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嫡疑》 第一章 落难故里(1) 第一章 落难故里(1) “爸爸,我们去的地方为啥这样怪?为什么叫沈破圩,好好圩子怎么破了?”贴在父亲胸前的五岁男孩已经不止一次问了。 抱着孩子的父亲二十五六岁,身穿银白色绸缎长衫。父子俩急匆匆奔走在乡间月色里,擦肩而过的路人差不多都要回头望几眼。他们的穿着让人一看就知道是城里人。 “这年头,‘街滑子’1也抖不起来了。小鬼子一来,日子比我们还艰难!”路旁有人带着三分讥讽七分同情在说话。父亲抱着儿子走得更疾:害怕从哪个角落里突然伸出一只手,把他们牢牢捉住按在地下。 “我们老家沈破圩是出了名的好地方。为什么叫沈破圩,以后会知道的……”孩子快睡着了,父亲见四周无人,只有一条被月光照弯了的小路向远处延伸,他说话是给自己壮胆打气。沈破圩是不是好地方,那里的人会不会收留他们,都不清楚,但是到那儿避难已经是唯一的选择了。 日本鬼子十几天前占领了县城。虽然相距七十里,敌人飞机在城里投掷炸弹的响声,沈破圩人隐隐约约能听到。沈破圩人称日本兵为鬼子最为恰当:鬼中有善鬼、恶鬼、吊死鬼、屈死鬼、调皮鬼等,本来鬼们之间不能交-配繁衍,自然没有儿孙,只有当鬼与牛头马面们偷情,才生出邪恶无比的孽种,被人称为鬼子。沈破圩人说,日本鬼子是手持先进武器最歹毒的畜生,烧杀抢掠、奸-淫妇女,专吃小孩心肝。还说这群恶鬼与其它鬼的不同之处是怕黑夜,晚上不敢出来作祟。因此,部分沈破圩人今晚又聚集在月色下聊天,没有丝毫的恐惧。 “小鬼子窜到城东董王庄董二家,当着董二面强奸女人。董二手握铁叉阻止,小鬼子一枪把他脑浆射出来,全家九口人统统丢命——连吃奶孩子也被刺刀戳通,挑在树枝上。”有人又在讲大家听过的故事。 “这不算惨。我们沈家这次更惨了:三天前,城里沈聿绪大哥家被小鬼子满门抄斩,大片房产都让那帮畜生占领了!”说话的是青年沈聿田。他昨天在城西舅舅家听说此事,没敢进城核实真伪,回来不久便对乡亲们宣布了。 这一群人没有发出很大的惊诧声。这年头遭受灭门之灾不算什么稀罕事,何况沈聿绪一家搬到城里四五代了,除了每年清明节来祠堂、祖坟祭祖,其他时候来的少,与沈破圩沈家虽是近族,已经没有什么深情厚谊可言。 “城里沈家真是倒霉透顶了!” “是啊!从沈宏德开始到眼下,七八十年来多灾多难,现在彻底绝后了。” 乡亲们你一言我一语,既有同情也有牢骚。尽管初夏的月光被密密的柳树枝遮掩了许多,仍能看见他们眼里涌动着泪光。 “出鬼,沈家大少爷显灵了。”众人正聊得起劲,一个叫沈大四的十三四岁男孩突然嘀咕一句,大家都骂他编瞎话吓唬人。 “明明看见有个人影闪过,像是大少爷沈孝乾。”沈大四手指打谷场外那片洋槐树丛说。几个胆小的吓得抓住别人的手骂道:“你小子什么时候能拉人屎说人话。” 不一会,又传来“哗哗哗”响声。众人目光都投向打谷场东南的洋槐树丛相互挤成一团,面面相觑不敢吱声。只见一个白色身影,抱着一个东西慢慢走过来。 “真是沈孝乾冤魂!” 那些胆怯的“轰!”跳起来,屁股下的板凳踩翻砸在腰上腿上。个别胆大的晓得沈孝乾是善鬼,涨大胆子劝道:“知道你全家死得惨,别来作祟吓人,去吧!明天烧点纸钱……” “聿田二叔!我是沈孝乾!”白色影子边走边呻吟,“我没死,我活着!”果然是沈家大少爷沈孝乾的声音。 沈聿田是沈孝乾五服2之外的叔叔,两人年龄相当也很熟悉,便壮胆迎上去抓住对方的手:热乎乎的,再摸摸怀里的孩子:小脸烫手。鬼是凉的,人是热的!沈聿田搂住他们父子俩问:“不是说全家都?”大家也围上来喊兄弟、叫大哥、称大叔。沈孝乾长叹道:“也许老天保佑我们父子俩……” 阴历三月二十七日傍晚,日本鬼子两架飞机在县城上空盘旋几圈,投下六枚炸弹,城里顿时变成一片火海。驻防的中央军保安旅骑兵大队连夜遁逃。两天后,一群日本鬼子只放几枪就占领了县城。这次空袭,位于骡马街的“破圩沈氏药坊”前厅被炸塌一半,药坊被迫关门。俗话说祸不单行,没过几天沈家嫡长孙振显突然高烧不止,喝了几天汤药仍不见效。将孩子抱到洋人教会医院,一检查得了急性肺炎,住了几天院病情才好转。这天晚上,留下孩子父亲沈孝乾在病房陪同,其他亲属都回家休息了。 约莫三更天,沈家大院外突然响起枪声。当家掌柜沈聿绪披着衣服到院中察看:一个青年人浑身是血倒在被炸塌的墙角。他固没有考虑来者是谁,悄悄喊来二儿子和管家,把这人抬进屋里抢救。刚刚处理好外伤,凶神恶煞的敌人来搜查了。他们手慌脚乱将伤者藏进药窖里,狼狗和汉奸引着鬼子就进了院子。不用说,狼狗顺着地上的血迹,在药窖里搜到了那个青年人。 “狗胆包天!竟敢窝藏反日作乱分子!”鬼子叽哩哇啦吼了一通之后,跟屁虫似的汉奸便咆哮起来。“我们不知道他是……”沈家二少爷话没说完,为首的鬼子抽刀将他砍倒在地。 “误会!误会!”沈聿绪看二儿子像草把一样倒在地上,还是点头哈腰向鬼子解释,那鬼子一刀又把他劈倒了。鬼子将滴血的屠刀在管家脑门上点了点,两个手指一勾,几个汉奸鬼子将家人和伙计十几口全部绑起来,押往城东的兵营。 沈孝乾睡得正香,有个人影摸到病床边使劲推他。孝乾迷迷糊糊说:“天还没亮呢!”那人一把捂住他的嘴诡异说:“大少爷,快带孩子逃命!”听声音是家里的女佣陈婶。 “老爷和二少爷都被鬼子砍了。他们杀人有意冲着你家来的,太太和全家人也被抓去了性命难保,估计是苏家下的黑刀子。”孝乾一则没睡醒,二则不敢相信这噩耗,一时间吓得说不出话来,竟不知道翻身起来。 “快带孩子逃命,给沈家留条根吧!”远处传来急促的狗叫,陈婶一把将孝乾连人带被拖到地下,到门口才跺脚大声说:“快逃命,来人了!” 陈婶没了踪影。狗叫声越来越近了。孝乾慌忙抓过衣服,抱起熟睡的儿子逃出医院。 “敌人冲我而来,城里不能呆了。”想到这里,孝乾抱起孩子趁着黎明前的黑暗摸到城西南,扒开城墙下的地洞钻了出去,躲进城外熟悉的病人张老汉家。 第二天下午,进城打探的张老汉回来说:“沈家被抓的人以‘反日作乱’罪名在北门外全部枪杀了,几个女人也被鬼子先奸后杀。敌人还剖开怀孕六个月的二少奶奶肚皮,把没见天的娃娃煎着吃了。现在鬼子司令部已挪进沈家大院。城门口贴着捉拿你的通告。”丧魂落魄的沈孝乾不敢回去安葬亲人,给张老汉跪下,乞求他将亲人遗体就地埋葬了。张老汉说:“快带孩子逃命吧!我尽力把老掌柜和二少爷尸体也找来,埋在一起作个标记。”他含泪敬上随身的三块银元表示感谢。张老汉拒绝道:“用不着。算我最后一次报答老掌柜救命之恩吧。” “树高千尺离不了根。你们要代代相承,去沈破圩祭奠祖先。将来谁再遇到灾难,沈破圩便是再生之地。”孝乾牢记祖父晚年告诫子孙的话。还记得祖父临终前说:“仇恨不能再结下去了。外人再亲都能成为仇家,自家人纵有深仇大恨,窘迫时却会拉你一把。”现在又能去哪里安身呢?走投无路的沈孝乾父子只能投奔曾祖父的老家——沈破圩。 孝乾讲着让人心酸的遭遇,一滴眼泪也没有掉,却把身边的人惹哭了。 沈聿田终于证实在舅舅家听到的并非空穴来风,沈破圩乡亲们极其同情这对落难的父子。聿田自作主张,没有禀报宗族当家人,把他们安置在村东头那两间看祖陵的草房里,东家两只碗西家一口锅,凑点生活用品和粮食给他们,父子俩总算有个临时的家。聿田说:“看来一两天回不去了,又没有土地,你还是干中医老本行吧!给前村后庄的乡亲们看看病,大家能养活得了你和孩子。”孝乾感激得流下泪水。 “你不得在沈破圩住下去!”来到沈破圩的第三天清晨,孝乾还在蒙头大睡,有人猛踢炕头一脚。他慢腾腾坐起来,看到一个穿寿字马夹的中年男人站在炕前。旁边的聿田说:“这是圩子里少保长,与你同辈,快叫大哥。” 孝乾听到介绍,知道来者就是沈孝义,外号叫“狗啃”的。他爹沈聿品主持水圩里沈家祠堂香火祭祀,是公认的宗族当家人。 “你不能在沈破圩住下去!”没等孝乾开口,沈孝义又张开喉咙吼叫一声。“我……”“你,你什么?你在城里闯下大祸,日本人迟早要来追究。你不能殃及我沈破圩二百来户千把口人。快走!” “少保长,我真的走投无路了。求你看在祖宗的份上,给条生路吧!”孝乾面对夺了高祖父家业的仇人子孙,虽然明白男儿膝下有黄金3的古训,但人在屋檐下岂能不低头,双膝不知不觉跪到地上,眼泪噼里啪啦落下,将炕前的尘土砸出许多窝窝。 “窝囊废!”沈孝义嘲笑着骂道:“下跪也没有用。日本人已贴出安民告示……”说到这里,他晃着一条腿俯视膝下的同宗兄弟,像熊瞎子偷喝了蜂蜜。 “哇——”炕上的振显睁开眼见父亲跪在地上,吓得大哭起来。孝乾本该起来照顾孩子,上身晃了一下还是跪着没有动。 “你不是人,不是男人,不是忠孝义节的男人!”沈孝义像法官审判罪人,指着孝乾说:“你不逃跑,日本人能杀你全家?”面对他的反问,孝乾不想解释半句。 “鬼子明摆是鸡蛋里挑骨头,挥舞屠刀杀人,我们不跑也难逃活命。”孝乾心里说。 “求保长开恩,孩子太可怜了!”聿田也帮忙讲情。 “不走不行!”沈孝义大概喊累了,背着双手气势汹汹走了。 沈聿田是沈孝义五服内叔叔,他读过几年私塾,说话做事有板有眼,沈孝义轻易不去得罪这个年少的叔叔。聿田看到寿字马夹走远,回头见孝乾仍跪在那儿,把孝乾拉起来,生气说:“你真是的!给这种人下跪不值得。他们害怕你回来抢水圩子里家产呢!说句良心话,你落难了他们能给点也应该的。” 孝乾哭着摇头说:“请聿田二叔告诉他们,我沈孝乾不是孬种!来沈破圩只要生存权,其它的一概不沾。”聿田摇头说:“我爹说你父亲清高不俗——看来,你完全继承他的了。” 半个月后,在聿田的引导下,孝乾跨过水圩子土堰进入那片青砖青瓦的院落,接受沈孝义的邀请。 “坐下吧!”面对站在眼前不敢言语、夹紧双腿的落难者,主人显得很友好。 孝乾已经换下逃命时的银白色绸缎长衫,一件对襟灰布褂,赤脚穿着布鞋,正宗的沈破圩农民打扮。 “坐下吧!”主人向右侧的长凳噘噘嘴,然后长叹道:“我心善啊,外村要饭的来都施舍两吊钱。”沈孝义躺在古老的太师椅里,笑得如一尊佛。 遵命而坐。 孝乾不知道沈孝义又耍什么花招,心脏拼命跳,仿佛小偷窜入人家行窃被逮个正着。 “你我关系虽不近还是同宗,一笔写不出两沈字嘛。这五块大洋拿去花。听说你准备行医,很好很好!以后有什么难处对大哥说一声。”一拍椅背,管家把五块“袁大头”4掷到孝乾面前。他启齿想推辞,聿田在下面用脚点了一下。他知道得罪不起,站起来双手接过。 “兄弟是落难之人,不敢给保长和圩子里添麻烦。既然保长一片热心,银圆先收下,也好……”孝乾还没说完,有个人慌慌张张跑进来,沈孝义吓得从太师椅里窜起来,领那人钻进东边的卧室里。 他们等了半天仍不见主人出来,便不辞而别。 走出院门踏上圩沟的土堰,孝乾说:“给祖宗买点祭品!”一挥手将“袁大头”抛进水里。聿田想制止没拦住,圩沟里已经荡起阵阵涟漪,只好摇头笑了笑。 出了水圩子不远,见村里人都慌慌张张逃窜,脚步乱了套路,仿佛爹妈死了,外出多年的儿子回家奔丧一般。 “出什么事了?”聿田问牵驴而走的佘老好。 “鬼子快到北边大许庄,马上杀过来了。” 佘老好说:“六七里路,一袋烟工夫。” “瞎子呢?”聿田见驴背上只有两个孩子,回头问。 “妈的,不知摸哪儿去了,死就死吧!”佘老好已经在十几丈开外。 孝乾知道日本鬼子的凶残,急忙回家抱上孩子提着药箱,随猪喊驴叫、鸡飞狗跳的一群人向西南方向逃去。 人们漫无目标跑了四五里路,看到前面有个土丘,当地人谓之土山。这土山上长满各类杂树,有成片的新坟旧冢,向来是大人吓唬不听话小孩的地方。沈破圩这股逃命的人群如断了线的风筝,一头扎进树林深处了。 站在土山顶上能眺望到远处的沈破圩。敌人从北面大许庄过来,村民们能看到,到时候再根据敌情选择逃跑方向。可是,从中午到下午,直到天黑透了仍不见敌人影子。 “鬼子是不是绕过去了?”佘老好不安地问。“鬼子好放火,烧房子能望见,在山上过夜不是办法。不行,我得回去!”有个叫沈聿江的发牢骚了。受其鼓惑,几个小青年要下山回家探视。 佘老好也将驴缰解开,驴背上坐着的四岁男孩胆怯地抓着驴鬃。“妈的,把你兄弟扶住。”他对驴屁后的八岁女儿就是一鞭子,女儿不敢摸疼痛处,双手来扶弟弟的屁股。 “老好,你们爷儿仨不能回去!听说大批鬼子要过来,你想死把孩子留下来。”沈聿田拦住驴头不让走。 “就你姓沈的命值钱,瞎子还在庄里呢!我老老实实的,他们能咬我球?”不知好歹的佘老好往驴屁股上一鞭子,晃着罗圈腿随那几个人走了。 “哈哈!野荞麦比自家绿豆还亲。”黑暗里有人说了一句,博得沉静的人群里爆发出一连串的笑声。 佘老好他们走有一顿饭工夫,山上的人又冷又饿,有的老人睡在草地上呻吟。一向有主见的聿田也沉不住气,说山下看看吧。人流没挪动几步,听见沈破圩方向传来一阵枪声,不一会又哑了。人们忘记了恐惧和疲劳,跑到土山最高处,望见沈破圩村庄从东到西亮起了火光。 “真像一条火龙!”孝乾对身边的儿子说。 儿子振显眨吧着眼睛,小声问:“是火龙破了圩子,才叫沈破圩的么?”孝乾没回答,摸了一下儿子的头。 人们在山顶上欣赏远处家园的美景,看到并没有太多的浓烟,双手合在胸前祈祷:“老天爷啊,老天爷,别让这群过路的恶魔纵火行凶。” “不好!鬼子上山了!”在山下放哨的青年沈大二气喘吁吁地跑上来。人们又吓得火烧屁股似地逃命,牵来的牲口丢了,四处狂奔乱叫。 奔了一程,发现身后并没有鬼子的刺刀。大家停下来避在树后窥视,却见那几个嚷着回家的家伙来了。 “几个瘟神!死回去干什么的?不怕鬼子刺刀把肚肠挑出来。”聿田他爹三老爷骂道。这帮冒失鬼也不回话,大有劫后余生的恐惧,颤抖的牙齿发出“哒哒哒”声音。“村里怎么样了,”聿田问:“你们进村了么?” 没有一个人回答,山上的人感觉情况不妙。 过了好一会,沈大四突然说:“佘老好被鬼子打死了,两孩子也死了。”一提醒,大家才发现少了佘老好父子仨和那头瘦驴,惊魂未定的人们都围过来。 沈大二讲:“刚到庄西,鬼子就打正北过来了,枪子在头发梢上直窜。我们吓得猫腰往回跑,跑有几十步看到老好驴上有人栽下来,也没敢过去,只听他闺女七巧哭爹喊弟。我们又跑了一里路,看他们还在那儿没动弹。” “鬼子真多啊,脚步声震得地都抖动。”沈大四说。 …… 听几个家伙的描述,土山上的人不知真假有多少。但是佘老好一家的确遇难了,人们嘘叹不已,像没头苍蝇不知如何是好。聿田站出来说:“大家在这儿别动,挨到天亮再说。我去看看,人和驴就是死了也不能给小鬼子弄去糟蹋。”沈大二等几个年青随之而去。 第一章 落难故里(2) 第一章 落难故里(2) 聿田等人下山走有二里路,望见瘦驴在路边悠闲地吃草,窥视半天只有七巧独自在地上呆坐。聿田压低声音问:“你爹呢?”孩子用手一指,他们才见驴腿下躺着一长一短两个。没走到跟前,那长的一下坐起,让几个人吃了一惊。 “我是死人啊!眼珠该挖出放地上碾!”佘老好痛哭道:“我怎能不懂孩子坐在驴背上比我还高,自己都晓得低头虾腰跑,怎么就不知……” 聿田看地上男孩半个脑袋没了,听佘老好一说知道他们见鬼子来吓得往回跑。佘老好心疼宝贝儿子也舍不得驴,赶驴拚命跑,坐在驴背上的孩子被流弹击中了头部。 聿田等人将佘老好带回土山上,女人们骂他不是东西,说三代单传的儿子死在他手里,枪子长错了眼,该把这个窝囊废崩了。 天终于亮了。 土山上的人望见沈破圩上空烟尘飘浮,隐约听见人马机械声。半个时辰后,前去打探的沈大二回来说:“鬼子大队人马向南去了。”人们还是不敢冒失回家,边走边探只到日上三杆才进了村子。谢天谢地!这群恶魔总算没有纵火。之后,到各处躲避的村民都陆续回到家。 长龙型的沈破圩村庄一片狼藉:村中间的打谷场上十几个磊起的灶坑还冒着轻烟,路上尽是尿屎,各家门板差不多全卸下来,有的当柴禾烧了,没带走的鸡鸭能抓到的全部被吃光。 “小鬼子太万恶,在我家面缸里屙了好多屎。” “这些杂种,孩子他奶奶死多少年了,挂在条几上的遗像眼睛也被刺刀戳两洞。” “妈的,我换下来的内裤被这帮畜生射了一下粘乎乎脏东西。” 沈聿田妻子胡秀、沈大二妻子李冬梅和沈小大妻子张月兰等妇女收拾完院子,在外边痛骂小鬼子,只见佘老好操着哭腔找瞎老婆。她们过来问找到瞎子没有,他不说话又到屋后找去了。这几个妇女到佘家屋里,见地上尽是血迹,鸡毛鸭毛遍地,坛坛罐罐被砸烂了,都流下了眼泪。 佘老好找到瞎老婆经常去的土窑,仍不见人影。 “宝妈——”他对着矿野喊几声。因喉咙里有痰,远处的回音是“好妈——” 突然,看到窑门口有只鞋,扑过去一看正是老婆的。又紧张搜寻一圈连尸首也没见。来到河沿,掏出家伙对着河里撒尿,眼泪又下来了。 “嗯,怎么没有水声?”一低头,水注子落进一个窟窿里。再一瞧,一具朽棺材被河水冲击只剩一个烂洞。想蹲下去看个究竟,“唰——”对面芦苇丛里一只水鸟腾起,把他吓得跌倒在地,发出一声尖叫。 “是老好吗?”分明是老婆的声音,望了一遭没有人影。“老好啊——”定神一听正是从朽棺里发出的。听说这一带的野鬼经常冒充亲人喊你名字,只要一答应魂就丢了。他吓得提着裤子往村里奔,迎面遇到沈孝乾。佘老好结结吧吧说:“出鬼了,出鬼了。” 孝乾不相信大白天有鬼,就喊来男男女女十几人操着家伙朝河沿来。离有三十多丈远,看那儿有个蛤蟆似的东西正向外爬。 “鬼!鬼!”众人吓得四处逃散。沈孝乾没有逃,几步冲上去,将已经入水的“蛤蟆”连腿拎上来,朝惊惶失措的人群笑着招手。众人胆怯地近前一看,正是佘老好的瞎女人。 女人们七嘴八舌问:“怎么钻到这里的?”瞎子说:“昨天到窑东拾柴草,回庄里喊不到一个人。后来响起枪声就往外逃,摸进土窑里不放心又出来,最后摸到河边这洞里,一直不敢出来。”众人问:“你在里边摸到什么宝贝了?”她说:“好像有一只破瓢,几根朽棍。”大家知道她说的是死人的骨殖,都惊鄂不已。 佘老好将瞎女人弄回家,女人听说宝贝儿子死了,哭昏好几次。第二天瞎子高烧不止,一因无钱,二怕城里有鬼子,一直硬撑着没有去医院治疗。又过几天看实在不行了,才请沈孝乾去治疗。 孝乾扯起瞎子的裤腿,见她双膝以下已经化脓,知道在棺材里中了毒可能危及双腿,甚至性命难保。佘老好听后急得痛哭,抓过女儿七巧一顿烂揍,痛骂道:“瞎妈妈死了我们都去死。”瞎子听了更是痛苦,哑着嗓子骂佘老好是窝囊废,说活着没指望了。骂到半夜又转口骂自己亲爹亲妈,吵得四邻不安。第二天下午,瞎子的尸体漂在庄后的河里。 从圩子里传出消息说,上次来的鬼子是从山东向南去的,与占据县城和龙庵圩的鬼子不是一路货。圩子里的女人还放风:日本人也不全坏,好心肠的很多,谁得天下都不想给自己添乱。龙庵圩的日本人已经拍过胸脯,只要老百姓安心当顺民就不会动弹一指头。 “一笔写不出两沈字。凡是有前程的地方,首先想到自家兄弟。”在沈孝乾的草屋里沈孝义显得义气十足。已是麦收时节,村民们在烈日下忙得眼里要出火,沈破圩两个最清闲的男人撞在一起。与其说清闲,一个是有良田千亩的阔东家,不用自己动手;一个是身无立锥之地的落难者,没有地方出力。 孝乾推辞说:“保长的心意领了,我是一个手艺人,叫我出来当维持会长实在没能力,还是另请高明吧。”沈孝义说:“现在日本人把全县都占了,即使个别地方冒出几个反日分子,那也是秋后的蚂蚱蹦不了几天。老弟啊,识时务者为俊杰,现在日本人气势这么盛,与他们作对等于鸡蛋挡石头。上次日本人路过,圩子里也损失不少东西,我心里能好受吗?如今委曲求全,还不为了沈破圩二百来户千把口人。这时候我不主动站出来给大家作主,日本人势必打过来,遭殃的还是乡亲们,我不能给大伙留骂名啊!” 孝乾说:“我哪有本领与日本人作对?真的没有能力干。不管谁当维持会长,我都不会作梗。”沈孝义又假装仁慈说:“你家的遇难我深感痛心,毕竟死去的都是沈家骨肉啊!但是,龙庵圩的小岛先生与城里的日本人不同,人家是文化人,喜欢钻研中国的东西,与他说话用不着翻译官帮忙。我同他初次见面,他就畅谈一通《老子》、《庄子》。你们要是合作准能成知己。”孝乾压住怒火说:“再伪装还是强盗!请保长能谅解我。” 沈孝义碰了一鼻子灰尴尬地走了。孝乾将他送到门外,见外面站着一个人,想了半天才记得是鬼子来的那天跑进圩子里的那个。这家伙眼睛直勾勾看他,孝乾低头装着没看见。沈孝义走了好远又回头说:“考虑考虑,过天回我话!” “考虑个屁!想叫我做汉奸,痴心妄想!”孝乾看他们走远了,放大胆量高声说。 “烤屁卖几个钱呀?”一回头,聿田站在身后。他与沈孝义是近房,孝乾不敢提刚才的事,就开玩笑说:“响屁一吊钱,闷屁两吊。对二叔半价。” 叔侄俩笑着进屋。聿田拿起水瓢“咕咚咕咚”灌下半瓢凉水,抬头问:“孝义是不是来盯你了?他昨天盯我半天都没答应。我们可不能做对不起祖宗八代的事。”孝乾说:“我是没能力——荣华富贵谁不想?”聿田将水瓢扔进缸里,水喷到了炕上,“你别和我打马虎眼,信不过我怎的?狗啃已经与日本人谈好了:自己当维持会长,你只能混个当差的。这年头做事还得看远些,要有主见呵!” 孝乾知道他说的是真心话,当即表态:“鬼子都是我仇人,不管是拿枪的还是不拿枪的、杀人的还是没杀人的。全村谁当汉奸,谁就是父老乡亲的敌人。”聿田听他这话,觉得还是城里人会说话,拍着肩膀说:“是条汉子!我们叔侄俩说定了,就像佘老好女人那样投河自尽,也不四条腿着地听小鬼子摆布。”孝乾说:“卖身投敌,虽亲犹仇。” 地里玉米长有半人高,正值炎热时节。 聿田和媳妇在玉米地里锄草,忽然飘来一阵吹吹打打的声音。胡秀站到坟冢上搭手远望:河北大路上,沈孝义骑匹红马,胸前戴朵大红花,身后跟着一二十人慢慢腾腾向村庄里晃来。媳妇说是沈孝义,喊丈夫来看。聿田蹲在地上臭骂道:“没见过热闹,也不怕看瞎了眼!一群乌龟王八蛋有什么好看的?” 过有两顿饭工夫,沈破圩水圩里响起了剧烈的鞭炮声,同时抛了一地花生糖果,引来一帮不懂事的娃娃前去凑热闹:日军刺刀扶持下的汉奸组织宣告成立,汉奸村霸沈孝义父子喜笑颜开粉墨登场了。 沈孝乾背着药箱到沈破圩北六里地的大许庄出诊。 病人是个十七八岁的男孩儿叫许小炮,十几天前到城东表哥家,迎面遇到一群鬼子汉奸。表哥因爬树摔断胳膊吊着绷带,敌人硬说他是掉队的中国军人,一刺刀捅进眼窝把颅盖骨掀了。许小炮目睹这副惨相,跑回家高烧不止尽说胡话。许家只有这么个儿子,找巫婆神汉念了两天不中用,又请几个中医治疗也不见效,本村的佘老戆为他推荐了沈破圩的沈孝乾。通过诊脉,孝乾知道孩子受了刺激,关门与他交谈大半天,并告诉许家人,千万别让病人看到或者食用豆腐这些食物。经过几次治疗,许小炮的病情逐渐好转。 孝乾坐在许家为许小炮作心理疏导,听到外面有人吵架。来到院中,见主人许大炮手持扁担横在门口,一群人看到孝乾更要朝里冲。其中一人说:“他就是汉奸沈孝义弟兄,打死他!打死他!”孝乾吓得退回屋里,院外的人群撞倒许大炮冲进来,架起双臂将他按在院中间的石碾上痛打。 “打汉奸!打汉奸!”人们跳跃如雀。 “我不是汉奸!”孝乾刚说完屁股上又挨了几脚。“沈破圩是汉奸村,别弄脏了我们大许庄碾子。”旁边有人劝架。 “哐——”一个人将药箱重重摔在地上,银针、草药散了一地,孝乾见状哭了。有个人又打他两耳光,骂道:“妈的有脸哭,再来打断你狗腿。”在许大炮再三哀求下,愤恨的村民才住手,孝乾吓得夺门而逃。没跑几十步远,两条恶狗跟着屁股追来,他慌不择路从小河里淌过,后边的人骂道:“回去告诉汉奸头子,有胆量的来送死……” 孝乾跑有一里多路停下,发觉裤裆漏风,一摸才知道裤子被恶狗撕破了。心里大骂大许庄是野人庄,不敢回去索要药箱,只好空手回村里。来到水圩边上,遇见佘老好和七巧正往嘴里剥糖果,还招呼他吃喜糖。 孝乾问:“谁家遇到喜事了?”佘老好说:“圩子里少爷当会长了。”孝乾听了,第一次愤吼道:“孩子不懂事,你也吃屎了!这糖是我们亲人血肉熬的,亏你能吃下去。”佘老好知错地把糖块吐出老远,又一巴掌将女儿口中的糖块打出来。孝乾见孩子坐在地上不哭,把她拉起来,回头批评老好说:“不要动不动就揍,多给孩子讲道理,自己要做的正。” “佘老好,怎么叫这个名字?”孝乾晚上到聿田家里,本想谈论沈孝义公开当汉奸的事,觉得不知从何处说起,先提起佘老好来。 聿田撇着嘴笑而不答。胡秀笑道:“他家笑话多了。他叫佘桂仓,爹妈从小溺爱缺乏管教,不懂得人情事理。有一年,表哥娶亲他去喝喜酒,朝人家给老丈人安排的上席一坐。旁边有人提醒说,‘小伙子往这边坐坐’。他说:‘这块老好,这块老好’。还有……”她想继续说下去,聿田打断说:“就你嘴快。去忙吧,我同孝乾说点事。” 胡秀一走,聿田说:“沈孝义终于公开投敌当汉奸了,他拉你我下水遭到拒绝,心里不会舒适。对我暂时还不会怎么样,怕拿城里的事为难你,要处处提防啊!”他看孝乾没有吱声,又说:“这里实在不能呆了,就到其它地方躲躲,我给你找路子。” 沉默半响,孝乾笑哈哈说:“今天在大许庄,我被人打了一顿,说沈破圩是汉奸村,去一个打一个。看来,沈孝义没有出路。我就在这里,哪儿也不去!” 正说着,院门“吱呀”一声开了。振显进来了,后面跟着一个长络腮胡的汉子,近灯前一看是许大炮。孝乾客气地让坐,许大炮从布袋里将摔坏的药箱、草药倒出来,赔礼说:“沈大先生,村子一竿子人不懂事,我给你磕头赔罪。”说着真的跪倒在地。孝乾忙说:“使不得!使不得!”双手将五大三粗的许大炮拉起来。 许大炮说:“我知道大先生也痛恨小鬼子,不会当汉奸。可村里那些人说沈破圩人护窝5,保长都投靠日本鬼子了,全村没有一个好鸟。下次你就别去了,要不那些家伙还会打老实人的。” “你们村里人都好样的,我是不是汉奸以后他们都会明白。”孝乾又问:“孩子现在情绪怎么样?”许大炮抓住孝乾双手说:“见好了,大先生真是神医啊!” “鬼子来了,你不放几炮?”聿田在旁边说。许大炮估计对方知道自己底细,也不管是否认识,又一把抓牢聿田的手说:“天啦!这是你家?”聿田问:“鬼子来了,你们大许庄打算怎么办?”“嘿,我们村里没有孬种,大伙说好一起守家护院不让鬼子进村,鬼子来了我们就撤退。乡亲们说,宁死不做汉奸、不当亡国奴!”许大炮又放炮似地说:“你猜是谁挑的头?是他妈的二浪子,这毛孩子平时谁瞧得上他,孤门小姓的崽儿。嘿!手一挥全村人都发动起来了。” 许大炮仍旧喋喋不休讲着大许庄群众自发抗日的事,聿田、孝乾听了脸上火辣辣的。临走时,许大炮低声吹嘘道:“听说二浪子后面有贵人撑腰。” 送走了许大炮,孝乾问:“二叔认识他?”聿田说:“他是名人,前年我们在堤坝上抬蒲包堵洪水时见过面。他又粗又直,干活有力气,嗓门也大。” “所以外号大炮?”孝乾猜测地问。“不是!”聿田笑着说:“民国十五年,他在冯玉祥部队做伙夫。一天送饭到炮兵阵地,人家吃饭他没事拨弄大炮,不知炮膛里有弹药,把炮弹射进一个水塘里,幸好没伤到人,被关押半年才放回来,差点儿丢了性命。所以,前后三庄的人都叫他许大炮。” 正说着胡秀进来,向聿田使个眼色。 聿田收起笑容说:“还有件事要跟你商量呢!你们爷儿俩日子过的不容易。你二婶上天看到振显烧火你做饭,稀饭糊锅了还喝,我听了心里特别难受。老侄啊,没有妇女哪像个家?你二婶娘家有个侄女,家里姐妹兄弟多,她是老大,二十岁了还没找到婆家。我俩一合计,觉得与你般配。娶穷人家闺女花不了几个钱。”孝乾说:“谢谢二叔二婶!我这条件人家能看上?”胡秀一旁插话说:“她不图钱。我哥嫂也说,只要人好就行,什么穷富的,有了人什么都会有的。” 几天后,胡秀从娘家带回一个大姑娘,聿田喊孝乾去相亲。他虽是结过婚的人,到那儿还有点扭扭捏捏,坐在凳子上很不自然。过一会儿,才偷偷看坐在对面的姑娘:穿一双大大的绣花鞋,一屡刘海遮住眉毛,两个眯子在眼眶里左右打转。胡秀说:“我娘家侄女胡秀婷,在家没事来玩的;这位是沈先生。”他听到二婶介绍站起来点下头,秀婷也欠身站起旋即坐下,两眼扫地撇着嘴笑。 两人坐了一阵没有话。胡秀说:“看姑爷回来没有。”秀婷出了门,孝乾看她背影高高大大的。“我这侄女长得怎样,能配上你吧?”孝乾说:“二婶看好的人还能差,怕人家女孩嫌弃我呢!”胡秀说:“不会吧!我侄女早上就看过你了,她很满意的。”孝乾问:“什么时候看的,我怎么不晓得?”胡秀笑而不答。这时,聿田手里拎一条大鱼进来,“孝乾,中午在这里吃鱼。”又对秀婷说:“你和大志把振显接来。”秀婷高兴地和表弟大志走了。 就这样,在沈聿田夫妇俩撮合下,沈孝乾与胡秀婷定了婚,约定秋后结婚。 孝乾走在村里,佘老好嬉皮笑脸喊道:“孝乾兄弟,买喜糖吃呀!”孝乾笑道:“哪来的喜事?” “狗日的,谁是你兄弟?”路旁站着的沈大四张嘴就骂。孝乾很生气,心想这孩子怎么胡乱骂人?突然间,看到佘老好发疯一般追着大四骂道:“小狗日的,关你什么事?”这小子边跑边反击:“你比我晚三辈,凭什么喊孝乾哥叫大兄弟?”佘老好罗圈腿追不上孩子,止步笑着说:“这小子越来越邪,有人养没人管的东西!”骂过后也不提喜糖,含着烟袋笑嘻嘻走了。 孝乾向前没走多远,又见沈大四带一帮男孩手里都持几尺长的树枝,一路吼着“打啊”、“杀啊”朝西去了。孝乾看的呆,沈孝义的管家过来,说会长有事找,叫他抓紧去圩子里。 孝乾不知这个汉奸又耍什么伎俩,惴惴不安朝水圩子里来。距离好远,见一群大人小孩围在沈孝义家院门口。近前一看,门旁栓马的石柱上绑着一个青年人。孝乾看他被正午的太阳晒得低着头,半边身尽是淤泥。来到正屋,见沈孝义躺在太师椅里,脚丫跷在八仙桌上一副悠闲自得的样子。他依旧噘噘嘴示意孝乾坐下。 第一章 落难故里 (3) 第一章 落难故里(3) “我把你仇恨报啦!”孝乾还没开口,沈孝义先说话了。孝乾不知他说的是那一桩事,他又说:“前几天在大许庄被揍为什么不跟我说一声?要知道的话,当晚就带人把他们狗腿砸断。嘿嘿!只要我沈孝义在沈破圩一天,决不容忍外姓人动姓沈的一根汗毛。我今天叫夏三带人从大许庄捉了一大一小的来,一来给兄弟你报了仇血了耻,二来让他们尝尝沈某的厉害。”孝乾知道门口绑着的人怎么回事了,站起来说:“谢谢会长!上天在大许庄发生点误会,他们也没伤着我,后来家主许大炮又将药箱送来赔礼道歉。求会长放了他们,不然积怨太深对我不利。” “怕什么?有我给你撑腰打气呢!”说着高声叫道:“夏三进来!”孝乾看来者正是那次来沈孝义家报信的人。沈孝义对夏三说:“我这兄弟太厚道了。把那男的拉出去游游街,给孝乾弟挽回面子。那小丫头看好别让跑了。”夏三领命出去。孝乾跟出来对夏三说:“求兄弟不要打他,这事因我而起,闹大了都不好。”“是啊!不过只能按大哥的意思办了。”夏三叫人把这男子松开带走,他见劝不住又折回院里。 孝乾到柴房前,见沈大四和几个小男孩围在门口,把小鸡鸡掏出来对着里面说:“来看!快来看!”不知他们干什么。 突然,里边撒出一把煤灰,大四捂脸蹲到地上。“给你姐看你妹看!”里面窜出一个小女孩,那几个站着的吓得提裤子就逃。小女孩扑住蹲下揉眼的大四就抓,等夏三上去拉开,大四已是满脸血口子。 孝乾看夏三拎起女孩的耳朵要打,忙上去请他高台贵手,别计较一个小丫头。他顺手将女孩又搡进柴房里,大四乘机捂脸逃了。孝乾看这女孩十三四岁,圆头圆脑的很结实,嘴里不停骂脏话,那是一般男孩都骂不出口的。孝乾上前说:“你还骂,等会又得挨揍。”女孩睁圆了眼睛问:“该骂!我怎么不骂你的?凭什么抓我来?”又跳着骂起来,把煤灰扬的很高。 孝乾折回沈孝义屋里,看他双脚已经塞进鞋里,笑脸也没了,再一看佘老好跪在墙角。沈孝义说:“你跪到明天也不放人,我要把她送到妓院里去,不怕作对的人多。” 孝乾见来的不是时候,转身要走。沈孝义命令说:“你坐下听听!”孝乾只好遵命。佘老好跪行到他面前哀求道:“大先生帮讲个情,那大人我不说,就这丫头,她是我兄弟家闺女。”他怕孝乾听不懂,又解释说:“大许庄佘家是几十年前从沈破圩搬去的,这丫头爹佘老憨与我是堂兄弟,她家在大许庄受尽了姓许的欺负,绝对不会和许家一鼻孔出气的……”孝乾知道自己说话起不了作用,把脸转向沈孝义请求开恩,他却脸仰得高高的不理睬。 相互僵持一会儿,夏三跑进来说:“大许庄来了好几百口,已经到庄西桥上了。”沈孝义听了有些紧张,涨着胆子说:“妈的!我正想找他们算账竟送上门了,叫弟兄们操家伙先放倒几个。”夏三说:“得小心点,大许庄人野蛮透顶,连日本人都不敢惹他们。再说他们今天来也有拿火枪土炮的,打起来恐怕要吃亏。我看还是先放人吧!”孝乾觉得夏三这人有点头脑,或者说比沈孝义更加阴险狡猾,就插话说:“是啊!先把人放了,找人去中间调和一下。不然,他们也会报复抓我们的人。”夏三听了转脸对孝乾说:“就请大先生去一趟吧!”孝乾说:“我嘴太拙,恐怕难以说服大许庄人。” 正在斗嘴,聿田与沈大二进来了。沈孝义高声喝令佘老好滚出去。聿田说:“保长快拿主意,大许庄人在村外说,如果不赶快放人就要打进圩子里来。”沈孝义骂道:“狗娘养的太嚣张了!夏三,你去龙庵圩向小岛太君报告,请日本人来,杀杀他们威风。” “不行!”聿田说:“我们的事为什么要让日本人管?孝义!今天听我一句,挑起事端的不是他们,而且大许庄条件不高,只是要求放人,事情不要闹大了。” “啪!”沈孝义拍桌子站起来说:“你沈聿田算什么东西?说叔叔是叔叔,说孙子就是孙子,少来这里指手划脚!我还不是为沈破圩作想,图什么了,还背个汉奸的黑锅。”聿田也怒道:“不认我这个叔叔就算,但是不能拿人命作儿戏。你出去看看,大许庄来的都是什么人物?” “不好了!小尿被大许庄人抱去了……”一群人蜂拥而入,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小尿是沈孝义七岁的儿子,抓了他就等于要沈孝义的命。夏三问:“大许庄人怎么进村抓的人?”管家说:“大许庄人很狡猾,他们先派人进村,认准了小少爷悄悄带走。见我们不放人,把小少爷带出来亮一下又藏起来了。”沈聿江说:“他们还扬言,过半个时辰不放人,就要活劈小少爷!”沈孝义一听慌了手脚,老婆孩子在旁边哭成一团。夏三说:“还是放人吧!”沈孝义说:“放人行,不过到阵前交换。要是小尿少一根汗毛,他们的人也别想活命。” 圩子里的人将大许庄的一大一小放出来,给他们冲洗一下。夏三说:“请你家聿田二叔去操办?”沈孝义发狠说:“浑身本事也不求他。多次与我作梗,早想收适他了。”“这时候别扯远了,救小尿要紧。你我不能上前,现在沈破圩能出去说话的只有沈聿田了。”沈孝义呆若木鸡坐在那里任夏三摆布。 夏三到门口满脸堆笑说:“聿田二叔,刚才大哥脾气不好你别往心里去,你们永远是好叔侄,关键时刻还请大将出马。”聿田说:“谁让外人看笑话最清楚。事情我照办,可心里不舒服。”夏三抓住他的手说:“这才像我的亲叔叔!” 聿田带人到庄西石桥头,双方的人都在僵持。他向对面喊道:“误会,误会,我代表全村老少来赔不是了。你们的人完好无损带来了。” “不行!你算什么东西?叫沈孝义还有那个沈孝乾出来说话。”对方人群中有人说。“你们也说我不是东西?”聿田心里这么想,放开喉咙说:“我确实不是东西,我是他们叔叔。”对面人群里发出一点笑声,“我沈聿田想跟大许庄的老少爷们说句心里话:我们自己的事能解决好,不要搞窝里斗让外人钻了空子。我看,十里八村的没有陈仇旧恨,不到之处还请你们多多包涵,以后还会经常碰面的。”听了他的话,大许庄人群里一阵嘈杂,大家在相互议论。 “不能放过他们!”聿田身边发出一声尖叫,双方目光齐刷刷聚集那个小女孩身上,她叫道:“太缺德了!”双方被这小人精惹笑了,都说:“这丫头将来不得了!”趁沈破圩人不注意,她射箭一般跃过石桥钻进大许庄人群里,又发疯地吼道:“别放了这小崽子,现在一对一了,活劈了他!” 大许庄领头的说:“沈家这位弟兄说的有理,人就交换吧。不过请转告沈孝义,做事要三思别吃后悔药。”另一个又道:“请你晚上光临敝庄,不会不给面子的吧?”聿田问:“什么意思,你们也想绑架人?”有几个把那年轻人劝走,后双方相互交换人质,太阳将落时两村的人都散去了。 孝乾回家不见儿子振显,找了几家都说没看到。七巧回忆说:“中午,东头半截庄子没有人,振显跟一个外庄女的走了。”孝乾听了眼前闪过一团火,估计被大许庄人骗走了。他没有主张时首先想到聿田,慌忙赶来他家。聿田听后安慰说:“没事,我们没有对不起他们,能把孩子怎样?”孝乾吓昏了头,问道:“要不要告诉沈孝义?”聿田冷笑说:“他能干什么正事?有意拨弄是非,想让日本人插手。走吧!” 两人刚到村后河边,听对岸有人喊:“沈孝乾儿子在大许庄,快带一百块银元来赎人!”聿田高声问:“去哪里?”那人没回应消失了。叔侄俩高一脚低一脚到了大许庄村南,见那个许大炮在那儿等候。孝乾问:“我儿子是不是在这儿?”许大炮说:“在,没有事。几个不懂事孩子干的,你们两位大人别生气。” 他们听了稍稍宽了心,随许大炮进了一户人家,屋里坐很多男人,有老有少。一个道:“我说过,请两位晚上光临敝庄,还算守信用。”聿田指着孝乾说:“他被鬼子弄得家破人亡,不要为难他,有事找我。”“嗯!义气人。好吧,我今天就把你留下,叫沈孝义来要人。”这人对旁边的说:“把孩子给大先生带走,把他留下!”有人把缩成一团的振显抱出来,孩子没敢哭,扑在父亲怀里哭湿了半个衣襟。 那些人赶沈孝乾快走,说再不走把你们也抓起来。孝乾到门外到屋里一阵响声,知道聿田挨了揍,撞开门吼道:“要死我们死一起。我有什么罪,前几天打我,今天又抓我儿子。二叔陪我来的,你们也要扣人。”将孩子朝旁边人手里一塞,“我死给你们看!”一头朝门撞去,被许大炮拦腰抱住。 许大炮见孝乾哭的很伤心,厉声斥责道:“妈的二浪子,别胡闹了,要出人命的。”“叫佘冲!”说话者乃是围攻沈破圩的为首分子,他不紧不慢说:“你许大炮得了沈家好处要卖乖我不管,我佘家在沈破圩可没少受他们欺压。”聿田细看,这个自称佘冲的是个二十多岁青年,估计是领着群众抗日的人。聿田揩去嘴角的血迹说:“二浪子,我与你单独谈,其他人都出去!”佘冲使个眼色,有人来将聿田身上搜了一下,然后就都出去了。 孝乾站到院外等候。许大炮硬要他们父子俩回家吃碗热饭,孝乾不去,听黑暗处有人在骂。一个说:“这小子尽胡扯蛋,提老祖宗在沈破圩的事,不怕人笑话?”另一个说:“他要是得势,也会来许大庄清算的。”又一说:“唉!别扯这些事。二浪子领着我们打鬼子,大家还得听。” 孝乾吃不住许大炮的火力,抱着孩子到他家。孝乾问:“被抓的女孩谁家的?”“是二浪子亲妹妹。这丫头厉害滔天,村里大男人都不敢惹她。”喂了儿子一点热粥,孝乾又看了看许小炮,然后掏出身上写好的药方,叫许大炮明天再去抓药。 别过许大炮父子俩,孝乾来找聿田。到那儿见大门洞开,雪亮的灯光下聿田与佘冲坐在一起低语谈论,看来已经消除对立。孝乾在门口等待,黑暗处有个人上来给他一耳光,骂道:“我兄弟被打成这样,不给钱休想溜!”孝乾被打一愣,这人又给振显一巴掌,一直没敢吱声的孩子立即放声大哭。孝乾见这人打孩子,发疯一般卡住他的脖子,把他挤到墙跟用膝猛顶腹部。聿田、佘冲闻声出来将孝乾拉开,这人捡起石块就砸,只听聿田“哎呀”一声坐在地上。人们七手八脚把聿田扶到亮处,还好只伤着头皮出血不多,慌忙找来纱布包扎伤口。聿田斥责侄子道:“怎么搞的?尽添乱子。”孝乾低头不语。佘冲这边听了,一招手把那肇事的抓进来,当众扇了几耳光,佘冲喝道:“跪下,向客人赔罪。”这人真的要跪下,聿田将他劝走了。 大许庄人见沈聿田、沈孝乾与沈孝义不是一路人,宁死不当汉奸心里很敬重。佘冲将他们送出庄南二里,看到前面过来一些火把,想是沈破圩人不放心找来了。聿田请佘冲回去,一把扯了头上的纱布朝前来。近前一看,果真是沈大二兄弟仨和佘老好带着十几人,手里都拿着木棍钢叉。聿田迎着他们说:“回去吧!没有事,人家还留我们吃了晚饭。前庄后村的,以后好好相处。” 聿田、孝乾随乡亲们到庄里,大家纷纷散去。孝乾别了聿田向东刚走不远,沈孝义的管家追赶上来说:“圩子里会长有请。”孝乾将孩子交给佘老好,遵命朝圩子里来。沈孝义站在门口灯笼下嚷道:“兄弟受委屈喽!”孝乾施礼说:“谢谢会长关心,我给圩子里添麻烦了。” 进入堂屋分宾主坐下。主人说:“在大许庄受他们欺负,我想给你出口恶气,不想他们太卑鄙,竟将你我儿子抱去。今晚去又受气了吧?”客人说:“没有,只是吓唬一下就让回来了。”主人说:“沈破圩与大许庄的仇恨记下了,我迟早将他们都整死。兄弟啊,这年头兵荒马乱的没个靠山不行!民国大小官员都溜了,马子6又是翻眼猴靠不住。所以,我左思右想选择了日本人,村里村外都骂我是汉奸走狗。这些我也知道,没办法啊!与日本人合作几个月,我觉得他们很仁义,不像外边传说的那样。兄弟,你一人无依无靠,走村串户挣那几个钱不易,来帮我打个下手,比你成天在外顶风冒雨强多了。我也知道,你因为城里的事与日本人不共戴天。但我们可以利用他们壮大自己。我又是真心实意为日本人干的吗?就在本村,或者在家族内部,有人公开反对我。我眼里容不得沙子,等腾出手来要好好清理门户,看与我作对有什么好下场。”孝乾听他东一榔头西一棒的,知道是个草包,也是心狠手辣的流氓,轻易不能得罪他。孝乾站起来告辞说:“感谢兄长关照。孝乾是无能之辈,只能凭手艺挣口饭吃。” “总是推三阻四的,不想干就明说!”沈孝义顿时落下笑脸:“我可告诉你,城里皇军已经与龙庵圩的小岛太君通了气,知道你在城里犯的事。小岛多次要抓你,是我从中周旋才没动手。只要你跟着皇军干,他们一定重用你,前途远在我之上啊!” 孝乾说:“兄长的情意我领了。我不会帮日本人干任何事情。还是那句话:我不反对日本人,也不反对你为日本人做事。如果沈破圩不让我呆下去,也只有一死了。”沈孝义听他这么坚决,冷冷说:“你真昏!回去再想想。” 次日清晨,孝乾到聿田家将与沈孝义的话大体说了,只是省略沈孝义要清理门户的话。孝乾知道,沈孝义矛头指的是聿田,害怕家族内部发生血光之灾。聿田说:“沈孝义昨天拍桌子骂我了。这混帐东西只要翻脸,马上就要干缺德事。”孝乾想到昨晚他也对自己发火,心里忐忑不安。聿田又说:“他也多次想拉我下水,心中积怨很久了。只因眼下没有形成气候,还无法立即整我。一旦屁股坐稳了,必定要在家族内部大开杀戒。所以,我们这些穷本家们也要找个靠山与他斗,不然要吃大亏的。” 孝乾说:“我是凭手艺吃饭的,哪有能力搞这些。”聿田知道他在推辞,或者不想参与这场斗争,勃然大怒说:“这种世道,躲避就能明哲保身了?掰起指头想想,你全家反对过日本人吗,结果怎么样?佘老好这样的人能反对日本人吗,不也家破人亡?沈孝义三番五次拉你我入伙,是为了壮大自己势力。如今他公开做汉奸,已经是沈破圩的敌人。与其坐下来等着宰割,不如先下手除掉他。”孝乾听话里也充满杀气,坐着不吱声任他数落。但是,孝乾知道在沈孝义与沈聿田两股势力之间,最终依靠的还是沈聿田。 聿田发了一通火,又变缓语调说:“老侄啊!我这人脾气犟点,有时也有私心,但是不干伤天害理的事。不信你看,狗啃马上要变换花招整我们。到时候,你不想参加都得参加!”说完扛起锄头就走,把客人丢在家里。孝乾手捂脑门,心里想:“这天下怎么找不到一块净土呢?” 孝乾不能再得罪聿田了,想找机会与他聊聊。接连三个晚上带着孩子去他家,都没有遇到。胡秀说:“天一黑就出去疯了,不知道干什么?”孝乾心里不安:“莫非对我有意见,故意躲着我?”仔细一想:“不会!聿田心胸还是开阔的。” 又一天晚上。孝乾父子俩到聿田家串门,胡秀在油灯下纳鞋底,仍旧客气地招呼坐下,叫儿子大志陪振显玩。 “你来几次我都跟他说了。他最近与苗庄人玩纸牌,说今晚回来的早,叫你坐下等他。”胡秀说着从木箱里拿出一包熟山芋干,招呼孝乾和两个孩子吃。孝乾拿一根放在嘴里嚼,像牛皮条一样越嚼越有筋。 胡秀说:“秀婷她妈过天要来。你那天同她说了几句话?”“只说几句,她老是低头,没看清脸长什么样呢!”孝乾有些腼腆说。“秋后娶过来,还不让你看个够!”胡秀说:“秀婷这孩子啊,就是不爱说话,小时候家里都说她是哑巴。十一二岁随妈妈赶集,她妈同一个泼妇骂仗,眼看妈要吃亏冲上去接茬就骂,把那泼妇骂得丢下菜篮子跑了!”孝乾笑着说:“将来嫁过来,我这脾气准受她的罪。”“呵!她可不是不讲理人。”胡秀知道不该讲侄女的缺点,又笑着说:“要是对你耍泼劲,我不让她——有我给你撑腰呢。” 第一章 落难故里(4) 他们在灯下闲聊着,到很晚聿田还是没回来。 孝乾看时间不早了,起身告辞说:“我回去了,明天再来。”回家刚睡下,有人轻轻敲四下门,知道是聿田来了。孝乾起来开了门,准备擦火柴点灯。“省点油吧!”聿田说:“鬼子今晚去大许庄扫荡了。”孝乾问:“鬼子怎么晚上去的?”聿田说:“大许庄成立民兵组织,佘二浪子是队长。敌人知道他们白天有防备,就在晚上偷袭。二浪子提前得到情报,把村里人都转移出去,民兵在村外拦截。鬼子不晓得村里有多少武器,打了几枪就缩回去了。” “二婶不是说,你去苗庄谁家玩牌的吗?”“她啊,女人家肚里藏不了隔夜话,这事能与她讲?”聿田说:“我相信你才说的,要是沈孝义知道了,准得带鬼子来灭了我一家。你看我图什么?沈孝义说他为了沈破圩千把口人投降日本人,其实我才是为了全村老少爷们着想的呢!” “二婶说,秀婷和她妈过天要来。这破草屋要不要整整。”孝乾又在回避话题。 聿田生气说:“怎么又扯这些没用的话,来就来吧!她家又是什么条件,凭你这样配不上她?我可与你明说了,我们不先动手,沈孝义可要动手了,到时候,你别想在沈破圩呆下去。” 孝乾问:“我怎么参加?” “有机会随我去大许庄,看看人家怎么干的。另外认识一下八路军游击队的人,有他们撑腰怕谁个?”聿田朝他肩上拍了拍,踏着夜色走了。 过后几天,聿田仍旧晚上出去。孝乾为他捏一把汗,又不敢对胡秀说。 一天晌午,孝乾在家给一个外村的病人开药方,大志悄悄来到门前。没等开口问话,大志背书似地说:“你丈母娘来了,妈叫你去我家吃饭!”一溜烟跑了。孝乾一阵好笑,那病人也笑了。 送走病人,孝乾到聿田家,见一位四十多岁的妇女倒背双手站在堂屋里看墙上的年画。 “我是秀婷妈妈,你就是……他吧?”妇人见到来人问。“对,我是沈孝乾,老人家请坐!” “来啦!”胡秀领着秀婷从厨房进来,嘴里嚷道:“你二叔天没亮就走了。我还说大嫂今天来,早点回家吃饭。现在也不见人影,这牌怎么比亲人还亲呢?”转过脸又对秀婷妈说:“你看他大哥人多好,吃喝嫖赌鸦片烟一字不沾。”孝乾说:“二叔也只是玩玩纸牌,哪能算赌钱。”秀婷眯着眼朝他看,心里幸福极了。 孝乾与秀婷对面坐着,看她长的不错,只是两眼之间的距离小一些。心里想,我能找到黄花姑娘很不错了。 在聿田家吃过中饭,胡秀说:“他大哥,不请丈母娘家里看看?”孝乾红着脸说:“当然要请老人家去。”胡秀笑着带秀婷母女俩在前面走。 到孝乾家坐了一阵子说些闲话,胡秀突然手拍大腿说:“嫂子!快帮我给公公裁棉袄,秀婷在这同他大哥坐坐!”起身拉着秀婷妈和两个孩子走了。 人都走了,只有他们两个,孝乾无话可说直搓双手。 秀婷首先开口:“大哥一人带孩子不容易吧?”孝乾回答:“还行,多亏二叔二婶帮忙。我有事外出,振显吃住都在他家。”秀婷坐在炕沿朝孝乾看,眼里几乎要落泪,红着脸问:“孩子将来能叫我妈妈吗?世人都说后娘狠,我看不全是这样。”孝乾佩服她的胆量,望着她大大的脚说:“相信你会对孩子好,他不敢对你忤逆。” “也许要问我,这么大了为什么没有嫁出去?可能姑姑对你说了,我十五岁就许给毛庄的李四,他家里使船。哪知他命薄,前年在上海被日本鬼子炸死了,连具整尸首都没有。庄上人说我命毒,是克夫相。我说还没过门克谁个,要谈命也是李四短命。姑姑把我许给你,没看心里就定下八九分了。都是给鬼子害的苦命人,还挑剔什么?”孝乾听了她的话也要落泪,感觉秀婷很直率,就动情说:“二婶什么也没跟我说。你能与我谈心里话,是把我当亲哥哥了,只要我们齐心协力,日子过的不会比人家差。”秀婷看他泪珠在眼眶里没有滚下来,掏出袖中手帕让他揩。孝乾没有接,却用衣袖擦了。 “这年头兵荒马乱的,过门时不要办什么仪式,接你过来就行了。”孝乾过了一会说。“我妈死要面子,说用轿子抬进门才算新娘子,只有寡妇改嫁才偷偷摸摸的。我来的路上跟她说了,要是沈大哥同意,今晚就住下不走了。”说过这话,秀婷觉得过了头脸顿时红了,孝乾也是脸上发烧。只到这时,孝乾才发觉秀婷说话很特别——仿佛咬着牙声音有些蒙胧,却透出一点儿磁性。 等到孝乾抬起头,门的两边站着几个小孩在偷看。双方目光一交接,那几个小鬼回头就跑,孝乾认识有一个是佘老好的女儿七巧。秀婷说:“我小时候也喜欢在洞房门口看热闹,每回都有糖吃。”正说着,听见那些孩子边走边唱:“小新娘,睡新床,脱光衣裳挑逗郎……”听着这熟悉的儿歌,他俩相视一笑,孝乾说:“这七巧比男孩还泼辣。” “我不是好惹的,要干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孝乾和秀婷回到聿田家,听见聿田在屋里站着说话,对面坐着必恭必敬的秀婷妈。看到他们进来,聿田仍旧说:“中国人的地面上由不得小鬼子胡作非为,抗日保家乡有什么罪过?” 孝乾知道他平时言语谨慎,今天肯定酒喝多了,便提醒说:“二叔,牌场上谁请的酒?”“不是!”聿田挥手说:“北边兄弟请的。为什么要喝酒呢?因为那晚他们也放枪了,鬼子被打伤一个,大家高兴啊!”胡秀从外边进来,聿田端起大碗喝水像是防着胡秀,又对秀婷妈说:“这是秘密。不说了,不说了!” 秀婷妈回到她们居住的大郭庄,当天就开始吹嘘:“我家大闺女找的那姑爷,真是狗撵鸭子——呱呱叫,一表人才,脾气又好,是城里有钱人家少爷,现在做郎中。他给我号了一下脉,就知道有老胃病,还知道我经常头昏耳鸣……”大郭庄的人羡慕万分,有的说:“等过了门请姑爷帮我们瞧瞧!”有的说:“现在你心病去了,这条件比李四好多了!”她听了显出骄傲的神情说:“那是!那是!”说完了又小声对庄邻们说:“我家老姑爷沈聿田可是干大事的人呀!领着大伙同鬼子干上了,听说那晚一枪打死一个鬼子。我去那天,他喝庆功酒刚回来。少姑爷是他侄子,两人处的像兄弟,你说叔叔领头抗日侄子能不捧场?李四尽管不是我女婿,我还是恨日本鬼子。这老少姑爷一起抗日,也给我们大郭庄争光。” 大郭庄是个偏僻的村庄,日本鬼子势力还没有渗透到此地。经秀婷妈这么宣传,全村人都知道沈破圩的沈聿田、沈孝乾是了不起的抗日英雄。 孝乾清晨起来挎上药箱准备外出,低头见室内地上有封信。掩上门将信封拆开,黄纸上写着不太整齐的毛笔字:“沈先生!今天日本人要进圩子,快带孩子出去躲一天。切记!朋友。”不管真假,觉得送信的人不会捉弄自己。他立即带着振显向南出了村庄,路上没有遇到一个人。 果然,日上三杆时圩子里管家出来敲锣喊话:“乡亲们!今天大日本皇军要来沈破圩村视察,大家不要怕,也不要离开村子,会长绝对保证大家安全……”村民们听见后发现各个路口已经被夏三带人封锁,想走来不急了,只得听天由命在家等候。 管家在村里喊过两圈,河北路上扬起一阵尘土,像一股龙卷风朝沈破圩袭来:四匹马前面开道,后面跟着两辆电驴子6,日本鬼子在沈孝义带领下,荷枪实弹进了沈破圩村。 一会儿,管家又出来敲锣喊话:“乡亲们快到圩外场地上,太君要训话!”夏三带着几个汉奸走狗-操棒持枪,像赶牲口一样将村民们赶到水圩正南的打谷场上。 水圩里请了一班吹鼓手,吹吹打打像办喜事。沈孝义与一个皮肤白白的鬼子军官坐在搭好的台子上,鬼子兵和汉奸立在四周。乡亲们偷偷观看,鬼子兵五六个,都是手持带刺刀长枪;汉奸十几个,有的持长枪短枪,有的握着木棒。 敌人的“训话”开始了。 沈孝义首先伸长脖子问台下:“孝乾兄弟来了没有?” 台下群众没有回答。夏三说:“到他家没找着,听说天没亮外出了!”“那,孩子呢?”沈孝义又拉长声音问。夏三回答不上来,台下人也没说话。 “噢!看样跟他爹去了。这孩子膏药似地贴着,孝乾真够累的。”沈孝义说完,向旁边的鬼子军官哈下腰,然后对着台下吆喝道:“乡亲们!我们沈破圩是亲日村,大家都愿意当顺民,皇军不会亏待大家的……” 胡秀和几个妇女站在后面,听到沈孝义吼过后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只看到嘴吧在动,而前面的村民如同进了阎王殿一样惶恐不安。讲了一会,沈孝义又站起来向鬼子军官哈下腰。那鬼子站起来腰挎弯刀走下台,对着人群咧嘴就笑,从背袋里掏出一把东西往前排的老人孩子手里塞。旁边一个鬼子兵端个方盒子,对着朝老人孩子“喀嚓”一下,大家吓得背上出了凉汗。接着又是“喀嚓”几下,众人才明白:鬼子向孩子口里塞糖块,“喀嚓”是照相机。鬼子军官发完了糖果,在村民中间走了一圈,操着不太流利的中国话说:“沈破圩干的很好!都是良民,皇军放心。”头一歪,同沈孝义进入水圩子,那些汉奸将村民们都驱散了。 圩子里杀猪宰鹅款待鬼子、汉奸,吃到太阳偏西时,这群野兽满身酒气出了水圩子。还是马匹在前,剩下的鬼子、汉奸挤上电驴子,顺着来时的路走了。 沈孝义对鬼子来沈破圩示威很满意,坐在自家堂屋里哼着小调,对夏三说:“小岛太君来,总算没出乱子。就是,沈孝乾今天怎么溜了?要不今天有他好看的。小岛说了,准备叫他当众表态拥护日本人,然后拍下照片登到报纸上。如果不从,拿城里的事作借口把他抓起来。嘿嘿!不想这小子又躲过一劫,莫非有神灵保佑他们父子!” 夏三说:“有狗屁神灵。他外出时间多又没有地,行踪不好把握。”沈孝义又说:“你不是沈破圩人不怕说出去,今天我还准备拿沈聿田开刀的,看他蹲在那里屁都没敢放就算了。我听说,上次在桥头同大许庄人谈判时,他向那帮混蛋大献殷勤矛头直指我,有这回事吧?” 夏三挑拨说:“说是也是,说不是又不是。沈聿田说话圆滑不好挑刺。”“哼!别上窜下跳,有他好看的。”沈孝义咬着牙说。 天黑了好一会,一人匆匆来到水圩里,对着沈孝义耳边讲了几句。他顿时脸色铁青,带着夏三及四五个汉奸走狗急匆匆朝龙庵圩鬼子炮楼去了。 半夜,孝乾父子回到沈破圩,先走聿田家打听情况。聿田还没回来,胡秀说:“鬼子今天来了,沈孝义点名找你,你们爷儿俩幸亏出去。”他心中默默感谢送信的人,又问胡秀:“二叔又去玩牌了 ?”胡秀说:“鬼子刚进圩子喝酒,他就走了。是不是玩牌天知道。” 在大许庄一个小院里,聿田与佘冲两人促膝而谈。聿田问:“怎么抓住的?”佘冲得意说:“小分队把敌人必经之路的木桥破坏了,两个电驴子撞到一块,鬼子、汉奸都摔到水沟里。这家伙喝多竟抱枪在沟里睡着了,其他敌人也没发现,就这样被捆来了,现在还没醒酒呢!”听着这个,聿田说:“抓紧把这鬼子处理了。前些天,敌人在大许庄吃了亏,首先会怀疑大许庄,弄不好要来报复。”佘冲觉得他的话有道理,便说:“我已经通知八路军游击队,打算交给他们处理。这事知道的人不多,暂时不声张,鬼子不知道是我们干的。”说完,领着聿田来到村庄西北墓地一间小屋前,岗哨给他们敬了礼。推开门看到一个日本兵被绑得结结实实的,嘴里塞了东西缩在地上。 这个日本兵见佘冲腰插两把尖刀轻蔑地看着他,认为死期到了吓得往墙角缩。聿田见他年龄至多二十岁,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用脚踢一下骂道:“小日本到底图的什么?” 沈孝义第二天才从敌人据点回来,哭丧着脸没了昨天的神气相,躲在圩子里几天不出门。 虽然沈聿田守口如瓶,沈孝义屁话没有,沈破圩人却很快知道,鬼子回去翻车丢了一个兵,沈孝义险点被小岛毙了。 时间又过去一个月,已是末秋时节。 孝乾在家张罗着迎娶胡秀婷,沈孝义上门来了。 “恭喜呀,孝乾兄弟,这么大的喜事为什么不先与我商量一下?” “会长忙,不敢打扰。她是穷人家出身没有嫁妆,将人接过来就行了。” “兵荒马乱的,到时候要不要派几枝枪去迎呀?” “岂敢!小户人家女孩子,哪有这么高身价。谢谢会长关心。” “你不想为日本人做事我不勉强,连我都不想干了,真是老鼠钻风箱里——两头受气。”沈孝义看破屋里一点新气象也没有,又说:“需要我的地方说一声,有人朝我要还不给呢!”孝乾说:“谢谢会长!最近给人看病攒了几个钱。”之后又说了一通闲话,沈孝义口哼小曲儿走了。 一天晚上,沈聿田又到大许庄。佘冲将久闻的八路军游击队长蒋晓军引荐给他。 双方握手坐下,蒋晓军高兴地说:“你们捉到的鬼子兵是日本强征的朝鲜壮丁,已经送到后方了。领导说,花再大力气也要把他争取过来为我所用。”佘冲问:“一个朝鲜炮灰有什么用?”“作用大的很,将来你就知道了。”蒋晓军又对聿田说:“沈破圩是敌人所谓的‘亲日模范村’,沈孝义虽是你本家侄子也要提防,找机会将他除掉,不然没法开展工作。”聿田点头说:“这个我也想过。不过,有些村民对沈孝义抱有幻想,认为有他这把大红伞罩着,鬼子不会来杀人放火。希望八路军的力量尽快向我们村发展。”蒋晓军说:“目前,我们处于游击状态,零散的抗日力量没有统一起来,各村还以自己力量为主与汉奸走狗斗争。” 阴历十月初六,是沈孝乾第二次做新郎的日子。 在沈聿田夫妇帮助下,孝乾将家里收拾的干干净净,草房中间用芦苇隔开形成内外间。胡秀对振显说:“等新妈妈来了,你睡在外间小床上,给你爹妈看门。”振显说:“我夜里起来撒尿会忘记栓门,不敢一人睡。”胡秀笑着说:“先睡两晚看看,不行和我家大志睡。”孩子极不情愿点点头。 聿田一大早将花轿雇好,安排叔伯侄子沈大二,大名叫沈孝龙的带人去十五里外的大郭庄迎娶胡秀婷。临走前,孝龙说:“回来多走几里路,绕过龙庵圩走北边,防止遇到小鬼子。”聿田说:“也好,要早点回来。太晚了家里惦记着!”孝龙领着轿夫、伴娘走了。 沈破圩有新人不过午的习俗:新娘应当在正午以前进入婆家,否则不吉利。接近中午,沈破圩人围在村西头桥上,眼巴巴等轿子来。孝乾美滋滋坐在家里,脑海里想:“穿上新衣服的秀婷一定美丽。”那次在家中与她交谈,已经喜欢上这位直率的女孩了,如果不是怕人看见,当时就会拉她的手。现在,回味着“小新娘,睡新床,脱光衣裳挑逗郎”的儿歌,心里说:她不会扭扭捏捏的…… “怎么还没来?快安排人去迎!”听到聿田在外面吆喝,孝乾回过神到门口一看太阳早已经过午,心里也急了。 聿田见孝乾要出去迎,忙止住说:“新郎别动,其他人快去迎!看样子绕路耽误了时间。” 人们又等了半个时辰,孝龙的大哥孝发、小名沈小大的跑来说:“不好了!我们只迎到大二,轿子和新娘都没看见,他像个瘟猪,一句话也不说。” 聿田声音颤抖地问:“大二呢?”孝发说:“轿上坐着呢。”聿田知道出事了,忙随孝发朝西村头跑,孝乾在后面也追来了。孝龙见到聿田,扑通跪在地上打着耳光说:“我没用!打死我吧!”聿田问:“秀婷丢哪去了?”他哭着说:“我们轿子打北路走,鬼子电驴子迎头拦住花轿,把新娘拖出来按在水渠里糟蹋。我想,你他妈的过后总得放人吧,死了也把尸首拉回来。后来,这群畜生又把新娘拖上电驴带走了。我上去拉,鬼子朝我头上就一枪,幸好躲的快没打中。”聿田听说,眼前一黑倒在地上,孝乾想去扶他,也觉得天旋地转跌在地上。 喜事突然间变成丧事。聿田夫妇悲痛至极,不知道如何向秀婷父母交代。过了一个时辰,聿田醒过来眼睛直直地说:“如今只能向狗啃这个混蛋低头了,求他把人给弄出来。” 注释 1街滑子:乡下人对城里人戏称,指城里人奸滑不诚实。 2五服:指五辈人,从高祖开始,高祖、曾祖、祖父、父亲、自己,即同出一个高祖的人。 3男儿膝下有黄金:比喻男人不能轻易给人下跪。 4 “袁大头”:指民国初年铸有袁世凯头像的银元。 5护窝:指无原则的包庇、协助。 6马子:(方言)土匪。 6电驴子:摩托车别称。 第二章 流亡情谊(1) 第二章 流亡情谊(1) 沈聿田、沈孝乾拖着沉重的脚步到水圩里,乞求沈孝义去龙庵圩鬼子据点把胡秀婷带回来。 沈孝义眼睛不眨看着他俩那可怜相,佯装气愤道:“妈的,目中无人,我沈家媳妇也敢抓。这事不一定怪日本人,肯定有人使坏,我不会放过他的。”然后带上几条人枪,乘着月色走了。 聿田、孝乾彻夜未眠,眼巴巴等沈孝义回来,从二更一直盼到天明,一直不见他的踪影。 次日晌午,沈孝义终于出现了,对他们说:“不是我无能!这姑娘是据点里带去的,听说是沈破圩的正要放人。谁知,在据点里打杂的许小牛说:‘她丈夫是城里皇军要抓的沈孝乾。’日本人一听,用电驴子把她朝城里送,经过张徐大桥时,这丫头翻身跳河里了,捞了半天没捞着——肯定淹死了。唉!该你孝乾命苦。”他们还在发呆,沈孝义又说:“许小牛是大许庄的……” 他们绝望地离开水圩子。聿田说:“我怎么向胡家交代啊!好好姑娘被鬼子糟蹋了,连尸首也没剩!”孝乾说:“我给她家说去,虽然没有拜堂,秀婷死了也是我家人,她父母就是我亲人!”聿田说:“秀婷没看错人,我和胡秀也没看错你。还是让别人去吧,别把你摧垮了。” 沈孝龙同大嫂张月兰到大郭庄向胡家报噩耗。刚进庄头,一个村民问:“你俩是沈破圩的?”他们点头。那人说:“别去添乱了:她家昨晚就知道了,秀婷妈上吊死了,爹也要自尽被人拦住,多少人还在看他呢!还有四个小孩怎么办啊?”叔嫂俩一听没敢去胡秀婷家,回来将情况一五一十讲了。胡秀听说嫂子也死了,哈哈大笑起来:“大胆沈聿田,什么事都瞒着我。明明到大许庄通八路,还骗我说出去玩牌,你认为我傻,能对外人讲吗?讲出去要杀头的……”聿田一看她披着衣服又到外面乱嚷,赶紧与孝龙将她拖回来,又叫张月兰去找孝乾。 孝乾来到聿田家,胡秀已被按在绳床上坐着。孝乾给她号过脉说:“没有多大事。因为受到刺激精神有点错乱,服点药休息几天就好了,不受大的刺激不会复发。”聿田听了立即恢复坚强的本色,安排孝发夫妻俩、孝龙夫妻俩轮流看护胡秀,家里闩上院门不让外人进入。 孝乾睡在新房崭新的被褥上,望着屋顶发呆。头脑里想着秀婷的一颦一笑,想着她大大的脚、滴溜转的双眼、带有磁性的声音,耳边回荡着“小新娘,睡新床”的儿歌,心如油煎刀绞。秀婷一家的悲剧因我而起:如果不是二婶同情我,秀婷怎么会坐轿子,不坐轿子又怎么落入敌人之手……我的命真苦真毒啊! “爸,有人送信来了。”振显进屋,手里拿着一封信。他没有接信,连忙问:“谁给的,人呢?”“一个不认识阿姨送的,她到门口问,‘你是不是沈孝乾家的?’我点头,她给我说,‘抓紧把信给你爹!’说过就走了。” 孝乾追出门去,庄前屋后没看到一个如儿子所说的外村女人,然后急忙回来闩好门看信。 黄纸上仍是那不太整齐的毛笔字:“沈先生你好!上次去信没错吧?要不是我告密,那天你死定了。”他继续往下看,“沈孝义甚是歹毒,想借鬼子的屠刀除掉沈家对立面:你的新娘子就是他勾结鬼子干的,先奸后杀除掉你媳妇,叫你和沈聿田精神崩溃。他还假惺惺说帮自家兄弟出力,真是坏透了。你要牢记:半月之内,只要沈孝义进据点,你同沈聿田就要当心,他要带鬼子来灭你们两家。切记!朋友。” 孝乾看完信,急速来到聿田家。聿田见他慌慌张张的,小声问:“又出什么事了?”他呶嘴叫聿田到房里,掏出信来。聿田反复看了几遍不解地问:“谁写的?目的是什么?”孝乾说:“上次鬼子来的早上,我也收到这个人的信,叫我们父子俩外出躲一躲,我当时没敢告诉你。” “你真死脑筋啊!”聿田听了跺脚骂道:“妈的,他早就下毒手了。你还没事人一样娶老婆、办喜事。前晚,去他家就觉得不对劲。”孝乾知道由于优柔寡断,在沈聿田和沈孝义之间摇摆不定,自己又一次家破人亡,还连累了聿田、秀婷两家,内心十分愧疚说:“谁能想到人心叵测,自家骨肉相残?”聿田咬牙切齿说:“什么骨肉?他早就是禽兽了!我说过多少次了,总认为我把你往火坑里推。”孝乾一时间觉得自己是罪人,是刽子手,嘴里忏悔道:“我有罪啊,我对不起秀婷母女俩!”“什么罪不罪的?坐在这里等死吗?”聿田说:“我也有责任:太轻视狗啃了,一直认为他是酒囊饭袋,粗鲁无心计,没想到如此阴险狡诈。” 沈孝义早上带着几个走狗几条枪去龙庵圩据点,聿田、孝乾发现后立即躲到外村亲戚家里。 “太君!祝贺您荣升中队长,这一片几个乡都归太君您指挥了。”在龙庵圩据点,沈孝义向刚刚晋升的小岛说着恭维话。小岛内心十分喜悦,脸上却装出八分的冷漠。沈孝义溜须不成又献媚说:“我这次提供的情报绝对不错:沈聿田老婆的嫂子从沈破圩回去,说他是干大事的人,在大许庄参加了八路,还打死过一个太君,这个大郭庄人都知道。还有那个失踪的朝鲜人也与他有关……” 小岛听说沈聿田打死鬼子兵觉得好笑,因为只被铁砂枪打伤了背部,没有生命危险;而听到那个失踪的朝鲜列兵,小岛立即警觉起来,轻轻点头说:“当地无鬼不生殃。沈破圩没有内应,大许庄的人不会半路拦截摩托车。对了,对了!” 聿田、孝乾两家在外躲了一天,不见村里来鬼子准备回家。聿田说:“就这样回去?不如到大许庄投八路算了,省得回去送命。”他父亲三老爷骂道:“都是你成天在外惹事,你不动人家,圩子里能这样对我们。现在丢家弃舍上哪里去?要逃你们逃,我回去!”聿田拗不过固执的父亲,决定把胡秀、儿子大志、女儿小曼和振显送到二十里外姐姐家,其他人回家居住。一来防止胡秀受刺激,二来有情况可以迅速逃跑。 之后十几天,沈孝义总是日日清晨去鬼子据点,晚上带着一班人枪回来。聿田、孝乾每天紧张却也相安无事。 聿田预感再这样下去必死无疑,不顾背上忤逆不孝的骂名,瞒着父亲悄悄带几个侄子、侄孙到大许庄与八路军游击队接头,设想以大许庄为依托拉起一支抗日队伍。 他们到了大许庄没有见到八路军游击队。佘冲说:“蒋队长到附近村里除奸了,没在大许庄。先看看我们队伍吧。” 他们看了大许庄挖的地洞,又察看了民兵联防哨卡。聿田说:“都看到了,大许庄也是一步一步办起来的。”孝龙说:“人家还有个土枪火炮,我们拿什么同鬼子汉奸干,算了!”他一说,其他人也动摇了。沈聿华儿子孝银说:“我在大许庄不走了,不想回去受罪。”孝发说:“我媳妇娘家庄上住着八路,发动大伙建立联防队,鬼子不敢去骚扰。搬到岳父家做倒插门女婿算了!” 聿田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也没了主张,蹲在地上吸旱烟。 “我们开始也是七个和尚八样腔,都说这不行那不管。万事开头难,你们坐下来好好谋划,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佘冲听到他们争吵,启发说:“你们手里有现成武器呢!”几个青年人听了,伸出双手反复看。佘冲又说:“光有一身蛮劲不行,要多动脑筋,想法把沈孝义的刀枪夺下为我所用。”他们觉得佘冲虽然年轻却有些能耐,佩服得五体投地。聿田猛地阖下烟袋锅说:“二浪子,我们沈佘两家是一根藤上两只苦瓜了。混账沈孝义早已不姓沈,姓日了。希望我们两家抛弃前嫌,联手一块干!” 佘冲听聿田说出肺腑之言,眼睛眯成一条线笑了,递一支卷烟给他,嘴伸过来问:“我家也从沈破圩搬来的,听家父说与沈家还有亲戚关系,是吗?”“是啊!我们两家不是一辈两辈亲戚了。”“噢!那么,我怎么称呼你啊?”聿田被问得很尴尬,撇着嘴说:“还用问,我与你祖父是表兄弟,你叫我表爷爷!”“好!表爷爷,”佘冲向着沈破圩的人说,“都是自家人了。以后还请表爷爷、表叔、表哥、表弟多多架势。谁投敌当汉奸,就是我们两家共同的敌人。” 聿田听他也说出真心话,感激说:“二浪子真是好样的,表爷爷愿意听从你指挥。”佘冲听了异常兴奋,对身边人说:“把队伍集合起来,请表爷爷检阅!” 不一会,大许庄民兵全部集中到他们面前:三十来人,清一色的小伙子,七八个持有钢枪、土炮,其他人手里拿的是朴刀、钢叉、九节鞭等冷兵器。孝龙说:“二叔!我们也能搞,还要比大许庄强!”“是啊!不过我们村汉奸势力大,沈孝义有枪有弹又有鬼子撑腰,工作肯定比他们难。不过,”聿田清了清嗓门说,“就是再难,哪怕掉脑袋也要干。没有退路了。” 沈孝乾到苗庄南边胡家嘴给人看病,回来已是晚霞满天。此地离家还有五六里,他急匆匆向北赶路。经过一片旷野,有十几个男女老少围在坟堆前,其中一个老太太认识他,喊道:“大先生过来看看,这孩子不行了。”他过去见地上躺着一个四五岁男孩,满身滚得像条泥鳅,眉眼紧闭,嘴巴一张一合。孝乾蹲下去看这孩子耳跟化脓,一摸头脑热的很厉害,抬头问:“谁家的?” “不是我们庄上的,前后庄也没见过这孩子。” “几天前,有个要饭女的讲山东侉1话,带一男一女两孩子到我家门口要饭,女孩比他大几岁,看像这孩子。” “不错,在我们小庄子上,有条狗咬他们娘儿仨,好像有人脚后根被狗咬一口,当时地上有血。” 孝乾听几个妇女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把孩子翻过来,右脚踵处果然有个洞,上面还血淋淋的。 “哎呀!还真是那女人的孩子!”反映狗咬人的村妇惊叫起来:“那女人后来一直没看到。” 孝乾把孩子抱起来说:“乡亲们行行好,把孩子带回家养几天,让他吃点热饭,要不今夜就冻死了。”他一说,围观的人吓得朝后退。一个说:“这年头,自家那几个债疙瘩都没法养活,哪有剩饭喂他。”一个说:“病成这样子,就怕活不久长。”另一个说:“搁这算了,说不准那女人晚上还能来。” “不行!”人群中有个老头子反驳说:“不能眼睁睁看孩子死,他妈不会来的,要来能放在这儿一天?妈的,都是小鬼子害的。”孝乾听得发呆,只见本村的佘老好挑着卖土盆担子也来看热闹,他眼里放着亮光说:“多好孩子啊!我抱走了。”有人不认识他,赞许说:“这老头心肠不错!不要钱捡个孙子。”佘老好最怕人说他年老,生气道:“儿子都没了,哪来孙子?”说着坐地上哭起来,嘴里还骂着脏话。那人知道说到他痛处,也不发火悄悄走了。旁边人劝道:“老好,老好,行行好,行行好。说不定将来享这孩子福呢!”孝乾也劝道:“想要?抱回去吧,比养小猫小狗强。”老好擦干眼泪抱过孩子,放在担子前头大盆里,同孝乾一起回来。 佘老好摸黑将男孩挑回家,孝乾给孩子灌了汤药,将外伤用草药敷好。之后,佘老好和七巧喜颠颠给这孩子灌点粥,给他擦净身体,又找出死去的小宝衣服给他穿。第二早,这孩子奇迹般地睁开眼睛,看到佘老好父女俩吓得直往床里躲。七巧问:“爹,弟弟怎么不说话呀?”老好说:“他认生,过几天就敢说话了,好好带他玩。” 三天后孩子彻底退烧,外伤也消肿了。孝乾说:“这孩子命大!”用手来逗,他吓得躲来躲去。孝乾到门口,佘老好怕孩子听见小声说:“大兄弟,别对人讲孩子从南边抱来的!”孝乾知道他心思,笑着走了。 孝龙、大四兄弟俩去地里干活,路过水圩南边的大柳树,见树下围了一圈人,传来阵阵笑声。近前一看,人群中间竟是从未成为焦点的佘老好。 “……我早想把这儿子接回来,主要年龄小又怕瞎子不疼爱给他罪受。现在瞎子走了,他亲妈来找我说,这小子捣蛋要命又好骂人,实在管不了,佘家的种快带滚吧!”兄弟俩听不懂佘老好说什么,问身边的大嫂子:“佘老好怎么这样得意?”张月兰大声说:“老好哥几年前跟一个山东侉女人养的儿子抱回来了,你没看嘴都咧到裤腰下了。”佘老好听了双臂盘胸更是得意。这时,东边过来一群人,佘老好故意说有事,又向那群人靠去。 “他能养儿子?”孝龙说:“瞎子跟他过十几年也没生,怎么与外边的就能生了。一碗白开水能长出小泥鳅?不相信!不相信!” “这也不见得!”疤眼沈聿华操着女人腔说:“老好的瘪种子在盐碱地里不发芽,非得在肥田里才开花结果。”人们立即发出笑声,听到围绕佘老好的那群人也是笑声不断。忽然间成了沈破圩的焦点人物,佘老好得意极了。 喜讯传到沈孝乾耳朵里,他笑得前仰后翻,心想佘老好这家伙尽往脸上涂脂抹粉。 佘老好编纂的风流故事自然不会长久。过了两天抱来的男孩仍然不说话,沈大四等几个调皮男孩将他带出来,用针锥朝屁股上一扎,这孩子“哇哇”大叫,捡起地上棍子追打,他们跑有百十步止住脚:原来是个哑巴。 “妈的,好东西谁弃在路上。”佘老好骂了哑巴一句,又恢复原来的他。不过,对哑巴儿子的疼爱丝毫不减。 沈大四是个捣蛋包,也是惹事生非的主子。 最近,沈孝龙一到晚上便没了踪影。大四见不着二哥,追问他干什么去了。大四两岁死了妈,小时侯先跟大哥、二哥睡,等哥哥们成了亲,有时候还挤到两个嫂子床上睡,对他们有了依恋,晚上见不到哥哥便睡不着觉。二嫂李冬梅被他纠缠得没办法,就将二哥去大许庄的事说了,并反复嘱咐:“千万不能说!以后也不许跟圩子里人玩。”大四不住点头说:“烂在肚里也不会说的。” 过去看到沈孝义带着一群人枪进进出出,大四感到十分自豪,如今听了二嫂的话,认为沈孝义和圩子里人没有一个好东西。“我沈大四是什么人?我看不顺眼的,就得找机会整整他!”心里拿定了注意,自己偷偷干起来。一天,他在水圩外看到沈孝义儿子小尿蹲在地上剥糖果,冲过去一脚将小尿踢到圩沟里。圩子里人听到哭声跑出来,气得咬牙切齿,沈孝义朝天放了几枪,大四心里窃喜。又过几天,他看沈孝义带一班人枪出村了,溜进水圩厕所里,掏了一勺粪便蹑手蹑脚进了沈孝义家厨房,正朝锅里抹屎时,沈孝义妈来了,他吓得丢下粪勺就跑。老太婆仗着儿子势力,叫管家带人把大四抓来问罪。沈孝义从据点回来,老婆子煽动说:“孝义,不能再手软了,叫他招了,是谁指使的。”沈孝义两眼血红,想起前几天小尿被打的事,当即叫人将大四捆在门口石柱上拷问:“谁唆使你朝锅里泼屎的?”又问:“上次太太屋里少了十块洋钱,是不是你偷的?”大四咬紧牙关,闭着双眼什么也不说,他们更认为有人指使。夏三说:“这小子肯定被人训练过。”沈孝义说:“听说有几个人晚上经常往大许庄跑,上次那件事没吓到大许庄人,倒把这伙王八蛋撮合到一起了。大四乳臭未干懂什么,给我使劲打!” 第二章 流亡情谊(2) 第二章 流亡情谊(2) 拷问一阵仍然一无所获。 看看门外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夏三说:“不如将他送到日本人手里,免得沈聿田又借机生事。”毕竟是本家弟弟,沈孝义怕父亲、叔叔出来制止,开始没有敢这么做,夏三的话给他壮了胆,于是一咬牙说:“行!要坏就坏他个断子绝孙。” 夏三听了,立即命令狗腿子将大四送往龙庵圩据点。见此情景,围观的人群里传出哭声:大四的父亲、祖父、大哥和两个嫂都在其中,先前看拷打盘问大四,一则不敢哭出声音,二则也想让这捣蛋家伙吃点苦头长长记性。现在,听说要交到日本鬼子手里,全家人哭着跪在石柱前,乞求少保长开恩。沈孝义向跪倒的同宗扫一眼说:“老少爷们不必跪了!大四是我兄弟,你们既然管不住,交给我这个哥哥管好了。”喝令夏三继续带人。 人群一阵混乱,村民们自发将圩堰的路堵住不让大四出去。这时,孝龙挤过来对跪倒的家人说:“都起来!跪倒他就心软了?看今天能把大四怎么样!”卷起袖子上来了。沈孝义一看他这架势,轻蔑地说:“我以为什么体面人物呢,不就是沈大二子吗?把他也绑起来。天塌下来我顶着。”几个走狗上来将孝龙也绑到石柱上。 天渐渐黑下来,人群里更加混乱。“乒!”夏三对天开了一枪,向前拥挤的人们止住了脚步。 沈孝义伸长脖子说:“今晚,全村人差不多到齐了,我向老少爷们说句实话:沈孝义不是好惹的,今后,凡与我过不去的,他们就是榜样。还有敢站出来的吗?” 没有一个人站出来,也没有一个人说话,沈孝义认为淫威生效了,更加嚣张道:“把两个通八路的交给皇军收拾!” “慢——”人群中一个不高不低、不紧不慢的声音传出。狗腿子举灯笼一看,是沈孝乾。 没想到胆小怕事的沈孝乾这时候会蹦出来,沈孝义心理上输了五成,怯声问:“什么事?”孝乾不紧不慢走到石柱前,面对群众说:“我来沈破圩半年了,今天有几句话要对孝义大哥和全村人说,不知行不行?”群众都说行,沈孝义也说:“有什么抓紧讲,不要影响我送人。” “好!”孝乾说:“今晚在此的基本上是沈破圩人,我也是。在场者姓沈的居多,我也姓沈。我们都是九少爷后代,家族内部自相残杀要不得呀!大家听先辈讲过,佘家是怎么败落的?大四的确气人,我听了也很生气。可他还是个孩子,如果将他背景想得那么复杂,说他通八路,恐怕全村人都不相信。我只想说两句话:一是家族内部的事,沈家自己能解决好;二是大四即使犯了罪该杀该剐,中国人也能处理。如果非得让日本人插手,后果十分可怕。就说这些,没了!” 孝乾刚说完,黑暗处的群众都嚷嚷起来。 “还有吗?” “没有了!” “谁同意你姓沈了?”沈孝义大喝一声:“把这个苏家杂种抓起来!”夏三等走狗又来将沈孝乾按倒在地,找绳子要捆绑。 “住手!”沈聿田从人群中走出来,“你沈孝义现在玩大了,把全村人都抓起来吧!你今年都干了什么?我告诉你,只要沈破圩还有一个人,就别想把他们带走。”人群里又是一阵嚷叫,有的骂脏话,有的劝沈孝义放人。 这时,沈孝义父亲沈聿品跑出来痛骂儿子说:“混帐东西,我不在家你就生事,快把自家兄弟放了!”他见沈孝义站着不动,又朝夏三咆哮起来:“放人!以后沈破圩的事,你们外姓人少管!”沈孝义遵命放了孝乾、孝龙、大四三人,聚集的群众才慢慢散去。 “老爷子出来正是时候,要不就难以收场了。”夏三恭维道。 “你们懂什么,几条破枪顶屁用?眼睛都瞎啦,我爬在院墙上都看到了,几十人手里拿着扁担铁锨,打起来有你们好看的。”沈聿品斥责道。 沈孝义说:“本想吓唬一下村里人,不想大二这几个混蛋敢跳出来。” “得相能开国,生儿不像贤。”2沈聿品摸着山羊胡子,背诵两句唐诗,又训斥儿子说:“与聿田比,你那猪脑子差远了。”老家伙见儿子垂头丧气像根木桩,衣袖一甩睡觉去了。 沈大四被带回家,像丢了魂魄倒在床上,知道被吓着了,全家老少三辈都在灯下叹气。 祖父“二善人”说:“太万恶了,今天受点罪未必不是好事。”父亲吸着烟袋板着脸不说话。孝发说:“是该管管了。你说他胆子多大,得罪了圩子里,将来不知道怎样对付我们呢!”祖父说:“能干什么?他爹都出来说话了,孝义能绝情?也罢!以后各人过各人日子,少往那儿凑。”父亲依旧捧着烟袋,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眉毛动了一下想说话,又随旱烟咽了下去。孝龙说:“想得美。今晚要不是人多抱成团,他能放人,求你们以后别再相信这帮猪狗好不好?”父亲叹了一口长气,把憋在肚里的旱烟吐出许多,无法看清他的脸,似乎点头同意二儿子的看法。孝发说:“佘老好告状说大四骂他,还说老好比全村人晚三辈。你说可恶不可恶。”“晚三辈是有依据的。”父亲终于有话了,吐出长长的烟雾说:“佘老好按照庄亲庄邻称呼,与你们同辈。可是,自从九少爷起佘家被斗败了,他们主动让出三个辈分。这个,这个家谱上是有的。”大儿子立即批评道:“又提这些,难怪大四出去没正形。九少爷死几百年了,佘家经常把闺女送给沈家做小妾,也有生儿育女的。争那个辈分能吃还能喝?”听到大儿子声调高了,父亲又哑语了。 孝龙说:“闲话先放一边,对他们要防着点。人家手里可不是烧火棍。今晚与你们明说了,我去大许庄多少次了,也想参加民兵联防队,到时候够这帮混帐喝一壶的。”祖父听了又气又怕,“呼”吹灭油灯,拄着拐棍到门外偷偷看两眼,回来骂三个孙子道:“你们不想活剃过头再死,别给我添乱。”又转嘴骂孝龙:“怪不得人家这样对我们。就你逞能!就你逞能!”儿孙们吓得不敢说话。黑暗中,“二善人”又下了命令:“少与聿田来往。不听我话就死给你们看。” 第二天,沈孝义没去龙庵圩鬼子据点。圩子里只到太阳升得老高才开大门。 在外窥视多时的“二善人”喜得屁颠屁颠跑过来,见到沈聿品满脸堆笑说:“老保长啊,昨晚的事,你与孝义要多多包涵。大四、大二回家又被他爹、他大哥揍了一顿……”沈聿品双手抱拳说:“呃,二叔啊!别怪小孩子,我们谁对谁?自家事有什么不好办的。你把心放肚里收好了。”“二善人”听他的话如吃了定心丸,顿时笑逐颜开,拄着拐棍去隔壁祠堂祭拜祖宗了。 又过几天,天气骤然寒冷。 孝乾早晨有散步的习惯。他天没亮转到村后河边,见河水已经结冰,顺着冰面到了北岸,然后向东走了一程。四周没有人,只有一片白皑皑的霜。跑了一阵,停下来在河堤上打起了太极拳。 突然,东面三里开外传来人马的声音。他一惊,退到河坡下细看:几匹骡马在前,后面跟着车辆直奔沈破圩而来。毋庸置疑,一定是敌人报复来了。 孝乾慌忙趟过冰面直奔聿田家。聿田刚起来洗脸,他气喘吁吁说:“快走!圩子里勾结鬼子从河北来了……”聿田一听忙进屋喊爹起来。这老头子尽管平时说不走,听说鬼子来了,顾不上穿衣服,抱着棉裤、斜披棉袄跟儿子就跑。孝乾又到隔壁的孝龙家,敲门没人答应,便翻进院子喊他们快逃。孝龙家除了祖父、父亲两个老人,其他人早有准备,迅速弃家逃走了。 孝乾从孝龙家出来,找不着聿田父子俩,心想:“鬼子打北岸来,车马不能从冰上过,必定走庄西的石桥,我从东边过河去大许庄。”刚淌过冰面到北岸天已大亮,看着人马、汽车过了石桥进庄,圩子里响起了几声枪响,进庄的敌人也鸣枪呼应。孝乾慌不择路向北逃窜,田野间枯草上积了厚厚的霜犹如一场雪。他无心欣赏美景,接连摔到三四次,爬起来又继续向前逃命。 前边那片树林是沈破圩与大许庄交界处,林子后边有条浅浅的排水沟,夏天有水现在早已干涸了。孝乾到沟里停下喘口气,向南扫视一会希望能看到聿田父子和孝龙全家。旷野里没有一个人影,连一只鸟也没有,唯有白皑皑的一片。他用衣袖擦去额头的汗水,庆幸自己和聿田、孝龙又躲过一劫。这时,三四里外的沈破圩传来密集的枪声,不知禽兽们干什么丧尽天良的事?双手捂在胸前,心里默默祈祷。 “你在那儿干什么?”不远处传来熟悉的声音,转脸一看:聿田父子俩也在水沟里。孝乾忙猫腰跑过去,三老爷坐地上穿棉裤,笑着问:“你怎么也朝这边跑?”孝乾说:“心有灵犀嘛!”聿田向南骂道:“狗杂种!彻底翻脸了。也好,无所顾忌与他干了。”孝乾说:“幸亏将二婶和几个孩子送出去。不知大二他们朝哪儿逃了……”聿田没有回答,继续说:“我们已经筹到三枝枪藏在大许庄。还有,老表给我弄的一枝洋枪马上送过来,怕他什么?” 再说鬼子、伪军四五十人从村西进入沈破圩,沈孝义带着汉奸封锁了出村道路。敌人分三路扑向沈聿田、沈孝乾、沈孝龙家。聿田、孝乾家早已空无一人。夏三带着另一股敌人扑进孝龙家,大门洞开估计人也跑了。到屋里草草搜了一番,床底下拖出了“二善人”。夏三薅住他的头发拖到院里,用脚猛踹他的腿也不敢呻吟。沈孝义带着鬼子兵进来了,他从地上爬起来,抖抖索索说:“少保长啊!不关我事……”沈孝义没理睬,挥枪打中他的脚面。“二善人”当即跪倒在地,嘴里说:“少保长不小心走火,没事没事!”沈孝义骂道:“老不死的,老子枪又走火了!”一枪打中了他另一只脚,然后扬长而去。刚走不远,看到他妈王氏在两个丫鬟搀扶下得意洋洋过来。“儿子,活剐了他!”王氏一怂恿,沈孝义像发疯的野狗返回将苟延残喘的“二善人”提起来,与夏三嘀咕几句。不一会,有个叫张蛮子的伪军开来三轮电驴子,把“二善人”双腿拴在车后面拖走了。电驴子在村庄里跑了两圈,扬起一股尘土,待电驴子停下来,地面上尽是血肉:老人只剩下惨惨白骨了。 鬼子大笑。 沈孝义母子大笑。 “可惜,几个混蛋又溜了。”沈孝义有些失望说。 沈聿品对畜生崽子说:“年轻人溜了相信,沈聿考那病歪歪的朝哪跑。他家屋里有夹墙,去搜!不出来用火烤,把他烤熟了。一不做二不休,看不顺眼的就杀!” 沈孝义受老畜牲指点,带人又到孝龙家,一敲里房的墙果然空的。汉奸凿开夹墙,拖出了孝龙他爹沈聿考。他不知道外边发生了什么事,竟咧嘴朝这帮禽兽笑。沈孝义杀红了眼,夺过伪军手里的长枪,抡起刺刀将穿着单薄的沈聿考捅倒。他在地上打滚惨叫,流出的肚肠绕到脖上。沈孝义还不解恨,指使张蛮子将他拖到打谷场南面的秸秆堆上,四周点着了火,浓烟里又发出几声惨叫…… 沈孝义烧死了沈聿考,又指使汉奸去焚烧沈孝龙、沈聿田、沈孝乾家的房屋。比邻而居的孝龙、聿田家立即浓烟滚滚。看到烧的差不多了,这群禽兽又举着火把到庄东头孝乾家,将秸秆堆在檐下准备点火。沈孝义的三叔沈聿磊跑来制止。夏三问为什么?沈聿磊说:“这是看祖陵房子,与沈孝乾没有任何关系。”夏三作不了主,跑回来问沈孝义怎么办?沈孝义见说的有理,便同意沈聿磊的要求。夏三气汹汹回到孝乾家,将屋里的锅碗瓢盆砸个精光,饭桌板凳抛到屋外烧个精光。整个村庄烟尘弥漫,村民们不敢怒更不敢言。 “你们不说我来说,”被吓破了胆的村民们聚集在打谷场上,沈孝义开始大耍淫威,“大家今天不花钱看热闹了。以后谁个不安分,这就是下场。”村民们低头挤在一起不敢说话。他洋洋得意说:“还有,告诉大家一件大喜事:皇军和皇协军从今天起在沈破圩安营扎寨了,有了皇军的保护,就不怕八路和沈聿田这帮混蛋来捣乱。” 沈破圩的浓烟,大许庄看得清清楚楚。佘冲怕敌人再扑来报复,早把大许庄、沈破圩的十来枝枪集中起来,民兵们在村南二里外埋伏,随时打击来犯之敌,群众也做好了转移准备。大家一直注视着南面的动静,等到太阳落山,去沈破圩打探的人回来说:“村北有鬼子、伪军岗哨,进不了村。淌冰到村东头,也有敌人岗哨。只见敌人赶老百姓锯树。”聿田问:“有没有看到村里人出来?”那人说:“没有。鬼子刺刀抵在胸口,谁敢不要命!”聿田、孝乾听了悲痛欲绝。 佘冲说:“蒋队长走几天了,听到沈破圩枪声,肯定会回来。你们也别要愁眉苦脸了,等八路军来了再想办法。”聿田说:“连累乡亲们了。哎!大二家那两个老的,一直把沈孝义这杂种当人看待,怕他们不跑吃大亏啊!” “嗵!”门被人踢开了。 满屋的人吓一跳,那人进来嚷道:“沈破圩那个沈聿田坏大事了!”大家一看,游击队的蒋晓军队长回来了。 满屋人除了聿田,其他人都站起来迎接。蒋晓军看到有个人低头坐着,仔细端详正是沈聿田,他叫大家坐下来说话。佘通说:“蒋队长好多天没来了,大家都惦记着呢。” 蒋晓军说:“我们分头去西面几个村,群众都被发动起来了。按照上级指示,抓紧把抗日力量联合起来,避免单打独斗各自为战,尽快形成网络建立抗日根据地。现在敌人占据了沈破圩,正在那儿修筑据点,妄想把龙庵圩和西边韩集连成一线,对我们抗日力量,特别是大许庄非常不利。我们今后压力更大了。”看到聿田仍低头坐着,便拍着他后背说:“小沈别自责了,事情已经出了,应该带着群众好好干,把损失夺回来。”众人不知道蒋晓军什么意思,也不知道聿田犯了什么错误,朝蒋晓军看看,又朝沈聿田瞅瞅。蒋晓军说:“问小沈,他回去讲过什么?”聿田仍坐在那儿,眉头拧成疙瘩显得后悔莫及。蒋队长说:“秋天时,小沈向亲戚透露了我们的抗日组织秘密。那个大郭庄的亲戚回家添油加醋对人说了。谁知言者无心,听者有意,有个坏家伙向龙庵圩鬼子告密,鬼子和汉奸将沈聿田、沈孝乾两人的底细摸得清清楚楚,只因羽翼未丰没有立即抓他们,先在路上抓了沈孝乾媳妇,今天凌晨才集合几个据点兵力四十多人,带着机枪、小钢炮占领了沈破圩。据我们掌握,鬼子是应沈孝义乞求去沈破圩。龙庵圩的鬼子中队长小岛极有心计,他在沈破圩筑碉堡设据点,一则给沈孝义报了仇恨,使其抛弃一切亲情,与人民为敌,死心塌地为日本卖命;二则打通了龙庵圩与韩集的通道,使孤立的据点连成一线,达到遏止我们咽喉的目的;三则为自己捞取功利。这个沈破圩据点,是鬼子占领以来,全县第一个自然村据点。敌人将沈破圩吹捧为“亲日模范村”,报刊、电台都作过鼓吹。这次,在沈破圩筑据点,反动影响会更坏。” 蒋晓军的话没说完,聿田捂着脸“呜呜”哭起来了。孝乾劝道:“别哭了,挺起腰杆好好干,早日打回家去。自己保卫家乡,能有什么罪过?”众人也劝道:“你是沈破圩的主心骨,别哭坏了身体。以后吸取教训就是了。”聿田哭得更厉害了,孝乾见劝不住他,生气道:“砍头不过碗大的疤。是汉子就挺起腰杆,哭能解决困难?”聿田被一顿训斥,用衣袖擦去眼泪,坐在那儿像受气的童养媳妇。 佘冲问蒋队长:“除奸除得怎样?”蒋晓军说:“当然有收获了。要不怎么知道沈破圩这么多事情。我们通过内线,将大郭庄的汉奸在姘妇家抓住,审了几天他才交代。抗日工作刚刚开始,群众自发斗争中还有经验不足的问题,都是血的教训啊!”佘冲说:“对,我建议蒋队长迅速把相邻几个村召集起来,大家交流交流,相互取长补短。失败乃成功之母嘛!”他说完回头向聿田调侃道:“表爷爷,我说的对吧?”“你讲的对,孝乾讲的也对!”聿田站起来说:“都怪我酒后失言。请大家监督:不赶走鬼子,沾一口酒我就不是人!” 屋里的人正说着,外边传来一阵哭喊声,大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聿田猛地冲到门口说:“大二来了。”孝乾也跟出来,果然是沈孝龙一家人摸到大许庄了。 第二章 流亡情谊(3) 第二章 流亡情谊(3) “二叔,大哥!”孝龙兄弟仨见到聿田、孝乾像饱经苦难的孩子见到爹娘。孝龙说:“爷爷、爹被杂种沈孝义杀了,尸首都烧焦了……”全家老少哭声一片,根本听不到孝龙后边讲什么。聿田手一摆说:“别哭了,都什么时候了?大二你快说说村里情况。”孝龙边擦泪边说:“我们一家跑到南边胡家嘴表舅家躲起来,请表哥来村里探信。天黑时,佘老好来村东窑里取土盆,表哥偷偷询问村里的事。老好说:‘你表弟家惨了,大二爷爷、爹都被弄死了,尸首也烧焦了;大二和聿田家烧得只剩下石头,他们要在废墟上磊炮楼。’老好还说,我们两家土地也被沈孝义没收了,交给长工耕种,收成全部交给鬼子。表哥还想再问,见汉奸来了拔腿溜了。” “能跑出来的都到齐了,这里以后就是家了。”佘冲对流亡的沈破圩人安慰一番,又安排身边的民兵:“快去腾几间房子让他们先住下。”那人走了,三老爷说:“二浪子,叫我们如何感谢啊!”佘冲说:“老爷子别客气,我们大许庄条件差些,将就点吧!等赶走鬼子灭了沈孝义,请我们好好喝一顿。好了!你们先认地方住下吧!”说完,和蒋晓军查哨去了。 第二天中午,去沈破圩打探情况的回来报告:“敌人杀死沈家父子,尸体烧焦后又将头颅挂在树上,以此恐吓群众。鬼子正在锯树筑炮楼,炮楼修好大部分敌人要撤走,只留下鬼子一个小队和伪军一个排,夏三当伪军排长。” 流亡大许庄的沈破圩人听到这消息,恰如当头浇盆冷水。然而,让他们感到温暖的是大许庄乡亲们无私的爱:孝龙家搬进一户院落住下,聿田、孝乾两家搬进另一户院落,胡秀和几个孩子也被接来了。为了解决生活问题,参加民兵的男子训练之后到地里帮助干活,妇女到庄上张篾匠家编箩织席,孝乾给村民们看病,识字的三老爷到村里学堂给先生做帮手。总之,他们人尽其才各尽所能,虽然流离失所,却没有寄人篱下的自卑感,梦里都夸二浪子是好人。 聿田将搜集的武器全部交给游击队管理。蒋晓军将他和孝发、孝龙编入大许庄民兵大队第六小队,聿田任小队长。蒋晓军拍着他肩膀说:“聿田同志,在二浪子手下干暂时的,要想方设法回村发动群众,争取更多的人枪扩大队伍,有朝一日打回去!”聿田感激说:“做梦都想这一天啊!” 沈聿田对两个侄子说:“别说我们几枝枪,就是把大许庄的枪凑到一起,也不是敌人对手。要想打回去,必须进村发动群众,让他们与鬼子汉奸斗,随时掌握村里的一举一动。”孝龙说:“对!我们分头进行,村里人下地干活,鬼子汉奸不能天天跟着,可以去地头动员;乡亲们出村赶集、走亲戚,我们在路上等候,向他们宣传我们的能量,给乡亲们撑腰壮胆。必要时进村骚扰一下,叫狗日的吃不好睡不安。”李冬梅说:“别小看妇女。我们几个也到地里给乡亲们讲大许庄的事,叫鬼子汉奸听了害怕。”聿田说:“我看行。大家出去要注意安全,我们不能再有半点损失了。” 沈破圩的敌人据点修好了,四周是削尖树木围成的栅栏,位于中心的炮楼像把尖锥,插在沈破圩这条龙的心脏里。 敌人站在炮楼顶上能俯视全村,连沈孝义家也在哨兵的监视之下。圩子里厕所没有房顶,炮楼修好后,鬼子哨兵经常用望远镜窥视水圩里厕所,偷看沈家媳妇姑娘们的白屁股。 这一天,沈孝义的叔伯妹妹沈小翠上厕所。 刚褪下裤子,炮楼上两个鬼子拿望远镜看,用手指着发出狂笑。沈孝义和夏三也上岗楼,见这两个鬼子如此得意,点头哈腰问:“太君什么事高兴?”旁边的翻译没来得及说话,一个鬼子随手将望远镜掷给他们,“花姑娘,你的看看!” 沈孝义顺着鬼子指的方向一看,只见妹妹正在提裤子,露出两条白白大腿。他红着脸丢下望远镜,到炮楼下还听到鬼子叽哩哇啦的调戏声。 沈小翠捂脸跑回家,将被鬼子羞辱之事向母亲哭诉了。她妈秦氏说:“还不是他家把鬼子引上门的。除掉沈聿田几个,早晚也要对付我们,往后日子怎么过啊?”正在叹气,她爹沈聿磊进来,听到母女俩的诉说也痛恨道:“原来以为大哥大嫂还可以,我是眼瞎了:没有他们唆使,‘二善人’父子俩能死得那样惨?我看狗啃蹦不了几天,离他远点为妙,免得八路来算帐把我们也卷进去!” 太阳偏西,小翠挎篮子到圩外给长工们送饭,两个鬼子醉醺醺拦住了去路:“花姑娘,白屁股。”小翠吓得丢下篮子朝家跑。 两个鬼子随后追来,正好在大门口遇到沈孝义,他一看就知道怎么回事。小翠毕竟是自己妹妹,一个黄花大姑娘被调戏自己脸朝哪里放?他双手作揖拦住鬼子说:“太君,家里的喝茶!”怕鬼子听不懂,又做了端杯喝茶的动作。“啪!”鬼子一巴掌将他打倒,又来追小翠。这时,夏三斜挎盒子枪从大门里出来,倒在地上的沈孝义低声道:“拦住他们,小翠,小翠呀!”夏三岂敢得罪鬼子,退到一边向他们哈腰点头。这两个鬼子看都没看一眼,一直追到屋里抓人。小翠躺在地上尖叫,鬼子抓小鸡似地把她拎出来。向外拖拽时,小翠右裤腿被撕裂,小腿肚露出一块指甲大的黑胎记。沈孝义红着脸,眼睁睁看妹妹被抢走。 两个鬼子走有几十步远,小岛坐电驴子迎面朝圩子里来。看到这女孩穿着不像穷人家的,再看沈孝义坐在地上,小岛知道是调戏圩子里的女人,“叽哩哇啦”骂了几句,两个鬼子抛下小翠回据点了。 “啊!太君来了。”沈孝义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满脸带笑迎上前。小岛下了电驴子,直奔位于沈孝义家西边的沈家祠堂。沈孝义、夏三尾随其后,后面是两个挎着步枪刺刀的鬼子兵。 “沈破圩沈家很有名。来拜拜沈家祖先。”小岛阴险地说。沈孝义受宠若惊:“不敢当!小岛太君的光临将使鄙人祠堂蓬筚生辉,沈家先人保佑太君飞黄腾达!”小岛不搭理他的恭维之辞,到了水圩里三座院落最西面那一座——沈家祠堂门前。 沈聿品听说小岛去祠堂,拉着弟弟沈聿磊一路小跑跟了过来。 祠堂前面有一樽石牌坊,上方刻着“千年望族”四个朱红大字;牌坊后面是祠堂,门上挂着黑底金字的匾额,其上是“文肃世家”3四个楷书金字。小岛一字一字念完跨进祠堂,见供桌上摆放着几十尊红木雕刻的祖宗牌位,牌位之下的方桌上摆着水果、花生等供品,供品前面是一尊有几百年历史的宝塔状紫铜香炉,里边正冒着屡屡清烟。小岛看着香炉嘴角露出一丝阴笑,拿起一束檀香靠近红烛点着,毕恭毕敬到香炉前。双手刚要作揖,牌位后突然跃出一个毛茸茸的东西,对着他鼻尖就是一下。小岛吓得跌倒在地,折断的香火四处飞溅,跪在后边的沈孝义当即叩头祷告说:“祖宗显灵,大吉大利啊!” “显个屁灵!”一旁的沈聿磊看得清楚:击倒鬼子的不过是躲在牌位后偷吃供品的狐狸而已。 沈孝义、夏三上前去将狼狈至极的小岛扶起来,他幽默地说:“沈家先人,也想抗日?”一句玩笑不要紧,倒把沈聿品、沈孝义吓得冷汗直冒。小岛看看白手套上尽是尘土,双手搓成一团抛在供桌下,望着房顶上的雕龙画凤说:“沈君,这旧香炉送给我,舍得吗?”一句话让在场的人又吓出冷汗。沈孝义知道这尊香炉的重要性,更知道小岛是决定自己生死的人,眉毛动了半天,最终咬牙说:“既蒙太君错爱,就献给……” “不行!”沈孝义的话还没说完,沈聿磊立即站出来反对:“孝义,你当不了这个家。就是你爹也无权处理这尊香炉,它是全体族人的,也是我们沈家十几代先人的化身!”“啪!”两个鬼子将闪着寒光的刺刀架到沈聿磊脖前。 沈聿品哈腰对小岛说:“太君误会,误会!”小岛一挥手,两个鬼子收起刺刀站到祠堂门外。小岛哈哈大笑说:“只是开个玩笑,把你叔叔吓成这样。即便想要,我也花钱买。”沈聿磊说:“什么都可以卖,香炉不卖,请太君谅解!”小岛点了点头,又在祠堂里装摸做样地看了一圈,坐上电驴子没和任何人打招呼,径直回龙庵圩据点了。 小岛一走,沈孝义两眼滴血骂道:“沈聿磊,算什么东西?为一个破香炉得罪小岛。要知道,他是你家恩人,要不是小岛来,小翠早被带炮楼里去了。”说着,挥枪把祠堂屋檐下的一只燕窝打得粉碎。冬季了,燕窝的主人去南方过冬,只有羽毛在寒风中飘荡。沈聿品指桑骂槐道:“你这个畜牲,拿神燕撒什么气,有种朝人打!” “呸!”沈聿磊骂道:“不是你们引鬼上门,全家能成这样?小岛是什么恩人?他无非多披一张画皮罢了。”沈孝义一听气急败坏拔枪要打,被夏三死死抱住。沈聿磊站在那儿一动没动,嚷道:“开枪吧,我不怕死!”沈聿品看亲弟弟如此嚣张,袖子一拂走了。 出了正月,大许庄的民兵频繁与沈破圩群众接触,有的晚上回村张贴宣传抗日的标语,沈孝义气歪了脸,即便有三五条枪保护也不敢出村,整天龟缩在圩子里、炮楼上。 孝龙越过两村交界,看到沈破圩几个老少在麦田施肥,过去询问村里近几天的情况。大家七嘴八舌讲在村里受尽了鬼子汉奸欺压,盼望着八路军打过去,让乡亲们过几天舒心日子。孝龙说:“乡亲们不能只顾等待,要和我们共同努力才行,劝那些想参加民兵的快来找聿田。八路军蒋队长说了:董王庄的董进来一字不识,去年参加八路军,现在干到连长,手下百十号人啊!回家跟他们讲清楚了,跟共-产-党干绝对有前程。在家只能受气,保不准哪一天小命都丢了。”正说着,沈聿磊独自从南边背着手过来,孝龙迅速退到树林里说:“仇人来了,把家伙拿来先放倒他,给爷爷和爹报仇!”正端着土炮要朝上前,孝乾过来拦住说:“别冲动!他和沈孝义矛盾很深要争取他。”孝龙说:“不行!他是沈孝义亲叔叔,能向着我们?”孝乾耐心劝导他:“你家、聿田家与沈孝义关系都不远,他怎么能开杀戒?我只因姓沈,去年在大许庄被愤怒的群众揍了一顿,现在不都走到一起了吗?你们别动,我去会会他,如果他对我出手,你们几个下手不迟。” 孝乾整整衣服出了树林,一直朝沈聿磊走过去。其实他早注意到树林里的一举一动,故意装做没事人低头看小麦。 “三叔!看样今年麦子收成不错啊!”孝乾主动与沈聿磊打招呼。“是啊!”他说:“麦子长得不错,不知道麦收时有没有口福享用了。”“你今年才多大,怎么说这话?”“哎,豺狼当道!我早晚也会像‘二善人’一样挨畜生害了。你们几个出来倒好。” 孝乾听得出弦外之音,又说:“三叔啊,我们出来的人只对沈孝义有仇恨,对你很敬重,你就不想我们这些本家?”他依旧低头看麦子:“怎么不想?凡是不与日本人纠缠的本家,都想见见,说说知心话。”孝乾说:“那么晚上过来,聿田也想见你呢!”他微微点下头:“先去吧,有空来这边。别叫他们看到了,爷儿俩毒如蛇蝎啊!”说完低头向南走了。 孝乾回到大许庄,将遇到沈孝磊的经过向聿田讲了。聿田高兴地说:“我早想把他拉过来了。”又向南骂道:“畜生,死期不远了。” “我听你的,回去把炮楼周围的布局,还有圩子里的活动情况搜集好,十天内送过来。”在大许庄,沈聿磊见到聿田,表示愿意与他合作。聿田说:“你为抗日出力,我们流亡在外的老少爷们不会忘记的。”沈聿磊说:“我只有一个要求:将来除掉沈孝义,别把我当成他三叔对待就行了。不说你们也知道,我与他们势不两立。”聿田说:“三哥放心,我的话也是八路军首长的意思:决不殃及无辜者,凡对抗日作出贡献的都是朋友,要给予保护!”黑暗中,沈聿磊抓住聿田的手,流着泪水说:“我们是亲兄弟了。哎!家庭出败子,全村人希望都寄托在你们几个身上了。” 沈聿磊别过聿田,随孝乾朝村外来。沈聿磊说:“孝乾,你我现在是嫡亲叔侄了。你父亲过去喜欢来我家,我们颇能谈得来。有句话在心里想对你说:能除掉他们,圩子里财产有你一份,省得寄人篱下。”孝乾说:“谢谢你的好意!圩子里财产我不会去染指。我想聿田他们也不是为了这个与沈孝义斗争的。” 沈大四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到大许庄几个月混熟了,又开始不安分。这天,孝龙将他送到私塾里念书,二哥一走他便在学堂里捣乱。 老先生带领学生念书,学生们却边读边笑。先生透过圆圆的老花镜,望一圈什么也没有。刚捧起《三字经》课本下面又有笑声,老先生摘去眼镜问:“是不是谁玩小麻雀了?”无人回答,学生们仍旧笑。“把它放了!别耽误了学业。”老先生有些生气,向大家瞪了一会又捧起书朗读。当念到“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时故意咬牙切齿,学生们吓得低头念书。谁知没有念几句,学生们笑得更厉害了。 从外面进来一个学生,一条围巾把脸包得严严实实。这孩子没有立即到位置上,而是立在后边观看。过了一会,这学生报告说:“先生!新来的这个在装神弄鬼!”老先生顺着学生们的目光,在大四的位置下搜到一副老虎面具,原来大四趁先生低头念书戴出来逗同学发笑,扰乱学堂气氛。 “噢!原来是这只小麻雀,剥了中午够我下酒了。”老先生也是笑面虎,打着哈哈把面具贴到大四脸上,一把扯去他裤子,挥起教鞭往屁股上打七八下,然后拎着耳朵将他推到前面墙角站着,捧起《三字经》继续念起来。 大四光着半边屁股站了好半天。前几天,老先生在门前地上画条线,只要阳光照到那儿就放学。可今天太阳早晒过了,他瞟一眼继续念书。拖有两顿饭工夫,老先生听到门外、窗外有人吃吃发笑,知道家长等不到学生都找到学堂,才面带微笑挥挥手叫学生回家。大四庆幸家里没人来接,一溜烟窜出学堂大门。 半路上,同学们散得差不多了,大四见那个围巾包头的独自走路,拿根树枝从后面打了一下,嘴里骂道:“你个马屁精,以后没好日子过了,我天天缠你。”说着又打一下。别看这孩子矮,猛地冲过来将他推出两步远,一手叉腰一手扯去围巾说:“皮又痒痒了,还想破破相?”竟然是女孩子!大四愣了一下:“这丫头面熟啊!”“还想不想破相?”她又问一句。陡然想起是在沈破圩抓他脸的那丫头,撒开兔子腿就跑,嘴里骂道:“你这疯样子,将来找不到男人。”后面女孩子也不追赶,奚落道:“没有弯弯肚,别吃秤钩子。小样,敢同姑奶奶过招……” 不久,大许庄学堂的先生、学生都知道沈大四惧怕佘菊香。老先生破天荒让唯一的女生——佘菊香当了班长,大四从此在学堂里不敢放个响屁。学堂里便传出了顺口溜:“蛇蝎忌烟油,驴鞭怕酸醋;一物降一物,姑奶管大四。” 沈聿磊从大许庄回来,见沈聿品突然换成一副笑脸,心肠稍稍软了,后悔与聿田、孝乾之间的约定,过了十天仍然举棋不定。其实,他之所以反对沈孝义父子,一是沈孝义在祠堂里骂他,怕这个畜生翻脸不认人;二是女儿被鬼子调戏,恨鬼子和汉奸;三是看到沈孝义父子俩成了孤家寡人,必定没有好下场,想借沈聿田和八路军的手除之,这样就可以取代沈聿品,独占圩子里全部家产。他正在首鼠两端,麻烦事又来了。 出了正月,沈聿品老婆王氏要去三十里外的娘家过几天。沈聿品说:“兵荒马乱的,老太太在外不放心,我也随之出去散散心。” 