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城》 第一章 少小离家 长伴青灯古佛 小妹五岁没了爹娘,和奶奶相依为命。半年后,奶奶也因操劳过度半夜下床摔倒在地,中风脑溢血死去了。奶奶临死前,一直僵卧了几天,情志清醒,却动弹不得。奶奶有好多话好多话嘱咐,小妹知道,她一直挣扎着张口,可是一直发不出声音。只是一直紧紧让小妹握着手,满眼的混浊的泪水。奶奶满含怜爱和不舍遗憾地过世了,只剩小妹凄伶地孤存。化焰时本家叔伯给奶奶请了法师和尚布道。丧事一过,本家亲戚便商量着把小妹送入疏山寺。疏山寺就在村外大山里,小妹和奶奶逢年过节便上山请愿去。老人们都信佛,寺庙离得近,有事没事大家都愿意往菩萨前拜拜,求个签,还个愿。因着离家近和不陌生,小妹便心安理得地让法师和尚一行人带走,不哭也不闹。临走前,小妹独自去了爹娘和奶奶的坟头。暗自神伤,拔光了坟冢上的杂草,又在奶奶光秃秃坟包上新种了棵小柏树,磕过几个响头,默默地离开了。 法师一干人走路极为迅速,大步向大山里走去。小妹只是远远地跟着,一路小跑。 田野里万物复苏,此时正值初春,淙淙溪水,大片大片的草籽,紫粉的小花一丛丛一簇簇开得热闹。一群水牛在未犁的田里啃着新发的嫩草,放牛娃也不闲着,一个个扛着锄头在挖泥鳅,洪恩哥也在。 “洪恩哥,我要走了,去当尼姑了。” “小妹?你去哪里?” “我去疏山寺里了。” “恩,我会来看你的。” 小妹留恋地看着洪恩,便跑开了。一路上小妹埋头走路一路踉跄地跟到了寺庙前。还是那四个偌大鎏金大字“疏山古刹”,还是凶神恶煞四大金刚,只是以前是来拜佛的,拜完了跟着奶奶回家。现在这里将是家了,以后就要跟菩萨们玩耍了。 法师俗名姓商,是寺里的副住持,法号“元通”。元通法师吩咐一个老尼姑带小妹去厢房休息一会。疏山寺里是既有和尚又有尼姑 ,各住在大殿两侧厢房。 老尼姑慈眉善目,亲切地拉着小妹往右边厢房走去。这是一条幽静的木构回廊,木结构廊架古老而结实,廊外夹道茶树,新春茶树都新发了许多小嫩芽。小鸟儿叽叽喳喳地在廊梁上叫唤,仿佛迎接这新来的小伙伴儿。 这是老尼姑自己住的房间。“小妹妹,以后就咱俩住了。你以后就叫我妙相吧。”妙相师傅帮小妹整理出一个床位,靠着窗。这是一张青翠的竹床,比家里的新多了。竹枕,竹席都散发着淡淡的竹香。床边案头上堆放着几卷经卷,一盏被熏黑了灯罩的煤油灯,旁边零散地放着几根点过的白蜡烛。房屋里整洁干净,虽然阳光照不到显得有些阴暗,但正是这样的阴凉让香气更加清凉和好闻。窗户外的竹丛郁郁葱葱,嫩绿清瘦的枝叶挤进窗里,时不时地在竹床上方摇曳着。妙相师傅吩咐了几句平时该注意的事情后,便去准备晚膳了。夕阳西下,映得西边霞光满天。 临晚膳时分,是妙相师傅来领得小妹去的。晚膳是在一个大厅里吃的,穿过回廊往右一拐便到了。庙里吃的都是素食,油麦菜在水里一烫便捞出锅,不放油盐。今天还有个好菜,素肉,便是油炸的素豆腐。妙相师傅说,不放任何佐料的青菜是寺里人的最爱,清清淡淡的,吃了神清气爽,你慢慢就会喜欢上它的。小妹静静地吃着油麦菜,其实在家里,奶奶炒的菜也是放一滴菜油的,家里半年才买一次油。和尚尼姑们各自分开,处处以礼相待,大家伙儿吃得满意而快乐。 晚膳过后,便开始做晚课了。妙相师傅从房里拿出了个新蒲团,让小妹拿着去做晚课。道场就在大雄宝殿后面的大堂里,中间一个讲道云台,平溜溜的一块大石头,圆整而宽大。元通法师此时已坐在云台上,眼观鼻,鼻观心,双手合十,端坐在云台中央。和尚们在左一溜坐开,尼姑们则在右侧整齐地坐着。元通法师讲道:“修行者先取自性,爱欲自除。”小妹学着其他人模样,双手合十,静静的听着,虽然不知道何为性,何为欲,但是在小妹心里,觉着佛音真好听,很奇妙的感觉。 法师接下讲道:古云:心行处灭,无言无说,绝思绝虑,实无所得,得无所得,其道常存,朝闻道夕死可矣,死了,烧了,无饥无渴,无寒无热,无起无倒,无睡无眠,无六根无九窍,无四百四病,无八万四千虫,永无颠倒梦想,若不如此悟去,于清净界中,才一念阎浮,早过八千年。死死生生,转转不觉,睡长梦而不醒,万劫颠倒而无止,死了又生,生了又死,梦中说梦,终无了期……小妹懵懵懂懂的听着,心里默默的记着。 晚课完后,妙相师傅便牵着小妹回房睡觉。回人房中,小妹好奇地问:“妙相师傅,什么是六根什么是六窍?”妙相师傅和蔼地笑着,摸着小妹幼小的头说,你还小,说了你不明白的,你慢慢的听法师讲道,慢慢的你便明了了。小妹轻轻的点点头。妙相师傅说,元通法师讲道能情理互融,能说理透彻,又能妙趣横生;他的话常像旱天里普降甘雨,听道的人如同干渴的禾苗得到了滋润。小妹小小的心里,记下了佛,和佛音。 夜深人静,聒噪的小虫声音一浪高过一浪。窗外竹林影影绰绰,月色如辉,皎皎明月圆,家已空了。支离破碎。奶奶几日前的温情仍可触感,那怜惜的沧桑的眼神,满是老茧的枯手,坚硬而暗黑。奶奶的手指弯曲,两个手指时常并粘在一起,僵硬的分不开。一闭眼,小妹眼前便是黄昏时年迈的奶奶坐在破旧的竹椅上吞云吐雾。奶奶的病,得吸烟才舒服。床头壁柜的包袱里躺着奶奶的烟斗,还有没有卷完的焦黄的烟丝,亲近而温暖。枕着青竹枕,冰冷如水,小妹早已泪流满面。妙相师傅早已睡熟,鼻息舒缓均匀,安详寂静。愿观音娘娘保佑奶奶,在阴间过得好。小妹虔诚地祈祷着。 第二章 别样清淡 晨钟暮鼓 四更天,妙相师傅便起床了,小妹喜欢早起时的窸窸窣窣声,奶奶就常早早的起床,早早的收拾东西。小妹一晚都没怎么睡着,任思绪翻飞,不仅想到了奶奶,还想到了小黄狗,还有新孵出的一窝小黄鸡,还有奶奶门前的黄栀子和水井旁的小鱼缸,还有好多好多。差不多是二更天睡的,但现在却睡意全无。跟着妙相师傅去大雄宝殿佛像前掸拭灰尘,扫地,准备香火。外面庭院,扫地小沙弥早已起来了,正大汗淋漓地清扫地上落叶和灰尘。 擦拭完佛堂,妙相师傅便带着小妹去寺外菜园地里摘菜。 出了寺院落左侧角门,便到了一片竹林里。初春清晨,竹林里仍氤氤氲氲地罩着一层湿气,清香扑鼻。竹子高大挺直,竹节粉白,青绿高干,竹叶哗哗作响。地上铺了一层旧冬的枯竹叶,裸露的高地上也是新发的青苔,嫩黄雅致。地面上早已有新笋破土而出,左一个,右一簇的,正吮吸着天地间的灵气。从前总爱跟着奶奶去采笋儿,一下午能采好多,一布包满满当当的。回家后奶奶挑个头大的笋切成片,晾晒干了,做成笋干,留着过冬吃。奶奶也把新鲜的嫩笋送人,让小妹去分送给邻居。邻居小哥哥们便把拨下来的笋衣做成笋伞,送给小妹玩耍。小伞做得小巧精致,小妹把一顶顶伞叠插着,放在奶奶的梳妆台上,一摞摞。 “妙相师傅,这些竹子是谁种的啊?”小妹歪着小脑袋,好奇的问。 妙相师傅正一手挎着竹篮,一手拨开前面的藤条,愉悦地答道:“这些竹子,可是建寺的云空主持建寺时种下的,还是在唐代贞观时期呢。” 竹林深处有几座坟包,灰青墓碑,字槽里长了些许青绿的石苔。妙相师傅说,这些都是历代寺里主持的坟茔,经过后世很多人拜祭的。小妹朝着墓碑一一躬身合十鞠躬拜祭。 穿过竹林,便到上山的小石子路了。石子路平整的铺着,苍松夹道,石子周围草地已泛绿,清晨的露水挂在草尖上摇摇欲坠,黄色小花含苞待放,火红的毒花已经绽放,花瓣上滚圆露珠映射着初升的太阳,五彩斑斓。 “妙相师傅,这里真美!” “是啊,等到了仲春时分更美了。” 太阳已经露出半张可爱的红通通的脸蛋了,在遥远的东方看着笑呢?抄过小石子路,往松林一拐,便到了菜园了。菜园子三面篱笆,一面木桩围栏,篱笆上爬山虎新长出一个个嫩黄的叶苞,扯着旧年牵牛花藤条。菜园里,割过齐整的韭菜冬日已撒过稻灰,现今已开始吐芽,菠菜卷着厚实是叶子,黄瓜秧也已经开始分叶,豆角苗破土,稻草铺过的蒜苗地青翠茁壮的蒜苗被露水洗得油亮,青菜长势更是喜人,青菜叶肥满青翠,园子里朝气勃勃。 小妹在篱笆墙角采着野花,蹲着看小蚂蚁搬家。蒜苗地里两个蜗牛正在努力地爬上铺蒜的稻草上,远处菠菜地里有只好大的蚱蜢,青翠而晶莹剔透,像洪恩哥外婆手腕上温润的玉镯子。不一会儿,妙相师傅的竹篮里便装满了青菜,菠菜和蒜苗了。 山里湿气很重,仍寒意料峭。寺里比山下清冷许多。篱笆外的桃树上,只有一二个桃花苞蕾,青色苞衣裹着粉红的花蕾。家里此时应是桃花烂漫。屋门前一大片一大片桃树,就像生活在桃花岛。记得去年,桃花开得热闹,满眼的粉红,香郁芬芳。成群的小蜜蜂在辛勤的采蜜,在蜂王的指引下,这些蜂群在奶奶的神头柜里安家,在柜里,好大一个蜂窝。每天清早,奶奶便早早地把小蜜蜂放出去,它们进进出出,粉香蜜甜。 “妙相师傅,您来这多久了?”小妹小心地撩起裤脚,跨过湿漉漉的茅草。 “三十年了。”妙相师傅擦了擦额上细密的汗珠,“你年纪还小,刚开始来会有点不习惯,慢慢就好了。” 满目青山在朦胧的雾霭中像水墨画般散发清丽神韵。耳边环绕诵经声,如彼岸松涛。 “师傅们已经开始早课了?”小妹疑惑地问道。 “师傅们四点便开始做早课,你以后也要早起跟着法师们去做的。”妙相师傅牵着小妹走进竹林,踏着大片大片的竹叶。 回到寺院里,已经6时了。穿过角门回到回廊时,正好赶上做完早课的师傅们。元通法师和几位居士仍在佛堂讨论着刚才的早课内容,看到小妹,便笑着停下来,“小妹妹,还住得惯吗?去吃早饭吧?”小妹眨巴着嘴说:“法师,早上好,我在这里住的惯的。