出宫避一避吧!” 今上暴怒而起,指着宁时愚的鼻子骂道:“你胡说!许王如何会反?” 宁时愚跪地大哭道:“皇上快出乾清宫看看吧,火光漫天了……” “什么……什么……”今上跌跌撞撞从宫内一路小跑到宫外,只见远处一阵冲天火光,邱大功急忙上去拉住今上道:“奴婢斗胆请圣驾速速离开此处。” 宁时愚也急忙朝外喝令几个锦衣卫道:“快护送皇上走。” “朕不走。”今上默默地说。 宁时愚一急只能把今上架起来往宫外送,今上却骂道:“宁时愚!把朕放下。” 圣意极坚,宁时愚不得不叫人停住手。 “皇后在哪里?先让皇后从玄武门撤走,朕要留在这里,这个逆贼!朕要看着他死!宁时愚?宫中禁军都在哪里?难不成都反了吗?” 宁时愚因为心急也没打听清楚消息,所以答不上来,只能支吾作声。 忽然一个禁军模样的人急忙前来下跪通报道:“皇上,仪銮卫殿中使萧纹率领禁军在金水河处与敌激战,理王爷在宫外号召勤贼,已命奉宸卫禁军赶来营救圣驾!” “忠臣!”今上大呼道,“你即刻派人将南北一切可用禁军调入皇宫,朕要生擒许贼!” 宁时愚忙道:“遵旨!” 于是皇宫内一片血雨腥风,各地禁军都接获急报往皇宫赶去,当是时,理王已率兵在许王府外与许王死士激战,刀光剑影到处都是惨叫之声。 理王手持宝剑,骑在马上奋力杀敌,手刃数人,不想许王也从府内一马冲出,挥舞长刀朝理王喝道:“还不受死!” 那长刀在如此静寂的暗月之夜也雪白雪白,让理王猛然想起当年在塞北黑衣人手持大刀,也是这样舞动不止。 这刀法竟和他有些类似! 来不及等他细想,许王一刀已砍向理王所骑之马,马身受惊,长嘶长啸,差点把理王翻下身来,幸而萧缮从一边夺路而出,跃马当先长剑往理王身上一挡,才把许王挡了回去! 说时迟那时快,许王府大门屋顶上突然窜出几个同样的黑衣人物,手中握着一把把银光闪闪的匕首,对准理王“砰砰砰”下了三刀,理王还未反应过来,便已皮开肉绽。 许王冷笑一声,抡起大刀砍了前面几个禁军的脑袋便冲向阵前与萧缮斗了数个回合不分胜负,理王翻身下马,夺了另一个参将的马又冲向许王,二人左右夹击,许王渐渐力不能支。此时不知是谁在后面大喊道:“许王叛军已在皇宫伏法,尔等速速投降!” 不一会儿,萧缮带来的许多士兵都鼓噪高喊:“许王叛军在皇宫伏法,速速投降!” 这话音震耳欲聋,那些死士军心大乱,许王激动地朝他们大叫:“休听胡说!” 才一转身的工夫,理王抓住时机,一剑刺中许王右臂,许王刚回神吃痛萧缮一剑下去把他右臂砍了下来,鲜血如注! 许王因疼痛支撑不住,翻倒马下,被人扶住昏了过去。奉宸卫军迅速占领了许王府,理王以为大胜,正要回去上奏皇上,没想到前线又有人报说:许王叛军已攻占了紫宸殿,他心里怀疑问:“不是说他们在皇宫大败伏法了吗?” 忽然听见一阵笑声,琴袖面露春风从乌压压一堆人中走了出来。她形容美好,在这一堆士兵中尤为显眼。 “琴袖!你怎么过来了!万一出事了怎么办!” 琴袖却笑:“妾这一声吼,能敌百万雄兵!” 理王这才恍然大悟,原来琴袖在后面高喊叛军伏法扰乱许王这边的军心,否则巷子狭窄,他们即便有数千之众也不济于事。 “你呀!”理王把琴袖一把抱在怀中道,“真是让人不省心,这里还在打仗呢,亏你敢跑出来,万一出事,我怎么办?” “王爷也让人不省心。”琴袖红着脸又笑说。 萧缮在旁边看着二人扑哧一笑,琴袖便推开理王道:“铠甲也太冷了,冻得我身子疼。”理王听后哈哈大笑起来。 此时许王已经被抓,不久消息就传到皇宫里,叛军一听许王被抓,纷纷军心溃散,狼奔豕突再不成气候了。今上当夜即下令:以谋反之罪废许王封号,家产抄没,王世子厚昉、次子厚焱、三子厚辉废为庶人,不许继承王爵。 另外,理王担忧许王之党还会再造祸乱,所以连夜派萧缮赶赴杨兆符和陆尚府中,将二人活捉,在家中抄出登基诏书、禁用官印等物献给圣上。 皇上又令将杨兆符、陆尚收押于昭狱1。杨兆符、陆尚一党,命锦衣卫连夜抓捕,满城风雨。 次日一早,宫人收拾大战之后残余的印迹,今上召集群臣声讨许王一党,并将李沛当日所拟列杨兆符十八条大罪的奏章付诸公论,朝廷便掀起了整肃之风,未免夜长梦多,内阁拟定将罪人等从速办理,今上因一时愤怒,所以很快批下了罪名。 许王以首谋,处绞死。 杨兆符以同谋,处凌迟死。 陆尚以从犯,处弃市1。 陆尚行刑那天,琴袖还去刑场看望他。这个曾经她爱过也恨过的表兄。如今她看他,他看她都心绪平静,再无波澜。 这几年来陆尚虽然生了髭须,但丰神俊朗之象,不减当年。 “表妹。” “表哥。” “终究是我对你不住。” “何苦说这话。” 陆尚仰天闭目,忽然又睁眼看了看琴袖,从枷锁中艰难地伸长手臂,琴袖赶忙握住他的手,陆尚便笑道:“若是当年我一心娶你,我们远走高飞,不知至今是怎样一副景象?” 琴袖闻说此言,忽然哑然落泪。 “来生,能否原谅哥哥,做哥哥的妻子呢?” 琴袖哭叹道:“人又何以能知来生之事呢?” 陆尚遂仰天大笑,从容赴死。 至于其余原杨党人物,或杀或放,唯独有些太子党勋旧老臣尚且不忍触犯,只处以贬官,并不重用。 