娘老子走的第二天,沈孝义轻手轻脚来到东院,一本正经问:“三叔、三婶,有件事想与你们商量,不知该不该讲?”沈聿磊说:“讲吧,自家爷们有什么不好说的。”“好!三叔、三婶最疼我了。侄儿如今遇到了麻烦事,还得帮我。”沈孝义满脸堆笑说:“炮楼里龟本小队长正在练气功,因为炮楼高接不到地气,想搬入平房住。我说,哪有多余的房子啊?可他看上了你家院子想借住三五月,等他兴趣没了搬回去,到时候你们再搬回来。他开口了我没办法啊!”沈聿磊问:“哪,我一家老小搬到哪里去?”沈孝义说:“疤眼沈聿华儿子孝银最近不见了,有人说跟着沈聿田投八路去了。他睹咒发誓说不是的。我说,三天内找不回孝银全家就得滚蛋。多少天过去了还没有找到人,我把他们一家撵到佘老好家住了。他家那院子不小,请三叔、三婶委曲些日子。”“我要是不搬呢?”“呃!没办法,我要请不动,日本人要亲自动手了。”说完,倒背双手一言不发走了。秦氏吓得把手帕堵住嘴不敢哭出声,沈聿磊喉咙里骂道:“爷儿俩名字都颠倒了:沈聿品无德无品,沈孝义不忠不义。列祖列宗,家里出败子了,该衰败了!” 夫妻俩正生闷气,夏三带着伪军拉两辆板车进来。 “三叔,帮你把东西送过去。”夏三见沈聿磊不理,就叫伪军把被褥往车上扔。秦氏想去抱座钟,夏三吆喝道:“搬这些干什么?又不是不回来,疤眼家里都有呢!”夫妻俩木雕泥塑站在院里,任其赏赐好了。不一会,车子装满了,全家人知趣地随板车走了。 第二章 流亡情谊(4) 第二章 流亡情谊(4) 当夜,沈聿磊哭着到大许庄找聿田。聿田知道他前几天思想出现动摇,告诫说:“三哥啊,你不要把他们当人看了,再糊里糊涂的命都难保。”沈聿磊说:“沈聿品无德无品,沈孝义不忠不义。‘二善人’爷儿俩都是死在沈聿品和王氏这两个猪狗手里,他们双手沾满了同胞的鲜血,该讨还血债了。眼下,他们在王大沟是下手好机会。”聿田没有说话,在灯下看炮楼布局图。沈聿磊急得眼里要出血,嘴里说:“连你聿田也不相信我。”聿田故意说:“沈孝义是主凶,对他爹妈下手怕被人耻笑。”沈聿磊发誓说:“我要说半句假话断子绝孙。沈聿品和王氏唆使沈孝义杀‘二善人’父子俩我都在场。”聿田说:“我相信你,回去要保重。” 一天下午,有个青年步履急促来到王大沟村头,迎面遇到沈破圩据点的伪军张蛮子。这家伙知道来者是沈破圩的,主动问:“你姓啥,怎到这的?”青年说:“我是少保长堂弟,专门来报信的:三老爷因搬家的事与少保长闹翻了,不知使的什么邪术,孝义哥和小尿昨天突然昏迷不醒。快请老爷、太太回去。”张蛮子听了一路小跑进村对沈聿品讲了。王氏说:“把送信的叫来,我要问问。”张蛮子说:“错不了,这人是庄上人我经常遇到。他说老爷、太太马车快,抄小路先回去了。”沈聿品说:“我知道他家要出鬼,沈聿磊不至于这样干,倒是秦氏成天神呀道呀的,能做出伤天害理的事来。”说着上了马车,三个伪军背枪一前两后,急匆匆朝东北而来。 走有十几里路,太阳渐渐西沉。前面是土山,三个伪军把长枪端在手里子弹上了膛;赶车的使劲抽马屁股,马车飞快奔跑。 “咔嚓”一声,车子歪了,一只轮子滚出了好远。原来走得太疾,路上横着的石头撞到车轮,折断了车轴。两个老家伙焦急地下车,王氏双手合在鼻尖祈祷,沈聿品叫张蛮子将马解套骑上马走。三个背枪的正在忙活,树林里窜出十几个持枪持刀的人,抵住了他们的腰缴了枪。沈聿品也举起双手说:“老总饶命!我儿子是沈破圩的沈孝义。”“呸!”为首的骂道:“妈的,他还算人。”打了一个响指,几个人上前将沈聿品、王氏、张蛮子都绑起来,连人带马押进入树林深处。赶车的和两个伪军吓得双腿发抖。为首的说:“限你们一更天以后离开这里,回去告诉汉奸沈孝义,我们是八路军,今天抓了他爹妈是为民报仇。如果继续执迷不悟做坏事,马上就打过去,端掉乌龟壳子,叫他脑袋搬家。听到了没有?”那几个吓得魂飞魄散连声答应。 二更天,土山下的两个伪军才回到沈破圩据点。沈孝义听说娘老子被八路军抓去,带着全家连夜躲进炮楼里;鬼子小队长龟本也胆怯地搬回炮楼,沈聿磊全家又搬了回来。 沈孝义估计是大许庄人干的,哀求小岛出兵杀了沈聿田和大许庄那帮穷光蛋,夺回爹妈。小岛说,要给上级报告才能发兵。 沈孝义夹着尾巴回来,到沈聿磊家露出一副可怜相,乞求说:“三叔啊,如今只能求你了,去大许庄与他们说点好话,将爹妈放回来。你总不能看着亲哥亲嫂被弄死吧!”沈聿磊说:“我哪有这么大面子,再说就肯定是大许庄那帮人干的?”沈孝义说:“你在北边与沈孝乾见过面,去问问吧!”沈聿磊怒吼道:“你别血口喷人,我几时遇到沈孝乾了?他们要是见了早把我杀了,还能活到今天?”沈聿义听他这么一说没了辙,耍赖道:“随他们吧!剁成肉酱我也不问了。”沈聿磊抬高声音吼道:“你意思我与他们是一伙的?也杀了我吧,世人都称赞你是英雄。”摸不准三叔是否与沈聿田一伙有瓜葛,蹲在地上呆若木鸡,沈聿磊打心眼里痛快。 沈聿品、王氏、张蛮子确实被八路军游击队抓了去,当然是根据聿田的请求,去王大沟送信的是刚刚参加民兵的沈孝银,带队的是佘冲。聿田配合除奸队对三个汉奸恶霸进行审讯。经过七八天的较量,沈聿品、王氏的思想防线崩溃,全部交待指使沈孝义勾结鬼子当汉奸,怂恿鬼子拦截胡秀婷,图谋沈孝乾、沈聿田,杀害‘二善人’父子俩,以及借故走亲戚准备除掉胞弟沈聿磊,独霸家产等一系列罪恶。伪军张蛮子又名张小扣,参与杀害‘二善人’父子俩,纵火焚烧沈聿田、沈孝龙两家房屋。三人罪恶巨大,证据确凿。为了平息民愤,狠狠打击汉奸沈孝义之流的嚣张气焰,抗日除奸队立即将沈聿品、沈王氏、张小扣三人枪毙。当昭示其罪恶的布告贴遍十里八乡,大小汉奸惶惶不可终日。 阴历二月二十四,忙碌一天的孝乾早早睡了。 接近三更,村里突然响起急促的梆子声,这是大许庄的信号:敌人来了,赶紧转移。 孝乾闻声跳下床,分别叫醒三老爷和胡秀,然后胳膊里夹着振显和大志,跟着引导的民兵向西撤离。他们刚出村西一里路,东南方向传来几声枪响,紧接着枪声炒芝麻似地响个不息。撤退的人流都伏在地上,只见远处火星闪烁,有红色的,有黄色的,有蓝色的,特别好看。 “轰!”一道火光之后是一声震天响。一个老头忘记在跑反4,高声叫道:“乖乖,二浪子他们摞手榴弹了。炸得好!炸得好!”伏在地上的群众也都大胆爬起来,向东南方向翘首而望。孝乾知道流弹会伤人,大声喊道:“都趴下,当心流弹!”人们又伏在地上观看。过了半天,枪声和火光仍在那儿,那个老头又叫道:“乖乖,二浪子他们真管,到现在小鬼子也没敢进村。打得好!打得好!”乡亲们激动得鼓起掌来。“轰!”又是一声巨响,那老头又要喝彩,只见村东有一处火光冲天而起。“不好!鬼子放炮了,谁家房子着火了。”黑暗中许大炮叫了一声,大家吓得又贴近地皮,默默观察动静。 敌人朝村里放了两炮,民兵的枪声突然哑了。大家知道情况不妙,爬起来继续向西逃跑。“这下遭了,小鬼子进村准要烧个墙倒屋塌的。”黑暗中,许大炮叫了一声。跑反的人们仍不忘调侃,只听那老头骂道:“瞧你臭嘴,炮弹炸到你家祖坟了!”大家轰笑。 “不好,南面着火了!”许大炮叫得更厉害了。人们止住脚步,见七八里外的沈破圩也冒起了火光,仔细一听还有稠密的枪声,大家吓得汗毛直竖不敢出声。孝乾静静观察了一会说:“乡亲们不用怕,游击队蒋队长带一班人正骚扰沈破圩敌人据点,这是八路军制定的‘围魏救蒋’战术。大许庄有救了。”果然,大许庄的枪声停了,黑暗中听见敌人驴喊马叫向南逃了。“轰轰!”又是几声爆炸,那个沉闷多时的老头再次叫道:“乖乖,二浪子他们真狠,小鬼子跑了还摞手榴弹追。追得好!追得好!” 孝乾随大许庄跑反的人群在村西看了半夜的景致,眼见东方发白,南面沈破圩枪声也停了。村中响起了悠长的锣声,乡亲们雀跃欢呼:“小鬼子逃了,都回家去!” 天亮了,回村的群众忘记了疲倦,敲锣打鼓庆祝游击队和民兵反扫荡的胜利。有的杀猪宰鸡准备中午的庆典,有的抱草烧水给子弟兵洗澡。胡秀和一帮妇女将做好的布鞋抬来,每个游击队员的脖子上挂两双。一时间,大许庄成了欢乐的海洋,过大年也没有这么热闹。 人们正在高兴,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穿着棉袍,身后带个丫头过来,嘴里骂道:“鬼子真他妈的缺德,小钢炮偏偏打中了我家房子。”孝乾听声音是夜里叫得最欢的那个老头,便问聿田:“他是谁?”“你不认识?二浪子父亲。”聿田又小声说:“这丫头就是大四的克星,叫菊香,是他老闺女。”说完,叔侄俩哈哈一笑。蒋队长那边嚷道:“老戆叔,你家房子被炸了,我们发动大伙给你盖新的,青石奠基红草苫顶,保证比原来的土屋强。”佘老戆道:“我只感谢八路军,岂能感谢鬼子小钢炮。”人们一阵轰笑。 第二天,游击队在大许庄召开反扫荡斗争总结大会,相邻几个村的民兵骨干也应邀参会。 蒋晓军代表游击队讲话:“同志们!大许庄又一次取得反扫荡胜利,说明共-产-党制定的放手发动群众,开展人民战争,争取一切积极因素抗日的路线非常正确。今后,我们还要进一步依靠和发动群众,直到取得最终胜利。但是,这次反扫荡也暴露出许多问题,比如发动群众工作仍不到位,像沈破圩的群众在我们佯攻炮楼时,多数群众不敢支持我们;我们的武器装备与敌人悬殊太大,常以鞭炮吓唬敌人,时间长了不管用,也不能消灭敌人的有生力量。” 民兵代表佘冲发言说:“现在各村工作还处在被动地步,基本上是看家护院式的防备。我们要团结起来,迅速形成网络,尽早与西面的抗日根据地连成一体,要不敌人早晚还要将我们一口一口地吃掉。” 大家认为佘冲说的有道理,各村民兵你一言我一语谈了自己的看法,会场里不时响起掌声。 蒋晓军见聿田坐在屋角低头不语,高声道:“沈破圩的聿田同志,你也谈谈。”他站起来向大家鞠个躬,严肃地说:“同志们都知道,我们沈破圩民兵是流亡组织,在家呆不下去了,才出来投靠八路军游击队的。今后,我们还得继续立足本村,把群众都发动起来,与鬼子汉奸斗争。几个月来,我们没有经验总结,唯有教训可言,那就是:一是坚决保守秘密,否则带来无穷后患;二是不能相信汉奸的花言巧语,只要他当汉奸,就已经由人蜕变成虎狼,终究改变不了吃人的本性。” 会场里又一次响起热烈的掌声。 孝乾作为群众代表应邀参加游击队召开的“诸葛亮会”,与会人士畅所欲言,各抒己见。 第一人说:“八路军应当组织群众开展减租减息,地主也不能单独坐享其成,现在正是青黄不接时期,要给穷人一条活路。” 第二人说:“现在抗日人才和武器都相当馈乏,老朽建议八路军能否将刘三堂这些马子招安,将人枪收编,壮大抗日力量。” 第三人说:“八路军应及早拔掉一些小据点,将敌人的力量孤立。目前当务之急要设法拿下沈破圩据点。” 会场发言的说得差不多了,孝乾站起来说:“作为沈破圩人,深深体会有家难归的苦楚,拔掉沈破圩据点是我梦寐以求的事。但是,目前敌我力量悬殊很大,我们在利用其他因素的同时,应当依靠自身力量,改善游击队和民兵的武器装备,虽然质量赶不上敌人,但在数量上必须占据绝对优势,这样才有资格和敌人交手。我们只有拥有一定数量的武器,才能用它夺取敌人的先进武器,否则是空手套白狼。” 话音刚落,那位自称“老朽”的追问:“先生气度不凡。不过,你的高明之举能否具体化?” 一时间,场内十几个人的目光都射向孝乾。他不慌不忙站起来说:“我们相邻几个村都做烟花爆竹,能做鞭炮就能制作烈性炸药,就能用它造土炮、地雷、炸药包。” “啪啪!”场内有人拍了两下巴掌,见他人无动于衷又将双手置于膝上。“老朽”又追问:“现在鬼子盘查很紧,连做鞭炮的硝石都弄不到,到何处搞火药?”这么一说,蒋晓军也抬眼看孝乾,希望他将葫芦里的药倒出来。孝乾不卑不亢说:“各人都得想办法,要不怎么叫‘诸葛亮会’?本人今天自吹自擂一回:一月内我先弄两石硝石来。另外,民间能人很多,可以发动群众就地取材造炸药,这些土火药尽管威力不大,总比大刀长矛强。” 听了孝乾的话蒋晓军带头鼓掌,其他人也跟着拍起双手。“老朽”站起来迈到孝乾面前,抱拳鞠躬道:“年轻人,人才,人才!”蒋晓军见他们握手言和,介绍说:“这位是学堂里的许教授。这位是神医沈先生。” “呵——沈大四的好兄长!”“哈——捉麻雀的老夫子!”两人初次相会,抱起双拳大笑。 在八路军游击队的领导下,相邻六个村的民兵联合成立“龙西抗日民兵总队”,队部设在大许庄,蒋晓军兼任总队长,佘冲任副总队长,上级派来一个叫马惕的知识青年任指导员。一时间,大许庄成了龙庵圩以西的抗日中心。 抗日总队成立后不久,各村做烟花的、打铁的、锻造的能工巧匠被请到大许庄的兵工厂制造炸药、武器。当工人师傅将生产出的第一颗地雷试爆时,现场围观的群众激动不已。当民兵将距离爆炸中心二十多米处捡到的地雷碎片捧到蒋晓军面前时,他高兴说:“大伙叫我给武器起名子,我看就叫‘龙西造’,如何?” “好!”全场军民喝彩叫好,声音在天地间回荡。 蒋晓军又说:“造地雷只是我们‘龙西造’的开始,我们还要造手榴弹、造枪炮子弹,让我们的‘龙西造’名振全国。” 佘老戆回到家,生气说:“叫什么‘龙西造’,不是说好叫‘大许造’的吗?”佘冲劝道:“那是我私下起的,现在各村联合了,过于突出我们会挫伤其它地方的积极性。你看,沈破圩的沈孝乾多次冒险去矿上偷运硝石,杂八庄的金柱配药炸断了手,还有好多人贡献都很大。” “是啊!”佘老戆感慨道:“沈孝乾确实立了头功,不是他的主张,兵工厂办不起来。”他吸了两口烟又问儿子:“招安刘三堂的事进展怎样?”“麦子快收了,过了农忙再去,这次得请许老先生出马。”“要特别当心啊!俗话说‘翻眼贼’,他们不全是善茬呵!” 地里的小麦黄了,今年是个丰收年。 聿田将流落大许庄的人召集起来说:“我们地里麦子熟了,不能落入敌人嘴里,必须连夜抢收,男女老少要齐上阵。蒋队长会安排总队的同志掩护我们,大伙看有没有困难?”大家异口同声说:“没困难!”聿田说:“那好,抓紧回去准备。”沈孝银说:“我们十几口吃住大许庄,人家对我们不薄,游击队是我们恩人,不如多组织些人车连夜抢收,把沈孝义地里的也抢些来,多余的充做军粮。”“好注意!”聿田说:“不过,时间太紧,只怕鬼子和汉奸出来断路。”孝乾说:“我看最近可在村外搞点夜袭,打得敌人晚上不敢出门,我们借机抢收。”聿田说:“我看行,现在找蒋队长汇报去。” 这几天,沈破圩据点里的鬼子汉奸被八路军和民兵搔扰得彻夜难眠。沈孝义白天不敢在村里走动,民兵还送来“逼命书”说,“半月内借你狗头做尿壶。”他看过腿都软了。第二早起来,见谁也不顺眼,气急败坏在圩子里骂手下的走狗。夏三进来说:“又出事了:张二喜半夜失踪,肯定又是他们干的。”张二喜是陪伴沈聿品从大王庄回来,被八路军截住放回来的一个伪军。沈孝义听了,猛地摔死怀里的小猫,骂道:“他妈的,都是催命鬼。”如同丧家之犬钻入隔壁祠堂里,乞求祖宗保佑去了。 当夜,聿田领着七八十口人,赶七八辆牲口大车,将河北自家和孝龙家十多亩地里的麦穗都收走了,又将邻近的沈孝义家麦子收了三十多亩。为了配合麦收行动,民兵总队调了二十多人在沈破圩村北打伏击。到黎明时敌人也没发现,人们哼着小曲儿回到了大许庄。 天亮后,沈孝义在炮楼上用望远镜看到麦子被收了,心中暗暗叫苦。夏三低语说:“这事不能让龟本知道。”他们回圩子里密谋如何应付龟本,有人进来报告说:“张二喜回来了。”沈孝义听了手一挥叫人将张二喜带进来。 张二喜落汤鸡似地站在门槛外不敢进来。沈孝义抽出盒子枪要打,夏三抬手将枪口按住,对着门外骂道:“你他妈的死哪去了?”张二喜哭丧着脸说:“前夜赌钱出来撒尿,来个大姑娘说上村外玩玩。刚到那儿,几个带枪的人把我绑到大许庄去了。”“这姑娘是谁家的?”“天黑没看清脸,好像是庄里的。”“沈聿田他们没有打你骂你?”“没见到沈破圩人,都是外村的土八路。他们没打我也没骂我,说回去不要再跟你们卖命了,还叫我骂你们。”一直抢不上话茬的沈孝义听了忙问:“你骂了吗?”张二喜嘴歪眼斜好半天才说:“就骂两句,算骂我爹妈的吧。”沈孝义上来给他一耳光,吼道:“来人!把这个软骨头拉出去活埋了。”话音刚落,进来两人将张二喜按倒在地。 夏三坐在那儿嘴角带着冷笑没有制止。只听张二喜叫道:“饶命!饶命!他们叫我带信来了。” 注释: 1侉:口音与本地语音不合,一般指北方话。 2“得相能开国,生儿不像贤”:唐代诗人刘禹锡的诗句,说刘备用诸葛亮为相建立蜀汉政权,却生了无用的阿斗。 3文肃世家:沈氏二十四世孙沈括(官到龙图阁大学士)、二十九世孙沈坤均被北宋皇帝封为文肃公。 4跑反:抗日战争时期群众在敌人进攻前,提前得到消息主动逃跑、躲避的过程。 第三章 辉煌家史 (1) 第三章 辉煌家史(1) 张二喜被八路军放回沈破圩据点,沈孝义喝令将他拉出去活埋,张二喜叫道:“饶命!饶命!他们叫我带信来了。” 夏三听说张二喜带来八路军的信件,示意停止苦肉计。 吓得屁滚尿流的张二喜被拖回来,跪在地上哆哆嗦嗦,从衣服里层抠出一团纸,沈孝义迫不及待地抓过来看,上边写道:“走狗汉奸沈孝义听着:我们八路军昨夜替沈聿田、沈孝龙家收了地里的麦子,也收了你地里的不义之财做军粮。你若再干坏事,马上叫你见爹妈。还有,速将沈聿田、沈孝龙(大二)家地里庄稼种好,否则叫你家来年颗粒无存。”沈孝义看过愣了半天,头和脸变大了,泼妇一般骂道:“流氓,地痞,无赖!把他们统统从家族里清除出去!” 过了端午节,地里麦子都收完了。 沈聿磊领着短工在地头点黄豆,张二喜带几个长工在邻边的沈聿田家麦茬地里种玉米。沈聿磊高声说:“麦子给人家抢收了,还帮强盗播种。”张二喜苦笑道:“会长说了,人有罪地无过。那帮通八路的早晚被杀光,到时候收获都是皇军的。”沈聿磊听了心里暗暗高兴。 龙西民兵总队举行首次比武训练,项目有投弹、射击、攀爬、跑步四项内容。沈聿田带领的沈破圩中队获得了总分第二的好成绩。马惕指导员给参加比武民兵颁发纪念品:一人一顶新草帽,进入前三名的中队每人外加一条雪白的毛巾。 颁发完奖品,马指导员在台上高声说:“现在宣布八路军南进独立团命令:龙西抗日游击队自从进入敌占区以来,充分发动群众,与日寇汉奸进行顽强斗争,既打击了敌人,又壮大了抗日武装。为此,决定将其改编为第四营第五连。蒋晓军同志任连长,马惕同志任指导员,佘冲同志任副连长。上述三位同志在龙西民兵抗日总队兼任的职务暂予保留。”宣布完毕,在场的民兵和新五连同志挥起毛巾、草帽庆贺,还把蒋晓军和马惕抬起来抛向半空。 出了比武赛场,孝龙和几个青年来到大许庄北面的饮马河洗澡。到了河边,见大四与一群半大男孩早在水里耍开了。他们刚把内裤脱下,菊香和嫂子挎篮子来斜对面码头上洗衣服。孝龙愣了一下,急忙躲进岸边蓖麻丛里。孝银说:“有理街道,无理河道。管他呢!”另一个青年说:“河边低头洗澡,不要招呼大嫂。快下来吧!”孝龙说:“不行!我们现在是民兵了,说不定哪天还要进八路军正规部队,怎能在群众面前不文明。”随手摘两片蓖麻叶将下身包起来,扭扭捏捏朝水里淌去。 刚洗了一会,传来菊香的骂声:“臭流氓,不是人……” 开始不知道骂谁的,后来见她嫂子用手堵嘴叫别骂,菊香仍旧骂个不停。河水只到腰部,孝龙不敢站起来半蹲在水里喊道:“小丫头骂谁的?告诉你哥揍你,动不动就耍泼。”菊香站在码头上左手叉腰,右手持棒棰骂道:“我不骂长毛的,也不骂没毛的,就骂拿蓖麻叶包着的那个臭流氓!”孝龙愕然,岸上、水里笑成一团。孝银逗道:“大四!你天不怕地不怕,快去揍她给二哥出出气。”大四说:“我不敢!”抓起漂浮的蓖麻叶砸到孝银脸上,一捏鼻子钻水底去了。 孝银回到大许庄村里,见聿田和孝乾在许大炮家门口下象棋,便将菊香骂孝龙的事添油加醋讲了,惹得他们也一阵好笑。这时,五连的通信员跑来说:“沈队长,你怎么在这里?连长叫你抓紧去。”看那样子有什么急事,聿田问:“出什么事了?”“不知道!我还要去找李队长、江队长。”拔腿跑了。 天黑了好久,聿田还没回家。 听到村里民兵吹起了集合哨,孝乾知道肯定出了大事,就把流落在大许庄的沈破圩人召集起来,叫大家做好思想准备,晚上可能有事。大家正在猜测,只见菊香从门口嚎啕大哭过去,手里拿一根细棍,像要去打人。大四见状拍手叫道:“也有人镇住她呀!好听,太好听了!”“别乱嚷!”孝乾朝大四头上拍了一下,对三老爷说:“是不是二浪子出事了?”大家不希望他的推测成立,所以无人说话都在叹息。不一会儿,又传来佘老戆撕心裂肺的哭叫声:“我的乖乖二浪子呀……” “哎!黄鼠狼专咬病鸭子。”粗里粗气的许大炮转到孝乾他们面前说:“佘家就数二浪子有点出息,现在也去了。”孝乾问:“佘冲怎么了?”许大炮放炮似地说:“他前天同我四叔一块去牛角湾,找刘三堂谈招安的事。麦收前他一人和马子谈过,刘三堂答应人枪归八路管,收编为一个连他当连长。不想,日本鬼子和沈孝义抢到了前头,送他很多钱财,还许诺把沈聿磊闺女送给他做小老婆。狗日的刘三堂为了在鬼子面前呈能,把二浪子头砍下来送给小岛。我四叔也被剁了两个手指头,还叫回来告诉八路军,要是再搔扰还得开杀戒呢。”孝乾问:“许老先生呢?”大炮说:“在家蒙头大睡,魂魄吓飞了,别去看他了。” 聿田半夜才回来,围在孝乾家油灯下的一群人迎上去。见他垂头丧气的样子,大家不敢提佘冲的事。 聿田先开口说:“佘冲被害的事你们都知道了?”孝乾等人点头。聿田说:“疯狗开始咬人了,我们这里是对敌前沿,大家都要当心啊!” 聿田劝众人都回去睡觉,屋里只有他和孝乾。聿田说:“你抓紧跟沈聿磊联系,沈孝义想坑害小翠了,叫他们当心。妈的,没有人欺负又要糟蹋自家妹妹了。”孝乾点点头,望着灯火说:“还有,我想了好多天,孝银来大许庄投八路,沈孝义应该知道,为什么一直没有对聿华二叔下手,这很不正常。我担心有人给他出主意,想放长线钓大鱼。还是把二叔爷儿俩接过来为好。”聿田说:“是啊!刘三堂刚刚投敌,鬼子汉奸一定很猖狂,不能不提防敌人。” 第二天,聿田和孝乾到老许先生家探望。这位学堂里的老夫子神智已经恢复,右手裹着绷带像一只削了皮的大鸭梨。 聿田说:“你老受苦了!”这位书呆子仍然死要面子,笑着说:“心苦命不苦。老子还有左手呢!老命不值钱敌人不想要,只是二浪子可惜了!”他说着坐起来说:“对豺狼绝对不能心软,也不能报丝毫幻想,否则就是东郭先生了。” 他们连连称是。老头子又说:“你们要记住,这个时代,有血缘的可能是敌人,有积怨的不一定不是朋友。谁在这个问题上犯傻就要吃大亏,甚至掉脑袋。” “残酷的斗争让旧知识分子也审时度势,不是用血缘论而是用阶级观去面对现实——中国人民真的觉醒了。”马惕听到聿田的汇报后,对许克木老先生作了这样的评价。 几天后早上,孝银从大许庄村头放哨回来,听到后面有人喊:“你小子胆大包天了。”一回头,是爹沈聿华和弟弟沈孝金。他激动地迎上去问:“你们怎么到这儿的?不怕汉奸看见。”沈聿华操着娘娘腔说:“是你聿田二叔把我们接来的。听说这里快共产共妻,爹不走了。”“什么共产共妻?都是敌人狗屁胡话,共-产-党只搞共产,他妈的敌人才共妻呢!”孝银抱起十岁的弟弟孝金,领着爹朝住处去心里特别高兴,嘴里感叹说:“还是聿田二叔想得周到,要不在家迟早被沈孝义害了。” 沈孝义听说沈聿华爷儿俩弃家跑了,又听说小翠突然得了怪病进城治病,两手拍着大腿问:“怎么这样巧?。”夏三说:“得马上报告小岛太君,抓紧调整策略。”正要调集人马护送他去龙庵圩据点,听到外边传来惊天动地的哭声。他们来到水圩外打谷场上,见沈聿磊夫妻俩被人架住,哭得几乎要瘫痪在地,后面驴车上盖一张芦席,大大小小都围着哭。沈孝义大声问:“怎么了?怎么了?”沈聿磊夫妻俩不理睬依旧哭,旁边的长工说:“这是什么世道?我们今早带小翠姑娘进城看病,刚到土山跟,树林里窜出一伙蒙面人来抢小翠。我说:这是沈破圩沈会长的妹妹。他们说:不说是沈孝义妹妹还不为难你,说是沈家人就别走了。说着上来调戏小翠,小翠拿棍子同他们拼,被那头目一刀把头砍了。还叫我们回来告诉会长,说以后见到沈家人一个都不放过。”夏三揭开席子,见衣服鞋子上都是黑黑的血迹,上边头颅没了,问那长工:“头呢?”长工说:“那家伙说,他兄弟没沾到女人味就被刘三堂打死了,要借小翠的头与他合葬成亲。我们哪敢再要?”沈孝义提起小翠的裤腿,看着小腿肚上指甲大的黑色胎记,又听到土山和那片树林,厉声说:“真是祸不单行!抓紧埋了,少年鬼不许进家门,也不许埋在祖陵!” 大许庄的沈破圩人听说沈小翠被害很惋惜,一个个长吁短叹。孝银红着双眼说:“圩子里只有小翠一个好人!肯定又是沈聿义指使人干的,这个混蛋,将来抓住了我要一刀一刀剐了他。”说着提起枪就走。孝龙问:“干什么去?你爹才来,多陪陪他。”孝银也不说话,肩膀一歪一歪踏进夜色里。 第二天早上,孝龙神情慌张来找聿田,聿田不在遇到了孝乾。 孝龙说:“大哥,不好了,孝银不听我的话……”孝乾忙问:“出什么事了?”孝龙说:“他昨晚出去就没回来。刚才沈孝义叫佘老好来送信,说人被他抓去了。” 孝乾问:“佘老好呢?” 孝龙说:“刚走不远。” 孝乾说:“快把他追赶回来,我有话问。” 不一会,佘老好来了。 孝乾问:“老好哥,孝银在据点里怎么样?” 老好说:“不错不错,少保长好酒好菜款待。” “胡扯!”孝乾生气道:“沈孝义怎么教你就怎么说,是吧?” 佘老好一看孝乾拍桌子,“哇”哭了:“大兄弟,我是没法子才说谎的,孝银头被他们砍下来了。狗啃说你们砍了小翠一颗头,他要砍十颗头报复,还欠下九颗呢!”孝乾问:“孝银是怎么被抓去的?”老好说:“你们搞夜袭,他们也锯开葫芦学做瓢。孝银这小子昨晚跑到村北小翠坟上哭,被汉奸夜袭队抓去了。狗啃劝他投降,把你们引出去来个开水泼蚁窝。孝银有种不答应,拿凳子砸狗啃,就被他们杀了。” 正说着聿田回来了,听到佘老好的叙述,他嘴里不住地骂道:“这个畜生!死期不远了,我看你还能蹦几天?”急匆匆找蒋晓军队长去了。 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天空飘起了小雨星。 一小股民兵来到沈破圩村北进行骚扰,据点里的敌人依旧放了几枪便不闻不问。趁着夜色,据点里有一伙人却从村东头悄悄淌过河,顺田间小路向大许庄扑来。 这伙人前晚吃了甜头很是骄纵,准备绕过村子从北边进入大许庄,打八路军和民兵一个措手不及。他们离两村交界的树林有几十米远,里面扔出几颗手榴弹,当时炸到三个,余下的四五个夺命而逃。据点里待援的敌人听到大许庄那边打响了,立即派兵压过来。人马刚过村西石桥,便踏上民兵埋的地雷,“轰轰”几声爆炸,敌人吓破了胆,狼狈缩了回去。 成了惊弓之鸟的敌人躲进据点里,因为害怕八路军打冷枪,据点里不敢亮灯,哨兵不敢上炮楼站岗。敌人正乱成一团时,村北民兵用传话筒喊道:“沈孝义听着!沈孝义听着!抓紧将沈孝银的遗体送到大许庄安葬,否则马上攻打炮楼。如果不从,后果自负。”一连喊了几遍敌人也没有回应。天要亮后,敌人派佘老好来大许庄与民兵交涉,说:“要回沈孝银尸体可以,不过要用那几个兄弟尸体交换。” 下午,敌我双方由佘老好牵头,在一片开阔地区进行尸体交换。 沈孝义为了表示谢罪,给沈孝银买了一口楠木棺材。当沈孝银的灵柩进入大许庄时,全村老少无不为之动容,哭泣声一片,蒋连长命令战士鸣枪为烈士送行。之后,沈孝银的灵柩安葬在佘冲烈士的坟墓左侧。 大许庄的沈破圩人即将迎来流亡后的第二个春节。 进入腊月二十,大许庄家家户户忙着过年:舂米的、磨面的、打扫屋子的忙个不停。孩子们最开心的是围在一起看杀猪。 许大炮是厨子也是屠夫。他身材高大,脖上挂着磨得发光发光的帆布围裙,大嘴衔着杀猪刀,撸起袖子靠近丢在门板上的大肥猪。围观的孩子们屏住气,只听他“呸”一声刀已落到右手,又“嘿”一声刀子扎进肥猪肚里了。那猪“哼哼哼”血水就流进地上大盆里,孩子们都拍手叫好。三老爷走过来笑着说:“许大炮,你杀一辈子猪,将来见阎王爷要使劲哭,要不儿子得用棍子敲你门牙。” 这是龙庵圩地区的传说:杀猪杀牛的死后到阎王爷那里要受到追究。于是聪明的屠夫临终前会拼命哭,一是赎罪,二是告诉判官们:“不是我想杀生,是阳间那些人嘴太谗,逼迫我干的。”法不责众,阎王爷心软了也许会饶恕他。因此,儿子见老子无泪而终,便用棍子撬嘴让他哭两声。 许大炮大概是个唯物主义者,不相信三老爷的胡话,骂道:“我再哼也从鼻孔断气,不像你打肛门断气。”一使劲将肥猪抱进木桶里,看着儿子许小炮朝桶里浇开水,仍旧不依不饶说:“不管脸上如何黑,马上叫你变雪白。要不要下来烫一烫呀!”三老爷皮肤较黑,知道许大炮指桑骂槐奚落自己,骂几声笑着走了。 看着村民们忙年,孝龙说:“我们一大家出来一年多了,整天搞拉锯战也不是办法,这种流亡的日子到什么时候才结束?” 聿田批评说:“你是民兵了,少讲这些泄气话。领导说了,抗战是持久战,机会不成熟我们就把沈破圩据点拿下来,敌人明天又来占领。只有等局势好转了,攻下的地盘才能守得牢!”孝龙说:“不是说泄气话,也不是怕困难,看村里人被鬼子汉奸欺压,心里难受!” “夜再长,终究迎来朝霞。这样的日子不会长久。”聿田说:“越在这时候,越要成为大家的主心骨,如果我们都躺倒不干了,十几口人都得等死。说真话,我心里比你们难受,夜夜睡不着觉……好了,不说这些了,穷人富人都得过年。回去欢欢喜喜办点年货,把聿华哥也接过来,一起吃顿团圆饭。大家辞旧迎新,从头开始。” 又过大半年到了秋天,孝龙参加了八路军。他穿上新发的军装,亲手将长高了半个头的大四送到民兵队伍里。 孝龙对聿田说:“二叔!我们部队说走就走,大四就交给你了。你当亲儿子管教他,要不将来不成人,我对不起爹妈和爷爷。” 聿田说:“孝龙,安心在部队干吧,家里的事不用你操心。我有信心把这老少十几口带回沈破圩。”说着喊道:“沈大四归队!”大四站在那儿理也不理。“沈大四同志归队!”聿田又喊一句。大四懒洋洋说:“谁叫沈大四?我早叫沈孝虎了。”队列中的民兵笑了,聿田的脸燥得彤红,重新命令道:“沈孝虎同志归队!”“是!”看惯了民兵和八路军训练的沈孝虎老练地向他敬个礼,跑到队伍中。 “这孩子,认真起来能干点事。”聿田笑了笑,又叮嘱孝龙说:“大二啊!佘婉,就是那个菊香,只比大四大一岁,佘老戆非得把她送进部队。你要多多照顾她呀,她还是孩子嘛!”孝龙说:“二叔放心!我会当自家妹妹护着的。” 秋高气爽,晴空万里。人字型的雁阵飞过天空,不时传来悲鸣声。 孝龙带着佘婉,来到佘冲、沈孝银的墓地,向两位烈士告别。孝龙说:“好兄弟!我和菊香都参加了八路军,马上要走了,你们安息吧。我一定苦练本领,多杀鬼子汉奸给你们报仇。血债必须加倍偿还。”两座坟墓无言,只有挺拔的松柏在风中时而点头,像是回答。孝龙又说:“小妹,你对哥哥说两句吧!”佘婉咬着下嘴唇,脸色发青离开坟墓,走了好远才说一句话:“把鬼子汉奸剁成肉酱都不解恨!”然后,头也不回走了。 第三章 辉煌家史(2) 第三章 辉煌家史(2) 沈小翠与沈孝银坟墓相距一里多路,中间没有村庄树木遮挡,在旷野里相互眺望,可能都累了,高高的坟头萎缩了许多。 无论沈破圩人还是大许庄人,都在私下说沈小翠与沈孝银是一对门不当户不对的恋人,知道孝银因为到小翠坟上吊唁才牺牲的,因此,关于他们的传说很多。 “前年到祠堂里祭祖,就看他俩眼光不对劲。当时想说,觉得他们是家庭里的哥哥妹子,话到嘴边没说。” “我也早想说的,有天晚上,看到他俩一前一后从河边回来。要是孝银娶了小翠啊……” “别瞎说,他们只是一块玩玩,哪能到那地步?再说,小翠爹妈见钱如命,不会看上孝银的。” “就是!他家除了三条光棍,还有什么?” …… 就在流亡大许庄的李冬梅、张月兰、胡秀三个妇女闲聊时,住在沈破圩的人也忘不了这对短命恋人,几个女人又在一起窃窃私语,旧话重提。 “小翠不错!能瞧得上穷人。孝银要是娶了她,他爹都跟着享清福。” “什么对什么啊?你尽胡扯,人家是兄妹,讲几句话就传成这样了。” “我看小翠不会看上孝银:他跟聿田通八路,搞共产共妻,少保长也不会让的。” “真是的,孝银就是不通八路,要是不知天高地厚纠缠小翠,也迟早逃不出少保长的枪口。” 她们正在交头接耳说话,沈孝义过来猛地咳嗽一声。几个女人吓得掉头就跑,后面传来沈孝义恶狠狠的声音:“他妈的,吃饱撑的无事生非,连死人也不放过。再听到胡言乱语,叫你们脑袋也搬家。” 在抗日根据地大许庄,谈论小翠与孝银的爱情是自由的。尤其疤眼二叔沈聿华听到他们俩的故事,心里稍微有了满足,仿佛儿子与小翠真的成了夫妻,在阴间过着幸福的生活,脸上渐渐有了笑容。最后,大许庄人竟然编纂这样一个故事:小翠与孝银的坟墓晚上经常冒鬼火,是他们在约会,媒人正是邻居佘二浪子。 这天清晨,孝乾到大许庄南面,远远望见小翠的坟墓跟前燃起一股青烟。他独自走到跟前,原来是沈聿磊夫妻俩在烧纸。听秦氏祷告说:“亲闺女啊,我知道你头割了难受,忍着点吧!以后别到北边同那穷小子见面了!” 沈聿磊见孝乾来了,忙用手推一下老婆。孝乾招呼说:“三叔三婶!好长时间没见了……” “少耍甜嘴,谁是你三叔三婶?”孝乾的话没说完,秦氏从墓前跳进来,把纸灰扬得老高。 没等孝乾说话,沈聿磊也开话了:“你回去问问沈聿田,我没有做对不住你们的事,为什么勾结土匪害死我家小翠?” 孝乾解释道:“三叔,你误会了。聿田与你们全家是站在一起的,他连沈孝义的儿子都保护,为什么要杀小翠?别中了他们离奸计啊!” “哼!你们当我是三岁小孩子!谁干的我心里最有数。以后,我们井水不犯河水。”沈聿磊说完,挽着女人一直向南走了。沈孝乾讨了个没趣,站在那儿好半天,自言自语说:“你不想与我们合作,也不能拿这个做借口吧?这坟里丫头怎死的天知道。”说完也倒剪双手向北去了。 听了孝乾的讲述,聿田笑了笑说:“他是在敌我之间寻找生存空隙,这才是地主的心理。沈聿磊啊沈聿磊,总有一天会猪八戒照镜子,落得个里外不是人!” 花开花落。转眼到了一九四二年初秋。 “聿田同志辛苦了!”一回头,是八路军四营营长蒋晓军。“哎呀!什么风把营长吹回来的?”聿田将肩上的铁锹递给同行的孝发,连忙伸手握住蒋营长问:“是路过的,还是回来不走了?”晓军说:“还得走,你也快离开这里了。”聿田惊喜地问:“怎么,同意我参加部队了?”晓军说:“走,回家里说。” 聿田将晓军和通信员带到家里,喊胡秀出来烧火做饭。胡秀见过客人打了招呼离开,晓军兴奋地说:“你们快熬出头了。我们团前天在牛角湾布下伏击,打死了汉奸刘三堂,他的残余势力基本被肃清了。为了打开新的局面,上级决定,最近拔掉沈破圩据点,将解放区南扩。我们是先来打头阵的。” “太好了!”聿田兴奋得跳了起来:“我们日日夜夜都梦着回家。”晓军说:“还要记住自己说的那句话:坚决保守秘密,不然给工作带来无穷后患。”聿田不好意思挠了挠头。 中秋节的夜晚,一轮圆月升上天空,月光把大地照得如同白昼。月光怀抱里的河水闪烁着银光,刚刚抽穗的芦花像出水芙蓉轻轻摇曳,一切是那么的靓丽,那么的恬静。 沈破圩的敌人忘不了寻欢作乐:水圩里沈孝义家摆了三桌酒席,虽是一更天,鬼子汉奸仍在猜拳喝酒,声音传的很远。与此同时,潜伏在群众家的一队青年躲过敌人的岗哨,悄然无声向炮楼和水圩子靠近。 “轰!轰!”两声震天响。 从栅栏外投向炮楼的炸药包冒着耀眼的火光,炮楼晃动了几下仍然竖在那里。岗楼上的敌人立即熄了灯火,机关枪漫无目标向栅栏四周扫射。不一会,据点北面的栅栏被火硝引着了,火苗“哧溜哧溜”冒起来,助燃的枯枝朽木很快形成一堆熊熊篝火。一个鬼子兵带着一个伪军刚到栅栏边扑火,就被远处的狙击手打倒在地,火焰旋即将其吞没。 水圩里狂饮的敌人听到爆炸声像受惊的野兽,推翻了桌椅、摔烂杯盘向外挤。龟本“唰”拔出指挥刀叫了起来,醉得东倒西歪的夏三向伪军嚷道:“不要乱,不要慌,跟我来!”不一会,乱成一团的鬼子、伪军排成两队准备冲出水圩子土堰。沈孝义过来拍着夏三肩膀说:“老弟,抓紧占领炮楼,把土八路赶出去!”凭着酒劲的夏三带着伪军在前,鬼子跟在后面出了院门,四周传来惊天动地的呐喊声。 先头的伪军刚过土堰,便遭到八路军先遣小分队手榴弹的痛击,吓得朝后退却。后面鬼子的刺刀“啪”抵到他们胸前,伪军们只得掉头向前,鬼子捧起歪把子向圩外猛烈扫射,将先遣小分队压了下去,敌人终于冲出了水圩子。 村北的八路军迅速占领了石桥,人马像潮水一样朝炮楼和水圩子方向涌来。冲出水圩子的敌人很快恢复了战斗力,利用民房作掩护将八路军压在村西上不来。龟本布置好西面的防卫,带上几个鬼子和伪军登上炮楼指挥。尽管据点北面的栅栏已经坍塌,但是敌人占据制高点火力很猛,八路军和民兵无法靠近,炸药包发挥不了作用。龟本心想:只要坚持到天亮,附近几个据点的援兵就会赶到,八路军不战自退。 龟本正在炮楼顶上打着如意算盘,又听见沈破圩南、东、西三面也传来进攻的呐喊声。此时的龟本才知道:小小的沈破圩据点被重重包围了,尽管八路军武器落后,凭借人海战术,天亮前也能攻下据点。 跟在龟本后面的沈孝义也是胆战心惊,贴着主子耳边说:“太君,我看保不住了,撤退了吧!”龟本听不懂也听不见说什么。沈孝义又打了一番手语,这才明白叫他放弃据点逃命。龟本也知道硬拼只有一死,于是命令几个伪军开枪抵抗,带着部分敌人下了炮楼,准备从南面突围出去。 沈孝义跟着龟本进入壕沟,夏三带着伪军正在负隅顽抗。沈孝义靠近大声喊道:“兄弟,南边也有八路,龟本太君马上去击溃,你这里一定要顶住。等南面八路消灭了,我们从北边杀过来给你解围。”夏三听了没回答,对着伪军们高喊:“顶住!顶住赏大洋五块,怕死后退的就地正法!” 这个夏三近来见沈孝义内外交困,越来越不把他放在眼里,已经背叛当初结义时誓言,想取而代之,沈孝义对他心里也有数。现在,沈孝义朝这个替死鬼挥挥手,尾随龟本向南溜了。 在沈破圩村西南伏击的以民兵为主。之前,蒋晓军营长考虑到敌人会突围,推测从东面或东南可能性大,因此将主要力量放在东面和主攻的北面。龟本瞄准了这个薄弱点,带着鬼子、伪军二十多人直冲这里,虽然遇到了民兵武装的抵抗,但是敌人凭武器优势,没有伤亡一人便冲了出去。 “太君,快向小岛太君靠拢!”沈孝义建议向龙庵圩撤退。龟本毕竟是日本步兵学校毕业的职业军人,估计到八路军为了防止敌人向龙庵圩和韩集靠拢,必定会在东西两面伏击。 “不不不!”龟本看看带出来的鬼子兵还有八个,只有三个没来,知道损失不大,向南手一指说:“县城的开路!”带着二十多人向南逃跑了。 八路军和民兵不到三更天就攻下了沈破圩据点,十几个伪军多数被打死,作恶多端的汉奸夏三成了俘虏。 夏三被绑起来押进水圩里,听说沈孝义和龟本早就跑了,他骂道:“狗日沈孝义果然不仁不义。老子聪明一世,却被这个愣脸刁心1的家伙卖了。” 沈聿田带领的民兵中队配合八路军二连接管水圩子。 罪恶滔天的夏三见聿田进来,“扑通”跪下求饶:“二叔饶命!我愿意忠心为你效劳!”“去你妈的,谁是你二叔?”聿田骂道:“衣冠禽兽,早该死了。”和二连长又出去了。 夏三见求沈聿田无用,对看押的战士说:“我要见沈孝乾,找沈孝乾来!”两个战士不理,他又吼道:“我有重要事情报告。”两个战士气得用毛巾堵住他的嘴。 “打,打死狗汉奸!”愤怒的沈大四从外面冲进来,见到近在眼前的仇人端枪就打,看押的战士没有拦住,愤怒的铁砂枪响了:铁砂全部喷在夏三脸上,歪脸立即成了马蜂窝。 聿田听到枪声跑进来,夏三已经倒地死了,再看枪管冒烟的沈大四,知道一定是他干的。聿田跺脚骂道:“混帐小子闯大祸了,把我也赔进去了。”大四不知道闯下多大祸,看到聿田这么紧张,知道情况不妙,却是煮烂的鸭子——嘴硬,死不认错说:“我代表人民毙了他!怎么啦?” “轰!”一声巨响,炮楼摇摆几下土崩瓦解了。 一轮红日升起在东方。被日伪蹂躏了四十多月的沈破圩人民终于取得了解放。 “沈破圩,我回来了!”沈孝龙扛枪踏上村里的道路,心里特别激动。 “大二,不好了!”他媳妇李冬梅慌慌张张跑来说:“大四犯事了,聿田二叔也受牵连,听说两人不枪毙也要蹲大牢!” 孝龙知道事情的后果,劝她说:“不会枪毙也不会蹲牢。不过对二叔肯定有影响,这混小子怎么就不学好呢?” 果然,蒋晓军的四营驻防沈破圩村当天,就宣布两个决定:第一,撤销沈聿田民兵中队长职务,沈孝虎开除出民兵中队;第二,在敌人炮楼废墟上为沈孝龙、沈聿田两家建造新房。 在外流亡三年多的三老爷带人到祠堂里拜谒祖宗牌位。他虔诚祈祷的声音很高:“列祖列宗在上,并非志斋等不孝搞窝里斗,而是聿品、孝义之流无耻,认贼作父丧失人伦,请祖宗惩罚他们吧。”祖宗依旧无言,只有那尊铜香炉冒着袅袅青烟。 祷告完了到祠堂门外,三老爷见屋檐下那只碗口大的燕窝安然无恙,又跪下磕头祷告:“神燕啊,神燕,你是护家之神!你用羽翼保护沈家大大小小平安,张开尖嘴猛啄沈氏败类的眼珠……”后面跪着的男男女女发出吃吃笑声,“没正形的东西。”他回头骂了一句,继续祈祷:“还要猛啄脑浆、五脏、六腑,叫他们生不如死,有儿子无孙,所有后代不长屁-眼2……” 人们听了开怀大笑,三老爷更是笑得像玩童。 李冬梅知道大四的错误不轻,但是对撤了聿田职务的决定想不通。她带着振显给盖房子的战士送饭,见谁都要发几句牢骚:“八路军什么都好,就是不讲理:夏三十个头都该杀,我家大四代表人民毙了他,就被开除了,聿田队长也被撤了职。” 一个小战士操着外地口音说:“嫂子,你不知道啊!咱营长、教导员想通过夏三搞清敌人近几年的阴谋内幕,对瓦解敌人作用很大。还有,乱杀俘虏是无组织、无纪律行为,要是咱犯这错误,处理更重。”李冬梅听他这么说,没了言语。 这几个战士端起饭碗问:“沈破圩!这村子为什么叫沈破圩?”问起这古奥地名的出处,李冬梅顿时充满了自豪感,很想在他们面前露一手,可是来龙去脉也不太清楚。这时,三老爷、沈聿华和几个妇女过来了,李冬梅喊道:“三爷爷,来给几位同志讲讲,沈破圩为什么叫沈破圩。”听到这个话题,三老爷立刻眉飞色舞,仿佛此地是某朝开国皇帝的故里,自己是皇亲国戚,毫不谦让讲了起来…… 我们沈破圩村史悠久。最早在这里繁衍生息的是佘家,有五六十户。除此之外,还有姓沈的五六户,也就是我们沈家祖先。那时候,沈家土地很少,主要靠肩挑驴驮做小买卖为生;媳妇们的肚皮也不争气,生的总是丫头多男孩儿少。沈家不用说处于下风。每到傍晚,各家各户的烟火陆续燃起,这依托逶迤河堤的村庄真像一条蜿蜒的火蛇。因此,远近的人不再叫它佘庄,而谐音称之为蛇腰庄。 大清朝乾隆初年,我们沈家出了位扭转乾坤的人物,人称九少爷。其实九少爷是个独子,父母给他取名老九,无非是盼望子孙旺盛香火绵延罢了。九少爷长到十五六岁,个头犹如一扇板门高大,脑子也很机灵,跟着他爹贩卖粮食、布匹,生意越做越活、本钱越滚越大。不几年家里就置了一些田产,还开了大布作坊,雇用伙计帮忙。 九少爷为沈家奔波劳碌一生,留下许多美谈和传奇。其中,最让我们后人自豪的,是中年娶了苗庄苗家姐妹俩做姨太太,生了九个儿子;在宅第四周挖了壕沟架起吊桥,营造了固若金汤的水圩子。到他七十大寿时,他与几个堂兄弟家已是人口过百,有良田千亩家财万贯,进入了鼎盛时期。而宿敌佘家却逐步衰落:先是被瘟疫夺去了十几条强壮男人的生命,后来又发生内讧,几派之间相互斗殴,死伤了不少人。因为害怕官府追究,许多人举家外逃,最后剩下的十几户都做了九少爷的佃户。世人自然不再叫它蛇腰庄,而敬之为沈家圩。 九少爷百年之后,沈家依然保持兴旺昌盛的势头,除了开大布作坊,还经营缫丝作坊。这样的盛况延续了五代。到末了随着洋枪洋炮而来的洋丝洋布,挤垮了“沈家布行”的市场;不争气的当家老爷又抽起了鸦片烟。老爷抽鸦片不说,圩子里的太太、管家十几个人也跟着抽,更可恶的是老爷与姨太太生的小少爷才十岁也偷偷吸鸦片,烟瘾来了就在地上“驴打滚”。这样,旺族沈家逐渐透出腐败的气味。到了咸丰、同治年间,苏北一带捻军活动频繁,有钱人家寝食难安。沈家圩的当家老爷坐井观天,不知道捻军厉害,狂妄地割下捻军伤兵一只耳朵。当晚,捻军抟泥丸一般聚了二三百人来水圩外兴师问罪。当家老爷以为水圩子固若金汤,手里又有十几条火枪,首先令家丁开火打翻捻军头领。这下捅了马蜂窝——捻军一夜间聚集一千多人,将圩子围成铁桶一般,连里面的蝙蝠、燕子都不敢飞过圩沟。县城的官兵虽然知道此事,也不敢派兵镇压。捻军几次强攻都被圩子里的火枪打退,攻击却是一次比一次猛烈。当家老爷向圩外的同宗们投掷银钱,煽动他们与捻军搏斗给自己解围。住在水圩外的同宗,一来害怕捻军报复,二来与圩子里的贵人已经没有多少感情了,所以,都站在远处看双方交手。这仗打了两天两夜,捻军才攻破水圩子。圩子里除了五少爷沈宏德外出幸免,四十多口人全部死于捻军刀下,财物也一扫而光。捻军走后半个月,五少爷宏德从扬州回来,理所当然做了当家老爷。世人哀叹被攻破的沈家水圩子,戏称为“沈破圩”。 当家的沈宏德无力挽回破圩里摇摇欲坠的残局。虽然把持上千亩田地、一大片房产,可是圩外的同宗们依仗人多势众对他巧取豪夺,不几年田产就被蚕食一大半。宏德无可奈何,不得不将几百亩地交给管家照应,举家搬进城里的丝绸店居住,只在夏秋两季收租时回来几天。 宏德没有守住财产,也没有保住正宗嫡传的地位。圩外的宗族们不断收买、兼并他的土地房产,回家祭祖同宗不让他进祠堂,堂侄儿还公然抢走了他的小妾。他绝望地卖掉最后的房地产,狼狈地离开沈破圩,至死都没有回来。沈宏德进城也是举步维艰,不几年就忧郁而死。沈家祠堂里没有他的牌位,连他父亲牌位也被抛了出来。 第三章 辉煌家史(3) 第三章 辉煌家史(3) 宏德儿子志岷成年时,家道已经完全衰落了。但是,志岷很有沈家祖上九少爷的气魄,在城里是个风流人物,结交了一帮把兄弟。城里骡马街有个中药铺叫“苏家药房”,生意在全县首屈一指。大掌柜苏必典膝下仅有一女,名叫金娥,长得如花似玉。失去父亲的的志岷被金娥的美貌所动,更瞄准了苏家产业,带着一帮弟兄来苏家求婚。苏必典看志岷一表人才又聪明,不顾虑门第悬殊和家人反对,答应了这门亲事。他入赘苏家后改叫苏志岷,并向苏必典保证:三代以内不改姓氏。苏必典去世后,志岷名正言顺继承了全部遗产。 由于志岷的复兴,沈破圩的同宗们渐渐和他有了交往,还经常向他鼓吹沈家过去的辉煌史。久而久之,志岷忘却了父亲临终时“永远不同沈破圩沈家来往”的遗训,也忘却了对苏家许下的诺言,来沈破圩参拜祖宗的牌位。两年后,又不顾苏金娥的哭闹,复辟姓沈氏,金字牌匾的“苏家药房”也更名为“破圩沈氏药坊”。 沈志岷历经沧桑,饱尝人间辛酸苦辣。晚年,他多次告戒子孙说,“树高千尺忘不了根。你们要世代不忘到沈破圩祭奠祖先。将来子孙遇到灾难,沈破圩就是再生之地。”临终前又对子孙说:“我家与沈破圩同宗的矛盾不能再继续了,要化干戈为玉帛。外边人再亲都能成为仇敌;同宗之间纵有深仇大恨,窘迫时还能拉你一把。”志岷去世后,作为九少爷正宗嫡传的子孙,牌位供在沈家祠堂里……若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想不到沈破圩沈家竟然有如此辉煌的兴衰史,那些外来的战士听了也肃然起敬,嘴里不住称赞。 三老爷更是洋洋得意,手摸山羊胡子像喝了美酒。 小战士问:“沈志岷的后人还经常来吗?” 三老爷指着振显说:“他就是沈宏德后人、沈志岷正宗嫡传的曾孙;被八路军赶走的沈孝义,是抢了沈宏德家业的那一支后人。水转千遭归大海,老天爷有眼,让宏德的后人重新回到沈破圩。” 另一个战士问:“吊桥在哪里?”三老爷说:“原来吊桥就在土堰那位置,沈宏德逃离沈破圩吊桥就废了。后来当家的打了这道土堰。” 小战士又问:“姓佘家现在还有人吗?” 三老爷没有说话,这时佘老好牵驴从东边来,几个妇女说:“有啊!这个佘老好就是佘家后代,他姑奶奶还是沈孝义爷爷的小妾,没有生儿育女。”李冬梅又说:“还有,你们卫生队那个叫佘婉的疯丫头,也是佘家的后代!” 李冬梅因为佘婉多次让小叔子沈大四难堪的缘故,对她没有好印象,趁机涮了她一把。再想想大许庄人的恩惠,觉得有点过火了,又补充一句说:“不过,佘家的佘冲是好人,只是好人没长寿,死的很惨!”说着流下了泪水。 佘老好到跟前听到战士们不住口夸耀沈家,知道三老爷之流又在鼓吹沈家辉煌史,便目中无人说:“有什么好吹嘘的?我们佘家还出过举人呢!”言者有心,听者更有意。三老爷立即反驳:“举人又怎么样?我们九少爷一封信就把他流放海南岛。”佘老好听了拍着双手说:“你们沈家丢人事多着呢,三天三夜讲不完,要不要对同志们说说?”李冬梅和几个妇女也帮腔骂道:“你姑奶奶给圩子里做丫头,推磨时被少爷按倒做了偏房,连个名份都没有!”佘老好见他们人多势众,朝振显头上摸一把,和驴一起尴尬地走了。 几位兴致犹酣的战士听到同舟共济的沈、佘两家过去有这么多恩怨,就缠着三老爷不要“下回分解”,讲讲后来的趣事。他也不难乞求,笑着问:“想不想听‘沈破圩怪事’?”战士们拍手称好。三老爷正要继续,只见聿田背着双手来了,他知道儿子心情不好,也反对散布辉煌家史,便笑着说:“各人都忙吧,有机会再讲。” 振显回到流亡之前那个家,孝乾正专心致志看一本医书。他把听到的沈破圩家史对父亲讲了一遍,孝乾淡淡地说:“有些传说不真实,不能完全相信。” 这时,沈老好女儿七巧到门口,喊振显出去丢砂包。 孝乾捧着书看不下去了,心里想:“沈家先辈的创业史确实辉煌,但是九少爷以后,沈家欠下佘家多少血债呵!这些是不能拿到桌面上对人讲的。”他又想:“从九少爷开始,南面的苗家也有许多女人嫁给沈家做妻妾,沈、苗两家一直是姻亲。因此,沈破圩和苗庄人见面,不问辈分高低,开口都称‘老表’。为了挽回我家颓势,八年前,父母亲要在苗庄给我物色媳妇,说只有沈苗联姻才能中兴我沈家。苗庄虽然没有找到称心如意的女孩,我还是娶了城东苗家女儿为妻……” 正想着七巧哭过来了,振显跟在后面一言不发。孝乾认为儿子欺负七巧,正要斥责,振显说:“我没有打七巧姐,大四骂她的。”孝乾听说闯了祸的大四还不老实,便问:“怎么回事?”振显说:“大四说‘七巧七巧,灶前按倒,嫁到婆家,公公看好……’”孝乾示意不懂事的儿子别说了,顿时忍俊不禁,看着日趋丰满的佘七巧,心里想:“要在沈家兴旺时代,这丫头也得做沈家女人。” 晚上,佘老好来孝乾家说:“沈大四老大不小的,论辈份是七巧表叔,怎么编辣村话3骂丫头。不懂事骂我忍了,骂丫头算什么本事?大先生,你是文化人,给闺女起个好听的名字吧!”孝乾谦虚说:“我哪有这水平。”老好认真说:“有!你是沈家正宗嫡传后人,在全庄喝的墨水最多,能给她起名字是前世修的福份,大兄弟一定帮忙。”孝乾见推辞不掉,想了一阵说:“七巧是玉字辈份……就叫玉芬,如何?”说着,在纸上写了“佘玉芬”三个字。“好名字,好名字!”佘老好点头哈腰称好。 孝乾笑了笑,知道这家伙近来也会卖乖了,一时兴起问:“你家嫂子原来眼睛好好的,怎么瞎的?”佘老好听了自豪说:“我家女人,不是吹牛的,年轻时是远近闻名的美人坯子,不到十五岁提亲的就踏破门槛,跟我结婚谁不说是鲜花插在牛粪上。就是生小宝月地里出去挖野菜,不知碰到什么毒草,好好的眼睛就瞎了。”说完,拿起那张纸迈着罗圈腿走了。 佘老好刚走,四营的教导员马惕独自登门拜访。孝乾没有想八路军干部主动来看自己,激动得不得了。倒是马教导员叫他坐下,然后自己也坐下说:“晚上没有事,过来聊聊天,不影响你休息吧?” “万分荣幸,蓬筚生辉!”孝乾一激动竟跩起了斯文,把马惕逗得哈哈大笑,说道:“我早看出你肚里有墨水,今后还要为抗日多做些工作呢!” “岂敢,岂敢!”孝乾谦逊说:“虽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但是一个土郎中能有什么能耐。如果领导肯纳谏,愿尽朋友之责。” 马惕说:“沈先生太谦虚了。在大许庄,你给我们出过不少好的建议。据我观察,你观察事物、分析问题都有独到之处,是个难得的人才。说句玩笑话,如果天时、地利、人和俱备,沈先生可以像诸葛亮一样建立一番功业啊!” 这么一夸奖,孝乾兴奋得脸都红了。他知道马惕出身富裕人家受过中等教育,与自己有许多相似之处,可谓是知音。想到这里,孝乾半开玩笑说:“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但作为朋友,马教导员礼贤下士,我愿意继续为八路军献计献策。” 马惕笑着说:“我们早就是朋友了,今天就是来听先生高见的。” 孝乾收敛笑容说:“共-产-党八路军是抗日救国的主心骨,这是有良知的中国人都承认的事实。古人说,同患难易共富贵难。赶走了日本鬼子,共-产-党八路军在未来国家中将处于什么样的地位,恐怕是贵党现在就要考虑的重大问题。比如说,帝王家立祀,正宗嫡传的长子长孙占据诸多优势,其他儿子不采取特别手段很难坐天下。所以,历史上就有唐太宗发动‘玄武门之变’、明成祖发动‘靖难之役’推翻建文帝等事件。” 马惕知道孝乾话语的用意,内心佩服他的深谋远虑,这是不少党的干部还没有认识到的重大问题,也是中华民族未来向何处去的生死选择。但是,现在是全民抗战时期,为了统一战线的需要,许多话还不能说出口。想到这里,马惕转移话题叹道:“是啊!我马惕是姨太太生的,深知庶子难为啊!” 不管哪个时代,暴露自己出生卑贱是丢人的事。孝乾自然有正宗嫡传的优越感,低着头不敢看马惕的脸。 马惕认真说:“真的,我的生母就是做小的!要不是反抗不公平的封建家庭,还没有决心出来干革命。我想,无论穷人富人,都有安于现状的依赖心理,参加革命都要经历一次心理阵痛,就是常所说的逼上梁山。” 孝乾附和说:“是啊!如果不是被日本鬼子搞得国破家亡,我沈孝乾也不会与乡下泥腿子为伍。” 马惕说:“拔掉了据点,赶走了汉奸沈孝义,我们暂时取得胜利。可是敌人不甘心失败,随时可能反攻倒算,今后斗争形势依然严峻复杂。不强求你参加民兵或者八路军,但是要继续为抗日出力。” “是的,是的!”孝乾说:“我还有一个建议,就是沈聿田的事:因为对下属管理不严受到处理,希望能给他一个改正的机会。我们沈破圩离不开他啊!” 马惕说:“这件事我与营长商量过了,过些时间会再起用他的。” 过了半个月,聿田、孝龙家房子盖好了,喜庆的鞭炮惊天动地。 孝乾到聿田家新房里祝贺,胡秀高兴说:“多亏部队的同志,不花一个铜板就住上新房子了。”孝乾夸了几句,问道:“二叔哪去了?”胡秀不悦地说:“忙去了。队长撤了,又让他临时负责。” 正说着,聿田气汹汹进来,见了孝乾也不理睬。 孝乾想安慰,只听他骂道:“为富不仁,言而无信!”听出来是骂沈聿磊。聿田说:“过去讲好的,扳倒了沈孝义,房子分几间给你住,才几天啊就反悔了。我提了你的困难,他连屁都不放。我又说,大二家人口多,桌椅条台被敌人烧光了,先从圩子里搬些去,他头摇得像货郎鼓。我还没提要地的事呢!”孝乾见他很激动,劝道:“别抱多大希望,当时与你合作就是为了今天。人家能轻易放弃荣华富贵?” 此时的沈孝乾有自己的算盘:在沈破圩与人争夺财产必定要树立很多对立面,应当理智地跳出这圈子,等有了出头之日,回到城里接收被鬼子霸占的“破圩沈氏药坊”才是正道。想想沈孝义、沈聿磊这帮土财主“小人乍富,挺腰凹肚”的样子,总觉得好笑。想当年,我沈家在城里也是数一数二的大户。我和弟弟结婚时,城里头头脑脑都来祝贺,迎亲的队伍有一里多长。父亲到县衙,县太爷亲自出门迎接。 “天无绝人之路!日本鬼子失败之时,就是我沈孝乾中兴之日。”他想着想着,仿佛荣华富贵已经来到,不禁笑逐颜开。 赶走了汉奸沈孝义,沈破圩的经济基础没有任何改变。沈聿磊堂而皇之接管了沈孝义的土地房产,把持着祠堂的祭祀,成了水圩里的当家人。富人还是富人,穷人还是穷人。 沈聿田参加民兵活动以后,还是到地里干活;沈孝乾继续背起药箱为人看病;三老爷在大许庄给许老先生打过下手,拾起了荒废多年的“子曰”“诗云”,在圩子里办起学堂,首批学生就有孙子孝志和孝乾的儿子振显。 教室设在原来沈孝义家东屋里。独执教鞭的三老爷变得十分老实,除了教书二话没有,低着脑袋像睡着一般。 教完了该学的课文《百家姓》,三老爷叫学生们自习,自己捧着一本《左传》看了起来。教室里乱成一团,有打仗的,也有骂仗的,他仍旧装着没看见。突然,孙子孝志被两个岁数稍大的男孩按在地上,哭声传的老远。他仍旧无动于衷,耷拉着眼皮看那发黄的破书。 这天早晨,振显按时到学堂。朝板凳上一坐,惊叫一声跳了起来,原来有人在板凳上插了一根钉子。他将带钉的凳子和流血的屁股送到三老爷面前,他只是朝沈聿磊的儿子小开轻声说一句:“再调皮,钉子按到你脸上!”继续看他的书。振显没有地方申冤,忍着疼痛开始朗读课文。 下课后小开骂道:“小混蛋,还敢告状!”伸手来挑衅,振显只能忍气吞声。小开又骂道:“你这个小杂种不姓沈,快滚蛋,当心挨揍!”振显受到污辱,卷起袖子要还击。三老爷见了,丢下破书将他拉走,还朝受伤的屁股上轻轻打了一下。 晚上,孝乾和振显又到聿田家串门,海阔天空谈了过去的一些事,不知不觉很晚了。正要回家睡觉,老天突然下起大雨,就坐下来等待雨歇,继续谈着大许庄的趣事。 三老爷披着蓑衣从沈聿磊家回来,可能喝了点酒显得特别高兴。孝志见爷爷回来,求他讲个好听的故事。他神秘兮兮地说,“想当年,我们九少爷时候……”聿田一听,起身要走。老头子借着酒性骂儿子不孝,不许他离开,聿田只好硬着头皮坐下,望着门外的狂风骤雨不吱声。 老头子喝了口水,张嘴又是“想当年,我们九少爷时候”,接着讲述了孝乾父子俩从未听过的九少爷轶事,如同品尝陈年老酒…… 一年秋季某日,我们的老祖宗——九少爷三更天起身,赶着毛驴驮上大布袋,去赶二十里外的“鬼集”。何谓“鬼集”呢?你们知道,西面三十里的韩集是码头集市,赶集的主要是过往船民,天不亮开市,等太阳出来集市也散了,故称“鬼集”。那一夜真是伸手不见五指,风里还飘着冰冷的雨星。九少爷出了蛇腰庄向南走二里路,识道的毛驴拐进了苗庄,他袖着双手,腋下夹着驴鞭跟在后面。 忽然,隐隐约约听见女人的哭泣声。九少爷轻声喝住了驴,再仔细听的确有哭声,而且哭得很伤心。他顺着声音向西摸有十几家,见到一家亮着灯。他轻手轻脚到茅屋窗下向里观看:房间土炕上坐着一个女人,年龄三十来岁,怀抱不满周岁的男孩,一面喂奶一面哭泣,好像母子即将诀别。九少爷觉得奇怪,开口想问她,只见房梁上蹲着一个老太太,头发又白又乱,张着一张血盆大嘴,手里攥一只拧线陀4,腰间勒一根细麻绳,垂下来结个圈套悬在炕的上方。九少爷看得头皮发麻,只见那老太太拧动拧线陀,女人的头也随之摇动起来,显得痛不欲生,抛下孩子伸向那圈套。可是,鼻尖刚触到绳索又缩回来,抱紧儿子哭得更伤心。老太太见这女人舍不得孩子,急得咬牙切齿,紧闭双眼又拧动拧线陀,女人又把头伸向绳索……如此来回四五次,女人的头始终没有伸进圈套里,老太太恨不得一口吞下她,再次把拧线陀拧得飞快,女人的头终于摇不动了,精神也彻底崩溃了,撂下儿子扑向圈套,老太太这才露出狰狞的冷笑。九少爷识得这是吊死鬼的勾魂术,大喝一声:“住手!”痴迷女人愣了一下,像一束麦草倒在炕上,搂着儿子昏然入睡。这个妖魔见伎俩被人识破,张开血盆大嘴扑向九少爷。要知道,吊死鬼勾魂术一旦被击破,便永远不能脱生做人。九少爷身手敏捷,侧身躲过吊死鬼,反手一鞭子抽在它脸上;这恶鬼更是气急败坏,伸出魔爪直挖他双眼。九少爷浑身是胆,“叭叭叭”又来三鞭子,把恶鬼打得跪在地上。这时,村里的公鸡猛然啼叫,倒霉的吊死鬼化成一缕白烟,栽进村东的乱坟坑里。 我们九少爷打败恶鬼,挽救了落魄母子两条生命,壮举感动天地,命运否极泰来,老天爷赐予他命中不该有的鸿运:因拾到恶鬼丢下的拧线陀,他家大布作坊三年里扩大两次,织好的布匹顺运河水路销往外地,还打入江南市场。百里之内谁不敬仰九少爷大名,称赞他是侠肝义胆、扶危济困的英雄。后来,九少爷半夜回家看到旷野里宝物的灵光,得了两瓮子金银,有了做大生意的资本。从此,我们沈家兴旺发达,很快把佘家的土地兼并了一半。佘家人失去了往日的威风,低三下四到大布作坊里干活。然而,美中不足的是,沈家人丁仍不旺盛,九少爷四十岁时还没有儿子。他经过冥思苦想,从开封府请来看风水的先生赛诸葛,把沈家祖坟、宅基来回看好几圈。赛诸葛说:“心要狠手要辣,不是沈死就是蛇(佘)亡。”九少爷悟出他话里的玄机,连忙鞠躬请教。赛诸葛说:“这村庄属龙蛇型布局,对佘家子孙有利。蛇依靠田地,有水有食就能旺盛,‘沈”5的水、米、田正好滋润了它。群蛇都来争食,沈家人丁岂能兴旺?” 赛诸葛的话正中九少爷下怀。他捧着二十两银子跪倒在地,乞求先生为沈家指一条生路。赛诸葛对区区银子不屑一顾,高声道:“想得到破解法术,必须答应俺两件事。”九少爷说:“我听你老人家的。”赛诸葛说:“其一,银子必须一百两;其二,施过破解法术你我就是路人——俺做的是让佘家断子绝孙的绝事,将来肯定遭报应。如果你嘴不紧让人知晓,子孙后代必有劫难。”九少爷唯唯诺诺答应了。赛诸葛“如此这般”一番耳语,九少爷笑得眯起了双眼。 第三天,九少爷突然向全村人宣布:“鉴于本人家业不断壮大,为预防贼人掠抢,决定在宅第四周挖三丈宽、一丈深的壕沟,正南设置吊桥。”九少爷的宅第就是现在的水圩子,位于蛇腰庄的中部,东西两侧挖了水沟,如同蛇腰上铡了两刀。又于子时在村庄东首的“蛇头”上埋了一石臼专灭五毒蛇虫的硫磺。 九少爷对赛诸葛千恩万谢。一切事情妥当后,将他送出村外十里。先生临别时又说:“少爷若想人丁兴旺,必须娶对自己有恩的旺族女子做妻妾。”说完,背起沉甸甸的银袋头也不回走了。 九少爷回家,反复琢磨赛诸葛最后那句话的用意:“谁得过我的恩惠?谁家是旺族?”经过苦思冥想一番,他陡然醒悟:“我救过苗庄痴迷女人和儿子,应该是苗家恩人;苗家人口众多,岂不是真正的旺族?” 当年,九少爷花费重金娶了苗庄的苗大凤、苗二凤姐妹俩为妾。第二年,姐妹俩各生一位公子。第三年,九少爷原配夫人病故。他对两位姨太太说:“谁生儿子多,将来就立谁为正房。”于是,姐妹俩展开了生儿育女竞赛。十年后,九少爷家共有九龙七凤,其中大凤生四个公子、二凤生五个公子。因为二凤中年难产去世,大凤做了正房。九少爷望着如狼似虎般儿子们,心中愉悦难以形容。就在水圩子挖好后的第六年,出现百年未遇的大旱,佘家四百多口有一半人衣食无着。次年春天,瘟疫流行,佘家男人病死的达三十多人。又过几年,佘三的孙女送给九少爷做小妾,佘家内部两派意见不一,先是争吵谩骂,接着拿起刀叉棍棒械斗,双方伤亡很大。官府追究下来要惩办凶手,肇事双方吓得屁滚尿流,只好携家带眷作鸟兽散。 佘家虽然衰败了,却不甘心失败,还经常捣乱破坏。九少爷是何等的气魄,公的私的明的暗的都不怕他们。佘家那个为首分子佘二举家逃到苏州府,发誓叫儿子读书,等取得功名回来报仇。他儿子后来真的中举做了官候补6,竟然不知天高地厚,写书谩骂九少爷是野种。九少爷和县官、知府交情很厚,来个先下手为强。知府大老爷说,佘举人的书影射先帝爷雍正皇上。当即审讯革了功名,最后发配到边疆充军,从此以后,佘家彻底完蛋了。 第三章 辉煌家史(4) 第三章 辉煌家史(4) 三老爷讲的具有传奇色彩的“九少爷轶事”,别说孩子听了害怕,连孝乾也觉得头皮发麻,脸向着油灯,不敢朝黑暗处看。三老爷喝了一口水对孝乾说:“你是正宗嫡传的长房后代,水圩子被这些庶子霸占了,就甘心吗?”孝乾无心与沈破圩人争高低,淡淡一笑说:“我不在乎什么正宗嫡传的地位。再说,圩子里也不如先前了。”“连狗崽子也不是东西,这两个孩子在学堂里受了他们不少罪。”老头子顿时失去了读书人的儒雅风范,气得像泼妇满嘴尽是脏话。 孝乾听三老爷骂了一阵,突然问:“三爷爷,水圩子里房子原来就是这样布局吗?”三老爷想了一会说:“差不多。祠堂前牌坊被捻军推倒,是后来的当家——沈聿品曾祖父重建的。祠堂东面这两套院子原来相通,后来中间建了偏房隔开。从此,谁当家就住中间这套院子,属于上首房,是身份的象征。比如,沈聿磊现在从东院搬入沈聿品家居住的中间院子。”孝乾又问:“为什么要改吊桥为土堰呢?”三老爷说:“圩子被捻军攻破,沈聿品的曾祖父当家后,他也请风水先生来看。这先生与赛诸葛不是一个道上的,他说:宅第四面环水接不到地气,属于水牢不宜人居。所以就打了这道堰接地气。” 孝乾回到家,品味三老爷讲的九少爷轶事,想起沈家昔日的辉煌和如今自己的窘境,不禁泪湿枕席。光宗耀祖的责任感再次涌上心头,一口咸咸的东西塞住喉咙,简直喘不过气来。 第二天早上,孝乾起来很晚。 儿子上学堂了,他独自在家呆坐,脑里还想着三老爷讲的九少爷轶事,心里忐忑不安。 忽然,外边传来吵吵嚷嚷的声音。孝乾把头伸出门来想看个究竟,只见佘老好上气不接下气跑来说:“大先生不好了!圩子里三爷同聿田二爷吵架,差点动手打起来,被人拉开,快去看看。” 听说沈聿磊与沈聿田发生矛盾,孝乾立即退回屋里。佘老好也跟进来,仍在喋喋不休讲。孝乾问:“现在不打了吧?”佘老好不悦道:“说过了嘛,被人拉开了。”“为什么吵架的,自家人能有多大矛盾?”“不知道。我去的晚,只听聿田二叔骂什么翻眼狗无情无义。” 孝乾知道,聿田肯定因为自己的事与沈聿磊闹起来的,不管他是否有私心杂念,确实为自己说了公道话,心中很是感激。这时候出去调解,势必被沈聿磊误解,认为与沈聿田合谋要挟他。想到这里,孝乾耍了个滑头,对佘老好说:“拉开就算了。都是我叔叔,向着谁好?就说我不在家。”把佘老好劝走,关上门睡起了回笼觉。 中午,振显从学堂回来说:“小开在学堂用砚台砸三老爷,墨汁把他大褂都染了。小开还骂老不死的,三老爷摔下书回家了。” 听说三老爷被几岁小孩欺负,孝乾忙问:“三老爷有没有受伤?”振显说:“没有,就是头发和衣服被墨汁泼脏了。”他听了没有再问,爷儿俩低头吃饭一句话也没说。 “中午怎么喝稀粥呀?”门外有人来。 孝乾一抬头,沈聿磊已经到了门口。自从大许庄流亡归来,他一直没有见过沈聿磊,今天这位新财主登门造访,使他不敢相信眼睛。 沈聿磊面带笑容,不阴不阳。孝乾让坐说:“三叔这么忙还来看我,没登门给你请安是侄儿不对。”沈聿磊说:“哪里,自家爷们客气什么,今天想和你聊聊。看你日子过的艰难,顺便带点东西给你们爷儿俩。”说完,从怀里掏出一个白色的绸布包放到桌上,放出清脆的响声。孝乾客气地推辞,沈聿磊的双手却紧紧抓住他的双手,四只手压在绸布上,似乎乞求说:“别太清高!这是三叔一点心意,早就准备递来的。听说你将沈孝义的银子扔进圩沟里,今天别把我的也扔喽。” 孝乾有些不好意思,笑着说:“谢谢三叔!你和他怎么一样,我心里敬重你。但是,我还是不能收。”说着双手朝外抽。 沈聿磊生气了,双手捂住绸布包说:“不要认为聿田与我吵架才送钱给你的,或者说拿这点小钱收卖你。我与你父亲关系不一般,去年为了小翠你给我透底,虽说她命短,也可见我们的感情。”孝乾见他说到小翠又要掉泪,便说:“这事是聿田让我送信的。” 沈聿磊说:“这个我知道,永远忘不了聿田的情意。不过,他骂我与沈孝义是一路货色,还说不怕你把沈孝义勾回来再开杀戒。听听,这是人话吗?孝乾啊!我们家族不能再搞窝里斗了,再这样下去,真要走佘家的老路了。” 孝乾知道聿田激动时言辞过激,沈聿磊说的也不子虚乌有,劝他说:“聿田就是那坏脾气,说过话早忘了,你别往心里去。鬼子、汉奸还在上窜下跳,随时要来报复,正像三叔你说的,我们可不能先乱了阵脚,要抱成团一致对外啊!”沈聿磊听了仿佛动了情,眼窝里闪着泪光,捂着绸布包的手又抓紧孝乾的双手不放。孝乾说:“我个人认为,圩子里的田产暂且由你管理为好。” 沈聿磊听到这句话,眼窝里盘旋的泪水终于流出来了。孝乾估计他想听的就是这句话了,又对他说:“聿田的工作我来做,大家平心静气坐下来谈谈,没有问题解决不了的。”沈聿磊留下绸布包满意地走了,孝乾歪着头笑了笑,将这东西塞炕沿一个洞里,然后用烂泥堵好。 晚上,聿田也造访孝乾家,主人热情接待。 孝乾笑着不说话,等他讲沈聿磊的事。聿田没有讲,却开口说:“沈孝义又投靠龙庵圩的小岛了,叫人送信给我,扬言要杀回来。有八路军驻防,他们还没这胆量。” “这家伙跳出来吼两声很正常,要不怎么挽回面子呢?”孝乾叹息说:“沈破圩内部还要稳定。”聿田听出弦外之音,笑着用拳头捣他肩膀说:“怎么,二十块银元就被收买了?”孝乾说:“你很清楚?我还不知道多少块呢!”聿田说:“我也是被他气的,要不谁想动粗?这时候鬼子、汉奸巴不得沈破圩再发生窝里斗。”孝乾恭维说:“二叔不是凡人,肚里能撑船啊!” 他们正说着,沈大四也到孝乾家,进门就说:“二叔上午让着他干什么的?我看把他当成汉奸亲属抓起来干掉,把土地房产分了。”“胡扯!”孝乾训斥道:“孝虎,你现在越来越放肆,说话也不打头脑过,杀夏三的事情还小?”大四没想到一向斯文的孝乾也会骂人,一时没有反击。聿田说:“我与他争吵,还是自家事情,与沈孝义是两码事,你别在其中瞎掺和!大家都看出来了,沈聿磊认为沈聿品死了,沈孝义跑了,圩子里田地、房产由他继承是天经地义。对于他的举动,八路军都没提反对意见,说要团结一切抗日积极因素。大家也别再打这个主意了。”大四还是不服气说:“他是什么抗日积极因素?将来比沈孝义还坏。”聿田骂道:“妈的,你懂什么?沈孝义派人给他送信,叫他当内线与我们作对。他明确表态不当汉奸,还把信送给了部队领导,马教导员都称赞他有民族气节。” 孝乾说:“我看,要吸取沈孝义的教训,不要把沈聿磊朝对立面上推。否则,真的能投靠鬼子。” “吓!天知道他是真的假的?”大四还不服气,又嘀咕几句,气汹汹地走了。 三老爷在学堂里被沈聿磊的独子小开欺负,气得几天没上课。沈聿磊带着礼物上门赔礼,老头子有了面子老脸笑得如菊花,重新回到了学堂。 下课后,几个孩子在院外玩。 过来一个穿八路军服装的青年人到跟前,笑着问孩子:“小朋友,谁是沈孝乾家孩子?”振显和小开关系有了缓和,两人正在捣拐7,振显听了放下腿说:“我叫沈……”小开又嘲笑说:“他不姓沈,我才姓沈!” “好!”那人笑了,摸着小开头说:“你爹在河北等你,有好多糖叫你去吃呢。”说着,把小开抱走了。 整个一下午,小开都没有回来。 振显放学回家,父亲还没有回来。打开门捡到一封信,是写给父亲的。他没敢拆开,急着出门找父亲。刚到佘老好家门口,听到圩子几个男男女女都出来找小开,如同一群麻雀出窝叽叽喳喳。 孝乾回家,儿子把信递给他。他先是惊讶一下,愣了半天拆开信,听见外面传来呼唤“小开”的声音,抱起儿子朝水圩里跑去。 沈聿磊看了沈孝义送来的信,又听了振显的叙说,知道特务误将小开当成振显,骗进龙庵圩据点做人质了。 沈孝义认为抓住沈孝乾的独子,一定会让沈孝乾、沈聿田这帮人妥协,就可以与他们讨价还价了。等到沈小开被带进来,他看呆了,只有暗暗叫苦。 过了一会,沈孝义说:“来,来哥哥这儿。”小开尽管有点怂,还是知道好坏的,背过脸说:“你是谁哥哥?我又不是小王八!”沈孝义被孩子骂了一句正要发火,小岛进来了。小岛也知道抓错了孩子,冷冷说:“放回去吧,草包。”沈孝义不知道骂自己还骂那个特务,他生怕在主子跟前失宠,哈着腰说:“太君,小孩的不能放。沈聿磊儿子比沈孝乾儿子更值钱。”小岛见他要扣押小开,嘴咧得好大说:“沈君,你自己处理好了。你对皇军大大的忠心。” 聿田带着沈聿磊和那封信到四营营部——沈聿华家。 蒋晓军营长看过信说:“敌人不甘心失败,又反扑了。告诉部队和群众,第一,不能上敌人的离间计相互猜疑;第二,部队和民兵要加强防范力度;第三,要抓紧营救小开。你们放心,我们会尽最大力量营救孩子。” 两人出来,聿田说:“敌人好狠毒啊!要是不抓错孩子,真有人相信你给沈孝义出底的呢!”沈聿磊心乱如麻,低头一句话没有。聿田又说:“三哥别急,自家兄弟尽管平时言语有些冲突,关键时刻还是靠得住的。”沈聿磊点了一下头说:“知道。在死鬼小翠的事情上,我错怪你们了。” 八路军派去敌人据点交涉的佘老好回来了。他到营部报告说:“沈孝义这个畜生,说放孩子行,非要八路军让出沈破圩,要不还要来抓人。”聿田问:“孩子怎么样?”他小声说:“我没见到。听当兵的说小开病得不轻。”蒋营长一拍桌子说:“就是花再大的代价也要营救孩子。” 第二天,营部来了一个着军装的小伙子,见人就是笑不说话。沈孝龙觉得眼熟,记不得在哪儿见过,便问马教导员:“这人是谁?”马惕笑而不答。出门遇见蒋营长,孝龙又问。晓军说:“还能记得大许庄捉到的哪个小鬼子?”孝龙一想,真的是那个人。晓军又说:“他叫郑化南,朝鲜人,日本名字叫渡边化南。被我们俘虏后参加了日本反战同盟,请他来是为了营救小开。你别叫他鬼子了。”孝龙听了睁大眼睛,跑回来对郑化南说:“你的,为八路的干活,好处大大的。”郑化南听了羞涩一笑,用中文说:“我来不是为得好处,是为了我们两国都能摆脱日本军国主义的奴役。”孝龙还想继续说下去,见营长向他使眼色笑着跑了。 晚上,八路军用一个连的兵力包围了龙庵圩据点。 天空一片漆黑,刮着西北风。民兵在上风口将死猪、死狗放在柴火上燎,臭味弥漫着敌人的据点。 郑化南用日语对据点里喊了一通,然后又用汉语喊道:“小岛先生,日本人也有孩子。你们标榜的武士道精神支持你这样对待一个无辜孩子吗?现在,我们八路军用一个团包围了据点,如果在天亮前不把孩子送出来,我们就不惜一切代价攻下据点……” 昨天水井里被人投了粪便无法喝水,今晚又被八路军合围,还到弥漫着呛人的臭味,小岛知道为了一个小孩实在不值得。这时,又听外边话筒用日语喊话:“我是郑化南,日本名字叫渡边化南,也曾经在这里为日本侵略者卖过命。现在我参加了日本反战同盟。我奉劝包括小岛君在内的日本军人别再为军国主义卖命了,否则死路一条。你们也有亲人,有的还有妻子孩子,他们都等着你们回家呢……” 听到郑化南的反宣传,一个鬼子兵端枪对准喊话的方向就是一枪。小岛按住了士兵的枪没有处罚他,向伪军连长命令道:“把小孩子放走。”他又对沈孝义骂道:“小子,不足与谋!” 沈小开被扣押五天后终于营救回家。孩子连吓带病几乎糟蹋得不成人样了。 孝乾带着振显去圩子里看小开。没有一点神气的小开见到振显却来了精神,斜着小眼睛说:“那天要说你姓沈就好了。”在场的人都笑了,振显反击道:“你说不姓沈就不姓了?你算老几?” 营救回宝贝儿子,沈聿磊非常感激驻防的八路军官兵,主动拿出银圆一百块给部队做军晌,还请了戏班子来村里唱大戏以示庆贺。 戏台搭在水圩南面的打谷场上,主要节目是淮海戏《穆桂英挂帅》。晚上,数千军民前来观看,戏场里不时传来阵阵喝彩声。 主打节目结束,戏班子又自编自演一个快板叫《沈破圩怪事》。只听那小丑唱道:“沈破圩沈家是望族,沈家的怪事实在多。这第一怪,先听听姐妹俩生儿搞竞赛……” 说到“沈破圩怪事”,台下的人发出更狂热的吼声。 沈孝乾来沈破圩三四年,猎获了沈家先人们不少轶事,有的是祖父和父亲都没有讲过的。其实沈破圩人对“沈破圩怪事”也是褒贬不一,据说原来都是文化名流编纂的典雅之作,因为在民间久了,便堕落成庸俗的打油诗。 “沈破圩第一怪,姐妹俩生儿搞竞赛。”说的是沈家创始人九少爷娶了大凤、二凤,姐妹俩为了争宠比着生儿子,最后,生了四个儿子的大凤斗败了生五个儿子的妹妹做了正房。 “沈破圩第二怪,小作坊大布江南卖。”说的是沈家发迹时,作坊里的布料打入纺织基础雄厚的江南市场,真是财源滚滚。 “沈破圩第三怪,天一黑就将吊桥拽。”说的是九少爷发迹后,家族内部正宗嫡传的贵人与贫穷的庶族之间变得水火不相容。水圩子里的贵人们天一黑就把吊桥悬起来,谢绝外人进入。 “沈破圩第四怪,佘家的闺女做姨太。”说的是沈家斗败佘家后,首先猎取的战利品是女人。之后若干年,沈家男子许多人霸占佘家闺女做小妾或使女,以此来羞辱佘家,报了昔日的胯下之辱。 “沈破圩第五怪,十岁的少爷吸鸦片。”说的是水圩子被捻军攻破以前,富人们过着荒淫-糜烂的生活,吸食毒品成了时尚,连十岁的小少爷都吸鸦片成瘾。 “沈破圩第六怪,苏公子来把祠堂拜。”这是孝乾最为自豪和满意的一个典故。他的祖父沈志岷入赘苏家后仍然不忘沈家祖先,冒着大逆不道的骂名,到沈破圩拜了沈家祖宗牌位,不久又复辟姓沈氏,叶落归根…… “天啦!不好了,”人们在打谷场上看得正欢,只听圩子里传来女人撕心裂肺的呼叫,“小开不行了……” 注释: 1愣脸刁心:比喻貌似愚蠢,其实狡猾。 2屁-眼:肛门。 3辣村话:方言,带有淫秽色彩的脏话。 4拧线陀:手工纺线的工具,下有圆锤,拧动旋转时如陀螺。 5 繁体字沈(瀋)由水、米、田等几部分组成。 6候补:清制,没有补授实缺的官员在吏部候选后,吏部再汇例呈请分发的官员名单,分期分批听候委用。 7:捣拐:又叫撞拐、脚斗士、斗鸡,比赛中两名选手以单脚支撑另一腿蜷曲,并以膝盖攻击对方,直至对方失去平衡或者倒下的一种游戏。 第四章 梦幻破灭 (1) 第四章 梦幻破灭(1) 打谷场上看戏的人听到场外女人一声哀嚎,不由自主向水圩望去。舞台上敲锣吟唱的小丑吓得铜锣跌落在地,发出揪心的“咣当”声。大家听出是沈聿磊老婆秦氏的声音,自动让开一条缝隙。 秦氏疯狂奔向坐在戏台前的沈聿磊,双拳捶胸哭道:“小开,小开不行了……” 看着跪在脚下的女人,沈聿磊一言不发,扶起她朝家里来。台上的小丑不敢弯腰捡锣傻站看,其他人有的在原地交头接耳议论,有的跟沈聿磊朝水圩里来。 沈孝乾先到圩子里,见沈小开躺在佣人怀里浑身发抖,端过灯来细看:脸色铁青,嘴唇发黑。叫佣人将小开躺在被褥上,为他把脉。秦氏进来不敢哭泣了,跪在神像前祈祷。 孝乾把了一阵脉,看孩子双眉紧锁,嘴唇紧闭,头摇得像打疟疾。行医十几年从未见过这样奇怪的病例,站起来对沈聿磊说:“小开患的不是一般病。这病很蹊跷,我无能为力了——快转到大医院治疗!”说完退到一边。沈聿磊像石头一样站着不动,秦氏和几个家人听了又哭起来,屋顶都要掀掉了。 就在水圩里乱成一锅粥的时候,蒋晓军、马惕和那个日本反战同盟的郑化南进来。秦氏等人降低了哭声,沈聿磊作揖鞠躬迎上去,晓军握住主人的手,把他扶到太师椅上,用肢体语言告诉他:别焦急!我们想办法。 郑化南到床边对孩子看了半天,示意把油灯端过来。孝乾双手把灯递上。 郑化南接过油灯,扒下小开的裤子检查肛门,鼻子几乎贴在小屁股上。因为灯光昏暗看不清,急得大叫:“来盏更亮的灯!”蒋营长命令通信员:“快把戏台上汽灯借来!” 不一会汽灯来了,把满屋照得雪亮。 郑化南一手提汽灯靠近孩子屁股,一手扒开肛门仔细看,突然“呀——”叫了一声。大家都围过来,只见那肛门里有个小针眼已经化脓。在场者包括沈孝乾都看不懂有什么道道,只有面面相觑。郑化南将灯放到桌上,用不太流利的汉语说:“我不是医生,说的不一定有权威。日本人可能给孩子注射了一种病菌。病菌知道吗?一种新培育的毒药在人体搞试验,这孩子命能否保住不说,还会传染他人。”众人听不懂他说什么,只有孝乾略微听懂,帮助解释道:“鬼子给小开注射了一种毒药,会慢慢中毒致人丧命,还会传染别人,抓紧把孩子隔离开来。”那些看热闹的群众听了吓得朝外退缩。马惕忙叫通信员把群众劝出去,然后问郑化南:“注射的是什么毒药?有办法治疗吗?” 郑化南叹息说:“在满州时,我见过日军特种部队抓了一个小男孩,朝肛门里注射一种新培育的细菌,然后给他几块糖放了。过了一个月那小孩死了,同村又死了三四个小孩。哪里能治疗就不知道了。”晓军骂道:“鬼子真歹毒啊!竟然违背国际公约对无辜儿童注射细菌,良心坏透了。”骂完了,又对屋里的人说:“迅速把孩子隔离开来,我向团里报告,找关系联系大城市的医院,要不惜一切代价救孩子!” 沈聿磊夫妻俩听了扑通跪下。晓军一手拉起一个说:“别这样!我先走了。” 第二天蒙蒙亮,一辆马车把病人沈小开和沈聿磊夫妇送往徐州。 到了村西路口,蒋营长叫通信员捧上一包银子给沈聿磊。他执意不收说:“队伍上很困难,馈赠的远远超过资助的军晌。”晓军说:“别谈多少了,救孩子是大事!路上注意安全,过几天我让人去看你们。一定要把孩子治好,要用事实告诉日本强盗:细菌战也摧毁不了中国人民的意志!” 沈聿磊接过钱,眼里噙着泪水说不出话。马车刚要走,孝乾气喘吁吁跑过来,将一个白色绸布包双手递上说:“三叔!我借花献佛,这点钱关键时刻能用着。”沈聿磊白了他一眼,小声说:“也跟我讲究这个?”孝乾见蒋营长走远了,大声说:“你们不是更需要钱嘛!俗话说穷家富路——出门多带点好。” 沈聿磊的两行浊泪从皱纹纵横的老脸上流下,消失在下巴。孝乾眼含同情的泪水,望着马车消失在尘埃里。 一轮红日冉冉升起。 孝乾欣赏着大自然馈赠的美丽景色,一边走一边做上肢扩展动作,慢慢朝庄里来。经过聿田家门口,只见胡秀怀抱包袱出来。胡秀唠叨说:“他死要面子,叫我连夜给小开做了身棉衣,抓紧给送去。”孝乾说:“婶子,你看什么时候了?马车快过韩集了。”胡秀认为是开玩笑,孝乾说真的走远了。胡秀有些失望说:“原来与三哥家就不和,这叫我怎么办?”孝乾说:“没事,天还不是没冷嘛!蒋营长过些日子派人去探望,托他们捎去吧。聿磊家婶子不会做针钱活,看到你送的衣服不知多喜欢呢!”胡秀听到宽心话,把包袱交给孝乾高高兴兴回家了。 沈聿磊带孩子去徐州治病一个多月没有回来,天气渐渐冷了。 沈聿田恢复了民兵队长职务,带领大家站岗放哨积极性更高了。 孝乾正在家吃晚饭,一个战士上门说:“营首长请沈先生马上去一下!”孝乾摞下饭碗来到沈聿华家,见聿田坐在那儿像个木雕泥塑。他悄悄问:“就找我们俩,什么事?”聿田吸着烟不语。 过一会,蒋营长、马教导员双双进来,互相打过招呼后,晓军开门见山问:“沈先生,聿田和你说了吧?”孝乾被问得很尴尬,朝聿田扫一眼,见他仍在低头吸烟。晓军说:“我们营马上调防南下了,这一带由六营驻防。此地一别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相见,感谢二位几年来的大力支持!同时,也想征求你们意见,是否愿意随我们部队南下。你沈先生有特长,我们营里正要办临时医院,跟我们干大有前程啊!” 孝乾没有立即表态,用眼角扫了聿田一眼。见他仍在吸烟,估计恋家不想走,就说:“容我考虑一下给你们回话吧。”马惕说:“要快,军令如山,我们说走就走呵!” 叔侄俩趟着黑路回家,一前一后没讲一句话。他们确实因为家里负担重不能跟八路军南下,可是心里舍不得蒋晓军、马惕这样的好兄弟,沈破圩群众也离不开四营官兵啊!到了家门口,聿田开口说:“我很矛盾!你想走就走,振显我帮带着。”孝乾说:“振显是我活着的希望,怎能抛下孩子?就是走也得带上。让我考虑一下,真的想跟他们干。” 他们不敢将四营要调防南下的消息告诉他人,都揣在心里。 第二天下午,孝乾举棋不定在门口转悠,头脑里一直浮现蒋晓军、马惕讲话时的神情。这是朋友真诚的邀请,去了怎么对儿子说,不去了怎么向他们推辞?心里矛盾极了。 振显同几个小孩爬到门口树丫上玩耍。他知道很危险,要是平时早就喝止了,今天却没有,头脑里一直是蒋晓军、马惕的面孔。 “哎呀!”一声惨叫传来。 一回头,儿子从树丫摔下来了。 孝乾跑过去,振显摔在一块石头上已经休克了。树上那几个猴孩子见状纷纷逃散,他心疼地抱起儿子拍后背掐人中。不一会苏醒过来,碰到右膀“哎呀!哎呀!”叫个不停,一摸手腕骨折了,心疼得流下眼泪,抱着孩子没了主张。 佘老好听到几个孩子叙述,慌乱地跑过来。摸了摸孩子的手腕,这个平时最没有主见的农民立刻成了当机立断的智者,扯着孝乾的衣袖说:“哎!兄弟别发呆,孩子都这样子了,赶紧找骨科先生!”说着朝家里大吼一声:“丫头!把驴牵来!” 玉芬把瘦驴赶到孝乾爷儿俩跟前。佘老好又自作主张安排起来:“大许西边杂八庄的金九祖传接骨,那真是小猫拉屎——盖了,赶紧去!”说着抱过孩子放到驴背上,不管孝乾是否同意赶驴就走。孝乾很感激热心的佘老好,也听说杂八庄的金九医术高明,便随佘老好和瘦驴走了。佘老好这么一手牵着驴缰,一手扶住振显的腰,嘴里还喋喋不休数落什么不能爬高树、趟深水之类的话。走有百十步远,回头见玉芬跟在孝乾身后,张嘴想骂又惧怕他批评,脚一跺眼一瞪,吱着牙说:“在家看好兄弟!” 佘老好带着孝乾父子俩到杂八庄金九家。可能来的病人太多了,面对呻吟不已的振显,金九却不急不燥,先是洗了手,接着慢慢点燃一支线香,然后才把振显的小手抓在手掌里,摸了摸又抖了抖,疼得振显大叫。金九笑着说:“少爷!别嚷嚷,才断了三截不重不重,三五个月就好了……”用力将孩子的手腕和肘关节抹平,涂上祖传的黑膏药,取出香椿片将胳膊夹好,又对孝乾说:“基本没事了。不过,孩子要在这儿观察一夜,明早方能回去。”说着叫家人给父子俩安排食宿。 孝乾看振显额头没了汗,在床上安静地躺着,觉得佘老说的没有错,金九确实有祖传秘方。便说:“老好哥,今天感谢你了。请回去吧,两孩子还在家等呢!”老好说:“说谢就见外了。我只能干点粗活。”骑上驴走了。 孝乾在杂八庄睡到半夜,听见驻防的八路军吹起集合哨,连忙爬起来。金九说:“没有事,部队搞演习,放心睡吧!”孝乾躺下,头脑里想着蒋晓军、马惕的话,心里说:“如果振显的伤好了,真的跟他们去……” 过了一会,一个姑娘推门进屋,孝乾吓得坐起来。那人低着头好像是胡秀婷,他想看脸就是不让看。这姑娘说:“你该跟部队去打鬼子,给我们报仇。”他更想看清是谁,那人还是不让看。外面又进来一个女人,浑身是血也是看不清脸,说道:“不能去!刀枪不长眼……”分明是前妻苗氏的声音。“这两人怎么会碰面?”孝乾隐约觉得是做梦,眼睁睁看她们一路争吵向外去了,急得想追出去劝解,可是两腿麻木了迈不开…… 天亮了,杂八庄群众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议论,好像发生什么大事。孝乾问站着发呆的金九:“怎么了?”金九说:“哎!驻扎我们龙西根据地的四营夜里调防走了,另外一支部队来驻扎,分散在十几个村里,以后我们这里不热闹了。”孝乾听了很是失落,知道马惕他们一定走了。 早饭后,佘老好牵驴来,神秘兮兮说:“大先生,我们村的八路夜里都走了,换成一班生面孔!”孝乾“噢”了一声,他又说:“那个姓马的干部昨晚去你家找,我说孩子伤了……”“他说了什么?”“什么也没说。只对我说‘再见了,老好哥!’” 孝乾随佘老好的驴屁股回到沈破圩,果然原来非常热闹的村庄少了好多人,新战士一个也不认识。 聿田来孝乾家,先问了孩子伤情,然后惋惜说:“他们走了!”孝乾面无表情点点头。聿田又说:“现在驻扎的是六营一个连百十号人,连部还不在我们村。部队传达说,龙西根据地已经度过了最困难时期,今后保卫根据地的任务以民兵为主了。”孝乾说:“好啊!以后你这个民兵队长可大有作为了。”聿田用两个手指抵抵他胸口说:“别成天酸不拉叽的。我也想随部队走,可家里老的老小的小,怎么办?”孝乾叹道:“要不是孩子拖累,我头脑一发热真能跟他们去呢!” 四营走后半个月,沈聿磊夫妻俩带着小开从徐州回来,孝乾前去探视。寒暄过后,沈聿磊说:“鬼子歹毒啊!给孩子注射一种叫什么放射性毒素,不是及时治疗半月就丢命了。部队通过关系到法国洋医生开的医院治疗,孩子小命保住了,医生说没有生育能力了。就是说,三叔有儿无孙——我这一家彻底完了。”孝乾听了不知如何安慰,看小开穿着胡秀做的棉衣,睡在床上无忧无虑地吃着零食,安慰道:“吉人自有天相!你和三婶别当成心病了。”沈聿磊说:“蒋营长他们走了,不知驻扎何处?有机会一定感谢他们!” 正说着,秦氏头裹红白布条端香进来,孝乾站起来叫了声“三婶”,她没有理睬一直往原来供奉神仙牌位之处,向新请的木雕弥勒佛跪拜,嘴里“伊伊哑哑”在唱。孝乾觉得尴尬出来,走到水圩外堰上,沈聿磊追赶上来说:“你三婶因为两孩子的事受了刺激,在徐州加入弥勒教,神神叨叨的你别见怪!”孝乾停下说:“三叔,你是一家之主,凡事要有主见啊!”沈聿磊听出弦外之音,僵笑着点点头。 孝乾走到聿田家门口,见那儿有一堆人在议论什么,近前一看,中间站着三老爷。人群里的沈聿江说:“这不行!她破沈孝义家祖坟风水,沈孝义该死、他爹妈也该死,可他爷爷没罪啊!这女人太毒了,沈孝义是谁,沈聿磊是谁?破来破去还不是破自家风水吗?”三老爷跺脚切齿骂道:“搅家不宁的秦氏,今天能在自己公公坟上埋利刃破风水,说不定真的能到九少爷坟上埋东西破全族的风水。聿江!带人把她抓出来扇脸!”经三太爷煽动,这群人真要去圩子里抓秦氏。孝乾听出了话味:大概秦氏因为沈孝义弄死小翠又把小开弄残废,出于对沈孝义父子的仇恨,依据巫术在沈孝义祖父的坟上埋了尖刀破风水。刀子埋在坟上能否破风水不知道,但是这么多人围攻沈聿磊家一定会把事情搞大。于是,他拦住众人说:“请老少爷们冷静点,他家出了几件事,三婶受了刺激心情可以理解……”“不行!”沈聿江拉下又长又白的脸说:“孝乾,少管闲事!你是另一支的,破不到你家风水就得意洋洋了?”孝乾说:“哎哟!聿江叔,我不管哪一支的,总是沈家人吧?这时候搞窝里斗不怕沈孝义带鬼子杀来?”又拍着三老爷马屁说:“你老最有权威!先查看有没有这回事?”三老爷被孝乾吹捧有点洋洋得意,忙制止众人:“孝乾说的有道理。这样吧,是谁看到秦氏在她公公坟上埋利刃的?”在场的立即唧唧喳喳讲个不停。 三老爷听了半天,一个一个用手点着说话的人,又扳起指头计算:“你聿江听聿华说的……聿华听大四说的……大四听大二家里说的……大二家里听佘老好说的。佘老好又听谁的呢?”他问了几遍,佘老好不在跟前无法深追细查。孝乾示意李冬梅把佘老好找来。 佘老好被带到了一群姓沈的面前,顿时缩小了许多,小眼睛盯着地面不敢吱声。沈聿江厉声喝道:“佘桂仓!怎么看见秦氏往祖坟上埋刀子的?说,没人敢怎么你!” “我没说埋刀子啊?”佘老好嘟哝说:“昨天在北边地里,聿田家婶子手攥两把明晃晃的杀猪刀,说要埋到沈孝义爹妈坟上破破风水,也叫他家断子绝孙。我说:婶子!两个挨千刀的被八路镇压了,只知道尸首埋在这一带没留下坟头,怎么破风水?她说:反正我家这样了,把刀埋到小开爷爷坟上去,反正这风水要破的。”三老爷听了一把薅住佘老好衣襟问:“你亲眼看到她在坟头上埋刀子了?”佘老好说:“没看见。我劝她不听劝还骂我,还说哪一天要把刀子埋到九少爷坟上……”孝乾知道佘老好下面要说什么,叫不要再说,众人也示意他别胡扯了。 三老爷放过佘老好,向着西边水圩子手指脚跺、口吐唾沫骂道:“天下最毒女人心啊!自己断子绝孙了,就容不得人家兴旺发达。”众人听到这里,不再追问是谁传讹的,各自散去了。 大家刚散开不远,只见秦氏头缠红白布条,一手攥一把明晃晃尖刀,冲出水圩子骂道:“狗日的佘老好站住!我几时说要把刀子埋到九少爷坟上了……”佘老好一看吓得要死,罗圈腿跑的飞快,学着秦氏的腔调喊道:“就这两把刀,救命啊……”大家看着佘老好的狼狈相笑了。秦氏见他跑远了停止追逐,也没有和任何人说话,攥着两把刀气汹汹回家了。 聿田带着骨干民兵从大许庄八路军连部回来,胡秀讲了秦氏的表演,他懒得搭话坐在门口吸烟。 天将黑时,孝乾来了,他仍坐着叹气。孝乾问:“是不是遇到不顺心的事了?”聿田说:“新来的部队干部对沈破圩民兵有偏见,下午开会把我们工作说得一无是处!这个受气队长不干了!”孝乾开导说:“四营走后,我们村不是根据地中心,民兵工作真的不如从前了。你别睡不着觉怨床歪,自身找找原因吧。”聿田烟袋锅把门旁石头敲出了火星,伸直嗓子道:“谁有本事谁干,老子不干了!”孝乾知道他心里不顺说的是气话,出门要走。聿田在后边高声说:“早知这样窝囊,随部队南下算了。”孝乾听了没理,心想:“你这人老当事后诸葛亮,现在说后悔话有什么用?要不是你态度暧昧,我当时也下狠心走了。”这时,驻扎本村的尹排长到了门口,聿田见了忙站起来招呼:“哎哟!尹排长,快来屋里暖和暖和。” 孝乾看这个尹排长清瘦得像文弱书生,迎面打了招呼,听出来他是南方口音。正要走,尹排长说:“你就是沈孝乾先生吧?不会猜错的,来屋里聊聊。”孝乾笑着说:“你们谈公事吧,改天再来聊。”尹排长一把拉住他袖子说:“今天我来就是找你们吹牛的!” 第四章 梦幻破灭(2) 第四章 梦幻破灭(2) 三人到屋里,聿田仍然露出不悦的神情。尹排长拍着他肩膀说:“今天,连长批评重了,特地派我来道歉的。有什么火朝我发吧。”听了这句宽心话,聿田消气了,喊胡秀做晚饭。 “……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日本侵略者战线拉长,无暇顾及中国大陆占领区。就拿我们县来说,县城原来一百多鬼子,现在只有三十多;龙庵圩也只有十来个鬼子,这正是我们发展的大好时机。所以,龙西主力南下也是上级的决定。我们都要坚信,没有大部队不但能守住根据地,还要发展壮大。连里有信心,我们地方武装也要有这个决心。”他喝了口粥说:“据上级预测,日伪军趁我们部队调防、兵员减少之机,肯定会盲目自大,妄图重占解放区。我们抗日军民一定要团结起来,坚决粉碎敌人的阴谋。” 饭桌上,孝乾没有插话一直望着尹排长,听他滔滔不绝讲。这位真像在讲台上口若悬河的儒生,由衷佩服尹排长的口才。心里想:共-产-党能吸纳这些有为青年,将来一定能得到天下。 尹排长说到这里嘎然而止,要听听孝乾的意见。孝乾看他少年老成,且一片诚意,便说:“我建议部队要密切关注龙庵圩、韩集这几个据点动向,发现敌人扫荡要集中兵力打击,适当机会我们也搞些反击,把敌人的嚣张气焰压下去。” 尹排长听了说:“人才!四营马教导员没看错人啊!” 十几天后的一个晌午,沈破圩人听到龙庵圩方向发出一阵枪炮声,似乎越来越近,大家吓得准备向西南方向撤退。不一会,听到西面韩集方向也传来隐隐约约的枪炮声,人们不知道脚步朝哪儿落是好。 这时,一位八路军战士跑来说:“乡亲们不要害怕!龙庵圩鬼子、伪军想袭击沈破圩,我们提前得到情报阻击,现在被揍了回去;西面韩集增援之敌也被兄弟部队打得鼻青眼肿。各村民兵都在外线伏击,敌人已被打退了。” 大家不敢完全相信这个嘴上无毛小伙子的话,仍然立在村头,虽然大家比肩接踵挤在一起,每个人觉得像孤身落难荒岛无依无靠,连苍蝇叮一口都会借机哭爹叫娘。一直等到傍晚,看到聿田带着民兵面带笑容回来,大家心里的石头才落了地。 李冬梅扯开嗓门喊:“二叔!小鬼子滚回去啦?” “那还用说——鬼子、伪军刚出据点就遭迎头痛击,丢了几条尸体逃回了。部队上还包围了据点,教训小岛这龟孙子呢!”没等聿田张嘴,大四已抢先说了。 “狗啃也被我一枪射中倒在水沟里,被伪军抢了回去,看样子狗命难保。”聿田捣了大四一下抢着说,大家听了都叫好。 三老爷说:“这个瘌皮狗死了,鬼魂都不许回沈破圩!”大家不明白意思,他解释说:“狗死了变成狗殃也会害人。这杂种还是外死外葬好。” “狗啃比鬼子的放射性毒素还要毒三分。”李冬梅说了一句沈破圩人新学到的名词,大家又是一阵笑,叫道:“对!他家连猪狗死了都不许葬在沈破圩,免得脏了泥土。” 过有五六天,龙庵圩据点派出伪军张二喜来沈破圩村东,说有事要和这边谈。站岗的战士和民兵搜过身,用衣服蒙住他的头押到聿田和尹排长面前。 张二喜在大许庄被民兵俘虏过,对八路军和民兵的情况略知一二,壮着胆说:“都是中国人,我也盼着鬼子失败……” 聿田听了骂道:“少卖你妈的狗皮膏药。” 尹排长止住聿田,平静说:“想做中国人,我们会拿你当中国人待。但是,必须要为抗日出力。” 张二喜说:“是是是!” 尹排长问:“据点里怎么样了,沈孝义还想回来报仇吗?” “不敢,不敢!”张二喜说:“沈孝义被一枪击中肩膀,外伤不重,就是魂灵吓飞了,整天嘴里说胡话,找多少医生治疗也无效。最后找了个巫婆,那巫婆说,非得到埋胎盘的地方招魂,要不就得等死。小岛也没招了,派我来协商:能否让巫婆带他的衣服来圩子里招魂。” 尹排长听了很生气,手指敲着桌子说:“别人可以考虑,恶霸汉奸沈孝义提出的条件决不能答应。回去告诉他们,有胆量抬活人来招魂。” 张二喜哭丧着脸说:“我说心里苦你们相信,要说沈孝义可怜谁都不信。他女人被鬼子兵调戏了不敢放个屁,小岛只给那鬼子几耳光,算是给面子了。他闺女叫小改的,几月前不明不白死了,鬼子不许对外宣传。我们当兵的私下议论说,可能被鬼子化学武器传染的。因为,沈小开放回来前两天一直和小改在一起玩。” 聿田听了狠狠说:“引火烧身,罪有应得。” 张二喜又被蒙上头押走了。 当晚,沈大四和一个战士在村东田地里放哨。 二更天,东面过来几个人影,大四想问话被那战士按下。他们伏在地下观察,只见那些人抬着什么东西停下来,点起了鬼火似的蓝光。一个老女人嗓音沙哑念叨说:“生养之地,不可放弃,魂丢于斯,速来取之!”他们听不懂是什么意思,听老女人又念叨好几遍。 突然,那地方立起三个高高的人影,朝这边来了。听老女人说:“快去抢吧,要不就来不及了。” 战士看到这情形,大吼一声:“狗日的,还敢偷袭!”话音未落,他和大四的枪都响了,三个影子立即倒下,接着听到杯盘打碎的声音。 枪声过后,那边没了动静。他俩猫腰过去一看,地上倒着穿衣服的纸人,后面是一张掀翻了的八仙桌,地上满是酒杯、盘子和饭菜。这时,尹排长带人从西面冲过来增援,又对东面放了几枪。见这伙来历不明的家伙逃走了,点亮马灯一看,三个纸人都套着用沈孝义铺盖做成的衣服,纸人肚上写有“沈孝义君真身光临招魂”的朱砂字,算是沈孝义肉身来过沈破圩了。尹排长看懂敌人玩的什么花招,冷笑说:“借尸返魂,休想!” 第二天,乡亲们听说沈孝义借尸招魂的丑剧后,都笑翻了。笑过了,大家又觉得沈孝义是天底下最可恶、最可怜、最可悲的混蛋。 于是,沈破圩又传出了新编的顺口溜:“沈破圩第七怪,招魂的纸人穿铺盖。” 时间到了公元一九四五年八月。 傍晚时分,孝乾出诊归来路过佘老好家门口,见他早已恭恭敬敬立在门外,像是有意等待。 “大先生回来啦,家里坐!”一把将孝乾搂进院里。孝乾不知一向不懂礼仪的佘老好今天怎么如此乖巧,笑着问:“老好哥,有什么喜事吗?”佘老好笑道:“我沾贵人喜气呢!你看,玉芬给你和振显做的鞋,第一次做针线活不一定好……”孝乾听说十五六岁小姑娘会做鞋,拿到手里看了半天说:“嗯,针线活不错!”佘老好又说:“听聿田家里说,你快过三十三岁生日了,没什么贺喜的,丫头就做了两双鞋。”孝乾一算计明天是阴历七月初八,还真的是自己生日。自从落难沈破圩六七年从未过生日,自己都把这日子忘掉了,胡秀是热心人,难为她能记住。孝乾说:“谢谢你们爷儿俩了。”正说着,佘玉芬背着一筐猪草进院,已经长的亭亭玉立。他故意高声说:“我更得谢谢玉芬了!这孩子又能干又懂事,将来准找个好婆家!”一句话把玉芬脸羞的通红。 佘老好听后眼睛都笑没了,一把搂过哑吧儿子,霎时间成了全世界最幸福的父亲。 第二天早晨,孝乾与长高了一个头的儿子走到水圩边上,他唠叨说:“好好念书,等打跑了小鬼子回城,送你上大学堂读书。”振显不耐烦答道:“知道,知道,知道!”一溜烟跑了。正望着儿了的背影发笑,孝志和爷爷也朝水圩子学堂里来,孝乾向老头子问声安。三老爷说:“孝乾啊!聿田说今天是你三十三岁生日,安排媳妇擀长寿面,晚上和孩子来家里吃饭。”孝乾笑着说:“年纪轻轻的过什么生日?”“一定去,三十三岁是大生日必须过,这是我们乡里的规矩。”三老爷见孙子走了又小声说:“你去了我才能喝两杯!”孝乾说:“那好!我买坛老酒孝敬你老。” 孝乾与聿田家是患难之交,向来不客气,天没黑就到聿田家过生日了。一大坛红高粱酒放到桌上,谗嘴的三老爷如老猫见到玻璃缸里的金鱼,急得直转圈。 大家等待聿田回家开饭,左等右盼也不见影子。三老爷开话说:“要不开始吃吧。”孝乾说:“再等等。他走时说今天有重要事情,一定忙了。” 天黑了好久,聿田带着外出的四个民兵来到门口,笑着嚷道:“双喜临门。你们也进来吃喜面!”胡秀见来的人太多了面条不够吃,用手推一下。聿田像是没有领会,继续说:“哟,还有老酒!来来来,喝酒,大喜事啊!今晚我要开怀畅饮。”胡秀说:“你又忘记当初发的毒誓啦!”聿田笑嘻嘻抱起酒坛,给每人倒一碗酒,又吼道:“鬼子投降啦!小日本无条件投降啦!” 人们听了无比兴奋,像从昏暗潮湿的地牢进入温暖的春风里如释负重,身上心里有说不出的快感,端起大碗叮叮当当碰起来。聿田举碗还想发表演讲,胡秀从背后推了他一下,半碗酒洒在胸部,一直流到肚脐眼。他笑着说:“怎么,老天爷不想让我喝?”下面没了祝酒词,一仰脖子饮干了。大家能喝的不能喝的也都一饮而尽了。 “总算盼到日本鬼子投降的这一天。”孝乾喝多了,摇摇晃晃回家,路上不知讲了多少遍。 “总算熬到这一天了!”孝乾躺在床上自言自语说:“苍天有眼!给了我沈孝乾光复祖业的良机。” 他兴奋得一夜没睡着,此时觉得在沈破圩生活几年仍然是寄居。他无心染指水圩子里的财产,他们父子的家应该是城里鼎鼎有名的“破圩沈氏药坊”。听说房产被鬼子占为营房,后来没有太大的破坏。太好了!有了房产,就可以将药坊招牌挂出来,只要牌子一亮生意马上就会红火,全县谁人不知“破圩沈氏药坊”呢?到那时,要把儿子送到南京上大学! 蒙胧中,孝乾骑上大白马,朝当了县长的马惕走来。马惕多远向他敬礼,命令警卫员接过缰绳,然后挽着他的手步入办公大堂,两旁昔日的邻居们都投来羡慕的目光。又回忆当年父亲与民国政府县太爷并肩进入衙门的场景,心里说:“我沈家人,沈志岷的子孙,永远是人上人……” 这几天,孝乾满脑子盘算着这些事,有时一个人坐在门口禁不住“扑哧”一笑,自言自语说:“老天终于开眼啦!对,抓紧回城接管祖宗的产业。” 日本鬼子无条件投降了,但沈破圩人的喜悦心情只维持了一会儿。没过几天,听几个八路军战士私下议论说:“国民政府给共-产-党部队下了死命令:只许在原地待命,不得有其它军事行动,接受日军投降的仪式由中央军主持,龙庵圩地区的治安先由伪军来维持。” 这时,孝乾内心说不出共-产-党有多好,国民党有多坏,只觉得共-产-党一些人,比如蒋营长、马教导员、尹排长比过去城里的牛县长、熊旅长们要正直,说话做事也有水平。他预感共-产-党总有一天要坐天下。但目前的形势似乎对共-产-党不利,便从内心关心蒋晓军、马惕等人的命运,责怪国民党、蒋委员长太霸道——打日本都有功劳,为什么非学明太祖那样诛杀功臣1呢?你蒋委员长纵使坐上皇上宝座,也要顾及兄弟情份,敕封个王爷、诸侯什么的,共同理政治国有什么不好,为什么跟雍正皇帝2一般寡情绝义,杀了亲兄弟都不解恨,还把他们打成猪啊狗啊的?哎!这样下去,国民党、蒋委员长的位置早晚保不住……政治上的事情我沈孝乾搞不懂,还是回城做点生意,过几年与世无争的生活吧! 又是一天晚上,沈破圩民兵随过去的尹排长、现在的尹连长到大许庄参加八路军会议。正规部队和地方武装三四百人,把月光沐浴下的院子挤得水泄不通。 主持会议的是营长,大家看不清他的脸,只听声音特别洪亮,都觉得他在耳边对自己一人说话。 营长说:“我们共-产-党和解放区人民抗战八年取得的胜利果实,有人翻脸不认账想一口吞下。