从明天开始,我也要跟着师傅们做早课,多学知识。”元通法师捋捋花白的胡须,哈哈大笑地领着小妹去了斋堂。这里吃饭的时候有好多规矩要学,小妹就跟着师傅们,他们怎么做,小妹也怎么做。在这里吃饭是不可以浪费的,放到碗里的食物都要吃掉。“元通法师,昨天晚膳怎么没有看到您呢?”小妹好奇地问。“佛教里按早、中、傍晚、夜晚来划分天道、人道、畜生道、恶鬼道进食的时间。元通法师是过午不食的。”一个老居士给小妹细细的解释了这其中的规矩和原因。斋堂里有很多不认识的师傅和居士们,他们亲切随和,相互间递给个碗筷,让个座位会慈悲的说声“阿弥陀佛”。 妙相师傅说,这里除了和尚,尼姑还有20多个居士,居士里有个女居士,书香门第出身的,知识渊博,尤其是佛学。除了到外地讲道,长期居住庙里。 寺里通常下午香客很多,善男信女们个个大清早从家里来,赶到寺里便已是午后了。来的多是老人和妇女。老人,妇人们跪在观音娘娘前,祈福拜寿。以前奶奶也是这样子带小妹来拜观音的。 每日晚课做毕,妙相师傅便会在房里给小妹讲寺规佛事,每年每月哪日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都一一给小妹讲清楚。小妹似懂非懂地点着头,妙相师傅便和蔼地轻拍小妹瘦弱纤细的肩头,“可怜的孩子,以后就会明白了。”虽说过早地死去爹娘,还有奶奶,可小妹不觉着可怜,在这里,有妙相师傅,还有元通法师,将来还会认识好多好多和尚,尼姑,小沙弥和居士们,说不定以后还可以和女居士认识学佛呢。从前在家时,洪恩娘每次都特别照顾小妹,洪恩有的都给小妹一起吃,一起用,生活简单,但却无比快乐。小孩子不容易感伤,更不懂心伤,只要有玩有吃便是满足。洪恩哥说过来看我的,等洪恩哥来了,我要带他去一览亭,看浩瀚抚河,如黛青山,带他去抓蚱蜢,去编小草笼养蝈蝈……小妹边想边独自乐着。 从前在家里,每日春日午后,在暖暖的春阳下,跟着洪恩哥在黄灿灿的油菜花地里疯跑,捏着两张桃木叶夹花苞里的小蜜蜂,放在小罐子里,洪恩哥拿这些小蜜蜂跟其他同学换白纸,折包打。洪恩哥捉小蜜蜂很拿手的,一捏一个准。不过也有失手的时候,被狡猾的小蜜蜂蛰了,虽然疼着出汗,但总是乐呵呵地捏着小妹嫩薄的小耳朵。 平日,妙相师傅有空便教小妹识字。小妹聪慧,一学就会,妙相师傅对此极为满意。每日中午僧众午休时分,小妹便拿出妙相师傅下山买的字帖临摹。时日渐长,小妹的字清俊骨瘦,铮铮清秀,元通法师常常拿着小妹的字给其他比丘们看,并常常称赞小妹的聪颖。 第三章 佛门净地 靡靡之音 南方春日雨水富足,没几日春日融融,便是整日飘着雨丝了。这日晌午后,天空阴阴沉沉,连着前日的细雨,雨雾绵绵。偶尔雨水淅淅沥沥,夹着清寒春风,整个寺院笼罩在烟雨朦朦中。由于雨天山路滑,香客稀少。小妹独自坐在竹林里的茅舍里,看着竹林雨雾。江南的雨有着独特的唯美,朦胧,又格外的清新。风里夹着毛毛的雨珠,可以看见的如烟般雨风。这样的天里,人容易敏感,容易心生伤感。小妹坐在门槛上,托着腮帮,静静地想着奶奶,还有曾经的雨天。奶奶说,春天里的雨是春姑娘的眼泪。小妹始终不知道春姑娘为什么要流泪,只知道奶奶说春姑娘是个多情美丽的女子。 “花开花落,几度春秋。悠悠岁月,亦真亦幻难取舍,悲欢离合……” 好凄美的声音,好优雅的古筝声。小妹扶着木门轻轻的站起来,透过灰朦的烟雨,小妹侧耳倾听。淡淡的琴音,静静流淌,清澈透明;凄美略带丝丝沙哑的嗓音,柔情百转。竹林里没来得及飞回窝的小鸟,唧唧失声叫着。或许为了这哀伤的音乐,为了这寂静,和孤独,小鸟身上湿透,却在雨林里扑打翻飞着。远处春山花红叶绿,点点滴滴,和着这歌声琴声,仿佛一切定格停止,只有这山,这竹,这雨,这空中音,雨中人。歌者伤情如斯。 小妹轻轻的撑起油纸伞,循着歌声寻着这伤心人。 穿过竹林,绕到小石子路上,便进山了。歌声袅袅,随着山路的曲折,青葱树木和着雨点吸收了部分如泣琴声。前面便是潜心居了,奶奶说,那是陆象山爷爷作学问的地方。这寺很有历史的,当年皇帝宰相还有很多才子文人来此修学的。潜心居在绿树掩映中昂首峭立,三层双围柱重檐四角亭式塔楼,红墙绿瓦,画阁流丹,琼楼耸翠。 门虚掩着,小妹小心地推开门。屋内摆设古老简约,红漆木桌椅早已斑驳剥落,太师椅保持当年的摆置。妙相师傅说,当年大人物朱熹就常在此与陆象山爷爷讨论学问。潜心居虽地处偏僻,却因着这些大人物而变得沉静高深。小妹倚栏杆而上,这是古旧的木质楼梯,楼板上漆已被踏落,显出发毛的白实木。歌声袅袅,寻到二层最里间小屋。窗棂木刻雕花图案,罩着薄薄一层绿纱。 透过绿纱窗,小妹依稀看到一个白衣女子在房中抚琴。房正中放一桌案,案头文房四宝俱具,砚台旁边整齐的堆放着几卷古书。案后设一古筝,此刻女子正凝神弹奏,手指划拨处,一阵行云流水般的舒畅。小妹透过薄薄的纱窗好奇的看着,女子约莫三十岁,清瘦俊秀,银盘乌发,干净素美。 琴声嘎然而止,“进来吧,小姑娘。” 小妹惊慌害羞地挪进房中。屋里檀木香沉,书柜上摆放一盆兰花,蓝紫的小花已静静开放,高洁孤立,释放着一种淡淡的清冷的幽香。 “对不起,扰着您了。”小妹连连道歉。 “我见过你,小妹妹,我常年在这里住,法名了如。”女子轻轻地取下手指头上弹片。 “您就是了如居士?!妙相师傅说您很有学问的。” 了如居士淡淡一笑,现出一对浅浅的小酒窝。好美啊,小妹心里不禁赞美道…… “真好听!”小妹细声说道。 “佛门清净处,本不该有此靡靡不净之音,阿弥陀佛。”居士双手合十念道。 “您也没亲人吗?”小妹怯怯地问道。 “孑然一身,自由自在。”了如居士已放好琴,拍拍小妹脑袋,“好了,小孩不可问如此之多,以后你要好好学习知识,有不懂可来我房中,我会教与你的。” 小妹觉着了如居士像谜般吸引人。外面仍灰蒙蒙的雨天,翠柏挂满轻盈的雨珠,路边野花娇艳寂寞,扯着野草戏弄嫩黄新苔。 回到房中,妙相师傅正在整理箱柜。春雨足,物什容易发霉。妙相师傅常常翻动包裹箱柜散散霉气。 “妙相师傅,我见过了如居士了。”小妹放下湿湿的油纸伞,“她是个美丽的女子。” “她不仅文化高,还多才多艺呢!”妙相师傅把一个个包袱打开,一一放下樟脑丸,“她好静,倾心清净佛门之地,所以大学一毕业就来寺里了。” “她歌唱的好,琴也弹得好,只是觉得她有点忧伤。”小妹漫不经心的脱下套鞋。 “兴许也有什么难言之隐,作罢,你去把外衣脱下在火盆上烤烤吧。”妙相师傅往墙角吊绳上取下烘衣篾笼,递给小妹。 “后天就是浴佛节了,明后两日寺内都有重大的佛事活动,你家乡的人应该很多人会来的。”妙相师傅关好箱柜,边掸案上细尘边笑着说,“你不可乱跑动的。”往日每年的四月初八,奶奶和邻居婶娘都结伴参加浴佛节,小妹就去过两次。一时期盼不已,便觉着时间过得漫长而心慌。 第四章 盛大浴佛节 情殇居士 四月初七一大早,寺院里便来了很多义工。这些义工都是附近乡邻,半夜便从各村启程,一大早便来到寺院,为浴佛节做准备。 妙相师傅是寺庙的园头,经管着寺院所有的菜园。一早妙相师傅便连同几个妇人义工往寺后的菜园地里去摘菜和浇灌种植了。副寺已吩咐各库头们采办佛像、佛珠、佛灯、佛香、烛台、果盘和花瓶、法器、绣品等各色佛事用品。库头连同各司库贴库们忙罗着下山采办。大寮里各执事都在忙碌着,典座一一吩咐各饭头,菜头,贴案,水头等计划准备明日厨房用品。已有很多义工在帮菜头择菜,淘洗。 小妹早早地便穿了一身素净灰衣,一个人在寺院里各处转。客堂寮里,知客照客们正在为赶早来的信徒和外来僧人进行佛事登记。 浴佛节日,是世尊释迦牟尼佛祖诞生之日,是佛教最重要的佛事之一。虔诚的信徒和云游过往僧人通常都早一日来到寺院,平日僻静之处今日已人流攒动。 小妹一边看着过往人员,一边漫无目的的走着。远远地便看到了如居士。了如居士身着黑色禅修服,脚穿灰色平底居士鞋,正从禅房出来。 “了如居士,您能给我指正我昨儿个写的字帖吗?”小妹从袖口里取出昨日晚上写的字帖,恭敬地递给了如居士。 了如居士轻轻地展开字幅,她是个秀气的女子,眉蹙春山,眼含秋波,面若桃花,只是因为佛缘而显得些许苍白,静若止水。她曾是个多情美丽的女子,小妹如是猜测。 “你的隶书很端庄优雅,但燕尾不够斩钉截铁,这与人的心性有关。你现在是处入佛门心性未定,所以写的字形雅而神不定。”了如居士细细端详着。 “感谢您的教诲。”小妹合掌礼毕。 “小小年纪,如此知礼,以后有何疑问可随时找我,我很欢喜教导你。”了如居士看着乖巧的小妹笑道。“我去藏经阁取几卷经书,先走了,你可四处走走,熟悉周围环境也可。” “好的,了如居士,我会常找您请教学问的,回见!” 小妹一个人跑到后山,一口气登上一览亭。一览亭在群山之巅,临风俯瞰:寺前平川千亩,武夷山清泉顺抚河而下,清水波光粼粼;寺后五峰错落,树木苍郁,青竹吐翠。千亩田园,小桥流水,村落人家,青山似黛,碧水长流,如诗如画。五峰之后便是自己的家乡了,小妹远远地看到村落炊烟袅袅,想此时天官第古水井旁已有很多男人挑水,女人淘米洗菜,调皮的小孩子被圈在青石雕琢的井圈里。月荷姐姐肯定快从南门塘浣洗回来,每日月荷姐姐天未亮便提着一木桶衣裳到南门口的池塘里洗衣。月荷姐是洪恩哥家血盆抱养的童养媳,长大了是要嫁给洪恩哥的。月荷姐比洪恩哥大三岁,是个望郎媳。