而杭梦苏和张思慎差点被误认为杨党也被抓走,幸而理王出面解释说是二人通风报信才使自己知道许王谋反之事,今上遂宽大处理,但因杭、张二人与杨兆符素来走得太近,引起朝中忌讳,终于还是贬官了。 只不过杨兆符和许王垮台,二人纵是被贬官也并不难过:尘埃落定,朝廷终于迎来了安定。首辅杨继庸兢兢业业,不数月间,国政渐有起色。 钱皇后劝说今上节约用度,今上也罢去所有炼丹道士,一心治理国家,果然四方很快平定,天下渐有中兴之象。可是今上的身体,再也坚持不了那么久了。 永隆六年四月,今上病势沉重,卧榻不能起。 范、晋、韩、蒋四王,入京候命。 第百五十六章 天位乃定 今上四月初时尚能勉强说话,至四月末,已经口齿含混,言之不详。为保有所不虞,钱皇后日夜守在他的身边。 而范王、理王、晋王、韩王、蒋王四王一同入宫,随时候命,内阁诸位大臣亦轮流侍疾以备不时之需。 五月初一日,今上已经高烧不退,太医院见此束手无策,病体沉重,各宫妃嫔俱到慧罗殿诵经祈福,可是福分未至,天眷已尽,当夜无月,鸦雀飞鸣。 看今上没有起色,皇后命邱大功请内阁首辅杨继庸、大学士成光弼、大学士兼吏部尚书李殷辅、礼部尚书赵以爰、知制诰郑圣求、礼部侍郎曹察等公卿大臣入乾清宫泰平阁,守在今上床头。 今上病情消息本是机密之事,不可透漏半句,可是满宫上下都着急地打听着圣上的病情,所以御前来来往往有许多太监宫女。皇后见乾清宫内一群人跑东跑西就知道他们在玩什么猫腻,立刻令太监严守宫门,闲杂人等一律不准进来。 可是关键时刻也防不胜防,病危之讯还是不胫而走,很快便传到了几个亲王耳中。 当是时,理王和琴袖住在太后所居的清思殿中,皇后早已派人来偷偷通报,要理王速速赶到御前,理王回身看了一眼琴袖,握住了琴袖的手道:“若孤得幸,皆是玉卿成就。” 琴袖不便与他再诉衷肠,只是催促快走,于是理王叫人抬着轿辇急速奔至御前。琴袖则在心中默默祈福,希望上天属意于理王。 太后看她这个样子,不禁说道:“听天命,尽人事。人事未尽,祈求天命并无意义。即便皇后偷送消息过来,其他几位亲王又岂会善罢甘休?他们说不定比理王脚步还快呢。” 太后此言确是实话。 因为理王到乾清宫的时候,发现了四套辇驾,四个兄弟早已在内候旨了。因今上嘱咐四人来京就是打算在他们和理王之中择立新君的,所以皇后并不敢拦,只能由他们进来。 范、晋、韩、蒋四王跪在今上床榻之前默默流泪,而几个大臣跪在地上却开始讨论起谁继大统来了。原来皇上不能说话,到底指定谁承继江山根本不能知道,但是一旦驭龙宾天,那江山社稷又该交给谁呢? 四王在来京之时,都重金贿赂朝中大臣,就等他们这时候出来说话。郑圣求先对皇后说道:“皇后娘娘,皇上卧榻不能言,还当及早定下继统之人。” 邱大功忙在一旁骂道:“大胆!皇上龙体安康,竟敢讨论继立之事!” 杨继庸想了想说:“皇上若真有不测,届时再定继位之事,恐怕凭空生出许多事端。如何之处,臣等只望娘娘定夺。” 杨继庸私心是倾向于理王的,可是在场公卿众多,他不好一人直说,所以把话抛给钱皇后。在场之中,钱皇后身份最高,她又属意于理王,比他一张嘴巴说出来好多了。 不过朝中众臣也都不是吃干饭的,杨继庸这话的意思早被他们听懂了,成光弼急忙跳出来说:“皇后娘娘虽母仪天下,然而身居后宫,继立之事不宜出面言说,首辅让娘娘说话,岂非将娘娘陷于不义之地?” 钱皇后眼圈红肿看了看他们,的确也不宜自己说话,只能侧过身难过地问:“众卿自请商议,本宫听从你们的意思就是了。” 这时候晋王咳嗽了一声,赵以爰急忙说:“四王之中以晋王最贤,既今上无出,可以晋王承大统也。” 晋王一听,得意地一笑,范王瞥了他一眼只觉得他愚蠢。 果然赵以爰此言一出,就被其他大臣群起而攻,杨继庸先问了句:“晋王贤在何处?” 赵以爰支支吾吾地说:“晋王素……素有仁孝之名,奉上极谨,待下宽和,临山西之民而民颂其德。” 郑圣求笑道:“赵大人,我倒听说山西老百姓说山西来了个土皇帝,外头清议很是不好呢。” 晋王一听急得大骂:“郑圣求你什么个东西,也敢议论本王是非?” 钱皇后立刻喝住道:“今上御前,你岂能大呼小叫。” 钱皇后一句话,把晋王说得瘪了气,赵以爰也咋舌不敢多说,便听成光弼说:“事出非常,臣以为帝位宜先立长。范王爷乃是皇上二弟,诸兄弟之最长者,英明仁厚,德音1远播,于情于理,帝位都非范王爷莫属,况且不论立长立贤,王爷都当之无愧。” 这话说得人驳无可驳,条条在理。以范王素日行事,亦称谨慎小心,虽无大功于国家,但这些王爷们没把当地百姓折腾死就是大功一件了,范王又是兄弟里最长之人。许多大臣都不好反驳。 韩王和蒋王闻之,只能低头说:“我们都听二哥的话。” 钱皇后一听脸色骤变,她看众议倾向于范王已很明显,只能朝侍女庆和悄悄使了一个眼色,庆和急忙偷偷退出泰平阁。 钱皇后看她走了,便又瞪了杨继庸一眼。杨继庸会意道:“论长幼之序确是范王爷最好,可是论功,当是理王为先。” 成光弼忙道:“此言差矣,古来长幼大于贤愚。纵是圣聪未完2,只要我们大臣尽心尽力,亦无大碍了。” 