日本投降了,国民政府部队暂时无力受降,却不让八路军、新四军受降,宁愿叫伪军维持治安也不让我们插足,真是岂有此理?所以,上级命令我们营和地方一切抗日武装力量,必须赶在韩德勤部队前面拿下龙庵圩、韩集两个据点。如果日军胆敢抵抗,立即进行反击直至全部歼灭。总之,行动要迅速,要坚决,还要最大限度地减少损失,会议精神就传达到这儿。教导员带领部分人马已经向韩集进军了,我们任务是拂晓包围龙庵圩据点,活促汉奸沈孝义,逼迫小岛等日军投降。参会同志原地休息待命,不准离开这个院子。” 月光之下,聿田将步枪搂在怀里,眼里放着亮光。 沈聿田等民兵一夜未归,沈破圩人都捏着一把汗,猜想一定攻打龙庵圩打据点了。到了第二天中午仍然不见民兵回来,村民们竖起耳朵听:四周没有一点枪炮声。大家急得在村东头乱转,三老爷像是指挥官,两个手指点着两个小青年胸口说:“你去大许庄,你去龙庵圩。快打探一下,急死人了。”大家觉得老头子安排的有道理,没有人提出反对意见。那两个小青年刚走几十步远,只见河对岸东北方向有个人朝这边跑,还挥着手喊什么。 不知道来者是谁。但是大家认为不是好消息,簇拥到河边伸头企盼,恨不得长出几百对翅膀飞过河去。 过了一会儿,孝乾右手搭在眼前看了看说:“像是大四!”这么一提醒,大家再听那叫声确实是民兵队员沈大四。 大四到了对岸,一把扯掉头上的柳条伪装,喊道:“好啦!好啦!”这边人笑着正要嘲骂,只见他“扑通”跃入河里向南岸游来。 大四到了岸边,几个人伸手把他拉上来。 三老爷问:“怎样啦?”大四一摸头上的水,喷了三老爷一脸,大大咧咧说:“不费吹灰之力就拿来了。鬼子小岛还真识相,看我们几百人围住据点,叫汉奸出来放风,说他们只降正规部队不降八路军。八路军高营长说:在中国人民面前,日本侵略者没有条件可言,给你们一个小时考虑,到时候不投降武力解决!过有一顿饭工夫,据点里发生内乱,传出鬼哭狼嚎声音,我们以为鬼子剖腹自杀呢。你们猜猜是什么?” 说到这里,他问众人。众人哪有心思听他的提问,笑声、骂声一片,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小鬼子要投降,汉奸认为死期到了哭得比鬼子还伤心。有的伪军说被狗日的沈孝义骗了,现在人不人鬼不鬼的,死后连祖坟都不让进。那个张二喜更是疯了,一棒擂在沈孝义头上,当场把他打死,然后投井自尽了。小鬼子一看局势变成这样,吓得慌忙竖起白旗投降了……” 大四继续往下讲,众人的欢呼声压过了他。 三老爷说:“老天开眼,败类除了!” 沈聿华说:“只可惜便宜了狗啃这坏种,也把他尸首用火烧,烧,烧!” 李冬梅说:“张二喜还算个人,投井死了落个全尸。”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说着,孝乾却陷入思索:蒋晓军、马惕正带领部队围攻县城;仇人苏成弩等一帮汉奸被就地镇压;“破圩沈氏药坊”的金字招牌在霞光中缓缓升起…… “狗啃女人和小杂种呢?”三老爷一问,大家也想起沈孝义老婆和两个孩子。有的说要把他们抓回来活埋,有的说要把他闺女送进窑子里,让千人压万人踩。 大四说:“小鬼子接到天皇投降诏书那天,沈孝义带着全家逃跑被发现,小岛没有杀他,却对他说:我们要患难与共,要死死在一起,我会让沈家后继有人的。后来,把他们娘儿仨送走了。” “妈的,狗日小岛太阴险了。”大四讲完又补充了一句。 李冬梅说:“小尿他妈比其他人强,妇道人家还不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到这坏种家又能怎么办?” “不错!”佘老好插话说:“小尿妈漂亮亮的,怎么嫁给狗啃这个坏蛋?” “她漂亮?”沈大四戏道:“你老好不知孬好,老母猪都看成双眼皮,驴屎蛋当成冰糖葫芦。” 大笑之后,沈破圩人开始同情沈孝义老婆和孩子。沈聿华说:“大二家里说的没错,你家同他们仇恨最深了,这时候还能说句公道话。狗啃刚投降鬼子那会儿,他女人也上我家哭过一回,还说:二爷啊,他们爷儿俩干这事我都不想活了,不是三个孩子拖累,也投河跟佘老好女人去了。” 佘老好被大四奚落沉闷一阵子,现在找到说话机会了,骂道:“我女人不要她做丫鬟,别弄脏我的美人。” 人们又是一阵轰笑。大四激动得将佘老好抱起来猛转几圈,估计头晕了,往三老爷怀里一塞。三老爷机敏地朝旁边一躲,佘老好四腿朝天睡在地上,嘴里骂道:“孬种东西,孬种东西,晕死了,晕死了。” 大家笑问:“老好骂大四的,还是骂自己的?” 又一次成为村民们的焦点,佘老好虽然吃点小亏,还是十分满足。爬进来趁人们不注意,突然抱着湿漉漉的大四一起跃进河里。 两个人没了,河里只有泡沫,人们惊愕不已。 过了一会,远处水面上露出佘老好那没毛的脑袋瓜,大家才放下心。然后,大四也冒了出来。李冬梅笑着骂道:“你这个狗不吃的没大没小,要是别人也不敢。”不知大四是否听到二嫂的骂声,边用毛巾擦脸边对水里喊:“老好!水底遇到表嫂没有?”老好说:“见到了。她问‘一物降一物,姑奶管大四’是怎么回事呢?”说到疼痛处,大四气歪了脸。 第四章 梦幻破灭(3) 第四章 梦幻破灭(3) 第二天早上,聿田来找孝乾,高兴说:“走,看看昔日不可一世的小岛怎么当龟孙子的。” 叔侄俩到了龙庵圩一个大院前,站岗的八路军战士盘问后,一位干部出来接待了他们。 两人进了院子。青石垒的高墙之上站着持枪的战士,缴了械的日本战俘在里、汉奸在外分两排坐在地上。这时,民兵抬来一桶米粥、一筐白面馒头,是早饭时候了。八路军战士分发饭菜,日本战俘先领。看着白白的馒头,孝乾想,八路军真的优待俘虏,从来没见过他们自己吃过白面啊! 正想着,那边打了起来。原来,汉奸看到日本战俘先吃饭很不服气,一个伪军冲过来对着一个日本战俘就是一巴掌,打翻了粥碗和馒头,并用脚踏着骂道:“娘的,咱中国粮食你凭啥糟蹋的?”两个战士上来制服了肇事的伪军。那个被打的日本战俘嘴里咬半个馒头,手指这些汉奸,用含胡不清的汉语骂道:“败类……我不会死……你……你都得死。”又转过身向八路军战士深深鞠躬:“中国……有你强大……强大!” 被辱骂的汉奸们低下头。骂声告诉他们:马上要受到民族的审判。 早饭结束了,聿田和孝乾被引到一个头裹纱布的日本战俘面前。聿田大声问:“小岛!你怎么指使手下杀害沈破圩新娘子的?说!”没想到昨天心悦诚服的小岛突然发了疯,用日语叽里呱拉讲个不停。孝乾说:“这个鬼子!不是会说汉语吗?”负责翻译的八路军讲:“他说:现在是战俘了必须用日本语说话。这家伙太顽固,昨晚头撞墙要死,我们叫他再撞又不撞了,还说凭什么听你们中国人的。” 孝乾听了,鼻子里“哼”一声。聿田又问:“怎么杀害新娘子的?” “没有!”小岛脱口用汉语说一句,马上又用日语讲一通,好像很激动。翻译道:“他说:新娘子是沈孝义串通龟本小队长干的,奸污过后又要送去当慰安妇。新娘子路上投河死了,这事后来他才知道。龟本去年在太平洋战死,也是遭到上天报应了。” 翻译刚讲完,小岛又讲了一句。翻译说:“他还说:可以保证,我小岛二阶在中国没有杀一个人。” 孝乾看着这个伪君子,正告他说:“可能只是你手里那把刀、那支枪没有人命罢了。你们都是杀人犯!”用不着翻译小岛也能听懂,低头不语。过一会儿,小岛又讲了起来,翻译说:“他说:认为我是杀人犯,杀死我好了。” 没等聿田、孝乾说话,翻译同志先用日语、后用汉语驳斥小岛说:“对!沈先生说的对,你们都是杀人犯:日本军界、政界的人包括天皇、总理大臣都是刽子手!你想叫我们违背国际公约滥杀俘虏,落个虎狼之师的罪名?中国人民若要是以牙还牙,杀掉在华的近百万战俘和几百万侨民,日本不但要亡国,还要灭种!” 小岛痛苦地摇摇头:“……” 翻译对小岛又用日语讲了一句,小岛突然站起来叽里呱拉讲一通。聿田认为小岛要打架,就和孝乾架他膀子,翻译推开他们,继续与小岛辩了进来。最终,小岛主动不语了。 他们问翻译发生什么事了?翻译激动说:“这家伙,面对失败还不服气,竟说来中国不是侵略,说大日本皇军只承认败在美国人、苏俄人手下,不承认被中国人打败。我反击他说:你们日本军人,还有部分 阶段愚蠢的国民是没有勇气的。比方说,强盗入室遭到户主反击,双方殴打在一起,快要制服强盗时,来两个壮汉递过绳索帮助捆绑。于是,强盗说,你没有制服我,一是晚上没吃饱饭,二是看这二位大爷来了害怕,才被你抓到的。我只对二位大爷服气,对你不服。要不咱再打一次如何?小岛!中国有没有打败日本,你心里最清楚。日本在明治维新前后多次败给欧美列强,认为败给它们理所当然的,败在中国人民手下就觉得羞愧,就会叫嚣:中国人凭什么打赢我们的?但是,历史只相信事实——要是不承认败给中国军队,那么你连战俘的资格都没有,愤怒的中国人民会让你们尸骨无存!” 听了翻译的话,孝乾觉得小岛与举着草人招魂的沈孝义一样,是天下最可恶、最可怜、最可悲的混蛋。一个武士道精神支配下的日本军人,一刀砍飞中国人的脑袋不害怕,口口声声剖腹自杀也不害怕的日本男人,却要掩耳盗铃,害怕眼前铁的事实。一个又一个这样狂人组成的大和民族能叫世人相信吗? 孝乾想到这里气得哭起来,手指小岛说:“七年前,我家十几位亲人死在日本侵略者的屠刀下,我心里发过誓言:将来鬼子投降了,也要杀十几个俘虏报仇。可是,现在放弃了这种想法。小岛!你我都是受过儒家文化教育的青年,如果你能活着回日本,还希望你的子孙再发动这样的战争吗?如果全日本的战俘都集中在这里,无人承认杀害我的亲人,我不会痛心;但是,哪个混蛋敢否认这场侵略战争,我就和他拼到底。相信美国人不同意、苏俄人不同意,老天爷也不会同意!” 小岛也是识时务者,知道激怒了这位中国知识青年,如果真的发疯揍自己要吃苦头,说一定这把骨头要丢在这里。于是,站起来对着他鞠了一躬又坐下。孝乾继续说:“不跟你讲远的,就讲你小岛在此地的罪恶,你的手下杀死了多少无辜老百姓?你们这帮强盗专以杀人取乐,砍手、剁脚、割舌、挖眼,无恶不作,还对无辜儿童注射细菌……” 小岛听到这里陡然睁眼,又叽里呱拉讲一通。翻译说:“他讲:你是说沈三儿子的事吧?我们步兵哪有这能力?那时,华北陆军本部一支特种兵路过,恰巧沈小开被抓来,沈孝义女人带出去玩被他们骗去的。这些事,我无权过问,弄不好要丢脑袋的。” 聿田问:“那,沈孝义女儿沈小改怎么死的?” 小岛听了露出吃惊的神态,在他看来沈聿田、沈孝乾这些人恨不得沈孝义全家死光了才好,就用汉语说:“可能是沈三儿子传染的吧!你们到底是同宗啊!” 聿田说:“同情也有分寸,孩子是无辜的。我们不会滥杀无辜、滥杀战俘,也不会同情豺狼虎豹,对沈孝义这样的汉奸恶霸就不会心慈手软!” 小岛呆呆地听着,很久才眨一下眼睛,用日语失望地说:“没来中国前,都说中国人不堪一击。仗打几个月就没有自信了,知道早晚要失败。没想到三十三岁生日这天,天皇发布投降诏书。七月初八,既是我母亲的苦难日,也是国家的苦难日。” 聿田听了翻译,推孝乾一下说:“竟与你同年同月同日生!”孝乾瞟小岛一眼,自豪地说:“中华民国三十四年八月十五、农历乙酉年七月初八,是我沈孝乾新生的日子,也是中国新生的日子!” 小岛绝望地闭上眼:“……” 聿田问:“还有,你是怎么密谋杀害大许庄佘冲的?”用不着翻译,小岛只嘟哝一句便哑吧了。翻译说:“他说:天知道。” 继续追问,小岛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低声喋喋不休。说什么,谁都听不清。是祈祷还是诅咒,连翻译也听不懂。 进来几位八路军干部,翻译示意他们可以离开了。 走有几步,孝乾回头对僵尸一样的小岛说:“小岛二阶,如果你们日本人都持这种病态心理,即使不被原子炸弹杀光,也会早晚自灭于世。” 小岛仍旧如僵尸一般立在那里。 到了门口,聿田问:“这些家伙怎么处理的?”翻译说:“日俘集中统一遣送回走。汉奸罪大恶极者就地正法,一般顽伪人员留下档案先释放。” 叔侄俩本想抓住小岛的罪证,就是不能杀他、揍他,痛骂、羞辱一顿也解解心头之恨。不想狡猾的小岛百般抵赖,把罪恶推得一干而尽,让他们失望致极。从听到抗战胜利消息那一刻起,喜悦的心情如同穿着九层皮袄站在冰天雪地里,一层一层朝下脱,现在只剩下一件衬衫了,说不定明天还有人强迫你继续脱,不知还有什么倒霉事情发生呢!在正午的阳光下,孝乾踩着聿田肩头步枪投下的短影,一路无语朝沈破圩走来。 快到村北,聿田突然回过头苦笑一声。孝乾不知道什么意思,立即站在那儿看他。聿田说:“虽然抗战胜利了,但是最近老听到一些不顺心的事。”孝乾也落寞地摇摇头。聿田又说:“还有一件坏事一直不敢告诉你——蒋晓军营长牺牲了。”他见孝乾仍然麻木,又说:“去年就不在了,还是死在友军枪口下。”孝乾听了又是叹息。 两人到家,不约而同睡下了,像生一场大病。 过有十几天,聿田觉得很久没看到孝乾了,吃过早饭朝他家来。孝乾又睡在床上构思未来蓝图。 聿田进来,开门见山问:“今后怎么打算的?” “回城!那是我家,接管那房产天经地义的事。” “过去你考虑问题总有独到之处,我从内心佩服;现在怎么糊涂了?” …………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斗了起来,后来都沉默不语了。 过了很久,聿田说:“你这种立业兴家的想法谁没有?其实,我也想过老婆儿子热被窝的苟安生活,可是有人不让呢!听说国民政府要共-产-党部队让出地盘,撤退到边远地区。说不定某天又像‘西安事变’以前那样,把亲共的人定成赤匪赶尽杀绝,真不知哪天灾难降临……” 没等聿田说完,孝乾说:“你说的不是空穴来风。所以我不想在政治漩涡里呆得太久,时间久了我也成亲共分子。如果不见外,等我到城里立住脚,我们一起做点事情。” “哈——”聿田似乎冷笑,更是提醒:“小资产阶级的自私性、妥协性暴露了。你不到南墙不回头的!”径直走了。 尽管聿田不说这话,孝乾也预感到回城并非顺利,他想赌一次,就是讨不回家产,也要在城里开个中医门诊好好培养儿子。 阴历八月二十六,是百无禁忌的好日子。 沈孝乾天不亮步行朝城里来。七十多里路,别人要跑上大半天,他早饭时就赶到北城门外。 进入城里,一别七年的老城十分荒凉,被敌人破坏的残垣断壁随处可见,废墟上的枯草在秋风中瑟缩。“破圩沈氏药房”所处的骡马街也十分箫条,行人稀疏的石板街道上悠然晃着斜背长枪短枪的国军大兵。 骡马街是孝乾的生养之地。他老远就望见院中那株二百年多年的银杏树梢,三步并作两步赶过来。到大门口吃了一惊:在原先药坊前堂废墟上建起的门面房,较昔时规模小得多了,正门上方吊着一块崭新的黑底牌匾,上书“苏家药房”四个金字。他没敢进去,朝内窥视半眼:店堂里有一个男人左手托腮,在柜台上打盹。至此,他觉得两眼一黑,饥饿的肚子也饱了,头顶上像一座山压下来。他发现,梦寐以求的祖业被人侵吞了。因为没有摸清底细,不敢冒冒失失询问,就朝后街赵大眼家来。赵大眼是孝乾儿时好友,家中开着油坊,生性活泼好动,交往路子很广,找他准能摸清底细。 这后街也不比从前,满眼破烂不堪。孝乾转悠半天也没看到“赵记油坊”的店面,便问巷口头修鞋的瘸子。这瘸子听了惊奇得像见到怪物,操着地道的山东话问:“你这大哥!一定是乡下来的,好久没进城了吧?”孝乾忙问:“赵家出了什么事?”瘸子不讲,随手指了指前头巷子:“你一直往里走,进去就知道了。老掌柜的还不如俺呢!” 孝乾摸到巷尾,看到孤单单的两间小瓦屋竖在那儿,没有院墙。他走到门口,当间的芦席上坐着六十来岁的老头,留着花白蓬乱的络腮胡,旁边有两只小凳子。虽然十来年没见面,孝乾一眼认出是赵大眼的父亲——老掌柜。这老掌柜年轻时在全城响当当:炸油的石榔头一气能抡一百多下,半斤重的大馒头一顿吃过八个。有一年开春,他干活的号子一声吆喝,把隔壁李家炕房里的小炕鸡吓得乱蹦乱跳,待到鸡群静下来,轧死了四十多只小鸡。 孝乾在门口看了半天,老人也没有发现他。 “赵大叔!”听到有人叫,老人抬起头愣愣地看着,已经不认识了。不知道赵家怎么也如此败落?孝乾隐隐觉得赵大眼出事了,开门见山说:“我是骡马街沈家药坊的孝乾”。老人蒲扇大的双掌合在小凳上想起来,撑了几下身子不听使唤。孝乾劝老人别动,进去坐到芦席上,看这屋里又潮又暗,蜘蛛网上缀满尘埃,拉拉扯扯布满墙角,犹如富人家丧葬时的挽幛。再细看,挽幛下条几上摆着发黄的青年人遗像,方知赵大眼不在人世了。 老人似乎知道孝乾眼前的处境,关切地问:“在乡下还好?”“还行。”孝乾急着问:“大眼弟哪年走的?”老人咳嗽了好久才说:“活该命薄!哪儿不能玩,偏到那儿同鬼玩,还有不丢命的?”然后,结结巴巴讲起了赵家的败落史—— 日本鬼子刚占领时,在城里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后来为了殖民统治需要,对市民搞“安抚政策”,鼓吹“中日友好”,妄想平息市民的反日情绪。赵大眼生性好动,喜欢结交三朋四友。城里有个青年叫苏成弩,出过洋会说日语,毛遂推荐做了鬼子翻译,当了汉奸。赵大眼和苏成弩是朋友,经常随他去日军营房——沈家大院玩耍,与几个鬼子兵混熟了,见面“恐尼契瓦”、告别“萨优那拉”3。还经常看鬼子手持木枪练习刺杀。前年夏天,日军营房丢失了一支手枪。敌人一排查,进入营房的只有赵大眼不可靠,抓来坐上老虎凳,逼他交出枪支和抗日武装的下落。他屈打成招,一会儿说枪藏在庙里,一会儿又说扔到河里。敌人一无所获,活活打死了赵大眼。之后,又来赵家推倒房屋,挖地三尺也没找到枪,气急败坏焚烧了“赵家油坊”,还将老掌柜抓去审讯,两条吊腿筋4打断了,成了瘫痪的废人。 提到苏成弩,孝乾知道,他是过去“苏家药房”掌柜苏必典弟弟的孙子,按辈份该唤他舅舅。自从沈志岷做了苏必典女婿,继承了家业,正宗嫡传的苏家子弟们愤愤不平说:“宋太祖赵匡胤驾崩,大位传给弟弟赵匡义——弟承兄业乃千古之理,岂有女婿继承祖业的,何况志岷背信弃义,改姓沈氏?” 讲到伤心处,老掌柜一把鼻涕一把泪,孝乾也落下了眼泪。老掌柜又说:“苏成弩不知道吧?就是眼下‘苏家药房’掌柜的苏成弦弟弟。这是什么世道?苏成弩是汉奸,现在又在县衙负责除奸事务。” 最后,老掌柜咳嗽得说不出话来了。 终于知道“苏家药房”牌匾背后是哪路妖魔在作祟了。 孝乾告别老掌柜,一路摇晃来到后街。修鞋的瘸子笑着问:“你是哪门亲戚,还有良心来看老头?”孝乾没敢说是骡马街沈家幸存者,佯称是多年没上门的表亲,进城办事看看老表叔。这瘸子嘴快,嬉皮笑脸说:“有啥事,找你表嫂子准成——人家是全城名人呐!” “表嫂子?”孝乾未解其意。瘸子狡黠地笑了,口水流下来又吸了回去,拉长声音说:“你这表,表的不深呐!”孝乾把张开嘴的布鞋脱下让瘸子补,双手抱膝听他讲。“赵大眼一死,女人就不安分了,在家招男人养汉子,老掌柜没有腿只能摔凳子骂人。不到半年,骚货又勾搭上了苏成弩。姓苏的在前街租套院子把她养起来,两孩子也带走了。老掌柜坐上板车去看孙子,被人揍一顿,板车也砸了。”讲到这里,瘸子向四周小心翼翼望了望,又说:“看俺这臭嘴尽扯这些。俺讲的千万甭跟人说。你有事找表嫂准能成,眼下苏科长是头面人物——他老人家真有福气,什么尊神在位都吃香喝辣的。” 孝乾穿好鞋子付了钱,问瘸子:“听师傅口音是北方人,怎么到此地的?”他说:“城里提起俺任三,无人不晓得。俺家是山东枣庄的,家里被鬼子飞机炸了,光棍一人逃到此地七八年了。” 孝乾心里想:“又是一个苦命鬼!”任三又说:“赵大眼诨名赵大胆,鬼都不怕,没想到死在小日本魔爪下!”孝乾在城里没听说过“赵大胆”的绰号,便问:“这诨名何时起的?” “赵大胆吓死钱小胆——城里无人不晓得。”任三流着口水说:“鬼子来的头一年,枪杀不少反日分子。尸体抛在城北护城河小闸口,没有人敢去收尸。有个叫钱二的渔民看到那儿水流湍急,推测腐败尸体下面必定有鳗鱼,就每天半夜持探网捕鱼,天亮时背着一篓子鳗鱼到集市上卖钱。赵大眼看的眼红,夜里跟在钱二后面发现了秘密。第二夜,赵大眼早早潜伏在尸体旁边,等到钱二探网伸过来,他捏着鼻子说:‘我让你挣不少钱了,还来?’钱二吓得丢下鱼具逃了,回家卧床不起,没几天就死了。城里人说,钱二胆子再大还是敌不过赵大胆。” 这个传奇是否真实,没有时间追问。离开任三,孝乾朝骡马街走来。 第四章 梦幻破灭(4) 一路走一路想着赵家的事,心里止不住骂赵大眼女人卑贱。在孝乾印象里,她还算贤慧,虽说外表漂亮些,原来从无绯闻,男人一死怎么如此堕落呢?想着想着,来到“苏家药房”门口。 店堂东面有个偏门,可以看到银杏树干。孝乾想找苏家兄弟说理,一直向后院走来,却被人迎面截住。这个守门的中年汉子看他穿着土气,断定不是什么贵客,高声嚷道:“这是苏家后院,买药到前面店铺!” 这里就是我的家,苏家不过是留守的佣人。孝乾很是生气,一字一板说:“我是‘破圩沈氏药坊’大公子沈孝乾,请通报苏成弦先生,我要见他!”那汉子惊了一下,马上客气说:“噢!请等一下。看看大掌柜在不在。” 那汉子走了。孝乾站在门口望着百年老宅和银杏树,光宗耀祖的责任又涌上心头,鼻里一酸,泪珠滚了下来。他迅速抹去眼泪,迈进门房向后看:前院的晾药架、舂药坊都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青瓦石柱的棚子,下面有两排马槽,只是没有一匹马。估计是侵略者留下的马厩。 “怎么进来啦?到门房坐去。”把门的汉子从后院出来态度生硬了许多,老远就吆喝。孝乾退回门房,这汉子像个戏子表演,摆着双手说:“真不凑巧。大掌柜的出去借钱了,十天八天都不一定回来。你看——原来房子被鬼子炸了,一块瓦片也没留下。前院后院都是大掌柜借钱重建的,外债驴年马月能偿还清?我们做下人的都替他操心。”戏演完了就下了逐客令。孝乾站在那儿,还想问点别的。这汉子也不理睬,挥起竹扫帚打扫卫生,把他和垃圾清出门外。 沈孝乾如同丧家之犬,离开了魂牵梦绕的家。 药房外墙上新涂上一层石灰水,隐隐约约看到日本占领时期写的“中日友好共荣”的红底标语阴影。他不死心,想去县衙找苏成弩理论:“我们毕竟是亲戚啊!” 一片梧桐树叶飘过来,正打在鼻梁上,他吃了一惊才清醒:“不能!苏成弩连汉奸都能干,岂有人味?”又气又饿,像只没头苍蝇在街上乱晃。 “这不大少爷吗?”孝乾一抬头,面前站着一位六十来岁的妇女,头上顶条旧毛巾。听声音有些熟,一时想不起来。 “记不得了?原来你家衣服都是我洗的。”她扯去毛巾露出脸庞,认得是前街的陈婶、当年的救命恩人。孝乾一把攥住她的手,可怜兮兮像个乞丐。陈婶见这副落魄相,小声说:“大少爷,快到家里去。” 孝乾尾随昔日的佣人回家。她家老头子听说孝乾来了特别客气,又是递烟又是点火。孝乾推辞说不会,大叔半开玩笑说:“吃喝嫖赌不学一两样,对不起自己。”陈婶批评老头子说:“别把恶习传给大少爷,先吃饭吧!”孝乾说:“不用忙,吃过午饭了。”老俩口说:“你骗不了我们。再大事也要吃饱饭。” 陈婶出去不一会,端来热气腾腾的糙米饭和粉丝烧白菜,孝乾只好坐下吃,觉得多年没吃到这样可口的饭菜了。两位老人欣慰地看他,犹如端详生死离别几十年的亲生儿子。 吃完饭,大叔问:“孩子,你这时候进城有什么事?”孝乾把多年的心愿告诉他,只是没讲在苏家受到奚落。 大叔听了板起脸孔说:“这片房产是你祖上的,无人不知。不过,你岂是人家对手?苏家是什么后台:苏成弩在日伪时期横行霸道,乘鬼子投降空隙霸占了这片房产。现在又吃香喽,专门负责除奸差事,看不顺眼的就扣上汉奸帽子抓起来。前天,有个喝醉酒的在药房山头撒尿,被一帮打手揍了半死,苏成弦说尿冲了财气,硬逼他把小便舔干了。”孝乾听了,两只眼珠都要掉下来。 陈婶也帮腔说:“孩子,你不是他们对手啊!”孝乾知道两位老人说的是真心话,苦笑说:“我回来还想看看十几位亲人,想给他们烧点纸钱,却不知道埋在哪里?”陈婶说:“城西那个有肺结核的张老头把老爷、二少爷尸首拉到城北,与那几位亲人埋在一起,说在那片水杉树中间。不过,没留坟头。”孝乾说:“是啊,那年我逃到张大爷家,请他帮着给亲人收尸,找到他就知道遗体埋在哪儿了。我也想去谢谢他老人家?”大叔说:“张老头死几年了。他五年前摸来我家,对我说:有机会,请你把这些告诉沈家后人,我不行了。”孝乾听了说:“张大爷也是大恩人,我永远忘不掉。” 天逐渐暗下来。孝乾起身要回去,老俩口死活不让,说晚上不安全,歇歇脚明天走。他遵命留下,早早休息了。 到了小半夜,大叔来敲门,说县里保安队老总来查户口。孝乾迷迷糊糊起来点灯开了门。 涌进来一伙人,有穿军装的也有穿便衣的,都带着长枪短枪。一个瘦如麻杆的便衣问:“哪来的?进城干啥的?”孝乾见来者气势汹汹,老老实实回答:“我是第三区沈破圩的,进城办事晚了,在亲戚家借住一宿。”陈家老两口附和说:“是啊,天一亮就走。”瘦子似乎没有听到什么,目中无人说:“日本鬼子虽然被我们赶跑了,但是还有不少暗藏的汉奸,他们无时无刻不在破坏捣乱。你家竟敢窝藏汉奸嫌疑犯。”大帽子扣下来不得了。瘦子又突然盯住老两口:“你不想活了!”嘴一噘,两个穿军装的把孝乾架出门。出了巷口到街上,看见旁边停着一辆三轮电驴子。这伙人将孝乾往车厢里一按,车子起动了。路上遇到不少夜游的人也没有盘查,好像认准是来抓自己的,孝乾心里觉得冤枉:“天啦!我与小日本有不共戴天之仇,岂能当汉奸?” 电驴子有意避开大路走,到了一处无人之处停下。驾驶员噘下嘴叫孝乾快滚。 孝乾下车刚要走,后面穿军装的一脚把他踹倒。他觉得眼冒金星,鼻子热乎乎的出血了,这人跳到他身上,一手抓住头发、一手扇脸说:“我叫你跑,我叫你敢跑!”孝乾申辩说:“我没……”又有几个上来拳打脚踢,操着不同方言骂道: “娘的,不老实!” “还想抢老子枪?” “狠狠打!” 他们打累了,像拎死狗一样把他丢回车箱里,在骂骂咧咧声中,车子又开动了。 最后,这帮家伙左绕右拐进入一个四合院。把孝乾朝东厢房一撂,大喝一声:“好好考虑,天亮交待!”过后全部消失了,派来两个怀抱长枪的小兵看守。孝乾看他们年龄不过十六七岁,都是孩子模样。开始,这两个小家伙也凶巴巴的,喝令他脸朝墙,坐直了不许睡觉。 过了一会,孝乾把陈大叔给的一包香烟奉献出来,两个小兵懒洋洋接过去,放在鼻子上闻闻,对着墙上的油灯吸着了。 到了五更天,孝乾困得直打哈欠,小兵摔支烟叫他抽。听他们都是外地口音,就问:“你们家是哪里的,当兵几年了?”他们不回答只是吸烟。又过一会,一个说出去撒尿没了踪影,估计睡觉去了,只留那个胖娃娃脸的小兵看守。孝乾望着这张脸,多像自己儿子啊! “儿子睡得好吗?他有时梦游,会不会半夜起来找我?”孝乾想着看着,眼眶一热泪水出来了。这个小兵有点人情味,把脸颊凑过来低声说:“甭怕!天亮就放你走,只想吓唬你——死心了吧,药店甭想了……”外边传来一串脚步声,小兵住了口,猛地贴墙站好。那个瘦子进来,小兵退了出去。 瘦子问:“考虑好喽?”“考虑好了。”孝乾低头回答,差点把“我不要药店了”这句话也带出来。瘦子好像很识人,压根儿就看他不是汉奸,却继续逼他“坦白”。他就将自己家世及进城的打算向对方简略“交待”一通。对方眯眼认真听,突然反问一句:“你有什么资格讨苏家祖业?嗯!”孝乾终于明白被当作汉奸的缘故了,嘴唇哆嗦道:“算了……这房产我……不要了……”瘦子猛地跳起来说:“这才像条汉子嘛!”唱着听不懂的小曲得意走了。 到了早饭时间,小兵端盆稀饭来。他没有喝,双手托腮发愁,那瘦子又来了,仔细看着孝乾又青又肿的脸,摆出关心的样子问:“脸怎么搞的?走路要当心点啊!”孝乾知道是戏弄自己,就苦笑不语。 瘦子从皮包里摸出一份协议叫他签字,说签过字就能回去。他一看是有关药房归属的,内容为:“苏志岷原名沈志岷,流氓无业者。花言巧语骗取苏大公讳必典之信任,认大公为义父被推为世子,以入赘为婿(配金娥),以永不恢复姓氏、永不纳妾、永不更换店名三项保证在先,继承大公拥有的‘苏家药房’及土地、房产。大清光绪庚子年六月,大公仙逝。未及两载,志岷首先违背承诺恢复沈姓、更‘苏家药房’为‘破圩沈氏药坊’、纳娼妓为妾。志岷忤逆不孝违背纲常,丧失作为大公世子资格。故苏大公必典过继5长孙苏成弦与沈志岷嫡长孙沈孝乾就‘苏家药房’及土地、房产权利归属达成如左6协议:甲、‘苏家药房’及土地、房产诸权利自即日起均归苏成弦所有,沈孝乾自愿放弃继承;乙、苏成弦恢复‘苏家药房’店名,沈孝乾在本县范围内不得挂‘破圩沈氏药坊’招牌经营;丙、废苏志岷世子位逐出苏氏祠堂……”孝乾看一大堆文字关键是产权归属问题,没有心思看那些废话,心急火燎在其上签了字画了押。如释负重走出最后一道哨卡,到门外长长吸了一口气,像逃出樊笼的雌鸟,想一步飞到七十里外的家园——沈破圩。 刚迈开几步,电驴子到了身后,一个人把孝乾提进车箱里。那瘦子满面堆笑说:“兄弟送沈先生一程。”车子缓缓开动了。看到车前又闪出四、五个穿便衣的人,手举黄色横幅开道。如此隆重的送行,把孝乾搞得一头露水。 送行队伍来到繁华的骡马街,两旁店铺里的人像是迎接委员长大驾,纷纷跑出来看热闹。孝乾望着那片原本属于自己的房产、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的银杏树梢,像押赴刑场的死囚面无表情。既然做了死囚,看一眼少一眼了,车子过去了,还回头看原本属于自己的家。坐在旁边的一个家伙硬把他的头扳正,幸灾乐祸说:“别看了,谁叫你签字画押的。”孝乾不觉得后悔,却见右边有个人振臂高呼:“打死癞皮狗沈孝乾!”另一个将手里的苹果核砸向孝乾,不想落到瘦子头上。瘦子气得要拔枪,那人吓得躲人群里了。 又向前走了一程,右侧人墙里露出陈婶的老脸,她尽力朝前挤,挥着右手不知说什么,眼里充满无奈和安慰。孝乾明白,陈婶可能说:“孩子,你没事了!” “没事了还折腾老子干什么?”孝乾心里暗骂这帮家伙没有人品,因为电驴子声音大,他可能骂出口了,但是这帮家伙没听到。 送行的队伍继续缓缓向前。 路旁大树上垂下一丈多长的白纸条幅,上书“汉奸苏成弩苏成弦霸占沈家房产欺人太甚不得好死”。看那字迹虽然没有体却很有力,笔墨未干犹如泪珠朝下流淌。那几个开道的见了一把扯下来,气势汹汹问围观者:“谁挂的,谁挂的?想死先剃剃头。”见无人答应,队伍又向北门开去。 路旁看热闹的渐渐稀少了,电驴子出了北门停下。不用人吩咐,孝乾爬出来到前面一看,黄色横幅上写的是:“感谢沈孝乾先生深明大义,主动归还不良祖先沈志岷霸占的苏家房地财产”。看过了又看一遍,心里好笑:这帮混蛋整人还真有一套。 瘦子的脸上始终挂着笑容,仿佛送别“西出阳关”的“故人”。开电驴子的就不那么好看了,脸上布满冰霜,恶狠狠问:“留手还是留脚?”“唰——”抽出腰里鬼头刀。孝乾吓得不敢出声,心里想:“这刀肯定从日本人手里买来的,这人也可能跟日本鬼子混过,要不举动怎么如此相像?” “留手还是留脚?”这家伙又问一句。没等孝乾反应过来,对准左脚就一刀。他觉得脚趾一疼跌在地上,左手、右手刚触到土地,旁边那几位手中的枪也同时响了。孝乾一看,两手外侧地面上添了四个蛇窟似的枪眼。又是刀砍,又是枪打,孝乾被吓愣了,坐在那儿一动也不敢动,好像钉在观音莲花宝座上的红孩儿7。 几个家伙把横幅和缴来的白纸扔进路边枯草里,点把火烧了起来。瘦子笑着说:“兄弟,一路走好!我们也回去领赏了。” 持鬼头刀的把刀慢慢放回鞘里,恶狠狠说:“快滚!下次再见到要你小命!” 青烟散去,电驴子和那帮家伙都消失了。孝乾这才敢动属于自己的手和脚:布鞋前掌被齐刷刷斩下,脱下血淋淋的鞋子细看,不禁从心里敬佩这位行凶者的水平——没有伤到骨头,只是四个脚趾甲被削去一半。老天保佑! 他又自嘲地用手指抠摸那四个枪眼,也是由衷敬佩他们的枪法。凭这水平,四颗子弹射向日本鬼子,最低也能毙掉五六个。他还想抠出一颗弹头看看什么样子,抠了半天没有踪影,只得拍拍手作罢。 孝乾就这么趿着一只半鞋子,一瘸一拐、满身伤痕朝家走来,路上自然招来行人诡异的目光。有一群小孩见了他,吓得四处逃窜,嘴里呼叫:“疯子!疯子来了!” “哼,疯子?”他笑了起来,虽然身体受了点伤痛,精神还是胜利的,自言自语说:“疯子不是很好吗?万事不用愁。死守城里的房产有什么好的,不如乡下过的逍遥自在。谁再来讨这片房产就不是人。” 天黑透了,沈孝乾踏进这个两间草屋的家。 选择天黑回家,一则因为鞋子破了脚伤了,不如平日走的快;二则不想让沈破圩人看到这副狼狈相。在这里七八年,自己形象一直完美,不能变成佘老好那样的笑料呵!现在,他终于搂到儿子,泪如泉涌说,“列祖列宗!莫怪孝乾无能,守不住产业。只是世道太黑暗了。”又向儿子说:“不是爸爸不想供你念书,这世道哪有穷人立锥之地?”儿子呆呆地望着父亲,不住替他抹泪,黑手将他的脸染成花脸。孝乾知道男儿有泪不轻弹,在儿子面前更不能失态。但今晚不把所有的委曲哭出来,就没法活到明天,没有胆量走出去,还是使劲哭吧…… 爷儿俩哭了很久,听到外面有人来了。 孝乾迅速抹了泪,聿田、孝龙等几个本家已经来到屋里。他们看这爷儿俩眼睛红得像桃子,不用问就知道结果了。聿田不觉得意外,安慰说:“老侄啊,外财不发命穷人,那店本来就不是沈家的嘛!丢就丢了,这么大沈破圩还怕养活不了你们爷儿俩?”孝乾十分感激乡亲们的善待,终于体会到了祖父沈志岷临终遗言的用意,又禁不住流下饱满的热泪。 大家一起说着高兴的事,孝乾心情突然间变得乐观,心里发誓道:“今生今世也不离开沈破圩!” 大家坐一起说着笑着,很快到了二更天。孝乾依依不舍将他们送出来,突然间觉得自己像棵株山药藤,离开沈破圩这棵大树便没法生存了。 送到佘老好家门口,聿田说:“回去吧,明天来我家玩!”孝乾刚要说话,只见西面水圩里闪起一缕红红的亮光。 “不好!失火了……” 注释: 1明太祖朱元璋做皇帝后,为了后世皇位继承人的需要,杀了不少功勋卓著的大臣。 2清朝雍正皇帝继位后,将反对自己登基的皇八弟敕封为“阿其纳”(汉语狗的意思)、皇九弟敕封为“赛思黑”(汉语猪的意思)。 3“恐尼契瓦”、“萨优那拉”,分别是日语“你好”、“再见”的意思。 4吊腿筋:方言,指人大腿的主动脉。 5过继:指自己没有儿子,收养同宗之子为子嗣。 6如左:古代文章以右为上,下文是在左边。 7红孩儿:《西游记》中的少年人物,在下界为妖谋害唐三藏,被观音菩萨钉在布满尖刀的莲花宝座上,降服后收为善财童子。 第五章 连夜择媳(1) 沈孝乾送沈聿田等人出来,走到佘老好家门口,见西面水圩里闪着红色亮光,正眯眼细看。聿田大叫一声:“不好!失火了,快救火!” 大家一边奔跑一边呼叫,到了水圩子门口,一起来推圩子中间那套院子大门。门闩得很牢固推不开,火苗快烧到柴房顶上。估计新主人沈聿磊在堂屋里睡着了。聿田果断说:“撞开!火再蔓延祠堂都不保了。”又来一些救火的人,一起帮着撞门。 “轰隆!”大门连门带框推倒了。大家有的拿桶提水泼,有的冲进柴房拿扫帚、木棍砸…… “吱——”主人堂屋的大门终于打开,沈聿磊也跑出来帮助灭火。不一会,火灭了。 “轰隆!”又是一声——柴房屋脊塌了。 秦氏跑出来,跪在院里祈祷不止。沈聿磊早已气不打一处出,一脚把她踢出几尺远,痛骂道:“成天搞这些歪门邪道!”她睡在地上,天啊,地啊,儿子啊,闺女啊嚎起来了。 李冬梅拉住沈聿磊,叫不要打了。他吼道:“我早就阻止不让信,偏要信,竟把弥勒佛和香火弄到柴房来。要不是发现早,一家都得烧死!” 孝乾问:“庄东头都瞧见火光,二叔怎么没发现?”沈聿磊说:“还不是她——胡说八月二十七有灾,白天不能见太阳、晚上不能见月亮星星,窗户上挂几层帘子呢!” “天啦!狗咬吕洞宾呵。”秦氏哭道:“我还不为你沈家好,姓秦的能得到什么名什么利,还打我?八月二十七是死鬼狗啃生日,才死几天,就不怕再来缠你?” 大家听了想发笑。李冬梅说:“二婶真是铁记性,连猪狗下崽的日子也记?”秦氏哭道:“要是人还不记呢,畜生成殃更凶残呵!” 沈大四笑着问:“你跑出来了,这一天不是白躲吗?” 秦氏望着天空知道已快三更天,唱戏似地骂道:“你他妈大四懂个屁!现在几更天啦?八月二十八了。再过一月是你妈十五周年祭日,也给她做个道场什么的。别什么都不相信,将来有你后悔的。” 众人都笑着回家了。 第二天,李冬梅对大四说:“我进你家门十年都不知婆婆的祭日呢!幸好圩子里二婶提醒。九月二十八到庙里请和尚来办个道场,顺便超度爷爷和爹的灵魂。” “这事别找我!”大四手摇得像蒲扇:“共-产-党干部什么都不信,不是照样打胜仗。” 李冬梅略带忧伤说:“你二哥跟着八路走了,大哥又是扶不起来的老实人,这时你不撑腰我找谁去?二嫂求你了,办个道场一来不花多少钱,二来也能请祖宗保佑孝龙。外面人都传说,干八路的这两年有灾难,我心里很不安稳。你兄弟四个,老三先去了,孝龙再……” “哎!别看我整天没个正形,头脑又不傻。我也担心二哥、聿田他们遭人暗算。村里要是有人再做沈孝义,我就杀他一家子,还要挖祖坟。” “懂事了!不过,不能再莽撞做事。过去,出了事有家里爷们共同顶着,以后得自己扛了。”李冬梅笑了,真像包公的嫂娘1。 孝乾梦醒之后,下决心在沈破圩享受贫民生活。 他稳约记得父亲在世时研制的治疗狂犬病秘方,凭记忆配了两副放在家里。有时,他愣坐在那儿心里责怪父亲不辞而别:老人是古板人,秘方一直不告诉两个儿子,说等到临终前,传给最听话的儿子。不想,父亲没算到自己的末日,先倒在日本鬼子屠刀下。还好,我孝乾平时多长个心眼,背着忤逆不孝的罪名把配方偷偷记下。谁知那年赤身逃亡,现在只能凭记忆配方子了。 一天,佘老好哑吧儿子咿咿呀呀进来,不停地用手比划。孝乾搞不懂他说什么,随哑吧来佘家。见玉芬在床上蒙头大睡,一摸脑门正发高烧。佘老好说:“前天去大许庄被狗咬伤,回家只用盐水洗洗伤口。昨晚发热睡下,今天越来越不行了。有人说死鬼沈孝义魂灵扑身了,叫找巫婆瞧。” 孝乾号过脉说:“玉芬被疯狗咬了,我那儿有方子先治治看。”在佘老好眼里,沈孝乾是完美无缺的神医,深信他的药能包治百病,便恭维道:“好!好!我说大兄弟有能耐呢!巫婆神汉只能给你打下手活。” 孝乾把家里配好的两副药拿来,先煎一副喂了玉芬,两个时辰烧退了。佘老好和哑吧激动得咿里哇拉直叫。 第二天早晨,孝乾还没有进来,听到有人轻轻敲门,一看是佘老好。他在门外哭道:“大兄弟!你那药怎么了?丫头又不行了,比昨天还厉害……”孝乾一听朝他家跑,“是不是方子里少一两味主要药材啊?”佘老好在后面追问。 孝乾对玉芬观察一番,想着佘老好路上那句话,猛然想起父亲有一次煎过汤药后,偷偷进里屋又往药壳加了两味中药继续煎,至今还能记得父亲那狡黠的笑容。想到这里,孝乾在纸上写了十味中药,叫佘老好到龙庵圩药店抓药。佘老好刚走,他又从怀里摸出一张纸条、几张纸币,叫儿子振显到杂八庄金九家去抓药。振显看那方子上也是十味中药,满腹疑惑和哑吧共骑一条驴去了。 他们都走了,孝乾回家用药铫子熬中药。 火苗轻轻跳动,孝乾脑海里出现了父亲的脸,好像竖起大拇指夸他。过后,又闪过亡妻苗氏、未婚妻胡秀婷的身影,闭上眼想回忆她们的脸,怎么也想不清楚,急得用手指弹脑门也无济于事。 太阳升到东南角,振显和佘老好先后回来。孝乾接过两个药包,择了几味中药在药铫里继续煎。佘老好不明白为什么分两批买药,将哑吧拉到一边比划好久也没搞清楚,就跟着孝乾回家给玉芬喂药。 晚上,玉芬终于睁眼说话了。孝乾问:“喝了药哪里不舒服?”玉芬说:“没有什么不舒服,就是喉咙干想喝水。” 佘老好见女儿神智清醒,高兴得一边给孝乾作揖,一边放着响屁,惹得探望的乡亲们大笑。玉芬一笑,汤药喷到孝乾脸上,让他顿时面红耳赤。 阿弥陀佛!玉芬终于好了,治疗狂犬病的秘方也摸索出来了。 孝乾认为自己成功了。金九家生意那样兴隆,凭的什么?就是祖传手艺!对!我沈孝乾要把治疗狂犬病的药做得更神奇些,不但有汤药,还要做中成药、贴敷外伤的膏药,要打造“沈氏祛病丹”的名牌,气死城里苏家那帮混蛋。 医好了几个病例,附近十村八店都说沈孝乾是神医,他研制的膏药非但能治愈疯狗病,也能贴蝎子、马蜂蜇过的外伤,真是药到病除。一时间沈孝乾成了“名人”。 那天,佘老好在路上遇到孝乾,神密地问:“我反复想就是想不通,大兄弟为什么一副方子两处抓药?”孝乾戏弄道:“怕老好哥窃取秘方啊!” 憨厚的佘老好敬佩地点头说:“嗯,是要防备点。这年头坏人比马蜂、蝎子还多、还毒!” 冰雪融化,柳枝吐出绿芽。一九四六年春天悄然到来。 李冬梅一路小心来孝乾家,掏出一封信,说是沈孝龙托人捎来的。孝乾看那字确实是孝龙的,认真看着没有念出声,急得李冬梅直搓手:“我就怕有不好事情,没敢叫大四念。大哥!大二信上说什么了?” 孝乾看完信说:“孝龙很好,已经当上排长了。他说,国民政府要八路军、新四军部队全部撤到黄河以北,下个月可能要路过家里。” 李冬梅听了很兴奋说:“这就好了,黄河离家不远,以后能来家干点活了!”孝乾告诉她:“黄河不是我们这里的废黄河,它在山东北边,有一千多里,比江南还要远。” 女人听了有些失落,但听说男人很好又当了官,把信揣入夹袄口袋自豪地走了。 孝乾看过本家弟兄孝龙的信,觉得眼下形势对聿田这些人很不利,便朝他家来。 听说大二都做了排长,聿田说:“这回我真的下狠心,要跟他们走。家里老的小的就托付老侄照顾了。”“终于下定决心了?”孝乾说:“放心去吧,有我吃的就有三爷爷、二婶子、孝志他们吃的!” 聿田小声说:“前天,大许庄那班穷弟兄给我传话说,在大军北撤前,要组织一批抗战时期地方骨干先走。上级说,一是为了保存革命力量,二是避免被国民党迫害。”说完,抓住孝乾的手,泪珠唰唰滚下来。孝乾安慰说:“好男儿志在四方。天下大乱择个明主不容易啊!二叔有出头之日,我们也有依靠了。” 聿田抹掉眼泪说:“还是那句话:保密。先别对他们讲。等我走后再告诉父亲。” “沈聿田,回家吃饭喽!”几天后的早晨,胡秀在村里来回找丈夫。孝乾预感情况有变化,出来找一圈也没找着聿田,回家看窗台上丢一张纸,正是聿田的笔迹。上书:“我上北山收红枣了,走得急不便告辞,请看好家。”他真的走了!孝乾不觉得意外,叫振显快把三老爷请来说话。 老头子到他家,听说儿子跟共-产-党走了,“呜呜”哭起来。刚哭几声,突然止住说:“这事别让媳妇张扬出去,对外就说跟城西表哥下江南使船了。要不,那班乌龟王八蛋会找大志麻烦呢!” 孝乾从内心敬佩老头子的深谋远虑,又叫儿子把胡秀喊来家。振显到庄西头见到胡秀说:“二奶奶,别找了。二爷爷同我爸打了一夜麻将,还在我家睡着呢!”她听说男人又打麻将,嚷道:“又犯病了?你们去看看,我是怎么收拾他的。”有几个妇女听了真的要跟来看热闹。振显拦住她们说:“别听她的,见了二爷爷手都软了。” 胡秀风风火火冲到孝乾家门口,见公公面带微笑坐在屋里。她不敢冒失去揭床上的被子,不悦地问:“他大哥怎么也好这个了?”孝乾将她一把拉进来关上门。三老爷说:“聿田跟共-产-党走了,不能对外人讲,就说外出使船了。让坏人知道,你和大志都没有命了。”胡秀听了半天才清醒,一头扎进被窝嚎起来,边哭边数落:“我跟你过的什么日子?成天吃喝嫖赌不沾家。也罢,跟表哥使船去吧,挣不到钱就别回来了,别回来了!” 现在,整个沈破圩人都知道沈聿田因为打麻将输了五石小麦,被头脑不正常的女人打了脸,气得跑到江南了。还有人说,他觉得挨女人揍没面子,把食指剁了一截。 小麦收完了,胡秀和公公一个刨坑、一个点黄豆。沈聿磊的管家来地里找,叫他们立即到村公所去。公公小声对媳妇说:“你在这儿,我去对付!” 三老爷来到水圩里的村公所,沈聿磊使个眼色叫他注点意,他装作没看见。进入屋里,一个剃光头的中年人厉声说:“新来的区长找你有事,必须老老实实回答!”他像奴才一样鞠躬点头:“是!是!” 这区长胖胖的,快把太师椅撑破了,操着蛮腔2问:“你就是那个沈什么来的?儿子沈聿田跑哪去啦?快叫出来,现在还不晚。”三老爷双腿发抖说:“哎呀!区长老爷,我没有儿子,只有一个讨债鬼,成天吃喝嫖赌。过去跟此地的八路混几天,不听人家话,还偷卖军晌赌钱,把媳妇都气疯了。今年春上又彻夜不归,把家里救命的几石粮食输光,没有脸见人,跟亲戚去江南使船瞎混了。不瞒区长老爷,地里黄豆种子还是赊人家的呢。” 区长看这老头胆小怕事,佯装同情说:“有这样儿子真是遭罪啊!你说说,是不是跟了共-产-党才这样的?”他缩着头小声回答:“不知道!忤逆不孝的东西,好坏都不跟我说。我命苦啊,三十五岁死了老婆,现在……”捂脸哭起来了。 区长烦了,挥挥手令光头送客。 三老爷到门口与沈聿磊打个照面。沈聿磊高声说:“三叔!抓紧叫聿田回来自首。我们爷们可说清楚了,既然我当这村长就得公事公办。”老头子说:“是!是!家庭里你喊我叔叔,公事我喊你叔叔!”沈聿磊被整得哭笑不得。 屋里区长听了扑哧一笑,批评光头道:“你尽瞎吹,沈破圩有屁能人!这老头整个缺心眼儿,儿子能有甚能耐?”说完,中饭也没吃带人走了。到了村西桥上,有个跑腿的报告说:“沈大四回来了,正在家吃饭。” 区长说:“那就去请吧!”几个人遵命要去抓人。光头却拦住他们,搂着区长的粗腰向东去了。 大四听说沈聿磊带着反乡团来抓人,暴跳如雷骂道:“圩子里又出孬种了。我今晚非杀他一家子!”两个嫂子正劝着,那光头带几个人已到身后。大四想拔腿而逃,对方早把盒子枪亮出来了。 大四被带进水圩里,沈聿磊候在门口。大四见了挥拳把他打翻在地,几个人顾不得沈聿磊,一起来按大四。大四被捆起来,骂得更凶:“只要老子不死,就叫你半条命狗崽子碎尸万段,拿命根子喂狗!”沈聿磊吓得脸色刷白,在地上浑身发抖不说话。那光头喝道:“混账东西!敢骂本家长辈,让他吃屎!”几个爪牙挖来大便要往他嘴里塞,秦氏立即跪下,央求他们别这样,说这是惹不起的祖宗。大四被推推搡搡带走了。 这帮人一走,沈聿磊哭着跑到聿田家,见了三老爷就下跪,哀求道:“三叔快救我一家!我不想干这差事,树大招风没办法。再这样下去,也要走沈孝义的路,别说外人,家族里就把我灭了!”三老爷扶起他说:“哎——哪来的话!沈孝义跟日本鬼子干坏事,贤侄是跟国民政府干好事,不一样。大四他妈的乱神一个,交给区长大人修理修理也好!” “我岂不知这样下去的后果?”沈聿磊说:“要是真心跟他们干,还暗中叫人报信?”老头子听到这里,觉得沈聿磊良心还没有坏透,今天也是逢场作戏,便严肃说:“沈破圩有匪吗?没匪!快把自家侄子保回来,就没人瞎猜疑了!”得到家族长辈的话,他叩头走了。 晚上,沈大四带着伤痕从龙庵圩回来。 三老爷问有没有被揍?大四说:“我不怕这些王八蛋,大不了一死。那个光头,就是苗庄的苗彦康说我是共-产-党,叫我反悔。我说,过去打鬼子跟八路混几天,能有什么罪?要是这样,你苗彦康也通共——你也挂羊头卖狗肉打过鬼子。姓苗的辩不过,又说我二哥是八路,叫我顶罪。我说,蒋介石和汪精卫是把兄弟,汪精卫当汉奸,你也能说委员长是汉奸?他们始终没办法治我。还是那胖区长出面说,这年头做事甭太认真,回家具节悔过吧。” 沈大四虽然被释放回来,沈破圩人对过去那段历史还是不踏实,预感反乡团不会就此罢休。果然,五天后的早上,沈聿磊的管家在村里敲锣,吆喝大家到圩子外麦场上开会,说新区长要训话。 第五章 连夜择媳(2) 第五章 连夜择媳(2) 几百名群众来到场上,见那台上坐的并非前日的胖区长,而是那个光头、苗庄的苗彦康。 沈大四骂道:“真他妈挂羊头卖狗肉,他一个跑腿的又不是区长。”大家看那胖区长果然不在,但是也没人敢接话茬。过一会,沈聿磊说话了:“乡亲们!这位是上级刚委任的苗区长,今天来有重要事情宣布。现在请区长训话。” 没有掌声。苗彦康血红的眼睛扫了台下一圈,得意地说:“乡亲们!苗某不是生疏人——苗、沈两家世代表亲,在坐的不少认识我。今日借聿磊表叔宝地与大家交个心。上天随我来的高区长因工作无能被撤职查办了,上级委派苗某代职。”沈聿磊几个人鼓了几下掌,他继续说:“国军已对共匪发动全面进攻,预计三月内全部歼灭之。剿匪事关国家前途大事,相信大家都不反对吧?”台下人听了虽然没有反对,但秩序明显有些混乱,仿佛裤裆里钻了几十只跳蚤,大家互相拥挤蹭痒痒。 “过去,沈破圩有人受共党妖言邪说蒙蔽,十数人参加过共党民兵队,如今仍有沈聿田、沈孝龙等人随波逐流,通共在逃。苗某不是无情无义之人,只要外逃者回来自首、受蒙蔽的保证脱离,苗某就请求上级不予追究。”说到这儿,苗彦康又朝人群扫一眼,“沈孝虎老表呢,你先表个态吧!” “沈孝虎是谁?”许多人一下子没反应过来,看到几个反乡团朝沈大四走来,方知他又有事了。 大四被带到台上,苗彦康面带冷笑:“有些事情是赖不掉的。说吧!” 看这阵势,大四没有从龙庵圩回来时的牛劲了,低头说:“没什么说的。那会就是想打鬼子,没多想!”台上一个麻子问:“你愿意和共匪一刀两断?”“我又不是共-产-党,怎么个断法?”大四话音刚落,几个人就上来捆绑。谁都能看出苗彦康有意找茬。 “沈大二女人小李呢?”苗彦康对台下又问了一句。 “说回娘家几天了。”那个麻子又讲。 “算她走运!”苗彦康冷冷地说:“今天,我给乡亲们面子,不为难大家。限三日内按《通告》要求主动登记,否则以通共罪论处。”说完,叫人将《限定通共人员及其家属定期脱离关系的通告》贴在旁边石灰墙上,手一挥要把沈大四带走。 “凭什么抓我?”沈大四愤愤地问。 “上次让你回来反思,事情没完。”苗彦康恶狠狠说。大四看到哀求这帮家伙也无用,对一旁的沈聿磊喊道:“三叔!都怪我不听你的话跟二嫂一起跑,要不王八蛋也逮不住我。你说苗彦康孬种,还真他妈不是人养的……” 声音虽不大,在场的都听到了。沈聿磊望着苗彦康又望着大家,紧张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苗彦康扫了沈聿磊一眼,喝令继续带人,要给沈破圩人一个下马威。 沈破圩人在斗争中变得更加团结、更加坚强。当年,他们面对汉奸、日寇都不惧怕,还在乎反乡团几条破枪。于是,人们堵住反乡团的去路,不让带大四走。反乡团对天放了两枪,仍然威胁不住,又有一个人挡路不让带人。沈聿磊对苗彦康说,“这是他大哥沈小大,大名沈孝发!”苗彦康说:“噢!听说他也参加过民兵。” “乒!”一个家伙挥枪打中沈孝发的右小腿。孝发腿一软倒在大四的肩上。现场没有一个人说话,他扶着弟弟,平静地说:“我父亲、爷爷都死在敌人刀枪下。有种的再打老子左腿!”面对视死如归的人,这家伙又是一枪,不想打偏了,把大地钻个洞。孝发骂道:“狗杂种,朝我们兄弟俩头上打!看你们这帮混蛋能不能活着爬出沈破圩?”孝发一句话镇住了敌人,也激起现场群众的愤怒。不知谁大吼一声,他们操起屁股下的板凳、树棒、砖头将十几个反乡团包围起来。那个开枪行凶的手枪被砸掉,头上血流如注。苗彦康这时才明白,老奸巨滑的高区长为什么不敢在沈破圩造次了。连忙乞求吃里扒外的沈聿磊出面调停。 沈聿磊知道正是两边讨好的时候,蹭地爬到八仙桌上,扯破嗓子喊:“乡亲们啦!误会,误会了。这位兄弟掏枪不慎走火。区长没想为难大家,本着教育从严、处理从宽的原则,只想吓唬大四,并无加害之意……” “不行!说抓人就抓人。沈小大这样老实能犯什么罪?有本事就把沈破圩人都除掉。”一个人打断了沈聿磊的话,一看是跟他挨不上边的佘老好。 “放肆!”沈聿磊从来不把这样的人放在眼里,吼道:“姓佘的越来越有能耐了。你使什么袢子3?”苗彦康看是人人都瞧不起的佘老好,认为此时拿他开刀,抱成一团的沈氏必定不出来干涉,一来可以杀杀沈破圩人的威风,二来也可以挽回面子,于是嘴一噘,上来两个帮凶要捆佘老好。 “住手!”操娘娘腔的沈聿华站出来,慢声慢语说:“姓佘的怎么啦,天生该死?沈孝义爷儿俩欺压本家,佘二浪子是外姓人打鬼子帮助沈家。聿磊弟,这点账还算不清楚?”他说到这里,又转过身对在场的人说:“我大儿子是抗日死的,不能说我通共吧?今天想从沈破圩绑走一根草棒都不行!”疤眼二叔的话进一步激发群众的愤慨,他们十个八个一团将反乡团隔离开来,沈大四的绳索也被解开,只要敌人再嚣张就要发生暴动。 此时,大四又牛起来了,吼道:“开枪打人的必须抵命!”群众也一齐附和,要求严惩肇事者。 沈聿磊又喊话:“请大家静一下——沈小大,沈孝发的疗伤费用——我包了。快让区长一行走,如果再闹我就不好插言了。”没人听他的话,群众仍然要将行凶的留下。这时,一直不敢说话的孝乾站出来说:“大家都听三叔的,给苗区长面子,他不会为难我们沈破圩的。我看孝发没伤到骨头,很快会好的。”听了孝乾的话,大家也认为再僵持下去,反乡团必定狗急跳墙。于是人墙让开一道缝隙,反乡团们一个接一个灰溜溜逃了。 乡亲们围过来看孝乾为孝发包扎伤口,沈聿磊在旁边捂着脸呜呜哭了。大家明白为啥哭都不理他,只有三老爷来劝,他哭得更厉害了。孝乾在那边骂大四说:“你小子怎么把聿磊三叔通风报信的事说了,要不李冬梅也要遭殃。”大四听了,睁圆眼睛说:“我哪知道?本想编个谎话叫反乡团怀疑他,谁叫他两面三刀,又做人又做鬼?” 孝乾说:“你尽添乱子。腊月里抱火炉想下冰窟窿洗澡?要是别人干这差事,我们更遭殃。” 大四不语。大家认为这时候有沈聿磊这样的人并非坏事。 第二天下午,一人来到孝乾家,说区长有信呈给先生。孝乾打开信果然是苗彦康的。 “孝乾表弟!昨日之事让愚兄认识沈破圩于一新,感谢弟关键时刻相助。贵村民风彪悍愚兄尚能理解,过激之举不会牢记于心,更无伺机报复之念。望弟转告众乡亲,彦康乃风箱老鼠,诸多事亦不得已而为之。愚兄愿与乡亲融洽相处,还请给些面子。祝安。苗字”。 孝乾看了又看,认为既是妥协的信,也带有几分的威胁。过去,凡事与聿田商量,现在又能找谁呢?沈聿磊不可靠,三老爷有代沟,沈大四太鲁莽……把信收好,对来者说:“请转告区长,会按他说的去做,决不拖区长后腿。” 沈聿磊从龙庵圩回来急冲冲找孝乾。 沈聿磊说:“苗彦康这狗娘养的想收拾我了。”孝乾听了一惊,想问发生什么事了,他接着说:“今天叫我去,佘老好堂侄儿佘小龟也在那儿。苗彦康阴阳怪气说,沈破圩事情太难办,指望表叔一人不行。区里物色好久,觉得佘小龟有点能耐,以后就协助你。接着给佘小龟安排一大堆差事,整个把我架空了。我趁机提出辞职,他还不让,威胁说:你要不干连半条命儿子也难保……” 提起佘小龟,孝乾略有印象:他叫佘玉贵,天生的罗锅腰,所以就有这个外号。佘小龟父母死的早,三十多岁在路上捡到一个傻女人,生了一双儿女。他不住大庄子里,自己搭间茅草房住在村西沟旁,很少与村里人来往。有一次,他带傻女人来孝乾家看病,一起喊“表叔”。临走时,傻女人说:“这表叔不姓沈,姓史叫史大强,是我以前的男人。”佘小龟脸羞得通红,揍了傻子一巴掌。 苗彦康用佘小龟这样的人能干什么?有人说:他弃恶从善想帮助佘小龟;有人说:想用姓佘的收拾姓沈的;还有人说:为了监视、挟制沈聿磊。 田里黄豆快没小腿了,孝乾帮助胡秀在豆地里摘菟丝。胡秀说:“四五个月信也没有,不知怎样了?”孝乾低头不说话,她又说:“感觉总不对劲,听说大二跟部队北撤要路过家的,也没见人影儿。还听说北撤的半路上死不少人,有的被中央军打散,光身赤脚讨饭回来的呢!”“别听外面胡乱传言。聿田二叔精着呢!”孝乾嘴上这样劝,心里是有数的。聿田走后不到一月,听说在苏鲁边境,共-产-党有几百人被国军伏击,死伤多数,少数人散了。不知是不是聿田那一批,如果是的话,聿田是不是幸免者? 正想着,只见东南方向尘土飞扬,望不到边际的人马正朝北面开来。胡秀先看到的,惊得说不出话。孝乾仔细看一会,见一片墨绿色的人海,顶上的钢盔闪着亮光,知道是中央军部队。中国人本来不怕中国军队的,但对于沈破圩这个“亲共村”来说就不同了:他们既怕日本人也怕中国人。 孝乾叫胡秀快钻黄豆地避好,自己拔腿到村里喊人。他知道,反乡团狐假虎威,可能再趁机迫害八路军人员亲属。跑到庄东头,看到沈大四已带李冬梅、三老爷、沈聿华等人朝村外来了。大四说:“大哥,小蛮兵4来了!”之后便是一片喘息声。这时,村里又响起“噼哩啪啦”的声音,孝乾吃惊问:“怎么回事?”大四骂道:“狗日佘小龟在圩子里招鬼呢!”看到钢盔亮光越来越近,他们一行人猫腰向东逃了。 这班人马在沈破圩停有两个时辰,天将黑时继续向北去了。看到村里的尘土渐渐散了,沈孝乾等人才挨近村东头,躲在土窑里继续观察,不敢冒然进村。不一会儿,佘玉芬跑来了,估计他们在窑里,大喊:“没事了,都出来吧!” 大四先伸出头问:“七巧!狗日的反乡团也跑了?” 玉芬听到唤她小名,不悦地白了一眼:“反乡团就来两个,怕什么?小龟子在圩子里和沈三闹事,快去看啊!” 村里人听说佘小龟把家搬进圩子里,沈聿磊不让,双方打起来,都跑来看热闹。孝乾等人到圩子里,见佘小龟一手抱一个孩子,坐在中间院子大门前的灯笼下,两个带枪的人帮着整理沈孝义住过的房子,沈聿磊像斗败的公鸡缩头蹲在黑暗处。大家没把佘小龟放在眼里,都到沈聿磊身边问怎么回事?他一个屁也没有,只顾唉声叹气。那一边的说话了:“来问我好了——区长叫我搬来办公,总不能不带家眷吧?再说这房产是汉奸的应当没收,他凭什么独占?区长也说是借住几天。他在区里不说,回来却阻拦,要不还去找区长。” 村民们听了,知道佘小龟受苗彦康指使才如此嚣张,想想沈聿磊当初那吝啬样,无人为他鸣冤叫屈,有人甚至暗中庆幸。 “你不是村长了,区长叫你协助我的。”佘小龟奚落完沈聿磊,又对在场的说:“还有,现在没有村改作保了,保下边设甲,实行保甲制度5,是为了更好地防范共匪。区里还说,过去事不追究了。要不今天中央大军来区长能不报告,搞个秋后算账。我佘玉贵今天说句人话:骂我‘小人乍富,挺腰凸肚’也好,骂我小婆子养的也罢——想骂在家被窝里骂,别给我听到。但是——官差不得含糊,谁跟我作对,老子就跟他动刀动枪!” 沈破圩人明白,佘小龟这种人行凶作恶无后顾之忧,甚至比沈孝义还要歹毒。因此,大家也不理会他,只在背后发狠:“那龟孙样蹦不了几天。”人们精神上又获得些满足。 那一夜,孝乾回家失眠了。想着聿田走后发生的事,虽然没有太大的灾难,但已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目前,敌人不是妥协,而是积蓄力量,总有一天会卷土重来。 到了三更天,窗外有轻轻的响声,孝乾吓得伸头出来探望,被人抱住挪进屋里。 黑暗中,闻出是沈聿田的气味。 孝乾没有问他怎么回来的,只说:“回来就好了,我没有辜负重托。” 聿田沉默了好久,才说:“这条命是捡来的!” 孝乾没接话,静静地望着他。过了好一会儿,聿田说:“春天跟北撤那批人,白天睡觉夜晚赶路,走有十来天到了鲁南。一天下午,接待家庭被敌人发现了,里面四十多人只有十七八个逃出来,其余的都牺牲了,大许庄那两个干部也葬身火海。我和五个人跑一天出了树林,遇到国民党兵又被打散了。最后只和韩集的韩玉才躲在山洞里。过两天,韩玉才出去联系上当地组织才被收留。听当地同志讲,我们几十个人被叛徒出卖,鲁南解放区大部分被敌人占领,没法子就在当地打游击。一月前,有位在苏北工作过的领导劝我们回来,说在家乡和敌人斗争更好。我们几个就随韩玉才悄悄回来,在韩集一带拉一班兄弟干上了。” 听了聿田简短的叙述,孝乾自然领略不到其中的艰辛,低声说:“活着就好。以后怎么打算的?” “我是回来报平安的。现在敌人很疯狂,还不能公开活动。你适当机会安排父亲与我见个面。这事对胡秀都不能说。”“你在外面放心。”孝乾说:“苗彦康、佘小龟正在沈破圩搞所谓的‘模范保甲’,到处是爪牙,来回都要加倍小心啊!”聿田说:“没事。你在家辛苦了,要斗智斗勇,把苗彦康、佘小龟这些王八蛋周旋好,乡亲们少受点罪。”黑暗中孝乾看到他眼里闪烁着泪光。 聿田又悄悄走了,村里继续传来打更的梆子声。 天亮了,孝乾想着夜里的事觉得像一场梦。“他有没有受伤,人瘦了没有?当时很急,没来得及看也顾不上问。”正想着,门外传来佘老好的呼唤。没等孝乾下床开门,佘老好猛地推门进来了,这在过去从来没有过。 孝乾估计出事了,首先想到半夜离开的聿田,顿时紧张起来。佘老好进屋说:“小龟子傻女人投河死了。真他妈凑巧,就在我女人投河的地方。”孝乾听了发呆,他又降低声音说:“庄里人都说是狗日小龟子害的。” 在庄后河沿上,傻子尸体躺在泥地上,招来一批绿头苍蝇,看热闹的人都远远站着。 佘小龟办完“公务”领着儿女来了,到跟前看到再也不会说话的傻女人哭了。旁边人劝他保重身体,他哭得更厉害,还说了一句让人心酸的话:“糠糟之妻不下堂!老以为我要休你,就是干到区长、县长也不会……谁知半夜摸到河里了……”绿头苍蝇们没有心酸,继续搔扰。 看一张草席吞没了女人的脸,佘小龟牵着两个孩子准备离开。这时,有人从远处急匆匆跑来,在他耳边说了几句,他面带一丝奸笑,丢下孩子又去办理“公务”了。 太阳偏午时,村里响起了枪响。村民们发现有十几个反乡团到了水圩子外面。水圩子是富人的地方,只要不找穷人麻烦,大家也懒得过问。 苗彦康没有来,领头的是麻脸史队长,沈大四背后称他“广林队长”,说是日本鬼子留下的孽种。其实他不叫史广林,“麻”字拆开不就是广林嘛。 史麻子没有进圩子,在圩堰外站着抽烟。佘小龟、沈聿磊连忙跑出来行礼作揖。他微微回了礼,向佘小龟使个眼色独自走了。 沈聿磊望着冷清清的村庄,想和我说话没人理他,失落地回家。刚进院子反乡团也跟进来,喝令全家到区里。沈聿磊问:“什么事?”反乡团也不隐瞒,告诉他:“有人举报你吃里扒外,串共通匪。”不容分辩把一家三口带走了。 第五章 连夜择媳(3) 村民们搞不懂歹毒的苗彦康又耍什么花招。尽管平时对沈聿磊没有好印象,今天看他倒霉了也都冒冷汗,许多人家没有生火做晚饭。 孝乾只能在床上为沈聿磊祈祷。奇怪啊!佘小龟女人死在河里,苗彦康却带走沈聿磊。敌人会不会栽赃,说沈聿田、沈聿磊害死了傻女人?他不敢出门找聿田,也怕他采取过激举动。 第二天,佘小龟在水圩子里嚎淘大哭:“我那苦命女人啊,你是被人害死的呀!不,是我害死的呀!我要不干这恼人差事,他也不会下毒手啊!我佘小龟拼上这百十斤肉,也要和杀妻仇人拼到底……” 佘小龟的哭声没有博得人们丝毫的同情,傻子怎么死的谁不清楚呢?十几天前有人就传言,苗彦康为他作媒,要娶原来牛角湾土匪刘三堂的十姨太作老婆,说这女人很妖艳。还有人说,这妖精床上功夫厉害,颧骨高是克夫相,只有罗锅腰男人才能降得住她。 沈孝乾对传言不感兴趣,但是听到佘小龟的哭诉声,心一下提到喉咙,知道他指的“杀妻仇人”是谁。 “看来,沈聿磊罪行很严重——带走三四天还没有被保释回家。”村里人开始关注他们家的命运,同情之心逐渐代替了先前的幸灾乐祸。 又是一个如墨的深夜,一串串火把惊醒了沈破圩村庄,连水圩里的佘小龟也出来接驾。史麻子宣布说:“沈聿磊长期暗通共匪。几天前,他和流亡共匪勾结,妄想谋害基层柱石佘玉贵,阴谋不成便杀了他的老婆。沈聿磊对所犯罪恶供认不讳。他明知难逃一死,今夜凿通地牢墙壁举家逃跑了。本人奉区长之命捉拿凶犯,但凡有包庇窝藏者决不轻饶!” 史麻子虽然对部分村民说的,但消息不到天明就传遍全村。沈聿磊是否与暗通共-产-党,大家不清楚。但说他害死傻女人,连傻瓜都不信。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何况人又没了踪影,到哪里去对质? 反乡团在沈聿磊住的东边院里搜到日出,虽然没有抓到人,两匹骡子却驮走几大包东西。出了水圩子,史麻子又对村民们说一句:“沈聿磊全家均犯死罪,谁家包庇立斩不赦!”之后是反乡团辞行的一串枪声。 至此,沈破圩人都骂倒霉蛋沈聿磊比佘小龟傻女人还要傻,没有事你跑什么,这不是拱手将家产送人吗!这两面派当的比窃书的蒋干6还要窝囊。沈孝乾也骂他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史麻子依旧天天早晨带人来抓逃犯,午时用骡子驮走属于沈聿磊的东西。只到能搬的东西所剩无几了,苗区长才出头露面。 这是晴朗的秋天早晨,佘小龟的锣声将村民们赶到水圩外的打谷场上。大家到那儿一看台子已经搭好了,不知他们又耍什么伎俩。 等了好一会,苗彦康在长枪短枪保护下来到会场,板着脸朝台上一坐。佘小龟便将人群里的沈孝乾拖上台,与苗彦康并肩坐下。看看旁边凶神恶煞的反乡团,孝乾不敢推辞。只听佘小龟对台下说几句,然后鼓掌请区长大人训示。 苗彦康面带微笑,光头放着油油的亮光。他说:“沈破圩天亮了。汉奸恶霸沈孝义死后,沈聿磊也想一手遮天,他欺压百姓,暗通共匪,图谋不轨,杀害无辜。被政府抓获后交待全部罪行,本该立即就地正法。不想他打伤看押人员,凿通墙壁举家逃跑,什么时候抓住都难逃一死。为此,区里决定:沈聿磊的财产暂交沈孝乾先生管理。也算我这个外姓人为沈家主持一回公道。”话说到这里停下来,笑眯眯看着孝乾,台下有几个人开始鼓掌。孝乾头脑一昏,紧张得不知说什么,台下鼓掌的人越来越多了。 孝乾终于清醒过来。他慢慢站起来,对着台下、台上鞠个躬,慢吞吞说:“感谢区长好意!沈聿磊的产权我不敢承受,望区长物色一位身份和能力更适合的亲属管理!” “这样好,找个亲戚……”孝乾的话刚落音,旁边的佘小龟就急着插话。苗彦康用脚尖碰他一下,脸上略带失望说:“孝乾老表总是清高!今天真要逼你就范,说不定又要出人命呢!”他看孝乾站在那儿抬头,装腔作势说:“好啦!你也别犯愁了,容我再想想。是否在近房或亲戚里找个人管着,将来那半条命儿子回来了,也有个落脚地方。” 一出低智商的闹剧! 孝乾到家心里还突突跳,认为头脑反应得还算快,如果当时答应接管圩子里的产权,非但得不到财产,还要惹来杀身之祸。正想着,佘老好和沈聿江来了。 佘老好进屋批评道:“大兄弟,你太老实!好机会丢了……”孝乾拍着他肩膀示意两人坐下,笑着说:“药量大了会要人命。我沈孝乾哪有那福分?”佘老好说:“怎么没有?你是正宗嫡传……”孝乾按住他坐下叫别讲了,对沈聿江说:“聿江叔第一次来,中午在这儿吃饭吧!”一句客气话,沈聿磊却满口答应了:“那好,叫侄子破费了。”赖着不走了。孝乾一看这样,把佘老好叫到外面,掏出钱叫他打酒买菜应付。 孝乾与沈聿江很少往来,坐在屋里没有什么好说的。沈聿江也觉得尴尬,闲扯几句后告辞说:“孝乾你先忙,我回家一下。”然后走了。 佘老好的驴腿还是快的,不到一个时辰就买来四个凉拌小菜和一罐绿豆烧酒。孝乾看了很满意,夸奖道:“老好哥会做事,还利索!”佘老好听了更是得意,“我没去龙庵圩,是在南边胡家嘴朋友饭店拿的,数量多还便宜。”然后又压低声音说:“在那儿看见一个背影很像聿田,我喊他没答应走了。”孝乾顿时沉下脸,手指点着他肚子说:“不能乱说,你一定看花眼了。”佘老好说:“对对!饭店老板也说不是的。” 孝乾看沈聿江还没来,叫佘老好快去请。 佘老好一出门像见到福星,狂呼一声:“哎呀!怎么请动你大驾的!” 孝乾听声音跑出来,看到沈聿江挽着佘小龟膀子到了门口。心里虽然十分不乐意,还是顺水推舟说:“保长真给面子,让聿江叔代请别怪罪呵!”佘小龟上来拉住他的手说:“我们爷们客气什么?有酒不招呼都要来。” 菜摆好酒也打开了,佘小龟吃不住劝坐了上首。他的堂叔佘老好抱罐子倒酒,四个人喝了起来。 几杯酒下肚,沈聿江开话了,“孝乾啊!不怪苗区长说你心高气傲,连我也要说你。”又转脸向佘小龟说:“我与沈聿磊血缘关系最近了,两家母亲又是表姊妹。他到这一步我很痛心,小开以后怎么办?”谁都能听出弦外之音。佘小龟脸上没了笑容,只是端杯与孝乾喝酒。 “保长,我敬你一杯。”财迷心窍的沈聿磊没有注意到佘小龟的脸色,继续说:“区长说要在近房里找个人代管财产,请你帮我说句好话。”“好啊!”佘小龟又端杯对孝乾说:“表叔没有私心让人敬重,我佘玉贵这段日子没有给你添麻烦吧?”孝乾在下面用脚尖示意沈聿江别讲,上面举杯说:“村里人都得请保长关照。” 佘小龟饮完一杯酒,拖长声调说:“关照不少了!我从来没有拿大许庄那几年的事为难表叔吧?不是摆功劳,要不是我顶着,史麻子早对聿田、大二家属动手了。你们听说没有?第一区有个共匪亲属被活埋了,连三竿子打不到的姨哥也被抓去砍下一只手。” 三人听了都拉长了脸。 没过几天,水圩子里响起接二连三的鞭炮声,弥漫的硝烟呛得村民们难受。一顶大花轿摇摇摆摆抬进去了。 “嘿!这世道,中年男人三件喜事:升官发财死老婆。”沈大四轻篾地说一句,旁边的佘老好骂道:“傻子死了没一月,就把婊子接进门——也不怕报应!” 哑吧儿子见几个小孩向西跑,也想拔腿跟去看热闹。佘老好一把攥住他头发,朝屁股上打两巴掌,又恶狠狠做个砍头手势,可怜的小哑吧乖乖蹲在家里咬指甲玩了。 佘小龟别说娶刘三堂的姨太太做老婆,就是做亲妈村里人也不感到奇怪;苗彦康及其反乡团过来贺喜更不是新鲜事。你睡你的破烂女人,你喝你的黄汤猫尿,与大爷我无关!大人们谁也没凑去贺喜看热闹,仿佛处在阴阳两个世界。 到了下午,村两头许多人涌向水圩外的打谷场:苗彦康的迷底终于现出来了。虽然多数人不识字,看不懂那张大大的红纸上写什么,还是要到跟前上下扫几眼,才相信别人说的是真话。 佘老好摇头离开贴红纸的石灰墙,迎面遇到沈聿华。沈聿华问:“真的让苗庄苗立秀管了?”老好小声道:“听说苗立秀是沈聿磊表侄,不知远哪儿去了。” 这时,沈孝发拄着拐杖也到跟前,可能听到他们的对话,勃然大骂:“他妈的,这是明抢!天下哪有理讲?”来到红纸跟前,突然一阵大风吹来,那张纸飘飘扬扬落到他的拐杖下。他吓了一跳,急忙朝后退一步表明与自己无关。远处一个反乡团冲上前指着他问:“你撕的?怎么又是你?”孝发红着脸想解释,那家伙头也不回朝圩子里去了。虽然反乡团在沈破圩吃过亏,村民们还是不敢再得罪,知道这里乃是非之地,都悄悄散了。只有那张红纸随风乱飘。 村民们知道这个叫苗立秀的是个傀儡:他乃苗彦康的堂侄儿,是三脚踩不出屁的光棍,什么事能挨到他作主呢?有人还说佘小龟也是傀儡,是为虎作伥的帮凶,总有一天会被苗彦康卖了。 面对冷酷的现实,沈破圩人选择了沉默。他们像一群不会鼓掌不会呐喊的石头,冷冷看着这出受人操纵的木偶戏。 沈孝乾彻底看破红尘。一年多的所见所闻,让他伤透了心,读了六年私塾的儿子离开学堂,与他一道走村串户给人看病。他对振显说:“乱世但求自保,刘皇叔都落难了,哪有孔明的用武之地7!” 孝乾父子俩到胡家嘴给人看病,进入路边的仲家饭店吃饭,见院内围着四五十人,中间是说书的张铁嘴。看到生人来,张铁嘴捂住铜锣不讲了,大家都回过头朝外看。老板仲胖子给孝乾作揖,又向张铁嘴竖起两个手指。张铁嘴知道来者不是外人,又敲着铜锣道白:“老天爷有眼,中国不该亡国——日本鬼子侵占这七八年,苏北风调雨顺,年年丰收。都说国共两合作拯救危亡,感动了天地。鬼子跑了,老百姓该过好日子了。可是,中央军又同八路搞起摩擦,这不,灾年又来了,庄稼绝收,树皮草根吃光了,穷人头脸肿得像笆斗……” 张铁嘴的话让孝乾沉思:“是啊!我命苦,老百姓比我还苦还惨。”记得前天在龙庵圩,中央军摆开长蛇阵向北开去,汽车、骡马的尘土扬了一夜,说是去山东剿共。集上人私下说,中央军是土匪作风,每到一处都扰得民不聊生。 这时,眼前的张铁嘴又说:“几个小蛮兵路过刁庄,窜入人家什么也没抢到,在青灰里扒到半只瓦罐,内有二斤玉米种,朝钢盔里一倒提走了;还有几个窜到大许庄,搜到大姑娘用的一打草纸,顺手塞进腰包里……”场子人们听了议论说:“还是老八路纪律严明,出现这样事早拉出去毙了。”张铁嘴没有答话,敲着铜锣继续唱道:“失民心者失天下,诸位听我细表述……” 孝乾出了饭店,仲胖子跟出来,伸手朝他怀里摸一把,笑着说:“表弟在江南不错,家里别掂记!”又在振显肩上拍拍:“乖乖,快能娶媳妇了。” 孝乾估计是沈聿田的信,手捧着心一路朝家来,看着初冬的太阳渐渐落山,总觉得聿田就在夕阳的后面看着自己。 刚到村西头,沈聿华迎上来说:“快回家看看丢什么东西?”父子俩听了快步回家。孝乾到门口掏出钥匙开门,发现那两扇破板门没了。 屋里一片狼籍,检查发现少了一条旧线毯。这时,门外有人叽叽喳喳,孝乾出来同他们打招呼。佘玉芬说:“大叔,你们早上刚走,蝗虫似地从东南来一队小蛮兵。到土窑南边,骡背上木箱坏了,散落一地水牛蛋。当官的叫小兵把你家门板卸走,钉成箱子装水牛蛋了。”大家听了都笑,孝乾更正说:“不是水牛蛋,那叫手榴弹!”“反正一头粗一头细,像酒瓶。”人们又笑,玉芬红着脸说:“过后,两个小蛮兵说没有绳子捆箱子,又把床上毯子抱走了。”孝乾听了苦笑两声。 乡亲们都走了。他点了灯叫振显做饭,自己掏出怀里的信,看了三遍才顺手丢锅灶里。 吃过晚饭,振显问:“没门怎么睡觉?”孝乾笑道:“又不是美人,还怕抢去做押寨夫人?”儿子还是不放心,用饭桌板凳堵了门,并在门轴上方放了一个“暗器”。 天亮了,孝乾睡在床上想着聿田的来信,只听一声惨叫随后是尘土飞扬。孝乾赤脚跳下床,只见佘老好已是灰头土面。孝乾没想到儿子的“暗器”伤到了全村最糯弱的人,捂嘴问:“老好哥,干什么的?”佘老好半天才敢喘气:“没有门难防鬼。我家堂屋板门跟这差不多,我想量下尺寸呢!”孝乾终于笑出来说:“谁想振显的‘青灰退妖散’伤了大好人!”“这孩子会玩,将来肯定有出息!”佘老好满嘴黄牙道:“大兄弟,不嫌弃我就把门搬来了?”孝乾帮着他掸灰尘,推辞道:“绝对不能!请你砍点芦苇做个柴门吧!”佘老好看孝乾态度很坚决,一路拍打衣服走了。在佘老好帮助下,一扇芦苇做成的柴门挡住了寒风。 “门是防鬼的,不管什么门鬼都得望而却步。”天将黑时,孝乾一路想着到了聿田家,对三老爷说:“聿田从江南回来了,因为天太冷过了春天才能回家。他很好,家里别担心。”老头子听出寓意笑着点头称好,等到胡秀出去,三老爷拉住孝乾问:“他在附近做小买卖吧?叫他请我喝两杯。”正说着,门外有人来。三老爷用小手指在他掌心挠两下,孝乾会意地点点头,到门口见是沈聿江。这沈聿江实在财迷心窍,对圩子里的财产竟有染指之心,因为那张瓜分沈聿磊财产的红纸末尾写了一句“上述财产苗立秀暂管三年,之后交由其族弟沈聿江管理”,他对此一直沾沾自喜,听说还在家里墙上用粉笔划了一千多个圈圈,每天抹去一个,进入了夺财倒计时。 面对这样一个人,孝乾不冷不热问:“聿江叔是找我有事?”“没有大事,”他揽住孝乾的腰说,“到家里坐坐。” 孝乾很不情愿地到了沈聿家,一进门看到桌子上摆了两套酒杯。“现在闹饥荒岁月,大家饭都吃不上,一个农民哪来余钱喝酒?”没等孝乾问,沈聿江把他按到座位上,女人端上两盘菜:一份豆腐、一份烧小鱼。 沈聿江给他倒了一杯酒,笑嘻嘻说:“我们叔侄一场,七八年来没能照顾你,今天喝两杯拉拉家常。”说完一饮而尽。孝乾不知道有什么事,没动酒杯。沈聿江说:“没事,我还朝你要过酒喝呢!今天就是喝酒。”孝乾这才把杯中喝了。 几杯酒下肚话匣子打开了,相互说了一些闲话。沈聿江把桌上的油灯拖到面前,用芦签将火焰拨得雪亮,“老侄今年多大了?”孝乾没有立即回答,想了一会说:“快四十了。”“是啊!猜你也三十好几了。唉!孩子大了,该找个伴了,何必苦了自己?”“我——”孝乾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就说:“聿江叔!我敬你两杯。” 沈聿江酒量不大,几杯猛酒下去差不多了,双手一摆:“你不回答,就不跟你喝!”孝乾怕伤了和气,喃喃问:“你的意思……”沈聿江把捂着灯的双手缩回,贴在胸前说:“想给你找个人,晚上焐焐脚,回来有口现成饭。”孝乾无心续弦,又不好回绝,便说:“让我考虑两天怎样?”谁知沈聿江来了酒劲:“不行,我是你叔叔,你的事我得问。女的是苗庄的,按辈份喊你表哥,小你两岁。男的病故五年了,又没有孩子拖累,是个理家过日子人啊!” 孝乾成天在外跑,知道沈聿江说的谁,沉默一会问:“可是苗彦康什么人?”“你没在外白混!”沈聿江把手伸出来,将油灯推到孝乾面前,大声说:“就是他妹妹,叫彦平。怎么样,不错吧?” 对于苗彦平,孝乾没有印象。不过提到苗彦康,方圆几十里无人不晓。他早年当过土匪,后来扳倒胖区长当上龙庵圩区区长。此人背景复杂,特别贪婪,连老婆都说他“死人钱都敢要”。与这样人家结为亲戚,岂不坏了我名声。想到这里,孝乾说:“聿江叔,我喝多了过天回你话!”站起来就走,沈聿江气得坐那儿也没送。 孝乾回家翻来覆去睡不着。知道沈聿江提亲绝非他本意,得罪他不打紧,得罪了那个人……心里越想越害怕。 “对!儿子十五岁了,得给他找个媳妇。儿子成了家,别人就不会找麻烦了。”他盘算了一夜,天一亮朝沈聿江家来。刚走几步,却见沈聿江过来了。 沈聿江好像清醒了许多。孝乾请到家中坐下,把想给振显娶媳妇的想法开门见山说出来。沈聿江见他如此坚决,附和说:“对!抓紧给振显相门亲事,造造声势说快结婚了,这样,苗彦康就不会在意了。”说到紧急给振显相亲,他们又发愁了,到哪里去找?苗庄肯定不行,姓沈的是同宗更不行,至于外庄,三两天也不能办妥啊! 沈聿江坐了一会儿,脸上又堆起了愁云:“哎!怪我多嘴。苗彦康托我,我是手拍胸口说没问题的。谁知你孝乾固执?俗话说,顺风跑酒饭饱,玩清高必挨刀。我怎么跟这个笑面阎王说?弄不好我都要得喝一壶……”孝乾知道难为了他,就作揖道:“还请聿江叔与区长好好解释,振显的婚事也拜托你了。”几句恭维话把沈聿江逗乐了,摇着头走了。 太阳落山,沈聿江从龙庵圩回来直奔孝乾家。孝乾估计事情进展不错,就留他喝酒。沈聿江看酒菜比自家的强多了,朝桌上一坐兴奋地说:“苗区长大人大量,没怪罪你我一点。还说:家妹古怪脾气与孝乾也合不来,算了!”孝乾听了心里还是不踏实,就提起给振显作媒的事。本是一句客气话,沈聿江却来了精神,大声说:“不出三天,就是抢也要给我侄孙儿抢个媳妇!”两人正喝着,佘家哑吧同振显在门口“呜啊”打斗起来。沈聿江听了大腿一拍:“有了!”“谁?”“哑吧姐姐——玉芬,佘玉芬怎么样?” 第五章 连夜择媳(4) 孝乾觉得不妥,因为七巧比儿子大了许多,便推辞说:“等等再说吧!” “女大三,抱金砖。娶过来,准能给你养一窝孙子。”沈聿江又说:“我已对老苗说振显有媳妇了,要不,肯定怀疑我骗他。将来我怎么得了啊?” 金砖、孙子,那是遥远的事,只能画饼充饥。沈孝乾一则惧怕苗彦康报复,二则乡下孩子十五六岁娶妻生子是常有的事,三则想让儿子有个温暖的家,无奈之下答应了,叫沈聿江马上到佘老好家提亲。 沈聿江走了,孝乾躲在屋里忐忑不安。他觉得对不起儿子,心里矛盾极了。 不到两顿饭工夫,沈聿江回来了。一进门兴奋地说:“佘老好,这名字没起错!我到他家,提起这门亲事,他捧空烟袋锅吸,半天才说一句:‘二叔,看着合适就依你的吧,我怕孝乾看不上我们呢!’就这一句,后边没词了。”孝乾听了握住沈聿江的手,激动说:“关键时候还是自家爷们贴心啊!”真话也好,拍马屁也罢,沈聿江斜视道:“将来别跟我那侄孙儿争饭吃。”孝乾知道是调戏自己,高兴地用拳头捣了他一下。 第二天早上,整个沈破圩都知道沈振显与佘玉芬定亲的事了。 几个小伙子聚在打谷场上,其中的沈大四嬉皮笑脸说:“不知是孝乾心急,还是振显心急,就怕养的孩子都像孝乾大哥。”众人大笑。佘家哑吧听不见别人的话,见人家笑也“呜啊”附和,惹得沈氏“胜利者”们心理上一阵满足,又发出阵阵狂笑。 振显有了“媳妇”,孝乾心里放下一块石头。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如果不是沈聿江提亲,不会下狠心给儿子提亲,甚至催促佘家结婚。有时,玉芬扛着锄头从门前走过,儿子不觉得害羞,他却心慌意乱。孝乾想:沈聿江有眼力,玉芬根子虽苦,花和果实一定香甜。你看她五官端正,面若桃花,臀部又宽又大,将来准是儿女成群的富贵之人。先祖九少爷娶了苗家姐妹俩,生了九位公子,振兴了我沈家。如今我沈孝乾儿媳妇虽是佘家女儿,照样能使沈宏德正宗嫡传的后代兴旺起来。想到九少爷,他心中有些不平:据说九少爷比大凤、二凤年长二十多岁,却是一龙戏双凤,真是阴差阳错。要是我与佘玉芬定婚又怎么样?或许村里人议论三五天就烟消云散了。想到这里,他双手捂脸,骂自己没出息,竟想挖儿子的墙角。快当公公了,得摆出公公婆婆一肩挑的样子来。 一天,孝乾在路上遇到佘老好,主动喊他,敬上一支香烟。佘老好真是受宠若惊,与沈家结为亲家比哑吧儿子中了状元还有脸面。因为自九少爷以来,佘家女子嫁到沈家,没有一个做正房的,何况女婿又是圩子里正宗嫡传的后人!佘老好也有思想,想到此处即有心理上的满足。因此,见到孝乾说话做事小心翼翼,生怕在这位文化人面前给女儿丢面子,很少再像过去那样随便讲话,只会憨笑。今天,孝乾见佘老好把那支香烟放在鼻子上闻来闻去不点火,知道他心里有话,就大声道:“老好哥,孩子的亲事抓紧办了吧!”他依旧是笑:“依大兄弟的!” 一天,孝乾独自到胡家嘴,路过仲家饭店。 店里没有客人,老板仲胖子双腿跷在八仙桌上打呼噜。孝乾蹑手蹑脚到跟前,仲胖子醒了收起腿说:“大先生,这么早出来干什么的?快娶儿媳妇扒灰8了吧?”孝乾笑着反击:“要扒灰你是师傅。五六个儿媳妇,你扒了几个?”两人胡扯了一会,仲胖子小声说:“聿田好久没过来了,昨天西边来人说他病得不轻。要你带老头子去看看。”孝乾听了心跳加快,吃惊问:“怎么,怎么病了呢?”仲胖子说不知道,把写着西边地址的纸条给他。 送到门口,仲胖子收起笑脸,露出伤感的神情:“这店开不下去了,我准备搬到龙庵圩去。”孝乾说:“不是好好的嘛?离开家到那儿还得重新开始。”仲胖子说:“还记得说书的张铁嘴吧?在这儿说了几句混账话,五天前被县衙的人带走,说他通共现在还没放出来。我琢磨是本地出小人了,他能坏张铁嘴,早晚也能找我胖子麻烦。大爷我还是躲躲吧!” 听说聿田病得厉害,孝乾急忙回来到聿田家,三老爷一人在家看书。他没跟老头子说聿田病了,只说明天到韩集玩玩,你老准备准备吧。老头子听了很高兴,约好明早不一起走,然后在韩集街韩三饭店等候。 晚上,三老爷突然喊肚子疼,半条庄子都能听到。大四吓得要命,跑来找孝乾去治疗,孝乾到那儿看老头子果然一头汗,先为其把脉。昏暗的灯光下,老头子的小手指又轻轻在他手心挠两下。孝乾心领神会,对旁边的孝发说:“三爷爷肚里有钩虫作怪,明天早点送给杂八庄金九看看,开点药排排虫。”在场的人听了松口气,老头子一边哼哼一边指着孝发说:“小大子,就你明早带我去!”孝发说行。旁边的佘老好也讨好说:“我的毛驴也去,顺便排排虫!”大家都笑了。三老爷捂住肚子骂道:“妈的,你爷爷才是驴。瘦驴用了也不说你小子好。” 第二天清晨,孝乾依旧提药箱向南,然后从土山绕道去韩集。找到韩三饭店,佘老好的瘦驴已经在门口啃青草了。 与韩三接上头。韩三带着孝乾和三老爷出了街,向北走有三里路进了一户人家。屋里很昏暗,进去没看清人,却听到床上有人叫:“爹,你老来啦!”三老爷是聪明人,一听儿子睡在床上说话,扑过去“哇”哭了起来。 孝乾也扑过去,看聿田躺在床上有气无力的,眼泪也刷刷下来了。聿田安慰他们说:“没事,小手术,子弹取出来了。”这时,与聿田共患难的韩玉才来了,聿田将双方作了介绍。孝乾将韩玉才拉到一边问:“聿田怎么受伤的?”他说:“我们游击队护送一批过境的北上干部,被敌人发现,聿田同志掩护时中了弹,已脱离危险了。” 孝乾听说聿田脱离危险,才有心细细打量韩玉才:一个憨厚的庄稼汉,黑黑的脸,厚厚的唇,额头有道疤。孝乾又问:“伤在哪儿,会留后遗症吗?”韩玉才说:“子弹从肋骨穿出去没伤到五脏六腑,已做了手术,医生说不会有事的。” 孝乾仍然不放心,回到床前见三老爷还在抹眼泪,就劝他说,聿田没有危险了,你老放心。老头子出来还在哭,韩玉才也跟出来劝。 屋里人只有聿田和孝乾叔侄俩。聿田问:“你怎么知道的?”孝乾说:“可能是老韩递信给仲胖子的。”“噢!韩玉才是好同志,我总算跟对人了。”“那就跟他好好干,反正也没退路了。家里别担心,只要你不暴露,苗彦康、佘小龟还没有理由迫害家里人。”聿田听了握住孝乾的手,也流下泪水。 聿田说:“刚才听爹说,家里近期发生了很多事,大伙受苦了。”孝乾说:“你不比我们还苦嘛!”聿田苦笑一声,突然问:“你和佘老好是亲戚了?”本来不想提振显和玉芬定亲的事,听他这么问不好隐瞒了,告诉他说:“苗彦康托沈聿江作媒,硬要把寡妇妹妹嫁给我。我怕他借机报复,就以振显要娶媳妇为名推辞了。为了搪塞,还是聿江作媒与佘老好家玉芬定了婚。”“与你定婚还是与振显定婚?”聿田好像有些糊涂。孝乾知道他开玩笑,腼腆说:“当然是做儿媳妇,我看佘老好这闺女不错。”“确实不错,没有一点像老好。”聿田说:“既然看好了抓紧过门吧,免得再节外生枝。”孝乾说:“听你的,二叔!”叔侄俩说了一会,聿田又抓住孝乾手说:“我是共-产-党员了,老韩同志介绍的。”孝乾不知道共-产-党员有什么待遇,见他高兴成这样子,也连声称好。 过了中午,孝乾和三老爷高高兴兴回家。刚离开韩集,三老爷从驴背上滑下来,睡在地上滚着哭叫。孝发说:“三爷爷,别装了。知道来看聿田二叔,我回家不会讲的。”老头子双手抱胸骂道:“妈的,这回是真疼呵!儿子,你受罪了,受罪了!”孝乾过来看他脸色发青,知道是悲伤所致,给他掐了人中也不管用,因为药箱丢在土山,没有银针、药品无法急救,就对孝发说:“抓紧去金九家!”兄弟俩将他扶上驴,直奔杂八庄来了。 从韩集回来,孝乾记住聿田的话,决定抓紧给振显操办婚事。 一天,孝乾路过水圩外,佘小龟满脸酒气喊他,叫进来坐坐。孝乾推辞不过,便进了圩子。沈聿磊逃亡后,佘小龟占据了中间那套院子,沈聿磊家院子成了保甲办公处。 孝乾来到办公处,佘小龟笑歪了脸说:“听说振显要娶七巧,我们也是亲戚了。”“高攀了,”孝乾说,“我们两家一直都是表亲嘛!”佘小龟带着几分醉意说:“表叔,我一直是向着自家人的。你不信?姓苗的想耍我,把我当傻子。再这样,我也……”孝乾不想听他说下去,装出幼稚的表情说:“苗区长待沈破圩不薄啊!”“狗屁!”佘小龟面带蔑视道:“怀疑三老爷装病去看沈聿田,还派史麻子去金九家打听呢!”孝乾一惊,心想多亏三老爷真的生病,要不就露馅了。从佘小龟话中能听出来,他与苗彦康因分赃不均有了矛盾,故意说:“区长待你也不薄,紧跟他好好干。哎!聿田不知跑哪儿去了?”佘小龟又说:“他想把妹妹嫁给你了?表叔,你不要就对了。原来还说要嫁给我的呢,那个克星谁敢睡!”牢骚发完了,孝乾见他没话说借故离开了。 孝乾从张铁嘴被抓、史麻子调查三老爷、沈聿磊外逃、胖区长被撤职几件事判断:苗彦康成了国民政府统治龙淹圩地区的铁杆帮凶,特务、爪牙遍地皆是。 阴历八月二十六,在沈孝乾进城接管祖业的梦想破灭两年后,十五岁的沈振显和十八岁的佘玉芬结为夫妻。 孝乾心里还有当年迎娶胡秀婷的阴影,加上两个家庭成员残缺不全,所以儿子的婚礼没办一桌酒席,但是沈破圩人都凑来看热闹。其实这场婚礼并无别致之处,只是一向“素裹”的佘玉芬,换上崭新的红袄、绿裤、花鞋,便显得光彩照人。 虽然与公公家只相隔几户人家,玉芬在伴娘张月兰的搀扶下,往公公家来的路上还是遭遇几道关卡拦截,直到那些馋嘴的小伙子过了“嘴瘾”才肯放过。及到公公家门口,她已拼出一身汗水。而门口又有一帮人横起两条长凳,叫新娘子跳过去,否则今晚就要跟他们睡,玉芬只是笑不理会。像这种闹婚习俗哪儿都有,只是形式和程度不同罢了,婆家、娘家都不会发火的。因为这一天,新娘子不能发半点脾气,否则一生都有不顺心的事。面对这帮人的挑逗与刁难,玉芬没有半点的不悦,十八年来还从未在全村人聚焦的目光里生活过,她感受到了幸福和满足。虽然自己很少和公公说话,但从别人闲谈里知道,他是全村最没有脾气的好人,也是肚里墨水最多的文人;至于丈夫嘛,现在虽然年幼,但是不愁长大的。她想:“走过这三百来步,我就是沈家的人了,要在全村人面前为公公赢得面子;要让全村人晓得佘老好这只老蚌壳也能滚出珍珠来。”想到这里,她心里更是兴奋,几次冲到架起的板凳前都不敢跳。 过有一顿饭工夫,新娘子还是没闯过关。张月兰有些发急,从衣袋里掏出喜糖,朝闹喜的几个小伙子手里塞。他们不客气接过糖,有的叫大婶,有的叫大嫂,糖含在嘴里就是不放新娘过关。看看太阳接近中午,张月兰说:“我来跳!”说着摆出起跑的姿势。小伙子们不吃这一套,一个说:“大嫂,你今天就是跳过去,新娘子还不能进去,非得她自己跳。”另一个说:“大婶,你要是十八岁,就让你跳!”她听了有些生气,摆出长辈的架势骂道:“你妈个头,没老没少的。”这小伙子不理她这一套,反驳说:“长辈也不能骂人。三天无老少,得按规矩办。”张月兰看应付不了局面,佯装生气踢倒凳子,一屁股坐上去。小伙子们看她耍泼了,一边拉一边扶凳子。旁边观看的玉芬乘机跳过关卡,一头钻进了洞房。 说到洞房,还是那两间草房,土炕上摆着崭新的被褥、枕头,炕下放着带桐油香味的红马桶。房屋中间的芦笆内外墙上都糊着蝙蝠,代表鸿福无边。外间新铺一张小床,上面放着药箱,自然是公公的“下榻之处”,小床对面是做饭的锅灶。看着这一切,对穷苦人家出生的玉芬来说,物质上已经十分满足。她坐在炕上,看着四周的红红绿绿,看着旁边低头的小丈夫,精神上也是十分的满足。 沈破圩与许多地方民风相似,有闹扒灰的习俗。这里所谓扒灰,指丈夫家长辈、平辈男子与新媳妇有染,给丈夫戴上一顶绿帽子。就其本意,倘若公公、叔公、兄长们扒灰,那是乱伦行为,然而一经成为婚礼文化,却被渲染得如此美好。因此,不管谁家娶新媳妇都会将公公、叔公、大伯子等男人揪出来,同新娘子闹一闹,搞的亲痛仇快。这种闹扒灰的游戏或许是给那些心存不轨的男人敲敲警钟,叫他们一见新媳妇就脸红,从此不敢有非分之想。 今天的婚礼也不例外。孝乾躲到别人家被小伙子们揪出来,朝洞房里推搡。孝乾是个腼腆的人,拼命反抗还是敌不过这么多青年人,被他们摁在炕上要剥裤子,他急得爬起来又被摁住。他们又逼他与新娘子头撞头,他急了要变脸,小伙子说:“再不配合裤衩也剥了。”说着就要来扯内裤,吓得他一手护腰,一手反击朝炕里边钻,嘴里还骂了脏话。结婚三天无老少,年轻人也不怕他发脾气,依然我行我素,其中有疤眼二叔的小儿子孝金。这孝金快二十岁了,生过气管炎整天咳咳喘喘,手指长得像鸡爪,至今还没人提亲。他与孝乾同辈,本不该闹侄儿媳妇的,但脸皮厚得很,想浑水摸鱼满足一下空虚的心理,顺势摸一把玉芬胸前圆溜溜的东西。由于众人都揪住孝乾和玉芬,相互挤成一团,孝金无法对新娘下手,像一只饿狼在人群外转悠。最后,这伙人还是将孝乾和玉芬的两张脸推到一起。孝乾依仗身高力气大拼命反击,小伙子们不能将他们鼻子牵到一起。这时,立在炕上的振显乐极了,一时兴至,将父亲和媳妇的头一搂,“咚!”两张脸终于合拢了。小伙子简直要掀掉屋顶,孝乾乘机拎起裤子溜了,他们仍不罢休追了出去。洞房里只有振显在捂嘴笑,玉芬看看四周无人,借故到枕头下摸红枣,顺手捏了丈夫腮帮一把,却把他的脸羞得通红。 那几个小伙子追到门外没捉住孝乾,发现老实巴交的孝发。一个说:“孝发是叔公,也得闹!”几个人一齐上前,将他涂了一脸的锅底灰。媳妇张月兰笑着说:“弟媳妇搞不到,来搞侄儿媳妇,今晚别回去了。”李冬梅说:“大四有了媳妇,大哥可不敢摸呵!”张月兰说:“不敢摸大四家的,不能摸那老实的弟媳妇嘛!”大家又是大笑。李冬梅知道大嫂调戏自己,却又说不过她,傻笑说:“肥水不流外人田。”又把在场院者惹得大笑。 众人正闹着,一个穿旗袍的女人在不远处“咯咯咯咯”发笑。李冬梅认识是佘小龟后娶的女人,与她点头打招呼。孝金说:“保长太太也是新娘子,得闹闹!”说着将孝发朝佘小龟女人身边推。这女人脾气还不坏,笑着说:“小猴子,少胡来!”孝发见到她过来像遇见仇人,对着孝金骂道:“去你妈的,别碰脏我!”这女人听出他是指桑骂槐,脸色一沉走了。望着这女人的背影,张月兰责怪丈夫说:“怎么这样?人家得罪你了?”孝发说:“他们能咬我球。” 热闹气氛一下冷了,凑热闹的人都散了。 儿子终身大事总算办妥了。孝乾整天乐得合不拢嘴,背着药箱走村串户,腿上更有劲了。见面的人仍不忘调戏:“注意!晚上别摸错床。”他笑而不答,对方便来个诡辩推理:“看吧!不吱声有三分,说明早扒灰了。”这些外村人的信息太滞后了,其实儿子结婚后第三天,他就将铺盖挟到聿田家与孝志住了。他是三十多岁的人,耳聪目明睡觉也不死,头两夜隔着一层芦笆墙,洞房里还算静谧。到了第三夜二更天,终于爆发狂风暴雨般喘息声,接着在三更、四更又重复两次,让他心绪骚乱不已。 “吓!小子什么都懂,没辜负老子期望。”平静下来,孝乾心里乐滋滋地骂。第二晚上挟起铺盖要走,说锅灶边烟味太重睡不着。振显有些内疚说:“明天把锅灶挪到屋外去。”玉芬见他傻乎乎的,用拳头轻轻捣下屁股,他还站着发愣,父亲已经消失了。振显还在不安地眺望,玉芬把他拉回来说:“傻样,爸心里高兴呢!” 看着儿子、媳妇恩恩爱爱,孝乾心里真的幸福极了,不知不觉过了重阳节。 一天清晨,孝乾还没有起来,听到胡秀“乒乒乓乓”敲门,旁边的孝志也惊醒了。这么早叫门,一定有事。孝乾慌忙起来,还没有开口问,胡秀上气不接下气说:“他大哥,不好了!小大子被人杀了,尸首撂在村西沟旁呢!”孝乾听说,只觉得眼冒金星、耳朵里有许多金蝉在鸣叫。 注释: 1嫂娘:弟弟或者妹妹对于有养育之情的嫂子的尊称。小说《三侠五义》中说,包拯(包公)是由大嫂抚养成人,包拯尊称她为嫂娘。 2蛮腔:南方口音。 3袢子:方言,绊脚石。 4小蛮兵:解放区群众对国民党士兵的称呼,因为许多是南方人。 5保甲制度:国民党统治时期,为了维护反动统治而施行的县以下基层行政组织制度,若干户为甲,若干甲为保,保以上还有大保。保甲实行联保联坐,将全国变成大囚笼。 6蒋干窃书:小说《三国演义》中的故事。曹操谋士蒋干欲劝说东吴大将周瑜投降,半夜偷走周瑜伪造的假书信,中了反间计,使曹操在赤壁大败。蒋干成了弄巧成拙的典型。 7指三国时代的刘备和诸葛亮。他们是相敬相依的一对君臣。 8扒灰:又称爬灰,文雅说法叫聚麀。指公公和儿媳妇之间发生性关系的乱伦行为。 第六章 骨肉分离(1) 沈孝乾听说沈孝发被人杀死在村西大沟旁,丢下胡秀向那儿奔去。距离很远就看见不少人围观。他拨开人群上前细看:沈孝发面朝下趴着,头颅像破瓢一样裂开了,地上尽是黑色的血饼、白色的脑浆。孝乾目睹这副惨相,心里责怪道:“混账家伙,说话太直终于遭殃了。” 一阵惊天动地的哭声传过来,是孝发妻子张月兰和弟媳妇李冬梅来了。孝乾怕她们看见受不了,忙叫佘老好用草席将尸体掩上,又叫胡秀、孝志迎上去拦住她们。张月兰望见草席,当场哭昏在地。胡秀抱住她拍胸口掐人中,过一会醒了,呆呆地问:“谁干的,谁干的……”第一发现人佘老好说:“我起早去西边卖盆,走到这儿看到,吓得丢下挑子往回跑,先遇到聿田家婶子,不知是谁……” “谁干的?”沈大四也来了。听到大嫂还在傻傻问“谁干的”,他充满仇恨说:“还不是那几个狗日的。”孝乾听了一把捂住他的臭嘴,叫沈聿华、佘老好将他拉走,幸好旁边没有佘小龟的爪牙。大四要掀草席赖着不走,在那儿跳着骂,扬言今晚就杀那几个狗日全家。孝乾见劝不住,上来给他一嘴巴。大四被打醒了,也“哇”地哭出来了。 佘小龟与苗彦康虽然狗咬狗,但是为了各自卑鄙利益仍然相互利用,还未到彻底翻脸的时候。据沈聿江私下说,刘三堂的十姨太、如今的佘小龟老婆,姓羊叫羊六子,所有男人上去都感到快活无比,故有外号“洋洋得意”。刘三堂死后,她被苗彦康占有,想收做二房,父母和老婆死活反对,还说她是克夫相,他便将羊六子转让给佘小龟。但是,只要想,他随时派人接过去,小龟子敢怒不敢言,只好拿酒出气。 羊六子在沈振显结婚时受了沈孝发污辱,便在佘小龟、苗彦康面前哭哭啼啼,添油加醋说孝发骂了他们。两个男人听了气急败坏,决心除掉沈孝发这个愣头青。那天晚上,佘小龟喝过酒拔枪就要行凶,嘴里骂道:“妈的,上次公布苗立秀管理圩里财产时撕了告示,当时就想毙了他。”苗彦康拦住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让他活些日子不迟。” 阴历九月十四夜里,月光有些昏暗。 孝发睡下不久,有人在门外轻轻叫唤。他没有叫醒妻子,悄悄到大门外,那人说:“我表弟同大二一起混,他回来了,大二托他带点东西回家。正在西面大沟旁等你。” 孝发听说走了几年的弟弟孝龙托人带东西回家,心里一阵激动,丢下那人一路小跑出了村庄。刚摸到村西,沟底下钻出两个人,向他连开三枪,当场倒地死亡。 沈孝发肯定是佘小龟、苗彦康之流杀死的。但是,把他骗出家门的人是谁呢? 佘玉芬嫁给沈振显,因为公公家没有一寸土地,闲着无事离娘家又近,继续到佘老好地里干活,没有将娘家、婆家分得很清。 一天,玉芬背着玉米秸从地里回来,三老爷跟在后面。看她放到佘老好家院里,便说:“怎么,放错地方了吧?”玉芬知道这老头子古板,笑而不答。老头子又说:“孝乾爷儿俩老实,我担心时间长了被人耍。”他在沈氏家族里辈份长威望高,聿田与孝乾又是生死之交,玉芬当然不敢顶撞他,低着头乖乖回家了。又一天,佘老好赶驴到圩子里给佘小龟家拉碾子磨面,佘小龟生气说:“七巧都嫁出去了,老朝娘家跑干什么?这样妨碍娘家兴旺的。要把哑巴当亲生的待,你要不管,我做哥哥的就管了!”佘老好唯唯诺诺应着,倒牵毛驴退出水圩子。 佘老好是个憨厚又吝啬的农民,把土地看得比命还重要。手里这几亩地是父母辛苦一辈子留下的。他祖父没有本事,一直给圩子里当家的种地,最后累得吐血死了。死后无处安葬,在圩子里做丫头的姑奶奶那时还年轻,直挺挺给老爷跪了一夜,当家老爷动了恻隐之心,赏了一亩盐碱田做墓地。父亲在埋着祖父的一亩地里耕种,坟头都种了豆子、芝麻。过后二十年,父亲一直外出贩卖海盐,母亲专门为死人穿衣服,辛辛苦苦还了债,购买十几亩地,盖了几间房子,才像个庄户人家样子。父母亲一辈子围绕十几亩地打拼,虽然世道艰难不到六十岁都死了,家产终究没有缩水,临终前原原本本交给他。老好有时恨自己窝囊,父亲没花几个钱娶了母亲生了我;而我,二十多岁才娶到媳妇,身子不争气生儿育女还请别人帮忙,搞到手的女人先是瞎了眼后来又丢了命。瞎折腾二十多年,娘老子留下的土地被糟蹋了一半。哎!人活着就是受罪的。 现在,佘老好看到亲家的处境,目睹左右为难的女儿,也动了恻隐之心:没有土地哪像庄户人家。女儿嫁过去了,振显、孝乾不都是一家人?他手捧烟袋想了好几晚上,一咬牙叫女儿转告亲家说:“只要不嫌弃,愿将七亩田地让三亩给亲家种。”孝乾听了当即推辞。可是佘老好不答应,直接找上门来批评亲家说:“你没把我当哥哥待。” 孝乾客气说:“亲家的心意领了。不敢白白享受,如果实在不行,先租老哥家几亩地让玉芬种,也能解决吃粮烧草。”一向温顺如羊,在他面前不敢高声说话的佘老好急得发火,吼道:“大兄弟,拿哥哥当什么人了?我是东家?留几亩地和哑吧够生活的了。爷儿俩两条光棍,留那些地有什么用?”朴实无华的语言把孝乾震住了,由衷敬佩这位老实巴交的农民。 佘老好也有智慧,他找来三老爷作为交易的证人。老头子听说孝乾要“兼并”佘老好的土地很高兴,把佘老好提出的地价压了又压。 佘老好说:“人情送马匹,买卖论分毫。孝乾弟,你一亩地先付一块大洋定金,剩下的打欠条给我,五年内连本带利还清。”孝乾答应了,当着三老爷面打了欠条。佘老好将欠条上下看了几遍,满意地装进怀里。三老爷看孝乾有了地也特别高兴,连连夸奖佘老好是好人。佘老好略带惋惜说:“我卖地是有事的,哑巴一天天大了,想提前给他准备婚事!” 孝乾送走老头子回来,见佘老好早把欠条撕碎攥在手心,然后手一挥抛洒在冬季的风中,飘飘荡荡像雪片。孝乾激动得不知说什么是好,佘老好却敲着三块“袁大头”不辞而别了。 儿子有了媳妇,家里有了土地,苗彦康、佘小龟这些地痞流氓也没有来找麻烦,孝乾对生活又有了一丝希望。心里常常想,不能像父亲那样保守,要把医术尽快传给儿子,让他和玉芬幸福生活一辈子。有时看着忙碌的玉芬,总觉得对不起她。振显虽说看个头像大人,还是不懂事的孩子,经常在媳妇面前撒娇。面对稚气未脱的丈夫,玉芬始终带着笑容,像大姐姐呵护小弟弟,嘴里始终弟呀长弟呀短的。不管如何称呼,儿子无所谓,孝乾听了既得意又怜惜,欣慰地想:只当我多了个女儿。他又把思绪推向未来,想到将来有了孙子有了重孙,心里不觉乐开了花。 但是,孩子们的恩爱快乐无法冲淡孝乾的郁闷。放下手里的活,冷静下来便不自觉回忆那些痛苦的事情:日本鬼子多次让我家破人亡、流离失所,几度险遭不测,祖上产业落入宿敌手里,多次被地痞流氓欺压,同病相怜的沈聿田再次流亡,沈孝发一家三代人相继惨死……多次睡醒后,眼角残留干涸的泪痕。 早上,老天纷纷扬扬飘起了大雪,不到中午已经一片银白。雪仍然不知疲倦地下。 振显和几个男孩在门前空地上打雪仗,雪球抛过来砸过去,笑声连续不断。孝乾侧身坐在柴门之内看着他们这样无忧无虑,会心地笑了。 玉芬拿出扫帚和筛子,在门口扫出一块空地。振显跑过来问:“干什么?”玉芬说:“撒些谷子,张筛子捉麻雀。”“傻瓜,刚扫过地又白了,哪有麻雀?”振显说:“不信问爸爸。”孝乾依然笑着不语。玉芬被奚落有些不好意思,抛下筛子,头也不回参与几个疯孩子的行列。 雪弹飞舞,笑声阵阵。 孝乾看的眼馋,想与他们痛痛快快玩一通,这样的场面十来年没见了。如果不是媳妇参战,真能放下架子乐一乐。 “嘿嘿!傻闺女,”佘老好捧着烟袋来了说,“自到你家变成娃娃了。”他若有所思,笑得十分得意。孝乾站起来打招呼,佘老好笑了笑,朝远处的哑吧儿子做手势。哑吧心领神会,抓起拳头大的雪弹塞进孝志衣领里,孝志回头持两个雪弹追击哑吧,没跑两步又蹲下来掏袄里的雪弹。及掏出来只有鸭蛋大小了。 孝乾笑得前合后仰。佘老好觉得哑吧儿子是天底下最聪明的,笑得烟袋掉进雪地里都没去捡。 佘老好没有架子,经不住孩子们的诱惑,冲过去抓起雪弹准备挑逗儿子。孝志描准老家伙在小树下,猛然抬腿踹树,树上的积雪像棉被落下来,把佘老好和哑吧蒙成雪人。玉芬一看自家人吃了亏,抓起两把雪追过去叫道:“揍你闷灶子1,站住!”孝志吓得向西逃跑了。 佘老好笑着对女儿说:“不能骂,他是叔叔呢!” 玉芬听了止住脚步,见公公也在欣赏自己,脸不觉红了。 接近傍晚,雪霁天晴。 玉芬带着振显清扫门前积雪,足足有一尺深。孝乾过去夺媳妇手里的铁锨,无意中碰到软乎乎热乎乎人的手,像被针扎一般躲开。玉芬头上冒着热气说:“不用你扫,有我们呢!”孝乾只好退回屋里。 晚饭后,孝乾独自到村东雪地里散步。腊月上旬,天空乌蓝乌蓝,几乎没有星星,上弦月如一把镰刀挂在天空;四周没有犬吠,没有鸟鸣,只听脚底“吱吱”响。大自然很美却无心欣赏,他觉得压抑、凄凉、自卑、无奈,触景生情随口吟了一首诗: 雪霁近晚风也轻,银钩斜挂暗群星。 