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棵老柳树的故事》 第一章 干枯多年的两棵老柳树重新抽出嫩黄的柳枝儿,发出嫩绿的柳叶儿。那神奇的柳树条儿缀着柳树叶儿随着风儿飘来荡去,一下子就传遍了柳树房子村…… 柳树房子村就坐落在辽南东部山区岱峪岭下的一处山坳里,几十户人家,大都柳姓。在柳树房子村西有座叫孤岭的山砬子,砬西有几户人家,其中有所石头砌的四间石房子,石房子里住着瘸木匠和他的媳妇,还有他年迈的老母亲。石房子四周是用石头砌成的小院套,前面有一条从深山里流下来的小溪。溪水潺潺,不枯不竭,不湍不急,清澈透底,汩汩流淌。不论是满坡野花争艳的初春,还是漫山杂树斗绿的盛夏,还是遍野硕果金黄的深秋,总是那样轻盈的欢唱;就是那素裹山岚的残冬,溪水儿也还在薄薄的银色亮冰之下,依然是那样轻盈的低歌。小溪水上架着座破木头小桥,桥头旁边就是那两棵神奇的老柳树。 两棵老柳树一高一矮的交叉在一起,树干有些中空,凸凹多皱的黑褐色树皮上彰示着沧桑;枝叶繁茂的庞大树冠,郁郁葱葱,随风摇曳,仿佛隐藏着许许多多动人的陈年旧事。有的说,这两棵老柳树过去叫兄弟柳,是一对穷兄弟反抗财主霸占他们山场的冤魂变成的……有的讲,两棵老柳树从前叫夫妻柳,穷猎户儿子和有钱人女儿为结百年之好的恋魂化成的…… 瘸木匠对这些传说不以为然。他道,这两棵老柳树应该是母子柳。他的祖爷爷是听他祖爷爷的上几辈儿爷爷讲的;他爷爷是听他爷爷的爷爷说的;他爷爷告诉他爹:那是大清王朝的时候,黄河两岸连年干旱无雨,百姓四方逃散。柳家先人十数口逃荒到关外只剩下了老少两辈三口人。春到辽南,丈夫一病不起,只好靠妻子领着儿子讨要活命。不久,丈夫一命呜呼,娘俩听说那东部山区林大树密人烟稀少好活命。可娘俩一路讨要来到柳树房子村,心就象掉进了冰窖……母亲瘫坐在柳树下,想到了死……可她丢舍不下那年幼的孩子。天啊!她捶打着身边的柳树望天长叹:不睁眼的天哪,看来俺娘俩走到头啦……柳树被震动得掉下一截树枝儿,那上面有着喷绿的柳叶儿。母亲眼前一亮,忙拉着儿子跪到在柳树下……母子俩撸下柳树叶合着讨要来的粗馍,就着小溪水……后来,他们在这里求人帮着用石头垒起了房子。再后来,他们在这里娶媳生子繁衍了柳家后人…… 瘸木匠说这两棵老柳树有灵性,是保佑柳家的神树。于是,每当他喝几盅的时候,总忘不了洒一盅水酒在老柳树下,每当逢年过节的时刻都要点燃一柱香。他总要眯合着眼睛虔诚的望着袅袅向上飘着的香烟儿和那晶晶闪动的香火亮儿,念叨念叨,拜上一拜。 瘸木匠叫柳树林。他这年刚满三十六岁,略瘦的身材,不高的个儿由于腿瘸要比实际矮一些;经常眯合着的眼睛四周怂拥着细密的皱纹,眼窝里有着晶亮的眸子深不见底;不离烟袋的嘴唇棱角分明,好像是永不开启的铁门,昭示着不服输不服气的秉性。他的右腿受过硬伤,加上山里湿气大老寒腿病犯得很重,腿瘸的越来越厉害。村里人都喜欢叫他瘸木匠,大号柳树林却很少人记得起。瘸木匠柳树林学的是专做家具活的细木工手艺,山村里这样的木匠活虽然不多。但是,柳树林的腿跛心不瘸,为人仗义,心地诚实,喜好助人。因此,他开的小小的“柳瘸子木匠铺”生意倒很红火,为生活添了不少的零花钱。他年迈的老母亲柳大妈和漂亮的媳妇更是勤俭持家的好手,家里地里,养猪伺鸡,倒也帮了不少他养家的忙。 柳树林的媳妇叫白云秀。她三十九岁年纪,比瘸木匠整大三岁,蹉跎岁月的风霜掩饰不住她脸庞诱人的魅力,弯弯的眉毛,亮亮的眼睛,略挺的鼻梁,微翘的嘴角总是含着流不尽恬谧的笑;朴实靓丽的衣衫裹着挺实丰满的胸脯儿,浑圆后翘的臀部儿,柔弱纤细的腰身儿。看上去她那犹存的风韵要比实际年龄小了许多,仿佛她那丰腴的躯体里就隐藏着难以穷尽的奥密。村里的人,不管老的少的爷们儿,从山坳里走下来都编着法绕着道儿,蹭到瘸木匠家门口叫上几声: 云嫂嫂……秀姐姐……云秀妹妹,搭上几句甜蜜话儿,恨不得把那甜甜的蜜儿都擦抹在自己的身上,想把那瘸木匠的漂亮媳妇粘回家里去;村里的娘儿们虽然见到白云秀也忍不住多盯上几眼,可是在她们的脸上却总要显露出不肖一顾的颜色,唾着口水骂道:外来的骚货……外来的溅货……本地儿不生长这卖不出去的破烂货儿,生怕自己的男人把那风骚的白云秀勾引到家里占去了自己的巢。 第二章 白云秀确实不是本地人。 她原来是奉天城“茂源木匠铺”刘掌柜的老婆。四八年,奉天城还没解放。茂源木匠铺就在奉天城西的一个不大偏僻的胡同里,四间平房,铺面不太小可也不算大。木匠铺掌柜的刘茂源是个专做各种应时家具的细木工高手,不仅雇了个木匠大工李师傅,还招了两个小徒工当年轻的。柳树林和柳恒祥就是在这个时候进到木匠铺的。柳恒祥小柳树林一岁,高挑的个头,长挂的白脸膛儿,薄薄的嘴唇儿常常含露着轻轻的神秘秘的笑容儿,圆圆的小眼睛里常常闪着神秘秘的亮光儿。他做事精明,能说会道,跟谁在一起都会天南海北,有说不完的话,唠不尽的嗑。柳树林这年刚满十七岁,他与柳恒祥性情不同,为人厚道,言语金贵,一扁担打不出一个屁来。可他心里有数,黑是黑白是白,泾渭分明。柳树林和柳恒祥是远房叔伯兄弟,家里都很穷,都在柳树房子村替人放牛牧羊、看山砍柴。年龄一天一天的大了,总得寻个地方,学门手艺,将来好养家糊口。于是,他们俩就怏人托情,举荐到了这家木匠铺里当了学徒。那时候在店铺里学徒叫当年轻的,头一、二年并不能直接学手艺,而是帮着东家干些家务杂役,混饭吃,同时偷些手艺。 茂源木匠铺掌柜刘茂源,山东登州府人,木匠世家。他撇下家里结发老妻和满周岁的儿子独闯关东来到奉天城,靠着精明苦干攒下了这份小小的家业。他从“常春楼”里赎出个小他十了多岁的姑娘娶做了老婆。这个姑娘就是河北玉田苦出身的白云秀。她爹是个又喝又抽又赌的三重料恶鬼,为了一百块大洋,偷着把女儿卖到关外奉天城的妓院里,把亲生女儿活生生地推进了苦坑。白云秀被刘茂源赎身出来,重见天日,自主做人,再生一般。她遭过罪懂得苦经得起累,竭力帮着丈夫料理铺子,家业渐兴。刘掌柜手里的钱多了,店铺里的事儿却干的管的越来越少。他最后干脆就一头栽进了吃喝嫖赌的深窝里……白云秀就成了茂源木匠铺的女掌柜。她,年轻气盛,治理店铺格外用心,格外尽力。她身着水红色的薄衫儿,高丛的乳峰一跳一跳的,高翘的肥臀一颤一颤的,轻盈的身影象粉蝶儿飞来飞去,同这个说个笑话,同那个打个招呼;给这个一个甜蜜的笑儿,给那个一个诱人的媚眼儿,直哄得师傅和徒弟们玩着命的做活。 白云秀凭着女人的魅力和女人的精明,把这个小木匠铺子理得井井有条。店铺里的木匠大工李师傅是本城人不再铺子里住,帮不上店里日常杂务的忙。多亏了柳树林和柳恒祥作为白云秀的小支使。他们虽然一口一口的管白云秀叫师娘,可白云秀却把自己摆在老大姐的位子上,关系到也融洽…… “树林!