曹察亦附和道:“成阁老所言极是。”这样一说,赵以爰又转变颜色道:“成阁老此言再下钦服已极。” 这个赵以爰原来收了晋王和范王两个人的钱,他一早知道晋王憨愚蠢钝,所以刚刚说得那番话只是糊弄糊弄晋王,交交差罢了,他真正还是押注在范王身上。 钱皇后见事不便,只能拉着范王的手走到御榻前问:“皇上?皇上?范王可继大统么?” 今上也不知睁开了眼没有,只是一言不发,似乎睡着了。 钱皇后道:“今上暂在休息,等今上觉醒过来再议继位之事。” 成光弼忙道:“皇上已不能言话,只能如此,天位如何,臣请娘娘召集各部院大臣共同商议,众议之下,必能使内外满意,届时还请娘娘遵从公卿之意。” 钱皇后又不是傻子,知道成光弼有这个胆子敢这样说,肯定是因为范王把部院大臣肯受贿的全贿赂了一遍,当然众人讨论只能选出范王为帝了,于是冷笑道:“你们这是要将我这个女人·逼上绝路?什么叫部院大臣商议,皇帝之位也是部院大臣可以商议的吗?” 成光弼被钱皇后说得哑口无言,只能低头不敢说话,这时候曹察见他有羞赧之色赶紧说道:“娘娘此言确是正理,可是皇上疾已大渐3,不能说话,臣等以忠心之故,不得不商议帝位之事,否则一旦天地突震4,江山社稷无人可付,届时天下大乱如何是好呢?” 钱皇后说不过他们,只能流泪道:“一切等皇上醒过来再说。” 此时庆和早已出了乾清宫泰平阁,没想到她一出殿外迎面就看见理王过来了。 理王一看是庆和急忙问道:“里面怎么样了?皇兄如何了?” 庆和道:“王爷糟糕了,大臣们都说范王爷继位好,娘娘正要叫我找您想办法呢!” “啊?”理王咂嘴道,“那可如何是好?本王先进去看看。” 庆和却道:“王爷进去也无用,就是有十张嘴难道还能反驳公卿大臣们么?依奴婢看,王爷快请太后娘娘过来镇住他们,否则事情就难办了!” 理王一拍脑袋道:“对,孤这就叫人去请。” 不是庆和说起,恐怕许多人都忘了,宫里最大的人不是皇后而是太后。皇后不能轻易置喙继位人选,但是太后可以。 理王恍然大悟,刚要派人去清思殿请,没想到太后的辇驾已经到了。 乾清宫的宫人都大为惊骇:太后已经多久没有走进过乾清宫了?很多人都忘记上头还有一个太后这件事了。 理王一看太后带着琴袖一起来了,刚要高兴,一想刚才庆和的话,急得舌头打结话都说不清楚。 太后看他支支吾吾胡言乱语的样子便道:“你不必说了,孤已经知道了,你跟孤来!” 于是一把把他拉过来嘱咐道:“孤带你去元始阁。” 理王道:“现在兄弟们都在皇兄御榻之前,若儿臣再晚一步,恐怕会被人抢占先机。” 太后道:“御前有钱皇后顶着,你不用怕。”理王看了一眼琴袖,琴袖朝元始阁的地方努了努嘴巴,理王便道:“儿臣遵命。” 其实,这时候钱皇后已经有些顶不住了。 钱皇后本来看了一眼天色说:“如今夜已深沉,再惊动部院大臣不好,他们再从私邸赶到皇宫也太远了一些。” 成光弼忙道:“娘娘放心,大臣们因皇上龙体不豫,都在紫宸殿宾厅候着,等娘娘一传召,他们就过来。” 钱皇后只能哭着冷笑了一声道:“哼,你们倒早想好了。” 成光弼看了一眼范王,范王严肃了半天的脸,终于在嘴角露出一丝狡黠的微笑。 在成光弼、赵以爰、曹察三人强烈呼吁之下,碍于范王在场,钱皇后只能哭着下令:“邱大功,叫部院大臣都到泰平阁来。” 邱大功看了一眼钱皇后,挪不开步子,钱皇后骂道:“去呀!” “哎……哎!是……是!”邱大功一抖拂尘,跌跌撞撞就要出去,忽然外头忽然响起一声:“太后娘娘驾到!” 在场众人顿时脸色大变:她怎么来了? 成光弼两只眼睛都快瞪出来了:谁不知道理王是她收养的儿子?她来搅局就完蛋了! 曹察看成光弼慌得两目无神,上去就摇了摇他的手臂,用眼神坚定地看着他,成光弼忽然点了点头,忙跟着众人跪地道:“恭迎太后娘娘,娘娘千岁。” 太后忽然站在门口,朝里头扫视了一遍道:“你们大臣是否忘了孤?” 钱皇后一看太后到了,心头一喜忙迎接道:“母后万安。儿臣闻母后近来也身上不好,不敢劳动母后大驾。” 太后道:“你糊涂了,继立之事不是你能决定的,你不要为了我身子却要一个人跟这帮老狐狸斗。” 太后说这话,教在场大臣很不开心。 成光弼知道她独居深宫早无威望,待范王继立,他有从龙之功,自然不会有事,所以笃定了说道:“太后娘娘如此说臣等,臣等惶恐之至,不知何过干犯娘娘。” 太后道:“孤在深宫多年,你等臣子不能使皇上完全孝道,就是大过,如何还来问孤?” 成光弼脸色霎时间变白,无言以对。 钱皇后忙握住太后的手道:“皇上大病,儿臣心中悲愁,不能思虑周全,娘娘快请进来。” 太后忽然朝身后看了一眼,理王穿着一件紫红色的蟒龙袍进了来,众人一看不禁大骇:这不是太子才能穿的紫红色蟒龙袍么! 这衣服长短还并不合理王之身,钱皇后一看,竟然是思怀太子曾经穿过的一件衣服。太后不管不顾,把理王领进泰平阁内,径自走到今上的跟前。 钱皇后跟着去了,看见今上微微睁开了眼睛,看见眼前的理王,忽然两眼大睁,瞪得滚圆嘴里不住地要说什么话,钱皇后一把将今上搀扶起来,今上指着理王,嘴唇剧烈地颤抖着。 太后乃问:“皇上!此人可以继承大统吗?” 