冷辉玉树千里白,哪片绿荫落黄莺? 吟完了放开嗓门又吟咏一遍,大地隐隐有了回音,是礼节性的附和,总算给他一点面子。 孩子们依然快乐地生活着。转眼间过了春节,到了正月下旬。 孝乾出诊归来,听到屋里两个孩子格格发笑,没有进去站在门外高兴地听。过一会,传出儿子尖声呼叫,大概又是没占到媳妇便宜,想以撒娇方式逼其让步。媳妇说:“再欺负我,不跟你玩了。”孝乾不觉扑哧一笑,玉芬听到声音从房里出来,满脸通红叫道:“爸回来啦!” 沈破圩是个偏僻落后的乡村,都把父亲都称做爹。孝乾父子从城里来,振显一直称呼爸爸,玉芬入门随俗也唤公公为爸。不过因为喊惯了爹,每次喊爸都脸红,就像穿了一辈子土布褂裤的村妇,初次进城换上真丝旗袍一样别扭不自在。玉芬看公公回来了,忙到锅灶前揭开锅盖,喊振显出来吃晚饭。父子俩坐到小方桌前,玉芬把玉米糊菜粥先端给公公,第二碗给振显,然后自己也坐下来低头吃饭。三人没有话语只有“呼呼”喝粥声,如同一夜归来的春风吹绿大地,悦耳动听。 “哇——”孝乾抬头一看,玉芬捂嘴要呕吐,见公公注意到了,努力克制跑到门外吐了几口。振显不晓得媳妇怎么回事,追出来问是不是病了?玉芬蹲在地上摆手不回答。振显又回头喊爸爸。孝乾坐着说:“可能着凉了,没事的。”玉芬附和道:“对,肯定干活时脱袄受凉了。”两人一唱一和,心领神会,把振显搞得一头雾水。孝乾估计玉芬有了身孕,自己马上要当爷爷了,真像三伏天喝了井水,一高兴把半碗粥端起来,呼——喝进肚里。 天一黑,孝乾提前去聿田家休息。小夫妻俩也关门上了炕,破天荒没吹灭油灯,并头躺在被窝里说话。振显见媳妇闭目养神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容,继续追问:“怎么生病了?”玉芬慢慢睁开眼,眼角斜视,嘴角上扬说:“傻样!自己干的事还装憨。”振显以为媳妇调戏自己,因为她经常说憨啊傻啊什么的,于是反问:“我干什么了?”玉芬看这副傻样笑得更欢了,双臂像半个月亮套住这个托付终生的小男人脖子,撒娇说:“你种子发芽了!”振显愣了一下,知道媳妇有喜了,高兴得翻身坐到她大腿上。玉芬慌忙推开说:“不能压,不想要儿子啦?”振显已是半个医生,知道孕妇的肚子不能碰,轻轻下来,轻轻把玉芬的腿理平,耳朵贴近肚皮,想听里面有没有动静。一向泼辣大方的玉芬却害羞要命,双掌蒙住他的脸,不让听也不让看,比初次恩爱时还要害羞。 自认为是大人了,振显自然要装得成熟。这样想脸皮就厚了,问媳妇:“哪一次怀上的?是不是第一次?”“不要脸!”玉芬捂紧脸说:“真是傻子。第一次离现在都四个月了,这个才四十多天。几乎夜夜不闲着,我知道哪一天啊?”说完眼一闭,把丈夫搂进怀里勒的要窒息。振显把头从她怀里挣脱出来,双腿跪在炕上又侧耳听肚子。玉芬把他拉到怀里说:“傻子!还没枣儿大呢,能听到什么声音?”振显追问:“什么时候生出来?”玉芬低着头,下巴贴紧他的脸说:“急什么,还怕见不到?” 小夫妻俩如胶似漆拥抱了很久,外面公鸡都叫了。振显说:“困了,我睡了。”玉芬似乎没听到,小声说:“你猜我最想吃什么?”振显说:“想吃龙肉呗!”在沈破圩,说“蛇吃龙肉”就等于高抬姓佘的人,让佘家人身价倍增。因为佘与蛇是同音,龙再能也是蛇生的嘛!今晚,玉芬没有和他逗嘴,望着糊棚2上公公剪的龙凤,喃喃说:“多想吃一口酸酸的梨呀!”振显听了会意:“酸男辣女——一定是儿子。噢,我有儿子喽!”声响吼的很大,吓得玉芬捂他的嘴。 孝乾到聿田家,进了胡秀住的堂屋,眉毛眼睛喜得朝上翘,口中还哼着小曲儿。胡秀看他好久没这么高兴,估计一定有顺心的事,就问:“发财啦?”笑而不答。又问:“遇到如意的人啦?”答:“眼瞎了也看不上我。”胡秀猜不出来急得搓手。三老爷进来问:“韩集那边生意谈好了?”孝乾摇头,仍然咧嘴笑。胡秀想了半天又问:“是不是七巧怀上啦?”做公公不好谈论媳妇的事,只能笑着点头。他们听了也高兴极了,胡秀:“我沾光要做太奶奶了。”三老爷说:“叫你太奶奶,都没法称呼我了,叫老白毛吧。”三人说笑了一阵子,孝乾回东边偏屋里睡了。 孝乾躺在床上听孝志轻松呼吸,天南海北想了大半夜,又回想着沈氏祖先的酸甜苦辣:如果不是先祖九少爷娶两房姨太太生了九个儿子,就没有今天沈破圩沈氏近千口人,那会是一个怎样的结局呢?再想到曾祖父沈宏德,如果不是外出,也死于捻军之手,就不会有祖父、父亲和我。虽说祖父沈志岷为了生存入赘苏家,但是正宗嫡传的沈氏血脉没有变,最后还是叶落归根。我沈孝乾是九少爷第九代子孙,是正宗的嫡长派3,多亏列祖列宗保佑,八年前让我躲过一劫,后来又多次躲过沈孝义的报复,要不哪有儿子和即将出世的孙子呢! 孝乾想:我们城里沈家这一支也是威风八面!全县谁不知道“破圩沈氏药坊”,无论前清的知县老爷,还是民国的县长大人,对沈家都是另眼相看。我的前妻苗氏,漂亮贤惠、温顺如猫,要不是死于日寇屠刀下,看到儿子又有儿子,该多么幸福啊!还有胡秀婷,她也是好人,说要把振显当亲生儿子。如若不死,听到叫奶奶也一定乐不可支。现在,儿子振显、媳妇玉芬恩恩爱爱,只要他们白头到老,我死亦足矣!又想到即将出世的孙子,还有孙子的儿子、孙子,心里更是乐开了花……想着想着进入了梦乡。尽管过了多年家破人亡、寄人篱下的生活,他却经常回忆过去的快乐,畅想未来的幸福,即使梦里也是如此。 振显第二天起床,父亲背着药箱走远了,玉芬也下地干活了。他后悔没有早点起来,和父亲一起去集上,买几只玉芬想吃的黄梨。现在是大人了,媳妇的要求不高,应该满足。中午,玉芬回来嘴里还是吐酸水。劝她在家休息,她笑着提篮子去堤上挖野菜,振显不放心也跟来了。 第六章 骨肉分离(2) 第六章 骨肉分离(2) 夫妻俩正并头找野菜,孝志提着镰刀过来。看到侄儿媳妇不停吐口水,不敢和玉芬说话,贴在振显耳边问:“怎么了?”振显不说话只是笑。孝志也是人精,像抓到了小贼的把柄,抿嘴点头说:“以为我不知道?你爹不在家睡,你就不老实。”振显估计他看出来了,笑着反击:“你媳妇让你爹睡啊?”孝志大声说:“你爹有功夫。”玉芬听了挽袖骂道:“大志,你不是省油灯。”孝志提上篮子跑了。 傍晚,父亲回家打开药箱拿出一个纸包,撅嘴叫儿子递到媳妇床头。振显偷偷一看:六只黄梨、十几只红枣和一些熟花生。知道父亲是过来人,能读懂媳妇的心,打心里佩服。 振显从房里出来,孝乾见玉芬在门口洗菜,用两个手指抵着他头脑警告:“不许偷吃!”振显伸长舌头跑了。 穷人家孩子没有娇气。玉芬呕吐两天便恢复正常,挑水做饭、下地干活样样依旧,像什么也没发生过。振显在她面前仍然撒娇。父亲怕玉芬累着,叫振显挑水做饭,他口里答应,转脸又指派媳妇干,玉芬笑着执行命令。振显是天生的“动嘴族”,等玉芬干完活,奖励性地教她读书认字。玉芬知道小男人疼爱自己,整天洋溢着幸福的笑脸。 一天晚上,振显脱光上衣躺在被褥上,玉芬叫他闭上眼睛,说看样好东西。振显在她面前永远是长不大的孩子,双手捂脸却留条缝偷看。见玉芬从褥子下面摸出一样东西放到身后,他一把抓到手里。玉芬抢不回来,只能嘴里骂“癞皮狗”。振显迎着亮光抖开,是一条绣好的红绒兜兜,惊讶地问:“你绣的?”“你有几个媳妇,还有谁给你绣?”玉芬说:“偷偷学的,想让小狗高兴叫两声。”她一把夺过来,亲手挂到振显脖子上。 振显捧起兜兜端详:两只金色的鸳鸯,放到水里就能游走。他激动得把媳妇抱紧又是亲又是摸。媳妇知恩必报,顺手犒劳他两粒花生米,然后把枕头下的识字课文拿出来请教。 油灯熄了好久,仍然听见玉芬在问:“你说带水的字都是三点水偏旁,为什么‘渴’也是三点水偏旁?人渴了嘴里没水,没有三点水才是呀?”振显想了半晌,答道:“就像结婚,开始什么不想没有水。一渴望两人沾上了就来水了。”“坏小子……” 沈孝乾整天在外面跑,听到一些让他似信非信的传闻,说国民党和共-产-党为争夺天下已经打了好多仗,国民党部队走下坡路了,它们要打类似于汉高祖刘邦定天下的垓下之战4呢!他去龙庵圩,自然少不了到仲胖子新开的饭店歇歇脚,听那些吃饭、喝酒、喝茶的人谈论时局。 一天中午,一群人聚在胖子饭店里说古讽今。仲胖子说:“大爷哦,小声点。苗彦康就在眼皮下,听到了可不得了。”一人讲:“怕什么?这局势江河日下,姓苗的能看不到。”另一人讲:“还是高区长圆滑,看时局不对劲就溜了。姓苗的还抱国民党这死鸭头5啃,不会有好下场的。” 到了下午,仲胖子饭店里许多人又打开话匣子了。一个说:“共-产-党和老百姓一条心,处处为穷人着想。听说东北、华北不少地方实行了土改,穷人不花钱有地种。不像你沈大先生,从亲家手里弄几亩地还花十几块大洋。”孝乾听这人在提起自己,抬头一看是杂八庄的金九,便站起来点头打招呼。金九像是没看到他,继续说:“局势再这样下去,天下很快要落到共-产-党手里……”孝乾是谨慎之人,不敢冒失插话,但金九等人说的确实是真话。这几年风风雨雨,自己对眼下的基层政权看透了,也绝望了。身处乱世只求明哲保身,苟且度日。日本鬼子投降后,沈孝乾和中国的大多数人一样,盼望国内和平,能让老百姓过几年舒心日子,可是等来的还是饥荒、灾难、战争。 想到这里,又听金九说:“什么世道?到处拉民夫抓壮丁,几天前我们村一夜就被抓走七八个。还有大许庄的许大炮,六十多岁了,大前天晚上也被抓走了。”拉夫抓丁大家见怪不怪,但是听说六十多岁的人也被抓去当炮灰,都骂开了。孝乾认识许大炮,开口问:“怎么会这样呢?”金九调侃地骂道:“这也怨那老不死的:只有一个独杆儿子,还没娶媳妇,生怕被抓丢命绝种,就让儿子留一大把胡子,自己整天倒把嘴脸刮得像青皮西瓜。抓丁的都摸好底细,知道他家一老一少两个男人。半夜里,抓丁的揪住没胡子的就捆走了。”孝乾想不到许大炮家又遭厄运,异想天开说:“等看清楚是老头子还不放人。”“笑话!”有一个当场反驳:“上到八十三,下到手里搀,只要抓进去能喘气的就别想站着出来。我家姑爷有气喘病,一桶水都不能提。去年底被抓至今没回来——是死是活天知道?” 孝乾知道许大炮遭了厄运,心里却不能接受,认为他会跑回来。于是,第二天朝大许庄来。 路过佘冲、沈孝银的墓地绕过去看看。这是他的规矩,每次都如此。 今天,孝乾立在佘冲墓碑前说:“佘冲,你现在真得喊我叔叔了,不要再与我开玩笑——你的堂妹玉芬做了我家儿媳妇。”望望四周无人,又说:“你啊,还得站出来,像打鬼子时候那样给大家伙撑腰。那时有你,连小鬼子都不敢来。现在怎么了,苗彦康这些王八蛋连许大炮也抓?” 两座坟墓没有应答,认真听他倾诉。孝乾活的真累,不能像聿田、孝龙那样跨出去同敌人对着干,也不能像沈大四、金九那样口无遮拦发泄愤恨,看不惯的还得忍受,什么都得埋在心底,哪怕是烂成粪便都不敢拉出来。今天没有人,大胆地对死人说说吧! 转过头又对孝银的墓碑说:“现在到处拉夫抓丁,你兄弟孝金不小了,要护佑着他呵!”正说着,北边来了三个披麻戴孝的,孝乾这才注意他们墓的东边添了一座新坟,很矮小还没有立墓碑。那几个人一直走过来,其中一个是许老先生的儿子许东,孝乾知道许东母亲长期有病,一定病故了。心想,最近怎么老是遇到倒霉的事呢? “沈先生,好久没来了!”许东说:“我爹前几天还提到沈破圩的兄弟们呢,谁知眨眼功夫就没了。”孝乾听了愣一下,倒吸一口凉气问:“老先生好好的怎么走了?”许东说:“大炮哥被抓走,我爹怕那帮家伙再来抓小炮,带他到韩集大姑家去躲,半夜骑驴摔到断桥下,当场死了。” 孝乾听了不敢再问小炮——许北的结局,一膝盖跪倒在许老先生的墓前,眼泪刷刷下来了。 告别许老先生,孝乾一直来到佘老戆家。过去在大许庄时他们关系不错,现在又与佘老好做了亲家,来大许庄无论如何都要陪他聊聊天。 儿子牺牲后,佘老戆苍老了许多,说话也没了从前的底气。见到孝乾来精神却振奋了许多,说道:“亲家来啦!你看我这屋里乱的。”忙唤儿媳妇来打扫。 孝乾知道他是比照佘老好叫的,作揖说:“老大哥,自家人客气什么?我家还不如这样呢?”佘老戆听了说:“那是七巧没做好,见了我要骂她。”孝乾知道谦虚过度说漏了嘴,就说:“媳妇没缺点,是儿子太懒了。”“儿子更没得说的,男孩子哪有不贪玩的。”在他眼里振显、玉芬是完美无缺的一对。媳妇朱艳红进来说:“表叔常要来,你来一次小闯爷爷高兴好几天呢!”正说着,五岁的孙子佘闯来了,佘老戆抱起来亲了又亲,叫孙子喊姑佬爷。孩子认生不喊,他朝孙子屁股“啪啪”打了两个空心巴掌,叫媳妇带走了。 屋里没有其他人,佘老戆小声问:“七巧这丫头真的听话?要不懂事跟我说,他爹那熊样也管不住她。”孝乾说:“孩子真的很好,老哥你放心。玉芬到我家是我们福气!”他听了老脸笑成一朵菊花。孝乾也小声问:“最近可有佘婉的音信?” 佘老戆说:“不来也好!她嫂子在外放风说,菊香打鬼子时就牺牲了。前些日子,史麻子来调查菊香的事,还说我们是共匪眷属。小闯妈说,你说是就是啦?有本事到南边找二浪子问。这么一耍泼,史麻子才走。我不怕他们,谁敢动小闯,就跟他拼老命!” “这我放心了。”孝乾说着掏些钱留给小孙子买点东西,佘老戆坚决不要,孝乾说:“你孙子有出息。等发达了别忘了姑佬爷就行。”他听了笑得像菊花,接过钱说:“托兄弟吉言,我也祝你儿孙大富大贵。” 孝乾从大许庄回来走到水圩外,沈聿江喊道:“老侄可回来了,区长来找你好一会了。”听说苗彦康找,不敢怠慢立即进入圩子里的村公所。孝乾自从沈聿磊外逃后很少来这里,一进来吃了一惊:原先沈孝义、沈聿磊两家之间的花墙被推倒,院子连成一片,胡乱扯些绳子,上面挂着女人小孩花花绿绿的衣服。孝乾不知苗彦康在哪间屋里,站在院里迟疑,沈聿江后面大叫:“孝乾来了!” 一声通报,从沈孝义家堂屋扭扭捏捏出来一个穿红色锦袄、绣花黑裤,浑身不动唯有屁股晃动的女人,估计是佘小龟的女人羊六子。这女人见到孝乾像遇到故交,伸出双臂咋呼道:“哎呀呀!表叔来啦,快请进。” 孝乾被羊六子引到屋里,苗彦康与两个穿着不俗的男人都从麻将桌上站起来,满面笑容像迎接贵宾。孝乾回了礼,羊六子双手搭住他双肩,请他坐下玩牌。孝乾说:“我不甚会打。请夫人继续,别破坏了气氛。”羊六子娇滴滴说:“表叔客气了!来,我给你相眼,赢财神爷几个钱买米度饥荒。”她见孝乾不肯坐,又双手来压肩膀逼他坐下,自己拉条凳子坐在左边指点。孝乾没有动牌,望着对面的苗彦康欲言欲止。苗彦康笑着说:“噢,这两位朋友——城里的赵先生、牛先生,与你同行。”那两个抓下礼帽又行礼。孝乾听了觉得有些不妙:城里郎中来沈破圩干什么? 姓牛的恭维说:“沈家是中医世家,先生继承先辈衣钵是正宗传人,让兄弟景仰!”孝乾说:“惭愧!落魄之人,仅借祖上余荫混口饭吃。”羊六子插话说:“边玩边聊吧!” 看孝乾坐着不动,苗彦康把码好的一摞麻将牌撒到桌中心,笑道:“那就说说话吧。” 姓牛的直截了当说:“沈先生的‘沈氏祛疯丹’远近闻名,你可做了荫泽万民的善举啊!”孝乾小心道:“没那么灵。先父在世时偶然配制,没能传下来。依药方抓药有时还行,有时不灵验,雕虫小技而已。如果先生亲友患病,我愿送几副,也给前世洗些罪过。”姓牛的笑道:“那好!兄弟还想与先生切磋一下秘方——我不知深浅,带来祖上治疗疟疾的草方,想与先生交流一下。”孝乾知道苗彦康之流的意图,说道:“我哪有秘方?无功不受禄,怎敢剽窃牛先生祖上的成果。” 苗彦康见孝乾不给面子,收了笑容说:“如有可能,交流无妨,都是治病救人嘛!” 孝乾不知如何回答,羊六子扭着屁股在他左臀蹭来蹭去。孝乾身子向右倾斜几乎闪了腰。羊六子道:“我们也是亲戚——城里苏家是我娘舅家,家母是苏成弦堂姐。按那边称呼,得叫你表哥呢!”孝乾听她扯到苏成弦、苏成弩这两个王八蛋,更是不悦,回敬道:“与他家没亲了——我祖父在苏家地位早被废除了。” 苗彦康见羊六子说的做的都让孝乾生气,走到他跟前拍着肩膀说:“表弟也够艰难的,哥哥把两位先生请来,想让你们合作:你出秘方,牛先生出资,赵先生负责销路。这个牌子要是创出来,你们就发大财了。哥哥有朝一日混不下去,说不定要投你们帐下呢!”孝乾坚决地说:“区长,我真的没有什么秘方。”说着,从药箱里拿出一张纸递给苗彦康,那两个立即伸长了脖子来看。羊六子板起了脸说:“不会留一半吧?佘老好那嘴可快着呢!”孝乾说:“佘老好哪有真话?是个嘴上没门主子。区长最了解了。” 苗彦康不满意地将纸递给那两个人。 孝乾说:“区长,你们忙。家里有病人候诊,我先走了。”不管对方是否同意离开了。到了大门口,沈聿江跺脚骂道:“你啊死心眼,以后有罪自己受吧!”孝乾道:“你也逼公鸡下蛋?杀了我也没秘方。” 孝乾满腹不快回家,门口果真有七八个老弱病残的人在等候。心情再坏见了病人便没有脾气,这是他家一惯的医德。进了屋,唤他们几个进来。这几人都不是本村的,有苗庄的,有胡家嘴的。孝乾见他们都肿了脸,像是跳大头舞的娃娃,便一个一个诊断。 第一位是胡家嘴的李老太,她说肚子膨胀十天没解大便。摸她的手像触到瑞雪,一拍一个瘪窝。叫她张开嘴,那口腔上颌扎满了芒刺。孝乾问:“吃的什么食物?”她说:“好久没见到粮食了,先是吃野菜,现在野菜吃光了只能吃麦糠。”孝乾叫振显取出煎好的汤药让老人喝,然后用捏子拔去上颌的芒刺。 第二位是五十多岁的老头,孝乾与他讲话费好大的劲也听不到。陪同的儿子说:“我爹一直耳聪目明的,突然耳朵聋了,眼睛也向外出血。”孝乾扳过他的头看了一会,叹息说:“与李老太一样都是饿的。你父亲因为浮肿过度,压迫神经引起七窍发炎。”取出中药让他儿子喂,感叹道:“今年灾情太重了,对穷人来说粮食是最好的药品。没有粮食吃灵丹妙药都救不了饥民。”那老头儿子附和道:“是啊!野菜吃光了,树皮吃光了。到麦收还有百十天,这样下去都得饿死。” 一直忙到天漆黑,才把病人诊治结束。多数人走了,李老太路远家里没人来接,孝乾就叫她留下来明天走。玉芬把晚饭——红薯粥盛好请她一起吃。李老太说:“不收药费已是感激不尽了,哪能再白吃饭。”振显、玉芬硬将她拖到桌前坐下,老太太连吃了五六碗。 肚里有了食物,李老太话多了,连连夸奖孝乾前世修行的,有这么好的闺女儿子。 孝乾没有解释,关切地问:“怎么不叫家里人送来?”她叹息说:“儿子媳妇带孙子孙女讨饭去了,灾荒年不能在家里等死,多留个孩子就多留条根啊!” 孝乾见她没提到丈夫,估计不在了。又问:“娘家还有什么人?”“娘家韩集西李庄的,没什么人了。还有个妹妹嫁在本村,有个独子。媳妇前边生了三个丫头,最后生个宝贝孙子,最近也饿死了。”说着呜呜哭起来。 孝乾爷儿仨见李老太哭得伤心也掉下眼泪,大有兔死狐悲之感。李老太摔去一把鼻涕说:“那个宝贝孙子才五岁,几天没吃东西了。看到地主屋檐下做种的玉米棒子,晚上偷吃了四五穗,过后猛喝凉水,小东西活活胀死了。第二天,地主家还找上门喝令赔种子。村里人说,这孩子命好,临死做个饱鬼……” 饭桌下,振显握紧玉芬的手像发疟疾一样颤抖。 门外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李老太神经质一样跳起来跑到门外,站在雨中说:“好雨啊,好雨!这场好雨又能生出多少野菜荚、榆树钱,又能救活多少条人命。好雨啊,你早下二十天,可怜的孩子也不会胀死。” 老天有眼,为了给饥饿的穷人恩赐更多的野菜荚、榆树钱,小雨滴滴答答下了十几天。沈破圩人已经不耐烦,沈大四手指老天开始出言不逊了。 佘老好冒雨到孝乾家。女儿婚后,他无事很少来:老泰山是贵客,不请是不能随便来的。 佘老好见女儿女婿出去,忙将凳子朝孝乾跟前挪,神乎其神说:“大四这东西平时甚是可恶,我老佘却不盼他倒霉。”孝乾听了吃一惊,他又说:“熊孩子在家里骂天骂地,小龟子说是指狗骂鸡咒他的。还有,沈小大死那天,大四在沟西扬言要杀人,小龟子也知道了。狗日小龟子说,老子要赶在前头宰了他。”孝乾吓得手一抖,急忙问:“听谁说的?”“那还有假?小龟子亲口跟我讲的。他还说,大叔留点神,姓沈的要在背后捣鬼告诉我。”佘老好咬牙切齿骂道:“狗日的,比沈孝义还坏。” 孝乾说:“老哥,千万别跟旁人讲了。”“噢!”老好叹道:“没正形东西,老天爷能骂吗?我看他不跑也得送命。” 孝乾呆若木鸡站在屋中间,竟不知亲家佘老好何时走的。 第六章 骨肉分离(3) 第六章 骨肉分离(3) 沈大四从沈破圩人的视线里消失了。人们不知道他去了哪里,纷纷猜测:有的说找二哥孝龙了,有的说找找佘二浪小妹菊香了,有的说害怕苗彦康、佘小龟报复出家了。这个家伙,人见人厌,看不见又有许多人念叨他。沈破圩像一潭死水,他就是经常搅动的棒子。 其实,孝乾暗示大四到韩集投奔聿田,是考虑好久才决定的:“大四必定被佘小龟之流暗杀。但是大四突然失踪,敌人势必要怀疑我和佘老好。大四兄弟四个,老三少亡,老大才死,老二生死未卜,大四再遭不测,‘二善人’、沈聿考父子这一支就完了。我和佘老好即使丧命也要保护大四。” 连绵小雨停了,但是天空仍是灰暗,把人压抑得透不过气来。 孝乾提着药箱到大许庄去。大许庄曾是他流亡之所,每当压抑沉闷时总会不自觉来这里走走,心里寻找一点抚慰。 孝乾在村口遇到许东,询问许大炮及儿子许北有什么消息,许东直摇头。 准备去佘老戆家,许东在后面喊他。孝乾立在原地,许东跑过来说:“沈先生,许北前些日子给家里捎信了,村里人都不知道。”孝乾问:“小炮在哪里,活的怎么样?”许东神秘道:“可能在韩集,跟你叔叔沈聿田混呢!”孝乾听了故作惊讶:“是吗?聿田在韩集?”许东又神秘道:“你还不知道?他和韩集的韩玉才拉了好几十人的队伍,听说把区保长都抓起来了。”孝乾听了有些振奋,许东又说:“你们沈破圩真被苗彦康、佘小龟吓破胆了。听说村里人见面都不敢说话,怕他们怀疑报复。有什么可怕的,我们大许庄人怕过谁了?大不了一死?”孝乾说:“是啊,要向你们学习!” 正说着,金九从村里出来,老远就与孝乾打招呼。 孝乾说:“金先生轻易不出山,今天怎么有雅兴来此地?”许东说:“老九最近常来。” 金九到跟前说:“我内心不敬佩沈破圩人——都成周厉王时代的镐京城了,人人敢怒不敢言,见面屁都不敢放。”孝乾故意说:“沈破圩是区里保甲模范村……” “模范个屁。鬼子时期也当过模范,奇耻大辱!”金九骂道:“那个沈聿田,在韩集跳得像大闹天宫的孙猴子,就不能带人杀回来给大家伙解解气?”又提到聿田,孝乾忙问:“韩集那边什么形势?”金九说:“韩玉才已经与敌人公开干了。前晚抓住韩集区保长上下十几人,把囤集的军粮分给灾民。现在韩集是共-产-党天下了。” 孝乾听了露出笑脸,兴奋说:“他们真行啊,沈破圩的天也快亮了!” 孝乾像打了一针兴奋剂,喜悦了好久。待回过神来金九、许东都走了。快步回家,准备将喜讯告诉三老爷,让他也高兴高兴。 到了村西石桥,振显早已立在那儿张望。 还未及开口,振显哭泣说:“我爷被保长抓去了,要不是人拉着就挨枪子了。”沈破圩的女婿称岳父为爷岳母为娘。孝乾一听说佘小龟要杀佘老好,知道一定因为沈大四的事,将药箱朝儿子手里一塞直奔圩子里。 圩外土堰上站了许多村民。沈聿华小声说:“孝乾不能去,也要找你麻烦呢!”他没有说话,一直进了圩子。见佘老好上身被剥的精光,脚尖踮地两只拇指被细麻绳勒紧,吊在院中葡萄架下。羊六子嘴里嗑着瓜子拖长声音说:“这不是沈先生吗,还以为不来我家了呢?”那佘老好正垂头流汗,听到孝乾来了大声吼道:“有种就杀了我,别拿大四找借口。那个万恶祖宗,谁知怎跑的?逮不到兔子别拿狗出气。” 孝乾没有理会羊六子和佘老好,到了佘小龟屋里,见区里的几个反乡团和村里的甲长都在。先给他们先行了礼,然后问:“请问保长,我亲家怎么惹你生气了?”佘小龟睁圆了双眼说:“你问他!竟敢给沈大四报信。沈小大就是我手下干的,怎么样?老子盒子枪几天没开荤了。”这时候不能与佘小龟这个亡命之徒来硬的,金九、许东不了解沈破圩特殊情况,现在还得装孙子。 孝乾笑着说:“保长别生气啦!老好不敢背叛保长去讨好大四。老好受他不少窝囊气,恨不得天上掉磨盘砸死他才快活。老好有事总先对我说,没听说过保长半点不是。他常说,佘家有保长在腰杆都直了!”几句恭维话让佘小龟消除了脸上的愤怒,得意地说:“我想他也不敢!不是卖人情,我对你们亲家俩不薄啊,他要不懂事别怪我无情。”孝乾说:“借他三个胆也不敢的。回去我要好好教训他,平时臭嘴别再胡扯。” 佘小龟见佘老好死不认账,这时候对他太很也让姓沈的看笑话,就顺水推舟说:“看在表叔面子上饶恕这一次。”手一挥叫旁边的放了佘老好。 那几个出去放人,佘小龟贴近孝乾耳朵说:“上次不把秘方交给苗彦康是对的,太贪了什么都想霸占。”孝乾说:“哪有秘方?要有还不与他们一起发财。”佘小龟见羊六子从门口闪过,又小声说:“我找的这个女人太精了。怀疑是她说出去,大四才跑的。” 孝乾不敢妄加评论,谢过佘小龟来到院中。佘老好吼道:“小龟子,无故打老子一顿就拉倒啦?”佘小龟听了又要拔枪,孝乾推他一下,喝令快滚回家。那羊六斜着眼说:“没眼珠的,想死还不容易!”孝乾朝这班王八蛋行了礼,一路打着佘老好后背离开了水圩子。 到了佘老好家门口,他突然回头龇牙像一条疯狗:“你老打我干什么?狗日东西,老子跟他没完。”孝乾觉得佘老好够义气,就叫玉芬劝父亲回家。不想佘老好耍起了驴脾气,嘴里仍旧骂个不停,女儿一把将他搡进院里说:“给你台阶就下,今天没有振显爸看你怎么收场,忍着不说能憋死你?” 被女儿又不轻不重训斥一通,佘老好终于哭出声了:“妈的,拼老命护着他,要是没良心再骂我,就该五雷击顶!”女儿知道骂的是沈大四,安慰道:“他敢这样,我和振显还不让他。什么东西?” 玉芬在家里怒骂的时候,佘小龟和还乡团屁股像塞了炭火坐不住了,带上羊六子慌乱地向龙圩去了,大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都面面相觑。佘老好来了精神,异想天开说:“是不是大四杀回来了?” 他的话无人附和。 做了甲长的沈聿江最后从圩子里出来。沈聿华问:“小龟子他们怎么了?”沈聿江说:“区保长叫去商量联保的事,说韩集一带共党分子抢了粮食。” 三老爷等人听了嘴里不说心里暗喜。沈聿华说:“该抢!听说上边救灾粮拨下来,都被地方上贪污了。心肠好点的还赏点给老百姓,黑心肠的一粒也不散。这样下去,没有人坐家等死的。” 沈聿江厉声吆喝他:“尽胡说,不怕掉脑袋,哪来的救灾粮?”沈聿华说:“嘿嘿,拿甲长压我怎的?几天官当了就耍牌子了。聿江,不要做梦娶媳妇——想好事了。你跟他们混下去早晚吃大亏。”没想到人人瞧不起的疤眼沈聿华也敢教训人,沈聿江“哼”一声气走了。 当晚,佘小龟没有回来住。孝乾根据金九的话推测:韩集韩玉才的抢粮风暴已经令龙庵圩的敌人惶恐不安。人们都传言韩集共-产-党闹得厉害,但村里没有人提到沈聿田的名字。 次日中午,佘小龟尾随苗彦康反乡团人长枪短枪回到沈破圩。在他后面还有一马车的粮食。 今日值班的是第二甲甲长沈聿江。他鸣锣要大家去圩外领救济粮,声音特别高亢,仿佛观音大师光临凡间。 依旧是水圩前面的打谷场,苗彦康依旧脑袋晃着亮光说:“国家剿匪大业处在关键时期,上峰不忘百姓艰辛,特地从军粮中划拨些帮助乡亲们渡过难关。望大家伙能够对国家感恩戴德,不要听信共匪扇动,否则就是不仁不义。”他的脸上依旧是笑容。 紧接着史麻子训话。他板着麻脸说:“不过,这粮食是区保长冒着丢乌纱帽的危险,从军粮中挤出来的,秋后要加息偿还。”听说要加息偿还,下面人都嗡嗡叫起来,有的说不要了。孝乾对旁边的佘老好、沈聿华说:“不问偿不偿还,先救命要紧。秋后还不知谁说了算呢!”史麻子又说:“还有,凡是涉嫌通共人员眷属没资格吃。不能像只翻眼狗,吃饱了再来咬人。不过……”下面听了顿时鸦雀无声,大家眼睛望着地面,无人知道,也无人承认是通共人员眷属。 苗彦康按住史麻子的“不过”,打破僵局说:“上峰政策如此规定。然而,苗某不会歧视少数人。我看,涉嫌通共人员眷属粮食照发,希望规劝通共流亡者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他停了一下又说:“乡亲们吃饱喝足了,得帮苗某做些事,各甲要做好联户联保,坚决将共匪这股洪水猛兽挡在外面。小伙子、小媳妇吃饱了不能光顾亲热呐!” 苗彦康的话让下面不少人发出笑声。每人借得五斤救命的高梁米,少数人即对他有了好感。佘老好说:“狗日小龟子最坏,姓苗的还有点人味。”沈聿华说:“也是的,吃顿饱饭就死也安心。”沈聿江听了凑过来说:“你们这些猪脑子,我没骗人吧?”沈聿华笑骂道:“死一边去,你比佘小龟还要坏。” 佘小龟仍然是晚上躲进龙庵圩,白天在七八枝枪保护下回到沈破圩,俨然是一位早出晚归的候鸟。不过,羊六子没跟来,虽然人数不少却显得形影孤单,如丧家之犬。 一天早上,玉芬在河北堤上挖野菜,一个外村青年人问:“你是沈先生家里人吧?”玉芬说:“是的,你有事吗?”。那人说:“我是杂八庄金九族弟,家兄请沈先生务必下午去他家一趟,韩集有个病人想见他。”玉芬知道事情重要,提篮子朝家走,那人在后面又说:“绝对不能跟其他人讲。” 玉芬到家将此人的话一字不漏对公公讲了。孝乾听了平静地点点头,然后提起药箱出门了。 中午,孝乾到金九家门口,他已在此等候多时。 孝乾与他心领神会对视一下,然后进入最后面的房间。金九揭开门帘叫孝乾进去,自己退到大门外。 孝乾又一次看到聿田睡在病床上,相隔半年没见面,他又负了伤,当即哭着唤道:“二叔,你?”聿田小声说:“别跟娘们似的,我死不了。”孝乾见他精神还不错心稍稍宽了些,坐下来问:“怎么了,韩集又被敌人抢占了?”聿田叹口长气说:“拉大锯是正常的。只是这次我们损失太大,老韩同志牺牲了。”孝乾没有接话,也不敢问大四的情况。聿田又说:“我们解放了韩集,敌人不甘心失败,昨夜纠集一千多人突然包围韩集街,三道岗哨都被敌人干掉了。等到我们发现敌情,敌人已经到眼前了,一百多人只冲出来一半,韩玉才同志突围时中弹牺牲了,我大腿受伤一人逃到这里,不知道跑出来的有多少活着。”孝乾安慰说:“只要人活着冲出来就能聚到一起,你不要担心。你们攻占韩集之前,经常活动的地方,突围出来的人一定会去,你可派人去联络。”聿田觉得有道理,抓住他的手。孝乾问:“你也认识金九,他可靠吗?”聿田说:“金九同情共-产-党,通过老韩认识的不太了解。我昨夜受了伤逃到这里,估计不会出卖我的。”孝乾说:“我想也是的。只是这里太扎眼,不是久留之地,更不便于寻找失散的兄弟。”聿田说:“我也这么想的,所以才请你来帮忙的。” 聿田从怀里掏出一张纸说:“大四前天被派去北山执行任务,预计今晚赶回韩集。他刚来韩集,地主武装还不认识他。你在韩集西路上等他,有了他联络,就能把失散的人聚集。然后叫大四找这张纸上的人,叫他们明晚把我转移走。” 事不宜迟,孝乾接过联络图走了。 沈孝乾直到第二天傍晚才回到沈破圩村。到家里两个孩子吃了一惊,但都没有问,玉芬笑着请公公吃晚饭。 饭未吃完,孝志来了好像有事。孝乾喝完粥与他出来,悄悄问:“昨晚是不是有人来查夜了?”孝志说:“没有,只是早上爷爷问起你,我说你走得早。下午他又说,你今夜要是再不回来就有事了。所以我就找来了。”孝乾笑着摸一下孝志的头,一起到他家门口。三老爷听到院门响迎了出来。 三老爷支走孙子,焦急地问:“那边怎么样了?”孝乾估计他从玉芬嘴里探得的情况,但还不知道聿田受伤的事,就搪塞道:“没有大事,只是换了地方。”老头子说:“别蒙我了,小龟子又神气活现回来过夜了。那羊六子出来说,韩集的共-产-党完蛋了。”孝乾说:“没有敌人说的那么严重,聿田他们撤出来了。” 孝乾知道大四找到了联络员,聿田今夜也会转移到可靠的群众家养伤,失散的队员回来了不少。但不敢将真相告诉三老爷,强装笑颜说:“敌人来势汹汹,聿田他们为避开强敌故意退出来的,没有什么损失。大四也能当劳力使了。” 尽管孝乾如此说,三老爷仍然似信非信,双手向后梳着长发说:“但愿都是真话。这年头人人都朝不保夕啊!” 孝乾觉得平生第一次对善良的人说谎话,欺骗一个可怜的老头子。在这个黑白颠倒、豺狼横行的世界,即使善举都要用谎言包裹着。阳春三月。 夜里下了小雨,清晨阳光明媚,春风吹佛着红桃绿柳,好一派迷人景色。 孝乾踏着有些柔软的路面出了沈破圩,准备去胡家嘴给一个病人复诊。走出村子,田野里随处可见穷人在刨草根、挖野菜。其中年龄大的饿得走不动了,卧在河堤边坟墓旁,双手却不敢停止,有的直接将野菜树叶揉到嘴里。饥饿的人们像蝗虫,早已将榆树钱、桑树叶捋光,树皮也不存在了。白嫩无皮的树干在春风中皴裂,如死人的手爪骨狰狞可怕。不知是哪个缺德鬼,把苗庄西头老槐树上喜鹊窝扯下来当柴烧了,急得一对喜鹊在枝丫上乱蹦乱叫。本来喜鹊叫穷人是高兴的,因为穷人很少有喜事,只盼着老天爷恩赐点。可是,现在人们肚子饥饿,营养不良,造成心情不好脾气暴躁,听到它们的叫声就烦躁。有个孩子手持弹弓追打,吓的两只喜鹊贴着地面远远飞了。 孝乾触景生情,感情世界又一次汹涌澎湃了。回想儿时父亲作诗的情景。一年春天,上千饥民蜂拥进城,父亲当着两个儿子面背诵《孟子。梁惠王上》中的句子:“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此率兽而食人也。”然后随口吟了四句诗:“春绿青山溪自流,落花劳燕衔泥忧。黔黎6无心赏拂柳,纨绔踏青有珍馐。”那一天,爷儿仨围绕这个话题谈论了好久,父亲叹道:“何年月穷人在春天青黄不接时能不饿肚子呢?” “哟,沈大先生,多日没来啦!” 孝乾闻声抬起头,苗彦康正站在一家门口,身后跟着两个中年汉子,他一脸堆笑回答:“区保长,亲自忙公务啦?”沈彦康虽然脸上没有原来的笑容,但还是很有礼貌说:“老表见笑了,什么狗屁区保长。当个差混口饭吃而已。到家里歇歇脚吧!” “谢谢区保长,前庄还有病人等着呢!”孝乾别了他沿着弯曲小路向南。苗彦康今天穿一身灰色洋布长衫,头戴一顶崭新的红顶瓜皮帽,大有绅士派头。不过红红的眼珠透出几分凶险。孝乾知道苗彦康是只笑面虎,不像沈孝义、佘小龟之流胸无城府、睚眦必报,是个阴险毒辣的人。这家伙对主子死心塌地,对老百姓卖弄人情,是个难对付的邪恶分子。想想去年拒绝与他妹妹定亲,拒绝交出祖传秘方,又与沈聿田等亲共分子走得太近,他虽然没有找麻烦,也不会轻易放过的。这个人要么不出手,出手就会把事情做绝。 整个一上午,孝乾的脑海里总闪着苗彦康影子,有一种不祥之兆。 太阳还未落山,孝乾就回到家里。 媳妇见今天公公回来这么早,老远迎了上来。孝乾见了脸上有了笑容,打开药箱拿出一块猪肉,示意玉芬做晚饭。玉芬清楚地记得,自嫁给振显为妻,家里已经第四次吃肉了,高兴劲儿就甭说了。洗呀切呀炒呀烧呀,天没黑猪肉的香味飘遍半个沈破圩村。饭菜做好了,玉芬要出去喊振显。孝乾叫她先端一碗肉给佘老好父子俩。 玉芬端着肉碗自豪地去了。孝乾望着她的背影,腰身明显有了变化。正看的着迷,振显从孝志家回来,多远嗅到香味,欢喜得像小狗得到肉骨头。 油灯点亮,红烧肉、高梁米饭盛到桌上。一家三口人刚坐下享受美味佳肴,有四五个邻居家小孩贴在门两旁,偷偷看他们一家吃肉。 孝乾很喜欢这些孩子,端着碗出去给他们每人嘴里夹块肉。几个小家伙舍不得嚼,含着香喷喷的肉块跑回家了。回到桌跟,看两个孩子吃肉时狼吞虎咽的样子,一阵辛酸苦辣涌上心头。玉芬见公公不动筷子,招呼说:“爸,你也吃呀!” 孝乾回过神来说:“你们吃吧。我中午在外边吃过了,心里饱着呢!”他想:“我做少爷时,每次吃肉烦得像吃药,佣人端着碗追出好远。可如今……要不是被日本鬼子弄得家破人亡,要是振显母亲还在世,家境哪会败落到如此地步。我是一个村野医生,平日里还能挣点零花钱,吃的虽然差些还不至于受冻挨饿。那些可怜的乡亲,他们世世代代是怎么熬的?” 油灯静静地燃烧,孩子们看到他的双眼闪着亮光。 从家里出来,乌蓝的天空斜挂一弯新月,找不到一颗星星。 孝乾望着乌蓝的天空,才想起今天是三月初六。来到聿田家,孝志已经睡着,就轻手轻脚钻进被窝躺下。 月光从窗棂照进来,落在地上像一把把利剑。孝乾脑海里又闪过苗彦康那道冰冷的目光,有时直直的像剑锋,有时弯弯的像钩子,有时曲曲的像绳索。他努力地闭上眼,睡吧!今晚的天气真不错。 到了二更天,寂静的沈破圩村突然有人哭叫。人的哭声没有狗叫穿透力大,但自从去年创建所谓的“模范保甲村”以后,所有的狗被灭亡了,人的哭声便听得更清晰了。 孝乾被半夜哭声惊醒,侧过头仔细听,隐隐约约听见村东头有打闹声。他的心“咯噔”一跳,迈下床到门外听,还有男人在吆喝责骂。他感到事情不妙,一把抓起熟睡的孝志说:“快起床,出事了!”冲出来朝胡秀住的堂屋门上擂了几拳,也没说话朝家里跑去。 第六章 骨肉分离(4) 聿田家紧邻水圩东边,位于村庄中间;他家住村庄最东头,也就是过去的“蛇头”上,相距不到一里地。他刚跑几步跌倒在地,顾不得疼痛爬进来继续跑,恨不能一脚跨进家里。 “爸——”最清楚不过,这是他命根子振显的叫声。“我的儿子,儿子怎么啦?”孝乾像公牛被阉割一样吼道:“放下我儿子——” 振显也听到父亲的惨叫,撕破喉咙唤道:“爸——”,尾音如同棉被捂嘴一样消失了。虽然看不到是什么人抓走儿子,但从传来的脚步声,断定是一帮人。 这帮不明真相的人将振显拎到庄南面的路上,电驴子雪亮的灯光像把利剑把儿子挑走了。孝乾追不上电驴子,绝望地呼叫:“来人啊,土匪绑人!土匪绑人啦!” 后边来了急促的脚步声。一个不知是人还是鬼的,上来给他一耳光,骂道:“他妈的胡叫什么,想造反?”孝乾一看面前站着的两个,像是白天在苗庄看到的汉子,便捂住脸不敢再叫。这两个家伙又胡乱训斥几句,刁着两点火光幽灵一般朝南去了。他双眼一黑倒在地上。 等到孝乾醒来,已经躺在家里小床上,旁边围着孝志爷孙俩和佘老好等人。原来,三老爷听到砸门声跳起来,趿着鞋拉孙子朝孝乾家跑。到他家只见玉芬一个人坐在地上发呆,又去追赶电驴子灯光,可是那畜生一眨眼就没了踪影。三老爷失望地回头,被一堆东西绊倒差点丢了老命,孙子这才发现是孝乾昏倒在地,他们费了好大的劲才把他抬回家。之后,佘老好和张月兰也来了。大家喊了半天,孝乾才醒过来。 又来了许多村民,都劝孝乾想开点。 孝乾目光呆滞望着亲家,佘老好也偷偷看他,四只眼刚一对视,如同遭遇一把石灰面袭击,痛苦表情不堪言状。佘老好觉得十分内疚,不敢继续看孝乾,烂红的双眼像五月天熟透的杏子,又狠狠瞪着女儿的房间,好像女儿没有尽到保护女婿的责任。 三老爷说:“都想开点,说不定过几天能跑回来呢!”在场者也附和说:“是啊,已经这样了,发愁也没办法。” 这时,李冬梅插脚进屋,上气不接下气说:“西头疤眼二叔家孝金子也给绑走了。”说起疤眼二叔沈聿华儿子孝金,孝乾印象太深了,这小子有气管炎,整天咳咳喘喘的,振显结婚那天数他闹得最欢,也是因为他,沈孝发得罪了羊六子。 “说不定天一亮,看是两个毛头小伙子,能将他们叔侄俩放回来呢。”张月兰异想天开说。孝乾头脑里想起前年在城里落难时见到的两个娃娃兵,失望地摇摇头,然后对亲家说:“老哥,去劝劝玉芬吧!”佘老好顺从地到女儿房里去了。孝乾极其绝望说:“我的命怎么这样苦?前世作了什么业障7呵,为什么老是连累亲人?天哪!让所有灾难让我一人顶吧!”满屋的人听了暗暗抹眼泪。他叹息几声后,觉得形象不雅,揩去泪水站起来劝大家回去休息。众人怕他想不开都不走,他跌跌绊绊地把大家推出门外。 屋里的油灯还亮着。孝乾在外间,玉芬在里间,公媳俩无语地坐着看灯花跳跃。孝乾满脑子乱糟糟的不知想什么,也不知想什么好。最后,油盏里的油烧干了,残焰跳了几下屋子里刹时黑暗了。他俩的目光又转向窗外,渐渐发现外面有了隐隐约约的亮光,再望一会儿,听到树上有雀儿在“叽喳”叫唤。 孝乾坐了半夜,站起来两条腿发麻,头脑也一阵眩晕。好一会才镇静下来,慢慢踱到屋外,望着儿子被绑走的方向发呆:“电驴子真是我们爷儿俩的克星——它让我美梦破灭,又让儿子恶梦开始。” 这时,西边传来女人的哭声,因为天刚破晓,到跟前才看清是同病相怜的疤眼二叔沈聿华。 孝乾知道沈聿华来的目的,忍着悲痛劝他别哭了。到屋里稍微收拾一下,来到胡秀家请她去照看玉芬,然后带着沈聿华和佘老好朝龙庵圩区里去:希望老天爷开恩,让他们见上孩子一面。 孝乾领着全村公认的两个窝囊废,踏着田间小道的晨露夺命往前赶。三人路上没讲一句话,太阳刚出时就到了龙庵圩街上。 那里有一堆人正在交头接耳谈论什么,他们经过时听一个老头说:“现在各个区交换抓丁,昨夜抓了二十几个人,天没亮就拉走了,到哪里去了天知道。”一个中年问:“为什么要交换抓丁?”那老头带着蔑视的表情说:“不交换抓人,哪个区保长愿意做这种让人家破人亡的事?”一个青年人插嘴说:“是的,我舅舅庄上的保长抓丁抓了本家侄子,过几天头就挂在树上了。那壮丁全家都跑了,怎么办?”老头说:“当地无鬼不生殃。如果本地保长、甲长不透露,外边人知道抓谁个?”“是的,病根子还在苗彦康身上。”那中年、青年连连称是。 他们三人听了像泄了气的皮球,也不敢搭话。谁能保证附近没有区保长的小耳朵呢?他们离开这群人朝区公所走,到了大门外,见墙上贴着一张大的红纸,不少人围着观看。孝乾近前看是《喜报》,公布本区今夜“光荣服役”男子二十七人,中间有沈振显、沈孝金名字。佘老好、沈聿华不识字也挤上来,孝乾在沈振显、沈孝金的名字下面用手指点了两下。他俩知道的确被抓丁送走了,上前又上下看了几眼。孝乾倒吸一口凉气,一手拉一个离开那张《喜报》。 沈聿华可怜巴巴说:“孝乾,你和苗区长不错,能不能找他一下?”孝乾之前也曾想到找苗彦康,但病根子就出在他身上,找他也是自取其污,说一定头脑不冷静争执起来,还会引来更大的灾祸,便冷冷说:“街上人不是说了吗,交换抓丁,人走了找也没用。”佘老好一般不驳斥孝乾的意见,还是用乞求的目光看他,希望去试一下。孝乾对亲家摇摇头,摸摸衣兜有些钱,领着两个窝囊废朝仲家饭店去。 三个到饭店坐下,仲胖子揉着眼哈气连天才起来。看见孝乾就开玩笑:“大先生,这么早就出来了,愁眉苦脸的是不是上错床被媳妇揍了?”孝乾哪有心思开玩笑,冷冷说:“弄两个好菜,打二斤好酒。” 乡间饭店一律是中午才做菜,早上至多卖点稀饭、油条什么的。仲胖子看孝乾像蛇吃了烟油,一起的两个老家伙更像生瘟的鸡,估计遇到什么麻烦事了,便高声吆喝道:“好呐!你们等着,我去办。”提菜篮子朝街上来。 这龙庵圩街是撒泡尿能绕几圈的小集市,屁大事过不了夜。仲胖子来到肉铺,卖肉的正鬼鬼祟祟说:“昨夜又抓了二十多个人,连夜送徐州了。”外边一人也小声说:“听说还有沈破圩游医沈大先生独子。”一听就知道不会有假,那卖肉的见了恢复正常说:“胖子,你不去扛扛炮弹减减肥?”仲胖子没有时间与他们闲扯,买点菜急匆匆回来。 不一会儿,四盘炒菜端上来。 仲胖子亲自动手摆了四套餐具,一屁股坐在桌上,表情严肃地说:“大先生,从胡家嘴搬过来从未请你喝过酒,今天就算老大请你们几位了。”孝乾也不客气,低着眉头端杯子就喝。仲胖子过去见过佘老好,一时想不起来姓什么叫什么,便问:“兄弟,这两位是?”孝乾介绍说:“这位是家庭里叔叔,这位是我亲家佘老大。”仲胖子端杯酒站起来敬佘老好说:“老哥在上,刚才小弟乱开玩笑,请原谅!”佘老好受宠若惊地站起来一饮而尽,仲胖子一口喝下去,摸着脑门说:“想起来了,你去胡家嘴饭店买过菜,还向我问韩集那个人……”佘老好知道他要提沈聿田,连连搪塞说:“对对,喝酒吧!”又喝了一杯。 仲胖子又端杯来敬沈聿华,他哆哆嗦嗦站起来也喝了。仲胖子说:“你是大先生叔叔,就是我胖子叔叔,是长辈,快请坐。”两人正在客气,几杯酒下肚的佘老好“哇——”哭起来了。仲胖子放下酒杯劝他想开点:“我那振显老侄是个人精,肚里又有墨水,将来说不定能混一官半职回来呢!”孝乾无心听这宽心话,一人低头喝闷酒。沈聿华放下酒杯也劝佘老好别哭,劝着劝着也像婆娘一般哭开了。仲胖子见坐在这里很尴尬,找个理由离开了。三个落魂之人谁也不看谁,酒杯磕的“噼啪”作响,半个时辰把两瓶烧酒喝光了,最后都酩酊大醉,六条腿像搓着麻绳,摇摇晃晃回到沈破圩。 孝乾进屋看到玉芬还坐在床上发呆。胡秀说,刚劝过她吃过半碗粥。 胡秀走了,孝乾望着原本逼仄的小屋,刹时变得如此空旷,内心悲痛欲绝却不能表露出来,蹲在门口望着南面,掏出一包卷烟吸起来,烟蒂烧到手指也舍不得抛弃。 太阳落山了,孝乾踢着满地的烟蒂回屋里。儿子不在家了,要好好安慰怀有身孕的媳妇,伸手给灯盏加油。玉芬看公公动手,忙起来抢着加油点灯,然后用手指理顺了纷乱的头发,到外间生火烧饭。 月光又从窗棂照进室内,地上像撒了一层银白的盐,也像一层严酷的霜。孝乾躺在聿田家床上,心里胜过盐腌霜打。他怨恨不该住到这里,如果住在家里,抓壮丁的说不定会将自己绑走,儿子就能保下来,或者苗彦康之流也不敢抓人。现在儿子被抓走了,要是有三长两短或者长期不归,玉芬还能独守空房?哎,都是自己命太毒,灾难接二连三袭来!想到这里,又责怪儿子的命苦:自幼丧母,现在又被抓去充壮丁,要当兵为什么当国民党的兵,那是一群乌合之众。即使如同仲胖子所说,混个一官半职回来,又能给祖宗带来什么荣耀?如果成了兵痞欺压百姓,更会遭到世人的唾骂。后悔当年优柔寡断,没有随八路军走;后悔沈聿田弃家出走时,没有下狠心与其同去。从前,看《水浒传》觉得林冲这人武功虽高却最窝囊,岂如武松、鲁智深、阮小七等人逍遥自在。为何?林冲幻想太多不该忍的也忍,逼上梁山仍饱经磨难,最后病死他乡。他觉得自己还不如林冲,始终没有胆量迈出第一步,而现在想迈却永远没有机会了。 玉芬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变大,孝乾的情绪也一天比一天低落。他先是幻想儿子能开小差溜回来,后来又日日企盼儿子的音信,但是四五个月过去了,仍然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这样的日子真难熬啊! 一天,佘老好跑来鬼鬼祟祟告诉女儿:“北边大许庄的许大炮溜回来了,快去问他有没有振显的音信。”玉芬听了如获至宝,又不想让公公知道心烦,一个人腆着大肚子来到许大炮家。 许大炮仍然神气活现的,听到玉芬自我介绍后特别客气,笑呵呵说:“你公公昨天来过了,他没与你说?”玉芬知道一定没有好消息,非常理解公公的苦恼,便苦笑一声准备离开。许大炮又放炮似地说:“我没有看到你当家人,绝对没有。我那天抓走,连夜被汽车拉到徐州,晕头转向弄不清是什么地方。我们几十多人丢到兵营里,一个当官的看到我,用马鞭子抽一下骂道:‘拉不出屎的老头子抓来干甚?’我想有门了,嫌我老正好回家。可那家伙又抽我一鞭子说:‘也不能便宜这老东西,送九里山喂马。’喂了三个月马,连长看我会做饭,叫专门给他做饭,看管松了也自由了,我乘买菜空隙偷跑回来。我回来了儿子却没了踪影,四叔也丢了命。我们都是苗彦康这帮混蛋害的,早晚和他算总账。” 许大炮还要喋喋不休讲下去,玉芬谢过他含着泪水出来,他又在背后喊道:“详详细细的,你公公知道!” 玉芬一路抹泪离开大许庄,到了佘冲墓前,见前后无人,她跪下哀求说:“哥!我原来发誓不求你的,现在要打自己嘴吧了。我把男人弄丢了,求哥帮我找回来,肚里孩子没爹不行啊!我能相认的亲人不多,振显是我最亲最亲的人,这几个月我夜夜流眼泪,快哭成瞎子了。如果不是为肚里孩子,不是投河跟妈妈去,就是撞死在哥的碑前。求哥一定帮助我,保佑振显平安。只要他能活着,等一辈子也愿意!”祈祷完了又不住磕头,可是土堆里仍然没有声音。 “咔嚓——”天空发出一声响雷。 仰脸望望天空,马上就要下雨。玉芬爬起来挺着大肚子急冲冲朝家赶,没有走多远大雨“唰唰”下了。前后找不到躲雨地方,天空又电闪雷鸣,她吓得贴到前面路边那棵孤枯树下,连冻带吓浑身发抖。 这棵枯树处在沈破圩、大许庄分界线上,有人说树干里出现过狐狸精,有人说看到过大蛇,还有人说看到过鬼火,因此这株朽木立在这里十几年,也没有人敢砍伐它、靠近它。 过有半顿饭工夫,孝乾头戴斗笠、手提蓑衣找来了。他将蓑衣朝媳妇头上一掩,拉住手大声说:“快走,树下危险,当心雷电!”玉芬双手捂肚子不想动,孝乾伸手拉她就往家跑。那天上的雷声愈来愈烈,闪电像千万支利剑从他们头上、身边掷下,全部钻入地心里了。 快到村北石桥,又一道火红的闪电掠过天空。玉芬怕雷不敢向后看,孝乾见那棵枯树已经着火,再细看,树梢被雷电全削了。 他们终于跑到家,玉芬坐到地上手捂腹部,头贴到膝盖上发抖,嘴里不住喊“妈妈”。孝乾说:“不能这样坐着,快去换衣服!”她艰难地起来进入房里,孝乾忙找生姜、辣椒烧汤,准备给她驱寒气。 姜汤刚烧好,哑吧来了。孝乾盛好汤示意他端进房里,他很听话进去,听到“咕咚咕咚”响声。过后,玉芬在房里说:“你也喝点,别受凉了。”孝乾答应着又去刷锅做饭,玉芬听到动静坚持出来,推开他点着了锅灶,一边做饭一边让大肚子吸收灶膛的温暖。 孝乾站在那儿,尴尬得不好帮手也不好劝说,知道一冷一热会刺激胎儿,便顺手把哑吧拉到门外,反复比划一番。哑吧连连点头走了。 晚饭刚结束,胡秀来了。 她笑着说:“玉芬,你灾难躲过去了。”玉芬不解其意,伸头朝门外看。胡秀兴奋地说:“有人看到大树肚里那条蛇精被雷劈死,这是一蛇抵一蛇啊!” 玉芬听了捂住肚子发笑。孝乾问:“二婶怎么知道的?”胡秀说:“你们俩从北面肩并肩回来,西头沈聿河和几个人跟在后面,看到大树烧得差不多了,一条蛇烧焦了。”他们听了都想:回来路上是否靠得太近了?幸亏公公没有扶媳妇,否则这些人不知会编造多少有违伦理道德的瞎话? 玉芬想到这里有些不好意思,转移话题说:“都说树干里有鬼有狐狸。今天也只看到一条蛇,那鬼狐呢?”胡秀见她无所顾忌,批评说:“甭不信邪!鬼狐是一般人能看到的?不是狐仙推你一把,你今天就陪长蛇去了。”孝乾笑着说:“狐狸、蛇藏在树洞里正常。请二婶今晚陪陪玉芬吧。”她望着玉芬大肚子满口答应。孝乾便戴上斗笠休息去了。 一到聿田家,孝乾躺下就睡着了。迷迷糊糊中见儿子振显浑身血淋淋的进来,想起身迎接,脖子不听使唤,身体被人压住动弹不得。过了一会儿,振显身体渐渐缩小,最后只有婴儿一般,嘴里还“咿咿呀呀”叫唤。“儿子,你怎么这样了?”他伤心地伸手来摸,却被雷电触一下,浑身麻透了。 “大哥,大哥,快起来,七巧要生了!”孝志站在床边使劲推他。他一听,翻身起来朝外面跑。孝志见他忘记拿斗笠,跟着追了出来。 注释: 1闷灶子:一种没有烟囱的锅灶。贬称性格内向或只做不说的人。 2糊棚:纸糊的天花板。 3嫡长派:既是长子长孙,又是嫡妻所生的那一派。他们在封建继承权上占据绝对的优先。 4垓下之战:公元前202年楚汉战争中,楚汉两军在垓下(今安徽灵璧东南)进行的一场战略决战,奠定子楚亡汉兴的大局。此处指人民解放军即将开始的三大战役。 5死鸭头:比喻陈旧、腐朽东西。 6黔黎:平民百姓 7业障:佛教指妨碍修行的罪恶。 第七章 土改风波(1) 第七章 土改风波(1) 沈孝乾睡梦中被沈孝志推醒,说儿媳妇佘玉芬即将分娩,便深夜冒雨跑回家。 来到家里见胡秀急得直搓手,玉芬在房里痛苦地呻吟,孝乾也顾不得公公媳妇的禁忌,掀开门帘进来到炕前,紧张地问:“怎么样了?”玉芬不顾羞涩回答:“小便多少次了还想解,肚子朝下坠。”他问胡秀:“现在几更天了?”胡秀迷迷糊糊说:“二三更了吧。”他又对着外面吩咐:“孝志你烧锅开水。二婶帮旧衣服找出来,过后,你在里屋动手,每一步我会教你的。”孝志立即舀水生火,胡秀却如同逼她跳井一样发愣。孝乾鼓励说:“不难,照我说的做就行了。”然后把药箱里的刀子取出来,放到锅里煮。 水刚烧沸,玉芬“妈啊妈啊”叫得更惨了。 孝乾捞出刀子,催促胡秀去房里接生。胡秀站着不动手发抖,他双手作揖将刀子捧起,几乎是哀求,胡秀这才手攥刀子掀开门帘进去。 在外间听到胡秀也像要生孩子,不住地喘粗气,孝乾的心提到了嗓门。要不是顾虑公公媳妇的关系,他早就进去接生了,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啊!儿子不在,玉芬母子再有个闪失,怎么办啊! 过有一顿饭时间,胡秀在里面突然叫一声:“小孩头出来了!”孝乾兴奋地说:“把大人双腿分开,让孩子自然分娩!”孝志激动得想进去,到房门口又退了回去。不一会儿,孩子响亮的哭声掩盖了母亲的呻吟。孝乾紧张得恨不得将头伸进来。胡秀问:“他大哥,下面又怎办?”孝乾知道是顺生,兴奋地告诉她:“用刀把脐带断了。”只听胡秀在房里喋喋不休说:“别动,当心多长这一块碰掉了!”最后,终于把刀子摔在地上,发出一声“叮当”响。沈破圩人说,给婴儿断脐带的刀子要使劲摔到地上,这样孩子长大才会大胆。胡秀虽然不是接生婆,这句话一直记在心里,今夜也这么做了。 孝乾知道媳妇、孙子都平安,大声问:“孩子包好了吗?”胡秀说:“看爷爷急的,能进来了!”他进来接过襁褓,用手一摸屁股果然是男孩,激动得热泪盈眶,连声谢胡秀和孝志。 玉芬软软地睡在坑上,见孝志也进来看孩子,对胡秀说:“二奶奶学会了,将来大志媳妇生了就不用请产婆了。”胡秀乐的哈哈笑,孝志羞得躲外间去了。 孙子出生给孝乾脸上增添了宽慰的笑容。天亮后抱着孙子仔细端详:这就是十六年前的儿子,如果振显看到自己亲生儿子该是多么高兴啊! 孝乾抱着孙子在屋里哼着小曲,胡秀洗完尿布从外面进来大声说:“他大哥年纪轻轻就有孙子,真让人眼馋。我家那个比你大一岁,还不知在哪儿疯呢?”话说出口知道刺激了孝乾和玉芬,连忙改口说:“大志爷爷要来看孩子,我说等满月再来。”孝乾说:“谢谢你们一家,要不大半夜我一点办法都没有。”胡秀说:“你办法多了,不是你指点我哪有这本领?”孝乾觉得她说话太直,笑着说:“二婶,明天在家忙吧,这些事我能做!”胡秀说:“你能?”孝乾说:“还不有玉芬嘛。” 胡秀回家休息,孝乾去媳妇房里,将孙子的尿布拿出来到河里洗,洗好晾好后,又将饭碗端到炕前凳子上。玉芬支起身子不声不响吃了。 听见玉芬吃完饭,孝乾进来收拾饭碗。媳妇说:“不要动,我能照顾自己!”公公走到外面说:“好好静养,我闲不住。” 胡秀回来见孝乾收拾得井井有条,竖起大拇指夸奖:“七巧真是前世修行的,遇到这么好的公爹。”玉芬先是心里高兴,之后又酸酸的,“公爹再好,没有问寒问暖的男人在,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心里这样想,嘴里却说:“你有了孙子,也叫二爷爷做,把这几年欠账补回来!”胡秀听了,不平的心里有了安慰,笑得直抹眼泪。 沈破圩和大许庄的人总爱胡乱联系。佘玉芬生下孩子刚几天,沈破圩有人私下说,她躲过了雷电一劫,枯树里的大蛇死了,男人沈振显一定也死了。不久,沈破圩和大许庄的人公开传言:“老天爷是要两条性命,本该是七巧和肚里孩子。大蛇算条命,那条命必定是沈振显,看来他一定死了。”佘老戆听了立即反驳:“胡说!那棵树不是一条命?”传谣者眼睛睁得像公牛,洋洋得意说:“看清楚了,那只是一棵枯树,死多少年了。”说完带着三分得意走了,佘老戆摸着孙子佘闯的头,顿时老泪纵横。 三老爷是消息灵通人士,耳闻雷击大蛇的故事后,再也不提去孝乾家看孩子了。 过了几天,三老爷突然问孝志:“孝乾晚上一般多会来?”孙子说:“有时很晚,最近没看到。可能是来的晚走的早。”老头子鼻孔“哼”了一声,胡秀听了没好气说:“你尽瞎想。孝乾不做事,不洗尿布,他们娘儿俩怎么活?哪像你家老少爷们伸手不拿四两!”老头子被媳妇一批评才沉默不语。 孝乾的孙子还未满月,沈破圩村传出了承上启下的打油诗:“沈破圩第八怪,同房的公公洗尿褯1!” 秋风又起,无边落叶萧萧下。 水圩里的佘小龟带着孩子爬上骡车,丧魂落魄走了。第二天早上,听到沈聿华在圩门外咋呼说:“门都没锁,屋里乱得像狗窝。是不是共-产-党八路军要回来了?” 村民们听说小心翼翼去圩子里察看,果然一片狼籍。 沈破圩的穷人们不随意攫取不义之财,看了一下都退了出来。三老爷对沈聿华说:“找把锁将门锁好。少个针头钱脑的又要胡乱猜测了!” 大家觉得三老爷说的对。早听人私下说聿田马上杀回来,看来沈破圩新一任族长的“黄袍”要披到三老爷身上了。 在佘小龟逃跑的第三天夜里,龙庵圩方向传来了此起彼伏的枪炮声,到五更天才停止。 天刚蒙蒙亮,三老爷来到村东首的河沿上,许多村民又围过来听他宣布没经核实的时政。 但是,今天的三老爷没有说话,望着东面表情很冷漠。大家见了都不敢高声说话。 过一会儿,沈聿华跑来,脸色铁青骂道:“混账东西,整天跟着屁颠屁颠的,跑出去几天到底回来了。”大家不知道指的是谁,都偷偷朝三老爷看。沈聿华抬高声音说:“把个甲长当官,也尾随苗彦康、佘小龟去据点里躲藏。夜里八路炮轰据点差点丢了命,天没亮时溜回来摸到我家了。”大家这才知道是说沈聿江。这个人私心太重,一直讨好苗彦,觊觎圩子里的财产,佘小龟逃走后他也跟着去龙庵圩据点。沈破圩的其他甲长说:“我们都被迫干的,没做伤天害理事,共-产-党回来也不会杀我们。他怎么头脑进水跟着跑了?” 听到村民们的骂声,三老爷还是默默地望着东面。 沈聿华凑上去说:“三叔,别担心聿田。听说敌人没反抗都跑了,八路没有什么伤亡。”正说着,李冬梅从东面土窑跟跑过来说:“河北来一班人,当中有他四叔!” 大家听说沈大四带人回来,估计共-产-党已经解放了龙庵圩,一路呐喊迎向村西的石桥。到了桥跟,大四带着四五个穿黄军装的解放军也到了。李冬梅拉长声调问:“聿田二叔叫你回来的?”她是想让三老爷宽心,大四却直摇头。三老爷冲上去抓住他的衣领紧张问:“聿田怎么啦?” “你这老头,把我当坏人了!”大四把嘴里的干粮咽下去,翻着白眼说:“你儿子好着呢。是他命令我带几位同志来接管沈破圩的。”老头子听了才如释重负,倚老卖老骂道:“妈的,早点说能憋死你?”“一夜没合眼,吃点东西也管。”大四又对那几个解放军说:“同志们,我们已经解放了沈破圩。快进村吧!” 三老爷追赶着问:“你也是正儿八经八路了?” “还正儿九经呢,”大四不屑道,“八路军、新四军早改成中国人民解放军了。老土!”大家说说笑笑到了水圩土堰跟,大四对一位解放军说:“米队长,这就是佘小龟的巢穴——沈家水圩子!”三老爷一听,忙叫沈聿华将钥匙掏出来献上。大四表扬道:“你们做得漂亮,记上一功。” 那个叫米德的队长对大家说:“我们来只是搜集佘玉贵、苗彦康压迫剥削人民的证据、查封财产,不会带走一丝一毫。请乡亲们作个见证。”说着点了沈聿华、三老爷进圩子帮忙,劝其他人都回去。 大四原来不是领队的,只是给解放军带路的游击队员!村民们笑了一通后,觉得他还幸运,如果不投奔聿田,早就没命了。 李冬梅将小叔子拉到一边问:“你二哥也来啦?”大四高声说:“二哥是华东野战军的,能到我们小地方来干革命?我上天遇到六旅的老战友,说二哥干到连长了,手下几百号人呢?”她听了心里有些安慰,舌头舔着上唇说:“官多大嫂子不在乎,只望神仙保佑全家平安!”大四说:“一百个平安——二哥是炮兵连长,在这里放一炮能打到县城。” 李冬梅又问:“聿田二叔是什么官?”“和二哥差不多,不过是地方队伍。”说到这里,大四又压低声音说:“他受了两次伤,还没完全恢复呢!”李冬梅听了惊诧好半天。 共-产-党解放军来了,沈孝乾这个国民党军属变得消沉起来,连爱看热闹的佘老好也闷在家里不出门。胡秀到孝乾家说:“他大哥别难过,聿田快回来了,肯定能找到振显。”孝乾说:“但愿如此!” 米德等人在沈破圩工作了两天,将沈孝义、沈聿磊及佘小龟留下的东西全部登记造册,请三老爷和沈聿华见证签字封存起来。米德说:“要不是找地契早就完了,到处找没找到,可能被人毁了。”三老爷说:“米队长说的有道理,这里几年换多少茬主人了。” 米德说:“那就到此为止吧!我们也该回去了。” 正要宣布工作结束,一个解放军进来说:“不少群众反映沈聿华是蒋匪军属,无资格做群众代表。”米德听了顿时严肃起来,责问大四:“怎么回事?”大四小声报告说:“他儿子沈孝金去年春天被抓壮丁,还在反共反人民的战场上。”米德愤怒说:“你这个向导怎么当的?快找一个根正苗红的群众代表来!” 大四出去特色半天,请进来的是李冬梅。 帮着忙了几天的沈聿华被撵出水圩子,他抹着眼泪说:“瞧不起我怎的,我大儿子端的是八路军饭碗呢!” 三老爷追出来安慰说:“大四算什么东西?小婆子当家,墙倒屋塌。聿田回来不会饶恕他的。”看到大四也跟出来,三老爷骂道:“是哪个说聿华不够格的,我去找他。”沈聿华拦住叫他别找。大四见双方都得罪了,没好声气说:“听人说的,就是不对你讲。” 三老爷本想做样子宽慰一下沈聿华,见大四那副小人得势样子,咬牙切齿说:“明天就去找沈聿田!” 大四听了有些发急,舌头在嘴里打滑说:“够你找的,他在韩集你也能找到?” 三老爷放开胆子吹嘘说:“你问韩玉才,老子去过没有?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大四听他提起韩玉才便不吱声,心想随你骂好了。 区里派一辆马车接米德他们回去报告工作。 米德说:“来之前首长有交待,叫我将聿田同志亲属带过去。”大四听了连忙去聿田家请三老爷、胡秀、孝志、小曼到区里。三老爷笑着骂大四说:“你小子只能做跑腿的。” 傍晚时候,一家四口到了龙庵圩区里,米德安排他们吃过晚饭便没有影子,也没见到聿田。三老爷隐约估计儿子出事了,央求站岗的战士快找沈聿田。那战士说不认识此人,他便在餐厅里无所顾忌吼开了。 进来一位女同志,有二十四五岁,扎一对细长的羊角辫,操着本地口音说:“让你们久等了。首长有事,安排我来接待。你们没见到聿田同志心里一定焦急,甚至朝坏处猜疑。告诉你们,他很好!只是因工作劳累身体不太好,很快就康复了。”胡秀听了双腿一软跌倒在地,这位女同志对孝志说:“快把你母亲扶起来!”又笑着说:“真的没事,都跟我去见他吧。” 一家三代人战战兢兢来到镇东的临时医院。那是租用群众家的一座小院子,里面有不少伤员。女同志将他们领到最后面房间,进门看见聿田倚在床上看书。 聿田喊了爹和孝志,但是没有下床,胡秀领着女儿在后面没回过神来。聿田说:“我没有事,就是劳累旧伤复发。干革命哪有不流血牺牲的!”他们小心翼翼靠近病床,带路的女同志与聿田挥手告别了。 一家人离散两年多才团聚,一直谈到半夜。这时的胡秀才知道丈夫一直在周围打游击,还负过两次伤,没好声气问:“今后还往哪里去革命?”聿田坦然说:“随组织安排,做点力所能及工作吧!”三老爷知道儿子的伤有后遗症,附和说:“是啊,全国快解放了,留在地方一样干革命。”聿田这才流下泪水,孝志和小曼也哭了。三老爷侧脸抹去眼泪,对孙子、孙女说:“别哭,学你爹坚强些。我们再苦总算出苦海了。”聿田眼里噙着泪搂过女儿,亲吻说:“让爹看看。两年没见长高了许多。”小曼挣脱说:“再走就不喊你爹。”聿田的泪水又唰唰流下:“爹不走了,爹真的不走了。”三老爷高兴地说:“鬼丫头,跟大志一样倔。” 一个月后,基本痊愈的沈聿田回到家乡沈破圩村。区领导口头表态:先负责沈破圩村全面工作,等县、区政权建立后再作安排。沈孝虎,就是沈大四,游击队并入正规部队他不愿南下,区里要他回乡协助聿田工作,实际在村里做通信员。 聿田回到沈破圩,主动上门看望孝乾。 儿子振显被抓,给孝乾打击太大了,他比任何时候都要消沉。面对突然到来的聿田,他只叫声“二叔”便低下头。聿田说:“共-产-党和国民党已经到决一雌雄时候了:马上要打更大的战役,支前工作很重,以后无暇经常与你聊天了。希望你走出阴影,与我一起工作。” 孝乾痛苦地摇摇头仍旧不语。聿田坐了一会儿,觉得气氛压人就告辞了。 果然没过几天,解放军的部队一队一队沿着偏僻沈破圩土路向北开去,天空偶尔还有飞机轰鸣。见过大世面的大四说:“这是蒋介石的侦察机,光叫不下蛋,没什么可怕的。” 沈孝乾、沈聿华望见滑过天空的飞机,心里比刀绞难受,屁股像坐在油锅上不安。 第七章 土改风波(2) 孝乾出来到村西石桥上散心。过来一批又一批的解放军队伍,有骑马的,有徒步的;有背着步枪的,有抬着机关枪的;有赶着骡马的炮兵,有挑着饭锅的火头军……他们迈过石桥,脚步是那样的坚定,那样的匆忙。 终于有一支四五百人的队伍在村西路边停下,战士们坐下休息。几个炊事员挑桶到沈聿华家门口砖井跟,一个年龄稍大的见他低头蹲在墙跟,开口说:“老乡,打点井水做饭可以吗?”沈聿华说:“行!”那人又问:“村里支前的多不多?”他说:“多!” “噢!”那人将扁担放到肩上说:“听我们团长讲,这一带抗日时期是解放区,群众觉悟很高。”沈聿华还想听点什么,他们一起挑水走了。 那些刚停下来的战士倒在地上呼呼大睡,驮着枪械的骡马也伏在地面吃力地刁着干草。人马困乏极了,只有那几个炊事兵忙个不停,没有丝毫的疲劳。架起的四口大锅下火苗欢跃,显示出无穷的生命力。 “他们太疲倦了!”孝乾心里说。他知道:眼前这支队伍就是过去在抗日战场上浴血奋战的八路军、新四军。想当年,自己也为抗日出过力,如果不是孩子拖累,早已参加了八路军。而现在却成了国民党反动军属,儿子竟要拿枪来与他们拼杀。他望着架在一起的步枪,枪口像骷髅的眼窝,残酷地瞄准自己。难道这支枪会结束儿子的生命?他不敢再想,又见另一堆闪光的刺刀勾起了回忆:想当年,许小炮表哥的脑袋就是被敌人刺刀捅开的。儿子现在是解放军的敌人,这些刺刀会捅振显么?不敢再往下想了,垂头丧气穿过村庄朝家里来。 走到水圩子南面,远远望见胡秀与一班大嫂小媳妇正在里面忙碌,有的推碾子,有的筛面粉,有的将军鞋封袋,胡秀则像指挥官忙个不停。他低头走过不想搭理胡秀。前天,佘老好上门讲:“我到聿田家门口,听到胡秀对聿田说:别死心眼了,现在跟谁就要跟定,别像打鬼子时候白忙活几年。少和那些身上不干净的来往。”孝乾想:那些“身上不干净的”或许也有自己吧! “他大哥!”胡秀在圩子里大声喊。孝乾停下来,见她系着白围裙,手拿一包东西笑着跑过土堰,脸上身上也是雪白。 “他大哥!”胡秀哑着嗓子说:“你怎么也不来家里玩了?我同聿田都忙散架了,没时间上门看七巧和孩子。听我嗓子都哑了。” 孝乾冷漠说:“你们名正言顺为共-产-党做事,忙的心里踏实。我还不够格呢!” “别天天把话闷在肚里,我们谁对谁?聿田上次从你家回来哭了半夜,说没想到老天爷这么折腾你一家!玉芬在家没事,也叫出来帮帮忙。”说着,从布包里取出一双千层底鞋说:“这双棉鞋拿去穿。玉芬哭哭啼啼的,哪有心思做鞋?”孝乾说:“这是军鞋,有任务的。”她说:“我们村军鞋任务早完成了,这双尺码大,我首先想到了你。”孝乾没有接鞋,脸上有了笑容,问道:“二叔送东西还没回来?”胡秀说:“是的,整天忙得像地保。大前天送粉丝、纱布去前线,说昨晚回来的,现在不见人影。是不是又沾哪儿了?” 这时,村西头吹起了嘀嘀哒哒军号声。 胡秀说:“解放军就是好,吃饭都吹号!”孝乾说:“我都听不懂军号,二婶神了!” 两人正说着,大四从西头跑来,多远便喊:“孝乾大哥!二叔叫你去。你猜谁来了?蒋连长,不,蒋营长,现在是团长了,骑着大红马,指名道姓要见你!”孝乾吃惊问:“他,他好吗?”大四说:“好着呢!快去,队伍马上要启程了。”孝乾觉得在做梦:早在1944年就有人说蒋晓军牺牲了。现在突然冒了出来还当了团长,真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 孝乾跑到村西头,看到先前躺在地上的战士们变成生龙活虎,正在排队打饭。聿田同一个穿新军装的人在说话,认出是蒋晓军,只是比五年前老了许多。聿田招手说:“快来,要不是想见你,蒋团长早走了!”晓军转过身,一把抱住孝乾说:“五年了,经常想起你,孝乾同志!”孝乾感激说:“见到首长我也高兴啊!”晓军说:“你的遭遇,聿田同志都给我说了,挺起精神来,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国民党反动派快完蛋了,国民党军大部分官兵都不想打内战,你家孩子早晚会回来的!”孝乾见解放军团长都没有歧视自己,流着眼泪说:“蒋团长,等仗打完了一定要来住几天,乡亲们都想着你们呢!” “好!”晓军左手握住马缰说:“一定来。我还欠乡亲们一顿酒呢!再见了,同志们!”然后催马先行了。 孝乾望着远去的尘埃,泪水又出来,心里好受多了,觉得远去的就是自己亲兄弟。他感到自豪,感到骄傲,要将蒋晓军没有死并且当上团长的喜讯告诉乡亲们。 “是谁造谣说蒋晓军营长牺牲的?”在回家的路上,孝乾突然问。 “也不是谣传。”聿田说:“当年四营离开我们,纳入新四军编制驻防皖北。一次,国民党顽固派挑起摩擦,蒋营长反击时被顽固派炮弹炸倒,所有人都说他死定了,然而五天后却苏醒过来。他刚才还说,打十几年仗就受一次伤,还没留下伤疤。你说奇不奇?” 孝乾听了没有说话。聿田叹口气说:“倒是文质彬彬的马教导员……” “他怎么了,怎么了?”孝乾吃惊地问。聿田说:“还活着。一直与蒋团长做搭档,现在是团政委。今年春天在战斗中被弹片击倒,头上、身上有几十处外伤,还在医院里呢!”孝乾听了情绪又低落了。他知道马惕是大户人家出身,受过良好的教育,与自己能谈得来可谓知己。马惕还开玩笑夸他,说如果有贵人扶持,能成为第二个诸葛孔明。 孝乾低头说:“不知道马政委在哪个医院?很想去看看他,陪他说说话。”聿田说:“我也想去,晓军也说不清楚在哪里。” 天上敌机渐渐稀少了,支前的队伍还是马不停蹄忙碌,物资源源不断地朝前方运去。 聿田和大四送物资从回来,车上捎回的尽是血染的纱布、绷带、衣服。胡秀带领妇女们洗涤,将洗好的纱布放在开水锅里消毒。沈破圩到处飘荡着纱布、绷带,仿佛是一座野战医院。 “那仗打得太残酷了!”大四向村民们宣传:“我们到村子里抬伤员,没有一棵树干没有弹孔的,拳头粗的树枝上也能找到十几个弹孔,墙壁被子弹打得像马蜂窝,想想死多少人吧!”佘老好听了低头走开。大四又说,“蒋匪军太无能,枪炮都比解放军好,打起仗来兵败如山倒。几百万蒋匪军快要被解放军吃光了。” 时间久了,村民们也听腻了大四的鼓吹,见他来都笑着离去。 一天,沈聿华见聿田在村里很悠闲,讨好地问:“大忙人怎么有空闲逛?”聿田说:“碾庄战役结束了,主战场转入安徽、河南。上级考虑我们路远,就叫我们休息待命。下面还有大动作呢!” 形势发展果然如沈聿田说的那样。1949年春节刚过,原来向北开的部队又调头南下,一路高呼“打过长江去,解放全中国”、“将革命进行到底”等口号。 自从去年冬天解放军部队路过,李冬梅只要听说有队伍来,都要跑到路边等候,希望能看到丈夫沈孝龙,或者能从一些战士口中得到孝龙的准确信息。哎!蒋介石一发动内战,孝龙的消息全没有了。即使昨天证实某人活着,谁又能保证今天明天安然无恙呢?何时能不打仗啊!她的心要碎了。 中午,李冬梅在家发面烙大饼,女儿小红帮着烧锅。 五岁的儿子小敢饿得哭哭啼啼,饼没熟就伸手到锅里乱抓。她没好气打了小手一下,孩子一路哭着走了。 她发疯地翻着饼,嘴里喋喋不休乱骂,小红烧火吓得不敢吱声。 门外传来吵吵嚷嚷声音,只听到大四说:“谁打我亲侄子的,找她算账!”李冬梅见大四抱着小敢进来,低头烙饼,嘴里吼道:“少宠他!” “心情不好别拿孩子撒气!”大四笑呵呵说。李冬梅抬手想揍小叔子,举到半空慢慢停下,眼睛望着门外呆住了。 丈夫孝龙一身戎装立在门外,后面跟着一群看热闹的妇女、小孩。 夫妻俩尤如一对陌生人,对视好一会儿。 大四一把拉起烧火的侄女到门外,顺手把锅屋的门带上,撵小鸡一样把那些妇女、小孩朝院外赶:“都回去,有什么好看的!二哥只停留半小时呢!”抱起侄儿、侄女吼道:“走,看大炮去喽!” 村里老老少少听说沈孝龙拉着大炮回家,纷纷涌向村西路上。到那儿连大炮影子也没有,只有一辆军用大卡车停在路边,他们齐声骂大四是骗子。不过大卡车也是新鲜玩艺儿,都想上来摸一摸。 大四问车上的战士:“你们大炮呢?” 一个小战士说:“重炮都从大路南下了。副营长走小道回家看看,给嫂子报个信。” 大四听说二哥又提拔当上副营长,嘴都笑到耳根了,把侄儿、侄女抱到卡车引擎盖上,手摸车灯说:“乖乖,还是美国佬车子扎实,你们看这眼睛多漂亮。蒋介石这个运输大队长不错。”乡亲们不知道他说什么,见车上战士笑也跟着呵呵笑。 三老爷从东边来,只听到“蒋介石”、“不错”,笑骂道:“你妈的大四,站在哪个阶级立场上说话?”大四调侃道:“你啊,公认的三老爷,当然是反动阶级。我是你对立面,你说我站在哪个立场上?”老头子举棍又骂道:“揍你个王八羔子!”大四见他追过来,绕到车后对那小战士说:“把这小老头塞进炮膛射出去。” 他们嬉笑一阵,聿田陪同孝龙从村里来了,后面跟着羞羞答答的李冬梅。 孝龙走到众人跟前,向三老爷立正行个军礼,又抓起张月兰的手忍住泪水说:“大嫂,我走了。”张月兰已是热泪盈眶,挥挥手示意他走。他抱起两孩子亲一下,拉开车门爬进驾驶室。 李冬梅跑到车前,含情脉脉地将烙好的几块大饼递上。孝龙摆手说:“不要,不要!”李冬梅说:“又不是给你的,这几位同志连家门都没沾……”他听了才双手接过饼。她见丈夫脖上有一个白白的手印,用目光示意擦了,然而汽车却开动了。 汽车一走,妇女们哈哈大笑,李冬梅也低头红脸笑了。 大四对仍在发呆的二嫂说:“别望了,赶紧回家烙饼。你吃饱了,孩子可饿了。”在场者又笑开了。张月兰打着小叔子骂道:“你是磕三头放九屁,积德没有作恶多!”一句话提醒了李冬梅,抬起面手也打大四一巴掌,然后一手拉一孩子,赶在人群前回家了。 孝龙坐车走有几里路,将饼递给身边的战士说:“弟兄们,尝尝我老婆手艺。”那战士不接饼却盯他脖子看,然后扯开衣领问:“副营长,你胸口怎么也有手印?”驾驶员只是笑,孝龙板着黑脸说:“傻蛋!你嫂子没来得及洗手嘛!” 晚上,聿田点着灯笼去孝乾家。 玉芬和孩子睡觉了。孝乾一人在油灯下看书,见聿田来让了坐。聿田将灯笼放到桌上,吹灭油灯说:“现在形势发展太喜人了:国民党反动势力在长江以北基本被肃清了,解放军马上就要过江,要全面、干净、彻底消灭一切顽抗之敌!” 孝乾听了,脸一下子沉下来。两滴泪珠像灯笼里的烛泪,虽说马上流下来却迟迟不肯落地。 “再给你说个好事情,好事情啊!”聿田知道说走嘴刺激到他,马上改口说:“解放军接管县城了,城里那帮地痞流氓、乌龟王八都跑了。”聿田见他仍不感兴趣,又说:“你那仇家苏成弩也逃之夭夭了。这家伙见解放军来,认为共-产-党也像当年国民党,嬉皮笑脸送物品去慰问。可是解放军不随便收商界礼物,当场把东西退了。过了两天,苏成弩看到几个作恶多端的坏分子被抓起来,知道总有一天也要落网,悄悄逃跑了。现在军管会已经掌握他当汉奸、欺压群众的罪证,正通缉他呢!” 孝乾听这么说,脸上有了笑容,问道:“他哥哥苏成弦呢?”“他哥哥没听说跑,生意人能干什么?”孝乾恨恨说:“苏成弦不是生意人。我要告发他的罪恶!” “是啊!”聿田说:“把他们都除了,光明正大地把那片房产收回来。” 孝乾摇摇头:“看样子也不是我家的了。共-产-党这名字没有错,农村没了地主,城里还能存在有产阶级?” 聿田说:“有产阶级也不是全部没收,只是官僚资本才没收。我咨询过,你家原来的产业属于民族资本。” 孝乾问:“什么叫民族资本、官僚资本?” 聿田回答不出什么是民族资本,什么是官僚资本,生硬地解释道:“民族资本是好人的商人,官僚资本是坏人的商人,就相当于奸商吧。”孝乾知道这个定义不准确也不多问,问道:“孝龙回来,听说又走了?” 聿田小心翼翼回答:“他们部队要到长江北执行任务。”“是啊!”孝乾感叹说:“共-产-党过江的日子不远了。以后流亡的该是国民党集团了。” 聿田见他分析的很到位正要夸奖,又听他说:“我要求不高——只要孩子能回来,落个瘸腿瞎眼也满足了。” 聿田还想劝几句,听到房里婴儿突然啼哭,掏出怀表看时间不早,提起灯笼走了。 屋里没了灯光,孝乾仍然木头似地坐在灶边的小床上,眼泪刷刷流下来了。自从有了孙子,隔三差五住在家里,时间久了,孝志没了给他留门的习惯。有几个晚上去推门没推开,之后就不去了。 盛夏到了,一群小孩在村后的河里洗澡。 乡下孩子洗澡不全为了凉快,更主要图个好玩。那些男孩一个个头身上涂满黑黑的淤泥像泥猴,从岸边码头上争先恐后往水里跳,一下能潜好远好远。 李冬梅的儿子小敢也来河边戏水,因为太小没人理他,只能抓住码头边上的木桩,否则要滑入深水中。姐姐小红在岸上喊了好几次也不上来,又羞于那些光着屁股的半大男孩,不敢近前拉弟弟,没有办法只能回家喊妈妈了。 李冬梅听说小敢又玩水,立即穿上一件长长的褂子,从篱笆上抽下一根荆条,气乎乎朝河边赶来。那些玩水的男孩见泼妇来了,个个身上涂满淤泥向她张牙舞爪。她什么没见过,还怕这些小猴?弯腰从地上抓起一把泥土,边骂边冲向码头,小猴们纷纷扎入水里,只留下可怜的小敢晒在那儿。李冬梅揪住小敢的耳朵,荆条猛抽木桩两下,然后把光屁股儿子拎走。小红抱起弟弟衣服,跟在后面回家。 李冬梅大热天穿着长长的褂子引起了人们注意,一群没事的妇女聚在树荫下开始议论。 胡秀问:“大二家里怎么像有身孕似地?” 张月兰说:“不是像,就是的——都六七个月了。” 佘玉芬抱着孩子说:“她腰身看小,不说还真看不出来呢!” 张月兰说:“是的,她怀小红、小敢时肚子都不大。” “是谁的?”胡秀冒冒失失问一句。大家听了面面相觑,没有人说话了。 “还有谁的?”张月兰半天才反应过来,有些不悦回答说:“我家二叔的呗!” 胡秀仍然紧追不舍:“大二几年没回来了。” “真是的,”张月兰笑着说,“就是正月里回家的事。”胡秀还想提问,她又说:“是他四叔给的机会,把大人小孩都撵走了,他们一下子就搞上了。” 妇女们笑得更欢了。玉芬说:“大二叔到底是炮兵,射线真准!”人们听了又是大笑,纷纷说:“死丫头也会说笑话了。”张月兰说:“你家那小炮准线也不错……”玉芬还想反击,她们笑着散了。 “伤风败俗!”听说李冬梅怀孕,三老爷肺都要气炸了,在家敲着桌痛骂。聿田不和父亲顶嘴,只是低头吃饭。胡秀后悔告诉爱管闲事的公公,提高声调说:“又不是外人的,你生这么大气干什么?”老头子更生气,手一拨桌上的碗落地碎了,稀饭泼了小曼一脚,她哭着走了。胡秀气得直瞪眼,碗一摔也不吃了。 聿田将地上的碎片捡起来,慢慢腾腾对爹说:“你老就别操这份心了。我现在刚干,说话做事要有点分寸。要不人家也会说我们‘小人乍富挺腰凸肚’呢!”老头子说:“与你有什么相干?是大二的就光彩啦?回家一袋烟工夫,草窝里就睡开了。”儿子、媳妇低头偷笑。老头子又说:“我就不信,一次能怀上。那个大四,二十多岁人也不找媳妇,成天跟李冬梅屁后乱转……”聿田听了,吓得站起来捂他嘴,哀求说:“我的亲爹,不能这样乱说!这话被沈大四听到了,不知要出什么乱子。让我们过几天安生日子吧!” “就是的,把李冬梅看成什么人了?”胡秀说:“你认为大四不想找女人,介绍几个都不成——谁看好他那熊样。” 孝志重新端来一碗饭,老头子还是歪头坐着不吃。 聿田对老婆孩子说:“今天的话不许对外人透露半句!”三老爷听了双手一背气走了。孝志准备去追,聿田制止说:“让他出去想想也好。” 第七章 土改风波(3) 三老爷转到水圩南边,落日的余晖将他矮小身躯拉得长长的。百无聊赖中捡起一块泥土,投进几乎淤塞的圩沟,只激起几圈小小涟漪。他心里骂道:“真老了,扔个泥蛋连水花都不冒,在家说话儿子反驳,说不定将来孙子孙女也敢顶嘴呢。” 正巧,李冬梅从西面走过来。本想喊三老爷,见他脸色发紫盯着自己肚子,心里明白了八九分,像做了不光彩事情低头快步跑过去,后面听到一声“哼!” 李冬梅没了影子,三老爷又回头望着金光闪闪的圩沟。大四也从西面过来,后面还跟着小红、小敢。大四主动打招呼:“三爷爷饭后散步呢?”他不理把脸转向东,拐杖猛一捣,泥土被扎个洞。大四见他不识抬举,拉着孩子过去大声说:“注意!水里老妖怪要咬人,离它远点。” 三老爷知道大四不好惹,只能对着背影瞪两眼,嘴里连“呸”都不敢吐。 李冬梅怀孕之事很快传遍全村。她见无法掩瞒也就脱去长褂,挺胸凸肚走在路上,人们除了说她胆子大,没有人骂她作风不好。 一天,三老爷又在门口散步,李冬梅经过时有意哼着小调。他气得胡子直抖,对佘老好说:“你看这丢人东西!”本想拉同盟军帮着骂两句,不知趣的佘老好却说:“女人在自家男人面前浪算什么丢人?三老爷,你太古板了。”他听了骂道:“怪不得你闺女和公公睡一间房里呢!”佘老好没有理他,打着驴也走了。 李冬梅肚子越来越大了。一天她来玉芬家串门,看到刚满周岁叫毛蛋的孩子,高兴得抱过来亲了又亲。毛蛋已经认生,不住地躲她的嘴,伸手朝妈妈怀里钻。 玉芬抱过孩子喂奶,李冬梅说:五六年没生孩子,想想都犯愁——以后怎么带啊!”玉芬说:“只顾快活就没想到受罪?”她做个鬼脸笑,把毛蛋的小手朝自己肚上按,戏弄说:“来,大哥哥摸摸小弟弟。”玉芬知道她算错了辈份,笑着说:“自己想吃亏?以后就这么叫了。” 李冬梅转过脸说:“你是无巧不讨。和公公注点意,那杆老枪比你二叔的准。”玉芬听她开这样玩笑,脸一下子沉下来,一则敬重公公,二则男人生死未卜,尽往人家伤心处撒盐。李冬梅自知理亏知趣地出来,看到大四带人往西院门上插红纸小旗帜,便大声问:“干什么的?”大四说:“区里传达,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各家各户都要插红旗庆祝!” 玉芬听了抱孩子跑出来,大四已经来到门口。她央求说:“再给一面旗。”大四拔下两面小旗递到毛蛋手里,玉芬搂着孩子和红旗亲了又亲。 李冬梅也从小叔子手里接过一面红旗,一路唱着回家。她想:“共和国都成立了,孝龙很快就回来。”一高兴正好绊到门槛,“妈啊”一声扑在地上。 小红看大肚妈妈倒在地上,过来想扶扶不动。李东梅想起来,可是身子不听使唤。再看下身红了,知道快分娩了,大声命令女儿:“快去找接生的三表婶。”小红一听拉着弟弟跑了。 过有半顿饭工功,小红回来鼻尖冒着汗珠说:“三表婶赶集不在家!”李冬梅看快不行了,咬牙说:“那就请西边二奶奶,快点啊!”她知道胡秀帮助玉芬接过生,虽然水平不高,关键时候还能凑合。 胡秀也在东边地里忙活,小红问了几个人才找到她。 胡秀和小曼来了,李冬梅还睡在地上叫。近前一看羊水已经破了,胡秀对小红喊道:“大丫头,快去烧锅开水。” 小红听了跑进厨房点火烧锅。胡秀和小曼将李冬梅抬到床上躺好,来到厨房见锅里青烟直冒:小红忘记加水了。胡秀一面喊着“小祖宗”,一面用瓢舀水朝锅里倒,又顺手将灶台上的菜刀扔进锅里。 聿田天黑回家找不到胡秀,估计找玉芬聊天了,大步流星来孝乾家。孝乾说:“可能在大二家,听说小李快生产了。”他一听拉着孝乾朝西来。到了李冬梅家,见她静静睡在床上,地上丢着带血的菜刀。 胡秀见他们来,喜上眉梢说:“大炮又轰个儿子!”一个是叔公、一个是大伯,说什么都不好直是呵呵笑。这时,大四带着三老爷来了。老头子本来讨厌李冬梅,听大四说她生了忍不住来看热闹。 大家坐了一会,大四到二嫂床前,掀开包被看婴儿。三老爷说:“你老实点!”大四白了他一眼,脸朝天说:“怎么,你还想编什么故事?”三老爷脸顿时红了。小曼见大四对爷爷不恭敬,朝他头上猛击一拳头跑了。大四捂住头说:“这厉害丫头,怎么跟佘家菊香似的!”李冬梅满脸幸福说:“一物降一物,就得这样厉害主子对你。”胡秀得意笑了,看小曼还在门口乱转,吆喝道:“快回家煮粥!” 小曼走了,大四说:“怪不得小曼厉害?二婶子也不是饶人的菩萨。”胡秀举起巴掌说:“再没大没小、没老没少的,真要揍你。”“扯远了!”聿田叫他们别闹了,开口问产妇:“孩子叫什么名字?” “叫锅生!”大四说:“在锅门口生的嘛!”李冬梅听了猛地推他一下,然后将头埋进被窝里。三老爷说:“快过中秋节了,叫中秋?”孝乾认为不妥:“男孩叫秋?”聿田想了一会儿说:“新中国刚刚建立,叫建国,叫建国怎么样?”三老爷立即附和说:“好好好!这名字有纪念意义。”大家听了都夸聿田水平高。 玉芬抱毛蛋也来贺喜,到床前看看婴儿,对毛蛋说:“来,亲亲小弟弟……”众人听了一愣。李冬梅立即伸出头反驳:“小红她嫂子请坐!”大家笑了。三老爷笑容刚上脸,觉得不对劲,头一歪提着拐杖走了。 孝乾和玉芬在外人面前依然保持着笑容,整日整夜地等待亲人沈振显归来。 上海解放了,杭州解放了,广州解放了,全国大部份地区都解放了,可振显还是没有任何消息。 到了1950年夏天,全县土地改革运动即将展开。县委决定:全县土改试点放在龙庵圩区沈破圩村。 聿田作为农会代表去县委参加全县土地改革运动试点动员大会,还要在会上表态发言。 大清早,村里人敲锣打鼓将聿田送到村口。他穿上一身崭新的蓝卡其褂裤,头发理得整整齐齐,胡子剃得干干净净,胸前戴一朵大红花,向送行的群众告别。马车已经备好,精神抖擞的聿田正要上路,只见父亲拄着棍手提一包食品追上来。聿田忙下车说:“爹,你怎么来了?这桃酥是胡秀买给你吃的。”老头子将桃酥放到马车上说:“去吧!一定把我们老百姓的心愿向人民政府如实反映!”聿田应声坐上马车走了,多远仍看到父亲和乡亲们在挥手。 三天后,聿田从县里开完会回来,村民们又约好似地在村西路上迎接。 “来了,来了!”眼尖的李冬梅见前面探望的大四朝这边挥手,便高兴地嚷起来。果然,聿田神采飞扬坐在马车前头,车后还坐着五六个人有男有女,都带着被包行李。胡秀一眼认出那扎羊角辫姑娘是去年在龙庵圩医院带路的,那瘦瘦男子是查封水圩子的米德。 马车到人群前停下,沈聿华点燃鞭炮“噼里啪啦”炸了起来。聿田挥手示意不要炸了,可鞭炮不如人好使唤说停就停,仍然“噼里啪啦”。聿田说什么大家听不见,只顾跟着胡秀鼓掌,车上跟来的人见沈破圩群众如此热情也鼓掌致谢。 等到鞭炮放完硝烟渐渐散去,聿田才郑重宣布:“乡亲们!共-产-党、毛主席派出的工作队首先来沈破圩搞土改试点,我们幸福生活开始了。”他的话说完,群众又使劲鼓掌。 土改工作队同志安排到水圩里住下。 中饭后,胡秀大踏步朝圩子来。佘老好问:“二婶子,杨排风2似地去哪里?”胡秀说:“给工作队同志送洋油,晚上办公用。”佘老好不解问:“他们要洋油干什么?不是说‘共-产-党像太阳,照到哪里哪里亮’?”胡秀没时间理会他,笑嘻嘻走了。 “哎呀!共-产-党这么有本事,”张月兰、李冬梅听到佘老好宣传,也跟着说,“晚上连灯都不用点。” 佘老好说:“共-产-党一来,晚上太阳、月亮不落,到处亮堂堂的,还用点什么灯?”妯娌俩拍手称快说:“太好了。” 她们正傻呼呼说着,只见工作队那个扎羊角辫的女同志来到身后,她笑着说:“姐妹们好!‘共-产-党像太阳,照到哪里哪里亮’,这是歌曲《东方红》里唱的,是打比方,说明共-产-党像太阳一样温暖着我们,像北斗星一样指引着我们。不是说晚上用不着点灯耗油了。要是这样,我们工作队还买煤油干什么?” 她说完走了。可是李冬梅仍然不相信,狠狠地说:“一个丫头懂什么,晚上就知道了!” 晚上,聿田提着灯笼到孝乾家里。 玉芬和孩子睡觉了。孝乾一个人在灯下看书,见一团亮光进屋立即起来让坐。聿田将灯笼放到桌上,眼睛放着亮光说:“马惕,马政委回来了!我这次到县里开会,见他精神抖擞坐在主席台上。会后一问才知道,他伤好了没有随大军南下,现在我们县工作,任县大队政委。”孝乾说:“好啊!你可要好好向他靠拢,将来对你的发展有利!” 聿田笑着批评:“少来这一套!资本家出身的,就是忘不了权力交换。我要想当什么官,当年就随八路南下了。” 全县第一个土改试点村——沈破圩村动员大会在圩外打谷场上召开,全村群众大都参加,会场内外红旗招展。 沈聿田主持会议。他说:“乡亲们!同志们!我们沈破圩有着光荣的传统,在抗日战争时期,我们拔掉了日伪在全县设的第一个自然村据点,为解放区发展壮大作出一定贡献。解放战争时期,特别是淮海战役时期,我村踊跃出人、出物支前,工作受到解放军首长的表扬。现在,县委把沈破圩树立为全县土地改革试点村,是对我们工作的鼓励。我们一定当好榜样,把全县土地改革运动推向高潮。为了搞好试点工作,县委成立工作队,五位领导进驻我村指导工作。下面,请工作队乔队长讲话,大家欢迎!” 群众的掌声响过后,台上坐着的三男一女没动,只见那扎羊角辫子的姑娘站起来向大家鞠躬。李冬梅对身边的大嫂说:“这丫头最爱逞能,人家米队长训话,她起来干什么?” “乡亲们,同志们!我叫乔蕊聪,有幸与其他四位同志来沈破圩村,与大家一起搞土地改革。”她的声音如铜钟般清脆,脸上满是精神,把瞧不起她的妇女们搞得目瞪口呆。 她说:“我们党土地改革的目的,是要建立耕者有田种,人人有饭吃、有衣穿的社会,是要建立没有人压迫人、剥削人的社会。在黑暗的旧社会,我们沈破圩多数群众租种地主土地,辛辛苦苦收获的劳动果实大部分被地主剥削,这种不公平的社会制度,必需推翻。我们要代表广大农民的根本利益,没收地主和部分富农的土地分给无地、少地的农民耕种,果实归劳动者所有。” 台下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乔蕊聪继续说:“地主、地主阶级是我们农民、农民阶级的死对头,必须打倒地主、消灭地主阶级,才能保证我们农民得到的土地永远归自己所有,才能保证我们农民兄弟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革命果实不被敌人抢回去……”她的话又引起台下群众的掌声。刚鼓了几下,不少人却立即停止鼓掌,只有佘老好及那帮不姓沈的人还在拼命拍手。 会议结束后,姓沈的村民们三五成群嘀咕起来了。 沈聿河说:“共-产-党说要消灭地主、地主阶级,我与圩子里沈聿品是堂兄弟,他虽然死了罪恶还存在。还有沈聿磊全家负罪外逃,要是消灭他们,还不牵涉到我。唉!历朝历代都是株连九族。” “谁说不是!”沈聿华说:“没得到坏种沈孝义一点好处,他死了倒让我们受牵连,我与他家关系也不远,就看共-产-党认不认真了。” “不会的。”小青年沈振华说:“工作队乔队长说自己父亲也是商人,是有产阶级。要人人都消灭,共-产-党能放过她?” 沈聿江说:“人家是共-产-党干部啊!” 沈聿华说:“振华说得有道理。我们这些人与地主恶霸血缘关系是近些,不过还不照样受他们压迫。反过来,我们还为共-产-党八路军出过力,他们能翻眼不认人,上屋抽梯子?” “吓!我就盯住沈聿田,他与沈孝义也是五伏内叔侄,鬼子来的时候,还同沈聿磊打的火热。后来因为分赃不均关系才僵了,共-产-党要是不处理他,我就咬住不放。”沈聿河恨恨地说。 聿田将搜集到的各种各样议论报告工作队。乔队长说:“我昨天的话可能没讲清楚,群众没吃透精神,认为要打倒、消灭地主阶级,就要在肉体上消灭,包括地主的亲属和有血缘关系的村民。抓紧向大家解释清楚,免得群众误解,影响工作。” 聿田点头说:“行!” 这时,大四跑进来报告说:“会长!沈聿江这个混蛋昨晚带着老婆孩子跑了。” 乔蕊聪听后对聿田说:“县委指示:沈破圩马上要成立乡,范围还包括大许庄、苗庄。根据世界革命的成功经验,胜利后都要进行镇压反革命,你们村派些民兵将周围几个村的反动分子监视起来,不能再让他们外逃了,不然将来的镇反工作就难以开展。” 聿田激情更是高涨,当即表态:“乔队长放心!我马上去几个村落实,不会再出这样的事了。” 阴历七月十五日是传统的“鬼节”。 一大早,玉芬提着线香和红烛准备去龙庵圩的白龙庵,祈求神灵庇护丈夫振显逢凶化吉,早日归来团聚。孝乾抱着孙子送到门口路上,只见大四带着工作队副队长米德向东来了。他知道大四也是工作队的红人,不想主动招呼。大四却嬉皮笑脸说:“孝乾哥,十里相送呢!”孝乾苦笑一下没有理会,看着玉芬的影子消失了。 玉芬走到半路,遇到张月兰也去龙庵圩烧香。张月兰说:“七巧啊,我正要跟你说呢!这话不要对你公公说。” 玉芬说:“婶子,有什么话现在说吧,我知道就行了。他那人什么都闷在肚里,担心迟早会憋出病来。” 张月兰神秘说:“大四回来说,工作队那副队长按死杠子硬靠,非说你家大哥出身资本家,是剥削阶级吸血鬼,准备划阶级成分时,把你家划成地主、资本家,还要发动全村人革他命呢!那人还说了,你男人是国民党反动派,你就是反动派老婆,也要斗争你呢! 玉芬故作癫狂说:“我不怕!我娘家几代穷人。有人说毛蛋爹是反动派,找来对质啊!要把活人找到面前,定反动派老婆我也认了。” 张月兰又略带忧愁说:“你还不知道,工作队这人说了,要是按政策靠,沈破圩一多半人都与地主阶级有牵连,都该定为地主成分。” 玉芬只顾走路,半晌才回答:“都定地主才好呢,反正姓佘的不是地主。到时候我来批斗你们,也弄个农会主席干干,神气几天!” 张月兰听了“扑哧”一笑:“瞧你神气的!过去佘家闺女只能做沈家小的,你现在明媒正娶就不知道能吃几碗饭了,也不撒泡尿照照?” 玉芬心里想:“幸亏今天来烧香,将大婶说的不顺心事也告诉神灵,祈求神灵保佑。丈夫生死未卜,现在又有人为难公公,他能受得了这样打击吗?谁要是为难他,我也豁出小命拼了。毛蛋可以没有妈,可不能没有爷爷啊!” 最近几天晚上,沈破圩一些男女老少都聚集在孝乾家议论土改的事,今晚又有几个男女来。孝乾将罩灯擦得亮亮的,切了一只西瓜请大家边吃边聊。 讲了一阵闲话,张月兰话锋一转说:“讲个怪故事给听听,别害怕啊!”那几个妇女说:“讲吧,活跃一下,别成天谈这些斗斗斗的事!” 张月兰边啃西瓜边说:“我娘家村上有个八十多岁老太太,牙齿掉十几年了还耳不聋眼不花,身体特别好。不想最近长出一口新牙。邻居家鸡鸭少了许多,都骂黄鼠狼偷的。一天,儿子到她床底一搜,尽是鸡毛鸭骨头,原来都是他老娘偷来生吃的……” “你那是胡扯,听我讲一个精彩的。”李冬梅抢着说:“听大郭庄人说,庄上最近多次闹女鬼,到人家门口指名道姓喊门呢……”玉芬听她讲大郭庄的事,怕提起胡秀婷伤了公公的心,高声斥责她:“二婶!二叔可是解放军营长,觉悟不能再比我们差了,别讲这些。”大家看看时间不早了,笑着走了。 客人走后,玉芬眼看门外说:“我前天去庙里烧完香,又到粮市上转了转,听不少人讲胡秀婷的事呢!” 孝乾刚才听李冬梅说大郭庄的事就竖起耳朵,听玉芬又提胡秀婷,急忙问:“大郭庄发生什么事了?”玉芬喃喃说:“大郭庄人讲,村里最近有个女鬼到人家门口喊屋里人名字,说她叫胡秀婷。还听说胡秀婷两个弟弟夜里持桃木棍和扫帚打女鬼,那女鬼离开时哭得很伤心,后来就不来了。庄上老人说,看样胡秀婷在那边受罪了,要是有好的躯壳,能把魂魄招回来,还说唐僧父亲就是借尸还魂3回到阳间的。” 孝乾追问:“就听到这些?” 玉芬说:“还有好多呢,尽是希奇古怪的事!” 孝乾哀叹说:“胡秀婷死得很惨啦!刚解放不久,有些心怀不轨的人编造妖言邪说吓唬群众,你别帮着传谣。” 玉芬不好意思,点点头说:“我回来路上一直为她祈祷呢,责怪她兄弟也不化点纸钱。” 听到划分阶级成分的传言,又听到胡秀婷魂魄作祟之事,孝乾的心情又低落起来,坐在家里悒悒不乐。 县委工作队继续在沈破圩工作,全县一批又一批的农村组织前来学习他们将土地改革、划分阶级成分和即将开始的镇压反革命运动一起抓的“三结合”工作法。每次外地来客,沈聿田都被推上讲台介绍工作经验,实在威风极了。 不久,龙庵圩区政府成立,乔蕊聪任区长兼沈破圩土改工作队队长。沈聿田担任新成立的沈破圩乡乡长兼政治指导员,大许庄的许东和苗庄的苗立栋任副乡长。沈大四虽然没有职务,由于聿田的鼓励,毫无怨言继续做乡通信员。 大雁一字排开向南飞去,长空中传来几声凄凉的啼叫。 聿田带人张贴“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标语,区里人武干事骑一辆崭新自行车到了乡公所门口。他立即迎上来,人武干事说:“沈乡长,乔区长让你和嫂子现在就到区里,要快!”聿田问:“什么公事,还要带老婆?”干事笑哈哈说:“喜事!去就知道了。” 听说乔蕊聪区长有请,聿田匆匆回家,骑上旧自行车带着胡秀朝区里来。胡秀心里美滋滋的,坐在车后搂着丈夫腰说:“莫不是给大志介绍亲事?我上天到区里看大志,乔区长还说要给你介绍儿媳妇呢!”聿田面无表情说:“大志到区里做通信员还不到一个月,乔区长不会这么做的。”他隐约觉得有大事,心里忐忑不安又不敢跟妻子说。 夫妻俩到区里还没落座,乔蕊聪将一张《喜报》朝他们面前一放,表情严肃说:“孝志已经做主,容不得你们想通想不通了。准备送儿子去朝鲜战场吧!” 第七章 土改风波(4) 聿田心里早有数,呆坐在凳上不说话。胡秀双手捂脸跑到门外哭起来,嘴里骂道:“憨种闷灶子,这么大事与谁商量了?”聿田出来将她拉起扶回凳上坐好,握住她手说:“别在这里哭,欢欢喜喜的!儿子上朝鲜打美国鬼子很光荣。” “我没给你丢脸。”胡秀挣脱丈夫的手,对乔蕊聪说:“乔区长!我家就这么个儿子,我怕……”乔蕊聪说:“嫂子心情我能理解!他也没跟我商量就报名了。既然如此,你们还得在全乡、全区、全县带个好头。” 胡秀听了又双手捂住脸,边哭边点头:“区长放心!沈破圩是先进,沈聿田老婆孩子也不会拖后腿当后进的。” 经过龙庵圩区的大力宣传,沈聿田成了全县送子入朝参军、保家卫国的先进典型。他胸佩红花去县里参加军属代表大会,在会上作了典型发言。一时间,全县上下都知道沈破圩乡的沈聿田积极响应党中央、毛主席号召,劝即将结婚的儿子延缓婚事,上朝鲜战场打美帝保和平的先进事迹。 父亲发言结束,儿子沈孝志代表新入伍的志愿军战士也在会上表态。 孝志发言稿是经过县武装部领导审核过的。他在大会上念完稿子,又举起右拳宣誓:“帮国有难,家室难安。虽然美帝的战火没有烧到我的家乡,应该看到危机。我决心像父辈打日本、保家乡那样,狠狠打击美帝野心狼,保卫还在苦难中的朝鲜人民,为祖国人民增光,为家乡父老乡亲增光!” 他的宣誓刚结束,台上台下响起经久不息的掌声。 孝志满怀信心向台下台上敬个礼,会场的掌声更是热烈。坐在主席台中央的县委第一书记,边鼓掌边走到孝志跟前,握住他的手说:“全县父老乡亲盼望你们早日凯旋。”坐在台下前排的聿田、胡秀兴奋极了。 新兵出征仪式在县委大院前面的五星红旗广场举行。县武装部长一声令下,沈孝志等100名新入伍的志愿军战士出发了。 看着孝志踏入铁流般的队伍头也不回走远,胡秀终于放声大哭起来,聿田刚劝了两句也刷刷流下泪来。 送走儿子,从县里回家,聿田显得坐立不安。 胡秀在村头还是满面笑容,与人说说笑笑,一进家门又哭开了,三老爷听了蹲在门口低头抽烟。 哭了半天没有人劝,胡秀发出更高声音开始骂儿子:“憨种啊,你逞什么能?比你爹还憨!”公公在门口用烟袋锅猛击门槛,喉咙里带着痰说:“小声点,我们是革命家庭!” 胡秀见公公发火,一下冷静了许多,没了哭声却抓住丈夫的手指猛咬。聿田不敢出声,把她推到床上,朝腮帮亲一口笑着出来。到了门口,三老爷又用烟袋锅击着门槛,厉声说:“都就你宠的?”聿田没敢接他话茬,一直向东朝孝乾家来。 聿田愁容满面说:“我终于体会到骨肉分离的痛苦了……” “得了,”孝乾说,“孝志光荣参军,连你都披红戴绿,还有什么不满足的?我是陪了夫人又折兵:儿子没了,头上还扣个尿盆子。” 聿田知道与孝乾相比幸福多了,脸上慢慢有点笑容,告诉他:“这次又见到马政委了,身体恢复得不错。他让我转告你,一定要去玩。” 孝乾说:“有时间真要去拜访呢!” 聿田又说:“马政委要提拔当分管书记了。”孝乾说:“好啊!你的机会来了。”聿田龇牙笑道:“你又来了,小资本家就是忘不了利益交换!”“别清高了。”孝乾说:“我说的是真话:沈破圩是全县土改试点村,你和大志又是参军拥军的典型,这都是政治资本。有了这些资本,马政委也好为你说话。” 聿田觉得他说得有道理,乐颠颠走了。 春节前夕,聿田在全乡干部大会上说:“新年新气象,要搞出喜庆气氛来。” 于是,乡公所门口用松柏搭起象征抗美援朝胜利的凯旋门。大许庄农民腰鼓队、苗庄高跷队都在紧张排练,准备春节表演时大展身手。背着腰鼓的许大炮煽动说:“沈破圩凭借位置优势成了乡,大许庄还得听它的。这次汇演一定要大出风头,压压他们气势。”队员们说:“队长放心,沈破圩节目还没定下来呢!我们对手是苗庄的大姑娘小媳妇。”许大炮说:“也不能小瞧。沈破圩有几个能人,常使杀手锏。” 沈破圩村准备了什么节目呢?因为这事,聿田急得像热锅上蚂蚁。先是准备了拜年的财神,排练半天被工作队米队长否决了。接着,由工作队女队员小徐导演,紧急召集村里一帮小姑娘学唱《小二黑结婚》里歌曲《清凌凌的水来蓝盈盈的天》,领唱的是沈小曼。排练了两天,大家觉得不错,但是想争第一心里没有底。 大四说:“孝乾大哥二胡拉得不错。要是能叫他拉一曲,准能得第一。”聿田说:“我也想过。以他现在的处境,不会出头露面的。”沈振华说:“能不能就以孝乾大叔家的不幸编个故事说说?”“对呀!”聿田听了如醍醐灌顶,一拍大腿说:“用血淋淋的事实控诉反动派的罪恶,效果一定好。”小徐赞成说:“我看行!我马上准备剧本,还有四天时间来得及。”聿田兴奋说:“排练的节目要保密,要一鸣惊人。” 村里响起了“噼里叭啦”鞭炮声,不少人家都贴上鲜红的春联准备过大年。 孝乾听到鞭炮声回过神来:今天是除夕了,不能将低落情绪传染给玉芬,要让她高兴!想到这里,他站起来说:“毛蛋,过年了!跟爷爷写春联!” 毛蛋刚两岁多不会说话,扶着桌子看爷爷裁红纸写春联。玉芬见了打好糨糊,帮着将春联贴到门两旁的墙上。 “朝思暮想亲人盼团聚,日新月异穷人得土地。” 春联刚贴好,就有人大声念起来。出来一看是乡长沈聿田带着区长乔蕊聪和工作队员小徐站在门外。乔区长念完对联赞叹道:“好内容,书法也好。沈破圩真的藏龙卧虎。” 聿田说:“乔区长、徐干事看你来了!”孝乾听到介绍,才第一次近距离看乔蕊聪:二十五六岁,中等身材,脸方方正正的。 “欢迎乔区长、徐干事光临寒舍!” 小徐进屋见一片冷清,虽然是除夕没有做什么好吃的,感慨道:“果然寒舍啊!家里有年货吗?”孝乾说:“什么年不年的,领导也不是没回家团聚嘛!”乔蕊聪略带歉意说:“区里工作刚开始,沈破圩工作主要交给米队长抓,群众家里我来的很少。” 聿田说:“区长知道你家情况最特殊,特地叫我带来看看,问有没有困难。有困难尽管向领导提。” 有没有困难你沈聿田不知道?孝乾低头不语。 乔区长说:“你儿子被国民党反动派抓去充壮丁,全家都是受害者,要是知道下落抓紧劝他回来。”孝乾指望聿田能在乔区长面前说几句好话,可是聿田却成了哑巴,跟在乔蕊聪后面一言不发。 孝乾望着远处的大路说:“感谢乔区长关心!儿子是死是活,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三年了一封信也没有。