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袖手姻缘》 第一章 婚约 ... 大周武和十九年,四月初七,刚下过一场沾衣杏花雨,天气越发的清和明媚。帝京街边垂柳如碧,暮春的光影,便丝丝缕缕从其中摇转而流泻,落在叶修素净的衣袂上。 叶修下了软轿,半眯着眼,望着沈大将军府威严雄伟的门楣。门前久候的小厮殷勤地跑过来,躬身道,“可是问心阁叶先生吗?” 叶修称是,被小厮热情地请进门,未行几步,大将军沈瑜已快步迎了出来。宾主于厅堂上饮茶寒暄半晌,叶修遂跟随沈瑜步入后宅。 穿过一段翠竹掩映的石子小路,面前是一片波光粼粼的大湖,宛转回廊雕花亭台临风立于水上,有蜻蜓翩飞,碧荷如织。 叶修笑言道,“沈大将军府,果然是好风景!” 沈瑜道,“让叶先生见笑,天下有问心阁,何处敢言好风景。叶先生,这边请。” 两人斜穿过水上回廊,地势渐平阔,青石铺路,香花如锦,阴阴乔木中有鸟声盈耳,所遇到的三两处凉亭石座,皆空静无人迹。 沈瑜道,“长女已出嫁,拙荆病重,犬子尚未完婚,这偌大庭院,空寂冷落得不成样子了!” 他这话,既是解释,又是叹息。两个人转过片垂柳假山,看见一座阁楼,周围都种满了修竹与花。 竹影间明明灭灭的光斑,细碎地洒落在叶修如雪的白衣上。阳光如银子般的和暖明亮,风拂树影,一架蔷薇满院香。 叶修静静地望着那长发飘飞的女孩子,在秋千架上,荡得高高的,仰着头,迎着光。 两个小丫鬟一见沈瑜带着叶修来了,连忙行礼见过,沈墨瞳看见父亲,也停下秋千上前见礼。 她的耳后簪着朵半放的红芍药,明眸皓齿,笑盈盈盯着叶修看。 看了复又笑。 沈瑜叹道,“这便是老夫的小女墨瞳,因八岁那年一场大病,哑了不说,还落下这蹊跷的笑疾。如叶先生所见,逢人便笑,即便是被人打了骂了,她还是对人家笑,好像毫无知觉一般。” 叶修听着,微笑地看向沈墨瞳。 她的眸仁深黑而亮,一笑,眼波滟滟,流光四溢。可她的风神,即便在笑如枝上花的时候,也是深水静潭般清净,很淡。 淡得如她的衣上颜色,那种极浅的水青,如石上清溪,若绿若无。 沈瑜复又道,“这孩子,平时笑,也还好,可若是突然见了什么奇怪的,就大笑不 止,一直能笑晕过去。所以这园子里,除了常见的人,一些陌生人长得丑的,长得太胖的,或是打扮奇怪的,都不敢放进来。有一次,园子里的石榴花开了,她特别喜欢,插满了头,结果去湖边喂鱼,见了自己的倒影,觉得奇怪,笑得直掉到水里去,幸亏她兄长路过,给及时捞起。这丫头一边往外吐水,还一边笑个不停呢!” 话说着,便请叶修到花园里石桌旁坐下,小丫鬟捧了茶和点心来。 叶修噙笑听完,问沈瑜道,“沈将军,令爱她除了笑,可还有害怕,委屈什么其他的表情,可曾哭过?” 沈瑜沉吟道,“也是有的,有时候她不防备,被厉声呵斥,也是怕的。至于哭,她哑了以后,发不出声音,倒是有过笑得满脸泪的时候。” 叶修复又看了沈墨瞳一眼。 沈瑜道,“依叶先生看,可还有法子医治?” 叶修的人极清俊,言笑举止,皆如同三月照水的暖阳般和煦温润。沈墨瞳在一侧好奇地打量着他,也不知何故,突然一头向叶修的肩怀间凑了过去。 沈瑜顿时大窘,一把拉过来大声呵斥。叶修不以为忤,淡笑着解释,“在下常年和药打交道,襟怀中便有股淡淡的药香气,定是,被沈姑娘闻到了。” 沈瑜口称见谅,呵斥了沈墨瞳一句,复询问医治之法。叶修一欠身,对沈墨瞳道,“沈姑娘,请赐脉。” 沈墨瞳十分温顺地向前伸出了手腕。 皓腕如霜雪,沁着上午的阳光,暗青的血管清晰可见。叶修的三根手指搭在脉上,浅听,深探,半晌未下定夺。 沈瑜在一旁甚为焦虑渴盼地等着,也未敢言语。 最后叶修松了脉,转头对沈瑜,极为谦恭地,未开声,先微笑。 沈瑜道,“叶先生,您看?” 叶修一脸清和,温声道,“沈将军,依在下看,沈姑娘哑而清净,笑而无忧,也无妨。” 沈瑜怔住。这叫什么话,什么叫哑而清净笑而无忧,他原本兰心蕙质清姿绝艳的女儿,病成这样,还无妨?不能治便承认自己不能治,什么叫也无妨?敢情这病还是生得好了? 这若是江湖游医,信口雌黄,他早就勃大然怒赶将出去。可面前的,是享有神医之名的北药公子,问心阁叶修叶不弃。叶修也医不好的病症,这天下怕再也无人可医。 沈瑜不得发作,强自隐忍,再一想女儿年已十七,花枝般 的颜色,前程却全部毁却,内心又一时绝望哀恸。 叶修脸上还是那副俊雅温和的微笑,起身对沈瑜道,“沈将军,请借一步说话。” 沈瑜站起来,内心突又亮起一线光亮,难道? 叶修回身,对沈墨瞳一躬身,算是打招呼。他在和沈瑜离去时复又回头看了沈墨瞳一眼,笑得淡淡的,意味深长。 这个女孩子,风神淡静,笑影嫣然。如水中青荇般清扬柔软。 将军府的正厅,小厮上了茶,叶修极是温和淡定地,说出的话,却是石破天惊。 “沈将军,沈姑娘如今模样,不是因为当年的那一场大病,实在是,出自人为。” 沈瑜骤然顿住,惊得目瞪口呆。 叶修也只是就事论事,“毁堵了她重要的经络,用药物压制其脏器神经,故而沈姑娘虽哑有笑疾,但应该神志清明,故而在下说,无妨。” 沈瑜道,“那,该如何医治?” 叶修断然道,“沈小姐脉象诡异蹊跷,在下,爱莫能助。” 沈瑜一怔,焦灼地结舌道,“若,若不是那场病烧坏了脑子,而是因为经络和药物,以叶先生独步天下之妙手,应,应该不是不能医治啊!” 叶修放下茶盏,敛首道,“在下从不打诳语,也不敢妄言。沈姑娘身体无恙,实有心疾,人世间实病易治,心疾难医。将军,并非在下有意推辞,实在是,无能为力。” 沈瑜长声叹了口气,大概是因为情绪激动几度起落,手犹自微微颤抖。叶修静默半刻,忖度着用词,说道,“在下唐突,有个不情之问,还请沈将军勿怪罪。” 沈瑜狐疑道,“叶先生请讲。” 叶修笑意温静,坦然开口道,“沈姑娘,尚还待字闺中吧?” 沈瑜的脑子“嗡”一声响。叶修起身长揖,行礼道,“沈姑娘通脱明慧,容颜俊美,令在下一见倾心。在下偏安问心阁,身负顽疾,一介布衣,冒昧求娶,万望沈将军恕罪。” 沈瑜一下子泼了茶,整个人彻底呆愣住。 沈墨瞳听了父亲的话,笑容淡了淡。 沈瑜道,“如今你已十七岁,肯开口提亲的,就叶修一个人而已。何况叶修年轻英俊,以神医之名独步天下,主掌问心阁,扼天下消息往来之命脉,心思缜密机敏,”沈瑜抚着女儿的头,长叹一声,黯然道,“得叶修者,得天下。这样的声名地位,我们 沈家,过气的将军府,一个庶出的哑女,也算是高攀了。无奈天妒英才,医不自医,他的身体不太好,这也是举世皆知的事。” 沈墨瞳灿笑着,目光却有点湿。沈瑜惊觉女儿炫目笑容里,眼中那淡薄的水光,不由颤声道,“叶修果然言中,世人皆恨我的墨瞳儿痴傻懵懂,他却说你神志清明……” 沈瑜一时悲恸,将沈墨瞳揽在怀中,怆然道,“他说你成今日模样,绝非天定,悉出自人为。并非实病,实属心疾,我左右思量,墨瞳儿的心疾,可是因为,当年你娘亲的死么?” 沈墨瞳仰唇而笑,在夕阳半掩的光影中,她扯着父亲的胳膊,伸手用袖子轻拭父亲流出的泪水,娇痴乖巧,一如童年七八岁时的小模样。 沈瑜心如锥痛,抱着女儿,长叹道,“墨瞳儿当时年幼,定是吓坏了。这么多年过去了,墨瞳儿,便忘了吧,……”沈瑜说到这里突然语迟,忘,可忘要如何忘? 沈墨瞳依旧笑意盈然,沈瑜柔声道,“墨瞳儿休怪为父把你嫁给叶修,天下男子,贪弄美色者多,为情忠贞者少。何况墨瞳儿哑有笑疾,就算嫁入寒门,亦会遭夫家嫌弃。叶修顶天立地一男子,虽自己断言命不过而立,但姿仪风采,天下仰望。他愿娶你为妻,从此只爱你一人,他生,让你得半世恩宠,他死,让你得一世无忧。墨瞳儿,问心阁有这个能力,更何况,叶修以信诺着称于世,不信叶修者,天下将无可信之人。为了他这一诺,为父我许了这门婚事。” 沈墨瞳低下头,静静听着。沈瑜轻抚着女儿的头,“他明日便遣媒来下聘,”说完顿住,停了好半晌,才自言自语般轻叹道,“人皆以为墨瞳儿痴傻懵懂,……,这样也好,朝堂倾轧险恶,我已经折损了一个女儿,不能再折损一个。墨瞳儿,便安心待嫁吧!” 是夜夜深,露重,半轮清月在层云间穿梭,人间的光色,也随之倏忽明灭地变换。沈墨瞳坐在花间的青石板上,埋头,抱着脚踝。长发沿着单薄的丝袍凌乱无章地散落,她冷,心似乎疼。 一大丛白芍正在身侧冰姿雪颜地开放,沈墨瞳伸手正要掐一朵花,身后突然一个浮冰碎玉般的声音,带着笑说道,“沈姑娘深夜无眠,花间月下,是在想问心阁叶修呢,还是在想燕王爷萧煜?” 沈墨瞳惊悚地缩手,回身,转头。 第二章 生变 ... 来人笑语道,“叶修当真是享誉天下的神医,沈姑娘,果然也不是只会笑的。” 他的衣,月牙白的颜色,仿似刚从瑶池明月中走下来,带着种难言的清冽和芳香。 他戴着面具,可即便是戴着面具,也有那么种,极其英俊难言的气息。 他的语声,旷远低沉而熟稔。他步履优雅地走过来,在面前的青石板上坐下,盯着沈墨瞳的脸,细细看。 “沈姑娘不笑的时候,其实更美。只是这秘密,天底下又有几人知道。”他顿了顿,状不经心地反问,“即便是燕王爷,也是不知道的吧?” 沈墨瞳复又伸手折下了那枝白芍。她散发,垂眸,长长的睫毛像两排卷翘起的小刷子,姿仪姝艳静美。 来人道,“叶修纵然享盛名于天下,可也不过就是个治不活的病秧子。他自己下断言活不过而立,沈姑娘,便真的甘心嫁吗?” 月入云中,人间光影幽暗。沈墨瞳淡淡一笑,将手里的花柄一拈,盛放的白芍遂在她的指掌间,轻缓地旋转开。 来人道,“许嫁给叶修,你如何,对燕王爷交代呢?” 沈墨瞳轻轻地在暗夜中垂着头。她养在深闺,他刚新婚大喜。即便她不要脸面,他还要顾及名声。新婚之际染指一个哑有笑疾的庶出女子,这惊世骇俗乖张任性的荒唐,不属于他燕王萧煜。 拈着那朵白芍,沈墨瞳看也没看那美若谪仙的青铜面具一眼,起身便向闺阁中走去。 “沈姑娘已经与王爷立盟,又如何,向叶修交代?”声音在身后再次响起,不缓不急。 沈墨瞳站定,风拂罗衣,月亮正穿行到薄云间,照得她半身光华半幽暗。 她回头,勾唇一笑,那表情,仿似说,我如何交代,关你什么事? 来人倒也不恼,只是站起来说道,“沈姑娘也该知道,燕王爷是有苦衷的吧?难道沈姑娘不想,和燕王爷长相厮守,名正言顺?” 沈墨瞳摘了片白芍的花瓣,弃落掉,复摘下一片。 来人斜靠在身后的石上,说道,“燕王爷刚迎娶了右相嫡女,这时候,实在是没办法出面的,他既允了你,用那么一件价可倾城的卧凤镯,就是怕沈姑娘你委屈。他本是要等着过段时间,平息了些,接你进门的。叶修,不过是钻了个空子而已。” 来人也摘了朵白芍,花尚含苞,他只轻轻把玩了一下,便弃在地上,拈了拈染香的 手指,说道,“不瞒沈姑娘说,在下,是奉燕王爷令,来和沈姑娘商议的。” 沈墨瞳怔住,讶然望着他。 来人行了一礼,说道,“在下不方便露面,还请沈姑娘见谅。” 沈墨瞳极为狐疑,直到来人从腰间拿出一张燕王令牌,她才面色稍缓,回了一礼。 来人道,“王爷的意思,叶修求娶下聘,沈将军又已然应允,事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成为定局,他不好出面争婚,只能另觅他途,让姑娘以另一个身份,进入燕王府。” 沈墨瞳垂首听着,来人道,“叶修在京城,最多呆一个月,必在临走前和姑娘完婚,我们计划好,届时将姑娘偷偷接走,再以假死传出姑娘的死讯,届时姑娘不再是沈将军府的二小姐,也就不是叶修妻,嫁给燕王爷,自然便无可厚非。” “至于沈将军府,”来人继续道,“难免丧女之痛,待叶修走后,王爷自会通知沈将军你未死的消息,木已成舟,何况嫁入的又是燕王府,沈将军高兴还来不及,自然也不会再多说什么。” 浮云遮月,来人密语道,“敬请沈姑娘等王爷的消息。” 三日后的凤凰街,梧桐苑。层层叠翠的庭院静而雅致,正飘荡着袅袅的青烟。 叶修正坐在火旁煮水。 承影静静地在茶几旁端坐,他浓眉,细目,挺鼻,薄唇,一身黑衣不动声色地隐没在夜色里,一贯的清淡优雅,冷静自持。 叶修闻水响,知道火候已到,抬手离火晾水,有条不紊地洗盏,润茶,冲水。 点花的白瓷杯冰清玉洁,水入茶中,泠泠然,哗哗然,忽缓忽急如高山流水般,韵律深长。 未展的茶叶,在水中上下左右地翻腾起伏。待水声渐消,茶叶一片片挤挤挨挨碰撞着,一点点轻盈地舒展开,一叶一芽,缓缓地沉落。 沁人的茶香,便随着热气氤氲飘散开。承影谦恭地躬身接过茶,轻轻地呷了一小口。 “怎么样?”叶修含笑问。 “先生煮茶,已然炉火纯青。” 叶修捧起旁边的清水,喝了一口,笑言道,“闻茶识心,承影品这杯茶,与我往日煮的茶,有什么不同么?” 承影的脸上掠过极淡的笑影,“自是有不同了。” 见叶修静待下音,承影出口的话有了点玩笑的味道,“先生有了婚约,这茶,自是更沁润人心。” 叶修听了默然一笑,承影复又品一口,说道,“虽然淡至若无,也总有点微苦微涩。” 叶修道,“茶之本性,在它清苦芳香。本不可免,也不可掩。” 承影道,“是。” 两人一时静默。 月光从梧桐枝叶的缝隙间洒漏下来,有夜风拂过,枝叶婆娑,光影一时动荡斑驳。叶修开口道,“冬哥儿他,抱怨了我好几天,现在一见我还是嘀嘀咕咕的,怪我要娶个只会傻笑的哑巴。” 承影道,“先生做事,自有先生的道理。” 叶修轻轻哼笑一声,“承影这样说,怕也是,心里腹诽着呢吧。” 承影低头很认真地喝了口茶,说道,“属下确实不敢苟同。” 叶修道,“那你说说看。” 承影道,“神机妙手张无双秘制的翡翠卧凤镯,价值不菲,天下独一无二,燕王爷毫不吝惜赠与美人表明心迹,即便不十分心爱,也是极其看重的。先生您明明知道,不成人之美,反倚仗着燕王爷要交好我们问心阁,便横刀夺爱,先生此举,虽事出有因,也实在很小人。” 叶修一下子便笑了。承影捧茶盯着他,叶修一向爱笑,但这样浓酽愉悦的笑容,还当真很少见到。 承影一顺嘴便问出了他一直最纳闷的问题,“先生因何,要得罪燕王爷,抢他的女人?” 正说着,一名黑衣影卫走进来,承影一侧首,示意他说话。影卫道,“沈大将军府失火了。” 承影道,“多留神,若事出有异,便出手救人。” 影卫称是,躬身出去。叶修道,“礼部尚书的二公子要去求娶,我若不抢,燕王爷今夜便没处可以让,难道要让到孙二公子那里去,用自己的棋子,去走别人的棋局?” 承影沉默半晌,说道,“先生,不是仅此一途的。我们完全可以动手搅局,护住沈姑娘,他们便无从撼动燕王爷。先生此举,即便解人危急,但是染指沈姑娘,便是燕王如今按捺隐忍,日后也难免会心生嫌隙。” 叶修浅然一笑,悠声道,“我还能,活多久?” “先生,”承影内心一怆,“莫非,您真的看上了沈二姑娘?” 叶修低头一莞尔,静声道,“爱而拘之,宠之护之,即便她心有所属,……,却是我心之所愿。” 承影不说话,而心生悲慨。他望着叶修端茶的手指,那手指清瘦嶙峋, 落满了白月光。 这天地之大,人心如发。他的先生一个人,迎风立于危楼之上,短寿,久病,痛得半死不活,犹温柔言笑间,察人心于细微,握天下于指掌,缜密精深,算无遗策。 一怒而天下惧。可他也有心生悦慕,也有情生欢喜,这世上还没有谁,是他惹不起。 风侵衣,夜凉如水。两个人久久静默着,只有头上梧桐,迎风婆娑作响。 这时影卫猛一下子冲闯进来,叶修低着头,波澜不惊地回头道,“这又是怎么了?” 影卫道,“先生!沈将军府先被灭门,后遭纵火,除了沈家公子远在边疆,将军,夫人,二小姐,沈府上下三十二口,尽数遇难,鸡犬不留。” 叶修承影两个人皆变色,齐声道,“你说什么!” 第三章 错 ... 浮云遮月。京城的上空,正飘散着股呛人的青烟。一辆小轿颤颤悠悠地,来到了燕王府的后门。 守门的兵卫伸戟拦住,轿前人昂然出示燕王令牌,兵卫忙收戟,躬身放小轿进入。 夜色昏暗幽昧,燕王萧煜负手伫立中庭,脸色铁青。突然一小厮过来禀报道,“王爷,您要的人到了。” 萧煜狐疑地拧起了眉,他要的人?什么人? 却见一女子已经低着头款步走过来,萧煜虎躯一震,半晌才低唤出声,“墨瞳儿?” 声音,如此的不可置信。 他冷怒地,久久盯着她,直到沈墨瞳收起初见他时的娇羞欢怯,一点点地煞白了脸。 萧煜的目光向后一扫,低喝道,“都退下去!” 中庭顿时空成一片死寂,萧煜黑着脸,一把扯掉她头上簪着的深色并蒂蔷薇,生硬地握着她的腕子,快步拉进书房里! 沈墨瞳踉跄着跟上,萧煜让侍候的人都出去,复冷冷地盯着她,目光锋芒锐利,更严厉。 沈墨瞳孤零零无措地站在屋中央,白着脸,并不敢抬头看他。 萧煜道,“你知不知道你家里出什么事了!” 沈墨瞳已料定事情不妙,此时只茫然楞着,没点头也没摇头。 “上上下下三十二口,你爹,嫡母,所有人都被杀了!你穿成这个样儿,还戴着花,头发也没乱一根,说你是从火场里死里逃生,谁信!” 萧煜怒责的话,轰一下从沈墨瞳头脑里爆炸开!灭门,三十二口,爹,都死了! 沈墨瞳怆然后退一步,伸手吃力地抓住桌边,才让身形站稳住。 萧煜面色稍霁,依旧严厉训斥,“你来找我也就算了!还说什么是我要的人!你到底用了什么本事,没我的话,就能在我的王府里横冲直进的!” 沈墨瞳面色青白,突然意识到自己还穿着身荒唐的,艳丽华美的玫色牡丹金丝凤凰绣袍,她下意识伸手欲解开,想到萧煜正站在面前,又被炮烙般顿住。泪,不受控制般泉涌下来。 萧煜突然意识到,自己这话里的逻辑便不对,一个哑巴女孩子,若非事有蹊跷,她能有什么手段在他戒备森严的王府里横冲直进! 红晕的灯光跳动忽闪,眼前的人虽略施艳妆,却苍白薄脆得如同水里的影子,萧煜看到她伸手拿笔时腕间露出的卧凤镯,微怔了一下,心下一软。 扶她坐下,萧煜语气稍缓,说道,“墨瞳儿,先别伤心,你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 沈墨瞳无神地睁着大眼睛,颤抖着拿着笔,还未写字,一滴墨落在纸上,洇染开。 她抬头望萧煜。那目光,不知道是不是萧煜的错觉,那目光瞬息亮,又透心凉。让萧煜总觉得有某种他本来可以把握的东西,却在他还未领悟抓住的瞬间,倏而流逝了。 沈墨瞳已低下头,写道,“不是王爷的人,接我出来的吗?” 萧煜的浓眉拧起,一对照她的打扮,也心下了然,说道,“接你出来的人,用的是我的名义?” 沈墨瞳写道,“戴青铜面具,白衣,拿燕王令牌。”说完,她迅速地将面具的形状和花纹画了出来。 “拿我的令牌!”萧煜惊呼出声。 这语气和话里含义,便是他从未派人找过自己。沈墨瞳只觉得心底仿似有毒蛇爬过,凉,而恐怖,令她窒息。她骇然盯着面前的字迹,似乎心内的某根弦骤然崩断,不由手一松,笔“啪”一声,掉落在砚台里,溅起浓黑的墨,染了她的衣袖。 她低头强力支撑隐忍,眉目如画,但面白如纸。萧煜的脸上一时阴晴莫测,突然间眸子一敛,低呼道,“糟了!” 他将画有面具的纸团起,握拳的手,青筋暴起。萧煜抽身快步往外走,在门口突顿住,回头对沈墨瞳道,“我要出事了,你也可能会被讯问,但千万不能说是谁接的你,只说不知道,懂了么!” 沈墨瞳惊骇地点头,萧煜一边大步往外快走,一边唤人备马,跟在他身后的贴身侍卫陆醒问道,“王爷,去哪儿?” 萧煜一脸冷色道,“凤凰街梧桐苑,马上去求见叶修!” 萧煜见到叶修的时候,叶修正一个人,坐在梧桐树下煮茶。 他一身麻衣胜雪,正用扇子扇火,火光在暗夜里一闪一闪的,映着他极为清俊平静的脸。 萧煜几乎是快步闯进去的,却在见到叶修的一瞬间,骤然冷静下来,怔在当地。 叶修的眼神飘过来,笑吟吟地道,“王爷怎么忘了,该把沈姑娘带来的?” 萧煜顿时,醍醐灌顶。 是啊,他应该把沈墨瞳带来,他应该在第一时间,把沈墨瞳送到叶修的身边来啊!不但洗尽了清白,墨瞳儿也不会被别人控制,而这一路上,也正是他和墨瞳儿商量计策对好口供的最佳时机! 他这一醒神,马上便命陆醒去接沈墨瞳,叶修望着转身离去的陆醒,对萧煜道,“现在去,怕是已经晚了吧。” 萧煜没说话。叶修请他坐下,水已烧响,叶修慢条斯理地润盏,洗茶,斟水,然后很是恭敬地,双手奉给萧煜,“王爷,请。” 萧煜接过茶,顿时一股清清淡淡的茶香,钻入了鼻息。 风拂树动,梧桐沙沙作响。萧煜见叶修仍旧是一派如冰似雪般的从容淡静,不由道,“叶先生,今夜沈大将军府被灭门,墨瞳儿打扮成新娘的模样,被人手持燕王令送到我的王府,我们,又素有情意,……,这次残害忠良,瞒天过海夺人妻女的弥天大罪,小王怕是,在劫难逃了。” 叶修道,“王爷稍安勿躁,此事荒唐处甚多,并非就无懈可击不可辩白。” 萧煜苦笑。 叶修低头对萧煜施了一礼,轻声道,“在下不知沈姑娘和王爷两情相悦,请王爷,恕在下横刀夺爱之罪。” 萧煜捧着茶没出声,半晌才躬身低哑道,“先生多礼了。” 叶修道,“今晚的事,沈姑娘怎么说?” 萧煜道,“她以为是我接她出来的,并不知晓灭门之祸。”说完,他拿出团在袖子里画有面具的纸张递给叶修,“墨瞳儿说,……” 如此亲昵的称呼,萧煜掩起言语间的淡淡尴尬,说道,“这个人,戴青铜面具,穿白衣,拿着我的令牌。” 叶修拿过纸张,望着面具的形状和上面的花纹,皱起了眉。 萧煜不遑一瞬地望着他,希望他看出什么破绽线索来。 过了半晌,叶修压下纸张,轻叹口气,说道,“这次让礼部尚书的二公子求娶沈姑娘,本以为是雪贵妃布局,”叶修顿了一下,缓声道,“不想南越也出手了,此事,怕是真不能善了了。” 萧煜一惊,低声道,“南越!” 叶修道,“十年生聚,十年教训,二十年隐忍,卧薪尝胆而来,不势在必得,也是要鱼死网破的吧。” 萧煜骇道,“可是,墨瞳儿她……” 淡淡的月光斜落在叶修肩上,他轻声道,“沈姑娘的母亲,是沈将军当年剿灭南越俘获而来的女奴,亦或许是,南越真正的公主,”叶修的目光看向萧煜,“这事对王爷而言,不算是秘密吧?” 萧煜的脸有点白。 叶修道,“当年那一仗,于我大周而 言,沈将军是赫赫战功,可于南越而言,沈将军却是灭国的仇敌,一将功成万骨枯,死去的南越人何止万千。却不想他们恨至此,对沈姑娘也无丝毫顾及,一出手便是死棋。” 萧煜骤然握紧拳,额间青筋暴起。 叶修道,“他们假王爷之名接出沈姑娘,沈姑娘不知底细,那么南越想要利用的,便是沈姑娘对王爷的一片爱慕之心。不知道自己为棋子,才是最好的棋子。沈姑娘若借此想要嫁给王爷,那么王爷,便危矣。” 有冷汗,湿了衣背。萧煜道,“墨瞳儿,她定会……” 她定会是想嫁给我的。萧煜话到嘴边,猛地察觉到面前的叶修才是沈墨瞳的未婚夫,遂陡然闭了嘴。 叶修不以为意,只是笑语道,“此事已牵扯到南越,既是危局,也是生机。若单纯只是手足之争,王爷必有罪,但若是南越与大周之争,王爷则不必忧惧。” 一时静寂。白色的月光,从叶修的肩头穿过,晃落在萧煜的手上。萧煜低头极为淡定地饮了口茶,苦笑道,“若是,说我嫁祸给南越呢?” 萧煜说完,耳边的煮水声复响起,宛若千军万马般,在暗夜里汹涌沸腾而来。 叶修端下壶。陆醒慌乱地闯进来大声道,“王爷!不好了!” 第四章 幽拘 ... 萧煜和叶修齐抬头望向他,陆醒道,“沈姑娘已被宫里的人带走了!皇上有旨,宣王爷即刻入宫觐见!” 这么快!萧煜的目光看向了叶修,叶修道,“做过的,王爷认了便是,也无需遮掩。” 萧煜道,“那墨瞳儿那边……” 叶修一笑,轻声道,“沈姑娘是个聪明人。” 叶修的语声虽浅,却极为笃定,让萧煜一时无言,直觉得有刹那恍惚,仿佛一直以来与沈墨瞳素小相识,长大相知的,从来都是叶修,而不是他自己。 他对墨瞳儿,都已然不确定,叶修,凭什么便这么笃定? 叶修道,“在下已经入局,即便沈姑娘不小心说了不该说的话,王爷也无需忧惧,在下定竭尽全力,证明王爷清白!” 月入云中,夜深风起。叶修在黯淡的夜色中,低眉淡目,白莲般清净不染尘埃,他的语声轻浅,可每一个字,落在人心头上,都十分强悍。 言必信,行必果,已诺必诚。 叶修这一诺既出,萧煜的心忽而定了。 来自萧煜内心最深的恐惧,目前还不是父皇的疑心,兄弟的陷害,也不是南越的栽赃,墨瞳儿的被利用,他怕的,是叶修因为一个女人,在这最关键的时刻对他落井下石,反戈一击。 圣旨催促,叶修起身恭敬地行礼送萧煜。萧煜忙还礼,恳切道,“一切有劳先生了。” 萧煜进殿刚一跪下,便被暴怒的武和帝一脚踹翻在地,喝骂道,“你这个孽障!竟敢做出这等事来!” 萧煜一骨碌复又跪起,武和帝又一脚将他踹翻。 “父皇!”萧煜一把抱住武和帝的腿,伏地道,“父皇息怒,儿臣冤枉!” “你还冤枉!”武和帝切齿道,“弄个假死的人偷梁换柱瞒天过海,那沈家的丫头是不是接到了你府上!” “父皇!”萧煜连忙道,“今夜之事,儿臣当真不知!一见到墨瞳儿,儿臣也吓了一跳,马上就去告知叶修了!” 武和帝一脚将萧煜踹出去,气道,“你还狡辩!那我问你,带着沈家丫头出入你府上的,是不是拿着你的令牌!那丫头打扮一新要嫁的人,是不是你!” 萧煜煞白着脸,不知如何作答,武和帝厉声道,“你和沈家那丫头有没有私情!那丫头手上价值千金的镯子是谁送的!神机妙手张无双,耗资白银上万两的镯子,是谁送的!” “父皇!”萧煜复一把抱住武和帝的腿,唇角的血,触目惊心地滴染在武和帝的下袍上,哀声道,“儿臣与墨瞳儿,确是有情。但儿臣即便再荒唐,也做不出杀人放火的事来!即便是要墨瞳儿死遁,但爱屋及乌,而不是深仇大恨,怎么会灭门纵火鸡犬不留!父皇,儿臣当真是冤枉,父皇!” 武和帝怒气稍霁,一时拧眉怔愣在当地。萧煜抱紧他的腿仰面道,“何况儿臣与叶修相交,沈大将军既将墨瞳儿许给叶修,朋友妻不可欺,儿臣万没有道理再去染指。今夜若是儿臣所为,那儿臣当在燕王府里沉醉温柔乡,跑到叶修面前,是要把自己杀人放火抢来的女人送回去吗?父皇,儿臣冤枉!求父皇给儿臣做主!” 大殿通明的烛火,照着武和帝的神色一时阴晴不定变幻莫测。萧煜骇然地看着武和帝生硬地从自己面前抽出腿,不由哀声唤道,“父皇……” 武和帝背转身,很是疲惫地挥了挥手,正声道,“来人!先将燕王押入大狱,沈将军府事,天子脚下,竟然敢灭门纵火屠戮元勋,速交与刑部,连夜办案,务必查个水落石出!” 小轿晃晃悠悠的在幽暗而死寂的夜里,弯弯绕绕了良久才停下,还不待沈墨瞳有所动作,轿帘猛地被打开,三间黑漆漆的小房子,空荡荡的,出现在沈墨瞳的面前。 “沈二小姐,请吧。” 外面那个老太监的声音,带着股藏着冷笑的悠扬。 沈墨瞳刚走出轿子,那个老太监已挥手让众人退下。沈墨瞳躬身对他一礼,那老太监瞥了她一眼,微微一昂头,冷哼一声。 沈墨瞳只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那老太监与她明润清冷的眼神一接触,顿觉有一种空彻而尖锐的东西,飞快地划过心尖,初未觉痛,却在转身走了两三步后,打了个哆嗦。 老太监停住脚,想回头,却没敢。虽然他怎么也没想清楚,一个家破人亡的哑女,还有什么好怕的。 借着淡淡的月光,沈墨瞳渐渐看清了那是个还算整齐的小院子。院子的东南角,两棵茂美高大的栀子树开满了花,一人多高的墙,也挡不住它的枝桠。 走近前,幽香彻骨。那满树的白,直让人晕眩。 栀子树不远处有一眼井。 沈墨瞳定住神,弯腰打水,洗去红妆,脱掉华服。然后她坐倚在树下,绝望地闭上眼。 被灭门了。爹爹死了。多病独居吃斋念佛的嫡母也死了。全家三十二口,都 死了。 斩草必除根,远在边疆的哥哥,能活吗? 自己,能活吗? 沈墨瞳强迫自己睁开眼睛。 对面的房间正开着窗,雪白的长纱幔,正缭乱地在夜风里招摇乱摆。 她一定不能死。 死了,亲者已不能痛,仇者却可以快。她死了,沈家会很快被淹埋,今日荒坟,明日歌舞场。 而她,纵死,也是个夜奔私逃,为沈家带来灭顶之灾的罪魁祸首。 她怎么能,让仇人在一招得手,杀她满门之后,再无忌惮,遂心逍遥? 明亮的晨曦斜照半院,雪贵妃带人前来的时候,沈墨瞳刚洗完脸,正拿着个杯子,在栀子花树下喝水。 久得盛宠的雪贵妃,姿仪高贵,她化着精致的妆,环佩随着她的步履,叮叮当当。 沈墨瞳倚树望着她。这雪贵妃,聊算故人,宿怨已久。 昨夜送沈墨瞳来的那个老太监,正跟在雪贵妃的身后,用他尖利的嗓音呵斥沈墨瞳,“大胆罪女,还不快来见过贵妃娘娘!” 沈墨瞳便歪着头笑了,一时间青眸熠熠,面容如身后的栀子花般柔美娇嫩。 “孙公公,算了!”雪贵妃一挥手,娉娉袅袅地走过来,在离沈墨瞳十步远的地方站定,打量着沈墨瞳笑言道,“这要真论容貌,京城里文武百官家的小姐,还真是谁也不如这沈家的墨瞳儿!单说这一双眼睛,便是谁也比不上!” 她说完,竟伸手抬起了沈墨瞳的脸,用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睥睨而轻佻地,津津有味地玩赏。 她硬而长的指甲在沈墨瞳的下颔与脸颊游移,沈墨瞳目不斜视,静静地拿开雪贵妃的手,恭逊地低下头后退一步,脸上习惯性地泛起甜美的笑涡。 那个姓孙的老太监又在一旁厉声呵斥,“大胆!真是不识抬举!” 沈墨瞳唇边的笑意愈深,只低头轻抿了一口水。她捧着只普通的青瓷杯,杯水清可见底。 雪贵妃瞟了一眼不远处井台上打上来的水,悠悠然柔声道,“沈姑娘,你知道这是谁的院子吗?这里不久以前,住着陛下最宠爱的一个才人,陛下最爱她跳的舞,最喜欢,她院子里这两棵栀子树。” 沈墨瞳捧着杯子低头喝水。雪贵妃叹道,“只可惜啊,那贱人竟勾引野男人,被陛下发现了,女的吊死在这栀子树上,”雪贵妃顿了顿,笑望着沈墨瞳拿 杯的手,“那男的,就在这里,被活活杖毙填了井。” 沈墨瞳握杯的手指陡然用力,姓孙的老太监在一旁顿时阴阳怪气地奸笑出来,“沈二姑娘,这大树,可不是都能随便去靠的,这水,也不都是随便就能喝的。” 沈墨瞳斜睨了一眼孙老太监,只低着头,看手中的杯子。在她的身后,晨曦闪烁,枝上的繁花欺霜赛雪,幽香漫透。 雪贵妃便在一旁笑出了声,她伸手捋了把花扔到地上践踏,绕着沈墨瞳踱步道,“只可怜了这沈家的墨瞳儿。一个只会傻笑的哑巴,却天生狐媚,勾到了位高权重的燕王。如今,我却是有两个不大好的消息要告诉你。”雪贵妃顿了顿,“这第一嘛,你当做大靠山的燕王,因被你迷惑,色令智昏,杀人放火进了大狱!这第二嘛,”雪贵妃的目光渐渐盯在沈墨瞳的脸上,说道,“飞马刚刚来报,远在边疆的沈小将军,已于半月前,与五百壮士被敌围歼,战死沙场,为国捐躯了!” 沈墨瞳面色一白,手里的杯子“咣当”落地,碎裂开。 雪贵妃突然,看着一旁的孙老太监,大笑出来。孙老太监在一旁谄媚地,皮笑肉不笑地陪着。雪贵妃道,“孙公公,你说好玩吧,她这个傻子,也知道摔了杯子!哈哈哈,哈哈哈!” 笑得那姓孙的老太监都觉得有点心虚,瞟了沈墨瞳一眼,轻声道,“娘娘。” 沈墨瞳扭过头,忍住泪,唇边的笑影刚刚做出,雪贵妃已敛笑凑近前,语声阴冷,“你这个哑巴!纵然心里苦,也是不能喊一喊,你还也只会笑,便全家都死光了,也不能哭一哭。” “哼哼哼!”雪贵妃仰面笑着走开几步,回望着栀子树下的白色身影,“你毁了皇上最宠爱的燕王,皇上焉能容你再置身事外去嫁给叶修!把你放在这个院子,就是让你见识一下奸夫淫妇的好下场!你还想着活,当真是痴心妄想!” 雪贵妃说完这话,转身拂袖而去。她说这话时的眼神和言语,有一种如蛇饮血般的阴毒与欢畅。 第五章 流言 ... 余烟尚未散去,呛得叶修在死命地咳。 冬哥儿扶着他在一旁心疼地直跳脚,“先生您这是何苦!这事儿有承影公子去办,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叶修道,“你咋呼什么,我是这将军府的女婿,我不去谁去!” 冬哥儿不服气地一撇嘴,小声嘟囔道,“媳妇都跟人跑了,还当自己是人家的女婿呢!” 叶修严厉地看了冬哥儿一眼,冬哥儿忙心虚地低下头,叶修道,“不愿意跟着就给我回去!” 冬哥儿连忙向前窜一步,拨弄开脚下烧焦的木段子,非常热情地献殷勤道,“先生看着脚底下,这边有水,那边当心绊倒了!” 偌大的将军府,四处火起,前来救火的百姓人多手杂,水泼踩踏无所不用其极,故而四处皆是凌乱不堪的断壁残垣,现场几乎被破坏殆尽。 叶修简单查看了几处死者的居所,已经有官兵往外驱逐百姓,刑部侍郎赵雪松见了他,十分客气地见礼,“下官素知先生的问心阁明察秋毫,极擅长收集证据,但沈将军府被灭门纵火,已惊动了圣上,下官奉命勘察现场,没圣上旨意,不敢让先生从旁协助。” “赵大人,”叶修猛咳之后,彬彬有礼的语气都泛着点苍白虚弱,“在下岂敢耽搁朝廷办案。只是听闻岳父一家惨遭荼毒,一时急火攻心,咳咳咳,……”叶修扭头一阵剧咳,好半天才缓过口气来,接着道,“在下想见亡者一面,还望赵大人成全。” 赵雪松应了,陪同叶修去门首偏厅,沈家死去的亡灵皆停驻在那里。 已经有仵作在验尸,见叶修去了,皆不约而同垂手侍立在侧。众人皆知道,这名满天下的神医,委实是个中高手。 尸体皆有程度不同的损毁,整个房间有着一种极淡而怪的味道,似焦还香,远存近无。叶修拧着眉嗅了嗅,用银针从尸身上取了一点血,放于鼻端轻嗅。 众人面面相觑。叶修道,“众位觉得这房间的味道怪吧。”他将微微变色的银针置于银盘上,说道,“这是诛心香,旧时楚越宫廷做工极其考究精致的秘药,服毒一刻钟内,人昏眩无力,两刻钟抽搐疼痛,三刻钟则心悸而死。如今死者肢体只有少许挣扎痕迹,表情虽惊骇,但尚未有因痛楚导致的狰狞抽搐,故而火起时,死者服毒应差不多一刻钟,若验尸不验血,情状与烧死无异。” 他话音刚落,目光死死地盯在“沈二小姐”的脸上,表情凝重得让屋里人一时都屏住 呼吸。 从一旁拿过手套戴上,食指蘸了点盐水,叶修几乎是姿态优雅地,轻轻一拈,便在众目睽睽之下,揭下张薄如蝉翼的面具来。 惊呼声四起。叶修对着光举起面具打量道,“这不是普通的人皮面具,该是雪魄蚕丝,南越至宝。” 他话音一落,众人皆变色。 赵雪松大骇道,“真是雪魄蚕丝!……,叶先生,你确定?” 叶修道,“确定。诸位请看,这面具在灯光下,有和人皮肤无二的淡淡光泽,而且,”叶修说着将面具凑近火焰上烧了烧,“雪魄蚕丝的熔点很高,不惧火,若是其他面具,烈焰之下,早已损毁。” 放下冰丝面具,叶修望向赵雪松,说了句石破天惊的话,“被人掉包后的沈二小姐,被人用小轿,送到了燕王府。” 众人大惊骇。 叶修的言语却更是风轻而云淡,“因为是在下的未婚妻,燕王爷便找在下说了这件事,紧接着燕王爷奉诏入宫,想必是皇上也知道了。” 赵雪松变色道,“有这等事!下官,下官这就去面见皇上!” 叶修与众人告辞,刚一出偏厅,冬哥儿便忍不住道,“先生,出这么大事,您来都来了,咱们问心阁,便真不出面了?就官府那群人,论验尸,识毒,追踪,推理,查案,哪一项便比得上咱们问心阁!就刚才,先生您那三言两语,也够他们学一辈子的!” 叶修道,“民不与官斗,我们提供线索配合查案就好,这么大的案子,轰动朝野,朝廷的刑部,便比不上我们小小的问心阁吗?” 冬哥儿语迟,跟在身后仍然不甘心地小声顶撞,“可先生您已经答应,要为燕王爷证明清白啊!” 叶修道,“冬哥儿,人做事情得用脑子。陛下今晚急召燕王入宫,而不是让刑部宣旨带人,为什么?” 冬哥儿愣住,叶修复问道,“将军府被灭门纵火,按正常顺序,救火,维护现场,验尸,勘察,蛛丝马迹人证物证一点点地察,最快,要多长时间才能认定嫌疑人?可陛下在第一时间,便几乎逮了燕王和沈姑娘一个正着,这事情,不蹊跷?” 冬哥儿费解地抓着脑袋,“先生,这……” 马车在前面等,冬哥儿已经上前为叶修打好车门和帘子,叶修在要上车的瞬间顿住,回头望着黑黝黝的,犹自冒着青烟的沈家废墟,半晌没有动。 夜色中,叶修一身白衣胜雪 ,目光深邃而寥落。冬哥儿等得久了,小心地试探道,“先生?……” 叶修回过神,上车轻轻地挥手道,“走吧。” 他的声音低落,略显疲惫。马车一进入主街,处处可见围聚的百姓,在兴致勃勃地唏嘘感慨。 “三十二口啊,全都死了!” “按说这么多人,不应该一个都跑不出来啊!火再大,在刚开始烧时,也不至于一点警觉都没有吧!” “是啊是啊,连救火都没人喊,鸡飞狗跳都没有,火都烧上天了,还是大家伙儿硬撞开的门!” “听说是先杀的人,后放的火!” “啧啧啧,莫非是沈将军早些年杀孽太重,遭报应了!” “遭什么报应,上了战场还有不杀人的?沈将军可是个好人!” “还真是造孽啊!” “一定是南越人干的!”说话的人很激昂,转而又压低声音好像很神秘,“你们听说过吧,当年,沈将军攻取南越,南越王本来献了公主求和称臣,不晓得怎么就出尔反尔,又来了场血战。沈将军闯入宫廷后,一地全是死人,那南越的龙椅前,站着个穿红衣的干尸,手握宝剑,指着闯入者,旁边柱子上吊着一个穿白衣服的披发女人,衣服上血淋淋地写着,灭我南越者,身死家灭,鸡犬不留!” 众人皆倒吸口冷气,话题一下子被吸引过去,“难道是,沈将军被下了诅咒,怨灵来报仇了?” “说来也真是奇怪啊,那沈家的大姑娘,聪明俊秀,嫁了太子,可太子突然就倒台了!沈家的二姑娘,长得更是漂亮,小时候也极其聪慧,可突然就成了哑巴,还只会傻笑!沈家的小将军,英俊勇武,可偏就邪性,他参与打的仗,十有九输,前不久与北夷会战,据说,又全军覆没了!” “真是啊,全都不吉利啊!” 在众人的七嘴八舌中,那个引起话题的人道,“当年在南越王宫,众人看着那诡异景象,都胆战心惊,于是有人说将那干尸和吊死的女人好好安葬,建庙供养,以平鬼神之怒,可沈将军性情刚烈,岂能容这装神弄鬼的伎俩混淆军心,当时一声令下,喝令放火烧了!” 这下子众人更是炸了锅,烧了!竟然是烧了!怪不得这沈家大火,果然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于是那南越怨灵复仇的说法,便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迅速传播着,每个人的口气既兴奋,又诡秘。 满城流 言,如同一张密不透风的网,不断夸张渲染,推波助澜。 离了人群密集的主街,驶进幽暗的巷子。冬哥儿的脸有点白,回头求助道,“先生,这……” 叶修微笑道,“你看吧,满街的百姓,都知道是南越复仇,你还觉得你家先生发现个什么诛心香、雪魄蚕丝,有什么了不起吗?” 他的语声和缓,竟带着些许调侃味道。冬哥儿费解地挠着脑袋道,“先生,那这该是怎么回事。” 叶修道,“我们觉得蹊跷的事,皇上会不蹊跷?连市井小民都知道的典故,皇上也自然更知道的。” 冬哥儿更加迷惑,“那,那这……” 叶修叹了口气,“你若是皇上,自己很看重的儿子遇到这种事,你会怎么做?” 冬哥儿沉吟半晌,突然眼神一亮,叶修看着他那醍醐灌顶般的小样子,笑问,“懂了吗?” “皇上第一时间被告知,虽是抓了个现行正着,但也说明了,这很可能是别人给燕王设的一个局。皇上不可能想不到这点,他不让刑部的人直接抓捕,而是宣召燕王进宫,便是将信将疑,还是有份爱子之心的!怨灵复仇的事,……”冬哥儿突然有点兴奋,“鬼神虚妄,先生用真凭实据坐实了南越怨灵复仇的事,那便是说明了沈姑娘是南越人栽赃给燕王爷的!这样对百姓们有了交代,也还了燕王的清白!” 叶修淡淡地“嗯”了一声,冬哥儿又琢磨半晌,讪讪道,“那,那那个沈姑娘,……” 叶修道,“沈姑娘怎么了?” 冬哥儿道,“这样子天下人都知道了她与燕王有私情,先生娶她,将为天下笑。不如,不如……” 叶修笑道,“不如怎样?” “不如干脆把她送给燕王爷得了!”冬哥儿道,“人家两情相悦,先生何苦棒打鸳鸯,还戴了顶绿帽子!” 凌晨时起了薄薄的雾,淡蒙蒙的月光,有种虚浮缭乱的苍白。叶修小睡了一个时辰,便醒了。 凝思伫立,不远处是一大架极其茂盛的金银花,一旁藤萝的露水打湿了他的底袍。 承影一身黑衣,静步走到他身后,敛首道,“先生。” 叶修望向他,轻问道,“咬住了?” “是。”承影神色越发恭谨地,吐出一个字。 第六章 宫闱 ... “南越逆党践约怨灵复仇,然后嫁祸给燕王爷!”御史大夫宋钦冷笑道,“你们刑部就是想以此,告白于天下?” 刑部尚书于敏中道,“那宋大人有何高见?” 宋钦道,“南越逆党践约怨灵复仇,灭沈将军满门,鸡犬不留,却因何独独把沈二小姐,送到燕王的身边!护送沈二小姐至燕王府的,为何持燕王令牌,直入燕王书房!沈二小姐深夜面见燕王,着艳妆,穿嫁衣,面露娇羞之态,是何蹊跷!” 于敏中对武和帝一揖道,“皇上!宋大人所论,皆是因柳大人被人飞刀传书所致。既是有人匿名通报,定是布置好的一个惊天阴谋来陷害燕王!” 于敏中话里的柳大人,乃是大理寺卿柳辛,为官三朝,极为耿直公正。昨夜夜半,有人用飞刀夹着字条刺于书房门楣,他拿了字条,刻不容缓进宫面见了皇上。 宋钦也行礼对武和帝道,“皇上,虽是有人匿名通报,但是字字皆真,事事属实,仅凭一个怨灵复仇,南越嫁祸,难堵天下悠悠众口!” 于敏中也一声冷笑针锋相对道,“若燕王所为,就该欢享美人恩,他何故去见叶修!沈将军国之元老,他何故自断羽翼举起屠刀!一边要人家女儿,一边杀人家全家,这合乎常理吗!” 宋钦“哼”了一声,“若以事败而论,自然悖逆人伦。若是以事成来说呢?诸位可别都忘了,那个鸡犬不留的沈将军府里,也有着一具沈二小姐的尸首。” 他话音一落,大殿顿时鸦雀无声。 宋钦的目光划过众人,缓声道,“这世上没有了沈二小姐,燕王府多一宠妾。那么对于燕王来说,他是希望人知道这宠妾的身份呢,还是不知道呢?将军府灭门,既可免除后患,又可嫁祸南越。而那逃出生天的沈二小姐,无依无靠,自会更加依恋燕王,指望他向南越复仇。如此一箭三雕,何乐不为?至于叶修,”宋钦语声一顿,“他主掌问心阁,身体多病,自言短寿,何曾留情于女人?突然向沈将军府求亲,难道不蹊跷吗?” 众人不禁面面相觑,武和帝沉吟道,“宋爱卿的意思是……” 宋钦朝武和帝一礼,答道,“皇上,臣听闻,吏部尚书的二公子衷情沈二小姐的美色,欲求娶,只比叶修慢了一步。众人皆知问心阁长于情报搜索,而叶修此番,抱病前来恭贺燕王大婚,就是要交好燕王。他完全可以探知消息,抢先求娶,来成全燕王的金蝉脱壳之计。事发当夜,燕王没有欢享美人恩,便是故 意去他那里避嫌疑,而皇上急召燕王入宫,也让他们得知事情有变,叶修遂出面澄清燕王,将矛头指向南越。” 宋钦说完,上前一步跪地重重地一叩首,哀恳道,“皇上!这环环相扣下来,燕王嫌疑最大,若没有铁的证据,也不能断定就是匿名通报者的阴谋诬陷!沈将军府灭门之事,朝廷若不查个水落石出找出真凶,仅仅以南越逆党践约怨灵复仇来潦草解释,那么,异日再有匿名通报者在民间散播所谓真相,那燕王将以何面目立于朝野!皇上!臣恳请皇上下令彻查,让事情大白于天下!” 一时没人说话。 良久,武和帝让宋钦起身,说道,“依卿所奏,由大理寺卿柳大人主持三司会审,全力彻查沈将军府灭门案,务必让事情,大白于天下!” 武和帝的声音有几分艰涩,刚一说完话,也不待众人谢恩,便疲惫地挥了挥手,令众人退下。 天已黄昏,雪泽苑的梨花谢了,一树树在斜阳里,星星点点地飘洒。武和帝挥退跟随的太监,一人走近,正看见其乐融融的雪贵妃母子。 似是在研究曲谱。树下的光色半明半暗,梨花如霰雪般飞落在他们的头发上。 安宁,闲淡,温馨美若田园。 一旁的吴王含笑放下谱子,执箫吹奏,顿时一缕悠远而空旷的箫音,幽谷老泉般弥漫开来。 面如玉,发如墨,一身常服的吴王萧烨,清逸儒雅,俊若谪仙。 武和帝的心刹那间便柔软了起来,这是他最俊美的孩子,也是最聪明,最温顺,最与世无争的孩子。 雪贵妃在一侧轻轻打着拍子,落花轻盈地在她的襟袖间沾惹,在含笑一抬眸的瞬间,她看见武和帝,忙起身站起来。 他的雪贵妃,还是那么美,这么些年,稍添丰腴,愈发温润,脸上还是一如她十六岁那年初见,总是绽放出清婉明媚的欢颜。 不希望他们停下来,他喜欢看着他们,他喜欢远离朝堂刀光剑影的纷纷扰扰,偏安这小院一隅,得享温情之美,天伦之乐。 “父皇,”萧烨停箫起身行礼请安问好。武和帝的笑容便不自觉温柔疼宠起来,看了眼桌上发黄的古谱,柔声道,“烨儿几时来的,又收集到了好曲子?” 萧烨躬身扶武和帝坐下,武和帝随手翻阅曲谱,萧烨在一旁恭声解释道,“父皇,这是前儿个有一位年过古稀的老丈人,捧着这曲谱来府上求见,售价十金,儿臣见这曲子果然 古朴哀婉,还不曾为世人传唱,便买了下来。恰逢有友人送了儿臣一筐樱桃,是新研培的品种,硕大鲜艳,汁多味甜,十分鲜美。儿臣不敢独享,便拿来与父皇母妃品尝。” 话说着,雪贵妃已经用水晶盘端着樱桃过来,红唇皓齿,巧笑嫣然,在花雨中比那水晶盘中带着水珠的红樱桃,还要明艳几分。 武和帝的心盈然而动。一旁的萧烨接过樱桃躬身放置桌上,武和帝牵过雪贵妃的素手让她坐在自己的身侧,温柔地薄责道,“何苦还自己动手,这些活儿让宫女们去干就好。” 雪贵妃言笑道,“臣妾为陛下做,才甘之若醴。” 武和帝见那十几粒樱桃,各个红中带紫,丰润饱满,竟比寻常樱桃大了一倍,不由心下称奇,拈起一粒道,“这是何人所献,个头如此之大?” 说完咬破,唇齿之间顿是甜中带酸的汁水,武和帝不由颔首道,“嗯,好味道!” 萧烨道,“不瞒父皇,儿臣抚琴弄箫,自是怡养情志,但身为皇子,安享富贵,岂能不回报于民?儿臣自幼,爱慕奇花异卉,只是花卉虽美,饥不能食,寒不能医,前年徽州大旱,儿臣便暗自下定决心改良五谷,使植株少害丰产,以解父皇和三皇兄之忧患,使天下百姓,免于饥馁。” 武和帝听到“父皇和三皇兄”之言,目光黯淡下来,却不忍拂了爱子的兴致,柔声道,“这樱桃,是烨儿研培的成果?” 萧烨道,“儿臣不敢贪功。两年来儿臣研培五谷,收效甚微,遂遍求奇人异士,种稻高手,寻求指教。前些日子儿臣觅得一奇人,不但姿容绝艳,培育技巧更是令人称绝。这樱桃,正为那位异士所献。” 武和帝听到姿容绝艳的异士高手,不由微微提了点兴趣,“哦,他人在何处?” 萧烨道,“父皇想见,儿臣便去安排。有了这异士相助,不出两年,便会有更好的五谷品种,造福天下百姓。” 武和帝点了点头,拈起一枚樱桃送入雪贵妃的口中,雪贵妃温顺地张嘴噙住,笑意盈盈,明明非常狎昵的动作,在儿子面前,不但做的恩爱自然,而且竟也端庄可亲。 天色已暗,宫人们点起了灯。雪贵妃起身道,“陛下便在雪泽园用膳吧,臣妾这就去准备。” 武和帝望着雪贵妃窈窕远去的背影,靠在椅背上,幽幽叹了口气。萧烨察言观色,走到他身后为武和帝轻轻地揉肩,问道,“父皇是累了吧?” 武和 帝没说话,只舒适地闭上眼,感受着儿子轻重适度的按揉。萧烨按揉了一会儿,轻声唤,“父皇?” 武和帝慵懒地“嗯”了一声,萧烨迟疑着,提着小心却又非常贴心地劝道,“父皇,您别生三皇兄的气了。” 武和帝没言声,该是承情听进去了。萧烨在武和帝肩胛处多按了一会儿,低眉顺眼不愠不火地温声宽慰,“父皇,知子莫若父,三皇兄多年来辅佐父皇,父皇也是清楚,他并不是个荒唐的人,做不出为个女人诛杀开国元勋的事来。……,此事,定是南越贼心不死,居心叵测陷害三皇兄,断父皇您的左膀右臂。我大周,英才济济,柳大人于大人宋大人他们,定能还三皇兄一个公道,父皇不必为此忧心忡忡才是。” 武和帝便突而有些感动。自古帝王家兄弟相争,你死我活,唯独烨儿这孩子,光风霁月,宅心仁厚。从幼时起,他的天资便十分聪颖,却偏只流连音律,玩赏花草,即便怀有爱民之心,却是以堂堂王爷之尊,去做培育五谷的匠人之事。武和帝想至此,突然一个念头闪至脑海心田,今日烨儿这般维护他的三皇兄,他日若老三执掌天下,可能容得下他这个与世无争的五弟? 萧烨唇角衔笑,双手攥拳有节奏地在武和帝肩臂上轻敲,柔声道,“父皇,好点了么?” 武和帝睁开眼,活动了下双肩,欣慰道,“嗯,好多了,这群孩子,就只有烨儿最是心疼父皇!” 萧烨道,“父皇哪里话,这都是儿臣该做的,倒是弟弟妹妹们,都只说是父皇偏疼儿臣呢!” 武和帝一笑。这时暮色四合,黑夜苍然而至。萧烨扶起武和帝,父子并肩走向宫室。 青石小路上,梨花如雪,碎屑飘香。蒙着淡薄的月光,萧烨挽着武和帝的胳臂,轻声道,“三皇嫂刚新婚,出了这样的事,定是惶恐伤心。要不,明儿个让母妃,请三皇嫂进宫来,和各位娘娘们坐坐,以示父皇恩宠,也稍减皇嫂的忧恐。” 武和帝一苦笑,抚着萧烨的背轻声喟叹道,“好孩子!” 用过晚膳,吴王萧烨告退了。殿上罗纱半敛,红烛高照,武和帝坐拥着雪贵妃,轻叹了口气。 雪贵妃贴着他的胸膛,柔声道,“陛下不必烦恼,燕王素有分寸,此回定会无事平安。” 武和帝抚着她的发,凝视她的眉眼,说道,“朕的儿子朕知道,若说他贪恋个女人,不顾家国伦理,朕不信。可别人不知道,你和朕总归都明白,那沈家墨瞳儿……” 武和帝说至此,眉心突然跳了跳,他的眸中闪过丝冷色,问道,“那丫头反应如何?” 雪贵妃道,“她安之若素。臣妾去见她的时候,她捧着杯水,仰着头在栀子花树下看花,笑如故。” 武和帝突然,杀机毕现。 第七章 忤逆 ... 听了承影的耳语,叶修抚杯的手,忽而扣紧了。 承影在一侧关切道,“先生,怎么了?” 叶修提笔在纸上“刷刷刷”写道:蒙陛下照顾墨瞳,在下有碧玉丸最是美容养颜,择日敬奉雪贵妃娘娘,聊表寸心。问心阁叶修再拜。 写罢吹干墨,封好交给承影,“你让人火速在途中拦下欧阳俊,把信交他手上,让他一见陛下便立即呈上。” 承影略迟疑了一下,接过信转身出门吩咐了下去。不多时回来,叶修为他倒了杯茶,说道,“坐。” 承影在对面坐下,叶修道,“你知道,他夜召欧阳俊入宫,意欲何为?” “是,宣拟什么圣旨?” 叶修一笑,“他是要,杀了墨瞳儿。” 承影震惊地直视着叶修。要杀沈姑娘,召一个翰林学士入宫做什么! 叶修提醒道,“欧阳俊,是一个书法大家。” 醍醐灌顶。似乎有一线光照进来,让承影幽暗的脑海里,一切思路逐渐清晰。 叶修见他的神色,微笑着点拨道,“记一个人,最重要的是记住他的技能。人的形容声音可以改,性情可以变,官职身份如过眼云烟,可是技能,却是人存活的根本,知晓其技能,便能知晓他的用处和目的。欧阳俊是书法大家,仿出的各种字体笔迹,与真迹毫无二致。而墨瞳儿是个哑巴,她的一切供词,只能行之于笔墨。” 承影道,“他们想杀了沈姑娘,伪造她的供词?” 叶修道,“为了护住燕王,只消杀了墨瞳儿,说她受南越指使,用情勾引蛊惑,栽赃陷害给燕王。这样子是快速结案的最简单办法,天威震怒,自是雷霆手段,谁又敢说半个不字?” 可刚刚叶修在信上明明就是威胁,承影欲言又止,叶修看出他的心思,说道,“触帝王的逆鳞,让他恨不得食肉寝皮,时时欲除之而后快,承影觉得太危险了,是不是?” 承影道,“侧塌之旁岂容他人酣睡,问心阁享誉天下,他以帝王之尊,先生如此不受控制,势必……” 摇曳的烛光散发和暖的红晕,可叶修眉宇间的风神却偏偏清峻而雅洁,他极浅的一笑,说道,“我不求他富贵,也无惧生死,怕什么天子之威?在我心中,只有苍生,不曾图天下,在我眼里,只有棋局,也未曾有君王。” 他的声音,也是极平淡。承影却半晌也没能说出话,脸上神情颇有几 分震撼。 叶修对承影轻声言笑道,“天子之怒,血流千里,匹夫之怒,天下缟素。这天地之间,相生相克,本就没什么不可抗衡之事。承影静观其变,先歇息去吧。” 承影站起,躬身向叶修行了一礼。 一老一小两个太监,提着灯笼,躬身快步走过幽暗狭长的回廊,他们宽大的广袖,在夜风里轻轻地飘动。 进了小院。月光淡淡,屋里漆黑一片。 老太监四喜轻声道,“沈姑娘?” 自是没人应声。两人迈步穿过庭院,轻叩房门,四喜道,“沈姑娘,皇上有旨意。” 等了半晌,照旧没有动静。两个太监面面相觑,终于忍不住,四喜道,“沈姑娘,老奴冒犯了。” 推门而入。 桌椅,床帏,风拂夜静,室内空空荡荡。 两个人一看,顿住脚,一时惊怔,没有反应过来。小太监刚当差不久,心中已是惊恐,肩上突然被只温软的手轻拍了一下,当下“呀”的一声惊叫,手里的灯笼坠落在地。 两人定睛一看,沈墨瞳刚跨门进来,一身素白中衣,在斜照的月光里,低头向他们行礼。 小太监战战兢兢地爬起来去捡灯笼,四喜上前从容自若道,“沈姑娘,老奴是来传皇上旨意。” 沈墨瞳静静地看着四喜手中大托盘里端的东西,笔墨纸砚,三尺白绫。 她只静静看着,不怒,不喜,不惊,不惧。不逃脱,不跪地接旨。 四喜轻轻一笑,躬身传旨道,“皇上口谕,燕王深陷囹圄,惟沈家墨瞳能救。望墨瞳姑娘深明大义,成全你自身对燕王一片爱慕之心,成全朕,对燕王一片护子之情。备笔墨纸砚,请墨瞳姑娘给燕王留字,有未了之心愿,一并写下,朕定当一力成全。” 宣旨完毕,沈墨瞳还是静静地看着托盘里的东西,眼底,非常不合时宜地,非常诡异地,闪起些许笑意。 四喜狐疑地看向她。她的笑容越来越大,越来越璨美,整张面容一时全是她妍笑的光辉。 这女子,是哑有笑疾的。可这般静寂,这般绚烂明媚,却让四喜也是心里没了底。 他后退几步,将托盘在桌上放下,小心翼翼地研好墨,几乎是谄媚地,躬身道,“沈姑娘请留字。” 沈墨瞳走了过去,轻轻拿起白绫,环视了下房屋,似是寻找合适的悬梁之处。四喜忙上前 道,“沈姑娘,毕竟是相恋一场,还是给燕王留个字吧。” 沈墨瞳一笑,回头,明眸皓齿,熠熠生辉。 四喜惊怔一下,后退半步,恭敬地执笔递过去。沈墨瞳不接,只看着手里的白绫,歪着头笑。 她迈步来到小太监身边,拿过他手里的灯笼。 四喜道,“瞧奴才真是糊涂,写字哪能不照亮儿,老奴这就给您点灯。” 在四喜过去点灯的空儿,沈墨瞳打开灯笼,用烛火,将手中的白绫点燃。 这下子受惊非同小可,老太监气急败坏要上去抢,无奈那白绫轻飘薄透,火苗已燃起,室内顿时熊熊明亮。 四喜跺着脚喝骂小太监,“还不快抢过来灭了,那可是御赐之物!” 小太监上前一步,被沈墨瞳回头一瞪,止住。沈墨瞳神色清静地复望着老太监四喜,将手中的白绫对折迎向火苗,火势越猛,眼见白绫烧成半段,四喜切齿恐吓道,“你,竟敢抗旨!” 沈墨瞳将手中的残绫甩落,昂然一笑。要我死,我家人皆死,我有什么不敢抗旨。 两相僵持,四喜突然气得无计可施,不由暴喝道,“来人啊!” 一人影从窗而入,一把锋利的匕首,抵在沈墨瞳的脖子上。沈墨瞳没动,来人也没动。 四喜冷声道,“沈姑娘,别做无谓挣扎了,沈家没了,皇上要你死,不若碾死只蚂蚁!” 沈墨瞳一下子便笑了,这老太监是什么逻辑?要她死,还拿把匕首来威胁,难道匕首便比白绫悬梁更可怕吗?沈墨瞳垂下眼睑,唇角衔笑,仪容平静。 四喜道,“你这是何苦呢,留个字吧,否则,只怕没机会了,白白牺牲,燕王也不能了解你的心迹,不懂得你对他的情意。” 怪不得不让人直接杀了她,原来,是要她的字。 沈墨瞳从善如流,一步步走到桌边。四喜的眼里闪过丝冷笑,在一侧催促道,“沈姑娘,请吧。” 沈墨瞳却只拿起砚台,猛地砸了出去,顿时砰然有声,碎屑四溅!老太监吓得往后一跳,气急败坏道,“你!你好不识抬举!以为砸了砚台就拿你没办法吗,找到你平日笔迹,轻而易举!” 沈墨瞳拿起纸轻轻撕碎,轻轻地笑。找到我笔迹是轻而易举,但是我那烧得半残的家,已是被刑部和问心阁的人控制,即便留有残章断句,皇帝愿意光明正大地提出来,何必还要我写?给燕 王留字,人已死,何必多此一举?诱我写字,很好,可我,不写。 四喜后退一步正要骂,却看见沈墨瞳突然一仰面,把自己的脖子向匕首上抹去!这一下四喜惊得七魂没了六窍,厉声尖叫,“拦住她!快拦住她!” 劫持的人忙收手,终是晚了一步,锋利的匕首在沈墨瞳的右颈下留下了一道不浅的血痕。 老太监又惊又吓,连连跺脚。沈墨瞳却只是侧头抹了把脖子,看看指尖的血,侧首对老太监滟滟一笑。 要我自缢身亡,我偏留下人为伤口。说我自刎,伤口该从左自右,横着脖子。这道伤在右颈旁,刀口前浅而后深,为背后下手所致。 他忌讳的就是我死后尸体要交还问心阁,怕那群验尸的行家,将事情公之于天下! 从故主手中夺了江山,他不愿再背一个残害功臣孤女的骂名,所以她畏罪自尽是最好的死法。 可为什么我注定死,还要顺你的心,如你的意? 老太监四喜惊魂未定,后退一步,双眼一眯,阴森恐吓,“沈姑娘,你可知这宫里有多少种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法子!到时候这三尺白绫,却是莫大的赏赐!” 沈墨瞳似乎听不懂,只扬眉一笑,左手在右手手腕处,做了一个下斩的姿势! 她竟以斩手相逼!四喜倒吸口冷气,心底发虚,说道,“我们走!” 四喜低着头走进书房,武和帝靠着椅子悠声道,“字迹拿到了?” 老太监四喜一下子跪地请罪。刚听他禀了一句,武和帝勃然怒起,捶桌道,“她敢如此抗旨!” 待四喜战战兢兢说完,武和帝的心底突然如有毒蛇爬过,冷而恐怖。 那个小丫头,他到底是低估了。早知道,就先诱了她给燕王传字条,届时杀她,轻而易举。 武和帝满脸戾气,一时冷气森森,骇得四喜瑟瑟发抖。武和帝望了他一眼,缓声道,“四喜,去用迷幻之药。写字以后,待药效尽除,着人缢死!” 这时外面有人通报道,“皇上,翰林学士欧阳俊大人到。” 武和帝挥退四喜道,“去吧,办妥后立即呈上来!” 老太监躬身告退,欧阳俊一进屋便快步上前,一下子跪在地上,高举的双手里,托着封信。 “皇,皇上,”欧阳俊也是心有余悸,“下臣奉召入宫,中途被人拦劫,交代下臣将此信呈递皇上,言 十万火急,事关重大!” 武和帝虎目一眯,“看清何人所为?” 欧阳俊道,“来无影,去无踪,一直在臣背后,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因怕有剧毒暗器,有内侍进来小心翼翼地在远处用银针开启,安全无恙,才呈递给武和帝。 武和帝看了信,气得七窍生烟,怒而起,一把将桌上奏折挥到地上,狠狠地,一拳砸在桌子上! 他面容扭曲地,盯着那行字。他在位近二十载,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可就在一夜之间,先是被沈墨瞳彻底忤逆,然后被叶修□裸威胁。 这口气,他咽不下去。 可是雪贵妃那三个字,却如同无往不利的锋芒,刺中他的心底。他自然可以怒杀了沈墨瞳,再转身去收拾叶修,可是雪贵妃,他输不起。 他输不起,便彻底先输了。 武和帝突然一下子跌坐在椅子上,眼神空洞地沉默半晌,突然厉声疾呼道,“来人!马上把四喜给朕追回来!快!马上追回来!” 第八章 供词 ... 拂晓时天下了雨。雨声稀稀落落,滴滴答答。 沈墨瞳静卧床上,拥着薄被,近乎恐惧地想,我会被饿死吗? 两日两夜,她除了喝那淹着死人的井水,粒米未沾。 昨日有阳光,她用清水泡着栀子花,捧着杯子,静坐在石阶上一上午。然后中午的时候,她把花瓣吃了,凉,而微苦。 遭逢变故,险境丛生,她也不曾觉得饿。可是此时卧床听雨声,她突然饿得如火如荼。 有人走近了,在门口处柔声细问,“沈姑娘?” 从那谦恭温顺的口气来判断,该是一个小宫女。 大概也知道沈墨瞳是不能答话的,来人紧接着道,“奴婢进去了,皇上有旨,叫奴婢侍候姑娘沐浴更衣。” 说完门打开。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宫女,打着伞,托着粗麻布的孝服,低着头走了进来,后面跟着两个小太监,抬着一大浴桶热水。 沈墨瞳坐起来,只是靠在床上看着,没下床。 小厮抬了热水便出去了,小宫女将孝服放在一旁,低头行礼道,“奴婢服侍姑娘沐浴更衣。” 沈墨瞳未见异样,遂顺从地照做。小宫女欲为她梳妆,沈墨瞳却顾自拿了小宫女的伞,出了门去。 小宫女急道,“沈姑娘这是干什么去!” 外面雨滴淅沥,小宫女骇然地发现,沈墨瞳仰面折了朵栀子花,她举伞低头闻着香,雨水打湿了她的袖子,竟还在细细地笑。 一进屋小宫女忙接过伞,沈墨瞳独坐在铜镜子前,往自己头上簪花。 一室幽暗,只半开的窗,透过点灰白黯淡的光。她穿着素衣,簪花时挺胸侧腰,露出的手臂和纤指,白如霜雪。 小宫女望着昏昧光色中,旁若无人般对镜簪花的窈窕背影,只觉得那仪态神韵,鬼一般的淡定幽艳,小宫女突然间地,心惊肉跳。 沈墨瞳正好回眸看她。小宫女不敢与之对视,屏着呼吸低头退在一旁。 梳妆完毕,小宫女唤人抬了浴桶出去。屋里又空无一人,沈墨瞳静等了一个时辰,才有个眉清目秀的小太监来,躬身行礼,非常客气。 “沈姑娘,请随我来。” 两个人走在幽长幽长的回廊里,那小太监压低了声音,凑在沈墨瞳跟前道,“沈姑娘,燕王爷着人传话,让咱家转告给姑娘。” 沈墨瞳挑唇而笑,波澜 不惊。 小太监道,“昨夜,问心阁找出最重要的人证物证,证明将军府被灭门,为南越所为,与燕王爷无关。是南越人伪造燕王令牌,杀人放火,栽赃陷害。” 沈墨瞳依旧淡淡笑着,想起昨夜那老太监去而复来,来了尚未言语,又被急着唤回。 小太监道,“真相大白,叶修向皇上启奏不愿夺人所爱,他愿退婚。燕王爷让咱家传话,这次过堂,不过就是走个过场,姑娘不用怕,尽管说出燕王派人与姑娘商议死遁之事,也好让皇上知道你们恩爱,顺势赐婚,成就您和燕王做一对白首鸳鸯。” 沈墨瞳听了,步履如常,容色如故,只对小太监微微颔首而笑。她目如秋水,笑意冲融,有栀子花的馨香在小太监的鼻息间飘过,让那小太监突然有点晃神,这样的女子,怪不得哑有笑疾,还能掀起风浪。 沈墨瞳被引领至大殿,接受三堂会审。作为最重要的当事人,她早该被讯问,闲置两日,已是迟。 面色苍白,但眉目如墨。沈墨瞳目不斜视,垂首静静地走至大殿中,叩头行礼,姿仪优雅高贵。 冰雪般洁白,老梅般瘦硬。 主持会审的大理寺卿柳辛,令她去准备好笔墨的侧案旁就坐,说道,“沈姑娘,沈大将军府遭此大难,你定是伤心,但惟有彻查,方能讨回公道。我与于大人宋大人,有些问题,望沈姑娘能如实作答。” 沈墨瞳敛首行了一礼,提笔写道,“罪女已净饿两日,全无气力,万请柳大人略赐饮食。” 众人见字,面面相觑。监审的武和帝微微变色,他只想到让她戴孝做足表面功夫,饮食的事倒忘了个一干二净。 柳辛着人送来一杯热茶和一小碟点心。沈墨瞳安安静静地吃干饮净,随后抬头对众人一笑,虽难掩苍白,但明眸皓齿,竟也一时容光熠熠。 询问开始。柳辛道,“你与燕王,是否有情?” 沈墨瞳写道,“是。” “燕王于大婚前夕,是否与你幽会,赠你翡翠卧凤镯,许诺娶你?” 沈墨瞳点头,于怀间拿出卧凤镯,低头呈上。 柳辛端详卧凤镯半晌,传于其他两位大人看。那卧凤镯通体洁莹,虽日光少淡,犹散发着极为温润优雅的玉辉。环体一只卧凤,翎羽处正是青碧的翠和娇嫩的黄翡,神机妙手张无双琢出的玉巧夺天工世无其二,果然名不虚传。 柳辛道,“叶修求 娶之后,燕王可派人去找过你?” 沈墨瞳写道,“不曾。” 众人一时面露惊愕之态。柳辛拍案道,“沈氏墨瞳,你还敢撒谎!已有人证说,有人持燕王令找你商议,告诉你以死遁的办法,进入燕王府!” 沈墨瞳写道,“唤他出来对质。” 突感汗然,柳辛一下子就被将住了。大殿一时静寂。 宋钦开口道,“不曾有约,为何事发当日,你身着嫁衣,进入燕王府?” 沈墨瞳写道,“罪女不知。罪女当夜正常就寝,醒来,竟是穿着嫁衣,到了燕王府,罪女当时还只当是梦中,尚自甜美。” 宋钦道,“你若不是早有安排,那你举家都被人在饮食中下了诛心香,为何唯独你安然逃过!” 沈墨瞳面露愕然悲恸,写道,“罪女得知被许嫁叶修,茶饭不思,当夜未曾进食。” 头头是道,滴水不露。柳辛,宋钦,于敏中,不禁面面相顾。 于敏中发现她右颈的伤痕,问道,“你正常就寝,醒来便在燕王府,是吗?” 沈墨瞳点头。于敏中道,“中途可曾感到不适挣扎?” 沈墨瞳写没有。 于敏中道,“那你右颈的伤,从何而来!” 武和帝突然一个激灵。沈墨瞳写道,“皇上昨夜夜审,疑罪女为南越奸细,罪女哑莫能辩,遂以死明志!” 众人的心都提了起来,目光看向武和帝,询问虚实。 沈墨瞳写道,“可找人验看,是否昨夜新伤。” 武和帝大活人在这儿摆着,还用找谁验看啊。武和帝挥挥手道,“继续问吧。” 这就是承认了。 可却是突然间,问无可问。问她可否有情,她说有情。问她是否与燕王合谋,她说没有。疑她是南越奸细,她已以死明志。还要从这女子身上,问什么? 武和帝突然悠声问了一句,“你何时,医好了笑疾?” 众人恍然醒悟。她哑有笑疾,是只会嬉笑不停,甚至笑昏厥的。可她自上殿来,形容端庄,思路清楚,表情有惊愕,有悲恸,有黯然憔悴。她,已不复有笑疾了! 沈墨瞳却是很从容地垂眸写道,“罪女自闻噩耗,难抑心痛悲戚,不复笑不自抑,心念也复清明。自当年母亡,心智乱而痴笑,到如今父丧,只若迎头棒喝,前尘恍如梦中。” 入情入理,说来倒还勾起人几分情怀。沈瑜英武有谋略,南征众国,打下半壁江山,一时风光无两,如今只不过匆匆十几载,便家破人亡风流云散,着实让人酸辛悲慨。 临近傍晚,云收雨歇,西天是一片灿烂的云霞。面具人侧首道,“那丫头,没承认有人持燕王令牌去找过她?” 他的声音极富磁性,低柔朗润,却有一种浮冰碎玉般,旷而清的质感。身后的黑衣人忙恭敬地垂首道,“是,她不承认。她说事发当晚,她正常就寝,醒来不知怎么回事就到了燕王府。” 面具人负手低头沉思,半晌没有说话。他穿着一身白衣,襟袍处绣着一枝极为华美的大红牡丹花,嫩黄的花蕊,栩栩如生。 夕阳是一片烧成火海的秾艳,给面具人线条极其俊朗的下颔镶了一层金边。他微微挑唇,轻声言笑道,“那丫头因何起的疑心,雪贵妃的人,难道没把话带到吗?” 黑衣人道,“话都说到了,但是不知道她为何便没有听。” “有意思,”面具人语含玩味,说道,“那丫头本是我们最完美的一步棋,用她嫁祸燕王,在皇帝欲杀她时,由吏部尚书出面救她,她朝着我们引的路子走,不但燕王百口莫辩必死无疑,那丫头也正好嫁入尚书府为我所用,不想,”面具人叹了口气,“被叶修横插了一杠子不说,那丫头,竟也是个不好控制的。” 说完他沉默半晌,侧首道,“我们只能出动最后一步棋了,告诉杜扬,他的家人,我会照顾好。” 夜半深,武和帝批完奏章,去雪泽园。 远远地听到抚琴声,武和帝站住。随行的太监四喜在一侧轻声道,“贵妃娘娘又在抚琴了。” 武和帝不语,拐过一个弯,雪泽园的香花雪海尽在眼底。 经过一场雨,梨花谢得更盛了。雪贵妃在漫天花雨中独自抚琴的身影,在夜色中显得分外清绝窈窕。 武和帝挥退四喜,孤身走过去。琴声泠泠,雪贵妃敛襟正坐在花树下,落花已满衣。 武和帝的手搭在她的肩上,琴声戛然而止。 雪贵妃侧首回眸,武和帝握住她的手,怜惜道,“夜快深了,雨后天凉,爱妃要抚琴,也不注意身子,怎么不叫人在一侧侍候。” 雪贵妃倚着武和帝嫣然笑道,“陛下,入夜清净,恰逢花落,一年之内,也不过就这三五日罢了。赏落花,是世间最清雅的景致,过后便是绿叶成荫子满 枝,臣妾恨不得日日夜夜,流连玩赏呢!” 她这样说话时,言语闲淡温柔,容色竟有几分清空明澈之态。武和帝的心为之静,为之软,满满的怜惜爱宠浮现眼底,俯首贴住她的脸,柔声道,“爱妃,朕能得你,何其幸也!” 近二十年了,宠冠宫闱,却还是一如当初心底无邪纯净甜美的少女,未曾有争夺之心,未曾有跋扈之态,未曾有非分之想。 雪贵妃在武和帝的怀中轻轻地呢喃,“陛下,臣妾是不是老了?想起臣妾刚被南越王送进宫,因爱慕这里的梨花,以为夜深无人,光着脚在花里奔跑,大声喧笑,惹得太后降罪。” 武和帝想起她当时精灵般,巧笑倩兮天真烂漫的样子,不由唇角一挑,柔情更盛。 雪贵妃道,“那一切还好像是昨天才发生的样子,可是一转眼,烨儿,都十八岁了。” 武和帝与她十指相扣,抚着她眉梢眼角细看,笑语道,“朕的爱妃哪里老,朕怎么越看越年轻漂亮。” 两个人相视而笑,武和帝一时恩爱情浓,说道,“走,陪着朕在这花树下走走,也一同享受一下,爱妃口中,落花的清幽意趣!” 两人携手并肩,穿行花雨间。太监四喜突然急匆匆赶进来,尖利着声音禀道,“皇上!不好了!大理寺柳大人,刑部于大人,御史台宋大人一齐来到御书房,称有天大的事要夜奏皇上!” 第九章 翻覆 ... 掳走沈墨瞳的人已被抓获,连夜审讯,供出幕后主使的人,是燕王府长史,杜扬! 如此惊了天的消息,柳辛等人如何按捺得住,连夜觐见皇上。 武和帝不可置信地挺直身体,半张着嘴,眼神空洞,按在龙椅上的手,轻轻地抖。 最令他恐惧的预感,一朝成真,他却不相信,不承认! 他突然站起来挥袖咆哮道,“胡说八道!燕王英俊神武,何时贪恋过女色!何况她一个哑有笑疾的庶出女!稍有家世的人都不屑求娶!燕王天潢贵胄,何至为此铤而走险!他看上了,只消说一声,那个没人要的哑巴,将军府巴不得给他送过去!他会杀人灭口?他还用灭人满门?朕不信!朕不信!” 茶杯清脆地在地上碎裂开,紧接着,奏折被劈头盖脸地砸下来。武和帝红着眼睛大怒道,“再给朕去查!去查!” 天威震怒,谁不胆战心惊?御书房一时死寂一片。 “还不去!”武和帝吼道,“朕不信!朕的燕王,十六岁辅政,将来整个天下都是他的,他会为一个一文不值的女人,自毁前程?朕不信!南越贼心不死,你们再去查,定是他们,要害朕的燕王!” 众人面面相觑,武和帝见他们不动,指着门外道,“还不去!去查!” “皇上,”柳辛沉痛地叩首道,“杜扬已经供认不讳,他说,燕王之所以要得到沈氏墨瞳,不是因为她的美色,而且因为她身上,可能关乎南越皇室的,擎天索。” 这三个字一吐出来,武和帝顿时如被冰封水溺,冷到骨头里,不能呼吸。 擎天索。他怕的就是燕王是为了这个东西,可就像是一个魔咒,他怕什么,偏偏就来什么。 武和帝突然直挺挺地,向龙椅上倒下去。 大殿上,燕王萧煜一身王爷常服,负手静静地望着面前的杜扬。他的长史,他的左膀右臂。 杜扬跪地叩头道,“属下愧对王爷重托。” 萧煜却是微微一笑,“愧对我么?” 这样淡淡地一语而过,没有震怒发火,却是风清月朗,燕王萧煜,着实好风度。 行过礼,入了侧坐。大理寺卿柳辛道,“燕王萧煜,可还有话要说?” 萧煜道,“为心腹之人反诬陷害,我识人不明,也无话可说。” 一时众人都无语。他无话可说,那出了这个殿,最轻的处罚,也是贬为 庶人了。 萧煜浅浅一礼,对柳辛道,“我有几句话,想问问杜长史,望柳大人允准。” 柳辛自是允准。萧煜望着跪在地上的杜扬,语声平和,不辨喜怒。 “杜长史,我是如何交代你做这件事的。” 杜扬道,“王爷让属下找人,将沈家墨瞳儿迷晕,秘密带入王府,然后用楚越秘药‘诛心香’将沈家众人迷倒,一把大火,鸡犬不留。” 萧煜唇边一笑,“我数年以来,情诱沈家墨瞳儿,为的是南越皇室的擎天索,对么?” 杜扬低声道,“是。” 萧煜接着道,“传言中墨瞳儿的生母,乃是南越王嫡出的公主,国破之日藏身于女奴之中,被沈将军带回,对么?” 虽然不知萧煜所为何故,但以杜扬对萧煜的了解,这问话中必有玄机,他一时猜不透,不由出了身汗,没有回答。 萧煜不缓不急,“杜长史,对么?” 杜扬勉强道,“对。” 萧煜道,“我以情相诱,可是墨瞳儿却只想着完成生母遗志,不曾透露半点擎天索的行迹。故而我让叶修求娶,借此之机让她死遁,再假借南越怨灵复仇灭掉沈将军府满门,这样,便彻底断了墨瞳儿对南越的痴心妄想,而只能一心依靠于我,对么?” 杜扬冷汗下,半晌没说话。场面变得很是蹊跷,谁也不知道萧煜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萧煜不依不饶,“杜长史,对么?” 杜扬狠狠地一叩头,悲声唤道,“王爷!” 萧煜道,“我自此获罪,将永不再是王爷,杜长史,不必如此唤。” 杜扬又重重地一叩头,额间已渗出血来,他伏地悲怆道,“王爷!事已败露,属下不敢不招啊。” 萧煜转头望向主审的大理寺卿柳辛,顿在那儿,目光渐浓渐深邃。 众人都知道,那屏风的后面,坐着他的父皇,燕王可能有话要对武和帝讲。 不想燕王只是声色极为平和地,对柳辛道,“不敢劳柳大人讯问,刚才我所说的,与杜长史昨夜的供词,可否一致?” 柳辛讷然,半晌才道,“分毫不差。” 燕王往椅子上一靠,闭目仰面,“那众位大人,还有何异议?” 他这动作,说不出的尊贵,又颓废。貌似,全盘承认,等待听从皇上处分? 可, 不该是向皇上跪地认罪的吗?他这么袖手一坐,算怎么回事? 柳辛宋钦于敏中,一时间面面相觑,他们虽然已预知结局,但是燕王这么多年帮着武和帝主持朝政,当了大周一半的家,突然这么认输倒下,还是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众人面面相觑了半晌,又齐刷刷地把目光投向了后面的屏风。毕竟如何处置,还是得燕王的这个亲爹说了算啊。 可屏风后竟也一片沉寂,鸦雀无声。这父子俩,难不成还犟上了? 众人看看燕王,看看屏风。看看屏风,再看看燕王。 “杜扬说谎。”燕王仰面闭目地,淡淡吐出几个字,然后坐正身体,侧首看向柳辛,“请柳大人,传唤墨瞳儿。” 他的面容有点白,语声从容而疲惫。 柳辛等人神色一振,马上下令传沈墨瞳。燕王萧煜一挑唇角,复又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不多时,外面通报说沈氏墨瞳带到。萧煜坐直身体,静静地看着门口处。 沈墨瞳一身重孝,低着头,缓缓地走进来,行至大殿中,叩头行礼。 萧煜一直望着她。目光少淡,但复杂。 沈墨瞳规规矩矩地垂着头,未曾敢看他一眼。 柳辛给萧煜递了个眼色,萧煜会意,换了个姿势,身体前倾,面带微笑,柔声道,“墨瞳儿。” 声音温暖而亲昵,宛若从前的无数次,他揽她入怀间,贴着她的脸,在她耳旁吞吐着热气,低柔衔笑,亲密无间地唤她。 带着雄性侵略占有的气息,却偏偏温柔缱绻,软到人的心尖骨头里去。 他这一声唤,让沈墨瞳心弦紧绷,却是不动声色地,轻轻看了过来。 面容苍白如纸,惟眉目分明,目光如初夏的拂晓天气,清亮,薄寒,些微湿润。 瞬息之间,一股惆怅,让萧煜的心,宛若被刺玫轻柔地碰撞,细碎的痛楚,抵不上它的艳而芬芳。 面色如常地对她一小笑,萧煜依旧很温柔地道,“我送你卧凤镯那天,把你回我的话,跟众位大人说说吧。” 沈墨瞳一瞬间,一个念头,电光火石般在她的脑海中闪过。 那天,他把卧凤镯戴到她的手上,吻她,对她说,“我以玉为凭,心为聘,向墨瞳儿许下一诺,终有一天,煜哥哥也会风风光光来迎娶我的墨瞳儿,好么?” 她抱住他,贴在 他胸膛。他俯首吻她,深深地吻,很凶狠地吻,她软得只如同春水藤萝,任他的舌,在自己的唇齿间索缠辗转。 她是个哑巴。她什么也没说。 那么此时,他需要什么? 殿堂里一时大静,众人皆盯着她。 燕王萧煜放于桌□侧的手,狠狠地握拳,人却是很淡静地对柳辛道,“柳大人,墨瞳儿哑不能言,还请赐笔纸。” 事态极其古怪,柳辛等人一时没反应过来,竟把沈墨瞳当成正常人等着听她说话了。 纸笔呈上来,沈墨瞳轻轻地握起笔,低头顿了一下。 燕王萧煜,一时屏住呼吸。 沈墨瞳写道,“罪女将生母关于擎天索的遗言,写给煜哥哥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柳辛动容地将供词传给于敏中和宋钦,三人不可置信地,也不知是震惊还是激动,皆瞠目结舌看向沈墨瞳。 沈墨瞳静静垂眸,优游不迫地在下一张纸上写道,“清幽月夜,蔷薇架下,彼时情浓,偎坐王爷怀中,罪女用竹枝,写于地上。生母亡故前,对罪女说,当年宫破之时,她遭人毒害,遗失了擎天索的钥匙,只余口诀在心,一无用处。他日若罪女因此遭难,当如实相告,或可逃。” 她说完放下笔,低下头,以右手覆胸,似遵行某种虔诚的礼数。 跪在她身旁的杜扬大惊,一时面无人色。 萧煜轻轻吐气,不由眼底酸涩。 不想墨瞳儿她,如此聪明,如此机警,如此,缜密周全。 她自是不曾说过擎天索的只言片字,但是她已明示,她写的只是口诀,她从来没有钥匙。至于口诀是什么,她已暗示。 曾是去年初夏,沈小将军即日出征远行,他去送行,偷与墨瞳儿幽会。蔷薇架下,彼时情浓,墨瞳儿翻阅本经书,被他蒙住眼睛。她笑得灿如花开,偎坐于他怀中,他问她看什么,她用竹枝写下刚看过的金刚经。 人生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他曾笑她,什么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他捉住她的手,欺近她,吻她。 而今望着她的清寂憔悴,萧煜心中五味陈杂。 柳辛几乎是仓皇地,拿着供词飞步走进后面的屏风。不一会儿,宣萧煜和沈墨瞳觐见皇上。 武和帝坐在正中,柳辛于敏中宋钦立于帝座之下,萧煜和沈墨瞳被远远 地分置两端。 武和帝道,“既是已将口诀写给了燕王,那你们现在便分别写下口诀,当堂对质。” 两个人的答字很快交了上来。一模一样,分毫不差。 柳辛返回正殿肃然端坐,很是严厉地一拍惊堂木,“大胆杜扬,身为燕王长史,反诬主上陷燕王于死地,你该当何罪!” 杜扬绝望地,仰面哈哈大笑起来。萧煜坐于侧位,静声道,“杜扬究竟受何人指使诬陷本王,请柳大人传唤,问心阁,叶修。” 第十章 水落 ... 叶修一身白衣,边走边用帕子捂着嘴轻咳。沈墨瞳从大殿出来,见了他,不由停住步。 叶修也顿住,抬头,对她一笑。 他面有倦怠之色,但笑容极暖,极亮,明润得只可沁入到人心里去。 沈墨瞳低下头,浅浅地向他行了一礼。 她再也不复有,如初见时那般,歪着头,肆无忌惮地盯着他看。她还哑,但已无笑疾。 他依旧和煦如初,还了一礼,唤了她一声“沈姑娘”。 两个人擦肩而去。 沈墨瞳不由得想起,他对父亲说,今生只爱她一人,他生,让她得半世恩宠,他死,让她得一世无忧。 沈墨瞳突然很想缓下步,回头看一看他。他因何发这般重的言诺,而叶修,正是以言诺征服天下。 叶修进殿,谦逊地行礼。柳辛也甚是客气,“叶先生,可是拿到了杜扬陷害燕王的证据?” 叶修道,“柳大人,杜扬非洛阳人士,他乃南越成王旧部,昙花许一现。” 听到此言,杜扬突然恐惧地痉挛,瞪大眼睛骇然看着叶修,向后缩去。 叶修道,“在下于事发当晚,第一时间,令人追踪送沈姑娘进燕王府,持有燕王令牌的领轿人,和抬轿的两个轿夫。” 柳辛奇怪道,“这是何故?那些人完全可以在外面随便找啊!” 叶修笑道,“柳大人,您错了。持燕王令牌,进入燕王府,不让守门卫士起疑,将人送到还能全身而退,这样的人,看似简单,却是不好找的。能拿着燕王令牌从容应对,并非随便找一个人便能做到,举手投足,语气做派,稍有差错,便出纰漏。” 柳辛点头赞同。叶修道,“反倒是沈将军府,一片狼藉,现场被百姓救火破坏殆尽,便有蛛丝马迹,也极难勘寻,反倒容易被人作假,而进入迷途。故而整个事件最有力的人证物证,当是从燕王府开始寻。” 柳辛道,“那叶先生追踪的结果如何?” 叶修道,“那三个人,皆可为当世的一流高手。这倒也不稀奇,出手的人为了慎重,自然派的是高手。只是,这三个人的终点,是在京郊往东二十里,华秀亭,他们见的那个人……” 叶修稍顿,话未讲完,柳辛等人已在大骇之下,变了脸色。 叶修的声音轻而笃定,“那个人,是湘东王萧子琪。” 屏风后顿传来一 阵剧烈的咳嗽声,不久,武和帝由内侍搀扶着,从屏风后走了出来。柳辛连忙行礼让座,众人也纷纷见过陛下。 武和帝待剧咳稍歇,挥了挥手,虎目含威,问叶修道,“你说,是湘东王萧子琪?” 叶修道,“是。若燕王为此秘密事,定遣自己的心腹干将。事了,也该向燕王回禀。叔侄虽亲,这种事也万不会把人用到湘东王的手下去。” 武和帝道,“口说无凭,你可有证据。” 叶修道,“那三人将沈姑娘送至燕王府后,空轿离开,弃轿子于东十五里外乱坟岗。然后夜装出城,赴华秀亭。在下本不该打草惊蛇,但今日燕王千钧一发,旦夕祸福,在下不得不出手,令人将这三人擒获,交于朝廷面审。” 