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信业战国之乱局:邮男电女》 第一章 序 我听到轻微的流动之声,那是我自己的泪珠? 最亲爱的人啊,真个在我身旁且走且哭? ——海涅《群芳杂咏。赛拉芬》 如果不是由于我的缘故,巴立卓和孔萧竹永远也不会睡到一张床上。 巴立卓、孔萧竹都是我的同学,毕业后同时来到松河邮电局。我本打算和心爱的孔萧竹喜结连理,也认为巴立卓将是终生的知己。巴立卓曾信誓旦旦地表示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有屁同放,还拍着胸脯发出了铮铮誓言:“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当然这些都只是气吞山河的豪言壮语而已,我提前死了,巴立卓却活得更加多姿多彩有声有色。 巴立卓和孔萧竹恋爱的时候,都到了大男大女的年龄。普通人的生活圈子都很有限,认识异性的途径屈指可数:同学、同事或者某次邂逅。对于当年的巴立卓来说,一见钟情和天降奇缘的概率几乎为零,又不想让一颗驿动的心无处寄托,只有饥不择食地顺从熟人安排的相亲。男女组合也许是世界上最深不可测的事情,戏剧性的偶然加剧了人生的悲欢离合。巴立卓和孔萧竹曾经是同窗,后来是同事,再后来同了床。 虽说巴立卓只是个平凡的人物,但一定是上天偏爱了他,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远不及他滋润的芸芸众生?巴立卓的头顶秃亮,并且恰如其分地腆出富贵的肚腩。巴立卓已经很少读书了,但并不妨碍他装扮成智者的形象。巴立卓抱肩站在通信枢纽楼第十九层的窗前,经常踌躇满志地俯瞰脚底下的城市。号称研究生毕业的巴立卓经常以哲人的口吻卖弄据说别人穷其一生也难修炼成的思想,经常使用概括式的近乎经典的语言来评价一切。巴立卓已经四十开外了,还算是一枝花的时候。按照前妻孔萧竹的说法,他这枝花开得太自以为是了。 岁月沧桑,人生易老。镜子里面,孔萧竹会看到自己脸上满是欲盖弥彰的底粉,会看到项链和脖子上的皱纹交错缠绕。孔萧竹不怕巴立卓说自己是黄脸婆,却最讨厌叫她富婆。她对富婆这个词深恶痛绝,在潜意识里这个词充满着衰败的气息还夹杂着某种不洁的含义。巴立卓不止一次地使用富婆这个字眼来羞辱她,还气急败坏地大骂她——月经与神经交叉短路! 巴立卓和孔萧竹一开始共同服务于邮电局,后来各为其主,分别效命于不同的通信公司。他们打打闹闹了十几年,不时地搞出点出格的名堂,叫众人目瞪口呆。赋闲在家的老局长柳鹏说他俩猫一天狗一天的,不掐不咬就难受。此般点评真是精彩,猫和狗既是伙伴又是对手,既能相安无事也可以反目为仇。他们互不相让,摆出最臭的脸色给对方看,说最恶毒的话给对方听,先是在家里火拼,后来到电信市场上兵戎相见。 巴立卓和孔萧竹的故事要从二十年前说起。也可以说,孔萧竹嫁给巴立卓纯粹是一个意外,而这个意外是我不幸造成的。 那是个初冬时节,供电局通知说二干线检修停电。电力部门有权停电,邮电通信一刻也不敢中断,邮电通信是标榜为党政军服务的,非外力原因阻断要负政治责任!天阴沉着飘起了雪花,我匆匆离开了职工食堂,一如每日那样去门卫室签到,然后低头走过空旷的院落。门卫师傅没有察觉出任何异常,甚至连眼皮都懒得撩一下。所有的单位都这样,人们历来只在意领导或者熟人,恪尽职守的门卫老头当然不能免俗,我这样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不值得放在眼里。没有谁会留意我,没有谁知道谦卑的我正在思考一件棘手的事情。 柴油发电机组发出了震耳欲聋的轰鸣,像史前庞大的恐龙在怒吼,预示着石破天惊的事情即将发生。在幽暗的油机房里,我一只手插在裤兜里面,捻着那一小沓钞票,我仍在权衡要不要把刚发下来的工资寄给父母,寄多少为好?在家务农的弟弟来信,说母亲的病很重,每天都要吃药急需用钱。而此刻,我最真实的想法是用这四百大毛的一部分给孔萧竹买份礼物。我感到很为难,从昨晚到今晨,那四张十元的人民币被体温捂热了,仍未做出使其迸射出夺目光彩的决断。爱情是美丽的折磨,孔萧竹的一举一动左右我的视线,一颦一笑决定我的悲喜,我终于下了决心,用二十块钱来讨她的芳心。 发电机排出阵阵蓝烟,心神恍惚的我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当然是致自己之命的错误,灰绿色的衣摆卷入了高速旋转的风扇之中。猝不及防之间,我带着混沌腾空翻滚,这一瞬间,我看到同事惊愕的表情和空荡荡的天花板。事情来的太突然了,我的手本能地伸了出来,轰的一声,我的头颅撞在发电机冰冷的铁壳上。大家看到,几张皱巴巴的钞票飘散开来,最后无力地坠落。本来预期活到七老八十的生命戛然而止,我的命运永远地停留在了二十六岁。 殷红的鲜血在褚黄色的瓷砖上面漫流,宛如许多条蚯蚓匍匐蛇行。血液染红了体温尚存的纸币,我静静躺在发电机旁,成为了一具尸体。人们闻讯赶来,脸上流露出震惊和悲恸,他们怀着复杂的心情来看我,也顺便看看命运的喜怒无常。巴立卓呆呆凝视阴冷的天空,惊觉生命貌似一座恢弘瑰丽的城堡,却如沙塑雪雕般脆弱不堪,轻轻一触便灰飞湮灭。 彤云低垂飘洒下叹息般的雪花,满院子都是黑压压的人群,只有一个人哭出了声,那就是我的同学也是我的恋人孔萧竹。她的脸宛如风雨中惨白的梨花,身子仿佛剪纸般瑟瑟发抖。我的心碎了,我满怀歉疚,我想说我爱她。可是我与人间的俗事绝缘了,我僵硬躺着,对人们的恐惧和种种惋惜无动于衷。孔萧竹终于将颤抖的手搭了过来,慢慢移至我的脸上,她抚摸我的额头我的眼角我的嘴唇。一布之隔阴阳永分。我知道自己离活人的世界越来越远了,我不得不告别心仪的孔萧竹和所有自由呼吸的人们。 爱一个人就用生命来表达吧。爱情仿佛拖在生命身后的影子,当黑暗降临的时候,影子就消失了,如同我的猝然离去。每个生存过的生命自有其价值,我的生命因为爱过孔萧竹而精彩。我到底成为了县邮电局的名人了,是首次也是最后一次。追悼会在一周后举行,而举行追悼会的前题就是关于一个动力机务员因公死亡事件的彻底了结,老泪纵横的父亲哆嗦着接过了数目可观的赔补费,作为善后条件弟弟王二宝跳出了农门,穿上了灰绿色的邮电制服,当上了线务员。因此我不再抱怨命运亏待了我,只能心存感激。没有谁能够想象,我是多么的留恋松河邮电局,多么的热爱曾经的同事,我实在不忍离去。 相当长的日子里,孔萧竹常常梦见我,她哀哀戚戚地凝望我,当她向我伸出手时,我无可奈何地消失在无穷无尽的黑暮之中。我的同事私下议论,说孔萧竹完全被原来的恋人给害了,我的死去像一块难以融化的冰压在了她的心里,冰得她连笑都不会了。巴立卓反驳说,冷漠也是一种美,如果孔萧竹是个嬉皮笑脸的女孩,魅力就会大打折扣。 世间没有一成不变的东西,无论是死人还是活人。我渐渐被人淡忘了,似乎我的名字和音容笑貌从来就没存在过。在此后的会议上,领导会痛心疾首地提起我,偶尔重温一下那次事故,语重心长地要求引以为戒警钟长鸣。孔萧竹伤心了很长一阵子,开始还有些睹物思人,伤感物是人非,后来也就慢慢平静了。 第二年春天,旧楼房扒掉了,取而代之的是八层邮电大楼,原来的油机房变成了门前奢华的草坪。也就在这个时候,县城升格为地级市,大街小巷流淌着幸福的歌声。与市政府各部门一道,邮电局的中层以上干部全部官升一级,股长变主任,班长变科长,局内局外处处欢声笑语。 没有谁会想到,我并没有离开这里。 我悄然变换了存在的形式,在我遇难的地方我成了一棵树,一棵越来越苍劲的松树。我用枝枝条条撑开期待的天空,沐浴春风夏雨秋霜冬雪,默默地仰望巍峨的楼宇,无声地俯瞰芸芸众生。我洞察曾经的同学和曾经的同事,羡慕他们的幸运和快乐,体验他们的悲欢离合,忧虑他们的烦恼和不安。岁月的光辉抚摩我的躯干,我不动声色地守候着,周围的世界以异乎寻常的速度发生着变化,我所熟悉和挚爱的生活不断出现瞠目结舌的改变。 第一章 第一节 那些灰绿色的声音 松河县是长白山余脉中的一座城池,神态安然地坐落于河谷山褶之间。迎着东北亚慷慨的阳光,我和孔萧竹走下了火车,同车抵达的还有巴立卓。来接站的女子是早一届毕业的校友,她叫詹萍,我们叫她师姐。师姐身穿灰绿色咔叽布工装,亲亲热热地带领我们坐上了邮车。 灰绿色的邮车是辆帆布蓬吉普,车后挂着三节装满邮袋的拖车,像小火车一样浩浩荡荡。雄壮的邮车穿街走市,转过几处街口就到了邮电局。一幢四层小楼和三趟平房箍住了空荡荡的篮球场,举目所见灰绿色的一片。墙壁、门窗乃至篮球架一律涂着灰绿色的油漆,就差把四合院的上空也搞成这种颜色。迈进小楼,撞耳而来的是咔咔咔哒哒哒的声响,此起彼伏声势浩大,恍惚步入了轰鸣的纺织车间,这是步进制电话交换设备齐心协力发出的机械声响。 四楼是县邮电局的机关,墙上金黄色的标语赫然入目:人民邮电为人民。顺着细长细长的走廊,财务股、人教股、邮政股、电信股的门牌依次排列,无不透出郑重其事的威严。褚红色地板反射着窗外的阳光,将政工股长绍劲光的绿上衣勾勒出光亮的灰白。他说人才难得,咱县局求贤若渴啊。绍劲光坚决而果断地拧灭了烟头,他的动作比语言更有说服力。 大学毕业生是技术干部,干部都归政工部门管辖。遵从绍劲光的指派,孔萧竹去了市话机房,我做了动力机务员。机务员要三班倒的,每四天一个轮回。在我值夜班的时候,孔萧竹会以种种借口来看我,含情脉脉地凝望着我。动力机房里,老式的铅蓄电池散发出难闻的气息,孔萧竹的脸上显出羞涩的红晕。 白天的市话机房一派繁忙,机架上的器件拼命地翻转起落,制造出毫无头绪的嘈杂之声,俨如无人指挥的大合唱:咔咔咔哒哒哒咔咔咔……直到入夜,机架上的声响才渐次稀落,偶尔的几声很像寥落的蛙鸣。载波室则静得出奇,机架上是密密麻麻的电子管,俨如红得发烫的烤红薯。 若论诗人气质,巴立卓远比师傅逊色,他作诗要打腹稿,而师傅骂人时出口成章。师傅戴副老花镜,瞧谁都心烦的模样,只对郝静林例外。载波室又称机务站,郝静林是站长。邮电局号称半军事化管理,站长大小也是领导,不能不放尊重些。昼伏夜出是载波室的工作方式,深夜检修白天干闲。其他工种的人不明就里,都说载波室是养大爷的清净之地!养大爷的地方也有团团乱转的时候,赶上风雷雨雪特别是冰凌天气,机架上的红灯闪闪告警声大作,电路阻断、报路阻断,众人抢修慌得手忙脚乱。 从业务关系上讲,长话班和载波室是一对冤家。长话班是清一色的女人,载波室几乎全是男丁,娘子军永远是原告,老少爷们就永远充当被告。一旦电路不通,长话班长粱菁菁就会拍马杀到,怨气冲天地说耽误她们业务开展了,电话单堆积如山了,她要替六十名话务员姐妹讨个公道!话务员是靠嘴皮子吃饭的,个个伶牙俐齿,班长粱菁菁更是出类拔萃。三个女人一台戏,想想看,六十多个女人聚集的集体会是什么样子?年纪轻轻的梁菁菁该多么泼辣能干? 话务员的工作很特别,头戴耳机日复一日地面对墙壁样的机台,手拿塞绳在上面插来插去。应该说,这里的美人和丑女完全平等,外界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留有印象的惟有甜美而急促的嗓音,就好比电台的播音员一样美好而神秘。也可以说,话务员和用户都是盲人,彼此之间一无所知,只有虚幻的声音飘来荡去,近在咫尺却隔了万水千山。人工接转的长途电话需要耐心,用户不妨把话务员猜想得貌若天仙。 梁菁菁是话务员中的佼佼者,语调柔和还善解人意,经常收到来自各界的表扬信,由此脱颖而出成长为偶像级的劳模,进而被任命为长话班长。退役女兵出身的梁菁菁是业务过硬的,当然也是仪态万方的,举手投足之间洋溢着成熟女人的气息。不论春夏秋冬,脖子上都要系着摇曳生姿的东西,冬天系红围巾、黄围巾,春秋系大丝巾、小丝巾,她总是把柔软的胸脯挺得老高老高,好像在示威并向形形色色的女下属们发出警告。 梁菁菁仿佛异常耀眼的向日葵,迎向领导时会绽放出灿烂的笑容,却经常对载波室横眉冷对。载波电路总出故障,电话接不通、通不畅的事情屡见不鲜,这是梁菁菁所难以容忍的。这天风和日丽,沈阳方向的三组载波机却哇哇乱叫起来,仪表指针忽高忽低,电路时好时坏。不光粱菁菁恶声恶气地闹起来,就连副局长史群也大驾光临,责令立即修复。郝静林派巡线工外出巡检,报告的结果是外线无异常,此时电路不稳的故障也无疾而终。 翌日,同样的障碍又出现了,障碍地点相同持续时段相同,简直活见鬼了。直到第三天,蹲坑守候的巡线员才逮住了肇事的元凶——一头休闲的耕牛。原来牛的主人午间小憩,随手将牛拴在木电杆上,这牛身上犯痒就去蹭电杆,电杆摇摇晃晃导致混线短路。郝静林心里窝火,找史副局长申述:这长途外线怎么维护的?铜线条怎么稀松得像挂面? 一般而言,白天的载波室还是风平浪静的。师傅很少说话,总是手抄袖管偎在坐椅上打瞌睡,那花白的头颅很像布满残雪的草丛。这样大段大段的空闲时间,足够巴立卓通读百家神游万里。绍股长打来电话的时候,巴立卓正在作诗呢,题目就叫《邮的经纬》。巴立卓的诗作被戏称为巴诗,荣登过局里的黑板报,值得他欢欣鼓舞再接再厉。电话铃声暴响,业余诗人惊醒了,赶忙将听筒扣在耳朵上。巴立卓本以为又是话务员申告障碍了,她们经常抱怨电路话音小、串杂音。真搞不懂女人为啥那么计较,也许是喜欢无事生非吧。 话筒里传出并不是女人的声音,而是低沉威严的男中音。巴立卓想不到,威仪赫赫的绍股长会有事找他。绍劲光的脸上挂着浩然正气,仿佛他的脸就是一面党旗。绍劲光公事公办地拧开了钢笔,边问边记录:年龄、家庭情况、有无对象,等等。巴立卓战战兢兢,呈堂供状般一一交代。 绍劲光轻轻合上了笔记本,又点燃了一只香烟,然后才说他手头倒有一个。听起来像说某种器物,比如钳子扳子螺丝刀之类的工具,或者花瓶水杯等稀罕的器皿。“这闺女心灵手巧,模样也俊俏……” 巴立卓不知如何作答,绍劲光下了指示,如果没意见的话就安排你们见一见。巴立卓思前想后,给师姐打了电话。电话那端,新婚不久的詹萍很客气,她轻笑说不就是相亲吗,你闲着也是闲着,尽管看就是了。 公式化的相亲就像是去看戏,看了一场还有下一场,大有应接不暇之感,看得多了会感到兴味索然。通常情况下,女方亲友团阵容庞大,隆重庄严得像举行大型会议。而巴立卓却形单影只,很像是突入重围单刀赴会。 冬天早早降临了,大雪覆盖了周围的山峦,街道变得泥泞不堪,烂菜帮子还有枯叶浸泡在雪水里,呛人的煤烟低低徘徊。阴冷中,灰绿色的邮电局更显郁郁寡欢,咔咔咔哒哒哒的嘈杂声一如既往地充斥耳鼓。宿舍走廊里堆满了秋储的土豆白菜,一派迎接隆冬的仓促。 人毕竟是群居的动物,都喜欢热闹都怕寂寞,诗人巴立卓也是。无所事事的诗人在单位里闲逛,哪里人多偏往哪里钻。小小的营业厅犹如菜市场般拥挤喧闹。打长途电话要先填单子交押金,然后排队等着。营业员要通电话之后,大声喊第几号去某某号话间!听见号码的人飞也似的冲进某个小小的玻璃间,急切又满怀幸福地和远方通话。话亭外一大堆人在焦急地等候,常常里边的人还没讲够,外面就来敲玻璃了。倘若不幸对方没人接听,就只好回去重新排队。电信窗口忙,邮政那边更忙,来自天南海北的挂历堆积如山。一卷一卷的挂历被人们捧在怀里,犹如怀抱娇嫩的新生儿。巴立卓常有一种莫名的感动,他也向往远方,打电话或者写信都行,却不知道和谁联系才好。是老家吗?老家远在七十里外的偏僻山村,别说是通电话,邮封信也得走上一个星期。 古诗里说驿寄梅花、鱼传尺素、鸿雁捎书,那意境很美很浪漫。巴立卓孑然一身,属于他的诗意情是寂寞,还有自食其力的自豪。那天他慷慨大方了一回,掏出十元的大票请郝静林搓了一顿,并结识了电报班长霍达。电报业务正是红红火火,霍达手下兵强马壮。此后巴立卓常去电报班溜达,看望霍达也顺便瞧瞧热闹。电报其实是有线电传,而非老电影里地下党按动的那种嘀嘀嗒嗒的玩艺儿。笨狗似的英文打字机呼噜呼噜的响着,吐出了一串串洋字母,再翻译成言简意赅的中文。来电略经稽核,即按区域下传给投递班。投递员跨上幸福牌摩托车冲出大门,街头深处浓烟滚滚,震耳欲聋的引擎声响彻四方。 巴立卓还只是个小人物,他想恭维霍达班长,说电报是响当当的主力业务,一日不可或缺的通信手段。哪想人家不吃这一套,霍达拍拍业余诗人的肩膀说:“你懂个屁呀!电报工种累死牛,我们忙得屁滚尿流。” 巴立卓笑了又笑,心里却很难受。转身去爬楼梯,吭哧吭哧的爬了好几个来回,最后去了卫生间。他蹲在便坑上把刚才的情景想了又想,一个劲儿地纳闷:拍马屁拍到马蹄上了? 元旦那天,百无聊赖的巴立卓躺在宿舍里发呆,抽着九分钱一包的金葫芦香烟,心里跳跃着堪比舒婷北岛的诗句。潮湿的男宿舍充斥着汗臭脚臭的怪味,混杂着浓郁的烟草气息,还有莫名其妙的酒菜馊味,只有呆得久了,嗅觉才能忽略不计。深夜,火车的声音很夸张地传来,回肠荡气地响了又响,像是声嘶力竭地提醒什么。 生活不会总这样乏味,对于巴立卓来说,有些日子注定要峰回路转,许多事情注定要风生水起。 第一章 第二节 恋爱未遂与未婚先孕 爱情仿佛神奇的种子,有了适当的土壤和温度就会生根发芽,哪怕这爱情可能朴素如路边的芨芨草。手忙脚乱之间,我弟弟迎娶了邮政营业员霍芳。 王二宝的婚事十分慌张,这完全是由于霍芳的意外怀孕所致。霍达是霍芳的哥哥,他现在不是班长而是科长了。霍达科长怒不可遏地兴师问罪,揪住罪魁祸首的衣领责令他限期娶人,否则就揭发他并绳之以法。王二宝参加邮电工作还不满两年,基本还是愣头愣脑的大男孩,他既无积蓄又无主张,惊慌失措地跑回老家,一五一十地交代了罪行。我的双亲仍沉浸在痛失长子的悲恸之中,惊闻此事面如土色。病榻中的母亲艰难地表达了她的想法,既然搞大了人家的肚子就该赶快娶进家门。父亲悲愤难平,指着伤风败俗的王二宝痛骂:要不是你哥哥死了,我非劈了这个兔崽子不可! 我的补偿金的已物化成老家建房的砖瓦石料,短时间里父母无法凑足王二宝结婚的经费。女方家急于嫁掉生米做成熟饭的霍芳,不仅未索要彩礼反而大加资助,这使得王二宝的婚礼还算过得去,酒宴车队这些场面上的东西应有尽有。不过,王二宝的洞房是租借的,一铺土炕两口皮箱四床被褥,最奢侈的陈设当属电视机和洗衣机了,这还是霍芳同志的嫁妆。娘家人目睹陋室寒窑难过得几乎落泪,他们百思不解:花一样美貌的霍芳何必急三火四地嫁给了穷小子?虽然霍达科长的心里也很不是滋味,但他暗暗的舒了一口气,压在他心头的一块巨石随之落地。婚庆期间,他妹妹除了略显消瘦以外未露任何马脚,事先担心她呕吐的场景并没有出现。而在此之前的数周里,霍芳妊娠反应得厉害,吃啥吐啥,严重时喝凉水都狂呕不止。而现在,身穿红袄的新娘子不失皓齿明目的神采,笑得花枝招展如沐春风。 其实霍家人大可不必心存委屈,仅凭颀长的身材以及英俊的面孔,我弟弟王二宝完全有资格成为邮电局名符其实的名人,娶了容貌出众的霍芳也是理所应当。高大健壮的王二宝是响当当的好儿郎,走到哪里都不乏女孩子倾羡的目光,唯一的不足是他尚未脱去稚气,甚至还有些傻里傻气。 热恋中的霍芳打心眼里喜欢王二宝,喜欢他出工时的勃勃英姿。王二宝头戴桔红色的安全帽,有一种非常奇怪的俊朗,他爬上电线杆时灿烂的一笑,那洁白的牙齿简直就是性感的利器。霍芳更喜欢和他压马路,挂着他的胳膊一走,满大街都看得到。她小鸟依人他鹤立鸡群,他们得意洋洋的样子很可笑很可爱。 王二宝衣着穿戴大为改观,这显然是女友悉心调教的结果。王二宝的新衣很难买的,衣服裤子总是紧巴巴的,霍芳经常为他的身材犯愁。工会崔干事见了王二宝啧啧称奇,说真是一副好身板,绝对是打中锋的好身高啊。可是王二宝不会打篮球,他的业余爱好是看下棋。局游艺室里常有棋局,捉对撕杀好不热闹。王二宝经常忘记了和女友约会,一下班就兴致勃勃地旁观助战。 这天,王二宝又来观战。他佝偻着身子凝神思考并乐于指指点点,先是帮分拣老郭赢了农话大李,又帮农话大李赢了司机小赵,还帮司机小赵赢了工程小刘,依次下去所有人都作了傀儡。 大家让王二宝亲自上阵,他却死活不肯。分拣老郭实在忍不住了,说:“小王啊,你这是操我们呐!” 王二宝不干了:“老郭你这是人话吗?” 老郭眼睛一横:“就这话!” 王二宝解释:“我又不是故意的。” 老郭说:“我操,操了还说不故意?” 王二宝急眼了,“那好,我就操了咋的!” 如此一来矛盾就激化了,王二宝并没有指明只操老郭一人,因此所有人都存在被操的可能,于是大李小赵小刘全都站了起来。眼看王二宝就要吃亏了,有人挤过来拉他的胳膊。 “拉什么拉,没看我正忙着。”回头一看是霍芳,王二宝当时就蔫了半截。 婷婷玉立的霍芳笑盈盈地说:“二宝,找你有事情。” 王二宝正想找个台阶,装成气鼓鼓的样子:“有事情就在这说!” 棋手都烦王二宝,巴不得耳根子清净,不约而同地说:“快走,快走。” 霍芳很有分寸的拉了拉王二宝的袖子。王二宝顺坡下驴,摇摇摆摆地跟女朋友逛马路去了。 王二宝最后一次看棋,酿成了一场风波。在旁观者起哄的声浪里,崔干事掀翻了棋盘,稀里哗啦的,红的绿的棋子满地蹦跳。崔干事恼羞成怒,大吼:“傻逼!哪来的傻逼啊?” 王二宝瞪了一眼,“你说话干净点儿!” 崔干事又骂:“你整个一傻逼!我骂你傻逼等于是侮辱傻逼!” 众棋手都觉得解气,无不大笑。 “也不瞧瞧你自己!破葫芦瓢似的脑袋,还敢下象棋?我骂你大脑进水等于侮辱神经病!”众人寻声看去,是霍芳走进门来。她柳眉倒立杏眼圆睁,手指崔干事:“你再欺负二宝,我就掐死你!” 崔干事面红耳赤,眼睁睁看霍芳拉起王二宝扬长而去。霍芳怒斥崔干事一事威镇全局,好事者添油加醋到处渲染,王二宝和母老虎的声名远扬,连外围的县局都有耳闻。 王二宝正式娶妻之前,还有一段小插曲。老家的女友哭哭啼啼找上门来了,说王二宝是嫌贫爱富忘恩负义的白眼狼。职工的吃喝拉撒都归工会协调,崔干事的职责之一就是受理诸如结婚证明、离婚手续之类的事务。霍芳是何等人物,崔干事先怯了三分,但又恨得牙根直痒。崔干事开始还委婉暗示,后来干脆说解铃还得系铃人。王二宝是不是陈世美并不关键,没有公主撑腰他还当个屁驸马呀?再笨的人也能听出弦外之音,那女子抹抹眼泪就去找霍芳。众人暗暗叫好,连说是一场好戏啊一场好戏。这边人还没到,那边电话早打到邮政营业厅去了。众人窃笑,心想必是一场恶战啊。 灰绿色的墙体掩映在浓阴之下,邮政营业厅内人头攒动。霍芳接到电话后,摘掉了套袖还对镜梳理了下头发。她迎出门去,胸有成竹面带微笑。霍芳一瞧对方的穿戴举止,心里更有底气了,摆出极其和蔼可亲的架势,妹子长妹子短的端茶倒水。 前女友到底有些发憷,起码不那么理直气壮。崔干事预期的一场恶战并没有爆发,其结果有些出人意料。 局里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王二宝却一无所知。后来还是霍芳叫112测量台通知他:“你老家的亲戚来了。” 烈日当空,王二宝挂在电线杆上,一头雾水地想了又想,也没猜出老家的亲戚是何许人也,问:“啥节目啊?” 霍芳俏皮的声音传来:“好节目。恭喜恭喜,你老相好的来了。” 王二宝手搂黑糊糊的油杆,辛辣刺鼻的油漆熏得他晕忽忽的,问:“啥相好的?” 霍芳咯咯一笑:“装糊涂了不是?你女朋友来了。” 王二宝一听急了,大叫:“霍芳,霍芳,你听我说……” “我不听你解释。我可告诉你,该糊涂就糊涂,你看我的!” 霍芳找了一爿小店,三人入内就座。前女友满肚子委屈,泪汪汪的却说不出话来,霍芳循循善诱:“我说妹子,王二宝啥人吧你清楚,傻大憨粗的呆鹅,对不对?” 王二宝插不上话,那女子只是将头深深地埋进了怀里。霍芳又拉又打,说我不和你争也不和你抢,王二宝这德行的我不稀罕,他要是同意跟你好,我二话不说立马给你腾位置! 那女子闻言,抬头去看王二宝。王二宝赶紧将目光扭向别处,那女子又哭将起来。从头至尾,王二宝只说了一句话,那就是强扭的瓜不甜。 霍芳黯然良久,而后对那女子说:“我和二宝的关系也难说,谁知道是成葫芦还是瘪葫芦?依着现在的样子,没准是恋爱未遂呢。” 看似棘手的争端,到了霍芳那里竟迎刃而解。王二宝佩服得五体投地,他想不到世界上竟然会有这么聪明的女人。王二宝憨憨地笑着,心里抱定一个念头:就娶霍芳做老婆!打发了恋爱未遂的前女友,王二宝和霍芳手拉手地去了邮电路。邮电路两旁还没有高楼大厦,栽种着柳树还有丁香。昏黄的路灯下,茂盛的树冠摇曳着奇异的光泽,浓密的树阴为他们的亲热提供了方便,他们再一次亲嘴了,热烈动情噼啪带响。 实际上,王二宝的姿势很不舒服。他太高了,不得不躬腰侧脸去接吻,但是他的激动足以使他对这样的不舒服忽略不计。他还用手轻轻撩开霍芳的柔发,心里发出了一阵又一阵的惊叹,女人是多么的美好啊。趁着喘息的间歇,王二宝用袖子去捋头上的热汗,满怀幸福地轻声去问:“好么?” “不好,你嘴里的味道难闻。”霍芳随即就笑了起来,笑得快乐而俏皮。王二宝提起的心又放了下来,他还发觉,霍芳的笑声好像是一只可爱的大鸭梨,脆生生的包含了许多甜味和水份。 夜深了,王二宝送霍芳回家,临别之际依依不舍再度长吻。霍芳忸怩了一下,悄声邀请王二宝来家坐一坐。王二宝很害怕,连连摆手拔腿欲跑。 霍芳拉住他,悄声说:“家里没人,傻瓜!” 王二宝喜出望外,一把将女友搂进怀中,跌跌撞撞地闯进了房门。神摇意夺的眩晕与窒息覆盖了霍芳,她本来就是一团业已自燃了的火焰,这有力的箍抱犹如再添了一把干柴,不熊熊燃烧都难。柔情蜜意之中,霍芳情不自禁地牵引王二宝钻进了闺房。 当雪白的胴体呈现出来时,王二宝激动得跪了下来。他哆哆嗦嗦地去脱女人的胸罩,却怎么也解不开。虽然王二宝在商店里无数次暗自打量过这东西,但他缺乏实践经验,所以不解其妙以至于满头大汗。霍芳顾不上羞涩,不得不自己解开了背后的搭钩。王二宝心急火燎的扑向了女友,可汗水浸透了的衣物紧箍在身上,长长的衣袖和裤腿都妨碍着他的行动,磕磕绊绊的脱起来十分费劲。不得要领的王二宝如公牛般莽撞,浑身蛮力气却找不到入口,千般娇羞万般扭捏的霍芳还是迎合了他,不然王二宝的人之初必定以失败而告终。笨手笨脚的王二宝艰难地掘开了那幽深的巷道,撒尿般地速战速决。 在这样私订终身的夜晚,霍芳领教了男人的匆忙与慌乱,体会到了女人的疼痛和快乐。以王二宝的文化水平和阅历,并不懂得人生的复杂和风云莫测,但他偷尝雨水之欢的时刻仍非同寻常,未来的岁月里他会为自己当时的卤莽而自豪。这一夜,霍芳闺房的灯始终亮着,他的激情如天风雷霆般震荡,她的幸福似惊蜇般的春潮澎湃。 王二宝和霍芳闪电般地登记结婚了,速度之快让同事大跌眼镜。不过,有过一次恋爱未遂的王二宝还是有所损失的。这个损失主要是精神方面的,而且难以弥补。崔干事发明并极力推广陈世美的说法,使他获得了一个无伤大雅的绰号:王二美。久而久之,王二宝的大名仅存于花名册里和工资袋上,人人都叫他王二美,到了用户嘴里则被尊称为二美师傅。 一开始霍芳很反感叫二美的,可全局上下都这么叫,她没办法挨个批驳以正视听,约定俗成了也就只好随大流了。邮政营业员也是女人成堆的地方,没事总爱扎堆闲聊,家长里短婆婆妈妈。霍芳也热衷此道,开口闭口就是我家二美如何如何。 我弟弟王二美最终成了霍芳的裙下之臣,他一见到老婆的眼神,就变得像孩子般依恋,好像已经实现了所有的愿望一样,心甘情愿地把全身心都上交给她,并且滋生出一种从头到脚的舒畅。在这种舒畅的温暖中,霍芳像对待孩子似的爱护王二美,大家不止一次地看见,霍芳蹲在地上帮他系鞋带。有了霍芳的言传身教,王二美迅速地成为了五全丈夫的楷模:工资全交、剩饭全吃、老婆的话全听、家务活儿全干、窝囊气全受。 一度担心恋爱未遂的霍芳发现,王二美最大的缺陷是喝酒时经常忘掉了自己。结婚的那天就飞快地把自己灌醉了,歪在婚床上呼呼大睡,还说了一些乱七八糟的胡话,这使得霍芳唯一一次的洞房花烛夜变得酒臭难闻。霍芳难过得掉下了眼泪,并至少清理了三次以上的呕吐物。 翌日王二美诚恳道歉,说这是喜酒啊,大家伙都叫俺喝呀,不喝不够哥们意思呀。霍芳还是觉得委屈,但他毕竟是自己男人,她只好笼统骂一骂丈夫和他的同事:“德性!” 第一章 第三节 嫁人竟是这样简单 夏天是女人最美的季节,更是男人大饱眼福的季节,夏天当然还是恋爱的季节。没有对象的男人希望尽快找到女友,有女友的男人则希望把手探进裙子里。巴立卓属于前者,他对新一轮的夏天寄予了很大的希望,他渴望享受爱情。 相亲的次数多了,巴立卓愈发没有主见了。殊实可笑的是,在漫长的相亲生涯里,有两个女孩被重复介绍。这能怪谁呢?只怪城市太小了,小得只有巴掌那么大的地方。松河市民戏谑说,划一根火柴出去,在熄灭之前就可以走完一条街道。当然这是夸张的比喻,用来形容城市很小很袖珍。巴立卓择偶的标准是女方受过中专以上的正规教育,小城市里面适龄的女青年数量有限,可供选择的对象要么是机关干部、教师,要么来自于“银行烟草两电一保”这样国字号的单位。在老百姓嘴里,“两电”是指电力和邮电,“一保”当属保险公司。 眼看巴立卓一次次无功而返,师傅心头雪亮,说:“别东看西看了,小孔丫头不挺好的么。” 又是黄昏,载波室外间洒落了金黄的余晖。巴立卓和孔萧竹一本正经地相亲了,师傅一言以蔽之:“男女搭伙过日子,谁跟谁都是一辈子。” 生活充满了变数,孔萧竹不可能无休止地牵念旧人,她需要尽快将过去模糊掉,把难以承受的悲恸迅速埋葬。时间可真是个杀手,能抹杀一切愉快和不愉快。从泪如泉涌的哀痛到重新光彩照人,孔萧竹用了一年多的时间,青春尚在的脸颊重新写满了娴静之气。 在孔萧竹的记忆里,此时的巴立卓远没有后来那样自命不凡,起码谦虚谨慎规规矩矩,不大言不惭不文过饰非,是一个腼腆上进的好青年。巴立卓一身邮电制服,前襟排下了五颗灰绿色的塑料纽扣。他好像是和整洁有仇似的,不修边幅惯了。裤子穿得皱巴巴的,鞋子上落满了浮尘,后脑勺经常标志性地翘起几缕头发,仿佛狂风骤雨中抗倒伏的禾苗。 与王二美和霍芳轰轰烈烈的婚恋之路相比,巴孔之恋并没有涌现可歌可泣的场景,亦无荡气回肠的经典片断。巴立卓不时约会孔萧竹,孔萧竹有些打不起精神,但她并不讨厌巴立卓,怎么会讨厌呢?巴立卓各方面条件都很好,人也长得挺拔,谈吐诙谐幽默。孔萧竹自认为,巴立卓一直在意她,她对此心怀感激。 孔萧竹还是值得巴立卓去追求的,她是那样知书达理沉静可人。都说女人是男人身上的一根肋骨,当巴立卓费劲心思去寻找这根肋骨时,她就在自己身边,而自己却没有察觉到。但巴立卓的态度有些不愠不火,孔萧竹察觉到了。她心下怅然,在写给父母的信中说道:茫然四顾,别无选择。她不断地进行冷静的分析与思考,总觉得巴立卓还不是一个能让自己下决心交付一生的男人,简言之还不够理想。 那天巴立卓喝了点酒,竟冒出句话:“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尔。” 孔萧竹十分不快。巴立卓云山雾罩地做了如下解释:“金圣叹曾云, 人若有胸中之一副别才, 眉下之一双别眼, 则不需远游, 处处皆是洞天福地。” 孔萧竹皱眉,“你怎么总爱卖弄呢?” 巴立卓无辜地耸耸肩膀,自嘲:“没办法,为了赢得美人心。” 孔萧竹仰脸问:“那,你觉得我怎么样?” 巴立卓应该激动地说我爱你,可他却说:“不错。很喜欢。” 巴立卓终究是农家子弟,他觉得爱字很难说出口,更何况他不想说出口。喜欢和爱其实是两码事,孔萧竹大为失望,“你是认真的吗?” 认真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品格,可女人的认真经常让男人害怕。孔萧竹显然是一个容易认真的女孩,和之交往万万不可以游戏,巴立卓不能不再三小心。其实,孔萧竹的态度更为谨慎,这就使得他们的恋爱缺乏熊熊燃烧的激情。 冬天来了,巴立卓和孔萧竹见面的时候,一边看着玻璃窗上的冰花雪绒,一边杂杂拉拉地说话。后来巴立卓受命去沈阳培训了一段时间。孔萧竹更觉惆怅,左等右等中,巴立卓终于来信了,还随信寄来了一张彩照。彩照里面,巴立卓伫立在沈阳北站的电信大楼前,手拎黑亮的人造革皮兜,看起来还算意气风发。读着不是情书的情书,孔萧竹发觉巴立卓的文字熨帖又意味深长,这说明他是心思细腻的人,忽然意识到,自己还是很想念他的。 巴立卓平均每星期照会孔萧竹一次,不多也不少。每次去压马路,总要借辆自行车,草绿色的瓦盖上喷着“邮电公事”的字样。男女绿衣人一架绿单车,漫步于松河的大街小巷,看起来很“邮电公事”。 当然,巴立卓也请孔萧竹看过电影。在黑里咕咚的电影院里,孔萧竹瞪大了眼睛,完全沉浸在银幕上虚构的剧情里不能自拔,男友则变成了一个与她无关的陌生人。巴立卓不忍打扰专心致志的女友,只好观察空空荡荡的电影院里到底来了多少人,或者通过计算座位来消磨时间。有一次竟然睡着了,从此以后巴立卓好像再也没有进过电影院。 不觉间夏天再度光临,空气中弥漫着花花草草的清香。这天孔萧竹走出宿舍时,巴立卓的眼睛骤然发亮。她身穿白色短衫碎花裙子,再配双雪白的袜子,从头到脚的清爽亮丽。印象中的孔萧竹是不穿裙子的,值得巴立卓反反复复去看,还故意发问:“孔小姐,你有没有见过一个裹得像绿粽子似的女人?” 孔萧竹笑得双眼弯弯,“巴先生,难道我不比她好看吗?” 巴立卓说:“好看好看,当刮目相看。” 孔萧竹扬了扬头,嗔怪:“你少看我,多看脚下的路。” 巴立卓还是忍不住赞叹:“楚楚动人的小猪。” 小猪的昵称听起来很亲切,孔萧竹含情脉脉的接受了。 街上熙熙攘攘,流淌着过日子的气息。巴立卓提议去郊外转转。车子蹬得飞快,可孔萧竹却没有伸手揽住他的腰。前面恰好是个上坡,巴立卓全力猛蹬,满耳呼呼风响,预期中的尖叫声并没有出现。巴立卓一口气骑上了坡顶,才惊觉身后的孔萧竹不见了。 巴立卓顺原路返回,压根儿就不见孔萧竹的身影。他十分沮丧,只好一个人回了单位,一个人去职工食堂吃午饭。只吃到一半,就再也咽不下去了。他怔怔地发愣,心想自己从初中开始就吃食堂,一吃就是十多年,眼看着奔三十岁了,还在吃食堂。这一碗饭一碗菜的日子真是难熬,好像一直不饥不饱的,胃口也早就给食堂给败坏了。巴立卓很想结束这样的生活。 整整一个下午,巴立卓都怏怏不乐,直到黄昏时分,才等回了他的女友。孔萧竹独自逛了一天商店,悻悻而归。她眼圈红红的,不想理睬巴立卓,任凭怎样赔礼道歉,看都不看他。最后巴立卓可怜巴巴地说:“小猪,我错了。” 孔萧竹不能不原谅他。她一辈子都忘不掉,巴立卓那谦卑的样子绝对是一辈子当牛做马的表情。 巴立卓和孔萧竹偶尔也去邮电路,鬼鬼祟祟地躲在林荫里说话。巴立卓不太正人君子,一直想寻机碰碰叫做小猪的女人,而小猪总能以某种方式躲开他的亲热。孔萧竹的肌肤之亲仅限于拉拉手、挠挠手心而已,从来不给巴立卓得寸进尺的机会。如此一来,他们的恋情是纯洁纯粹的,是发乎于情止乎于礼的,相敬如宾之余并没有太多的举措。新婚夜以前,孔萧竹始终是冰清玉洁的,确切地说一直是处女。 没追到手的女人才是最好的,不叫男人图谋得逞的女人实在冷静。孔萧竹既想得到爱情又要坚守贞操,她之所以要坚守,就想让巴立卓永远心存敬重。 以后来的眼光看,巴立卓和孔萧竹谈的是循规蹈矩的老式恋爱,长期处于半地下半秘密的状态。那天几个同事撞见了他俩,挤眉弄眼嘻嘻哈哈一路尾随。孔萧竹生气了,说局里的人都挺无聊。 巴立卓昂然道:“别人的无聊反衬出我们的幸福!” 果然,两人像一对幸福的老鼠,贼贼地笑了,彼此的眼神很热很热。从此之后,他们出双入对无需遮遮掩掩了,他们有说有笑开始谈婚论嫁了。在众人眼里,巴孔之恋是顺理成章水到渠成的事情,既非鲜花插在牛粪上,也不是乌鸦落到梧桐上,没有任何理由大惊小怪。 巴立卓的爱情有点像烧开水,缓缓升温总该有沸腾的一刻。孔萧竹的爱情有点儿像剥洋葱,一片一片剥下去,总该有一片能叫她泪流满面。真情的迸发仿佛春暖花开,不过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孔萧竹是在一瞬间批准了巴立卓的结婚请求。那晚停电,巴立卓手持蜡烛来女宿舍找孔萧竹。桔色的火苗欢快地闪动,孔萧竹发现,巴立卓的脸辉映着一层奇特的红光,眼球镶嵌在红云之中熠熠闪亮犹如两块宝石。在黑不可测的走廊里,孔萧竹的手被握得温暖直至湿润,令她心潮激荡。这是一种突如其来的浪漫情调,这是一种真切而温暖的爱意。巴立卓不失时机地轻吻了她的额头。 孔萧竹喃喃道:“不管怎样,我都认了。” 巴立卓很诧异:“认什么?” 孔萧竹软软地靠在他身上,“你说呢?” 巴立卓知道她非要逼他说出那三个字,他还知道这种问题不能避实就虚,而且只有一个答案。巴立卓稳了稳心神,很虔诚很热烈地捧起她的脸,承诺:“我爱你。” “我也爱你。”孔萧竹确信真的爱上他了,交往了那么久都没有过的甜蜜的感觉,一股脑地围绕在她的周身。从夏天到夏天的恋爱终于要结出果实了。巴立卓俯身轻语:“生死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孔箫竹泪光闪闪,就听巴立卓恳求:“小猪,嫁给我吧?” 孔萧竹泪流满面,又听巴立卓说:“天降大任于斯人也,我必须娶你!” 夫妻之约,焉可不慎?孔萧竹事后诧异,决定出嫁竟然这么简单。 去街道办事处领取结婚证的那天,孔萧竹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手紧紧搂着巴立卓的腰,头贴在他温暖的后背上。在小小的街道办事处,他们履行一个简短却不可或缺的重要仪式,双双签字按手印之后,他们就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法定夫妻了。 巴立卓迎娶孔萧竹吸引了全邮电局的目光,婚宴安排在了周末的傍晚。同事们放下了无聊的工作,暂别企业升级达标创奖等弄虚造假的文案操劳,三五成群地赶来赴宴。新任局长柳鹏到场并致辞,这让巴立卓激动了好久好久。局领导集体出席婚宴在以往是不可想象的,因为上面三令五申严禁大吃大喝,柳鹏可谓开风气之先。 柳鹏主动出席婚宴,是想在非正式场合公开亮相,在比较热烈的掌声里,当仁不让的新任局长说:我最想做的事情就是春风化雨雪中送炭,以表达尊重知识尊重人才的心愿!全场欢声雷动,书记宋晓慈的脸色却比较难看。宋晓慈很有官相,白净的面皮上泛着银白的光,戴副银边眼镜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儒雅的仪容乍看起来颇有银行家的味道。职工群众的语言最朴实也最生动,背地里都叫他宋大架子,简称宋大架。 松河邮电局人多势众,职工的红白喜事不断,互相凑份子赶礼赴宴,男男女女也都吃出了经验。崔干事人高马大但沾酒即醉,就只好躲到女人聚集的那一桌。形单影只的大男人手捧一瓶汽水猛啜,遭来同桌女人的嘲笑,但他只能恬着脸放开肚量,不是吃而是听,他要是脸一沉就枉为男人了。平时在食堂午餐,女人吃饭如蜻蜓点水般文雅,而在女性主导的酒桌上个个胃口奇大。女人一边猛吃猛喝一边嘻嘻哈哈,崔干事稍一愣神,一盘虾仁就见底了。这边刚上了道蒜泥排骨,稳准狠的筷头赛过雨点般地落下,盘子转过来时只剩最后一块了。崔干事满怀希望地将筷子伸过去,这时霍芳突然叫了起来:“老好吃的噢,我要带一块回去给我家的小狗尝尝。”既然霍芳这么开口了,崔干事再嘴馋,也不好意思与小狗争食啊。霍芳记恨崔干事四处宣扬王二美的雅号,所以存心报复出一出他的洋相。 真正的男人是要喝酒的,不然缘何而来豪情满怀义薄云天?郝静林率领机务员团团坐定,王二美等装机员喧闹声声。 仅仅三年光景,王二美就有了脱胎换骨之变,他既为人夫又将为人父,他面色红润声音爽朗,全无农家子弟的懵懂胆怯之气。王二美入局的三年连涨了三次工资,省局的文件精神叫工资调整或工资改革,人人有份皆大欢喜。但凡要工资改革时,领导再三强调有肉埋在碗里吃,切勿四处张扬违者必究。王二美幸福得恍如梦游,整天晕忽忽的,感觉脚底下像装了根弹簧,一颠一颤地走路。安装电话的人越来越多,装机员的身价水涨船高,王二美好烟好酒不断,牛皮烘烘的快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 有时候,我们对别人的小恩小惠感激不尽,却对亲人一辈子的恩情视而不见。我弟弟就是这样的人。母亲去世之后父亲续弦新娶,我弟弟就再也不回老家了,还宣称和父亲一刀两断,也很少想到他曾经有个兄长。面对应接不暇的美妙,王二美觉得自己实在了不起。命里八尺难求一丈,所有的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吧。命运在捉弄人也在成全人,高大帅气的王二美应该庆幸,很少读书却捧起了金饭碗。可是,酒意微醺的王二美应该知道,叫做孔萧竹的新娘子本该成为他的嫂子的。 美滋滋的新郎和羞答答的新娘挨桌敬酒。在哄笑的声浪里,王二美先吸了一支新娘子亲手点燃的喜烟,又干掉了新郎官亲手斟满的一大杯喜酒,口齿不清地夸奖:“巴哥巴嫂子,这酒真不错。” 新婚燕尔中的巴立卓很少喝酒,但他晕乎乎的。有很长一段时间,巴立卓一直在怀疑自己是否真的结婚了。严格地说,他并不复杂曲折的恋爱还只是懵懵懂懂的初恋。走过初恋的男人进修的是一门情感课,课程虽不深奥但很全面,点点滴滴滋味万千。巴立卓收获了爱情,得到了生活的伴侣,最实际的收获应该是性生活。巴立卓夜夜亢奋激昂,大有无休无止永不满足的劲头。羞涩的孔萧竹努力的去接纳他,渐渐懂得了配合,她感到了幸福,经常幻觉自己像云朵一样飘荡。孔萧竹越来越爱巴立卓了,她之所以等待并最终嫁给他并不是看中他的才华,而是因为巴立卓对她十分用心,所以她才心甘情愿地束手就擒。 天地澄明,月凉如水。巴立卓拥妻入怀,口口声声地叫她小猪,他的誓言掷地有声:“我要做一辈子的猪倌!” 在沉静的月色之下,在奢华的树影背后,我深情地凝视他们,真挚地祝福他们,愿他们恩爱百年。可我知道,再恩爱的夫妻也离不开柴米油盐的种种琐碎,离不开家长里短的种种烦恼,不得不于平淡乏味中相守岁月。 第一章 第四节 贫贱夫妻 巴立卓和孔萧竹犹如一对候鸟,迁徙在不太陌生的城市里。他们租房而居,其间搬家数次。漂泊感如影随形,但清洁始终是孔萧竹最为看重的事情。她没完没了地打扫卫生,晴好的星期天里不厌其烦地擦拭玻璃,仿佛她是为了清洁才生活的。 秋天来了,巴立卓终于同意去买一口缸了。酸菜缸的外表是黑褐色的釉陶,隐隐地泛着青绿的色泽。巴立卓尾随老婆去市场选买白菜,然后一棵棵地晾晒,结结实实地腌了一缸酸菜,足够夫妻俩吃上一冬了。巴立卓大发感慨,过日子其实就是在过女人。 冬季燃煤紧张。全松河邮电局仅有六台汽车,求车之难难于上青天。因为有过切肤之痛,巴立卓寻租房子时格外留意房东是否提供了燃煤。室外飞舞着漫天的大雪,巴立卓和孔萧竹睡在热呼呼的火炕上,彼此很恩爱也很温存。巴立卓每晚检查炉火以防煤烟中毒,他总也睡不塌实,深怕在某个早晨他和爱妻长眠不醒。 无语的酸菜缸立在卧室的一角,见证着巴立卓夫妻的向往。他们谈论最多的就是房子。房子啊房子,他们简直要想疯了。 师傅刚分到两居室楼房,巴立卓偕孔萧竹去看了,反反复复地看了个仔细。木门窗上的绿油漆挥发着奇异的香气。明亮的阳光斜斜地射入,室内的暖气嘶嘶地轻吟。师傅说这辈子熬了个供热房,知足了。不知是因为羡慕还是激动,巴立卓解开羽绒服扣子,额头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巴立卓清楚,以自己的资历本期分房无望,但他还是一笔一划地写下申请,一间平房足矣。 邮电局是喜欢开会的单位,大事小事都要拿到会上讲一讲。事关分房会场爆满,连家属都赶来旁听。柳鹏说文革以来的十年间,松河局没有解决过职工住房,如今邮电业务节节攀升,企业可以支配部分自有资金以改善居住条件。柳鹏还说:“分到新房者一定要交出旧房,像巴立卓、孔萧竹这样的大学生必须特殊照顾!” “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柳鹏坚决地一劈手,让人联想起伟人的气魄。 局长确实是伟人,他的讲话叫巴立卓两口子激动得一连数日耿耿难眠。 巴立卓和孔萧竹终于居者有其屋了,他们分到了一爿小小的旧房。原房主刘师傅痛心疾首地介绍门窗上的防盗铁筋,感慨万千地唠叨他一砖一瓦垒起的仓房。巴立卓为此支付了八百元钱,孔萧竹心头颤了又颤,但什么也没说。孔萧竹懂得男人的面子是多么的重要,贤惠的女人应该知道深浅。巴立卓认为不值得为着为五十一百的和人家争吵,要是闹出了什么纠纷,就辜负了柳局长的一番美意。 太阳横在天际,慷慨地照耀着两口皮箱和几个大纸壳箱子,照耀着那口壮实的酸菜缸。巴立卓和孔萧竹迫不及待地搬进了属于自己的家。王二美很仗义地偷来了油线杆和水泥管孔,一鼓作气地在窗前搭设起防雨的窝棚。堡垒似的小院黑洞洞潮乎乎的,白天也要点灯,但毕竟是自己真实的窝啊,巴立卓很男人式地长吁了一口气。 炊烟在简陋的屋脊上扶摇升起,欢快的麻雀在窝棚顶上蹦来蹦去。孔萧竹不舍昼夜地操劳,膑手抵足地装扮他们的新家。心满意足的巴立卓端详着女人曼妙的身影,看那对乳房在衣衫里妙趣横生地滚动。爱情被放大了,巴立卓俨如忠实的农夫迷恋农事那样迷恋床第之欢,激情勃发夜夜春潮。巴立卓后来说过,人活着就是为了某一个瞬间,生、死是瞬间,机遇成败、真情涌动、高潮喷射这些全都是瞬间。此时此刻,巴立卓享受的正是一个又一个瞬间。 邮电局的待遇越来越好了,巴立卓和孔萧竹会同一天分到同样的东西,比如两个煤气罐两袋大米两捆大葱或者两箱冻带鱼。他俩推着自行车乐颠颠地往家搬,有时也会小小的犯愁,不知道如何才能打发掉。为了买菜倒垃圾之类的家务事,他们常有小小的口角发生。 巴立卓的安乐窝隐藏在棚户区的深处,上班下班都要经过一个公共厕所。该厕所饱经风雨剥蚀加之无人管理,冬天污水结冰,夏日奇臭无比,倘若再有微风扬起,那臊臭味儿便向四处蔓延,并顺着歪歪斜斜的羊肠小巷飘散。无论天气怎样炎热,孔萧竹都坚持不打开后窗,那滚滚而来的气息实在叫人难以忍受。巴立卓说:“你到底不是农村的孩子,大粪是天然的有机肥料,我就是吃大粪长大的。” 巴立卓的话音匍落,孔萧竹便一阵狂呕。女人一吐再吐,去医院检查的结果是怀孕了。 就在惊喜又惶恐的当口,巴立卓调到了电信科。孔萧竹并不高兴,她为每月少了七元钱的夜班津贴而叹息连连。郝静波特意开了个欢送会,载波室全体凑份子,每人捐出五元钱去“狗食棚子”聚餐了一次。所谓狗食棚子是指街边的大排挡,即彩条布围成的小饭棚。花花绿绿的彩条棚挤满了整整一条街,烤鸽子炸麻雀熏兔子酱牛肉炖小鸡涮羊肉,浓香飘逸,场面甚是壮观。 转眼又是秋天,松河邮电局要为职工分发苹果。事情显得比较隆重,需要出动所有能够集中的车辆抽调精兵强将去辽东半岛收购,巴立卓自告奋勇报名参加。出发前杨主席再三强调,要把困难想得更充分一些,并要求一律穿着绿色标志服戴绿色大盖帽。说到这里,大家全都笑了。提起大盖帽,就叫人产生关于四大绿的联想。这四大绿是:青草地、西瓜皮、王八盖子、邮电局。杨主席说路途遥远,每人戴顶大帽子,远远一看很像交通警察呢。 孔萧竹坚决反对男人远行。巴立卓没好气儿:“又不是支边援藏,你慌个屁呀?” 孔萧竹道:“不就是去买苹果吗,你神气个球啊?” 巴立卓振振有词,反正我已经报名了,出尔反尔的事非我所为,你叫我咋和领导去说? 孔萧竹更加生气,自己还不是黄脸婆呢,男人就视自己为无物了,长此以往那还了得?她说,你要是去了就别回来!随后的一天里,巴立卓和孔萧竹互不理睬,可这份默契并非甜蜜的礼物而是彼此叫劲。巴立卓临走前留下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月照青山云游天,一个出门就想家的人。” 沈大公路上车流滚滚,运菜的拉煤的车辆挤得满当当,一看便知整个东北三省都在准备越冬。沿途肇事不断检查关卡不断,车队一路蜗行走走停停。窗外是辽阔苍凉的大平原,光秃秃的杨树成排成行,乌鸦在灰蒙蒙的天幕上盘旋。杨主席忽然问巴立卓:“想老婆了吧?” 巴立卓心怀内疚:“孔萧竹怀孕了。” 杨主席笑:“就你们年轻人娇气,我老婆养了三孩子,哪个我都没管。” 车队一走多日,柳鹏和宋书记在家提心吊胆,担心天气变化担心路况不好担心遇到车祸。还有一个人坐卧不安,那就是孔萧竹。 孤单冷寂中,孔萧竹更加怨恨巴立卓了,仅仅为了自己快活,凭着这小小的借口竟可以把她一个人丢在家里,事先连个商量都没有,说报名就报名了。可恨的是这个家伙连个电报也不来,害得她天天给工会打电话询问。长夜漫漫,寒风漫卷吹得后窗户呼哒呼哒直响。窗户是那样的单薄,除了几根铁筋做支撑其他全是玻璃,孔萧竹生怕有人破窗而入。冷寂和孤单在一点点的侵噬着她,越有心事越睡不着。她只好起身去摆弄婴儿的衣物。布料的质地很柔软,贴在脸上就像是温存的絮语,让她联想起婴儿细嫩的肌肤。她想着想着,以至于泪眼婆娑。 孔萧竹想和人说说话,忍不住去财务科找詹萍。财务科的人很多,詹萍便说等我有时间了回头找你。孔萧竹以为对方敷衍她,更加怏怏不乐,不想下班前詹萍真的来了电话。一见到詹萍,孔萧竹的眼圈就红了,哽咽叫了声大姐。 詹萍猜出了八九分,说咱们做女人的,心肠放大度点才是,巴立卓是公出,又不是去做坏事。詹萍的孩子两周岁了,她人也胖了许多,正心无旁骛地做着贤妻良母,眉宇间洋溢着成熟女人的气息。她还说男人看起来耀武扬威的,骨子里都还是孩子,疯够了跑累了自然就会回家。 孔萧竹怅然:“我总有点儿怕。” 詹萍笑了,说两口子过日子,谈不上谁怕谁。由爱生怖吧,还是男人怕老婆的多,你家怎么调过来了啦?詹萍还说,自己的男人自己疼,过小日子的感受还要自己去悟。 风尘仆仆的巴立卓终于回来了。一进家门,就见孔萧竹正襟危坐严阵以待。巴立卓傻眼了,他没想到事态会这样严重。 女人出奇的沉着:“巴立卓,咱这个家最没家样了,我忙你更忙,柴米油盐你不管,我怀孕了你不管,整天寻思往外瞎跑,你这么大的男人,叫我说你什么好?” 巴立卓弯腰赔笑,“一回来就上课?” 孔萧竹不解气:“你看看这个家吧,感觉什么样?你在外面溜光水滑的像个人物似的,可咱这个家能比北京猿人强多少?除了苍蝇蚊子的谁愿意往这里住?单位分了一间破平房,你就感恩戴德死心塌地了,是不是?摸哪哪冰凉啊,要是人热乎点儿也行……我孔萧竹差啥呀我,是长相说不过去?还是学历比你低、钱挣得比你少?我那块对不起你了,你抬腿就走,把我一个人丢在家里暗无天日……” 巴立卓自知理亏垂手恭听。女人越说越生气,穿上大衣做出离家出走的样子。巴立卓大惊失色,“呀,你要干什么哪?媳妇,天都黑了。” “我回集体宿舍去住!”话虽这样说,但孔萧竹也不想走,为了给男人让出时间,她故意去收拾衣服。就在这时,一双有力的臂膀将她紧紧箍住,女人仅仅象征性地挣扎几下便就范了。巴立卓万千柔情地扶女人坐下,紧握她的双手连连赔不是说我错了。巴立卓的微笑能迷死人。孔萧竹也不想再闹下去了,她想见好就收,何况男人已经认错了。巴立卓嘴里巴巴地“媳妇媳妇”的叫着,不由孔萧竹不再现温柔。她终于明白,自己是多么的牵挂他惦记他想念他。 假公济私的巴立卓随车多弄回两筐苹果,一筐黄元帅一筐国光,肉麻兮兮地说:“都给你吃,好生个水灵灵的胖小子。” 一句话说得孔萧竹深藏了半月之久的眼泪流了下来。巴立卓拥妻入怀,舌头轻轻地舔着女人的眼泪,嘟囔:“小猪别哭,小别胜新婚嘛。” 孔萧竹被痒得破涕为笑,问他,“什么味?” 巴立卓的眼睛迷成一条线,“咸味,还有点甜。” 孔萧竹的预产期过去三天了还没有动静,巴立卓跟在医生屁股后面东问西问。医生有些烦了,“瓜熟才蒂落,你急什么急?” 孔萧竹折腾得天昏地暗。大汗淋漓中,她看到窗外的天空一派蔚蓝,还有些悠悠的白云,这在阴雨连绵的季节里十分少见。 婴儿的啼哭终于从产房传出,护士通知巴立卓说:“恭喜了,男孩,三千克。” 巴立卓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反应过来,那三千克是何含义。为了三千克儿子的名字,巴立卓费了三千吨的力气。他翻出了字典甚至唐诗宋词,备选的名字有巴金、巴山、巴黎等等。但是,巴立卓最终为儿子起名巴奢,这是一个毫无诗意又异常古怪的名字。孔萧竹不太满意,说这名字听着就是“跋涉”之意,你就不怕累着儿子?” 巴立卓说好男儿志在四方,就该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巴奢刚出生时并不吃奶粉的,只是孔萧竹的奶水太少了。为了能让儿子吃饱,业余诗人客串业余郎中,捧起医书钻研偏方药膳。一天两只鱼三天一只鸡的逼着女人吃肉喝汤,以期改善奶水供应不足的现象。巴立卓锲而不舍的自学精神没有感动上苍,鲫鱼汤清蒸膀蹄的种种滋补全然徒劳,老婆的乳房始终没有充盈泉涌。巴奢小家伙昼夜哭闹不休,孔萧竹睡眠不足愈发消瘦。更为不幸的是孔萧竹满月不久高烧不止,挂了几天盐水之后彻底没了奶水,这就使得本不宽裕的生活更显局促。巴立卓拿到工资后最首要的事情就是去买奶粉,每个月最少十袋花掉五十三元。 孔萧竹和霍芳的关系热络起来,定时去托儿所哺乳,所以天天碰面。托儿所是女人说长道短的去处。孩子妈妈多半有着相同的爱好,那就是在单位说家里事,在家说单位事。婆婆妈妈的女工们撩起衣襟,毫无顾忌地袒露出肥实的乳房,像水枪一样喷射出白花花的乳汁来。孔萧竹很不习惯,更不习惯她们口中的是是非非。孔萧竹也挺随和,但她的随和里有一种冷,叫霍芳以外的女人不太舒服。在婴儿的哭闹声和乳香、化妆品混合的气味里,孔萧竹一直很孤单。 俗话说有苗不愁长,邮电局的孩子们在慢慢长大。儿子的吸吮越来越有力了,隔三差五咬破胶皮奶嘴儿,害得每个月都要换一打奶嘴儿。儿子每天都给孔萧竹带来了惊喜,那种成长的惊喜,那种需要用心去陶醉的惊喜。每天早晨,她早早起床做好了饭,而儿子还没有醒,侧身俯脸甜甜的睡着,一张小嘴嘟着,额头的几绺长头发翘着,长长的睫毛轻轻地闭合在娇嫩的睑上。如此沉静的表情,叫孔萧竹的内心涌动着无限柔情,她觉得仅仅为了儿子都值得过一生。 第一章 第五节 只想过上好日子 我弟弟王二美财迷心窍走火入魔了,始作俑者就是他老婆霍芳。王二美随手抽取的一张奖券中了二等奖,得到了一辆凤凰牌自行车。霍芳眉开眼笑,再三端详男人的大手,赞不绝口地说既然随随便便就中了二等奖,那么一等奖特等奖也等你去拿呢。王二美的双眼熠熠生辉,雄心勃勃地宣称哪天再中台大彩电或者大冰箱。霍芳把男人亲吻了无数遍,殷勤端茶款款斟酒,还撒娇似的在他面前扭来扭去。 那时节流行有奖储蓄,新兴的邮政储蓄也不甘落后。松河邮电局推出名为“万家乐”的储蓄奖券,二十元面值一年为期。万众瞩目之下,确实有人一举夺得大奖,一夜之间就成了万元户。在八十年代后期,万元户就是令人眼热心跳的暴发户是不折不扣的大款。一时间邮电局门前人头攒动,场面煞是火爆。喧闹声里,邮电大楼前寂寞了多时的草坪被踩踏得惨不忍睹。我看见我弟弟一期又一期地购买奖券,一期又一期地巴望着开奖,却一期又一期的望洋兴叹。 机遇似乎近在咫尺,精心挑选的奖券数次接近中奖号码,王二美有理由认为冰箱彩电唾手可得。王二美不懂得概率的道理,却接二连三地梦见了发水失火之类的象征着发财的美梦。微薄的工资告罄之后,他把希望完全寄托在倒卖奖券上,在动员别人发财的同时赚取手续费,继而使自己有本钱发财。 王二美推销奖券的手段是上门送货,线务员负责装电话修电话,走千家进万户熟人遍地。黑瘦黑瘦的王二美四处奔波,布满了血丝的眼睛里迸透出疯狂的光芒。王二美鄙夷那些蹲在局门前守株待兔的同事,觉得那些家伙全是丢人现眼的笨蛋加蠢货,躲在松树底下当街兜售,这和背木箱叫卖冰棍的老头老太有啥区别?王二美神悄悄拿走存折,不声不响地行动,他觉得自己完全可以给老婆一个意外的惊喜。王二美算计过了,买台彩电冰箱合计需要六千元,还不止一次去百货商场去看了看东芝电视和杨子冰箱,心里喜欢的不得了。彩电冰箱是紧俏货,但王二美路子野办法多,他有好几个哥们在外贸公司工作,弄个指标啥的自然不在话下。万事具备只欠东风了,需要王二美劳神的只是早日中奖的问题了。 确实有邮电职工中了大奖,得主却不是王二美。幸运儿是邮政投递员蔡磊,邮政投递科的七十多个老少爷们为之沸腾。蔡磊是在极不情愿的情况下撞上财神爷的。局里按人头发放了奖券,既做奖金又推介了任务可谓两全其美。每人五张合计一百元,从局长到门卫机会均等。财神偏爱蔡磊并使他一鸣惊人,既发了大财又交上了桃花运。长话科、电报科等女人聚堆的部门,自发地组织起观光团,争先恐后地赶来参观大号叫蔡磊的年轻人是何许福相。蔡磊是复转军人,干干净净的小伙子,算得上一表人才。于是提亲说媒者接踵而至络绎不绝,如此盛况持续了好长一段时日。 与蔡磊的极度幸运相比,王二美深陷不幸的泥沼之中。看似触手可及的梦想其实高不可攀,买进二十元面值的奖券,开奖过后便以十五块的低价售出。王二美买进卖出颗粒无收,直到仅有的五千元积蓄血本无归。 气急败坏的霍芳顿作河东狮吼,她以为一向谦卑的王二美会忍气吞声,殊不料男人恼羞成怒,狠狠地掴了她一记耳光。王二美从没练过抽人嘴巴子,出手却很干脆利落,一巴掌就把女人给打傻了。线务员整天搬弄电话线,拿掼了钳子的大手何等粗壮有力。霍芳的左脸颊火辣辣的,清晰地现出艳若桃花的红指印。还没等她哭出声来,王二美已扬长而去。 霍芳哪能吃这个亏?抱着孩子哭喊着去了工会,扬言和败家子王二美划清界线。崔干事强忍住笑,屁颠颠地去报告杨主席。杨主席当即表态,组织上要为你做主,职工的八小时以外也要管!不过嘛,你不能轻言离婚,越是落后的同志,我们越要满腔热忱。 其实霍芳说的完全是气话,拉扯着孩子的女人哪能说离婚就离婚?她只是想出口恶气,想叫王二美当众向她低头认罪。但是霍芳到底有些小瞧了王二美,人家死活就不想低头。三天五天过去了,王二美丝毫没有回家的意思。霍芳渐渐地有些动摇了,渐渐地不再心疼那付之东流的五千块钱了,而是越来越惦记该死的王二美了,担心他吃、担心他住、担心他的身体。尽管如此,霍芳也不想服软,和好如初的前提条件是王二美必须赔礼道歉。王二美是个犟种,他偏不理女人,事情也就僵在那里了。王二美每天都偷偷地去托儿所看孩子,霍芳心里有底了,男人心里要有孩子,她的婚姻就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秋雨沥沥淅淅,湿冷的空气浸透衣服并渗入皮肤,垂头丧气的王二美一直没有回家。越是阴雨天气电话故障越多,线务员忙得不可开交。风雨交加中王二美去维修电话,他骑车走过了一个又一个水洼,那孤零零的背影让人看了心痛。王二美备觉沮丧的是,所到之处总有人以极为钦羡的口吻向他打听,你们邮局有个送信的成了万元户?城市太小了,蔡磊足可以成为家喻户晓的人物,蔡磊的事迹是茶余饭后很好的谈资,而在王二美听来无疑于冷嘲热讽,简直就像在他的伤口上撒盐。 王二美应邀来巴立卓家坐坐,他想抖落满腹的窝囊。巴立卓对王二美的近况一清二楚,他的情报来自于孔萧竹,而孔萧竹的消息全部源于托儿所里的流言蜚语。巴立卓语重心长地开导眼前的倒霉鬼,说侥幸心理要不得呀,摔倒了再爬起来嘛来日方长呢。 孔萧竹也劝,与巴立卓一本正经的口吻不同,女人动了感情竟致哽咽,仿佛挨打的不是霍芳而是她自己了。 巴立卓拍拍王二美的肩,不失时机地切入正题:“男人嘛,无非是脸皮厚一点儿。学会笑嘻嘻地认个错,这对你的家庭和工作都有好处。” 十年以后,当飞黄腾达的巴立卓动手打老婆的时候,孔萧竹会想起这个夜晚,想起贫贱夫妻的种种往事,她才对巴立卓当时那意味深长的表情有了新的理解。 比之王二美霍芳夫妻的交恶,巴立卓和孔萧竹的小家庭还是平稳和睦的。孔萧竹对工作的事情不甚用心,全然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心态,全然没有受过高等教育所应具备的进取心。女人心里满满当当的装着儿子,除此以外就是没完没了地打扫卫生。女人从机房里带回了许多报纸,一张一张地糊到了天棚上。天棚上的报纸微微泛黄,巴立卓一躺下来就会读到昔日有趣的官样新闻。 巴立卓是电信科的业务主管好歹算管理人员,他东奔西忙的身影,领导看得见群众更看得见。有付出才有回报,他名正言顺地领取了邮电公事的自行车。永久牌自行车车身粗憨油绿,非外勤工种无此待遇因而值得荣耀,师傅见了啧啧称奇:“好小子,骑上绿车了?” 绿车不仅仅是代步工具,也是巴立卓生活的组成部分,更称得上是鸿运当头的开端。笨拙的绿车碾过弯弯的车辙,铭刻了小家庭的足迹,载着三口之家上班下班。巴立卓很恋家的,喜好就着糖拌白菜丝油炸花生米小酌几杯。有一回喝得高兴,胡诌打油诗一首:“老婆产后显丰饶,初为人母乐陶陶。心宽小儿身体健,惟愿咱家年年好。” 窗外秋雨绵绵,室内暖意融融,实实在在的安静拥满了小小的家庭。 巴立卓语之凿凿:“小猪,我要叫你幸福一生!” 孔萧竹却说:“幸福谈不上,只想过上好日子。” 巴立卓愣住了,“请问,幸福和好日子有何区别?” 孔萧竹问:“记得大学里的舞会吗?” 巴立卓摇头,“我那时只迷恋做诗,很少去跳舞。” 孔萧竹道:“每到周末都有舞会,我希望每支舞曲都不错过,最好是旋律刚起,就有几双请我跳舞的手伸到我面前,让我任选,而且落选者不要去请别的女生,就痴痴地等在原地。这样一场舞会下来,我经常大汗淋漓,严重的时候脚底板都磨出了血泡。可我宁愿跳成一个瘸子,因为这就是我理解的幸福。幸福就是这个样子,脚下流着血,脸上露着笑!” 巴立卓叫声:“老天,那么好日子该如何解释?” 孔萧竹说:“我现在不想跳舞了,假如还有舞会,即便遇上自己喜欢的曲子,有合适的人邀请我就可以了,一个就足够了。在我不想跳的时候,静静听听音乐,也是很惬意的事情。悠闲、充实、满足,这就是我理解的好日子。我现在很少预测未来,我看重的都是眼前的事情,家庭就是我的全部。” 巴立卓沉吟良久道:“除了家庭以外,其实女人也该有事业的。” 孔萧竹不以为然,“家庭就是女人的事业,儿子就是我的太阳。” 太阳每天都要升起,但是今天和昨天绝不会雷同。许多时候,阳光下的人们只能凭天由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命运的列车驶来,把自己从熟悉的车站带走,奔向莫名其妙的前方。孔萧竹做梦也没想到,她被调到了局办公室做秘书。 绍劲光和詹萍找孔萧竹谈话。绍劲光不再兼任人事科科长了,詹萍刚从主办会计跃升为副科长。新官上任的詹萍一直微笑着,很少插话,这说明詹副科长的身份地位变了,谦虚谨慎的作风没有变。绍主任简明扼要地宣布了组织的决定并提出殷切期望,孔萧竹听得一愣一愣的,没有表现出得到重用后应该具有的那种激动,这多多少少让绍主任感到失望。 按照约定俗成的规则,当事人应该表态说些感激涕零的套话,可孔萧竹还不懂这些。她开口讲的全是困难。如此一来,轮到绍劲光和詹萍吃惊了,两人先是交换了一下目光,然后不约而同地将孔萧竹审视了一遍又一遍,仿佛她是天外来客。孔萧竹不知天高地厚地说:“我考虑考虑,回家和巴立卓商量商量。” 绍劲光颇为不快,但他是讲组织原则的,不该说的不说,只点了点头。 晕忽忽的孔萧竹跟着詹萍下了楼,全然不觉人家是在送她。詹萍一改刚才的严肃,以知心姐妹的口吻推心置腹。其大意是提拔个秘书太难,秘书岗位的条件要求很高。提拔个科长、分局长啥的容易,有一大堆人排队等着呢。论学历论资历,能当干部的想当干部的大有人在,可是要选一个既能写又能吃苦的人,往往很难。 刚回到科里,郝静波过来祝贺:“绍主任刚才打来电话,说感谢咱科输送了人才啊。” 孔萧竹没好气儿,“啥人才不人才的,我都要愁死了。” 郝静波现在是市话机械科长,他说:“我的姑奶奶,你是真傻还是犯迷糊?这可是天大的馅饼啊,千八百号人的邮电局,凭什么人家选中了你?还不是因为你有大学文凭?办公室好歹是机关科室啊,更何况人家的牌号叫做局长办公室。秘书是啥人?领导眼皮底下的人,那好处太多了,大会小会都参加,要进步还不是领导一句话的事儿?” 孔萧竹半信半疑,“那我岂不荒废了自己的专业?” 郝静波又气又笑,说:“你一个小小的机务员,啥专业不专业的?即使今后混个中级职称,也不过还是机务员。你没看见咱机房里面,多少人熬白了头,临要退休了还在值班,这和门卫更夫有多大区别?” 孔萧竹无言以对。郝静波又说:“小孔啊,这是局里头器重你们两口子啊。我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孔萧竹抬起头,“科长,你尽管说好了。” 郝静波语重心长:“你家巴立卓有学历又年轻,前途不可限量啊。” 孔萧竹:“科长,你的意思是?” 郝静波干脆挑明了直说,巴立卓是个人物,现在就是局里的红人,出息是早晚的事情。可你呢,就不想比翼齐飞吗? 孔萧竹:“可是,除了事业,我们还有生活呢。” 郝静波想了又想说:“我觉得,两口子的差距不能太大,否则……总而言之,我觉得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孔萧竹回到家里,把事情前前后后和男人说了一遍。巴立卓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兜了个大圈子。他说:“这个世界上存在两种人,一种是凡人,一种是能人。如果是凡人,只希望和风细雨平平安安。像政治家思想家科学家艺术家什么的就都属于能人,他们不畏艰难痛苦,甚至渴望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你我是哪种人呢?” 孔萧竹一撇嘴,“凡人,很平凡很平凡的人。” 巴立卓摇头:“以前我读名人传记,总是情不自禁地以能人的标准来设计自己,也有点安得广厦千万间的志向。不过这是一种很高的境界,也正是因为它太高了,就不是凡人所能企及的。平常的人,看到别人高楼大厦,自己却住着破破烂烂的茅屋,非但不愉快还会感到万分懊恼。这说明什么?这说明凡人确实与能人大不相同,不然,怎么杜甫是伟大的爱国主义诗人,别人就不是呢?” 孔萧竹听糊涂了,“巴诗人,你到底想说明什么?” 巴立卓说:“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承担的责任有多大,成就就有多大;困难有多大,希望就有多大。” 孔萧竹明白了,“如此说来,你很赞成我去做秘书了?” 巴立卓说:“为了过上好日子,你我都要争当能人,不畏艰险并且义无返顾!” 第二章 第六节 天上掉下个林妹妹 你也如此,美丽而可爱的青春,当韶华雕谢,诗提取你的纯精。 ----莎士比亚《十四行诗》 九十年代初期的天空一派蔚蓝,阳光温暖而明亮。欢快的流行音乐在城市的上空飘荡,人们在柔软而甜蜜的歌声中释放着欲望和野心。我依然留恋这里,我很满意自己去做一棵树。我以欣喜的心情目睹人间的变化,并情愿以最宁静的姿态守侯未来。实际上,我很赞成诗人巴立卓的说法,一个机会主义的时代正向每个人走来。而孔萧竹说,婚姻并非美不胜收的小夜曲,而是实实在在地过日子。 绍劲光指出,孔萧竹同志的到来为局办增添了新鲜血液。作为新鲜血液的孔萧竹负责收发信息编写简报。直到这时,她才知道办公室还有位秘书叫吕茗,专门撰写领导讲话的综合秘书。 年终岁尾是邮政业务的旺季,一年一度报刊收订成了当务之急。年年都是老套路,市委宣传部出面下达党报党刊的任务,然后由邮电局挨家挨户收订。分管邮政业务的副局长余赫来向柳鹏汇报,抱怨说人手不够请求增援。柳鹏拍板说:“抽调机关干部吧,既是支援也是锻炼。” 孔萧竹被临时抽调出来,下投递段区收订报刊,与她搭档的是大名鼎鼎的万元户。有女秘书相随相伴,蔡磊显得既风趣又体贴。他们走家串户宣传动员,蔡磊带路,孔萧竹开票收款。常言道男女搭配干活不累,一晃就是一个多月。孔萧竹一厢情愿地喜欢上了这样简单的工作了,起码不用坐在办公桌前费脑伤神,还可以去从前闻所未闻的各单位走动。她把这个想法告诉了男人,巴立卓不以为然:“真乃妇人之见!” 孔萧竹无精打采地按期编写简报,简报的某些内容刊发在黑板报上。黑板报悬挂在一楼的外墙上,一溜儿八块大黑板。每期的内容都由杨主席亲自敲定,比如开展大干一百天劳动竞赛,比如大张旗鼓地开展“双增双节”活动。 巴立卓常以诗人自诩,张口北岛闭口舒婷,哥们打趣统称巴立卓的文字为巴诗。巴诗不时荣登黑板报,其代表作当属讴歌长话科女工的大作,有这样的句子—— 一句“您好”的问候, 使整个城市都猜到了, 她们的笑容。 都说从理想到责任, 塞绳是最短的捷径。 少一张销号就少一份遗憾, 南腔北调之中认认真真, 话筒里注满了少女的温馨, 母亲的柔情。 拨号盘上的十位数字, 组合了她们的, 也是全邮电的名声……杨主席一再夸奖说巴诗很出色。巴诗再出色,也需仰仗黑板报才能发表。蔚为壮观的黑板报出版之后,墙根下会别出心裁地摆出一长趟花盆。原来的板报是露天的,花花绿绿的字迹经常被雨水冲刷得面目全非,就像是女人泪痕交织的粉脸。局长柳鹏下令,洋洋大观的板报墙才装上了一层玻璃,才使得鲜艳夺目的字画能够保留十天以上。 这天的黑板报更加振奋人心,说的是松河局即将引进加拿大北电的dms100交换机,共三万门。许多人感到了震惊,目前市区才七千门步进设备五千多户的电话,一下子引进四倍以上的交换设备也太离谱了吧?议论纷纷中,孔萧竹也忍不住驻足观看,但她无论如何也预料不到,两年以后才能开通的程控交换机将彻底改变自己的命运,巴立卓的人生从此发生了巨大的裂变,这是任何人都无法想象的,包括他本人。 这天很晚了巴立卓还没回家,孔萧竹一边拍儿子睡觉,一边去听门外的响动。快半夜了,小院的门才吱吱呀呀地开了,随后传来自行车支起车架的声音。一身酒气的巴立卓晃悠悠地走进屋来,先扮个鬼脸,看了看儿子,再瞅瞅老婆,笑嘻嘻地凑了过来。 孔萧竹想躲开,“怎么鬼鬼祟祟的?” “还是儿子好看,老婆也不赖,嘿嘿。” 巴立卓将手探进她的衣襟里去攀登高峰。 “你怎么才回来,都几点了?” “班上有点事儿,多忙一会儿……” 孔萧竹说:“打住吧!自从我和你结婚之日起,你就没清闲过。我就纳闷了,你一个科员,怎么比人家阿拉法特还忙?” 巴立卓乐了,“有你这么挖苦人的吗?” 孔萧竹说:“我等你一晚上了,快赶上孟姜女思夫了。” 巴立卓不耐烦了,“不就是回来晚点儿,至于说这么多废话吗?” 孔萧竹说:“去去去,先洗洗脸刷刷牙。” 上了床,孔萧竹问:“跟谁喝的酒?” 巴立卓说:“科里几个人,聚聚。” 孔萧竹不无挪揄:“多姿多彩有滋有味呀。” 巴立卓得意洋洋:“那当然,人逢喜事精神爽。” 孔萧竹翻了下身,支起胳膊肘,问:“喜事儿?” 巴立卓的手又在女人胸前活动开来,他说:“当然是喜事儿,求之不得呢?” 孔萧竹推开他,说:“你,你中大奖了?” 巴立卓说:“你想哪去了?你以为我是财迷心窍的王二美?” 孔萧竹皱皱鼻子,说:“你比人家高尚多少啊?”巴立卓贫嘴:“难道你没看出来?我是一个纯粹的人,高尚的人,一个完全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 孔箫竹白了男人一眼,“何必老是显示自己有文化。” 巴立卓这才说:“叫我去北京邮电学院培训,专业方向程控交换。” 孔萧竹听了眼睛放亮,巴立卓又说:“先要去省里集中学习,算是预科班吧。” 数日后,巴立卓打点行装去了省邮电学校。不用说,学员都是各地市局选派的精英。参加工作数载之后,重新置身于花红草绿的校园当中,巴立卓有恍若隔世之感。 学校的生活单调乏味,课余时间无所事事,学员们都呆不住了。学校重申省局干部处的旨意,严禁私自外出严禁酗酒赌博,随后发下来几只篮球足球。晚饭后,男学员去篮球场活动筋骨,为数不多的女学员凑过来围观,说说笑笑的好不热闹。巴立卓的球技稀松,好不容易抢到蓝板球,就听本方的前锋在喊,抬手就是一记长甩。不想用力过猛,那球飞向了场外,不偏不倚地砸到了一位女同学身上。 球场内外一片欢腾,七长八短的球员们捂住肚子笑,说“好家伙,你甩绣球哪,咋这么有准头? 巴立卓连连道歉。观战的那女学员满面羞红,捡起球递还给他。 巴立卓更卖力气了,满场飞奔上蹿下跳累得气喘如牛。原因很简单,那女孩没走,一直饶有兴致地观看。她颀长的脖子上饶有风姿地系了条纱巾,就像一尊优美的雕像静立在暮色之中。散场之后,巴立卓抱着篮球向那女孩走去,他的脸上淌着汗珠显得很豪迈很男人气。巴立卓再次致歉,那女孩也不多说什么,只是笑了又笑。 被抛绣球一样球击中的女孩叫林紫叶,来自平原市邮电局。巴立卓站在她的对面,感觉有种青草的香气浮在空气中,他的内心陡然如黑房间的一根蜡烛,燃烧出很奇怪的光亮。但凡男人,对面容皎好的女人,总要以特别的眼光去欣赏去品味,一般没有据为己有的念头,可是巴立卓却将林紫叶和孔萧竹作了下比较,当然这种比较是不经意的,只是在脑海里一闪而过。林紫叶同学是个奇怪的女子,巴立卓始终闹不清楚她长得算不算好看。她不修饰时很平常,稍微一打扮就很迷人。她自己大概也知道这一点,有时打扮有时不打扮,全凭心情而定,就像和人捉迷藏一样,弄得巴立卓都糊涂了。但是林紫叶的气质优雅,无论是素面朝天还是略施粉黛,都显得与众不同。偶尔露出的羞怯和娇憨使她看上去更具有一种清纯古典的韵味。总之,巴立卓对她的印象很深很深。 三个月后,巴立卓顺利完成考试。省局干部处事先张扬的所谓半数淘汰的说法,不过是虚张声势催人奋进而已。临别聚餐之际,大家都如释重负,兴高采烈如同即将刑满释放。巴立卓也眉开眼笑,因为林紫叶等几个女同学恰好和他同桌。倒酒的时候,林紫叶说:“我们女生就喝饮料吧。” 有人反对:“那可不行,今日一别不知何时相见,三杯过后你们再喝饮料。” 巴立卓去看林紫叶,林紫叶也在看他。她的目光飞快移开,那脸已显微红。旁边有人起哄:“看看,酒不醉人人自醉,还没喝呢就醉了三分。” 巴立卓打圆场:“洗不洗,先泡上;喝不喝,先倒上。” 男生都拿巴立卓取乐:“你倒你倒,绣球都抛得那么准,倒酒更没问题了。” 男女同学开怀大笑,巴立卓将林紫叶的酒杯斟满了。 众人鼓噪:“绣球也抛了,酒也倒了,该喝交杯酒了……” 回松河不久,巴立卓接到了赴北京邮电学院进修的通知。他马上打电话告诉了孔萧竹,女人很高兴,说这可是天大的喜讯可喜可贺。巴立卓兴奋难抑,禁不住想起了林紫叶,很想知道她是否也拿到了通知书,也想问问她准备哪天出发哪个车次?心里想着,重新拿起电话拨通了113,话务员的耳朵鬼精鬼灵的,一下听出了他的声音,显得格外热情洋溢。巴立卓愣住了,意识到自己太粗心大意了,就人工接转的长途电话而言,邮电职工没有任何隐秘可言。他慌忙改口说,“哦,哦,就给接省局电信处吧。” 巴立卓一身邮电制服,颜色很黯淡的灰绿色,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看上去很没个样子。孔萧竹就拉着男人去买衣服,巴立卓顶不愿意逛街,心不在焉不太配合。孔萧竹批评他,“你注意点儿形象好不好?别穿的像街边卖大葱的!” 巴立卓反唇相讥道:“你倒好,一副家庭妇女的慵懒神色。” 说完两个人全笑了,彼此都很轻松。 孔萧竹一向是节俭持家的,确实不太在意自己的穿戴,很少有衣饰光鲜的时候。她艰苦朴素惯了,却舍得为儿子为巴立卓添加衣服,她觉得男人的衣帽就是女人的脸面,她有责任叫巴立卓体面一些。人靠衣饰马靠鞍,穿上了牛仔裤的巴立卓显得精神干练,叫女人忍不住看了又看。孔萧竹一边收拾行装,一边求人去买进京的卧铺票。局里有规定,乘坐卧铺者则无差旅费补助,巴立卓心疼六十元的津贴,就说坐硬座算了。孔萧竹满脸贤惠状,说:“穷家富路。坐一夜的火车呢,身体最要紧的……” 松河的火车不直达北京,需要在平原火车站换乘。侧身走过拥挤的车厢时,巴立卓的心头骤然一热,他惊喜地发现林紫叶和他同一次列车同一节车厢!巴立卓脱口而出:“呀,天上掉下个林妹妹!” 林紫叶一脸潮红,人却显得异常快活:“哈,提前遇上了宝哥哥!” 飞驰的列车将金黄色的阳光不断剪断,隆隆车声里,巴立卓的脸红得发烫,好像全身血液都涌了上来。这次邂逅比上一次抛“绣球”还要激荡人心,巴立卓差一点儿说,我一直在想你呢。巴同学迅速和人调换了位置,以便和他心仪的林同学相邻。林紫叶落落大方地微笑着,那目光既像鼓励又像赞许。顷刻间,两个人都知道他们的关系从此亲近起来了。 在充满了人、行李以及彼此磕碰的车厢里,林紫叶感觉拥有了异常安稳的角落。愉快交谈既是幸福也是享受,谈吐不凡的巴立卓深深吸引了气质出众的林紫叶。有家室的男人通常懒得和老婆聊天,却会情不自禁地将最真实的心事倾诉给异性,而女人突如其来地得到一个男人的信任,心里会滋生起种种感动和幸福。巴立卓谈笑风生,其间有一段话会叫林紫叶记住一辈子的。他说,婚姻法规定男人二十三岁才能结婚,可十八岁就可以当兵。这至少说明了三个问题:一是破坏比建设容易;二是过日子比打仗困难;三是女人比男人更难对付。 林紫叶费了好大的劲,才理解了巴立卓意思,捂嘴一笑说:“巴立卓同学,请你注意了,我比你难对付。” 在巴立卓眼里,林紫叶有一种说不出的美,特别是那颀长的脖子,有一种芭蕾舞演员的韵味。巴立卓是用这样的语言来表达他的愉悦之情:“跟你在一起太荣幸了,你犹如一道激光照亮了我的心窝。” 林紫叶笑得花枝乱颤,“当心你的心窝被烤成燕窝,嘻嘻。” 错落的树冠以及忽高忽低的电力线在车窗外匆匆闪过,旅途不再显得漫长难熬。巴同学和林同学说不完也笑不够,如果不是车上十点钟熄灯的话,也许会谈一个通宵。在隆隆的车声里,林紫叶一夜难眠,巴立卓也是。 翌日清晨洗漱后,殷勤备至的巴立卓泡了两袋方便面,两人相对而坐解决了早餐。列车上的广播说,克林顿战胜乔治?布什当选美国总统,荷兰足球队2:0击败苏联队夺得欧洲杯。 第二章 第七节 暧昧的学院路 为期半年的培训不算短暂,《数字通信原理》等课程却是那样的枯燥乏味。阶梯教室外面是茂盛的核桃树,知了声声里,巴立卓老是走神,一门心思地盼着早点下课。虽然校园的时光是那么浪漫美好,巴立卓和林紫叶还是很注意分寸的。同学都来自本省,众目睽睽之下,他们不便公然出双入对。 这天课后,心有灵犀的巴立卓和林紫叶都有意走的迟些,自然而然地碰到了一起。林紫叶歪着头,俏皮地问:“哥们,明天是星期几啊?” 巴立卓一怔,“姐们,你不是明知故问吧?” 林紫叶佯做不悦,“你看你,有问必答多好?” “礼拜三,有啥吩咐?”巴立卓大献殷勤。 “有心情吗?” 林紫叶的眼睛闪闪发亮,很有内容,很有些亲热的意思了。 巴立卓一阵窃喜:“当然,愿效犬马之劳。” 林紫叶抿抿嘴,悄声相邀:“敢陪本小姐逛街去吗?” “敢,怎么不敢?”巴立卓连声应允,又生疑虑:“可是,你要逃课?” 林紫叶白了他一眼:“心虚了不是,去不去吧?” 巴立卓抱拳道:“难得难得,头一次和女生逃课,尤其是和你这样的漂亮的女生为伍,嘿嘿。” 林紫叶巧笑颜兮地说:“逃课不假,勿生非份之想。” “哈,请放心,巴立卓还是好同志。” 林紫叶瞟了他一眼:“你的接头暗号是?” “天王盖地虎,宝塔镇河妖。” 巴立卓说这番话时,撩起一边的衣襟昂首挺胸跨步,摆出了杨子荣的亮相。 林紫叶又笑了,随即嗔怪:“什么乱七八糟的,明天还要点名呢。” 巴立卓表现出同谋者的极大热忱,说:“明天点完名,第一节课结束咱们就撤。集合地点嘛,就在毛主席塑像前,如何?” “好吧,不见不散。” 灼热的阳光倾泻,稀疏的槐荫挡不住无所不在的热浪。巴立卓和林紫叶结伴而行,仿佛幸福又拘谨初恋的情人。375路公汽来了,售票员身子探出窗外,用力敲打车厢吆喝:“西直门啊,西直门。” 375沿着学院路狂奔,遇到路口或刹车减速时,就发出巨大的令人心悸的摩擦声,犹如一张粗糙的砂纸拖过耳鼓。西直门是375的终点,地铁站附近脏兮兮的,密密麻麻的人群涌来涌去。不断有人贼头贼脑地过来搭讪:“要不要发票?”“八达岭一日游?” 燥热而嘈杂的街头飘荡着声嘶力竭的的歌声,崔健的《一无所有》狂吼着类似于私奔出逃般的茫然。西单的商场里冷气徐徐,林紫叶相中了一套连衣裙,试装匍毕,巴立卓赞不绝口并飞快地去付了款。林紫叶窘得一脸娇红,她有些始料不及,又不知说什么是好。许多年以后,无论是巴立卓还是林紫叶都牢牢记得,那连衣裙是白底紫花的乔其纱。整整一天,林紫叶都是兴高采烈的,而巴立卓俨如忠实健壮的仆人,亦步亦趋不离左右。林紫叶不动声色地买了男式运动服,直到返校时才宣称奖给劳模巴立卓同志。 红日西沉,巴立卓抹了抹头上的汗水,恍然大悟地说:“还以为你献给男朋友的呢。” 林紫叶也笑:“能出乎你的预料,我深感快乐。” 巴立卓心里不是滋味:“看来你扯平了,两清了不是?” 林紫叶半开玩笑道:“我自强自立惯了,不喜欢无功受禄。” 巴立卓表白道:“买单是男人的本色。” 林紫叶妩媚一笑,那笑容里很有些丰富的含意,她转了话题:“看你辛苦的,嫂子要是知道了,还不心疼死了?” 巴立卓颔首自语,“是要给家里去封信了。” 林紫叶道:“我陪你去,刚才路过的那邮局叫小西天。” 乐不思蜀的巴立卓和林紫叶将笑声留给了北京城,他们随意乘坐地铁或公交车,漫无边际的走走停停,仿佛时间的富翁,大把挥霍着未来岁月里值得倾羡的美好时光。精心设计的逃课,使得两个人都备感新奇和刺激,购物计划由林紫叶主导,去景点游玩则是巴立卓由做导游。一张北京交通地图,在巴立卓手中折叠得有些破碎,他们甚至闲逛到了牛街、琉璃厂等偏僻的地方。林紫叶觉得和巴立卓的合作是自然而然的,而且这种愉快的感受是从未经历过的,她渐渐有了一种依赖,为什么会这样?她说不清道不明。 尴尬和不便的时候也有。林紫叶有一次想挑选内衣,而巴立卓又寸步不离,思来想去的只能启发他:“你是不是该出去抽烟了?”在北海公园,巴立卓两次力邀请林紫叶合影,林紫叶婉言谢绝了。一次说:“我这么丑,有什么好照的?”另一次四下环视说:“还不如请我吃冰激琳呢。” 林紫叶对巴立卓的情况了若指掌,却很少说起自己的事情。林紫叶觉得,巴立卓是一种至命的磁场,情不自禁地吸引她,叫她不知不觉间迷失掉自我。巴立卓经常坏坏地注视着林紫叶,目光沉静而专注。这种目光的恭维,是一种光明正大的暖昧,更是一种深刻的激光式的抚摸。 巴立卓虽然是过来人,却觉得林紫叶深不可测。林紫叶尚未婚嫁,但他对她是否有意中人判断不准,几次想问问,都被巧言搪塞过去了。巴立卓有了接近于初恋般神奇的感受。他不可抑制地喜欢上了她,喜欢她的聪明俏皮,喜欢花瓣般精巧的嘴唇,喜欢她秋水盈盈蓄满了期盼似的眼睛。巴立卓认为这女人最好看的部位还是浮凸有致的胸部,单薄的衣衫遮盖似柳的身段,隐约露出了韵味无穷的胸罩背带。 天气渐凉,林紫叶对巴立卓的态度渐呈疏远之势。巴立卓认为,这不过女人的小伎俩而已,猫捉老鼠的把戏而已,打定主意静观其变。果然,在考试结束后林紫叶再次发出邀请:“巴立卓同志,陪本人走一趟。” 巴立卓晃头:“真可惜,这次不是逃课了。” 林紫叶纠正他,“你错了,我想这是你我的最后一次出动。” 巴立卓说:“想请你共进晚餐。” 林紫叶微微一笑,“你已经请我搓好多回了。” 巴立卓说:“以前都是快餐,不算数。今天才是正式宴请。” 取名菊花的快餐店隐藏在浓重的槐树荫里,不走近无法看得清楚。两人一进门,寥寥无几的食客和服务员的目光就投射了过来。林紫叶不免窘了一下,而巴立卓并无赧颜之色。 林紫叶坚持不喝酒,只是象征性地呷几口茶,巴立卓叫了瓶二锅头,自斟自饮起来。女人得体的矜持又一次赢得了巴立卓的好感,巴立卓喜欢她的端庄她的妩媚,更喜欢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质。 不觉中,天色暗了下来。巴立卓突然问:“你说过我们永远是同学,永远的朋友,永远究竟有多远?” 林紫叶含糊其词道:“很远吧,要多远有多远。” 巴立卓:“也不太远。我认为,永远真的就站在不远的前方。” 林紫叶挪揄道:“貌似诗人。” 巴立卓又灌一口酒,故弄玄虚兼自吹自擂:“我一直不乏浪漫情怀。只是不清楚,是通信成就了一个伤感的诗人,还是伤感的诗人从事了通信?” 林紫叶抿嘴一笑,“这话有些大言不惭了,实践证明你是位很敬业的搬运工。” “哈哈,我心甘情愿的,谁让你那么漂亮,谁让你那么吸引我。”巴立卓边说边拍了拍她的手背。 林紫叶想缩回手,但是没有而且也没感到难受。她想了想才说:“谢谢你的恭维,我并不漂亮。” “你不光漂亮,还大大狡猾呢。”不会勾引的男人是残缺的,巴立卓做激动状。 林紫叶举了举杯子,“这天底下,那有用狡猾来赞美女人的?” 巴立卓嘴里含着半口酒,坏笑,并不急着咽下,为的是先回应一个积极友好的笑容。如此可爱的举止,当然让林紫叶顿生欢喜。巴立卓也举了举杯子:“我很喜欢你,真的很喜欢。男人一生都在寻找的并不是妻子,也不是情人,而是在寻找一个红颜知己。” 正当林紫叶不知所措之时,几声闷雷滚过。餐馆里的人多了起来,门前还站着许多避雨的。秋天的北京一雨难求,人们都怀着兴奋的心情,仿佛共同等待很重大的事情。 林紫叶缓缓起身,去拎塑料袋:“不听你胡说,我要走了。” “要下雨了。”巴立卓伸手拦住了她的去路,“你不是说咱们是永远的朋友嘛,那有朋友说翻脸就翻脸的?我不说了还不成吗?” 林紫叶呆了片刻,重新落座竟泪眼婆娑。窗外的雨说下就下,长龙般的电车往来驶过,轰隆隆的好像积水都在震动。一时间,彼此都感到了陌生,气氛有些沉闷。 巴立卓想了半天才说:“我还以为你只会笑,不会哭呢?” 这番话一出,林紫叶的眼泪扑簌簌地流了出来。 巴立卓呆住了,好半天冒出句:“瞧你,老天下雨,你就热泪盈眶?” “你没有同情心,我走了!”林紫叶恼怒了。 巴立卓按住了女人的手,说:“你这个样子,怎么出门见人,我开玩笑嘛。” “你故意气我!” 巴立卓一脸无辜:“没有啊,说说心里话嘛。” 林紫叶一咬牙,“那好,我也说心里话。” 巴立卓连连作揖:“洗耳恭听。” 林紫叶说:“你这个人嘴甜脸皮厚,决非池中之物。” 巴立卓叫屈:“你到底是夸我,还是骂我?” 林紫叶说:“套用一句古话,苟富贵,勿相忘。” 巴立卓一惊,随即黯然神伤道:“林同学,这话让我想起了我从前的同学。” 林紫叶警惕地问:“谁?” 巴立卓指了指脚下:“一个逝者。我们相约过,苟富贵,勿相忘。” 林紫叶低语:“对不起,我真不知道……” 巴立卓很快改了个话题,他想逗林紫叶发笑。他说:“我发现,女孩的裙子越来越短,男人的斗志却越来越低。” 林紫叶止住了泪水,说:“男人的斗志高低我不了解,我只知道你很赖皮。” 巴立卓伴了个鬼脸,说:“但愿我的赖皮,能给你带来欢喜。” 林紫叶点头,“谢谢你巴赖皮,我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 巴立卓看着眼前的女人,话里有话地说:“我要是生活在旧社会多好?” 男女之间的暧昧玩笑,通常带有强烈的心理暗示。林紫叶听懂了巴立卓的弦外之音,她揩揩眼角说:“你就没想过,在那个时代里去做贫下中农?” “王侯将相不敢想,做个员外还是有可能的。” 林紫叶捂嘴:“你这人够坏。” 事实上女人都喜欢坏男人,其要点是男人不能把自己说得太好。人都有逆反心理,你越说自己是个坏蛋,她就越关注你的优点,对你越有好感。果然,巴立卓鬼头鬼脑地说:“男人都想三妻六妾,广揽春色。” “呸,做梦吧你。” 巴立卓坏笑,“林紫叶小姐,你一点都不淑女。” 林紫叶反唇相讥:“请问巴立卓先生,你有绅士的味道?” 巴立卓说:“我们好了一场,离别前却要唇枪舌剑。” “谁和你好了?”林紫叶气鼓鼓地说:“我正式决定,离你远一点儿。” 巴立卓越说胆子越大,“不是冤家不聚头。我有种预感,咱俩的戏好象还没完。” 林紫叶不服:“决不可能,我成你人质了?” 巴立卓说:“我觉得仅仅是个序幕,精彩的故事还未上演,远远不是尾声。” “净胡说!”林紫叶的脸又红了,“求你了,走吧。” 巴立卓慢慢起身,犹自念念有词:“金风玉露相逢,胜却人间无数。” 风消雨住,街面上汪了很多的积水。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着,小心地避开深深浅浅的水洼。 第二章 第八节 男驴、女驴和外国驴 巴立卓去了引进办,跟着总工程师蒋敬筹备程控交换机引进工程。 蒋敬的名字恰合梁山泊里的英雄人物,上应地会星的神算子,在七十二地煞中坐第十七把交椅。《水浒传》里的蒋敬是山寨的财务总监,专项负责考算钱粮支出纳入,松河邮电局的蒋敬则是总工,专门负责通信工程建设。蒋总工的爹娘老子挺没文化,与其给他取名蒋敬,还不如叫他蒋干呢。水浒里的蒋敬不太著名,远比不上三国里蒋干盗书那样家喻户晓。 蒋总工喜欢水泊梁山的光辉事迹,巴立卓刚来报到时,就被他来了个下马威。饱读闲书的巴立卓被考住了。巴立卓说不清蓼儿洼里的蒋敬尊位几何,蒋总工痛心疾首地批评他,读书不求甚解。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诗人被总工训得哑口无言,赶紧恶补了一通《水浒传》,回来报告说,那个蒋敬后面还有五十四名好汉。蒋总工这才眉开眼笑,说一百单八将里总排名第五十四位,不是骨干中坚是啥?他还加以引申:“咱引进办公室就是邮电局的中流砥柱!” 蒋总工有些绿林痞气,好指点江山引经据典广引旁证。宋书记有意见,说他狗肚子里装不了二两油,举止随便不够稳重。蒋敬有个可笑的绰号叫“蒋对对”。别看他在外人五人六的,可向来惧内,无论老婆说什么怎么说,都俯首帖耳言必对对对,久而久之被人谑称为蒋对对。蒋对对恃才傲物,唯独对局长柳鹏十分敬畏。柳鹏相貌堂堂又吹得一手好笛子,不怒自威间凸现男人的霸气,显得不容置疑且无法抗拒,确实值得全松河邮电职工景仰。柳鹏的来松河不久,就跑省局申请下来资金,改善了全市六十八个农村支局的局容局貌。此举一出上下敬佩,蒋对对更是心服口服。 这天的办公会上,蒋对对汇报引进程控交换机的进展情况。蒋对对笑嘻嘻地说,承蒙各位的英明领导,机房土建,电源、空调安装工程已经结束,硬件设备也陆续到货;保卫科落实了专人看护,二十四小时全天候看护,简直比婆婆对待临盆的媳妇还殷勤备至,绝对万无一失。柳鹏十分满意,说最近省局的信息快报接连报道了我们松河的经验做法,郑书宏局长还特别加了批语,可见引进办的工作很到位。柳鹏还顺便表扬了孔萧竹,说她采写的信息有新视野,这也说明了起用年轻知识分子的必要性。 柳鹏说这番话时,绍主任挺直了身板,美滋滋地迎接局长的目光,仿佛这殊荣完全归功于他领导有方。 柳鹏说又说,我每天晚上都睡不好觉,老琢磨干这干哪,可是大清早一迈进大门,就动摇了——就是想出了新花样新招法,也得有象样的人去落实啊。中层干部结构不太合理,能想事会干事的太少了。” 宋书记微微动了动嘴角,克制住内心的不快。老宋在松河工作多年,上上下下的都熟悉,熟悉到每个人家世背景乃至脾气禀性。他认为,贬低了中干队伍,实际上是否定了松河的过去。宋书记城府很深,当时并未出声,只是在会议进行到一半时,才轻描淡写地说:我们的工作要讲究实效,要有的放矢地抓落实。 柳鹏笑了,接过话题道:“书记话中有话啊,不过还是有道理的。” 与会者一派沉寂,绍劲光、詹萍等人假装埋头记录。 柳鹏又说:“《厂长经理负责制条例》要继续深化,局长书记谁大谁小的问题要端到桌面上去,而不是含糊其词的党委集体负责或者党委领导下的局长负责。俗话说:家有百口,主事一人。局长对企业的两个文明建设负全面责任,从这个意义出发,局长和书记就不是简单的哥俩好的问题了,而是要突出局长的中心地位!” 众人息气屏声,宋书记面无表情。杨主席轻咳一声,看样子想和和稀泥,他说:“柳局长,嗯,宋书记,我有个提议,咱们松河局是不是开个运动会?首届田径运动会。” 柳鹏大手一挥:“早就该办了,不过你们工会可要选准日子。我到时候要看看,是阳光普照还是阴雨连绵?” 绍主任紧跟领导惯了:“要是下雨,可就麻烦了。” 与会者一阵窃笑,都去看绍劲光。“是啊是啊,要是刮风下雨的,人家更要说咱邮局是乌龟长绿毛呢……” 众人发笑是大有来历的,据江湖传闻:某年春节邮电局搞福利发甲鱼,甲鱼有大有小,领导前后排序,叫办公室主任颇费斟酌。思来想去的才有了万全之策,遂按领导的顺位挨个给甲鱼贴纸条,一一写明领导的尊姓大名。这个故事流传甚广且无从考证,使得绍劲光百口难辩,他连连摇头道:“不白之冤啊,不白之冤!” 运动会的通知刚一下去,就吸引了全局上下的注意力。各单位闻风而动,选拔队员采买服装,攀比之风油然而生。包括县局在内,一共有八个代表运动队参赛,但明眼人都知道实际上是市局邮政、电信两片之争。 只有蒋对对率领的引进办无动于衷。就人员结构来说,除了蒋对对以外,十几号人清一色的年轻人,都是近年来毕业的大中专学生。这样的人员配置引发了一场不大不小的争夺,电信片认为引进办是临时机构,其人员都来自电信专业,理所应当归属于电信代表队;而机关代表队据理力争,引进办由一把手局长亲自挂帅,全套人马就应当由机关片指挥。官司打到了局工会,杨主席就去请示书记。宋书记不做裁决,打起了太极拳:“你还是去问问柳局长吧。局长中心地位嘛,是不是?” 柳鹏一听就烦了,“我说老杨啊,这婆婆妈妈的事也来问我?你自己看着办吧!” 球又踢回来了。杨主席想了半天,只好找蒋总工商议。蒋对对捏着电话打哈哈:“咱可是工会会员啊,归你老人家管的。下级要服从上级的么,你说咋整就咋整。” 杨主席也在电话里笑:“可别耍滑头呀,我这是征求意见啊。” 蒋对对口无遮拦道:“不就是跑跑跳跳打打闹闹吗?不至于兴师动众吧?” 杨主席反唇相讥:“刚才,还有人标榜自己是工会会员呢,这觉悟咋说低就低了?” 蒋对对:“我们引进办忙得脚打后脑勺了,硬件安装已经开始了,我没闲心陪你们玩儿。” 杨主席不高兴了:“引进程控可是头等大事,更何况你神算子是重点工程里的重量级首领,前世上应天星,此生风光无限。” 话无好话,蒋对对不以为意:“那是不假,过几天市委书记、市长都要来视察呢。你的运动会,我们就不参加了,怎么样?” 杨主席叹了口气:“我的总工大人呀,怎么转脸就抵制本届运动会了?还赶不上人家老外积极呢。” 蒋对对:“老外,你是说布朗和詹姆斯那两个家伙?他们才来三天啊。” 杨主席:“外方人员主动要求参加赛会,这是什么精神?这是国际主义精神啊,也是展现人民邮电风采的大好时机啊……” 蒋对对:“这俩老外,是来督导交换机工程呢,还是来旅游度假的?” 杨主席:“话题扯远了。你还是表个态吧,究竟和谁搭伙?电信片,还是机关片?” 蒋对对:“真磨不过你,那就机关片吧。” 杨主席:“可是,史副局座怪罪下来,你可要挺住啊。”史副局座指的是分管电信生产的副局长史群。 蒋对对脱口而出:“你说是二妈呀,他又不是老虎,能吃了你不成?” 史群婆婆妈妈的爱管闲事,有个难听的绰号“二妈”,据分析极可能是蒋对对发明的。二妈毕竟是局领导,一般干部职工不敢不敬,故而二妈的雅号仅限于领导成员之间偶尔使用。 蒋对对搁下电话,回身发现巴立卓站在那里,就问:“哪个快嘴的,叫老外知道了运动会?” 巴立卓笑了:“还有谁,我不是一直当翻译吗?” 蒋对对有气:“别人都吃喝玩乐,只有我们兄弟吃苦受累!” 巴立卓想宽慰他,说:“运动会也是局里的大事。” 蒋对对的怪话连篇,听起来好像是暗讽杨主席等人:“美了指鹿为马的,肥了溜须拍马的,乐了单枪匹马的,苦了当牛做马的,栽了盲人瞎马的!” 杨主席可不想做盲人瞎马,这些天来,每晚必看新闻联播,收看天气预报,研究卫星气象云图,才总算定下了良辰吉日。可是翘首以待的首届职工运动会却延期举行了,却不是因为天气的缘故。 柳鹏找来杨主席说:“我有个想法,运动会能不能改到市体育场举行?” 杨主席颇觉诧异:“局长,借用一高中运动场的事情已经谈妥了,怎么又……” 柳鹏说:“是这样的,这次赛会的规格要高些。一则省局要来一位副局长,亲临现场鼓劲;二来呢有国际友人参加,布朗和詹姆斯。我觉得会场布置要细致些、热烈些,不要太简陋;也可以请市体委的人帮忙,搞得正规一些专业一些。总之,别怕热闹别怕花钱就是。” 杨主席说:“有局长撑腰,经费我倒不担心,只是市体育场那么大,我们的观众又少,会不会显得清冷啊?” 柳鹏:“有道理。这样吧,你们发动一下,叫职工家属都参加,七大姑八大姨的都可以来,三叔二大爷都可以来,不怕锣鼓喧天声势浩大。” 杨主席的啰嗦劲又上来了,“家属都来,那午饭怎么办?” 柳鹏说:“各单位自行解决吧,工作餐多些少些无所谓的,睁一眼闭一眼吧。但是强调一条,不许集体去饭店吃喝,不许喝酒!” 天公作美,运动会召开那天是个半阴天,既未刮风也未下雨,也使大家免遭了暴晒之苦。主席台上,柳鹏、宋书记陪同省局副局长巫奎、松河副市长姜琦等人就座。放眼望去,观众席上彩旗翻飞花团锦簇,映红了张张笑脸。不少小孩子混在观众席里,吱吱哇哇的你追我赶,但无碍大局。开幕式有模有样的,浓墨重彩的一幕当属裁判员运动员入场,那两个老外大模大样跟在机关代表队的方队之后。这两家伙一黑一白,边走边扭边做鬼脸,还不时向观众席抛飞吻,出尽了风头,一时间全场暴笑,笑声盖过了广播里雄壮的运动员进行曲。无人留意繁文缛节的领导讲话,全场观众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到了两个洋活宝身上。 首先开始的是男子甲组百公尺预赛,叫做布朗的那家伙,一阵黑旋风似的率先撞线,广播里播报的成绩是11秒2。满场哗然,大家议论纷纷,说这黑外援跑得比驴子都快,邮电局真他妈的出彩了,花里胡哨的赶情汉城奥运会了。 上午的赛程结束,邮政代表队的积分一路领先,机关队列在次席。史群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如果凭外表形象来考察干部的话,史群绝对能被评为廉洁自律的好干部。他身高近一米八,体重才五十多公斤。因为人瘦腿长,怎么看都没有公款吃喝的嫌疑。可史群这人就爱较真,常标榜 “逢一必争,唯旗是夺”。 邮政队遥遥领先了,史群坐不住了,一把拉过杨主席低吼:“怎么搞的?那两个外援怎么能算你们机关队的?” 杨主席早有准备:“群众性的文体活动,重在参与,图个乐子而已。” 史群连声质问:“引进办明明是我们电信片的人,怎么划归到机关去了?是谁做的决定?” 杨主席:“是我的决定,而且蒋总工也要求进机关队,这叫双向选择,两相情愿!” 史群更加生气:“这事不行,我得找柳局长去。” 杨主席冷笑:“不用找了,一会儿班子成员都去陪上边的领导吃饭,等送走了省市领导,你再申诉不迟。” 一干人送走了省局巫副局长,都回主席台就坐。此时的史群应该心平气顺了,经柳鹏裁决,外籍选手的参赛成绩不计入团体总分。但是心高气盛的史群还是对杨、蒋二人大为不满。蒋对对脸扣遮凉帽,歪在椅子上假寐,心里头却有种小把戏得逞的快意。就在这时,主席台下又起争执,电信科长和邮政科长两人恶语相向,还有一大群人围着起哄。素来好脾气的杨主席也忍不住了,快步走下主席台去调解。 电信科长邓闻怒不可遏:“总成绩的统计有鬼,霍芳的二项第一怎么能加三次分呢?这不是拿着笔头子戳人吗……” 台上局头头们听得句句分明,都觉得可笑。绍劲光悄悄凑过来说:“柳局长,宋书记,那两个老外又出节目了。” 柳鹏奇怪:“怎么了?” 绍主任望了一眼闭目养神的蒋对对,说:“他俩喝醉了,正耍酒风呢。” 柳鹏不悦:“不是说了吗,中午不许喝酒吗?” 绍主任:“这俩家伙没在体育场喝啊,他们,他们坐在大门外喝的。” “这不是理由!”柳鹏声调严厉,“不是有人一直陪同老外吗?那个巴立卓呢?” “我在这儿,局长。”很显然,巴立卓是来主席台报告的。 众头头都问:“怎么回事?” 巴立卓:“我一不留神,布朗和詹姆斯就溜出体育场了,开始以为他们上厕所了呢。谁想他们自己买了两箱易拉罐啤酒,没吃菜就喝得精光,现在在外面唱歌呢,好多老百姓围观呢,连警察也来了……” 蒋对对掀开帽子,大笑:“哈,倒底是外国人啊,真天真烂漫啊,活的潇洒自在!” 柳鹏皱了下眉头:“老蒋,你还能笑得出来?你和小巴赶紧去,把他俩弄回宾馆去,省得丢人现眼的。快去!” 