“洪恩哥,你是个有媳妇的人,嘻嘻。”小妹和邻居姐妹总是如是逗笑洪恩哥。“谁说的!”洪恩哥严肃地看着小妹。月荷姐总是甜甜地牵着我们俩的手,去琳婆家玩耍。琳婆是个稳婆,耳顺之年,身子硬朗矫健。整个村落的人都请琳婆接生,琳婆裹的肚脐个个都好看。琳婆早年丧夫,一直守节至今。奶奶说,琳婆年轻时很好看,乌溜溜的大辫子,不知甩荡了多少男人的心。琳婆家和傅仙家共有一个大宅子,琳婆膝下孤独,无儿无女,因此平日极为喜欢月荷姐带着小妹和洪恩去她那玩耍……小妹坐在一览亭的石墩上,一心想着家乡的事。妙相师傅常教导要清心静虑。小妹合掌,静下心来,不去想那俗事,想着该回寺帮忙了。 晚课回房,妙相师傅一一教小妹浴佛节佛事仪轨,并再三嘱咐不可擅自淘气。小妹乖乖地点头,便早早的睡下了。一夜无梦,直到次日晨钟响起,小妹才醒来。 佛陀诞生,万物沐浴佛光。连柏树上的喜鹊儿都早早起来了,在枝头欢喜地唱着。今天是寺内节日,到处洋溢着节日欢乐气息。寺内到处接幡挂彩,回廊庭院也已花灯具备。花亭香汤供养具敷陈完毕。乡邻信众已齐集,等着法会开始。 浴佛佛事在庄严肃穆的氛围中进行,恭迎佛像,安座沐浴,回向皈依。小妹始终跟着妙相师傅一一行事,轮到小妹浴佛时,小妹踮起脚跟,小心地用小勺舀香汤沐浴太子。妙相师傅说,浴佛其实是浴心,洗净心里垢腻。浴佛之时,佛号不断。小妹合掌念唱佛号,此时,人众里肯定有家乡的人。妙相师傅示意小妹莫环视找人。 浴佛完毕,大众归位,浴佛法会圆满结束。住持,元通法师等连同知客带领宾客及外来高僧前往客堂寮商议佛法之事。各信众退殿自由活动。部分妇女信众往大殿后观世音菩萨前求子,请香礼拜。妙相师傅跟着信众及部分义工去香积厨帮菜头,饭头等执事准备中午的斋饭。小妹在人群中寻找着月荷姐。 佛塔门前放着两个花环,花环前面正放着两摞黄澄澄的大柚子。很多游客都在竞相留念。小妹在人流中穿梭,碰到几个外婆家乡的老人,还有自己家乡的一些妇人,小妹一一施礼招呼。小妹打听着月荷姐是否来了,傅仙阿婆示意古井旁。小妹快步穿到寺右边的三井香泉,月荷姐牵着洪恩正趴着井圈往井里看。 “月荷姐,洪恩哥,我猜着你们就会来。”小妹亲切地看着两人背影,笑着说道。两人转过身来惊喜地拉着小妹又是捏又是拍。 “月荷姐,我在这里经常会梦见你们,每次都梦到你洗完衣服坐着小木船划到正刚哥哥家石门阶上,凭我怎么叫唤都不回头。”小妹近乎哀怜的眼神无助而急切地看著月荷姐。 “傻妹子,怎么会不理会你呢?那只是梦而已!”月荷姐淡淡一笑,弯弯的眼睛里掠过一丝忧思。 “月荷姐,正刚哥还总是欺负你吧?” 正刚哥住在天官第西头,跟洪恩哥家隔着一个天官第和两个巷子。有时和月荷姐姐去南门塘洗衣时,正刚哥坐在小木船里摘棱角,划到月荷姐蹲的条石旁,总爱洒水在月荷姐身上,为此小妹总是气着正刚哥。 “小妹,咱不提他。我去找我娘和傅仙阿婆她们了,你和洪恩去玩会吧。”月荷姐拉拉衣角,甜甜笑着走去婶娘那边了。 “洪恩哥,听傅仙阿婆和婶娘说你学上得越发好了,将来上大学呢?”小妹满是羡慕的眼神看著洪恩。 “我将来要去北京上海上大学呢?”洪恩哥嘻嘻地刮了一下小妹小巧的鼻子。 “小妹,你在这过的惯吗?想家吗?”洪恩怜惜地看着这个自己一向最疼爱的小妹妹。 小妹转身趴在青石井圈上,望着清澈的井水,“住得惯的,我在这里不只学会了识字,每天都还练习写字,妙相师傅平日极为照顾我,我还认识了了如居士,她是个有学问的人。每日跟着师傅们早晚课,听经,有时候也跑去寺后的竹林和一览亭玩耍。虽然平日少了很多欢笑,但是平平淡淡的,心里面也很欢喜的。奶奶曾经对我说过,爹娘死得早的孩子菩萨会特别照顾的,我现在整日在佛堂菩萨前,我已经不怎么想家乡的事了,只是有时候会想你和月荷姐。”小妹一直是个懂事安静的孩子,现在变得更加的静了。“洪恩哥,我带你去潜心居吧。”“好。” “洪恩哥,咱们现在上二楼,兴许还可以遇上了如居士呢?”小妹心里十分崇拜了如居士。 “你如此喜欢这个居士?”两人轻轻地上了楼板,朝着最里间禅房走去。 “芷程,你太爱钻牛角尖了!”一个男子大声地问道。 小妹惊诧不已,这里怎么会有男子,还这么大声无礼,赶忙示意洪恩轻点探个究竟。隔着绿纱窗,小妹向里望去。是了如居士和一名男子。了如居士闭着眼念着阿弥陀佛,不予回答。 “你真是狠心,从前的温存从前我们的誓言都到哪里去了?”男子撕心裂肺地问道,早已泪流满面。 “忘了我吧!”了如居士面无表情淡淡的说道。“瑞玲已经不知人事,我的孩子被她活活地害死了,你知道吗?你不知道,夜深人静,一进门便看见自己的孩子死在血泊中,孩子的母亲发疯大笑扯着孩子尸体。从此,瑞玲天天冲着我大笑,疯癫着说着”芷程回来了‘,我无数次地想结束这样的生活,结束生命。“男子哽咽着哭道,跪着扶住了如居士膝盖,”我知道,对于一个女人来说,丈夫爱着另一个女子是最悲哀的事。嫉妒蒙蔽了良知,瑞玲失去了理智,在她的生日,也是你的生日的时候,我去了我们最爱去的饭馆,一个人带着准备给你的礼物陪着你过生日,尽管我不知道你在哪里。你为什么不能够原谅我?我知道我不该做出那样的事,瑞玲怀孕了。她全身心地爱着我,在乎我的一切,控制性极强。她不允许我提你,哪怕是想你也是一种背叛。可是,我却控制不了我的感情,我想念你,疯狂地想念你,尽管后来她成了我的妻子,还生了我可爱的女儿。“ 男子泣不成声,深深地埋着头,瘦弱的肩头因着激动而剧烈地颤抖着。 “你回去好好照顾你的妻子吧。” “我会好好照顾她的,只是你可以和我一起回去吗?”男子小心翼翼地问道。 “有些事情必须忘记,忘记痛苦,忘记最爱的人对你的伤害!” “难道真的是报应吗?”男子咆哮起来。 “人必须有道德准则,不该做的就一定不能做,永远没有任何理由放纵。”了如居士冷冷地斥责道。 “我知道了,你就是无法原谅我当初犯下的错,你就是一直怀疑我对你的爱,如果说,一个人的爱和他的身体无关,你信吗?可是我就是这样的人,我爱着你,尽管我对着瑞玲,我无时无刻不在她的脸上看到了你,你可以说这是虚伪的,可是,这才是真相,千真万确的感受。” “如果你还执迷不悟的话,请你离开,人活在这个世界上不仅仅只有情感,还有很多事要完成,比如你对瑞玲的一生负责。” 小妹红着眼圈,鼻子一酸,流着泪轻轻地拉着洪恩走开。 竹林里,微风一吹,枯死的竹叶簌簌飘落。 “可怜!”小妹坐在石头上一边擦眼泪,“了如居士一直是个清心寡欲的女子,但从她的某个眼神里,她的琴音里,我觉得她在克制,她肯定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情感。” 竹林异常的静,洪恩刮了一下小妹的小鼻子,道:“你真是早熟了。这些个感情你这么小就能揣摩得到,哈哈,早熟的小妹!” 小妹不理洪恩,一个人暗自流了不少泪。 晚上,小妹趟在床上,凝视着挤进屋内的竹枝,上弦月远远地挂在天边,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白日发生的事仍历历在目,想着了如居士,不觉神伤起来。 “妙相师傅,长大真是痛苦的事。”小妹歪过头看着月色下静躺的妙相师傅。 “那个男人来找了如居士了。人生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盛阴。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这三苦很多时候都是由于人的偏执,贪念和私欲而显得更为痛苦。放下偏执,悠游自在,不可强求。” 小妹合上眼,心里默唱浴佛歌“我今灌沐诸如来,净智庄严功德海;五浊众生离尘垢,同证如来净法身。”每次唱完浴佛歌,小妹心里都清爽干净,念着念着就迷糊着睡着了。 第五章 女孩童事 托钵化缘 转眼来寺院已经两个月了,如今已临近暮春了。山里映山红挤爆山林,红艳艳地东山一片西边一丛。七里香幽香粉白,各色野花竞相斗艳。小妹总爱在听完经后的下午跑到后山采花。小妹把一簇簇映山红滚成一个红绣球,用瓶子装七里香酿成香水,用红涅子挤出汁水染红路边拣来的石子,折柳编织花篮。午后的春日,暖融融而芬香。 小妹一口气跑到五峰之间的幽谷湖心,湖水暗绿清凉,映着四周青山红花,水草软柔轻盈。小妹把芦苇叶编成小船,载着红石子飘荡到湖心,赤着脚踩着湖边的绿草,绕着湖追逐粉蝶跑。跑累了,便趴下托着腮帮看着湖心芦苇小船,想着湖里肯定有美人鱼,在湖底有个水晶宫,也许有个和自己一样大的小姐妹在看着自己呢?每次,小妹都能在这里呆整个下午,直到寺里钟声响起,才满足地挎起花篮回寺。这里承载了小妹所有的美好的幻梦,这里是孩子眼里的童话世界,尽管一直是一个人。 小妹回了趟家乡,是跟着元通法师等人去托钵化缘的。一行人走在巷里,引了好些毛孩的好奇。他们睁着新奇而惊恐的眼睛盯了法师和沙弥们看,瞅见小妹时,才傻乎乎地露了缺了门牙的嘴笑。 路上碰了正刚正凯等一伙伢崽。他们正在水边打闹,看了规规矩矩行动拘谨的小妹跟着一群和尚急急地走,便觉着好笑。一个男伢冲小妹挤了挤眼,道:“小妹尼姑,来玩啊。”另几个男伢则冲着他大笑,一面瞅着小妹。小妹只是不看他们,低着头急急地走。这伙坏小子!正凯倒是不笑,他冲小妹笑道:“小妹,去我家,我娘准给得多。”