擒住了?柳辛等人面面相觑,竟然,这么轻而易举地说,擒住了? 叶修道,“湘东王十八年前,曾与沈大将军一起,南征楚越各国,结识了不少豪杰。当时南越国破,英杰之士风流云散,湘东王少年英俊,颇有孟尝之风。十年前获罪,贬居京郊,日夜寻欢作乐,放浪形骸,但是贼心未死,手下网罗了众多对大周心怀仇恨的南越死士,这次沈将军府灭门,先被诛心香毒害,再是用雪魄蚕丝做面具,再假借怨灵复仇的手段,将南越宫廷的秘技,运用得十分娴熟。当年我大周挥师南征楚越五国,唯有南越血战到底死不驯服,所有宫廷珍奇尽数淹埋破坏,绝不为我所用,故而燕王便是有这个心,也应没这个力。” 叶修看了一眼地上的杜扬,微笑道,“杜扬为南越成王旧部,后归于湘东王旗下,潜入燕王府八年之久。十八年经营,而今只牺牲一个棋子,便让燕王百口莫辩,差点废掉了陛下的左膀右臂。除却燕王,吴王温驯仁善,其他诸皇子尚年幼,陛□体不好,湘东王身为皇叔,正当盛年,又曾为开国立下过汗马功劳,试问这锦绣江山,异日为谁之天下?” “够了!”武和帝一拳砸在桌上,起身怒吼,大殿一时为之闭气。 叶修一笑,从袖子里拿出一卷帛,躬身道,“所有杜扬的相关资料,以及湘东王暗藏的窝点,在下都已整理好,在此呈交陛下,请陛下定夺,容叶修告退!” 叶修行礼后,便往外走。武和帝看着绢帛上那熟悉的笔迹,想起曾受他的威胁,脸上突现出一种咬牙切齿难以言传的扭曲。 燕王一直镇定地坐在一侧,见叶修离开,终掩不住胸口的一股闷痛,只觉得嗓子一甜,起身唤了声,“先生……” 叶修站定回头,正看见燕王萧煜拄着桌子,一口血直喷出来,在近午的阳光里,凝成血雾落在地上,触目惊心。 短短十数日,大周京城经历了风云变幻,腥风血雨。沈氏灭门四天,武和帝以雷霆手段查抄了湘东王府,动用禁卫军和大内高手,捕捉住湘东王手下暗卫幕僚七十六人,日夜彻查,果然都有南方楚越五国旧部的背景。 龙颜震怒,下令将七十六人全部诛杀。 同时赐死湘东王,湘东王子嗣十七人,无论长幼皆斩杀。 湘东王妃自缢身亡,所有女眷,沦为官妓。 已嫁女,所有亲眷,皆遭贬斥,株连甚重甚广。 整整七天,京城的天是血红的,风是血腥的。人人胆战心惊,百姓道路以目。 武和帝面目狰狞,杀红了眼。朝堂上万马齐喑,提心吊胆。 每每武和帝居高临下斜睨着畏他如虎大气也不敢喘的众人,暗自品味咀嚼着别人的恭顺与敬畏时,却总是难掩内心中那股无端的怅恨,甚至,有点毛骨悚然。 他早在十年前贬谪湘东王时,便已全全布置好自己的眼线,却不想十年来一无所获,被瞒得密不透风结结实实。直到,人家下死手要除掉自己最能干的儿子,他还被蒙在鼓里,差点,就中计。 这般算计,已是可怕。可是问心阁崛起江湖不过短短七八年,来到京城是第一次,燕王出事仅四天,他便将湘东王的底,摸了个一清二楚。 这,实在是太可怕了。 想起叶修那封短短的“问候信”,当时他只觉得气,如今却觉得后怕。 他叶修,完全可以,做得到。 燕王府后园的牡丹极富盛名,这几天,正在次第盛放。萧煜蒙冤,惊惧忧恐,耗损心力,吐了一口血,闭门不出,正在府上养伤。 “先生,以为如何?” 萧煜呷了一口茶,轻轻放下杯子,他穿着身半旧的常服,倚着软榻,眉目言语浅淡温和。 叶修但笑而不语。 萧煜道,“父皇这次,处置太过,人皆胆战心寒。众人给我上书,皆让我出面劝谏一二。折子,都堆了半书房了。我也不是没劝过,父皇不听。” 叶修道,“陛下不曾错。王爷,也不必劝。” 萧煜道,“先生,不觉得父皇杀戮太过了?” 叶修道,“即便过 ,也都已经做完了,再劝无益,反形同顶撞忤逆。何况对湘东王,十年养虎成患,这次,也该斩草除根。” 萧煜一笑,端杯饮茶。不远处亭台假山,绿柳如烟,国色天香的牡丹,正姹紫嫣红开遍。 日光明媚和暖。叶修低头饮了口茶,那新采的碧螺春,留齿生香,甘冽润喉。 萧煜道,“父皇下一步,是打算做什么。” 叶修这边放下茶盏,抬头轻笑道,“下一步,该是要杀在下了。” 这淡淡的言语一出,萧煜微微变色,拧眉道,“先生何出此言?” 叶修道,“十年前陛下疑其有野心,贬谪湘东王,自是已着人严密监视。不想紧要关头,却是在下道破玄机。这件事,在下已无功,而是有祸。陛下忌惮,也是在所难免。” 萧煜半晌不语。当时树影婆娑,柔光晃动着,鸟语而花香,叶修饮了口茶,言笑道,“素闻王爷府上,牡丹冠绝京城,能否让在下讨一枝回去,养在清水里,赏两日雅趣风姿。” 萧煜遂招手唤来婢女,命她去园子里剪一大枝雪玉,插在青花瓶里送过来。叶修忙道,“王爷不必如此割爱,赠在下一枝姚紫,已足够慷慨。” 那雪玉,乃是今年冠绝后园的白牡丹,意态清绝,纤尘不染,全京城仅燕王府这一株,全燕王府不过开了四五朵。萧煜一浅笑,面色虽略显苍白,但那一笑之下,容光却说不出的淡雅清贵。 “区区一朵牡丹,谈何割爱,先生若喜欢,我着人移株过去。” 叶修道,“花逢知己,琴遇知音,这让明珠暗投,牛嚼牡丹的事,在下可万不敢做。” 两人便都笑了。笑着笑着,萧煜便有几分失意寥落,在叶修面前轻叹口气道,“先生名满天下,父皇便有疑忌,也要投鼠忌器。只是先生这一走,问心阁与京城千里之遥,我遇事,不知道该与谁商量了。” 叶修道,“湘东王不过是颗小棋子,真正的敌手,躲在暗处,刚露出冰山一角而已。王爷这些年辅政,锋芒已露,羽翼渐丰,不如趁这次病,好好地歇一歇。” 萧煜道,“我是该歇了。父皇他疑忌先生,又何曾不疑忌我。他宠爱雪贵妃,已是痴迷,心疼吴王,贴心贴肺。我再能干,不过他手中的一把剑,那两个人,才是他要护的,最柔弱的亲人。” 叶修道,“天欲取之,必先与之,王爷不妨病得重一点,趁着养病,下下棋养养花,做几天孝顺儿 子,吴王也年满十八,该出去历练了,陛下心里急,这话,也正好由王爷您来说。” 萧煜笑语道,“是,由我来说,父兄皆病,吴王,该出山了。” 这边厢婢女捧着青瓷瓶子过来,将牡丹花放在案几上。剪来的那枝牡丹,竟是并蒂半放,颜如玉,叶如碧,光华葳蕤,馨香四溢。 婢女禀告道,“奴婢去时,恰逢王妃赏花,听说王爷要赠花给叶先生,遂亲自挑选最盛美的一枝,以示敬意。” 叶修道谢,那枝牡丹倚瓶横斜,沁着光,十分的冰清玉洁。 那日午后,萧煜一场浓睡,半懒半醒,听得外面的丫鬟对小厮煮雪道,“王爷醒了吗,宫里把沈姑娘送过来了,王妃让告知王爷一声。” 萧煜直觉得胸口沉钝钝的,一阵烦闷。昨日皇上下旨,说墨瞳儿虽正值热孝,但念她已无亲人,无家可归,燕王与沈家公子友情甚笃,代为兄职,准她择日从燕王府出阁,嫁与问心阁叶修。 这人,是已经来了么? 第十一章 情惘 ... 萧煜去见沈墨瞳的时候,正天如淡墨,彤云如火。 牡丹如锦缎一般在她的身边铺展,沈墨瞳迎着光,白衣如雪,长发如瀑布般垂散至臀下。 她在等他。 萧煜在她身后伫立半晌,开声唤道,“墨瞳儿。” 沈墨瞳缓缓地回眸,破颜,便一笑。 她这一笑,虽是从骨子里透出了三分的幽独清老,但衬着夕阳亮烈的背景,那瞬息的光华,竟很秾艳。 萧煜一时望着她,也没言语。 沈墨瞳垂首低眸,然后缓缓地,极为恭顺而安静地,跪在地下。 萧煜心一疼,快步上前去扶,待看清沈墨瞳深深低着头举高手臂呈上的东西时,萧煜登时顿住。 美奂美轮的卧凤镯,在她白皙的手指间,折射着斜阳,明丽不可方物。 萧煜的目光一暗,语气却极温柔和缓,他说道,“墨瞳儿这是做什么?地上凉,快点起来。” 沈墨瞳并不动,只是谦卑恭敬地跪呈着,萧煜的目光渐冷,渐凉。 此时云遮日没,暮色半明半暗,半暖半凉薄。 “把卧凤镯还我,墨瞳儿是要和我,恩断情绝,是么?” 萧煜的眸色愈深,声音带着种荒凉沙哑的低沉,恩断情绝这四个字,出口极浅,却触耳惊心。 他满意地,看到沈墨瞳低微地一瑟缩。萧煜拿过卧凤镯,俯身,轻轻地,托起她低垂的脸。 沈墨瞳闭上眼,斜阳的光影已浅淡,直照得她的脸幽幽暗暗。 “墨瞳儿,看着我。”萧煜说。 沈墨瞳眉心半蹙,转而舒展开,唇角一嫣然,便抬目直面着他。 墨玉如洗般的眸子,湿漉漉的,犹自氤氲着一层潋滟空蒙的泪光。可她那神色,已经是极为坦然,明净。 萧煜将卧凤镯重又套在她的腕上,扶她起身,揉着她的头,轻声道,“墨瞳儿还是收着,做不成聘礼,还可以是煜哥哥给你的嫁妆。” 言语还是宠爱温柔的,却暗藏着萧煜内心无从表达的深自喟叹。聘礼,变作嫁妆,所关乎的不仅是一只卧凤镯,他或许,永远失去了这个女人。 总是,在真的失去这一刻,他才发觉,他已然错过了很多。 以情诱她。他是如日中天的王爷,即便温柔缱绻,可他又怎么会真的看上一个哑女。 叶修要娶她。那是他费尽周折好不容易才结纳下的天下英杰,不要说还是为了他谋划,便是真的横刀夺爱,他要成就大业,又如何会去吝惜一个女人。 她一身艳妆被送进府来,他蹊跷震怒,厉声呵斥,他只想到的是自己的祸福安危,何曾顾及她家破人亡,又遭爱人所弃的境地? 她真以为,是他来接她的。可是不是。他不久前还信誓旦旦,一转眼便袖手旁观。 情之伤,灭门之惨,杀身之祸,一起加之于她,可她无所依傍,口不能言,她还只能笑。 萧煜痛楚地,扭头闭上眼睛。 斜阳褪尽,暮色苍凉。萧煜百感交集地想。他的父皇,为了护住他要杀掉墨瞳儿,可叶修只浅浅地威胁了一句雪贵妃,父皇便颓然而放弃。 等到他真的极其凶险,他的父皇大怒痛惜,据说是倒在当场。可是醒来连他的面也没去见,只准备宣布他的罪名。 他一直害怕墨瞳儿受人利用对他不利,但叶修笃定,让他依计而行。 却不曾想,她真的刚硬聪明。冷定,抗旨,分析,精准果断令人发指。 尤其是最后她那不动声色的反戈一击,思虑缜密,翻手为云覆手雨。 就是在那一刻他才后悔。他才第一次,细细看她,认知她。想起她曾经亲密无间柔情似水地,偎在他怀里。 他接近,利用,耳鬓厮磨,却从来不曾看懂她。他也不屑,去看懂她。 只是懂的那一刻他已无机会。她爱他,已然结束。他爱她,却刚刚开始。 沈墨瞳对他施了一礼,便欲离去,被萧煜出声唤住。 淡月初升,萧煜披了身白蒙蒙的月光,望了她半晌,说道,“是我,对不起你。” 这话一出口,后面的话便已顺畅。萧煜道,“墨瞳儿在宫里受委屈了,这么些年,怪我有眼无珠,竟没有看懂你的心,看懂你的性子。是我,负了你。” 萧煜走近前,苦笑着,揉了揉她的头,轻声道,“叶修自会对你好,只是天妒英才,他身体不好,这些年殚精竭虑,也快要熬尽了,墨瞳儿,……”萧煜顿了一下,突发现自己的心思,竟有那么点难以启齿。 “叶修活不过而立,墨瞳儿若失去依仗,……,煜哥哥,愿等你回来。” 沈墨瞳抬头,会心地一笑。她的笑颜柔浅清甜,毫无怨怼,只带着种时过境迁的从容体谅。 她八岁,母暴亡,而嫡母所出的长姐被赐婚为太子妃,整个将军府张灯结彩笑语喧哗,而她,被视为疯傻,被关在卑暗无人的后花园空房里。 一身华贵,被人众星捧月般奉承的他,撞见她,一怔之下,和颜悦色地接近她,笑着对她说,“你的眼睛真漂亮,你笑起来,真好看。” 甚至,砸了锁,牵着她的手,和她坐在树下,说很多话,手把手指着天,教她认星星。 他每次来寻哥哥,便给她带些好吃的好玩的,偷偷地塞给她,做贼似的,可那却是她那段日子里唯一的隐秘无上的快乐。 她十六岁,哥哥出征,他来送别,佯醉躲出来找她。他把她抱在怀里,笑问她,然后,第一次吻她。 她含羞带怯,心已迷醉。 其实她何尝不知道他有所图,只是她哑有笑疾,无所图,他贵为皇子,如何会亲近关注。 谁不是有所图?谁的爱无缘无故? 他在大婚前夕,夜潜进来,只为了给她一只价可倾城的卧凤镯,向她许诺,他会来娶她。 能对她如此,有所图又如何,无所图又如何? 直至梦破,她家破人亡险境环生,她真没力气,刻骨铭心地去恨谁。 她为了保全他,煞费苦心坚如磐石,不是因为她还执着爱,而是因为她实在清楚明白,只有他安然无事,她才能活。 醒便醒了,破便破了,谁利用丢弃她都没有关系。只是,她以一跪归还卧凤镯之诺,成全他代为兄职从王府出嫁之恩,从此后,纵她走投无路,身首异处,也绝不再回头。 得他一句愿以后接纳的话,因他真诚,她很感谢。 她只能一笑,告诉他,她也并没有,多怨他。 萧煜与沈墨瞳分手。清幽月色,两个人相背而走。 踩着月光,萧煜淡淡地想。死生契阔,人生贵在相知心。叶修的爱,或许无可替代。 沈墨瞳在夜风里静静地想,出得侯门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大周武和十九年五月初九,刚过端午,叶修从燕王府迎娶沈墨瞳。 婚礼并没打算张扬,但是那天,却是意外的轰动。 武和帝钦赐厚礼,为彰显叶修奇功,顺便还想借这个喜事冲一冲不久前大开杀戒给京城造成的沉重压抑,竟下诏由后宫地位最高的雪贵妃为他二人主婚,百姓大庆三天。 所有的京城权贵,都奉旨打扮得光鲜亮丽热热闹闹蜂拥而至,百姓为睹神医北药公子的风采,一时之间,万人空巷。 一入夜,整个京城便被烟火礼炮照得金碧辉煌,向来清净的凤凰街梧桐苑,更是人声鼎沸,车来车往。 子夜将近,外面才传来小厮向叶修问好道喜的声音,侍候在沈墨瞳身边的两个小丫鬟皆是燕王妃精心挑选出来的,听见动静忙站起来,对进门的叶修行礼问安。 叶修言笑着让她们退下,屋里一时静悄悄的。 他一步步走过来,在沈墨瞳的身侧,站定。 近在咫尺,沈墨瞳清晰地闻到他身上的气息,若隐若现的,极其清淡而幽静的药香。 叶修挑起盖头,在红烛照映之下,沈墨瞳素手扶膝,垂眸浅笑,正花一般的娇美娇羞。 “墨瞳儿,”叶修含笑唤,声音轻柔,浓腻。 他说,“来。”遂轻轻牵起沈墨瞳的手,领着她来到桌旁,倒酒,将酒杯递在她手上,臂腕交缠,说道,“夫人饮此合卺酒,从此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饮毕,方知是调好的蜜。沈墨瞳垂着头偷眼看他,他白皙的脸,被婚袍衬得越发温柔清俊。 笑若春风,眼里盈然溢满了笑影,目光亮,温暖而深邃。 桌上有准备好的小菜和点心,叶修递筷子过去,说道,“先吃点东西,等这么久,饿了吧。” 说完顿了一下,微笑着,贴心地倾身拔掉沈墨瞳头上沉重的钗钿,唤外面的人打水给夫人洗脸。 抢着进来送水的是冬哥儿,他瞅了个空隙,很是不放心地瞟了沈墨瞳一眼。 叶修让他出去,转身用温水拧了毛巾,非常自然地弯腰去擦沈墨瞳脸上的妆。 温柔疼宠,细心呵护,让沈墨瞳突然之间鼻子有点酸。 很久很久,久到她几乎忘了,世上也曾有个人对自己这么好,温柔疼宠,细心呵护。她当时不过是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孩儿,从茂盛的花丛中跑过,一头扑在那个人的怀里,脆生生地笑着,搂着那人的脖子娇滴滴地说道,“娘,你闻,花香!” 沈墨瞳强自逼回了眼泪。她正在热孝,她举家尸骨未寒,却举行这般热闹的婚礼,她只该觉得讽刺,她本该伤悲感慨。 可是这么多年,威逼恐吓讥刺冷落,不管当时多疼多恨多绝望,她都只能笑,而今她出嫁了,这一生中唯一的大 喜日子,她又焉能哭。 她嫁的人虽短寿,却举世无双,给了她最终的依傍。 洗净的容颜更清润媚人。叶修坐下,伸手将盘中的小果子喂进她嘴里,抿去她嘴角的碎屑,柔声道,“你的经脉已然打开,在为夫的面前,还要装哑吗?” 第十二章 问心 ... 沈墨瞳怔住,嘴里的果子一下子不嚼了。正好外面传来敲门声,一个中年女子恭声道,“先生,早生贵子粥熬好了。” 叶修起身去开门,回来用托盘端着两盅粥,红枣花生桂圆莲子,样样俱全。叶修笑着,用小勺舀了一口吹了吹放进自己嘴里,见沈墨瞳有些拘谨,言笑着道,“墨瞳儿快点趁热吃了吧,你今天进食少,这粥正好补血养胃。” 那粥不但色泽明艳,还被熬得糯软,热气腾腾散发着极浓郁的米香。沈墨瞳也确实饿了,见他已先开动,不由也欣然动手。 吃完一顿暖和和的粥,两人似乎熟稔了。叶修唤人将餐具端下去,便吩咐众人都去休息。 那,他们也该休息了吧? 第一次对女孩子来说,总难免忐忑羞怯。背对着叶修,沈墨瞳偷偷绞住手,不敢回头看他。 他,会在后面搂住她吗?会,亲吻她,说温柔动听的情话,抱她上床,熄灯解她的衣衫? 他的脚步渐近,沈墨瞳倒是冷定下来。洞房花烛夜,她为叶修妻,他该给她欢愉,他该被她取悦。 低着头,娇羞如酒。 她只待他的手,搂住她的腰,只待他贴着她的脸,低言宠笑,啄取芳泽。 不想却是肩上被加了件厚外衣,叶修拉过她的手,说道,“墨瞳儿,来。” 沈墨瞳有点懵,叶修牵着她的手,出了门,外面清风拂面,朗月在天,不时有绚烂的烟花在夜空里绽放。 领着她拾阶而上,直到阁楼的最顶端,再曲转回廊,来到了一处清幽所在。 宛若小亭,四面厚重的围栏,有修竹幽篁迎风掩映。木椅方桌,设置在正中偏东一隅,正逢月影斜落,桌前盆栽的花木被月光照得枝叶扶疏,斑驳可爱。 两人对坐,夜风沁衣拂面,清凉怡人。 叶修道,“有些话,总得要说开,才能心无芥蒂地生活。我时日无多,和墨瞳儿之间,我不想猜,也不想被猜。” 沈墨瞳低头,咬住唇。叶修很是亲善温和地笑言,“肩上长着嘴,再随时随地带纸笔,还是太麻烦了,墨瞳儿,说话吧。” 叶修伸手,托起她的下颔,目光盈盈地望着她,笑着道,“张嘴,说一个字来试试。” 他有着大夫特有的耐心,温和,与从容,这个动作做出来,不但极温柔,还颇有那么点恰到好处的循循善诱。 沈墨瞳 迟疑半晌,努力发出九年来的第一个声音,“我……” 很低,很怯,很生硬。叶修却是很温灿地笑了,点头鼓励道,“嗯,很好,再说一个字。” 那么温暖的目光和笑颜。沈墨瞳突然觉得不再真实,眼眶便忽而湿了。 泪光一闪而过,她挑唇很明亮地笑起,望着叶修,轻启朱唇,却是讲不出一个字来。 叶修松开手,抚了抚她的额角,笑语道,“墨瞳儿是还不习惯,慢慢便好了。那先是我来问,墨瞳儿答,好不好?” 沈墨瞳点头,叶修轻捏着她的下巴柔声道,“说话。” 等了好半天,沈墨瞳才在叶修的注视下,吐出个“好”字。 叶修笑,说道,“那我们用问心阁的老规矩,可以说谎,但求问心无愧。” “……,好。” 叶修道,“我们的婚礼,由雪贵妃主婚,你生气吗?” 沈墨瞳下意识摇头,然后在叶修的等待中,说了个“不”字。 叶修道,“为什么?” …… 叶修只微笑地望着她,等。 “我……,婚礼……,她,是道具。” 不远处一枚礼花冲上夜空,璀璨华美地绽放。沈墨瞳话语生涩,但叶修听懂了,他微微一笑,语音一转,“那墨瞳儿,恨我拆散你和燕王爷吗?” 沈墨瞳在烟花的光亮中,静静望着他的脸,摇头道,“不。” “为什么不?” 沈墨瞳语迟,半晌,轻声道,“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 叶修一下子,笑意深浓。 沈墨瞳这话,便是说,拆散她和燕王萧煜的,是他们自己不够相爱,本无关于外力。 叶修前倾身,伸过手温存地抚着她的眼角,柔声道,“那我寿夭多病,活不过而立,墨瞳儿嫁我,委屈么?” 青葱少女,花季年华,嫁给一个活不了两三载的病秧子,委屈么! 他名满天下妙手无双又如何,他再铭心刻骨,温柔体贴,也不过两三载,仓促的恩爱。 沈墨瞳淡淡笑,“若没有你,我而今不过是一具尸骨,还何谈委屈。” 她的话慢而低沉,语带苍凉。 叶修的笑意也渐淡下来,望了她半晌,一簇簇礼花在他们二人的身侧绽放。 “该轮到你问我了。”叶修道。 沈墨瞳歪了下头,思磨了一会儿,轻声道,“你,为何娶我?” 叶修便笑了。他问的问题可是由浅入深循序渐进,而她,一下子命中肯綮。 想了想,叶修道,“那你想知道什么。” 沈墨瞳道,“是为了,擎天索吗?” 叶修淡淡地笑了,说道,“相比于传说中的宝藏,我更相信人的力量。如若擎天索当真那么重要,那么南越,因何而亡。” 沈墨瞳哑口无言,半晌才底气不足地道,“那,是为了解燕王爷之难吗?” “你就这么胡思乱想么,”叶修轻轻拍了拍她的脸蛋,笑语道,“傻丫头,为什么不因为你是你,我才会娶呢?” 沈墨瞳怔住。 叶修道,“解燕王爷之难,我又何必娶你。杀了你,是不是更好些?” 沈墨瞳目光一黯淡,轻轻垂下了头。 “因为,我喜欢聪明隐忍的人。”叶修在一侧不缓不急地说道,“我第一次看见你,听了你的脉,我便知道了,你被截断禁锢的筋脉,早在你十六岁的时候,便该解开了。你不哑,也没有笑疾。” 沈墨瞳的头垂得更深,咬住自己的唇。 叶修道,“你的过往,我略知道。一个年仅八岁的孩童,能活下来,实属不易。可我看你的笑,那不是装出,而发自于内心,艰难坎坷你不但安之若素,还能含笑以对,清澄无滓,这,很难能可贵。” 顿了一下,叶修道,“只那一下,我便喜欢了。为了能娶你,我向沈将军动用了心机。只说你身体无恙,是有心疾,让他以为你康复无望,再用重诺,提出娶你。我自是知道,你若非哑有笑疾,沈将军是不会把你嫁给我的。” 叶修舒一气,低缓地道,“这么些年,我组创问心阁,几度出生入死,身体又不争气。虽命若浮萍,却心念甚高,……”叶修突然沉默半晌,轻笑道,“一个女子,未经世事而纯真无邪,历经苦痛而古井无波,又都有什么好稀奇的呢?她若爱我,必不忍我旧疾发作痛得半死不活,我若爱她,也不忍她梧桐半死孤身零落。爱我的,我爱的,都要得多坚强勇敢才行啊!” “为此,选了我?”沈墨瞳不知为何,突然心如鹿撞。或许,那只是一下子摆脱了擎天索的阴霾,因她自己而被爱的,不知所措的慌张。 叶修望着她,微微一笑,夜风吹动他的衣 ,远远的烟花在他的身后飘坠,他柔声地道,“墨瞳儿,咱们回房间,好么?” 灯熄了。只有极微弱黯淡的月光,从帘子里透出来。 沈墨瞳轻阖眼睑,任他薄凉的指尖,轻解她的衣裳。 他压住她,轻轻拢过她的发,温柔的唇瓣,清浅地覆上她。含着药的香冷,却又花间露水般,软而清甜。 “墨瞳儿。” 叶修轻声地呢喃,贴着她的脸,细密而温柔地,吻上她的眉梢眼角,逮住她的耳垂,轻轻地含咬。 沈墨瞳身体一刹痉挛,仿似一道闪电,划破她沉睡的夜空,将她瞬息点燃照亮。 突然慌恐,又隐约幽秘,难以言齿地渴望。 叶修温热的身体,隔着衣物,将她胸前的双丘挤压住。他蹭着她的脸,在她的耳边浓腻低哑地小唤。 墨瞳儿,墨瞳儿。 湿热的气息在她的耳侧颈项间,微麻细痒地流转,沈墨瞳不可自禁地,轻吟扭转。 那丝悸动,带着半醺的□,妩媚委婉,却只换来叶修更深更紧地压制禁锢。 他一张嘴吻住她。用力地,狠狠地,缠绵地吻住。 半是痛,而情爱如潮水。沈墨瞳如被某种东西轻盈地抛至半空,轻盈得让她迷眩,不能呼吸。 叶修的手指,划过芳草地,沾惹她露水盈盈的花心,轻柔触弄。 延颈仰面,一声娇喘,沈墨瞳不由颤悸痉挛。而身下的玉体如此玲珑伏动,让叶修一下子,血脉喷张。 解去里衣,温柔而霸道地进入。欢愉如此强悍,痛楚短暂。沈墨瞳纤白的手指撕握住大红的床单,任凭芳香刺破,汁液弥漫。 雨罢云收,两个人相拥而卧。沈墨瞳的脸埋在叶修的颈窝,叶修轻抚着她的头发,轻轻地一吻她,柔声唤道,“墨瞳儿。” 沈墨瞳“嗯”了一声,更深地窝在他怀里,环着他的腰。叶修抱着她道,“天快亮了,睡吧。嗯?” 沈墨瞳复“嗯”了一声,突觉得隔着薄薄的里衣,自己指肚下的那凹凸起伏的触感,好像一道狰狞的伤。 感受到怀里人的身子僵住,叶修出声解释,“小时候卖身为奴,被人打的。” 那就真的是伤!沈墨瞳下意识地往上摸,细细密密的,触手皆伤,她突然不敢再摸了。 叶修轻笑道,“会嫌弃为夫丑么?” 他的言语坦然,字字句句,风轻云淡。 沈墨瞳心下恻然。叶修的身世在这天底下不算是秘密,生于贫寒,少失怙恃,于大饿之年入府为娈奴,只是一切前尘往事,在他如今的风采光华面前,皆已沦为笑谈,让人感叹。 谁还记得那光风霁月的外表,下面累累皆伤。 新婚燕尔,自是恩爱情浓。那日风扶树影,摇曳花枝,叶修正与沈墨瞳,在明媚清透的的阳光下,对坐着煮茶。 冬哥儿冒冒失失跑过来,一脸兴奋欢喜,猛地将一个大红请柬亮在叶修身前,欢声道,“先生先生,你看,皇上要请你和夫人明天去御花园赴宴赏花!” 叶修拿过来看了一眼,问道,“来人呢?” “承影公子在前厅接待了,是一个老公公,说了来意,便拿了赏钱走了。”冬哥儿说完嘿嘿一笑,摸着后脑勺道,“我等不及,就先跑着给先生送来了。” 叶修一笑,正看见承影慢条斯理地走了过来。 冬哥儿犹自新奇地摆弄那豪华气派的烫金请柬,叶修对冬哥儿笑语道,“一场鸿门宴,你还在那儿爱不释手摆弄啥呢!” 第十三章 奇葩 ... 五月十三,武和帝遍邀百官,于御花园设宴,赏奇葩,品香茶。 天气最清和的日跌时分,众人齐聚于御花园。大周民风开放,私宴场合男女并不避席,武和帝明言私宴小聚,为燕王压惊,与众同乐,故皆是夫妻同行,成双成对。 应该说,女人是妆点气氛的神来之笔,再庄重的场合,再严肃的人物,只要有了女人的珠光宝气,低侬软语,也顿显得歌舞升平,融乐祥和起来。 叶修牵着沈墨瞳的手一露面,顿时吸引住众人的目光。 名满天下的北药公子,多病而美姿仪,一旦得见,自然少不了多看几眼,但今日貌似风头更盛的,是他身边的那个女人。 生母为南越嫡公主,一个不会说话只会笑的傻子,竟惹动燕王和叶修的情怀,这个女人,长什么样? 那日沈墨瞳穿着件月牙白的外袍,宽广的衣袖和裙裾绣了参差错落猩红绽放的虞美人,随着她舒缓的步子,竟生动摇曳,柔美多姿。 她的长发松绾,头上只有一粒珠簪,看似随意,偏又精心别致。 她眸如墨玉,轻点红唇,肌肤细瓷般紧致白皙。 遍地权贵,目光灼灼,她站在叶修身边,风神俊秀清朗,举止仪态既不生硬拘谨,也不畏怯卑微。 一时之间静了静。 叶修侧首对沈墨瞳耳语道,“他们都在看墨瞳儿长得漂亮。” 沈墨瞳迎着光,对向叶修嫣然一笑。那个瞬间,那女子的青眸里柔辉熠熠,整个人直清如冰雪,艳若野狐。 众人心神一晃,不由面面相觑。沈家的哑女竟是如此人物,每个人的目光里都多了种了然但又很复杂的况味。 不远处燕王萧煜与王妃卫心玫错肩而立,沈墨瞳上前行礼道,“见过王爷,王妃娘娘。” 她的声音低而谦逊,但极清晰。 萧煜瞬间变色,不可置信地盯着她。叶修在一侧解释道,“墨瞳儿身已无恙,原来只是有心疾不能开口出声。” 议论声骤起,这时前方传来太监四喜尖而高亢的声音,“皇上驾到!贵妃娘娘驾到!” 众人参拜,礼毕。武和帝牵着雪贵妃的手,居高临下,满面含笑。 “值此清和天气,林木阴阴,百花竞放。常言道良辰美景,赏心乐事。朕这几日非常高兴,心花怒放,正所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今日召大家来,正是为朕大周的 几件幸事乐事!” 武和帝环顾着面含期待的众人,慢条斯理道,“若说朕这大周幸事有三。其一,燕王不久前险遭陷害,身陷囹圄,幸而天理昭昭,还了我煜儿清白,朕,幸甚。其二,得名满天下的问心阁仗义出手,揭穿湘东王惊天的阴谋,朕大周除此国贼,从此得安享太平,问心阁叶先生天纵奇才,大周能有如此贤士,朕,幸甚!” 武和帝说完,朝后边的四喜看了一眼,四喜会意,一挥手,遂有宫人手托托盘鱼贯而入,竟是每人发了一个又大又长,沉甸甸饱满非常的青色麦穗。众人不解其意,武和帝道,“朕要说的第三件幸事,正是在诸位手中。诸位已瞧见,这麦穗比普通麦穗长大饱满很多,而且还更抗涝抗旱,我大周百姓若得此品种推广,三年之内,四海将再无饥馁!君为轻,民为重,这社稷天下,所赖者不过万民,使朕天下万民得饱暖,免饥寒,少有所依,老有所养,此乃为君之最高道义!得此麦种,四海升平,天下大同不远矣!朕,幸幸甚!” 武和帝这一番话慷慨激昂,众人久居官场最擅长察言观色,故武和帝话音一落,便是一片跪倒山呼声,“恭喜皇上!大周万民之福!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臣仆伏,武和帝君临其上迎风飘飘,不由爽朗地哈哈大笑道,“众位爱卿快请起,今日君臣同乐,为的是赏奇葩,品香茶,不必尽此虚礼,众位请起!” 众人起身,武和帝双手一拍,令道,“上花!” 四五个内侍抬着一个大花盆出来,在离众人三百不远的地方停下。众人正纳闷,已有一股沁人的幽香扑面袭来。 “好香!好香啊!” “这什么香啊!” “似兰似麝,雅而不浓,远而不断,清幽而醒心,妩媚而可人!” “有草木之清芳旷远,有花果之荣盛内美。” “荷之洁,桂之雅,兰之幽,总技艺绝代的制香师,也调制不出这天然之风韵啊!” …… 在众人惊奇议论的当口,内侍们又抬着花走了一百多步,顿时幽香弥盛,众人闭目深吸,如醉如痴。 “菊之清,茶之润,酒之香醇,美哉盛矣!” “扑鼻,浸肤,沁骨,怡心,五脏空明如冰雪,泠然似羽化而登仙!” “在此香中死,死可矣!” …… 众人痴狂感慨时,内侍们已悄然间将花盆 抬近。 香渐淡,渐远。众人使劲嗅着鼻子,半晌,意犹未尽地睁开眼,睹一树之芳容,不由眼前一亮,纷纷围观过去。 枝浓叶小,一树葳蕤如瀑布一般四面纷披而下,层层盛开着如星星般,深紫而叠瓣的小花。人近而香愈淡,唯用力追寻,才可染芳踪之一二。 众人几乎不信刚才那如仙如幻的芳香是这般其貌不扬的植物所散发,甚至有人故意跑到百十步远的地方,然后几近失态地惊呼,沉醉。 燕王望着那花树对叶修道,“叶先生,可知这是什么树。” 叶修道,“在下不认得,天然野生的,从未有此物,该是种植高手多番嫁接而成的。” 一旁的沈墨瞳眉心微蹙,轻轻闭眼品其芬芳。这边厢吴王脸带微笑,光风霁月般走过来,见礼道,“三皇兄,三皇嫂。” 萧煜颔首而笑,卫心玫道,“五弟,这是什么花啊,这么香,定是你所寻到的奇人的大手笔了?” 吴王道,“三皇嫂明鉴,易公子用心于五谷,更专长于花木的培植,这花正是他的得意之作。” 他答完卫心玫的话,看向叶修,彬彬有礼地一揖道,“见过叶先生。” 叶修一礼道,“在下见过王爷。” 吴王的目光落在沈墨瞳的身上,“这位定是叶夫人了。” 沈墨瞳行礼见过。吴王望着她与叶修十指相扣的手,小笑道,“叶先生与叶夫人,当真是一对神仙眷侣。” 叶修一笑。这时武和帝见众人皆不识奇葩,纷纷向他问询,不由大笑道,“朕的吴王心忧百姓,立志改良五谷,网罗天下异士,这麦穗,和这奇香树,正是这位异人的手笔,来人,有请易家公子!” “在下遵旨!” 武和帝话音刚落,从远处扶疏的花木中传来一个浮冰碎玉般清旷高远的声音,一个颀长郁美的身影,缓步而出。 一张俊美无匹的脸,顿时夺去了所有人的声音。 剑眉,挺鼻。他的目光幽潭般深,又星辰般亮。 他明明只是浅藏笑意,也没有刻意去看谁,却不知道为什么,每个人都觉得有一种极温凉浅淡,泉一般柔软的情愫从自己的心尖上点染而过,然后随着他一笑而去,化水成酒。 他的姿容虽极妍极俊,却沉敛着男子的雄浑清刚,一身风骨,高贵而不可攀越。 正如他有万千秾艳的华 彩,却不过穿着件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布衣。 “在下易卿阳,喜好嫁接培育之术,雕虫小技,蒙吴王和陛下垂青,让诸位见笑了。” 听了这声音,沈墨瞳的手忽而收紧。叶修俯身私语道,“怎么了?” 沈墨瞳挨近他,低声道,“面具人,燕王令牌。” 叶修道,“知道了。” 吴王在一侧轻轻望了眼窃窃私语的叶修和沈墨瞳,萧煜貌似随意地笑道,“五弟,这易公子是何方人士?” 吴王道,“回三皇兄,易公子是楚地岳阳人士。” 这边厢易卿阳已经明珠玉珰般走到众人面前,朝众人一礼,出口的声音朗润低沉。 “此花非天然之物,而是在下嫁植而成的奇葩,花虽小,但色艳而有奇香,近则清,远而郁,如美人之有风骨,纷披内美胜过千娇百媚,故名之为,美人骨。” 他说完微微一笑,伸手掐了朵花,示意道,“这花不但极馥郁清香,还润肺去燥补人气血,美容而养颜。每日用三朵研磨,取其汁,轻点于肌肤,百日后则幽香随形附骨,洗之不去。” 说完易卿阳将手中花直接放入嘴中,引来众人一片惊呼。易卿阳洒然一笑,极温雅地对众人道,“在下于去年采摘了一批花,焙干成茶,清香沁心醒神,诸位不妨一试。” 早有宫娥,从后面逶迤而出,手托茶盏,香氛袅袅。武和帝示意大家入座,他和雪贵妃怡然坐于台上,躞蹀情深,相互敬着茶。 易卿阳捧着杯子,带着笑,施施然走了过来。阳光斜落在他半边脸上,让他面容的轮廓愈发英俊而深邃。 “燕王爷,王妃,在下以茶代酒,敬王爷和王妃一杯,祝贺王爷吉人天相,遇难成祥。” 萧煜微微一笑,举杯道,“易公子客气了。” 易卿阳也未多说,又敬了吴王一杯后,来到叶修的席上,言行愈恭,行礼道,“叶先生,叶夫人。” 叶修客客气气地还礼,易卿阳的眼神,仿佛有把小钩子,深而带笑地望了一眼沈墨瞳,言语间意味低沉。 “叶夫人,很酷似在下的一位故人。” 沈墨瞳嫣然不语,易卿阳继续望着她,目光浓酽而深邃得,竟似有三分宠,两分的意会不可言传。 沈墨瞳道,“易公子惊采绝艳,小女子因三分故人之似,引您垂眸,深感幸甚。” 易卿 阳一下子便笑了,对叶修道,“叶先生果然妙手,沈姑娘这令天下名医束手无策的旧疾,到您手里不过三日,竟就变得伶牙俐齿了。” 叶修刚呷了一口茶,听此言笑道,“易公子过奖了。” 易卿阳道,“在下仰慕先生久矣,若先生肯收留,在下愿为园中种药的一花匠,效命于麾下。” 他这话,声音不大也不低,一时惹得四周权贵,纷纷侧目。 连燕王与吴王都看过来。叶修低头饮茶淡淡一笑,“易公子玩笑了,公子龙章凤姿,岂可久居人下。” 高手过招,点到为止。两人这寥寥几句话,风轻云淡,却是暗潮汹涌。易卿阳在吴王和燕王面前,乃至于在武和帝面前,说出愿效命于麾下的话,实则把叶修的盛名置于皇权之上,似捧实杀。而叶修,一句龙章凤姿,岂可久居人下,更是为易卿阳种下了祸端。 叶修不仅以神医传世,更以品鉴人物料事如神闻名,所谓得叶修者得天下,便是从此而来。 一句龙章凤姿,岂可久居人下,点起了武和帝心中的疑讳。 但凡上位者,对龙啊凤的字眼都极其敏感。这句话一出,武和帝越看易卿阳,就越觉得叶修一语中的,简洁传神。 这个人,那风采,那气度,不是种种花,摆弄摆弄五谷那么简单,不是遗世独立洁身自好那么高洁。 不可久居于人下,那么这个人,不成后患,便是敌手。 第十四章 酒祸 ... 茶点过后,宫人们奉上酒菜,乐工们奏起琴箫。 武和帝主宴,令大家不必拘束,开怀畅饮。 酒过三巡,暮色无声而至,宫人们掌了灯。武和帝倦怠,携雪贵妃退席而去,嘱咐燕王照顾大家尽兴。 武和帝一走,权贵们顿时活跃起来,一时间够筹交错,笑语喧哗。不多时,就开始离席敬酒。 将军朱必武酒到半酣,来到叶修的桌上,脸上的酒糟鼻喝得红红的,非常热络地道,“叶先生,来,本将军敬你一杯!” 叶修起身,端茶回敬。朱必武却一手打落了叶修的茶,说道,“论辈分,我和沈大将军一起打过仗,你也该唤我一声叔叔。而今长辈劝酒,你竟然,做茶饮吗!” 叶修笑言,“朱将军见谅。在下肝肺不好,实在是滴酒不沾。” 朱必武已是倒满一杯酒,塞给叶修道,“堂堂男子,沙场裹尸尚不惧,区区一杯酒何足挂齿!来,喝了!” 叶修淡淡一笑,“沈将军厚爱,可在下真不饮酒。” 朱必武一拍桌子勃然怒道,“你娶了我侄女儿,叔父让酒,就不值得你破一次例吗!” 承影满了一大杯,执小辈礼道,“朱将军别生气,我家先生实在不能饮酒,在下替先生喝了此杯。” 不想朱必武斜睨着承影冷笑道,“你一个问心阁养的狗奴才,还没资格向我敬酒!” 承影一怔,默然放下酒杯,退回叶修身后。叶修仍是一脸浅笑,对朱必武道,“朱将军醉了。承影是问心阁的三当家,是我兄弟,在问心阁,也只有病人,客人,自己人,从没有过奴才。” 朱必武半身醉态,端着酒杯大笑了一声,讥诮道,“哦,那我能聊做什么人呢?客人?敢问叶当家的,我这腆着老脸,能否请你这名满天下的北药叶大公子,满饮此杯啊?” 叶修扣着杯子,俊颜含笑,轻轻吐字道,“不行。” 朱必武勃然跳脚,手里的杯子“咣”一声摔在地上。叶修道,“每个人做人都有自己的准则,我叶修滴酒不沾,并非对将军轻慢侮辱。” 朱必武大叫谩骂道,“你的规矩准则就是长辈劝酒视若无睹吗!你这目中无人的轻狂小儿!” 他这一闹,众人纷纷围聚。燕王过来道,“朱将军,你醉了,叶先生身体不好沾不得酒,你倒是忘了。来人,快扶朱将军下去。” 萧煜刚一说完,朱必 武猛地将萧煜一推,大声道,“谁说我醉了!我没醉!” 他拍着胸脯叉着腰站在当地,唬得前来搀扶的宫人一畏缩。萧煜使眼色命人将朱必武搀扶走,朱必武却突然大步上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叶修面前,红着眼睛怒道,“叶公子面子大,身份高,如今老夫跪请叶公子满饮一杯,可否?” 燕王忙上前去扶,“朱将军,你这是做什么。”说完对宫人厉声道,“还不快过来,朱将军醉了,扶下去!” 朱必武一挣扎,将前来搀扶的宫人掀翻在地,怒闯着上前欲抓叶修的前襟,被承影上前一步拦住,朱必武大骂道,“你这条狗滚开!” 承影一动不动。沈墨瞳此时端了酒过去,一礼道,“朱将军,蒙您青眼,只是我相公沾酒伤身,实非得已,侄女儿代为罚酒三杯,如何?” 朱必武挥手将沈墨瞳杯中酒扫落,瞪眼大骂道,“你这吃里扒外的东西,才嫁过去几天,就替别人说话了?让开!” 说完,他仗着酒意,横眉立目恶狠狠地用胳膊肘去顶沈墨瞳的胸口,承影眼疾手快,一把将沈墨瞳拉开,那朱必武扑了个空,一个趔趄摔在地上! 众人七手八脚地去扶,扶起来竟是满脸血,人群中也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句,“问心阁打人了!” 一时间呼声四起。萧煜目光一扫,气压全场,厉声道,“都给我住口!” 众人噤声,萧煜冷笑道,“皇宴上耍酒疯,朱将军厉害啊!” 朱必武抹了把鼻血,梗着脖子指着承影道,“我没醉!是那小子下绊子!” 萧煜拂袖将桌上的餐具扫到地上,大声怒道,“那朱将军是当大家的眼睛都瞎了!” 众人皆瑟缩。 萧煜稍敛怒火,严厉训斥道,“这是皇宴,父皇说大家尽兴,不是让你们仗着醉酒寻衅闹事!堂堂将军,大周武官,看看你们这像什么样子!口出恶言强行灌酒,和街头地痞恶霸有何区别!把大周的皇家宴会,当成逞凶斗狠的菜市场了?” 萧煜骂完武官骂文官,“还有你们!武官鲁莽,你们读圣贤书所为何事,十载寒窗一朝功名,为的是赴宴御花园起哄打群架吗?我大周的文采风流,成一群跳梁小丑了?好好的一场宴席,为了一杯酒喋血哗变,你们目中没有我,没有吴王,难道也没有圣上吗?” 这句话任是谁也受不了,齐齐跪地请罪。萧煜冷道,“打人不成反摔了一跤,没见过吗?叫嚷什 么,这么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两个王爷在,都镇不住场子,非得把父皇惊动来才算完?嗯?” 众人摒心静气再不敢造次,萧煜环视全场,沉默了片刻,缓声道,“都起来吧,酒意阑珊,诸位散了吧。” 朱必武憋了半天,脸红脖子粗地忿声道,“王爷!下官劝酒纵有不对,可问心阁暗箭伤人,王爷不追究,也未免太偏心,包庇他们!” 萧煜道,“我偏心?我不偏心是不是非得灌叶先生一壶酒才算罢休?还是请刑部来,查一查朱将军你是自己摔的,还是问心阁暗箭伤人!” 朱必武不敢与萧煜相争,只挥着胳膊,金刚怒目地叶修吼道,“今夜之辱,老夫必不罢休!” 他说完拂袖而去。萧煜看他怒气冲天的背影,气笑了两声,一捂胸口,竟吐出了半口血来。 众人七手八脚地围上,吴王大惊失色地一把扶住,骇然道,“三皇兄!三皇兄!” 回到了梧桐苑,承影喝了杯茶便告辞了。叶修胃不好,对饮食格外计较。不能甜,不能辣,不能冷,不能硬,既不能多,也不能饿。他特制了食谱,变化着食材,一日三餐少不了养胃喝粥。 沈墨瞳便也每日跟着喝,反正也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此时风轻云淡,月朗星稀。两个人促膝在窗前,慢慢喝着粥,淡淡的热气袅袅飘散开,满屋子浓郁的粥香。 很温馨,很静谧。沈墨瞳捧着碗,看着面前的那个人淡淡言语淡淡笑,便似乎有一种从内而外的安宁温暖。 这情景似曾相识,却渴慕已久。曾经无数个寂寂无人的日子,她晒着将军府的日光,豆蔻年华,光阴虚度。 她想过,有那么个小院子,一个长相厮守,倾心疼爱的人,还有孩子。 与她笑语缠磨,人间烟火。 只是少女怀春,心中眼中,记着念着的那个人,天潢贵胄,缘浅情深。 他妻妾成群,将来说不定后宫佳丽三千。她是他心间手上,重之宠之的那个人吗? 不是的。可即便不是,她也曾心甘情愿。 沈墨瞳回转过神,叶修正笑吟吟望着她,那探寻的眼神,洞若观火。 他言笑着道,“那么出神,想什么呢?” “也,没什么。”沈墨瞳不好意思地搪塞,低头舀了勺粥吃。 终究是太急太慌了,忘了烫。叶修一下子便笑了,笑容 温灿得,像个宠爱妹妹的大哥哥。 “粥得从边上舀着喝才行,直接从碗心里挖,烫到舌头了没有?” 沈墨瞳狼狈地用帕子抹着嘴,直摇头。叶修已伸手端过她的下巴,“张嘴,我看看。” 沈墨瞳终是有点羞,不肯张嘴,只说没事。叶修料定无大碍,也没逼她,松了手,只眼里的笑影愈深愈柔。 “这说话才顺畅一点,就烫了舌头,这可省得别人再夸你伶牙俐齿了。” 叶修开完玩笑,低头顾自搅拌着自己的粥。只是他寻常的言语,寻常的动作,可却能让沈墨瞳感受到一种极自然的宠,和亲近。 仿似不曾有多刻意地去疼你,却让你不知道他耗费了多少心力,才能如此这般,深重而不动声色地,疼你宠你。 沈墨瞳低头拌着粥,隔着热气,看叶修很是优雅斯文的,吃东西的样子。 吃一口,唇齿间是糯软的香,微甜的红豆与桂圆肉。 咽下喉,滑暖的质感,勾着让人流连的满足,瞬间福至心灵。 那是一种很强烈的感应。这个男人,是让人只看一眼,便烙印深刻的,何况是和他朝夕相处,肌肤相亲,点滴厮磨。 吃了粥,叶修牵着她的手,在花园里散步。月明风清,梧桐洒在青石路上的倒影,斑驳摇动,透射着细细碎碎的月光。 两个人肩并着肩,十指相扣。 “墨瞳儿,”叶修的言语低沉温柔,“你可知今夜的那个朱将军,因何闹成这样子?” 沈墨瞳道,“该是,有人授意了吧。” 叶修莞尔道,“我的墨瞳儿,果然心思灵透。” 沈墨瞳低头小笑。叶修侧首望着她,一束洁白的月光从梧桐的枝杈间斜透在她的脸上,落满她绣着猩红虞美人的衣袖。 叶修道,“墨瞳儿既知道,他怎么样也是要闹的,便不该上前去,要代我饮酒。” 沈墨瞳没说话。叶修道,“我知道你是顾及名声,既是和沈将军打过仗的叔叔,又卖弄着跪下了,总要圆这个场子。只是,皇宴之上逼酒至此,本就有失常理,任何一个人,没有皇上本人授意,都不敢如此放肆。既是杀机四伏,就难免伤及无辜,这次有承影在,他只能自己摔倒找个借口,可他,原本是想装醉伤了你,来逼问心阁先出手的。” 叶修顿了一下,说道,“他用臂肘往外挥你,以他的套路和力度,你若 被击中,会被摔飞出去。承影那一扯,看似简单,实则极巧,分寸拿捏得既救了你,又让他收势不住,跌在地上。墨瞳儿,”叶修住脚,抚着沈墨瞳的脸,柔声道,“我不想让你再受到他们的任何伤害,哪怕他们只是,碰到你一根毫毛。” 他的动作言语间,用情太柔,宠爱太深,让沈墨瞳的眼眶,瞬间微微湿了。 她有父兄,也曾有所恋慕。可父兄虽亲,不过垂怜,恋人情浓,止于肤浅。可面前这个与自己成亲的男人,他眼底的清明,他心底的柔软,他唇边的笑,他手边的宠,都一直深刻到她的内心深处,让她的心,瞬间暖而酸辛。 他懂人,但更疼人。真有所谓倾盖如故,白发如新,他们相交时日不长,但用的却是人世间最最亲密无间的方式。 不惟肉体,亦且心灵。 第二日一大早,叶修刚用过早饭在花园里散步,和沈墨瞳看着枝上黄莺,飞翔啼叫。 冬哥儿一溜烟跑过来,大叫道,“先生先生不好了!有人下帖子要和您明日辰时,在京郊鹤唳亭赌命!” 叶修回头看着自己这惊惶失措的小厮,无奈地道,“赌命便赌命,你这是急什么。” 第十五章 杀局 ... 辰时已至,京郊的鹤唳亭外围满了人。 叶修虽然名满天下,但一直偏安于问心阁,因为多病,也极少出门。早年和洛二公子并肩打天下的风姿,已成人追忆。 叶修叶不弃,洛欢洛无瑕,当年这两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接的第一笔买卖,是替一个被欺辱的寒门少女讨还公道,他们两个人,挑了洛阳王家的七大高手,闯进正堂,阉了当时王家家主的第三子,引得洛阳王家疯狂报复,前后出动三拨人马,皆伤亡惨重,败北而归。 一战成名天下知。洛欢人极俊伟,用一把厚重霸道的玄铁刀,尚有招路可循,而叶修,身多病痛,内力全无,却是用暗器,后发制人,战之者死。 这才是最可怕的。叶修成名之后,勾起天下高手名家的兴趣,因为大家不相信,内力全无,只凭机巧暗器,便能杀人于无形。 不服气,自然便有挑战。 叶修却不接受任何切磋挑战,他说他的暗器不是用来取胜斗狠的,而是用来杀人保命的。 可总有不怕死的,不服气的,于是挑战演变成诛杀。 叶修战无不胜。 几乎所有门派的高手都曾栽在他的手上,直至天下惊悚,望而怯步,视叶修为妖邪。 幸而叶修为人温文有礼好脾气,待人接物极为谦逊重信诺,又有一手好医术,侠名渐起,医名更甚。 七年前,当时最武功卓绝德高望重的大侠陆飞烟,受天下十七大门派的推举,与叶修一试高下。 天下人熙熙攘攘围聚而来,只为拭目以待。毕竟这样的高手对决,双方都极其凶险。 只是英雄惺惺相惜,叶修与陆飞烟之间,谁也不愿痛下杀手。 最好是点到为止。可叶修说,暗器不比刀剑,出手无悔,他不是不愿,而是真的无法把握其分寸。 他愿认输,不愿出手。他恭敬谦让,君子风度。但陆飞烟如何肯这样胜之不武。 最后商量,叶修没有内力,陆飞烟不懂暗器,两个人折中,用言语来比刀剑。即以内力相当为前提,口述招路,一决胜负。 陆飞烟还是觉得胜之不武,毕竟叶修精于暗器,不长于刀剑。可即便这样,比试的结果,陆飞烟还是输了。 众人这才惶惶然发现,叶修,竟是一个旷世奇才。天下武功尽在他胸中,只无奈他身体病弱,无从修为。 有爱,有叹,但皆 佩服。 本来这场比试已皆大欢喜圆满结束,可陆飞烟好奇了。 心仪仰慕归心仪仰慕,但凡聪明颖悟,资质上佳有所建树的人,都对技艺有一种发自内心骨髓的崇拜痴迷。 如同面对深不可测的至宝,陆飞烟按捺不住自己的心痒与好奇。叶修刀剑尚能赢,暗器又该如何? 就是这个念头,让陆飞烟在叶修卸去全身防备,转身致意的时候,突然发难。 用尽他平生所学,不遗余力地挥出那一剑。杀气破冰般凛冽。 他只是想试试叶修的暗器。他只想试试,那暗器到底有多可怕神奇。 惊鸿一瞬,电光火石。在众人反应过来的时候,陆飞烟,已倒下。 叶修知道自己失错手,只怔怔地看着他。而陆飞烟,撑着身子,捂着胸口,先是惊愕,然后笑得很畅快。 他说,这才是真正的比试。死在你的暗器底下,我此生不虚。 他招来自己年仅七岁的独生女儿,亲手托付给叶修照顾。 从此再无人与叶修比试,挑衅之人更就此绝迹。叶修开始经营问心阁,依旧不愠不怒,谦逊谦和,对人对事,他开出的条件,都十分优厚。 妙手神医,名满天下。大家习惯了这个光风霁月的温柔男子,几乎淡忘了他也曾是人人闻之而色变的带血修罗。 而今,在叶修的暗器七年不见血光之后,大将军朱必武因酒席之争,网罗高手与叶修赌命。如此盛事,人群自然蜂拥而至。 人们自然有所揣测。毕竟京城天子脚下,权贵如云,连带百姓的心气眼界都略高一些。偏安一隅的问心阁叶修,虽有盛名,但头一回见,难免半信半疑。 浪得虚名的人比比皆是。叶修,就真有那么神? 医术是当真不错,但是暗器武功,就传的太玄乎了吧? 何况人成名已久,难免松懈。盛名之下,难免满足。可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人一旦松懈满足,便保守,一保守,便容易自大,一自大,便输不起。可人一旦真输不起,便也离输不远了。 养尊处优,不进则退。自古以来高手的没落,被新锐勇敢年轻气盛的无名小卒所取代,皆是因为此。 长江后浪推前浪,世界永远需要新鲜的血液,需要新的英雄与偶像。 而叶修,歇得太久了。何况这七年来,他虽安享太平,但身体每况愈下。再 活个两三年,他便死了。 他一死,因其生命的短促,很可能便成就一个战无不胜的神话。若再不挑战他,怕也就没有机会了。 一战成名天下知,要脱颖而出,唯有如此。将那个居于最高端的人,挑下来。 对看热闹的人来说,这是场好戏。一个茶余饭后的绝妙谈资,为胜者喝彩,为败者唏嘘。 对大将军朱必武来说,他要洗雪耻辱,虽然那不过是他自取其辱。 对那些受命的挑战者来说,这是一次极为难得又极其凶险的出人头地扬名立万的机会。 对武和帝和叶修来说,这是一场声势浩大的狙杀与反狙杀,一场极不公平的对决。叶修输了,他死。叶修赢了,也动摇不了武和帝分毫。 朱必武面前的桌上摆了三大碗酒,他天神一般昂首伫立,声如震雷地对叶修道,“我们之间,并没有杀父之仇,夺妻之恨,男子汉顶天立地无需睚眦必报,既是因酒而起,叶先生你若愿满饮这三大碗,我们前仇旧恨一笔勾销,我朱必武仍敬你是条汉子。” 叶修看了看水泄不通的人群,淡淡笑了笑,迎着金灿灿的日光,通身的好姿仪,如同玉树而临风。 “朱将军若是不睚眦必报,何苦大张旗鼓遍请高手来与在下赌命,以雪劝酒之辱?利剑在侧,杀机已露,即便是我如今,敬酒不吃吃罚酒,饮了这三大碗,朱将军是否便真会偃旗息鼓?” 朱必武内心犹豫,嘴上强硬,“那也要先喝了,表表诚意才行!” 叶修笑着,真的上前端起了碗。承影不由担心道,“先生!” 叶修端着碗,看了半晌,轻轻将一碗酒尽数洒在地上,言笑道,“对我而言,酒如鸩毒,我喝了这酒,必死,不喝这酒,也未必死。那朱将军以为,我是迎战求生,还是告饶求死呢?” 朱必武叉着腰仰天哈哈大笑,“小儿巧舌如簧,不过贪生怕死。一个只知道暗箭伤人的宵小之徒,根本就是装神弄鬼,还号称天下无敌,老夫我,就是不服气!” 叶修将碗放回桌上,衣带当风向外走,听了这话,顿住,非常好脾气地纠正道,“我一向是暗器杀人,不是暗箭伤人。” “哼!那有什么区别!” 叶修道,“暗箭伤人是出其不意背后下手,我的暗器却从不攻击挑衅,只为防身罢了。” 朱必武阴森道,“不是用来防身,是用来杀人的吧!” 叶修微笑道,“先有杀我,才有被我杀。这也算公平。” 朱必武纵声道,“男子汉光明磊落,真刀真枪真功夫,你用那阴毒玩意,也算公平!我们群起攻之,亦不为过!” 叶修道,“我身体多病,内力全无,那就是说束手待毙,让你们以强欺弱才算公平?” 朱必武冷笑不语。叶修施施然走向自己的坐席,只如闲庭信步般,淡淡眉目淡淡笑。 承影素知叶修身体愈差,全靠药撑着,遂在他坐定后,躬身道,“先生,既然他们用的是找来的人,那也让属下替您出战吧。” 朱必武“哼”地一声,冷笑道,“这是谁家的狗,又开始乱叫!” 冬哥儿早已义愤填膺忍不住,此时大怒,叉着腰道,“你说谁是狗!” 朱必武道,“又来了一只!” 冬哥儿正要反唇相讥,承影道,“冬哥儿,闭嘴!” 要出口的话,被承影厉声喝止,冬哥儿心里不服气,又不敢不听,当下急赤白脸地对承影道,“难道就这样被他欺负了?” 承影道,“那你想怎样,狗咬人一口,人还能去咬狗不成?” 冬哥儿瞬间张着嘴呆愣住,叶修一下子便笑了。初夏的阳光亮而清透,他这一笑,清俊得如滴着露水的草尖似的,姿仪夺目。 朱必武恼羞而成怒,一挥手,三名劲装男子上前一步,容色冷峻,杀伐果断。 承影也一下子上前一步,叶修突然一阵紧咳。 冬哥儿又是倒水又是抚背地一顿服侍,叶修喘了口气,淡声道,“承影回来。我用暗器而已,只要一息尚存,便也不算是难事。” 高大的承影略显犹疑,叶修道,“当年你洛二哥也想为我挡,我没要。而今我也不能要。冲我来的尽管来找我,我因暗器得生,自也可以为之死。江湖刀尖舔血,生死胜负也实属平常。我也无须逃,我也逃不掉。” 承影默默地退居他身后。叶修回头对他道,“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责任和使命,你是问心阁的未来,不是我的刀。” 承影低下头,应了声是。那三名劲装男子齐刷刷行礼道,“叶先生,请。” 叶修起身向外走,站定,对那三人也行一礼。 淡定从容,落子无悔。承影握紧了拳,眼圈突然红了。 承影自是知道,那皇帝下的杀招,未必是赌命这么 简单。可是他的先生,一语不发,坦然受去了。他的先生说什么做什么都举重若轻,风轻云淡,不曾怒过,也无怨。 叶修站定。 初也未曾觉什么,可很快地,那三个人便发现,叶修低眉敛首,整个人从汗毛孔到头发丝,都是淡淡的。 似乎衔着笑,可是这个极为清淡柔和的人,却散发出极大,极强悍的气场。 仿佛山也淡了,水也淡了,日光也淡了。淡至模糊,淡成陪衬,仿若天苍地茫,天荒地老,都自始自终,只有他一个人,独对清秋如洗,潇潇雨歇。 那三个人,便突然怯手。 他们无惧于杀气,再浓再狠再阴森,他们都无所畏,他们也已习惯。可是他们却都无法面对,叶修这凌驾于杀气之上的,无懈可击了无痕迹的淡静。 空与色,善与恶,他们无从面对,更无法驾驭,乃至于他们不敢打破,那人身上淡静的苍凉。 竟至于,内心有一种莫名的悲怆,仿似他们挥剑而上,要毁灭的是一种极为空明,温柔而慈悲的心性。 无从下手,如猛兽敛去杀机。 这时远远地传来一声尖厉的清啸,将那种圆融打破,瞬间激起人内心汹涌狠戾的野性与杀机。 那三人同时出手,错落,霸道,凶狠,快。 剑光出鞘尚自微弱,剑气袭人已然凛冽。 一时还未曾看清,却有一股极强霸凶悍的剑气铺天盖地凌空劈了下来。 承影心一紧,那三个人都是引子,这弥天的杀气,才是真正的杀招! 不遑一瞬,也未曾喘息。四面八方的暗器细密浓稠如雨,将叶修团团包围住! 承影突然绝望。有惊恐攫取住了他的四肢百骸,瞬息之间,竟一动不能动。 七年前陆飞烟再厉害,也不过是君子过招。如今却是一场极其阴狠,卑鄙无耻不死不休的围猎屠杀。 即便叶修再厉害,他的暗器能将全部人杀掉,但他也无法在这漫天杀气和暗器中,全身而退。 他单薄如斯。 杀手却如黄昏洞里的蝙蝠,群魔乱舞。 第十六章 孤女 ... 下一个瞬间,承影已持剑冲了上去! 血腥的围杀遮天蔽日,他如同被斩断尾巴的野兽,冲了上去。 血红了眼睛,成怒成狂。 围观的众人也没想到转瞬间的赌命,成了如此血腥而残酷的围杀。 一时之间都傻了眼不能反应。 先是三人近身围攻,然后是高手凌空击下,再然后,是成千上万的暗器细密如麻。这样子的打法,莫说是叶修盛名天下,便是活神仙,他也不能活。 冬哥儿还犹自愣着,他还没反过味儿来,不曾懂,手里还拿着壶热茶。 承影冲了上去,他冷硬的剑,锋芒毕露,但除了挑开血肉肌肤的冲破感,却是畅通无阻。 很诡异地,畅通无阻。 他骇然收剑,倏而顿住。那个瞬间他既怕自己失手挑了被围在中间的叶修,也同时迸生出一种侥幸。 或许,先生还没死吧。 剑上的血腥飘进他的鼻息里,白剌剌的日光,晃他的眼。 承影骤然看见叶修正静立在外围,他眨了眨眼再看,竟是真的! 他不知是惊是喜,试探地唤道,“先生?” 寂静如死的场地里,传来叶修拼死的咳嗽。 整个人群还没有复苏,怔愣愣的。直到承影飞奔过去一把扶住叶修,欢喜地问道,“先生,你没事吧先生!” 众人这才意识到,叶修没有死。一地都是横七竖八的尸体,可叶修,没有死。 意识到了,也没有人欢呼。因为刚才的遭逢太可怕,叶修活着,只让人觉得惊骇诧异。而惊诧之后,人心生敬生畏,却无法生欢喜。 这时人围外,传来一阵银铃般清脆活泼的笑语,“你们京城人,夜郎自大阿谀权贵,见过什么是真英雄!以为凭着人多心狠,便能杀得了问心阁叶修?” 飞奔而来的少女,轻盈跳跃,几乎是连滚带跌地扑到叶修怀里,亲昵得如同乳燕归巢,一把将叶修抱住,贴着他的胸口唤道,“叶大哥!” 叶修忙扭过头去,剧咳几声,吐出一口血来。 少女的手不由松了,承影一把将她拉开,拧着眉道,“陆小悄,你怎么来了?” 陆小悄见叶修吐了血,也没理会承影,大跨步走到冬哥儿身边,拿过他手里的热茶,雄纠纠气昂昂,对着呆如木鸡的朱必武便泼了下去。 朱必武尚未从叶修没死的震惊恢复过来,只直愣愣的,竟也没觉得烫。 陆小悄将茶壶狠狠地往他头上一砸,顿时“咣当”一声,茶壶溅着血碎裂开。 朱必武激灵了一下,抬眼看陆小悄。陆小悄昂着头叉着腰,指着他的鼻子大骂道,“你这个老匹夫,给你三分颜色就敢开染坊,我叶大哥不喝你的酒,你就敢大张旗鼓仗势杀人!今儿姑奶奶要拿你的脑袋开瓢,你想怎么着吧?” 朱必武见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穿着身半旧的土布靑灰衣裳,光脚穿草鞋,在肩后随意绑着头发,要不是声音娇脆,面目线条太过柔美,几乎就以为她是个少年郎。 朱必武也很奇怪,这丫头对他又泼又砸,口出不逊张牙舞爪,可他就是觉得,这丫头嚣张跋扈得,很是生动可爱。 她虽然打扮得邋遢狼狈,但她细腻白皙的肌肤,眉清目秀,俏皮的鼻子尖上沁着细碎的汗珠,扬眉一笑,非但不觉得粗鲁,还觉得十分的清雅洒脱。 朱必武瞠目结舌,陆小悄一把将他推了个踉跄,挽着袖子昂首大声道,“我问你呢!姑奶奶敬茶你不吃,想怎么着吧!你就和我接着来一场,赌命吧!” 叶修吞下了半把药,咳嗽稍歇,转头唤陆小悄。 陆小悄听到叶修唤她,对着朱必武“哼”了一声,狠狠瞪了他一眼,便乖乖跑回了叶修身旁。 叶修面色苍白,见了她却一下子笑得很温灿疼爱,抬起袖子,仔细擦她额角鼻尖的汗。 “你怎么跑来了?” 陆小悄理直气壮地道,“你一到京城,竟说要成亲,还要娶一个见人只会笑的哑巴,我心下好奇,想看看,就跑过来啦!” 叶修笑拢着她额角的碎发问道,“那你洛二哥知道么?” “他找不到我,自然就知道了!” 叶修薄嗔道,“又不听话,看回去又挨他打了。” 陆小悄不以为然,转过身又回到朱必武的身边,一脚踩在椅子上,地痞一样地挑衅道,“怎么着,和我赌命,你还要不要再找一堆帮手来过招?” 朱必武眼见横尸遍地而叶修无恙,内心极为惊骇震动,回过神来已是身如槁木,心如死灰,对陆小悄的冒犯挑衅视若无睹,更无心理会。 陆小悄见他如丧考批失魂落魄,不由诡秘地一笑,凑在朱必武的耳边小声嘀咕道,“你敢骂我承影哥哥是狗,我告诉你,这里就算 有狗,也只有你这条狗皇帝的狗!给皇帝办事,功劳全是他的,罪过全是你的,就算办得好,他也喜欢过河拆桥,何况你还给办砸了,除了一死你还能干什么?”她说完觉得意犹未尽,又笑盈盈凑过去对朱必武耳语道,“你为了一杯酒大动干戈,在天下人面前,把一辈子的老脸全都给丢尽了,既是赌命,你输了,那还不快死?你是要人人都笑话你,贪生怕死吗?” 陆小悄说完,笑眯眯拍拍手,趾高气扬地回到叶修身旁。朱必武听了陆小悄的话,站在那儿有点心神恍惚,他这戎马一生,最害怕最忌讳的便是“贪生怕死”这四个字。 “你又淘气,”叶修低头小训了陆小悄一句,远远地向朱必武行礼道,“家妹无礼,朱将军,得罪了。” 朱必武如同被炮烙一般,后退一步,面成死灰。他的随从战战兢兢上来刚搀扶住,便被他一挥手甩开。 叶修等人已转身离开。朱必武苍老浑浊的目光,茫然看了叶修的背影一眼,突然呵呵一笑,拔剑自尽。 听到剑声,叶修顿住回头,却见朱必武胸襟染血,缓缓地轰然倒地。 陆小悄在一旁叉着腰道,“哼!还算是他一把年纪,知道廉耻!” 叶修虚弱地倚在车里宽软的虎皮座上,面白如纸。承影喂药,陆小悄捧水,叶修受完服侍,合上眼闭目养神。 瞧了半晌,终是耐不住寂寞,陆小悄凑过去,极温顺亲昵地对叶修道,“哥,你帮了皇帝的儿子,却怎么还惹怒了那狗皇帝?” 每次她叫哥,都是她极为卖乖讨好的时候。叶修一笑,半睁了眼瞧着她,“你怎么知道我惹怒的是皇帝?” 陆小悄道,“这不是明摆着嘛!京城天子脚下,那朱必武又不是江湖人士,没有皇帝授意,他何必与你逞凶斗狠。” 叶修的笑意愈深,对承影道,“这丫头,倒也还不傻嘛。” 承影瞟了陆小悄一眼,不由笑弯了眼睛。陆小悄抬着下巴“哼”了一声,“你们说谁傻呢!” 叶修但笑而不语,继续闭目养神。陆小悄果断地爬到承影身边,摇着他的胳膊央求道,“承影哥哥~” 她贴着承影的肩,清新细腻的气息钻进承影的鼻子里,承影笑,伸手捏了把她的小鼻子,“我还没问你,你这是打扮成什么鬼样子,嗯?” 陆小悄抱着承影的胳膊,仰着脸笑着,那笑容又乖巧又甜美,话音里也有那么几分讨宠和委屈,“我怕 被洛二哥捉住,一路上只好不停地变化形容。” 说完,她蹬了草鞋,将白皙的小脚伸到承影面前,嘟着嘴道,“你看,脚磨得全是血泡,”她指着上面深深浅浅的红痕,“用针挑破了,慢慢是不疼了,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好。” 右脚拇指外侧,还正挺着一个清灵灵的水泡呢,承影捞过她的脚,轻轻按了按,柔声道,“疼么?” 陆小悄摇头,表情却是懂事可怜极了。 承影掐住水泡外围,用银针一下子刺破了,再用白绢帕子擦净,拿出一小盒碧绿的药膏,把脚上的新伤旧伤,一点点细细地抹好,放在自己的膝头晾着,等着药被完全吸收。 那药因为有薄荷和冰片,弄得整个车厢都是清凉凉的药味。陆小悄不甘心叶修不理她,凑过脸去,细细盯着叶修看,叶修闭着眼,便挑唇笑了。 “哥~”陆小悄软软地拖着声音,小声讨好地唤。叶修笑愈深浓,陆小悄轻轻伸出手指正欲向叶修脸上点去,叶修突然睁开眼,拧着她的鼻子笑骂道,“又想淘气!” 陆小悄已经一下子扑在他的怀里,搂着他的脖子撒娇道,“哥,你看,我的脚。” 叶修便很给面子地看视她的伤,手刚轻轻地一碰,她便“嘶”一声吸着气,仰着水汪汪的眼睛,娇滴滴地叫道,“疼!” 承影受不了她这一套,一把将她拎过来,责备道,“你让先生先歇会儿,这卖乖讨好的小把戏,留着见了洛二哥再去讨饶吧!” 陆小悄无辜地道,“叶大哥又没大碍,早在那三个人拔剑的时候,叶大哥便出手,移位闯了出来,后来那人凌空的一击和那些乱七八糟的暗器,全击了个空,自相残杀罢了。叶大哥不过是被后来的剑气尾巴扫了一下,受了点轻伤而已,怎么便不理我了,定是生我偷偷跑出来的气了。” 承影从那极度的惊骇和狂喜中镇定下来,便也琢磨透了其中的原委,听了陆小悄的话,责骂道,“对别人是轻伤,对先生便是重伤,先生什么样的身体你不知道,还敢闹!” 陆小悄不吭气了,抱着膝埋头缩在一个角落里,可怜巴巴的。 叶修柔声道,“好了,我没怪你,实在是来京时赶了许久的路,染了场风寒,当时便吐了血。到了这里本就靠药强撑着,事情又多,劳形伤神,被剑气一扫,便全部勾了出来,没心力多理你。小悄,过来,叶大哥疼你,千里迢迢赶过来,都没被你洛二哥捉住,真长了出息,应该 奖励。” 陆小悄顿时“嘿嘿”一笑,欢声凑了过去。 到了梧桐苑,承影去搀扶叶修,倒是陆小悄欢蹦乱跳地最先下来,一见沈墨瞳,不由眼睛一亮,背着手围着她绕了两圈儿,却突然变色,指着沈墨瞳怒目道,“我就说我叶大哥怎么得罪了狗皇帝,问他们两个死活不肯说,定然是因为你,才这般讳莫如深的!” 第十七章 怜惜 ... 叶修在身后呵斥道,“小悄,不许胡闹!” 陆小悄对沈墨瞳做了个鬼脸,回过身对叶修扬眉一笑,脆声道,“叶大哥,你这么着急娶她,就是因为她长得比我漂亮!” 叶修一脸清和走过来,挽住沈墨瞳的手,贴着她的肩,笑眉笑眼地看着陆小悄,说道,“谁说我们家小悄丑了,我看着比墨瞳儿还漂亮,嗯?” 沈墨瞳笑。陆小悄看着他们那交缠的十指,那亲昵,那神情,那语态,顿觉得自己被排除在外,不由得“哼”了一声,撅起了嘴。 叶修道,“还不过来见过嫂嫂。” 陆小悄顿时笑得像朵娇嫩欲滴的花骨朵,走过去一把从叶修手里抢过沈墨瞳,扬头道,“我们女孩子一起说话才是!” 她拉着沈墨瞳躲进一处花荫里坐下,极其亲昵讨好地蹲在沈墨瞳面前,仰着头,一双眸子水灵灵,清清亮亮的。 “沈姐姐,”那丫头的声音又亲又甜,“你不知道,听说我叶大哥娶亲,还说你哑有笑疾,我就好奇极了,心想是什么样的女孩子,能对得上我叶大哥的眼!” 她说完,拄着下巴,露出一口小白牙,极纯净可人地笑了,言语也更加柔软而贴心,“这一见了,才又觉得可惜了。我叶大哥人品心性,自是与姐姐极相配,只是他,……,终究是委屈姐姐了!” 陆小悄凑近人时,宛如纯真无害,柔软媚人的小动物,揉动人内心最软的那根弦,让人生爱宠,生怜惜。沈墨瞳的手,不自觉抚上了她的额头,对着她婉然一笑。 人世间,有很多事,有很奇怪的缘分与直觉。 正如陆小悄,三分邪气,七分剔透,两分的清浅,却又是十分的精灵明媚,她的言笑眉眼,不很真诚,但是娇俏。就是这样一个初次见面的小女孩子,前倨后恭,但沈墨瞳却对她生不出敌意,反觉可爱欣喜。 那年她八岁,湖东边开满了石榴花,嫡母所出的姐姐遇见她,为她插满了花,然后领着她去湖边照水。 那是湖水的最深处,她的姐姐,狠狠一把推下了她。 嫡母所出的哥哥正好撞见,跳水救出她,她一面吐水,一面大笑。哥哥厉声呵斥姐姐,可是却对父亲说,是她头上插满了花,看见自己水里的怪样子,笑得失足掉下去。 他把自己当妹妹,但毕竟不是一母所出的妹妹。那时她的母亲死了。可即便死了,也是嫡母她们恨得咬牙切齿,卑微低贱的妖异。 她是一个只会笑的哑巴。而她的嫡姐,已订婚太子妃。 云泥之别,天上地下。可是依然要她死,依然恨不消,放不过。 不知道哥哥和她们说了什么,后来再没人找她的麻烦,只是谁也不搭理她。 有血缘,尚无情分。这世上什么是近,什么便是远。 沈墨瞳拉着陆小悄的手,一束阳光透过花荫斜射在她的脸上,她的目光清澄明透,对陆小悄道,“我本是招必死的棋子,现在被你的叶大哥掬在手里,捧在心里,一个风华绝代的男人,对自己有恩,又有爱,世上最幸福快乐的事莫过于此,我,还谈何委屈。” 陆小悄顿时笑得如蜜糖般甜甜软软,跳起来坐在沈墨瞳身旁,挽着她的胳膊,如贴心知己的手帕交在窃窃私语。 “沈姐姐”,陆小悄道,“那你心里还喜欢那个王爷么?” 她状似无邪,小声音又私密娇软,可她那点小心思,却很轻盈地写在脸上。 自家哥哥多病寿夭,她怕沈墨瞳嫌弃。她怕沈墨瞳恨叶修坏了自己与燕王的姻缘,而与叶修貌合神离,彼此心伤。 说来也是个懂事疼人的孩子,大概因为太过玲珑剔透,她晓得偏疼自家哥哥天经地义,这般心思无需掩藏,还故意表达得如此跳脱坦率。 沈墨瞳俯□,也拄着下巴,笑盈盈地与她亮晶晶的眼睛直接对视。两个人目光如鉴,光可照人。 这般看着看着,便眸间心底,冰雪透亮。沈墨瞳笑言道,“你说呢?” 陆小悄已然笑跌进沈墨瞳的怀里,搂着她的腰亲密无间地撒娇道,“就知道沈姐姐最好了,能让我叶大哥心爱的,定是天上有地上无,最好最好的女孩子!” 这丫头最擅长干的事,就是自来熟,装可怜,卖乖讨好,奉承撒娇。她搂着沈墨瞳的脖子,如一只蹭着人磨缠的猫。 “沈姐姐,”她神秘兮兮地咬着沈墨瞳的耳朵,从怀里摸出件小物什,献宝一样举到沈墨瞳跟前,“你看,这是我专门买给你的。” 那是个雕工精美的紫檀小盒子,沈墨瞳打开一看,是根玉簪。 玉色莹洁无渣滓,肉匀而水润,最独具匠心精美精巧的是,它雕刻的,正是一枝半放的玉簪花。 有青碧的叶。总状的花序,一朵幼苞,一朵盛放,皆白如冰雪。雕工细腻小巧,栩栩如生。 陆小悄凑近前观赏着自 己的手笔,不无得意地道,“你看,漂亮吧?” 沈墨瞳看着她那小样子,也开心地道,“漂亮!多谢小悄了。” 陆小悄大大地抱住她,“谢什么,应该的。” 好像是个精灵。沈墨瞳觉得有种东西将自己的心填得满满的,说不出是欣悦,还是怜惜。她抚着陆小悄的额发,望着她尚显稚嫩的眉梢和眼角,柔声道,“我不知道小悄来,也没准备见面礼,等回头,一定补上。” 陆小悄的整张脸沁着光,听了这话,笑意像晃动的涟漪,瞬间绽放开。她扬着脸,甜声道,“我不要嫂嫂礼物,你嫁给了我叶大哥,便是世上最好的礼物!” 沈墨瞳进屋的时候,叶修正躺靠在长椅上休息。 笑看着她走过来在自己身边坐下,叶修道,“怎么样,陆小悄没再淘气吧。” 虽是问,却是很笃定的表情和语气。他自己一手教大的孩子,对其心性,自是了如指掌。 沈墨瞳笑着将紫檀木盒子递给叶修。叶修打开一看,便笑了,对沈墨瞳道,“这丫头倒也是花了点心思。” 沈墨瞳道,“这根玉簪该是价值不菲,我不知道该送她点什么,才能让她高兴。” 叶修莞尔道,“稀奇古怪的东西,那丫头喜欢的多了。你且不用管,回头上街,你让她自己挑着买就是。” 沈墨瞳遂不言语。稍静了片刻,看他的脸色犹自苍白,沈墨瞳不由面带关切,问道,“你没事吧?” 叶修一听,便笑了。 他的目光那么深,笑容那么温暖,带着种从内心深处缓缓散发出来的,欢盛与满足。 “墨瞳儿。” 叶修低柔地唤了她一声,然后虚弱地靠过来,将头,放在她的腿上,含着笑,轻轻地闭上眼睛。 他的手指瘦硬,微凉,但唇如仰月,眉梢眼角皆是无可言传的恬静与温柔。 正午的日光从窗子透过,洒在他们身上。没有风,屋里只一片呼吸可闻的安宁。 沈墨瞳的心,宛如水光里浮游的荇草,仿佛有一种情,似淡,还浓。 这个男人的一示弱,轻柔依恋在她的怀里,求取怜惜。可是沈墨瞳却在瞬间极其深刻地以为,是她自己,被怜惜了。 御书房厚重的书架被日光拖下沉重的影子,武和帝阴郁地坐在阴影里,面色苍白。 跪坐他对面的孙令,心一 凉,感到股无端的幽冷。 “皇上,那叶修能逃脱,不是因为他的暗器,而实是因为他的心计。他,”孙令顿了一下,在内心为自己捏一把汗,“在一开始,就已预料到不仅仅是最初那三个,所以攻击一发动,他便占尽先机逃出重围,后面真正的杀招,自是无法伤他分毫。” 武和帝没有说话。 孙令偷看他的脸色,汗流浃背,也不敢说话。 死寂了半晌,武和帝突然出声笑了笑。看到了孙令的紧张,武和帝柔声道,“一个人的心机算计,当真能如此可怕?” 孙令语结了半天,弱弱地对了一句,“叶修察人观色,算无遗策。” 武和帝更深地笑了,重复道,“算无遗策吗?” 孙令这回再不敢接话了。 武和帝那双深冷的眼,望着孙令似笑非笑。孙令轻轻战栗,叩头道,“下臣办事不利,请皇上治罪。” 武和帝微笑道,“胜负寻常事,爱卿不必惶恐,一个人的暗器再厉害,能敌得过四面八方的暗器?爱卿也是暗器大家,朕相信,定能让他,逃无可逃。” 孙令打了个寒颤,这就是要他,再次下手。 可是和叶修作对,哪儿那么容易?就算是叶修死了,剩下的洛欢李承影,也必定如影随形,不死不休。 孙令黯黯然,却是诚惶诚恐,叩头领命。武和帝言笑道,“爱卿请起吧。” 从御书房出来,孙令带着难言的忐忑,顺畅了呼吸。不想猛一抬头,看见燕王萧煜,面带温和的微笑,一身清贵地负手站着。 仓皇不及行礼,萧煜已点头和他打招呼,“孙大人。” 孙令忙行礼唤王爷,内心里,突然升起一股希望。燕王是保叶修的,但愿他能劝说皇上,放弃诛杀。 萧煜刚一行礼,便被武和帝热情地搀扶起,赐坐坐下,武和帝看着萧煜的脸色,关切地道,“煜儿好些了没?” 萧煜淡淡笑,“多谢父皇垂询,儿臣好多了。” 武和帝笑眯眯一副慈父模样,萧煜刚欲说话,喉间一阵咳意,他扭头咳了几声,最后就只剩喘息,没有言语了。 武和帝抚着他的背,心疼道,“叶修妙手,怎么还只是咳?” 萧煜道,“已经好多了,不想前日动了些气,又前功尽弃。父皇,”萧煜顿了一下,言语中雄心尽退,心灰意冷只剩苍凉,“儿臣这病, 虽来得急,却也是日积月累,并非一朝一夕。儿臣历经此次凶险,得父皇佑助,侥幸逃脱,但耗损身体,儿臣再想像过去那样辅佐父皇,却力不从心了……” 话未说完,武和帝止住他,说道,“煜儿上的折子,父皇看到了。但你五弟只懂得诗书礼仪,朝堂事他未经风雨,不堪付与。煜儿你别多心,好好养病,父皇离不开你!” 萧煜一笑,说道,“儿臣不孝,只是这身体不争气,稍一动气,胸口便气血翻涌,儿臣想静养些时日,偷偷懒,父皇,便恩准了吧?” 萧煜语意温柔,他含笑讲,武和帝含笑听,一时父慈子孝,温情流转。 萧煜道,“五弟已经长大,聪慧仁慈,我们身为皇子自该胸怀天下,父皇也不该过度宠爱,不舍得他历经风雨磨练羽翼。就先让五弟入吏部,熟悉熟悉人事,再入户部,多了解民生社稷。父皇意下如何?” 武和帝道,“你有这份心,总是好的。父皇年纪大了,精力有不足,这些年只你一个人分担,确也是苦了你了。你五弟孝悌,你平日多教教他,日后朝堂,总有个亲兄弟,是你的臂助。” 萧煜恭顺地垂首应是。武和帝抚着他的背笑叹,“日后我大周江山天下太平,兄友弟恭,父皇真是欣慰!” 萧煜笑而承欢,闲聊几句,便行礼告退。行至门口,突而顿住,回头唤道,“父皇。” 他的目光中,那一丝无助的苍白脆弱,倏而刺痛了武和帝的心。 萧煜一向刚硬果敢,俊朗坚毅。这般柔弱无助的目光看过来,有多少心痛心冷,心死心伤。 武和帝刹那悲悯。萧煜垂下头,轻声道,“儿臣如今体病,天下名医虽多,终究技不如叶修。他又无意天下,左右活不过两三载去,还请,父皇放下一时之气。问心阁毕竟享誉天下,实力不可小觑,父皇何不放叶修一马,让五弟多一分助力,少一个死敌?” 武和帝一时无语。萧煜忙行礼道,“父皇息怒,是儿臣放肆了。” 武和帝长叹口气,望着远远的萧煜,幽声道,“你以为,朕是争一时之气么?” 萧煜默然,怔怔望了武和帝半晌,躬身出去。 燕王萧煜身姿挺拔地在日光里走,唇边含笑,姿仪优雅高贵,可袖底下却攥狠了拳,青筋暴起。 他的内心里一片冷笑。 父皇啊,你是巴不得把叶修弄死,再让我来个久病不医,然后吴王继位 吧?你除去的不是叶修,而是要把我釜底抽薪,断了我最大的臂助。 得叶修者得天下。可我和他都是你的儿子,你为何便如此偏心,将我捧上去,置于风口浪尖,四面虎视眈眈,背腹受敌。然后一朝太平,便把我摔下来,弃如敝履,为你心爱的吴王扫清障碍。 我只是你拿来诱敌的靶子么?枉我数年来呕心沥血地辅佐,苦心经营,原来竟皆是为他人,做了嫁衣裳! 第十八章 暗生 ... 叶修细看了看承影呈上来的暗器,拧眉道,“果真是,无影王孙令。” 承影道,“朱必武自杀了,他们明的不成,定会来暗的吧。” 叶修的指尖抚着暗器冷硬尖利的锋芒,沉吟了半晌,没出声。 承影素知他习惯,垂手静待也未打扰。末了叶修将手一松,放在瓷盘上的暗器发出一声细微的声响。 “先生?”承影开口问,以为他决定已下。 叶修却道,“先替我,把小悄找来吧。” 承影怔住,面露不解。叶修道,“那丫头该是闯祸了,我得好好问问她。” 承影躬身出去,不一会儿,陆小悄进来了,唤道,“哥,你找我?” 估计是被承影敲打过了,所以一进屋就格外乖巧。叶修也未说话,只淡淡地站在桌旁,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陆小悄有点心虚了,瘪着嘴小声道,“哥,我又哪儿做错了。” 叶修道,“你拿了你洛二哥多少钱?” 陆小悄顿时语结,看了叶修一眼,又马上低下头。 “三千两……” 陆小悄见叶修盯着她不动,马上改口道,“五千两……” 叶修还是不动声色地望着她,陆小悄心里更没底了,迟疑道,“一,一万两……” 叶修便笑了,说道,“陆小悄,你还敢不说实话,是不是就认定我不会打你,嗯?” 陆小悄咬着嘴唇,凑近前晃着叶修的衣襟软声求饶,“哥,你别生气。我,拿了洛二哥十万两……” 叶修道,“私下的还是账上的?” “三万两私下的,七万两,是账上的。” 陆小悄最后的声音轻得如蚊子哼哼,她拉着叶修的袖子轻轻摇晃道,“哥,你要救我。” 叶修道,“私自调动这么大一笔钱,有胆子做,就得有胆子承担后果。” 陆小悄低着脑袋不吭气。 叶修看着她的小样子,眼底藏了笑意。晾了她半晌,开声道,“你挣了多少?” 陆小悄先抬头看了看他的脸色,才敢贴过来拉着他的衣袖道,“哥,我忙着赶路,一路上多学多看少投钱,只小打小闹顺手牵羊挣了三千两,还,”陆小悄低声道,“还花掉了一千五百两。” 叶修的唇弯起,“那玉簪子,小悄挑得不错。” 陆小悄的眼神一下子欢亮了,马上抱着叶修的胳膊蹭着道,“哥给小悄找的嫂嫂更好!” 叶修屈起手指敲了下她的额头,笑道,“又卖痴撒娇!” 陆小悄摇着叶修道,“哥,我若是赚够了钱,你回头跟我二哥说说情,让他不要罚我了。” 叶修道,“受不受罚那要看你自己的表现,但要我说情,便得听我的话。” 陆小悄道,“那你要我做什么?” 叶修跟她耳语几句,陆小悄顿时两眼放光喜上眉梢,“真的?有钱赚,还可以调戏美男?” 是夜,沈墨瞳醒来,只见清冷冷的月光照着空荡荡的床榻,叶修,人不在。 沈墨瞳起身,轻轻打开门,看见叶修一个人,靠坐在梧桐树下的石板上,对着月亮,低眉,敛首。 风轻,但露重。他只穿着件薄薄的里衣,甚至光着脚。 沈墨瞳抱着外衣走了过去。 听到她的脚步声,叶修抬头。 在抬头的瞬间,他的神色还是孤寂清冷的,但是目一视物,脸上顿时是那种软软柔柔的,云散花开一般的笑。 “墨瞳儿。” 他低声地唤,任凭沈墨瞳将厚厚的外衣,披在他的肩上。 “怎么醒了?”他受了人的照顾,温言笑语,身体往一边挪了挪,拉了沈墨瞳的手道,“坐。” 他的十指冰凉,却是把她的小手包裹在掌心,目光温柔关切,既深,且爱。 “是,做恶梦了吗?” 沈墨瞳说没有。叶修用冰凉的手指抚住她的额角,柔声解释道,“我这样子习惯了。像我这么凡事喜欢机关算尽的人,深夜无眠,也在所难免。” 沈墨瞳握着他的手,触手处冷而瘦硬,硌得人心酸。 “那也不加件衣裳,才受了伤,若再中风寒,怎么办。” 夜已深,淡淡的湿寒侵衣。沈墨瞳这句低柔的薄责,却似带着温热的一声缱绻,消散在皎洁的月色里,点染进人心里。 叶修伸手将沈墨瞳搂在怀里,贴着她的脸,笑宠着在她的唇上轻啄一口,柔声道,“是我不好。只是我这个毛病,缠绵病榻,手无缚鸡,却偏偏想把事情都掌控在自己手里,遇到打不通的关节,便心浮气躁,焦灼难忍,出来晾一晾,静静心,也好。” 沈墨瞳微微僵住,心浮气躁,焦灼难忍,这话虽是叶修 亲口说出,别人却是难以置信。 叶修将沈墨瞳抱在怀里,拿起一根树枝在地上划,对沈墨瞳道,“你看。事情明摆着,燕王和吴王,争皇上的天下,成三足鼎立对峙之势。朝臣的派别我们先不说,单说我是燕王的人,易卿阳是吴王的人,朝堂上兄友弟恭风平浪静,势必最后是我和易卿阳之间暗潮汹涌,针锋相斗。但易卿阳隐藏甚深,皇帝毫无察觉,以为天下大定,又偏疼吴王,不愿燕王做大,遂把我当成眼中钉肉中刺,欲除之而后快。倾天子之力诛杀问心阁,我们即便不败,也势必非常惨烈。所以我欲让皇帝罢手,又怕逼他太急太难看,而事与愿违。真是,难住了。” 沈墨瞳偎在叶修怀里,望着地上他画出的三分天下,半晌没有言语。 叶修举首望月,轻轻吐出一口气,搂着沈墨瞳说道,“所有人事,交错纵横,一着不慎,便满盘皆输。我穷尽心力,左右思量,却难图圆满。想来心烦,也睡不着,这般出来坐坐,对着月色空明,心里也清净不少。” 沈墨瞳拉着叶修的衣襟,指着地上所画正中央的皇帝,说道,“相公,这皇帝,让我试试吧。” 叶修一怔,低头望着她。沈墨瞳在他怀间道,“我等这一天,等很久了。” 叶修却是收紧自己的臂弯,整个人俯身下去,将耳朵凑在沈墨瞳的唇边,笑意清浅,语声无赖。 “再唤我一声相公,嗯?再唤一声。” 沈墨瞳清晰地看见,头顶上高远明澈的星空。那个男人的唇压在她的颈侧,呼吸间是药的冷香,和人的温热。 他极私密侬软地笑语,很无赖动人,细细琐琐地寸寸缠磨。 为了那一声相公。 她不曾唤他相公,其实她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或许源于娇羞,或许因为不惯。 