今上朝着理王,重重地点了点头,忽然又累倒在床榻之上,钱皇后一看慌忙尖叫道:“太医!太医!” 太医急急忙忙从外头进了来。 众人一时散开,只见太医急忙把脉,把了两次忽然跪地朝皇后哭拜:“皇上山陵崩了。” 太后于是牵着理王的手道:“天位已定,你们来拜新君!” 这时范王和成光弼等人才纷纷朝钱皇后哭道:“皇后娘娘!这是胡闹……皇上他没有同意继立之事……理王怎么能穿思怀太子的衣服呢!” 钱皇后呵斥道:“大行皇帝亲自点头答应,你们还敢胡说!杨继庸,将成光弼等立刻革职查办!” 杨继庸忙道:“臣遵旨。”于是喝令宫人将成光弼、赵以爰、曹察三人立刻脱去官袍,革除官职,钱皇后看他们被宫人拖走,才哭着乃对杨继庸道:“你起草遗诏吧。” 杨继庸点头称是,无何,遗诏拟定,太后领着理王、杨继庸命众臣到文华殿听取遗诏。令理王先为监国,二十七日服满5,于紫宸殿登基。 终章 梦回当年 朱雀门外,两副仪驾。 两个人的手紧紧相握,看着初夏清亮的玉带河,无言。 小鸟疾风一般掠过河面,衔走河上一丝小小浮萍,杨柳依依,光影闪烁,日光朗照之下甚是迷人。 “皇上可还想起当日在朱雀门前哭泣的情景?” “朕记得,那时候天是这样寒,朕在门外哭喊想去见母亲最后一面。当时看这宫门是这样高不可攀,这样可恶,如今看着它又觉得不过如此啊。” “母亲九泉之下若得知皇上如今模样,该是如何高兴啊。” “玉卿。” “皇上。” “不要叫我皇上,我们两个人时,可否再叫我一声显弘。” “显弘。” 今上哭着将琴袖抱在怀中,夏日弥长,那一丝晶莹的泪水,在河水反照的日光之下,转瞬即逝。 她的耳畔忽然轻轻响起一句话。 “你要守着朕一辈子……” 先帝驾崩,群臣上庙号宁宗,谥号曰继天嗣道涵德修僖厉文节武理仁钧孝明统达祚哀皇帝。 兄终弟及,以太宗皇帝第七子理王入继大统。次年改元麟嘉,史称宣宗皇帝。 追封生母皇妣刘选侍为永怀贞慎乾熙贵妃,称乾熙贵妃刘氏。 刘氏本宫人,承幸于太宗皇帝,因御前犯颜、伤及龙体,乃为太宗所恶,幽废冷宫,死以宫人之礼葬之。宣宗继,欲追尊刘氏为皇后,然刘氏乃幽废之身,公卿不允。上乃于皇极殿内痛哭于群臣之前,群臣仍坚不许。内阁调停之下,追赠刘氏为永怀贞慎乾熙贵妃,以太宗皇帝继配之礼,附葬于延陵。 太后文氏,上尊号端烈昭慈,称昭慈太后。太后乃太宗皇帝继配,为人刚明,以信义素著于世,宣宗继,奉如生母。 宁宗皇后、今上皇嫂钱氏,上尊号仁肃,称仁肃皇后,迁居于葵光殿。 今上妻陈氏,册为皇后,居承乾宫,承乾宫在葵光殿之东,故宫人谓之“东皇后”,谓钱皇后为“西皇后”。 钱皇后高义能断,天下称叹,宁宗皇帝虽不国,中外盛赞钱皇后之德。故今上继立,待之极厚。陈皇后遇事,大事决于钱皇后,小事决于萧贵妃,故宫人笑曰:“中宫陈皇后,一牛生两头,东一头,西一头。” 原理王府良媛萧氏,讳琴袖,小字玉玩,才智冠于古今女子也。上谓其“玉卿”,尊以士大夫之礼,称有宰相之才。或谓“女相”、谓“女中士”。上曾落难于浙赣,以其才拯之,上继立后,乃封为贵妃。朝中有事不能决,呼之立断,事皆妥当,中外称奇。或有以后宫不预朝政者劾之,皆触帝怒。其盛宠不衰,上心稍移他人,不日又必召之幸焉。顾谓人曰:“萧氏在,朕寝安之。”其圣眷如此也。 太子恒照,原名厚光,小字雨生,乃萧氏所出。上之长女宝华公主亦萧氏所出,上最宝爱。上之第四子景王厚敦亦萧氏所出,上甚爱。 原理王府昭训朱氏,讳嫣容,小字庆儿,圣心所爱,隆宠不衰。先封淑容,后晋为昭容、昭仪、良嫔乃至良妃。良妃殊宠,不亚贵妃也。宫中有“平分秋色”之议。 良妃为人貌虽谦谨,圣宠优容,渐有骄色,重结钱皇后以为屏,讽贵妃萧氏貌不及己,私以“姥姥”呼陈皇后,触皇后之怒。尝有冬日定省,令挡朱良妃之驾于坤宁宫外,雪中令跪三刻方许入殿,日日如此,上不能劝。后罚其俸禄一年,降等为嫔,方释后怒。 然次年复升为妃,上爱之如故。上之第三子纪王厚敬乃良妃朱氏所出,上极爱之。 原理王府昭训温氏,讳止华,小字惠心。上继,先封婕妤,后晋昭媛、淑容、昭仪、庄嫔、庄妃。庄妃温氏有宠,今上第二子德王厚牧乃温氏所出。 今上继,封赠如下: 皇后陈氏之侄陈仕朗以外戚故,封阳平伯,后加封贵安侯。 令贵妃萧氏之父萧表之袭丹阴侯爵位。 贵妃长兄萧缮功封武定伯,赐功臣号:奉天辅国推诚宣力武臣,他日世袭丹阴侯;贵妃兄萧纹功封世袭武宁伯,赐功臣号:匡国翊运推诚宣力武臣。 贵妃萧氏伯父萧裴之之子萧续令赏还官职。 张思慎,字伯全,号泰轩,以从龙之功,赐功臣号:匡国翊运推诚守正文臣,封范阳节度使。后官至首辅大学士、太子太傅、少傅。 杭梦苏,字骏吴,号越虬,以从龙之功,赐功臣号:匡国翊运推诚守正文臣,封房阳节度使。其妻李氏复其本姓秦氏,秦氏一门恢复民籍。秦氏所出一女,名杭齐善,嫁于太子为太子妃。后封杭梦苏为黔国公,秦氏为国公夫人。 李沛,字益霖,号甘同堂。升任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历任都察院左都御史、文华殿大学士、超转皇极殿大学士,张思慎病故后,任内阁首辅、太子太师。 