把厨房里的大盆小碗都刷一刷……” “知道了!” “小祥子赶快到街上买二斤洋钉……再顺便带把大葱!” “晓得啦!” “该做饭了!” “知道了!” “把这件小衫拿去洗洗!” “晓得啦!” …… 两个年轻的被呼来唤去,忙里忙外,忙上忙下,忙东忙西,忙这忙那脚蹬风火轮似的。 一天劳累下来。柳树林和柳恒祥两人躺在床铺上,一时半会儿还真的睡不着。他们睡觉的床铺是在工场里临时搭起来的。工场里白天即是门市房,又是做木匠活的场所,晚上才被改作睡觉休息的地方。这是两间大跨度屋子构成的,屋子西侧的角儿上用木板墙隔开个小屋是用来洗脸和冲凉的。连着工场后边的两间屋子,一间是大家做饭和吃饭的厅堂,另一间就是刘掌柜和他媳妇白云秀休息和睡觉的内室了。 “哎,树林你听说没?”柳恒祥翻来覆去睡不着,话匣子就打开了,“墨斗线前边的小木钉你知道叫什么……” 柳树林在黑暗里摇摇头。 “那叫‘替母’。鲁班爷做木匠活用墨斗崩打墨线总要他妈牵着线的那头帮忙。他是大孝子,舍不得每天干活都要麻烦他妈,就把墨线头上拴了个小木头厥儿,又在上边安了个小洋钉儿。需要打墨线的时候就把它往活的另头上一摁固定住了,代替了母亲……”他见柳树林听出了神,越说越有劲。“你知道木匠和石匠谁是大哥?不知道吧,我告诉你:石匠是大哥,盖房子木匠要听石匠的……石匠划线,‘勾’是要的;木匠什么线是要的,是见‘叉’上,‘叉’是要的……这都是师娘给我讲的……唉,”柳恒祥推了一下柳树林问:“你说白师娘怎么样?” “指什么?”柳树林侧翻过身来。“模样呗……” “那还有啥说的。” “你知道她过去是干啥的?窑姐儿,窑子里……卖屁股的……”柳恒祥诡秘的眨着小眼睛,越说越起劲:“……刘掌柜的有的是钱,天天去那里逛,包她……后来把她包到了家里……你瞧,她扭着的细腰和肥颠颠大屁股的那股浪劲儿……” “啥……”柳树林一轱辘身坐起来,象不认识柳恒祥似的,呆呆愣愣的瞅着他。柳树林心里说:柳恒祥邪行,不是人。师娘那一点对不起咱们,那一点对不起你柳恒祥。你在她的面前,象一条狗,哈巴哈巴的跟在后面,背地里又这样的说人家。还够个人吗……她尽管是掌柜的,是老板娘。可她也是苦水里泡大的,她吃过苦受过罪,最知道苦不好吃罪不好受。去年,自己和柳恒祥刚从山沟来到来这城里的时候,就象进到了一个新天地,陌生和无知,寸步难行,处处不便。白师娘并没有过多的为难他们……师娘虽说也曾黑着脸呵斥过他们,甚至掐着腰大声小气的骂过他们……那还不是为了咱们学好手艺快成人……她背地里像大姐姐一样……前些天,柳恒祥发高烧几天不退,急得师娘打发李师傅四处寻方讨药,又虎着脸像哄孩子般帮他把药咽下去……柳树林觉得师娘的心肠就象庙堂里供的菩萨一样……他喜欢她,更尊敬她。她就像一团五光十色的光球,始终升腾和燃烧在他的脑海里。他眷恋它的存在,留恋它的温暖,无论如何也不舍得任何外力把它排斥出去,更容不得贬斥她…… “怎能这样说师娘呢!” “怎么啦,说这你有什么不乐意的……看你这劲头倒真象她的亲儿子……” 柳树林狠狠地瞪了柳恒祥一眼,抱起铺盖另寻住处了。 第三章 柳恒祥虽然嘴上把白云秀贬得一钱不值,可白云秀那含着微笑的略翘嘴角,那飘遮着几缕青丝的白皙额头,特别是那水红色薄衫儿裹着的丰满圆润的腰身……响咯咯的笑声,甜蜜蜜的话语……总浮现在他的眼前不肯隐去,总是不断的敲着他的耳鼓。他还想高烧一次,好让白师娘再用她那白白的手背儿带着沁人的香风儿,轻轻的碰一碰自己的脑门儿。白云秀身上那成熟女人的神秘就像磁铁石一样儿,深深的死死的诱惑着柳恒祥那朦胧的青春骚动。他象在无边无际荒漠里的勇敢探秘者,开始了自己荒唐的艰苦寻求。他曾在夜里背着人偷偷的把师娘白云秀换洗下来的水红色薄衫儿拿进被窝里,自己脱光了身子,把那薄衫儿紧紧地搂在怀里,沉醉的体验着那女人的柔软,贪婪的嗅着那女人气味儿,痴迷的做着贴近那女人的美妙的艳梦…… 柳恒祥除了母亲再没有接近过年轻的女人,更没有接触过这样风情万种的成熟靓丽的女人。他那颗年轻浪荡的好奇心就像一叶小木舟,急速的在湍急的情涡里打旋儿。他变着法子靠近她,想着法子为她多干各种各样的活儿以获取得她的欢心。可是白云秀就象一湖沉静静的潭水,丝毫没有理会到他的苦用心,甚至还常落着脸不拿正眼瞅他。他猜想,肯定是柳树林背后在白师娘面前坏了自己…… 柳树林瞧出了柳恒祥的心思,他认为他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打从内心里瞧不起他,又着实为他担心。近些天,柳树林正帮师傅为一家商号制作两只木箱子,没有工夫搭理柳恒祥的闹心事儿。 这日,那家商号刚把做好的两只箱子取回去没几天,又退了回来,进门就大声的嚷道:“掌柜的,你们家这是干得什么活!” “实在对不起,”木匠大工李师傅忙迎上前去,看到了木箱上的缝儿,陪着笑说:“真是的,别来气,都是我一眼没照看到,徒弟抹胶没抹到位……这就返工……” 晚饭时侯,师娘白云秀黑着脸把柳树林狠狠骂了一通,数落道:“你看你总是呆头呆脑的,老象霜打的茄秧儿挺不起神……就这样学手艺,啥功夫才能有出息……纯粹是个白吃饱……”她越说越有劲,“你看恒祥,人象个人样,学像个学样……” 箱子板对缝是柳树林抹的胶。可这水胶不是自己熬的……不管怎么说这缝儿的问题就出在抹胶上。柳树林不感觉师娘骂的委屈,反而感到内疚,饭也没吃一口,就不声不响地把店里铺外归拢干净,找个地方睡觉去了。柳恒祥听到师娘白云秀在众人面前这样夸自己,心里像灌满了蜜糖从里往外甜。傍晚,他躺在板铺上还在回味着的那甜蜜。偶尔,他内心也有丝不安。原来,那天是自己熬的胶,一不留神水胶熬稠了,恰巧树林在那里嚷着急用,便随手往胶里添了点水,递给他闯了祸……唉,天下哪能没有屈死的鬼,柳树林哪,柳树林你这个倒霉蛋。柳恒祥瞧不上柳树林,嫌他土命人心太实。人活在这个世上心眼儿太实,就得吃亏……他翻了个身,仰望着天棚板。他想到,真真的是看不出自己在云秀的心里竟然是这样……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每当想起白师娘,就把白云秀变成了云秀,他觉得自己这称她贴切,自己配。俗话说:褒贬是买主。柳恒祥在继续想道,女人可能就是这样,她们都擅长把真实的心思深深的掩埋在心底,露在外面给人看的恰恰是她内心的反意……女人啊,女人就是这样极富魅力的哑迷,引诱人舍弃一切的去追解迷底…… 柳恒祥眼前天花板上的斑痕好像一朵一朵花儿,那朵朵花儿弥着五彩斑斓的云雾连成片儿……变成了一朵朵轻轻飘浮着的彩云……云秀!她,是她,她缓缓的从那彩云里漫漫的显露出来,红红的脸蛋儿,弯弯的眉毛儿,翘翘的嘴角儿……她仍然穿着那身儿水红色的薄衫儿,背上还长着一对长长的水红色翅膀……她靠离得自己这般近……他已经嗅到了她那沁人的体香,他想触摸到她那柔软的身躯……她却悠的飞翔到了空中。