蒋对对还是感到好笑,边走边问巴立卓:“那俩洋鬼子唱的是啥歌啊?不会是国际歌吧?” 巴立卓道:“歌词好像是说,没有狗的猎人只能算是半个猎人,估计是北美民歌。” 暮色笼罩了赛场,吵吵闹闹的一天终于过去了。八支代表队均有斩获,取得了运动成绩和精神文明的双丰收。而按照民间说法,首届运动会的最大收获是诞生了男驴、女驴各一头,还有两匹大唱北美民歌的外国驴。男驴是电信队的王二美先生,女驴则是他老婆霍芳女士。王二美勇夺铅球、铁饼、手榴弹三项冠军,而霍芳连拿女子百米、二百米和跳远比赛的第一,还不包括接力赛的桂冠。这样,王二美夫妇共赢得了七张凉席四个暖水瓶外加洗发香精一堆。两口子推着自行车满载而归,遇见熟人就抱怨:“累死累活的,弄了一大堆破凉席!得和局里反映反映了,再有奖品的话不如发拉舍尔毛毯。” 邮政、电信两片之争竟演绎成了家庭游戏,王二美夫妇的驴声大噪。好事者杜撰说,因为男驴王二美的拳头硬,才导致女驴霍芳跑得快。要是跑的慢了,女驴就只有挨打受气的份了,鼻青脸肿的准像国宝大熊猫。崔干事分析认为,物竞天择乃自然法则,用进废退,爷们是上肢强健的大力士,娘们必然进化为下肢发达的飞毛腿。杨主席也觉得好笑,见了他俩中的任何一位都要戏谑几句:“你们这么好的上肢下肢,这么优良的竞技品种,怎么不申请要个二胎?” 第二章 第九节 二妈与二美 男驴的绰号殊实不雅。我弟弟王二美并不在乎,他逍遥自在吃吃喝喝,无意间闯下了大祸。 柳鹏局长是市人大代表,已经参加了三次人代会了,而这一次最为引人注目。他应邀去好几个讨论组介绍情况,因为李市长的政府工作报告当中,数次提及了程控交换机工程。有备而来的柳鹏侃侃而谈,根据党中央国务院的两个六条指示,在市委市政府的亲切关怀下,三万门交换机工程进展顺利,目前硬件安装已经结束,正在紧张有序的调测之中,有望提前割接开通,有把握在最短的时间里扭转通信紧张的状况。 一些代表对市政府强令收取的电话改制费有些意见,极为关注邮电局的程控电话究竟是什么东西,究竟有什么好处,柳鹏逐一解答说得口干舌燥。李市长接过话题说:“松河的财政状况很紧张,全市人民可是勒紧了裤腰带支援你们。财政拨款三百万元,通过电话改制费募集四百万元,现有每台电话平均要拿出六百元钱。六百元啊,可不是小数字啊。前天我还和王书记汇报这事,我们都心疼啊。但是没办法,松河的通信水平太落后了,电话装不上、打不通、接不畅成了老大难问题。这种通信状况,怎么去招商引资?所以市里头下了最大的决心,做了最大的努力来解决这个问题!” 但是柳鹏万万没想到,会有人向书记市长极为器重的邮电局发难。分组讨论当中,有位代表列举了邮电服务存在的种种问题,痛陈装机难、修机难、拆机难、交费难、查询难,以极其气愤口吻讲述了亲身经历,有时间有地点有人物。一石激起千层浪,邮电行风的问题竟成众矢之的。柳鹏闻讯赶到那个讨论组时,做工作显然来不及了,因为会务组已收集整理了讨论情况,正准备编发会刊。柳鹏心想坏了,抬腿就去找市委王书记。此时王书记参加农业组的讨论,正滔滔不绝地讲三农问题。柳鹏站在走廊里,走也不是等也不是。市委秘书小陈见了,走出门外,笑嘻嘻地问:“老兄,有急事?” 秘书小陈和柳鹏混得很熟,他常来邮电局办事,比如领取紧俏邮票安装住宅电话,柳鹏从不怠慢。凡是市领导有的好处小陈都有,有空还会留他喝酒,彼此间称兄道弟无话不说。今天是关键时刻,正好派上了用场。等到王书记的讲话结束,小陈过去嘀咕了几句,王书记便起身走出门外。与不苟言笑的市长相比,王书记一贯谈笑风生,他说:“你柳局长不好好分组讨论,急三火四地找我干啥?” 柳鹏迎上前去:“报告书记,您一直支持邮电工作的。” 王书记眼睛一瞪:“那还用说,邮电通信是国民经济的先导产业嘛。你们引进程控,市里头支持的力度多么大?全市凑了七百多万的真金白银,白花花的血汗钱啊。” 柳鹏说:“邮电的发展离不开您的关怀,可是现在通信能力紧张,又处在非常时期……” 王书记奇怪:“别兜圈子了,有事快说。” 柳鹏说:“有人给邮电局提意见了,很激烈的……” 王书记说:“不同意见要入脑入心,你们应该虚心接受才是,不要辜负了全市人民的重托。” 这几句话很重,柳鹏一时无言以对。 王书记回头对小陈说:“你去一下,转达我的意思,有意见尽管提,至于会刊嘛内容不要太具体了,要维护团结稳定的大局。我可等着程控开通的捷报呢。” 市委书记发了话,再加上秘书小陈的极力斡旋,会刊只字未提邮电局局风的问题,只是笼统地提出要加强服务行业的行风建设。怒火中烧的柳鹏打电话给史群,要求他尽快搞清事情真相,一则向人大代表当面赔礼道歉,二要严肃处理责任人。 事态严重,史群很快就打听到了发言人和发言内容,给邮电局提意见的代表来自百货商店,是全国劳动模范。史群叫上邓闻就去了龙台宾馆,就去找这位代表。可来的不是时候,代表们正听取两院的报告呢。早春的天气还冷,帆布蓬的吉普车呼呼地吹着热风,史群眼巴巴地盯着礼堂的方向。 史群足足等了一下午,等得又气又急,婆婆妈妈的劲头又上来了,不住地发誓发怨,逮住违纪的装机员就让他下课走人,不管他是谁的儿子还是谁的女婿。邮电局是老企业了,许多人家祖祖辈辈都在一起上班,七大姑八大姨的关系盘根错节。尽管每年都要公开处理违纪人员,可这需要一个前提,那就是用户举报。常言道民不举官不纠,无人揭盖子就等于天下太平,违规违纪屡见不鲜,装机员吃拿卡要就成了老大难的问题。说起不良倾向人人义愤填膺,可具体到张三李四头上却颇费踌躇。这事情可大可小,往大了说就是腐败啊,搞不好要砸人家的饭碗呢,头头脑脑的谁愿意结这个死仇?所以这边邮电局风口碑不佳,那边又屡禁不止,管理层实无良策。 史群和老邓敲开320房间时,四位代表已经摆上了扑克,正准备大战一番。 史群笑容可掬地打招呼:“呀,各位领导三打一呀。” 一干人放下扑克,互为介绍寒暄。史群无比亲热地握了握那位代表的手,检讨说:“真对不起了张老兄,久仰劳模大名,没来得及去看您。” 叫做张老兄的代表脸红了,赶紧说:“请坐请坐。” 史群笑了又笑:“张大哥,我是负荆请罪来的。队伍管理的不好,向你承认错误。” 张代表心知肚明,连忙说:“邮电局的各方面工作都走在前面,很不错很不错的。” 史群摆手:“操心哪,千八百号的人,啥不听话的都有,难管。” 旁边人也说:“是啊是啊,树林子大了啥鸟都有,怪不得领导的。” “我们老大发脾气了,叫我登门道歉。” 史群说着起身,郑重鞠了一躬。 张代表慌了也起身:“呀呀,这是……” 史群说:“老兄啊,邮电局风确实存在问题。我们要引以为戒,要处理害群之马,请您指导和帮助我们改进工作……” 别看史群在局里抢风头惯了,但是他是鬼精鬼精的人,知道何时该软何时该硬,拿捏有度。班子里的人都知道,史群可以欺负别人但绝对服从柳鹏,从来不和老大碰硬。他的此番表演,反倒叫张代表不知所措了,其他代表也为之动容。史群越是要征求意见,那位张代表越过意不去,坚持不说具体是哪个装机员违规了,只是说别处分人家了,职工拖家带口的也不容易,我只是顺嘴说说而已。 史群心想:天爷爷,这可是人代会呀,岂是顺嘴说说的地方?他顺水推舟地说:“也好,我们回去自查自纠,及时把处理意见向您和相关领导反馈。” 史群回头去找会务组,讨论记录显示肇事者乃男驴王二美。 一周之后,柳鹏召开了局长办公会,专题研究处理违纪人员。按照先易后难的原则,先研究处理一郊区支局长。该支局长借安装郊线电话之机,收受用户散装白酒一塑料桶,计二十斤约二十五元。柳鹏大发光火,连说痛心疾首触目惊心啊。决议是,鉴于该同志认错态度较好兼之后果不算严重,决定免去其支局长职务,给予记大过一次处分。 研究惩处王二美时费了一番周折。邓闻介绍了事情经过,与会者传看了王二美的检查材料。王二美的字迹歪歪扭扭,错别字连篇,还是说清了事件的原委。某张姓用户经市机科长郝静波引荐,认识了分片装机员王二美。该用户半年时间里就到营业厅去了十多次,申请单也填了很多份,都被告之没有线路请等候。王二美深为同情,顶风冒雪调整线路若干线对,又扯大皮线五百余米长,经过一整天的独自奋战,终于接通了电话。全程陪伴的张用户目睹了王二美同志的辛勤劳动,感动之余执意挽留其用餐。王二美再三推辞未果,便随同该用户去附近餐馆用餐一次。邓闻这人做事精密,不知通过什么手段搞来了餐馆的菜单。褶褶皱皱的菜单显示,王二美的这顿晚餐是熏酱拼盘、尖椒炒干豆腐、黄瓜拌拉皮、地三鲜各一盘,外加啤酒三瓶、手擀面两碗,花费四十九元。 柳鹏眉头紧锁:“局里头三令五申,禁止非装机人员介入安装电话流程,这个郝静波怎么还顶烟上呢?身为科长,这么做十分不妥!” 史群不想牵连太多,赶紧推功揽过:“这是我的责任了,和我平时要求不严有关。” 蒋对对乐了,说:“你不是苦口婆心吗?这几个人还教育不好?” 史群怒目相向:“没你蒋对对的事儿,别乱放炮!” 蒋对对立即还以颜色:“队伍带成这样了,你史二妈也不愧得慌?” 柳鹏也不想节外生枝,拦住他俩说:“好了,史局长你找郝静波谈一谈教育教育,作个口头警告。还是说说关于王二美的处理意见吧。” 老邓有所准备,代表电信专业提出的处理意见是给予记大过处分。会场一派沉默。柳鹏环视良久,开口道:“各位,发表发表高见。” 宋书记仍不做声,柳鹏也没有请他先开口的意思。班子成员依次发言,再就是办公室主任、计划财务、人事科科长、纪检监察室主任等要员轮流表态。既然是发言,就要有必要的篇幅,不然就显得太没水平了。可是众人都说得模棱两可,听上去有理有据,实际上不痛不痒。老到者深知会议是很难保密的,所以都装了两套肚肠,人前一套人后一套,会上一套会下一套。百年老店的人际关系复杂,亲连亲亲套亲的,可以说是一个紧崩崩的、多层交错的关系网。非正式组织不知有多少,亲戚关系、同学关系、老乡关系、战友关系纠缠不清。这种局面的弊端很大,但也有一个好处,就是职工对单位的感受不仅仅是一个工作场所,而是一个“家”的概念。 柳鹏耐着性子听完了那些言不由衷的发言,礼节性地去问宋书记:“我的书记,你看呢?” 宋书记的脸上很少有表情,不知道是天生神经系统退化,还是后天磨练出来喜怒不形于色的功夫。宋书记早就等待这个时刻,局长不问他就不说,似乎已经成为了习惯。他的讲话显然是考究的公文风格:“我的意见是辅助以经济处罚,加罚一千元,并责令其当面向用户承认错误,退还吃喝款,如何?” 该柳鹏说话了,这几乎是一锤定音的时刻,他说:“这几年,邮电的形势好了,我们受重视了,口袋里的钱多了,有些职工就忘乎所以了,尾巴就翘到天上去了,吃用户的拿用户的,甚至是勒索,而且明目张胆愈演愈烈,这股歪风邪气不刹一刹,怎么得了?” 与会者皆低首不语,齐齐地埋头作记录。柳鹏顿了顿,说:“我的意见,开除!” “啊”的一声,众人皆惊,那架势就仿佛古代帝王断喝“推出去斩了”一样。 柳鹏预料中的求情场景迟迟没有出现,有些出乎他的意料。最紧张的当属孔萧竹了,她仅仅是秘书无能为力的。此时此刻,冥冥中的我非常感谢她,我曾经深爱过的永远的恋人。我发现,孔萧竹还有着怜悯的情怀,视我不争气的弟弟为亲人。 过了好久,柳鹏有气无力地问:“有没有不同意见?” 杨主席知道该他发言了,工会要时时刻刻维护职工的权益,偶尔和行政唱唱反调也是名正言顺的。他也许改变不了风向,但能改变与会者的心情。兜来绕去的讲了一大堆理由,无非是砸了职工的饭碗于心不忍,再说还要提交职代会常设主席团讨论,能否念其初犯,给王二美悔过自新的机会,留一线生机以观后效? 宋书记心里有谱,摸准了柳鹏的真实脉搏,慢悠悠地说:“柳局长从严治局的考虑是对的,歪风邪气是要抓一抓,管一管了。可是我琢磨,具体到王二美身上,只是吃了五十元钱不到就丢了饭碗,有些矫枉过正了。如果这样,既违背了市委市政府主要领导的意思,也有悖人大代表帮助改进邮电工作的初衷。真要是开除职工,材料准备还要更细致一些,不然会留下上访乃至越级上访的后遗症啊。处分职工是大事,不办则已,办就办成铁案!柳局长啊,是不是再研究一下?” 柳鹏暗暗舒了一口气,但是他丝毫不感谢宋书记。虽然及时地替他解了围,但是那话里话外有许多根刺儿,扎得柳鹏心里极不舒服。会议形成的决议是,给予王二美开除局籍留局二年处分,即使这个结果也大大超出会前多数人的预料。当然,这是局长柳鹏最想要的结果。 第二章 第十节 地动山摇啊 三万门程控交换机开通在即,全市的媒体都行动起来了,宣传报道铺天盖地。割接公告连篇累牍地刊登在松河日报上,接二连三地在当地电视节目上播出,反复提醒市民3月28日零时起市内电话即将改号,请在原号码前加“81”。 邮电大楼灯火通明,人们进进出出,忙成了一窝蜂。最忙的有两个人,一个是总工蒋对对,一个是办公室主任绍劲光。蒋对对逐项落实割接方案,绍劲光牵头筹备史无前例般的隆重的剪彩仪式。 市委书记和市长又来现场,显然不太放心。柳鹏全程陪同,说程控设备安装调测就绪,与其他电话局的连接调测也已结束,剩下的工作就是把原交换机上的用户线路割接到程控机上。市委书记一改笑眯眯的神态,千叮咛万嘱咐说媒体云集,省里部里的领导都要来,要确保万无一失。 蒋对对心里紧张,嘴上却轻松:“要是出了差错,我提人头见你!” 市委书记和市长都认得蒋对对,忍不住笑了。王书记说:“你老蒋号称神算子,可要是出了闪失,我和李市长都丢不起人啊。” 柳鹏白了蒋对对一眼,蒋对对佯装不知,继续打诨道:“绝对不会,不然我们柳局长会生吞活剥了我的。” 一行人恭恭敬敬送走了市委书记和市长。柳鹏回转身,批评蒋对对说:“你怎么净胡言乱语?” 史群早就看不惯蒋对对,坏坏一笑:“人家可是大牌喽,明星嘛。” 轮到蒋对对嘴笨了,他想解释解释,可柳鹏头也不回的就走了。 众人散去,宋书记暗暗拉了拉蒋对对,“你进班子这么久了,怎么还不懂政治啊?抢什么风头啊你?说错话不要紧,千万别办错事,绝对不能出纰漏。” 蒋对对本来是胸有成竹的,甚至是亢奋激昂的,经过这么一小段插曲,他变得坐立不安了。 一般说来领导和部下之间,大体属于猫和老鼠的关系。老鼠应该怕猫的,应该规规矩矩缩头缩脑的。可是蒋对对不太把自己当领导,也就是说他的做派不太像猫,所以充当老鼠角色的巴立卓就不怕他,还敢和他开点小玩笑。巴立卓说:“今天我才明白了,啥叫热锅上的蚂蚁。” “你他妈的也敢讥讽我!” 蒋对对和身边的人说话总骂骂咧咧的,他大概觉得这样更显得亲近,更何况他心里窝火,正想找地方出一出。 巴立卓提醒他,“每临大事有静气。” 蒋对对扶了扶眼镜腿儿,说:“有道理。不过,新娘子入洞房,还要热闹热闹的!” 总工程师和分管电信的副局长是对冤家,蒋对对老是觉得史群处处掣肘他打压他,时时刻刻等着看他的笑话。仅仅两天前,两人还为着抽调人员发生了争执。碰上局领导之间的矛盾,巴立卓是非常谨慎的,他所能做的惟有闭口不言。 蒋对对叹气:“中国人活的忒累,特别是咱们,多大个人物啊,值得这样勾心斗角,你争我夺的?” 巴立卓:“哈,不如跟那两个老外学学。” 蒋对对不屑:“布朗和詹姆斯?花花太岁,两个洋流氓。” “人家可是当代白求恩呢。” 巴立卓背书似的说:“布朗和詹姆斯同志是加拿大无党派人事,三十多岁了,为了帮助中国的通信事业,不远万里来到中国。去年春上到松河,后来到邮电局工作,不幸以身……” 蒋对对说:“他俩可不是白求恩,白求恩一不耍酒风,二不找小姐。” 布朗和詹姆斯都有笔记本电脑,闲着没事就打开观赏黄色图片,津津有味不说还不知道避人,吓得女生都躲得远远的。这事很快就传到书记耳朵里去了,宋书记觉得问题很严重,这是极其严重的精神污染,可涉外事件他又不敢做主,就去和柳鹏商量,还说他们两个在宾馆经常找小姐,就是那个嫖娼。柳鹏听了大笑,连说这事连公安局都不管,咱不操那份闲心!只要引进工程顺利开通,庆典搞得隆重热烈,一切就万事大吉。 比之蒋对对的无奈,办公室主任绍劲光干劲十足,俨如兴奋的皮球四处蹦跳。绍劲口头禅是“接待无小事”,喜好亲历亲为,遇上开通庆典这样的大事,更是不敢怠慢。他起草的庆典草案洋洋洒洒竟有三十多页七百余条,柳鹏随手翻了翻,说先报市委市政府过目。市政府秘书长姜琦亲自过问,一一敲定了主要环节。按照柳鹏的授权,庆典仪式由绍劲光导演,全局所有部门均归他节制。绍劲光豪气顿生,仿佛在指挥一台春节晚会,他策划了所有的细节并适时演练,事无巨细滴水不漏:院里院外如何布置,设何种牌匾写什么标语,会场的音响设备由谁购买何时调通,请柬何时发出,车辆如何摆放,宾馆的食宿怎么准备,楼上楼下安排哪些话务员或营业员做礼仪小姐,等等,等等。 就像忙年那样,割接的日子终于到了。暮色降临,锃明瓦亮的高级轿车将偌大的院落挤得满满当当。北电公司中国大区的总经理光临,电信总局和省邮电管理局的要员很早就来了。尽管有市委书记市长坐陪,头头脑脑们仍然坐不住,急吼吼地去看了现场,这就给巴立卓等技术人员增添了许多的压力。平日满不在乎的布朗和詹姆斯,不再大嚼口香糖了,那表情很像拘谨的小学生,规规矩矩的看上去很可笑。在这个不同寻常的夜晚,紧张的气氛似乎能传染的,蒋对对一遍遍地去看割接方案,生怕出现什么意外。 割接定在二十三时三十分开始。割接的重点区域在112测量机房,事先在用户电话线上增加一对复线,这样用户线同时连接新老交换机。所谓割接就是把连接旧交换机的线路断开,这个工作要在配线架上完成。四千多条复线早已做好,且经过三次以上的核对,机架上下的人员准备就绪,电视台记者也摆好了架势,只等一声令下。所有人都在看表,等待那一时刻的到来。在到计时的庄重肃穆里,程控割接总指挥柳鹏大声宣布割接开始。无数只手翻飞,配线架上的旧线路被一一断开。很快地,三楼步进制交换机的声音稀落下来,直至完全停息。人们意识到,养鸡场般嘈杂的机械接续声已经永远地成为了过去。 割接如此之快如此之简单,超出了所有的人意料。蒋对对、巴立卓等人有些不敢相信,足足忙了两年之久的引进工程就这样结束了?蒋对对站起身,巴立卓注意到他的腿有些哆嗦,有些站立不稳,但蒋对对的声音仍不失洪亮,他用电话报告:“割接按计划顺利完成,请指示!” 嘉宾满座的会议室里,响起一阵掌声,柳鹏轻轻地舒了一口气。然后请各路领导视察机房,与现场人员亲切握手表示祝贺,再然后送他们去宾馆休息。片刻工夫,院子里的轿车纷纷开拔。 蒋对对走出机房,推开了走廊的窗户,早春的气息扑面而来。他燃起了一颗烟,回头发现了巴立卓,奇怪:“咦,还不去吃饭?” 巴立卓有气无力地,“我太累了,只想找个地方睡一大觉。” 蒋对对问:“引进办的兄弟们,都没去吃饭?” 巴立卓苦笑:“饭菜被吃个精光,食堂早把我们给忘了,二十几位技术人员还在机房测试呢。” 蒋对对勃然大怒:“他奶奶的!这不是明摆着欺负干活的吗?” 巴立卓劝:“也不是,来局掺和的人太多,胃口大开啊。” 蒋对对:“你,你去把绍劲光给我找来!” 巴立卓摇头:“这事不归局办管的,是后勤部门的事。” 蒋对对一听,气呼呼地就往楼下走,看架势要去食堂骂人。 午夜的星斗满天,张灯结彩的庭院里变得静悄悄了。老远有人迎过来,蒋对对一看是分管后勤的副局长老罗。蒋对对气急败坏,“好你个老罗,你平常挺厚道的,怎么也干坏事?” 罗副局长是个老实人,属于寡言少语的人,赶紧道歉:“我知道了知道了,正煮饺子呢。一会炊事员就去送,保证到位。” 蒋对对转怒为喜,吹着口哨上了楼。走廊里的消火栓隔了一层玻璃,蒋对对就冲着这面玻璃拉了拉领带,他很认真而且有种片刻的孩子气。蒋对对很满意自己头上的额纹,这是长期思考或疑问时积攒下的皱纹。中年男人如果没了额纹,那就是如同外婆没有了白发。而此刻,蒋对对的眉宇处昂扬的“川”字,包含了大功告成的美妙。 蒋对对扶了扶眼镜,推开了机房的大门。空调机发出细微的嗡鸣声,就像轻快酣畅的乐曲。小卢等人正在做最后一次用户核实,前两次是通过用户线和新配线架端口核实号码,而这一次则是对重点用户直接拨叫。其他人员裹件大衣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几个月来,他们经常加班加点,在单位打地铺过夜。蒋对对百感交集,说不清是兴奋还是轻松,反正有种怅怅的东西在心里一漾一漾的。正在胡思乱想,忽听机架后面有人说话,原来是巴立卓的声音。蒋对对好生奇怪,便转到机架的背后去,只见巴立卓正给史群讲解呢。史群在褐绿相间的机架前摸着、看着,频频点头。 蒋对对颇为不快,“史大局长,还让不让我们歇歇了,还都没吃饭呢。” 史群皱了下眉说:“革命成功了,让老大请你们一顿,就去市里最大的馆子。” 蒋对对说:“理应如此。不过,我们的戏演完了,你们的节目才一半。” 史群微微颔首:“庆典也是重头戏,疏忽不得。” 蒋对对没好气:“是你们这帮政客表演的大好时机,粉墨登场啊。” 史群不便发作:“蒋总工程师,你的心态不健康!” 浓墨重彩的庆典仪式于上午九点五十八分正式开始。在此之前,邮电局早已门庭若市人来人往了。绍劲光和罗副局长、杨主席等人恭候在门前,与来宾一一握手寒暄,明丽的春阳将人们的笑容擦拭得熠熠生辉。盛装的美女上前引导来宾签到,发放纪念品。纪念品是精致的纸兜,内有纪念邮票一册和宣传资料若干,另有龙台宾馆的午餐券和某百货商店代金券各一张。来宾带来的贺礼也是蔚为壮观,只要绍劲光欢快地抬起手来,就有俊男趋前迎接来宾馈赠的礼品——巨大的瓷瓶、景泰蓝、宝船,烫金的牌匾、山水画,奇形怪状的木雕、根雕、石雕,美仑美奂的玉器以及许多意想不到的工艺品。一时间,邮电大楼前的工艺品堆积如山。 绍劲光谋划的种种细节,有条不紊的实施着。临街的楼面上挂满了花花绿绿的彩条,大书特书“邮电先行助力松河经济腾飞”、“感谢全市人民厚爱不辱使命”,等等。市交警大队的警察早早就封闭了楼前的街道,公共汽车、出租车、人力车、自行车一律禁行,并为轿车吉普车画定了临时停车场。日杂公司派来的两辆大型吊车提前进场了,巨臂高扬直破苍穹,硕长无朋的鞭炮悬挂其上,连走街串巷的春风都无力吹动它们。庆典仪式在职工俱乐部举行,高音喇叭接到了会场外,好让围观的市民都听得见会场内的盛况。西装革履的史群哆哆嗦嗦地走到麦克风前,抖开了讲稿。仪式由邮电局第一副局长史群同志主持,在座的所有人都看得出来,他太紧张了,紧张得像初次试镜的蹩脚演员。 会场外,绍劲光振臂一挥,呼啦啦的鸽群腾空而起,遮天蔽日激荡人心。高音喇叭里传送的是局长讲话、市长讲话、省管理局局长讲话、电信总局领导讲话,金发碧眼的洋总经理讲了一大通北美英语,市电台的女播音员按照早已准备好的中文稿“翻译”了一遍,无非是说本人很荣幸本公司很强大愿加强合作,云云。高潮的一幕是现场拨打长途电话,根据事先的安排,副省长和邮电部的副部长就等在省城和北京的某个电话机前。李市长向副省长报喜,用无比激动的语气说,松河市的招商引资从此插上了千里眼、顺风耳和金翅膀!省邮电管理局局长郑书宏向邮电部报告,说要服务于地方经济和社会发展准备再接再厉再建新功。松河市委王书记终归是见过大世面的,他走到麦克风前,故意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视全场,顿显男人的沉稳大气,很有慑服力的。王书记朗声宣布:引进加拿大北电公司三万门数字程控交换机工程胜利开通! 话音刚落,楼外传来了鞭炮的炸响。玻璃窗在瑟瑟发抖,那响声越来越密集越来越混沌,大有地动山摇之感。 第三章 第十一节 雪中送炭 你看不见你自己,你所看见的只是你的影子。 ——泰戈尔《飞鸟集》 邮电大楼门前的松树,沉稳地站在那里,长成地老天荒永葆青春的样子。人们很少留意这片浓荫,他们大概觉得草木无语无须尊重。号称智者的巴立卓也没有想过,从来都是树木多于伟人,而树叶多于所有的凡人。曾经的和未来的落叶,永远比人类有过和即将出生的人多。我昔日的恋人孔萧竹说,世界上从没有偶然的事情,一切都是必然,只是有些必然带了副假面具,所以被说成是偶然。 11、雪中送炭 邮电局又盖职工住宅了,这次却选址在了近郊。以前邮电局解决住房只是小打小闹,挤占些福利费零打碎敲地购买几套。僧多粥少狼多肉少,分一次房子就要闹一场大地震,爹哭娘喊你咬他告的,玩横的服软的耍花招的又哭又闹要上吊的应有尽有,余波久久难平。老同志的住房尚未解决,等着结婚生子的年轻人更是无望,远水不解近渴啊。 分房历来是心智和能力的较量,决策层里的意见几乎一边倒,多数站在老同志的立场上,认为该在市区选址,日常生活和上下班都方便些。柳鹏说郊区的地皮便宜,资金有限,以增加户数为宜。蒋对对旗帜鲜明地站在了局长这一边,对距离远近的争议嗤之以鼻,他语出惊人惯了,说啥叫距离近?老公公和儿媳妇住南北大炕那才叫方便呢。一番话惹得众人笑得前仰后合,气得宋书记连连摇头。 巴立卓去找罗副局长,以极其谦恭的姿态试探试探。罗副局长说你们小两口都是局里的骨干,不给你们解决给谁解决?把心装进肚子里好了!巴立卓又去找杨主席,杨主席呵呵一笑,说好好工作吧你们的困难组织上是掌握的。欢天喜地的巴立卓回家和老婆说有戏有戏啊,孔萧竹说自己做梦都盼简直快要发疯了。巴立卓把女人揽进怀里大叫金屋藏娇啊,孔萧竹陶醉了好久,说就盼着自家有个卫生间,还有咱儿子也大了,等有了新房就叫他单独睡,巴立卓补充说要是有个书房就更好了。孔萧竹笑说:“哥们你别不知足了,能分到两室一厨就算是烧高香!” 计划兴建的楼房共三栋,设计蓝图上的雅号叫做邮电新村,可是青年楼的大名却不胫而走。局领导深觉不妥,但职工众口一词,也只好听之任之。在建中的青年楼没有想象的那样远,骑车十几分钟就到了。星期天,巴立卓带老婆孩子去看房子,准确地说是去看工地。郊区毕竟是郊区,公路对面是一大片稻田,暖阳之下一派葱绿,还有翩跹起舞的彩蝶。亢奋的打桩机一锤锤砸向松软的土地,连空气都震动不已。许多年轻人都在,怀着同样欣喜和不安的心情,旁观着指点着议论着。孔萧竹是局办秘书,大家都来探听虚实。孔萧竹语焉不详地微笑,推说只知道分房小组成立了。其实,孔萧竹什么都对丈夫去说,大到局长书记间冷言冷语,小到机关午间时的牌局胜负。 许多年以后,百般苦恼的孔萧竹回忆起这个暮春时节以及热火朝天的工地,会惊觉原来幸福离她很近很近。 分房子的程序极为艰巨而烦琐,征求意见并通过分房方案,确定分房条件:工龄长短,现有居住情况,子女年龄及数目,有无特殊贡献,双职工加分,等等;本人提出申请,分房小组审核,排队筛选,发榜公布名单……这一次要房,巴立卓不需要特殊照顾了,他和孔萧竹的合计排名居前,可以挑选比较可心的户型。但是他们有了新的烦恼,因为他们更早地获悉本次分房采取职工集资的方式,集资标准是承担造价的三分之一。 世界上从来就只有两种人:定规矩的和守规矩的。而所有的规矩都是上级制定给下级,强势人物制定给弱势群体。弱势人物会发现,不论何时何地,都会有一大堆规矩在恭候自己。巴立卓和孔萧竹还都是弱势人物,他们只能去守规矩,集资标准就他们眼下最大的规矩。夫妻俩再三盘算,如果申请六十平米的两居室,至少要支付一万二。这对于他们来说无疑于天文数字,他们需要举债七千元以上,要知道夫妻俩的月收入才不过三百元。真是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啊,他们不知道该埋怨谁才好。犯愁了好多天,巴立卓终于有了主意。他和女人商量,说想把老家的房子卖掉,把母亲从乡下接来安度晚年。巴立卓的父亲很早就过世了,在三兄弟中他是母亲最大的寄托。孔萧竹连声叫好,早就该把婆婆接来了。巴立卓没料到女人这样痛快,多余的话没说,突然举起她转起圈来,吓得孔萧竹发出一阵尖叫。 巴立卓请假回了老家,归来时脸色如乌云般难看。巴立卓的想法遭到巴氏兄弟尤其是妯娌的反对,三弟媳妇董丽芹直言相告:“你接老妈进城享福可以,但祖宅万万不能卖。” 巴立卓东凑西凑地借了不足两千元悻悻而归。孔萧竹只好讪着脸给娘家写信,勉强筹集了一部分。新建的住宅楼很有些日新月异的样子,国庆节已经封顶并开始了内装。巴立卓和老婆去看了好多回,每次心里都酸溜溜的,原来是盼着房子快点建成,而现在变成了怕房子竣工。金钱的魔力确实非凡,人们常常为了它而冷漠无情。白天,巴立卓和孔萧竹懒得说话而是以目示意;夜晚,他们就像两个毫不相关的影子,叹息连着叹息。愁眉苦脸的巴立卓好久没有发过情了,孔萧竹也不再搂着他亲热。如此看来,金钱让男人阳痿让女人绝情啊。 巴立卓现在的处境,大概属于刘备编草席的困难时期。集资的截止期越来越近了,他还是一筹莫展。这天下班后,他磨蹭着不走。蒋对对过来问:“小巴,集资的钱准备好了么?” 巴立卓也奇怪,平日里蒋对对很少关心个人问题的,怎么忽然想起来问这个?忙起身一笑:“正准备呢。” 蒋对对点点头:“看你霜打茄子的样,就知道你闹心,说实话还差多少?” 巴立卓叹了一口气:“还差三千多。” 蒋对对早有准备的从裤兜里摸出信封,顺着桌子推过来:“这是两千,不够的你自己想办法。” 一瞬间巴立卓的眼窝湿润了,他起身正色道:“蒋总……” 蒋对对摆手:“谁都有年轻的时候,没有趟过不去的河。我对你特别有信心,你自己更应该有信心。” 蒋对对转身离去,他的背影是那样的亲切。巴立卓晚上回家一说,孔萧竹大为感动之余忽然有了底气,说:“活人还能让尿给憋死了?应该向同事求援,再加一把劲儿就够数了……” 孔萧竹没意识到这番话很粗鲁很不淑女。巴立卓反复看自己的女人,好像她很陌生似的。如此大面积的改善居住条件,必然牵扯到很多职工,在本单位找人借钱是很弱智的想法。巴立卓没说什么,可有一个念头不可抑制地冒了出来。人在本质上都是孤独的,巴立卓很想找人说说话,合适的聊伴惟有林紫叶。林紫叶有着美丽的容貌和善解人意的心灵,能理解对方的苦衷,还懂得男人也需要安慰。在巴立卓的意念深处,她是值得信赖的红颜知己。 第二天中午,在确信办公室没有他人之后,巴立卓打了个长途电话,他要找平原局的林紫叶。叫通113之前,巴立卓已经将台词暗暗演练了若干遍,但是他还是有些紧张,至于担心什么又难以理清。电话打过去了,对方听说是兄弟局的人显得很热情,说林紫叶不在有什么事可以转告。巴立卓手心出汗了,嗫嚅半晌道:“我是她的同学,也没啥要紧的事儿。” 下午,巴立卓正埋头做县局的交换机搬迁方案,电话响了。旁边人接起来,说:“找巴立卓啊,他在他在。” 巴立卓接过话筒,里面出来的是热情洋溢的女声:“你好啊老同学,怎么才想起来找我?” 在这温柔又亲切的一问面前,巴立卓事先准备的种种措辞都没了用场,只好说:“忙,这一年特别的忙。” 彼此问问身体问问工作,都尽量使用从容舒缓的语气。可实际上,巴立卓没法忘记林紫叶。他知道只要拿起电话,就可以听到她的声音,但是一直在克制自己。他知道只要电话打了,就更难以自控了。 在电话那端,林紫叶埋怨他:“怎么才想起了我?你是忙里偷闲礼节性的问候吧?” 巴立卓用眼睛的余光瞟了同事一眼,似乎无人注意他,随口说:“哪里哪里,我就是觉得累。”巴立卓说的是实情,他身心俱疲,无论是工作还是家庭都有种逼他出走的念头,至少他很不快乐。 林紫叶是何等聪明的人儿,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就问:“你怎么了?遇到啥麻烦了?” 巴立卓连连掩饰,推说只想和你联系联系、说说话。巴立卓确实没有想向对方借钱的想法,他只想找林紫叶倾吐,至于说什么已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在和她通话,并感受到她的存在和体贴。 两个人都停了下来,却都在听对方的声音,听话筒里那此起彼伏的呼吸声。很奇怪的沉默。 林紫叶忽然问:“你在抽烟吗?” “是。”说完,巴立卓冲着话机吹了一口气。 林紫叶笑了,“这不是抽烟,好沉重的叹息!” 挂了电话以后,巴立卓并未觉得轻松,更加闷闷不乐。 隔了一天,巴立卓在总工办开会,门卫打电话说,有个巴立卓的女同学来找。巴立卓愣了,心脏急剧地跳荡起来,女同学?会是谁呢?在众人聚拢的目光里,蒋对对点头示意准假。巴立卓三步并做两步地飞快下楼,转眼就到了门卫。最盼望又最担心的一幕出现了,是她!林紫叶。 林紫叶穿身米色的风衣,领口处松松地挽了条淡雅的纱巾,手里拎着浅色的兜子。她怯怯地等在门卫室里,但年轻女性的青春气息照亮了小小房间。 巴立卓有些慌乱:“呀,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不可以来?”林紫叶莞尔一笑:“松河市邮电局又不是你家开的,我想来就能来。” 巴立卓更加局促,飞快地想了想:“到我办公室吧,可不能委屈你这么尊贵的客人。” 在门卫签好字,巴立卓领林紫叶去了引进办,一路上林紫叶引得众人侧目。林紫叶似乎浑然不觉,而巴立卓额角上的汗都流出来了。 引进办的人都在蒋对对那里开会呢,难得空无一人。让座之后,巴立卓忙着沏茶倒水,林紫叶道:“老同学,你别紧张,本人是公差。” 巴立卓又是一怔:“公差?你公差?” 林紫叶不说话,而是饶有兴致地去看他的表情。 巴立卓转念一想,“不对呀,昨天和你通电话了。你没说要来呀?” 林紫叶抿嘴一笑:“是啊,搁下电话,我就决定来了。” 巴立卓彻底糊涂了,又不知说何是好,就隔着办公桌去看林紫叶。林紫叶移开眼神,低下头说:“你是不是有困难了?” 巴立卓说,“我们面前没困难,困难面前没我们。” 林紫叶扬起头,“你看你,除了逞能还有啥?” 巴立卓道:“我不挺好的么。” “别绕了,”林紫叶说着拉开手袋,拿出一沓钱:“这是两千,助你一臂之力,也算解燃眉之急。” “这、这个……”巴立卓着急了:“你这是干啥?” 林紫叶淡淡一笑:“别装了,我都知道了。你昨天吱吱唔唔的,我一猜就是有情况。我打电话给你们交换科了,他们说年轻人都为集资款犯愁呢。你巴立卓还能例外?” 巴立卓心服口服:“哪个嘴快的,消息怎么传到你们那边去了?“ 林紫叶:“邮电可是全程全网联合作业啊,别说是你们,就是省会局的消息也不保密。松河这边沸沸扬扬的,我们平原市都跟着哆嗦。” 巴立卓的心底震荡了一下,那感觉很深很热。“就为了我这么点小事,专程来一趟?” 林紫叶:“本来想汇款来着,可一想太慢,怕耽误了。” 巴立卓的心被软软地抚摸了一下,他的眼窝湿润了。“真是雪中送炭啊。” 林紫叶俏皮道:“人人都愿锦上添花,可我偏愿雪中送炭。” 巴立卓说:“感谢,还是感谢,他日定当涌泉相报。” 林紫叶端起茶杯,轻呷一口,“说好了,这可是借支,不是馈赠。等你发达了,可要加倍偿还的。” 巴立卓直了直身子:“那,我代表我家小孔谢谢你。” 林紫叶点头,“给她带个好。” “先住下吧,晚上我和小孔请你吃饭。” 林紫叶连连摆手:“就不麻烦了,我下午就返回。你现在带我去你们交换科,本人要公务了。” 巴立卓试探地问:“去我们交换科?” 林紫叶俏皮地歪着头,说:“对呀,公出嘛,我去你们交换科借板子,一块电源盘。” 巴立卓的脑子有些转不过来弯,纳闷:“你们平原局没有备板备件?你想出差就出差?” 巴立卓显然不知道林紫叶现在的身份了,人家是平原邮电局的交换科副科长了,出差的理由岂不是顺理成章。林紫叶嗔怪:“你看你,挺聪明的人,怎么看不清形势呢?我这可是假公济私啊,假道代虢来看看你的。” 一听到假道代虢巴立卓就想笑,本来想也说几句三十六计,诸如暗渡陈仓或者瞒天过海,但忽觉十分不妥,话到嘴边就忍住了,改口去说最简洁最受用的话:“谢谢。真辛苦你了。” “不辛苦。八十多公里的路,大巴两个小时就到了。” 巴立卓的笑容里包含和感激和钦佩,他说:“还是好人多啊,特别是你。” 林紫叶起身欲走,俏皮地说:“就是,你就把我想象成女雷锋吧。” “女雷锋你等等,我给孔萧竹去个电话。” “我看不必了,以后有的是机会。” 巴立卓过意不去,恳求:“太辛苦了,明天再走吧。” 林紫叶一语双关道:“不宜久留。” 第三章 第十二节 带刺儿的家花 崭新的钥匙打开了崭新的房门,格外清香的油漆味扑面而来。巴立卓忽然喊了一嗓子,空荡荡的房间立即有了回响,经久不绝的山谷回音一样。铝塑拉窗雅致的洁具都会引来孔萧竹的大呼小叫,女人把脸贴在厨房晶光闪亮的瓷砖墙面,手捂心口说怎么还像做梦似的? 巴立卓泼冷水:“别光做梦了,搬完家就要还债了,我老觉得自己像非洲难民似的。” 孔萧竹不管不顾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这摸摸那看看,兴致勃勃地设计开来:在哪里添置张床,哪里摆设电视机,哪里放张饭桌最好是能折叠的那种,还要买几把椅子,要是再有台冰箱就更好了。 巴立卓止不住苦笑, “我的姑奶奶啊,债务压身,你还有心思研究这些?” 孔萧竹白了他一眼:“你慌什么慌?慢慢还呗。” 巴立卓犯愁:“我家里头来信儿,说还等着那钱去买牛呢。” 孔萧竹怍然作色道:“买牛买牛!你这人怎么这样啊,我高兴一会儿都不行?真扫兴!” 巴立卓的担忧有些多余了。年底,市委市政府通令嘉奖引进程控交换机工程有功人员,单独奖励柳鹏一套住房。柳鹏前思后想,觉得宋书记的子女多,就把房子让给他了。宋书记再三推辞,柳鹏就说我来松河时已解决房子了,麻烦老哥你先住着,过一年两载的咱们一起改善条件。皆大欢喜中,柳鹏转而奖励局里有突出贡献者,先进个人巴立卓同志披红戴花登上光荣榜。经柳局长特批,身负重任的巴立卓和引进办成员配置了寻呼机。这新奇的小机器市价二千多元哪,别在腰带上又风光又体面,蛐蛐似的叫声在提醒人们,它的主人是多么的与众不同啊。最重要的是,巴立卓得到了五千元的重奖,这笔钱来得太及时了。可是如何使用这笔钱,却成了夫妻吵架的导火索。首先还蒋对对然后再还孔萧竹娘家的钱并无疑问,矛盾的焦点在于由谁承担余欠。巴立卓想立即还给林紫叶,而女人主张马上归还巴立卓兄弟的借款。争论变成了争吵,女人憋在心里的话终于喷薄而出:“家花没有野花香吧?” 巴立卓的脸拉长了,“你什么意思?” 孔萧竹冷笑:“还不是那个林妹妹,你迫不及待啊,急着去勾搭勾搭人家!” 这话说到了痛处,巴立卓翻脸了,“你,你怎么信口开河呢?” 孔萧竹朗声道:“没有亏心事,不怕鬼叫门!” 孔萧竹是带刺儿的家花,扎得巴立卓浑身难受,他质问:“我有啥亏心事?值得你这样添油吃醋!” 孔萧竹无比轻蔑地说:“收起你的小把戏吧。你想找相好的幽会,也不必这样处心积虑吧?” 巴立卓气得浑身发抖,好半天说不出话来。孔萧竹乜斜男人一眼,“既然那女人学雷锋,咱就成全她,让她好人好事做到底。” “你胡闹!”巴立卓大吼,“家里的事,你不能说一不二!” 儿子巴奢不知道发生什么了,跑出来看父母。只见孔萧竹冷笑:“我看也是,有人想一手遮天啊。” 巴立卓转守为攻道:“那你啥意思?急吼吼地退钱给我兄弟,你的猫腻我看不出来?不想接我妈来你就明说!” 孔萧竹一脸无辜:“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短,你家老的少的哪个是省油的灯?” 巴立卓更加生气,大骂:“怪不得,都说女人和小人难养也。好心好意的帮助你还有错了?你这个小人!” 孔萧竹毫不示弱:“好好好,我是小人,你是伟人,林妹妹啊宝姐姐啊都惦记你啊。得了点奖金,就狂到天上去了,至于吗?你臭美啥呀,前几天你怎么不风光呢……” 话说到这份上,显然有人身攻击的意思了,无疑于撒泼使蛮了。巴立卓反唇相讥:“你倒好,拎个破本子,跟在领导后面屁颠屁颠的。越来越他妈的刁蛮了,还有个女人的样子吗?” 孔萧竹眼圈红了:“又不是我愿意的,明天就回机房去,死活也不当这个狗屁秘书!” “你是死是活关我屁事!”巴立卓恶狠狠地:“你这个搅屎棍!” 儿子巴奢哭出声来,一头扑进孔萧竹的怀里。女人咬牙切齿道:“那是,你盼着我早点死,好给骚货腾地方!” “你,你,你……”巴立卓气得手脚发凉,摔门而去。 巴立卓气乎乎往楼下冲,转了一个弯,正好碰见了王二美。王二美也刚乔迁新居,恰好住在楼下。王二美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站着,很吃惊地看着巴立卓,看样子正在犹豫是否上楼。巴立卓气不打一处来:“你看什么看?” 王二美眼珠一转,坏笑道:“行啊巴哥,天还没黑呢,你们两口子就比划上了,也太性急了吧……” 巴立卓:“净胡说八道!不是比划,我是要揍她!” 王二美笑的更厉害了:“嘿嘿,打是亲骂是爱,不打不骂是祸害。知识分子啊,有时也玩拳击?” 巴立卓不理他,欲迈步下楼。王二美发出邀请:“进屋坐坐?” 巴立卓想了想,摇头:“不了,耽误你家吃晚饭。” 王二美:“霍芳和孩子都不在家,陪老弟喝几盅?” 暮色降临,对面楼的灯光次第亮起,巴立卓一想还真的无处可去。王二美拉他进来,还说:“我心里也憋着一肚子话,一直想找你唠唠呢。” 王二美的家布置一新,一间卧室摆着木扶手沙发和电视机,另一间则是起居室了,整洁的床罩和簇新的窗帘彰显出女主人的用心。王二美在厨房里忙活,巴立卓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电视上的歌舞升平,他懊恼孔萧竹变得陌生了。沟通怎么这么困难,她怎么会像泼妇似的胡搅蛮缠呢?本来风和日丽的人,怎么说翻脸就翻脸了呢? 王二美的动作很快,转眼间就弄了几样菜,然后你一盅我一盅的,就在厨房里喝开了。对饮了半天,巴立卓才想起来问你老婆孩子呢?王二美先抿了一口酒,然后才说霍芳去省局参加练功比赛去了,孩子送他姥姥家了。然后彼此无话,静静地喝酒,都在等待敞开心扉的时刻。 酒过三巡,王二美慢悠悠地开口道:“家家有烧酒,不漏是好手。” 巴立卓点头:“是啊,这楼上楼下住的,有个风吹草动,四邻不安呐。” 王二美又喝一盅,道:“哥们,别往心里去,谁家过日子不吵几回?哪有舌头不碰牙的。我爹我妈就吵了一辈子,不是该生孩子生孩子,该种地种地吗?” 巴立卓神色黯然地说:“正打算接老妈来呢,谁想,这娘们先给我来个下马威。” 王二美说:“女人都小心眼儿,头发长见识短。” 巴立卓摇头:“我倒觉得,同为女人,差别巨大。” 王二美撇嘴:“别看女人搞对象谈恋爱时,像小鸟似的乖乖,一有了孩子就全变了,像什么呢,有时凶得就像母老虎……” 巴立卓久久无语。王二美又说:“男人啊,其实挺窝囊的。不疼老婆吧,是咱没心没肺。疼她吧,她总和你作对,拿你当小孩儿耍。哼,我算看透了,别实心实意的啥都和老婆说,最好自个手里有点私房钱儿,不然的话你只有干受气的份了。” 巴立卓不大想和他讨论这些,就岔开话题,言不由衷的说:“你家霍芳一直很通情达理的。” 王二美:“操,可别提了。我背个处分,这娘们对我就爱理不理的,牛的不得了。” 巴立卓道:“你也是,整天和用户打交道,还看不出个眉眼高低?” 王二美:“谁知道那家伙是人大代表啊,笑嘻嘻的挺稳当个人儿啊,等他说认识这个局长那个书记时,饭都快吃完了。” “多玄啊,差点砸了饭碗啊。” “我要是丢了工作,霍芳还不得和我掰了,我还不得又成光棍汉了?除非我做买卖,除非我是大款。”“不会吧?” “怎么不会?我回老家种地喂猪去,她能跟着我走吗?” 巴立卓颇有同感,但家丑不可外扬,关于自己和孔萧竹争吵的事不愿叫别人知道的更多。他想了想说:“不至于那么严重吧?现在工厂里下岗职工也不少,没听说几个打离婚的。” 王二美抹了抹嘴巴,“那倒也是,可男人要是在家吃软饭,那日子得多难?” 巴立卓接过话题:“所以呀,才要不蒸馒头争口气,好好工作。” 王二美连连晃头,说:“巴哥啊,咱俩不一样啊。你是红模范,我是黑典型。提起我王二美,人家都说我勒用户的大脖子。再说了,哪个装电话修电话不吃吃喝喝啊?你们有头有脸的人物不也这样?凭啥我就这么倒霉啊…… 巴立卓劝解:“路还长着呢,谁敢说咱王二美就没指望了?” “指望?还指望个屁!你说我一个大活人,在人事科待岗了半年啊,天天给人家扫地打水取报纸的像童养媳似的,忍气吞声看机关那帮人的脸色,我容易吗?” 巴立卓不敢笑,只好说:“不容易。” 王二美放声大哭,又高又壮的男子汉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看上去实在惨不忍睹。“现在可好,安排我工作了,叫我去电信营业厅维持秩序。那是啥工种啊,我不是保卫干部也不是外面雇来的保安,算是啥鸡巴玩意儿啊……天天挨骂,连霍芳都瞧不起我啊,活的真他妈的憋屈啊……” 夜深了,巴立卓好说歹说才安顿好了王二美,轻轻带上门,上楼回自己家。经王二美这么一折腾,巴立卓不大记恨孔萧竹了,甚至觉得自己很不好,他想以适当方式赔个不是。心里这么想着,蹑手蹑脚地进了门,草草洗漱了下,屏气息声的摸进了卧室。黑暗中的女人好象动了动,说明她一直没睡。巴立卓刚一上床,就听女人说:“出去!” 巴立卓嘟囔:“我要睡觉了。” “出去!你给我出去!”孔萧竹依旧怒火万丈不依不饶。 “别闹了,明个儿还要上班呢。”巴立卓想服软,特意碰了碰她,他甚至还想顺势摸摸女人的胸部,用想亲热来化解彼此间的不快。 啪的一声灯亮了,孔萧竹一骨碌坐起来,厉声道:“滚蛋,别打搅我休息!” 孔萧竹眼睛红肿脸形扭曲,很狰狞怕人。巴立卓极力克制自己,不是说好男不和女斗嘛,就厚了脸皮躺了下去。不想,女人一把夺过被子,还用脚拼命地蹬他, “你滚你滚!给我滚!” 夜阑人静,巴立卓再恼也得忍了,他不想叫争吵声响彻楼宇。他握紧了拳头,咬了咬牙卷起衣裤走了。 突如其来的林紫叶宛若一盏探照灯,照亮了这个家庭的不平衡,也把孔萧竹的缺点暴露无疑。巴立卓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真真切切地看清孔萧竹的另一面。 这一夜,孔萧竹房间的灯始终亮着。巴立卓这边也是整夜未眠,他迷迷糊糊地躺着,信马由缰地胡思乱想着。还是古话说得真好啊,一针见血:贫贱夫妻百事哀,如果他很富有的话,还会和女人这样激烈争吵吗?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李白说不为五斗米而折腰,不过是打肿脸充胖子虚张声势而已。在这个寒冷的冬夜,巴立卓的人生感悟又加深了一层。他觉得生活实在荒唐实在滑稽,千思万想的盼来了两居室,苦争苦熬的乔迁新居,竟然是为夫妻冷战提供了便利。巴立卓不由得对着黑夜叹息了一声。 第三章 第十三节 当科长真好 巴立卓当科长了,准确地说是当上了程控交换科的副科长。提拔他的时候,党委会上有不同的声音,而在柳鹏看来这种模棱两可的意见无外乎折射出一种心态,不敢也不情愿使用年轻人。党委会刚散,绍劲光就神秘兮兮地把结果告诉了孔萧竹,顺水推舟地做个人情。孔萧竹立即给巴立卓打电话,巴立卓说:“蒋总工正和我谈话呢。” 不出一个工作日,青年楼的居民几乎都知道了这次干部调整的情况。孔萧竹去幼儿园接儿子,不断有人打趣叫她科长夫人。巴立卓得到了提拔,应该是梦寐以求的好事,但孔萧竹并未感到多少喜悦,仕途对于男人来说就像是风光如画的湿地,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踏上污泥浊水。联想到巴立卓和林紫叶的可疑关系,孔萧竹愈发忐忑不安。晚饭的时候,女人打预防针:别看你有了一官半职,你一定要洁身自好,严以律己……女人喋喋不休的论述就像是催眠曲,搞得巴立卓昏昏欲睡。 蒋对对召集引进办全体大吃了一顿,热烈欢送巴立卓。同事轮番向巴立卓敬酒,说了一些恭维的话。巴立卓心里舒服,七长八短地讲了些很文化的话。巴立卓的话,大家也听,但兴致不那么高,人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蒋对对那里,哪怕放筷子酒杯的声音重了些,他们都会扭过脸来,小心谨慎地看过去。酒喝到后来,蒋对对就成了酒桌上的主人,他的一句话都会引来一片惊叹和议论。酒精的作用和自己的位置,使得蒋对对兴之所至想啥说啥,别人全都成了陪衬。 酒杯一端政策放宽,蒋对对乐于信口开河勇于语出惊人,常令座中的女士尴尬难堪。他指出,东北土话太不雅观也太不严密,比如“干鸡毛”这话纯粹是胡联系,“干”的动词和“鸡毛”的名词根本就风马牛不相及。蒋对对还匪里匪气地说:“命运像强奸,反抗不了就去享受;工作像轮奸,你疲软了别人就上;生活像自慰,全靠自己的双手解决;前途像做爱,总有高潮和低潮。” 众人先是面面相觑而后哄堂大笑,都说巴立卓开始高潮了。 高潮了的巴副科长当然要视察他的领地。作为引进办成员,他熟悉这里俨如熟悉自己的手掌一样。过去他无数次来过这里,可今天却这样仔细地把所有角落都察看了一遍,心情与以往任何一次都不相同,他有了一种主人的自豪感。巴立卓手下有交换、传输、计费三个班组,想到自己居然能掌管如此关键的要害部位,心里难免有些沾沾自喜。他每到一处大家都笑脸相迎,出入之际大家都尊敬地让他先走,这使得向来只能跟在领导屁股后面的巴立卓的内心里漾起了小小的满足。春风得意的巴副科长,惊讶地发现会议是如此之多,差不多有一半的时间用于开会听会了。机关干部每周三要政治学习,这是几十年来雷打不动的老规矩了。巴立卓是红头文件任命的副科长,必须携带笔记本准时出席。巴立卓一开会就犯困,众目睽睽之下有好几次差点发出了鼾声。顶头上司史群认为这样很不好,有损于年轻干部的光辉形象,为此专门告诫巴立卓,说要想当好领导首先要学会开会,打磨坐功既是当务之急又是长远大计。巴立卓闻过即改,很快知晓了与会者的入门知识,比如恰当地选择座位如何思想溜号但表面上还很严肃认真。巴副科长在全局干部面前公开亮相始于周三的政治学习,按照人事科詹萍科长的安排,巴副科长要给大家讲解和演示程控新功能,一共十三种新功能分三期介绍。哆哆嗦嗦的巴立卓站在礼堂的前面,放眼望去是黑压压的人群,柳鹏、宋书记等头目赫然在座。巴立卓满面通红磕磕巴巴,看起来不像是传道授业解惑的智者,反像是做了错事的小学生当众检讨。不过腼腆紧张的巴立卓还是透露出青年才俊的英姿,全局最嫩的中层干部仿佛一头珍稀的大熊猫供人观瞻。 孔萧竹也坐在台下,认真听讲认真记录,好象台上的那人不是她搭伙过日子的男人,而是她某个无关紧要的同事,可她内心的紧张程度丝毫不亚于丈夫,甚至不敢直视。自从巴立卓荣升为副科长,人们似乎愿意尊重她了,就连严肃刻板的绍劲光见了她也愿意露出笑容,时常提防她的秘书吕茗也变得容易相处了,这些显而易见这些变化使孔萧竹初享夫贵妻荣的美妙。这天詹萍与她毗邻而坐,悄悄用胳膊肘碰了碰她,那意思大有含义。 巴立卓深切地体验到,当官是幸福的。以前大家左一个小巴右一个小巴地叫,那语气简直像呼猫唤狗。现在呢,是左一个巴科长右一个巴科长,叫得他心里暖流激荡。巴立卓由衷地感谢局长,简直要视柳鹏为父。最让巴立卓受宠若惊的是,柳鹏亲自打电话找他,询问有关传输设备配置的情况,隔了一段时间又约他谈心。有幸与局长面对面抽烟喝茶,使巴立卓的信心高涨。邮电局号称是国有企业,但政企不分,是实实在在的政府成员单位,巴立卓理所当然的属于国家干部。通过和柳鹏的若干次零距离接触,巴立卓的视野和胸怀迥别于以往,他开始感觉趾高气扬的史群蒋对对等人也不过尔尔。巴立卓最感到风光的是他见到了省邮电管理局一把手,威镇全省的局长兼党组书记郑书宏。郑局长每年都要抽时间下来跑一跑看一看,说是调研实际上是检查,说是探讨实际上是指示。一言九鼎的大老板下来巡视,对于下级来说是风险与机遇同在,稍有不慎就会自毁前程的,倘若事情做到领导心坎上去了没准会加官进爵。地市一级的班子配备,还不是省局主要领导的一句话?应该说现任局领导都是幸运儿,地位显赫的背后隐藏了许多戏剧性的故事。 谈及程控扩容工程,郑书宏询问了几个细节,巴立卓大胆作答,有数字有分析有结果,条理清晰干脆利落,高层听了十分满意。许多年以后,巴立卓依然感谢柳鹏给予的机会,假如当时他未能与会或者指派蒋对对回答,他真的也就没有今天。兴致勃勃的郑书宏实地查看了施工现场,只见场清料净秩序井然,再加上巴立卓的介绍既真实又生动,说得郑书宏频频点头,柳鹏也跟着心花怒放。 在孔萧竹看来,最实际的效益是巴立卓连提两级工资,最兴奋的当属与夫君同享公免电话。电话铃声在家中奏响,胜过了世间最美妙动听的乐曲。普通人安装住宅电话需要交纳三千元初装费,而她家的电话公免,除了国际长话以外全部免费,这种自豪远远超出了经济意义,因为公免电话象征着主人的身份和地位。如今,外表谦逊的孔萧竹会假装不经意地透露出这样的信息:有事打电话给我,我家的号码是829999啊。说起电话号码来,巴副科长还是有特权的,号码配置离不开交换科。明白人要事先打探好号码,再托人去找史群或柳鹏批准。巴立卓的本意是有个普通号码即可,没必要占用吉祥号码,说凡事切勿招摇以免惹来非议。可是巴立卓做不了主,手下的哥们姐们不由分说地就配给了最吉祥的号码。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这么多人赞扬你恭敬你讨好你,这么多人心甘情愿地想你之所想急你之所急,你除了笑着接受了还能怎样?抚今追昔,苦尽甘来的巴立卓暗自长叹:世上只有做官好,当了领导是块宝! 聪明人都看出了眉目,初显峥嵘的巴立卓是值得长线投资的人物,是不可限量的潜力股。无论学历还是年龄乃至为人处世,巴立卓都是一枝独秀的人物,无愧于明日之星的称号,接近他靠拢他是物有所值的。 为人处事是一门深奥的课程。除非特别有天赋的人,才用不着学习。巴立卓时时刻刻注意别人的评价,随时随地地向上级请示汇报,即便是动用了吉祥号码这样的小事。他越是谨小慎微,柳鹏越是信任有加,勉励年轻人大胆工作。上司的欣赏和器重使巴副科长的隐忧难消,直觉告诉他史群和蒋对对起了戒心,虽然看起来他们也褒奖不断爱护有加。宦海沉浮人生难测,起步中的巴立卓还不敢得意忘形,学习中的巴立卓不能不谨言慎行,他的脸上保持着纯朴的微笑,力求面面俱到不出纰漏。 又一个春节来临,孔萧竹欣喜地发现她的手头更加宽裕了。中层干部巴立卓的奖金相当可观,各部门互相馈赠的结果就是厨房里炫耀般高垒起健力宝五星啤酒等饮料。这可是成箱成垛的成就感啊,唯一的坏处是儿子巴奢不分昼夜地大喝碳酸饮料,弄得小脸和手脚都黄黄的。日子骤然丰富多彩了,这是孔萧竹从前难以想象的,她后悔自己不该为区区两千元的小事和男人冷战了那么久。还是古人说的好: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仅仅是主持工作的副科长,就有这么多的好处,由此及彼地推理判断,正科级、副处级的好处会更加丰厚。 巴立卓看得明明白白,他人生的目标就该追逐地位。现在的位置,是他含辛茹苦岁月的最好补偿,也是他自我价值的最初肯定。一个小小的副科长当然不能满足他,但他需要从副科长开始起步,没有副就没有正,没有低就没有高。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巴立卓相信自己,乘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正月初一,巴立卓说要去局长家拜年,孔萧竹深以为然,又不愿随行。巴立卓说:“你不懂夫人外交的重要性啊,你还局办秘书呢,这点人情世故都不懂?” 孔萧竹不怀疑男人的见识了,但还是觉得难为情。 巴立卓道:“领导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三亲六故,也讲个前后远近。” 孔萧竹只好郑重其事的去换衣服,一边打扮一边想,巴立卓在做官上很有天赋的,与生俱来的本能是那样的敏锐,一年不到的副科长就这么在意功利,他以后会怎样呢?她有些不敢想了。临出门,女人忽然想到还没有礼物呢,提醒道:“就这么空手去?” 巴立卓笑了:“别磨蹭了,这时候拿礼物登门去?典型的犯傻弱智!” 孔萧竹还在疑虑,心里七上八下的。巴立卓说,“你得有思想准备,夫唱妻随以后少不了。” 巴立卓事先摸清了局长的住所以及夫人孩子的近况,有备而来未费周折。夫妻俩鼓足了勇气去敲四楼的房门,开门的是局长夫人。巴立卓笑呵呵地问候:“阿姨过年好!” “都好都好,快请进。”这女人还回头喊了声:“老柳,你的客人。” 巴立卓和孔萧竹进了客厅,只见史群、蒋对对、杨主席等人也在,他笑着说:“过年好。”这声问候没有特指,是向在座的所有人拜年。 蒋对对看看巴立卓又看看孔萧竹,厚厚的眼镜后面藏不住的是惊讶,很像眼镜蛇在捕捉信号。 杨主席笑微微道:“看,我们的青年楷模来了。” 史群倒没流露出什么,冲巴立卓夫妻点点头,然后起身说:“局长,我再去几家转转。” 蒋对对等人也随之纷纷告退。柳鹏送客至门口,返身回来满脸笑纹地说:“刚才,我们几个头头还议论到你呢。你这一年的进步很快,成绩很大!” 巴立卓躬身说感谢局长的信任,诚惶诚恐的样子仿佛是柳鹏的亲侄子。 柳鹏的手指轻轻敲着沙发的扶手,不经意间流露出领导者特有的姿势。他以关心下属的温暖口吻问还有没有什么困难。 巴立卓表决心:“没困难,一切都挺好的。” 柳鹏转而对孔萧竹说:“你可要好好支持小巴同志啊。” 很好的太阳斜挂在天上,满街的对联灿若红云,零星的鞭炮爆响,孔萧竹心里漾起别样的暖意,紧紧挽着丈夫走路,就听男人慨叹:“还是蒋总工说的对啊,领导都四清四不清。” 孔萧竹:“蒋总工能说出什么好话?” 巴立卓:“领导的四清四不清是——开会的内容不清楚,坐哪儿清楚;工作好坏不清楚,该提拔谁清楚;送礼的人不清楚,谁没送清楚;和几个女人有染不清楚,有几个孩子清楚。” 孔萧竹忍不住大笑,“真够精辟的了。” 巴立卓又说:“你要知道,柳鹏局长是在意清名的。不是说不可以送礼,但要选择时机讲究分寸。送礼其实是一门学问,也可以是一种艺术,分寸拿捏不好,时机不对火候不到,说不定人家就恼了,就弄巧成拙了。” 孔萧竹不无讥讽道:“才当个副科长就这么复杂,用心良苦啊。” 巴立卓不以为然,“像串门走亲戚似的,显得多亲切、多家常、多有人情味啊。这体现了朴素的阶级感情,领导会怎么想,他会夸你懂事儿。” 孔萧竹觉得很有道理,拽紧了男人的胳膊。巴立卓又说:“邮电局还谈不上官场,但起码是职场。职场升迁永远是一个非常庞杂而重大的课题,个中技巧和道行必定有深有浅,永远不要指望有人指导你,只能靠自己去摸索感悟。如何在复杂的人际关系中脱颖而出,光有十二分的耐心和热心还不够,还需要幕后的工作。只有幕后的工作开展得充分了,时机一成熟,机遇自然会敲你房门。” 第三章 第十四节 永远不说 我弟弟王二美重新上岗,负责维护七十二路长途半自动拨号设备。 按理说,王二美没有学历是不够资格去做机务员的。史群一开始坚决反对,他认为王二美受过处分反而进机房养尊处优,大有鼓励后进的不良影响。但是巴副科长同意接收他,这起了关键性的作用。王二美原先在装移机工种,到处惹是生非大错小错不断。 用户装移电话心切,求人交款托人装机,等上一年半载的屡见不鲜。装机员个个都牛皮烘烘的,就连本局职工装电话也拿捏讨着讨要人情。与其他装机员相比,王二美不仅贪钱还贪杯,经常喝得红光满面,最为恶劣的是居然吃喝到人大代表头上来了。一想起自己负荆请罪的往事,史群就气不打一处来,打心眼里不想宽恕王二美! 这天局长办公会讨论安置违纪职工,史群很不恰当地建议王二美之流去做邮政投递员,叫他吃苦耐劳接受再教育。副局长余赫反驳说:“你拿我们邮政当啥啊?你们电信调皮捣蛋的破烂货都甩过来,叫我们怎么管理啊?就你们电信的工作重要,我们邮政活该低人一等?” 史群知道说错话了,赶紧解释:“邮政老大哥嘛,风格就应该比我们高。” 老罗插嘴:“别你们我们的,邮政加电信才叫邮电局呢,应该叫咱们!” 蒋对对不怕热闹,嘻嘻哈哈地说:“我们都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走到一起……” 柳鹏觉得这样议起来没个头绪,就拍板道:“违纪人员的隶属关系不变,由各片自行消化。“ 失魂落魄的王二美一直在营业厅扫地打杂,全无了从前的趾高气扬得意忘形,整个人都灰头土脸的萎靡得如同赶车卖菜的老农。这天王二美又喝醉了,霍芳号称女驴当然要有驴脾气,她挖皮挖脸地奚落男人说他是傻瓜笨蛋没心没肺的酒鬼。男驴忍无可忍勃然大怒将酒杯重重地摔在了地上,霍芳大发雌威随手将饭桌掀翻在地,一时间玻璃和陶瓷碎片横飞。巴立卓和孔萧竹循声下楼劝解,霍芳嚷嚷这日子没法过了明天就和他打离婚!孔萧竹好言相劝说这是何苦呢,你不看男人还看孩子呢,说这番话时她有意瞟了巴立卓一眼。 男人快速做出决定的时候往往是最具魅力的时刻,男人最怕拖泥带水,当然床上的活动除外。待到王二美夫妻归于平静,胸有成竹的巴立卓推出了三步锦囊妙计。 第一步妙计,王二美去找电信科长老邓求情。邓闻对老部下待岗两年的不幸遭遇深表同情,满口答应去做领导的工作,还说好歹也是职工啊总不能一棍子打死吧?老邓快退休的人了资历不可谓不深,史群一直很尊重他的,但这次却不给面子,说江山易改秉性难移狗改不了吃屎,王二美不是省油的灯搁哪都误事!老邓碰了软钉子,只好说:“王二美干活是把好手,也需要有个好人看管他。” 遵从巴立卓的第二步妙计,王二美去人事科找詹萍深谈了一次,痛陈自己扫地打水比窦娥都冤的苦难史,请詹科长高抬贵手给条生路。詹萍为人八面玲珑惯了,见谁都一团和气和颜悦色,“我向你们史局长建议了好几回,关于你的安排我会竭尽全力的。你是不是再和主管领导沟通沟通?” 詹萍的暗示有些多余了,直接求助于史副局长是巴立卓早就设下的第三步妙计。霍芳拉着王二美去史群家串门,哀求再给次机会并信誓旦旦地表示一定痛改前非一定好好工作。说到动情处,霍芳哭了起来,那眼泪哗哗地流,说我家王二美混得不人不鬼的,就是判刑劳改也该有个期限吧?再说王二美的错误属于人民内部矛盾,总得给个立功赎罪的机会吧?人都怕当面锣对面鼓,都怕四目相对,领导也是如此,更何况霍芳哭得梨花带雨声情并茂,不由史副局长不心软。史群遂托辞道:等我和人事部门商量商量再说。 正如巴立卓所预见的那样,詹萍主动去找史副局长商量,说那个王二美也该定岗定编了,现在人员这样紧张,不能干养他一个闲人,云云。史群叹气:“好钢也怕人情炼啊。” 人事和财务两个部门既位置显赫又敏感难做,他们代表公司行使职权,最容易被头头们“转手”责任。碰到员工要加薪、削减预算这样的事情,领导会说:“给你加发奖金我是同意的,可是人事部门有具体规定啊,” “花这笔钱我是同意的,可是财务科不同意!”等等。詹萍乖巧鬼精,她的原则是早请示早汇报,观言察色揣摩领导的意图从不贸然行事。这并不是说詹科长工作不积极不主动,而是蓄势待发择机行动罢了;如果以为詹科长和蔼可亲就可以视若罔闻了,那就大错特错了,所有部门都有一亩三分地都有不可逾越的权力,万万忽略不得的。巴立卓出招的三步棋,不过是挨个拜关键人物的码头,里应外合而趁热打铁而已。尽管王二美酷爱下象棋,智商不低,可是此中真味他还真难领会。 史群找巴立卓落实王二美的岗位,他担心巴立卓会面露难色然后以不好管理为由婉言谢绝,他准备硬压给交换科接受。史群当然要讲政策了,说交换科是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派去一个大老粗也算是稀释稀释平衡平衡,再说机务维护工种既不摸钱又不接触用户,把王二美放在那里出不了啥乱子的。巴立卓静静听着,多余的话一句都没讲,这使得史群颇觉意外。 灰溜溜的王二美进了机房,科里的人都不愿理睬他。也难怪,自象牙塔里出来的年轻人,无不自视甚高,没事都爱捧本书学习,比着心气地学技术学外语。王二美更觉孤单更觉卑微,不敢说不敢笑甚至不敢多走动。比之众多的书呆子,他的动手能力显然要高出一筹,上机架布线取送工单等力气活非他莫属,经常被人差来差去的干这干那。机房里有什么难办的事,或者一些很小很琐碎的杂事,都叫他去办。办好了也不敢声张,办得不理想,别人还要怪他,他也不分辨,一副委曲求全的样子。巴立卓过意不去,请示史副局长同意叫王二美维护七十二路半自动拨号设备。巴立卓只是想关照王二美,好叫他有个名正言顺的岗位,并未指望他分担什么。可是王二美天生就是个闲不住的人,遇上障碍了就跟着研究研究。别看他写字算数不济事,可人不笨,弄来了旧电话机旧收音机旧电视机,拆卸组装忙得不亦乐乎,电烙铁蘸着松香油烧得吱吱直冒蓝烟。巴立卓对此听之任之,只求他安分守己不招灾惹祸。半年过去了,王二美的电子电路技术突飞猛进,竟可以动手维修电路板了。偌大的交换科机务员都是院校出身,也都是从理论到理论从外语到外语,眼高手低惯了,硬件设备坏了换块电路板就万事大吉了。国产的半自动七十二路是过渡设备大小毛病不断,所以没人愿意维护,这个任务责无旁贷地落到了王二美身上。 动手能力强的男人,给人一种踏实的感觉,王二美就是这种人。尽管程控交换机业已开通,但长途通信瓶颈现象依然突出,仅有两百条的载波电路,长途电话出口的瓶颈问题尚未得到缓解,多数电话用户还不能直拨长话,申请登记直拨权限的全是重要客户。王二美维护的七十二路就成了关键,笼罩在心头的阴霾也一扫而光。巴立卓对王二美开始放心了,还深有感慨:只有无能的领导,没有不好的职工。 巴立卓高兴之余,为王二美申请了部寻呼机。王二美整天拿着寻呼机翻来覆去地看,就等着清脆悦耳的“嘀嘀”声理直气壮地响起来。然而两天三天过去了,寻呼机一直悄无声息。第四天凌晨,这部二十四小时开机的小机器突然响了起来。梦中惊醒的王二美飞也似的冲到楼下的公用电话亭,拨通电话激动地问:“刚才谁打我传呼?” 就听到有人回答:“对不起,打错了。” 霍芳笑得简直要岔了气儿,嘲笑男人是彻头彻尾的精神病! 国庆节过后,局里层层召开经营分析会,测算再三确认四季度的收入缺口很大。局工会发出号召 “大干一百天”,反复强调如果完不成省局下达的指令性计划,不仅先进企业评比评优无望,而且全局一千名号人马的服务贡献奖将化为乌有。按照杨主席 “党政工团齐发动,横向到边纵向到底” 的提议,交换科的收入计划是三百万元,巴立卓很是郁闷很无奈,他觉得维护工种是无收入单位,硬性摊派任务很有逼良为娼的味道。最可气的是电报科和长话科,竞相树雄心立壮志,主动请缨追加任务。主持会议的宋书记借题发挥大加褒奖,说这是自我加压勇挑重担的英雄气概,展现了不畏艰难锐意进取的精神风貌。 巴立卓一筹莫展,散会恰好和王二美同路,忍不住抱怨几句:“典型的主观主义,程控交换机又不是海绵,哪能想挤水份就出水份?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 王二美还不懂得市话复次计次,却深知人工统计的账单完全可以做文章的,比如找发电厂、机车厂这样的大户预约提前入账,下一年度分月冲减。王二美的见识让巴立卓倒抽了一口凉气,他反复去看高出他一头的壮汉,仿佛他是冰山来客陌生得叫人心寒。巴立卓连连摇头,说者不明摆着做假账吗?王二美撇嘴:“假账?照你这么说,那帮话务员更缺德,她们随便就能把长途话单记长了改短了,五十九秒硬给你记成一分钟零一秒钟,死无对证谁都没辙,玩笔头子好圈钱啊。科长你再正经,完不成任务上边就打你屁股!打你屁股了你就没法进步。” 王二美的话太赤裸裸了,难听归难听,却句句砸向巴立卓的心窝。见巴立卓一路无语,王二美说:“科长,别犯愁了,我咋做你别管也别问。各单位管小交换机的领导都是我的铁哥们,凭我二美的面子,找几家大户,十万二十万提前进账还是没问题的。” 巴立卓不无惊讶地看了王二美一眼,心想这家伙看起来猪头猪脑的,哪来的那么多道道?巴立卓还是担心:“寅吃卯粮,明年可怎么办?长途直拨的收入同比不就成了负增长?” 王二美笑,“科长啊,眼瞧着电话越装越多,办理长途直拨的也越来越多,你怕啥啊…… 巴立卓不理他,紧蹬自行车要甩开他。王二美在身后紧追,“科长别害怕,能使用自动拨号的都是好单位,到了年底都有钱的……” 巴立卓真不知道该如何表态,就听王二美表态: “万一出了啥篓子,就算我倒霉,与旁人无关。” 巴立卓只好慢下来,扭头道:“二美,有些事情永远也不要说。” 知恩图报的王二美连连点头:“不说不说。” 转过年来,松河市邮电局大张旗鼓地嘉奖了先进集体和先进个人。巴立卓被评为十大标兵之首,披红戴花端坐于主席台上,应邀而来的电视台的记者扛着录像机一通猛拍。 平静中的巴立卓又官升一级,不到两年时间就由副科转成正科。讨论干部任免时,经常意见相悖的史群和蒋对对竟异口同声,说年轻干部应该再摔打摔打再锻炼锻炼才是。柳鹏事先和书记碰过了,所以没有急着正面回答。宋书记和柳鹏的关系越来越融洽了,可能是相处日久的缘故,彼此间有了很多默契。既然柳鹏拿他老宋不见外,宋书记决心力挺局长的中心工作。宋书记又打又拉,“周喻二十八岁就是东吴的都督了,我们总该比古人更有胸怀吧?” 局长书记的意见摆在那里,其他人当然无话可说。谁都明白,说了也是白说,何必犯傻呢? 春风得意的巴立卓又被王二美吓了一跳。年终岁尾这段时间,巴科长忙着参加各种各样的会议,局内的局外的市里的省里的,总之没工夫钻研技术业务更没闲心看管王二美。哪成想,王二美天天晚上外出赴宴,最初给人的错觉是装机员哥们约他喝酒,这不值得大惊小怪,秦桧还仨朋友呢,何况名人王二美人缘不赖。可是,乱七八糟的社会人员来请二美师傅,并有愈演愈烈之势。这就非常蹊跷了。 恰逢月底,巴立卓去计费机房转转,去看小卢等人做计费脱机处理,巴立卓边翻账边和小卢等人拉家常。不知怎的就说到了眼下的装机热,七大姑八大姨的都找上门来办电话。大家又怕又犯愁,都很羡慕王二美,说王二美局内局外都吃得开,没有办不成的事情,连用户都知道二美师傅是大能人,只要他出面办电话,不说百发百中也是十拿九稳。巴立卓更感到吃惊,仔细去看刚打印出来的账目,发觉黑电话多了几十台,这些电话只有号码却没有用户名称。巴立卓叹气,说目前的营账系统还都是手工合成,靠人工的稽核检查真是忙不过来,等将来装备计算机系统管理就好了。 话虽这样说,巴立卓猛地洞穿了王二美的秘密,这家伙肯定是牺牲企业利益来换取个人的吃喝了。巴立卓回了办公室,打传呼找王二美,他觉得有必要来压压这个家伙的气焰了,不能没深没浅老是称兄道弟。可是王二美久久不回话,问别人都说不知去向。一直等到下班,还不见王二美的踪影,巴立卓气得连连打转,真想破口大骂了。他认为王二美已经不止是违纪的问题了,而是明目张胆地蔑视科长的权威。回家吃过晚饭,巴立卓只好屈尊下楼,敲开了王二美的房门。霍芳张口就埋怨:“巴科长啊,你怎么不管管你的兵?瞧他醉的像死狗似的……” 巴立卓阴沉着脸,坐在王二美的床边,直直地看他翻来覆去地折腾。床底下放着盛满的清水洗脸盆,很显然这是霍芳为男人预备的超大号痰盂。王二美没吐,醉眼朦胧地地说:“呀,科长来了啊。” 巴立卓这个气呀,“谁是你科长?” 王二美怔怔地看了又看,奇怪:“对呀,你就是巴科长啊。” 巴立卓:“不是啊,你眼里哪有科长啊。” “你就是我科长啊,怎么能说不是呢。” 王二美急了,拍拍脑袋,带着满身酒气凑过来,语无伦次又神神秘秘地说:“科长,我可去了好几家大馆子啦,那环境那档次,嘿嘿……哪天咱去潇洒潇洒……” 天子都让醉鬼三分,到了这个田地,巴立卓又能说什么呢,怏怏不乐地上楼回家。巴立卓真是拿王二美没办法,这家伙又可恨又可爱,很难说清他是好还是坏。巴立卓想到,世间之事没有绝对的好与坏,就好比捏着鼻子去咬一口臭豆腐,发现那味道原来挺不错。 翌日王二美没迟到,但晃悠悠的像梦游似的。巴立卓没好气儿,命令:“去,把门关上!” 王二美乖乖地去关上门,回身站在巴立卓的办公桌旁,重拾低眉顺眼的谦卑之态。 巴立卓训斥:“呵呵,王大能人儿,路子宽门子野朋友多本事大,真潇洒啊真快活啊。” 王二美挠挠头:“昨天是喝多了点儿,听说你看我去了。” 巴立卓厉声:“别臭美了,我看你啥啊?看你酒后无德?看你明知故犯?看你胡说八道?看你醉生梦死?” 王二美呆住了,好半晌才说:“科长,你真生气了?” 巴立卓不饶:“凭啥呀人家请你吃喝?你在大厅扫地时怎么不逍遥呢,怎么不肥吃肥喝呢?现在精神抖擞啊,三天一小宴五天一大宴啊。” 王二美:“他们,他们非要请……” “够了!”巴立卓猛地起身,指着王二美的鼻子:“你的把戏能瞒过我的眼睛?你自己选条路吧,该怎么办吧?” 王二美有些怕了,却装糊涂:“科长,我听你的。” “哦,听我的,”巴立卓道:“一会儿,我就带人核对那些黑电话,揭穿你如何假公济私的,然后……” “别别,我一定改,真改。” 王二美的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巴立卓喝斥:“你自己交代吧,怎么帮用户通电话却不交费的?” 王二美打马虎眼:“工单都在装机员手里,只要硬压着不回笼,计费那边就上不了账。” 巴立卓说:“这只是其一,最多压一个月而已。我只想知道你王大能人的手段!” 王二美知道躲不过去了,只好一五一十和盘端出,如何巧借用户迁移帮熟人占用原线序,如何趁乱抽掉计费班的上账软联,等等。 巴立卓面色铁青,狠狠地说:“真够肆无忌惮的了,真他妈的罪大恶极了。你知道,我把你交局里意味着什么?” 王二美忙不迭地弯腰:“知道知道,要丢饭碗。” 巴立卓颓然落座,怒骂:“私免话费,这和监守自盗有什么两样?这是高压线啊是雷区啊,你他妈的想找死你啊……” 王二美恨不得跪下了:“我改,一定改。” 巴立卓摇头,“这不行,你要写个保证书。废话别说,就写怎么下决心管住腿管住嘴!出了问题是你屡教不改!日期要提前,落款就写去年九月份。”巴立卓玩了个心眼儿,既震慑住了王二美,又为自己开脱留了一手。 王二美迷糊了:“去年九月份?可现在是四月份啊。” 巴立卓冷笑:“写不写吧?” 王二美如遇大赦:“这就写这就写。” 巴立卓咬牙切齿:“下次再犯,就把你交到局里,开——除——你!” 王二美满头大汗,看来酒全醒了。 巴立卓挥手:“你记住,永远不说。” 第三章 第十五节 牛人巴立卓 大旱之年的盛夏,大街小巷里蒸腾着同一个声音:热啊热。巴立卓参与了蒋对对领衔的光缆工程,实地勘察路由,一口气跑完了三个县六十八个乡镇。巴立卓本来人不黑,现在晒得活脱脱非洲难民。省内干线光缆计划在秋收之后施工,松河市局决定同步敷设乡村光缆,以期解决长途电话和农村电话传输紧张的状况。 传输是电信网络里至关重要的环节,城市马路上随处可见井盖,就是传输的杰作。从交换机到电话终端、从城市到城市之间的连接,靠的都是传输。随着电话数量迅猛增长,传输组构了类同蜘蛛网式的庞大网络。由此可见,光缆工程对于松河本地电话网的意义重大。引进办的人手不足,蒋对对抽调巴立卓临时帮忙,紧赶慢赶地忙了两个月,完成相关设计,机房准备就绪,维护人员也派出外培了。至此,蒋对对才松了一口气,说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巴立卓趁机提出:“我回交换科清闲几天,也养得白胖白胖的,不然老婆都不认得我了。” 蒋对对说:“你别美啦,还有一件事要你参加,嗯,还是柳老大钦点的。马上就要八一建军节了,咱们要慰问子弟兵去。” 巴立卓还是不解:“这是党委工会的事情啊,和咱们技术干部无关吧?” 蒋对对撇嘴:“请不要再标榜是技术干部,我看你是技术官僚!” 松河邮电局和驻军的关系向来密切。虽然部队定期换防,可军队需要邮电通信的支援,业务关系不变,感情联络就不断。规划中的干线光缆工程由大军区和省邮电管理局联合建设,合作的模式是邮电出资军方出力,所以两家的关系更亲密了一层。 高炮旅营区整洁一新,旅长政委等人早就恭候在了机关楼前。柳鹏很郑重介绍了巴立卓,对方一个劲儿地称赞说年轻有为啊是棵好苗子啊。部队小食堂准备了丰盛的晚餐,下乡支援抗旱的参谋长也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 后勤科长亲自布菜,每位嘉宾身后都有一士兵伺立,一举一动都有人照应。柳鹏浑身不自在,打趣说:“旅长啊政委啊,还是你们兵多将广啊,也发我一警卫员呢。” 政委答话:“别说是警卫员,如果领导需要女兵的话,支援几个卫生员过去!” 又是一阵轰笑,柳鹏说:“我请求,让战士们休息休息。” 旅长同意,说:“也是,咱们常来常往的,不必摆这个排场。吓着了柳局长,我可罪加一等啊。” 军人喝酒讲究的是实际行动,大块吃肉大碗筛酒豪气干云。先是主官旅长敬酒,向拥军拥属的典范致敬;然后是政委讲话,说邮电局可是风水宝地转业了干部的好去处。再依次是副旅长、副政委,参谋长、副参谋长举杯,宋书记满脸紫红全无还手之力,分管邮政的副局长余赫一个劲儿地乱嚷嚷:“军民团结如一人,试看天下谁能敌?” 柳鹏海量,替宋书记等人求情: “他们几个已经到位了,分批分期结束战斗如何?” 旅长政委慨然应允,又豪爽相约:“各出三个代表,挑灯夜战!” 邮电局这边是柳鹏、蒋对对和巴立卓,高炮旅那边是旅长、政委,外加通信科科长,又是一轮捉对撕杀。推杯换盏酒至酣处,柳鹏忍不住夸奖起巴立卓了,说:“是得起用年轻人啊,你们看看这小伙子,人精神又能干,酒量也好……” 本已休战的参谋长一听,重新举杯发起了进攻,还郑重其事地敬了军礼:“我看明白了,你们局长器重你啊,好好干吧,前途无量!” 巴立卓稳住心神,说:“多谢参谋长美言。”跟着连干三杯。 后勤科长见状增援,笑眯眯地端酒杯过来,也要敬三杯,说:“鲜花献给心上人,美酒敬给年轻人。” 众人鼓掌,巴立卓脸上堆着笑心里却想自己成靶子了。他去看局长,柳鹏含笑颔首:“量力而行,量力而行。” 话虽如此,却大有鼓励和赞许的意思。巴立卓毫不含糊,又是对饮而尽。 参谋长竖起拇指,发自内心地赞扬:“后生可畏啊,大有可为啊。” 巴立卓越战越勇大出风头,半真半假道:“报告,我的目标是早日成为参谋长!” 旅长听了笑得差点喷饭,转过头来说:“柳局长,地方上好象没有这个职务吧?” 柳鹏高兴,“怎么没有啊,小巴就是我的参谋长了,嗯,没有军衔的参谋长。” 这一场大酒,还是让巴立卓付出了代价。晕忽忽地坐在车里,不知东南西北了,只记得车窗外绚烂的街灯匆匆划过。小车司机依次将局领导送回家,最后送的巴立卓。临下车,隐约听司机小赵说:“巴哥又壮脸了,怪不得局长喜欢你呢……” 次日上午,巴立卓破天荒地没去上班。酒喝的太多了,头疼欲裂太阳穴一跳一跳的,胃部火烧火燎的难受。中午,孔萧竹赶回家匆匆弄点饭,直到这时,巴立卓才好受了一些。女人心疼:“你真傻,喝那么多酒干啥?” 巴立卓无精打采:“唉,你不懂。” 孔萧竹没好气儿:“就你懂,头头脑脑的一大帮,怎么就你喝醉了,你没见过酒哇?还是没吃过菜?真没出息!” 巴立卓烦躁:“你有出息,你懂个屁!” 孔萧竹大怒,摔门而去,还扔下一句话:“你等着,下次再喝多就别进家门!” 下午的阳光白花花一片,热风黏糊糊的恼人。巴立卓躲在办公室里,心不在焉的翻看设计文件。快下班时,孔萧竹来了电话。巴立卓原以为女人还要和她怄气呢,不料想她说的是公事,通知说宋书记叫你去一趟。听女人的口气不像开玩笑,巴立卓摸不着头绪,就问:“啥事啊,给咱透露透露。” “不知道!”孔萧竹挂断了电话。 一进书记室,就见杨主席、绍劲光、詹萍还有吕秘书、孔萧竹都在座,巴立卓知道这是要开会了。巴立卓特意瞟了孔萧竹一眼,女人面无表情。 宋书记很和蔼,说:“快坐吧,昨晚多亏你了。不然,我们都不知道怎么收场。” 杨主席也笑:“巴科长真是好样的,以一当十啊。没想到你这么拼命,喝酒时两眼绿光哟!” 宋书记说:“看他的架势,差不点把酒杯也吞下去了。” 杨主席点头:“当领导的酒量不济,真是难受。” 宋书记轻咳一声:“还是言归正转吧,核计核计正经事儿。” 原来省局下发文件,说是要选拔表彰“优秀青年知识分子”。柳鹏和宋书记都赞成推荐巴立卓,另一个名额最好由县局产生。党委会一散,宋书记就召集人员落实申报材料,宋书记认为巴立卓的事迹虽然是个人成长进步,但折射了松河局关心人才爱护人才使用人才的经验做法,所以巴立卓的事迹是松河局的宝贵财富,材料要全面而生动,要有感染力和说服力。 绍主任接过话题说:“这个材料不同于以前,过去我们偏重苦脏累的一线,总是宣传走在弯弯山路上的乡邮员,这回写的是知识分子,要有强烈的时代感和技术性。” 巴立卓很是为难,坐立不安又不好说什么。宋书记布置由孔萧竹拿出第一稿。 孔萧竹连连摇头,说:“两口子,需要回避的。是不是由吕秘书……” 杨主席:“这是组织决定的,不存在避嫌的说法。” 吕茗赶紧接茬:“杨主席说的是,符合组织程序,还是小孔执笔好。” 绍劲光点头:“要好好挖掘挖掘,侧重工作和生活细节,你们既是同志更是夫妻,最了解的。” 孔萧竹原打算回家找巴立卓算账的,质问他中午耍什么威风?小官不大就这么蛮横,以后发达了还叫人活不活了?不料上边压给她任务,偏偏采写的是自己丈夫,孔萧竹再气再恼也得忍了。接孩子回家后,和言细语地和巴立卓商量:“哥们,你自己写写你的光辉事迹吧,可歌可泣惊天动地才好。” 这回轮到巴立卓牛气了,“不写,又不是我的差事。” 孔萧竹陪个笑脸:“夫唱妻随嘛,再说你成了局里的宝贝疙瘩了,你可歌可泣的事迹挂一漏万了,多对不起你呀。” 巴立卓咧嘴笑了,说:“这个材料不能例行公事,你要感到责任重大。你要有精品意识,要把它变成阳光,变成雨露,变成春风,变成冲击梦想的火箭推进器!我成功了,也就是你成功了!” 孔萧竹嫣然一笑,“大言不惭,请巴大诗人自我讴歌吧。” 巴立卓还想端架子,“你自己写,我帮你修改润色。” 孔萧竹哀求:“反正你都得改,干脆一气呵成吧。” 温柔是女人的杀手锏,巴立卓说:“好吧,明天交稿。” 孔萧竹提交的稿子得到了宋书记的赞许。宋书记认为条理清晰事例生动语言流畅,突出了专业特点和技术人员忘我的精神,有技术含量又通俗易懂。他边笑边和绍劲光说:“这小两口,都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啊。 顺水人情谁都会做,何况是褒扬自己的部下,绍劲光说:“小孔也很优秀的,在某些方面并不亚于巴科长。” 令孔萧竹意想不到的是,以她“执笔”的材料为素材,不久以后的省邮电报刊出了长篇通讯,题为《志在腾飞——记青年知识分子巴立卓》,再后来人民邮电报人物专版也介绍了巴立卓的事迹。 巴立卓荣获松河省邮电系统优秀青年知识分子标兵的光荣称号,系十大标兵之一,他惊讶地发现林紫叶也名列其中。上台领奖合影时候,他们肩并肩站在了一起,坦然迎接照相机爆出的耀眼的镁光。他俩周围雁翅般分排了八位同样年轻有为的男青年,手里都捧着奖状。巴立卓忽然想到了他在京城的甜蜜往事,那时的林紫叶坚拒合影,真是老天有眼啊,现在他和她可以堂而皇之地挤在一块留影了。与其他人紧张羞涩的表情相比,巴立卓和林紫叶笑得最美,那笑容是源自于灵魂深处的灿烂。旁人都看不出此间的门道,但是孔萧竹却洞若观火,她见到报纸上的合影时,鼻子都气歪了,尽管她还没面晤过林紫叶,但报纸上受表彰的名单有这女人的大名。照片上的林紫叶抿着嘴角,弯弯的眉毛下是一双丹凤眼,透露出幸福陶醉的快乐。孔萧竹认定,别看这双眼睛不大可是妩媚勾人,她要是凝神看一个人,那人绝对顶不住的。孔萧竹了解巴立卓,他骨子里有种天然的小农意识再加上商人般的精明,深藏着得蜀望陇的种种欲望,她简直不敢往下想了。孔萧竹感受到了真实的危机,凭着女性与生俱来的直觉和本能,她认定林紫叶注定是风骚的狐狸精,必定是她强劲有力的对手,可这样天大的委屈却无从道白无处伸张。 喜滋滋的巴立卓回到松河,局里专门召开了青年知识分子座谈会,号召向刻苦钻研的巴立卓和扎根山乡的许维新同志学习,立足本岗努力成材建功立业。最令人眼热的是,巴立卓和许维新分别晋升了一级工资,这是省局戴帽下来的奖励。 巴立卓以理所当然的眼光看待这一切。他学会稳重大方了,很少眉飞色舞滔滔不绝,闲暇的时候就去陪儿子巴奢做功课,很耐心细致很有慈父的风范,而后上床熄灯睡觉。孔萧竹一反常态地沉静起来,心事重重地做着家务,不再疑神疑鬼的严加盘问,不再恶声恶气的顶牛抬杠。随着巴立卓职务的迅速升迁家境明显好转,夫妻俩不再为花钱而争执,三口之家可以到餐馆里享受一下。他们不会为儿子进重点小学的择校费而伤神,区区三千元的学费已无足轻重。孔萧竹可以添置自己喜欢的衣服,甚至问津价格不菲的名牌内衣。贫寒困窘的生活真的悄然远去了,这是她三年以前所不敢想象的。 名牌乳罩的昂贵自有昂贵的道理,这是一种体贴入微的舒适感,不像集贸市场上那些粗糙的便宜货,一碰就发出鬼魂附体的静电来。面对妻子色香味俱全的种种暗示,巴立卓却难现深情的抚摸。曾经的激情一天天冷却了,巴立卓打不起精神,他甚至觉得房事比握手还乏味,虽然孔萧竹还很年轻,正处于丰腴又不肥胖的年龄段上。巴立卓常常蹲在卫生间里看报纸,一蹲就是个把小时,不为别的,只是因为闷得心烦。 巴立卓和孔萧竹有日子没吵架了,彼此都感觉有点疏远和陌生。不过从表面上看起来,他们比任何时候都要恩爱:出门前相视一笑,回家后打声招呼,谁有事要晚点回来,都会主动打电话请假。可是,巴立卓无意间流露出的念头,深深刺痛了孔萧竹。那天,醉醺醺的巴立卓说:“小猪,你能不能学着有点品位?” 孔萧竹反问: “你说说看,你心目中的品位是什么样?” 巴立卓道:“女人嘛,品位就是女人味道。” 孔萧竹生气,推他,“女人味道啥味道?” 巴立卓说:“不蝇营狗苟,不小肚鸡肠。” 孔萧竹咬咬嘴唇,质问:“女人的品味是建立在女人自己的基础上,还是建立在男人的标准上?” 巴立卓打了个哈欠,“这还用问吗?” 孔萧竹还想说什么,巴立卓已呼呼睡着了。这一夜,孔萧竹难以入眠,她心头堆积了铅重的阴霾,她开始感觉有双虎视眈眈地藏在暗处,就仿佛丛林深处母兽灼灼放光的眼神。孔萧竹呆呆地看着酣睡中的大男人,内心里又怕又孤单。女人突然想起,他们已经很多年没有接吻了。 睡梦中的巴立卓醒了,打开灯发现女人在轻声啜泣,惊愕了好半天却不知何故,他问:“怎么了,三更半夜的?” 孔萧竹哽咽道:“没什么,做噩梦了。” 蟋蟀在窗外低吟浅唱,这是秋夜里的哀鸣。巴立卓并没有去问女人梦见了什么,而是说:“别胡思乱想了,睡吧。” 孔萧竹终于忍不住了,“过去我们还算谈得来,为什么现在没有话了?” 巴立卓说:“天天在一起,能有多少话?天天看同一块屋顶,烦不烦?” 孔萧竹说:“怪不得,你对我冷若冰霜,从来都不笑。” 巴立卓揉揉眼睛,显然想重拾幽默。 “你觉得男人笑嘻嘻的好看?没事老笑的男人,不是店小二就是狗汉奸。” 孔萧竹哼了一声:“不能自圆其说,恐怕是心怀鬼胎!” 第四章 第十六节 甲级大龄女青年 请让我跟你的沉默一起保持沉默。 请让我跟你的沉默一起谈谈沉默 ——巴勃罗聂鲁达《二十首情诗和一首绝望的歌》 如果你路过松河邮电大楼门前,会有一棵姿态奇异的青松映入眼帘。这松树就是我,孤独地伫立在喧嚣的声浪里,披一身日光擎一方雾霭。所有的人都无法想象,松树也是有思想的,日夜沉思,思考人生中那些种种难解的命题。我的同学巴立卓说,生活本来是简单的,问题在于你自己把它搞复杂了,就好比阳光一样,充其量不过七种颜色而已,何苦疑神疑鬼呢?而林紫叶说,优秀的女人仿佛美丽的珍珠,既璀璨又有硬度,但是她们往往遭到明珠暗投的命运。 16、甲级大龄女青年 巴立卓和林紫叶又见面了,这次是在省邮电设计院。各局派代表参加干线光缆工程的设计会审,巴立卓随蒋对对出席。会议室里烟雾茫茫,呛得林紫叶不时出门透气。在她的一进一出之间,巴立卓显得魂不守舍。 会议结束,设计院盛情款待各方来宾。越是人多热闹,蒋对对越生动风趣。蒋对对的脑容量惊人,知识渊博得让人愤怒,天文地理三教九流社科自然,没有他不知道的。蒋对对特别喜欢听众中有年轻女人,他犹如孔雀开屏,在异性的注视下炫耀靓丽斑斓的羽毛。蒋对对有一绝活,背诵圆周率到小数点的后三十位,令人叹为观止。兴头上的蒋对对还会出其不意地考问:克林顿是哪年和希拉里结婚的?如果有人答对了,蒋对对再问:刘备的哪个脚指头上有脚气?如此脑筋急转弯的边缘命题,惹得众人捧腹大笑。 酒饱饭足的蒋对对晃回了客房,打开电视机,才发现巴立卓人不在。蒋对对并没在意,美美地冲了个热水澡,然后上床休息。睡到半夜蒋对对醒了,床头灯亮着,电视机上演着来路不明的足球赛,而巴立卓仍不见踪影。蒋对对感觉奇怪,就起身关掉电视机。激烈拼抢的绿荫场倏然变得一片黑暗,喋喋不休的解说也停止了,似乎留下了袅袅的回声。蒋对对越想越奇怪,下床掀开了窗帘。宾馆的窗户是落地式的,视通的效果极佳。只见一辆出租车疾驶而来,悄然停靠在了路边。巴立卓和一个女人从车里钻出来,两人手里还拎了不少东西。蒋对对大吃一惊,脱口而出:“好你个巴立卓!” 第二天蒋对对早早醒来,一把掀开巴立卓的被子,大叫:“起来,你给我起来!” 巴立卓骤然惊醒,身子缩成一团,恼怒:“干什么哪?” 蒋对对生气:“你干的好事!” 巴立卓反应过来了,乖乖地穿衣起床。 蒋对对用逼视的眼光看他,“你要如实交代!” 巴立卓打了个哈欠:“审讯我?唔,我忘了跟您老请假。” 蒋对对讥讽道:“你不是没请假,而是不能请假。偷腥的猫啊狗啊,都神不知鬼不觉的。” 巴立卓挠头:“啥猫啊狗的,莫名其妙。” 蒋对对步步紧逼:“怪不得,昨个儿你一整天心神不宁,敢情有新情况啊。” 巴立卓还想装糊涂:“跟着你老人家瞎忙,能有啥情况。” “屁话,昨晚那女的是谁?”蒋对对直奔主题。 巴立卓并不惊慌:“这个呀,我同学。” 蒋对对冷笑:“女同学吧?林紫叶!” 巴立卓抻了个懒腰:“你都知道了,还问?” 蒋对对更生气了:“瞧你的态度,犯了错误还有理了?” 巴立卓苦笑:“哎呀,我的总工大人,别疑神疑鬼的好不好?都什么年代了,还搞阶级斗争?我们只是同学。” 蒋对对手扶眼镜,不停地扫视。 “我可听人说过——找小姐太费、养情人太累、不如开个同学会、说说笑笑上床睡。” 巴立卓道:“什么乱七八糟的,您哪条神经出了乱子吧?语气一点也不友好,咱俩可是四年共事的交情,我鞍前马后地伺候你,容易么……” 蒋对对低吼:“这是挽救你呢你懂不懂?请你注意生活作风 !请你好自为之!” 巴立卓不服气,头一次顶撞上司:“不用你管,你少操心!” “你,你,你……”蒋对对快要气疯了,“好好,好!我他妈的再管你,就不姓蒋!” 巴立卓忽然笑了:“息怒息怒,咱们吃早饭吧。” 宾馆的自助式早餐很丰盛。巴立卓快吃完时,林紫叶来了。两人远远地对了下眼光,又点头示意。这公然眉来眼去的一幕,蒋对对看在眼里急在心上。蒋对对的担忧是有道理的,漂亮女人犹如定时炸弹,漂亮加上甜蜜就是重磅定时炸弹。过去只要把“男女关系作风”的屎盆往谁脑袋上一扣,任你怎么洗也洗不清。尽管时代变了,但贪恋女色的人是不会有远大前途的。作为松河局未来之星的巴立卓真是冲昏了头脑,舆论足以给他带来致命的负面影响,他怎么敢色胆包天授人以柄呢? 巴立卓和林紫叶的关系确实非同寻常,只是还没发展到蒋对对所担心的那种地步。严格地讲,他们还只是要好的异性朋友。松河和平原两市隔了八十公里,对他俩来说,这距离是一种美,是一种考验,有时也是一种缘份。他们两情相悦彼此欣赏互为牵挂,仅此而已。 就在昨天的晚宴上,巴立卓和林紫叶并没有直接对话,可是他们有着同样的感受。热闹的酒局好比一场低劣无聊的戏剧,他们没有耐心等到收场。林紫叶若无其事地瞟了他一眼后悄然离去,心知肚明的巴立卓磨蹭了片刻也溜之大吉。心有灵犀的男女在一楼的大堂会师,默契一笑,一前一后地步出宾馆。这个时候,他们都想起了三年前的那个夏天,他们重温了逃课的种种快乐。林紫叶要去中街逛商场,巴立卓乐得尾随奉陪。 林紫叶很早就发觉,和巴立卓在一起的时候,有一种类似佳偶天成的感受。巴立卓谈吐诙谐,像磁石一样不由自主地吸引她,她愿意和他在一起,那滋味却说不清是幸福还是惶恐。在巴立卓看来,闻香识女人绝对是真理。林紫叶身上总有一种不事声张的幽香,而孔萧竹则有一股厨房熏陶出来的葱花爆锅的气味。夜色阑珊,林紫叶的气息唤起了他蓄之已久的暧昧联想。而在路人看来,他们仿佛如影随形的恩爱夫妻。 上下电梯的时候,巴立卓有意搀扶女人一把,这使得林紫叶的心头颤了又颤。巴立卓亦步亦趋任劳任怨,手拎着大袋小袋的东西,还不时为林紫叶出谋划策。林紫叶不太采纳巴立卓的意见,她说穿戴其实是个大学问呢,即便是刻意打扮又要显出自然随意的样子,这里面体现着修养和素质呢。 巴立卓说:“好服装不仅需要漂亮的女人,更需要有气质的女人。” 这马屁拍得不同凡响,林紫叶的笑纹荡漾在嘴角,顺口搭牙地回应了他几句。巴立卓借题发挥:“有情趣的女人让男人快乐,有气质的女人让男人风度翩翩。” 林紫叶白了他一眼,撅起嘴巴道:“别占便宜,与你无关!” 林紫叶买化妆品时,巴立卓仆人般侍立一旁,连连夸奖女人的肤色好极了。售货小姐听了也欢天喜地,以羡慕的口吻对林紫叶说还是您先生懂行。林紫叶的脸红了又红,心跳了又跳,又不好说什么。情绪高涨的林紫叶声称她走得脚疼,巴立卓笑嘻嘻地递过胳膊,林紫叶扭捏一下就挂在了他的臂弯里。他们都知道彼此的关系又亲密了一层。林紫叶的内心有点矛盾,她既快活又无奈,她知道对方是有家室的人,和他的过分亲密很不好。但是当她挽起巴立卓的时候,就觉得很亲切很自然,而且还有种强烈的夫妻感,她太依恋这种感觉了。 东北城市的夜生活很单调,商场关门之后巴立卓就发现无处可去了。林紫叶谢绝了看电影或者卡拉ok的邀请,真心实意地说肚子饿了不如去宵夜。出租车跑出了很远,才将他们送到了夜市。巴立卓立在灯影里,高兴地看摊床挨着摊床的街景。热气腾腾的水气在小街上游荡,叫卖之声不绝于耳,过日子的声息滋味被放大了,他的心头热乎乎的。 林紫叶竟然要吃烤地瓜。巴立卓啼笑皆非:“这三更半夜的,吃点什么不好,偏吃这个?” 林紫叶眼睛一竖:“劳驾,去给我买几个来。” 电灯如昼,巴立卓自顾自地吃喝,林紫叶坐在对面好奇地看他。巴立卓说:“林大小姐,早就想问问你了。” 林紫叶微微一笑:“随便,问吧。” 巴立卓道:“何时红鸾星动啊?” 林紫叶摇头:“我知道你迟早要问的,可是流年不利啊。” 巴立卓挤挤眼睛:“切勿久拖不决啊,辜负了大好青春。” 林紫叶黯然良久,道:“没遇上白马王子。” 巴立卓忍不住笑了,“骑白马的未必就是王子,他也许是唐僧。” 林紫叶狠狠地瞪了一眼,说:“结婚是女人的第二次投胎,选择了什么样的人,就选择了什么样的人生。” 巴立卓连忙说:“我不该问的,抱歉。” 林紫叶幽幽道:“人生是自己的,冷暖甘苦自知。我不想随便搭上自己的一生,单单为了那一纸婚书,不值得!” 巴立卓点头:“眼光不要太高了,哪有十全十美的人?” “不是眼光高。在我的爱情词典里,充满了浪漫的辞藻。婚姻是爱情的升华,为世人的眼光而嫁,嫁不想嫁的人,是对爱情的亵渎,对人生的不负责!所以我理解的爱情是要宁缺毋滥 !” 林紫叶一气说了这么多,巴立卓愣住了,怔怔地看对方。林紫叶又说:“有幅对联最能表达我现在的处境。” 巴立卓奇怪:“对联,什么对联?” 林紫叶一字一句道:“我爱的人名花有主,爱我的人惨不忍睹。” 巴立卓击掌喝彩:“妙啊,太妙了。” 林紫叶冷着脸说:“你太没有同情心。” “不不,我说的是对联。” “你不想知道横批吗?” 巴立卓打了个饱嗝:“对呀,横批呢?” 林紫叶不动声色:“命苦!” 林紫叶的眼角似有隐隐的泪花。巴立卓向前凑了凑,拿起她的一只手,女人没躲。巴立卓心想,这手是多么的绵软啊,就好像高天轻柔的云团。隔了片刻,巴立卓抬起另一只手去摸她的脸,这一次林紫叶躲开了。巴立卓微显尴尬,猛灌了一杯啤酒说:“如果你真正爱一个人,反倒应该放他一马,不要跟他结婚才对。如果你真想结婚,就不如找个仇人来做伴。” 林紫叶吃惊非常,“真是荒谬透顶,什么逻辑!” 巴立卓说:“古代的新郎个个愁眉苦脸,古代的新娘一律哭哭啼啼。为什么?古人比现代人聪明得多了,他们都知道,结婚之后要吃苦头的,那是有妻徒刑!” 林紫叶诧异:“你是受刺激了?还是想说你的婚姻不美满?” 巴立卓轻叹一声:“婚姻痛苦乃世间常态,你如果想爱一个人,就不必把他拖下水。如果你嫁给了仇人,就可以让他受苦受难。你既解决了终身大事,又完成了复仇大业,岂不是一举两得?” 林紫叶说:“你神一出鬼一出的,我听不懂!” 巴立卓讪讪地笑了,“紫叶,其实你不懂我的心。” 林紫叶沉默了半天,叹气:“我们该回去了……” 巴立卓和林紫叶离开街口时,老远就听到了哭声。他们看见,一个西装革履的年轻人抱着电线杆号啕大哭,行人纷纷驻足,指指点点窃笑不已。华灯似水,巴立卓和林紫叶都有了怅然若失的感受。 而现在,梁祝小提琴协奏曲在餐厅里低低回旋,那旋律柔软得让人心头疼痛。 巴立卓放慢了进餐的速度,他想等林紫叶一会儿,顺便关心关心她。可是蒋对对打定了主意,悠然自得地抽起了烟,大有不弃不离的架势。巴立卓好生无奈,悻悻回了客房。 蒋对对不理睬巴立卓,歪进沙发里去看电视。局办司机小赵起早开车来接他们,还在路上呢,所以他们还要等上一会儿。巴立卓没话找话,故意气他:“蒋总工啊,气色不好面容憔悴,是不是没休息好?” 蒋对对瞪他一眼:“你跑外面胡作非为,我能休息好吗?” 巴立卓笑,“不就是溜达溜达,陪人逛个街购个物吗?” 蒋对对撇嘴:“花前月下儿女情长,多浪漫啊。” 巴立卓笑:“你怎么像大学的辅导员啊,啥闲事都管,累不累得慌啊?” 蒋对对把遥控器往床上一丢,“你给我滚!” 正说着,门铃响了。巴立卓去开门,一见是林紫叶。林紫叶手里拎着塑料袋,落落大方地说:“蒋总工好!” “请进,快请进。”蒋对对忙起身让座,还说:“巴立卓,还愣着干什么,快给小林倒茶!”话一说出口,蒋对对就感觉自己像个同谋者,竟然和巴立卓同流合污了。 “不了,蒋总工。”林紫叶抿嘴一笑,把手里塑料袋递给巴立卓,俏皮地说:“你的东西落我这里啦,完璧归赵。” 巴立卓得意地笑了,盛情相邀:“坐一会儿嘛。” 林紫叶摇头,转身走了。 巴立卓送客回来,就见蒋对对在研究那个塑料袋。蒋对对忍不住问:“啥东西呀,这么神秘?” 巴立卓:“我上街买的,女式服装!” “女式服装?”蒋对对怀疑:“就你,买女式服装?” 巴立卓将塑料袋收起来,不想给蒋对对打开看,说:“给小孔买的。” 蒋对对释然了,“不错,知道惦记老婆。” 巴立卓道:“不找女人陪着,怎么好买女人衣服啊?” 蒋对对又想了想:“这叫瞒天过海啊,拿这个打掩护呢,哼!” 巴立卓说:“事出有因,查无实据,你瞎怀疑没用。” 蒋对对扶了扶眼镜,“我真服了你,半夜三更的挂着女人四处乱跑,反倒振振有词了!” 巴立卓说:“没有亏心事,不怕鬼叫门。” 蒋对对忍俊不禁:“得了吧你,不怕鬼叫门,就怕女鬼来敲门。” 说说笑笑间,小赵到了。 秋阳照耀,车窗外尽是美丽别致的乡野风光。高速公路还没有通车,老道又窄又破,桑塔娜轿车只能慢腾腾地走着。不知走了多远,蒋对对忽然转过头来说:“那个林紫叶很出色的啊。” 巴立卓回答:“那当然,各方面都很优秀。” 蒋对对摇头:“事业上的想法多,感情上的要求更高。所以说,女人太能干了,未必是件好事。” “是这样啊,三十岁的人了,还待字闺中。” 蒋对对似有所思:“哦?还以为名花有主了呢。” 司机小赵不插话,聚精会神地开车。 巴立卓叹气:“这么出众的女人,个人问题却成了老大难。” “不论学历有多么高,女人毕竟是女人。可是,越优秀的女人越不想迁就,一拖就成了大龄青年了。” “是啊,越不想迁就年龄就越大,眼光越高越没有着落。” “所以呀,你家小孔是个聪明人。不然的话,她一个女大学生,可不容易找学历相当的。” 巴立卓笑了,“可是,人家孔警察并不感恩戴德,老挑我毛病,专门管卡压。” 蒋对对说:“打是亲骂是爱,你小子没人管理是不行的。” 巴立卓不语,因为他确实不知如何回答了。 蒋对对摇了摇头, “天下人形形色色,就是大龄青年也分三六九等。” 巴立卓说:“是啊,林紫叶不仅是大龄女青年,而且还是甲级大龄女青年。” 蒋对对闻言乐了:“又不是足球比赛,还分甲级乙级?” 巴立卓正色道:“甲级男人可找乙级、丙级、丁级的女人,可林紫叶这样的甲级女人却不情愿找乙、丙、丁级的男人,高处不胜寒哪。” “有道理,有道理。你小子研究的很透嘛。”蒋对对大笑之后,话锋一转:“你也是甲级队的。不过,即便是甲级男人也不许有花花肠子,否则我可不饶!” 司机小赵在,巴立卓只好陪着笑:“呵呵,太危言耸听了吧?” 蒋对对不屑:“我这叫未雨绸缪,防微杜渐。