调房梦麟为内阁参议,后官至礼部尚书。 令理王府管事黄乘,管理光禄寺牛马之事(肥差)。特旨授其妻佟氏(花霰)为八品孺人。 岳行成赠礼部郎中。其妻容氏特旨授四品诰命。 令庆元县免二十年租赋,款待父老入京。 令庆元县着专人奉养刘阿三终老。 令许王之幼子厚传改名厚新,送入宫中由仁肃皇后抚养,及年长入承嘉王之嗣。改今上之兄嘉王之谥昭宁为昭文,称嘉昭文王。 追赠原理王府承应魏芳,四品尚行人监中常侍。 感想&资料&背景 历经六个月时间,终于把这部小说写完了。深夜思绪混乱,也不知道该跟大家说什么好。作者君原本是有非常宏大的构思的,但是因为能力不足,没有展现出来,想要写得面面俱到却发现反而是七零八落。虽然作者君努力想要展现一个完整的故事,但自我感觉仍然力有不逮,留下了不少遗憾。 但是作者君仍然不惭愧的说:我真的努力了,并为这部小说倾注了很多心血。本文由作者君一人独立编写了将近七万字的资料,几乎将整个王朝的历史、官职都编写完全了。并且我几乎把整个朝廷主要官员的名字全部都编写在案,这些人不仅有姓有名,还有字和号,可以说,虽然它是一部架空的小说,但是作者君为了他编造了一个王朝的伪历史。 碍于资料太多读者大大看了厌烦,也不便在一章中展示,更担忧如今轰轰烈烈的抄袭现象,接下去只将会给大家展示其中一部分内容。 这些资料本来为这部预计100万字的小说准备的。而且作者君本来计划写很多部,这一部写的是女主(萧琴袖)的奋斗史,接下去写的就是她如何在皇宫里生存,是一部纯宫斗的小说。大家也可以在终章里面看到我所预想的朱良妃和琴袖之间的争斗。 但是计划未必能够赶上现实,考虑到出版的可能以及出版商的要求,我必须要50万字结束本文。 其实,我第一次听编辑说起这件事的时候,内心是很不情愿的,但是后来想到编编是多么不容易给我争取一个出版的机会(即便它可能无法实现),我却要闹情绪,真的是很对不起编辑。 所以我很快就接受了这个事实,但也不得不将大纲中的部分细节删改掉,其中许多埋伏的暗线都没有爆出(比如曾经理王说琴袖是一棵生金生银的树,暗示后文琴袖第一胎应该是一男一女,同样的话在韦贵人身上也形容过,所以韦贵人本来还有一点宫斗戏份,全部被删除了),虽然可能会引起混乱,但我尽力把整个故事都调整得看起来很连贯。如果大大们发现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请务必帮我指出来。 真心感谢这么多读者一路以来的陪伴,看到评论说文笔好啊,精彩啊什么的,作者君每次都高兴得一晚上睡不着觉(痴汉脸)。那时候真觉得作为一个无名的写手也好,真的是很幸福的一件事。 最后给大家看一些作者君一些编写的背景资料,作者君挑选了一部分给大家展示一下哟(最后第二章的故事,作者君写过它的文言文版本): 首先放上一些黑料: 1、琴袖第一次怀孩子掉了并不是因为被人肚子上抓了一把,当初良医王崇山、胡本和看理王失势就纷纷调走,但是王崇山去了吉王府,胡本和去了惠民药局,胡本和心里就不平衡(凭什么我去惠民药局),此事被纯妃知道之后,买通胡本和,又通过胡本和推荐了惠民药局的吴首荣,吴首荣就负责给琴袖捈舒痕胶(大误!),反正就是偷偷做掉琴袖的孩子。琴袖是直到到了浙江之后才诞下孩子。 2、最后争位事件中出现的大学士成光弼是太后凉凉最信任的成太医(成光熹)的堂兄。两家关系非常不好,所以成光弼支持范王继位。 3、许王在争位的时候广陵王一家没有出手相助,因为许王在手握大权的时候并不放心和依赖母亲出身的广陵王李家,李家被边缘化之后也就没有真心帮助许王。 4、嘉王和嘉王妃没有子嗣,因为嘉王有一定程度的断袖之癖(在明枪易躲一章中与理王有极其gay里gay气的对话),嘉王对理王的关照反映出他某种超越兄弟情谊的喜爱。 5、琴袖初次见秦拂雪时曾问秦拂雪所等的人是谁,其实从那个时候开始秦拂雪就已经在等着结交宫里的人为秦家洗刷冤屈了。 6、黄乘的名字谐音是“皇城”,预示理王终究会坐上皇帝之位。 7、琴袖曾经写的一首诗中说:“冷彻千枝银落索,香堪万树玉玲珑。”不仅说的是雪,也是她自己。(黑料其实还有很多……) 接下去是资料部分: 一、干支 太祖高皇帝 肇始元年为壬申年 肇始四年(乙亥)开科取士,以下各年为科举年。 肇始七年(戊寅)、十年(辛巳)、十三年(甲申)、十六年(丁亥)、十九年(庚寅)、二十二年(癸巳)、二十五年(丙申)、二十八年(己亥)、三十一年(壬寅)、三十四年(乙巳) 太宗烈皇帝 延光二年(戊申)、三年恩科(己酉)、五年(辛亥)、八年(甲寅)、十一年(丁巳)、十四年(庚申)、十七年(癸亥)、二十年(丙寅)、二十三年(己巳)、二十六年(壬申) 宁宗哀皇帝 永隆元年恩正并科(乙亥)、三年(戊寅)、六年(辛巳) 宣宗穆皇帝 麟嘉三年(甲申)、六年(丁亥)、九年(庚寅)、十二年(癸巳)、十五年(丙申)、十八年(己亥)、二十一年(壬寅) 二、帝系 太祖高皇帝 (开天定道肇纪立极丕显至神光文穆武明仁达孝昌烈启祚高皇帝)昰表字国璋 年号:肇始(该三十五年)春秋七十二万 谥号:高(高皇帝) 陵号:乾(乾陵) 皇后:孝仁慈义辅天弼圣文定至德元敬敦烈昭明皇后魏氏 公讳:臣民书“昰”字,许用“是”字以替之。