要是能活着回来,就是瘸腿瞎眼全家也满足了。”说着对房里喊道:“把孩子抱给区长看看!” 玉芬抱着毛蛋从房里出来。孩子把手指放在嘴里咬,见到爷爷就笑。乔蕊聪心肠软,抱过毛蛋说:“哎!国民党反动派可把你们害苦了,要与他们彻底决裂,积极拥护党的政策,人民政府不会歧视你们的。”把孩子递到小徐怀里,对聿田说:“县里运来的救济物资送一份来给他家过年!”聿田连连答应:“我马上送来。” 乔区长和小徐又询问了振显被抓壮丁的经过,公公和媳妇含泪讲了,她俩不时发出同情之声。快要吃晌饭三人离去,孝乾目送他们的背影,眼里涌出感激的泪水。 大年初一早上,聿田家里来了许多拜年请安的村民。三老爷一则辈份长,同辈的只剩他一人;二则儿子做乡长、孙子上朝鲜,深得上级信任,将来都前途无量。村民们是有眼光的,想借拜年机会贴近聿田。 三老爷看着围在身边的晚辈们高兴极了,喊孙女小曼把葵花籽、大枣端出来,张嘴笑哈哈说:“你们过年来看我,太高兴了!” 同宗晚辈们齐声道:“祝你老长命百岁,永远健康!” 三老爷洋洋得意地说:“长命百岁有希望,永远健康恐怕难做到。老祖宗九少爷那样福气也只活了九十三岁,我离百岁还有二十来年呢!”提到九少爷,客人们都尴尬地笑。小曼把端来的红枣筐一撂,散了一桌子,愤愤地说:“成天九少爷九少奶奶的,是你什么亲人?”三老爷被十四五岁的孙女训斥心里一惊,仍然摆出长辈架势骂道:“这丫头!跟你哥一样躁脾气。老祖宗能忘记?”小曼愤怒地说:“什么老祖宗?都是剥削阶级吸血鬼,成天还当宝贝不离口。”老头子被孙女批评,霸王脾气没有立即发作,想起聿田最近说的话:“不能再吹嘘老祖宗九少爷业绩了。他残酷欺压剥削穷人,煽动群众斗群众,坐收渔翁之利,重男轻女,欺男霸女,是典型的恶霸地主。还有,后来圩子里当家的杀害革命的捻军战士,充当卖国求荣的满清走狗,要是现在都要杀头……沈家这些先人欠下劳动人民多少血债呵!” 想到这里,老头子嘴上仍然不服输,还想在同宗面前显示一番威风,站起来用拐杖捣了一下地面,嘴里刚要骂,小曼已经跨出家门排练去了,拜年的也都走了。他心里一凉,自言自语说:“难道世道真的变了?” 一向以祖先传奇创业史为荣的沈破圩人,顿时失去了鼓吹的勇气,刹时变得那么自卑,那么渺小。同宗们见面,没有了祖宗辉煌家史作引子,便不知道如何开口说话。过去,村里人见面,大多双手抱拳作揖,现在也不敢了。以至于出门打招呼,两只手不知朝哪儿放。村民们知道,共-产-党就是要革诸如老祖宗九少爷那样地主的命。虽然他们在老祖宗的荣耀光环和共-产-党提出的惠及农民利益的土改政策面前矛盾过彷徨过,但是最图实惠的沈氏子孙很快站稳了立场,一致表态:“我们坚决跟着共-产-党搞土政,坚决摒弃地主阶级的遗毒。” 当沈破圩人沉浸在春节的喜庆气氛时,工作队和沈破圩乡的同志没有休息,昼夜统计各家的实有人口和占有土地:沈破圩土改方案即将出台。 正月初三上午,沈破圩乡春节联欢会在水圩前打谷场举行。场地四周插满彩旗,中央用泥土垒起二尺高戏台,各村群众围在戏台四周。 主持节目的是工作队员小徐,软绵绵的声音尤为悦耳。小徐报过幕后,首先出场表演的是苗庄高跷队。十二位披红戴绿的大姑娘小媳妇脚踩高跷,随着锣鼓声翩翩起舞。最精彩的是她们中间那个指挥的小丑,他一身皂衣,画着二花脸、小胡子,头顶高跷做着各种滑稽动作,博得群众一阵阵笑声。沈破圩村人认得,八路军解救沈聿磊儿子那年唱大戏,他在台上说过快板——“沈破圩怪事”。大家正在拍手称快,坐在后台的许大炮有些担心:“没想到苗庄节目搞的这样牛,争第一恐怕难了。”副乡长许东说:“大哥别灰心,我们一定能成功!” 接着上场的是沈破圩村小合唱《清凌凌的水来蓝盈盈的天》。沈小曼和几个女孩放开喉咙唱了起来。她们唱完了,四周响起不紧不慢的掌声。 接下来是大许庄的节目。许大炮真是迫不及待,召唤腰鼓队员说:“爷们,我们露脸了。”主持人小徐走到台上说:“下面,请大许庄腰鼓队表演《群狮拜年》……”话音未落,只听一声大吼:“大炮来也!” 十个顶着黄头巾的男子腰背小鼓、袒胸露背,领头的许大炮头裹红巾、腰挂铜锣、手持绣球,带着众人旋风一般跃上舞台。锣鼓乒乒乓乓之后便是作揖拜年,许大炮像只雄狮,更像个老玩童上串下跳,博得四周一阵又一阵尖叫声。对此许大炮还不满意,一时来了灵感,左手转动绣球,右手敲着铜锣,两条腿几乎要蹲到地上,学着苗庄那小丑样子在场上穿梭,后面的紧跟着也是张牙舞爪,简直像一条大蜈蚣。 两袋烟工夫,《群狮拜年》圆满谢幕。持续的掌声告诉大家:大许庄赢定了。 许大炮等人正沉浸于喜悦时,小徐又上台报幕:“最后,请沈破圩村沈孝虎、沈小曼、李冬梅等表演话剧《壮丁的怒吼》。”群众听了仍然鼓掌欢迎,许大炮立即嚷道:“他们凭什么演两个节目?”许东也不知道沈破圩村有杀手锏,扯住他衣服叫坐下。小徐接着介绍说:“主要剧情是:壮丁春雷脱离虎口逃回家,两个匪军穷追不舍,他妻子兰芬和女儿花花将敌人引入捉兔子的陷阱。愤怒的春雷用石块砸死敌人,夺了枪枝带上妻女参加了人民解放军。” 在戏中,沈大四、李冬梅、沈小曼分别扮演春雷、兰芬和花花,另外两个青年扮演匪军。随着演出开始,全场观众逐渐进入剧情。当春雷看到两名匪军跌入陷阱,准备举家逃亡时,花花说:“爹,坑里现在是兔子,爬上来就是豺狼了。”春雷听了恍然大悟,怒吼道:“对,不除掉吃人的豺狼,庄户人永远不得安宁。”他和妻子、女儿举起石头,合力消灭了敌人,然后大手一指说:“听说东山上有替天行道的解放军,我们是逼上东山,只能跟着共-产-党闹革命了……” 话剧结束,全场响起一阵又一阵掌声,许多人流下了泪水。许大炮本想再放个空炮发泄心中不满,由于被剧情感染,想到自己和沈孝乾家的不幸,“腾——”跃上戏台。几个演员正在谢幕,他挥脚将两个反派演员踢下台。大四认为来闹事的,刚要发火,只听他振臂高呼:“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台上台下也跟着呼起了口号。 突然,台下又有人扭在一起。聿田跑过去一看,沈聿华抱住一个反派演员就咬。几个人将他们拉开,那小伙子一脸茫然,沈聿华嘴里还骂道:“打死你这个狗腿子……”有人说:“疤眼二叔看迷了。”正在劝着,又听佘老好抱着外孙子毛蛋一路哭着走了。 一出小戏能达到如此效果,没有枉费策划者和表演者的一番努力。 “文艺表演到此结束!”小徐站在台上大声说:“下面,请县委工作队队长、龙庵圩区区长乔蕊聪同志和沈破圩乡乡长沈聿田同志宣布沈破圩村土地改革方案。大家欢迎!”原来这次表演不排名次,也不发奖品。三个村的人都说自己是第一名。 人们正在争执,乔蕊聪、沈聿田先后走上台,共同打开一张大大的红纸,上面是刚出炉的《沈破圩村土地改革方案》,村民人一见都站起来鼓掌。聿田挥手示意大家坐下,乔蕊聪笑容可掬地说:“同志们:县委工作队来此地快半年了。经过前期土地丈量,人口调查,沈破圩村土改方案已经确定:按照没收地主土地归农民所有,保证耕者有其田的政策,全村现有土地4029亩,人口1011人,人均土地4亩。其中沈孝义、沈聿磊等5户31人,占地3007亩,人均占地90余亩;980名农民,人均占地仅1亩多。另外,还有人均耕地在5-10亩的中农阶层。大部分贫苦农民人均土地不足1亩,有6户27人没有一寸土地。为此,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土地改革法》,农会决定:没收沈孝义等五户地主土地,分给少地、无地的农民耕种,尽量确保土地平均;没收沈孝义、沈聿磊房产归乡公所所有,祠堂产权、公墓地权归全体村民所有。” 她宣布完方案,将那张红纸庄重地捧到聿田手上。聿田接过它,向台下深深鞠了一躬,阔步走向远处的石灰墙,郑重地将关系农民命运的方案贴于其上。在场者一边鼓掌一边涌过来,不管是否识字,必须看上几眼才放心。那些年老的挤不上去,在人群外急得团团转。这时,小徐站台上带头唱道:“共-产-党,像太阳,照到哪里哪里亮……”所有都跟着唱起来,歌声响彻天籁。 工作队进村后,佘老好的思想也活跃起来。他心里想:共-产-党要革九少爷这样地主的命,祖宗死了必定要追究后代,让其偿还血债。沈家人包括沈聿田只是暂时得势,迟早要被共-产-党踩在脚下,成为佘家的专政对象。我们佘家快到扬眉吐气的时候了。 乔蕊聪正在水圩里忙碌,佘老好悄悄进来,尽管脚步很轻她还是发现了,先招呼问:“老佘哥,大过年来有事吗?” 佘老好本想告状的,心里有太多的话想对乔队长说了。可是,一见她炯炯有神的目光,心里乱了谱子脸也红了,结结巴巴地说:“报告领导,有人贴反动传单……” 注释 1尿褯:方言,尿布。 2杨排风:传奇《杨家将》中女英雄。原是天波府烧火丫头,武功高强,性格泼辣,做事风风火火像男孩。 3小说《西游记》说,唐三藏生父陈光蕊赴任时死于贼人之手,尸体被龙王救起。若干年后借尸还魂,重回阳间做官。 第八章 患难夫妻(1) 正月初五,乔蕊聪正在沈破圩乡公所忙碌,佘老好进来说:“报告领导,有人贴反动传单……” 张贴反动传单绝非是小事。乔蕊聪立即叫上副队长米德,跟着佘老好直奔现场。 沈聿田家院墙外面贴着一张红纸,上面是漂亮的小楷,标题为《坚决反对沈破圩地主阶级》。正文是:“我们沈破圩劳动人民百十年来一直遭受家族内部地主的压迫、剥削、玩弄。共-产-党搞土政,我们开始想不通。经过教育引导,这才如梦初醒。我们受苦受难的沈家群众一定要与披着家族外衣的地主、恶霸划清界限,团结一致跟党走,坚决拥护党的土改政策。本人保证当好领头羊,不做落后分子。特此声明。沈志斋。” 乔蕊聪上下看了两遍,对米德说:“先别动,把内容抄下来。”回头问佘老好:“沈志斋是谁?”“就是聿田,沈聿田的爹,叫三老爷的!”佘老好结结巴巴地说。她又问:“谁说是反动传单?”佘老好说:“刚才走到这儿,听到识字的念‘坚决反对’,又听念‘土改’,断定是反动传单。”乔蕊聪笑道:“如果把沈家人全打倒了,你也跟着倒下呢!”“为什么?我父亲以上四代佃农。”佘老好睁圆了双眼。乔区长说:“远的不讲说近的,你亲家也姓沈啊!”佘老好听了哑口无言,心里暗骂道:“姓沈的就会玩花招,聿田这小子把工作队、区里都巴结好了。” 分到土地的沈破圩农民真是心花怒放,他们赶着牲畜、扛起农具走向属于自己的土地。可是,这种喜庆的氛围没过多久,村里又掀起一场风波。 将沈孝义、沈孝磊、沈聿江、苗彦康等人定性为地主、富农成分,工作队和农会代表都一致同意。 沈孝乾在工作队到来不久,把“购买”佘老好的三亩地退给他,理由是地价太高无力偿还余额。现在,孝乾一家三口分到9亩土地。可是到划分阶级成分时,工作队和农会之间发生严重。米德说:“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个问题是革命的首要问题。我们搞土改的目的,就是维护贫苦农民的利益,打击地主豪绅及其残余。沈孝乾土改前虽然没有土地、没有房产,然而他是资本家出生,儿子是反动军人,是国民党残余势力的帮凶。此人貌似老实,只要时机成熟必定与我为敌,成为人民政权的敌人。所以,沈孝乾不能划为贫农,应该划入资本家或者反动分子行列。” 会场里鸦雀无声。米德又说:“还有苗庄的苗立秀,沈聿磊逃跑后多数土地转入其名下,此人也应划为地主!” 听了米德的论调,所有参会者都傻了,没有一个敢说话。 主持会议的乔蕊聪见大家成了木雕泥塑,先朝聿田看看,希望他发言,他却低头吸烟。 “我说两句。”坐在墙角的沈聿河起来说:“我支持米队长意见:沈孝乾划为资本家或者反动分子,苗立秀划为地主。我还有建议:佘桂仓,就是佘老好,是沈孝义走狗,多次充当鬼子汉奸说客,在敌我之间拨弄是非。大家想想,沈孝义连沈家人都敢杀,叔伯妹妹都不放过,为什么不碰佘桂仓一下?所以说,佘桂仓不是中农,他是反动残余分子,应当没收土地交政府法办。” 会议还聘请其它两个村的农会干部旁听。沈聿河的话让苗庄参会的苗立栋也坐立不安。 “狗屁胡话!”沈大四起来指责说:“你沈聿河地不多,是中农。你叔伯哥哥沈聿江哪里去了?沈聿品是你什么人?我看你也是沈聿品、沈孝义、沈聿江的帮凶。沈孝义杀我爷爷时你在旁边,你也是刽子手。” 沈聿河气得嘴唇发青,反驳说:“你血口喷人!沈孝义杀红了眼,我这个堂叔话他能听?伙看你父亲、祖父被害心里也恨敌人。可我手无寸铁怎么办?” “说得好!”大四继续说:“佘老好大家都知道,自私自利、胆小怕事,但是没有坏心。他给沈破圩汉奸送信、传话是迫不得已,良心偏向沈聿田这一边。他多次向民兵报告沈孝义情况,对八路军拔据点有贡献。” 苗立栋想也想插话助阵,大四又说:“苗立秀,一个光棍有什么能耐?背个地主名声,没得到一寸土地。你们这样做不怕天怨雷劈?告诉你沈聿河,沈聿江当年也想侵占水圩里土地家产,他要是大地主,你就是二地主!” 大家觉得沈聿河拿佘老好、苗立秀说事没有意义,米德也说:“佘老好是贫苦群众,只是觉悟低些,有待改造;苗立秀是外村人,以后再说。还是言归正传——讨论沈孝乾问题!” 一场交锋后大家又鸦雀无声,乔蕊聪拿钢笔敲着指关节,目光在会场里扫了一圈。 “我看米队长的话有道理。”小徐说:“沈孝乾问题可以进城调查,那片房产还在嘛!” 大四说:“调查什么?鬼子投降后,沈孝乾进城想讨房产,可早被苏家霸占了。他全部家产就是那个药箱。” 小徐被大四将了一军立即没了辞,会场里又静得可怕。 聿田抽完烟嗑掉烟锅,清清嗓子说:“沈孝乾以前是少爷,大家都知道,他也没掩瞒。抗战前,他们父子凭医术挣钱,没有血债民愤。他和儿子流亡到此地,还是靠行医养家糊口。后来又与我流亡大许庄三年。这人有气节,因此得罪汉奸沈聿义,多次差点丧命。十六岁儿子被蒋匪军抓去做壮丁,死活至今不明。有人想抬高他成分,用意何在?一个被旧社会逼得家破人亡的人,新社会为什么不能容纳?米德同志的提议我不赞成。我敢断言:要把沈孝乾定为反动分子,全村老百姓都不答应。” 聿田牢骚发完了,坐下点上烟说:“立栋,你说两句。” 苗立栋站起来说:“不管沈破圩的还是其它村的,政策不会有两样。苗立秀要有能耐,能做苗彦康的傀儡?共-产-党要是连这样人都不放过,革命还有什么意义!” 他们的话说完了,会场再次归于沉静。只见不少人显得局促不安,仿佛衣服里钻入几十只跳蚤。 米德又掀起波澜说:“希望聿田同志撇开与沈孝乾的个人感情,就是定为资本家或者反动分子,他仍然有生存的权利,可以继续改造嘛!” “不行!”聿田怒目冷对:“我替沈孝乾说话,不因为个人交情而是出于公道。如果共-产-党的工作队这样草率定性,我宁可不干这差事,也不能昧着良心。” 没想到事态会变成这样。乔蕊聪知道政策太左必定失去民心,使沈破圩这个盆景夭折。她深知,党的政策必须赢得广大群众的支持,要依靠沈聿田这些地方力量。想到这里,她平静地说:“我们共-产-党人向来喜欢各抒己见,有不同声音不是坏事。我同意聿田同志的观点,历史潮流浩浩荡荡,变化发展是正常的社会现象,我们要用阶级论而不能用血缘论去认识人、处理人。事实上,水圩子被捻军攻破以前,沈氏家族已经分化为压迫者和被压迫者两个对立的阶级了。” 乔蕊聪的话一锤定音,赢得大家最热烈的掌声。共-产-党的土改政策得到了沈破圩劳动人民的衷心拥护。 孝乾对人民政府给予他的正确“定性”由衷感激,全家三口人分到土地,自己被批准继续行医。 聿田家成了全区最有影响的家庭:他是乡长,儿子孝志是参军模范,父亲因为一张拥护土改政策的“声明”名声大振,胡秀后面成天跟着一群捧场者。 孝乾到大许庄出诊,又去佘老戆家看望他。 孝乾问:“佘婉来信了么?个人问题处理好了?” 佘老戆似乎有难言之隐,叹息道:“没办法!脾气太犟。还是去年来的信,说去四川了。” 孝乾知道他不想提女儿,又问:“孙子学习好吧?”佘老戆说:“谈孙子心里好受多了。学习很用功,将来你们有出头之日帮帮孩子。我不行了。” 正说着,佘闯背书包从学校回家。爷爷见了顿时精神抖擞,扯开嗓门喊道:“把毛笔字呈给姑姥爷瞧瞧。”这孩子有些认生不回话,把书包里的写字本递到爷爷手上,他弯腰双手捧过来递给孝乾。 孝乾刚接到手里,他带着乞求口气问:“姑姥爷,小闯字写得不错吧?” “好好,很有力!”孝乾夸了一句,转身对孩子说:“毛笔字不要来回描,一笔到底干脆利索才有劲。”怕孩子听不懂,又解释道:“像这个‘人’字,一撇一捺就两笔,不要写第三笔。”孩子似懂非懂地点头。 “姑姥爷话听清楚了?”佘老戆对孙子说:“要向姑老爷学习,他识的字最多了!”孝乾谦虚地说:“过奖过奖,我肚里哪有什么墨水,希望全在孩子们身上了。”他听了更似喝了蜜,连连给孝乾作揖。 孝乾要走,佘老戆拄着棍送到院门外,小声问:“你家孙子、我那外孙好吧?”听到问及自己孙子,孝乾也像喝了蜜,连声说好。他听了脸上放着光彩,双手作揖说:“七巧和孩子都拜托你照顾了!” 走有半里路回头看,佘老戆还在那儿挥手,不时用衣袖揩眼泪。触景生情,孝乾也流下泪来。 回到村里,大四像半夜拾到金子似地说:“大哥,好消息!区里来人说,沈聿磊两口子在安徽落网,现在都押在大牢内。他们是反动会道门骨干,政府正调查,马上镇压反革命了——两颗狗头肯定要落地!” 孝乾应了一声回家,心里想:沈聿磊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与沈孝义斗争中有贡献,他对待长工、短工不太苛刻,此地没有人命案。后来,他诬陷沈聿田杀小翠,与沈孝义、苗彦康勾勾搭搭,许多东西云遮雾罩,谁能说清楚呢? 孝乾凡事都可以跟聿田协商,但这事不行!聿田后来与沈聿磊翻了脸,肯定不会放过他。 孝乾不敢跟村里任何人谈论沈聿磊,心里想:要想救他一命,必须要搞清楚是谁杀了小翠,为什么与沈孝义、苗彦康合流。自己虽然人微言轻,关键时刻反映真相,或许能引起领导的重视。 他想了一夜,决定到县里找马惕书记。 孝乾独自进城,路过原来监狱前面的县大队,问站岗的战士:“马惕书记在哪里办公?”战士说:“马政委兼任县委政法书记,主要办公地点在苏家大院,请到那里找。” “什么苏家大院?是我沈家大院!”孝乾嘀咕着来到了生养之地。自从一九四五年秋天满腹怨恨离开这里,又有五六年没来了,虽然增加不少房子,但原来的建筑几乎没动。 孝乾到接待处报上姓名。过有十几分钟被人引入马惕办公室,地点正是他少年的书房。 推门进来,马惕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像在等候。 “故地重游,百感交集吧?”马惕见了,开玩笑把他拉到沙发上坐下。他见马书记咳得厉害,走路还一瘸一拐的,惴惴不安地说:“听说领导来地方工作,早想登门拜访……” 马惕拍着他肩膀说:“什么领导?咱们是患难之交。今天你来巧了,我没有出去。” 两人说了几句客气话,马惕问:“有事吗?如果不急先到招待所住下,晚上慢慢聊。” 孝乾知道他很忙,简明扼要地说:“马书记,你很忙不敢久扰!我向领导反映沈聿磊事情的。村里许多人说他们两口子罪大恶极要被砍头,不知道罪恶有多大?” 马惕哈哈大笑,喝了一口茶说:“此人我了解一些。他的问题成锁链状,就是说前面问题不成立,后面的就站不住脚,我正为难呢!至于砍头嘛,绝对不会的:即使对死刑犯也是枪决执行。” 孝乾知道他偷换概念开玩笑,心中没有底,小声说:“去年就听人讲,沈小翠没有死,拉回家的无头尸是替身。要是这样,也犯不着听沈孝义唆使与沈聿田作对。至于后来加入反动会道门与人民政府为敌,我就不清楚了。” 马惕脸上没了笑容,“是啊!这家伙真够沉住气的。当年怕汉奸刘三堂、沈孝义害他女儿,使用苦肉计,让小翠逃到安徽亲戚家,自己花钱买一具女尸回来蒙骗他们。后来由于地主阶级的两面性,对日益高涨的革命形势产生畏惧,又回头投靠反动势力,给自己寻找生存空间。他从来没有向人透露小翠活着的真相。小翠逃到皖北接触了进步人士,又有一些文化,便掩瞒家庭背景参加了革命,成了一名地方女干部。沈聿磊从苗彦康手里逃脱后,一家三口到徐州做小买卖。秦氏又与之前结识的小刀会接触,夫妻俩精神空虚,双双加入这个反动会道门。其中,秦氏还参与小刀会围攻我地方组织。徐州解放后,他们又逃到皖北投奔女儿。最近,地方政府根据群众举报将他们抓获。沈聿磊因为属于一般道徒,就移交我县公安部门处理。被我们押回来,他听说与沈孝义勾结的事要被枪毙,吓得将所有事实真相和盘托出。要不是公安科同志慎重,一拉回来就给毙了——真是自作聪明的傻蛋。” 孝乾睁大眼睛问:“这么说,他没事了?” “他是地主,剥削劳动人民,参加反动会道门,罪行还是大的。但只要检举立功,可以从宽处理。”听了马惕的话,孝乾心里平静多了。为什么要为沈聿磊说情,因为他在反对沈孝义时有过贡献,还有两次叫自己和聿田逃命的匿名信可能是他写的。孝乾知道,只有他才能接触到这些情况。 孝乾说:“马书记,我能不能看看沈聿磊。他在此地没有什么亲人了。”马惕说:“可以啊!也顺便开导开导,劝他检举揭发,争取从宽处理。但是,与案件无关的不能谈。”马上叫一个工勤员带孝乾去看守所。 走到门口,马惕叮嘱说:“不要走,晚上再聊!”孝乾说:“我看情况吧。” 来到看守所,沈聿磊已经被提出监房坐在审讯室里。他见进来两个人,腾地站起来行礼。陪同的管教员说:“沈聿磊!有人看你来了。” 沈聿磊这才抬起头看看管教员,然后转头见到旁边的孝乾,略带吃惊地说:“谢谢政府!” 管教员说:“你同他谈吧,我离稍远一些。”孝乾谢过他,坐到沈聿磊对面的椅上,单刀直入地说:“你不能再固执了……” “哎!”沈聿磊叹了几口气,木讷地说:“都怪我没有头脑,听女人家的。她说烧香信佛能保全家平安,谁知道惹出这么大祸事来。”孝乾说:“不要全怪她,你有责任。”沈聿磊点点头:“是的,逃出来后精神空虚,自然信这些东西。但是,孝乾我敢保证,绝对没干杀人放火反政府的事。”孝乾说:“你还认识不到自己错误,这种事有了后果才叫犯罪?你被人当枪尖使了,还不快省悟?” 被孝乾一批评,他低头坐在石凳上不说话。 “当年,你屁事没有跑干什么的?”孝乾又低声训斥。沈聿磊见转移了话题,慢慢抬起头来:“后来才知道,那是苗彦康一伙设的圈套。我自认为老奸巨猾,却被苗彦康这个奸人耍了。”他见孝乾一头雾水,继续说:“我们全家被苗彦康抓进龙庵圩,分别关在三个地方。一天晚上,在我窗外的两个看守小声说:‘沈三通共,苗区长已上报县里要将他全家处死。’我吓得要命,心想就是死了全家也要死在一起。我哀求看守想看看老婆孩子。这人很给面子,第二天就将他俩转过来关在一起,并且送来一桌丰盛的饭菜。全家认为是断头饭哪能吃得下,抱在一起痛哭。哭了一阵,你二婶说,我们逃吧!我虽然知道无罪,但是害怕苗彦康、佘小龟暗算,昏头昏脑同意了。当晚,史麻子进来说:‘苗彦康和小龟子太歹毒了。我不忍心杀害好人,你们快逃命吧!’我一听给史麻子跪下。他又说:‘冒险放你们,拿什么报答我?’你二婶说,只有城里苏家钱庄的二百两银票,塞在家里某处,恩人悄悄拿去吧!到了半夜,史麻子把我们放了,叫朝北面跑。刚跑二里地就听见几声枪响,过后发现一串火把朝沈破圩方向追去了。” 孝乾听了同情地说:“的确是一场阴谋。你不跑他们无法霸占土地、房产。”“苗彦康、佘小龟、史麻子各有所图啊!”沈聿磊冷笑说:“我当时被鬼迷住了,想都没想就钻进去了。” 孝乾又问:“二婶和小开呢?” 沈聿磊依然木讷地说:“小开是孩子,能有什么罪恶?只能靠小翠养活了。秦氏被定为道首,又带人围攻过地方政府,听说罪行很大,怕是脑袋难保。”孝乾从马惕那里得知秦氏也不是必杀对象,但是管教干部在场不能讲明,便开导说:“你明知二婶罪行大,还不主动检举揭发,为她也为自己争取一条出路。” “她没有杀人放火,找政府说理有什么罪过?”沈聿磊仿佛满腹冤屈。不远处的管教员冷冷望着他。孝乾见他仍然执迷不悟,站起来说:“真胡涂,共-产-党也不是吃素的!你不认清罪恶好好表现,小开怎么办?小翠这辈子也毁了。” 沈聿磊听了吃一惊,仍旧低头不语。 管教员过来厉声说:“沈聿磊,政府对你仁至义尽了,还晕头转向的。”又对孝乾说:“时间到了,你走吧!” 到了门口,沈聿磊说:“我愿劝说秦氏,叫她检举揭发立功赎罪。”孝乾止住脚步想说话,管教员已经把他押走,只听一声唠叨:“保证劝说她……” 第八章 患难夫妻(2) 孝乾从看守所出来心中带着一丝悲哀,不想打扰马惕,委托工勤员向马书记道别,自己直接回家了。 孝乾回村只字不提进城的事。聿田在乡公所门口遇到他,神秘地说:“我在区里听人讲,小翠没有死还参加了革命。沈聿大这家伙,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孝乾怕他此时痛打落水狗,意味深长地说:“家族斗争该停止了,要不矛盾何时才能结束啊?” 聿田听出弦外之音,张开手指倒梳头发说:“是啊!他有罪,但比沈聿品、沈孝义强多了,最起码没有杀人之心。”见孝乾不接说话只是笑,聿田又说:“全国镇压反革命运动马上开始,反动会道门是打击的重点,真担心他们啊!” 孝乾见聿田没有加害报复之意,由衷敬佩他的人品,便谈起了佘老戆的困难。聿田虽是乡长,但要彻底解决他们爷孙俩的困难还很吃力。他沉思一阵说:“我先给乔区长报告,让区里解决些经济问题。适当时机去找马政委,请过去在此地抗日的领导出面。哎!佘冲没形成气候就牺牲了,现在的县区里领导是不了解的。” 孝乾见聿田思路敏捷,高兴地说:“找马惕能解决,他做政法书记了。”“是的,求他出面。”聿田点过头,突然问:“你怎么知道的?”孝乾说:“听人说的。” 聿田笑道:“有事瞒着我?你肯定找到马政委了。”孝乾红着脸说:“我不早就说过要拜访的嘛!” 孝乾回家抱孙子毛蛋来村西玩,沈聿华过来捏孩子小脸,毛蛋认生背脸躲过去。他操着娘娘腔说:“小东西,再躲我打你屁股。”李冬梅怀抱一岁多的建国也来了,沈聿华又来逗这个。大四见了吼道:“疤眼二叔,看你眼馋的。快把孝金找回来多生几个。” 沈聿华遭到奚落,“哇——”哭了起来。李冬梅骂道:“自己一屁股屎,还有脸说别人。你一辈子打光棍了。”大四被二嫂痛骂,邪劲又上来了,斜着眼睛说:“三老爷没看错,你怀里小子还不知跟谁生的呢!” 李冬梅听了将孩子撂在地上,哭着来抓大四。 大四知道说漏了嘴拔腿就跑,李冬梅抓起地上的牛粪抛过去,在场的人一阵大笑。沈聿华哭着对孝乾说:“振显还留个后,我家那憨种不知死在哪儿了!” 孝乾抱着毛蛋穿过村庄回家,他不想听村民们的笑声,也不想听沈聿华、李冬梅的哭声。 在场的人见孝乾闷闷不乐走了,都骂大四不是好鸟。 天空飘起雪花。 一九五一年春节后第一场雪,让人觉得特别的冷。孝乾天一黑钻进被窝,一直睡到天明。听到芦笆里面玉芬和毛蛋没有动静,就没有立即起床。 猛地有人推门,因为有三根木棍抵住没推开。孝乾听出是佘老好的喘气声,急忙披袄起来开门。门外一片银白,佘老好已经走出几十步远,雪地里只有他来回的两趟足迹。 “老哥怎么走了?” 佘老好听到声音回头想过来,动了一步停住脚,伸出右手招了招,然后顶着雪回家了。孝乾知道肯定有事,回屋穿好衣服朝他家走去。 佘老好见孝乾来了,神经质地掩上门,又把哑吧儿子支到里间。孝乾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鼻尖上沁出汗水,只听他小声说:“疤眼二叔儿子——孝金回来了。” 孝乾听说与振显一起被抓走的沈孝金回来,朝后面退一步,绊到一只矮凳跌倒在地。佘老好像犯了罪,双手来拉,嘴里又说:“半夜才到家。” 孝乾起身向村西头的沈聿华家跑,路上没有遇到一个人。到他家门口推开院门,又推开堂屋虚掩的板门,有好多人围正着火盆烤火。 那些人见孝乾顶着雪进来,不由自主地站起来,唯有那个穿黄军装的,猫着瘦瘦的身子还在烤火。孝乾冲过去抓住他的手,大声问:“好兄弟,你侄子振显回来没有?” 孝金见是孝乾,慢腾腾地站起来说:“噢,大哥!我同振显被国民党反动派抓去做壮丁,到徐州就分手了,后来一直没见着。” 孝乾怕他说假话,抖动他的双手问:“好兄弟,这是真的?”孝金轻轻点头:“是的!” 孝乾眼里噙着眼泪慢慢转过身,虽然与那些人目光都相撞,与谁都没打招呼,摇摇晃晃地出来。他们知道无办法安慰,都站在堂屋门口目送他离开。 孝乾到院门外站住,脚步不知道朝哪儿迈。佘老好爷儿俩避在沈聿华家墙头角躲雪,见他丧魂落魄地出来,估计没有探听到好消息:振显或者死了,或者下落不明。 见孝乾在雪地里像个雪人,佘老好从墙角闪出来拉他:“回家吧,兄弟!”佘老好牵住手说:“再等等吧,我家闺女永远是沈家人!”哑吧见爹牵手,也从后面抱住孝乾的腰使劲推,他像脚底安了滑雪板到了佘老好家门口。哑吧又将他朝家里拉,他站稳了摇摇手,猫着腰回家了。 原来,沈孝金、沈振显被抓后不久,淮海战役打响了。孝金在河南永城被人民解放军俘虏,经教育志愿参加解放军,不久渡江南下。之后,所在部队奉命进军西藏,走到川西高原区,他因为气喘病复发,回到重庆治疗几个月仍不见好转,部队就给他办了复员手续。 孝乾到家门口揩去泪水进屋。玉芬见这副狼狈样,知道肯定出了什么大事,将孩子一放朝父亲家去了。 看媳妇冒雪走了,孝乾知道隐瞒不住,没有喊她,却把孙子抱到腿上,口呵热气焐孩子小手。毛蛋高兴地叫道:“爷爷,爷爷!”孝乾见孙子叫得这么甜,觉得这个家不能散,要想玉芬永远做沈家人,自己就不能倒下装熊。 不一会玉芬回来,脸上没有笑容也没有悲哀,坐在灶前点火做饭。毛蛋见灶跟有火,挣脱爷爷到妈妈那儿烤火。玉芬一手揽过孩子,眼睛望着红彤彤的火苗,泪珠从腮帮滚了下来。孝乾劝道:“玉芬,别朝坏处想。孝金要不是生病提前复员,谁知道他活着。好人有好报,慢慢等吧!” 玉芬仍旧望着火苗流泪。 毛蛋见母亲一直流泪,又挣脱跑到爷爷身边。孝乾欣慰地说:“毛蛋真是乖孩子!” 大四在乡公所外墙上张贴黄纸写的标语。因为雪后天气寒冷,面粉打的浆糊结冰,标语刚贴上就被风吹下来。他指着一个写着“压”的方幅子说:“坚决镇压反革命!再跑,把你也镇压了。”副乡长许东到跟前,看“坚决镇压反革命”一行标语中少了一个“压”字,大声批评道:“这还得了……”大四笑嘻嘻地把字贴到原来位置,用屁股抵住说:“我都是这样一字一字焐干的。”许东见了笑着进入水圩里。 大四焐干了标语也来圩子里,到乡长办公室门口,听到副区长米德说:“好,押回来交给人民群众公审,一定要斩草除根。” 聿田见大四伸了一下头又缩回去,招呼道:“进来吧!别像小偷似的。”大四进入室内靠近炉子烤手,米德心潮澎湃地说:“孝虎同志,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沈孝义老婆躲在三百多里外的小金湖。春节前,革命群众到区里举报,说她和两个孩子来历不明。当地政府从孩子口中得知是我县人,家庭成员身上有血债,就和我们联系了。区里决定,由你带人去小金湖把坏女人和两个小地主押回来。” 大四一听高兴得像入了洞房。米德又说:“沈破圩镇反运动也要标新立异,再放个响炮。”许东说:“是是,对这样恶霸地主不能手软。”聿田坐着抽烟不说话。大四兴冲冲地走了,到门外看墙上的标语一字不少,吹着口哨回家了。 第二天早晨,米德在乡公所召见准备去小金湖的沈大四和两个挎步枪的民兵。他说:“快跟我到区里拿介绍信,从县城坐汽车出发。”听说要坐汽车,大四和两个民兵跳了起来。刚要出门,区里人武干事骑自行车来了,告诉米德:“副区长,区长叫你抓紧去。”米德不知什么事,拉上大四和两个民兵就走,人武干事又说:“大四,你叫乡长、副乡长也到区里来。” 米德先到乔蕊聪区长办公室,见她张开双手,十个手指按住办公桌向外张望。 米德进来坐下,她收起十指站在桌前,“不要去了,那边来电话说,沈孝义老婆昨天上吊自杀了。”米德听了若有所失。聿田和许东、苗立栋也进来,她又说:“不带回来也好。我想了一夜,沈孝义罪恶滔天,老婆到底有没有罪,够不够镇压,不好说!” 聿田没有立即表态,许东怒冲冲地说:“怎么不够?她躲在鬼子据点里几年,就是汉奸。”米德说:“这样对象不镇压,恐怕沈破圩乡群众不会答应。女人死了将那两个小孩带回来处理,她那闺女二十多岁了吧?”乔蕊聪听他俩的话没有什么道理,还是向门外张望,有些忐忑不安。 “我说一句吧!”聿田见是说话时候了,磕着烟袋说:“从感情上讲,沈孝义家一条狗都应该打死,但上面政策不是这样的。这女人是否该杀不重要了,我看先与那边联系通通情况,看两个孩子够不够处理。她们娘儿仨出逃时,闺女没到十六,小子还没到十二。” 米德听了有些着急,脸红着想与聿田争辩,知道乔区长一向护着他,嘴巴动了两下算了。乔蕊聪说:“我看老沈的话有道理,他是本乡人,情况最清楚。”米德抓住漏洞说:“两面位副乡长也是沈破圩乡人,说说那时情况。” 苗立栋支持聿田的观点:“那边罪恶先不问,关键看在此地有没有问题。”许东不了解沈孝义家情况,又看主要领导定了调,就耍滑头说:“你们说的都有道理。是否将执行中央政策与群众感情结合起来?”米德听了说:“群众感情第一位。那两个小孩不带回来,在小金湖也没人照顾啊!”乔蕊聪说:“沈孝义老婆早改嫁,女儿也嫁人了——那男孩还有后爹呢!” 聿田紧跟着说:“是的,小尿也到娶亲年龄了,带回来我们不好办。”乔区长心里有了底,坐到椅上说:“我提个建议:你们乡发动群众检举揭发,看这女人和孩子在本地有无罪行。如果此地问题不大,还是交给小金湖处理。”说到这里,又问米德:“米区长,你看是否行?” 米德争执不过,冷冷地说:“你是正区长,你说了算。” 春雪过后,天气转暖,地上积雪很快融化。随后,绵绵细雨又开始了。 孝乾被小雨约束在家里一整天。晚饭后,孙子睡了,他和玉芬坐在灯下望着火焰,听着门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心里烦躁不安,却都表现出偌大的镇定。 芦笆门悄悄被推开,进来一个浑身淌水的人。 孝乾吓得一下站起来,玉芬也惊叫一声。端过灯一看,是刚复员回乡的沈孝金。 来了客人要热情接待。孝乾立即招呼他坐下:“这天气,从西跑到东,路不好走吧?”“这些年,风里来雨里去习惯了。”孝金咳嗽着说:“早就想来的……” 孝乾和玉芬听他这么说,估计有振显的准确消息,四目对视一下立即转向他嘴巴。他咳嗽两声,怀着内疚心情说:“大哥,回来五六天一直不敢告诉你。”他们脸上顿时没了血色,知道下边要说什么。 孝乾浑身发抖地问:“兄弟,你带回他遗物了?” 孝金也望着灯火,“咔嚓”撕开黄军装衣襟内衬,抠出掌心大小的红布块,玉芬认出是自己绣的红兜兜残片,从饭桌对面一把抓过去,对着灯光正面反面上面下面看了十几遍。孝金伸手想拿回红布再与孝乾说话,玉芬却死死将它和儿子搂在一起。 振显的死,对孝乾来说并不意外。他忍着悲痛问孝金:“沈振显是哪年哪月哪日在哪里没的?” 孝金望着玉芬攥紧红布的手,咳嗽着说:“那天半夜,我们叔侄俩被抓到龙庵圩,连夜关进闷罐汽车送到徐州新兵营封闭训练一个月,后来持枪上了战场。我们一直在一个排里,排长是广西蛮子,很凶很凶的。有一天,我告诉振显:我们都是被苗彦康卧底坑害的,因为我被带出家门时,看见苗彦康手下的史麻子从身边过去。振显听了发誓道:谁要是活着回来,一定杀掉苗彦康全家。他的话被蛮子排长听到,关了三天禁闭,饿了三天。淮海战役打响后,振显被调到押运大队,主要守卫弹药库。仗打了一个多月,蒋匪军数量越来越少,地盘越来越小,最后二三十万人被天下无敌的人民解放军包围在永城。外无援兵,内无粮草,骡马杀光吃了,棺材木被挖出来烤火取暖。有一天夜里,振显的班长带士兵抢了老百姓埋的山芋种,躲在弹药库里用棉花蘸汽油烘烤。不想,汽油蔓延引爆了炸药,他们一个班全部尸骨无存。第二天,我赶到那里只认得振显穿的红兜兜碎片,悄悄捡起来藏好,被解放军俘虏时也不敢丢掉,想着有一天回来好向你们交待……” 孝乾和玉芬听到振显确实死了,孝金后面的话一点也没听进去,不知他是怎么走的。两人在灯下轮番摆弄亲人的遗物,听着门外“淅淅沥沥”雨声,泪水流了一夜。 尽管孝乾矢口谈论儿子,但是全村人很快知道,沈振显已经死亡多年,并且死得很惨。大许庄、沈破圩那几个喜欢胡乱联系的人又神气活现地说:“怎么样,说的没错吧?”佘老戆继续反驳:“放狗屁!雷电是那年夏天,振显死是冬天!”传谣者更带着几分仙气说:“你老人家说对了!老天爷灭人之前总有预兆,皇帝开斩还留到秋后呢!”可怜的佘老戆又呆若木鸡流泪不止,那人走了几步回头说:“天命不可违。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 许大炮听到这家伙有意激怒佘老戆,跺脚骂道:“你他妈的怎能这样,你家就不死人了?”传谣者洋洋得意地说:“为帝国主义和反动派而死,比鸿毛还要轻。有什么值得同情的?” 朝思暮想的男人再也回不来了。玉芬依旧像先前那样带孩子、种地,依然打扮得朴素、美丽,给人一种富贵之相。只是话一下子少了,不去邻居家串门,连近在咫尺的娘家也很少去了。 一群妇女围在一起说说笑笑,玉芬扛着扁担无声地走过,她们互相看看不敢喧哗了。李冬梅小声说:“七巧变了,今后走不走难说。”张月兰说:“她还能笑出来吗?这个社会能叫她守一辈子寡。”别的妇女带着同情的目光叹息。佘老好听到她们又在嚼舌头,指桑骂槐地说:“有些坏良心的,就盼人家倒霉。谁家能保证一辈子不出事、不死人。”她们听了红着脸散去了。 孝乾许多天没有出门给人看病,村里人说他生了一场大病。 第八章 患难夫妻(3) 聿田和许东、苗立栋在乡公所研究镇压反革命运动事情。 许东说:“聿田老哥分析的太正确了,全乡找了几百人座谈,没有一人能举出沈孝义家属一件有证据的罪恶。昨天小金湖来信说,两个小孩也没有现实危害。”聿田略显得意地说:“我也不是神仙,只是灵活执行政策罢了。不像有人搞得左。”苗立栋听出是说米德,附和道:“米区长还真是一根筋,土改时说你们村一半人都能定成地主富农反动派。”聿田笑笑说:“但是,我们乡打击的对象确实很多,沈破圩的佘玉贵、苗庄苗彦康、大许庄许小牛,还有史麻子、沈聿江都外逃,我们压力很大。如果不抓住几个法办,先进典型恐怕保不住了。” 他们正说着,孝乾推门进来,见谈公事退了回去。聿田喊道:“快进来,没有什么事。” 孝乾依命进屋,许东给他倒杯水。孝乾说:“三位乡长都在呢!我来请乡长帮个大忙。”许东说:“行啊,只要能帮上。”孝乾说:“政府批准我继续行医,感激不尽。我年龄大了不想再出去跑了,想在村里找间房子开个门诊室,也好带孙子。”“这好,早该如此。”聿田问:“你看中哪家了?” 孝乾舔舔干裂的嘴唇说:“祠堂西面不是有间屋嘛……”听到要借祠堂西边的偏屋,聿田没有表态看着许东和苗立栋。许东当即说:“我看行!现在没人去祭祀烧香了。”苗立栋说:“我也看行。要办就把门诊办好,让群众得到实惠。”孝乾听了连连称谢。聿田说:“那个‘沈氏祛病丹’还要继续搞,行医没有个品牌不行。你看杂八庄金九有个接骨偏方,发大财了。” 得到几位乡长的支持,孝乾迅速将门诊室建立起来,门上是自己亲手写的牌子——“仁爱堂”。 早上,孝乾坐在“仁爱堂”里看医书,李冬梅跑来说:“大哥,不好了!”孝乾问:“发生什么事了?”她哭着说:“建国他爹部队来电报,说他被炮弹炸了。” 孝乾吃惊地问:“有没有叫你去探亲呀?”李冬梅说:“我想去,建国没人带。几千里路我没法带孩子啊!”孝乾说:“放在我家同毛蛋一起玩,晚上玉芬带着睡,你放心去吧!”李冬梅说:“怕七巧还生我气呢!”孝乾说:“自家人哪有气生。” 李冬梅感激地走到水圩门口,佘老好牵驴过来。他知道孝龙在湘西剿匪受了重伤,既生气又同情地说:“谁家都不会一帆风顺的,我可不想看人家笑话!”李冬梅知道他还记着上天的事,捂脸一路哭走了。 清明节那天晚上,佘老好外出卖土盆回来,急匆匆到孝乾家里,神密地说:“我摸到小龟子下落了,要不要向聿田报告,把这个混帐抓回来?”孝乾听说有了佘小龟潜址,急忙问:“你看到的?” “那能有假!”佘老好十分得意:“我到北面大黑山卖盆,看到街上有个修鞋的像小龟子。我悄悄问旁边人:“这个罗锅子不是本地人吧?”那人说:“可能是南边人,在这里两年多了,带一个闺女一个儿子。是他龟孙子绝对不会错。”孝乾说:“你能把侄子卖了?”佘老好知道是考验自己,手拍胸脯说:“狗日的,那时太狠毒了。没有他们振显能死?”说过话见女儿在流泪,改口骂道:“他够砍一百个头。” 乡里接到佘老好举报,不几天就将佘小龟抓获押回,同时还抓住了史麻子。原来,史麻子也逃在黑山,落网的佘小龟不想一人见阎王,主动把他咬出来了。 区里让副区长米德来沈破圩负责审理佘小龟、史麻子案件,米德高兴极了。 几次审讯,佘小龟交待了伙同苗彦康霸占圩子里房产土地、指使爪牙杀了傻女人和沈孝发的罪行;史麻子交待了多次组织抓壮丁的罪行。证据基本确凿后,龙庵区人民政府向县人民法院提起公诉,法院马上即将开庭审理。用大四的话说:“两颗狗头落地指日可待。” 县法院对佘小龟、史麻子的死刑一审判决即将生效。 聿田请示米德说:“处决前我想提审一下史麻子和佘小龟,有些话要问问。”米德同意了,便与聿田一起讯问。 民兵先押来佘小龟。聿田问:“沈聿江跑哪里去了?主动坦白还有生路。”佘小龟太想活命了,跪下磕头说:“表爷爷救我!沈孝发是沈聿江骗出家门,引到村西被我和李三杀死的,他也是杀人凶手。史麻子知道沈聿江下落:那次在黑山我看麻子手里拿一只玉猴,认得是沈聿江偷沈聿磊家的。”聿田和米德觉得佘小龟的检举比较真实,又来提审史麻子。 史麻子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什么也不说。双方僵持了好久,聿田请孝乾到场,叫他来个旁敲侧击。 孝乾抛出杀手锏:“苏家钱庄银票花光了?” 史麻子听了,知道敲诈沈聿磊的鬼把戏已经被戳穿,麻脸上的肥肉跳了几下依旧不吱声。孝乾紧接者说:“现在地契没用了。”史麻子沉默一会,终于开口说:“我交代。沈聿江躲在大黑山西牛山,地契在他手里。还有,沈小大是被他骗出家门,引到村西大沟旁,小龟子和李三开的枪。” “还有什么?”米德问。 史麻子说:“我豁出去了,全部交待。民国三十七年冬天,我带沈聿河到韩集区抓了二十多个壮丁,全部夜里行动。有一次进入一户人家,男的跳墙跑了。沈聿河将那家女人打得头破血流,还把那家两只锡香炉抢走,到街上卖了几个钱喝酒了。” 聿田听了骂道:“丧尽天良!” 不久,财迷心窍、丧尽天良的沈聿江也被龙庵圩区政府抓获归案。沈聿河听说这个畜生做尽了坏事,跑到区里建议镇压沈聿江。 沈聿江一审也被法院判处死刑,羁押在县城监狱里。聿田和孝乾去作最后一次探视,带给他一些猪头肉,他不吃只是哭。孝乾说:“你吃点吧,我们只能尽这点心意了。”他把脸埋入双掌说:“我不是怕死。史麻子、佘小龟做坏事还捞到点好处,我没得到半点好处出卖侄儿,真丢人啊!先前,佘小龟叫我把沈孝发骗出来,只说教训一顿,没有说要杀他。谁知龟孙子这样狠毒?”孝乾问:“那图的什么?”沈聿磊后悔莫及说:“我不是人,有贪心。苗彦康和小龟子拉拢我,说只要死心塌地为他们卖命,将来把沈聿磊挤跑,圩子里财产有我一份。我知道罪孽深重,祈求政府不要把我拉到沈破圩枪毙——没脸见列祖列宗了。”聿田说:“我们会向领导争取,你也别想着死。”沈聿江说:“别哄我了。请你以后尽力关照好我儿子,我就闭上眼睛了。”聿田叹息说:“二哥放心,我会尽力的。”他听了捂脸要回牢房,绊倒凳子打翻了猪头肉。后来不管怎么问,依旧哭泣不回答,他俩只好离开了。 一天早晨,天空灰蒙蒙的。佘老好对哑吧儿子做了个杀头的手势,父子俩直奔村西大路上的公审现场。 跑到那儿,公审大会台已经搭好,几千名群众坐在台下,四周是荷枪实弹的民兵。 公审大会开始了。 乔蕊聪主持会议,米德代表区政府进行公诉。之后,县法院的法官公开宣判。 会场里烟尘冲天、吵吵嚷嚷,坐在后面的佘老好听不清判决书内容。过了好长时间,只见那位法官大手一挥,会场前头的群众都站起来了。佘小龟、史麻子身上插着亡命牌,被民兵押着下了审判台执行枪决。佘老好随着众人追赶到一里之外的刑场——大沟边,想挤进去没有力气,翘脚想看又身材太矮,正在着急时,“啪啪”两声枪响了。 看完处决佘小龟、史麻子,群众意犹未尽。在回来的路上,佘老好突然问:“听说还有沈聿江,他花钱保住命了?”消息灵通的大四说:“他今天也在县城枪决了?” 为什么这样?连大四也不知道。 一个月后,李冬梅从湖南回来,搂住三个孩子哭得伤心极了。有人想知道孝龙伤情,见她哭成那样都不敢问。 张月兰说:“他二叔被土匪弹片击中腿档,成了残废人——他二婶守活寡了。”人们听了发出同情之声。佘老好到李冬梅面前说:“大妹子,有三个孩子满意了!”她不理会,见三老爷过来手拍地面哭道:“要不是那天不要脸,哪来我的建国?老不死的还说三道四……”三老爷立即绕道溜了。 时代在不断进步。建国初期,寡妇改嫁已经不受人鄙视,许多好事者怂恿玉芬改嫁,说等到如今也对得起沈孝乾家祖孙三代了。她听了闲言碎语只是嫣然一笑,只顾走自己的路。风姿卓越的玉芬,更让村里村外那帮光棍汉们垂涎欲滴,像饿狗一样在她周围转悠。玉芬对于他们的表演无动于衷,依旧不声不响带孩子过日子。 回到家里,玉芬的脾气却越来越坏,见到公公低头不语,如果不主动与她说话,就把东西摔得很响。孝乾觉得媳妇挽留不住了。 一天晚上,毛蛋睡了。灯下依旧是他们俩。孝乾好久没抽烟了,今晚点着纸烟一支接一支,熏得玉芬看不清他的脸。他说:“孩子,别犟了!不要像我这样活一辈子。时代变了不兴这样。我不是老封建,你嫁出去也好,坐家招一个也行,爸不反对。自己要有主见啊!” 油灯下,玉芬眼里扑闪扑闪的不作声。孝乾不知道她心里想什么,问道:“有什么想法说出来听听,闺女?” 望着她的脸希望得到答案。玉芬的脸涨得通红,愤恨地说:“别成天爸呀长闺女呀短的。我只有一个爹,佘桂仓佘老好!”孝乾吃了一惊,心想这女人真狠,公公都不想认了。她又冷冷地说:“你也不用成天为我担心。看我可怜,你自己就不可怜?” 孝乾听到这话苦笑道:“我命毒可怜是应该的。你是福相……” “呸!”她怒吼说:“什么命不命的?你我就这样心里各揣一本黄连经念着?我走容易,明天就走。你怎么办?毛蛋怎么办?” 孝乾陡然读懂这个相依为命四载的小女人用心。他从心里挺喜欢玉芬:起初是父爱,后来是友爱,现在是…… “绝对不能!这样做怎么对得起死去的儿子,怎么对得住老实巴交的佘老好,又怎么面对全村人?”他这么想着,迷迷糊糊说出了口。玉芬听了睁大了眼睛反驳说:“你说对不起儿子,逼我改嫁就对得起儿子?你有脸皮,佘玉芬没长?怕别人说三道四,就像猪狗一样过一辈子。猪狗一年还有几回不安分时候,你呢?” 没想到寡言少语的佘玉芬动怒竟如此厉害,泼辣凶悍又桀骜不训。然而他横下决心:“决不能听任你摆布!” 两人对峙了好久。玉芬见他一支接一支抽烟,赌气去房里睡了。 孝乾睡在外间回味玉芬的话,脸上滚烫难以入眠。一整夜听见她在炕上翻来覆去,长吁短叹像吃了后悔药。孝乾知道伤害了她的自尊心。 一觉醒来,阳光从笆门缝隙射进屋里。 孝乾赶紧起身,房里玉芬和孩子还没有声音,悄悄出门朝“仁爱堂”来。 他坐在药房里,反复回忆昨晚玉芬的话,内心怜惜这个小女人。她感情充沛又值年少,儿子走后是怎么熬过来的?想起刚与儿子成亲时,洞房里此起彼伏的“乐章”,感觉不是儿子粗憨嗓门的独奏,她对生活充满热情又不乏叛逆的野性,难为她心中藏着恋着自己…… 到了吃午饭时间,他仍然独坐,不敢回去撞击她那灼热的目光。他怨恨自己:当初为什么不娶她,而拱手让给儿子?我们年龄只悬殊十七岁…… 正在不知所措胡思乱想,哑吧“呜呜哇哇”进来了。孝乾明白是玉芬叫回去吃饭。他摆摆手,哑吧上来就拖。他哪是四肢发达小伙子的对手,只好硬着头皮回家。 饭已经盛到桌上。孝乾抱着孙子坐下来,打手势叫哑吧也坐下吃饭。玉芬猛地夺走孩子,他尴尬地吃饭也似哑吧一般。玉芬见这副窘态,小声说:“毛蛋,我们家又多个哑吧!”孩子会讲许多话,随手一指:“舅舅是哑吧!”玉芬狠狠地说:“还有一个老哑吧!” 哑吧听不见母子俩的对话只顾吃饭,孝乾心中有数朝孙子做个鬼脸。玉芬看他有了笑容,喃喃地说:“你要真是哑吧就好了。”他半天嘟囔一句:“就当我哑吧!”不想玉芬挑逗说:“哑吧?他是我弟,你有胆量让我喊哥?”扫了一眼哑吧说:“给你说明白了,我走行,别想再见到孩子!” 孝乾心里“格登”一下噎住了,知道这女人说到做到,就不与她争辩了。 晚上,孝乾夹起被子去“仁爱堂”住,玉芬没说一句话。出来住了,一日三餐准时回家。大四来药房起哄说:“大哥,同床数载又分居啦?”他明白“同房”、“分居”这些词都是宣传《婚姻法》时学的,一词多义,意味深长。早知道大四是“沈破圩第八怪,同房的公公洗尿褯”的杜撰者,笑笑不理会借故离开。后面传来大四讥笑挖苦的打油诗:“大唐朝怪事实在多,小才人做了儿皇帝妻;最数寿王艳福浅,不得已老婆让给了爹……”他知道说的是唐高宗继位后立父皇唐太宗才人武则天为皇后、唐玄宗夺了儿子寿王心爱之人杨玉环为贵妃的两个典故。他一摸脑门:“大四什么意思?莫非影射我与玉芬有染?天啦!我沈孝乾循规蹈矩半生,却惹了一身风流韵事。”愈想愈觉得委曲,沉闷了一整天。 大四从区里拿报纸回来。聿田笑着告诉他:“大许庄菊香,就是那个佘婉回来了,见到我问:沈大四成没成家?就你这样还有人惦记。” 大四有些吃惊:“她不是上朝鲜了么,怎么回来了?” 聿田说:“没去成。听说找的对象剿匪时牺牲了,她没办结婚手续又有了身孕,就复员回家了。” “丢人现眼,”旁边的李冬梅插嘴说:“没结婚怎能干这事?” 大四什么也没说,沉着脸走了。 孝乾听说佘婉复员回家,到大许庄看她。她是玉芬堂姐,哥哥是抗日烈士,问候非常有必要。 到了佘家,佘老戆只字不提女儿,孝乾不好主动提要见佘婉。两人坐了一会,佘婉从外面回来,爹尴尬地说:“七巧公公来了,你叫表叔!”她点点头进入房里。孝乾看她腰身粗如水桶,走路不便。不一会又出来,捂着肚子毫无羞涩。 佘老戆说:“就不能在房里歇息一会?” “我丢什么人?”余婉说:“我们办过喜事,第二天他就上前线了。谁知命运这样不公平?” 余老戆问:“你打算怎么办?” 余婉说:“怎么办?孩子是革命后代,又不是没主的。我要抚养成人,也算对得起他了。” 佘老戆一阵咳嗽说不出话来。孝乾想同佘婉聊几句,见她那桀骜不驯的样子,告别佘老戆出来。到门外,佘婉挺着大肚子追上来问:“表叔,沈孝虎这么大了还没结婚?”孝乾知道话中意味,故意说:“他那样子没正形,一般姑娘看不上。也许厉害的能镇住他。”余婉说:“听孝龙讲,他这几年好多了,主要是没爹没妈没人教育。”孝乾笑道:“方便时去沈破圩玩,我们都留恋团结一致打鬼子的时候。”佘婉说:“说不定,我明天就去沈破圩。”“咯咯咯”大笑不止,把孝乾吓了一跳。 从大许庄回来,看到村里妇女小孩在捋槐树花,它是穷人难得的美味佳肴。季春1时节,村北河堤两岸洋槐树枝头缀满槐花,白花花的一片如云似雪,整个村庄都飘荡着馨人肺腑的芬芳。 玉芬也带孩子去捋槐树花,孝乾到家主动点火做饭。 门口空地上好多小孩在奔跑做游戏。孝乾边烧火边朝外看,脑海里不自觉浮地现儿子幼年蹒跚学步的情景,儿子结婚后在媳妇面前撒娇的情景,孙子迈动小腿奔跑的情景…… 正在浮想联翩,沈孝金从门外来回几趟,还不时向屋里窥视,见孝乾注意了又佯装与别人搭讪。孝乾觉得奇怪:这家伙最近经常来村东庄头玩耍,还帮玉芬挑水抱孩子。先前认为他们是叔侄关系,不会有越轨行为,孝金被共-产-党教育好了,乐意帮助群众做好事。但是,孝金今天丧魂落魄的举动让他产生了戒备之心。自从玉芬敞开心扉以来,虽然不同意这样做,心里却渐渐有了她,甚至害怕她改嫁了。人就是这样:送到嘴边的美味佳肴不吃,端走了又垂涎欲滴、朝思暮想。 天黑透了,玉芬才怀抱孩子身背柳筐回来。孝金见了跑上去帮她接下柳筐,抱着毛蛋进屋。孝乾礼貌地与他打招呼。孝金问:“大哥住圩子里,饭在家里吃?”孝乾说:“门诊有药品,要人看。”他“噢”一声走了。 三口人在灯下吃饭,依旧只有喝粥的声音。玉芬自从那晚表白遭到拒绝,赌气好多天不理孝乾。等消了气,就不再看他的脸,见面也是低头。前天中午,他从玉芬手里接过毛蛋,不想碰到她的前胸,脸顿时红到脖子。玉芬也面向墙角不说话,他尴尬地抱着孙子走了。 吃过晚饭,孝乾若无其事地离开家。在“仁爱堂”坐一会悄悄溜回来,躲在门前树下窥视窗口的灯光。小虫在四周“啾啾”啼叫,空气里弥漫着槐花的清香。 不一会儿,一个瘦瘦的身影从西面闪出,到门口伸手抽去抵门的木棍,像一只幽灵钻进屋里…… 第八章 患难夫妻(4) 孝乾眼里燃烧着嫉火,心里像打翻了醋瓶,暗骂小女人瞎了眼睛,什么样男人不能找,偏偏与一个残废人鬼混。“捉奸必须捉双!”他忍着怒火,靠近窗前探听。 隔着一层薄薄的窗纸,虽然看不见,却清楚听见对话。 女的说:“你滚,别来烦我!”男的哀求:“可怜可怜我吧,就这一次,下次保证不来。”“呸!”女的骂道:“你混蛋别痴心妄想,上次就想告诉他。看你和振显生死一场,饶你一次。还不要脸?” 孝乾在窗外听女的说“上次”,估计这小子占过便宜,心里更加难受。屋里男的委屈地说:“上次你也不给,不是说今天能……”女的哼了一声,冷笑说:“你混蛋真好骗。我只想叫你帮着干点活罢了。你算什么东西,快滚……!”接着传来厮打的声音。 孝乾怕玉芬吃亏,一脚踢开芦笆门骂道:“混蛋东西,侄儿媳妇便宜也想占,真缺德!”两步跨到炕前,见玉芬衣服整齐有序,双手卡住孝金脖子朝地上按;自作多情的沈孝金几乎喘不过气来,裤子落到膝下。孝乾见这副狼狈相冷笑一声,叫玉芬松开手。 玉芬猛一搡,孝金晃晃悠悠瘫痪在地,然后艰难地撑起双手磕头认罪。孝乾对他屁股踹一脚,吆喝道:“快滚!看在振显份上饶你一次。保证以后不再来!”他浑身发抖告饶说:“是!是!是!”提起裤子连滚带爬跑了。 孝金一走,玉芬望着眼前这个身材高大的男人,红脸低头说:“知道早晚被你撞上——我丢人了……”孝乾动情地说:“你是纯洁的!他是剃头挑子——一头热。” 小女人听到这句褒扬话,知道在他心里有一定分量,他内心也有自己,便不顾一切搂住他脖子呜咽:“你是我们娘儿俩靠山!”孝乾想到小女人一腔痴情,尤其今晚看到她仍然洁身如玉,泪水脱眶而出。什么伦理道德、流言蜚语、世俗约束,所有顾虑倾刻间灰飞烟灭,敞开胸怀接纳了她真诚、灼热的爱情。她用无畏和激情点燃了他早已窒息的爱情篝火,他们的爱像潺潺春泉流过山涧,像熊熊火苗舔舐炉腔,像静静月光抹平秋水,像萧萧骏马踏过荒原…… 小女人像只懒猫蜷缩在他怀里,任凭抚摸、亲吻。听到身边儿子均匀的呼吸声,她幸福极了。 睡到大半夜,孝乾起身要走,她死死地搂住脖子不让。他还是挣扎起来,趁着夜色走了。 孝乾早饭没回来吃,不敢回家接触她那火一样的目光。昨晚是一场游戏,还是一次发泄?他实在不明白。中饭时,厚着脸回家,玉芬依旧冷冷地招呼吃饭。他认为玉芬反悔了,低头像个罪人。玉芬给毛蛋碗里夹块鸡蛋,鼻孔哼一声又给他夹一块。他知道太敏感也缺乏自信,一口把鸡蛋吃下去。玉芬不冷不热地说:“只要听话,天天有好吃的。” 孝乾正要答话,有个病人上门来了。孝乾说:“你先到门诊去,我马上就来。”那人说:“等你一起走。”他听了几口吃完饭,亲了孙子一下就走。依然是公公媳妇,装得那么冷漠、那么自然。 不久,佘婉顺利分娩生个女儿。还没满月,部队来人协调给母女俩作了安置:她安排到龙庵圩区工作;女儿每月有一定数额抚养费,直到长大成人。 孩子满月之后,佘婉来区里报到,被分配在办公室做秘书。她闲不住,经常夺过通信员自行车朝各乡村跑,俨然成了兼职通信员。佘婉第一次来沈破圩乡办事,聿田见她不像过去那样疯疯傻傻,又有了工作,对她刮目相看,叫大四陪她去找人。 第二天,佘婉又来了。乡里依旧叫大四陪同。 两人推着自行车,肩并肩在村里来回几趟,沈破圩人都说他们好上了。李冬梅也不骂佘婉了,一路笑着说:“我家大四就得有人管着,这叫一物降一物。” 佘婉骑自行车刚走,佘老好凑过来问:“现在喊我什么?”大四说:“不就佘老好么?剥了皮烧成灰也认识。”老好逗道:“佘婉叫我叔呵!” 大四见他趁机占便宜,骂道:“你他妈……”脏话没出口,许东过来开玩笑说:“不把老好糊弄好,他在佘婉跟前说句坏话,够你受的。”老好说:“对,明天就到区里找菊香。” 天上太阳热得像团火。 聿田骑自行车从区里回来,后面跟着副区长米德和副乡长许东。三辆自行车进入乡公所院里。 许东摘下崭新的草帽扇风,大声喊道:“大四,以最快速度把乡里几个干部找来,米区长要宣布组织决定!” “好嘞!”大四拉过许东自行车走了。 前后三个村干部到齐了。许东说:“同志们,米区长紧急召集大家来,有重要决定宣布。下面请区长讲话。”乡里会议一直是聿田主持,今天他在场由许东主持,有些不正常。大家相互看看猜不透,连妇联主任胡秀也一头雾水,心里犯嘀咕:“他莫不是出事了?” 米德说:“同志们!经区委研究决定:沈聿田国志任区粮站站长,免去沈破圩乡乡长、政治指导员职务;沈破圩乡副乡长许东同志兼任政治指导员,主持沈破圩乡工作。” 与会者听了很突然,都面面相觑。 “决定宣布完毕。”米德说:“区委决定要坚决执行。聿田同志在沈破圩工作很有成效,安排到重要岗位就是对过去工作的肯定;许东同志工作时间虽然不长,在沈破圩乡工作也较突出,所以让他挑重担。希望许东同志带好一班人把工作干得更出色。我就讲这些,如果有意见,会后交流。” 出了会场,大家分成三小圈偷偷议论。沈破圩乡由沈破圩、大许庄、苗庄三个村组成,沈、许、苗三个姓氏占总人口一半以上,原来村干部主要由三大姓氏担任。成立乡以后,乡村干部中“三大家族”仍然占多数,老资格的沈聿田当乡长大家心悦诚服。现在宣布不起眼的副乡长许东主持工作,不要说苗庄、沈破圩的人有意见,连大许庄的人也不服气。米德说有意见会后交流,组织已经决定了还能说什么。大家无可奈何地说:看许东今后怎么表演了。 纸是包不住火的。沈孝乾和佘玉芬的隐私很快被有心人察觉,并以十万火急的速度传播。 大四没成家住在乡公所。最近一个多月,发现孝乾晚上来的迟,早上走的早。他是无风都想起浪的混江龙,悄悄跟踪很快捕捉到内幕,首先对佘婉说了。佘婉听了眼里闪着泪花:“我这堂妹苦命啊!”她怕大四到处散布,警告说:“你不能跟别人讲!” 大四知道她的厉害,点头同意了。回到家实在憋不住,又添油加醋跟二嫂讲了。李冬梅听后骂道:“这骚丫头尽干别人不敢干的事!孝乾哪经得起她勾引?” 孝乾遇到村里人总是主动打招呼,人们一直尊重他。但是,最近发现有人见了他像撞上吊死鬼,头一低过去了。他知道事情暴露了,回来也不敢对玉芬说。 其实,玉芬早已心知肚明。有一天,胡秀旁敲侧击说:“孝乾是要脸面的人,如果沈破圩呆不下去,就无家可归了。”要在平时一定要反驳两句,如今也觉得违背了世俗道德,低着头孤独走了。 老实巴交的沈聿华腿上害了毒疮,儿子孝金用独轮车推到杂八庄金九家治疗。沈聿河在路上遇到他们,责怪道:“怎么不到孝乾那儿看?他的膏药灵啊!”沈聿华说:“都讲孝乾不好做了丢人事,村里人不去找他了。”沈聿河说:“我也听说这事了,不会的吧?”孝金睁圆双眼说:“千真万确,我……”他想举例证明又怕说漏嘴,便说:“真的!大四把‘沈破圩第九怪’都编好了。” 沈聿河回到村头,三个小学生背着书包边走边朗诵:“沈破圩第九怪,‘扒灰’公公篡了位。”虽然划分阶级成分时,他上窜下跳想整孝乾,可是孝乾没有嫉恨他。上月,他未满周岁的女儿得了肺炎,孝乾连夜送孩子去县城治疗,来回两天钱都没收。沈聿河非常感激说:“孝乾,叔叔过去不是人……”孝乾说:“那是认识问题,我们还是好叔侄。”想到这里,沈聿河大声吆喝:“不许胡乱编。”小孩们吓跑了。 沈聿河想到聿田家告大四的状,只有三老爷在家。尚未开口,老头子骂道:“那条蛇精早晚要给沈家带来灾祸。生小孩时候我就看不对劲了,伤风败俗,伤风败俗啊!” 沈聿河说:“你老消消气。‘沈破圩第九怪’是大四胡乱编的。听说谣言源头是孝金,他钻七巧床下被孝乾捉住了。”三老爷发狠说:“孝金强奸她又怎么样?总比‘扒灰’好听。” 沈聿河不敢争辩悄悄走了。 飞短流长,沈孝乾的“扒灰”故事在全乡、全区传得沸沸扬扬。他躲在家不敢出门,“仁爱堂”生意也丢了。玉芬胆子大脸皮厚,冷笑着说:“自己酿的苦酒自己饮,为这点事就死?”依然到阳光下走动,大胆去田里干活。 一天晚上,孝乾偷偷溜出来到村东转悠。佘老好从土窑里出来,两人迎了对面。佘老好问:“谁?”孝乾见躲不过去了,答道:“是我!”佘老好听出声音,哀声叹气地说:“你识文解字的怎能干这丢人事?让小婊子把魂勾走了?”孝乾早已没地方出气,听他也侮辱玉芬,愤怒道:“不是她一人责任。你也帮外人逼我们?”佘老好走到几步外说:“一对狗男女啊!我也要投河自尽了……” 玉芬背捆干草从田里回来,半路上停下休息,等起来再背挺不动了。哑吧弟弟在不远处赶驴耕地,她招手乞求帮忙。听不到流言蜚语的哑吧将犁一摔,赶上毛驴就走。她看着哑吧的背影放声大哭,将柴草扯成两份,摸出兜里的火柴点着一半,背起另一半抹着泪回家了。 哑吧回头看一眼烟火,揍着驴屁股,在她前面奔跑。 晚上,毛蛋睡着了,孝乾还要去水圩里住。玉芬红着双眼,后背抵住芦笆门说:“上哪儿去?我不想演戏了,就是明早掉脑袋也要住一起。”孝乾吓得浑身发抖。她说:“你就是放不下臭架子。我们违背哪家王法了?那些人笑脸能给你我带来幸福?”孝乾诚惶诚恐说:“道德谴责比法律制裁更厉害。” “敢做不敢当!”玉芬发疯道:“寡妇都改嫁生儿子了,贞洁牌坊还有什么用?我眼瞎看错人了。”孝乾吓得来捂嘴,她怒吼道:“哪个混蛋再管闲事,我与他拼了!” 孝乾见她马上要疯狂,她指责自己“敢做不敢当”没有错,瞬间觉得没有尽到保护她的责任,心一软退到饭桌上,眼泪哗哗流下来。她猛地拉开门向外吼道:“我们就是两口子,我有两个月身孕了,还要生儿子!”“嘭!”关上门,牢牢抵上三根木棍。 孝乾牙一咬将她紧紧抱起来按到炕上。 清晨,孝乾又条件反射坐起来要走。玉芬看睡在里面的毛蛋没醒,手一伸将他搂到坑上“咯咯咯”笑。孩子听见声音动一下,他吓得跑外间来。 吃过早饭,孝乾还是躲在家里不出去。玉芬命令说:“还不出去挣钱养家?” 她见孝乾坐着不动,一把将他推到门外说:“有人吃你?今天我跟着,看哪个胆大包天。”抱起毛蛋拉上他向西来,没走多远遇到李冬梅,玉芬高声招呼:“上哪去呀?” 李冬梅没想到她如此大胆不要脸,很不自然地说:“我,我去找小敢,找小敢。” 村里人看到这两个厚脸鬼一路走来,倒怕他们三分,不敢上前招呼。到了“仁爱堂”门口,沈聿华吊着胳膊坐在那儿。孝乾问:“二叔,你怎么搞的?” “黄鼠狼专咬病鸭子。”沈聿华哭丧着脸说:“腿上起了毒疮,孝金推我去金九家治疗。天黑回来,独轮车翻入沟里差点丢了老命。”孝乾惭愧地扶他起来。他因为伤太重站不住,玉芬也来扶。 沈聿华到屋里喋喋不休地说:“孝金把我朝这儿一丢走了。玉芬,你去找一下。”玉芬出来,遇到李冬梅女儿小红,手一指说:“你把那当兵的找来,他爹要回家——就说我叫的。”她知道当兵的是谁,一路跑走了。 孝乾为沈聿华清洗了外伤包扎好,小红进来说:“那当兵的叫他爹自己走回家!”沈聿华听了骂道:“半截鳗鱼半截蛇2,国民党俘虏兵是改造不好的。”气得自己要爬回家。孝乾不让,对小红说:“叫你四叔来帮忙!”沈聿华激动地说:“不要在乎那些胡言乱语。孝乾,你把腰杆给我挺直了,疤眼二叔相信你们俩。”孝乾想到沈破圩还有人支持他,受宠若惊地说:“谢谢二叔!我们在大许庄那几年都挺过来了,还怕这些?大家慢慢会理解的。”玉芬在门外抿嘴笑了。 时间一长,沈破圩人对于孝乾、玉芬的结合见怪不怪,不感兴趣了。大家头疼脑热的还来“仁爱堂”求助,他依旧热心为病人治疗,玉芬也经常带毛蛋来帮忙。遇有特别穷的,少收或不收钱。孝乾的形象如春雨后的韭菜,割了一茬长得更高更壮了。 玉芬更不害怕了。用她的话说:“我是在白眼里长大的,从小就知道抗争。有了沈孝乾这棵大树,更天不怕地不怕了。”村里女人在敬佩她胆量的同时,逐渐理解她的选择,她们说:“脸上有灰不要紧,口里有糖心才甜。别看她风骚,永远不会亏待自己。” 但是,顽固势力不会轻易低头的。 一天清晨,玉芬到村东头砖井里挑水。 沈破圩人洗衣服到后面河里,饮用水在三口砖井里汲取。九少爷发迹后,命令族人不喝河水,打了三口砖砌的水井——村西、村东各一口,水圩里一口。今天,玉芬挑着空桶过来,远远望见三老爷拄着拐杖,凛然立在井边。沈破圩解放后,祠堂里祖宗牌位无人祭拜了,但是封建宗族统治的阴影还时常作祟。自从聿田回乡工作成了沈破圩最有权力的人物,孝志参军上了朝鲜战场,三老爷有些居功自傲了,想站出来做无冕族长:谁家大事小事解决不了,他到场拐杖捣一下骂两句准能摆平。 今天玉芬见三老爷立在井边,知道他必定要找茬,只顾打水不理。刚汲满一桶,老头子用拐杖敲着水桶问:“你有什么资格来沈家井里挑水?”玉芬一肚气不知朝哪儿出,反驳道:“这井不是你家专用,有本事也在院里打一口!” “嘿嘿!这井是沈家祖先打的,你算什么东西?别弄脏了水。”老头子没有想到她敢驳斥,言语侮辱后又一杖戳翻水桶。玉芬大怒,抡起扁担将拐杖打飞,也反问他:“你管我是什么人?我是沈家媳妇,还给沈家生了传宗接代的男孩,你管不着。” 他们的吵骂声引来不少村民围观,张月兰上前将打飞的拐杖递到三老爷手里。老头子见有人支持,更想当众侮辱玉芬,手持拐杖问:“你喊我什么?”玉芬毫不让步,冷笑说:“哼哼,要是客气,你是沈孝乾三爷爷,我也喊你三爷爷;要是不客气,就叫你老不死的王八蛋。你滚开——” 她最后一声吼得又尖又长,几个妇女脸都吓白了。多事的老家伙被一顿臭骂,灰溜溜走了。 张月兰见三老爷走远,帮玉芬将两只水桶汲满,诚惶诚恐地问:“七巧,谁给你恁3大胆子?”玉芬红着眼睛骂道:“妈的,兔子急了还咬人,今天还算对他轻的。”李冬梅抱着孩子帮腔骂道:“老不死的活该!我因为生建国不知给他污辱多少回?以后再骂我,也不饶恕他。” “他是假正经。”张月兰说:“聿田都结过婚了,有一回在苗庄看大戏,散场了他围着花旦转,伸手往人家裙子里摸,差点被那些男的揍。”玉芬不想听这些,恶狠狠地说:“他正经不正经不关我事。嘴痒痒朝墙蹭好了,想管我不行!”挑起满满两桶水回家了。 村里人早就讨厌这位专横跋扈、多管闲事的三老爷,只是惧怕沈聿田无人敢触怒。没想到今天败给不起眼的佘玉芬,人们得意之余不得不佩服玉芬的勇气。李冬梅望着玉芬的背影崇拜道:“真厉害!裤裆插根黄瓜能逛窑子。” 玉芬到家,将与三老爷过招之事绘声绘色地讲了。孝乾听后心有余悸说:“你不想活了,怎么去得罪他?聿田家对我们有恩呢!”玉芬说:“桥归桥路归路。聿田、胡秀有恩,我们一定报答;老东西想称王称霸就不行!” 孝乾心里还是不踏实,第二天到粮站想找聿田赔礼。聿田先开口说:“大志妈昨晚来过了,情况我都知道。是我家老爷子不好,他年纪大糊涂了,你们要谅解啊!” 孝乾见聿田并无责怪之意,连忙赔礼:“佘玉芬太泼辣了,三爷爷毕竟是老长辈!”聿田示意这事别提了,极其真诚地说:“你们的事,开始我也想不通。你们是一条藤上两只苦瓜,既已至此就别后悔,再大胆向前迈一步——抓紧领个结婚证,免得又节外生枝。”孝乾惴惴不安地问:“能吗?”聿田说:“怎么不能?”他的话让孝乾吃了定心丸。 孝乾兴冲冲到家,将聿田的态度转告玉芬,她听了也激动不已了,嘴里不再骂三老爷,兴奋得唱起了《国际歌》:“从来就没有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趁热打铁才能成功。”孝乾笑着止住说:“是要趁热打铁。明天就去领《结婚证》。” 第二天早上,孝乾和玉芬到龙圩庵区政府申领《结婚证》,在门口遇到乔蕊聪区长。她对孝乾印象很深,先招呼问:“你们爷儿俩来有事?” 孝乾壮着胆子,小声将来意对乔蕊聪说了。 乔蕊聪听后沉默了好一会。孝乾心想:坏事了,区长肯定不同意。过有两分钟,乔区长笑着赞扬玉芬说:“嗨!你这位女同志有胆量,敢冲破封建束缚为婚姻自由而斗争。不简单,不简单!”玉芬听了更加得意,把村里人怎么诅咒、孤立他们,又如何同三老爷斗争的事统统讲了。乔区长听得津津有味,告诉他们说:“《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1950年5月1日就颁布施行了,一年多时间,全区没有一对夫妻来领取《结婚证》,你们是第一例,提议民政部门好好宣传。” 乔区长把他们领到区民政办公室,对办证的张助理小声交代一番,然后大声说:“目前全区鳏寡人员二百多,他们是主动结合的第一对,这个典型要大树特树!”说完走了。 张助理分别询问了两人出生年月,他们如实回答。 张助理笑哈哈填好《结婚证》,拿出鲜红的公章放在嘴前呵口气,“嘭!”一声盖下去。孝乾悬着的心终于落下来,伸手想取证。他却将两张《结婚证》扣在手里,笑眯眯地说:“公章第一次用,怎么这样小气?”孝乾傻乎乎地问:“区长不是说免费嘛?”认为遇到敲诈的了,急忙掏钱奉上,张助理将钱推得老远。玉芬心领神会,抓过钱跑了。他赞叹说:“还是你老婆机灵,你啊,也只能当助理。” 玉芬乐滋滋上街,买了一包喜糖、几斤苹果往回走。到了区政府门口,见几个提锣打鼓的正要外出,副区长米德对他们说:“送到了不买喜糖喜烟,喜报不要给!” 注释: 1季春:春季的第三个月,又叫暮春。 2半截鳗鱼半截蛇:比喻不伦不类的东西。 3恁:方言,这,这么。 第九章 模范家庭(1) 沈孝乾和佘玉芬领到《结婚证》回沈破圩,在村西桥头遇到许多人。中秋节前夕气候凉爽宜人,庄稼还未成熟,大家喜欢聚在这儿闲聊。 众人见这两个异类来了,主动与他们打招呼。孝乾站住给大家问好,玉芬却一反常态红着脸低头走了。 大家又聊一会儿,东面有人敲锣打鼓来了。沈聿华跑上前问:“又是什么喜事?”领队的米德叫道:“喜报,喜报!”李冬梅问:“米队长,谁家的喜报?”米德说:“沈孝志同志在朝鲜战场立了大功!”李冬梅又追问:“孝志打死多少美国鬼子?”米德半真半假说:“不多,一二百个吧!”敲锣打鼓的队伍没有停下来,一直朝沈聿田家去了。 傍晚时候,《喜报》贴在乡公所门口。村里人这才知道沈孝志已经当了班长,他的班在一次战斗中连续摧毁敌堡十座,立下赫赫战功。全班被志愿军师部表彰,他个人立了二等功。 看着孝志的喜报,想想振显被抓后贴在伪区公所门前的“喜报”,孝乾新婚的喜悦顿时消失:心是黄连底,再撒多少糖翻动起来仍然苦。都是当兵的,一个被迫,一个志愿,差别为何这么大呢? 聿乾怀着沉重的心情跨出家门,玉芬追上来将一包药塞到他手里,继续跟着向西走。孝乾回头说:“别让人看到。”玉芬不听,一把挽住他胳膊撒娇说:“我跟到门诊,就要让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人看看。”孝乾执拗不过,极不自然迈着脚步。 “大志立功,你心里难受了?”玉芬开导说:“别和人家攀比,我们依命过吧!”孝乾知道昨晚情绪低落,言语有失,苦笑说:“跟着我,你受苦了!”玉芬听了放开手:“要说难受,我才是哑吧吃黄连!男女做出轨事,人家骂的都是女人。” 孝乾知道她并非没心没肺,做男人应该挑起家庭的重担。于是,道歉说:“对不起!我会专心对待你们。” 玉芬听了又挽住他胳膊:“知道你不是陈世美。” 看惯了这对角色转换的老夫少妻,沈破圩人彻底没了谴责声,都主动向他们打招呼。沈聿华看着他们背影,对胡秀和张月兰说:“孝银要是找到七巧这样条件的,我就死也满足。”佘老好父子俩过来,他问:“老好,还没和闺女讲话?”佘老好脸一沉走了,他又说:“不知好歹东西,总有你举手投降那天。” 晚上,玉芬依在丈夫怀里说:“你老提命,我看命是人争取的。就如聿田说的,革命改变人命。” 孝乾夸奖道:“你还真行!没有你,我心早死了。与你生活是我有生以来最大的幸福,现在做什么都顺心”。玉芬撒娇道:“沈家有人骂我是灾星,你信不信?”“你是福星,我早看出来了。”他笑着说:“过几天全家进城玩玩,不反对吧?”玉芬长这么大没去过县城,兴奋得跳起来,捏他鼻子说:“明天就去。” 孝乾想了想:“也好!顺便看看马书记。” 玉芬问:“做少爷好玩吗?讲讲那时侯事。”“你想让我再过那种生活?”孝乾沉思一会,自言自语说:“父母亲和弟弟妹妹连坟头都没留,真想去烧点纸钱。” 孝乾带着玉芬和毛蛋朝城里来。玉米、黄豆即将成熟,田野飘荡着一片金黄。 孝乾把既不好叫孙子不好称儿子的“龙种”驾在脖上赶路。他们前面跑玉芬后面追,她的腰身明显有了变化。 前面有个小集市,玉芬说:“走累了,休息一下。” 三人到茶滩跟坐下喝水。摆滩的老太太见毛蛋长得可爱,夸奖说:“大姐,你们两口子漂亮,儿子更漂亮。”玉芬吱唔着笑,孝乾羞得小解去了。 孝乾方便回来,毛蛋迎过来喊:“爸爸,爸爸抱我。”他听了抱起孩子就走,老太太听到喊“爸爸”更是羡慕:“还是城里孩子聪明。” 离开集市,孝乾问:“你不喊爷爷,怎么喊爸爸啦?”毛蛋说:“妈教的。说城里爷爷和爸爸一样叫——你家不是城里的么?”他猛地亲孩子一口:“我们毛蛋真懂事,以后就叫爸爸!”说过这话,想想儿子没了,如今又抹杀了他功劳,心里惘然若失。 中午到了县城骡马街。孝乾踏着滑溜溜的青石板路,觉得又回到梦寐以求的家。由于处在特殊时代,依恋之情不敢流露出来,一路东张西望,像刘姥姥进大观园。 来到挂着县人民政府牌子大门前,玉芬赞叹说:“这房屋真好看,比圩子里还漂亮!”孝乾说:“马书记就在这里办公。我找他一下,你带毛蛋吃点东西。” 孝乾将他们领到县政府对面的烧饼滩坐下,自己来找马惕。值班同志说:“马书记今早去地委开会了,三天后才回来。有什么事情我可以转告。”孝乾说:“没有事,以后再来吧!” 返回烧饼滩前,玉芬问:“里面更漂亮吧?带我和毛蛋去开开眼界。”“县政府不是随便进的。”他将玉芬拉到一边悄悄说:“这片房产原来就是我家的。”玉芬吓得伸长舌头。 他们准备去西面的布市扯布。刚走几步,孝乾在六年前遇到陈婶的地方,又看她推小板车过来,上面放几床棉被。雄赳赳走着没有注意到他们。 “她两次救了我的命,恩重如山啊!”孝乾上前热情招呼老人。陈婶见了也很客气,操着“解放语言”说:“哎呀!沈同志,来城里啊?到我家吃饭去。”孝乾说:“谢谢你老,已经吃过了。有时间看望你们。” 陈婶看到紧跟的女人和孩子,欣喜问:“你家里和儿子?”孝乾满嘴含糊答应。她又问:“大儿子成家了吧?”仍旧“嗯!嗯!”算是回答。陈婶还想继续问,孝乾却告辞向西去了。 来到布市,花花绿绿的布料让玉芬看花了眼。 孝乾为玉芬和孩子挑了两块花洋布。玉芬说:“你成天出头露面的,也扯布做身新衣服。”他说行。玉芬挑来挑去,买了一身蓝卡其布料。 玉芬接过布要走,孝乾看看手里的钱,请老板把灰洋布和灯芯绒拿来看看。玉芬问:“你还想做衣服?”孝乾说:“给毛蛋姥爷、舅舅扯一身。”玉芬听说给父亲和弟弟买,生气说:“他们没把我当亲人,不成!”一把夺过钱。孝乾笑着说:“他们是墙头草——自家人要团结。”玉芬丢下钱气走了。 太阳偏西时,孝乾买些纸钱来城北水杉树林边上,给埋葬在这里的父母、母亲、弟弟、弟妹、妹妹和家里六位伙计烧纸钱。没有坟墓,就抬高声音呼唤他们的冤魂吧!每一声呼叫都让人撕心裂肺。 这片树林原是敌人的打靶场和杀人场,现在仍然阴森森的。孝乾领着玉芬和毛蛋跪在地上,点燃脸前的金箔银箔,热浪烘着纸灰飘飘荡荡到空中,是亲人的冤魂相聚。孝乾喊道:“爸妈!不孝儿子孝乾带着后人玉芬、毛蛋送钱来了……” 纸灰越聚越多,越飘越高。秋风吹着傍晚的树木,发出“呜呜”叫声,是亲人的哭泣。 亲人们的纸烧完了,孝乾又向西南方向跪下,点燃金箔银箔说:“城西张祠堂的张耀生大爷,我是沈家药坊的孝乾。你的恩德没齿难忘,我无法报答你老人家了,只能化些纸钱,祝你和大娘在那边过的舒心。” 纸焚完了,太阳即将落山。孝乾揩干泪水说:“朝家赶吧,半夜能到家。”玉芬坐下哀求说:“我实在不能走了。”脱鞋一看满脚水泡:她听说进城,穿了新做的布鞋。脚破了又有三个月身孕,孝乾心疼说:“进城找客栈住下!” 三人回头进城,在南大街找家叫“悦来”的客栈。接待是个小伙子很热情,问价钱也便宜就住下来。玉芬一进房间,摔去新鞋躺到床上。 这时,听到院里有人批评伙计:“炉上水烧干了不晓得灌!”孝乾觉得耳熟,伸头一看是陈婶。 陈婶见了他像请到财神爷,欢喜道:“人不留天留。看你们三口走了,害怕晚上赶不到家,不想自己来了……”接着叫伙计将茶水送到房间里。 原来,这家客栈是陈婶开的。 孝乾请陈婶坐下,关切地问:“大叔身体好吧?”老太太叹息说:“老头子过世三年多了,没过上一天解放好日子。”他听了也叹息起来。 “老头子走了,我一人呆不住,借娘家哥哥空房开了这客栈。”说到这里,她突然双眼放光说:“我娘家侄女乔蕊聪就是你们区长,见过没有?”孝乾听说陈婶是乔区长姑母,高兴说:“认识,认识,她还是我俩证婚人呢!”老太太心中有些疑惑:“孩子三四岁了,蕊聪怎么做他们证婚人了?”心中纳闷又不好问。 孝乾看出老人的心思,将家里近几年的不幸遭遇都跟她讲了。陈婶听了如同晴天霹雳,揩着泪水说:“那小东西,小时候特疼人。不想……”哭过了,又抱起毛蛋端详:“这个小东西长的也疼人。” 到了吃晚饭时间,陈婶叫伙计把饭菜端来房间。 孝乾请陈婶一起吃。她说:“胃不好,晚上不想吃。你们吃吧。”坐在旁边看他们一家吃饭,像慈祥的老母亲欣赏满堂儿孙。孝乾说:“老人家大恩大德,我终生无以报答!”陈婶摇头念叨说:“老爷、太太在世时对我好,忘不了啊!”见孝乾不语,她小声说:“现在说有钱人心肠黑,老爷、太太就例外……” 吃过饭玉芬要收拾碗筷,陈婶喊伙计来拾掇,叫她坐下歇着。陈婶告诉孝乾:“那年你被带走,我和老头子吓得一夜没敢睡。第二天看你被游街也跟不上,后来听说人放了才安心。你知道吧,都是苏家花钱雇人干的?那些坏蛋也遭报应了:苏成弦春天被政府毙了,脑浆溅了一地;苏成弩逃在外面也不得好死。”孝乾知道苏成弦被镇压了,问道:“苏家年轻一辈还有什么人?”老太太得意说:“死的死,逃的逃,差不多都完蛋了。” 孝乾听到苏家遭到如此报应,心里有了些平衡。 提到苏成弩就会想到一个女人,孝乾问:“后街赵大眼媳妇在哪里?”提到她,陈婶像见到不共戴天的仇人,张嘴尽是脏话,玉芬在旁边捂嘴发笑。 骂了一会儿,陈婶喝口茶说:“骚货跟苏成弩浪荡几年,名声坏透了,娘家人见到面都骂她不要脸。赵大眼爹没有腿,生活靠侄子隔三差五照应。大前年夏天,老掌柜侄子送饭来,闻到臭气熏天,近前一看老头子都臭了——几时死的不知道。老头子出殡她也没来。苏成弩一跑,骚货成了断线的风筝,大眼叔伯哥哥硬把俩孩子领回去。她在城里流浪,想到窑子里卖皮肉老鸨都不敢收留,最后跟街上瘸腿的皮匠——侉子任三跑了。”提到任三,孝乾想到那年进城,在赵大眼家巷口见过,从他口中得到不少赵大眼老婆的小道消息。 陈婶唠唠叨叨讲完了,得意的像打败敌手的斗士,又喝口茶润润嗓子准备继续,看到玉芬满脚水泡,心痛说:“傻丫头,怎么走路呵?我看有没有下乡的顺便车。” 孝乾说:“不麻烦了,明天就没事了。”陈婶已经出门了。 陈婶走后,孝乾、玉芬这对患难夫妻觉得她就是亲生母亲。玉芬说:“又多了门亲戚。回家做几双鞋子孝敬她。”孝乾说:“对,鞋底做软和些的。” 过了好一会,老太太声音传来,“有了,有了,”她进屋高兴说:“正巧乔蕊聪来县里开会,明天坐车回去。我提到你俩,她都了解——你们很熟嘛……”过后,老太太又唠唠叨叨讲到小半夜,看玉芬不住打盹,依依不舍离开了。 第二天清晨,乔区长的马车先来客栈接孝乾一家。 一家三口上车,陈婶重重亲毛蛋一口,又握住玉芬手说:“家里有什么事找乔蕊聪,你们女同志之间好说。”孝乾和玉芬点头说行。马车走了,陈婶才背过脸流泪。 乔蕊聪家住城东,马车又到她家。 乔蕊聪上车坐到前面,笑着问:“脚上伤怎么样了?”玉芬见到干部有些拘谨,低头回答:“不怎么疼了。”她对孝乾说:“怎么把妻子管的像童养媳1!”孝乾也拘谨地笑。 马车出了城北门,驭手一扬鞭子红马撒开四蹄奔跑。后面扬起滚滚尘土,玉芬抱紧毛蛋心里乐滋滋的。乔区长说:“县委马书记让我转告你,沈聿磊因为检举有功,被法院判了二年刑,很快就能出狱和儿女团聚了。”孝乾知道政府对他宽大处理,龙庵圩区政府也说了公道话。见乔区长没有提到秦氏,没有再问,只说了声“谢谢”。 马车颠了一阵,乔蕊聪又说:“沈先生,我们区准备筹建医院。你出生中医世家,在沈破圩口碑也不错,想不想来医院工作啊?”两口子相互望望很高兴。她又向着玉芬说:“如果你们同意,过天到区里找我。” 孝乾这才打消顾虑,当即表态:“区长,我现在就同意。请领导放心,我一定努力干好工作。” 马车到了岔路口,左边去沈破圩,右边去龙庵圩。驭手停下说:“你们下车吧,到沈破圩还有五里路。”玉芬拍醒睡着的毛蛋要下来。乔区长见她脚破了又带小孩,对驭手说:“杨师傅,绕道多跑几里把他们送到家。”玉芬欢喜得捂嘴笑。 乔区长马车来到沈破圩,孝乾一家从车上下来,全村人都轰动了。 村民们为此聚在一起议论纷纷。有的说:孝乾靠上前程似锦的乔区长,将来也能飞黄腾达;有的说:别看孝乾不声不响,他是肉埋碗底吃——精着呢…… 饱尝家破人亡苦难的沈孝乾,六年内两次进城经历天壤之别的待遇,认为玉芬改变了自己命运。他把妻子搂在怀里说:“你真是福星:要不是磨破脚,哪能坐上乔区长的车;不坐乔区长车,也不会介绍我去工作。”玉芬说:“她土改时可能就晓得这层关系了,要不划分成分时那样保护你?” 孝乾想不到一个农村妇女能看到这一点,觉得玉芬不一般,也由衷敬佩乔蕊聪城府深、水平高、办事公道,深有感触说:“共-产-党能打下天下,坐稳江山,因为有许多像蒋团长、马书记、乔区长这样的好干部!” 孝乾带上新买的布料到佘老好家。自从与玉芬有了感情,孝乾就没来过,佘老好也没理过他。现在,村里人都承认他们的婚姻,孝乾又被乔区长看中要参加工作,佘老好心里的气消了,早想缴械投降的。今天见他带着礼物登门,又受宠若惊,嘴吧哆嗦几下不知说什么是好。 孝乾跨上去行个礼,恭恭敬敬喊道:“老人家在上,我代表她来看你了。”佘老好“哇”哭了,双腿慢慢发软跪到地上:“我也求你,大……,丫头就交给你了!”孝乾一看上前扶起来,佘老好又说:“你也不能再受颠簸了。” 孝乾将佘老好扶到凳上,依旧站着说:“玉芬给你和哑吧扯布做衣服,想漂亮到龙庵圩找裁缝做,要不就叫玉芬做。”佘老恭恭敬敬说:“好好好!” 哑吧进来,见爹和孝乾拉拉扯扯以为吵架,摸起板凳要砸,佘老好一把夺下。孝乾背着身体不知怎么回事,佘老好又扇哑吧两巴掌。 孝乾回头劝别打了,哑吧一脸迷茫看着他们。佘老好骂道:“你大哥来了不让坐,还把凳子朝外搬。”用手指指布料,又将双手拇指竖起并到一起,告诉儿子:“和好了!” 十天后,沈孝乾穿上崭新的蓝卡其中山装到龙庵圩地区医院报到,首先遇的是佘婉。 佘婉知道他来医院工作打招呼接待,张口想喊“表叔”,却没叫出来。 佘婉为何在这里?孝乾正在纳闷,却听她说:“先在中药房工作,如果不回家,后面有宿舍。”说着叫李小八带到中药房。 李小八是个四十多岁的小个子男人,因为特别会说话,被米副区长看上介绍来的。孝乾小心翼翼问:“佘婉也在这儿?”李小八说:“她是院领导——区里安排的医院筹备组副组长,将来就是院长。”孝乾听了既惊喜又不安。 孝乾医院工作,隔几天回家一次。玉芬在家带孩子种地,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随着孝乾到区医院工作,村里人对他们更是另眼相看。 沈孝龙痊愈后转业到县民政局工作,报到后回家休息一个月。 孝龙对突击生的儿子建国很疼爱,整天抱着小的,带着两个大的在村里闲逛。丈夫回来了,李冬梅脸上整天挂着笑容。 一天,孝龙遇到玉芬和毛蛋。毛蛋抱着建国喊:“弟弟,弟弟……”孝龙呵呵大笑:“乱了,都乱了。”玉芬知道他们是叔侄关系,但现在身份变了,也笑着说:“孩子嘴里尽说真话。” 孝龙听出她的意思不言语了,毛蛋还是喊“弟弟”。李冬梅来了,拉过建国指着玉芬肚子笑道:“那里才是弟弟呢!”玉芬知道他们虽然承认自己与沈孝乾的婚姻,却不承认作为沈孝乾之妻的地位,故意说:“弟妹,我这次生产请你和聿田家二婶来接生噢!” 第九章 模范家庭(2) 李冬梅听了脸涨得通红,孝龙也吃惊地看她。玉芬说:“我和你大哥拿过结婚证了,沈破圩还有哪对夫妻能拿出结婚证来?” 孝龙夫妻俩被她一顶,带着孩子讪讪走了。玉芬在后面对孝龙大喊道:“二弟怎么也走了?” 李冬梅气势汹汹到妇女主任胡秀家告状,恰逢聿田也在家。 李冬梅说:“二婶,七巧那丫头翅膀硬了,征服了孝乾又要在全村人头上拉屎。”胡秀急忙问:“怎么,打你了?”李冬梅说:“比打还难受:称我弟妹,还喊你二婶。” 胡秀无奈说:“让她喊吧,怎么办?不是她一人乱。听聿田说,大四和佘菊香住一块了,你还得尊称佘老好呢!”李冬梅见胡秀转变很快,拔腿要走。聿田笑着说:“冬梅等等,你和孝龙要考虑给大四办婚事了。区里有人说闲话,这对佘婉有影响。你叫孝龙晚上来我家。” 李冬梅怒气冲冲到门口,见到三老爷又告状说:“三爷爷,七巧要登天了……”老头子在外边已经听到这桩事,斯斯文文说:“本来如此嘛,她男人是你男人兄长,长嫂不能慢待!”李冬梅说:“多丢人,与振显那层关系就算了?”“沈家以男人为中心!人家现在可是沈孝乾女人。”三老爷说:“要说丢人,不是她一人做过丢人事呢!” 李冬梅又被三老爷羞辱一顿,捂脸就跑。到家夺过孝龙怀里的建国,放声大哭:“幸亏早点生,要不哪有你乖乖啊!那老不死的又揭疮疤了……”同院的张月兰劝道:“别嚎了,团团圆圆的多幸福。”回头命令小叔子:“快把院门掩上!” 孝龙没有关院门却来劝媳妇,她哭得更伤心。佘老好牵驴走到门口,面带笑容说:“他表婶唱歌真好听!” “他表婶?”李冬梅在院里回敬他:“你佘老好孙子留胡须——充长辈了?” “本来就比你长一辈,”佘老好说,“是被你沈家抢去的……” 李冬梅哭着要出来拼命,佘老好牵驴走了。张月兰追到门外想骂佘老好见胡秀出来,她羡慕说:“七巧命真好,尽挑拔尖的男人。”胡秀说:“是啊!可怜我那侄女秀婷……” 张月兰问:“二婶,以后我与七巧真的扯平了?”胡秀说:“各兴各叫吧,等大四和菊香成了亲,更难称呼了。”张月兰笑道:“一解放,姓佘家辈份升了好几辈。” 孝龙听聿田的话,想在上班前将弟弟大四的婚事办了。一则大四快三十岁了,二则佘婉马上做区医院副院长,必须尽快办。他这个兄长很称职,拿出转业费给他们布置新房,还给佘婉买了一辆自行车和几身新衣服,直接送到新房里。 孝龙从龙庵圩回来直接到聿家,商量婚礼上请人的事。聿田说:“孝乾在家,请他也过来。” 孝龙遵命去孝乾家,在门口见到玉芬。他红着脸说:“大嫂,我来请大哥去聿田叔家商量点事。”玉芬腆着大肚子喊道:“他爸,孝龙弟来了。” 孝乾听了孝龙的来意,认为是社会地位上升的表现,自然高兴去了。 三人到一起,聿田问:“喜事日子定在哪一天?” 孝龙说:“初步定在正月初六,新年大家喜庆一下。”“那就定下。”聿田说:“正好蒋晓军团长、马惕政委过年要来,要能赶上最好了。”孝龙听说打游击时的老领导来,能参加婚礼自己脸上也有光彩,忙说:“老首长能参加太好了,日子可以调整。” 孝乾问:“蒋团长还在部队上?”聿田说:“去年申请上朝鲜没去成,转业到铁路局工作,是马政委联系上的。我找马政委反映佘冲遗属的困难,他就和晓军联系。他们说,一直没忘记欠沈破圩父老乡亲一顿酒,准备春节来沈破圩给大家拜年。” 孝龙说:“小闯爷爷老了,妈是老实人,小闯是烈士后代,还请这些老领导照顾。”聿田说:“是的,佘冲在这一带第一个点燃抗日烽火,政府已经正式颁发《革命烈士证书》,他的父亲、妻子、儿子每月有补助津贴了。佘婉安排工作也多亏马书记。” 孝乾听了称好。聿田又说:“跟你们说点事,先别张扬出去:区里准备给大四安排工作。他过去在地方工作过,与佘婉结了婚,不在一起生活不方便——乔区长提出来的;还有孝金,区里正给他申请残废军人待遇。孝龙,以后他就归你这个残联副主席管了。” 一九五二年阴历正月初六,沈孝虎、佘婉的婚礼如期举行。因为要接待蒋晓军、马惕,准备在区里举办的婚礼挪到沈破圩家里。 初五晚上,县里那辆黄色吉普车开到了沈破圩。村民们知道蒋晓军来,都到村西路口等候。 车门打开,走下蒋晓军和马惕。聿田、孝龙、孝乾等人上前迎接,大家相互握手。 与村民们见了面,蒋晓军说:“乡亲们,我想你们,早该来的……”群众一起鼓掌。聿田请客人进村休息,马惕回头拉开车门说:“都下来吧,到家了!” 人们望过去,车里又下来两位女同志。马惕伸手介绍说:“我家老婆。这位是蒋局长夫人!”聿田见他们夫人也来了,更是热情招呼。 驾驶员开车走了,聿田带着客人朝乡公所来。 半路上,孝乾小声对大四讲:“再去安排一个房间,被褥不够先把你喜房的抱来。”马惕听了问:“怎么回事?”聿田说:“圩子里只安排一间房,给两首长晚上聊天,现在……” 晓军拦住大四说:“别动新人的被褥。这样不成国民党作风了嘛!”马惕也说:“是的,那间屋让给她们姊妹俩,我和团长到聿田家住。”聿田为难说:“那怎么能?”马惕说:“听我的没错。” 蒋晓军、马惕夫妇在聿田家吃过晚饭,两位夫人被胡秀领到乡公所休息去,男人们坐在一起聊天。 聿田说:“蒋局长,明天婚礼上你给大家作指示。” “局长?指示?”晓军不悦道:“听起来别扭,不像生死兄弟!这样吧,由政委讲。我呢,去大许庄佘家坐着就行了。” “为什么去佘老戆家?”在场者都不明白。 “二浪子不在了,我就是佘婉娘家人。你们接亲,我送亲。”他又对孝龙说:“如果大四欺负我妹子,拿你这大伯算账。”孝龙点头说好。聿田说:“团长你偏心眼,我那侄子能给她罪受?”在场者都笑了起来。 马惕从包里拿出一叠钱递给聿田:“团长早想请父老乡亲喝酒,正巧赶上孝虎的婚事,是双喜临门。我们俩决定各出一份,酒钱菜钱包了。”聿田说不行,孝龙也站起来说不能。晓军说:“客气什么?你们还很穷,我和政委只能如此表示了。” 马惕将钱塞到聿田怀里说:“交给你操办了。”聿田只好遵命收下钱。 “沈聿磊的处理结果,乔区长对你说了吧?”马惕问孝乾,他点头说知道了。马惕又说:“被判刑二年,最近又减刑三个月,麦收前就能出来了。” 孝乾问:“出来去哪儿?” 马惕说:“只能奔小翠,秦氏在那边被判无期,小开又是残废。他说死也不回沈破圩。”孝乾心想:“沈聿磊的发誓与先人沈宏德何等的相似!” 晓军叹息说:“沈三想投机取巧,结果钻人家裤裆里了。一家也够惨的。”马惕说:“政府对小翠不错,父母蹲大牢,组织上只找她谈谈话,还在地区教育部门工作。” 孝乾说:“听说对象是她战友,在地委工作。”马惕说:“是的,她丈夫也向组织作了说明。” 聿田见孝乾知道这么多,偷偷看他一眼。 晓军说:“大先生,明早你和我一起去大许庄当回娘家人——你现在是佘婉姐夫了。” “不是姐夫,是妹婿。”聿田笑着说。 “噢!?”晓军回过神来,佘婉是玉芬的堂姐,按那边当然这样称呼了。孝龙说:“要按这边称呼,还叫大伯哥呢!”孝乾说:“好了,别绕了。听蒋团长的。” 第二天早上,孝乾带晓军去佘老戆家,夫人冯英走在后面。 晓军路上说:“我这次来还想把小闯带到开封上学。烈士子女不帮忙心里有愧啊!”孝乾怕佘老戆舍不得,便说:“那要好好做他爷爷工作了。”晓军小声说:“我老婆负过伤不能生了,小闯去她会视如己出。如果老戆叔同意,我给他养老送终,小闯妈可以出去工作。” 孝乾听了他的打算,高兴说:“那太好了。” 来到两座烈士坟墓前,晓军问:“是佘冲、沈孝银的吧?”孝乾没想到他记忆力这么好,忙说:“是的!” 晓军拉着冯英走到两位烈士墓前,绕着坟墓转了几圈,脱帽给他们三鞠躬。刚要走,看到东边那座小坟墓问:“这是谁的?”孝乾告诉他:“就是那位许老先生,因为躲避反乡团抓壮丁摔死的。” 蒋晓军听了又恭恭敬敬对着坟墓三鞠躬,然后说:“他是前清秀才很有骨气,对抗日也有贡献啊!” 三人来到佘家门口,佘老戆早就候在那儿了。 孝乾恭恭敬敬给佘老戆行个礼,说道:“老人家在上,蒋队长来看您了。”蒋晓军的来意佘家已经知道了,老头哆哆嗦嗦说:“谢谢了,共-产-党干部有良心,没忘记我佘老戆一家。”进了院子,老头子拉住晓军手说:“这房屋还是你们盖的,一想到就流泪啊!” 到堂屋坐下,蒋晓军夫妇与佘老戆说话,孝乾来东屋里看新娘子——佘婉。佘闯见了喊道:“表姥爷来了!”他母亲朱艳红知道叫错了抿嘴笑。孝乾也笑了,不好意思问:“嫂子,需要帮忙的吗?”朱艳红抱着佘婉女儿说:“不用,都好了。只等新郎来。” 佘婉对孝乾说:“今天把娘家人当好了,那边来人你要好好难为他们。要不上班找你麻烦。”孝乾说:“好的,院长。” 此地有风俗:姑娘出嫁,妈妈和姐妹要哭着挽留;婆家送来的礼物娘家人要百般挑剔,以示女儿地位不凡,将来到婆家才不受罪。 孝乾如今作了娘家人,一朝权在手就把令来行,要借机报复一下沈大四。正想着,朱艳红怀里的孩子哭起来,佘婉说:“大嫂,你就累一天吧。今天带过去让人笑话。” 佘闯进来说:“妈妈,那个蒋叔叔说,等姑姑走了我们一家也到沈破圩沈大四家参加婚礼。” 朱艳红说:“哪能这样,人家不笑话?” “沈大四是你叫的?”佘婉拍了侄子一下说:“有什么不能的,新时代新风尚。” 外面响起了“噼里啪啦”声音:迎亲的来了。 沈大四挎着大红花进来,首先给端坐的佘老戆和蒋晓军行礼。孝乾拉长声调问:“来者可是新姑爷沈孝虎先生?”大四今天不敢造次,恭敬回答:“是的,我是沈孝虎。奉兄长沈孝龙之命,与媒人李小八先生来迎娶新娘子佘婉女士。” “错了,我家只有一个妹妹,叫菊香。”孝乾故意捉弄。 大四头上冒汗说:“姻兄不知,菊香又名佘婉,我的小名叫沈大四。”孝乾仔细看看说:“噢,是这样?那就请新姑爷和媒人上坐。” 大四和医院的李小八坐下,大家轰堂大笑。 后面跟来的沈孝金将代表新婚夫妇吉祥如意的一对公鸡母鸡、一双鲤鱼献上,朱艳红伸出双手准备接。 “公鸡这样瘦?”孝乾说:“鸡都养不肥,我家姑娘嫁过去能吃饱吗?重换一对来。”沈孝金听了也要出汗,紧张说:“恐怕来不及了。” “哼!”孝乾佯装愤怒说:“还有那对鲤鱼,黑不溜秋的。你们做事不够人评价的。” 李小八怕他又要挑剔,忙站起来说:“姻兄在上,新郎年轻做事轻率,还望多多谅解。” 孝乾不屑一顾说:“看在大媒人面上算了。新姑爷以后要好好学习,不能再毛手毛脚,更不能胡言乱语。”大四俯首听命:“姻兄的话永远记住。” 众人又大笑。 孝乾又问:“老爷子和兄长有什么说的?”晓军摆摆手说没有,佘老戆说:“好了好了,我今天真高兴啊!” 孝乾说:“那就请姑爷接姑娘吧!” 佘婉一身红妆、头上披着盖头被伴娘扶出来,要上门口的马车。孝乾吆喝说:“新人的脚能沾地吗?”大四一听立即将佘婉抱起,送到马车座位上。 朱艳红跟出来看热闹,孝乾说:“你能开始了?”她听了才假哭道:“妹妹啊,妹啊,到婆家不要再厉害了……” 佘老好听见媳妇哭了真的嚎啕大哭。佘婉听到爹哭声,掀起盖头要下车被李小八按住,马车起动了。 等马车走的没了踪影,晓军对仍在流泪的佘老戆说:“走吧大叔,一起到沈破圩喝喜酒。” 佘老好擦了眼泪坐上门前毛驴车,几个人一起朝沈大四家来。 大四家和西院聿田家摆了二十几张酒席桌。孝龙在门口迎接,先请蒋晓军夫妇、孝乾、佘老戆一家到大四家坐下喝茶。孝乾估计新娘子佘婉已经进入洞房,里面传来闹喜的声音。他知道闹喜的会胡来,把蒋晓军夫妇带到聿田家堂屋。到那里看马惕夫妇也在,马惕问:“听说孝乾在那边表演不错,大四被你制服了?”晓军说:“我都忍不住想笑。” 聿田进来说:“安排好了,过去的地方领导、群众代表和区里领导坐我家,你们两位首长好讲话。”晓军问:“怎么惊动地方干部?”聿田解释说:“佘婉在区里工作,领导是她请的。你和马书记大驾光临,乔区长他们一定要来的。” 外来客人和本村每家每户的代表都到齐,外面又响起了鞭炮声。 乔蕊聪区长被推举做婚礼主持。她站在聿田家院子中央,看看满院的干部群众,高声说:“各位领导,同志们,乡亲们!在新春佳节和沈孝虎、佘婉两位同志大喜之日,恰缝蒋局长夫妇、马书记夫妇回娘家——沈破圩,真是三喜临门。我作为主持人,第一祝两位新人恩爱永远,白头偕老;第二祝父老乡五谷丰登,阖家幸福;第三祝各位领导和同志们身体健康,工作顺利!现在婚礼开始,先请马书记、蒋局长讲话!” 院内院外发出热烈的掌声。 马惕给大家鞠个躬说:“乡亲们,同志们!县委时刻关心老区人民的生产生活。作为一名老军人、老党员,我永远不会忘记老区人民的养育之恩。值此机会,向大家保证:忠诚为党为人民工作,让群众尽快走上繁荣富强的道路,实现革命时期对人民作出的承诺。谢谢大家!” “马书记讲的太好了!”蒋晓军接着站起来说:“我是粗人水平有限,就这个场合向乡亲们保证:永远与人民群众心连着心。我有信心,三十后后和老政委再来给乡亲们敬酒!” 院子里又是掌声迭起。乔蕊聪说:“现在请新郎、新娘入场!大家欢迎!” 掌声之中,大四和佘婉被人拥簇到聿田家院里,后面跟着脸上涂了黑灰的孝龙。虽说是新式婚礼,村民们仍忘不了老传统,趁机闹一闹取取乐。 看到孝龙今天,孝乾想想儿子结婚时自己的形象,心中不免又起忧愁。尽管玉芬的爱填补了心中的空虚,但儿子永远是他心头的刺。 正想着,哑吧挤起来拉他。跟到了门外,哑吧比划着肚子又朝东指。孝乾知道玉芬有情况,急忙奔家里来。 到家门口,听到玉芬在屋里叫喊。孝乾刚到床前,她埋怨问:“终于来了,我亲还是菊香亲?” 孝乾笑着赔礼:“当然你亲……” “孝乾嫂子要生啦?”门外有人说话,进来的是张月兰。孝发与孝乾同年晚几个月,这样称呼使挣扎中的玉芬听了舒服,哼着对丈夫说:“大妹来了,你快找接生的!”张月兰问:“才七个多月就生啦?”玉芬哼着说:“昨晚被毛蛋绊了一跤,夜里肚子就疼了。”孝乾这才想起找接生婆,出门见胡秀和冯英赶来了,高兴说:“二婶真是穆桂英2!”又与冯英打了招呼。胡秀不说话直接进房里,看了一会喊道:“快烧水准备,要生了。” 聿田看孝乾急匆匆走了,又见胡秀领着客人也走了,挤到门外问:“他们几个去哪里了?”李冬梅说:“都去东头——七巧肚子疼了。”聿田说:“你也去看看,我这里一时走不开。”李冬梅抱孩子走了。 第九章 模范家庭(3) 过有两顿饭功夫,聿田家里喝酒的人正起劲,冯英笑着进来,对丈夫羡慕说:“那七巧妹生了,生了个双眼皮小子。”聿田听说玉芬顺利生了儿子,举怀对乔蕊聪、蒋晓军、马惕说:“四喜临门。各位领导,我再敬一大杯!”三人劝少喝点,他说:“喜酒喜酒,歪歪扭扭。”一仰脖子又喝下去。 不一会儿,胡秀也跑进来对着人群就散喜糖。后面的李冬梅气喘吁吁说:“孝乾大哥家又生个儿子,二婶叫拿钱买喜糖,他还说等几天。我从他身上掏出钱,叫小敢去买的。”一边敬酒的大四喊道:“二嫂,你是掏孝乾大哥上衣口袋还是下衣口袋?”她傻乎乎做着动作说:“摸裤兜里的,摸了几把才摸到。怎么啦?”在场的人都笑了。 第二天上午,孝乾将家里料理差不多了,来聿田家看望晓军和马惕。孝乾说:“两位首长,不好意思了,我才腾出时间来!” 晓军说:“能理解,没有比生孩子更急的事。打仗可以停,生孩子不能停。”马惕说:“是的,要不怎么把发展经济叫做生产呢?就是说发展经济、改善人民生活像女人生孩子,一刻不能停顿啊!” “老马就是有见解。”晓军夸了一句问孝乾:“儿子叫什么名字,跟形势起还是按辈份起啊?”孝乾不好回答,因为毛蛋是俊字辈,至今未起大名,刚出生的小儿子按理说是显字辈。 聿田猜出孝乾的心思,立即解围:“新社会了,不一定按家谱辈份起名。孝龙家小三叫建国不是很好吗?”孝乾顺水推舟说:“请两位领导给犬子赐个名字!” 他俩听这斯文话笑了。晓军说:“政委帮起个吧,你之乎者也有一套。”马惕推辞说:“我不行!”谁知晓军动起真格:“不起好名字就别走。”聿田和孝乾也来央求。 马惕见推辞不掉,想了一阵说:“男孩属龙,生于正月初六,五行中土旺缺水,叫沈溢如何?”抬手在红纸上写下“才华横溢”四个字,他们都说好。 马惕说:“我国古人讲天有五行——金、木、水、火、土,构成世界主体。现代科学家发现构成世界的物质有一百多种。所以五行之说不科学,按五行起名字只是取乐而已,不要全信,否则就是迷信。” 聿田敬佩说:“马书记全才,什么都精通。”马惕说:“我也是现学现卖,为了驳斥你堂兄沈聿磊的妖言邪说,特地找这方面书学习的。” 坐了一会,晓军对马惕说:“我们走吧!” 孝乾不知道到他们要去哪里。聿田说:“两位领导要去佘老戆家,我们就不去了。” 当天晚上,县里的吉普车停到聿田家门口。 蒋晓军、马惕下了车,接着佘闯和爷爷、妈妈也下来了。聿田和孝乾知道佘闯要跟晓军夫妇走,眼里都噙着泪水。 佘闯见爷爷还在抹眼泪,咬着嘴唇说:“爷爷,我一定听蒋叔叔、冯阿姨的话,放暑假就坐大火车回家看望你和妈妈、姑姑。” 那一夜,佘闯和爷爷、妈妈、姑姑、姑父围着火炉坐到天亮,然后跟着蒋晓军、冯英夫妇乘吉普车走了。 大四看着呆坐的佘老戆和朱艳红,稍稍惋惜说:“蒋团长央求你们,怎么不去?”佘老戆叹息说:“不想把老骨头丢在外面。我老了,也舍不得你们。不是为了小闯前途,我能狠心放?”说完又哭了。 佘婉怪大四多嘴,抱着女儿说:“爹还舍不得周舟呢。来,亲姥爷一下。”佘老戆被未满周岁的外孙女口水鼻涕抹了一脸,心里宽慰多了,对女儿说:“要好好对待孝虎,也是苦孩子。”女儿不说话,他又说:“我想去看看七巧和孩子,孝虎领我去!” 佘婉顿时不悦:“跑那儿干什么?”佘老戆说:“我老了,看看晚辈比喝酒吃肉好受。你要再这样,不来你家了。” 佘婉知道父亲的脾气,朝嫂子看一眼,朱艳红点点头。 吃过早饭,佘老戆对朱艳红说:“同我去七巧家看看就回家。”媳妇说:“我心里想吐不能去了。”他只好和大四走了。 大四领着岳父到孝乾家里,自己先回去。孝乾热情招呼老人坐下,问佘闯今天几时走的?佘老戆口里回答两眼却朝房里瞧,显得牵肠挂肚。毛蛋从房里跑出来,他高兴说:“到大姥爷这里来,给钱买糖吃!” “不能要你老花钱!”孝乾对房里说:“后庄大伯来了。”没有声音,他认为玉芬睡着了,掀门帘进来见玉芬睁眼望着窗户,用手推一下,玉芬猛地翻身背过脸。 孝乾不知玉芬为什么不理本家伯伯,从房里出来有些尴尬。佘老戆好像知情,哆哆嗦嗦站起来说:“我走了,你别送。有时间带孩子到我家玩。” 