小妹也不搭理,只是跟法师们绕过巷子走开了。 月荷照例打猪草去了,小妹没见着她,心里不免有些沮丧。细仙婶挑了担辣椒秧在巷里叫卖,她卖东西很实诚,五分钱一颗,人家买一块钱,她总要多给好些秧苗。牡丹婶在水井边洗桃子吃,看了小妹来,便给了一个给她。巷子里也有些婆娘在,她们都非常慷慨地给了米,面等东西给寺里的这一行人。看见小妹时,有时一番感慨,可怜这么小就没爹没娘疼,孤零零一个寄养在寺里。小妹也不伤心,只是平平静静地跟着师傅们走,收东西,恭敬地感谢乡人。家乡没怎么变,人们照样忙碌,照样休息,照样说着东家长西家短。小妹突然觉得自己原是寄尘,渺小平凡的很,原是没有那么多伤心的。 …… 第六章 女儿初长成 初探家乡事 妙相师傅常常教导小妹,不是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小妹一直恭敬诚恳,勤奋努力,识字学佛。 春来秋去,雪消云散,年年春风吹皱一池水,岁岁银山拍天浪。晨钟暮鼓,花开花落,化为春泥无数。 几年的光阴,小妹已出落得清秀俊俏,知书达礼。只是较初来寺时越发腼腆和多愁善感了,行动言语越发含蓄娴静了,犹似春池里婷婷含苞粉荷。小妹虚岁十五,正值青春年少,豆蔻年华。虽一直在寺庙潜心学佛,可终究未出家落发为尼。小妹一直跟随了如居士念书识字,参禅悟佛,打坐面壁,修身养性。了如居士精诗词歌赋,喜好戏曲古音,并一一教与小妹。小妹常得奇文妙语,天成诗作,了如居士对这个弟子很是得意,常常在住持面前称赞不已。了如居士不仅教小妹佛门义理,也常教小妹要温、良、恭、俭、让这些女人所应该具备的品质。 逢年过节,小妹回过家乡几次。或是清明节去上坟,或是年前随众僧尼托钵化缘。家乡人也有常常来寺里请香拜佛的,少不了找小妹拉拉家常。家乡里的大小事,小妹也略知一些,哪家生小孩了,哪家姑娘嫁人了都有点听闻。这也是那些老妇人喜欢聊的话题,小妹谦恭礼貌,也不扰着她们,只是微笑着听她们讲。末了,便热情的沏上一杯香茶给老人妇人们润口清嗓。家乡的女人们都夸小妹不仅模样儿长得俊,还很懂礼乖巧,家乡人都喜好小妹,常常过节前便来寺里邀请小妹回去过节。洪恩小时还好,常嚷着月荷姐带他来找小妹。长大些了,反而来找小妹的次数少了。洪恩大小妹两岁,现如今已十七岁了。也有不少婆娘,夸月荷好福气,能嫁个洪恩这样有出息有前程的郎君。月荷姐自然是不依的,回骂一句休管闲事莫瞎嚼蛆,便扯着洪恩头也不回地走开。 了如居士说过,人世间的贞洁爱情弥足珍贵。小妹心里想着洪恩时,甜蜜而忧愁。人都说,爱情没有永远,男人是会变的。小妹知道,洪恩哥喜欢自己,而且是不会变的,一百年都不变,喜欢就是喜欢。所以,小妹把这份感情看得珍贵,不轻易谈及这份情感。就像月荷姐喜欢正刚哥一样。 打小正刚哥就特别爱惹月荷姐,有事没事总爱找月荷姐麻烦。小妹起初一直厌烦这正刚,觉得正刚真是个讨人厌精怪。小妹始终记得,小时候和月荷姐在水井旁提水时,正刚趁月荷姐打第二桶水时,在背后把刚打好的一桶水悄悄倒掉,然后还装作若无其事地调戏水井旁水缸里的小花生婆(一种五彩斑斓的小鱼)。月荷姐气不过,赶着追正刚去。每每这时,小妹可气得要命,瞅着站在旁边正刚的弟弟正凯就是一锤。正凯是正刚的小弟,上头还有个大哥正法,这兄弟三脾气各异,老大温顺老实,正刚好惹事,小弟倒还乖巧,只是闹起来比正刚还狠。正凯被小妹莫名其妙的捶打,总是凶凶巴巴地警告小妹,再动一下给你颜色看。“男人婆,以后做尼姑去吧,谁敢要你啊!”正凯讨厌小妹老是仗着月荷和洪恩会保护就无法无天的样子。“哼,谁让你哥欺负月荷姐!讨厌鬼!”小妹嘟着嘴横着正凯。 月荷姐常常谈起正刚哥。月荷姐没读过书,每天忙里忙外的。她是个美丽温柔的女孩,一条乌溜溜的粗辫子直垂过腰。 “月荷姐,正刚哥是不是常夸你好看啊?”小妹笑眯眯地看着月荷,她顿时脸蛋绯红,扭着辫子轻轻的点头。月荷正穿着花布衫,墨绿的裤子,黑绒布鞋上绣了一朵红艳艳的小花。小妹在寺里一直穿着青衣芒鞋,看着这花花绿绿的衣服,真觉着好看。 “正刚哥还常打架吗?” “他有时候就是一根筋,凭谁,惹了他,他冲上去就是一拳,劝过他好多回了,越劝他越来劲了,动不动就说要凑人。” “听清香婶娘上次说,正刚哥因为和学堂老师闹,学也不上了。” “唉,他就是坐不住,在学堂里闹腾得很,不是抓虫子吓女生就是扔东西砸老师,他就不是读书的料。”月荷姐无奈地摇摇头。 “正刚哥性子还没定呢,过几年就好了,不过,他对你可是喜欢得很了。” “这全不是年纪的问题,他弟弟就比他懂事,虽然有时候也爱闹,可终究知道轻重,在学堂里对教书先生还是极为尊敬的。” 小妹脑海略过一些小时正凯的印象,模糊不清。“正凯挺凶,挺霸道的,不过倒是挺聪明的。” “清香婶可最疼这小儿子了,正法正刚也常护着正凯,兄弟三在村里没人敢欺负,倒是欺负了不少人。”月荷姐不尽笑了起来。 每当这时,小妹总是很羡慕月荷姐,两情相悦,常常可以在一起做事玩耍。 好几次,小妹在佛堂里看到村里的翠翠。她其实也是个可怜人,只是村里很多人不欢喜她,还有她们一家人。翠翠姓双,跟月荷姐一般大,人长得标致壮实。家乡里全是吴姓人,因她们是外姓人,在这重家谱严别异姓同姓世代聚族而居的家乡里是始终没有地位的。翠翠父亲早亡,母亲不忍贫穷无靠和寂寞后来改嫁给同村的育红。亏得还有奶奶在世,也可勉强度日。翠翠手下还有个弟弟,一个傻子弟弟进进。其实这双进进也不是个真傻子,只是打小没有父母的教导,母亲改嫁时,进进才8岁,不怎么懂人事。 一次, 小妹和月荷谈到翠翠,月荷姐似乎也不是很喜欢她。 “月荷姐,翠翠她们现在还好吗?怪可怜的。” “可怜是可怜,但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月荷有点愤愤然。 “怎么,她?” “她也跟她妈一样,受不得穷守不得寂寞,现在跟着她妈到继父家去了,叫育红左一个爹爹右一个爹爹的,亲热得跟亲爸似的。”月荷姐最见不得这种见着好就去丢下亲人的人。 “那就进进和他奶奶两人相依为命了。”小妹为他们祖孙两感到哀怜。 “进进人不灵性,说话做事傻里傻气的,但至少还是有点骨气,凭他母亲怎么要他过那边去,也还是要和奶奶在一起生活。” “金香奶奶(进进奶奶)现如今还在学堂里卖杂食吗?” 小妹离开家乡时,总爱和月荷姐洪恩哥他们去学堂玩耍,在印象中,学堂高大庄严,小妹总感觉阴森森的怕人,却也抵不过对学堂的向往和诱惑。那会儿,金香奶奶总是手挎竹篮,坐着学堂门口卖杂食。竹篮里装满各种话梅,酸梅粉,包青天酸枣,葵花子。下课的伢子总爱跑到那买一两瓜子啃。金香奶奶有个竹节桶,一桶就是一两,这是为卖瓜子量身制作的,这一桶分量是足够的,足一两,末了,金香奶奶还总爱再添点给小伢子解馋。小妹那会儿特别爱吃酸梅粉,5分钱一包,用一个小红勺一勺一勺的舀起来,含在嘴里酸酸甜甜的,小妹那会儿总在想,等自己攒了钱了,买一百包酸梅粉存着天天吃。 “金香奶奶还卖着呢,只是现在家乡里添了许多杂货铺,那里面有零零总总的各色糖糖果果,现在她卖出去的杂食少多了。”月荷姐叹了口气,“往日还好,翠翠还卖花,现如今翠翠也跟娘走了,这日用支出就更难应付了。” 说道翠翠卖花,这是小妹一直对翠翠心存好感的缘由。记得小时候,翠翠就一直卖花,很多不知她名儿的,就都叫卖花女。 家乡虽是行政村,却比附近镇上还要富裕,因此附近乡里都称作疏溪。家乡人家田产殷实,商业活跃,很多广东福建人来这里做生意,也有为了生活好一点来这倒插门的,美绿的爹爹便是。小妹的家乡可是出了很多天官地官的地方,民宅都是清一色的明清官宅,都是四水汇明堂式江南建筑。小妹住的就是有名的天官第——吴仁度的旧宅天官第偏房。疏溪官宅布局整齐,建筑高大气派,九十九条巷子按照特定的规则分布着,外乡人进了没有本地人指点是走不出这疏溪的。疏溪里有十口古井,每十一条巷子中心便是一口水井。古井历史都很悠久,都是明清时的,井圈上都雕刻着牡丹松鹿等图案,寓意富贵平安、福禄长寿等。水井里的水也有分出去的,这便在每条巷子一侧都有一条水渠,水渠都连着各家各户侧门,最后汇到南门江里,汇入抚河。巷子里都是青石板铺就的石路,石砌水渠周围爬满了爬山虎和其他各种野草。水渠里的水除了主要是水井里分流出来的水,还有就是雨水足时宅子天井里水沟流出的雨水。这里的水清澈干净,妇人姑娘们洗衣裳洗菜都直接在自家侧门口便可。小妹觉着再没有比家乡更美的地方了。 那会儿,翠翠就从南门口仙兰家买各种花在巷子里卖。疏溪很多家道殷实的人家都爱买鲜花插在堂屋或偏房里,也有很多姑娘爱在头上插花,月荷姐就爱插朵小红花。翠翠的花卖得便宜,月季花2分钱一支,美人蕉5分钱一束,大的百合三朵凑了1毛。这双翠翠口齿伶俐,做起小生意来顺溜溜的,加之人也长得还好,街巷里闲着的人便都爱逗着说玩笑话,最后往往你一支我一支的都给买了,因此,翠翠的花从来都是新鲜的,早上摘来,上午露水还没干就卖完了。 那时候,每天清早,天刚亮,小巷里便都飘荡着翠翠清脆的嗓音,“卖花啰,卖花啰……”。有时候是下着细雨的清晨,天还没大亮,青石板路湿漉漉的,巷子里清净幽暗,翠翠清亮的叫卖声便是许多人梦中的渺渺之音,这声音里藏着许多清甜的梦。小妹就爱在下雨的早晨,躺在床上听卖花声。