书不必特为避讳。传太祖皇帝小字果盛。 皇嗣:皇子二十三人,皇女三十二人(太祖草创大业,妃嫔位阶未为详审,后宫位阶多且杂,皇后之下,置贵妃、妃、嫔,嫔以下,又杂置昭仪、淑仪、充仪、修仪、宫嫔之类,死后皆封妃、嫔。) 长子秦王熙充妃文氏(生前为充仪)所出(三十岁时战死) 太子东宫承昌(继位改名昂)昭明皇后魏氏所出 三子楚王承直-昭明皇后魏氏所出 四子湘王雄-琼妃徐氏(生前为琼嫔)所出 五子荆王茂-贵妃李氏(广陵王李育忠之女,昭明之后代摄六宫)所出,三岁夭,死后追封。 六子吴王宪-章妃吴氏所出 七子迪王嵩-吉嫔孙氏所出(二十二岁病薨) 八子徐王永-康嫔胡氏(生前为修容)所出(十二岁病薨) 九子汉王简-章妃吴氏所出 十子桂王邍-贵妃李氏所出 十一子肃王博-定嫔金氏(生前为淑仪)所出 十二子蜀王权-睿嫔崔氏所出 十三子燕王圭-良妃郭氏(生前为昭容)所出 十四子赵王寰-宁嫔韩氏(生前为淑容)为所出 十五子钧王叡-良妃郭氏(生前为昭容)所出(十六岁战死) 十六子代王祈-昭仪周氏所出(周氏出身贱役,生前承恩生子,封婕妤,死后追封昭仪) 十七子齐王歆-宣妃宋氏(太祖晚年宠妃,贵妃李氏肇始二十八年死后,代摄六宫)所出 十八子魏王成-宣妃宋氏所出 十九子丹王珙-麟嫔常氏(生前为昭仪)所出 二十子宁王赟-宣妃宋氏所出 二十一子郑王瞻-宣妃宋氏所出 二十二子陈王煦-和嫔汤氏(生前为修仪)所出 二十三子庆王标-庄嫔邓氏所出 太宗烈皇帝 (承天奉道昭肃威明播文扬武孚仁恪孝光统显祚烈皇帝)昂字不传世 年号:延光(该二十八年),春秋六十三万 陵号:延陵 皇后:(元配)孝庄宁安体天隆圣贞纯肃正明宪皇后邬氏(本名:邬宛徽) (继配)孝慈宁惠敦天佑圣文德裕顺康宪皇后文氏(本名:文蘋华) 【文氏继配无子,谥号本应十二字,因宣宗登基,康宪皇后出力甚多,因而宣宗以其有大功于国家,享十四字谥号。】 公讳:臣民书“昂”字,代之以“扬”字,“昂首”书作“扬首”,遇经典不得不书之时,许昂字之卩部不勾,以表其字。 皇嗣:太宗有十二子、十女,太宗方为太子时,太祖亲定东宫字辈,与诸王不同,嫡庶有别,皇后所出:乾恒辰徽光、坤德载圣昌、宪冠遵周章,嘉祚延永长。妃嫔所出:显厚钧孟季,挺范表世裔,勤荣孚天胄、慤惕效夷齐。皇帝继位则改日字旁、光字旁之字为名。 太子宁宗恭皇帝昺(原名乾成,继位后改名为昺) 皇二子范王显斌(德妃潘氏所出) 皇三子许王显隆(纯妃李氏所出,永隆五年谋反,诛,撤封) 皇四子嘉王乾美(延光元年,明宪皇后邬氏(时年三十一)所出,宁宗元年病薨,无子除封。因是太宗登基不久所出,太宗皇帝对皇四子极其宠爱,八岁封亲王,屡次属意立为太子,引起太子党的极大恐慌,不过嘉王本人因母亲高龄生子,自幼体弱多病,太宗皇帝最终仍然没有立贤。 皇五子晋王显修(延光二年,诚妃郭氏(时年二十四)所出) 皇六子追封希王乾崇(明宪皇后邬氏所出) 皇七子宣宗穆皇帝昪(原名显弘,封理王) 皇八子吉王显舜(延光七年,顺妃光氏所出,永隆五年谋反,诛,撤封。) 皇九子裕王显穹(延光八年,熙嫔王氏所出,永隆五年参与谋反,诛,撤封) 皇十子信王显芳(延光十年,隆妃卢氏所出,卢氏本隆嫔) 皇十一子韩王显直(延光十四年,宜嫔顾氏所出,顾氏本昭容) 皇十二子蒋王显辉(延光十六年,敬嫔江氏所出,江氏本昭媛) 皇十二女芳怀公主 皇十三女凝怀公主(康宪皇后文氏所出,死于腹中,本不加追封,宣宗继,仍为加封以崇太后也。) 皇十四女善怀公主(婕妤韦氏所出) 宁宗恭皇帝 (继天嗣道涵德修僖厉文节武理仁钧孝明统达祚哀皇帝)昺字不传世葬敬陵 年号:永隆(该六年),春秋四十万(其谥之不美矣),宁宗虽不国,然内闱井然至美,乃后之至贤至德也。 皇后:孝文元化修天安圣神明昭显仁肃皇后钱氏(本名钱翾) 皇嗣:宁宗皇帝有三子一女,三子皆夭,女独存。 东宫(思怀太子)恒韬(仁肃皇后钱氏所出,宁宗二年病殁,寿享十八,谥思怀太子) 皇次子厚泓(纯嫔苏氏所出,四岁夭) 皇三子厚煅(禧嫔司马氏所出,七岁夭) 女:初封鸣珮公主,宣宗继,赐徽号庄顺,称庄顺公主,今上继,加赐徽号宝荣,晋长公主,称庄顺宝荣长公主。 宣宗穆皇帝 (范天正道圣通广德章文肃武纯仁恪孝昌统钦祚穆皇帝)昪字德寿葬崇陵 年号:麟嘉(该二十二年)春秋五十一万 孝显敷懿蹈天配圣桓文惠德贞烈皇后陈氏 孝匡同成隆天翼圣宣文神烈皇后萧氏(英宗生母,宣宗贵妃,因非正宫,谥有减杀) 公讳:臣民书昪字,则去其一点,以示避讳。 宣宗皇帝有六子八女 英宗睿皇帝旦(原名厚光,宣宗继位后,视为嫡出子,亲自为其改名为恒照,继位以后更名位旦,生于延光二十六年,神烈皇后萧氏所出。) 