绝对不许把人家骗成甲级情人的!” 巴立卓没法回答的太直白,含糊其词道:“明白,鱼肉和熊掌不可兼得。” 蒋对对穷追不舍:“我还是不放心。” 第四章 第十七节 女式蜗牛 霍芳被任命为揽收储蓄工作队队长,班长级别的待遇,每个月津贴二十元。问题的关键不在于钱多钱少,而在于那种出人头地的感觉。霍芳从无关紧要的营业员,变成了一个基层头目,这种成就感确实美妙。霍芳一直是邮电局的名人,最起码和丈夫王二美齐名,一年一度的运动会上,男驴女驴协力夺得令人倾羡的奖品。所以一听说女驴受命出山,全局哗然无人不笑。 王二美嘴黑,说自己老婆是“黄鼠狼摸电门——抖起来喽。”这是典型的用词不当,用黄鼠狼来比喻她分明是不怀好意。霍芳很不高兴,举起了菜铲子说:“我真想拍你的嘴巴,不会说人话就别放屁!” 王二美嘿嘿一笑闪开了,说我才不和你一般见识呢。王二美有些大言不惭了,他把话说反了,如今霍芳大小也是个“官”,应该是人家不屑和他一般见识了。 揽储队一女九男,只有霍芳一人是女流之辈。但这并不要紧,霍芳很有些男人的性格,有时甚至比男人还男人。霍芳说话很直很冲,有什么说什么,不会拐弯抹角,好像说话不经过大脑似的。她经常把人伤的体无完肤,自己还不知道错在了哪里。霍芳可以旁若无人地发泄自己的情感,而且语速惊人,所以跟上她说话的速度,一直是王二美锻炼思维的最好方式。说话办事习惯绕上山路十八弯的人,一时很难适应她的这种率真。冷眼看来霍芳比较傲气,但接触久了就觉得她其实不乏古道热肠。霍芳和副队长手下有八个老少爷们,他们均来自于邮政专业,多属能说会道或者调皮捣蛋之辈,号称八大金刚。揽储队成立是件大事,当然要开会宣布的,副局长余赫亲率邮政科长老郭出席。余赫要壮声威鼓士气,说:“女帅男兵,响当当的巾帼英雄。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我希望你们不是一群乌合之众,而是一支虎狼之师!” 余副局长的一席话说得虎狼们热血沸腾磨拳擦掌,决心在女驴的领导下大干一场。 霍芳的助手是当年的万元户蔡磊。蔡磊不久前还是铁东分局的投递班长,因为顶撞分局长霍达被流放到了揽储队。蔡磊很不情愿去揽储队当队副,一听说是霍芳当头更是叫苦不迭,说自己是才出虎口又进了驴窝。他去找领导反映情况,说是霍达一脚将他踢出来的,怎么又归他妹妹管理了,还让人活不活了?余赫答复说,霍芳这人风风火火,不像他哥哥那样小肚鸡肠,尽管放心好了。霍芳队长也表示:“我哥是我哥,我是我,你好生干就是了。” 霍达是多年的电报科长了,当年的电报业务一直是举足轻重。随着长途直拨电话的神速普及,电报量急遽缩水,电报业务转眼就是可有可无的鸡肋。霍达不想做鸡肋,分别去找史群宋书记做工作,死磨硬泡谋了个分局长的位置。树倒猕猴散,他这一走,电报科五十多人的队伍也随之解体了,男的去外线工种女的去了营业,凄凄然很有些背井离乡的味道。剩下几个老弱病残留守,说是人在阵地在,实际是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 刚刚组建的铁东分局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崭新的楼宇宽阔的庭院,并正在筹备程控电话交换设备工程,谁来了都要感到精神振奋。虽然位置偏僻一些,但发展的前景光明。随着各工种人员源源不断的补充进来,分局算是有车有马家大业大。新官上任三把火,霍达第一把火就烧向了投递班,他狠批蔡磊班长,说邮政投递无论是路单管理和内勤卫生都糟透了,责令其限期改正。蔡磊不服气,打电话请示邮政科,一五一十地做了汇报。邮政科科长老郭当即指出,霍达这是无理取闹,你电信出身的人凭啥对邮政业务指手画脚?你就是有一万个想法,业务上的事情也该我们负责啊。蔡磊有了靠山,心里有底了,不再理睬霍达。霍达说:“万元户,你这是我行我素,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啊。” 蔡磊脖子一扬,说,“你有能耐去和邮政科说去,他们才是我的业务主管部门。” 霍达大怒:“你的顶头上司是我啊,不是啥狗屁邮政科!” 蔡磊针尖对麦芒:“别和我耍威风,我只听邮政科的业务指导,你算老几?” 霍达其实不豁达,暴跳如雷:“那你给我滚!” 蔡磊也跳:“他奶奶的,老子还不伺候了。” 就这样,蔡磊立马就回市局找了邮政科科长,添油加醋地一说。老郭更加气愤,“好啊,你们电信片的人也太嚣张了,你们是香饽饽,我们成臭狗屁了,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人吗?” 余赫很沉着很正面的表态:“先待命吧,我去向柳老大汇报汇报。” 余赫这人心里最有数,话语不多却句句能叼住理儿,他对柳鹏说:“咱们的企业气氛不够和谐,和电信那边相比邮政职工感觉低人一等,我这边又苦又累,电信那干的是俏活不说还趾高气扬……”柳鹏皱紧了眉头,说:“开个办公会吧,好好研究一下城市分局的管理体制。” 办公会上又是唇枪舌剑,邮政和电信两边的人互不相让惯了,争政策争奖金争人员,要人要车要场地,局长、书记要花很大的气力去搞平衡。企业的内耗太多了,各种摩擦比比皆是,你争我斗彼此叫劲。如果主要领导不够铁腕的话,千百来号人肯定像一盘散沙。 电信业务节节攀升,年增长幅度不低于百分之四十,收入比重已占全局总收入的九成。电信越发展,邮政就越衰减,电话这么方便,还有谁愿意抓耳挠腮地写字邮信呢?生活水平提高了,还有谁愿意千里迢迢地邮寄包裹呢?与电信业务的蒸蒸日上相比,日薄西山的邮政老大哥徒有虚名了,底气明显不足了。可是从邮电部到省管理局,邮政和电信业务一直是分别考核的,从兑现工资总额以及评先评优的角度而言,两边各是半斤八两。尽管柳鹏宋书记等人都是电信出身,但还是愿意向邮政这边倾斜的。柳鹏指出:“邮政的发展,无非是储蓄、发行、汇兑和集邮这四大项,储蓄是重中之重。” 与会者纷纷献计献策,措施是:开展全员揽储活动,千斤重担大家挑人人头上有指标!每名职工揽储十万元、中干二十万元、局领导三十万元,年底重奖揽储状元和揽储大王若干名。史群很不以为然,反对说:“都去揽储去了,我们电信这边的任务谁管?今年放号一万户的硬指标可不是闹着玩的!” 蒋对对嘴快:“你们吃人家的拿人家的,还经常装不上电话,急得用户哇哇叫,奇货可居啊。” 史群急了:“我们装不上电话,怪谁?怪通信能力跟不上,还不都是你的责任?” 蒋对对早有准备:“工程建设是归我管,但省局是有投资计划的,全松河地区一年才五千万元的投入,杯水车薪捉襟见肘啊,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杨主席插话:“投资是明显不足,可是你们工程进展也太慢了,铁东分局的两万线设备啥时能开通啊?” 余赫也来凑热闹:“老蒋啊,你手里的那五千万干脆做储蓄额度算了。” 宋书记说:“胡扯!买酱油的钱不能打醋,各是各的科目……” 一直埋头记录的孔萧竹也停住了笔,乐不可支地看局领导像孩子般的打群架。单位里的事情就这样,一涉及到群体利益的时候,当事人都千方百计地强调自己漠视别人,不情愿合作也不愿意妥协。 柳鹏法官似的敲了敲桌子:“各位!各位!跑题了,跑题了……” 根据办公会的决定,霍芳领衔的揽储队应运而生。霍芳被看好既偶然又必然,那天单位组织世界邮政日宣传,高音喇叭一响市民蜂拥而至哄抢宣传资料,临街摆设的一排桌子被挤得七扭八歪。只见霍芳跳到桌子上,手持扩音器大声地维持秩序。霍芳身穿绿制服斜披红绶带,齐耳短发声音赫亮,好一派英姿飒爽的形象。柳鹏恰好看见了这一幕,对这个泼辣能干女营业员的印象极深。当柳鹏提议由霍芳挑头负责组建揽储队时,与会者全都笑了,都说局长慧眼识才这女驴确实能干。至于蔡磊的工作安排,柳鹏有话,说要爱护和支持中层干部,对调皮捣蛋的职工决不姑息纵容! 新官上任的霍芳凝思苦想了两个晚上,还是一筹莫展。王二美幸灾乐祸,说:“一个娘们儿,非要当啥领导出风头,这下可好了,整晚地牙疼不睡觉……” 霍芳生气,就去掐王二美,说:“哪有你这样的男人,四五六不懂还净说风凉话!” 王二美裹紧了被窝,躲避女人的手,还说:“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儿。” 霍芳连连摇晃男人说:“哥们别看笑话了,给出出点子吧。” 王二美说:“我要是有主意,不也成揽储大王了?” 霍芳推搡了男人一把,“我就知道你没心没肺!” 王二美心生一计:“不如上楼问问。” 霍芳疑虑:“上楼?去问巴立卓和孔萧竹?” 王二美说:“对呀,那两口子多鬼啊,肯定有主意!” 对于二美夫妇的造访,巴立卓和孔萧竹表现得异常热情。虽然他们楼上楼下住邻居,可是这几年的联系少了。住楼房不象住平房那样亲密,一道铁门就隔开了人与人的距离,关上门各过各的日子,老死不相往来。如今巴立卓两口子要身份有身份,要地位有地位,相形见绌之下,王二美就更不愿意走动了。巴立卓夫妻执意相留,霍芳爽快就去帮厨。两个女人有说有笑的,热烈的炒菜声一阵一阵地响起,片刻工夫整个屋子都香了。 四个人坐在灯下吃饭,并不像是准备研究什么,满是温馨而轻松的感觉。揽储队闹出那么大的响动,霍芳的近况可谓人皆尽知,不必详细介绍。王二美先挑破了话题,他说:“不是那个龟,不驮那个碑!” 霍芳特别生气,在桌子底下猛踹了王二美一脚。 巴立卓笑:“人生在世,吃饭穿衣,岂能不为稻梁谋?在其位就得谋其事,负重前行,无可奈何。” 孔萧竹也很赞赏:“很生动很风趣,也很有哲理。我读过一篇女性文章,作者用‘蜗牛’来比喻自己,说她背着她的家,再苦再慢也要往前爬。” 霍芳说:“做女人多难啊,既要上班奔波,又要操劳家务,忙里忙外的,所以累,所以真像只蜗牛。” 孔萧竹叹了口气:“我很认同这个比喻,因为我也有个小小壳儿啊,这个壳儿就家。” 王二美听明白了,冲着霍芳说:“没有家这个壳儿,你领孩子去住露天地啊?包什么委屈!” 巴立卓笑,“你们女人嫌这个壳儿累,我看这可是幸福的壳啊,为你遮风当雨,为你们提供温暖啊。” 孔萧竹低语道:“女人是真只软体动物,背着小家慢慢地爬呀爬呀的。” 王二美对吃喝一直很在行,就说:“莫不如爬进罐头瓶里去,有吃有喝,不用东奔西跑,多自在?” 霍芳说:“臭美吧你,你要是大款的话,我就爬你的瓶子里去,白吃白穿叫你养着!” 孔萧竹吃惊,“那不成宠物了吗?还有尊严和自由吗?放在玻璃瓶里面,供人观赏把玩?自己还沾沾自喜?” 巴立卓翻了翻眼皮,往椅背上一靠:“虽然比不得曹操的铜雀台,许多男人还是可以做只罐头瓶子的。” 孔萧竹说:“巴立卓,你别做梦了好不好?就是你有权有势了,我也不指望你养着!” 霍芳很支持孔萧竹,连摇头边说:“我也不喜欢,我任可白养二美,也不吃闲饭。” 王二美飞快地抿了一口酒,说:“罐头瓶真不如小小的蜗壳儿吗?” 孔萧竹和霍芳异口同声道: “比不上!” 巴立卓抚掌大笑道:“这才是女人啊,她们叫做总有理!” 孔萧竹白了男人一眼:“兜了那么大圈子?又是蜗牛又是罐头瓶子的,霍芳妹子新官上任,该怎么办?” 巴立卓沉吟:“看架势,揽储队是独立纵队了,上边也在试探你。干得好了是领导的英明决策,演砸了只能说明你能力太低。” 霍芳点头:“我愿意听巴哥讲话,就是有水平。” 巴立卓故弄玄虚:“霍芳,你知道你们余副局长喜欢什么吗?” 霍芳摇头,王二美说:“喜欢钓鱼。” “对,是钓鱼!”巴立卓:“不只是在钓鱼塘里的鱼,而且也在钓别的鱼。” 三人不懂,巴立卓说:“别看余副局长办事慢条斯理的,他要的是结果,而不在乎过程,就像钓鱼一样特别有耐心。” 霍芳似懂非懂,“你的意思是,他好糊弄?” 王二美咧嘴:“你别乱猜,先听巴科长的。” 巴立卓继续道:“前提是你的思路要对准人家的意图。他认可了池塘,才可以甩杆下钩,才可以耐心等待。否则的话,没门。” 孔萧竹也糊涂了,“有啥高招就直说。” 巴立卓道:“刚才不是说蜗牛吗?别看蜗牛慢蜗牛笨,可是人家有壳儿,知道先包装自己保护自己。你应该起草个方案,先呈报给邮政科,切不可‘隔着锅台上炕’直接送给余赫那里去,经邮政科报送的方案被批准了,你才可以放开手脚,不然你会很难受的,或者说全白干。” 霍芳苦笑:“我没啥思路啊,怎么写方案?” 巴立卓得意地笑了,面授机宜。无外乎人员怎么分区包片、怎么考核,等等,霍芳连连点头说好。 霍芳如法炮制了一份方案,经邮政科上报。余赫认真地看了又看,大发感慨:“以前只以为她跑的快,是田径场上的高手,没想到还很有经营头脑的。这说明,我们的队伍还是大有人才的,群众中隐藏着真正的英雄啊……” 八大金刚散漫惯了,千方百计地提困难,想法设法地磨洋工,还扬言说天塌了有队长队副顶着关咱们屁事?就是完不成任务还能开除我们怎的? 霍芳早有打算,不慌不忙地展开了两张联络图。一张是新版的松河市街路图,上面密密麻麻地标明了各金融机构。别看城市不大,可工商行农业行建设行交通行的储蓄所随处可见,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样子。一言以蔽之,储蓄所比厕所还多,竞争之激烈可想而知。霍芳指着图纸,一五一十地分配任务,分区包片盯紧盯牢各家储蓄所。再一张联络图就是市局职工的花名册了,示范性地旁注了一些人的特殊社会关系,比如某人的老婆在集贸市场卖山货,某人的舅舅开个体工厂,一一交代下去落实了责任。霍芳只是起了抛砖引玉的作用,给八大金刚指明了按图索骥的努力方向。末了,霍芳队长柳眉倒立杏眼圆睁双手抱肩,很恶俗很市侩地说了句:“都明白了吧?谁家的孩子谁抱着。完成好呢有赏,完成不好呢罚钱,再不好好干就滚蛋!” 霍芳虎视眈眈地往那里一站,惊得八大金刚头皮发麻颤声问她真的假的?女人冷着脸不笑,说:“谁和你们开玩笑!” 霍芳和她的揽储队收获甚丰,市区邮电网点就是他们的大本营。千篇一律的邮电分局,连营业厅都是相同的格局,柜台的左边挂china post英文牌子,右边挂china tel英文牌子。红黄白绿的宣传单被空调风吹落到凳子上,这传单就是霍芳的杰作。八大金刚潜伏于各银行储蓄所门前的时候,从来不拿传单,而且身穿便服流动。遇见熟人,他们就打招呼亲热攀谈,顺理成章地建议大叔大婶哥哥姐姐去邮局存钱吧,我可有任务呐帮我一下吧绝对保密的,云云。这是蹲坑劫道似的揽收,需要死乞白脸的精神又要注意隐蔽,切不可叫竞争对手抓住把柄,所以八大金刚定期轮换,就像部队按时换防一样。不过揽储队还是惹来了众怒,先是邮电局职工内部不满了,大家人人都有指标的,凭啥他们拦截自己的七大姑八大姨,捷足先登巧取豪夺? 其实反响越大,柳鹏和余赫越认为霍芳能干,都觉得这个人算是选对了。任务逼得职工透不过气儿来,有人就守株待兔似的泡在邮政储蓄所门前,见人来就凑过去,“大哥你存钱吗?” 再后来,各家银行纷纷状告邮政储蓄不正当竞争,市人民银行专门召开了会议,貌似老实巴交的余赫前往参加。他一会儿装隆作哑一会儿赔礼道歉,声称可能是个别职工的个别行为,回去以后坚决查处一定整改。 第四章 第十八节 邻居方程式 巴立卓的好运势不可挡,真可谓双喜临门。一喜是分到了三室一厅的新宅,二喜是调任电信科做科长。 不愧是三室一厅,光门钥匙就一大堆,足有半斤沉。凭着正科级职务和中级职称这两项硬件之一,巴立卓都足够分到一百多平方米的房子。双保险意味着锦上添花,加分之后的名次大大靠前,还可以挑选中意的楼层。王二美之流依然住在郊区的青年楼里,而巴立卓夫妇堂而皇之地和副局长余赫相邻,住在威仪赫赫的宋书记的楼上。这是从前难以想象的,也标志着巴立卓科长脱离了青工阶层,昂首跻身于邮电局的上层圈子。 邓闻老科长五十六岁了,一纸文件就使他退居二线了。邓闻满脸苦笑,说长江后浪推前浪后生可畏啊。巴立卓一脸恭敬,说您老就是大海我不过是小溪水,您虽然离开了管理岗位但还是主心骨,您可要经常回来指导指导,邓闻连连摆手,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啊,然后洒泪握别唏嘘良久。蒋对对又来搞笑,拍着巴立卓的肩膀说:“背心改乳罩,虽然是平调,位置很重要。” 位居要津的巴立卓拥有了公费移动电话,中干这一层只有巴立卓和邮政科长老郭才有此待遇。移动电话号称大哥大,开户费两万元,黑市最高炒到了三万元。巴立卓每个月都在分析电信业务报表,他知道全市仅有二百多个大哥大,他很荣幸地成为了这二百分之一,以全市人口来计算的话真可谓万里挑一。大哥大厚重如砖,天线挺立如黑黑的老鼠尾巴。巴立卓也是俗人,大哥大放在皮包里的时候一定要露出那半截老鼠尾巴,惟恐人所不知。路牌广告上说“一机在手信步神州”,边走边讲的巴立卓更加风流倜傥,一派成功人士的风范。无论走到哪个饭店,只需把大哥大往桌上一放,服务员马上就明白贵客来了。 就任新职的巴立卓受命撤消长话科。长话科说散就散了,好像连个铺垫的过程都没有,难怪话务员们都想不通。长话科曾是声名显赫的娘子军,一代又一代的女话务员们见证了邮电的风雨,三尺机台连接许多令人遐想的故事,她们当中涌现了许多可歌可泣的人物,比如背诵上万个电话号码的活电脑,比如全面质量管理的qc女高人。可是往昔的辉煌已成昨日黄花,人工长话业务确实已寿终正寝了。巴立卓主持了会议,詹萍宣布人员分配名单,年轻者去做电信营业员,年长者去了112和126等特业工种。巴立卓代表史副局长讲了几点意见,他本来已打好了腹稿,可一看眼前湖水一样汪洋的泪眼,心下不忍,就说长话工种淘汰了,并不见得是坏事,大家可以从事其他工作,反而是新的机会。梁菁菁是最后一任长话科长,当然要表态发言的,她哽咽着说,“不论姐妹们今后走到哪里,都别忘了咱的根。” 依依惜别之际,四十名话务员姐妹抱头痛哭,泪雨纷飞惨不忍睹。 临锁门之前,巴立卓和梁菁菁特意来看了一次,两人都有恍然隔世之感。原来占据了半层楼房的长话机房变得空空荡荡了,轻微咳嗽下都会引起一阵回声。机台拆除了走线道拆除了,油漆木地板泛起了大片大片冷寂的红光,只有墙上的老式挂钟嘀哒嘀哒地走着。 梁菁菁四十岁开外了风韵犹存,比巴立卓整整大了八岁。梁菁菁的新职务是电信片党支部书记,也因此成了巴立卓的搭档,桌对桌脸对脸的那种同事。孔萧竹借口给史群送文件,特意去电信科看了又看。她很不放心,回家正告巴立卓说:望你好自为之出淤泥而不染。巴立卓大笑,“你这娘们,想到哪去了?人家可是史副局座的红人啊。” 孔萧竹不笑,“近水楼台先得月,贼男贼女的在一起办公,太容易出事了。眉来眼去方便,勾勾搭搭方便。你瞧瞧她的那身打扮,再瞧瞧她那么爱笑,多典型的美女蛇啊!” 巴立卓翻翻眼皮:“她是冻僵的美女蛇,那我就是农夫。” 孔萧竹:“我先给你打打预防针,免得日后你中毒不醒人事。” 巴立卓摇头:“女人啊,真是奇怪的动物。没事老胡思乱想个啥?” 孔萧竹嗤了一声:“我可告诉你,要是真有个风吹草动的,可别怪我翻脸。” 巴立卓无奈:“既然如此,我明天就去找史副局座,叫他给我们调座。” 孔萧竹:“你自己看着办吧。” 巴立卓咧嘴:“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是调个座位,而不是换房间。刚宣布的任命,我就找领导要求换办公室,什么理由啊?说得出口吗?” 孔萧竹:“这我不管,反正不许你出轨。” 虽然孔萧竹口口声声担心农夫出轨,可实际上她没有闲心去防微杜渐,现在她满脑子都是装修的事,又是参观又是设计的,喜滋滋的忙得一塌糊涂。巴立卓及时表态,你全权负责了,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孔萧竹不干了:“你是插队知青啊,想随时逃跑是吧?” 巴立卓又气又笑,摸了女人一把:“有这个想法,因为我随时无家可归。” 孔萧竹叫道:“那好,儿子和房子留下,你扫地出门好了。” 元宵节过后,巴立卓跟着史群筹备本地电话网升位。这次电话升位,既是全省的试点,也涉及到全地区大小七十多个交换点的改造,可以说是大规模的网络再造。巴立卓他们的压力很大,通常要忙到很晚才回家。一心不可二用,巴立卓对装修的事情显得不太热心。看着新楼里热火朝天的装修场景,孔萧竹急得团团直转。女人大倒苦水,而巴立卓不想听她唠叨,就说:“直接搬进来住算了,以前不就是这么对付过来的吗?” 孔萧竹强调:“以前是以前,现在一步到位了,不收拾收拾能舒服吗?” 巴立卓打不起精神来,就推说:“先放一放吧,等我忙完这一段再考虑,怎么样?” 孔萧竹还是反对:“后面等着接咱房子的人火烧火燎的,人家等得急吗?” 巴立卓只好说:“那就叫王二美来帮工,无非是请他喝几次酒好了。” 孔萧竹说:“又上推下卸了不是?怎么这么没责任感哪?这个家是我自己的吗?” 巴立卓没辙了,反说:“你一手遮天,霸道!” “嫌我霸道就别回来,”孔萧竹继续唠叨:“这个家有你没你都一样!你就是来住旅馆的,混吃混喝抬屁股就走……” 巴立卓做闭目养神状,不想再说什么,任凭女人絮絮叨叨,全当是耳边风了。孔萧竹不懂这样的定律:夫妻之间,谁说的话越多,谁就越没份量。 巴立卓再忙,也不会忘记去局长书记那里去看看,名为学习取经,实为拜拜码头。柳鹏的新宅在b栋二单元三楼,也正在装修之中,装饰豪华却有点过份了。比如说客厅,花里胡哨地吊了三层顶,弄得本来不高的空间矮塌塌的,推门进去备感压抑。再清廉的领导也有马屁虫,一大群高人争先恐后献计献策。做工不厌其精不厌其烦,连门边都做成了两层装饰板的“双眼皮”。木匠多了房子歪,其效果可想而知,就像是没见过世面的土鳖财主,拿钱不当钱胡乱搞。 眼看男人指望不上了,孔萧竹只好参考各家的设计方案,找来王二美挑选木匠瓦匠水暖工。好在办公室主任绍劲光挺理解的,特批孔萧竹“上花班”,还时常给她打打掩护。邮电局有上百户人家同时装修房子,直接导致了松河市建材市场价格飞涨。余赫家装修有人操心,邮政那边有一大群人义务献工。一梯两户门挨门的,巴立卓这边就显得清冷了许多。人都怕比较,尤其是近距离的直接比较,孔萧竹心里极不是滋味,不再是一开始那种欢天喜地的感觉了。余赫夫人在税务局工作,一看就是知书达礼的体面人,说话很客气的。孔萧竹嘴上也甜,大嫂长大嫂短的叫着,几天就混熟了。余嫂不时过来看看,有说有笑的给孔萧竹出出主意。 这天余嫂悄悄告诉孔萧竹,说准备去沈阳批发装潢材料,问她去不去。孔萧竹高兴得差点跳起来,连说去去去一定去!孔萧竹是行政人员,出差的机会少之又少,何况女人有家拴着,所以更难外出远行。难怪在三八节座谈会上,梁菁菁编顺口溜儿自嘲:回家进厨房,开资存银行,最远到沈阳,只嫁一个郎。沈阳毕竟是省会啊,孔萧竹自大学毕业之后再未去过,所以她整整兴奋了两个晚上。第三日天刚放亮,一辆集装箱邮车悄然驶离松河。开车的司机是老赵,蔡磊专程陪同余嫂孔萧竹。 邮车在北李官出口下了高速公路。蔡磊的老婆是开家具商店的,所以情况很熟。在他的指挥下,邮车经铁西广场直奔中国城家具市场而去。两男两女刚从地下停车场走出来,呼啦一下围过来一大群人。蔡磊知道这些人都是“托儿”,就操着沈阳的口音说话,手里还挥舞着借来的大哥大,态度挺蛮横:“都跟什么跟,工商局的!” 中国城是东北地区规模最大的建材和家具市场,人多货杂眼花缭乱。余嫂和孔萧竹毕竟是女人,女人购物习惯于货比三家反复杀价,所以走了大半个上午还没有眉目。蔡磊终于忍不住了,说该出手就出手吧,否则时间来不及了。两个女人咬咬牙,按照事先准备好的清单大买特买,老赵和蔡磊俩帮着砍价并负责警戒。买胶合板时,孔萧竹给巴立卓打个电话。巴立卓正在开什么会呢,很不耐烦:“你看着办吧。” 等到邮车塞得满满当当时,暮色笼罩了街面,四个人才发觉一天粒米未沾。草草吃罢晚饭,躲过了交通高峰期,登程往回赶。余赫副局长和巴立卓等回各自的女人时,已是子夜时分了。 巴立卓的新居很有金碧辉煌的气派。金黄的壁橱金黄的桦木地板,宽大的厨房和整洁的卫生间,崭新的家具以及曼妙的落地窗帘,组构了青年知识分子的新贵情调。孔萧竹膑手抵足忙了三个月,人也累得脱了像,可她的内心十分满足,眼前才是她心目中的家,一个装满从前梦想的地方。孔萧竹大功告成之际,也是本地网电话升位工作完成之时。乔迁新居时的那天,巴立卓特意放了两挂鞭炮,噼啪劈啪的响声弄得满楼道硝烟弥漫。 欢天喜地的孔萧竹不厌其烦地向来宾介绍她的杰作。来宾们会看到,在厨房和卫生间里面,瓜果洗涤液、洗碗精、领洁净、除臭剂、洁厕灵等大大小小瓶子,高低错落排列有序,仿佛列队的哨士兵一样随时准备出征;而在阳台的隐蔽角落里,整齐摆放着水桶、拖把、刷子、抹布和塑胶手套。凡女人的视线所及,所有陈设都规矩有序,每样物品都光可鉴人,全部干净得可以用舌头去舔。孔萧竹女皇似的严词呵斥巴立卓父子,不许这样不许那样,简直要到了心力交瘁的地步。面对女人难以理喻的洁癖,巴立卓大发感慨:“要想一天不轻松,就请客吃饭;要想一年不轻松,就装修搬家;要想一辈子不轻松,就娶老婆过日子。” 孔萧竹气不打一处来,质问:“巴立卓,你什么意思?又受委屈了不是?” 巴立卓冷冷回应:“岂敢岂敢。” 孔萧竹说:“那就请你闭嘴,还轮不到你说风凉话!” 富丽堂皇又纤尘不染的新居,并没有给巴立卓带来多少快乐。这些天来,他一直为卷入史群和蒋对对的矛盾之中而深深苦恼。管业务的副局长和总工程师是一对欢喜冤家,工作界面不清且屡屡交叉,他们互相轻视互相抵触。巴立卓夹在他们中间,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犹如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有好几次,巴立卓都想找局长书记谈谈了,但一想到柳鹏给予的超乎寻常的偏爱,权衡再三只得忍了。 巴立卓时时提醒自己,既然人家是上级,有分歧的时候,谁的职位高谁就正确。官大一级压死人,谁让自己做下级呢?当一天下级服从一天命令,服从并不等于没水平,更不等于害怕。电信科长相当于组织电信业务的调度长或参谋长,既然是参谋长了,总得显出很观点的样子,却又不能太有主见。下级太有主见了,上级会不舒服的。问题还不只在于此,史群和蒋对对同为副处级领导,都是巴立卓的顶头上司,许多事情就由不得他装糊涂。两位上司经常下达南辕北辙的旨意,巴立卓万分难受,摇摇摆摆的老想走中间路线。史群深为不满,有次直接挑明了说:“巴科长,你可别站错了队!”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人最不了解的还是自己,聪明绝顶的巴立卓常常束手无策。满肚子窝火却无处去说,不能讲给同事,又不想说给孔萧竹。只要和她一讨论点儿什么,多半以谴责或争论收场,怏怏不乐的巴立卓只有闭嘴了。这个时候,巴立卓有些想念林紫叶,想念晨露一样可爱又聪明的甲级女人。巴立卓设想过,如果他和林紫叶沟通交流,肯定会比孔萧竹轻松愉快。林紫叶从不胡乱联想从不唠唠叨叨更不横加指责,她一定会耐心地聆听,一定会给他妩媚的微笑。对于巴立卓来说,林紫叶的温柔是致命的诱惑。但是,巴立卓不能去找她,连电话也不能打,因为人家还没有出嫁呢。上一次和林紫叶交往,差点被老奸巨滑的蒋对对逮个现行,至今还心有余悸。他必须慎之又慎,千万不可再去趟那摊浑水,以免带来不好的影响。 巴立卓暗自庆幸,幸亏与余赫副局长为邻,而不是史群或者蒋对对。他不想和他俩中的任何一位过从甚密,他知道局长书记的耳目可灵通着呢,稍有不慎就会授人以柄,要是被谁添油加醋奏过几本,他巴立卓还有何进步可言?巴立卓最近还发觉,那个梁菁菁和柳鹏似乎往来密切,他的一举一动都在局长大人的眼皮子底下呢,不能不忌惮不能不小心万分。与余赫来往倒可以轻松自如一些,他们没有直接的业务联系,没有直接厉害关系,好邻居就是天然的借口。 闲暇时的余赫全无官架,一有兴致就喊巴立卓过来小酌几杯。巴立卓欣然领命,顺便夹瓶酒或者拎点菜过去。余赫的孩子在外地读书,余嫂的工作也忙,时常把他一个人丢在家里。巴立卓看得出来,人前风光的余赫其实也很寂寞,也经常想找人陪陪,但他们还不是无话不说的倾吐对象。相处的次数多了,彼此间更像朋友了,话反而少了,交流似乎显得有些多余,平静中拥有的是一份默契。半斤八两的谁不知道谁呀,就连举杯对饮都只是碰一下对方的肘部而已,一方进度慢了,另一方就会瞪大眼睛,说你快点快点。 爱喝小酒的余副局长还痴迷于垂钓,春夏秋三季的休息日,早出晚归一身泥水。巴立卓不止一次地开玩笑说,大嫂烙了至少两吨以上的糖饼给他做干粮。余赫满载而归之际,就是孔萧竹极端痛苦之时,可以想象冰箱、厨房乃至卫生间的情形,统统变成了鱼仓。余副局长再三声明他并非馈赠而纯属寄存,但他从来不过问活鱼死鱼的下落。习惯性分享邻居胜利果实的孔萧竹甚至产生了错觉,以为鱼是世界上最不值钱的食物,可以随时随地地拿出两条转赠他人。孔萧竹偷偷抱怨,沉湎于电视节目中的巴立卓不得不去提示她:“知道殃及池鱼的典故吧?” 人无癖不可交也,余副局长极力引导巴立卓热爱钓鱼事业。孔萧竹执意打听鱼竿的价格,巴立卓回答说不算贵也就两千多元吧,惊得女人差点尖叫一声。巴立卓深怕老婆大吵大闹,慌忙解释说“朋友送的朋友送的……” 巴立卓的屁股后面有许多“朋友”了,一些是社会上有点头脸的人物,一些是推销设备的厂家代表。巴立卓应酬日趋繁多,更少和孔萧竹同房了,他们各睡各的。再美丽再清纯的女人也有一天要变成木雕泥塑的,男人总要归于索然无味的。巴立卓提不起兴致,更何况孔萧竹像母鸡似的喋喋不休,接二连三地伤害他。孔萧竹不在乎男人的感受,你不搭理我,我还懒得理睬你呢,没你巴立卓别人还不活了吗?双方的冷淡持续了很久,他们不知道为何如此,何时开始又将何时结束,生命中那种最彻底的快乐真的渐行渐远了。巴立卓自嘲:“下士分被,中士分床,上士分居。距离产生美。” 孔萧竹嗤之以鼻:“神经病,你以为你很上士?装什么哲学家!依我看,你不过是好吃懒做不讲卫生的寄生虫!” 巴立卓自得其乐,“苏格拉底有句名言,娶一位坏老婆的男人会变成哲学家。” 孔萧竹又吃亏了,气得直翻白眼,“我怎么遇见了你,魔鬼!” 巴立卓虽然消极地远离了雨水之欢,但不影响他积极思考,他觉得人的欲望是无法阉割掉的。宫廷里的太监失去了生殖能力,但把渴求转移到了对金钱与权力追逐;猪被阉割了,反而加重了对食物的贪婪。想到这里,巴立卓忍不住暗笑。需要说明的是,巴立卓不是寻花问柳之辈贪恋女色之徒,他是有理想有抱负有前途的年轻干部,他觉得把肉欲看得很重的人还没有摆脱动物的低级趣味,巴立卓的心思并不在情欲上面,他把主要精力都放在了邮电事业上了。 余副局长是明察秋毫的。他注意到邻居家时常传出的争吵声,也经常看到男主人早出晚归,面色灰暗的主妇气呼呼地出入。余赫看在眼里急在心上,这天他忽然谈论起夫妻关系来,话外有音地说:“夫妻一场,前世因缘。” 巴立卓不想披露详情,只想装糊涂。 可余赫语重心长:“可不要,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啊。” 巴立卓苦笑,还是不吭声。 余赫说:“真搞不清楚,你和小孔吵架有瘾?” 巴立卓只好承认:“十天一大吵五天一小吵,为了一顿饭、一句话、一个眼神,一吵起来就收不住。越是毫无道理,越是吵得凶。” 余赫频频皱眉,“好男不和女斗,你不会谦让大度一点儿?” 巴立卓说:“吵了也就吵了,问题是孔萧竹特爱总结,每次都要划清责任段落,追究我哪句话说得不对,因为我怎么了所以她才怎么了,净说难听的话,气极了我真想跟她比武。” 余赫说:“居家过日子的,没有舌头不碰牙的,不可太认真。男人啊,要学着做两面派。” 巴立卓似有领悟:“也就是说,虚心接受,屡教不改?” 余赫不置可否,说:“人人都有方程式,最少是一元一次方程,x+y+z=?” 巴立卓肃然起敬,“愿洗耳恭听。” 余赫呷了一口酒,缓缓道:“x=健康,y=事业,z=爱情,?=人生!” 这就是余赫的信条,邻居的方程式,也是巴立卓开始困惑的人生。 第四章 第十九节 人民的儿子 松河邮电局要兴建通信枢纽楼了,投资计划已经下达。可是柳鹏却心乱如麻,因为设计的前期需要最后敲定基建地址。考虑到电信枢纽的服务性,也为了便于敷设出局线路,应该以市中心繁华地带为宜。掂量来掂量去,他把目光投向了市府广场西侧的居民区。市委市政府格外支持他的想法,因为二十八层的庞大建筑物对于松河市来说太有价值了,这和市委扩大会提出的“高起点大作为”的想法不谋而合。 在争取计划的过程中,市委书记李强和新任市长姜琦一同去了省邮电管理局。宾主相洽甚欢,在座的还有省经贸委、计划部门的大员。有了地方党委政府的支持,省邮电管理局局长郑书宏心里更有底儿了。晚宴自然要一场豪饮,然后送客去宾馆休息,郑书宏发现李强的丰田轿车有些老旧,当即批评柳鹏说:“没有地方上的无私帮助,我们邮电凭什么发展的这么快?这么好?可是你的父母官居然还坐这样的旧车,严重失职了。” 李书记说,“我们地方上穷啊,工业不景气,只能吃财政饭的,连五大班子机关工资都成问题,哪有闲钱坐在屁股底下?” 省局第一副局长巫奎说:“难怪老总批评你,柳鹏的工作很不到位。” 姜市长笑了,“因为囊中羞涩,所以才渴望邮电的高楼大厦,好让我们沾沾喜气。” 郑书宏:“柳鹏同志,你目前的第一要务是给书记换台车子。如果办得不好,我要打你屁股。” 李书记哈哈一笑,表态:“那就谢谢郑局长了。不过我想说的是,松河邮电局首先是松河的,然后才是你们邮电的。所以谈不上谁支持谁的问题,我和姜市长要全力以赴的。” 郑书宏转了话题:“听说书记是乒坛高手,哪天我们巫副局长要登门切磋切磋的。” 巫奎说:“拜师学艺的,还望师傅不弃。” 众人哈哈大笑,然后握手惜别。 柳鹏不敢怠慢,回松河后立即申请控办指标,买了辆新款奥迪200轿车,专程送到市委去。李书记高兴,说邮电枢纽是松河的标志性工程,也可能是未来许多年里城市的‘地标’,所以切勿小打小闹。你有困难可以随时找我。” 柳鹏就说,市府广场西侧的地皮有些不够,现有的面积除了楼盘之外再无庭院,车辆出入停放都成问题。李书记是何等聪明的人,立即就听懂了柳鹏的话外音,拍了拍他:“你好大的胃口,竟敢打政府的主意?” 柳鹏干脆挑明了说,“广场西侧的市政府大院,中间隔了一大块绿地,要是能让给我们十米宽就够了。”李书记神色严峻,“出让政府的地盘,异想天开闻所未闻啊。这事只能想不能做,你先回去吧。” 又隔了几天,市政府相关部门要听取枢纽楼的设计情况汇报。市里对枢纽楼的外观极为重视,对内部功能也很感兴趣,所以柳鹏就带着蒋对对和巴立卓出席了会议,蒋对对主讲枢纽楼的建筑主体构想,巴立卓介绍当前的通信技术和未来趋势。会议即将结束时,市长姜琦匆匆赶来,毫不客气地提出了一大堆意见。柳鹏边笑边记录,他知道市长有想法了,求购政府的地皮真需要有与虎谋皮的勇气。散会后,柳鹏打电话给郑书宏局长。不想郑书宏出国考察去了,手机联系不上,就转而向巫奎汇报。巫副局长沉吟片刻,说:“阻力是必然的,但我们要做工作。政府是通情达理的,只要工作到位了,他们会支持的。如果需要,我就去你们松河一趟。” 柳鹏说:“最好带球拍来,以球会友,乒乓外交。” 巫副局长在电话里笑:“卖呆不怕乱子大,你就不怕我去了出丑?” 柳鹏也笑:“友谊第一比赛第二嘛。” 巫副局长说:“好了,等我和书宏局长联系上再说。” 半个月后,省局局长郑书宏要来检查指导,松河局领导层严阵以待,全局顿时草木皆兵。宋书记此时正在深圳出差,柳鹏亲自部署迎接事项。办公室主任绍劲光忙得不吃不喝,准备汇报材料,逐项敲定郑书宏一行的住宿餐饮计划。各部门打扫卫生,连厕所地砖都擦得锃亮照人,门卫也加强了职守,严格盘查出入车辆人等,一时间上上下下如临大敌,很像是沿海地区同仇敌忾迎战台风。柳鹏还是不放心,又各处巡查了一遍,以防出现疏漏。由于巫副局长要以球会友,工会的健身室特地更换了两张球台,并按国际比赛的标准新装设了灯光。 市委李书记乘坐新车率人出城迎接,不由分说就将郑书宏一行接到了避暑山庄。避暑山庄是工商银行兴办的“培训中心”,繁花绿草风景宜人。李书记盛邀郑局长垂钓,携带球拍而来的巫奎暂时没了舞台。李书记对郑书宏说:“邮电的大财主来了,咱穷山僻壤的,只能搞点野味孝敬孝敬。” 郑书宏说:“本来巫副局长要和你捉对厮杀的,那成想,你逃到乡下来当逃兵了。” 李书记:“实行主客场制度,第一轮比钓鱼,第二轮赛乒乓。” 两人头戴凉帽,在众人的簇拥下走向了鱼塘。烈日炎炎,水面纹丝不动,等了很久也不见鱼儿咬钩。李书记不耐烦了,向远处恭候的人群招手,秘书长赶紧过来听命。李书记质问:“这鱼罢工了怎的?是不是吃饱喝足了睡懒觉呢?” 秘书长没想到这层,抬腿就去问山庄的负责人,再折回身禀报说昨晚上照常喂过饲料了。李书记微怒,“怎么搞的?也太粗心大意了!我说过多少遍了,接待工作无小事。你看看,郑局长钓不上鱼,谁负这个责任?” 郑书宏本来就对钓鱼不热衷,赶紧打圆场:“我说书记,这池子里全是公鱼,所以就不咬你钩。” 李书记转怒为喜:“怪不得,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女扮男装来呢。” 两人哈哈大笑,起身丢掉了鱼竿。李书记拉着郑书宏说:“走。吃饭去!” 山庄为了安排好午餐,特意从宾馆请来了大厨,那饭菜自然有香有色不同凡响。李书记指着山珍海味,说:“郑局长、巫副局座在省里头大排场惯了,到我们这里也就是忆苦思甜,来来来,我提议先喝两杯预备酒,正式酒晚上再进行……” 省一杯市一杯的推杯换盏,个个都闹个大红脸。然后浩浩荡荡的车队开拔,直奔市体育馆而去。绍劲光知道局工会白忙活了一场,掏出手机通知杨主席说可以解除戒严了。市体育馆空空荡荡,场地外早就摆好了毛巾和矿泉水,三十多名随员做了观众,选手是李书记和巫副局长。两个球技一般,却打的认真,观众更认真,卯足了劲儿鼓掌喝彩。这架势使得两人都自以为接近于国手了,劈劈啪啪地振臂击球,还把地板跺得咚咚山响。夸张到极致的声音,却转瞬就消失于空旷的看台上。 秘书长等人为李书记的每一板好球而欢呼,也为回球失误而惋惜,一干人惊惊乍乍的,情绪也是随之跌宕起伏。 不知是旗鼓相当还是有意为之,两人战成五比五平局。在言过其实的赞誉中,由专人陪护沐浴更衣,然后一同去了宾馆。为了表示亲热,李书记和郑局长手拉手同乘一车,那样子仿佛他们是千年以前的故交。宾馆那边早有人恭候了,高挑靓丽的礼仪小姐一直护送到法式包厢落座。柳鹏借机报告李书记,说郑局长的象棋厉害呢。李书记一听就叫板了,“老郑你明天不许走,咱俩大战三百回合,分他个高低上下。” 郑局长说:“我不走,就怕耽误了你日理万机,怕影响了二百万松河人民的幸福前程。” 李书记笑,“有你郑大老板的钱袋子,我怕什么?就怕你舍不得支援我们小地方。” 姜市长说:“可不是嘛,伴厨沾光,我也吃块肥肉润一回肠子。” 郑局长卖了个关子:“支援没问题,就看你们让不让那块地皮了。我可不想高耸入云的枢纽楼像受气的童养媳似的,连双像样的鞋子都没有。” 李书记:“好嘛,省里就是省级水平,开篇明义破题了。” 一下午都不大吭声的姜市长开口了:“我们市里常委会讨论过了,原则同意出让十二米半宽的地皮,但是要看郑局长出什么价钱了。” 说说笑笑间,菜一道道上来了。双方谦让着入座,由于彼此熟悉了,喝酒也就不必客套。李书记兴致很高,事先声明为了喝出感情喝出生产力,必须一对一的结成对子,真刀真枪总量承包。法式包厢的餐桌很大,可以落座二十人的。一查人头数,邮电这边的人少了一位,郑书宏吩咐柳鹏,你去叫个帅哥来,实在不济就找美女来,反正不能辜负了书记市长的美意。柳鹏一想也是,在座的史群和蒋对对决非酒坛高手,而绍劲光早就溜走了。柳鹏拿出手机通知巴立卓说:“你马上到龙台宾馆来,跑步前进不得有误!” 松河不过屁大的地方,巴立卓叫辆出租车飞也似的赶来。桌面上都是地厅级、县处级的领导干部,只有巴立卓是小小的科长。柳鹏是这样介绍他的,“瞧,比较帅吧?我的局长助理小巴。” 史群、蒋对对包括巴立卓都微微一愣,随即都认可了。 李书记像长辈一样询问巴立卓的籍贯和年龄,然后夸赞邮电的干部培养有力度,你这样年轻就在这么重要的岗位上,我李强五十岁了才当上市委书记,真算是白活了。 郑局长慈眉善眼的笑成了弥勒佛,说:“书记也别太谦虚。” 李书记知道,夸邮电的年轻人就是在恭维客人,他说,“后生可畏啊,谁敢说年轻人就没有去中南海上班的机会?” 巴立卓站立着听书记讲话,很得体地回答说:“听领导的话,党叫干啥就干啥。” 这一下,把郑书宏和巫奎都逗乐了。 姜市长说,“巴助理,你就和接待处长小陈配对吧,估计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 众人又是一通笑,说市长大人用词很幽默很精妙的,说到配对就给人以美好的遐想,可惜陈处长和巴助理都是帅哥。 看看菜齐整了,酒宴正式开始。感情深一口闷,感情好一口了,杯来盏去的好不热闹。转眼间,十六人就干掉了八瓶五粮液。巨头们说来说去,终于谈论到了出资数目的关键问题。姜市长直言不讳,说:“建国四十多年来,松河政府大院格局未变,论到我这一任割地出让,这话难说也难听。” 巫副局长接茬:“人民政府和人民邮电是一回事,都归国务院领导。” 郑局长笑:“我们都是人民的儿子。” 李书记叹气:“谁说崽卖爷田心不疼?为了巍峨的电信楼早日拔地而起,我连胃都疼。” 郑局长道:“要奋斗就要有牺牲,我也天天胃疼。咱们省的邮电虽然发展很快,但比起来南方发达省份相比相形见绌,差距还是很大的。” 巫副局长:“趁着清醒,我出个数目,谨供参考。一千万如何?” 柳鹏搭话:“是咱市里黄金地段同等面积的一倍价格了。” 姜市长大为不满,瞪了柳鹏一眼:“你的屁股坐歪了吧,你要处心积虑为松河着想!” 李书记说:“我们还是想多争取点资金,就算你们友情赞助了。” 郑局长:“没问题,我很乐意向松河倾斜的,只是总盘子的额度有限……” 姜市长截断他的话,说:“我的老大哥,我不想听你说只是。为了松河二百万人民,我打算把小命奉献出来算了。我这人酒量一般,可酒德好。为了表达诚意,从现在开始你们都可以不喝,我一个人喝!我喝下去一杯,你们加一百万,如何?” 史群和蒋对对吓得直吐舌,郑局长坐不住了,“这样吧,酒就不必喝了,我做主加到二千万元。” 巫副局长故做大惊失色状:“郑局长,太多了。” 李书记击掌道:“我看行,就从二千万起步,一杯加一百万元。三千万元为止!” 姜市长不再说话,一连气儿灌了五杯,大有舍身取义慷慨就死的气概。 郑局长惊得面如土色,“快停快停!我的好书记,我的好市长啊,我手里总额度才二十个亿,要投到全省十二地市的基建项目里去,资金紧张得要命啊。” 李书记痛心疾首状:“我想二十个亿都要,就怕把我的市长喝死了,弄出震惊全国的命案……” 郑局长:“我现在就拍板,就按你们的意见,三千万,就三千万了,行不行?” 姜市长虎目圆睁,再次要酒,“偏不!我们松河做事实打实,不玩虚的不玩花的,凭的是真感情真本事,不需要别人的照顾和可怜!” 五粮液是高烈度酒,再这么喝下去一定会喝出革命烈士的。姜市长被巫副局长牢牢抱住了。 李书记说:“郑局长,你现在就签字吧,你一签字他就不喝了,否则姜市长肯定还要再干五杯的。” 郑局长没办法,看了看巫副局长,又看看李书记,“好实干的精神,好有魄力的市长,我甘拜下风!” 姜市长说,“出丑了,请郑局长签字为盼。” 郑局长挠头,只好在松河市政府准备好的合作意向书上签字:同意支付松河市人民政府土地转让费三千万元。郑书宏。 巴立卓看得目瞪口呆,他想不到会目睹这样的一幕。柳鹏松了一口气,原来担心久拖不决的计划竟这样敲定了,所有的担心都烟消云散了。姜市长连喝了两瓶矿泉水,小坐片刻起身去了洗手间。陈处长和巴立卓紧紧跟随,姜市长一阵狂呕,差点把腰花都吐出来。小陈轻拍姜市长的后背,喃喃说吐出来就好吐出来就好。而巴立卓在想,电视里的书记市长总是严威赫赫并光彩照人的,老百姓那知道他们也有种种苦衷,也有种种无可奈何之举。人啊,从本质上说都是凡人,神圣的光环是靠职位和名声编织的。巴立卓轻轻叹了口气,陈处长也呼出了口气,他们都明白,这同时的一呼一吸是什么含义。 小陈扶市长上了专车,护送他回家了。巴立卓这才返身回了包厢,只见李书记和郑局长大谈棋牌之道,其他人举止文雅地品菜小酌,气氛友好而亲切,仿佛刚才的一切不曾发生过。 第二天上午,松河市局的中层以上干部齐聚会议室,个个衬衫整洁领带鲜艳,他们在恭候省局领导的莅临训话。杨主席不时打电话给绍劲光,得知巫副局长已经提前返回省城了,而郑局长正和李书记下棋呢,叫全体待命不得妄动。中层干部不知何故,不免议论纷纷。时至中午,杨主席说下午提前半小时入场,要求大家以崭新的精神风貌等待领导检阅,并请局办秘书孔萧竹认真考勤以便通报。 六十多名正副科长、分局长耐住性子又等了一下午,传闻中的郑书宏局长始终没有露面。杨主席只好接通了柳鹏,柳鹏低语:“没走呢。” 杨主席没主意了,“那,那我们怎么办?” 柳鹏不耐烦:“看着办!” 杨主席无奈,和唧唧喳喳的众人一起盯看墙上的电子钟,坚守着难挨的分分秒秒。终于到下班的时间了,他无力地一挥手,“散吧!” 众科长像放假的学生般夺路而逃,候在门口的孔萧竹吓得花容失色。 第四章 第二十节 一巴掌就离婚? 孔萧竹终于同意接婆婆来了,这是半年多来最值得巴立卓高兴的事情。多年以前孔萧竹就有言在先,要接婆婆过来同住,现在条件具备了她不好反悔。其实孔箫竹还有一层打算,家里三个卧室,婆婆来了住一间,儿子巴奢住一间,巴立卓就再也没有理由和她分室而居。毕竟是夫妻,总那么僵持着也不是个办法。孔萧竹从良好的愿望出发,期待着和丈夫的关系有所改善,她的努力收到了立竿见影的效果。就在那天晚上,巴立卓主动过来亲热,嘴里巴巴地“媳妇媳妇”的叫着,不由得女人不温柔再现。久违了的那种冲动感一下子把孔萧竹唤醒了。 吉普车拖起滚滚尘烟,惊动了小小的山村。歪歪扭扭的柳树还站在村口,几十年的老样子。老家还是三间破烂的房子,大群的孩子跑来围观,巴立卓掂着脚从应急通信车里钻出来,很有些贵族的姿态。司机小龚一口一个科长科长地叫着,巴立卓更觉天上人间。 大哥和三弟一致要求把老房子卖掉。五年前巴立卓来筹款时,他们异口同声反对这个提议,今天却旧话重提,这回巴立卓不同意了。大哥说,老妈跟你一走,这房子没人住了,还不得叫雨水淋塌了?三弟也说是啊是啊,我们都没工夫照看,要是把老房子卖了,还能换点钱买台摩托车。巴立卓现在是小村走出的大官了,讲话当然有份量,哥几个得听。巴立卓很潇洒地甩出两千块钱,说凑个数给你买摩托好了。三弟接过来,一五一十地数起来,脸上露出那种有钱人的神色。巴立卓转而对大哥说:“反正房子不能卖,我出钱你们维修好了,好歹有块地皮在呢,地皮谁也搬不走。” 隐约间巴立卓感觉只要老房子在,他就和那个小山村保持着永久的联系。 孔萧竹早就收拾好了一间朝阳带阳台的房间,她说婆婆可以晒晒太阳养养花草。颐养天年的老人过惯了清苦的日子,对儿媳大手大脚地买东西甚为不解,为儿媳随手倒掉剩饭剩菜坐立不安,后来实在忍不住了,说你们真不会过日子怎么就不知道节省呢?巴立卓笑:“妈,城里有城里的活法,慢慢你就习惯了。” 婆婆试穿儿媳买来的新衣,千种担心万般不适,再三询问价钱之后,婆婆的嘴咂了又咂,长吁短叹多日仿佛做了什么亏心事。婆婆将 “天价”的新衣依次叠放起来,说等谁家办喜事时再穿吧,依旧穿戴寒酸与楼前楼后的老太闲聊,孔萧竹面上无光又无可奈何。 巴立卓拧着女人的鼻子悄声说,“傻瓜,别告诉妈价钱不就行了?” 在母亲的眼里,儿子巴立卓至臻至美,孙子巴奢更是至高无上。婆婆认为孙子儿子才是最贴心的肉,至于儿媳应该是端茶倒水吃苦耐劳的棒劳力。婆婆坚持认为儿子是科长了她就是了不起的“官妈妈”,全然不懂局长老婆书记的老伴才是这片园区里真正的官太太。孔萧竹哭笑不得,悄悄向巴立卓抱怨:“你妈的知名度比你都高,快成邮电局的名人了。” 婆婆最看不惯巴立卓起来准备早餐或者送孩子上学,婆婆的脸因此阴沉着,仿佛专注于打扫房间的孔萧竹虐待了她的子孙,她刷碗洗筷时那叮当的声响便是她无声的抗议。婆婆是节省的人,即便是在儿子家也积习难改;婆婆还是闲不住的人,却不想她的热忱叫儿媳忙上加忙乱中添乱。她从不用洗衣机,不会用也舍不得,大大小小的衣服手洗了之后,七长八短地挂在卫生间里,滴滴答答的水声不断。婆婆从不用洗洁净洗碗,还极有成就感地收集各式各样的废纸塑料瓶,说等攒够了可以卖钱。为了不伤害婆婆的自尊,孔萧竹只能装聋作哑,克制加克制忍耐又忍耐。一天晚上,婆婆忽然发现孔萧竹在偷偷洗碗,这显然是嫌她脏了。婆婆大哭一场,收拾包裹准备回乡。在两个女人的哭声里,足智多谋的巴立卓也束手无策了,英雄已无用武之地。巴立卓不得不有所表示,指责孔萧竹:“你这人怎么这样啊?妈洗的碗再不干净,也不至于药死你啊?” 孔萧竹肝火骤起,几个月来的委屈喷薄而出,“行了巴立卓,我受够了!童养媳似的伺候你们老的小的,反而是我错了?” 巴立卓不让步:“孔萧竹,你向我妈赔礼道歉!” 孔萧竹宁死不屈:“你做梦!没门!” 这个时候,儿子巴奢从房间里跳出来,也冲着他们喊,“吵什么吵?谁惹奶奶生气,我和谁急!” 家中的气氛日益尴尬,深感孤掌难鸣的孔萧竹很少说话了,巴立卓的家庭陷入了新一轮的冷战。巴立卓左右为难,不知道先逗谁开心才好。小学生巴奢是家中的大红人,所有人都乐意和他说话,似乎这个家庭完全是为了他才存在的。在婆婆眼里,孔萧竹是个完全不称职的媳妇。如果不是在城里,婆婆一定会走遍十里八村广而告之,叫她臭名昭著掩面蒙羞。 巴立卓外面的应酬越来越多,常常深夜回家,一身酒气地倒头大睡。孔萧竹冰冷的眼神和窒息般的日子一天天地重复下去,僵持的意味有增无减。转眼就是春节了,巴立卓通知孔萧竹说,今年兄弟几个都来城里过年。他还说,“地里一年汗,三十一顿饭!咱们爷们像爷们女人像女人的,都好自为之,就是装也得装几天。” 春节实际上是亲人节,父母健在,兄弟姐妹才能够定期团圆。孔萧竹无法回绝,她知道一场操劳在所难免。年关将近,再傻的夫妻也懂得礼让,他们不能再继续摩擦下去了。年年的春节都难有新意,吃喝是永远的主题。忙里忙外的家庭主妇又累又烦,而且还感觉到了冷。 吵吵嚷嚷的巴氏兄弟陆续到了。在孔萧竹看来乡下人真讨厌,他们不换鞋就进了屋,还在卧室里弹烟灰咳痰,片刻工夫就把家里弄得如马厂般乱七八糟。大哥巴立民扛来了半爿冻猪肉,三弟巴立刚的礼物是一大堆冻血肠和粘豆包。冰箱塞得满满的已无处存放,孔萧竹犯愁了好半天。平白吃了余副局长许多条鱼,孔萧竹一直过意不去,便吩咐巴立卓将血肠和粘豆包送过门去,就说是老家自产的绿色食品。巴立卓挺理解自己女人的,因为孔萧竹害怕奇形怪状的东西,一看见紫乎乎的血肠金灿灿的粘豆包就要反胃。所以巴立卓觉得送走也好,眼不见心不烦嘛。婆婆见了嘴上没说什么,可心里又闪过几丝不快,她认定孔萧竹的举动极端无礼,这分明是瞧不起乡下人了。剩下的冻猪肉需要肢解开来,以便分成小袋挂到窗外去保鲜。自告奋勇的三弟轮起菜刀一通猛砍,弄得地砖上血肉横飞,孔萧竹的眉头皱了又皱,不快乐的表情尽收妯娌的眼底。 年夜饭异乎寻常的丰盛,大鱼大肉烹炒煎炸高汤清炖,除了令人叹为观止的美酒饮料之外,还有东北农民所不敢想象的龙虾螃蟹。但很快巴家兄弟就感到了乏味,因为他们只有三种选择:吃饭、睡觉、看电视。巴立卓家里没有麻将,连一副扑克都没有,三弟巴立刚大为失望,就去问孔萧竹:“二嫂,你们这日子可咋过的呀?啥也不玩?没事儿的时候,你俩就大眼瞪小眼?”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竟说的孔萧竹泪眼汪汪。 百十平方米的房子容不下小孩子撒欢,巴奢小主人似的带着他们下楼疯跑燃放鞭炮,脸蛋都冻得通红。巴氏兄弟几个举杯畅饮,巴立卓大发宏论,“我的感觉是,外国人有了好事总爱喝点什么,就像我当年的外国朋友布朗和詹姆斯,而咱们呢总爱好吃多多。大概是过去生活水平太低,人人都饿怕了,所以现在把劲头都用在吃上面了。逢年过节一高兴,就胡吃海塞起来,一点都不知道节制,你们瞧我的大肚子,全是吃的……” 大哥很看不惯二弟得意忘形的嘴脸,就说:“我和老三可是种地的农民,没钱也没工夫吃香喝辣。” 三弟机灵,“就是就是,我们脸朝黄土背朝天的,比不得二哥阔气。” 这个除夕夜格外漫长。孔萧竹妯娌和婆婆在厨房包饺子,巴氏三兄弟歪在沙发上看电视。窗外的鞭炮声渐渐稀落,无聊的春晚节目也终于结束。哈欠连天的巴氏兄弟打地铺埋头睡了,妯娌们也分头带着孩子歇息了。屋子突然静下来了。孔萧竹一个人收拾纷乱的客厅,归拢东倒西歪的酒瓶子易拉罐,她心里空荡荡的,忍不住叹口气,这个年总算是过完了。 是沉默总归要爆发的,巴立卓和孔萧竹的再次争吵注定无可避免。这天深夜,放在客厅的手机铃声大作。巴立卓仍在呼呼大睡,孔萧竹忍住气,费了好大的劲才捅醒了他。 巴立卓睡眼惺忪地接过电话,传来了清晰的女声:“是我,梁菁菁。” “哦,梁支书啊,有什么指示?”巴立卓有些醒酒了。 “不敢指示,是请示。咱们有四位职工出事了……” 巴立卓心里咯噔一下,坐起身。 “参与赌博,被派出所抓走了。” 这是梁菁菁的分管范围,业务以外的杂事该归她处理。 “哦。报告保卫科了么?”巴立卓换了个姿势。 梁菁菁说:“他们已经去公安局了。” 巴立卓叹了口气:“需要我做什么?” 梁菁菁话务员出身,讲话很快但吐字清楚:“明天不放出来的话,就要空岗了。还有,用不用通知局领导?我拿不准主意。” 巴立卓飞快地想了想,说:“这么晚,我看就不必了。如果需要报告的话,保卫科他们会报告的。至于空岗的事儿,我明早通知生产科自行调整人员……” 梁菁菁说:“那好吧,你早点休息吧。” “喂,等一下,”巴立卓问:“赌博的那几个人都是谁呀?” 梁菁菁回答:“邮政那边是蔡磊,咱电信这边三个人,是王二美、李……” “又是王二美。”巴立卓摇摇头,叹了口气:“好吧,早点休息。” 梁菁菁的声音甜甜的:“好,你也早点休息。” 巴立卓挂断了电话,一回头见孔萧竹在看他。 巴立卓躲开女人的目光,扯扯被子,自语:“净是闹心的事儿。” 孔萧竹明知故问:“谁呀?” 巴立卓不满:“和你有关系吗?” “白天没谈够,半夜三更的接着谈?是吧?” “睡你的觉得了,少掺和!” “不行,不问问我还真睡不着,”这些天孔萧竹的肝火就大,正想找个出气的地方:“到底是谁?” 巴立卓发烦:“还能是谁?情人呗,想我想得睡不着觉了,唠唠。” 这话说的太过情色了,孔萧竹粉脸煞白,“小样儿,明儿给你套件铁裤衩!” 巴立卓拱手:“感谢感谢。” 孔萧竹大怒:“你越来越过分了!” “睡觉!”巴立卓自顾自躺下。 孔萧竹冷笑:“不就是那个梁菁菁吗?再狡猾的狐狸,迟早也要露尾巴的!” 巴立卓不听,一把将被子拽过了头部。 其实,梁菁菁半夜找巴立卓沟通情况并无不妥之处,抑郁已久的孔萧竹确实在故意找茬,她的疑神疑鬼很没有道理。他们的争吵惊动了婆婆,婆婆听不清隔壁这边究竟说了些什么,但是她认定儿子受气是因为她的缘故。婆婆不声不响地去了卫生间,然后以无比愤慨的目光怒视儿媳的房间。 翌日,巴立卓顾不上早饭就匆匆上班去了。晚上又是应酬,依旧回得很晚。一进门就见孔萧竹在哭,巴立卓边脱外套边说:“又怎么了你?” 孔萧竹说:“你妈走了。” “什么?”巴立卓的脸拉长了,“你说什么?” 孔萧竹从茶几上推过来一张纸条来,“你自己看。” 巴立卓接过来一看,原来是儿子巴奢的留条。其大意是奶奶在咱家呆得不愉快,他和奶奶回老家去了。巴奢还特意写道,他准备和大伯养猪赚钱,不想念书了,因为奶奶说了:书念多了的人没良心,是不认妈的大尾巴狼! 巴立卓呆了半晌,然后恨恨地去看孔萧竹。孔萧竹全无畏惧,也一脸悲愤难名的表情。此时此刻,怨恨在彼此的心头划下了深深的伤痕,无论是刻意的还是无意的,那冰冷的眼神都足以淹死对方。孔萧竹喃喃自语: “我不是故意的,不是我的错。” 巴立卓一把揪住女人,咆哮:“还不是你错?你这个混帐娘们!” 孔萧竹扬了扬头,“你放开我。” “你滚!”巴立卓猛地推搡了一下,孔萧竹重重跌进沙发里。 孔萧竹嗷的一声飞扑过来,茶几上的东西瞬间滑落响成一片。女人声嘶力竭了,“你给我滚,这是我的家!” 巴立卓使劲去推女人,而孔萧竹疯了似的乱抓乱咬。酒精作祟的巴立卓怒火万丈,他把全部的愤怒都转移到了右掌上,孔萧竹那张仰好的脸,好像是为他的手而准备的。巴立卓手掌扇得偏离,指尖落在了女人的左眼角处,而掌心全部掴在了她的耳朵上。啪的一声很像是枪响,孔萧竹踉跄着坐到了地上。 突遭暴力,女人没有哭天抢地请求打死我吧,也没有一头撞来拼个你死我活。她捂着左脸看了男人一眼,那一眼绝对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深仇大恨!然后歪倒在沙发上,后背剧烈耸动,强忍着不哭。巴立卓反而愣了,想了又想走上前去,用刚才打人的那只手去搬女人,轻轻地去搬。女人转过身来,泪水肆意滂沱。巴立卓又去搬女人的腿,孔萧竹仿佛武林高手,飞起一脚踢向男人。 “不识抬举!”巴立卓悻悻走开,去儿子的房间抓起一本杂志,坐到了桌前。杂志是《电信技术》,本来就枯燥难读,巴立卓看得心烦意乱,他在想如何收拾眼下的局面,明天下乡接儿子去?可母亲肯定不会再来了。 正想着,就听孔萧竹说:“把我打没气了,你倒看起书来了?” 也不知孔萧竹怎么把巴立卓的腰带当成了武器,疯了一样狂舞着冲了进来,打得巴立卓抱头鼠窜。她披头散发连哭带骂:“巴立卓,我算认识你了!你老妈真了不起,为了那老骚婆子,你把我眼睛打瞎了……” 巴立卓节节败退,费了好大的劲才扭住了女人的胳膊。孔萧竹还在怒骂,“你妈太坏了,天天搅天天闹,这日子还能过了吗?” 这时有人在敲门,一声比一声急促。巴立卓醒过神来,这场打斗惊动了四邻。他推开了女人,“都是你干的好事!真不要脸。” 房门打开,披着睡衣的余赫就说:“唱的是那出戏啊,半夜三更的你们放礼花哪?” 巴立卓气得浑身发抖,孔萧竹丢掉了腰带,放声大哭。余嫂穿戴整齐地过来,说:“瞧瞧你们,放着好日子不过,这是哪和哪呀……” 孔萧竹挡开了余嫂的手,大喊:“不过了,离婚!” 巴立卓气急败坏:“孔萧竹,你他妈的还是人吗?” 孔萧竹披头散发,咬牙切齿:“你是狗!是畜生!离、离婚……” 余赫一看没个头绪,就将巴立卓拉扯到他家里去了。迈出家门时,巴立卓扭头一望,只见孔萧竹的脸色苍白,在灯光的照射下,她的脸廓有一种被射穿的透明感。巴立卓还从来没见过女人对谁这么恨过。 对开着的房门关上了,余嫂好言相劝:“退一步海阔天空,忍一时风平浪静。咱们都是女人,说点掏心窝子的话。男人打女人肯定是不对的,但是他打你,或许也是因为太在乎你,太爱你。” 孔萧竹的右眼睑充血,泪如雨下。 在叶家那边,巴立卓发现自己的手指出血了。余赫连连摇头,就找来了纱布给他包扎。余赫忍不住批评道:“好男不和女斗,你就这么点儿气量?” 巴立卓气呼呼的:“无理取闹,完全是无理取闹!” 余赫摇头:“什么无理取闹啊,还不兴人家使使小性子啊?女人就是女人,要男人来疼来哄的……”巴立卓:“余局长,她把我妈气跑了,你说我该不该揍她?” 余赫不想听他解释,就说:“小两口打架不记仇,几天就过去了。是不是?你只要耍耍花招,逗她笑了,不就什么事都没了?而且她还会关心你喝多了,心疼你难受不?女人就这样,至少我和你大嫂就这样……” 巴立卓无话可说,不住地揪自己的头发。 余赫说:“一句话,还是你的酒量不行啊!” 第五章 第21节 上海的夜晚 因为无穷无尽的梦而苍白的 女人,我向你献上激情的音韵。 ——叶芝《诗人致他的爱》 如果从一棵树的角度来看,人生只是命运的玩偶,无论是轰轰烈烈还是平平淡淡,都是在命运屏幕上演戏。说的直白些,那是命运在拿我们取乐呢。混沌中的人们始终听不懂我的叹息,没办法,谁让我是一棵树呢? 静夜里,我听见了孔萧竹的哭泣声,她说女人一生的幸福全系乎一念之间,一着不慎满盘皆输!而林紫叶则说,想听那些没听过的歌,想流那些没流过的泪,想爱不能不爱的人,她甘愿守侯在巴立卓的生命里。 21、上海的夜晚 孔萧竹执意要离婚,惊动了局长柳鹏,他就去找书记商量此事。两巨头认为巴立卓是根正苗红的年轻干部,后院起火了很不应该,而且孔萧竹还是局办秘书,他们夫妻反目的影响很不好。可是个人的生活问题,组织上又不便介入太深。宋书记提议,不如叫巴立卓外出学习一段,先躲一躲降降温。蒋对对在电话里欣然领命,说正好有个ts1240的培训班,可以叫他去充充电。 沈阳飞来的航班徐徐降落在虹桥机场。细雨蒙蒙,绿意葱茏的水杉笼罩在浓重的雾气之中。巴立卓独自乘坐出租车,沿高架桥疾驶直奔闸北的石油宾馆。上海贝尔公司事先安排好了住处,所以巴立卓未费周折就住下了。接待方说晚六点在二楼餐厅聚餐,好为远方的客人接风洗尘。客房里的席梦思床软得惊人,巴立卓往上面一倒,那床便颤了又颤,很阴险很暧昧的感受。看看表还有一段时间,巴立卓就去冲了个热水澡,然后想打个电话,打给谁好呢?是孔萧竹吗?他将手机摆弄了好久,才给史群和蒋对对去了电话,分别报告说按时抵达,云云。 巴立卓迈进餐厅时,仿佛触电似的愣住了。他看见了林紫叶。林紫叶也深感意外,毫不掩饰地直直地去看他。就在这时,省局计建处带队的刘工招呼他,“这是松河地区的局长助理兼电信科长小巴。来来来,我来介绍一下。” 巴立卓恢复了常态逐一握手问好,轮到和林紫叶握手的时候,巴立卓没敢再看她,只感觉那手好凉。席间相洽甚欢,厂家的接待工作准备的很细致,连白酒都特意选择了“北大仓”。也许他们以为东北的客人最好以东北的烈性酒招待,但是并不劝酒拼酒只是说随意请便。谈笑风生中,林紫叶很少说话,很淑女很娴静的样子。而巴立卓的一颗心怦怦直跳,暗自纳闷这是怎么了? 更叫巴立卓想不到的是,林紫叶的房间就在他的隔壁。他陪同林紫叶打开房门,又听“咔哒”一声落锁的轻响,才返身回了自己的房间。意念中的热热乎乎并没有发生,很难说清是谁在顾虑,巴立卓不免有些失望。回到自己房间,巴立卓来回地去调电视频道,他不知道该如何是好。长长的深呼吸之后,伸手去拨隔壁的电话,不料却是占线的声音。反复试了多遍始终是忙音,他忍不住要去敲门了,但又怕遇上刘工等人,只得罢了这个念头。巴立卓来回地踱步以至于浑身燥热,干脆脱光了自己,又钻进卫生间冲了一遍热水。水汽蒸腾流水激溅就像奔涌的思绪,这时房间里的电话响了。巴立卓顾不得擦拭身子,连蹦带跳地冲出去接电话。 电话里传出刘工的声音,语气很不满:“干嘛呢?不接电话,不是有小姐吧?” 巴立卓赶紧道歉, “刘工啊,我正洗澡呢,接晚了。” 刘工说:“洗什么洗,快来打扑克,三缺一。” 巴立卓想推辞:“还以为什么军国大事呢,我这人智商低,牌打的臭。” “那太好了,我们就喜欢臭手,赢的就是你!欢迎扶贫办巴主任来402房间报到。”刘工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巴立卓悻悻地穿好衣服,磨磨蹭蹭地去了。几个人正在等他,磨拳擦掌的样子。无须客套,赶紧入了座,洗牌、揭牌、摸牌。 一轮下来,巴立卓输了三十块钱,隐隐间有些心疼。又一回合,还是个输。巴立卓本来就牌艺不精再加上心不在焉,所以输得一塌糊涂,原来姓巴的钱很快变成姓刘姓李和姓张了。巴立卓输成这样了,牌友还是不满,因为眼看着的好局,竟因他昏招叠出而转胜为败了。 刘工就笑:“挺精明的人,咋这么弱智呢?” 其他人大笑,“赌场失意情场得意,八成要交桃花运了。” 接连几圈还是输,巴立卓想尽快撤离,就装着去裤袋里摸烟,偷偷打开了手机。他知道,只要手机一开就会有电话打来。刚摸几张牌,手机果然就响了。 刘工将手里的牌一摔,“有没有牌德?不事先说好了的吗?手机一律关掉,你看你怎又……” 巴立卓低头一看,是单位上的号码,满脸歉意,“家里来电,接一下就回,接一下就回……”说着跑到走廊里接电话,就听见梁菁菁连连质问:“为什么不接电话,为什么不接电话?” “刚换块电池,这不开机了吗?”巴立卓空欢喜一场,刚才还以为是林紫叶呢,结果不是。 梁菁菁:“史局长说你到了,怎么不想着给我来个电话?” 巴立卓承认错误:“呀,对不起了大姐,把你忽略了。” 听声音梁菁菁是笑了,还一语双关地说:“下不为例啊,要记着远方有人关心你呢。” 巴立卓犯油:“嗯,千好万好不如大姐好,爹亲娘亲不如大姐亲。” 梁菁菁:“说正经事儿,下午开会了。外线工程忙不过来,耽误市话放号了。局里要再成立一支工程队,队长人选有张中华、王二美,要求广泛征求意见,你的意思呢?” 巴立卓:“那就王二美吧。” “理由呢?”其实这个电话可有可无,选用班组长一级的人员是副局长定夺,何况巴立卓已出差在外。但是梁菁菁这样郑重其事,在巴立卓这边很受用,说明她还是很尊重他这个科长的,也说明她和他很知近。 巴立卓:“这小子干活是把手,管住了是块好材料……” 梁菁菁:“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好吧,回头我报告史局长。还有,你要想着给萧竹打个电话,你主动点儿……” 巴立卓不想听,也不说什么再见之类的话,就关掉了手机。一抬头看见走廊尽头有监控镜头,巴立卓做了个鬼脸。正欲回402房间,就听里面牌局热闹知道人手齐了,便返身脱离了战场,看看表已是午夜时分。 窗外车声隆隆,巴立卓始终无法入睡,起来掀开窗帘的一角向外张望。街灯璀璨,雾一般的细雨在街灯的周围化做了稠密的金丝,梧桐树叶像刷了油似的闪闪发亮。巴立卓呆了半晌,有种诗情在胸中弥漫:烟花三月下扬州。烟雨中的夜上海,很像他此刻的心境,细细密密的又柔柔软软的,叫他忽然有了一种想哭的冲动。巴立卓应该明白,这个夜晚最少有两个女人为他失眠,一个是孔萧竹,另一个就是林紫叶了。 林紫叶确实没睡,她听见隔壁的电视机细若蚊声嗡嗡作响,禁不住猜测巴立卓在做什么。她之所以拔掉了床头的话机,一是担心有小姐骚扰,二来也害怕巴立卓来找她。她自己也奇怪,为什么要害怕巴立卓呢,她是那样的喜欢他想念他。林紫叶的心情是矛盾的,既害怕又担心,既逃避又向往。隔壁的电视仍然细微地轻响着,她终于忍不住接上了话机,左等没铃声右等没铃声,她开始埋怨巴立卓了,埋怨他的冷淡埋怨他的无动于衷。林紫叶最终还是无法克制自己,下决心拨通了对方的房间电话,铃声大作却无人接听。林紫叶明白了,原来巴立卓唱的是空城计!林紫叶有些生气,她认为巴立卓是故意的,故意冷落不说还有点儿恶作剧。想到这一层,林紫叶赌气似的合上被子,强迫自己睡了。 翌日开课,巴立卓迟到了,林紫叶的身边已没了空座。他怏怏不乐的坐到了后排去,听着听着竟打起了瞌睡。课间休息时,巴立卓凑过去,对林紫叶说:“昨晚给你打电话了,老是忙。” 林紫叶很冷淡:“是么,我怕别人骚扰。” 巴立卓怔住了,改口说:“对不起,对不起。” 林紫叶转身走开,丢下巴立卓站在那里发呆。周围都是各地的学员,寒暄攀谈乱哄哄的情景。刘工还沉浸在昨晚的欣喜之中,过来砸了巴立卓一拳,“嘿,扶贫办公室巴主任!” 直到午休前,巴立卓都无精打采的老是溜号。他出神地看着林紫叶的背影,见她轻衣薄衫,担心她可别着凉了——这个念头刚从心头闪过,巴立卓就吓了一跳:她是你什么人? 贝尔公司的工作餐很不错,南北饮食中西餐点应有尽有,还供应香蕉等水果。巴立卓故意排在林紫叶的身后,胡乱装满菜盘就尾随而去,面对面相坐,只隔一张方桌。林紫叶不欢迎也不反对,只顾埋头吃自己的。巴立卓没话找话,说自己昨晚如何如何笨蛋,怎样大败而归输掉了四百多块钱。 林紫叶的神态慢慢舒缓了,就问:“你怎么出来了?” “我怎么不能来?”巴立卓反诘。 林紫叶叫起来,“你怎么能来,你不是大忙人吗?” 巴立卓压低了声音:“我发现,只有开会学习才有机会见到你,春宵一刻值千金啊。” “去你的!” 林紫叶瞪他一眼,那一眼瞪得风情万种。 当日学习结束,众人步行回宾馆。刘工他们急着回去打牌,所以走得很快,转眼就把巴立卓和林紫叶甩在了后面。 雨停了,湿润的空气中有种甜丝丝的味道,巴立卓发觉这个黄昏很诱人。进了电梯,林紫叶强压兴奋,问:“我们去哪儿好?” “外滩或者淮海路、南京路,四川北路也不错。”巴立卓胸有成竹。 林紫叶莞尔一笑:“那好,你等我一会儿。” 巴立卓知道女人要打扮打扮,心里叮叮咚咚的,就说:“我去门前的站点等你,不见不散。” 正如巴立卓估计的那样,林紫叶打扮了好长时间。左等右等才来。她穿了件蛋青色的长袖毛衣,黑影格灰裙子,怯生生地望着他笑,那模样简直就像一个中学生。一瞬间,巴立卓的心头涌起了许多怜爱。 巴立卓看了又看,说:“你化不化妆都好看。” 黄昏的外滩游人如织,好像全国人民都来了。暮霭沉沉里,高耸入云的东方明珠通体透明,闪烁着灰绿色的眩光。巴立卓拉着林紫叶在人群里又冲又突,好不容易才挤到了栏杆处,去看黄浦江里的游船,去听那悠长的汽笛声。对岸的陆家嘴光怪陆离,回过身来,外滩的建筑群灯火辉煌。巴立卓评点对岸的金茂大厦,说好像是一把巨大的锉刀,林紫叶不同意,又找不出反驳他的话来,嘻嘻嘻地笑着更像是赞同。白天的大上海是毫无规律的一堆高层建筑,让人恐慌又压抑,可夜晚的上海却美仑美奂光彩夺目。人潮汹涌中,巴立卓和林紫叶紧挨着说话,很像是耳鬓厮磨窃窃私语的情侣。生活真是奇怪,活在现实中的人很难有风花雪月的空隙,偶尔有了机会却没有机缘,所以巴立卓和林紫叶都懂得珍视,全身心地陶醉于眼下的分分秒秒。巴立卓为此爱上了富丽堂皇的外滩,内心里充满了感激,他开始感激这座繁华的都市,感激这样特殊的夜晚,感激自己重新拥有了未曾经历过的另一种初恋。 刚刚九点多钟,淮海路上熙熙攘攘,那些流光溢彩的玻璃橱窗惹得林紫叶一次次轻叹。巴立卓和林紫叶手拉手走着,巴立卓好像想都没想似的就牵住了她的手,而林紫叶也好像毫不察觉似的,就这样很自然而然地牵手了。在拥挤又浪漫的夜晚,是很容易让人情意荡漾的,他们手牵着手,握得紧紧的生怕对方跑掉。林紫叶忘情地进进出出,专心致志地去看时装,亦步亦趋的巴立卓则在端详她。林紫叶的面孔是那样的生动传情,一颦一笑都别具风姿。巴立卓认为人确实是有情商的,而且情商与智商、学历无关,有气质的女人能让人产生好感,孤傲的林紫叶如果再懂风情就更好了。过马路的时候,巴立卓借机挽住她或搂住她的腰,林紫叶没有回应也没有躲闪。淮海路似乎是永无尽头的,两人走得又累又乏,巴立卓提议说吃点什么吧? 出租车将一男一女带到了乍浦路。刚一下车,卖花的小女孩就跑过了来口口声声叫老板。巴立卓随手买了一支玫瑰,大概是紫红色的。林紫叶接过来,放到鼻子底下嗅了又嗅,夜色掩盖了她脸上的红晕。巴立卓就想,灯下看人平添姿色,人花相伴更增浪漫。但凡女子都爱花,其实爱的是自己鲜花般的青春岁月。 酒肆云集餐馆一家挨一家,巴立卓不由得踌躇再三,不知如何选择。有一家饭庄叫做“上海故事”,巴立卓才不再犹豫,带着林紫叶走了进去。此处虽小但环境优雅,餐桌上铺着林紫叶喜欢的那种蓝色调方格台布,只是饭菜不敢恭维,贵且难吃,甜甜的腻腻的很不和遥远的东北味蕾。对巴立卓和林紫叶来说,在哪儿吃饭、吃什么饭均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可以从容地说话,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的,边休息边感受彼此间暗涌的微妙情意。巴立卓觉得,对于一对正在试探的男女来说,欢爱是绝对不应该谈论的,因为一谈论就会是别人的事了,离自己也就远了。所以他什么也不说,只是含情脉脉地看着她,反复设计着如何一把捧起她的脸,去吻她。 可是用餐的人很多,大有络绎不绝源源开进的意思,巴立卓没机会下手。这时林紫叶央求他,“你说点什么吧?” 巴立卓脱口而出:“画图临出秦川景,亲到长安有几人?” 林紫叶:“不想听你吟诗,说点别的吧?” 巴立卓说:“谈过恋爱的人都知道,冷静是恋爱中最致命的障碍。” 林紫叶一怔:“我没谈过恋爱,不懂你指的是什么。” 巴立卓摇头:“你是和自己谈恋爱……” “没有,绝对没有。”林紫叶矢口否认。 巴立卓坏坏地笑了,突然说:“你怎么一点都不怕我?就不怕我……”巴立卓用的是欲擒故纵之术,引发了林紫叶的无限浪漫联想。学过神经语言学的人都知道,突然转换话题叫做重建神经链,也叫设心锚,勾引女人的高境界莫过于此。 林紫叶阵脚大乱,喃喃道:“不怕,不怕,你又不是坏人。” 巴立卓又是一笑:“还真难说。” 半夜了,巴立卓和林紫叶才转回宾馆。 林紫叶拧开了房门,迟疑而忸怩地说:“再陪我坐一会儿吧,好吗?” 轻轻带上门,两人都感到了有些慌乱。房间里的空调开得有些暖,巴立卓的额头沁出了细密的汗珠。林紫叶低头去削苹果,慢慢地削,似乎想以此来抵消不安。巴立卓有点想告退了,可转念一想,白白酝酿了一晚上的情绪,如果不作为真是可惜了。 林紫叶将削好的苹果递过来,说:“给你。” 两人的距离很近,巴立卓想拥抱她,又觉得最美最浪漫的拥抱应该是从后面拥住女人。他说:“放下手里的水果好吗?” “可以。”林紫叶说着就扭过身去,将水果放到茶几上。巴立卓猛地张开臂膀抱住了她,头紧紧贴在了她的后颈上。 不想林紫叶“咦”了一声,挣扎着回头:“喂,喂,快放手!”那口气就像是面对正在行窃的盗贼一样。 人家显然没有预期的心理期待,巴立卓心凉了半截,松开了手。 “你不可以这样。”林紫叶顺势挣脱,闪开了身子,“我们是朋友,很要好的朋友。” 巴立卓兀自尴尬:“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林紫叶躲避他的目光,轻柔低语:“没关系……” 巴立卓知道自己的动作太突兀了,她毕竟还是没有经验的姑娘家。他后悔了,自我调侃道:“别害怕,我不是大灰狼,吃不了你的。” 林紫叶勉强笑笑,“你吃苹果吧?” 巴立卓摆摆手,“时候不早了,我回去了。” 林紫叶起身送别,欲言又止。 巴立卓说:“明晚还陪你上街,如果你愿意。” 林紫叶抿着嘴笑了,“当然愿意。” 巴立卓叹口气,望了望印在墙壁上的两个身影,心想:任务虽然没有完成,但这是个春风沉醉的夜晚。 第五章 第22节 谁家的女人? 巴立卓刚步出机场,就见到梁菁菁和司机小龚候在出站口。巴立卓感到几分惊讶,快步上前笑嘻嘻地说:“巴立卓何德何能?有劳大姐亲自接站。” 司机小龚伸手接过他的行李,匆匆向停车场走去。梁菁菁不笑,“先上车再说。” 巴立卓更觉得蹊跷,真以为单位出什么乱子。上了车便问:“怎么了?急三火四的催我回来,到底出了什么岔子?” 小龚不吭声,发动了车子就走。梁菁菁含糊其词道,“没啥没啥,咱们马上回松河。” 巴立卓着急了,“有啥说啥,别掖着藏着!” 梁菁菁:“有件事情是要告诉你,你不要着急,不要紧张。” 巴立卓顿觉不祥,以为母亲那边有什么情况,声音有些颤抖:“你说,你说。” 梁菁菁:“你儿子病了,不是病了,而是受伤了。” 巴立卓脑袋嗡的一下,“啥,你说啥?” “别急,不太要紧的,皮外伤而已。” 梁菁菁简略介绍说,前天晚上巴奢在“金桥少儿外语”学英语,放学时一马当先的往外跑,走廊里黑洞洞的,一头撞破了门玻璃,搞的头破血流。孩子的左手虎口受伤,鼻梁被玻璃划破。 “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巴立卓质问。 梁菁菁:“萧竹和我们都怕你分心,再说你的返程机票已经买好了,所以我往沈阳赶,来这里接你。” “孩子现在在哪儿?”巴立卓稍微放松了些。 “在松河医院,现在还不知道要不要手术。” 巴奢手缠绷带躺在病床上输液,见巴立卓回来了,叫了声爸爸。巴立卓的心头一酸,眼泪就掉了下来。而孔萧竹默然无语,背转过身去。 巴奢本来就不愿意学习,一个劲儿地嚷嚷:“全怪你们,全怪你们,我再也不学外语了……” 巴立卓呆了呆:“医生什么意见?” 孔萧竹不看他,像是对着别人说话:“左手肌腱断裂三分之一,鼻梁至右侧鼻翼的皮肤被刮掉。有破相的危险。” “学校的人来了吗?”巴立卓由悲转怒。 梁菁菁答:“来过了,嘀咕一阵就走了。” 巴立卓抬腿就走:“我去问问医生。” 主治医生的诊断很明确,左手虎口有可能丧失运动能力,鼻梁处结痂后要形成伤疤。医生怕巴立卓听不懂,还通俗地解释说,估计孩子的左手拿不住水杯,鼻梁处将有一道鲜红的疤痕,如果植皮的话肤色反差更大。巴立卓火冒三丈,“那就是说毁容了?” 医生点头,“我们的方案是每天换药,不让患处结痂,希望两侧鼻翼的皮肤向鼻梁正中愈合,这样的伤疤颜色很浅。但是,天天揭纱布孩子会很疼的,而且最少需要一个月时间。如果效果不佳,就只能寄希望于整容手术了。” 巴立卓连连捶头,问:“那么手呢?” 医生:“虎口肌腱撕裂,我们想观察几天,必要的话就做手术。” 巴立卓跌跌撞撞走出医生办公室,问孔萧竹:“学校那边留证据了吗?” 孔萧竹紧抿嘴唇,显然是不愿意回答。 梁菁菁只好代答:“留了,当晚萧竹就找人去现场拍照了。” 巴立卓点头:“这还不够,我们要准备打官司了。” 梁菁菁:“那玻璃九十毫米厚,全撞碎了。” 巴立卓:“怎么搞的,大玻璃上面没贴标识吗?” 梁菁菁:“我们都看过照片的,没有任何标识。” 巴立卓想了又想:“有两件事要办,一是联系国内最好的整容医院,二是赶紧找个好律师。” 梁菁菁建议:“最好是懂教育的律师。” 这一夜巴立卓没合眼,守在病床前看护儿子,生怕孩子用手去挠伤口。孔萧竹一句话也不说,死死地握着儿子的手。夫妻两个谁都不说话,没有指责没有争吵也没有交流,突如其来的灾难快要压垮他们了。孔萧竹目光散乱,而巴立卓如老和尚入定似的凝思苦想。两个人干巴巴地枯坐着,竟不觉东方破晓。 主治医生一上班,巴立卓就找他再次商讨伤情。主治医生介绍说,上海第九人民医院是目前国内整容技术最好的医院,业务开展的早效果也好。听得此言,巴立卓赶紧给林紫叶去了电话。 林紫叶接电话的时候刚从杭州回到上海。培训结束时,上海贝尔组织学员去杭州游玩两天。巴立卓也想随队放松,但梁菁菁来电话称家里忙死了,史副局长叫你马上买票回来,切切此命不得有误。巴立卓极不情愿,在电话里调侃说不是你假传圣旨吧?梁菁菁显然急了,正告他说不快点回来你要后悔的。巴立卓疑心,问:“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孔萧竹那娘们追着我回去办离婚证?”梁菁菁说,你别胡思乱想了,是工作上的事情。 巴立卓长叹一声,就去告诉林紫叶。林紫叶很不理解,嘟起了嘴巴说没你地球就不转了?话里话外全是失望和不满。巴立卓赶紧赔罪:“谁不知道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啊,可是我们头头硬说家里开锅了,叫我马上回去处理。”林紫叶不听他解释,一拧身子走了。 林紫叶放下电话,立即退掉下午的机票,然后赶往“上海九医”。经过林紫叶的再三努力,巴立卓终于和专家门诊通上了电话。教授不愧是名家,问清了病情之后说整容没问题,费用大概在十万元左右。 巴立卓听了从头凉到脚,看来想不打官司都难。这时,孔萧竹终于说话了,“儿子不治好,我也不活了。” 巴立卓惊得头皮发麻,怔怔地去看女人。 孔萧竹眼里迸射出母兽般骇人的寒光,咬牙切齿道:“如果他们不管,我就吊死在学校的大门口!” 这一刻巴立卓完全相信她的话,他知道发疯了的母亲什么都做得出来。巴立卓和孔萧竹去找少儿外语学校的校长,对方的态度还好,对发生的不幸深表遗憾和同情。孔萧竹不想听对方兜圈子,干脆打断了校长:“说说怎么处理吧?” 校长说:“是我们的责任我们会承担的。” 孔萧竹冷笑:“听校长的意思,我们孩子也有责任哪?” 校长表态:“出现这样的事情,完全是意外,我们很痛心,但无能为力。” 巴立卓正要开口,就听孔萧竹怒吼,“你做梦!你们无能为力?我的儿子毁容了,手残废了,他怎么办?怎么去读书见人,丧失了劳动能力,今后怎么生存?” 校长道:“这种事情又不是我们故意的。” 巴立卓不想搞成剑拔弩张的僵局,就说:“萧竹,萧竹, 你冷静点。” “我冷静个屁!” 孔萧竹简直要破口大骂了,“孩子都这样了,我冷静得了吗?” 女人的情绪完全失控了,巴立卓只好闭嘴。事实上,孔萧竹大发雷霆的时候别人很难插嘴的,她边哭边喊:“你们赔你们赔!” 校长假意托辞道,“这样吧,你们先回去,容我们商量商量。” 巴立卓知道这场官司将是旷日持久的,今天仅仅是个照会,连第一回合都算不上,眼下最重要的是请律师准备诉讼程序。他这样想着,就伸手拉了拉孔萧竹。孔萧竹却不想走,喝骂:“你滚开!” 与孔萧竹鱼死网破式的拼争相比,巴立卓还是冷静的。他甚至有心情回单位向史群和蒋对对述职,简略汇报了下学习成果。史群很关心孩子的伤情,还说如果需要我出力的事情尽管开口好了。蒋对对也帮他分析,说开得起学校的人都有很深的社会背景,拉锯战是不可避免的,要做最艰苦的思想准备。隔了一天,史群专程带巴立卓去拜访市里最好的律师。金律师的名气很大,最著名的案例是打赢了幼儿园烫伤幼童一案,他的分析头头是道:“校方是在校生责无旁贷的监护人,和学校打官司一定要咬住主管单位教育局的,对于合法的学校,教育局负有监督管理的责任;至于非法的学校,教育局怕被爆光。”金律师还再三表示,看在与史局长多年交往的情分上,他愿意代理此案并有把握大获全胜。 巴立卓沉吟良久才说,“万分感激金律师的法律援助,考虑到松河的地面不大,大家彼此都要见面的,还是想以协商处理为好,非万不得已不对簿公堂。” 金律师说也好,还特意提醒道:“只有以革命的两手才能对付反革命的两手,不要一厢情愿地等着对方发善心,举证材料很关键,课程表还有证人证词必须拿到手。” 按照金律师的指点,巴立卓搞到了课程表。课程表的时间全安排在休息日和课外时间,这说明少儿学校完全是补课性质的,是教育部三令五申所禁止的。找带班老师出具证词的过程费了些周折。当事人是刚从师范学校毕业的女孩子,又惊又怕哭得梨花带雨,巴立卓有些心下不忍。孔萧竹并无隐恻之心更无惜香怜玉之想,明明白白地对那女孩子说,准备将她连同校方一道送上法庭。如果想避免这种情况发生,只有老老实实写份事情经过,无需添枝加叶只要实话实说。女孩子不得不依,作为交换得到了孔萧竹不予起诉她的保证书。目睹孔萧竹的举动,巴立卓心头涌起了莫名的感受,不知是折服是害怕还是别的什么,真是说不太清。 电信科的工作很忙,巴立卓不能整天去跑官司。孔萧竹也不说什么,默默陪儿子换药,帮助儿子做手部康复。经历了一场变故,巴奢好像长大了许多,咬牙配合治疗。揭纱布犹如活剥皮,巴奢疼得浑身打颤。他边哭边锻炼虎口外撑,天天如此从不间断,以期恢复手掌的活动能力。儿子的痛在手上脸上,而孔萧竹痛在五脏六腑,简直是撕心裂肺肝肠寸断。儿子哭孔萧竹也哭,儿子不哭了孔萧竹还在哭,巴立卓之家愁云冷雾泪雨纷飞。看着泪流成河的母子俩,百般苦恼的巴立卓几乎萌生了离家出走的念头。 巴立卓去教育局查证少儿外语学校的办学许可时屡屡碰壁,他一直找不到负责的领导,明明电话联系好了,等他赶到时人家却借故躲了起来。发疯了的女人注定是势不可挡的,孔萧竹不管三七二十一直闯教育局局长办公室哭得惊天动地。纸终究包不住火的,一查还查出问题了。少儿外语学校挂靠于某一工商企业,注册的是成人教育,有非法办学之嫌。孔萧竹咬住了要害,口口声声说自己要停薪留职,拿出全部的时间和精力与教育局打持久战,不怕轰轰烈烈不怕一直申诉到最高法院。教育局吃不消了,出面力压少儿学校妥善处理从速从快。 孔萧竹夜夜失眠,又黑又瘦又憔悴,但她像烈火一样腾腾燃烧,浑身上下蕴藏着惊人的力量,就像一头丢了崽子的母狼一样奋不顾身。她每天必去少儿外语学校,反复交涉据理力争。双方在赔偿标准上分歧很大,迟迟不能达成一致。有一段时间,校长干脆去向不明,留下其他人推诿应付。孔萧竹就坐在教室的门口,哭得泪眼模糊。接送孩子的家长见了纷纷同情,嘀咕说:“这是谁家的女人啊,哭成了这样也不管?” 躲了初一躲不了十五,校长只得重新露面。校长能哄就哄能拖就拖,祭出缓兵之计,打包票说负责孩子进重点初中重点高中。校方四个人轮流休息轮流接待,大搞疲劳战术,想拖挎孔萧竹的意志,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孔萧竹全然不惧,拍桌怒斥下达最后通牒:“何去何从两条路,一是你们负责终身看病治疗,二是一次性拿出整容的费用。三日内答复,别的免谈!”她还警告校长说,“等我和你法庭上见面时,就不会和你讨论数字的问题了,你就是拿一个亿也别想摆平,我只要你的学校关门大吉!” 孔萧竹软硬不吃穷追猛打,校方一再让步,提价到一次性赔偿七万元并央求代为保密。孔萧竹还不干,准备继续战斗下去,巴立卓说:“生活总要继续,见好就收吧。” 孔萧竹横眉冷对:“巴立卓,你混蛋!” 巴立卓叹气,说:“我不管了,你爱怎么折腾就就怎么折腾吧。” 孔萧竹不解恨:“叫女人抛头露面,你还有脸说风凉话!” 后来教育局的领导找上门来,请柳鹏局长做做工作。柳鹏也觉得孔萧竹太过癫疯了,已经严重地影响到了工作,于是很侧面对孔萧竹说,“诉讼终归是下策,原告被告两方皆输,赢的只能是法院和律师啊。”还有更深一层的意思,但柳鹏没说——除了你个人的利益之外,全邮电局职工的名声也很重要。既然局长发话了,孔萧竹不能不慎重,也就准备接受对方的条件。 巴立卓也说,“都四十天了,差不多就得了。” 孔萧竹听后冷冷地笑了一声,就像刘胡兰看铡刀一样不屑地看着男人,说:“巴立卓,这事你没有发言权。” 婚姻确实出现了裂痕,恩爱或许再也无法重来了。孔萧竹一门心思地对外作战,所以没心情研究内战,关于离婚的话题似乎被束之高阁。但是,她和丈夫说话的次数,由过去的一天七次减为七天一次了。巴立卓想冰释前嫌,而孔萧竹乌云般的脸色叫他望而却步。这些天来巴立卓的生活一团糟,自己洗衣服,吃饭也不规律,还经常喝醉。他不太想回家,家里空荡荡冰冷冷的气息叫他害怕,他想一回家就看见暖暖的灯光和浅浅的笑意,可这些东西全都不翼而飞了。 赔偿款终于到手了,存单上写着巴奢的名字,孔萧竹说这笔钱要原封不动留给儿子,要么用做整容手术,要么用做娶妻生子,儿子的血与泪必须有此补偿。孔萧竹越来越感觉到,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儿子才是她唯一的挚爱,也只有儿子才使她的生命有意义。 一场纠纷终于结束了。儿子巴奢的手伤一点点好转,鼻梁处也长出了新皮肤。但是巴立卓毫无轻松之感,当天晚上孔萧竹就病倒了,烧得脸是红的眼睛也是红的。巴立卓不敢怠慢,慌忙叫车去了医院,衣不解带地陪护了整整三个晚上。孔萧竹高烧持续不退,不时说些胡话,梦呓般的又哭又笑,最令巴立卓感到毛骨悚然的是,孔萧竹分明在喊大宝啊大宝。而事实上,大宝是我的名字。一个十多年前因公死亡者的名字,一个巴立卓差不多忘得精光的名字。 啊,心爱的孔萧竹,请原谅我独自享受永恒的安宁,请原谅我以内疚的目光将你奔忙的身影尽收眼底,请原谅我无法分担你的种种艰辛与凄惶。又是月夜,我只能以一棵树的姿态无声地祝福,希望孔萧竹和巴立卓的婚姻能够善始善终。 我无比痛心地看到,就在孔萧竹殊死拼争的时候,巴立卓和林紫叶之间的通话越来越频繁了,他们面带微笑窃窃私语。这深夜,巴立卓打电话告诉林紫叶说:“恭喜你,去德国培训的那个批文下来了。” 电话那头女人也沉浸在向往之中,低低一声浅笑,“也祝贺你。” 第五章 第23节 德国之恋 中巴车驶离雪松宾馆,前往首都国际机场。正值春天,国门路两旁桃红柳绿,花团锦簇火一般燃烧。法航0129航班准时起飞,伴着巨大的轰鸣声,混沌的华北大地在机翼下倾斜旋转。 机舱里的电视屏幕不时播放飞行高度、飞行轨迹和机外气温,插播法国世界杯足球赛广告。飞行约四十分钟后,空姐开始分发午餐。巴立卓举了举小瓶香槟,回头向林紫叶致意,他俩的座位并不相邻,但不妨碍彼此相视一笑。省局带队的刘处觉得奇怪,用胳膊肘碰了碰巴立卓,低语:“你俩的关系不正常啊。” 巨大的轰鸣始终压迫着耳鼓,巴立卓笑了:“首长多虑了,我们是老同学。”刘处不相信,撇了撇嘴。心里说见鬼去吧,前年冬天在上海你们就勾搭到了一起,这回又双双出国了,乖乖。当年的刘工变成了刘副处长,这次率团出境培训,举首投足当然要有领导的派头,有失身份的话不说。 法式餐点显得繁文缛节,非让你喝点葡萄酒开胃,再发两付刀叉,然后一道道地上主菜、甜点。巴立卓向来善于从权应变,既吃得国内航班的盒饭,也可以操刀割肉,弄得小桌板叮当作响。 舷窗外碧空如洗,向下望去白茫茫一片,雪野中是成片的森林,可仔细辨认出道路、河流。飞越不知名的俄罗斯城市上空时,可以清楚地望见列车编组站,还有发电厂的烟雾。长距离的飞行叫人疲惫不堪,电视节目再也提不起乘客的兴趣,越来越多的人哈欠连天,而巴立卓全无倦意,他再次回头去看。只见林紫叶头蒙眼罩昏昏睡去,一缕长发搭在胸前,样子怪诞得像中世纪的女侠客。 刘处捅了巴立卓一下,语里有话:“在境外学习七周呢,来日方长啊。” 巴立卓略显尴尬,就抓了本杂志胡乱看了起来。飞行中不知天色的变化,十个小时后电视上出现了欧洲地图和飞行轨迹,飞机已抵达莫斯科上空,屏幕显示距巴黎还有一千四百公里。机舱内一阵骚动,人们都有些迫不及待了。巴立卓忍不住再次回头张望,林紫叶也在看他,那一双眼睛晶亮晶亮的。 飞机终于穿透厚厚的云层,窗下展现出棋盘般规整的原野,随后出现了铁丝网和水泥跑道。着陆的一瞬间,巴立卓真切地感受到了大地的坚实。巴黎到了,机舱里响起了一阵掌声。戴高乐空港异常繁忙,办理转机手续时,刘处不忘拿巴立卓开心:“既然你望眼欲穿了,我就成人之美吧。” 天遂人愿,在巴黎飞斯图加特的航班上,巴立卓和林紫叶座位毗邻,而且在最后一排。坐在候机厅里,欢天喜地的巴立卓一遍遍和林紫叶比较机票。林紫叶悄声嗔怪:“你是不是吃兴奋剂了,连续一昼夜不合眼?” 巴立卓故意说:“真夸张,才一个白天嘛。” 林紫叶就笑:“从北京的宾馆出发算起,已经过去了二十小时了。” 巴立卓还装糊涂:“不会吧,这不才天黑吗?” 林紫叶微微抿嘴:“有人需要扫盲了,今天我们是跟着太阳飞呀飞的,所以才多出了七个小时的时差。” 巴立卓:“哦,现代版的夸父追日啊。” 林紫叶轻笑:“那人是傻子,所以才渴死。希望你不是。” 巴立卓马上恭维:“没想到你这样聪明啊,典型的才女加美女。” 慌得林紫叶四下看看,做了个嘘的动作:“别胡说,有人呢。” 刘处一行十二人在机场等了三个多小时。黄昏时分下起了雨,停机坪上的信号灯陆续亮了起来,绿、蓝、黄的犹如一片灯海。飞机在雨幕中缓缓滑行,犹如一艘小船穿行于彩灯漂浮的湖面上,让人心里晃悠悠颤巍巍的。当飞机冒雨起飞的时候,林紫叶紧紧抓住了巴立卓的手。巴立卓激动:“你看,你快看!” 舷窗外是斑斓绚丽的灯火,那是令人惊讶的巴黎的夜晚。飞机越飞越高,机翼下简直是一幅璀璨闪亮的地图,纵横交织疏密相间流光溢彩。云层很快遮住了视线,飞机颠簸着向上向上,跃出云层时,太阳已将最后一抹灰白涂抹在天的尽头。 斯图加特的夜晚凉气袭人,好像季节倒流回了深秋。一行人刚踏上德国的土地就遇上了小小的麻烦,有三件行李没有随机抵达或者说不翼而飞,其中包括林紫叶的行李。刘处气呼呼地和机场方面交涉,用半生不熟的中式英语抗议:“法制国家居然有这等怪事,凭什么扣留我们的东西?” 机场工作人员打了几个电话,然后耸肩摊手表示遗憾。前来接站的德国司机,头戴鸭舌帽儿,领子高高竖起,双手插在口袋里,一副与己无关的表情。林紫叶从快乐的颠峰跌坠到沮丧的谷底,好心情仿佛闪烁的烛火一下子被风吹灭了。巴立卓不住地安慰她,甚至公然伏在她的耳边低语。 刘处等人交涉了足有一个小时,说得口干舌燥,而机场人员先是抱以微笑后来竟哈欠连天了。刘处只得悻悻作罢,看来这事只有委托接待方阿尔卡特公司代理了。 接站车终于驶离了斯图加特市区,沿着高速公路疾驶。满天星斗,路边黑黝黝的树林飞速掠过,巴立卓努力睁大眼睛,但还是睡着了,靠着林紫叶的肩睡着了。 数字蜂窝移动电话基站维护培训班设在波普茨海姆。刘处总是叫这里为小镇,不过巴立卓始终认为叫小城更好一些。小城地处德国西南部,是著名的贵重金属加工地。从地图上看,东南六十公里是著名的汽车城斯图加特,向北则是卡尔斯鲁厄,向南就是奥芬堡。据阿尔卡特的培训主管介绍,二战中波普茨海姆在一次轰炸中就死了两万人,而现在小城中也只有十万左右的居民。他说他很不喜欢这个城市,因为战争一结束,人们就争着建房,根本就没来得及规划,所以街道不直不宽,难看死了。 根据阿尔卡特公司的安排,来自中国的学员下榻雷塞登兹旅馆。巴立卓住在321房间,而林紫叶房间号码为319,这就是说他们住在隔壁。刘处坏坏地笑了,说:“巴立卓,好好照顾林妹妹吧。” 巴立卓挺胸立正:“愿效犬马之劳!” 宾馆大厅雪亮的灯光下,林紫叶默然接过钥匙,背起随身携带的坤包去了房间。 林紫叶惦记着自己的行李,开课的头两天落落寡欢。巴立卓悄悄地问她,是不是时差还没倒过来?林紫叶生气:“我的换洗衣服都丢了,这七周五十天,我可怎么混?” 巴立卓怪笑:“穿我的呗,上衣做长袍,女扮男装那种。” “你这号人,巴望着我不穿衣服才好!” 林紫叶说完就后悔了,脸飞快地红了又红。 第三天,下落不明的行李失而复得了。巴立卓兴冲冲地拖着行李箱冲进了319房间。林紫叶并不忌讳,当着他的面就打开了箱子,衣服药品一样不少,但似乎被人翻动过。巴立卓分析说,可能是箱子里的中成药惹了麻烦,说不定法国或者德国海关怀疑你走私毒品呢。林紫叶没兴趣听巴立卓推理,将箱子里的东西一股脑地堆在了床上,逐件检查翻看。那些花花绿绿的女人内衣,毫不掩饰地闯入巴立卓的眼帘,叫他心神恍惚喉咙发紧。 房间里有一张宽大得惊人的双人床,雪白雪白的床单被罩给人无限的遐思。巴立卓点燃了香烟坐在一旁,看她拣出衣服抱到卫生间去洗,边洗边和他说话。烟雾袅娜,巴立卓的心头竟然升起了淡淡的怅惘。巴立卓确信他又一次恋爱了。当爱情袭来时,人一下子会再年轻一次,此时此刻的巴立卓比年轻时还天真烂漫。 又隔了两天,怒气冲冲的旅馆老板找到翻译说,旅馆客厅的卫生间有人小便后没有冲,强烈请中国人注意。刘处一听这还了得,这不是明摆着侮辱咱人格吗?太有损泱泱大国的国威了!当即表示,同时在一起学习的有德国人、意大利人,不冲厕的未必就是中国人。旅馆老板一听傻眼了,因为他只是怀疑并没有证据,叽里哇啦地请求理解旅馆方面的苦衷。刘处同时表示,一定转告本团的中国人注意,坚决冲干洗净不留死角。 目睹了这一场景,巴立卓跑到319房间讲给林紫叶,结果林紫叶笑得在床上翻身打滚。面对娇态百出的女人,巴立卓更不知所措了,他很想抱一抱她亲一亲她,心里打鼓却不敢轻举妄动。女人对男人的热情往往和男人的追求程度成反比,男人追击得太热烈了其结果会适得其反,容易叫女人心升恐惧避之不及。巴立卓觉得林紫叶像只田螺,只许看不许动,一碰就会迅速地躲进硬壳里去。上海的那个晚上有些吓着巴立卓了,他搞不准下一步该如何进展了,只好呆呆地愣在那里。 德国的双休日显得十分漫长,刘处原来就是省局计建处的大员,习惯了出国考察培训之类的美差,他哪也不想去只想打麻将。麻将是特意从国内背来的,一张桌子立在后阳台上,哗啦哗啦的就是一整天。旅店老板很感兴趣,先是觉得莫名其妙,随后得出的结论:麻将是古老的东方占卜,至于互相付费应该是报酬了。旅店老板一天换一套衣服,清澈温和的眼神像是两块深蓝的绒布,嘴角上总挂着职业式的微笑。巴立卓的口语水平一般,好在德国人的英语也不规范,双方都讲得很慢并辅之以手语,所以交流起来不太困难。攀谈了几次,旅馆老板就认定巴是他的朋友了,就带着他参观自己的收藏品。旅馆老板有几十架各式各样的打字机,他如数家珍地介绍某个是丹麦出品的某个是巴伐利亚王子的御用品,然后神情专注等待中国客人大加赞赏。林紫叶的口语显胜于巴立卓,每到关键之处就帮助翻译一下。旅店老板高兴,对巴立卓竖起拇指说:“您的太太很漂亮!” 巴立卓也不客气,说:“我一直这样认为,她美若天仙。” 旅店老板一脸严肃:“我一直爱着我的太太。” 巴立卓伸手搂了下林紫叶的肩,回答:“我也是,不过我现在更爱她了。” 林紫叶百口难辩,悄悄地狠掐了巴立卓一把。好像女人都喜欢掐。 见巴立卓皱眉,旅店老板拍着一架青铜打字机自豪地宣称:“它有四百年了,比美国的历史还要悠久!” 刘处沉浸在麻将局里,玩得天昏地暗不思茶饭,但是他把团员的护照都集中起来,每人只发份复印件。他坚持早晚点名,如果人头数不少,就懒得再过问其他事情。周休日的时候,学员外出只需口头报告即可。 巴立卓和林紫叶无需逃课了,因为每天只上课六小时,周五下午就开始休息,课余时间之多都不知道该怎么打发才好。他和林紫叶在小城里转悠,手拉手地东张西望,那样子好像远道而来的新婚夫妇。德国人也好奇,总来问你们是日本人吧?巴立卓昂首作答“i’m a chinese!”林紫叶挽着巴立卓的手臂窃笑,说做中国人没什么不好,老外对咱们不也恭恭敬敬的? 波普茨海姆的城区不大,教堂、别墅依山而筑星罗棋布。山路弯弯,乘车远望,只见红瓦簇簇掩映在绿荫之中。山上是郁郁葱葱的人工林,路边随处可见草坪。小镇上到处是绿地花草,环境之优美整洁让林紫叶再三惊叹,他觉得城市就是公园。每逢休息日,总能见到勤勉的德国男人在精心采花剪草。巴立卓注意到几乎所有住宅的窗口、阳台都盛开着鲜花。路上车流如潮又悄无声息,在阳光映照下流淌金属的眩光。巴立卓忍不住诗情大发,口占两首:其一是“山路弯弯小巷深,繁花点点竞争春,车流潮涌如风过,街边行者俩穷人。”其二是“风和日丽近午天,山城锦绣碧如烟,林中溪流白云去,野鸭鸳鸯成对眠。” 林紫叶听了捧腹大笑,然后挥粉拳去擂巴立卓:“你不怀好意呀,你才是野鸭呢……” 香风艳雨中的巴立卓还是心向祖国的,身在异国他乡也要给松河邮电局的领导邮寄明信片,以表达他热爱集体尊敬领导的赤子之情。周五下午,他约林紫叶去逛街,顺便找一找当地的邮局。路遇一对德国夫妇问路,热情的德国男女声称他们不讲英语,比划了一遍又一遍,巴立卓和林紫叶仍一头雾水。德国夫妇索性给他们带路,足足走了十几分钟。巴立卓再三致谢,高大的德国男人用英语开口说,“你们应该学习优美的德国语言。” 德国夫妇大步流星地远去了,巴立卓和林紫叶笑出了声,“老天爷,这么教条的德国佬啊……” 邮明信片的时候,林紫叶提醒巴立卓:“你是不是少写了一张?” 巴立卓知道她指的是孔萧竹,摇头:“她连电话都不来一个,不闻不问的,叫我去巴结她?” 林紫叶不快:“不像男人,心胸狭隘!” 巴立卓刮了她鼻子一下:“夸大其词吧?” 林紫叶摇头:“不对吧,连那个叫什么菁菁的女人你都写了。” 巴立卓笑:“你也吃醋啊,她是我的工作搭档,梁支书,人家大姐就打电话来了,温暖啊。” 林紫叶:“我明白了,敢情你是远交近攻啊。” 巴立卓告饶:“好吧,就依你。给孔萧竹大人写一个,我主动主动。” 林紫叶的爱好还是逛商店。她拉着巴立卓出入小城的店铺超市,漫无边际毫无目的,但她会为偶尔得到商家赠送的一朵玫瑰兴奋不已。巴立卓深感自己是穷人,手头拮据购买力有限,他发现自己买得起的差不多都是中国货。中国货太便宜了,统统摆在毫不起眼的货架上,巴立卓走得人困马乏,跟在女人身后连连叫苦。林紫叶嘟嘴,“要不你去陪刘处打麻将吧,大名鼎鼎的扶贫办主任!” “明天我们去斯图加特吧?” 巴立卓提议:“据说是坐火车才三站地,半个多小时就到。” “当初你应该去学导游专业。”林紫叶慨然应允,很有些褒扬的意思。 巴立卓和林紫叶一走出火车站,就感觉斯图加特热闹异常,他们随着人流去了皇帝大街,是德国著名的商业街。街道两侧的梧桐撑起茂盛的绿荫,路的中央排开了太阳伞,三五成群的欧州人在喝啤酒聊天。街头充斥着千奇百怪的卖艺者,画画的、拉琴的、舞蹈的,有的西装革履有的破衣烂袜,看上去一派光怪陆离。不时有嬉皮士样的年轻人滑着旱冰,在人群中追逐穿梭,引来阵阵尖叫。 皇帝大街有一个广场,广场对面则是教堂等古老的建筑,中央是一处古老的喷泉。