沈墨瞳欲唤,却出不了口,反被叶修压蹭磨缠得,发出一声低浅的娇吟。 叶修也未强求,只笑盈盈地将沈墨瞳的耳垂咬在嘴里。沈墨瞳半推半却,反让两个人的肢体越发紧密地来往碰触。 “别动,”叶修半哑着声音,隐忍着说了句,一张口,将沈墨瞳的唇瓣含咬住,舌齿纠缠。 碧云宫里丝竹入耳,舞姿蹁跹。武和帝含笑斜倚在长藤椅上,呷着酒,一手轻轻地打着拍子。 枝头海棠正怒放,摇落下星星点点明灭的光,落在武和帝的脸上,身上。 云妃一舞终了 ,从侍女手中接过盛满桑葚的白玉盘,柔荑轻拈,细腰飞旋,娇柔柔的一声“皇上”,投怀送抱,将一颗饱满硕大的桑葚送入武和帝的嘴里。 武和帝美人在抱,一边吃,一边哈哈笑了。云妃搂着他的脖子撒娇,“皇上,臣妾这新编的一曲云霓,好么?” 武和帝连声道,“好!好!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 云妃娇笑着倚在武和帝怀中,晃动的光斑落在她的眉宇之间,越发显得眉如远山,目如秋水。武和帝看着,不由宠溺地捏捏她的脸颊,伸手将一枚桑葚放入云妃的口中。 太监四喜躬身过来,行礼道,“皇上。” 武和帝一怔,不满地看向四喜,这个时候,谁来打扰他的雅兴? 四喜小心而体贴地轻声道,“皇上,是燕王爷求见。” 武和帝一拧眉,煜儿?这个时候,求见他做什么? 传燕王觐见。远远地便看见萧煜身后,跟着一个白衣长发的女子,低眉敛首,广袖飘逸,光脚穿木屐。 武和帝的心突然“咯噔”一下,那姿态,那神情,那轮廓,都像极了一个人。 十九年前,她也是这样,来到自己身边,如一枝含光带露的花骨朵,扬眉一笑,淸鲜生动得直让人一眼,就铭刻到心窝子里。 从此一直拔不去。从清纯自然,到温柔妩媚,近二十年宠冠后宫,无人能敌。武和帝挥手让云妃退下。云妃怔了怔,不敢多言,躬身退下去。 武和帝不遑一瞬地望着萧煜身后的,沈墨瞳。 宛如当年。一模一样的装扮,一模一样的风神,姿仪容颜,有过之而无不及。 武和帝突然觉得有一种痛,正极其尖锐地,破心而出。 是不是长久以来,他忽视了什么。是不是,本来很重要的东西,本来很浅显,可是他,视若无睹。 萧煜看武和帝的神情,便知道自己来对了。他微微一笑,躬身道,“儿臣给父皇请安。” 武和帝从神游中迅速回转,多看了几眼行礼的沈墨瞳,对萧煜笑语道,“这是,沈家墨瞳儿?” 萧煜称是,武和帝大笑道,“几日不见,朕几乎不认识了!来来,快过来,坐这儿,四喜,快上茶!” 沈墨瞳嫣然一笑,落落大方地在下首坐了,躬身向献茶的四喜还了一礼。 武和帝道 ,“煜儿今儿怎么想起带墨瞳儿进宫来了!燕王妃怎么没一起来!” 下午的日光明媚清亮,对面的沈墨瞳半身花影,明眸皓齿,笑得委婉端庄。 萧煜的内心忽有一种难言的甜蜜和惆怅。或许,他本来可以,名正言顺地带着这个女子,进宫面圣谢恩的,以他妻妾的身份。 他本来可以,与她相视一笑,眉目传情。他本来可以,牵着她的手,你侬我侬,恩爱情浓。 这念头一闪而过,萧煜笑着回禀道,“父皇,儿臣今日精神略好些,便想着过来给父皇请安。恰逢叶先生说,他许诺给贵妃娘娘一瓶碧玉露,叶先生如今卧病不起,只好让叶夫人代为转达,遂跟儿臣一同来了。” 武和帝笑眯眯地看向沈墨瞳,沈墨瞳起身呈上碧玉露,低头莞尔道,“一点心意,请皇上代为转交给七姨。” 七姨。武和帝的内心,突然一声冷笑。 第十九章 两情 ... 沈墨瞳保持着呈递的姿势,说道,“当年事,民妇的生母在和亲途中被歹人劫持,沦为奴隶,七姨不欲提,墨瞳儿也不敢前去请安,烦劳皇上转交,但请皇上恕罪。” 武和帝望着呈上来的,晶莹剔透的碧玉瓶,和颜悦色地对沈墨瞳道,“当年事,南越好硬的风骨,赐死主和的宣王,成王战死,南越王自尽,真让人不胜唏嘘。只是,他们用诡计诈降,打我大周一个措手不及,又自屠其民,诬我大周一个杀降屠城的罪名,自此,南越余孽不息,也让沈将军百口莫辩。墨瞳儿,当年你生母谋逆害夫,她之死,于朕,于沈将军,都是不得已,你也切莫再耿耿于怀,放在心上。” 沈墨瞳垂首,恭顺一笑,缓声道,“民妇谨遵皇上教诲。只是,生母与家父,亦有情浓恩爱,若存心加害,沈氏一门,早灭绝矣。当日,”沈墨瞳语声清浅,抬眼望向武和帝,唇边的笑容,极鲜活而明亮地绽放开。 “皇上只知道,我的生母困兽犹斗,连挫陛下十二位高手,却不知道,她执着拼死,只是要护住尚在她怀里的我。我的生母,早在十九年前,就在和亲途中被人用毒消解了内力,蹂躏为奴,而一旦她强自调用,必定筋脉寸断而死。” 沈墨瞳的眼神带着笑,话语也极淡静,这般轻描淡写,武和帝却瞬间觉得她言辞如剑,咄咄逼人。 那双清灵明亮的眸子,巧笑嫣然,无尽温润柔美的风华,宛若早春,空山,细雨,幽兰破颜一笑。 可一个人,正是用这般美好的姿态说出这些话,才可怕。 要经历了多少痛,多么可怕的隐忍,才能如此这般,把那血淋淋的往事,说得好像与己无关,毫无怨怼。 武和帝怔住,他的心好像是嗅到危险气息的毒蛇,倏而盘了起来。 沈墨瞳的笑,亮得如金子般炫目璀璨。她深深低下头,姿态极其规矩,言语无比放肆。 她说,“皇上,敢跟我赌么?” 武和帝靠在藤椅上,手不为人知地抖了抖,但他的言语含笑,不以为忤,“叶夫人要与朕赌什么?” 沈墨瞳笑语道,“赌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武和帝哈哈大笑,端起杯子道,“来,喝茶,喝茶!” 沈墨瞳退回席上,笑容晏晏地,端杯低头轻抿了口茶,不再说话。燕王饮了茶赞叹道,“美人骨,果然是馥郁可口!” 武和帝一听,语言间几乎是有了几分殷勤讨 好,“哦?煜儿喜欢?那回头多拿些回去吧!” 燕王道,“父皇疼爱,儿臣原不敢推,只是五弟已派人送了一大包,再问父皇要,儿臣太过贪心,未免又拂了五弟的好意。” 武和帝呵呵笑着,又谈了些日常起居,末了,武和帝很是关切地,垂询了几句叶修的伤势,宾主之间,相谈甚欢。 从碧云宫告辞出来,阳光正好,御花园里繁花似锦,浓荫如碧,燕王萧煜放缓了步子,侧首望了望沈墨瞳,欲言又止。 最终莞尔一笑,萧煜道,“那赌注语焉不详,但我父皇戒备已起,疑窦暗生,墨瞳儿,好辞令。” 沈墨瞳道,“王爷过奖了。” 她说这话时,低着头,阳光照在她薄而宽大的衣上,那□的颈项,木屐里的天足,直莹如玉,白如雪。 她的腕上带着串玉珠子,规则不一深红偏暗,松垮垮地垂在手背上,让萧煜一下子,便想到了卧凤镯。 他倏而停住,沈墨瞳收步不及,待停住时已与他并肩而立,她状似无措地唤道,“王爷。” 萧煜望着她的目光变深,变浓,却没有说话。 他内心里况味难言。这个女人戴上了一张淸鲜宜笑的面具,没人能窥视她内心真实的情绪。 虽是他先放手,他却是希望她对自己眉间心上念念不忘,即便她嫁了,心却在原地恪守,等待他转身回头。 他希望自己还在她内心中驻留,永不会忘,更无可替代。 可是,因为她断得太过淡然洒脱,反让他,眉间心上,念念不忘。 她不动声色,却反客为主。 本来是他先放手,却最终是他,放不下。 萧煜很想,眼神带着勾,唇角带着笑,状似无心,貌若随意地问她一句,“和叶修,过得好么?” 真实的意思是,想,我么? 可那句寒暄,却始终难以言齿,就是生怕被人窥测,他心底深处的秘密。 他怎么可以让她知道。这关乎于他,最起码的尊严骄傲。 他什么也没说,只如旧向前走。沈墨瞳遂低着头,亦步亦趋地跟着。 前面便要出了宫,他们将分手,各自坐上马车,从此相见无期。 “王爷,”沈墨瞳低声唤,悄然停住了脚。 萧煜顿住,却未回头。 沈墨瞳在他身 后道,“从我八岁那年,便知道了我生母的身世,也就知道我注定要被伤害,不能说话,只能笑。也知道,我注定要被人利用,所有的接近,皆不是,因为爱我。” 萧煜略微动容,欲侧首,中途停住。 沈墨瞳望着他略略动作的背影,眼底突然湿了,“我自妄图用美貌欢颜,来惹你用心疼爱。只是美貌欢颜对你来说,却是最寻常廉价的东西。我知道,所以我,无从执着。王爷您对我来说,从来都是得之我幸,不得,我命。”沈墨瞳唇边一笑,轻声道,“我一去不回,换你一声叹息,总好过我在你身边,却被你弃如敝履。” 萧煜猛回头,沈墨瞳正对他滟滟一笑。 在那个四目交接的刹那,萧煜内心中始料不及的震动惊诧,乃至不自觉带出上位者的威严锋锐,都暗自沉淀消歇,他的目光变得深,浓,无从言说的,柔软。 沈墨瞳敛首行礼,走向自己的马车,上车前对萧煜复又虔诚一礼,说道,“王爷,珍重。” 萧煜却是瞬间心如剥裂般的,窒息而尖锐的痛。 两个人携着手,并坐在花园的斜阳里,叶修听完沈墨瞳的话,便笑了。 “帝王多疑,雪贵妃经营这么多年的谎言,怕是要一朝尽毁了。” 沈墨瞳迟疑道,“也未必就能这么容易吧?” 叶修道,“人心海底针,何况他一个背弃故主夺得天下的君王。以他的老辣狐疑,只要稍稍有一点点蛛丝马迹,他就能推测琢磨出一大串的阴谋诡计来。也不用他坚信,只要他有一点疑心你母亲的死,他便会想到当年南越发生了一场大阴谋,他便会知道雪贵妃,是为那场阴谋送进宫来的,他便也一定会想到他心爱的儿子吴王可能会被人利用,他便会警惕易卿阳。如此一来,燕王便是还有机会,”叶修说着,温热的手抚在沈墨瞳的脸上,言笑道,“墨瞳儿此番的目的,便达到了。” 风很轻柔,碧树梧桐半掩着落日的柔光,蔷薇飘香,雏菊正盛,沈墨瞳不知何时,便被叶修拢在了肩旁。 她长长的发,丝一般柔滑地穿梭在叶修的指尖。叶修掬一捧在手里,温柔笑着,将头斜倚过去。 贴着她的脸,闻着彼此的呼吸。 天是一种很明澈的碧蓝,而小小的雏菊上,蝶舞翩跹。 叶修伸手搂住沈墨瞳的腰,他们的姿态十分亲昵,神情很美好。 “墨瞳儿。” 叶修很轻,很近,很疼,很宠地唤。沈墨瞳闭上眼,“嗯”了一声。 两排小刷子般的睫毛,在她脸上留下淡淡的阴影。叶修望着她的眉宇,她的鼻子,她清浅扬起的唇角,不由心生情动,目光瞬间浓稠得如裹了花心的蜜一般,软而清甜。 叶修挨近着侧首欲亲吻,不想被身后陆小悄清脆欢快的叫声打断了。 “哥!沈姐姐!” 叶修松开手,回眸看去,只见陆小悄顶着个大花环小旋风一样跑过来,冲在他们中间,叉着腰昂着头地炫耀,“怎么样,我的花环好不好看!” 叶修笑了,沈墨瞳也笑了。 陆小悄一扬眉便摘下花环,转手便戴在沈墨瞳的头上,美滋滋地邀功道,“是我给沈姐姐编的!我看沈姐姐今天的打扮,玉簪子都嫌多余,戴个花环就最最好看!”说完她立马苦下脸撅着嘴巴,伸出嫩葱似的手指到沈墨瞳面前,娇柔着语气委屈讨好道,“沈姐姐你看,我去掐玫瑰花时被刺给扎了。” 沈墨瞳拢住她的手指抚慰,陆小悄被人关心紧张,便满足了,抽了手嘿嘿一笑,挽着沈墨瞳的胳膊道,“沈姐姐,明天我们出去逛街吧!瞧瞧京城的铺子有什么新奇的玩意!乐游原的花都开了,或者我们去骑马踏青也好!关在这小园子里,都辜负了大好春光了!” 叶修在一旁笑语道,“你来了京城就到处疯,谁管着你,辜负你大好春光了!” 陆小悄亲密地依在沈墨瞳肩侧,回头笑眯眯地对叶修道,“你是看我要拐跑沈姐姐,着急了吧!我偏要沈姐姐跟我玩,不陪你!” 叶修笑着拧了把她的鼻头,呵斥道,“去,别胡闹!” 陆小悄笑得眼睛弯成了细细的月牙,却只偎得沈墨瞳更紧。叶修道,“你和谁亲啊,竟气我。” 陆小悄娇滴滴懒洋洋地赖在沈墨瞳身上摇晃着,“沈姐姐,你带我出去玩嘛!” 沈墨瞳笑着说好,陆小悄遂得意地对叶修做了个鬼脸,转而咬着耳朵对沈墨瞳道,“我叶大哥平日最没趣了,不是看书就是吃药,最多只能散散步,你可不要学了他!” 她一边说,一边贼笑,一边看叶修。叶修见她搞怪已习以为常,只是笑道,“就你那点悄悄话,我不用想也知道,还弄那么神神秘秘的。” 陆小悄撅起嘴不服气道,“那你说我说什么了!” 叶修起身拉过沈墨瞳的手,将陆小悄落在一旁。他并肩 与沈墨瞳站在夕阳艳丽的光影里,神气清和,声线温柔,说道,“我们新婚燕尔,恩爱情浓,厮守尚来不及,小悄还是去找别人打闹吧。” 说完牵着沈墨瞳的手,走向夕阳深处开满鲜花的小径里。陆小悄望着他们神仙眷侣般修长相依的背影,抿嘴一笑。 她的叶大哥果然了不起。敢说别人不敢说的话,敢做别人不敢做的事。不好色则已,一好色,便明目张胆,巧取豪夺,见色忘义,毫不顾忌。 一见钟情,横刀夺爱。做男人当如是。陆小悄只觉得,非常自豪。 沈墨瞳与叶修并肩挽手地走。夕阳晚照,鸟鸣啁啾,林荫路上开满了花。 她的心突然有了一种熏然而轻盈的快乐。那快乐,天光水色般淡而圆满,又宛若暮春花林下的游丝般,清凉一触,空然若无,却转瞬间酥麻进人的骨头里。 叶修弯腰折下朵深紫的蔷薇,回身微笑着,却发现沈墨瞳戴着个大花环,头上无处可插。 大概是瞧见了叶修的窘样,远处传来陆小悄咯咯咯银铃般清脆的笑声。沈墨瞳低头一笑,欲把花环取下来,不想叶修已探身过去,将她的头往自己胸前一按,把手里的蔷薇插在花环上。 扶着沈墨瞳的肩,伸手正了正花环,叶修打量着,莞尔笑道,“这样甚美,墨瞳儿便戴着吧。” 说完,他双手环住沈墨瞳的腰,两人贴的紧紧的,肌肤相亲。 叶修将唇压在沈墨瞳的耳际,等湿热的呼吸流窜进沈墨瞳的脖子里,才低沉暧昧地耳语道,“陆小悄是人来疯,咱们多亲密点,她便吓跑了。” 说完,近水楼台先得月,一张嘴便咬住了沈墨瞳的耳垂。然后细细挑逗勾引,沿着颈窝寸寸向上,吻住沈墨瞳的唇。 深入浅出,舌齿交缠,待叶修停下来贴着她的脸气喘,已是新月初起,夜幕半临,陆小悄早就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第二十章 心融 ... 阴风怒号,娘披头散发风驰电掣地抱着她冲过去,然后声嘶力竭一声吼,中途扑倒,力尽,猛地喷出一口血来。 犹自死死地抱着她,勒得她几乎不能呼吸。 四面的水漫灌进她的口鼻,仿似有双无形的手,拽着她沉下去,沉下去…… 沈墨瞳“啊”地惊醒来,叶修搂着她道,“墨瞳儿,怎么了,嗯?” 汗湿衣背,沈墨瞳伏在他的怀里,犹自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叶修拍着她的背道,“是做噩梦了么,别怕,没事了。墨瞳儿,没事了。” 沈墨瞳不知不觉中,整个人都缩在了叶修的怀里,半晌平静下来,叶修拢着她的发,柔声道,“怎么了,做什么梦了?” 沈墨瞳没说话,只埋在叶修的颈窝里,轻轻地闭上眼。 她需要,好好体会一下,这感觉。 这么多年,午夜梦回,惊恐攫取住她的四肢百骸,她不能动,也没有声音,任凭噩梦像不散的阴魂,龇着牙在暗夜里冷笑狰狞。 只是清晨醒来,她还有家,她晒着将军府的太阳,看着将军府的花。后来,家也没了。 曾经在那座深宫里,她噩梦醒来。彻骨的森寒,磨进她的骨髓,她曾有一种指天骂地铺天盖地的恨和绝望。 她卑微如蝼蚁。她必须死。生命任凭被人粗暴地践踏,她也无处可问,为什么。 只是从没有一个温暖的怀抱,在她的身侧,拢住她,悉心接纳,温柔抚慰。这感觉如此美好,贴着她的心,如一壶煮开的青梅老酒,细细地熨烫。 暖在心,却酸出了泪。叶修察觉,拢得更紧,贴着她的脸笑言道,“怎么了,啊?傻丫头。” 这句话也太暖心了。傻丫头,叫的多亲昵熟稔啊。 沈墨瞳伸手搂着他的腰,窝在他胸口,浓酽地低唤了声“相公”。 那声音挂着泪,听起来糯糯软软,又有点娇,又有点闷。只是在那寂静的夜里如此清晰,叶修的唇扬起,搂着她平缓悠长地“嗯”了一下。 虽都不再言语,但这一言一答,却似嫩黄的细柳勾出了三月的暖阳,柔软明媚。 相偎相拥,听着彼此的呼吸,意软情迷,似乎已记不清,是谁温暖了谁。 便也睡不着,叶修拨去她的乱发,抚着沈墨瞳的眼角,唤道,“墨瞳儿。” 沈墨瞳枕臂望着他,“嗯”了一声。叶修柔声道 ,“这么多年,生母无辜,死得惨,你又活得艰难,一个只会笑的哑巴,别人都有人议亲,风风光光嫁了,偏你没有,墨瞳儿,恨么?” 月光斜落过半边床帏,沈墨瞳清浅一笑道,“恨啊。” 叶修挑唇道,“有多恨。” 沈墨瞳的笑容淡淡地扬起来,眼睛像揉了碎银般莹亮生辉。她说,“我娘死了,可一个将军府的姬妾,死了便也死了,她死后三天,大将军府的嫡长女荣封太子妃,张灯结彩,宾客如云,听着外面的笑语喧哗,我恨不得冲上正堂,去砸个稀巴烂,指天骂地大闹一场。” 叶修听着便笑。沈墨瞳的目光愈发亮,笑容也愈发灿美,幽然浅声道,“当年事,我的外祖父,南越王,用我娘去和亲投降,一向主和的宣王送亲,却中途毒伤我娘,返回京诛杀南越王,蛊惑主战的成王与大周决一死战,让我娘,成为乱军中人尽可欺的女奴。想我娘她何曾不恨,可是无力伸张,国破家亡,也只能做一个将军府恪己守礼的妾室,至死,也受尽委屈。而那雪贵妃,顶替我娘入宫受尽恩宠,又联合我那嫡母,害我娘惨死,可她高居明堂尊荣无限,一贯温柔风雅月朗风清,我便是恨之入骨,又能怎样?今日我去面见皇帝,有多少新仇旧恨,却也只能笑语嫣然,温良恭顺。想来位卑者的咬牙切齿,怨气冲天,也不过是徒具观赏性罢了,死也要领旨谢恩,谁在乎撼树的蚍蜉呼天抢地,谁又允许你。” 沈墨瞳平静妍笑,语浅声柔,叶修不禁想,她这长年累月隐忍磨砺出来的心性,稍有机会,便是要锋芒毕露一飞冲天的吧。 她何尝不知萧煜是引诱她,但她也同样是引诱萧煜吧?她心有仇恨,自是想着一朝入主宫闱,将失败者踏入脚下,打入万劫不复之地。 这虽是她内心执念,但凭她的心性才智,若果真得以依身萧煜,苦心经营,也未必不会得偿所愿。 想到这里叶修轻叹了口气,他虽没言语,沈墨瞳也瞬间知晓了他的心意,不由笑语道,“相公,我从前确是痴心妄想过,这次出师未捷身先死,我才明白,他们,怎么会让我有报仇的机会,……,我错了,我娘说的对。” “你娘说什么?” “我娘说,墨瞳儿,你要隐忍苟活,万不可想要报仇。可我没听,”沈墨瞳微抿嘴角,黯然垂眸道,“我若不招惹燕王,只做个傻笑的小哑巴,便不会惹来杀身之祸,沈家,也不会被灭门。” 叶修暗叹一声,怜惜地搂过她,沈墨 瞳温顺地与他亲密相拥。 抚着她的背,叶修柔声抚慰道,“别胡思乱想,这不是你的错。” 沈墨瞳闷声抽了下鼻子,只往他的怀里又拱了拱,叶修爱宠一笑,搂她更紧。 环住他腰的手,倏而便触摸到他衣下密麻遍布的伤痕,沈墨瞳手一停,转而又更加温柔地摸上去。 她淡淡地想,“谁不曾有苦恨不堪的过去呢,便独我,自怜自苦么?” 这般想,她更加柔若无骨地,搂住叶修的脖子,虽无言语,但这个动作,倍显怜惜。叶修察觉,只在她的耳鬓旁,柔声如水地安慰,“墨瞳儿的苦楚比我多,我不过是被人打一打,迫一迫,即便交付了身体,也算不了什么。最后下死手要把我打杀,我还索性被救了,说来也不过就那么三两年,墨瞳儿不必为我难过。” 他入府为奴,是做,娈童的。 沈墨瞳的心,便忽地一颤,一疼。叶修抚着她散落在枕席上的长发,眼底含情,温柔地笑问着道,“墨瞳儿,是心疼为夫的么?” 那言语,带着种富有磁性的诱惑,说不出的低沉松软,深情款款。 沈墨瞳只觉得心荡神驰,整个人绵软得如同在棉花云里飘。叶修笑着,伸嘴在她的面颊上啄了一口,他口鼻间吞吐的热气,混着极其清淡的药香,乱蒙蒙麻丝丝地在沈墨瞳的脸上游转。 他说,“墨瞳儿想复仇,也不是没一点办法。” 沈墨瞳如在梦中,尚不十分醒觉。叶修握着她的手,说道,“你的身体里,有股内力,虽不如顶尖的高手,但日积月累,也算深厚了。你娘用极精绝的技艺将你的经脉塞堵,令你哑不能言,欲言则笑,但却并没有将你的身体过多损伤,若我猜得没错,她定是教你,呼吸吐纳之术了吧。” 沈墨瞳这下子醒了,宛如一道光照进四壁的黑暗,她突然之间意识到,她可以自己变强,无需甘受谁利用,无需去依附谁摇尾乞怜。 这个意识,让她欢喜得直想颤抖。叶修的手指已切上她的脉,说道,“这根底,倒也有十五六年了,它已然充沛打通了塞堵,若再稍加点拨,便可成气候。” “可是,我怎么一点也没感觉啊?”沈墨瞳翻身坐起,语带惊喜。 叶修道,“万事皆积于忽微,日常点滴积累,你自无从察觉。但经络堵塞不是小事,若不是它日积月累,与被塞堵的经络时时相克,墨瞳儿焉能活?” 沈墨瞳 想起娘对她说,墨瞳儿,你现在虽然不能说话,但只要每夜偷偷练娘教给你的功法,十年后,便会好的。 沈墨瞳的眼眶湿润了,娘定是怕她心急失望,中途放弃,才故意说得长一点。 叶修已略显疲惫,在床榻上有气无力地歪着,闭眼懒洋洋地道,“夫人,咱先睡吧,要我行针,也得承影帮忙才是。”他的话音越来越轻弱,到最后便形同模糊的梦呓。 沈墨瞳笑弯了唇,好半晌才轻轻地在他身侧躺下。他的一条胳膊,便伸过来搂住,然后,一条腿搭上沈墨瞳的腰,再然后,将头枕在沈墨瞳的臂弯,往里蹭了蹭,寻了个温暖又舒适的姿势,细细地睡了。 沈墨瞳,却好像心底心尖沾满了蒲公英,软软的,满满的。 转了三两条巷子,沈墨瞳便发现陆小悄的眼光实在是和别的女孩子不大一样,她喜欢冷硬凝重色泽偏幽暗的首饰,金银珠玉一概不喜欢,她喜欢简洁硬朗雌雄莫辨的衣服,绫罗绸缎一概不稀罕,她喜欢短剑小刀杀人见血的玩意,琴棋书画一概不理会。最让沈墨瞳瞠目结舌刮目相看的是,陆小悄砍价的本事,能把人吓一个跟头。 不过那丫头是个典型的吃货,口味刁钻,偏偏挑剔得又头头是道,所以沈墨瞳陪她逛铺子的花销一共是三两七钱,一顿饭却生生吃了六十五两半。完了她拉着沈墨瞳大摇大摆进了京城有名的文渊楼喝茶,茶氲珠帘,一扇屏风半生闲,两人倚着窗,看园里荷花半放,怡然自得地喝了壶茶。 出了茶楼,陆小悄拉着沈墨瞳斜岔过一条巷子,离了京城最宽敞繁华的主街,这里依旧是商贩云集,人来人往。 从一个西域小贩那里,挑选完手链和耳环,便看见不远处的货架上吊着很多恶鬼的面具,陆小悄一时童心大起,兴冲冲跑过去,戴到脸上一张,故意恶狠狠地向沈墨瞳扑去,沈墨瞳推笑着绕着小贩向后躲,陆小悄便张牙舞爪向前追,然后冷不防,和一个人迎面撞上。 “叶夫人,又见面了。” 那人扶住陆小悄,竟先彬彬有礼地和沈墨瞳打招呼。陆小悄把头上的面具往下一扯,下午的阳光晃得她半眯了眼,她叉着腰刚要昂头撒泼,却一下子呆定住了。 她微微张着嘴狼狈难言的样子有几分滑稽可笑,但她很快,眉目清扬,容光熠熠地笑了,一脸惊奇的仰慕道,“天啊,竟真有这么英俊的人!” 陆小悄与其说是惊艳,不如说是怀疑,因为她的小手毫不犹豫地伸向易 卿阳的喉结,妄图从他的脖子上揭下张人皮面具来! 第二十一章 诛心 ... “陆姑娘,是在戏弄在下吗?”易卿阳微微笑着,望着陆小悄的眼神温和得,好像大哥哥宠爱着自己的幼妹。 陆小悄听了,一下子把眼睛睁得大大的,亮亮的,受宠若惊地做天真无邪状,“你怎么知道是我?” 易卿阳越发笑意温浓,“和叶夫人在一起的,不是陆姑娘还能是谁?” 他说完,伸手轻轻将她散乱的发放在耳后,弯起手指在陆小悄的额上一弹,笑语道,“以后不可再随意摸人家脖子了。” 他的言语动作,貌是随意,却是十分爱宠亲昵。陆小悄捂着额头,嘟着嘴道,“谁让哥哥长这么英俊,人家想探探虚实,也是有的!” 她的话音侬软,亲亲热热的一声哥哥,与其说是顶嘴,不如说是撒娇。 这两个人三言两语,便已经是天雷勾动地火,混得十分娴熟。沈墨瞳与易卿阳见过礼,陆小悄一挽沈墨瞳的胳膊,扬眉对易卿阳道,“你认识我嫂嫂么?” “上次御花园,有幸和叶先生叶夫人攀谈过。”说完,易卿阳一笑,躬身彬彬有礼道,“在下的铺子就在不远处,能否有幸,请叶夫人和陆姑娘,进去喝杯茶?” 陆小悄顿时眉开眼笑,说道,“如今京城,处处风闻美人骨芬芳馥郁倾绝天下,只是若非贵人,千金难求,我和嫂嫂要饮美人骨,易大哥你,可舍得么?” 她一脸欢欣向往,却有条不紊地讲条件,这着实把易卿阳逗笑了,说道,“请叶夫人和陆姑娘品茶,凡姿俗品,在下岂敢上?两位若不嫌弃,在下绝不吝惜。” 陆小悄雀跃地摇着沈墨瞳的胳膊欢呼道,“嫂嫂,我们去吧!” 沈墨瞳一笑,说好。易卿阳的店,虽是比正街上栉比林立的旺铺稍远了那么几步,但是胜在格调高贵,一进门的店铺,装饰考究,古朴大气,后面供客人试茶的小院子,则是清幽雅致多了。 一进小院,处处青砖铺地,但见小桥流水,假山亭台,有幽竹修篁奇花异卉点缀其间,一股冷香袭人扑面,虽是极淡,却似有洗心静骨之妙,令人神气为之一清。 陆小悄嗅了嗅,一把挽住身边易卿阳的胳膊,亲亲热热地道,“易哥哥,这是什么香气,如此好闻?” 沈墨瞳和易卿阳,都下意识看了眼陆小悄挽上来的胳膊,这两人不动声色,陆小悄更不以为意,也不待回答,欢呼着奔向不远处正盛放的一丛红花,整个头钻进去嗅,欢声道,“好香!”接着跳向 旁边一丛蓝色的小花,边闻边道,“这个也好香,细细的,哎呀这个是什么花,好漂亮!” 陆小悄跳到一棵花树下,仰面看着那一丛丛一簇簇压得枝桠低垂的花朵,转而又被别的花木吸引,颇有点目不暇接,乐不思蜀。 沈墨瞳和易卿阳并肩走在青砖小径上,易卿阳的目光望着陆小悄,笑得很宠溺,说道,“陆姑娘活泼开朗,真是好性子。” 沈墨瞳道,“公子这宅子,偏安红尘又不少其静,半惹繁华又不失其清,真是,好居所。” 易卿阳的目光便淡淡地望过去,笑浅,而言深。 “叶夫人,甘心么?” 沈墨瞳对上他温润的目光,说道,“父仇母恨,自是,不甘心。只是,”她垂眸望向身侧正在凋落的樱花,嫣然一笑,语音一转,“不甘心,又怎么样呢?如日中天大权在握的燕王爷,一朝失宠,也不过收敛羽翼,听天由命罢了。” 易卿阳便笑了。两个人在那花树下少伫,一树繁花半数凋落,不多时,便花满襟怀,衣袖飘香。 易卿阳望着花间树下低眉敛首的沈墨瞳,目光渐浓郁,带上三分追忆。他轻轻伸手欲抚上沈墨瞳的头,可刚刚抬起,便又放下。 “墨瞳儿,”他似唤又叹,话语低沉,幽幽地道,“你和姑姑当年,简直一模一样。” 他的话像是沾落衣襟的花,短暂迂回,复又轻轻飘下。 “当年姑姑离家,我不过七八岁的样子,她同往常一样,带着我在樱花林里玩。花林里有架秋千,我最喜欢,姑姑也喜欢。那天花落得极盛,雨一般,姑姑临走前,蹲□,抚着我的头,笑着对我说,易儿不要忘了姑姑,好不好。” 易卿阳看向沈墨瞳,柔声道,“过去这么多年,我却一直都记得姑姑那时的笑,柔软清透,……,美极了。” 沈墨瞳沉默半晌,柔柔地一笑,只轻声道,“母丧时我尚年幼,已经,不记得了。” 她的笑颜太明亮干净了,与那有着淡淡忧伤的低婉私语丝毫不搭调。易卿阳一怔,不远处已传来陆小悄清脆快活的笑声。 微风拂面,花谢如雨。陆小悄正迎着纷纷扬扬的落花,翩翩起舞。 一边舞,一边笑,一面飞旋,一头瀑布般的长发泼散开,像个飘然飞逸的精灵。 沈墨瞳看着她快乐的样子,眼底的笑意,不由渐满渐浓。陆小悄一个飞旋,兜了一袖子的落花,唤着 “沈姐姐”,欢快地跑了过来! 扬了那两个人一头一脸的花,陆小悄飞也似的冲在沈墨瞳和易卿阳中间,她抱着沈墨瞳欢笑着,拉了沈墨瞳的手跳着绕着,然后又一阵风似的,冲向了另一颗樱花树。 她仰面,张臂,飞旋,曼舞。易卿阳望着那身影,轻声道,“墨瞳儿,可曾这般欢喜过吗?” 沈墨瞳的眼圈不自觉便有些酸涩,她望着陆小悄,笑着,也没说话。 易卿阳道,“叶修虽然美姿仪,盛名天下,但他命短寿夭,着实配不上你。墨瞳儿不必为此灰心自苦,为兄的……” 他话未说完,沈墨瞳扬声对陆小悄道,“小悄,你再贪玩,易公子那千金难购的美人骨,可就归我一个人了。” 陆小悄“哎呦”一声,收了舞步,一溜烟地跑回来,嘿嘿赔笑着。她的脸蛋红扑扑的,眉目间流转着光,小鼻子尖上沁满了细细的汗珠,沈墨瞳拿出帕子为她细细擦了,她挽着沈墨瞳意犹未尽地道,“沈姐姐,这花树委实漂亮,你回头和我哥说,在咱们问心阁也种上几百株,好不好?” 易卿阳含笑道,“凭陆姑娘这么受宠,种几棵树,还要你沈姐姐去央吗?” 陆小悄道,“我和沈姐姐哪能一样,我要提,叶大哥定训斥我贪玩,沈姐姐提,嘿嘿,那才叫情趣,我叶大哥巴不得一口答应!” 众人笑语着向前走,在一个小亭子里停下。桌椅茶具一应俱全,一个白衣的少女,见了易卿阳,躬身行礼,引众人入座,稍后,六名妙龄的青衣女子,捧着点心鱼贯而入,摆置桌上,躬身后退着退下。 那引客入座的白衣少女,已于一旁端身跪坐,手执沸汤,注水洗盏,泡茶分饮,一系列动作直入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陆小悄看得有点目瞪口呆,待那白衣少女上完茶,跪坐一旁尚未退下之时,陆小悄色心大起,一下子凑到那白衣少女身前,小动物一般嗅了嗅,一双眼睛亮灼灼地直盯着那少女的脸庞上去。 她的手,摸上了人家的肌肤,啧啧艳羡道,“哎呀姐姐,你长得好漂亮!你的皮肤好好!” 白衣少女轻微地躲闪,她却大惊小怪地上下其手,不停摩挲着,兴高采烈地往人家身上直讨好,“你身上好香啊!好姐姐,你快告诉我,你平日吃什么用什么,皮肤能这么好,这么香!姐姐,好姐姐,你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姐姐啦,你快告诉我其中秘诀吧,好姐姐!” 易卿阳朝那白衣 少女使了个眼色,少女忙施礼告退,陆小悄望着其背影,犹自怏怏,坐下来对易卿阳道,“易哥哥,刚才那姐姐是你的姬妾么?你可真有福气,整日介有这么漂亮的美人陪伴。” 易卿阳一笑,说道,“陆姑娘先尝尝这美人骨吧,等回头喝了茶,你再向晓芸请教一下美容养颜的办法。” 陆小悄嘿嘿一笑,低头打开茶盏一看,只见茶汤清浅,上面飘着三两朵小花,娇紫嫩黄,栩栩如生。 她敛首,观其色,低眉,闻其香,入口,尝其鲜,下喉,验其醇,闭目,品其悠。 陆小悄若是优雅起来,自有其娴熟到骨子里的从容优雅。这一番动作下来,她的眉目之间,已如同浸润过了空山云雨,静润空明。 天下间这等女子,静如处子,动若脱兔,在清雅从容与精灵邪肆之间,收放自如转化无迹。易卿阳看向她的目光,不由多了几分寻味。 陆小悄复细细地呷了一口,清姿皎洁地端着茶,一本正经地品评,“易哥哥,这美人骨,入口清冽鲜醇,唇齿留香,远而愈浓;而五脏如沐暖阳,久而舒畅。如此钟灵毓秀,怪不得独步天下,千金难求。” 易卿阳道,“得陆姑娘赞赏,在下不胜荣幸。” 陆小悄挑眉笑语道,“不过,这名字不大好。” 易卿阳“哦?”了一声,陆小悄道,“风骨美人,本该温香暖玉,巧笑嫣然,如今却拆骨炖汤,浇之以沸水,熬之以时辰,喝上一口,无异于茹毛饮血扒骨吃肉,怎么想,怎么都大煞风景!” 易卿阳的嘴角猛地抽搐了几下,放下杯盏道,“那依陆姑娘所见,唤作什么?” 陆小悄歪头想了想,说道,“小荷才露尖尖角,不好不好,那岂不是说大家喝的是淤泥水!美人凌波微步?不行不行,这岂不是说大家喝的是洗脚水! 易卿阳端茶刚饮了一口,此时“噗”一声喷了茶,陆小悄忙着躲开,跺脚着急道,“易哥哥你该小心一点,你这一口水,不知道浪费了多少银子!” 太阳暖洋洋地照着,那千金难买的美人骨复又端在了陆小悄的手里,她一个人于到花间日影下,坐倚着花树,轻饮,慢品,细细端详。 易卿阳静静地望着,对沈墨瞳道,“这丫头鬼精灵,坏了别人的兴,她倒是其乐融融。” 沈墨瞳笑着道,“小悄对饮食一向刁钻挑剔,如今这般爱不释手,定是非常心仪了。” 易 卿阳道,“那她还茹毛饮血扒骨吃肉,岂不是煞她自己的风景?” 沈墨瞳望了眼杯中半残的美人骨,笑而不语。易卿阳把着杯沿,轻声对她道,“我知道墨瞳儿,对为兄的有很多误会。上次,我不是要杀你的,你在宫中凶险,即便没有叶修,我也已派人保护接应。” 沈墨瞳淡淡一笑,头也没抬,只轻声道,“杀父之仇,灭门之恨,墨瞳儿不敢忘。” 易卿阳一时无言。半晌,他轻声道,“那不是,我的意思。” 沈墨瞳没说话。 易卿阳道,“你以为叶修便真心对你么?以他搜集情报线索的本事,那天晚上发生的事,他不知晓么?” 沈墨瞳的脸白了白。粉淡的花瓣落在青砖地上,被风卷起,又吹散。她对易卿阳凝眸一笑,一时青眸笑影,熠熠生辉。 易卿阳刹那眩惑,哑有笑疾,便是这般静,笑得这么温灿甜美吗? 知她不尽信,易卿阳苦笑着低声道,“皇上要杀他,他左右活不过去,……,你自己当心些,我到时会去接应你。” 偏巧这时,陆小悄跑过来,指着不远处一枝开得极盛的大红花朵,摇着易卿阳的肩头娇脆地讨要,“易哥哥,那花开的好,哥哥便割爱,送我一枝,好么?” 第二十二章 花之劫 ... 她们回去的时候,正值夕阳西下,叶修正半靠在花园的藤床上看书,身旁的茶正冒着热气。 陆小悄开开心心地偎在他身旁,仰着头,落日的余辉映着她清莹明亮的眼睛,她眼底慧黠的贼光,便也一片粲然。 “叶大哥,今日我遇到易卿阳,还喝了他地地道道的美人骨!” 叶修融融笑着,语似随意,“哦,那小悄记住了么?” 陆小悄道,“记住了!那杯茶我品了好半天,任凭再微妙的一点味道,都牢牢记在我的舌头上了!” 叶修笑着揉了揉她的头,陆小悄抱着他的胳膊贴上去,软着声道,“哥,今天我们看的那樱花树好漂亮,落英缤纷,美极了,沈姐姐可喜欢了!回头我们在问心阁也种上几百棵吧,再做上几架秋千,漫天飞花,你和沈姐姐,神仙一般挽着手,在里面散步玩耍,好不好?” 叶修笑问道,“是谁想在里面散步玩耍啊,嗯?” 陆小悄做娇羞状,乖顺地道,“我也想,沾沾哥哥嫂嫂的光嘛!” 叶修道,“小悄马上便及笄了,女大不中留,还不等樱花树长大开花,便不知道嫁到哪里去了,小悄与其求我,不如去求你未来的夫君吧!” 陆小悄的脸顿时红了,甩了叶修的胳膊嗔道,“叶大哥你再说!” 叶修笑着道,“要不这样吧,反正我和你二哥也都舍不得你,你便在问心阁寻个人嫁了,我定然,让人遍山种满了樱花树。” 陆小悄“哼”一声跳起来,半羞半怒地道,“嫂嫂!你看我哥!”说完也不待沈墨瞳说话,一溜烟跑得不见了。 叶修脸上的笑,如春云般冉冉地散开,揉进夕阳的光影里,只剩下一脸冰雪般莹洁的闲适温柔。 “墨瞳儿,”他目光望过来,嘴角上是比方才更柔更含情的笑影,说道,“那樱花树,果真很美么?” 两人近在咫尺,他这一笑语一回眸,沈墨瞳却倏而觉得,仿似有什么东西,水光荡漾般,软而潋滟地直侵入她的心底,瞬息之间,竟震荡出几分缭乱和痛楚来。 她怎么会不懂。叶修不可能知晓那夜灭门之事而袖手旁观。无论是为了得到她,还是为了助燕王,他都不可能那么做。 可为何,明明她自己也根本不相信的事,易卿阳说出来,她却悚然心惊,彻骨疼痛呢? 许是,这些天来,这个虽半死,但是却极是清俊温柔的男人,点 点滴滴,日常琐碎,如幼芽细嫩的根须,生长进她的心里? 这才是,最透骨,彻心,最无助,惶恐的痛吗? 沈墨瞳淡淡笑,回望着他,说道,“四时节气,各有风物,本也无所谓好或不好,只是人有性情,我,不钟爱樱花。” 叶修轻轻“哦”了一声,甚是好奇地凑近了下,倾身听。沈墨瞳道,“樱花树极是高大,盛放时满树繁华,或粉或白,着实太张扬热烈了些,然后一转眼就谢了,纷纷袅袅,才成风景。”沈墨瞳明眸盈笑,缓声道,“凋谢才是风景,仿佛连开放都是多余的,更遑论其他。未长叶,先开花,想来四季的炎凉,变化,对樱花来说都做不得数,它慌慌张张开了,不计代价谢了,青春的璀璨华美,只领略一小半,便去占尽风骚,反而剩下的那一多半,没耐心管了。正如小时了了,大未必佳,短暂不是错,但瞬息繁华,不曾去把冷热风光皆看透,终非是,大圆满。” 叶修的目光渐至圆融,渐渐深厚,仿似内心有股壮阔的潮汐,带着湿润汹涌的声息,由远而至,暗合心曲。他不动声色拿过身侧的茶,浅浅呷了一口,身体却不由离沈墨瞳更近了些,柔声道,“那墨瞳儿,喜欢什么花。” 沈墨瞳道,“桂花吧,你看它在中秋开放,历经了夏热春光,不能再争风头,也不能再斗颜色,只剩下一树葳蕤,满树馨香,如此,是最好了吧。” 叶修放下茶道,“问心阁的凤仪楼,修竹绿水,梧桐成碧,我素来在那里住,偏巧院中有棵百年的桂树,三秋桂子,十里飘香。”他微微笑着,爱意浓宠地望着她,“墨瞳儿,喜欢么?” 沈墨瞳的心,陡然软,又骤然疼了一下,一时恍惚,便忘了答复。叶修本半倚半卧,颇有点懒散,此时缓缓地坐起来,笑语道,“墨瞳儿和小悄出去一天,可是累了?” 沈墨瞳眼底的笑清宁明亮起来,柔声道,“没有。我们下午喝茶,也未曾奔波。” 叶修坐起,便腾出一片地方,他伸手拉沈墨瞳过来,沈墨瞳温顺地坐过去。 肌肤相近,呼吸可闻,叶修道,“墨瞳儿,有心事么?” 他的言语带着磁性,低沉柔软,让人在那一瞬间仿似无惧万马千军,却唯独那份温和与关怀,无从去抗拒。 也不知道是谁先伸出手,是谁先靠近谁,总之在花间,在夕阳下,那两个人,并肩相偎,素手相执。 沈墨瞳倚着他的肩微笑道,“没有。” 她的身子很软,又笑得柔柔的。叶修用下颔磨蹭着她的额头,柔声道,“那是因为见了易卿阳,所以不开心么?” 沈墨瞳道,“也没有。” 叶修瞬间便笑了,“难道是因为,想我吗?” 他一出声,沈墨瞳也笑了。而且笑渐深,笑出声,越发深的往他怀里依了依。 于是,慢慢转变了姿势。沈墨瞳半卧着偎在他的臂弯,叶修靠在椅背上,搂着她的腰。 夕阳为他清俊的脸庞,镶了一层亮边,他的手指梳着她的长发,手感如丝般润滑。 沈墨瞳唇边带着浅浅的笑,唤了声“相公”,叶修“嗯”了一声,缠着她的发,望着她。 “他说,我娘最喜欢樱花林里,秋千架。”沈墨瞳的眸心掠上一层清润的水光,轻声道,“世间的公主何其多,多了亡国二字,才愈见华美哀艳,亡国的公主为奴为妾,受尽卑微,转瞬凋谢再回首其高贵,才动人心魄,惹人唏嘘。” 叶修的手从她墨云般的秀发中滑出,抚上她的眼角,柔声地怜惜,又低沉地叹息。 “墨瞳儿,我又何曾,不是你的樱花树。” 一语既出,明明是那么柔,那么宠的一句话,却又转瞬间那么疼,那么让人悲恸。 我又何曾,不是你的樱花树。 慌慌张张地开了,不可逆转地凋谢。瞬息繁华,纵铭心彻骨,但仓促恩爱,终非心中所求,细水长流。 只是那内心的悲恸,尚未延伸至四肢百骸,叶修温热的肉体已压过来,轻而热切地,吻上她的唇。 仿似清凉咸涩,兀自欢浓甜美。那一吻不止舌齿交缠,还有情相诱,心相迫。方才还仿似漫天盖地的悲怆,瞬息便无声消退,内心仿佛生了团火,身体仿似照进了光,渐至生欢愉,生明亮,生温热。 阳光普照,春暖花开,瞬息间有万千情愫,复苏蠢动。沈墨瞳于接近窒息的热吻中稍作喘歇,叶修压着她的身子,贴着她的脸在她的耳垂处轻咬低语。 “墨瞳儿,我们来日无多,自当及时行乐。” 是夜清幽,叶修和沈墨瞳在花园里散步,陆小悄难得的安静,没来叨扰。沈墨瞳心下奇怪,叶修笑言道,“那丫头,怕是在房里摆弄花花草草,没时间出来了。” 沈墨瞳不解其意,叶修道,“小悄对各种味道,品之不忘,对众多原料配比的把握,更是极有天分。她是要, 用各种可求的材料,复原出美人骨的芳香,滋味和口感。” 沈墨瞳“啊”了一声,甚是惊诧。叶修笑着道,“这次她本该闭关练功,却偷偷跑出来,回去免不了要被他二哥一顿责罚,她出来时提了一大笔银子,便是想小试牛刀,连本带利挣出来,回去讨她二哥欢心减刑的,所以她再贪玩,见有钱可赚,也是一千一万个上心,不辞劳苦的。” 沈墨瞳想起下午陆小悄那么认真地细品美人骨,遂也心下了然,但想到短短时日,制出配方复原美人骨的芳香滋味,又觉不可思议。再一想陆小悄的性子,不由莞尔道,“小悄,真那么怕洛二公子么?” 叶修道,“小悄从跟了我,问心阁上上下下都宠着,没人动过她一根手指头,唯独她二哥,平时嘻嘻哈哈宠上天,犯了错却从不轻饶。她十岁的时候,偷闯我的暗器房,被我罚了跪,训斥了一顿,已经知错了,可被她二哥知道了,还是拎过去结结实实一顿痛打,打得生不如死,好像老鼠见了猫。如今虽大了,她二哥真要发作,她也不敢不怕。” 沈墨瞳听到打得生不如死,好像老鼠见了猫,便笑了。叶修道,“不过小孩子倒也奇怪,她二哥那么打她,她却和她二哥最亲,把她二哥那点子放旷邪气,学了个十成十。” 远远地望着陆小悄房里的灯光,沈墨瞳轻轻地想,青葱岁月里,有人春风化雨,有人雷霆霹雳,陆小悄,终究是个幸运的女孩子。 这几日天气晴和,叶修身体稍稍好转,便要和沈墨瞳一起去游乐游原。承影担心叶修身体,不很同意,但劝说未果,也只有去安排准备。 乐游原上生有玫瑰树,树下多苜蓿,风在其间,日照其花,满目光华。因不是节令,没有游人如织的盛况,却颇有点安宁和乐的悠闲舒缓。 一二老人,七八情侣,三五孩童。叶修来的时候,日刚西斜,阳光温如醴,浓如酒,软如缠绵的锦绸。 老人簪花,情侣私语,孩童追逐嬉戏。生活宛如在那一刻停驻回转,勾勒出悠远绵长的温情和韵味。 风拂花影,玫瑰树开得如火如荼。两人漫步一段路,便并肩在花树下小坐,闪烁的光斑十分慷慨地,从花间明明灭灭地洒落在他们的衣上。 空气中揉着泥土,青草和玫瑰的气息,有股特有的湿润和香甜。叶修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地吐出,脸上的笑容,美若温软的阳光,仿似有遥远的追忆,又揉着对当下的满足。 他对沈墨瞳道,“乐 游原,果然好风景。” 沈墨瞳望着那仿若绵延到天边的玫瑰树,应声道,“是,好风景。” 京城,应该算做她的故乡。在她年幼时,曾跟着父亲来过乐游原。第一次,他们举家出行,可是娘不曾去,她当时无知,玩得很开心,从乐游原折了花,拿回家给母亲戴上。 第二次,她哑有笑疾,成为众人纷纷瞩目取笑的对象。她对每一个人笑,却唯独没有折花,因为折花,也不知道送给谁。 叶修对她道,“墨瞳儿想什么。” 沈墨瞳一笑,淡淡道,“陈年往事罢了。” 叶修靠在木椅上,微闭上眼,并没有说话。后来直过了很多年,那一刻也是花影揉碎了光斑,一身芳香,故地重游,沈墨瞳才终于懂得,他这一刻,因何而沉默。 日光更加柔,但依旧亮。叶修牵着她的手,衣袂翩翩,即将行至玫瑰树的尽头。居高而望,京城尽揽眼底,可见梵音清唱的塔顶,可见曲江碧水,绿柳依依。 他淡笑着停住脚步,转身折下朵玫瑰,迎着光,逆着风,十分珍重地插在沈墨瞳头上。 唇角逸着笑影,他浅声低叹,“墨瞳儿,好美。” 更像是一声甜人的情话,沈墨瞳当时未曾懂,也来不及去懂,他内心深处的忐忑惊恐。 叶修用力地握住她的手,半落的光影拂过他们头顶的玫瑰树,千万亿朵花,骤然剧烈摇曳。 他苍白的脸,微微一笑,出口的话,温柔蹊跷。 他说,“你怕么?” 这句话,带着暗器的风响。刀光,剑影,突然间杀气冲天。 第二十三章 领会 ... 那些络绎可见的,安闲的老人,相偎的情侣,嬉戏的孩童,转瞬间成了蜂拥而至的杀招。 一下子多出了好多人。有击杀,有抵挡。生死相搏,遮天蔽日。 叶修猛地拉过她,跑。 有人护在她身前,刀剑相交,然后倏而错位。她直觉得那薄而冰凉的锋芒,与她贴肤而过。 叶修死握着她的手,往前冲。护在他前面的护卫一把利剑刺穿敌喉,“噗”的一股血,冲天而上,喷出腥甜艳丽的花。 沈墨瞳几乎是撞着那尸体跑过去,那四散的血雾,带着温热,从她鼻息间一闪而过。 然后她像只离弦的箭般冲跌出去,因为叶修骤然停住,而她凭着惯性向前冲,又还被叶修紧箍着腕子。 瞬间轻盈,似乎转了半圈,然后被一个力量猛地一扯,“砰”的一声撞上了叶修的胸脯。 孔武的臂弯揽住她的腰,待她听辨出暗器的风响,偷袭的敌手已身亡扑倒,叶修复拉着她的腕子,往前跑。 问心阁的人被纠缠住,而漫天扑向他们的敌人,挟风带响如一涌而起追命嗜血的蝙蝠。 叶修却陡然停步。他的面前,再没有路。 乐游原是京城登高的胜地。而他们已逃离了繁华安全的玩赏地,如今横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个百十丈高,危耸的断坡。 坡下荒芜,荆棘杂草,乱石丛生。虽不若悬崖般深不见底,但跌下去,也绝对活不过去。 无路可以退。叶修上前一步,将沈墨瞳挡在身后,那个刹那,他很平静从容。 呼啸的锋芒,带着蜂鸣的颤音,在空中如残酷的淬炼,蒸腾着热气,磅礴而过。 叶修对沈墨瞳回眸而笑,淡淡地道,“墨瞳儿,跟着我死,敢么?” 杀气至,叶修出手。但是他暗器有尽,而杀手无穷。 有一个瞬间两相对峙。敌手望而怯步,叶修衣发皆乱,但是风轻云淡。 只是那对峙如此短暂,一声尖利的哨响,叶修骤然将沈墨瞳狠狠掼在前方地上,沈墨瞳硬生生跌出去,然后看见如蝗如雨的暗器,袭向如同靶子一般站立的叶修。 他后退,再后退。突然打了个趔趄,一口浓血,从他的嘴角飞快地蜿蜒溢出。 他望着沈墨瞳,笑了一下。披着他身后万丈阳光,揉着血,对她笑。目光一如平日般,浓暖深情。 暗 器至,他向后仰闪,可是身后,没有依凭。 叶修毫无悬念地,跌下去。 杀手欲奋勇追杀,为首的人做了个停止的手势,沉声命令道,“全部下去寻!” 一转眼人迹消失无影,天地间突然很干净,也很安静。 碧天如洗,阳光已转成温红,断坡处开着丛白色的小雏菊,迎风摇曳。 易卿阳易着容,也蒙着脸。他望着跌在地上的沈墨瞳,没有走过去扶。 “墨瞳儿,”他唤了一声。 沈墨瞳没说话,在地上抬起头望着他。易卿阳道,“别拗了,我带你回家。” 他并没有动,只是接着道,“别再耍小孩脾气,当年姑姑的事,是宣王做的鬼,我九死一生活出来,就是要为南越,为姑姑讨一个公道。七姑姑她,”易卿阳顿了一下,说道,“她做了贵妃,要争的是皇储,与我们不是一路,只是如今,还不是撕破脸的时候,你也莫再任性,姑姑的仇,为兄的一定为你报了就是。” 易卿阳进了一步,又站住,对沈墨瞳道,“灭门的事,为兄的不得已。可你是姑姑唯一的骨血,为兄的定要护住你,你别任性,在我身边,没人敢把你怎样,你隐忍时日,终有你扬眉吐气的一天。” 沈墨瞳只觉得仿似有把利剑穿心而过,也不觉得痛,她的相公,还对她笑来着。 然后那把剑陡然抽出,还是未曾痛,只觉得血泉涌着流出,她的心,很空。 她有些茫然,有点懵懂。这是,怎么了? 面前那个人似乎在对她说话,可她听不见,她不想听。 心血流尽,她突而无力,蓦然清醒,瞬息之间只觉得那山川天地,都一股脑凶神恶煞地,向她倒塌。 叶修,死了。 这个意识令她心口的疼痛打破沉睡,一下子尖锐着,叫嚣着,凶狠地喷薄,连根拔起。 这穿心彻骨的疼痛,倏而令她猛然站起,踉跄着往后退了一步。 易卿阳骇然地望着她。 面白如纸,青眸蒙泪。眼前的光景变得模糊,沈墨瞳出于下意识形成的习惯,挑动起嘴角,竟笑了笑。 她在那么短的瞬间,一下子想起很多事。有母亲的衣袂,父亲的眼角,初初见面的叶修,在竹影的光圈里微笑。 他托起她的脸,让她说话。她在噩梦中醒来,他抱她在怀里,让她别害怕。 他说他是因为她自己而爱她。他们促膝喝粥,并肩执手,他们四目相对,缱绻温柔。 他们的灵,与肉。 不曾被真心爱,荒芜冷落,她可以沉潜隐忍,装疯卖傻,思量谋算,委曲求全。 心如冰,冷似铁。所有的辜负,伤害,乃至毁灭,诛杀,这些都没有关系。 不曾被谁真温柔欢喜地捡起,她也毫不介意,被谁随手无情地抛弃。 只是被爱过,有过那温如美玉暖如春晖的光景,有过虽短暂,但执手相看,心有灵犀的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草青了,水绿了,她再回不到,冰天雪地去。 他说,墨瞳儿,跟着我死,敢么? 沈墨瞳背对夕阳,轻轻一笑。在这世上,从来只有不愿,没有不敢。 易卿阳察觉她的异常,大声喝止道,“墨瞳儿!” 沈墨瞳神色一清,凝目望着他。易卿阳道,“你站住!要干什么!姑姑堂堂公主,为奴为妾,惨死他乡,你的整个家,被杀光烧光,踏为齑粉,你的仇人端坐高堂,荣华富贵万里江山,你便想着死吗?” 易卿阳这说是劝导,更是呵斥。他厉声道,“你给我过来!听见没有!” 沈墨瞳望着他,他进了一步,她退了一步。 易卿阳停住,缓声道,“墨瞳儿,你过来,你的仇,我替你报,你别做傻事,过来。” 沈墨瞳的脊背,突然笔直地挺起,她衬着残阳如血,落落一笑。 她的眸子那么黑,目光那么亮。她笑得那么光华,那般秾艳,带着光亮,决绝果敢。 易卿阳突然一声惊呼,快步冲了过去!沈墨瞳已纵身跃下,那美若夕阳的笑影,成了空,成为笑讽。 父死母亡。正因为仇人端坐高堂,荣华富贵万里江山,所以她渺小如蝼蚁,她做不到,她杀不了。 不同的人用浮华柔情支撑起各自的骗局要为她报仇,可没人比她自己更明白清楚,其中那冷酷血腥不堪一击的真相。 真以为她,是个偏执受虐的傻子?为恨而死,何若为爱而亡。她所恨的,与她所爱的相比,轻如鸿毛,不值一提。 她的相公把活的机会留给了她,可他曾问了那么一句,墨瞳儿,跟着我死,敢么? 前四个字,是邀约,后两个字,是激将。 沈墨瞳凌空而下坠,她 闭上眼,只有风响,昭示她接近的死亡。 然后她后背的衣服,被一只手稳稳地抓住,承影托住她,朝下面道,“先生,夫人她跳下来了。” 沈墨瞳不知何故,转瞬间,泪如泉涌。 追下来的杀手,已被满地诛杀。承影抱着她跃下,一进车里,马车便疾驰而去。 承影将沈墨瞳放在一旁,便去看视叶修的伤。叶修淡弱的呼吸气若游丝,他努力半睁了眼,见沈墨瞳一头乱发,正无声闭目,泪痕犹湿。 叶修心底苦笑。或许是他的错,既是已占为己有,就不该再容她,重做两难抉择。 梧桐苑里,救护叶修的人进了房,便没一个再出来。冬哥儿跑进跑出,一盆盆热水端进去,一盆盆血水送出来。 沈墨瞳有些茫然的,束手在外面等着。她的脑子有些迟钝,木木地盯着那扇门,整个梧桐苑沉寂如死。 直到月上中天,冬哥儿走出来,面色十分凝重阴沉。 沈墨瞳有些渴盼地望向他,冬哥儿道,“承影公子说,让夫人回去休息。” 那孩子的语声有点黯然悲怆。沈墨瞳想问一下里面情况,却是卡在喉咙里发不出声,冬哥儿一抹泪,一屁股坐在走廊的地上。 两个人守到晨曦微露,突然里面传来陆小悄一声惊呼,接着一阵杂乱,有人大呼道,“冬哥儿,快打水来!” 冬哥儿与沈墨瞳惊悚地互相望着,半晌才反应过来,疾奔着去打水。沈墨瞳猛站起来,一阵昏眩无力,忙抓住走廊的柱子。然后看见门一下子打开,人三三两两闯出来,不多时,又络绎不绝赶回来。 这如临大限的样子,叶修定是凶险已极。 小半个时辰后,陡然静了下来。沈墨瞳的心一提,这安静来得委实蹊跷,不知凶吉。 突然“咣当”一声响,门被踢开,承影拿剑大步走了出来,身姿笔挺,脸带杀气。 他看也未看沈墨瞳一眼,径直大步流星走了出去,高大的背影挡住半展的晨曦,天地在那瞬间,被骇得暗去。 承影闯至禁宫门口,人如剑,目如刀,吐口的话冰冰冷冷杀气腾腾,“在下问心阁李承影,要进去告御状,烦请通禀!” 守门侍卫被骇得一哆嗦,可这正是文武百官早朝的时间,怎么能放进个人告御状啊? 他这一犹疑,承影挺身便仗剑硬闯,守门侍卫连忙道,“公子息怒,下官 马上通禀。”说完对身后侍卫使了个眼色,承影见那小侍卫跑得忙,在后面切齿道,“告诉你们皇上,他不召见,我便杀进去!” 那小侍卫听了这话,脚步一顿,马上又以更快的速度往前奔去。 武和帝听了回禀,一愣,“告御状?” 众文武百官不由面面相觑,早朝时候,有人要到这金銮殿上,告御状? 便是吃了雄心豹子胆,断也不会如此放肆荒唐。还扬言,仗剑硬闯?他是找死啊,还是谋反? 立刻有人出列道,“皇上,无耻小儿如此狂妄,目无国法,该立即诛杀以儆效尤!” 武和帝内心一冷笑,却说道,“传李承影。” 群臣惊愕。不多时,伴随着太监悠扬尖锐的传召声,承影一身黑衣,半身血渍,昂然闯进来,宛若地狱鏖战的修罗,金碧辉煌的大殿,瞬间幽暗凛冽。 他径直走至殿中,山一般巍峨挺拔,视君王如尘泥,视群臣如无物。 他的声音带着种恨不得将人食肉寝皮的恨怒,但是又极其冷定,浑厚,掷地有声。 “民有罪,有官吏刑律,臣有罪,有君王国法。那么请问,在下告陛下有罪,该去找谁?” 第二十四章 御状 ... 语惊四座,鸦雀无声。 武和帝以为他要状告孙令,不想承影一开口,竟是将矛头指向他!这匪夷所思的事态,让武和帝一下子懵了。 承影道,“君王居万民之上,号为天子,是否便只有天才能制肘!奈何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即便天降祸殃,也是民受荼毒,昏君无恙!所以陛下你九五之尊,高坐明堂,是不是就可以胡作非为,屠戮忠良!” 过度震惊,便使人茫然,武和帝被这劈头盖脸一顿骂,只不可置信地,瞠目结舌。 承影上前几步,指着他的鼻子喝骂道,“你这个背信弃主,两面三刀,忘恩负义,卑鄙无耻的小人!得故主重用,手握兵权,故主尸骨未寒,你却黄袍加身,欺负人孤儿寡母!沈大将军被你提拔于行伍,为你出生入死,南征楚越,落得个灰飞烟灭,所余孤女,被你带入宫中,不予饮食,刑求逼供!朱必武国之将军,忠心耿耿,却被你当做杀人的幌子,不得已为一杯酒胡搅蛮缠,身死人灭,落得个声名狼藉!我家先生起于草莽,天纵之才,为你平息湘东王之祸,救你燕王,却遭你疑忌一杀再杀!你如此倒行逆施,不择手段,便不怕天下人人自危,心寒齿冷吗!” 承影语声落,众人如梦初醒,却都是噤若寒蝉。武和帝瞬间白了脸,怒而站起,讲不出话,却气得直哆嗦。 承影一声冷笑,鹰目一敛,寒光好似刺透骨髓,令武和帝的心猛一抽搐!承影道,“敢问陛下,你一再诛杀,我家先生治病行医,仗义出手平息燕王之祸,有何罪?” 武和帝毕竟也是一世英豪,此时惊醒,气怒之下,语声虽些微颤抖,但也是十分傲然冰冷。 他说,“无罪!” 承影道,“陛下你借刀杀人,必欲除之而后快,那么请问,我家先生一介布衣,与世无争,与陛下,有何仇?” 武和帝切齿道,“无仇。” 承影道,“无罪无仇,陛下因何巧做伪饰,痛下杀手,不死不休!” 武和帝冷然哼笑,“如此不齿之事,朕不屑为之!” 承影道,“国之将军,为杯酒妄动杀机,君王心腹,为私仇罔顾国法,你说不是你,谁信!” 承影最后的话,已然不是质问,而是呵斥,他冷笑一声,继续道,“你以为天下人都是白痴,就你一个人工于心计!你以为悠悠众口,千秋青史,便任你一个人颠倒黑白指鹿为马!欲加其罪,何患无辞,陛下你连 个词儿也不想出来,是自以为做的太隐秘,还是根本太狂妄,以为这天底下人,没人敢置疑,没人敢忤逆,任你作威弄权,为所欲为!” 武和帝猛地握紧拳,威仪毕露,吐字道,“你放肆!” 承影突然轻描淡写地道,“陛下敢偷偷摸摸做,不敢明目张胆认么?昨日截杀我家先生的刺客,为首的被我活捉,只听令于陛下圣旨的骠骑营都督孙令,红口白牙,官凭印信,陛下可要,传唤讯问么?” 武和帝惨然失色,颤声道,“你说什么?”猛地勃然怒道,“传孙令!给朕传孙令!” 太监四喜忙地昂首高声道,“传骠骑营都督孙令觐见!” 承影抱着臂便莞尔笑了,“陛下还何苦惺惺作态?我家先生不过一介布衣,陛下看不顺眼,杀就杀了,这天下除了我这不要命的,谁还敢说,陛下碾死只蚂蚁,有什么不对的?” 大殿之上,群臣摒心静气,低头不语,只觉得竟有点空荡。孙令久候不至,一个小侍卫跑进来低头回禀道,“启禀皇上,孙都督昨日外出,至今未归。” 武和帝“砰”地一拳击下,困兽般来回踱了几步,猛地停下用手指着小侍卫雷霆震怒,“给朕查!掘地三尺,马上给朕找出来!” 小侍卫哆哆嗦嗦称是,退下。承影斜睨了眼群臣,淡淡笑语道,“昨夜我问孙大人,我们无怨无仇,为何要来杀我家先生,孙大人说,陛下严令,不敢不遵。” 四喜尖利着嗓子怒斥道,“你血口喷人!” 承影脸上笑意更浓,说道,“我问他,我家先生何罪,皇上要杀他,孙大人说,我家先生最大的错,就是,救下了燕王。” 石破天惊。 四喜骇得后退了一步,正好看见武和帝一个踉跄要倒下来,忙一下扶住了,磕磕巴巴对承影道,“你胡说八道!” 武和帝咬牙切齿地颤抖,咆哮着道,“把这佞臣贼子,给朕找出来,看朕将他诛灭九族,碎尸万段!” 承影轻飘飘地道,“陛下不用找了,他说完这话,便欲服毒自尽,可他忘了我们问心阁是做什么的了,所以,也没死成。但俗话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孙大人若不抱着必死之心,未必敢说出真话。我家先生,遭受接连重创,如今正如陛下所愿,命悬一线,气若游丝,大限之日不远矣。在下今日来,是给我家先生讨一个罪名,求一道赐死圣旨的。圣旨到,我们自撤销一切救护,我家先生,愿引颈就戮!” 承影说完,突然恭恭敬敬地单腿跪地,低头伸出双臂,大声道,“请陛下赐圣旨!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杀人不过陛下一句话,何必暗中动用千军万马!” 武和帝听此话,猛地一把甩开搀扶的四喜,踉跄着上前几步,怒道,“孙令信口雌黄!你让他和朕对质!” 承影保持着跪地请旨的姿势,恭声道,“孙令一只学舌的鹦鹉,陛下何必动怒。” 武和帝愣了一下,转而意识到这句话十分的恶毒。说孙令是学舌的鹦鹉,那么教鹦鹉说话的人便是自己,自己让他说什么他便会说什么,还谈什么当堂对质。 武和帝觉得从出生以来,从未受过如此奇耻大辱,偏偏还就不能发作泄恨,还得在天下人面前放过李承影,证明自己阔大的胸怀,维护自己仁君的名声! 突然笑了两声,武和帝突然直挺挺地向后倒去,四喜一把扶住,大惊动容道,“皇上!皇上!” 群臣终于有了动静,欲上前而止步,齐齐跪地,山呼“陛下息怒!”四喜扶着武和帝坐下,指着承影厉声道,“来人,把这个目无君上的逆贼拿下!” 侍卫犹疑了一下,承影静声道,“这位公公,陛下尚未发话,您就等不及,越俎代庖了?” 四喜失色,一下子跪在武和帝面前,大声道,“皇上,奴有罪!” 武和帝无力地挥了挥手,承影那句鹦鹉学舌的话虽然十分恶毒,但也突然让武和帝明白了所有的关节肯綮,了悟到自己顺势而为,尚有回天之术,若逆势而为,必定离心于天下。 孙令活着,在问心阁手里,这便是问心阁留给他最大的豁口与玄机。有了孙令,只要问心阁愿意,一切的争执都可以是敌人挑拨,一切泼在他这个帝王身上的污水,都是别有用心的陷害。 给了台阶,就一定得下,再不下就来不及了。武和帝遂对承影一笑,说道,“承影公子出于义愤,犯上忤逆,但忠心为主,可嘉可奖,朕恕你无罪,起来吧。” 承影道了声谢,起身。武和帝的声音越柔和,笑容越亲切,对承影道,“至于昨日叶先生遭孙令伏击一事,朕确实不知,这其中必有古怪,所幸孙令未死,讯问可知,承影公子切莫着急,中了奸人诡计。叶先生国之栋梁,妙手天下,智谋无双,是大周百姓之福,朕爱之护之尚且不及,岂会伤之害之?惟愿天佑我大周,让叶先生遇难成祥。”说完,扬声道,“速传朕旨意,太医院所有属员,竭尽全力 ,去救治叶先生!” 事情这急转直下始料未及的转变,令众朝臣如同做了场梦。杀气腾腾闯进一个愣头青,指着皇帝的鼻子一阵破口大骂,然后不但无罪,反受嘉奖,皇帝还诚惶诚恐,令太医院倾巢出动,去救治叶修? 直到出了宫门,吹着风,慢慢地醒过梦来,沉思细想,众人才突感破骨惊心,问心阁叶修,这心机谋算,真是太可怕了。 武和帝铁青着脸,服了药,闭上眼靠下休息。四喜也不敢多言,正待悄悄地退出去,听到武和帝吩咐道,“传燕王来。” 声音很虚弱疲惫。四喜轻轻应了一声,出去。 燕王萧煜一进殿便跪下了,叩首道,“儿臣叩见父皇。” 武和帝吃力地撑坐起,靠在四喜放好的垫子上。他面带病容,却笑得很温暖慈祥,柔声道,“煜儿来了,快起来,这不是朝堂,不用多礼!” 萧煜保持着跪地叩头的姿势,说道,“儿臣不敢,请父皇降罪!” 武和帝道,“煜儿何罪之有,快起来吧,近来咳血,可好些了?” 萧煜头也不敢抬,只叩首道,“父皇,今日之事,儿臣事先不知,望父皇明察!” 武和帝道,“煜儿起来,坐。” 萧煜道,“儿臣跪着听。” 武和帝叹了口气,说道,“你这是何苦,知子莫若父,你我亲生父子,来,煜儿,到父皇身边来。” 萧煜膝行过去,复叩首道,“父皇,儿臣罪该万死。” 武和帝道,“煜儿,你抬起身来。” 萧煜迟疑着抬起头,低眉顺目的,表情哀恳惶恐。武和帝淡淡静静地看着萧煜的脸,问道,“煜儿,恨父皇吗?” 萧煜口称不敢。武和帝一笑,说道,“你心里也是怨恨,父皇偏向你五弟的吧?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武和帝一顿,说道,“你五弟温良谦让,绝不会和你争夺什么的?这么些年,你悉心辅政,大权独揽,你五弟闲云野鹤,风花雪月,他甘心做,也只能做一个闲散王爷。这次煜儿你遭此凶险,父皇惊骇之极,方觉我大周皇子,太孤,太单薄了,朕让你五弟出来历练,不过是想,将来有个同气连枝的自己人,能帮帮你罢了。不想煜儿你,多心了。” 萧煜哀哀地唤了声“父皇”,叩首流涕道,“儿臣敢有此心,合该天诛地灭!” 武和帝也不再争,靠在垫子上闭上眼,缓缓叹了口气。 那个刹那他显得老迈而弱小,出口的话,连他自己,也觉得虚浮虚伪。 他说,“那煜儿便快点好起来,辅佐父皇,这样天下人自知道父皇对你依仗如旧,那些流言,也便自消了。” 萧煜抽涕着应是。武和帝张开眼,望着伏地不起的萧煜,说道,“如今你我父子离心,已被别人拿做打击父皇的口实了。当下之时,也唯有煜儿出面,才能收拾残局。煜儿啊,你确定,叶修,你真能驾驭么?” 萧煜痛哭道,“叶修以儿臣为由辱及父皇,儿臣死罪!” 武和帝轻声道,“我知你,为此事也是责怪父皇的。其实,煜儿啊,父皇要杀叶修,不是针对你,而实是因为,害怕他终有一日,成心腹大患。” 萧煜说着“儿臣死罪”,大哭不已。武和帝闭上眼嘲弄一笑,叹气道,“罢了。煜儿,孙令一事,便交由你吧。” 叶修一直昏睡,又赶上连日阴雨,恼人天气。太医院倾巢出动,如临大敌,使出浑身解数,终于在两夜两日后,将叶修救醒。 燕王萧煜松了一口气。 那时一场雨刚刚下到头,屋檐尚自淅淅沥沥地滴水,天空已露出一方青碧。萧煜在梧桐苑恪守了两日,疲惫地欲回府休息,走至花园时陡然遇到了沈墨瞳。 两人皆是一愣。 沈墨瞳敛首行礼。萧煜望了她半晌,欲言又止,终是没说话,点了点头,两个人擦肩而走。 走了两步,萧煜顿住,唤道,“墨瞳儿。” 彼此之间,不足三尺距离。沈墨瞳转首回眸,目光微凉水润。 但姿态是静美的,她半垂着头走近他几步,安静,又谦卑。 “王爷,”她轻轻地唤,等他的吩咐。 萧煜却难言,眼底深沉莫测。 似乎,有好多话,可是,又无从说。叶修这样子,虽是活转,但元气,也快丧尽。可是这些话,难道要对着人家的妻子说一遍吗。 萧煜半晌沉默,轻轻地吐字道,“没事。”便抽身往外走。一边走他一边想,我这是,心疼她了么? 沈墨瞳独自走在漫长的,开满紫藤的长廊上,有细细的风摇曳着残留的雨水,不时滴进她的衣上。雨过初晴,正值黄昏,夕阳一露面,便将整个世界晕染上厚厚一层久违的粉紫,而茂美摇曳的紫藤,沁着光,枝枝蔓蔓地盛放,那本来清雅的紫色,也变得十分丰满而热烈。 沈墨瞳看着美丽,遂动手折了一大枝,刚拿在手里,承影匆匆走过来,躬身一礼道,“夫人,先生请您过去。” 第二十五章 心相知 ... 雨水滑过手有点细微的寒凉,沈墨瞳拿着花枝还礼笑道,“好。” 可能她笑得太过清扬灿烂,承影一时有些愣怔。但是又一想,先生醒过来,夫人这么开心,也算情理之中事。 推门而入,雨后的落日正斜射在床上纸一般苍白的人身上,沈墨瞳捧着花走过去,嫣然笑道,“你醒了?” 她笑着,拿花凑近叶修的鼻息,说道,“闻闻,香不?园子里开了满满一长廊,花繁叶茂,漂亮极了!你看,”她纤白如玉的素手拈住一枚花朵,将上面细碎的雨珠故意洒落在叶修的手上,人便很是得意地扬眉笑起来,说,“还带着雨珠儿呢,凉不凉?” 她说完,起身将花插到不远处高桌的瓷瓶里,俏皮地回头嫣然笑顾。叶修目光温柔地望着她,衔着笑,不说话。沈墨瞳道,“口渴不,要喝水么?” 捧着水过去,温温热,刚刚好,叶修便也温顺地喝了两口。沈墨瞳将水杯放了,在叶修床头小凳子上坐下,托着腮凑近前,极其温婉绚烂地笑,唤道,“相公。” 她那小样子,既亲近,又撒娇,又很乖巧讨好。因其从没见过,虽然每一个细节叶修都不遑一瞬地看着,却只觉得自己,恍如梦中。 抚着凑近来的小脑袋,叶修极力分辨着触手的真实,忍不住唤道,“墨瞳儿。” 沈墨瞳微凉的手指抚上叶修的脸,四目相对,咫尺之间,她明亮地抿嘴笑着,“嗯”了一声。 其实沈墨瞳有点心疼。叶修的脸白得几近透明,纤毫毕现,而眉目便越发黑,只衬得轮廓更加的单薄俊美。如墨的发被松绑着,半铺半缭乱,对比着面容霜雪般的白,沁着粉紫的霞光,便有那么一点虚弱的清幽与妖艳。 用头在他手心里蹭了蹭。叶修抚着她的脸,漾唇一笑,柔声道,“没生我气么?” 沈墨瞳抱住叶修的胳膊,整张脸往他手里又窝了窝,在他的手心里言笑道,“都过去了,气什么。” 叶修道,“不怪我,没拉你一起跳下去。” 斜散的夕阳铺在她的袖口,沈墨瞳偎着叶修的手,眸如点漆,温软的笑容在叶修的掌心间绽放开。 她笑着,轻声地说,“我不跳,也只该怪我自己笨,而不算相公无情。” 叶修淡淡一莞尔,“墨瞳儿,当时便想通其中关节了?” 沈墨瞳“嗯”了一声,缓缓地俯□,偎在叶修的臂弯,叶修没说话,只用手轻轻 抚着她的头发。 沈墨瞳道,“当时是有点懵了,可是易卿阳喝醒了我,神志一清明,就觉得事有蹊跷了。以你的为人,若逢绝路,既推开了我,说的话该是好好活着之类的,怎么会用激将的方式,让我跟着你死呢?” 叶修的唇角弯了弯,轻声道,“傻瓜,这样想,就跳下去了?” 沈墨瞳道,“我相信你,不会逼我为你殉葬。所以那个瞬间我便突然懂了,你推开我是给别人看的,而你要我跟着你跳下去,才是真正要对我说的。” 叶修称赞道,“墨瞳儿果真极聪慧。” 沈墨瞳道,“相公你最是长于谋算,一点点破绽,便是万千的玄机,你若是不推开我,直接拉着我跳下去,别人一眼便看出是计。而他们这次的杀招,恰在于密不透风无处躲闪的暗器阵,相公立于危坡之上,背倚虚空,往后一倒,不仅可以避开那些暗器,而且他们下去一寻,必定化整为零,他们所依仗的杀招便破了。”沈墨瞳说着,握住叶修的手,人越发往他的腋窝里窝了窝,轻声道,“所以相公这次出游,已事先在断坡下布好了局,看是以身犯险,实则请君入瓮。只是,”沈墨瞳的一双素手,轻轻搂住了叶修瘦削的腰,柔声道,“相公伤重,骇了我一跳。” 叶修笑了笑,抚着她的头道,“墨瞳儿既能理清这些思路,那么前前后后的事,我的伤,也便瞒不过你。” “可是,我总是慢了半拍,”沈墨瞳的声音有点闷,又有点娇,有那么种嘟囔抱怨的味道,“一回来,大家那么肃穆沉重,如临大限,着实把我骇着了。直到第二天承影持剑闯了出去,我才醒过梦,猜出了你的安排布置。” 叶修似乎累了,抚着沈墨瞳,闭眼不语。沈墨瞳搂着他,埋头在他的臂弯,轻声道,“你让我入宫,用我娘的事,引起皇帝对雪贵妃和易卿阳的怀疑,跟我说从此燕王便又有了机会。但就算燕王有了机会,也并不等于皇帝便不会杀你,皇帝就是皇帝,无论他传位给谁,都不希望皇子坐大,大到可以威胁架空他的权力。他对雪贵妃易卿阳即便有了疑心,但将你们各个击破,更好过让你们互相制衡,皇帝的春秋日增,身体并不算太好,若真想扶植吴王,势必不想太过拖沓,恰逢燕王经此磨折,定先剪除其羽翼,令其一蹶不振,至于易卿阳,等吴王稳立朝堂后再除去,也不晚。” 叶修道,“若非他非要置我于死地,我也不会出这么重的手来逼他。燕王吴王都是他的儿子,吴王也未必单纯,他就一定非 要这么做?” 沈墨瞳道,“越自视甚高的人,越不容易承认自己的错。雪贵妃与他伉俪情深多年,现在一下子承认自己看走了眼,信错了人,全盘否认自己,谈何容易。再说当年雪贵妃入宫,是别人的一步棋,可经过这么多年,她高居贵妃,世事翻云覆雨手,当年下棋的人,早已成她手下的棋子。她即便是有心机,也是为自己的儿子谋得江山天下,这与皇帝殊途而同归,皇帝不会不懂这个道理,对当年的事,也就不会太过在意了。” 沈墨瞳顿了一下,继续道,“所以相公就想出了这招,活捉孙令,抓住皇帝的把柄,将权谋暗杀,置于天下道义的利器之下,明目张胆,闯殿请旨赐死。皇帝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为表他对功臣的爱护器重之意,他不但不敢再杀相公,还要惺惺作态尽力救护,还会兴师动众派人护送你回问心阁,生怕出一点差错。相公你说是因为救了燕王而获罪,而燕王这么多年,贤名已出,羽翼渐丰,岂能无辜见疏,皇帝为堵人口舌,掩人耳目,势必会加以宠信,故而一时之间,燕王在朝堂之上,也无可动摇。” 叶修在床头无力地喘了口气,说道,“我虽一时之胜,但结怨已深,皇帝,必咽不下这口气去。” 斜阳渐淡,屋内有几分朦胧幽暗。沈墨瞳温柔地偎着他,说道,“艰难险恶,也不过一死。相公如今活着,便是赢了。” 叶修沉默半晌,睁眼望过去,手指轻轻摸了沈墨瞳的眼角,轻叹道,“我一死无所谓,拖着个病弱的身子,左右也活不到哪儿去。可是墨瞳儿,血海深仇……” 沈墨瞳用手指按住他的唇,叶修望着她,不再说话。黄昏的光影幽浓浅淡,让沈墨瞳五官的轮廓,越发深邃而柔和,她勾唇一笑,眸子里的光,亮晶晶的。 握住叶修的手,沈墨瞳道,“相公,莫要再和我说仇。这天下的皇帝和贵妃,我一人之力,无可报复。若逢乱世,可以振臂一呼征讨暴君,而今天下初定,百姓休养生息,莫说我无处兴兵,便是有,又岂可因一己之私,而让生灵涂炭。我身为女子,曾妄图以美色,攀附皇子,入主后宫,但是后宫险恶,帝王情薄,我一孤女,便是得一时之宠爱,又如何?” 叶修道,“可是你,终是有机会,看着你昔日仇敌,失败落魄。” 沈墨瞳一浅笑,说道,“若燕王得胜,我一样可以看着我昔日仇敌,失败落魄,何苦非要踏足宫闱,龙潭虎穴?” 叶修苍白的脸,掠过丝柔宠的笑。 他半合着眼睑,一脸虚弱憔悴的温和。语声淡淡的,轻如云影,软若飞絮。 “我终究,……,不能算,墨瞳儿的良人啊。” 沈墨瞳起身,在床边躺下,轻轻依在叶修的身侧,搂住叶修的腰,与他十指相扣。 她偎着叶修的胸口,抬眸仰面向叶修望去,不但姿态恋慕而温婉,目光也如小狐狸般清澈而媚人。 她说,“娶我者为我夫婿,懂我者为我良人。这世上,如果相公你都不能算,那么谁,还可为良人?” 因为她的言语与表情,都太温柔美好了。她那温热的肉体拥抱着他,她目如秋水,温情脉脉地说着情话,任凭如何虚弱,如何疲惫,叶修都难以抗拒内心巨大的悦慕与欢喜,他侧身,俯首,用略带清凉的唇,轻吻住沈墨瞳。 一吻作罢,黄昏消散在了夜色里。沈墨瞳躺在他的臂弯,埋头在他的胸口,软语娇浓。 “相公,我不会为了报仇,舍弃爱我的人而去。所以,以后除非生死,请永远,不要把我抛开。” 叶修将臂中人收紧,轻声允诺道,“好。” 叶修醒来静养,燕王萧煜过来探望,开始商议孙令之事。叶修将孙令交给了刑部,然后很快得出结论,孙令为南越余孽,混居高位,杀叶修以嫁祸武和帝,离间君臣父子。叶修伤重,上表言落叶归根,不愿亡于京师,愿乞骸骨于问心阁,武和帝为表关怀感念,让叶修稍作调养,为防意外,届时会派重卫护送叶修离京。 那日萧煜来到梧桐苑,正看见叶修与沈墨瞳在花园里吃枇杷。叶修小心地剥去皮,将果肉喂进沈墨瞳的嘴里,两个人在上午的阳光下,笑得很是温柔亲密。 便停步小看了一会儿,萧煜几乎就可以想象,那浓甜微酸的枇杷汁水,溢满舌尖牙齿,直沁入心田润人肺腑的美妙与甜蜜。 他的墨瞳儿,笑得如雨过天晴凝光泣露的花枝儿。萧煜的内心不禁疑惑,难免失落,既然眼前的所见如斯真实,那他们的从前,也是曾这样情相悦、心相知么? 叶修与沈墨瞳已看见了他,起身见礼。萧煜微笑着在桌旁坐下,望着慌忙收拾枇杷壳的沈墨瞳,打趣着道,“有叶先生宠着,我见墨瞳儿倒是越来越漂亮了。” 沈墨瞳也不说话,只笑着行礼退下欲换上热茶。不想陆小悄快步跑过来,远远地叫道,“我听说燕王爷来了,正好请王爷品评一下我制的新茶!” 第二十六章 生意经 ... 白瓷如玉,茶汤如碧,萧煜闻了闻茶香,狐疑地皱了皱眉。 叶修笑着呷了一口,萧煜也低头尝茶水。陆小悄亮着眼睛,极为殷切地道,“怎么样?” 叶修和萧煜互相看了看,都没说话,复低头饮茶。陆小悄转向沈墨瞳,一把拉住她的袖子,说道,“沈姐姐,你说。” 沈墨瞳道,“我尝着,并无二致。” 陆小悄扬眉得意地笑了。萧煜放下茶盏道,“陆姑娘,这是哪儿来的美人骨。” 陆小悄欢呼着雀跃了起来,摇着叶修的肩道,“哥,你尝着是不是也一模一样的?” 叶修的脸还略有苍白,此时放下茶盏靠在椅背上,柔声道,“嗯,小悄的手艺,巧夺天工,当真一模一样。” 陆小悄快活地在花园里转了个圈,手舞足蹈的样子,逗得大家都笑了。陆小悄道,“那美人骨的花,香远愈浓,近则淡,我是弄不出来,可是这茶,不过手边入口的东西,本就取其近,又经过烘焙炮制,一脉淡香而已,难不住我!嘿嘿,我这就找易卿阳去!” 她飞快地跑开几步,又顿住,回头,对众人做了个鬼脸,笑语道,“他不同意入股分红,我就彻底抢了他的货,气歪他的鼻子,看他还能仗着自己英俊到哪里去!” 萧煜望着她的背影,笑着对叶修道,“虎口夺食可不容易,陆姑娘好大的胆子,竟敢去招惹易卿阳!” 易卿阳半歪在花间的榻上,上午的阳光从花木间斜透在他的衣上,他以手支颐,笑微微地望着陆小悄在他面前弄茶。 陆小悄弄茶的姿仪,堪称流畅完美,她闲垂的衣袂,席上被风吹动的发梢,如雪的皓腕,纤柔的玉指,恰若空山幽谷涉水采莲的江南女子,温婉而空静。 她敛首将茶敬上,易卿阳的目光从她的睫毛滑到她清浅笑起的唇角,落在她手里的茶盏上。 茶散发出的香味,于他太过熟悉,所以他才,心有疑惑。 接了茶,喝了一口,易卿阳捧茶久久地坐着,不说话。 弄完了茶的陆小悄一早没了文静样,她往身边的花木上一靠,随手折了枝花在手里晃,扬眉笑着道,“易哥哥觉得滋味如何?” 易卿阳道,“很好。” “和美人骨一样好?” 易卿阳只低头又饮了一口,笑道,“嗯,和美人骨,毫无二致。” 陆小悄于是得意地笑了 ,明眸皓齿,在日影香花中一下子欺进易卿阳,拉住他的衣角道,“谢易哥哥夸奖!” 易卿阳放下茶,往榻上一靠,对陆小悄道,“只是弄出这别无二致的美人骨来,陆姑娘,是想要我做什么?” 陆小悄仰头理所当然道,“想帮易哥哥发大财,顺便分我一杯羹啊!” 易卿阳道,“怎么说?” 陆小悄晃着手里的花枝,一本正经地算账道,“易哥哥,您看,您这美人骨虽好,但货源非常稀少,即便物以稀为贵,千金难购,可徒具美名,喝得起的人,万不及一,总归是利润有限。如今便不同了,”陆小悄以花枝指着茶杯,说道,“您面前的这杯美人骨,全部的成本算进去,不过五十个铜钱,就算翻倍而售,这世间喝得起的人,十有八,翻三倍而售,喝得起的人,十有七,翻十倍而售,凡是好一点的茶楼里,皆可消受得起,若是翻二十倍而售,”陆小悄停住,易卿阳微微一笑道,“如何?” 陆小悄道,“若翻二十倍而售,茶楼里会一时疯抢,盛况空前,若翻三十倍而售,会成士林流行的风尚,独占风雅,翻四十倍而售,会为官商年节请客送礼之珍品,备受追捧,翻一百倍而售,”陆小悄将花枝一扬甩在自己肩上,扬眉抿嘴一笑,说道,“翻百倍千倍而售,雅而珍奇,天下的有钱人,追求风尚,更是甘愿当这冤大头了!易哥哥你算,这生意做起来,百赚不赔,财源滚滚来,这凡尘俗世白花花的银子,便比不过帝京权贵的阳春白雪吗?” 易卿阳但笑不语。 陆小悄道,“您要维护您美人骨的珍奇稀有性呢,那我也不强求,不过,那我就自己卖了,诚诚实实和人家说是仿美人骨而成,翻三倍而售,介绍以药理功用,润饰以嘉词丽语,凭着问心阁的名号,再借着眼下美人骨的名声,我一定能让天下人趋之若鹜,赚它个盆满钵满,到时候易哥哥你别说我见利忘义,偷盗剽窃!” 易卿阳盯着她笑道,“这世上有把送上门的财运,推出去的么?” 陆小悄欢呼地拍手道,“噢!那易哥哥是同意了,入股分红了!” 她欢笑拍手之间,手里的花跳跃着摇曳,拂过她的下颔,美而生动。易卿阳望着她的目光很温柔,一笑,唤道,“小悄,你来。” 陆小悄凑过去,易卿阳端起茶盏,缓缓地在掌心旋转,将茶汤全部晒在阳光下,说道,“你看着这颜色,可否也一模一样?” 陆小悄嘿嘿一笑,“我知道, 比易哥哥正宗的美人骨颜色略深略翠一点,可是这一点,我试了好多次,调不出来了!” 易卿阳放下杯子,侧首而望,一下子与陆小悄近得,呼吸可闻。 陆小悄不知为何,脸微微红了,她忙着后闪了一下。易卿阳笑道,“连我的东西都敢仿,小悄还怕我么?” 陆小悄十分乖顺地拉住他的袖子,以一种很亲近贴心的姿态和语气央求道,“易哥哥,您别生我的气。我也不敢不告而取,这不是,和您商量嘛!” 易卿阳道,“你在问心阁,最是得宠,万不会短了你的花销,如今怎么就想起来,在我这美人骨上赚钱?” 陆小悄道,“易哥哥你不知道,这次我说是闭关练功,其实偷跑出来,祸算是闯大了,二哥定是不肯饶我的!所以我,以历练生意为借口,打好了借据,偷盖了我二哥的信章,信誓旦旦说赚钱回去,若我真赚不到钱,回头我二哥不剥我的皮才怪!” 易卿阳道,“如此淘气,倒也活该被好好教训。” 陆小悄撅着嘴道,“你不知道,我二哥打人可凶了!” 易卿阳一笑,露出四颗白牙,伸手扯了把陆小悄飘下的碎发,说道,“看你被惯得这无法无天的样儿,便也知道他凶不到哪里去。” “易哥哥这话可不对了,”陆小悄嘿嘿一笑,跳起来甩着花枝,往一旁横斜的古木上一坐,仰着头,阳光正从扶疏的枝叶间斜射下来,她不由眯了眼,对易卿阳说道,“我这几下子,算什么无法无天,我二哥他自己,才真算是无法无天的!不久前那件事,我承影哥哥不过在大殿上骂了皇帝几句,就被传的沸沸扬扬,要是我二哥在,哼哼,不把那皇帝揪出金銮殿扣做人质才怪,我叶大哥若是死了,看哪个能活得成!” 易卿阳起身,负手,望着那个花荫树影下装猫的小豹子陆小悄,说道,“既是要赚钱,这茶你也仿出来了,我也不能拿你怎么样,小悄大张旗鼓的卖便可以,因何还跑来,与我分成?” 陆小悄于树干间寻了个舒服的姿势靠住,托着腮道,“我二哥这个人,说他邪,他又是这天底下最正的人,做生意有做生意的规矩,我这尝味复制的本事,不是一天两天了,二哥只准我用来鉴别美食,不准我用来剽窃配方。易哥哥这美人骨,我虽是找出其他材料来代替,不算剽窃,但总是拾人牙慧,惹毛了我二哥也说不准,但若是我们合作,就完全不一样了!卖的还是易哥哥你的东西,我不过赚点手工钱和跑腿钱而已! ” 易卿阳缓缓地走近她,说道,“你有这个主意,也该先征得我同意,再去做,如今你把东西弄出来了,往我面前一摆,是不是,便有点逼迫的意味,嗯?” 陆小悄何等乖巧,马上跳起来抓着他的袖子,做示弱讨好状,“易哥哥,美人骨天地之奇葩,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能不能做出来,我也一点没有把握,若是早在易哥哥面前夸下海口,到时又做不出来,人家,人家怎么再来见易哥哥嘛!” 易卿阳低下头望着她娇美的小脸,凑近前,吞吐的热气落在陆小悄的耳根子上。陆小悄脸一红,侧头躲闪,偏手里还紧紧抓着易卿阳的衣襟。易卿阳笑着道,“小悄,是害羞了?” 陆小悄抓着人家的襟袖,仰头望着她,人便几乎依在了易卿阳的怀里,她很是诚实地说道,“是易哥哥长得太俊太帅了,靠这么近,人家女孩子脸红心跳的!” 易卿阳笑出了声,看着她抓着自己衣服的手,说道,“那是谁,这么死死抓着我啊。” 易卿阳以为她会松开手跳开,不想陆小悄反倒继续摇着他的袖子,软语央求道,“易哥哥,你别生我的气了,好不好?大不了我让一成利息,三七分,我七你三,好不好?” 易卿阳道,“你七,我三?” 陆小悄讲起价钱,脑筋格外灵光,“易哥哥,您初来乍到,在帝京以美人骨一炮而红,天下仰望。可是这您所有的东西皆珍稀昂贵,除了这帝京少数几户人家,没人消费得起,为了这点子茶开分店,到各地买铺子挣信誉,不免劳民伤财,大费周章,是不是?” 