她在微笑着招手叫他,他冲上前去追她,他无法离开地面,只是徒然的向上伸着双手……她义无反顾的飞过高山,飞过大河……她竟然飞到了一幢石头房子前想要飞进去,他急了,高喊着:那不是天堂,那不是天堂……四周的山岚回荡着……天堂……天堂……她化作一股清云钻进石屋里……他的心隐隐作痛,疯狂的冲向石屋,用手指扒抓着那石墙壁……“哗啦啦”一阵响动,把他从睡梦里唤醒…… 那响动是从冲洗间里传出来的,伴着声音从门缝里渗出淡淡的橘黄色灯光。 柳恒祥悄悄的来在冲洗间木门前,顺着缝隙往里一看,好像见到了比一千个太阳还亮的光闪……他惊呆住了,想瞬间离开……可是,那里有人世间最美妙和最奇特的诱惑,他被那莫名奇妙的渴望和难以名状的痴想,重又拉回了门缝前……。 水雾象一幅柔白的幔纱,那细密的水流儿从白云秀的头顶顺着乌黑的长发,沿着富有丰满完美曲线的恫体殷殷流下,亲昵的吻着她胸前那秋天山野熟透桃子般的乳房,抚摸着她纤细俏丽的腰身和柔软白嫩的肚皮儿。那水儿从白皙后翘的屁股垂上流下,就象峻峭山崖上的小瀑布;那水儿沿着平坦的小腹从黑黝黝的毛儿上淌下,就象幽静山谷里淌下的泉水儿……柳恒祥顿时觉得股股热血直涌头顶,身体里膨胀得仿佛顷刻间就要炸裂开来似的…… 咚咚,铺店门板外有人在敲。 柳恒祥象被霹雳声从迷梦中惊醒,慌得他周身一抖,碰倒了身边的木楞子。片刻,他中魔般的从地上抓起一根木楞朝着跑去开门的黑影打去,随即象抓贼似的喊道:“站住!哪里跑……” 这时,白云秀已经披上衣衫跑去打开店铺门,迎进来了掌柜的刘茂源。刘掌柜今天的手气特别好,连合几把满贯,正在兴头上。他咧着嘴笑呵呵的,进到屋看了眼呆愣伫立一旁的柳恒祥,又看了看瘫坐在地上痛苦呻吟着的柳树林,止住笑满脸狐疑的问道:“这是怎么了?” 白云秀并不答话,气冲冲地走到柳恒祥面前伸手就是一记耳光,忿忿地说:“都是他干的好事……” 第四章 刘掌柜把柳恒祥轰出了木匠铺。他回过头来对柳树林说:“我这个家总得有个人帮着你师娘照看着,我又常不在家。我看你这个人挺老实厚道的,靠得住。腿又在这里受了伤,就留下吧,也方便师娘照顾你……” 柳树林小腿骨折,伤得不轻,行走不便,白天还好有李师傅帮他。到了晚上,就难了。师娘白云秀告诉他说:“你就别见外了。有我,你怕什么……”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旧社会穷人不值钱,骨头也贱。一个半月,柳树林的腿没好利落就下了地,虽然干活不受大影响,却落下了腿瘸的残疾。 奉天城四周响了几天的枪炮声终于停下来了。大街小巷里又响起了锣鼓声和鞭炮声,合着这惊天动地的声音,人们在欢快的呼喊: “解放了……” “欢迎解放军……” “……” 柳树林瘸着腿和李师傅也都举着小彩旗加入到了街上游行的队伍。柳树林从来没有这样高兴过,从来没有这样激动过……他懂得的道理还不多,但他觉得在过去的日子天总是阴沉沉的,总是黑乎乎的。有钱的总是说了算,说了算的总是有钱。为什么自己和那么多的人总是说了不算,总是没有钱。师娘过去不也是这样受的苦,遭的罪吗?现在,天晴了。那些说了算的人可亲可近。他们说,我们这些人在新的社会里会很说了算,都会有很多的钱。白师娘知道这些也会同样的高兴和激动。这时,他才觉察到师娘根本就没有到这街上来…… 柳树林急匆匆回到木匠铺里才发现,师娘正坐在自己屋里的床上流淌着泪水,两只眼睛肿得象红桃子。师娘白云秀见是柳树林,忙用手帕搽搽眼睛,往边上挪了一下,示意他坐下,强忍住眼泪问:“树林,你来店铺里快到两年了吧?” “嗯”。 “师娘对你这么样?” “好”柳树林有些愕然。 “明天,你收拾一下东西回家吧。有良心的话,你就常念叨念叨我……”师娘白云秀说着说着就趴在床上失声痛哭起来。原来,刘掌柜的失踪啦!他卷走了店铺里的所有积蓄和白云秀值钱的首饰,还把木匠铺除了日常用具外也都押了出去。 白云秀喃喃自语:“该有多傻……我怎么就一点也没察觉……”她悲痛欲绝,在捶打着自己的胸脯……。 柳树林难过极了。他心中尊敬和崇拜的师娘,无论怎样也不该经受这样磨难,不该有这样的下场。他望着师娘白云秀抽泣抖动的肩膀,不禁潸然落下泪来,劝道:“师娘,天无绝人之路。虽然我作徒弟的帮不了许多……但我不会离开你……我不能离开师娘……” 白云秀病倒了,一连三天昏昏沉睡,颗米未进。柳树林拖着瘸腿日夜守在她的床前寸步不离,时而轻轻呼唤她的名字,时而一口水一口水的喂她……白云秀终于挺过来了。她象变了一个人似的,身体瘦了一圈,脸上没了笑容,话语也少了许多。她对木匠大工李师傅说:“咱这木匠铺就算完啦,你在这里这些年,跟着挨了不少累,也没什么报答你的,你看看这屋里的用具有啥好的拿点吧……” 李师傅苦笑着摇摇头,道声谢就告辞了。 白云秀叫柳树林变卖了家里剩下的日常用具。她把手里的钱分包出一小份来,放在柳树林面前,说:“树林啊,你家里还有老妈。我这没有多还有少,这点钱留你作路费……回老家吧!” “你,师娘你嫌弃我吗?” “哪里能说得这样话呢……”白云秀叹口气,落下泪来,说:“我这孤家寡人的,到了这个份上,还有什么道理,嫌弃你呢。” “那,你咋办?” “连我都不知道,有今天没明儿。”她哽咽着声音,有些沙哑,自问自答:“有家吗?”她摇着头,“山东家就剩下了那个不死的爹。能回去吗?不!说不定他又要把我……也就只好走一步看一步啦,哪里黄土不埋人呢……” 柳树林瞧着白云秀憔悴的面容和那失落无助的暗淡眼神儿,心象吞进了万把钢刀,绞弄得生痛难忍。他这几天一直在暗自咬嘴唇下决心,可每当面对自己心中尊敬和崇拜的师娘,那决心总是被狂风吹无影无踪。此时此刻,那个刚强自负的老板娘已经不存在了,留在自己面前的却是这个柔弱无助的悲伤女子……突如其来变故的痛楚刺疼了自称自然界霸主雄性的本根,这本根就是凛冽的雄风,它象一把利刃毫不留情的把男人的羞辱、懦弱、胆却、退缩剥得一干二净。柳树林扑通一声跪在白云秀的面前,哭着说:“白师……娘,云秀师娘……你还能去那里,如果你不嫌弃的话跟我在一起吧……” 白云秀惊呆住了。她从他眼神里读懂了面前这条汉子的心事,她从地上扶起柳树林,冷静地说:“树林,不是我嫌弃你……你还年轻……我这样一个人……一个不太干净的人……怎么敢拖累你呢……” 柳树林站起身来,猛地把白云秀紧紧地搂在了怀里…… 白云秀用拳头捶打着柳树林的后背,泪如泉涌,号啕大哭,仿佛要把她心中所有的苦水合着泪水都倾倒出来…… 柳树林和白云秀并没有马上搬回山村老家,而是在城里租一间小屋住了下来。男的给一家木匠铺打零工,女的帮人家洗洗涮涮挣些零花钱。虽然,他们生活过的艰苦一些,可两人却落在感情的蜜罐里,倒也昵意。 