多年后,小妹还一直存着那美好的回忆,“小楼一夜听春雨,明朝深巷卖杏花。” …… 第七章 两小无猜 各怀心事 洪恩上午收到的大学录取通知书,下午便去找的小妹。 “洪恩哥,你真行。”小妹看着山谷里平静的湖面。 “小妹,将来接你到上海去。”洪恩恳切地看着小妹。 “听师傅说,那些女大学生美丽而聪明。”小妹漫不经心地抚弄着一朵旁边的野花。 “再好也不要。” “凭你怎么说吧,多保重身体。” “你也是。” “你回吧,我要听法师听经去了。” 晚课后,小妹没有直接回房,她有心事。她有些担忧,便去找了了如居士。 “您说一个大学生会娶没有正式念过书的姑娘吗?” 了如居士翻着经卷,轻轻地说:“这个看造化,你们都还小,对于爱情还只是朦胧的理解。” “他会变吗?” “命由己造,相由心生,世间万物皆是化相,心不动,万物皆不动,心不变,万物皆不变。”了如居士盖好经书,撑在香案上看着小妹,“但是,爱恨不过是满眼空花,一片虚幻。听圆通法师说你要回家乡去了。” “恩,家乡来人了,说学堂里缺老师,校长想让我到那里做教书先生,还没有完全定下来。” 小妹走到君子兰下面,这是一盆挺拔英气的君子兰,已经抽箭了。了如居士十年如一日潜心修佛,心性高雅洁净,当日红尘情事已经放下,只是小妹不知了如居士是否也会偶有心伤。 “你自己怎么想的呢?”了如居士轻抚着小妹瘦弱的肩头。 “虽然已经来到佛门十年有余,接受师傅和您的悉心教导,可是我还是没有放下自己,还是希冀有一段感情,有个美满的家庭,请原谅我!” “你现在正值青春年少,有这样的想法也无可厚非,只是希望以后出现任何结果能笑着面对,不去埋怨。悠然,随心,随性,随缘。南无阿弥陀佛”了如居士双掌合十,关切地看着小妹,这个她最为得意的弟子。 “您最了解我,记得去年家乡里戏台上请了戏班子闹元宵时,是您帮我在知客面前为我求的情。您知道我喜好昆曲,喜爱《牡丹亭》,您更是教会了我知识和怎样面对人生,还有佛学,这些我都会记住,一直以来对您心存感激。” 小妹扑通跪在了如居士前,磕了三个谢师头。了如居士赶紧扶起小妹,不舍地抚着小妹双手,“你的诗写得很好的,以后可不能荒废,还有常来寺里给陪伴你这么多年的菩萨们上上香,有空也可来看看大伙儿,这里有几卷经卷,你带回去时常念诵吧。”了如居士取出几卷新经,递给小妹。“记住,一切随缘,切莫大喜大悲,人生世事无常。执迷烦闷之时,想想佛祖圣言。”小妹心里一一记下了如居士的话。 第八章 别寺下山 一段人间故事从此演绎 过了不几日,校长先生便着人来请小妹下山了,办妥了一切离寺手续,与圆通法师,妙相师傅,了如居士等一干人话别后,便跟着来人一径回故乡了。 十年了,十年前入寺一路上的境况仍历历在目。那会儿是二月接三月时日,初春,万物朦胧苏醒之际,暖融融的春阳透湿了的田间野趣。这会儿,已是清秋时分了。山间松针铺了一地,溪水潺潺,常青树仍浓绿墨黑,只是山间红枫让人觉着冷寂落寞,尤其是这会子的午后。下午的三四点钟,总是让人无限的烦躁而感伤。这会儿不论是艳阳高照还是袅袅雨丝,空气里浸湿了不耐烦和惆怅。小妹望着这一路的秋意不尽感怀起来,一路无话。 小妹被安排到钟荣家住。来人把小妹一应生活行李抬到钟荣家安排收拾好的一间偏房里,并将校长先生的一些吩咐话嘱咐一遍,便约好第二日上午有不便之处在学堂校长室告知商量便可。 钟荣是疏溪里的赤脚医生,虽不是专业的,可这中医西医都通,平日里村里人有个头疼发烧,跌打烫伤,胀气胃痛便都找他,不说做开膛手术,平常开刀动小手术缝线都还是可以做的,且从没有误诊过。逢上真是个大病,钟荣也不会像有些个乡村医生乱开药,这样误人贪财的事,他从不沾边。遇上了穷苦潦倒的老人伤痛,钟荣也总是认认真真的医治开药,谈都不谈到钱上去。他人也和气,逢人便笑呵呵的,因此家乡里人十分敬重他。他平时也好善事,沙公老爷的庙宇若是倒了边墙,他便拉和着大家凑钱给整好,往往都是他自己摊派得最多。遇上学堂里寄宿老师食宿不够时,便和乡里几个家境房子都不错的商量着让老师们分派到各家寄宿,只象征着收取一点伙食住宿费用。把小妹安排到他家,也是他主动找到校长先生说的。 小妹独自站在安排给自己的房间里,这是后堂里的一个厢房,和前厅中堂的厢房一样形制。窗户开得极高,木窗棂古旧,泛着亮光的黑木。由于窗户小,屋内阴暗,但却十分干净。古老的木床,雕花镂刻的床门扇,绘着凤凰牡丹图案的床顶板,两个扶手挂衣却是被磨得发亮了。床前小矮凳也是杉木雕花的,从前小妹就总爱睡在小矮凳上听奶奶讲故事。倒是这小矮凳勾起了小妹那久已埋藏的记忆。记忆是个很飘忽奇怪的东西,往往你竭力地回想,去记起,却总是徒劳的。而在某个不经意的时间,一个小小的物什,一句毫不重要的话语便可使记忆翻山淘海地呈现。就像在某个很平凡的清晨,醒来耳边似有似无的人声,飘渺中刚刚的梦境里还出现的便一下子应承到现实中,于是,在一个下雪的早晨,清清楚楚地有了六月天吃西瓜,和某个友人因为一些琐事而郁闷烦躁的感觉,那感觉来得那么真切,是可以摸得着嗅得到的。小妹此刻突然想起洪恩,放下行李便去洪恩家了。 洪恩家就在南门口,对着南门塘的第一家。 “婶娘,我回来了。”小妹冲着正在舂米的洪恩娘亲热的笑着。 “小妹,快,进屋去,好些时候不见了,又长高了一截了。”说着忙把小妹请进屋去,又是倒茶又是拿红薯干南瓜子,好不欢快热情。 “还回寺吗?” “不回了,这次下来是在学堂里教书。” “这样极好。” “哟,小妹,你回来了。”月荷刚打完猪草回来,一看见小妹,撂下草篓子便奔到小妹这。 “月荷姐,我这会儿回来就不走了,以后咱可以天天见呢?” “真的?太好了,还寻思着啥时候咱俩讨论讨论我新做的红缎面绣鞋呢?你住学堂吗?” “钟荣伯让我寄宿他家,空了就来找我,基本上我晚上是空着的。” 姑娘俩就这么你一句我一句亲热的说着,不觉已是黄昏时分了。小妹拉拉衣角,起身告别回去了。 过了南门口的巷子,再穿过天官第,便到钟荣家了。 一进门清香婶娘便招呼着小妹赶紧吃晚饭,这会儿饭桌上已经摆满了各种菜肴。钟荣伯一家还有校长大人以及学堂一个教导主任都齐聚一起,大家按序就坐。小妹挨着教导主任坐下,今晚是大家伙为小妹接风的,菜肴也是各种美味素菜,有小妹非常爱吃的青笋,藕尖。 钟荣端起茶水,起身说道:“今日是吴小妹老师第一次下山来咱们家乡学堂教书,希望咱们的学堂越办越好,我们家乡里越来越多大学生,也希望小妹在这里生活自然愉快!” 校长大人也起身说道:“实在感谢钟荣兄,为我们学堂着想,帮忙解决我们老师的食宿难题。小妹,你可得好好感谢钟荣伯啊!” 小妹忙恭敬起身,“感谢钟荣伯,让我有这样好的条件生活工作,感谢校长大人还有教导主任,对我的信任还有照顾安排,感谢清香婶娘为我准备这么多好吃的菜,感谢大家!我有许多不懂愚钝的地方,还请各位多多包涵,在此以此茶水敬各位一杯!” 小妹一饮而尽,又恭敬地给各位长辈满上。 清香婶娘招呼着大家吃菜,“大家吃菜啊,小妹是一直在寺院里长大的,所以今天都是素菜。” 小妹忙道:“其实婶娘不用都考虑我的。” 校长夹了一个藕尖,啧啧称赞:“恩,胜似肉啊,小妹,你也可慢慢改变过来的。”小妹轻轻的点了一下头。 一席饭间,小妹对大家便都开始熟悉起来,钟荣和校长教导主任他们一直在谈论着学堂里的教育问题,清香婶娘则不时给小妹夹菜,正法一直埋着头吃饭,正刚,正凯两兄弟则相互打趣着,也不怎么和小妹搭话。 席间,小妹起身敬三位兄弟,“以后要麻烦三位哥哥了,敬哥哥们一杯!” 正法恭敬地说道:“小妹以后有要帮忙的告诉我们便可。” 正刚则粗声插话到:“有谁欺负你,也可以告诉我们哥三,咱哥三不要说在我们这里,就是附近乡里也是有点名气的。” 正凯则默默地一笑,一饮而尽! 小妹掩面轻笑,说道:“正法正刚哥跟小时一样,只是正凯好像变了一些,记得小时候,你爱逞强还老打我。”小妹看着正凯。 正凯觉着好笑,看着小妹说:“有吗?记得你小时候是个男人婆哦,好像还老爱仗势欺人啊,仗着你的月荷姐——”正凯偷偷地瞥了正在大口吃饭的正刚,“还有你的洪恩哥,那时候挺好玩的。” 正刚哥此时停下吃饭,更是滔滔不绝地讲着以前的事儿,正法也不时地纠正正刚夸张的话语,正凯则有沉默了,一个人低头吃饭。 小妹的记忆又被牵扯到十年前了,甚至更早以前。小妹忽然想起了爹娘,想起了爹爹打毛栗,想起了柔弱多病的母亲,想起了自己也曾是有爹娘的孩子的,这会儿,看着钟荣伯和清香婶娘,更觉着悲戚,不觉泪眼朦胧,便低低地扒饭吃。大家都很尽兴,是没有人会注意到此时小妹心情难过的,小妹也尽量地听大家讲着趣事,扫去自己或许会给别人带来不快的郁郁心情。 饭后大家散开,各自回家困觉,小妹一夜睡得深沉,许久没有这么深沉的睡过了。 第九章 翠翠 月荷 小妹 “卖豆腐咯!”“卖米饺子!” 小妹在一阵叫卖声中醒来,天已大亮,巷子里已经飘着各种嘈杂的人声,小孩子哭声,女人们煮饭,男人们挑水的声音,隔壁象山正和他妈小兰胖子在大声吵骂着,对面人家小姑娘仙兰正喊她的爷爷起床准备吃早饭…… 小妹平日在寺院清净惯了,耳边响着的也是晨钟暮鼓,木鱼声念经声,像这般细细杂杂的生活气息只飘在遥远的记忆里。小妹竟起了兴趣,歪着身子细细地又听了一番,方才起身穿衣。 小妹穿过后堂门到天井旁,清香婶娘正在天井边的水缸里捞鱼,准备早饭吃。 “小妹,你介意我们吃鱼吗?我摘了些新鲜的荇菜,你尽可以吃的。” “你们做菜便只管跟平日一样,不用顾及我的。” “你能慢慢开荤吗?”清香小心地问道。 小妹为难地笑了笑,摇摇头。清香便笑着说没事,以后尽可以吃新鲜的蔬菜的。 小妹刚洗漱完,月荷姐早已等在门口了,她来一起邀小妹去南门塘洗衣服。小妹勾起木桶,拿着棒槌便跟着出去了。 小妹在月荷临着的石条上,池塘里的水清澈见底,岸边石块上爬满了大大小小的石螺,偶尔一群小鱼悠然游过。远处的荷叶已经破败,只有荷茎还独自站立,孤独地看着小鱼游来游去,棱角藤已经被捞到对面岸边的田塍上。 “月荷姐,洪恩哥他在上海还好吗?”小妹戳着衣服,望着对岸嬉戏的鸭子。 “他挺好的,说是外面的世界好繁华,男女学生都很时髦洋气,还说了以后要带我们去玩呢,他还特别问了你的事。”月荷一边笑着,一边抬起浑圆白嫩的胳膊用手揩拭额前的细汗。 “那他知道我回来了?” “是,他知道你做了教书先生,还知道你就住在钟荣家。” “他每次来信总提你,说毕了业在上海工作了,就接我们都过去。” “洪恩哥是有出息了,以后讨了上海的媳妇就在那安家了。你们过去还好,我过去就不方便了。” “傻妹子,谁不知道洪恩他就喜欢你。”月荷冲着小妹傻乎乎的乐呵着,这边小妹却是不言语了。 “哟,教书先生也在洗衣服啊?” “翠翠,你就别逗小妹了,你也洗衣裳来了。”月荷指着刚来的翠翠大声说道。 小妹抬起头,看着翠翠。翠翠长小妹三岁,现在应该十八了。果然是女大十八变啊,这以前伶牙俐齿的卖花女现在越发标致了。虽然身着宽大的花布衣裳,却仍可看出身段修长玲珑。乌黑的粗辫子长过腰了,一张白皙的瓜子脸上分布了几个跳跃着的雀斑。小妹竟看呆了,这翠翠倒还是伶牙俐齿,看着小妹一直盯着自己看,便大笑着说:“瞧我们小妹,都认不出我了。” 小妹缓过神来,道:“翠翠姐,你越发好看了,想想咱们这家乡真是养人啊。” “小妹你真是会说话,我看你在寺里呆了这许多年,越发脱俗了呢。哪像得我们这些村姑,大字不认几个。成天也就知道打扮打扮自己,打发了时光呗。” “翠翠,就你成天打扮自己,别把我们都扯上。”月荷咄了翠翠一下。 “哟,我们月荷啊,那是天生丽质,不用打扮,也把正刚给迷得魂儿都丢了,哈哈……” “翠翠,你——”月荷气得直用水浇翠翠,这翠翠笑得更欢了,索性不洗衣服,直接站在石条上撑着腰笑起来。 “翠翠,咱们这多少男人夸你俊呢,你呀,把多少人的魂都丢了,死丫头尽说得我。”月荷重又开始洗衣服了。 “那又怎样?只可惜没个两情相悦的,还是你福气好。”翠翠不闹了,低着头洗着衣裳。 三个姑娘一边洗着衣裳,一边拉着家常。等到大家都洗好了,便各自回去吃早饭了。 小妹晾好衣服,吃过早饭,便赶紧收拾去学堂了。 第十章 初入学堂 学明敲钟 还是小时候印象中的那个学堂,只是现在小妹不觉着那么神秘那么高深。印象里幽暗冷寂的学堂,现在在秋日高阳的普照下,温暖明朗。学堂后面的千年古樟枝繁叶茂,叶面盖过半个学堂的校舍。早到的小孩子们正在操场耍球,球滚到小妹脚下,孩子们怯怯地看着小妹,小妹只笑着捡了过去。 校长还没来,教导主任早来了,其他几个教书先生也来了。小妹轻轻地走进办公室,教导主任热情地迎过来了。 “吴小妹老师来了,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群老师,这位是郑老师,这位是张老师,还有那位是李老师。” 小妹一一向各位老师问好。 “还有付老师昨天带几个学生去乡里参加表演活动没回来,还有就是赵老师,人住浒湾,路远还没到。”教导主任带着小妹走到分配给她的办公桌边,“这个桌子就是你的办公桌了,我们这条件简陋一些,哈哈。” “谢谢主任,这里够好了。” “你来呢,就带三年级的语文,刚好三年级的语文老师刚调走,她把一些材料都放在你的抽屉里了,待会儿上课了让郑老师带你去班上,他是三年级的算数老师兼班主任。这个墙上贴的是这个学期的课表和作息时间表,你记着别忘了上课的时间。” “恩,好的,谢谢主任,我知道了。您忙吧。” “好,那你先好好准备吧。” “好。” 小妹整理好那位调走的语文老师留下的三年级的语文教书资料,又向郑老师要了三年级学生名单,默默地记下一些学生的名字,等钟打过三下,小妹便和郑老师一起去教室里了。 教室里闹哄哄的,孩子们都是家乡的孩子,有些是小妹认得的,有些就不认得了。 郑老师清了清喉咙,厉声说道:“同学们,安静一下!” 这些小孩子顿时鸦雀无声。 “这位是新来的语文老师,吴老师,大家欢迎!” 小妹望着这一群稚气的小孩子,微笑着说:“同学们,我新来乍到,以后还有很多不懂的地方要问你们呢,你们有什么学习上的或是生活上的都可以来找我,我会尽力帮助你们的。” 孩子们感受到小妹老师的温柔和善意,都鼓起掌来。 郑老师严厉地说道:“同学们,你们不要再调皮捣蛋了,好好听吴老师话,好好上课。”郑老师向小妹示意出去了,小妹便亲切地对这学生们说:“那同学们,今天这堂课我们就来聊聊天,谈谈各自的理想,希望大家各抒己见,踊跃发言。”孩子们渐渐地放松了警惕,有些调皮的小男孩开始跃跃欲试。 小妹走到后面一个男同学旁边,示意他先说。 这是个大个子男生,他一站起来,其他的孩子们便大声地哄笑。这个大男生抓耳挠腮,脸憋得通红,一只手一直抓着皱皱的衣服袖子。这是个穷人家的孩子,他的裤子屁股处补了一大块布,脚上穿着的草鞋还粘着草,是早上放完牛扯下的草。小妹和蔼的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示意他不要紧张。 “我,我的理想就是挣了钱给娘打床又大又厚的棉被子,买一车子啤酒给我爹喝,要是再有钱,自个儿就娶个标致媳妇,要像翠翠姐那么俊的。” 一说完,同学们都哄地一声大笑,大个子男生更窘了,衣袖抓得更紧了,但脸上却露出了一吐为快的欢畅和轻松。 小妹轻轻地笑了一下,“说得好,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理想,这是他的理想,你们的呢?”又有一个男孩站起来,他吸了吸鼻涕,大声地说道:“我的理想就是好好学习,像咱洪恩哥一样有出息上大学!”小妹鼓励他一下,便又有更多的孩子们跃跃欲试。 一个最小个子的男孩,挺直腰板大声说道:“我的理想就是像正凯哥一样,高大英俊,抓鱼捕鸟样样精!” 同学们又是一阵哄笑。小妹轻轻地笑了一下,便又让其他同学接着说。 这些孩子们的理想是五花八门,有的让小妹觉得心里很心酸,这些孩子单纯而稚气的梦想让小妹感动。但是小妹觉得要尽自己所能去让他们改变命运,走到外面更大的世界去,便语重心长地对孩子们说:“同学们,你们要想着,外面的世界还很大,你们要努力学习,走出去,去改变你们的命运,去外面的世界闯荡。” 两堂课就在这样轻松温暖的气氛里过去了,小妹心里多了更多的责任,充盈着爱和感动,一时无话。 敲钟的是那个大个子男生,小妹好奇的问:“是老师让你敲钟的吗?” 大个子男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随后自豪地说:“只有力气大个高才有资格咧!我们敲钟的,谁不巴结着我们,那些蛋蛋们总寻思着让我早点打下课钟,嘿,我们是按时间行事的。” 小妹不禁笑了起来,“这会不会影响你上课?” 大个子男生偷偷一笑,又抓起耳朵来,“以前开始打的时候会,把握不好时间,一节课都在看表,现在估摸着差个几分钟下课便知道了,看看表也不怎么耽误的。” “那就好,那你去玩吧。” 一下课的孩子们都在操场上跳着叫着,也有高年级的学生占了学堂里唯一的乒乓球台打得热火朝天,低年级的小孩子则一窝蜂地涌向校门口卖零食处。 小妹远远地看着,还是金香奶奶在卖,十来年了,一直卖着。只是她现在老了很多,以前麻利称葵花籽的手现在也不如以前了,做起小生意来也不如从前利索了。岁月啊,最能改变人了,小妹不禁感慨起来。 放了学,小妹和李老师同路回家。经过几个橘子园,再过几条巷子,穿过天官第便到家了。 第十一章 痴正凯遇小妹 苦细仙学明爱香 清香婶娘正在腌制辣椒和豇豆,她是个能干善良的女人,平时不爱像有些女人那样说人闲话,她实在诚实,这便是她的好。小妹看着她熟练地揭开坛盖,把拭干了水的青椒和豇豆轻轻地放在十天前配置好的酸水里。 “婶娘,您腌制的酸辣椒真好吃,街上买都买不到的。” “哟,小妹,下学了。该做夜饭了。” “婶娘,您忙着,我来做就好了,我已经随俗了,便没有不便之处的。”小妹进房放好书本,围着布裙便在厨下忙开了。 “小妹,你做饭啊?”正法刚打完鱼回来,鲜活的鱼儿在篓里蹦跳着。 “正法哥,打了这么多鱼啊,这里已经烧好了水,你打了水洗澡去吧。” “恩,好的,谢谢!” “正法哥,正刚他们呢,啥时候回来?” “哦,你不用管他们洗澡水,他们在江里洗了澡回来的,他们爱耍水,从不在家里洗的,就是大冬天,那傻气的正凯也是一咕隆钻进江里头洗。”小妹便不再加水,继续炒菜。 晚饭后,大家便都坐在天井旁聊起天来。傅仙阿婆也来了,天意转凉了,她还披了件夹衣来。小妹坐在鱼缸前逗着相互嬉戏的小鱼,钟荣伯则一个人叼着烟袋扑哧地吸着烟。婶娘和傅仙阿婆说着,不觉说道婶娘的三个儿子上来。 “清香,你这三个儿子也大了,也该寻思着给他们找媳妇了,尤其是老大正法,怕也有二十一岁有余了吧。” “是啊,只是这正法成天打鱼,也没跟村里那些个姑娘接触,傅仙婶,你看着给做个媒吧。” “翠翠怎么样?她怕也有十八九了,正好。” 大伙都不说话了,正法则有点生气地说道:“别乱点鸳鸯谱了!” 还是清香婶娘说:“这姑娘人倒是爽快,就是人长得太俊了。” 正刚却极力反对:“不好,翠翠人不稳当,要跟了哥,哥肯定吃亏,不好。” 小妹心里是比较欢喜翠翠的,她人不坏,就是周围人爱打趣她,不过正法哥太内向老实了,怕与翠翠性格是不合的,便不发表言语,独自逗着小鱼。 傅仙阿婆努努嘴问道:“正凯,你平日和翠翠常打照面,你觉着怎么样?”正凯正独自想着事情,根本没听到。“正凯,问你呢?”小妹扯扯正凯,他蓦然醒过神来。“正凯,你觉得给你哥说翠翠,怎么样?”正凯坚决地说:“不合适!”这便不再提这事了。 大家散后各自回房睡后,小妹仍毫无睡意,今晚的月亮真圆。月色清辉,皎皎满月映入鱼缸里,映入天井水沟里,小妹想起了月色下的寺院和竹林,想起了妙相师傅此刻肯定已鼻息均匀地沉睡。她一个人轻轻地踱着步子。 “你怎么还不去睡觉啊?”小妹被突然的声音还是吓了一跳。 “你怎么也没有睡?”正凯叼着一根烟过来,他双手插进裤袋里。 “睡不着,想事情想多了,头脑越发清醒了。” “呵呵,你也会想事情?”小妹轻轻地一笑。 “呵,你笑我?!” “你说翠翠不合适正法哥,为什么?”小妹感到奇怪。 “不合适就是不合适,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你现在怎么变得这么深沉,记得小时候你是个挺活泼的孩子啊?” “人这么大了,不能总一味地混世吧。你呢?还习惯吗?” “呵,这么多天来这里,这是你第一次这么关心我啊?挺习惯的,大家对我都很好。” “洪恩还好吗?”正凯眯缝着眼睛在昏暗里的竹椅上抽着烟。 “不知道。”小妹不好意思地说道。 “其实我觉得你们也不合适,恕我直言!”正凯盯着小妹悠悠地说道。 “也是。”小妹低下了头。 “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感觉而已。” “我知道,我去睡了,你也早点去睡吧。” 小妹丢下正凯回房去睡了。正凯又默默地吸了会儿烟,这才回房了。 次日早上,月荷照例在门口等着小妹去洗衣裳了。姐妹俩一路欢快地说笑着,来到南门塘。这会儿,翠翠已经洗了一半了。 “哟,翠翠,这么早啊?”月荷冲着翠翠笑道。 “月荷,小妹,你们也来了。我娘今天身子不舒服,我这会儿早点洗完衣裳还得回去做饭呢,家里今天爹爹去接姐姐来。” 这爹爹便是她的继父育红,姐姐便是她的继父的女儿,前两年嫁到朝墩了。她也命不好,家里生一个小孩就黄一个,这才两年,就黄了两个小孩。那边婆家便怪到她头上,成日里没好脸色看,就连她那早已入土的死鬼娘也连着骂。这会儿,翠翠的爹爹便是把他苦命的女儿接回家住一段时日。 “翠翠,听人说你娘有了身孕,是吧?”月荷好奇地问着。“是,你不用听那些好事的婆娘说,直接问我就是了,我没个遮掩!”翠翠不高兴地说着。 “翠翠姐,前日头,傅仙阿婆要给你做媒呢?”小妹笑嘻嘻地看着翠翠。 “她个老婆子尽爱管闲事,我几时托她做媒了?” “是替正法哥做媒。说的是你。”小妹忙道。 “正法,他太老实了。我们不合适。”翠翠坚决地说道。 “翠翠,人老实还不好,正法人好,又勤奋,你跟着他肯定享福。”月荷捶着衣服,用力地说道。 “好?好给你做媒去。”翠翠生气地说道。 “我也觉得翠翠姐和正法哥不合适,性格不合。”小妹轻轻地说道。 “还是小妹说话实在。”翠翠冲小妹大大咧咧地一笑。 “正凯也说你们不合适。” “他也这么说。”翠翠低下头用力地搓着衣服,“是的。” “翠翠姐,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男人啊?”小妹不禁好奇地问道。 “沉静,稳重,话不多但有分量,有情有义的大男子汉。”翠翠憧憬地望着水里的游鱼。 “翠翠姐,希望你能和你心中的郎君结成良缘。”小妹真诚地祝福着翠翠。 “哟,这佛家弟子就是慈善啊,哈哈。”翠翠娇笑不止。 “翠翠姐,你觉得门当户对重要吗?”小妹试探着问。 翠翠哼了一声笑道:“傻妹子,不是同一出身,是决不可能的。大学生就是大学生,不可能要咱们这样村姑的。” 月荷白了翠翠一眼,让小妹赶紧洗衣服,别耽误时间了。 三个姑娘伴儿就这么嬉笑打骂地说着闺房话,全是腻腻的情感,又都淡的让人觉着太过含蓄,终究是怎么回事,全没一个真正的事实理儿。 临了她们都快洗完了,一个手脚不便的女人才提了破了的木桶来洗衣裳。月荷跟她打了招呼:“细仙婶,来洗衣裳咯。” 小妹一惊,这是细仙婶,差点认不出来了。记忆中她虽不是很灵性,但也是好好的一个人。现在的她老了很多,最大的不同便是手脚残疾了,两个手胳膊向里拐,手指蜷在一起,腿也瘸了。 细仙婶像受宠若惊般地被人重视,感激热情地颤动着双手,支支吾吾地说:“啊,你们——你们洗完了,这么快。”说时,唾沫星子溅了一手。小妹满眼怜惜地看着这个瘦弱的女人,冲她笑了笑,便和月荷她们回家了。 “婶娘,我刚洗衣服回来时望见细仙婶了。”小妹边晾衣服边跟正在择菜的清香说道。 “你还认得她?”清香诧异地看着小妹。 小妹不禁悲从中来,感慨地说:“是啊,刚开始确实认不得了。她这些年怎么发生这么多变化呢?” “她人太善良太忠厚了,那一年,她和她崽去镇里卖她做的元宝花,在八角亭那个下陡坡的地方被甲虫车给撞了,全身骨折多处,脑子也给撞了,本来就不怎么聪明的一个人,现在这一撞更是不怎么灵性了。她男人也是糊涂人,从没见过什么钱,便也只要了肇事者一千不到的医药费。一千块钱能干嘛啊?!住院费检查费都不够,后来还是你伯父他们几个捐了些义款给治疗了,要不,现在也不能动弹的。”清香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小妹又想起早上看到的细仙婶,不觉泪垂。 吃过早饭来到学堂,小妹便直接去了教室了。只有几个学生来了,大个子男同学早到了,只是他没有在预习功课,却在使劲地做陀螺。小妹从班主任郑老师那看过三年级所有学生的上学期成绩表,这个大个子男生排倒数第二,据说倒数第一的那个女同学是由于没有考数学这科的。这个大个子男生事实上一直排倒数第一。 小妹走到他身边,轻轻地拍了他一下,“学明,你怎么不趁早上记忆力好看会儿书呢?” 大个子男生像是被惊了一下,猛地抬起了头。他的头发乱蓬蓬的,毫无光泽,衣服破旧脏乱。“老师,我——我——看不懂。”他不好意思地咧嘴笑笑。 “那你来这么早,就在这做陀螺啊,要这样,还不如在家多干点活再来呢?”小妹有点生气了。 学明憨厚地一笑,“早点来打钟啊,要不迟到了,嘿嘿,我在家早上就是放牛,早点起床早放完回来了。” 小妹沉默了一下,又问道:“你这样不学习,你娘不骂你啊?” 他抓着耳朵笑着说:“我娘从不骂人,我就是抱了鹅蛋回去,她也笑呵呵的。” “那你爹也不骂你?” “他自己就没上过学,他也就只知道我不是读书的料,成天说我读完三年级就不读了,放牛去。”学明竟说得无比的轻松,小妹感到诧异。 “你娘是谁?”小妹想到了去他家看看,跟他娘说说好好督促一下他学习。 学明戳戳手,傻傻地笑着说:“我娘,我娘是细仙。” 小妹不禁感到头皮发麻,“你更应该好好学书!” 学明吐了口唾沫,又戳戳手说:“嘿嘿,不会读,读死了也这样。嘿嘿。” 小妹不再言语,默默地走出教室去办公室了。 “当——当——当”钟声重重地响了三下,上课了,小妹看着学明打完钟后急匆匆地跑向教室,又叹了一口气。 晚饭过后,照例是大家坐在天井休息聊天的时候。小妹帮钟荣伯包好药给一个病人后,便也坐了过来。 “婶娘,细仙的崽是叫学明吧?” “是,她还有个小女儿,爱香。”清香婶娘在挑选好豆子,准备明天做豆腐用,“细仙把这个女儿看得重,家里本来就没钱,还常常去买了各种零食给这女儿吃。爱香也好吃,就吃零食,饭都不吃。” “那这个女儿有没有读书?” “读什么书哦,读了两个一年级,还是连加减法算不对,便不读了。” 小妹想到学明来,“学明成绩也不理想啊,我正带他语文,他完全没心学书。” “他们一家人脑子都不清楚,糊涂得很,不读书也罢,以后学明还是可以学门好手艺的,这伢还是蛮卖命的。就是这个女儿被惯得,好吃懒做。” “小女孩爱吃东西也是正常的,城里的那些女孩儿不都是那么好吃,什么事也不用做。” “也是,但人家那是城里人,家里没钱,又没什么本事还这么好吃,怕是不怎么好的。”清香婶娘折中地说。 正刚听得有点不耐烦了,说道:“她那个女儿整天拖油瓶,谁说了她一句就流马尿,很讨人厌啊!” 正凯瞪了正刚一眼,说道:“又不要你整天看她,人家也是可怜人。废话那么多!” 清香笑着看着正刚说:“正刚,你打小爱跟月荷玩,你们现在怎么样了,你也不小了。” 正刚不屑地说:“切,又说起我来了,正经的先给哥找了媳妇再说。” 清香点了点头,又看着正法,“正法,真的应该说你了,你看跟你一起玩的海子,都生伢崽了,还有小你一岁的和平,也讨了媳妇了,就你了。你就没看上一个?要看上了谁,就趁早跟娘说,凭我们家这媒还是能成的。” 