易卿阳笑微微听着,说道,“嗯,也有道理。” 陆小悄道,“这些东西,我们问心阁都是现成的,生意店铺遍布南北东西,名声信誉更不用提,这样好的条件,易哥哥用是不用?” 易卿阳道,“也的确是方便、快捷。” 陆小悄道,“易哥哥货真价实的美人骨,照旧供给帝京权贵,不减其金贵,而那代替品则交给我,配料,制作,销售,我们全包,易哥哥不用费心费力,不用花银子开店,也不用花钱雇人,更不必运货,不必交税,只白花花的银子不断交到您手里来,易哥哥还不满意吗?” 易卿阳道,“当然是不满意。如果替代的美人骨遍布全国,我货真价实的美人骨,必定物贬其值。” 陆小悄道,“易哥哥,人有品阶,物有等级,这不可同日而语的,碍不了您正宗美 人骨的生意。” 易卿阳沉吟不语。 陆小悄道,“说是三七分,看着您拿的少,可是您想想,那方子是我研制出来的,美人骨千好万好,但是货少,势必钱稀,是不是?便凭这,我们五五分成,公不公平?” 易卿阳一笑。 陆小悄接着道,“您再算算,这其中的成本,店铺,雇工,运转,纳税,宣传,还有我们问心阁本身的名号,那是十来年积攒起来的,说起来,远比您美人骨的名号值钱!这些东西,还不能占那利息的两成吗?” 易卿阳摇头苦笑道,“你是拿定我,没有那方子,少了你,便做不成这生意吧?” 陆小悄雀跃地一拍手道,“易哥哥这样说,便是同意了!” 易卿阳揉揉她的脑袋,笑着道,“我若不同意,那我们的陆姑娘必定将头一甩,扔下这笔生意不做了,你说,我敢吗?” 陆小悄歪头一笑,“易哥哥你放心,我们问心阁做生意,童叟无欺,绝对公道!” 易卿阳望着这精灵般神采飞扬的女孩儿,眼里溢满了笑,伸手在她的眉间一点,宠笑道,“何况钱算是个什么东西,只要小悄喜欢要,易哥哥便舍得给。” 陆小悄像只受宠的猫般,仰着脑袋开心道,“还是易哥哥最疼我,回头我二哥再凶我,我就不和他好了,哼!” 易卿阳拉着她的手,融融笑道,“我们为这新美人骨起个名字好不好?” 陆小悄说好,易卿阳牵着她在桌边坐下,看着茶汤道,“这茶汤颜色稍碧,便唤作,碧玉美人骨吧?” 陆小悄道,“不好不好!大家闺秀,小家碧玉,这本就是代替品,喝得人虽是图它便宜,可也不愿别人说自己小家子气,登不上大雅之堂啊!” 易卿阳笑道,“那你说叫什么。” 陆小悄道,“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天下饮食之道,没有高低贵贱,全在一个健体养心而已,易哥哥,便唤作草木美人骨,如何?” 易卿阳笑得越发浓软,依道,“好。” 第二十七章 姐妹 ... 草木美人骨,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如火如荼地热销,日日售罄京城。陆小悄兴高采烈眉飞色舞地忙里忙外,异常大方地请梧桐苑所有的人去京城最好的酒楼吃席。 那日上午,叶修和沈墨瞳在紫藤架旁并坐着,叶修就着花荫看书,沈墨瞳在低头缝针线。 她幼时丧母,后来傻笑疯癫,故而摆弄起针线来,异常笨拙。针脚大小不一不说,沿着折好的印痕,还时常缝得歪歪扭扭。 她不小心刺破手指,放在口里吮着。叶修笑望过去,问道,“疼么?”沈墨瞳说没事,拿起剪刀开始拆刚缝好的线。 叶修道,“为夫的倒也不求墨瞳儿非得做手好针线,我打开你的内力,却不先教你用刀,是因为这针线,最是锻炼手指手腕的灵活分寸,也最敛心静气,磨练心性。手要稳,心要静,你要细细体会针线游走于十指,穿行于布帛之间那种深浅有序的节奏,最初借助于眼力,而后得心应手,游刃有余,喏,拿过来,你看着,”叶修将书放在一旁,伸手接过针线来,一边瞟着书看,一边十指运针如飞,转眼工夫缝了长长的一行,不但极其的细密均匀,还非常的端正笔直。 沈墨瞳看得瞠目结舌,他一个大男人啊,弄得医药,玩得暗器,读得书本,下得围棋,还,还做得针线? 叶修调转针头沿着原路见缝插针缝回来,最后缝出来的样子,干净整齐便如同在布帛上扯了一条线。他展开给沈墨瞳看,笑着道,“刀也好,针也罢,都是要人在无知的冷硬中磨练出随心所欲的灵性,你定是读过庖丁解牛的,其实两人对决,所谓杀人无形,一招毙命,皆在于避其锋芒而把握住那稍纵即逝的空隙,所凭的不是技巧而是感觉,便如同庖丁说,彼节者有间,而刀刃者无厚;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 他说完,放慢动作一针一针地示范,讲解道,“你看,这针脚的疏密,就在于你手下的力度和节奏,你把握好第一针,其余便皆有规律可循,这其中最细微的体会不是在眼睛上,而在两手上。右手运针,把握的是力度,左手大拇指的指甲,掌控的则是距离。一切事,不忌讳慢,最忌讳的是战战兢兢断断续续,你看,越是快,越是流畅,便越能把握住第一针的感觉,便也越是整齐不出错。” 叶修将手里的针线交给沈墨瞳,清俊的脸在阳光下,笑得便越发温柔和煦,他说,“墨瞳儿不要心急,学东西除了勤勉,还要悟性。我年少时,洛二不羁,师父邋遢,我向一位年迈的老婆婆学 针线,为他们缝制冬衣。不出三个月,我的针线便快而细密,借着微弱的月光也绝不会出错,那做了一辈子针线的老婆婆,不如我远了。” 两个人于是笑得明灿,叶修抚着沈墨瞳刚被扎过的手指,柔声道,“针也是利器,难免伤手之患,一开始扎几下都难免的,我的墨瞳儿天资聪敏,经一路练习,待到了问心阁,便也差不多了。” 叶修抚着抚着,两个人的手指便交缠在了一起,沈墨瞳笑着,敛首垂眸,欲语还休。叶修道,“墨瞳儿想什么。” 沈墨瞳头低得更深,眼角却瞟向叶修腰间系的荷包,咬唇道,“我针线做的丑,让相公见笑了。” 叶修顿时闻弦歌而知雅意,笑着道,“无论做的有多丑,只要是墨瞳儿做的,为夫的都穿戴,都喜欢。” 沈墨瞳的脸微微红了。她成婚仓促,嫁妆都是匆匆备下的,女子针线的东西,都是燕王妃令人赶制的,沈墨瞳循着母亲留下的记忆,跌跌撞撞唯独绣了个荷包。不可否认,她白天黑夜绣这个东西,虽是粗糙简陋,但是一针一线,都带着内心某种难言的情愫,仿佛看到很久以前的旧时光,母亲带着甜美的微笑,在洒满阳光的午后,为她,为爹爹,缝衣裳,绣荷包。 她也要嫁人。那个人久负盛名,却不久于世。她当时以为自己不会再有爱,在旧情人的府上,以过客的身份绣自己寒酸的嫁妆,她近乎无望的甜蜜与憧憬,不过徒增现实的凄凉与悲伤。 不想叶修慧眼识珠,就戴上了这个荷包。关键是他戴上也就罢了,偏他自己还是个做针线的行家。 见沈墨瞳的脸越发红,叶修靠近前,咬着沈墨瞳的耳朵道,“墨瞳儿不喜欢做针线没关系,为夫的,给你做。” 他微热的呼吸带着淡雅的药香,出口的话语,极为私密与狎昵,让沈墨瞳的脸瞬间如同被火烤了似的,娇羞得几乎滴出水来。 叶修顺势在她唇边啄了一口,笑语道,“墨瞳儿的脸快红成了樱桃了。” 两个人正软语调笑,承影走过来,躬身道,“先生,宫里有人来传旨,是,”承影看了一眼娇羞犹在的沈墨瞳,“给夫人的。” 原来是沈墨瞳的嫡姐,废太子妃沈雪颜,得知沈墨瞳不日将离京归于问心阁,姐妹相见无期,遂上书皇帝,求见一面。 沈墨瞳来到废太子宫院的时候,正是下午日跌时分。暖融融的阳光斜照着幽深而巍峨的宫室,因少有人,墙生青草阶生苔,有一种 破败的荒芜与寂寞。 光与影,明与暗,沈墨瞳缓步走在青砖铺成的宫巷里,宛若穿过一场陆离而惊心的梦境,脚下是清冷的根底,半身是温暖的阳光,正如同这幽宫中软禁着的主人,极欢哗里的极没落,极尊贵下的极悲怆。 一扇掉漆的朱门,吱呀呀地缓缓打开,引路的小太监躬身道,“叶夫人,请。” 沈墨瞳绕过屏风,进了院子。院子还算宽敞,宫殿也很齐整,院子西南角长着一株正开花的树,一只麻雀叫着,从一个枝桠跳到另一个枝桠。 偌大的庭院,静悄悄的,空无一人。沈墨瞳四下打量,唤道,“姐姐?” 也没有人应声。沈墨瞳微微一笑,便静立着等。 大约有一炷香的功夫,一个小宫女低眉敛首地出来,走到沈墨瞳身边行了一礼道,“沈姑娘,请。” 沈墨瞳随着走进去,进了内室,沈雪颜一身缟素,倚坐在桌旁,正素手弄茶。 小宫女躬身退下,沈雪颜如旧弄茶,热气氤氲,水入杯中的声音,细而流畅,又单调。 屋内焚着香,玫瑰百合的味道很清幽雅致。 沈雪颜程序森然,老僧入定般地弄茶,始终未曾抬头看沈墨瞳一眼,也未发一言,让沈墨瞳坐下。 阳光落不进屋来,只斜照着窗纸,半金半亮着。可即便如此,沈墨瞳还是很清晰地看见沈雪颜美丽的脸,带上了岁月沧桑常年弃置的孤冷与戾气,便不由得想起,当年她初选太子妃时,那一脸青春欢盛的艳色与容光。 想来,她也不过二十岁,姣美的容颜尚来不及老去,却带上了苍深憔悴的痕迹,如完美优雅的细瓷,横上了蜿蜒狰狞的裂隙,濒临毁损,不堪一击。 茶水的热气蒸散而开,如同一条浩淼长波的天河,横亘在她们姐妹之间,谁也无法先启齿。沈墨瞳是着绣花白衣,珍珠耳环碧玉镯,只能算是素雅,但沈雪颜是重孝的缟素,白花花坐在那里,极为怨戾地提醒着,不久前那场惨绝人寰的灭门案。 沈墨瞳最终走过去,自己在沈雪颜的对面坐下。她面前的茶已满,沈雪颜将茶壶离手,端起茶杯,并不饮,也不抬头,只是说,“我是该,恭贺妹妹新婚大喜吗!” 她的声音,既恨且冷,有一种破冰般的轻薄与讥诮。沈雪颜说着话,突抬起头来,映着那一身的缟素,她的目光如条盘身昂首的蛇,幽冷而怨毒。 含着冷笑,她凌厉地盯着 沈墨瞳,怒斥道,“你还有脸来见我!你害死我全家,你还有脸来见我!” 沈墨瞳扣着杯沿,浅笑着,柔声道,“姐姐既不想见我,又何必,叫我来?” 沈雪颜“哼”了一声,冷傲笑着,“我总得见一见,那害了我全家惨死的祸害,如今出息成什么样了啊?” 沈墨瞳道,“姐姐既视我为害死全家的仇雠,成什么样,又何必管?” 沈雪颜却不再做声,只低头望着手中的杯子,沉默着。屋里一时静,便仿似能听得见,光阴流转易逝的声音。 突然笑了笑,沈雪颜如同醉了一般,边笑边骂道,“你为什么那么傻啊!竟然妄图攀附燕王,咱们家被糟蹋了一个女儿还不够,你还上赶着再往上凑!皇家便没一个是好男人,糟蹋了我一个还不够吗!我的教训在前面摆着还不够吗!” 她的声音虽恨虽厉,但总算带了点亲情的温度。沈墨瞳眼一热,低声道,“姐姐……” 沈雪颜顿住,重复道,“姐姐?”她迷茫地望了沈墨瞳一眼,说道,“是啊,姐姐,”她的泪突然泉涌下来,站起身很是凄厉地狠声道,“你做了那么大逆不道的事,还有脸唤我姐姐!爹娘和哥哥都没有了,你哪来的姐姐!” 沈墨瞳垂下头,没吭声。沈雪颜踉跄了一步,怔愣了半晌,话音又突而柔和起来,带着种低哑的苍老,问道,“他娶了你,对你好么?” 沈墨瞳保持着低头的姿势,停了半晌,说道,“他对我很好。” “哼,”沈雪颜冷笑道,“我沈家如花似玉的女儿,一个嫁给了囚徒罪犯,常年不见人,一个嫁给个治不活的病秧子,守一辈子活寡,有什么好,到底哪里好!” 沈墨瞳没说话。沈雪颜突然伸手抬起她的脸,直愣愣打量着,说道,“墨瞳儿出落得这么漂亮,你会说话,也不傻,为什么要把你嫁给个有今天没明天的病秧子!欺负我沈家没有人了!”说了她一顿,手顿时松开,目光稍许涣散,抚着桌子悲怆道,“是,我沈家没有人了,没人了,全死光了……” 沈墨瞳心下大恸,站起身一把抓着她的手,唤道,“姐!”沈雪颜望着她,低声哭着呢喃道,“我们家被杀光了,没有人了……,我前天才知道消息,他们连孝也不让你守,就把你嫁给了要死不活的病秧子!我们的家没了,我还指望着,哥哥立下军功,让他们也对我好一点,……” 沈雪颜大哭道,“爹娘老迈,却受这无妄之灾!听说 我们沈家满门鸡犬不留,墨瞳儿你,你好大的本事,让沈家满门,鸡犬不留啊!” 沈墨瞳潸然落下泪来,悲恸地扭过脸去。两个人哭了半晌,日已黄昏,屋内渐幽暗,沈雪颜静了声,说道,“你也别哭了,我们见面,也不过是一个多时辰,过不了多久,你就要走了,这也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沈墨瞳擦了泪坐下。沈雪颜将已凉的茶倒掉,换上热茶,递给沈墨瞳道,“喝杯茶吧,幽宫冷寂,茶不好,墨瞳儿别嫌弃。” 沈墨瞳恭顺地双手接过来,应了声“是”。 杯沾唇边,沈墨瞳突顿住。她拿下杯子,目光望着浅碧微黄的茶水,声音极为冷静淡定。 “姐姐,要杀了我。” 她说完,将手中茶轻而优雅地倒在了地上。 第二十八章 恩怨 ... 沈雪颜煞白着脸,见鬼似地望着她。窗外夕阳的艳色,映进屋,变成极为柔淡的粉红,沁着沈墨瞳的身上白衣,肩后墨发,腕上碧玉。 她抬眸浅笑,眸子深如墨,清如水。沈墨瞳道,“我娘,是南越传承擎天索的嫡公主,在这世上最熟悉最擅长的事,便是识毒用毒。” 沈雪颜骇然向后一瑟缩,沈墨瞳道,“你知道,我娘在和亲的路上,是怎么遭人陷害,中毒被卸去内力的吗?” 极度的震惊与恐惧,让沈雪颜瞪大了眼睛,张着嘴不可思议地望着她。沈墨瞳道,“他们让我娘的堂妹,如今的雪贵妃,身中剧毒一线垂危,我娘良善,为了救她,不惜用嘴吸毒危及自身,而后,他们斩断所有的解药,”沈墨瞳顿住,把目光静静地落在沈雪颜身上,半晌,继续道,“严刑拷打,逼问擎天索的下落。我娘不招,他们遂,将她投入虎狼的军营,日夜荼毒,妄图逼她就范,”沈墨瞳的目光一湿,人却笑了,“爹的大军攻占王城,救了她,把她带回了家。她总是低着头,温顺,谦恭,心怀愧疚与世无争,她不会争风,不敢专宠,将自己贬到尘埃里还觉得自己是个贼,偷走了属于别人的幸福。” 沈雪颜“啊”地一声,将桌上的茶杯茶壶尽数扫落,站起来指着沈墨瞳叫道,“你胡说!就是她用尽狐媚,勾走了爹的魂!夺走了我娘的宠爱!还有你,生就一副伶俐乖巧的样子,在爹的心目中,除了你和你娘,谁是他的孩子,谁是他的妻子!” 沈墨瞳一笑道,“男人薄幸,何苦怪一个苦命的女人!你说爹迷恋我娘的颜色,那你可知道,我娘若有心做正妻,以她用毒神不知鬼不觉的本事,你娘,能活得过几日?” 沈雪颜灰白着脸,不可置信地直摇头。沈墨瞳道,“她没那么做,反让你娘联合雪贵妃将她害死。爹征战沙场,见惯杀戮荼毒手足反目,唯一绊住他的便是我娘的那点温柔良善,你说他贪图美色,那谁又能知道,他爱慕的,除了我娘的美色,便没有心性么?” 沈雪颜直后退,口中嚷道,“你胡说!胡说!” “一个人,不能以心地性情留住男人,便借口别人的美色,”沈墨瞳挑唇一笑,反问道,“后来我娘死了,没有她的狐媚美色了,爹为何十年如一日,一步也不进你娘的房间,他为何再没纳新宠美妾呢!” 沈雪颜扯着脖子大叫道,“你胡说!我们一家人妻贤子孝,生活得好好的,都是因为你娘,那个狐狸精闯进来,弄得家不像家不说,还带着滔天 大祸,来得不干净!我娘杀她没有错!她那样的身份,不除掉她,岂不是后患无穷!怪只怪我娘心软,我哥糊涂,竟然斩草不除根,留下你这个祸端!果然怎么样,就因为你,我的家没了,沈家鸡犬不留,被灭门了!灭门了!” 沈墨瞳垂眸,半晌不语,最后轻叹道,“是我的错。可是大错已成,我们的亲人皆已归于黄土,剩下我们,又何必骨肉相残。” 沈雪颜切齿道,“谁和你是骨肉!你从来都是我的仇人!你害死了我的爹娘兄长,害得整个沈家断子绝孙灰飞烟灭!你该死!该死!我恨不得将你千刀万剐,抽你的筋,扒你的皮!” 沈墨瞳却在咒骂声中洒然一笑,说道,“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这样子,从来都没有变。我从小便是你们口中的罪孽,可一个人的愧疚,自卑,积得深了久了,是会反噬的,自暴自弃毫不在乎。若是我的亲人都嫌弃我,冷落我,挤兑我,羞辱我,乃至伤害我要杀了我,那么我的一切罪,有什么不可赎,不能宽恕呢?”沈墨瞳回头望着沈雪颜,对她说,“从你订婚太子妃,春风得意高高在上,将我推落湖中要杀了我的时候,一切罪,我便都已经自我救赎!自己的亲姐姐都要杀我,那我什么不能干,有什么不可以干?燕王亲近我,我为何便不能亲近他!只许我的仇人贵妃太子妃的当着,我,便不能吗!” 因为她的质问太过铿锵,逼视的眼神太过雪亮,沈雪颜下意识惊悚地退了一步,半天没讲出话来。沈墨瞳嘲弄地一笑,侧过头去,“便是沈家因我,家破人亡,便是我生来孽障,存之不祥,便是我害人不浅,错无可恕,但是我也绝不,绝不束手就擒引颈就戮!我绝不像你,做那些亲者痛仇者快的蠢事,你以为我死了,你还能活?你为何要与我同归于尽,帮着他们称心如意赶尽杀绝!” 沈雪颜颤抖着切齿道,“因为我只恨你!我只恨你!” 沈墨瞳昂然道,“那你便恨吧,我不怕你恨!便是这世上的所有人,都厌弃我,唾骂我,便是世上所有的人,都侧目诅咒,便是千夫所指,走投无路,便是我该下十八层地狱历经千百万亿劫永世不得超生,便是如火如荼死到临头,只要还一息尚存,我便绝不自弃!全家人因我而死又如何,忤逆君王又怎样,我便是偏要活!我还要活出光,活出热,活尽隐忍,活出痛快!” 沈墨瞳语音稍歇,目光如炬望着沈雪颜,问道,“你只恨我,是吧?当年你娘要为你争太子妃,有见识的人家都看出太子之位不稳,我娘跪在地上向爹陈述其中 弊端,可你娘一意孤行背着爹找到了雪贵妃!你婚后三月便遭幽禁,深陷囹圄,陷害你夫君的那一场巫蛊之祸,是谁呢,你恨不恨?” 沈雪颜悲怆无力地靠在柱子上,双手抓着自己的头发直摇头。沈墨瞳道,“未来的君王国母,转眼沦为阶下囚,你真不恨么?你是不敢恨吧!被人置于万劫不复之地,你能含悲忍辱,却是只恨我!恨我,还是觉得我可以让你恨吧!那个一直可以任你欺凌的妹妹可以解解你的气,是不是?” 沈雪颜瘫坐在地上,猛地昂头道,“我如今这个样子,难道不是因为你!要是没有你,没有你娘那个狐狸精,我娘何至于争那口气,上了雪贵妃的当!要是没有你,我们家还是赫赫威名的南征大将军府,哥哥还是最英勇善战的将军,我也还有个盼头!可就是因为你,把这一切都毁了,全毁了!” 沈墨瞳轻蔑一笑,“你也知道,是上了雪贵妃的当了!那你知不知道,正因为你与太子联姻,才让皇帝百般忌惮,对我们家不断打压,你妄图用哥哥的军功给你挣个盼头,姐姐,你是太傻啊,还是太天真?皇帝会任由一个废太子的外戚做大?我看你是疯了!” 沈雪颜撕心裂肺地“啊”了一声,便扑向沈墨瞳,沈墨瞳将她猛地掼在地上,骂道,“你便是这么没出息,只知道窝里斗!纵是你娘,联合雪贵妃害死了我娘,纵是你,一而再地想害死我,但我自始至终知道,我最恨的仇人,却始终不是你们,便是我这辈子也不能把匕首插进仇人的胸口,我也不会退而求其次找你们索命去!不是我不想,而是因为我那样做了,便没法儿去见爹!” 沈雪颜像被炮烙了一样,身体一哆嗦,猛地僵直住。好半天她无力的委顿在地上,泪流了满脸,沈墨瞳蹲□,对她道,“你这一生错悔,引你入瓮的是雪贵妃,踢你出局的,还是雪贵妃,你最终却只恨我,是恨我,没有比你更倒霉吗?” 沈墨瞳凄凉一笑,说道,“家里出事了,我何尝不痛悔,可我知道有比痛悔更重要的事。无力对抗强权,便去欺压弱小,这虽也是人常见的作为,可你也不必非要我死吧!你不知道我也识毒,只当我会喝下去,那么今天你便是毒死了我,我纵然也不能算无辜,可你,便真的能安心吗?” 沈墨瞳说完,站起来,瞟了一眼地上摔碎的茶具,说道,“自身的不幸,全都怨别人,一生气,就只会想杀我。当年事,风起于青萍之末,太子之危久矣,你不懂宫廷时局,却又恋慕名分,自己愿意跳到那风口浪尖之上,便该小心谨 慎,处处如履薄冰。你却不辨敌友,以为雪贵妃是帮你的,轻而易举被人利用,出了事,又栽到宫女身上,轻易打杀,处处落人把柄。你这般心机心性,狠则狠矣,可既没有识人之明,又没有破局之慧,便也怪不得,不能母仪天下!” 说完沈墨瞳向门口走去,一脚迈出了门槛,却是顿住,回头去看地上的沈雪颜,沈雪颜也正抬头去望她的背影,一时四目相对,两相无言。 最后沈墨瞳道,“做不了的事,报不了的仇,与其千咀万嚼自伤自苦,便不如忘了,不如放了吧。你恨我也好,恨她也好,恨入骨髓,也不过无济于事。与其世事清苦,何不自得其乐,这幽宫禁苑,好在也可以携手白头,即便明日刀斧加身,温存相待,也不算辜负今日光阴。”沈墨瞳深吸一口气,说道,“我走了,你好自为之,善自珍重吧。” 沈雪颜呆愣愣地,看着沈墨瞳腰板笔直头也不回地走出去,她一时想哭,又想发笑,又觉得天苍地茫,很混乱荒唐。 日暮,黄昏。沈墨瞳于那半暗的光影中出了宫门,一眼看见叶修正半靠在马车里等着她。 心下欣喜,沈墨瞳快步跑过去,冬哥儿忙跳下车,说道,“先生,夫人出来了!” 沈墨瞳已跑到马车旁,叶修握住她的手揉搓着,笑着道,“去了这么久,快上来。” 厚重庄严的宫门在他们身后缓缓地关闭,暮色正浓,三五只寒鸦振翼飞过,盘旋渐远渐荒凉。 沈墨瞳窝在叶修的怀里,环着他的腰,闭眼,不说话。叶修抚着她的背,在幽暗中柔声道,“墨瞳儿伤心了?” 沈墨瞳浅声道,“没有。” 叶修微笑,“好像哭过了。” 沈墨瞳“嗯”了一声,叶修道,“可是受委屈了,嗯?” 沈墨瞳往他的怀里蹭了蹭,唇角轻翘起,柔着声道,“没有。我只是想,有一件事,别人痛恨,自己痛悔,却还是有那么一个人,柔声细语地对我说,这不是你的错。相公,”沈墨瞳抬头一莞尔,对叶修道,“有人疼,有人宠,有人劝慰,有心可归的感觉,真好。” 叶修俯身低头,抵住她的前额,亲昵地笑语道,“傻丫头。” 第二十九章 采莲曲 ... 天气渐热,因叶修身体欠佳,畏暑怕累,再加上一路有朋友盛情挽留,慕名求医者的沿途耽搁,一行人走走停停,两个月才走了八百多里。 即将行至古佛镇时,正逢小雨下得淅淅沥沥,路上便也少了许多人迹。本来夏季已过,早晚有了初秋的凉意,又逢阴雨,叶修虽是一路上精心调养,此时也开始微咳。 沈墨瞳为他加了件白底藏蓝暗纹的披风,那是她为他做的第二件衣裳,虽不算非常精致,但针脚细密均匀,隐而不露,也是可观了。叶修咳了半晌,歪在软座上,隔着零零落落的雨帘,指着远处青山间影影绰绰起伏不平的建筑对沈墨瞳道,“你看,那便是古佛镇。” 沈墨瞳倚着车窗放眼望去,嫣然道,“果然是座山城!” 叶修道,“进了古佛镇,就算是问心阁的地盘了,这里十多年前还是个荒凉的村子,但因其山里盛产药材,又是从西进入问心阁的必经之路,便渐至繁华,如今,也算是个颇有规模的小镇了。” 赶车的冬哥儿忍不住插话道,“夫人你不知道,古佛镇有座古佛寺,近年香火可旺了,对面的听雨娘娘庙更是神乎,方圆几十里的少男少女,路过的行商游子,都去那里求姻缘!” 叶修拢了拢衣服,倚着软座慢条斯理地给沈墨瞳讲述道,“那古佛寺,供奉的是大肚弥勒佛,据说有三百多年了,几经兵火,破败不堪,如今修葺一新,又重新装了金身,香火便也旺了起来。那听雨娘娘庙……” 进了古佛镇,等于一脚迈进了问心阁,冬哥儿心内欢喜,话也多了起来,此时笑嘻嘻对沈墨瞳大声道,“夫人,要我说,那古佛寺,你一定得去拜一拜!” 叶修侧首对冬哥儿道,“为何?” 冬哥儿道,“夫人生得美,待人又好,关键是这逢人未语先笑的性子,不是和弥勒佛一模一样吗,应该最是有佛缘了,定然能求什么得什么,明年便能为先生生出个白胖的大小子!” 他的话音刚落,立即引起一片哗然。武和帝派出的十位护送叶修的御前高手,这些天早与他们混得熟了,此时便开始七嘴八舌地调笑冬哥儿。 叶修抿嘴一莞尔,听着外面的你一言我一语,也不再说话,只靠在坐背上,笑盈盈望着沈墨瞳,轻轻握住了她的手。沈墨瞳有几分娇羞,与他笑着对视了一眼,倚窗继续看外面的风景。 细雨如丝,少了淅沥沥的声响,却淡抹出薄薄的雨雾,在青山民居间清浅地晕染勾勒 ,顿有一种山水田园般的静谧和美,怡然间悦目而洗心。 他们的十指交缠而握,对坐倚车窗,人未胶着,心却亲密。叶修笑着,语声低而温软,对沈墨瞳道,“再走几里路,古佛镇前有个大湖,里面种满了荷花,如今正该盛放,到时我们采一大把,应该还有新鲜的莲子可以吃。” 沈墨瞳道,“那莲花该是有主人的吧,否则路人这么多,还不采光了?” 快嘴的冬哥儿又插嘴道,“夫人你这就不知道了,到了古佛镇,便如同到了家了,那一大片湖塘,是咱们家洛二哥的!洛二哥喜欢热闹,湖塘周围还种了十数亩桃儿杏儿李子,虽是有人修剪管理,但除了不许人糟蹋,却是任过往行人品尝的,洛二哥说这也是咱问心阁的迎客之道!那湖塘遍种莲花,有凉亭回廊供人观赏,是不许摘花,可别人不行,夫人你说要,谁还敢说不行!” 众人复又笑,承影笑骂道,“就你话多!” 行至荷塘时,细雨半停,有烟波碧水,野木参天。叶修牵着沈墨瞳下车,放眼十里荷花,柔声道,“天色尚早,我们不急着进镇,便在此歇歇,玩一玩吧。” 两人并肩携手,走在湿漉漉的青石板路上,湿润的气息,带着水木草泽特有的腥芳,揉着莲花的清香,拂面扑鼻而来。 因逢阴雨,游人不多,只见接天荷叶无穷碧,有长廊回亭点缀其间。不时有笑语琴声断续传来,也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叶修信步走近前,看着碧水含烟,莲花盛放,荷叶蹁跹如裙裾,微笑着道,“这湖面甚远,长廊蜿蜒有十多里之遥,我让承影唤个小船来,我们行水路遍观湖光水色、碧叶莲花可好?” 沈墨瞳欣然应允。两人登上小船,叶修也不要人帮忙,自己不缓不急地摇着浆,任小船在水路荷花间悠荡穿行。 零星的细雨飘洒湖面,荡起清浅的涟漪。天色青灰水如碧,莲叶亭亭净植,高于人头多许,因叶修的浆划得极轻柔,水痕荡漾,水声却无,便愈发显得幽闲静谧。 调转船头,叶修驾驭着小船驶入莲丛中狭窄的水道,悠声道,“墨瞳儿,打起小伞来。” 语音未落,莲叶间的雨水已因为晃动,扑簌簌地洒落下来,沈墨瞳撑了小伞为叶修遮挡,一倾身,便半滚在叶修怀里。 伞上落雨声急琐地跳跃,一把小伞全遮挡了叶修,便有不少雨水落在沈墨瞳的衣上,脸上,她缩着脖子躲往叶修怀里躲,却是笑得更加欢畅。 叶修笑看着怀里的娇妻,用袖子擦去她脸上雨水,柔声唤道,“墨瞳儿。” 沈墨瞳欢欣地抬脸笑语,“嗯!” 她的下巴顶着叶修的胸口,故而叶修一低头,便对上她莹然欢悦的双眼。船行渐缓,叶修随手摘下一枝盛放的红莲,笑着用娇嫩清凉的花瓣去点沈墨瞳的鼻子。花间细碎的雨珠随即落下,伴着一脉馨香,沿着下巴倏而落进沈墨瞳的脖子里,她端着肩躲,娇嗔笑语道,“相公你坏!” 这一声低软的娇呼之后,沈墨瞳更是深软地窝在叶修怀里。叶修单臂拢着她,拿花比着她的小脸,俯首凑近柔声道,“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是花美,还是墨瞳儿美呢?” 他的呼吸近在咫尺,眼底含着笑,声音温柔而低缓,既是情人间的私密调笑,又似带着某种温软浓宠的诱惑,瞬息间撩拨麻酥进人的骨髓间。 沈墨瞳不及答,叶修已俯身吻住她。小舟在莲花间低柔浮动,那个吻如此绵软悠长。 小伞掉落在叶修身后,滑落的雨珠落在他们的衣上,可是两情缱绻,如火如荼,谁也来不及注意,来不及在意那份湿重寒凉。 两人从那深吻纠缠中略作喘息,叶修捋着她的发,贴着她的脸意犹未尽地叹,带着笑在她耳边小声约定,“晚上定不会放过你。” 沈墨瞳半红着脸,温顺慵懒地躺在叶修的臂弯怀里。小船于花间随水而流,两个人和衣并卧,望着枝干交错之上的荷衣,联袂擎天。 清风徐来,绿云自动,密压压摇曳,似直逼眼前来。沈墨瞳看准一个莲蓬,素手折来,然后伸手入水,用纤白的手指如游鱼摆尾般玩着水。叶修侧卧,以手支颐,接过莲蓬来,柔声笑着道,“墨瞳儿,给为夫的唱个曲子吧。” 沈墨瞳以手划水,对叶修嫣然笑着,歪着头又有点无赖的俏皮。她说,“我自幼哑有笑疾,哪会唱什么曲子啊!” 叶修道,“那是谁和我说,小时候你娘都是唱着越女歌哄你入睡,在你六七岁的时候,教你读乐府民歌,吴侬软语地唱西洲曲。” 沈墨瞳抿着嘴,笑而不语,低头弄水。叶修凑近她,抚着她的长发哄劝道,“这儿四处无人,墨瞳儿你轻轻唱,不会有人听到。” 沈墨瞳四下望了望,侧着头和叶修讲条件道,“那相公你让我脱了鞋袜戏水,我便给你唱!” 她的表情既热切又狡黠,语气看似威胁,实则央求撒娇。叶修一 贯好脾气,笑盈盈一口允诺,“好!” 沈墨瞳喜上眉梢,动手除了鞋袜,挽起罗裙将双足和半截小腿放入水中,脚趾欢快地动了动,踢着水,回头对叶修灿然而笑。 叶修坐起身,见她飞扬得意的样子,心里喜极爱极,嘴上却是道,“你当心啊,这水里什么都有,万一撞见了癞蛤蟆,或是泥鳅小鱼咬你的脚,还有水蛇,一下子缠上你脚腕子。” 沈墨瞳顿时忐忑,欲抽回脚又有点不甘心,迟疑着道,“相公……” 叶修拍拍自己的腿,示意她伏过去。沈墨瞳温顺地偎在他怀里,环住他的腰,叶修搂着她低头在她耳边道,“你到为夫怀里来,为夫的搂着你,那些东西便都不敢过来了。” 沈墨瞳说了声“讨厌”,嘟着嘴在他怀里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双足惬意地荡着水。无边的碧荷在身侧缓缓而过,纵横的荷茎织就一张密麻的青网,遮住天日,倾入人心。 此时身下小舟,怀里良人。软软的湖水丝一般,带着微压的力度,温柔滑过脚趾。 便是一副岁月静好的世外桃源。沈墨瞳笑是软的,心是甜的,她对叶修轻声道,“相公,我唱白居易的采莲曲给你听,好不好?” 叶修抚着她的额角,说好。 沈墨瞳仰头对他笑了一下,轻哼道,“菱叶萦波荷飐风,荷花深处小舟通。逢郎欲语低头笑,碧玉搔头落水中。” 歌虽短,但曲韵缓而悠扬。沈墨瞳一唱而三叠,越来越婉转妙曼,心怀悦慕的柔情与欢喜,不仅流于她的唇齿之间,更染上她的眉梢眼角,叶修怀中的那张脸,便含悌而宜笑,十分清媚可人。 叶修拥着她,低头深笑着拧了把她的小鼻头,说道,“再唱一遍,为夫还没听够。” 沈墨瞳便把头往他臂弯里一仰,闭了眼低声又清唱了一遍。叶修俯身下去,笑语道,“逢郎欲语低头笑么,墨瞳儿都投怀入抱了。” 沈墨瞳娇痴地“哼”了一声,转而被贴近的叶修弄得极刺痒,吃吃笑了出来,叶修逼得愈近,顶着她的头调笑道,“还不快招,把那碧玉搔头给我丢哪儿了!” 两个人嬉笑逗闹起来,沈墨瞳突觉脚踝处被一个粗长腻滑的东西绊住缠裹,不由惊叫一声,缩足惊坐起,慌乱地伸手摸向脚踝!叶修一旁惊问道,“怎么了怎么了!” 两人定睛一看,不过一丛水草而已。沈墨瞳抚着脚踝,瘪着嘴惊惧而委屈地朝叶修哼唧了一声, 叶修看她那心有余悸茫然而狼狈的小样子,不由忍俊不禁,扬声大笑出来。 沈墨瞳恼羞成怒自是不依,叶修笑意未敛,只拢过她来用衣襟将她的脚擦干,一边为她穿袜子一边柔声地哄劝,“好了好了,不准再玩水了,当心再着凉了。” 承影犹豫了一下,远远咳嗽了一声,划船过去,唤道,“先生!” 叶修怔住,回头道,“承影?” 承影已将船靠近,他面有忧色,对叶修道,“古佛镇出事了!” 第三十章 劫 ... 进入古佛镇的时候,天色幽暗,正值黄昏。 雨早已停了,街边的商铺点起了灯,三三两两络绎不绝的行人,或步履匆匆,或信步逗留,偶尔一两声悠扬的吆喝声在街巷间响起,颇有点余韵悠长。 一如既往的和平,富庶,安宁。叶修的马车非常低调地从主街穿行而过,从后门进入了古佛镇的留客居。 问心阁方圆一百多里,有十三所留客居,皆是洛欢经营的客栈产业,每所留客居都专门辟出一栋清雅别致的后院,为问心阁外出的高层人员免费居住。叶修一下车,等候的王掌柜和陈启、柳隽行两个学生忙上前,给他和沈墨瞳见礼。 叶修向王掌柜道声辛苦,嘱咐了几句,让他去忙。他一边沿小路向院中走,一边侧首对陈启道,“死得蹊跷,死因根本查不出来?” 陈启年已四十,跟随叶修学医,此时躬身答道,“那两位死者,面容甚是安详,从无不适或疼痛,又都正当盛年。吴元山二十三岁,死于熟睡中,冯旭才十八,正在院中劳作,毫无征兆,突然软绵绵倒下,人上前一看,已然断绝呼吸,可前一刻,还正哼着歌。” 叶修侧首对柳隽行道,“日常起居,人际往来,也查不到半点蛛丝马迹?” 柳隽行二十出头,在承影麾下学武,此刻敛首道,“吴元山是一间小药铺的少东家,半年前丧妻,膝下一子一女,为人很是规矩,从未与人交恶,所往来者也都是街坊邻居和药材商,属下仔细寻查,未发现可疑。那冯旭更是清白,纯朴的农家子,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从未走出过古佛镇,不可能引来杀身之祸。” 叶修突然顿住,“他们过世的时间,一个是三日前子时正,一个是今日午时正?” 陈启和柳隽行面面相觑,应了声“是”。叶修继续往前走,说道,“尸体存在冰室里,还是在亡者家?” 陈启道,“因学生未查出死因,苦主听闻先生不日将至,遂不愿下葬,暂存在冰室里。” 叶修“嗯”了一声,回头温声道,“你们便在这儿用饭吧,把手头的资料给我,我先看一下,回头再去冰室。” 陈启和柳隽行早准备好了,齐齐从袖子里拿出来,承影代为收下,令人带他们下去用饭。 进了屋,早有人备好了热水,叶修和沈墨瞳洗漱罢,承影端了饭菜进来。叶修换了外衣,半歪在软榻上,一边咳,一边伸手接过沈墨瞳递来的水,将药服下。 承影 道,“先生是不是劳累了?” 叶修道,“秋燥而已,年年如此,不碍的。” 如此长途往返奔波,在京城又屡遭凶险,叶修的精神看起来虽好,身体却是雪上加霜的大亏,连例行的秋咳也来得特别早。何况这也不算是秋咳了,去京城的路上一场病,便断断续续从春咳到了秋。 承影也未多言,只将饭菜在小桌上放下,说道,“好不容易回来了,本该好好调养着,仔细再累着了。” 叶修笑道,“验验尸看看毒而已,哪里便累着,承影不用担心。” 沈墨瞳在一旁将饭菜摆好。承影躬身道,“那先生和夫人用饭吧,属下先出去。” 承影出了门,叶修看着桌上的小菜,动箸笑语道,“王掌柜有心了,这几个小菜看似简单却做得精致,墨瞳儿,你多尝尝,这应该是会君楼的手艺。” 叶修将一箸莲藕夹给沈墨瞳,边说道,“你洛二哥平生最大的志向,便是金钱美女,而最大的爱好,除了玩刀,便是吃。整个问心阁的产业,都是他一手经营,除了药材,便属这留客居和会君楼风头最盛,用他自己的话说,人生一世,最是要住的舒服,吃的享受,金钱投怀,美女送抱。” 沈墨瞳灿然笑语道,“洛二哥风流潇洒,问心阁的会君楼,这几年比京城的醉凌霄风头还盛,传言是用料极其考究,而风味独绝。” 两人用饭吃菜,那呈上来的豆沙包,入口极为细腻,豆沙馅不可思议的香甜糯软,沈墨瞳一连吃了两个,还意犹未尽,她见叶修只低头慢慢地喝粥,不由道,“相公也吃点小包子吧?” 叶修看沈墨瞳那样子,笑着放下勺子,用帕子擦了擦嘴,说道,“那是给你准备的,你若喜欢,等回头,再让他们送几样小点心来。” 沈墨瞳知他素来只吃六七分饱,放下勺子便是不吃了。可此时却不知怎地,她突而便上来了缠人的小心思,将手中的小包子掰下四分之一递过去,柔声央求道,“相公,是真的很好吃,你尝尝,只吃一点点就好了。” 叶修一贯好脾气,不忍推拒,便笑着伸手接了。沈墨瞳得遂心愿,顿时笑得眼睛弯弯亮亮的,见叶修掰了一小半放在嘴里慢慢嚼着,她扬着眉邀宠般得意地道,“好吃吧?” 声音细细的,女孩子的柔软央磨,亲近的,明亮而讨好的神情和语气,让叶修的心忽地一软,一晃。 好像突然回到小时候,那遥远的从前,茅屋矮墙,三 月的阳光,山野的蒲公英正在开放,邻家生病的小妹妹做贼一般,偷偷摸摸避开大人,分给他小半块糖,然后带着清澈而明亮的愉悦目光,仰着头很得意地小声问他,“好吃吧?” 那般的清新与娇嫩,无数的前尘往事,一如那日沁心的甘甜,窝藏于心,久得他不忍回顾,一想成酸辛。 沈墨瞳见他拿着包子,目光倏而远了,唇边现出抹很温柔清浅的笑容,不由唤道,“相公。” 叶修的目光聚在她身上,笑得越发温软浓酽,柔声道,“嗯,好甜。” 两人用餐结束,叶修懒懒地歪在榻上。沈墨瞳坐在一侧,叶修拉着她的手,望着她笑道,“刚我突然想起了小时候的事。我八岁,和娘生活在一个小村子里,不过百十户人家,邻家有个小妹妹,才五岁,最喜欢和我玩。一次她生病了,我每次砍柴回来,都给她采山上的杏花哄她高兴,那天她得了块冰糖,舍不得吃完,便给我留了一小块,偷偷地给我,还问我,好吃吗?” 沈墨瞳与他相视而笑,没说话。叶修道,“那是我第一次吃糖,对那甜的记忆很新鲜深刻,却又有点懵懂仓促。后来我们赶上灾荒,颗粒无收,小妹妹死了,娘死了,我出去逃荒,再后来听说,一场兵灾,那个小村子,人全死光了。” 他淡淡一笑,抚着沈墨瞳的眉梢道,“刚才墨瞳儿那笑容语气,都太可爱了,我便一下子想起许多陈年旧事。娘很年轻,鸡在院子里叫,清早晨曦微露,她在一旁教我读书,傍晚炊烟袅袅,牛羊下了山来,……,已二十年了,历经过艰难险阻荣华富贵,很久不去想,不想却忘也忘不掉。” 沈墨瞳偎入他怀,也未说话,却是种无言的体贴慰烫。叶修亲近地在她面颊上亲了一口,柔声道,“墨瞳儿帮我把那两卷案宗拿来吧。” 沈墨瞳依言,又将灯更靠近了他一些。夜里风入南窗,有些寒凉,沈墨瞳为叶修披了件衣裳,起身去关窗。 窗外修竹,黑不见月,远远传来一声狗吠,又很快消失沉寂了。叶修边看卷宗便道,“墨瞳儿晚上留在房里吧,大半夜的,一个女孩子,我又去那种地方,跟着别被吓着了。” 沈墨瞳坐在桌边,无可无不可地应了声好。叶修看卷宗的速度极快,顷刻功夫便放下了,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对沈墨瞳道,“墨瞳儿,南越是有一种药,可以令人在熟睡中,毫无知觉地死亡吧?” 那次去见沈雪颜,叶修不放心,曾派人暗中保护,于是沈墨瞳 懂毒识毒的事便也不算是秘密。沈墨瞳答道,“是有种毒,唤作子夜散,能杀人于熟睡之中,但需以迷迭香做引,潜伏人体百日之久,方可毒发。说是毫无知觉,可前人记载,称死于亡者脑部血管突然崩裂,方才听陈大夫的描述,似乎也不太像。” 叶修沉吟了半晌,目光又在两卷案宗上扫了一遍,唤了承影过来,吩咐道,“你让人去查查听雨娘娘庙。” 承影略作惊疑。叶修的手指指着案宗上的两行字道,“吴元山丧妻半年,十日前去听雨娘娘庙求过姻缘,冯旭,七日前入集市,同村者三人,也一起去过听雨娘娘庙。” 承影不再多问,躬身下去令人去查。叶修从榻上起身,对沈墨瞳道,“我去冰室那边看看,你在房里等我回来。” 沈墨瞳称是,为他加上件厚披风,在为他系带子的当口,叶修捧着她的脸吻了一口,贴在她耳侧笑语道,“乖,等为夫的回来。” 这话语充满了很私密的暗示,沈墨瞳笑着偏躲开,“嗯”了一声。叶修抱着她的腰在她颈后软声笑央道,“可别心里犯忌讳,便不理我了啊。” 他的声音极是亲昵,又暗藏着种半假半真的讨好和玩笑。 冰室里灯如昼,叶修换上厚厚的狐裘,不遑一瞬地盯着面前检他细细检验过的尸身,费解地道,“绝不会是病,可被人毒杀,总会有痕迹啊。” 承影担心他的身体,劝解道,“先生,取了毒血,回去验毒便是了,这冰室太过寒凉,不必久留了。” 叶修没理会,复细细查看死者的指甲,指缝,□和七窍,最后狐疑的目光落在头发上,伸手细细地摸。 他的手突然顿住,众人的心突然提起来,承影道,“先生?” 叶修伸手道,“拿剃刀来。” 柳隽行小跑着拿过剃刀,躬身呈上。一时间锋利的刀芒辉映着叶修白皙瘦硬的手指,在墨发间轻微滑动,竟有种极诡寂黑白分明的幽冷。 发丝委地。尸身头顶的百会穴处,未曾肿,却露出杏仁大的一片暗红,众人围上去细细勘察,可见一个几乎微不可查,极为肤浅的细小针孔。 面面相觑。承影道,“是有人从此施毒,隽行,你带人速去查问,近日可有人拍过受害人的头顶,受害人可有提过头疼或头晕。” 柳隽行领命而去。承影扶住叶修道,“先生,出去洗手吧。” 叶修有些累,说了声好,突然转过头 狠咳了几口。承影搀扶住,对陈启道,“陈大夫,麻烦您出去唤人倒水,先生要吃药。” 陈启应了声,匆匆出去。叶修剧咳稍歇,仍忍不住回头看了那尸身一眼,直觉得,他仿佛漏算了什么非常重要的东西。 用力想,却无果。承影在一旁催,叶修便顺从地向门口走,在一只脚刚迈出门槛的关口,身后传来一道尖细寒凉的风声。 是一把细剑。剑风虽不算强悍,但却如毒蛇进攻般地快,待叶修察觉,剑尖已至。 “叮”的一声,那一剑刺中了承影横斜而至的剑鞘,撞出清越的一声响,而后承影的剑出鞘,如碧落之光倏忽而逝,挥出的剑瞬间有影而无形。 刺客躲在放置尸身的床下,与高手的耳目如此近在咫尺却未曾被发觉,闭息的精绝令人发指,武功自也是极高。可他与承影纠缠了三五招,竟以剑重创屋顶欲夺路而逃。 叶修站在门口,深夜的风袭过,卷起他一身雪白的狐裘,树影狰狞如厉鬼,三道凌厉的刀影,瞬息间包围而至。 刀风极是快,非常雄悍霸道,而叶修在听到刀风的那一刻,侧头,小躲,挥手暗器出。 三道铁链链接的钢刀在他侧转的胸前碰撞纠缠,咝啦啦穷凶极恶如伤透的毒蛇垂死挣扎,叶修向左侧后退一步,静静地看着远处中暗器的人从树上跌落。 东南方的留客居有红彤的火光映入叶修的眼睛,叶修心下一紧,顿觉中计,清声喝住追出冰室缠斗的承影! 承影收剑,看了眼渐消失在夜色中的敌人,也一下子察觉到叶修的神色不对,不由道,“先生,怎么了?” 话音未落,一护卫慌张地冲进来大呼道,“先生!不好了!夫人不见了!” 第三十一章 虏获 ... 沈墨瞳恢复知觉,感到自己被蒙着眼,缚着手,她尝试着动了一下,便听到一个男人正低哑恭敬地说,“公子,人带来了。” 那人“嗯”了一声,正好看到沈墨瞳的动作,浮冰碎玉般的声音朗润而清旷,似乎带着笑,云淡风轻地招呼,“墨瞳儿醒了?” 沈墨瞳的心一紧,是易卿阳! 她被放在地上,易卿阳让其他人退下,自己走过去拿下她的眼罩,解开了她的哑穴。 沈墨瞳坐在地上,抬头看他。他们所处的是个地室,空间不大,泥土气尚浓,只点着一盏豆大的油灯,似乎化不开其间的幽暗。易卿阳穿着身黑衣,又背着光,俊脸的表情一时暗昧得有些不甚清晰,他揉着沈墨瞳的头,似乎微笑着,柔声唤道,“墨瞳儿。” 沈墨瞳没说话,易卿阳转身拿过件披风为她披上,说道,“这里阴冷,别凉着。” 沈墨瞳动也不动地跌坐着,易卿阳也不再说话,负着手,缓缓地踱起了步。 暗无天日,却静得出奇。沈墨瞳低头静静地数着,这个地下密室,从前墙到后墙,易卿阳一共走了五步半。 如此来回踱了两圈,易卿阳突然顿住,回头对沈墨瞳道,“若是叶修死了,你还会跟着死吗?” 他的声音很平静随意,状似突然想起,认真聊天。沈墨瞳也未抬头,只停了半晌,同样很认真平静地道,“不会。” 易卿阳保持着转身回头的姿势等着,听了沈墨瞳这句话,便笑了。他凑近沈墨瞳身前,颇有兴味地道,“三月前墨瞳儿为了他,明知死路也往下跳,如今我听说你们越发的恩爱,怎么反倒不会了呢?” 沈墨瞳轻声道,“我从来不是为了他,……,”她的声音突然微不可察地凝滞了一下,唇边的浅笑游丝般淡弱地消散掉,开口缓声道,“我为的,是我自己。” “为你自己?”易卿阳笑着“哦”了一声,“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你知道,这是在哪里,外面正发生什么事么?” 沈墨瞳低着头道,“但请表哥赐教。” 似乎那一声表哥,成功地取悦了易卿阳,他笑着负手踱了一步,说道,“这是古佛寺的地底下,现在,你的那位好相公,应该已经知道你不见了。” 见沈墨瞳不说话,易卿阳道,“冰室里暗伏了杀手,其实不是用来杀叶修,而是用来缠住李承影的。叶修逃过这一击,会被飞刀拦杀,不管他能不能躲得过去,他 身边的冰室,会爆炸。” “所以叶修,这次死定了。”易卿阳轻描淡写地说着,目光扫过沈墨瞳绷紧的脊背,柔声道,“你便这么,喜欢他?” 这时一属下过来,唤了声“公子”。易卿阳侧首道,“怎样?”那人躬身道,“李承影抱着浑身是血的叶修从火海中冲出来,嘶吼着让人去救,所有大夫回天无力,叶修,气绝了。” 沈墨瞳猛抬头,骇然瞪大眼睛望过去,一张脸在幽暗中惨白如纸。易卿阳轻轻扫了她一眼,对来人道,“确定,死绝了?” 来人道,“留客居里哭声一片,李承影飞鸽传书给洛欢,未敢发布死讯。他令人把古佛镇把守得插翅难飞,发誓挖地三尺,也要找出我们来。” 易卿阳哼笑一声,走到沈墨瞳身边,解开她缚手的布带,扯掉她的香囊玉佩,扒掉她的外衣,一起扔给来人,命令道,“叫人把沈姑娘的踪迹信物,分两次,今夜流出古佛镇三十里外,明日,流出一百里。” 来人领命而去,易卿阳也不再绑她,只为她披上披风,在沈墨瞳对面的毡子上,盘腿坐了下来。 仿似,在他低身而坐的刹那,沈墨瞳微不可察地向后瑟缩了一下。易卿阳不禁暗笑,看着她煞白的小脸儿,说道,“你恨我了?” 沈墨瞳低着头,未答话。易卿阳道,“杀他并不是我的主意,我只是来接你。叶修是灯尽油枯,行将就木之人,虽说他配不上你,可若是墨瞳儿你当真便是喜欢,为兄的,也成全了你便是。可是他得罪皇帝,把皇帝逼得在全天下人面前下不来台,这份羞辱,莫说是君王,便是普通百姓,也不会善罢甘休。” 易卿阳看了沈墨瞳一眼,缓声道,“你不知道,叶修离京,表面上皇帝派高手保护,风风光光,实则从他离京的那一刻起,皇帝便已着手准备杀招。你们路上这两个多月,足够挖地道通向这古佛寺了,在京城出事,别人逃不了干系,可在他问心阁自己的地盘上出事,再也怨不了别人了吧。墨瞳儿,叶修在劫难逃,你也别再妄想着回问心阁了,知道吗?” 沈墨瞳在幽暗中,抱着膝,极轻柔缓慢地抬起头望着易卿阳,目光莹然,带着薄薄的水色,苍白的表情仿佛小动物般,清澈而怯生地望着人,心存乞怜又小心试探。 易卿阳看她那小样子,便笑了,伸手抚了抚她的头,亲切地道,“在为兄的面前,还这般害怕吗?” 沈墨瞳复低下头,易卿阳没有忽略她眼中薄薄的水光 ,不由柔声道,“墨瞳儿听闻叶修的噩耗,心里难过是么?” 沈墨瞳抱着小腿,下巴抵着膝头,目光黯然垂下,轻声道,“他对我很好。” 她的声音低得仿似带着委屈,轻如水痕,言简,而意赅。但这也算是要和易卿阳正正经经说一说话了,易卿阳遂接着她的话头道,“叶修的为人,固然是不错的,他对你好,我信。在这世上,怕再也找不出一个人说叶修对人不好,即便他的敌手,也不敢污蔑他的为人。” 停了半晌,易卿阳苦笑了一下,轻声寥落地叹息道,“就不知道叶修是有什么魔力,明明他害了你,却还让你这么感念他。” 害了她?沈墨瞳狐疑地望向易卿阳,易卿阳道,“你不知道么?本来要求娶你的,是吏部尚书的二公子,甚有才学,又仪表堂堂。叶修为了维护燕王利益,出手阻止此事,强夺了你。墨瞳儿你如花年纪,他却沉疴病重,生生霸占着,让你顿时成为已嫁之身,不是害你,是什么。” 沈墨瞳复垂下眼,不说话。易卿阳补充道,“所幸他心存愧疚,尚对你不薄。” 两人沉默了半晌,沈墨瞳抬起眸子,迎上了易卿阳的目光。她眼底的平静,无畏无惧,敛去锋芒,直如寒渊沉潭般,波光暗定,无人冷寂,虽是姿仪静美,却是已决绝相对。 易卿阳察觉她的寒意,有些微怔愣,却也内心安定下来。沈墨瞳的临危不惧,冷定果决,他是已见识过的,如今她若总是乞怜,畏怯,孤苦悲伤,那才是事出有妖,更需要小心戒备。 沈墨瞳开声道,“世人皆攀高踩低,无利不起早,燕王也罢,表哥也罢,叶修,……,也罢,谁会毫无目的无有所图地接近我?我娘早逝,而她高居贵妃,我一个女孩儿,举家被灭门,身无长技,而她的儿子,贵为亲王,风头日盛。我娘和她有仇,表哥会帮谁,已是不言而喻,如今擒了我,却不知道表哥,要如何处置。” 处置。易卿阳听到后来便笑了,柔声道,“傻丫头,表哥处置你做什么?” 沈墨瞳的唇角漾起一丝笑,“不处置我,如何去讨好他们?表哥不是要帮吴王夺取皇位,要她为太后,权倾天下的吗?” 易卿阳没说话。沈墨瞳道,“还是想要我供出擎天索?我与她的仇不共戴天,让我献出宝藏帮她的儿子继位,表哥休想。” 易卿阳沉默半晌,唤道,“墨瞳儿……” 沈墨瞳突然闭上眼,苍然道,“严刑逼供的法子 ,有好多种,千刀万剐也不过一死,再惨烈不过,跺去手脚,挖去眼鼻,泡在酒里做成人彘,我沈墨瞳,逆来顺受,听凭处置便是。再别像,”沈墨瞳忽而睁开眼,双眸凝光,很是明灿地笑道,“宣王对待我娘似的,贬为奴扔到军中荼毒,却不想被人救了,哪里如一刀杀了,免除后患!” 地室黑暗如墨,那一点如豆微光原本单薄暗弱。沈墨瞳出口的话如铁马秋风,风霜冰雪,冷酷杀伐,偏人却笑得如枝头春花,风神俱静,清艳如妖。易卿阳望着她,心底便沁上丝寒意,一个人抱定必死决心欲鱼死网破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说出的话如阴魂野鬼,而说话的人却笑靥如花。 沈墨瞳温驯地伏在自己的膝上,侧着头笑语道,“我便是走投无路,也绝不会委身仇雠,所以表哥也不必再细心笼络,只讯问刑求便是。若是其间我熬刑不过,语出求饶,表哥自不必理会,因为一旦真停下来,我必反悔,什么也不会说。” 她的姿态,很是静婉柔美的,仿似与自己最亲近心爱的人,贴心娇软,絮絮低语。可在易卿阳听来,却有那么一点不寒而栗,她好言好语,细细地和人商量对自己用刑的事,嘱咐别人不要相信自己的求饶,这女人,便是志在求死,也忒诡异了点。想至此,易卿阳勾唇一笑,说道,“墨瞳儿,真不怕么?” 沈墨瞳道,“人皆是血肉之躯,莫说是酷刑加身,便是寻常的鞭笞棰楚,也是怕的。” 易卿阳突而沉默。是,血肉之躯,她直言不讳地承认,她怕。她的脑子一直很清楚,并不是出于气恨激愤的胡言乱语。可是难道,仇恨便真的能战胜死亡与肉体的痛苦? 易卿阳的内心做着权衡犹疑,他身后如豆的灯花突然跳着亮了一下,便转瞬黯淡,熄灭掉。 无边的黑暗,如未被晕染而开的浓墨,黑得让人窒息。 易卿阳一动不动地坐在黑暗里,不辨喜怒,也没有声息。沈墨瞳也保持着如旧姿势,纹丝未动。 像是一场心力与执念的角逐对峙,这场角逐抛弃光,抛弃亮,抛弃情,也毫无商量。 良久,易卿阳淡淡吐了口气,缓声道,“七姑这些年,却也是做得太过了。只是你这又是何必,你留在我身边,我自护你周全,七姑,她也是不能把你怎样的。” 沈墨瞳的话音在黑暗中有几分幽冷,反问道,“表哥尚听人之令,如何能护我周全?不过是想甜言蜜语从我这儿诳了擎天索的秘密,然后再一刀杀了,这种伎俩,也 拿出来用,我看起来,便是那么好骗么?” 易卿阳在浓暗中猛然起身,沈墨瞳顿觉一种威严如山压顶,如水覆面,让人心生敬畏而一时屏住呼吸。易卿阳盯着沈墨瞳的方向,沉默半晌,怒气收敛,咬牙道,“那墨瞳儿便认为我甘做别人的一条狗,在为别人夺取江山?” 沈墨瞳诧然抬头,愕然不语。 易卿阳仰头吐了口气,在暗夜里缓缓地踱步道,“除掉了燕王萧煜,皇帝再无可用之子嗣,而吴王和贵妃,所依仗的不过都是我,届时老皇帝一死,他夺人孤儿寡母江山的事,在他身后,便不会重演吗?” 说完易卿阳从袖子里摸出火石,打着,点亮了灯。光亮冉冉地在地室里晕散开,沈墨瞳不遑一瞬地望着易卿阳用一根银簪,闲散地拨着灯花。 易卿阳望了她一眼,含笑道,“这么看着我干什么,我南越,当年抵死相抗,便不能灭周,一统江山吗?” 灯似乎比刚才更亮了,易卿阳弃了簪子,负手道,“因为墨瞳儿你的缘故,那老皇帝对七姑和我也起了疑心,未必便如传闻中那么想打压燕王扶植吴王,只是他既已让吴王露出了头,便也再容不得他反悔了,何况那老家伙早被掏空了身子,七姑要除去他易如反掌,所等的,不过是吴王一次出人头地的机会,而这机会,”易卿阳看向沈墨瞳道,“不会等太久的。” 沈墨瞳忖度着用词道,“表哥是说,……,我帮的是你和南越,不是雪贵妃,也不用忌惮她?” 易卿阳走过去抚着她的头道,“墨瞳儿,待我南越一统江山,你便是我大越的公主,若你愿意,想做皇后也使得,有表哥这么一条光明大路,你何必在意燕王薄情,叶修命短,与雪贵妃深仇大恨而无力撼动?” 他手心的温热,沿着头顶,缓缓暖暖地传递下来。沈墨瞳仰起头,情意殷殷地望着他,然后温驯地跪地一叩首,说道,“墨瞳儿今后便全仰赖表哥的袒护保全了!” 易卿阳含笑地忙躬身扶起,柔声道,“你我之间,墨瞳儿还何需多礼。” 可沈墨瞳眉宇间的清刚之色并未因那一礼而有所少淡,她直视着易卿阳,率声道,“墨瞳儿愿为表哥肝脑涂地,只是南越擎天索,只合该给南越君王世代传承,一朝灭周,表哥君临天下,墨瞳儿一朝献出!而现在,绝不会拿出为雪贵妃的吴王争夺帝位,但请表哥不要逼我!” 易卿阳的笑容滞了一下,但很快恢复如初,答应道,“好!”不想沈墨 瞳却紧接着一头扑在他的怀里,哭着道,“只当表哥助纣为虐,参与灭我满门,若早知道表哥有此鸿鹄之志,墨瞳儿何苦颠沛流离至此!” 突然被抱了个满怀,易卿阳怔了一下,抚上去的手,便慢了半拍。 第三十二章 筹谋 ... 洛欢翻身下马,将缰绳交给王掌柜,迈开大步径直往别院走去。时已过午,天阴如墨,他高大英伟的身影堵在大门口,对着迎出来的承影道,“怎么回事?” 承影远远唤了声“二哥”,走近前将他迎了进去,两人穿过守卫森严的前厅和偌大有火烧痕迹的花园,进了声息俱寂的内宅。打开内宅的密室,打眼一看叶修那宛若纸人般霜雪惨白的脸,洛欢靠着墙“嘿嘿”一声,便笑了。 他三两步走过去,挨蹭着叶修坐下,亲热的轻轻一拳打在叶修肩上,笑语道,“我这眠花宿柳的,人都说我荒唐,却不知你这守身如玉洁身自好的病秧子,竟是个爱美人不爱江山的主!诈死这招也敢用,也不怕我弄假成真,真篡了你的权,要了你的命!” 叶修的整个人都埋在软枕里,披散的黑发越发衬得他□的皮肤玉般苍白清冷没有血色。他望着洛欢,眼底的笑意带着暖色,轻声道,“你不要我的命,问心阁的事,哪个你不说了算。” 洛欢大咧咧地往叶修身侧一歪,伸直了腿,撑着上身凑近叶修,俊眉朗目地坏笑道,“话说我那个小嫂子,可得美成什么样啊?能让你做出抢人妻妾这种事,也太惊悚了,还搞得这生死相许的,看来只要女人够妖孽,没有男人不昏君啊!要不是她被人掳走了,我还真得好好看一看!” 叶修闭上眼,唇边笑了笑,没说话。承影倒了杯茶给洛欢,洛欢歪着身一饮而尽,顺手将空杯子递给承影,对承影道,“你这跟着大哥,也不好好劝谏,一到了京城见了人家美女就抢,还饥不择食,连个只会傻笑的哑巴都来者不拒,这知道的说大哥是色令智昏,不知道的,还当是你我兄弟这么些年软禁了他,不给他娶亲呢!” 叶修苍白的脸笑影浮动,只虚弱不语。承影道,“夫人聪明美丽,先生没看错。” 洛欢伸了个懒腰,伸腿踢了靴子,顿时一股刺鼻的脚臭味熏了出来,叶修忙捂住嘴,节制地压低声咳嗽,无力喘息道,“洛二,把你鞋穿上。” 洛欢怔了怔,便笑了,“忘了你这娇弱的毛病,”他一边穿鞋一边道,“哪个男人身上没有点味道,雄鹿身上还有麝香呢,就你娇气,连女人都没嫌过我。” 说完,他故意将自己的脚往叶修面前一晃,差点就踢到叶修的鼻子尖,那股恶臭呛得叶修几乎晕过去,一声咳有了上声,便没了下声,承影忙抚胸敲背一阵忙活,洛欢提着只鞋怔怔地看着自己闯的祸,诧异道,“动真格的了,这么严重!” 承影将叶修抚顺了气,放倒在床上,这边见洛欢穿好了靴子,遂对他抱怨道,“二哥,你没看先生这身子,哪能像往常一样玩闹的!” 洛欢意识到自己莽撞,心下后悔,却是叉着腰恼羞成怒地骂别人,“萧子璟那个老乌龟王八蛋,待我查出这次再是他作怪,老子扛刀杀进京城去,一脚踹了他的宝座让他趴在地上四脚朝天当皇帝!” 承影道,“行了二哥,让先生休息吧,你有威风,朝外边发去。” 洛欢切齿道,“老子正有气没处撒呢,这次不管来的是哪路兔崽子,老子全让他们把命给我撂这里!” 洛欢放了狠话,倒也毫不啰嗦,挺身便出了密室,扛着刀把内宅的房门一踹,雄纠纠气昂昂山一般巍峨立在中庭。跟随他从问心阁赶来的十数名剽悍武卫,齐压压列成一排,静声待命。 洛欢血红着眼睛,杀气腾腾地将刀一横,沉声道,“哥儿几个跟我出去找!抓了那元凶碎尸万段给你家先生报仇!” 他率先闯了出去,其余人也整齐划一训练有素地分开消散在阴沉的天色里。 连夜赶来,一下午奔波,又逢阴雨,天黑的时候,洛欢一身泥泞歪在正厅的椅子上,吩咐武卫们去洗漱吃饭休息。承影在他对面坐下,看他一身疲惫眼带血丝,对他道,“二哥,热水烧好了,你去洗洗,吃点东西好好睡一觉吧,外边有人照拂着。” 窗外的雨声滴滴答答,洛欢喝了口热茶,看了眼门外漆黑的夜色,说道,“也不知道是不是天不助我啊!这样的鬼天气,还不让人趁夜跑了!哎承影你说,他们会不会昨晚上掳了人连夜跑了,当时又是失火又是爆炸的,你又顾着大哥,乱哄哄放跑几个人也很有可能啊!” 承影道,“二哥,昨夜从火起到发现保护夫人的武卫被毒晕,前后不过一刻钟,虽然冰室又发生爆炸,但也未中断全镇搜索,对手不可能在那么短时间内逃出古佛镇,无影无踪!” 洛欢道,“没人逃出去,那外面露出来的咱小嫂子的踪迹信物,作何解释?” 承影道,“那些东西流出去,未必用人力,加藏在货物里送出去,有人接应,也很容易。” 洛欢半眯了眼哼笑了两声,“那他们是要玩捉迷藏!地上没有,便肯定是地下有,我不信他们还能长了翅膀从天上飞了!”说到这儿他警然坐直身体,“该不会是从地道里面跑了吧!” 承影道,“我让人留意这方圆十里的新 土,却都是他们布好的迷局,他们早有准备,所以真正的出口附近应该没有新土的痕迹,让我们无法下手寻找。” 洛欢长身而起,一拳砸在桌上,“传我的令挨家挨户地搜!老子也不怕民怨沸腾,就给我搜,我就不信找不出人来!” 承影起身对洛欢耳语了几句,洛欢撇撇嘴笑道,“他那有气无力半死不活的,行不行啊?” 是夜洛欢正睡得香,突然被一阵紧急的敲门声吵醒,承影在外面疾呼道,“二哥!二哥!” 洛欢只觉得头沉,听是承影的声音,忍不住拉开门便发火,“你还让不让人睡啊!” 吼完这句他也彻底醒了,见承影湿淋淋地闯进来又欲言又止,洛欢的心一凉,猛地打了个哆嗦,瞠目道,“难道是,大哥他……” 承影道,“二哥!有一众高手,突然围攻我们问心阁!” 洛欢狮子一般,凛然怒。他一脚将一把椅子踹翻了散碎开,叉着腰大骂道,“我操他祖宗!刚来了古佛镇他们就去进攻问心阁,要把老子当猴儿耍!” 说完转身大步冲进院子里,承影追出去道,“二哥!” 细密的雨帘中洛欢头也不回地道,“你叫齐人马跟我杀回去,老巢都被人家剿了,还跟这儿玩什么玩!” 沈墨瞳悲怆着从梦里醒来,泪,在她紧闭的眼底涩涩流转,渐成干涸。 睁眼看,四周如旧是一豆孤灯的黑暗。 刚刚她梦见了叶修,浮光掠影的温暖与轻盈。仿似他们还行在路上,马车些微的颠簸,他们并肩倚着车窗,看蓝天白云,山水风光。有时叶修累了,躺靠在座位上闭着眼,而她依偎在叶修的身前读书,她读,叶修听。 明亮闪烁的阳光,有小鸟“唧”的一声从车前飞过,他们于山野间采来的野花,养在清水瓶子里,艳如珊瑚的绽放。 沈墨瞳翻了个身,面对土墙,背对暗室中的那一点光。四处阴冷,她下意识向锦被里缩了缩,妄图借着那肌肤温度,四下黑暗,头脑沉迷,重回他们一起执手同行的半睡半醒之间。 黄昏留宿,叶修牵着她的手,走在街边的店铺小贩间,为她买或精致或粗朴或新奇的小玩意,他自己从不乱吃东西,可是纵着她,尝遍美食。 他的脸上全是温柔宠溺,他低头在她的耳边,浓笑私语。 他们洗去风尘,懒懒地卧于榻上,相拥说着很柔软贴心的话,有时候说着说 着他们睡着了,有时候,情不自禁,爱由心生,他将她纳入怀,纳于身下,然后十分缱绻,百般怜惜,万千宠爱。 偏那细碎的甜蜜,让沈墨瞳的胸口怆然疼痛起来。她捂着心,悄然在枕间蹭去泪,听得外面传来易卿阳的声音,“沈姑娘醒了么?” 沈墨瞳遂披着被子坐起来。易卿阳一进地室,见沈墨瞳在影影绰绰中坐着,先是一愣,复笑道,“墨瞳儿醒了,怎么不唤人送水洗漱?” 沈墨瞳头伏在膝盖上,恹恹地道,“被窝里暖和,懒得动弹。” 她的整个人窝在臃肿的被子里,只露着一张小脸。不知是不是易卿阳的错觉,还是这地室太过于幽暗,只觉得她那张脸,越发的消瘦苍白了。 易卿阳在灯旁坐下,沈墨瞳的目光跟过去,人却是往被子里瑟缩着,小声地问道,“表哥,外面可有转机了?” 易卿阳道,“那些诱敌的东西,并没有引开主力,李承影疯了一般,把古佛镇所有可能的出口都把守得水泄不通,洛欢快马赶来,更是气红了眼,逐人搜查,生一点的面孔都不放过!” 沈墨瞳道,“那他们可会找到地道出口,把我们困在里面么?” 易卿阳道,“哪能那么容易,只是叶修虽然死了,李承影和洛欢也都不是善茬,假以时日,被他们找出来也说不定。” 听到“叶修虽然死了”,沈墨瞳垂下眸,也不再言语,抱着膝越发往被子里缩成了一团。易卿阳看她这小样子,笑着道,“怎么了?” 沈墨瞳低头拈着脚底的被角,无辜又心虚,低声嘟囔道,“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在幽暗的光影里,缩着脖子楚楚然望了一眼易卿阳,复低下头道,“我一想起他,心便有些难受。” 易卿阳反不以为意地笑了。她若毫不介意一味亲近讨好自己才是令人狐疑,而今她心有不安,叶修的死让她难受,她还老实说了,才说明她真的是心无芥蒂,诚心归顺。 走过去抚了抚她的头,易卿阳温言道,“叶修这些日子与你朝夕相处,人都是有感情的,你心里难受,为兄的怎会怪你呢?只是叶修已死,徒思无益,墨瞳儿也要当心自己身体。” 沈墨瞳很乖地“嗯”了一声。这时有属下进来禀告道,“公子!那边发动攻击了!洛欢带着李承影和一干武卫,丧家之犬般,冒雨连夜回救问心阁去了!” 易卿阳喜上眉梢,侧首道,“消息可靠?洛欢和李承影全走了?” 属下确认可靠,易卿阳快走几步,唇角一仰,双手拍掌道,“墨瞳儿!表哥要带你去看一场问心阁的覆灭之仗!” 沈墨瞳的眼睛亮亮的,欢声道,“没人再能拦住表哥了!”她说完,在被子里打了个冷战,上牙打下牙哆嗦道,“墨瞳儿,恭喜,恭喜表哥!” 易卿阳突觉察到不对劲,伸手去试她的额头,狐疑道,“你怎么了?” 稍一挨她的额,易卿阳吓了一大跳,失声道,“怎么烧成了这样子!你为什么不说!” 沈墨瞳,当真病了。 第三十三章 相遇 ... 黑云如墨,风满袖。 一场大雷雨即将到来,天边隐隐有闷雷响动。古佛寺外的街道,狂风吹动垂柳如乱舞的群魔,路上空无人迹。 易卿阳惊悚地望着侧立路旁的人影,停步低呼道,“叶修?” 言语中,颇多不可置信。 叶修裹着纯白的狐裘,倚树靠着,侧迎着风,垂眸望着尘灰起伏的地面。他脸白如雪,眉目似墨,一手攥拳虚掩在唇边,似乎要抵挡随时破口而出的咳嗽。 听到易卿阳的低呼,叶修轻缓地转过头,唇边一笑,他苍白的面目便多了种如玉的温和。 “易公子别来无恙。”他的话音虚弱低迷,在如啸的风中似乎被吹散了,落到易卿阳的耳里时,已然隐约而破碎。 但紧接着的一句,虽低却很清晰,他说,“墨瞳儿呢?” 虽是言下要人,但叶修的目光望过来,仍一如平日般温柔友善,眉宇间的从容恬淡,也仿佛不是面对强悍劲敌,而是故交知己。 此时狂风大作,身旁的垂柳宛若断了一般欲压顶而下,叶修的狐裘被凶戾地翻卷起,他单薄的身躯似乎随时都站不住要凌风而去。 头顶的黑云吞吐变幻,如恶龙怒目般喑呜叱咤,后面的民居街巷皆已被黑暗吞埋,叶修白衣的身影纷飘成一个点,却偏有那种比肩凌越的气度,任凭天地恢弘风云变色,也只沦为他身后背景。 他的衣风吹猎猎,叶修复问了一句,“墨瞳儿呢!” 易卿阳没有做声,他目光如灼盯着叶修,他弄不懂,叶修怎么还会活着。 叶修不可能预先算尽一切,否则沈墨瞳不会被掳,但是他如今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易卿阳才突然发觉,所有计划未免进行得都太过顺利了。 叶修敢在古佛寺摆一出空城计,那么问心阁那里,是不是一个已经布好的局,而自己的人尚不知死活地往里面钻? 后果不堪设想,易卿阳不动声色地攥紧了拳,心微微发苦,渐成冷硬。 狭路相逢,勇者胜。问心阁那里,自己已然遥不可及无法操控,眼前的危局,只有杀了叶修,才能畅通无阻。 易卿阳的杀机一闪而过,瞬息消歇。叶修的暗器总是让人忌惮,而他,有墨瞳儿。 易卿阳侧首对身后的人低声道,“去请沈姑娘来。” 身后人领命而去。 两人相互对峙,虽未 兵戈相向,也是剑拔弩张之势。头顶的云层有电光闪烁,雷声越来越近,易卿阳笑了一下,迎风道,“雷雨将至,叶先生站于树下,未免有雷电之虞。” 叶修从善如流,向前迈了几步,衣袂被风扬起,他于乱风中站定,竟也颀长挺拔。 易卿阳道,“叶先生好计谋,这古佛镇貌似空城,在下出来才知道,处处杀机死气。” 叶修道,“天威震怒,人皆畏惧,这样的雷雨天,易公子不宜出行。” 易卿阳抱着臂便笑了,他望了眼天色说道,“是啊,不宜出行。却不知先生您,有何把握,在此冒雨等候。” 叶修道,“没有把握,只是试试。” 如此轻描淡写的语气。易卿阳道,“叶先生好运气,您这么随便一试,便和在下迎头撞上,抓个正着。” 叶修道,“如此幸甚。” 这时属下疾驰到易卿阳身侧,耳语道,“公子,沈姑娘跑了!” 易卿阳陡然变色,“你说什么!” 被他的凌厉所摄,那个下属语结了一下,低下头轻声道,“沈姑娘她,弄晕了随行的侍女护卫,……,跑了。” 易卿阳沉声怒道,“还不去追!捉回来!” 那属下疾走而去,易卿阳回身对叶修苦笑道,“你看吧,墨瞳儿她,跑了。” 狂风过,一道闪电划过天幕,叶修面白如地狱的修罗,他突然敛了眸子,说道,“我得去找她,所以你得快点死!” 惊雷劈天而至。 沈墨瞳疯狂地在空旷的街上,逆风奔跑。如一头破笼而出的困兽,于漫天的风中,于这无人的长街上,有种肆意的淋漓与欢畅。 十年,实在太久了。 她沉潜隐忍,一言不发,纵然可以安于处境灿灿而笑,但是不能忘记,仇人富贵满堂,春风得意。 而今终于等到长风猎猎,雷电将至。让她有一个机会,以一种昂然的姿态,在长风与空街上一舒胸中块垒,奔向一个她内心渴望的未来。 叶修的生命可以中断停止,但叶修所给她的东西,永不会磨灭淹埋。 即便他死了,她也要回到属于他的地方,走他引导的那条路。无论如何。 所以这场雨,在沈墨瞳的一生中,注定下得惊天动地,动魄惊心。 追兵将至,沈墨瞳忽而灵动飘身,身形一矮,一下子钻进 旁边一个巷道。 叶修和她说过,她已有内力,所欠的,是人的指点雕琢。 那次他们旅途停歇,青山绿水,一段线条蜿蜒柔美的小山坡上开满了花,她心生欢喜,于花丛中错步闪转地采花,半舞半嬉戏。 叶修坐倚草地上,斜射的日光落在他的身上,他手里拈了朵花,含笑看着她。 当天夜里,叶修问她那舞步的由来,然后告诉她,小时候娘教与她嬉戏时的舞蹈步子,贯之于内力,便是南越宫廷会当凌绝顶,曼妙至极的轻功。 沈墨瞳又一个飘忽的踏步转身,将追入巷道的敌手瞬息间甩出十多步。 回头眼望着敌手纷飘的衣袂,沈墨瞳在乱云翻滚狂风而至中闪转腾挪,欲将追击者远远甩开。 远处传来一声尖利的哨响,追击者马上回应了一声,沈墨瞳意识到追击者来了帮手,越加快地往前奔。 遭遇高手围追堵截,沈墨瞳身法再轻灵,还是毫无悬念地被围堵在街巷中。 她在慌乱中早就偏离了主街,被困在了一个死胡同里。背靠着墙,由于她刚才拼命的发力奔跑,咬紧下唇的嘴角,漾上股咸涩的腥甜。 将自己弄成高烧,上吐下泻,本已经耗损了元气。这番没命地狂奔,虽有一时急狂快意,却也似乎用尽了力气,冷汗迎着狂风不断涌出,沈墨瞳的腿,有些发软。 那两位追击者,正缓步包抄过来。沈墨瞳发乱如蓬,勉力用肩抵住后面的砖墙,挺直腰背,昂首睥睨着一步步接近的对手,她的心,突然冰雪空明般静。 虽然她不知道,她趁其不备弄晕了守护她的婢女和侍卫,已经走了的易卿阳如何会知道,这么快便派属下来追击她。 可是哪里出了问题已经不重要,她已然四面楚歌,被抓回去,定不会被轻饶。 狂风灌面而下,身后屋顶的瓦被刮落到地上,碎裂开。 一道闪电划破云空,沈墨瞳仰着苍白的小脸,无语问天,嫣然一笑。 霹雳惊魂而至。她握紧了刀,冲了过去。 那是沈墨瞳,第一次杀人。 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做到的。她借着电光雷至,突然冲上去,原本她已然疲惫虚弱,她不过是想着,就此一搏。 既已跑了,束手就擒,又算什么。 可一来,那追击者想不到她有如此可观的内力,如此凌厉的杀招,二来,没想 到她毫无征兆,在电闪雷鸣之际突然出招。 那追击者全部的记忆停止在那个女孩子仓皇狼狈地靠墙而立,形容苍白,迎着电光仰面一笑。 如昙花般短暂绚美。让人惊艳。 一招击中,沈墨瞳却突然怯场。 她拿着带血的匕首,对着另一个杀机毕现逼近前的追击者,突然一个踉跄。 跌在地上,大雨瓢泼而至。 电光,惊雷,狂悍的风吹荡着叶修的衣裳。他快步在长街上疾走着,四顾大声地唤,“墨瞳儿!墨瞳儿!” 他一贯的优雅,从容的风度,此时也因急狂而渐至散乱。 大雨瓢泼而下。他嘶声唤,“墨瞳儿--” 远远的巷道里,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嘶吼,在大作的风雨里隐约透进叶修的耳膜。 那声吼如垂死的猛兽,孤注一掷丧心病狂,即便被大风雨冲淡了,即便因遥远而不甚清晰,但也无法掩盖其真实。 叶修飞奔着冲过去。 他看到的正是披头散发的沈墨瞳,与另一位追击者,在泥水里滚成一团,咬牙切齿,殊死相搏。 叶修出手。 沈墨瞳在叶修冲到身边,唤她“墨瞳儿”的时候,才惊觉对手的力量早已然消歇。 风雨迷了她的眼,她费力地把眼睁开,怔愣地望着叶修。许是那个瞬间太过短暂突然,短暂到人尚来不及有任何情绪。包括突然生见的欢喜与曾经死别的悲怆。 叶修一把将她抱在怀里,贴着她的脸唤道,“墨瞳儿!” 他孔武的肩背遮住风雨,亲近熟稔的呼唤瞬间让沈墨瞳神志清明福至心灵。 “相公?”她迟疑着问了一声,转而猛一下抱住,唤道,“相公!相公!” “是我,”叶修道,“傻丫头,你要逃,也不能这么危险便往外逃啊!命还想不想要了?” 沈墨瞳根本没听见他在说什么,只顾摸摸他的肩,摸摸他的脸,喜不自禁地笑,叶修也捧住她的脸,两个淋得落汤鸡似的人,于是互相望着,一阵阵傻笑。 庄严肃穆的古佛寺,在暴风雨中突兀地挺立,无声悲悯地俯瞰风雨中相拥的男女。而他们的身侧,敌手的尸身横斜着,鲜血淌成血泊,浸染到他们的衣上。 第三十四章 静悦 ... 窗外雨犹在。 捧在手里的桂枝汤滚烫烫的,叶修卧在床上,隔着氤氲的热气,让沈墨瞳瞬间恍惚,觉得不很真实。 依旧是在下榻的屋里,她等待的男人已然回来,只是不知道何时下起了雨。 其他的,都好像一场梦。 叶修隐忍的微咳惊醒了她的恍惚,沈墨瞳忙走过去,将桂枝汤放在一旁,倾身为叶修捶背。 叶修的咳稍歇,整个人散了架子一般瘫在床上,脸白得有些吓人。只是他温柔有情的目光朝人一望,唇边一微笑,整个人便顿时活了起来,便如白玉沁了日光,白得温润而剔透。 沈墨瞳却是心疼了,上去扶歪倒的靠枕。叶修唤了声“墨瞳儿”,像个撒娇卖痴的大孩子,顺势,便柔若无骨地歪在了沈墨瞳的怀里。 抱个满怀,沈墨瞳顿觉有一种极温柔悦慕的幸福感盈荡于情怀,从呼吸到肺腑,在拥他入怀的刹那间,均被那种温柔悦慕的幸福,无形有迹地缠缚。 “相公,”沈墨瞳用脸贴住了叶修的额,伸手捋过他刚沐浴过,散披着的半湿的发。 叶修整个身体的力量都靠在沈墨瞳的怀里,闭了眼在她颈侧,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 他很轻。瘦得无甚重量。就在沈墨瞳的幸福被硌得心酸的时候,叶修往她的怀里窝了窝,闭着眼抿着嘴笑了,柔声道,“有了墨瞳儿,真好。” 沈墨瞳的眼眶一湿,更加柔情温存地贴向了他,而他却是不合时宜地,咳了起来。 沈墨瞳忙为他抚背,叶修咳了好半晌,稍微歇住。药已凉得差不多了,沈墨瞳尝了一口,正好喝,遂端过给叶修。 叶修的桂枝汤,特意加了黄芪,杏仁和桔梗。沈墨瞳也喝了药,被温热的汤水一激,不由打了个冷战。想到不久会发汗,叶修掀开被子道,“墨瞳儿,上床上来,休息一下午,出身汗便没事了,一会儿饿了,冬哥会送热粥来。” 沈墨瞳忙缩着肩挨过去,钻进被窝躺下,搂着叶修的脖子,窝在他的颈窝里,糯糯软软地撒着娇,“相公,我还要吃豆沙包。” 叶修一笑,还没忘了那豆沙包呢! 得了他的应允,沈墨瞳搂着他,安静地闭上眼。叶修用手指理好她散到胸前的发,盖好被子,柔声唤道,“墨瞳儿。” 沈墨瞳也不睁眼,只“嗯”了一声。叶修抚着她的头说道,“先不许睡,为夫的得训斥你几句。 ” 沈墨瞳越发往他怀里腻,嘴里娇柔婉转地哼唧着表示抗议。叶修笑着拧了把她的鼻子,“不听教训吗?” 沈墨瞳咕哝道,“我哪里错了。” 叶修搂过她抚着她的肩背,柔声薄责道,“傻丫头,出了事,我定会去救你,你等着便是了,怎么便自己冒险,往外跑。” 沈墨瞳的眼眶偷偷湿了,没吭气。 叶修道,“为夫的若没有事,定会去救你。若是真的出了事,墨瞳儿在他身边,隐忍求存,也未必是坏事。” 沈墨瞳泪盈眶,埋头咬住唇忍住。没人能知道,听说他死了,她内心无以复加的窒息与绝望。 她未尝不怀疑过,叶修是不是,又是一场以情相诱?为了,擎天索。 她无法不多疑。一见钟情,自然不如有利可图考之有据。 可是新婚之夜,那个男人说,他不需要擎天索,也不是为燕王而娶她。 他温柔呵护。打开她的内力,点拨她的武功。让她由内生发出一种天高海阔的希望,她可以凭借自己安身立命,她无需去攀附谁,也无需被谁利用。 他是她的相公,同时亦师亦友亦兄长。她曾历经母亡,曾受灭门之灾,孤身面对杀身之祸,可也许是这些日子被叶修养软养娇了,在听到叶修身死时,她只觉得天塌地陷痛不可当。 叶修也察觉到了她的难过,却还是抚着她,笑着,若无其事地责备道,“你才学多久,就你那几下子,也敢以卵击石,若不是那个人不敢真下手杀你,你以为你还有命在?” 沈墨瞳不说话,叶修笑着搬开她,点着她的眉心调笑道,“被抓回去,看有你的苦头吃!” 沈墨瞳“噗”一声笑了,眼里含着泪光一头蹭到他的怀里娇声道,“相公你欺负人,本来我都成功了,分明是你拦住他,才让他知道我跑了的。” 叶修搂着她,笑,拖长着声音道,“是,怪我,行了吧。” 沈墨瞳一笑,往上去蹭他的脖子。叶修与她十指相扣,脸贴着脸,相互偎依着,肌肤相亲,呼吸相溶。 “墨瞳儿,”叶修温存地在她耳边,用十分低哑十分亲昵十分缱绻的声线道,“这两天,想我了么?听说我死了,伤心么,嗯?” 沈墨瞳吸了下鼻子,忍住泪,十分娇弱而委屈地“嗯”了一声。 叶修笑了,翻身将她压在身下,拢着她的头发,抚着她 水汪汪的眼角道,“傻瓜。” 不知道他这一句有什么魔力,也许是太过亲昵爱宠了,沈墨瞳只觉心一热,眼角的泪便流下下来。叶修俯□吻住泪水,温软的双唇含住她的耳垂,低柔含混地哄道,“乖,……” 门“啪”一声被撞开,陆小悄湿淋淋地闯进来,急声道,“哥!嫂嫂!” 也多亏得叶修反应快,瞬间变成了侧倚在沈墨瞳身旁的姿势,面不改色地唤道,“小悄?” 陆小悄已冲到了床前,“哥!你没事吧!” 叶修坐起望着她笑了,“你这是怎么回事,也淋成了落汤鸡的样子。” 陆小悄这才意识到叶修和沈墨瞳躺在一起,她突然闯进来有多么冒失,脸一红,话也结巴了,“我,我是听说,哥你出事了,二哥……” 叶修笑道,“都没事,你二哥和承影哥哥去问心阁那边看看,别人不知道,你还不清楚,问心阁,哪是那么容易偷袭的?” 陆小悄挠了挠湿嗒嗒滴水的头发,窘道,“我,那我……” 沈墨瞳已下得床来,拉过陆小悄关切道,“怎么淋成这个样子,快来换上干衣裳,让冬哥儿再盛碗桂枝汤来,别中了风寒了。” 陆小悄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衣裳头发全滴着水,这几句话功夫,她站的地上便湿了一片。沈墨瞳拿了块干毛巾给她擦头发,转身为她去找换洗的衣服。 讪讪地擦着头发,一想到沈墨瞳起身时眼角含羞容光灼灼的样子,陆小悄更是觉得自己闯了祸,她吐着舌头对叶修做了个鬼脸,然后巴巴地跑到沈墨瞳身边道,“嫂嫂不用了,店里有衣服,你也刚受了寒,快好好休息吧,我去那边洗个澡,对,喝桂枝汤!” 陆小悄说完也不待沈墨瞳回答,便一头钻出房间,逃也似的跑得远了。 天色初霁,雨声渐小,沈墨瞳抱着衣服,想着陆小悄跌撞的样子,不由暗笑。叶修已复在被中躺下,以手支颐慵懒地闲唤道,“夫人,快些回来吧,那丫头怕再也不敢来了。” 醒来已是黄昏,暮色初染,窗棂里,还正透出半片艳丽的霞光来。 沈墨瞳悄然惶惑。大睡初醒,一切的直觉感知,既很敏感尖锐,又很懵懂虚浮,好似辗转在生与死的边缘,轮回在前生今世的缝隙,情怀记忆,都有那么一刹那的茫然与混乱。 这个半晦暗的屋子,是哪里?自己,在哪里? 沈墨瞳复又闭 上眼,还好,身边是他的怀抱,枕侧,是他的呼吸。 她回来了。他把她在电闪雷鸣、暴雨滂沱中带了回来。 沈墨瞳几乎是贪恋地望着叶修的睡颜,心内静悦,不由得无声一笑。 仿似有鸟声在清浅地啁啾。可是那个瞬间又是极为悄寂的,斜落着的黄昏的光影洒落床头,透映出浮游着的细弱尘埃,仿佛人一用力呼吸,便会在空中缭乱。 沈墨瞳柔若无骨地依了过去,叶修遂伸臂张腿地抱住,贴住她的脸。 驱寒发汗,半日好眠,未免有点虚脱的懒散,两个人虽已醒了,但是闭眼相拥,都不说话。 外面传来了脚步声,敲门声显得那么轻而迟疑。叶修先笑了一下,跟她轻声耳语道,“你猜猜是谁。” 沈墨瞳轻声道,“小悄。” 果然门外传来陆小悄极其乖巧小心的唤声,“哥,起来吃饭了。嫂嫂,吃饭了。” 叶修和沈墨瞳相视而笑。沈墨瞳应了声,起身去开门,却见陆小悄披着霞光,抱了一大把粉白彤黄的月季花,破颜一笑地讨好道,“嫂嫂,送你的。” 沈墨瞳一时惊喜,陆小悄朝她眨眨眼睛,挨蹭进屋里,将花插到桌上的瓶子里,来到叶修的床边,极为殷勤热络地讨好道,“哥,你起来加件衣服,刚下了雨,有几分凉,不过花园里景致极好的,你和嫂嫂散一散步,一会儿我去拿晚餐来。” 叶修刚披上件外衣,陆小悄忙不迭上前为他系带子,叶修笑问道,“小悄这是怎么了,一下子对我这么好啊!” 陆小悄嘿嘿笑着,“人家什么时候对哥不好了,”说着转头对沈墨瞳道,“嫂嫂,是吧?” 叶修拧了把她的鼻子,“是怕你洛二哥回头打你吧,你的钱赚够了吗?” 陆小悄揉着鼻子对叶修赔笑道,“没看听了谁的话,哪有赚不够的。” 此时夕阳已淡,外面尚有风,叶修又咳,故而景致虽好,也并未散步,只是开了半扇窗通风。洗漱之后,晚餐便送来了,陆小悄与他们一道用了餐,完了半娇半痴地晃着叶修的胳膊亲昵缠磨,不肯离去。 “哥,那你杀了他没有?” 叶修半躺靠在榻上,陆小悄围坐在他面前,托着腮追问易卿阳的下落。叶修笑语道,“小悄和他已是熟了,我真杀他,你可舍得吗?” 陆小悄顶嘴道,“他害我哥哥,掳我嫂嫂,偷袭我们问心阁, 我有何舍不得!” 叶修一笑,“被他逃了。” “啊?”陆小悄道,“可是哥你暗器底下,从未活过人。” 叶修道,“事有例外,我的暗器再厉害,初次交手,也不提防他练了移经错位的功夫,而且,易卿阳该是异于常人,他的心脏,可能长在了右边。” 陆小悄复又“啊”了一声,说道,“那他不死,这次吃这么大亏,定不会善罢甘休的!” 叶修复又开始咳,沈墨瞳拿了温水过去喂他服药。叶修歪在榻上,瞟了陆小悄一眼,轻咳着笑言道,“你嫂嫂回了问心阁,该是安全了。倒是你,在生意上与他一来二往的,我看回头过了你二哥那关,你也给我好好呆在家里,不准出去乱跑了。” 陆小悄嘟着嘴尚未答话,一只黑鸽子扑啦啦落在敞开的窗台上。陆小悄眼睛一亮,欢声道,“是小黑子!”