一大片碧绿的草坪环绕,恋人在草地上相拥亲昵,让人看着眼热心跳。在喧嚣的异国都市里,在巨大的喷泉旁边,巴立卓情不自禁地亲吻了林紫叶面颊。这一次林紫叶没有躲避,而是软软地贴住了他。巴立卓紧紧地拥她入怀,他们深情接吻了。 喷泉抛洒的水声很像温情的巨浪,从头到脚地覆盖了林紫叶。无数溅起的水花,抛洒了爱情和生命的重量。 第五章 第24节 白床单上的那一抹殷红 来德国半个多月,天一直阴冷着时常下着小雨,就像沉闷乏味的课堂一样。有关g2基站电路图解和数据装载的课程是那样的枯燥。星期五那天,身材高大的托马斯老师说,“德国的夏天到了,享受德国的阳光吧。” 周六果然碧空如洗。巴立卓说是去海德堡,并嘱咐说“悄悄地进庄,打枪的不要”,言外之意要分头出动避人耳目。巴立卓先去穆勒超市买些吃的带上,林紫叶在2/9路公交车站点等候。街上车水马龙,只听得见车子的疾驶声。林紫叶可怜巴巴的等了好久,看上去孤孤单单的样子。她今天穿了件短袖细绒衫,淡黄色的底子咖啡条,下身是一条黑影格米色裙子,头发用一条丝巾系住了,风一吹丝巾和头发一起飞扬。巴立卓看得直笑,悄声地遛到她身后。林紫叶回头吓了一跳,立刻像受了委屈的孩子,眼睛都湿润了。 “你看,我等你一年了。”她说。 德国的城际列车很古老,但速度很快。车窗外树木参天,坡地上栽种着葡萄,金黄的油菜花掩映着红瓦白墙的洋楼,织就了一幅色彩鲜明的画卷。一下火车,顿感天地一片通明,连树叶都闪烁着耀眼的白光。巴立卓和林紫叶搂搂抱抱有说有笑地沿大街向南走,巴立卓还借用了歌德的诗句:永恒的女性,引导我们前进! 内卡河从远处的山谷流出。澄净的河水静谧流淌,游船缓缓而过,还有人划着赛艇和皮艇挥桨击水。河对岸是绿树葱茏的高山,绿荫深处色彩分明的教堂和别墅点缀其中。巴立卓和林紫叶连连惊叹,频频留影。一路皆是景色,随意一站,背后便是风景。岸边梧桐树荫下,鸟儿叽啾而鸣,天鹅和野鸭将脖颈插在翅膀下安然而眠,全然不理会呼啸而过的汽车和游人的脚步。 两人走得累了,就坐在路边的长椅上小憩。巴立卓将林紫叶搂在怀里,怀抱着似水似雾的柔软。他的嘴唇凑近了她,又是一阵贪婪的激吻,那一刻有种天昏地暗的魅力,仿佛要一手遮天,独吞天下。林紫叶闭上了眼睛,想挣扎却被更猛烈的吻制止了。 巴立卓偷偷去摸林紫叶,那软软的乳房躲在乳罩里像一对小鸟翩翩欲飞。林紫叶很想晃开他,可身体却不由自主扭动迎合。巴立卓的动作越发大胆,颇有无耻之徒的贪婪, 他轻柔低语:“你是一只紫色的精灵,夜夜飞翔在我的梦里。” 林紫叶确实感觉自己在梦中飞翔,又像一片羽毛随波荡漾。好一阵亲昵后,俩人几乎搀扶着向前走。有时停下脚步,伏在阑干上去看对岸的风光。巴立卓不再说话,只是深深的看着林紫叶,林紫叶彻底地沉醉在那温存之中。内卡河的上游有一座气势恢弘的老桥,名为卡尔.特奥多大桥,桥身石条铭刻着1786年建造的字样。引人入胜的桥头堡塑有雅典娜和当时建桥王侯的头像。桥面是凸凹不平的石块,巴立卓和林紫叶手拉手地跑过老桥,三蹦两跳的就像孩子似的欢快。 河的北岸,旧城和王宫连成一片古典式的风光。在强烈的阳光照射下,褐红色的建筑群迸发出眩目的光泽,只能看出巍峨神秘的轮廓。 向上游望去,泄洪闸横亘于山谷的转弯处。向下游远眺,繁花似锦百舸争流,如诗如画。林紫叶满面羞红呼吸急促,呢喃:“巴立卓,爱你!” 在历史与现实的河流上空,在世外桃源般的欧洲古桥边,在游人如织的目光里,巴立卓和林紫叶再度拥抱在一起,激情相吻热泪盈眶,久久不愿分开…… 下午的阳光很深很深,铺天盖地的眩晕感将林紫叶淹没,她的满耳都是哗啦哗啦的水声。 巴立卓偕林紫叶走过一条丛林小路,据说当年黑格尔经常在此散步,故称“哲学家小径”。他们流连于普法尔茨帝侯的宫殿里,仰望巴罗克式的石头建筑,徜徉于仿古罗马剧场的残墙断壁之下,感受昔日贵族的奢华,仿佛失落在时间的迷宫里。然后他们牵手向东而行,从古风典雅的海德堡大学旁静静走过。 金色的夕阳笼罩,此起彼伏的钟声响彻全城。巴立卓和林紫叶的目光就在教堂赭红色尖顶跳跃,尾随惊起的鸽群一次又一次飞过。 巴立卓笑盈盈地看着林紫叶,她的脸在热烈的注视下微微泛红,而低垂下来的目光越发柔和起来。他说,没有哪一个城市像海德堡这样受到浪漫主义诗人和艺术家的热爱。诗人歌德曾八次来到海德堡,有这样的诗句铭刻王宫花园的石头上:“在这里,我感到幸福;热恋着,也被爱着。” 怀着朝圣般的虔诚,巴立卓拥吻心上人,反复吟哦:“在这里,我感到幸福;热恋着,也被爱着。” 长风过耳,鸟雀乱啼。林紫叶声声呢喃:“我也是,爱你!” 在德国最美丽的城市里,巴立卓还说:“海德堡偷走了我的心。” 巴立卓偕林紫叶回旅馆时天色已晚。这一路林紫叶紧紧依偎着巴立卓,她似乎并没想好要做什么,可是一旦贪恋过他的身体,就再也不愿意挪开。快进旅馆时,她才不得不松开了手臂。在电梯里,林紫叶难舍难分,低声:“陪陪我。” 巴立卓迅速地吻了吻她的额头,说:“你回房间等我,我去刘处那里点个卯,就来。” 巴立卓去刘处那里转转,是为了表白他并不重色轻友,也想证明自己毫无可疑之处。巴立卓一进门,就将一条hb香烟丢在了刘处身后的床上,极自然地说:“喏,孝敬领导的草料。” 沉湎于麻将之中的刘处醒过神来,“不错,不过德国的烟又贵又难抽。我十分想念红塔山了。” 旁边的人说,“不管洋烟还是国烟,能抽就是好烟!何况我已弹尽粮绝了,没烟的日子要了命。” 刘处停下手中的牌,撕开包装给每人分了一盒。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巴立卓,你怎么总和林妹妹出双入对呢?” 巴立卓一脸无辜:“不是首长亲自交代的任务吗?” 刘处点头:“很好的借口。可是咱团还有俩女生呢,你怎么不去关照?” 巴立卓笑:“我乃基层的小兵,怎敢横刀夺爱?除非不想活了。” “时代真是宽容了。男女的事情算不上什么了,不值得大惊小怪了。男女相好不叫流氓和搞破鞋了,还得说你有本事。”刘处眼不离牌局,随口解释:“别介意,我说的是社会现象,并没有具体的特指对象。” 烟雾弥漫,旁边的麻友打趣:“别说是真同学,就是真同居了也正常。” 巴立卓做出光明磊落的样子,“嘴上积德好不好?人家还没结婚呢。” 刘处喟然长叹:“出来一趟都不容易,桃色新闻我不怕,我最怕的就是你俩搭伙跑了。” 巴立卓笑:“刘处,我起码还是党员呢。” 麻友起哄:“别说是男女同游,就是同房也正常,和国际标准接轨啊……” 巴立卓接茬:“同男同女一个屋子里鬼混,那才叫有病呢。” 刘处边琢磨出牌边说:“这世界上只要不是同性恋,男的爱女的女的爱男的,是很自然而然的事情。我还喜欢杨澜呢,可人家层次高,能看得上咱?” 巴立卓借题发挥:“在女人问题上,也是中间粗两头尖。有权有势的上层人物包括你刘处,养情人包二奶没人敢管不说还让人羡慕。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农民工也好说,街边卖水果的下岗职工也好说,消费个三五十元就解决问题。只有我这样不上不下的绝大多数,兢兢业业的要求进步,踏踏实实的等待提拔,也就只能道德高尚了。” 有人啪地推牌叫声“和了!” 刘处输了,气得直推巴立卓:“什么乱七八糟的,快走快走,别耽误我发财!” 哗啦哗啦的洗牌声甩到了身后。巴立卓飞也似的冲上楼去,连电梯都等来不及等了。 巴立卓轻轻地带上房门,林紫叶不安地站起来,费了很大的劲才说: “你,你不想抱抱我吗?” 巴立卓一把将她揽入怀中,嗅着她发际的幽香。林紫叶的头靠近他的胸口,闭上眼去听那捣鼓似的心跳声。巴立卓轻咬女人的耳垂说,“我们去洗个澡。” 那桩密不可示的事件的到来十分自然,就如同一株果树经历了漫长的冬天,在春天的某个夜晚悄然开放。巴立卓用肌肤、用气息、用声音催开了世界上每天都要发生无数次的花事。林紫叶宛若一片又一片柔嫩的花瓣,绽放出万千柔情,在寂静中轻柔摇曳。她软绵绵地倒向了那张大床,巴立卓颤抖着接受了这湿漉漉的花蕾。在幽暗的床灯之下,他们叠合的身影投映在模糊的墙壁上,就仿佛后象征主义手法的抽象画。林紫叶迷恋地嗅着男人的味道,平生第一次感到自己的身体是这样的玄妙,是那样的敏感又不受支配。她感觉自己是深山里的一眼泉水,在难言的痛楚之后骤然找到了喷涌的出口,涓涓的溪水一直奔流到了远方。 令巴立卓大为震惊的是,洁白的床单上留下了一抹殷红!他毫无心理准备,再度狂吻女人的周身,语无伦次:“天哪,天哪……” 这是林紫叶的初夜,更是一个不眠之夜,梅开二度的巴立卓气喘如牛。一种温热在巴立卓的身体里燃烧起来,他很久没有这样酣畅淋漓了,他诧异自己竟如此激情飞扬。婚外的欢爱要经受心灵的考验,灵魂深处有个魔鬼在说:忘掉罪恶感,你就会得到飞腾。 如果女人是玫瑰的话,林紫叶应该属于其中最独特的一朵,孤傲中不失娇嫩,坚韧中更添妩媚。青春和美丽都不可能被复制,气质秉性也是。林紫叶结束了大龄处女生涯,将她的全部呈现给心爱的人。泪水打湿了洁白的枕头,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幸福还是忧伤。 第二天早上,清脆的鸟叫声把巴立卓唤醒。他睁开眼,就见林紫叶深情地守望着他。 女人赧颜地说:“我爱你。” 与处女上床,使巴立卓内疚不已, “对不起,我真不知道……” 有两行眼泪流在林紫叶的脸上。 巴立卓抚摩她的头发,无限爱怜地问:“你怎么了?” 林紫叶感觉嗓子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好久才哽咽道:“我原来想,生活也许就平淡的过下去。可是,可是我躲不开你这样一个爱我的人……” 巴立卓说:“我将用一辈子的时光,来回味这一夜的倾心!” 一夜狂欢之后,两件事情需要过来人巴立卓妥为处理,一是要马上准备避孕工具,二是染污了的床单怎么办?安全套的事情很好办,在超市和加油站都能买到。只是卷成一大团的白床单有些棘手,巴立卓很尴尬很为难。走廊里响起了吸尘器的嗡鸣声,服务员开始打扫客房了,他担心胖胖的德国大婶届时发出尖叫。巴立卓只好硬着头皮下楼去找旅店老板,半生不熟的中式英语和稀里糊涂的德式英语对对碰,说了半天还是词不达意。旅店老板亲自上楼来查验,一看就乐了,然后拿眼去找林紫叶,而此时林紫叶早就躲得远远的了。旅店老板耸耸肩膀说,“不要紧的,我亲爱的中国朋友,请赔偿八十马克。” 巴立卓长出一口气并报以绅士般的微笑,心里暗骂:妈的,那有这样黑心的朋友?四百块人民币啊。 复活节那几天,巴立卓和林紫叶随团游览了慕尼黑,一行人下榻宇航旅馆。刘处分钥匙的时候,林紫叶装着无意地瞥了巴立卓一眼。巴立卓佯装不觉,旅行中不便公然同居,这毕竟是见不得人的勾当啊。巴立卓觉得自己需要养精蓄锐,所以小别几日也好。站在1306房窗前远眺,巴立卓脚下的城市绿树簇簇,掩映着老式的楼房,市区一直延伸到雨幕的深处。参观了慕尼黑大学、纽芬堡王宫和天鹅宫之后,中巴车穿过一连串的隧道,驶向了奥地利。地势越来越高,右边出现了巍峨的高山,这就是欧洲的脊梁阿尔卑斯山脉。林紫叶靠在巴立卓身边,默默地去看窗外的景色。冷峻的山峰和皑皑的积雪,凝重得叫人忐忑不安。雪峰之下的森林草场,在视野里变幻,又在视野里消遁。逶迤的高山坡地散布着觅食的牛羊,如画卷似的涂着绿、抹着黄,化做了起伏悠扬的旋律。在游人如织的萨尔茨堡,巴立卓和林紫叶故意掉队了,徜徉在莫扎特故居和大教堂,仿佛远离了人间烟火,忘记了烦恼忧愁,铭记的惟有深深的爱恋。巴立卓坚持着为女人买了一枚钻戒,并温情地戴在林紫叶的手上。林紫叶含情脉脉地看着他,眼里再次蓄满了泪花。她只希望,时间就如此的停在这里。 短暂的出游结束,乐此不疲的巴立卓和初尝禁果的林紫叶夜夜欢会,有时在319房间有时在321房间,但总要等到夜阑人静之际。两间客房的格局如出一辙,卧室外连着小小的阳台,阳台上别出心裁地铺满了洁净的鹅卵石。白色的窗帘随风摆动,夜幕就忽闪闪地涌入。不时有雪亮的车灯划过,隐约间还传来了冲击感极强的摇滚乐。巴立卓由此想到一个词:夜感。 空气中漂浮着生动暧昧的味道,波普茨海姆之夜充满了欲望,电视里赤裸裸的成人节目叫人久久难眠。林紫叶白皙的身体宛如月色般皎洁,小巧秀丽的乳房、光洁舒缓的腹部以及神秘幽深的芳草林地,吸引巴立卓热切探寻。林紫叶渐离羞涩,以至于融洽配合低吟浅唱,她的脸庞现出雨过天晴般绯红的霞光。林紫叶感觉到,被一个人真实地爱着是多么的幸福!在这巨大的幸福中,林紫叶对时光的流逝格外敏感,每一个夜晚的结束都让她伤感,每一个夜晚的结束似乎都是一次告别。 欢娱嫌夜短,回国的日期临近。孔萧竹也终于来了电话,很礼节性地问了问学习和生活的情况以及是否按期结束,顺便还告诉他省局来人考核班子了,风传领导层要调整,等等。巴立卓关心儿子巴奢,孔萧竹那边说还好还好,儿子鼻梁上的皮肤没落下明显的巴痕,云云。其实孔萧竹知晓巴立卓生性浪漫,也清楚他这样年轻有为的人物可能会遭遇什么,但是她现在的心理素质极好,更何况时下本身就是一个让人心理素质不得不好的年代。 放下电话,巴立卓还感觉地球另一端的这个女人很陌生,好像不是为他生过孩子的女人。屈指算算时差,这个电话应该是北京时间下午两点钟打来的。 林紫叶躺在他身边,小心地问:“是她吧?” 巴立卓亲了亲林紫叶:“还能是谁?四十多天过去了,不得不做个姿态。” 林紫叶侧过身去看他:“这说明你一直在等她的电话?” 巴立卓嘴上说没有,可心里还是有几分内疚。 林紫叶伤感:“一回国,我们就劳燕分飞?” 巴立卓叹气:“我和孔萧竹貌合神离已久,破裂在所难免,也许指日可待。” 林紫叶心里别扭,嘴上却说,“我觉得,既然能成为夫妻,还是有缘分的,走到反目为仇势不两立这一步,真是很可惜。” 巴立卓拍拍女人的屁股,又捶捶自己的后腰,掀开被子说:“起床,时候不早了。” 林紫叶鼻子酸酸的,有个念头一闪而过:天底下没有柏拉图式的男人,纯粹为爱而爱大概是神话吧。所谓猎取芳心,完全是漂亮的借口,男人骨子里只想占有。要是依了男人呢,最后吃亏的只能是自己。若是不依呢,男人会离开自己。自己现在就处在这样两难的境地。 巴立卓起身去了卫生间,好像还说了几句什么,林紫叶没听清。她浑身无力,心里乱成了一团麻,剪不断,理还乱。她实在不知道回国以后该怎么办,甚至想要是时间永远地停留在现在该有多好。 男女偷情一旦发生就像溃堤的洪水,想拦也拦不住。尽管巴立卓和林紫叶都万分小心的企图遮人耳目,可是人们的观察并不仅凭五官,还有思维以及感觉,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粉面含春的林紫叶当然瞒不过刘处的火眼金睛,他以研判麻将胜负的严谨态度推断她和巴立卓的关系有了实质性的变化。 踏上归途的时候,汽车沿德国的a7公路行驶,路旁的森林里忽然出现了几株美人松,是那样的风姿绰约卓然不群,巴立卓的内心掠过一阵激动。美人松呀美人松,长白山才是你的故乡,可是你想家了吗?林紫叶的眼里蒙上了一层雾气,她低语:“今夕何夕?天知道还能否故地重游。” 在喧闹的法兰克福空港,刘处扯了扯巴立卓的衣袖,正告:“老弟,你的麻烦来了。” 第五章 第25节 好好地爱领导 孔萧竹曾经是很文静的女孩,她不大声说话还很爱清洁,无论是神态和意蕴都是端庄可爱的。当初巴立卓下决心娶她,就是因为在拥挤不堪的街头,她固执地捏着吃剩下来的糖葫芦棍儿,直到找到了垃圾箱为止。孔萧竹曾经是温柔的贤妻良母,无论是洗衣做饭还是打扫卫生,她都是那么的快乐。可是现在,孔萧竹经常心烦意乱。变化最大的还是她的嗓门,从前的柔声细语不再,要么冷言冷语要么粗声大气。 在单位里,孔萧竹也团结同志热爱集体,也可以彬彬有礼微笑致意。但是她的笑容分明是一种对人生对世界都看穿了似的虚假。绍劲光察觉出来了,柳鹏也察觉出来了,他们把这种变化简单地归咎于一场不该发生的官司,而且他们还认为孔萧竹是能干的女人,从事文秘工作显然有些屈才了。 在建中的通信枢纽楼直入云霄,以鹤立鸡群的姿态傲视小小的城区。过往行人都要仰脸去看这尊庞然大物。牵狗遛鸟的老头老太们,经常为着二十八还是二十九层争执不休。松河是一个并不富裕的中等城市,巍峨的枢纽大楼说明邮电通信是正在创造效益的行业。如果硬说邮电局是非赢利机构,恐怕连鬼都不会相信。然而松河邮电确实是靠举债来发展的,所有的银行都奉邮电局为上宾,竞相请柳局长吃饭以求借贷。小小的松河邮电局很有大胸襟大气魄,最新的一笔贷款高达三亿元人民币。 随着住宅电话雪崩似的普及,邮电局的摊子也越来越大,最头疼的是愈演愈烈的用户申告。装电话难修电话难,买手机难选号码难交费难查询难,简直可以说无处不难,所以时常有用户骂上门来,骂职工骂科长骂局长操邮电局的祖宗八代! 就在一个月以前,松河日报刊载读者来信质疑寻呼业务涨价,责问凭什么增加了漫游功能,报纸还专门配发了编辑评语。柳鹏震怒之余又深感意外。报社和邮电局的关系历来密切,且不说蔚为可观的广告费,单单是他和总编铁哥们似的关系,也不至于口诛笔伐。柳鹏找到了总编,总编连说抱歉,说值班的副总编审稿时不小心,这稿子就溜达上版了。柳鹏想起来了,数天前报社有人找他减免初装费,也许是批减额度的不够也许是不够热情,反正得罪了人家。正在恼火中,市委秘书长来电话,说是姜琦书记要召见他。柳鹏不敢怠慢,驱车去了市委。 在姜琦的办公室里,一同被召见的还有电业局局长。姜书记全无往日的和气,讥讽说:“怪不得老百姓说你们中央企业牛气,铁老大、电老二、邮电是老三。两位财大气粗啊,松河小地方要仰仗你们的鼻息啊。” 电业局长连连承认错误,说那天宾馆停电完全是误会,因为宾馆长期拖欠电费,三番五次地书面通知过了,拉闸时下面的人不知道市里头正开两会呢。我们一定整改,整改的结果要报告书记的。 姜书记转而批评柳鹏说,看了今天的报纸吧?柳鹏心情沉重,说要认真对待人民群众的意见和呼声。姜书记又说,“邮电的大发展有目共睹,但是不能一俊遮百丑,服务的问题不解决,任凭你高楼大厦,也抵不住民怨沸腾!” 柳鹏无地自容,“感谢书记的支持和信任,没有您的亲切关怀,松河邮电哪有今天的突飞猛进。” 这话说的对了姜书记的胃口,他频频点头说:“本来无委会要办寻呼台的,连合同都签署了。常委会考虑,我们松河的地界太小,不搞重复建设,不与国企争利,就把人家的项目否决了。可是,你们总该对得起全市人民的一片苦心吧?” 柳鹏灰头土脸了,他清楚市委书记的一句话意味着什么。126/127寻呼台是松河唯一的巨无霸,一年的业务收入上千万元啊。 姜书记又说:“街上的公用电话亭也该清理清理了,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像鬼子的碉堡似的,实在有碍观瞻。” 满肚子窝火的柳鹏亲自追查寻呼机收取漫游费一事,政策依据是省物价局和省邮电管理局的联合发文,但在操作层面上确实存在问题,虽然通过媒体广而告之了,但是不分青红皂白一律加收月租费5元,的确有巧取豪夺的嫌疑。 史群不服气,说满城贴告示还有不识字的,反复通知用户了,他自己不来申明,就只能按异地漫游处理了。 柳鹏沉下脸来,说电信的服务问题积重难返了,一场毛毛雨就有成百上千台电话不通,用户申告铺天盖地,我们的管理工作呢?我们的良心和责任呢?对得起那些望眼欲穿才安装了电话的父老乡亲吗?别说老百姓骂娘,就是我也要骂娘! 史群嘟囔说,发展的压力解决不好,服务滞后在所难免。柳鹏摇头,说这事不处理不行,必须给市委市政府一个满意的答复。平时百依百顺的史群,今天却顶起牛了,“要处理先处理我好了!” 宋书记帮着局长说话,上边要求开展“邮电服务年”活动,要有措施有效果。 蒋对对本来就有气,直言不讳地道:“史副局座管理松弛,放任自流。” 史群闻言更恼:“你不分管的事,就别瞎咧咧。” 蒋对对笑了:“批评和自我批评,三大优良传统之一。” 柳鹏实在搞不懂史蒋二人的这种狗脸关系,一会怒目相向针锋相对,一会嘻嘻哈哈半真半假。总之这次办公会吵得一塌糊涂不欢而散,看人下菜碟的决议是撤消寻呼科长的职务,扣罚巴立卓半年奖金,由史副局长出面向用户致歉,并将处理结果上报市委行风办。史群大叫不公平,说黑爪子挣钱白爪子花,我们辛辛苦苦地创收,出了毛病你们全都落井下石啊。 巴立卓无意间受到了牵连,也很生气,但顾及柳局长恩重如山,强忍住不乱说乱动。蒋对对私下里对巴立卓说:这就是我们的企业文化——有机会就折磨折磨你,再冷眼旁观你的反应,如果还能勃起就是人才,如果早泄了就是废物。宋书记则说,年轻干部嘛,是该摔打摔打了,不经风雨怎么见彩虹?杨主席也说,你巴立卓委屈点,可孔萧竹升官了,也算扯平了,你们两口子比翼起飞了哈。 孔萧竹的新职务是寻呼科副科长,王二美开玩笑叫她为孔台长,这个称呼太别致了,乍听起来还以为是广播电台或者电视台的台长呢。口口相传,孔萧竹就变成了孔台。孔台走马上任的那天,她的心情忽然明媚起来,就像冬日里的阳光。她的心底涌起了一股叫做幸福的东西,她没想到会有那么多姐妹来接她,而且看起来完全是自发的行动。话务员们跑到机关楼里来了,不乘电梯而是喘着粗气地爬到五楼,争着抢着来拿孔台的办公用品,簇拥着孔台走马上任了。女人们之所以敬佩她,完全是因为孔萧竹打赢了儿子的索赔案。谁说女人是弱者,长话科解散后,那些流离失所的话务员太需要一个强势女首领了,孔台就是在如此背景下应运而生的。 不负众望的孔台接任后抓了两件大事。一是改掉了无线营业厅门前的牌子,二是大搞群众性卫生运动。无线营业厅门首挂一牌匾,上书bb机、大哥大营销处。bb机和大哥大纯粹是民间称谓,用词显然不够规范,特别难看的是bb机、大哥大分行书写,竖起来念便成了 “b哥”、“b大”和“机大”。好事者见了皆笑,因为“b大”“机大”太令人遐想了,很谐音很色情的暗喻逼大鸡大啊。孔萧竹直接请示了史群,要求改掉牌匾,史群好半天才醒悟过来,回头去问巴立卓,巴立卓也说还是女人心细啊。孔萧竹是讷于言而敏于行的,在她的带领下,从机房到话务室再到营业都擦得窗明几净纤尘不染。史群见了喟然长叹,说女同志就是女同志,心细如丝知微见著的。管理层里面确实该有女干部的,不然队伍就不和谐了不平衡了。 虽然孔台经常寡言少语,但是她不怒自威的领导派头,很快就震慑住了秉性各异的女部下。这天孔萧竹去126人工寻呼台,发现话务员小玲浓妆艳抹,粘着夸张的假睫毛,脸上满是闪闪发光的“星星”,勾勒出来的蝴蝶嘴鲜红欲飞。孔台见了直皱眉,说:“劳驾把你脸上的星星摘了,把假睫毛拿下来!” 叫做小玲的话务员是猛踩时代脚尖的新新人类,要么穿得像筛子网,要么像披挂艺术大师的画布。她吐吐舌头却迟迟不动,显然不太情愿。 孔台冷冷道:“怎么着?支使不动你是吧?” 小玲嘟囔:“不就是化个妆嘛,至于这么威风吗?” 孔台正想扳扳她的脾气,也想杀鸡给猴看,就说:“有什么能比你二十岁的青春更美?非得打扮得像坐台小姐似的!” 话音刚落,女人们笑得前仰后合,小玲灰溜溜的起身去卸妆了。 不苟言笑的孔台如今在邮电大楼的八楼办公,和巴立卓的电信科只隔了两层楼。敏感的梁菁菁发现,除非是开会否则孔萧竹决不到巴立卓这里来,连电话也不打,见了面也陌同路人。人和人关系的好坏,经常无需语言来表达的,眼神、语气和肢体动作透露出来的信息是难以隐瞒的。貌合神离不仅是一种默契而且也是一种境界,巴科长和孔台长心照不宣地维持着他们的僵局,彼此生厌却留有余地,别人也就装做蒙在鼓里不去说破。 这天柳鹏突然亲临电信科,梁菁菁猜测局长有要事相谈,倒了杯茶便悄然退下。柳鹏先说了一些杂七杂八的事,巴立卓知道这都是正事的前奏。柳鹏边说边打量巴立卓,终于压低了嗓音:“昨天我去了省局,郑局长问了咱们松河领导班子的情况。” 巴立卓的脸红了一下。柳鹏和他说这个问题,既在他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巴立卓的心跳骤然加快,他之所以紧张是因为这一切与他的期待正好吻合,就好比怀春的少女在久久期盼之后,听到了一声爱的召唤。 柳鹏又说,“我跟郑局长专门谈了你的情况。” 巴立卓脸上的红潮已经褪去,他竭力使自己镇静下来。他比一般人敏感,也比别人的反应要快一点点,当柳鹏再次观察他时,他的脸已归于平静,剩下的只是准备好了的那种表情。此时此刻,巴立卓谦逊地仰望着柳鹏,认真地聆听局长的教诲,一副腼腆的青年知识分子的美好形象。 柳鹏送给巴立卓一个天大的人情,毕生难忘的人情。送人情看似简单,其实大有学问,柳鹏的原则是不做则已,做就要做足做透。响鼓不用重锤敲,柳鹏的谈话点到为止,并没有交待太具体的内容。临走时,还亲切拍了拍巴立卓的肩头,意味深长地说:“夏天到了,绿树蓬勃生长,花儿尽情开放。” 夏天确实到了。一年中最热的日子,女人们竭尽所能地让自己穿的又少又好看。女话务员、女营业员们穿上了齐膝的天蓝短裙,贴身短袖白衬衫,而梁菁菁等白领更像比赛一样的穿戴打扮。史群和巴立卓放眼望去,到处都是女人白净的腿子和胳膊,真让人有些眼花缭乱。巴立卓过去在技术口工作,那里的女人不多且很中性,所以没有太多需要忌讳的事儿。而如今在管理岗位上,整天跟女人打交道,真有些不适应,开会、谈事甚至走路都经常不知道眼睛该朝哪处看。有些工种女人成堆,彼此之间也不太避讳,她们甚至忽略了史群和巴立卓这样的异性领导,即便撞上了也不尴不尬不以为然。 特别是巴立卓,他跟梁菁菁同在一间办公室里,多少些有孤男寡女共居一室的味道。一个男人跟一个女人长期呆在一起,实在有诸多不便,没毛病也要憋出毛病来,更何况巴立卓和孔萧竹正长期冷战。女人都爱美,梁菁菁常买新衣。穿戴一新的她一露面,不用发请柬一楼层的女同胞都来了,拉拉扯扯七嘴八舌,来访者还要试一试穿一穿,不太顾忌对面坐着的巴立卓。春秋冬三季还好,换换外套也无大妨,可是夏天不行,女人们试穿的是裙装,巴立卓怎好视而不见?遇上女人聚会,巴立卓只得抬腿走人,晃悠了好半天才回来,结果办公室里还在嬉笑,没办法还得躲开。巴立卓很想单独有间办公室,但他难以开口,多年的潜规则决定了科级不可以单独办公,就好比桌椅的大小代表着级别不可僭越。随着载波、电报还有老式市话机械设备的陆续拆除,电信楼里的空地方不少,随便间壁一下就可以腾出几间办公室来。但是要想调房间,不能不通过副局长史群。 这天巴立卓到外面检查回来,他忘记了还有梁菁菁这档子事儿,伸手就推开办公室的房门,梁菁菁等人全啊了一声。巴立卓撞见两个女人在试穿对方的衣服,他像做了亏心事一样扭头就跑,印象中的梁菁菁是半裸着的,仿佛一只惊慌失措的大白兔。 巴立卓觉得该跟史群谈谈了,借着汇报工作就去了,可话到嘴边又不好开口。史群认为巴立卓两口子又闹纠纷了,就说:“夫妻之间没有对错,遇到事情你首先要冷静。不然闹起来,损失的还是你们自己。小巴你是聪明人,现在可是非常时期啊,切勿因小失大……” 巴立卓耐心地听了半天,小心地问:“史局长,咱们还有没有可以当办公室用的房子?” 史群奇怪:“巴科长,你的意思是?” 巴立卓苦笑:“也没啥,我回不去屋了。” 史群说:“你的办公室的门一直开着啊,刚才还看见梁支书在哪……” 巴立卓只好说:“正是因为她在办公室,我才进不去了。” 史群恍然大悟,忍不住大笑起来:“男女不便是吧?” 史群这人嘴碎但心肠不赖,当天下午就找梁菁菁来谈,说办公室要调整调整也好方便工作。梁菁菁是何等聪明的女人,当即表示服从领导的安排,还说巴科长不能离开原来的办公室,电信科的电话号码都是对外公开的,再说了领导找他也习惯。我随便调到别处好了。” 看似棘手的事情好像解决了,巴立卓松了一口气儿。他主动帮助梁菁菁收拾东西,还一个劲儿地解释:“这下你们女同志办点私事就方便了,省得我老得给你们站岗。” 梁菁菁忽然问:“巴科长,这是你的想法还是你家孔台的意思?” 巴立卓说:“当然是我的想法了,孔萧竹她管得着我吗?” 梁菁菁终于说出了心里话:“我还是觉得与她有关,不然她犯得上见我像仇人似的吗?” 巴立卓说:“大姐想哪去了,孔萧竹历来宽宏大度,呵呵。” 梁菁菁无语,巴立卓发现她的眼睛湿漉漉的。巴立卓有些不忍,就不再敢说什么,生怕她的眼泪滚落下来。他心想大姐也是女人啊,只好假装未察觉梁菁菁的情绪变化,找个借口走了。从年龄上讲梁菁菁早已徐娘半老了,犹如秋天里成熟透了的瓜果,但仍期待着有人欣赏,女人渴望被宠的心理并不因为年龄而改变。 第二天一早,巴立卓来到办公室,梁菁菁已经搬走了,办公室宽敞了许多,打扫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办公桌上放着一把钥匙,是梁菁菁的。 巴立卓寻思良久,就拿起那把钥匙来到梁菁菁的新办公室,说:“你把钥匙交了干啥?那是办公室,又不是我家,钥匙你还得留着。我不在的时候,你也好进门接接电话。” 梁菁菁不想接钥匙,巴立卓又说了句暖心窝子的话:“好多事情,老弟全靠大姐给罩着呢。” 梁菁菁这才接了钥匙,人也变得神清气爽了,“是啊,巴科长理解就行。” 好容易摆平了黏糊糊的支书梁菁菁,巴立卓的麻烦事儿又来了。 省局服务暗访组悄悄摸来松河市,检查出了一大堆毛病。其中最为恶劣的是天池剧场门前的第八十号电话亭,一无资费表二不用计价器,污言秽语还差点行凶。不用翻底册,巴立卓就知道该电话亭的主人是老科长邓闻。史群大为光火,发誓要取缔邓闻的代办资格,责成巴立卓严厉查处。一见到白发苍苍的老科长,巴立卓就很无奈,就好像犯错的不是邓闻的家属,而是他自己。邓闻自知理亏但决不同意撤点,一再恳求再给次机会。天池剧场附近是繁华的商业区,一个小小的电话亭差不多是座金山了,撤消了邓闻的公话点,无疑于砸了人家的饭碗。还真难说巴立卓心地有多么善良,他主要是顾忌前任的余威,邓闻虽然退下来了可影响力还在。眼瞧着松河市局的班子行将到届,巴立卓自忖提升有望,在这样的紧要关头他不想招惹任何非议。人们常说职场生涯有三个不可忽视——年轻干部不可忽视,女干部不可忽视,老干部更不可忽视。年轻干部的前程远大,漠视他们就是漠视未来;女干部不可忽视的原因在,优秀的女人本来就凤毛麟角,都是上级领导的心肝宝贝,还是不得罪为好;老干部虽日薄西山,但是他们的影响还在,对待他们的态度也牵连到个人品质问题。所以巴立卓不好拿邓闻下手,兜着圈子地帮他研究如何消除不良影响,如何平息众怒躲过风头。邓闻这边有些误会了,他以为巴立卓卖乖要好处,打发家属趁着夜深人静之际,扛着两箱啤酒送到府上去,将那两个纸壳箱子搁在门口就跑了。巴立卓又气又笑,纳闷邓闻才退下来两年就落后于时代洪流了,要是真心送礼的话,也不必至于这样挥汗如雨啊,只消一个信封就可以了。但是巴立卓很是为难,他既不能夹起啤酒奋勇直追,也不好找邓闻按价收购。邓闻的低姿态用意十分明显,拿人家的手短吃人家的嘴短,就是要巴立卓高抬贵手放他一马。 第二天,巴立卓就向史群汇报工作,顺便请示那两箱啤酒如何处理。史群哂笑说,“不就是两箱破啤酒吗?值得你犯愁?喝也行留着也行,实在生气就倒下水道里算了。” 巴立卓听明白了,人家史副局长压根就没把啤酒当回事儿。跟随史群久了,巴立卓也悟出了一些道理。都说史群没能力没水平,但是人家安安稳稳做十多年的副局长,在无数次剧烈的人事动荡和人际争斗中始终安然无恙,毕竟有他的杀手锏。其实领导都是因为某些历史原因成为领导的,他始终需要一份尊严感和满足感,如果部下不能给他这样的感觉,至少也别臭脸相对,否则受伤的只是自己。鸭嘴儿永远要大于鸡嘴儿,在鸭子般矜持的领导面前,聪明的部属应该心甘情愿地去做辛勤的小鸡。 和史群共事这两年,巴立卓处处谨慎小心,不敢举止抢眼深怕功高震主。他觉得要想出人头地,关键之处在于好好地爱领导。巴立卓打心眼里热爱局长柳鹏,同时他也尽力维护史群和蒋对对,适可而止再拍拍马屁,顶头上司舒心了,在大老板面前经常夸自己两句,还愁前途吗?巴立卓读过《世界上最伟大的推销员》这本书,它的开篇语是:我要用全身心的爱来迎接今天。 巴立卓看上去确实很爱领导,毕恭毕敬的犹如小学生般谦卑,所以他的今天也有了美妙的答案,就听史群说:“邓闻那点破事还是我来管吧,我知道你为难。” 后来巴立卓得知,邓闻自愿填写了内部退养申请提前回家了,和他一起内退的老人还有自己的师傅。巴立卓抽空打电话关心关心,他发觉自己很久没有和师傅联系了,隐隐间很是愧疚。一提起师傅,巴立卓就会想到从前的岁月,想到他和孔萧竹相亲的那个黄昏。师傅说:“我一把老骨头了,闲的发慌,早点回家图个清闲。提前两年退休,给我一万八千块钱,合算不合算啊?”巴立卓随口给师傅吃宽心丸,说:“省局为了减员增效才出台了这个办法,好在内定的补偿标准还不低,您老就含饴弄孙锻炼锻炼身体吧。” 第六章 第26节 台上台下 第六章 任凭你在千种形式里隐身 可是最亲爱的,我立即认识你! ——歌德《任凭你在千种形式里隐身》 城市的道路越来越宽阔了,楼房也越来越密集,到处弥漫着浓厚的尘烟和汽车尾气。我做为一棵树也不能幸免,我的周身满是尘埃。我可以感受到晴天,但是我的目光如头顶的阳光一样浑浊,我时常为面目全非的景象暗暗吃惊。 喧闹声浪里,我听见巴立卓在抱怨,与他为伍的人“白天文明不精神,晚上精神不文明;白天破坏生态环境,晚上破坏计划生育。”林紫叶说,爱一人只是为了今生与他相遇,爱一个人竟可以爱到毫无保留,快乐也罢痛苦也罢,都不可救药。 26、台上台下 松河市邮电局的领导班子调整了,柳鹏升任省会电信局局长,宋书记退居二线,史群接任局长兼党委书记,巴立卓荣升分管电信业务的副局长。这样一来,巴立卓不仅进入领导班子,而且排名列总工程师、工会主席之前。省局干部处处长乔月贤宣布了任命决定,又特别转达了省局局长、党组书记的指示,强调指出为了突出干部队伍的“四化”,重点选拔八二年以来的全日制大学毕业生。巴立卓无疑是幸运儿,在小小的松河地区,巴立卓的脱颖而出是水到渠成的。迄今为止,巴立卓是全省邮电系统最年轻的副处级领导干部。这一年他三十四岁,来松河已经整整十个年头了。对于这一天的到来,巴立卓早有憧憬但确无思想准备,或者说他没预料到会这样快。 对老局长柳鹏的一再举荐,巴立卓是感恩戴德的,而对孔萧竹则心存歉疚,他很想和孔萧竹言归于好。夫贵妻荣的孔萧竹并未显得欣喜若狂或者沾沾自喜,她只是认真地照顾他们父子的生活起居,对巴副局长的态度依旧不冷不热。巴立卓很想拿出对林紫叶的热情来对待孔萧竹,她毕竟是儿子的亲妈,毕竟是和他含辛茹苦多年的“第一夫人”。孔萧竹于房事上从来就没主动过,历来是有也可无也罢。被尊贵称为孔台之后,孔萧竹在这方面的需要似乎更冷淡了。而男人恰好相反,权力使男人年轻更使男人性感,巴立卓仿佛苏醒了似的追逐着鱼水之欢,这和刚回国时的慵懒判若两人,他当时解释说需要倒一倒时差。不过,巴立卓的房事越来越缺少铺垫,吭哧吭哧若干回合就结束战斗,很有些船到货到的味道。 送别恩人柳鹏的那个夜晚,巴立卓和大醉酩酊的余赫结伴同归。在楼道里,余赫紧紧拉住巴立卓的手,絮絮叨叨地说:明天是你的,世界也是你的,你好像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巴局长你就好好干吧,还有你家孔台咋总也不笑呢,可不许再打架了…… 总之而言,喝醉了的余赫副局长一派胡言乱语。如果不是余嫂寻声开门揪他进门,他大概要和邻居会唠叨到天亮。 浑身上下摸了好半天,巴立卓才找出钥匙,悄悄打开自家的房门。客厅暗着,卫生间里有水的响声。孔萧竹这人爱干净,现在条件好了,她每晚寝前都要洗个澡。巴立卓也没多想,脱衣上了床。 孔萧竹进来了,带着一身浴室的气息。她关了大灯,走到床的另一侧,关了小灯,然后躺下。巴立卓向她凑了凑,女人往边上挪了挪,好像允许他在侧却不愿意他靠近。可是这样反倒给了巴立卓一个信号,偷袭似的在她脸上亲了一口。孔萧竹感到别扭,但是没吭声,随手抽出纸巾擦了擦脸。 巴立卓伸手去扳女人的肩,孔萧竹忍住了想推开他的念头,说:“你是不是洗洗去?” “都老夫老妻了,还这么麻烦。”巴立卓嘟囔着起身去了卫生间。他草草洗漱几下,很快就回来了。 孔萧竹又往旁边躲了躲。巴立卓直扑过去,不由分说就去褪老婆的裤头,一边还说着醉话,“我们是夫妻嘛。” 孔萧竹冷笑:“情况变了,现在越是夫妻越不干这事!” 巴立卓一惊,动作有些迟疑,含糊其词道:“什么和什么啊,不是夫妻就不干这事。” 孔萧竹道:“那可不一定,干这事的哪管是不是夫妻。” 巴立卓心虚,身体趴了上去,“你说这些干啥?扫兴!” “你心里没鬼,慌什么?”孔萧竹在他身下质问。 巴立卓又急又恼,哀求:“你别说了,最好别说。” 孔萧竹觉得好笑,“不过啊,真两口子在一起,很考验心理素质的。你当副局长了,更需要考验……” 巴立卓去捂女人的嘴,“你不说话好不好?” 不知怎的,有一种胜利的愉悦感涌遍孔萧竹的周身,比之多年以前的性高潮有过之而无不及。孔萧竹在他身子底下放声大笑起来。 巴立卓半途而废了,调整了几次都没有重振雄风。他猛推女人一把,气鼓鼓的翻身睡了。 这一夜,孔萧竹再次失眠。在巴立卓的阵阵鼾声里,女人觉得她的家庭就像一只飘摇的小船,开始漏水了。 巴副局长不屑和女人一般见识,事业高于家庭,他要把全部的精力都奉献给能够为他光宗耀祖的邮电事业。当务之急是遴选助手,也就是电信科长的位置由谁来接任。巴立卓自视甚高,难免以自我的标准去衡量别人,况且电信科长的职责重在协调能力,类似于政府部门的秘书长,所以人选难产。这几天,许多人明里暗里来找他,或直接或婉转地表达种种愿望,不少科长想借机往上调一调。就连王二美也有了非份之想,通过老婆霍芳来向巴立卓渗透,直截了当地说:“你三爷当司令了,我们兄弟也该混个师长旅长啥的吧?” 梁菁菁也有了某种企图,精心妆饰过的脸上透出了少女才有的润红之羞。她说:“你帮我掂量掂量,挪个好位置。” 共事两载的美好印象一下子破坏殆尽,巴立卓道:“大支书不挺好的么,管咱们片儿二百多名党员呢。” 梁菁菁瞪眼:“有职无权的角色啊。再说了,你发达了,换别人来当电信科长,我不乐意伺候。” 巴立卓笑:“还和我有关系?” 梁菁菁肯定:“当然有关系,别人和我配合,我心里不愉快。” 巴立卓只好满口答应:“等以后有机会的。” 梁菁菁不干了,撒娇的语气里充满了要官的急切:“什么以后啊,现在就有机会啊。” 巴立卓心想,这年头只想做一颗螺丝钉的是疯子,不想升官发财的是傻子,考核管理干部的是骗子。可是想进步是有条件的,既有文凭、年龄、履历的硬件限制,还要有良好的人际关系,最核心的软件完全要看企业一把手的好恶了。巴立卓不敢随便表态,就去请示史局长,人事调整最终要一把手拍板决定的,更何况史群现在党政一肩挑,史群的自身体会是脸蛋朝左就是书记,脸蛋向右就是局长。巴立卓怀着无限崇敬的心情向史群汇报,也就是同时向党委和行政汇报。他心里暗笑,如今还有谁敢再叫人家二妈?以前成天找茬闹别扭的蒋对对不也是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规规矩矩得像个小跟班? 史群看穿了巴立卓的心情,说:“选拔干部无非是两项标准,一是看有无培养前途,二是拿起来就能用。两利相权取其重,当然既有前途又有能力的最好,可是像你这样出众的并不多,所以我们的眼光可以放低一些。”史群的一番话很有见地,既点明了症结所在,又顺便夸奖了部下。 巴立卓诚心悦服,就问:“史局长,您知道我年轻没经验,您的意见最重要,你看谁合适呢?” 史群说:“咱们松河是从大县局升格上来的,人才的底子薄,合适的人选并不多,所以我们要从实际出发,因地制宜地选人用人锻炼人。” 巴立卓很诚恳地说:“我考虑再三也没考虑成熟,还得您拿个主意。” 史群点头,“你看郝静波怎么样?” 这是巴立卓最难受的人选,郝静波的工作能力没问题,而他过去是自己的领导,上下级关系不好摆正。并非是郝静波摆不正关系,而是他巴立卓本身感到尴尬。巴副局长现在需要的是规矩听话的小媳妇,而不是德高望重的教师爷,他不能不顾虑,现在的领导怎么好意思支使从前的领导做这做那儿。但是,郝静波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孔萧竹都一向关照,从老感情上讲他们永远欠人家一份情。 见巴立卓有些疑虑,史群继续阐述他的观点:“我们要坚持市场选人和党管干部的原则,所以你我的意见只是小范围的沟通,有了初步意见后拿到会议上集体讨论……” 巴立卓赶紧表态:“局长看人很准的,郝科长是我的老领导,他业务能力很强的,一定能协调好通信生产。” 史群看了看巴立卓,似乎在揣摩他是否言不由衷,而后说:“我们要任人唯贤,不要任人唯亲,但是还有一句话,叫做举贤不避亲。郝静波做过你的上级,你们的感情很深厚,这不要紧,只要你们都找准位置就可以了。” 巴立卓赶紧顺水推舟地表态:“行,郝科长不错。还是您说的对,互相找准位置,工作到位不越位。” 态度决定一切,何况这马屁拍得还有点儿水平,史群笑得眼睛都眯起来。巴立卓知道,郝静波和史群过从甚密,所以才得到新任局长的器重。” 史群点头:“好吧,明天开会议一议,听听其他领导的意见。” 出了局长的办公室,巴立卓心生感慨,原来的史群没这么高的水平啊,婆婆妈妈的咋咋呼呼的,怎么刚当了一把手政策水平就突飞猛进了呢?转念一想,也许这就是御人之道吧,也许是想通过郝静波来制衡自己呢。 郝静波长期从事技术工作,很快就适应了新岗位。但是巴立卓发现,史群经常找郝静波交办工作,遇到批办中继专线、电话号码等事情,就直接打电话到前沿找生产科长处理,科长们乐于直接听命于局长并引以为自豪。巴立卓自己劝自己,史群分管了十多年的电信业务,对生产单位的情况熟悉,越级指挥也是多年的“习惯”使然。巴立卓还是有些不快,不敢说是被架空了,但分明感觉到了冷落。因为有些科长无意间流露出来的信息是,凡事都要找老大,郝静波也经常以通知的口吻转达史群的旨意。 每逢月初,巴立卓都要去计费中心看脱机处理,核对上个月收入的原始数据,逐项研究初装费、月租费、计次费、长话费、区间费、漫游费、频占费、附加费……这个时候,他的脑海里会浮现起一副链接图。全市现有二十多万电话用户,源源不断地交纳话费,邮电局再把话费中的一部分源源不断地交给国内国外的通信设备供应商,扣除工资福利和其他日常开销,最后剩余的就变成了利润。他忍不住想到,自己是通信业巨大的食物链上的小小一环,如果世界上没有固定电话、移动电话、无线寻呼和数据业务,他巴立卓如今会挂在哪根链条上呢? 这个问题不可能有确切的答案,虽然这样的假设十分有趣,巴立卓唯一能判定的是,自己挂在通信业的链条上殊实幸运,很充实也很滋润,这更加激发了他分析营收数据的热忱,就好比从前作诗那般痴迷。报表上势如破竹般疯长的数字,总能带给他满怀的欣喜。 这天巴立卓又来看账,忽然发现供热公司的中继电路费用与电路数不符,巴立卓就去查阅调单,调单上签字的是郝静波。巴立卓愣了半晌,心里七上八下的很不是滋味。正在这时手机响了,林紫叶的声音:“你还好吧?” 巴立卓没敢吭声,支唔着向外走,林紫叶说: “我不是来祝贺你的,我,我想你。” 声音很清晰,巴立卓吓了一跳,四下去看幸好无人。巴立卓低声:“我也是,你怎么样?” 林紫叶半天不说话,巴立卓尽显温柔:“喂,你在听我说话吗?” 林紫叶责怪:“你是不是把我忘了?” 巴立卓:“没有,只是最近太忙,分身无术。” 林紫叶:“就是说,连打电话的时间都没有?” 巴立卓沉默,他确实无言以对。 林紫叶:“可是我还是为你高兴,不管怎么说男人还是以事业为主。但是你至少该来个电话,也好让我分享你的喜悦。” 巴立卓:“谢谢,可是我现在心乱糟糟的,毫无头绪。” 林紫叶:“为什么呢?不是因为我吧?” 巴立卓:“那倒不是,为了工作烦恼。” 林紫叶叹气:“你这个人哪,太要强了。要注意身体,来日方长呢。” “谢谢。”巴立卓内心涌过一阵暖流,“别为我担心,困难也许是暂时的,没啥大不了的。” 林紫叶:“不知为什么,我天天想你,晚、晚上更想。” 巴立卓有些动情了,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就听林紫叶幽幽道:“距离远了,心好像更近了。我非常、非常想你。” 一递一递的电话透出的热度熔化了一些东西,巴立卓不胜伤感,就开玩笑说:“想亲你。” 林紫叶认真:“真的吗?” “真的。”巴立卓用左手去拍手机,道:“你听着,亲了啊,三口。” 哐哐哐,听筒里传来三声响,挺夸张的。林紫叶忍不住笑了,“你看看你,净蒙人,不算数。” 巴立卓急于挂断电话,就说:“我还有点事,回头再聊好吗?” 林紫叶不让挂机:“你等我说完。我三十岁的女人了,渴望着一份真正的爱情,我发现没有爱情的女人是不能呼吸的。你应该知道,除了你以外,我谁也不爱。” 巴立卓慌神,回头去看,走廊里空无一人。他耐住性子说,“好了好了,等我不忙时找你。” 关掉电话,巴立卓的心还怦怦直跳,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紧张。巴立卓推开窗户,边透口气边向楼下张望,院子里人声鼎沸,有不少职工在练习篮球,看样子又要比赛了。巴立卓现在深深的后悔了,他不该去动林紫叶的,尤其是人家还是处女的身子。有一种歉疚如巨石般重压在心口,连做梦都痛。直到今天他才意识到,男女之间很难成为纯粹意义上的朋友,即使是相互欣赏也难免搀杂些暧昧的因素。同性朋友可以有很多的共同爱好,可和异性朋友的交往一旦出轨,往往再也做不成朋友了。 巴立卓懊恼不迭地回了办公室。桌上的电话响了,话筒里传来余赫的声音:“你小子当官了,就不搭理老邻居了?” 巴立卓赶紧赔罪说:“岂敢岂敢,我这阵子忙得焦头烂额了,正想向你请教请教呢。” 余赫哈哈一笑:“你小子现在和我平起平坐,用不着赔礼道歉也别谦虚谨慎,以后咱们就是哥们了,有话就说,有屁就放。搞的假惺惺的,累不累啊?” 巴立卓也打哈哈:“请首长指示。” 余赫说:“本来门挨门的,不该难找的。可是你现在日理万机啊,我不得不提前预约。要是没啥重要的应酬,今晚到我家喝酒。” 巴立卓满口答应,说就是天塌了,也要准时赴宴席,末了还追问一句:“不是鸿门宴吧?” 下班之后,巴立卓如约敲开邻居的房门。余赫早就虚席以待,不必寒暄落座筛酒,很快就酒酣耳热了。巴立卓说:“余副局长您有啥心得体会,就请指导指导小生。” 余赫道:“体会谈不上,感受还是有的。咱们都是做副职的,应该知道大小王。” 巴立卓点头,“史局长是大王,咱们是小王。” “错!”余赫拍拍桌子,“局长和副局长虽说都在一个班子,可实际上并不是哥们,而是爷们。上下级就是两辈人,史老大是爹,咱哥几个是儿子。” 这个粗鲁的比喻差点叫巴立卓喷饭,“你的意思是说,咱们连小王都不是了?” 余赫说:“财务科长啦、人事科长啦,还有办公室主任这些掌权的人物才是真正意义的小王。” 巴立卓问:“那我该如何是好?” “副职必须无条件服从正职,”余赫还很形象地指出:“是龙你得盘着,是虎你得卧着!” 巴立卓肃然起敬,“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余赫慨叹:“你看宋书记没有?退了也就退了。” 巴立卓:“重阳节那天,我看到他了,和一帮老头老太打门球呢。头发全白了,怎么就一下子老态龙钟了?” 余赫:“做过官的人都迷恋权位,冷不丁下来,一夜愁白了头啊。” 巴立卓伤感,就不再说什么。 余赫迟疑了半晌,说:“有件事情,我想问问你,不知当讲不当讲?” 巴立卓:“看看,你有啥说啥,我洗耳恭听。” 余赫点头:“我听人传,你外面有人儿了?” 巴立卓心里咯噔下,假装听不懂:“有人?有啥人?” 余赫有些不自然:“我是说情人那种,铁子。” 巴立卓生气了,“谁胡说八道啊,这要是传到小孔耳朵里去,我还活不活了?” 余赫忙解释:“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巴立卓想了又想,记起来前年和蒋总工去省局会审的事情,就问:“是不是他,蒋对对?” 余赫不置可否,说:“但愿你没有这方面的问题,古时候说红颜祸水,其实现在也是。” 巴立卓的脸更红了,“告诉我谁说的?这不是栽赃陷害吗?我进步了,招惹谁了我?” 余赫感慨:“当领导的人前人后是风光、是体面,其实也累也难,起码没有老百姓逍遥自在。所以个人问题上,还是谨慎为好,不给别人以望风捕影的机会,特别是你年轻有为,大好的前程还在后面呢,切莫因小失大……” 巴立卓有些紧张,心里飞快地分析盘算,估计也可能是省局那边传来的消息,他和林紫叶的关系,刘处可是看得一清二楚。想到这里情绪低落,不免有些懊丧。 又过了几天,省局运维部来人调研,巴立卓设宴款待。迎来送往是当领导的一项基本功,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热烈殷勤还要谈笑风生极尽地主之能事。巴立卓考虑到自己任职时间短资历尚浅,不便于和上级插诨逗趣,特邀蒋对对坐陪。蒋对对还是总工程师,但是他和巴立卓的地位已今非昔比,他们现在仅仅是合作关系了。蒋对对有酒就喝,十分愉快地接受了邀请。席间捏着酒杯逼这个劝哪个,忙得不亦乐乎。蒋对对妙语连珠的俏皮话黄段子,惹得宾主大笑连连,气氛非常热烈。 若有若无的微笑悬浮在巴立卓的嘴角,他饶有兴致地观赏昔日的老师不减当年之勇的精彩表演。宾客们纷纷赞扬巴立卓,说自古英雄出少年羽扇纶巾也不过如此,天生异相鹏程万里啊,云云。蒋对对觉得有新话题可谈,说考考各位,你们说老干部和年轻干部的区别在哪里?众人皆称不知,蒋对对说:“老干部,红米饭南瓜汤,老婆一个孩子一帮;新干部,白米饭甲鱼汤,孩子一个老婆一帮!” 在众人捧腹大笑中,如芒在背的巴立卓脸色如乌云般难看。 第六章 第27节 腿儿都软了 电话那端传过来的是南方口音,声音似乎很遥远。对方显然是认识他的,怯怯的又不失亲热:“是巴局长吗?你好。” “是我,谁呀?” “我天威科技的小张,快过年了,我想到您那里去看看,给您拜个早年。” 巴立卓知道,厂家的老一套又来了,随口说:“哦,谢谢你。我看就不必了,最近很忙。” 对方很了解情况,说:“职代会不是结束了吗?巴局长您该放松放松了。” 巴立卓对天威科技不乏好感,笑了:“谢谢关心,我会的。” 天威科技是深圳的一家通信设备制造商。由于是名不见经传的民营企业,其销售员最初是难迈进邮电局大门的,背着幻灯机的来访者屡屡被保安拒之门外。松河本地网农村支局的设备多为老式的半自动交换机,天威科技便反复游说农话设备需要换型改造。在下属县局猛虎镇是否开设天威实验局的问题上,史群和蒋对对意见严重对立,史群认为省内尚无先例得不偿失,蒋对对觉得天威的条件优厚不妨一试。僵局中,巴立卓的态度起了关键性的作用,他从技术的角度分析说天威的交换机体现了通信技术的发展趋势。当时的局长柳鹏拍板说:“在这件事上,我听小巴助理的,新技术必然有风险,但我觉得冒这个险值得!敢为天下先嘛。” 天威科技的早期设备还不够成熟,大小毛病不断,反复装载数据不断打补丁,迟迟不能竣工。史群本来就怀疑蒋对对有猫腻,正好有了口实扬言退货。此事对甲方来说无足轻重,可是对于乙方来讲确系生死之战,倘若松河实验局失利就意味着短期内无法立足全省。所以,天威科技总部和东北片区的大员连连造访,说民族工业尚处萌芽期请求理解支持。和数年前的“外国驴”布朗和詹姆斯相比,天威科技的技术人员都是新毕业的学生,看起来嘴上无毛办事不牢,而且他们的设备太便宜了,低廉得叫人心生疑窦。比之北电、郎讯、西门子等著名的外商,天威的人太会公关了,很快就摸到史群的家里去了。史群终于闭嘴了,而且很快从感情上倒向了天威这一边。 猛虎镇的实验局大获成功,一时间参观考察者络绎不绝。天威科技再接再厉,又推介了新款98型程控交换机。这时史群已扶正为局长,雄心勃勃的推进农话全数字化改造,以此拉动收入增长取得立竿见影的效果。松河局的三个县六十八个农话改程控工程得到了省局的批准,而且各县乡政府都争先恐后踊跃筹集改制费。这样一来松河就热闹起来了,各路厂商大兵压境,争夺价值两千余万元的大单。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纷纷编制配置方案企图在技术性能上压倒对方,随后竞相压低报价,拼来杀去只剩下天威和龙兴两家公司。在最后一轮的招标会上,势在必夺的龙兴公司承诺提供长期贷款并承担利息部分,当仁不让的天威科技早有预料,开出了更优厚的条件,除了代理贷款以外还无偿赠送电源设备若干。天威和龙兴两家大打出手,碰撞得火花四射,松河邮电的决策圈子乐开了花,他们想不到国产的交换设备竟能成倍成倍的杀价。 眼看春节临近,松河局的中心工作是筹备职代会,设备选型一事暂时搁浅。按局长史群的说法,“放长线钓大鱼,过完年再说。” 东北的天黑得早,下班时已是华灯齐放。一身轻松的巴立卓步行回家,刚转过街角,就有人迎上来说:“巴局长,我是小张。” 借着昏黄的街灯和荧荧的雪光,巴立卓才看清了对方。一个眉清目秀的年轻人,飘逸的呢大衣里敞着洁白的衬衫和漂亮的领带。在数九隆冬的季节里,松河当地人没有这样装扮的,人们的穿戴都很现实,保暖如笨重的企鹅。巴立卓的心头掠过一丝惊讶,拍拍他说:“三九天穿裙子,美丽动人啊。小张,你穿得太单薄了,当心感冒。” 小张:“谢谢巴局长关心,我想请您吃饭。” 巴立卓想谢绝,“改日吧,要过年了,我想休息休息。” 小张:“巴局长,随便坐坐,也是放松啊。” 巴立卓有些难为情,不去吧,有拂人家的寒风里守候的盛情;去吧,也颇为不妥,对方肯定要谈招标的事情。正在迟疑间,只见小张摆手叫来了出租车,他只好说:“好吧,吃饭是吃饭,不许谈工作。” 小张喜不自胜,乐颠颠地拉开了后车门,做了个请的动作。松河城里的出租车一律都是红色的夏利车,只要不出城五块钱一趟,既便宜又方便得很。一般都是坐在前面的人付费,巴立卓很自然地坐到了后排。 在餐桌前落座,巴立卓心头闪过一瞬即逝的得意:我开始有了一些权力了,我开始说话管用了。明亮的灯光下,巴立卓发觉小张很年轻的,他还有些腼腆羞涩的样子。巴立卓的嘴角上挂着微笑,就仿佛一位慈祥敦厚的长者。 小张殷勤劝菜并以敬仰圣人的口吻恭维巴局长,说他是青年才俊,说他是自己人生坐标上的楷模。 巴立卓说:“还是高尔基说的好:社会是一所大学。尤其是这所大学根本不用考,而且还由不得你不念,一生也难毕业。” 小张点头不迭,说:“巴局长学识渊博,对看似复杂的社会生活洞若观火。” 巴立卓笑了:“兄弟啊,别夸我了。我见识浅薄的很哪,在电信技术领域方面,我念到了大学本科。社会科学呢,恐怕小学都没有毕业。” 小张愣了,也觉得马屁拍的太明显了。 巴立卓不愿为难他,就和他唠唠家常,问他哪里毕业的老家都有什么亲人找女朋友没有。小张一一回答,很受宠若惊的表情。巴立卓奇怪,你老家是贵州的怎么不回去过年?小张说,松河的项目没落地前领导不予准假,他这个春节笃定在松河度过了。 巴立卓心头一紧,看来天威科技真的下了狠心,大有死看死守的意思。他想了想,又问:“没给父母买些年货吗?” 小张说寄过去了,叫家里买台电视机过年,还嗫嚅道:“我家很穷的,一直没有电视。我父母浑身上下的衣服,没有超过三十块钱的。” 巴立卓一阵唏嘘,说你能从大山里走出来很不容易的。 小张说,“所以,巴局长,我不能失败,这次更是。” 巴立卓诧异:“即使失败了,也不是你个人的失败。万一竞标不成,只是贵公司的失败。” 小张摇头:“巴局长,我向公司立军令状了,不成功便成仁。” “老天,这是何苦呢?”巴立卓又说:“我们邮电职工要有你们这样敬业就好了,哪怕是三分之一。” 小张不想评点邮电局,他所能表达的除了赞美就是渴望。他觉得该说的话都说了,眼前的巴局长已分明流露出同情了,他今晚的目的就达到了,切不可画蛇添足。他提议说:“我们去洗洗澡,休闲休闲?” 巴立卓想早点回家,就说:“我回家洗吧,你也早点休息。” 小张执意相邀:“听说皇冠浴城环境还不错,去轻松轻松醒醒酒?” 巴立卓不觉哑然失笑,心想就一瓶啤酒还值得去醒醒酒?嘴上却说,“却之不恭了,那就快去快回。” 皇冠浴城一派金碧辉煌,绝对是上等人出入的场所。小张一路小跑似的去定了包房,引导巴立卓乘电梯昂然入内。冲澡洗澡,然后按摩。巴立卓事先有话且态度坚决,说只掐一掐决不许有其他节目。小张听话,始终没有离开包房。给小张按摩的小姐很有些蛮力,仿佛不是在按摩而是在上刑。小张哼哧吭哧的叫唤,好像落入了日本宪兵队的魔掌。巴立卓这边的小姐可能是新手,一双小手很象征性地在身上捏来捏去,按摩的力道远远不够。巴立卓扭头看了一眼,那小姐穿套粉红的短衫短裤,肉嘟嘟的胸脯呼之欲出,还露着小小的肚脐。巴立卓的不满飞到九宵云外了,吩咐说把我的肩膀好好揉一揉。白花花的女人长腿在眼前晃来晃去,就好像催眠的钟摆,让巴立卓眼皮沉重起来。倦意袭来,不觉中竟睡着了。 巴立卓梦见了大雾中的老家,白茫茫的雾让山凹里的村庄若隐若现,隐约间还有鸡鸣狗吠的声音,还有很奇怪的野花的香气。雾气越来越浓重,道路都看不清楚了,他自己也变成了一团雾气,在湿漉漉的林间草地里漂移。巴立卓就想,雾气是很洒脱又神秘的,可以欣赏可以感知,却不可以触摸;明明看得见,可伸出手来却什么也碰不到,就好像轰轰烈烈却没有结果的爱情一样,满心欢喜之后让人惆怅不已…… 按摩结束的时候,巴立卓也醒了。他看见小张扔下两百元小费,小姐摩挲着钞票以辩真伪,然后退着离去。 巴立卓揉揉太阳穴,暗自诧异刚才的梦境。 出租车悄悄驶进邮电小区。门卫听见动静,赶紧推开结满冰花的窗户,冲巴局长使劲微笑。小张下车话别,还举了举手里的塑料袋,那里面装有巴立卓的毛巾。巴立卓摆摆手示意不要了,他不想留给孔萧竹任何口实。出租车白雾缭绕的开走了,闪烁的尾灯使冬夜更显空旷冷寂。人行道铺着方砖,夏天看上去挺艺术的,覆盖冰雪时却很滑很滑。 巴立卓小心翼翼地走了几步,忽然有了种冲动,从皮包里摸出手机,他想给林紫叶打个电话。嘟嘟的振铃声刚响了两下,巴立卓就掐线关掉了,夹了夹皮包匆匆上楼去了。 巴立卓感觉那皮包有些异常,好像多了许多东西。他进了客厅,换鞋脱衣,然后检查皮包,里面多了一个信封!厚厚的一沓,凭手感应该是一份不菲的“礼物”。巴立卓又揉了揉太阳穴,默默去想:表面上看贵州山民的后代嫩得让人于心不忍,但实际上并非如此简单。怪不得刚才分手的时候,小张没有多余的寒暄,好像还轻轻嘘了一口气儿。 巴立卓极少吸烟的,可今晚心里乱糟糟的,就找了一盒抽了起来。孔萧竹的睡眠一直很差。她终于忍无可忍地走出了卧室,用憎恶的目光瞪了瞪男人,然后砰的一声关上了房门。巴立卓面无表情,他看到朦胧的黑暗中,满屋子的烟雾荡来荡去,就像飘来飘去的思绪,空落落的逮不住又摸不着。 第二天,巴立卓早早去了单位。他想尽快将钱退还给小张,可是怎么个还法很费脑筋的。大楼里人多眼杂,不能追出办公室,也不能在走廊里拉拉扯扯。必须选择合适的机会,恰当又巧妙的退掉礼金。巴立卓边想边笑,这世道越来越鬼鬼祟祟了,清白做人其实比做混人更难。 他正这么想着,郝静波急急地闯了进来,说下面有个农村支局烧了,就是猛虎镇的1048线设备烧光了,幸无人员伤亡。 巴立卓火了:“怎么才报告?” 郝静波说,今早上县局才来的电话,他们得到报告也晚了,因为支局的设备一烧,没有电话可以报警,只能派人骑摩托跑了三十里的山路…… 巴立卓怔了怔,问:“原因清楚吗?” 郝静波:“县局报告说是毗邻的居民柴禾垛着火,顺风蔓延到了支局,房梁都烧落架了。” 巴立卓:“立即向史局长报告!” 郝静波说,“史局长已经知道了。” 一定是郝静波嘴快先做了禀报的,巴立卓不想计较这些,说:“你向省局运维部报告。” “这个……”郝静波有些意外,“省局知道了,还不得扣分吗?” 巴立卓说:“你怎么忘了,一个支局阻断了也是全阻,省局的网管中心会看得清清楚楚。我们早报告早主动,争取宽大处理。” 郝静波醒悟过来了,抬腿欲走。巴立卓说:“我下乡去看看,你在家留守。” 郝静波过意不去:“这冰天雪地的,一百多里山路呢,还是我……” 巴立卓夹起了皮包,边走边说:“叫上天威科技的小张!” 吉普车在漫天大雪中前行,举目所见白莽莽的混沌,就像昨晚的梦境一样。小张他觉得立功的时刻到了,拿着手机四处打电话,以客户代表的身份联络上级指挥同僚,然后说下午就从深圳空运全套的设备过来,最迟明天进场安装,大年三十前恢复通话。巴立卓点头说国内的厂家比老外强多了,反应迅速效率奇高,我赞赏你们这样的合作伙伴。小张一听兴奋异常,高兴得差点要叫起来。巴立卓扭头道:“你还有心思笑?我还要找你算账呢。” 小张大概听出了弦外之音,脸红了又红。 巴立卓之所以决定带小张下乡除了工作需要以外,另外一层想法是寻机将信封退还给他。他被自己感动着,不为名不为利,我巴立卓是一个有操守的人,不是吗? 冰雪路滑,司机小龚不敢说话,全神贯注地操控缓行。巴立卓的手机响了,一看号码是林紫叶。巴立卓不能不接,假装不熟悉地说:“喂,你好。” 林紫叶道:“你装什么糊涂?我你都听不出来了?” 有人在侧,巴立卓说:“你呀,你看我都忙糊涂了。原谅原谅。” 林紫叶不干了,“你怎么老是打哈哈呢?不是故意搪塞躲避吧?” 女人的声音很大,巴立卓又不敢偏离听筒,虽然那声音直冲耳鼓。但是巴立卓还是发现,司机和小张都在屏声息气。他没好气儿:“什么事,说吧?” 林紫叶嗔怪:“怪了怪了,不是你昨晚打电话给我吗?怎么反咬一口呢?打就打了,又何必关机……” 巴立卓不耐烦,“没事我挂机了。” 林紫叶:“你别挂,只是忽然很想你……” 吓得巴立卓赶紧打断她:“我正和人谈话呢,回头再说。” 耳边是发动机吃力的轰鸣声,司机和小张都不说话。巴立卓只好含含糊糊地解释解释,听起来像是批评某个女下级:“唉,女同志啊,都是搅屎棍。一句话两句话说不清楚,烦!” 小张在后座傻乎乎地冒出了一句:“女人是老虎!” 这下把巴立卓逗乐了,“你一个小和尚,懂个什么?以后才你会明白,女老虎真吃人哪。” 火灾后的现场一片狼藉,弥漫着焦糊的气息。市局保卫科的人早就到了,立刻用巴立卓带来的海事卫星电话联系保险公司。这一场火不仅烧掉了农话交换设备,连移动电话基站的传输光缆也断了。柳县邮电局的领导都在,县局长许维新非常难过,一个劲儿地检讨工作失职。巴立卓就安慰说,天灾如此并非你们的责任,并肯定他们临时选定的机房还不错。然后巴立卓给史群去了电话,卫星电话语音延迟得厉害,天地传输的中间还隔着太平洋或印度洋。巴立卓简要报告了现场的情况,说天威那边的设备已经离港,传输光缆改接顺利,估计天黑以前能恢复移动电话。史群表示满意,还关切地叮嘱说:“天不早了,你们就在县局住下吧,明天路上小心。” 许维新等人正求之不得,簇拥着巴立卓去了县城,好酒好菜地吃吃喝喝,然后一起去卡拉ok。巴立卓不大会唱歌,为了大家不扫兴,勉强点了首《好大一棵树》,唱得有些上气儿不接下气儿。许维新的嗓子很棒,很有张学友的韵味,一首《吻别》唱得声情并茂:“我的世界开始下雪,冷得让我无法多爱一天,冷得连隐藏的遗憾都那么的明显……” 音乐怎么这样善解人意呢?当忧伤的歌词涌入巴立卓的耳际时,他有了一种被震撼的感动。巴立卓心想,人的心境时常无法用言语表达,而歌词却能淋漓尽致地抒发情感。巴立卓一边微笑一边打着节拍,眼神却越来越迷离。 翌日晨,柳县邮电局领导班子全体陪巴立卓用餐,一直护送到收费站,很有依依惜别的样子。不用说小龚的车子后面塞满了土特产,无非是大米粉条蘑菇之类的。巴立卓一回到松河局里,就去史群那里当面禀报,又沟通了一些情况。史群最后说,忙了快一年了还是小心谨慎为好,安全生产的责任重于泰山。巴立卓连连称是,表示明后天组织力量认真查一查,坚决杜绝各类隐患。 离开机关楼,巴立卓回了自己的办公室。手机又响了,他想都没想就接了起来。 “巴局长确实很忙啊,我都知道了。”又是林紫叶的声音! 巴立卓叹气:“以前当老百姓穷,现在当头头累。” 林紫叶幽幽道:“要过年了。” 巴立卓调侃道:“虽说这年味越来越淡了,但是该过还是要过的。我三十回老家,初一就回来。” 电话里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像纸落到了地上。巴立卓奇怪:“你怎么不吭声了?” 林紫叶低声:“你一句都没问问我。” 巴立卓没反应过来,“问你什么?问你工作好吗?问你在哪儿过年?林科长。” 林紫叶:“不,你应该问问,我现在在哪儿?” 巴立卓这才去看手机,见是本地的号码,一惊:“你,你现在在松河?” “是的,我在龙台宾馆607房间。” 林紫叶很平静。 巴立卓方寸大乱:“啊,怎么不打个招呼……” “不见不散!”咯哒一声,林紫叶挂断了电话。 巴立卓的腿儿都软了,太出乎意料了。 第六章 第28节 小姐与猴子 感应门灵敏地敞开,又迅速地合拢,将冰雪世界隔在了宾馆之外。大堂内春意融融,花团锦簇的杜鹃和高大的热带植物相映生姿。 巴立卓旁若无人地穿过大堂,迅速消失在电梯里。 房门开了,林紫叶心里的那扇门也开了,眼前的男人就好比一缕阳光射了进来,照得她整个人儿都暖洋洋的。所有不快都将烟消云散,林紫叶想原谅他了。 房门轻轻带上了。巴立卓亲了林紫叶一下,说:“我有半年没亲过你了。” 林紫叶的眼里马上涌出了泪花,不胜幽怨地望着他。巴立卓说,“不管怎样你都要相信我,我一直都是爱你的,只爱你一个。” 林紫叶的心头一颤,他看着巴立卓的脸,在判断他说的是否是真心话。 迎着疑惑的目光,巴立卓说:“我从前爱过你,现在仍然爱你,以后也是!” 林紫叶摇头,眼泪不由自主流了出来,“可是,你一直在躲避我的。” 巴立卓向前靠近。林紫叶步步后退,一躲再躲的就坐进了沙发里。巴立卓居高临下地抱住了她。林紫叶被抱的喘不过气儿来,先是挣扎两下,然后就彻底软在巴立卓的怀里。 林紫叶听见巴立卓说:“紫叶啊紫叶,你知道我是多么的爱你呀!” 林紫叶揩眼泪:“不知道。” 巴立卓:“我想听你说一句相同的话。” 林紫叶:“什么话?” 巴立卓:“就说你多么的爱我。” 林紫叶扭头:“不说!” 巴立卓用嘴唇回击了林紫叶的执拗。虽然林紫叶心里还很委屈,但她不肯放过这亲热的分分秒秒。巴立卓的舌头伸到她的嘴里了,林紫叶不由自主地又是一阵眩晕。两人的身体都瑟瑟发抖,而越是这样,越不肯松开对方,仿佛彼此的嘴唇就是一根救命绳索,一旦松开就会坠入无底的深渊。林紫叶做爱的时候不像孔萧竹那样麻木,她从不压抑自己的冲动,大胆欢娱地呻吟,仿佛全身的每个毛孔都散发着炙热的快感。无法否认,他们经历了一次荒谬而激昂的感官之旅,直到双双冲上快乐的颠峰。 高潮消退,两人的身体终于分开了。巴立卓被一种莫名的伤感缠绕,林紫叶也清醒了,就好像阳光驱散了迷雾似的,一切又变得清晰起来。她说:“巴立卓,我恨你!” 巴立卓明知故问:“你恨我什么?” 林紫叶咬牙:“恨你的疏远,恨你的冷淡,恨你恨你恨你……” 巴立卓笑了:“爱之深才恨之切,是不是?” 面对巴立卓的嬉笑,林紫叶纵有十八般武艺也无法施展,而只能说:“你故意的,故意冷落我,怕我影响你的仕途。” 巴立卓一如既往地贫嘴,严实得水泼不进。“没有啊,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巴立卓,我还是恨你!” 巴立卓:“你看你,被爱情冲昏了头脑,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得了吧,花言巧语的诗人。” 巴立卓:“紫叶,我不是诗人,我只是个俗人,无法在得到爱情之后还那么崇高,还那么完美。” 林紫叶不理他,起身去了卫生间。巴立卓关掉了手机,笑嘻嘻地尾随女人而去。 床上的快活还是多于内心自责的,巴立卓忘记了时间。整整一下午和一晚上,巴立卓都没有离开607房间。他和林紫叶睡不着觉,也不知道饿,仿佛又找回了在德国时的那种蜜月感受。林紫叶躺在巴立卓的怀里说:“我现在才明白,人们为什么都要结婚了。” 巴立卓抚摸着女人的脊背,暗笑:“为什么呢?” 林紫叶用指甲轻划他的前胸:“为了上床。” 巴立卓拍拍她:“结婚并不这么简单。原因多了,为了搭伙吃饭,为了生孩子,为了孝敬老人……” 林紫叶撇嘴:“我看不是,起码你巴立卓不是。” 巴立卓:“要是光为了床上这点事,你何必跑这么远来看我?” 林紫叶生气了,想推开他,“你怎么这么坏!” 巴立卓猛地把林紫叶又压到身下,“我怎么能舍得你呢?别的男人要是动了你,我会……” 林紫叶不宜久留,巴立卓也不便远送。依依不舍之际,巴立卓说看来我要学开车了,接你送你都方便一些。 据说女人一接触到爱情,泪腺就开通。林紫叶再次眼泪汪汪了,她在心理上产生了强烈的依赖感,她确实深爱着巴立卓,她很想表达那种愿望,希望有朝一日巴立卓能娶了她。她不是因为失身才非要赖着他,她没那么陈旧老套,而是想完完全全地拥有他,而不是这种情人关系。但是林紫叶现在没法开口,只有等待时机成熟再说。 与林紫叶的蜜月感受截然不同,巴立卓把短暂的同居看成是一场爱情游戏。他既贪恋又害怕这种游戏,并且不能自拔,他希望游戏的时间能长一些,而游戏的结果晚些见到,倘若没有结果更好。巴立卓联想到,一男一女企图用婚姻把爱情固定下来,游戏可能也就结束了。想到这里,巴立卓体贴地拥了拥女人,随手从皮包里摸出那个信封塞给林紫叶。一见是钱,林紫叶吓了一跳,转而发怒:“这是什么意思?你拿我当小姐吗?” 巴立卓连忙说:“没什么意思,没什么意思。” 林紫叶说:“你想一刀两断?就拿钱打发我?” 巴立卓拍脑袋:“天爷爷,你想到哪儿去了。不要就算了。” 林紫叶戚戚哀哀地将头靠在男人的胸前,“巴立卓,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你!” 直到上午十点多钟,一身疲倦的巴立卓才回到单位。郝静波见了他就说你可回来了,昨晚孔台到处打电话追查你的去向呢。巴立卓“哦”了一声,就仿佛在说别人的事情。布置完节前检查的事儿,巴立卓就打电话找小张,小张人就在电信科呢,他显然想和梁菁菁等人打成一片。小张一路小跑着来见巴局长。巴立卓一脸威严道:“你把门关上。” 小张赶紧关了门,知道重要的时刻就要到来。 巴立卓说:“有两件事请你帮忙。” 小张激动得有些结巴了,“行行,二十件也行。” 巴立卓:“第一,你要帮我证明,昨晚我们一直在一起,做什么呢?下围棋。” 小张糊涂了,但还是坚决保证:“嗯嗯,下围棋。” “这第二件事嘛,你也要听我的,”巴立卓从皮包里拿出那个信封,顺着桌子推了过来,“这个你收回去,封金璧还!” 小张万分紧张,难过得连哭的心都有了。他说:“巴局长,我的项目没希望了吗?” 巴立卓说:“兄弟啊,我你都是农村长大的孩子,我知道莫伸手,伸手必被捉”。 小张发誓:“巴局长,相信我好了。” 巴立卓摇头:“我是那种见钱眼开、见利忘义的小人吗?我的情操不想被人小瞧。” 小张想逃又不敢逃,“我是实心实意的,这也是互利互惠。” 巴立卓:“奇谈怪论,谁和谁互利互惠?” 小张低声:“市场经济本身就是互利互惠的。” 巴立卓释然了,“当然如此。邮电局对我不薄,我需要考虑局方的利益最大化。” 小张:“巴局长,请理解我。我是诚心诚意地答谢你,也想请你帮忙。” 巴立卓:“我知道,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人心都是肉长的。你的项目我会出于公心的,我也希望和你成为朋友。” 小张还在左右为难。巴立卓语气严厉起来,说:“东西你给我拿走,你打听打听我的为人,做市场没有公关不行,可和我用这些公关手段不行。你要是硬留下东西,你的事情我就投反对票!” 小张吓得使劲点头,“谢谢巴局长。” 巴立卓不由分说地将东西塞到小张手上,还很自然地拍了拍他,很有点老革命拍红小鬼肩膀的意思。 春节过后松河局招标领导小组召开会议,工作痕迹很清晰完整。至于结果会前就已确定,史群和巴立卓早就沟通好了。蒋对对是明白人,只有表态赞成的份儿。巴立卓的馊主意很对史群的心思,他们俩内定,柳桦两县四十六个支局的单子给天威,柞县二十二个支局的份额给龙兴。于松河邮电局来说这确实是上佳的选择,两边的朋友都说得过去。天威科技觉得意犹未尽,独霸松河本地网农话设备的计划落空了。按照巴立卓的说法,松河局留了一手,既可以避免扩容升级时对方漫天要价,又可以在未来的谈判中居有利位置。 巴立卓发现自己的口才确实不错,如果不是顾忌局长史群的感受,他的即席讲话会更加游刃有余。邮电局本来会议就多,会议的规模有大有小,务实的务虚的和不知所云的,几乎逢会必有巴立卓副局长的身影。巴立卓侃侃而谈,神情自若地“做指示”,管他三七二十一张嘴就来。你水平比我高学问比我深年龄比我大资格比我老,那又能怎么样呢,起码在此时此刻我在台上你在台下,我可以表扬你批评你鼓励你评价你,你要埋头做笔记还不能不服气,你如果非要有什么想法的话,那么你只能怨命运没有垂青你,是你自己的命不好。 男人的气度和潇洒全是社会地位折射出来的,有求于巴立卓的人越来越多了,大有络绎不绝愈演愈烈的势头。许多人又上烟又陪笑,口气谦恭主意坚定,像膏药一样撵都撵不走。仅仅减免电话初装费和核批吉祥号码两项,就足够他门庭若市忙得不可开交。巴立卓开始成为这座城市里的一颗耀眼的新星,接踵而至的是团市委委员青联常委青年企业家残疾人协会理事等等眼花缭乱的头衔。巴立卓的朋友遍布工农兵学商社会各界,巴立卓的知音如雨后春笋般层出不穷,巴立卓的声名远扬甚至临局都耳熟能详。巴立卓的亲朋好友多如过江之鲫,都以和巴副局长相识相知引为荣耀,都希望以亲情友情加热情掀起巴副局长心头的涟漪。国内国外的厂商代表在门外排起了长队,形形色色的熟人竞相邀请巴副局长赏光赴宴。实践使巴立卓体会到,做人上人的感觉真好。对照部下狂热求官的厚颜无耻,巴立卓深感对不起精心栽培他的前局长柳鹏,从前的诗人巴立卓太不懂人情世故了,只给老局长送过两瓶五粮液。小儿科式的礼物比起高山仰止般的大恩大德,宛如沧海一粟,太微不足道也太令自己汗颜。 应该说巴立卓还是一个有理想有抱负的年轻干部,尽量不多吃不多占不多拿,屡屡拒吃请并做到了义正言辞。局长史群看出了端倪,漫谈似的点拨了一番,说市场经济条件下的干部要经得起风浪,既要坚持原则又要人情达练,适当的吃喝还是应该的必要的,感情也是生产力,你不吃不喝就等于丧失了交流沟通的机会,也就等于井底之蛙沦为孤陋寡闻。再者说人家吃也吃了喝也喝了,却以宴请你的名义去报销也未可知也。既然局长有话,巴立卓就非常愉快地接受八方邀请。可能全世界没有几所大学开设劝酒陪酒的专业课,但是喝酒其实是大有学问的,形形色色的酒局一直是人际关系的试金石。巴立卓想到,这年头有谁会馋着你的那顿宴席,我是同意了你的饭局是给了你的面子,伤害了我的肝胃升高了我的血压增加了我的体重,还浪费了我的时间。所以说我吃了你的饭,是我和你关系良好的初步体现,是我送给你的天大人情。 凡事都有从陌生到熟练的过程,原本不胜其烦的巴立卓很快就安之若素了,他渐渐习惯了下班之后赶场赴宴,倘若万一哪天没有酒局的话,他的心里空落落的,会叫几个部下自己凑上一桌。面酣耳热的巴副局长频频举杯致意,夸夸其谈地卖弄新感悟的生活哲理,神采飞扬地享受着酒后人生。那天王二美特意纠集了几个老朋友,当年住单身宿舍的室友一起卷旱烟抽的烟友,共同宴请巴副局长,共同追忆往昔的寒酸时光。不知怎的就说到了男女之事上,巴立卓发表高见:“性乃大事,历史学叫繁衍,生物学叫交配,政治学叫媾和,宗教学叫淫秽,文学叫云雨,法学叫强奸,艺术学叫交融,医学叫性交……” 一番话说得王二美之流目瞪口呆,他们都说巴哥你太有才了,所以你才能吉星高照步步高升。 才华横溢的巴立卓还是懂得“大小王”的,随同史群外出应酬时谨言慎行,有其他局领导在座,也决不信口开河。因为余赫早就向后起之秀的巴立卓发出过忠告,请重视并遵守圈子里的潜规则,否则的话会被清除出局,死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巴立卓不认为他的邻居在危言耸听,他觉得余赫就是他的好邻居好大哥,是他官场生涯有益的启蒙者和指导者。余赫形象地指出,单位好比一棵大树,我们都是树上的猴子,向上看全是屁股,向下看全是笑脸,左右呢全是耳目。巴立卓特意敬了余赫一大杯,说我们确实是猴子啊,你我副职全都在看史局长他老人家的屁股啊。余赫敲了敲桌子,提醒他说:“巴猴子不要得意忘形,你的左右还有耳目呢。” 自比猴子的巴立卓深觉郝静波就是耳目,当然郝静波也是邮电局这棵大树上的一只猴子,一只防人保己趋炎附势的猴子,只不过人家不怎么稀罕他的屁股,而是专盯史群的屁股。巴立卓心里不舒服,总觉得郝静波不拿自己的屁股当屁股,挺忌讳他的想寻机教训教训他。眼下就是个好机会,按照邮电部电信总局机构改革的意见,各省局的电信处解体了,随之而来的是成立了电信经营服务部、运行维护部和工程建设部。上行下效,各地市局也要照此改革。郝静波注定是松河局的最后一任电信科长了,无论他的去向如何都值得巴立卓窃喜。 郝静波自己做出了选择,做通了史群的工作,去运行维护部当了主任,而经营服务部由霍达担纲,至于工程建设部的人选无需另议,原引进办主任即可。霍达在分局当局长当惯了,凡事好讲个排场还喜欢自作主张,郝静波瞧他不顺眼,工作配合上很成问题。霍达履新不到一个月,就和郝静波连吵了三架。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异曲同工之妙在于都找主管领导评理。巴立卓脑袋都大了,心里就想,这两只吱哇乱叫的猴子,不仅是耳目还是敌人呢。 这天,郝静波和霍达两个又干起来了,起因是都抢小龚的车子。两边都是领导,谁的话小龚话都得听,又都没法执行。结果,郝静波拍了桌子,霍达摔了杯子,吓得小卢等人屏气息声,其他科室的人都来看热闹。巴立卓忍无可忍,走出门外宣布:“小龚的车子归我调度了,从明天开始我要学车!” 巴立卓说学就学,至于驾照嘛还不是小菜一碟。巴立卓上午给交警支队去了个电话,下午就派人取来了本子。巴立卓专题向老猴子做了汇报,史群挺开明的,说年轻干部是该有多种本领,上面不是要求会外语会电脑吗?我觉得应该再加上一条:会开车。你小心就是了。 练车场选在了枢纽楼空旷的基建工地上。巴立卓第一脚油门就冲向了沙子堆,吓得小龚大叫:松右脚!松右脚!巴副局长学车可是件大事,松河局的司机都乐意充当陪练,杂七杂八的猴子组成了草台班子,既有长于理论者又有工于实践者,共同的特点是不遗余力地纠正前任教练的错误,使巴立卓的驾车风格取众家之长。巴立卓进步神速,不多时日便驱车上路。但是他面临着信任危机,除了陪练没谁敢坐他的车。孔萧竹去南京邮电学院培训了一个月,归来时巴立卓亲自接站。女人只把行李丢在车上,自己打的回家,害得巴立卓跟在出租车后面穷追猛赶。这天巴立卓路遇蒋对对,再三哀求他上车坐一坐。蒋对对紧张得头皮发麻,竟把打火机捏出了一把汗。巴立卓虚心征求意见,蒋对对说手捂胸口说脉冲编码多些,言外之意是车子老是脱档筛糠。虚惊一场的蒋对对四处宣扬巴立卓驾车典故,极为生动地描画了巴副局长的英姿——某日驱车穿越,某铁路道口,发觉忘记了左右瞭望,遂将汽车倒回, 重新过了一次道口。 巴立卓自认为可以独驾远行时,悄然驱车去了平原市。在夏日的漫天晚霞里,巴立卓喜滋滋地出现在林紫叶面前,女人的惊愕如遇天外来客,激动之余,转身去揩那满眼的泪花。 第六章 第29节 远程电灯泡 林紫叶分得了一套住宅。本来分房是分男不分女的,所谓法律上嚷嚷的男女平等而事实上因因相袭的制度决不平等。林紫叶是平原市邮电局的特殊人才,无论是科长的职务还是中级职称她都够特殊,最大的特殊之处在于她是大龄青年。特殊人物特殊处理,所以林紫叶可以视同为男职工。林紫叶拿到了住房的钥匙,心里一阵激动,立即给巴立卓去了电话。巴立卓也高兴,说:“是要好好庆祝庆祝,你要知道以后再也没有福利分房了,这是开往春天的末班车!” 林紫叶道:“可是这房子要装修呢。” 巴立卓广告词一样地说:“你的地盘你做主,我赞助你装修款。” 电话里的林紫叶一阵沉默。 巴立卓说,“我开始想象夜半读书红袖添香的美妙了。” 林紫叶不悦,“你以为你经天纬地之才,给了我多大的面子是吧?” 电话里的巴立卓笑出了声:“瞧瞧,又不开心了?” 林紫叶:“我不稀罕你的钱,也不指望你的浪漫,只希望你来点实际行动。” 巴立卓:“那还不容易?八十公里的高速公路,一小时就到。” 挂了电话,林紫叶傻楞着坐了一会儿,就打开电视机,她想让电视的声音掩饰住自己。可是节目再好也看不下去了,她耳边老是响起巴立卓撩人的声音,身上燥热难耐。时间真不经混,转眼间林紫叶三十岁了。比她年纪大的女人,孩子都上小学了,比她们年纪小的也在挑三拣四之后喜气洋洋地嫁人了。她们一般都没有她聪明也没她漂亮,可偏偏她林紫叶被剩下了。她有工作还有房子,普通的男人更不敢往她身边站了。优秀的男人本来就凤毛麟角,好不容易发现了却又名花有主了。这些年林紫叶经常相亲,却一直没有碰见真命天子。她不想委曲求全又忧心如焚,说穿了,林紫叶在尴尬地等待巴立卓。 这天巴立卓去省局开会,一个精瘦且老得要命的老板硬塞给他一块手表。巴立卓不认识这人,只知道他是做配线架和保安单元的浙江厂商。正值午餐时间,走廊里的人太多,巴立卓不便追出门去。巴立卓就通过前台找到了那老板的房间。好半天才敲开房门,赫然看见一年轻妖冶的女子,满脸疑惑地问他:“先生,你找谁?” 巴立卓窘了又窘,就说找某某老板。那女子说不在,嘭的一声就关了门,巴立卓只好落荒而逃。巴立卓回到房间还懊恼不已,看来人家不仅不会夸奖我,反而要笑掉大牙,那女子一定会笑话我巴立卓上不了台面,娇滴滴地向老板禀报说门外来的是愣头青。想着想着浑身烦热,就用手机联系林紫叶。林紫叶满肚子委屈,埋怨说:“还以为你忘了我呢。” 巴立卓回头叫来了司机小龚,吩咐说:“我在省里还有些事情要处理,你自己搭车回去吧。”巴立卓有些急不可耐了,驱车上了高速公路,直奔平原市而去。到了林紫叶的楼下,他一如既往的藏好车子,鬼鬼祟祟的钻进了新居。一关上门,他们几乎同时地嘴唇对准了嘴唇,又是一番刻骨铭心的亲热,所有思念都似乎在热烈的拥吻中消融了。鱼水之欢的关键刹那,巴立卓停住了,他听见林紫叶说,“你离婚好不好?” 巴立卓想都没有想就说,“为什么要离婚呢?现在不是挺好吗?” 林紫叶不再说什么,而是紧紧箍住了他的腰。 阳光透过低垂的窗纱洒落在木地板上,柔柔的就像一大团金黄的雾气,让人察觉不到光阴在悄悄移去。 巴立卓惬意地闭上了眼睛,想休息一会儿。而林紫叶却想说话,轻轻地摇晃他的胳膊。“你来去匆匆,我随时服侍,恐怕找小姐都没这么便宜?” 巴立卓闷了片刻:“虽然感情无价,但可以随时收场。” 林紫叶冷笑: “呵呵,说得多轻巧啊,我全情投入,却责任自负,一切与你无干?” 巴立卓侧身摸了摸女人的额头,“紫叶,你今天是怎么了?” 林紫叶摇头: “真拿你没办法,又恨又爱。” 巴立卓:“我也没办法,没有恨只有爱。” 林紫叶:“我决定等下去,反正已经坚持了这么多年,不知道还有没有理由继续支撑下去? ” 巴立卓点头:“我知道了,你现在是闺阁幽怨,思嫁心切。” 林紫叶:“废话,我不能老这么拖着,再不嫁就没有机会了。” 巴立卓说:“我要是离婚了,就不要你这样的女人。找女人,要不就找二十岁的,水灵灵的花朵,什么都不明白,好骗;要不就找四十岁的,人老珠黄了,啥都懂了,不用骗;怕就怕你这样三十来岁的,觉得自己很明白,其实好多还没想明白,想要的太多,但不知道到底想要什么。” 林紫叶气得直翻白眼,用手去捶他。巴立卓不躲,还说:“比如情人节,如果是二十岁的女朋友,送一捧玫瑰,她就兴高采烈;四十岁的女人,送条项链,她会很感激;你这样三十多岁的女人,只送花你嫌礼物轻,送项链你嫌俗气,说不定还自夸——难道我自己买不起?” 林紫叶冷笑:“我算听明白了,你是铁了心不要我了。” 巴立卓点头:“也不能这么说,只是时机还不够成熟。” 林紫叶骂了一句:“等你时机成熟了,我他妈的也成夕阳红了!” 巴立卓顺势摸了女人胸前一把,过渡得十分自然。“想不到林科长也这么粗蛮啊。” 林紫叶推开男人的手,正色道:“嫁不嫁无所谓了,反正我有自己的住所了。” 巴立卓笑,“你毕业都快十年了,还不是自己磨蹭的?” 林紫叶喟然长叹:“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对象,也就说没有那种可以托付终身的男人。” 巴立卓伸了伸懒腰:“看来我很失职,教导无方啊。” 林紫叶摇头:“都怪你,要不是你捣乱,我哪能这么惨?” 巴立卓叫屈:“我不是一直提示你抓紧嫁人吗?” 林紫叶:“还好,我终于逃离那个住了三十年的家。也叫胜利大逃亡吧?” 巴立卓啧啧称奇:“家里养了你三十年,你反而倒打一耙。” 林紫叶自我沉浸道:“我自己有了房,即使结了婚,以后和老公或者公婆吵架,还有个避难所呢。” 巴立卓:“高瞻远瞩,很有想象力嘛。” 林紫叶:“巴立卓,你说我有了房子,是不是更好找对象了?” 巴立卓想了想,“难说,也许适合你的男人更少了。” “你这个乌鸦嘴!不理你了。”林紫叶气得拧过身去。 巴立卓:“你想啊,本来钻石王老五就珍稀。他找你当老婆,怕不怕呀,连套房子都是女的准备好的,男人还要不要脸面啊?而且你自己也会想,你混得还不如我呢,凭什么还要我跟你在一起?所以有房没人要,搞不好只有继续当剩女了。” 林紫叶坐起来,盯着巴立卓说:“那我就嫁离异的,比如你这样的。” 巴立卓没吭声,而是长长地打了个哈欠。巴立卓当然为难,但他不骗她,没有撒谎说“等我慢慢离婚”。林紫叶清楚,离婚再婚对于巴立卓来说无异于一场灾难,但她今天偏想问个究竟,“你要回答我!” 巴立卓轻描淡写道:“太麻烦。” 林紫叶:“你追求我的时候,怎么不嫌麻烦?” 巴立卓:“不对吧,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你我情投意合,两厢情愿的啊。比如今天我来,就是你一而再再而三邀请的。” 林紫叶气得抡起枕头就砸,“你这个坏蛋,坏蛋!” 巴立卓边遮挡边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林紫叶气喘吁吁:“我现在被人问得最多的就是两个问题:一是芳龄几何啊?二是为啥还不结婚啊?午夜梦回,我也不禁开始问自己:是啊,为什么三十多了还不结婚?” 巴立卓学着女人的口气:“是啊,怎么还不结婚?” 林紫叶:“怪谁好呢?都是琼瑶惹的祸。琼瑶小说写的多好啊,书里面女的漂亮男的英俊,那才叫天昏地暗生死相许啊,可现实里没遇到,抱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思想,只好不嫁人。” 巴立卓:“琼瑶阿姨在台湾呢,你怪不着人家。” 林紫叶:“都是工作惹的祸。这些年邮电的工程不断,今天培训明天引进的,我哪有时间去相亲啊?别人谈情说爱的时候,我只想睡觉。” 巴立卓点头:“有道理!邮电局误了你的青春。” 林紫叶伸手拧了男人一把,在巴立卓夸张的啊呦声里,她说:“都是你惹的祸。要不是你老来勾引我,我还会是单身吗?” 巴立卓坐起身,“既然嫁不出去了,就先好好享受单身的快乐,等待有一个合适的人带你步上红地毯吧。” 林紫叶:“巴立卓,你说我们到底好不好吧?” “当然好啊,我们无话不说,好到就差穿一条裤子了。” 林紫叶:“滚一边去,谁和你穿一条裤子啦?” “哦,我忘了,你是穿裙子的。” 林紫叶推了推他,“说正经的,你到底能不能娶我?” 巴立卓:“很想娶,可是我没有勇气面对儿子巴奢……” 林紫叶:“我不想听你说可是!是?还是不是?” 巴立卓去穿衣服:“要是不当这个副局长就好了。” 林紫叶:“既然如此,我得继续相亲了。” 巴立卓:“你以前不一直在相亲吗?” 林紫叶:“此时非彼时,我以前心高气盛,那时我没有房子。活了三十年才明白,爱情不是永恒的。爱情是烈火,同时点燃了两个人,人又不是油库,烧个半年六个月也差不多精疲力竭了,怎么能永远烧下去?” 巴立卓拍拍女人的脸蛋:“说得太好了,妙语连珠啊,太得我的真传了。有朝一日我来立法,先消灭这些骗人的爱情谎言!再规定全国人民谁也不许结婚!” 林紫叶哭笑不得:“你这个家伙,坏透腔了。” 巴立卓翻起眼睛,往床头上一靠:“那我就省心了,预祝你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林紫叶哀怨地看了看巴立卓,“好吧,你是过来人,我一直把你当专家来崇拜的。” 巴立卓赶紧摆手:“与我无关,与我无关。” 林紫叶:“我去相亲,你来把关!” 巴立卓摇头:“看来我要当电灯泡了。嗯,还是个远程大灯泡。” 林紫叶哼了一声:“干脆就叫你巴一灯吧。” 巴立卓下了床,笑:“不如来一个升级版的,叫巴又亮如何?” 林紫叶:“我的终身大事你不能撒手不管,万一我有个三长两短的,你就是罪魁祸首!我就告诉大伙,是你一步步把我推进火坑的。” 巴立卓边穿衣服边说:“听你这话,我怎么像旧社会的大茶壶似的,净干拉皮条的缺德事儿?” 林紫叶:“你以为你不缺德啊?” 巴立卓说:“我有个建议。” 林紫叶:“不会是啥好主意。” 巴立卓说:“你这屋子得有音响了,每天你听听音乐。歌声悠扬,主打曲目是梁祝小提琴协奏曲。” “亏你想得出来!” 巴立卓夹起皮包,亲了亲女人:“我走了,明天要去市政府汇报。” 林紫叶怀里抱着枕头,眼圈又红了,低语:“我总觉得,上辈子我做错了什么事,这辈子罚我来受罪的,我爱你,爱得太痛苦了。老天,我该怎么办呢?” 巴立卓再次俯身,温存道:“别难过,我常来看你。” 又是星斗满天,巴立卓悄悄推开自家的房门。一开门,就看见孔萧竹斜靠在沙发里,落地灯将她的面孔照得半明半暗。巴立卓边换鞋边打招呼:“怎么,还没睡?” 孔萧竹冷笑:“巴副局长,你玩的是不是有点野了?” “有什么意见,请孔台直说。” 孔萧竹:“今天下午,你是不是去找那个姓林的破鞋去了?” “什么话啊?一点都不文明。” 孔萧竹步步紧逼:“巴立卓!你装什么蒜!你是不是自己开车去的?” 巴立卓皮笑肉不笑:“天哪,你一生气我就害怕,这回你又赢了。” 孔萧竹:“你少来这套!你吃着锅里的惦记着盆里的,你,你这个王八蛋、害人精……” 巴立卓:“你就积点德吧,半夜三更的别搅得四邻不安!” 孔萧竹:“我也不想和你吵,是你逼我非得吵不可!” 巴立卓不再吭声,脱掉衣服进屋躺下。孔萧竹走进来,一把掀开被子,“你别睡,说!是不是又和那个姓林的鬼混去了?” 巴立卓发怒:“你望风捕影,胡说八道!” 孔萧竹:“告诉你,女人的直觉一直很准的。” 巴立卓身子缩成一团:“孔萧竹,你别闹了。” 孔萧竹去扯他的内裤,嘴里呼出了酒气:“谁和你闹了,我检查检查。” 巴立卓低吼:“你太过份了!你喝酒了?” “我怎么过份?”孔萧竹扑上来,“兴你掂花惹草,就不行我行使职权?” 巴立卓捂住裤头,告饶:“我忙了一整天,太累了。” 孔萧竹张牙舞爪地压了上来,巴立卓只好抱住她,勉强亲了亲,“你喝酒了,嗯,我们明天好不好?” 孔萧竹猛推他,哽咽了:“今天是我生日,一个人和儿子在酒吧庆祝生日。” 巴立卓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少来对付我,你什么时候把我挂在了心上?” 巴立卓:“老夫老妻了,不扯没用的。” 孔萧竹:“你装什么纯洁,对别的女人你怎么就不说老了?” 巴立卓嘟囔:“你既然不纯洁也不温柔,整天琢磨虐待我。” 孔萧竹这个气呀,擂鼓似的砸向男人。巴立卓抱住脑袋,叫:“别打我脑袋,全家都指望这个吃饭呢……” 孔萧竹眼泪汪汪地停下手,“从明天开始,你的工资奖金全归我,断你粮草,看怎么吃野食儿!” 巴立卓脖子一梗:“断我粮草,还不如劫我老营呢!” 孔萧竹抹一把眼泪:“我问你,那个姓林的骚货究竟有什么好?值得你披星戴月地找人家。” 巴立卓:“别胡说八道啊,你拿出证据来?” “证据?你还要证据?”孔萧竹怒不可遏:“小龚今天自己回来的,说他的车叫你开走了,这不是证据?” 巴立卓心里更有底儿了,“我不是经常自己开车吗?” 孔萧竹撒泼:“你一定是去了,你一定是去了。” 巴立卓一把扯过被子:“睡觉!” 孔萧竹恨恨道:“你睡吧,没准我半夜掐死你!” 巴立卓哼了一声,裹了裹被头,“随便你。” 第二天孔萧竹早早送儿子上学去了。巴立卓起得很晚,发现餐桌上有一封信,显然是孔萧竹写的。信中说—— 在这个冰冷的家庭里,我的身体,我的心都凉透了。巴立卓,我想说的是,我恨你!既然你不喜欢我,为何当年苦苦求婚?是我叫你失望,还是你厚颜无耻?你自己清楚你的所作所为,你昨天一定去做了亏心事。你想瞒也瞒不了,和你一个屋檐下生活了十年的女人,要是看不透你的花招,真是白活了。只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欺骗我,折磨我?我是个善良的女人,我不忍心伤害任何人,包括你巴立卓在内。我的善良,在你眼里难道是软弱吗?我未曾做过任何对不起你的事,可是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 这么些年来,我都在想方设法的支持你,支持你出人头地支持你飞黄腾达,完全尽到了一个妻子的责任。在你看来,我变得庸俗了,变得琐碎了,不温柔了。可是为什么会这样?不都是为了你?为了你们不可一世的巴氏家族?还有你那个毫无体恤之心的老妈吗!为了你的事业、儿子、长辈,我样样都要委屈求全,样样都要操心费力,我怎么能不苍老?我怎么能不烦躁? 是的,过去我们恩爱过,也争吵过。可是前年正月十六的那个夜晚,你恶狠狠地打了我。从那一刻起,你在我心中就不是个好丈夫,而是一条道貌岸然的恶狼!你凭什么伤害我?我和你一样是人有真情实感,一样有困惑、有烦恼,你没有道理动不动就迁怒于我,你之于我的痛苦和我之于你的痛苦是一样的!我之于你的牵挂和你之于我的牵挂却根本不同!因为你是个自私自利的小人,你可以选择你的道路,但你没有权利凌辱我!…… 巴立卓将信反复看了三遍,放进皮包里。他的脑海里乱糟糟的,一种从未有过颓然之感弥漫了他的周身。他呆坐了很久很久,又摸出信来,拿笔在上面批示道—— 孔萧竹同志:来信已阅。全文观点明确,具体事例不详,措辞过于偏激,有牵强附会的嫌疑,不宜于改革、发展和稳定的大局。建议重新思考,再行起草。可否?谨供参考。 然后是龙飞凤舞的签名和日期。 第六章 第30节 感叹天敌 省局追加了农村电话的放号计划,要求松河局在年底之前新增两万户农话,并从建设资金上给予倾斜,每增加一户补贴两千元。史群非常重视,和巴立卓等人细细地算了一笔账,如果如数完成任务,不仅有四千万元装备投入到本地网中来,而且对于拉动业务收入增长百利无弊。但是农村地广人稀,线路覆盖很成问题,有没有这么大的需求也很难说。更为重要的是,垫付的资金额度存在缺口,需要贷款一部分资金。 三个县局报上来的普查报告没有太大的参考价值,不过是原有待装用户的数目合计,这个数字远远低于两万户的目标。大家都被突如其来的任务吓破了胆,口口声声说穷山僻壤没有多少人用得起电话。许维新私下里嘀咕说,大把大把的银子撒到山沟里去,还不如丢井里去呢,好歹还能听个动静。眼下农话装机还要收八百元的初装费,八百元钱对市民来说不是很大数目,可是对土里刨食的农民来说可是不小的负担。牢骚归牢骚,许维新还是很顾全大局的,紧跟中心工作的,所以起草了业务发展方案,然后来市局陈述县情乡情风土民情,核心目的是请求减免任务指数。许维新说即便设备支撑有保证,至多也就能放二千号而已。 史群很不高兴,“照你这么说,三个县也就装个六七千部电话了?我就干瞪眼,等着省局来打我的板子?” 许维新说:“我们是半山区,九沟十八岔的村屯,沿路沿河而居,家家户户相隔一里二里的,就像羊粪蛋似的洒了一路,这线路的工程量也太大了。” 史群说:“那我不管,我只要结果不要过程,你们县铁定要完成八千户。” 许维新心有不甘,“交换机怎么办?最远端的村屯离乡镇有二十多公里,超远的距离使得电路衰耗接近于绝缘体了。” 史群指了指巴立卓,说:“你们好好研究研究,天威和龙兴新推出的接入网都很不错。” 巴立卓连连称是,国产传输交换设备越来越便宜,也越来越漂亮了,大有青出于蓝胜于蓝的趋势,接入网就是全新的概念,相当于把交换机搬到最前端去。许维新说县局学习的机会少,眼界不宽如井底之蛙,不如组织我们外出看看。 史群说,“这算什么,我什么时候反对你们好学上进了?” 巴立卓说:“长三角地区的农话发展得特别快,我们几个去看看?” 史群同意,“你们打好腹稿,带着问题去考察,快去快回。” 巴立卓一行从沈阳直飞上海,刚刚步出接站口,就被两家公司的人马给堵住了,一拨帅哥一拨美女。男孩这边使劲地挥动手臂,女孩这边高举着接站牌子。 天威科技的小张先行飞抵上海,已恭候多时了,他身后是两个英姿勃发的大男孩。小张笑嘻嘻地和巴立卓握手,接过他的行李就往停车场走。不想被两个女孩挡住了去路,她们是龙兴公司的。其中一个扎马尾巴的女孩上来问候,声音很悦耳:“巴局长,一路辛苦了?” 巴立卓接过名片,心里好生奇怪,对方怎么会认识他。另一个女孩开口了,她笑起来脸上挂着浅浅的酒窝。 “巴局长,我为你们预定了客房,请跟我们走好吗?” 许维新插话说:“多谢了,我们巴局长已有安排了。” 马尾巴女孩嫣然一笑,“我们东北片区的经理想今晚宴请你们,不知能赏光否?” 巴立卓瞟了一眼不远处的小张,说:“我们临出发时,已经通过电话了。” 酒窝女孩显得格外开心,拖起许维新的皮箱就走。小张飞快地跑了过来,万分难过地叫了一声巴局长。在同样比火都要热情的盛邀之下,巴立卓感到十分为难。他不走,许维新等人也不走,大家都站在原地不动等着巴立卓。 那两个女孩又折回身来了,青春逼人的面孔上挂着怒意,马尾巴白了小张一眼,说:“讲点道德好不好?这是我们的客人,你们抢什么抢?” 小张脸红了,面对漂亮的女孩他显然很缺乏经验,声音不太理直气壮:“本来是我们的客户。” 酒窝女孩抢白道:“有点风度好不好?不要打搅我们公司的客人。” 巴立卓说:“这是何苦呢?天威和龙兴都是我们的朋友,都是民族工业的骄傲,为了我们几个人撕破脸皮很不该吧?” 小张说:“巴局长,我要是没把你接来,我们办事处主任非批评我不可。” 马尾巴女孩说:“我们要是完不成任务,领导也非骂我们不可。” 巴立卓叹了口气,做出了决定:“这样吧,我们去住天威预定的宾馆,晚上出席龙兴的酒会,如何?” 一连数日雨意潇潇,让人感觉晴朗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巴立卓等人分别看了两家公司的接入网试验局,一个在上海郊县一个在浙江台州。由于回去要制定网络改造方案,巴立卓特意带上了计划建设部的小卢。小卢头一次和领导出差,兴奋异常也殷勤备至。在天威和龙兴两家公司超乎预想的热情接待下,许维新感慨颇多,“竞争是好啊,咱们乡巴佬倒成了香饽饽。” 巴立卓说:“竞争是美,但竞争也真残酷真无情。帅哥美女见面,不是眉来眼去的一见钟情,反倒像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令人扼腕叹息。” 许维新说:“这两家的人员素质都棒,个个高校毕业,全都顶呱呱的。” 巴立卓说:“别看他们有求于我们,可人家都是金领,都靠高薪养勤啊。” 许维新说:“挺好的两家公司非得像斗牛似的,拼来杀去的,可怕。” 巴立卓说:“那天我在飞机上看报纸,有一篇散文叫《感谢你敌人》,说的是动物因为天敌的存在而变得机敏强健,倘若缺少了天敌就会养尊处优,渐渐地变得不堪一击。” 许维新似有同感,“你不是说我们邮电行业吧?独家经营,没有竞争?” 巴立卓指了指车窗外的景色,外面正在下雨。“刮风下雨的日子当然令人沮丧,可是雨中的浪漫、雨中的神奇值得喜悦;雨过天晴的清新,也值得期待。