孝乾将佘老戆送到大四家门口回来,见玉芬坐在炕上抱着刚出生的孩子亲,见他进来笑着对毛蛋说:“我们沈溢两天就有名字了,大哥快四岁了还叫毛蛋,爸爸也给起个大名字呀!”孝乾见玉芬高兴,笑着说:“是该起大名字了,要不上学怎么办!”手指捏着毛皮蛋红红的脸旦想了半天,问玉芬:“叫沈巍,怎么样?”玉芬听了更高兴:“沈巍哥哥,沈溢弟弟下面又才华横溢了,快把尿布拿来。”孝乾笑着到门外取尿布。 区医院筹备工作结束。等到宣布医院领导班子的时候,筹备组副组长佘婉连副院长也没当上。区里有人说,她与沈大四未婚先居,有人写信告到县里,卫生局长签字叫查处。乔区长到县里作了解释,局长听了说:“原来这样?那换个环境吧!”区里又将她安排到办公室工作。 区里为了安慰佘婉,将大四安排到刚组建的农具厂做保管员。他们的新家就在农具厂院里。 佘婉的肚子又一天天大起来,她抱着女儿周舟到街上买菜,那帮闲无聊的人开始指指戳戳议论她。 卖猪肉的说:“厉害啊,从小就能生剥老鼠。” 卖鱼的说:“男人那么邪头,都出不了她手掌心。” 仲胖子来买菜,听到议论也添油加醋说:“那算什么?脾气还倔强呢!前面带来的丫头起叫周舟,大四想改叫沈周舟都不行,还说:这是革命后代,叫周舟就是要永远纪念她生父周某。为这事,两人闹多少天了。” 他们听了说:“才结婚几个月就这样,将来怕过不到头。” 孝乾正式到中医门诊当医生,还有一个同事李小八。 中医门诊的门打开,来看病的都将挂号单交到后面的孝乾桌上,前面李小八桌子上一张也没有。孝乾认真询问每个患者,然后分别给他们开处方,一个个高高兴兴取药去了。孝乾抬头看李小八闲着,站起来拿两张挂号单送到前面桌上。李小八笑着拿起一张说:“张福英!” 那位叫张福英的妇女听了,到李小八桌前:“李医生,我想请沈医生治疗……”李小八听了依旧是笑:“那好,我有事先走了!”然后很礼貌与大家告别。 孝乾看着几个患者,吸口气说:“李医生不是很好嘛?这样太不给面子了。” 张福英说:“我们大郭庄都说沈医生是神医,就认你。”听说是大郭庄的不说了,问她:“哪里不舒服?”张福英说:“成天头晕眼花,耳朵里嗡嗡叫。” 孝乾看看舌苔、指甲,将笔一放说:“不需要服药,你是贫血。多吃豆制品、青菜、红枣、小鱼、骨头这些东西。还有家里的事少操心。”张福英笑着说:“真是的,省下药钱买肉吃全家都有份。” 孝乾下班朝食堂来,邮电所送信件的将自行车横在前面:“别走,签收电报。” 夹子递过来,看是七道坡监狱来的,内容是“我6月2日刑满,盼侄儿来接。”一定是沈聿磊的。 吃过晚饭想了好久,决定去监狱接沈聿磊。 孝乾请了事假坐车朝七道坡来,公路两旁人们正在挥镰收割,他心里想:要让沈聿磊承认当年两次写信帮助我的事实,这样才有更多理由帮助他。 到了七道坡监狱,递上工作证。接待处同志说:“请等一会,今天释放的人多,监狱长正给他们训话。”孝乾听了来外面转悠,见不少犯人穿着号服在狱警监视下劳动。 这时,两名狱警带着七八个犯人推辆木轮大车过来。狱警说:“快点弄去修,二大队地里小麦都割倒了,就等大车拉。” 正看着,接待处同志喊:“沈孝乾同志,来接沈聿磊!”还没到跟前,看沈聿磊抱行李出来,孝乾喊了声:“三叔,我们回家吧!”沈聿大眼里噙着泪水说:“我知道侄儿一定会来的。” 孝乾接过行李走到大车跟,一个胖胖的犯人问:“你就是沈孝乾?”没想到这里也有熟人。 狱警高声问:“217号,干什么?”这胖子嬉皮笑脸说:“报告政府,见到一位我干伪区长时的熟人,想同他说几句话。请批准!”狱警说:“给你五分钟时间。” 胖子近前问沈聿磊:“沈三你走啦!我还有一年也能回天目山老家与亲人团聚了!”沈聿磊见孝乾不认识,介绍说:“他是伪区长高义莲。”孝乾想起苗彦康的前任区长姓高,因工作不力被罢了官,便向他点点头。高义莲说:“刚才听政府喊你名字,不敢确定是你。看到沈三才断定是沈破圩的沈孝乾。我们还是故人呢!” 孝乾说:“你没跟国民党反动派流亡海外是对了。”高义莲说:“是的,是的,那差事我早不想干了。坐三年牢回家好好过日子。” 高义莲还想继续,狱警说:“时间到了,快去干活。”他走了几步回头说:“你们明年秋天来我家玩……” 走了一个多小时到镇上,孝乾带沈聿磊进饭店坐下点了酒菜,他感激说:“你这样待我,将来没机会报答了。”孝乾说:“我应该报恩的。” 沈聿磊说:“哪有恩?你没从圩子里得过一点好处。那时脚踏两只船,心里从来不承认共-产-党是正统,对旧政权抱有幻想。不想共-产-党还放我一条生路。”孝乾说:“三叔,跟我说句实话:鬼子时期沈孝义几次想害我,之前都有人给我通风报信。那信是不是你写的?” 沈聿磊猛地喝一杯酒,直摇头:“不是!狗啃要害你,不会与我谋划。”孝乾认为也对,就说:“那是谁呢?我今生今世都要找到这个人。” 沈聿磊说:“世界复杂着呢,说不定这人早死了。”孝乾听了有些失望,喝杯酒问:“我和聿田都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制造小翠被害假象,尸体还能骗过沈孝义?”沈聿磊狡黠地说:“都是逼的。小翠不跑必定被汉奸糟蹋,死人是拒绝的最好理由。死人也要选的像,那个女尸身高年龄跟小翠差不多。死尸没了头,腿肚上那黑色胎记是主要特征,我花银子找人纹上去的。” 孝乾听了说:“你一肚智慧,没想栽倒在苗彦康手里。”沈聿磊苦笑说:“就是命啊!苗彦康再能,说不定会跪在无名小卒膝下呢!”又猛地喝下一杯酒。 孝乾怕他喝多了,又问:“你到小翠那里准备干点什么?”他说:“被捕前开的小商店还在,带着小开苟且度日吧。我也不想过多依赖小翠。” 孝乾听了流下同情的眼泪。沈聿磊说:“你工作忙别送我了,今晚我们叔侄俩住一宿好好聊聊,明早送我上车就行了。”孝乾说:“我也想去看看小翠、小开,有时间一定去。” 沈聿磊听了高兴,告诉说:“你到地区教育局不要问沈小翠,就说找文明同志。” “文明是谁?”孝乾问。沈聿磊自豪说:“小翠参加革命后起的名字。表示彻底与旧家庭决裂,奔向文明的新世界。” 第二天早上,沈聿磊坐上汽车走了。 孝乾回到医院已经傍晚。刚进食堂吃晚饭,聿田找来了。 医院的朱院长热情招呼:“沈站长怎么光临小庙?”聿田心烦意乱说:“朱一刀,叫我老侄出来。” 孝乾听声音出来。聿田急匆匆说:“快到孝虎家!” 朱院长问:“你那位侄儿又不省心了?”聿田没有心思搭理,拉上孝乾就走。 孝乾估计大四夫妻俩又因为周舟闹矛盾了。到他家果然见锅碗瓢盆摔一地,大四双手捧腮坐在门槛上。聿田骂道:“又发什么疯?不就是名字嘛,你在单位胡闹还想不想呆了?” 孝乾进屋没看到佘婉,朝房里喊道:“你们又怎么了?”佘婉在里面哭道:“我不行了,不行了!” 孝乾听了无所顾忌进入卧室,见佘婉横在床上,嘴唇发白下身湿了一片,吓得喊聿田快来。聿田见了知道是大出血,抬手给大四两耳光,骂道:“她是敌人?下手这样狠。” 大四知道闯了大祸,上来要抱佘婉去医院,她挥拳踢腿不让。聿田说:“救人要紧,还是大伯子抱吧!”孝乾一听抱起佘婉朝医院来,后面听到聿田还在骂:“一枪打死夏三,那是多大后果……” 到了医院,许多人围上来。孝乾顾不得这些,对李小八说:“快找妇产科值班的!”李小八笑着跑了,嘴里说:“是你的还是大四的……” 佘婉的胎没保住,搂着周舟哭的很伤心。 朱艳红来护理,劝她道:“别任性了。你们针尖对麦芒,有一个让步也不会这样。我想叫人打都没这福气。”佘婉说:“我就这点要求,周成光家两代单传,周舟长大还要还给她爷爷、奶奶……”朱艳红想到远在外地的儿子,手捂额头说:“我能理解!” 聿田从佘婉家里探望出来,对孝乾开玩笑说:“看看小猪长没长。”这是他们回家的暗语。孝乾笑了,坐他自行车朝沈破圩来。 孝乾坐在后面,聿田骑的飞快,只听“嗡嗡”车轮声。聿田说:“我们又要分手了。”孝乾吃惊问:“调县里去?” “哪里,又贬回来了。”聿田说:“许东主持工作这一年,沈破圩工作上不去,手下几个人也没弄好,连我家胡秀都甩袖不干了。区里只好派我回来,关系还在粮站里。”孝乾说:“许东原来还可以,一当家只用大许庄人,苗庄那几个被整的够呛。”聿田说:“这是狭隘的宗派主义或者叫山头主义。我本来想让你家属接替胡秀做妇联主任的,现在都不敢了。”孝乾说:“她哪有能力?那点文化还是后学的。”聿田说:“她能力做妇联主任绰绰有余。有机会再说吧!” 孝乾回家,看到沈巍帮妈妈做事,沈溢在玉芬怀里“咿呀咿呀”,高兴地将工资交给她说:“钱收好了,明年争取盖新房,孩子大了。”她收起钱说:“知道,说第八次了。” 孝乾抱过沈溢说:“大四真不是东西,把佘婉打流产了。”玉芬听了不高兴说:“少提北边佘家的事。” 聿田又回到了沈破圩工作,许东辞职回家。 聿田对即将离去的许东说:“你这一年做了不少工作。临别了老哥提点意见行吗?”许东一向敬佩聿田,红着脸说:“你请讲!” 聿田说:“农村工作离不开蜘蛛网一般的亲戚、血缘关系圈子。跳不出这张网就会目光短浅,给事业带来损失,也影响干部个人发展。区里请你继续干副乡长,不想来了牛脾气自己提出辞职。老哥希望你不断学习总结,相信会有东山再起的时候。” 许东心服口服,不住点头。聿田继续说:“像我们沈破圩,沈、佘两个家族闹了几百年,结果两败俱伤。我一直思考这个问题,终于明白了:矛盾的起因是当初挖的水圩子。其实水圩子主要作用是防御,有人说它破了佘家风水。后来佘家果真衰落,就什么都朝风水上赖了。水圩子是佘家人心中永远抹不去的阴影,只要把圩沟填平佘家便心满意足,变两败俱伤为两全其美。我还有个想法,看行不行?”许东说:“说说看,你想的一定成熟。” 聿田说:“乡公所占据水圩子,我们在群众眼里也成了地主老爷?我想把乡公所搬出去,将祠堂拆了建成学校,省得学生到处打游击。”许东抓住聿田的手说:“沈乡长,你真是大公无私的好领导,我许东服你了。如有机会还跟你干。” 听说要填平圩沟,佘老好兴奋得一夜没睡着,一大早就带哑吧儿子到水圩外等候。 太阳升得很高,聿田和乡里的干部才来。 佘老好热出了一头汗水,高喊道:“乡长,能挖土了吧?”聿田说:“这是区里破四旧形象工程,区领导要来剪彩呢!” 太阳升到东南角时,乔蕊聪带着一些人来了,还有一个背照相机的跟着。 佘老好嬉皮笑脸对照相的说:“同志,帮我照一张。”李冬梅说:“你那秃头别把照相机闪了。”正要回敬她,听到聿田说:“沈破圩破四旧工程现在开始——请领导剪彩。” 第九章 模范家庭(4) 乔蕊聪、米德和县文化馆馆长共同持剪刀剪开一条红布,人们开始鼓掌。佘老好惋惜说:“乖乖,这么好的被单剪了多可惜!”没有人听他的感叹,只见聿田和三位领导挥锹挖了几下土抛向水里,激起几圈半圆形的涟漪。 领导象征性填过土走了,群众蜂拥而上朝圩沟里抛土。佘老好带着哑吧像吃了猛药,将独轮车推来的土朝沟里翻,不一会,清水变成了泥浆。 沈聿华望着圩沟说:“先把圩沟捞一捞,说不定里面有好多宝贝呢!”一个疤眼老光棍懂个屁,没有人理他。 佘老好是爱扑灯火的蛾子——哪里有亮朝哪窜。他填了一阵土,看到领导朝祠堂里去,拉着哑吧又去那儿凑热闹。 祠堂香案上供着的祖先牌子全部抱出来丢在牌坊下,正门上挂着的“文肃世家”牌子也摘下来,准备点火焚烧。佘老好抱着衣服经过,一下子跌倒在地。人们回头看见都笑,他的堂侄儿佘玉玺说:“大叔,你想姓沈啊?”他懒懒爬起来抱衣服走了。 文化馆长过来对聿田说:“沈乡长,县委马书记特地交待我,那个铜香炉和‘文肃世家’的牌匾拿到文化馆保存。”聿田对乔蕊聪说:“我作不了主,请乔区长定吧!” “狡猾的沈聿田。”乔蕊聪心里骂了一句,顺水推舟说:“既然马书记指示,就献给县里吧!乡亲们同不同意啊?”在场者也没有反对。 馆长将铜香炉抱入怀里如获至宝,照相的双手捧着牌匾也是小心翼翼,乔蕊聪送他们走出水圩子土堰。 聿田看着乔蕊聪的背影,对沈孝金说:“可以点火了!”沈孝金刚刚被评为“革命残废军人”,工作积极性很高,责任心也强。他把煤油浇到那些木牌子上,突然喊道:“牌子少了一块。” 聿田过来一数:六十七块,真的少一快。见乔蕊聪送走客人回来了,便大声说:“点火!”沈孝金点着了火,看着“唧唧”叫的牌子又说:“还是九少爷沈兆端那块。” 佘老好回家溜达一圈,抱衣服又来了。 聿田安排几个小青年顺梯子爬上祠堂顶部揭砖瓦。 这祠堂太老了。几个人上去瓦片花啦啦落下,将窝里的燕子吓的闪电般逃走。沈孝金捡起瓦片抛向檐下的燕窝说:“砸烂敌人的巢穴!”瓦片砸偏了,众人一阵大笑,他又抓起砖头要砸。沈聿华过来骂道:“吃饱撑的,你砸燕窝干什么?”沈孝金说:“大厦将倾岂有完卵?燕窝马上完蛋了!”他爹骂道:“关你屁事!” 屋顶上的瓦片还花啦啦朝下落,吓得那几个人顺梯子滚下来。佘老好说:“真没用!还不如老头子。”哧溜爬上屋面,将瓦片和屋面青砖朝下抛,显得很得意。 佘玉玺说:“我大叔真有两下子。”沈孝金说:“他都不要命了,摔个半死也无所谓。” 太阳偏西,祠堂顶上的瓦片、青砖被佘老好揭去一大半。 聿田从圩外跑来喊道:“快下来,祠堂先不拆了。”佘老好抱着衣服下来,笑着问:“怎么,改用炸药了?” “少问,不关你事!”聿田一甩头生气走了。 水圩子两天就被填平了,四周出现一大片空地。那片青砖瓦房的院落孤零零立着,很像一座孤岛。 沈聿华喜滋滋说:“我没白干,逮了十几斤泥鳅!”佘老好讥笑道:“几个泥鳅把你乐的,没出息。” 大四回到沈破圩,见聿田带人填圩沟、拆祠堂,对李冬梅说:“真疯了,也不怕报应。” “真是的,儿子还在朝鲜战场呢!说没有神灵假的,那些祖宗牌位焚烧时又哭又流泪。”李冬梅说过了又教训小叔子:“不能胡来了,菊香不跟你过,哪有人跟你?” 大四牛气十足说:“我早想甩掉她了。”李冬梅说:“别吹了,就你那点出息。我明天把你二哥找回来劝劝——她最听孝龙的了。”大四说:“好好,我帮你带建国。” 过了几天,区里雇一批泥瓦匠,将祠堂上顶的瓦片、青砖拆下来,把祠堂维修一新。 佘老好说:“共-产-党什么政策,说变就变。”监工的沈孝金说:“少说落后话。县里马书记打电话来,说文化遗产要保护。” 佘玉玺听了有些得意:“自作主张毁坏文物,被县里批评了。”沈孝金没有反驳,冲他说:“那是领导的事,你算什么?” 沈孝龙从县里来,拎一大网兜水果、补品到佘婉家。她从床上起来倒开水,叫朱艳红上街买菜留二哥吃午饭。 朱艳红走了,孝龙说:“小子,看在老战友份上,就饶恕孝虎这一次吧!”佘婉痴痴说:“怎么惊动二哥了?没有什么了。”孝龙听了向外面打个手势,大四和李冬梅一溜烟跑进来。 佘婉喊了声:“二嫂也来了?”李冬梅高声应着,然后骂小叔子:“以后再这样对待弟妹,把你杀了喂狗!”大四说:“那天喝点酒,以后绝对不会了。” 佘婉冷冷说:“不想再听了!你看七巧过的什么日子?虽然吃住差些,沈孝乾当宝贝捧着。我命怎么就不如她呢?” 李冬梅听了又批评小叔子:“佘婉的话要记住,好好跟孝乾学,一定要过的比七巧家强。” 大四说:“是的,是的。”佘婉失望地不言语。孝龙对李冬梅说:“那我们回去吧。”李冬梅还想留下,见女主人不再客气就出来。到厂门口遇到朱艳红,她挽留说:“菜都买了别走!”孝龙说有事,李冬梅抓住她手说:“大嫂,一定多劝劝菊香。”她说:“自家人都盼望过的好,就看姑爷造化了。” 分散的沈破圩乡小学搬进了水圩。两座院子围墙被打通,所有房间改装成教室;翻修一新的祠堂是老师办公的地方;石牌坊上那“千年望族”四个字虽然没被凿去,却被“沈破圩小学”的牌子挡住。 学校里传来朗朗读书声,几只燕子在自由飞翔。 在打谷场南面建了六间砖瓦房,是新的乡公所。圩沟填写平了,祠堂也烧了祖先牌位,可是沈破圩的名字依旧。 名称依旧,解释却赋予时代特色。乡公所门前立了一块《沈破圩乡公所搬迁记》,那木牌上写道:“……某年某月,乡公所搬出原沈家水圩,全乡群众满怀破旧立新之壮志,决心改变一穷二白面貌,故而命名沈破圩,与昔日之称呼有天壤之别。” 水圩子填写平后,聿田家与小学之间腾出了一大片空地。聿田对孝乾说:“那块空地够两家建房子,你们早有建新房计划,划一块给你家吧?”玉芬说:“谢谢二叔,沈巍上学近了。”孝乾不同意:“住那里干什么,学生读书声吵死人。” 聿田说:“要不在乡公所旁边划块地?”孝乾当即同意:“行,不过还缺很多钱呢。”聿田说:“我的工资先借给你,房子抓紧盖。这房子实在住不得了。” 聿田走了,玉芬不悦说:“好好一快地不要,跑前面跟鬼住!”孝乾说:“南边有坟墓有什么?反正我一见水圩子就有说不完的心酸。”玉芬知道他的苦衷便不多说了。 到了年底,沈孝乾买了砖瓦、木材,在乡公所东边盖了三间正屋两间偏屋,拉了院墙,地面全部铺着青砖。这可是沈破圩除了乡公所和小学之外少有的砖瓦房子。青砖青瓦像蓝宝石一样,玉芬那真是心花怒放。 居住条件改变了,孝乾家的生活方式也在变化。 村民们有随地大小便的习惯,鸡鸭也散发很不卫生。孝乾说:“随地大小便,第一不卫生,第二浪费肥料。”他买回两只搪瓷带把手的马桶。每天清早,孝乾带着沈巍,提马桶到自家地里施肥。 沈破圩人像见了怪物,一时传为笑料。沈聿华说:“孝乾怎么这样脏?自己的尿屎也接。”胡秀说:“能有多少肥料,没事干了。” 佘老好来找女儿说:“尿屎罐子别朝地里拎了。那些缺德鬼说,你们洗刷完了又用它盛饭吃呢!”玉芬看着爹,笑着说:“随他们怎么说,我明早也拎马桶出去溜一圈。” 佘老好知道女儿说到做到,笑着走了。 第二早,玉芬带着两个孩子拎马桶到地里浇小麦,那些嘴尖的人又聚在一起议论。 这时,李冬梅一手拉着建国,一手拎着陶瓷马桶也朝自家地里来。沈聿华说:“大二家里,你被孝乾家里吓破胆了,不跟她学难受?”佘玉玺说:“我家妹妹也收徒弟了,她身后总是有崇拜者。”李冬梅说:“哪里事啊?你去城里看人家那环境,哪像这样脏?我早想买马桶了。” 佘玉玺说:“二表嫂,下次要做就做七巧没做的,也好出出风头。”李冬梅骂道:“七巧跟我赖成平辈,你龟孙也跟我平起平坐了?”佘玉玺说:“喊嫂子算抬举你的。” 过有十几天,聿田买了许多陶瓷马桶免费发给村民,还张贴了一张《文明生活倡议书》,号召村民不喝生水,不随地大小便,不乱放家禽家畜,不说粗话脏话。 最先反对拎大小便浇地的沈聿华也提马桶到地里,佘老好拦住骂道:“你尿屎不浇地,想自己喝呀?”他板起面孔说:“佘老好,再说脏话我到乡里告你!” 旁边的李冬梅说:“等你们两老家伙有了儿媳妇,也帮她们倒马桶沾点骚味。”相邻地里几个妇女笑了。沈聿华见她没老没少的,说道:“你可看住了,不许大二朝大四家马桶里尿。”那些妇女又是笑,李冬梅提着马桶走了。 沈巍喊孝乾爸爸。刚会说话的沈溢也喊爸爸。 沈破圩是个偏僻乡村,孩子称父亲叫爹,记不清有多少代了。孝乾家称呼爸爸是有历史的,那年振显是一路喊着爸爸逃到沈破圩的。现在两个孩子虽然辈份有争议,村民们还是认可的,听他们喊爸爸,除了新鲜没感到有什么别扭。 这天下午,从城里探亲回来的李冬梅突然宣布:“我的儿子建国改称爹叫爸爸了。”不但四岁的建国改口,女儿小红、儿子小敢叫了十多年爹也改口喊爸爸了。村里人都骂李冬梅是个没主见的跟屁虫。 春节后,沈巍到村小学报名上学。 老师问:“你爹叫什么名字?”沈巍傻乎乎说:“我没有爹!”这位外乡来的老师很同情,旁边老师都笑了,他才恍然大悟,又问:“你父亲、你爸爸叫什么?”沈巍一直听人喊沈孝乾为“沈先生”,就毕恭毕敬回答:“爸爸叫沈先生……”几位老师笑得前仰后合。 沈聿河带三岁多的小女儿在学校门口看升国旗。他双手招呼孩子说:“来,到爸爸这里!”沈聿华听了浑身发冷说:“你家孩子也叫爸爸啦?” “怎么,谁规定不能的?”沈聿河振振有词说:“全村小孩子都改口叫爸爸了,我家安娜凭什么不能?孝金马上也喊你爸爸了。” 沈聿华讥笑说:“安娜?吃一肚山芋还起外国名字。” 沈破圩乡公布的《文明生活倡议书》引起了区长乔蕊聪的注意。她指示宣传科大力宣扬沈破圩移风易俗、文明高尚的生活方式。 龙庵圩区宣传沈破圩乡文明生活的宣传稿报到县里,县委宣传部也很重视这个先进典型。县报刊载它们的做法,还附一张照片,县广播站连续播了一星期,沈破圩人又一次活跃起来。 沈聿华赞赏说:“乖乖,孝乾两口子真有眼光,县里领导都夸他们。”看到儿子孝金来了,他操着娘娘腔说:“回家把爸爸烟叶拿来。”村民们笑得肚子疼。孝金说:“你这辈子就算了,听你孙子喊爸爸吧!” 佘老好坐在乡公所门口搓绳子,见孝金很得意,试探问:“聿华,孝金有媳妇啦?” 沈聿华得意说:“就是聿田给张罗的那个,西边韩集的,过年后就接过来了。”佘老好听了眼里要出血,望着哑吧儿子使劲搓绳。 沈聿华父子俩走了,李冬梅劝道:“你别操心。有能干姐姐,哑吧亲事不成问题。孝金找个小寡妇,都要长翅膀飞了。”佘老好听了脸色恢复正常,叹息说:“冬梅,我也不是傻子,经常成夜睡不着觉——哑吧不小了。” 村头巷尾张贴着龙庵圩区《关于在全区推选“模范家庭”的通知》,各村庄群众都围上来观看。 许东念道:“为提高我区干部群众的政治思想水平,促进经济发展和社会进步,区政府决定在全区范围内推选十户“模范家庭”,现将有关事项通知如下:一、“模范家庭”标准:1、热爱祖国、立场坚定;2、夫妻恩爱、热心助人;3、男女平等、移风易俗;4、勤俭持家,环境美观;5热爱劳动、勤俭节约。二、推选程序……” 许大炮望着区里《通知》说:“这条件就是为沈破圩沈孝乾家量身定做的,我们村怕难争到。”佘老戆听了心里像喝了蜜。 孝乾天黑到家,摸出工作手册说:“区里准备推选一批‘模范家庭’,我们也报名吧!”玉芬说:“区里《通知》贴的到处都是,你还搞这样神密。” 孝乾听了将工作手册合上。玉芬说:“我不想报名,图那虚名干什么?只要全家平平安安比什么都好。哪天你要变心了坏名声也小些。”知道妻子开玩笑,笑着说:“随你吧!” 孝乾上班走到医院花园跟,乔区长同朱院长正在说话。他想绕过去,朱院长招手叫过来。 乔蕊聪问:“沈医生,推选‘模范家庭’你怎么不报名?我翻遍了报名表,就没有你家。”孝乾抓着头发说:“我家小佘说条件不够……” “不积极参加是不够资格!”乔蕊聪说:“准备让你家属在表彰会上发言呢……”朱院长收起笑脸:“抓紧报名。荣誉不是你沈孝乾一人的!”孝乾听了红着脸说:“我这就报名去。” 春风和煦,花红柳绿,彩旗飘扬。全区“模范家庭”表彰大会在龙庵圩小学操场举行。 各乡村群众有组织坐在主席台下。群众前面坐着胸佩大红花的十户“模范家庭”代表,佘玉芬是其中一位。 喇叭里放完《南泥湾》歌曲之后,区长乔蕊聪宣布大会开始,会场一下变得安静。 乔蕊聪说:“同志们!为提高全区干部群众的政治思想水平,促进经济发展和社会进步,区委区政府决定在全区范围内推选家庭成员思想觉悟高、勤劳致富快、家庭风气正、亲人和睦、环境美观、群众公认的十户家庭,命名为‘模范家庭’进行表彰。活动开展以来,全区有253个家庭参加角逐,根据既定标准和组织程序,筛选出佘玉芬等十个家庭为首批‘模范家庭’。我们坚信‘模范家庭’评选活动方兴未艾,今后还有更多更好的‘模范家庭’脱颖而出。我区的做法引起了县委的重视,认为这是共产主义精神文化生活的重要组成,准备全县推广。” 台上台下发出雷鸣般掌声。 乔蕊聪说:“今天表彰大会有三项议程:一是由我宣布全区首批‘模范家庭’名单;二是请沈破圩乡佘玉芬、道口乡尹成柱介绍创建‘模范家庭’的事迹;三是请区委书记平大海同志作指示。下面,进行第一项程序……” 台上台下又响起一片掌声。 区领导都去小学开会,佘婉在办公室无事,来前面民政办公室玩。张助理羡慕说:“医院沈孝乾家属名声可大了。” 佘婉嘴里嗑着瓜子不搭理,张助理又说:“是你堂妹吧?领结婚证时见过一次,你们俩还有点像呢!”她把瓜子壳吐出老远说:“我家搬到大许庄几十年了,与她家没来往。” 张助理还想说下去,门外有个妇女哭喊着进来。佘婉认出是开饭店的仲胖子老婆,再一望仲胖子也跟来了。 这老婆进门睡在地上更是嚎啕大哭,仲胖子拉她说:“回家去,别在这里丢人现眼!”老婆说:“死也不回去!你有本领再打,新社会了还敢打人。人家佘玉芬过的什么日子?” 张助理知道他们是来评理的,便批评仲胖子说:“区里表彰大会正在开,你敢在家打老婆。得跟沈孝乾好好学习。”老婆哭着说:“老狗改不了吃尿!政府啊,我要跟他离婚……” 佘婉把他老婆拉起来劝道:“都有孙子了,离什么婚?”老婆喊道:“不行!八十岁照样能离婚。不要认为开饭店有肉吃心里就舒畅。人好,一起讨饭都高兴。” 佘婉还想劝几句,张助理提醒说:“电话响了。”她听了急忙朝后面办公室跑。 拿起话筒,里面问:“龙庵圩区政府吗?”佘婉说:“是,请问哪里?”那边说:“我是县政府办公室。分管江县长指示:明天下午两点,卫生系统在城南旅社召开中医研讨会,请区里分管领导带队,区医院一名中医参加。后天上午,省中医院专家还有讲座。任何单位、个人不得缺席。” 佘婉将电话内容记录好。下午五时,乔蕊聪散会到办公室,她将记录朝区长桌上一放,不说话等候。 “通知沈孝乾参加。”乔蕊聪抬起头对佘婉说:“就你带队去吧。米副区长病了,我跟政府办解释。” 第二天早上,孝乾和佘婉坐公共汽车进城,中午到城南旅社报到。会务组同志说:“沈医生,你享受领导待遇:男同志都是两人一房间,13个人你最后来,就一人住楼上209号吧!” 孝乾打开门,房间很讲究:两张床上铺着洁白的被单,穿衣镜子擦的锃亮,台灯立在墙角,床对面有对红沙发。刚坐到沙发上享受,有人敲门。开门是一楼的佘婉来了。 佘婉笑得很不自然:“下午开班典礼结束,我找马书记有点事,你一人听吧!专业性会议我也不懂。”孝乾说:“行,有人问帮你搪塞过去。” 傍晚,老天突然下雨。孝乾在餐厅里没看到佘婉,有点替她担心。晚饭后还是没看到她。一人回房间,听窗外雨点更稠密。本来打算去陈婶家去,只好作罢。 孝乾无聊在沙发上抽烟,心里想:“明天散了会去县委看看马书记,晚上再到‘悦来’客栈,陪陈婶聊聊天。” 外面响起一声雷鸣,雨好像变小了。但是,雨点落在法桐树叶上,“滴滴答答”叫人心烦意乱。 烟灰缸里插满了烟头,快到半夜了。 门猛然被推开,来者正是为之焦急的佘婉。 她像个幽灵随手关门插栓。孝乾顺台灯光线看那张脸上挂着笑,五官有点变形了。 孝乾站起来问:“外面雨还在下吧?”幽灵不回答,一把将他推回沙发里,搂住脖子抽泣起来。 注释: 1童养媳:旧社会,穷苦人家被迫将幼小的女孩送交婆家养活,这样的媳妇叫童养媳。 2穆桂英:杨家将女英雄。敌人摆的天门阵无人能破,只有她能破阵,而且阵阵都破。此处指关键时刻起作用的女性。 第十章 行使权力(1) 佘婉深夜归来,进入沈孝乾住的房间,不顾一把搂住他的脖子,热烘烘的嘴唇已贴到腮帮。孝乾闻出她有很重的酒味。 窗外漆黑,四周寂静,只有雨点“滴滴答答”打着法桐树叶。 孝乾觉得她胸口热烘烘的,那两团肉跳得很厉害。 他努力挣脱开来,转身把佘婉推到沙发上,摸着脸平静地说:“不能这样,我们都有家庭了。” 佘婉满眼泪水,毫无羞涩地说:“不会破坏你和七巧的家庭。不是喝点酒才壮胆说的,饱汉不知饿汉饥,我和大四早分居了。做你隐蔽的女人,永远无人知道!” 孝乾内心同情她,但是绝对不能这样做。于是哀求说:“不能这样糟蹋自己!你还年轻,过不下去可以离婚嘛!” “我还能有人要?”佘婉冷笑说:“今天的丢人话不是酒后随便说的,想很久了。”孝乾看着她那玩世不恭的样子,想劝却没有语言。 “今晚不打扰你了。”佘婉猛地从沙发里站起来:“我决定的事不会改变。”孝乾还呆站着,她拉开门走了。 天晴了,一轮红日冉冉升起。雨后空气特别清新。 孝乾到招待所院里散步,贪婪地吸纳氧气。佘婉来到花园矮墙上压腿,大声问:“沈医生,休息的好吗?”孝乾说:“谢谢,还可以。”她说:“我换地方睡不着,一夜没合眼!” 孝乾不敢和她多说话,挥动双臂走了。佘婉在后面大声说:“你下午自己坐车回去吧,我到卫生局办点事。” 孝乾本来打算看望马书记和陈婶的,昨晚那么一搞没了心情,坐汽车回到医院。 李小八见面说:“佘婉她爹昨天找你,好像有什么急事。”孝乾说:“你没讲我开会了?”李小八说:“我告诉他,你和佘院长一起去的。他说:快让孝乾来我家。” 孝乾不知道佘老戆有什么事,借了朱一刀自行车往大许庄来。 佘老戆在家。两人坐了一会,孝乾问:“佘闯在那边怎么样?”“很好!”从枕头下摸出孙子照片,有单独穿学生装照的,有在公园里骑马照的,有和蒋晓军、冯英一起照的,显得很幸福。 佘老戆收起孙子照片,可怜巴巴地说:“小闯我不用愁。现在愁菊香了,她非逼死我才甘心!”孝乾劝道:“她三十来岁结过婚了,你少操心。我找机会劝劝她和孝虎。”佘老戆连连摆手说:“别劝别劝,随他们闹吧!” 佘老戆叫孝乾坐下,自己踱到院门口掩上门,回来欲言又止。孝乾估计他有事,笑道:“大伯什么事,说吧?” 佘老戆双手搓了一会,低声说:“都是自家人不瞒你了。死丫头前天回来,说跟大四过不下去了。我说:不跟他过,总得再找个人家吧!她沉默半天说:我要把七巧家庭搞散了。我问她:你与七巧有仇还有恨?她说:没仇也没恨,不把沈孝乾拿下就不是你亲闺女。我还想骂,她骑车走了。” 听了佘老戆的话,再想起昨晚旅社里那一幕,知道佘婉真的要缠自己,心里乱极了。 佘老戆脸上带着可怜的微笑,孝乾羞愧得低下头。 佘老戆说:“我不把真相抖出来,你们都不知道我的苦衷——七巧和小宝都是我亲生的。”孝乾听了大吃一惊。 佘老戆说:“我老了,不顾羞耻什么都说了。佘老好不中用,成亲多少年没孩子。他媳妇哭着说:我要出去借种,就在庄里找人睡,羞死你个乌龟王八蛋。老好也是没办法,不让女人出去断了香火更丢人。于是说:跟狗睡也不许跟沈家男人睡。他媳妇也有骨气,保证说:我再破也不会向他们低头。那时,菊香妈刚死,她插一头鲜花来家里,我糊里糊涂就同意了。先有了七巧,后来又生了小宝。二浪子、小宝都死了,只剩下菊香和七巧两个闺女了。现在,不能眼睁睁看着骨肉相残啊!” 孝乾知道佘老戆说的真话,沈破圩早就有人说佘老好女人借种,但是无人怀疑是佘老戆。他若无其事地说:“谢谢你的信任。我会对自己、对佘婉负责任的。她一时头脑发热。” 佘老戆听了略带欣慰地说:“这样我放心了,你做哥哥的除了远离她,还要好好照顾她。她虽然三十多岁,还是小孩脾气,说要让七巧不得安生。” 孝乾不知道佘婉为何如此,更怕她缠住玉芬,有些紧张。佘老戆又说:“大四管不住她,我担心她在岗位上犯错误——孝乾,你一定要帮助丫头!” 孝乾点头。过了半天问:“玉芬知道身世吗?” 佘老戆说:“知道,那丫头多精啊!她妈瞎了眼还常来我家。有一次她领瞎子来,我们说话估计被听到了。后来瞎子再没来,七巧见到我也不理了。我不想让佘老好难堪,只想看她和孩子。” 孝乾依旧坐在那里沉思。佘老戆说:“把心里话说出来死也安心了。你要好好照顾七巧。” 孝乾说:“大伯放心。二浪子不在了,我会尽力把毛蛋姥爷家和你家管起来——你是玉芬堂伯嘛!”佘老戆感激地说:“谢谢你,孝乾!玉芬跟着你,我一百个放心——大四如你一半,我就笑着过了!” 孝乾推自行车离开,听到佘老戆哭声里带着笑声、笑声里夹着哭声。一路想着玉芬的身世朝沈破圩来。天黑到家,只说从医院回来。玉芬冷冷地端出饭菜,孝乾抱沈溢坐在腿上,她把孩子夺过去问:“吃过饭还走吗?” 孝乾不知道她发哪门子火,抬头又看她面带微笑说:“住招待所多好啊,还有人陪。”孝乾估计她知道与佘婉进城的事,笑着问:“你怎么知道我去县里开会?”她说:“沈破圩谁不知道?我昨天赶集到医院,李医生说你们肩并肩坐车走了。沈孝乾,我知道你不是花心,但对她注意点!那丫头长着凶神脸狐狸精心,小心被迷住了。” 孝乾听了更加紧张,随口道:“别胡扯,她可是你堂姐!”玉芬继续说:“李医生还说,她最近常去找你,对不对?”孝乾解释说:“都是工作上事情。” “什么工作?”玉芬讥笑道:“被人逐出医院,还老跑去也不怕丢人。”孝乾估计她不知道昨晚的事,笑着问:“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她鼻里“哼”一声说:“张月兰看上李小八,早就朝来暮往了。什么话能瞒得住?” 早听说沈孝发媳妇张月兰想改嫁,想不到找的竟是李小八。孝乾问:“他俩怎么凑一块去了?”“我怎么知道?”玉芬说:“听说佘婉牵的线。还有人说大四结婚时,他俩就对上光了。” 孝乾担心说:“我怕张月兰看走了眼,李小八虽是工作人员,实在不怎么样。”玉芬没好气地说:“关你什么事?你将来不比三老爷强。” “哎呀呀——佘院长来啦!”李小八打着招呼,佘婉已到了中医门诊。孝乾给人看病故意视而不见。 “又是院长。我怀疑人民来信就是你写的。”佘婉不真不假地说。 李小八听了欢喜得像小丑,拍手连声说:“猜对了,猜对了!我不与领导作对心里就难受。”佘婉心不在焉地说:“你要坏我事,哼哼!我嫂子可是听我的。” “你是心思太重导致神经衰弱,我再号号脉。”孝乾对一位女病人说。佘婉看他忙,回头就走,李小八也尾随而去。 孝乾诊过脉,拿起挂号单准备写处方,只见其上赫然写着“苗彦平”三个字。看到这名字,他头脑一昏随口问:“家住哪里?”“苗庄的。”苗彦平笑着看他脸,好像面对熟人。 蘸水笔停在纸上洇湿了一片,孝乾看她长着紫色的方脸,额上有道深深的皱纹,知道她活得不如意,低头问:“还一个人吗?”她收敛笑容说:“该死的没有踪影,父母要人照顾!”知道她在骂苗彦康,孝乾叹息说:“他毁了多少个家庭,不知自己得到什么?”苗彦平听了脸涨得更红,连诊断书也不拿拔腿而去。 “什么脾气?幸亏当初没有娶她。”孝乾望着她的背影,心中产生一丝苦涩。 张月兰又来玉芬家神神密密地说:“嫂子,最新秘密——她昨天又去医院纠缠大哥了。”玉芬心烦意乱,没好声气回答:“随他们,只要工资准时给我。便宜女人谁不想睡?” “哎呀,你真糊涂!”张月兰大声说:“一边是叔伯哥,一边是亲弟妹,要是别人我懒得管。你想过没有,佘婉什么事都敢干。现在没有人知道,一旦满城风雨了,区里能让过他们?大四也会拿刀杀人的。”玉芬听了心有余悸,嘴却硬邦邦的:“大四太窝囊,一个老女人都管不住。看你大哥多厉害: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 张月兰骂道:“七巧,你不是东西。再不管有你哭时候。”扭头走了。 到门口遇到朱艳红领着公公来了,张月兰招呼他们:“大叔来啦!她在家呢!”玉芬以为是父亲佘老好来了,头一伸见是佘老戆,转身折回屋里。 佘老戆进了院子,见到处打扫得像面镜子,对媳妇说:“玉芬这日子过的,不要说全区第一,全县也能数着。”朱艳红看到玉芬缩头回去,公公在院里大声说话也不出来迎接,拉他胳膊说:“爹,人家不想理。回去吧!” 佘老戆不听,到堂屋里对卧室说:“玉芬,你认不认大伯无所谓,可家里事不能糊涂啊!昨晚,菊香对她嫂子说,孝乾在城里被她弄得神魂颠倒,还说丢了工作也要把孝乾抢到手。我不能看着你们两家毁在死丫头手里……” 里面没有一点声音。佘老戆又大声说:“你和孝乾过得很幸福,死丫头怎么这样狠心呢?” 房里慢慢传出哭声,佘老戆知道玉芬在听,又说:“我活不了几年了,不忍心看你们姐妹俩窝里斗1……” 屋里的哭声更大了。 玉芬哭一阵出来,不见了佘老戆和朱艳红。赶紧梳洗打扮好,来父亲家说:“爹,我有事去亲戚家两天,你把沈巍带好了,晚上就在我家里住。” 佘老好不敢问女儿去哪个亲戚家,看着她抱沈溢走了。 玉芬走到大四家门口,张月兰见她抱孩子、挎包袱,估计要去区里找佘婉算账,既兴奋又担忧,提醒说:“嫂子,她身板结实,你要当心啊!”玉芬边走边说:“打败她不在话下。” 玉芬来到医院宿舍,孝乾正要上班,见妻儿来了又惊又喜。到了房间里坐下,玉芬说:“你该上班了,还有人约你呢!我不是住三天两天,不用你陪。” 孝乾听出她话里带刺,讪讪地走了。 玉芬看宿舍里除了一张床、一张办公桌什么都没有,便带着沈溢朝街上来。到了杂货店买了煤炉、铁锅、碗筷、方凳等生活用品雇辆板车拖着,又到粮市买些米面蔬菜。 下午六点钟,孝乾到宿舍门口喊:“沈溢,快跟爸去食堂吃饭!”一推门见屋里添了好多东西,晚饭已经做好了。他吃惊问:“真住下不走了?”玉芬说:“我再不死守,这阵地就要丢了。” 孝乾红着脸说:“哪里话,我不是那种人。” 玉芬说:“苍蝇不叮无缝蛋。你也不是好东西!” 第二天早饭后孝乾上班走了。玉芬带孩子来花园边闲逛,沈溢指着鲜花要摘。这时,佘婉朝这边来,玉芬大声说:“没出息!男子汉不能沾花惹草。” 佘婉听声音注意到是他们母子俩,止住脚步想回头。玉芬大声喊:“大姐!” 佘婉不相信玉芬会叫她,看四周也没有人,就僵笑说:“噢,你几时来的?” “昨天就来了。”抱下站在花园矮墙上的儿子说:“快叫大姨!”沈溢叫了一声,又问:“大姐在区里上班吧?” 佘婉说:“是的,我来找朱院长的,他去县里了。” 玉芬见佘婉脸红红的要走,拉住她手说:“大姐,你要没事帮我缝床被子。他那被子太小,昨晚挤的够呛。” 佘婉虽是厉害主子,却知道玉芬不是凡人。她们见面从来不说话,今天玉芬的热情让她摸不着头脑,内心想:“与沈孝乾的事迟早要让你知道,我将计就计看你如何表演。” 佘婉很干脆答应:“行!我先到办公室一趟,十点钟去孝乾宿舍——那儿我常去的。”玉芬点头说:“我在家里等你,大姐!” 十点钟,佘婉准时来到孝乾宿舍。推开门吃了一惊:朱艳红和周舟也在,应该是玉芬搬来的。玉芬笑着说:“大嫂帮我把被子缝好了,不麻烦大姐了。中午都在这里吃饺子。” 佘婉被玉芬几句好听话炫得晕头转向,爽快答应了:“好啊,我来帮忙。”洗手来包饺子。朱艳红有些为难:“下次吧,姑爷在家呢!”佘婉没说话,玉芬狠狠地说:“一顿不吃饿不死。这种人不能给他好脸色,我大姐多好人啊,身在福中不知福还敢打人,哪天我去会会。沈聿田他爹那样顽固我都不怕,还怕他沈大四?”朱艳红听了直笑,佘婉投来感激的目光。 饺子包好摆了一桌子。玉芬和佘婉面对面坐着,像在摆棋局。玉芬对沈溢说:“同姐姐到门口,等爸爸来家吃饺子。”两个孩子手挽手走了。玉芬又说:“大姐,你应该和沈大四离婚。再这样闹名声坏了,今后怎么工作。乔区长也是女人,听说要调到县里当部长了。大姐好好干,干出名堂来妹妹我也沾光。”佘婉也不说话,三个手指使劲按桌上的面粉,眼泪“啪嗒啪嗒”下来了。 玉芬拿过新毛巾帮她擦去泪水,劝道:“大姐别哭,我们姐妹俩也算女中豪杰,要活出人样来,让沈破圩、大许庄那帮人看看。”佘婉说:“我心凉透了,还有什么追求?” 孝乾回家看三个妇女在忙碌,不知她们如何混到一起的,和朱艳红打了招呼,坐到床沿抽烟。玉芬撒娇地问:“脸上怎么有泥斑?”孝乾说:“沈溢抓泥土撒的,这小子太调皮!” 玉芬掏出洁白的手帕笑着替他擦脸。孝乾觉得有外人在侧过脸躲闪,她扳住头擦了两下,告诫沈溢说:“再捣蛋不给吃饺子!” 朱艳红将煮熟的饺子盛到桌上。玉芬对孝乾说:“你挪一挪,那边让大姐和大嫂坐,我们坐这边。”他起来移了位置,大家围着办公桌吃饭。 两个孩子碗里饺子盛的少,沈溢伸手来周舟碗里抓。周舟端碗躲避,搪瓷碗跌在地上。玉芬笑着对儿子说:“自己碗里不吃,看人家的什么都好!” 朱艳红将搪瓷碗捡起来,又给两孩子盛了饺子。 佘婉将饭碗一推说:“你们吃吧,我有事先走了。”孝乾抬头见她脸涨得发紫。 玉芬看佘婉生气走了,追赶到门外问:“大姐,味口不好吗?”佘婉边走边揩眼泪:“佘玉芬,算你厉害。想来软磨我,没门!” 第十章 行使权力(2) 她走远了,玉芬回来对朱艳红说:“大姐和我一样脾气。大嫂等会带点水饺回去,煎给她和四叔吃。” 朱艳红觉得尴尬,吃过饭带孩子要走。玉芬将搪瓷碗盛满水饺放到篮子里,她不敢拿。玉芬说:“你拿去,有事我兜着。” 朱艳红也走了,孝乾手拍桌子说:“惹她干什么?还勾来这里胡闹。”玉芬知道那句话刺激了佘婉,非常平静地说:“我说漏了嘴,不对。我不这样行吗?她是谁我是谁,你忍心看她朝泥坑滑?”孝乾估计她知道与佘婉的关系,低头点燃了香烟解闷。 这时,区里通信员找上门来:“沈医生,乔书记请你下午三点去一趟。” 通信员走了,玉芬问:“书记也姓乔?”孝乾说:“就是乔区长,今年六月就当书记了。” 孝乾将烟吸到尽头,朝地上一摔说:“我估计要出事!佘婉成天来,有人说闲话了。”玉芬鼓励说:“不会!你又没干什么。就是干了,我和她不闹到组织上也没办法。” 孝乾“扑哧”一笑:“我要真干,你能不吃醋?”点上一支烟先上班去了。 孝乾到乔蕊聪办公室。乔书记给他倒杯开水,笑眯眯坐着不说话。他的心“扑通扑通”直跳。 乔蕊聪说:“喜事,请我吃喜糖!” 孝乾一头雾水,不知喜从何来。 乔书记说:“《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已经施行了,从地方到中央都要选举产生新的国家权力机关——人民代表大会。我们区和县里人代会即将召开。县人大代表中有民主人士、科技界人士名额,马书记推荐了你。” 孝乾不相信是真的,问她:“我不是做梦吧,这人大代表是什么级别?” “那还有假。”乔蕊聪解释说:“人大代表不是官也没有级别,但社会地位很高。打个不恰当比方,如同外国的议员。” 孝乾问:“我需要竞选演讲吗?” 乔蕊聪说:“社会主义国家的民主,是人民当家作主的真正民主。不提倡代表演讲拉票,要用实际行动赢得人民的信任和支持。你的行动已经证明了。” 孝乾从区里出来直奔宿舍,玉芬翘首以待好久了。 见丈夫满面笑容进来,知道一定有好事情。孝乾将乔书记的原话讲了一遍,她也很高兴。 孝乾说:“我去上班了,现在更要好好干!”玉芬说:“给你提两条:第一,到外面还像原先一样说话做事,免得别人说小人乍富,挺腰凸肚;第二,快把佘婉的事摆平了。”孝乾觉得玉芬不凡,收敛一脸喜悦走了。 丈夫走了,玉芬前思后虑,觉得孝乾对付不了佘婉,弄不好要毁了孝乾的前途。自己什么也不是,一个普通的农村妇女,与她软的硬的都不怕,就是拼了命也要保护丈夫。 吃过晚饭,玉芬独自摸到大四家里。 大四在房屋当间的小床上蒙头大睡,像具死尸,朱艳红起来打招呼。玉芬瞥见那搪瓷碗空空的,大声问:“大姐不在呀?” 朱艳红僵笑说:“她身体不舒服,睡了。”用意不言而喻。玉芬掀开门帘到房里,摸黑问:“大姐哪儿不舒服,上医院吧!”佘婉见人都到床前不接待不行,起来说:“头疼,睡过今晚就好了。” 玉芬在黑暗中攥紧她的手,大声说:“你家怎么不做饭?大姐去我家吃吧!”将佘婉拉来当间。 朱艳红请客人坐下。玉芬瞄准小床一屁股坐上去,只听“哎呀”一声。玉芬没有起来,挪过屁股一把掀开薄被说:“怎么这样熊?大嫂,你带孩子出去!”朱艳红看又来一个厉害主子,抱上周舟走了。 大四渴望有人调解,坐起来说:“刚才睡着了。你几时来的?”玉芬没有理,恶狠狠地问:“你有什么资格打老婆?”大四后悔说:“那天喝点酒……” 玉芬骂道:“酒是祖宗?你平时浑身都是能耐,现在怎么像蛇吃了烟油,告诉你沈孝虎,这事我管定了。你俩就是离婚,也要磕头赔罪让大姐心情舒畅走。”大四说:“只要她原谅,我现在就跪下!”说着从床上滑了下来。 佘婉也骂道:“说的没错,你真熊!还有一点人样吗?当着外人面丢人现眼要下跪,我喜欢这样男人吗?你滚,有多远滚多远!”又被自家女人痛骂,大四不知听谁的。她又将手指转向玉芬喝道:“你也走,我家事不用你掺和!” 玉芬没想到她来这一手,转成笑脸说:“不用这样,我不是沈大四,能被你吓住。我还要骂你呢!你将男人赶在外面睡了半年,也不嫌丢人?”佘婉奚落道:“你有什么光彩的?跟了儿子又跟公公,快薅根头发上吊!” 玉芬料到她要拿这个污辱自己,还是笑着说:“这不算丢人事,我的不幸是战争造成的。你一个共-产-党干部会说出这样话?我和沈孝乾结婚是乔书记批准的,错了吗?我,被人耻笑都想好好过日子;你,这么好条件为什么还糟蹋自己?” 沈大四见她们互不相让,赌气走了。 佘婉知道被她抓住把柄,加上两顿没吃饭没了语言。玉芬见没有其他人,平静地说:“中午我说话不好听,来赔礼的。请你理解我心情,没有大四还有很多男人让你挑,龙庵圩不能呆了还能调到外乡工作。我呢?再丢了沈孝乾,要像瞎眼妈妈一样投河,沈破圩不能呆,真要上吊自杀了。” 佘婉的心被刺激一下,依旧不吱声。玉芬说:“就我们姐妹在,给你透个底:我是吃软不吃硬的,再胡来跟你玩到底,我家没了,你工作也保不住。你想想,没了工作到哪儿去,跟我一样窝在大许庄吃糠咽菜?到了那一步,沈大四都不要你。” 佘婉没想到后果如此严重,语气缓和地说:“我是对沈孝乾有好感,老拿大四与他比。可是没有破坏你家庭。” “那我错怪你了。”玉芬说:“其实沈孝乾并不如你想的那么优秀:沈振显死后,要不是我死皮赖脸纠缠,他也不敢面对生活,更走不出沈破圩那小圈子。大姐,沈孝虎有很多长处,你管得太宽太死,他自尊心没了怎么跟你生活?说句不当话,我要是做沈孝虎老婆,也能把他修理好,还得服服帖帖听我。” 佘婉“哇”哭了,左手捂脸右手指门:“走吧,快走!你想我死就闹吧!” 玉芬到门口说:“我们应当像亲姐妹。换了别人真要闹得活人想死、死人不宁!”佘婉止住哭声问:“你给我面子了?” “大家都要面子!”玉芬又回来,拿走桌子上的搪瓷碗说:“我走了,好好过日子。不想再来打扰。” 佘婉哭着骂道:“沈大四没出息,那碗饺子能吃吗?” 玉芬到农具厂门口遇到朱艳红,赔礼说:“大嫂回去吧!请你原谅我。”朱艳红说:“都是她不对!” 回到医院宿舍,孝乾问:“这么长时间,去哪里了?” “出去看看,明天回家。”玉芬将搪瓷碗朝桌子一撂说:“不想伤害她,没办法啊!”孝乾想来劝,她却扑到被窝里哭起来。 龙庵圩区人大代表选举开始了。 沈破圩选区采用差额选举的办法,从沈聿田等六名候选人中选出四名正式代表,准备参加区第一届人代会。县人大代表候选人——沈孝乾也放在沈破圩选区选举。 大家投过票,向玉芬和胡秀道喜,有的还要喜糖喜烟。 玉芬说:“八字没一撇呢!”拎起包袱走了。大家不知道她去哪里,张月兰说:“又去找孝乾大哥呗!” 玉芬独自来到大许庄佘老戆家。老人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已是老态龙钟,他们多少年没见面了。老人问:“你是区里统计员吧?”玉芬叫声“大伯”捂脸哭了。 佘老戆听声音知道亲生女儿玉芬来了,兴奋地说:“是玉芬啊,你看大伯这眼。一个人来的吗?”玉芬还是哭。他说:“怎么啦?有事跟我说,小时候最相信大伯了!”玉芬哭着将一件新袄披到亲生父亲身上。虽然没到穿袄季节,他还是乐呵呵站起来,双手伸进袖里在地上走两步,连声夸奖:“好啊,我侄女真孝顺!” 他将袄脱下劝道:“别哭了,知道你心里委曲,大伯不怪你。我就死了也要给你作主……” “丁零——”佘婉骑自行车带着朱艳红和周舟到了门口。玉芬背过脸揩干眼泪说:“大伯我走了,有时间带孩子来。”迎面与朱艳红打声招呼,一直走了。佘老戆跨步来送,一哆嗦摔倒在地。佘婉吓得丢下自行车来扶他。佘老戆拒绝说:“不要你扶,我到前面找二浪子!” 朱艳红将公公扶起来。佘婉生气地问:“她来干什么?”佘老戆吼道:“怎么不能来?她也是我亲闺女,你让我们都死才安心。”佘婉和朱艳红吓得说不出话来。 龙庵圩区一周之内传出三条新闻:乔蕊聪调任县委宣传部常务副部长,佘婉调入县卫生局工作,沈孝乾正式当选县人大代表。 佘婉围着鲜红的毛线围巾,提上行李上车,大四抱着周舟送到街南的汽车站。 佘婉说:“你对周舟好,我就没气生了。都是命,还捆一起过吧!”大四说:“过去是我不好!”她说:“别提了,我先去工作一段时间,如果你调不过去,就进城带孩子当家庭妇男。我不能只有周舟一个孩子。” 大四说:“听你的。”佘婉上车走了。 玉芬从家里出来,堂哥佘玉玺说:“乡长找你。”她来到隔壁的乡公所,聿田问:“孝乾又去县里开会啦?” 她说:“说明天回来。你找他还是找我?”“找他还用通过你?”聿田说:“龙庵圩区改为乡,小乡全部撤消,恢复原来的村。我也该回粮站了,沈破圩村工作打算交给佘玉玺和沈孝金,你看怎样?” 玉芬对沈孝金没有好印象,便说:“你们领导决定的事,我懂什么?”聿田说:“一是听听群众意见,二是请你出山做妇联主任。”玉芬摆手说:“我不能!我不干!” “怎么不能?”聿田说:“凭那厉害劲就能干。”玉芬说:“我不是厉害人啊!”聿田笑着说:“不厉害佘婉会调到县里?不过也是好事,成全了大四一家——佘婉又怀上了。” 毕竟是自己姐姐,玉芬心里暗暗高兴。聿田带着命令口气说:“就这么定。新的乡领导找我谈话,先走了。” 玉芬不好推辞含糊答应。朝后面庄里来,迎面遇到气喘吁吁的张月兰,她说:“正要去你家,你托我的事又有个头绪。”玉芬知道是为弟弟找媳妇的事,忙问:“女方哪里的,多大了?”她说:“我表舅庄上的,才十八岁。丫头俊着呢!” 玉芬听她一夸张没了信心:“哑吧配不上人家呀!” “我还没说完呢,”张月兰说:“父母是使船的江南人,从小卖给北山张财主家做童养媳。解放后张财主跑了,政府要送她回父母身边,她赌气不走跑到表舅家。多少男人想她主意,她都看不中,说要找个自己能当家作主的人家。我首先想到哑吧——她要过来,爷儿俩能不听她的?” 玉芬听了笑道:“能干豆子,官瘾还不小呢!”张月兰说:“先答应她娶过来,一个外地人能翻多大浪?”玉芬说:“这样不等于骗婚吗?一定要给人家说清楚,更不能强迫。”张月兰急于想叫玉芬为她和李小八作证婚人,连连点头:“好好好!我先带小弟去见个面。” 哑吧换上那身蓝色灯芯绒衣服,随张月兰到十几里外的表舅家。张月兰对表舅母说:“小伙子不错吧!”表舅母见哑吧身材高大、皮肤白白净净,十分欢喜:“这个小玉一定能相中。家里……”张月兰说:“家里更没说了,钱动秤称,爹是老好人,他又不讲话。什么事还不是小玉说了算。” 表舅母进屋对那个叫小玉的女孩嘀咕起来。过有半天,小玉掀起门帘出来,张月兰指着院里的哑吧,小玉看了很满意,抱住表舅母肩膀说:“干妈,谢谢你了!” 张月兰听她本地口音,知道出来很久,催促表舅母说:“如果双方都看好,抓紧拿结婚证。”小玉脸一红躲屋里去了。表舅母说:“后天就带她去沈破圩。” 两天以后,小玉来到张月兰家。她叫表舅母在家歇着,自己和小玉朝玉芬家来。 出了家门,看到南面一排清色砖瓦房。小玉问:“那是谁家,房子真好看!”张月兰说:“就是他姐姐家。”小玉伸长了舌头。张月兰又说:“他姐姐跟你一样厉害,说话做事风风火火;他姐夫是区医院医生,在县里还兼着职务。”小玉听了更是一脸兴奋。 玉芬热情招呼客人坐下。小玉见她家里收拾得干净整洁,尤其是堂屋中央摆放的“模范家庭”牌子更是耀眼夺目,心里直夸张月兰是好人。 坐了一会儿,玉芬说:“我弟弟看过了,等会到他家里看看吧!”张月兰向她使眼色,玉芬估计这媒人一定隐瞒了真相,对小玉说:“妹妹,我弟弟可不会说话啊!”小玉说:“大姐,我话太多了,大男人话多也不好。”张月兰听了连连说是。玉芬说:“不瞒你,他是没有嘴的哑吧!” 小玉听了傻瓜似地站着,眼泪扑簌簌下来了。玉芬还是看好小玉的,对她说:“妹妹,我弟弟就那点缺陷,以后有话来跟我说,姐也是嘴上没门的人。只是自己的事要想好了,姐不强求你。”小玉哭着说:“怎么会这样?干妈庄上人都知道我找了个好对象——现在回头路都没有了。” 张月兰帮腔说:“小玉啊,你爹妈还不知在哪里,就在这儿过吧!你大姑家多好啊!”玉芬推她一下说:“老提我家干什么?这事随小玉定。就是看不上小弟,我也把你送回父母身边。” “大姐,我同意了。”小玉哭着说:“求你先送我回趟家,回来结婚。行吗?”玉芬不管她是真心还是诡计,很干脆地说:“行,我说到做到。” 张月兰问:“小玉,你大名叫什么?”她说:“我姓孔,叫孔繁玉,都叫我小玉。他叫什么名字?” 玉芬知道她问哑吧。这哑吧自到佘家十几年没有名字,张月兰也不知如何回答。玉芬随口说:“弟弟叫佘玉鸣。你就叫他小鸣哥好了。” 玉芬带小玉到父亲家看了,她对家庭还满意,更满意的是佘老好了。佘老好央求女儿说:“不管费多少脑筋要把小玉留下。孝金找个二婚的黄脸婆,尾巴要翘天上去了。”玉芬惋惜地说:“小玉也是苦孩子!跟哑吧过一辈委曲她了。” 孝乾开完会从县里回家,听到哑吧要娶小玉自然高兴。自从佘老戆暴露玉芬的身世后,他突然觉得岳父佘老好是天下最可怜的人,这个无忧无虑的农民将来留下的最大遗产,就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儿子——哑吧成了家,佘老好的希望便能生根发芽。虽然不赞成玉芬采取恩威并用方法挽留小玉,为了对得起佘老好,也昧着良心推波助澜。于是,他对玉芬说:“我们一起护送小玉回家。”玉芬听了更是高兴。 第二天,孝乾带着玉芬和小玉从县城坐汽车朝镇江来。 来到镇江一切都听小玉的。她自小离家,说的家庭住址已经无人知道,只能凭记忆到处乱摸,最终确定朝西南方向找。孝乾雇辆马车在镇江西南又找了一天,她的家仍然没有找着。 太阳又要西沉,孝乾也有些急了:“小玉啊,这儿离镇江有百十里路了,找两天也没找到。要想跟我们回去欢迎,要不把你送到当地政府,请他们帮你继续找吧!”小玉听了尤其失落,哭着说:“姐夫,再找一找,我感觉就在附近。四岁时,爹从镇江回来说‘百十里路累得够呛’,方向和里程都对了。怎么找不到小时候的鸭头山和那对母子树呢?” 孝乾更是同情,答应再找。赶马车的老葛说:“你们说话此地人不懂,我帮问问。丫头太可怜了。” 前面来了一对六十多岁的老头老太。老葛上前问:“两位老人家,请问附近有叫鸭头山的地方吗?”老头摇头说不知道。老太太耳朵有点聋,走几步回来大声问:“你说什么,鸭头山?”老葛大声说:“对,鸭头山。” 老太太说:“你们走错道了——正北十里路那座矮山叫黄土山,过去上面有块大石像鸭头,当地人叫做鸭头山。”小玉听了如获至宝,泪水涟涟地问:“山上可有母子树?” 老太太略显骄傲说:“问对人了。我娘家是山南的。不过,鸭头早被鬼子开矿毁了,山上大树和山下小树全没了。如今没人知道叫鸭头山。” 孝乾、玉芬听到老太的介绍很高兴。小玉又问:“奶奶,山北坡有几家姓孔的使船,你听说过吗?”她说:“鬼子来了七八年没敢回娘家。后来听娘家人说,那里人被鬼子抓去开矿,死了不少呢!” 小玉还想继续问,老太太说:“趁太阳没落,抓紧去吧!”两位老人走了。 太阳即将落山,马车到了黄土山北坡。这山离长江不远,山体被劈下一大半。小玉从马车上跳下来拍着手叫道:“我认出来了,家西山上那座尼姑庵还在呢!”顺着她手势望去,余辉的山坳里果然有几片琉璃瓦在闪烁。 “我家就在脚下这地方,爹妈都哪去了?还有红莲、花猫都哪去了?”地方找到了却没有一个亲人,小玉望着物是人非的故乡嚎啕大哭。 第十章 行使权力(3) 余辉淡去,寒风飕飕,哭声在山坳里回荡。 孝乾和玉芬也惊呆了。老葛说:“别哭了,到西面找个人家问问,看样今晚要在山里借宿了。” 孝乾回过神来,劝小玉上车朝西面来。走了一会,前面有户人家点起灯火。老葛前去敲门,这家是一对三十多岁的夫妻带两个孩子生活。孝乾怕他们不接待,将区里介绍信递上去。那男的识些字,看过介绍信说:“是苏北来的同志。这路不好走,请进吧!” 孝乾想客气几句再入正题,小玉早已迫不及待地问:“大哥,东边山后使船的孔家搬哪里去了,一庄人都搬走了?” 这男的听了像西天路上番邦人遇到取经的唐三藏2,倒竖眉毛问:“怎么问这个,你是孔家什么亲戚?”孝乾说:“她就是孔家孩子叫孔敏玉,打小出去现在回来了。”男的说:“你们庄上几十口人被鬼子抓去开矿山、做苦役大多数死了。船被鬼子抢去运石子,后来也烧毁了。”大家听了惊愕不已。男的端详半天问:“你可是孔大耳朵家在苏北卖掉的那个?”小玉点头说是。男的叹息说:“你的爹妈、弟兄我熟悉。他们在鬼子失败以前就死了。鬼子不给埋,尸体投进石灰窑里焚了。” 小玉似乎不觉得意外,抱住玉芬哭了起来。男的说:“我也在外奔波多年,知道外出不易。你们就在这里歇一宿吧,解放了饭还是有吃的。”孝乾、玉芬和老葛都连声感谢。 次日清晨,孝乾谢过这户人家,准备回到镇江城里。 小玉眼睛肿得像五月的杏子,对玉芬说:“大姐,我决定跟佘玉鸣结婚了。”玉芬心里高兴却不露声色地说:“随你定吧,来去自由,姐不强求你们。”她又说:“到西山庵里给爹妈烧柱香再走,行吗?” 玉芬说:“我也这么想的,我和姐夫陪你一起去。”她说行。马车到了山脚下,老葛说:“你们上去吧,我累了!” 孝乾在前面,她们跟在后面朝山上庵里来。这山并不高,但是山路又弯又长,走好一会才到门口,上方悬着“望江寺”的牌子。进门迎面看到一个小尼姑扫地,知道是座尼姑庵。 寺里很清静没有什么香客,后面佛堂传来轻轻木鱼声。玉芬和小玉闻声去后面观音堂烧香祈祷,孝乾在西厢里看那些尚未雕好的菩萨像。 过了一阵,她们还没有出来。孝乾等得不耐烦找到观音堂,见小玉面向佛像祈祷,玉芬坐着听一个中年尼姑解签。尼姑说:“施主抽的是上上签:虽说少年多灾难,二十二岁开始否极泰来,福泽夫君……” 玉芬见孝乾来了,高兴地朝他笑。孝乾看这尼姑右侧还有个尼姑,背脸坐在蒲团上念经。解签的尼姑说:“这位施主可请静休师父解签!”背着脸叫静休的尼姑说:“请施主到案上求签,贫尼说与你听!” 孝乾听静休声音有些熟悉,蒙蒙胧胧的像咬着牙齿说话。他没有抽签,跪在静休身后的蒲团上。静休听到喘息声慢慢转过身,伸手接签没接到,抬头与孝乾的目光相遇,两人都惊住了。 “你是……”静休叫了一声,立即恢复平静:“不可妄语。”孝乾认得眼前的正是胡秀婷,头脑一片空白:“秀婷,你,你……”她闭上双眼说:“秀婷死了,贫尼静休。” 绝对不错,眼前的正是未婚妻胡秀婷。他歇斯底里地说:“我是沈孝乾,终于找到你了!” 玉芬吓得从蒲团上站起来。解签的老尼姑说:“空门亦有慈悲心。静休,既与施主有尘缘还不到厢房看茶!”胡秀婷听了住持的指令,唯唯诺诺起身朝东厢房走,孝乾、玉芬和小玉跟随其后。 到了厢房里,秀婷泪流满面地问:“怎么来这里了?”孝乾拉过小玉说:“她是山下人,流落在江北。沈破圩的佘老好知道吧?这是他哑吧儿子的媳妇。”她听了点点头。孝乾又拉过玉芬说:“哑吧姐姐——我的妻子。” 秀婷看到玉芬,又看看孝乾,觉得眼前这个女人条件远远超过自己,欣慰地说:“很好!可是唱‘小新娘睡新床’的七巧?”玉芬知道胡秀婷在孝乾心中的位置,连声说:“大姐,我是七巧!你姑姑知道一定会乐坏的。” 秀婷说:“乐极生悲!还是不告诉她好,永远别告诉。静休没有姑姑了。”玉芬拉着小玉出来,厢房里只有他们俩。 孝乾问:“你怎么活下来的?”她望着门外流泪说:“十月初六那天,花轿出我家门,一个时辰就被鬼子拦下来,发生什么事你晓得。下午被带到据点里,那帮畜生又轮流糟蹋我。晚上又被押到县里,三天后同几个苦命姐妹送到镇江城慰安所,做了六年皮肉奴隶——那不是人受的罪啊!” 她说的很平淡,可那种非人的遭遇无人能体会到。孝乾迟疑地问:“听说你在路上跳河自杀了?”秀婷说:“薄命之人怎敢自杀?当时想:就是死也死在沈孝乾面前,他肯定会原谅我!这些畜生又把我朝火坑里推,我的心彻底死了。” 孝乾想起解放初关于秀婷冤魂回家叫门的传言,又问:“你后来是否回过家?”她说:“鬼子投降后,日本慰安妇散了,我们五个中国女人被汉奸转卖给江北一个妓院。解放后,我们被政府收容治疗,身体好了遣送回家。我知道身子太脏没有脸去你家,也想到你有妻室了。到了娘家南面的姨父家,才知道爹妈都死了,两个弟弟也成了家,心想总算有安身窝了。可是,姨父不让我回家,说先跟弟弟商量。晚上,姨父回来说,两个弟弟不认我了,说衣冠冢祭拜多少年了,这又不是光彩事。我不死心,半夜里摸回家叫门没人理。天要亮时又来叫,他们竟拿扫帚打我,骂我是鬼魂。我就是鬼魂,还是外死外葬的好,又回到镇江找过去的苦难姐妹,她就带我来这寺里出家了。” 孝乾听了泪如涌泉。秀婷望着门外说:“她来了,别像妇道人家哭哭啼啼。”玉芬进来,见他们坐着没话说,对孝乾说:“我让赶车的葛大哥走了,车钱付了。”孝乾说:“怎么回镇江?” 秀婷说:“留一宿吧。我师父也受过苦难,她会理解的。”孝乾只好如此了。 他们三人又跟着秀婷到她卧室里。秀婷羡慕地看着玉芬说:“你相信抽的那副签吗?”玉芬说:“那位师父说的有点对。”秀婷说:“一看你天庭饱满、地壳方圆3,就是有富贵相。说你二十二岁否极泰来,那一年刚解放,正是妇女翻身的时候,要是我也这么解释呢。” 玉芬知道尼姑摸准了说的,也觉得秀婷凡心未泯。她又说:“天下妇女都自由了,可我脖子上的枷锁更大了。” 孝乾和玉芬想劝慰,她却闭上双眼嘴里不住嘀咕起来。 晚上,孝乾又到山下那户人家住,玉芬和小玉在寺院客房里休息。 小玉头倒睡了,玉芬坐在灯下想着秀婷的不幸遭遇如刀绞。不一会,她悄悄推门进来。 玉芬叫声“大姐”,秀婷脸上挂着笑容坐到桌前说:“妹妹,你这么年轻,要把他侍候好。”玉芬知道她的担心,保证说:“大姐放心。我们俩也是从苦海里出来的。” 秀婷睁大眼睛想听个明白。玉芬说:“我原来是他儿媳妇。振显死了,我铁了心跟他一辈子,保证永远不会变心。开始几年不知怎么熬过来的?” 秀婷说:“这算什么苦难?虽然有人说长道短,毕竟身边有人陪着,心里有个寄托。他是细心人,你选择的没有错。日本慰安所才是人间地狱!每人每天要接待几十个禽兽,身上见红了都不许休息,还要供它们玩弄。有的姐妹下身得病,日本老板就用开水烫、红药水洗,皮肉不知蜕了多少层。中国慰安妇接客是收不到钱的,钱都在日本老板手里。有个别鬼子发泄完了,觉得高兴也会扔点钱给我们,却把窝成团的纸币朝阴门、肛门里塞。”玉芬听了流泪,她又说:“你知道敌人为什么绑架我去慰安所吗?龙庵圩据点那个鬼子头目抓住我说,日本男人最喜欢对眼或者两眼距离小的女人,说这样能挑起男人的骚劲。我开始不信,后来在慰安所里才知道是真话:每天糟蹋我的禽兽总比别人多。他们在身上糟蹋我,还命令我斜眼看他们,要发出恶心的吼叫,如果不从就打我脸、抓我乳房。我实在不明白,日本鬼子怎么这样变态?过去我认为这是丢人事,不敢对别人说。现在我想通了,总有一天要向世人控诉他们的罪恶。” 玉芬说:“大姐,你要好好活下去。我们那儿庙里有个出家人失踪,后来听人说他还俗娶妻生子了!”秀婷痛苦地笑一声:“女人功能我全没有了,又有一身病。死后能埋到爹妈身边,就是我最大心愿。”玉芬哭着抓住她手说:“大姐,我和沈孝乾一定满足你的愿望。” 秀婷点头说:“谢谢妹妹。那年,我梦见沈孝乾跟我说:准许你死后葬在沈家墓地。我高兴好多天——知道不可能的。”玉芬不敢立即表态,对她说:“大姐,现在提这事干什么?”“死是最大享受。”她说:“我有时很贪心,认为被沈家花轿抬出娘家,就是沈家人了。能在舒心之地长眠就是享受。” 玉芬明白她的意思,一咬牙说:“大姐,沈破圩有你安身之所。”她笑着摇头说:“那只是过去想法。看到你和他这么幸福,我不能这样做了,不能做一点对不起你的事。请你别把我们知心话告诉他,好吗?” 玉芬哭着答应。她站起来说:“与你说说话,心里宽敞多了。”双手合上行个佛礼,脚下没有一点声音走了。 孝乾、玉芬从江南回来,决定趁热打铁为佘玉鸣和孔繁玉操办婚事,首先到乡里领取了《结婚证》。 儿子结婚那天,佘老好见了女儿女婿仿佛晚了三辈,又是鞠躬又是作揖。李冬梅抱着建国来洞房里滚床4,他大声问:“你疤眼二叔怎么不来看新娘子?”李冬梅知道他心思,当众说:“黄脸婆怎能和小玉比?羞死他们了。”佘老好听了更是喜笑颜开。 哑吧有了名字——佘玉鸣,又娶了年轻漂亮的媳妇,在村里也神气了。一天,他和小玉走在路上,遇到沈孝金和腆着大肚子的老婆,哑吧向小玉竖起大拇指,又向他老婆竖了小拇指,孝金气得要吐血。 玉芬当上村妇女主任,工作干得风风火火。本来,哪家发生吵架磨牙归民兵营长沈孝金管,可是人们不信任他,大事小都有来找玉芬。一时间,沈破圩大人小孩都称她为“佘主任”。 佘主任到乡里开会,遇到大许庄村书记许东。 许东将她拉到一边说:“佘主任,有件事对你说。听讲县公安局来人私下调查孝乾大哥,还问他有没有海外关系。医院李小八出来放风说:孝乾出事了,人大代表资格要被撤销。”玉芬听出问题严重,也觉得孝乾好几天没回家了。谢过许东朝医院来,看到李小八和张月兰并肩提篮子上街买菜。 玉芬提醒说:“李医生,多把心思放老婆身上,别把眼朝别人家乱瞅!”李小八听出弦外之音,仍然笑呵呵地说:“不敢,还有沈医生监督嘛!”心直口快的张月兰不知他们在斗嘴,说道:“孝乾嫂子,老好叔现在睡着都笑醒了。”玉芬没有停顿,边走边说:“还要感谢你这个大媒人啊!”张月兰说:“我们也感谢你。” 玉芬到了孝乾宿舍,推门见他坐在桌前看医书,没好声气地说:“书呆子,外边传得天昏地暗,你还躲在这里。”孝乾看妻子来了,忙站起来说:“没有什么事。只是海外寄封信来,信也不在我手里。县领导说,事关人大代表,组织上很重视。” 玉芬又问:“听说公安局调查了?”孝乾说:“公安局一个新同志不知我的政治身份,打电话到乡里询问,已被领导批评了。至于信件什么内容,领导也没跟我说。” 玉芬还是忐忑不安,问道:“不能问问马书记?”孝乾生气地说:“你懂什么?哪一级组织没有秘密?” 两人正在屋里斗气,门外响起车铃声。玉芬出来一看,村支书佘玉玺来了。 没等开口问话,佘玉玺擦着汗说:“到处找不到你们——老好叔从驴上摔下来,正朝乡里送呢!”夫妻俩听了如同晴天霹雳,骑辆自行车朝沈破圩来。玉芬在车后面唠叨:“早不让骑的,怎么又骑驴了?一辈子就跟几头驴有感情。” 走到半路,迎面遇到哑吧、沈孝金和两个年轻人用绳床抬着佘老好朝医院来,玉芬跳下车哭着奔向父亲。四个人没有停继续赶路。孝乾推着车子跟着绳床跑,见岳父休克不醒,换下身体瘦弱的沈孝金,抬起绳床奔跑。 佘老好患的是急性脑溢血。老命保住了,却瘫痪在床也不能说话。现在,和哑吧儿子只能打手势交流。 沈聿华拎二斤糕点来床前问候,大声说:“好好养伤,我们爷儿俩还没斗完呢!”佘老好头脑清醒,记得现在与他平辈了,嘴里含糊不清地说:“去你的,兄弟俩!” 沈聿华见他那狼狈相,大有兔死狐悲之感,捂脸到门外哭道:“没想到爷儿俩都成了哑吧。” 树上柳絮落地聚成团,春风一吹在门前像雪球滚动。佘老好被儿子抱到门外晒太阳,眼望雪球歪嘴笑得口水直流。 孝乾来给岳父注射药水,佘老好打手势要回屋里。到了屋里,他和哑吧将佘老好扶进躺椅上准备注射,佘老好摇头不干,打手势命令儿子出去。 屋里只有孝乾。佘老好露出了狡黠的笑容,手指床下那只坛子,叫女婿取东西。孝乾不知道有什么宝贝,手伸进去摸到一块丁字型木头。拿到亮处一看,是块檀香木的祖宗牌位,上面赫然刻着“先祖沈大公讳兆端之位”。 佘老好笑着等待女婿夸奖。孝乾知道那年丢失的九少爷牌位被他偷了,故意问:“你拿回来的?”他歪着嘴指一下女婿,又慢慢并拢两个大拇指。孝乾听懂他的意思,大概说:你是九少爷正宗嫡传的子孙! 孝乾知道佘老好想赠送这木牌,大声问:“送给我保管?”他张嘴点头,孝乾将木牌放进药箱里。他又用嘴噘着床铺里面的墙,显得很着急。 不知道又叫拿什么,孝乾到床上翻了一番一无所获。佘老好又朝饭桌上的尖刀噘嘴,孝乾拿过土窑上做坯子的尖刀,他仍然看着床铺里面墙壁。孝乾上去撕下墙上旧报纸,发现有块泥坯松动,于是问:“里面可有东西?”他笑着点头。 孝乾撬开土坯,掏出一只青砖大小的木匣。这匣子做工十分考究,表面桐油一点也没脱落。佘老好见东西取出来了,得意地竖竖大拇指。 孝乾没有说话,打开木匣,里面仅装一本书。他小心翼翼地翻阅,心里“扑腾扑腾”跳,知道这是一个比九少爷牌位重要百倍的东西。简单看了一会,将书和木匣子揣进怀里问:“这是哪里的?” 佘老好用手比划,嘴里说着含糊不清的话。孝乾听了半天才知道,是那年拆祠堂屋顶时,在屋脊檩条下发现的。他知道这件东西珍贵更不能外传,悄悄包在衣服里。孝乾又问:“这东西还有其他人看吗?”佘老好得意地摇头。 孝乾得到佘老好赠送的两件宝贝回家。又打开木匣子里那本发黄的书,看着看着心情沉重起来,脊梁上汗水也出来了。玉芬从外面回来,连忙收起来。 玉芬见他一脸沉重,吃惊地问:“怎么啦,是不是我爹病情重了?”他说:“不是,我胃有点疼,去医院吃点药就行了。”挎上药箱骑车走了。 孝乾到了宿舍,锁好门到商店里买了一只皮箱,将木牌和木匣子藏在里面,外面挂了一把大铜锁。 到了麦收时节,乡里各单位都放农忙假,让家里有地的工作人员回家帮忙。 孝乾正要回家收小麦,乡里通信员跑来说:“沈医生,县委办紧急电话:马书记请你下午到他办公室。” 孝乾来到县委第二书记、县长马惕的办公室。里面坐着四个人,分别是县委县政府几个部门的主要负责人。 孝乾坐好,马书记说:“老沈来了,开始吧!” 县委统战部杨部长首先问:“沈代表,日本国北海道有个叫小岛二阶的人,你认识吗?”孝乾听了思考一会说:“可是侵华日军占领龙庵圩时的中队长?如果是他有印象:他多次引诱我做汉奸。这人与我同年同月同日生,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农历乙酉年七月初八,我过生日那天获悉日本鬼子无条件投降的喜讯。过几天在战俘营遇到他,称那一天是他母亲的苦难日、日本的苦难日。所以,对他印象比较深。” 杨部长又问:“你认为他认罪态度如何?”孝乾说:“他态度极其顽固,口口声声说没有杀害一个中国人,不承认中国战胜了日本。不过,去年冬天我在镇江巧遇当年未婚妻——早已出家的胡秀婷,才知道小岛二阶是个口是心非的伪君子,他在龙庵圩亲手杀过人,还是强奸、绑架胡秀婷的主凶。” 马惕知道胡秀婷被绑架事件,接下来问:“胡秀婷怎么出家的?”孝乾说:“她没有投河自杀,被敌人抓到镇江做了慰安妇,抗战胜利后又被卖到妓院。解放后回家,娘家弟弟嫌弃她不让进门,无家可归才出了家。” 马惕说:“今年初,这个小岛从日本给你写了一封信,对占领龙庵圩时期的罪恶进行忏悔,其中对绑架新娘子胡秀婷、对沈小开作细菌试验等阴谋进行披露。现在中日两国民间交往频繁,越来越多的日本人士认识到侵略战争的危害,想大胆出来揭露。为此县委决定,你抓紧给他回信,让他发动更多侵华日军的中下层人员觉醒,共同声讨军国主义欺世盗名的罪恶,为中日关系正常化作贡献。” 县公安局王局长说:“沈代表,前段时间我们工作方法有些不妥,请谅解!不过,以后还要加强合作。” 孝乾听了他的道歉疑惑不解。马书记笑着说:“老王尽兜圈子!直说得了:你的信件王局长要把关的——重要的还要送我给看。”在场领导都笑了,孝乾也觉得不好意思。 孝乾在县政府招待所——原来的沈家大院,打开小岛的信:“沈君:龙庵圩一别十载,心情一刻不能平静。常在梦魇中惊醒,接着就彻夜难眠。放下屠刀以来,那些冤魂日夜纠缠着我这个刽子手。还有沈家新娘子、沈聿磊儿子这些生命或许存在、精神早已死亡的人,也让我良心受到谴责。不管天皇陛下、总理大臣阁下和大小军阀是否认罪,我亦如当初丢下武器时候那样丢下所谓自尊,真诚向您和所有被伤害的人低头认罪! “您在战俘营的痛责之声依然回荡在耳畔。我这条命是中国人给的:你们若有十分之一的复仇之心,二千万死亡同胞的冤魂足以压死所有日军战俘和日侨。我深深认识到:一个不敢低头认错的民族好像北海道山上春天的积雪,生存的空间将越来越小,直到消失于世。我不提倡以死谢罪,也没有时机当面向你们赔罪,希望你们原谅我,直到绝大多数日本人都低头认错的那一天。 “坚信日中两国人民世世代代友好下去!盼回复。罪人小岛二阶于公元一九五五年二月一日。” 第十章 行使权力(4) 孝乾将信看了几遍,然后思考了很久提起毛笔回信。 “小岛二阶先生您好!来信再三拜读,对您的思想进步感到欣慰。愿我们共同努力,架起中日两国人民传统友谊的桥梁。” 他提起笔又写道:“您提到的‘沈家新娘子’,不得不替她说几句同情话。我在尼姑庵见到她了,她被战争兽欲摧残得失去一切,只有一副躯壳。还有,沈聿磊的独子沈小开,被侵略者当作试验品丧失生育功能,寿命不会长久,全家遭受断子绝孙的厄运。我们中国人反对同态复仇5。‘人必有子,子必有亲,亲亲相仇,其乱难救?6’我们只主张惩办发动战争的元凶,反对随意杀戮,更不会殃及无辜。中国人民用宽广博大的胸怀审视那场侵略战争,而由少数政客操纵的日本新政府仍然不愿意向被侵略国家的人民说声‘对不起’,真是不可理喻的事。德国两次挑起世界大战,均以失败告终,而这一次几乎亡国灭种。一个自诩优秀的大和民族如果不深刻反省,谁能保证不再重蹈覆辙呢!敲响警钟绝非清算旧账,而是为了警醒世人、警醒后人。” 他继续写道:“我现在是龙庵圩医院一名医生。真诚邀请您以朋友的身份来家中作客,也欢迎所有热爱和平的日本朋友来中国作客。因地址有误,未能及时回复,敬请谅解。” 孝乾将信交给县公安局审查,来到马惕办公室。马书记说:“晚上不要走,我们聊聊。白天实在没有时间。”孝乾说:“不敢打扰领导,下午就回去。还有件事请书记帮忙呢!” 马书记笑道:“说吧!”孝乾说:“佘婉调来县里半年多了,大四在乡农具厂上班,一人带两孩子实在不易。” “学会拐弯抹角了。”马书记说:“不就是调动的事嘛!佘婉原来也找过我,想朝手工业管理局调。那里人太多了,也不适合大四,我给他选个地方。” 孝乾伸长脖子问:“哪个单位?” 马书记说:“文化系统准备组建县曲艺团,我看大四成天笑话不断,到哪里肯定能发挥特长。”孝乾听说调到曲艺团更是高兴。马惕又说:“国庆节后带大四来找我。让你在佘婉面前卖个人情。” 村里小麦收得差不多了,沈破圩合作社刚刚架起的广播响了:“请同志们抓紧将黄豆、玉米点种下去,今明两天有雨,对播种非常有利。” 民兵营长沈孝金在广播里喊了几遍回家了。 沈孝金是游手好闲的人,娶了不漂亮却吃苦耐劳的媳妇,每月有残废军人生活补贴,如今又做了农业合作社干部更觉得不得了。没事回家跟父亲喝几杯,喝多了还会发发酒疯骂骂街。 两个村民在地里因为烧麦草发生争吵,一路指责来村部讲理。值班干部沈营长不在,吵闹声惊动了隔壁的玉芬。她对每人批评一通:“现在忙成这样,还有闲心吵架。有能耐到地里使去!”旁边不少群众来围观,那两个没了声音。佘玉玺妻子章翠英说:“他大姑,怎么肚子又隆起了,有四五个月了吧?”玉芬笑着说:“我大嫂,你快到地里捡麦穗。看我肚子能有饭吃?”章翠英走了,嘴里说:“这个肯定是闺女。” 沈聿华听说玉芬又给群众调解纠纷,回家对醉汹汹的儿子骂道:“天天喝不死,你那差事早晚要被七巧夺去!” 孝金被爹一骂酒劲上来,头戴崭新草帽气势汹汹朝村部来。迎面见到哑吧,张口骂道:“江山是老子打下来的,没有功劳还有苦劳,没有苦劳还有疲劳!”,哑巴见了一脸茫然。沈聿河说:“又发酒疯了,骂哑吧有屁用?有本领到喇叭里骂去。”孝乾不理会这个叔叔,没好声气说:“你认为不敢?马打江山牛坐殿——佘玉芬凭什么抢我饭碗?”一路吼着朝村部来。 孝金准备在广播里胡闹的事,有人提前告诉给玉芬。她先到广播室将电源关了,坐在办公桌前等候。沈孝金推门进来,打开麦克风借着酒疯大骂:“你们都给我听着!以后谁有事绕过我找妇女主任,就对他不客气。她算什么,一个破鞋……”听到外面喇叭没有回音,回头开电源看到玉芬怒容满面坐在后面,双腿顿时软了。 她打开电源,大声说:“有种再说一遍!说啊,怎么不说了?”孝乾背上出了冷汗嘴却硬得很:“说过了,干部说话从来不重茬7!” “啪!”玉芬上前对他一巴掌,嘴里骂道:“什么东西?想把你那些丢人事抖给大伙听听吗?”孝金被打醒了,捂住脸说:“酒喝多了……” “酒是你亲爹!”玉芬骂道:“再耍酒疯还要揍。我就死了,从棺材里坐起来也能吓死你。”孝金说:“再也不敢了!” 教训了半天才发现电源开着,玉芬关掉广播说:“这下好了,全村都听见了,看你以后怎么做人?”孝金捂住脸不语,玉芬又说:“怨大家瞧不起你吗?摆老资格吹牛皮,成天醉生梦死,群众能信任你?” 玉芬教训沈孝金和那记响亮巴掌声全村人都听到了。 过后,沈聿河见了沈孝金奚落说:“干部说话从来不重茬!佘玉芬被你制服了?”他骂道:“滚蛋!不是你挑拨我能挨打!”沈聿河说:“没有弯弯肚,别吃弯镰刀。明知不敌还去惹她,真是疤眼照镜——自找难看。” 一时间,“干部说话从来不重茬”成了沈破圩村流行语。 国庆节后,孝乾带着大四来找马惕。 马书记说:“孝虎同志,曲艺团刚成立,需要有艺术专长的人。我考虑再三推举你去那里工作,你要在评书、相声方面好好钻研,争取做台柱子。”大四说:“一定按领导批示的办。”马书记笑着说:“干部说话从来不重茬。就看你的行动了。” 孝乾笑着问:“这个故事马书记也听说了?” “什么事能瞒得住?”马惕说:“我给曲艺团打过电话,叫他们把这句话加到排演的小戏里,群众语言太精辟了。孝虎同志,你要经常深入工农业生产单位,在生活中学习锻炼,争取塑造更多更好的艺术形象。” 大四谢过马书记先出去了。 孝乾问马书记:“给小岛写信,我想到郑化南,这个人在哪里?”马惕说:“抗战结束后他回到祖国,听说在釜山海运工会。朝鲜南北分治8后,釜山该是南朝鲜管辖区了。” 孝乾要告辞,马书记说:“胡秀婷出家的事,我想了很长时间。想请你与宣传部同志去找她,搞个揭露日本慰安妇内幕的专访,也鼓励小岛揭露这些阴暗面。”孝乾说:“我一定配合宣传部做这项工作。” 过段时间,孝乾到县曲艺团看望大四,见表演厅里有人敲锣打鼓排练节目。 顺着窗户朝里看,一个人对大四和几个演员指点,态度非常严厉:“再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不行我找团长换人。”孝乾看这人五十多岁,一脸毛胡子,好像在哪儿见过。 那人见窗外有人找大四,将锣锤一摔说:“休息半小时再练!” 大四出来,带孝乾朝后面家里去。孝乾问:“那位指导是哪里人?”大四说:“他叫张铁嘴,原来是说书的。他有点恃才傲物,人还不错。”孝乾说:“严师出高徒,要好好跟他学习。” 来到家里,朱艳红正给大四生的小女儿喂牛奶,见来亲戚很高兴,叫大四上街买菜留客人吃饭。 孝乾说:“不用了,我还要去宣传部?”大四看下手表说:“大哥你坐会,我去幼儿园接周舟了。” 大四走了,朱艳红眼睛红红地说:“不是你和玉芬,哪有我们家今天!菊香转过向对姑爷可好了,现在一心扑在工作上,前天调到水利局当股长了。他们关系牢固了,孩子找个保姆带,我该回家照顾公爹了。” 孝乾见她也为两个不省心的操劳,感动地说:“大嫂,你辛苦了!有时间带大叔去看看小闯。他几年没回来吧?” 朱艳红听了捂脸哭道:“孩子送人就归人家了。就第一年暑假回来过。”孝乾心里也酸酸的,劝道:“孩子在蒋团长家放心。小闯将来有出息了,我们脸上都有光彩!” 女人是好骗的。她听了宽慰话揩干泪水说:“你和玉芬也常去看看公爹,他的亲人不多了!”孝乾说:“我常去,玉芬因为她爹卧床不能常去,大叔会理解的。” 孝乾离开大四家,到表演厅门口遇到张铁嘴在抽烟,笑着问:“张铁嘴,可认识我?”他吐着烟圈摇头。孝乾说:“解放前,在苏家嘴仲胖子饭店听你说过书,我是沈破圩的。”他不认识孝乾,但听仲胖子经常提起,就装着故人一般说:“知道了,知道了,你是大四兄长沈孝乾!” 孝乾客气地说:“小弟在你手下要严管。”他说:“你不说我也要严厉的。” 孝乾问:“听胖子说,你被反乡团抓去,后来怎么出来的?”“我有什么罪?关两个月放了。”张铁嘴恨恨地说:“短命王朝,不值得提了。” 张铁嘴见大四车上带着周舟过来,扔掉烟蒂说:“快点!就等你了。” 他们继续排演。孝乾告别张铁嘴来县委宣传部,找乔蕊聪副部长。 乔蕊聪说:“你来的正好!原计划方科长去镇江采访胡秀婷的,考虑采访对象是女性,部长安排我去。”孝乾笑着喝水。“秘书小徐也去。”她又说:“下午两点的车。” 孝乾提前到车站等候。一点半钟,乔蕊聪带着秘书小徐来了。孝乾仔细一看:小徐就是当年沈破圩工作队的那位女同志。三人坐上汽车,半夜才到镇江。 第二天,准备租车去望江寺。在汽车站门口又遇到去年冬天赶马车的老葛。 老葛也认出孝乾,开玩笑问:“沈医生,还帮小舅子找媳妇?”孝乾说:“用不着了,小玉快生孩子了。请再带我们去望江寺一趟。” 老葛高兴地答应,套好马车请三位客人上车坐好。 小徐脖上挂着方方的照相机,坐在车上紧张地抱住乔蕊聪膀子。老葛说:“没办法,山区路太偏僻没有通汽车,只能坐畜力车去。”小徐听了不好意思,松开手抓住座位。老葛又说:“这次走近路去,就是颠簸一些。徐同志,等车停稳了帮我照张相,钱照付。” 乔蕊聪说:“不要钱。你把地址写下,回去冲洗好寄来。” 老葛听了很高兴,挥着马鞭将车赶得飞快。不一会儿,乔蕊聪和小徐都喊头晕,老葛把车停下休息,大家吃点东西又赶路。 太阳偏西时终于到了目的地——望江寺。 孝乾先进去,对看门的说找静休师父。不一会胡秀婷出来,看着他又惊又喜。孝乾介绍身后两位说:“一起出差的同事。”秀婷这才注意还有两位女施主,双手合十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依旧来到东厢房坐下。孝乾重新介绍说:“这位是在沈破圩工作过的乔大姐,代表家乡政府来看你。她听了你的不幸遭遇很同情,想同你聊聊。” “不要绕弯子了,”秀婷闭起眼说:“只要能为二十多万中国慰安妇姐妹讨回公道,就是到法庭上我也敢说。我们身子脏了,那些趴在我们身体上的野兽灵魂更肮脏。谁能知道慰安妇的苦衷,有的人包括我的弟弟把我们和妓女混为一谈,说我们丢人现眼,不敢也不让我们公开那本血泪账。我什么也不怕,我要大胆说!” 乔蕊聪没想到胡秀婷这样通情达理,怕她太激动,叫小朱拎过提包说:“大姐,我们带点家乡的红枣、金针菜请收下。给住持师父也准备了一份。”她抓起一把红枣贴在胸前说:“谢谢了!住持师父也是我患难姐妹,也有说不完的心酸苦辣!” 乔蕊聪、小徐与胡秀婷足足谈了一夜。 第二天吃过午饭,胡秀婷和住持送他们到山坡上。住持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回去了,乔蕊聪拉小徐先走,留点时间让这对从前的恋人说说话。 人都走了,孝乾激动地说:“要是愿意还俗回家,我供养你一辈子。”秀婷笑笑说:“谢谢了!上次对你夫人说,我想死后葬在父母身边,那是一时失口。弟弟不会让我回去的,我也发誓不见他们了。如果还记得那段尘缘,我想死后把一部分骨灰葬在沈破圩,你能同意吗?” 孝乾听了很伤感,流泪说:“我一定照办!你不与我结婚也不会落到这一步。你跟我去,医治身上的病,保证你衣食无忧。百年之后,儿女们会按照生母的礼节祭奠你。” “不要强求,”秀婷似乎有些欣慰,闭上双眼说:“体外的病好了,内心创伤谁能医治?”孝乾几乎是哀求:“你这样,我也死不瞑目。哪怕跟我回去过上一年半载也好!”她思考了很久,挥挥衣袖说:“快赶路吧!” 孝乾一步一回首告别秀婷,走到远处的马车上,见她还站在那儿眺望。他顾不得男人的尊严大声哭泣,对面坐着的小朱也跟着哭了。 马蹄生烟,山路两旁一朵朵盛开的野菊花在秋风里摇曳,那是静休师父在送别。 晚上,他们在镇江住下。乔蕊聪对魂不守舍的孝乾说:“难得来一次,明早到金山寺玩玩,坐下午的车回去。” 小徐拍手叫好,孝乾低着头回去睡了。 半夜回到家,孝乾见岳父佘老好神采奕奕站在月光下等候。几天没回家怎么病好了?正要问候,岳父突然扭头朝村后河沿走去。孝乾知道那是岳母投河的地方,怕他伤心伸手拉。佘老好挥手跳入河里,溅了女婿一身冷水…… 孝乾被冷水一惊醒,发现是一场梦。窗户没关,外面是哗哗的雨点。他关好窗户,掏出表看看是三点半钟。想想病床上的佘老好和孤灯佛影下的胡秀婷再也睡不着了。 天一亮,三人坐车到金山寺。天空又飘着小雨,甬道上落了一层树叶,两边花盆里的菊花却争奇斗艳,在雨水中散发着花香。 进入金山寺山门,每人租了一把油纸伞蹬着台阶上山。孝乾一肚心思跟在她们后面,一会听小朱说大雄宝殿到了,一会说白龙洞到了。转了两个小时,最后来到了“天下第一泉”。乔蕊聪说:“歇会,累了!” 三人进入茶座坐好,一个古代小生打扮的捧过文房四宝,请他们题诗签名。乔蕊聪看室内挂着不少游客的诗词,有的还有些品味,招呼孝乾说:“你来首诗吧!” 孝乾说:“我哪会写诗?”乔蕊聪打趣说:“谦虚过度就是骄傲!你水平我们知道。”见孝乾坐着不动,她对那小生说:“快为大诗人研墨!”小生听了单腿跪地,将毛笔捧到孝乾脸前。 小朱吃吃发笑,孝乾执拗不过,便在宣纸上挥毫泼墨,写下一首七言诗: 桂花香淡菊花黄,中秋才过又重阳。 半夜凉雨惊好梦,一地流水泻余芳。 伞下不见丽人行,眼前空看落叶忙。 一般雨露润古寺,成佛避蟹意深长。 写完放下笔,乔蕊聪、小徐拍手称好。那小生又捧起笔请他题名。他在首部写了“金山寺有感”,尾部题了“晚生孝乾题”。 小生接过宣纸,将诗从头到尾吟了一遍,不解地问:“尾联两句什么意思?”孝乾解释说:“同样的雨露滋润着金山寺,有人被赐封为佛,有人却躲进蟹腹中避难,叫人意味深长。”小生说:“先生引用的是唐三藏和法海的典故吧?”孝乾点头说是。小生赞许道:“诗好字也好。请先生再来一首!”孝乾站起来拍拍屁股要走,乔蕊聪笑着说:“茶钱就免了吧!”那小生笑着将他们送出门。 他们回到县城又是半夜。乔蕊聪和小徐回家了。孝乾朝“悦来”客栈来,准备和陈婶说说话:已经几个月没有见到老人家了! 他步行到县政府招待所门前灯光下,一人跳下自行车大叫一声:“你可回来了,家里发生这么大事情!” 注释: 1窝里斗:又叫内耗,指在一个小的环境里有限的几个人之间的病态竞争。2指意想不到的人或事,也指令人吃惊的话题。 3天庭、地壳:分别指人的前额和下巴。迷信者说五官长相决定人生命运。 4滚床:民间风俗,新浪入洞房前让男童在床上睡,预祝早生贵子。 5同态复仇:原始社会中的一种复仇习俗。氏族、部落成员遭到外来伤害时,受害者给对方以同等的报复,以命偿命,以伤抵伤,加害者氏族或部落则交出惹祸人,以求得整个氏族或者部落的集体安全。 6摘自唐代文学家陈子昂《复仇议状》。意思是“人必定会有儿子,儿子也必定有双亲,因为爱自己的双亲而互相仇杀,这种混乱状态谁来解救呢?” 7重茬:方言,重复的意思。 8朝鲜南北分治:文明古国朝鲜二十世纪初被日本吞并。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后,朝鲜北南双方分别在苏军、美军占领区域建立主权国家。北方是亲苏的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南方是亲美的大韩民国,我国过去称南朝鲜。 第十一章 人生巅峰(1) 沈孝乾半夜从镇江回到县城,准备去陈婶开的“悦来”客栈。走到县政府招待所门前,一个人跳下自行车说:“你可回来了,家里发生这么大事情!”他吓了一跳,仔细一看是本家弟弟沈大四。 大四说:“老好叔走了,我和二哥明早去奔丧,到花圈店预定花圈才回来。” 孝乾头脑顿时要炸开了:“哪天去世的?”大四说:“昨夜一点多钟——今晚聿田二叔才给我们打电话。”他捂着胸口说:“我得连夜回去!” “不行!”大四劝阻说:“快十二点了,明早和我们一起走。家里有大嫂撑着别担心。”在镇江害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孝乾当即哭起来:“刚活五十六岁,一生够坎坷的了!” 回到家站在岳父棺材前,孝乾十分内疚:“自古忠孝难两全,请你老人家原谅我!”佘老好永远不讲条件,他在棺材里也没有怨言——所以女婿听不到回音。 楠木棺材慢慢落入墓穴,黄土吞没了棺材,花圈遮住了黄土,哭声震落了挽联——女儿、儿子撕心裂肺的哭泣,媳妇、女婿悲痛欲绝的哭泣,亲朋好友礼尚往来的哭泣,还有那些看热闹的为环境感染发出的哭泣…… 送葬的亲朋好友刚刚离开墓地,一阵瓢泼大雨将堆积的花圈打湿,然后瘫痪在坟冢上,像一座大大的雪山,白色之中闪着一些红红绿绿的光芒。 一个专为众人取乐而生的佘老好时代结束了。 处理完岳父丧事,孝乾到医院收到小岛二阶的回信。 打开信封,里面有十张纸之多,仍然是毛笔写的汉字。 “沈君!拜读了您的来信,中国人民的宽宏大度让我再次汗颜。我以为战争结束,慰安妇会像其他女人一样生活。没想到侵略战争之遗毒远远大于广岛、长崎原子弹辐射的危害。为此,再次向您和所有被伤害的中国人说声对不起!我在龙庵圩战俘营说了假话:一九三八年攻克沧州后,曾亲手捅死一名孕妇——至少两条人命;后来又指使手下人绑架您的新娘子;特种兵要拿人体做试验,首先想到不听话的沈聿磊……我明知罪孽深重,为了保命竟然无耻说谎。不知道还有多少回国的战俘躯壳里藏着这样的谎言?贵乡民俗说:屠夫临死前必须有忏悔的呻吟,否则要受到阎王爷惩罚。如今,我由衷的忏悔,可否得到上苍的饶恕?” 他继续朝下看,“现在日本国内少数右翼分子上窜下跳,仍然为侵略嘴脸涂脂抹粉,打击迫害反战觉醒人士。我因为向学生讲真话被警察所传唤。居所门窗的玻璃多次受损——但是无所畏惧,我还要继续说下去。再则,原韩籍士兵来信透露:参加反战同盟的渡边化南(即最先被俘的韩籍列兵郑化南)因有涉共背景,韩战1之前即被彼国政府秘密处决。化南之死让我百思不得其解:一个被奴役民族的国民政府,竟会杀戮为民族解放而斗争的战士……” 读完小岛的信,孝乾心里久久不能平静。小岛二阶等人只是绑在侵略者战车上的弩机,真正的刽子手是战争的操纵者。因此,有责任唤醒对方营垒里尚未觉悟的人士,共同来揭露战争原凶的罪恶。 他来到县委宣传部,阅读、摘抄了乔蕊聪、朱竹整理的内参资料——《慰安妇的血泪控诉》,胡秀婷和住持——静岩师父带着血泪的陈述让世人触目惊心。他准备结合内参资料内容再给小岛回信,用铁的事实鼓励日本觉醒人士,开辟后反战时期的第二战场。 只到傍晚信才写好。孝乾收拾完毕,漫步朝陈婶家来。 客栈的大门关着。陈婶听到敲门声来开门,进来发现院里冷冷清清。孝乾问:“今天没有客人?” 陈婶叹息说:“要公私合营。我老了不想开了。”孝乾说:“不愁吃不愁喝,也该享受了。年前接你到我家里过些日子吧。”她听了脸上绽放着笑容说:“不想走动,让你家里经常带几个孩子来。我无儿无女,忒喜欢小孩了。” 孝乾说:“我和玉芬就是你的儿女,我家孩子都是你后代。”陈婶激动地说:“有这么多儿孙后代,我死也闭上眼了。” 孝乾又说:“你和大叔就是我亲生父母。”她喜得泪水涟涟去拉柜门,刚拉开又关上了。 树上叶子落得差不多了。 聿田带胡秀到医院,孝乾迎上去问:“二婶,你很少来医院啊!”聿田笑呵呵地说:“她晕车拿点晕车药,我拿点胃药。” 孝乾问:“你们要出远门?”聿田说:“志愿军从朝鲜回国,孝志的部队驻在北京郊区,我和你二婶去看看孙女。”他听了惊喜地问:“怎么,孝志都结婚有孩子了?” 胡秀欢喜道:“不是一直打仗嘛,我们也才知道。他媳妇是部队医院的。”孝乾羡慕地说:“你家祖孙四代多幸福!”他早想将胡秀婷的真相告诉他们,想到她生不如死,怕刺激胡秀的神经。今天看到他们一家如此幸福,更不想破坏喜庆的气氛了。 他们走了,孝乾看到几个背影往妇产科跑。正要回中医门诊,小玉腆着大肚子来,喊道:“姐夫,大姐生了!”他问:“来了怎么不告诉我?”小玉说:“她怕你忙不让说,医生叫我买甘草煮水。” 孝乾来到妇产科,老主任说:“来干什么?没有你事了,观察半小时来抱漂亮女儿吧!”他听说生了女儿,非要进去看,老主任推开说:“里面还有孕妇待产呢!” 玉芬母女俩平安送进孝乾宿舍。他看过女儿说:“家里人多太吵,就在这里歇几天吧!”玉芬笑着没反对,他又对小玉说:“你回家帮我带好沈巍、沈溢,再叫玉鸣送点鸡蛋、米面过来。” 小玉坐上送玉芬来的驴车走了,孝乾送到医院门口,见张月兰贺喜来了。她虽然改嫁,孝乾还是称其为弟妹。 张月兰一路颠簸来到玉芬床前,首先掀起包被看孩子,羡慕地说:“嫂子,你可是全面人了,两个儿子、一个闺女多好啊!” 玉芬听了不说话,心里想:“孩子越多关系就越乱,沈巍长大了怎么办?”张月兰又说:“大哥才买皮箱子,里面锁什么宝贝啊?”她这么一说,玉芬才注意到架上的确有一只新皮箱,顺口说:“我前几天买的。” 孝乾见妻子拉场,知道她对这只皮箱在意,又不能说里面装了什么,扯开话题对张月兰说:“没事抓你做两天公差,帮我照顾你嫂子。”张月兰说:“行,没事!”孝乾又说:“抽空再去趟大许庄,把喜讯告诉小闯爷爷,他也喜欢小孩呢。”张月兰仍旧爽快答应。孝乾见玉芬没有什么反感表情,高兴地走了。 第四天,玉芬母女俩要回家。她目不转睛望着皮箱,开口问:“里面装什么?打开看看。”孝乾推辞说:“装点书籍。” 玉芬生气了:“不对!你没有落锁的习惯。这两天我也注意,你经常偷偷看。里面是什么,是不是与她有关?” 孝乾知道女人心眼小,还怀疑与佘婉藕断丝连,没好气地说:“又胡说了,她可是你亲姐姐!”玉芬听了吃惊地看着他。他知道情急之中说漏了嘴,打开箱子说:“你不看清楚,心里不会安稳的。” 玉芬见他大胆打开箱子,估计里面没有隐私,转脸故意不看。孝乾将箱子里的两样东西朝玉芬枕头旁一放。玉芬看到九少爷的牌位,笑着拿过来端详一番。 孝乾将牌位放回箱里,她又打开木匣,抠出里面的黄书心不在焉看了。看了几分钟,她突然坐起来问:“混帐书哪来的?我们以后怎么做人?” 孝乾将书和木匣子接过来,装好放进箱里锁好,小声说:“都是你爹临死前交给我的。老人家做了件好事啊!”玉芬带着歉意说:“一定收好了,将来也许有用呢!” 玉芬回家坐月子,沈溢跑到床前就要抱妹妹,母亲笑着说:“你太小不能抱!让大哥抱。” 沈巍刚放学回来低着头不语。玉芬问:“沈巍,怎么不高兴了?”他哭丧着脸说:“有人骂我,说‘你妈生的不是妹妹,是姑姑’……”玉芬听了心里“咯噔”一跳,追问:“谁胡说的,妈去找他。”沈巍说:“就是在喇叭里跟你骂仗的那瘦子。”玉芬知道是沈孝金,气得起身要出去找这个缺德鬼拼命。 产后身体比较虚弱,摇摇晃晃到院里,却见孝乾扶着佘老戆来了。孝乾说:“怎么起来了,大叔说过不让去迎的嘛!”她尴尬地说:“大伯来啦!” 佘老戆听了扔下拐杖跑到玉芬跟前,哑着嗓门说:“快回去,快回屋!”孝乾请佘老戆在外间喝茶,到卧室见她在床上,气得翻来覆去,认为针对佘老戆的,贴在耳边狠狠地说:“别不懂事,老人到家了!”“我气混帐沈孝金的。”玉芬说:“亲爹还能不认?” 孝乾听了笑着来外间说:“大叔,来房里看看孩子。”佘老戆心有余悸进入卧室,玉芬见了支起身子倚在床头。孝乾又对沈巍、沈溢说:“快叫大姥爷!”沈溢叫了,沈巍还在生气。玉芬说:“沈巍,姥爷来了怎么不喊?快叫姥爷!” 佘老戆听女儿这么称呼心里甜甜的,嘴里却说:“还叫大姥爷吧!来,大姥爷给钱买糖吃。”孝乾推波助澜说:“就叫姥爷亲切。” 佘老戆半推半就答应,问玉芬:“这一个起名字了吗?”孝乾说:“还没有,姥爷给起一个。”老头子笑着推辞。玉芬说:“你起个吧,不按辈份,两个字好起。”他脸上花白胡子喜得张开许多,想了半天说:“叫小敏。这孩子美丽、文静,每的旁边加个文就是敏。” 夫妻俩听到解释更高兴。孝乾说:“就叫沈敏。姥爷太有水平了。” 佘老戆坐了一会要回去。玉芬要下床相送,他双手阻挡不让下来。孝乾送到门口,看着他坐上平板车走了。 门外又来贺喜的。孝乾出来一看是村支书佘玉玺、民兵营长沈孝金和苗庄村支书苗立栋一起提着礼物来了。 孝乾请三位到当间坐下,倒水敬烟散喜糖客气一番。佘玉玺对着卧室说:“大妹,我们几个来表示点意思,祝你们母女平安健康。我们走了。” “谢谢大哥和苗书记。”玉芬大声说:“他爸你送送他们。营长你来房里一下!”他俩知道找沈孝金一定有事,就先走了。沈孝金诚惶诚恐进来,玉芬说:“孝金,你怎么对沈巍说‘你妈给你生了姑姑’?” 沈孝金听了脸色蜡黄,连连摆手说:“我没说!”玉芬说:“不要装孬!你能说出这话。孩子无辜的,你让他心里有阴影,将来怎么做人?”他像犯错误的小学生立在老师面前,玉芬又说:“你家就没有不光彩事?你妈是腆着大肚子嫁给你爹的,孝银是薛家的种。全村有人拿这事败坏过你家吗?” 沈孝金还是站着不说话,玉芬突然抬高声音说:“去吧,大家在一起不要成敌人!”他垂头丧气地走了。 县里组织人大代表、政协委员,巡回参观全县工农业战线取得的辉煌成就。 三辆大客车拉着他们到距离县城最远、最偏僻的月湖乡参观水利工程建设。刚刚走上县委常委、宣传部长岗位的乔蕊聪和县人大代表沈孝乾坐在一辆汽车上。 汽车到月胡工地停下,乔蕊聪在孝乾后面说:“老沈,小佘在这个工地上,今天唱主角——她要作水利工程管理经验介绍呢!”孝乾问:“乔常委,哪个小佘?” 乔部长笑了:“离开一年多就把人家忘啦?你家大姨子呗!”孝乾听说是佘婉,心里高兴又害怕见她,开玩笑地说:“是弟媳妇。”乔部长说:“你们关系理不清。” 代表、委员们先徒步参观乡政府北的月湖泄洪闸工地:钢筋水泥工程基本结束,工人正在安装闸门。孝乾看每个闸门上都吊着六七个工人,电焊光闪烁不止。 拿着小喇叭的女青年开始讲解:“月湖泄洪闸建成以后,客水就被圈在湖里,昔日泛滥成灾的月湖地区成了一个中型水库,月湖成了真正的月亮之湖。湖区常年保持海拔23米左右的水位,四周和下游十几个乡镇就能旱涝保收,充分发挥蓄水、泄洪、灌溉、养殖、旅游等综合效益,为全县经济发展发挥更大作用……” 孝乾呆呆听着,见别人又朝南边跑,他加快脚步跟着,心里想:佘婉就在条件如此艰苦、男人成堆的地方工作,真够苦的了。不过也是对她考验,不经炼狱如何能进入天堂! 所有人聚拢在一个土丘前面。乔部长手拿话筒示意大家朝前来,她身后是芦席搭成的屏风,上面贴着“大干一百天,确保水利工程胜利竣工”的标语。乔部长说:“月湖泄洪工程是县委县政府努力争取,省委、地委调研后批准上马的一项大工程。建成后全县百分之九十以上土地都能种植水稻,可以缓解缺粮的矛盾,极大改善群众的生活水平。长远利益更不用多说了。一个标准高、时间紧、技术难度大的水利枢纽工程即将安全竣工,全县人民不会忘记所有参战者作出的无私奉献,我代表县委县政府向他们表示由衷的敬意!” 人们鼓掌,乔部长说:“今天,我要隆重介绍为工程建设作出很大贡献的三位指挥、管理人员,他们是:县水利局局长、工程副总指挥米德同志,月湖乡乡长、工程副总指挥尹学生同志和县水利局股长、工程管理员佘婉同志。” 人们又是鼓掌,他们三人被簇拥到土丘上。 一个政协委员自言自语说:“不是说有个女同志的吗,怎么都是男的?”孝乾一看,米德戴着眼睛累得有些驼背,留胡子的尹乡长像个老头;佘婉身材就高大,脸晒得如黑铁,脖上还挂条白毛巾,比米德更像男子汉。孝乾说:“挂毛巾的是女同志。”那位政协委员仔细看看笑了。 站在旁边看热闹的工人接过话茬说:“佘股长是大家公认的假小子。她还有故事呢!”孝乾和那政协委员问:“什么故事?讲来听听。” 这位工人摘下安全帽扇风说:“一个多月前,她穿劳动服、戴安全帽去月湖乡政府厕所解手。里面两个女同志见进来一个男人,吓得提裤子站起来。她一手示意那两位别紧张,一手解裤带说:姐姐妹妹莫怕,都是一样的!现在,‘都是一样的’在工地上流行开了。” 他们听了哈哈大笑。又听乔部长说:“下面,请三位给我们介绍在艰苦条件下创造性开展工作的情况。”尹乡长指着喉咙摆手,米德说:“我坐指挥部,最苦是小佘了——让她讲两句吧!谁说‘都是一样的’。” 乔部长将话筒塞到佘婉手里。她没办法拿起话筒“喂喂”两声,然后给大家鞠个躬,毛巾落在地上,四周人哄堂大笑,她说:“我先前拼命工作是为了忘记一些烦脑,干着干着就爱上这项工作,现在不干事就更烦恼了。我保证坚持到工程圆满结束那一天,今后还要在更艰苦的岗位上工作,以实际行动感谢关心、爱护我的领导和同志们。谢谢大家!” 短小精悍、朴实无华,所有人都为她鼓掌。 讲解员接过佘婉的话筒,对着大家说:“请各位领导去下一个地点——参观节制闸机房。”大家顺着她的手势,沿梯子朝泄洪闸上方平房爬去。 孝乾没有动,看佘婉站在原地张望,便在后面说:“辛苦了!要照顾好自己。”佘婉回头见是他,露出一嘴的白牙。 孝乾夸奖说:“没想到一个新手干得这样出色。”佘婉说:“事在人为!在部队干几年卫生员,那时不想学习,到卫生系统什么都不懂。现在找到发挥特长的地方了,家里有孝虎撑着,好好干几年。” 孝乾霎时发现她成熟了,告诉她:“大叔经常到我家去,沈溢妈哄得他很开心——老人你别担心。”佘婉看四周没有人眼泪下来了,操起毛巾往脸上抹一把说:“谢谢你们俩!她虽然比我小,担子却比我重。也要感谢你当初那么理智,要不几个家庭都要毁我手里了。” 孝乾说:“你明白了我也高兴!”她说:“都是命中注定。好了,我们是真正亲戚了!” 参观节制闸机房的人下来了,佘婉恢复如初,说:“什么时候请我去你家作客,我能空手去看三个孩子?”孝乾说:“欢迎光临,但谢绝礼品。”那边听到乔部长招呼说:“继续向前走,乡政府礼堂还有一场大戏呢!” 第十一章 人生巅峰(2) 一行人又到了月湖乡政府礼堂——机关食堂,县曲艺团的演出车停在门外。孝乾知道大四来演出了,对佘婉说:“看看孝虎又塑造什么角色!”她听了拉长脸扭头就走。 孝乾不知她为何生气,追赶上来。佘婉叹息说:“我们虽然和好了,一看他那没出息样子心里就难受。”听出对大四不满意,孝乾说:“孝虎在曲艺团干得很好嘛!”她说:“也不是嫌弃他唱小戏的,一个男人成天锅前转到锅后有什么出息。” 孝乾听了有些生气,压制住情绪说:“你在外面工作,他不干,两孩子怎么办?要知足啊!”她落泪说:“有时一想又感激他。他要能像你这样大大方方,我能出来拼命干事?”孝乾批评说:“你思想意识有偏见。都想做官出人头地,平凡的事情谁干?大四已经尽力了,你这样自寻烦恼会打击他的。孩子大了,要有个好的家庭环境。我们有时候为了孩子作些牺牲,是非常必要的。我们夫妻俩心酸苦辣最多了。” 佘婉听到劝说,心理稍稍平衡:“你看戏吧,我走了。” 孝乾来到食堂门口,听到里面掌声迭起。挤到后排见台上正在表演一场题目为《新官僚》的小戏,大四演个乡干部,另一人演助理。看那戏继续演着: 乡干部跷着二郎腿,左手酒杯右手茶杯,嘴里刁烟,耳朵上还夹着烟,躺在藤椅里十分逍遥自在。 助理上来:“乡长,您指示抗旱保苗,各村都已落实到位,十八部抽水机架好了……” 乡干部:“很好!他奶奶的,开始抽水……” 助理:“不过,外面乌云密布,马上要下大雨。抽水机停下来吧!” 乡干部:“什么,要下雨我怎么不知道?没有县抗旱指挥部命令,不能停止抗旱!” 助理:“您在办公室几天不出门,当然不知道天要下雨。这雨要是下来,不是抗旱而是要排涝!” 乡干部桌子一拍:“干部说话从来不重茬!听老天的去喝西北风,想跟我干,乖乖执行。县里没有来电话叫停止抗旱。” 助理走了,乡干部站起来迈着四方步:“我一声喊出来,天上大雁都要掉几根毛。” 