当下抱了鸽子交给叶修,见叶修解下字条看过,忍不住凑过去道,“哥,是不是我二哥和承影哥哥有什么消息?” 第三十五章 浮华 ... 叶修笑语道,“嗯,你二哥说了,他备好荆条,就等着你回去了。” 陆小悄一下子苦了脸,晃着叶修的肩膀道,“哥,你不要吓我。” 叶修将字条往她手里一放,说道,“你自己看,谁吓唬你。” 陆小悄打开一看,几乎便哭了,滚着跌进沈墨瞳的怀里哀声道,“嫂嫂救我!我哥最听你的话,嫂嫂救命啊!” 叶修在一旁道,“行了,就你这,不辞而别离家出走,在哪里,还不被打几下?小小年纪,便敢盗用你二哥的印信,动用家里那么多银子,再不管,下次敢翻天了,你在这里求我也没用,回去好好跟你二哥认个错才是正经。” 陆小悄在沈墨瞳怀里做出泫然欲泣的可怜相,扯着沈墨瞳的衣袖道,“嫂嫂你看,我哥他见死不救。” 叶修笑道,“你该打,我救什么救。” 叶修一行不急不缓又走了两日,医药商贾繁华的气息渐至浓郁,处处熙熙攘攘,热闹喧哗,街头巷尾的人群都在兴致勃勃地谈论问心阁刚刚发生的那场哗变。到了百姓的嘴里,破敌既惊心动魄,又轻而易举,好像只要有洛欢英勇无双,叶修运筹帷幄,天塌下来都可以当被盖。 如此繁华,沈墨瞳多少还是新奇的,叶修遂很是尽职体贴地在一旁指点解释,也不知道是叶修说了什么话,为了什么事,两个人时常笑起来。 唯有陆小悄,离问心阁越近,她越是郁郁寡欢,坐卧不安。车行至距问心阁三十里的陈家镇,正逢承影骑马从前面迎了过来。 陆小悄飞快地奔过去扑在承影怀里,娇柔糯软地唤“承影哥哥”,承影一笑,抚着她的头道,“你赚足了钱,跟上先生了?” 陆小悄抽着鼻子“嗯”了一声,乖顺地挽着他的胳膊跟随在他的臂弯。上午的斜晖中,承影高大,小悄娇小,两个人相偎着一同走过来,叶修望着,不由微笑。 互相见了礼,承影揉着陆小悄的头笑着道,“这丫头吵着先生和夫人了吧!” 叶修道,“看她现在这样子,就想不出她离家时是哪来的胆子。” 众人都笑。陆小悄偎着承影,索性不和叶修他们同车了,蹭到了承影的马上,像个软棉花团一般窝在了承影的胸前。 承影揉了揉她的小后脑勺,笑着没说话。陆小悄抱他抱得紧,又亲昵,窝了好一阵,才抬起小脸,用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承影,开声道,“承影哥哥。 ” 承影低头看了她一眼,“嗯”了一声。陆小悄环着他的腰,小心地探问道,“二哥是不是很生我的气啊?” 承影暗笑道,“没有啊,二哥打赢了仗,一早去丽春苑找姑娘去了,该干什么干什么,谁有空生你的气啊!” “可是他写字条用小黑子飞鸽传书吓唬我。” 承影不经意地“哦”了一声,说道,“想起来了,他前天问我借了刑事堂的藤杖,粗粗细细挑选了大半天。” 陆小悄顿时钻在承影的怀里垮下脸来做哭泣状,承影俯身在她耳畔笑骂道,“傻丫头!二哥打了这一仗,过足了瘾,也算是给他疏肝解郁败火清毒了,他与你都好几个月不见了,疼你还不及,哪还有火气来处置你。” 陆小悄仰面道,“那二哥不罚我了?” 承影道,“我不知道!” 陆小悄于是嘟着嘴摇着他的胳膊撒娇,她清新淡雅的少女气息透过承影的鼻子,浅浅地沁进了心底,承影弯唇一笑,弯臂将胸怀里娇软的小身子圈好。 三十里路,快马阳关道,进入问心阁的时候正近午时,沈墨瞳远远看见一个高大俊伟的男人策马而来,黑靴,玄袍,英挺如远山巍峨,峻洁如松竹苍翠。 洛欢一下马,陆小悄唤了声“二哥!”如飞鸟投林,稚子奔于父母般,一头扑进了洛欢的怀里。 洛欢张臂抱住她,顺势转了好几圈才放她下来,他脸上笑得灿烂,长臂一伸将陆小悄搂在腋下,亲热地捏着陆小悄的小脸道,“死丫头知道回来!嗯?” 也不待她答话,洛欢便携裹着陆小悄来到叶修和沈墨瞳的马车前,一见到车边与叶修携手并肩而立的沈墨瞳,他顿时松了陆小悄,一双眼目光如灼,盯住了沈墨瞳。 洛欢人伟岸,偏又生得极俊,一身玄色的袍子,越发衬得他面如冠玉,容光直迫人而来,令人不敢逼视。 尤其那双眼睛,眸如点漆,带着笑,藏着钩,深无边黑无底,只消被看上一眼,即便轻若鸿毛,也瞬间泥足沦陷。 七分正,三分邪。硬朗轩昂,如不可一世的神,俊美放旷,如喜怒无常的妖。他肆无忌惮地直盯着沈墨瞳打量了几眼,长腿前迈一步,冷不丁将沈墨瞳抱了个满怀,一低头“吧唧”一声,在沈墨瞳面颊上响亮地亲了一口! 突然跌进一个铁一般的胸膛里,陌生的男子阳刚的气息,吓得沈墨瞳都不敢呼吸,而随之而来的那一个用 力的热吻,更是让沈墨瞳神魂离窍,惊得目瞪口呆。 洛欢却叉着腰哈哈大笑,朗声道,“大哥你给我娶了个这么漂亮的嫂子,趁着还没相认,我得赶紧调戏下占占便宜!” 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被自己的小叔当着丈夫的面明目张胆地调戏了,沈墨瞳失措之下,脸一下子如火如荼地烧了起来。 洛欢意犹未尽地道,“如斯美人,叫嫂子还是太可惜了,该再亲一下!”说完扶住沈墨瞳的肩,低头又欲亲吻,叶修一把将沈墨瞳拉过来,呵斥道,“洛二,不准再冒失!” 洛欢的呼吸与唇畔的热气,带着极为强烈的雄性气味,直贴着沈墨瞳的耳际擦过去,那轻微的碰触虽如掠水惊鸿般浅短,撩拨得却甚是惊人心的强悍。 叶修对沈墨瞳道,“你洛二哥素来无状,墨瞳儿切莫介意。” 沈墨瞳虽红着脸,却是笑了,笑容甚明亮,迎着午时的日光,艳如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她微微敛首,大方地上前一步,唤“洛二哥”,行了一礼。洛欢竟也不推却,大咧咧地受了,笑得半眯了眼,饶有趣味地说道,“大哥看上的人果真是不一样啊,被我这样欺负了,竟也不恼,还行礼唤二哥么!” 沈墨瞳笑道,“二哥放旷无拘捡,不可以世俗礼衡量约束,而我为红尘俗客,自当尽俗礼。” 洛欢朗声道,“说得好!”说完也躬身一礼,言笑晏晏道,“嫂嫂说自己为红尘俗客,那洛欢也自当尽俗礼。” 沈墨瞳又还了一礼,抬头时,洛欢深邃含笑的眸子,如深潭浮映桃花,盈盈然盯着她。沈墨瞳报以微微一笑,不动声色偎在了叶修身侧。 此时她已是红云褪去,面色如常,洛欢也站在叶修另一侧,低头和叶修说笑。众人皆是被这洛欢一骇,觉得他惊世骇俗得也太离谱了些,不过见这几个当事人都四两拨千斤地过去,不由也跟着松了口气,暗觉得沈墨瞳处事大方得体。陆小悄做贼心虚,虽是被洛欢拎了过去,但这么热闹的场景她也没敢参与,而是悄悄退了几步,落到众人的外围,挨到了承影的身边。 承影微笑,“敢跑出来了,不怕二哥找你?” 陆小悄食指竖于唇上,示意承影噤声,偏巧洛欢朝他们的方向瞟了一眼,吓得陆小悄忙偷偷摸摸躲在承影的侧后方,意图避开洛欢的目光。 承影道,“别躲啦,二哥都看到了。” 陆小悄挽着承影的胳 膊悲叹了一声,垂头丧气地踢了踢地上的石子。承影看了暗笑,拉着她往前走,陆小悄不安道,“承影哥哥。” 承影道,“回家吧,难道你还想逃啊!” 问心阁依山而建,风景奇绝。马车一进入街巷,顿时鞭炮齐鸣,街上虽让出了一条路,却是人山人海,人人皆喜笑颜开,拥挤着,大声说恭喜,极其热情地往叶修他们的车上送递东西。 叶修极是淡定自然地抱拳行礼示意,他那份淡然随意的平和,也感染了沈墨瞳。她在叶修的身侧,随着夫君一起欠身示意,脸上的笑浓淡得宜,表情美得仿佛穿过的不是车水马龙人声鼎沸的闹市,她不是在被无数双眼睛打量品评争相传说谈笑,而是如赏花开,如观山水,心与境会,油然而生的恬淡宁静的欢喜。 洛欢侧首打量了她一眼,对承影道,“大哥看人果然眼毒,怪不得横刀夺爱从王爷手里面抢呢!你看这女人,于千万人围观喝彩中,风神静朗,气质冲融而无惊宠,仪态温柔委婉,谦逊而不疏离。不拘谨高傲,肯俯首到尘土里,偏又清空干净得不容沾惹,我这怎么看,和我们的大哥怎么像,有这般的容貌心性,便是终身哑不能言,也可娶啊!” 承影笑道,“这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当初先生要娶她,我还倍感惊异不解,可一旦成了婚他们生活在一起,便越来越觉得她和先生果然珠联璧合,天生一对。” 洛欢仰面一笑,斜睨了身后的叶修一眼,说道,“这叶大也真算是成性风流,一趟京城之行,几乎拼了命,就带了这么个美人回来。” 承影道,“也没看看是和谁做兄弟的?” 洛欢轻轻一拳捶了过去,“你也和我做兄弟的,怎么就不学着点!” 这时,路被拥堵住,一群十来岁的小孩子用稚嫩的童音,载歌载舞齐呼道“先生夫人,百年好合!”一群容貌俊美的少男少女随着孩童们唱和着,扬臂将手里淸鲜盛放的各色百合花,从四面八方齐齐扔进车里。 花雨中,叶修笑着,侧首在沈墨瞳的耳畔低语道,“这许多人祝福,墨瞳儿高兴么?” 沈墨瞳与他私语道,“相公你让我想起两则典故。” 叶修道,“嗯?” 沈墨瞳耳语道,“掷果盈车,看杀卫玠。” 叶修笑,在她的腰侧轻轻捏了一下。 香花如零雨般落下,叶修仿似听到一声极轻极细微的笑声。面前人山人海,笑语繁华,叶 修一时怀疑那笑声是在自己耳侧,还是在自己心里。 虚浮宛若幻觉,那声笑仿似很熟悉,可一时又想不起。 第三十六章 酒醉 ... 鞭炮轰鸣,两千名学生和武卫又在门前见礼。叶修携沈墨瞳下了车,还了礼,洛欢请沈墨瞳上轿。 豪华气派威风凛凛的八抬大轿。沈墨瞳暗自吃了一惊,微微侧首望向叶修,洛欢在一旁笑盯着,说道,“嫂嫂从此便是我们问心阁的当家主母,自当兴师动众,冠冕堂皇而入。” “如此,”沈墨瞳凝眸对上他的笑侃,略略行礼笑言道,“有劳二哥了。” 叶修笑着牵过沈墨瞳的手道,“在下和夫人一同坐轿吧。”说着,他行至轿门处,躬身下去,彬彬有礼请沈墨瞳先上。 两千弟子的注目下,叶修请她先上。正午明媚的阳光下,他清俊的脸,带着出水白莲般柔润温和的笑容,他为她躬身退让,那么自然而然,而又甘之若醴。 他是在所有人面前宣布,这个女人他爱之重之,对她,胜过爱自己。 情深意重,自细心柔宠呵护,唯恐不周,唯恐不及,唯恐人不知,甚至也宁愿在她面前低至尘埃里。沈墨瞳恍然离神,只觉得内心一片酸暖,脚下如坠千斤,再迈步不得。她俯首谦让道,“该夫君先请。” 叶修一笑,贴近她柔声私语道,“墨瞳儿不必介意,无论我为夫人做任何事,也都无损为大丈夫。” 一个男人穷困潦倒,怕老婆或许是没出息,可一个功成名就的男人温柔体贴,惧内也算是好品质。沈墨瞳释然一笑,悄悄地向叶修怀里亲昵地贴了贴,然后举步上前,躬身入轿,却并不坐下,只笑容清透甜美地,恋恋牵着叶修的手,待他进来。 在外人看来,这夫妻俩密语商量,恩爱有加,而进退谦让有度。洛欢看了,抱着臂膀一笑,吆喝众人起轿。 问心阁背倚万寿山,青砖红瓦,高低错落而秩序井然。透过轿帘仰目四望,青山巍峨,苍然而深秀,有日光云影落其上,深浓浅淡,明暗如织。 两人并肩而坐,叶修牵着沈墨瞳的手,告诉她这是学堂、医馆、武堂练习场,那边是住宿的房舍,用餐的饭堂,读书散步的花园,见沈墨瞳远望着山间的风景,凝神而有思,叶修挨近她,在她耳侧柔声道,“墨瞳儿,回到家了,开心么?” 沈墨瞳“嗯”了一声,顺势偎在他胸前。叶修俯首笑言道,“墨瞳儿喜欢山中风景,等回头为夫的带你看个够。” 他说完,轻轻在她面颊上印上一吻。沈墨瞳凝眸仰望着他,不说话,只是笑,目光盈盈,笑颜明亮,甜美粲然。叶修宠溺地拧了 把她的鼻头,在她耳畔低声道,“傻丫头!” 不提防后面传来洛欢响亮的声音,“大哥要陪着美人逛山,心思虽好,但你那身子骨,也太过劳民伤财,挑水的拿药的,捧茶的抬轿的,如此前呼后拥众目睽睽,美人也亲近不了,风景也赏不到,索性再受了累着了寒,回来一病不起一命呜呼,单剩下个美人可朝哪儿哭去啊!” 叶修听了笑骂道,“洛二你少说几句,没人给你当哑巴!” 洛欢嘿嘿一笑,一听,就是笑得很得意。 于是小夫妻两也不敢说悄悄话了。就这样沿着青砖铺就的山路蜿蜒而上,差不多半个时辰,才在一处朱漆大门前停住。 这院落与前面用一条修竹小路相连,差不多隔了二里路的距离,虽看起来像是个清幽后院,可问心阁的核心人物却都住在这里。旁边亦有个不小的院落,叶修指点给沈墨瞳看,说是问心阁的贵宾房。 一位白衣俊雅谦逊含笑的翩翩佳公子上前行弟子礼,唤“先生,夫人。”叶修躬身扶起,对沈墨瞳道,“这便是主掌医馆的宋珺宋云水,墨瞳儿见过来。” 沈墨瞳上前见过,宋珺忙躬身行礼称不敢。洛欢道,“有什么不敢的,小嫂子虽嫁了大哥,可这么小年纪,唤你一声四哥也使得!如此你敬她是夫人,她敬你是哥哥,才更是和睦美满,你问问承影,他们是不是这样!” 众人皆笑。陆小悄见了宋珺,凑过去拉住宋珺的袖子亲昵欢喜地唤道,“云水哥哥!” 宋珺揉了揉她的头,笑眯眯地道,“小悄回来了?” 洛欢已在一旁催促道,“行了,都见过了,陆小悄,你云水哥哥既验完了菜,你便带着嫂嫂洗漱下然后入席!” 陆小悄“噢”了一声,对宋珺吐了吐舌头,一转脸陪着笑,拉着沈墨瞳往里面走。那院落转过屏风,便是一条宽敞的青石路,奇花异草,古柏银杏参天。陆小悄领着她快步进了客厅,沈墨瞳不由多看了一眼,只见那厅堂甚是宽敞,装饰斐然却不露奢华,反更显古朴厚重。陆小悄道,“这是接待贵宾的,我们一会儿吃饭便在楼上!嫂嫂,来,我带你去我房间洗脸梳妆!” 整个后院便是个依山而建的大花园,她们穿过修竹乔木,山石画栋,见风光秀美水光粼粼的园子中,两栋楼阁成东西相望并列之势,以宛转廊亭相连着,中间一座小巧精致的阁子掩映在花木丛中。陆小悄道,“嫂嫂你看,东边便是你和我叶大哥的住处,凤仪楼,旁边的 小院子,我承影哥哥和云水哥哥分别住着,西边那处,我二哥住的,可二哥更喜欢在外面留宿,一个月有十天都不在的。中间这阁子,便是我住的!” 陆小悄说完,牵着沈墨瞳的手踏进篱笆院,青石铺路,院里种满了花,牡丹芍药秋菊金桂,一树树的桃,李子,杏儿,如今看是绿肥红瘦,但若逢暮春时节,定是美不胜收。 鸟鸣啾啾,院里明媚而清净。陆小悄唤了声“绿溪”,没人应,她咕哝道,“哪儿去了,定是今儿热闹,她跑到前面迎我,反错开了。” 拉着沈墨瞳进了房,打了水让沈墨瞳洗脸。沈墨瞳打量着房间,简洁素雅,又娇柔粉嫩,和陆小悄的气质审美大不相同。 陆小悄也跟着胡乱洗了把脸,便拉了沈墨瞳往外走,谁知出了院子,陆小悄突然停住,有几分诡秘地咬着沈墨瞳的耳朵笑语道,“凤仪楼后面不远处,便是我叶大哥的暗器房,那是问心阁的禁地,任何人都不准去,去了格杀勿论的。我不知轻重闯过,叶大哥饶了我,他也该不会,责怪嫂嫂的吧?” 沈墨瞳看了看陆小悄,心下狐疑。陆小悄双目明亮地盯着沈墨瞳,大概是觉得自己未蛊惑成功,遂不甘心地再次咬着沈墨瞳的耳朵道,“嫂嫂你刚来,装作迷路了,误打误撞也无妨的,其实,全问心阁的人都很奇怪,叶大哥会将他的暗器传给谁,嫂嫂你守着这么个以吹灰之力敌雷霆万钧的夫婿,还学什么武功,我叶大哥那么疼你,你便问他学吧!” 陆小悄说完,对沈墨瞳挤了挤眼睛,脸上挂着天真无邪的灿烂笑容,拉着沈墨瞳继续向前走。 席间除了叶修夫妇,就是洛欢承影宋珺陆小悄,陆小悄笑得像只刚吃了鱼的猫,殷勤温顺,在众位哥哥中间斟酒添茶,卖乖谈笑。叶修不能饮酒,洛欢则开门见山,要把沈墨瞳灌醉。 “进了问心阁的门,必得醉一场,让我大哥抱得美人归,才算是真嫂子!” 洛欢说这话的时候,语虽调笑,却实则让人不可抗拒。叶修道,“洛二,你别胡闹,她一个女孩子,饮什么酒。”洛欢一伸手拦住话头,对叶修道,“你心疼也不行,今儿个,是由不得你了!”说着,将沈墨瞳满上一杯道,“小嫂子给不给面子!” 沈墨瞳笑着举杯道,“如此,便舍命陪君子了!”说完,仰面一饮而尽。洛欢拍案道,“爽快!”干了自己的酒,复又给沈墨瞳倒上。 在洛欢的带领下,众人轮番敬了沈墨瞳一圈,然后再由沈墨瞳轮 番敬大家,八杯酒下肚,沈墨瞳面露桃花之色,一双眼睛却是更清更明亮了。 叶修扶住她,夺了杯子道,“别喝了,当真醉了。” 承影和宋珺拘于礼数,自是不会灌酒。可是洛欢哪里肯饶,他将叶修一挡,拿着杯子凑在沈墨瞳身前,说道,“大哥你别护着,一看小嫂子这架势,便是海量,来,小嫂子,干了,今儿咱们哥俩非得喝个一醉方休不可!” 沈墨瞳只笑着,端酒和洛欢碰杯而饮。叶修看了有些担心,“墨瞳儿,别和你二哥逞强,他这人很少醉的。” 沈墨瞳嫣然道,“相公,二哥所命,唯一醉耳,墨瞳儿敢不听命?”于是好好的一桌宴席,便成了洛欢和沈墨瞳的斗酒场。 两人推杯换盏,鲸饮方豪。渐渐的众人看傻了。 沈墨瞳的姿仪越来越优雅自如,脸上的红云褪去,双颊渐至露出了如雪的莹白。她灿然笑着,来者不拒,一双眸子却越来越黑,越来越清亮。 毫无醉态,更添风仪。洛欢越加疏放惊喜,盯着她盈笑的眸子赞叹道,“好酒量!” 又是十杯,沈墨瞳的腰挺得更直,笑意越深,眼神越清明。 十杯复十杯。 沈墨瞳姿容如旧,酒意方遒。眼里盈满了笑,笑容清柔甜美。 洛欢诧异道,“难道你也不会醉么?” 叶修已抢了他二人的杯子,“不行,不能再喝了。承影云水,去扶你们二哥回去。” 承影宋珺也有感于他们实在喝了太多,齐齐起身去扶洛欢,洛欢哪里肯依,猛地挣开,趔趄一步复拿了杯子向沈墨瞳道,“小嫂子,再来!” 这边叶修也正躬身扶沈墨瞳,沈墨瞳倚在他的怀里,望着他,盈盈笑着道,“相公,我没事。” 语声已露娇憨,她仰面在叶修的臂弯,这个瞬间还是甜美言笑着,下个瞬间,突然醉倒在叶修怀里。 叶修唤了两声,沈墨瞳醉得不省人事。洛欢笑道,“哈哈!终于醉了!”一语说完,便往前一个踉跄,要不是承影及时抓住,就差点摔在桌上。 将二哥喝到醉的女人,陆小悄望着叶修怀里的沈墨瞳,面露惊讶崇拜。 沈墨瞳朦胧醒来,头疼如裂,喉干如火。她吃力地回过神,窗边月光少淡,树影婆娑,远远的,仿似有虎啸猿鸣般的声息,在断续传来。 那个瞬间她半醉的脑海中很诡异地蹦出了三 个字,暗器房。 第三十七章 阴影 ... 她这一动,身边的叶修已俯身过来,“墨瞳儿,醒了么?” 沈墨瞳这才注意到,自己睡在一张大床上,四周光影昏暗,全然陌生。 除了那个说话的人。他的语声如旧温和,在她身边和衣而卧,神色略显憔悴,一看便是睡得极不安稳。 沈墨瞳心下愧疚,忽而又温软了,她往叶修怀里窝了窝,娇声道,“相公。” 叶修搂着她,微微一笑,柔声道,“头疼么,口渴不?” “嗯,疼。”沈墨瞳的话音如同孩子般娇软惫赖。叶修端了茶来,扶她起身饮下,茶水温热,竟还有些微微的酸甜,润喉而下甚是舒爽。 沈墨瞳复躺在枕上,叶修为她揉了揉眉心,问道,“好点了没?” 沈墨瞳仗着残醉,半娇半痴,睡眼迷离地任性道,“不好,相公再揉揉。”叶修见她的睡容甚是舒适,不由勾唇一笑,拧了把她的鼻头,温言道,“好。” 沈墨瞳的小鼻子皱了皱,扭过脸闪躲,叶修将她的脸正过来,双手在她的眉心和太阳穴处按揉。 不多时,她便又呼吸均匀地睡着了。叶修抚了抚她的脸颊,刚在她身侧躺下,沈墨瞳已像小猪一样拱过来,窝在他怀里,手脚并用地抱住了他。 这个醉酒熟睡的小人儿貌似有点沉,叶修摇头一笑,顺势搂过来掖好被子。 沈墨瞳彻底清醒时,天已大亮。她一个人独霸着一张大床,晨曦斜落,屋里清净得悄无声息。 里衣已被换过了,沈墨瞳方忆起昨夜醉酒,回来曾吐过,染脏了叶修的襟袖,后来又得他衣不解带细心呵护的照顾。 脸不由有点红,她穿好衣服蹑手蹑脚地走出去,清晨小风,拂面清凉,叶修正披着件外衣,在梧桐树下捧着本书,倚着石几煮东西。 院子果如叶修所言,修竹绿水,梧桐成碧,东隅有一株苍劲繁茂的桂树,桂枝青葱浓密,尚未桂子飘香。 沈墨瞳拾阶而下,见庭院修竹旁种植了三两株美人蕉,万绿丛中一点红,正在姿态清雅,迎风吐艳。 “相公!”沈墨瞳低头轻唤了声。叶修抬头看来,一双眼深邃中含着笑,只轻若无痕地道,“哦,酒醒了?” 沈墨瞳轻声“嗯”了一声,在叶修身侧跪坐,低着头道,“相公,我昨夜酒醉无状,请相公原谅。” 叶修望着她低头露出的洁白的颈项,眼里笑影愈深,说道,“怎 么欺负我的,都想起来了?” 粉紫的晨曦铺满天地,沈墨瞳面上莹白粉红,也分不出是羞涩还是霞光浸染,她扯着叶修的袖子低眉而浅语道,“相公,我知道错了。” 叶修“嗯”了一声,说道,“下不为例,若再敢醉酒,便去书房罚跪。” 相处以来,叶修从未说过一句重话,如今这句话也不重,最多算是薄责,甚至他说时脸上还带着淡笑,可也不知道是为何,沈墨瞳挨了这句训斥,却突然心如鹿撞,脸顿时如火烧般烫热。 叶修一笑,揉着她的头道,“好了,昨日饮酒时也没见你胆怯。”说着,他起身将砂锅里的东西倒在碗里,对沈墨瞳道,“过来把这桑舒汤喝了,再去洗漱。” 沈墨瞳应了,便去捧石几上的碗,叶修道,“当心,热。” 沈墨瞳倏而缩了手,望着叶修,陪着笑。那女孩子的笑容有点讨好,却是娇羞而幸福,温柔而满足的,叶修骂了句“傻瓜”,坐在一旁等汤变温,沈墨瞳喝了下去,才起身牵了她的手,带她去洗漱。 陆小悄唤着“叶大哥”闯进去的时候,正撞见叶修对着铜镜,为沈墨瞳簪花梳发。 他低着头,手在伊人发上,唇在伊人额上。听了动静他侧首而望,尚未及收敛去唇角微笑。 陆小悄骇得退后一步,语结道,“嫂嫂,嫂嫂起来了?明明,明明醉得比我二哥还深,怎么这么早就起身了?” 说完,她跨步上前昂头笑道,“我知道了!定是哥你给嫂嫂喂了上好的醒酒药,我二哥如今还一醉不起,蒙头大睡呢!” 叶修道,“他一贯纵酒贪杯,让他难受下也好。” 陆小悄面含娇俏,攀住沈墨瞳的肩银铃般笑道,“嫂嫂真厉害,竟然把二哥都喝趴下,哈哈,看二哥这回服气不了!” 叶修敲了下她的头,问道,“一大清早,你过来干什么。” 陆小悄仰着头笑眉笑眼地道,“二哥醉得沉,我来找哥讨醒酒药的。” 叶修笑,“他好好睡着,你那么想要把他弄醒了好罚你吗?” 陆小悄嘟着嘴道,“哥,我二哥的脾气,他知道自己睡那么久丢脸,回头又骂我的!” 叶修道,“你便说你讨了,我不给,也不许你云水哥哥给。” 陆小悄跳起来笑道,“我便说他灌醉了嫂嫂叶大哥记仇啦!”她说完嘿嘿一笑,做了个鬼脸,一溜烟跑出去了。 饭后叶修牵着沈墨瞳的手,在花园里散步。太阳不过半竿高,花间的露水尚未干,晨风还略有点凉,两人缓步穿过了楼台亭阁,扶疏花木,在湖泊的回廊上倚栏休息。 半湖睡莲,有各色锦鲤于碧水中穿游嬉戏。叶修指着湖旁几条蜿蜒的水道对沈墨瞳道,“这园子里的水,皆是山上的活泉溪水,经此流过,汇聚于山下的万寿河里。因我怕冷畏寒,当年初建的时候你二哥便动了心思,为我建了暖阁,引了一条温泉从屋下穿过再流到湖里,所以即便严冬,这湖水也不会结冰,还会有新鲜绿色。” “二哥如此有心,”沈墨瞳莞尔,正瞟见一条红色的锦鲤倏而于荷叶下隐匿了行迹。 叶修道,“这偌大园子,委实清净,平日也少有人来。承影和云水虽住在这里,也常是早出晚归去前面处理事务,你二哥喜欢在外流连,小悄帮他打理商铺,我在问心阁,其实是个一心养病晒太阳的闲人。” 沈墨瞳牵了他的手,与他展颜一笑,靠了栏杆上看着风景明秀,说道,“那这样好了,我去开几亩地,种些粮食青菜,再打些柴,我们也不算白吃白住,相公身子好时,便陪着我一同照料庄稼,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夜雨剪春韭,晨炊间黄粱,如此才不算辜负了这山水田园风光。” 叶修与她十指相扣,并肩相靠,笑言道,“墨瞳儿说的甚合我意,只是你二哥定不依。早些年我们吃了很多苦,如今莫说金银,问心阁的药田农田也有上千顷,加上我这身体又是每况愈下不见起色,你二哥更是只准我坐享其成,不准有任何操劳的。洛二这霸道的性子,说一便不能二,我也不忍便拂了他的心意。” 沈墨瞳道,“如此,那我也不敢了,若是真敢累到相公,二哥还不将我抽骨扒皮啊!” 两人笑着,携手缓步穿过湖塘花园。山间清早的空气如流,晨光花影,鸟鸣啁啾,偶有小鹿幽径相逢,而上前与人亲近。大约走一刻钟,地势陡然平缓,有一排白色的高大栅栏把主院隔开,上面爬满了蔷薇,成了一扇浓密的花墙。 一个青衣少年守着门,见了叶修,躬身行礼问安。叶修点头应了,领着沈墨瞳走上一段碎石路,路旁乔木亭亭如盖遮住上空,只有些微的光影沿着枝叶晃动的缝隙闪烁洒落下来。 前方已无路,只一座小房子,青瓦白墙,孤孤单单地挺立着,四面只绿草如茵,野芳绽放。 叶修驻足,指着那小房子对沈墨瞳道,“这是暗器房, 里面杀机四伏,机关重重,墨瞳儿记着,万不能接近的。” 沈墨瞳“嗯”了一声,四顾并没有警告的标志,不由狐疑道,“相公,这里没有任何警告,若是谁无意中闯入……” 叶修微微一笑,“有陌生人接近这园子,便有人拦截警告了,能走到这里来的,七年中不过五人,还得算上陆小悄。” 沈墨瞳“哦”了一声,叶修道,“外人进不来,便是进来了,警告也无用。其他的都是自己人,我事先都警告过了,门口又有人把守,总不能对自己人,也严防死守如临大敌吧。” 沈墨瞳低头莞尔。叶修道,“墨瞳儿好奇么?” 他侧首微微地笑望着她,沈墨瞳望了那小房子一眼,摇了摇头。 叶修道,“为什么?” 沈墨瞳垂眸道,“不该我染指的东西,我若心存妄念,失去了相公的信任和宠爱,那问心阁便再无我立足之处。” 不可谓不坦诚。叶修一笑,抚上沈墨瞳低垂的面庞,柔声道,“墨瞳儿果真是心思剔透。”两人坐在树下的长椅上,初升的阳光如明媚的锦绸,照得眼前那一片野芳草地,格外安闲静谧。 叶修搂着她的腰,沈墨瞳小鸟依人般温顺地偎着他的肩。 “墨瞳儿”,叶修抚着她的眼角,说道,“墨瞳儿别好奇那些东西,你的天资颖悟,根骨绝佳,假以时日必有所成。世间事相生相克,暗器阴毒,极易被反噬,妄求一劳永逸,必定误入歧途,所以墨瞳儿不可以为暗器便是上好捷径,而倾心痴迷。” 沈墨瞳“嗯”了一声,说道,“我都听相公的。” 叶修一笑,捏着她的脸颊道,“墨瞳儿越来越乖巧了。” 沈墨瞳仰面笑语道,“我何时不乖巧?” 叶修俯身吻在她的眉心眼角,藏笑低语道,“是贴心乖巧。” 洛欢闯进来的时候,已是下午日跌时分,沈墨瞳正偎坐在叶修怀中读书,而叶修正靠坐在梧桐树下闭目听。 洛欢一进来便嚷,“是哪个不准给我醒酒,倒是自己欢享美人恩呢!” 叶修挑唇一笑,懒懒的也未睁眼。沈墨瞳起身见了礼,回屋去拿热茶,洛欢大咧咧往叶修身边一坐,抓起杯子也没问是谁的,抬手便喝,不忘伸腿踹了叶修一脚。 叶修睁开眼笑言道,“你这可算舍得醒了?这回可醉过瘾了?” 洛欢喝尽了杯中水 ,笑睨了一眼放在石几上的书本,凑近前对叶修道,“大哥你当真娶回一个妙人。” 叶修笑而不语,沈墨瞳已端了茶出来,为洛欢斟上,垂首递上道,“二哥,请。” 洛欢笑眯眯地接过来一饮而尽,放了杯子笑眯眯地问,“小嫂子昨日与我同醉,欢喜痛快不?” 沈墨瞳为他倒茶,说道,“饮时自然欢喜痛快,只是醒来头疼欲裂,几不欲生。” 洛欢听了大笑,只对叶修道,“我就说你娶了个妙人,这娇嗔坦率,也果真是妙人!”说完揉了揉眉心,伸手对叶修道,“醒酒药拿来,你想头疼死我!” 叶修道,“不给。喜欢醉酒,哪能害怕头疼!” 洛欢又饮了杯茶,捶打着脑袋站了起来就往屋里去,“你不给我不会自己取!” 瞧着他进了屋,叶修笑意深浓地望着沈墨瞳,不忘见缝插针地说着情话,“为夫的也觉得,墨瞳儿是为夫的妙人。” 这日黄昏极是热闹,洛欢陆小悄承影宋珺都来了,笑语喧哗一起吃了饭。饭后斜阳正盛,云暖风淡,众人都很识趣,陆续告辞,唯剩下承影一人。 叶修笑着对沈墨瞳道,“墨瞳儿,去房间把为夫那件厚披风拿来吧。” 沈墨瞳点头而去,叶修对承影道,“出什么事了?” 承影将一朵黑曜石做成的小小海棠花递给叶修看,小声道,“先生,您看……” 那朵花,在承影白皙的指尖幽亮得如毒蛇的鳞甲,叶修突然想起了昨日中午那诡异的笑声。 直怔愣着沉默了半晌,叶修出声低叹道,“他终还是来了。” 外面斜阳虽光华正盛,暮色却在那不经意间,苍然而至。 第三十八章 初战 ... 暖融融的日光,从敞开的窗子斜落在陆小悄的床上。她苍白着一张小脸,披着发,一看见叶修,眼睛顿时变得水汪汪的,撇着嘴娇柔糯软地唤道,“哥……” 待到叶修和沈墨瞳走到床边坐下,她才仰着头像只邀宠的猫一般,拉着沈墨瞳的衣角泫然欲泣地道,“嫂嫂……” 叶修笑着抚了抚她的头,柔声道,“还疼么?绿溪呢?” 陆小悄委屈道,“疼,疼的一晚上都睡不着。” 叶修笑了。昨晚上给她上了最好的消炎止痛的药,不到半个时辰便可见效,哪里便一晚上睡不着,但陆小悄要发嗲撒娇,叶修也不揭破她,只抚着她问道,“绿溪呢,不在身边照顾,哪儿去了。” 陆小悄道,“我让她去前面找云水哥哥拿药。” 叶修复又笑。他和云水就在旁边住着,昨晚上他拿过来的药够这丫头足足用三天的了,可这丫头还偏唤人往前面去拿药,分明是想让整个问心阁的人都知道她挨了打,都快点来看望她。 叶修只笑不语,陆小悄娇滴滴地摇着他的手道,“哥,我要喝水。” 叶修应诺,去倒水,陆小悄道,“嫂嫂,我要吃桂花糕。” 桂花糕在她床头的桌上摆着,沈墨瞳起身拿过来,陆小悄娇声道,“要哥哥嫂嫂喂我……” 于是叶修捧水,沈墨瞳拿糕,蹲在床头小心翼翼尽心侍候。陆小悄一小口糕点一小口水,垂着眼帘吃得很安静斯文。 外面鸟鸣清幽,屋里温柔静谧。陆小悄饮毕吃罢,用她那纯净无邪的眼神,甜甜软软地道,“谢谢哥哥嫂嫂。” 叶修在她床头坐下,她偎住叶修的腿,泪眼汪汪地望着他,哭声道,“哥,是二哥他欺负我,这次回来我买了好多东西讨好他,他醉酒,我又没日没夜照顾他,他本来正亲亲热热地把我抱在膝头,夸我长大了,会疼人,不想一转脸,就和我算过去的账,把我好一顿打。哥,”陆小悄以袖抹泪,抽噎道,“你管管二哥,让他不许欺负人!” 这话昨天晚上就说了好多遍,如今旧话重提,连字也没差上一个。叶修笑语道,“好了,别委屈了,也不过是被自己哥哥打了两下,你还哭到哪儿去。” 陆小悄一头扑在沈墨瞳腿上,做大哭状,“嫂嫂!……,你看我哥不管我了!” 一时惹得叶修夫妇都笑起来,陆小悄索性撒泼耍赖道,“我不管,总之哥你要罚二哥,是二哥欺负我…… ” 洛欢高大的身影挑帘进来,进门便道,“我是怎么欺负你了,嗯?” 气势压人啊,吓得陆小悄如受惊的小狐狸,倏而一下子钻到了叶修的身上,惊惧地哀声唤道,“哥……” 洛欢走过来黑着脸训斥道,“你还委屈什么,昨天晚上是怎么骂你的?打你冤枉了?让你练功沉不下心,敢跑,小小年纪胆子倒大,拿那么大一笔钱,还敢盗用我的印信!我告诉你,这么打一顿算是轻饶你!” 陆小悄瑟缩在叶修身上,低着头大气也不敢喘。洛欢自己倒了杯茶喝,继续道,“还敢撒娇,你还有理了!以为赚了些钱回来就万事大吉了?惯不得你这性子,再不打你,还以为闯了天大的祸拿钱出来摆平就行了!赚钱了不起啊,借了钱出去,赚回来是应当的,以为犯的错就能免了?我还没说那钱是大哥赚的,你不过跑跑腿而已呢,真计较起来,你这盗取印信借贷不还,治你重罪你以为你受得起啊!” 陆小悄摇着叶修的袖子,仰着小脸满脸泪,只当着洛欢的面,忍气吞声不敢哭出声来。叶修笑,用袖子擦她的泪柔声劝慰,“没事,你二哥吓你呢。” 洛欢一屁股在她身边坐下,说道,“再敢装这个可怜样,我可就不止是吓唬了!打你两顿的事就当我做不出来吗!”说着,也不顾陆小悄往叶修怀里躲,毫不温柔地直接拎过来放自己腿上,“来,有什么委屈直接跟我说,你跟他说了也没用!” 陆小悄倒是顺应时势,到了洛欢怀里,马上偎过去,也不哭了,娇柔乖巧地环住洛欢的腰,贴过去温顺地央求告饶,“二哥,我早知道错了,你不要再生我的气了。” 洛欢一声哼笑,捏着她的小脸道,“也不委屈了?” 陆小悄蹭着洛欢的胳膊道,“二哥责罚是疼爱我,小悄哪来的委屈。” 这次任凭洛欢再绷脸,也不由笑了,一屋子的人都笑了。陆小悄于是陪着笑,抱着洛欢娇痴道,“人家不过就是和叶大哥撒撒娇,谁知又惹来你的一顿发作。” 洛欢刮了下她的鼻子,“都多大了还这么撒娇,我来找大哥有事,你不委屈了就自己躺着去!” 陆小悄于是不依地大声哀嚎,“二哥你狠心,挨了荆条,谁还能躺得下去!” 洛欢揉了揉她的脑袋笑道,“别蹬鼻子上脸,躺不下便一边趴着去!” 洛欢叫了叶修出去了。屋里静悄悄的,煦暖的日光,淡淡的清风,陆小悄案头瓷瓶 插着的五六枝紫色雏菊,于是有了很是清亮摇曳的光影。 叶修洛欢这二人一走,陆小悄的种种娇痴做作顿时杳无踪迹,她眼睛亮亮的,做贼般拉过沈墨瞳的手,咬着耳朵小声道,“嫂嫂你要去暗器房,就趁着刚来赶紧去,你装作傻乎乎迷路的样子,我叶大哥定不会怪你的!” 沈墨瞳有点好奇陆小悄着古灵精怪的心思了,她摇头笑道,“不行啊,相公昨天一早就指点给我,告诉我不准去了。” 陆小悄对沈墨瞳的中规中矩很失望,嘟着嘴埋怨道,“你怎么胆子这么小啊,问心阁这么大,指过一次哪里便记住了!”沈墨瞳莞尔道,“是我不能去。” 陆小悄脱口而出,“为什么不能去!” 沈墨瞳道,“我们不一样的,你是小妹妹,而我是妻子。” 陆小悄趴在床上不服气地嘟着嘴,“有什么不一样,叶大哥必是比疼我还要疼你的!” 沈墨瞳笑道,“你可以仗着宠爱便闯闯祸,可我,为人妻子的,却不能仗着宠爱便无所欲为的。” 陆小悄继续嘟着嘴,不说话。沈墨瞳道,“夫妻间,自可以恩爱情浓,至亲至近,可也正因为此,稍微的芥蒂,便可满盘皆输,对于我和你叶大哥而言,他能给的,自都会给我,而他不能给的,我也不能去要。” “为什么不能要,他的还不就是你的?”陆小悄问这话的时候,目光中委实带着种天真的懵懂。 沈墨瞳温柔抚着她的鬓发,轻声道,“不一样的。这世间最两情相悦的夫妻,也需要彼此的尊重,每个人都可能有不欲为人知的秘密,在一方不愿裸心坦诚的时候,另一方要做的是呵护,而不是恶意碰触。假如你叶大哥知道我处心积虑装傻卖痴想要得到的是他的暗器,那他,还会爱我吗?” 陆小悄瞬便懂了,一时也没有说话。沈墨瞳道,“我和你是不一样的。你叶大哥疼你,如同疼自己的孩子,一手教导,明了你的心性,包容你的小心思,犯了错打骂训斥,却不影响疼你,何况你闯暗器房的时候,本来也就是个心性尚未成熟的孩子。而我,是为人妻子。你叶大哥看中的,是我的随遇欢喜,隐忍内敛,所以我必须是要懂事的,凡事要懂得分寸力求周正。” 陆小悄哀叹道,“啊?那我这样的岂不是嫁不出去的!” 沈墨瞳笑道,“也不是为人妻就一定得我这样的,而是我之为我,你之为你,原本就不一样的。我原本不如你率然洒脱,古 灵精怪,那件事我真做了,便是得陇望蜀贪心不足的女人,徒惹你叶大哥失望罢了。而你要知道,人世间最浓情的恩爱,都敌不过,轻轻的一句失望啊。” 陆小悄突感觉到,沈墨瞳温柔甜美的笑颜之下,一颗如履薄冰战战兢兢的心。有一个瞬间她在懵懂与顿悟的边缘,只是想着,被叶大哥倾心爱,还需要这般小心害怕吗? 仿似有一点光亮了起来,又倏而消逝了。陆小悄有点傻乎乎地狐疑道,“嫂嫂,你是怕我叶大哥还不够爱你吗?” 沈墨瞳嫣然笑道,“哪怕是爱到为之生为之死,他不许的东西,也不可强取的。” 陆小悄似懂非懂地没说话。这时绿溪进了来,对沈墨瞳行礼道,“夫人来了。” 陆小悄忙倾身道,“快说快说,让他们都知道了吗?” 绿溪道,“嗯,知道了,他们说好了,下午放了学,一起来看望小姐!” 陆小悄嘿嘿一声笑,欢呼道,“噢!到时候礼物堆满屋,我们再找机会卖掉!” 洛欢正抱臂靠在大柳树下,见了沈墨瞳,唤道,“小嫂子!” 他背对着阳光大步走了过来,伸手把沈墨瞳一扯,边往外走边道,“我已经和大哥说了,他怕你闷,让我带着你去骑马散散心!” 沈墨瞳懵了,她不会骑马啊,而且要真是叶修怕他闷,那也该是叶修和他说,而不是他和叶修说啊! “二哥,可我不会骑马啊!”沈墨瞳被他大步流星地拉着,一边小跑一边急声道。 洛欢道,“不会我便教你!” 他的手硬如钢铁般,箍得沈墨瞳的腕子生疼,根本不由分说抗拒。如此半请半胁迫,两人快步出了门,一匹神骏非常的枣红马等在门口,沈墨瞳只觉得身子一轻,已是坐在马背上,被洛欢抱在了前胸。 不及喘息,洛欢已策马飞奔,骤然的颠簸和摇晃让沈墨瞳惊呼不及,只拼死伸手去抓洛欢的衣袖,洛欢大发善心地用一条胳膊箍住沈墨瞳的腰,然后纵声笑起来。 “小嫂子害怕啦!” 衣衫猎猎作响,强悍的风打得脸又麻又疼。沈墨瞳紧紧贴着洛欢的胸膛,耳边是洛欢极具霸道而戏谑的尾音,在气流中犹自火辣辣的。 洛欢用的是一种很暴戾的狂奔,沈墨瞳根本无法看清两边风驰而过的景致,只觉得是往深山里去。 洛欢突然一勒马缰,马一声长嘶人立起,一 道带满倒刺的铁索破土而出横亘在路上,一张闪着寒光的网,同时从天而降! 洛欢一倾身将沈墨瞳压在马背上,玄铁刀破鞘而出,刀尖抵住罗网,顺势旋绕,转瞬间将罗网缠缚住,洛欢“嘿”地一声,马头调转,他竟生生将那张罗网连根带人地拔起,甩至空中! 打马飞驰,洛欢恨然甩手,罗网于玄铁刀的锋刃处齐齐断落,被七零八落地甩回去,于空中打着转儿呼啸,强悍霸道。 洛欢勒住马,切齿道,“黑灵,你想报仇直接找我就是,来欺负一个手无寸铁不懂武功的女人算什么本事!” 远远的只传来一声冷笑,洛欢横刀立马纵声道,“将信物送到我手上,不就是认为我沉不住气,会冲出来落入你的圈套吗!无论是要杀我还是小嫂子,这可都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你再不出来,我可就回去了!” 第三十九章 机心 ... “洛欢,”传来的声音有种低沉沙哑的悠缓,“十年没见,你还是那个样,一点都没长进啊!” 洛欢哼笑道,“我长没长进关你屁事啊,倒是你十多年没见了,藏头露尾的,没脸见人了吗!” 墨水黑灵便笑了,那笑声也自是慢慢悠悠的,却有种不知何故的阴森,他轻轻地“嗯”了一声,说道,“这个姑娘真委实不错,让她为我的小蝶偿命,马马虎虎算够格了!” 洛欢突然红着眼睛嘶声道,“你还敢跟我提小蝶?我没杀你你还敢找上门来,你想杀我这小嫂子,也要看看你自己有没有这个本事!” 洛欢说罢,突然调转马头横闯了过去!呼啸的风声伴着破空而来的尖细热浪,洛欢挥动手中力敌万钧的玄铁刀,虎虎有声大开杀戒! 鹰鹫振翅的声音,毒蛇吐芯的声音,刀剑攻击的声音,辗转挪移包围的声音,竟皆敌不住洛欢策马挥刀一路杀行的声音。 斩断鹰翼,斩落蛇首,劈开血肉,纵砍,横扫,沉重的玄铁刀舞如陀螺般扫向两侧,挡在身后。 只须臾之间,洛欢靠着凶狠的胆气和勇武,战魔杀神一般,硬生生开出了一线血路。他杀气腾腾昂然于马上,玄铁刀尖后指,一串串温热的血,滴滴答答迅速落于干涸的地上,转瞬那嗜血的刀锋便滴血不沾,如新发于硎,静如澄天碧水。 他不仅闯了过来,而且连马都没伤,更遑论想伤害他怀中的女人。 墨水黑灵略似赞许轻轻“嗯”了一声,然后劈空一箭射来。 顿时如石破天空,愁云惨雾。 箭啸声倏忽而细,极为尖利。即便才只是远远的呼啸,已让人心惊胆寒,只觉得仿似天地变色,杀气刺骨。 而且来的是连环箭,一箭接着一箭。 洛欢一夹马肚子,策马道,“赤电,快走!” 身下赤电马一声长嘶,绝地而去。 箭逐马而落,一发四镞,而且如雨随风,密密麻麻。 洛欢于纵马奔驰中侧身,甩手,玄铁刀出。 墨水黑灵正全神贯注追逐洛欢的身影调整发射箭弩的角度,不提防那把玄铁刀冲破箭雨,凶神恶煞迎面飞了过来! 待他察觉,已失先机,“哎呀”一声撤手向一旁闪躲,无奈那毁天灭地的玄铁刀已生生击破山石,毫不留情地穿过墨水黑灵的血肉,钉住肩胛! 箭雨戛然止住!洛欢 已策马绕到墨水黑灵的后面包抄,纵声道,“有种你别跑!” 墨水黑灵被玄铁刀的强霸惯性硬生生带出十数步远,跌撞在地上!左肩胛被透穿碎裂的声音如此清晰,几乎便疼得他要昏过去。 可是洛欢已策马逼近而来! 墨水黑灵倒吸一口气,猛地拔出玄铁刀,血汩然流出,他转而朝洛欢甩出袖手刀! 墨水黑灵的飞刀皆有毒,洛欢听到风声不敢造次,驻马拿出藏于腰间备好的软剑,噼噼啪啪一阵削躲。 飞刀散尽,料定墨水黑灵已逃,洛欢切齿发狠道,“我告诉你,既是十年前你赢不了我,你这一辈子便是已经输定了!再敢来我问心阁找不自在,老子一刀宰了你!” 洛欢扶了沈墨瞳翻身下马,来到墨水黑灵的藏身地,在散落的血渍中看到自己的那把玄铁刀,正待弯腰去拿,被沈墨瞳扯住衣袖道,“二哥!” 洛欢顿住,沈墨瞳道,“当心有毒的!” 洛欢遂好奇地侧头打量了沈墨瞳一眼,见她一张小脸已吓得苍白毫无血色,不由笑着道,“你吓成这样还有心思想到这刀有毒啊!” 沈墨瞳道,“他被二哥所伤,岂会甘休,临走定于刀上下毒。” 洛欢道,“你说的对,他不下毒才是怪了!”这时他才体贴想起来问一句,“你没受伤吧,哪怕是个小口子,有没有?” 沈墨瞳四下检查了下自己,摇了摇头。洛欢顿起兴味,也不急着拿他的刀了,只拉过沈墨瞳,寻了个平坦的石块坐下,柔声笑问,“刚才吓着了吧。” 像洛欢这般逞凶斗狠,的确是很惊心动魄的。生死倏忽,虽不过是一盏茶的时间,沈墨瞳却如同从一场噩梦中醒来,一时手脚皆有点发软。 洛欢却是盯着她的眸子,说道,“怪不得我大哥一眼能看中你,这世间女子成百上千万,可如你这般冷定周全的却没有几个。就连我,在得胜之下,也不免松懈忘形伸手便去拿刀,人在大惊骇之后,难免心散神乱,不想你却心神犹在,眼底清明。你,便不怕吗?” 沈墨瞳道,“也是怕吧,只是无知者无畏,我既不知道二哥每一招出手到底有多凶险,便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害怕。” 洛欢不由莞尔,他的容颜本来极是硬朗俊美,又是在黑衣染血,杀机敛定之后的铁汉柔情,如此会心一笑,更是艳光熠熠。 他说,“好一句无知者无畏,只是这本是我的祸,却 劳嫂嫂受惊,全是洛二的错。” 沈墨瞳嫣然笑语道,“劳二哥道歉,真好不习惯啊。” 洛欢笑了。见她虽是言笑自若,但毕竟面色苍白难掩虚弱,遂扶起沈墨瞳道,“今儿既然出来了,这里也事了,我干脆带着嫂嫂好好逛一逛这天下闻名,市井繁华的问心阁,可好?” 沈墨瞳道,“二哥带我出来甚急,怕是没和相公说吧,还是早点送我回去,免得相公着急。” 洛欢嘿然一笑道,“大哥被我乘机制住了,现在回去,非得发作我一顿不可,还是等我们逛完了,他气消了,再回去比较好。” 沈墨瞳结舌。这时承影已带人赶来,见他二人无事,虽是松了口气,还是忍不住道,“二哥你单枪匹马就来挑战黑灵,还带上夫人,简直是胡闹!” 洛欢自知理亏,只陪着笑,说道,“承影莫恼,你来得正好,黑灵那厮仓皇逃命把他的箭弩都丢下了,你正好收回去,还有我那把刀,被下了毒,你叫人交给云水处理好。”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沈墨瞳横抱起放在马背上,然后自己翻身上马,交代道,“大哥被我制在书房里,你回头给他解了穴道,顺便告诉他我带着小嫂子出去玩去了!” 洛欢带了沈墨瞳先去了万寿河湾。那是万寿河由西向东蜿蜒而成的一片大河滩,水草肥美,土地丰厚,有白鹭翻飞,锦鳞游泳。 放了赤电在河滩上自由啃草,沈墨瞳彻底被眼前的景致迷住了。那日阳光普照,天空蓝得如宝石般明媚。河水如洒了金一般,波光滟滟,在河滩上润泽出碎盐般细细的白沙和浅水处珠玉般圆润的青色鹅卵石。 看得出沈墨瞳眼底的欢心雀跃,洛欢盈盈笑着,引着沈墨瞳在浅水处,捡了鹅卵石给沈墨瞳看,“这石子很是神奇,传说是鱼精变的。在水里时,青如草色,拿到外面经日光暴晒,青色变淡,渐成白石如玉。不信嫂嫂捡上几颗回去,便可知所言不虚。” 沈墨瞳扣着手里的小石子,望着身后那一片细沙,悠然莞尔道,“二哥,这石子初时如水清,经日而成雪白,这青白二字,便育有美好含义,不但可以是女子君子的心性品行,更可以是青春结发,携手白头。若是将这石子打磨成手链珠串,女子戴于腕间颈项,做成环佩装饰,君子缀于腰间扇下,或是做成新婚的吉祥饰品,也是别有一番情趣寓意啊!你看,”沈墨瞳将小石子比于自己的腕间,“二哥,是不是也挺漂亮啊?” 洛欢的眼睛一 下子便亮了,拿了石子端详道,“嫂嫂这主意不错啊,我回头就找掌柜的商议,若是能成,这满河不值钱的石头,全是白花花的银子!” 沈墨瞳灿然道,“那若成了,二哥要先做一套最漂亮的送给我啊!” 洛欢道,“不但送,我还要到处宣扬,让天下都知道我们问心阁娶了一个多么兰心蕙质的当家主母!” 沈墨瞳浅笑垂眸道,“这石头资质如何,可否经得住打磨雕琢还很难说,岂可因我的一句戏言便到处宣扬,更何况相公身体不好,有不能携手白头之憾,说是我的主意,那二哥的东西可怎么卖?” 洛欢默然,复一笑。沈墨瞳望着不时飞翔的白鹭,伸手望天道,“传说白鹭最识机心,二哥,这如许的白鹭皆不往我手上落,看来是我在妄动机心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言笑婉然,眉目清扬。有白鹭舒展的羽翼带着日影,在她的面前掠水而过,洛欢不由温柔小笑,“这世间芸芸众生,哪个不是妄动机心。” 中午时,洛欢骑马将沈墨瞳揽在身前,招摇过市,带了沈墨瞳去了会君楼,大摆筵席。饭后一刻钟,又与沈墨瞳并肩牵马,言笑晏晏去了清欢茶楼喝茶,半个时辰后,亲自陪沈墨瞳逛了两条街,自作主张买了一堆绫罗绸缎珠宝首饰,直到申时末,才懒洋洋搂着沈墨瞳骑马回了家。 却不敢去见叶修,只将沈墨瞳放到湖边,对沈墨瞳道,“嫂嫂你先去给我大哥消消气,我回头再过去。” 沈墨瞳进院子时,叶修正靠坐在长椅上静静看书。日软风和,树影花荫,他披着外衣,盖着薄被,身边的小桌上放着热茶。 “相公。” 叶修撂下书,抬头见是她,微笑着倾身唤道,“墨瞳儿,来,快过来!” 沈墨瞳小跑着偎进他的怀,叶修一把抱住亲昵地贴了贴脸,抚着她四下打量道,“墨瞳儿真没事吧。” 沈墨瞳摇头,笑着。叶修看着她明媚的笑脸略有点白,当下心疼道,“洛二委实是胡闹,墨瞳儿这番,受委屈了。” 沈墨瞳只淡淡一笑。叶修用手指梳过她肩后长发,捧住她的小脸,鼻子尖对着鼻子尖,静静地望着她的眼睛,轻轻叹了口气。 沈墨瞳弯唇微笑,叶修轻声唤,“墨瞳儿。” 沈墨瞳“嗯”了一声,叶修将她搂在颈窝处,俯身贴住她的脸,在她耳侧柔声道,“墨瞳儿被抓去当了靶子,是为夫的不好,让你受这种委屈 。” 沈墨瞳没说话,叶修道,“今天从小悄那儿出来,他上去就说昨夜和黑灵打了一顿痛快架,然后没走几步,突然一个踉跄捂着肚子蹲下了身,我自是担心,俯身去看视,却被他点中穴道。……” 沈墨瞳一听,弯唇笑了起来。她的笑容有着一种接近调皮的明亮,叶修怔了怔,转而莞尔,点了她的眉心道,“你相公被人算计,你笑什么,嗯?” 沈墨瞳也未回答。这时冬哥儿端了安神压惊汤来,沈墨瞳喝了药,那时日光很柔,一只小鸟正飞落在梧桐树上叫。 “相公,”沈墨瞳抿嘴浅笑,“墨水黑灵为什么要杀我?” 叶修微微蹙眉,“你二哥,还没和你说么?” 第四十章 往事 ... 沈墨瞳摇头。叶修微笑道,“这事说来话长,那黑灵,十年前与我相识,他和我一样,喜欢医药和钻研器械,他比我年长几岁,身边带着个小妹妹,十四五岁,十分甜美可人,也特别依赖他。” 沈墨瞳嫣然道,“是小蝶姑娘么?” 叶修说是,接着道,“因他与我相谈甚欢,相见恨晚,没空理会小蝶,小蝶便慢慢地与你二哥混熟了,你二哥成日带着她玩,让她很开心,更何况你二哥也是生得太俊了些,一来二往,两人便有了情愫,珠胎暗结。不想黑灵对小蝶却全不是兄妹师徒的情分,而是男女之爱,一知道两个人的事,勃然大怒,便要杀了你二哥,我将你二哥救出来,也与他翻了脸。他堕了小蝶的孩子,为了让小蝶死心,还说他已经杀了你二哥,小蝶万念俱灰,性子刚烈,遂自杀在他面前。他急痛如狂,来杀我和你二哥未果,便扬言道,总有一日,也要杀我们心爱的人于我们的面前,让我们也尝尽束手无策痛失所爱的滋味。我本以为是他当年气话,不想这么些年,他还未释怀,当真找了来。” 沈墨瞳听了,沉默半晌,才开口道,“怪不得二哥也是咬牙切齿恨不得食肉寝皮的架势,原来是有这桩血案在的。” 叶修道,“可能是曾把我视作知交,他认为我偏袒你二哥,故而对我甚至比对你二哥还要恨些。这次他找来,原本也不想让墨瞳儿你知道,我已让承影布防,黑灵绝闯不进这后苑来,我再让他知难而退。不想你二哥冒失,来了这么一出。” 叶修顿了顿,说道,“你二哥昨天还和承影说,怕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还装得没事人似的,该干什么干什么,把小悄一顿处置。今早突然和我一说,我只以为他是自己逞凶斗狠打架去了,不想他这般荒唐,竟敢掳了你去引黑灵现身。” 沈墨瞳不以为意地笑道,“也没什么,虽是冒险点,二哥也不是全无把握让我去送死,相公也不必介意了。” 叶修望着她云淡风轻垂眸浅笑的脸庞,轻声道,“我如何,能不介意。” 声音轻细,似自语又似叹息。沈墨瞳只轻握住他的手,与他四目相对,婉然一笑。 斜阳半落,光影开始泛红发柔。叶修又开始咳,沈墨瞳起身拿水喂药,承影从门外进来,一见,不由忧切道,“先生?” 叶修从剧咳中止住,白着脸说了声“没事”,对承影道,“可是有黑灵消息?” 承影道,“初还见血迹,但后来全失了踪影,找不 到一点蛛丝马迹。” 叶修道,“以他用毒追踪的本事,他想躲,是没人能找得到的。” 承影迟疑,“先生,那……” 叶修微笑道,“算了,反正他还是会找我们来的,多防着点就是了。他仇恨心强,此番伤重,更添积怨,绝不会善罢甘休,我们不能因为他要养伤,便掉以轻心。” 冬哥儿开始上晚饭了,承影见叶修要用餐,便出言告辞。叶修道,“你用了饭,去把你二哥给我请来吧,他难道还想逃过明天的早饭去?” 承影暗笑,应了声是,躬身出去。 晚饭后,斜阳的光影半淡,沈墨瞳倚在窗前,透过梧桐的碧影,看着不远处花墙的月季盛开如雪团。 黄昏如淡墨,将沈墨瞳起伏的侧影,勾勒得幽深而柔和。叶修从后面环住她的腰,俯首在她的肩颈处,笑着贴上她的脸,唤道,“墨瞳儿。” 沈墨瞳一侧首,唇角碰擦住叶修的唇瓣,叶修坏笑着便趁机啄了一口。 沈墨瞳往他怀里一缩,笑。 叶修搂着她,望着外面暮色半遮,悠闲静谧的景致,柔声道,“墨瞳儿,喜欢我们这个家吗?” 叶修的话很让沈墨瞳的心一甜软。我们,家,这顺畅连结的字眼,陡然让沈墨瞳有了一种很强烈质实的归属感,所有对家最美好的想象,突然都到眼前来,桃李成蹊,牛羊下来,炊烟袅袅,鸡鸣狗吠。 还有一个温柔的男人与她肌肤相亲,耳鬓厮磨。 叶修将她拢在怀,轻叹着道,“不知耗费了多少心血,才有了问心阁这富庶安闲的居所,我绝不容人毁了去,也绝不会让墨瞳儿再无枝可依,流离失所。墨瞳儿,信我么?” 他在她的颈侧,温柔而温热地问,信我么? 沈墨瞳拢住他放在自己腰间的手,轻声道,“相公,我信。” 叶修吻她。很亲,很柔。 门外冬哥儿敲门,说道,“先生,洛二哥来了。” 叶修动作一顿,松开沈墨瞳道,“我下去一下,墨瞳儿等我回来,嗯?” 沈墨瞳握住叶修的手,对叶修道,“相公会责罚二哥吗?” 叶修一时未言语。沈墨瞳道,“二哥虽有点莽撞,但也是他一贯性情使然,并非对我心存恶意。这是我的家,二哥是我家人,爱护我的心,和相公是一样的,何况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才是女人福气,若 相公因我生了二哥的气,外敌当前,倒是我福薄了。” 叶修一笑,抱过沈墨瞳亲了一下,在她耳畔笑语道,“乖,我得妻如此,夫复何求啊?” 叶修笑睨了一眼局促站起来的洛欢,说道,“舍得来见我了?” 洛欢陪着笑,很是讨好地为他拉开椅子。叶修施施然坐下,半晌,才眼皮也不抬地对洛欢道,“坐啊!” 洛欢忐忑地在他身侧坐下,欲言又止,叶修低头捧着杯茶,也不喝,任凭蒸腾的热气在他眼前缭绕,说道,“知道错了?” “大哥,我是不该用小嫂子来引黑灵现身,她,”洛欢小心道,“还生我气吗?” 叶修弯唇一笑,“她不生你气,你就没事了?” 洛欢嘿嘿一笑,凑近前道,“小嫂子都不生气了,大哥你就也别追究了吧,啊?” 叶修道,“那我问你,黑灵为什么要杀墨瞳儿?” 洛欢一怔,转瞬便意识到叶修话里的意思,一时结舌。叶修道,“他要杀我心爱之人,而你劫掠我心爱之人,我如何便不能追究。” “大哥,”洛欢一时有点气弱,还是忍不住辩解道,“我不会让小嫂子有事的。” 叶修道,“我自信你没有恶意,可你,便真有十成的把握,确定墨瞳儿能毫发无伤?你这一意孤行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 洛欢欲说而无言,只梗着脖子道,“小嫂子怪罪,我去负荆请罪去!” 叶修冷冷道,“她若有个万一,你向谁负荆请罪?” 洛欢没吭声。叶修缓声道,“我只问你,若是小悄出嫁,才去就被夫家当成诱敌的靶子,万千危险,即便最后安然无恙,你这个做哥哥的,岂能让?” 洛欢率口道,“谁敢!这摆明欺负我们问心阁!” 叶修盯着他,似笑非笑,“那你这是欺负墨瞳儿没有父兄么?” 洛欢道,“我……” 叶修望着自己手中的茶,轻叹道,“墨瞳儿身世孤苦,嫁给我,我便是她的家,你便是她的家人,若不得珍视,她何止心寒齿冷?你这般冒失,着实让我失望。” 洛欢咬着牙说不出话。 叶修沉默半晌,侧首对洛二道,“怎么了,觉得委屈了?” 洛欢道,“没,大哥责怪的是。” 叶修小笑道,“还有一笔账没跟你算呢,你竟敢,连我 也算计。” 洛欢不由一瑟缩,哀声道,“大哥!” 叶修道,“敢对我动手,趁我不备将我制住,那你想没想过,万一我反应再快点,暗器出手了怎么办?”叶修看向洛欢,话语十分严厉,“你想让我错手杀了你,愧疚痛悔苟延残喘吗!” 洛欢这回却是一言不敢发了。叶修静待了半晌,末了将茶往桌上一掼,起身斜睨了他一眼,哼笑道,“你这么大人了,撑门立户独当一面,我也不罚你,你便自己罚自己吧!” 夜色清幽,叶修回房的时候,沈墨瞳一个人在大床上睡了。 薄薄的月光在锦被上投落稀疏的树影,偶尔一角晃动在沈墨瞳的脸庞,越显得斑驳而可爱。 叶修静静解衣,蹑手蹑脚钻进被子,伏在沈墨瞳枕侧,笑望着她的睡颜,伸手捏沈墨瞳的鼻子。 沈墨瞳一笑,便往他的怀抱里扑,他伸臂搂住,笑语道,“就知道墨瞳儿装睡!” 沈墨瞳撒娇地哼唧道,“嗯~,是相公坏,吵得人不能睡。” 叶修笑着,微凉的手指钻进她的衣,温柔地在她肌肤的敏感处流连。 他搂住沈墨瞳,低头便是一记漫长而缠绵的深吻。 沈墨瞳温顺地在他的身下委婉承欢,叶修一吻稍歇,手指抚着她半合的眼角,贴着她的脸在她的耳侧笑语道,“墨瞳儿不想好好罚为夫的么?” 沈墨瞳笑,仰唇道,“怎么罚?” 叶修咬着她的耳唇,吞吐的热气喷在沈墨瞳的颈项间,痒痒的。他小声地私语道,“你可以罚我晚上好好干力气活儿,”说完两个人都是笑,叶修越发动手动脚,亲昵无间地揉裹缠磨,边说道,“白天罚我为你煮饭,缝衣服,画眉梳头,打水洗澡,”叶修咬着她的耳朵笑,“你相公真能干好多活的。” 沈墨瞳忍俊不禁,叶修捧住她的脸,柔声道,“墨瞳儿,抱着我,为夫的认罚,愿意好好干活儿。” …… 第四十一章 试情 叶修竟然一丝不苟地践行他于床笫之间的玩笑话,翌日沈墨瞳一起床,太阳刚要冒嘴儿,叶修竟然在院子里面边浇花,边煮粥。 他拿着瓢,弯腰将清水浇灌在花根处,清晨有风,吹襟拂袖,叶修的一身白衣于青枝翠露中随风轻举,清逸如仙般不惹尘埃。 而他的动作,虽是寻常,却是行云流水般柔和优雅,行舀倾洒,不凝不滞,一以贯之。 看见沈墨瞳,他拎了水桶走过来,脸上的笑容极是清俊温柔,叶修将水舀在盆子里,对沈墨瞳道,“墨瞳儿洗脸吧,我一早打来的山泉,最是醒神。” 晨曦微吐,叶修闲散的衣袖上倏忽透过一线光,于襟怀间闪烁摇荡。这般风姿卓秀的叶修,秋水为神玉为骨,沈墨瞳只一下子想起两句话,新桐初引,清露晨流。 不禁淡淡甜美地想,这般清润灵明的人,是自己的相公。 叶修用冰凉的手指点了点她的鼻尖,笑语道,“对着自己的相公,傻乎乎看什么呢?” 沈墨瞳嫣然直语道,“相公姿仪甚美,墨瞳儿心仪仰慕。” 叶修遂笑了,俯身在她唇上吻了一口,柔声道,“洗脸吧。” 山泉果然清凉,沈墨瞳洗了脸,用了润肤的碧玉露,将一头秀发披散下梳理。叶修拿过木梳为她通发,任她如缎的长发掬于指掌滑于指尖,绾好发,选了一根简洁小巧的玉簪,说道,“墨瞳儿用这根簪可好?” 沈墨瞳欣然允诺,叶修为她别好发,施施然从袖子里拿出一小枝野兰,放在沈墨瞳的鼻下道,“墨瞳儿闻闻,香吗?” 幽香沁人心脾,沈墨瞳贪婪地嗅了嗅,叶修遂笑着为她插在发间,打量着铜镜道,“这秋兰最是香远益清,配墨瞳儿的言笑行止,最有林下之风。” 外面传来“嘶嘶”的溢锅声,隐隐有米香四溢。叶修“呀”地一声,急忙跑出去用布子拿开锅盖,用勺子用力搅。沈墨瞳凑在一旁躲着蒸汽道,“相公,熟了吧?” 叶修用勺子舀了一点送到沈墨瞳嘴边让她尝,沈墨瞳一边吹,一边小心地咬了一口,叶修道,“怎么样?” 沈墨瞳“嗯”了一声,“很香。” 叶修端下锅,将火拨旺,又放上一个敞口锅重新煮水,笑着道,“瞧瞧我们,只顾着卿卿我我,险些便煮糊了,惹得冬哥儿又笑话我。” 沈墨瞳道,“冬哥儿呢?” 叶修道,“我打发他 去前面学堂了,一趟京城之行耽误了许多,再不上早课他哪能跟得上。” 旁边的竹篮里有洗好的野菜,沈墨瞳好奇地拿起来瞧,叶修在一侧边洗手边道,“你不知道,那边有块地,播的野菜种子,却专门种来吃的,水多肥厚,所以虽是野菜,却一点不老,最是鲜嫩可口。” 沈墨瞳生在京城,长于府邸,对山水风物还是新奇欢喜的,她拎着鲜灵灵的菜芽,不由道,“相公,明日我和你一起打水洗菜去,我要看菜田,采野花!” 叶修莞尔,“墨瞳儿贪玩。” 沈墨瞳从后面搂住叶修的脖子,晃着唤“相公”,叶修笑着应允道,“好,”回头贴着她耳朵道,“墨瞳儿越来越爱撒娇了。” 沈墨瞳扭过脸笑,叶修道,“不过我喜欢。” 这边锅里的水响边了,叶修道,“把菜拿来。” 沈墨瞳递过去,叶修将嫩芽倒入水中用筷子拨开解释道,“因着叶芽极嫩,不能用滚开的水,这样子在水里拌开焯一下就行。” 菜瞬间变成碧绿,叶修用笊篱捞出来控水,对沈墨瞳道,“颜色漂亮吧,这样子刚刚好,稍一过火,会变黄变黑。” 他拿出个小调料盒,撒入盐,点上麻油,在盘子里拌好。沈墨瞳伸手拿出一条去尝,叶修含笑睨了她一眼,一边将锅里水倒掉,放在火上,一边拿出个小案板,边问道,“怎么样?” 沈墨瞳“嗯”着点头说好吃,叶修道,“回头我让人置办个小厨房,今儿先这样将就着。” 这说话的功夫,叶修已向锅里倒了少许油,然后三下两刀,切了葱姜蒜丝,放入锅里煸炒。煸炒的空隙,叶修已然切好了火腿丝,一下锅,顿时弥漫出浓郁的香味。 沈墨瞳有些目瞪口呆地看着叶修又切好了豆腐,一根根一条条,薄厚整齐,宽度一致。待火腿丝炒成均匀的金黄色,叶修放入豆腐,翻炒开,加入少许水,锅里一下子冒出郁香的白烟。 叶修盖上锅盖,拿出个大碗,放入面,打入颗鸡蛋,放少许盐,用水调匀,撒入葱花,放在一侧说道,“一会儿菜熟了,再烙张鸡蛋饼,墨瞳儿尝尝为夫的手艺。” 娴熟有序,刀工如此整齐洒脱,好似在突然之间手到功成,沈墨瞳惊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那边锅开了,叶修打开锅翻炒两下,撒入盐,将火腿豆腐盛出来,然后在锅里放入水,刷干净倒在一旁的脏水桶里。 将火压得小了点,待锅干倒入一点油,油温热,将碗里和好的面粉倒进去,然后叶修端起锅那么一旋转,一张圆如满月的饼的形状便出来。 小火煎至四面爆皮,叶修用铲子翻了个儿,露出十分娇嫩松软的颜色,不多时,便盛出锅。 霞光万丈,大朵大朵的玫瑰云在空中飘。两个人相对而坐,就着石几开始早餐,叶修将饼铺开,在上面放上菜,卷裹起来递给沈墨瞳吃。 沈墨瞳咬了一口,饼的松软揉着火腿豆腐的咸香揉着新鲜野菜的清爽,饶是慷慨丰盛。她意犹未尽地咽下一口,便又是一大口,叶修搅着碗里的粥,看着她便不由笑了。 笑意温和圆满。 为心爱的人洗手做羹汤,她吃得香甜,便是最大的取悦。 下午日落树梢的时候,承影来了,和叶修进了书房,许久没有出来。 沈墨瞳在藤椅上喝茶,边看一本书。薄暮将至,漫天彩云飞卷,飞鸟回还,沈墨瞳伸展四肢在院里子转了一圈,决定生火煮粥。 学着叶修的样儿,将火生起来,正在煮水时,陆小悄闯了进来,见了沈墨瞳劈头问,“我哥呢?” “和承影哥在书房,”沈墨瞳狐疑道,“怎么了?” 身后的伤还未好全,陆小悄蹙了下眉,对沈墨瞳挤了丝笑,说道,“哎呀嫂嫂,我刚跑的急,抻到了,疼~” 这丫头又咋呼撒娇,沈墨瞳不由笑着扶住,“什么事找你哥,这么急。” 陆小悄小声道,“嫂嫂,二哥今天,以冒险任性祸及兄嫂的罪名,自罚杖责六十,正伏在床上大呼小叫呢!” 沈墨瞳“啊”了一声,陆小悄挑着眉,眼睛亮亮的幸灾乐祸道,“让他责罚我,哼,遭报应了吧,我这回再不去照顾他啦!” 这边厢承影出来了,见了陆小悄皱眉道,“你跑出来干什么,没事了?” 陆小悄缩肩对承影吐了下舌头,一溜小跑道,“我去找叶大哥。” 斜阳艳色,风拂树影。沈墨瞳笑着与承影见礼,承影言笑如故,还笑着提醒沈墨瞳,“夫人,水响了,该下米了。” 沈墨瞳“哦”了一声,躬身下米。承影道,“小悄淘气,夫人莫介意。” 这话中意味,不惟熟稔,更是爱护。沈墨瞳起身对承影嫣然笑道,“承影哥说哪里话,我看小悄妩媚可爱。” 承影笑,略聊了几句,告辞而去。 那日晚霞极是浓烈,烧得半边天姹紫嫣红。沈墨瞳捧着书再看不下去,遂索性歪在软椅上,看着不远处的一片黄黄白白的小菊花。 叶修偏爱纤碎雅洁的小花,尤其爱点缀于浓翠中的纤碎。沈墨瞳出神地望着小菊花于一片青翠中沐光摇曳,不由想,杨林积翠,翘楚幽花,深厚积蕴下的破茧绽放,或许才是叶修所真正爱慕的吧。 门开了,叶修先出来,身后跟着陆小悄。那丫头不开心地嘟着嘴,似乎在叶修面前也不敢多嘴,只是很规矩地对沈墨瞳道,“嫂嫂,我先回去了。” 目送陆小悄出去,沈墨瞳道,“这是怎么了?” “没事,”叶修淡淡笑,开始洗手准备做菜。 晚上,沐浴过后,叶修携沈墨瞳上了楼。两人倚着窗,看着月光下的花园幽美而静谧。 发半干,月华清朗。那个夜很是声息悄寂,淡而无风。 叶修披着件外衣,背对着月光,声线温润低沉地唤,“墨瞳儿。” 沈墨瞳应了一声,但叶修接下来的话,有点直接而突兀。 他噙着笑,语声平静。 说道,“今日承影来,说接到黑灵传书,黑灵扬言,若不交出你,他便日杀一人,不死不休,直到让你声名败毁,天下之大,再无立锥之处。” 叶修顿了一下,继续道,“他说要用无辜者的血,来成全我一己之爱。他不惜日复一日杀人如麻,惟愿我们两情恩爱携手白头。” “不能与心爱之人厮守,惟愿天诛地灭,人神共愤,”叶修说至此,浅淡一笑,轻声道,“黑灵入魔成狂,他要逼我在天下人面前舍弃你,相比于外力所致生死相隔,自身举起屠刀,自更让人悲惨绝望。” 皎洁的白月光落满窗棂。沈墨瞳如敛首半放的白莲,不动声色的安静。 叶修道,“十年前,他说他最爱小蝶,我说他的爱偏狭,竟便不懂得别人可以不爱他。十年后他说我的爱伪善,因色相而横刀夺来,再因声名基业而袖手抛弃。他还传书问我,他的偏狭与我的伪善,哪一个更深情,哪一种最深刻?” 沈墨瞳便微微笑了。那个瞬间她突然想起,她发誓赌咒般对她的姐姐说,便是这世上的所有人都厌弃我,唾骂我,便是世上所有的人都侧目诅咒,便是千夫所指走投无路,便是我该下十八层地狱历经千百万亿劫永世不得超生,便是如火如荼死到临头。 如此, 一语成谶。 第四十二章 攻心计 她的目光深而亮,笑容一点点地绽放开,如花开般华美绚烂如锦缎。只是那眼底风神,清明澄净,却如花落溪泉,随水逐流般幽静恬淡。 叶修未曾不熟知她这种表情,当日初见,她便是这般笑容浓酽,而心神清淡,如喧嚣市井的老树,任寒来暑往,世事纷繁。 他甚至可以极其诡异地感应,当她遭遇舍弃,面对燕王,也该是这般颜容明亮,宠辱不惊的。 便陡然想起很多事。很多个入他胸怀的刹那,这个女子或温婉或生动的言笑举止,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 而今,她只由淡而浓地笑起来,明眸皓齿若不经心地问他,“那相公如何答呢?” 相公如何答呢。或许不是她不经心,她只是习惯于不在意。 因为对有情的太过眷恋欢喜,所以对无情的,都不去耗心在意。 叶修心生怜惜,却只是负手笑望着她,淡声道,“墨瞳儿,以为呢?” 沈墨瞳道,“爱是件最温暖欢喜的事,安然幸福,相厮守,相愉悦,于贫寒中不觉其苦,于富贵中更觉其甜,生息繁衍,岁月静好,而不是致命危险,于进退维谷生死两难中去考验人性本善还是本恶,若爱如此艰难,那谁还会去爱,谁,还能被爱。” 叶修突然没说话。沈墨瞳道,“爱是最简单的一件事,它最基本的根源在于,这个人值得爱。所以它是造福的,而不是惹祸的。人皆趋利而避害,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污秽丑恶,人皆躲避。相公所说的偏狭,是占有,黑灵所说的伪善,是舍弃。情有冷暖,占有舍弃本都是水到渠成的事,只是非常态的占有便是罪孽,非常态的舍弃却只是无奈。”沈墨瞳至此淡淡一笑,对叶修道,“世间男子,面对家国天下,遭遇身败名裂,若爱只成罪,那便不如不爱。相公于相守时对我的宠幸恩爱,便已经十分慷慨,事有无奈,墨瞳儿,愿听凭相公处置。” 叶修静静地望着她。她如此轻描淡写地将自己献祭出去,无伤无怨。便仿似所有情浓的日子如记忆中的云烟散去,她入境如此自然深远,出境如此轻易简单。 既不忧伤,也不求怜,既无怒,也无辗转。她这是太过顿悟随缘,还是根本不曾,将心付与呢? 沈墨瞳低眉敛首,笑意清浅地绕回到主题上,“为黑灵所占有,是小蝶没福气,而为相公所舍弃,是墨瞳儿没福气。这便是区别,没有哪一种更深情,哪一个最深刻。” 叶修便笑 了,他伸手将沈墨瞳拢过来,在她耳边笑骂道,“你该打,敢跟相公说这种话。” 沈墨瞳不知何故,眼眶有些酸湿。 叶修抱着她,轻声道,“我让承影回话,说,君伤未愈,待休养无恙后,叶某夫妇,愿敞门任君取命。” 沈墨瞳忽而颤抖。 他说叶某夫妇,任君取命。表明自己共死之意,不但深情深刻云云高下立见不言而喻,还嘲弄黑灵苟活至此,却自诩多情。 叶修这话不惟锋锐,而且还一刀见血,十分恶毒。 叶修抚着她的发柔声道,“生死祸殃,墨瞳儿尚不惧,我又有何贪恋这残生半死?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我若连墨瞳儿都护不住,要那所谓声名基业,做什么呢?” 沈墨瞳突然,便有些悲怆。 叶修道,“我与黑灵,也算相知一场,因其曾相知,所以愈加相憎恶。我自知他心有魔障,此番为的不是作恶,而是想赢我,或是证明是我错。故而此番罪首是我,受牵害的是墨瞳儿,墨瞳儿说爱是造福的,不该惹祸,那墨瞳儿是不是嫌弃为夫的是祸水,要把为夫的舍弃?” 他这么快,便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了。沈墨瞳凑近前环住他的腰,唤道,“相公……” 叶修不为所动,“墨瞳儿要听凭我的处置,是什么意思?” 沈墨瞳垂首贴在他的胸口,不说话。但这个示弱的动作,也让叶修不打算追究了,他轻抚着她的背,柔声地叹息,“墨瞳儿涉水红尘过,却滴水不沾衣。我当初爱慕是你这个样子,如今却怎么要责怪呢?” 沈墨瞳一时无话,良久哽咽着低声告罪,“相公责怪的对,墨瞳儿……知罪了。” 叶修一莞尔,“墨瞳儿情势利害看得清楚明白,为夫的很喜欢。”他捧起沈墨瞳的脸,盯着她的眼,柔声道,“墨瞳儿若有罪,罪在洒脱。但是未锁其心,随遇而欢却最是难得。一个人洞悉人情利害,肯裸出心俯□去爱,就该随时准备仰起头带着笑离开,墨瞳儿,”叶修俯□,轻轻地将其红唇吻住,与她耳语道,“我爱慕你的洒脱,悦慕你的难得。” 吻虽轻,但是柔情深重。叶修别过她耳鬓的碎发笑语道,“今天小悄找我,要我把暗器教给你,墨瞳儿,当真很想学吗?” 虽是刚刚柔深情重,但沈墨瞳一下子捕捉到这话里玄机,一时没有言语。 叶修道,“她今天跟我说,她鼓动过你去闯暗器房。 你跟她说,夫妻间虽是恩爱情浓,至亲至近,可稍微的芥蒂便可满盘皆输,所以我不能给的,你也不能去要。” 叶修静静叙述,沈墨瞳静静听着。她实在不知道,陆小悄都跟他说了什么话。 叶修道,“小悄那丫头跟我坦白,说记恨我不教她暗器,十岁那年我还罚了她。她说我把暗器教给谁,就是最疼谁,她便想试试让你犯了我的忌,比一比我是疼她还是最疼你。后来你跟她说你根本就不敢碰我的忌,她才猛然领悟我有多宠着纵着她,于是她又开始心疼你,说你一个女孩子,孤身来此,却如履薄冰战战兢兢,她跟我说她不再比较了,也不会妒忌你,让我把暗器传给你,免得黑灵来了欺负你。” 沈墨瞳低头微微笑了。叶修却是死死盯着她,似笑非笑,“墨瞳儿真这么怕我吗?” 沈墨瞳不说话。叶修道,“可是觉得寄人篱下,仰人鼻息,失了我的欢心,便一无所有?” 沈墨瞳咬住唇,把头更深地低下。叶修道,“墨瞳儿说,夫妻之间,在一方不愿裸心坦诚的时候,另一方要做的是呵护,而不是恶意碰触。那墨瞳儿可否真的很想学暗器,但是碍于我不敢说,不敢做?” 逼到无路可以退,无法再沉默。沈墨瞳却只是轻声吐出两个字,没有。 叶修的食指,轻轻挑起了沈墨瞳的脸,洁白的月光斜落在她的肩上,为她飞扬的发丝,镶上层金边。 他温润的目光,深刻的直透穿她的心眼。可他出口的话却近乎于一种勾心的诱惑,“你实话告诉我,我便教你。” 沈墨瞳瞬息之间内心里的衡量,很是蠢动微妙,但她能下意识地觉得,猎物在掉进陷阱之前都该是能看到一块肉的。 她内心里何尝不渴望,这个男人对她是与对别人不一样的,他们之间有心照不宣的秘密,他不能与别人分享的东西,却是可以属于她的。只是,目前这情势当口,并不是机会。 在自己刚刚洒脱转身,不滞于情爱之后,叶修这番眼底含笑,循循善诱,貌似慷慨的许诺,却真的,不是好机会。 一个人,在没有爱到忘我的时候,怎么可以觊觎别人内心最深藏最隐蔽的秘密?于是沈墨瞳很果断地回绝,貌似真实诚恳地说,没有。 叶修顿时笑了,赞赏地道,“我的墨瞳儿果真最聪明,那黑灵的弓弩,破空远距离的袭击,就是为了对抗破解我的暗器,所以墨瞳儿,黑灵之祸,当真是不能学暗器。” 看着他灿而无害的笑容,沈墨瞳瞬间领悟,这男人其实是个居心叵测的小狐狸,自己这一晚上,都中了他的算计。 先是危言耸听,若即若离,不过是想在多日柔情恩爱之后,试探试探自己的心。沈墨瞳不禁想,若是今夜她花容失色,抱着他依赖央求,求得他的怜惜庇佑,该是多皆大欢喜,让他心满意足的啊!可是自己用上的是自己的防御系统,未曾挽留,无惧舍弃,他该是心有戚戚,失落委屈的,于是用一局示弱反问,成功激起她的内疚愧悔,最可怕的是,在激起她的内疚愧悔之后,他顺势冷不丁来了局攻心计,引诱她对暗器的痴心妄念,她差一点,便被带入局,败得丢盔弃甲。 可是明知被他设计耍弄了,自己却怨不起来,或许究其根本,也是因为她先不够爱。 相爱的两个人是该理所当然向他寻求护佑的,本不该疑他会把自己舍弃,纵疑他舍弃,因为爱,也该是悲恸怨恨,泪流满脸的。而不是笑嘻嘻地说,弃了我吧,你有理,我没福气。 想至此,这个男人让她所生发出的温暖的感动与悲怆,皆陡然消散,只余斗智落败后的遗憾沮丧。 叶修便仿似明了她心迹情绪般的,坏笑着,抱着沈墨瞳在她脸颊上啄吻了一口,几乎语带戏弄地道,“为夫的有个破黑灵的计策,墨瞳儿可信我?” 再也不敢不信了,沈墨瞳于是偎着他“嗯”了一下。 叶修道,“箭弩虽毒,我们岂能引颈就戮,墨瞳儿放心便是。” 叶修说完一把横抱起沈墨瞳,将她往大床上一放自己随即压下,他捧住沈墨瞳的脸,顶住她的鼻子尖咕哝道,“墨瞳儿今夜可辜负为夫的了。” 他的声音含混,有着一种小孩子般得理不饶人的委屈和撒娇。体位和位置的变化,让他们的大床有一点光影幽暗,沈墨瞳与他身体贴缠,柔着声道,“墨瞳儿知错了。” 叶修磨着她的脸,在她耳侧道,“错了就要认罚。” 声音柔得近乎于一种呢喃的情话,他的手指轻解她衣,依然是那种很温柔低靡的语气。 “该罚墨瞳儿给我洗衣做饭了,不惟如此,”他握住沈墨瞳的双腕,轻举过头按在床上,俯身深吻下去,“从此以后墨瞳儿,凡事都得听为夫的。” 第四十三章 情事记 叶修为沈墨瞳打制的兵器,外观像一根古朴而精美的簪子。 鞘上有凸起的花纹,尾端是镶着红宝石,打磨得极光滑的一朵银梅花,下面垂着条步摇般细美的链子。 拔出刀,细而窄,但把手处暗藏机关,轻轻一拨,便从两边随意弹出一条条锋锐的刀片,所以这兵器合起来是根簪子,展开来是把扇子。 那条步摇般的细链也藏有玄机,手把处一个小米粒般大的凸起,轻轻一按,刀子便弹出去。所以这把兵器,看似小巧,却匠心独具,其收合自如,宽窄长短,皆随心所欲。 叶修教了她其中的关节诀窍,便让她练。手指要极为机巧,腕子要极是灵动。 他把那簪刀插于她的发间,笑微微地打量,说,“好看!” 沈墨瞳动了动脑袋,小声道,“有点重。” 叶修苦口婆心地谆谆教导,“兵器要靠养,日厮夜磨,点点滴滴才渐至娴熟,慢慢地成为你的肌肉呼吸一般运用自如,方有神通。” 沈墨瞳似懂非懂地望着他不说话。 叶修道,“刀剑看似冷硬,其实也是有灵的,你与它磨合熟稔,它熟悉你的温度气息,被你的肌肤血汗所养育,你要把它当成心有灵犀的人,对它笑,给它爱抚,跟它说话,和它商量,它有了性灵,甚至会比你还敏锐地感知到杀机危险。” 沈墨瞳的眼睛亮盈盈的,但表情迷惑。 叶修道,“要和它寸步不离,与你一起吃饭,一起睡觉,切削砍砸,它也无处不可用,让它成为你生活中最重要的一部分。” 沈墨瞳于是极其认真地问道,“会梦里杀人吗?” 叶修望了她半晌,切齿笑哼道,“你敢!” 沈墨瞳每日凌晨,和叶修一起去担水挖野菜。回来后叶修浇水,她修花。叶修煮粥读书,她练刀法步法。完了叶修一旁指导,她切菜,下锅,做熟。 有时叶修吃了她的菜,以手揉额轻叹道,“我这是罚你,还是罚我自己啊!” 他虽抱怨,也总是和她一起勉力吃光。 练功一天很是辛苦,晚上散步沐浴后,叶修为她按摩身体,这厮找穴极为精准,一按下去,惹得沈墨瞳龇牙咧嘴大呼小叫,他呵斥道,“噤声!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在杀妻!” 沈墨瞳从不偷懒,但偶有赖皮。 她的步法底蕴颇深,再经叶修悉心点拨,突飞猛进提 高极快,逐叶飞花般轻灵变幻,蹁跹柔美。 但是叶修眼毒,哪里生硬凝滞了,乃至脚下与全身体的配合哪里出了微乎其微的小叉子了,他都能明察秋毫地指出来。他们于花间练习腾挪躲闪,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可有时花扶叶摇了,叶修摇头,沈墨瞳无辜地道,“相公,是刮风了。” 叶修道,“不关风事。” 沈墨瞳嘴硬,“就是刮风了。” 叶修道,“风是从西向东刮的,这花怎么由南向北动。” 沈墨瞳,“……” 叶修道,“再练半个时辰。” 于是,叶修靠在花间,晒着太阳漫不经心地看。沈墨瞳穿花择叶,马不停蹄气喘吁吁地练。待最后沈墨瞳跌坐花间,额间鼻尖皆闪着汗珠,伸着胳膊昂着头,理直气壮地呼唤道,“相公,背我!” 叶修唇角有点抽搐,然后走过去蹲□,让她伏在背上。 晚风,斜阳,遍地繁花。叶修背着她慢慢悠悠地走,柔声问她,“相公背着,墨瞳儿开心幸福吗?” 沈墨瞳用汗淋淋的头蹭着他,在他肩上重重地“嗯”了一声。 叶修笑得如园林一角摇曳的小白菊花,柔软清雅。 沈墨瞳却是指着前边的一丛花,唤道,“相公,停一下!” 叶修道,“怎么了?” 沈墨瞳悠悠然道,“那花间有只小粉蝶,相公,你看啊!” 叶修“哦”了一声,当真背着她看了半晌,直到小粉蝶翩然远去,才继续慢慢悠悠地往前走。 回到院子,要上楼梯,叶修扶着护栏停住,弯腰直凶狠漫长的一阵咳。 沈墨瞳悄然下了地,扶住他,抚着他的背,低头担心地柔声唤,“相公?” 叶修说不出话,只是咳。沈墨瞳顿时觉得自己不该任性妄为,将他累着,忙着抚背端水,小心喂药。 叶修于是将半身力量压在她身上,由她搀扶着一步三咳上了楼,靠在床上,沈墨瞳殷勤地喂水,叶修一连串地咳嗽道,“橘,橘子……” 桌上有新鲜的蜜桔,甘甜可口。沈墨瞳忙拿过来,叶修剧咳稍歇,有气无力地靠在枕上,虚弱地道,“墨瞳儿给为夫的剥开……” 沈墨瞳洗好手,纤白的手指剥开蜜桔,香氛氤氲中,叶修清澈的眼神安静而柔弱,等着沈墨瞳喂。 直安静地将一个橘 子吃了大半,沈墨瞳不敢给他吃了,问道,“相公你好点了没?” 叶修的唇边漾出微微的笑,“以后墨瞳儿不欺负我,我便好了。” 沈墨瞳拿着剥残的橘子怔住,一时闷气,扭头道,“相公耍我,我不理你了!” 沉默了片刻,叶修俯身抱住她柔声细语地央劝,“墨瞳儿别生气了,今晚相公做饭好不好?” “不好。”沈墨瞳依旧扭着头。 叶修笑,“那以后都是我做总行了吧。” 沈墨瞳“嗯”了一声,勉强回过头来,对着叶修犹自怒“哼”了一声。叶修伏在她的腿上抱着她的腰,偷笑着,嘴上故作不甘地小声嘟囔,“夫人,这事不公平呐,明明是你先欺负我,怎么最后我认错?” 沈墨瞳练刀,由承影做陪练。 因为那东西非常锋利,承影要全神贯注地盯着,才能及时阻止她不小心伤了自己。 承影一贯要求严格,他往那儿不动声色地一站,气场顿时沉凛肃杀,沈墨瞳立刻便加起一万个小心来。 自然她很听承影的话。 承影从来不责备她,只是有一次她收手不及,险些让刀子割了喉,承影把她救下,狠狠瞪了她一眼。 虽未呵斥,但委实严厉。沈墨瞳有点心虚害怕,承影走过去拿过她的手一看,原来一个血泡被骤然碾破,正流出血来。 遂知悉因缘,承影道,“夫人,练功不能怕疼的,以后生死存亡,皆源之于手,护疼还是丧命,孰轻孰重,夫人心里得有衡量。” 沈墨瞳低头称是。承影见她疲累,便早两刻钟下了课。 叶修瞧着她低着脑袋跟在承影身后出来,待承影告辞,遂笑语道,“怎么了,犯错误了?” 沈墨瞳低着头,凑在他近前坐下,将带着好几个血泡的手指血淋淋伸过去,低声道,“相公。” 倒是抱委屈,求取安慰怜惜的。叶修拿过手指,用帕子擦了,用银针挑破剩余血泡,上了药,为她揉吹着。 药渗进去,泛着清爽止痛的凉意,叶修柔声问她,“今天挨承影的骂了?” 沈墨瞳小声道,“我操刀时因手疼失了分准,差点割了脖子,承影哥生气了。” 她说话时颇有点低头认罪的架势。叶修笑道,“你个小笨蛋,命都要丢,还敢怕疼啊?幸亏是承影好脾气,要是你二哥,非狠狠打你手,再逼你练不可 。” 听着真血腥恐怖,沈墨瞳苦着脸,缩了手藏在背后。叶修道,“你二哥带人最狠,问心阁全都知道,来,”叶修拍着自己的腿,笑语道,“上相公这儿来,让相公好好疼疼,压惊消灾。” 沈墨瞳偎了过去,叶修抚着她的头,柔声道,“墨瞳儿辛苦了,咱今天加菜,爆炒肉丝,好不好?” 沈墨瞳说好,叶修道,“那墨瞳儿把肉切成细细的丝,别的什么都不用管,好吧。” 沈墨瞳举着自己的手指娇声道,“相公,手疼。” 叶修点着她的眉心笑,“一给宠,就撒娇。” 承影第一次用泥丸裹着白粉攻击沈墨瞳,沈墨瞳是耷拉着脑袋出来的。 她的黑衣上皆是星星点点的白粉,散乱着头发,首如飞蓬不说,还俨然半个白头翁。 叶修先是怔了一下,然后再忍不住,哈哈大笑。 