皇次子德王厚牧(生于永隆六年,庄妃温氏所出) 皇三子纪王厚敬(生于麟嘉元年,良妃朱氏所出) 皇四子景王厚敦(生于麟嘉三年,神烈皇后萧氏所出) 皇五子光王厚政(生于麟嘉六年,惠妃刘氏所出,刘氏生前为惠嫔。) 皇六子鲁王厚致(生于麟嘉十年,慎嫔方氏所出) 皇长女宝华公主(生于永隆元年,神烈皇后萧氏所出) 皇次女宝善公主(良妃朱氏所出) 皇三女兼华公主(神烈皇后萧氏所出,英宗时颇喜弄权) 皇四女阳文公主(良妃朱氏所出,鲁王之姊,八岁即夭。) 皇五女高明公主(淑嫔徐氏所出,生前为淑仪) 皇六女嘉善公主(淑容许氏所出) 皇七女安平公主(慎嫔方氏所出) 皇八女文新公主(淑容许氏所出) 宣宗后妃并不多:皇后陈氏以下,有: 贵妃萧氏(贵妃萧氏极宠于宣宗,宣宗三日不去贵妃萧氏之处,即难以入眠,去世之时也是贵妃萧氏一直陪伴左右) 庄妃温氏(温氏有宠但不甚厚,乃是宣宗兄长许王所赠美姬,宣宗继位不久即失宠。) 良妃朱氏(良妃之宠,仅次于贵妃萧氏,良妃容貌极美、善解人意,是宣宗兄长许王所赠,与贵妃萧氏时常不合,但因为皇后陈氏和贵妃萧氏关系十分亲厚,良妃朱氏面对二人不敢自大,只能小心自保,麟嘉十五年去世,赐谥宁惠。) 惠嫔刘氏(惠嫔稍有宠,是为报答理盈侯刘家从龙之功所娶,刘氏有文才,常与宣宗、贵妃萧氏酬和。) 慎嫔方氏(贵妃萧氏为分良妃之宠而引见之女,慎嫔在宣宗晚年时候十分得宠,侍奉贵妃萧氏如母,因而引起非议。) 昭仪王氏(娶金氏是为了巩固与长春侯王氏家族(贵妃萧氏大伯母一族)的联系,但宣宗对王氏几乎无宠,王氏空有昭仪之位,如同摆设,其本人亦很不会说话,屡屡出言讽刺其他嫔妃,因此被人疏远。) 淑仪徐氏(徐氏少宠,良妃朱氏引见。) 淑容许氏(许氏少宠,良妃朱氏引见。) 三、部分历史小故事: 1、昭明皇后小传 昭明皇后小传 孝义慈仁辅天弼圣文定至德元敬敦烈昭明皇后魏氏,浙江嘉兴府人,崇国公魏忠之女,家本至贫,鬻履而生。初,直水俭,官府绝民不顾,人皆易子而食,高皇帝饥而昏于途,道见后,后不忍其死,咀糟麸于口,烂以浆液而活之,高皇帝感叹乃曰:“他日若富贵,我归来娶汝。”后诚信焉,告以姓名,遂与约定。后父国公魏忠者,早讳魏十一,数欲婚女而后坚不许,曰:“我与他人约,誓不改从也。”后父屡薄之,奈何后意极坚,不得曲其意也。值高皇帝举兵江淮,略江南,遍访各所而得后,喜不能自尽,遂与婚姻,且顾谓诸将曰:“若非彼女,奈何有我?”然,后不施功伐劳,更不语人当日之事,及皇后之位,高皇帝数欲荣后族,后固辞止曰:“无功受禄,非吉事也。妾族有何功于社稷耶?皇上不忘当日之约,仁已尽矣,何期再加生荣,淆赏罚之度也?”帝数欲加而后数止之,高皇帝每叹之曰:“虽卫子夫于魏氏何及也。”故终后一世,后之父兄皆不得列爵高显,仅除殿中指挥点检,至其身后,方叙列侯,以至于国公,且私门无会饮,往来阙闲客,故肇光年间,无外戚干政之扰,此风诚自昭明皇后始。后又亲事纺织于宫中,以诫内妇,衣冠素朴,挫而补之,以至上卒不忍见,欲与替之,后遂诫帝曰:“莫忘百姓饥寒之节,此诚当日妾与陛下同处也。”故内廷之费翕然,不使外廷有言也。凡上欲杀忠义之臣,后咸输力回护,曾欲杖谏臣十人,后闻,哭于内殿,上问其故,后曰:“妾为陛下忧,今日杖死事小,他日满朝谁肯直谏。”上默而不语,出门召太监宣赦,俱免其刑也。百官闻之,赞叹皇后慈德,能同孚天地,故后在时,上多行宽免之政。肇始二十二年元月,后崩于永徽殿,上哭之甚恸,辍朝十五日,百官亦哀而不胜,称其天下慈母。议谥,礼官启:慈仁敷于天下,孝义佩同日月,天地其昭,日月其明,故谥昭明,上允。自后高皇每见皇后奁匜之类,以掌摩挲,汪然失语,喟叹良久而不息,及上大渐,恍然有宫人闻:“何憾何憾!千秋万岁,朕与魏氏同眠。”【大渐:弥留之际】 2、康宪皇后文氏无子,宁庙及诸王薄之,宁庙践祚,虽尊为皇太后,实则寡居清思殿,盛节大朝皆不与,唯仁肃钱皇后、理王显弘奉之极厚。及宁庙病重,卧榻三月而继嗣不能决,兄弟诸王皆入京听旨,又重结朝廷以谋大位。逮宁庙不豫,召辅臣而不能言,太后文氏忽召诸王列之于宁庙榻前,密令理王着思怀太子故衣入,太后文氏扶其手曰:“此可为继乎?”宁庙恍惚而难言,唯颔首数而已。文氏故召首辅草诏天下,立之为帝,诸王哭诉于钱皇后,皇后斥其不忠,言天位既定,理当共尊,是哲庙得以继立也,故哲庙践祚,尊文氏为端烈昭慈太后,奉昭慈太后、仁肃皇后极谨,每遇宫中大事,必恭问太后、仁肃皇后钱氏于先,然后行之。下奉时果,先恭请太后、仁肃皇后用之,然后方用,其孝谨如此。 