外面一声震天响,乡干部摇摇晃晃差点摔倒。 助理上来:“风雨雷电这么厉害,张县长骑自行车来了,我得跟乡长汇报。”他佯装敲门:“乡长,乡长,张县长已经到大汪村贫困户家了。” 乡干部听说县领导来了,醉汹汹地出来。一不小心跌入门外下水道里。他吼道:“马助理,拿救生圈来!”助理找了一圈一无所获:“找不到!”乡干部挣扎骂道:“笨蛋,就是门后那两只空酒桶啊!” 桌上电话响了,助理不理他,来接电话。乡干部卧在地上喊道:“干部说话从来不重茬!快把酒桶扔过来……” 助理继续接电话:“什么?县委叫乡长立即停职检查。” “咕噜咕噜!”醉鬼乡长慢慢沉入水中。 大四从地上起来向台下鞠躬,台下的掌声更热烈。乔部长站起来介绍说:“同志们,这位是沈孝虎同志,是佘婉同志的爱人!他们相辅相成,携手并进,在不同的岗位上为社会主义建设事业添砖加瓦。让我们向这对恩爱夫妻表示敬意!”人们又是鼓掌,大四激动得像个孩子。 多少人左顾右盼,却没有发现假小子佘婉。 汽车回到县城已是傍晚。下车后,乔蕊聪对孝乾说:“与我到马书记那儿去。” 跟在乔蕊聪后面到县长办公室。马惕半边身靠在椅上看材料,显得很疲惫。孝乾见他面容憔悴,头发如同苘丝灰暗无光。 几个月没见,马书记怎么这样了?孝乾不敢问,只听乔蕊聪说:“你好好休息,不能这样拼命了!”马惕说:“没有啊,中午休息一个多小时。” 他从椅上起来,坐到孝乾对面沙发上,笑着问:“日本那边回信了吗?”孝乾说:“信寄出去半年没有回应。我怀疑小岛是不是出事了!”马惕说:“来而不往非礼也!人家先给你写的信,你就要继续写。信里只问候不谈以前的事,来个投石问路。” 孝乾点头说行,马惕说:“我和蕊聪请你来还有事。我们不强求,你想好了自己决定。” 孝乾不知他们葫芦里卖什么药,朝乔蕊聪看,她笑而不语。 马惕说:“听说你家有个治疗狂犬病和五毒蛇虫祖传秘方,能否卖给国家。我们是落后地区,群众这方面的病例很多。如果上级将你的‘沈氏祛病丹’生产权特批给我县制药厂,县里财政收入也增加了。” 孝乾听了心一下提到嗓门,红着脸不说话。乔蕊聪旁敲侧击说:“祖传密方密而不传有很多危害:一是容易失传;二是有的密方也有不科学之处,至多是偏方。经过科学调配,才能够发挥更大的药用效果和社会效益。这可是利国利民又利己的好事噢!” 孝乾听了没有推辞余地。眼前这两位都是自己恩人,何况他们不是想占为己有或中饱私囊。他沉思一会说:“让我考虑几天,会给领导答复的。”马惕双目注视着他:“行,几个月都行。没有结果也没关系,我们永远是朋友。” 孝乾心神不定地出来,走到县政府门口乔蕊聪赶上说:“别去会务处吃饭了,到我小姑家去。”听说去陈婶家,他同意了,心想可以从乔蕊聪口里探听点虚实。 到了骡马街,乔蕊聪手朝左边一指说:“别朝西去,客栈不开了,小姑在自己家。”孝乾问:“那房子是你家的?” “是大伯家的,我爸是老二。”她说:“小姑上天跟我讲,想认你做儿子——我们也是亲戚了。”孝乾说:“高攀了,乔常委。” 乔蕊聪看他仍然放心不下也没有再劝,叹息说:“真担心马书记身体啊!”然后一路无语到了陈婶家。 乔蕊聪先进屋里,陈婶见了生气地问:“你来干什么,还想把这房子捐了?”她笑道:“来亲戚了,别这么大声音。” 孝乾从后面进来,老人脸上有了笑容:“你们一起来的?”他说:“对,我随乔常委参观的!” “常委,部长!”陈婶带着轻蔑口吻说:“不把她大伯房子让出去,能换到部长?”乔蕊聪生气地说:“又胡扯了。这房子是小林作主的,跟我有什么关系?我走了!” 乔蕊聪佯装生气要走,陈婶恨恨地说:“哪儿去?快到街里打酒买菜。”她笑着伸手说:“给钱!”老人骂道:“给你后,给两巴掌要不要!” 乔蕊聪拎上竹篮笑着走了。 孝乾问:“客栈房子怎么回事?”陈婶说:“镇里看好那地方,准备建学校,早跟蕊聪串通好了。她自己不说,叫他大伯儿子小林找老子商量,那老子也就同意了。” 天黑时,乔蕊聪提着熟食和酒回来。孝乾帮忙端菜摆酒盅,陈婶像功臣朝正席一坐,又叫孝乾坐在旁边,吆喝侄女:“快给你大哥倒酒!” 乔蕊聪撒娇说:“我饿了,先吃块猪肝。”陈婶看她那吃相,咧嘴说:“就这样能干领导?没有人信得过你!”孝乾说:“不在家里嘛!乔部长心系群众,在外面威信可高了。” 陈婶听了欣慰地说:“要是这样,下次见面少骂几句。” 吃过晚饭,乔蕊聪挽起袖子收拾餐具,陈婶拦住说:“抓紧去家,金大夫等着呢!我要同孝乾拉拉呱。” 乔蕊聪笑着走了。陈婶关好院门回来,见孝乾已经收拾好桌子。她直奔柜子前,拿出一只小皮箱。孝乾认识这是他家过去装药用的。 老人回到饭桌旁坐下,将油灯拖到面前说:“我老了,没有什么给你,借花献佛将你家东西送回。”说着打开箱子。 箱子里空荡荡的。陈婶将箱子推到孝乾面前说:“这只玉蝉是太太赏我的,替我送给你家里。”看孝乾不动,老人抓起玉蝉放到他面前。 孝乾说:“玉芬不能要,既然是我母亲送你的,你收着。”她摇摇头又从皮箱夹层取出一张纸。孝乾看那上面的小楷,正是父亲的遗墨。接过一看,写着二十一味中药名称和配方剂量,他吃惊地问:“这是哪里的?” 陈婶欣喜地说:“我原来有邪念,不是忠实的家奴。知道这是秘方,从老爷柜里偷来的。心想自己有个一男半女交给他们,没想到没有儿女,还得传给你。老爷眼一眨没了,估计你也没记全。” 孝乾拿过处方看了,果然比他在沈破圩回忆的多一味胡椒薄荷——怪不得病人有时反映伤口发热。陈婶如释负重地说:“我当初良心不正,现在想来也是好事:我要不藏起来,这密方就失传了。” 孝乾听了抓住老人手说:“我代表所有病人谢谢你老人家!” 回到招待所,孝乾觉得自己太自私、太渺小了。乔蕊聪话是对的,密方只有献给国家、归入社会才能有无穷的生命力。陈婶虽然没有儿女,可以把密方传给近亲属,或者通过他们献给国家,能够赢得一笔可观的政治经济资本。而她却无偿送给所谓正宗嫡传的沈家少爷,图的是什么呢? 他想了一夜终于痛下决心:将密方无偿献给国家。 第二天,孝乾怀揣祖传密方如释重负来到马书记办公室,将那张发黄的信笺纸朝办公桌上一放。马惕问:“这么快就决定了?”孝乾说:“快刀斩乱麻。快收下,防止我后悔。” 马惕笑得很开心,叫秘书将乔部长和张局长请过来。 不一会儿,乔蕊聪和卫生局张局长来了。马惕说:“沈孝乾先生非常慷慨地将祖传秘方献给国家,你们迅速向上级卫生部门报告,争取批准生产权利,同时大力宣传他的义举,争取给予更多的经济补贴。” 他们点头说好,孝乾听了摆手说:“不需要补贴,这是社会的财富。”马惕说:“赏罚分明方能弘扬社会正气,鼓励更多的人报效国家。不过,想一口吃成胖子不可能,国家经济补贴也不多。” 孝乾听了感激地说:“我有个建议,药品的名字不要叫‘沈氏祛病丹’,改成其它名字。” 乔部长没表态,张局长说:“可以考虑。” “不行!”马书记说:“就叫‘沈氏祛病丹’。沈聿绪老先生和全家命都搭进去了,给他们留个名应该。同时,这也是宣传我们县好机会。老先生的遗墨要送到档案馆好好保存,将来也是文物。张局长,你亲自到省卫生厅去活动。” 张局长说:“一定按您指示办!”拿起那张信笺纸走了。 马书记回到座位上说:“县第二届大代会就要召开了,你这两年干得不错,特别与日本民间人士交流发挥了独特作用,今天献出秘方又立了新功。你要争取继续当代表。” 乔蕊聪说:“凭老沈的人气,差额选举应该没问题。” 孝乾说:“谢谢领导,我会继续努力的!” 三个月以后,县第二届人民代表大会在城南宾馆隆重召开。 沈孝乾作为当选的人民代表又一次自豪地步入会场,充分行使人民赋予的权力。 县委第二书记、县长马惕作了《政府工作报告》,主持会议的县委第一书记张道宽宣布:“会议程序作些微调:《政府工作报告》讨论时间改在晚上,下午全体代表到县城观摩。 下午,代表们列队走出宾馆,首先来到骡马街西首的红旗中学建设现场。 讲解员手持话筒讲解:“红旗中学是县委、县政府优先发展全县教育事业、造福子孙后代的一项社会工程。校区第一期工程征地五十六亩,争取到各方面资金二十余万元,共计需要六十万元。预计明年暑假正式招生,第一年招收新生八个班,六年以后发展到三十多个班级,初高中在校生近两千人,极大地提高了人民群众子女受教育的机会,也缓解了老县中的压力。工程建设得到了驻地干部群众的大力支持……” 代表们听了热烈鼓掌。旁边也有许多围观的群众跟着鼓掌,孝乾看到陈婶也在其中,显出一脸自豪相。 下一个观摩点是城北新建的制药厂。这是一九五二年由省里出资建成的一座小型制药厂。代表们看到西面的老厂区正在生产,一路之隔的东面又开辟出对称的空地,厂房基础已经超过半人高,工人们正在热火朝天工作。 讲解员说:“这里是县制药厂二期工程,基建明年春节前结束。二期厂区主要生产治疗狂犬病和五毒蛇虫的‘沈氏祛病丹’。药方由我县一位中医提供。‘沈氏祛病丹’投产后,县制药厂生产规模扩大一倍以上,县财政收入预计增长三到四倍,新增工作岗位一百多个。” 人们听了鼓掌。孝乾更是兴奋不已。 张道宽书记接过话筒说:“主动将祖传密方献给国家的‘破圩沈氏药坊’传人、县人大代表——沈孝乾同志就在我们现场,请大家认识一下。” 孝乾被人推出来脸顿时红了,乔蕊聪将他拉到张书记身边。大家见了更是鼓掌祝贺,他也鼓掌答谢。 到了推荐县人大常委名单时,张书记第一个提了沈孝乾的名字。他怕有些同志想不通,对大家说:“国家权力机构中有民主党派、无党派人士是中央的精神,也是对我们执政党的监督。像沈孝乾同志这样忠诚的无党派人士,我们要永远团结。” 到了人大常委选举阶段,沈孝乾顺利当选,被人推到了主席台上。这个荣誉是他做梦都没有想到的。 会议结束了,乔蕊聪代表县委跟孝乾谈话。她说:“你作为县人大常委不驻会,还在原单位工作。不管在那里都要严格要求自己。” 孝乾说:“我一定听党的话,尽到一名人民代表的责任。”乔蕊聪又说:“省政府给你的补贴下来了,总共两千六百元,快去卫生局领,钱领回去好好建设家庭、培养孩子。” 他听说政府奖励这么多钱,当即表态说:“乔常委,钱我不能要。我想这样分配行吗?两千元捐给红旗中学筹建办,那六百元孝敬我的干妈。” 乔蕊聪由衷敬佩,说:“你想好了,这可是不小的一笔。”他斩钉截铁地说:“没有什么顾虑!我全家生命都是共-产-党给的,有了人什么都会有的。” 乔蕊聪握住他的手说:“我代表红旗中学所有师生和我的姑母感谢你。”孝乾说:“我回家上班了。这两笔钱请你帮我落实到位,表妹!” 乔蕊聪说:“好!表哥我认定了。” 小玉怀抱未满周岁的儿子小兵在门口喂奶。民兵营长沈孝金和村会计沈振华从东面田里过来。沈振华小声说:“孝金叔,哑吧儿子长的不像他,像小玉。”沈孝金“哦”了一声,看到小玉白白的胸脯,眼光呆住了,恭维道:“小玉是我们沈破圩最漂亮的女人!” 小玉听到心里乐开了花,招呼道:“表哥忙啦!”沈孝金止住脚步说:“不忙,正要回家呢!”沈振华看他见女人走不动路,边走边说:“你们聊,我走了。” 沈孝金挑逗说:“跟哑吧成天有说不完话吧!”“别笑话我了。”她说:“过几年也成哑吧了,现在每天跟小兵说空话。” 他嬉皮笑脸地说:“以后有什么心里话跟我说,干部就要为群众解决困难。”还想再说两句,见玉芬从家里过来,拍拍屁股走了。 玉芬到跟前抱过侄子,帮小玉掩上衣服说:“大冬天,开怀露胸不冷吗?”小玉听不出话味,系好衣扣说:“我习惯了。”玉芬知道沈孝金的人品,告诫她说:“沈孝金有气管炎,对他注意些,当心被传染上!”小玉傻乎乎地说:“知道了,大姐。” 孝乾收到日本北海道的信件,心想阿弥陀佛,小岛终于回信了!打开信封傻了眼:两张纸上全是日文,只能认识沈君、小岛俊三等几个汉字。他发觉情况不对,急忙坐车来县委宣传部找乔蕊聪。 乔部长拿过信看一会说:“小岛二阶肯定出事了!找个翻译人员帮忙。”她打电话给县文教局长。局长很快回电说:“县中教国文的韦老师懂日语,这人政治可靠。”乔部长说:“请你把韦老师带来。” 韦老师来了。乔部长拿信让他看,韦老师戴上老花镜翻来覆去看了几遍问:“乔部长,你要大概意思还是准确一点的?”她说:“当然越准确越好!” 韦老师摘下眼镜说:“那就书面翻译吧!” 第十一章 人生巅峰(3) 信不能拿出办公室,韦老师就在茶几上逐字逐句翻译,过有半小时两张纸写满了。乔蕊聪接过译稿和孝乾一起看: “沈君您好!我就是您五次写信问候的那个人的儿子——小岛俊三。家父再也不能给您写信了——已于一年前的今天丧生于车祸。这场车祸发生的很蹊跷:他早晨散步被撞死在人行道上,肇事者至今逍遥法外。联想到先前居所多次遭到不明真相的人攻击和多次打来的恐吓电话,不能不说这是谋杀。他在被害前仿佛有预感,经常莫明其妙发火,喊着死去的人名字,说自己是罪人。家人认为他神经错乱,因为有许多老兵回国后得了可怕的精神病。 “接到您写给家父五封问候的信,又从他的榻榻米下找到您先前写给他的两封信。我请一位懂汉语的朋友将七封信作了翻译。他完事后劝我说:抓紧处理掉,否则有更大麻烦。您与家父是握不着手的朋友,虽然政治气候寒冷,他却视死如归。作为他的儿子,我将抓起接力棒,为日中两国人民的友谊作贡献。祝您愉快! “小辈小岛俊三公元一九五六年十一月十一日”。 看完了译稿,乔部长请韦老师先回去。孝乾见一向活泼开朗的她唉声叹气,问发生什么事?乔蕊聪偷偷说:“马书记不行了。一辈子光明磊落,临死却带一肚怨气。” 孝乾不知其中内情,乔蕊聪说:“全国反右倾运动开始,有人说马书记只谈经济不讲政治,还拿县曲艺团上演的戏剧《新官僚》说长道短,说是资产阶级向共-产-党发难。地委找他谈话,他固执说没有错误还拍了桌子,在地委会议室当场吐血昏倒。最后送到省里治疗,省医院检查,说他是肝萎缩,至多能活半年。” 孝乾抖着嘴唇问:“我能去探望吗?” “不能!”乔蕊聪说:“只批准县委张书记去看一次。”孝乾问:“那戏对你有影响吗?”她叹息说:“马书记真是好人啊!把责任全揽过去了,说这戏早就排好了,与小乔没有关系,要处理就处理我。” 乔蕊聪说着泪水下来了,对孝乾说:“给小岛儿子回信的事先放一放,观察一段再说。现在言行举止都要注意。” 春节后,沈溢到村小学报名上一年级。 老师问:“爸爸妈妈叫什么名字?”沈溢背书似地问答:“我叫沈溢,才华横溢的意思。爸爸沈医生,妈妈佘主任。”老师们听了大笑。 跟在沈溢后面的是李冬梅儿子建国。他依葫芦画瓢说:“我叫沈建国,爸爸沈孝龙又叫大二,妈妈李冬梅又叫二傻瓜。”老师们又是大笑。 最后报名的是沈振华的小儿子。那老师还是按套路问话:“你的爸爸妈妈叫什么名字?” 这孩子快十岁了,噘着嘴半天说:“我爹叫沈振华,我妈叫……不知道。我叫沈俊美,昨天我爹才起的。”那老师依旧笑着登记了。站在一傍的沈溢和沈建国耻笑说:“土老帽,现在还叫爹!”俊美脸红红的,沈溢又学着绵羊叫唤:“嗲——” 俊美红着脸反击:“全村都知道你爹是‘扒灰’老头,你哥是你爹孙子,你小妹是你哥姑姑,丢人!丢人!”沈溢遭到侮辱,涨红了脸来打俊美。 他虽然一向霸道,哪是十岁孩子的对手,被俊美推出老远。几个老师见了来拉架,沈溢抓起办公桌上的算盘砸过去,“啪——”珠子散了一地,俊美睡在地上亲爹活妈叫起来。沈溢见势不妙拔腿溜了,建国在场耻笑道:“还是爹啊爹的?” 这时,沈振华闻讯赶来,指着建国问:“你打的?”老师出来澄清说不是他。俊美捂着头说:“是那个‘沈破圩第十怪,老娘生出个小姑来’打的。”看儿子头皮出血,拎起他来玉芬家告状。 不一会,“沈破圩第十怪,老娘生出个小姑来”就传遍了整个小学校。 三年级在上自习课,有个调皮学生用粉笔在黑板上写了“沈破圩第十怪,老娘生出个小姑来”几个字。沈巍抬头望见,捂脸哭回家了。 玉芬正在家教训小儿子,大儿子哭回来了。她知道怎么回事,生气说:“两个讨债鬼,一个太霸道,一个太懦弱。” 玉芬越想越生气,独自到学校找校长。 玉芬说:“我不是来闹事的,就来问问沈振华儿子,‘沈破圩第十怪’是谁胡诌出来的?”校长说:“佘主任算了,越弄越不好!”玉芬说:“孩子在学校被人欺负,不找你校长找谁?”校长忙赔礼说:“我有责任。一定把孩子道德品质教育放在首位,不能让他们幼小的心灵扭曲。” 这时,孝乾来学校找叫玉芬快回家。她一路委曲哭走了。 回到家,玉芬对丈夫说:“要是有钱,我们就出去买房子搬走,这样下去几个孩子都成不了人。”孝乾听了有些落寞,冷冷地说:“搬家不是随便事。不就几句顺口溜嘛,吓不倒人,哪里都有这样的人。把心态放平就行了!” 玉芬哭着问:“那怎么办?”孝乾说:“我们要给孩子做表率,有点心事别表现在脸上,更不要放在心上,别跟孩子似的大吵大闹。你歇着,我下午送他们上学。”玉芬知道错了,洗过脸到村里去了。 哑吧回家推开院门,发现沈孝金坐在屋里,小玉坐在对面。他虽然听不见说什么,从笑容里看出他们很开心。 沈孝金见哑吧回来,站起来装腔作势地说:“小玉,夜校扫盲班开班了,你也去学习文化。”然后和哑吧打个手势告辞了。 哑吧气势汹汹地看着媳妇。小玉问:“我干什么了?不就讲几句话吗?”然后做卡儿子脖子的动作,哑吧无可奈何,挑上水桶走了。 佘婉从水利局回家,在曲艺团院内遇到张铁嘴。她主动下车问好,张铁嘴只是微微点点头。 自行车过去了,张铁嘴喊道:“小佘你来!”她下车问什么事?张铁嘴过来说:“你成天在沟旁湖边转,不回家,大四被地委调查组带走两天了,现在还没回来。”佘婉问:“他能干什么?”张铁嘴说:“还因为那场小戏!” 佘婉立即掉转车头来县委大院找乔蕊聪。机关里下班了,只有宣传部办公室有人。她问值班同志:“乔部长在不在?”值班的说:“你等一下,她去招待所了,马上回来。” 佘婉在办公室里坐立不安。天要黑时,乔部长回来了,后面跟着沈大四。她看丈夫一脸的怒气,好像刚与人吵闹过。 佘婉与乔部长打招呼。乔蕊聪说:“你回来了!孝虎没有事。”佘婉睁大眼睛问:“凭什么带去几天?”乔蕊聪用胳膊捣她一下说:“孝虎坐下,小佘你来一下。” 跟到她办公室,乔蕊聪说:“怎么还不冷静?组织调查很正常嘛!”佘婉愤愤地说:“早叫他别唱,就爱逞能!” 乔蕊聪说:“他没有做错一点!我还要感谢他:马书记已经昏迷了,有人还想抓住这场戏整我,大四硬说剧本是他编的。还举了那句‘干部说话从来不重茬’的出处。地委组织部同志专门到沈破圩,找了沈孝金、佘玉芬和多名群众查证。调查组最后说:沈孝虎是非党员,刚参加工作时间不长,不属于主观性错误,建议单位批评教育。这样仗义的男人到那儿找?跟他是你福份。”佘婉听了气消了不少,问道:“上面怎么了?少数地方干部的确官僚主义严重。米局长就是搞花架子的典型……” 乔蕊聪制止她说:“这些事你少评论。你身上就没有官僚主义、特权思想?”佘婉说:“我一个办事员有官僚主义资格吗?” 乔蕊聪说:“职务、级别不影响官僚主义者耀武扬威!你说沈孝金是什么级别?我早想提醒你,认为自己是国家干部,瞧不起大四,更鄙视他‘戏子’身份。夫妻俩一锅里吃饭,把彼此地位搞得这么森严,能过得好吗?”佘婉反驳说:“乔部长,你批评没有根据。” “有根有据,铁证如山。”乔蕊聪说:“去年在月湖工地,听说大四去唱戏,你睹气走了;后来别人夸奖大四,你还哭了一场。我家老金在县医院肛肠科工作,我从来没说嫌弃话。要说差距,我们比你俩差距大多了。佘婉同志啊,处在领导岗位的女同志,都离不开家庭贤内助的支持。离开他们,我们不会有成就的。” 佘婉被批评得哑口无言,乔蕊聪又说:“我们是年龄相当的姐妹,今天话应当在闺房里说的,你不要有心理负担,以后要好好待他。还有佘玉芬,听说大四出事都急哭了,说大姐怎么办。”佘婉听了流下泪水,感慨地说:“我那妹妹太不容易了!村里人还拿过去那段历史说事,又编了‘沈破圩第十怪’的顺口溜取笑他们。两个男孩处在那种环境里,性格受到压抑……” 乔部长叹口气说:“是的,我也听说了。去年沈孝乾献了祖传密方,国家奖励的现金全部捐了。我找张书记反映他们家的困境,张书记指示龙庵圩乡务必为他建一套房子,费用由县财政出,很快就落实到位了。张书记说,密方带来的经济效益每年要换回上百套房子。”佘婉听了心里也很高兴。 坐了一会,乔部长说:“都回家吧,孩子等着呢!”她们一起关门出来,大四一言不发跟在后面。乔蕊聪用胳膊抵了佘婉一下说:“老跟着我干什么?” 佘婉止住脚步,自行车朝大四手里一塞,两人并肩走了。 李冬梅来到玉芬家鬼鬼祟祟地说:“大嫂,你要注意,孝金最近老往小玉家跑,外面传得很难听。”玉芬心里烦躁,没好声气地说:“小玉没有脑子?” 李冬梅说:“孝金是玩女人高手,她太单纯吃不住骗。时间长了,哑吧要变成戴绿帽的光杆司令。”玉芬生气地问:“你有没有抓住他们手腕?”李冬梅碰了一鼻子灰,扇了自己一耳光说:“怪我多嘴!” 李冬梅颠颠簸簸气走了,玉芬坐在猪圈门上气得天旋地转。小玉性格活泼幻想较多,当初委曲身份嫁给哑吧,一是走投无路,二是看到孝乾家名声响,认为找到了靠山。现在见孝乾经济支持有限,丈夫又不会说话,心里不舒服是正常的。强迫小玉不行,不为弟弟作主也不行。到底怎么办呢? 她的褂子后襟落在猪圈门里,三头肥猪对着衣服就咬,只听“咔嚓”一声。她转过头见衣服破了,气得拿棒子打猪。 “猪怎么得罪你了?”孝乾推车到了身后,脸上尽是笑容。她捂着衣服说:“时运背了,猪都欺负!” 孝乾把她拉进屋里说:“县里在龙庵圩街为我们盖一套砖瓦房,年底能搬进去住了。” 玉芬不知底细,吃惊地问:“那要多少钱?”孝乾说:“不要钱,县里奖励的。”她更不明白:“政府怎么奖励你?”孝乾说:“我把密方献了!” 玉芬听了没有责怪丈夫,脱下褂子说:“我说政府怎么把你捧上天的?早该跟我说一声啊!”孝乾觉得做得不妥,笑着说:“以后不会这样了。” “以后?”玉芬笑着说:“以后献什么,把我和三个孩子献了!”孝乾说:“这哪能舍得?你们是无价之宝!” 玉芬说:“现在不想搬了!”孝乾问:“怎么变卦了?你们心里不舒服我更难受,幸亏县委张书记够朋友!” 她叹息说:“小玉的事叫我头疼!现在说不得打不得,怎么办?”孝乾也听李小八讲过小玉的闲话,叹息说:“她是变了!沈孝金也不会有好结果。” 玉芬说:“我准备找他们俩摊牌。小玉就是离婚,也不能跟他鬼混。”孝乾说:“小玉不是水性杨花的人,我们要理解她的苦衷,就离婚也不要吵闹——她太可怜了!” 玉芬知道自己情绪激动,丈夫说得对,双手托腮坐着沉思。孝乾看她这样,起身到厨房做饭。 半夜里,有人“乒乒乓乓”砸院门。孝乾连忙点灯起来开门,是村会计沈振华。 沈振华黑暗中说:“大叔,不好了!沈孝金到小玉屋里做坏事被佘玉鸣抓住,要杀沈孝金呢!”夫妻俩听了气得要命,玉芬咬牙切齿地说:“杀吧,我不问了!” 沈振华进来哀求说:“哑吧将沈孝金吊在房梁上,谁劝就拿刀砍谁。你们不去,小玉母子俩命都难保。”玉芬骂道:“哑吧也不是省油的灯!” 夫妻俩穿好衣服慌忙朝哑吧家来。到门口见小玉抱紧孩子哭泣,玉芬抱过侄子说:“快去我家里,别把孩子吓着了。”小玉扑到她身上说:“大姐,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小兵他爸!” 玉芬不想在这么多人面前出丑,不冷不热地说:“好了好了!”小玉说:“沈孝金经常来玩,我以为找到说心里话的人。不想他不是人,今晚爬墙钻我床下,喊我出去玩玩,我吓得要命喊抓贼。哑吧揪住他就打,打过这畜生又打我,好像我做了什么丢人事……” “就这个?”玉芬问。小玉说:“就这个!都怨我给这畜生好脸色。我只想找人说说话,没想到他起了坏心。” 孝乾到堂屋门口,见哑吧手握尖刀,像野兽一样吼叫,沈孝金脚尖离地吊在房梁上。孝乾打手势叫哑吧放下刀,他挥舞尖刀不让靠近。 这时,沈聿华尖细的哭声传来。沈振华拦住不让他靠近,他又踢又咬扑到堂屋门口。哑吧一脚将他踢开,尖刀猛地扎在板门上。他“扑通”跪下说:“孝乾救我一家性命!” 哑吧拔出尖刀到沈孝金跟前,沈聿华吓得抱住孝乾的腿求饶。哑吧将刀背在沈孝金裤子上蹭了蹭,又突然回头将刀扎在板门上。 沈孝金被吓得魂不守舍,在梁下旋转着,又哀求孝乾:“大哥救我,以后再不敢了!”玉芬抱着熟睡着侄子到门口,叫沈振华将疤眼二叔拉开,喝令哑吧放下刀子。哑吧仍旧不听,将刀攥得很紧。玉芬对着他做了个抛弃孩子的动作,他丢下尖刀一把夺走儿子。孝乾冲过去,抢了尖刀割断绳子,沈孝金像只死狗瘫在地上。 哑吧被沈振华几人拖走了,玉芬挽着小玉来到屋里,沈孝金见了慌忙磕头。村支书佘玉玺进来看这副丑态,骂道:“就你这德行,村干部不要干了!” 沈孝金听了又给佘玉玺磕头。玉芬说:“还想干?我要到公安局告你强奸妇女。” 沈聿华一听也跪在儿子身边给玉芬磕头,嘴里骂儿子说:“保住小命就阿弥陀佛了,还想当官?” 玉芬喝道:“二叔起来!他坐牢杀头,我给你养老送终。”沈聿华更是磕头如捣蒜,哀求说:“姑奶奶饶他一命……”佘玉玺说:“都起来吧!我这书记都没有脸干了。孝金,你编了‘沈破圩第十怪’奚落别人,没想到‘沈破圩第十一怪’落到自己头上了?” 沈孝金打着脸说:“我该死!我该死!” “是你畜生编的?”沈聿华骂道:“正事不行,歪门邪道还挺能的。” 沈孝金低着头,像等待审判的罪人。他爹骂道:“缺德啊!没满周岁时你起了痧子2,城里医生都不治了,劝我把你扔了。是聿绪大哥用偏方救你一条小命。今天你这样给孝乾抹黑,要遭报应的。” 沈孝金流下了鳄鱼眼泪。 孝乾说:“这件事到此为止。二叔,你们爷儿俩回去吧!”沈孝金听了拔腿就逃,小玉从床下拉出一条线毯抛到门外。 明朗的月光下,沈聿华认识这是自家的东西,跳着骂道:“畜生,死了就用这毯子包着,省我一口棺材!” 看热闹的群众呵呵笑。沈聿华拖着长长的毯子,嘴里说:“做了缺德事,还让老子收拾残局……” 小玉在玉芬家住了两天。哑吧经姐姐劝说消了气,抱着儿子接媳妇回家。 玉芬说:“小玉啊,姐姐对不住你!嫁给哑吧我心里也难受。要是过不下去找个好人家,姐姐姐夫为你作主。”小玉听了哭着跪下说:“要嫌我脏赶我走,我就投河上吊。是我对不起哑吧。” 玉芬扶起她说:“你举目无亲不容易,就冲生了小兵份上,我要感谢你一辈子。不管到哪里,姐姐都是你娘家人!”小玉听了又跪下,嘴里说:“我错了,就是死也死在佘家!” 玉芬再次拉起她说:“不是我要赶你走。瞧哑吧这混帐样,你们是过不到头的。”“我不走!”小玉说:“我还要给哑吧生儿子。有了一群儿子闺女,陪我说话的人就多了。” 玉芬听了眼泪也下来了,搂过小玉说:“你是佘家最好最好的媳妇!”她见哑吧还抱着小兵傻站,做着手势说:“孩子给小玉抱抱!” 哑吧将小兵塞过来,她没有抱孩子却搂住丈夫的脖子哭了。玉芬见势抱过侄子,拉着女儿小敏出了家门。 玉芬带着两个孩子来到原来住的破草房前。小敏挽着表弟的手,跑到芦笆门跟前朝里张望。孝乾建了新房以后,这房子就空在这里,现在门前长满了荒草。 小敏望里面黑洞洞的,吓唬小兵说:“有鬼!两个鬼!”小兵不会说话,人和鬼的概念还未分清。看小敏跑也跟着跑开。 “两个鬼!”玉芬心里说,想想孝乾和振显眼泪又下来了:“是的!这里两个鬼把我拖进他们的世界,又养了一群小鬼!” 玉芬不想在这里停留,拉着孩子来到后面的河岸,看着被东风吹皱的河水。这些年来,每当她心里有东西堵住的时候,就来妈妈投河的地方站一会,等心里没了疙瘩才回家。 今天她又想用心与妈妈对话,孝乾在河对岸骑车来了。他刚去上班怎么回来了?“爸爸——”沈敏隔河叫喊,小兵听了也含糊不清跟着喊:“爸爸——” 孝乾下车大声说:“快回家准备一下去城里——陈婶不行了!”玉芬想:“怪不得今天心里一直不安!”急忙带着孩子回家。 玉芬到家,孝乾已将上学的沈巍、沈溢接了回来。孝乾说:“陈婶早就让全家一起去,我心里有愧啊!”沈溢问:“爸爸,我们去哪里?”玉芬说:“上城里看奶奶!” 孝乾一家来到陈婶病床边,她的侄儿侄女都围在四周。 孝乾上前说:“干妈,我们一家都来了。”陈婶眼睛已经看不清人,听到声音摸到他手说:“叫你家里和那三小东西过来!” 玉芬哭着跪在陈婶面前说:“妈,我来晚了。”老人用颤抖的手摸着她脸:“媳妇脸多光滑。” 玉芬抓住老人的手放在嘴唇前亲吻,陈婶颤抖地问:“孩子呢?”玉芬拉过三个孩子说:“快给奶奶看。”三个孩子战战兢兢跪到床前,任树皮一样的老手抚摸。 乔蕊聪对孝乾说:“小姑这两天一直喊你。否则不急着请你全家来。”孝乾说:“我们惭愧啊,尽孝要趁早!原来以为老人身体结实,想忙一阵子好好孝敬她,不想这样了!”乔蕊聪说:“你做得很好了!我们这些侄儿侄女心里才有愧呢!” 第十一章 人生巅峰(4) 陈婶摸过个孩子,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又抓住玉芬说:“让孝乾和蕊聪来!”他们来到跟前,老人对侄女说:“让孝乾和媳妇给我送终,你能不能答应?”侄女语调哽咽着说:“孝乾大哥是你亲儿子,我答应,小林、小彬他们都答应。”老人说:“你要好好关照表哥一家!” 乔蕊聪哭着点头答应。老人说:“都出去,我有话对孝乾说。”乔蕊聪听了叫父亲、弟弟、妹妹到门外。 屋里只有他们母子俩,陈婶抓住孝乾手:“我心愿达到了!你妈前面生的两孩子夭折了。听算命的说,你要认姓陈姓刘的做干爹干妈,才能长命百岁。你妈叫我做你干妈,我一个佣人哪有这福份,双手摆着推辞了。后来我一看到你就想,能有这样一个儿子多好啊!”孝乾忍住哭泣说:“妈,你就是我亲生母亲。百年之后,我保证四时八节3为你和爹尽孝道!”她听了眼角流出最后的泪水。 陈婶走完了人生第七十三个秋天。 入殓时,孝乾将老人送的玉蝉恭恭敬敬放入棺材里。在她与丈夫合葬的坟墓前树立一块高大的墓碑,上面刻着“先考陈大公德生先妣陈门乔夫人之墓”两行朱红大字,左下角刻着“儿子孝乾媳妇玉芬叩立”。 人民公社化运动开始了。 孝乾坐车去县里开会,看到公路两旁的树木被砍倒许多,一座座小钢炉矗立起来,冒着滚滚浓烟。他被这股热火朝天的建设热情熏染,心里想:“建设社会主义光有钢铁还不行,还应当优先发展广播、电影、电力事业,让群众尽快过上好日子。” 沈孝乾经过调研,向县人大常委会递交了《优先发展文化基础设施的几点建议》的提案。 提案递上去,得到县委第一书记、县人大常委会主任张道宽的高度重视。张书记在提案上批示:“优先发展广播、电影、电力等文化基础设施,对丰富人民公社社员文化生活,巩固社会主义思想阵地非常必要。县委县政府决定用两年时间,保证各公社建立电影院和流动电影队,各个生产大队通电话,所有社员家里通广播。请乔蕊聪同志牵头,建议先在龙庵圩公社试点,明年全县开花。” 张书记的批示转到新成立的龙庵圩人民公社。新当选的公社张书记当即召开党委会,研究贯彻落实措施。党委决定成立两个工作组,张德伦书记亲自挂帅,粮站站长沈聿田负责普及小广播和通电话工作,医院院长朱广之负责电影院和农村通电工作。 张德伦何许人也?他就是原来区里的民政张助理。虽然做了公社一把手,人们还是亲切称呼他张民政。他听了笑呵呵地说:“这个称呼好啊!说明我们为人民执政掌权。” 开工第一天,张民政拍着聿田肩膀说:“老哥,你的工作要比朱一刀先行一步,争取两月内完成,还是从你的根据地——沈破圩先动手。” 聿田听了也有些为难,张民政说:“中央提出超英赶美,建设共产主义的伟大目标。历史注定我们是奉献的一代,责任重大啊!掉了十斤肉也要按时完成任务。”聿田咬着牙说:“那我也只能死盯下面了!” 联系公社和沈破圩大队的路旁竖起了一根根杉木线杆,施工人员攀在梢头安装瓷瓶,维系小广播和电话两重任务的铁丝被牢牢地缠在瓷瓶上。铁丝如同根根龙须向龙庵圩各家各户伸来。 广播线从村庄西头向东延伸。聿田带人到村里为各家各户免费安装小广播,佘玉玺、沈振华、佘玉芬等大队干部全力支持,和公社施工人员一起编组工作。 被撤职的沈孝金和看热闹的小孩站在一起,看着施工人员钉瓷瓶、拉铁丝、安广播,心里痒痒的。 三老爷过来拉着一根铁丝自言自语问:“就这根东西能让公社干部的声音流过来?”施工人员笑而不答。沈孝金听了自作聪明说:“三爷爷,别看这铁丝是实芯,通电后里面就有头发丝那样的细孔,公社书记的话像水一样流出来,连县里声音都能听到。” 施工人员听了大笑。三老爷认为他说的对,又问:“我要不想让声音流到孝金家,用闸门堵上也行?”“老人家说对了!”施工人员拿过一个开关说:“这是闸刀,不想听就关掉电源。” 三老爷又指着话匣子问:“这东西能说话唱歌?”没待施工人员解释,沈孝金抢先说:“里面有一男一女两个小人,一通电他们就说话……” 聿田见沈孝金跃跃欲试,喊道:“你来这小组帮忙!” 沈孝金听了喜得屁颠屁颠,高声道:“金子到哪儿都发光。还是二叔识人才。” 总共三天时间,沈破圩东西二里长村庄里小广播都接上了,只剩下大队部和玉芬家没接通。聿田说:“加把劲,把南边装完收工。”施工人员和大队干部都说好。 天将黑时,大队部广播也接好了,铁丝又向东边玉芬家伸去。 过一会儿,施工人员说:“铁丝不够了,就差五六米!”聿田说:“怎么这样巧?孝金你去找点来,免得明天再跑一趟。”沈孝金听了一蹦三尺高走了。 十分钟后,沈孝金抓着一团东西来了。聿田说:“快递给林师傅!”他顺手递上去。 林师傅骑在线杆上,接过软软的一团问:“哪来的麻绳?”沈孝金说:“我剪了自家晾衣服绳子,又不是偷的?”三老爷说:“孝金是假猴子,认为你也精通呢!”人们听了笑疼了肚皮。沈振华跑回家拿来一段铁丝,工程终于结束。 这天晚上,全村小广播都响了。 玉芬家三个孩子搬出凳子,坐在门口小广播底下听公社张书记讲话。因为小喇叭效果不佳,“社员同志们”听成“税源统计摸”。沈巍问:“声音怎么像齁子4?”沈溢说:“两个小人盐吃多了。” 玉芬听了他们的对话发笑。孝乾说:“街上房子早就收拾好了,我们快搬家吧!”玉芬懒懒地说:“我不想走了!” 孝乾责怪道:“看那一阵急的,恨不得连夜搬家。现在哑吧两口和好了,小玉又怀孕了,你还担心什么?”玉芬说:“再等等吧,我现在看沈破圩什么都顺眼了。” 孝乾心有余悸地说:“时间长了怕那套房子有变化!”玉芬说:“县里领导给的,公社张民政敢乱来?” 沈破圩工作结束了,聿田带领人马来到第二站——大许庄。大队书记许东也率领大小干部全力配合。 许东夸奖说:“沈站长的进度真快。朱院长他们把第一站选在大许庄,现在人还没来呢!”聿田说:“没来正好,我看县里分配的杉木线杆不够,我们先抢用了再说。” 聿田一挥手,二十几口人就把几百根杉木用了一大半,等朱一刀带着农村通电组的人来时,广播中心的林师傅已经攀在上面安装瓷瓶。 朱一刀敌不过聿田,杉木没有抢回来。为了工作进度,他找许东说:“杆子少了近百根,你动员群众砍些水杉、杨树。”许东有些为难:“公社和县里不是说不动用群众私人财物吗?” “什么私人财物?”朱一刀翻眼说:“很多地方社员集体食宿,大食堂开得热火朝天,群众家里连锅都没有了。为了抓进度,抓紧砍树上马!” 许东被迫答应,先指挥人将自家门前六棵白杨树放倒。 砍树的人又来到许大炮门前,老家伙拦住不让砍。朱一刀嘴一歪,几个壮汉上前将他拉开。许大炮吼道:“朱一刀,你不是共-产-党干部?你是土匪。” 朱一刀指挥手下人持板锯锯树,嘴里说:“许大炮,你有历史问题,再胡说把你打成右派。”许大炮挣开那些人,冲上前问:“什么问题?我是被反动派抓去的。我儿子许北在部队当连长,你凭什么这样对待军属?” 许东跑过来,劝许大炮少放炮。他跳着说:“许东,你少跟着掺和。不相信共-产-党天下没说理地方?”带着几个群众走了。许东担心地说:“大炮哥可能去公社告状了?”朱一刀摆出无所谓的样子:“告到中央都没人理他。我们继续。” 许大炮带人到公社院里喊冤。张德伦书记出来接待,问怎么回事?大许庄人纷纷说:“架电线砍我们树,还要打人。” 张民政听了知道事态严重,推车想去大许庄看个究竟。到了大门口,见许多人围在黑板报前。他靠近一看,上面贴着一张白纸,写着“朱一刀,刀真快,砍伐大树像切菜,架电不是做手术,想割哪块是哪块。” 张民政问紧跟的许大炮:“谁写的?政治影响多不好。”顺手撕下来。许大炮手拍胸膛说:“我编词,别人写的。要处理就处理我许大炮。” 张民政抓着白纸走出了人群,见到孝乾来了,喊道:“快跟我去大许庄救火。” 两人骑车来到大许庄村东边,见从龙庵圩架过来的广播、电话用一路线杆子,高压电又是一路杆子。张民政发火了:“这不是胡闹嘛!完全可以合二为一。”孝乾说:“是的,县里都计算好了的。高压电线在顶端,广播、电话线在腰部。” 许东听说张书记来了,到村东头迎接。张民政喝道:“立即停止伐树!” 朱一刀还在村里砍伐,有个人来问:“朱院长,李师傅说电线从东南斜拉进村节省材料。你看……”他说:“社会主义怎么能走斜路?”那人刚要回头,许东跑来说:“停止砍树,张民政来了。” 话音刚落,张民政怒气冲冲到跟前,大声训斥朱一刀:“你总共砍伐多少棵树?要如数赔偿给社员。”他知道情况不妙,低头说:“连许书记家的共三十棵。” “不管谁家的都要赔偿。”张民政说:“这件事我负最大责任。光讲进度,没有好好做预算,具体办事的又不动头脑,怎能不出乱子?两个组都停下来,马上回到公社开会。” 张民政带着朱一刀、沈聿田走到村东,许大炮正从公社回来。张民政向他深深鞠躬说:“老军属,我首先给你赔礼道歉。你们的损失三天内赔偿到位。” 许大炮笑着说:“谢谢张民政作主!我写顺口溜也不对,请公社饶恕。”张民政说:“群众有意见没处伸张,骂娘是应该的!”在场的公社干部脸都红了。 到了公社会议室,朱一刀首先作了自我检讨。 聿田跟着检讨说:“我工作也有失误。在沈破圩,林师傅建议线杆从村东过河由东向西走,我当时未采纳。现在想想,一个大弯子浪费很多材料。” 张民政说:“我们刚刚搞建设,许多东西要学习。许大炮的顺口溜没错,‘架电不是做手术,想割哪块是哪块’。外行指挥内行绝对不行!”会场里一个个低着头,他又向孝乾说:“沈常委,你是全县浪潮发起者,谈谈高见吧!” 孝乾说:“我也是外行。刚才到现场觉得沈破圩和大许庄可以用一路线杆,到两村以东再分南北两路,这样更能节省人力、物力、财力。各大队直接从龙庵圩拉线太浪费了。” 张民政茅塞顿开,首先鼓掌说:“你的建议太好了!”会场的人见书记有了笑脸,也跟着鼓掌。孝乾说:“我看到的只是一点点,建议请县里各部门专家来给我们做个规划。” “听你的。”张民政对大家说:“我是最大的失策者,更要检讨。工程先停下来吧。” 工程停了半个月又开工了。 两个工程组合二为一,张德伦任组长,沈孝乾任常务副组长,沈聿田任副组长兼现场指挥,各路人马继续到大许庄施工。 张民政从大许庄现场回来一直来医院。朱一刀知道不是找他,只顾低头走路。张民政说:“朱一刀还跟我记仇了!”朱一刀抬头说:“哎呀,书记大人驾到!” 张民政说:“找你和孝乾有事。”“你们组长研究工作还要我陪同。”朱一刀开了一句玩笑,对李小八喊:“快叫沈医生来。” 孝乾来到院长办公室,胖胖的张民政笑得如弥勒佛。 朱一刀不知道他有什么事,怯生生问:“什么事说吧,别把我们吓着!”张民政说:“对孝乾不是大事,对我就是大事了。我没办法只得找你俩商量。”两人听了面面相觑。他说:“是这样的,地区要来视察我们公社敬老院。原来那旧房子没法给人看,沈常委那套新房子还不没用嘛,党委意见想置换一下。” 孝乾听了叹口气,心里想:“害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张民政说:“当然不是换敬老院那破房子住。仲胖子饭店北边原来豆腐店的小院子换给你家住。房子旧一点但院子挺大,门面又靠街道,你老婆一定喜欢!”孝乾说:“公社党委决定了,我只能执行。” “我是跟你商量的嘛!”张民政笑着说:“豆腐店也是解放后建的,从长远看经济优势很大。”朱一刀也帮腔说:“是的,小佘来了还能做些买卖!” 孝乾见他们一唱一和,无可奈何地说:“我同意了。不过请两位领导帮我个忙。”张民政说:“请讲!” 孝乾说:“杂八庄的金九有祖传接骨手艺,水平比较高。我想推荐他来医院工作。”张民政说:“哪是请我帮忙,你是为我们推荐人才。朱院长,我同意,就看你的了!” 朱一刀有些为难:“现在进人要经县卫生局同意……”张民政说:“虽说杂八庄不属我们公社的,进人渠道也严了,还要想办法。先让金九到骨科门诊,手续我慢慢协调。” 朱一刀说:“有书记这句话,我放心了。孝乾,还不抓紧搬家——再晚可能要住煤炭店了。”孝乾笑而不语,张民政说:“你朱一刀别胡乱砍。医院被县卫生局接收了,就不听公社党委了?”朱一刀说:“岂敢!给我三个胆也不敢。” 正说着,许东骑自行车到医院找张民政:“张书记,沈站长请你回去一趟。从我们大队向北埋杆子,赵庄大队不让埋,双方僵持住了,请公社领导去处理。”张民政看下手表说:“我马上要去组织部,请沈组长去协调,组织科于科长协助你。”孝乾吞吞吐吐地说:“我怕不行……”“怎么不行?”张民政说:“你是公社下文的常务副组长,地位在你二叔沈聿田之上。”孝乾知道张民政器重自己,便说:“好吧,现在就去。”张民政笑着说:“这就对了。人大领导也要支持我们公社党委工作。” 孝乾回家将张民政换房子的事与妻子讲了。玉芬想想说:“也好,靠街面真能做点小生意。”他见妻子没有怪罪才放心。 广播里传出悦耳的歌声。沈溢问:“妈妈,小人的齁音治好了?”玉芬笑着说:“你爸给他们喂了感冒药。” 三个孩子听了半信半疑。孝乾追问:“什么时候搬家?”玉芬自信道:“等电灯亮了再走。” 孝乾说:“高压电只接到大队,主要用于粮食加工和抽水。社员家庭照明架线费用自己出,没有三年两年办不到。我们到公社享受吧!”玉芬说:“我自己出钱接电。你看,高压线架到村西桥头,顺各家房屋墙壁把电源引到我家,只需要几根杆子,谁家愿意,花点钱接上去也能点灯。” 孝乾听了觉得可行,又担心说:“三千多米电线,你哪来的钱?”她说:“我有钱!圈里三头猪肥了,这几年还积攒一点。” 孝乾手一甩说:“随你怎么搞。孩子吃饭上学穿衣别再找我!”玉芬笑道:“放心,家里能不留油盐火耗钱?” 村西头贴了一张《告示》,上面写着:“本人决定掏钱把电源接入家中,想借乡亲们屋后墙壁架设线路。如果父老乡亲愿意接灯泡照明,本人无偿提供便利——外接电线各人解决。父老乡亲如有不同意见,十天内与本人面谈。超过十天,视为同意。本人第十一天就要施工。佘玉芬。” 乡亲们看了欣喜若狂地说:“她真有能力,就是不让接灯泡,我们也不反对!” 冬至那天晚上,沈破圩村庄第一次被电灯光洗刷一新。各家各户到半夜都不肯睡觉。 几个人聚在佘玉芬家聊天。沈振华说:“孝乾大叔太厉害了:县里开会坐主席台上,公社张民政拿他高高在上,这次架电,聿田二爷爷都受他指挥。”李冬梅说:“听孝龙讲,孝乾相当于县长级别。”佘玉玺说:“红花虽好,也要绿叶扶持。他能有今天,功劳都是我家妹妹的。”大家觉得有道理。 十天后,享受过“电器化”的佘玉芬宣布:房子让给弟弟,举家搬入龙庵圩新居。 玉芬全家坐上两辆大车走了,乡亲们依依不舍送到石桥北大路上,沈聿华还“呜呜”哭几声,撒了几把眼泪。 “小霸王终于走了!”沈孝金松口气。 被哑吧吊起来的无人再提,大队让他做了广播维修员,沈孝金又不安分了。一天,酒后闯进小学,撞开教室门进去。正上课的小姑娘被吓跑了。 沈孝金双手按住讲台,拖着长长的声调:“同学们,我提一个问题:谁能说出社会主义的优越性?请举手!” 全班大多数学生都举起右手。他目光在教室里扫一圈,指着坐在最后排的沈俊美:“你起来说!”俊美知道他因为“沈破圩第十怪”的事至今还在生气,胆怯说:“不知道……” “妈的,怎么不知道?”沈孝金敲着讲台:“我把你眼珠抠出来!” 全班学生吓得坐立不安。 教室门开了,进来一个人。沈孝金吓得跌倒在地。 注解: 1韩战:美日韩等国家对抗美援朝战争的别称。 2痧子:方言,麻疹。 3四时八节:指春、夏、秋、冬四季和立春、春分、立夏、夏至、立秋、秋分、立冬、冬至八个节气。泛指一年中的各个节气。 4齁子:方言,气管炎。齁:吃太甜太咸食物使喉咙不舒服。 第十二章 喜讯愁生(1) 沈孝金酒后到小学闹事,老师跑了,学生吓得不敢出声。只见一个人推门进来,他一紧张跌倒在地。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刚搬到龙庵圩的佘玉芬。 玉芬将他拉起来,拍去身上粉笔灰问:“沈营长给孩子们上课呢?”他连连摆手说:“不是不是,来查广播线的。”玉芬见他想溜,拦住说:“同学们,沈营长是老革命,欢迎他给大家讲打仗的故事。”沈孝金说:“哪里哪里,下次再讲!”弯腰从玉芬胳膊下溜了。 玉芬喊道:“你的钳子!”他头也不回说:“不要了!” 玉芬拿起钳子追出来,教室里发出一阵掌声。 沈孝金见她追赶出来吓得站住,斜着身体接钳子,嘴里说:“不是搬家了嘛?”玉芬说:“妇联主任还是我。有自行车来去方便。” 沈孝金很失落地点点头。玉芬说:“今天给你面子,再这样别怪我不客气。”他没敢回答,一溜烟没了踪影。 由于沈孝乾极力推荐,金九来到龙庵圩医院骨科门诊上班。接待他的是骨科负责人李小八。 谈到李小八,还得啰嗦几句:他原在中医门诊,因为患者只认沈孝乾,每天除了喝茶看报纸没有别的事,但是从来没有牢骚话。朱一刀称赞他是“能屈能伸的大个子”,从此有了外号“李大个子”。沈孝乾当上县人大代表后经常外出,他有了发挥才能的空间,开处方机会多了。在人民公社成立前,为一个胃寒病人诊断,因为用错药致使病人大出血,险些酿成重大医疗事故。朱院长没有办法,请他到新成立的骨科挂名,用朱一刀话说:“打错针能死人,吃错药能死人,骨头上涂错药膏总死不了人吧!”就这样,他在骨科门诊部坐了大半年,终于等来了第一个部下——金九。 金九是桀骜不驯的人,虽然医术不凡,但还有江湖郎中的陋习。他到门诊部,对李小八只是礼貌性点点头,慢慢腾腾穿上白大褂,然后点燃线香。病人来了,他毫不客气拿过挂号单,认真给病人治疗,全然不把领导放在眼里。门诊里没有病人,他就手捧医书看,李小八问一句,他回答一句。 有一天,孝乾来骨科门诊串门,金九“腾”地站起来,像童养媳见到亲娘一样欢喜。李小八知道他瞧不起自己,悻悻地走了。 孝乾开导他说:“你要和李医生搞好关系。”“没有什么啊!”金九说:“不过,他那样子我实在不顺眼。”孝乾说:“人要适应社会,谁想说违心话做违心事?”金九说:“是的,我知道他是朱一刀的红人。” 过了好久,李小八提一桶水进来。孝乾笑道:“怎么还要李主任打水,让老九干。”李小八哈哈大笑:“金医生干大事,我给他打打杂。” 孝乾听出弦外之音,故意说:“老九在家被媳妇宠坏了,什么事都不会干。老哥你可不能再宠他了。”李小八说:“沈医生你放心。金医生是你举荐,又是你兄弟。我也会待他如自家兄弟。”金九听了僵笑说:“李主任,请多关照!”他仍然是笑:“相互关照,共同为沈医生争光。” 孝乾知道李小八调戏自己,走到门口说:“合伙欺负老实人是吧?以后不来了。”李小八拉着金九送出门说:“不来去你家找,还怕不供饭!” 玉芬搬到龙庵圩居住,本来打算用朝街的三间门面房开个杂货店,因为“一大二公”运动刚刚兴起,便将房子借给龙庵圩大队做豆腐。 孝乾说:“虽说龙庵圩大队偷偷给房租,我心里还是不踏实。你们娘儿四个户口迁过来吧,沈破圩妇女主任不要干了。”玉芬说:“我听你的,那主任又不是什么官。把户口迁过来,我带孩子种地就满足了!” 一九六三年初。 沈孝乾接到县委宣传部电话:乔部长请你来办公室议事。他不敢怠慢,坐车朝县城来。公路两旁被砍伐的树木没有补栽,像老太太没了门牙;田野里光秃秃一片,偶尔见到几座小钢炉遗址,四周长满了荒草。 到了乔蕊聪办公室,秘书说:“乔部长参加常委会了,让我转告你下午来。” 孝乾没有事,怏怏不快朝城北墓地来。他到陈婶夫妻俩墓前焚烧了纸钱,对着坟墓说:“爹、妈,我来看你们了。虽然农村灾情重,玉芬和三个孩子托二老的福没有受冻挨饿,过得还好。玉芬刚到公社农具厂上班,沈巍上初中了,沈溢、沈敏也都上学,他们成绩很好……” 坟墓上几根枯草在寒风中微微点头,好像在说:你的话,我们都听到了。 离开陈婶墓地,孝乾抬头望见正北百米开外有座新添土的坟墓,墓前竖立一块高大的墓碑。 一定不是平常人墓地!走过去一看,青石碑上刻着“马惕同志之墓”六个滴血大字。孝乾知道马惕是带着满腹冤屈离开人世的,死后在省城火化,骨灰没有运回来安葬。现在,以县委县政府名义为他立碑,看来上级已经对他作了公正评价。 死者为大!孝乾到墓碑前跪下磕了四个头。站起来想到马书记一向反对庸俗之举,怕他生气,又恭恭敬敬鞠了三个躬。孝乾流着泪水说:“马书记,安息吧!你全心全意为老百姓谋福利,我们永远不会忘记你。如果真的有灵魂,请你把心中的委曲托梦告诉我,与你共同分忧好吗?” 坟墓依旧没有回音,连点头的枯草都没有。孝乾说:“要是不愿意说,留在心里吧,我相信总有能说的那一天。到那时,你的声音会比雷霆还铿锵!” 又对着墓碑三鞠躬,头也不回走了。 下午来到宣传部,乔蕊聪坐在椅上显得有些疲倦。见孝乾来了,她起身迎接竟跌倒在地。孝乾吓得上来搀扶,她摆手说不用,自己努力起来了。 孝乾关切地问:“怎么了,是不是生病了?” 乔蕊聪苦笑说:“没事,最近工作压力大些。” 孝乾自己倒杯水,又给她杯里添了开水。她喝了两口,努力笑着说:“我是代表县委找你谈话的。”孝乾紧张地望着她:“你请讲!” 乔蕊聪说:“你当了几届人大代表,现在又是常委。上半年,县政协和人大又要换届选举。县‘两会’筹备组的意见,你不再参加下一届人大代表选举,建议参加县政协委员的选举。政协和人大政治地位相同,希望你今后履行好参政议政职能。” 孝乾不知道县里为什么这样调整,仍然心平气和地问:“乔常委,是不是有人抓住我的出身作文章了?”乔蕊聪摇摇头说:“你想哪去了?社会主义教育运动1正在蓬勃开展,有些出身不好和有问题的干部纷纷检讨‘洗手洗澡’。你家庭出生张书记是知道的,就是个别人提了也没有用。人大代表改为政协委员很正常,不要有思想负担。就说我吧,现有是县委常委,可能在下一届人大会上要改任分管文教卫的副县长,都是正常的工作变动,必须无条件服从。” 虽然乔蕊聪说“可能”,孝乾知道马上就要变成事实。早在一个月前,公社里就有传闻,有人拿乔蕊聪的家庭出身说事,说她属于“四不清”对象。想到这里,孝乾说:“我服从安排。” 乔蕊聪说:“还有一件事。佘婉这几年工作很出色,股长做好几年了,水利局推荐她当副局长。之前我认为没有问题的,上午常委会上却没通过。你跟她谈谈,当不当局长无所谓,要一如既往干好工作。” “行!”孝乾知道有人从中作梗,她那脾气一定得罪人了,便说:“组织上也要找她谈,要让她认识自己不足。”乔蕊聪听了,微微点点头。孝乾又说:“我早想与你商量的,我是否能申请入党?”乔蕊聪听了认真地说:“共-产-党的大门是敞开的。我个人意见:你作为无党派人士留在党外,同样是工作需要。” 孝乾听了沉默起来,乔蕊聪说:“现在中日民间交往日益增多。你还要继续与小岛俊三联系。”孝乾说:“去年初给他写了一封信,由县中韦老师翻译成日文寄出的,一直没有回音。我怀疑这小子是不是也出事了。” 乔蕊聪思考一会说:“只要形势允许继续写。直接用汉语写问候的话。” 孝乾点头,乔蕊聪又问:“胡秀婷怎么样了?” 孝乾说:“她识字不多,不能回信。秋天,佘玉芬写了一封信,又寄了棉衣和土特产去。重阳节过后,她托人写了几句话来,没有提身体,只说专心向佛叫我们放心。” 乔蕊聪听了叹息说:“比起她的苦难,我们有点委曲算什么?想想装在城北公墓骨灰盒里的马书记,我们都感到满足了。” 孝乾说:“是啊!我上午去马书记墓地了,那碑是才立的嘛!”乔蕊聪冷冷地说:“张道宽书记顶着压力为他立的碑。有人说,马惕要是不死百分之百打成右派。张书记说:‘没有接到处理结论,马惕还是革命同志,要让他入土为安。’不知什么人把这件事又捅了出去,上面来人找张书记谈话,他可能也要调换岗位了。” 孝乾惋惜地说:“全县群众需要张书记这样的务实领导啊!他和马书记做搭档,是老百姓的福分。不知调到哪里去?”乔蕊聪嘴巴动了半天说:“可能是地委农工部副部长。只是传言,暂时不能说。” 孝乾见乔蕊聪情绪低落,说了一阵话告别她朝大四家来。进入县曲艺团院内,张铁嘴见了说:“你来得正好,快去劝劝。小佘不知为什么又哭喊了!” 来到大四家,见保姆站在门口低头用指甲掐着泡桐树皮。孝乾问:“小高,孝虎在家没?”小高抬手指了一下,继续掐树皮。 大四坐在明间抽烟,听见佘婉在房里呜呜哭。孝乾问他们:“又怎么了,不怕人家笑话?” 大四摔掉烟头用脚踩两下,生气地说:“没下班回家,什么话不说钻进房里就哭。当不当官无所谓……”孝乾估计佘婉因为提拔的事耍脾气了,大声说:“是的,以后还有机会嘛!”佘婉在房里哭得更厉害。 大四见她越发嚣张,怒吼道:“谁叫你得罪米德的?他现在当了组织部长,当然要报复你。”孝乾叫大四别乱吼,对着房里说:“佘婉,就凭这肚量,我是组织部长也不会提拔你。” 佘婉止住哭声说:“谁说为这事的?刚才许东打电话来,说我爹快不行了!” 孝乾听了头脑里一阵混乱,过有半分钟才清楚过来,生气地说:“那还不抓紧回家,这么大事也不早点说。”被一批评,佘婉起床出来了。 孝乾见大四还坐着抽闷烟,他大声批评:“快点接孩子,一起回去!”大四这才懒懒地站起来,推车去接周舟和小女儿。 大四走了,孝乾点支烟吐着长长烟雾说:“大叔身体真的不如去年了。拍电报叫佘闯也回来,老人特别想孙子啊!”佘婉听了扑到他肩膀上又哭了。 孝乾将她劝到凳上坐好,安慰说:“不是蒋晓军夫妻俩不让佘闯回来,他上大学了,学习一定很紧张。孝虎和两孩子回来你们先走,我到邮电局给晓军拍个电报,然后回家带他们一起过去。” 天黑了好一会儿,孝乾坐末班车到家。见沈巍正给弟弟、妹妹做饭,便问:“妈妈还没下班?”沈巍说:“妈妈中午就去大许庄姥爷家了。” 孝乾听了立即说:“别吃饭了,姥爷病了都去他家。”推上自行车,带着三孩子歪歪扭扭朝佘老戆家来。 佘婉赶在前面到家,见到大嫂朱艳红哭哭啼啼出来。她慌里慌张地问:“我爹怎么啦?”朱艳红说:“好几天没吃东西了……” 佘婉压住怒火小声问:“怎么不早点告诉我们?”抬头见屋里有个人影晃动,又问:“那是谁?”朱艳红说:“玉芬小妹给爹擦身子。” 佘婉听说是玉芬,不声不响地进来。屋里生起两个火盆热烘烘的,妹妹在明亮的油灯下给父亲洗脚。玉芬知道谁来了,低着头说:“大姐回来了!” 佘婉应了一声,端过油灯想帮忙。玉芬用毛巾将老人的脚擦干,盖好被子说:“大姐歇着,大叔身体擦好了,衣服也换过了。”佘婉将灯放回原处,来到爹跟前。他已经不能说话,双眼焦急地看着两个女儿。 佘婉知道爹的心思,挽着玉芬跪在床前。佘老戆欣慰地点头。佘婉哭着说:“爹,我对不起妹妹!” 玉芬搂着姐姐肩膀说:“过去事了,说些高兴的吧!”佘老戆脸上露出艰难的微笑。 孝乾来到,先为老人把脉,知道快不行了,叫大四将五个孩子集中到床前让老人逐个瞧。他目光直直地看着孩子们,嘴唇微微颤抖。孝乾知道老人的心愿,在他耳前说:“我给小闯拍电报了。你孙子明天就回来了!” 老人听了嘴唇又微微颤抖,眼泪流了出来。 次日凌晨,佘老戆带着遗憾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 第三天上午,蒋晓军夫妇俩带着佘闯赶到老人的灵柩前。佘闯面对再也不能睁眼说话的爷爷,薅住头发痛哭不已。 蒋晓军跪在灵位前说:“大叔,我对不起你老人家和二浪兄弟!我这个儿子不称职,没让你老人家过一天好日子。现在我能做的就是好好培养佘闯,慰藉你老人家在天之灵。” 一介平民佘老戆的葬礼办得很隆重:县委、县人大、县政府、县政协都送来花圈吊唁这位烈士的父亲;县委书记张道宽、县长刘忠、县委宣传部长乔蕊聪、县委组织部部长米德等均以个人名义送了花圈;县水利局、县卫生局、龙庵圩人民公社等十几个单位也送了花圈。他面带微笑的遗像,被白色的荣耀包围着。 棺材慢慢沉入墓穴,几百名干部群众向这位老人作最后一次鞠躬。沈大四突然哭道:“爹啊爹,这场面都是为你的,你要能看一眼多好啊!”他的哭诉令许多人落泪。 大队书记许东过来劝道:“请节哀,表姑爷!”大四边哭边数落:“我能不哭嘛!佘婉就一个爹,死了就没了,哪像你有好多爹啊!” 围在墓穴四周的人都笑了。许东脸色一沉马上也笑了,嘴里骂道:“狗嘴吐不出象牙。”大四没有反驳,继续哭道:“悲极生乐!爹啊,你也笑笑吧!” 埋葬了死者,蒋晓军夫妇带着佘闯和朱艳红回开封去了。 此后若干年里,沈聿田一直在龙庵圩公社大小单位任职,离休前是公社革委会副主任。沈孝志携妻儿从部队转业到地方,在县委机关工作。三老爷沈志斋跨过人生第八十三道门槛,精神依然不错。一天早晨起来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时隔不久,果真寿终正寝。李冬梅带三个孩子跟丈夫沈孝龙进城,做了不事稼穑的城里人。张月兰拖着儿子沈振中,到李小八家落户。胡秀婷继续在“望江寺”里数着佛珠、敲打木鱼。沈聿华、仲胖子、许大炮之流都欣然归西……张铁嘴、佘婉、沈大四、金九因为嘴巴不严、牢骚满腹,在“运动”中吃尽了苦头,几经波折饭量增加了,牢骚减少了。还有大起大落的两位:米德借助“运动”起家,干到县革委会第一副主任。“文革”结束后被罢官,一夜之间吞下公费医疗开的两瓶安眠药;李小八依附米德这棵大树,揪住朱一刀生活作风问题,将其赶走,自己挪上院长座位,见到下属腰直了笑容也没了。米德死后,他又恢复从前的笑脸,一路打着哈哈。 弹指一挥间。 历史带着我们进入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 我们久违二十多年的主人公沈孝乾退休在家。闲来无事,又在龙庵圩镇上开个推拿门诊,宗旨是不为挣钱,只图精神有个寄托。佘玉芬适时抓住改革开放大好时机,与农具厂一次结清,利用家里门面房和弟媳妇孔繁玉开了杂货店,生意做得红红火火。沈巍顶替孝乾公职,现在是龙庵圩医院院长。沈溢通过乔蕊聪关系,到县白酒厂做供销员。沈敏读书用功,师专毕业后分配在县委宣传部工作。闲暇时,孝乾、玉芬并肩在街上散步,那些羡慕的人们老远就喊:“老两口好福气呀!”他们真的幸福极了。 沈巍做了沈孝乾儿子,幼年时期不少事情隐约在目。他虽然没有见过亡父沈振显,但是成年后为人子尽孝的责任时刻萦绕心头。结婚后每逢清明节、七月十五“鬼节”、寒食节,都在家里为亡父沈振显祈祷。 第十二章 喜讯愁生(2) 一九八六年冬至前夕。 早晨,玉芬将店里安排好,来到推拿门诊说:“沈巍一家四口几天没来了,一起过去看看。”孝乾听了锁门要走,只见仲胖子最小的儿子仲七捂着腰来了。 仲七喊道:“大叔别走,帮我腰按摩一下。”玉芬说:“年纪轻轻的,腰疼什么?挣钱也要注意身体。”仲七说:“大婶,你老人家不知道,厨子是天下最孬职业——下辈再也不干这行了。”孝乾叫他躺在床上,一边按摩一边戏弄说:“围裙一系刀一拿,公社书记不如他。七荤八素都尝遍,还有银子白花花。”仲七说:“又笑话老侄了!我爹过去说的醉话,大叔还记住。” 玉芬见孝乾忙碌走不开,在门外说:“我先到菜市买点肉,中午到沈巍家包饺子。你抓紧过来!” 她买好猪肉和韭菜来到大儿子家。院门没有关,直接进入,堂屋的门虚掩,走廊里传出刺鼻的烟味。她没有立即推门,在外面迟疑不定。听到儿媳妇小程说:“爸,天冷了,将钱拿去买些寒衣,剩下的收好了。”玉芬知道小程爹去世几年了,女儿烧点纸钱应该的。转过脸一想不对,小程称父亲为爹,从来不喊爸。这时,听到沈巍又说:“爸,我和媳妇送钱给你了。可怜没有一副整尸首……” 玉芬一听知道怎么回事了,将菜悄悄放到走廊地上出来,站在外面抹眼泪,心里想:“沈巍这孩子心事太重了,又难得有一片孝心。” 沈巍烧完纸出来上班,见母亲站在院外吃了一惊。玉芬强装笑颜说:“我买些菜,给你们中午包饺子。”沈巍问:“妈,怎么不进屋里去?”玉芬边走边说:“不去了,小敏和小赵可能要来!”沈巍望望走廊里的菜,估计她听到什么,立在原地很尴尬。 小程也从屋里出来,发现地上有菜大声问:“谁买的菜?”沈巍说:“妈刚才送来的。”小程又高声问:“怎么走了?”沈巍进来低声说:“刚才一定让妈听见了。我真该死,对两位老人是多么大的刺激啊!” 玉芬走到医院门口,孝乾迎面过来了。 玉芬说:“回去吧!他们家里来亲戚了。”孝乾笑着说:“我去看看孙子孙女马上回来。”玉芬拦住说:“不去吧,过几天来!” 孝乾见她笑得很不自然,估计和媳妇拌嘴了,在后面安慰说:“小程直肠子,说话有口无心!”玉芬说:“我没有生气,儿子、媳妇都世上少有的孝顺孩子。” 第二天早上,孝乾说:“一起到沈巍家去转转!”玉芬推辞说:“今天逢集人多,小玉忙不过来,你一人去吧!” 孝乾走后不久,沈巍骑自行车到杂货店门口,大声问:“舅妈,我妈呢?”小玉说:“嫌不舒服,在家休息呢!” 沈巍喊着妈进入院里,玉芬听声音迎了出来。沈巍问:“妈,你哪里不舒服?”她说:“没什么,夜里没睡好。” 来到屋里,沈巍望着母亲泪如涌泉。母子俩心知肚明,玉芬也流泪了。儿子跪下说:“妈,对不起你和爸!”她扶起儿子说:“难得你们一片孝心!我欠下的这笔孽债不知哪年能偿清?”沈巍听了放声哭泣。 小玉闻讯进来,以为玉芬教训儿子,批评说:“大姐也太厉害了,孩子这么大还动手打?”沈巍捂脸哭走了。 孝乾在沈巍家与孙子孙女玩了一会,来医院办公室拿报纸。值班的说:“老院长来得正好,有你一封挂号信。”他接过信看是安徽来的,右下角写着“文明”两个字。记得沈聿磊女儿小翠参加革命后改名为文明,一定是沈小翠的信。 他将信揣进衣兜,手捂着朝家里来。到门口听小玉说:“大姐刚才把沈巍打哭了!” 孝乾不知怎么回事,没有吱声回家拆开信封,果然是沈小翠写来的。 “孝乾大哥您好!我是妹妹小翠。我们几十年没有来往,您和全家很好吧! “老实讲,我对沈破圩无牵无挂:没有至亲,没有财产。但对养育之地的思念却与日俱增,从前不理解父亲的思乡情结,在他辞世二十年后,我终于体会到了。弟弟小开没到三十岁就死了,丈夫三年前病故,一儿一女参加工作,我也退休了。这几年一直在想,在有生之年回故乡看一看,看看水圩里的青蛙、祠堂里的蜘蛛、屋檐下的燕窝,不知父老乡亲是否容忍我的到来?我想用虔诚之心向祖宗祈祷,为家庭中那几个罪人赎罪。 “父亲客死他乡,临终前最大的愿望就是在沈家墓地为他立座衣冠冢。他将一生的积蓄交给我,请你们卖一抔故乡的泥土给我……” 孝乾看完信,心中忐忑不安,知道小翠一生过得也并不如意。虽然信里没有提到母亲秦氏,估计这个罪人早已死了。 他将信拿在手里发呆,玉芬哭丧着脸进来了。见丈夫也是愁云满面,自己一下子振作起来,装做若无其事问:“你怎么啦?” 孝乾不想掩瞒,将信递给她看。 玉芬看过信说:“小翠爷儿俩要求不高,我看能答应。不过,这事先跟聿田通通气,叫他拍板最好!”孝乾觉得有道理,说道:“他和二婶在孝志家,等回来,我们再研究。” 星期天中午,孝乾在家刚端起饭碗,一辆黑色小轿车停到门口,车上的人推开院门跨进来。玉芬眼睛不花,认出是聿田儿子、县委统战部长沈孝志,慌忙跑出招呼:“什么风把部长吹来的?” 孝志笑容可掬地说:“哎呀,来早不如来巧。准备我们饭没有,大哥大嫂?” 等到孝乾从饭桌旁站起来,孝志和驾驶员已到屋里,一家人忙让坐。沈敏和丈夫赵凯也在家,玉芬叫女儿快到仲家饭店拿菜,自己把饭桌收拾了。 孝乾把茶几上香烟打开,请孝志和驾驶员抽烟。孝志笑着说:“你那烟还能吸?”从包里拿出一包红牡丹烟,先敬孝乾一支。他推辞,驾驶员“啪!”将火机伸过来,他是“相思烟”顺势吸着了,觉得部长的精品烟的确不错。 屋里四个男人都点着香烟,赵凯和驾驶员陪坐,听他们兄弟俩谈天说地。孝志与参军前“闷灶子”脾气相比真是天壤之别,如今既健谈又幽默,说话逗得两个年轻人捂嘴笑。 不到半小时,八仙桌上酒菜摆好了。玉芬又叫沈敏将沈巍喊来陪酒。 孝乾请部长上席坐好。孝志不坐却来劝赵凯:“你是沈家姑爷是贵客,请上坐!”赵凯双手合十连连推辞。孝志这才和孝乾坐了上席,其他人随便坐下,沈巍给大家倒酒。 孝志连喝三杯,嘴里称赞说:“县酒厂的大曲酒越来越好喝了。是沈溢开后门挖来的?”孝乾说:“他是供销员搞了点特权,说这酒是出口转内销的。”孝志又喝一杯说:“还是家乡的酒好啊!去年市里组织我们到南方去,一路喝不惯低度酒。” 赵凯说:“部长,那就多喝几杯。”孝志端起酒杯问:“赵科长,现在叫我什么来着?”赵凯脸红红地站起来叫道:“大叔,我敬你!”说着连续敬了四杯。沈巍不知道妹婿何时与他结怨,劝赵凯再敬两杯,六六大顺把关系理顺了。孝志摆手说算了,端着酒杯对沈巍说:“你不知道,小赵刚分配到县委办公室里,口气大得很,见到我老哥长老哥短的。我比他长二十岁,怎能甘心平起平坐?略施小计就做了我侄女婿。可是,现在还不服气,经常喊我部长!”大家听了又是笑。 沈巍想到自己身世,当敬酒称呼孝志“大叔”时,倒像做贼一样心虚,只顾喝酒不敢拿眼看人。 两瓶白酒下去了,大家接过孝志的香烟点着闲聊,沈敏又上来敬酒。孝志喝得差不多了,只是象征性端端杯子,沈敏却杯杯喝光。孝志夸奖道:“沈敏酒量也锻炼出来了。”她谦虚地说:“大媒人来了,我敢不喝!”又拉赵凯一起敬孝志,他被迫干了两杯说:“酒不喝了,我与你俩谈点事。” 其他人听了借故出去方便走了。孝志说:“小赵啊,市文化局到基层招聘干部,符合条件为什么不报名?你是中文本科毕业,到大机关会有更大发展空间。我想上市里工作,人家还嫌年龄大还不要呢!” 沈敏嬉笑说:“大叔正年富力强呢!” “别奉承我。现在提倡干部年轻化,我们这班人马上都要下了。”孝志又对侄女说:“你不要拖小赵后腿,要支持他去市里工作。”沈敏红着脸说:“我没有反对,是他自己不想去的。”赵凯低头不语。孝志说:“听说小赵想报名,你死活不同意,对不对?到市里二百多里路不算远,我们这一代很多人老婆在农村,一辈子分居两地,工作不干得很好嘛!” 小夫妻俩被批评低下了头。孝志对赵凯说:“再恋家不报名,我就请组织部把你放到最远、最艰苦的月湖乡工作!”他们听了连连说:“大叔,马上就去报名!” 孝志听了脸上露出笑容:“年轻人应该有点抱负。俗话说少年思出,晚年思归。市妇联公布的那个干部职位,沈敏也要去争一下。如果都能争上,我到市里又多一个吃饭喝酒地方。” 玉芬进来听到孝志的话,对女儿女婿说:“大叔是自家人才说心里话,外边谁管你们!”孝志说:“年轻人一时想不通很正常。” 玉芬问:“佘闯在省里什么部门工作,要不要去找他帮帮忙?”孝志说:“佘闯刚调任省计划委人事处长。这事不要找人,让他们自己闯。我不主张拉关系开后门。” 玉芬听说佘闯做了干部,心里暗暗高兴,嘴里说:“我们听你的,孝志弟!” 吃过午饭,孝志说:“我爹妈前天回来了,我去看看。请大哥和我一起去,晚上回来喝粥!”孝乾听说聿田在沈破圩,喜滋滋地说:“二叔回家了?我正要找他呢!”揣着沈小翠的信,坐上小车去沈破圩了。 客人走了,玉芬对女儿说:“孝志的话要当真:你们好好拼几年,要干出点样子。我看小赵报名基本能去,你的难度大些。这次不成就下次,实在不行我去省里找佘闯帮忙,把你调过去。长期分居两地也不是办法。”沈敏不知内情地说:“你又不是领导,佘闯能帮这个忙?”玉芬笑笑说:“他不听我的,还能不听佘婉大姨的?我到时候拉她一起去——这是万不得已的,相信闺女能争取上。” 傍晚时分,玉芬和儿女们等候孝志回来喝粥。在门口望了半天也不见小轿车影子。 天快黑了,玉芬说:“不等了,他们一定在沈破圩吃了。”吃过饭继续等还是不见踪影。到了九点钟,沈巍夫妻俩要回去休息,小轿车“嘎——”停到门口。沈巍跑上去拉开车门。孝志先下来说:“把你爸扶下来!”沈巍见中午还神气活现的老头子,现在瘫得像根面条。孝志说:“大哥晕车了,快扶他休息去。”又对其他人说:“都去休息吧,明天还得上班——我同你母亲说点事。” 孝乾被女儿女婿扶进卧室,客厅里只有玉芬和孝志。 玉芬见那副冷冰冰样子,吓得不敢看他的脸。心里想:老头子早想与聿田商量小翠的事,是不是谈崩了?哎!也怪沈聿磊当年太小气,得罪了家乡的人。 孝志弹掉烟灰,扬了扬眉头说:“有件事终究不能瞒你,下午我跟大哥讲了,我父亲也知道,你可要冷静,要正确对待啊!”玉芬不知道他今晚怎么如此严肃,沉着脸说:“你说吧!我快六十岁人了,什么事没经历过!” 孝志将烟蒂揉在烟灰缸里又点一支烟,吹着长气,“振显,”玉芬听到这个名字,心像被针扎一下。他说:“振显老侄还活着,从台湾来信了。”随手打开包,把信件递到他们中间的茶几上。她双手捧起信封,呆若木鸡。 “现在,两岸关系有缓和趋势,不少台胞绕道第三地偷偷回大陆探亲。刚刚过去的一年,我县统战部门就接待了十多位台湾老兵。”听到孝志的话,她双手发抖,信封落到茶几上。 孝志把落下的信封又递到她手上,继续说:“他在那边很苦,一直没有成家。估计你和大哥在沈破圩的可能性小,就写信向我投石问路了。” 玉芬只是呆呆地看着“死亡”近四十年亲人的信封:上首写着“第三区沈破圩村沈孝志先生启”,下首写着“香港九龙沈缄”。孝志说:“他如今住在台湾南投市,通过香港九龙的原国民党老兵将信发回大陆的。这封信寄到县邮电局,工作人员搞不清第三区是什么地方,把信交到局长室。孝龙儿子建国做副局长,看到收信人地址,直接把信拿来我办公室。我看是境外来的,想了半天才敢拆,方知是失踪几十年的沈振显寄来的。” 玉芬没有看,把信封轻轻放到茶几上,微微点头说:“他还活着,很好!很好啊!”孝志说:“你们俩好好想想,我如何给他回信?他说回来就回来,快得很呢!”玉芬苦笑说:“不瞒你说,我最近几年多次梦到他,也不敢跟你大哥和孩子们说。他该回来了!沈聿磊能回来,他凭什么不能回家?嫂子最担心的是他回来,你大哥受得了吗,沈巍受得了吗?这都是我作的孽啊!” 孝志劝道:“嫂子,你别自责要挺住。你、大哥、振显都没有错。下午,我对大哥和爹说了,佘玉芬作为沈孝乾夫人的地位绝对不能动摇!”玉芬听了感激地看着他。孝志站起来说:“家有百口,主系一人。嫂子永远是家里主心骨。”说完,坐车走了。 玉芬没有起来送孝志,呆坐着看亲人的信:“苦啊!——别人家骨肉重逢是喜悦和兴奋。振显回来,能给我们带来什么?是家庭关系的重新调整,还是维持现状?”她清醒认识到,自己必须拿定主意不能倒下。孝乾老了经不住打击;关键时刻三双儿女也不一定齐心。”她收好了信,双手搓搓脸来到卧室。 推开门进来,满屋烟雾缭绕看不见人。老头子蹲在床前地上,身体缩小了很多,正在愁眉不展吸烟,看他口里、鼻孔、耳朵、眼睛都向外冒烟,犹如刚着点火的破砖窑。 玉芬将他拉起来,平静地说:“这是什么天?坐在地上别冻坏自己。愁什么?儿子活着比什么都好——我们沈家这一支祖宗积了多少德啊!” “积德?”孝乾没好声气说:“哼!沈孝乾活了七十三年,早够本了!”起来爬上床睡了。她见这样,也不声不响睡了。 第二天早上,玉芬又恢复了往常的笑容,孝乾却彻底成了苦脸哑吧。沈敏夫妻俩认为老两口夜里吵架,劝父亲高兴点,他还是低头不语。母亲笑笑说:“没事,我是保姆能哄好他。你们上班,好好准备应聘!” 下午,年过古稀的沈聿田驼着背、手拿尺把长的大烟袋上门了。无事不登三宝殿,玉芬知道他来一定有事,自己做些菜招待,没敢惊动沈巍。 三个老人坐到一块,不知话从哪里讲,先说些客气话,然后就接连喝酒。 喝了几杯,玉芬开了口:“二叔来了,这事你也知道。孝志兄弟等着我们意见,准备给那边回信呢!” 聿田说:“是啊!振显日夜思念家乡,盼望一辈子该回来了。再说孝乾也这么大年纪了。” 孝乾不搭话只顾吸烟。聿田说:“再难的事先搁着,回信报平家,让他回来——那些被蒋介石反动派逼迫去的老兵活得都不容易啊!” 孝乾听了老泪纵横地说:“他真够苦的了。我命苦,他比我苦十分,回来一定会崩溃的。真要实现‘魂归故里’的夙愿了。” “哪会这样?”聿田想不出更好的话来安慰他,“哪会这样”又重复了好几遍。 吃过晚饭,玉芬让聿田与孝乾同住一室,想请他开导开导丈夫。 “他回来毛蛋朝哪儿放?沈巍还要抛头露面做人。佘玉芬又安排在什么位置?要是没有我,一切问题都好办。”聿田还没有说话,孝乾先抛出自己的观点。 “胡说什么?你做丢人事了,心里有愧是吧?要知道没有你沈孝乾,沈振显回来连这点温暖都没有:玉芬不会过到今天,毛蛋也早跟人家姓了。你有什么错?”他板起脸不说话,聿田又开玩笑说:“封建社会讲,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父叫子亡,子不得不亡。你是父亲,代替他保管几十年媳妇,没有功劳还有苦劳,没有苦劳还有疲劳……” 聿田讲的道理三岁小孩都懂,但这事落到谁头上都不会轻松,孝乾还是闭着双眼不语。当他听到“保管”二字时倒来了新鲜劲,两个老家伙小声嘀咕到下半夜。 天亮以后,孝乾还是老规矩——出门散步去了。聿田后起来,玉芬见了问:“二叔夜里睡得可好?”聿田客气地说:“很好,我们叔侄俩多少年没有这样聊天了。” 玉芬说:“请你留下来多劝劝。我看他不敢面对儿子,也不敢面对社会,这样说不定能出事。”聿田“嗯嗯”几句,把嘴吧凑到她耳朵前说:“振显回来探亲的时间不会长,多则个把月。你和孝乾还装成公公媳妇关系,就说沈溢、沈敏是后母所生,无奈后母命薄已亡故多年……” 第十二章 喜讯愁生(3) 玉芬听老家伙的话变了味,生气地说:“二叔别说了!我知道沈孝乾没拿我当人看。我和他生活三十多年,今天为了自己所谓脸面,又把我推向乱伦地步。我佘玉芬真心实意和他生活几十年图的什么?不是吹牛,当时想攀高枝,把孩子丢给他,我找的一定比他强。振显几十年等着我是真心真意,回来肯定受不了这个事实。怪老的怪少的还是怪我?——都不怪!要恨只能恨那个该死的旧社会,怨那场该死的战争,它们逼得多少人家破人亡、妻离子散;是那个成天标榜伦理道德的旧社会,搅乱了伦理道德。现在我和他都去死,振显回来就舒心了?不会的!我想,振显回来把来龙去脉搞清了,不会怪罪任何人的。” 聿田还想劝几句,听玉芬态度这么坚决,吓得不敢往下说,只是尴尬地点头。 这时,门外传来吵吵嚷嚷声音。玉芬出来,看见仲七老婆右脚踏进院门,气喘吁吁地说:“大婶,你还不知道?”玉芬想是要紧的事,急忙问:“怎么啦?慢慢说!” “沈老爷子,在,在后河边,栽排灌站冰窟窿里了!”玉芬一听拔腿就跑。仲七老婆喘口气又说:“幸亏……”。玉芬没听见“幸亏”,丧魂落魄向后街排灌站跑来,心里想:孝乾想不通是正常的,聿田说他夜里很开心,怎么就…… 沈巍也闻讯跑来了,后边还跟着医院几个人,手里提着担架、抱着棉被很快超到她前头。 排灌站四周围了很多人。沈巍来到跟前,几人已经将父亲湿衣服扒下,两个医生迅速把他包进棉被里抬走。那个救人的仲七,下半身衣服全湿透了,冻得像块铁。男女老少不怕羞,一齐将仲七湿衣服也剥下来,他裸身裹着棉被站在那儿发抖。 玉芬跑到跟前,孝乾已被裹着抬向医院。她看见丈夫脸色铁青闪过,“哇!”地哭出声来。与孝乾生活三十多年,她还第一次如此伤心哭泣。沈巍叫跑来的媳妇小程照顾妈妈,拔腿去医院抢救父亲。 小程挽着婆婆胳膊劝她回去,说这里风大别冻坏了,她望着那个冰窟窿一动不动。那个裹着棉被的仲七站在婆媳俩面前,一个医生拽他去医院,他不走却回头告诉她们:“沈老爷子今天是不是中邪了?我头遍来河涯收夹子看他一人在这里转,问话也不理。第二遍来找围巾,他拿块石头砸冰,还以为老人家顽皮的。刚回头,他就扎进去了……” 这仲七开饭店掌大勺,还喜欢拿土炮打兔子、夹子逮黄鼠狼。今早收过夹子,想起围巾丢了,回到河涯找,见孝乾栽进冰窟窿里,他知道这里水深,朝远处麦田里施化肥的妇女喊一声:“沈院长掉冰窟窿里了,快去喊人——”自己也下去了。 婆媳俩被人劝到医院,沈巍出来安慰她们说:“爸没有危险,住院观察两天就行了。”媳妇听了一声不吭回后院家里,把婆婆抛在那儿。仲七老婆听说丈夫也落水了来医院探望,见没有事放心出来,遇到玉芬一人立在风口,把她拉到走廊长椅上坐下,轻声地问:“大叔怎么了?你们家这么幸福,他怎么想不开?”玉芬知道这媳妇心肠虽好嘴却不好,老头子投河的事传出去不好听,于是拍着她手说:“不是这样,不小心滑下去的。可要谢谢你家七哥了。”这媳妇说:“是这样?你们福气还在后面呢。” 不一会儿,小程端着熬好的姜汤到病房。公公和仲七都躺在床上挂水,她把姜汤分开,自己端碗喂老人。公公很给面子,张开抖动的嘴唇喝了几口。 从病房出来,小程觉得公公不是无故跌进冰窟窿里,也来问婆婆:“爸怎么了,你们是不是吵架了?”玉芬看仲七媳妇走了,叹口长气铁着脸不吱声。小程认为猜对了,开口批评说:“他年纪大了固执,你让着点。凡事都往好处想,哪有过不去的火焰山?今天幸亏仲七看见,要不钻进去十天半月也上不来。” 沈巍出来,她又旁敲侧击对丈夫说:“我娘家庄上有个胡奶奶,二十岁守寡,五十多岁时儿子走了,自己带一个孙子过,从来不悲观。今年九十三岁了,儿子神仙下凡似地从台湾回来,还带了一大堆洋货。”沈巍见媳妇扯到母亲伤痛,白她一眼说:“不是吵嘴,爸玩耍滑下去的——一点小灾难过去了。”说着劝母亲来病房里取暖。他们正要进去,聿田摸到跟前了。 早上,聿田看玉芬急匆匆跑出去,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来到街上才听人说孝乾落水的事,心里想:胡涂的沈孝乾一定想以死谢幕,给沈振显一个完美的空间——荒唐之举! 玉芬与聿田打过招呼,顺着小程的话题说:“这位胡老太太真有后福——儿子回来比什么都好,那点洋货算什么?不过,你有时间告诉胡家,别让老人太激动:喜和悲皆有个分寸。”一旁的聿田附和道:“是啊!昨晚谈好好的,不想……” 玉芬拉了聿田一把示意别讲了。沈巍请他们回家吃早饭。 饭未吃完,孝志来了:“十点钟了,吃的早饭还是午饭?”他是先到孝乾家没遇到人,到门店里听小玉说才知道孝乾落水住院了。 孝志和爹打了招呼,点着烟说:“嫂子,事情不能闷在你一人心里,该把真相告诉给三个孩子了。”玉芬听了放开握紧的拳头,用手指理理头发说:“巍儿,你们夫妻俩对生身父亲沈振显的孝心我都知道。不过,这纸提前烧了几十年——他还活着,马上就要回来了。” 沈巍、小程听了如同晴天霹雳。 玉芬继续说:“巍儿,你的生父回来最尴尬的要数你了。你的苦闷妈最清楚:小时候因为这事抬不起头,自尊心差点丧失了。所以妈要带着全家离开沈破圩。振显阵亡的消息不真实,他没有死还活着,在台湾过着清苦的生活,希望有朝一日回来与我们母子团聚。你的养父沈孝乾认为没脸见人,想自杀。说句难听话,我们一家人包括沈振显,谁要是自杀或者装熊,更叫人瞧不起,就是死了也不光彩。妈能顶住,希望儿子也能顶住!” 沈巍捂着脸哭了:“妈,只要你们三人少受委曲,我和沈溢、沈敏委曲一点没关系……”小程也哭着说:“妈,我错怪你了。你心里流血,我还朝伤口上撒盐。” “别难过,妈什么都能扛住。”玉芬搂过儿子、媳妇,又对聿田、孝志说:“当初,冒着那么大的阻力与沈孝乾结合,我一生都不后悔,我得到了人生应该得到的幸福。虽然伤害到振显,这却是误伤。孝志弟,就请你马上给振显写信,先不提我和你大哥的事,请他先回家!”孝志听了给她鞠个躬,眼含热泪说:“你永远是我最尊敬的长嫂!” 一直抽旱烟的聿田也站起来说:“玉芬,那时候我父亲给你们添了不少阻力,你受了很多委曲。爹临终前特别后悔,说对不起你,对不起孝龙媳妇,早想给你们赔礼的,只是没有勇气说出口。现在,我代表父亲向你鞠躬!” 玉芬见聿田真的弯下腰,急忙起来止住说:“使不得!”他的腰已经弯到地上。孝志将爹扶到椅上坐好,揩去泪水说:“我先写信了。时间太久,振显认为我也不在了,多绝望啊!”他们都说好。 孝志又到病房看望孝乾。他意味深长地说:“大哥,以后出门注意点。振显等你几十年,不能让他失望啊!”孝乾哆嗦道:“不会再糊涂了。” 孝志出来叮嘱沈巍照顾好病人,带着父亲回城里了。 第二天,家住城里的沈溢、沈敏也知道父亲投河自杀的原因和台湾亲人即将回来的消息。兄妹俩不能与沈巍沟通,两对夫妻聚在一起研究家里的局势。其实,兄妹俩虽然没有听人讲过这些事,但是幼年时听到村里流行的“沈破圩第九怪”、“沈破圩第十怪”,就悟出家庭关系的复杂。沈溢小时候很霸道,经常在学校里与同学打架,那些被他揍的失败者便寻求心理平衡,揭他短处说:“你爸是‘扒灰’老头……”那时不理解“扒灰”的意思,却知道哥不是爸爸生的。作为局外人的赵凯和沈溢媳妇小丁没有多大心理压力,听到家庭内幕后只是晃动双腿不发表意见。看着沈溢和沈敏愁眉苦脸样子,一向笨嘴拙舌的小丁突然讲了一句幽默话:“这样也好!我们家里也有海外关系了,今后冰箱、彩电还有金银……” 小丁还没讲完,沈溢张口骂道:“你他妈的就认得钱钱钱!这下有笑话给你娘家人看了!”女人被骂得站在那里像根木头。 “二哥别这样。有什么笑话让人看?”沈敏见沈溢如此粗鲁,批评说:“他不回来就没人笑话啦?沈破圩人不是笑了几十年吗?怎么样?我们还不是照样过!” 说归说劝归劝,一母同生的兄妹仨都陷入了痛苦和矛盾之中。他们明白,沈振显回来父亲肯定活不了几年;母亲又能受得了吗?人言是次要的,只要离开老家或者搬到外地去,不会再听到流言蜚语。可是,三位亲人再也不能天各一方,或者以死来了结亲情了。 孝志给振显写了内容很长的信。信中大都谈家乡几十年来的重大变化以及旧时亲朋好友情况。告诉他:“您的父亲身体很好,从医院副院长岗位退休后还在为社会做些力所能及的工作。佘玉芬女士还是沈家人,您走时尚在母腹的儿子叫沈巍,现在是龙庵圩医院院长,他的医德和人品备受地方群众尊敬。沈巍有一位贤慧的妻子和一双可爱的儿女,全家过得很幸福。沈破圩乡亲们都期盼您早日回乡探亲。” 沈振显几经周折收到孝志的信,激动得坐立不安。 “一场内战,一汪海水,将无数个家庭拆散,造成了多少人间悲剧。历史潮流,浩浩荡荡。我坚信,血浓于水的民族情感最终生出翅膀,一定能越过政治的鸿沟,把我们的手、我们的心紧紧连在一起。俗话说:家和万事兴。无数位与您同样的台湾同胞期盼团聚、渴望统一,这是我们中华民族走向伟大复兴的又一个重要标志。”振显读着孝志来信的最后一段,更是热泪盈眶,他在心里默默地说:“我们这个多灾多难的民族再也经不起内耗了。两岸统一是民心所向!” 振显分别给父亲、儿子沈巍和孝志写了信。这三封信如同一群鸿雁一字排开飞向故乡。 孝乾戴上老花眼镜读着振显的信。 “父亲大人您好,儿子给您叩首了!祝您身体健康,长命百岁。孝志叔来信看了很多遍,知道您、玉芬和沈巍全家都很好,悬在我心里几十年的石头落了地。非常感激您对我妻儿的照顾。为了他们,您孤独生活了一辈子,您是世界上最伟大的父亲。 “民国三十七年离开家乡后的一年多时间,我曾经给您写过四封信,不知是否收到。头两封是在徐州战场上偷偷写的,第三封是逃到南京时写的,最后一封是即将离开大陆前夕从杭州寄出去的。那时兵荒马乱,政府为了掩瞒真相截留、销毁信件的事经常有,所以寄出去的信都不抱多大希望。有人说,给亲人写信如同焚烧纸钱,至多是心理安慰。 “几十年间,我们这些老兵最大的痛苦是乡愁。近年,已经有不少老兵借故去日本、香港、东南亚诸国旅游,偷偷回乡探亲。有个退役的团职军官去大陆探亲被发现,军警部门联合立案调查,最后被剥夺一切荣誉和待遇。他在法庭上笑着说:‘原为以为要杀头,我圆了几十年的梦想,死亦足矣!’受到他鼓动,我才斗胆给家里写信探听虚实。收到了孝志叔的平安信,我已申请去泰国旅游,计划从那里返回大陆,如果不出意外两月内即能到家……” 台湾儿子的来信更让孝乾坐立不安。他羞愧、自责、无奈,整天把自己关在屋里抽闷烟。 玉芬知道他想什么,对女儿沈敏说:“这时候我不好说话,沈巍不能上前说话,沈溢又不会说话,你爸的工作全靠你和小赵做了。弄不好又要寻短见,你们一定要救他啊!” 沈敏流着泪说:“妈,您放心。赵凯到市里上班了,我请假一个月在家看书,准备竞争市一中历史教研组组长的位置。把他接过去住一段时间,早上让孝龙二叔带他锻练身体,晚上我陪他看电影、看电视,白天帮我买菜做饭,生活充实了自然忘掉那些事。”“也好!”玉芬问女儿:“你真决定离开机关去教书了?”沈敏说:“教书很好。你和孝志叔都批评我了,为了好好支持赵凯的工作,我愿当一辈子活雷锋。” 玉芬被女儿逗笑了,指着她鼻子说:“年龄不小了,该要孩子了。没听说过事业成功的女人就不要孩子。一个女人,家庭和事业双赢才是真正的成功。”沈敏笑着说:“等调到学校有时间了,署假生一窝,寒假生一窝。”母亲骂道:“没个正形,你以为是老母猪?” 孝乾被女儿请进城有半个多月了。 一天上午,孝乾拎篮子到菜场买菜,遇到久违的乔蕊聪。她自1963年由县委常委、宣传部长改任副县长一直在本县工作。1979年起任县委副书记,后兼任县政协主席。 不知大忙人乔书记今天哪有闲暇出来买菜。孝乾心里烦,见她低头挑选山药,便悄悄地走过去。 刚走几步,一辆自行车逆向驶来将孝乾撞倒。他只觉得眼前一黑坐在地上。小地方的人喜爱看热闹,一见小伙子撞到老人都围过来,有的还将骑车的拉住不让走。乔蕊聪挑好山药发现买菜的也走了,拨开人群看到孝乾从地上摇摇晃晃站起来,像喝醉了酒。 “这不是沈医生嘛!”她喊了一句,看热闹的立即闪开一条逢让她进来。那个肇事小伙子见了丢车要逃,被几个人揪回揍了几拳头。 乔蕊聪见肇事小伙子鼻孔出血,脸顿时红了,呵斥道:“你早上又喝酒了?”说着来扶孝乾:“怎么样?没有事吧!”他摸摸头又摇摇头,叹口气说:“乔书记怎么也买菜了?”乔蕊聪扶他挤出人群,对那肇事者说:“快把沈医生送医院去!”抓住不放的几个人见他们认识才松开手,这小伙子低头推自行车跟在后面。 走有半里路,孝乾头脑清醒了许多,突然问:“我菜篮子呢?”乔蕊聪指着小伙子车后说:“在那儿。别买菜了,先去医院检查,中午都到我家吃。”孝乾说:“不用查。也不能怪这位同志,是我一时走了神。” 乔蕊聪看他果然没有事,对小伙子说:“金二,你先回家睡觉。”这个叫金二的听了,推着自行车晃晃悠悠走了。 孝乾知道乔蕊聪有个儿子叫金二,是个不成器的家伙,今天见了果然如此。她望着儿子背影叹息:“这是我家小二,我代他赔礼了。看你家三个孩子多争气。子女不成功,个人事业再辉煌也不为圆满。”孝乾劝道:“男孩喝点酒没什么!”乔蕊聪说:“岂止是喝酒,现在还没醒酒。你知道他干什么了?” 两人正在路上慢慢走着,沈敏骑自行车心急火燎来了。见父亲身上有泥土,跳下车问:“乔书记也在呢?是谁撞了你,怎么让他跑了?”孝乾摇晃着发抖的手说:“没有事,金二急着上班碰了我一下。” 沈敏听说是金二撞了父亲,又没有伤,笑着央求乔蕊聪说:“乔书记,到我家吃中饭。” 乔蕊聪听了没有客气,勉强笑着答应说:“好的,我早想与你爸聊聊了。” 回到家里,沈敏请乔蕊聪和父亲坐下来喝茶,自己推车买菜去了。 屋里没有他人,乔蕊聪说:“我出来买菜,你们一定很吃惊吧?”孝乾听了讪笑。她说:“现在提倡干部年轻化,我县委副书记已经免了,政协主席等到明年换届也要脱。以后我们见面的机会更多了。”孝乾说:“退休是自然规律。我也不想回乡下了,以后老同志之间经常搞些活动,丰富丰富晚年生活。” 乔蕊聪听出他话里有淡淡的忧伤,又听说不想回乡下,估计必定有缘故,试探着问:“你不回去,嫂子还来吗?” 孝乾冷冷地说:“随她自己。” 乔蕊聪听了有些奇怪:这对特殊夫妻当年如胶似漆,到晚年怎么相互凉了起来了?孝乾看出了她的心思,告诉她:“谁家都有难念的经!今天要是看不到金二调皮,我还没有勇气把家里最近发生的事告诉你呢!我的家庭的确比较幸福,可是最近出现的一件喜事,差点要了我老命。” 乔蕊聪听了吃惊问:“家里发生什么事了,我能知道吗?”孝乾苦笑说:“我那失踪的儿子马上要从台湾回来。他写信给沈孝志,天真地要与佘玉芬继续生活。我、他、佘玉芬怎么办?沈巍今后怎么做人?” 乔蕊聪见怪不怪地说:“喜讯愁生,终究是喜。你的长子活着从台湾回来于国于家都是喜事。当初你们听到沈振显阵亡的消息,悲痛、绝望之后仍能枯木逢春,笑对人生。如今,他回来了却不敢接受这个事实,想通过回避矛盾解决问题是徒劳的,也是自私的。”孝乾听出她在批评自己,心悦诚服问:“你看矛盾如何解决?” “不比较,少联系。”乔蕊聪说:“十枝由长到短排列的筷子,只要不集中放在一起,谁都可以是最长的一枝。即使是最短的那一枝,它也有孤芳自赏般自信。”孝乾似懂非懂地点头,突然问:“那你看,我目前怎么处理这些关系?” 乔蕊聪笑哈哈地说:“聪明人还用着我提醒?” 第十二章 喜讯愁生(4) 正说着,沈敏买菜回来了。她怕父亲将沈振显的事对外人讲,见他们笑得很开心也就放心了。孝乾若无其事地说:“乔书记,你去年指示说,现在改革开放了,还要继续与日本的小岛俊三联系。我又去了两封信,还是没有回音。”乔蕊聪说:“你这样一片苦心,他要是收不到就是天意了。我想你的信多了,他的社区里也会有人留意的。” 孝乾觉得她的话有道理,点头说:“那我继续写!” 乔蕊聪又问:“胡秀婷身体还好吗?”孝乾见女儿进厨房了,小声说:“还行。年龄大了,出家人也想回家啊!可是,兄弟家她是坚决不去的。” 乔蕊聪说:“你是她心中永远不倒的男子汉。不想在有生之年完成她一生的夙愿吗?”孝乾立即严肃起来:“愿听赐教!” 乔蕊聪见他一副书呆气,笑哈哈地说:“我说得很明白了,你自己悟吧。” 春节前,孝乾回家与玉芬、沈巍一家团聚,心情明显好多了。他们闷闷不乐中度过了春节。 正月十五中午,沈孝志的小轿车又停到孝乾家门口。紧随其后,沈溢、沈敏两家坐一辆小车也来了。 一行人进屋坐下。孝志看看沈巍、沈溢、沈敏三家六个晚辈都到齐了,操着洪亮的声音说:“今天,家庭会议本不该我讲话,因为有老哥老嫂在。不过,从统战工作角度,我想同你们谈谈心。对于即将从台湾归来的亲人沈振显,大家不要看成纯粹的家事,而要从党的对台政策高度,从国家统一高度,认真做好接待工作。” 全家都知道孝志一旦用“不过”、“但是”之类的转折词语就要批评人,心悬着听他讲话。他继续说:“近两个月,我们全家都经受住了考验。尤其你们的母亲、我最尊敬的嫂子,她深明大义、镇定自若,让许多男子汉汗颜。实践证明,她是我们这个家庭的顶梁柱、主心骨。我想,说到这里也无需赘言了。振显很快就要回来了,他目睹眼前现状,必定也有一个阵痛2过程。但是,我坚信饱经风霜的他,一定能够走出死胡同,理解大家各自的处境。到时候,嫂子还要拿主导意见。家庭这条大船已经历了一次次风浪,一定会战胜更大的风浪。” 孝志的话讲完了,赵凯首先鼓掌,孝乾和其他儿女也鼓掌致谢。孝志看着低头沉思的玉芬说:“嫂子,请你说两句。” 玉芬抬起头说:“孝志弟高抬嫂子了。全镇人都羡慕我们这个幸福的家庭,我有时也沾沾自喜。我们全家绝对不会多振显一个人,我们有点苦楚先放心里,一定要让他高兴,以后还会想着这个家。相互称呼什么、喊什么并不重要,只要心里承认我们是一家人,是亲人,就是最大幸福。” 孝乾见玉芬说完了,也发言说:“这五十多天,我前思后想,终于想通了。就是死也要等父子相见后再死——这样也能合上眼了。” 无人附和他。孝志说:“大哥别说这样话,新年说点喜庆的。”他没有回答闭上了眼睛。沈巍说:“我们都听妈的。沈溢、沈敏你们不好出面,我会主动与他接触,尽到一个晚辈的责任。” 风波初步平息。 一周后,台胞沈振显先生乘坐的大型国际客机平稳降落在机场跑道上。孝志接到振显从泰国打来的长途电话,提前驱车到上海机场迎接。 飞机舱门慢慢打开。 孝志隔着玻璃门数着下来的乘客,不是高就是矮,不是胖就是瘦,都不像沈振显。 最后从机上又下来三个男子,其中有位身材高大的五十多岁男子,一手提一只皮箱过来。孝志凭儿时的记忆,肯定这人就是沈振显,快步跑到出口处迎接。 “您是沈振显先生?”孝志拦住这人,非常慎重地问。 这人止住脚步回答:“我是沈振显。您是哪位?” 孝志听了,双手伸过来拍着他双臂说:“我是沈孝志,接您回家的。”振显知道上海距离家乡有多远,丢下两只皮箱,“扑通”跪在孝志面前泪如泉涌:“孝志叔!万万没想到您来大上海接我!” 孝志扶起他说:“一家人别客气,我也有飞过海峡到台湾的那一天。”振显说:“朝思暮想,终于见到亲人了!只要那边当局同意,我会邀请你们都来台湾。”孝志听他的话除了尾音有些变化,基本还是家乡话,随口吟诵唐代诗人贺知章的诗句:“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振显接着说:“叔父不惧征程远,驱车千里接老侄。” 叔侄二人相视而笑。孝志拎起一只箱子来到轿车前,先行一步拉开车门请振显上车。他又激动得丢下皮箱双手作揖。驾驶员将地上的箱子放进后备箱里,车辆开动了。 汽车从上海市郊驶过,宽敞平整的柏油路缓缓向后移动,一幢幢居民小楼红红绿绿,耀眼夺目。振显兴奋地说:“上海这么美丽!想当年我们逃跑的时候,到处百孔千疮。” 孝志告诉他:“这是郊区农民的房子,市区比这里漂亮多了。”振显感慨地说:“蒋家父子的反宣传蒙蔽了多少人眼睛,百闻不如一见。去年有的兄弟回去讲述大陆的变化,我无法想象,现在终于看到了,真的相信。”孝志问:“我们绕到市区看看再走?”振显双手作揖说:“谢谢,还是先回家。金窝银窝,不如家里狗窝。” “江师傅速度快点,争取晚饭前到家。”孝志对驾驶员说过后,又对振显说:“蒋家父子守护、建设台湾是有贡献的。他们的功过是非,历史会公正作出评价。”振显听了又双手作揖:“共-产-党有大海胸襟,真是菩萨心肠。” 中午,汽车从江阴渡口上了轮渡过江。 来到长江中心,振显随孝志来到渡船甲板上,望着滚滚东去的江水,他若有所思地说:“共-产-党真了不起。当年凭借木船就渡过了固若金汤的长江要塞。”孝志说:“小说《三国演义》第一句写道‘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共-产-党人只是顺应了历史潮流。”振显听到本家叔叔的话没有说什么,极目远眺一会,开口吟诵一首诗: 浪花东流去,往事在眼前。 堡垒军心散,名利各争先。 夜阑吴姬秀,争宠舞翩翩。 胜地不留人,江山择圣贤3。 孝志听他吟诵完毕,惊喜地说:“您诗歌品位很高啊!” 振显谦虚地说:“这哪是诗,顺口溜而已。闲来无事愁沽酒,触景生情乐吟诗。刚到台湾的时候,我们这些当兵的最怕逢年过节,常常借酒消愁。有一年除夕,我们六七个光棍汉聚在一起喝酒,大家发誓说:谁不烂醉如泥就是狗婊子养的。一夜间饮了十几坛黄酒。我喝成胃穿孔送到医院急诊,后来我不再参加这种庸俗的活动,渐渐喜欢上了诗歌,没有事总爱吟两句。”孝志说:“孝乾大哥也会写诗,这是遗传。”他听了谢道:“您过奖了!” 汽车下了轮渡,又风驰电掣地向北奔驰。 下午五点,汽车开进县政府第一招待所。沈家大院解放初是县政府驻地,后来是政府招待所。经过几十年改造,除了银杏树作为文物保存外,大部分建筑被拆除,发生了沧海桑田的变化。 下了汽车,振显望着古老的银杏树若有所思:“好像来过此地。”孝志说:“这是沈家大院:就是您的家!”他听了连忙跪下,给银杏树磕了三个头。 振显起来,孝志将他领进贵宾房休息。振显渴望立即见到亲人,涨红着脸问:“能否抓紧让我与父亲、夫人和儿孙会面,到这里心还没到家呢!” “您别急,”孝志安慰说,“我已经安排人接他们了,你们全家马上就团聚了。” 孝志本想让振显小憩一下,待心情平静后再告诉他真相,让他有个心理承受过程。 孝乾在孝志家等了一天坐立不安,到外面乱转。到了傍晚时分,望着远方自言自语地说:“怎么还没到家?”孝志女儿小玲说:“爸爸回来可能直接去一招。”他听了也不问真假,一人直奔招待所来。 到招待所院里,见统战部驾驶员正在擦车,他迫不及待地问:“江师傅,孝志弟在哪里?”江师傅说:“刚回来,在202房间。” 房间的门被推开,孝志见了“哎呀”一声。振显见到这位身躯高大的老者,慌忙站起来问:“您是爸爸老人家吧?”孝乾哑声叫道:“振显我的儿!爸爸对不起你。”父子俩紧紧拥抱在一起,没有说话只能听到喘息声。孝志成了闲人被凉在一边。 阔别四十年的父子就这么相互拥抱,十分钟时间悄然无声,两颗冰冷的心慢慢融化,最终融合为一个整体。 “我的夫人怎么没来?”儿子终于松开父亲开口问。父亲吱唔着不好回答。振显认为父亲激动,嗓门被痰堵塞住,慌忙将他扶到沙发上,又请孝志坐下。 父亲还是惭愧不语。孝志解围说:“振显先生!这几十年大家吃了很多辛苦,纵然有不顺心的事,也要朝积极方面看。” “是啊!生死离别大半辈子,能捡回一条命已属万幸。”振显急切地问:“是不是佘玉芬女士改嫁了?没关系,她有这个权利。我能看一眼就心满意足了。” 孝志说:“大哥,你到楼下打个电话,叫家里人都过来。”孝乾没有走,突然跪在儿子面前,脑袋在地上磕得很响。振显目睹父亲这副窘态,断定玉芬已经改嫁了。这事不奇怪:南投县有个与自己经历相似的老兵,今年从日本绕道回家探亲,返回台不久便死了,原来望眼欲穿几十年的妻子和自己弟弟结合,生育了一群儿女。 孝志把他们父子俩扶到沙发上,不敢看任何一方的脸,非常冷静地说:“振显先生,当年孝金回来说您阵亡了,玉芬女士悲痛欲绝,您父亲也痛苦了好多年。后来玉芬女士和您父亲结合了,他们又生了两个孩子,现在都已成家立业。之前我没有告诉您,请您能谅解。”起身向振显鞠躬。 振显想说“没关系”,嘴吧张了几下却始终发不出声音,颤抖的双腿想站起来,如同抛进开水里的粉丝——软了。孝志又向他鞠躬,他一蹬腿终于立起来,想扶孝志又一下倒在地上。 孝志慌忙将他抱起来靠在沙发上。振显目光呆滞,只是喘粗气,脸色渐渐成了蜡黄色,嘴巴眼睛都朝下垂,五脏六腑好像刀割油煎一样难受。孝乾既痛苦又羞愧,睡在沙发里像发了羊角疯4,不停地抽搐。 振显半晌回过神来,揩去泪水安慰父亲说:“爸!您不要自责了,我太不理智了,您和她都是无辜的。你们得到我死亡的消息,为了沈巍,也为了自己的幸福,结合无可厚非——怨不得任何人。要恨只能恨内战,恨那些帮凶。” 孝乾见儿子这么大度又要下跪,孝志拉住他说:“好了,好了,振显先生回来了,大家都高兴啊!” 望着风烛残年的父亲,想起父子俩的命运,振显觉得老天爷太不公平,命运为什么如此捉弄人。孝志见他们已经平静下来,征求振显的意见:“我去打电话,请玉芬和家人都来这里?” “不用了,哪里都习惯。”振显制止说:“再说这里也不是我们家,还是家里好。我要回家!” 儿子话提醒了父亲,想起现在的位置,气愤地说:“是啊!是非之地。我至死也不想来这里了。”说着拉起儿子的手走出房间。 院里的银杏树冷冷看着这对尴尬的父子,开裂的树皮像一张张嘴,是无言的呐喊,是无情的嘲笑,是无奈的同情? 玉芬和儿女们在孝志家等了一天,振显没等着,孝乾也没有了。大家正在焦急寻找,孝志从招待所打来电话告诉妻子张雪菁:“大哥和振显已经在一招见面了,具体情况都知道了。我们马上到家,你抓紧安排。” 大家听了心情特别激动,没听说发生意外就稍稍放心,立即穿戴整齐,随张雪菁来大门外等候。 不一会儿,小轿车缓缓来到跟前。大家的心一下提到嗓门前。 振显抢先一步下了车,看人们一字排开迎接,二话没说上前逐一握手,孝志跟后面为他介绍。首先是沈巍全家,后面依次是沈溢、沈敏两家和自家的儿女。因为关系特殊一律介绍名字。他们很艺术,统一口径称他为“沈先生”。介绍到末了,面前站一位五十岁左右身材苗条、气度不凡的女士,振显呆呆地看着,嘴巴动了几下却没有发出声音。 孝志笑着说:“还忘了一位重量级人物,她——您的婶子张雪菁女士。”部长夫人估计振显认错人了,笑着说:“玉芬嫂子不舒服,在家里等候呢!” 振显向张雪菁深深鞠了一躬,然后在众人的簇拥下进了孝志家院子。 院里栽满了花草树木。后面是一排红砖瓦带走廊的平房。孝志引着振显进入平房中间的客厅。 客厅中间的藤椅上坐着一位慈祥的中年妇女,振显认出她是佘玉芬,上前恭恭敬敬行了个礼。玉芬站起来微笑说:“回来啦!快坐下歇着!”犹如慈母见到归来的游子,做得恰到好处。 振显终于见到她了。她是这么和蔼,这么郑重。潜意识里,她就是支撑家庭的长辈,不禁双腿一软跪下来,泪水刷刷出来了。玉芬似乎没有伸手拉他,张雪菁和女儿把他扶了起来。孝志又将后面的孝乾拉过来,与玉芬并列坐在另一张藤椅上。振显见了再次恭恭敬敬给他们作揖鞠躬。 孝志说:“一家人都见面了。先喝点茶聊聊天,马上就吃饭了。”然后请振显坐在孝乾对面的沙发上,其他人都找地方坐下,大家一起喝茶聊天。 沈巍问:“沈先生,您这次回来住多少天?”振显看着他回答:“一个月旅行假,在家呆二十七八天。太短了。”小程问:“台湾那边冬季用不着穿棉衣吧?”振显说:“一般不用,气候反常时才穿。”沈溢说:“沈先生,您休息两天,我们一起去沈破圩?”振显听了双手合十:“好好好!” 玉芬聆听他们的对答,脸上挂着幸福的笑容。 沈巍六岁的儿子小猛跑到母亲衣袋里掏东西。小丁说:“小猛,快向沈先生问好。”小猛一副虎头虎脑样子,也不怕人,双手学着大人作揖,嘴里喊一声:“沈先生你好!”振显欣喜得想摸他头,他抓过钱跑了。 大家谈了一会儿,孝志说:“请各位入席吧!” 众人来到餐厅,里面摆了两桌酒席。聿田、孝乾、玉芬、孝志、张雪菁、振显和沈巍全家坐一桌,其他人坐另一桌。孝志首先端杯说:“今天是大喜的日子。我们满饮杯中酒,欢迎振显先生归来。”大家一饮而尽。 喝了三杯酒,振显站起来说:“二爷爷,我敬您三杯。”聿田端杯都干了。 敬过聿田,振显又端杯向着孝乾、玉芬说:“敬两位老人家!” 他们也喝完了。振显又向着孝志夫妻俩说:“感谢叔叔、婶子!”孝志一口喝了,张雪菁不喝酒还在迟疑,孝志说:“这酒必须喝!”她一高兴也喝了。 大家说着喝着到了十点钟。张雪菁说:“不能再喝了。”振显又站起来向着孝乾、玉芬说:“按家乡规矩,我再敬六杯,祝两位老人家六六大顺,永远开心。”大家鼓掌,孝乾终于开怀大笑。 他们喝完了,沈巍夫妻俩站起来说:“我们敬沈先生六杯,祝您六六大顺!”振显像喝了蜜,连续喝了六杯。 大家吃过饭又到客厅聊天。孝志问:“振显先生,听沈孝金讲你当年阵亡了,这是怎么回事?” 振显从沙发上坐起来说:“徐蚌会战5时,我与孝金叔作为炮灰上了战场。开始在一块,后来我调去看守弹药库。有个河南兵看中了玉芬女士为我绣的红兜兜,死皮癞脸抢了过去,说戴两天去去晦气。第二天夜里,师部突然调十个士兵秘密押送一批物资去南京,我也在其中。到南京交过货后,一位肩牌挂着金豆的说:你们别回去送死了,永城已被共军围住,连杜总司令6都出不来了。