时光流到六十年代中期,城里那些没有固定工作的人们说: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 柳树林和白云秀也学着这些光荣人群的样子,戴着大红花回到了自己阔别多年的柳树房子村。 第五章 柳树林的老母亲柳大妈,见儿子领回来这么一个漂亮的媳妇乐得合不上了嘴儿。 六十年代的山沟沟里还很穷很苦。儿子大了讨房媳妇很难,若是有残疾的那男儿娶房媳妇更是难上加难,弄得不好就得光棍一辈子。 “这是老天有眼,瘸儿子从外边领回了这么个漂亮的媳妇,真是烧了高香。”柳大妈说,自己嫁到柳家的时候,那是旧社会,两个穷孩子凑合到一起也就算是完婚了。这时节不管这么说也是新社会。孩子领媳妇回来,怎么也得借机把老亲少友请来热闹一下。于是,她张罗着支派树林到村供销店打了几斤酒,割了几斤肉,又杀了家里几只鸡。她亲自和儿媳云秀下厨又煎,又炒。酒席置办得红红火火,茂茂腾腾。她叫儿子打着她的旗号请来了隔壁邻居柳树生全家,她还亲自跑到柳树房子村请来了大车店掌柜柳四爷,供销店营业员、柳恒祥的爹柳文才等几个主要的老亲戚。她也捎话请了柳恒祥,柳恒祥传话过来说脱不了身。柳大妈多多少少也知道些儿子与他的过节,既然他脱不开也就让到是礼了。 酒席吃得十分热闹。柳树林和白云秀满脸红光,忙来忙去,给这个迁菜,给那个筛酒。大家都大声小气的夸奖柳大妈好福气生了这么一个好儿子,领回了这么一个好媳妇。也都低声暗语地骂道:柳树林这瘸小子真他妈的有高手段把这么一个漂亮的城里女人弄到了穷山沟里来…… “树林哪,抓紧时间……”柳树生年龄比柳树林大,树生媳妇当嫂子的说啥都没有不方便的,她大声嚷嚷道:“你们俩都老大不小了,赶快抓紧努把子劲儿,也好让大妈抱个孙子……” “扔下三十奔四十啦,”白云秀低声的答道:“还想那好事……” “到底是城里人儿,细皮嫩肉的愣是看不出……快四十咋啦,你没听人家讲:四十九还生老吹鼓手呐……” …… 人们都酒足饭饱的退回家了。柳大妈唤过自己的儿子柳树林,叮嘱说:“儿啊,你爹过世早,妈把你拉扯大不容易,听妈一句话。云秀人不错,命也挺苦的,虽说过去……进了咱家门就是咱家人,可不许你反胃,要好好善待人家。她是在城里长大的,没过惯山沟里的生活。山上的苦累活你多抢着干点,晚上山道黑你要多陪着她走,家里火炕又热又硬你就想法多给她铺垫点,可不能亏待了人家……” 柳树林嘴上叼着的烟袋锅里亮火一闪一闪的,犹如萤火虫的屁股闪烁着的光亮儿。他随着亮光频频点着头,嗯嗯地答应着,心里却凝思苦想的盘算着另外的一件事儿…… 他从老妈屋里出来并没有回到自己的屋里,而是竟直走出院墙门,来到柳树下。他望着银色月光下随风晃动的两棵龙钟老态的柳树,念叨道:老柳树啊,老柳树,你是我们老柳家的根,是我们柳家人心中的神。你带着老天的灵气,保佑咱们吧!保佑我那年迈善良的老妈吧……保佑我那喝了半辈子苦水的媳妇吧……保佑我心想事成吧……他又许愿道,将来要在老柳树旁栽下更多的小柳树,使它柳树成林,后世成荫……他虔诚的拱起手,抱起拳头作了三个揖,又俯身跪在地上叩了三个头…… 第二天,柳树林一大早儿就敲开了柳四爷的家门。他说:“四爷,咱爷俩处的咋样?” “啥事儿?” “你说咋样吧!” “那还用说吗。啥事儿赶快说罢……” “帮不帮忙吧!” “干啥?” “反正不干违法事情。” “不说,咋帮!” 柳树林趴在四爷的耳边咬着耳头,柳四爷边听边点头。柳四爷叫柳文斌,他在解放战争的三大战役中参加了两个,立过一个大功多个小功是个功臣。他负伤转业回乡靠安家费开了个大车店。他在这一带资格老,人缘好,有面子,说话好使。他领着柳树林来到生产队里开了证明,又跑二十多里山路到公社取了许可。柳树林夫妻俩连夜把铺盖搬到里屋,在原来的居室里用木板搭起了干木匠活的床子,又搬去了斧锛刨凿等做木匠活的家什。 翌日,亮日碧空,万里无云,这是个入夏以来难得的大好天儿。 “柳瘸子木匠铺”的牌子挂在了石头院墙门上,柳树生喊来家里的孩子们帮着柳树林点燃了两卦鞭,随着哔哔啪啪的鞭炮声和嘻嘻哈哈的欢笑声,木匠铺就算是正式开张了。 瘸子木匠柳树林是个二五子木匠,手艺不咋地,人却很勤快,也很会动脑筋。他把一根腊木树杆固定在屋顶上,拴下一根牛皮条儿,绑在地面一块脚踏板上,两边各埋一根立柱作为镟活支架,又打磨了几把飞快的铁镟刀。诸如牲畜夹板子柱儿,槌打衣物的棒槌儿,擀面条饺皮儿的擀面杖儿,桌椅板凳圆柱腿儿……。就从这简易的木镟床上生产出来。他媳妇白云秀经营小木匠铺是重操旧业轻车熟路,加之热情好客,索取报酬合理。赶上来做活的人手头紧,就坚决嚷着:“钱,下回有活做再说。”不受分文。三里五村补门修窗、做箱打柜都愿意托付他来做,木匠铺生意不错。 生产队党支部书记李德云特意来到木匠铺,里里外外看了看铺子的情况,拍拍柳树林的肩膀,鼓励说:“干得不错,将来摊子大了,也可以找几个人来帮一帮忙,多带几张嘴……”他话锋一转,笑着说道:“这可不是老柳树助的神威啊。要说帮你的是柳四爷那些乡里乡亲的,还有政府吧!要想谢他们,你就得多干一些木活,干得利利索索的。谁看谁叫好,谁用谁满意……” 第六章 柳树林红火炭儿般的生意,烧燎疼了一个人。 这个人就是柳恒祥。柳恒祥在奉天城被刘掌柜撵出来,并没有马上回到家乡,而是到渤海湾渔家小港口混了几年,也没混出个什么人样儿来,他只好回归到柳树房子村。这年正赶上时兴“忆苦思甜”,柳恒祥充分发挥他的才智,声泪俱下的讲述了旧社会在奉天城过的暗无天日的生活,受茂源木匠铺刘掌柜和老板娘的非打即骂,痛不欲生……他还在其中夹杂了一些家里的痛苦遭遇。他爹柳春才听得直愣神,实在是记忆不起家里是在什么时候发生的那些苦事儿。柳恒祥讲得十分感人,非常动人。从生产大队讲到公社,又从公社讲到县里。他讲遍了全县,讲红了自己。他火线上入了党,又被作为公社接班人苗子放在了村生产队里当党支部副书记、政治队长,接受经风雨见世面的锻炼和考验。他的职责任务很明确,就是按着继续革命的理论,本着斗则进,不斗则退,不斗则修的原则,时刻抓动向,时刻搞斗争。 柳恒祥的媳妇梁桂芹是个本分人。她知道丈夫人精明脑子灵活,但摸不准,弄不透,也搞不明白他现在干的那些事儿。但她担心丈夫今天抓这个,明天斗那个,恐怕早晚要搞出事儿,得罪了乡里乡亲,将来不好做人。她劝丈夫说:“恒祥,咱嫁给你不图你什么高官厚禄,只图你做个本分人,靠实在过日子。今天弄这个,明天弄那个,爹可不赞成,咱也不……” “懂啥,”柳恒祥愣怔着眼睛,十分不耐烦的说:“瞎掺乎什么,你懂得几分道理,真是头发长见识短……” 柳恒祥正在思考着一个重大的原则问题:柳树林开了木匠铺……还把门前大柳树拴上了红布条,装神弄鬼的……这根子就是瘸子背后那个白云秀。