换一种思路去看世界,心胸就会豁然开朗。” 许维新笑了,“你是拐弯抹角地批评我们县局了,你说我们目光短浅保守狭隘,是吧?” 巴立卓并不否认,“省局大手笔投向农村是战略眼光,对我们则是不小的机遇。史局长心里的一本账很清楚,政策倾斜的可都是真金白银啊。全地区换回四千万,论到你们县也有上千万的资金,此时不搏更待何时?” 许维新说:“我不是傻子,别看我提意见,该干还得干,回去我就向史局长检讨,先跑线路设计,预埋杆路,等到庄稼一收就大干。” “从珠三角、长三角等地的经验来看,只有超前建设才有大发展。” 巴立卓说:“咱东北的节气不饶人,秋收之后的外线施工期顶多只有两个月,所以各环节都要谋划好。回去加紧完成组网方案,早点报省局会审批复,早点进行设备选型招投标。” 小卢插嘴说:“六十八个支局的接入网组网方案也有了大体轮廓。” 巴立卓说:“虽然我们现在垄断经营,其实也有天敌——时间。抓不住发展的机会,可就过这村没这店了,以后后悔都来不及。” 许维新等人本想放松放松的,一听巴立卓这样说,都打消了游山玩水的念头。 星期五晚上,巴立卓赶回了松河。家里黑着灯,孔萧竹和儿子都不在。巴立卓就给孔萧竹打了个电话。孔萧竹出差在外,她还在闹情绪,态度很不友好,“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怎么想起来惦记我们娘俩了?” 巴立卓不想和女人吵架,就问:“巴奢在哪里?不是放暑假了吗?” 孔萧竹问:“你是真关心,还是假惺惺?” 巴立卓没有把持住,“孔萧竹!你这话什么意思?” 孔萧竹淡淡地说:“没什么意思,孩子叫给霍芳带几天。” 巴立卓不想废话,啪地一声搁下了电话。看看表已是九点半了,翻了一通号码簿,找到了王二美家的号码,打过去,是霍芳接的电话。 巴立卓说:“辛苦你了,我去接巴奢吧?” 霍芳说:“算了,都什么时候了,孩子早就睡了,别再折腾感冒了。” 巴立卓一想也是,就想收拾收拾休息。电话响了,霍芳说:“巴哥,你要教育教育二美了,他赌瘾又犯了,现在成天连夜地打麻将,而且输多赢少。我找他根本就不回话,这日子没法过了……” 巴立卓本不想管这些闲事儿,可是人家霍芳替自己照顾孩子,他也就不好回绝。王二美的手机关了,巴立卓改为汉显传呼,嘱咐寻呼小姐连传三遍。王二美终于回话了,问:“巴哥,你找我有急事儿?” 话筒里传来了清晰的麻将声,哗哗哗的突然又停下来。巴立卓说:“别玩了,赶紧回家!” 王二美不敢公然顶撞领导,含含糊糊地说打完这圈就走。巴立卓忽然改变主意了,说:“你嫂子出差了,你来我家陪陪我。” 隔了很长时间,王二美才来。他进门就找吃的,看来是饿得不行了,还得劳驾巴立卓烧水煮方便面。 巴立卓开始旁敲侧击:“你以前不是象棋高手吗?” 王二美说:“象棋太费脑子了,没劲。” “你今天又输了吧?”巴立卓点题了。 王二美说:“本利平。没输也没赢。” 巴立卓哼了一声,“看来是输了,不见你兴高采烈的样子。” 王二美嘟囔了一句:“你们怎么总寻思我输呢,我啥时候输过啊?” 巴立卓说:“就是一天赢一万也别玩了,听说因为这个问题你和霍芳老是吵架?现在你选个时间吧?什么时候戒掉?明天还是明年?” 王二美不太情愿,嘀咕:“今天不是周末吗?现在休大礼拜天了,不玩玩干啥去?” 巴立卓说:“一年当中有三分之一的休息日,你准备都用来耍钱?” 王二美避其锋芒,说:“是不是霍芳那娘们儿告状了?” 巴立卓道:“消遣娱乐也该有个度,适可而止吧。如果你实在不想戒的话,我提醒你只和本局职工玩玩,不许到外面去。” 王二美点头表示同意,其实他顶不乐意和本单位的人打麻将了,一方面嫌不保密,另一方面嫌码小,五块八块的干磨手指头不够刺激,即使赢了也没成就感。 巴立卓了解王二美,知道他肚子里的蛔蛔虫,就说:“今年的农话任务特别重,工程要忙不过来了,所以我想把你抽调出来,也好叫你赚点儿钱。” 王二美的眼珠转了转,说:“干工程可以,我要挑头当队长。” 巴立卓笑,“想不到二美兄弟不仅麻将上瘾,官瘾也很大啊。” 王二美说:“不为别的,就瞅霍芳那得意劲儿,我都得当个队长,好杀杀这娘们儿的威风!” 巴立卓打了个哈欠,说:“你就在我这里住吧,别回去和老婆口角了。” 王二美连连摆手,“那可不行,你家收拾得这么干净,我不敢住。” 巴立卓一想也是,自从母亲被气走之后,家里好几年没外人留宿了。孔萧竹很爱干净,要是知道有别人呆过,肯定会把全家的被褥都拆洗了。巴立卓就不勉强,目送王二美高大的身躯晃出门外。 第二天早上,巴立卓去霍芳那里接儿子。巴立卓发现巴奢的眼角处结者血痂,但他没吭声,直到下了楼后,才问儿子是怎么回事? 巴奢说:“叫陈可给打的,他把我摔倒了。” “多玄啊,离眼睛这么近。” 巴立卓摸摸巴奢的头,“我可不想有个独眼龙的儿子。” 巴奢傲然道:“我把他打哭了,可我没哭。”巴奢虽然挂彩了,但对同学哭鼻子这一事实很满意。 父子俩慢慢地走着,晨阳把他们的身影拖得很长很长。巴立卓问:“那个叫什么可的为啥打你啊?” 巴奢很雄赳赳地说:“我踹了他两脚。” 巴立卓皱了皱眉头,“你都四年级的小学生了,怎么还这么暴力?不会有话好好说吗?” 巴奢昂然作答:“他欺负姗姗,所以我才踢他。” 巴立卓糊涂了,“姗姗是女生吧,和你有什么关系?” “你不懂,当然和我有关系了,他欺负我的人我就要管!” 巴奢很有拔刀相助英雄救美的气概。 巴立卓忍俊不禁,“你的人?你的什么人?” 巴奢毫不隐瞒:“我喜欢的人呗。” 巴立卓一阵大笑:“你屁大的毛孩子,就有喜欢的人了?还有对手了?” 巴奢挥了挥小拳头,说:“陈可让我不爽,我就要和他决战!” 巴立卓联想到,连儿子这般小小的年纪也有了天敌 第七章 第31节 国信女干将 第七章 最亲爱的,明天我们能否照样相遇? 我能否仍旧握住你的手? ——伊丽莎白勃朗宁夫人《失去的恋人》 我只是一棵默言无语的松树。我头上的叶子细细密密,在阳光下面闪闪发光,宛如无数尾耀眼的银针。可秋天已经来临,我出神地凝望着草坪上滚来滚去的落叶,感叹时光的无情。孔萧竹轻叹,原来女人都一样,任你再坚强再独立,都会被个情字当头打倒。我听见巴立卓的自言自语: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 31、国信女干将 又是一个春天,有消息说邮电部所属的寻呼业务要整体剥离,成立独立的国有控股公司,重组为中国国信寻呼有限责任公司。按照省局的方案,松河地区将剥离正式员工十六人,总的要求是尽量年轻化以便轻装上阵。这个时候,许多科长都打起了小算盘。一时间,史群家门庭若市而巴立卓这边却门可罗雀。巴立卓清楚,这种反常的现象是由于孔萧竹就是热门人选之一,再蠢的人也不会做与虎谋皮的买卖。虽然巴立卓夫妇长期冷战,但巴立卓还是主动和孔萧竹交换了意见,双方一致认为夫妻同在一个单位工作,负面的影响远大于正面的因素。既然如此,巴立卓唆使孔萧竹找史局长亲谈一次,他说:“尽管你是我的老婆,但我无法越俎代庖替你表态,况且史老大历来在意下属的远近亲疏。你直接去找效果会更好。” 孔萧竹认为男人逃避责任,冷笑道:“巴副局长真精明啊,你越来越势利了。一个男人只顾自己花天酒地,上不思报效国家,下无心保护妇孺,太他妈的可耻了!” 巴立卓没想到女人会说出这么一大堆,气得手脚发抖:“孔萧竹,你是不是存心闹别扭啊?我好心好意的……” 孔萧竹白了他一眼:“鬼才知道你的好心好意!” 孔萧竹真的去找了局长,与众多跑官求职者的低姿态不同,她理直气壮大有舍我其谁的意味。史群沉吟良久,问:“究竟是你的主意,还是巴立卓的想法?” 孔萧竹态度坚决,说与巴立卓无关,是我自己真实的想法。史群没有正面表态,只是说我找巴立卓再谈谈。球又踢回来了,巴立卓不得不直接面对了。史群开诚布公道:“找我的人很多,给你说说也无妨,绍劲光、霍达、詹萍还有梁菁菁……” 巴立卓低头想了想,说:“局长,你的意思呢?” 史群摆手:“还没考虑成熟,你有意见尽管说就是了。” 巴立卓诚恳地说:“我还是以服从局长的意见为主。至于我的想法,就是觉得夫妻做同事很难,许多事情的处理上更复杂,更棘手。” 史群笑了,“你和孔萧竹不只是同志,你是她的上级。” 巴立卓:“正是如此,我才难受,女人在家霸道惯了,到了单位就肯听我的?” 史群点头,“你们考虑好了?” 巴立卓:“算是深思熟虑吧,政策不允许,否则我都想去,离她越远越好。” 史群:“其实我最真实的想法是,想叫绍劲光去寻呼,一把年纪了,多年的老科长,这次多少是个机会。大家都清楚,宁当鸡头不做凤尾的道理。” 巴立卓赶紧送高帽儿:“这些年来,您对我们很关心很爱护的。” 史群有些动情了:“人无偏心,狗不吃屎。我确实拿你们两口子当眼珠对待的,我老了,我在这个位置干不了多久了。” 巴立卓:“您一直是我的老领导,更是我和孔萧竹的主心骨。” 史群:“我只担心你们一件事儿,就是不要再吵了。你们是松河局的佼佼者,不好好过日子,叫人看了心寒哪。当然了,你们个人的私事,组织上是不便深问的,我只想奉劝你一句,男人要宽宏大度,别和女人计较,是不是?” 巴立卓连连称是。史群又说:“调开孔萧竹也好,不是说亲戚远了香近了臭吗?也许夫妻也这样,距离远了感情会更好。这样做,也就是支持了你小巴的工作,一举两得。” 巴立卓起身,“我代表小孔,谢谢你给了她机会。” 史群:“这事儿先说到这儿,回头还要看省国信寻呼那头的意思。” 巴立卓刚回办公室,梁菁菁就尾随了过来,浓郁的香气笼罩而来。不用她开口,巴立卓就知道她想说什么。果然,梁菁菁略有几分羞涩地说:“你家孔台要剥离出去?” 巴立卓:“是啊,她就干这个的,不去也得去。” 梁菁菁:“还不如我去呢,我管理话务有经验。” 巴立卓心想还有机务和营业呢,但脸上挂着微笑:“是这样。可是这事还没定呢,要听省里的意见。” 梁菁菁:“省里那头还不得看你和史局长的态度?” “大姐啊,你太高看巴立卓了。” 梁菁菁极甜蜜地说:“谁让咱们搭档过呢。” 巴立卓无话可说,看着她乏善可陈的脸,只是机械地笑了又笑。 这天晚上,巴立卓依旧回的很晚。一进家门,就见孔萧竹陪着王二美夫妇说话。巴立卓微微一愣,随即便热情洋溢地笑了起来。从茶几上的瓜子皮来看,客人登门已很长时间了。王二美直来直去:“巴哥啊,叫我跟嫂子走吧,我也想去寻呼。” 霍芳说:“二美身体不好,带着工程队风吹日晒的在外面跑,所以想请巴局长关心关心。” 巴立卓暗笑,他身体不好,膀大腰圆的快赶上牛了。巴立卓说:“二美可是生产骨干啊,他要是走了,史局长还不得揪了我的脑袋?” 孔萧竹很担心王二美老惹是生非,这次在语言和行动上和巴立卓保持了难得的一致。她说,“看看,你巴哥也这么说吧?二美是工程队的骨干,绝对是挑大梁的高手。” 巴立卓心想,人的欲望就像是疯狂的引擎,只要油箱里有油随时飞转不已。他打了个酒嗝,说:“你去寻呼是扬短避长,去那地方干啥?话务啊营业啊,全是女同志,也没啥前途的。” 霍芳一想也是,就推王二美:“我说你不信,两位领导说了你该听吧?好好当你的猪头小队长得了。” 隔了两天,省国信寻呼筹备组副组长给巴立卓来电话,劈头盖脸地说:“你们两口子真沉得住气儿,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台啊。” 巴立卓当然听得出弦外之音,“有老兄关照,小巴心里特有底儿。” 副组长是原来的刘处,和巴立卓一起出过国的,人熟了说话不见外:“一句话,你家小孔来还是不来?” 巴立卓知道松河有人把工作做到省里头了,就说:“刘处,我和小孔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你走哪我们跟哪儿,要是不接收小孔的话,我就带老婆去你家蹭饭吃去。” 刘组长听明白了,“好了好了,不听你废话了。” 巴立卓连说感谢,正想挂断电话,就听刘处说:“你和那个林妹妹还来往吗?” 巴立卓苦笑,“哎呀刘处,我的刘总经理。我们只是同学,偶尔打个电话的那种关系。” 刘组长哈哈一笑,“你可别瞎乱叫,我最多能混个副总经理。我可告诉你啊,千万不要玩过火了,林妹妹也好宝姐姐也好,都是你前进道路上的绊脚石。” 巴立卓脸上尴尬,嘴上回应:“说的是,红颜祸国呢。” 搁下电话,他知道孔萧竹的事情八九不离十了,就给她发了个汉显寻呼,密电码一样暗示:“孔到成功。” 孔萧竹那边很快回电:“巴愿以偿。” 巴立卓看了看汉显寻呼机屏幕,心里说:这娘们,还耿耿于怀呢,什么叫我如愿以偿啊,这分明暗含讥讽嘛。真是费力不讨好!正想着,手机响了,林紫叶通报说:“我离开市话交换了,调移动维护科了。” 巴立卓半开玩笑半恭维:“贵局的镇局之宝,林科长可堪大任哪,不错不错。” 林紫叶道:“原来的移动科长,去国信哪边儿了,所以我才……” 巴立卓:“你应该比我更清楚,移动通信代表了电信技术的发展方向,尤其是gsm为主流的第二代数字蜂窝……” “你又不是我的局长,还轮不到你教训我。” 林紫叶没等他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巴立卓窘住了,女人这都是怎么了,一挨上官位个个都像吃了冲药似的。他感到可笑,没来由地想起老电影里的一句台词:你一个女人,搞什么政治! 不久,孔萧竹被任命为松河国信寻呼的负责人。 女人忙得像一团旋风,物色财务、人事和技术岗位的关键人选,筹划揭牌仪式。令巴立卓大跌眼镜的是储汇科的蔡磊做了她的综合员,也就是未来的办公室主任。巴立卓越想越吃惊,想不到这女人也会结党营私,心里暗骂真他妈的无师自通啊。蔡磊是邮政片的人,能跳到寻呼去很不容易,起码有悖于现行政策。孔萧竹做了不少工作,她先打通了人事科长詹萍的关节,而后向史群面陈请求。史群说,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两厢情愿就好,我支持。巴立卓知道孔萧竹缘何欣赏蔡磊,当年下段收订报刊时结下的友谊没齿难忘。巴立卓的内心不免有些酸涩,以前真是太小窥了孔萧竹,没看出来人家也有意中人啊,他预感到,孔萧竹之于蔡磊相当于武则天和面首,也相当于慈禧太后和李莲英。有了这份心思,巴立卓很失落也很后悔了。 在欢送国信寻呼的酒会上,史群沉痛致辞:从感情上说,我们舍不得剥离;从业务上说,一下子拿走了五千万年收入啊。史群还说,树大要分枝,不管这么样,你们还是咱邮电的人马,中国电信的资产。手心手背都是肉啊,有什么困难随时回来找娘家,找我和巴立卓副局长解决。 与史群的大人大量相比,巴立卓则显得有些小肚鸡肠。寻呼机房搬迁时,他暗中派人监视严防对方多拿多占。为着几台电脑,两边的人闹了不亦乐乎。蔡磊真是天生的跟屁虫,连忙向孔萧竹汇报。孔萧竹拿起电话就冲巴立卓一通怒吼,说:“我真服了你巴立卓,在家过日子你咋不这么上心?单位的事你倒成了铁公鸡!” 这事很快传到史群耳朵里去了,他说:“小巴啊,你怎么比我还抠门?过去蒋对对叫我二妈,我看你比我还婆婆妈妈。” 巴立卓见局长没有责怪的意思,就说在其位就谋其政,干啥吆喝啥,上什么山唱什么歌。 史群说,凡事还是要讲大局讲团结的,这几年咱们邮电飞速发展,家大业也大,吃不穷穿不穷,切不可偏激行事。 不久,孔萧竹被省国信正式任命为松河分公司总经理,这时她已经搬到了铁东分局办公。按照省局确定的资产剥离方案和关联协议,国信寻呼分公司整整占据了三个楼层。巨幅广告牌赫然耸立在楼顶,上书“我们追求更多更好”。 蒋对对看了很不以为然,说广告词不够豪迈,一看就是底气不足。 巴立卓忍不住问,“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蒋对对说:“站的更高,尿的更远!” 巴立卓捧腹大笑,却没敢告诉孔萧竹。 孔萧竹哪有功夫去听闲言碎语,人家正忙着招兵买马呢。招聘话务员的广告刚一见报,巴立卓的住宅电话就要被打爆了,此起彼伏的声音表达了同一个心愿,请孔总经理接电话。巴立卓气得拔下了座机,说好不容易有个星期天,你是存心不叫人休息是吧?他友情提示道:“孔总大人你引狼入室了,孔总大人你殃及池鱼了。” 孔萧竹眼睛一瞪,“不就是用了你的公免电话吗?我们国信公司不稀罕别人的小便宜!” 女人立即发布指令,蔡磊屁颠颠地去买了部最新款的手机,屁颠颠地在第一时间送到府上。两部手机炫耀式的摆在了茶几上,孔萧竹说:“巴副局长,怎么样?” 巴立卓恨不得一巴掌扇过去,但是他没有,而是说:“是不错,典型的暴发户心态,小人得志的夸张嘴脸!” 女人一扬头发,“我是改革的直接受益者,你嫉妒也不行!” 巴立卓异样地了女人一眼,说:“当官一张纸,做人一辈子。切记,切记。” 孔萧竹愤然反驳:“你怎么净说反话?你没有资格在我面前谈人品。” 巴立卓说:“向生活致敬!我还是想建议你,夹起尾巴做人。” 孔萧竹反击:“你才更像条狗,总在汪汪汪的乱叫!” 女人的这番话,叫巴立卓目瞪口呆。巴立卓还发现,与他同床共寝的女人其实比他会做官,比他胆子大比他有魄力。虽然孔萧竹从前一再声称要断他的粮草,可现在人家实在瞧不起他的那点工资。国信那边工资不高,可是效益好奖金多。孔萧竹是总经理,酬金更是丰厚。巴立卓实在忍不住了,主动搭讪询问孔总的收入几何?孔萧竹大有扬眉吐气之感,“还是不知道最好,很担心你的身心受到刺激。” 都说男人有钱就学坏,其实女人有了钱也一样。办公室主任蔡磊是称职军师,一再出谋划策,变着法地讨女首长开心;一再开动脑筋,鼓舞团队士气。于是每逢天气晴好的双休日,国信公司崭新的面包车会悄然出动,去大连赶海奔沈阳游北陵去长白山看天池,四处游玩好不快活。如果谁到铁东分局办事的话,会轻而易举地分别出谁是国信的职工,因为他们的肤色黝黑,这显然是东北亚的阳光慷慨照射的结果。 昔日的孔台也就是今日的孔总气度不凡,下令为手下人订做了名牌西装,国信的人从此衣冠楚楚,男的西装革履气宇轩昂,女的洋服套裙妩媚多姿。孔萧竹的办公室更是气派非常,油光锃亮的老板台以及身后那恢弘壮观的山水画,无一不烘托出她作为新生代金领的气派。最让原来的同僚眼馋的是,上边还给孔萧竹配备了专车,一辆流光溢彩的红旗轿车。一身职业套裙的孔萧竹昂然出入邮电小区,早早晚晚有专车接送。 忽一日蔡磊开车,路遇余赫副局长,遂殷勤相邀。余赫上了车,连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蔡磊发福了,腆着肚子,腰带松松垮垮坠到胯上,腰里挂了手机和呼机,一副小老板的派头。听到老领导的夸奖,蔡磊的脸笑开了花,忘乎所以间说露了一句话:“我这半年的快乐啊,大于在邮政的十二年的总和。” 心想真是风水轮流转,才几个月功夫蔡磊就抖起来了。余赫不动声色地问:“你个人的收入也翻番了吧?” 蔡磊还算谦虚,“都是领导关心帮助的结果。” 余赫说,“知道感谢就好,你小子该请客喝酒了。” 蔡磊寻思了一路,锁好车子,连蹦带跳地跑进了电梯,气喘吁吁地进了孔萧竹的办公室,建议说咱们该大摆酒席了。 孔萧竹说干就干,吩咐蔡磊拟定了宴请方案,分批分期地宴请局领导、中层干部以及对她有功之士。王二美独自喝掉一瓶茅台,连连称赞说嫂子你比巴局长讲究多了。 当科分局长们步入宴会大厅时,无不被美酒佳肴的壮丽场景所震撼,就餐时一派寂静,少了平日酒局所惯有的说说笑笑。偌大的宴会厅里,只有碗筷杯盘细微的磕碰声,再就是急急的砸嘴声咀嚼声,气氛有些冷场。事后孔萧竹批评蔡磊,说他出了馊主意办了蠢事。蔡磊辩解:“吃不着葡萄就嫌葡萄酸,他们完全是嫉妒,咱们不失礼就算成功!” 凡事都怕比较,邮电局这边的不少人心态失衡了。绍劲光就没少向局长吹风,说凭什么拿着我们的血汗钱出去逍遥?甚至尖锐地指出,孔萧竹用的桌子比局长你的都阔气,她屁股底下的车子比市局副局长的都风光。如果别人出任国信的老总他也不好说什么,问题是仅仅三年以前孔萧竹还是他帐下的小卒,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绍劲光觉得委屈,辛苦工作了一辈子,竟不如小女子爬升得快。史群知道他借事说事,拍拍他说:“老绍啊,牢骚太盛防肠断。人家是中国电信的改革先锋,也是电信体制改革的试验田啊。” 绍劲光不服:“改革怎么了,全市三十万寻呼用户,哪个不是咱们操心费力发展来的?” 史群一声叹息:“老绍啊,你那是老观念了,我们都要落伍了。” 绍劲光仍愤愤不平:“驴打江山马座殿,我瞅着不顺眼。” 史群说:“不顺眼的事情只会越来越多,形势在加速变化。山雨欲来风满楼啊。” 绍劲光一惊,陪个小心:“局长,又有啥新精神了?” 史群道:“看样子,传闻中的邮电分家很快就要到了。我很担心人心散了,所以你知道即可,没有传达的任务。” 第七章 第32节 鸡蛋壳揩腚沟 松河城里曾经疯得毫无节制的麻将忽然不流行了,时兴玩扑克“刨妖”。四朋五友的碰到一起,不再喊摸几圈而要说“刨”几把。这种新玩法是将两副扑克牌合在一起来打,未摸到大王者即为同伙,亦称学习一百零八号文件。 打扑克进化为合成式玩法,而邮电就要散伙了。松河的老百姓原来并不关心邮电局,只觉得这行当是国家的买卖,是理所当然的好单位。但是随着国内媒体的热炒,人们对邮电的怨气越来越大。邮电内部变得人心惶惶,因为一场自下而上的分营迫在眉睫。财务科忙得天昏地暗,逐项清查核对固定资产,按照原有的属性编报资产分割方案。千难万难,最难的还是人员分流。人事科科长詹萍忙得焦头烂额,一波又一波地接待咨询者申辩者哭闹者。机关人员最初的身份成了要害,倘若你第一个工作岗位在分拣转运投递汇兑之类的,那么十有八九回到邮政去,反之则去电信。至于出身不明的中性人士,其去向取决于工作需要也就是领导的取舍了。尽管史群一再声称,先做思想工作再搞人员分流,但是具体到人头上思想工作却是只做不通。大家都明白哪一块是肉,哪一块是骨头,都愿意去电信这边,毕竟卖邮票和装电话的差别太大了。最摆不平的还是局领导,既然能当领导肯定是通才了,邮政也好电信局也好,继续做头头无疑,关键在于具体位置,这让史群很为难,上级也为难:手心手背都是肉啊。史群知道“抢椅子”的游戏要持续到分营结束,他也清楚自己是松河历史上最后一任邮电局局长了,可站好这最后一班岗着实不易,哭的喊的闹的跳的,乱哄哄地搅扰得他坐卧不宁。 与机关人员的愁云惨雾相比,电信生产人员一片安详,他们以最平静的心情目击即将到来的大分家。在这个非常时期,省局专业部室也一反常态地不下来走动了,巴立卓和蒋对对成了最悠闲的人。他俩聚在一起,插上门把脚搁在桌子上,天南海北云山雾罩的胡扯,很有放荡形骸的畅快。兴致来了,还会双双跑到市场部、运维部、工程部轮回讲演。论起吹牛的造诣,巴立卓远胜于昔日的恩师。蒋对对还是老一套,而巴立卓经常推陈出新。这天,他们从邮电分家侃到电视热播中的“国际大专辩论会”,进而争论人性善还是人性恶。巴立卓大段地引用了柏拉图的名言:人的灵魂来自于一个完美的家园,那里没有我们这个世界上任何的污秽和丑陋,只有纯净和美丽。 蒋对对被唬得愣眉愣眼,说:“好小子,怪不得女人都喜欢你。” 巴立卓故意摆了个酷型,大言不惭:“谁叫我这么迷人?”梁菁菁等人爆笑,蒋对对不服:“我年轻时,也风度翩翩的。” 巴立卓记恨他四处暗示自己的隐私,正好想挫挫他的威风,“蒋总工,行动永远要胜于理论,就凭你现在的条件一样找情人的。” 蒋对对不明就里,一个劲地谦虚:“不敢不敢,你大嫂会掐死我的。” 巴立卓坏笑,“大家看,他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郝静波凑过来说,“咱蒋总工又老又丑的,谁看得上啊,除非大脑进水了。” 霍达大唱反调:“蒋总工有贼心没贼胆。” 巴立卓连连摆手,示意安静。“蒋总工老而不衰,心中春情勃发,表面却一潭死水。还具备三大优势呢。” 众人就听巴立卓分析:“有以下三点,第一,他外表斯文矮小,女人跟他站在一起不吃亏;第二,二十四小时手机开机,表明敬业上进,女人会觉得傍他有指望,是相当稳妥的大钱包;第三,他这个人生性本分,革命警惕性高,不会被捉奸在床。” 又是哄堂大笑,蒋对对甘拜下风了,扶着眼镜看了又看巴立卓,踽踽离去。报复之后的巴立卓并无快意,他忽然很后悔。 巴立卓的玩笑开大了,蒋对对从此不愿意搭理他,巡回讲座就此结束。巴立卓闭门不出,优哉游哉地上网看看新闻听听音乐。早期的互联网靠拨号上网,速度慢且经常掉线,巴立卓只好开车去郊外兜风。 三弟巴立刚来城里找他来了,说你都当局长了我们也该借借光了。巴立卓没好气儿,说邮电局又不姓巴!三弟难以理解,说你们邮电局那么多的工程,包给我干岂不是发了大财? 巴立卓万分惊讶,他不认为憨头憨脑的弟弟有如此胆量。他问:“是谁出的主意?” 三弟得意洋洋,“反正有人帮我就是了。” 巴立卓不信,“你一个土包子,能做啥工程?” 三弟拍胸脯:“土包子有土包子的本事,包给我管道工程吧,我们村里有一大帮瓦匠呢。” 巴立卓感到好笑,想了又想说:“你去找你嫂子吧,她现在是总经理。” 傻乎乎的三弟抬腿就走,还丢下一句话:“闹了半天,她比你官大啊。” 百忙中的孔萧竹抽空接待了小叔子,一听来意就撂下了面皮,心里说巴立卓呀巴立卓,你太毒了,明的也来阴招也使。她正告小叔子,“我们国信寻呼是空军,没有地下游击队,更没有你二哥那样的克格勃!” 三弟哭丧着脸回头再找巴立卓,说二哥你不答应我就不走了,明天就去接媳妇来,俺们也在城里混生活!末了还不忘指责孔萧竹几句:“二嫂也太牛逼了,俺媳妇要是这样的话,我早就赏给她两大嘴巴!” 事业有成的孔萧竹看起来更加意气风发,她好象大彻大悟了,她暗暗想过:“我的爱要分成四份,四分之一给儿子,四分之一给父母,四分之一给事业,剩下的四分之一要看巴立卓的造化了。” 巴立卓对孔萧竹的冷漠习以为常,十分惬意地享受数年来难得的宁静,他惊觉自己又回到了无忧无虑的从前。冷不丁地闲下来,巴立卓不禁回首走过的路了。在嘈杂纷乱的世界里,他终日忙碌应酬不休,却常常忘记了忙碌的意义所在。他只知道领导的好感和群众的口碑是向上攀登的阶梯,提拔了就有钱有势受人景仰,除此以外他还真难找到人生的真谛。巴立卓有时间接送儿子了,伫立在人潮汹涌的学校门口,他显得很舒服很有爱心。 巴立卓是难以久闲的。地方上可不管你分营不分营的。市人大召集听证会,要求邮电局派人对收取初装费做出解释,以便监督依法行政。巴立卓受命斡旋,再三说明我们是企业不是行政机关,正在进行中的邮电分营就是为了推进中国电信的公司化运作。幸亏巴副局长的口才出众,才使得他舌战群儒,在众矢之的中从容脱身。不想次日的松河日报刊出消息,大标题为《电话初装费一降再降,巴立卓局长纵论邮电改革》。 这篇新闻稿还算通俗易懂,但却犯了个低级的错误,竟然将巴副局长升格为巴正局长了。巴立卓见到报纸时,先吓个半死,赶紧去向史群检讨。史群抖了抖报纸,淡然一笑道:“我知道了,今早上我的电话不断,社会各界纷纷来电慰问,大家认为我光荣二线了。不过你讲的确实不错。” 话无好话,巴立卓知道负面影响太大了,义愤填膺地表示立即与报社交涉。史群脸色苍白身心俱疲,说你看着办吧。巴立卓拍马杀到了报社,写稿的女记者叫李纤雨。李纤雨振振有辞,说当时会议主持者并没有说明你是副局长,凭你的风度和谈吐,别说是当局长,就是当市长都够材料!巴立卓哭笑不得,说李大记者你这是蓄意谋杀,我非要告你们不可! 李纤雨杏眼圆睁,说:“社长和总编都在八楼,你尽管去告好了,本小姐不怕。” 巴立卓气愤,说:“据我知道,学术研究无禁区,可是新闻报道有纪律。” 李纤雨不以为然:“我又不是故意的,再说了你们邮电局多大个破地方啊,值得把官位看得这么重吗?” 巴立卓道:“你这就不对了,大小也是户人家,原来隶属中华人民共和国邮电部,如今听命于信息产业部,你总不能等闲视之吧?” 李纤雨委屈:“天哪,我差一点把你吹上天了,怎么叫等闲视之?” 巴立卓:“我好像没理由感谢你,你给我带了麻烦。” 李纤雨不服:“你嫌我麻烦?我还嫌你麻烦呢,没准别人还以为我搞有偿新闻呢。我的稿子太像软广告了,太有利于你们邮电发展了……” 巴立卓抢白她:“太不实事求是了,太不求甚解了,太陷我于不仁不义了。” 李纤雨发烦:“我不跟你说了,你爱找谁找谁!” 巴立卓激怒,“你这是什么态度?” 李纤雨起身回敬:“我就这态度!” 总编认得巴立卓,和史群也很熟,一个劲儿地拍脑袋,“这事闹的,这事闹的……但我认为记者还是出于好心的。” 巴立卓更加生气:“还好心?软刀子杀人不见血啊,政治影响太坏了。” 总编息事宁人地劝他:“可以尽量挽回的,我这就给你们史局长去电话,我想我还是能够澄清的。” 总编果真操起了电话,和史群打了一阵哈哈,然后对巴立卓说:“老弟,你们老大表示理解,这下可以了吧?” 巴立卓不解气:“总编大人,建议贵报严肃处理李纤雨记者。” 总编乐了,没有正面答复他,而是半自嘲半警示地说:“做新闻这一行不容易啊,有句话很形象的:无事生非,小题大做。” 在巴立卓的施压下,报社刊登更正一则,很小的版面很小的字体,挤在一堆遗失声明寻人启事当中。巴立卓气急败坏又无计可施,他知道覆水难收了。如果不分析动机和过程,单从效果上看,巴立卓太接近于阴险狡诈的人物了。蒋对对在反复玩味报纸一整天之后,穿过了长长的一条走廊,悠然踱步至巴立卓桌前,含笑良久道:“瓜田李下啊。” 事已至此,巴立卓不能不急寻对策。一夜难眠之后,悄然驱车去了省会,找到了柳鹏。这几年,巴立卓始终和老局长保持联系,有时间就来看看,工作关系远了,感情反而贴近了。柳鹏很忙,正在听取移动三期扩容的基站选址的汇总情况。见巴立卓神色急匆匆地来了,只好抽身一晤,前后也就几分钟的时间。柳鹏指点迷津道:“我倒觉得眼前是个很好的机会,你不如找相关领导谈谈,策略地汇报汇报。” 巴立卓有些为难:“这个,敏感吧?” 柳鹏急着回去开会,就说:“你不必刻意去的,方便就说说。” 省会电信局到省局有一段路程,车流如河,红灯不断。如何与干部处领导谈心很费脑筋,走走停停中巴立卓琢磨了几套方案。干部处长乔月贤正陷于邮电分营的忙乱之中,没空接待他,很礼节性地为他倒了一杯水,说松河的情况省局党组是清楚的,其意不言自明。巴立卓事先打好的腹稿全都没了用场,不敢废话赶紧知趣地告退。巴立卓心生懊恼,他觉得这件事做的不大好,甚至还有点儿反作用。可既然来到省局,总不该空手而归吧。心里这样想着,就去了运维部,和主任副主任处员挨个说笑一通,他还特意用座机给史群去了电话,报告说省局有空闲设备,所以跑来疏通疏通。史群的态度冷冰冰的,巴立卓的心情更加灰暗。 正在这时,省国信寻呼的刘副总来市场部协商增开传输中继的事。他推开门,一见巴立卓就咋咋呼呼:“怪不得楼下有松河的车子,原来是你小子啊。” 两个人好一阵寒暄,运维部主任说:“你们两个手拉手的,不是性取向有问题吧?” 巴立卓摆出一本正经的样子,“我确实好爱,好爱刘总经理。” 刘副总笑,及时更正:“你什么智商啊?我说多少遍了,我是刘副,助手的意思。老大还是咱们巫老板。” 主任转向刘副:“省会局电路的事儿,我们不便多说的,你最好和柳鹏照面,人家是计划单列市,和你一样也是副厅级。” 刘副假装一脸痛苦道:“你们机关衙门啊,门难进脸难看事难办。小巴你看看,他一脚就把我踢出门外了。” 巴立卓也笑:“柳鹏局长是我的老领导呢。” 刘副拍脑袋:“怪不得,你小巴进步得快,火箭似的就蹿上来了,敢情有高人领路,有靠山啊。” 巴立卓不好说什么,就听主任说:“你还不如带小巴去找柳鹏呢。” 刘副拉过巴立卓,说:“跟我走,谁叫人家怀疑咱是同性恋呢。”两个人边说边走出省局的办公楼,临上车。刘副悄声道:“你就不要走了。既然你来了,就参加晚上的活动,我有个场面。” 他所说的场面即饭局,巴立卓猜测可是宴请柳鹏。关于请客喝酒,不同职位的人反应不尽相同,比如:组织部要问什么人吃,纪检部门要问为啥吃,宣传部要问吃什么,办公室要问在哪儿吃。巴立卓既不组织也不宣传,但在这敏感期还是想问问的。刘副神秘地笑了,说:“对你来说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巴立卓笑了,“看你,有必要这么神秘吗?” 刘副说:“反正很重要的,算你命好。告诉你吧,我主要是宴请老大,巫老板。” 巴立卓蓦然一惊,说:“万分感激。” 黄昏的紫罗兰大酒店灯火辉煌。省局局长巫奎姗姗来迟,随同还有柳鹏等人。恭候了很久的刘副赶紧迎上前去,伸手接过了巫奎的手包,一切都显得那样自然亲切。巴立卓很拘谨,怯怯地喊了声巫局长好。巫奎好像没听到似的继续往前走,柳鹏拿眼瞄了巴立卓一眼,那眼神有些内容。 巴立卓随众人涌入了电梯。刘副一路引导,谈笑风生的巫奎进了包房。 直到这时,刘副才介绍说:“巫老板,这位是松河局的小巴,巴立卓同志。” 直到这时,柳鹏才笑:“巫局长,他是我的老部下,目前是松河局的副局长,各方面的素质很好。” 直到这时,巫奎才拿正眼看了看眼前的年轻人,然后点头:“嗯,还不错。” 刘副请示:“有人买单,老板说话,咱喝几瓶?” 柳鹏说,“巫局长有言在先,今晚不谈工作,只喝酒轻松。” 巫奎挥手:“市场经济也要讲计划,六个人,就两瓶吧。” 酒桌上很快热闹起来了。在座的都比自己官儿大,巴立卓很拘谨,脸上尽量溢出平静而纯朴的笑容。 场面上有酒无酒真乃天壤之别。酒真是个好东西,酒能神速地拉进人的距离,把种种亲近推向登峰造极。巫奎开始并不兴奋,每次只是恩赐般的抿上一小口。后来柳鹏和刘副叫上劲了,巫奎仲裁说:“这样吧,你们俩每干一杯,我赞助半杯,小巴你们几个呢,就革命靠自觉吧。” 刘副举杯致意:“柳局长,无论是公务还是私谊,你都没少关照老弟,谢谢了。” 柳鹏:“此言差矣,私谊肯定没问题,但公事呢得听咱巫局长吩咐。” 巫奎道:“不就是电路费核算吗?你俩的官司我不管,喝酒喝酒。” 刘副和柳鹏碰了杯,都一口干了,还把杯底照给对方看。 巴立卓见状也跟着一饮而尽。柳鹏和刘副一连喝了三杯,巴立卓就跟进三杯。其他人鼓掌,巫奎说,“小巴同志不错。” 巫奎这话看似随意,虽没有太直接的意思,但表达的内容并不含蓄,他显然对巴立卓有好感了。 柳鹏醉意微醺,说了句:“我栽培的人还能差了?鸡蛋壳揩腚沟!” 巫奎不介意部下的粗鲁,反而笑了,“你是夸小巴呢还是骂人家?” 柳鹏解释:“鸡蛋壳揩腚沟——嘁哩喀喳!” 众皆大笑,巫奎连说:“奇谈怪论,闻所未闻!” 刘副明知故问:“鹏哥,你是形容他不讲卫生呢,还是松河那地方的风俗特别?” 柳鹏笑:“你呀,典型的有知识没文化,歌词的大意是精明强干。” 第七章 第33节 最后的晚餐 松河邮电局正处在风暴的前夜,散人巴立卓偷享难得的悠闲时光,悄悄私会了林紫叶两次。 又是一个双休日,巴立卓如约带林紫叶回了老家。汽车驶出平原市区,不久便进入山区。公路宛如一条雅素的飘带,系在层林浸染的斑斓秋色之中。风驰电掣中,飞蛾蠓虫一片片地扑向风档玻璃,溅出斑斑点点壮烈的血污。巴立卓说,“每次走过秋天心里就凉凉的,禁不住想起海子的诗——我总在九月来到这片荒凉!” 林紫叶瞥了他一眼,说:“睹物伤情的应该是我,而不是你。” 巴立卓手握方向盘,沉浸在诗意里,“秋天里,我想起了我最早的朋友,我想说种种纯洁的事情。” 林紫叶说:“正想和你好好谈谈,尽管内容不太诗情画意。” 车身微微晃了晃,巴立卓说:“紫叶,你了解我吗?” “不了解。从见到你的那天起,我就知道你不是我生命里的匆匆过客,可是我有点怕你,怕你给我的感动!你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都让我觉得心疼。” “命运喜欢开玩笑,而我却和自己的良心开了一个玩笑,一个我自己都很难接受的玩笑。” 巴立卓面无表情。 “你是说我们的感情吗?你后悔了,对吧?” 巴立卓直视前方,说:“也不是后悔,就是觉得对不起你。” “我不后悔,真爱是不可以后悔的。” “说实话,我担心未来。” 林紫叶说:“这就如同搭车一样,不知道什么时候上车,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车。其实人生有好多的路可以选择,可是我却偏偏选择了你,也许我已经没有了未来。” 巴立卓道:“我是一个平淡的人,一切顺其自然,凭感觉办事。” 林紫叶摇头:“我觉得不是,你是很典型的男人,一个很有占有欲的男人。” 巴立卓笑了,“现在的社会让我们不得不去伪装,男人要有事业、有责任心;而你们女人,需要的是一种资本,一种漂亮的资本,年轻是女人永远的资本。” 林紫叶说:“可是,我已经不年轻了。” 巴立卓说:“女人或天生丽质,或姿色平平。但是女人最珍贵的东西就是温柔,温柔才是最长久的美丽……” 林紫叶的眼角红了,她说:“我的过去,我的现在,都是真实的,但我的未来却希望渺茫。我现在才明白,人生最无奈的事情就是一个‘等’字。” 巴立卓无言以对。林紫叶看着窗外说:“以前我觉得,女人是好看的路边树,春天树绿,冬天凋零。年轻的女子青春无敌,等到年老色衰时,犹如昨夜西风凋碧树。” 车过弯道,巴立卓用长长的喇叭声做了回答。 山回路转,不时有民宅呈现在眼前。远远地,他们看见农家墙壁上的两排标语赫然入目—— 养女不读书,不如养头猪! 养儿不学习,就象养头驴! 林紫叶笑得半死,巴立卓将车速放慢,说:“好玩吧,还有好多条呢。”林紫叶孩子似的开心,一路数下去。有张牙舞爪用红色油漆写的:“农村信用社是老百性生活的贴心人”;最叫绝的要数刷在种猪场外墙上的白灰口号:“美的种猪,美的享受!” 巴立卓道:“我见过一条最幽默的标语,干部管好两张口,填住上面的口,堵住下面的口!” 林紫叶笑得上气儿不接下气儿,连喊肚子疼。巴立卓的脚松开油门,指着不远处的小村说到了。林紫叶整整装束,在一阵鸡飞狗跳中,紧贴着巴立卓走进了院落。 老家的房子翻新了。门前的那株歪脖柳树一如既往的枝繁叶茂,由于天气转凉的缘故,树上的叶子颜色黑绿,而花池里的大丽菊开得正好,红红粉粉的花朵硕大明艳。 母亲颤巍巍地拉着林紫叶的手,连连称赞,“这闺女真好看,就像电视里的广播员似的,瞧哪儿都舒服都顺眼。” 巴立卓介绍说,“她不是广播员,她是我的同事小吴,叫吴越。” 林紫叶一愣,脸又红了,随即就默认自己姓吴而不是姓林了,嘴里甜甜道:“阿姨好。”声音里透出柔柔的味道,连她自己也觉得真像是吴广播员了。 巴立卓拉着林紫叶去了菜园子。西红柿半枯萎的枝蔓放出辛辣的气味,小灯笼样的红辣椒星星点点,白菜萝卜一派青翠,混黄粗砺的南瓜大模大样地端坐于房顶上。秋阳明媚,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兄弟媳妇董丽芹放下地里的农活,匆匆赶了回来,她以欢欣鼓舞的心情欢迎巴立卓荣归故里,并用意味深长的目光打量他身边的女人。巴立卓知道,妯娌们都不喜欢孔萧竹,可是也难说她们会接受林紫叶。巴立卓塞给母亲一千块钱,母亲却很担忧媳妇和儿子吵架,硬要还给巴立卓,一时间忙乎得满炕都是钞票。 正说话间,村支书和村长来了,执意要请巴立卓吃饭。巴立卓推说公务繁忙,村支书说,你是咱山沟里飞出的金凤凰,就是当了国家主席也得认亲,不吃饭就是瞧不起乡里乡亲。盛情难却之下,巴立卓只得允了。手扶拖拉机突突突的开路,巴立卓一路尾随去了十里开外的镇上。 刚落座不久,镇长带着镇办主任来了,进门就埋怨村支书,说巴局长大驾光临,怎么不禀报一声?要不是我发现了他的车子,岂不是慢待了地区领导?村支书弄得满面通红,连连承认错误,还说村里的电话老坏,想报告乡领导的话得派人送鸡毛信。 巴立卓说:“电话坏了,怎么不找邮电支局的人来修呢?” 村长说,最怕打雷下雨的天气,一坏就是许多天,你们的人总说忙不过来。镇长拍了拍腰里的手机,抱怨说威虎镇这地方手机信号不好,要跑出镇外的岭上才能接通。 巴立卓说,全省移动第四期扩容计划里,有咱威虎镇的基站,“还请镇长多多费心,帮着选一处设铁塔的地皮。” 镇长拍胸脯打包票,“邮电局的事,就是我们自己的事,放心好了。” 巴立卓以开车为由坚辞拒酒,还说等下次一定带司机来,好好补课不醉不归。镇长当然懂政策,顺水推舟道:“那就不强人所难了,下次叫我们老大万书记亲自陪你。” 镇办主任豪爽,指着满桌子的饭菜说:“放心吃,这米是自己磨的,菜是自己种的,猪是自己养的,蛋是自己下的。” 村支书一个劲儿地谦虚:“咱乡下也没啥,就是笨老娘们,养点笨鸡,下点笨蛋。” 林紫叶听了又是一阵好笑,还用脚去踢了踢巴立卓。 镇长飞快地望了林紫叶一眼,说:“早知道巴局长带了女兵,我就把镇妇联主任喊来了,也好有个女伴。” 村支书说:“大家伙都指望你提携提携,好让俺们早点奔小康。俺们盼星星盼月亮似的,盼着你巴局长常回家看看。” 村长快人快语:“你们巴家盖起了大瓦房,十里八村的老少爷们谁不羡慕?都说你巴老二出息了……” 会计精细务实,说:“咱村里别的没有,棒劳力多的是,大伙不愿意去南边打工,都想守乡守土的混碗饭吃。” 镇长听了很不高兴,连声斥责手下人,说:“你们就这么点见识啊?咱镇里的头等大事是上移动基站!” 巴立卓以茶代酒回敬:“老家老妈魂牵梦绕,不敢忘的就是乡情。我巴老二能有今天,全靠家乡父老的支持。我巴老二没有别的能耐,帮助村里解决通信应该没问题的。” 林紫叶见他们一口一个巴老二的叫着,拼命地忍住不笑。巴立卓从皮包里取出纸笔来,当即写给柳县邮电局长许维新一张条子,让他解决两套ets无线设备并免收初装费和终端押金。巴立卓边写边说,“能为家乡做点事情真是快乐啊。” 故乡叫人怀念,却不叫人留恋。饭局一散,巴立卓就驱车离开了威虎镇,他先要送林紫叶回平原市。红日西坠,巴立卓忽然吼了一嗓子,“太阳出来,红呀么红彤彤……” 林紫叶想笑,用手捂住了嘴巴。巴立卓用眼角的余光扫了女人一眼,“其实你十指尖尖,如葱似笋,应该会弹钢琴的。” 女人眼波流转,提醒道:“师傅,你小心开车。” 车出山谷,驶入了一马平川的平原地带。巴立卓的手机响了,电话里传来了绍劲光焦急的声音,他说:“找你一下午了,明天上午九点开会,敲定分家方案。” 巴立卓唔了一声,说好的好的。侧脸看了眼林紫叶,女人正用一种迷茫的目光端详他。 巴立卓说:“我老家还漂亮吧?” 林紫叶淡然道:“我开始结识你的家人了。” 巴立卓:“这不好吗?你我之间应该无所不知,包括家人在内。” 林紫叶酸溜溜地说:“可是,我却鬼鬼祟祟的被人叫做小吴。” 沉寂的乡野暮霭流荡,像无穷无尽的心思拥来挤去。巴立卓打开了车灯,说:“摊牌的时候到了。” 林紫叶惊喜:“真的?” 巴立卓:“你想哪儿去了,我是说邮电分营要见分晓了。” 林紫叶由喜转怨,“你这个坏蛋,又来骗人!” 星期天,小会议里气氛压抑,与会者都清楚这是松河邮电局最后一次办公会了。史群较好地体现出政策水平,他的开场白是:“邮电分营是国家的统一部署,是信息产业的大战略。我们都要无条件地为大局让路,谁也不许做螳臂挡车的蠢事。” 随后大家凝神静气,聆听詹萍关于人员分流方案的汇报。詹萍轻启的朱唇俨然命运的分水岭,轻轻吐出一个又一个名字,仿佛一滴滴水珠汇入了两条完全不同的河流。至此,机关干部的身份一一揭晓,而此之前,下属的三个县局已分营结束。尚未揭晓的只剩市局领导的去向了。 余赫俨然以邮政代言人自居,全力以赴地争钱争物。老罗和杨主席属于身份未定的人,但自忖去邮政的面大,所以也帮着余赫说话。余赫软磨硬泡之下,史群毫无办法,局所设备活生生地被白赖去了不少。邮政经营本来步履维艰,挺门过日子会更难,所以史群能帮就帮一让再让。 绍劲光刚宣读完固定资产分割方案,余赫就提出了异议,强烈要求将位居闹市区的营业厅留给邮政这边。但这次实在是太离谱了,那个营业场地和邮政根本就不搭界。分手在即,史群不想拿官位压人,免得日后难以见面,于是频频去看巴立卓。巴立卓沉吟良久,才说:“我分管电信业务的,情况比较清楚,那个营业厅主要办理移动业务,全市老百姓都知道的,倘若改做他用,会很不方便的。” 余赫耍赖,“你们电信家大业大的,就别和我们邮政计较了。” 蒋对对说话了,“机关楼、邮电宾馆、商务大厦还有培训中心这些房地产都归你们了,怎么还想要哇?你老余这么大的胃口,能吃得消吗?房屋需要维修取暖的,一年下来开销不小,就是想变现也不容易。” 余赫嫌他多嘴,有些恼火:“既然要分家了,就不用你操心。” 巴立卓说:“如果余局长非要移动营业厅的话,我倒有一个方案,拿你们现有的营业中心来换。” 此言一出,全场都笑了,史群说:“看看,还是年轻人会算计。” 余赫瞪了巴立卓一眼,回击:“还不如干脆把邮政的金库、包裹库也换给你算了。” 老罗和杨主席都抢着发言,建议将火车站的营业点划归邮政,以此作为追加补偿。史群大人大量惯了,点点头同意了。杨主席接着说,能否考虑将行政车辆划拨给邮政?史群再次犯难,说政策规定很清楚,那就是人随事儿走,你们既然要多要面包车吉普车载重车,那就请接收司机去邮政工作。杨主席打保票:“没问题,工作由我来做好了。” 与会者一改从前明哲保身的姿态,说话不再起承转合慢条斯理,而是针锋相对寸土必争,分田分地真忙。身为局长的史群力求公允,比较好地驾驭了形势。纷争在夜幕中消于无形,会议总算结束了,史群提议说,我们吃顿团圆饭吧?以后再相聚恐怕会是另外一番光景了,办公会成员全体参加,谁也不许请假。众人都说好,夹着本子依次下楼上车,齐齐地奔向宾馆。 史群早有安排散伙饭的准备,只是担心局面失控才没有提前打招呼。会议有惊无险地开了整整一天,大家也吵闹了一整天,故尔都想松弛松弛亲热亲热。按照史群的吩咐,绍劲光找来了宋书记等离退休老领导,也找来了国信女首领孔萧竹。 这是一个伤感的夜晚,属于最后的晚餐。好酒好菜也难引来笑声,推杯换盏不用劝饮,个个都争抢着喝酒,仿佛一醉就能解千愁。史群说,“我想忠告邮政的同志们,分营只是划清业务界面,并不是世界末日。借酒消愁愁更愁,你们要振作起来,天塌不下来!” 蒋对对举杯说,“不用怕,有这么多家底儿呢,邮政还不至于卖房子卖地吧?” 宋书记忍不住插话:“天下大势,分久必和,和久必分。都是国家的买卖,还能倒闭了咋的?” 余赫一饮而尽,说:“走一步看一步吧。” 巴立卓总是与众不同,他看了蒋对对一眼,说:“我想起《水浒传》了,梁山泊分金大买市,宋公明全伙受招安!” 历来寡言少语的老罗说,“天爷爷,我们哪里是招安做官去了?分明是等着跳火坑!” 杨主席醉了,放声大哭:“我们不是一百单八将,松河邮电共两千多兄弟姐妹!” 他这一哭,满座唏嘘,犹如死了爹娘老子似的难过。史群把持不住,也潸然泪下:“好好的一大家子人,活生生一劈成两半!心痛啊,五脏六腑都痛!” 巴立卓嚷嚷:“机也,运也,命也,何为英雄?英雄为何?” 老罗泪眼模糊,“啥改革啊,这不是明摆着抛弃邮政吗?” 蒋对对显得没心没肺,敲着桌子大叫:“都哭什么哭,这是喜酒啊!” 余赫怒目相向:“你好意思幸灾乐祸?净看你兴风作浪了!” 蒋对对连连叫屈:“这完全是喜酒啊,闺女出嫁时,当家长的都要哭一哭,送一送。” “我失态了,失态了。”史群破涕为笑,还女人似的揩了揩眼泪。 蒋对对受到了鼓舞,继续道:“这就好比从前的新娘子出嫁,无论如何苦口婆心,新娘子就是不肯上轿,最后只好赔了一大笔嫁妆,新娘子这才羞答答而去。” 杨主席生气,拍着桌子大叫:“胡说八道!胡言乱语。我们邮政得到啥嫁妆了,你说你说!” 蒋对对继续发表高见:“邮政得到的‘嫁妆’是:豪华程度不低于电信的办公大楼和一大批奇货可居的房地产。这钱当然由电信这边出,管电信负债不负债的,天大的贷款你电信慢慢去还好了。” 余赫气得脸色乌青, “你这家伙,你这家伙……” 老罗平时嘴笨,这会儿却大放异彩:“先有邮政后有电信,所以邮政是你妈!” 蒋对对一扶眼镜,坏笑:“既然都当妈了,那么奶水呢?” 史群赶紧拦住,息事宁人地说:“蒋敬不是神算子,而是个歹人,他将永载松河邮电史册!喝酒!喝酒!” 酒桌上乱成了一团,你拥我抱又哭又笑。举座皆醉,保持清醒者只有三个人,一个是等着结账的绍劲光,另一个是已成局外人的孔萧竹,再就是心神不宁的詹萍。 国庆节前夕,省局分营工作领导小组派员进驻松河,压阵的是省局副局长鲁敏。鲁敏用排山倒海的句式说:九届人大决定在原邮电部和电子部的基础上组建信息产业部,对包括中国电信、联通公司等在内的电信业履行政府的行政管理职能;新成立的国家邮政局所辖邮政企业仍然按企业化经营。自改革开放以来,随着邮电事业的高速发展,特别是电信类业务日益自成体系,邮电实行分营的条件已基本具备,而且邮电通信业亟待营造一个公平的竞争环境。在邮电分营的过程中,要始终注意处理好改革、发展与稳定的关系;要处理好企业与全网的关系,保证国有资产和全网利益不受损害;要层层做好政治思想工作,确保思想不散、队伍不乱、通信生产和服务工作不受影响,保持人民邮电的良好声誉…… 长篇大论的说了好半天,才转入了正题,宣布省邮电管理局党组的决定:任命余赫为松河市邮政局长,罗清泉、杨秉英、詹萍为副局长;任命史群为松河市电信局局长,巴立卓、蒋敬、许维新为副局长。 会场一阵骚动,人们都熟悉人事科长詹萍,但很少有人清楚许维新是何方神圣。疑问之下,有一个消息口口相传:他是柳县的那个小局长。议论纷纷里,史群和余赫分别表态,言不由衷地拥护上级的重大决策,信誓旦旦地要抓发展促改革保稳定,异口同声地宣称分营不分心,高风亮节地表示要团结对方。 鲁敏气壮山河地宣布:“松河市邮电局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邮电分营必将谱写新的篇章!” 邮电局真的散伙了。台上就座的领导尚未离去,台下已是哭骂声一片。有人欢喜有人忧,崔干事成为摇身一变为电信局新任人力资源部主任,也就是说他从崔干事升格为崔人事。 第七章 第34节 必然的分心 邮电合一体制彻底结束了,取而代之的是松河邮政局与松河电信局两个完全独立的企业。顺口溜儿四下传播,说中国电信四大傻——城里建大厦,乡下装电话,广告遍天下,邮政要啥就给啥。分家另过的邮政局和电信局还在一个院子办公,走同一个大门。天井格局的院落,一半归邮政一半归电信,中间极其明显地新画了一道白线,就仿佛公路上的斑马线一样。历时四载的枢纽楼建设已近尾声,电信局机关搬迁尚需时日,而机关楼已划归给了邮政,这样一来电信局要向邮政支付房租。这里面就牵扯出种种物业纠纷,房屋水电取暖费、公共卫生、职工食堂、车辆管理这些过去不是问题的问题,如今都成了大问题。 邮政局办公室主任吕茗原来是绍劲光的下级,现在成了对等的合作伙伴。绍劲光老是忘记对方的身份,习惯性的打电话指派吕茗这样那样。一开始吕茗还能忍耐,后来就有些怠慢,再后来公开顶牛。为了电梯的问题,俩人差点又吵起来。 原来机关楼的电梯昼夜开放,现在由邮政接管了,为节省电费开销改成限时使用。除了上下班时间,电梯停用,大家只能爬上爬下。电信局这边的人有意见了,邮政有房有车的不至于穷到这个份上,这不是急着撵我们走吗? 绍劲光去找吕茗,质问说:你们至少该打声招呼吧?哪能说停就停,再有三个月电信就要搬到枢纽楼里去了,这么几天都不能克服吗?吕茗在绍劲光手底下压了十年之久,内心深处早就结了个大疙瘩。吕茗笑嘻嘻地说电梯停了好处多多,既锻炼身体有益健康,还可以保证劳动纪律改进工作作风,上下楼不方便了,中途溜号办私事的现象就少了。理由似乎很充分,绍劲光强忍着没有发作。 转眼就是报刊征订的时候了,绍劲光大笔一挥砍去了绝大部分的邮发报纸。一下子减少了五万多块钱报刊款,邮政方面岂能不察?轮到吕茗来找绍劲光了。绍劲光微微一笑说,有几份党报党刊给领导看看就够了,之所以增订晚报是因为贴近生活喜闻乐见,是因为受到了广大电信职工拥护。吕茗明白了,老主任这是在斗气呢,他不好点破,只能摇摇头走了。 吕茗琢磨了两天,绕着圈子给余赫出主意,说有必要安装小交换机,对外总机内部免费多节省成本啊。余赫也没多想就同意了,随口搭牙地嘱咐了一句:“别忘了和电信那边通气儿。” 吕茗说干就干,选购安装了小交换机,这边办理了拆机手续,那边才给绍劲光打电话,那口气可不是通气儿而是下通知了。巴立卓分管生产经营,每月都详细分析收入账目的,忽然发现邮政老大哥的月租费少了一大块,就打电话问詹萍。詹副局长说这事是办公室吕主任操作的,她并不知情。巴立卓想了想,问绍劲光:“邮政那边是不是有想法了?” 绍劲光正在气头,说:“那个姓吕的小兔崽子诚心找茬!” 巴立卓很有领导风范,“哪能呢,这说明邮政学会精打细算了。” 这个冬天的雪格外的多,大雪一场接一场地下。市政府规定各单位除了自扫门前雪外,还要分担一段马路的清雪任务。这时候差别出现了,电信局雇佣了清雪公司,电信职工只需贵族似的欣赏银装素裹的世界,而邮政职工隔三差五就清扫积雪,干得又冷又气。有人骂天骂地骂自己投错了胎,群情激奋之下,老郭带头地将积雪统统推到电信这边来了。绍劲光在楼上看见了,就打电话找吕茗说理。吕茗打官腔,左一个不清楚右一个不知道,说要了解了解再说。绍劲光忍不住向史群汇报,史群批评他:“都这么一把年纪了,怎么还没学会通融?” 余赫也觉得不对劲,狠狠地骂了吕茗一通,说:“请不要把个人的情绪带到工作里来!电信那边再怎么不是,也是咱天大的客户,人家的工资通过邮政储蓄来发,近七十个农村支局的电话费叫咱们代收。且不说老感情,就凭现在也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弄僵了谁都不好看。你小小的年岁,要学会包容人!” 春节前夕,通信枢纽楼终于交工了,电信局机关迫不及待地乔迁新居,就仿佛突出重围夺路而逃。史群纡尊降贵地去向余赫告别,余赫率全体邮政干部出门相送,依依话别的情景很是感人,很像老区人民含泪送别红军北上。 随着电信局机关的离去,双方领导的感情开始回温。不想又出了一起乱子。正月初五的晚上,一群装机员酒后归来,为着开门停车的小事与邮政门卫发生口角,情急之下将人家拖出收发室爆打一通。夜间值班的邮政分拣员倾巢出动,又把肇事的酒鬼一顿胖扁。原来的亲兄弟转眼就成了仇敌,吃了亏的人都去喊援兵,两边的保卫科都弹压不住了。正闹着,巡逻的警察来了,将打人的挨打的一网打尽,全部带到了治安科审理。 巴立卓接到史群的电话时,已是子夜时分,他刚和几个朋友从洗浴中心出来。史群格外生气,不止是为了职工打群架而伤心,也是为了巴立卓长时间的下落不明而气愤。史群说,“你和地面的人都熟,这事儿就交你处理了。” 如今巴立卓的朋友很多,他在处理人际关系上很有心得,一要态度热情诚恳,二要舍得花费时间和金钱。出席地方的会议时,主动打招呼说话,遇见谁都摆出久别重逢的亲人架势。随便谁找上门来有事相求,一定要热情礼待。倘若在酒场上结识了有意思或者有用的人,主动敬酒表达感情。如果对方愿意成为熟人,记住电话号码备查,一来一往的就“勾搭”上了。老百姓说人熟为宝,巴立卓说人际关系也是生产力。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今天你帮了别人其实就是在帮自己,感情这东西既可以流通也可以储蓄。闲时一起吃喝玩乐,放松身心中混个投缘,遇有困难时经受检验。巴副局长天天在社会上吃喝厮混,他的口头禅很大众化的:“有事吱一声。”巴立卓做到了言必行行必果的,只要不太出格的事基本上有求必应,再加上和谁都一副谦虚谨慎的姿态。久而久之,他在全市上下认识了至少一个营的熟人,上至市委市政府驻军武警消防队公安局检察院人民法院教委团委财政局税务局工商行政管理局人民银行工商行建设行农业行中心医院附属医院妇婴医院,中至校友同学还有莫名其妙的七大姑八大姨三叔二大爷大哥大姐小老弟,下至擦汽车的加油的理发的修牙的饭店跑堂的乱七八糟的。 史群的指令,巴立卓不能不听,他先把车停靠在了路边,然后去打电话。巴立卓和公安局分管刑侦的高副局长关系很铁,铁到什么程度呢?无论是他们当中的谁喝醉了,都可以操起电话去骚扰对方,爹呀妈呀媳妇呀的嘴上乱伦一气儿。关系铁这个份上,说话办事也就不分彼此了。巴立卓没打对方手机,而是直接把电话打到家里。一个女人接的电话,听声音很不高兴的样子。巴立卓自报山门:“我是电信局小巴,十万火急要找高局长救驾。” 女人顿时变得热情洋溢,“是巴局长啊,他去局里值班去了,不在家。” 巴立卓盯住不放,“好大嫂,求你了,务必转告高局。不然的话,我小巴天天坐在你家门口,烦死他气死他!” 睡梦中的高副局长接起电话就骂,说半夜三更的鬼才和你叙旧扯景。巴立卓说我无事不烧香,然后大略地说一说事情原委,强调为保证通信畅通请求放人,以维护全市人民祥和的节日气氛。高副局长说,这点破事也来闹我,你和治安科那边说一说不就行了吗?巴立卓赶紧声称,你发话才有力度。高副局长想了想,说:“好吧,我打电话找他们,要是后果不严重的话可以放人。不过我不敢打包票,闹事的人肯定要受处罚的。” 巴立卓满口答应:“行行,罚款多少都认帐,回头我们还要处理。” 看似惊天动地的事情,巴立卓不费吹灰之力就化解了。巴立卓感到一阵轻松,随手开大了车上的热风,看着白色的烟雾在玻璃窗上慢慢消散。他知道史群在等结果,但是怎么去说,很值得动动脑筋的。坐着想了片刻,才去拨史群的手机。 第二天睁开眼时,阳光已经洞穿了窗户上的冰霜。巴立卓很诸葛的样子大声吟咏: “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孔萧竹走进了房间,很轻蔑地打量他。巴立卓躺着不动,挪揄道:“孔总经理看望群众来了?” 孔萧竹皱了皱眉,说:“有两件事儿一直想和你沟通沟通。” “什么意思?”巴立卓警惕起来,根据他的经验,一旦女人说要沟通沟通,肯定是有什么事情,通常还是对她有利而与他无益的事情。 孔萧竹抱着肩膀说:“你弟弟巴立刚开了寻呼手机商店,你知道不知道?” 巴立卓:“我不知道,真的。” 孔萧竹问:“你什么感想?” 巴立卓抻了个懒腰,“没啥感想,这年头谁不想发财致富。” 孔萧竹冷笑,“你说的倒轻巧,问题是他的行为已经影响到我的工作,损害了我的声誉。” 巴立卓吃惊,“不会吧?我弟弟姓巴,你姓孔。桥归桥路归路,两码事儿。” “你少装蒜!他有什么权利到处打我的旗号?” 巴立卓坐起来,懒洋洋地问:“你有什么权利知道人家打你的旗号?” 孔萧竹忿忿道:“真没想到,你们姓巴的都这么无耻!” 巴立卓侧了侧脸,“虚伪的人害怕真实,所以才感到羞耻,论虚伪的技巧你已经超过我了。” 孔萧竹气的没法,轻蔑地白了男人一眼:“你弟弟到处标榜他是国信的分店,逢人便说我是他嫂子。真有意思,以前怎么不认我这个嫂子呢,现在怎么了?我是你们家的摇钱树?我算看透你们了!” 巴立卓追问,“你看透了什么,说说看?” 孔萧竹,“不该招惹贫困生活超过两年以上的男人,尤其是你这样农村爬上来的佼佼者。” 巴立卓吃惊,“真新鲜,农村怎么了?农村长大的孩子就该你歧视?” 孔萧竹,“贫穷的男人从小饱受世态炎凉,内心早已坚硬如铁,除了自私就是自私。因此,你没有真正的美感,只有现实和势利。” 巴立卓火了,“真是奇谈怪论!你侮辱了中国八亿农民,谁家三代以内不是农民?” 孔萧竹,“你用不着激动,我单单指的你,以及你们惟利是图的巴家兄弟!” 巴立卓气得红头涨脸,女人的话句句像刀子,毫不留情地剜到了心头上,正想发作,就见儿子来了,轻轻站在了孔萧竹的身后。他努力控制住了自己,说:“友情提示孔萧竹总经理,春节尚未结束,团结就是力量。” 儿子巴奢说话了,“你们是敌人吗?要么不说话,要么战争?” 巴立卓一脸痛苦,“儿子啊,你都看见了吧?你爹我水深火热啊。” 孔萧竹回头轻推儿子,“去去去,大人的事儿你少掺和。” 三口之家难得坐在一起吃早饭,却谁也不理谁,只听得见筷子碰碗的声响,再就是细微的咀嚼声。这个家庭原来有个规矩,谁最后吃完谁洗碗,儿子巴奢当然不在此列。巴立卓很少有机会动手洗碗的,因为他是“四不干部”——工资基本不花,家基本不回、主食基本不吃,老婆基本不碰。 孔萧竹如今也是领导了,但女人毕竟不方便和男士胡吃海喝,应酬上要少了许多。儿子巴奢就读贵族小学,除了节假日很少回家,所以巴立卓和孔萧竹都轻松,你忙你的我忙我的,家务不家务的全靠自觉了。 巴立卓今天有些反常,主动把三个人的碗筷都刷了。他知道女人挑剔,就反复地洗反复地冲洗,哗哗的水声更显心情的寂寥。他又想起林紫叶了,真想开车就走,去看看她。 孔萧竹走过来说:“巴立卓,还有一件事该跟你谈谈了。” 巴立卓心里一紧,不知道女人想说什么,但依然保持着泰然自若的表情,顺势抬手做了个“请”的动作。 孔萧竹说,“听上边传,国信寻呼可能还要有动作的。” 巴立卓很感兴趣,“你没看电视?2月14日,国务院批准了中国电信改革方案,” “我没注意,”孔萧竹在观察他的表情,继续道:“北京那边的人说,我们可能要划归联通公司。” 巴立卓说:“未必是坏事,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国家使劲儿地给联通撑腰呢,各方面的政策都好,舆论也倾向他们。我估计,移动电话总有一天要便宜到跟白菜土豆似的,从技术的层面看寻呼业务没有大的前途。” 孔萧竹说:“我们省公司刘总说了,即便划给联通也需要一些时间的,有些事情还来得及。” 巴立卓很愿意讨论大政方针的,即便是和老婆。他说:“与邮电分营不同的是,你们的整合将是自上而下的,而不是自下而上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上边通知我抓紧买房子。” “哦?突击花钱是吧?” “为什么要说得这么直白呢?我们要给职工搞福利,改善居住条件。” 巴立卓说:“文过饰非而已,传统的伎俩。前几年每到年底,哪个邮电局不突击花钱,今年的成本就是明年的费用基数啊,加大支出也是政绩。” 孔萧竹终于点题了,“年前我看了一些楼盘,相中了一套大房子,三室两卫,一百七十个平方。” 巴立卓干巴巴地说了句:“我相信你的眼力,也感谢你的信任。” 孔萧竹说:“这事不能声张,不然的话邮政电信两边都要红眼。” 巴立卓皮笑肉不笑,“我不红眼,红眼也很正常。” 孔萧竹不笑,“你眼红不眼红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帮我参谋参谋。” 巴立卓听明白了女人的意思,她委婉地告诉自己这房子与他无关,他只相当于置业顾问或者类似于理财专家,需要他做的仅仅是提供参考意见。 巴立卓忽然感到难过,挠了挠头说,“你自己下决心吧。” “当然如此,”孔萧竹用通报的口吻说,“我还准备在楼下买个车库。” 巴立卓连连拱手,“恭喜恭喜,祝你心想事成!” 孔萧竹白了他一眼,“又来了,你什么时候能重视我一下呢?” “苍天作证,我还不重视你?” 孔萧竹哼了一声,“我想正式邀请你去看房,就今天一天,可以吗?” 巴立卓犹豫了一下,他现在最想去林紫叶那里去,嘴上却说:“其实我看不看都无所谓的。是给你参谋呢,还是为你们单位?” 孔萧竹摇头:“兼而有之吧,想听听你的高见。” 巴立卓直谦虚,道:“哪里哪里,我对股票、房地产之类的事情一窍不通。” 孔萧竹说:“问题的关键仅仅在于你一直自作聪明。” 巴立卓击掌,学着女人的腔调说:“问题的关键仅仅在于你一直总有理。” 孔萧竹不屑:“我总有理的原因,仅仅因为有人太不要脸了。” 巴立卓瞪眼,说:“那是因为有个女人毛孔粗大、心眼细小。” 孔萧竹乜斜了男人半天,阴沉沉地问:“什么意思?” 巴立卓说:“脱了衣服一身是毛,穿上衣服满身是刺儿!” 孔萧竹粗鲁了地骂了句:“去你妈的!” 第七章 第35节 固定乎移动乎? 枢纽楼外面的天气晴好,微风里漂浮着暮春时节的那种轻柔与慵懒,会议室里的气氛却恰恰相反,压抑而沉重。绍劲光一字一句地念着省局转发的信息产业部《关于组建中国移动通信集团公司指导意见的通知》。史群不在座位上,而是来回的踱步,直到传达完了,他才停住了脚步, “都清楚了吧?” 无人回应,与会者都陷入了沉思,只有中央空调发出丝丝丝的细微声响。 史群无限伤感,“中国电信马上就要一分为三了,中国电信、中国移动和中国卫星通信三个公司,国信寻呼将成建制划入中国联通,也就是说将有四家公司逐鹿电信市场。” 蒋对对的形容血淋淋的,“这不是五马分尸,大卸八块吗?” 巴立卓说:“长期以来,邮电局首先是对政府负责,然后才对市场负责。” 史群说:“省市以下不涉及到卫星通信这一块,去年先行剥离的国信寻呼也与我们无关,但是最痛苦的是中国电信从此失去了最赚钱最有前途的移动业务。还有我们目前高达百分之八十的负债率怎么处理?” 新任副局长许维新说,“既然是国家制定的改革方案,上边总要有个明确的说法吧。” 巴立卓沉吟:“历史的感性一面也许就在于此,它的变幻莫测从来难以预料。” 史群停住脚步,“问题是我们怎么办?也就是说我们都要被迫做出选择,要么固定,要么移动!” 与往日没完没了的大尾巴会不同,这次会议纯粹为了传达而传达,并没有实质性的议题,史群挥挥手,会议也就散了。 巴立卓夹着本子,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巴立卓的办公室位居枢纽楼的第十八层,脚下的城市尽收眼底。那些积木式排列的楼群、树丛和车流交织的街道,以及稍远处的火车站还有穿城而过的河流,都一览无余地铺展开来。如果把目光投放得更远,山峦起伏云朵悠然。由于隔着茶色的玻璃幕墙,外面的景物都涂上了一层晕黄,总有一种沙尘天气的感觉。巴立卓不喜欢新落成的枢纽楼,虽然看上去金碧辉煌很有鹤立鸡群的气派,但巍峨的建筑披挂着金灿灿的玻璃幕墙,就仿佛浑身戴满了假珠宝,俗媚得犹如站街女郎。 巴立卓给省国信的刘总去了电话,对方没工夫和他东拉西扯,而是说:“小巴,反正你要早早运作。” 巴立卓并不掩饰,“好大哥,你帮我拿个主意,怎么运作好?” 刘总轻轻咳嗽了一声, “你小子鬼精鬼精的,怎么糊涂起来了?赶紧去找巫老板!” 事不宜迟,巴立卓决定连夜去省城。临上车,他打消了自驾前往的想法,叫来了司机小龚。巴立卓考虑要是碰上酒局的话,自己开车是很麻烦的事情。虽然有跑官要官的嫌疑,但小龚是自己人,一直追随自己到局办开上了红旗车。小龚应该感恩戴德,更应该发自肺腑的期待他升迁。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自古以来就是颠扑不破的官场法则。从这个角度出发,他和小龚是天然的搭档是牢不可破的同谋。 下了高速公路,巴立卓给柳鹏去了电话,以资深老部下的口吻说:“局长,我来了。” 电话里的背景声很嘈杂,柳鹏好像边往外走边说, “这个时候,你跑出来干什么?” 机不可失,巴立卓说,“局长,我要去移动那边。” 柳鹏并不意外,说:“我知道了,你最好找巫局长面谈。” 巴立卓说,“我先和你面谈,局长。” “不行,我现在有个应酬。”柳鹏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巴立卓无奈,只好寻了家不起眼的宾馆悄悄住下。他的心里七上八下的,很有点儿做贼的感觉,还很担心史群随时找他。他想,如果明天去省局机关的话,没把握见上巫奎,反而会见到许多熟人,消息会立即传到史群的耳朵里去。所以最好今晚就能联系到巫奎局长,但他却不知怎么“运作”才好。直接打电话是很不礼貌的,像他这一层的副处级干部全省电信系统有上百人之多,巫奎很难都叫得上名字。 正在愁眉不展,小龚说他和巫局长的司机小岳很熟,能不能问问他? 巴立卓喜出望外,想通过小龚约巫局长的司机出来一聚。小龚捧着电话大唱赞歌:“岳哥自打你当了一号水手之后,咋就不去松河了呢?怪想你的,给你准备的‘草料’都搁了半年多了……” 巴立卓知道叫做“草料”的东西其实是某种香烟。 小岳说巫局长正和省委的领导吃饭呢,不方便出来一聚。巴立卓对小岳有些印象,人很年轻帅气,怎么看都是眉清目秀的美男子。小龚不敢勉强,就说,“岳哥你是我们开车的都督,你指东我不敢打西,听你的。我大哥巴局长很想见见巫老板的,你能不能给牵个线搭个桥?” 小岳客气客气地说,“好像听巫局长提起过他。” 话筒里的声音很清晰,巴立卓感到精神振奋。小岳兴高采烈地说着司机间的趣闻,小龚肩负重托,话题尽量往巴立卓这边引,他说,“巴大哥就在我身边,你们讲两句吧。” 小岳对巴立卓的渴望表示理解,他一再强调说,全省十二地市局二十多家直属单位,有头有脸的头头脑脑海了去,谁不想单独亲近咱巫局长?你就是到了省局机关,也难见巫局长一面的。巴立卓对着手机频频点头称是,说原来全省五万多邮电职工啊,现在电信这边也有三万多人,真够咱巫局长操劳的,小岳也跟着辛苦受累了。 话说得投缘,小岳愿意帮忙,说明天巫局长去鹿鸣宾馆开会,你应该如何如何…… 次日一大早,巫局长的专车果然准时停在预定的位置上,巴立卓迎上前问好。巫局长似有准备,笑眯眯地说:“小巴同志啊,才听小岳说你要找我?” 巴立卓:“不该给您添麻烦的,我想向您汇报思想。” 巫奎急着赴会,接过公文包大步往宾馆里面走,问:“是不是情绪波动了?” 巴立卓单刀直入:“巫局长,我想去移动。” 巫奎收住脚,回头:“为什么要去移动?” 大领导的话不在于多少,而在于份量。在巫奎的随口一问面前,巴立卓脸红了,想了一晚上的话全都没了用场。事实上巴立卓类似于腼腆的表现,更容易打动人。 巫奎边走边说,“好了好了 ,我知道了。年轻人嘛,要好好干。” 前面有人在检查代表证,巴立卓不能再跟随了,怔怔地看巫奎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之中。巴立卓想了又想,自我感觉还不算失败,因为他知道,人都怕见面是一条朴素的道理。对于一个善良的人而言,见了面就意味着见了心,见了心就等于见到了真。而一旦见到了真,说了真话,局面可就大不一样。 转回来,就见小岳在笑:“巴哥,我在车上介绍你了,巫局长说你年轻有为,可堪一用。” 巴立卓连连道谢,一瞬间感觉小岳确实是真心朋友了,是亲爱的小老弟。 小龚如释重负,哼着歌子驱车往松河赶路。巴立卓说:“头一回见你这么开心。” “能不开心吗,干得多漂亮啊。” 巴立卓学着刚才巫奎的口气,反问:“为什么漂亮?” 小龚说,“当然漂亮,没听人说嘛,生命在于运动,当官在于活动。” 巴立卓批评他,“你这小人精,搞得挺深奥的嘛。” 小龚笑,“大哥发达了,我就没白伺候你。” 巴立卓也笑,就打开了手机。铃声马上就响了,看看号码是史群的来电。小龚有意放慢了车速,巴立卓左手向外掸掸,示意不必减速。史群的声音很大,“为什么不开机,为什么不开机?” 巴立卓:“呀局长,我的手机没电了,才想起来换块电池。” 史群不满:“你又跑哪儿去了,快回来,有事找你!” “史局长,我在下面看接入网呢,又有一个局向出故障了。”巴立卓撒谎如喝水般轻松自如,这样的回复既可以理解为他在市区,也代表他下乡去了,左右逢源进退有余。 一把手也要顾及副手的情面,都在一个班子共事,何况不用多久就要各奔东西了,所以史群的口气缓和了许多,只是说快点回来。巴立卓放下手机说,兄弟你再快点。红旗轿车微抖了一下,占据了超车道狂奔。刚进城,巴立卓的手机又响了,这次是林紫叶。 巴立卓假模假势地问,“你好,哪位?” 林紫叶一听这腔调就知道他身边有人,声音低了下来:“说话方便吗?” 巴立卓平静自若,“你说,没关系。” 林紫叶问:“你在车上?” “是。我下乡了。” 林紫叶长话短说:“我考虑去你们松河工作,行不行?” 巴立卓一惊,“为什么?你在移动不是挺好吗?” 电话里没有动静,满耳都是汽车的风噪声。巴立卓道:“再不说话,我就撂了啊。”。 林紫叶说:“我要离开平原市,去你们松河移动!” 巴立卓回答:“车上信号不好,回头再说吧。” 好心情全被这个电话给搅了,怎么回复林紫叶才好呢?用什么借口才能谢绝人家背井离乡的来投靠他?万一这女人大吵大闹怎么办?巴立卓心里乱成一团麻,他心怀鬼胎的走进枢纽楼,保安齐刷刷地立正敬礼,随后小跑着去为他叫了电梯。 史群的办公室在十九楼,大概寓意十拿九稳。国有企业和党政机关一样,都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就是官做得越大,办公室越是在走廊的最深处。枢纽楼的走廊两边通透,一侧是电梯一侧是消防通道,史群的豪华办公室就远离电梯间。巴立卓整整衣服,敲开了史群的房门。 “都等你一个小时了,”史群说。见巴立卓无精打采的样子,就不再批评他了,溜到嘴边上的责怪都咽了回去。“你怎么了?不舒服?” 巴立卓摇头,“昨晚没休息好,心里像一团乱草似的。” 史群关心他:“你这个年龄段不该失眠的,不像我这把年纪,有心事没心事都睡不塌实。” 巴立卓笑了笑,起身去接凉水喝了,说:“局长说的是,有您掌舵呢,我不该犯愁的。” 史群绕过宽大的老板台,走到巴立卓旁边坐下说:“有件事情,很想听听你的意见。” 巴立卓点了点头,静待下文。史群说,省里头要咱们报送移动这次重组的领导小组,移动的筹备组也要成立,也好正式启动这方面的工作。” 巴立卓心明眼亮,“史局长你怎么安排,我怎么去做。” 史群拍拍他的手,继续道:“按照省局的方案,移动组建要从五月份开始,第三季度结束。方式就是,先县局再市局,最后到省局。我们先报筹备组名单,我想是不是你来担任组长?” 巴立卓知道,划拨移动的人员比例原则上占现有职工总数的百分之二十五,从局班子到中干都是正职留在固定这边,派副职去移动公司。问题是现有副局长三人,史群选中了他而不是蒋对对或许维新,说明待他不薄。心里这样想着,脸上却显出依依不舍的神情,“跟你跟得久了,我这心里难过。” 史群听了很感动,更加坚定了选派巴立卓同志去移动公司的信心。 巴立卓觉得更有把握了,去移动那边虽不是板上锭钉,也是八九不离十。兴奋之余,巴立卓特意视察了移动交换机房,巡视了市区内的若干个基站。所到之处,机架排排,缆线簇簇,信号灯闪闪,他忍不住联想到:密密麻麻的电波汇聚于此,交织着、缠绕着、簇拥着,呼朋唤友,相邀灯火酒绿;熙熙攘攘的电波又从这里分手,飞翔着、穿梭着、追寻着,满怀深情,奔向四面八方。巴立卓笑了又笑,意念中的场景实在神奇美妙。 既然去向已明,巴立卓需要正式地答复林紫叶了。他打电话说,“紫叶啊,你的想法我认真考虑了,觉得不妥。” 林紫叶幽幽地说,“我知道你会这么说,你嫌我麻烦,对不对?” 巴立卓没有正面回答,“不要感情用事,看样子,我要去移动公司了,我们两个都在一个单位里,尤其是小单位里面,很难避嫌的,是不是?” 林紫叶不干了,“那我就这么不明不白陪着你瞎混?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神不知鬼不觉的?” 巴立卓推开窗户,向外眺望,连绵的山峦散发着幽蓝的光泽,遮挡了他的视线。收回目光,看得见老邮电局的楼顶,还看得见那株郁郁葱葱的松树的树冠。巴立卓承上启下地嗯了一声,托辞道:“这是现在进行时态,并不是将来时,以后有机会的。” 林紫叶生气了,“你总是这么应付我,我的青春白白消磨掉了,你明说吧,我还有没有指望?” 女人的声音很大,巴立卓小心地回望下紧关着的房门,他真的无言以对。林紫叶说,“你太不真诚了,我看咱们就一刀两断算了,免得你久拖不决,痛苦万状。” 巴立卓知道女人在说气话,所以不怕她威胁,说,“我从来都赞成你去相亲,支持你早日觅得如意郎君。” 林紫叶牙咬得咯咯直响,“那好,改日请你来吃喜糖!” 巴立卓油腔滑调:“我真替你高兴,全国人民都要好好谢谢人家呢。新郎一定是个好同志,帮助祖国解决了一个老大难问题。” 林紫叶气坏了,恨不得顺着电波飞过来和他拼命,“你,你,你,太坏了。” 巴立卓赶紧哄她:“不过是开玩笑了,你别当真,我还是喜欢你的,是不是?” “去你的!”林紫叶一怒摔了电话。 接下来的一个月里,巴立卓忙得不可开交,上班接待这个接待那个,下班手机被打得哇哇乱叫。人们找他几乎都是一个内容,关于即将组建的移动公司,人们以种种理由表达两种心愿,去移动还是留在固定。财务上的问题也很麻烦,从资产、负债和所有者权益乃至松河电信局现有的多种经营项目,都要一一清点核对并独立分账。所以巴立卓无暇他顾,既没心思去看孔萧竹装修房子,也没心情和林紫叶联系。巴立卓察觉到了林紫叶的冷淡,但懒得去解释,如果真能一刀两断也好,起码省去了许多担忧。 突然有一天,省局副局长鲁敏和人力资源部主任乔月贤大驾光临。而此时,巴立卓正在县局查看账目,闻讯后匆匆赶回。就在半路上,巴立卓得知了一个令他瞠目结舌的消息,史群同志光荣地离开领导岗位,接替他的不是别人,正是他巴立卓。 巴立卓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他怀疑这结果不真实。史群今年五十三周岁,距离二线还有一年多时间呢,省局领导怎么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偏偏调整了他?幕后的真实意图是什么呢?可以肯定的是,自己接任电信局一把手,就意味着不可能也没必要去移动公司了。那么下一步谁去移动公司呢?蒋对对还是许维新? 在二十楼的小会议室里,鲁敏他们已经和史群谈完了。巴立卓觉得自己有愧于史群,有些不敢和他对视。突如其来的免职,一下子击垮了史群,他神情落寞整个人都显得老态龙钟。 鲁敏副局长和乔月贤两人代表省局党组和巴立卓谈话,他们的表情是那样的欣喜,就仿佛亲手栽培下栋梁之材,就仿佛在万马齐喑中发现了千里驹。乔月贤说,希望巴立卓同志尽快胜任工作,组织好眼下的移动重组;鲁敏则引用了孙中山的名言勉励巴立卓:要为革命做大事,不为个人做大官。 巴立卓不断提醒自己镇静,可脑子乱成了粥,只觉得不对劲儿,又不清楚哪个环节错了。想了好久,才问移动筹备组谁来牵头?乔主任看了看鲁副局长,鲁敏说建议由蒋敬同志担任。 巴立卓心里一阵酸涩,这哪里是建议啊,省局领导的话就是圣旨呀。所谓建议只是客气的程序,谁出任移动公司的总经理已毫无悬念了。巴立卓终于想明白了,看似口无遮拦的蒋对对背后下了猛药!一心扑在工作上的史群突遭变局,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啊。巴立卓深深同情史群了,这个高瘦的小老头,除了勤勉敬业之外没别的毛病。看来做官和为人都一样啊,老实就要吃亏。 临时召集的干部大会,按既定程序进行。轮到老局长史群同志发言时,他说了句天大的实话,“就不说什么了,我说了也没人听。” 省局一行人急着要走,巴立卓恭恭敬敬地一路送到了高速公路入口。巴立卓和史群都坐在奥迪轿车里,他觉得这个时候,需要有人安慰他的前任,陪着说几句话也好。回来的路上,巴立卓用从前请示汇报的口吻提议,“史局长,你看晚上是不是聚一桌,叫邮政的人也过来?” “我太累了。”史群有气无力地闭上了眼睛。 车队先送史群回家,在巴立卓的带领下,蒋对对和许维新都跟着上了楼,一直把“前主要”交到老伴手里。返回单位,巴立卓挥挥手,众人散去,而他回了自己的办公室。推开门,往日熟悉的气息很亲切地迎面而来,就仿佛他离开这里已经很久很久了。他想安静一会儿,关掉了手机,坐进转椅子里去。厚厚的绒毛坐垫很不真实地簇拥着他,叫他百感交集。 夜色笼罩,脚下的城市已是万家灯火。巴立卓走出枢纽楼,惊愕地发现有两辆车子在等他,一辆是史群的坐驾奥迪,另一辆是他的专车红旗。 在一叠煎饼式样“中国电信”闪亮的彩标下,两位司机以同样渴求的目光在恭候他的抉择。巴立卓缓缓步下台阶,一声不吭地步行回家,两辆轿车不弃不离地尾随其后。 第八章 第36节 老大的艺术 史群给巴立卓腾出办公室的那天,机关里能躲的人都躲起来了。办公室主任绍劲光无法躲避的,他只好叫人来帮一帮“前主要”。脸一直阴沉着,绍劲光的态度格外的好,无论史群说话怎么难听,他都始终笑脸相迎。但这种笑脸,和从前的笑容大不相同了。注意保持微笑的绍劲光没想到,巴立卓决意撤换他,而且是刻不容缓的。 移动重组在即,人员有了基本的框架。在蒋对对的再三争取下,巴立卓终于同意了霍达同志去移动公司的申请。巴立卓否决了郝静波而批准霍达进步,完全取决于自己一时的好恶,与当事人的工作业绩和能力无关。虽说蒋对对即将挂帅移动公司总经理已确凿无疑,但是在上级没有正式宣布以前,蒋对对还是副职,也就是说电信和移动两边的主要人事安排,还是巴立卓说了算。 绍劲光是三朝元老了,他按部就班地玩着他习惯的游戏,对近在咫尺的霉运浑然不觉。绍劲光对自己的角色有着比较深刻的认识,他不止一次的自嘲说,办公室主任需要“像猴子一样灵活,像鹦鹉一样学舌,像蜘蛛一样爬格,像乌龟一样缩脖。”可是他没想到,无论他是猴子、鹦鹉、蜘蛛还是乌龟,巴立卓都铁了心肠撤换他。巴立卓让他通知班子成员来开会时,绍劲光还鹦鹉似的想打探具体内容,巴立卓说:“叫你通知你就通知,不该问的别问!” 巴立卓和盘托出自己的想法,换掉绍劲光,新任职务是党办主任。蒋对对和许维新均无异议,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按照老大的指派,许维新找绍劲光宣布组织决定。绍劲光勃然大怒,丢下许维新就闯进了巴立卓的办公室。绍劲光一见新领导严阵以待的冷脸,嚣张的气焰就自行熄灭了大半,顾及到自己的孩子在电信局上班,不敢太造次。 绍劲光摆出无辜者的可怜相,问:“巴局长,我的工作有啥错误?” 巴立卓冷冷道:“错误谈不上,工作需要。” 绍劲光太熟悉这个词组了,“工作需要”在国企和官场一样频频出现。所有的政治动物都能娴熟使用并推陈出新。“工作需要”还有许多同义词:听从指挥、服从调度、顾全大局、甘于牺牲,等等。绍劲光不甘心被解除武装,追问:“巴局长,我老绍究竟有啥毛病?” 巴立卓机械地笑了,“别想那么多,事业在发展,人员会经常变动的。” 绍劲光说,“是不是因为司机小赵和小龚的事儿?怪我没调配好?” 巴立卓不予评论,只是强调说:“新形势新任务,为稳定队伍,党务工作亟待加强。” 绍劲光挠头,“我去了就能加强?现在全局都人心惶惶的。” 巴立卓反问:“老绍啊,你不是经常说,自己是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 绍劲光冷静了,他觉得自己既然是人家的眼中钉肉中刺儿,真不如闪开身子,嘴上却说:“你还得给我指点指点,好让我到了新岗位有改进的方向。” 巴立卓安抚他,“你是老同志了,能够体谅组织的决定。局办和党办同样重要啊,是不是?” 绍劲光泄气了,他现在想要的不过是找个台阶下。 巴立卓又说,“高高兴兴地去,粱菁菁主任还仰仗你协助协助,扶上马送一程。” 事已至此,绍劲光只能效忠似的表态,顺便献上告别性的一计:“既然局长这么器重,我老绍也没啥好说的了。不过我有个建议,是不是召开全局大会,稳定稳定队伍的情绪?” 巴立卓历来重视台上作秀的机会。作为松河邮电有史以来“最有水平”的在职研究生,巴立卓脱稿演讲,从全球化浪潮谈到it产业的未来,从公司化改革的方向讲到松河信息化的目标。三寸不烂之舌,让全场听得血脉贲张如醉如痴。比之过去史群手捧讲稿上气不接下气的照本宣科,巴立卓作秀的效果立竿见影,无人打瞌睡,会场不时响起雷鸣般的掌声。蒋对对也诚心悦服,发自肺腑地赞扬巴局长高实在是高。 看来掌控权力需要威望,而威望常来自于作秀,普通人经常用口才来评价为官者的优劣。面对蒋对对的恭维,巴立卓说:“不是我高,是电信队伍的素质高。” 职工陆续散去。蒋对对有些愁眉苦脸的说,划拨移动的人员差不多都是没见过大世面的,精华和骨干都留在电信这边了。 巴立卓意味深长道:“看来蒋总求贤若渴啊。” 蒋对对扶着眼镜,眼睛里放出无奈的目光,“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我这边经营的、管理的、技术的人太单薄。” 偌大的会议室空荡荡了,新科办公室主任梁菁菁知趣地等候在大门口,远远地望着两巨头说说笑笑。巴立卓想了想,“我很早就想推荐个人选了,就怕你多疑多虑。” 蒋对对拍拍胸脯,“不是自我标榜,我蒋某历来礼贤下士虚怀若谷。” 巴立卓被逗乐了,“好,平原局的林紫叶怎么样?” 蒋对对愣住了,“林紫叶,你的那个相好?” 巴立卓皱了皱眉头,“说的多难听?是我同学。你要不要吧?” 蒋对对:“要倒是要,可是她是平原局的骨干,心肝宝贝似的人物,人家那边能放行吗?还有,究竟以什么理由调转呢?” 巴立卓:“理由很简单,她如今是‘剩女’了,一直在老地方相亲,可至今仍是名花无主。所以离开平原来松河,意味着有新的转机。” 蒋对对诡谲地笑了,“什么名花无主啊,你尽收囊中不就万事大吉了?自古英雄爱美人啊,更何况咱巴局长年轻有为风流倜傥!” 巴立卓半真半假道:“你是捧我呢,还是骂我呢?告诉你啊,如果传出什么绯闻之类的,你蒋总要负全责的,当心我和您老拼命!” “我向毛主席保证,绝对严守机密!”蒋对对特有的贫劲让气氛轻松了不少。 巴立卓点头,“虽然是莫须有的机密,但还是谨慎为好。” 蒋对对请示,“小老大,啥时候操作好啊?” 巴立卓早有方案,“等你们独立运营以后吧,平原移动那边叫她自己去运作,你只管接受就是了。” 蒋对对想人情做到底,问:“肯定是科长了,哪具体岗位呢?” 巴立卓,“这个我不管,反正交换、计费、基站技术口都行,怎么安排就看你神算子的力度了。” 蒋对对嘿嘿一笑,“能在两个女人中间游刃有余的男人,确实是官场高手,佩服佩服。” 巴立卓摊开手,“你看你,存心恶心我不是?我真担心你的嘴啊。” 暑热蒸腾,蒋对对率领一干人马搬迁到铁东分局去了。按照重组方案,整个铁东分局的场地设施都划归移动公司,一二楼的电信交换和营业部分以租用的方式继续使用,而反过来,各局所星罗棋布的移动基站即为租用电信的场地。局间中继光缆也分出了芯线,你十芯他八芯的。总体上说,固定资产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犬牙交错的两家账本,互订关联协议双向结算,不是特别知情的人谁都搞不清其中的名堂。而且固定网和移动网的互联互通和结算也很麻烦的,尚需要互设关口局按流量计算。千乱万乱中,闹哄了小半年的移动重组终于尘埃落定。 巴立卓有了空闲时间,就找来粱菁菁谈工作。粱菁菁不敢坐,站着听昔日的老弟训话。办公室的房门很避嫌地大敞四开,巴立卓拉开距离的说,“梁主任,你认为局办的工作该怎么开展?” “一直想向您请教呢。” 粱菁菁随手拿过巴立卓的茶杯,用开水烫了又烫,才添了新茶,她想通过这些细节来体现自己的忠心耿耿。 巴立卓先是不动声色地看着,然后才说:“我认为主要职责是办文、办事和办会。可是我交办的一件事始终没有落实。” 粱菁菁捧着茶杯,小心地放回巴立卓的板台上,她想辩白:“小赵和小龚都想开一号车啊。” “所以你就举棋难定,能拖就拖?我知道老领导史局长也来帮小赵说话,你就为难了,对吧?” 粱菁菁柔声细语,“我不敢自作主张的,换车还是换司机等你发话呢。” 巴立卓有些生气,“我去市里开会,他俩都抢着接送,成什么样子了?还有没有组织纪律性了?都想开一号车,二号、三号车就不是人开的了?” 粱菁菁满面通红,“巴局长,我是一直派小龚的。可小赵说红旗车有损局长形象,非要开奥迪车去。” 巴立卓以诗人的跳跃式思维转了话题,说:“老局长不容易,虽然退下来了,但还有一些社会活动,也要用车的。还有原来的宋书记,经常要下乡钓鱼什么的,你考虑过没有?” 粱菁菁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索性说:“巴局长,我这人头脑简单,您只管吩咐就是了。” 巴立卓这才说,“我和省局财务处打过招呼了,你准备准备,抓紧添置辆‘陆地巡洋舰’。” “真的?”粱菁菁先是喜出望外,随即有些犯难:“这新车由谁开呢?” 巴立卓眼睛一瞪,“这还用问吗?你自己决定,做好思想工作。” 粱菁菁彻底明白了,“那就叫小龚去提车。奥迪就留给史局长和宋书记他们。” 粱菁菁心头的一块石头落地了,拧着微胖的身躯喜滋滋地离去。巴立卓了解这个女人,既无才学又无能力,他看中的是她唯领导是从的秉性。作为局办主任,最重要的并不是文字能力和协调水平,而是在于忠诚和服务于一把手。为了弥补梁菁菁文字能力的欠缺,巴立卓不失时机地提拔原运维部的小卢做了秘书。 孔萧竹带儿子和巴立卓彻底分居了,粱菁菁就担当起照顾巴立卓起居的重任,例如精心打扮他,定期将脏衣服送到干洗店去。巴立卓不下班,粱菁菁就不走,她一定要确认局长有了吃饭的去处后才离开。因此比起普遍意义上的办公室主任,粱菁菁具备了绍劲光之流难以企及的独到之处,或者说是现阶段巴立卓不可或缺的正科级保姆。 巴立卓一边品着茶水,一边心不在焉地批阅厚厚的一大沓文件。国企和政府机关一样,文山会海很是缠人,五花八门又言之无物的文件叫人不胜其烦。有一封明传电报引起了他的沉思,通知说,省邮电管理局行将解体,以鲁敏副局长为首的省通信管理局不日成立,以承担电信市场监管的职责。 巴立卓反复玩味手里的传真件,粱菁菁又来敲门,急急地说:“巴局长,有人非叫你接电话。” 巴立卓很奇怪地搁下传真, “谁呀?” 粱菁菁说:“他没说是谁,指名道姓地要找你,还挺横的。” 巴立卓起身去了隔壁。接起电话,就听有人自报山门:“我是原任市委王书记,和你们柳鹏很熟的。” 巴立卓想起来了,对方是十年前引进程控交换机时的市委书记。马上热情洋溢地说:“呀,书记啊,德高望重的老领导。我们电信职工都感谢您呢,您当年是多么支持我们邮电发展啊。” 电话那边显然很高兴,声音变得洪亮了,还是威风八面的样子。 巴立卓听懂老王书记的意思了,要求电信局赞助市里的老干部活动中心一笔款子。巴立卓就笑,“哎呀老书记,这五万元真不多,比起老同志对我们的支持还差得很远呢。不过呢,我们正在迎接省里的财务税收和物价大检查。您知道,现在整个电信业都成热点焦点了,所以我有钱却不能动,动了就要犯错误,就要碰政策的高压线的。” 对方的声音一下子低落了许多,再三强调一些理由。巴立卓很犯难地叹了口气儿,“这样吧老书记,我小巴怎么也得代表当年的柳鹏局长报答你,我违反一次纪律,偷偷给您二万元行不行?” 对方又说了好多,巴立卓越来越不耐烦了。粱菁菁痛心疾首,她知道自己又办了件傻事儿,就听巴立卓说:“请老书记多体谅,就三万了,多了就更不好办啊,我现在还犯愁财务怎么落账呢。” 搁下电话,巴立卓对粱菁菁说:“你看你,三万块没了不是?你怎么不学乖点儿?这种电话也叫我接?就说我去北京开会去了不就得了!” 粱菁菁的脸一阵白一阵青,眼看着局长大踏步地走了。正犯嘀咕呢,桌子上的电话又响了,粱菁菁接起来,就听有人打中央机关某部委的旗号,要巴立卓局长亲自来接电话。 既然说是国家机关,粱菁菁哪敢怠慢,就以当年话务员的标准语言说,“请稍等,我去找。” 粱菁菁来到局长室的门口,忽然犹豫了。正在进退两难,巴立卓看见了她,“梁主任,你有事儿?” 粱菁菁只好实话实说,巴立卓连连苦笑,看来有必要亲自点拨手下死脑筋的女主任了。巴立卓很耐心地讲解道:“打这种电话的人绝对不是中央机关的,为什么呢?国家部委要是有事儿找地方,首先找省里,然后省里再找市,依次类推,决不可能一竿子插到底。你见过信息产业部部长直接交代我工作吗?一定是推销商品的,不是刊物大全就是约你培训的,不信你去逗逗他。” 粱菁菁彻底醒悟了,返身拿起电话,一攀谈果然是要银子若干。粱菁菁咯咯一笑,那声音很有青春少女的味道:“不好意思,我们局长开会去了,要不您拨他的手机?” 见对方不死心,粱菁菁拿他开涮:“手机嘛,我们局长好几部呢。不过呢,我都不知道号码。” 如今巴立卓确实有好几部手机,非知亲知近的人难以找到他,为的是躲开社会上乱七八糟的朋友。刚打发完笨笨的粱菁菁,巴立卓的手机响了。一看号码,是孔萧竹的来电。女人说:“巴大局长你好,最近不忙了吧?” “托孔总的福,还凑合吧,你怎么样,我有一周没见到你的芳踪了,还日理万机的样子吗?” “你春风得意马蹄疾呀,哪有闲心去看糟糠之妻?” 巴立卓哼了一下,“哪里哪里,糟糠之妻一走,本人只好独守空房了。” 孔萧竹也哼了一声:“留你一个独夫民贼独守空房,正合适!” “孔总说的是,我是成孤家寡人了。” “很有必要纠正领导一下。本人不是松河联通的老总,我只是等待中国联通融合收编的马前卒而已,现任职务为寻呼事业部的部门经理,所以孔总的称呼等于强人所难。” “哈哈,”巴立卓笑出了声,他忽然发觉和孔萧竹斗嘴十分有趣。 孔萧竹继续道:“巴大局长还一直没来视察我的新居呢。” 巴立卓回应:“真是受宠若惊啊,我终于盼来了你的邀请。盼星星盼月亮,只盼着深山出太阳。” “别自以为是了,儿子巴奢要你对话。” “儿子怎么了?” “怎么了?”孔萧竹的声音抬高了许多分贝,“你儿子期末考试,班级第一,倒数第一,数学得分是十八分,吉祥号码。” 巴立卓怔了怔,然后说:“你慌什么?才小学四年级,一切都来得及的。” 孔萧竹忧心忡忡,“小学很快就要过去了,这个成绩可怎么办?变着法的花钱胡折腾,不学无术只知道打游戏。” 巴立卓故作轻松道:“那就扬长避短吧,人生如游戏,有一局胜出便精采!” 孔萧竹道:“你怎么净说反话?你儿子打游戏倒成了长处?” 巴立卓觉得不对劲儿,“中小学早就放暑假了,你怎么才想起来通知我?” 孔萧竹冷笑,“我就知道巴大局长要怪罪的,可是有你这样当爹的吗?不管不问,好像儿子是我从娘家带来的。” “我最服的就是你,在你面前我完全是劳动局了——劳而无功、动辄得咎、局促不安!” “别卖弄了好不好?我一听见诗人发酸,浑身鸡皮疙瘩,连头皮都发麻。” 这女人够刻薄的了,怎么叫自己难堪怎么说,巴立卓越难受她越开心。巴立卓截住女人的感慨,说:“好吧,我和儿子好好谈谈,去你家还是出来聚会?” 孔萧竹略作沉吟,“还是我家吧。” “遵命!”巴立卓转念一想,问:“几点好?你知道我没有钥匙的。” 孔萧竹当然知道巴立卓在放气球,她压根就不欢迎巴立卓,就避而不谈钥匙的问题,故意装糊涂说:“六点钟吧,我先去买点菜,慰劳慰劳聪明的父亲和笨蛋的儿子。” 巴立卓不想输给女人,就说:“实际上,爹不聪明,儿子也不笨蛋,问题是爹和儿子的生态环境太糟糕了。” 孔萧竹夸张地哎呦声,“你儿子不笨蛋,全世界的儿童都是天才了。” 巴立卓煞有介事地说:“最新资料显示,男孩的智商主要取决于母亲的遗传。” 孔萧竹长叹一声:“是啊,我孔萧竹最愚蠢的事情就是不幸嫁给了巴立卓!” 巴立卓一声怪笑,“是啊,我巴立卓和谁都合得来,就和孔萧竹不志同道合!” 第八章 第37节 迷失的河蟹 林紫叶如愿以偿地调到松河移动公司,担任计费和帐务处理中心主任,主抓实时计费。林紫叶生活上的事情,巴立卓不便出面的,也不好叫梁菁菁知道。巴立卓隐隐察觉到,梁菁菁心仪他并非完全出于对上级的景仰,似乎还有更深层次的内容。孔萧竹是搬走了,可是他们并未离婚,巴立卓和她谁也没提出过离婚,似乎婚姻危机并不存在。如此一来林紫叶必须保持地下状态,她既不能去邮电小区,更不能去住。好在松河的房子还不算贵,巴立卓购买了一套两居室。这套房子落在林紫叶的名下,这是他诚心诚意送给林紫叶的礼物,这样也能避免和孔萧竹可能出现的财产纠纷。林紫叶很委屈地住了一段集体宿舍,等房子装修完毕,就迫不及待搬进辽海花园。 转眼就是年底,街头一派喜气洋洋。商家极力渲染圣诞的气息,打着上帝的旗号大把捞钱。圣诞老人就站在橱窗里,笑眯眯地向外张望。 越野车在冰雪路面上显得格外稳健,悄然停在了僻静的路边。巴立卓下了车摆摆手,小龚便悄无声息地离去。巴立卓向前面的火锅店走去,不想脚下一滑打了个趔趄,差点摔倒了。很清脆的笑声传来,几个快活的女孩子从他身边走过。巴立卓也笑了,他知道只有涉事不深的女孩子才会觉得什么都有趣,看似什么都懂的女孩子其实太肤浅,还是成熟的女人有味道,就像林紫叶那样。 昏黄的路灯暧昧地照耀着寒夜,巴立卓边走边想:别看女人的外衣是怎样的厚重臃肿,但身段品位是无法遮挡的。都说灯下看人更添三分姿色,北国的严冬为女人平添了隐秘的柔媚。高高竖立的衣领,严严实实的围巾和口罩,只露出娥眉如黛明眸似水,这是怎样的一种朦胧羞怯之美啊?林紫叶就是这样的韵味女人。快下班时,林紫叶来了电话,启发式的说元旦放假三天哪。巴立卓的心颤了又颤,含糊其词地说:“我也是,三天。” 林紫叶终于有望和巴立卓团圆了,这一天的到来殊实不易,屈指算来已熬过十年的光阴。那天在弥漫着油漆味道的新居里,林紫叶依偎着巴立卓说,这年头相信爱情的男人实在是少得可怜,而你是个例外。巴立卓承认她的判断,说:“我确实是相信爱情的男人,而且我只相信你的爱情!” 林紫叶大叫幸福死了,说,“我不做情人,我要做你的老婆!” “我一定要把你娶到手!” 林紫叶趁热打铁,“我们去领结婚证吧?” 激动中的巴立卓清醒了,推开女人:“结婚,我看你是发昏吧?我还没离婚呢。” 仿佛一盆凉水泼了过来,林紫叶惊异地睁圆了眼睛:“你刚才还说相信爱情?” 巴立卓爱怜地摸了摸她的额头:“男女之事焉可不慎,咱们就是小孩子过家家,也要有个规则啊。” 眼泪刷地流了出来,林紫叶说: “我到底是不是你女朋友啊?单线联系活像个女地下党。” 熟稔的女人体香发香扑面而来,巴立卓拥住她说:“曙光就在前方。” 林紫叶一拧身,“都走到尽头了,还不揭牌?” 巴立卓心里清楚,林紫叶盼望他和孔萧竹摊牌——离婚。巴立卓紧紧抱住她,低语:“这不,一点点向目标靠拢嘛。” 林紫叶踮起脚,小鸡啄米似的吻他:“好,我等。” 巴立卓低头轻吻女人皙长的脖颈,发誓:“爱你。” 女人的眼泪宛如冬天的雪一样,说下就下说停就停。林紫叶靠在他的怀抱里,感觉到温暖和坚实。她说:“我想做一个贤妻良母。” 巴立卓去蹭女人的脸,“好女人都这样,标志性的心理。” 林紫叶仰起脸,“好男人的标志呢?” 巴立卓:“男人习惯说一套做一套的,他苦口婆心地约束妻子,让她成为贤妻良母,自己却在适当的时机去做无耻之徒。” 林紫叶哆嗦了一下,“你也这样吗?” “我是说普遍意义上的男人心态。”巴立卓拍拍女人,“我不是,我只爱你林紫叶!” 此时此刻,遐思中的巴立卓站在了火锅店的门前,并再三确认门脸字号是不是约定中的那个。 迎候在门口处的服务生殷勤地拉开了玻璃门,巴立卓裹挟着一团冷雾进了大厅,真有点儿舞台上施放二氧化碳的效果。短暂的“失明”之后,巴立卓适应了火锅城的光线,他看见了坐在角落里的林紫叶,正微笑着向他招手。 在巴立卓看来,林紫叶是很有魅力的,这也是他十年来拿她毫无办法的原因。林紫叶穿一身浅灰色羊绒衫,高高的衣领直抵下颚,肩头披一抹暗红色镂花丝巾,雅致又迷人。巴立卓不由得暗中赞叹:真是出类拔萃!她的气质实在不是每天为白菜几元几角一斤操心的女人,当然她清高自赏的眉眼也是家庭主妇所没有的。 “对不起,来晚了。” 在女人的注视下,巴立卓摘下了羊绒方格围脖。火锅城座无虚席,巴立卓生怕遇到熟人,有些后悔忘记告诉林紫叶事先定间包房了。心里这样想着,嘴上却说:“呵,生意火呀?” 服务员搭话:“ 快新年了,客人特别多。” 巴立卓寻声看了看服务小姐,这是个小女孩,穿一身天蓝制服像是空姐。虽然只是迅速的一瞥他发现女孩的眼睫毛涂得又黑又浓,眼角还扑闪着亮晶晶的荧光。 林紫叶盯着巴立卓的眼睛说:“我提前四十分钟就来了。” 巴立卓四下去看,有点心怀鬼胎的样子。 “占座!”林紫叶的声音忽然加大,吓了巴立卓一跳,他赶紧收回了四下里巡寻的眼光。 片刻工夫,就是满桌子红红绿绿的肥牛青菜。巴立卓又问有鲜货吗?服务小姐介绍说有新到的河蟹呀。巴立卓想都没想就挥手:来一斤吧,怎么吃?清蒸! 一会功夫,服务生提着河蟹和秤过来验货,当黑塑料袋里的河蟹被拎走时,林紫叶忽然惊醒似的叫道:“嗨!别都洗了,留下几只!” “干嘛?”巴立卓很是吃惊。 “留着玩呗!”她的脸庞兴奋得熠熠生辉。 侥幸逃生的两只河蟹被装进盆里,搁在凳子上。