沈墨瞳自是狼狈,可被叶修笑得实在久了,虽是承影在,她也忍不住恼羞成怒唤道,“相公!” 叶修笑着招手道,“来,墨瞳儿过来。” 手抚上了沈墨瞳的头,他亲昵地拨弄着,敛笑不止道,“不用清点墨瞳儿也是赌输了吧,快去换了衣服,乖乖煮茶吧。” 沈墨瞳对他做了个鬼脸,一溜烟跑开。叶修的目光追送着她的背影,眼底蕴满了笑,比上午的阳光,还要清灿明亮。 承影在对面坐下,抿了口茶,笑着道,“先生和夫人打赌了?” 叶修道,“嗯,我说今天她若中标多于五十下,便认我使唤三天。如今你也算是她师父,中午让她端茶做饭好好侍奉侍奉。” 承影把着杯子笑而未语。他可不想掺和人家夫妻闺阁情趣,但见叶修十分开心,气色也似乎比往年更好些,这让他十分愉悦。 不多时沈墨瞳换了衣服出来,很是温婉贤淑地在一旁煮茶,低眉伏耳地为他们斟上,然后叶修一个眼神,她乖乖地在他身后为他按揉肩膀。 承影低头喝茶,笑。用余光见沈墨瞳低头和叶修耳语了一句,便听叶修道,“不行,不再赌第二次,谁都知道我的墨瞳儿聪明绝顶,再赌我定然会输,要输我如何肯赌。” 沈墨瞳耍赖,“你总得要我赢你一次。” 叶修道,“你好好央求我,多唤我几声相公,我便也给你一次使唤我的机会。” 三个人于是都笑,承影道,“ 黑灵若见了先生夫人这般安宁恩爱,定会活活气死。” 八月中秋将至,皓月清光,桂子飘香。黑灵来书邀战,说,恰逢满月共此婵娟,墨水黑灵思念故人,渴求一见。 叶修回书道,候君于中秋夜,万寿山。 第四十四章 故人 万寿山有一棵桂花树。 比凤仪楼里的那一棵还要古老,传说有三百多年了,树干有成人的一围粗,一条大枝干被雷电劈过,留下黝黑的一段枯木,天长日久,风吹雨淋,顺着纹理豁成一个大树洞。 但是光阴荏苒,春去秋来,每年它都发出葱葱郁郁的枝桠,一边是沧桑的痂,一边是葳蕤的桂花。 叶修牵着沈墨瞳的手,就是要去这棵桂花树下。 皓月如玉盘,清润的月光照进幽美的山林,一只乌鹊振翼飞过,惊起野木上白色的花纷纷碎碎地落。 有秋虫,在远远近近地鸣叫。叶修仰头,伸手接下,纷飘的花瓣于是又从他的指间,轻而细弱的落下。 竟然于这山中的中秋,偶遇这一棵正在开花又正在凋谢的树。 脚下是无序的山石蔓草,月下山林半明半幽暗,叶修与沈墨瞳并肩停驻,素手相执看落英缤纷。 叶修道,“山间月色,竟如此好景致。” 沈墨瞳道,“嗯,当真怡人。” 叶修清晰地碰触到她指尖薄薄的茧子,听此话,不由笑语柔道,“都怪为夫体弱,守着秀美山林,却不能与墨瞳儿遍观风景。” 沈墨瞳用力捏了捏他的手,莞尔道,“有相公的地方,处处皆是风景。” 两人又蜿蜒两里山路,找到了那棵大桂树。 香气空蒙,月色如洗。 叶修牵着沈墨瞳的手,用她生了茧的手指,抚摸树洞旁粗糙干燥的纹理。沈墨瞳忽而会意地笑了。 她的笑容很甜美,瞬息间比月光还明亮。 她在树干上按住自己手指的茧,言语既飞扬又柔软。她说,“我对这小小的茧,梦寐以求了十年。可这世上唯有相公,肯给我这一个成全。” 叶修淡淡道,“墨瞳儿是在感激我么?” 沈墨瞳道,“嗯,感谢相公给我一层坚硬的甲刺,让我不再软得任人予取予求。” 叶修道,“可我说的不是这个。” 沈墨瞳,“……” 叶修藏笑看向她眉间的狐疑,说道,“我说的不是你手上的茧,而是这树上的洞。” 沈墨瞳刹那间醍醐灌顶。叶修道,“我是想让你别那么笨,经过此夜,还我一棵安然无恙的桂花树。至于感激云云,留待着日后,墨瞳儿再好好报答吧……” 她今夜 如树遭一场雷电之劫,或死或伤或无恙都很难讲,叶修自然是关心她,希望她别受伤,可那语气让人很不爽。 沈墨瞳偎进叶修的胸怀,任皎洁的月光落在她扬起的小脸上,柔闷缱绻地唤了一声“相公。” 叶修抱住她“嗯”了一声。 沈墨瞳道,“我因你而入今夜危局,却是心生感激而无怨怼,相公知道为什么吗?” 叶修道,“什么?” 沈墨瞳道,“因为无论如何,相公你都在我身边。” 叶修温柔地爱抚着她的头,沈墨瞳道,“我的亲人,爱我的和恨我的,都先我而去,我身怀罪孽,心无可依,有人愿意接纳我并对我不离不弃,我死也愿意。” 叶修的食指按住她的唇,柔声道,“不准胡说。” 沈墨瞳的目光因湿润而更加明亮,她望着叶修,清浅笑道,“若今夜我遭遇不测,那怪我自己学艺不精,不是相公的错。我希望我死了,有相公抱着我哭,有相公悲痛我,过了很久还不停思念我,我能因相公而死很开心,但不喜欢相公和我一起死,我要相公,勿忘我。” 她说出的话如此美好得令人悲怆,叶修只觉得有种痛楚闪电般穿心而过,他的手指拢在了她微挑的眼角,低声道,“不准胡说,知道吗?” 沈墨瞳却是在他的手心间一扬眉,抿嘴笑道,“那我若安然而归,相公要一辈子宠着我!心疼我!” 表情慧黠,讲条件讲得底气足足。叶修虽了悟这丫头说那堆可怜话是想在最后出其不意讲条件中占据上风,但他就是心疼了,也心软了。 沈墨瞳道,“相公一辈子给我做饭缝衣服,便是我哪里做错了,也不能罚我,更不能打赌算计使唤我!” 叶修突然就爱极了她得寸进尺的样子,一辈子三个字,也莫名勾起了他内心难以言传的复杂况味。他笑,拧了一把怀里人的鼻子尖,柔声允道,“好,一辈子为你缝衣做饭,一辈子归你使唤。” 两个人相拥相偎,笑言私语。叶修仰望着桂树,动用暗器打下一串桂花,别在她的鬓角旁。 沈墨瞳闭目仰头使劲嗅,道,“真香!” 叶修顺势,便低头吻了她。 月在中天,已是与墨水黑灵约定的时辰。但空山寂寂,野风渐凉,却毫无黑灵踪迹。 两个人肩并着肩,背靠着树坐着,沈墨瞳拄着下巴道,“他什么时候来啊?” 叶修道,“墨瞳儿等急了?” 沈墨瞳道,“嗯!他若不来,我们不若回去睡觉!” 叶修道,“好不容易进山,又逢这么好的月亮,墨瞳儿想睡觉多煞风景啊,为夫的,为你弹一曲吧。” 沈墨瞳应了,但还是忍不住嘟囔道,“那个黑灵打打杀杀的,想让我永远睡觉才是煞风景呢!” 叶修没理她,手指按上琴弦。 琴声在空山里格外旷美悠扬,宛若花林月夜,浩瀚春江。 叶修弹的正是一首优美曼妙的春江花月夜。 有细细的薄云拂月而过,流转的风,让鼻息间的桂香突然浓郁。 叶修回环衔接,但手法已转变,虽还是那首春江花月夜,却由刚才的幽旷柔美,一转成为清澈空明有金石声。 乐音入耳,沈墨瞳的眸子里闪过压抑的欣悦,叶修对着她微微一笑,说道,“墨瞳儿为相公一舞吧。” 沈墨瞳将身上披风又加在叶修身上,亭亭起身,翩跹而舞。 她白衣,广袖,一头秀发未绾而垂至臀下。 她的舞步如出水碧荷般风姿柔美,俯仰顾盼,意态横生。 叶修的目光望着她,既宠爱,又闲散。 曲至后半部时,远远传来洞箫的和声。箫的低沉与琴的清朗,配合得极是熟稔无间不提,竟还渐起相生相发之意。 沈墨瞳迎风旋舞,广袖生风。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却令人突生一种不胜幽寒的死寂。 山石草木,星月天地,皆不再有声息。 长久静默,叶修欲叹息,却听得远远的一声冷哼,出口的话极是阴鸷肃杀。 “你是想用旧日之交,为自己的女人说情吗!” 叶修静声道,“你我之仇,本也无关于女人。” 墨水黑灵冷笑道,“你既与洛二同生,自也该与他同罪!” 声音斩钉截铁,一声尖锐的呼啸,破弩而来。 沈墨瞳猱身而飞动,瞬息百变,蜿蜒辗转。 如山野间浮游的雾霭,如穹庐里流转的飞烟。极轻灵,极倏忽,极幽魅柔美。 但墨水黑灵的轻功,也已登峰造极。 承影洛欢已布置很多人手,只待黑灵的箭一现踪迹,他们寻迹而去捉住他。可此时,他们却无法判断捕捉其踪迹 。 因为他也在漂移晃动,他手中的弓弩小巧而劲霸,咬住沈墨瞳的缝隙,如影随形,处处致命。 沈墨瞳除了变幻身法,便是将手中刀舒开脱手而出,辩声息而挥至,阻挡可能近身的箭弩。 旷美山林,只可见她的白衣,刀光,渐成一片,混淆视听。 刀与箭的格杀碰撞,竟也清越而有金石之声。 箭声细密,骤然稀。 黑灵鬼魅般,突然欺身而至。 他抓住沈墨瞳的衣袖,沈墨瞳突然仰面倾身,跌落至他的怀里! 她的长发,飞散如青烟般,柔若游丝轻拂过黑灵的脸上。 她仰倒在他的臂弯,那个瞬间是如此近,清晰得可以看见她纤长的睫毛,起伏的鼻梁,微挑的唇角。 近得可以听见她的呼吸。 乃至于在已分辨好怀里温香暖玉的质感之后,黑灵尚未意识到,插入他前心的那把刀。 那个瞬间很是诡异,黑灵觉得好像在摘取玫瑰时不小心扎了刺,细长倏息的痛,然后没有征兆地缓缓流出血来。 而他的神志犹可判断的,却只是玫瑰诱人的芳华与香息。 事件就在那个瞬间停滞了。一时他们如石雕一般,保持了那个姿势。 一黑一白,男的高大英伟,俯首倾身,女的仰面在他的臂弯里,秀发如瀑,衣袂飘垂。 一时所有人,也都停滞没有敢奔上去。 因为所有人都不能确认,到底是谁,出了事。 叶修只觉得心漏跳了两拍,他好半天不能思维,也没有声音。 直到过了很久,他试探着唤,“墨瞳儿?” 然后黑灵,突然倒下。 叶修奔过去的时候,黑灵仍没有松开沈墨瞳的手,他只是对叶修笑了笑。 他说,“今日竞技,败于你手我毫无怨怼,……,但当初洛二负我,同为知己兄弟,你为何便一味袒护他而不肯帮我!” 他的声音初时平静,但最后切齿怨毒。 直到众人围上来,叶修也没有说话。 洛欢同样没说话。 少年情致。其实不是洛欢没有错,只是错不至死,你一定要杀,要我怎么办。 叶修突然仰面,闭上眼。 山风吹着他的衣,他声音涩哑地对众人说 ,“退下去。” 众人后退,沈墨瞳迟疑地拉了拉他的袖子,轻唤道,“相公。” 叶修柔声道,“墨瞳儿也先退下。” 洛欢回去后,仰起脖子狠狠地灌了一坛酒,痛得醉了,对沈墨瞳道,“嫂嫂,我知道我对不起他,可小蝶既跟了我,我不把她护在身后,只逃避退却任打任杀,那小蝶怎么办,不敢作敢当,我还算什么男人?” 洛欢埋头倒在桌子上,似乎哭了,颠三倒四说着醉话。 “小蝶怎么敢一个人面对他?可他要杀我也就算了,他又逼死小蝶算什么!” “这世界上的事,如果知错了就推掉,让别人一个人担着,那也忒容易了!我有那么乌龟吗!要错就错到底,我既然做了,沾惹她了,便到死都是我的女人,她不走,我便绝不退!” “他才是缩头乌龟!他们又没成亲,凭什么说我们是奸夫淫妇!他凭什么杀我,凭什么逼死小蝶!” “他凭什么!”洛欢突然仰面呜咽,“他养大了她,就一定得爱上他?” 洛欢突然满身酒气一把抓住了沈墨瞳的双臂,用力之大,痛得沈墨瞳忙往下挣他,可犹自被他箍得紧紧的,洛欢晃着她嘶声质问,“小蝶爱的是我,小蝶死也不跟他!小蝶凭什么就一定、必须得喜欢他!他凭什么,凭什么啊,啊?” “二哥你干什么啊!”陆小悄连忙将沈墨瞳的胳膊从他的铁掌中挣开,洛欢受力一晃,便险些跌在地上,陆小悄又忙伸手扶住,洛欢犹自张牙舞爪地不停追问,“小悄,你说他凭什么啊,他到底是凭什么啊!” 承影和云水安置人手善后,过来稍晚,见这情形忙一左一右将洛欢扶进了屋,让陆小悄和沈墨瞳回房休息。 陆小悄挽着沈墨瞳的胳膊仰慕地道,“嫂嫂你好厉害!” 她粘腻得不肯分开,非要与沈墨瞳一起,霸占了叶修的床。 满月偏西,凌晨将至,两个人聊了几句,沈墨瞳经此一战,心防彻底放松,很快意识模糊地睡去。 待被摇醒,天已大亮,入眼的是叶修的笑脸,如三月暖阳,花开照水般温柔明亮。 沈墨瞳迷糊地往身边一望,陆小悄不知何时已起身离去,她正一个人霸占着大床。 叶修冰凉的手指拧了把她的鼻子,“小懒猪,饭好了,得起床啦!” 沈墨瞳窝在棉被里已然醒过神,突然抿嘴一笑,扑上去搂住 叶修的脖子道,“相公!” 叶修被她坠得倒在了床上,笑着顺势抱住了她。沈墨瞳道,“我安然无恙,棒不棒!” “棒!”叶修笑语着。 “那相公要记得昨夜的允诺啊,一辈子缝衣做饭,一辈子都只心疼我!” 貌似和昨晚又略微有点小出入啊,叶修却只笑着,柔声应是。 两个人手牵着手出去,外面晨光熠熠,水流花开,清露未曦。 第四十五章 秋色 九月初六是沈墨瞳的生日。 叶修在前一天晚上要为她做长寿面,于是引来一院子的人齐齐要来吃。大家似乎对叶修做的面都有一种极深的感情和极馋的热情,不约而同提前打招呼,生怕自己那份会被忘掉。 貌似那长寿面也是极精细极废功夫的活儿,初五一大早,叶修便用大锅,放上各种作料炖上了三只乌鸡,另开一只锅红烧上三斤排骨,用一个大盆,和上五斤面醒着。午饭后,叶修才午睡起身,洛欢等人便三三两两拿着各种备用食材找上门,一堆人不用吩咐,自动挤到厨房去帮忙,一时间切的切,洗的洗,翻盆的,叫碗的,揭锅的,寻盖的,小厨房里顿时拥挤不堪热闹非凡。 那是一场很温馨而丰盛的晚饭。 一楼的厅堂里,放了一张大圆桌。太阳还有一杆高,大家陆续从厨房里出来,承影端着一大盘鸡丝,小悄捧着一大盘排骨,云水端着一个小托盘,盛着油辣椒、醋、蒜末、炸得焦黄干脆的花生米、芝麻,沈墨瞳端着两盘碧玉般鲜亮悦目的素炒芦芽和蕨菜。 叶修和洛欢尚未进来,他们在厨房里给大家抻面。 等了一会儿,估计面做的差不多了,承影一声招呼,众人齐齐奔进厨房去盛面,时机掐得刚刚好,面正好被煮沸可以出锅。 挑进碗里的面,细如银丝,长而不断,白得几乎有几分晶莹。叶修为他们捞好面,撒入蒜苗葱花香菜末,淋上一大勺旁边大砂锅里炖煮着的奶白色汤水,顿时香气四溢。 那汤水底料是乌鸡汤,里面放着豆腐山菌枸杞,干贝笋尖藕丁,熬得那叫一个浓香郁润。 众人盛了面,呼啦一声跑回屋里,加上箸鸡丝,放几块排骨,淋上辣椒,倒点醋,洒上花生,搁几根青菜,色香味俱全,丰盛美味地几乎吞了舌头。 吃得飞快,待再次端着碗等在锅边眼巴巴等着盛面的时候,洛欢和叶修的面还没有下。 洛欢挽着袖子揉面,分面,叶修在一旁飞快地抻拉变换,满手的面顿时交错飞扬,细若银丝。 陆小悄道,“嫂嫂,我哥做的面好吃吧,他煲的汤最是新鲜一绝,最好的大厨也比不上他!所以我们最盼望着有人过生日呐!” 面已下锅在水里煮,一道道一条条飘散开,浮游晃动,直是美极了。 沈墨瞳嫣然道,“确实美味无双,只是你们吃的太快了,我一着急烫了舌头。” 众人哄笑,洛欢光着半 截胳膊揉着面道,“嫂嫂,没事,我大哥他会疗伤!” 众人又笑,陆小悄眼尖,指着锅道,“好了好了,可以捞了!” 这第二碗面,因为已经打了底了,大家吃的稍慢,有滋有味地品尝,意犹未尽地喝汤。 陆小悄和沈墨瞳已是饱了,承影和云水又去盛第三碗,这回,洛欢和叶修也捧着碗进来。 任是如何美味,叶修也不能多吃,他碗里的面比别人少很多,这么硬的东西又必须得吃得很慢,所以当洛欢快吃完第二碗的时候,叶修正好在喝汤。 洛欢和承影特别爱吃辣,云水则要多淋醋,洛欢和云水喜欢吃荤,承影貌似更偏向素,所幸最后大家都撂碗的时候,桌上杯盘狼藉,所剩无几。 碗是陆小悄洗的,厨房是承影和云水一起帮忙收拾的。那天大家都很开心,撑得半躺半卧,由沈墨瞳煮茶消食,复又聚在一起吃水果嗑瓜子。 亥时将至才散去。当时锅上煮着粥,叶修任何时候都不敢吃饱,所以必须得喝上一碗粥,才不至于饿得难以入睡。 他坐在灯下喝粥,沈墨瞳在一旁读书。叶修慢慢咀嚼,静静望着,唇边不由泛起笑。 两个人的静谧温馨,岁月静好,似乎有一种很淡却又极浓的情愫充盈着,相悦于心的力量,极温柔,又极强悍。 他下楼去放碗,沈墨瞳也未经意。可是不久他打了一桶热水上来,对沈墨瞳道,“夫人,泡脚来。” 沈墨瞳放下书,扬扬眉。叶修将热水倒进他们的浴盆里,回头道,“还不过来,傻瓜。” 一溜烟走过去,沈墨瞳坐在床边脱鞋袜,将白嫩小巧的天足放进水里,大概是水稍热,她一沾水便猛地又抬起来。 叶修笑了。沈墨瞳道,“相公,一起。” 叶修说好,搬了个凳子与她相对而坐,脱了鞋袜将脚放进水里。 很快适应了那微微发烫的温度,然后叶修用脚趾,调戏沈墨瞳那软软的白嫩嫩的足。 沈墨瞳觉得痒,抬起脚躲,叶修追过去,笑道,“墨瞳儿不是最喜欢玩水吗?” 沈墨瞳将脚放在他的脚面上躲避攻击,不想被叶修用另一只脚踩住,动也不能动。 下面是他的脚,上面还是他的脚,沈墨瞳玩心大起,“嘿”地一声将自己的另一只脚踩在叶修脚面上。 再没有脚踩我了吧,不及沈墨瞳心中得意,叶修缩了 最下面的脚踩上来。 哎呀,沈墨瞳不由“咯咯”笑了起来。叶修也笑,双脚温柔地在她脚上按摩摩挲着。 沈墨瞳的脚趾不安分地动,激起水珠湿了叶修的下袍,不提防叶修弯腰一把捞住了正淘气的脚,沈墨瞳抽脚不及,被按在水中再也不能动。 “相公,……”沈墨瞳抽着脚软声求饶。 叶修按了她脚上几处穴位,有疼有痒,沈墨瞳倒在床上弯着腰笑,哎呦哎呦叫。 叶修也不管她,按揉了半晌放了,换了另一只揉。 沈墨瞳渐渐地便不笑了,只觉得舒服。她坐起来托着腮对叶修道,“相公对我真好。” 声音糯软娇甜,叶修低着头微微一笑,狠狠在她的太溪和昆仑处捏了一下,沈墨瞳一声惊呼便欲抽出脚,叶修柔声道,“我还好不好?” “不好,”沈墨瞳痛叫了一声,可叶修手下又恢复了温柔力度,她被抓着脚也毫无办法。 晚上窝在大床上,叶修抚着她的长发,看着她嘟着嘴佯装生气表情十分生动的脸,还十分想逗她。 他笑得很得逞,她遂扭头背过脸去,于是叶修拿着发尾去搔她的鼻尖脸颊,沈墨瞳窝着身躲,最后十分乖顺而紧密地躲进了人家的怀里。 叶修很是大度地抱着她,贴向她的脸吻她。 一吻火热水深,二吻掠地攻城,三吻长驱直入,自伴随着好一顿宽衣解带,温柔缱绻。 最后叶修支持不住,搂着她先睡意模糊,却不忘絮絮嘱咐,“他们吃了咱们的面,墨瞳儿明天别忘了问他们要礼物。” 生日那天一行人早早在会君楼吃了午餐,沈墨瞳收到了一大堆慷慨的礼物。洛欢送的是一支镶宝石的羊脂白玉钗,陆小悄送的是一对光华玉润的蓝田碧玉镯,宋珺送的是一条项链,承影送的是一支玉簪,很诡异地正好和陆小悄的手镯配成一套。 陆小悄嘿嘿一笑,“承影哥哥和云水哥哥都拜托我给嫂嫂买礼物,说不知道女孩子喜欢什么,我看这一套很漂亮,正好凑齐啦!” 叶修道,“少对耳环,小悄拿来!” 陆小悄道,“我哪有!” 叶修道,“那你克扣了你承影哥哥和云水哥哥的钱干什么去了,定是克扣了你嫂嫂的一对耳环。” 陆小悄抵死否认,“我没有!这套首饰便没有耳环!” 叶修笑吟吟地道,“不交 出来,那你以后受你二哥的气别来找我啊。” 陆小悄一把拉住沈墨瞳的袖子哀呼道,“嫂嫂!” 众人笑。陆小悄哭丧着脸委屈道,“人家哪里克扣了嫂嫂的耳环,只是拿了承影哥哥和云水哥哥的一点点钱,贴补我买了玉镯而已嘛!” 承影和宋珺闻言,齐齐过来抓她,陆小悄眼疾手快躲开,一溜烟跑出门去,于是这场送礼会,以陆小悄惹犯众怒落荒而逃告终。 万寿山中上腰有一处小瀑布,九月初六正逢秋浓时际,那日又日朗风和,秋旻如碧,叶修从会君楼出来,便直接陪着沈墨瞳去观瀑布。 山间层峦叠秀,涧溪清浅,鸟鸣幽幽,林木青碧红黄,繁杂错落,光影一照,越加绚丽明烂,浓墨重彩。 秋高气爽,水落石出。瀑布虽不比盛夏气势,但清瘦如白练,随风起雾,于秋色绚烂的山间也别是一番妩媚委婉。 瀑布下有碧潭,水深无底,秋水横波。叶修与沈墨瞳并肩坐于潭底白石上,有风从水上袭来,吹衣猎猎。 叶修虽穿上了狐裘,还是忍不住咳嗽,沈墨瞳握住他的手道,“相公,风景看看便好了,我们一会儿回去吧。” 叶修道,“墨瞳儿不喜欢么?” 沈墨瞳听着他的咳,莞尔道,“和风景相比,我更喜欢相公。” 叶修笑,与她十指相缠。沈墨瞳练刀之后,右手的虎口、四指指根处、食指与中指指尖,皆磨出了一层茧子,叶修于她的茧子处厮磨流连,笑语道,“墨瞳儿如今每日早晚各挥一万刀,再也不疼了吧?” 沈墨瞳“嗯”了一声,仰面道,“相公别忘了我当日血淋淋的样子,十指连心,你不知道有多疼!” 叶修失笑,“墨瞳儿不是感念我让你有了这些茧子,给了你一层刺甲,再不认人家予取予求?” 沈墨瞳道,“原来曾感念,现在不感念啦!” “那是谁说,这茧子梦寐以求了十年,只有我才肯给你一个成全?” 沈墨瞳抿嘴一笑,慧黠地道,“我如今不感念相公,我感念黑灵啦!反正我是为相公才去拼命的,才有这茧子的,从此以后我在相公面前有功啦,可扬眉吐气啦!” 叶修笑着,一把将她按倒在怀里拧她的鼻子,沈墨瞳嬉笑着躲闪挣扎,叶修不由侧过头去咳。 沈墨瞳呆住,起身拉着他的衣袖道,“这里风大,我们回吧!” 叶修咳稍歇,说道,“不急,好不容易出来一次。墨瞳儿,你看,”叶修指着面前的潭水,粼粼碧波,有无边落木,正萧萧而下。 “这潭唤青梅,”叶修柔声道,“人皆说这里四月风景最美,山崖上的野杏花开,随着风娉娉袅袅,落得半潭都是,意境最是清幽柔美。可是为夫的觉得,落叶萧萧也是正好,尤其是这秋阳暖日,万木最绚丽多姿的时候,虽非柔美,但清刚之气,最有意蕴风骨。” 沈墨瞳偎着他道,“正的确是秋日最美的时候,虽秋气入骨,但还未尝真正萧索败落。” 两个人一时无话,半晌沈墨瞳道,“为何叫这潭为青梅?” 叶修道,“从山上俯瞰,它状若梅子,色深青。” 两人又沉默。这时承影走过来道,“先生,二哥吩咐过,这里风寒水冷,您和夫人不可久留。” 叶修淡淡一笑,转头咳了两声,捏捏沈墨瞳的小脸道,“有人管了,走吧!” 回到轿子里,叶修忍不住又是一阵咳。承影迟疑了一下,还是说道,“先生,燕王出事了。” 叶修一顿,道,“何事?” 承影道,“右相因贪墨下罪,其门生党羽,所受株连甚广。燕王虽不至于惹火烧身,但在朝中局势,已摇摇欲坠。” 第四十六章 秋杀 秋阴不散霜飞晚,黄叶细细密密地在风里飘坠。 叶修望着天色,静静地道,“要下雨了。” 他的语气,似乎于平静叙述中带着种难以言传的叹息,沈墨瞳一时琢磨不透其间的意思。叶修淡淡笑,握着沈墨瞳的手道,“我可能要发病,墨瞳儿,”叶修搂过她,抚着她的头在她额间印上一吻,柔声道,“别害怕。” 叶修这般心疼地嘱咐了她三个字,然后于那天当晚,咳出血来。 本来见天气不好,洛欢便早早地让人燃上了炭火,且吩咐了小厮守夜,宋珺也早早配好了药让叶修提前服下,不想完全无济于事。 叶修的脸白得吓人,直咳得地动山摇,话也说不出来。进来的一干人都急了,洛欢忍不住对云水大声道,“你怎么回事,提前吃了药了,怎么还弄成这样子!” 宋珺不敢回嘴,只抓了叶修的脉来听,瞬间皱紧了眉。 叶修吃力地将胳膊收回去,对宋珺道,“用,发药。” 众人面面相觑,洛欢担忧道,“现在就咳成了这样,还敢用发散药……” 宋珺刚摸过叶修脉的手指,有点轻微的颤抖,他迟疑道,“先生你自己偷偷换了药,用了很大剂量一直压制着咳?” 叶修咳得根本不能答,众人默然。怪不得今年秋咳不算重,气色也好,只当是夫人来了先生高兴,却不想他是用猛药压制着。 一到了问心阁就遭遇黑灵这事,他也实在是不能倒下的,再说新婚燕尔,他自然不希望在沈墨瞳面前一直病病怏怏。 只是这般用猛药压制,反扑起来自然是愈加厉害,如虎兕猛兽,钢鞭铁笼激怒已久,洪水滔天,阴恶叱咤冲毁堤防,一朝不可束缚,势必杀人成灾的。 宋珺不敢听从,只说道,“先生,这般咳,要发散怕您这身体吃不消啊!”他说完看向洛欢,洛欢道,“你看我干什么!这里面能拿主意的就是你!你看我我有什么办法!” 洛欢发飙,众人也不敢言语。叶修从那撕心裂肺的咳里缓上口气来,指着书桌抽屉,拼死一般边咳边说出两个字,“方……子……” 陆小悄机灵,三两下从抽屉里翻出一张开好的方子给宋珺看,宋珺看了,半晌没言语,低头去外面配药煎药。 过了半个时辰,宋珺端了药进来,叶修被众人扶坐起着,却咳得根本咽不下药去,只从嗓子里喷溅得到处都是。 众人面面相觑,宋珺朝外面的小厮道,“再拿来。” 敢情他防着这招,备了好些药。他抱住叶修,让承影沿着叶修的肺经点穴,然后他抬起叶修的头捏着下巴,让洛欢给灌进去。 洛欢那么硬的人,灌完药手也有点发软发抖。看着叶修被宋珺搂在怀里,端着脖子强行往下顺药的样子,洛欢便突然心酸。他的大哥何等光风霁月的人,而今散乱着发,雪白着脸,闭合着眉眼,那种无力的苍白,便宛若刀俎上待宰的鱼肉般毫无尊严。 好不容易灌下药去,承影解开了叶修的穴道,叶修如一张菲薄的纸一般,平躺在床上轻飘飘的。 宋珺道,“先生一会儿会猛咳,要不二哥先出去?” 洛欢正要瞪眼,叶修已惊天动地地咳了起来,咳成一团,咳成窒息,咳成呕吐,咳出鲜血。 殷红的血溅吐出来,落在宋珺和承影的衣上,两个人忙一左一右捶背擦血。洛欢正没头苍蝇一样在屋里快步地走来走去,此时一下子定住,怔愣着道,“那药到底行不行啊,云水你说,别听他的。” 回答他的只有叶修那让人心惊肉跳的剧咳,洛欢抱着头道,“这咳得快要人命了,到底能不能撑得住啊!” 终至于昏厥。房内陷入突然的死寂,让众人大气都不敢踹,皆惴惴地望着床上灰白若死的叶修。 外面秋风如啸,雨打秋窗,噼噼啪啪如千军万马汹涌而来。宋珺摸了叶修的脉,轻舒口气,“吐了这些血,勉强能歇上一会儿。” 洛欢道,“吃那个药,要咳多久才能停?” 宋珺道,“要猛咳七天,才能渐渐平缓,再用药调理压制。” “七天!”洛欢指着床上的叶修道,“你看看他那鬼样子,能熬得过七天不?便这般咳,不出三天便咳死了!” 宋珺道,“已然压制不住,倒不如全部诱发出来,这看着虽险,却也是个办法。” 洛欢困兽般在屋里团团转了几圈,一屁股坐在桌旁凳子上,干着急生闷气。 床上突然传来一声微弱的呻吟。那声音虽梦呓般十分微弱,洛欢却激灵一下,火烧屁股般跳了起来,“快!看看炭火旺不旺!冬哥儿!嫂嫂!快,把被子烤热了,陆小悄!汤婆子呢,快点换,灌滚开的水!” 一屋子人突然各司其职忙得团团转,沈墨瞳虽有刹那的恍惚怔愣,但还是手脚麻利地和冬哥儿在炉火旁将被子展开烤得热热的,待赶 过去往床上盖的时候,她发现叶修在抽搐。 “云水哥!”沈墨瞳尖叫道。 叶修抽成了一团,冷汗涔涔冒出,边死命地咳,表情挣扎扭曲得十分可怖。 陆小悄冬哥儿忙着往被子里放汤婆子,洛欢和承影齐齐冲过去一人抓住叶修一只手,承影那么沉稳的人,也将沈墨瞳撞得打了一个趔趄。 除了剧咳,便是夹杂在其中的痛吟,冬哥儿陆小悄压着叶修的两条腿,洛欢和承影压住叶修的胳膊,从外面又进来四个武堂的学生,在云水的带领下,拿着汤婆子隔着蚕丝被,在叶修身上按压滚动。 沈墨瞳怔怔地望着,她瞬间以为自己,身临地狱。 汤婆子的热虽减缓叶修聚筋抽搐,但这般压制他的辗转挣扎,严重影响喘息,叶修又在拼命咳,终于一口血又直咳喷出来,溅了洛欢一身一脸。 然后叶修如残叶委顿于淤泥一般,晕软在床上。 众人不由顿住,云水道,“不能停,接着敷。”说完转手将手中的汤婆子交给陆小悄,俯身去看视叶修。 洛欢突然“噗通”一声坐在地上,怔望了一眼晕死的叶修,抹了把脸上的血,埋头流下泪来。 不多时,叶修呻吟愈烈,武堂的学生用力按摩舒展他的四肢,可叶修还是不由自主想要抽缩在一起,被压制,然后挣扎,然后在剧咳松懈分散的刹那再次被压制,如此往返轮回,越演越烈,最后接近于一场实力悬殊的贴身肉搏。 洛欢再也不忍看,扭头冲了出去,陆小悄见这屋里场景,拉了拉沈墨瞳衣襟,将她带了出去。 外面的雨时缓时急,陆小悄黯然悲怆地往一楼大厅里的矮塌上一坐,对沈墨瞳道,“嫂嫂你别害怕,我叶大哥每年暮秋都旧疾发作,关节如割,肌肉抽搐,今年委实骇人了一点,不过会没事的。” 沈墨瞳默然咬了咬唇,没说话。 陆小悄拉了她的手,安慰道,“有云水哥哥在,没事的,你别听二哥说,他一到这时候就发疯,看不得我哥受苦,恨天怨地的,对谁都发脾气。” 一阵风将虚掩的门吹开,凄风冷雨顿时进来,陆小悄“呀”地一声,下意识抱紧身子缩了缩。 外面夜色漆黑,风稠雨密秋气袭人,沈墨瞳关了门回来,对陆小悄道,“这般天气,二哥他去哪儿了?” 烛光中陆小悄的一张小脸有点苍白,她扯了条薄被将自己裹住,瑟瑟地道, “嫂嫂也披上点,……,你不用管他,他肯定又是寻那个死人出气去了。” 沈墨瞳狐疑道,“死人?” 陆小悄道,“嗯,叶大哥这一身病,都是那姓高的一手造成的,二哥后来活活勒死了他,将他尸骨用防腐药水泡在地下水牢里,叶大哥一发作,他便去鞭尸。” 沈墨瞳突然毛骨悚然地打了个冷战,陆小悄忙出声安慰道,“嫂嫂别害怕,叶大哥知道二哥这么做,狠狠骂了他一顿,令人将那姓高的安葬了,可二哥气不过,按着那姓高的模样,做了个假人扔在水牢里,叶大哥一发作他便去鞭打,这么多年也不知道打碎打烂了多少了。” 沈墨瞳默然。陆小悄道,“二哥就这样子的,恩怨分明,特别记仇,所以这世上没什么人敢招惹得罪他。” 说了这话,陆小悄披着被子看着楼上道,“但愿我哥早点熬过这一关。” 大约过了两刻钟,陆小悄和沈墨瞳披着被子正黯然枯坐着,门突然被踹开,洛欢披头散发,**直朝楼上走去。 确切地说,是闯。 陆小悄道,“咦,二哥怎么这么快便回来了?” “这人好像不是二哥……,”沈墨瞳猛地挺直腰背道,“他身上有杀气!” 陆小悄道,“他这时候总是指天骂地,杀气腾腾的。” “可他,”沈墨瞳咬唇道,“进的是相公的房间。” 两个人面面相觑,顿时觉得不对劲,起身往楼上冲去。 洛欢踹开房门,一股冷风直冲进来,承影道,“二哥你干什么!” 洛欢也没答话,直**恶狠狠地闯到叶修床前,气势凛冽强悍得直让云水和另一个武堂学生还侧身避让了一下。 他这般冲了过来,脚下还近乎悲怆地踉跄了一步,然后伏身,似欲扑在叶修的身上般,手上的锋刃却暴然而出直刺向叶修前心! 承影在一侧直觉得不对劲了,见到刀光也来不及拔剑,徒手上去阻挡!而在承影的手掌接触到来人手腕的瞬间,又突然诡异地停住了。 沈墨瞳和陆小悄闯进来看到的就是这一幕,承影和“洛欢”徒手搏刀,一动不动。 陆小悄后退一步,陡然倒吸了口气,怔怔地望着这不可思议的一幕。 二哥要杀叶大哥? 那个瞬间全场石化,甚至叶修剧烈的咳嗽响了起来,承影犹自不敢动,因为他最深切 地知道,刚刚,先生用暗器打杀了他最至关重要的手足兄弟。 先生杀了二哥!承影被这念头骇得血几乎凝滞了。 沈墨瞳最先跑过去,将“洛欢”掀翻在地,指着地上人道,“他不是二哥!” 众人才如梦初醒,拨开乱发去细看那人面目,云水很轻易地,摘下张人皮面具来。 承影松了口气,这场变故太过惊悚突然,让他一时竟后怕得有些手脚发软。 二哥突然失心疯,先生错手杀了他,这很可怕。可是因为一时不查,被人假冒二哥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杀了先生,这更可怕。 来人对时机的拿捏,身份的伪装,都精准得令人发指恰到好处,这个时间,大家注意力都在叶修,对外在尤其是熟悉的人最是疏于防范,而且洛欢在问心阁的地位,无人敢过问,这个当口又是洛欢最离经叛道的时候,即便有点异常,大家也不做多想。 唯一没算到的是,半死不活的叶修,这当口竟然还能杀人。 陆小悄冲过去狠狠地踢了地上人几脚,“你个不怕死的敢冒充我二哥!看老子将你挫骨扬灰,让你永世不得超生!” 叶修偎在沈墨瞳臂弯里,咳着,苍白冷硬地手指死死抓住沈墨瞳的双臂,“墨瞳儿……” 沈墨瞳忙道,“相公,不是二哥,你没杀错!” 叶修吃力地往她怀里爬,往她怀里缩,往她怀里钻,几乎是哭声道,“我疼……” 沈墨瞳抱着他,听了这两个字不禁泪如雨下。 承影上前搬开,叶修哀求道,“承影,我疼!” 宋珺在一旁搭手,叶修挣扎道,“云水,我疼啊!” 陆小悄突然在一旁“哇”地大哭出来,承影转过头一声断喝,“你哭什么哭,给我出去!” 天大亮的时候,叶修再次晕过去。宋珺乘机为他灌了碗药汤,是补充体力营养的。 洛欢这时候**地从外面回来,一见众人提防戒备的眼神,愣了一下,纳闷道,“怎么了?” 这话一出,见众人神色肃穆,沈墨瞳和陆小悄眼睛红红的,洛欢不由煞白了脸道,“大哥他……” 待得知事态原委,洛欢像是头被砍了尾巴的狮子,咆哮着道,“敢冒充老子来杀我大哥!给我传话下去,让萧子璟那老王八蛋,一个月之内砍了雪贵妃那贱人的头给老子送过来,否则老子让他断子绝孙,天下大乱!” 第四十七章 冬初 承影冷声道,“二哥!庙堂大事,不是快意恩仇这么简单,逼皇帝献出爱妃,那得是兵临城下亡国之君做的事!咱问心阁还没那么大本事!” 洛欢怒道,“我不逼他,我自己杀总可以了吧!任那贱人长袖善舞八面玲珑,老子就不信这个邪!” 承影道,“杀人何用刀,二哥你先消火息怒吧。 洛欢狐疑道,“你有什么法子?” 承影道,“燕王出事,先生一早吩咐,用流言。” 洛欢一时拧紧眉。承影道,“不久以后大街小巷,朝堂乡野,所有人都会知道,雪贵妃是南越复仇的圣女,灭周复越,一统山河,而吴王,是南越的种。” 洛欢一愣,转而大笑起来,拊掌道,“这招果然阴毒,损人到家了!对呀,不能兵临城下要皇帝的女人,但可以给他戴顶绿帽子啊,哈哈哈!”洛欢笑到一半,突然敛笑问承影道,“这馊主意是那燕王出的,不是我大哥吧!” 承影不料他这么问,一时没回答。洛欢道,“只有萧子璟那老王八蛋的儿子才能出这么阴损的招,我大哥光明磊落,不对,”洛欢停住笑了一声,“这下三滥的路子,应该我想出的才是啊,这么成大哥的了!” 承影哭笑不得,洛欢复又道,“还是不对啊,那雪贵妃嫁给老皇帝的时候,是个黄花大闺女,又不是半路出来的寡妇,那宫禁森严的,你说她儿子是别人的种,老皇帝不可能信啊!” 承影道,“先生有证据。雪贵妃初入宫闱,以一片冰清玉洁纯真可爱之姿,得以跟随皇帝围场行猎,而当时随圣驾的才人后妃共十名,皇帝还被下臣进献的一个女子迷住了眼睛,根据当时的记录,雪贵妃只被临幸两次,便怀上龙种。” 洛欢结舌道,“不会,真的是别人的种吧?” 承影瞟了他一眼,说道,“当时众人行猎时,有一个比武大会,皇帝的一个亲卫姓常,英姿飒爽,赢得阵阵欢呼。皇帝当时骄傲的说,看我大周多英才俊杰!雪贵妃在一旁道,犹以那为首少年为最!后来机缘巧合,雪贵妃怀孕五个多月时,皇帝要去大雁寺进香,带上雪贵妃顺便为皇子祈福,谁知刚出宫门,突然有马受惊控制不住,差点冲撞圣驾,当时龙颜大怒,欲杖杀肇事者,那肇事者正是行猎时那为首的亲卫,当时雪贵妃讲情,说既是为孩子祈福,又岂能为小事杀人伤了阴德呢,陛下若生气,他如此莽撞失职,便从亲卫中驱逐了去吧。为此,那常亲卫离开了皇宫,被赶回家,但他觉 得事情蹊跷,一直盘桓京师遍托旧故欲伸冤屈,然后被当时的瑜贵妃加害。” 洛欢道,“你是说,这起事件是起于宫闱争斗,雪贵妃当时怀了孩子,惹得别人要除掉她,在那马上做了手脚要冲撞她,结果那亲卫成了倒霉蛋替死鬼?” 承影道,“是。现在他更是一个倒霉蛋替死鬼。” 洛欢一乐,“那偷皇帝的女人可比管不住皇帝的马英雄多了,何况给那么风花雪月的吴王当爹,他便宜赚大了!” 承影笑而不语。洛欢一叉腰道,“靠!叶大这厮,这栽赃陷害的事做得也太绝了,简直是有鼻子有眼,跟真的一样!你想想,当初恩宠尚稀,一举得子,夸了那风流少年一句,然后亲自讲情免死,还建议驱逐出去,既余情未了又当断则断,这其中心机情愫,把握得也太让人心痒痒了!最妙的是,其他的当事人都死了,死无对证,那雪贵妃屈死也没处喊冤去,跳到黄河也洗不清啊!” 洛欢顾自得意了半晌,承影摇摇头,说道,“还要给那个亲卫加上一个南越皇族的背景,而雪贵妃,则是一个顶替和亲公主的身份。 “她本来就顶替的!”洛欢叫绝道,“这虚虚实实真真假假,我就不信那老皇帝能坐得住!这东西哪怕起一点疑心,雪贵妃和吴王也万劫不复了!”说完他拍着桌子道,“哪个不开眼的说我洛欢是个活阎王,这世上真正可怕的人,分明是他叶修,哪里便是我洛欢!” 承影道,“这世上的栽赃陷害比比皆是,先生便哪里可怕了?” 洛欢道,“把栽赃陷害做得这么天衣无缝的,便可怕了吧?” 承影道,“流言本来就捕风捉影无迹可寻,人心里面的鬼,是别人做出来的?” 洛欢几乎是吵架,“废话,别人不做,他心里怎么会有鬼,不是说那女人二十年圣宠不衰吗!” 承影那天难得和洛欢斗了回嘴,“二十年圣宠不衰,宠而已,疼惜怜爱,不过浮光掠影过眼烟云,帝王无情,无信。” 叶修剧咳了七天,然后突然之间,停了下来。 那个瞬间是很吓人的,因为他在咳,起码证明他还活着,突然不咳了,纸人般单薄灰白地伏在床上,只让人怀疑他断了呼吸。 幸好叶修不久后,便长而舒坦地出了口气。 这声轻叹令众人皆无上欢喜,齐齐围了上来。宋珺上前看脉,然后唇角漾起了笑,说道,“熬过去了,只是先生身体如今极 度虚弱,得好好将养几个月,千万别着风受寒了。” 屋里生着熊熊燃烧的炭火,温暖如春。叶修吃力地看了众人一眼,躺在床上虚弱地微笑。 不巧又咳了两声,众人齐盯向宋珺,宋珺忙解释道,“疏散出来,并不意味着先生的五脏六腑奇经八脉便没事了,反而是比原来更为虚弱,咳,是难免的。” 说完,让冬哥儿端上熬出油的粘稠米汤,喂给叶修吃。叶修吃完,歪在床榻上,无力地闭着眼。 他这些天累极了,需要好好休息,众人皆喜笑颜开地悄悄离开,宋珺告诉沈墨瞳他就在楼下,有事叫他。 屋里便只剩下他们夫妻俩,有白色的阳光隔着窗纸透进来,长长地斜射在床尾上,沈墨瞳听着叶修均匀的呼吸,只觉得从里到外暖洋洋的。 她坐在床边的地毯上,托着脸,温柔静静地望着床上的叶修。他的眉,他轻阖的眼帘,起伏的鼻线,青白的唇角,结合在一起如此这般的亲切熟悉,如此令人情生欢喜。 他白得几乎透明,雪雕般,瘦削没有血色。这几日极其凶险地损耗透支他的体力,他形销骨立,薄脆得如春江岸边消残的冰片,仿佛阳光一照,便会悄然坍塌,无声化水,消失无迹。 只是毕竟他的存在尚是如此触手可及的真实,他的睡颜苍白如此,但俊美如斯。 沈墨瞳只觉得内心间仿似有朵莲花正在盛开,随着叶修安静的呼吸,一尘不染的,破蕊舒缓绽放。 她便忍不住,轻轻地触向他的手指,然后,他十分乖巧无争的,任她把自己的手温柔握住。 沈墨瞳不由仰唇而笑,无声地把脸贴在床边,内心里竟有一种从未有过却极为沁人的,很想去向全世界的人说却始终无法宣之于口的幸福与甜美。 叶修这一觉,睡到日头偏斜才醒来,沈墨瞳给他喂了煮得烂软粘稠的米汤,宋珺看了脉,陆小悄剪了几朵开得新鲜的菊花来,承影坐了坐,说外面的一切都正妥当安置,洛欢在一旁啥也不说,笑眯眯地在床头椅子上歪着。 一时间众人到齐,说话都细声细语的,屋里安静,其乐融融。叶修虚弱疲惫,众人也都知道不能打扰,耽搁了一会儿,纷纷起身告辞了。 叶修握住沈墨瞳的手,望着她道,“墨瞳儿瘦了。” 他的声音很轻,但只这一句,已是万千情意。沈墨瞳温存笑着,她说,“相公才辛苦。” 她的笑容浓 酽,语声既柔且软,目光明亮的,仿佛由内而外透着光,仿佛春暖花开贮着蜜。 叶修也不说话,只将自己偎在沈墨瞳的腿上,抱着她,闭上眼,猫儿一般温顺依恋。 宋珺为他服了安神补气的药,叶修很快睡着了,两排睫毛在他脸上印下淡淡的阴影,如一个纯良无害的婴孩般,娇嫩脆弱得让人的心软得发疼。 沈墨瞳也睡了个香甜美觉,有一瞬间还模糊地意识到这一觉如此悠长,然后猛地清醒了,想到叶修,心陡然坠了一下。 不想一睁眼,叶修正枕在咫尺相近的地方望着她,如一头温驯安静的小鹿般,眼神清澈温柔。 沈墨瞳心一下子回到肚子里,顿时安定了,还瞬间温暖甘甜了。叶修见她醒了,遂微微一笑。 枕间的笑容虽浅,却爱宠柔深,沈墨瞳便顿时觉得,自己的相公笑得如晴朗的秋旻一般温暖明媚。 轻轻地伸出手去,与他十指交缠,相扣,沈墨瞳嫣然笑着,柔声唤道,“相公。” 柔情脉脉四目相对的时间太过于温存美好,好得沈墨瞳忍不住想凑过去,贴近他,厮磨上他瘦削的脸庞与肩颈。 如此熟悉的体味气息,但如此的削瘦单薄,单薄得让沈墨瞳又有瞬间苍凉心酸。 叶修虚弱得不能张臂抱她,不能好好地和她说话。他蹭了蹭沈墨瞳的脸,为了节省力气不得不闭上眼睛,说,“墨瞳儿……,吻我。” 沈墨瞳怔住,然后微笑着,吻他露出的锁骨,吻他的脸,吻上他的唇。 吻如蝶恋花般,清浅而软。 叶修闭目躺在枕席间,没说话,但微微翘起的唇,表示他很满足快乐。 宋珺精心地打理汤药饮食,叶修气色渐好,人一点点活转下来,一个多月的时候,已经能自己坐起来,也能和人说说话了。 一直是沈墨瞳在身侧照顾。叶修第一次要夜壶,他只一个眼神沈墨瞳便懂了,她上前服侍他,她很娴熟,他很自然。 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这般娴熟自然,老夫老妻般的默契。 叶修不能,也没有人敢给他随便吃东西。他的药归宋珺,他的饮食会君楼的厨子做好,宋珺再把关,唯有菜汁,沈墨瞳自己做。 菜是问心阁自己种的,被宋珺严格检验过,送到房里,叶修便看着沈墨瞳做,然后很乖地一口一口喝。 沈墨瞳未必比别人做的美味,但是 叶修吃得比别人开心。 已入了冬,外面飘起了雪,那日黄昏时候,承影来了。 他在外面掸了雪,进了屋对叶修笑着道,“先生好点没,今儿外面变天,身子没再疼吧?” 叶修道,“云水昨天就送来了药,有点隐隐作痛,不碍的。” 承影待自己身上的冷气消弭了,才在叶修身边坐下。沈墨瞳奉上茶,端来各种干果,承影望着她笑道,“夫人在屋里也闷了一个多月了,如今先生好多了,赶明儿晴了,我让人带夫人踏雪去吧。” 叶修在一旁也笑,沈墨瞳道,“如今还是算了,等梅花开的时候才是好看。” 承影道,“夫人想看花,改日让小悄带你去花房,那里各色花该是次第开了。” 这般笑语着,叶修倚着软靠道,“外面怎么样了?” 承影呷了口热茶对叶修道,“半月前那姓常的侍卫和雪贵妃的假身份,虚虚实实都做好了,就怕有人不去查。如今那消息传得天下沸腾,朝廷也坐不住了,前天有大臣上书提出要验明吴王正身,以正皇室血脉,皇帝当场龙颜大怒,将上书者杖责四十,严令无稽之谈不准再提。” 叶修淡淡笑,没说话。 承影道,“后宫看似还风平浪静,皇帝虽怒,也去过雪贵妃那里两次。” 叶修道,“这种事,即便是真的,他也只能硬扛,打死不能承认的,所以短时间内,他该会依旧宠幸,说不定在人前,还会更宠幸。” 这时洛欢挑帘进来,一看众人,便道,“陆小悄那丫头死哪儿去了,一下午有事找不到她,我看她委实欠教训!” 第四十八章 皓雪 有风,漫天飘落着雪,易卿阳一个人在东庄荒野的败落亭子里,煮酒。 陆小悄披着件火红的狐皮大氅翻身下马的时候,他正将热腾腾的酒倒进杯子里。 唇边溢起了柔和浅笑,易卿阳也未抬头,只边倒着酒边熟稔热情地打招呼,“小悄来得正好,过来先品杯酒驱驱寒。” 陆小悄踏着雪走进亭子,言语却颇有点挑衅不客气,“你的伤好了?叫我出来做什么?” 易卿阳放了酒壶在火上温,抬头含笑道,“小悄这是怎么了,上来就兴师问罪的?” 他穿了身白袍子,在同样雪白的飞雪背景下,一双眉目尤其俊而分明,此时柔声一笑,更是容光熠熠,姿态高华。 果然是很帅,陆小悄心内小小地花痴了下,转而嘟着嘴“哼”了一声,说道,“你害我哥哥,抢我嫂嫂,上次侥幸逃了一命,这次还敢来?” 易卿阳看着陆小悄便笑了。 陆小悄却是恼了,“你笑什么笑!” 易卿阳低头呷了口酒借以掩藏笑意,说道,“你也知道这里危险我不应该来,可我这为你来了,小悄怎么也应该对我好一点吧?” 陆小悄道,“少说好听的!你为我干什么来,还不知道是为你自己什么阴谋诡计,开始打我的主意!” 易卿阳无奈道,“小悄对谁将来当皇帝,当真那么在意吗?” 陆小悄道,“谁当皇帝关我屁事啊,老子才不管他们尔虞我诈的!” 易卿阳微笑,“我和你叶大哥不过各为其主罢了。” 陆小悄叉着腰昂首道,“我管你为了谁,总之伤害我亲近的人便不行!” 易卿阳道,“我也没做什么,是别人杀你叶大哥,我只是来接你嫂嫂,她是我表妹,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她送死吧。” 陆小悄冷笑道,“你少花言巧语了,八成是看上我嫂嫂那个什么擎天索了吧!” 易卿阳只低头呷了口酒,说道,“这酒味道不错,小悄先尝尝,暖暖身子再和我吵吧!” 陆小悄道,“谁喝你的酒,下了毒怎么办?” 易卿阳顿了一下,苦笑道,“那我便无话可说了。” 这一不说话,陆小悄反而想说话了。飞雪纷纷扬扬,裹着细细的风声,密密斜斜地侵占了半个亭子,狐皮虽保暖,但天寒地冻的,陆小悄很快觉得有点冷。 大 概刚才说话有点太猛太伤人,她有点不好意思地坐过去,端了杯子先很是蛮横地恐吓道,“喂,你敢给我下毒,我二哥上天入地也不会饶过你的!” 易卿阳不由笑,说道,“是啦,我的小姑奶奶。” 陆小悄抿嘴一笑,娇嗔地“哼”了一声,便欲饮,然后被易卿阳夺了去,泼在地上。 “你干什么!”陆小悄道。 易卿阳已经拿过酒壶重新为她斟酒,温声道,“傻丫头,都冷了,还喝它干什么。 温烫的酒溢出袅袅的香,陆小悄捧在手里,欢颜一笑,说道,“谢谢易哥哥。” 易卿阳笑着不语。陆小悄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眼神一亮,易卿阳道,“好喝么?” “嗯!”陆小悄点点头,复又品了一口。 易卿阳道,“我这次来,其实是和小悄谈生意的。这杯酒煮得怎么样,小悄把她复制出来,又可以分钱给我。” 那酒香醇,温厚,入口极其柔和,泛着淡淡的柑橘梅子的果香,着实好喝。陆小悄一口气喝了半盅,手脚都流转出融融的温暖,她放下酒杯娇俏扬眉道,“可是如今我在问心阁,花销不缺,我不用赚钱啦!易哥哥这忙,我帮不上啦,不过请我喝酒还是可以的!” 说完她一饮而尽,自己拿过壶再斟酒。 易卿阳淡淡望着她,淡淡笑,出言嘱咐她,“小悄慢慢喝,这酒后劲大,仔细别喝醉了。” 陆小悄嘻嘻一笑,“我才不会醉呢!” 两人在飞雪里慢慢饮酒,慢慢谈着。谈着谈着便高兴了,话题也多了。陆小悄道,“你来这里干什么,当心回去我告诉二哥,他一生气,便让你有来无回!” 易卿阳道,“你二哥恐怕也没这么厉害吧。” 陆小悄道,“那等我回头告诉他你试试!” 易卿阳笑,呷了口酒,也不说话,只是很出神地望着她。 陆小悄道,“看什么看,没见过美人喝酒!” 易卿阳笑笑,低下头看了看酒,转过头又去看无垠的漫天飞雪。 陆小悄道,“是不是雪贵妃在京城里吃了亏,便让你来杀我叶大哥,你便想着怎么来利用我是不是?” 易卿阳道,“你能怎么利用啊?” 陆小悄道,“那你就是说我没有用啦!” 易卿阳不说话。 天将日暮 ,酒到半熏,易卿阳不准她喝了。 陆小悄意犹未尽地咕哝着,“酒这么淡,又不会醉,还抢了去,小气鬼!” 易卿阳也不和她争,伸手抚着她的头柔声道,“不准喝了,再喝便醉了。” 陆小悄撅嘴道,“没有。” 易卿阳抚着她低笑道,“一个女孩子,在外面喝醉了回去,不怕你二哥了?” 陆小悄道,“好吧,那你这儿有醒酒茶么?” 易卿阳道,“姑奶奶,冰天雪地的,上哪儿给你找醒酒茶去!” 陆小悄于是不说话,趴在胳膊上,用清亮亮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易卿阳的指尖轻轻点在她的鼻子尖上,同样伏□,对望着她。 陆小悄也用指尖去点他的鼻子,于是两个人都笑。 飞雪无声,下得纷纷扬扬,天光黯淡。 陆小悄知道自己该回去了,可是一时有点懒,头有点沉,于是在那里大眼瞪小眼地看帅哥,伸出指头去摸易卿阳的鼻子,再大着胆子恶作剧地去摸易卿阳的唇瓣。 易卿阳一张口咬住她,陆小悄缩手不及,“哎呀”一声坐直起来,易卿阳已松开了她,问道,“还敢淘气不了?” 陆小悄跳起来把手指藏到身后,撅着嘴道,“你讨厌!我走啦!” 易卿阳也没有留,抚着她的肩道,“我送送你。” “谁要你送!”陆小悄顿时躲开。 易卿阳道,“天快黑了,你又喝了点酒,自己一个人回去我不放心,万一半路掉下马摔了,我可是怕你二哥上天入地饶不了我!” 陆小悄抗拒他送她,可是没抗拒了,易卿阳还是骑着陆小悄的马,把她揽在身前送她。 望着不远处繁华街市的灯火,雪渐渐小了,细碎而静谧。 易卿阳道,“我送你到这里,再往前不方便了。”他抚了抚陆小悄的头,翻身下马,柔声道,“回吧。” 猛地离开他的胸怀,陆小悄多少有点冷,她没有打马而去,而是问他道,“你来找我到底什么事?” 易卿阳在暗夜里笑了笑,“其实,……,是因为想起小悄再过几个月就及笄了,易哥哥想送你个礼物,于是想问问你最喜欢什么。” 陆小悄欢声道,“这还不容易!我最喜欢钱呗,你也不用破费了,直接把从我这儿分出去的钱再还给我就好啦!” 易卿阳不由笑,“傻丫头,若你真的喜欢,再多给你些也不妨的。” 陆小悄在马上咯咯地笑了,然后突然打马奔了出去,带着戏谑的笑语远远地传了过来,“我二哥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男人突然讨好女人,全都是不安好心的!” 陆小悄吹了一路冷风,酒已经醒了,此时做贼一般悄悄穿过花园,径直往自己房间走去,一进门如释重负地道,“绿溪!快,有饭没,我饿死啦!” 可是一见屋里坐着的人,她顿时蔫下来,低着脑袋害怕道,“二哥。” 绿溪很有眼色地关门退出去,洛欢靠在椅子上似笑非笑地问她,“去哪儿了?” 陆小悄一时间在脑子里飞快地把自己可能去的地方转了个遍,但听洛欢这质问的语气,怕是也瞒不了,只得道,“去,……,东庄。” 洛欢皱了皱眉,很快敏锐地闻到了酒味,不悦道,“你喝酒了?” “哦,”陆小悄瑟缩了下,“就喝了一杯。” 洛欢指着自己跟前的地儿说,“你过来,站这儿,跟我说,喝了多少,嗯?” 在洛欢的面前,陆小悄低着头小声道,“只浅浅地喝了两杯,天太冷了,是淡酒。” 洛欢突然间转移话题,“和谁喝的?” “我,一个朋友……” “什么朋友?” “生意上的……” 没容她说完,洛欢便笑了一声,随即变脸道,“你给我过去拿荆条去,今儿我打着问!” 陆小悄顿时急了,拉着洛欢的衣襟央求道,“二哥别生气,我知道我做错了!” 洛欢道,“你跟谁喝酒去了?” 陆小悄耷拉着脑袋不说话,洛欢道,“不说是吧?”抽身便走。 定是要去拿东西收拾自己,陆小悄忙一把拽住,低着头小声道,“是易卿阳……” 洛欢浓眉一拧,“你说什么?” 陆小悄小声重复了一遍,洛欢一脚将她踹了个趔趄,接着又补上一脚,踹得陆小悄飞扑着扶住桌子才站住。 “二哥!”陆小悄躲在桌子一旁,又痛又委屈。 洛欢却是恨不得把她拎过来狠狠揍一顿,指着她训斥道,“你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吗,还敢孤身去和他喝酒!你跟谁说了,问过谁了,告诉谁一声了,啊?我们宠着护着把你养这么大,你倒好 ,自己往豺狼虎穴里面送!被人吃了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陆小悄不服气道,“我干嘛被人吃了还不知道怎么死的!我这不好好回来了!” 洛欢怒道,“还敢顶嘴!” 陆小悄瑟缩了一下,低着头不敢吭气了。洛欢道,“我先找承影处理了那小子,再回头收拾你!” “哥!”陆小悄钻进叶修的房间,一头扑到叶修的怀里道,“你救我!” 叶修正靠在床头闭着眼听沈墨瞳读医书,突然钻进了个浑身冰凉的小人儿,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他看了笑着道,“这又怎么了,你又淘气了?” “二哥要打我,”陆小悄伏在他怀里抽泣道。 “又为什么事要打你啊?” 陆小悄断断续续把事情说了,怕叶修生气,忙着补充道,“哥我心里提防着呢,我想知道他来这儿的目的,又怕人去多了被他察觉不露面,才自己去的,我身上带着报警的火器,还带了好几种迷药,烟雾剂,一有危险也能逃跑的。” 叶修微微一笑,责备道,“还敢自以为是,一声不响跑出去,真出了危险你自己解决不了怎么办,该打。” 陆小悄于是苦着脸偎在他怀里摇晃哀求,叶修听着她哼唧,沉吟了半晌,问道,“他说你及笄,问你喜欢什么礼物,是么?” 陆小悄怔住,茫然道,“怎么了?” 叶修道,“没事。” 陆小悄“哦”了一声,虽然她很忐忑洛欢会惩罚她,但她也意识到叶修此时是打定了她的什么主意,不由抓着叶修的袖子不安地道,“哥,你不要把我卖了啊!” 叶修失笑,在她脑门上弹了一下骂道,“你这小丫头想什么呢!” 第四十九章 初阳 将近亥时的时候,洛欢和承影一前一后进来。陆小悄正窝在叶修和沈墨瞳中间撒娇谈笑,见了他们两个,立刻温顺老实下来,缩了身子抬了头,目光楚楚然,唤道,“二哥,承影哥哥。” 声音糯软可怜,十分亲昵讨好。洛欢撩袍在椅子上坐下,斜睨着她道,“怎么,躲到这儿就没事了?明天呢,能一直在这儿躲着?” 陆小悄挽住叶修,贴着他的胳膊不吭气。 洛欢越发看她,那表情神态,越像只弱小无依讨宠装乖的小猫。这时沈墨瞳下床为他们倒茶,洛欢对陆小悄道,“你还赖在床上干什么,这里谁最小啊,让嫂嫂过来倒茶,越活越出息了你。” 陆小悄有几分迟疑,最终选择抱紧叶修的胳膊不动,只心虚地低下了头。 叶修问洛欢道,“怎么样了,可查到蛛丝马迹了?” 洛欢道,“问你这好妹妹,知道人来了谁也不告诉,自己偷偷跑过去,然后把个大活人生生放走了!” 陆小悄越发缩得厉害,低着脑袋快成了一团了。洛欢冲着她道,“我说你呢,你躲什么躲,过来!” 陆小悄自是不敢过去,洛欢道,“怎么着,有大哥撑腰,敢不听我话了?” 叶修道,“好了洛二,我都训过她了,她知道错了,你别再责备她了。” 洛欢道,“我可没说饶。这丫头越发不知天高地厚了,易卿阳那么危险的人她也敢自己去,真出了点事,我这些年白养她了我!” 叶修道,“那她这刚愎自用的毛病跟谁学的?谁最喜欢孤身犯险逞英雄?” 洛欢怒道,“大哥你训她还是训我!” 叶修沉默了半声,转头对承影道,“消得这么干净,一点也没留线索踪影?” 洛欢跳脚,承影不由暗笑,此时忙正色道,“是,那易卿阳来去匆匆,除了东庄那儿留下点无关紧要的痕迹,到处寻不见踪影了。该是易了容,混迹客商里了。” 叶修看了看陆小悄,沉吟半晌,说道,“小悄安然无恙,或许这次易卿阳不是冲着我和你嫂嫂而来的。” 承影忖度着道,“先生的意思是,他若有更深的图谋,不会约了小悄来打草惊蛇?” 洛欢道,“说不定那傻丫头被人利用了也不知道,胳膊肘往外拐还不知道帮谁的忙呢!” 陆小悄道,“二哥你说谁胳膊肘往外拐!” 叶修 道,“好了,都给我少说几句!” 众人一时不吭气。叶修道,“就你们都是人精,别人便都是傻子?易卿阳会无备而来等着被我们捉住?小悄是自己去了,见了易卿阳,若不是自己去,你们以为易卿阳会出现么?他自投罗网图个什么?” 洛欢不由气闷,“哼”了一声,“敢情我们都是白忙活,让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才对!” 叶修便笑了,“好了,是我说错话了,眼下没他的踪迹,并不代表他便真的善罢甘休了,他这样摆了小悄一道,人是找不到了,但其实没走,也说不定。 洛欢“哼”了一声,喝水。 承影道,“先生,你为小悄看过了么?她喝了易卿阳的酒,当真没事么?” 陆小悄本来委屈得泪眼汪汪的,听承影一问,眼睛更湿了,不由感激地望了承影一眼,心想还是承影哥哥知道心疼我。 叶修抚了抚陆小悄的头,对承影微笑道,“没事,我仔细看过了。” 承影道,“有没有是那种暂伏体内的毒,眼前无事,日久毒发却要受人控制的?” 陆小悄这回着急了,“承影哥哥!” 叶修道,“这丫头从小没少往毒药房里钻,我也潜心教过她,不至于中没中毒都分辨不出。” 洛欢道,“就是因为这也学过那也学过,仗着点小聪明自以为自己比别人高,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摇,还人人宠爱忍让,聪明反被聪明误,大哥我跟你说这丫头再不管教早晚闯出点祸端来!” 陆小悄不敢还嘴,低着头偷偷抹泪。叶修叹了口气,说道,“洛二我不是不让你管她,只是她这么大姑娘了,过几个月就及笄了,你还像对个小孩子似的,宠起来没边,火了一顿打骂,洛二你也别恼,我这不是要护着她,只是这教孩子不能这么教的。” 洛欢道,“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丫头人前乖得像猫,一转脸张牙舞爪的小豹子,鬼心思多着呢,打着骂着还降不住,看她在你面前卖巧装乖,你倒说说谁能束缚得了她!” 叶修道,“小悄是有这些毛病,是该指正她,她偷着闯暗器房,你打得那般狠,我也没说什么,这些年你督促她练功,她偷懒挨你教训的,我也没拦着,像上次那样带着笔钱离家,你要打她,也应该,可这回的事,小悄纵然有错,你不会好好说么?她这么大人了,好赖话听不懂?你把道理说通了,她自然听了不会再做了,非得打着骂着才能算数?” 洛欢道,“这么明摆的道理她不懂啊,就是明知故犯自信轻敌,难不成还得惯着她!我爱孤身犯险,可她那三脚猫的功夫敢跟我比啊,我犯错自罚了六十杖,她我便打不得了?” 叶修便笑了。大概是大家都想起了他那六十杖,也都跟着笑了,就连陆小悄也埋头偷笑了两声。 洛欢不禁也笑了,对陆小悄道,“你还敢笑,看呆会儿我罚你不止六十杖。” 叶修道,“小悄轻敌是无知,我看你才是明知故犯。刚才我把她准备迎敌的招数,都一一破解了,这丫头方知道后怕,知道以易卿阳的段数,要掳走控制她不算什么难事,是真心知错了,我便代她求个情,洛二你这回别打了,改罚吧。” 洛欢道,“如何罚?” 叶修道,“断她的零花钱,禁足三个月,除了学堂铺子哪儿都不许去。早晚潜心练功,三个月再练不出第二段,回头再狠狠打。” 陆小悄哀声道,“哥!” 叶修望着她道,“还不快过去,跟你二哥好好认个错去!” 陆小悄迟疑了片刻,“哦”了一声,低头下床站在洛欢面前乖声道,“二哥,小悄真知错了,你原谅我吧。” 洛欢道,“知错了站一边去!” 陆小悄遂低头站在他身侧,洛欢道,“倒茶!” 陆小悄一溜烟去倒茶,叶修笑语道,“这才对嘛,孩子本来心里后怕得不得了,想要人安慰疼爱,你还非打着骂着不能饶,是想让她怎么着?” 洛欢捧着热茶呷了一口,笑盯着陆小悄,对叶修道,“那厮若真的不设局来谋害你,此番来,你说他不是真看上咱们家小悄了吧?” 陆小悄给承影斟茶的手一晃,茶泼了出来,她回头跺脚恼羞成怒道,“二哥!” 洛欢笑,“再过几个月小悄及笄了啊,现在也该着手准备了,到时候遍邀天下名门正派,二哥好好在里面给你挑门亲事!你可千万别理易卿阳那个小白脸!” 一行人终于笑闹着散去了,亥时已过,叶修疲惫地卧在床上,闭上眼。 沈墨瞳在他身边躺下,他靠着沈墨瞳的肩,无力地叹息道,“弟妹不省心,三更半夜的,还得料理这些家务事。” 沈墨瞳弯唇笑,偎着他没说话。有一个瞬间她以为叶修睡着了,不想叶修突然轻声道,“你说易卿阳这次干什么来了?” 外面的风细细,叶修的声音在 暗夜里,低浅得宛如梦呓。 沈墨瞳半晌才道,“天下流言沸腾之际,他不可能是来杀你。不杀你,也便不能是来夺我。” 叶修沉默着不语,沈墨瞳不由觉得刚才他问的那句当真是梦呓,侧耳听他的呼吸,柔声道,“相公?” 叶修越发地往他的肩颈处依了依,两个人手牵住了手。 黑夜寂寂,就在沈墨瞳以为叶修调整姿势安眠的时候,叶修幽幽然叹了口气,在她肩上低语道,“他应该是要去南越,……,墨瞳儿,南越要出事了。” 雪霁初晴,陆小悄无赖地窝在屋子里,趿拉着鞋拄着下巴,嘟着嘴晒太阳。 绿溪道,“小姐,先生没有不准你去铺子学堂,要不然你去前面帮忙吧?” 陆小悄道,“才不要,又不给我零花钱,我才不要去帮二哥赚钱!” 绿溪失笑,“回头二哥认为你偷懒,当心又骂你。” 陆小悄道,“要骂他骂去,反正不给我钱我才不要给他帮忙,我有空在房里还晒太阳呢!” 陆小悄说完,一头把自己扔在床上,懒洋洋伸展四肢,抱着被子对绿溪道,“哎,你说花房里许伯的兰花该开了吧?绿溪你去看看,挑好看的叫人送几盆来!” 绿溪最喜欢去的地方便是花房了,此时欢声道,“好,我这就去!” 陆小悄道,“你就说我哥整天卧病在床,看看绿植开开心!兰花没开没关系,挑别的花漂亮点的给我哥送去!” 绿溪答应着,很快打点好出门了。陆小悄枕着双手仰面在床上,煦暖的阳光晒得她半眯了眼,她身上暖洋洋的,心里空落落的。 这时有人敲门,陆小悄嘟着嘴不耐烦地道,“谁啊!” 却是前堂铺子的小厮,说道,“小悄姐,今儿有客人点名要把这东西交给你,二哥不在,我便给您送来了。” 陆小悄奇怪地起身,过去一看,像是一封信的样子,也未封口,不由道,“谁给我的,写的什么?” 小厮道,“不认识,说是生意上的朋友,是给小悄姐的东西,我也没看!” 陆小悄接了,顺手将一块碎银给小厮道,“辛苦你了,去喝杯茶。” 小厮道谢着走了。陆小悄抽出信一看,沁着阳光,是张美丽清香的花笺,上面的字迹挺拔隽逸。 是一张煮酒的方子,下面一排小字,情浅而意深。 “素知小悄懒惰,未必肯复制酒方,今将配比奉上,冬日天寒,小悄煮来喝。” 这般短而寻常的几句话,却让陆小悄在陡然间忆起易卿阳的眉眼,微笑,和与他在花间、在雪里的自己。 顿时心如飞絮,软而凌乱。 第五十章 情怀 天阶夜色凉如水,燕王萧煜负手,望着阶前竹影飘落下扑簌簌的霰雪。 苍穹漆黑,洁白的雪粒凌空飞扑而下,冰凉又格外繁杂。 萧煜仰面轻轻地叹了口气。他抱病已久,权柄貌似还在,但燕王府的败落已如此明显,竟处处都显得空旷苍凉了起来。 因为他要静养,下人们已陆陆续续裁减了一些,经过这次右相的变故,他更是把府里的人严查了一顿,狠狠地裁减了一半。右相是因管家的儿子贪人田地房产逼死人命,被顺藤摸瓜牵连上,然后被彻查,被连窝端,被剿杀党羽大开杀戒。 这是在断他的路。他一日未死,任凭再小心谨慎,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也是无济于事的。 想至此,萧煜的目光不由深邃清冷了起来。无济于事,是吗? “王爷。” 温柔的一声唤,一件厚厚的锦棉披风,落在了萧煜的肩上。 萧煜下意识咳了两声,转头看去,卫心玫正抬头关切地望着他。 “夜深了,又下了雪,王爷别又着凉了。” 萧煜道,“王妃还没睡着?” 卫心玫道,“王爷忧心忡忡,臣妾也不能安眠。” 萧煜望着她,没说话。 卫心玫垂下头,轻声道,“都是因为妾身的父亲,牵累了王爷。” 萧煜道,“又何尝不是因为我,牵累了你父亲。” “王爷……”卫心玫抬头看他一眼,复将头垂得更深。萧煜握住她的手柔声道,“王妃既嫁了我,无论富贵贫穷,成败生死,我,定不能负你。” 卫心玫心下大恸,一把抱住他哭道,“王爷!” 萧煜轻轻抚了抚她的背,搬过她的头,爱抚地为她正了正钗子。卫心玫擦擦泪,挽了他的手道,“王爷,我们进去吧。” 萧煜望了眼乱蒙蒙飘雪的苍穹,把肩上的披风解下覆到卫心玫的肩上,牵着她的手道,“我们夫妻还从不曾一起踏过雪呢,今夜万籁俱寂,落雪有声,如此良辰,王妃和我一起去园子里踏踏雪吧。” 卫心玫担心他的身体,但那件落在身上的披风,带着他身体的气味和温度,瞬息的温暖刺酸了她的鼻子,不由得泪眼氤氲。 她低下头,萧煜已经牵着她走。如今他正艰难,不可坏他的兴致,惹他不快,但出于卫心玫自己内心的愿望,得夫君怜宠,牵手踏雪,她也是舍不得 去拒绝的,连带身上的那件衣服,因为有他的气息,她也舍不得推让。 为这刹那的体贴亲密,卫心玫暗自心喜着。脚下的雪“吱吱”有声,一时间好像整个天地,都唯有这细细的声息似的。 园子里一片银光,花木建筑皆为白雪所覆盖,他们两个人于茫茫飞雪中相扶而行,来到了花园东隅的望月亭。 那夜没有月,没有风,只有落雪。 亭子里是干的,但和外面一样冷,所幸陆醒为萧煜送来了裘衣,还着人送来了火炉和茶点。 卫心玫为萧煜倒了杯热茶,火炉映得她的手,有几分红彤彤的。 萧煜接过去,只微微呷了一口,望着微弱火光下的妻子,微笑道,“可能多年后,我们只有一间小屋子,不能出方寸之地,遇到这样的天气,有个火,有杯茶,便是莫大的荣幸。” 这话还是悲观伤感的,卫心玫正在给自己倒茶的手滞了一下,转而婉然而笑,柔声道,“妾身嫁给王爷,分享荣光,自然也同担苦难,妾身无所怨。” 萧煜淡淡笑,握住了她放下茶壶的手,“也说不定,连囚禁于方寸之地的机会也没有,自古成王败寇,身首分离,魂飞湮灭,也是极容易的。 卫心玫嫣然,“夫妻一体,王爷在,妾身在,荣辱与共,夫死妻随。” 萧煜心有所动,“夫死妻随么?” 他那个陡然的瞬间,想起了沈墨瞳。虽然诡异,但是真实,他突然想到,沈墨瞳也会夫死妻随么? 卫心玫不知他心念所想,只听他那上挑的尾音飘忽短促,她不由抿唇一笑,握住了萧煜的手。 卫心玫的手温暖纤细,眉目之间淡淡的,别是一种端庄的娴雅从容。萧煜望着她,瞬间情动,柔声道,“是我,苦了玫儿了。” 那是他第一次,那么亲近,那么熟稔地唤她,玫儿。 卫心玫低眉敛首,委婉一笑,轻声道,“为妻的本分,谈何辛苦。” 萧煜的眼底揉进笑,“玫儿对为夫,只尽本分么?” 多年后两个人还总是难以忘怀那个雪夜,一场场的欢哗夜宴,歌舞繁华,形形色色的美女如过江之鲤,袖底清风,于萧煜来说,始终记得那场雪,那个在患难中注定要与他休戚与共的女人,可于卫心玫来说,这世上再也没有那场雪,那般美得深刻、动人情怀了。 萧煜道,“我其实始终觉得蹊跷,父皇为何突然疏 远我,百般打压防备,到如今,竟似欲弃若敝履。” 卫心玫低眉听着,劝慰道,“人各有天命,王爷不要过于悲怆。” 萧煜道,“最初我以为是因为五弟,后来我才懂,其实不关五弟什么事。” 卫心玫讶然。 萧煜苦笑道,“是父皇自己,因为天下是他黄袍加身得来的,年轻时还好,越年老他便越狐疑,不动声色一点点处置了当年的大将不说,对自己儿子,也狐疑。” 卫心玫垂下头,默然。萧煜道,“背弃旧主夺得天下,是他一生最大的荣光,也是最大的耻辱隐痛,他对阴谋权力极为敏感贪占,当年或许真的是看中我比较能干,着意栽培,可后来便忌惮我太过能干,怕我有野心图谋不轨了。而五弟,看起来柔弱怯懦,最孝顺听话,这才能让他安心些。” 卫心玫道,“同为骨肉,父皇疑忌至此么?” 萧煜道,“他也未必是想杀我,只是想打压,在他有生之年,不能有皇子独大,宠宠这个,抬抬那个,彼此制衡倾轧,最后选谁,还不是由他?” 卫心玫道,“那王爷的意思是,父皇未必真心想扶植五弟?” 萧煜苦笑,说道,“我是在想叶修,他到底要干什么。” 卫心玫怔住,叶修不是帮他运作筹谋,夺得皇位的么? 萧煜看卫心玫面露疑惑,说道,“你觉得他在处处帮我,是吧?” 卫心玫道,“叶先生,的确在为王爷谋划。” 萧煜摇头道,“全天下的人都以为他在为我谋划,如今我细想,却觉得蹊跷。” 卫心玫蹙眉道,“为什么?” 萧煜道,“以他的识见,他看不看得出来父皇的居心呢?” “应该,……,能吧。” “那他为何一开始不点明,反而将错就错呢?” 卫心玫默然,陡然成惊骇,怔愣地望着萧煜,低声道,“不会吧?” 萧煜呷了口茶,声色淡淡,笃定道,“不会。” 雪下得越发细密,虚飘缭乱的,由最初细小的雪粒,变成轻盈若鹅毛,赶着趟儿似的凌空扑落下。 萧煜捧着茶说道,“叶修不是要天下,即便他不寿夭命短,也不会,倒不是他没本事,而是他不屑于。” 卫心玫半垂着头,纤白的手指握住壶,静静地将水注入于杯中 萧煜道,“我第一次见他,是混迹于年轻学子当中,听他讲医道。他说世间事,大到治国,小到医病,皆秉承三个步骤,断,识,用。断病需寻根,识药如识人,用药如用兵。他说君王最难的是识人,药性有常,而人心叵测;他说医者最难的是诊断,扬汤止沸,自不如釜底抽薪;凡此总总虽是艰难,但一切有为法,只要潜心钻研,亦是有迹可循,所以断病可以命中肯綮,识人可以洞察人心。” 萧煜在暗夜里笑了笑,“这些话原本也算寻常,可也不知何故,我当时便无比崇尚。或许我崇尚的不是他的话,而是他的人。他说有君臣四顾束手无策之时,他说有病入膏肓救无可救之症,他说名将有孤军深入之险取,他说良医有一叶知秋之警悟。他说,”萧煜顿了一下,“一个好医生,不惟学识,更要性情。” 萧煜突然沉默住,沉默了好半晌,手中茶冷,他在幽暗的雪光中突然轻轻地问,“玫儿,你说什么是性情?” 卫心玫正欲为他换茶的手一顿,轻声道,“性情?” 这个问题,似乎突兀,又似乎阔大而茫然。卫心玫那个瞬间是茫然的,茫茫然如有人对心拷问,性情,你有么? 萧煜道,“他说,一切后天之病,皆可归之于人的情志思维,生活习性,一切先天之病,皆可归之于他父母的情志思维,生活习性。病从性情来,故而医者要有情怀,病者更要有情怀,无情怀者无领悟,无领悟者无功成。所以这世上有不可医之病,也有不可医之人。玫儿,”萧煜极其浅淡地说,“父皇便是不可医之人。” 卫心玫将茶递到他手上,唤道,“王爷。” 萧煜接了茶,望着冉冉上飘的热气,轻叹道,“我第二次见他,他在院子里弄兰花,手上全是水,脚下全是泥,他一笑如故和我打招呼,唤我燕王爷。我时常在想,”萧煜望着鹅毛飞雪,微微地一笑,“他怎么便知道我是王爷,他知道,怎么便那么若无其事呢?偏偏他那么若无其事,我却为何那么开心愉快,不觉忤逆呢?他还在打了声招呼后,把我撂在一旁等,他又继续鼓弄了会儿他的兰花。” 卫心玫嫣然笑语道,“不想王爷与叶先生,是如此相识。” 萧煜道,“先生姿仪,天下仰慕,我其实也是仰慕的。他那个人,从里到外,玉一般清澄无滓,泉一般不惹尘埃。你面对他,看他举止,听他说话,便如吃了人参果一般,每一个汗毛孔都清透舒服。你说他要垂涎天下,那当真不可能,他的情怀更阔大,天下太 小了。” 卫心玫道,“那王爷因何说,他……” 萧煜捏着杯口,望着白玉杯里浅浅的茶汤,轻声道,“我,只是有点不懂了。或许,是他看的太明白,他从来不是柔于决断的人,从来也不惧于下猛药。对他来说,无论如何的云遮雾盖,朝堂之争到底也不过便是父子反目,兄弟相残罢了。” 卫心玫不再说话,她脉脉心疼地望着萧煜,看着他的黯然失意,看着他的苍白憔悴。 萧煜的目光落在她脸上,怜爱地抚了抚,唤道,“来。” 他张开臂弯,敞开怀抱。卫心玫柔情地偎了过去,抱住他。 他笑,用面颊蹭着她的额头,柔声道,“玫儿。” 卫心玫闭上眼,微笑着,一声“王爷”如是夜雪落的呢喃。 萧煜抱着她,靠在亭柱上,看着满天飞雪,轻声道,“叶修这个人,原本是可怕的。他出身寒微,卖身为奴做过娈童,可他硬是能从水泄不通的高远府里带着洛欢逃了出来。后来病痛缠身,洛欢能习武练刀,他却只能看看书,给他师父和洛欢缝衣做饭,可他有特别坚韧的心性,神不知鬼不觉鼓捣个暗器出来,战之者死,天下无敌。他这个人,就是有把卑鄙无耻的事做成光明正大的本事,关于五弟那天下鼎沸的流言,在这个当口时机传出来,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阴谋陷害,可偏偏人人都知道是假的,却又人人都愿意相信是真的,父皇何尝不知道那是问心阁的计,可他偏就是不能不放在心上。叶修这次用了世上最毒的一剂药,诛心,他们扳倒你爹是扬汤止沸,问心阁这才是釜底抽薪。” 卫心玫仰面望他,温柔地抵着萧煜的胸口,说道,“事情对王爷有利好,王爷为何还如此忧心呢?” 萧煜苦笑道,“你不懂。” 卫心玫贴着他不再说话。萧煜道,“我在想叶修,越想越困惑。他看似温柔冲淡,实则最是强悍,凡事只要他一入局,便尽在他的掌握安排。人皆道他是为我所用,可其实我,五弟,父皇,如今皆成棋子,任他翻云覆雨。父皇大概从湘东王事件看出了这一点,执意要除掉他,可是父皇却不懂,这样的人留着固然可怕,除掉他,却是更可怕的。” 卫心玫突然觉得自己的血有点冷,身子在萧煜的怀里僵住。萧煜一笑,俯头对她道,“玫儿不要怕,我与叶修之间,永不会战。我今夜方才懂得叶修所要说的情怀,他要做他想做的事,一切外在都无可阻挡,心无挂碍,无有恐怖,不受束缚 ,而力量强大,心机深重,父皇只看到他的可怕,却不知道他有自己内心的操守,他是个谦谦君子,不折不扣。 “如今我才彻底明白父皇缺少什么,他深谙人阴谋,却不识人情怀,于是他缺少的,正是我要拥有的,所以我和叶修之间,永不会战。叶修即便经天纬地,却也还是万寿山上一个光风霁月一脸微笑的医者,人有高低,病无贵贱,在他眼中只有生民病痛,没有帝王尊贵。古贤孟子说,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地,叶修,是一个大丈夫。” 他话音刚落,陆醒急匆匆地闯了进来,大声道,“王爷!不好了!皇上宣旨召王爷即刻入宫!” 萧煜一惊,沉声道,“出什么事了!” 陆醒喘了口气道,“听四喜公公说,南越诸部发兵了,三天攻占十二个府县!” 第五十一章 兵刀 武和帝将战报摔在萧煜和萧烨的脚下,面色阴沉地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两个儿子。 大殿里一时静,武和帝冷哼了一声,“问你们话呢,说啊!” 萧烨望向萧煜,萧煜只虚弱地低头咳了起来。 武和帝很耐心地等他咳完,说道,“烨儿,你先说!” 萧烨垂首道,“启禀父皇,国家有难,儿臣身为皇子义不容辞,但儿臣沉溺花草日久,如此军国大事,儿臣不敢妄议。” “朕令你说的,不算妄议!” 萧烨顿了顿,叩首道,“儿臣以为,狼烟既起,自当发兵平叛。” 武和帝冷笑一声,顺手摔了杯子,怒道,“发兵平叛!这还用你说吗!朕问的是你如何平叛!” 萧烨一瑟缩,顿首道,“父皇息怒。” 武和帝将脸转向萧煜道,“煜儿你说!” 萧煜顿首道,“父皇,天下初定,北辽骁勇一向有南侵之野心,此番东南战乱,辽贼势必蠢蠢欲动趁火打劫,故而该严令驻守边防的范韩两位将军先给辽贼以一次痛击,打个痛快仗!” 武和帝怒道,“朕问你东南,没问你西北!” 萧煜道,“东南虽急,却没有西北之悍,我大周西北之胜,一则给辽贼个教训,令其不敢轻举妄动,从而为父皇赢得放开手脚收拾东南的时机,二则,以西北如狼似虎之勇悍,尚不敌我大周之铁骑,胡论东南一隅的几处叛众毛贼?自可振奋士气,震慑叛贼。” 武和帝道,“那煜儿想过没有,东南叛军以一日千里之势如火如荼,我大周□乏术,等不及了!” 萧煜复又咳,萧烨望了望他,欲语还休。武和帝道,“你想说什么,说!” 萧烨道,“父皇,三皇兄要先安定西北自是对的,只是以战求和,万一不能快胜,陷入胶着,又给东南那边以可乘之机,不如贿之以金银安抚之,签约求和,调动部分兵力以助东南,先除了内忧,再解决外患。” 武和帝“嗯”了一声,没了下言。 萧煜咳稍喘歇,与萧烨面面相觑,不知武和帝意欲何为。 武和帝语音柔和下来,“你们两个别跪着,起来吧。”说完,便令四喜看座上茶。 两个人忐忑恭谦地坐下,接了茶亦不敢喝。武和帝温声道,“父皇刚才也是急怒攻心,内战一起,东南百姓身受荼毒啊!” 兄弟俩 低声称是。武和帝道,“此番东南楚越叛乱,官军几次与之交锋,均以败北告终,再不派重兵剿灭遏制,怕是我大周锦绣江南鱼米之乡尽落入敌手。烨儿说的有理,朕也觉得与北辽议和,倾力对付江南,可解燃眉之急。” 萧煜淡淡笑了笑。 武和帝很是亲切和蔼地对萧煜道,“煜儿所言也未尝不可,只是怕南北战火同起,民生畏惧,人心慌乱.依煜儿看,派谁去东南剿乱最合适?” 萧煜虚咳了两声,“父皇,儿臣举荐韩寄将军。” 武和帝道,“烨儿以为呢?” 萧烨道,“三皇兄所言甚是。韩将军治军严谨,骁勇缜密,确是不二良选。” 武和帝道,“明日早朝,再与众臣商议。只是此次战乱非同小可,不惟杀戮,还要安抚,要让东南百姓既睹天威,又感天恩才是,”说完武和帝长长叹了口气,“朕这身体,想亲征也是不能了,如今国难当头,你们两个谁替父皇去?” 一时三人皆沉寂。 萧烨缓声道,“三皇兄英武沉稳,曾在西北历练,又熟知各地政要,儿臣以为三皇兄定能偿父皇雷霆雨露恩威并济之心愿。” 武和帝面露微笑,亲切地道,“煜儿以为呢?” 萧煜以拳覆唇,低头轻咳,谦卑地道,“父皇,儿臣原不敢辞,只是如今沉疴缠身,有心而无力,而五弟年轻,正该历练,见惯风花雪月,感受下沙场征伐,温文儒雅处变不惊方为我大周皇子的风采气度,再说南越为贵妃故乡,兵刀血火,百姓水深火热,内心凄惶,难免对官府心存犹疑,由五弟出面安抚,自可镇定人心。” 武和帝“嗯”了一声,转头对萧烨道,“烨儿觉得呢?” 萧烨面露难色,低头道,“父皇,而今天下流言四起,儿臣,当避嫌。” 武和帝作色道,“避什么嫌,你是朕大周皇子,区区流言,有什么好避嫌的!” 萧煜道,“五弟此去东南,收拾好叛军,安顿好百姓,舒父皇之忧,解家国之难,天下赞赏仰望,将不复再有流言,故而五弟当振作才是。” 武和帝道,“你三皇兄说的是,不过煜儿你这身体,也要好好调理了,年纪轻轻的,也不要一蹶不振。” 萧煜垂首道,“是。” 从皇宫里出来的时候,已过三更,飞雪还在落,吴王萧烨披着狐裘,恭恭敬敬地向萧煜行礼道别。 一张清雅的脸美若月光,一身温润的书卷气,彬彬有礼,纯良谦卑。 萧煜拍了拍他的肩,两人于飞雪中相顾望着,各自微笑,弯腰上轿。 静寂的夜,萧煜的咳声空空洞洞地荡在飞雪长街。他靠在软座上,闭上了眼。 这个弟弟,因一贯得父皇青睐,他这些年也是十分宠爱善待的,要讨父皇欢喜,他自不会苛待自己的任何一个兄弟。 今夜他们父子兄弟真真假假,各自达成所愿,父皇要试探五弟,五弟要立功兴兵,他要留守京城,他们皆大欢喜,但同时都伸出了爪牙,举起了屠刀。 这原本就是一场刀光剑影你死我活的角逐争斗,赢了九五之尊,败了魂飞身灭。 而赢者,只能有一个。 武和帝那夜去了雪泽苑。深夜幽僻,大雪纷飞,在路过梨树林的时候,武和帝停住了脚。 乱雪迷人眼。 如今天上是暮春吗,凋谢的梨花竟飘落得满人间都是,不香,只冷。 他忍不住便想起,当初那芳鲜雪嫩的人儿,那个月夜,她散着发,光着脚,穿着广袖的锦袍,在梨花雨里嬉戏欢笑。 舞姿翩跹柔美,笑容清透明媚。 那是个心性极为剔透的女人,温婉高贵,越接近越迷恋。二十年弹指一挥间,即便后来他怀疑南越嫡公主真正的死因,即便他开始揣摩她真正的居心和目的,即便流言四起,他暴跳如雷若即若离。 可是她,宠辱不惊,安之若素。 她淡淡地笑,目光明亮地望着他,只问了他一句话,“陛下信吗?” 他不信的,可是忍不住想怀疑,忍不住想迁怒。 她说,“陛下若信,将我们母子赐死治罪,臣妾毫无怨尤。陛下若难过,将臣妾弃入冷宫,死不相见,臣妾也心无怨怼。” 他震怒而震惊地盯着她。她嫣然笑语道,“臣妾一生荣辱喜乐皆系之于陛下一念之间,陛下这般看着臣妾,是做什么?” 他问,“你不怕?” 她婉然垂眸,“君恩原本瞬息万变的,怕什么?” 武和帝突然在飞雪中绝望地闭上眼睛。飞来横祸,流言漫天,她尚不怕,可是为什么,他怕呢? 他怕什么? 四喜在一旁小心地提醒道,“皇上,别站久了,天凉。” 武和帝提步转身,向雪泽苑外 走去。四喜一溜小跑地跟着,“皇上,不去贵妃娘娘那儿了?” 武和帝陡然停步,顿了半晌,又转身向雪泽苑走去。 他进入宫殿的时候,雪贵妃正在灯下看书。 见了他,也未起身行礼,只怔怔地望着。盈盈一水间,似乎惊诧,似乎欣喜。 武和帝走过去,她起身见过礼,两人生疏对坐着,武和帝道,“东南战乱,我让烨儿随军,代朕出征了。” 雪贵妃沉默了半晌,说道,“陛下,如此军国大事,烨儿缺少历练,能行么?” 武和帝道,“正因为缺少历练,才让他去历练历练!” 雪贵妃浅浅一笑,“臣妾只希望他做个闲散富贵王爷。” 武和帝道,“他是朕的儿子,为什么就只配做个闲散富贵王爷!” 此话一出,雪贵妃面色苍白。 武和帝也觉得气闷尴尬,坐了一会儿起身而去。原来她的不争他看为一种美德,于这此起彼伏暗潮汹涌的后宫为他营造了一个子孝妻贤温馨静谧的田园,如今他反而觉得是事出蹊跷,他突然就觉得那些争风邀宠勾心斗角的女人更真实,更坦率。 有缺点,有破绽,才让人放心。如此深藏不露,不是傻,便是包藏祸心 这皇宫,是个上善若水的地方吗? 