一想到云秀,柳恒祥的心就紧紧的一缩,象亿万根钢针扎的一般;股股热浪顷刻间烘托起内心的亢奋,燃烧起周身的原始冲动……他永远也无法把那水红色的薄衫儿上女人般的柔软和那女人的香味儿,从脑海记忆的沟痕中抹去。为什么?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透白云秀对自己这么冷漠,这么无情。昨天,柳恒祥在孤岭砬子下与白云秀打了个照面。他还是自白云秀来到这山村里以后碰到的第一面,免不得有些拘紧:“白师……娘……” “还叫啥师娘,就叫我云秀吧,”她苦笑着朝他点点头,不无歉意地说:“真是对不起……” “那都是年轻时的误会,还提起它干什么。”柳恒祥动情地说:“我心里中还总是放你不下,不知你现在怎么样……” “能怎么样,”白云秀淡淡地说:“混着活呗……” 柳恒祥猛地感到,今非昔比啦……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瘦弱女子,不再是二十年前的那个青春气盛的老板娘了,自己也不再是寄人篱下的那个年轻的了……现在自己是什么……是柳树房子村这一亩三分地里说话叮当响的……村官儿,虽然不大,但也是“官”,管几个人是这个“官”字,管千八百人也是这个“官”字,管上万人不也是这个“官”字吗!柳恒祥感觉周身的热血在强烈的涌动,充满了兴奋。他提高了声音,放慢了语速:“云秀啊,来到这里不要太难为了自己……啊,有什么困难就来找我,毕竟我们……” “嗯,会找你的。毕竟咱们还有过那一段日子……” “是啊,你在我的记忆里总还是那时的样。虽然说我娶了妻生了子,可是心里还是放不下你,总是想……” “想啥。”白云秀脸色变暗,深沉着声音既是明示自己,又好像是在告诫他:“我们都快老了,都有了自己的家,还是多想一想家里事情好。”说完就没了话语,转身走了。 柳恒祥呆住了。 他对这样的软钉子没有思想准备。“骚货,窑娘们儿”柳恒祥望着白云秀渐渐远去的娇娆风骚的背影,阴着声音狠狠地骂道:“我就不信,你白云秀永远不认识我柳恒祥……我非叫你知道马蜂爷头上有几支眼不可……” 柳恒祥把柳树林带有原则性的新动向问题与李德云书记交换了意见。李书记开门见山:“我不赞成你的说法。一个瘸子开了个小木匠铺就搞了资本主义?那样,资本义可太容易搞了……”他爽朗的笑了,说:“至于,那个姓白的,过去当过老板娘,也做过窑娘们儿……到底怎么个事儿,恐怕也要弄清楚了再下结论。当然啦,柳树林在老柳树上拴红条,拜树神那是封建迷信思想在作祟,需要批评教育。我已经把他说了……” 柳恒祥清楚自己掰不过李德云。他也明白,得罪了李书记就很难得到好评价,就会影响自己的前程。于是,他亲自跑几十里山路到公社找到党委张震书记,他们的关系非常要好。张书记对他很信任,他跟他说话很随便,。书记听完汇报,当即抓起电话,指示:生产队党支部要把这个斗争动向重视起来,抓紧弄清情况,抓紧斗争动作。不能不抓,更不能抓而不紧…… 这个艰巨的政治任务历史的落在了柳恒祥肩上。队党支部李德云书记反复叮嘱他,要在弄清楚情况的基础上再确定如何开展工作。柳恒祥虽然心里并不完全同意他的忠告,但他也觉得这个工作自己直接冲到风口浪尖上确实也不妥。他思来想去还是由柳树林那个生产组组长赵春贵抓这个工作好。群众是真正的英雄,群众一出面什么事情都好办。柳恒祥从供销点里拿来一瓶酒,又喊媳妇梁桂芹掂弄了几个小毛菜。他把赵春贵请到家里,让上酒桌,打开话匣子问:“最近组里怎么样?” “还不错,”赵春贵三十刚挂零,正在接受党组织的考验。他就着酒劲儿痛痛快快的把组里最近所发生事情都倒了出来,不无几分得意地说:“柳瘸子那小子开了个木匠铺还真挺火隆……前几天,李书记还去夸了他……。” “是嘛,来吃菜……”柳恒祥泯了一口酒说:“李书记在队里可没这么讲过,他好像流露过这么搞有点问题,现在中央、省、市,包括县里头的政策,很明确资本主义的东西不仅不能搞,而且要坚决作斗争,柳树林开木匠铺算不算搞资本主义……我看应该往者上靠,这怎么能允许呢……听说他还装神弄鬼的拜柳树神,搞封建迷信活动,那还了得嘛!哎,一些落后群众看不明白还可以理解。怎么,我们有些党员干部也这么糊涂,有些要求进步的年轻人对这些问题也不敏感……你知道柳树林的老婆原来是干什么的……” 赵春贵听明白了,书记原来是要代表组织在这场严肃的政治斗争中考察自己。他当即表态,要以只争朝夕的精神,坚决彻底的把这场斗争搞好。 “很好,”柳恒祥夸他说:“态度鲜明,立场坚定这很好!但是,群众运动一定要注意政策。我看你提出搞批判会,想法不错但条件不成熟。还是在生产组里开个批评性质的帮助会,把他搞资本主义的行为制止住就行了……恐怕这还是一个创举,将来搞好了,积累出了经验,好好总结总结,在面上推广一下……” 第七章 瘸木匠柳树林和媳妇白云秀在生产组帮助会上被赵春贵带着几个小青年疾风暴雨般的帮助了半天。开始的时候,赵春贵指派嗓门亮的会计二柱子恭恭敬敬的朗读了几段相关语录,还念了一小段报纸。接着,他非常严肃的宣传了政策。接下来,他让二柱子带头对柳树林和白云秀开木匠铺搞资本主义的问题进行了批评性帮助。那帮助的气氛既沉闷又紧张,就象一包拉开了引信的炸药,随时都有爆开的危险…… 柳瘸子,你用什么手段把老板的老婆勾引到手的……; 白云秀,你进的哪一家窑子,每天接几个客,又咋样接纳的,都要多少钱,为啥跟那么多男人睡觉不下崽…… 尖刻、辛辣富有无限挑逗力的发问,像一付清凉剂缓解了屋里凝结了的气氛…… 女人们吓得高声尖叫着:损,损呐,损啊……纷纷跑躲到屋外去了…… 屋里的男性革命者们都以大无畏的精神,直起了腰板,挺起了胸膛,昂起了脑袋,竖起了耳朵,时刻准备着迎接听觉的猛烈冲击…… 屋里静极啦……死一般的寂静,连大家轻微的呼吸声都凝住了。只有瘸木匠柳树林那腮帮子一鼓一鼓的,从微合着的嘴唇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咬牙声……白云秀脸上没有血色煞白煞白的,身体像棵立在凛冽寒风中的小树木,瑟瑟发抖,左右摇晃…… …… 赵春贵感觉,这样问下去有些偏离革命斗争的大方向,急忙说:“就这样吧!剩下的时间我们到他家里去帮助他……柳树林,你同意吗?” “行!”瘸木匠从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声音象闷雷,震得窗户玻璃嗡嗡山响。 瘸木匠柳树林回到家,没有用大家进行语言上的批判性帮助,自行操起斧子,像疯子一样劈碎了院门墙上的木头牌子,又进到屋里朝着木头旋床和木匠床子,就是一通狂劈乱砸……人们听到劈砸东西的噼叭声,就象听到了进军的号鼓,呼喊着拿起了刀斧冲向了那两棵老柳树…… “兔崽子们,我看谁敢动!”柳四爷不知道啥时候被柳树生找来立在了柳树下。