四、部分人物列表(时间为延光二十一年) 皇后:孝庄宁安体天隆圣贞纯肃正明宪皇后邬宛徽(已故) 宦官:神宫监奉安宫孝庄明宪神主掌司苏闵(正五品) 侍女:入神宫监奉安梓宫事端芳一等、敏熙(一等) 继后(康宪皇后)文蘋华(坤宁宫、承乾宫) 坤宁宫员属: 从四品长秋太监周若中 正五品奉事太监兰澄 正七品长秋少监金玉 正八品长秋监丞房和 从八品典簿曲相成 正九品长随王善、冯直、舒可至、翁斯 从九品奉御仲德、李意新、梅光、张奉 当差宦官徐吉、金喜、瑞达、保和 听事宦官李春、保新、保宁、王芳敏 手巾冯远、邱祺、陈屏、郑尚 火者马科、瑞运 正五品内行尚宫鲁茂仪 正六品司赞沈芹心 从九品司赞司女史赵蘩 近侍宫女(一等)彤飞、凝香、秋澈、春滨 侍女(二等)妆碧、点红、珩儿、吉欣、萱龄、朔雪 当差宫女(三等)小桃、四喜、张红等 纯妃:李芳迩 正六品奉事太监郎英(奉事十年,超转从五品) 正七品长秋少监海康 从八品典簿张明 正九品长随庄季福、郑知礼 从九品奉御陆祥、严忠 当差四员 听事李献等 火者二员 近侍宫女采佩、采锦、仪冰、仪涧 侍女贵兰、贵菊、明香、沃荣 当差宫女小宁、初蓉等 延光二十一年 首辅:江鸾(字伏凤,号峻明) 次辅:何尚质(字见文,号老溪) 群辅:郭在象(字会仪,号道峰)、郑器远(字修迩,号端成) 参议:章继同(字体均,号幂德)、曹察(字显彰,号识山) 长史:卢秀(字益端,号泰轩)、冯春悉(字秋明,号筱光) 参军:权复(字元平)、杨继庸(字含德,号迪辉) 六部 吏部 吏部尚书:曹焕章(字照黼,号宏涛) 南京吏部尚书:林裕(字宽济,号松斋、又号放江翁) 吏部左侍郎:成光弼(字子格,号道卿、又号分明山人) 吏部右侍郎:李殷辅(字俨敬,号凝明、又号不飧士) 吏部考功清吏司郎中:康会(字伯稽,号纯甫) 员外郎:文奇焕(字居采,号遥泽)、王宗斌(字孝熙,号和山) 礼部 礼部尚书:吉英(字洁璋,号友鱼) 南京礼部尚书:周在宾(字汉臣,号澄松、又号遗春筠) 礼部左侍郎:卫悫(字中直,号瑞陵) 礼部右侍郎:赵以爰(字乃辔,号爽陵) 礼部仪制清吏司郎中:陈希年(字冀时,号艺村) 员外郎:张秩敬(字序寅,号俊平)、戴勖桓(字懋煊,号彤弓亭)…… 礼部观政:周及(字时沛,号银冰)…… 兵部尚书:罗迪(字仲启,号达斋) 南京兵部尚书领参赞机务:常必躬(字省吾,号杖老) 兵部左侍郎:黄孜性(字省心,号凝窗山人) 兵部右侍郎:石翚(字叔振,号飞卿) 工部 工部尚书:陈先同(字共成,号如房) 南京工部尚书:刘时敏(字承迅,号松川) 工部左侍郎:吕梦龙(字季辰,号庞风) 工部右侍郎:金箴(字秉道,号襄龙) 工部观政:张九如(字子寿,号雨梅)…… 刑部 刑部尚书:王嗣宗(字继祖,号端雏) 刑部左侍郎:富悉(字同彻,号鼎扶) 刑部右侍郎:朱国(字叔朝,号吉庵、又号伴鹤郎) 户部 户部尚书:郑敦教(字溥声,号书泉) 南京户部尚书兼总理粮储:章祘(字思缜,号云炎) 户部左侍郎:唐肃(字辞正,号尔玉) 户部右侍郎:房梦麟(字觉麒,号自彬、又号日边行者) 都察院 都察院左都御史:韦希堂(字光祖,号正节) 都察院右都御史:崔效颜(字学曾,号阳湖) 左副都御史:郭丞轩(字朝尹,号直峰)、崔钧逖(字靖远,号同玄) 右副都御史:朱熙道(字荣义,号嘉应)、张致虚(字若玄,号益流) 左佥都御史:谢斯义(字完德,号迪心)…… 五卿 大理寺卿:庄克棣(字嵘勤,号容平) 太常寺卿:陈虬(字叔蛟,号管斋) 光禄寺卿:高勋(字爵光,号首山) 太仆寺卿:裴孚和(字子庆,号宪川) 鸿胪寺卿:罗庭止(字陟明,号翀台) 鸿胪寺少卿:班晋(字拱周,号桓城) 六科道 吏科都给事中:陆松春(字筠秋,号雪堂、又号雨中叟) 吏科左右给事中:杨廷芳(字开兰,号师涯)、晁璇(字伯玑,号星趾) 礼科都给事中:陈胆照(字宗磊,号具村) 礼科左右给事中:郑厥明(字其鲜,号稻山)、戴光柄(字时权,号黎江) 兵科都给事中:游方敏(字祖捷,号存时斋) 兵科左右给事中:霍慷玉(字子山,号隆涯)、牛锦(字修采,号玉舟)【霍慷玉胞妹霍方玉入宫为尚宫局典簿】 工科都给事中:首作观(字儒康,号锦潭) 工科左右给事中:白节(字有度,号俊卿)、钱夐(字迥芳,号仙江) 工科给事中:石尚秀(字叔仁,号石首)、熊如抃(字可庆,号莲湖) 刑科都给事中:李端(字如洁,号睿观) 户科都给事中:郭桂贯(字兰深,号照鸿) 翰林院 翰林院掌院学士:洪三逑(字畅义,号燧庵、又号达生)【其兄洪三弋世袭永嘉侯】 翰林院直学士:刘光厦(字培栋,号瑾崖)、萧崇(字如嶐,号凤乘先生)【入内阁为参议】 翰林院侍读学士:邵贻鹤(字仲聚,号春洲、又号遗花别探)、庄云(字季兴,号朝泽) 翰林院侍讲学士:冯嘉诞(字茂获,号见川)、黄国泰(字祚昌,号鹅溪) 翰林院侍读:钱逢道(字会羡,号健道)、孙师孟(字道孔,号完庵) 翰林院侍讲:孔绍先(字继学,号希圭)、纪同舟(字泛侯,号景照) 五经博士:嵇予芾(字殿邦,号引光)【鹿怜侯嵇日新之次子】 詹事府 詹事:俞炳吉(字辉嘉,号树洲) 少詹事:于骅(字叔遥,号规庆)、钟祖淳(字季厚,号悉川) 府丞:…… 左春坊大学士:金夔(字长肃,号必容) 左庶子:邹可怀(字国玉,号时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