一个小宫女上前道,“娘娘,安寝吗?” 雪贵妃将书一扔,对着那小宫女道,“你知道分桃的故事么?” 那小宫女低下头,小声道,“奴婢不知。” 雪贵妃道,“卫灵公宠爱弥子瑕,弥子瑕母亲病重,他矫诏驾卫灵公的车去探望,按律当刖,卫灵公闻而贤之,认为他孝顺,为了母亲都不惜触犯刑律,有一次在桃园游园,弥子瑕咬了个桃子很好吃,遂将剩下的给卫灵公,卫灵公认为这是因为爱他,美味的东西自己舍不得,让给他吃。后来弥子瑕色衰而爱驰,获罪于君,君曰,是固尝矫驾吾车,又尝啖我以余桃。”雪贵妃淡淡笑,“世间事,分桃断袖如此,男欢女爱也如此啊。” 她说完,也不再理会那小宫女,孤身走出门,于飞雪皑皑中仰天伫立。 既已恩断情绝,岂能便任你将我们母子玩弄于股掌之间,烨儿要做,便要做人中之龙,九五之尊,指点天下,坐拥江山。 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时近新年,东南战场经 过月余鏖战,一片胶着。国家如此,从权贵到百姓,都没有往日过年时大张旗鼓的热烈气氛。 燕王萧煜心胸郁结,偶感风寒,病得更重了,竟至政事都不能处理。武和帝屡派御医看视,收效甚微,萧煜辗转于病榻之上,上表武和帝,欲于年后前往问心阁调养医治。 第五十二章 女心 年前腊月二十六,又下了一场大雪,雪霁时已黄昏,晶莹白雪映照落日霞光,极是明艳。 陆小悄兴匆匆地来凤仪楼找沈墨瞳,“嫂嫂嫂嫂!学堂后园里的梅花都开了,如今年假无人,我们晚上去踏雪赏梅吧!” 叶修道,“嗯,这主意不错,墨瞳儿出去跟小悄好好玩会儿!” 陆小悄还笑眉笑眼地去咬沈墨瞳的耳朵根,“晚上有好酒给你喝。” 说完两个人相视一笑,叶修道,“当着我的面,说什么悄悄话呢?” 陆小悄起身扬眉道,“不告诉你!嫂嫂我先走了,吃了饭我来寻你!”说完便飞快地跑了出去,没一眨眼又跑回来,从门口伸着头进来叮嘱,“嫂嫂你穿厚点,别冻着了!” 说完一溜烟跑了,叶修笑道,“这丫头总算找到玩伴了,平日一放假,老是东奔西窜去山下玩儿。” 沈墨瞳笑道,“今年她被你禁足了,下不了山了。” 那天晚上两个人打着灯笼,穿着狐裘,与其说是赏梅,不如说是玩雪。 陆小悄牵着沈墨瞳的手,用脚尖踢得飞雪如烟,然后从中获得无限的快乐。 梅花开得正盛,团团朵朵挤挤挨挨,加上厚重的落雪,压得梅树的枝桠低垂。恰逢有一枝白梅正横斜到眼前来,沈墨瞳不由将灯笼凑近,细细打量,轻轻地将润泽得仿佛呵之即化的梅花托在掌心,俯首低嗅。 清香沁人,突然脖子里一片凉,沈墨瞳激灵抬头,却见陆小悄摇落了整棵梅树的雪,正淘气地弯着腰“咯咯”笑。 那笑声跟银铃似的,在这雪夜梅林里清脆欢悦。沈墨瞳不由一时玩心大起,抓了把雪扬过去,笑着道,“坏丫头!” 陆小悄闪着雪笑得歪在了雪地上,她身子一沾雪,索性伸展四肢撒欢惬意地在地上打了几个滚,任几点微弱的星光正透过繁盛的梅枝映进了眼里去。 她一骨碌跪坐起,握着雪叫道,“嫂嫂我们打雪仗吧!” 话音一落手里的雪就招呼过去,整个人也张牙舞爪嘻嘻哈哈地扑过去,沈墨瞳抱着头躲,一边握雪反击。 于是两个人你追我赶,你藏我躲地打起了雪仗,笑声叫声如枝头的繁花般错落满园。 陆小悄轻功不弱,沈墨瞳步法奇绝,一来二去,三来四往,偌大的梅园被闹得云飞雾绕,荡起了淡淡雪烟。 最后陆小悄累了,一屁股坐在梅树下, 抹着额间的汗道,“嫂嫂不来了,累死我了,热啊!” 说完解了狐裘,沈墨瞳折了枝梅花,在她眉心一点,说道,“热一点也不能脱,当心着了风寒,大过年的。” 随即跟着坐靠在梅树下,伸手将陆小悄的狐裘披风又系上,陆小悄遂倒靠进她的怀里亲热地娇声道,“还是嫂嫂对我好!” 沈墨瞳擦了擦她额间的汗,陆小悄仰着汗涔涔的脸指着天上道,“嫂嫂你看!” 疏影横斜间,一弯淡月。 沈墨瞳悠然心会,弯唇莞尔一笑。 陆小悄正仰面望着沈墨瞳,突然一咕噜坐起,像个小孩子般搂住沈墨瞳的脖子,嘴像是抹了蜜般的甜,“嫂嫂你好漂亮啊!” 沈墨瞳笑着捏了捏她的小鼻子,“小悄不漂亮么?” 陆小悄的整张脸都娇美地皱了起来,转而把手往沈墨瞳的脖子里伸,笑闹道,“嫂嫂你看我凉你!” 两人这般嬉笑打闹着,沈墨瞳抓住她的手道,“好了别闹了,嫂嫂为你插梅花。” 陆小悄“嗯”了一声,乖顺地仰起头。沈墨瞳折下一短枝梅,斜插在陆小悄的头上,陆小悄仰着脸道,“漂亮吗?” 沈墨瞳点头,陆小悄一把夺过花,说道,“那我也给嫂嫂插吧,到时候嫂嫂像个仙女似的迷死我哥!” 沈墨瞳任她折腾,罢了陆小悄一拍手,牵着沈墨瞳的手道,“嫂嫂,我们去那边煮酒吧!” 陆小悄一早在那边备好了材料,此时两个人过去生火煮酒,烤着火聊天。 沈墨瞳品着酒,愣了愣神,又举盏小啜了一口,陆小悄在一旁道,“嫂嫂,好喝吧!” 沈墨瞳说好喝,一仰脖喝了整杯,陆小悄忙又为她斟上,甜着声劝道,“嫂嫂喜欢,多喝几杯。” 一杯酒下肚,刚消了汗的身子又瞬间暖和了起来。沈墨瞳突然心虚地捂住唇,说道,“我忘了,你叶大哥不准我再饮酒的!” 陆小悄坏兮兮地笑了起来,整个人如粘人的猫一般窝在沈墨瞳的怀里道,“嫂嫂既破了戒,一杯也是喝,两杯也是喝,不如便多喝几杯吧!” 沈墨瞳道,“不知道小悄还煮的一手好酒呢!” “那是!”陆小悄得意地一扬头,眼睛笑得弯眯眯的。 两人一时无话,木柴燃起彤彤的火,散起淡淡的青烟,壶中酒也渐渐浓酽,氤氲缭绕出醉人的香来。 “嫂嫂,”陆小悄拄着下巴,带着女孩子特有的甜美,声音娇娇软软地说道,“你说如何便算是喜欢上一个人了呢?” 沈墨瞳望向她,陆小悄的眼睛清亮亮的,一张脸冰雪般玲珑凑泊。沈墨瞳微笑,“小悄有喜欢的人了?” “哪有!”陆小悄连忙否认,自有一种此地无银的忸怩娇俏,“我不过问问嘛!” 沈墨瞳道,“心存悦慕,便是喜欢了吧。” 陆小悄道,“什么是心存悦慕?” 沈墨瞳抚着她的眉心道,“就是你看着他很开心,不见他很思念,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颦,你都很心仪欣赏,眉间心上无时无刻不能忘。家国仇恨,富贵生死,都比不过拥入他怀中的刹那幸福满足,那种快乐压倒一切,欲生欲死,美好到令人心生悲怆。” 陆小悄倏而默然,搂着沈墨瞳仰头道,“嫂嫂是这般爱慕我哥么?” 沈墨瞳嫣然,那个瞬间她的脸上有如梅花般光华绽放,她轻声道,“是。” 陆小悄埋头在她怀中,沮丧地嘟囔道,“那我谁都没喜欢了,……” 沈墨瞳突然想起了易卿阳,于是试探着补充了一句,“有时候是渴慕接近他,却又不敢。” 陆小悄怔住,小脑袋一下子钻了出来,“这也算是喜欢吗?” 沈墨瞳默然道,“是。” 陆小悄不说话了。沈墨瞳斟酒入杯,热腾腾的清香袭人而至,她对陆小悄道,“小悄也喝一杯吧,夜寒雪冷,别着了凉了。” 陆小悄遂接了酒,捧着杯子难得很安静。她说,“嫂嫂,你说什么样的男人最好?” 沈墨瞳道,“各有各的好,要看小悄喜欢什么样的。” 陆小悄嘟囔道,“二哥那样的不行,他不是好男人。” 沈墨瞳笑,“哦?” 陆小悄道,“酒醉鞭名马,情多累美人。他是个风流浪子,再有钱再英俊,也不行的。” 沈墨瞳嫣然,陆小悄道,“我八岁的时候,喜欢叶大哥,因为他温柔随和,特别有耐心,后来我九岁的时候喜欢洛二哥,因为他能带着我到处疯玩,买好吃好穿好玩的,再后来我又喜欢叶大哥,因为他运筹帷幄做事有安全感,不像二哥那么幼稚。” 沈墨瞳忍不住笑了,这丫头,说洛二幼稚? 陆小悄瞪了沈墨瞳一眼道,“你笑什么!二哥本来 就幼稚,那么大人了也不定定性子成个家,嫂嫂你一来他还故意调戏你你就知道他多幼稚了!还喜欢逛青楼,也不知道是要别人取悦他,还是他花钱去取悦别人呢!还老用管小孩子的法子管我,总之是不靠谱,还不如承影哥哥……” 说曹操曹操就到,承影高大的身影从梅树间走出来,笑道,“说我什么呢!” 陆小悄一声欢呼,奔过去道,“承影哥哥!” 承影伸手爱抚她扬起的小脸,不想洛二也从后面走了过来,同样问道,“说我什么呢?” 陆小悄小脸一下子塌下来,唤道,“二哥你怎么来了!” 洛二已经径直走了过去,自己倒了杯酒喝,一喝,马上叫道,“咦!这酒如此好喝!小悄哪儿学来的!” 陆小悄冲过去一把抢了酒壶,背在身后昂头道,“谁给你喝的!我是煮来给嫂嫂喝的!” 洛二道,“哎我说你这丫头今天怎么了,怎么就对我这么气冲冲的,我喝你杯酒不行啊?” 陆小悄道,“不行,你就是个酒坛子,三两下就喝光了,能品出什么来!” 洛二遂笑了,讨好道,“那二哥这回慢慢喝,小悄来给倒一杯,好吧?” 陆小悄老大舍不得,最后还是上前给倒了一杯。承影在一旁坐下,笑着道,“小悄不会也舍不得给承影哥哥喝吧?” 陆小悄弯腰去给他斟上,承影道,“实在是你们闹得太欢了,我和二哥奇怪你们做什么这么高兴,就赶过来凑凑趣,不想你们却偷偷煮酒喝。” 陆小悄终有点怏怏,也没说话。洛欢道,“小丫头什么时候学的这手艺,以后多给二哥煮来喝。” 陆小悄道,“才不!” 洛欢道,“我这又哪儿得罪你了,嗯?” 陆小悄道,“不给就是不给!” 洛欢笑,开始钱财利益的诱惑,“二哥给你买花想容的首饰。” 陆小悄扭头。 “给你做蜀锦的衣裳。” 陆小悄哼了一声。 “一年给你一万两银子做零花。” 陆小悄眸光一亮,“真哒?” 洛欢将酒杯伸了过去。 陆小悄抱着壶为他斟了一杯,开始讲条件,“那我不给你方子,你想喝问我要,给多少随我高兴!” 洛欢道,“我给你十万两做嫁妆,方 子归我。” 不想陆小悄陡然翻脸道,“我说不卖便不卖,多少钱也不卖,哼!” 她一扭身,竟偎到承影身边,主动给承影添酒道,“剩下的都是我承影哥哥的,没有你的!” 洛欢道,“这小姑奶奶,怎么一说就恼羞成怒了。” 后来酒残火冷,各自散去,沈墨瞳折了一大枝梅花回去给叶修。 一入暖阁,沈墨瞳跺脚呵手地把梅花插|进瓶子,叶修在床上放下书笑道,“回来了?玩这许久,尽兴了吧?” 沈墨瞳笑眯眯地走过去,将冰凉的手往叶修的怀里伸,叶修笑着躲,将她手按住包裹在自己手中,望着她笑盈盈地道,“又贪玩冻这么凉,那边熬了姜汤,快过去喝点。” 沈墨瞳暖了手,依言喝了姜汤,叶修道,“热水烧好了,你洗漱好,烫烫脚。” 沈墨瞳应着,问叶修道,“相公洗脚了没?” 叶修笑,“等你服侍,都什么时候了。” 收拾妥当,沈墨瞳钻进被窝,窝进叶修怀里。叶修抱住她,蹭了蹭她的小脸,嗅了嗅鼻子道,“墨瞳儿喝酒了?” 沈墨瞳不说话,只埋头在他的肩颈里哼唧了一声。 叶修道,“好喝么?” 沈墨瞳弱弱地“嗯”了声。叶修亲密地贴近她,在她耳边柔声道,“墨瞳儿。” 很细痒,沈墨瞳缩着脑袋躲了躲,叶修如影随形地追上,悄声耳语道,“我也馋酒了。” 沈墨瞳怔住。 “你嘴里有,”叶修一翻身压住她,一头将沈墨瞳牢牢地吻住,唇深舌入,浅浅地嘬,细细地咬,狠狠地吮。 弄疼了她。 叶修禁锢着她的脸,顶着她的鼻子尖喘息道,“墨瞳儿贪玩忘了相公,该罚。” 沈墨瞳无语,叶修道,“不行,还得再罚一次。”说着俯身复又吻上,强势索取,既英伟霸道,又热切缠绵。沈墨瞳顿时被他挑弄得如一池春水滟滟柔波,心荡情驰。 叶修饶过她的唇,衔住了她的耳垂,一顿厮磨,往下吻住她的脖子,伸手解她的衣。 被他轻拢慢捻按揉流连,被他涉山入水攫取花心,被他浓怜密爱颠倒占有。 极致欢爱,两情缱绻。 沈墨瞳眉目半合,旖旎未褪,媚意犹存,叶修怜爱地亲吻她,微一浅笑,柔声道,“以后不准再让 相公独守空房,否则会狠罚的。” 沈墨瞳拱着小身子贴上去,搂住他的脖子娇缠道,“相公你再罚我吧。” 叶修顿时僵怔,沈墨瞳得意偷笑。 第五十三章 知遇 除夕夜,洛欢陆小悄承影云水一起聚在叶修这里吃了年夜饭,然后围聚一起吃干果品茶,欢声笑语其乐融融。居! 只是夜一渐深,欢哗未久,他们便都告辞了,因他们分管一摊,各有手下留守,他们得过去一起吃吃饭聊聊天,最后,还要去云霄台上放烟花。 洛欢含笑道,“要不,等要放烟花时,我们来唤上嫂嫂吧。” 叶修道,“也好,墨瞳儿定没见过那般好看的烟花。” 沈墨瞳道,“我自幼在京城,什么烟花还没见过么?” 众人意会,笑着告辞。陆小悄不忘叮嘱,“嫂嫂,这里我最小,你要给我封个大大的红包啊!” 室内温暖如春,复归于静谧。沈墨瞳横卧在叶修的怀里,叶修抚着她顺滑的长发柔声道,“墨瞳儿怎么不去看烟花。” 沈墨瞳道,“相公吩咐过了,不准再让相公独守空房。” 叶修遂笑,点着她的鼻子尖道,“这么听话啊。” 沈墨瞳道,“嗯,听话。” 半晌沉默,叶修道,“问心阁除夕夜的烟花真的很好看的。” 沈墨瞳的目光亮亮道,“那有相公好看么?” 叶修语迟,拧着她的鼻子道,“淘气!” 叶修道,“往年除夕夜墨瞳儿都干什么?” “傻笑着和父亲嫡母吃顿年夜饭,便回房了。”沈墨瞳道,“相公呢?” 叶修道,“洛二他们过来吃顿饭,然后就剩我了,由冬哥儿陪着。” 沈墨瞳“哼”了一声娇嗔道,“那合着我充作你的小厮了!” 叶修道,“那合着为夫的是充作你的丫鬟了。” 两个人于是笑,叶修抚着沈墨瞳的眼角,俯身在沈墨瞳的眉心间印上一吻,柔声道,“墨瞳儿和我在一起,开心么?” 沈墨瞳伸手搂住他的脖子,柔情道,“开心,从没有这般开心过。” “我也是,”叶修在她耳边浅声低语。 和衣共卧床头,叶修牵住沈墨瞳的手,两人十指相扣。 外面爆竹声声,屋里烛影摇晃。 叶修道,“每当这时候我都说我疲了,要休息,其实根本睡不着,就是不喜人打扰,想一个人静静的。” 沈墨瞳没说话。 叶修的身体贴过来,抱住她,伏在她的额间发上 ,静声道,“有很多事会被想起,很多感受会被重提,有惊惶恐怖,更欢喜悲慨,感念上苍又让我熬过一个深秋严冬,我,竟然还能活着。” 沈墨瞳眼窝一热,温存地挨紧她,无声劝慰。 叶修牵着她的手,在自己细细密密的伤痕间游走,“墨瞳儿好奇我这一身的伤吗?” 沈墨瞳“嗯”了一声。当时光影忽忽恍恍,远远的爆竹的闹响,更凭添这一室的安静幽微。 叶修道,“我十一岁那年,入高远的府中为娈童,高远好男色,性情残忍,经常怒而杀人不说,失宠之后也一律处死,绝无活路。你二哥是他的心尖尖,我后来也得他信任宠幸,甚至帮他处理事务,只是我们目睹一批批风华少年被送进来然后死去,兔死狐悲,物伤其类,遂在第三年秘密筹划一起出逃,不想中途出了岔子。我比你二哥大一岁,入府却比他晚一年,第一次见高远我便出了错,幸得你二哥搭救,我为报他恩德,便只身将高远的人引开,被抓了。高远恼恨我们背主,自然把气全撒在我一个人身上,把我关入地牢,细细密密一遍遍严刑拷打。” 叶修突然顿住,他的身体似乎颤了一下,用微凉的手指拢住沈墨瞳,声音静而和缓。 “地牢漆黑阴冷,有光的时候却是被拷打用刑。无止无休的折磨,晕过去一桶冰水泼过来,彻骨清醒。不给吃东西,狠狠地饿着,奄奄一息的时候灌进点米汤,后来干脆用人参吊命,就是不准死。一个个关节被强行卸下再安上,当真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获救时几近废死,也为此落下了病根,我时常梦魇,怕黑,怕冷,怕饿,怕疼,更怕自己成了一个废物,沉疴缠身,一事无成。”叶修在幽暗中喘了口气,说道,“墨瞳儿,任人鱼肉宰杀,肆意□残害的滋味太可怕了,生命尚不能自自己,哀恐惶遽,还谈何心愿尊严。” 沈墨瞳窝在他胸口,在暗夜里握住了他的手。 叶修道,“我冥思苦想,困惑苦闷,直到有一天突然打通了,豁然开朗,身心俱静。我懂了人顾影自怜自怨自艾毫无用处,只有自我救赎变得强大才能安全,害怕人为刀俎,便要心存敬畏,穷思竭虑未雨绸缪,将事情掌控在自己手里。上位者被人归附逢迎,是因为手握重权,可以生杀予夺荣华富贵,可大人物有大人物的威严手笔,小人物有小人物的冲融慈悲,也并非更宏大的便是更高贵。于是我谦恭,爱人,有施舍,才能有收获,助人以惠利,济人以福泽,不御人以奴,而待人以友,以 武力独善其身,以医道兼济天下,故而我给自己起名为修,字不弃。读诗经说,鹤鸣九皋,声闻于野,我要修身修心修志向,不弃自己,也不弃他人。” 沈墨瞳只觉得好似有醍醐灌顶灵光乍现,血突然沸,心内感动激荡,她不由仰头唤道,“相公。” 叶修对她清浅一笑。 沈墨瞳道,“河伯东面北海,方有望洋之叹,闻道百,以为莫己若,墨瞳儿今日知遇相公,方觉惭愧。” 叶修拥着她,柔声道,“傻丫头惭愧什么?” 沈墨瞳道,“我娘从小教我,遭逢是强加的,生命是自己的,出淤泥而不染,我们才能美若莲花。她要我磨练心性,增益爱人之慈,增益识人之慧,随缘自适,随遇而安。后来在我的生命中,坎坷苦痛,我冷眼旁观世态炎凉,人心险恶,既无助,又迷茫,有过痴心,有过妄想,有过就此一搏的慷慨,有过玉石俱焚的冲动,及至南越害我,燕王弃我,相公娶我,我无力改变,心非磐石,也只能随波流转。之后相公的恩宠怜爱,让我生依靠心,教我武功傍身,让我生感激心,与我率性相处妙趣横生,让我生欢愉贪恋心,只是我知道相公你注定命短寿夭,情爱仓促无依,恩爱种种不过空中之色徒惹缠绵,唯有让我的心空明如镜,视情爱如娇花照影,来即来,去即去,无圆满,无缺失,我今生方为保全解脱。乃至相公旧疾发作,痛楚辗转万千凶险,我于深夜独坐无眠,心如锥痛,却也只怪自己命薄,一场因缘,情深缘浅……” 沈墨瞳语声哽咽不能言,叶修抚背柔声劝慰。沈墨瞳道,“我只以为,将心保留,过好我们在一起的每一天,得恩爱时且恩爱,便已无愧无悔,今日方知我是辜负了相公。情有真假,无有短长,同床异梦相守了一生又怎样?孟子说浩然之气,当仁不让,虽千万人吾往矣,而今相公高山仰止,倾心之爱,虽灿烂间短若昙花,我往矣。” 她的目光明亮,神情坚毅,叶修不由动容,捧着她的脸唤道,“墨瞳儿!” 沈墨瞳嫣然一笑,静悦由心,唤道,“相公!” 如灵光一点,顿悟成佛,如心领神会,拈花微笑。两个人已恩爱非凡,却是在那一时,那一刻,才真正洞开心门,知音相遇。 她本来有无数个机缘,她早该懂的,她早该更了解体悟这个男人。可因那一句寿夭,她一叶障目,把自己的心收敛保护。 沈墨瞳道,“我好笨啊相公,你的品性声名天下仰望,我与你耳鬓厮磨 日夜相守,如今才除却心障,食髓知味。” 叶修抚着她,温柔浅吻,情话连连,“谁说的,气味相投的人能很快发现同类心有灵犀,我初见墨瞳儿一见钟情便是证据。以墨瞳儿的身世经历,该难免怨怼偏执的,可墨瞳儿那么笑影嫣然欣悦清净,让我心仪不已,我的墨瞳儿可爱极了。” 外面有烟花燃起,屋里光闪骤亮,映着沈墨瞳的笑颜,娇美欢喜。 叶修道,“子时一过,便是初一了,夫人吉祥。” 沈墨瞳道,“相公吉祥。” 云母屏风烛影深,两个人在烟花落尽归于沉寂时相拥而眠。 沈墨瞳睡意深沉,缠蹭着叶修咕哝,“我娘说幸福喜欢找心无怨尤随时笑着的人。” 叶修似醒非醒地应,“嗯,我自从了悟之后便一顺百顺,立业成名娶媳妇……” 日子好像是沾了花蜜的露珠,在绽放的光阴里安静地流转。转眼阳春三月,绿云冉冉,叶修经过一冬天的蛰伏,开始在天气好的时候,出屋晒晒太阳走走路。一冬天他都在让沈墨瞳读医书,闭门教导打基础,如今他开始让沈墨瞳每天跟着云水去学堂,虚心听课求教。 那日学堂休沐,天气晴好,如烟绿柳,花园里的杏花开了。沈墨瞳陪着叶修在花园里,春光明媚,杏花如雪,明亮的光斑闪闪烁烁落在叶修的衣上。 杏花间有个秋千架,那日沈墨瞳正穿着件白底水绿裙裾的衣裳。 叶修道,“墨瞳儿,来,荡秋千吧!” 沈墨瞳跳着坐上去,回头仰面道,“相公推我!” 叶修遂将她荡得高高的,一时日光,花影,沈墨瞳笑得很惬意清朗。 这边陆小悄远远地跑过来,叫道,“哥,嫂嫂!一大早二哥和承影哥哥迎出三十里,刚传来信儿说,燕王爷马上到了,云水哥哥已带人迎出去了,你们也别玩了!” 第五十四章 春日 萧煜望着沈墨瞳的容光,微微怔了一下。那是种从里而外的清透,无瑕美玉般的温润澄清,她福身施礼,笑容明媚冲融。 萧煜浅回了一礼,对叶修笑道,“问心阁的水当真养人,我瞧着墨瞳儿越来越漂亮了。” 众人笑,一起步入花园,萧煜道,“我还记得第一次拜见先生,是比这稍晚的时节,先生正在躬身种兰花呢!” 洛欢道,“王爷说起兰花,那边贵宾房为王爷准备了一株,香气清雅,花色珍奇,是很罕见的变种。” 萧煜道,“承蒙洛二公子盛情款待,公子费心了。” 洛欢道,“王爷亲临,洛二敢不尽心。再不若当年王爷微服而至,客房爆满,留宿山外了。” 萧煜笑。众人于小亭里坐下,垂柳杏花,啁啾鸟语,沈墨瞳在一侧笑意嫣然低眉敛首地煮茶。 阳光正好,晴朗无风,萧煜用余光瞟见沈墨瞳的素手皓腕,别无修饰。 沈墨瞳上前斟茶,抬眸与之相视一笑。 她头上只一根玉簪,耳侧只一对小耳环,未曾画眉,不曾涂脂,却有种欣悦的美丽光辉从她的心底里,从她的眼神中嘴角处,淡而优雅地流转发散出来。 萧煜突然莫名惆怅,那是一个女人最极致的幸福美满,而他,永不能让她拥有,甚至他也永不能让任何一个属于他的女人,去拥有那种幸福美满。 萧煜淡淡地看向阳光日影里浅笑接茶的叶修,便忽而羡慕妒忌,无论世事如何流转,无论时局如何变化,无论他的生命如何短,却仿佛只有这个苍白孱弱的男子,才是真正淡定从容美不胜收的君王。 君王失德,尚为天下骂,但叶修已然盛名天下,无论谁登大宝,都无法将他抹杀。 陆小悄在一旁道,“王爷,过不多久我便及笄了,您既来了问心阁,一定得送我一份大礼才是!” 众人笑。萧煜捧着茶打趣道,“陆姑娘一及笄,便可嫁人长大了,怎么还跟个小孩子似的喜欢钱呢?” 众人愈哄笑,陆小悄也不害羞着恼,只扬头道,“及笄一辈子才有一次,自然要到处讨礼物才是!王爷是大人不爱钱,自当慷慨,可不许亏待了我这个小孩子!” 萧煜笑道,“竟是把我也套了进去,却不知道是谁家公子有福气,娶了这个聚宝盆的媳妇去!” 陆小悄跳起来叫道,“哎呀!王爷忒也吝啬,讨个礼物便这般打趣我!” 众人一齐笑,连一向规矩严肃的陆醒也忍不住转头偷笑。陆小悄道,“王爷天潢贵胄,只愁赏赐不愁进项,却不知我们女孩子嫁了人,举步维艰,只有拥有足够多的钱,才能不看人脸色,所以王爷自当体恤怜悯则个。” 萧煜道,“我这也没说不送,倒是被陆姑娘说个不停。” 洛欢在一旁笑骂道,“女大不中留,这还没及笄便为夫家考虑,你倒是说我会亏了你的嫁妆不成!” 陆小悄道,“二哥是二哥的手笔,王爷是王爷的心意嘛,再说他大我小,我不上前去讨讨礼物,怎么显得和王爷亲近呢,是吧?” 萧煜笑着对叶修道,“陆姑娘果然聪敏可爱。” 春日迟迟,那日午后偏斜,萧煜与叶修在花园里下棋。 阳光暖融融的,银子般明亮浓稠。一旁的湖水泛波,雪团般的杏花在极致的繁华之后,开始稀稀疏疏地落了。 萧煜执白棋,叶修执黑子。 两人下得很慢,各自很小心。 一局未了,萧煜望了棋局半晌,突然收了子。叶修为他倒了杯茶,笑言道,“王爷怎就弃了?” 萧煜道,“棋局尽在先生胸壑掌握之中,我已是输了。” 叶修指着东南角一处道,“未必啊,王爷此局胜负未定。” 萧煜指着他下手处,“这里啊,纵再是百转千回,我终还是输了。” 叶修道,“王爷谦让,这颗子后继无力,不足惧。” 萧煜微笑,“是先生谦让。” 喝了一杯茶,萧煜为叶修续上。 杏花零星细碎地凋落在人的衣上,空气中和着阳光青草淡淡的香,沁人心脾。 萧煜道,“东南战局已定,我此次离京,露此空虚破绽,着实凶险。可是,”萧煜顿了一下,淡笑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也只能听从先生,就此一搏了。” 叶修道,“有空虚破绽,才能引君入瓮。王爷不能等,雪贵妃和吴王,也更是不能等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王爷不必忧念。” 萧煜道,“东南之乱,交锋僵持打了好几个月了,如今战报,是围剿余部,安抚招安了。只是,以区区三五万人,吴王反手诱夺的可是十数万大军,还有一个能干仁德的贤名,我再空出京城,无异于自掘坟墓自毁江山,先生这招棋,实在太凶险了。” 叶修道,“ 那王爷还因何做。” 萧煜低笑,“因为我信你。” 日影西斜,沈墨瞳从花茎中跑了过来。 “相公!”沈墨瞳跪坐在叶修身边的席子上,仰头灿笑。 “回来了?”叶修伸袖擦去她额角的汗,责备道,“这多远的路啊,竟还跑得满身汗。” 沈墨瞳道,“不是,我与师兄们去青梅潭看落花,坐而论道,散场我又顺便舞了会儿刀。” 叶修笑道,“以为是去学堂,敢情贪玩去了,坐而论什么道了?” 沈墨瞳福身向萧煜行了一礼,低身给续上茶,回头与叶修嫣然道,“云水哥讲仁者爱人,君子心性,师兄们意见不一,正逢青梅潭风景正佳,遂一起去了。” 叶修道,“这种问题,也意见不一了?” 沈墨瞳道,“嗯!纠缠到人性本善人性本恶上去了,小悄也去了,她听着说无聊,然后组织大家分两组爬山比赛去了!” 三人都笑,沈墨瞳对萧煜道,“王爷,青梅潭水青如碧,上有落花万点,娉娉袅袅,实是好风景,王爷若有兴致,不妨看看去。” 萧煜笑应道,“好。” 沈墨瞳对叶修道,“师兄们争论不休,让我替大家问问先生,人性本善乎?人性本恶乎?人性本不善不恶乎?” 叶修道,“阴阳和合,人有善恶,这种事,小孩子也知道,还要用来争的吗?” 沈墨瞳在一旁低头饮茶,没有接话。叶修道,“人的经历和教育产生思想,再由思想和情境产生行为,若以恶相逼,逼到绝境,再卑微善良的人也可能垂死反抗,冲突碰撞,杀戮死亡。但若以善相亲近滋养,授以善念,营造善的事态和情境,不必作恶而得惠利,那还作恶干什么?” 沈墨瞳道,“那善恶相对时,如何决胜?” 叶修道,“强大者得胜。” “那仁者无敌是假话?” 叶修道,“若你手无寸铁,一无所有,不能给追随者以任何圆满福泽,那凭什么你一念之仁,便所向无敌?若仁要以别人的血泪和生命为献祭和代价的,那又是什么仁?” 沈墨瞳对着叶修眨了眨眼睛。叶修道,“儒家说仁者爱人,墨家说兼爱非攻,佛家要泛爱众生,都是要去营造一个爱的善境,以此生爱心善念,心与境相生相发,而不是冤冤相报。却并不是说便可以执着于一人一事,一念之善未必得回报,一 时之善难免被误解,弱小之善可能被压灭,但长久之善,却必能得善缘,也必将有斩获。” 沈墨瞳于是拄着腮含笑聆听,一双眸子清亮亮的,蕴着光辉,黑而深邃。 叶修笑着抚了抚她的头,“那墨瞳儿回头对他们说,这般争论,无非是吝啬自己的心,以为爱别人,被人辜负,便会受伤害。这便是小人之心,其实怕别人伤害自己,终究还是更爱自己而已。爱不爱原本是你自己的事,人不是被自己的爱伤了,是被自己的念头伤了。若是爱不能生喜,而是生怨,那便不是爱了。所以仁者爱人是对的,君子心性必须有。” 沈墨瞳俏皮地眨了下眼睛,拖长着声音行了一礼道,“是,先生!” 叶修笑了,问道,“医宗论第十二卷第四节,墨瞳儿背熟了没?” 沈墨瞳怔住,“没。” 叶修道,“伸手。” 沈墨瞳道,“干什么?” 叶修已抓过她的手去,握住手指用旁边的书轻轻打了她手心一下,笑道,“背不出书也敢出去玩,这一声先生白叫的么?” 沈墨瞳抽了手背在身后,娇嗔道,“相公!” 叶修道,“被先生罚了,你家相公也不能偏帮。” 沈墨瞳于是笑,深而明媚灿若花枝,她几乎有点羞赧地对萧煜敛首道,“王爷见笑了。” 萧煜莞尔,低头抚茶道,“墨瞳儿被先生罚了么,我没看到。” 沈墨瞳道,“我是代人受过,明明替大家问的,却是我一个人听训,还被先生罚了。” 萧煜道,“以后这种代人受过的事,还是少做。” 这时陆小悄从湖面长廊中跑了过来,拉过叶修道,“哥,你来,我有事。” 叶修被陆小悄拉进花荫不见了人影,萧煜弄了弄茶,抬头望着沈墨瞳笑道,“得见今日的墨瞳儿,方知道什么是真快乐。” 沈墨瞳道,“王爷言重了。” 日光已渐淡薄,少许落花积在案上,均匀而薄薄的一层。萧煜道,“当初年少,我们轻言执手的时候,未曾想过最终隔水相望,想来,是我福薄了。” 沈墨瞳垂眸微笑,“不,是墨瞳儿福薄。” 萧煜温暖的目光望着她,坦率地道,“看你和叶先生两情相悦,我既欣慰,又妒忌。” 沈墨瞳忽而便笑了。 那笑容既明亮又生 动,她抬头望着萧煜,秋水横波,目光潋滟。她说,“王爷人中之龙,潜龙在渊,终会是飞龙在天,鸿鹄高举,又何必羡慕燕雀之安乐,王爷愧煞墨瞳儿了。” 萧煜道,“叶先生有福,遭遇墨瞳儿聪明豁达。” 沈墨瞳道,“青春易老,韶华易逝,春花刹那芳华,秋月一时圆满,人世间种种最美好的东西,因其短暂仓促,才更该将心爱,用力爱,才能在失去后不留遗憾。” 萧煜在尘光静影中眸色深浓地望着她,“我见惯飞蛾扑火之勇敢,未曾见过如墨瞳儿春花秋月之通脱。” 沈墨瞳笑道,“王爷谬赞,生命无常,无需忧惧恐怖,不必攀缘执着,这也是最基本的道理,没有什么的。” 陆小悄拉着叶修在杏花林里,懊丧地嘟着嘴,欲语还休。 叶修道,“怎么了?” “哥,”陆小悄唤着,低头很是别扭地踢了身边的杏树一脚,杏花顿时雨一般纷纷扬扬落了下来。 “易卿阳约我出去了。” 第五十五章 杏花夜 叶修推门进去,墨瞳儿猛地将书藏到桌子下。 她抚着心口抱怨道,“相公你走路上楼也不出个声,和猫似的,突然出现,要吓死人了!” 叶修在楼下沐浴完,穿了件宽松的白袍子,头发擦了半干披下,光脚趿拉着鞋上来,站着楼口处披着月光,唇角衔笑,说不出的清幽俊朗。 “我走路没有声音?是你太出神听不到吧?”叶修走至沈墨瞳身边,笑睨了一眼她桌上藏书的手,“看什么呢,嗯?” 沈墨瞳道,“没什么。” 叶修伸手过去拿,沈墨瞳起身往一边躲没躲开。叶修拿过书放桌上只瞟了一眼,笑语道,“这么紧张,我还以为你是在看春宫。” 沈墨瞳的脸倏而红了。 叶修道,“墨瞳儿想要孩子,自己这般偷偷摸摸,一个人猜测琢磨冥思苦想也是无济于事,倒不如直接来问我,比较好。” 沈墨瞳恼羞未成怒,只娇嗔道,“相公!” 叶修微笑着,扶住她的肩,拥在怀里,俯身吻她。 他的唇瓣些微凉,药的冷香若有若无地将沈墨瞳覆盖住,但那个吻叶修浅尝辄止,很是短暂清浅。 沈墨瞳环着他的腰,头抵在他的胸口上,柔声唤,“相公。” 叶修在她耳畔应了,沈墨瞳道,“给我一个孩子吧。” 叶修微微笑,在她耳畔啄了一口,他的手指梳过她刚刚洗净风干的长发,触感丝一般柔软润滑。 “墨瞳儿对不起,”他在她耳边低低地道,“你相公大病初过,五脏六腑皆虚,现在还给不了你孩子。” 沈墨瞳仰起头,眼睛亮亮的,弯唇笑,“给不了我孩子么?那你更该是要加倍疼我才行!” 叶修低头咬了口她的鼻子尖,顺势将她按在桌上,禁锢了她的手脚伏在她的身上,点着她的眉心道,“疼,我好好疼你。” 然后狠狠狠狠地吻。 沈墨瞳徒劳无功地呜呜两声,小身子蠕动挣扎,好不容易得以喘息,忙着发声求饶道,“相公饶了我吧。” 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声音有多糯软低靡,叶修不发一言,只正过她的脸,对准她珊瑚般艳丽的微肿红唇,覆住,吮抿,舌尖攻入。 这次连头也禁锢住,沈墨瞳只能向上迎合,不能左右躲闪。她曾试图用舌头进入他的唇齿反攻叶修,结果却很快被捉住,一顿疼,一顿爱 。 如此深疼缓爱,沈墨瞳被吻得软如春水欲火焚烧。在叶修第三次吻住她时,她状似呻吟地哀声求饶。 叶修低笑,“不淘气了?” 沈墨瞳意乱情迷地摇摇头,叶修蹭蹭她的小脸,轻吻了吻她的耳垂,撑开身体笑语着道,“那便起来吧,饶了你了。” 沈墨瞳火烧得正旺却被泼了一瓢冷水,一时有些懵,有点难受。她情|色迷离地半睁开眼,见叶修衣袍半敛,墨发低垂,唇边笑意清浅,不由拉住他的手摇晃着,娇小弱声地央求缠磨,“相公……” 叶修复又压下来,捧着她的脸对着她的鼻子尖笑道,“墨瞳儿唤相公做什么,嗯?” 沈墨瞳一朝得势,艳若桃李,环住他声气也足了,说道,“你讨厌!” 就在那一夜,两人欢爱过后,于枕席间窃窃私语温存缠绵,沈墨瞳搂着叶修的脖子,告诉了他一个秘密。 快马踏月光,陆小悄于东郊杏林翻身下马,明月如霜,杏花如雪,易卿阳倚坐花树,在淡淡的落花中吹着笛子。 他穿着深色袍子,越发衬得他容颜如玉,长发如墨。陆小悄站定马旁,静静地望着月照花林,耳边笛韵悠扬。 曲子很短,易卿阳见她来了,也便停了。他长身而立,迎着月光走过来,肩侧勾动花枝,越发惹得落花如雨。 林间似乎有淡淡的雾,抑或是月华,陆小悄多年后也未曾分辨清楚,缭乱的到底是心绪,还是天气。 他踏步走来,身后一片花海。陆小悄有瞬间疑惑,抑或是惊艳,她只觉那夜的易卿阳,他飘起的衣袂,撩动的发丝,上扬的唇角和带笑的目光,都仿若是一场想入非非的幻觉,而那种幻觉,带着内心美而爱的温度,一点点地氤氲开,充散进她的四肢百骸。 可是她却是扬着头,带着少女稍嫌稚嫩的不屑与桀骜,“你唤我来干什么!” 易卿阳在离她两步远的地方站住,望着她微笑道,“想看看你,不行么?” “不行!”陆小悄道,“你没事我便回去了!” 易卿阳伸手握住她的手。陆小悄挣着往外抽,易卿阳握得更紧了。 “你干什么!”陆小悄的声音挺高,手却任由他握着,温顺老实了。 “小悄有听话煮酒了么,”易卿阳上前挨住她,低下头笑望着她道,“嗯?” 陆小悄不由得心怦怦地跳起来,却是更加 嘴硬道,“谁要用你的方子,说不定有毒,要害我也难说的!” 易卿阳道,“你忘了你的叶大哥和云水哥哥是干什么的,我想毒害你,却是可能吗?” 陆小悄仰面“哼”了一声,露出了笑。易卿阳望见她娇美的笑颜,目光不由一柔。 陆小悄道,“你看什么?找我做什么,快点说,我要马上回去的!” 易卿阳伸手将她拢在怀里,陆小悄挣了两下,两个人却是更近更紧了。易卿阳道,“小悄怎么和易哥哥生分了,在京城时,小悄可是亲热的很,从没有这样别别扭扭的。” 陆小悄道,“这里和京城怎么比,再说我又不用赚钱,干嘛还讨好你!” 易卿阳低头看向她,“小悄在京城是为了赚钱讨好我么?” 陆小悄道,“是,怎么样?” 易卿阳笑,抚着她的头发道,“还能把你怎么样。” 陆小悄道,“到底找我做什么,没事我走了!” 易卿阳抱紧她霸道道,“不准走!” 陆小悄道,“你放开!” 易卿阳道,“不放。” 陆小悄道,“你,你干什么!” 易卿阳道,“别闹。” 他俯□,男人浓重的气味杂着温热的呼吸从她的脖子后细细喷射传递过来,陆小悄不由怔住了身子,既紧张又莫名吸引期待。 易卿阳却是在后面依住了她,在她耳畔柔声道,“别惹我,我正在生气。” 陆小悄奇怪,侧头道,“你气什么。” 易卿阳道,“气你。” 陆小悄不说话了。半晌,她嘟着嘴道,“你找我来就是为了生我气吗?” 声音小,似乎有点委屈,又带着种女孩子口是心非装腔作势的娇嗔。易卿阳不由微微一笑。 良久,没人说话。陆小悄道,“喂!你到底干什么来,再不说我真的走了!” 易卿阳道,“为什么不用我给你的方子,不敢喝我调的酒?” 驴唇马嘴,答不对题。陆小悄怔住,半晌,才低声道,“我不敢煮,我二哥若知道那方子是你给我的,不打死我才怪呢。” 易卿阳笑。 两个人面对面在杏林里坐下,陆小悄摆弄着他的笛子,飘飘扬扬的杏花香屑般落下来,落在他们的衣发上。 易卿阳 道,“最近不少门派都在派人往问心阁赶,不出三两日便要到了,都是为小悄祝贺及笄生日的。” 陆小悄晃着笛子“嗯”了一声。 易卿阳道,“我听说你二哥要选青年才俊给你定亲?” 陆小悄看了他一眼,弯身抱住双膝道,“怎么了,二哥选,也要是我喜欢的才行的。” 易卿阳似笑非笑,“那小悄喜欢什么样的,是芝兰玉树般文雅的,还是英武挺拔俊朗的?” 陆小悄道,“我哪里知道,到时候看谁顺眼就是谁喽!” 易卿阳轻轻点住她的眉心道,“傻丫头!” 说完,他拿出一个小盒子,沉香木雕的,顿时带出股怡人的香。 陆小悄盯着那盒子道,“什么?” 易卿阳道,“及笄礼物啊!” 陆小悄的眸子瞬息亮了,开心地道,“银票么?” 她抓过盒子,伸手打开,是一支玉光盈盈的簪。 她拿起来对着月亮照着,惊喜地叹道,“好漂亮啊,日头底下更漂亮吧!” 易卿阳道,“妙手神机张无双做的,普天之下,无论玉色款式,仅此一支。” 陆小悄就是有个好处,喜怒形于色,此时眉飞色舞开心得好像每个汗毛孔都盛满了笑。易卿阳看得痴了,问道,“这么开心么?” 陆小悄使劲“嗯”了一声,飞身扑过来,搂住他的脖子抱了个满怀道,“谢谢易哥哥!” 易卿阳突觉得这拥抱如此丰盛而温暖,他反手抱住了她,看着怀里笑眉笑眼的女孩子,易卿阳唤道,“小悄。” 陆小悄怔住,一双清莹的眼睛明亮地望着他。 易卿阳吻下去。 陆小悄像只受惊的兔子般,一下子跳开去,瞪着他惊慌地喊道,“你干什么!” 易卿阳怔住,说不出话。陆小悄将玉簪往盒子里一装,甩给他道,“还给你好啦!” 她转身便走,被易卿阳从后面三两步追上抱住。陆小悄挣扎道,“你放开!放开!” 易卿阳道,“小悄别生气,是我错了,我错了好不好?” 陆小悄怔了一下,继续挣扎,“你要干什么,放开!” 易卿阳道,“我错了,再不敢了,好不好?” 陆小悄无力地松下来。易卿阳道,“原谅我,好不好?” 陆小悄突然落下泪来。 易卿阳缓缓地转过她的身,一把抱住,伏在她的肩上道,“小悄别害怕,我再不会了,……,别哭。” 陆小悄抹了抹泪,易卿阳用袖子擦好了她的脸,抚着她的头柔声道,“这簪子是易哥哥送你的礼物,今夜易哥哥就为你插上,绾好发,好不好?” 陆小悄不吭气。易卿阳道,“我不能去参加你的及笄礼,今夜便为你绾一下头发,好不好?” 陆小悄吸着鼻子,低着头,算是答应了。 易卿阳为她插好簪子,捧着她的脸打量道,“嗯,这样子的小悄漂亮极了。” 陆小悄破涕笑了。易卿阳道,“时间不早了,小悄回吧,别被你二哥发现了惹麻烦。” 陆小悄“嗯”了一声,与易卿阳牵手出了杏树林。马儿在前方悠闲地甩着尾巴,一抹轻云遮住了月光。 易卿阳笑着打着商量,“小悄,就叫易哥哥吻吻额头,好不好?” 陆小悄刁蛮地仰头道,“不好!才不好!” 她便是这样笑着,在朦胧的月亮地里跑了出去,然后拾缰上马,然后在回头告别挥手的瞬间,突然觉得很是寂寞。 那个站在杏花疏影里玉树临风般的男子,也很寂寞。 陆小悄夜行猫一般穿行在花园里,手里捏着易卿阳送给她的簪子。然后被怒立在面前的人影惊了一骇,不由得后退了几步,怯声道,“二,二哥……” 洛欢道,“去哪儿了。” 陆小悄道,“杏花落了,今晚月亮也好,我在花园里赏花了。” “我这一晚上把这园子逛了三五遍了,小悄在哪儿赏花了?” “我,”陆小悄指着远远的杏花道,“就在那边,花开的太盛,我靠在花树下,睡着了,可能二哥没看到我!” 洛欢道,“那如今是睡醒了?你手里拿什么?” 陆小悄嘿嘿笑了两声,“是,是给嫂嫂的礼物。” 洛欢道,“拿来我看。” 陆小悄将盒子藏在背后,低着头讨好地哀求道,“二哥,别看了。” 洛欢勃然怒道,“陆小悄!你给我说,干什么去了!” 陆小悄嗫嚅道,“我哥知道的,我和叶大哥说了。” 洛欢道,“你跟我说了吗!” 陆小悄低着头不敢说话。洛欢伸手 道,“拿过来!” 陆小悄将簪子护在后面,洛欢道,“不给是不是!” 陆小悄情知求饶没用,难以过关了,不由野起了性子,昂着头顶嘴道,“我就不给怎么了!你凭什么查我东西!我叶大哥准了的,我又没有私自出去!” 洛欢道,“你还有理了是不是!”说完伸手去捞陆小悄背后的盒子,陆小悄哪里是他的对手,生生被抢了去,洛欢也没看里面的东西,扬手便往地上摔,陆小悄便奋不顾身上前去救! 终究晚了一步,盒子落地,簪子跃出来,在地上清脆地撞击了三两下跌入了土丛里。陆小悄喷过去拾起来,未及看眼圈已是红了,她哭着朝洛欢喊道,“你干什么!我的事要你管!” 洛欢道,“我管不了你了!” 陆小悄不管不顾地道,“你赔我!” 洛欢扬手一个巴掌! 陆小悄被打得趔趄了一步,一时脸上热泪横流。她捂着脸,悲愤恨恨地望着洛欢,一咬牙跺脚,抽身便往外走!洛欢三两步追上去,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往回一甩,“你干什么去!” 陆小悄被摔在地上,立时放声大哭起来。承影匆匆赶过来,见此情景道,“这又是怎么了?” 第五十六章 静夜 洛欢没理会承影,直接走过去拎起陆小悄道,“你给我过来!” 陆小悄挣扎地哭道,“承影哥哥救命!” 承影上前拉住,陆小悄一下子躲到承影身后,洛欢指着她道,“你过来!” 承影道,“二哥,这又为什么事啊?” 洛欢道,“你问她!全天下的人我让她随便挑,她偏就和那易卿阳勾勾搭搭!” 承影看向陆小悄,陆小悄顶嘴道,“我没和他勾搭!” 洛欢道,“那你瞒我干什么!你诱他出来,老子一刀劈了他!” 陆小悄吵道,“要劈你自己凭本事劈去,别想着拿我去诱他!” 说完她转身跑了。洛欢咬牙切齿了半天,也转身走,承影道,“二哥,你干什么去!” 洛欢道,“找叶大打架去,他这惯的是什么毛病!” 叶修和沈墨瞳穿着中衣,搭着被子坐靠在床上。灯光摇曳,从窗口可见远远的杏花如云如雪。 两人十指相扣,相偎着,絮絮地说着话。 洛欢“咚咚咚”闯上来,在门口顿住,叉着腰转了两圈,叫骂道,“叶大你给我出来,我跟你有话讲!” 叶修和沈墨瞳面面相觑。 “洛二这个脾气,”叶修苦笑着,伸手去拿外衣,沈墨瞳道,“相公你别出去了,夜里凉,我让二哥进来,你们谈。” 沈墨瞳打开门朝洛二行了一礼,请他进去,自己下楼到了院子里。 叶修披着外衣站在窗口,半身的轮廓镶着月光的亮边儿,他清清静静地望着洛二,温声道,“你这三更半夜的,又怎么了?” 气势汹汹的洛欢,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一见到叶修,气焰顿时就消了一半,他张口道,“小悄出去了,你知道不?” “和我说了,”叶修道,“怎么了?” 洛欢那股气又冲上来了,“你让她去见易卿阳!” 叶修便笑了,笑意清浅柔和,随声道,“怎么了?小悄不能去见易卿阳么?” 洛欢被他气得结舌,气急败坏地原地转了两圈,叫道,“我说哥啊,你这糊涂了还是傻了,知不知道女孩子的心思都是禁不住勾搭的!她这样子,心里万一有了人,将来还怎么去嫁人啊!你总不能便把小悄嫁给易卿阳吧!” 叶修道,“那你知不知道她现在心里已经有人了?” 洛欢怔住。叶修道,“少女怀春,你以为禁便能禁得住么?心猿意马,你关得住他人,关得住心么?” “不是,”洛欢道,“陆小悄她那点小心思,现在还没那么邪乎吧!你不管还纵着她,知不知这样会不可收拾的!” 叶修道,“没什么不可收拾的,她能来问我,就是说她自己也觉得不妥的。” “那你怎么和她说的!” “我说小悄想去便去吧,我会派人保护她,不出事绝不会动易卿阳。” 洛欢气道,“你疯了是不是!易卿阳自己钻进你口袋里来,你还把他放出去!” 叶修却极是气定神闲的镇定,“我跟小悄说,我和易卿阳早晚会有一场不是你死便是我活的争斗,但战场厮杀自是留待战场上,我们有的是对决的机会,却都和小悄没有关系。我不会让易卿阳是因爱她来见她而死去,杀一个敌手而让自己妹妹背负内心的罪债,这不值得,我也舍不得。” 洛欢突然想起刚才陆小悄跑开时说的话,不由汗颜。叶修负手道,“洛二,无论我如何用尽心机,但在小悄面前,都必须光明磊落。因为陆大侠当年,是被我杀的。” 洛欢陡然大惊骇,瞬时目瞪口呆。叶修道,“若是利用小悄去杀易卿阳,让她认为我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那么她会如何看待,当年那场杀父之仇。” 洛欢内心震撼地望着叶修,叶修叹气道,“何况是我让小悄去接近易卿阳的,她如今对易卿阳有好感也有我的责任。小悄是一个人,是人便有感情,不是说你让她去爱她便爱,让她不爱便不爱。她虽是你养大的,可她也有自己独立的判断和情绪,不是你一厢情愿地认为是为她好,她便该任你搓扁揉圆。你的性子是最桀骜的,有人迫你,你会听么?” 洛欢欲争辩,可是无从争辩。叶修道,“你也知道,她在犹疑摇摆,或者说她只是有点好感好奇而已,她内心何尝不知道易卿阳不能爱,这个时候越是对她好,她越不会离开,相反呵斥压制,却越让她无法放下情怀。” 洛欢自觉理亏,矮下了声,“那你说怎么办?” “不要管,”叶修道,“抉择其实已经在她心中,你不迫她便没什么,你一迫她便出事端。” 洛欢捶着脑袋道,“可我是真不放心啊!贞洁烈女,禁不住赖汉子的缠绵哄骗,何况小悄那么丁点大的女孩子,三两句甜言蜜语就跟人家走了!” 叶修笑,“她 可是你教出来的,一会儿你说她鬼精灵,一会儿便又这么没脑子?” 洛欢道,“大哥你当真就一点也不担心吗!” 叶修道,“担心,所以你便好好为她操办一场盛大的及笄礼,然后快点为她找一个乘龙快婿如意郎君吧!” 承影见沈墨瞳在院子里,上前道,“夫人,二哥他……” 沈墨瞳指着楼上笑语道,“好像是带着气,去找相公吵架了。” 承影笑了笑。 沈墨瞳的身后是一株开花的玉兰树,她也正逢穿了件白底的袍子,对着月光,亦如玉树临风般俊美多姿。承影见夜已渐深,觉得逗留不便,便欲告退,却被沈墨瞳唤住。 承影站定回头,沈墨瞳在身后敛首微笑,说道,“承影哥,女孩子都是喜欢被人仰慕追求,视若珍宝的。有时候心中留人驻足,也并非便是真的爱上了谁,只是情窦初开,心怀憧憬而情怀寂寞。或是仰慕姿仪风采,或是醉于蜜语甜言,或仅仅只是欣悦于被人宠爱欣赏。这时候的情感,朦胧摇摆,患得患失,极容易一往而深,也极容易淡成陌路。若是一往而深,便是生生死死也无从畏惧,而若是淡成陌路,也不过便是袖底清风旧时记忆罢了。承影哥想让小悄怎么做?” 承影一时心怀震荡,嗫嚅着说不出来话。沈墨瞳嫣然道,“承影哥无惧于千军万马刀枪剑戟,倒唯独这么怕小悄么?” 承影迟疑道,“她,一直视我为兄。” 沈墨瞳道,“我观小悄虽然古灵精怪放肆俏皮,但其实是个很没安全感很渴望爱的孩子,狐疑戒备,对自己的保护心很强,该是更喜欢安全踏实的东西。与易卿阳之间变数太大,她必不敢举步向前,瞧着她敢和二哥闹,其实心里定是非常害怕。正因为她一直视你为兄,才对你更依恋信任,承影哥只需略施柔宠便可以将她拉拔过来,你此时还不说,要等什么时候说?” 承影默然,半晌,不确定道,“夫人,……,以为可以?” 沈墨瞳道,“定会马到功成。” “若,小悄无心,我唐突到她,怎么办?” 沈墨瞳道,“小悄心无定属,承影哥不说,怎知她未必无心?” 承影没说话,沈墨瞳道,“若小悄被人捷足先登,承影哥看她披上嫁衣,内心不遗憾吗?何况现在乱她心的人,是易卿阳。” 承影道,“夫人,我懂了。” 问心阁如今盛名 满天下,再加上陆飞烟也是人皆景仰的大侠,故而陆小悄的及笄礼,办得委实是隆重盛大。 虽与洛欢吵了一架,但洛欢已主动示好,又加上人来人往的贵宾都是洛欢在应酬,陆小悄于众人面前自是不敢不给她二哥面子,于是她喜笑颜开,迎宾谈笑,在叔伯长辈们面前十分伶俐乖巧。 但毕竟国难当头,及笄礼虽隆重也不敢太放肆嚣张,又介于燕王萧煜正在问心阁养伤,宾客们逗留了三五日,尽数告辞而去。 一场繁华,终成寥落。陆小悄强撑着的一口气松懈下来,看着众人来来往往地收拾,她只觉得有气而无力。 病恹恹早早上床休息,却是怎么也睡不着,陆小悄披衣倚窗,望着明亮的月光照着她院落的花树。 夜静春山空。 陆小悄忽而想落下泪来。她忽而记起小时候,叶修领着她在花园里散步,查问她一天的功课。她牵着叶修的手,在花荫晃动的光影中琅琅地背诵,“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然后她仰着头问,“叶大哥,相思是什么东西?可以吃吗?” 叶修被逗笑了。她却觉得很有道理地解释道,“你看这诗上说,让人多采一点,因为红豆最好吃!” 陆小悄突然被回忆逗笑了。而今一眨眼,她已经由不更事的年纪,到吃下了相思。 只是,一点也不好吃。 月已上中天,外面是绿溪均匀的鼾声。陆小悄再也睡不着坐不住,不由披衣起身,跳窗而出。 夜色清凉,月光如洗,杏花正雨一般纷纷扬扬地飘落。陆小悄于落花间缓步慢行,有花拂面,沾惹衣袖。 承影正倚靠在花枝旁,黑衣,墨发,英伟的背影,肩上落满了花。 陆小悄诧异道,“承影哥哥?” 承影回头,静静看了她半晌,唤道,“小悄。” 第五十七章 离合 那一刹那,陆小悄忽而便涌起了一种极是温暖的酸辛与委屈。许是那夜的月光太亮,许是那夜的落花如雨般盛,许是,深夜无眠独立中宵的承影,那伟岸的寂寥强烈契合了她的心弦。 陆小悄便如同稚子奔向父母,一头扑在了承影的怀里。 “承影哥哥,”她扬起小脸,竟满脸是泪。 承影宽厚的臂膀几乎将她的小身子裹住,低头柔声道,“怎么了?” 陆小悄抽涕道,“二哥骂我,打我,他不喜欢我了。” 承影一笑,抱起她坐在花树下,伸手擦去她的泪,抚着她脸边的乱发,“便是为这事哭啼啊?” 陆小悄像个小猫一样往承影怀里窝了窝,抹了把泪低头道,“不是。” 承影道,“我就说,二哥和你发脾气没有一千次也有八百次了,怎么就会不喜欢你了。” 陆小悄道,“这次不一样。” 轻盈的落花如温柔的手,拂过承影的面颊,落在陆小悄瀑布般的长发上。承影道,“小悄当真,是喜欢易卿阳么?” 陆小悄嘟嘴道,“谁喜欢他了!” 承影浅笑,望着陆小悄清莹的眉目,轻轻捏了捏她的小脸。 “那是为什么事,和二哥吵这么凶,闹得这么别扭啊?” 陆小悄道,“他不信任我,管这管那,什么都得听他的,讨人厌。” 承影笑望着她,几近于温柔的诱哄,“那小悄偷偷告诉承影哥哥,当真一点也不喜欢易卿阳吗?” “有一点点喜欢啦,”陆小悄黯然道,“可我和他是不可能的。” 承影静默。陆小悄道,“我难道不知道吗,二哥他那么防着我干什么,防贼一般的,我心里不舒服。” 承影道,“二哥最是宠你,他也是认为易卿阳不是良人,怕你泥足深陷才那么着急的。” 陆小悄“哼”了一声,将头埋在承影的臂弯里,不说话。 月色如水,花落无声。承影突然觉得这个世界空明静谧,而他怀抱着自己心仪的,猫一般邀宠依恋的女孩子,内心如此丰盈而幸福。 他抚着她的发,柔声道,“二哥那里接了不少名册,小悄有喜欢的么?” “没有。” 陆小悄的声音闷而慵懒。承影道,“王大侠的三公子,小时候还和你一起玩过,最是亲近。” 陆小悄道,“不好。” “那赵大侠的五公子,风流倜傥,剑术也高,赵大侠也很疼爱你,特意打听你的婚事。” “不好。” “那慕容家的长子呢?风采姿仪最是让人仰望,人也稳沉,青年才俊中,算是佼佼者了。” 陆小悄不耐烦地扭着头道,“也不好!” 承影便笑了。 “这么多人,小悄都看不上,当真是目中无人,还是心被易卿阳占了?也难怪二哥着急生气。” 陆小悄几乎是不讲理地在他怀里撒娇,“承影哥哥,你不许说!” 承影说好。陆小悄嘟囔道,“这么麻烦,还是不要嫁人好了!” 承影道,“要不在问心阁找一个吧,咱问心阁的人,也各个人中龙凤啊。” 陆小悄道,“不行!我要远远嫁出去,我才不要在问心阁,被二哥管一辈子!” 承影默然。 陆小悄突而好奇起来,她歪着头望着承影,说道,“承影哥哥有喜欢的人吗?” 深夜无眠,他一人于落花间孤独惆怅,陆小悄突然被承影哥哥有心上人的念头打中了,而且越想越觉得自己的猜测对。 这丫头于是很是惊奇和期许,也一下子精神了,眼睛亮亮的,竟有几分呼之欲出的雀跃。 承影见她这一副八卦幸灾乐祸的傻样子,心内既好笑又无奈,只是应道,“有。” “是谁?”陆小悄一把捉了他的胳膊,迫不及待。 承影扭过头去,没理她。 陆小悄也觉得自己有些唐突了,想到承影这样子该是爱而不得很是失落才是,可是她一时又不知道怎么劝慰,只得很是乖巧地摇晃着承影的胳膊柔声道,“承影哥哥不要难过了。” 说了这话,又为承影抱不平起来,“哼,这是谁家姑娘,有什么了不起,竟敢看不上我承影哥哥!” 话音刚落,转念一想,说道,“承影哥哥定是看上了外面谁家的小姐不敢说吧,不要怕,让二哥去提亲好了!” 承影道,“不是外面的。” 陆小悄几乎叫起来道,“咱问心阁哪个敢看不上我承影哥哥!”刚一说完,心却猛地沉了下来,人一下子直坐起,骇然望着承影,结巴道,“你,你不会是看上嫂嫂了吧?” 这话吓了承影一跳,陆小悄忙着道,“承影哥哥这样不行 的,即便过几年叶大哥死了,嫂嫂也不能嫁给你的!” 这丫头越说越没边儿了!承影一把将她搂住,低头吻了上去。 陆小悄从来没搞清楚她为什么没跑开,她是不想还是不能,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她被她的承影哥哥吻住了! 她可能挣扎了几下,也可能忘了挣扎。事后两个人都不记得其中细节了,只知道那个吻如此漫长,两个人松开,彼此互望着,直喘着气。 那瞬间好静,陆小悄直觉得有股泪意直冲她的鼻子而逼至了眼眶,可她哭不出来,她想用一种哭诉质问的语气,说承影哥哥欺负我,可是她也说不出来。 她竟是无法分辨理清自己的情绪,也来不及懂自己在想些什么。她明白地意识到有什么东西在那瞬间改变了,可具体是什么东西,如何改变了,她也搞不清楚。 有一种东西陡然轰塌,有一种东西破茧而出。她望着那个人,不知道是悲伤还是欢喜。 挣出了他的怀,她在踉跄而出的时候撞了杏树的枝桠。杏花潮水般覆面而下,陆小悄站在那里,一言不发。 她后退一步,扭头欲跑,被承影一把捞住,从后面抱在怀里。 “小悄,”承影低头贴在她的脸上,柔声道,“被我吻了,便嫁给我吧。” 陆小悄那个时候忘了傲娇,忘了惯常的性子与脾气,忘了让他着着急吃吃瘪也好,忘了应该拍着胸口满不在乎,“以为吻了姑奶奶就要嫁给你?你敢轻薄我,我告诉二哥去!” 她忘了,其实可以吓唬吓唬他的。 她当时很没出息,竟是如怀踹了十五只小兔子,一时七上八下的,只挣开了承影不管不顾地跑开了。 陆小悄近日老在外面铺子里疯跑流连,早出晚归,躲承影就像老鼠躲着猫,小心惕惕,敏锐迅疾。 洛欢甚是奇怪,“这丫头哪根筋不对了,长这么大没见她这么勤奋精进过。” 叶修淡淡笑,“嗯,确实事出有妖。” 宋珺道,“许是及笄礼毕,小悄真的懂事长大了。” 沈墨瞳但笑不语。承影若无其事,淡定无波。 那日天气愈热,陆小悄换上薄衫,午后困倦,狠狠喝了两杯浓酽的茶,于竹荫里翘脚靠坐着乱翻书。 一小厮报说有人来见,陆小悄随口应了声。不多时一个状似普通的青衣客商施施然走进来,浅浅行礼道,“陆姑娘。” 一听那声音,陆小悄猛地惊坐起,目瞪口呆地望着面前的人! 那朗润清浅,浮冰碎玉般的声音,是易卿阳的声音! “你……,”陆小悄骇然望着面前人,“你怎么这个样子,大摇大摆便进来了?” 易卿阳走近前翻着陆小悄弃下的书,笑言着,“我现在这样子,有什么不能大摇大摆的?” 陆小悄道,“我二哥随时都可能进来的!” 易卿阳施施然在她身侧坐下,柔声道,“小悄这是在关心我吗?” 陆小悄一时无话。 易卿阳摇头抚额,语似无奈,又似自我解嘲。 “叶修当真是厉害,三招两式,便把我花在你身上的心思全都给毁了。” 陆小悄道,“你在我身上,动用了什么心思?” 易卿阳却答非所问,说道,“我这些天,一直都在杏林里等你。” 陆小悄默然,易卿阳道,“想着你或许受了委屈,或许心有烦恼,说不定会跑到杏林里去看看,我等在那里,便或可遇到你。” 陆小悄咬唇扭过头去。 易卿阳道,“想来是我痴念了,小悄的及笄礼隆重盛大,定然是十分开心快活才对。” 陆小悄没说话。易卿阳轻声叹道,“我要走了。” 陆小悄猛然回过头望着他,四目相对,易卿阳的目光淡静明亮,宛若情愫。 “我此番来,也只是想试着看能不能把你带走。本来结局是已经预设的,你舍不下兄长,我也逃不过宿命,奈何人总是明知不可,却忍不住痴心妄想。小悄,”易卿阳轻轻握住她的手,柔声道,“你问我在你身上动用了什么心思,也无他,不过是想把你从叶修身边抢过来罢了。他与你有杀父之仇,洛二又暴躁冲动,以为没什么不好离间的,却不想一旦沾上叶修,最简单的事也变得如此之难。” 陆小悄“哼”了一声,易卿阳道,“我现在在想,我要不要掳走你,温柔得到与强行占有,不过殊途同归,也无所谓。” 他的语声极其平静,一如寻常,陆小悄的脸却刹那白了,不由自主往外一哆嗦。易卿阳笑道,“你怕了么?” 竹影间的日光摇曳着落在他的青衣上,即便是换了一张如此平凡的脸,他的笑容还是温暖亲善。 他说道,“你别怕,我说过了,一沾上叶修,最简单的事也变得难, 他在这四周布置了众多高手,我不动,他便不动,我若有异动,这里是无论如何逃不出去的。否则你以为,他没有准备,如何纵着你在外面游荡随便见人的? 陆小悄的胆气顿时壮了起来,“你知道就好。” 易卿阳淡淡一笑,唤道,“小悄。” 陆小悄没理他,易卿阳道,“帮我把一样东西转交给你嫂嫂。” 陆小悄一下子跳起来叉着腰道,“你又想干什么!” 易卿阳忽而笑了,“你不放心,交给你叶大哥也成。我明日赴南越,是生是死,永不再回来。” 陆小悄笑得如花着蜜一般,在叶修怀里殷勤腻了半天,叶修询问她这几日因何忙碌不着家,她也只傻笑不回答,只是抱着叶修的脖子亲昵道,“哥你对我最好了!” 沈墨瞳端着茶过来,在她身边坐下,陆小悄唤声“嫂嫂”,粘人猫一般搂着沈墨瞳摇晃着撒娇。 然后她当着叶修和沈墨瞳的面,拿出一样东西,放桌上道,“这是易卿阳让我交给嫂嫂的!” 沈墨瞳的脸霎时白了。苍白,如故纸。 作者有话要说:不说了,一切大战,阴谋,冲突,终于要正式开始了~ 58.生别 那是一块看似陈旧的碧玉,穗子上洇染了斑斑殷红暗哑的血迹。沈墨瞳如被炮烙一般,目不转睛望着它。 叶修忙扶住她的肩问道,“墨瞳儿,怎么了?” 沈墨瞳缓缓地拿起那块碧玉,咬住唇,闪过泪光的双眸瞬间深黑幽冷。她站起来,对陆小悄道,“易卿阳在哪里?” 她的言语静,但果敢坚毅。陆小悄有些吓到了,“嫂嫂,怎么了?” 沈墨瞳道,“这是我爹的玉佩,他随身佩戴了二十年多年,伴他沙场征战遇难成祥,前年我哥出征时,他把玉佩送给了哥哥。” 叶修道,“你是说,你哥没有死,落在了易卿阳的手里?” 陆小悄道,“不可能!要是真有这张牌,他早直接拿出来换擎天索了,还至于在古佛镇劫持嫂嫂,甚至打上我的主意,他肯定是骗人的,嫂嫂不要上当!” 沈墨瞳道,“他要的不过是南越擎天索,不管我哥是生是死,他拿这件东西出来,无非是逼我去赴约的!既是躲不过,我也不必躲,这件事沸沸扬扬喧闹了这么多年,野心者不断图谋,无辜者接连身死,也该有一个了断了!” 叶修道,“好,那我们明日启程去南越。” 沈墨瞳和陆小悄齐齐诧然盯向他,叶修道,“难道你们以为,易卿阳会在我们的地盘上出手交涉吗?他这是逼我们去南越。” 南越虎穴龙潭,叶修的身体怕是禁不住长途跋涉。沈墨瞳迟疑道,“相公,你……” 叶修一笑,“你以为他们的目的仅仅是擎天索吗?他们更要杀了我,因为我在一日,吴王也罢,易卿阳也罢,便一日不得安生,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与墨瞳儿你一样,既是逃不过,也就不必逃了。” 沈墨瞳道,“可是,这毕竟是我的家事,相公你大病刚过,不能犯险的。” 叶修反问道,“你的事,不就是我的事么?” 沈墨瞳语结,叶修道,“何况他们用块玉佩来诱你,其实还是要用你来诱我的,我若不去,可怎么成。” 陆小悄着急道,“你们都不要去了,那玉佩的事定然是假的,别上了别人的当了!” 叶修浅笑,“这也是以我之道,还治我身了。正如我诬陷吴王一般,这玉佩之事,即便是假的,可万一是真的呢?有些事是宁可信其有的,因为我们输不起,你若是你嫂嫂,会拿自己兄长的命开玩笑么?” 他说完伸手揉了揉陆小悄的脑袋,柔声而小笑,“小悄这几天,好像是在躲你承影哥哥?” 当时下午的阳光斜落在他的白衣上,他这般温和宁静的浅笑低语,让刚刚还有些地狱修罗的气氛,顿时回落成红尘俗世的岁月静好。 陆小悄的脸顿时红了,吭哧了半天,却只是心虚地嘴硬,“哪有!” 叶修笑了,说道,“没有么?喏,你承影哥哥来了。” 陆小悄往门边一看,脸顿时如火如荼地烧起来,承影已进门来,唤道,“先生。” 叶修道,“呃,你来得正好,说说你们两个是怎么回事。” 陆小悄哧溜一下便欲往外跑,却被承影一把抓住腕子,挣也挣不脱。叶修看着陆小悄又急又羞的窘相,不由笑了,对承影道,“我们晚上再说事,你带小悄出去。” 外面日光偏斜,一树玉兰正在怒放凋谢。承影一直箍着她的腕子,将她扯到花树后,见陆小悄只是乖顺地低着头,他笑意深深。 “这回不跑了,嗯?” 陆小悄往回抽手,抽不动,也不说话。 承影顺势将她拥在怀里, 在她耳边暧昧地耳语,“小悄的舌头很甜,唇齿间如有蜜糖。” 这悄悄话讲的,陆小悄无地自容恼羞成怒,扬起自由的那只手去捶承影。承影让她虚张声势地捶了两下,遂将她那只手也握住。 “你放开!”陆小悄低头吆喝,却无力的语同咕哝。 承影握着她手将她搂在襟怀,贴着她的小脸在她耳侧道,“还躲我么,嗯?” 他的热气吞吐激荡,仿佛钻进了她的心里一般,撩拨得既羞且痒,往后闪躲,却更深地躲在了他怀里,惹得他在一旁笑。 “还躲我么,若不躲了,便放开你。” “不躲了。”陆小悄低头咬唇,声小得像蚊子哼哼。 承影道,“嗯,那也不能放。” “为什么!”陆小悄恼了。 承影道,“一放手就跑了,我还不知道你这丫头。” 陆小悄道,“承影哥哥!” 声音是央求撒娇了。承影笑,蹭着她的脸道,“你倒是跟我说说,一见我跑什么,嗯?” 陆小悄嘟着嘴,低头踢一旁的花树,不说话。 承影道,“我已经跟二哥云水他们说了,以后见了我你也不用这样子跑了。” 陆小悄猛地抬头,讶然道,“你说什么了!” 承影盯着她清灵的大眼睛,抿唇笑道,“说我们两心相属,你愿意嫁给我了。” 陆小悄又往外挣自己的手,“你胡说!谁要嫁给你!” 承影笑,柔声道,“都被我占了便宜了,你还想嫁谁啊,嗯?”他一边说着,俯身凑近,直接又吻住了陆小悄。 陆小悄这一次非常清晰地感受到那份炙热与缠绵,她被他孔武有力的臂弯紧紧箍住,他陌生而强大的唇齿将她覆盖住,浓重的气息水一般将她包围,然后她的嘴,被他的舌头柔软而毫无商量的充满侵占。 轻舔,慢抿,深度吮吸,细细地撩拨,耐心地流连,陆小悄一时觉得天塌地陷,任他摆布而毫无招架之力。 一吻结束,光影微红,陆小悄在承影怀中,人也软了,乖了。 承影用唇轻轻抚慰她艳红发肿的唇,偷藏笑,柔声道,“以后听话不了,乖不乖?” 陆小悄小猫依人般“嗯”了一下。 承影道,“见到哥哥还躲不了了?” 陆小悄乖顺地说不了。承影低 头在她唇瓣上轻啄了一口,笑宠着道,“那嫁不嫁给哥哥?” 陆小悄窝在他臂弯不说话。承影勾起她的脸,便欲再吻,陆小悄忙出声道,“那要二哥同意才行啊。” 承影笑,“放心,二哥那里我已经说了。” 陆小悄一下子跳将出来,“你和二哥说了!” 承影看她冒冒失失撞得花枝乱颤的样子,说道,“说了,怎么了?” 陆小悄“哎呀”一声,三蹿两跳奔出去消失在花丛里。 那日斜阳如泼墨,浓墨重彩,漫天喧嚣。萧煜和叶修并肩站在凤仪的顶上,看问心阁绿树掩映,鲜花如锦。 一只振翼的鸟从刚吐出新叶的梧桐枝上飞过,晃动绿影婆娑,光影明明灭灭间清亮而秾艳。 上有风,拂过他们的衣,轻柔温暖。 萧煜道,“先生当真要去南越?” 叶修道,“是。” 萧煜道,“南越万千凶险,虎狼盘踞之地,先生身体孱弱,如何去得?” 叶修道,“如何去不得?” 萧煜道,“一招错,怕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京城那边定有动作,你和墨瞳儿本来时日无多,无需涉此险境。” 叶修道,“王爷,有些事终须了断,我既娶了墨瞳儿,便是身在局中,无可逃脱,我是她相公,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萧煜沉默半晌,说道,“那你可曾为天下苍生想过,以问心阁今日之地位名望,你不再是一个人,而是救世的灵药与慈悲,医治疾患,教化众生,这世上名医何其多,可是少了你,将会何等悲恸。” 叶修淡淡一笑,“悲恸么?可我纵是再为人需要,也是墨瞳儿的相公。” 待萧煜与叶修联袂从上下来,沈墨瞳正在院子里煮茶。瞧见他们,皓齿半露,嫣然而笑,“王爷,相公,一起喝一杯,日暮的茶,煮的淡淡的,清心润喉。” 两人撩袍于几边坐下,沈墨瞳素手翻杯,举壶灌注而下,清碧的茶汤如青梅潭的水,浮荡着玫瑰的花瓣。 叶修道,“怎地加了花茶了?” 沈墨瞳道,“疏肝去热,我尝着也甚是好喝。” 叶修无话,端杯一抿,清润中有淡淡的玫瑰香,淡淡的,玄铁观音的味道。叶修的眉顿时一皱,“墨瞳儿!你……” 他说完倒了下去。萧煜一骇,沈墨瞳神色温静, 对他道,“若是你相公,你舍得他以飘絮之身,去燎原烈火里送死么?” 萧煜道,“你要做什么!” 沈墨瞳站起来,落落一笑,“南越是人间地狱龙潭虎穴,我自己去!” 萧煜道,“不行!” 说完他欲起身,却是身子一软,绵绵地倒在地上。沈墨瞳道,“我连我相公都毒得倒,何况王爷你。” 夕阳渐弱,新月初升,沈墨瞳一身素衣,骑马奔驰在远离问心阁的大道上。而那边洛欢在一旁急得团团转,气得跳脚骂,“沈墨瞳你好大的胆子!待我抓你回来,甭管你嫁给谁,甭管谁给你讲情,老子用刑堂的规矩处置你!” 云水放下脉道,“二哥,夫人用的量倒是恰到好处,也留了解药方子,只是这解药要配出来,怕是得三日。” “三日!”洛欢叉着腰口无遮拦,“三日更好!待一会儿承影抓了她来,老子先打了再说!” 云水道,“夫人用毒,再加上她的身份,怕是没人拦得住她。” 洛欢道,“那承影呢!” 正说着,武堂的属下进来禀告,“承影公子传来消息,他带人追出百二十里,见到搏斗痕迹,便再也没有夫人任何踪迹,他疑是被人掳了去!” 作者有话要说:亲们,不行了,我最近状态实在有点差,让大家久等了,鞠躬谢罪~ 59. 黄昏雨过,空气中是清新湿润的草木花香,偶尔有浮游的蛛丝,于滟滟的斜阳中倏而牵衣拂面。 有鸟叫声隔空穿透过来,越发显得四周茂密的植被,幽深旷远。穿过漫长的乱如迷宫的幽林小径,沈墨瞳被绑缚着带到易卿阳的面前。 那个男人一身白袍,背对着她静坐在樱花林的秋千架上。樱花如雪般纷纷袅袅的落,空林幽静,没有风。 易卿阳并没有回头,只静静地在樱花里坐着,说道,“听说你杀了我五个护卫高手。” 他话说着,人回首起身。斜阳的艳光轻盈的花,如墨的长发勾勒他俊美的面容,似有清瘦,但更加英朗而玉树临风。 他略含着笑,走过去,说道,“墨瞳儿长本事了,短短一年,被叶修调|教得武功这么高。” 他去解开沈墨瞳手上的束缚,然后毫无征兆的,狠狠的一个大耳光将沈墨瞳打翻在地上。 身下是青草落花,蓬松柔软,可是脸上的痛如火烧。沈墨 第六十章 高手过招 室内烛光摇曳闪烁,昏黄幽昧。沈墨瞳在床上安静地睡着,身上穿了件白色的外袍,领口,袖口和裙裾都绣上了细碎的蓝色勿忘我。 焚着香,空气中是白茉莉紫蔷薇和薰衣草若淡若无的气息,如柔风般轻,如蕊尖般娇嫩。 易卿阳令人将偷心蛊给沈墨瞳服下,然后他静静地偎坐在宽大的红木椅子上,望着沈墨瞳的反应。 她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微微上翘,唇安宁地合着,侧脸的轮廓在淡弱的烛光里十分完美。 很恬静,很无染,甚至让人生出一种圣洁的错觉。 那淡淡的香,让易卿阳也很放松,心一点点沉寂下来,然后在一个他自己也始料不及的瞬间,想起了陆小悄。 那个精灵般,明明天真,却将算计刁蛮演绎得很傻很生动的女孩子。他身边从不乏美丽的婢女,可是从没有人,能那么无礼地亲近他,从来没有人敢随意地贴在他的怀里,摇着他的胳膊,仰着头无赖缠磨,口不遮拦说一些混话。 偏偏她还那么理直气壮,理所当然。而事实上他也觉得,有个精灵古怪的女孩子投怀送抱,那感觉当真不错。尤其是她像个小兽般厮磨投靠,莫名地激起他内心柔软的怜惜,尤其是她看起来非常聪明伶俐,却其实根本逃不出他手掌心去。 若不那般聪明娇俏,便苍白无趣了,可若不那般天真犯傻,便要提防可怕了。陆小悄,原本刚刚好。 易卿阳不由弯起嘴角,目露温柔。 沈墨瞳突然一声嘤咛,半睁开眼,目光迷离。易卿阳知道蛊药发作了。 他坐在椅子里,前倾身,拄着下巴,认真地望着沈墨瞳的脸,然后轻轻地,柔和地道,“墨瞳儿?” 沈墨瞳呢喃般吐出的两个字是,“相公……” 这才是她内心最真实最牵挂,最难舍最依赖,最心疼最亲近的人么? 易卿阳无端有些不悦,当然他无法细想他为何不悦,只是拉住沈墨瞳的手,柔声道,“告诉相公,墨瞳儿疼么?” “疼……” 易卿阳淡淡笑,“乖,那相公问你,擎天索是什么东西?” 沈墨瞳道,“历代南越王积累的宝藏。” “那放在什么地方?” “王城东南百三十里,福山密林里。” “第一重门在哪里?” …… 沈 墨瞳一一作答,答案和受刑时所说,毫无二致。易卿阳拧了眉,很柔很轻地问,“那擎天索这事,墨瞳儿除了相公,还跟谁说过了?” “表哥。” “哦?” “他打我,逼我说。” “……” 沈墨瞳道,“那本来是南越王的,他要称王,也本来是他的。” “……” “还给他,便两不相欠了。”沈墨瞳喃喃吐出这句话,极其无力,却如释重负般的虚弱和解脱。 易卿阳忍不住道,“来南越,是墨瞳儿自己来的,还是相公让你来的?” 墨瞳儿闭口不语,易卿阳恍然了悟,自己犯规了,偷心蛊指定的问话人可以知道的事,不能问。 易卿阳灭了灯,熄了香,将一床薄被给沈墨瞳盖上,转身出去。 虽然幽微,但已有细弱的晨曦从窗棂淡淡地透过来,不久,天快亮了。 易卿阳出门声已远,沈墨瞳的眉头蹙了蹙,薄被下的手狠命地握住拳,终于过去了么? 心下一松,便再难敌晕沉疲倦,沈墨瞳沉沉地睡过去。 易卿阳在苍白的月光和半明的晨曦中,踏过花林小径,浓重的露水打湿了袍底,旁逸斜出的蔓萝沾惹衣袖。 他的头有些疼。 沈墨瞳服了偷心蛊的说辞竟然和受刑时的供词一模一样! 一模一样啊!若是有出入差别,沈墨瞳有所私藏那还好办点,可是这一模一样,难道沈墨瞳逃脱叶修的羽翼,孤身犯险,只是为了归还擎天索两不相欠! 不,她的理由是她的哥哥沈青卓可能还活着,有一线希望,她便要过来交换。 可是叶修不会纵着她这么做,这事情不可能的! 易卿阳快步走着走着,突然顿住!叶修是被毒倒了,墨瞳儿才得以孤身出行,可是叶修怎么会被墨瞳儿毒倒呢? 墨瞳儿用毒再是巧妙,玄铁观音和铁观音的味道再如何相似,可毒便是毒,茶便是茶,叶修是识毒解毒的医药大家,他该是分辨得出的? 纵是他毫无提防心,可叶修那种人,对毒和危险的感知何其敏锐,能诳得他端杯入唇,但绝诳不了他饮水入喉! 所以叶修是故意!他故意让沈墨瞳跑了出来,他故意的,一定是故意的! 易卿阳思维既定,也不知是恼怒还是憎恨 ,不由狠狠地握了拳,复快步向前走去。 他的住所是一处小宫殿,不算宏大,但还精致。 五六名青衣的婢女垂首恭迎,易卿阳边走边道,“热汤备好了吗?” 领头婢女称是,易卿阳的声气并不好,跨步进了屋,“沐浴!” 温热的水浸泽肌肤,他靠在浴桶里,由婢女轻重适度地按揉着头。 鼻息间是热汤蒸腾的水汽,和花瓣淡淡的怡人气息。他放松下来,却忍不住想,叶修是故意的,那沈墨瞳是不是也故意的? 沈墨瞳并不算笨,做事也不全凭冲动,会不会是他们夫妻商量好的?那丫头没别的本事,唯独做戏非常逼真生动。 他曾受过骗,中过她的计。当时她的表现一切合情合理无可怀疑,可是偏偏就是她在做戏! 易卿阳恨恨地一掌击在水上,惊得身后的婢女惶恐地跪地请罪。易卿阳冷静下来,闭上眼沉声喝令婢女出去! 脑海里便突然浮现出陆小悄那微微扬起骄横自得的脸,总有点自以为是不讲理的样子。可不知为什么,每次看她那样子,他偏就宠得很想笑。 她懂什么啊,她能做什么啊,不过就是个受宠的孩子,连小心思都还不知道掩饰起的孩子。 若要做戏,为何不让陆小悄来做戏呢?当初叶修让陆小悄接近自己,不就是为了有一天,让陆小悄中了自己的反间计? 突然后悔了吗?还是察觉到陆小悄当真对自己动了几分心思,女生外向,他不敢冒这个险了? 易卿阳苦恼地自己揉揉太阳穴,一夜未眠,他的头突突地跳着,疼个不停。 沈墨瞳于次日黄昏时醒来,悠长悠长的一觉,饿得头晕,然后动辄皆痛,仿似每个汗毛孔头发丝都在痛。 有婢女扶她起来,说易卿阳在等她。 她见到易卿阳的时候,易卿阳正等着她吃饭。宽大的桌,摆着单调但绝对精美的饮食。 菊花粥,兰花小包,芭蕉芦笋,调了蜜的玫瑰汁。 沈墨瞳进去的时候,易卿阳正在进食,见沈墨瞳低头见礼,形容拘谨畏怯,他不由一笑,随意地一指旁侧的椅子,“坐啊。” 沈墨瞳极为艰难而小心地轻轻坐下,已疼出一层薄汗。易卿阳遂笑了,呷了口玫瑰汁,随手夹了面前的一块烤肉来吃。 “墨瞳儿或许不知道,吃花的最高境界是吃花的气息,将 肉放在花心里,用温火烤上一刻钟,花的香气尽数入到肉里,却不沾惹苦涩,烤出来的肉才最是香酥鲜嫩。” 说完,他示意婢女将他面前的少半盘肉放到沈墨瞳面前,说道,“墨瞳儿有伤,该饮食清淡,只是略尝几口肉,也该无碍的。” 沈墨瞳拿起勺子刚舀了口粥,此时顿下,轻微颔首道,“那谢过表哥了。” 易卿阳将玫瑰汁饮尽,接过婢女递过来的帕子擦了擦唇角,随手将帕子弃在托盘上,对沈墨瞳道,“墨瞳儿觉得味道如何?” 沈墨瞳刚咽下口里的肉,侧首对他微微一笑,“好吃。” 她的姿仪堪称优雅,易卿阳却微微皱眉道,“我一向不喜欢你这样子,相对于小悄,你矫揉造作不可爱的多了。” 沈墨瞳低头喝粥,只微微笑。 碗很小,粥很快喝光了,就粥的小菜也少的可怜,兰花小包只两个而已,所以很快地,沈墨瞳就只有玫瑰汁和剩下的那几块烤肉可以吃。 她吃的很快,但不粗鲁。 易卿阳静静地看她吃,到最后一口玫瑰汁下肚的时候,他笑着开声,语似随意。 “叶修是不是没算计到我会这么狠打你,否则他怎么舍得放你出来?” 沈墨瞳的动作僵住。易卿阳道,“你方才还对我笑,当真笑得出来吗?” 沈墨瞳淡淡地看他一眼,敛首道,“母亲教诲,永远对人笑。何况墨瞳儿有错,兄长责罚。” 乖得让易卿阳好笑了,“墨瞳儿有错,兄长责罚?” 很荒唐,滑稽。沈墨瞳却很是平静地一本正经道,“得知表哥心怀大志,墨瞳儿便该将擎天索交与表哥手上,不该劳表哥一直惦记。” 易卿阳道,“好了,说说叶修让你来,是何居心目的。” 沈墨瞳弯唇一笑,柔声道,“擎天索是我的罪障,如影随形,阴魂不散,不管我愿意不愿意,总要面对,总得解决。相公可让我避一时风雨,却不能断绝后患,他即便疼我,可是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易卿阳道,“你们斗垮吴王,杀了我,再由你出面将宝藏送给燕王,后患尽除,叶修会傻到让你一个人来冒险,生死莫测,只为交出擎天索?” 沈墨瞳道,“我被授与秘密之日,发了毒誓,擎天索必须交与南越王,否则宁愿身死,不得泄露半句,而今实际的南越王,不是表哥是谁?” 易卿阳无奈地揉了揉额,说道,“你知道你有什么毛病吗?便是话说的滴水不露,合情合理,其实却一句都不能信,只让人恨不得打死你。” 沈墨瞳反笑了,低头恭顺道,“多谢表哥夸奖,墨瞳儿不敢。” 这时一黑衣的属下进来禀告道,“公子,如今四处风传,说吴王爷已得到了擎天索,隐瞒不报,欲图私吞,京城里闹翻了天,周王大怒,下诏王爷回京陈情!” 易卿阳脑中顿时层云乍开,光熹微露,他心一沉,倒吸了口气。 “杀招是在这里!”他起身快步向外走,在门口处停住,回头对沈墨瞳道,“你将擎天索告诉给叶修了是不是?他用吴王逼我尽快去取,他好提前设好埋伏,将我一网打尽!” 沈墨瞳道,“表哥错了。” 易卿阳的笑瞬间阴冷冰寒,他开声对属下道,“传信给叶修,给他三天时间,他若不到,将沈墨瞳的首级奉上!” 作者有话要说:那个,虽然晚了一点点,但是我笑眯眯更新了~吼吼~ 据恋恋同学说看不到,我在作者有话说里再贴一遍~ 室内烛光摇曳闪烁,昏黄幽昧。沈墨瞳在床上安静地睡着,身上穿了件白色的外袍,领口,袖口和裙裾都绣上了细碎的蓝色勿忘我。 焚着香,空气中是白茉莉紫蔷薇和薰衣草若淡若无的气息,如柔风般轻,如蕊尖般娇嫩。 易卿阳令人将偷心蛊给沈墨瞳服下,然后他静静地偎坐在宽大的红木椅子上,望着沈墨瞳的反应。 她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微微上翘,唇安宁地合着,侧脸的轮廓在淡弱的烛光里十分完美。 很恬静,很无染,甚至让人生出一种圣洁的错觉。 那淡淡的香,让易卿阳也很放松,心一点点沉寂下来,然后在一个他自己也始料不及的瞬间,想起了陆小悄。 那个精灵般,明明天真,却将算计刁蛮演绎得很傻很生动的女孩子。他身边从不乏美丽的婢女,可是从没有人,能那么无礼地亲近他,从来没有人敢随意地贴在他的怀里,摇着他的胳膊,仰着头无赖缠磨,口不遮拦说一些混话。 偏偏她还那么理直气壮,理所当然。而事实上他也觉得,有个精灵古怪的女孩子投怀送抱,那感觉当真不错。尤其是她像个小兽般厮磨投靠,莫名地激起他内心柔软的怜惜,尤其是她看起来非常聪明伶俐,却其实根本逃不出他手掌心去。 若不那般聪明娇俏,便苍白无趣了,可若不那般天真犯傻,便要提防可怕了。陆小悄,原本刚刚好。 易卿阳不由弯起嘴角,目露温柔。 沈墨瞳突然一声嘤咛,半睁开眼,目光迷离。易卿阳知道蛊药发作了。 他坐在椅子里,前倾身,拄着下巴,认真地望着沈墨瞳的脸,然后轻轻地,柔和地道,“墨瞳儿?” 沈墨瞳呢喃般吐出的两个字是,“相公……” 这才是她内心最真实最牵挂,最难舍最依赖,最心疼最亲近的人么? 易卿阳无端有些不悦,当然他无法细想他为何不悦,只是拉住沈墨瞳的手,柔声道,“告诉相公,墨瞳儿疼么?” “疼……” 易卿阳淡淡笑,“乖,那相公问你,擎天索是什么东西?” 沈墨瞳道,“历代南越王积累的宝藏。” “那放在什么地方?” “王城东南百三十里,福山密林里。” “第一重门在哪里?” …… 沈墨瞳一一作答,答案和受刑时所说,毫无二致。易卿阳拧了眉,很柔很轻地问,“那擎天索这事,墨瞳儿除了相公,还跟谁说过了?” “表哥。” “哦?” “他打我,逼我说。” “……” 沈墨瞳道,“那本来是南越王的,他要称王,也本来是他的。” “……” “还给他,便两不相欠了。”沈墨瞳喃喃吐出这句话,极其无力,却如释重负般的虚弱和解脱。 易卿阳忍不住道,“来南越,是墨瞳儿自己来的,还是相公让你来的?” 墨瞳儿闭口不语,易卿阳恍然了悟,自己犯规了,偷心蛊指定的问话人可以知道的事,不能问。 易卿阳灭了灯,熄了香,将一床薄被给沈墨瞳盖上,转身出去。 虽然幽微,但已有细弱的晨曦从窗棂淡淡地透过来,不久,天快亮了。 易卿阳出门声已远,沈墨瞳的眉头蹙了蹙,薄被下的手狠命地握住拳,终于过去了么? 心下一松,便再难敌晕沉疲倦,沈墨瞳沉沉地睡过去。 易卿阳在苍白的月光和半明的晨曦中,踏过花林小径,浓重的露水打湿了袍底,旁逸斜出的 蔓萝沾惹衣袖。 他的头有些疼。 沈墨瞳服了偷心蛊的说辞竟然和受刑时的供词一模一样! 一模一样啊!若是有出入差别,沈墨瞳有所私藏那还好办点,可是这一模一样,难道沈墨瞳逃脱叶修的羽翼,孤身犯险,只是为了归还擎天索两不相欠! 不,她的理由是她的哥哥沈青卓可能还活着,有一线希望,她便要过来交换。 可是叶修不会纵着她这么做,这事情不可能的! 易卿阳快步走着走着,突然顿住!叶修是被毒倒了,墨瞳儿才得以孤身出行,可是叶修怎么会被墨瞳儿毒倒呢? 墨瞳儿用毒再是巧妙,玄铁观音和铁观音的味道再如何相似,可毒便是毒,茶便是茶,叶修是识毒解毒的医药大家,他该是分辨得出的? 