他威风凛凛,红着眼睛,叉着双腿,猛地举起手中猎枪,朝着天空“轰”的就是一枪,大声喝道:“不要命的上来!” 俗话说:愣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柳四爷就是不要命的茬儿,连公社的党委书记都得让他三分…… 革命斗争遇到了新问题。 大家这时才发现领头人赵春贵早已不知了去向,便一哄而散赶快跑回家喂肚子去了。 …… 秋深时节,天渐渐变短,也越来越凉。这天,随着稀稀拉拉洒起的冷雨丝儿,夜幕早早就拉展开了,灰灰的把天空蒙了起来…… 瘸木匠家里一点亮光也没有。 早些时候,柳四爷和柳树生费了口舌,劝了柳树林两口子,又劝了柳大妈。柳四爷说道:“大嫂啊,这时节有些事谁也闹不准了。也只能摊啥事儿办啥事儿吧。咱们年岁大吃得盐粒儿多,什么山没爬过,什么河没趟过,经得起折腾。你还是多开导开导那两口子,别让他们想不开,老话有道理:留得青山在就不怕没柴烧……”柳大妈点头称是,送走柳四爷和柳树生进到儿子和媳妇的屋里。屋里黑咕隆咚的,只有儿子柳树林嘴上那烟袋锅里的光亮一闪一闪的,炕上传来儿媳妇白云秀低沉的嘤嘤哭泣声…… “唉!”柳大妈叹口气,坐在炕沿上,轻轻的拍了拍趴在炕上的云秀,说:“云秀啊,妈知道你憋屈……想当初你们就不该回到这鬼地方来……咳,都怨我这老东西,要是早点钻进黄土,你们也就没了这里的惦记了……” 白云秀爬起身来,搂伏在柳大妈的肩上,替她抹擦去眼泪:“妈,怎么能怪你呢……要说是怪也只能是怪我……” “孩子,你竞说傻话……”柳大妈生怕儿媳再往她自己的伤口上洒盐。忙截住话头说:“都怪咱们穷……这山沟沟里穷了几辈人,啥时候才能变个样呢?” “咱们穷,为什么要守穷呢?”云秀说:“我们有手,咱们不怕苦,这山,这岭,这树,这木……” “怪,怪,怪!”瘸木匠柳树林没容媳妇把话说完,猛地从炕沿边蹦到地上象头愤怒的狮子吼叫道:“怪谁,怪什么!咱们靠两只手,靠吃苦,靠挨累,靠汗珠子掉地上摔八瓣吃口饱饭,这有什么错……” 白云秀在炕上站起来,回敬道:“是我说你错了吗!你说,自我嫁给你什么时候说过你错。你说!你说啊……”她感到无限的委屈,猛地趴在炕上又号哭起来。 “我操他八辈子祖宗……”柳树林跳着瘸腿,蹦着高的开始骂人:“这是什么事儿,什么世道……还让不让人活……” “树林!”柳大妈哀求着:“树林,你闭上嘴,闭嘴吧……你还嫌事儿闹得小吗?我求求你啦……” “我为啥要闭嘴……”瘸木匠柳树林感觉脑袋胀得马上就要炸开了。他推开门走出屋,来到院外,站在小溪旁…… 风儿还在刮,雨儿还在洒。整个天幕上没有星斗,更没有月亮,山峰树木都昏昏然的沉浸在灰蒙蒙的夜色中。只有那两棵老柳树沐浴着雨水黑郁郁的随着风活生生的摇曳着枝条。 柳树林在风雨里,雨水和着泪水,攥紧拳头用力的捶打着柳树那苍老的树干…… 第八章 瘸木匠柳树林和柳树生等几个人被指派到公社去执行光荣的木工任务去了。柳树生对木匠活并不十分在行,柳横祥安排他的主要任务是负责这几个人的生活管理,还要保证瘸木匠不出啥问题。 前几天,公社党委张震书记给柳横祥打电话说,公社的小礼堂最近出了点事儿,还伤了一个人。那里的门窗和桌椅要维修,需要支援一些木材板料,还需要支援几个会做木匠的人,大约得几个月的时间……找这个支援单位,政治上要可靠。当然了,关系也得靠得住。这就想到了你柳恒祥。柳恒祥心里非常激动,他认为这是一件极为重要的政治任务。他和李书记沟通了一下情况。他便亲自精心的安排了木料,又认真地考虑了人员的问题……柳树林手艺还说得过去,可人那个瘸样……一想到人,他就想到了插在了柳瘸子这摊牛粪上的鲜花白云秀。“白云秀啊,白云秀,我哪一点赶不上那个瘸子……”柳恒祥对白云秀几近癫狂的思恋和痴迷的怨恨密密匝匝、结结实实的绞织在一起,形成了一张无比硕大、无比密实的网。他就被牢牢实实的粘在了这张网的上面,怎么用力也无法挣脱。他那颗沸腾和燃烧的心肆意的燃烧,肆意的沸腾。那肆意的泛滥使得他的心灵里没有了罪恶的感觉…… 他决定让柳树林走出门,离开家…… 柳恒祥把人和所用材料准备妥当,亲自押车送到公社里。党委张书记夸奖柳恒祥:“想得很周到,安排得不错,你办事我真是放心……”。他还给队里打电话说:“非常感谢队里对我们公社党委工作的支持。”张书记还特意在公社食堂安排了几个菜,又从卷柜里掏出一瓶白酒,执意挽留柳恒祥在中午共同喝几盅。柳恒祥正是求之不得,假意推迟了几句也就留下了。两个人边吃边聊,很是投机。 张书记说:“横祥啊,听下边人反映,你这个人肯动脑筋,有些思想,也很肯干,这很好。年轻人就是要善于用脑,敢闯、敢干。头上就是要有角,身上就是要长些刺儿……长了角,有了刺,才能在那风里雪中,随着那风雪横冲直闯……”柳恒祥清楚他的画外音,边往书记的碗里夹菜便点着头。张书记接着说:“现在的发展形势,很需要你这样的,你可不要辜负了我们党委的期望……”。柳恒祥的心里就象被鼓进了一阵热风,在澎湃,在沸腾。他没有多少酒量,但他觉得今天这酒顺流,不想刚喝下几盅就感到自己的头晕晕乎乎的,腿脚象踩着棉花似的软软的。柳恒祥生怕在书记面前失态有闪失,便起身告辞,张书记坚持用自己的车送他。 柳恒祥乘着张书记的车回到柳树房子村,并没有回家,而是径直来到了供销店。山村里没有聚会娱乐的地方,供销店就成了村里人闲时聚会的好去处。此时,柳四爷和几个老少爷们,让柳文才烫了一壶酒,炒了一大碗盐豆,正在喝烧酒吃盐豆唠闲嗑。 “好热闹啊”柳恒祥进到店屋里,向众人打了声招呼,便挤到桌前坐下,抓起他爹的酒盅泯了一口,又抓了把盐豆,咯嘣咯嘣的嚼着说:“公社小礼堂这场火烧得还真是不算大……”他对他爹横过来的眼神,装着没看见,接着说:“但烧出了一个英雄……那个民政助理陈胖子……对,就是那个挺大脑袋、挺大眼珠子、挺大个嘴巴……”他索性把盅里的酒都倒进了嘴里:“小礼堂里窜起了火苗子,黑呼呼的烟直冒……陈胖子奋不顾身冲进去……你猜咋样?他真是好样的!他不顾自己放在里边的自行车,而是把主席像抱在了胸前……他从里爬出来,头发和衣裳都着了,主席像却完好无损……他伤得不清,进到医院里,还在喊:我要誓死保卫毛主席……毛主席万岁……” “那是你的榜样,”柳四爷哈哈一笑说:“咱们岁数大啦,学不喽……” 大家再没答茬,又嘻嘻哈哈的喝起酒来。 柳恒祥见大家不大愿搭理自己,便站起身走出了供销店。他觉得应该抓紧时间去关心关心柳树林的家…… “大妈在家吗?”柳恒祥一进到柳树林家院里就高声喊道:“柳大妈,你在屋吗……” 柳大妈见是柳恒祥,一惊。她慌忙迎出来,把柳恒祥让到自己的屋里,忙不迭地说:“你看着屋里糟践的……哎呀,什么风把祥子你刮来啦……”她想不明白,这柳恒祥有好些时间断了这里的道,今天来得这样突然,肯定不会有啥好事儿。