浅褐色的河蟹拼命挣扎,蟹爪敲得塑料盆咯咯直响,爬上盆壁的半腰处就滑下来,但是河蟹们不屈不挠一遍遍爬上去又一次次溜下来。巴立卓本来想笑,但一看女人庄重的神情就忍住了。 鸳鸯火锅沸腾着翻滚着,他们一边吃喝,一边去看盆里面的螃蟹徒劳地挣扎。 “我估计它们是一公一母。”巴立卓没话找话。 “不知道!”林紫叶的情绪不高。 火锅的热气袅袅娜娜升腾变幻。巴立卓不做声认真地瞧着对面的女人,她的头发光滑柔顺,几根细细的柔丝不经意地散落在耳际。巴立卓的目光最终还是长久地停留在她的胸脯上,那里起伏跌宕浑圆得意味深长,他喜欢她的乳房并一直把它们当作两朵绽开的花。记得有一次他对林紫叶说:“要是没有这个,我才不会喜欢你呢。” 当时女人挣开了他说:“废话,要不是这样,我也去娶媳妇,哼!” “又在想入非非了,是不是?”林紫叶咬着嘴唇紧盯着他,还轻轻地敲了下筷子。 “呵呵。我在窥视呢。”巴立卓不好意地笑了笑。 女人放下筷子双臂抱在胸前,反复打量他:“太阴暗。” 巴立卓呷了一口啤酒,说:“我忽然发现,还是你吃的多。” 林紫叶不理他,招手喊服务员。那个涂着浓黑着眼睫毛的小女孩跑过来:“小姐买单?” “帮我把螃蟹装起来,”林紫叶用手指指依然咯格作响的盆:“我要带走。” 看起来挺难的事情没有难住服务员,不一会儿她回来了,弄来几个包装酒瓶子的网袋。挥舞着大小钳子的河蟹被网袋包裹起来,然后装进塑料袋。巴立卓孩子似的看着这一切,“没想到,很好玩。” 林紫叶命令:“你负责把它们活着带回去!” 一出门,他们就被冷风打了个寒噤。路灯里的飞雪满天,像无所凭依的扑火飞蛾,前仆后继地落在他们的肩头。巴立卓用体温为河蟹取暖,他的胸口凉沁沁的,裹在大衣里的河蟹在拼命地蠕动。下了出租车,巴立卓和林紫叶一路小跑,生怕怀里的爬行动物被活活闷死。 推开家门,若有若无的香气迎面而来。林紫叶喜欢香水,梳妆台上摆着七八瓶,她还给巴立卓买了瓶男用香水。巴立卓一直受不了香水,他坚持认为只有粗俗的暴发户或街头的小混混才用这种东西。林紫叶笑他是还没脱掉乡村的土气,后来她把香水瓶放进衣橱,略松开瓶盖,巴立卓的衣服上从此有了松木的味道。 客厅一隅有个很大的鱼缸,特制的加热棒在水中一闪一闪地加热。两只松开了手脚的河蟹被投进鱼缸里,毫不客气地吐出了一连串的泡泡,吓得热带鱼们不敢靠近。 林紫叶像开心的小孩子,随手将大衣围巾甩到沙发上,连蹦带跳大嚷大叫,刚才的郁闷似乎抛在了脑后,巴立卓连连提醒她楼下有人你别扰民呀。 林紫叶忽然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河蟹需要吃点什么才好呢? 巴立卓没好气,随口胡诌:“吃面包馒头。也可能吃泥。” “吃泥?”林紫叶一脸疑惑,隔了片刻说:“巴立卓,你陪我找泥去!” “我的上帝呀,”巴立卓只能摇头了,“冰天雪地里哪有泥呀,明年开春吧!” “那就喂面包。” 掰碎的面包屑被投入水中,原本水质清澈的鱼缸顿时一派混沌。当仁不让的河蟹在缸底侧滑,大钳子准确地叼住面包屑大快朵颐。吃饱了的河蟹开始攀援,有好几次它们快要爬出水面了,但是光滑的玻璃壁使得螃蟹的努力又成徒劳了。林紫叶一惊一乍的,“你看,哎,你看!”巴立卓哭笑不得,他想不到两只小小的河蟹竟然把她搅得疯疯癫癫的。忽然又想到,这些年来自己好像还没有引起过她的欢呼呢,想到这里,他不由分说拦腰抱住了女人…… 林紫叶无法挣脱巴立卓有力的怀抱,使劲地扭开脸以躲避他的强吻。实际上她是徒劳的,就像刚才巴立卓怀里的河蟹一样。巴立卓把她放到床上,“咬牙切齿”的一句话让女人放弃了对抗:“你这个娘们,你这只螃蟹!” 巴立卓身体很棒的,林紫叶又一次得到了高潮,身不由己地酥软了乃至于亦步亦趋,这和以往的情形基本一致。飘飘悠悠的林紫叶闭上了眼睛,好像自己在水底潜行吐出了一个又一个气泡,她觉得格外奇怪,忍不住笑了,她的笑让巴立卓莫名其妙。 起身清洁的林紫叶忽然在客厅里惊叫起来,她喊巴立卓快来看。慵懒的巴立卓披衣出了卧室,原来鱼缸里的两只河蟹在打架,钳来爪去的激烈撕打,它们小得可以忽略的眼睛溜明锃亮。“只有它俩呀,怎么还打呢?”半裸的林紫叶困惑不已,巴立卓用力地拍了她一下:“你不冷吗?别着凉!” 冬夜漫漫,巴立卓睡不塌实。他半夜醒了,又摸进了女人的被窝。女人的身体很绵软很温暖,他的一条腿忽然被女人紧紧夹住了。巴立卓就想,爱情原来也可以用来取暖,特别是这种长相思。他的手在林紫叶的怀里左右游动,掌心惬意地感受着光滑柔润。女人轻吟:“你轻点儿。” 墙头上的石英钟咯噔咯噔地走动,女人问:“几点了?” “四点钟。”刚才起夜时,他看了一下时间。 女人推开了巴立卓的手,拧开了台灯。 “说会儿话吧?” 巴立卓想躲,“有啥好说的,我还困呢。” “咱们结婚吧?”林紫叶的语气低落,这可能是她的第一百次求嫁了。 黎明还没有到来,室内一团漆黑,巴立卓还是不语。林紫叶絮絮叨叨地,“要是不结婚,正式同居也行。” 巴立卓假寐似的唔噜一声,搞不清他是同意还是反对。 林紫叶推了他一把,“你倒是说话呀?” 巴立卓一声叹息:“只可智取,不可强攻,如果她实在不愿意的话,你就不能强求。爱可以理直气壮的爱,但婚不能理直气壮的离,因为你是侵略者,婚姻的侵略者。虽然我想逃离婚姻,但不想闹得满城风雨。” 林紫叶没吭声,爬起来又去了卫生间,一阵很清晰的声响过后,她没有立刻回房间,而是打开了客厅的灯,蹲在鱼缸旁端详。冰凉冰凉的女人回到床上时,推了推巴立卓:“螃蟹差一点儿就爬出来了。” “哦?”他不想扫女人的兴,“你到底怎么了?” 女人转过脸来,伏在巴立卓的耳朵上说:“它俩咬死了三条鱼呢。” 巴立卓转过身去,“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女人紧扣主题,“我想和你结婚!” 巴立卓难受似的长出了口气,“先过元旦,春节以后再说!” “好吧,我嫁人注定要拖到下个世纪了。”林紫叶无可奈何。 “再睡会儿吧?” 女人嗔怪:“你就知道睡!” 1999年最后一天的早上,电视新闻说东北大部分地区有降雪。屏幕上笑容可掬的气象小姐播报云图时,窗外正是大雪飞扬,那些好看的雾凇披挂在树枝上。 巴立卓关掉了电视,床上的林紫叶勉强动了一下身,说你吃过早饭再走。巴立卓没吭声。走出房门时,关门声夸张地在黑暗的楼梯里回荡了好久,巴立卓突然有一种想哭的感觉,可是他抹抹了脸,毅然决然地走进了缤纷的雪幕。 上个世纪最后的一个工作日,巴立卓依然很忙。上午开会听取汇报,逐条逐项地研究投资计划,下午给省里领导打电话,去计费中心和财务科看望职工。这两个出数据的部位,越到年节越忙得不可开交。然后回来处理文件,拆阅来自天南地北的贺卡。等到他收工时,枢纽楼外已是街灯如河了,不时还有绚丽的礼花腾空而起,大肆渲染着节日的气氛。新年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巴立卓却有些害怕,害怕什么却说不清道不明,心情就像飘洒的雪花一样,空落落的直坠无底的深渊。 夜雪缤纷,给城市增添了一派朦朦胧胧的温情。巴立卓驱车回了邮电小区,回到了他和孔萧竹的旧巢。屋子里飘荡着熟悉的气味,每一块瓷砖依旧闪闪发亮,无声地照着巴立卓憔悴的脸。小龚不声不响地去叫了两份外卖,用微波炉热了,陪巴立卓共进晚餐。为了逗巴立卓开心,小龚说起了刚听来的顺口溜儿——邮政穷,人人脸上带笑容;电信富,花起钱来没有数;移动成立晚,个个像大款;联通不简单,横着走路脸朝天。 巴立卓没有像往日那样开怀大笑,而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的司机,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小龚乖巧,蹑手蹑脚的收拾收拾,带上门走了。巴立卓环视四周,只觉得有种空前的冷寂包围了他。他感觉很乏很累,就打开了电视机,把声音放得很大,似乎这样就能驱散无所不在的寂寞与孤单。他歪在沙发里,无精打采地看着电视节目,迷迷糊糊打起了瞌睡,猛地电话铃声大作。 “喂?谁呀?” 巴立卓问。 话机里没人说话,他听到的是熟悉的呼吸声,“紫叶,你快说话!” 话筒里拖着哭腔,“我的螃蟹不见了。” “不是在你的鱼缸里吗?”巴立卓好生奇怪。 “爬出去了。怎么也找不到了,我在家里翻了个遍。” 巴立卓感到莫名其妙,“怎么会呢?你不是一直在看着的吗。怎么会……” “我刚下班回来,才发现没有了的,呜呜……”话机里传来真切的哭声。 巴立卓很疑惑,一向沉稳的林紫叶怎么变得神经兮兮了,他柔声细语地安慰女人:“你要是真喜欢,我叫人给你买上一筐!” 林紫叶还是在电话里抽泣。 巴立卓哄她:“丢就丢了吧,别哭了啊。” “完了,我害怕。”女人沮丧地啜泣,“恐怕,我和你结不上婚了。” 第八章 第38节 闹心的巴局座 巴立卓的脾气变坏了。他原来是个笑弥陀不笑不说话的,现在瞅谁都像欠了他的钱似的。脸黑嘴黑如同凶神恶煞一般。从前做副职时老觉得憋屈,天天盼着坐上头把交椅,如今做了一把手了却处处觉得难受。杂七杂八的人没完没了的请示汇报,扯皮事麻烦事闹心事层出不穷,难有片刻的安闲。巴立卓年轻有为,脾气却像更年期的中年妇女,说翻脸就翻脸,中层干部都怕他,只有梁菁菁发自肺腑地称赞说,到底是局长啊工作多有魄力啊。 梁菁菁办公室的门整天大敞四开,谁也别想偷偷摸摸地溜到巴局长那里去。梁菁菁甚至有了一种特殊的敏感,足不出户就可以知道对面办公室的情形。虽然巴局长的门关着,里面也没什么动静,但她能感觉到巴立卓是在会客,还是在批阅文件。 对于巴立卓来说,最费时的事情就是外出参加会议。好在梁菁菁已经学会了甄别,大体知道会议重要不重要,该不该一把手参加。有些会议一把手是可以缺席的,比如安全生产、计划生育、达标创奖等电视电话会议,再比如地方部门召集的形形色色的通报会表彰会。这些一般性的会议副总经理去点点卯就可以了,一把手大可不必御驾亲征。但是有些会议,那是千万千万不可以缺席的,一是上级领导听取汇报的会议,巴局长若是缺席就显得太不讲政治了;二是有关人事安排或者资金安排的会议,有资格参加的却不参加,那可是太划不来了。 虽然梁菁菁的进步很大,但仍需要巴立卓抽出时间教导她。每次巴立卓批评她,梁菁菁总是很受用地听着,仿佛挨训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如果哪天巴局长忘了评点她几句,她会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就像少了什么重要东西似的。巴局长每天都有看不完的文件和接见不完的人,故而巴局长感叹自己不自由,属于自己的时间太少了。梁菁菁听了深感责任重大,更加坚定了为他分忧减负的决心。按照巴立卓的提议,秘书小卢被提拔为办公室副主任,这使得梁菁菁有了前所未有的危机感,她不能不加倍努力。 这天下午,巴立卓去市里喝酒回来,拔掉了座机关掉了手机,并对梁菁菁说谁也不许打搅我。巴立卓刚躺到套间里的床上休息,就听到外面一阵喧闹,开始他以为是用户闯进来投诉的,后来争吵声越来越大,巴立卓有些火了,走出来一看,原来是师傅和邓闻被挡在了门外。巴立卓连声呵斥梁菁菁无礼,说你怎么敢阻拦我师傅呢?一边说着,一边笑容可掬地拉起了师傅和邓闻的手,真像是久别重逢的亲人。 师傅显然有些拘谨,他环视着美仑美奂的办公室和宽大得像一铺炕的老板台,那神情就像是南美土著忽然到了纽约。 邓闻感慨说,“见小巴局座比见皇上都难啊。” 巴立卓连忙道歉,“都是我不好,和老同志沟通联系的不密切。”还再三表示,“虽然我分身无术,但是你们可以随时随地地找我小巴。” 邓闻这才说明了来意,他俩要代表提前退养的职工讨还公道。他们算了一笔账,说每个人至少损失了两万元。如果不是当年省局政策的误导,他们十几个老同志是断然不会提前回家的。巴立卓和颜悦色地解释说:“你们提前内退买断,是邮电分营前的事情了。我这边现在是电信局了,没法代表原邮电局说话的。再说省局也已经解体了,分别变成了邮政局、电信局和移动公司。” 师傅叹气:“好好的日子分什么家?搞得乱七八糟的。” 邓闻说,“我们不管你们怎么分家,反正我们生是邮电的人死是邮电的鬼。你们电信的人最多,楼也最高,我们不找你找谁?” 师傅说,“好歹你是我的徒弟,你就忍心看着我上当受骗吗?” 虽说新官不理旧账,可是巴立卓不能拒师傅于千里之外,就说你们二老劳苦功高,个人的生活困难我愿意帮忙解决,云云。邓闻说我们大家伙气不公,凭什么把我们骗回了家,眼看着在岗的人吃香的喝辣的?巴立卓百口难辩,心想既然解释不清还不如冷处理,能拖几天就几天,于是敷衍他们说:“等我问问省里头的意见吧。” 巴立卓没想到,第二天师傅和邓闻率松河地区提前退养的人杀奔了省城。巴立卓接到限令他接人的电话时,上百名老同志已将省局围得水泄不通。巴立卓这才醒过神来,原来师傅和邓闻来找他,只是打个招呼而已。他们早就串联好了这次群体上访事件,而且是全省范围的大串联。 巴立卓不敢怠慢,立即带了两辆面包车亲往勤王救架。到了省局一看,老迈的邮电男女一律身穿邮电制服,整齐划一地坐在大楼的台阶上,绿鸦鸦的一大片恍如苍凉的秋色。在声势浩大的上访人群里,巴立卓好不容易找到了师傅,在午后刺眼的阳光下,师傅的头发全白晶莹胜雪撼人心魄。巴立卓和师傅谈判,“跟我回去吧,您的四个孩子可都在邮电系统啊,你得为他们着想。” 邓闻等人冷眼旁观。师傅不想当“叛徒”,昂然作答:“现在不兴株连了,你还能灭了我九门怎的?” 巴立卓哭笑不得,改口说:“师傅你还没吃午饭吧?先喝点儿水,休息休息,咱有话慢慢说。” 师傅眼角微红,“你说了不算,你还不是省里的头头。”巴立卓拍胸脯,“可在松河老邮电的圈子里,我说话还有份量吧?您要是还认我这个徒弟,就跟我走,我请您和大家伙下馆子去。” 随行的梁菁菁等人也叔叔阿姨地叫着,千哄万劝地把邓闻等人拉上了车。巴立卓默默清点了人数,正好十八个。上访的老同志又饥又渴,进了饭店饱餐了一顿。看着师傅疲惫不堪的样子,巴立卓又心疼又很无奈。归来的路上,巴立卓陪着师傅坐在面包车上。小龚只好开着“巡洋舰”空跑了一趟。 闹心事儿层出不穷。次日刚上班,巴立卓就看到了松河日报上的一则消息。标题和文章都很醒目,足足占了四分之一的版面。巴立卓看得满屁股生疮,一针针刺来地疼。 家住铁东的李先生,最近遇到了一件怪事,当他兴冲冲地第一次在家接听首个电话时,听到的却是催费电话。李先生纳闷,自已刚装的电话还一个未打, “欠费”竟然高达一百多元,正当李先生百思不得其解之际,他家的电话就被电信部门停机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记者署名是李纤雨。又是这个李纤雨!他将报纸摔在了案头上,正要叫许维新来商量,就见梁菁菁敲门禀报,说有个女记者求见。 巴立卓气不打一处来,冒出一句:“带李玉和!” “想不到巴局长还很幽默呢,”李纤雨循声而入,笑嘻嘻地说:“我可不想当李玉和,但不反对你把我看作是李铁梅!” 巴立卓起身,“失敬失敬,李大记者大驾光临,兴师问罪来了?” 梁菁菁沏了杯茶,悄然退下。李纤雨俏皮地说,“巴局长,你不要以为我负荆请罪来了。”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无冕之王,何罪之有?” “还请巴局长体谅,我是跑经济新闻的,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啊。” “我们欢迎舆论的监督,可是你还有你更好的选择,那就是核实之后再口诛笔伐。” 李纤雨微微一笑,从包里拿出一篇稿子,轻轻地搁在桌子上,“这是记者追踪,请审阅。” 巴立卓接过来看了看,概要如下: 为了弄清究竟,记者来到了松河电信局铁东营业厅。据负责人介绍,电信部门对于一些旧号码进行重新放号,按规定必须要对该号码冷冻六个月,放号时必须清空所有费用,像李先生的初装电话一个未打,就遭遇停机,系电脑放号员的失职误操作所致。该负责人承诺,他们将尽快开通李先生的电话,除了话费清空外,还将在月租和话费上给李先生造成的损失给予补偿。 松河电信局巴立卓局长表示,要严肃处理并举一反三地查补管理漏洞,保证此类错误不再重演…… 巴立卓又气又笑:“看来你不是上香的,而是来拆庙的。” “不打不成交嘛。这次你的职务是局长,没错吧?” “李大记者,请允许我叫你一声纤雨同志,我究竟哪里得罪你了,值得你劳心费力穷追猛打?” 李纤雨笑了,“劳驾你还是叫我纤雨妹妹吧。路见不平尚且拔刀相助,何况公信即为媒体的生命力。” “纤雨妹妹,问题只在于你有话语权,可以左右视听。” “早就想来拜访巴局长了,但我听说你们一直在忙着分家,所以不敢打扰。” 巴立卓冷冷道:“说吧,你还想怎么样?” 李纤雨又是莞尔一笑,“我们总编派我来,向你们求援来了。” “闻所未闻,向我们求援?” 李纤雨循循善诱:“办报纸不只是为了主持公道,办报纸是为了吸引公众的眼球,好让大家喜闻乐见,好叫商家来打广告。所以报纸是否公道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否吸引读者。我越来越觉得,电信业是一个津津乐道的话题。” “是啊,恶炒电信快成了一种时尚了。我们拼命地发展,让通信业整整超前了十年,反而成了罪过!” “企业利益的最大化,就是全社会利益的最小化。垄断是对全体人民的公然抢劫!” 巴立卓大叫:“岂有此理,我乃泱泱国企,企业利益就是国家的利益,国家的利益就是人民大众的利益!” 李纤雨脖子一梗,“媒体是民众的喉舌,有责任为民众鼓与呼!” “别老是强调媒体如何如何,天下的文章都是人写的,舆论也在于引导。人多就一定正确?众口一词的就一定是真理?成语中有三人成虎的故事,文革中有亿万人澎湃的红海洋。中国电信真是十恶不赦吗?请手下留情吧,棒杀了中国电信就那么美好?就不能给我们修正改革失误的机会吗?就不能让我们休养生息片刻吗?” 李纤雨连连摇头,“我今天不是来和你争论的,只想研讨下广告的问题。” 巴立卓正色道:“我知道了,你来拉广告,我要破费银子了。” “可以这样理解,不拉广告我们报社吃什么?你说那么几十个版面,就卖那么几角钱,连纸钱都不够。” “在我听来不像是请求,有点儿像抢劫,而且明火执仗!” “我郑重声明,我是来和您协商的,买卖自由平等自愿。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人家移动公司怎么天天打广告,你们为何按兵不动呢?”巴立卓说,“各有各的活法,不过我改变主意了,可以适当发一些,新技术方面的,比如‘一线通’isdn,也算是讨好李大记者。” 李纤雨做欢天喜地状,“那就太谢谢巴局长了。” “我希望过火的报道越少越好,国有企业也禁不住折腾啊。所以,你和你的同事最好能主持一部分公道,也帮我们说说话。” 李纤雨扑哧笑了,“巴局长的理解力相当精确,好一个一部分公道啊。这世界确实鱼龙混杂,半真半假半黑半白的东西居多,所以连公道也掰成这部分那部分。” 巴立卓不笑,“你回去请转告总编大人,就说巴立卓这部分唐僧肉半推半就了。” 刚送走了李纤雨,保卫科长慌里慌张地来了,报告说门口来了一伙闹事的,将花圈摆在咱的大门口了。 “你们是干什么吃的?怎么不采取措施?” 巴立卓张口就训斥,然后去窗口处俯瞰。果然,大门口被堵得水泄不通,过往行人驻足围观,隐隐间还有哀乐夹杂着哭声响起。 正说着,许维新和邹宽来了。邹宽是省电信局的下派干部,分管后勤保卫这一摊。巴立卓听清了情况,由于市政道路扩建,原本竖在路边的电线杆跑到马路中央去了。夜深人静,一对兄弟驾驶摩托车上路撒欢,不想被电杆的斜拉线夺去了性命。 巴立卓问那条路竣工了吗?邹宽回答说刚铺了一半油路,全线禁行的。巴立卓说谁的孩子谁抱着,这是市政方面的事情,赖不着电信局。关于眼下的事,大家都觉得还是由公安机关出面好,以免事态扩大。巴立卓就给公安局的高副局长去了电话,对方说你们邮电系统历来是重点保护单位,我们这就出动警力。 巴立卓把任务布置给邹宽,叫他配合公安局行动,并做好相关的取证准备,不打无准备之仗。梁菁菁过来吱唔道,“法院送传票来了。” 巴立卓烦躁,“来的好快,对簿公堂在所难免了。我现在想问问,是那个混帐工程队干的好事?” 许维新说,“是王二美的工程队。我们确实有过错,杆路和拉线都没有夜明标志,所以才……” 巴立卓一挥手,交待梁菁菁说:“你去把常年法律顾问找来,我们听听他有什么高见。” 傍晚时分,巴立卓和邹宽宴请金律师。为感谢金律师当年指点迷津,巴立卓特意代表夫人孔萧竹和儿子起杯敬酒,说巴奢不仅没有落下任何伤疤,而且还帅得快要超过歌星蔡国庆了。梁菁菁笑得前仰后合,然后捏着酒杯站到金律师的身前,口口声声代表全体普通员工向金律师致以崇高的敬礼,说他才华盖世名震松河。至此,巴立卓才切入正题。金律师听完了案情介绍,皱眉说这个官司必输。巴立卓不太高兴了,说:“金律师您不是长他人志气,灭我的威风吧?” 邹宽在上级机关呆久了,说话办事很理论很书生气的,插话道:“我们聘请您做法律顾问,只是为了打赢官司。” 梁菁菁吓了一跳,拿眼去看巴立卓。巴立卓哈哈一笑,“金律师,您别见怪。他说的是实话,道出了我此刻的心声。您说说看,我怎么才能打赢这场官司?” 金律师不恼,反问道:“你们听说过法院的‘四个倾斜’没有?” 梁菁菁很想缓和气氛,就撒娇似的连说没听过没听过。 金律师娓娓道来:“男人和女人打官司,向女人倾斜;老的和小的打官司,向小的倾斜;富人和穷人打官司,向穷人倾斜;集体和个人打官司,向个人倾斜。” 巴立卓喟然叹息,“主要责任并不全在电信这边,市政不修路哪能出这档子事?” 金律师说:“你就别指望市政那边了,你是中央企业,理所当然的唐僧肉,不吃你吃谁?” 巴立卓不服,“我要找市长评评理。” 金律师摇头,“我看最好是庭外调解,花钱免灾吧。” 巴立卓说:“我怎么越来越觉得我是弱势群体了,谁都可以欺负我,谁都想克扣我。” 金律师看了看他,说:“看在你我多年情谊的份上,我还是要尽力的,能少赔点儿是点儿。可是目前还没有《电信法》,只有省里颁布的地方条例,你们无法可依,明显处于下风。” 酒席散了,小龚开车先送金律师回家。巴立卓忿忿不平地对邹宽和梁菁菁说:“这个王二美,啥时能叫我省省心啊!” 梁菁菁说:“他又不是故意的。” 巴立卓在前排扭回身,大声道:“不是故意的?要是故意的,还不得把他枪毙了?” 梁菁菁知道自己说错了话,马上改口:“就是,王二美向来就不是省油的灯。” 巴立卓转而对邹宽说,“王二美必须负连带责任的,也就是说,他要负责经济赔偿的,起码四分之一。” 在金律师等人的斡旋下,死者家属最终得到了安抚,电信局和市政公司各赔偿了二十万元、八万元。按照巴局长的提议,王二美领导的线路工程队将课以五万元的罚款。王二美是以个人承包的方式施工的,罚工程队的钱就等于掏他的腰包。王二美一肚子冤屈,几次上楼去找巴局长,都被梁菁菁给挡了驾。他女人霍芳找到了孔萧竹,希望她吹吹枕头风,帮一帮王二美。孔萧竹没提自己和巴立卓分居的事实,而是满口答应。 在收编了最后一家社会寻呼台之后,孔萧竹才真切地意识到寻呼业务的前景灰暗。足足有半年时间,孔萧竹都是心神不定的,既期待着联通人马的进驻,又害怕融合那一天的到来。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孔萧竹确实帮王二美说话了,请求巴立卓放他一马。巴立卓在电话里冷笑,“好心替王二美擦屁股,反倒擦了一手屎。” 话无好话,气得孔萧竹砰地一声摔了电话。王二美更慌神了,数次去敲巴立卓的家门。接连两个晚上,巴立卓的家都没人,黑洞洞的窗口没有一丝灯光。王二美格外纳闷,明明打探到巴局长没有外出,怎么会去向不明呢?难道他还有一个家吗?第三天晚上,王二美开车盯梢巴局长。夜幕降临,酒饱饭足的巴立卓悄然去了辽海花园。但是他没有留意到马路对面有一辆其貌不扬的皮卡,也没察觉这车子一直尾随在身后。王二美躲在车里,将巴局长的行踪看得一清二楚。 林紫叶的窗口透射出暖人的灯火。林紫叶千怜百爱地服伺巴立卓歇下,就听门外有人敲门。一问说是收水费的,女人这才小心翼翼地开了门。 “我叫王二美!” 瓮声瓮气的王二美把一个塑料袋丢进门去,飞也似的跑下了楼。叮叮咚咚的跑步声回荡,楼梯里感应灯大放光明。 巴立卓听到这样的声音,就明白自己的秘密被人戳穿了。林紫叶解开塑料袋,又打开皱巴巴的报纸,一看,里面是两捆崭新的人民币。 林紫叶从没遇到过这阵势,问:“怎么办?” 巴立卓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封金璧还!” 第八章 第39节 联通不联通? 转眼间,史群退居二线已经一年有余了。二线干部虽然“退”了,但还没有退彻底,班还是要上的,但最重要的东西却没有了。对于松河邮电系统来说,史群从前是显赫人物,现在说话不算数了,而且也轮不到他说话了。最让史群难受的是,从前那些忠心耿耿舍生忘死的好部下,好像一夜之间都变成了聋子和瞎子。此种尴尬的境地,要是能眼不见心不烦就好了,可是史群偏偏躲不开,天天经历着天天目睹着。这不能说是现任领导巴立卓故意为难他,而完全是出于年龄的缘故。这就是活生生的现实。 开始退下来的时候,史群很不习惯心态也不平衡,多多少少闹过一些情绪,但是他看到原邮电局书记时,心境也就平静了许多。比起银行家一样丰润的宋书记,无论理论水平还是仪容仪表,史群都自愧弗如。连宋书记这样显赫的人物都回家了,他史群也就没有什么想不通的了。 邮政局和电信局、移动公司都有很完善的职工活动室,都添置了健身器材、乒乓球桌、棋牌室,史群可以在三家单位里老有所乐。巴立卓还是很体贴他的前任的,特意为史群添置了微机,并不老迈的“前主要”很快沉迷其中,学会了上网打游戏。宋书记就没有史群的自知之明,人已经从单位的花名册里消失了,却不知好歹地整天和一帮老朽们参政议政。所以巴立卓怀疑,松河集体上访的策源地并不是邓闻,邓闻没有那样的韬略,老同志风暴的幕后策划者和指挥者非宋书记莫属。怀疑归怀疑,人家宋书记已经是草头百姓了,完完全全的在野党,谁都拿人家没办法。 按理说,移动公司蒋总经理的年龄和两位“前主要”是相近的,他应该更能理解和体谅史群和宋书记的。可事实上,蒋对对压根就不吊他们,他被压制多年的激情如火山般喷发出来,他想将人生最后的华彩奉献给中国移动通信事业。松河日报上天天都有移动业务的广告,移动公司另起炉灶的通信楼也已破土动工了。蒋对对和电信局的关系不好不赖,对巴立卓的感觉也不温不火,全无了敬畏之心,多的是当家作主的扬眉吐气。 端午节前,移动公司的员工每人得到了一千元的过节费。由于电信营业和移动营业尚在同一处,柜台连着柜台,营业员挨着营业员。移动方面的行动太过刺激了,电信这边坐不住了,乱哄哄的情况反馈到了巴立卓那里。巴立卓想稳定军心,就找崔人事商量,临时追加了同等额度的奖金。谁想不过当月,移动那边又发钱了,美其名是防暑降温费。电信这边也防暑降温,人均不过几百元,远远比不上移动公司的动辄千元。巴立卓咬咬牙,说再跟进一次吧。转眼就是中秋节,移动员工笑逐颜开地人均领到两千元的贡献奖,而电信这边的口袋招架不住了。巴立卓给蒋对对打电话,侃侃天气聊聊身体,然后关心移动的新楼何时落成。巴立卓期盼着对方的人马早点开拔,走得越远越好。 蒋对对很得意,“怎么样?你是不是坐不住板凳了?” 巴立卓承认:“不搞奖金竞赛好不好,你这样的深坑我可填不满。” 蒋对对冷笑,说:“中国电信可是老大哥,别在意我们小打小闹。” 巴立卓直言不讳,“你有肉埋在碗里吃,何必四处炫耀?” 蒋对对说:“我们照章纳税,适当的显摆有助于提升队伍士气。” 巴立卓道:“请别得意忘形,中国联通已经正式入住松河,你可是前有狼后有虎啊。” 蒋对对满不在乎,“我倒是把你当成对手。至于联通那边,连孔萧竹都成了骨干,这说明他们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 巴立卓相当不快,“当心孔萧竹找你蒋总拼命。” 蒋对对大笑,“随时恭候,奉陪到底。” 提起孔萧竹,巴立卓真是又疼又恼。他很奇怪自己和这个女人,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了十几年,竟一步步变成了仇敌。就在孔萧竹被任命为松河联通副总的那天晚上,巴立卓找她谈过一次,借口是庆祝庆祝。国信寻呼已整体融入联通公司,庆贺孔萧竹的身份已定。在幽雅的莱茵河咖啡馆里,烛火簇簇,乐声轻扬。浪漫的气息伴随着咖啡的香气四处游动,彬彬有礼的巴立卓小心地征询她对婚姻的看法,言外之意是你我该何去何从。孔萧竹冷漠地看着他,始终一言不发。巴立卓只好拐弯抹角地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围城久了都想冲出去。” 孔萧竹冷笑,“围城倒是有过,可是我们有过爱情吗?” 巴立卓想了又想,问:“不敢亵渎爱情,起码强强联手过吧?起码配合还熟练吧?我们毕竟是经济共同体,生育合作社。” 孔萧竹捂住了自己的脸,看来她在竭力控制自己。 巴立卓叹息:“萧竹,我总在想,为什么我们可以共患难,却不可以同享福?” 孔萧竹不为所动,“是你先背叛了家庭。你根本就没爱过我。” 巴立卓矢口否认:“我至今仍然爱你,也没有离你而去的想法。” 孔萧竹说:“算了吧。我记得当年有人曾说过,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尔。” 巴立卓格外生气:“真想不到,你是这样的记仇。” 看着他煞白的脸,孔萧竹感到一阵快意,继续刻薄道:“你们狗男狗女的,除了偷情以外也该有共同的目标,一起为结婚而奋斗多好啊。我只担心,她以身相许是不是明珠暗投了……” 巴立卓恼了,“你既然心知肚明,当初为何还要嫁给我?” 孔萧竹原样回敬:“你既然心存歹意,当初为何还要追求我?” 巴立卓低声:“当然你现在更有人追求了,你是人见人爱的富婆嘛。”巴立卓在暗指蔡磊,他很想分摊婚姻破裂的责任。 孔萧竹勃然大怒,恨恨地拍了下桌子,“巴立卓,请你不要侮辱我!” 临近的客人都吓了一跳,幽暗角落里种种亲昵和暧昧都被孔萧竹的呵斥给打断了。巴立卓摇摇头,“算我没说,算我没说。” 孔萧竹拎包欲走,回头正告:“那个姓林的住在哪儿,干什么吃的,我全知道!我还要告诉你,别指望我和你离婚。我死也不离,她永远只是个二奶!贱货!” 可想而知,谈话不欢而散,巴立卓精心准备半月之久的计划也随之破产了。 又过了一周,孔萧竹来电信局找巴立卓。梁菁菁见了大为惊愕,又不敢阻拦,眼睁睁地看着她闯进了总经理办公室。巴立卓并不意外,既不起身也不让座,而是手支着下巴摆出了很酷的姿态。 孔萧竹站在宽大的老板台前,敲了敲桌面,“本人今日前来,没有儿女情长,只谈互联互通的大计。” 巴立卓故意耸了耸肩,说:“误会误会,本人还以为孔副总回心转意了呢。” 孔萧竹脸微微一红,“真没想到,堂堂松河电信的老板经常想入非非啊。” 巴立卓决意和她斗下去,就说:“没办法,本人命不好啊,从前受到刺激了,后遗症!” 孔萧竹说,“那就再刺激刺激你,我们的光缆已经铺到你们枢纽楼附近了,你说说吧,我们怎么互联互通?” 巴立卓双臂抱胸,身子随转椅来回扭动,他说:“松河电信并不是你掌中玩物,你说联就联?你说通就通?” 孔萧竹眉毛一扬,“对不起,我有尚方宝剑,信息产业部的红头文件,两家省公司的网间互联与结算协议。” 巴立卓看了看女人,略略仰脸道:“可以,不过你应该找我的副局长去谈,而不是在我这里威胁恐吓。” 孔萧竹:“怪不得都说官升脾气长啊,你官气十足。” 巴立卓:“我这人最受不了恭维,我可以管辖成千上百号的人马,就是拿老婆孩子没办法。” 孔萧竹收起文件,“地位再高,也掩盖不了恶劣的本性,你不过是个缺德的男人!”巴立卓眯缝起眼睛,“可是我痛并且快乐着啊。” 孔萧竹蔑视道:“糜烂生活是见不得阳光的,无论他多么道貌岸然!” “既然生活如此璀璨,你我何不各做打算?”巴立卓终于站起身,双手掐腰摇晃腰部,动作十分夸张。 孔萧竹怒斥:“普天之下,再也不会有你这么不要脸的男人!” 巴立卓反唇相讥,“普天之下,再也不会有你这么没味道的女人!” “恬不知耻!”孔萧竹扬长而去。 巴立卓操起电话机,命令许维新:“你听着,联通光缆汇接的事能拖就拖!天王老子来找也不行!” 话机重重地搁下,巴立卓随口骂了一声:“妈的!” 梁菁菁恰好进来,碰见巴立卓凶狠的目光,吓得浑身一抖。巴立卓没好气儿地说:“你看热闹还愉快吧?” 梁菁菁感到委屈,“巴局长,是这样的,天气预报说明天要降温了,你别忘了多穿衣服。” 一种感动掠过巴立卓心头,被人牵挂真好,他竟泪花闪闪了,低语:“谢谢你,梁主任。” “巡洋舰”影子一般飘过清冷的街市,巴立卓对司机说:“秋重霜浓啊。” 这天夜里,巴立卓没去林紫叶那里,独自回到自己那空荡荡的家。清早起床,发现玻璃窗凝结了一层水汽。天气果真冷了,他翻箱倒柜地找衣服。这个时候,他的心情格外抑郁,暗想林紫叶怎么想不到这些呢?从前的孔萧竹如今的梁菁菁都知道照料他的起居,时时提醒他关心他,而林紫叶还不懂得这些。 上午召开了民主生活会,市委组织部的领导专门来参加。巴立卓等人照本宣科,认真地查摆思想上工作上的不足之处。绍劲光给巴立卓提了几条意见,说他雷厉风行有余,民主作风不足。巴立卓耐心地听着,还装模做样地在本子上划拉几下。心里却暗笑,这个绍劲光真够呆鹅的了,现在谁不晓得“密切联系领导,理论联系实惠,表扬与自我表扬相结合”的道理呢?只有二百五才真刀真枪地和领导对着干。 送走了组织部的领导,巴立卓觉得身上阵阵发冷,嗓子肿痛难忍。梁菁菁最先发现他感冒了,大呼小叫地陪他去了医院。一量体温,医生说必须马上打针挂水。青霉素要做试敏的,护士手中的蓝色的针管发出冷冷的光芒,针头在巴立卓的胳膊上弯了一下,梁菁菁心头骤然发紧。高烧中的巴立卓不忘礼节,再三请求院长不必陪伴。中心医院一直是邮电局的定点医院,院长不敢怠慢,特意腾出了一间高干病房。 约莫二十几分钟过去了,护士小姐看了又看说没事儿,声音小得就像是很远的地方一只蝴蝶羽翼的声响。橡皮筋勒住了他的手腕,消毒药水涂抹手背,细致无比地寻找血管。当针头扎进的一霎那间,巴立卓清晰地感觉到梁菁菁抖动了一下。护士小姐认真地弹击输液管中的气泡,面带歉意地说:“痛了吧?巴局长。” 夕阳静静地照进室内,灰尘顺着光柱飘动。巴立卓这才认真地看了看头戴燕帽的护士,觉得她的气质很像林紫叶。梁菁菁显得比护士还谨慎,目不转睛地观察巴立卓,生怕出现什么不测。高烧中的巴立卓不怕医疗意外,他觉得要是真能长眠不醒该有多好?一滴一滴的药液注入手臂,巴立卓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睡梦中,电闪雷鸣大雨倾盆,巴立卓被蒙面人追杀,他跑得一身泥一身汗,紧张得喘不过气来,禁不住大叫:“紫叶紫叶!” 巴立卓梦醒了。雪亮的日光灯刺得他睁不开眼睛,但他分明感觉到了啜泣声,还有大颗大颗的泪水砸到他的手背上。巴立卓知道林紫叶就在身边,他苦心编织的骗局其实谁也没瞒住,他的苦恋就在梁菁菁等人的眼皮底下,宛若皇帝新衣的童话般荒唐可笑。此刻巴立卓反而感到了轻松,既然已毫无秘密可言了,也就无需掩耳盗铃似的四处遮藏了。 巴立卓眼睛紧闭,声音浊重不清,“紫叶啊,别担心。” 林紫叶哽咽:“你该告诉我的。” 巴立卓轻声:“我不想再打扰你了,但我又舍不得你……” 熟悉的长发低垂过来,拂过他的脸庞,俨然绸缎般温存。巴立卓又说:“真对不起!你是个好姑娘,还不算太晚,你应该有好将来。” 林紫叶放声大哭。 他默默听着,眼泪从眼角滑落。过了很久,巴立卓才缓缓睁开眼睛,四下看了又看。梁菁菁和小龚都不在病房里,他们故意躲开了。巴立卓抬起一只手,抚摸林紫叶泪痕斑斑的脸,柔声道:“或者,我们继续这样生活下去,只是太委屈你了。” 林紫叶止住了泪,摸着他的手说:“我不想做你的情人,我想名正言顺当你的老婆。” 巴立卓竟笑出声来:“孔萧竹经常指责我不是好丈夫,巴不得踢开老婆的称号。” 他这一笑不打紧,惊得梁菁菁和小龚差点冲进了病房。林紫叶轻轻拍拍男人,然后去了卫生间。高干病房的卫生间里有一面镜子,林紫叶默默地端详自己,看着看着再次泪眼婆娑。她伸手去抹,她的脸上抹出了一片淡淡的云白,模模糊糊的。 这天晚上,林紫叶公然陪巴立卓回了家。她挽着巴立卓的手臂昂然步入邮电小区,一夜没有离开。巴立卓想到,既然自己和林紫叶的关系公开了,就必须向省局巫奎老总报告,越快越好越主动越好。人言可畏,不能不防。 第二天上午,巴立卓还要打针。病房被花篮挤得满满当当,人们络绎不绝地而来,说着知亲知近无限温暖的话语,衷心祝愿巴局长早日康复,临走时无一例外地往他的枕下塞信封。巴立卓一时起不了床,只能摇头笑着,看似无奈地接受眼前的一切。林紫叶寸步不离,绝对是温柔恬静的娇妻模样,落落大方地代为迎客和送客。趁着探视者离去的短暂空当,林紫叶快速地替巴立卓收拾那些薄厚不一的信封。 消息真够快的了,邮政局长余赫带一班人来嘘寒问暖,蒋对对和霍达也代表移动公司赶来看望。巴立卓说,“蒋总啊,这两天我想起了好多从前的事情,当年您资助过我两千元住房集资款呢。” 蒋对对大笑起来,“当初不如支援你三万元呢。从经济学角度讲,投资回报率太高了。” 巴立卓说:“古人说,一饭之恩容当后报,您对巴立卓的关怀,我没齿难忘。” 蒋对对意味深长地冲林紫叶眨眼,说:“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 林紫叶不羞不恼,一直将蒋总送到了电梯口。 让人意想不到的是,李纤雨也来了。抱着一大捧康乃馨,映衬得粉面桃花。 巴立卓向林紫叶介绍,“这是有名的大记者,李纤雨同志。” 李纤雨立即提出抗议:“拜托,你要么叫我妹妹,要么叫小李。” 巴立卓笑,“我们好歹也是对手,不打不相识。” 李纤雨摇头,“不太确切,应该是不打不成交。” 记者整天在江湖上闯荡,为人处事妥帖滑头。李纤雨也油条,回报社就给巴立卓发了条短消息。这样写道:“想问你一句话,却不敢公然开口,在这宁静的夜晚,我辗转反侧,思绪万千,只好发短信问问你——还尿床吗?” 巴立卓见了大笑,招呼林紫叶来看。就在这个亲密的当口,孔萧竹带着儿子巴奢来了。孔萧竹看都不看林紫叶,仿佛她低贱如洗脚的丫鬟。巴奢怒目相向,简直要吃了林紫叶。林紫叶见势不妙,悄然躲进了卫生间。孔萧竹的眼窝泛红,默默看了巴立卓一阵就走了,那背影很有些毅然决然的意味。儿子巴奢已经很高了,很男子汉似的回眸一望,叫巴立卓差点当场落泪。 巴立卓终于确信,他和孔萧竹的婚姻随风飘逝了,而且永生不能挽回。此时此刻,他的心里长满了荆棘,挤挤挨挨地扎得他无处不疼。 第三天,省联通的刘副总经理驱车赶来。刘副总即为当年的刘处,既洞悉林紫叶的私情,又对孔萧竹有知遇之恩。林紫叶见了他,多少有些不自然。巴立卓深感过意不去,再三说惊动了省里的领导罪该万死。 刘副总极亲切地坐在巴立卓的床边,说:“你巴立卓不能死,我们联通在松河的互联互通还指望你呢。我们的基站建起来了,你总不能看着不管吧?” 巴立卓满口答应,“上有国家政策,下有您的指示,我巴立卓怎敢不遵?” 刘副总道:“你我都是老邮电出来的,但我们还是要各为其主的,毕竟感情代替不了现实,国家叫我们竞争,我们就要真枪实弹。何况联通的主攻目标不在固定电话上,我们的对手是中国移动,所以请你帮帮孔萧竹。” 事已至此,巴立卓无处躲藏,拿起手机指示许维新:“联通光缆入局的事情,你要抓紧办理,越快越好!” 第八章 第40节 硝烟四起 冬天的太阳依旧抛头露面,但一天比一天苍白。巴立卓随团去了趟加拿大和美国,刚一回来,网通公司的经理马元就来拜会他。 网通、吉通这样的小运营商没有邮电的背景,叫巴立卓觉得有点来路不明似的。马元是年轻气盛、精明强干的海归派,他从公文包里掏出巫奎的亲笔批条,巴立卓接过来一看就笑了,还说:“既然我们大老板下达指示了,松河电信一定支持你们的,马上就和你们互联互通,具体的事宜你和我们分管经理研究好了。” 马元笑了,很国情化地说:“还望老大哥关照。” 巴立卓连连摆手,“老大哥可不敢当,你们念的是洋文,挣的是美元,我甘拜下风。” 说说笑笑之间,巴立卓送走了马元,回头电话告知许维新说:“通还是要通的,但是要密切关注动向,我担心乱七八糟的ip电话会极大地冲击长话业务。” 许维新心领神会,“想限制他们还不容易?我叫他们联而不通,通而不畅,时通时不通!” 巴立卓慢条斯理地说:“信息产业部很关注互联互通的问题,通信管理局的监管力度正在加大。所以你要小心。” 许维新在电话里嘿嘿笑了,“老大,你是纯技术出身的,我的那点手段还不都装在你肚子里?” 巴立卓又叮嘱几句:“采取技术手段要注意隐蔽,具体操作的人要稳妥可靠。” 积压了半个月的文件都等着巴立卓阅批,这一天他忙得昏头胀脑。看看要下班了,霍芳来电话说想见见他。巴立卓慨然应允:“你和二美既是我的老邻居,也是我的老朋友,你们随时随地都可以找我。你现在就过来,我正好有出国回来的小礼物要送给你。” 约莫半个小时左右,霍芳气喘吁吁地到了。她的头发锔成了焦黄色,长发烫成了弯弯曲曲的样子,看上去就像是一团蓬松的稻草。脸蛋描得像工笔画似的,有点类似唱戏人的脸谱。 巴立卓说:“老邻居,有什么困难尽管说就是了。” 霍芳说,“我们邮政这边的任务愁死人了,又是揽储又是报刊发行,还要我们代理保险业务,晚上睡觉都想哭。” 巴立卓笑了,“松河电信的工资都是通过邮政渠道发放啊。” “我就直说了吧,你帮我卖点明信片吧,就是不怕多,越多越好。” 巴立卓一听乐了,他喜欢霍芳的直爽。他大发宏论说:“现在的通信手段日新月异,电话、电子邮件很大程度上取代了传统的通信模式。但收到散发着墨香的问候会让人感到别样的温暖,而且这种温暖可以长久地留存,品味。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写信了。” 霍芳莞尔一笑,依稀可见当年的风采。她说,“要是巴局长喜欢看信的话,我天天给你写。” 巴立卓乐不可支,说:“我愿意帮你,就说个数吧?” 霍芳使劲儿想了想,“十万个怎么样?” 巴立卓飞快地算了算,“好像有点保守。” 霍芳睁圆了眼睛,“那多少好?” 巴立卓伸出三个手指,“三十万怎么样?” “真的?”霍芳一跃而起,心潮激荡。 巴立卓道:“你让我有了新想法,我想给市区的电话用户拜年。不用语音通知的方式,就用古老的邮政手段。” 霍芳眉开眼笑,“真不知怎么感谢你才好。” 巴立卓双手合十,“你先别激动,我可有个条件。你们邮政要帮助我打印明信片上的贺词,三十万户一个不少,想办法投递到户。” 霍芳有些犯难了,“这,我得请示请示。” 巴立卓急着要去开会,就说:“你们定下来,就给我来电话。” 霍芳先打电话向詹萍副局长汇报,詹萍想到三十万件贺卡还不得打碎两架打印机,抱怨说电信怎么这样啊,巴局长不是成心涮我们吧? 热脸贴到冷屁股上,霍芳急得快要哭了,一气之下就直接请示余赫。余赫局长当即批准了她的请求,说:“邮电没有分家的时候,咱们背靠电信这棵大树乘凉,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可是现在不行了,日子一天比一天艰难,由不得我们迈四方步啊。别说是打印贺卡,就是全局动员手写也要做,我们要向电信表明诚意!” 霍芳刚和余赫局长通完话,詹萍的电话打进来了,看来她反应过来了,想挽回刚才的错误,她说:“我看不必打印,可以单独印制电信的贺卡,既精美又亲切,岂不是更好。” 油墨芳香的明信片摆在了案头,巴立卓感到一阵温暖,提笔给林紫叶写道—— 明晨的窗棂定然冰花如锦,可是我很想念德国的夏夜。永远爱你! 巴立卓将贺卡看了又看,小心地装进大衣口袋里,想亲手送给林紫叶。巴立卓记得年轻时读过一首诗,其间有这样的句子:我是一封行动的情书。巴立卓就是一封行动的情书,一封没有邮戳的情书。 巴立卓最近一直想说服林紫叶,他担心安全套哪天会擦枪走火,想让她去医院咨询医生,采用安全可靠的节育措施。林紫叶很难为情,毕竟是未婚的女人啊,怎么好意思去见妇产科大夫?所以一直拖着,巴立卓又不好穷逼不舍。 快下班时,林紫叶来电话说计费处理系统出现了问题,她要加班可能还要熬夜。既然女人这样说了,巴立卓也就不急着回她的爱巢去了。他忽然有了新想法,就打电话叫梁菁菁来一下。梁菁菁掏出化妆盒,很仔细地补了一下妆,之后轻轻推开了巴立卓虚掩的门。 巴立卓眼皮都没抬,吩咐说:“梁主任,我要给所有职工写贺卡,你去准备准备。” 梁菁菁立即通知人力资源部提供职工的花名册,还四下找来好多人,陪老总加班。 贺词的内容由大家填写,巴立卓只需龙飞凤舞地签下大名。即使是这样也已经足够了,要知道全地区的电信员工有九百人之多啊。一线的职工特别是偏远乡下的职工很难见到传说中的巴局长,所以巴局长亲手签署的贺卡显得弥足珍重,很多人如获至宝地将贺卡压在玻璃板下,用近乎朝圣般的心态情日日重温领导的关怀。 巴立卓忙了大半夜,又兴高采烈地和机关人员宵夜,畅谈理想与人生,直到凌晨三点多钟才散。巴立卓觉得没必要回去了,就在办公室的套间里囫囵了一觉。 次日中午,梁菁菁神神秘秘地来到他的办公室,极其温存地说:“巴局长,我给你买了件羊绒大衣。” 女人打开包装,展开大衣给巴立卓看,“还好看吧?” 巴立卓知道这女人用的是公款,就批评她:“太奢侈了,我这大衣不比列宁同志的大衣还旧吧?”梁菁菁是六十年代出生的人,当然知道课本中列宁大衣的故事。她极力笑成风情万种的样子,说:“佛靠金装,人靠衣装。老总的穿戴打扮就是职工的脸面,万万疏忽不得的。” 原来的旧大衣被梁菁菁随手挂到衣橱里了。 在漫天的飞雪当中,身着新大衣的巴局长出席了联通营业厅的剪彩仪式。各电信运营商齐聚,电信、移动、联通、邮政局,再加上小小的网通、吉通,一共六路人马。巴立卓和蒋对对深有同感,联通的剪彩仪式很有宣战的意味。联通新到任的老总大号赵剑,原来是省电子工业厅的处长,现在是孔萧竹的顶头上司。 鞭炮齐鸣,震耳欲聋。六路首领齐齐地伫立在营业厅的台阶上,他们的随员都跟在身后。有一双温暖的手捂住了巴立卓的耳朵,巴立卓侧脸回望,原来是小卢在保护他,为老总的耳膜添加了人体防震装置。巴立卓有些不自然,但他站立的姿势没变,笑容可鞠地看眼前的硝烟弥漫电光闪闪。 六路首领的酒局有些像鸿门宴。开始还客客气气,后来就冷言冷语了,极尽挖苦讥讽之能事。看来,电信业的竞争最先从口角开始,而且比想象得还要猛烈。蒋对对公开宣称,要让联通在松河栽个大跟头。赵剑当即反击,说再弱小的嫩芽也会长成参天大树的。网通的马总一个劲儿地抱怨ip电话的接通率太低了,请巴局长高抬贵手,让我们小公司也有一碗稀粥喝吧。巴立卓装作吃惊状,说:“怎么可能呢?我可是全心全意支持你们的呀。” 其实,巴立卓每个月都在分析业务变化,对各运营商的状况了若指掌。他对网通、吉通之流深恶痛绝,认为他们是搭挂在固定电话网上的“寄生虫”,是明火执仗的偷盗者。占业务收入三分之一的长途电话,出现了从未有过的负增长,这主要是移动电话和ip业务分流的结果。 蒋对对的豪情万丈是有依据的,在网移动用户已达十万之众,而且多为成功人士的高端客户。对于市场的后进入者,蒋对对和霍达早就严阵以待了。元旦一过,移动公司先行取消入网费并开展“优惠大放号”活动,移动营业窗口人山人海,刚刚开业的联通公司挨了一闷棍。等到联通力推 “130”业务时,蒋对对又搞了一连串眼花缭乱的动作,推出“神州行”低价卡,短消息新业务也粉墨登场了。 巴立卓极为焦虑地观察着移动大战,暗羡移动方面的实时计费,又为己方居高不下的用户欠费而头疼。在经营分析会上,巴立卓忧心忡忡说,移动这是一石三鸟啊,标榜自己的强势,猛攻联通的弱势,引导客户消费习惯。他颇有感想:“现在真是蒋对对的黄金岁月啊,自己拼命地膨胀不说,还处心积虑为别人设置障碍。” 许维新和郝静波等人听了很不以为然,都觉得巴局长有些杞人忧天了。电信这边完全可以坐山观虎斗的,更可以以静制动后发制人。至于长途业务下滑,完全可以凭借惯性来保持增长的,再怎么竞争,固话总是比手机便宜的。巴立卓掰着手指细算了几笔账,国家出台了《电信资费结构性调整方案》,降价幅度之大使增收计划遭受重创。邮电分营后,电信还要给邮政三年的补贴,而寻呼、移动两家均采取精品剥离的方式,绝大多数的债务和员工留在了中国电信,因此历史的包袱太沉重了。 事实证明许维新等人的观点是短视的,他们对竞争的残酷和血腥估计不足。多年来排队安装住宅电话的浪头忽然冰冻了似的,取而代之的是移动电话井喷式的需求,固话业务增长乏力的现象骤现端倪。 省电信局专门召开了研讨会,结论是通信的移动化和宽带化是不可逆转的趋势,立即组团赴绵阳、北海等地的考察小灵通业务。围绕是否率先上马小灵通项目,松河电信局的高层展开了激烈的争论。反方的意见异常尖锐,他们认为小灵通技术制式落后,信息产业部的政策不明朗,贸然投资存在非常大的风险。巴立卓去省局计划建设部跑了几趟,还专门求见巫奎总经理。巫老板一锤定音,说决定业务前景的从来都不只是技术,市场需求才是真正的原动力。你们松河是小地区,完全可以先行一步的。小灵通究竟好不好,还要靠市场来检验,是骡子是马牵出来遛遛! 大领导发话了,巴立卓等人不再疑虑,遂把小灵通当成竞争的利器,倾力出击的重点工程。机房、电源乃至传输设备都是现成的,难点只在于基站建设。老将郝静波受命主抓基站建设,调动了方方面面的社会关系,忙得天昏地暗。巴立卓专程向政府汇报,凭借老关系老感情,弄来了支持基站建设的红头文件,以此来保证郝静波的天线能够架设到居民楼上。小灵通的出现,惊得蒋对对寝食难安。恰逢此时,赵剑和孔萧竹搞了“客户测试行动”,以免费试打三个月的方式促销“130”,向社会投放一万张卡,又免费向集团客户赠送一万张卡。电信市场霎时大乱,蜂拥而至的客户又涌向了联通那边。 电信的老底子不容小窥,短短两个月光景,三百多个小灵通基站遍布城区。业务开通前需启用新号段,许维新想占用“88”字头的十万号组,巴立卓当即同意,还说小灵通的亮点在于价格低廉,所以不要怕打价格战,一步就把价格杀到脚脖子上!惟有积极进攻的策略,才能弥补其网络上的劣势。电信局果然出手不凡,推出了低价促销、集团优惠、话费包干等营销措施。小灵通号称“手机享受,固话消费”,便宜真是硬道理,走夫贩卒家庭妇女都拿着招摇过市,类同手机完全可以鱼目混珠。 蒋对对和霍达痛心低端群体的丧失,祭出一招,派人城里城外地大做广告,锋芒直指电信联通:“网络好不好,一用便知晓!” 赵剑和孔萧竹密谋,鼓捣出“金秋倾情大行动”,主攻集团客户。松河移动再度受挫,流失用户数以千计。蒋对对等人竭力反击,推出“半价卡”、“本地卡”、“校园行”等名目繁多的话费套餐。 不管如何折腾,电信这边具备天然的渠道优势,小灵通数量迅猛增长,但通话质量大幅度下降,经常出现话务拥塞。霍达编排了顺口溜并广为扩散:手拿小灵通,站在风雨中,一拨三四次,就是打不通。 电信这边用行动来反击谣言,极力鼓吹小灵通的健康时尚。闹市区的过街天桥上赫然出现了电信局的巨幅广告——打多了不心疼,打久了不头疼! 混战当中,邮政局忽然成了香饽饽。电信率先向其全体员工赠送小灵通,联通亦步亦趋按集团用户的待遇赠送充值卡。蒋对对一看急了,纡尊降贵地看望邮政老大哥,馈赠带号手机六百部。余赫和詹萍喜得心花怒放,一律照单全收。几乎在一夜之间,邮政职工的电话普及率雄居在松河各阶层之上。电话多了不愁人,给老婆孩子送亲戚朋友,原来高不可攀的手机跌落尘埃,寻常得俨如萝卜土豆大白菜。二手手机在市府广场摆摊叫卖,这卡那卡的竞相折扣。 高潮的一幕出现在5.17世界电信日那一天,各电信运营商都张灯结彩披红戴花,大气球半空飘荡,七彩旗迎风招展。电信局集中了近百台车辆,警车开道,吹吹打打,浩浩荡荡驶过大街小巷。移动公司的新楼门前,别出心裁地搭起了t台,长胳膊细腿儿的性感小妞登台亮相,提臀摆胯走起了猫步,引来围观者阵阵叫好。最搞笑的还是联通公司,弄来了一伙二人转演员,打情骂俏地唱起了九腔十八调,手中的扇子如蝴蝶翻飞,手帕甩得风车样滴溜溜飞转。在高音喇叭的鼓动下,过往市民哄抢纪念品:纸兜雨伞钥匙包瓶启子。花花绿绿的宣传单被扯得七零八落,或随风滚动或被踩在了脚下,有老头老太成捆成卷地收集起来,拿回家估计哄孙子玩正好。 “巡洋舰”像一尾来历不明的热带鱼,混在出租车、三轮车组构的车流之中。巴立卓去各营业点转了转,他站在人头攒动的街边,默然地看着混乱不堪的场景,心里有说不出来的滋味。分局长发觉巴立卓来了,都会激动地跑过来,立功邀赏地汇报战况。巴立卓不置可否地微笑着,有一个无奈的声音在心里响起: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初夏的阳光泼洒下一片稠稠的金黄,满耳都是车水马龙的声音,巴立卓感觉自己正站在时间的岔路口上,未来变得像谜语一样迷茫,如喧嚣的街路一直伸向不可确知的远方。 松河电信局正式更名为电信分公司了,上边说是政企分开,实行公司化运作。揭牌仪式那天,市五大班子的领导应邀出席,各运营商再度聚首庆贺。热热闹闹中,市领导搞不清楚邮电局到底分成了几伙,一遍又一遍地去问巴总经理。巴立卓耐心地复述邮电分营、寻呼剥离、电信重组和公司化的来龙去脉,还介绍了卖电话卡的网通、吉通公司。市里的领导听得似懂非懂,一头雾水,有人很武断地一口咬定:“反正中国电信最大,你还是他们的头儿。” 巴立卓频频摇头,指着蒋对对说:“中国移动像大款!” 蒋对对拍拍临座赵剑,说:“人家联通才是全业务公司呢。” 赵剑声称:“我来自电子工业,是你们邮电战线的新兵。” 巴立卓很通俗地解释说:“反正都是一个娘的孩子,只是现在分开过日子了。时间长了会变得生疏,但愿不会反目为仇。” 市政府陈秘书长并无顾忌,说话直来直去:“本来就是一锅肉,分灶吃饭而已。相同业务大家办,只是互相比着赚,原来一个局长的位置,现在可以有六七个总经理了,皆大欢喜嘛。” 巴立卓断言:“真刀真抢的竞争,注定大打出手,注定头破血流。” 陈秘书长的见解很有理论高度:“原来的大家族被瓜分得七零八落。但打破垄断才有危机感,才能提升服务质量,才能挖掘市场潜力和经济效益。” 巴立卓说:“我想或许有一天,富的要撑死,穷的要饿死。” 蒋对对否认:“你巴总经理兵强马壮的,何必忧心忡忡呢。” 赵剑也说:“中国电信还是巨无霸,主导运营商。” 蒋对对嘴黑,“别以为你的小灵通是刹手锏,你来打我们,也有人要打你了。我刚刚在网上得到消息,铁道部正争取介入电信市场呢,估计专营固定电话!” 巴立卓朗然一笑:“这个时代充满了变数,变化是必然的,无法抗拒的。” 电信公司挂牌后的第一次司务会上,巴总经理说,技术进步才是改革的基石,光通信和程控交换是一对孪生兄弟,他们的成长才促成了电信业多家经营的局面。巴立卓还借用了一位电影导演的名言来抒发情感,也以此来正告他的部下: “成长,无论是个人的,还是民族的,在当时都感觉不到,而只是岁月流过。在一个激变的大时代里,个人的生离死别,变得那样天经地义不可选择,就像江河水滚滚东流!” 但是,独处中的巴立卓产生了一种从未体验过的痛苦,他陷入了深深的迷惘之中,他在无法排解的困扰中思考,觉得当年邮电拼命扩张是多么的可笑,种种艰辛的努力转眼就付之了东流。急转直下的形势让人觉得很陌生,还有几分虚幻的感受。这虚幻,使巴立卓对这个世界陡生了无可奈何的怀疑。 在林紫叶温馨的爱巢里面,巴立卓享受着难得的宁静。这宁静只是浮在表面,虽然与肌肤和喘息离得很近,他却时刻担心它们会悄悄地溜掉。夜深人静的时候,火车穿过市区,若隐若现的铿锵声萦绕在巴立卓的梦境里,他常感到自己孤身行走在空旷的荒原上。 第九章 第41节 虚实难辩 第九章 在黑暗的另一头,爱情是可能的,带我去吧。 ——阿莱杭德娜.皮萨尔尼克《遗忘》 没有什么比冬天更漫长的了,没有什么比等待更寂寞的了。作为一棵树,我不关心生命以外的东西,比如权位、声望和金钱,我关心的是生活真的快乐吗?是否如松涛那样雄壮,或者如柳絮这般轻扬?我从前的女友孔萧竹是个固执的女人,她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但知道自己一定不要什么。她甚至莞尔一笑,遥遥地指着我说:“真理不因人的喜好而弯腰,就像门前的那棵老树!”我还听见,巴立卓在自怨自叹:聪明人永远也不去靠近美丽,靠近了就会发现,美丽不过是一种幻觉。 41、虚实难辩 松河电信又人心惶惶了,因为中国电信要从上自下地拆成主业和实业两个部分。小道消息四处传播,人们并不因此前的数次分家变得麻木不仁,恰恰相反,相关部位还出现了不小的慌乱。松河只是个小地方,不像省城有那么多的邮电设计、施工、器材供应、旅游、广告以及学校、医院等附属单位。但松河电信公司有后勤服务、辅助部门,以及皮线厂、印刷厂等多种经营企业。这些部位的职工不太情愿离开主业,而大小头目则盘算能否在实业公司谋得一把交椅。 无论是主业还是实业,位置对人来说太重要了,因为公司化运作最明显的成果就是分配制度出现了巨变。从前邮电局口口声声要破“三铁”——铁饭碗、铁工资、铁交椅,但实际上的分配还是大锅饭,局长和门卫的奖金相差无几。电信公司一挂牌,最先动手的就是薪酬改革,绩效考核导致了个人收入的梯次差距,巴立卓的奖金系数是员工的六倍。如此一来,职务不仅是名誉而且更是财富了。骨干层是薪酬改革的受益者,职工敢怒不敢言,惟有留恋从前的大锅饭。巴立卓永远都有新理念,他说电信竞争归根到底是人才竞争,松河电信要创建唯才是举的用人机制、能者多劳的奖励机制、能者上庸者下的竞争机制、厚积薄发的培养机制。易岗易薪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要想突破原先的工资和奖金系数,只能不遗余力地“往上爬”。 邹宽副总传达集团公司关于组建实业公司文件时,巴立卓的目光越过了昏黄的窗户,随着编队的鸽群在天空翱翔。会议室里气氛压抑,中层干部紧盯巴总经理,似乎想从他的一颦一笑中找到答案。会议的压轴戏历来是老总的讲话,巴立卓不谈精干主业的目的,更不强调主附、主辅分离的意义,却出人意料地大讲反腐倡廉。 巴立卓说:“这次机构和人员要有很大的调整,有些同志想进步进步,这可以理解。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很正常。但是,不允许采取暗杀行动!” 座中的中干面面相觑,皆不知何意。巴立卓稍做停顿说:“当然,行刺的行动比较人性化:送炸药包。包里装的不是硝胺,而是人民币或购物卡。” 满场大笑,笑过后就听巴立卓继续敲山震虎:“我是农民的儿子,走到今天这一步已经很知足了。这么高的工资收入,还有一些职务消费,还叫我犯错误,成本是不是太高昂了?请不要送礼给我,省得我老惦记找机会还礼,彼此间推来送去的多麻烦、多累……” 正人君子的巴立卓是不怕暗杀的,内心里升腾的只有深深的疲倦感,他不知道改来改去的价值何在。现在需要决断的是推荐谁出任实业公司的老总。巴立卓征询过许维新和邹宽的意见,两位副手均无去实业公司任职的意愿。 绍劲光最想去实业公司做老总,他已经五十四岁了,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了。但巴立卓最不认可他,谁叫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提意见呢,谁叫他人前人后地唱反调呢。巴立卓最反感的是,邵劲光还搬出史群来说情。福祸本无根,脚上的泡是你自己走出来的,怪不得别人,绍劲光进步无望完全是咎由自取。郝静波也是热门人选之一,多年的技术出身,还与巴立卓共事过。从道义上讲,巴立卓理应补偿郝海波的。上次电信重组,只因巴立卓的一句话,郝静波与移动副总的机会失之交臂,这份人情债压得巴立卓心头沉甸甸的。可是前思后想,巴立卓还是决定重用梁菁菁。 与前任办公室主任不同的是,梁菁菁不是干得不好,而是干得太出色了。她是个绝对服从并惯于见风使舵的女人,巴立卓不能不欣赏她。事实上,梁菁菁并不像办公室主任,倒像是私人女管家。巴总经理大大小小的事情,她都要亲自过问,谨慎操持。从这一点上说,梁菁菁确实是不可多得的能臣。熟读史书的人都知道,做能臣很不容易。能臣既要忠又要能,还必须让上司放心。无端怀疑臣下是帝王的通病,所以历史上的能臣好下场的并不多。今天的巴立卓和梁菁菁之间没有友情,只有上下级关系。最知近的人同时也是最犯忌的人,相处的那么久交往的那么深,太知根知底了,对方有多少斤两彼此心里都有数,这就不能不防着点了。别看巴立卓信任梁菁菁信任到了极点,但他的猜忌没有一天不深藏于心,只不过他防范她到了不动声色的境地。关于孔萧竹以及林紫叶的三角故事,梁菁菁知道的太多太多了,这就是巴立卓决计提拔梁菁菁的直接原因。 巴立卓出任一把手才两年的时间,但他对权术的理解颇有心得。他只对林紫叶推心置腹,和她谈论过自己的感受。巴立卓认为,牢牢驾御所辖的大小干部,做到活而不乱,是很费脑筋的。巴立卓还说,“要求上进永远是人的本能,偏爱虚名的人注定要吃亏的,孙悟空戴上紧箍咒就是不幸的开始。所以领导者要务实,要学会控制自己,只有自控好了才能控制别人。” 每次调整干部之前,巴立卓都要透过侧面的渠道悄悄放话,在甄别人选的同时,也体察了民意更引导了舆论。这是屡试不爽的老套路了,以前柳鹏和史群都这样做过,只不过没达到他那样的理论高度。巴立卓醒悟到,如果当年没有柳鹏局长的舆论导向,哪里会有他巴立卓的今天?一把手的声音,总是很明显地影响着大批追随者的思想。 巴立卓私下对许维新说,省公司经常有干部交流的机会,到时候我要推荐你,你就好好干吧。许维新比巴立卓年长三岁,他最期盼的就是异地提拔做一把手,要是巴立卓继续荣升,腾出空位来是再理想不过的事情了。所以巴立卓这样的说法,很鼓舞许维新同志的战斗热情,叫他死心塌地的听从指挥。而对中层干部,巴立卓基本不用暗示,他只用行动来证明自己,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哪个不听话、不得力或者不顺眼,就寻机调整;哪个贴上来、哪个走得近,马上给锻炼机会。如此这般调换了两茬干部,巴总经理的虎威大振。 提拔梁菁菁有一定的难度,与郝静波这样的人选相比,梁菁菁无论是年龄、学历、资历都显得欠缺。巴立卓先和许维新沟通,许副总旗帜鲜明地表示支持;巴立卓再和邹宽交换意见,邹副总犹豫了一下,还是赞同了老大的想法。国有企业里面,许多事情都是一把手事先定好了调子,先入为主地灌输好了,然后才装模做样地走走过程。省公司来干部考察时,松河公司的头头异口同声地推荐梁菁菁。郝静波和绍劲光虽然不是等闲之辈,但在统一了口径的领导意见面前,他们兴不了风也作不了浪。至于走走过场的民主测评,三位人选的得票分散,均无碍大局。因此,梁菁菁摇身一变为松河电信实业公司的总经理。顺理成章的,小卢接任办公室主任。 对于梁菁菁来说,这是天上掉馅饼似的幸运,她无法用语言来表达她的感激之情,只能用行动来报答巴总经理的大恩大德。表面上看,巴立卓是主业的总经理,梁菁菁是实业的总经理。但这两个总经理有着天壤之别,就像国王和藩属部落酋长的关系一样。实业公司只是相对独立的企业法人实体,承担主业委托的代维、代销业务,靠物业托管、工程施工和器材供应三个关联交易生存。所以实业公司要仰仗主业活命,梁菁菁要仰巴立卓的鼻息度日,也就是说梁总只能是巴总的傀儡,只能唯巴总的马首是瞻。从这个意义出发,实业的叫法不很名符其实,梁菁菁统领的是副业,副业是什么含义呢?可以等同于虚业,好听点说是陪衬红花的绿叶,难听点说是择机甩掉的包袱。 实业公司隆重挂牌的时候,各运营商的头目再度欢聚一堂。梁菁菁特意请来了军乐队,长号短号在深秋的阳光下熠熠生辉,发出震耳欲聋的乐声。梁菁菁身穿绛紫色高档毛裙,佩带耀眼的胸针,以话务员底色的甜美嗓音主持仪式。巴立卓西装革履胸佩鲜花,慨然宣布:这是继寻呼剥离、邮电分营、电信重组、政企分开之后的又一项重大改革;主业员工数减少了四分之一,使主体企业能够轻装上阵,全力以赴走向市场竞争,以保障海外上市…… 八方来宾和职工的队列里发出稀稀落落的掌声。红毡铺地的台阶上,巴立卓和梁菁菁并肩而立,那形象酷似二婚状态下的新郎新娘。 联通副总孔萧竹是以嘉宾身份出席仪式的,她冷冷地看着台上的巴立卓,奖赏似的随众鼓几下掌。仪式刚一结束,孔萧竹就想退场。梁菁菁眼尖,快步上前拦住了她,“萧竹,还是用过午饭再走吧。” 孔萧竹淡淡一笑:“就不了,不想看你们巴总表演。” 梁菁菁笑得春风和煦:“全叫分家给闹的,咱姐妹见面都难。” “以后吧,以后我会找你长谈的。” 孔萧竹并不矫情,她确实有一肚子话要说,而且觉得梁菁菁会是个很不错的对象。 “好妹妹,就别急着回去了。中午的饭局都是男士,你给我壮壮胆!” 孔萧竹说:“别怕,有你们巴总撑腰呢。”这句话的潜台词是,你梁菁菁有酒鬼巴立卓护着,天大的台面也闯得过去。 正拉扯着,巴立卓过来了,很外交礼节地伸出手来,说:“小孔,请不要走。” 孔萧竹的手没动,她不想和他握手,还孩子气地声明:“我是代表我们赵剑老总来的,他出差了。” 巴立卓悻悻地收回手,眼里掠过一丝尴尬。 梁菁菁插话:“联通公司的礼品很贵重呢,好大一架翡翠宝船。” 巴立卓眼不离孔萧竹,嘴里却更正着梁菁菁:“用词不当了吧,不是一架,而是一艘。” 孔萧竹还欲抽身,巴立卓挡住了她,“你既然是代表赵总来的,就更不能走了。你一走,就说明联通公司对电信公司有意见了,其他运营商怎么看?” 孔萧竹没想到这一层,僵住了。巴立卓笑微微地扳了下她的肩,“给我点面子。” 巴立卓的动作既亲切又自然,很有温情的意味,连梁菁菁都有了莫名的感动。巴立卓这一扳,扳动了太多太多内容,也扳去了几年来他们夫妻之间所有的罅隙。 龙台宾馆的酒席自然很丰盛,蒋对对习惯了反客为主,自报奋勇地当起了酒长,一如既往地大摆龙门阵,卖弄他道听途说来的半黄不黄的段子。他说,在座的都是老邮电,所以关系铁着呢,快赶上“五大铁”了。众人鼓噪,叫他讲讲怎么个铁法。蒋对对扳着手指说:“小时放牛吃过糠,当年知青下过乡,一起参军抗过枪,开放搞活嫖过娼,行贿受贿分过脏。”举座大笑,蒋对对说:“成功男士有五种境界——家里有个能干的,远方有个思念的,身边有个好看的,背后有个发贱的,最好有个能赚的。” 堂堂的老总竟如此俗不可耐,孔萧竹心理极为反感,但还是摆出了一副贤淑优雅的模样。她的座位紧挨着邮政副局长詹萍,两人不时低低私语。巴立卓和梁菁菁各桌敬酒回来,说要好好陪陪老同志。巴立卓边落座,边向孔萧竹飞快地投去一瞥,而孔萧竹有意躲开了他的目光。 孔萧竹不承认婚姻的失败是自己的责任,但她意识到自己的任性不断加剧了危机。夫妻感情是会被距离隔膜的,隔离得越远越会生出一种陌生的青苔。此刻,她小心翼翼地说话,彬彬有礼地轻笑,仿佛她和巴立卓的友好是只鸡蛋,决不能磕碰,一碰就破碎。 酒真是好东西,喝了酒,人与人的距离拉近了,气氛也活跃多了。詹萍笑吟吟地向梁菁菁祝贺,说:“电信改革又迈出坚实的新步伐,恭喜梁姐姐官升一级。” 巴立卓皱了皱眉, “我的大师姐啊,你也跟着乱夸?电信改革走的是肢解拆分的自残之路。分出实业公司还不是尾声,听说上边正琢磨按专业一切为三啊,市话、长话、数据分开,倘若如此,真可谓五马分尸支离破碎。” 蒋对对急着要喝酒,“分就分吧,反正是上级的政策,免得你的实力太过强大。只有拆个七零八落,才能出现博弈的均势。 ” 许维新接过话茬道:“中国电信成了众矢之的,‘国字号’里头只有中国男足才能比肩。冤枉啊,比窦娥都冤!” 余赫不咸不淡地说了句:“你们再难,也比邮政这边好过吧?电话再竞争,总比邮票好卖吧?” 蒋对对见谁咬谁,说:“ 老余,你有房子有地啊,一卖都是大钱啊。” 巴立卓辛酸道白:“好家也怕三回分,这几年,我巴立卓别的没长进,光学会分人、分资产、分房子、分车了!” 梁菁菁也学着叹气:“为什么就和中国电信过不去?” 蒋对对故意捣乱,说:“消灭中国电信就等于破除了垄断!你们是土豪劣绅,需要杀富济贫啊!谁让你们是肥胖的羔羊哪?不宰你们宰谁?” 邹宽插嘴道:“我怀疑,中国电信被刻意妖魔化了。” 许维新说:“折腾中国电信,已成众望所归。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快哉痛哉。” 蒋对对发烦,大声嚷嚷:“咱们都是基层企业,老驴拉磨听吆喝。大政方针的不该我们操心,喝酒喝酒!” 巴立卓手抚胸口,“一听分家这两个字,我撕心扯肺地疼啊。但愿拆分就此终止,脱胎换骨做新人。” 余赫提醒道: “牢骚太盛防肠断。” 巴立卓顿然醒悟:“有些话说得过头了,政治上还不成熟啊。” 蒋对对又是一声惊雷:“孔萧竹、孔萧竹,你怎么不敬巴总一杯呢?” 众人的目光聚拢过来。孔萧竹一扬眉,举杯祝巴总和电信公司蒸蒸日上,在互联互通上多关照关照。巴立卓当然一饮而尽,他还亮了亮杯底,但他的嘴唇轻微地翕动,目光虚幻了一阵。 孔萧竹又敬梁菁菁一杯,说:“恭喜大姐高升,感谢你对巴总的关心照顾,你劳苦功高啊。” 话里带刺儿,梁菁菁装作听不懂,还受宠若惊似的连连致谢。孔萧竹发现,梁菁菁的目光深处是一种深深的羞怯。 蒋对对哈哈大笑,说:“嫁人当嫁巴立卓,不喜欢巴总的女人是傻子!” 巴立卓十分不快,轻轻咳嗽道:“蒋总真像水浒人物,飘忽不定莫名其妙!” 梁菁菁赶紧帮腔:“神出鬼没,乱七八糟。” 蒋对对说:“没有巴总的大力提携,哪有孔萧竹和梁菁菁的进步啊?” 蒋对对的话很有影射的含义,他大概想说,凡是和巴立卓有瓜葛的女人都加官进爵了。巴立卓格外生气,但还想忍耐,他不想搅了客人的兴致,所以就王顾左右而言他。可是孔箫竹却翻脸了,她将酒杯重重地一顿,“蒋总,请不要这么说话,我孔萧竹不想和别人相提并论!” 孔萧竹的语调相当平静,但所有人都能听得出其中的愤慨。她能说出这样的话来,自己也毫无准备。但这话既然脱口而出了,就有了一种理直气壮的感觉,这感觉对于此时此刻的孔萧竹,要多重要就有多重要。 梁菁菁的脸红一块白一块的了,委屈得连嘴唇都哆嗦起来了,她又不敢发作,只能泪眼汪汪地去看巴立卓。欢声笑语戛然而止了,包厢里的空气凝住了,犹如结了一层冰。但巴立卓还是面无表情,好像这剑拔弩张的场景与他无关。 蒋对对愣了又愣,然后自己鼓起掌来,连声叫好:“有道理,有道理,联通公司是不能和我们相提并论的!” 巴立卓想不到蒋对对竟这样机敏,不经意间就转移了话题,偷换了概念避开了锋芒。他巧妙地将男女关系改为单位关系。既然是单位关系了,就不是私人关系了,你孔萧竹就没理由发火了,蒋对对也就下得了台。 巴立卓抚掌大笑,“蒋领导的讲话欲很强,惯性。” 蒋对对也笑,扶了扶眼镜,“谢谢夸奖。” 不尴不尬的酒宴终于结束了。蒋对对驱车回了移动公司,刚上楼就碰上了林紫叶。林紫叶说有工作要汇报汇报,蒋对对呼出了浓浓的酒气,恨恨道:“先别汇报了,我快被孔萧竹给气死了。” 林紫叶的脸腾地就红了,就听蒋对对说:“从现在开始,我支持你嫁给巴立卓!” 蒋对对转身进了办公室,走廊里又变得静悄悄了。林紫叶愣住了,她的眼前模模糊糊的一团。刚才蒋对对的声音,回想起来很不真实,就仿佛远处的一只蜜蜂的羽震,嗡嗡嗡的在她的耳朵里响个没完…… 第九章 第42节 婚外情也是情 孔萧竹接到了林紫叶的电话,说想和她谈谈。林紫叶一口一个孔姐孔姐地叫着,让孔萧竹觉得自己是旧社会的大老婆了。她不禁失笑道:“一不小心就成了大老婆,这个时代也真逗!”她想都没想,就同意了林紫叶的请求,又黑色幽默了一下:“林科长,你很有创意嘛,想搞个新旧夫人的交接仪式?” 林紫叶语塞了,心里就像端了一碗煮沸了的醋,又热又酸。 两个女人如约在莱茵河咖啡馆见面。音乐如泣,烛光点点。 寒暄过后,林紫叶的第一句话竟是:“孔姐,巴立卓很怕你的。” 孔萧竹好一阵子才反应过来,“真新鲜,我还是头一次听说,他会怕我?” 林紫叶又问:“孔姐,你是不是特别恨我?” 孔萧竹郑重地摇了摇头,“好象不是,我觉得你和我一样,都是受害者。” 孔萧竹一边喝茶一边打量林紫叶。她怀着满腹的疑惑,注视着这个给自己带来伤痛的女人。在对方居高临下的神态面前,林紫叶一时无话可说。 孔萧竹缓缓道:“我估计,林科长是来谈判的。” 林紫叶说:“孔姐,我现在是一只迷途的羔羊,不知道该向哪里去,更不知道该停在何处。现在的生活并不是我所预想的,我根本就没想到会是今天这个样子。” 孔萧竹轻点桌面道:“看来,林科长很值得同情的。” 林紫叶:“我一直害怕会爱错人,害怕失去自我,可是我现在真的失去了自我,你说我该怎么办啊?” 孔萧竹冷笑:“我发现,林科长很有趣的,说话绕来绕去,你想要我干什么,不妨直说。” 林紫叶鼓足了勇气:“孔姐,我想和他结婚,请你帮帮忙。” 孔萧竹摆弄着手中的杯子:“你是希望,巴立卓离异后再娶房新媳妇?” 林紫叶的眼角湿润了, “这是我的宿命。没有人知道我会遇见谁,爱上谁。但我能做的只有爱或者遗忘。在生命的河流里,我无法忘掉巴立卓。” 孔萧竹直来直去:“我也忘不掉他,但我更恨他!” 林紫叶:“孔姐,我一直很奇怪,你们都这么优秀,为什么不能容忍?” 孔萧竹黯然神伤:“按理说,巴立卓这人非常聪明能干,为人处事独立大方,做事也很有魄力,但脾气太恶劣。你应该知道的,作为同事我欣赏他,作为妻子我不爱他。” 林紫叶吃惊:“你原来就不爱他?” 孔萧竹啜了一口茶,咽下的不是幽香而是苦涩, “这个问题,我想了好久好久。不幸的婚姻大都出自同一个原因:没有充分地恋爱,没有学会在恋爱中认识对方,没有跟对方充分地磨合。我就这样,自酿苦果,留也不是,去也不行,徒生烦恼。” 林紫叶好奇:“为什么呢?你们就没有过花前月下?” 孔萧竹:“低级动物不怎么谈恋爱,通常一天半天地就结合了,然后有了后代。它们的合作内容只有性,不需要一起生活一起交流,不涉及世界观、人生观,也不用考虑婆婆小叔子什么的。但是对人来说大不一样。我和巴立卓一起度过了十年,一起吃饭、睡觉、看电视……可是我和他却越来越陌生。” 林紫叶摇头:“可是孔姐,朝夕相处应该产生爱情的啊。” “你懂什么!” 孔萧竹瞪了林紫叶一眼,“感情的底子不好,即使朝夕相处了,产生的也只是类似于爱情的东西,是伪爱情!” 林紫叶不介意孔萧竹的态度,相反还觉得对方并不像想象的那样难以沟通,她心里感到一阵轻松,问:“孔姐姐,你想爱他吗?” 孔萧竹苦笑:“过日子就是过日子,和爱不爱的有什么关系?对于一个家庭来说,真正需要的并不是爱情,而是稳定的亲情。亲情的平衡一旦打破,结果常常比想象的还要糟糕。” 林紫叶傻傻地问了一句:“孔姐,你认为是我错?” 孔萧竹一拍桌子,“你当然有错!你是不要脸的侵略者,是和专职妓女差不多的货色!” 形势急转直下了。不甚明亮的烛光里,孔萧竹仇恨的面容显得扭曲可怖。林紫叶说不出话来,她的眼睛一点儿一点儿地溢出了泪水。倘若不是这些眼泪恰到好处地流出来,她真不知道自己该做哪种表示。林紫叶早就想好了,绝不跟孔萧竹对抗,只把自己的痛苦裸露给她,不管她的言行如何过激。 通过展示痛苦来企求别人,只对那些对痛苦有特殊敏感的人才起作用。但是孔萧竹不是,她对痛苦已经麻木了,所以对林紫叶的不幸视而不见。 服务生寻声而来,彬彬有礼地建议道:“需要服务的话,请随时按铃。” 孔萧竹也觉得有些不自然,摆手示意伺者退下,然后说:“我可要警告你——为了爱情,女人可以背水一战也可以不顾一切,失掉自己的一切。而男人却不行,一有风吹草动,他会跳出圈外,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林紫叶抬起模糊的双眼,“孔姐,你是说巴立卓?” 孔萧竹随手递过来纸巾,冷冷道:“别看他现在高官厚禄,我却更加鄙视他!” “谢谢,”林紫叶接过纸巾,轻轻擦了擦眼角,“孔姐,我听不懂。” 孔萧竹咬牙切齿:“我的青春年华都埋进柴米油盐里去了,辛苦了这么多年,当牛做马地拉扯了一个家,他却背着我养小蜜,真是丧尽天良!” 林紫叶羞涩了一下,“孔姐,可我是爱他。” 孔萧竹嗤之以鼻:“爱?你们的爱不轻佻?你们的爱见得了阳光吗?” 林紫叶反问:“你们能和好如初吗?” 孔萧竹愣住了,想了又想才说:“好像不能。” 林紫叶开始进攻了,“既然不能,为什么不放他一条生路呢?” 孔萧竹:“你是叫我离婚?没门!我给了他离婚手续,你光明正大了,他刑满释放了,然后你们都高兴得要死,是不是?” 林紫叶抽了抽鼻子,说:“孔姐,我觉得男女之间是没有真正的平等,他喜欢你,你才有资格选择宽容还是不宽容。人家已经不喜欢你了,你即便执意挽留,他也不见得给你机会。” 孔萧竹又恼了,“你是他什么人,你没资格这么对我说话,还轮不到你来教训我!” 林紫叶低声:“请孔姐理解我,我不想让你生气,也不想让你现在做出重大的决定!” 孔萧竹喟然叹息,“林妹妹,你错了,问题的关键不取决于巴立卓,而在于我不想宽容他!” 林紫叶:“孔姐,既然你不爱他了。为何不成人之美,你的固执有意义吗?” 孔萧竹点头:“说的是,可我咽不下这口恶气!” 林紫叶:“孔姐,我的年纪不小了,我拖不起呀。” 孔萧竹没好气儿,“那是你自作自受,谁让你这么糊涂?” 林紫叶盯住不放,“搞不清楚的才是爱,或者说因为糊涂才有爱。” 孔萧竹皱眉,“什么爱爱爱的,你俩上演的不过是享乐至上的婚外情!真他妈的恶心!” 林紫叶步步为营,道:“婚外情也是情,我把这段婚外情当成上天送给我的礼物。” 孔萧竹说:“你的感情是不道德的,是落井下石,是趁火打劫!” 林紫叶说:“我坚信柏拉图所说的,爱情就是被上帝劈开的人,一半去寻找自己的另一半,巴立卓就是我的另一半!” “只可惜,你的另一半从来都是我的。” 孔萧竹讥讽道:“既然林科长信奉上帝,为何不买买彩票,炒炒股票?” 林紫叶说:“巴立卓和你原来就是个错误,请不要一错再错!” 霎那间,孔萧竹的眼泪夺眶而出,久久说不出话来。此时此刻,孔萧竹如万箭穿心般难受。在缤纷的泪雨中,她想到了那个不堪回首的冬天。人的一生当中会受很多的伤,有的伤很软,时间和感情可以将它抹平;有的伤却很硬,无论时间怎样流逝,这个伤口就是横在那里,永远消失不了,并且不能去碰,碰一次就痛一次。 林紫叶不知所措了,也跟着眼泪汪汪的。 孔萧竹伏案哭了很久很久,然后去了洗手间。那踉踉跄跄的背影,惹得邻座纷纷侧目,让人看了备感辛酸凄楚。对着眼前闪动的烛火,林紫叶感到,整个世界的重量都似乎集中在了这一束光上了。 不知过了多久,孔萧竹终于回来了。林紫叶满心歉疚:“对不起。” 孔萧竹长长地出了口气,好像有了一种释放感。“没想到这么失态。” 林紫叶小心翼翼地问:“孔姐,你一哭叫我心里更没底儿了。我一直以为你很坚强的。” “很久很久以前,我和你一样,只想拥有一份平静的爱情。” 孔萧竹自言自语,脸上涂抹了难得一见的柔和,“我是那么的爱他,爱他的诚实,爱他的憨厚,爱他的温存。八十年代中期的那个夏天,我稀里糊涂的毕业了,父母希望我能分回江苏。只因为我爱他,我才跟随他来到松河。你知道爱情的力量有多么强大吗?爱情让我战胜了胆怯、战胜了思乡、战胜了茫然,我拿到派遣证就跟他来了。我们俩是和巴立卓一起走下火车的。” 林紫叶啊了一声, “你俩和巴立卓?你那时的恋人是另外的人?” 孔萧竹点头,“是另外的一个人,可是他早早的死了。” 林紫叶大惊失色,“死了?谁,谁死了?能告诉我他是谁吗?” 孔萧竹:“倒霉的动力机务员,王二美的哥哥。” “我知道了,巴立卓透露过的。” 林紫叶打了个寒噤,嘻嘻哈哈的王二美竟是踏着哥哥的血迹入局的,忽然有股隐隐的血腥味弥漫在她的心头。 孔萧竹:“你知道我为什么深爱他吗?” 林紫叶摇了摇头。 孔萧竹道:“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喜欢上了一个动作——他用牙齿咬开汽水的盖子,让我喝瓶里的水。那时候,我觉得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孩,有一个人这样无微不至地关心我。虽然我从未提起过这个细节,但是我永远忘不掉他的细心,我原以为他会照顾我一辈子的,可是……” 林紫叶为之感动,静静地聆听下文。孔萧竹继续道:“从参加工作的那一天起,我就以为这辈子就和邮电结下了缘。可是一系列的阴差阳错变成了今天的局面,人活着是要靠运气的,宿命论有点道理。我懂得让自己受伤,却不懂得怎样疗伤。如果泪流成河,一切事情就都会改变吗?” “孔姐姐,孔姐姐……”林紫叶真的无言以对了。 孔萧竹说:“人生苦短,路却很长。他永远的离开了我,可疼痛永远的刻在了我的心头,快二十年了。女人啊,是为爱情而生活的动物。他走了,我的爱情也死了。” 林紫叶一阵唏嘘,小心地问:“那你和巴立卓怎么走到一起的?” 孔萧竹又陷入了沉思:“结婚是谁都越不过去的人生大事。你不知道,我对婚姻的要求并不高。那时侯,我和巴立卓的年龄都大了,该找对象了。既然彼此又都无从选择,本来还是同学,所以能凑合就凑合了。” 林紫叶睁大了眼睛,“你是说,你们并不相爱?” 孔萧竹摇头,叹气:“我也是带着这个问题嫁给巴立卓的,我一直在问自己,难道夫妻过日子真的需要爱情吗?后来有孩子了,孩子把我的空虚感一点点填满了。我不再想这个问题,安安静静地相夫教子,日子虽苦,也一天天地过来了。” 林紫叶:“这并不奇怪啊,全中国不知有多少这样的家庭啊?” 孔萧竹:“也许是命中注定,我和巴立卓能共患难,却不能同享福。我原来觉得,时间能磨合掉夫妻间的棱角,可是恰恰相反,我们的摩擦越来越不可调和。当然,很大程度上,是由于你林紫叶引起的。” 林紫叶想了想,“我能理解。可是我只有煎熬感,并没有负罪感。” 孔萧竹:“你还没有看透巴立卓的自私灰暗一面。他是山里的孩子,上了大学,有了铁饭碗,赶上了好机遇,从最底层一步步熬上来的。别看他现在耀武扬威的,其实他总觉得不那么真实,自己还是信不过自己。” 林紫叶大为惊讶,辩驳道:“不过,巴立卓看起来很男人的。” 孔萧竹:“男人的坚强角色是社会定义的,再坚强的男人,也有脆弱的一面,他们也期望偶尔能有人来哄一哄。可是巴立卓的脆弱与其他人不同,得势时飞扬跋扈,落魄时羞愧难当。他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男人,只是个耍小聪明的政客罢了。不信,咱们走瞧!” 林紫叶还是不肯相信,心里说虽然夫妻反目,也不必这样贬损人啊。 孔萧竹幽幽道:“实际上我已经没家了,或者说家的概念很淡漠了。我领着孩子过,心里经常是悲凉的,总有那么一种漂泊感,但是我不后悔。” 林紫叶喃喃道:“我也不后悔。” 孔萧竹苦笑,“巴立卓随时会后悔,无论是对你,还是对我。” “孔姐,是不是有些危言耸听了,他对我一直不错。” 林紫叶脸热了热,半是炫耀似的说:“他发过誓,爱我爱到灵魂深处的。” 孔萧竹不屑,说:“你又错了,男人爱一个女人只是爱她的外表,而不是爱她的灵魂!” 林紫叶叹气:“孔姐说的是。我恨死大学里的德育教授了,他反复强调外表美不重要,害得我大学四年只顾追求内在美了。稀里糊涂地过完了青春。” 孔萧竹点头:“男人爱一个女人最多是爱她的外表!他怎么能爱女人的灵魂?他又看不见她的灵魂!” 林紫叶招来了侍者添茶,冉冉的热气蒙了她的脸,表情有些模糊不清。她找不出更好的话题,只好强调:“不管怎么说,巴立卓还是非常优秀的男人。” 孔萧竹摇头,“林科长,你还是不懂男人。” 林紫叶壮着胆子说:“做男人眼里的好女人无非就四个字:懂得男人。如若一个女人做到了,但还不能守住身边的男人,那只能说这个男人是混蛋了!” 孔萧竹很认真地看了看林紫叶,说:“你是很直接地批评我了。婚姻的失败,我是有责任的。但是我最恨的是,巴立卓不光羞辱我,还不止一次动粗打我。” 林紫叶的眼神茫然了,“他那么坏?” 孔萧竹说:“没结婚的时候我比谁都坚定,要是男人敢碰我一指头,离婚没商量,可做起来难啊!难道真的为一巴掌就离婚?孩子呢? 可是巴立卓得寸进尺,他的心理很病态,大概是认为打老婆光荣,实际上他打的不在我身上,而是打在我心里!他坏透了。” 林紫叶:“孔姐,听你这么一说,我心里也不塌实了。他果真这么坏吗?” 孔萧竹哼了声:“表面上谦谦君子,实际是坏上加坏。” 林紫叶终于想好了一个理由,“坏上加坏也许就是一种好吧,就如同数学里的负负得正。” 孔萧竹装作醒悟了似的说:“瞧瞧我,净说你心肝宝贝的坏话,还亵渎了你们纯洁的婚外情,多不明智!多不礼貌!我还差点忘了,你是来逼我离婚的。” 林紫叶哭笑不得,“不是逼迫,是哀求。孔姐姐,给我个机会吧。” 孔萧竹有气无力地说,“我是不怕离婚的,但是和巴立卓相比,我毫无优势可言,人家可是一枝花的年纪啊,放到哪里都是抢手货。我呢,虽可以自夸为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可这年龄段的风韵终归是犹存啊,说不定明天就不存了。所以说啊,我只想和巴立卓对峙下去,绝不同意离婚。” 林紫叶急得泪眼打转,“孔姐姐,你叫我怎么办才好啊?” 孔萧竹:“我们不是不可以离婚,问题是巴立卓始终咬定离婚的理由是彼此间缺乏理解,性格不合,这是最混账的逻辑。如果他书面承认自己见异思迁的话,我立马就和他办手续!” 林紫叶轻揩眼泪,竭力不叫它们流下来。 孔萧竹:“你应该知道这样的道理,宁拆十座庙,不拆一桩婚。孩子能否接受也是个问题,我儿子需要名义上的爸爸,何况这个爸爸还是个总经理!” 谈话无疾而终,两个女人的正面交锋就此告一段落。 孔萧竹和林紫叶走出了咖啡馆,努力摆出的笑容都似乎在安慰对方。她们手拉手地话别,看起来很像是一对亲姐妹。 孔萧竹感觉天空异常明亮,飞雪中的街景别有一种亲切,那种熟稔的坚强重新挂在她的脸上。她深深地透了一口气,确信自己击败了林紫叶,一个柔软而危险的对手。她想,只要死活不离婚,林紫叶就永远是她的手下败将。 林紫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同样的雪花落在睫毛上,冰冷冰冷的,使她产生了一种哭了还想哭的感觉。 第九章 第43节 大打出手 风起青萍之末,传闻中的铁通公司很快出现了。铁通是既老牌又新兴的电信运营商,原来专门服务于铁路运输,现在全力拓展公众电信市场。 松河铁通乍一抛头露面,就在火车站打出了“给您一个新选择”的广告,锋芒直指固定电话业务。铁通有点生不逢时,刚一出山就赶上了全国性取消电信初装费。但是,巴立卓和他的电信公司分明有了种焦灼感,很是坐立不安。铁通的头一脚踢向了铁路沿线,架设杆线以求装机放号。许维新不敢怠慢,抽调全地区的施工力量围追堵截,电信拼的是大把金钱打的是人海战术,总能捷足先登使铁通的工程成为鸡肋。铁通的第二脚踢向了重点客户,煤矿、货场和机车厂等单位在一夜之间就转网成了铁通的用户,尚未缴纳的话费成了电信这边的呆死账。铁通的第三脚是主攻火车站附近区域,他们几乎连窝端下了铁路住宅区,几天功夫数以千计的电话纷纷撤机改网。铁通的杀手锏是价格便宜,月租费十元整整比电信这边低了五元钱。在价格上,巴立卓毫无还手之力,因为资费政策是由上级确定的,而且还实施不对称管制,市场后进入者的价格要低于现有价格的百分之八十。铁通还有一种手段,公然向转网用户赠送礼物。比如在铁路住宅区,老头老太排着长队办理电话改号,然后喜滋滋地领取了一桶色拉油。 巴立卓是在秘密录像上看到了色拉油,一桶桶的色拉油金光灿烂,晃得他忍无可忍。巴立卓拍案而起,大叫:“这是不正当竞争!必须采取措施!” 巴立卓的措施之一,十万火急给省公司打报告。省公司接到了松河地区的鸡毛信,再汇总其他地市的鸡毛信,梳理加工成一封大的鸡毛信送达监管机构。省通信管理局当然要行使监管职能,派员来松河核查,这时铁通的色拉油已经送出去了好几卡车。 巴立卓的措施之二,悄悄设立技术壁垒。你铁通不是能送色拉油吗?我就拖延你的互联互通,叫你的电话不通不畅,老百姓吃完了色拉油,发觉铁通到底不正规,电话老不好用,又重新启用电信这边的号码。 铁通的人一看不是办法,只要电信的管线还在住宅小区里面,“起义”了的用户随时能“哗变”回去。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铁路小区开始整治,拉沙运土栽花种草,把电信人井统统覆盖起来,以有碍观瞻为由通知电信公司限期撤离电话交接箱。许维新火冒三丈,将通知书撕得粉碎,定下反击计策专等铁通出招。 见电信这边迟迟没有整改,铁通沉不住气了,剪断墙壁附挂的电缆,造成上百户电话中断。早就写好了的状纸飞向了省通信管理局、市政府和中级法院。许多年以来,巴立卓一直充当被告,这次总算过了把原告的瘾。中级法院没断过这样的官司,又无可以遵循的法律条文,一时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法院院长和巴立卓交好,打电话过来问:“你们到底几家电信局啊?” 又是一个春风送爽艳阳普照的日子,王二美率队在车站附近施工,忽然发现管道里出现了两条来历不明的光缆。王二美现在隶属于实业公司,但业务上听主业指挥。他赶紧报告,许维新和郝静波闻讯赶到,再三确定不是本方的光缆。许维新打电话请示老大,巴立卓说:“你是不是没做过线路维护?这事也来问我,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许维新转而吩咐王二美,然后和郝静波扬长而去。 郝静波临上车前,特意看了看人高马大的王二美。郝静波的回头一瞥实际上是有内容的,他的瞳孔深处闪烁着暗示的光芒。王二美不解其意,愣了片刻,望着许副总的专车绝尘而去。王二美到底是只傻狍子,是无限忠于职业的傻狍子,他命令人井里作业的农民工:“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农民工不解其意,仰脸问:“到底怎么办?队长。” 王二美杀手般地做了个手势,说:“咔嚓,剪断!” 农民工当然听队长的,他们有的是力气,果然咔嚓又咔嚓的两声,两条不知来龙去脉的光缆被拦腰斩断。 这一下可捅了马蜂窝,而且捅了两个马蜂窝,因为混入电信管道里的光缆分别隶属于铁通和联通公司。铁通下端的接入网设备阻断了,联通西郊的基站停摆了。铁通的人最先杀到,王二美被逮了个现行,随后是联通的修护人员赶到,三路人马吵吵嚷嚷纠缠在一起,闹得交通几近堵塞。如果不是郝静波和保卫科的人及时护驾,王二美也许会被扭送公安机关。 巴立卓和徐维新正在急寻对策,不想巫奎总经理来电话了。巴立卓知道事情闹大了,如此之快地惊动了省公司一把手,一定很难收场了。巫奎总经理并没有深责巴立卓,而是指示尽快恢复铁通、联通的光缆,要求知错即改主动抢修。巫奎老总的话犹如佛音入顶,巴立卓顿时神清气朗,和徐维新相视一笑,哈,再无后顾之忧。 王二美的队伍重返现场,刚摆开了帐篷和融接机,不想铁通方面想 “奇货可居”,说是要保持现场,闹得没完没了。王二美无奈,只好在第一时间将联通的光缆接通。联通的电路恢复了,孔萧竹悄悄拉过王二美问:“是不是你们巴立卓的主意?” 王二美早想好了,好汉做事好汉担,连连摇头:“和巴总无关,我以为旧废电缆呢。” 孔萧竹不信:“老邮电的管理是有传统的,没有电路调单或者大领导发话,你小小的工程队长敢动光缆?” 王二美首次发觉这个女人可恶,鼻孔里喷出粗气,“我就动了,你能把我咋的?” 孔萧竹冷笑:“不咋的,回头和你们单位算账!” 王二美发怵铁通那伙人,但他绝对不怕孔萧竹,毕竟他们太熟悉太了解了。面对铁塔般高大壮硕的王二美,孔萧竹确实无计可施。 红日西沉,将王二美黝黑的皮肤镀上了一层柔光,他叉腰站在街边。车站对面是一家大型超市,不知代表哪个商家的旗帜无力地垂落,前些天还鲜艳的色泽已经迅速地衰褪了,正如男人的高潮和女人的青春。 孔萧竹摆摆手,联通的人举起照相机,也是嘁嘁嚓嚓的一通猛拍。照片很快洗出来了。王二美威风凛凛,很像是打家劫舍的绿林好汉。若不是赵剑阻拦的话,孔萧竹肯定要找巴立卓大闹一场,非得搞个水落石出不可。赵剑的判断很有道理,巴立卓最想剪的是铁通,联通不过是殃及池鱼而已。 接下来的几天,省通信管理局市场监管处进驻松河。王二美像犯人似的被传来传去,反复交代剪断光缆的事由经过。王二美对这个不陌生,参加邮电工作十八年,大小处分一大堆,写别的东西没经验,写认错材料还是很在行的,知道怎么才算态度诚恳,知道怎样才能避重就轻。王二美摆出了无辜者的可怜相,该承认的地方就承认,该否认的地方就否认。 省通信管理局的人终于打道回府了,说是要认真研究处理意见。巴立卓大加赞赏王二美,说老邮电铁的纪律到底摔打出他这样的英雄来了,为人仗义掩护领导热爱企业顾全大局,真是信得过的好员工! 王二美却很不高兴,因为他的工程队趴窝了,手下的农民工一哄而散,纷纷投靠了铁通公司。对方开出的价码极其优厚,每月的劳务费要高出二百元。王二美急眼了,骂骂咧咧地“越级上访”,巴立卓再次夸奖了二美一番,随即布置给他一项轻松又光荣的任务:感召所有 “变节”的农民工归队。 王二美承包经营施工队,赔本的生意不做,他把丑话说在前面:“估计有二十多人跑到铁通那边了,每人的工钱二百再加二百,这笔费用谁出?” 巴立卓说:“你这个傻二美,这钱当然我出!各施工队的农民工差不多都是技术骨干了,你负责收编他们,一个都不能少!” 王二美还真有魄力,打了一圈儿电话, “叛逃”的农民工齐刷刷地回来了。王二美出手大方,见面先发“回归费”二百元,还说如果不逃跑的话,月底再发另外的二百元。 巴立卓万万没想到,他的大名竟荣登信息产业部的红头文件,他和松河电信的名字夹在密密麻麻的名单当中,也就说巴立卓挨了全国通报。事情还不算完,省通信管理局行文各电信运营商,要求严肃处理引以为戒。通信管理局是由原邮电管理局的一小部分演变而来的,局长鲁敏当年是巫奎总经理的副手。这样的历史关系再加上天然的亲情,使得监管机构总有放不开手脚的嫌疑。这情形就如猫想捉老鼠,但老鼠比猫还大。通信管理局的文件指出:电信业的恶性竞争,严重损害了市场秩序。垄断的坚冰刚刚打破,电信市场尚未建立公正、完善的监管机制,电信竞争正在滑入一个可怕的误区。剪子事件并非孤立、静止的事件,必须从源头抓起,揪出真正的违规者,彻底追究违规者、违法者的责任。只有这样才能惩前毖后,才能达到标本兼治的目的…… 省电信公司不能不重视剪子事件,专门召开了全省电视电话会,巴立卓以戴罪之身公开检查。巴立卓出席过的会议成百上千,发言讲话千锤百炼,但当众出丑还头一次,而且还是面向十二地市六十多个县的头目。屏幕上的巴立卓还是很痛心疾首的,埋头读着佶屈聱牙的检讨书,内心涌起了无限的委屈,他说:“无论谁是谁非,用户的通信权益都应该摆在第一位。但是,应该说三方都有错。铁通和联通先是不打招呼,就把自己的光缆往我们的人井里塞,并且他们的光缆也没有明显标志;施工人员想当然地剪断以为是本公司的废弃电缆,事后主动恢复接续,却遭到对方阻挠,导致光缆抢修延误了六个小时。” 说到这里,巴立卓索性推开了讲稿,大声疾呼:“在这次剪子事件中,被剪方才是真正的违规者和违法者,可他们却没有得到应有的处罚。得理不饶人是什么心态?是典型的舍本逐末的博弈心态!是置用户的利益于不顾的撒泼心态!松河电信误断光缆,本意在于保障通信安全,何罪之有?我打个也许并不恰当的比方:一个人把炸药偷偷地放在你的家中,你能不把它扔出去吗?这是一个多么简单的道理呀?” 巴立卓改弦易辙的讲演顿时迎来了热烈的掌声,他的话说到了各地电信首领的心窝里去了。 但是掌声归掌声,纪检部门宣读了处分决定,给予负有直接责任的许维新同志记大过处分,给予负有领导责任的巴立卓同志严重警告,并对松河分公司罚款二十万元。巫奎总经理在总结讲话时,点名批评了巴立卓,说:“小巴同志的检讨很不到位,我听起来还是在以错对错。既然我们是主导运营商,就应该理解和拥护国家的政策,即使存在着难以调和的利益纷争,也应该有泱泱国企的大家风范……” 电视电话会刚一结束,巴立卓接到了巫奎的电话。巫奎安慰说:“竞争并非斗个你死我活,有理也要让三分。年轻人不要带着情绪去工作,我对松河的情况还是基本满意的。” 喧嚣一时的剪子事件总算告一段落。巴立卓亲率领导班子外加梁菁菁宴请王二美,美其名为压惊酒。王二美哪见过这阵势,激动之余夸下海口:“刀山敢上火海敢闯,你们指路就是了。” 巴立卓连敬二美三杯酒,然后说:“我给你指条新路。” 王二美冒冒失失地问:“还去剪光缆?” 许维新笑得差点喷饭,“那真是低级的手段,以后咱们不玩这个了。” 巴立卓说:“二美啊,你这两剪子不打紧,惊动了北京,我们都背了处分。省公司有话,你这个队长是当不成了。” 王二美睁圆了眼睛,“现在可是你当老大的,去营业厅扫地的活,我死也不干!” 邹宽说:“想到哪去了,巴总要起用你呢。” 王二美说:“干啥都行,不过我今年的工程款怎么办?” 梁菁菁很亲切地一笑,就像长辈对晚辈那样的慈祥,“放心好了,决不能让好人吃亏的。” 巴立卓过问:“梁总,二美的施工队,一年下来能挣多少工时费?” 梁菁菁又是嫣然一笑,就像恋人那样含情脉脉, “估计有三十多万吧。” “没有,绝对没有。”王二美立即分辩。 巴立卓飞快地盘算了一下,说:“去掉雇佣的劳力,自己也该有十万块钱的进项。” 王二美连连叫屈,“我们队一年五千多个工日,我起早贪晚,从没有节假日,拿到手也就五六万块钱。” 邹宽很吃惊,“太不匹配了,你一人的工作量是普通员工的三倍,责权利不统一啊。” 王二美说:“账面上的钱倒不少,可公司内部的各关节都要好处,设计的、随工的、验收的、审计的、报账的……” “打住,打住!”许维新知道他要说什么,马上拦住了他。 巴立卓沉吟了半晌说:“这样吧,我单独追加你十万元钱,就算是奖励吧。我不想叫埋头苦干的老实人吃亏,至于款项呢,麻烦梁总妥为处理。不要出去乱讲,严防攀比。” 王二美惊住了,好像不相信这是真的。 “快谢谢巴总的关怀。” 梁菁菁推了推王二美,却听许维新说:“工费提取的手续要严密,要经受得起工程审计的推敲。” 巴立卓点点头,对王二美说:我们研究过了,调你去大客户中心。“ 王二美好生奇怪,“大客户是干啥的?” 巴立卓说,“你的任务是收集移动、联通、铁通各家的情报,什么资费、什么套路、什么打法,随时向我们报告。” 王二美明白了,“敢情叫我去当特务啊。” 邹宽憋住不笑,说:“高级间谍吧,副科级待遇的谍报员。” 既然领导这么信任,王二美欢天喜地地走马上任了。应该说,二美同志对工作极端负责,他像二流子似的混迹于各运营商的营业场所,打探竞争对手的一举一动。 王二美最先察觉到移动的价格战烧到农村去了。联通的网络正在覆盖乡镇,蒋对对抢先行动,大量发展农村代办代销点,把移动的业务延伸到村屯。巴立卓深为无奈,因为小灵通对广大的农村无能为力,有线接入的固定电话成本过于高昂,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移动和联通打得热火朝天。 这天上午,巴立卓忽然接到王谍报员的电话。王二美兴高采烈地禀报说,“好消息,这下联通可灭火了,打不通移动的手机啦。” 巴立卓觉得可笑,“你小子,就不想同情同情孔萧竹?” “谁同情她,高兴还来不及呢。”王二美的话半是讨好半是真情流露,“我要看看她这回对谁蹦去!” 正说着,许维新匆匆进来了,“巴总,这回有好戏看了!