纵是他毫无提防心,可叶修那种人,对毒和危险的感知何其敏锐,能诳得他端杯入唇,但绝诳不了他饮水入喉! 所以叶修是故意!他故意让沈墨瞳跑了出来,他故意的,一定是故意的! 易卿阳思维既定,也不知是恼怒还是憎恨,不由狠狠地握了拳,复快步向前走去。 他的住所是一处小宫殿,不算宏大,但还精致。 五六名青衣的婢女垂首恭迎,易卿阳边走边道,“热汤备好了吗?” 领头婢女称是,易卿阳的声气并不好,跨步进了屋,“沐浴!” 温热的水浸泽肌肤,他靠在浴桶里,由婢女轻重适度地按揉着头。 鼻息间是热汤蒸腾的水汽,和花瓣淡淡的怡人气息。他放松下来,却忍不住想,叶修是故意的,那沈墨瞳是不是也故意的? 沈墨瞳并不算笨,做事也不全凭冲动,会不会是他们夫妻商量好的?那丫头没别的本事,唯独做戏非常逼真生动。 他曾受过骗,中过她的计。当时她的表现一切合情合理无可怀疑,可是偏偏就是她在做戏! 易卿阳恨恨地一掌击在水上,惊得身后的婢女惶恐地跪地请罪。易卿阳冷静下来,闭上眼沉声喝令婢女出去! 脑海里便突然浮现出陆小悄那微微扬起骄横自得的脸,总有点自以为是不讲理的样子。可不知为什么,每次看她那样子,他偏就宠得很想笑。 她懂什么啊,她能做什么啊,不过就是个受宠的孩子,连小心思都还不知道掩饰起的孩子。 若 要做戏,为何不让陆小悄来做戏呢?当初叶修让陆小悄接近自己,不就是为了有一天,让陆小悄中了自己的反间计? 突然后悔了吗?还是察觉到陆小悄当真对自己动了几分心思,女生外向,他不敢冒这个险了? 易卿阳苦恼地自己揉揉太阳穴,一夜未眠,他的头突突地跳着,疼个不停。 沈墨瞳于次日黄昏时醒来,悠长悠长的一觉,饿得头晕,然后动辄皆痛,仿似每个汗毛孔头发丝都在痛。 有婢女扶她起来,说易卿阳在等她。 她见到易卿阳的时候,易卿阳正等着她吃饭。宽大的桌,摆着单调但绝对精美的饮食。 菊花粥,兰花小包,芭蕉芦笋,调了蜜的玫瑰汁。 沈墨瞳进去的时候,易卿阳正在进食,见沈墨瞳低头见礼,形容拘谨畏怯,他不由一笑,随意地一指旁侧的椅子,“坐啊。” 沈墨瞳极为艰难而小心地轻轻坐下,已疼出一层薄汗。易卿阳遂笑了,呷了口玫瑰汁,随手夹了面前的一块烤肉来吃。 “墨瞳儿或许不知道,吃花的最高境界是吃花的气息,将肉放在花心里,用温火烤上一刻钟,花的香气尽数入到肉里,却不沾惹苦涩,烤出来的肉才最是香酥鲜嫩。” 说完,他示意婢女将他面前的少半盘肉放到沈墨瞳面前,说道,“墨瞳儿有伤,该饮食清淡,只是略尝几口肉,也该无碍的。” 沈墨瞳拿起勺子刚舀了口粥,此时顿下,轻微颔首道,“那谢过表哥了。” 易卿阳将玫瑰汁饮尽,接过婢女递过来的帕子擦了擦唇角,随手将帕子弃在托盘上,对沈墨瞳道,“墨瞳儿觉得味道如何?” 沈墨瞳刚咽下口里的肉,侧首对他微微一笑,“好吃。” 她的姿仪堪称优雅,易卿阳却微微皱眉道,“我一向不喜欢你这样子,相对于小悄,你矫揉造作不可爱的多了。” 沈墨瞳低头喝粥,只微微笑。 碗很小,粥很快喝光了,就粥的小菜也少的可怜,兰花小包只两个而已,所以很快地,沈墨瞳就只有玫瑰汁和剩下的那几块烤肉可以吃。 她吃的很快,但不粗鲁。 易卿阳静静地看她吃,到最后一口玫瑰汁下肚的时候,他笑着开声,语似随意。 “叶修是不是没算计到我会这么狠打你,否则他怎么舍得放你出来?” 沈墨瞳的 动作僵住。易卿阳道,“你方才还对我笑,当真笑得出来吗?” 沈墨瞳淡淡地看他一眼,敛首道,“母亲教诲,永远对人笑。何况墨瞳儿有错,兄长责罚。” 乖得让易卿阳好笑了,“墨瞳儿有错,兄长责罚?” 很荒唐,滑稽。沈墨瞳却很是平静地一本正经道,“得知表哥心怀大志,墨瞳儿便该将擎天索交与表哥手上,不该劳表哥一直惦记。” 易卿阳道,“好了,说说叶修让你来,是何居心目的。” 沈墨瞳弯唇一笑,柔声道,“擎天索是我的罪障,如影随形,阴魂不散,不管我愿意不愿意,总要面对,总得解决。相公可让我避一时风雨,却不能断绝后患,他即便疼我,可是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易卿阳道,“你们斗垮吴王,杀了我,再由你出面将宝藏送给燕王,后患尽除,叶修会傻到让你一个人来冒险,生死莫测,只为交出擎天索?” 沈墨瞳道,“我被授与秘密之日,发了毒誓,擎天索必须交与南越王,否则宁愿身死,不得泄露半句,而今实际的南越王,不是表哥是谁?” 易卿阳无奈地揉了揉额,说道,“你知道你有什么毛病吗?便是话说的滴水不露,合情合理,其实却一句都不能信,只让人恨不得打死你。” 沈墨瞳反笑了,低头恭顺道,“多谢表哥夸奖,墨瞳儿不敢。” 这时一黑衣的属下进来禀告道,“公子,如今四处风传,说吴王爷已得到了擎天索,隐瞒不报,欲图私吞,京城里闹翻了天,周王大怒,下诏王爷回京陈情!” 易卿阳脑中顿时层云乍开,光熹微露,他心一沉,倒吸了口气。 “杀招是在这里!”他起身快步向外走,在门口处停住,回头对沈墨瞳道,“你将擎天索告诉给叶修了是不是?他用吴王逼我尽快去取,他好提前设好埋伏,将我一网打尽!” 沈墨瞳道,“表哥错了。” 易卿阳的笑瞬间阴冷冰寒,他开声对属下道,“传信给叶修,给他三天时间,他若不到,将沈墨瞳的首级奉上!” 61.貌合神离 层云遮月,易卿阳一身夜行衣潜至吴王房里。吴王一身常服,正于烛火下把玩着一卷书。 “表哥总算是来了。” 易卿阳一现身,吴王遂放下书,起身负手,声色淡淡。 “王爷,”易卿阳道,“何 第六十二章 兵不厌诈 易卿阳甩手快步消失在浓雾里,世界倏而变得杂乱起来,四面尖细的风啸声,脚步声,哨子声,此起彼伏。 有婢女来到沈墨瞳身后道,“姑娘,请回。” 沈墨瞳回头望了望那两个婢女,低头道,“好。” 她举步往前走,那两个婢女一前一后,一个领着,一个跟着。是夜晚,又大雾弥漫,三尺见方不见人影,在行至芭蕉园的时候,沈墨瞳突然一个趔趄,扑倒在前面婢女的身上,后面的婢女刚弯腰去扶,一下子也被制住穴道。 沈墨瞳起身,拍拍手,猫一般纵出去消失在茫茫的大雾里。 这个时机,因为夜间雾大,能见度差,问心阁的攻击恰如猫逗老鼠一般,占据着主动。 有时星星点点,有时连成一片,有时挑衅一下见好就收,有时神出鬼没攻其不意。 几次交手,易卿阳分辩出这玩弄激怒之意,喝令属下据守各个防卫护点,敌来迎敌,不必游走相顾。 毕竟是易卿阳手下人手众多,不多时便安稳下来,由被动挨打变成了以守为攻。于是问心阁开足火力攻其东门,为首的,竟是一向留守于问心阁的洛欢。 洛欢极其悍勇,一把玄铁刀排山倒海般追魂索命。他只穿一身布衣,骑着赤电马,凶神恶煞,强攻硬闯。 箭弩如飞蝗雨点般射过来,洛欢身后的武卫皆盾牌成阵,唯独洛欢以刀挥挡开路,却以盾牌遮马首。 洛欢一马当先,在一拨箭雨刚过而一拨未至的短暂间隙,他纵马直冲了过去,越马扬蹄,人如鹰隼般凌空跃起,呼啸的玄铁刀砍断了敌人的脖子! 敌人阵脚顿时大乱,有这么个煞星从天而降,不要命一般所向无敌,一时的厮杀抵挡,皆化作腥风血雨。 而洛欢的身后,浩浩荡荡的武卫跟着冲了过来。东门沦陷,洛欢带人长驱直入。 易卿阳猛地一拳直砸在柱子上,骂道,“一群废物,没见过高手么?一个洛欢就挡不住了?” 属下道,“黑鹰在第二关口拦住洛欢,正在鏖战。” 易卿阳道,“洛欢一向凶悍,都是不要命的打法,黑鹰一个人拦不住,派南门白水前去助阵!” 属下领命而去。易卿阳负手踱了几步,看了看漫天的大雾。 叶修果然会找时辰啊。不过他占天时,我占地利人和啊,他长途孤军作战,一时之胜,抵得了什么? 易卿阳正这样想,属下又匆匆来报,“公子!黑鹰被洛欢砍伤,现在白水应战,可是李承影又带人从南门冲进来了!” 易卿阳被气得笑了,脱口道,“调青龙紫云去!告诉他们俩,务必提李承影的头来见我!” 属下正欲下去,易卿阳喝住补充道,“立即调白水去南门,让青龙紫云他们三个,务必置李承影于死地!” 一声哨响,拖着奇怪的尾音。白水听了顿时虚晃一招,卖了个破绽闪身于浓雾中消失不见踪影,洛欢反而愣住。 前路平平荡荡,白雾茫茫,就此一无遮挡,前无堵截,后无追兵,他反而觉得事情不对劲了。 武卫迟疑地在他身后道,“二哥?” “他们派所有高手围歼承影去了!”洛欢骂道,“我靠!易卿阳这只狐狸!”说完他大手一挥,“跟我走!救助承影去!” 他一边冲在前,一边骂道,“我们分攻,他要合围!我们这一线冲进去,他若灭了承影,就把我们包饺子!我操他奶奶的,等见了他,老子非一刀劈了他不解!” 承影带的人并不算多,但各个精悍。此时易卿阳的人一拥而上,青龙紫云一齐出剑攻向他。 承影的剑精致优雅,剑招精髓在飘忽虚无。 夜黑,有雾,远近昏昧。 承影轻轻闭上了眼。 叶修在指导他出剑的时候,是不用眼睛,只用耳朵来听的,听他剑声的缓急粗细,便能于极细微中,一针见血指出谬误。 他最初的剑声如秋风,肃杀萧条,在于烈;后来的剑声如晴空,清明高远,在于朗;如今的剑声如春云,轻盈舒展,在于无声而瞬息万变。 所以强敌围击之下,承影闭上了眼,出剑。 刹那之间,青龙的右臂被划了一剑,紫云更险,颔下被划了条口子! 一时攻击暂停,沉寂对峙。 风声再起的时候,虽狠辣,但更小心。承影一笑,剑随心转,手随意动。 传说中的名剑承影,在黎明天色黑白交际的瞬间,柄上无形,而墙上留影,剑影随着白昼的到来而消失,又于黄昏昼夜交错的刹那,飘忽再现,随即再消失在合起的暮色里。 叶修于是对他说,所有技巧招路,不过虚实二字而已。 所以李承影的剑太鬼,随风潜入夜,杀人细无声。 紫云觉得自己的颈项 间有股清凉的质感,游丝般,更宛若夜雾拂面,他甚至没在意,在看到自己胸前的血的时候,他又攻入了三十招。 然后他陡然停住,右臂突然不听使唤,甚至于他的剑因惯性而直冲过去,被承影的剑格挡在地上。 紫云怔怔地望着地上掉落的,自己的血淋淋的右臂。 而那边青龙与承影交战更酣。紫云突然间毛骨悚然,他毫不怀疑青龙会在不知不觉间被抹掉了脖子,说不定青龙的头在落地的瞬间还能看到他自己的脚,还没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了。 这是什么可怕的人使出的可怕的剑招,紫云愣怔着,绝望而恐怖地退了一步。 他退了一步,白水的影子倏而在他眼前飘了过去,攻向承影。 而洛欢,大刀阔斧地追了过来。 沈墨瞳于暗夜大雾里飞快地跑,穿过浓密的芭蕉,穿过广若无边的奇花异草,穿过高耸的杉树林,一道清浅的小溪横路,她飞快地溯游而上。 激战声渐至远不可闻,这里静得如不食人间烟火的世外桃源,潺潺的流水声宛若低柔轻缓拂动的琴弦。 地势愈高,沈墨瞳爬坡而上,不时有开花的树于山石溪边闪现,茂盛葳蕤,馨香彻骨。 登至顶峰,依稀可见一棵粗大茂盛的花树轮廓,香云如海。沈墨瞳面露喜色,飞奔过去,却在树前的一个小石坎处踉跄了一步,扶住一旁的石头方才站住。 花谢如雨。她仰面望,却看不到花树的顶端。 这是棵成百上千年的樱花树,树干两人合围方能抱住。娘说过,南越王族奉这花树为神,年年于此暮春时节,拜祭踏春,游山玩水。 这是王宫别苑里的围山,山中多泉,或凝成小湖,或顺山而下,或跌出石壁而成瀑布。 不远处水声轰隆,正该是那个高不过两丈名为溅玉的小瀑布。 沈墨瞳振作精神,跳石坎而上,然后骇然如见鬼一般,看见易卿阳面含微笑地从樱花树的树干后走出来。 沈墨瞳面色苍白地望着他,下意识退了一步。易卿阳道,“自古兵不厌诈,洛欢李承影他们这声东击西的烂招数,想来还是骗不了我的。” 沈墨瞳没说话。易卿阳踱近几步,说道,“墨瞳儿跟了姑姑八年,那时已经懂事了,想来姑姑把南越一切的秘密都告诉过你了,自然包括这棵花树,还有溅玉瀑布下隐秘的出口。” 他说完,笑了笑, 伸手抚着沈墨瞳的脸,柔声道,“怎么,是你的相公在下面等着你么,嗯?” 他松了手,目光朝溅玉那边一瞟,笑言道,“洛欢和李承影联手,确实够力度,想借此让我疲于应付□无术忘了你是?却也不想想,洛欢和李承影即便攻进来,所为何事,还不就是为了你,我又岂能掉以轻心让你这么溜出去!” 易卿阳一把扯过沈墨瞳,越过花树,直奔向溅玉瀑布。那里等着一个女孩子,年纪相貌,身高胖瘦,都与沈墨瞳有几分相似。 易卿阳笑,对沈墨瞳道,“叶修选了今晚大雾,这也好,当真妙极了。你说有这样的天气,从水里钻出一个和你相似的女孩子,他会不会认为是你?” 沈墨瞳咬住下唇没有说话。易卿阳伸手挑起她那张倔强的脸,定定地望着她的眸子,声音清朗而残酷。 “你不用恨我,叶修也是千方百计在杀我,同样也不会留情。他死了,看在你是姑姑的血脉上,我尚可饶你一命。” 沈墨瞳望着他,不知道是不是易卿阳的错觉,他觉得沈墨瞳的目光里突然有泪光闪过。 光影幽昧,后来易卿阳回想过那个刹那,可是他一直都不懂,他很疑惑,沈墨瞳眼中那刹那的泪光,是为他,还是为叶修。 当时他未曾多想,只是侧首对那女孩子道,“下去。” 女孩子鱼一般翻身而落下,易卿阳突然听到耳侧一声极轻,语带哽咽的声音。 “表哥,我也不想杀你。” 沈墨瞳骤然向他徒手攻击。 叶修在水边的一块平石上,敛首静静地坐着,静静地等。 夜暗如墨,浓雾如烟。他坐在水边的最近处,水雾湿衣,他等得好久了。 他的身影单薄清瘦,孤独而清冷。 陡然破水的声音,一个女孩子抹脸从水中钻了出来。叶修猛地抬头,冲上去一把拥在怀里说道,“墨瞳儿,相公在这儿!” 第六十三章 情生智隔 沈墨瞳瞬息间和易卿阳走了三五招,易卿阳将她的双手禁锢住,低喝道,“你疯了!找死吗!” 沈墨瞳没说话,只暗动内力反手隔开,易卿阳死命地将她压制住,厉声道,“你别犯浑啊,再敢动内力谁也救不了你!别他还没死,你就先死了!” 沈墨瞳道,“表哥抓到我,第一件事便会是用毒制住我的内力,你当我不知道,会再重蹈我娘当年的覆辙吗?” 易卿阳顿住,“你!……” “我先吃了解药了!”沈墨瞳一招攻过去,虎虎生风,悍勇而凌厉。易卿阳恨得牙痒,一时也无所顾及不再客气,两个人游走了几十招,沈墨瞳踏步飞动,欲躲开他跳下瀑布,易卿阳哪里肯容,反手一捞便将沈墨瞳踉跄着甩了出去。 两个人同源南越王族,是一样的底子,但易卿阳的修为明显比沈墨瞳浑厚纯深了许多,这样徒手相搏,沈墨瞳无论如何占不到便宜。 沈墨瞳在不由自主斜飞出去的同时,努力稳心移步,均匀内息,终于在落地时不但没有摔倒,反而借势一点,欺身上去。 这次她没有直取易卿阳,也没有徒劳无益妄图用轻灵步法避开他,而是倏而向一旁的参天花树掠上去,折了一大条花枝在手。 “墨瞳儿果然出息了!”易卿阳一声冷笑,劈手攻过去,沈墨瞳将手中柔韧的花枝舞动成龙蛇一般,一时之间风卷影动如同巨大的漩涡,花屑纷飞如涌。 易卿阳也懒得和她纠缠啰嗦,手中拈起一枚石子弹过去,说道,“墨瞳儿还想着让表哥拿着花枝和你打架吗!” 不想沈墨瞳未及中弹,便将那团花枝绕成的漩涡直直迎面抛转过来,易卿阳很自然地闪身躲,她一矮身,趁着那个空挡,滑手鱼一般欺过来跃下了瀑布。 易卿阳一声笑,凌空下俯,老鹰抓小鸡一般将跃下的沈墨瞳中途抓起,然后三下五除二用衣带缚住双手,然后沈墨瞳领受了易卿阳第二个狠狠的大耳光! 将她打飞出去,撞在樱花树上,在晃动的枝桠纷繁的落花中,沈墨瞳撞得几乎吐血,有气无力地从树干上滑落下来。 然后,接住她的不是青草碎石,不是坚硬土壤,而是叶修单薄而殷切的怀抱。 “墨瞳儿!”叶修唤,温柔的手指抚上她面颊痛如火烧的伤口,他清凉的脸瞬间摩挲在她的额头。 一时之间,那熟悉的气息抱紧的情怀,乃至襟袖口鼻中淡淡的药香,直 宛若是幻觉一场。 沈墨瞳不觉流下泪来,喃声道,“相公……” 叶修已伸手解了她缚手的衣带,抱住她,贴着她瞬间红肿起来的脸,柔声道,“墨瞳儿受苦了。” 沈墨瞳突然便很没出息地哭了起来,在叶修的怀里她瞬间变得很是娇气和弱小。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哭,但绝不是因为疼,绝不是激动,也不是委屈。 叶修吻着她挨打的脸,无声安慰。 易卿阳惊怔地望着那一对相偎相依的夫妻,那个水淋淋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叶修。 自己的人没有得手?这怎么可能? 他根本来不及分辨判断,他的暗器再如何快,在拥人入怀的刹那,他纵然是反应过来了,杀了人,可是他自己也不可能毫发无伤的! 这是怎么回事! 出其不意,攻其无备,如果连这样都伤不了他,那他叶修便不是人,而是鬼是神了! 沈墨瞳很快止住泪,伸手环住叶修的腰,埋头在他的怀里不吭气。夜里毕竟凉,叶修又是水淋淋的一身,被风一吹,复开始咳。 他爱抚着沈墨瞳的背,沈墨瞳咕哝道,“相公,别碰,……,疼。” 叶修的手一下子顿住,转而更加轻柔地揉了揉。 易卿阳静静地看着他们的娇痴恩爱,也没有说话。叶修将沈墨瞳妥善安置在怀里,抬起头,目色清明平静地望着易卿阳,言语谦恭。 “在下不速之客,闯入公子宅邸,易公子恕罪则个。” 易卿阳笑了一下,没说话。 叶修了然他的疑惑,说道,“公子计谋确是不错的,只是我曾与墨瞳儿约定好,她若能侥幸逃脱,下水之前先扔三块石头,表示‘我来了’,故而公子的人一冒头,我便知道她不是墨瞳儿。” 易卿阳于浓雾中望了望天,也不知道内心是失望还是恼怒,想到了他们会约好相见,怎么就没想到他们可能有暗号的! “墨瞳儿说过,那机关只能从内开启,不能从外攻入,故而公子的人一冒头,腿脚还没来得及全出来,我便趁着那空隙一下子扑过去,闪了进来。”叶修浅浅一笑,说道,“幸亏我足够快,要不机关关闭,我入地无门,可真要害苦我的墨瞳儿了。” 易卿阳忍不住哼笑了一声,说道,“叶先生您那好夫人,我的好表妹,可是跟我动上手了,巴不得您识破计谋,好在外面及时逃跑呢! ” 叶修伸手抚了抚沈墨瞳的头,说道,“是她傻,我自知这次你定不会轻饶过她,怎么能不来。” 易卿阳垂眸抱臂叹了口气,稀疏的樱花落在他的脚面上,他的声音显得轻而带着笑意。 “想来你们夫妻还真是心有灵犀,她这般不要命和我打,怕的也是我关注着下面,知道你没死,在你一露头的时候取你性命。这外观看起来就是个小瀑布,似乎一动轻功就可以跃上来,其中的内里玄机,也只有她能知道得一清二楚了。你们这般彼此顾惜,如此恩爱,在下才当真领悟,什么叫只羡鸳鸯不羡仙了。” 易卿阳这般说完,很是认真地打量了叶修怀里的沈墨瞳一眼,对叶修笑着道,“我还真就不懂,你到底是哪里好,这么会哄女孩子,无论妻子,还是妹妹,终身守寡也好,杀父之仇也罢,这都是常人最难以忍耐接受的事,为何到了你这儿,便都听你的,死心塌地不离不弃?” 叶修也淡淡笑,静声道,“无他,敢于爱人,才会被人爱。我没有资本,便只能加倍对人好。” 易卿阳冷哼一声,“对人好?怕是没这么简单!示人以恩,一样会被人恩将仇报!” 叶修莞尔,“你这般设定,便会这般提防,这般提防,那予人恩惠,也是为了自己有一天去利用,只是手段而不是目的,用一点小恩小惠,妄想别人献出自己的忠诚乃至生命,这样做买卖,自然别人恩将仇报。” 易卿阳道,“那先生是如何做的?” 叶修用下巴摩挲了下沈墨瞳的头,柔声道,“我如何做的,你不是看到了吗?” 易卿阳突然无言。 他的心突而好像被什么东西,极其细微而尖锐地碰撞了一下,激起的感受却是五味陈杂极不是滋味。 易卿阳突然想起,杏花月夜他约会陆小悄的那个晚上,叶修派了众多高手眼睁睁看着自己勾引轻薄陆小悄,可是没有出手。其实那夜他做了十足的准备,他一直等着叶修的人尾随陆小悄而至,将他打伤,欲置他于死地。 这样陆小悄会恨叶修,恨叶修的利用、卑鄙、不择手段。 他当然不会死,他欲图的是那一战之后,陆小悄护着他,跟随他,勾起当年的杀父之恨,让叶修十来年的养育之恩,眨眼化作仇雠。 必须要把沈墨瞳引出来,他必须得得到擎天索。他的计划是得到陆小悄之后,再劝她回去假意认错,让她动用借口把沈墨瞳诱出 来。 仔细想想,若是陆小悄能因为自己被利用,在一个瞬间憎恨叶修的话,那么他转过头再去利用小悄,小悄会不会更恨他,会不会彻底灰心失望? 如果陆小悄不听他的话,他会不会打她,骂她,逼她,彻底失去她? 或者如今日这般,两军对阵,他杀光她的兄长,陆小悄复想起八年的养育之恩,将情何以堪? 相比较还是叶修更爱她,他懂得尊重她,引导她,不动声色不着痕迹,温暖而安全地把她许给了李承影。 易卿阳心绪起伏,一时悲慨。 这时东南方有激烈的号角吹响,震天而来,类似欢呼。易卿阳望天呼出一口气,似笑似叹,说道,“洛欢和李承影并未攻进来,他们退去,叶先生,您倒成了我的瓮中之鳖了。” 叶修小笑,说道,“如此也好。” 沈墨瞳侧过头,露出黑而清亮的眼睛,静静地望着易卿阳。 易卿阳道,“叶先生当真是君子,信守承诺,暗器只用来射杀要杀你的人,我这般在一旁站着,您用暗器杀了我,正好和墨瞳儿一起逃出去。” 叶修笑语,“易公子这是在提醒我么?” 易卿阳道,“叶先生不妨试一试。” 叶修低头对怀里的沈墨瞳道,“墨瞳儿,这里是你所说的浮虚幻境,我们有没有把握,在这里杀了他?” 沈墨瞳咬住下唇,“有三成把握。” 叶修道,“若是他手下的高手赶来,杀了他我们全身而退的把握有几成?” 沈墨瞳道,“那不成了。” 叶修遂笑了,笑容温柔而浓软。 他低头在沈墨瞳耳边耳语了几句。沈墨瞳变色地抓住他的衣角道,“不!” 如蝙蝠振翼,潮水汹涌,易卿阳手下的高手已云集而至。 易卿阳笑道,“叶先生这个时候还有心思说悄悄话,机会稍纵即逝,刚才您没动手,如今想动手却是来不及了。叶先生您,是束手就擒呢,还是要负隅顽抗?” 叶修抚了抚沈墨瞳的头,转头对易卿阳道,“我想了想,束手就擒貌似不太好。” 易卿阳“哦”了一声,叶修道,“负隅顽抗也不太有必要。” 易卿阳道,“那先生意欲如何?” 叶修淡淡地道,“我虽是个病秧子,可也是个男人。既是让墨瞳儿冒险进 来,便该把她平安带出去。” 易卿阳纵声道,“先生你竟情令智昏,痴人说梦了!你自己既是入得这瓮中来,便是踏入死境,再也出不去了!” 第六十四章 反客为主 叶修看了一眼那合围的阵仗,说道,“易公子切莫心急,有些事还是可以商量的。” 易卿阳道,“叶先生要商量什么。” 叶修道,“以我的猜测,易公子生长于南越国势倾颓兵荒马乱之时,资质上佳,众望所归,所受的教导自然是精深博大,除了那口耳相传的擎天索秘诀,易公子怕是早就精通你们南越嫡系公主一派的内功心法了,是?” 易卿阳自负地昂起头,轻轻“哼”了一声。 叶修道,“所以墨瞳儿说出藏宝秘密后,公子除了以她为饵诱我过来之外,再无别的用处了。” 易卿阳道,“先生果然心思缜密,深不可测。” “也没那么邪乎,”叶修道,“在公子抓到墨瞳儿马上为她灌毒散功时我便想到了,因为那毒服下去,若不事先服用解药,待它散入筋骨血脉,要恢复起来着实不易,你若还需要她的内功心法,必然不会这么做。” 易卿阳道,“到底什么都瞒不过你。” “如今我也来了,”叶修微微笑,“墨瞳儿再无用处了,那我和墨瞳儿,你是两个都要杀,还是可以留一个呢?” “那依先生你说呢?” “我为墨瞳儿求个情,不知道可以么?” 易卿阳在落花里微微笑了,“墨瞳儿是何等的心性,我纵有心留她,她愿意么?” 叶修望了望怀里的人儿,用脸蹭了蹭她的头顶,说道,“也是啊,墨瞳儿必不会在你的身边苟活,要不这样好了,你废了她的武功,把她交给问心阁如何?” 易卿阳嗤笑了一声,“先生当真是因爱生痴啊!我灭她沈家满门,又杀了她的相公,这不共戴天血海深仇,我因何还要留着她?” 叶修接口道,“嗯,你是要斩草除根。那现在说说我,公子若是现在杀了我,必惹得问心阁的人和你拼命,对你并没有什么好处,不若以我为人质,易公子你取了擎天索的宝藏,再杀了我一心对付问心阁才比较好,你说呢?” 易卿阳握拳冷笑道,“拜先生所赐,将我获宝的事宣扬得天下皆知,如今萧子璟那老小子逼迫吴王交出宝藏,那以先生之见,我南越历代祖先的积攒血汗,若我得不到,我会让别人得到么?何况先生你,定是在那里布下了神兵陷阱,等着我跳呢!” 叶修道,“如此,那易公子是打算毁了宝藏,杀我祭旗?” 易卿阳道,“你也曾说 ,扬汤止沸不若釜底抽薪,杀了你,这一锅水便开不了了,届时这天下江山,祖传宝藏,方能成我囊中之物!” 叶修低下头,苦笑着对沈墨瞳道,“谈判失败,咱们还是按计划行事!” 易卿阳怔住。随之有浩浩荡荡的声响从南门长驱直入,隔着雾,也可以想象洛欢和李承影横刀立马所向披靡的英姿和盛景。 “你!……”易卿阳猛握拳,勃然而怒,陡然惊悚。 叶修道,“公子还是尚未熟悉我的性情,我和你说我要把墨瞳儿平安送出去,不是要你大发慈悲饶过她,我和你说那一堆废话,自然都是拖延时间的缓兵之策!” 易卿阳目眦欲裂,斩声道,“给我杀!” 内力如潮水般,四面八方漫灌而下。杀招如泰山压顶,一时迫得人不能呼吸。 叶修将沈墨瞳压制住,像一个临敌的刺猬,又如一个弯曲的袋鼠,将全身上下最柔软最安全的地方给了她。 如母兽之护幼崽,强敌当前,不但亮出爪牙毫不畏惧,还更增勇悍。 沈墨瞳有一个瞬间脑中一片空白,她忘了意识,没有呼吸。 她只感觉自己的身子一轻,凌空而飘起,然后被一股很强大的力量推送了出去!远远地,推送出去! 跌在地上,落地的瞬间那股强大的力量又极其诡异地化了去,温柔舒缓,让她借着惯性在长满青草的斜坡上滚了下去。 然后她听到雾气中叶修劈裂的嘶吼声,“都给我站住!谁敢伤了我的墨瞳儿我马上便杀了他!” 如电光火石般,那个刹那铁与火,天堂地狱,瞬息翻转,令人措手不及! 活下来的人只知道他们出手时,遭遇了叶修射出来的暗器,然后他们一窝蜂的杀招并没有扑到一个存在的实体,“叮叮当当”的火花声响,是他们自己人的兵器碰撞在了一起。 身边有人倒下,叶修似乎已凌空跃起,又打出了暗器。 他们意识到事情不妙,瞬息便调整招路姿势,然后便听到了叶修的断吼声。 晓雾依稀,但每个人都可以清晰地看到,叶修正站在易卿阳的右后方,一把小刀,横在了易卿阳的脖子上。 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同伴的尸体,每一个活下来的人都觉得刚才那一攻一守之间,如此凶险,却又十分诡异。 叶修一个全凭暗器杀人的病秧子,肩部能扛手不能提,是如何做 到抱着一个人凌跃起,又将一个大活人远远地抛掷出去?易卿阳当时站在外围,与叶修至少十丈远的距离,他又是如何在刀光剑影中鬼影般闪至易卿阳的身后去?即便他闪了过去,可易卿阳绝非等闲,怎么就毫无反应般被他用刀抵住了脖子? 他是如何做到的,这短短的一瞬间,到底发生了些什么! 沈墨瞳从地上爬起来,想也没想便欲冲上去救,却听得叶修一声断吼道,“墨瞳儿!退后!” 沈墨瞳怔定住。叶修道,“快接应你二哥去!” 沈墨瞳咬住唇,却没有动。 “相公!”她骤然跌跪在地上,复仰头大声叫道,“相公!” 空谷回音,雾渐薄而散去,叶修的声音有点远,却类似呵斥,他说,“快去!” 沈墨瞳吹响了问心阁召唤的哨子,一时间那声音有点尖锐而急迫,撕心裂肺催心催肝的。在那呜呜激荡震天的声响中,沈墨瞳突然感到唇齿中那金属的哨子还带着叶修不久前襟怀手指的气息,她便陡然悲怆,几近窒息。 沈墨瞳带着洛欢他们赶过来时,正看见叶修挟持着易卿阳下了山来,易卿阳的属下高手随着他们的步法倒退着时刻戒备。 然后双方人马皆站定,易卿阳的下属转身面对着众敌,而问心阁的人,都急急望向叶修。 晨雾渐薄渐退,世界依稀有了黎明的光亮。这个夜晚所有的围歼厮杀,惊心动魄,在那一刻都趋于沉寂。 中间隔着一道小溪,溪边有花树,一大丛一大丛盛开的紫丁香,香烈而袭人。 叶修把持着易卿阳站在最高处,所有人的最后头,他的一身白衣半湿着,头发贴在脸上,只显狼狈,无从飘逸。 他胸前的衣襟上一大片血,尚有血渍蜿蜒在他的唇角,映得他如雪的脸更加苍白的可怖。 他英俊的眉梢间不复清雅,只有虚弱疲惫。他的身形那般单薄瘦削,瘦得仿佛可以透过光,乃至于他拿刀挟持着别人,却好像自己随时都要撑不下去,随时会倒地或者凌风而飘去。 沈墨瞳青眸湿润,内心里有种深邃而不可抑止的爱慕痴狂。就是这个男人给她爱,给她家,给她温暖平静的港湾,也给了她一种最美好动人却极其仓促易散的色相。 流光容易把人抛,可抛却人的何止是岁月流光,还有我们内心即便明白但也难掩悲怆的爱别离、求不得,有让我们即便肝肠寸断却也无可奈何的生生死 死。 厮磨相守,白头到老,流光易逝又有什么好可怕呢? 可梧桐半死,清露易曦,你再不能贴紧他肌肤的温存,再不能听他的温柔笑语,他会在那黑漆冷寂的墓穴里,成白骨,成尘泥,然后所有的春夏秋冬,日日夜夜,水流花开,云卷云舒,你只能够在无穷无尽形单影只的孤独寂寞里,恪守着他的记忆,回想着他的心跳与呼吸。 有记忆,也是不错的。沈墨瞳突然仰着头,对着叶修微微一笑。 隔着那么远,那么多人,雾还未全部散去,可是沈墨瞳便是觉得,叶修他看到了。 他还淡淡地回之以一笑,清浅若无痕。 洛欢抢上几步,大声道,“大哥!我换你下来!” 叶修道,“不可!你别动!” 洛欢又是心疼又是急,“为什么!” 叶修道,“我自有主意!” 说罢,不再理睬洛欢,而是对易卿阳道,“易公子,眼前局势,再打下去,再死几个人,于你我也没什么好处。” 易卿阳道,“你想怎样。” 叶修道,“今夜这般激战,吴王坐观虎斗,可是没给你半分援手。” 易卿阳沉默。 叶修道,“你自是可以杀了我,但我的暗器也绝对让你活不成。我这病体残生,并不畏死,可易公子你,命没了便什么都没了。” “你究竟想怎样!” 叶修道,“无他,陪着你一起,去看看你们南越祖宗留下的擎天索。想来我们这样互相搂着,吴王也分不出来是我挟持你,还是你挟持我?” 叶修说完,突然变换姿势,以一种垂死待毙的样子靠在易卿阳的肩侧臂弯里,易卿阳陡然掐住他的脖子! 众人不由倒抽了口冷气!陆小悄忍不住大声惊叫起来,“哥!” 易卿阳听了她的声音,瞬时顿僵住,却是异常冷硬地,头也不回,一根汗毛也未曾动。 叶修道,“别忘了,你可以杀我,我也可以随时杀了你。” 易卿阳一声冷笑,“我知道!” 他挟裹着叶修,大跨步向前走,两路众人纷纷后退,跟着。 叶修道,“擎天索的第一二三道门,因需要黄昏月夜,我已提前令人打开,但鬼不见的藏宝洞穴无人进去过,三道机关完好,我分毫未取,易公子尽可放心。” 易卿阳淡声道,“叶修一诺,我有何不放心?” “那我们便直接进去,你令你手下人开路。” 到了鬼不见壁前的时候,雾渐散退,竟冒出了丝丝缕缕的晨曦来。山间露水极重,但空气清新,鸟鸣婉转,山花烂漫。 易卿阳静静地望着石壁处的洞口,突然怔住,举步不前。 他若有所思,心有所感地对叶修道,“你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叶修也很平静,说道,“你有执念,我也有。” 易卿阳道,“那你不怕我丧心病狂,鱼死网破,只为玉碎不求瓦全?” “不怕。”叶修淡淡地说。 易卿阳反倒一怔,半晌才道,“为燕王得天下,反死了自己,你何苦?” 叶修道,“以天下为棋局,我自己,便是第一颗棋子。” 易卿阳默然不语。 良久,他微微一苦笑,说道,“好!”劫持着叶修纵身跃进擎天索的洞口。 65.李代桃僵 易卿阳的四名心腹手下跟随进入,问心阁这边,沈墨瞳,承影和陆小悄跟了进去,由洛欢留守在外面。 入口处狭窄漆黑,仅容一人通过,沈墨瞳拿着火折子走在前,易卿阳和叶修跟随,易卿阳手下居中,承影和陆小悄殿后。 地势渐平,眼界陡然开阔,有细碎的滴水声于幽暗中次第响起,渐渐滴滴答答此起彼伏,如空灵流转的弦琴声。 沈墨瞳点亮火把,面前是一排稀疏错落的水帘,下有小石桥,桥下有浅水流过,遍生青苔。 水帘是因为上有石岩有水滴落而成,细观那石岩参差如犬牙,不时有毒蛇盘踞,乃或俯身探出头来,高高地吊于空中吐着芯子。 陆小悄一见那许多蛇,下意识往承影怀里靠了靠,承影更紧地揽住了她的腰。沈墨瞳回头道,“这是擎天索第一重机关,万蛇吸水,这些蛇常年于阴湿环境,嗜腥血,有剧毒,因它们的原因,这滴落的水珠虽清澈,却也沾染不得,机关不除,擅入者万蛇缠食,尸骨无存。” 说完,她轻灵起身,步子如孤烟般袅娜散漫,众人只见火光倏而变换闪烁,一眨眼功夫,沈墨瞳已到对岸,启动机关,轰隆隆一声响,石岩下坠,石桥上启,开出了一条三尺宽的平路来。 沈墨瞳执火把,低眉颔首,轻声道,“恭请南越王。” 这 一声虽低微,却有些哽咽和苍凉。易卿阳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猛然击了一下,骤然间他的鼻子一酸,竟怔愣地,举步不能前。 洞里一时静。 静得仿佛听到人的呼吸,听到火把燃烧的声音。 方才空灵悦耳的水声不见了,沈墨瞳的声音从不远处传过来,隔着隐约幽暗,却仿似突而穿透了无数岁月的浮尘烟沙,直抵达到彼岸,让易卿阳一下子仿佛回到十八年前,那年春花烂漫,他还是一个高贵无忧的少年。 仰着头,牵着那女子温柔的手,小心翼翼地道,“姑姑,你真的要嫁到大周去?” 彼时他纯净无邪,只伤感那一场骨肉离别,他伏在自己姑姑怀里哭,不愿她嫁到那么远的地方去。 易卿阳突然心如锥痛。十八年了,他没有成就功业,不曾报家仇,也不曾雪国耻。他梦寐以求的祖传宝藏,复国基石,就是用这种名不正言不顺的方式去得到?站在他对面的,不是他南越的嫡公主,而他自己,也不是真真正正冠冕堂皇的南越王! 一时那种悲慨,几乎痛得他不能喘息。他的手突而颤抖,乃至,他突然心生畏怯和绝望。 但他终究是硬起心肠,往前迈了一步。是,他此时已无可退,他原本也退无可退。 前面有茂密的藤萝缠路,沈墨瞳道,“我娘和我讲,这里每日午时会有少许阳光从顶缝透入,故而这藤萝长势茂密无匹,里面那一段路,越往里走,越是藤萝缠密。因这藤萝浸染毒蛇之水而长成,又少见光辉,故而极其阴寒,名为透骨青藤。它的藤蔓叶片,皆生有极其锋利细密的倒齿,动辄划破人衣,若不慎沾人肌肤,霎时见血,其毒渗入,先是微麻微痒,转而筋骨皆痛,人前行七步而亡。” 她说完,对承影道,“承影哥,借剑一用。” 承影将剑递给她,沈墨瞳持剑后退一步,挥剑冲入。不多时众人见青藤纷纷落地,堆了厚厚的一层,沈墨瞳于尽头石壁处,按下机关,却见有狭门洞开,前路突然倾斜而下,所有青藤沿着斜坡悉数滑落,沈墨瞳在狭门即将关闭的空隙,将火把扔了下去! 狭门关闭,路也恢复平直,再无青藤踪迹。沈墨瞳于尽端的幽暗之中跪地俯首,声称道,“再请南越王!” 易卿阳泪湿眼角,静静地望着暗色中沈墨瞳俯身称臣优雅安静的样子。 他突然想起了那是个春日,阳光如酒惹人醉,桃花如火恣情的开,姑姑一身艳妆,跪地俯 首拜别,那姿仪也一如墨瞳儿这般优雅安静。 唯有他,眼睁睁看着姑姑上了车,渐行渐远,他抹着泪挥着手,然后一路跑回宫中,恨恨地挥着小剑斩杀桃花,恨恨地道,“为什么姑姑要嫁给他!我们南越富庶,有众多勇士,用不着怕他!” 他那个时候懂什么?只觉得姑姑嫁的不是个好去处,他和皇爷爷顶嘴,哭闹,然后被父王带回去狠狠一顿教训。 那年他不过九岁,然后很快的,他的家人悉数凋亡,他宫廷里的血艳如桃花! 易卿阳有些颤抖,他突然便对沈墨瞳升起股怜爱。他不该想要杀她,不该的。家仇国恨,这其中也有她多少的血泪痴狂。在她最无助的时候,他从未给过她丝毫的疼爱,也本无权去怪她、责备她。 他缓步走了过去,停在沈墨瞳面前。沈墨瞳却是一动不动地跪在那儿,尽管看不清面容,但是那身形也很静默悲怆。易卿阳很想摸摸她的头,扶她起来,可他却是伸不出手去,他不知道自己能以何种身份,又是用何种情怀去对她施以怜悯安慰。 沈墨瞳眼底有泪,却瞬间恢复平静。这是娘的故国,这是娘的职务,这是娘在历经最惨绝人寰的事情后,由她,去演绎给那个王室嫡传落魄王孙看的。 换作从前该是何等的辉煌殊胜,但如今,也只能是徒做悲凉了。 她将剑还给承影,对易卿阳道,“里面是最后一道机关,存有毒烟,与燃烧的青藤混在一起,方为解毒,请表哥稍待片刻。” 易卿阳道,“好。” 两盏茶功夫,沈墨瞳再次启动机关,顿时一股异香扑面而来,众人下意识后退,沈墨瞳却是纵身鱼跃而入。 不多时,下面灯火辉煌,香云缭绕,珠光熠熠。沈墨瞳在大厅里抱拳行礼道,“三迎南越王圣驾!” 入门处是一级级的石阶,直达大殿。大殿当中最醒目的,是一口一口的大箱子。 众人的心一时怦怦地跳了起来!宝藏!多少人梦寐以求不择手段,富可敌国的宝藏啊! 易卿阳挟着叶修进入大厅,大厅宏伟,除了燃烧点亮的香脂油灯之外,还悬挂着一串串大如琉璃的南海明珠。大厅正北方,是他们南越始祖的金身塑像,他们南越英武不可一世的始皇帝,越王轩见。 易卿阳见了塑像,突然松了叶修,踉跄着扑上去,“噗通”一声跪在地上,一头竟嗑出血来。 他伏在地上,突然热 泪横流,哽咽悲哀。 待他平静,沈墨瞳道,“这是南越二十五代君王所藏的宝藏,请表哥清点。” 易卿阳很是神色复杂地望了一眼被承影扶住的叶修,然后顿住。 他突然觉得叶修的眼神很怪,看向他似乎同情,又似乎与他同样的悲伤。 一时也来不及去想为什么,易卿阳走到轩见右手边第一大箱,强制着内心的雀跃激动,他扳开扣手,手竟然抖。 终是有勇气猛然打开,却是在霎时之间,易卿阳面色惨白,如遭重击般骇然后退了一大步! 残阳如血,燕王萧煜的车骑正驰骋在归京的大道上。那时往来的行人已稀少,林荫下有倦鸟惊飞,燕王大概是不受颠簸,挽起帘子一手抚额,一手抚胸的咳嗽。 突然前方的路中猛地横起一道绳索,疾驰的马车来不及停下,顿时被绊得人仰马翻。 燕王从车窗中跌出,又被卡住,一时凄厉地唤道,“快来人!” 结果招致的却是从天而将的杀招! 杀手就潜伏在路旁的树上,十数人围攻而下,车骑旁的侍卫纷纷上前护卫,但是毕竟稍晚了一步,一名杀手的剑尖已刺向燕王的头颅! 幸亏陆醒机警,横剑隔开,迎身而上,可刚刚要近燕王的身,却被杀手前后合击地被迫错开。 一杀手于厮杀中鹰跃起,重重地落在轿子上,内力穿过轿子的横梁直冲撞到燕王的身上,只听得燕王“啊”一声惨叫,断裂的横梁剑一般刺入他的胸膛里! 陆醒的眼睛也红了,嘶声道,“王爷!”挥剑硬拼!杀手见已得手,不欲流连久战,收招便往外逃。陆醒嘶声道,“给我追!一个不许剩,追不到活的便给我全部杀了!” 众侍卫皆纵马去追,其中一个侍卫打扮的人跟着跑了几步却调转马头回了来。 “王爷!”陆醒上前,躬身见礼。 那马上骑着的侍卫打扮的人正是燕王萧煜,他冷冷地看了眼被压在轿底已然断气的替身,说道,“天欲其亡,必令其狂,连中途暗杀这种下三滥的手段也能使出来,她这是孤注一掷,已然疯了!” 陆醒道,“王爷,那我们……” 萧煜扬鞭纵马,沉声道,“留一个人去给她报信,我们快马回京!” 话音落,他已然远远地绝尘而去,陆醒不由暗叹自家主子,如此龙精虎猛,飒爽英姿,终于扬眉吐气,再 也不用装病啦! 66.欲擒故纵 易卿阳怔怔地望着箱子里那张单薄发黄的河渠图,不可置信地,转身发狂般一口气连翻开了所有的箱子! 皆空空荡荡的,只最外侧的两个箱子里存着白花花的银子,估计数目不超过五万两。易卿阳抢过空箱子的陈旧折子,上面写着不孝子孙二十代越王参离因钱塘洪水取走祖银二十万两,愧罪叩首云云,上面盖着玉玺大印。 易卿阳几乎是惊惶失措地,逐个拿了空箱子的旧折子看,大致内容皆差不多,都是历代南越王取银的告罪书。 他扑向盛银的大箱子上,伸手拈起一块银锭,看向锭底,上面写着的是,南越泰安二十一年。 南越泰安二十一年,那不是十八年前,南越灭国的最后一年吗? 易卿阳苍凉迷惑的目光,看向了沈墨瞳。 跳跃而明亮的火光,映照着沈墨瞳半边红肿半边白皙的脸,她的眸子点漆般黑而亮,亦如深潭古井般,幽深清冷。 她见易卿阳望过来,遂略微敛首,静声道,“南越传国至宝,是这张河渠图,当年始皇帝轩见,就是靠着大兴水利,做到富国强兵,称霸一方。轩见帝临终创建擎天索,留遗诏说,他的后世子孙每代帝王皆要勤政,勤俭,国库充盈,必要挪出十分之一留存于此,以便关键之时救国于危难。而到了第五帝,昏庸残暴,大兴土木搜刮美女供他一人享用,国库空虚,恰逢大旱,他第一个开启擎天索取走了银两。而后虽有中兴之主进行了补充,但于第十代以后江河日下,每遇困境,不思自强,只开启擎天索度过危机,于第十七代之后,擎天索已经名存实亡,再无丝毫宝贝银两了。” 易卿阳被炮烙般哆嗦了一下,不甘心地厉声道,“你胡说!这不可能!” 沈墨瞳道,“南越传说里,第十七代嫡公主在祭祀时于明月夜祭台处挥刀断臂举火**,表哥不会不清楚?” 易卿阳突然无力地,从银箱旁滑落下来,跌坐在地上。沈墨瞳道,“十七代嫡公主为何**?她有感于祖宗基业尽毁,当道者耽于安乐不思振作,才不惜以死为谏!” 易卿阳吼道,“你不要说了!我不信!” 沈墨瞳遂住声。良久,她低头轻声道,“表哥信也好,不信也好,当年娘就是这样跟我说的,我转述与你而已。娘说这两箱银,是外祖在她出嫁时才放进来的,当年送嫡公主入周,擎天索是嫁妆,外祖不惜用历代 第六十八章 惊弓之鸟 (1) 雪贵妃顿时骑虎难下,萧煜复又逼近了一步! “你别过来!”她后退一步,毫不手软地将金钗插进武和帝的肌肤,尖声威胁。 萧煜顿住,他英俊的面容侧对烛光,直盯着雪贵妃,若无其事的镇定,喜怒莫测的深邃。 他无视武和帝脖子上流下的血痕,更无视武和帝哀恳而绝望的目光,只略垂下眼眸,嘴角抿了抿,似笑非笑。 他轻轻地说,“我知道你认为我不敢背负弑父的罪名,可是挟持君王的是你,我再怎么样,最多就是个处置不当的罪,你若是聪明,便该知道现在只有谁,才能救你。” 雪贵妃冷然道,“现在没有人能救我了!” 萧煜突然便笑了。仿佛一下子发现了很好笑的事情,他摇了摇头,轻声道,“贵妃娘娘或许不知道,父皇这一生最宠爱的是谁,是你,还有五弟。他一向认为,我们都是狼子野心的,唯有你最温柔无染,唯有五弟最孝顺无争,从来你求的,父皇都自动为你做好,你如今这样鱼死网破又是何必呢?” 雪贵妃重重地“哼”了一声,“他宠爱我?我入宫时,被云妃陷害,太后挤兑,他管了吗?我被瑜妃害得差点小产,他在干什么?我被皇后弄得从此不能再生育,还被寻由贬斥,他如何做?我在偏殿青灯古佛,他在和谁恣情欢爱?等到我熬出了头,心成冰冷面含笑的时候,他再怜惜我受尽委屈,他再疼爱我温柔无染,他再唏嘘我患难情深,有用吗!他当我们母子是什么,逆来顺受风花雪月,弱小无助得需要他来遮蔽风雨,需要他来施舍富贵吗!” 萧煜道,“陈年往事,贵妃娘娘何需再提,父皇身为帝王,后宫女子难免都受些委屈。” “那些是陈年往事,那不久之前,流言漫天,我背负不贞的嫌疑,我的烨儿背负来历不明的的罪,他又是怎样对我们的!多年深情宠重,不过翻脸无情!如此刻薄寡恩,猜忌狐疑,便是我的烨儿还能等,我却是再也忍不及了!” 雪贵妃厉声说完,手下用力,金钗刺入武和帝的肌肤半寸,她在灯火通明众目睽睽之下昂首而立,长眉入鬓,杀机毕露地大声道,“燕王萧煜!事到如今我已将生死置之度外!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今天我们便赌一赌,是你狠还是我狠!你不怕背负弑父杀君见死不救的罪名,你便令人万弩齐下!我若眨一眨眼,就算白活了这几十年!” 萧煜抱着臂,低头不语。 武和帝挣扎着道,“煜儿, 退,退下……” 雪贵妃仰天长笑,纵声道,“你听到了吗?你的父皇,在让你退下!” 萧煜向武和帝敛首道,“是。” 他一边应着,一边缓缓地向后退,退到门边的时候,负在他背后的右手,食指与拇指轻轻地弹了一下。 箭弩破空而入! 雪贵妃一把将武和帝挡在自己身前,不想那箭弩却是歪歪地斜射在一旁的柱子上。萧煜负手促狭地笑,说道,“我不过是想看看,在危急关头,在杀人和自救之间,你忙着先做哪个而已。” 他这是有点猫捉老鼠,心存戏弄了。雪贵妃怒,恨声道,“自然是让你射过来的箭,先穿透你父皇的心!让你狼子野心谋权篡位的嘴脸大白于天下!” 萧煜优游不迫地道,“是么?” 他说完,右手无名指与拇指又弹了一下,一箭又是呼啸着射了过来,这回直中旁边的桌子,骇得雪贵妃胆战心惊地一颤。萧煜道,“反正这里八面埋伏,你也逃不出去,你当真便觉得,挟持君王,便能长着翅膀从这禁卫森严的宫禁里头飞出去么?”萧煜说完退出了宫门,长身玉立在火光中莞尔一笑,右手虚握,淡声地吐字道,“给我射。” 他这一声虽是轻细随意,可话音刚落,风声箭响顿时连成一片!雪贵妃将武和帝挡在前面,后背靠墙,接连而至的箭弩密密麻麻地射落在他们的身侧,有一箭竟然透穿了雪贵妃高高耸立的鬓发,震落了她头上的玉凤。 “叮”的一声响,玉凤碎裂,颈项凤尾碎成了好几段。 萧煜笑盈盈地看着被箭弩包成刺猬般的雪贵妃和武和帝,说道,“贵妃娘娘要指控我不忠不孝,谋权篡位,请问,我可伤了我父皇一丝一毫么?” 雪贵妃的脸煞白如雪,即便她倔强地挺直了腰背,但她的手在不可控制地抖。 萧煜仰头看了看,微微一笑,挥手虚斩下!雪贵妃突听到头顶一声破弦的声响,不由惊恐地“啊”了一声,仰头一看,一个身着铠甲的弓箭手,赫然持弓箭蹲在房顶的破瓦上! 这一惊非同小可,在那个瞬间,雪贵妃一声惊叫,断魂一般跳起来抱住自己的头,挟持武和帝的手也自然松开了。 萧煜一箭步冲过去将武和帝抢在手里,三两步出了屋,雪贵妃那嘹亮的尖锐的凄厉叫声,一下子狠狠地回荡在甲光夜空中。 宫门一下子被卫士用力地关上,像是关闭了一个富丽堂皇 却阴森怖人的地狱,唯有一个上窜下跳不甘而不安的仇恨灵魂,在炼火中挣扎叫嚣。 有人搀扶过武和帝,萧煜一头跪地垂首请罪道,“儿臣不孝,让父皇受惊了。” 武和帝犹自惶恐地瞪大眼睛抽搐着,哪里能说得出话来。萧煜令人扶武和帝回寝宫休息,兵甲开始有步骤地撤退,陆醒走过来,躬身道,“王爷,雪贵妃的人都如何处置?” 萧煜道,“主犯杀掉,从犯赦免。” 陆醒应了声是,复呈上了那卷未发出去的立吴王的假圣旨,萧煜拿过来扫了几眼,凑近旁边的火把点着,耐心地等着火舌一点点吞上来,直到有烧手之患才扔在地下。 烧成灰烬,萧煜一脚踩了上去。他仰望夜空,静静地吐了口气,他的目光神色,没有夙愿得偿的圆满欢喜,却有高处不胜寒的深沉清冷。 他这种情绪,令陆醒有点费解心惊,不由轻唤道,“王爷?” 萧煜回过头,望向黑黝黝的,被关闭了的雪泽苑的门口,久久的,没有动。他对陆醒道,“钱慕雪苦心经营多年,勾心斗角,在后宫这种地方能完胜地活下来,最后却是被轻轻的一记空箭,吓破胆吗?” 陆醒道,“今夜危局,她已预知毫无活路,王爷之前那顿箭已是吓破了她,最后那一记虽是空弦,她却是惊弓之鸟了。” “惊弓之鸟么?”萧煜道,“我看未必。人在孤苦绝望中,困兽犹斗,自然草木皆兵。” 陆醒应了声是,萧煜却是低下头浅浅笑了,他突然对陆醒说,“你说今夜若是换成我,会不会也是这样?” 也不要人回答,萧煜快步向外走去,陆醒在后面跟着,却是出了一层薄薄的汗。 就是在方才的那一刹那,陆醒才深切地感知到,他的主子,这一年来柔弱守静抱恙示弱,看起来淡定冷静不惊不怒,其实却是在过着怎样的日子。 在他眼中,他的王爷自是有胸怀,有魄力,有胆识,心思周密心性坚韧,举重若轻用人不疑,却不曾想过在他的谦卑与谈笑的背后,有多少惊涛骇浪惊心动魄,乃至于在一朝功成之后,因为赢得太过艰难惊险,没生出多少胜利的快感,反生出兔死狐悲的感叹了。 叶修道,“我便是料定吴王会来,才让你二哥守在外面,没事,你二哥喜欢冒险逞凶,何况他众我寡,不宜硬拼,你二哥听到动静便先带人撤到外围,再来个背后突袭也是常事,我们再等等。” 他话音刚落,外面便射入三五只火箭来,那箭头裹了易燃的油纸,一入洞便熊熊燃烧起来!承影飞快地又给打飞出去,但是火箭却是越来越密地射进来,易卿阳的属下也加入了战斗,一时控制了局势,却毕竟不是长久之计。 叶修闻着空气中淡淡的焦糊味道,皱了皱眉道,“不好,这火箭上面有毒。” 说完,忙令承影他们退后,众人进入藏宝室,关上石门,易卿阳的几个属下刚一站定便觉得头晕眼花,瘫坐在地上。 藏宝室虽然也算是个密闭的空间,但任是如何精密,也是难敌水火的,何况烟气。不多时,便见有淡淡的细烟从各种缝隙里渗透进来,袅袅上扬,很快在房顶上氤氲缭绕了浅浅的一层。 不晓得洛欢出了什么事,外面毫无动静,眼看毒烟越飘越厚,这样下去绝不是办法。 沈墨瞳道,“相公,你带了我的细簪刀吗?” 叶修蹙眉道,“如今外面的弓弩不比黑灵,黑灵的连发弩再如何厉害,毕竟有限的,现在却是百千人一起攻击你,墨瞳儿要出去,很是危险。” 沈墨瞳道,“他们现在射的只是带毒的火箭,没想到人敢强攻出去,箭弩集中在洞口,以我的身法,只要闪出去,他们的弓箭未必追的上,到时我擒贼先擒王,也未必会输。” 叶修仰头看了看越来越浓厚的烟雾,又看了看窝在承影怀里苍白打蔫的陆小悄,又看了看沈墨瞳泛白而疲惫的脸,未下决定。 沈墨瞳道,“相公,万一二哥不能及时阻止,过一会儿我被毒倒了,我们便没机会了!” 叶修将那沉甸甸的细簪刀交给她,抚了抚她的脸颊,柔声道,“墨瞳儿小心。” 他已然虚弱无力。那个瞬间沈墨瞳看他清俊的眉眼,看清他苍白得令人惊心的脸上,蒙了一层垂死的青灰。 刹那之间被悲恸了情怀。叶修抱了抱她,旁若无人地在她唇上亲了亲,抿了抿她脸侧的乱发,说道,“去,我等着你回来。” 沈墨瞳起身,易卿阳突然淡淡地来了一句,“你告诉吴王,他身上有我种的加味诛心蛊,别以为他偷偷服的解药能根治,他活不活,活多久,最终我说了算,没有钳制他的筹码,我岂不便成了任他们玩弄于股掌的傻子?” 沈墨瞳忍不住道,“那我身上的偷心蛊,是不是也该求表哥赐下解药?” 易卿阳道,“我早就想通了,你能提前服了散功的解药,又怎么 会没想到偷心蛊,都提前服了药了,怎么,墨瞳儿这是淘气,再问我要一次吗?” 沈墨瞳“哼”了一声没理他,石门倏忽打开,重重关闭,眨眼功夫不见了沈墨瞳踪影。 易卿阳低头看地,唇边浮上很清浅邪气的微笑,说道,“我倒希望墨瞳儿能晚回来一会儿,”他的目光看向叶修,“能和叶先生死在一起,易某人,幸甚!” 这话陆小悄不爱听了,她怒目易卿阳道,“谁要和你死在一起!” 易卿阳淡淡道,“还有小悄,易某人更幸甚!” 陆小悄欲回嘴,被承影极其粗暴地扭过头,呵斥道,“给我闭嘴!” 沈墨瞳在一片箭风火雨中闯了出去,凌风踏空,几个辗转起落便如翔鹤飞鸟般立于对面山壁间的一株古松上! 太阳刚刚升起一杆高,薄雾未散尽,山间露水未曦,沈墨瞳衣袂飞飘,亭亭玉立于峭壁之上,一声清喝大声道,“王爷要杀人夺宝,也不至于这么大动干戈,万一惊动神灵,山崩石裂,您可就是人财两空了!” 吴王昂然于马上,收敛了温文如玉的姿仪,露出了冷酷狠绝的指爪,他半眯了眼望着沈墨瞳,冷笑道,“原来是沈姑娘啊,你不好好陪着叶先生,出来先送死做甚!” 他马鞭一指,顿时兵士的箭弩齐齐对准了沈墨瞳。沈墨瞳在晨风中扬脸一笑,山风猎猎,刮起她的衣发如飘。 她说道,“十年了,我们即便不是战场相遇,也是因母成仇,今日了断,也正好来一个痛快!” 箭弩如疾雨,气势磅礴而来。 69.毁天灭地 沈墨瞳在他们发箭的一刻,先是凌空跃起,然后俯冲而下! 因为她高高立于山壁之上,底下的箭是从低往高,呈抛物线的形状冲上去,沈墨瞳俯冲而下,足尖踏箭逆波而驰来。 她的步法极其轻灵鬼快,一溜烟般,在兵士换箭的功夫,她已踏入阵中,离吴王不过百十步距离,沈墨瞳挥起细簪刀,攻入! 吴王身侧自也非等闲之辈,见沈墨瞳的刀光闪来,他们将吴王护在身后,围攻沈墨瞳。 沈墨瞳救人如救火,抢的便是时间,哪有功夫与那些人纠缠?她变幻身法,游鱼般闪出围攻,随手斩落一骑兵,骑在马上,以刀开路左冲右突,眨眼间在吴王军阵中挑开一线,直插入射火箭的士兵当中! 沈墨瞳的身法极快,动乱几乎是一 瞬间发生,待弓箭手反应过来欲射杀沈墨瞳,但中间隔着的都是自己的同袍,无法放手开弓,只能束手望向吴王,寻求指示。 火箭上的毒包皆附在箭尖,上面涂有白磷,箭离弦而出,瞬间的摩擦急剧的穿梭引燃磷火,点燃毒包而随箭落入山洞中。沈墨瞳于阵前灵机一动,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身上的火折子点燃向背负着毒包的士兵身上投去,白磷遇火则燃,士兵恐惧中躲藏碰撞,不多时,吴王自己的人烧成了一片。 沈墨瞳勒马,隔着铁与火的风烟,远远地望着吴王萧烨! 她昂着头,衣襟被风扬起,长发飞卷着,挺坐于高头大马之上,虽有三分英武,但还是十分的娟秀。 隔着那动乱,惨叫,毒烟,吴王萧烨半眯了眼静静地望着沈墨瞳,他自是从未想到,那个已成死棋势单力薄的哑女,能有一日与他这般孤身对峙。 沈墨瞳落落一笑,纵声道,“表哥让我给你带句口信,你身上有他的加味诛心蛊,莫以为自行服用的解药便能根治!你活不活,活多久,是他说了算,你莫以为杀人夺宝便能永绝后患独坐江山,这世上没有不付代价便能利用的人!与虎谋皮,互相利用,便会互相制衡,你退不退兵,好自为之!” 吴王突然变色。 他早知道,易卿阳是一头猛虎,绝不是帮助他夺得天下打赏个南越王那么简单!他时时提防处处小心,只待一朝利用完赶尽杀绝。易卿阳在自己身上玩的小猫腻,他不是不知道,只是不动声色找好了高人,确保自己不会受制于人而已。原来易卿阳竟也是知道自己服食解药的!那么他说的加味诛心蛊竟是真的! 吴王顿时出了一身冷汗,一时之间他有些不能呼吸,突然觉得远处白花花的太阳光令他刺目昏眩。 已经撕破脸,沈墨瞳毕竟怕吴王困兽犹斗,来个鱼死网破,于是趁着吴王心神震撼之机,她弃马凌空翻走疾驰奔过去! 翻腕,出刀,冷硬的金属摩擦出细微的啸声,沈墨瞳再次攻向吴王,还是欲挟持吴王令他退去围攻! 吴王的身后突然一阵混乱,沈墨瞳奇迹般地发现吴王的身前竟没有高手护卫的拦截,细簪刀畅通无阻的,直直取中吴王! 然后她感到一股极强大、极强悍的力量,狠狠地打回了她的细簪刀,还令得她虎口一震,被拖飞跌在地上! 沈墨瞳骇然抬头,却见洛欢天神般巍然跨坐在赤电马上,那柄厚重的玄铁刀赫然架在吴王的脖 子上,刀背被自己的细簪刀震得正微微颤动。 洛欢开口便骂,“死妮子!没见是自家二哥,没头苍蝇般乱打什么!” 沈墨瞳没想到第一次领略洛欢的神威内力,是在这般的情况之下。她狼狈地爬了起来,疼得几乎站不稳,只觉得五脏六腑好像被翻了个儿,每一寸关节肌肉都在细细地疼,余痛残留不绝。 洛欢道,“你怎么杀出来了,里面发生什么事?” 沈墨瞳半晌才喘上气来,“他们往里射火箭,有毒烟。” 洛欢骂了一句,翻过玄铁刀狠狠地将刀背割向吴王的脖子,“看着白净斯文的,没想到你还挺毒啊!快点令你的人束手就擒给我退了,否则刀剑无眼,我管你是不是王爷!” 吴王闭上眼,被玄铁刀压得摇摇欲坠,挥手令自己的人退下。洛欢回头对问心阁的人道,“我在这儿看着这丧门星,你们跟着夫人,赶紧上去救人!” 沈墨瞳再见到叶修的时候,叶修奄奄一息,白着脸对她笑了一下。沈墨瞳鼻子一酸,抱过叶修道,“相公,你撑住啊!” 陆小悄内力较弱,人早已不能动,被承影一般横抱起往外走,她的目光,却忍不住望向了易卿阳。 易卿阳也正随望着她,在承影高大的身影欲跨出门口的时候,易卿阳唤道,“小悄。” 承影站住。 易卿阳道,“永别了。愿你恩爱白头,子孙满堂。” 陆小悄倏而落下泪来,可她最后的视线所及,易卿阳却正在笑。笑得很清浅,很明净,很温柔。似乎由心欢喜,似乎无从悲戚。 擎天索石室的门复又合闭,易卿阳独自留在了里面。他毅然决然,喝令所有的人出去,连同手下也不准留护。 众人在山下各自调伤解毒。洛欢见叶修的样子不由心疼,横眉立目地便把沈墨瞳训斥了一顿。说沈墨瞳他们进去不久,突然窜出很多条毒蛇,攻击人极其凌厉,毒性又极霸道,斩断蛇首竟还继续跃起攻击,不少弟兄因为大意中了蛇毒,只好运息护卫,吴王的军队合围而来,他们差一点便被包了饺子! 洛欢对此事极是耿耿于怀,堂堂三尺汉子,被区区毒蛇摆了一道,竟差点误了事,遂把一腔怒火发泄在沈墨瞳身上,没头没脸地质问呵斥,“你通晓擎天索的道道机关,进去之后会有毒蛇出来伤人,你为何不早说!” 沈墨瞳低着头,咬着唇,乖乖地挨完了骂才敢小声解释, “二哥,对不起,我娘,……,没和我说。” 这一句让洛欢消了多半的气,他“哼”了一声,忍不住又逞了句威,“若你的错,我非送你上刑堂!” 沈墨瞳低着头,唯唯诺诺。 承影为陆小悄驱了毒,陆小悄犹自恹恹,低着头,倒也未曾敢去看向擎天索的方向。承影知她心事,问道,“想什么呢?” 陆小悄被他一问,一哆嗦,竟有几分惊心破骨的惶恐。她越发低着头,极快地否认,“没。” 承影一下子觉得被洛欢痛骂的沈墨瞳,也没眼前这诚惶诚恐的小身子来的可怜。 不由伸手抚了抚她的头,承影没再言语。 吴王已经交还到军中韩寄将军麾下,洛欢这就抱了叶修带人离开。陆小悄低着头磨磨蹭蹭落在最后面,很是可怜兮兮小心翼翼,试探哀求地望了承影一眼。承影看她那样子,说道,“路是他自己选的,你舍不得也没用!” 陆小悄的头低得更深,不说话。 承影不再废话,将她往臂弯一搂便往前走。然后听到身后似乎有一声由里而外碎裂的声响,脚下的地忽而震颤开来。 众人驻足回头,眼见山石崩裂,正缓缓地毁塌下来!半边山,整个半边山,正摇晃着,要轰然倒塌! 陆小悄怔怔地望着,瞪大眼,张大嘴,发不出声音。 那一刻山崩地裂。那一刻暗无天光。那一刻,众人必须四下逃亡,作鸟兽散。 毁掉擎天索,毁掉自己,那一代君王潜心建造的国之基石,与易卿阳心如死灰宁愿山河破碎的霸气,惊天动地,毁天灭地。 从此再也无人觊觎,无人垂涎,无人探访,传说中富可敌国的宝藏。 所有的野心与梦想,一个人,一个国家,彻底终结,就此埋葬。 短短的一朝一夕之间,屡涉险境,步步惊心,众人逃出生天,皆已疲惫不堪,就连洛欢也失去了精气神,泄了一口气,坐在地上喘息了大半晌。 山崩石坏,激起的烟尘震荡无可比拟。众人皆是灰头土脸的,洛欢忍不住对沈墨瞳道,“我说,这道机关,你娘也没和你说吗?” 沈墨瞳看了眼怀里昏睡的叶修,说道,“我娘传承的是打开擎天索,至于毁掉,那该是帝王的传承。” 洛欢扫了眼崩塌的方向,“算他还有良心,若是你们都在洞里他来这么一出,我们就全都玩完了!” 慢慢的山明了,天亮了,众人一身狼籍地回到居所,打水洗漱,吃饭休息。 叶修在太阳西斜的时候醒过来,发现沈墨瞳正贪婪而认真地盯望着他。眼皮仍觉沉重,叶修半睁开眼,微微笑了。 沈墨瞳道,“相公你醒啦?” 那言语低而软,如他根本没有昏睡,他们都在一直聊天般寻常自然。 叶修挑唇笑,柔声道,“墨瞳儿一直看着相公干什么,嗯?” 沈墨瞳换了一只手托腮,凑近前,细端详着叶修的面容,像只亲近缠磨的小兽般,唇尖对鼻尖,浓浓笑,轻轻嗅。 她温软的手指轻轻滑上他的脸,轻言笑语,“相公的左眉心有颗小痣,平时竟没看出来,还有右嘴角,睡着的时候也是微微向上翘的,还有啊,相公你这几日没刮胡子,我才发现你鬓边也有些许青黑的胡子茬,竟是毛发比较重呢!” 叶修捉住她的小手,笑道,“那墨瞳儿趁相公睡着,有没有数数相公有几根头发啊!” 沈墨瞳道,“没有,我正数相公的右边眉毛,才数到一千零七十六,相公便醒了。” 两个人于是笑,细密地贴着脸,轻轻地吻。 沈墨瞳去打来洗漱的水,为叶修梳好发,端来一小碗熬得香软的白米粥。 正在喝粥的时候洛欢和承影进来,问了叶修的情况。叶修的气色并不好,却是淡淡笑道,“我没事,洛二你带大家再休息两天,承影你马上收拾和我去京城。” 承影以为自己听错了,“先生,去哪儿?” 叶修轻轻地吐字道,“去京城。” 洛欢一下子跳脚了,“你这半死不活的,去京城干嘛!” 70.水落石出 马车在漫天斜阳里飞快奔驰,为了减少颠簸,沈墨瞳靠在软座上,叶修偎在她怀里。 夕阳正盛正美,大路旁垂柳如烟,偶有琼花雪团般绽放,容光葳蕤而浓烈。 叶修叫马车停下,与沈墨瞳携手下了车,承影过来道,“先生,要休息会儿吗?” 叶修笑语,“先躲得远点,省得你二哥骂我,这里风景明秀,光急着赶路岂不是可惜了?合该赏赏这南国的山水田园风光。” 承影拿过水囊给叶修,叶修便靠着琼花树坐了,花间摇曳的光影,透过如冰似雪的花瓣,浅浅淡淡地落在他的脸上。 沈墨 第六十八章 惊弓之鸟 (2) 啊。” 沈墨瞳从他臂弯中仰起脸,断然道,“是相公骗我!” 叶修顺手便拧了把她的鼻子,力道有点重,沈墨瞳“呜”了一声,忙埋头进他的颈窝,轻轻蹭着他,抚慰自己的鼻子。 叶修弯唇笑,搬过她的头在她额上印上一吻,柔声正色道,“傻墨瞳,我纵是骗尽天下人,却何时骗过你啊,每次我们恩爱,我不是龙精虎猛的,哪回是病病怏怏啊,嗯?” 呃,这也是理由?沈墨瞳怔住,瞪大眼亮晶晶地望着他。 这表情实在有点懵懂得可爱了。叶修捏捏她的小脸,“看什么?一个缠绵病榻五脏皆虚,命不久人世的人,能有那么热烈的床笫之欢么?嗯?” 沈墨瞳决定认真地探讨一下这个问题,“那个,可是相公,不是也有久病的人,冲喜的?甚至有遗腹子的,会是不行么?” 叶修算是被气得没脾气,“那么多书,还跟去学堂,你全是白学了!” 沈墨瞳赶紧钻在他怀里讨饶,却忍不住小声为自己辩护,“人家又没学男科嘛!” 叶修将她一搂,伸手在她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呵斥道,“睡觉!” 如此相拥了一会儿,沈墨瞳睡不着,唤道,“相公。” 叶修不理她。 沈墨瞳试探着,伸手去捏叶修的鼻子,“相公!” 叶修不由分说将她的手按在身侧不许动弹,继续没理她。沈墨瞳委屈了,贴着他的脖子往上拱了拱,张嘴轻轻吮咬了一口他的喉结。 “沈墨瞳!” 叶修要发飙,沈墨瞳却是无赖地抱紧了他,钻在他身上嘿嘿笑了,然后软语央求缠磨,“相公莫生气,我一个无知少女,初经人事,羞惑懵懂也是寻常事,是不是?” 叶修道,“嫁我一年了,还无知少女。” 沈墨瞳涎着脸笑着,“我是孤女,没有嬷嬷长辈教导,相公你虽是神医,可也不曾专门训示,……” 她话没说完,叶修一下子便笑了,眉眼弯弯的,盯着她的脸忍俊不禁。沈墨瞳见他笑了,遂开口抱怨道,“相公你哪里都好,唯独一点不好。” 叶修道,“哪里不好。” 沈墨瞳贴近挨蹭着他道,“一提到学问功课,就喜欢把人家当成你的学生,动不动摆脸子发脾气。” 叶修笑道,“你不是我的学生么,嗯?” 沈墨瞳道,“哪有跑到床上,却还是相公学生的!” 叶修大笑,俯身去亲她的嘴,然后在她的额头上轻轻戳了一指头,“傻丫头,除了床笫事,别的地方没看出我有诈么?” 沈墨瞳捂着额头道,“哪里?” 叶修道,“第一次,京城乐游原上,遭遇狙杀,我带着你跑,臂弯的力度如何?” “呃……”沈墨瞳傻眼了,“我,我只当相公危急之时,力度难免大些。” “那第二次,你在古佛寺被易卿阳掳走,我在雨里救你回来,我本是大劫刚过半死不活,可是搂住你的臂弯,力度如何?” “呃,我,我当时只顾看到你还活着,哪里记得这许多事?” “那第三次,”叶修道,“在易卿阳那个溅玉瀑布,易卿阳下令围杀,我是用内力将你抛送出去的,那股子力道,你总该是知道吧。” 沈墨瞳道,“我是奇怪了一下,可,可后来看你那油尽灯枯的样子,我又忘了。” 叶修“哼”了一声,“你说谁油尽灯枯呢?” 沈墨瞳忙缩了缩头。叶修乘胜追击道,“你看,这么多破绽漏洞透给你,你就是视若无睹看不到,却还敢怪我骗你么?” 沈墨瞳不服气道,“可是……” 叶修不说话等着她说,她却可是不上来了,在叶修的注视下头越来越低,终至于有点心虚。 叶修力图结束这场深夜之争,想抱着娇妻好好入眠睡觉,于是大度和蔼地循循劝诱道,“那墨瞳儿现在觉得,是你自己笨呢,还是相公骗你啊?” 沈墨瞳像做了坏事的猫一般,窝在他臂弯温顺地不说话。叶修搂着她,贴着她的脸抚着她的背道,“墨瞳儿乖,该睡觉了。” 沈墨瞳“嗯”了一声,没说话。就在叶修以为她安分了,安安静静准备入睡的时候,沈墨瞳又纠结着拱了拱,突然气闷道,“那相公你是不是每天都在心里笑话我傻!” 叶修困了,不太愿意理她,只用臂弯辖制住她,说道,“不许闹!” “不行!”沈墨瞳道,“你说,你是不是每天笑话我!看我的笑话!” “……” “看我每天为你伤心,难过,然后你心里笑话我傻!” “……” “你说啊!”沈墨瞳见叶修不理她,便推了他一把,开始怨妇一般的倾诉,“我每天一 闭眼,都舍不得把你放下,我每天一睁眼,都害怕你不在了。你一咳,我心肝就往一起缩,你一虚弱,我恨不得把我的命都分在你身上,只希望我活得短一点,你活得长一点,哪怕拿十年换一天,换一刻也是好的!你看着我情浓,不舍,小动物一般缠人恋着你,却觉得我很好笑很傻是不是!” 叶修一把将沈墨瞳抱紧,贴着她道,“没有的事。是相公不好,墨瞳儿受委屈了。” 沈墨瞳“哼”了一声,“事到临头,你还笑我傻,不能成佛呢!” 叶修笑了,讨好地道,“相公告罪,墨瞳儿息怒好不好?” “哼!我不息怒!” “那墨瞳儿打我几下好不好?” “你,别以为我不舍得!” 叶修赔着笑,“嗯,夫人出气就行。” 沈墨瞳扬起一拳打过去,叶修“哎呦”一声,呲牙咧嘴地拢过沈墨瞳的手乱揉着,“墨瞳儿轻点,手疼。” 沈墨瞳“噗”一声笑了。叶修趁势欺进怀里,忙在她脸上亲了一口,“这下不气了吧?” 沈墨瞳犹不能忘,“你到底有没有笑我!” “没有。看有人疼我爱我,心里开心还来不及,哪能笑你。” “那便是偷着乐了!” 叶修藏住笑,瘪着嘴委屈,“娶了个好媳妇,还不准偷着乐么?” 次日响晴天气,杨花乱扑行人面。两个人游山玩水了大半天,恰逢前面有个小镇,叶修说寻个客栈去歇息。 沈墨瞳却又记恨起昨夜的事来,突然动了坏心思。她赖住不走了,唤道,“相公,我累了!” 叶修看了看头上天气,伸袖子为她擦去额前的薄汗,柔声道,“那我们歇息一会儿再走好不?” 沈墨瞳道,“不好,相公背我!” 叶修的嘴唇翘了翘,想笑却又忍住,只是站在光影里,用十分温良却又极是了然的表情望着她。 沈墨瞳才不管,只理直气壮地道,“相公你背我!” 叶修遂不再说话,伸手弹了她一指头,伏□道,“来吧,背你。” 沈墨瞳雀跃地伏上去,心满意足地埋头在他背上笑。叶修背着她走,问道,“如此,墨瞳儿开心了?” 沈墨瞳毫不掩饰,大声道,“嗯!开心了!” 叶修低着头,偷笑得嘴角直抽,沈墨瞳则埋着头, 偷笑得细细软软。 这一背上,两个人自然亲昵。小镇还算繁华,叶修很快寻了间客栈进去,唤小二要一间房。那小二见他背着沈墨瞳,很是热心地道,“这位小娘子是伤了脚么,我们镇东边有个余老先生,最是治跌打损伤!” 叶修语言柔和,“有劳小二哥,我家娘子只是累了撒娇,您不用管她。” 小二哥的眼珠子差点跌了出来,当下脸一红,嘿嘿笑了两声,一溜烟上楼去开房。 叶修慢悠悠在后面走着,引来往来的客人侧目。沈墨瞳羞红了脸,要下来,叶修道,“想上就上,想下就下,有这么便宜的事?” 沈墨瞳小声道,“那你说谁累了撒娇!” 叶修背着她开始上楼,“哦”了一声,“那敢情是不累在撒娇。” 沈墨瞳道,“你说谁在撒娇!” 叶修的语音清淡微挑,“呃,那敢情是我在撒娇?” 进了屋,小二哥已是殷勤地抹好了桌椅,朝着他们夫妻很是诡秘地一笑,“您二位先歇着,有什么需要的招呼一声!” 那小二哥出去的时候很是细心地关好了门,叶修将沈墨瞳放到床上,按倒了便在她小屁股上拍了几巴掌,“惯得你没边没沿,连自家的相公也敢欺负!” 沈墨瞳埋着头大笑,却很是配合地缩了身子装作哀声道,“呜呜,相公我错了。” 叶修被她逗得也只有笑,扑上前狠狠地压了几下,然后捏着她的脸蛋恶狠狠地威胁道,“你看我晚上怎么收拾你!” 第二天上路的时候已是日上三竿,沈墨瞳像被拆了骨头重装一般,浑身酸痛。她揉着眼睛出了门,看见叶修正躬身清扫马车。 沈墨瞳讶然道,“相公!哪儿来的马车!” 叶修干着活头也不抬,“我一早买的。” 沈墨瞳欣喜地摸了摸那头马灰白的鬃毛,开心地道,“那以后我们都有马车坐了!” 叶修道,“是。” 沈墨瞳伸手去摸车厢内垫子够不够厚,边问道,“相公怎么想起来去买马车!” 叶修道,“我再不买马车,便要被自家娘子当马骑了!” 沈墨瞳“噗”的一声,笑得再直不起腰来。 那天沈墨瞳一直笑得没完,什么时候看,她都弯着嘴角,喜笑颜开的。 日光有点热,但路上有风,吹得漫天的杨花 雪一般,逐队成团儿。乡野的风景独好,青山碧水,绿树人家,还有一眼看不见头的庄稼。 马慢慢悠悠地走着,两人闲散无聊,沈墨瞳满脸亲昵地凑近叶修身边,递过水囊,十分的殷勤讨好,“相公你喝水。” 叶修看她脸上极是甜美灿烂的笑容,不由怜惜地道,“有了辆马车,墨瞳儿这般开心么?” 沈墨瞳枕着他的肩,偎着他的臂,望着蔚蓝的远天悠悠然道,“不是因为马车,是因为相公。” 叶修贴了贴她的脸,“哦”了一声。 沈墨瞳道,“我如今才实实在在感觉到发生了什么,只要一想着相公你可以时时刻刻陪着我,每一天都陪着我,我们也可以像别人一样,有好漫长好漫长的一辈子,你会宠爱着我,相守白头,我便忍不住开心,忍不住想笑。” 叶修的笑容更软,眼神更柔,轻声道,“傻丫头。” 沈墨瞳道,“别人都以为我命薄,却不知道我捡了个宝!相公骗我便骗我吧,总比不骗我真的死了强,我喜欢相公骗我!” 叶修忍俊不禁,搂过那丫头放到自己腿上,彼时洁白的日光斜射沈墨瞳的脸,她的眸子乌黑清亮,光可鉴人。 一个如斯幸福,如此诚实的女孩子,叶修宠溺地俯身刮了下她的鼻梁,打趣着道,“原来如此心胸宽广,果然娶傻媳妇有傻媳妇的好处,我刚还以为墨瞳儿的笑疾是不是又发作了!” 沈墨瞳闻言,横眉立目装腔作势地佯嗔,然后两个人肢体碰撞你来我往地笑闹成一团。 作者有话要说:上番外啦,让大家久等了,鞠躬道歉~ 我顺便回去小改一下前面,改动不多,主要是乱用逗号的现象和对事件多了一两句铺垫,不影响情节,看过的同学不用回去看~ 番外二:羡煞西墙 叶修夫妇绕路湘蜀,恣情山水,任性流连,历时一年多才来到南越,待他们终于寻了个清幽小村落买了三间旧房子决定落下脚的时候,已是大周清元三年的秋天。 那村子多姓林,便唤作林家村,离小镇只三里之遥。商户极少,农人居多,依山傍水,有极好的乡野风光景致。他们西面的隔壁住着一位卖肉的林大哥,家境丰裕,已有两个儿子,林大嫂也是个爽利人,在家煮肉卖熟食帮衬。 叶修决定重操旧业,遂开了间小医馆,求医者寥寥,有的是空闲。他一个七尺男儿不思生计,一住进来,便只是栽 花种树,修缮庭院。 种了桂树,竹子,摘几株梅花,弄几丛秋菊,还架了个回廊,上有紫藤下有长椅,供人休憩。 林大嫂去的时候,叶修正挽着袖子刨木花,沈墨瞳在一旁用帕子给他擦汗,递上杯茶。 林大嫂眼尖嗓门大,一进门便笑着嘻嘻哈哈,“你们小两口,可真是恩爱啊!” 叶修夫妇遂唤林大嫂坐,林大嫂左右瞧着被置弄一新的院子,大呼小叫道,“哎呀,这是干啥呢,这几日没见,便把院子弄这么好看!” 她抚着回廊被刨得极为光滑的木栏,坐在安置好的椅子上,啧啧称奇道,“他楚大哥是个开医馆的,看不出来还会木匠呢!” 叶修只笑着应和几句,喝了茶,擦了汗,便继续用刨子刨一块木板,干得兴致勃勃。 林大嫂给送了几块肉骨头来,与沈墨瞳闲聊了几句,看着叶修在那儿刨板子,遂压低声音谆谆教导沈墨瞳,“他楚大嫂,我瞧着这几日你们医馆的生意忒也冷清,都没什么进项,你让他楚大哥整天窝在家里哪儿行啊,得催着他走乡窜户,赚钱去才是!” 沈墨瞳唯唯诺诺,林大嫂道,“我跟你说啊,这男人最重要的是养家糊口,你看我们家那口子,每天早起晚归去卖肉,才能衣食不愁!咱这小户人家,过得是日子,又不是那些高门大户,弄些花啊草啊的玩,你说把个院子弄得跟花洞似的,是能顶吃还是能顶穿啊!” 沈墨瞳只灿笑着,复又唯唯诺诺。 那边叶修刨好了板子,拴好了秋千,四处检查稳固了,唤沈墨瞳道,“娘子,秋千弄好了,你过来荡一荡!” 沈墨瞳遂朝林大嫂一笑,放下茶走过去,坐在秋千上,叶修在后面将她高高的荡起,沈墨瞳仰着头,笑容随整个人飞扬起。 少年夫妻般如胶似漆的恩爱,林大嫂忽而便有些妒忌,心一动,脸都有些红。 她忙着说笑几句,便告退了。回到家突而便想起了自己十四五岁的少女时光,桃花烂漫,有贵人鲜衣怒马踏春而过,衣不沾尘,儒雅高贵。 她曾经心仪仰慕,内心憧憬幻想的丈夫,不就是楚大哥般清俊温雅,贴心呵护的人么? 晚上林大哥又是喝了几壶酒,赌了几个小钱儿从外面回来,一到家就唤着要热水,吆东喝西地让她服侍。 林大嫂忽而便觉得不堪忍受起来,数落地道,“你就知道一天在外面,喝酒赌钱,游神一般一 天到晚不着个家,家里家外全靠我,你就不能学学人家隔壁的楚大哥,也知道帮帮老婆?” 林大哥“哼”地一声冷笑,甩出两吊油乎乎的钱出来,“我是在外养家糊口,谁像他,生意冷得屁个人都没有,靠着老婆的私财嫁妆活着,他敢不在家帮着老婆么?” 林大嫂拿过钱,闭了嘴。林大哥舒舒服服地将脚伸进热水里,鄙视地道,“我跟你说,一看隔壁的就是个穷落魄的,不知道怎么勾搭了人家有钱人家的小姐,私奔逃到这儿的!没有底气,还吃不得苦,也就只知道讨好老婆!” 后来林大嫂和沈墨瞳闲聊,拐弯抹角地打探他们的身世,“她大嫂,你家楚大哥对你这般好,定是高攀了你家吧。” 沈墨瞳一笑,“哪有,我是穷苦人家的女儿,兵灾逃难,家里人都死了,多亏相公收留庇护,才有今日。” 林大嫂唏嘘了几声,“那楚大哥如此对你,当真难得啊!” 沈墨瞳笑,“相公做郎中的,知冷知热,又是长我几岁,对我多有爱护,倒让林嫂子见笑了。” 偏巧那日叶修治好了村里林二婶子家小孙子的不食症,那孩子患病好多年了,不但咳嗽,腹泻,还越来越不爱吃饭,都十岁了还尿床。前半个月每餐只吃小半碗粥,瘦得皮包骨头,去县城里大药堂找郎中看过,皆不见效,人皆道这孩子定是活不成了,不想吃了叶修的五服药,竟大见起色,咳嗽减轻,孩子大声呼饿,高兴得林二婶子挎了满满一篮子的鸡蛋,对着叶修千恩万谢。 林大嫂心有所感,回家便和自己相公嘀咕,“人家隔壁楚大哥可不是个吃软饭的,他家娘子的命还是他救的呢!今儿个林二婶子那小孙子,不是快要病死了了吗,吃了楚大哥几服药,竟是活转了!” 林大哥一愣神,马上道,“哼!什么个医术好,你看他们那两口子年岁,都是不小了,那楚大哥可是三十的人了,连个孩子都没有!我要是不能让你生,我也每天把你当菩萨供着!” 林大嫂又闭了声,那两口子确实年岁不小了,要是男的那方面不行,再体贴温柔也没用啊。 可林大哥话没说多久,叶修他们到了林家村不过三个月,便是桂花飘香中秋将至的时候,沈墨瞳有孕了。 这一有孕不要紧,叶修里里外外,做饭洗衣收拾房间,统统不让沈墨瞳干。每日除了晒太阳,只准沈墨瞳出门散散步,而且还是有他陪着,两个人相扶相偎黏黏腻腻,沈墨瞳一撅嘴,叶修立 马逗她笑。 沈墨瞳胃口不好,叶修变着花样做吃的,清淡的,新鲜的,酸的咸的甜的,只有想不出来,没他做不出来的。 巧的是林大嫂也怀了孕,看叶修那般殷勤体贴,不由对自身处境怒火上涌,倍感凄凉。那日她忍着呕吐,撑着身子在大锅里煮肉,沈墨瞳过来给她送了一包酸甜适口的梅子蜜饯和一盘清清爽爽的素烧苦瓜。 那苦瓜上还点缀着梨片,撒上了柠檬汁,洁白碧绿,甚是勾人胃口。谁知林大嫂一见,却是忍不住拉着沈墨瞳的手便哭了起来,直说她怀的是第三胎,自家男人从没给做过一口顺心菜,还只顾着他自己的胃口,要肉要酒让她忙碌辛苦。 哭了大半晌,晚上林大哥回来时,林大嫂撒起了泼好一顿闹,口口声声数数落落,林大哥气恼地道,“那破劳什子青菜有啥好吃的!吃肉才能有力气!你也就是跟了我,才时时刻刻有肉吃,换了别人谁吃得起!看咱们家的两个小子活蹦乱跳身板多好!你少给我看什么气什么有样学样,我短了你吃了还是短了你穿?才这三两个月,肚子还看不出来,有那么娇气的?” 林大嫂道,“我七八个月,个月的时候也过过,你给我做过一顿饭洗过一回衣裳!” 林大哥道,“做饭洗衣裳,娘们的活咋能让我干!我给你挣钱养活你,家里没老人,我雇人给你坐月子,你还到处挑剔,看二狗子家的媳妇,今儿晚上生完了,明早上做一家人的饭呢!” 林大嫂气得直发抖,“你怎么不比比人家楚大哥!” 林大哥冷笑道,“他那是三十岁才得了个孩子,自然宝贝,老来得子都是个福薄的,越加小心越滑胎,你也学那个福薄的?” 林大嫂又一次闭了嘴。 到了五个月的时候,因不耐南国天气阴冷,叶修遂在屋里生了旺旺的炭火。夫妻俩围着火炉,慵懒闲暇地聊着天,叶修常捧了本书给孩子读,太阳好的时候,把窗子打开让沈墨瞳晒太阳,他时常搂着爱妻,贴近鼓起的肚子,笑着和宝宝说话。 林大嫂窜门取暖,撞见过几回,后来反倒不好意思来了,觉得打扰别人的恩爱。 那日日暮西斜,两个孩子眼巴巴等着饭吃,她看着冷锅冷灶,想起在外面喝酒流连赌钱的丈夫,心头火起,一手拉过一个孩子,气冲冲到场子里大闹了一场。林大哥没了面子,当场给自家娘子两巴掌,林大嫂自是不依,冲上去拉扯着便要拼命,毕竟她怀了五个多月的身孕,众人忙着拉 开,林大哥也不敢再较劲,两口子回了家,一言不合又是吵闹了起来! 林大哥道,“我就晓得你是气的慌人家楚大嫂!你能和人家比,啊?人家长什么样,你长什么样!人家什么时候见人都是笑眯眯的,那模样要多俏有多俏,别说这十里八村,就是这方圆百里,也不见那么好的模样!你和人家比,你要长那么漂亮,我也和楚大哥一样,整天把你当姑奶奶供着!” 林大嫂切齿,狠狠地“呸”了一口道,“你说楚大嫂长得俊,那人家楚大哥长得还高还帅呢!这十里八村,方圆百里,也不曾见那么好看的男人!你要是长那个样,老娘也心甘情愿服侍你!” 林大哥道,“男人要什么好看!你有空也学学人家楚大嫂,你看看人家什么时候不是温言细语的,什么时候见什么时候一张笑脸,谁像你整天冷着脸子,在外面撒野放泼一副母夜叉的样!你还别嫌弃我,我还就想着休了你呢!” 林家夫妻越吵越凶闹得不可开交,叶修夫妇携手联袂过去劝架。一进门正听见林大哥道,“男人重要的是要有本事!外面有一片天,有朋友圈子,有面子!他整天就知道宠老婆,洗衣裳做饭,像个老妈子似的就知道围着老婆转,能有什么本事!你问问哪个爷们是围着老婆转的!” 这话音一落,猛一见进了院子的叶修夫妇,林氏夫妻一时都很尴尬。叶修不以为忤,只微微一笑,“我们听到休妻,以为事情闹大了,就过来看看。” 林大哥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那个,他楚大哥,你别多心,我不是说你。” 叶修笑,“哪会。林大哥快人快语,林嫂子也消消气,毕竟真动了胎气,后悔也来不及。” 两家人聊了几句,叶修便告辞了。叶修夫妇前脚一出门,林大哥道,“你看到了吧,软柿子一样,被人那么说也没脾气,你们女人就是头发长见识短,只看到了他鞍前马后讨好老婆,却不想想这种男人对老婆再好有什么用,碰到别人欺负到头上,屁也不敢放一个,能护得了谁?” 林大嫂以为然,再一次闭了嘴。 过了年三月阳春的时候,叶修一有空,便带着沈墨瞳出去散步,阳光金子般灿烂,他有时会挖野兰带回家,有时会挖了鲜嫩的荠菜蒲公英来吃。 别人都说,当心你家媳妇,那么大肚子了!他笑笑,说有他护着呢,多动动对生产好。 果然沈墨瞳在五月十六那日凌晨,阵痛了一个时辰,由叶修亲自接生,顺利地产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