可当着他的面又不好流露出什么,便朝着对面屋里喊:“云秀啊,云秀,柳书记来了……快弄点开水……” “大妈,你真会开玩笑……”柳恒祥满面春风,自我解嘲说:“吃官饭,身不由己。队里的事儿多,一直不得闲……这次……”柳恒祥朝着走进来的白云秀点点头。他见她人瘦了许多,脸色灰蒙蒙的,心猛地一颤:“嫂子,受累啦。这次树林被我派到公社去工作几个月,更得辛苦你们啦。我这个做书记的,又是树林的兄弟,哪能放下不管呢?你说,是不是嫂子?” “看你说的……” “确是难为了云秀。” “都不是外人。树林不在家还有我呐,过去,有好多误会,都怪我。不管怎么说一笔写不出两个柳字……” 柳大妈有些感动。 “小时候,我妈死得早”柳恒祥的酒劲儿上来了,他的眼睛有些润湿,“嫂子,你是不知道啊!要不是大妈从树林嘴上省下些奶水,一口口喂我……” 柳大妈开始有些责备自己不该老拿那样的眼光看待他。 “大妈、嫂子,今后家里有什么困难,你们千千万万不必客气……我在这三里五村的灵光总是要比你们大一些,有些事情大家都会是给点面子的……” 柳恒祥语气坚定,他看时候不早了,就告辞了。 柳大妈对白云秀说:“咱们总是不拿正眼瞧人家祥子。谁还没有个不是的时候,咱可不能总拿老眼光从门缝里看人。回头我也得跟树林说说……” 第九章 柳大妈病倒了。 柳大妈主要是为儿媳云秀担惊。连连几天,生产组长赵春贵指派会计二柱子到家里来,叫白云秀好好象想一想过去在奉天城里当老板娘那档子事儿,到帮助会上向群众交待清楚,不然的话生产组里的帮助会儿就要升级,变成批判斗争…… 柳大妈昏昏沉沉的躺在炕上,紧闭着双眼睛,不言不语,不吃不喝,始终流着浑浊的泪。儿媳白云秀左劝也不是,右劝也不是,急得团团转没法子…… “大妈!”柳恒祥不知啥时候进到了屋里,身边还带了赤脚医生马文静。他埋怨白云秀:“怎么不和我早说呢,赶快看看……”马医生忙掏出听诊器和血压计给大妈认真地检查了一遍,说:“不当害,急火攻的。年岁大了。”他为大妈打了一针,留下了一些白药片儿。又贴在白云秀耳边悄声的嘱咐说:“把药给吃下去,好好的让她歇着。她是熟透的桃子了,很难说……可不能急着她……我先回去啦,有事儿再叫人去喊我……” 柳大妈见马医生走了,摆摆手支开了儿媳白云秀。她把柳恒祥招唤到身边,叫着他的小名说:“祥子,大妈这么大一把年纪了,也没什么求你的……只是……” …… “看你说的,这不就是我一句话吗。放心吧……我去劝劝嫂子……”柳恒祥说着,站起身进到白云秀屋里。云秀正在暗着灯的屋里躺着,见柳恒祥进来忙要坐起来想拉亮灯,恒祥止住她:“不要动,不要动……”说着就挨在云秀身边坐下来,在黑暗里安慰道:“唉,真是的……你们家的事情嘛,也真够复杂的……你的事情,树林的事情,这都涉及到一些政治问题。这些问题要说有多大就有多大,要说有多小,可也就不算什么……这些事情主要取决于你们的态度,特别是你的态度更为重要一点……情况我没介入,还不清楚……” “你还不知道?” “天地良心,我知道还能这样吗?”柳恒祥发誓,说:“不管怎么说,我和树林兄弟一场。和你在一起那么多年,也算有情分……当然了,我的态度和意见也是相当重要的啦……” 白云秀坐起身,面对着柳恒祥止住哭声哽咽着说:“祥子……就算是树林……就算是你嫂子我求你啦……过去我对不起你……将来我,我和树林一定对得起你……”她双手扯住柳恒祥的双臂摇晃着,哀求着:“……祥子……你就可怜可怜嫂子吧……” “嫂子……云秀,云秀……”柳恒祥反手拉住白云秀的双手,轻声地呼唤着说:“云秀,云秀,你不要哭……怕什么,有我在……有我……我……”他的手开始轻轻的拍打抚摸着云秀的膀臂…… 白云秀开始抽泣的痛哭起来…… “云秀,云秀……”柳恒祥猛地把白云秀搂在怀里,颤抖着声音动情地说:“有我……我在……你这样让我心疼……心……” 白云秀开始觉察到了,她想推开柳恒祥……无奈,他身强力大……他急促的喘息着把白云秀芳倒在炕上,整个人都压在了她的身上……她被他挤压得动弹不得……他的嘴在她脸和嘴唇上吮吸着……他的手在她的衣服里游走……他在解开她的衣扣……在松开她的裤带绳…… 白云秀想放开喉咙,可是她的嗓子眼儿被那屋里病恹恹婆婆的痛苦堵住了……她觉得自己这般渺小……她绝望无助极了……她的心在流血……她放弃了挣扎……她在低沉的呻吟……她感觉自己死啦……待她睁眼睛的时候,柳恒祥正在系自己的裤腰带。白云秀羞臊得无地自容,慌乱的拉上自己的裤子,翻身趴在炕上,哭声象放开闸门的洪水一样流泻出来…… “云秀……祥子……畜牲……”柳大妈拉亮了灯,明白了眼前的一切,一口鲜血从她的嘴里喷射出来…… …… 柳树林从公社里赶回来柳大妈已经病得紧闭双目说不出话来了。她见儿子回来突然睁开双眼,拚着最后力气伸出一只手扯过儿子柳树林,用另一只颤抖的手指指儿媳白云秀,蠕动着干裂的嘴唇…… “妈……妈……你放心吧,到什么时候我也不能对不起云秀……”柳树林似乎读懂了柳大妈的心里话。她摇摇头,又微微的点了点头,闭上了眼睛…… 柳大妈没有挺过春节,就埋在了两棵老柳树斜对面远远的山坡上,那里有她老伴的坟。 柳恒祥和柳四爷帮助张罗的回灵饭。这里的风俗,人死后入土的当天,丧家要准备一顿酒席叫回灵饭,以答谢前来奔丧帮忙的人。瘸木匠柳树林含着眼泪一一谢过前来帮忙的众乡亲。他最后来到柳恒祥面前,躬身深施一礼说:“祥子,咱们兄弟啥也不说啦。多亏了你的帮忙。过去,我这个当哥哥的有好多对不住你的地方,别往心里去。两座山到不了一块儿,两个人总还是要到一起……” “咱们兄弟俩还客套什么。不管怎么说我现在还比你混得强一些,家里有大事小情的你就让嫂子喊我一声,我也会主动常去帮帮忙。公社那边的活快完了吧?” “快了。听说活完了以后,树生他们可能要先回来,还要留我一段时间,再帮干一些零活……” “那好啊,”柳恒祥把柳树林拉到一边,悄悄地说:“家里的事你就放心吧,生产组里不会找你们的麻烦了。都是苦出身,受了那些压迫,还搞什么搞,斗什么斗,不象话……” 瘸木匠柳树林打从心底里感谢柳恒祥。他还要感谢一个人,那就是柳四爷。他帮助张罗完回灵饭就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第十章 这年春脖子长。 春节过了很久,大地还没回暖。 天气冷嗖嗖的,大地还冻得硬邦邦的…… 这天傍晚,瘸木匠柳树林抽空从公社回来,手里提着几斤猪肉和两瓶白酒,直奔到柳四爷的大车店里。柳四爷正在店里拢着账本,这一年的收入不赖,除去交给队里的费用,还可剩下不少。他的心情非常好。他见柳树林提着东西进来,便忙着叫人赶快去做。 肉炒熟了,酒烫热了。两个人盘腿上了热炕头,一人一盅的对饮起来。 “那天,”瘸木匠柳树林提起吃回灵饭的事儿,说:“你忙活了半老天,人就不见了……” “我一见那个鳖犊子心里就堵得慌,苍蝇似的……” “你也不能总在门缝里瞧人……” “你可拉倒吧,我在门缝里瞧人?”