最新网管报告显示,松河全区现有联通手机两万户,从今晨七时起,一律无法拨通本地移动手机。障碍历时已逾三个半小时。” 巴立卓微微颔首,鼓励他的副手继续讲下去。 许维新说:“暗中在交换机上修改数据,比砍电缆棋高一着。既能使对手与其用户产生矛盾,又损害其市场形象,还不容易让人抓住把柄。这是破坏互联互通又一个新的创造。” 巴立卓完全同意,还说:“这个蒋对对够生猛的了,真希望能见到他老人家沉痛检讨的英姿。” 许维新说:“我已落实人员,随时测试,密切关注。” 巴立卓说:“我怎么觉得现在乱得像一窝粥呢?我们究竟是卖话音的,还是贩运土豆的?你争我夺,大打出手?” 许维新忍不住纠正一把手,“这里面不存在道德的疑问,我们不应该有什么心理障碍的。我记得古人说过,窃钩者诛,窃国者侯。” 巴立卓笑了,“说的是,都从你这种心态出发,电信市场的血腥性必将超出想象。”许维新:“别听上面说得冠冕堂皇,家家都有任务指标,业务发展决定职工的口袋是鼓还是瘪,不打得头破血流才怪。” 巴立卓说,“老许,我们打个赌,他们这场纠纷要发展到什么地步?” “愈演愈烈,两败俱伤。”许维新脱口而出,“用户已经开始围攻联通营业厅了,要求退网赔偿。” 巴立卓分析道:“依老蒋一贯的性格来看,他将推三阻四矢口抵赖,非要搞什么数据说话,所以联而不通的情况将拖延很久。” 许维新接着推测,“赵剑和孔萧竹要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个拼命向上汇报,一个拼命地骂娘。” 巴立卓忽然有些警惕,怎么一说到孔萧竹来,人们都要用诋毁的语言呢?难道是故意顺着他的心思说话? 巴立卓点了点头,颓然落座。直到许维新走了很久,他才想起来给林紫叶打电话。 林紫叶非常惊讶,她想不到巴立卓会在这个时间找她。 巴立卓问:“紫叶,老蒋搞的鬼把戏和你没关系吧?” “你说什么呀?”林紫叶知道男人指的是什么,却想装糊涂。 巴立卓只好挑开明说,“网间障碍的数据是谁做的?” 林紫叶答:“不是我做的,我现在只负责计费系统。” “那我就放心了,技术人员也要讲政治,不要遭灾惹祸。” 巴立卓搁下了话机。 一种很温暖的东西在林紫叶的心间弥漫,她幸福地感到,巴立卓确实很在意她的,时刻挂牵着她。 第九章 第44节 南北蛤蟆 不可一世的蒋敬同志被就地免职。 蒋对对没有倒在司空见惯的金钱和女色上,而是被互联互通拉下了马。如此悲剧完全是他自编自导自演的,他自己踏进了政策的雷区,撞到了通信管理局的枪口上。如此看来,他真辜负了梁山好汉蒋敬的英名。九百多年前的神算子无论如何也预料不到,和他同名同姓的后代竟愚蠢到这种地步。 霍达接任松河移动公司总经理,原市场部头目升任副总经理。市场部主任的位子出现了空缺,据说要广纳贤良竞聘上岗。林紫叶有些心动,想征求巴立卓的意见。 林紫叶下班去了超市,买了些菜和半只烤鸭,又特意买了两瓶红酒。这些都是给巴立卓准备的,虽然她并不清楚巴立卓能不能来这里,可是她仍然很认真地准备了。似乎这饭完全是为了巴立卓,她是多么的期待他的到来。林紫叶在网上看到一篇文章,说女人如果想讨好男人,必须给他做好吃的。林紫叶认为很有道理,吃不到一起就肯定住不到一起。相对美满的婚姻都是夫妻双双,津津有味地到处找好吃的东西。尽管她现在还没有嫁给他,但是林紫叶很想献出妻子般的柔情,很想叫自己的胃提前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林紫叶回到家,先洗了一阵衣服,然后一一挂到阳台上去。颜色各异的衣服柔顺地垂落着,像欢快的彩旗散发出香艳的气息。只为着巴立卓的缘故,林紫叶更情愿下厨操持。她一边忙碌一边想,做饭吃饭其实是享受人生的最基本方式,如果一个人连吃饭都随便糊弄,那他的人生还有什么趣味可言? 房门轻轻地响了,林紫叶知道这是钥匙转动的声响,这是巴立卓的声音。她佯装不察,却没有忘记冲着玻璃拉门照了照自己的脸蛋。一个热乎乎的拥抱从背后箍住了她,在这亲切又熟悉的怀抱里,她说不出是挣扎还是贪婪的投入,她简直要忘掉自己了。 巴立卓看到,满桌子菜肴中间放了一只花瓶,几枝鲜花雅致了小小的餐厅。应该说,林紫叶又一次成功地扮演了贤妻良母的形象,巴立卓的亲吻完全是出于情不自禁的奖赏。 巴立卓胃口大开,说:“这样下去,我会发展成大肥猪的。” 林紫叶轻笑,“那我就做猪倌,每天把你喂得胖胖的。” 说说笑笑间,林紫叶的脸像是光照似的红了又红,甚至连空气都染上了鲜艳的色彩。 巴立卓很为蒋对对惋惜,说:“一把年纪了,却不懂得克制,两万户联通手机可不是闹着玩的。还知错不改,整整拖延了十个小时,他不被撤职,全国人民都不答应。” 林紫叶把玩着高脚酒杯,就像把玩着她幸福的陶醉。 巴立卓感慨良多:“玩阴的、下腿绊、搞小动作也要适可而止,切不可飞蛾扑火自取灭亡啊。紫叶,你说是不是?” 林紫叶轻声曼语地说:“我们这边市场部缺个主任,要竞聘上岗的。我各方面的条件都够,霍达也希望我报名。” 巴立卓停住了筷子,随即说:“其实我觉得,你去网络维护部更适合一些。” 林紫叶也愣了,问:“为什么呢?” 巴立卓欲言又止,“市场部的压力太大,也太残酷了。” 林紫叶明白了男人的弦外之音,“你是怕我和你竞争?” 巴立卓只好承认,“多有不便。” 林紫叶:“一看见孔萧竹耀武扬威的嘴脸,我也有追求上进的欲望。” 巴立卓道:“人是为欲望而生活的,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欲望经常是一只野兽,把这只野兽圈在理智的牢笼里,它会彬彬有礼或温柔娴静;如果这只野兽冲破了牢笼,它会随心所欲地到处疯跑,满世界捕捉猎物。” 林紫叶笑得捂住了嘴,“可是你忘了,这世界不全是食肉动物。” 巴立卓不笑,“所以,好女人最好去做食草动物,小羊羔最好。” 林紫叶很顽皮地用手比划,“我不做羊羔,我要做两栖动物,水里游岸上跑。” 巴立卓说:“小时候看水田里蛤蟆有趣,就觉得它们托生成蛤蟆真不幸,一辈子就在坝上坝下的跳来跳去,有什么意思?所以我拼命地读书,一定要考上大学,一定要跳出农门。谁想我自己进了邮电这一行,也和蛤蟆差不多,只能在通信的圈子里上蹿下跳。” 林紫叶:“通信这圈子不好吗?给了你衣食住行,也给了你表演的舞台。即便是只蛤蟆,也需要有呱呱叫的机会啊。” 巴立卓叹了口气,“可是我现在没有从前快乐了,真不敢想象接二连三的改革将把电信业带向何方。” 林紫叶道:“我觉得,发展的脚步会更快啊。你看,陪伴人们多年的模拟移动通信已经停止运营了,中国移动通信全面进入数字时代。” 巴立卓忧心忡忡道:“沸沸扬扬的横切、竖切的传闻,使中国电信未能如期上市;员工人心不稳无所适从。因为朝不保夕,我没法一心研究经营,净琢磨自己的出路了,何谈长远打算呢?” 林紫叶安慰他,“都是网络上的闲人炒作,不必太担心的。” 巴立卓自顾自地说:“财务科忙了一整年,夜以继日地清产核资。不料计划没有变化快,一夜之间又要推倒重来了。刚弄完工商注册更名,新的工商执照尚未捂热,又要为企业更名费心了。犹如改朝换代,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林紫叶笑,“想不到雄心万丈的巴总也牢骚满腹呢。” 巴立卓摇头,“央视焦点访谈节目爆光了湖南醴陵电信话费纠纷案,舆论的风向更不利了。” 林紫叶说,“我们都是小人物,左右不了国家的大政方针。你是不是又听到什么消息了?” 巴立卓说:“情报绝对属实,这回是巫奎总经理亲口说的。国家计委和体改办联合提交的电信横切方案已获通过。长江以北十省市与网通、吉通合并,长江以南和西北地区共二十一省市仍归中国电信。北方电信改称网通,南方电信则保留中国电信品牌。” 林紫叶说,“这有什么啊?你不是照样当你的总经理?” 巴立卓苦笑,“辛辛苦苦了十多年,连名字都改丢了。” 林紫叶:“祸福相倚,改掉中国电信的番号并不是坏事,要少担多少骂名啊。” 巴立卓难过,“人家柳鹏、史群当局长时,天天忙着发展和建设,我可倒好,把邮电局干黄铺了,把电信局、电信公司搞散伙了。” 林紫叶说:“怎么分还不都是国有企业,你该咋跳还咋跳,你该咋叫还咋叫。” 巴立卓忍俊不禁,“这么说我还是蛤蟆!” 在极为焦灼的等待中,又一个5.17世界电信日到了。与移动、联通、铁通大张旗鼓的宣传攻势相比,松河电信这边一派沉寂。这并不是说巴立卓愿意偃旗息鼓甘拜下风,而是他真的为名号而犯愁。是一以贯之地宣传中国电信呢,还是改弦更张地宣扬新网通新形象呢?巴立卓很费踌躇,所以当许维新呈报电信日营销方案时,巴立卓龙飞凤舞地批下四个大字:按兵不动! 新闻联播播发了新中国电信集团和新中国网通集团分别成立挂牌的消息,传闻多日的中国电信终于南北分拆,隔江而治。巴立卓躲在旧巢里,心里就像打翻了五味瓶子,什么滋味都有了。 巴立卓起身推开阳台的窗户,洞悉世事的晚风穿堂入室,缠绵而留恋地扶弄他已见稀少的头发。岁月无声,巴立卓已经微微谢顶了。都说聪明的脑袋不长毛,他蛤蟆似光润的头颅很有领导的派头,也很吻合智者的风范。巴立卓俯瞰邮电小区的庭院,只见宋书记和史群等人正围着石桌石凳打牌呢,夕阳下的身影是那样的苍老。 巴立卓无法理清头绪,怏怏不乐地回客厅拿起了报纸,这是套红版的《人民邮电报》,巴立卓研读了一下午并把它带回家中。而现在,巴立卓要拿着这沓报纸去解手,他更愿意在蹲马桶的时候,再推敲一遍字里行间的内容。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被打开了。巴立卓意外地发现,分居多时的女主人孔萧竹回来了。巴立卓依旧蹲在马桶上按兵不动,他想看看鬼子进村似的孔萧竹究竟要搞什么名堂。 孔萧竹确实是回来扫荡的,噼里啪啦地随手将门厅、客厅的灯全部打开,还把手包重重地丢到沙发上去。她还自言自语:“黑里咕咚的,真是山顶洞人的地方!” 厕所的门虚掩着,就听巴立卓说:“不胜荣幸,以前的山顶洞人有公有母!” 孔萧竹啧啧称奇:“原来的山顶洞好歹还有人味,可现在乱得和猪窝差不多!男山顶洞人怎么不雇个小保姆啊?最好活香生色的那种。” 厕所里响起马桶的冲水声,哗哗的。就听巴立卓边走边说,“岂敢岂敢,怕从前的母猪回来‘三光’——烧光、杀光、抢光!” 巴立卓从厕所里出来了,两手系着尚未整理好的裤子,胳膊里夹着刚才翻看过的报纸。孔萧竹过去最讨厌男人上厕所看报纸,最讨厌他把家弄乱。此刻大发感慨:“想不到巴总还保持着蹲坑读报的恶习,林科长也没修理修理你?” 巴立卓扬起手臂,任由报纸缓缓飘落。“江山易改,秉性难移。” 孔萧竹俯身检查沙发,还抄起报纸夸张地拂了拂尘,然后才落座。她说:“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巴总摇身一变成网通的老总了,是不是庆贺庆贺?” 巴立卓哦了一声:“孔总就是为这个才荣归故里的?专程向我贺喜的。” 孔萧竹解释:“搞了一天的活动,回来喝口水。” 巴立卓一听,就去饮水机旁找出一个纸杯接水,也哗哗的。他说,“娃哈哈矿泉水,才两块钱一瓶。凭联通副总的雄厚财力,完全可以成箱成车地买,然后散发给广大用户。” 孔萧竹接过男人递来的水杯,并不喝,而是随手放到了茶几上。她说:“想不到,显赫的身份还改不掉你阴暗的心理。” 巴立卓一屁股坐进沙发里,紧挨着女人。孔萧竹厌恶地往旁边挪了挪。她说:“请不要误会,我是来取东西的。” 巴立卓说:“请不要误会,在法律层面,你还是女山顶洞人。” “流氓!”孔萧竹的脑袋一歪,摆出了破釜沉舟的气势。 巴立卓侧脸瞪着女人,孔萧竹依样回敬,他们两个就这么互相地瞪着,目光里充满了彼此间深切的了解和深刻的敌意,仿佛多年前的同床共寝完全是一个错误。 孔萧竹不再理睬他,进卧室去收拾些东西,打了一个包裹,很难民似的走了。高跟鞋咯噔咯噔的声响最终消失在楼道里。 客厅显得空空荡荡了,百合花图案的墙壁纸泛起清冷的光泽。巴立卓想立即回到林紫叶那里去,那里才是他温暖的窝。 刚一出门就碰上了余赫。余赫眼睛放光,一把揪住他说:“到我家喝酒去!” 巴立卓本想推辞的,可是又盛情难却,他已经很久未和老邻居煮酒论英雄了。余嫂在家,寒暄了几句,却只字未提孔萧竹。巴立卓和孔萧竹的不睦,圈子里尽人皆知,却谁都不愿意点破。时光恍惚回到了从前,只不过彼此的身份和心境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余赫举杯劝饮:“欢迎巴总经理光临寒舍。” 巴立卓回敬:“感谢余局长盛情款待。” 说完,两人都大笑起来。权力男人的话题自然是事业,余赫不无炫耀地介绍了自己的政绩,说刚分家的时候邮政储蓄余额才三个多亿元,不到四年的光景已增加到二十二个亿了。事实充分说明,离开了电信这棵大树,邮政完全可以活下来。 巴立卓反驳说:“老邮电留下的底子发挥了作用,全地区六十八个农村支局起了决定性的作用。” 余赫说:“英雄所见略同啊,在乡下,其他金融机构是打不过邮政储蓄的。” 巴立卓说:“我常上网浏览的,国家扶持农村的资金都回流到邮政储蓄的渠道了。比起城市居民来,农民更不敢消费。” 余赫点头称是,“邮储在农村的网点优势是明摆着的,各商业银行都鞭长莫及,在吸收存款上没法和我竞争,打工部落的汇款都流到了邮政的口袋里。” 巴立卓说:“看来营销的精髓还在于渠道啊,只有渠道完善了,才有业务的增长。” 余赫说:“老百姓还是信得过邮电局的,特别是在农村。农村信用社在资金紧张之时,还会向邮政拆借或协议存款呢。” 巴立卓笑,“怪不得,有人说你们是农村抽血机呢。上边叫资金返回农村的想法也就成了一句空话。” 余赫拱手作揖道:“请嘴下留情,别四处造谣。我们邮政多难啊,就指望这点储蓄过日子了。自邮电分家之后,任务年年加,工资年年降,什么东西都让职工去卖,就差没有把他们的老婆孩子拿来销了。” 巴立卓道:“是啊,你余局长给我启发很大。隔行不隔理,邮政的思路很有借鉴价值的。” 余赫说:“你们不愁吃喝,把分家玩好了就行。”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巴立卓确实忧心忡忡了,“单机收入直线下降,导致收入增幅低于gdp的增长速度,这是自1984年以来前所未有的现象。作为国民经济的先导产业,电信业却拖了gdp的后腿,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 余赫说:“我也是电信用户,单机收入低了是好事,想拍手叫好呢。” 巴立卓又说:“电信南北一分拆,新电信和新网通交互式进入对方领地,这竞争非打的鼻口蹿血不可。我觉得,横切并不是打破垄断的可靠方法,起码不是一个好方法。” 余赫幽默了一下说:“是啊,八路军、新四军都是我党领导的武装力量,南北电信其实还是一家。” 巴立卓说:“我不这么乐观,越是知根知底越招招见血。” 余赫说:“你们不会搞南北朝吧?既不北伐也不南下,隔江相望相安无事。” 巴立卓摇头:“根本不可能,市场经济的根本就是利益驱动,上层也许相安无事,基层不反目为仇才怪。” 余赫发自内心地笑了,“谁让铁通撼不动你这棵大树?南北横切,就有好戏看了。” 巴立卓承认,“我们总喊狼来了狼来了,这回狼可真来了。铁通毕竟还是门外汉,真正的狼群就是南方的二十一省。” 余赫说,“杞人忧天了。都是邮电口出来的,谁能把谁怎样?” 巴立卓觉得酒涌到了脸上,说:“同行才是冤家,虽说没有永远的敌人,但也没有永远的朋友。”巴立卓话一说出口就后悔了,觉得自己说错话了。 果然,余赫心情复杂地看了他两眼,然后才说:“邮政和你们不是同行,我要和所有的电信运营商都成为朋友,只合作不对抗,只团结不争鸣。” 巴立卓说:“昨天我联想到了蛤蟆。如今看来,你余局长是邮政池塘的蛤蟆,我巴立卓是电信这边的蛤蟆,咱们各叫各的。” 余赫想了想,说:“很有趣的比喻,只不过你们电信业的蛤蟆好像多了些。” 巴立卓:“听取蛙声一片啊,电信和网通就是南北两只大蛤蟆,隔水相望,蓄势待发。” 余赫咧开嘴巴,怪声怪气地“呱呱、呱呱”了几声。 余嫂闻声从厨房里探出头来,很奇怪地去看面酣耳热的男人。 余赫和巴立卓哈哈大笑,都有了莫名其妙的轻松感。 巴立卓拣起刚才农村的话题说:“现在电信业的价格战也打到农村去了,不为别的,庞大的人口基数啊。农村穷是穷,可是穷县有富乡,穷乡有富村,穷村有富农,这也是辨证法吧?” 余赫同意这样的判断,说:“乡下的年轻人都想有摩托车、有手机。” 巴立卓叹了口气,“看着移动和联通在乡下搞无线公话业务,我心急如焚啊,让利不让市场的口号说起来漂亮,可现在初装费取消了,一部电话三千元的投入啊,钱从哪来啊?” 余赫奇怪,“前些年你们不是搞过农话会战吗?” 巴立卓说:“此一时彼一时,固话线路如同养大牲畜,需要天天吃草吃料,许多地段也该大修改造了。现在就已捉襟见肘,以后将难以为继。” 第九章 第45节 巴氏资产负债表 秋风乍起,松河电信公司翻牌为通信公司,一字之差道尽了种种苍凉。这意味着通信公司从此脱离了中国电信,隶属于中国网通集团。为了有所区别,马元统领的原网通被称之为小网通,巴立卓统辖的人马俗称新网通或大网通。马元出任松河通信公司副总经理,他手下的十几号人归并到巴立卓的帐下。巴立卓指示许维新抓紧改旗易帜,拉网似的撤掉原来蓝煎饼似的“中国电信”图标,营业场所、公用电话亭、机动车辆纷纷更换成蓝绿黑三色的“中国网通”企业标识。时隔不久,新中国电信的巨幅广告出现在高速公路的入口处,天蓝色牛角盾牌状的企业标识大有宣言似的意味。 街市一如既往的喧嚣,却很少有人留意两家通信企业在迅疾地改头换面。 巴立卓凭窗俯瞰,脚下的城市红尘滚滚,蚂蚁似的人流车流沿街蠕动。这一阵子巴立卓深感军心不稳,但是没料到最先“叛变”的竟是许维新。许维新做过县邮电局的一把手,深知正职与副职之间的巨大差异。考虑到自己比巴立卓还年长三岁,自忖短时期接替无望,就萌生了跳槽的念头。直到正式辞职的前一天,许维新还装模做样地抓管理促发展,他的出走计划一直是秘密进行的。 许维新有着干净的外表,活跃的思想以及聪明的头脑,这样的男人是值得信赖的。他找巴立卓摊牌的时候,还是难过得掉下了几滴眼泪。巴立卓也有了近似于弃妇般的感受,他一时语塞,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许维新满怀歉疚,“都是我不好,在企业最需要的时候离开了你。” 巴立卓酸溜溜的说:“你去的正是时候,那边求贤若渴啊。” 许维新说:“本来同门同派,换个位置而已。” 巴立卓的心绪难平,“我不这么认为,有点像众叛亲离的感受。” 许维新说:“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说不定哪天我重新归队呢。” 巴立卓说:“我可看不了那么长远,你是副处级干部,离职需要向省公司报告的。” 许维新说:“我已经和巫奎总经理汇报过了,他不反对。” “哦,如此说来,你是来通知我的。”巴立卓自认为给予了副职较宽松的自由度,现在却产生了一种被愚弄的感觉。 许维新有些难堪,“还请巴总理解,我是不得已而为之的。” 巴立卓苦笑,“人各有志,不可勉强。” 许维新:“新电信在松河是弱势企业,一切从零开始,我想体验一下创业的艰难。” 巴立卓说:“就全国而言,新网通实力远不如新电信的,你背靠大树好乘凉,足可以高枕无忧。” 许维新道:“巴总,从感情上讲,我是不愿意离开的。” 巴立卓说:“网通这边水浅,养不了大鱼的。” 许维新说:“你这样说话,叫我无地自容了。” 这句话提醒了巴立卓,他竭力笑了笑,说:“虽然我心里难过,好聚好散还是能做到的。” 许维新的临阵变节,犹如惊雷般粉碎了从一而终的正统思想,松河通信公司人心浮动。干部职工观望着嘀咕着,和许维新知近的人则盘算着去留的利弊得失。巴立卓察觉到,看似平静的单位里潜流涌动,看似巍峨的枢纽楼并没有压住阵脚。巴立卓发挥了党政工团的作用,苦口婆心的引导员工和企业同呼吸共命运。 树欲静而风不止,该走的还是留不住的。 郝静波是第二个要跳槽的人。他来找巴立卓谈这个事情,很低姿态的样子,因为他需要办理调转手续。郝静波年纪不小了,养老保险、住房公积金的数目很大,他可不想丢掉这些净身出户。 巴立卓眉头紧锁,“郝科长,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郝静波是那种耐老的男人,仿佛岁月没有经过他的身体,只经过了他的灵魂。他早有准备,张口即答:“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 巴立卓道:“这么说,你一直觉得很委屈吧?” 郝静波既不承认也不否认:“许总很欢迎我的。” 巴立卓点头,“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士为知己者死,是吧?” 郝静波不敢把关系弄僵,说:“那边的待遇很好的,且不说职位,单是为了薪水也值得一去。” 巴立卓不由得叹了口气:“郝科长,你一直是我尊敬的老领导,看在当年载波室的情谊上,我放你走。” 郝静波站着不动。他深谙老企业的繁文缛节,很担心办手续时半路出岔。具体点说,怕巴立卓节外生枝。 巴立卓诧异:“还有什么话要说?” 郝静波道:“麻烦巴总亲自过问,四脚落地了我才走。” “你还是信不过我嘛。”话虽这样说,巴立卓还是亲自给崔人事打电话,“马上给郝静波办理调转手续。” 王二美是第三个要跳槽的人,也是最叫巴立卓吃惊的人。 巴立卓反复打量王二美,说:“你是不是喝了迷魂汤?” 王二美挺胸收腹,“不是,我自己想走。” 巴立卓毒火攻心,“真想不到,你浓眉大眼的家伙,也叛变革命了?” 王二美说:“这不算叛变,我原来就是中国电信的兵啊。” 巴立卓冷冷地打量对方,“真想不到,王二美也会振振有辞了。” 王二美嘟囔:“我也想弄个一官半职。” 巴立卓:“你现在不是比照副科级待遇的谍报员吗?” 王二美道:“人家,人家许维新答应我做建设部主任。” 巴立卓听了直笑,“是不错,你能胜任?” 王二美:“怎么不胜任?许总叫我负责新局的管道工程。” “王谍报员,”巴立卓敲了敲桌子,很威严地问道:“许维新的新交换局选在哪里了?” 王二美说:“就设在邮政局的楼上,一共租了两层。” 巴立卓说:“进展神速啊,看来你王二美居功至伟啊。” 王二美直截了当,“你放我走吧。” 巴立卓:“二美,我待你不薄吧?” “一般化吧。”王二美冒出的这句话,差点把巴立卓的鼻子气歪。 巴立卓说:“好你个二美,灭我的志气,逞别人的威风。” 王二美说:“反正我要走。” 巴立卓一拍桌子,“反正你不能走!” 王二美脖子一梗,“我要是硬走呢?” 巴立卓冷笑,“硬走可以,不仅扣留你三险一金,而且我还要告你!” 王二美到底有些怕了,“你告我?” 巴立卓:“去劳动仲裁机构,告你违反劳动协议,叫你赔偿违约金!” 王二美不服,“郝静波他们你咋同意了,单单欺负我?” 巴立卓的态度缓和了许多,“他们是他们,你是你。二美是我最知亲知近的人,他们都没你重要。连你都走了,我巴立卓还怎么为人?” 闹闹哄哄的一连多日,巴立卓苦口婆心地劝阻骨干流失。不少职工后悔当初分家时没去移动,眼瞧着人家的工资奖金高出一大截;即使是联通的员工,个人的收入也远高于自己。凡事都怕比较,很多人心态不平衡了,认准了人挪活树挪死的道理,想抓住机会弃暗投明。他们看清楚了,网通这边固然家大业大,却没有人家过得滋润,具体到某个人身上还有位子和票子的向往,美其名为实现人生价值。可是除了许维新和郝静波之外,其他人的调离申请痛遭否决,他们必然要找总经理来谈来闹。巴立卓直说得口干咽痛目赤龈肿,服用牛黄解毒丸泄火。尽管巴立卓极力劝阻,还有二十来人“私奔”到电信那边去了。 鉴于许维新和郝静波过去是企业的高管,对于他俩的成功叛逃,巴立卓还是要把酒相送的。经巴立卓再三邀请,移动公司在野党领袖蒋对对如约赴宴,更使酒局有了多层含义,就如同牧羊,一个也是赶两个也是放。蒋对对脱掉了官衣,顿失昔日指点江山的风采,精气神都显得极为消沉。 巴立卓先敬蒋对对说:“许多年前,蒋总慷慨资助我两千元楼房集资款,真是雪中送炭啊,叫我没齿难忘。现在论到小巴报答你的时候了。” 蒋对对的脸色多云转晴,“是啊,确有此事,可是我的投资回报率不低呀。我一介布衣,草莽老汉,谢谢你还记得我。” 巴立卓再敬许维新:“我这边走了不少英雄好汉,许老总的吸引力令人叹为观止。” 许维新说:“巴总待我素来不薄。可男人应当视事业为生命,我要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电信事业之中。” 巴立卓见郝静波闷头喝酒,便说:“舍不得各位离去,但我要向曹操同志学习,学习他对待关羽的雅量,来去自由以礼相待。” 许维新肃然起敬:“成大事者,都该有这种豁达洒脱的人格魅力。” 巴立卓自嘲地笑了起来,“他年若走华荣道,还望刀下留情。” 郝静波冷笑,“巴总自比曹操真是太恰当不过了。乱世奸雄,首先是‘奸’而不是‘雄’。” 巴立卓知道郝静波对自己不满,却佯做不察,说:“造物主是公平的,他让荣华富贵者短命,却让深山里的老农高寿百年。伟人的后代一般很平庸,而贫贱夫妻却养育了巨星。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就比如昨天的郝科长,今日成了郝副总。所以说,机缘总体还是公正的。” 郝静波心里有气,针锋相对道:“造物主确实公平,可以让人一路爬升,却难改他小人的本性!” 此语既出,满座皆惊,急得许维新频频以目示意。郝静波不惧,大喇喇地看着巴立卓,一脸借机滋事的表情。巴立卓直觉得全身的血,一股一股地往头上涌,这不是明摆着骂我小人吗?但他马上就冷静下来了,心想:人家不归自己节制了,别说是指桑骂槐,就是恶语相向也没辙。巴立卓哈哈一笑,拍了拍许维新,说:“依依惜别,开怀畅饮!” 许维新举双手赞同:“宁肯让胃里穿个洞,不让感情留条缝。” 蒋对对的本性难改,他煽风点火似的说:“牢记四个不能忘——生咱的和咱生的不能忘,提拔咱的和咱提拔的不能忘,整咱的和咱整的不能忘,爱咱的和咱爱的不能忘。” 巴立卓频频举杯劝饮:“各位对小巴的支持厚爱没齿难忘。” 分手的酒不喝都醉,众人恨不得把酒杯都吞进肚子里,转眼间空酒瓶就排成了队,仿佛一堆东倒西歪的保龄球瓶。巴立卓喝了白酒又喝红酒,胃里的液体估计掺和成了粉色,大概像桃花般妖艳,然后醉醺醺地去了林紫叶那里,好一通狂呕,足足折腾了半宿。 第二天上午,巴立卓破例没有去上班。林紫叶打电话向霍达请假。霍达当然准假,还嘿嘿一笑说,“昨晚巴总喝多了吧?” 消息真够灵通的,林紫叶无从解释,只好说:“你们当领导的,哪天不醉马天堂?” 霍达说:“等你去了市场部,也要烂醉如泥。” 巴立卓醒了,人恹恹地躺着。林紫叶服侍他吃了些东西。巴立卓说:“我这心头堵得慌,总像有口气出不来似的。” 林紫叶笑,“你堂堂的老总还憋屈,那么高的薪酬拿着,我们普通职工还活不活了?” 巴立卓伸了个懒腰:“生的伟大,活的憋屈。我现在越来越缺成就感了,眼看着许维新带人离我而去,真有点树倒猕猴散的感觉。” 林紫叶惊愕:“没这么严重吧,你们网通还是老大的,人多势众啊。” 巴立卓说:“光人多有什么用?流失的都是精英,有时真想痛哭一场。” 林紫叶刮了下男人的鼻子,“瞧你,怎么脆弱得像女人家,想哭就哭?” 巴立卓叹了口气:“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太阳爬到窗楣上了。巴立卓很喜欢阳光打到脸上的感觉,这是深秋里难得的温暖,一种深入到皮肤深处的温暖。林紫叶碰了碰他,说:“说点正经的。我已经决定了,竞聘移动公司的市场部主任。” 巴立卓问:“是霍达的主意?” 林紫叶点头,“你不是说市场部压力大吗?没有老总的支持,我怎么敢冒这个风险?” 巴立卓想了想,说:“既然你决定了,那就放手去干吧。至于竞争的事,各为其主而已。” 林紫叶说:“我的敌人就是孔萧竹,我不仅要在情场和她较量,也要在商场上见个高低!” 巴立卓笑,“这是何必呢,你干你的,她做她的,风马牛不相及啊。” 林紫叶发誓:“联通是移动的死敌,孔萧竹就是我的对头!” 巴立卓真不好说什么了,沉默了半晌才说:“我昨晚一直在做梦,梦见了一张资产负债表,就在我眼前晃啊晃的。” 林紫叶想当然地说:“这是成天分家的结果,你老研究资产账目什么的,所以就成了准会计人员。” 巴立卓说:“我终于想明白了,每个人的生活都是一张资产负债表,生活的本质就在于此,一项资产的获得总是通过另一项资产的减少或者负债的增加来实现的。” 林紫叶听了直笑, “很有意思,有得必有失啊。” 巴立卓继续阐述道:“收获和付出经常是平衡的。人们总习惯于以拥有的多少来判断人生的成功与否,殊不知资产与负债总是如影随形。就好比我们去了海滨游泳,就无法同时在沙漠里旅行。” 林紫叶点头,“就好比女人披上了婚纱,就可能失去了自我。” 巴立卓缓缓道:“人生的资产种类很多,但资产负债表第一项都是父母。父母是我们一出生就获得的原始资产。获得这项资产的同时,我们的负债也相应地增加,这是一项长期负债,叫做赡养。有人还有连带项资产——兄弟姐妹,与此相应的债务叫做照顾。” 林紫叶一副意兴阑珊的样子,问:“第二项呢?” 巴立卓道:“我理解的第二项,就是令人又爱又恨的现金,俗名也叫钱。很多人只看到这项就对报表的主人做出判断,称他为穷人或者富人,却都看不到金钱背后的债务,比如辛劳、痛苦、风险、恐惧,甚至犯罪。” 林紫叶:“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说的是相同的意思吧。” 巴立卓说:“还有一项资产,就是朋友。它带来的负债是相助,或者是背叛。” 林紫叶诚心悦服,歪着脑袋问:“那么爱人呢?” 巴立卓说:“爱人是人生的最大决策。拥有这项资产的意义非同小可,其影响类似于两家企业合并,使资产增加了一倍,但负债也增加了一倍。除此以外,还衍生出更多的资产和更多的负债。比如激情、快乐、亲密,又比如磨合、冲突、担心,放弃一定的自由。这项资产特质敏感,需要长期不懈地保养维修,才使所有者权益不受损失。” 林紫叶笑吟吟地望着男人,鼓励他继续说下去。 巴立卓说:“子女是人生这重量级的资产,同时也是重量级的负债。孩子可能是人生后半程最大的操劳和牵挂。而健康则是每个人生都需要的基本资产,当然由坚持锻练这项负债来维持其平衡。” 巴立卓又说:“正如企业规模有大有小,人生的资产负债也各不相同。有人平静地度过一生,资产和负债都较少;也有人波澜壮阔,拥有大量的资产和大量的负债。有人的资产是位高权重,与之相伴的负债是追逐的苦恼还有高处不胜寒的孤独。” 巴立卓还说:“就比方你林紫叶选择了市场部主任的风光,同时也丧失了悠闲平静的日子。” 林紫叶恍然大悟,“说了半天,你是在发出忠告啊。” 巴立卓说:“就像上市公司要被监管一样,你在获得荣誉、利益的同时,还要承担额外的负担,会不断遭遇市场的检验和责任审计。所以很难说清是好是坏,很难衡量你的净资产是否盈余。” 林紫叶被说糊涂了,“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巴立卓:“我们唯一能做的也许只能保有无形资产,那就是随遇而安的平衡的心态。” 林紫叶认真地看了看男人,说:“好一张巴氏资产负债表!” 第十章 第46节 战国七雄 这时泛滥有如海水,蕴蓄着无限的眼泪!眼泪!眼泪! —— 惠特曼《眼泪》 斗转星移,冬去春来,作为一棵孤寂的松树,我脚下的草坪黄了又绿,绿了又黄。二十年来,我无语地俯瞰着形形色色的人们,看他们忙忙碌碌,看他们蝇营狗苟,我对此深感惶恐不安。林紫叶说:女人会因为爱情而失去了方向。我的朋友巴立卓说:看不到的危险才是危险,就犹如达摩克利斯之剑悬挂在盲目的生活里,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也完全有可能发生在自己身上。 移动和联通兵戎相见,打响了新一轮的品牌之争。孔萧竹这边刮起了 “绿色旋风”,但松河cdma的网络建设滞后,造成宣传超前了半年;而林紫叶这边力推gprs和移动梦网,提出“网络好才是真的好”。移动通信竞争走向了宽频领域。不知是谁想出来的,gprs按拼音字头被戏谑为“狗屁人生”。整整一个夏天,联通开展“入网送手机”的营销活动,半送半卖地发展cdma用户六千户,移动也新放号两万户。 自从做了市场部主任,林紫叶忙得天昏地暗,节假日也难得休息。巴立卓逐渐习惯的新生活,又变得毫无规律可循。女人一忙,脾气也就大了,竟会为一点小事儿和巴立卓怄气,虽然没有吵闹,但总觉得别别扭扭。同居的日子骤然变得不那么畅快了,这是巴立卓始料不及的。巴立卓一声叹息,“和我有关的两个女人都是工作狂。”林紫叶伸手在男人脸上摸了一下,“这不好吗?” 巴立卓半真半假地说:“一个女人,搞什么业务?” 林紫叶认真:“既然孔萧竹能搞营销,我就能搞,而且我一定要打败她。” 巴立卓说:“女人啊女人,啥事都比男人较真。” 正说着,手机适时地响起,很悠扬的铃声。巴立卓看了看号码,冲林紫叶挤眼,“是她!” 孔萧竹的声音响起,“很对不起,没打扰你一帘春梦吧?” 林紫叶在目不转睛地看着巴立卓。巴立卓说:“才九点钟,好像还早点儿。” 孔萧竹说:“那就好,本人就没思想负担了。” 巴立卓道:“听见孔总的声音不容易啊,我还以为成了千古绝唱了呢!” 孔萧竹说:“半夜三更的,真不想耽误你的好事儿。” 巴立卓笑,“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不光是狐狸才有的哲学。你有什么想法尽管讲好了,省得你长夜难眠。”孔萧竹说:“长话短说,我要请你的林相好对话。” 巴立卓故意捣乱说:“还是我转告她吧。”孔萧竹嗤了一声:“真对不起,于公于私你都不便介入。” 巴立卓道:“既然这样,你直接拨她手机好了,需要我友情提供号码吗?” 孔萧竹说:“你不知道她多么仇视联通,联通的来电一律不接,所以还得麻烦你叫她。”巴立卓只好把手机递给林紫叶:“喏,你的对手。” 林紫叶还是很客气地叫声:“孔姐你好。” 孔萧竹说:“小林,我听说你们偷偷搞了策反行动,收联通手机换移动手机?” 林紫叶微微一笑,“企业行为,无可奉告。” 孔萧竹说:“根据我的了解,你们三天换机上千部,这个主意出自你的谋划。” “我在维护消费者利益,大家觉得使用联通手机丢份儿。” 自从出任市场部主任,林紫叶的气势见涨。 孔萧竹说:“太卑鄙了,你怎么不去收购小灵通呢,以一换一多好啊。” 林紫叶还以颜色,“我们现在还没工夫收拾小灵通,只想打败你!” 孔萧竹连声指责:“小林,要先做人后做事的,你们恶意收购我们手机的做法,实在是损人不利己!就算你们移动财大气粗,如此行径也欠考虑!”林紫叶想了想,依旧慢声细语:“孔姐,移动公司别的没有,就是钱厚,屁股底下坐了一座金山,哪个用户好,我们就给哪个用户凿一块,只图个开心!”一向刻薄的孔萧竹竟然语塞了,好久没有吭声,好像在决定挂不挂机。 巴立卓也感到惊讶,在旁边大声插嘴道:“各为其主的事情,值得你们这样出生入死吗?”孔萧竹终于说话了,咬牙切齿的:“真没想到,你也这样油腔滑调,跟巴立卓学的吧?”林紫叶道:“生活是最好的老师,我叫人逼的。” “好自为之吧!”孔萧竹随即关掉了电话。 巴立卓连连摇头,“全乱套了,这是何苦呢?” 林紫叶情绪大为低落,有泪水缓缓溢出了眼角。 巴立卓说:“人的内心可以有一点点坏,并不太要紧的,可是心里总是有恨就不好了。”林紫叶说:“这是我的工作,你不要枉加评论。” 巴立卓挠挠头,“谁说工作与私情无关?工作中有私情,私情中有工作,悠悠万事,公私难辩。依我看,你们完全是在争风吃醋。”林紫叶一抹眼泪,道:“巴立卓我可告诉你,你没资格这么说我,我还没嫁给你呢!”孔萧竹和林紫叶拼杀得难解难分之际,半路里杀出了程咬金,网通发起了“存话费赠小灵通”的攻势。预存话费五百八十元,即送小灵通一部。网通这边人多势众,正式员工加上庞大的劳务人员都发动起来,上千人齐上阵,一时间声势浩大。 移动这边紧急磋商对策,霍达和林紫叶等人觉得松河网通的实力雄厚,还是不宜正面碰撞的,他们决定力推短消息业务,出台“短信有奖大酬宾”活动,短信业务量以惊人的速度节节攀升。三个月下来,有半数以上的移动手机使用过短信,每月逾四十万条。短信实属小业务,但小业务做成了大文章,给了霍达和林紫叶意外的惊喜。“拇指经济”时代的出现,加速了寻呼业务的彻底灭亡。满街蛐蛐声的盛况不再,寻呼机这东西转眼就沦落成古董,连做儿童玩具都不配了,从此销声匿迹。 短信业务吹气球地膨胀起来,叫人看着眼热心跳。孔萧竹匆忙抛出短信业务促销方案,从头到脚照葫芦画瓢。技术制约了发展,小灵通尚无彩屏和短信功能,劣势更加明显,一直等到智能网平台改造之后,才具备了短消息功能,足足滞后了一年有余。 这一年,巴立卓和马元、邹宽等人处处被动挨打,弄得手忙脚乱。在私下场合,巴立卓这样评价松河电信市场格局:移动确立了主导者的地位,网通是疲于奔命的防守者,联通是亦步亦趋的跟随者,而电信则是出手不凡的进入者,铁通是半路杀出的争夺者,卫通是悄然空降的求生者。如果算上邮政,就是真正意义上的战国七雄。即便名嘴苏秦张仪在世,也难施展连横合纵之策。通信运营业最大的特点就是乱,是不分前后方不分敌友的乱世,打的是一锅粥似的立体竞争。 巴立卓感觉自己是一头陷入丛林深处的老牛,貌似庞然大物却危机四伏。既有狼虫虎豹围堵,还有蚊虫袭扰,一刻也不得安宁。小灵通的发展受到了移动联通的夹击,全靠人海战术亲情推销;看家业务固定电话不断受到电信和铁通的蚕食,而长途业务不断遭受低价ip电话的分流。果然不出巴立卓所料,许维新郝静波统辖的电信才是他最凶猛的对手。他们对网通的底数了若指掌,猛攻大客户、社区,狂推光纤接入的宽带业务。最让巴立卓恼火的是,绝大多数用户始终分不清网通和电信,就连市领导也糊涂,见面就问你们都谁和谁呀?口干舌燥地讲了一圈儿,隔几天又说电信公司的巴总如何如何。别看老百姓跟着媒体大骂中国电信,但内心深处还是最信任的,总觉得中国电信是正规部队,其他这通那通的全是乱糟糟的杂牌军。所以许维新一伙大张旗鼓地开展“扫楼”运动,堂而皇之敲开居民的家门,报号我们是电信公司的。 巴立卓决计以正视听,所有新出笼的广告都特别加注了“原松河市电信局”的字样。但收效甚微,满城贴告示还有不识字的,何况街头巷尾无处不是牌匾广告,满世界花花绿绿的,人们早就视觉疲劳了。 在小小的松河地区,只有网通才传承了老邮电的主体血脉。百年老店忽然换了新招牌,巨大人力物力财力堆砌起来的品牌城堡雪雕似的顿时化做了乌有。巴立卓去省里开会时,冲着巫奎老总抱怨说,南北分拆时不如分别取名南方电信、北方电信,让人一目了然,好说也好听。巫奎也深为无奈,说我原来是邮电管理局的局长,理所当然的属于政府成员,开会时在前排就座的,可现在呢?一步步沦落为全省五十家国企老总之一。看来市情省情都一样尴尬,估计到了北京集团公司的层面也是如此。 这天,铁杆网迷史群来咨询业务,说宽带业务怎么比原来的isdn还慢啊?你们一线通还是八线通的我不懂,但维护工作必须加强了。巴立卓感谢老局长的提醒,说:“电信南北分家,把一个整体网络硬掰成两块。就像我们东北人,坐飞机去广州就必须在长江旁边下来,再转乘渡轮过去。利益作祟,人为设置障碍,网络不慢可就活见鬼了!”史群挺生气:“这不是搞网络分裂么?” 巴立卓说:“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飞鸟和鱼的距离,而是电信和网通之间的距离。用不了多久,全国的宽带用户就要突破一亿户,可是谁也躲不开中国电信与中国网通之间的瓶颈。用户在跨网访问网站时慢得跟蜗牛一样,繁忙时段尤其如此。只是,多数用户并不知道问题何在,而是怪网站,怪电脑,怪带宽…… “史群听得一知半解,巴立卓继续解释道:”网通与电信之间的大部分数据通信流量都无法本地交换,而必须经过北京中转。偌大的两张全国xing的宽带网络,却只有一条通道。只要是访问对方网络上的网站,都必须走北京绕道一圈,千军万马来挤独木桥。通俗点儿比喻——网通和电信是门对门的邻居,互相都只开一条门缝,想串门作客难上加难。“史群终于明白了,更生气地说:”这事要和政府反映反映才是。“巴立卓说:”别说是宽带的互联互通问题,就是移动与联通之间的短信互通,拉拉扯扯了很久也谈不拢,最后还得靠政府出面摆平。目前省公司层面的互通协议已签署完毕,可操作起来还是磕磕绊绊的,问题不少。“史群毕竟是多年的老领导,虽然赋闲多时,但政策眼光不低,他随口总结道:”网通和电信两张网络互联不畅,最终结果是网站遭殃,用户受苦。“巴立卓忽然担心史群出去乱说,就把自己转向了正面角色,改口说:”这是改革中遇到的小问题,是前进路上的新情况,总会解决的。“刚叫司机小龚送走了老领导,巴立卓就接到了一张法院传票。柳县蚂蚁乡控告巴立卓侵占基本农田,说是大田里头插满了白色的石头块,密密麻麻的,犁铧都没法下地耕作了。巴立卓觉得有些夸大其词,出于好奇亲自驾车去现场察看。沿途路过几个乡镇,每个乡镇都有两尊铁塔高高耸立,不用说这是移动、联通的基站。一地双塔,大概是最常见的乡村景色了。巴立卓心想,有朝一日电信和网通获得移动业务执照,一个小镇可能会出现四五个铁塔,那将是怎样的景象? 蚂蚁乡地处在狭长的河谷里,高速公路旁仅有不足百米宽的耕地,白花花的光缆标石地雷似的星罗棋布,宛如杂乱无章的小碑林。巴立卓给运维部打电话询问,得知在这咽喉之地,各电信运营商再加上军队和森警的专用光缆,一共有九条之多,挤挤擦擦地埋于地下。九条光缆都有自己的标石,还设立了告示牌,上面很吓人地写着“光缆不含铜,偷了要判刑”。 不久前,巴立卓读到一篇文章,说是内地电信网络存在大规模的重复建设现象,浪费的金额相当于好几座三峡大坝,估计有六千亿元,全国人均可摊到五百元钱。松河只是个小地方,重复建设也相当惊人。巴立卓唏嘘不已,感慨良多。拥有了物理网才能在电信业中站住脚,各运营商都去铺管道、埋光缆、立铁塔、架天线,不挤破了脑袋才怪。 巴立卓驱车回转,刚进院子,就见一大群人围住了枢纽楼的入口。不知谁喊了声,“巴总来了!” 人们呼啦一下奔过来,将他团团围住。巴立卓定睛一看,这回上访的不是邓闻那伙老头老太,而是一群穿迷彩服的毛头小伙子。巴立卓知道,他们都是职工子女,退役士兵。退役士兵还是兵,齐刷刷地向巴总举手敬礼,说是要来网通工作。 巴立卓深感无奈,这里面的情况太复杂了,既有历史遗留问题也有现实因素,其中还夹杂着个别邮政移动的职工子女。巴立卓历来的策略是能推就推,能躲就躲,而此刻却无路可逃,他只好说:“你们的情况我清楚,可政策是上级定的,我只是执行层。”第二天,巴立卓遭到巫奎老总的严词痛批。巫奎在电话里说:“你任职时间也不短了,怎么还不懂稳定压倒一切的道理?地市分公司有责任为省公司分忧,呼啦啦来了一大群转业兵,你的思想政治工作怎么搞的?你们的党政工团组织还有没有战斗力?能干就好好干,不能干赶紧让贤!”巴立卓吓得面如土色。这么些年来,巴立卓平步青云,一直深得领导的器重,受到的只有关爱和呵护,得到的都是风光和荣耀。巫奎老总用这么严厉的口气训斥他,巴立卓感觉跌入冰窖之中,有一种入心入骨透彻周身的冷。巴立卓带人去省城接回了上访的退役士兵,还专门去向巫奎老总道歉,巫总的脸上挂了一层霜,压根就不给他解释的机会。 回松河之后,巴立卓给柳鹏打电话。柳鹏如今是省公司的副总,正在北京开会呢。柳鹏大略地听清了事情的原委,也批评说:“年轻干部,应该讲政治讲大局的。”巴立卓像霜打茄子似的蔫了好多天,吃不好睡不好,人也瘦了一圈,就连油光崭亮的秃头也失去了生动的光泽。 春节临近,松河网通召开了首届一次职代会。职代会年年都开,企业的名号一变再变,所以还是首届。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代表们仰望主席台上悬挂的横标,都觉得怪怪的,交头接耳说邮电局一散伙,连职代会都长不大了,老是一届一次。这次职代会有民主测评领导干部的内容,省公司派员亲临会议并组织考核。巴立卓有了种如芒在背的感觉。巴立卓极为重视工作报告,亲自动手修改了三遍。在鲜花簇拥和镁光灯频频闪亮中,巴立卓大谈以往成绩,分析战国七雄的严峻形势,很条理化地布置今后发任务,说要打好小灵通普及战、固定电话保卫战、宽带业务推广战、增值业务拓展战,开展全员营销,走内涵式发展之路。 掌声稀稀落落,很勉强的响了几遍。分组讨论的意见格外激烈,来自一线的员工锋芒直指现行的薪酬制度。巴立卓原指望,大家多讨论新出台的营销社区化和机构扁平化的方案,可人们把注意力都集中在干部的奖金系数上了。送走了省公司考核组之后,巴立卓参加了小组讨论,他说:“竞争打到这个份上,做什么工作都不容易,比如说我吧,负责的不仅仅是松河分公司的日常事务,还要解决近千人的吃饭问题。完不成收支计划,上边不光要打我的屁股,还有绩效挂钩跟着,工资总额其实就是全体职工的个人所得啊。”王二美跳出来发言,也只有他敢这么和老总说话:“我们不攀比老总,只瞅中层干部来气,干好干坏都一样,干不干都一样,凭什么他们多拿钱?”巴立卓说:“我总在思考,不拉开差距骨干没动力,随时要跳槽;可拉开了差距,又伤害了普通员工的士气。鼓励精英和队伍士气成了一对矛盾,这怎么办?”众人无语,巴立卓就此打住,不再长篇大论了,但是他对王二美有了新想法。 农历腊月二十七这天,谋划多日的职代会终于结束了。巴立卓松了一口气,叫小龚准备些礼物,好去看望师傅。师徒如父子,巴立卓再忙再累,每个春节都要登门看望,原先是出于感恩,后来有些作秀。巴立卓拉着师傅的手嘘寒问暖,极尽恭敬之能事。师傅很不安地说:“有三年没见到孔萧竹了。” 巴立卓避重就轻地说:“她在联通那边,一直很忙的。” 师傅终于忍不住,“听人传,说你和萧竹打离婚?” 巴立卓不正面回答,急着要告辞,说:“师傅,您有啥困难,随时找我好了。请您保重好身体,高血压一定要控制住。”师傅盯住不放,说:“还有人议论,说你家外有家?” 巴立卓只好表态:“师傅啊,就别为徒弟担心了,我会处理好的。” 师傅迟疑着摇头,雪白的头发晃得巴立卓有些心虚。师傅说:“古有名言,红颜祸水啊。”就在这天晚上,他和他的红颜闹了个半红脸。 林紫叶准备明天回平原市老家过年,巴立卓则准备和三弟回乡下去。不经意间三弟巴立刚成了大款,老婆孩子都进城了,房子也有了,还买辆白色的捷达车。三弟在城里扑腾了四年,代理移动联通两家的业务,主营手机终端销售,兼营各类电话卡。别看他肚子里没有多少墨水,但天xing机灵,左右逢源,上下灵通。巴立卓最吃惊的是,三弟不仅和各电信运营商的关系都好,而且和孔萧竹、林紫叶走得很近,嫂子长嫂子短叫着,时不时地送点小礼物巴结巴结,这就使他总能搞到最紧俏的号段。老邮电局后面的那条街还叫邮电路,昔日的丁香树丛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高楼大厦。邮电路两边店铺林立,整整一条街都是倒腾手机的卖电话卡的商店,巴立刚的商号就设在这里。巴立卓不得不服气了,三弟在江湖上闯荡的本事远远超过了自己,三弟这样的人物才是邮电改革的最大受益者。 小别在即,林紫叶心里滋生了别样的柔情。期盼犹如柔软的旋律,由表及里地进入了她的身体,她在热切地等待一个如胶似漆的拥抱,在渴望天塌地陷般的刻骨铭心的飞扬。他们好久没有在一起亲热了,可就在肌肤之亲的最关键时刻,巴立卓突然停住了。 林紫叶还以为他太累了,紧贴着他的前胸,温柔而体贴。巴立卓轻轻吁了口气,“我有一种挫败感。” 林紫叶没反应过来,“怎么了?” 巴立卓说:“真羡慕一些昆虫,zuoai是生命中的最后乐章。” 林紫叶推开他,“胡说什么呢,莫名其妙!” 巴立卓翻身坐起来,“家里外面都累,没有一样顺心的。” 林紫叶很自然地联想到自己,“我才不顺心呢,想嫁不能嫁,想走不能走。” 巴立卓说:“我觉得拼来打去的,究竟图个啥啊?我老觉得自己在人缝里挤来挤去,挺没意思的。”林紫叶奇怪,“可你是男人啊,而且也算个公众人物,怎么会说出这种泄气的话?”巴立卓良久无语。 林紫叶宽慰他,“我知道你很乏很累,早点休息吧。” 巴立卓忽然换了个话题,“霍达和你策反到我头上了,开始收购小灵通了?” 林紫叶承认,“你要不问,我不会说的。” 巴立卓:“太不仁不义了,过份!” 林紫叶不以为然,“是你们违规在先,小灵通不也偷偷摸摸地省内漫游吗?所谓自助入网,就是变相移动漫游。”巴立卓十分焦躁,“固话业务这么难,你们就忍心下手?” 林紫叶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句话很难听,可看待公司行为却名正言顺。”巴立卓深深地叹了口气,“移动通信在语音业务上的替代,固网运营商的困难与日俱增。 林紫叶啧啧称奇:“你不是口口声声说现在是战国时代吗?市场竞争就是你死我活啊。”巴立卓摇头道:“过去人都说,兄弟不共财,共财两不来。亲戚之间做生意和和气气收场的少。没想到,我的女人都成了我的对手。”林紫叶这才发觉男人真的生气了,她不想因为工作影响感情,何况她是那么的爱他。女人哄他,“其实,你应该有点爱好的,以前你写诗的时候有多好啊?” 巴立卓一声不吭,气呼呼关掉了台灯。 “其实,你应该学学打麻将、钓鱼的。”林紫叶纯粹是没话找话:“要不我们去旅游?我一直想去桂林的。要不就去海南,你躺在海滩上晒太阳,古胴色皮肤,迷离的双眼,没准我会有活埋你的冲动呢。”巴立卓还是躺着不动,不知道在想什么。 林紫叶继续摇晃他, “仁者乐山,智者乐水。还是去桂林吧,你看怎么样?” 巴立卓终于开口了,瓮声瓮气道:“如果灵魂可以选择衣衫的话,我情愿是一副守林人的打扮……” 第十章 第47节 非典型同居 五一期间旅游的计划落空了,巴立卓和林紫叶哪也去不了。松河发现两例疑似病例,城市被围得水泄不通。 来势汹汹的非典疫情,一下子打乱了正常的生活。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刺鼻的味道,大街小巷变得空空荡荡了,只有超市还人满为患,戴口罩市民拥挤着又互相戒备着。林紫叶的住所快成仓库了,囤积了小山样的食物和大量的洗涤用品。抗击非典成了通信公司的头号政治任务,巴立卓布置得十分周详,又发文又动员的,特别加强了营业厅、外线工种等场所的防范,二十四小时全天候戒备。但是,他到了林紫叶那里却显得大大咧咧,还说什么“该井死的河死不了,天意难违。” 仔细消毒成了林紫叶的必做功课,女人还一丝不苟地督导巴立卓。鞋柜边放着消毒水,进门的第一件事就是要给手、钥匙、鞋底喷消毒水,甚至连拖地都要加些消毒水的。 消毒水和体温计都成了金贵的东西,粱菁菁早就替巴立卓准备好了,并亲自装到他的车里。巴立卓忍不住夸奖梁菁菁,说:“实业公司的服务意识还比较到位。” 梁菁菁大为激动,露出了他所熟悉的巴结表情:“保障巴总的健康,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 巴立卓对此很满意,就觉得自己用人还是比较准的。他还主动问梁菁菁,“你们实业那边有什么困难没有?” 梁菁菁犯愁说:“上年的工程款没有全到位,还有八百万的缺口呢。” 巴立卓说:“如今主业这边的现金流也不宽裕了,先拨付一半怎么样?” 梁菁菁欢欣鼓舞,“有老大的撑腰,我对实业的工作更有信心了。” 巴立卓来了这么一句:“我历来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梁菁菁端出原办公室主任的架势,亲切提醒道:“巴总您尽量减少应酬吧。” 巴立卓说:“非典肆虐,谁还敢请客喝酒啊。餐饮娱乐业遭受重创,好在对电信业影响不大。” 梁菁菁一脸媚笑,“越是形势紧张,越要使用电话。” 巴立卓深有感触,“这种情境下,各电信运营商都偃旗息鼓了,也不针锋相对了,麻雀战、地雷战、地道战统统不见了。” 天气在迅速地转暖,巴立卓很惦记儿子,可是巴奢的学校全封闭了,只能晚上打电话联系。他想问问孔萧竹,巴奢有没有换季的衣服,但他犹豫再三还是忍住了。转眼间,巴奢读到初二了。巴立卓特别喜欢端详儿子,喜欢儿子浓密的黑发,喜欢儿子宽阔的肩膀。巴奢是住校生,平常只有周六才能离校。现在是非常时期,学校实施了全封闭。越是难见到儿子,巴立卓越是想他,甚至想到眼角湿润。 借着午休的时间,巴立卓驾车去了学校。学校门口设置了警戒线,来人一律不许入内。巴立卓只好央求门卫传达一声,想远远地看儿子一眼。 正等着,身后一声车响。巴立卓回头一看,原来是孔萧竹的车子,驾驶员是那个蔡磊。车子慢慢停下来,女人优雅地下了车,冲巴立卓点了点头,巴立卓立即报以微笑。孔萧竹身穿浅灰色套裙,举手投足间很有雍容华贵的派头。她微微仰着头,眼神里不变的是那种果决的坚定。巴立卓注意到,孔萧竹确实有些老了。在明媚的春阳之下,精心修饰过的脸孔掩饰不住沧桑的味道,眼角增添了道道细纹,身体也有些变形了,有了几分的臃肿。她的动人之处可能仅存于名贵的服装和颈下耀眼的铂金项链了。 蔡磊泊好车子,拎着包裹走来,远远站住,冲着巴立卓咧开大嘴笑。非典加剧了人和人的隔膜,握手这样的礼节都可以省略了。巴立卓微微颔首,算是打了招呼。 路边的草坪冒出了簇簇新绿,树木枝条上的芽苞扭开嘴了,嫩黄嫩黄的像昏乎乎的一场梦。三个人形同陌路人,都不说话,就那么静静地等着,不时向校园里张望。 巴奢的身影终于出现了。巴奢戴副口罩,口罩上有机器猫的卡通图案。在巴立卓和孔萧竹看来,儿子的确很帅,至于功课如何,真的无关紧要,只要他健康快乐就好。迎着刺眼的阳光,巴奢一路小跑,然后站住向父母招手。隔着里外两道警戒线,三口之家终于团聚了。三点站立,那阵形仿佛等边三角形。 孔萧竹急切地问:“儿子,你怎么样?” 巴奢摆了个健美运动员的造型,很顽皮地表示自己很健壮。巴奢虽然清瘦,但猛蹿起来的个子以及唇边淡淡的绒毛,都昭示着男子汉的雏形。 孔萧竹又问,“吃的好吗?需要钱吗?” 巴奢一手扯下口罩,一手做了个很nba的运球姿势,说:“篮球,我需要篮球。” 孔萧竹说:“儿子啊,妈给你又买了套耐克的球衣。” 顺着女人的手势,巴立卓看到警卫正在检查蔡磊递去的包裹,边检查边喷洒药水。巴立卓听说,这阵子蔡磊正和老婆闹离婚呢,不知道是不是和孔萧竹有关。巴立卓最初听到传言时,竟忍不住笑了又笑。通风报信的人大惊失色,不知道令人景仰的巴总缘何如此开心。巴立卓回头和林紫叶说:“真想不到,天底下还有比我还愚蠢的男人,竟敢打母大虫的主意!当然,人家如今是富婆了嘛……” 而现在,巴立卓听见儿子说,“我要篮球,班级的球不够用了。” 孔萧竹忙不迭地说:“妈买妈买,下午就给你送来。” 巴立卓则掏出手机,打给小龚说:“你去帮我买两篮球来。” “我得走了,拜拜!”巴奢接过包裹,又做了v字手势,转身跑远了。 儿子的背影消失在教学楼的后面,孔萧竹仍痴痴地不肯收回目光。巴立卓默默上了车,按下玻璃窗散热,然后驱车而去。转弯的时候,巴立卓很清晰地听到有车门砰砰响了两声,很气急败坏似的响动。 非典以来,省公司各部门都不下来检查指导了,市里的各单位也不互相走动了,大会小会全免,遇到非布置不可的工作,就通过视频会议的方式上情下达。巴立卓有了难得的空暇时间,白天泡网,晚上回“家”。这阵子,林紫叶也不再忙碌了,重现小女人的种种温情。 那天晚上,巴立卓和她一阵亲热,紧关节要时却发现安全套没了。林紫叶好生懊恼,囤积了打持久战的各样物资,偏偏遗漏了这个。林紫叶托辞道:“明天吧,你让我怀上了可怎么办?” 巴立卓好久没有这样的兴致了,动作显得理直气壮。 林紫叶使劲推他, “不行不行,太危险了。” 巴立卓笑出了声: “尼姑或者修女,永远没有危险。” 巴立卓高歌猛进,换来了林紫叶的泪水涟涟。事后女人说,“巴立卓,你太自私了。” 巴立卓摸了摸女人的头发,“没啥大不了的,如果怀孕就生下来。” 林紫叶咬了他肩头一口,恨恨道:“瞧我这日子,过得人不人,鬼不鬼的!” 十天过去了二十天过去了,月经一直没来,林紫叶被吓得半死。就像是盼望债务人如约还款一样,越盼越不来,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林紫叶上网检索医疗网站,壮胆查阅妇产科资料,越看越心惊胆战,真是入骨彻髓的害怕,真是万般无奈的后悔。万一需要人流的话,怎么去找医生啊,这个时候的医院正全力应付发热病人,寻常患者早就逃之夭夭了,去了岂不是自投罗网?林紫叶不停地埋怨巴立卓,“你早晚非害死我不可。” 这天下班时,林紫叶乘坐的电梯突然一顿,在轻微的震动中,她觉得肚子一缩,腿间那种久违了的湿热感终于降临。林紫叶泪眼盈盈了,装作被灰尘迷了眼睛,边擦眼泪边往家转。她如释重负,想打电话告诉巴立卓,又怕他身边有人,便给他发了条短信,言简意赅的两个字:“来了。” 巴立卓正在收看电视电话会,见了林紫叶的短信,立即坐如针毡。他不知道“来了”究竟是何意?是平安无事,还是喜孕贵子?勉强开过会,巴立卓急急地给林紫叶打电话。没等他发话,林紫叶就哭了起来,这一哭不打紧,把巴立卓惊得六神无主。他记不清自己是怎样走出枢纽楼的,夕阳一照,他几乎有了一种虚脱的感觉。 快到辽海花园时,巴立卓终于想通了,决计向孔萧竹摊牌——离婚。只要孔萧竹同意,林紫叶的难题也就迎刃而解了。这些年来,巴立卓之所以迟迟不提出离婚,除了担心孔萧竹的刁难之外,更主要的他认为谁先开口谁理亏,这情形犹如拔河比赛,谁松气儿谁输。 巴立卓的车气昂昂地驶进了辽海花园。门卫保安对行人不尊重,却对巴立卓的越野车很尊重,即使是非典时期,对于“巡洋舰”也一概放行。 巴立卓停好车,去拨孔萧竹的电话,提示音反复说对方正忙请稍后再拨。巴立卓简直要急疯了,如果不是非典期间随处可见的盘查和检测体温的原因,他一定要面见孔萧竹的。足足拨了半个小时,才连线成功。 巴立卓客气了一番,然后汇报式地说:“我给儿子送篮球去了。” 孔萧竹冷冷道:“儿子还没改姓为孔,当老子的应尽这个义务。” 巴立卓一时心虚,改口谈业务:“你们的低端路线改得好,cdma发展得不慢。” 孔萧竹还是冷言冷语:“如果是赵剑老总这样评价,我会很开心的。可惜你没权力评点我。”电话里有嘈杂声,很明显她旁边还有人。 巴立卓辩解,“这不是关心你嘛。” 孔萧竹并不领情,还说:“你有话直说,用不着打着关心的旗号来冷嘲热讽。” 巴立卓觉得自己需要强硬一些了,就说:“萧竹,你旁边有人?” 孔萧竹答曰:“这个无关紧要。” 巴立卓说:“但是,对我很重要。是蔡磊吧?” 孔萧竹嗤了一声:“你怎么这么无聊?” 巴立卓下了决心:“萧竹,我想我的任期责任制该结束了。” 孔萧竹讥讽他,“巴总说什么呢,我听不明白。” 巴立卓咬了咬牙,“我向你请求离婚!” “哦?你等一下。”孔萧竹那边的嘈杂声小了,似乎在边说边走。“这回你说吧,又有什么巴氏新理论了?” 巴立卓说:“我们结婚快十六年了,如果四年一届的话,算起来我已经连任了四届,所以我想正式提出辞呈。” 孔萧竹一声怪叫:“那可不行,我记得你我都有聘书的,好像这个任期还是终身制的。” 巴立卓又气又急,脸红得像个烂西红柿。“对于始终相亲相爱的夫妻来说,可以自动延长任期,可我们不是。” 孔萧竹指责道:“这么说,你巴立卓背信弃义,你巴立卓执意毁约,是不是?” 巴立卓说:“一纸结婚证书不过是契约而已,咱们的婚姻可以理解为合同,我已经分阶段履约了,问题是双方的合作很不愉快,因此我要求提前终止协议。” 孔萧竹又叫起来了:“说得多冠冕堂皇啊,明明是你抛弃了合作伙伴,却偏偏说成自己上当受骗了。够他妈的无耻!” 巴立卓想了想说:“合同文本可以随时修订,未尽事宜双方另议嘛。” 孔萧竹道:“恕我直言,你单方面撕毁了合同,我的利益蒙受了重大损失。” 巴立卓觉得有门儿,“确实,我负有道义上的责任,你的损失我该赔偿的,有什么条件尽管提好了,我对高成本支付有充分的思想准备。” 孔萧竹鼻子一酸,“你说得轻巧!我的青春你赔得起吗?那些吃苦受罪的日子,你怎么补偿?” 巴立卓恼火,“孔萧竹,你用不着做怨妇状,我不欠你什么!” 孔萧竹斩钉截铁地说:“我们虽然有过婚姻,但你欠我一场爱情!” 巴立卓说:“婚姻是一个动态的运动过程,平衡需要双方用心去保持,去运转。 可是你率先离家出走,一去四年不归,夫妻之约已名存实亡,还要这个面子干什么?“ 孔萧竹反诘:“是我要面子还是你要面子?我看你要的不止是面子,还有婊子,票子,位子!” 巴立卓长叹一声:“萧竹啊,我被你折磨得生不如死啊,你就可怜可怜我吧。” 孔萧竹不为所动:“你对我身心的摧残更加严重,我孔萧竹的苦难罄竹难书!” 巴立卓:“事到如今,还说这些干什么。看在你我好过一场的份上,你就帮帮我吧?” 孔萧竹:“我问你,你一直没爱过我?” 巴立卓承认,“是的,当年我需要女朋友。” 孔萧竹继续羞辱他,“你故意欺骗了我,对不对?” 巴立卓沉吟:“客观上可能骗了你,但主观上没有动机。” 孔萧竹连声质问:“导致婚姻破裂的过错方是不是你?大玩婚外情的人是不是不忠?” 巴立卓说:“男人无所谓忠诚,忠诚是因为背叛的筹码太低。女人也无所谓正派,正派是因为受到的引诱不够!” 孔萧竹在咬牙切齿,“如此说来,你勾引了那个婊子,然后一拍即合?” 巴立卓强忍住自己,回答:“她是我的真爱,不容亵渎!我错就错在当年接触外界的条件有限,错就错在慌里慌张地娶了你,这是我一生的遗憾!” 孔萧竹咆哮:“好一个正人君子,你完全是个骗子!流氓!王八蛋!” 巴立卓打断她的愤怒:“够了!说了这么半天,铁石心肠的人也该回心转意了。” 孔萧竹愣了下,问:“你真想分手?” 巴立卓万分恳切,“真想,我们好聚好散。” 孔萧竹冷笑:“看来,你决计甩掉我了。 “男人离婚就像死里逃生一样,请你理解我。” “少显摆你的人生真谛,不顾惜他人感受,只顾自己贪图享乐!告诉你巴立卓,我永远鄙视你!” “随便你了,我只想再问一声,同意还是不同意?” “同意什么?” “同意我辞去丈夫称号,”巴立卓一字一句地,“离——婚——!” 孔萧竹说:“要是我不同意呢?” 巴立卓破釜沉舟道:“那只好法庭上见了。” 孔萧竹鱼死网破道:“随时恭候,再见!” 巴立卓缓缓关掉手机,非常颓废地趴在了方向盘上。方向盘突然发出很响的一声,把他吓得又抬起了头。暮色沉沉,居民区的灯火渐次明亮,巴立卓的内心像雪原一样空茫。他惊觉,以天下之大,竟然没有自己心灵的去处。 不知过了多久,听见有人在敲玻璃窗。原来是林紫叶来找他。车门一开,车灯自动亮了。女人看见巴立卓憔悴落寞的样子,十分惊骇地伸手摸他,“你病了?” “真想大病一场。”巴立卓的声音格外沉闷,仿佛遥远的雷声穿过了无数道山脊落到了女人的耳畔。林紫叶毛骨悚然,禁不住哆嗦了一下。 巴立卓紧盯着窗外,隔了很久才问:“你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林紫叶糊涂了,“我好好的啊,等你上楼吃饭啊。” 巴立卓很惊奇扭过脸来,“你不是说你怀孕了吗?” 林紫叶格格一笑,“虚惊一场啊。” 巴立卓懊恼地捶了下方向盘,汽车喇叭又响了一下。就在这时手机响了,梁菁菁找到巴立卓说:“你师傅不行了。” 巴立卓还算镇静,“怎么个不行法?” 梁菁菁说:“脑溢血突发,120急救车送到医院就……” 巴立卓立即发动了车子,林紫叶急切地说:“你还没吃饭呢。” 巴立卓说:“你先回家,我去医院。” 林紫叶啊了一声,这时候去医院确实需要置生死于度外的勇气。“你去我也去!” 巴立卓命令她:“你下去,非典要命。”“ 女人固执起来:“偏不,就是死也和你死在一块!” 巴立卓和林紫叶赶到了医院。往日熙熙攘攘的住院部,如今变得空空荡荡。一间又一间的病房都熄着灯,像坟墓一样黑寂怕人。迎着悲悲切切的哭声,巴立卓和林紫叶穿过了格外漫长的走廊,来到了病房。 在惨白的灯光下,一切都显得不那么真实。巴立卓怔怔的,仍不敢相信师傅真的死了。师傅的头发依旧晶莹雪白,身穿他最钟爱的邮电绿呢大衣,很安详地躺在那里,仿佛酣酣地睡去。巴立卓默然呆立,原来生和死只有一线之隔啊,师傅的死发生在转瞬之间,又是那样的平静坦然。死似乎是一件美满的事情,成了解决一切难题的最佳方案。 林紫叶轻轻挽住巴立卓,她分明感到他在瑟瑟发抖。 巴立卓想起那个红霞漫天的黄昏,想起自己和孔萧竹相亲的那个场景。他禁不住悲从中来,泪水滂沱…… 第十章 第48节 躺着听丽江 国庆黄金周的时候,巴立卓和林紫叶没有去桂林,而是去了丽江。林紫叶一直嚷着要游漓江的,后来看到电视剧《一米阳光》,被感动得稀里哗啦。无意中又读到一篇驴友的网络文字,便彻底改变了主意。驴友驴记这样写道:一提起丽江古城,人们总会往艳遇上去想,说山好水好人也好,是制造浪漫的鬼地方。丽江这个鬼地方,既古老又奇怪,是一瓶子甜蜜的药水,专治形形色色的浮躁病。 林紫叶读得心头狂热,便铁了心肠要去丽江。巴立卓取笑说:“男女结伴怎好再去艳遇?我和你林妹妹早就不是萍水相逢了。” “你别想歪了,专门去治治你的浮躁病!我们一到丽江,就请你关掉手机。” “这些年来,我还真没玩过人间蒸发。而且,我一直觉得手机信号,就像是看不见的绳索,捆得我没有片刻自由。” “这回就彻底自由一次。丽江号称东方瑞士,我们的世外桃源。” 从机场去宾馆的路上,初识的丽江确实美艳惊人,至少要比想象中的还要美,女人更是兴奋异常。林紫叶显然有备而来,在她的一再督导下,巴立卓不再西装革履,换了一身休闲的打扮。林紫叶戴副墨镜,肩披花哨到浓艳恶俗的方巾。巴立卓哑然失笑,说:“林妹妹,你怎么看怎么像女匪!” 林紫叶反唇相讥:“你好,典型的流浪猫!” 古城是闹市,歪歪斜斜的小巷,密密麻麻的青瓦。各种肤色的,有文化的没文化的,得意忘形的、漂泊无助的,有钱的没钱的,单身一人的、拖家带口的,去客栈等着艳遇的,杂七杂八的人拥挤在破屋烂巷里。 古香古色的小街窄巷,更像是艺术的长廊,充斥着生活化的浪漫情调。那些怪怪的东巴吉祥铃、布农铃,自顾自地叮当悠扬,芦笙、葫芦丝和钢琴声缠绕交织,听起来不是大合唱,而是互相伴唱。热烘烘的粑粑,米线、蒸玉米、烤地瓜,希奇古怪的各色小零嘴,飘动起过日子的气息。巴立卓看来,在这里没人抓贼似的盯着你,一切都处于乌托邦似的无政府状态,只有放下正人君子的身段才不会无聊。 伴着一串又一串的铃声,马帮招摇过市,马粪就在五花石板路上冒着热气。林紫叶弄了顶奇怪的草帽扣在头上,又买了只工艺瓢斜挎在身上,和巴立卓拉拉扯扯地穿街走市。大嚼口香糖的巴立卓,有了难得一见的玩世不恭,确实平添了浪荡男人的那种“痞”。 伫足于古老的银器店铺前,巴立卓轻拍女人身后的小瓢,戏谑道,“想不到,典型的‘卖银瓢客’呢。” 女匪一听,张牙舞爪地猛掐流浪猫。 酒吧街两侧挂着大红的灯笼,映衬着绿柳,给人以甜蜜或者辛酸的况味。中西合壁的各式酒吧,咖啡馆,手工艺店面,流浪艺人的小摊子构成了街边景色。入夜的酒巴街更是享受颓废时光的好去处,要是只想慵懒地喝杯咖啡来点小资情调,随便找个座位一歪就可以了。巴立卓和林紫叶在此歇脚品茗,在悠闲的乐曲声里,时而去看奔腾的溪流,时而相视一笑,仿佛全世界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从前的诗人巴立卓忍不住直抒胸臆,站在街口说:丽江既古老又新潮、既热闹又幽静,适合吃喝玩乐,更适合走婚,仿佛雪山、草甸、高原的阳光或者雨都辉映着梦幻般的情调。丽江是美丽的,街巷幽深,垂柳拂水,兼有水乡之容、山城之貌。丽江是古老的,质朴平静中适合发呆、适合闲逛、适合打瞌睡。丽江又是奇怪的,天国与人间,古典与前卫,梦境与现实,天南地北和贯通古今的东西统统煨在一锅汤里。虽然这地方有点儿乱,还有点儿缺氧,但这里是一座精神的边城。 巴立卓的长篇大论,引来了小女人的喝彩。林紫叶腻腻地粘在他身上,撒娇说:“我来过,我喜欢来,我还想来。” 只因为喜欢,去虎跳峡回来,巴林二人便推掉了玉龙雪山的行程,再次倘徉于此。小饭馆的桌椅都摆放在街边,秀色可餐就是口味偏辣。林紫叶不能吃辣椒,尽管事先再三声明,那菜还是辣,辣得她手舞足蹈犹如孙猴出世。巴立卓很久没有这样开心了,美景美食和心爱的女人一并呈现眼前,他简直要笑出了眼泪,心底涌起了夫复何求的感觉。 吃饱喝足了的流浪猫要找条长椅上躺一躺,女匪笑骂他是懒鬼。林紫叶就坐在他身边,解下方巾盖在男人身上,爱怜地扶弄他已经少之又少的头发,陪男人聆听那些拂过古宅瓦脊的风。歇够了,他们就顺着河流四处乱走,仿佛走在八卦似的迷宫里。在游人渐稀的僻静远巷,去看民宅门首或红或白的楹联,看那些探出墙外的苹果和海棠,看窗口处摆设的花花草草。看到硕大的仙人掌生长在某家的门斗上时,两人竟互相拉扯着笑个没完没了。自比流浪猫和女匪的两个人,活脱脱天真烂漫的老儿童。 不觉中,天上飘落细细的雨丝来。若有若无的葫芦丝的音乐飘来,恍惚觉得时光倒流。怪怪的感受从巴立卓心中升起:既熟悉又陌生。虽然有人提示过,说迷路时就去学河里的鱼,逆流而上就会走出深巷。不知道是不是高原缺氧的缘故,流浪猫和女匪就是找不到回去的路,围着“天雨流芳”的牌坊团团打转,弱智就弱智吧,反正他们还有的是时间。在入口和四方街,两次遇到了一群纳西老太。舞蹈中的老太们庄重的不得了,她们都戴着蓝色的帽子,都穿“披星戴月”的服饰,腰背处都挂着山羊的皮毛。手挽手转圈地舞蹈,逆时针地跳动,整齐划一。当中一老头怀抱收录机,乐声缓缓。 几队人马围住导游高举着小旗,电喇叭哇哇乱叫。有个俏皮的小女孩讲解说,纳西族男人通常不做家务,只研究琴棋书画,只抓精神文明建设。纳西族女人勤劳勇敢,只抓物质文明建设,所以娶纳西族女人很划算的。流浪猫听了大笑,拎着自己的外套搂过女匪,猛地亲了一口,说:“我很希望你比学赶帮,像三头母牛那样勤劳能干。” 女匪一跳八丈高,追得流浪猫抱头鼠窜。 只因为太喜欢了,所以第三天流浪猫和女匪又来古城。他们发现,雪山流淌而下的玉液琼浆,在古城里分野三条小河,再派生出许多条小溪。顺着水的流向,就是五花石铺就的歪歪扭扭的小巷。这些街巷可以热闹到人流如织,也可以寂静空旷无人。走在号称八卦图似的小街上,难免叫巴立卓联想到人生。虽然可供选择的路径很多,有种种不同的际遇,但也只能走一条路,而且是殊路同归。 这一回,他们有意避开大队的游客,专拣僻静的小街小巷去走。古城看似热闹,其实只要在小巷中拐个弯儿,就突然发现远离了人群。天上没有太阳,地上没有影子,两个人安静的走着,听到的惟有脚步的回声,看到就是那些歪歪斜斜的明朝梁木,泥坯垒就的饱经沧桑的土墙。这个时候,巴立卓和林紫叶可以什么都不想,计划和目的xing都成了最次要的东西了。 高大的蔷薇树下面有条长椅,一对情侣刚刚离座。巴立卓又躺了上去,椅子上的余温尚存。他头枕着林紫叶的腿,透过那些枝枝叶叶,懒洋洋地去看忧郁而寂寞的天空,感受古老的沧桑和柔媚。那些葫芦丝里吹奏出来的曲调,一派悠然:“天上飞来了金丝鸟……” 在间歇的平静里,另外一些声音渗过来,叽啾的小鸟或者疾飞的蜻蜓,弹拨瓦脊的风和翩跹舞动的叶片,而最动人的则是背景音乐一般的流水声。这走街入市的溪水,才是人间最难得最珍贵的天籁之音,那样的平缓又富于韵律,沉静中透出生命的坚韧。 女匪揪着流浪猫的耳朵说:“幸好是阴天,不然高原的太阳会把你晒成紫茄子皮!” 流浪猫抻了个懒腰道:“都说人生最美的是相逢,我躺着去听丽江的美丽,在这里我拥有了从容。” 女匪叹了口气:“要是能在这里开爿酒吧该有多好,永远没有世俗烦恼,永远对人笑脸相迎。” 流浪猫说:“其实人间没有天堂。你看我,躺着够幸福吧?可是躺得久了,竟有眩晕之感。睁开眼,头顶上的树木、两侧的房子仿佛齐刷刷地倒下来似的,要把我压到溪水里面去。我在想,如果落到水里会怎样?” 林紫叶莞尔一笑,笑得有些淑女而不太像女匪了。她说:“你想成落汤鸡,还是落水狗?” 巴立卓也不像流浪猫了,正满脸渴望地想定居下来。他说:“我想成为一尾幸福的锦鲤,一尾自由自在的、幸福的丽江鱼。” 林紫叶说:“我也羡慕丽江鱼了。咱俩就做古城里的鱼吧,天天都快乐,天天都浪漫。” 巴立卓拉住她的手,诗一样说道:“一路哼小桥流水的歌谣,一路听痴男怨女的叹息……” 临别的黄昏是安详的,也是伤感的。巴立卓懒懒地躺在阳台的摇椅上,一边品尝桂花茶,一边去看窗外的暮色。突兀的玉龙雪山辉映着绚烂而圣洁的霞光,就仿佛像一副凹凸有致的版画,近在咫尺般真切,似乎触手可及,叫人不禁联想到关于天堂的种种美好。夜色越来越浓重,巴立卓好像还听到雪山溪流冲刷的声响,这是亘古不变的水声,这是时间之河的奔流。 林紫叶过来吻他,“早点休息,明天还要赶飞机呢。” 巴立卓一动不动,直到窗外变得黑黢黢的一片,才起身回了房间。 林紫叶已经睡下了,巴立卓走到床边笑了一声,在另一张床上躺下,慢慢的也睡着了。 半夜时分,林紫叶被弄醒了。她听见巴立卓说:“来,把你的手给我。” 两张床上伸出来的手轻轻地握在了一起,久久不愿分开。 巴立卓拧开了壁灯,说:“一直喜欢你的手。” 林紫叶拉住他的手,低语:“你抱抱我好吗?” 巴立卓上了女人的床,贴在她的耳畔说,“紫叶,我们在一起。” 林紫叶摇头又点头,她无法搞清自己的情绪,不知是快乐?忧郁?还是伤感? 林紫叶幽幽道:“可是,你是那么爱你的老婆孩子。” “我是爱我的儿子,但我从没有说过我爱我的老婆。” 巴立卓的话听起来很不负责,但是林紫叶还是喜欢听。 林紫叶叹气:“真不甘心只做你的情人,可又不想叫你有一丝一点的难过。离婚,毕竟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事情,我没法催你逼你。” 巴立卓承诺:“紫叶,我早晚要娶你。” 林紫叶低声:“你和孔萧竹毕竟是多年的夫妻了,就一点情份也没有?”巴立卓说:“我被她折磨得痛不欲生。你们女人苦恼了,可以哭一哭闹一闹,我的煎熬和谁去说啊?男xing的寿命不如女xing长,完全因为身心受到了摧残,长期得不到释放的缘故。” 林紫叶也不好再说什么了,紧紧地搂住他,仿佛生怕他跑掉。女人啊,本来想给自己留一条后路,可总是不由自主地给爱人留一条后路,自己剩下的只是漫长无望的幻想。 巴立卓说:“同样是女人,做人的差距咋这么大呢?你比孔萧竹贤惠多了,起码通情达理。” 林紫叶忽然想起了一条短信,就说:“女人这辈子挺难:漂亮点吧,太惹眼;不漂亮吧,拿不出手。学问高了,没人敢娶;学问低了,没人想要。活泼点吧,说你招蜂引蝶;矜持点吧,说你装腔作势。会打扮吧,说你是妖精;不会打扮吧,说你没女人味。自已挣钱吧,男人望而却步,男人养吧,说你傍大款。生孩子,怕被老板炒鱿鱼;不生孩子,怕被老公炒鱿鱼。这年月做女人真难,总是进退两难。” 巴立卓好一阵笑,“你都从哪学来的啊,谁也比不上我对你好啊,是不是?” 林紫叶刮了下男人的鼻子,说:“好没羞,其实你的形象远没有你自己想象的那样高大,但是你却具备一种男人味道,就因为这种味道我才这样鬼迷心窍。” 巴立卓说:“我可不鬼迷心窍。我只爱你一个。” 林紫叶说:“爱对一个人的责任有多重,它带来的后果是什么?” 巴立卓说:“我不管这些,我想和你白头偕老,这就足够了。” 林紫叶说:“这样的话,你已经说了好多次了,但愿不是谎言。” 巴立卓摸着女人的头发,忽然孩子似的说:“紫叶啊,我有个新想法,我们八十以后去看黄山。” 林紫叶说:“我们老了以后还在一起!爬不上黄山,就坐在山下仰望,那是多么美好的夕阳红啊。” 巴立卓笑,“夕阳很美也很残酷。我记得古人说过,天地有万古,此身不再得;人生只百年,此日最易过。比起世界的广阔,个人的一切确实很渺小。” 林紫叶说:“我不管你伟大还是渺小,我只要你给爱一个名份,越快越好!” 巴立卓还是那句话,“会的,这一天一定会到来。” 林紫叶说:“皓首白发时,我们相依相偎,该多了不起啊。” 巴立卓说:“问题在于我们能活到八十岁吗?” 林紫叶捂住了男人的嘴,说:“八十岁时,我也爱你。” 深夜的花香更加浓烈,让人疑心这一切都是错觉。女人迷失在巴立卓的怀抱里,听那熟悉的心跳和撩人的喘息,时光恍然倒流回德国之夜。她轻轻推开男人,将衣服一件件脱下来,一一叠好,她知道该做什么。 又是一番刻骨铭心的缠绵,女人酣酣地睡去。她梦见一颗种子悄然飘落,迅速生根发芽,却始终没有开花。 黑夜显得去意蹒跚,巴立卓睡意全无,睁着眼睛静待曙色的到来。这些年来,他一直很忙很累,总盼着有一段闲暇的时光。好不容易来了丽江,心里却不塌实,老惦记着千里之外的松河,老担忧着未来。未来是什么样子,真是没法想象。未来是一片浓重的云雾?是一道绚烂的彩虹?还是一幕深邃的夜空? 巴立卓已经四十岁了。都说四十而不惑,可他仍没有“理乱不闻,自得其乐”的洒脱。花好月圆不常在,良辰美景转眼空。不知不觉间,巴立卓深感自己被时代淘汰了。街上流行的歌曲,听半天都听不出唱的是什么玩艺。巴立卓叹息,其实所有的日子都一样,年年春草绿,年年秋风起,生活从来没变过,只是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变老了。可叹息有什么用?秦皇采药只是一腔情愿,曹操横槊赋诗不过是虚张声势。富贵如王侯将相,贫贱似贩夫走卒,斗转星移中,都会发觉生命的滋味原本是这样苦涩。 第十章 第49节 两难境地 走出桃仙国际机场,骤感凉气袭人。小龚很早就赶来接站,笑微微地接过了行李。汽车几乎悄无声音地滑行,路旁的白杨、垂柳已黄叶斑驳,活像年老色衰却仍然自以为青春尚在的女人,让人心生怜悯。秋风将尽,巴立卓预感到,他面对的必定是一个寒冷而漫长的严冬。 小龚说:“这几天马元副总一直找你呢,说你的手机未开。” 巴立卓迅速回归工作状态,拨通了马元问:“找我有急事?” 马元说:“国庆节这几天,许维新他们没休息。把发电厂、市医院几个集团客户抢跑了,我们流失了一千多户。” “那你们干嘛吃的,怎么不采取措施?”巴立卓十分恼火。 马元说:“许维新是行家里手了,我不好做手脚的。” 巴立卓感到奇怪,“许维新的动作好快,最后一公里的接入部分是怎么搞的?是谁帮他们布放的光缆?” “我说了你可别生气,是家贼干的!” 巴立卓生气,“哪个吃了豹子胆了,竟敢吃里扒外?” 马元说:“还能是谁?我要是说了,影响主实业关系。” 第二天的会议上,巴立卓对着梁菁菁大动肝火,“你们实业公司穷不起了?居然帮着许维新来打我?一下子改网了上千户,你能负得了责任吗?” 梁菁菁辩解:“巴总,我们实业公司要吃饭的啊。你不指示我们——依托主业求生存、面向社会求发展吗?” 巴立卓一拍桌子,“屁话,完全是屁话!” 梁菁菁说:“主业的工程吃不饱,还长期拖欠工程款。上边还要求农民工的工资不能拖欠,我们实业公司两手空空的,不找点工程就要饿死了。移动的、联通的、电信的,谁给钱就给谁都干。” 巴立卓说:“从今往后,电信、铁通的线路工程一个也不许做,他们开展的是同质业务,我不希望有人内外勾结,乱我阵脚!” 邹宽想当和事佬,就说:“南北分拆后,新网通的投资水平锐减,别说是外线工程,就是小灵通和宽带的投入也十分紧张,事事都要报省公司审批,市场的响应能力、应变能力不升反降。” 马元说:“移动电话普及得这样迅猛,严重动摇了固定电话的生存基础,现在已经出现了大量拆机的趋势,很危险了。” 邹宽说:“是啊,人们打电话都习惯使用手机了,要不是有宽带上网的功能,座机估计早晚要退出历史舞台的。” 梁菁菁很直观地说:“还是移动业务好,叫人看了眼馋。” 邹宽说:“只有联通是全业务公司,但人家不屑介入固定电话,道理很简单:固话没赚头。而其他运营商,卖醋的只能卖醋,卖酱油的只能卖酱油。醋一降价了,酱油也跟着倒霉。” 巴立卓说:“虽然固话已是夕阳业务,出现了衰减的苗头,但是机关单位和团体还是有很需求的。如今最挠头的是所谓的‘不对称’管制,电信、铁通的月租费低我们五元。如果我们跟进下调资费的话,现有五十多万户电话和小灵通,全年减收三千多万元。我们陪不起,何况下调资费需要省公司和省管理局批准,他们都不会同意的。如果不调整资费,只能眼睁睁地看自己的业务一步步地被蚕食。 这是一种两难的境地,好比老羊捆在案头上——割肉是死,不割肉也是死。“ 马元说:“电话网最后一公里更存在着不正当竞争行为,有的运营商明目张胆地给住宅开发商送钱送物,签订排他xing的协议,阻拦我们的线路进入。” 邹宽也说:“不光是固话,数据业务火拼得也厉害,各运营商都在搞,都在打价格战。” 巴立卓说:“全国的电信价格战如火如荼,以低于成本的资费展开肉搏,只有京沪少数地方仍按兵不动。” 马元说:“移动方面就推出了手机银行、手机证券、手机杂志、手机支付、企业短信、信息点播等花样繁多的业务,再加上电信和铁通的宽带,联通的无线上网,我们腹背受敌啊。” 巴立卓说:“过去我一直反感全员营销的,这是一把双刃剑,搞不好既伤敌人也伤自己。但是,现在我们别无选择,除了全员营销再无利器。和移动、联通、电信、铁通相比,我们的劣势在于人员多,优势也是人员多。所以把任务分解开来了,不分前线后方的,从我开始人人有份,一律和工资奖金挂钩。你们抓紧弄一个方案出来。” 马元又说:“现在的职工怨声载道,说越分家越难,钱越挣越少……” “废话!”巴立卓很粗鲁地拦住了马元的发言,“业务发展的不好,挣不回来工资总额,拿什么发奖金。再这么一路下滑,我看松河网通有喝西北风的危险!” 马元只好闭嘴,他看了看梁菁菁,好像她是自己同盟。梁菁菁心里有气,狠狠地剜了马元一眼。 邹宽说:“老邮电沿袭下来的平均主义思想根深蒂固,不患寡而患不均啊。本来大家合作得挺好,现在拉开了档次,大家开始各顾各的,甚至相互拆台……” 巴立卓点头:“作为领导者,我更愿意老邮电那样吃大锅饭,省心省力省事,何乐而不为?问题是,我们现在处在全方位的竞争格局下,人力资源是活的要素,薪酬就要具备激励人才的功能。只有存在差距,才会有激励作用。否则就干多干少、干好干坏都一样了。至于中层管理人员的奖金系数,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事情。可稳住了骨干层,基层、一线、一般员工收入必然越来越低,职工必然有怨气。这是一种进退两难的境地。” 邹宽说:“中层干部成为了国企的特殊群体,能人想方设法往这个群体里面钻,这就形成这样一个局面:管理人员越来越多、工资越来越高、待遇越来越好,而效率却越来越低。” 巴立卓说:“为防止薪酬体系带来的负面影响,我们应该采取保密制度,在薪酬支付上注意技巧,比如非现金方式发放。职工有意见是可以理解的,尽量疏通吧。” 梁菁菁很不合时宜地插嘴说:“我们实业这边的中层也有意见,说是后娘养的,活该比主业的系数低一级。” 巴立卓冷笑:“原中国电信的招数在新网通这边行不通了,实业公司有无存在的必要很值得商榷。实业公司没有造血机能,不是和主业算小账,就是挖主业的墙角。” 梁菁菁又遭到一番训斥,脸上红一块白一块的。她最可气的是,马元居然幸灾乐祸地笑了。梁菁菁想都没想就举报说:“报告巴总,据我所知,马副总手下有不少职工干私活的。” 气氛骤然紧张,众人都去看梁菁菁,等待下文。她华衣浓妆,头发盘在脑后,摆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梁菁菁说:“不少营业员代卖其他运营商的电话卡,吃回扣。” 马元急了,“不是不少而是极个别,我已经严肃处理了。” 当领导就不要怕下属闹矛盾,就怕他们一团和气。巴立卓脸一板:“不少也好,极个别也好,都必须严厉查处,必须按规章制度办事。” 马元赶紧声明:“卖卡的,还有实业公司王二美!” 巴立卓:“制度从来对事不对人,是用来专门对付那些害群之马的!”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处理违纪职工是为了教育大家,发展咱们自己的卡类业务。” 邹宽出来打圆场,他的话反倒提醒了巴立卓。 巴立卓转而指示道:“邹宽,拜托你研究研究。联通、电信还有铁通的ip长途电话,在我们的网络上滋生蔓延,是不是要限制限制了?” 邹宽说:“明白,就等着你老总发话了。” 巴立卓不爽,说:“不要事事都等着一把手表态,该落实的马上就落实,商场如战场,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到底是官大一级压死人,巴立卓嘴大,班子成员只有惟命是从,谁敢与之争辩? 邹宽、马元和梁菁菁垂头丧气地走出会议室,三人不理不睬地摁了电梯键,两部电梯或上或下,就此分道扬镳。 又是一个清晨,王二美高大的身影出现在辽海花园。他左等右等,终于拦住了巴立卓的专车。车窗慢慢落下,巴立卓很不高兴地问:“一大清早的,你挡我的去路,是何道理?” 王二美:“巴总,我心里委屈。” 巴立卓微微一扬下颌,“上车说。” 王二美钻进了巡洋舰,冲着副驾驶位置上的林紫叶说:“嫂子好。” 林紫叶的脸飞上了一抹幸福的红晕,扭过头来感激地一笑。 巴立卓踏下油门,“废话少说,又找我干啥?” 王二美气愤地问:“你怎么又要处分我了?” 巴立卓直视前方,驱车上了马路。“这话该我问,王二美怎么又犯错误了?” 王二美说:“不就是卖几张电话卡吗?值得你这么收拾我吗?” 巴立卓说:“如果你卖的是网通的电话卡,我会公开表扬你的。” 王二美说:“人家的电话卡确实便宜呀,好卖好赚钱。” 巴立卓说:“那你成什么玩意儿呀,跟汉奸的行径有什么区别?” 王二美说:“我是汉奸,你也不是啥好东西!” 方向盘晃了一下,巴立卓说:“全松河网通,只有你王二美敢这样犯上作乱!” 王二美说:“你不要以为自己是老总了,就可以随便欺负我。” 林紫叶实在忍不住了,笑得肩头一抖一抖的。 巴立卓:“你不要以为你是王二美了,就可以为所欲为。” 王二美说:“只许你弟弟办移动、联通的业务发家致富,就不许我二美发点儿小财?” 巴立卓飞快地瞟了对方一眼,“我弟弟和你不一样,他是农民,非公职人员。” 王二美耍赖说:“我也是你弟弟,兴他发财,就兴我赚钱。” “荒唐!简直是胡搅蛮缠!”车子在移动公司门前缓缓停下。林紫叶下车前,特意和王二美招呼一声,那眼神大有鼓励的味道。 刚一关上车门,巴立卓就怒斥道:“净胡说八道!” 王二美纠缠不休,“你弟弟叫她嫂子,我也叫嫂子。” 前面出现了红灯,巴立卓猛地一脚踩住了刹车。巴立卓脸色铁青,“混账东西,我要活活被你气死了。” 王二美纠正他,“活活乐死了吧,谁有你好啊,一人两房媳妇……” 转眼就到了网通公司,见巴总的车进来,保安齐刷刷挺立敬礼。巴立卓停住车子,指着王二美说:“你给我滚!” 王二美从没见过巴立卓发这么大的火,悻悻地溜下车子。正要说什么,就见邹宽急急地奔过来,说:“巴总,今年行风测评调查方式改了。” 巴立卓没好气儿,“行风测评前三名是硬指标,无论如何也要完成!” 邹宽道:“市里的明查暗访已经开始了,据内线人透露,准备向市民发放调查函。” 巴立卓:“移动、联通那边有什么新动向?” 邹宽:“确切的消息是,那几家正磨拳擦掌准备抢票呢。” 巴立卓皱眉:“抢票,怎么个抢法?” 邹宽说:“雇人化装成市民,然后……” 巴立卓气不打一处来:“比钱我们比不过人家,比人场还比不过他们?你立即组织力量,绝不落下风!” 邹宽很犯难:“可是,这毕竟是上不得台面的事情啊,只能偷偷摸摸地暗箱操作,谁挑这个头好?” 巴立卓指了指远处那个高大的背影,咬牙切齿地说:“混球王二美,正好干混事!” 人和人的关系是非常奇妙的,你硬了对方反而软了。本打算和网通老死不相往来的许维新居然登门作客,巴立卓也摆出了风和日丽的脸色。似乎他们之间却不存在任何争斗,也从来没闹过什么不愉快。 许维新先是大倒苦水:“我们电信这边要向综合信息服务提供商转型,除了话音和宽带业务外,还要搞号码百事通和商务领航,修电脑卖软件啥都做。” 巴立卓也深有感触:“我这边也今非昔比,活儿越干越累,麻烦越来越多,钱却越挣越少。” 许维新转入正题道:“巴总,我这边也有好几十个弟兄呢。你们主导运营商吃干饭的,咋也得让我弄点稀的喝吧?” 巴立卓装作不解其意,“许大哥说话理太偏,谁说你们没有吃喝啊?我觉得你们船小好调头,日子正滋润呢。” 许维新说:“当真人不说假话,我的ip电话全都熄火了。” 巴立卓反问:“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许维新做了剪剪子的动作,“太有关系了,前年咱俩还亲密合作过呢。” 巴立卓笑,“往事不堪回首,教训惨痛啊。” 许维新揭牌说:“巴总,咱们都是吃这碗饭的,谁也瞒不了谁。你们在交换机数据上做了手脚,讲个五秒八秒的就掉线,人为限制接通率实不可取。” 巴立卓反唇相讥:“我们完全是正当防卫,你把价格拉得这么低,长途ip搞到了两折以下,叫我手下的千百号人吃啥穿啥?” 许维新的态度很诚恳,他说:“我承认,邮电改革的主要成本都留给网通了,你们历史的包袱重、人员多、负担大,可是我也是奉命行事啊,所以还请巴总手下留情。” 巴立卓说:“保证互联互通并不难,前提是你们的价格要按管理局的标准严格自律。” 许维新只得低头:“现在的竞争格局完全是一场博弈,价格不是我自己能左右的。联通在原来的优惠基础上推出了打二送一,打两分钟再送一分钟;铁通也一再降价,最低打到两折。” 巴立卓说:“所以,我的长途话务量一再流失,是可忍,孰不可忍?” 许维新说:“互联互通是电信业竞争的衍生物,设置网间障碍的手段不断花样翻新,既师出同门又无师自通。你们采取了黑白名单的限制手段,使我网的ip接通率经常低于百分之二十。” 巴立卓说:“是啊,在南方二十一省,我们屡遭你们的打压,所以你很好理解。” 许维新恳求:“巴总,看在你我多年共事的面子上,请网开一面。” 巴立卓说:“你许维新的面子我要给足给够的。哥们还是好哥们,可你我都代表企业行为。” 许维新拱手道:“那就拜托了,改日请老大喝酒。” 巴立卓客客气气地送许维新进了电梯。另一部电梯的门开了,走出来的是孔萧竹。巴立卓脸色骤变,掉头就走。 孔萧竹在后面追赶,高跟鞋敲打出一派凌乱的响声。女人说:“我好歹是你们的客人,注意文明礼貌好不好?” 巴立卓进了自己的办公室,猛转回身:“讲礼貌也要看对象,否则就是对牛弹琴。” 孔萧竹撇嘴:“我发现巴总的手法越来越含蓄了。” 巴立卓一屁股坐进转椅,做闭目养神状,懒得理睬女人。 孔萧竹不觉得没趣,自顾自地说:“我们抢走了话务量,动了你的奶酪,所以你就铤而走险。” “完全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巴立卓背书似的说:“我们的运营商都是国有企业,大家的目的是一致的,就是为最大多数的人民群众提供电信服务。” 孔萧竹说:“说得多冠冕堂皇,这几天我的ip又不怎么畅通了,乡下的接通率连一成都不到,是你捣的鬼吧?人为限制小运营商,相当于谋杀竞争!” 巴立卓睁开眼,“危言耸听!接通率的高低完全是技术问题。” 孔萧竹冷笑,“什么技术问题,完全是心术问题。” 巴立卓十分烦躁,做了请的手势:“业务上的疑问,请咨询马元副总经理,现在他分管这一摊。” 孔萧竹低吼:“巴立卓,收起你的鬼把戏吧,别逼着我上省里告你!” 巴立卓乜斜着眼神看她,“你除了跳就是闹,还会点什么?” 经他一提醒,孔萧竹口气缓和了许多,“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求你了,好不好?” 巴立卓轻蔑地一笑,“想不到孔副总也有低头求人的时候,少见。” 孔萧竹脖子一扬,说:“行个方便吧。” 巴立卓耸耸肩,“你先给我行个方便,如何?” 孔萧竹正色道:“工作时间,不谈私人问题。” 巴立卓一摆手,“那就抱歉了,除了私人问题,我和你无话可说!” 孔萧竹的脸涨得通红,恨恨道:“巴立卓,你和姓林的就做梦去吧,我要你俩的痴心妄想彻底成为泡影!” 巴立卓喟然长叹,“我真是前世作孽,怎么碰上你这个母夜叉!” 孔萧竹转身离去,临出门扔下一句话:“我真是倒霉透顶,碰上了你这头白脸狼!” 巴立卓颓然无语,踱步至窗前,久久地凝望着。群山被彤云暮霭遮挡,天空飘着清雪,庭院已一片全白。地面有些滑,行人像企鹅跌跌滑滑地走路,很滑稽的样子。巴立卓意识到,雪在这个夜晚覆盖了整个松河,以后就很难化掉,季节又一次进入了严冬。 第十章 第50节 欲哭无泪 圣诞节前夕,林紫叶发现身体不适。先是月事迟迟不来,过了几天,少量出血还伴随着阵阵腹痛。林紫叶以为是每个月的周期,后来发现极其反常。她开始害怕,恐惧像一张密密麻麻的藤蔓,爬满了她的整个身体。又隔了两天,林紫叶才告诉巴立卓。巴立卓没太在意,说:年头岁尾的特别忙,我没时间陪你,你去医院好好检查检查。巴立卓还笑起来,“我估计,你又谎报军情了。” 去市医院之前,林紫叶特意向老总请假说身体不舒服,想去医院看看。霍达顺口搭牙地关心她,问:“用派人陪你去吗?” 林紫叶感到自己很脆弱,她多么希望身边有个人,安慰她一下,哪怕只是拉拉手也好。可是什么人都没有,只能她自己一个人去体检。林紫叶从一楼到四楼,再从四楼到一楼,抽血检验,做b超。她看见所有来这里的女子身边都有一个男人,只有她例外。 一位老医生诊断说:“看症状很可能是宫外孕,你得住院观察,防止出血。” 林紫叶心里咯噔了一下,紧接着就扑通扑通地乱跳起来,在自己的心跳中,只见医生的嘴在一张一合的翕动。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的,又怎样糊里糊涂地回了家,只记得冬天的风吹在脸上,刀割一样的疼。 这天省公司副总柳鹏带队来松河年终调研,巴立卓陪到很晚才回来,见林紫叶和衣倒在床上。巴立卓吓了一跳,还以为她发烧了呢,伸手去摸。女人的身体冰凉,她慢慢坐起身,说:“都是你干的好事?” 巴立卓的酒气熏人,完全忘记了早晨说过的话,女人去医院检查的事情被他忘得一干二净。 大颗大颗的泪水砸到男人的手背上,林紫叶说:“明天我就要住院了。” 巴立卓大为惊讶,急急地给市医院院长打电话,请求明日派最好的妇科医生复查。院长和巴立卓同为人大代表,彼此间很熟悉,还拿他打趣儿:“不会是你老婆吧?估摸是你的小情人出事儿了。” 第二天柳鹏不走,还要调研一天,巴立卓仍分身无术。柳鹏快退休了,这一次回松河就有些告别的意思。巴立卓知道,这个时候去办私事,就是对老领导的不敬,任何不慎都会引发不愉快的联想。但林紫叶确实需要有人陪伴,而且只能是有经验的女士。可找谁好呢?绝对不能搞成满城风雨,路人皆知,所以巴立卓要权衡再三。第一个人选当然是梁菁菁了,又觉得十分不妥,他不想所有的事底细都掌握在这她手里;第二个人选应该是霍芳的,但考虑王二美的因素,也只能否决掉了;第三个人选是余嫂,但她是上一代人,对婚外情这种事很难接受的,也只好作罢;第四个人选是弟媳妇,不过她只能做粗活,跑医院有些强人所难了。琢磨来琢磨去,巴立卓给詹萍打了电话。 深更半夜的说这种事情真是难堪,巴立卓踌躇了半天,还是简明扼要地说明了情况,“我惹祸了,往事就不要提了,是打是骂任凭师姐发落,只求师姐帮我和小林度过难关。” 詹萍一向沉稳干练,深深地叹了口气,一口应承下来。 翌日,心怀鬼胎的巴立卓早早就去了宾馆,陪同柳鹏副总用餐。詹萍放下工作,如约而来陪林紫叶去了市医院。医院早就安排好了专家,这一次林紫叶不必楼上楼下奔忙了。一大群医生跟在专家的身后,专家问了一大堆问题:结婚没有?以前怀孕过没有?有无其他病史?出血的情况有几天了?现在还出血吗?小腹疼不疼?会诊的结论是:左边的输卵管有不规则的包块,确系宫外孕无疑。切忌剧烈运动,否则有大出血的危险。立即住院,所有的治疗方案待全面彻底的检查后再做决定,只要包块不破,就可以做腹腔镜手术。 林紫叶躺在病房里,身体轻得像团棉絮,没有一丝儿力气。护士进来量血压、测体温,然后吊瓶挂水,还在病床前换了一个小牌,上面写着:林紫叶,三十六岁,宫外孕。 詹萍帮着办妥了住院手续,为林紫叶单独包下一间病房。然后给巴立卓发了条短信:“已住院,206房,勿念。” 巴立卓很快回了短信,极简单的字句:“谢,我十六时到。” 林紫叶看着手背上的输液管,心里想身体里面这个不能叫做孩子的包块,一定是丽江之夜的果实。想着想着,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过了很久很久,林紫叶听见房门推开的声音,然后看见巴立卓焦灼的脸。 送走了詹萍,巴立卓坐在林紫叶旁边,很久都说不出一句话来。林紫叶也无言地望着他,碰触的对视便是语言中的语言。林紫叶的眼里湿漉漉的,像一汪深潭,将所有的爱和恨都包容在里面了。林紫叶有了他的孩子,可惜这个孩子从一开始就带着血和疼痛,就像她和巴立卓的恋情一样,命中注定了痛苦。 巴立卓心头大痛,很久才说了一句话:“紫叶,真抱歉,都是我不好。” 林紫叶把手轻轻盖在他的眼睛上,说:“巴立卓,你可以不要紫叶了。” 巴立卓坐直了身体,勉强一笑。“别说这些,你要好起来,一定会好起来的。” 林紫叶的小腹阵阵剧痛,她感到生命在下坠,不停的下坠。女人转过头去,强忍住泪水。就在这个瞬间,林紫叶突然恨起来。恨巴立卓,更恨自己! 巴立卓给三弟打了个电话,叫他来一趟。约莫半小时左右,巴立刚来了,嫂子嫂子的问候一番,然后尾随巴立卓去了走廊,嘀嘀咕咕了半天。 次日清晨,林紫叶被送饭的声音吵醒。她睁开眼,看到巴立刚媳妇董丽芹端粥进来。董丽芹的镇静给了林紫叶莫大的力量,她说:“二嫂,二哥叫我来陪你。”林紫叶不敢太用力,点点头算是致谢。 按照巴立卓的想法,院方准备后天手术。巴立卓特意和林紫叶交代一番,用一种很轻松的口气说:“腹腔镜是一种很简单的手术,就是在你的小腹上打三个小洞,然后把输卵管中的包块取出,然后你会很快就恢复如初的。所以你要尽量少动,坚持到后天,争取包块不挤破输卵管,这样对你的伤害就最小。” 董丽芹很尽心尽力的,喂饭接尿,搞得林紫叶很过意不去。林紫叶躺得腰都麻了,头也晕晕的,但她不敢动,呆呆地隔着高高的窗户去看外面的天空。她的心里突然开阔起来,事已至此,我林紫叶还有什么东西值得害怕呢? 每天中午,巴立卓都赶过来,坐在林紫叶的床前,摸摸她的额头,拉拉她的手。晚上则衣不解带地陪护她,悄声细语地说话。司机小龚终于发现了这个秘密,惊得不知所措。在巴立卓的再三要求下,小龚才没敢声张。 手术前需要签字的,巴立卓迟疑着在家属栏里写下了自己的大名。尽管巴立卓每天都要不计其数地签字,阅批文件、批准报销,但是这次签名时手抖了又抖。生死文书也不过薄薄的一张纸,大意是说如出现意外,医院概不负责之类。心理上的重荷显而易见,巴立卓不敢去读字里行间的内容,更不敢设想最坏的后果。尽管是腹腔镜微创手术,但毕竟令人恐惧。 时间过的很慢很慢,手术的时间终于到了。巴立卓一直跟到手术室门前,他轻轻舒了一口气。巴立卓事先和专家咨询过,最担心包块长大导致内出血。谢天谢地,在手术之前,最糟糕的情况没有出现。 巴立卓握了握林紫叶的手,俯下身说:“紫叶,加油!” 林紫叶慢慢的眨眨眼睛,苍白的脸上现出一丝微笑,她忽然有了种患难夫妻的感受。 林紫叶看见很短的走廊,两边全是房间,银白色的房间,很多的仪器。温度突然变得很低,她忘记了疼痛,只是感到前所未有的冷。医生护士都戴天蓝色的口罩,可能是院长特意安排的缘故,态度都很和蔼。