过后,就叫副官把我们安排到江阴要塞做炮灰。几个月后解放军过了长江,我随残兵败将逃到台湾。看来,那个戴红兜兜士兵肯定当了替死鬼。” 大家听了没有评论,只有感慨声。聿田说:“你们一家总能逢凶化吉,是祖宗在保佑。” 振显站起来对着沈破圩方向深深鞠躬。聿田又说:“你知道吧,是苗彦康把你们抓走的?”振显说:“我知道……” 孝乾忿恨地说:“这人没做一件好事,全家不会有好报的。我来世见了要食其肉寝其皮!” 振显听了略显激动,眼含泪水说:“以前的仇恨过去了,我们重新开始吧!”大家见他胸怀如此宽广,没有继续再骂。 振显对着父亲说:“您知道当年沈孝义想谋害我们时,是谁送的信吗?” 注释: 1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简称“社教”,又称“四清运动”。1963年至1966年中国共-产-党在全国城乡开展的清政治、清经济、清组织、清思想的运动。尽管它对解决干部作风和经济管理等方面的问题起了一定的作用。但由于指导思想上的偏差,使“左”的错误得到了进一步的发展。有问题的干部被你为“四不清”对象。 2阵痛:分娩时一阵一阵的疼痛。 3圣贤:圣人与贤人的合称;亦指品德高尚,有超凡才智的人,此处指执政的共-产-党。 4羊角疯:癫痫病。 5徐蚌会战:即淮海战役。 6杜总司令:指国民党徐州“剿总”副司令杜聿明,后被我军俘虏。 第十三章 恩怨情仇(1) 大家坐在沈孝志家客厅里聊天,沈振显问父亲沈孝乾:“当年沈孝义想谋害我们,您知道是谁送的信吗?” “不知道。”孝乾抱怨说:“我原来推测不是沈聿磊就是夏三。夏三死无对证,沈聿磊又不承认。这个好心人是谁呢?” “这个好心人就是苗彦康。”振显平静地说。 其他人不知来龙去脉,孝乾、聿田和孝志听了睁大眼睛,他们根本不相信:苗彦康这个十足的坏人,怎么能做善事? 一头雾水的小程问婆婆:“妈,什么事情啊?” 玉芬没有吱声。孝乾满腹疑虑说:“苗彦康笔迹我认识,那两封信不是他写的?” “是的!”振显仍然很平静:“是他妹妹苗彦平的笔迹。听说苗彦平女士识些字。” 发现他们半信半疑,振显说:“我在台湾遇到苗彦康了,这件事是他亲口告诉我的,他能记得两封信的内容。第一封信是:‘沈先生!今天日本人要进圩子,快带孩子出去躲一天。切记!朋友’。他说,虽然不与沈孝义来往,但是沈孝义的把兄弟夏三也是他朋友,经常聚在一起喝酒、赌博。沈孝义两次想谋害我们,夏三认为他是外村人没关系,酒后都讲出来了。苗彦康十分自诩:一辈子什么坏事都干,就是不干汉奸。说那两封信是他口述,苗彦平执笔后送到我家的。” 孝乾听后捂脸哭了:“这世界怎么这样复杂,他有什么资格做善事?”在场者不知如何安慰,孝志过来搂住他后腰劝道:“好了好了,几十年前的事别提了。我们说些高兴的事吧!”孝乾问:“他在哪里?我要对质。”振显叹息说:“他死二十多年了,死时很凄惨。”坏人死了当然大快人心,几个知情者不再追问了。稚气未脱的小程还想刨根问底,沈巍在旁边用脚暗示一下,她张开的嘴吧又闭了起来。 第二天,孝志问:“振显先生,这次探亲议程怎么安排的?”振显说:“我想先去沈破圩老家看看父老乡亲,祭拜祠堂里的祖先,然后到舅舅家看看——城里老家昨天去过了。” 孝志没有告诉他祠堂已经是学校,祖先的牌位早没了,笑着说:“那好,家乡变化很大。我去准备车辆。” 孝志来到孝乾、玉芬住的房间,将振显的计划说了。孝乾听后沉默了好久,最终开口说:“是应该去,我和你大嫂不好陪同。孝志弟你领着去吧!”孝志没有立即表态。玉芬说:“至少你要去,沈巍也要去。”孝志说:“我也这样想的,大哥带着沈巍,还有沈巍儿子小猛四代人一起去。” 孝乾听了左右为难。玉芬抓住他手鼓励说:“你们是一脉相承的祖孙四代,应该感到自豪,大胆去吧!”孝志附和说:“嫂子说得对,事实都不怕还怕流言蜚语?全村父老乡亲都羡慕你呢,大哥!” 沈孝志这才消除顾虑,带着振显、沈巍、小猛,拎了好多纸钱,坐上一辆崭新的中巴车出发了。 车子到了城北公墓西面,孝乾指着东面窗外对振显说:“原来家里的佣人陈叔、陈婶也是我们救命恩人。两位老人无儿无女,我和沈巍经常去墓地看望他们。等有时间了,一起来给老人家烧些纸钱。”振显有些动情地说:“是啊!要不是陈奶奶冒死相救,我们父子俩也死在鬼子手里了。”孝乾望着儿子吃惊问:“这些事你能记得?”振显说:“那年您抱着我逃往沈破圩老家的事情历历在目啊!陈爷爷印象不深了,陈奶奶的模样还记得,梦中还见过她老人家呢!爸,我想现在就去老人墓上行吗?”孝乾激动地说:“那最好了,知道你回来了,两位老人家在天之灵一定欣慰不已。” 驾驶员听到他们对话,自行将车停下。祖孙四代人下了车,沈巍前面带路,其他人跟在后面朝墓地中间来。及到陈婶墓前,振显看那墓碑,知道父亲与两位老人的关系。孝乾带头跪下,其他人跟着也跪下了。孝乾点着纸钱说:“爹妈,你孙子振显回来了。我们祖孙四代给老人家磕头。”磕过头,振显跪着向前说:“爷爷奶奶,安息吧!我以后会带着沈巍、小猛来看望你们的。” 离开公墓到车跟,振显问父亲:“我的嫡亲爷爷、奶奶被鬼子杀害埋在什么地方?”孝乾说:“西边二里地有片水杉树林,十几位亲人都被敌人杀死抛在那里。后来,我央求好心人埋了没有标记,反正就在那一带。本来准备过些日子带你们去祭奠,今天就先去吧!”几个晚辈没有反对,孝乾领着他们向那片水杉树林走来。 到了树林边上,一群落在枯草地上的麻雀听到脚步声“呼”地飞起来,小猛看着小鸟黑压压一片,嘴里发出“叭叭——”的枪声。沈巍摸着儿子的头跟随祖父、父亲走向树林深处。大概走有一百多米,望到树林中间有一个篮球场大的鱼塘,孝乾止住脚步说:“应该是这里了。” 几个晚辈依旧跪在他身边。孝乾点燃纸钱,对着接近干涸的鱼塘大声呼叫:“爸,妈,弟,妹,药坊里的大叔、大哥,我是你们的亲人孝乾!今天带着我的儿子振显、孙子沈巍、曾孙小猛看望你们来了。几十年来,不是天不让就是人不全,我们幸存的这一支没来化纸钱,心里愧疚啊!以为这辈子都没机会了。现在,振显九死一生从台湾回来了,我领着来看望你们,以后其他的子孙也会来,你们可以安息了。” 父亲祈祷完了,振显向鱼塘说:“爷爷,奶奶,叔叔,婶婶,姑姑,看到我们沈家如此兴旺,可以含笑九泉了。即使找不着你们遗骨,也要为你们树立墓碑的。”说到这里,转脸问父亲:“对不起爸爸,这事我能作主吗?”孝乾含泪点头:“能作主,我早有这个想法了!”沈巍附和说:“沈先生,给先人修墓的费用我来出!”振显说:“您和爸爸都不用出钱,我一个人开支不大,代表你们尽些孝心吧!” 化完纸出了树林,几个人顺着田间小路返回,落在后面的小猛拉住沈巍突然问:“爸爸,沈先生说含笑九泉,九泉就在那鱼塘里么?”沈巍笑着摸一下儿子的头,振显欣慰地说:“这孩子,和我幼年一样,见什么都喜欢问。” 大家上了车继续向前,说着讲着一个小时过去了。 到了沈破圩与龙庵圩的岔路口,驾驶员问:“沈院长,先去镇上还是先去沈破圩?”孝乾和沈巍都说:“去沈破圩。”小猛听了说:“沈院长?爷爷和爸爸都是院长。”振显看着孙子,欣喜之中带着一丝的苦涩。 沈破圩人知道沈振显今天回乡,早早聚在村西路口等待。车子离黑压压的人群有二百米远停下,孝乾领着子孙步行向前。对面有人喊道:“老太爷一家回来啦!”孝乾挥挥手说不出话,乡亲们潮水一样涌过来。振显走在前面见到这阵势,不觉双腿一软跪在地上,双掌和面颊也贴在这块朝思暮想的黄土地上。 村民们近前,看到这位亲吻大地者,尽管没看到脸也知道是沈振显。大家看着不知如何来劝,只见佘哑吧拨开人群,冲到振显面前将他抱起“呜呜”哭开了。 振显没看清是谁,但从语感里知道是儿时的好友,也紧紧抱住哑吧,然后腾出右手向乡亲们挥手致谢。佘玉玺上来说:“沈先生不远千里归来,快让到家里吧!”人们一听才清醒,有的搀扶尴尬的孝乾,有的将搂在一起的振显和哑吧使劲拉开。振显松开了手,可是哑吧仍然不放,沈孝金上来掰开哑吧说:“放心,财宝会有你一份!” 哑吧什么也没听见,松开手捂脸退到一边了。振显心里更像打翻了五味瓶子,明白哑吧心中的委曲:玉芬尴尬的身份,当时给佘家带来多大压力呵!他正要追赶哑吧安慰,佘玉玺和几个人把手伸了过来。振显与乡亲们握过手,跟在父亲的后面朝村里来。 沈破圩变化太大了:过去一条龙似的村子前面又增添了一排村庄,大多为砖瓦房,草房只是少数。振显不明白哪一排是老村庄,哪一排是新宅子。佘玉玺自我介绍说:“沈先生,我叫佘玉玺,原来是村干部。那年你膀子跌伤了,想摘老好叔家毛桃上不了树,我帮你上树摘了,还能记得我吧?” “噢!大喜哥,玉芬女士的堂哥!”佘玉玺怕他提佘玉芬,见他无所顾忌,便说:“想不到沈先生还能记得我的乳名。后一排是老庄子,我还住在老地方——老好家隔壁,只是哑吧兄弟早搬到前排了。走,先到我家去!” 佘玉玺在村里干二十多年书记刚退下来,现在书记是他儿子佘化龙。几十年来,村里来了有头有脸人物都朝他家带已成惯例。 孝乾全家进了佘玉玺家坐下,后面跟来的群众已挤满院里院外。因为人太多,主人无法召呼大家进来坐,只给客人端茶倒水。振显正要端杯,只见一位头发银白的老太太挤了进来。佘玉玺向振显介绍说:“聿田家二婶来了!” 振显知道聿田家在村里的地位,忙跟着佘玉玺出门迎接胡秀,嘴吧动了几下不知怎么称呼是好。胡秀抓紧振显的手说:“大孙子,回来好,回来好,要跟国民党反动派彻底决裂……”佘玉玺笑着将她扶到沙发旁坐下说:“二婶,没去孝志大哥家?”胡秀说:“哪里也没有家里好。你们说,要不是恋家,大孙子能回来?”振显向她鞠躬说:“二奶奶说的是。”正说着,哑吧又挤进来扑进振显怀内痛哭,像受过了委曲的孩子向父母倾诉,振显劝着哭了,许多乡亲也落下了泪水。七十多岁的胡秀用衣袖揩去泪水,咬牙切齿地说:“要不是断子绝孙的苗彦康,他们家能扯得这样乱?”孝乾一家听了都低下头,她又说了一句那个特定时代的政治语言:“这个坏蛋倒舒服,全家还骑在台湾人民头上作威作福!”门外几个老头老太听这话,也跟着骂开了。 胡秀的话勾起了振显回忆: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上等兵沈振显从国军部队退役到台湾省南投县,经朋友帮忙谋了一份开洒水车的差事。一天,南投县法院开庭审判一批刑事犯,他闲着无事来法庭旁听。被审判的十几名罪犯都是大陆去台的退役老兵和无业游民,因为生活所迫参与盗窃或敲诈钱财被捕受审的。 振显第一次看法官审判,开始觉得很新鲜,听了几个以后不觉在下面打起了瞌睡。 最后一个押上法庭的是身材清瘦、驼背光头的老头,给人一种凄怜的感觉。只听主诉检察官大声诉讼道: “被告人苗彦康,男,现年五十四岁……”打瞌睡的振显听到“苗彦康”这个仇恨的名字,当即清醒了。看看台上的被告人,再听听诉词,证实此人正是仇人苗彦康,当时恨不得冲上去将他撕烂喂狗。但慑于法庭威严没有敢造次,坐在那里气得咬牙切齿,双手把衣服口袋都撕烂了。 从检察官诉讼词中得知,苗彦康因为多次盗窃居民衣服、铁锅、粮食被抓获,已经构成犯罪。振显正在沉思,只听法官猛击锤子,当庭宣判道:“苗彦康窃取动产,数额较大,其行为已触犯《中华民国刑法》第三百二十条之规定,构成窃盗罪1,决定判处有期徒刑一年。鉴于苗犯归案后认罪态度好,且孤独居住患有疾病,决定监外执行,当庭保释。” 败若枯叶的苗彦康听到宣判喜得老泪纵横,当即向法官鞠躬谢恩,两个法警将其架到一边。振显心里暗骂法律不公,好人受气坏人猖狂,决定退庭后跟到他住所报仇雪恨,实现当年许下的誓言。 法庭审判结束,苗彦康被带去办理保释手续。法庭里的人纷纷离开了。 振显在法院门外等了好久,才见苗彦康跟在一个男子后面出来,像哈巴狗一样作揖说:“多亏兄弟替苗某担保,否则脱不了官司……”那人看也不看,吆喝道:“以后再犯事别找我了!”苗彦康还想说感激话,那人一直走了。 立在原地的苗彦康望着天空的太阳呆站好一会,才迈开脚步向东北方向走。欣喜若狂的他不晓得身后跟着一位复仇的同乡,两人一前一后走了二三里路,进入一片低矮的窝棚区。这里是社会最低层者聚集之所,苗彦康住在这里可见他是多么落魄。振显正想着,仇人没了踪影,便紧张地四处搜寻,窝棚门都是关着的,不知这老家伙钻到哪里了。 “吃进狗肚里也要让它吐出来,钻进老鼠洞里也要把你抠出来!”振显正在四顾,只听不远处有人咳嗽,并发出“啊——呀呀”的舒畅声。他闻讯摸到一个棚子前,凑近门缝望了半天,看清苗彦康躺在黑窟窿咚的床上甚是得意。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振显一脚踢开破门,将他拎下床抛在地上,大头皮鞋重重踹下去:第一脚,他的头撞在床腿上又弹了回来;第二脚,脑壳里像灌了半碗水银,来回晃动不听使唤了;第三脚、第四脚,眉毛呀鼻子呀已经分辨不清,只是血肉模糊的一片…… 振显连踹七八脚仍然不解恨,地上那把老骨头发出微弱的哀求声:“爷爷饶命,我也拜过周老大的……。”他提的“周老大”是横行一方的黑道人物,这老小子也把沈振显当成地痞流氓了。 望着奄奄一息的苗彦康,振显收起脚,将皮鞋上的血迹在他屁股上蹭了蹭。他以为又要挨揍,吓得那块肉乱跳,嘴里又哀求道:“爷爷看好什么只管拿!”此时,振显觉得再打这个穷困潦倒的家伙会弄脏自己手脚,大声骂道:“你这个混蛋,看看我是谁?”“老小子不敢看!”苗彦康趴在地上,听来者声音像是家乡人,仗着胆子哑声问:“爷爷也是那边落难来的?”振显“哼”了一声,吆喝道:“睁开狗眼看看——我是谁?”光棍不吃眼前亏,他艰难地转头看了几眼,不知是振显变化大了,还是双眼肿得没了缝,连连摇头说:“不敢认!不敢认!” 振显的右脚跨到门外,看苗彦康依旧啧嘴摇头,便恨恨地告诉他:“我就是你抓的壮丁——沈破圩沈孝乾家独子!”他一听,“蹭”地爬起来,抱住振显的一只皮鞋,像见了亲爹亲妈嚎叫起来:“我有罪,我该死,该报应啊……”振显一抬脚又把他踢回过去,大步离开窝棚。只听后面哀嚎说:“我也家破人亡了,孩子,我们可是正宗亲戚啊……”虽然没有实现当年许诺的“杀死苗彦康全家”誓言,看到仇人如今丧魂落魄的样子,振显哼着小曲儿回去了。 半个月后一天,晚霞染红了天空。振显开着洒水车在街道上喷洒。这里道路狭窄,行人都走在机动车道上,看到洒水车喷着水龙追来了,纷纷向两边逃去。 洒水车向前走了一程,路上行人少了。突然,看到前方有个光头老者,背着破布袋弯腰捡路边的汽水瓶,振显认得是苗彦康。这里周围无人,关闭水龙让车滑行他左边,突然拧动开关,噗——水龙飞喷而出。苗彦康遭到突然袭击,像受惊的兔子连滚带爬闪到路边,被淋成一只落汤鸡,手里瓶子摔在路上碎了。振显这才加快速度,洒水车唱着欢歌继续向前,振显心里有十二分的高兴…… 次日早上,振显到车队上班。队长叫他到办公室,严正警告说:“有个老人投诉,昨天被洒水车淋病了。查车号是你小子干的。你得认真反思,把这事摆平,否则——”笑面虎队长没有说下去,拧下响手指,只见苗彦康推门进来了。振显知道是他告的状,摆出无所畏惧样子。苗彦康那天被揍时并未看清振显的脸,自然不认识眼前的同乡。 队长像个演员,当着投诉人训斥起来:“你今日必须向这位老人认错,取得他谅解,否则马上滚蛋!”振显知道队长向着自己,做着鬼脸油腔滑调说:“我也不是故意的,是他横穿路面才喷到的……” 苗彦康听到声音认出来了,激动地说:“是你啊!——队长先生,他是我表侄。误会了,误会了。”振显看他脸上还青一块紫一块,笑得更得意了。队长问:“小子,真是这样?”振显朝队长点点头,又做了个鬼脸。 队长终于找到台阶下,高声说:“那就不解雇了,下不为例。快领表叔去看医生!” 第十三章 恩怨情仇(2) 振显从队长办公室出来,大步向宿舍走去,苗彦康可怜惜惜地跟过来。这个昔日的恶霸如今龙困浅滩,关键时刻保了振显一下,想以此减轻罪过。 振显见他跟进来没好声气问:“想要多少钱说吧?拿过钱快滚!”他站在门外哭丧着脸说:“表叔哪知道是你呢!什么钱不钱的,我们都是落难之人,别提过去那些仇恨好吗?孩子,你要想报仇就动手打吧,今天把我剁成肉泥也不装狗熊!” 振显见可怜巴巴样子心软了,他受宠若惊进来坐下。过一会儿,看振显仍旧气呼呼不说话,他先哭诉起来:“我前半生坏事做绝了,遭到报应了。孩子,你不知道吧?那年共-产-党打过来,我在家混不下去,连夜带着老婆孩子外逃,走城里拐上小老婆——羊六子一路逃到上海。大年初一是在上海防空洞里过的。挨到正月初六,去闸北投奔一个亲戚,找了几天都没找着。我们五人走投无路,在街头摆个馄饨摊度日。那羊六子吃不了苦,哭喊着要回家。我不让,她拔腿就跑,被一辆飞奔的军车撞死了。谁知,共-产-党又催命似地打过长江,上海快保不住了,我们一家计划奔台湾来。在外滩等了五天也没买到出海的船票,只好坐停在长江口外的黑船。三月初六夜里,我们全家挤上一条鱼船去大船上。当时,那小鱼船挤了四五十人,快到黑船跟前,一阵狂风暴雨把小船打沉。只有十几个水性好的游到黑船上,我也是抓住一块木板才幸免——我老婆、儿子、闺女连尸首都没捞着……” 苗彦康讲到伤心处,两手抱住光头像生瘟的鸡。想不到日夜寻找的仇人竟也落到如此地步,振显便没有讥笑之意,问他现在以什么为生?他听了满腹牢骚说:“孩子,你大名叫什么?——噢,振显。振显啊,我命苦啊!在家时为他们拼命卖力,把所有人都得罪了,来台湾就没有屁用了,连荣民院也进不了。年龄大找不到工作,台北混不下去才到南投来的。你那天也看到我住处了,连狗窝也不如。现在后悔莫及啊!要是当初不逃出来,他们娘儿仨不会死无葬身之地啊!” 振显仔细打量眼前这个人:除了秃头发光,其他地方都黑乎乎的,两腮青筋暴露没有一点肉,就是一个乞丐。苗彦康又低头自言自语:“我被人家卖了,所有路也断了。要知道这样,千刀万剐都不离开家。十几年了,不知道父母亲死了没有,妹妹有没有改嫁?”说着,双手扇着黑脸嚎啕大哭。振显心里酸酸的,内心稍稍平衡说:“算了,这笔账先记着!好歹沈、苗两家世代表亲,我父亲还称呼你表兄。”他听了“扑通”跪下,磕头如捣蒜,嘴里含糊不清像是感激之辞。振显没有理睬,让他使劲忏悔,自言自语地说:“何年何日才能回去?不知父亲、玉芬和那孩子怎么样了?” 苗彦康听了抬起头说:“他们都挺好,你媳妇生了个小子,现在有十几岁了。”振显知道他不会说假话,激动得心都跳出来。他站起来低声下气地说:“同是天涯沦落人。孩子,你现在用家乡话骂我、诅咒我都高兴。我想给你当牛做马赎清罪过,求你别嫌弃猪狗表叔,行吗?” 振显没有立即表态,若有所思地说:“我们能一起回去吗?”苗彦康冷笑一声:“别指望老蒋打回去。政府天天吹牛光复大陆,真是痴人说梦。能把台湾岛保住就阿弥陀佛了!” 因为处于特定的环境,讲着熟悉的乡音,有了共同的话题,孤立无助的沈振显原谅了恶贯满盈的苗彦康,他们坐在一起操着乡音回忆家乡的阿猫阿狗、鸡毛蒜皮,久而久之成了一对忘年交。 一天晚上,苗彦康穿着新衣服来振显宿舍,嘴吧张了好多次不讲话。振显笑着问:“表叔收拾一新,是要相亲?” “是要去相亲。”苗彦康从衣袋里取出一张照片说:“怎么样?漂亮吧!”振显看照片上的大姑娘真的不错,开玩笑说:“老牛还想吃嫩草,这是未来表婶子?” 苗彦康听了将照片夹在双掌间,慌忙作揖道:“不能开玩笑,这是我吃官司时牢友的闺女。”振显知道说漏了嘴,便用双指夹过照片仔细看。他说:“我想作主把她介绍给你做媳妇。”振显听了叹口气,还回照片说:“我有妻儿,总有一天要回去的。”苗彦康说:“还不知猴年马月呢!这丫头说了,她出身卑微,将来遇到你太太,情愿退出做小的。孩子,世事难料,若干年后即使见面,你能敢保证佘玉芬不会变?” 振显脸色刹时阴沉下来,想给苗彦康两拳头,但没有这样做。苗彦康尽管是坏人,但坏人口里偶尔也有真理。苗彦康知道言语不妥,像犯了错误的孩子立在一边不吱声。振显双手托腮说:“台湾海峡即便是天上的银河,也阻挡不了牛郎织女相会。这世上除了玉芬,天仙都不娶。” 这对情感复杂的老少同乡和睦相处了七年。这一年秋天,苗彦康说他快过六十一岁生日。 振显觉得苗彦康好久没来了,晚上无事便朝他的窝棚来。推开门,屋里一片漆黑,喊了两声才有回应。振显点着油灯,看到他睡在床角缩成一团,说肚子疼几天了。振显将他带到附近小门诊就诊,郎中看了说:“先给病人吃点止痛药,明天速去医院检查肝功能。” 第二天,振显扶着苗彦康到肝病医院,楼上楼下跑了半天,医师悄悄唤他过去说:“老先生已是肝癌晚期,没得救了,最多能活三个月。你这个做儿子的要让他心情舒畅,吃好喝好。” 离开医院,振显直接把苗彦康领回宿舍。告诉他:“你生了肝炎,需要好好休养,很快就会好的。”他没有推辞,眼里噙着感激的泪水。 两个月以后,苗彦康的病情果然恶化。振显把病情真相如实相告,问还有什么遗嘱。他听了并不痛苦,抓住振显的手说:“我有幸,老天安排你给我送终。早知道得的是绝症。”然后叫振显扶他起来,掏出内衣袋里一本存折说:“这是我在台湾全部血汗钱,请你拿好:部分用来料理后事,剩下的算给你们父子俩陪罪。”振显双手推辞。他又吃力地说:“另外,我死后骨灰埋葬一半,另一半请你务必带回苗庄,交给我妹妹彦平,让我永远躺在父母身边……”振显流着泪水答应:“表叔放心,这几件事我一定办妥。剩下的钱收着,将来有机会交给你妹妹,让她逢年过节惦记着你,多烧点纸钱。” 苗彦康已经无力说感谢话,喘了好一阵又说:“有的事本来不想告诉你,怕你骂我摆功劳释罪过。我一生也做过几件好事:沈孝义要害沈聿磊闺女小翠,我给他家送过信。尽管小翠命薄死了,我还是做了件善事。”振显听了感激地抓住他的手,泪水模糊了双眼。苗彦康继续说:“还有,鬼子占领时,沈孝义两次想借刀杀人,灭掉你们父子。酒肉朋友夏三向我透露,我叫妹妹彦平给孝乾表弟报信,使你们父子死里逃生……尽管如此,我最终还是坏人:因为孝乾不交出祖传秘方,又拒绝彦平的婚事,我心生怨恨,指使爪牙把你抓走。在这个世界上,如果恶人不遭到报应,连我这个恶人都不答应。” 最后,苗彦康喷溅了一地黑色淤血,面带羞愧死了。 振显以侄子名义料理后事,选择山坡上的墓地安葬了苗彦康一半骨灰。每年祭日去坟上烧点纸钱,反复嘱咐他头脑一定要冷静,在那边别再干为人作嫁的坏事了。 沈巍领着生父沈振显和儿子小猛在村里走动。振显见到谁都抱拳作揖,这种早已废止的礼仪博得乡亲们阵阵笑声。他全然不在意,还对朗朗书声的小学校作揖,对早已填平的圩沟作揖,对旧居的残垣断壁作揖,对埋葬祖先的沈家墓地作揖…… 振显站在佘老好墓前,无法称呼没有语言,只能深深作揖,深深跪拜。眼噙泪水心里说:“老人家,您比我们父子俩更尴尬。我连苗彦康那样的坏人都能称呼,今天却不能喊您一声岳父大人。老天爷真是太不公平了!” 站在后面的哑吧被振显行为感染,突然跑过来跪下,扑打着父亲的墓碑哭起来。沈巍见哑吧太伤心伸手来拉,却见振显又跪下终于大声说:“老人家,晚辈振显回来看望您了。您有什么心愿、委曲,就托梦给我,我们梦里交谈吧!” 振显回到哑吧家里,女主人小玉端来崭新的脸盆毛巾,请客人沈先生洗脸。振显伸手示意哑吧先洗,然后自己也洗去脸上的泪痕。 刚把毛巾交给小玉,很多人涌进院里看热闹,他给大家作揖,请乡亲们来屋里喝茶聊天。这时,一直无缘与振显说话的沈孝金追赶进来,一把将他抱紧,嘴里连连说:“老战友,老战友,想死我了。” 振显知道没有资格被称作“战友”,请沈孝金坐下说:“不敢当!侄儿我是解放军手下败兵。”沈孝金也不辩解,手指弹着客人的领带,嘴里发出啧啧感叹,仿佛眼前站着财神爷。乡亲们见他这副低三下四熊样,真想上来揍一顿。 沈孝金独自表演一会,突然对院外喊道:“哎呀,二叔也来啦!”振显一看,果然是沈聿田带着一个人到了。振显给聿田行完礼,又给后面那位作揖。这人说:“你不认识我啦?我是孝虎四叔。”“孝虎四叔?”振显听这名字很陌生,这人又说:“嗨,就是沈大四,小时候最捣蛋的沈大四。”在场群众一阵哄笑,振显乐得抓紧大四双手不放,嘴里说:“四叔没变,没变。”大四说:“沈大四这名字要去工商局注册,沈破圩谁家孩子都不许叫大四小四的。”在场者又笑了起来。小玉打趣说:“四哥,你这名字没人抢:现在国家提倡计划生育,谁家能生三个四个?” 小玉的话将不苟言笑的聿田都博笑了,一笑不打紧,滚烫的烟袋锅碰到了振显左手,他惊了一下。细心的小玉连忙找来红花油,帮他挽起衣袖涂抹伤口。站在一旁被人冷落的沈孝金,看到那手腕上的镀金表,叹口长气说:“你真好命!我当时怎么不去台湾的?” 乡亲们吃惊地望着沈孝金,振显也低下了头,心里一阵酸甜苦辣,眼睛又红了。聿田气得浑身发抖,拿烟袋锅使劲在水泥地上磕。大四抓住沈孝金手腕说:“外面有人找你。”将他一直拖到院外。不知趣的他眼睛四下张望:“没人找啊!”大四猛地给他两耳光,指着鼻尖骂道:“滚!丢人现眼的败类。” 振显在沈破圩忙完了,决定到苗庄完成苗彦康的夙愿。 几天前,面包车送来时拎下一只皮箱和一只布包。振显送给乡亲们的礼物盛在布包里,如今布包空空如也,唯有那只皮箱放在哑吧家里,人们猜不出里面是什么宝贝。 沈巍领着父亲去苗庄,儿子小猛拖着带滑轮的皮箱跟在后面。村民们目送他们远去,才放开嗓门说话。沈聿河说:“沈孝乾父子俩大人大量啊!对苗彦康这样坏蛋都不憎恨,还要把金银财宝送给他妹妹。”佘玉玺妻子章翠英说:“是啊!要是别人早私吞了,不给苗彦平良心也说得过去。再说,她一个孤寡老太婆收这些钱有什么用?”回头又问小玉:“你没看看箱子里装什么?”小玉略显失望地说:“管它什么呢,外财不发命穷人。大嫂,像苗彦平那样你就不活了?”章翠英笑着说:“厉害样,我还不为你家着想的。”沈聿河同情地说:“苗彦平也是苦命鬼,守寡一辈子,把父母送走,自己也快入土了。” 振显一行先到苗庄老书记苗立栋家。 苗立栋年龄大了腿不好,见到沈巍领着天上掉下的父亲,高兴得不得了,拄棍带他们去苗彦平家。 到了苗彦平家门口,苗立栋对伏在木盆上洗衣服的老太太高声喊:“姑奶奶,大喜事啊!沈破圩沈孝乾儿子沈振显从台湾回来,捎回了彦康叔的东西。” 苗彦平耳朵有点聋,慢慢放下手里湿衣服,抬头看看穿着不俗的振显,慢慢走过来大声说:“好啊!大哥没回来?”“我家这姑奶奶,她耳朵聋认为人家也是聋子。”苗立栋笑着说:“沈院长,你们慢慢聊,我走了。” 振显看着眼前身躯佝偻的老人,认出正是当年冒险送信的苗彦平,眼里噙着眼泪大声说:“表姑,彦康表叔在台湾已经过世了。他活了六十一岁,后事是我操办的。”苗彦平愣愣听了一会,突然弯腰要感谢,被沈巍扶住。振显说:“那些陈仇旧恨都过去了,表姑好好生活,我、儿子、孙子都会照顾您的。”她听了拍着板门放声痛哭,祖孙三代人将她扶进屋里。振显见条几上放着两个老人的遗像,便从孙子手里拉过皮箱,取出苗彦康的照片靠在老人遗像下首,又捧起一只密封的瓷罐小心翼翼地说:“表叔,这里是家。回家了,到家了。”声音不大,苗彦平还是听见了,接过哥哥的骨灰跪在父母遗像前,哭道:“大哥,大哥,你真糊涂啊!毁了自己一家,妹妹也给毁了……”振显怕她伤心,和沈巍接过瓷罐扶她起来。她继续数落道:“我们欠沈孝乾家的债三辈五辈也偿还不了:在家里坑害人家,到台湾麻烦人家,你总占人家便宜,我们全家福分让你一人享受了……” 振显好不容易把苗彦平劝好,告诉她说:“表叔临终遗嘱:他一生的积蓄除了料理后事,剩下的托我带给表姑。我将它兑换成黄金,已经收藏二十年了,请您收好。”说着将一副金镯、三只金戒指捧到苗彦平面前。她不肯收,双方正在推搡,只听外面有脚步声,回头见是苗立栋领着孝乾、聿田来了。原来,孝乾担心振显处理不好苗彦康所托之事,拉着聿田助阵来了。 苗彦平认识沈孝乾。他可是自己四十多年来追求的目标啊!当年,守寡回到娘家,孝乾来苗庄给人看病,初次见到他就喜欢上了。一天,红着脸向哥哥吐露了心愿。苗彦康沉思半天说:“当然很好。就怕他不愿意,我们会失面子。”性格倔强的苗彦平说:“你妹妹也不是拿不出手的。再说,他带着孩子,一无所有,能比我强哪儿去?”尽管后来孝乾拒绝了沈聿江的提亲,她仍然将孝乾视为心中偶像,由于有了这个标准,几十年来错过了多少男人的追求,最终落到如今的结局。 想到这些,苗彦平泪水又扑簌簌落下,心里说:“大哥,要不是我心高气傲,你和沈孝乾就没有那么大仇恨。”孝乾见她伤心,宽慰说:“别难过了,彦康哥能回家你应该高兴。我们这辈人都是磕磕绊绊过来的,相信以后越来越好。刚才立栋也说了,村里同意彦康骨灰下葬。”苗立栋说:“是啊,现在不像极左时期了。人这一辈子,出生无法选择,归宿有权选择。不管有多大错误,死后总要有个栖息之处。”振显听了立即鞠躬说:“乡亲们心胸阔如大海。”苗彦平没有说感谢话,对着父母遗像哭道:“爹啊妈啊,大哥回来尽孝,我该歇歇了。” 第十三章 恩怨情仇(3) 第二天,苗彦康另一半骨灰埋葬于其父母坟墓的左边,墓前竖起一块无字的矮碑。 目睹沈孝乾家祖孙四辈渐渐远去,苗彦平对着哥哥的墓碑说道:“大哥,我是你帮凶。你在这里没有忧愁了,可我心里难受啊!我怎么报答他们?” 六天以后,振显离开沈破圩回到龙庵圩。 玉芬在城里沈溢家一直没回来,孝乾去沈破圩也经常不归,父亲家成了振显和沈巍一家的天地。 沈小猛放学回家,路过仲家饭店门口。仲七媳妇招乎孩子进来吃猪尾巴,然后小声问:“小猛,院长爷爷好呢,还是台湾爷爷好?”小猛说:“都好。爸爸说了,台湾爷爷心里认,我们叫他沈先生。”仲七媳妇说:“那可是你亲爷爷啊!”小猛说:“亲的不一定能叫。我妈说了,你不是张家爹娘生的,你喊亲爹叫舅舅呢!”她听了红着脸说:“这孩子!同他妈一样胡扯……”一旁切肉的仲七说:“谁叫你惹他的?”仲七媳妇又问:“台湾爷爷带金手镯、金戒指了吗?”小猛听了,高度警觉地问:“干嘛?我妈不让对外人讲。” 今天晚上,又是沈巍一家四口陪振显吃晚饭。 振显吃得快,吃完了示意沈巍、小程慢用。沈巍见父亲丢下筷子也连忙结束,然后敬上香烟。振显吐着烟雾,欣慰地看着孙子、孙女大口吃菜眼睛模糊了。小程放下碗,瞧见他如此动情,故意问:“沈先生,后面这段时间还到其他亲戚家吗?”振显说:“走之前再到城里舅舅家看看,其他亲友家就不去了。如果有时间,我想带小猛、小惠出去旅游几天。”沈巍知道媳妇不会说话,连忙打岔说:“就在家里吧,小猛还要上学呢!您看,我们一起多幸福!”示意媳妇带两孩子去睡觉。 振显狠狠吸了一口烟,然后把烟蒂轻轻揉在烟缸里:“是啊!和你们四口在一起,才体会到家的温暖。天伦之乐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沈巍听了动情喊道:“爸爸!”他说:“别客气……”只见儿子已经潸然泪下跪下。沈巍说:“不,我要叫,这是您的权利!”小程回来看到丈夫这样,也顺势跪下叫“爸爸”。振显拉起他们说:“好好,出了我们圈子还叫沈先生。老先生和玉芬女士一辈子不容易啊!”小程揩着眼泪说:“听您的,爸爸。不过,我们喊您爸爸有七八年了。”振显不解其意,沈巍说:“从前,我们不知道您活着,逢年过节烧纸线,都偷偷唤爸爸来拿。” “哈哈哈!”振显笑着抹泪说:“谢谢!谢谢!怪不得近几年生意很顺利,原来有你们相助!”夫妻俩看他高兴,也都拭去泪水。他拉过箱子说:“有两样东西本想临别时送给小程女士的,今天算我给媳妇见面礼了。”夫妻俩连声说不行,振显已经将礼物捧到面前:一只大钻戒、一条桃核雕刻的项链。振显说:“小程,不瞒你说,这两样礼物本是送给玉芬女士的。现在我没有权利送她了,我替沈巍送给你,愿你们恩恩爱爱,一生平安。”小程感激得说不出话,推辞不要。振显认真说:“你是沈家嫡长孙媳妇,必须收下。”说着又捧到沈巍面前。沈巍接过父亲的礼物,然后捧给妻子说:“收下吧,爸爸一片热心。”小程含着泪水接了过去。 沈巍见父亲很高兴,也说出心里说:“有句话不知该不该跟您说?”振显脸上泛着光亮说:“说吧,我听着。”沈巍将媳妇拉到面前说:“您等了四十年却是一场空,也该找个伴了,毕竟才五十多岁啊!”他没有吱声,小程附和说:“您也要对得起自己啊!”“船大掉头难。”他叹息说:“等了几十年,一时难以释怀。只能随缘了!” 孝乾带着老伙伴聿田回家,对振显说:“你回来我们高兴,沈破圩人也都高兴。沈聿磊三叔家女儿小翠也想回来看看,你也许能见到这个姑姑了。” 振显听说沈小翠,吃惊地问:“怎么,她还活着?”聿田说:“是啊!这是沈聿磊的计谋,拉回来的是替身,小翠逃到安徽参加工作,如今也退休了。”孝乾接过说:“沈聿磊被苗彦康抓去后没有死,解放初坐了几年牢,出狱后投奔小翠。去年小翠给我写信,说她父亲临终最大心愿是在家乡留座衣冠冢。我当时不敢答应,也没敢与二叔商量。昨天,我与村里老老少少提到这件事,大伙都同意聿磊三叔安葬在沈破圩。”“是啊,苗彦康比他罪恶大多了。他能,沈聿磊三爷爷就能。”振显说:“请小翠姑姑抓紧回来吧。” 聿田说:“对,还是叫孝志给小翠发电报,也让振显与她见个面。人老了心也善了,我有时半夜醒来,还经常想起死鬼沈孝义那两孩子,也不知他们活得如何?父亲有罪,孩子没罪。” 振显立即作揖说:“二爷爷真是菩萨心肠。” 又过几天,玉芬从城里打电话到医院,说回来带好多东西,叫孝乾去镇南车站接一下。 父亲步行走了,振显在家与孙女小惠玩耍。五岁的小惠现在和振显混熟了,玩石头剪子布游戏,谁输了就在地上学狗叫。振显输了伏在床上叫了两声,然后说:“我叫过了,下面你输也得叫,不能再赖皮了。”小惠撒娇说:“你是大人,就得让我,爷爷奶奶都让我。”振显说:“好好好,我先叫一百声押在这儿,输了从这里扣。”小惠思考一下说:“好吧,你叫我数着。”振显欣然答应,“汪汪汪”叫了起来,小惠数着数着与他头对头叫起来。孝乾和玉芬提东西进来,见他们玩得如此酣畅,站在一边笑着欣赏。 振显抬头见玉芬站在门口,笑着起来招呼:“您回来啦!”玉芬说:“十几天没回来,对不起你了。”振显只是逗孩子笑,她抱过小惠说:“这丫头太调皮。快跟我去洗手。”孝乾手拿一张纸对振显说:“小翠拍电报来,说明天就到了。”小惠在玉芬怀里顺手抢走电报。孝乾说:“孝志打长途电话请她先去县里玩,她说先来沈破圩看望我、聿田和乡亲们。孝志说你活着回来了,她更是高兴,叫女婿开车带着全家一起来了。” 正说笑着,聿田和胡秀来了。振显向二位老人打招呼,请他们坐下休息。 胡秀拉住振显手,依依不舍地问:“孩子,什么时候走?能不能不回台湾?沈破圩乡亲们能养活你。”振显说:“谢谢二奶奶,再过半月就走了。只要条件允许,以后经常回来。”胡秀听了双手罩脸,哭道:“都回来了,想不到的人都回来了,就数我侄女可怜啊!一走几十年,人没了尸首没了,连梦都不托给我……”孝乾、玉芬听了面面相觑。三十年前,他们在镇江“望江寺”偶遇死里逃生的胡秀婷,耳闻她的悲惨遭遇,目睹她那生不如死的样子,决定先瞒着聿田夫妻俩,等适当机会再告诉。这些年来,聿田家尽是高兴的事,为了不破坏他家喜庆气氛,便把这个秘密深深压在心底了。 玉芬过来为胡秀擦眼泪,劝她别哭。聿田叹息说:“这是你二婶一辈子心病!近几年,她把刻成秀婷模样的小木人放在枕下,渴望梦里见到侄女,不知哭醒了多少回。”玉芬朝丈夫对视一下,脸顿时红了。孝乾说:“我有预感,秀婷没有死还活着。”胡秀一听又捂住脸哭了。 孝乾借故到仲家饭店买菜,玉芬跟了出来。孝乾小声说:“今天得把胡秀婷的事跟他们讲了。”玉芬说:“以前不是怕她生不如死样子,二婶知道受刺激嘛。一想到欺骗了他们,我心里就不安稳。” 夫妻俩回来,见聿田捶着胡秀后背,像大人哄孩子,一边捶一边对孝乾父子俩说:“好了,先谈活人的事吧!小翠离家几十年才回来,我想把欢迎仪式搞得隆重些,放在村小学老祠堂里,玉玺儿子佘化龙在村里已经着手准备了。明天你们爷儿俩都去参加活动吧!”父子俩听了说一定去。聿田又说:“我本来不想出这风头。想想与聿磊哥当年那点隔阂,小翠又点名要见我这个叔叔,一高兴就站出来了。” 孝乾笑着说:“二叔辈份长威信高,出面操办太好了。小翠回来,所有顾虑都会烟消云散。”胡秀听了又哭道:“我那侄女可怜啊!一个贫下中农闺女被敌人杀了,没人惦记没人疼,还不如一个地主家小姐。” 振显听了脸顿时红了。聿田斥责道:“胡说什么?”孝乾劝二叔别发火,又把胡秀扶到椅上坐下,劝她想开点。然后,几个人坐着聊别的事。 大人们都坐着聊天,小惠没有事跑进奶奶卧室里乱翻东西。本想找些点心吃,却在高低柜抽屉里翻到一把小钥匙。抬头看柜子上那只神秘的皮箱,便踩着凳子上去,持钥匙乱捅一气,竟然把它捅开了。里面霉味刺鼻,一块旧木牌没兴趣,丢一边去;一只存破书的小匣子没意思,拿到手又扔下。找了半天发现一个玻璃相框,里面镶个穿戴古里古怪的人。这个好玩!一激动,从凳子上栽了下来,相框“啪——”摔在地上…… 外面几个人听到响声,吃惊地站起来。玉芬抢先到房里,看到小祖宗把皮箱打开了,不顾一切先奔皮箱。跟在后面的胡秀唤着“乖乖”来抱小惠。知道惹祸的小惠顾不得疼“哧溜”跑了。胡秀没抱到孩子,自己倒在破碎的相框上。振显想上来抱胡秀,发现她右手按住玻璃片,鲜血流了出来。 胡秀伏在地上,仔细端详跃出相框的照片:一个尼姑穿戴的中年妇女落寞地看自己。这眼、这鼻梁太熟悉了:是我亲侄女胡秀婷? 她跪在地上神情呆滞,捧起发黄的照片问:“孩子,你是秀婷吗?快答应姑姑,答应姑姑。”孝乾、玉芬见她认出来了,尴尬地低头不语。聿田蹲下接过照片看了一看,嘴里喃喃地说:“不是吧?不像!” 玉芬合上了皮箱,惭愧地说:“她是胡秀婷。她没死还活着,早已度入空门做了尼姑。”聿田吃了一惊,略带责备地看着他们。 “什么?”胡秀丢下照片,双手拍着地上碎玻璃吼道:“你们一直瞒着我,为什么?心疼我,还是折磨我?”振显慌忙来劝止,她的双掌已是血肉模糊了。 聿田背过脸,冷冷望着窗外说:“老婆子,我们回家吧!”孝乾过来安慰,他高声吼道:“沈孝乾!你们怎么如此狠心?”拉起胡秀要回家,振显和孝乾从未见他如此愤怒,都惊呆了。 胡秀挣开聿田的手,仍然缩在地上端详秀婷的照片。玉芬怀抱皮箱挡住房门,带着忏悔说:“二叔二婶是我们全家恩人,我佘玉芬给你们跪下赔罪了。”聿田认为朝孝乾发火深浅无所谓,不想刺激到玉芬,委屈的眼泪也出来了。玉芬跪着说:“这事不怪他,是我叫瞒住不说的,秀婷也不想你们晓得。知道吗?秀婷被鬼子押到镇江做了七年慰安妇,连母猪母狗都不如啊!鬼子投降后,又被流氓卖到妓院,受尽了苦难,女人的功能都丧失了。解放初回家,却让亲兄弟当作恶鬼赶出家门,走投无路才出家的。我和他送哑吧媳妇去镇江,无意在庵里遇到她。她的苦难太深重了,谁听了都会结成疙瘩堵在心里。二婶早年因为她快疯了,能忍心看着你们懊恼断肠吗?不能,只会增加秀婷的痛苦。我们也不忍心啊!” 振显将玉芬拉起来,她怀抱皮箱堵住房门,不让怒气未消的聿田出去。胡秀听了双手捂脸抽泣,抹了一脸的血,吓得孝乾去找药箱。胡秀抓起地上凳子将大衣橱的镜子砸得稀巴烂。 他们没有计较情绪反常的胡秀。孝乾和振显扳住胡秀的手帮她包扎。玉芬向着聿田说:“请二叔理解我和沈孝乾的苦衷:我们实在不忍心破坏你们幸福气氛。人生在世,藏着别人的痛苦更痛苦,与别人分享快乐更快乐。打个比方,有个身患绝症的父亲活不了多久,经不住丝毫打击。这时,他的独子出车祸死了。亲人们隐瞒噩耗,背后流泪,当面却要哄他开心;仇人笑嘻嘻道出真相,看着他气绝身亡。谁爱他,谁恨他,一眼看穿。其实,我们也不敢把秀婷的事瞒到底,这样真的对不起二婶了,想在合适时机告诉你们。” 孝乾说:“是啊!我和她刚才商量了,打算午饭后告诉你们,不想小惠把照片翻了出来。也好,要不我们还没胆量开口呢!”胡秀双手缠着纱布,又捧起照片端详,嘴唇抖动说不出话来。聿田腿一软,贴着墙壁慢慢坐在地上。 “这事不怪佘玉芬,责任在我。”孝乾说:“秀婷头脑里封建意识很浓,她认为被轿子抬出娘家门就是沈家人了。那年,我和佘玉芬劝她还俗,保证赡养她一辈子。她说看破红尘了,不愿返俗,最大心愿是死后能埋在我们沈家墓地。我有个想法,闷在心里多少年:既然她是沈家人,我想把儿女过继一个做她子嗣,让她冻僵的心里有点温暖。我老了,只能尽这点能力了。” 玉芬、振显没有表态,但从他们脸上看是支持的。聿田、胡秀还是傻傻地坐在地上。 “什么事啊?”小玉领着小惠进来,看到镜子碎了,地上尽是玻璃片吃惊地问。玉芬说:“没事,你到店里忙吧!”小玉不想走,眼睛盯着地上的镜框和胡秀的手。胡秀突然站起来大骂:“死丫头,你也瞒着我!”小玉吓得后退一步,面露讪笑问:“婶子,我怎么了?”胡秀双手夹着照片,恶狠狠地问:“我侄女在哪里做尼姑?我要去找!” 小玉虽然没看清照片是谁,听胡秀这么一骂知道是因为“望江寺”那个尼姑。这些年,尽管她肚里藏不住半句话,但慑于玉芬的威严,还是死死守住这条秘密。小玉顺手扶起聿田说:“二叔二婶,都别生气了。你那侄女活着比死了强不到哪里去。其实大哥大姐不告诉,是心疼你们。有的事知道真相更后悔,就像我的父母、兄弟,不知道他们被鬼子害死,抛进石灰窑焚得尸骨无存还好,知道了几十年来一直噩梦缠身啊!” 聿田夫妻俩吃惊地看着小玉。她又转向振显说:“又比如沈先生,当初要不是沈孝金活灵活现说你死了,大姐也不会……”众人听了更惊诧,振显制止她别说了,泪流满面地说:“不要相互埋怨了。二爷爷、二奶奶会理解的。” 胡秀长长叹息一声,说:“活着好啊!她在哪里?我现在就去找。”振显说:“二奶奶,您伤痕累累样子别吓着她。这样行不行:明天我们先接待安徽来的小翠姑,过几天等您伤口痊愈,我陪您一起去。如果愿意,把她接回来过些日子。出家人也是人,也需要亲情啊!” 玉芬立即附和:“我看这样行,有时间大家都去看看。”聿田、胡秀虽然没有表态,从脸上看同意了。 小玉跟着说:“我也去,给父母和兄弟送点纸钱。” 振显说:“秀婷也是我长辈,她的模样隐约在目。如果不是惨遭敌人迫害,我与她母子关系一定很融洽。爸爸刚才说出多年的心愿,我愿意认秀婷为母亲。”说着给聿田、胡秀、孝乾、玉芬深深鞠了一躬。 孝乾问胡秀:“二婶,这样行吗?” “听你们的。”她回答后又哭泣说:“回来了,决不允许两个畜生弟弟见面——真恨人,一母同胞还不如外人亲。” 几个男人都说好,小玉顺势拉起胡秀,劝她出去散散心。胡秀到门口又转回来牵走小惠,破涕为笑说:“还是这孩子乖……” 屋里剩下聿田、孝乾、振显。玉芬打开皮箱说:“这只箱里保存着我家四个秘密:一是秀婷的来信、照片,情况大体知道了。”孝乾见她突然亮出家底,想阻拦来不及了,只好听之任之。她捧出一块破布片说:“二是孝金弟带回来的‘遗物’。当时,我看到振显的红肚兜残片心都碎了。后来有了沈溢、沈敏,沈孝乾劝我把它丢了,我舍不得。现在物归原主送还你。”振显恭恭敬敬接过“遗物”。 “第三个秘密,就是它。”玉芬拿出檀香木做的九少爷牌位,递给聿田说:“这是填圩沟、烧牌位时,我爹偷出来的。说不定有点用处。”聿田反复看了几遍,又交给玉芬说:“当然有文物价值,听说这尊牌位是道光年间一个进士写的,还请你们收着。我那时头脑发热,干了不少鲁莽事,想想后悔莫及。” “做过事别后悔,那是当时大趋势嘛!”孝乾说:“第四个秘密由我来宣布吧!”玉芬将那只小木匣递到他手上。 打开匣子,抠出发黄色的书本递给聿田,又把匣子递给儿子。孝乾说:“这也是玉芬她爹拆祠堂时,在屋脊檩条下发现的,老人去世前交给我。它是沈破圩沈、佘两个家族斗争、融合的血泪史。我看了,虽然对沈家祖先有侮辱诽谤内容,有些东西却不是空穴来风。” 聿田捧着书本吃力地看,嘴里不时发出轻蔑的笑声。捧着小匣子的振显不知道父亲说什么,偏过头来看聿田手里的书本。 “佘宗胤就是佘举人吧!”聿田将书本递给振显,揉着眼睛说:“他是家族之间斗争的牺牲品,遭到迫害后写点诗文骂骂沈家很正常,从中也能看出前清官场的腐败黑暗。有时间戴上眼镜好好研究。” 玉芬问:“二叔,这本书把沈家骂得狗血喷头,是不是把它毁了?”聿田思索了一会,征求孝乾、振显的意见:“你们看这本书该不该毁?”孝乾态度很坚决:“留着,将来一定有用处。”振显边看边回答:“一部很好的‘宫廷秘史’,我看不能毁。” 第十三章 恩怨情仇(4) “那还收着。”玉芬说:“作为佘家人,我巴不得全天下人都知道;作为沈家人,又不希望这本书流传出去。毁了对不起先人,留下威胁着后人。我和沈孝乾也左右为难啊!” 孝乾说:“如今,有二叔知道这事,帮我们分忧,心里轻松多了。” 欢迎沈小翠仪式安排在沈破圩小学、原来的沈家祠堂里。 上午十一点,南面路上扬起尘土,两辆小汽车一前一后来了。小玉喊道:“来了,来了两辆小轿车。” 车到人群前停下,前车走下孝志夫妻俩。抱着孙子的李冬梅喊道:“大妹子也来啦!”张雪菁戏弄说:“穆桂英都上阵了,我敢不来!”站在她身旁的张月兰插话道:“哪个场面少了他二婶,都要赔钱。” 张月兰嫁给李小八还经常来沈破圩,仍然以沈家媳妇自居。张雪菁不认识她,孝志介绍说:“建国的大伯母。”张雪菁听了拉住她的手,张月兰则像见到故人拥抱起来。 孝志看几个妇女缠绵不休,指着后面汽车说:“别搂搂抱抱了,快去迎接大姑子。”她们这才想起今天的主题,齐刷刷奔那辆车来。 车门同时打开,一边走下一位身材苗条的女士。她俩长得太像了:都留着马尾巴辫子,只能从皮肤分辨出是一老一少。不用说年老的是沈小翠,年轻的是她女儿。张雪菁之前在城里与小翠见过面,便为她介绍:“大姐,几位嫂子来了。” 小翠还没有反应过来,张月兰、李冬梅已经唤着“亲妹妹”迎了上去,她眼睛一热泪水下来了。来之前,她估计沈聿田、沈孝乾这些男人会不计前嫌热情接待,担心沈家老一辈媳妇会憎恨父母,可能要吃闭门羹。如今目睹她们这样热情、真诚,哑声叫道:“嫂子……”张月兰抢先一步拉住她说:“妹妹,我是东院小大嫂子。”小翠说:“我代爹妈赔罪了。”张月兰说:“三叔三婶去世,我们不能尽些孝道,心里有愧呵!”小翠听了抱住大嫂放声痛哭。 被沈破圩人称为“最没有主见”的李冬梅,因为左膀托着孙子没有抢到小翠,窜上去右手揽过那年轻的说:“妹妹,我是东院二嫂子,和你妈玩的可好了。”旁边的小玉说:“二傻瓜,你又占便宜了。”李冬梅知道算错了辈份,嘴里却说:“我是借建国嘴叫的,怎么啦?”人们都笑了。 车上又下来两男一女,年龄都在三十岁左右,佘玉玺、小玉等人迎了上去。孝志一一介绍说:“大姐的儿子、女儿、女婿……”还未介绍完,不远处“噼里啪啦”鞭炮想起来了。 鞭炮声刚停,“嘀嘀嗒嗒”的唢呐又引着敲锣打鼓的队伍来了。孝志透过尚未散尽的硝烟,看到父亲、孝乾、孝龙等人都迎了上来。他之前只交待村里接待要热情些,没想到搞得如此隆重,问佘玉玺:“仪式谁组织的?创意不错。”佘玉玺自豪地说:“我家化龙、振华家俊美几个设计的。” 小翠认出走在最前面的是聿田,几步跑过去向他深深鞠躬。聿田扶起侄女,双眼模糊地说:“不需要孩子!二叔老了,看到你们年轻人高兴啊!”小翠不好意思地说:“二叔,我也六十好几了。”聿田笑着说:“在我们眼里还是孩子。来,给你介绍一下:孝乾、振显、孝龙、孝虎——就是大四。” 小翠听到介绍笑着先与大四握手,接着是孝龙。最后攥住孝乾父子俩的手,眼泪又刷刷流下来。孝志说:“到家里说话吧!”聿田说:“对,大四前面带路,先回家坐下歇息。” 大四前面引着唢呐、锣鼓,客人、主人跟在后面,浩浩荡荡朝小学校走来。一路上,遇到村里老的少的,小翠都是举手点头打招呼,那些村民像欢迎国际友人,站在路两边鼓掌。 来到小学办公室,门窗和墙上拉着红红绿绿的彩带,正面墙上打着“欢迎文明同志全家光临”的标语,室内几张办公桌围成一圈,像单位里开茶话会。村干部佘化龙、沈振美招呼大家坐下,开水、瓜子、糖果都端上来了。 大家坐着说了几句客套话,小翠开始正式介绍她的子女:开车的是女婿张刚,在市司法局工作;梳风头的是儿子余维敏,在百货公司工作;留短发的是女儿余悦,市医院护士;留马尾巴的是媳妇曾崧,市艺术团舞蹈老师。 介绍完毕,大家这才注意与小翠长得相似的竟是媳妇。孝志说:“大姐,小曾比沈悦更像你女儿啊!”小翠高兴地说:“是啊!我退休没有事,跟她练习舞蹈,人人都说我们是母女俩!”小曾听了得意地靠着婆婆。余维敏说:“再这样,姐姐又要生气了。”余悦说:“这是你们余家内政,我不问。”站在门外的小玉惊叫一声:“漂亮人都给小翠姐姐家选来了。”大家听了又笑。小翠问聿田:“这位是哪家嫂子?”聿田笑道:“一提就知道了:她是佘老好儿媳妇,叫孔繁玉。” 听说是佘老好儿媳妇,又听她称自己为姐姐,小翠转向聿田问:“可是老好哥家那哑吧……”“是的,是的。”聿田解释说:“按表亲算起来,老好与你父亲和我是表兄弟呢!”小翠知道关系乱了,笑道:“噢!他是好人啊!”又转过脸对小玉说:“妹妹能说会道的,请进来坐吧!” 被小翠一夸奖,小玉脸红了,连连摆手说:“不了,大姐,这里人太多了。我还要回家照顾做月子的媳妇呢!”说完,拉着李冬梅迈向门外,边走边逗李冬梅孙子说:“到我家看小妹妹!”望着她们的背景,孝志感慨道:“过得多快——哑吧都有孙女了。”坐在旁边的胡秀说:“是啊!与我年龄差不多的,不少都有重孙了。可我那孙子成天玩,连对象都没有。”孝乾和振显低头不语,大四调侃道:“看把二婶给急的。孝志,你抓紧娶儿媳妇生啊!”孝志道:“六十多岁还不成人,没大没小的。” 众人正说笑着,村里通信员进来,贴在村支书佘化龙耳边说了几句。化龙对坐在桌子四周的人说:“先去吃饭吧,时间不早了。村里下午还准备一场小戏,请客人欣赏。”孝志说:“对,大姐一定饿了。”大家都站起来,化龙又说:“我家地方小,三张桌子摆不下,饭局在俊美家新房里,大家去了随便坐吧。”沈振华儿子、村委会主任沈俊美引着众人朝家去了。 李冬梅、张月兰在哑吧家门口站着,看到小翠一家、聿田一家、孝乾一家和村里有头有面的人都朝隔壁俊美家里去,她们又指着小翠女儿和媳妇的背景夸奖。小玉出来说:“别看了,他们大吃,我们小吃。嫂子,饭好了快来啊!” 李冬梅抱着孙子踱回堂屋里,见张月兰在门外徘徊,她大声喊:“大嫂,快来啊,小玉家也有酒。”张月兰进入院子,心事重重地回答:“我回去了,老李一人在床上不行。”小玉知道是担心病卧在床的李小八无人照顾,便没好声气地说:“他儿子、媳妇呢?吃过饭再走,天塌不下来。”张月兰叹息说:“不提他们了。瘫痪两年多,都是我和振中媳妇照顾的。”李冬梅坐在饭桌前,一边夹着花生米,一边说:“大嫂,李小八头顶害疮、脚底淌脓——坏透了,没有人不骂他。你还跟他一起过,图什么的?”张月兰听了呆若木鸡站着,小玉接过话茬说:“就是,得势那几年害多少人。朱一刀不是他能死,金九不是他能瞎了眼,佘婉不是他能下放劳动?” 张月兰望着远处树梢上孤零零的喜鹊窝说:“做坏事遭报应了,他眼下生不如死啊!不过,没有他,就没有我儿子沈振中的今天,我们娘儿俩不能无情无义啊!”“怎么是他功劳?”李冬梅丢下筷子说:“振中凭本领考上大学,参加工作也是自家几个叔叔帮的忙!”张月兰抹着眼泪,依旧望着远处说:“你们骂他,瞧不起他,我不怪罪。他确实是坏人、小人,可是他对我和振中不坏。没有他,振中没有信心念初中、读高中,我也活不到今天。有些坏人、小人也有感情也有爱,只是他们自私、狭窄、偏激罢了。我再侍候他一年半载,末了还是要回沈家门上的。” 没想到张月兰的感情如此复杂丰富,三个人僵持在那里都没了言语。 这时,大四一路癫狂进来,对着张月兰、李冬梅说:“怎么不过去?到处找你们。”李冬梅说:“在这儿吃了,那边人多。”张月兰抹去泪水,转过脸说:“不去了,要回家照顾老李。”大四见她双眼通红,知道因为李小八的事,便大声说:“二嫂在这边吃吧,大嫂跟我过去,都等你呢!等会请孝志的小车送你回龙庵圩。”说着,不容分辩将她拖走了。 张月兰走了。小玉送到院门口没有回屋,却在院里傻站,李冬梅喊道:“想去,你也去好了,我们奶孙俩吃!”小玉回来坐下叹息说:“没想到大嫂还这样傻?跟李小八过大半辈子,退休金被那厉害媳妇攥着,将来死了在李家名分都没有。”李冬梅一边喂孙子一边说:“李小八活不了几天了,想报恩就让她报吧!百年之后,还跟孝发大哥葬在一起。”小玉听了猛地抓起桌上酒瓶,对着嘴咕咚咕咚下去几口,然后将酒瓶重重磕在桌上说:“成什么体统了?” “什么体统不体统的?”李冬梅一把夺过酒瓶也对嘴咕咚咕咚喝下几口,将瓶子悬在半空说:“饱汉不知饿汉饥。李小八再坏也是男人,跟你过你能吗?”小玉还想反驳几句,却见她酒瓶磕在桌上呜呜哭了。 小玉知道又触动了李冬梅的神经,吓得不敢说话了。 有人走进院里,抬头看大四带着沈孝金来了。小玉用脚踢了李冬梅一下,自己站起来迎了出去。大四说:“那边人真的多,我和孝金来这边凑凑热闹。”小玉见到沈孝金虽然有些不悦,嘴里还是说:“好啊!我刚才不让四哥走的嘛。”三人坐到桌边,小玉为各人杯中倒了酒。大四端起酒杯,对冷着脸的李冬梅说:“哄好大嫂子再来哄二嫂子,我敬你,李冬梅同志!”她听了脸上有点笑容:“不用哄。你去哄小玉家孙女!”一仰头酒下去了。 沈孝金见小玉低头不理他,也端起酒杯说:“他表婶,敬你两杯。”小玉应声要端杯,房里传来婴儿的哭声,她放下杯子去照顾媳妇和孙女。 等小玉出来,大四说:“我到俊美家看看,你们三人慢慢喝。”压根儿就是送沈孝金来的。小玉又将大四送到门口,略带责备地问:“把他带来干什么?”大四小声说:“站在俊美家门口不走又不能撵。你拼一瓶老白干,再叫他出洋相。”“少出馊主意。”小玉骂道:“醉死了,我还得赔口棺材呢!” 沈小翠一家在沈破圩受到高规格接待,沈聿磊的衣冠包着祠堂门前三把黄土埋在沈家墓地,并树立起一块墓碑。该办的事都办完了,她对儿女们说:“你们回去上班,我再住些日子自己坐车回去。” 沈孝志听说母亲念叨几十年的表姐胡秀婷还活着,心里激动不已。沈小翠家儿女刚走,他就找孝乾、振显父子俩商量,准备带母亲去镇江看望表妹。他说:“我们都是表姐亲人,找辆面包车多去一些人。”孝乾听了很高兴,问他:“可对乔蕊聪书记说一声?她早就要去镇江看望秀婷呢。”孝志拍手笑道:“好啊!乔主席以工作名义去,我们就能名正言顺用政协的公务车了。” 早春二月,公路两旁树木吐出嫩绿的新芽,像一双双夹道欢迎的小手。面包车穿过霞光镶嵌的绿色长廊向前飞奔。 车内坐着沈孝乾、佘玉芬、沈振显、沈聿田、胡秀、沈孝志、张雪菁、沈小翠、孔繁玉和县政协主席乔蕊聪、县文化局副局长徐竹。他们起得很早,上车后都很兴奋,又是说又是笑,现在累了都靠座位打盹儿。 中午十一点,汽车过了镇江西面一个小镇。乔蕊聪望着远处起伏的群山,问徐竹:“徐局长,你还能记得去望江寺的路吗?”这位徐竹副局长就是解放初和乔蕊聪、沈孝乾一起来镇江采访的小徐。她挠头说:“老部长又取笑我,知道我一直不记路的。”孝乾向远处看了看说:“大概就在附近,车停下我去问问人。” 远处一位骑自行车的妇女来了,孝乾挥手示意她停下。她望着外地的汽车牌照,先开口问:“老先生要去望江寺?”孝乾带着三分惊讶回答:“是啊!”她说:“前面路口左拐,然后一直往北就到了。你们请点香吧,寺里太贵了。”孝乾听她这么一说,才注意到自行车后面纸箱里盛满了线香,笑着问:“大姐也到寺里上香?”她说:“我是为广大香客服务的。老人家,请点吧!”孝乾只好掏钱买了十柱香。 车上的人见他抱香上来,知道问对人了。小玉有点晕车,打着哈气问:“还有多远?”孝乾用手示意驾驶员向左拐,又对大家说:“前面不远了。看来望江寺香火很旺啊。”小玉两个指头堵着鼻孔说:“二婶,秀婷发大财了。”坐在前排的胡秀一听“哇——”哭了。 张雪菁推了一下快嘴的小玉,扶着座位到婆婆跟前安慰说:“别哭了,见到表姐高兴才是啊!”胡秀挥手挡开媳妇伸过来的手帕,继续哭道:“我侄女不想发财,她就是怀抱金砖也不舒心啊!”小玉听出胡秀话里带刺,双手捂脸也嚎啕大哭。张雪菁又劝她:“老年人有口无心,别朝心里去。”小玉“腾”地站了起来,头撞着车窗玻璃说:“我说什么了?还有比我父母兄弟更惨的吗?他们被鬼子扔进石灰窑里,尸首都没有……” 没想到没心没肺的孔繁玉回到故乡也是如此的伤感,人们都不敢来劝。 见她们两个哭得没有止境,一直没说话的聿田开口命令道:“都把眼泪揩干净了。我们来看秀婷,要给她些安慰,不是往伤口上撒盐的!”乔蕊聪本来想说几句劝慰的话,见聿田发火便打住了。 阿弥陀佛!前面总算看到闪光的琉璃瓦建筑了。 望江寺门前新辟一片停车场地。面包车被手持小红旗的人引到停车位。孝志第一个下车,然后扶下母亲。小翠扶着聿田也下了车,接着下车的是乔蕊聪和徐竹,跟在后面的是孝乾、玉芬和振显。张雪菁扶着哭肿了脸的小玉最后下车。旁边那些卖香的见来了这么多外地游客,一齐涌上来嘴里说着吉利话,请他们买香。 孝志和母亲先到山门口,把门的年轻尼姑示意到左边买票。孝乾跨上来说:“我们是静休师傅家乡人,专程看望她的。”这人好像不认识静休,孝乾大声说:“静休,俗名胡秀婷,在这里四十多年了。”这人还在迟疑,不远处有个清理香灰的中年尼姑听了问:“你们找静休?”孝乾说是。她说:“随我进来吧!” 他们一行跟着来到后面禅房,她推开门说:“师父,静休师父家里来人了。”这位住持年龄五十岁左右,左手数着佛珠,右手给他们施了礼。孝乾还了礼问:“请问师父,静休在哪里?” 住持微微锁着眉头。胡秀见她数着佛珠不说话,双腿一软差点瘫在地上,被孝志和振显架住了。 住持轻轻叹口气说:“没事的。她身体不适,在山下治疗。马上叫人引你们去。” 胡秀和小玉听了又哭出声来。孝乾问:“她几时生病的,在哪家医院?”住持说:“半年多了。”又对外面站立的尼姑说:“叫三红来,引几位施主去看望师父。” 不一会儿,一个俗家女子进来。住持合起双掌说:“你们随吴施主去吧!”孝乾看这位叫吴三红的正是刚才问路的人。 一行人跟着吴三红默默无语步出山门。 到了停车场,孝乾问吴三红:“要坐车去吗?” 吴三红看到面包车,回头也认出了孝乾,笑着说:“我们有缘啊!”然后挥手叫大家都上车。 汽车启动上路,吴三红的话匣子打开了:“师父就在你们问路那镇上医院里,查不出什么病因。经常半夜发高烧,嘴里说胡话,已经半年多了。住持没办法才送医院的。”孝志问:“谁来护理的?”吴三红说:“寺里出钱,雇我们几个姐妹轮流照应。静休师父是寺里老人家,住持都称她师父呢!”乔蕊聪问:“她到镇上治疗,回过寺里没有?”吴三红说:“没有。她古怪着呢,说寺里到处设卡收钱,出家人张嘴闭嘴都是钱,看了心里烦。” 吴三红说了半天,突然问:“你们是师父什么人?听她说,世俗的亲人不多。” 其他人没有回答,只有胡秀说:“我是她亲姑姑。”吴三红说:“没听说过。有一天高兴,她倒提起未过门的夫婿。我追问夫婿叫什么?她在床上哭了,一天都不理我。” 不知不觉来到镇上医院。 下了车,吴三红引着他们朝病房去。到了一扇木门前,手一指说:“就这间。”胡秀听了,嘴里唤着“乖乖”扑向木门。孝志抢先一步为母亲打开门,却见室内空无一人。 吴三红看见病床上被褥抛在地上,觉得不妙,哑着嗓子喊:“师父……” “喊什么喊啊?”隔壁病房里有人吼叫。 一个戴口罩的男医生出来又吼一声:“老人摔伤了,正在抢救室呢!”孝乾听了双腿一软跌倒在地,胡秀、小玉也放声痛哭,现场乱成一团。 乔蕊聪头脑清醒,上前问那医生:“抢救室在哪里?”医生随手朝北面红瓦房指了一下。乔蕊聪对大家说:“都在这里等着,我和孝志去问问。”吴三红说:“我带路。”三人一起朝那排红瓦房去了。 来到抢救室,值班医生见到吴三红,劈头盖脸批评道:“怎么护理的?不是打扫卫生的及时发现,她命都不保了。”吴三红胆怯地说:“寺里找我有事,刚走嘛!”乔蕊聪说:“同志,我们是病人的亲属,从苏北刚来,请问她伤势如何?”医生见她气度不凡,收敛怒气说:“右股骨骨折。不过,透视后发现肺部问题比较严重。”孝志抖动嘴唇问:“最坏结果是什么?”这医生用圆珠笔敲了几下指关节,抬头问:“你是她?”孝志回答:“表弟——她青年出家,我是她最亲的人了。”医生说:“我们初诊结论是肺癌。既然亲属来了,快到市人民医院确诊吧。”孝志听后立即头昏脑胀,觉得有两座大山压在胸口,简直要喘不过气来。 这医生见吴三红在一边内疚地流泪,便大声宽慰说:“也是好事。不是摔伤骨头就不会透视。谁能想到从不抽烟的老太太能生肺病?”孝志说:“我们家里来了很多人,现在能去看她吗?”医生说:“最好不看,她不能受刺激。” 乔蕊聪央求说:“我们俩先去看,不说话行吗?外面一班亲属等着消息呢!”这医生思考半天说:“好吧!” 几人来到急诊室,胡秀婷直挺挺躺在病床上,两眼浑浊望着天花板,若非泪光闪动一定认为是干尸。孝志望着生死离别四十多年的表姐,泪水止不住流了下来。吴三红从医生背后露出半边脸,秀婷伸手示意她过来。 吴三红内疚地蹲在床前,抓住她手哭泣:“师父,对不起你啊!”她启动嘴唇说:“谢了!”吴三红问:“年龄大了特想念亲人吧?”她听后浑浊的泪水终于出来了,痛苦地说:“莫让他们知道,我不长久了。” 注释: 1窃盗罪:即盗窃罪。 第十三章 恩怨情仇(5) 孝乾借故到仲家饭店买菜,玉芬跟了出来。孝乾小声说:“今天得把胡秀婷的事跟他们讲了。”玉芬说:“以前不是怕她生不如死样子,二婶知道受刺激嘛。一想到欺骗了他们,我心里就不安稳。” 夫妻俩回来,见聿田捶着胡秀后背,像大人哄孩子,一边捶一边对孝乾父子俩说:“好了,先谈活人的事吧!小翠离家几十年才回来,我想把欢迎仪式搞得隆重些,放在村小学老祠堂里,玉玺儿子佘化龙在村里已经着手准备了。明天你们爷儿俩都去参加活动吧!”父子俩听了说一定去。聿田又说:“我本来不想出这风头。想想与聿磊哥当年那点隔阂,小翠又点名要见我这个叔叔,一高兴就站出来了。” 孝乾笑着说:“二叔辈份长威信高,出面操办太好了。小翠回来,所有顾虑都会烟消云散。”胡秀听了又哭道:“我那侄女可怜啊!一个贫下中农闺女被敌人杀了,没人惦记没人疼,还不如一个地主家小姐。” 振显听了脸顿时红了。聿田斥责道:“胡说什么?”孝乾劝二叔别发火,又把胡秀扶到椅上坐下,劝她想开点。然后,几个人坐着聊别的事。 大人们都坐着聊天,小惠没有事跑进奶奶卧室里乱翻东西。本想找些点心吃,却在高低柜抽屉里翻到一把小钥匙。抬头看柜子上那只神秘的皮箱,便踩着凳子上去,持钥匙乱捅一气,竟然把它捅开了。里面霉味刺鼻,一块旧木牌没兴趣,丢一边去;一只存破书的小匣子没意思,拿到手又扔下。找了半天发现一个玻璃相框,里面镶个穿戴古里古怪的人。这个好玩!一激动,从凳子上栽了下来,相框“啪——”摔在地上…… 外面几个人听到响声,吃惊地站起来。玉芬抢先到房里,看到小祖宗把皮箱打开了,不顾一切先奔皮箱。跟在后面的胡秀唤着“乖乖”来抱小惠。知道惹祸的小惠顾不得疼“哧溜”跑了。胡秀没抱到孩子,自己倒在破碎的相框上。振显想上来抱胡秀,发现她右手按住玻璃片,鲜血流了出来。 胡秀伏在地上,仔细端详跃出相框的照片:一个尼姑穿戴的中年妇女落寞地看自己。这眼、这鼻梁太熟悉了:是我亲侄女胡秀婷? 她跪在地上神情呆滞,捧起发黄的照片问:“孩子,你是秀婷吗?快答应姑姑,答应姑姑。”孝乾、玉芬见她认出来了,尴尬地低头不语。聿田蹲下接过照片看了一看,嘴里喃喃地说:“不是吧?不像!” 玉芬合上了皮箱,惭愧地说:“她是胡秀婷。她没死还活着,早已度入空门做了尼姑。”聿田吃了一惊,略带责备地看着他们。 “什么?”胡秀丢下照片,双手拍着地上碎玻璃吼道:“你们一直瞒着我,为什么?心疼我,还是折磨我?”振显慌忙来劝止,她的双掌已是血肉模糊了。 聿田背过脸,冷冷望着窗外说:“老婆子,我们回家吧!”孝乾过来安慰,他高声吼道:“沈孝乾!你们怎么如此狠心?”拉起胡秀要回家,振显和孝乾从未见他如此愤怒,都惊呆了。 胡秀挣开聿田的手,仍然缩在地上端详秀婷的照片。玉芬怀抱皮箱挡住房门,带着忏悔说:“二叔二婶是我们全家恩人,我佘玉芬给你们跪下赔罪了。”聿田认为朝孝乾发火深浅无所谓,不想刺激到玉芬,委屈的眼泪也出来了。玉芬跪着说:“这事不怪他,是我叫瞒住不说的,秀婷也不想你们晓得。知道吗?秀婷被鬼子押到镇江做了七年慰安妇,连母猪母狗都不如啊!鬼子投降后,又被流氓卖到妓院,受尽了苦难,女人的功能都丧失了。解放初回家,却让亲兄弟当作恶鬼赶出家门,走投无路才出家的。我和他送哑吧媳妇去镇江,无意在庵里遇到她。她的苦难太深重了,谁听了都会结成疙瘩堵在心里。二婶早年因为她快疯了,能忍心看着你们懊恼断肠吗?不能,只会增加秀婷的痛苦。我们也不忍心啊!” 振显将玉芬拉起来,她怀抱皮箱堵住房门,不让怒气未消的聿田出去。胡秀听了双手捂脸抽泣,抹了一脸的血,吓得孝乾去找药箱。胡秀抓起地上凳子将大衣橱的镜子砸得稀巴烂。 他们没有计较情绪反常的胡秀。孝乾和振显扳住胡秀的手帮她包扎。玉芬向着聿田说:“请二叔理解我和沈孝乾的苦衷:我们实在不忍心破坏你们幸福气氛。人生在世,藏着别人的痛苦更痛苦,与别人分享快乐更快乐。打个比方,有个身患绝症的父亲活不了多久,经不住丝毫打击。这时,他的独子出车祸死了。亲人们隐瞒噩耗,背后流泪,当面却要哄他开心;仇人笑嘻嘻道出真相,看着他气绝身亡。谁爱他,谁恨他,一眼看穿。其实,我们也不敢把秀婷的事瞒到底,这样真的对不起二婶了,想在合适时机告诉你们。” 孝乾说:“是啊!我和她刚才商量了,打算午饭后告诉你们,不想小惠把照片翻了出来。也好,要不我们还没胆量开口呢!”胡秀双手缠着纱布,又捧起照片端详,嘴唇抖动说不出话来。聿田腿一软,贴着墙壁慢慢坐在地上。 “这事不怪佘玉芬,责任在我。”孝乾说:“秀婷头脑里封建意识很浓,她认为被轿子抬出娘家门就是沈家人了。那年,我和佘玉芬劝她还俗,保证赡养她一辈子。她说看破红尘了,不愿返俗,最大心愿是死后能埋在我们沈家墓地。我有个想法,闷在心里多少年:既然她是沈家人,我想把儿女过继一个做她子嗣,让她冻僵的心里有点温暖。我老了,只能尽这点能力了。” 玉芬、振显没有表态,但从他们脸上看是支持的。聿田、胡秀还是傻傻地坐在地上。 第十三章 恩怨情仇(6) “什么事啊?”小玉领着小惠进来,看到镜子碎了,地上尽是玻璃片吃惊地问。玉芬说:“没事,你到店里忙吧!”小玉不想走,眼睛盯着地上的镜框和胡秀的手。胡秀突然站起来大骂:“死丫头,你也瞒着我!”小玉吓得后退一步,面露讪笑问:“婶子,我怎么了?”胡秀双手夹着照片,恶狠狠地问:“我侄女在哪里做尼姑?我要去找!” 小玉虽然没看清照片是谁,听胡秀这么一骂知道是因为“望江寺”那个尼姑。这些年,尽管她肚里藏不住半句话,但慑于玉芬的威严,还是死死守住这条秘密。小玉顺手扶起聿田说:“二叔二婶,都别生气了。你那侄女活着比死了强不到哪里去。其实大哥大姐不告诉,是心疼你们。有的事知道真相更后悔,就像我的父母、兄弟,不知道他们被鬼子害死,抛进石灰窑焚得尸骨无存还好,知道了几十年来一直噩梦缠身啊!” 聿田夫妻俩吃惊地看着小玉。她又转向振显说:“又比如沈先生,当初要不是沈孝金活灵活现说你死了,大姐也不会……”众人听了更惊诧,振显制止她别说了,泪流满面地说:“不要相互埋怨了。二爷爷、二奶奶会理解的。” 胡秀长长叹息一声,说:“活着好啊!她在哪里?我现在就去找。”振显说:“二奶奶,您伤痕累累样子别吓着她。这样行不行:明天我们先接待安徽来的小翠姑,过几天等您伤口痊愈,我陪您一起去。如果愿意,把她接回来过些日子。出家人也是人,也需要亲情啊!” 玉芬立即附和:“我看这样行,有时间大家都去看看。”聿田、胡秀虽然没有表态,从脸上看同意了。 小玉跟着说:“我也去,给父母和兄弟送点纸钱。” 振显说:“秀婷也是我长辈,她的模样隐约在目。如果不是惨遭敌人迫害,我与她母子关系一定很融洽。爸爸刚才说出多年的心愿,我愿意认秀婷为母亲。”说着给聿田、胡秀、孝乾、玉芬深深鞠了一躬。 孝乾问胡秀:“二婶,这样行吗?” “听你们的。”她回答后又哭泣说:“回来了,决不允许两个畜生弟弟见面——真恨人,一母同胞还不如外人亲。” 几个男人都说好,小玉顺势拉起胡秀,劝她出去散散心。胡秀到门口又转回来牵走小惠,破涕为笑说:“还是这孩子乖……” 屋里剩下聿田、孝乾、振显。玉芬打开皮箱说:“这只箱里保存着我家四个秘密:一是秀婷的来信、照片,情况大体知道了。”孝乾见她突然亮出家底,想阻拦来不及了,只好听之任之。她捧出一块破布片说:“二是孝金弟带回来的‘遗物’。当时,我看到振显的红肚兜残片心都碎了。后来有了沈溢、沈敏,沈孝乾劝我把它丢了,我舍不得。现在物归原主送还你。”振显恭恭敬敬接过“遗物”。 “第三个秘密,就是它。”玉芬拿出檀香木做的九少爷牌位,递给聿田说:“这是填圩沟、烧牌位时,我爹偷出来的。说不定有点用处。”聿田反复看了几遍,又交给玉芬说:“当然有文物价值,听说这尊牌位是道光年间一个进士写的,还请你们收着。我那时头脑发热,干了不少鲁莽事,想想后悔莫及。” “做过事别后悔,那是当时大趋势嘛!”孝乾说:“第四个秘密由我来宣布吧!”玉芬将那只小木匣递到他手上。 打开匣子,抠出发黄色的书本递给聿田,又把匣子递给儿子。孝乾说:“这也是玉芬她爹拆祠堂时,在屋脊檩条下发现的,老人去世前交给我。它是沈破圩沈、佘两个家族斗争、融合的血泪史。我看了,虽然对沈家祖先有侮辱诽谤内容,有些东西却不是空穴来风。” 聿田捧着书本吃力地看,嘴里不时发出轻蔑的笑声。捧着小匣子的振显不知道父亲说什么,偏过头来看聿田手里的书本。 “佘宗胤就是佘举人吧!”聿田将书本递给振显,揉着眼睛说:“他是家族之间斗争的牺牲品,遭到迫害后写点诗文骂骂沈家很正常,从中也能看出前清官场的腐败黑暗。有时间戴上眼镜好好研究。” 玉芬问:“二叔,这本书把沈家骂得狗血喷头,是不是把它毁了?”聿田思索了一会,征求孝乾、振显的意见:“你们看这本书该不该毁?”孝乾态度很坚决:“留着,将来一定有用处。”振显边看边回答:“一部很好的‘宫廷秘史’,我看不能毁。” “那还收着。”玉芬说:“作为佘家人,我巴不得全天下人都知道;作为沈家人,又不希望这本书流传出去。毁了对不起先人,留下威胁着后人。我和沈孝乾也左右为难啊!” 孝乾说:“如今,有二叔知道这事,帮我们分忧,心里轻松多了。” 欢迎沈小翠仪式安排在沈破圩小学、原来的沈家祠堂里。 上午十一点,南面路上扬起尘土,两辆小汽车一前一后来了。小玉喊道:“来了,来了两辆小轿车。” 车到人群前停下,前车走下孝志夫妻俩。抱着孙子的李冬梅喊道:“大妹子也来啦!”张雪菁戏弄说:“穆桂英都上阵了,我敢不来!”站在她身旁的张月兰插话道:“哪个场面少了他二婶,都要赔钱。” 张月兰嫁给李小八还经常来沈破圩,仍然以沈家媳妇自居。张雪菁不认识她,孝志介绍说:“建国的大伯母。”张雪菁听了拉住她的手,张月兰则像见到故人拥抱起来。 第十三章 恩怨情仇(7) 孝志看几个妇女缠绵不休,指着后面汽车说:“别搂搂抱抱了,快去迎接大姑子。”她们这才想起今天的主题,齐刷刷奔那辆车来。 车门同时打开,一边走下一位身材苗条的女士。她俩长得太像了:都留着马尾巴辫子,只能从皮肤分辨出是一老一少。不用说年老的是沈小翠,年轻的是她女儿。张雪菁之前在城里与小翠见过面,便为她介绍:“大姐,几位嫂子来了。” 小翠还没有反应过来,张月兰、李冬梅已经唤着“亲妹妹”迎了上去,她眼睛一热泪水下来了。来之前,她估计沈聿田、沈孝乾这些男人会不计前嫌热情接待,担心沈家老一辈媳妇会憎恨父母,可能要吃闭门羹。如今目睹她们这样热情、真诚,哑声叫道:“嫂子……”张月兰抢先一步拉住她说:“妹妹,我是东院小大嫂子。”小翠说:“我代爹妈赔罪了。”张月兰说:“三叔三婶去世,我们不能尽些孝道,心里有愧呵!”小翠听了抱住大嫂放声痛哭。 被沈破圩人称为“最没有主见”的李冬梅,因为左膀托着孙子没有抢到小翠,窜上去右手揽过那年轻的说:“妹妹,我是东院二嫂子,和你妈玩的可好了。”旁边的小玉说:“二傻瓜,你又占便宜了。”李冬梅知道算错了辈份,嘴里却说:“我是借建国嘴叫的,怎么啦?”人们都笑了。 车上又下来两男一女,年龄都在三十岁左右,佘玉玺、小玉等人迎了上去。孝志一一介绍说:“大姐的儿子、女儿、女婿……”还未介绍完,不远处“噼里啪啦”鞭炮想起来了。 鞭炮声刚停,“嘀嘀嗒嗒”的唢呐又引着敲锣打鼓的队伍来了。孝志透过尚未散尽的硝烟,看到父亲、孝乾、孝龙等人都迎了上来。他之前只交待村里接待要热情些,没想到搞得如此隆重,问佘玉玺:“仪式谁组织的?创意不错。”佘玉玺自豪地说:“我家化龙、振华家俊美几个设计的。” 小翠认出走在最前面的是聿田,几步跑过去向他深深鞠躬。聿田扶起侄女,双眼模糊地说:“不需要孩子!二叔老了,看到你们年轻人高兴啊!”小翠不好意思地说:“二叔,我也六十好几了。”聿田笑着说:“在我们眼里还是孩子。来,给你介绍一下:孝乾、振显、孝龙、孝虎——就是大四。” 小翠听到介绍笑着先与大四握手,接着是孝龙。最后攥住孝乾父子俩的手,眼泪又刷刷流下来。孝志说:“到家里说话吧!”聿田说:“对,大四前面带路,先回家坐下歇息。” 大四前面引着唢呐、锣鼓,客人、主人跟在后面,浩浩荡荡朝小学校走来。一路上,遇到村里老的少的,小翠都是举手点头打招呼,那些村民像欢迎国际友人,站在路两边鼓掌。 来到小学办公室,门窗和墙上拉着红红绿绿的彩带,正面墙上打着“欢迎文明同志全家光临”的标语,室内几张办公桌围成一圈,像单位里开茶话会。村干部佘化龙、沈振美招呼大家坐下,开水、瓜子、糖果都端上来了。 大家坐着说了几句客套话,小翠开始正式介绍她的子女:开车的是女婿张刚,在市司法局工作;梳风头的是儿子余维敏,在百货公司工作;留短发的是女儿余悦,市医院护士;留马尾巴的是媳妇曾崧,市艺术团舞蹈老师。 介绍完毕,大家这才注意与小翠长得相似的竟是媳妇。孝志说:“大姐,小曾比沈悦更像你女儿啊!”小翠高兴地说:“是啊!我退休没有事,跟她练习舞蹈,人人都说我们是母女俩!”小曾听了得意地靠着婆婆。余维敏说:“再这样,姐姐又要生气了。”余悦说:“这是你们余家内政,我不问。”站在门外的小玉惊叫一声:“漂亮人都给小翠姐姐家选来了。”大家听了又笑。小翠问聿田:“这位是哪家嫂子?”聿田笑道:“一提就知道了:她是佘老好儿媳妇,叫孔繁玉。” 听说是佘老好儿媳妇,又听她称自己为姐姐,小翠转向聿田问:“可是老好哥家那哑吧……”“是的,是的。”聿田解释说:“按表亲算起来,老好与你父亲和我是表兄弟呢!”小翠知道关系乱了,笑道:“噢!他是好人啊!”又转过脸对小玉说:“妹妹能说会道的,请进来坐吧!” 被小翠一夸奖,小玉脸红了,连连摆手说:“不了,大姐,这里人太多了。我还要回家照顾做月子的媳妇呢!”说完,拉着李冬梅迈向门外,边走边逗李冬梅孙子说:“到我家看小妹妹!”望着她们的背景,孝志感慨道:“过得多快——哑吧都有孙女了。”坐在旁边的胡秀说:“是啊!与我年龄差不多的,不少都有重孙了。可我那孙子成天玩,连对象都没有。”孝乾和振显低头不语,大四调侃道:“看把二婶给急的。孝志,你抓紧娶儿媳妇生啊!”孝志道:“六十多岁还不成人,没大没小的。” 众人正说笑着,村里通信员进来,贴在村支书佘化龙耳边说了几句。化龙对坐在桌子四周的人说:“先去吃饭吧,时间不早了。村里下午还准备一场小戏,请客人欣赏。”孝志说:“对,大姐一定饿了。”大家都站起来,化龙又说:“我家地方小,三张桌子摆不下,饭局在俊美家新房里,大家去了随便坐吧。”沈振华儿子、村委会主任沈俊美引着众人朝家去了。 李冬梅、张月兰在哑吧家门口站着,看到小翠一家、聿田一家、孝乾一家和村里有头有面的人都朝隔壁俊美家里去,她们又指着小翠女儿和媳妇的背景夸奖。小玉出来说:“别看了,他们大吃,我们小吃。嫂子,饭好了快来啊!” 李冬梅抱着孙子踱回堂屋里,见张月兰在门外徘徊,她大声喊:“大嫂,快来啊,小玉家也有酒。”张月兰进入院子,心事重重地回答:“我回去了,老李一人在床上不行。”小玉知道是担心病卧在床的李小八无人照顾,便没好声气地说:“他儿子、媳妇呢?吃过饭再走,天塌不下来。”张月兰叹息说:“不提他们了。瘫痪两年多,都是我和振中媳妇照顾的。”李冬梅坐在饭桌前,一边夹着花生米,一边说:“大嫂,李小八头顶害疮、脚底淌脓——坏透了,没有人不骂他。你还跟他一起过,图什么的?”张月兰听了呆若木鸡站着,小玉接过话茬说:“就是,得势那几年害多少人。朱一刀不是他能死,金九不是他能瞎了眼,佘婉不是他能下放劳动?” 第十三章 恩怨情仇(8) 张月兰望着远处树梢上孤零零的喜鹊窝说:“做坏事遭报应了,他眼下生不如死啊!不过,没有他,就没有我儿子沈振中的今天,我们娘儿俩不能无情无义啊!”“怎么是他功劳?”李冬梅丢下筷子说:“振中凭本领考上大学,参加工作也是自家几个叔叔帮的忙!”张月兰抹着眼泪,依旧望着远处说:“你们骂他,瞧不起他,我不怪罪。他确实是坏人、小人,可是他对我和振中不坏。没有他,振中没有信心念初中、读高中,我也活不到今天。有些坏人、小人也有感情也有爱,只是他们自私、狭窄、偏激罢了。我再侍候他一年半载,末了还是要回沈家门上的。” 没想到张月兰的感情如此复杂丰富,三个人僵持在那里都没了言语。 这时,大四一路癫狂进来,对着张月兰、李冬梅说:“怎么不过去?到处找你们。”李冬梅说:“在这儿吃了,那边人多。”张月兰抹去泪水,转过脸说:“不去了,要回家照顾老李。”大四见她双眼通红,知道因为李小八的事,便大声说:“二嫂在这边吃吧,大嫂跟我过去,都等你呢!等会请孝志的小车送你回龙庵圩。”说着,不容分辩将她拖走了。 张月兰走了。小玉送到院门口没有回屋,却在院里傻站,李冬梅喊道:“想去,你也去好了,我们奶孙俩吃!”小玉回来坐下叹息说:“没想到大嫂还这样傻?跟李小八过大半辈子,退休金被那厉害媳妇攥着,将来死了在李家名分都没有。”李冬梅一边喂孙子一边说:“李小八活不了几天了,想报恩就让她报吧!百年之后,还跟孝发大哥葬在一起。”小玉听了猛地抓起桌上酒瓶,对着嘴咕咚咕咚下去几口,然后将酒瓶重重磕在桌上说:“成什么体统了?” “什么体统不体统的?”李冬梅一把夺过酒瓶也对嘴咕咚咕咚喝下几口,将瓶子悬在半空说:“饱汉不知饿汉饥。李小八再坏也是男人,跟你过你能吗?”小玉还想反驳几句,却见她酒瓶磕在桌上呜呜哭了。 小玉知道又触动了李冬梅的神经,吓得不敢说话了。 有人走进院里,抬头看大四带着沈孝金来了。小玉用脚踢了李冬梅一下,自己站起来迎了出去。大四说:“那边人真的多,我和孝金来这边凑凑热闹。”小玉见到沈孝金虽然有些不悦,嘴里还是说:“好啊!我刚才不让四哥走的嘛。”三人坐到桌边,小玉为各人杯中倒了酒。大四端起酒杯,对冷着脸的李冬梅说:“哄好大嫂子再来哄二嫂子,我敬你,李冬梅同志!”她听了脸上有点笑容:“不用哄。你去哄小玉家孙女!”一仰头酒下去了。 沈孝金见小玉低头不理他,也端起酒杯说:“他表婶,敬你两杯。”小玉应声要端杯,房里传来婴儿的哭声,她放下杯子去照顾媳妇和孙女。 等小玉出来,大四说:“我到俊美家看看,你们三人慢慢喝。”压根儿就是送沈孝金来的。小玉又将大四送到门口,略带责备地问:“把他带来干什么?”大四小声说:“站在俊美家门口不走又不能撵。你拼一瓶老白干,再叫他出洋相。”“少出馊主意。”小玉骂道:“醉死了,我还得赔口棺材呢!” 沈小翠一家在沈破圩受到高规格接待,沈聿磊的衣冠包着祠堂门前三把黄土埋在沈家墓地,并树立起一块墓碑。该办的事都办完了,她对儿女们说:“你们回去上班,我再住些日子自己坐车回去。” 沈孝志听说母亲念叨几十年的表姐胡秀婷还活着,心里激动不已。沈小翠家儿女刚走,他就找孝乾、振显父子俩商量,准备带母亲去镇江看望表妹。他说:“我们都是表姐亲人,找辆面包车多去一些人。”孝乾听了很高兴,问他:“可对乔蕊聪书记说一声?她早就要去镇江看望秀婷呢。”孝志拍手笑道:“好啊!乔主席以工作名义去,我们就能名正言顺用政协的公务车了。” 早春二月,公路两旁树木吐出嫩绿的新芽,像一双双夹道欢迎的小手。面包车穿过霞光镶嵌的绿色长廊向前飞奔。 车内坐着沈孝乾、佘玉芬、沈振显、沈聿田、胡秀、沈孝志、张雪菁、沈小翠、孔繁玉和县政协主席乔蕊聪、县文化局副局长徐竹。他们起得很早,上车后都很兴奋,又是说又是笑,现在累了都靠座位打盹儿。 中午十一点,汽车过了镇江西面一个小镇。乔蕊聪望着远处起伏的群山,问徐竹:“徐局长,你还能记得去望江寺的路吗?”这位徐竹副局长就是解放初和乔蕊聪、沈孝乾一起来镇江采访的小徐。她挠头说:“老部长又取笑我,知道我一直不记路的。”孝乾向远处看了看说:“大概就在附近,车停下我去问问人。” 远处一位骑自行车的妇女来了,孝乾挥手示意她停下。她望着外地的汽车牌照,先开口问:“老先生要去望江寺?”孝乾带着三分惊讶回答:“是啊!”她说:“前面路口左拐,然后一直往北就到了。你们请点香吧,寺里太贵了。”孝乾听她这么一说,才注意到自行车后面纸箱里盛满了线香,笑着问:“大姐也到寺里上香?”她说:“我是为广大香客服务的。老人家,请点吧!”孝乾只好掏钱买了十柱香。 车上的人见他抱香上来,知道问对人了。小玉有点晕车,打着哈气问:“还有多远?”孝乾用手示意驾驶员向左拐,又对大家说:“前面不远了。看来望江寺香火很旺啊。”小玉两个指头堵着鼻孔说:“二婶,秀婷发大财了。”坐在前排的胡秀一听“哇——”哭了。 第十三章 恩怨情仇(9) 张雪菁推了一下快嘴的小玉,扶着座位到婆婆跟前安慰说:“别哭了,见到表姐高兴才是啊!”胡秀挥手挡开媳妇伸过来的手帕,继续哭道:“我侄女不想发财,她就是怀抱金砖也不舒心啊!”小玉听出胡秀话里带刺,双手捂脸也嚎啕大哭。张雪菁又劝她:“老年人有口无心,别朝心里去。”小玉“腾”地站了起来,头撞着车窗玻璃说:“我说什么了?还有比我父母兄弟更惨的吗?他们被鬼子扔进石灰窑里,尸首都没有……” 没想到没心没肺的孔繁玉回到故乡也是如此的伤感,人们都不敢来劝。 见她们两个哭得没有止境,一直没说话的聿田开口命令道:“都把眼泪揩干净了。我们来看秀婷,要给她些安慰,不是往伤口上撒盐的!”乔蕊聪本来想说几句劝慰的话,见聿田发火便打住了。 阿弥陀佛!前面总算看到闪光的琉璃瓦建筑了。 望江寺门前新辟一片停车场地。面包车被手持小红旗的人引到停车位。孝志第一个下车,然后扶下母亲。小翠扶着聿田也下了车,接着下车的是乔蕊聪和徐竹,跟在后面的是孝乾、玉芬和振显。张雪菁扶着哭肿了脸的小玉最后下车。旁边那些卖香的见来了这么多外地游客,一齐涌上来嘴里说着吉利话,请他们买香。 孝志和母亲先到山门口,把门的年轻尼姑示意到左边买票。孝乾跨上来说:“我们是静休师傅家乡人,专程看望她的。”这人好像不认识静休,孝乾大声说:“静休,俗名胡秀婷,在这里四十多年了。”这人还在迟疑,不远处有个清理香灰的中年尼姑听了问:“你们找静休?”孝乾说是。她说:“随我进来吧!” 他们一行跟着来到后面禅房,她推开门说:“师父,静休师父家里来人了。”这位住持年龄五十岁左右,左手数着佛珠,右手给他们施了礼。孝乾还了礼问:“请问师父,静休在哪里?” 住持微微锁着眉头。胡秀见她数着佛珠不说话,双腿一软差点瘫在地上,被孝志和振显架住了。 住持轻轻叹口气说:“没事的。她身体不适,在山下治疗。马上叫人引你们去。” 胡秀和小玉听了又哭出声来。孝乾问:“她几时生病的,在哪家医院?”住持说:“半年多了。”又对外面站立的尼姑说:“叫三红来,引几位施主去看望师父。” 不一会儿,一个俗家女子进来。住持合起双掌说:“你们随吴施主去吧!”孝乾看这位叫吴三红的正是刚才问路的人。 一行人跟着吴三红默默无语步出山门。 到了停车场,孝乾问吴三红:“要坐车去吗?” 吴三红看到面包车,回头也认出了孝乾,笑着说:“我们有缘啊!”然后挥手叫大家都上车。 汽车启动上路,吴三红的话匣子打开了:“师父就在你们问路那镇上医院里,查不出什么病因。经常半夜发高烧,嘴里说胡话,已经半年多了。住持没办法才送医院的。”孝志问:“谁来护理的?”吴三红说:“寺里出钱,雇我们几个姐妹轮流照应。静休师父是寺里老人家,住持都称她师父呢!”乔蕊聪问:“她到镇上治疗,回过寺里没有?”吴三红说:“没有。她古怪着呢,说寺里到处设卡收钱,出家人张嘴闭嘴都是钱,看了心里烦。” 吴三红说了半天,突然问:“你们是师父什么人?听她说,世俗的亲人不多。” 其他人没有回答,只有胡秀说:“我是她亲姑姑。”吴三红说:“没听说过。有一天高兴,她倒提起未过门的夫婿。我追问夫婿叫什么?她在床上哭了,一天都不理我。” 不知不觉来到镇上医院。 下了车,吴三红引着他们朝病房去。到了一扇木门前,手一指说:“就这间。”胡秀听了,嘴里唤着“乖乖”扑向木门。孝志抢先一步为母亲打开门,却见室内空无一人。 吴三红看见病床上被褥抛在地上,觉得不妙,哑着嗓子喊:“师父……” “喊什么喊啊?”隔壁病房里有人吼叫。 一个戴口罩的男医生出来又吼一声:“老人摔伤了,正在抢救室呢!”孝乾听了双腿一软跌倒在地,胡秀、小玉也放声痛哭,现场乱成一团。 乔蕊聪头脑清醒,上前问那医生:“抢救室在哪里?”医生随手朝北面红瓦房指了一下。乔蕊聪对大家说:“都在这里等着,我和孝志去问问。”吴三红说:“我带路。”三人一起朝那排红瓦房去了。 来到抢救室,值班医生见到吴三红,劈头盖脸批评道:“怎么护理的?不是打扫卫生的及时发现,她命都不保了。”吴三红胆怯地说:“寺里找我有事,刚走嘛!”乔蕊聪说:“同志,我们是病人的亲属,从苏北刚来,请问她伤势如何?”医生见她气度不凡,收敛怒气说:“右股骨骨折。不过,透视后发现肺部问题比较严重。”孝志抖动嘴唇问:“最坏结果是什么?”这医生用圆珠笔敲了几下指关节,抬头问:“你是她?”孝志回答:“表弟——她青年出家,我是她最亲的人了。”医生说:“我们初诊结论是肺癌。既然亲属来了,快到市人民医院确诊吧。”孝志听后立即头昏脑胀,觉得有两座大山压在胸口,简直要喘不过气来。 这医生见吴三红在一边内疚地流泪,便大声宽慰说:“也是好事。不是摔伤骨头就不会透视。谁能想到从不抽烟的老太太能生肺病?”孝志说:“我们家里来了很多人,现在能去看她吗?”医生说:“最好不看,她不能受刺激。” 乔蕊聪央求说:“我们俩先去看,不说话行吗?外面一班亲属等着消息呢!”这医生思考半天说:“好吧!” 第十三章 恩怨情仇(10) 几人来到急诊室,胡秀婷直挺挺躺在病床上,两眼浑浊望着天花板,若非泪光闪动一定认为是干尸。孝志望着生死离别四十多年的表姐,泪水止不住流了下来。吴三红从医生背后露出半边脸,秀婷伸手示意她过来。 吴三红内疚地蹲在床前,抓住她手哭泣:“师父,对不起你啊!”她启动嘴唇说:“谢了!”吴三红问:“年龄大了特想念亲人吧?”她听后浑浊的泪水终于出来了,痛苦地说:“莫让他们知道,我不长久了。” 乔蕊聪、沈孝志听到她说出伤感言辞,都流下了眼泪。医生把他们推到门外说:“不能让病人瞧见,抓紧转院吧!” 他们谢过医生回来。佘玉芬问:“怎么样?”乔蕊聪强装笑颜说:“没有大事,她腿伤了医生不让见。找地方吃饭吧。” 一行人到了医院门口饭店坐下,张雪菁开始点菜。 乔蕊聪示意对面的孝志先说。他心领神会,告诉大家:“表姐腿摔断了,可能要转院治疗。饭后,小玉去给亡故亲人烧纸,顺便带爹妈和雪菁走走。我们几人去市区,乔主席还要拜访老同学呢。” 大家听了坐着不说话,沈聿田不停地咳嗽。孝志知道爹有事,借故来门外,爹和沈孝乾都跟了出来。孝志坦白地说:“表姐可能患了肺癌。你们不要有负担,现在关键怕妈受不了。乔主席想去市医院找人复诊,等确诊后再说吧!”他们听了呆若木鸡。孝志招呼说:“先吃饭,下午分头行动。” 乔蕊聪到镇江市人民医院找院长。院长已经接到市领导的电话,特别客气接待她,安排内科主任为病人复诊。 看着胡秀婷被护士推进检查室,乔蕊聪坐在门外椅上默默祈祷,孝乾则像火烧屁股,在花园边坐立不安。 玉芬到乔蕊聪身边坐下,双手合拢祈祷说:“菩萨保佑,让秀婷躲过这一劫。”乔蕊聪说:“如果还是那个结果,嫂子,你可要照顾好表哥啊!”玉芬点点头:“乔书记,不管结果怎样,我都想把她接回去。她该回家了。” 乔蕊聪有些担心:“怕她不去。还有,治疗费用很高啊!”玉芬说:“费用由我和沈振显出。虽说她是出家人,都这样了总有个依托吧!这些年政治运动不断,我们关心她太少了,心里愧疚啊!如果不再补偿,我和沈孝乾死不瞑目,二婶也会折寿的。” “她很有骨气。”乔蕊聪叹息说:“在镇上医院,她说不想让亲属知道自己很惨。”玉芬说:“是的,去年来信还说很好。这半年怕麻烦我们,故意不让知道。” 一小时后,内科主任从检查室出来,对乔蕊聪说:“领导,释静休结果出来了:肺癌晚期,护理好能活半年。我无能为力了。” 结论并不令人意外。她们谢过医生,来到孝乾、振显身边,玉芬说:“结论出来了。大家不要乱,听乔书记的。”她当仁不让地说:“把孝志的父母接来,大家好好议议。” 同车来的人在市区找个宾馆住下,聚在一起商量秀婷的事。孝志之前已经将表姐的病情透露给母亲,她不感到意外,双手捂胸说:“秀婷今年六十八岁,即死不为短寿。把她接回去好好活一年半载,也不枉来人世间一趟。”孝志说:“妈,你总算想通了。我们高兴,有利于表姐康复。”胡秀说:“就是演戏也演几个月,只是秀婷命苦啊!” 乔蕊聪对大家说:“病情大家都知道了。我拟个方案,你们看行不行?明天待病人心情稳定了,我和朱局长、孝乾先去看望她,继续接着三十年前的话题聊,等她心情稳定了,其他亲属再见面;之后征求她意见,是否同意跟我们回家;还有,回家后主要由哪家赡养;最后,找望江寺的住持协商,如果回家治疗,寺里能出多少费用。” 她说完了,大家都说可行。玉芬说:“我先表个态:秀婷回去,就在我家。”胡秀不同意:“在你家不行,应该到亲姑姑家。”孝乾说:“在我家吧!她是花轿抬往我家路上遇难的。”振显说:“我同意老先生和玉芬女士的意见,我想认她为母亲,将来给她立碑祭祀。” 胡秀叹息说:“白疼她了。几十年来,给佘玉芬写信都不给我捎句话,姑姑算什么?”孝乾急忙解释:“不能怪秀婷,是我们没做好。”孝志也来解围:“都别争了,让表姐作主吧!” 第二天,乔蕊聪和孝乾、徐竹来到胡秀婷病房。她的腰上、腿上打着夹板,头朝外平躺在床上。 乔蕊聪和徐竹坐到床前凳上,笑容可掬地问:“静休师父,还记得我们吗?”她微微侧过脸:“听口音,是家乡人吧?”徐竹说:“对,三十年前我们见过面呢!”她听后若有所思,眼里闪着泪光说:“想起来了,还少一个人呢!”乔蕊聪笑道:“他马上就来了。” 秀婷点点头,虽然看不到站在床头的孝乾,却闻到轻轻的烟味,于是紧张地问:“是他吧?”“是他,我们骗不了你。”乔蕊聪笑着站起来,将孝乾拉到她面前。 孝乾在床前弯下腰,神情自若地说:“听说你腿摔了,没事的。”她流着泪说:“不光是腿,病情自己知道。”乔蕊聪掏出手帕示意孝乾给她揩泪,拉上朱竹出去了。 秀婷听到关门声,知道病房里只有他们俩,转过头看孝乾,好久才说一句:“谢了。还是那事吗?”孝乾泪水再也控制不住了:“我早该来了。家里人,还有你的姑父姑母都想念你。”她说:“路途不远,却是两个世界,不想让他们牵挂。家里都好吧?”孝乾揩着泪水说:“都好。家里人想见你,行吗?” 她咳嗽两声说:“我还挑剔什么?原来发誓至死不见他们,如今老了,眼泪也多了。有天梦到大弟弟,竟哭湿了枕头。”他说:“姑父姑母和大志也来了,你很快就能见到了。”她嘴唇颤抖着问:“昨天就来了?”他问:“你怎么知道的?”她说:“在救护车上听护士讲的。她们还说,老尼姑来头不小,局长打电话安排的。” 第十三章 恩怨情仇(11) 孝乾握紧她那双枯槁的手说:“人老了,都想叶落归根啊!”她沉默一会问:“两位女施主还为原来的事?你告诉她们,还有什么抓紧问,我的时光不多了。”他叫她别胡思乱想,她说:“我们姐妹一生都毁在日本强盗手里,多少个幸福家庭也毁在它们手里,我们的怨恨、血泪到哪里申诉?我不怕丢人,真正无耻的是那班强盗。我要把姐妹们的苦难说给世人听,就是上天庭下地狱,见到玉皇大帝和阎王爷,我也敢说。我们死光了,也让后人为我们伸冤,还我们一个天理。要让天下人都知道:慰安妇绝不是军妓,更不是婊子!”他听了又握紧她的手说:“你做的对,她们两位也有这个意思。”她叹息说:“拜托了。我就死了也要按下血手印,把真相告诉后人。”他不想再提如此伤感的话,岔开话题问:“我们希望你回沈破圩安度晚年,不反对吧?”她听了有些激动,握紧他的手说:“真想回家。不过,死后还葬在望江寺墓地,我不想占沈家一丝一毫的名分。”他听了有些着急,慌忙地问:“为什么,原来不是说好了吗?我的长子还准备过继给你呢!”她轻声地说:“谢了,想来想去,还是不去分享你们的幸福。你家长子的孝心,我领了。”他告诉她:“我的长子沈振显,你见过的。他没有死,从台湾回来了。”她听了双手一抖,他继续说:“孩子主动提出来为你尽孝,求你不要拒绝。因为我,你遭到敌人的报复,一生受尽苦难。我老了,就让儿子报答吧!”她发出一点笑声,说:“孩子活着好啊,我能见到他吗?可怜七巧难做人了。”他说:“能,他也来了。”她说:“我回沈破圩能活多久随天意,不要花多少钱治疗。还有,治疗费用不用你们支付。我在寺里四十年有些积蓄,住持是我弟子,也会出资的。”见他还在发呆,她说:“我也要强,求你听我一次。” 他们谈了好久好久,乔蕊聪留下的那条手帕湿透了。 秀婷最后叹息说:“我是出家人没尝过男欢女爱,但在佛门见的太多了。世俗间离不开‘情’、‘分’二字,可是老天爷爱捉弄人,往往有情的无分,有分的无情,有名的无实,有实的无名,倒头来弄得情成仇爱成恨!” 有人敲门。孝乾缩回手,摆出正襟危坐的样子。 朱竹进来,小声地说:“沈先生,乔主席手表带断了,你去看看。”孝乾到了门口,乔蕊聪将手表攥在手里问:“谈了七十分钟,理想吧?” 孝乾将谈话内容大体叙述一遍,乔蕊聪敬佩道:“做人有骨气、有准则,我们要尊重她。我看可以让其他亲属来了。” 乔蕊聪先安排聿田家老少夫妻四人与她见面。胡秀一见到侄女,忘记了之前的承诺,搂着她嚎啕大哭。别人不敢来劝,倒是秀婷安慰道:“姑姑,我好好的嘛!再哭就跟你回沈破圩了。”胡秀这才清醒过来,揩着泪水说:“对啊,你没有大病,腿伤很快就好了。姑姑见到你高兴啊!” 双方心知肚明说了一通安慰话,秀婷又拉住张雪菁的手说:“妹妹是正夫之相:有你相夫教子,给表弟把关,他永远不会跌跟头。”孝志夫妻俩笑而不语,胡秀说:“丫头神了,不是一人这样说过。”秀婷谢过姑姑,又问乔蕊聪:“听说七巧也来了?”坐在一边的孝乾知道她的意思,忙说:“对,都在外面呢!” 振显和玉芬、小玉、小翠来到床前,乔蕊聪一一作了介绍。秀婷抓住玉芬的手说:“妹妹,我回去先住你家,莫嫌弃我呵!”玉芬兴奋地说:“姐姐,我一定侍候你,腿养好了我们一起出去溜达。”秀婷说好,接着问:“龙庵圩有个庵,还在吗?”玉芬说:“叫白龙庵,这几年香火可旺了。”秀婷说:“阿弥陀佛!等腿好了一定去。” 秀婷又对振显说:“孩子,你爹对我说了,谢谢你的好意。”振显立即跪在床前说:“请您答应我。如果不嫌弃,我就是您的儿子。”她笑着说:“大爱献给芸芸众生。如果愿意就叫我一声姑姑吧!”振显流着泪水说:“姑母大人,侄儿给您磕头了。”嘭嘭嘭三个响头,她欣慰地说:“知足了,知足了。” 孝志为表姐办好了转院手续。望江寺的住持带人到医院为秀婷送别。住持嘱咐她说:“师父,到那边要听话,安心养病。”她笑道:“记住了,你别忘了我的心愿。”住持答应着转过脸抹眼泪。她又抓住吴三红的手说:“感谢你们照顾。我很快就回来了。” 担架抬上面包车,释静休艰难地举起手掌,向车窗外面的人群告别。望江寺一班僧俗人员看着汽车没了踪影,才依依不舍散去。 车轮飞奔,道路两旁杨树举起嫩黄的小手为它引航。秀婷躺在担架上,双手合十,心中默默祈祷。 木鱼笃笃作响,望江寺依旧烟雾缭绕。住持闭目盘坐,左手数着佛珠,口里默默祈祷。 终于回到梦寐以求的故乡。秀婷望着车窗外的一草一木,激动得想从担架上飞起来,扑入她的怀抱。但是,手不听使唤,腿更不听使唤,只是汗水涟涟,泪水涟涟。 秀婷在龙庵圩医院依照镇江的处方用药治疗,沈巍又请金九儿子用祖传药方为她医治骨折。金家治疗骨折不用上夹板、打石膏,只是将橡皮膏药贴在皮肤上。她除去夹板,贴上膏药后疼痛感减轻了许多,坐上轮椅嚷着要去白龙庵拜佛诵经。玉芬哄她说:“膏药七天一疗程。等贴第二次时带你去行吗?”她答应了,却要振显推到街道上散步。 从镇江回来,小翠在聿田家住了三天。本想再住些日子,见胡秀因为侄女的事哭哭啼啼,决定提前回去。聿田挽留不住,打电话叫孝志开车接她进城。 晚上,聿田和小翠坐在灯下聊天。聿田说:“对不起了,因为秀婷的事我和孝乾两家乱纷纷的,没有好好陪你。等下秋来,我们叔侄好好溜达。”小翠十分感激地说:“二叔,您太客气了。一家人之间毫不掩饰是最大的信任,越是粗茶淡饭招待,越像一家人。一起去镇江,发现大家都有辛酸苦辣,想想自己那点挫折,便没有怨言了。”聿田说:“近几年,我反思很多:我和父亲曾在家族内部搞一言堂,做过不少错事。比如对待你父亲,就有不公平之处。”小翠不好吱声也不能吱声,只是低头。聿田说:“你爹劳改释放前写信给我,想回沈破圩,我没有立即回信。他是要面子的人,认为我拒绝了,又拍电报给孝乾。当时我要主动伸手,他和小开就不会死在外乡了。”听到叔叔由衷之言,小翠流着泪说:“二叔,您没有对不起我爹地方。请您说句真心话:我爹在家族里口碑怎么样?”聿田说:“说真话,聿磊哥有爱心也有私心,为人聪明有时又糊涂,家族里很少有人嫉恨他。他与沈孝义父子有天壤之别。” 第十三章 恩怨情仇(12) 小翠听到这句公道话,放声大哭。聿田又说:“就是沈孝义一家,也不能一概而论。他和爹妈投降鬼子当汉奸,有罪恶该死该杀,我看孩子没有罪。” 小翠听了揩去泪水说:“二叔要是不说,我不敢提这事。经常梦到那两个孩子,听说他们早跟别人姓了。我想看看他们,却不知流落在哪里?”聿田告诉她:“当年沈孝义媳妇被抓获,当地政府派人来过此地,政法部门应该有案卷,可以顺这条线索寻找。”小翠叹息道:“我心里有时矛盾,想到沈孝义父子俩丧尽天良无恶不作,恨不得他们断子绝孙才好……”聿田说:“孩子,这就是亲情啊!你看胡秀婷,原来发誓不见两个兄弟,今天见了弟弟却哭成泪人。” 第二天上午,孝志的小车开到聿田家门口。 驾驶员推开院门,与聿田夫妻俩打了招呼。胡秀问:“小江,孝志没有来?”驾驶员说:“县委李书记找他有事,叫我把两位老人和客人接回家去。”聿田看着老伴说:“不去了吧?快春耕了,到闺女家帮帮忙。”胡秀气呼呼地说:“去!疼外姓人没用,还是自家儿孙亲。”聿田知道她还生秀婷的气,便说:“好好,听你的。”小翠说:“二叔二婶,去我家过些日子吧!”胡秀说:“以后一定去。” 小翠对聿田说:“二叔,想请车子走大许庄绕一圈,跟师傅说一声行吗?”聿田还没回答,胡秀抢先说:“行,江师傅给孝志开好几年车了。” 三人上了车,汽车开动了。小翠说:“小时候去过大许庄,与沈破圩交界处有棵老树,还在吧?”聿田说:“那棵树早被雷电毁了。”提起那棵枯树,坐在副驾驶位置的胡秀说:“那树救过七巧母子俩命呢。”小翠不知所指,笑着面向聿田。他指着前面一个坑说:“是那棵树留下的。那年佘玉芬肚里怀着沈巍,遇到雷阵雨躲到树下避雨。她离开不久枯树被雷电劈开,树里还烧死一条蛇。群众便说,这棵树救了他们母子俩。”小翠听得津津有味,胡秀补充道:“大伙传的有假:说两命换两命,大蛇死了,沈振显肯定也死了。谁知,这小子活得好好的。”小翠听着笑了,驾驶员也笑了。胡秀对小江说:“就是你接的那个台胞。” 前面右边有两座水泥坟墓。小翠问:“大许庄佘冲埋在这里吧?”聿田说:“是啊!他是全县最早的抗日义士。” “还有我们村的沈孝银,也死于抗日。他们都是民族的脊梁。”小翠像朗诵诗歌。 聿田听到“沈孝银”三字,心里咯噔一跳,明白小翠为什么借故绕道大许庄了,便说:“文明同志,下去看看吧!”小翠说:“孝银牺牲时很壮烈啊!”胡秀说:“是啊!他和佘冲都被敌人砍下头颅,还有你父亲买来的无头女尸,群众都称这条路为无头路。” 小翠推开车门说:“可怜那穷孩子,死后还为爹妈挣了四块洋钱。”然后独自向水泥坟墓走去。 她先到两位烈士墓前,分别给他们鞠躬。随后又回到沈孝银墓前伫立,嘴里说什么听不到,只看到用手帕揩眼泪,过了好一会慢慢向车走来。坐在车上的胡秀恍然大悟地说:“这丫头也是有情有义有心人啊!” 小翠回到车跟,聿田蹲在路边抽旱烟。她眼睛红红地问:“二叔,那座无头女尸墓还在吗?”聿田用烟袋指着南面一里开外说:“大概在那儿吧。几十年没人添土早夷平了。”她抬手眺望一会,失望地摇摇头。 见小翠情绪低落,聿田说:“文明同志,我们去孝乾家看看吧!”小翠说:“我也有这意思,振显快走了与他道个别。”胡秀佯装生气地说:“我昨天发誓不去的,今天又得向那丫头低头。” 晚上,聿田和小翠来到孝志家。孝志笑着说:“上午县委找我谈话,没能去接大姐。”小翠说:“工作忙姐能理解。还专门派车接我,不好意思。”孝志说:“以后不忙了:县委主要领导找我谈话,因为年龄偏大,免去统战部长,调任县政协文史委主任。”小翠想说几句安慰话,他说:“新老交替正常,我能想通。下次你再来,就有时间陪同了。”聿田听说儿子到了二线,脸色有些阴沉。孝志笑着问:“妈没来?”聿田说:“你表姐姑姑一喊,又喜得找不着北了。”“让她们乐吧。”他告诉父亲:“乔主席辞职了,只保留政协常委。”聿田不解地问:“她副书记刚免不久,政协主席年底才到期啊?”孝志说:“她主动向市里提出的,说在县领导岗位上坐了三十年,该腾位置了。”聿田赞叹道:“她一贯高风亮节,了不起。” 沈小翠依依不舍踏上了归途。 公共汽车走了很远,她回头看见孝志、聿田一长一短的身影在霞光里一动不动。 时空推移到清朝雍正年间的蛇腰庄。卖身抵债的夏氏在佘家磨坊里吃力地推磨。佘三进来,叫她停下休息一会,她感激地停了下来,两人坐在一起轻声漫语说话。 “你这个骚娘们……”一个恶妇冲进来,手持针锥朝夏氏臀部扎去,夏氏倒在地上嚎叫起来。佘三吓的跑到门外说:“二嫂,我们没干什么。”“你敢犟嘴?我等会收拾你。”恶妇对佘三的背景吼一句,又猛扎夏氏的乳房,嘴里骂道:“骚娘们,十几年没有孩子,怎么到我家就有野种了?”哭喊声、叫骂道惊动了好几个男女。这恶妇对他们吆喝说:“快来,朝她风流窟窿里塞面粉,把佘家的种挤出来。” 谁是那恶妇说的野种,他的生父到底是谁?请看第十四章《望族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