柳四爷脑袋摇得象波浪鼓,他说:“你啊,你……你可别狗戴帽子就是好朋友……” “我不在家,他帮了咱不少的忙……前几天回来听云秀说,那帮玩意儿也不再找麻烦啦……” “你可别傻啦,那是谁配的药儿……” “他说他不太知道。” “上坟烧报纸哄弄鬼呐?抓斗争的书记不知道斗争,鬼才相信呢。” “他还算是有点热心吧……” “你别吃一百个豆不嫌腥啦。他是个无利不起早的人,帮你?图啥……还不是……”柳四爷把后半句话咽回了肚里。连连往肚里周了两盅酒,长长叹了口气。 “有话就说嘛,咱又不是肚里装不了二两熟油……” “侄儿小子啊,我不是当着你吹,咱冲过峰,拼过刺刀,挨过枪子儿,怕什么?什么也不怕……可没有叫得住真儿的事儿,也不能乱说……我当长辈儿的又不能不劝你……把石头墙砌的高点,把门弄得牢实点……” “我有什么怕丢的……” “你家的东西不怕丢……” 是啊,东西不怕丢。什么怕丢……还有……人,女人!他想起来了:前两天,他回到家见媳妇,反胃吐酸水。他问她,她告诉他……有喜啦!……这怎么可能呢?他们在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他一连有好长时间没回来了,就是回来了一二次也是早上回来晚上回去……这怎么可能呢!瘸木匠柳树林象被抽走了真魂……他恍恍惚惚的,一瘸一拐的……不知怎么的离开了柳四爷,又不知怎么的走回了家里…… “啥时候回来的?”媳妇白云秀问他:“吃饭了没有?” 瘸木匠柳树林坐在炕沿上,闷低着头,吱吱的抽着烟……那烟儿在屋里的顶棚上缭绕,画着一圈一圈的大问号…… 白云秀凑过来柔情的推了一下柳树林,说:“我问你呐……” “问我?我倒要问问你……咱们老柳家对你怎么样?” “好……” “我妈对你怎么样?” “当然好啦……” “我对你怎么样?” “那还用问吗……” “那你……你肚里的孩子是怎么回事!”柳树林象发了疯的困兽,“啪”的把手里的烟袋摔在地上,低声吼道:“你……你说!你给我说!……”瘸木匠猛地跳到地上,抓起身边的一根木棍,朝着媳妇白云秀高高地举过了头顶…… “打死我吧……你打吧……”白云秀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眼泪泉般流出来,凄惨惨的哭声令人揪心……她嚎叫道:“你打死我吧……我这样人……”她边哭边把事情的原委断断续续的述说了一遍,哀鸣道:“……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倒不如死了好……” 瘸木匠柳树林举在空中的木棍在激烈的颤抖……母亲临死前那眼神仿佛就游荡在高空中注视着自己……他猛地把木棍摔在地上,跪下身搂着媳妇白云秀……两个人痛哭失声,那凄厉悲惨的声音震得屋里嗡嗡直响…… …… “云秀……云秀!”院子里传来柳横祥低低的呼叫声。 瘸木匠眼睛红了,额头上的青筋象两条蚯蚓在蠕动……他思索片刻,咬了咬牙就闪身躲了出去…… 柳恒祥喷着酒气恍了进来,叫道:“云秀……云秀,我的宝……”他楼向云秀,云秀边躲闪边推开他,哀求说:“我……求求你……放开我吧……” “放开你?”柳横祥睥睨着眼睛,冷笑着答道:“我放开你……他们能放开你吗……我是神,我是天上派下了的保护神……只有我……只有我才能保护……你……你家瘸子……你们全家……” …… 瘸木匠就站在院外的老柳树下……望着自己石屋窗户映射出的忽明忽暗的淡黄色的灯光,那灯光悲惨惨的……听着自己石屋里传透出的那男人的浪笑,那女人的哭泣哀求……他的心破碎了,他的血凝固了…… 邃邃的高空像一块没有感情的青灰色石板,那上边灰蒙蒙一片,容不下星斗,更容不下月光,只有那浓浓的乌云在翻滚…… 起风了,飘雪了…… 凛冽的朔风裹着雪片儿在山沟沟里嚎叫着横冲直闯…… 瘸木匠柳树林满身上落着厚厚的白雪,他就跪在两棵老柳树下,用额头撞击着那苍老的树干,那树干上沾着片片点点殷红的血痕……“老柳树啊……老柳树,如果你真有灵性,真是咱们老柳家的保护神,你就显圣吧……你就去惩罚那些仗势欺人的恶人吧……你就救救咱们这些始终跪拜你的……最软弱……最无能……最无助……善良的人吧……” 两棵老柳树在风雪中无奈的摇晃着,发着尖厉的嘶鸣声…… 瘸木匠柳树林,他绝望了…… …… 夜半时分,柳横祥心满意足的从石屋里走出来。他喜欢昏昏然的沉浸在这灰蒙蒙的天地里,他喜欢这风、这雪,他更喜欢这风和雪的横冲直闯。他不喜欢清明的世界……他觉得这个世界原本就是这样,没有黑白,没有大小,没有上下,没有里外,没有高低,没有方圆,没有东西,也没南北,那些都是人为的……皇帝老子是什么?只有人叫他皇帝,他才是皇帝……他嘲笑老柳树身上那些传奇故事的真情……什么兄弟柳……什么夫妻柳……什么母子柳……统统都是他妈的扯蛋…… 他望着那两棵老柳树摇着头,一跐一滑的迈上了小破木桥。突然,他觉得一阵风猛地从后面袭来,眼前一黑,脚下一空…… 他不知过了多久,冥冥之中……头上激烈的疼痛使他想动一动……可身上的压物……比天还大……比山还沉……他仿佛是一阵浊风,飞上了太空……俯身看那风那雪……他开始痛恨自己喜欢的那横冲直闯的风和雪…… 第十一章 风小了,雪大了…… 夜色还是那么灰蒙蒙的…… 断裂为两截的小破木桥下越积越厚的白雪覆盖着两个人,堆起了一个大大的雪包儿,小溪水从那雪包儿边上轻轻的流过,夹带着红殷殷的血丝儿…… …… 清晨,人们才发现那断桥下面厚雪埋着的是瘸木匠柳树林和柳横祥的两具冻僵了的尸体,他们象亲兄弟一样紧密密的搂在了一起。哥哥柳树林压在弟弟柳恒祥的上面,仿佛生怕那风儿、那雪儿吹打着身下的弟弟;弟弟柳恒祥脸有些扭曲仰卧在哥哥的身下,他的头重重的磕在了一块大大的石头上,流淌出来鲜血已经凝住了。他仿佛忍受着激烈的痛苦生怕伤着身上的哥哥…… 人们作了各种各样的美好揣测,有了各种各样的美好传说……或是哥哥为了帮助弟弟,或是弟弟为了救哥哥,总得是这种人间最美好的象海洋一样深的兄弟情谊创造了这惊天动地故事。 人们想尽了办法就是无法将这对紧紧搂抱在一起的兄弟分开,只好将他们埋葬在了一起…… 这年的春天,两棵老柳树干枯了,没有抽新枝儿,也没有发新芽儿…… …… 三年后。 瘸木匠媳妇白云秀的儿子满两岁了,她给儿子起了个名字叫柳成荫。 她盼儿子快快长大,也学做木匠。 她领着他在两棵老柳树旁栽下了许许多多小柳树,她也时常领着他为那两棵老柳树浇一些水…… 这年春风吹来的时候,两颗干枯的老柳树随着风儿的摇晃,居然抽出了新枝儿,那嫩绿的新枝条上居然发出了嫩绿的新叶儿……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