林紫叶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躺到手术台上去的,只记得手术台微微的倾斜,头上的灯光骤然打在脸上。有位医生问:“林紫叶,你做的是保留输卵管,取出包块的腹腔镜。确认吗?” 旁边走过来一个护士,往林紫叶手里塞了笔,林紫叶就在纸上划下自己的名字。术前的一系列程序使林紫叶满头大汗,但她还是感到了放松,听见旁边有人不停的报告数字,血压多少多少,心跳多少多少…… 麻醉师好像认识林紫叶,竟攀谈起了移动电话业务,本地卡好用不好用合算不合算,为啥联通卡和小灵通那么便宜?林紫叶一问一答地作了解释,麻醉师笑着说明白了明白了,这和看病住院一个道理,大医院的收费就要高些。说着说着,女人的脚指头像是被蚊子叮了一口,扣上氧气罩的瞬间便昏睡过去。 林紫叶睡得很香,那是一种没有梦的睡眠。然后突然觉得有人在喊她,在用力的拍她的脸。林紫叶很困难地睁开眼睛,医生们的面孔在她眼前放大又缩小,缩小又放大。 晃晃荡荡的车子推出手术室,呼啦一下围过来的一大群人,然后就是一大片俯视的眼睛。林紫叶的麻药还没有过劲,她记得那片眼睛里有詹萍、梁菁菁、小龚、董丽芹,好像还有几个人,她看不太清。 术后的第一个晚上,林紫叶止不住地冒虚汗,背部热得像要生褥疮,干痒难忍。最难受的还是导尿管,私处疼得火烧火燎。巴立卓彻夜未眠地守候在她身边,为防肠道粘连,要不时翻动女人的身体。迷迷糊糊间,林紫叶知道自己再也离不开这个男人了,共同生活了这些年,爱情已升华成了亲情,虽然这份亲情不够光明正大。 林紫叶恢复得还不错,第二天便回了病房,那里早已是鲜花簇簇。林紫叶问:“我到底怎么样?” 巴立卓拍拍她,“挺好的,我没想到你这么勇敢。” 林紫叶:“我是说,我以后的事情。” 巴立卓含糊其词道:“以后会更好,健步如飞吧。” 林紫叶摇头,“我听见有人说,左侧的输卵管切除了。” 手术大概三个小时,因为中途有些意外,才确定拿去整个左侧输卵管。巴立卓不想叫女人伤心,又不能否认,就说:“无所谓的,切除不切除,我都喜欢你。” 林紫叶用了很大的力气,才挤出一句话:“不是说要保守治疗吗?为什么要切除?” 巴立卓只好说:“因为它已经损坏,必须切掉的,是我签的字。” 一滴滴输液流入手臂,伤口在隐隐作痛,彻骨的寒冷从全身各个毛孔里渗透出来。林紫叶不再说话,只是用眼睛悲切的看男人,慢慢流出眼泪。巴立卓给她擦眼泪,林紫叶紧紧抓住了他的手,久久不愿松开。巴立卓的手是那么的冰凉,让她感到那种温暖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女人下意识地感到,自己慢慢向一个深渊靠近,却没有任何方向。 专家查房时,身后跟了一大群年轻医生。没心没肺的人最合适当医生,他们太过理性不愿意去感性,所以很少痛苦。医生们根本不在乎患者的感受,当场介绍起病情来。林紫叶听得句句分明:“手术中出了点意外,包块的位置不好,很难保留住这侧输卵管。如果留着,容易导致重复性宫外孕。” 专家讲得很细致,还特意宽慰林紫叶说:“作为你的主治医生,从你身体的角度考虑,我们拿去了你的一侧输卵管。输卵管不是产生卵子的,只是一个通道。没太大的影响,你还会好得快一些。只是,只是你怀孕的机会将减少一半。” 又一个昼夜过去了。林紫叶下了决心,对巴立卓说:“谢谢你爱过我,可我爱你爱的很痛苦。不如分手吧。” 巴立卓用很缓慢的口气说:“你要少说话,医生说空气吸多了会胀气的,注意休息,好吗?” 林紫叶无力地闭上眼睛,喃喃道:“忘记紫叶吧。” 巴立卓流泪了,近乎苍老的声音响起:“这样罪孽深重的过错只能犯一次,我不能没有你。” 记忆里的这个男人是很少流泪的,巴立卓的眼泪真切地打动了林紫叶,激起她无可遁逸的悲悯之情。林紫叶的眼泪一直流啊流,她不知道这几天是不是把一辈子的眼泪都流尽了。 第四天,林紫叶可以开始吃食物了,可以在董丽芹的搀扶下慢慢走几步。她没想到,孔萧竹竟来看望她,一声“林妹妹受苦了”的问候,使本来冰冷愁苦的病房,竟洋溢了另类的酸甜苦辣。 董丽芹扶林紫叶坐起来,然后知趣地躲开了。巴家媳妇当然清楚,孔林一直是情敌,她们之间有说不完的是是非非。 林紫叶说:“为保住性命,切除了左边的输卵管。” 孔萧竹很同情,“但是你翻过了一座大山,很了不起的。” 林紫叶:“这么疼痛的日子,这么残酷的事实,简直像一场噩梦。” 孔萧竹说:“往事不可追,今生不能悔。有的事可以忘记,有的事需要说清。” 林紫叶问:“孔姐,你是不是一直恨我?” 孔萧竹哼了一声:“别以为女人离开了男人,就长着秦香莲的苦瓜脸!” 林紫叶说:“实际上,我很对不起你。” 孔萧竹拦住她,“我已人近中年,孰重孰轻自然分得清。” 林紫叶说:“可是我真的没办法,我已经把他当成了亲人。” 孔萧竹:“感情才是世界上最冒险的事情。只怕是爱一场,痛一生!” 林紫叶默然无语,她怕再说下去自己会流泪。 “林妹妹,请你告诉我,他待你是认真的吗?”见林紫叶不吭声,孔萧竹断言道:“巴立卓不仅骗了我,也害了你。” 林紫叶低语:“孔姐,我感到了生命的微弱。我的心情如雪上加霜,有种遍体鳞伤的痛。” 孔萧竹无比痛心地说:“我明白,你身体受到了创伤,可我丢掉的是青春和爱情。” 林紫叶说:“这几天我一直在想,大概这就是上天给我的惩罚。” 看着面容憔悴的林紫叶,孔萧竹头一次流露出怜悯的目光。她说:“我们不需要这个男人的同情和愧疚。我只是想让他知道,世间的好女子,是不能随意去践踏的,现在的这一切都是巴立卓的错!” 林紫叶说:“我的脑子全是恨,可是我却不知恨谁才好,想恨巴立卓却恨不起来,我只能去恨自己。” 孔萧竹:“爱是短暂的,只有恨才长远。你现在要恢复身体,快点好起来才是。” 林紫叶:“可是孔姐,谁愿意面对我这样的女人?我该怎么办?出院以后,我该怎么办?” 孔萧竹长长地叹了口气:“林妹妹,我想告诉你,爱情只是个古怪的游戏。在这个世界,真正爱你的人,只有你自己而已。” 两人默默地对视了一阵,孔萧竹起身告辞,说:“是要好好反思了,我们所做的这些是否值得。” 孔萧竹走了以后,林紫叶从枕头旁边掏出手机,发了两条消息。一条给巴立卓,这样写道:“我想了很久,我想和你分手。”另一条给孔萧竹,这条短信措词了很久,写了删删了再写。 孔萧竹的车子刚拐进联通公司的大门,就收到了这样的短信:“祝孔姐破镜重圆,紫叶决意退出。” 第十一章 第51节 最伟大的营销 从我过去的一片荒墟中,至少,至少有这些我能记忆。 ——拜伦《给奥古斯达的诗章》 老邮电局的南面是繁华的商业区,门前的那块草坪有点闹中取静的意思。岁月喧嚣,周围的环境大变样,只有一棵老树没太变样。穿街走巷的风儿不停地问我:如果有来生,最想做什么?我说我只想做一棵树,长在最心爱的孔萧竹面前,每天都可以看见她,为她忐忑不安。我听见巴立卓哀叹,他说他想做一粒飘零的种子,飞回老家的小山村去。 请原谅我一动不动地独享本该属于全体绿衣人的从容安详,请原谅我一言不发地袖手旁观。二十年来,我一个不落地洞察他们的惶惑,一滴不漏地目睹他们的奔忙。我预见到,奢华而痛苦的邮电男女们又要面对全新的抉择了。 省通信公司的一纸文件,实业公司就解体了,所有人员回归主业。粱菁菁改任松河网通副总经理,名正言顺地归巴立卓统辖。为了配合整体上市,粱菁菁受命对电线厂等附属多种经营企业进行改制。财务部门又是忙得要死,恨不得通宵达旦不吃不喝。上市是响当当的硬任务,可松河网通的业务收入滑坡,使得全员劳动生产率等指标很成问题。 转眼间,松河地区的移动电话总数超过了固网用户。虽然网通还是老大,不过只占市场份额的四成左右,移动和联通各占三成和两成。但网通这边职工总数是其他运营商总和的一倍有余,人均效益不高显而易见。 松河网通营业厅出现了多年未遇的用户长龙,这次不是排队装电话,而是来办理拆机。移动电话这样普及,不少人家的座机显得多余了,拆掉了可以节省月租费支出。巴立卓看在眼里疼在心上,愁得不思茶饭,他十分后悔年初的贸然出击。现在看来,小灵通二十八元包月收费是步臭棋,不仅没有扩大新用户入网,反而诱导了老用户换机改号,也加剧了座机用户离网。巴立卓痛切地感受到,小灵通业务是一把双刃剑,既把移动电话的资费拉下了马,也使固定电话廉价的优势荡然无存。越是拼命地促销,越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巴立卓悲愤难鸣,他恨自己头脑发昏,更恨始作俑者马元等人。真应了一句土话,“炒豆大家吃,炸锅一个人的事”,局面失控的责任只能由一把手来承担。 形势急转直下,拆机现象愈演愈烈,大有崩盘之虞。巨型蜂巢一样的枢纽楼里愁云惨雾,成本开支压缩了,奖金停发了,工资按百分之八十发放,职工的个人收入锐减。这些年来,通信业的大发展完全是靠投资拉动的,投资规模迅速萎缩,也导致了业务增长乏力。反过来,业务收入不景气更限制了投资水平。如此循环,企业的自有资金短缺,工资总额缩水,又加剧了职工队伍的不满。怨气像流感病毒似的到处蔓延,小道消息四下传播,说巴立卓要调走了,他不想好好干了,所以才破罐子破摔。 巴立卓百口难辩,但不想坐以待毙,决计压力下传稳住阵脚,强化全员营销活动。巴立卓带头垫付了五万元的小灵通和宽带业务,然后出台竞赛办法,副总和中干各有任务指数,职工人均出资一万元。巴立卓知道这是拔苗助长似的营销举措,这是提前入账以保有存量的办法,也是自虐式的奋力一搏,来自各方面的阻力定然很大。他特意召开了全体员工大会,推心置腹地讲清了严峻的形势,再三说明职工买单实属无奈之举,号召大家靠亲情友情营销。 职工还是通情达理的,基本认同巴总经理的分析。固话业务江河日下,传闻炒作中的3g移动牌照还远在天边,除了人海战术集体冲锋之外确无良策。松河网通八面出击了,售小灵通,办adsl宽带,点歌发短信,极力争夺集团客户。人多也有人多的好处,父老乡亲兄弟姐妹齐上阵,很有声势浩大的效果。移动、联通公司坐不住了,电信、铁通感到了挤压。道理很简单,二百万人口的松河地区,阶段性的通信总需求是有上限的,就好比一锅饭配了六、七只碗,你吃多了,别人就要饿肚子。问题还在于人人都想多吃,争来夺去的最终结局是把饭锅抢碎。 全员营销的难点在于技术维护工种。机房的人尤其是刚参加工作不久的大学毕业生,本来就毫无积蓄,又正值买房娶妻生子的时候。老家在外地的更是一筹莫展,茫然四顾举目无亲,小灵通卖给谁呀,宽带业务办给谁呀?交换、传输、计费、网管等技术维护岗位人心大乱,基层领导弹压不住了。消息传到巴立卓耳朵里,他特意召开了大学毕业生座谈会,名为征求意见实则压力下传。年轻人发了许多牢骚讲了许多困难,还有人干脆提出辞职。巴立卓听着听着,一腔怨恨升腾起来,心里想:企业百般照顾这些人,他们却不想和企业共渡难关!他还想到,如今阿猫阿狗都读大学,所谓的大学生多如牛毛,真不值得当心肝宝贝似的供着哄着。 巴立卓板着脸展示了他的才学,他张口即说:“马克思认为,知识分子由于其在经济上的依赖性决定了其在政治上的依附性。知识分子从来就不是作为一个独立的阶级出现在政治舞台上的,他只能依附于别的阶级存在。” 满座鸦雀无声,巴立卓又说:“在我眼里,员工只有表现好坏之分,从没有毕业院校的高低之分。学历仅仅是一种潜在身份和竞争的起点,不是生活的全部内容。读书不等于明理,不等于生活,更不等于事业。” 巴立卓还说:“学历是衡量一个人的硬件标准,但真正决定一个人命运的是他的软件,性格、态度乃至沟通能力和团队精神、甚至心理承受能力,这些才构成一个人内在的素质,这才是决定个人价值的关键所在。” 巴立卓最后说:“按我的理解,大学生不是社会精英,而是普通劳动者。” 巴立卓兜头一盆冷水,泼得年轻人心凉透了半截,有七八个学生辞职走人。近几年,单位的概念和从前大不相同了,跳槽的事不值得大惊小怪,想走请便无人挽留。但职工离职总归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要不是自感前途无望谁愿意走开?要是混得还舒服谁舍得离去?巴立卓怏怏不快了多日。 浩荡的春风裹挟着漫天的沙尘,掠过枢纽楼外的幕墙玻璃,呜呜呜地发出骇人的哨声。巴立卓坐在第十九层的办公室里,产生了地动山摇的错觉。这个时候,杨主席突然来找他,为的是儿媳工作的事情。 杨主席已从邮政局那边退休六年了。人老得厉害,颤巍巍地拄杖走路,耳朵也变聋了。尽管戴了副助听器,听人说话还是一愣一愣的。巴立卓看了阵阵心酸,暗暗想到:若干年之后,自己会不会像他一样,枯坐在生活的角落里,看着一切都摇头叹气?会不会也像他们一样坐在儿女们绚烂的灯影里,哆哆嗦嗦地追忆自己万劫不复的青春? 杨主席早就没有了当年的虎威,举手投足显得很拘谨。当他看清了巴立卓稀疏的发际里夹杂的丝丝白发,竟惊愕了半天,就好像巴立卓应该永远年轻永远健康。杨主席的声音很大很大,生怕别人也听不清似的。 巴立卓扶住他说:“老领导,我这是愁的啊。” 杨主席没太听清。巴立卓就喊着说:“愁啊。” 杨主席说:“我也愁哇,儿媳妇的任务重啊,叫我来求求你。” 杨主席的儿媳在传输中心做机务员。多年以来,技术工种一直是香饽饽,学习深造和培养提拔的机会都多。可如今营销机构扁平化了,人员都向市场这边倾斜,机务维护工种就变成了跑龙套吃软饭的了。真是风水轮流转,三天河东三天河西。 杨主席代表儿媳提出请求,想换岗到商务客户中心去,因为机务员的收入实在是太低了。巴立卓满口答应,立即找来了崔人事,交待说老领导的心愿一定要满足。崔人事面带难色,忍不住啰嗦了几句,说马上就要新一轮的竞聘上岗了,这个时候对个别人员进行岗位调整好像不太合适。巴立卓不耐烦,把手一挥,说:“特事特办,从速从快。” 在杨主席这边看来,事情顺利有些异乎寻常。其实,杨主席从前是做领导的,他应该明白:难和容易都是相对的,老百姓认为很难的事情,领导往往一句话或者一个眼神就解决了。只不过杨主席赋闲在家多年,粗茶淡饭的日子快速地把他恢复成一般老百姓了。 杨主席千恩万谢地拄杖离去,巴立卓一直搀扶着送到了电梯口。刚回办公室,放在板台上的手机闪烁出道道眩光。接起来一看,是新来的一条短信,字幕显示:“起得比鸡都早,吃得比猪都差,干得比牛都累,活得比驴都差。”来电号码是本公司的小灵通,很熟悉又一时想不起来是谁。如今乱七八糟的短信满天飞,不值得认真对待的,顶多一笑了之。职工每月都有两千条发送短信的任务,内容不限按量考核,总量前三名者奖励海南双飞旅游,未完成者扣罚。职工不敢不完成,上班发短信,下班回家发短信,坐车时发短信,睡觉前发短信,蹲厕所也发短信,简直神魂颠倒不知日月。 只隔了片刻,手机又响了,这条短信说的是:“网通老大哥,科长特别多,奖金没有了,还要拍卖车。” 这几句话很不怀好意,也许是出自其他运营商之手。巴立卓忍不住去看发信的号码,还是刚才的那个小灵通。巴立卓有些不爽,但他还算是有肚量的,职工被任务压得有怨气,发发牢骚也是正常的,总不该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由他去吧。正想着,手机又叫了起来,还是刚才的号码,这回说:“一人在银行,全家跟着忙;一人做保险,全家不要脸;一人搞传销,全家都报销;一人在网通,全家都发蒙!” 巴立卓真生气了,拨10060去查号码,竟是王二美!巴立卓勃然大怒,通知王二美立即来一趟。 王二美穿戴得十分标致,西装革履裤线笔直,和以前水裆尿裤的形象大是不同。巴立卓讥讽道:“想不到二美还是这么潇洒?” 王二美不同于普通职工,他才不怕高高在上的巴总经理,正要找茬出口恶气。他扯了扯袖口说:“这就怪了,不是你要求的吗?穿职业装,讲职业话,用职业思维!” 巴立卓说:“这样要求有什么不妥吗?” 王二美抽了抽鼻子,说:“领导就是有水平,满嘴新词儿,又是物流集中管理,又是内控流程,还有量化细化优化用户数据,写什么营销分析……” 巴立卓的脸色煞白,目光又直又硬,仿佛石头似的要随时投掷出去。他说:“王二美,你想起屁不是?” 王二美说:“你就使劲儿折腾我们吧,把我们逼疯了,还叫人活不活了?” 巴立卓说:“市场把我给逼疯了,还叫我活不活了?” 王二美说:“将帅无能,累死三军。” 巴立卓说:“大厦将倾,独木难支。千斤重担大家挑,只有众志成城才能战胜困难!” 王二美:“讲大道理是你的强项,我草头百姓说不过你。但我认准了一个理儿,松河地面乱糟糟的竞争全是你搞坏的!” 巴立卓哭笑不得,“你以为我巴立卓是谁呀?我能左右得了哪家运营商?爹死娘嫁人,各人顾各人吧。” 王二美没文化可悟性好,看似傻乎乎的其实很聪明,他顺势把话题引导到自己身上, “我挣的钱太少了,这日子苦得要死。” 巴立卓冷笑:“省公司挣钱多,集团公司挣得更多,你去得了吗?” 王二美也冷笑,“怪不得,你们在上面作威作福,我们在下面当牛做马。” 巴立卓说:“你好歹是区域营销主任,相当于过去的副科级,你要苦死了,普通职工还活不活了?” 王二美说:“我的人完不成任务,工资都开不满,叫人咋活?” 巴立卓两手一摊说:“我无能为力,全公司这么多人,照顾谁不照顾谁?” 王二美说:“小灵通、宽带、短信样样都扣钱。职工手里都一大堆小灵通,简直成‘养机’专业户了。” 巴立卓怒不可遏,呼地起身拉开了柜子,指给王二美看:“你们是‘养机’专业户,这是我养的手机,比你们哪个人少?” 王二美还嘴硬:“反正你真够狠的了!也不管职工吃饭不吃饭。” 巴立卓说:“要想从省里面换来工资总额,只有绝地反击保有存量,去市场上抢饭吃,不然全公司就要困死了。” 王二美说:“你是大领导,手里有的是钱,别克扣我们底下当差的。” 巴立卓生气:“你放屁!我克扣过谁了?现在成本控制多么紧你知道吗?二十万门北电的交换机全部拆掉了,为的是一年节省电费开支二百万元,这个你可以不懂,可以不知道。可是,我一口气拍卖掉了二十七台机动车辆,你没看到?你他妈的是瞎还是聋啊?还是故意装傻!” 王二美的脖子扭出了青筋,他不服:“你算你的账,我算我的账。我手下的哥们天天吃五香饭了,这个我得管!” 见巴立卓发愣,王二美说:“五香饭就是大米加上盐、味精、葱花、辣椒一起煮!” 巴立卓仍不解其意,“五种味道的米饭?” 王二美说:“穷得买不起菜了!” 巴立卓气得一拍桌子,“混账王二美,你不要诬蔑我好不好?职工再难,情况再个别,也不至于吃不上青菜!” 王二美叫板:“你要是有种,就亲自看看去!” 巴立卓一想也是,就打电话叫邹宽一同前往。邹宽兼职工会主席,职工的事情他理应出面的。 吃五香饭的职工确实家徒四壁,孩子刚上小学,老婆卧床不起常年吃药。原来月收入一千元左右,尚能维持。现在全员营销了,却完不成任务,上个月只领到了二百多块钱。巴立卓嘘寒问暖,万千感受齐齐地堵在心口,说着说着潸然泪下。 邹宽和王二美见了大惊失色,就听巴立卓说:“是我无能啊,拖累了咱们的职工。” 邹宽赶紧自责:“是我们工会的工作不到位,真没想到有这样困难的职工。” 巴立卓默然拉开皮包,点了一千块钱,搁在病女人的枕畔。邹宽和王二美见了,也慌忙慷慨解囊。吃五香饭的职工也愣住了,又感激又难过。巴立卓收住眼泪,检讨说:“职工都是好样的,要怪就怪我吧。我对电信市场的惨烈应对不足,你们跟我受苦了。” 小龚的车子往单位转,巴立卓长叹一声,说:“我最近老爱发无名火,不该这样失态的。” 邹宽说:“虽然很难,总比那些下岗失业的人强吧。” 巴立卓喟然而叹:“可是我们是优势产业啊,搞成这个样子,实在让人痛心!” 邹宽说:“是有一些。不过,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 巴立卓说:“刚才我想起小时候了,吃了上顿没下顿的。读高中时就馋同学带的饭菜,头一回吃人家的肉丝榨菜,那滋味终身难忘。” 王二美来了一句:“你现在当大官了,就忘本了。” 邹宽和小龚又吓了一跳,他们想不到王二美会这样肆无忌惮。巴立卓不恼,说:“真留恋邮电局的时候,也为那个黄金岁月而痛心。我们只知道发展发展再发展,职工的利益考虑得很不够。别看各地的邮电局都高楼大厦的,可普通职工并没有多少积蓄,就怕家庭成员生病、上学。” 邹宽说:“从全省的情况看,当年职工的住房都解决了,也很了不起的。” 巴立卓摇头,“事情都在变化,有住房也不可能一劳永逸。有资料说,中国的住宅平均寿命二十年,我们松河更是,不停地进行城区改造,不断有楼房动迁扒掉。我昨天去市政府开会,邮电小区很快也要拆迁了。” 邹宽说:“拆迁的应该有补偿的,问题不大吧?”巴立卓说:“说是这么说,实际上拆迁的补偿标准很低的,房价又上涨得这么厉害。我现在很担心宋书记和史群这些老领导,工作了一辈子只积攒下一套住房,生怕他们拆迁后一夜赤贫。” 汽车驶过一个街口,街边排满了甩卖旧货的摊位,彰显城市开发建设的热浪。松河这座像手掌一样熟悉的城市,充满了动荡和焦躁,它似乎永远都在打墙拆楼,永远都在挖坑修路,永远都在川流不息。 邹宽说,“今年市政府大兴土木,老城区改造的力度很大,要彻底消灭棚户区。” 巴立卓说:“对其他电信运营商来说,正是求之不得的大好时机,正可以建设基础网络。移动方面的光缆一铺再铺,在光接入层面后来居上。可我们呢?不仅原有的管道线路都要改迁,而且还要建设新的接入网,资金从哪来啊?” 邹宽说:“给省公司打的报告踢回来了,上边说投资的盘子已定,绝不追加项目。” 王二美也犯愁:“线路跟不上,叫我们怎么去推销啊?” 巴立卓很粗鲁地说了句:“操!现在知道穷日子是多么难了,可整整十年光景,我误以为自己真是大款呢。” 王二美说:“我听说,移动公司那边的住房公积金很高的。” 邹宽说:“移动公司的实力太强大了,钱多得不知道怎么花才好。” 巴立卓说:“老邮电留下的好底子,房屋、基站和传输都是现成的,包括品牌都是。这些年人家埋头抓发展,管理手段日新月异,不蒸蒸日上才怪。” 邹宽说:“再发展下去,所有电信运营商联合起来也打不过中国移动一家,他们已形成了较完备的业务战略。” 巴立卓说:“中国有句老话:强者亘强。人家已从领先到卓越了,电信行业已经进入新的一家独大的时代。去年,霍达他们利润超额了五千万元,只能变着法子加大成本。移动公司实施手机补贴和低资费政策来争夺一切可以争夺的客户,实际是逼着我们打成本的损耗战,靠现金流的优势压倒压垮我们。” 邹宽说:“我看到一篇文章,说小灵通的建设和运营成本是gsm移动电话的三倍,无论是价格还是服务,我们怎么打得过人家?” 王二美说:“林紫叶那边真火,打一赠二的套餐,新入网交一百元就能买到三百元的话费。” “别老和人家去比!” 巴立卓回头瞪了王二美一眼,恨恨道:“我再一次警告你,你少他妈的和我唱对台戏!” 王二美吐了下舌头,紧了紧领带。 第十一章 第52节 割席断交? 孔萧竹终于同意离婚了,她的态度有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在突如其来的变化面前,巴立卓眉头紧锁,好像在怀疑这个消息的真实性。 咖啡厅里灯光昏暗,很柔和的曲子悠悠扬扬地飘了过来,那氛围能让暧昧的情人多一份浪漫,让虚伪的商人多出一点真诚,让久违了的朋友多一份温馨。可此时此刻,巴立卓却有一种类似梦游的感受。 巴立卓反复打量眼前的女人。孔萧竹上穿白色羊绒短衫,下着银灰色长裤,应该说是相当顺眼的,可到了巴立卓眼里却有了森严壁垒的意思。孔萧竹的这身打扮,很像电视剧里谈判桌上的女高管,既沉稳知性又踌躇满志,很有那种职业素质。 孔萧竹搁下茶杯,说:“你不是朝思暮想地期待这一天吗?” “可是,我想知道你为何突然通情达理了?” “主要是我比你有人性,我不忍心看你的心肝死去活来,我很想帮帮那个可怜虫。” 巴立卓举了举茶杯,说:“那我就替小林谢谢你了。” 孔萧竹哼了一声,“我想提醒你,请不要得意忘形,更不要自以为是!” 巴立卓说:“人的感悟要一点一点地升华,只有行到水穷处,才能坐看云起时。不到那个地步,就没到那种境界。” 孔萧竹频频皱眉,“巴立卓,这么多年过去了,油嘴滑舌的爱好怎么不改改?” 巴立卓笑逐颜开,说:“我是在感慨你幡然醒悟,感激你的大恩大德。” “好好把握你想要的幸福,好好照顾你想要的女人!” “多谢孔总关照。” 有人说过,在饭店里看见一对男女目不转睛地互相盯着,那一定是情侣,否则就是夫妻。而此时此刻,巴立卓和孔萧竹坐在茶馆里面,目不转睛地盯着对方,但他们是夫妻,马上就劳燕分飞的夫妻。 孔萧竹颇为伤感:“从此以后,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 巴立卓想了想,“你不想提提什么要求吗?” 孔萧竹说:“当然,你还是儿子的亲爹。如果你不打算儿子改姓为孔的话,可以随时资助,包括他的升学、就业乃至娶妻生子。至于我本人一无所求。” 巴立卓说:“好像我们之间应该签署协议的。” 孔萧竹满口答应:“可以,你写好了,我来签字。” “希望我们还是朋友。”巴立卓伸出手来,想和前妻握手致谢。 孔萧竹不为所动,巴立卓讪讪地收回手。女人还算优雅地用纸巾揩了揩嘴,丢下一句话:“并不是所有的女人都会为你殉情!” 巴立卓笑了,铁树开花似的在嘴角流出了一丝笑意。他说:“时代在进步,殉情的人少之又少,加之医学发达,所以人口暴涨。” 孔萧竹无心恋战,冷冷地白了他一眼,拎起皮包就走了。单单看背影还不难看,脚步声里依然有着难忘的清韵。 巴立卓喜不自禁,在第一时间通知了林紫叶。不想,林紫叶淡淡地应了句:“我正加班呢。” 巴立卓捂着手机说:“你们移动怎么老加班呢?又研究啥呢?” “商业秘密,无可奉告。”林紫叶说完就挂断了电话。移动公司正在密谋研究vip俱乐部和积分计划,交足三千元话费,赠送手机一部另加三千元的缴费卡。 热脸贴了冷屁股,这是巴立卓始料不及的。开始他还以为林紫叶矫情,但是在随后的一个黄昏里,林紫叶明明白白地告诉巴立卓,她改变主意了。这是巴立卓难以置信的结果,女人究竟是怎么了,一个比一个奇怪? 巴立卓说:“紫叶,你不要这样做,人家会说我玩弄女性,是不负责任的花花公子。” 林紫叶质问:“你结婚只是为了自己的清白,不是因为爱情,虚伪不虚伪?” 巴立卓这才意识到说错话了。林紫叶又说:“我这个第三者当得好辛苦,也好不光彩。我不想趁人之危,更不想捡谁的便宜。” 巴立卓道:“请不要说得这么难听,在婚姻面前,情人是第三者;可是在爱情面前,不被爱的那一方才是第三者。” 林紫叶说:“爱情是陌生人变成情侣,又把情侣变成陌生人的游戏。我有些厌倦了。” 巴立卓满腹狐疑,“是我不好,还是你后悔了?” 林紫叶说:“兼而有之吧,反正我不想嫁给你,至少是现在。” 巴立卓拍了拍脑门,故作大度地说:“女人真是地球上最复杂的动物,总爱说反话,办反事儿。比如你提出分手,却期盼我能够挽留。” 林紫叶不笑,“我想我还是一个太完美的人吧。太想完美无缺的话,会是孤独的,因为会没人爱,更不容易爱别人。我爱过你不假,可现在有些动摇了。” 巴立卓说:“我很想知道原因。” 林紫叶直言不讳:“我没有信心面对未来,特别是对你。” 巴立卓忽然笑起来,“紫叶,你不是想和我割席断交吧?” 林紫叶说:“很难说,也许会的。” 巴立卓轻轻拍拍女人的脸。林紫叶的脸依然清丽,只是那双眼睛的周围,多了一圈黑晕。巴立卓心中涌起了一股很不安的感觉。巴立卓不好再啰嗦什么了,便起身去看窗外。楼下的花树深深浅浅,粉粉紫紫地站在那里,在夕阳美丽的余晖里,仿佛能见到有蜜蜂颤动羽翼飞翔。他叹了口气,“天涯何处不开花,一花一花又一花。” 林紫叶在想,自己和巴立卓是安营扎寨的树,连根拔起会有一种伤筋动骨的痛。女性无论传统还是前卫,骨子里还是希望以婚姻为人生归宿的。性和感情在女人心里绝对是浑然一体的,重感情有理性的女人,哪能春梦一去无痕迹呢?女人无论当时得到多么热烈的追求,也只是男人的一个陪衬。假设离开巴立卓,林紫叶可以独立自主地活下去,可是她还是有些下不了决心。 月亮孤零零地挂在西天,巴立卓垂头丧气地从辽海花园出来,一点精神头也没有了。而这几天,他嘴里总是哼着小曲儿。巴立卓心里像长了草,边走边想:婚姻真是个深奥的问题,让那么多的男男女女饱受磨难,甚至精神失常。很女人相比,做男人真的很苦,千般难万般苦男人自己不会去说,只因为他是男人。做变性手术的人绝大多数都是由男变女。要是不想承受男人的苦,只需一刀就把那“苦根”断了,从此轻轻松松做女人。 站在人潮汹涌的街头,巴立卓不禁苦笑起来。笑过之后,忽然发觉自己是那样的孤独。此时此刻,他很想找人叙话,却没有合适的人选。虽然他的朋友圈子很大,但世故虚浮者居多,除了互相欣赏就是互相利用,鲜有良师益友。 耷头耷脑地推开家门,巴立卓扑进更浓重的黑暗里,去摸墙上的电灯开关。日光灯发出很尖锐的吱吱声响,光线一跳一跳的,把四壁照得惨兮兮的。巴立卓去了趟洗手间,扳开水龙头却发现停水了。巴立卓无精打采地躺到沙发上去,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他梦见自己乘坐一艘小船,在一条陌生的河上飘荡,没有月色也没有星光,惟有奔涌不息的水声。 睡到半夜,忽听有人砸门。巴立卓跳将起来,一脚踏进水里去了。定睛一看,水漫金山了,拖鞋都漂起来了。赶紧关掉卫生间的水阀,再去开门。楼下的老宋书记怒目相向,想骂娘又不敢骂的样子,一扭头回家处理水患去了。余赫闻讯披衣过来,动手帮着掏水。 满屋子都是水,脚下发出噗噗的声响,更显窗外夜色的死寂。巴立卓好久没回这里了,连饿死的蟑螂都从角落漂了出来,隐隐中有些陈腐的味道。巴立卓的心酸成一团,连连自责:“我真是昏了头。” 余赫开玩笑,“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淹了一家人。” 巴立卓说:“我最近净出乱子,没有一件顺心的事情。” 余赫说:“过日子没有女人,也真成问题。” 巴立卓说:“孔萧竹和我离了,正式的。” 余赫一愣,随即说:“其实婚姻是穿鞋,合适不合适,只有脚趾头知道。” 巴立卓说:“一回到这里,我就想起了从前的时光,想起孔萧竹。” 余赫劝他:“事已至此,还是向前看吧。你和林主任怎么样了?啥时去喝你俩的喜酒?” 哗哗的掏水声突然停息了,巴立卓说:“这女人,突然打起了退堂鼓,扭捏着又不想嫁了。” 余赫不以为然,“女人爱使小性子,哄哄就好了。” 巴立卓没吭声,俯身去擦地板,稍一用力,水就从地板缝隙中喷泉似的涌出。就听余赫说:“做领导的人,处理不好家务事,很耽误前程的。” 巴立卓苦笑,说:“业务出现负增长了,我还有什么前途可言。” 余赫说:“邮电分家这么多年了,我们再不能像过去那样当大爷了,况且现在的用户也不是过去的概念了,都懂得维护自身权益,也学会了比较价格和服务。” 巴立卓想了想说:“过去的邮电局不只是一个单位,而且还是一个大家庭,给我永远难忘的温暖。人活着就这么几十年,开心才是真实的幸福。地位再高,钱再多,也活不出两辈子。可我现在有一种挫败感,老觉得自己很失落。” 余赫说:“高官不如高薪,高薪不如高寿,高寿不如高兴,有个好心态最重要。何况你才四十出头,前途无量的。” 巴立卓说:“历史确实像势不可挡的车轮,它开过大街时总要轧死一些人、碾伤一些人,迫使一些人改道而行。我大概属于第二种,稀里糊涂地就受伤了。” 余赫听了直乐,说:“总体来说还是幸运的,你只是负了轻伤。” 巴立卓说:“松河的价格战打得太凶了,各电信运营商都增量不增收。可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固话业务会衰减得这么快,转眼间就危机四伏了。我有种生不逢时的英雄气短,总想起冲不出亚洲的中国足球。” 余赫宽慰他:“别忧心忡忡的,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 巴立卓说:“全省营收报表下来了,我这边的收入虽然比一季度提高了两个百分点,但形象进度名落孙山。我工作二十年了,很少叫领导挖皮挖脸地批评过,更没弄过倒数第一。” 余赫说:“邮政这边也难,集邮业务萧条,速递业务被大量分流。” 巴立卓说:“你们邮政体制改革的方案不是定下来了吗?” 余赫说:“定下三个婆婆,成立监管机构、邮政银行和邮政集团公司。我们基层何去何从,实在难以预料。” 巴立卓想了想,说:“金融是门大学问,邮政银行是新手上路,要格外小心。” 不觉中,静悄悄的黎明爬到了窗前。余赫捶了捶酸胀的腰腿,说:“轮到我们震荡了,你巴总可以一心一意谋发展。” 巴立卓说:“我的意图总也贯彻不下去,再好的经也叫一群歪嘴和尚给念偏了,干着急使不上劲儿。” 余赫忍不住说:“巴总啊,论年龄我是你老哥,让我说几句过头话。做企业,管理是重中之重。集体出了问题,应该先去自省,而不是一味地责怪别人。” 巴立卓满脸倦容,望了望墙上三口之家的合影。照片上的自己生气勃勃,头发很茂密眼睛也很亮,但这是一个比较遥远的形象了。巴立卓仰着红润的秃头,凝视照片中的孔萧竹。女人当时的神情漠然而坚定,隐隐透出种孤绝的味道。 余赫的评价十分中肯,他说:“爱钱的困于钱,好色的累于色,你太爱你自己,所以会被自己困住。” 巴立卓回过神来,自言自语道:“好吧,吾日三省吾身。” 余赫说:“我一直认为你是很聪明的人。” 巴立卓自嘲:“聪明人更容易犯低级错误,就跟大脑进水一样。” 余赫忍不住笑了起来,满脸皱纹挤在了一起。“你的大脑没进水,而是房子进水了。” 叶家的早餐很丰盛,显然是余嫂精心准备的。巴立卓边喝粥边赞叹,“吃大嫂的饭,胃里心里都舒坦。” 余嫂说:“嫂子的饭菜再好,也比不上你自己有个家。” 巴立卓说:“可我现在一无所有了,和孔萧竹正式分手了。” 女人的好奇心是男人的十倍,忍不住追问:“那她怎么办,一个人带孩子过?” 巴立卓摇头:“天要下雨,娘要改嫁,由她去吧。” 余嫂一阵唏嘘,说:“萧竹这人不错的,可惜。” 余赫瞪了自己女人一眼,“什么可惜不可惜的,分手了是解脱,与其别别扭扭地在一起,还不如另起炉灶。” 余嫂赶紧把话拉回,“分手也好,分手也好。” 巴立卓搁下碗筷,示意自己吃饱了。 余嫂还是忍不住,问:“那你打算啥时候娶小林?” 巴立卓说:“过一段时间吧,我现在心里乱得慌。” 余嫂心有不甘,欲言又止:“别难过,人这一辈子谁没个坡啊坎的,想开了都无所谓。” 巴立卓说:“有顶峰就有低谷,有幸福就会有不幸。生活从来都是相辅相成的,从来都不是单打一。” 余赫听了直笑,不知是颂扬还是在暗讽,说:“同样的意思,经巴总这么一说,就变得诗情画意了。” 巴立卓抚抚稀疏的头发,夹起皮包告退。他敲开了宋书记的房门,负荆请罪道:“宋书记,损失大不大?” 老宋书记的太阳穴上贴了块小膏药,没好气儿地说:“你从前和老婆打架,现在发大水,那像个领导的样子!” 巴立卓说:“太抱歉了,一会儿我叫物业中心的人来,帮您老收拾收拾。” “用不着!”宋书记砰的一声关上了房门。 巴立卓晃了晃脑袋,一步沉似一步地下楼,心里想着事儿,竟踏空了一级台阶,差点摔倒。 一出门,就见小龚的车子已经等在那里了。巴立卓上了车,吩咐小龚说:“先不去单位,我们去郊外转转。” 汽车停在郊外的旷野。明亮的阳光下,满眼绿意葱茏,湿润的地气冉冉升腾,氤氲成一派淡蓝的烟雾。小龚轻声说:“巴总,你好像没休息好。” 巴立卓放下车窗,对小龚说:“又要竞聘上岗了,你有没有打算?” 小龚的脸红了红,“我还想给你开车。” 巴立卓说:“你不可能给我开一辈子车,早寻出路为好。” 小龚说:“巴总,我是不是做错事了?” 巴立卓摇头,“我工作了二十年,回想起来,最耽误人进步的工种就是司机,没有晋升的机会,开来开去的还是司机。我可不想在未来的某一天,愧对跟我一场的小龚兄弟。” 小龚小心翼翼地问:“巴总,你是不是要调走了?” 巴立卓瞥了他一眼,“你天天跟着我,你也相信这种谣言?” 小龚有些难为情,就说:“巴总,我舍不得离开你。” 巴立卓沉吟道:“这次薪酬、用工、人事三项制度改革,对你来说是次机会。易岗易薪,挣的是椅背工资。” 小龚问:“我听巴总的,去哪里好?” 巴立卓说:“你的事情我想了好久,我觉得,你应该去竞聘大客户中心副经理。” 小龚大吃一惊:“我能行吗?” 巴立卓说:“不试试,怎么知道行不行?双向选择,你选择岗位,我们选择你。” 小龚说:“别人上台竞聘,那稿子写得多好,念得呱呱直叫。我可没那两刷子。” 巴立卓说:“单纯靠竞聘来选择人才,只能在不了解员工的情况下使用,用十钟的表现来判断一个人的能力和素质,风险系数太高了。” 小龚还是担心,“跑大客户可不是闹着玩的,我的水平……” 巴立卓摆摆手说:“我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你总比王二美精明吧?沟通市里的集团客户,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小龚不知道说何是好了,憋了半天才想起了一个话题:“这几天,网上又开始炒作了,说是电信要重新整合呢,还说要拆分掉联通,再和咱们合并。” 巴立卓不屑:“望风扑影的事儿天天都有,真真假假,虚实难辩。” 小龚点头,“说得有鼻子有眼的,都说六家电信公司要合并了,一种是四合二的方案,一种是六合三的方案。” 巴立卓很少有机会和他的司机交流,所以也愿意多聊几句,就说: “我们是在国际电信业兼并成风的情况下,踏上了分拆之路。电信改革有些超越了行业的承受程度,理应休养生息。市场竞争到了今天这个份上,整合是迟早的事情,也是大势所趋、人心所向。历史不仅允许回头看,也许还可以走回头路。” 小龚说:“先拆散了对打,打乱套了再收编?” 巴立卓说:“没什么好奇怪的。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小龚备受鼓舞,真有点儿大客户经理的胆气了,他翻动手机屏幕说:“我收到一条短信,很好玩的,念给您听听。” 巴立卓微微颔首,就听小龚一字一句道:“移动猛攻不退,电信追缴欠费,网通身心疲惫,联通双网劳累,铁通不伦不类,卫通先天残废;邮政活得憔悴,管局忙着开会,综观通信风云,还是国资委万岁!” 巴立卓好一阵大笑,然后嘱咐道:“不要四处传播。” 小龚再次感受到了领导的信任,就问:“您和孔姐离婚的事是真的吗?” 巴立卓并不隐瞒:“确实如此,离了。” 小龚试探着又问:“那,那您和林姐快结婚了吧?” 巴立卓伸手撸了小龚脑袋一把,“哪来的这么多废话?” 第十一章 第53节 3g与风筝 互联网上又开始了新一轮的热炒,关于移动3g牌照的事情渲染得沸沸扬扬。经过长时间的焦灼等待,3g已超越了资源本身而演进成为一种象征,这便是牌照发放是否与运营商重组挂钩。 省公司召开了电视电话会议,盛邀北京邮电大学的著名专家展望3g时代。专家侃侃而谈,大谈国产、欧版和美版三大技术标准,说目前的电信市场尚未形成公平、有效的竞争机制,3g将成为政府调整市场格局的有效手段,肩负着重塑电信生态圈的历史使命。专家还透露,耗时二十年之久的《电信法》有望出台。省公司总经理巫奎表示,3g牌照的发放充满悬念,无论是制造商还是运营商都在煎熬中等待,虽然我们已开始了试验网布局,但时间表的确定是政府行为,3g时代对整个电信业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事也凑巧,巴立卓刚走出会议室,那个叫李纤雨的记者又摸上门来了。李纤雨说:“全中国都在热盼奥运,关注3g,我也要写一篇时髦的稿子。” 巴立卓大笑,“这个话题不仅时髦而且有价值,全国已经有七亿多电话用户了。我可以提供刚才讲座的全套影像资料,有了专家的观点支撑,纤雨妹妹可以妙笔生花。” 李纤雨说:“我一直认为巴总就是电信专家,何必舍近求远?” 巴立卓说:“别听专家胡咧咧,往往专家才误国!又臭又长的裹脚布文章,语出惊人哗众取宠,专门和老百姓过不去。” 李纤雨又笑,“哈,你巴总才语不惊人死不休!” 李纤雨笑起来一脸狐媚,巴立卓明知她在卖弄,仍难免就范。巴立卓说:“时间有限,需要我提供什么素材?” 李纤雨说:“我是你们圈外的人,要写通俗性的文章给更门外汉的读者看,你描述得越感性越好。” 巴立卓好久没这样谈笑风生了。和漂亮的异性交流确实是件愉快的事情,何况眼前的李纤雨并不陌生。 隔了两天,林紫叶带回一张松河日报给巴立卓看。林紫叶说:“想不到,巴总经理口若悬河,描绘了3g时代的新图画。” 巴立卓问:“亲爱的林专家,有何高见?” 林紫叶扬了扬报纸,说:“我感觉这篇记者访谈谬误百出,臆想的成分居多,以讹传讹,误人子弟了。” 巴立卓承认:“传闻的成分偏多,再加上记者外行,难免贻笑大方了。” 林紫叶有些酸溜溜的说:“那个李纤雨,快把你捧上天去了。” 巴立卓说:“新闻宣传是最好的软广告,对提升企业、产品和老板的三个知名度很有好处。” 林紫叶撇嘴:“洋洋洒洒的数以千字,只有一句经得起推敲:近看3g牌照,远看三网融合。” 巴立卓笑嘻嘻地接过报纸,又读了一边。这篇记者访谈这样开篇——3g网络,已经成为最近it行业最热门的一个词汇。谈到3g网络规划和手机终端,不同视角就有不同的观点,就像一百个观众就有一百个哈姆雷特一样。设备制造商、运营商和用户的立场不同,所以才智者见智、仁者见仁。怀着极大的好奇心,记者走访了市人大代表、松河通信公司总经理巴立卓先生…… 巴立卓抬起头说: “我的观点并无大谬,无非是说小灵通将与3g互补共存,不会被轻易淘汰。依我看,小灵通诸多优势将在3g时代会得到体现,如传送照片、电子邮件、上网等应用。” 林紫叶笑,“天下大势,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指望小灵通平滑过渡到3g标准,不敢说是痴人说梦,起码是一相情愿。” 巴立卓叠上报纸,说:“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林紫叶说:“手机游戏、手机电视、手机音乐,这些概念将从互联网转移到移动电话,创造新兴人类的奇迹。” 巴立卓说:“手机不只是通信工具了,还是大众玩具,也是贴身秘书,还将电视媒体化。固话无法与之抗衡,手机一旦很方便地上网,固话的穷途末路也就到了。” 林紫叶同意这样的说法,“如果把我们比做风筝的话,手机就是牵引我们的线,不管你飞得多高多远,也须臾难离。” 巴立卓随手关掉手机,“我今晚就做断线风筝,睡个好觉,免打扰一回。” “做个自由人可不容易。” 林紫叶也关闭了手机。 巴立卓接着刚才的话题感叹:“邮电分营至今,短短七八年工夫,固话的生存就成了大问题,固话业务出现了整体性亏损。” 林紫叶说:“你不要以为移动公司的日子好过,我们快成机器了,精神负荷沉重,内部竞争残酷,一年一轮的竞聘上岗,杀得自家人不是仇人胜似仇人。” 巴立卓说:“移动公司的盈利与日俱增,显现出全盘通吃的王者气象,企业兴旺发达,员工兴奋发财。” 林紫叶说:“我们都快成工作奴隶了,为了保住岗位,拼命去出业绩。” 巴立卓奇怪:“几大电信运营商相继发布年中财报,一片利好之声,怎么具体到松河地界竟这样举步维艰? 林紫叶说:“整个电信业还是大幅度增长的,起码平均增幅可观。”巴立卓摇头,“把一只脚放进冰水里面,再把另一只脚放进开水里面,从经济学的统计角度看,你应该感到很舒服。” 林紫叶听了直乐,“别忧心忡忡了,固话运营商可以指望3g业务呢。” 巴立卓说:“但愿3g业务不是画饼充饥。可我听说,建设一张3g雏形网络至少需要二百亿元的资金。这等于说,不上3g等死,上3g是找死。” 林紫叶说:“通信发展的未来前途不明,3g之后是4g,还有下一代网络的技术分野,三网融合的问题,与广播电视的产业整合的问题。” 巴立卓说:“新技术层出不穷,电信网的ip化冲击在劫难逃,也就说电信网的互联网化不可逆转。电信产业将面临自杀与他杀的两难选择,一场革命迟早到来。” 林紫叶点头说:“前途未卜,结局难料。” 巴立卓说:“百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套用经济学的说法,一鸟在手是高确定的低收益,而百鸟在林则是低可能性的高收益。捕鸟如此,做企业如此,男女的婚恋亦是如此。” 林紫叶没料到话题突然转向了,愣了片刻才说:“女人喜欢用婚姻来套住男人,我也想。可是承诺不能代表什么。如果不是自己的,那么缘分永远会擦肩而过。我是一个重感情的人,害怕会失去,所以我还想考验你。” 巴立卓反复端详女人,就像不认识她似的。林紫叶从来不化浓妆,宛若画家笔下的田园风光,自然又清纯,头发很随意地束一束,素面朝天透出自信,这就是林紫叶。 巴立卓背着手转了两圈,一把将她搂过来,紧紧地抱在怀里,闻见她发丛中淡淡的清香。巴立卓温柔低语:“我们历尽千辛万苦,好不容易修成正果了,你还犹豫什么?” 林紫叶说:“我对你早就有了一种依赖,依赖不会因为时间而改变,更不会因为时间而分开。我只是想再等等。” 巴立卓叫了起来,“你太反常了。按我的理解,女人的人生轨迹,就像教师的职业,虽然未必有大的发展,但是贵在四平八稳。只有及早地嫁了,才会不愁日月。” 林紫叶却说:“对于老婆和恋人来说,责权利的划分根本不同。” 巴立卓说:“世界上永远没有十全十美的东西,也包括建立家庭。” 林紫叶挣开他,转回身说:“爱情是敏感的,像眼睛,掺进一粒沙子就流泪。” 巴立卓满脸错愕,嘀咕:“依你的逻辑推理,爱情是霸道的,像皮球,摔的力量越大,反弹的速度也惊人?” 林紫叶恳求:“再给我些时间,容我考虑考虑。” 巴立卓无可奈何,他说:“时代变化太快,人们来不及让灵魂歇息一下,没有时间思索人生的真谛,毫不顾忌的享乐之风甚嚣尘上。” 林紫叶说:“正因为如此,我才要慎重再慎重。” 巴立卓垂头丧气地坐到沙发里去了,发呆了好久才说:“这二十年不知怎么就混过来了,谈不上成功和失败。我本来就是农民的儿子,日子本来就是该平平淡淡。可隐隐间我仍心有不甘,我已经对不起一个女人了,不想再愧对于你。” 林紫叶走过去,爱怜地摸了摸他已秃顶的脑袋,“没必要这么自责的,其实你并没有做错什么。” 巴立卓拉住女人的手,抬起头来说:“时间于人永远无情,一切再复杂再离奇的东西,和时间相比都不过是一粒尘埃。人活在世上,活一天少一天,并不能因为你是富商或高官就变得万寿无疆。我只想有个稳定的心境,只想和你有个家。” 林紫叶直直地盯着男人,泪水在颤动,那目光里依然有一种燃烧的热力。林紫叶吐出了真心话:“我听说蔡磊离婚了,正在追求孔萧竹呢。” 巴立卓不屑一顾:“这个世界上,没有比我更懂得孔萧竹,她那么清高孤傲,那么宁死不屈,决不会另嫁他人的。” 林紫叶说:“我欠了她一份人情债,如果她先嫁了,我才能安稳一些。” 巴立卓彻底明白了,想了想说:“这个周日,我想回老家,好久没回去看老妈了。” 林紫叶尽显温情,说:“如果不开会加班的话,我和你一起去。” 巴立卓和林紫叶睡到后半夜,忽听门铃声大作,一声比一声急促。巴立卓吓了一跳,一听是王二美在叫门。打开门,王二美气喘吁吁地说:“谁也找不着你了,林姐的电话也关机了,联系不上…… “怎么了?出什么事情了?”巴立卓以为公司出了什么大事儿。 王二美说:“你老家来信儿,你母亲快不行了。” 巴立卓心里咯噔一下,回身抓起长衣就要走。就听林紫叶说:“等一等,我也去。” 巴立卓急匆匆地给综合部经理小卢打电话,小卢说他已经和巴立刚先去了。巴立卓问王二美:“我三弟告诉你的?” 王二美点头,说:“卢主任坐巴立刚的车一起走的。” 林紫叶匆匆下楼,王二美立即发动了车子。天黑得怕人,汽车开着大灯,却怎么也射不透沉沉的夜雾。松河距离老家要走七十里的山路,白天行车尚需两个小时。林紫叶再三嘱咐,叫王二美慢一些慢一些。车窗外没有灯火,只有远远近近的狗汪汪乱叫,把路边的山野吠得如死去一般。 赶到老家时,天已放亮。巴立卓远远地看烧纸的火光,一瞬间他的眼泪噗噗地落下来。在火光的映照下,他的泪水是红的,像殷红的血。 巴立卓不是孝子,未能赶上母亲临终前的那一刻。巴立卓感觉自己确实是一只风筝,抓在母亲手里的那根线断了,而且永生永世地断了。 悲伤的鼓乐声划破了山村的寂寥。晨风悄悄掠过山谷,门前的那株柳树微微抖动,千片万片的柳叶发出哗哗的声响,就像一去不复返的小溪水。 巴立卓排行老二,丧事要由大哥做主的。大哥是当地很受崇敬的人物,他当然要大操大办,搭起了灵棚雇了一班鼓乐请了一伙厨师。三弟巴立刚也是松河的名人了,呼啦啦地来了一大群狐朋狗友。松河各电信运营商的头头脑脑闻讯赶来,大大小小的车辆堵得水泄不通,花花绿绿的花圈挽幛多过了柴禾垛。十里八村被震惊了,女人孩子像看戏一样赶来看热闹。村里的狗从没见过这么多的人涌来,吓得夹紧了尾巴,跑到村外去了。老宅的院子里垒灶搭炉,放起了流水席,锅铲声油爆声还有喝酒划拳声阵阵回荡,肉香酒香弥漫四野,像在提醒人们,这里不缺少人间烟火。 巴立卓不想太过张扬,但看着大哥和三弟云里雾里的样子,他还能说什么呢,他只能把目光投向灰蒙蒙的天空,看凝重的铅云笼罩世界。 孔萧竹带着儿子巴奢来了。这女人扑到母亲的灵前,好一阵痛哭,她的悲伤是真实的,这是百感交际的伤痛。林紫叶掩着脸,在一旁垂泪。巴立卓默默地看着,心底里闪过了从前的那些岁月。母亲已经去了,无论孔萧竹怎样懊悔,时光也不能倒流;无论巴立卓怎样后悔,他已无处尽孝了。巴立卓的内心无限酸痛,他无法原谅他的前妻,更无法原谅自己。孔萧竹是他生命中的女人,是儿子巴奢的亲生母亲,仅仅因为儿子,孔萧竹都不能真正离他而去。其实他和孔萧竹是各自飘飞的风筝,儿子巴奢才是连接他们的长长的风筝线。 和蔡磊握手的时候,巴立卓特意加了把力气,紧紧握了握他的手,一语双关地低语:“你去劝劝萧竹。” 男人之间最不缺乏的就是天然的默契,蔡磊话里有话地说:“巴总,我一直在努力。” 许维新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说省里要下来调研了,专门检查“客户体验”,故不能久留望节哀保重。许维新的眼圈乌黑面色憔悴,巴立卓便关心他注意休息。许维新叹了口气,说这阵子胃肠不好,还时不时地闹牙疼,都是工作给累的。霍达也赶来吊唁,临走时,特意关照林紫叶说:“照顾好巴总,不必急着回去上班。” 孔萧竹临走的时候,返身抱住董丽芹放声大哭,不知道她是在哭自己,还是在哭消逝的往事。看上去她们更像妯娌了,又仿佛患难与共的姐妹。知情人纷纷落泪,人们把更多的同情送给了孔萧竹,人们有理由相信是巴立卓抛弃了她。蔡磊坐在车里,心情复杂地望着眼前的一幕。 巴奢马上就要中考了,也要跟着孔萧竹回松河去。巴奢瘦瘦高高的个子,隐隐有些男子汉的剽悍。巴奢用冷冷的目光去扫林紫叶,仿佛这个夺去父亲的女人是森林里最丑恶的女巫。 巴立卓看在眼里凉在心头,不是一般的凉,而是掏空了身体的那种悲凉。他一直把孔萧竹母子送到了村口,目送蔡磊的吉普车绝尘而去。 按照母亲的遗愿,大哥和三弟张罗着要土葬。这下可把村支书和村长吓坏了,他俩嘀嘀咕咕地来找巴立卓商量,万分歉疚地说县民政局查得可厉害呢,能不能改成火葬? 巴立卓再悲痛也懂得政策,就去试探大哥和三弟的态度。大哥翻脸了,说:“这件事儿,都要听我的!你巴立卓当你的官,我巴立民做我的草民。**土里刨食为生,不敬天不敬地,只敬爹娘老子。” 三弟也说:“二哥,你就别管了。凭咱哥们的力度,这村里乡里的,城里城外的,谁不依着咱敬着咱?” 事已至此,巴立卓无话可说。村支书和村长左右为难,只好脚底抹油避难似的躲开了。到了第三日,天光微现之时,出殡的队伍吹吹打打走出村落,走在碧绿的稻田之中,远远望去一片低垂着的头,乖乖地接受晨风的抚摸。送葬的队伍浩浩荡荡进了山,半路上天降大雨,一派湿滑泥泞。密密的雨声连成一片,雨星雨点砸在人们的脸上,带着潮气的冷风丝丝入骨。望着潇潇雨幕里狭长的河谷,巴立卓的内心升起了无限凄凉之感。 操劳一生的母亲入土为安了,和父亲住进了同一座坟茔。背倚着故乡的山峦,他们可以长久地相伴了。 葬礼已毕,客人纷纷离去。巴立卓还不能走,还有些家事要善后处理。他叫小卢留下一台车,费了好一番口舌才把王二美等人赶走。坐在老宅的热炕头上,物是人非的感觉再次涌入巴立卓的心田。大哥想讨论老宅的去留,三弟很潇洒做了个手势说,“我和二哥就不和你争了。” “你们哥俩都在城里发达了,还好意思回来抢我的?” 大哥并不领情,他脸上洋溢着养老送终的自豪感和风光体面的成就感。 巴立卓并无疑意,他出神地望着门前的柳树发呆,心里想故乡的这根风筝线算是断了。 回松河的那个清早,雨过天晴。山还是那座山,桥还是那座桥,湿润的空气给人以格外清凉的感受。路过威虎镇时,巴立卓停下了车子,他要等候商店开门,好给林紫叶买套运动装换上。一连四天,林紫叶始终陪伴着巴立卓,滚得浑身泥水,其表现不亚于董丽芹,完全是合格称职的巴家媳妇。三弟对新嫂子大加赞赏。巴立卓看着心疼,不忍心自己的女人憔悴如村姑。 小镇从晨曦中醒来,学生们急急地走进学校。镇中还是多年前的老样子,一排破破烂烂的矮楼房,一个坑坑洼洼的操场。巴立卓指指点点地讲自己的往事,讲在镇里读初中的情景。不觉中,街上已是人来人往,菜农的叫卖声,农用车的喇叭声,摩托车的突突声,还有煎饼师傅的敲锅声,响成了一片。 林紫叶忽然问巴立卓:“人活着究竟是图个啥?” 第十一章 第54节 黄牌警告 集团公司审计组进驻松河。审计组头头说:为了配合整体上市,例行公事的查一查看一看,只有一个小小的要求,请综合部经理早晚来一下。审计组这一驻就是十多天,小卢坚持早请示晚汇报,殷勤有加。审计组的人都是行家,查账必然得心应手,直把小小的财务部翻个底朝天。审计组临走前,很正式地向领导班子反馈情况,大小问题开列了三十余条,最主要的问题是欠费追缴不力,共有八万多退网用户未及时拆机清户。 巴立卓不以为然,觉得拖延清户的现象普遍存在,并非松河所独有。心里这样想着,嘴上连称感谢,表示一定贯彻好落实好。审计组不想废话,打点行装回省城汇总去了。 巴立卓没想到,巫奎老总会雷霆震怒,在一次全省性的会议上点名批评松河分公司,八万退网用户拆机不拆号的性质很恶劣,这和虚列收入没什么两样。巫奎还说慈不掌兵,市场经济不相信眼泪,凡未完成任务的负责人,请于本年度最后一个星期天上交辞职报告,并推荐接任人选! 事态严重,巴立卓赶紧向相关领导解释澄清,但为时已晚。时隔一个月,省公司来电话说巫奎老总召见巴立卓。电话是纪检监察室打来的,而非通常情况下的综合部通知,巴立卓的内心陡生不祥之感。 巫奎老总的脸上罩着一层冰霜,说:“这次找你来,专门和你戒勉谈话的。也就是说,省公司对你黄牌警告。” 巴立卓的心一阵紧缩,但他马上镇静下来了,摊开笔记本逐条记录。 巫总说了很多,归结起来是三个不够:业务发展的措施不够得力,生活作风不够检点,遵章守纪不够自觉。 第一条问题,巴立卓认账,黑猫白猫逮住耗子才是好猫,松河分公司业务大幅度滑坡,在全省十二地市中排名倒数第一,除了无地自容没什么好说的。第二条问题,巴立卓有些委屈,关于自己和林紫叶的感情瓜葛,他至少向省公司专题汇报过两次,其中一次还带着离婚证去见巫奎总经理,时过境迁了,为何还旧话重提?第三条问题,叫巴立卓十分气愤,有匿名信告到了省公司,说他借母亲丧事之机大肆敛财,喧嚣乡里公然土葬,影响极坏。 巫奎喟然叹息,“小巴啊,你是我眼看着成长起来的干部,可是你一而再再而三的叫省公司党组失望。回去好好想一想,要在业务发展上多动脑筋,不要老是强调客观因素,不要老是和其他运营商斤斤计较。总而言之,我只看重业绩的,考评干部要靠业绩说话!” 巴立卓的心凉透了,他知道巫奎还有一层意思没说出口,那就是年底前不见改观,他将被红牌罚下。 搁在往常,巴立卓凡是去省公司办事,总要到财务、建设、市场等部室转一转扯一扯的。可今天他哪也没去,失魂落魄地回了松河。佛说:大悲无泪,大悟无言。此时此刻的巴立卓真有点看破红尘的感觉。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巴立卓岌岌可危的消息传遍了机关,平素要好的人也都躲着他走,倒不是怕被牵连而是怕见了无言以对。这阵子,省公司也忙得直冒烟,力推主附、主辅分离和改制。这些年来邮电系统一分再分,但一大堆附属单位都留在了网通这边,设计施工监理、器材供应、宾馆饭店、旅游广告、职工医院、子弟学校、光缆厂、电缆厂、防腐厂、电杆厂,拥有职工数千人之众。如今电信市场竞争惨烈,主体企业都自身难保哪有余力他顾?按照国家的一系列文件,这些附属企业要改为非国有形式,与主业脱离隶属关系自谋生路。附属企业的职工都要置换国有身份,他们怎么也想不通,时不时地上访告状吵闹,可是在大政策面前,谁都无力回天。 车子晃悠悠地走在高速公路上,无限的凄凉涌入巴立卓的心头。“话到英雄失路,忽觉凉风索索。”在最辉煌的人生时段,他忽然失去了命运的宠顾。职场、商场、情场处处受挫,感情事生活事工作事样样不顺,而这一切如同梦幻一般。 岁月在不断地翻版重复,一晃又是深秋的景色。路上铺满了落叶,高大的杨树很像一只只向上伸展的手臂,撑起瓦蓝瓦蓝的天空。艳阳高悬,但已经失去了往日的严威。扑面而来的巨幅广告看起来是那样的无奈,一路看去都是国字号的招牌,中国移动、中国电信、中国网通、中国联通、中国铁通……,不知道是声嘶力竭的宣扬还是有气无力的祷告。 清理了八万多拆机用户之后,巴立卓发觉在网用户下滑到了三十万,而仅仅两年前,松河网通还号称五十五万用户呢。宽带业务遭到了电信、铁通的强力阻击,网通的2m电路年租费三百元,可另外两家打到了二百元,甚至更低。所有冠冕堂皇的营销学理论在松河都派不上用场,价格永远是硬道理,巴立卓只能奉陪到底了。但是网通这边人多,价格跟进的结果无疑于饮鸠止渴。最困难的还是人员的问题,过去职工轻松挣钱尚不愿出力,如今挨累受苦却收入无多,抱怨之声不绝于耳。 巴立卓在松河呆得太久了,正所谓日久生怨。至于是谁写信告状,他在心里划了个圈子,绍劲光的嫌疑最大。怀疑归怀疑,没有真凭实据,徒呼奈何?即便明知是他干的,巴立卓也束手无策,惟有佯装不知息事宁人。树欲静而风不止,又有几封信飞到省公司去了,打印稿写得有鼻子有眼,说巴立卓乱搞男女关系为千夫所指,说巴立卓在行风测评中弄虚作假,说巴立卓夸夸其谈不务正业。啼笑皆非之余,巴立卓召集大会讲了一通形势和任务,捎带着震慑一下无理取闹的小人。巴立卓沉痛自责,说:“巴立卓不才,但是决不做逃兵,一定人在阵地在。为省公司分忧,为分公司的职工尽责!”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通信管理局鲁敏局长带队亲临松河。原来移动和联通就资费套餐的事又掐起来了,移动状告联通挑起了价格战,联通质疑移动附赠礼品涉嫌商业贿赂。与此同时,电信控告铁通盗用其ip路由,以提高本网宽带访问的速度。 松河的电信市场乱成了一锅粥,通信管理局特意召开座谈会。鲁敏局长与座中的各位都熟悉,因为松河这地方他几乎每年都来。若论起破坏互联互通和打价格战的典型案例,松河地区一直榜上有名。 面对各怀心腹事的六家运营商首领,鲁敏局长语重心长地说,用户过去为电信垄断买单,现在又在为互联不互通买单。电信业改革在不断探索中前进,但松河的电信企业个个亏损,全都排名居后,是何道理?是价格战打到了毫无理智,无法回旋的余地!竞争洗礼是完全必要的,既要充分又要有序,要把竞争从价格战转变为价值战,绝不能胡来。管理局也犯难,监管的力度小了,国有资产白白流失;监管的力度大了,消费者又不满意了,说搞价格保护。鲁敏要求:“请大家严格自律,不能文过饰非,要举一反三查摆不足。” 巴立卓率先发言说:“大家都知道唇亡齿寒的道理,可是又各为其主,都想抢得多一些,叫自己的职工收入宽裕点。可松河就巴掌大点的地方,无论是人口、幅员还是经济总量均只是全省的百分之五,抢来抢去的,怎么能不同室操戈?我们算是百年老店,转眼就要日薄西山了。我个人荣辱得失无所谓,可近千名职工都有家小啊,他们都要吃饭穿衣结婚生子上学看病啊。” 霍达说:“移动收入早就超过固话的全部了,平均每十人六部手机,去掉老幼病残的,几乎人手一机。上边还催着赶着的叫增长,怎么增长啊?根据我的统计,至少有三万人拥有两部以上手机了。手机又不是柴米油盐,囤积那么多干什么?” 见许维新面色苍白,鲁敏关切地问他是不是不舒服。许维新说:“这阵子老是胃疼。” 鲁敏随口说:“有病不能硬撑着,该去医院就去医院。” 会议继续进行,该许维新表态了,他抹抹冷汗说:“网通集团南下咬我们的二十一省,我们就要北上讨伐。过去我和巴总是老搭档,现在成了冤家对头,想起来就心寒。” 赵剑说:“联通一套人马搞了两张网络,左右手互搏,怎么竞争得过移动老大哥。还有,互联网等媒体成天瞎起哄,天天嚷着要拆掉联通,队伍一惊一乍的,惶惶不可终日。” 铁通的老总说:“我们的业务收入只是移动公司的八分之一,人员却多了一倍,僧多粥少,怎么活啊?还有,老百姓相信电信和网通的牌子,老觉得我们不正规。” 卫通的负责人分明底气不足,他说:“我们房无一间地无一垄,就指望卖几张ip卡混日子,和皮包公司没啥两样。好不容易卖出去几张,你也堵他也封的,联而不通、通而不畅,我连投河自尽的心都有了。” 座谈会乱套了,跑题变味了,变成了牢骚会。鲁敏局长连忙打断各位的发言,说:“竞争并不是洪水猛兽,没有竞争,电信业就不会发展得这么快,中国已拥有世界最大的电信网络和用户群,我们省也有两千多万的用户,这是充分竞争带来的结果。竞争是必要的,竞争也要克制。松河的电信市场乱成这个样子,在座的各位都有责任,有话好好说,遇事多谦让。千万不要忘了,生意兴隆靠朋友,互相拆台栽跟斗。”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世间万象看来极为复杂,其本质却很简单,需求产生驱动力,利益才是操盘手。鲁敏局长是饱学之人,焉能看不透这番道理?只不过不想说破而已。组织行为学里面有句话,叫做“屁股决定大脑”。六家运营商的思维都是从自身角度出发的,典型的屁股支配大脑的本位主义。六只大小不等的屁股,决定了六种不同的市场渴求。只要竞争存在,电信市场的博弈就远没有尾声。 鲁敏局长的讲话行将结束,许维新感到呼吸艰难,他挣扎着起身,大概是想离开会场。不料,扑通一声连人带椅子摔倒在地。会场登时大乱,众人七手八脚地去拽他。鲁敏叫声不好,费了好大的劲才掏出自己的救心丸,哆哆嗦嗦塞到许维新的口中。 在焦急的等待中,急救车来了,呜哇呜哇的警报声震得人头皮发麻。救护人员判定许维新是急性心梗发作,病情十分危急。急救人员稍做处置,便将许维新抬上了救护车,直奔医院而去。 最不幸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许维新经抢救无效病逝,死于大面积心肌梗塞。 鲁敏局长后悔不迭又痛惜万分。各家运营商头目异口同声说,许维新是被任务给逼死的、是被工作累死的。要不是市场争夺这样白热化,要不是整天心急火燎的,他怎么会耽误治疗的时机,怎么会英年早逝? 许维新的夫人哭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哭天抢地道:“胃痛啊胃痛啊,哪知道是心脏病啊……” 巴立卓的内心无比酸楚,大有兔死狐悲之感,他甚至还觉得,自己对许维新之死负有一定责任。这几年,他把许维新当成了最凶狠的敌手,处心积虑地防范他打压他,连做梦都想竞争取胜。许维新走了,英雄般地倒下了,但巴立卓并没有因此获胜,他依然是失败者。电信市场的争斗太惨烈了,即便一时打赢了,又能怎样?惨胜犹败啊。死去原知万事空,在天堂里面,兢兢业业的许维新可以好好地休息了。 许维新的葬礼很隆重,各电信运营商和邮政局的车辆云集,花圈挽联如山,老邮电的人自发地赶来送别。受众人推举,巴立卓出面致悼词,悼词很短却流露出诗人的悲伤,他说:“人生就是一场战斗,一场无法预知、无法彩排、无法重演的战斗。许总是我的兄长,我从前的同事,我后来的竞争对手。他是坚强的勇士,战斗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以行动告诉我们,态度决定一切,战斗的人生最精彩!” 殡仪馆的哀乐悲怆低徊,数千人胸佩白花缓缓走过,泪水打湿了冰冷的季节。 一连多日,巴立卓的情绪低落,把自己锁在办公室里发呆。 这天下午,小卢接到市委办公室的电话,说是秘书长找巴立卓。巴立卓得知是新任市委书记邀他面谈,有些受宠若惊。想当年,柳鹏和史群做邮电局长时,都是市委书记、市长的座上宾。随着电信不断分拆剥离,巴立卓深感风光不再,与当地主要领导的接触越来越少了。 新书记说:“网通是老邮电的主体,这些年来对市里的贡献很大,我们是不会忘记的,你有什么困难尽管反映就是了。” 一股热流涌遍周身,巴立卓差点当场落泪,他很久没听到这样暖人的话语了。巴立卓想了想说,今年为了旧城区的改造,我们拆掉了五万多对线路,损失了数百万的资金。可回迁的时候,建委反过来还要收取我们的费用,这很不合理,云云。 新书记沉吟了片刻,写张条子递给巴立卓说,你拿着这个去找某某副市长,叫他们妥为研究,予以解决。 巴立卓知道,新书记找他可不是征询意见的,肯定要耳提面命。果然,新书记说,我看了松河日报上的记者访谈,你的见解很有启发性,叫我这样的外行都深为折服。 巴立卓有些不好意思,就问书记:“需要小巴做些什么吗?” 新书记就说,市里招商引资决心很大,想有信息化带动现代化的大手笔,最近谈了个韩国项目,专门生产电信仪器仪表的,“我心里拿不准,想让你介入一下,提供个可行性分析报告上来。” 巴立卓欣然领命,回单位后立即与马元商量,抽调了几个人研究釜山电子的样机,实地测试,准备起草报告。有了书记和分管副市长的亲笔批示,建委那边的事情自然一路绿灯。建委主任还找巴立卓拉话,问你和新任市委书记的关系不一般哪。巴立卓故做神秘状,吞吞吐吐道:“也没什么,就是老相识了。” 此言既出,建委主任肃然起敬,当晚便邀请巴立卓总经理赴宴。 这天巴立卓想儿子了,就给孔萧竹打了电话。孔萧竹犹豫了半天才说,“巴奢上高中了,功课很紧的。” 巴立卓带着讨好的口气提议说:“我定好饭店,先点好菜,等咱儿子下晚自习就吃,如何?” 孔萧竹很勉强地同意了。巴立卓回头邀请林紫叶参加。林紫叶没好气儿,“这是你的家庭聚会,我凑什么热闹?” 巴立卓说:“我觉得,你也是我的家庭成员。” 林紫叶说:“你儿子的目光能杀死我,何必自讨没趣?” 巴立卓不好再说什么。但是这个电话之后,无论是巴立卓还是林紫叶,都隐隐地感到,他们之间有了一道阴影。过去他们之间横着孔萧竹,现在恰好调过来了,林紫叶夹在了中间。 按照约定的时间地点,巴立卓驾车去接他的前妻。孔萧竹很久没坐巴立卓的车了,她有了一种隔山隔水的新奇感受,这种感受既亲切又陌生。 北方的冬季如果没有雪,连夜色都枯燥得让人乏味。学校门前挤满了各种车辆,高中的教学楼灯火通明,在寒夜里透射出灰冷的光芒。 长时间的沉默后,孔萧竹开口了:“请问巴总,何时迎娶新人?” “你的问题叫我想起了二千年前的古诗。”巴立卓边笑边吟咏了几句:“上山采蘼芜,下山逢故夫,长跪问故夫:新人复何如?” 孔萧竹说:“你这个人哪,总是云山雾罩,不知所云。” “除了吟诗自乐以外,我巴立卓一无所长。” “孩子的功课不好,最惨的是语文,老也不及格。” “没关系的,大学都扩招了,怎么也能对付念一所。” “你的标准也未免太低了。” 巴立卓说:“标准高低并不重要,人这一生要奋斗,但要更靠机遇。俗话说的好,八分命求不了一尺,随遇而安最好。” 孔萧竹撇嘴:“想不到意气风发的巴总居然这样灰心丧气。”巴立卓正想说什么,就见校门洞开,学生们潮水般地汹涌而出。 巴奢没料到父母会同时来接他,而且是结伴来接,乐得一蹦多高。昔日的三口之家再度团聚了,说说笑笑去了京都春饼店。 巴奢的胃口大开,边吃边看父母,似乎想在他们的脸上捕捉些什么东西。 孔萧竹的面色苍白毫无光泽,在灯光的照射下,她的脸廓有一种被射穿的透明感。巴立卓关切道:“萧竹见老了。” 孔萧竹说:“好心情才是女人最好的营养品,你们爷俩变着法地折磨我,能不老吗?” 巴立卓有些尴尬,说:“琳琅满目的化妆品,都鼓吹驻颜有术。” 孔萧竹哀怨:“我这张脸已经是一张死皮了,再高级的美容营养品都无效了。” 巴立卓轻咳一声:“瞧,又是我的过错了。” 孔萧竹说:“婚姻破裂的责任当然是双方的,你错在大方向上,我错在了细节上。由于我处理问题的方式有欠缺,结果叫人趁虚而入。” 巴立卓觉得可笑,“天使在想象中,魔鬼在细节里。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孔萧竹心有不甘:“我经常奇怪,人人都夸你幽默,我怎么没看出呢?” 巴立卓说:“在你急风暴雨似的打击下,我根本没有开玩笑的空间。” 孔萧竹晃晃头,说:“你还有一条致命缺点,就是狐朋狗友太多,夜不归宿,典型的滥交。” 巴立卓说:“我现在改多了,牢记交友的四项基本原则:智商高的基本不交,长相好的基本不交,心肠软的基本不交,脸皮薄的基本不交。” “闻所未闻。”孔萧竹忍不住笑了,她发觉巴立卓这人也挺可爱的,她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 巴奢插话道:“你俩眉来眼去的,干脆复婚算了。” 巴立卓敲了敲桌子,制止儿子:“不许瞎说,黄牌警告!” 第十一章 第55节 好大一棵树 日子过得忽东忽西的,转眼又是一年。松河网通未完成营收计划,巴立卓彻底萌生了退意。 巴立卓提前去向巫奎总经理递交辞呈,说:“没完成任务,我引咎辞职。” 巫奎却说:“你想干就干,你想跑就跑?我们还要研究,统一考虑。” 巴立卓说:“这几年太累了,只想找个清静的地方歇一歇。” 巫奎点燃了香烟,若有所思道:“你们都清静了,撇下我当光杆司令?” 巴立卓表达了调离松河的意愿,最好是进省公司机关,实在不济异地交流亦可。巫奎却说,个人进退去留无足轻重,带好队伍高于一切,在省公司党组未做出正式决定之前,你巴立卓还要镇守一方,出了差子唯你是问。 巴立卓喏喏而退,心里却想:松河的电信市场已迫近“死循环”,即便神仙下凡也无力回天。如今的电话和土豆大葱一样便宜,这一天的到来无法阻挡,只不过小小的松河大大超前于全国、全省,正可谓出头的椽子先烂。 自从国家对部分电信资费实行上限管理以后,松河电信市场掀起了新一轮的价格战,小灵通率先放弃了月租费,月最低消费只有五元。联通方面立即还以颜色,推行小面值无月租通话卡,买二十元卡送五十元话费。尤为可怕的还是移动公司,在乡下发展集团客户,即以一村一屯为单位,内部通话全部免费。霍达这一刀太狠了,砍到巴立卓的命根子上了,成百上千的农话用户大量离网,苦心经营多年的农村固话迅速崩盘。巴立卓方寸大乱,操起电话和霍达吵了一架。 巴立卓质问:“你们移动公司逼人太甚了,这不明摆着的焦土政策吗?” 霍达嗤之以鼻:“大势所趋,我要让农民兄弟充分享受电信竞争的成果!” 巴立卓气得手脚发凉,“霍总,要是你我换个位置,该当如何?” 霍达寸步不让:“败军之将何以言勇?你的假设不成立!” 巴立卓急了,说:“你牛气什么?要是没有我的提携,没有中国移动这棵大树,你霍达算什么玩意?” 霍达当即反击:“我说诗人,你要不是踩着狗屎运,哪有今天?” 巴立卓毒火攻心,啪地一声扣上了话机,气呼呼地走出了办公室。 巴立卓是个精细人,受人恩惠、给人恩惠都一笔笔记在心里。春节前,他照例要看望老领导的,专门去省城请柳鹏吃饭,依旧毕恭毕敬的样子。柳鹏感到很舒服,问了松河的一些情况,谈了一些个人看法。说起领导的政绩,归根结底要看提拔了多少干部,选拔好一个接班人,就相当于收养个儿子。柳鹏有恩于巴立卓,他一直为自己的眼光而自鸣得意,如今退下来了,说话也就更直截了当。他以父亲般的口吻提醒巴立卓注意,要和巫奎靠得近些再近些。巴立卓不便深谈,支支吾吾频频点头,自己想调离的事情未透露只字片语。他觉得既然柳鹏退休了,紧关节要处还是不说为妙。 巴立卓思虑再三,还是把自己的情况告诉了林紫叶,也好叫她先有个思想准备。林紫叶闻言,沉默了好久好久。巴立卓事先担心的一切并没有发生,林紫叶不哭也不闹,连多余的表情都没有。在她异乎寻常的冷静面前,巴立卓感到了不安,缘何不安却很难说清。有一点可以肯定,悬而未决的婚嫁之事真的搁浅了。 巴立卓照旧还是忙,不动声色地等候一声令下。省公司召开了新一年的工作会,巴立卓寻机找巫奎老总套近乎,半真半假地提醒说:“快点让我下课吧,无官一身轻,早撤职早解脱。” 巫奎老总瞪了他一眼,说:“一颗红心,两手准备,时刻听从党召唤!” 分组讨论时,巴立卓想逃避发言,他说:“我乃戴罪之身,随时恭候红牌退场。” 巫奎老总很不高兴,当即指出:“在激烈的竞争环境下,企业的领导者要迎难而上、自我加压,而不是推卸责任、逃离战场!你巴立卓推卸责任,还怎么去要求员工对企业尽心尽力?” 春节过去了,省公司的人员调整迟迟没有动静。巫奎老总是全国人大代表,先要出席省里的人代会,然后去北京开会。巴立卓给省公司副总乔月贤打过一次电话,遮遮掩掩地问他,省公司有没有什么新的举措?乔月贤一改往日的热情,冷冷地说先把手头的工作做好吧,不要想得太多。巴立卓的心凉了半截,料定自己必走无疑。既然如此,巴立卓铁了心思安排好自己信任的人,提携他认定的忠勇能干之士。他有条不紊地谋划着,并通过竞聘这种方式实施着。一把手的考评权重占了百分之五十,他基本可以随心所欲地调整人员,大范围地走马换将。新一轮的竞聘上岗吸引了职工的注意力,有人忧心忡忡,有人跃跃欲试,有人四下活动。 巴立卓如同一个失算的弈者面对一盘难解的残局,又仿佛一只深知秋之将至的蝉儿,尽情地舒展最后的歌喉,他对副手们说:“一脉相承的老邮电的思维方式,明显跟不上时代的节拍了。我们必须甩开过去的影子,惟有超越自我才有未来。我甘愿冒松河之大不韪,痛下猛药疗疾,使老企业焕发青春,迎来凤凰涅磐!” 邹宽说:“职工对这次人员调整有些议论,说老实巴交的人纷纷落马,说王二美之流的混球扬眉吐气。” 巴立卓如是说:“这个世界上真正的坏蛋并不多,就像真正的好人很少一样。我从不认为我们公司的员工中有坏人,我只评判他是不是合格的企业人。如果对公司没有价值,球王贝利我也不要。” 马元也很不解,“王二美调皮捣蛋,经常唱反调、说怪话、办错事。” 巴立卓说:“有多大胸怀就有多大成就,成大事者的胸怀都是被反对者撑大的。领袖人物多半喜欢登山远眺、下海击水,为什么?那都是练胸怀去了,人面对大海和高山的时候,心胸自然开阔。所以我想劝员工在工作之外多想想生活,多见见世面,多长长见识。” 梁菁菁说:“还是蔫头蔫脑的人招人同情,好说好动的人让人放心不下。” 巴立卓说:“恰恰相反,我们的企业要多培养凶猛出击的狼,淘汰望风而逃的羊。” 四个人忍不住哈哈大笑,笑过之后都觉得有些异常。邹宽、马元两人越品越不对劲儿,本来已心灰意冷的巴立卓,怎么忽然斗志昂扬了?结合省公司传来的种种议论,猜测这可能是巴立卓金蝉脱壳的把戏。无论形势怎样艰难,一把手的交椅都永远充满诱惑。邹宽和马元明里暗里展开了竞争,他们角力的舞台并不在松河,而是在上级领导。由于巴立卓尚有推荐权,所以邹马二人不敢造次。 只有梁菁菁没有野心,她来问巴立卓,‘听人传,说你要走了?“ 巴立卓失口否认:“无中生有,空穴来风。” 梁菁菁放心了,一五一十地汇报了邹宽、马元的新动向。女人的直觉确实精妙,梁菁菁对邹马二将的蠢蠢欲动明察秋毫。巴立卓很感激,心想女人还是单纯一点好,还是忠诚一点好。梁菁菁这女人并不单纯,但是她无限忠诚。她忠于领导是难能可贵的优点,缺点是事无巨细缺乏条理,片刻工夫,就机枪扫射似的报告了一大摊工作。梁菁菁最后才说,市规划办来人商量兴建东方广场的事宜,按照规划老邮电局门前的绿地要纳入到新广场中。巴立卓脱口而出的是:“那株松树怎么办?” 梁菁菁愣住了,她只记得有草坪,不记得草坪里有什么松树。 “我们看看去!”巴立卓起身就往门外走。电梯直升到枢纽楼的顶层,巴立卓和梁菁菁又爬了一层悬梯,来到了空旷的楼顶上。天风莽莽呼啸而过,掀动一男一女的衣襟。巴立卓不得不大声喊话,遥遥地指着老邮电局的方向,说:“你看见了吗?” 满眼都是层层叠叠的高楼屋顶,远处是连绵起伏的山峦。梁菁菁顺着手势望去,老邮电局被淹没在楼群之中,在残雪覆盖的背景里,只露出了巨幅的广告牌,那上面的字迹清晰可辩:固定电话,家的感觉。 巴立卓大声地问:“看见了吗?松树,那棵松树!” 梁菁菁睁大了眼睛,左看右看,只看到楼宇缝隙间透出的隐隐绿色,却不知是不是巴立卓所说的那棵松树。 梁菁菁不敢怠慢,专程去老邮电局那里看了松树,又跑规划办去看了设计图纸,回来禀报说那株松树正处在拟建的步行街中央。梁菁菁说:“好大一棵树呀,如果伐掉了真是太可惜了。” 巴立卓急寻园林专家商讨迁移松树的方案,移栽的位置选在了枢纽楼庭院中央。专家说,眼下还是冰天雪地的季节,只有等到三月中旬才可以整体移栽。专家还打保票说,如果根部处理得细致一些,完全可以带土移栽并确保成活。 综合部经理小卢很费解,说值得为一棵树大动干戈吗?小卢的嘀咕声微若蚊声,但巴立卓还是听到了,他勃然大怒道:“你懂个屁!谁弄死了这树我和谁拼命!” 空气霎时凝固起来,小卢惊呆了,专家也愣住了,他们不知道刚才还和颜悦色的巴总缘何大动肝火? 都说新官不理旧账,巴立卓一直担心自己离开松河以后的事情。此时此刻他才发觉,安顿好这棵松树才是自己撤离前最最重要的事情。 巴立卓需要收拾个人物品了,上级的调令一来,他就可以拔腿走人,一点拖累都没有。巴立卓反复设想过这个情节,届时他会望一眼窗外的楼群,然后风度翩翩地离去,就像是潇洒的骑士;那时他的脸上会挂着世事洞明的微笑,嘴角还会隐含着调侃人生的意味。 巴立卓不曾想到的是,从柜子里桌子里抽屉里翻出的东西竟如此之多:过期的茶叶、老式的电话磁卡、成摞的资料和笔记本,还有没有推销出去的小灵通。东西虽杂乱,属于个人的物品却很少,可以带走的物品只装满了两个纸袋。巴立卓有些心酸,红着眼圈想:我为单位拼争了二十年,到头来留给自己的,却只有这么小小的两袋。 巴立卓最后收拾的是衣橱。在一件旧大衣里,他惊讶地发现口袋里有一张写给林紫叶的贺卡,记得当时取名叫做 “没有邮戳的情书”,上面的字迹这样写道——明晨的窗棂定然冰花如锦,可是我很想念德国的夏夜。永远爱你! 贺卡已经微微泛黄,上面的字迹很淡很淡,颇有些沧桑久远的味道。往事历历在目,恍然如同昨日,他竟然在这间办公室里坐了六年之久!时间过得真快,时间也真残酷,谁都赢不了和它的比赛。巴立卓坐在转椅里面,像陌生人似的打量着自己的办公室。办公室分成里外套间,足有一百平方米,略显陈旧却依然很奢华。 巴立卓将贺卡看了又看,小心地装进贴身的上衣里,他想送给林紫叶,新的代号也想好了,就叫做“终于发出的一封情书”。 巴立卓还不能马上去林紫叶那里,因为他已经答应孔萧竹了。孔萧竹要在新学期前宴请一下巴奢的老师,交流交流亲近亲近。父母同时到场,对孩子来说是多么的重要。 这个理由实在不容回绝,巴立卓如约前往,和孔萧竹上演了一出夫唱妻随的双簧。席间的巴立卓谈笑风生,把酒的孔萧竹善解人意,自然是皆大欢喜。老师们齐声赞叹,孩子有这么优秀的父母这么优越的家境,还愁学习成绩不进步?距离产生了美,孔萧竹对前夫的表现十分满意,巴立卓觉得前妻有时也很通情达理,还是可以亲密合作的。 巴立卓踏着薄醉去了辽海花园,没想到林紫叶比他回得还晚。巴立卓猜想,移动公司又在策划新的攻势,霍达他们又要搞新名堂了。左等右等中女人回来了。林紫叶想了又想,还是忍不住说出了心里话:“我算看清楚了,你是身在曹营心在汉。” 巴立卓说:“虽说做不成夫妻了,总该是朋友吧。” 林紫叶说:“你随时准备扬长而去,把我也当作朋友了吧?” 巴立卓说:“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林紫叶说:“我不再年轻了,没有了再犯错误的资本。”巴立卓辩白:“你过去也没有错,我们两情相悦,所以才……” 林紫叶苦笑:“所以你才想一走了之!” 巴立卓说:“人挪活树挪死,我想换换环境。” 林紫叶摇头,“感情这东西太脆弱了,距离、时间都可以随时随地改变它。就算拼了命结了婚的,又有多少能白头偕老呢?” 巴立卓淡然一笑,“我还是想祝愿我们,有情人终成眷属!” 林紫叶反诘道:“请问千古传诵的爱情,有几对有情人终成眷属了?比如梁山伯与祝英台,比如罗密欧与朱丽叶。” 巴立卓说:“我们终归都是普通人,比不了牛郎织女的浪漫。摸着石头过河吧,人算不如天算,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吧。” 林紫叶说:“所谓的爱情,原来都很像指间流过的空气,始终若有若无。” 巴立卓长长地打了个哈欠,说:“人与人之间的交往没有相同的模式,适合的才是最好的。” 林紫叶说:“你想糊里糊涂的开始,再糊里糊涂的结束?可是我记得,有人对我说过——他的爱发自肺腑!” 巴立卓仰躺到沙发上,说:“亲爱的移动信息专家,命运与爱情是世世代代争论不休的话题。还是不谈这些吧。” 林紫叶不胜幽怨,“我知道,你已经厌倦了。” 巴立卓缓缓从上衣口袋里摸出贺卡,递过去:“紫叶,我过去爱你,以后还爱你。” 林紫叶接了过去,反复的去看这封迟来的情书,直至泪雾迷蒙。 巴立卓太累了太累了,他现在急需一个深沉的睡眠。他迷迷糊糊地梦见了一株树,不是家乡的垂柳,而是老邮电局门前的那株松树。那株松树恍若人的面孔,模模糊糊间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巴立卓猛然惊醒,茫然若失地傻坐了半天,然后悄然起身,掀开窗帘的一角向外张望。月色如银似水,照得眉目生凉。 巴立卓顾不得吃早饭,直奔老邮电局而去。残雪正在消融,街路有些泥泞。每一个迎面而来的眼神都似曾相识,每一个熟人的问候似乎都含有深意,叫巴立卓感到亲切感到温暖。巴立卓心想,其实做个休闲的市民也挺好,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像自己总要处心积虑拐弯抹角。 初升的太阳慷慨地照耀着城市,给远远近近的高楼大厦挂上了一层胭红的光晕。老邮电大楼的身影临街默立,八层楼房显得那样的矮小陈旧。二十年来不断建起的高楼遮挡了视线,来来往往的人们已经很难留意到它的存在。站在老邮电局的门前,巴立卓回眸一望,惊讶地发现,显赫一时的通信枢纽楼也消失在密集的楼群里,不再是松河城里标志性的建筑了。 时代变化太快了,很多东西稍作停留就就淡出了人们的视野。新的高点不断被更新的高点取代,就像变小了的邮电大楼、通信枢纽楼一样。松河本地电话号码马上就要升为八位了,所有的人都在热议这一话题,因为八位号码和每个人的生活息息相关。昔日奢华的电话早已飞入寻常百姓家,手机也人手一部了。如今,谁还记得摩托车投递的加急电报?谁还记得喊破了嗓子的人工长话?谁还记得拥挤不堪的投币电话亭?谁还记得大街小巷不绝于耳的蛐蛐声? 此去经年,许多往事随风消逝,可巴立卓永远忘不了那棵松树,永远忘不了我,他曾经的同学同事。同样惦记这棵树的还有孔萧竹,我最初和永远的恋人。人间确实有种种奇妙的默契,确实有种种难以解释的心理感应。昨夜孔萧竹也梦见了我,梦见了一棵苍劲挺拔的松树。她也赶来了,就站在马路的对面。我注意到,巴立卓慢慢走过人行道,慢慢走到前妻面前,慢慢伸出手来。孔萧竹的泪花闪闪,她的手和巴立卓的手握到了一起。他们的手摇了又摇晃了又晃,千言万语尽在其中。像歉疚,像安慰,像祝福,像鼓舞,更像是期待。 说故事的树即将迁移了,可故事里的人依然还在,我真的不知道,他们是故事里的人,还是人里的故事? 此时此刻,身为站立了二十年的一棵老树,我舒展而幸福地笑了。我的头上是燃烧了亿万斯年的太阳,我的脚下是生生不息的热土,我在听春风浩荡的礼赞,我在看喧嚣的生活之河滔滔不息。 (全文完) 第九章 第43节 大打出手 风起青萍之末,传闻中的铁通公司很快出现了。铁通是既老牌又新兴的电信运营商,原来专门服务于铁路运输,现在全力拓展公众电信市场。 松河铁通乍一抛头露面,就在火车站打出了“给您一个新选择”的广告,锋芒直指固定电话业务。铁通有点生不逢时,刚一出山就赶上了全国性取消电信初装费。但是,巴立卓和他的电信公司分明有了种焦灼感,很是坐立不安。铁通的头一脚踢向了铁路沿线,架设杆线以求装机放号。许维新不敢怠慢,抽调全地区的施工力量围追堵截,电信拼的是大把金钱打的是人海战术,总能捷足先登使铁通的工程成为鸡肋。铁通的第二脚踢向了重点客户,煤矿、货场和机车厂等单位在一夜之间就转网成了铁通的用户,尚未缴纳的话费成了电信这边的呆死账。铁通的第三脚是主攻火车站附近区域,他们几乎连窝端下了铁路住宅区,几天功夫数以千计的电话纷纷撤机改网。铁通的杀手锏是价格便宜,月租费十元整整比电信这边低了五元钱。在价格上,巴立卓毫无还手之力,因为资费政策是由上级确定的,而且还实施不对称管制,市场后进入者的价格要低于现有价格的百分之八十。铁通还有一种手段,公然向转网用户赠送礼物。比如在铁路住宅区,老头老太排着长队办理电话改号,然后喜滋滋地领取了一桶色拉油。 巴立卓是在秘密录像上看到了色拉油,一桶桶的色拉油金光灿烂,晃得他忍无可忍。巴立卓拍案而起,大叫:“这是不正当竞争!必须采取措施!” 巴立卓的措施之一,十万火急给省公司打报告。省公司接到了松河地区的鸡毛信,再汇总其他地市的鸡毛信,梳理加工成一封大的鸡毛信送达监管机构。省通信管理局当然要行使监管职能,派员来松河核查,这时铁通的色拉油已经送出去了好几卡车。 巴立卓的措施之二,悄悄设立技术壁垒。你铁通不是能送色拉油吗?我就拖延你的互联互通,叫你的电话不通不畅,老百姓吃完了色拉油,发觉铁通到底不正规,电话老不好用,又重新启用电信这边的号码。 铁通的人一看不是办法,只要电信的管线还在住宅小区里面,“起义”了的用户随时能“哗变”回去。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铁路小区开始整治,拉沙运土栽花种草,把电信人井统统覆盖起来,以有碍观瞻为由通知电信公司限期撤离电话交接箱。许维新火冒三丈,将通知书撕得粉碎,定下反击计策专等铁通出招。 见电信这边迟迟没有整改,铁通沉不住气了,剪断墙壁附挂的电缆,造成上百户电话中断。早就写好了的状纸飞向了省通信管理局、市政府和中级法院。许多年以来,巴立卓一直充当被告,这次总算过了把原告的瘾。中级法院没断过这样的官司,又无可以遵循的法律条文,一时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法院院长和巴立卓交好,打电话过来问:“你们到底几家电信局啊?” 又是一个春风送爽艳阳普照的日子,王二美率队在车站附近施工,忽然发现管道里出现了两条来历不明的光缆。王二美现在隶属于实业公司,但业务上听主业指挥。他赶紧报告,许维新和郝静波闻讯赶到,再三确定不是本方的光缆。许维新打电话请示老大,巴立卓说:“你是不是没做过线路维护?这事也来问我,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许维新转而吩咐王二美,然后和郝静波扬长而去。 郝静波临上车前,特意看了看人高马大的王二美。郝静波的回头一瞥实际上是有内容的,他的瞳孔深处闪烁着暗示的光芒。王二美不解其意,愣了片刻,望着许副总的专车绝尘而去。王二美到底是只傻狍子,是无限忠于职业的傻狍子,他命令人井里作业的农民工:“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农民工不解其意,仰脸问:“到底怎么办?队长。” 王二美杀手般地做了个手势,说:“咔嚓,剪断!” 农民工当然听队长的,他们有的是力气,果然咔嚓又咔嚓的两声,两条不知来龙去脉的光缆被拦腰斩断。 这一下可捅了马蜂窝,而且捅了两个马蜂窝,因为混入电信管道里的光缆分别隶属于铁通和联通公司。铁通下端的接入网设备阻断了,联通西郊的基站停摆了。铁通的人最先杀到,王二美被逮了个现行,随后是联通的修护人员赶到,三路人马吵吵嚷嚷纠缠在一起,闹得交通几近堵塞。如果不是郝静波和保卫科的人及时护驾,王二美也许会被扭送公安机关。 巴立卓和徐维新正在急寻对策,不想巫奎总经理来电话了。巴立卓知道事情闹大了,如此之快地惊动了省公司一把手,一定很难收场了。巫奎总经理并没有深责巴立卓,而是指示尽快恢复铁通、联通的光缆,要求知错即改主动抢修。巫奎老总的话犹如佛音入顶,巴立卓顿时神清气朗,和徐维新相视一笑,哈,再无后顾之忧。 王二美的队伍重返现场,刚摆开了帐篷和融接机,不想铁通方面想 “奇货可居”,说是要保持现场,闹得没完没了。王二美无奈,只好在第一时间将联通的光缆接通。联通的电路恢复了,孔萧竹悄悄拉过王二美问:“是不是你们巴立卓的主意?” 王二美早想好了,好汉做事好汉担,连连摇头:“和巴总无关,我以为旧废电缆呢。” 孔萧竹不信:“老邮电的管理是有传统的,没有电路调单或者大领导发话,你小小的工程队长敢动光缆?” 王二美首次发觉这个女人可恶,鼻孔里喷出粗气,“我就动了,你能把我咋的?” 孔萧竹冷笑:“不咋的,回头和你们单位算账!” 王二美发怵铁通那伙人,但他绝对不怕孔萧竹,毕竟他们太熟悉太了解了。面对铁塔般高大壮硕的王二美,孔萧竹确实无计可施。 红日西沉,将王二美黝黑的皮肤镀上了一层柔光,他叉腰站在街边。车站对面是一家大型超市,不知代表哪个商家的旗帜无力地垂落,前些天还鲜艳的色泽已经迅速地衰褪了,正如男人的高潮和女人的青春。 孔萧竹摆摆手,联通的人举起照相机,也是嘁嘁嚓嚓的一通猛拍。照片很快洗出来了。王二美威风凛凛,很像是打家劫舍的绿林好汉。若不是赵剑阻拦的话,孔萧竹肯定要找巴立卓大闹一场,非得搞个水落石出不可。赵剑的判断很有道理,巴立卓最想剪的是铁通,联通不过是殃及池鱼而已。 接下来的几天,省通信管理局市场监管处进驻松河。王二美像犯人似的被传来传去,反复交代剪断光缆的事由经过。王二美对这个不陌生,参加邮电工作十八年,大小处分一大堆,写别的东西没经验,写认错材料还是很在行的,知道怎么才算态度诚恳,知道怎样才能避重就轻。王二美摆出了无辜者的可怜相,该承认的地方就承认,该否认的地方就否认。 省通信管理局的人终于打道回府了,说是要认真研究处理意见。巴立卓大加赞赏王二美,说老邮电铁的纪律到底摔打出他这样的英雄来了,为人仗义掩护领导热爱企业顾全大局,真是信得过的好员工! 王二美却很不高兴,因为他的工程队趴窝了,手下的农民工一哄而散,纷纷投靠了铁通公司。对方开出的价码极其优厚,每月的劳务费要高出二百元。王二美急眼了,骂骂咧咧地“越级上访”,巴立卓再次夸奖了二美一番,随即布置给他一项轻松又光荣的任务:感召所有 “变节”的农民工归队。 王二美承包经营施工队,赔本的生意不做,他把丑话说在前面:“估计有二十多人跑到铁通那边了,每人的工钱二百再加二百,这笔费用谁出?” 巴立卓说:“你这个傻二美,这钱当然我出!各施工队的农民工差不多都是技术骨干了,你负责收编他们,一个都不能少!” 王二美还真有魄力,打了一圈儿电话, “叛逃”的农民工齐刷刷地回来了。王二美出手大方,见面先发“回归费”二百元,还说如果不逃跑的话,月底再发另外的二百元。 巴立卓万万没想到,他的大名竟荣登信息产业部的红头文件,他和松河电信的名字夹在密密麻麻的名单当中,也就说巴立卓挨了全国通报。事情还不算完,省通信管理局行文各电信运营商,要求严肃处理引以为戒。通信管理局是由原邮电管理局的一小部分演变而来的,局长鲁敏当年是巫奎总经理的副手。这样的历史关系再加上天然的亲情,使得监管机构总有放不开手脚的嫌疑。这情形就如猫想捉老鼠,但老鼠比猫还大。通信管理局的文件指出:电信业的恶性竞争,严重损害了市场秩序。垄断的坚冰刚刚打破,电信市场尚未建立公正、完善的监管机制,电信竞争正在滑入一个可怕的误区。剪子事件并非孤立、静止的事件,必须从源头抓起,揪出真正的违规者,彻底追究违规者、违法者的责任。只有这样才能惩前毖后,才能达到标本兼治的目的…… 省电信公司不能不重视剪子事件,专门召开了全省电视电话会,巴立卓以戴罪之身公开检查。巴立卓出席过的会议成百上千,发言讲话千锤百炼,但当众出丑还头一次,而且还是面向十二地市六十多个县的头目。屏幕上的巴立卓还是很痛心疾首的,埋头读着佶屈聱牙的检讨书,内心涌起了无限的委屈,他说:“无论谁是谁非,用户的通信权益都应该摆在第一位。但是,应该说三方都有错。铁通和联通先是不打招呼,就把自己的光缆往我们的人井里塞,并且他们的光缆也没有明显标志;施工人员想当然地剪断以为是本公司的废弃电缆,事后主动恢复接续,却遭到对方阻挠,导致光缆抢修延误了六个小时。” 说到这里,巴立卓索性推开了讲稿,大声疾呼:“在这次剪子事件中,被剪方才是真正的违规者和违法者,可他们却没有得到应有的处罚。得理不饶人是什么心态?是典型的舍本逐末的博弈心态!是置用户的利益于不顾的撒泼心态!松河电信误断光缆,本意在于保障通信安全,何罪之有?我打个也许并不恰当的比方:一个人把炸药偷偷地放在你的家中,你能不把它扔出去吗?这是一个多么简单的道理呀?” 巴立卓改弦易辙的讲演顿时迎来了热烈的掌声,他的话说到了各地电信首领的心窝里去了。 但是掌声归掌声,纪检部门宣读了处分决定,给予负有直接责任的许维新同志记大过处分,给予负有领导责任的巴立卓同志严重警告,并对松河分公司罚款二十万元。巫奎总经理在总结讲话时,点名批评了巴立卓,说:“小巴同志的检讨很不到位,我听起来还是在以错对错。既然我们是主导运营商,就应该理解和拥护国家的政策,即使存在着难以调和的利益纷争,也应该有泱泱国企的大家风范……” 电视电话会刚一结束,巴立卓接到了巫奎的电话。巫奎安慰说:“竞争并非斗个你死我活,有理也要让三分。年轻人不要带着情绪去工作,我对松河的情况还是基本满意的。” 喧嚣一时的剪子事件总算告一段落。巴立卓亲率领导班子外加梁菁菁宴请王二美,美其名为压惊酒。王二美哪见过这阵势,激动之余夸下海口:“刀山敢上火海敢闯,你们指路就是了。” 巴立卓连敬二美三杯酒,然后说:“我给你指条新路。” 王二美冒冒失失地问:“还去剪光缆?” 许维新笑得差点喷饭,“那真是低级的手段,以后咱们不玩这个了。” 巴立卓说:“二美啊,你这两剪子不打紧,惊动了北京,我们都背了处分。省公司有话,你这个队长是当不成了。” 王二美睁圆了眼睛,“现在可是你当老大的,去营业厅扫地的活,我死也不干!” 邹宽说:“想到哪去了,巴总要起用你呢。” 王二美说:“干啥都行,不过我今年的工程款怎么办?” 梁菁菁很亲切地一笑,就像长辈对晚辈那样的慈祥,“放心好了,决不能让好人吃亏的。” 巴立卓过问:“梁总,二美的施工队,一年下来能挣多少工时费?” 梁菁菁又是嫣然一笑,就像恋人那样含情脉脉, “估计有三十多万吧。” “没有,绝对没有。”王二美立即分辩。 巴立卓飞快地盘算了一下,说:“去掉雇佣的劳力,自己也该有十万块钱的进项。” 王二美连连叫屈,“我们队一年五千多个工日,我起早贪晚,从没有节假日,拿到手也就五六万块钱。” 邹宽很吃惊,“太不匹配了,你一人的工作量是普通员工的三倍,责权利不统一啊。” 王二美说:“账面上的钱倒不少,可公司内部的各关节都要好处,设计的、随工的、验收的、审计的、报账的……” “打住,打住!”许维新知道他要说什么,马上拦住了他。 巴立卓沉吟了半晌说:“这样吧,我单独追加你十万元钱,就算是奖励吧。我不想叫埋头苦干的老实人吃亏,至于款项呢,麻烦梁总妥为处理。不要出去乱讲,严防攀比。” 王二美惊住了,好像不相信这是真的。 “快谢谢巴总的关怀。” 梁菁菁推了推王二美,却听许维新说:“工费提取的手续要严密,要经受得起工程审计的推敲。” 巴立卓点点头,对王二美说:我们研究过了,调你去大客户中心。” 王二美好生奇怪,“大客户是干啥的?” 巴立卓说,“你的任务是收集移动、联通、铁通各家的情报,什么资费、什么套路、什么打法,随时向我们报告。” 王二美明白了,“敢情叫我去当特务啊。” 邹宽憋住不笑,说:“高级间谍吧,副科级待遇的谍报员。” 既然领导这么信任,王二美欢天喜地地走马上任了。应该说,二美同志对工作极端负责,他像二流子似的混迹于各运营商的营业场所,打探竞争对手的一举一动。 王二美最先察觉到移动的价格战烧到农村去了。联通的网络正在覆盖乡镇,蒋对对抢先行动,大量发展农村代办代销点,把移动的业务延伸到村屯。巴立卓深为无奈,因为小灵通对广大的农村无能为力,有线接入的固定电话成本过于高昂,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移动和联通打得热火朝天。 这天上午,巴立卓忽然接到王谍报员的电话。王二美兴高采烈地禀报说,“好消息,这下联通可灭火了,打不通移动的手机啦。” 巴立卓觉得可笑,“你小子,就不想同情同情孔萧竹?” “谁同情她,高兴还来不及呢。”王二美的话半是讨好半是真情流露,“我要看看她这回对谁蹦去!” 正说着,许维新匆匆进来了,“巴总,这回有好戏看了!最新网管报告显示,松河全区现有联通手机两万户,从今晨七时起,一律无法拨通本地移动手机。障碍历时已逾三个半小时。” 巴立卓微微颔首,鼓励他的副手继续讲下去。 许维新说:“暗中在交换机上修改数据,比砍电缆棋高一着。既能使对手与其用户产生矛盾,又损害其市场形象,还不容易让人抓住把柄。这是破坏互联互通又一个新的创造。” 巴立卓完全同意,还说:“这个蒋对对够生猛的了,真希望能见到他老人家沉痛检讨的英姿。” 许维新说:“我已落实人员,随时测试,密切关注。” 巴立卓说:“我怎么觉得现在乱得像一窝粥呢?我们究竟是卖话音的,还是贩运土豆的?你争我夺,大打出手?” 许维新忍不住纠正一把手,“这里面不存在道德的疑问,我们不应该有什么心理障碍的。我记得古人说过,窃钩者诛,窃国者侯。” 巴立卓笑了,“说的是,都从你这种心态出发,电信市场的血腥性必将超出想象。”许维新:“别听上面说得冠冕堂皇,家家都有任务指标,业务发展决定职工的口袋是鼓还是瘪,不打得头破血流才怪。” 巴立卓说,“老许,我们打个赌,他们这场纠纷要发展到什么地步?” “愈演愈烈,两败俱伤。”许维新脱口而出,“用户已经开始围攻联通营业厅了,要求退网赔偿。” 巴立卓分析道:“依老蒋一贯的性格来看,他将推三阻四矢口抵赖,非要搞什么数据说话,所以联而不通的情况将拖延很久。” 许维新接着推测,“赵剑和孔萧竹要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个拼命向上汇报,一个拼命地骂娘。” 巴立卓忽然有些警惕,怎么一说到孔萧竹来,人们都要用诋毁的语言呢?难道是故意顺着他的心思说话? 巴立卓点了点头,颓然落座。直到许维新走了很久,他才想起来给林紫叶打电话。 林紫叶非常惊讶,她想不到巴立卓会在这个时间找她。 巴立卓问:“紫叶,老蒋搞的鬼把戏和你没关系吧?” “你说什么呀?”林紫叶知道男人指的是什么,却想装糊涂。 巴立卓只好挑开明说,“网间障碍的数据是谁做的?” 林紫叶答:“不是我做的,我现在只负责计费系统。” “那我就放心了,技术人员也要讲政治,不要遭灾惹祸。” 巴立卓搁下了话机。 一种很温暖的东西在林紫叶的心间弥漫,她幸福地感到,巴立卓确实很在意她的,时刻挂牵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