正法拘谨地一笑,说道:“娘,你就莫操心了,我自己知道。再看看吧。” 钟荣伯放下烟管,严肃地说:“正法,你是该赶紧考虑考虑了,我总是跟你们说,安家立业,只有先安家才能立业。”正法低下头规矩地说:“是,爹,我会考虑的。” 正凯皱皱眉头,摇了摇头说:“我觉得还是先立业再安家好,要讨媳妇就要让媳妇吃好穿好过上等人的生活。若是要拖着媳妇一起吃苦劳累,那我干脆不讨。” “你小子尽喜欢打乱话,你也好好想想你的事吧,先讨了媳妇再说。”清香婶娘瞪了正凯一眼。小妹笑了笑,便不言语了。 钟荣伯好似来了兴趣,问正凯道:“你道是怎么个立业啊?你要真是能做出个名堂,我便也不说你,要是弄不出,还是赶紧先安家,知道吗?” 正凯深吸了一口气,只道:“我也还在想路子,我正想着出去学做生意,您看如何?爹” “做生意,行倒是行,只是做哪一行呢?正所谓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啊。”钟荣伯又吸了一口烟。 正凯来了兴趣,说:“我想先去苏州看看,我想的是在咱们这开个茶楼,苏州茶楼众多。”正法捻着灯芯,说:“茶楼在我们这行得通吗?” 正刚大声地说:“我们这基本上是半农半商,打铁店,炮仗店,南货店,布庄,裁缝店,还有各种做买卖的人,基本上都是有空闲时间的,种田的也只是农忙的两个来月忙些,其余月份还是闲着没事打打牌聊聊天的,我看开茶楼行。” 正凯点了一根烟,接着说道:“我也是这么考虑的,我们这素来就有喝茶吃点心的传统,平日大家都是在自家家里吃,要是开个茶楼,大家在一起聊天休息更方便了,做生意过路来往的也更方便了。我们这水陆交通好,河港就在咱们村南门边,北门连着省道驿站,来往人员较多。我想的是先去苏州学习经营茶楼之道,爹爹,您看如何?” 钟荣伯慈祥地看着自己这个小儿子,不住地点头:“恩,学习可以,你再好好计划计划,想通了就跟我说,我送你去苏州学习一年半载。” 小妹笑道:“正凯哥,你倒是长进了不少。” 正刚抢着说道:“我弟弟他虽上完高中没考上大学,但他人还是顶聪明的,顶上进的,所谓条条大路通罗马,我看未必不上大学就不好,况且现在这上大学的名额限制得那么少,全国也不到50万啊,我们县里也只才上了20几个,这还是省重点,有名的才子之乡呢?” 正凯瞅了小妹一下,漫不经心地说道:“洪恩他能耐,会读书。”小妹正经的不说话了,盯着地上石板看。青石板干净冰凉,小妹感觉到心里也凉嗖嗖的。 等到大家困意袭上来,夜已深沉了。小妹的厢房在后堂,这里清净幽深,后堂外的石墙上起了青青绿绿的石苔,后堂里的菩萨神位高高地立着,小妹习惯每晚进房前在菩萨面前拜上三拜,也有时拿了蒲团出来跪在菩萨前默默地口诵经卷。 这日,小妹心里甚是烦闷,便拿了蒲团出来,点了香,跪着默诵。不觉已是子夜时分了,中堂的钟荣伯父和正法他们都已睡了许久了,小妹在这打坐念经是不扰人的。 “小妹,你怎么还不去睡啊?晚上后堂黑,怕吗?” 小妹倒是惊了一下,回过头看,正是正凯。“正凯哥,怎么这晚了还不睡啊?” “睡不着,你呢?怎么也没睡?”正凯看了一眼小妹,漫不经心地问道。 “好久没有来跪拜菩萨了,怕他们都要生气了。” “呵呵,你们这些信佛的,真让人不解。” “人生苦海,菩萨是来渡世人的。”“是吗?你早点睡吧,这么晚了,冷不丁地让人看了还怪吓人的。”正凯打了个哈欠说道。 小妹诧异,说道:“不好意思,扰了你了。本来也是想趁你们都睡了,不扰了你们才这个时候参禅打坐的。”小妹此时穿了件带下山的居士服和芒鞋,她脸色庄严,双手合十,表示歉意。正凯也有些诧异,他瞅着小妹居士服敞开的后领子里露出的一小截雪白的后颈。他喜欢端庄秀气的女人。他竟看得有些出神了,小妹此时已收拾好佛具。正凯这才醒了一般,赶紧说:“赶紧去睡,明天还要教书呢?”说完,便也赶紧回房睡了。 这夜,其实正凯一直都迷迷糊糊的没怎么睡着。醒着闭着眼睛里都是小妹的样子,一会儿是自个儿去寺里玩耍看到和僧众在一起做法事的小妹,一会儿又是有一次自己去寺后山里打兔子时看到在湖心里独自沐浴的小妹,一会儿又是打着赤脚踩在石板上晾衣服的小妹,一会儿又是夜里深沉打坐念经的小妹,正凯有点迷糊了,像是梦里,可分明又有意识,像是清醒着,又完全不能控制不去想。正凯一直觉得小妹不像村里其他的姑娘,她脱俗,但也是最适合做老婆的。正凯突然意识到,自己或许是喜欢上了这个姑娘。他感到害怕,下意识地拉紧了被子。秋天的夜里还真是凉!正凯按了按太阳穴,极力甩掉这不着边际的想法,开始考虑自己去苏州学习的事。不觉天已蒙蒙亮了,巷子里的叫卖声又开始了。 第十二章 义气冲天 流言蜚语 突然巷子里响起了一个女人的尖叫声,接着便大声地喊“救命!快来人去救命!” 正凯一骨碌爬起来,蹿出左侧门就到了巷子里。 女人是伺金,她慌张地拉着正凯叫道:“快去和尚坟——快去救进进——”正刚他们也起床了,跟着正凯奔向和尚坟。 这和尚坟在北门往浒湾的路上,离了村还有五里路。正凯奋力跑着,他往山路上赶,跨过荆棘路,似雄狮般冲向那里,正刚一行人也被远远地甩到了后面。 远远地,正凯便看到一伙男人正冲着进进拳打脚踢,此时的进进已经是血肉模糊,奄奄一息了。正凯操起路边的木棍,冲向那伙人就是一顿猛打。五个男子凶狠狠一齐冲向正凯。正凯身材高大,力气大得惊人。只见他扔起一个小个子男人就往地上一甩,右腿用力地踢向另一人。却不巧的是,后面挨一人狠狠的一棍,手臂上顿时青筋暴起。正凯顺手从地上又操起一根棍子,甩开两手狠命地向五个男子打。这时,正刚他们一行人赶到了,这五个男子才骂娘地狼狈而逃。 正凯捂着左臂,赶紧跑到进进跟前,一把背起他便往浒湾医院赶去。正刚等人扶着痛哭的金香奶奶也一同赶往浒湾。 在医院里,正凯问一同赶来的伺金:“怎么回事?” 伺金战战兢兢地说:“早上四点多钟我就赶往浒湾去卖辣椒,可一到和尚坟就被这帮土匪拦截了。他们把我身上另外带着的准备买了神图柜的钱也给抢走了。他们围着一起准备分钱时,可巧这进进来和尚坟打柴了。我猜着这伙土匪还有其他意图,便小声地招了进进过来,告诉他”这伙坏人骂你姐姐。‘我知道平素只要谁骂了他那姐姐他便发疯地要和人拼命。这傻进进一听便冲向那伙人打去,我趁着天还未亮赶紧往回来报信了。“ 正凯厌恶地推开伺金,去给进进缴费治疗了。他往书铺街那边去买了些补品和水果,便直接赶到医院了。 进进已经手术完了,全身包扎着绷带。他已经睁开眼睛,看见正凯,便哭着说:“正凯哥哥——他们——他们——欺负姐姐——欺负姐姐——我要——我要教训他们——嗯——教训他们——”正凯苦笑了一下,心疼地摸着进进包着绷带的头。 突然,门被踢开了,“弟弟,我的傻弟弟啊!”翠翠来了,她抱着弟弟伤心欲绝。后面金香奶奶,还有怀了好几个月身孕的翠翠她娘也来了。 “姐姐——嘻嘻——姐姐——谁也不许骂你——谁骂你我就打谁!”进进大声地叫着,看着翠翠自豪地笑着。正凯让翠翠好好照顾弟弟,便出门回家了。小妹下了学往回赶便在巷子里听说了今天早上的事。 其实这双进进只是有时是傻子,有时还是清醒的。从小没有爹妈教导,奶奶也只是把他当傻子养没怎么管他,姐姐更是老早就跟着娘去继父家了。可怜这傻子却是对姐姐实心地好,小时候翠翠卖花时,有谁欺负翠翠了,这进进照那人就是一口,人都叫他疯狗。这进进有时犯糊涂了,也跟着别人学骂自己的娘,惹得旁人一阵哄笑,他便跟着笑。一些老光棍成天想女人,看见进进便问:“进进,你是不是又看婆娘屁股了?”进进冲着这些老光棍就是骂娘。“进进,你想不想女人啊?”这会儿进进又犯傻了,傻笑着说:“想,做梦都想。”这进进也到了该想女人的时候了,他今年十六了,发育得也是五大四粗了,只是这脑子还没跟着长。 翠翠说,我这弟弟不傻,他就是实诚。实诚的话在现在人看来总是可笑的。 可怜的人又遭人打,真是冤枉。小妹一跨进门,就看见左臂上缠着白纱布的正凯,他的脸上涂了好些红花油,嘴角边肿了一大块。 “正凯哥,怎么样?疼吧,你怎么也不等正刚他们一起去呢?”小妹心疼地看着他。 正凯在吸着烟,他看了一眼小妹,低下头说:“不痛。你下学了?” “恩,这伺金也真是的。” “这婆娘最讨人厌,平时嘴巴宽不说,什么便宜都要贪,这会儿还要害着这进进,你说什么人都可以欺负,可唯独这善良可怜的傻进进是万万不可欺负的。你说她还有良心吗?” 正凯愤愤地说道。 “也是。你先歇着吧,我去洗菜准备晚饭了。” 小妹挑了几样正凯平素爱吃的青菜,这菜是正法刚从菜园子里采回来的,鲜嫩肥厚的绿叶。她走到双井边,这里已经有很多女人在洗菜了,男人们照旧在挑水。 大红在一边和牡丹打着牙语:“我看这正凯是和翠翠有点关系的,你瞅呢?” 牡丹撇着嘴点了点头,“我估摸着这两人在谈恋爱呢?要不,他怎么不要命地救那个傻进进。” “牡丹婶,您不可以这样说的,正凯他是人好,帮助弱小。”小妹不以为然。 “哟,你才回来几天啊,你晓得啊?”牡丹白了小妹一眼,又和大红在嚼着舌头。 “小妹,你也来了,洗菜啊?”月荷来挑水来了。 “月荷姐,能行吗/”小妹疑惑地看着月荷的两个大木水桶。 “行。” 凑巧正刚也来挑水了,他一把接过月荷的吊桶,咕咚咕咚几下便把月荷的木桶装满了水,挑了去月荷家,这边月荷则把正刚的木桶打满水。 “月荷姐,你们都用不着说话,做事就这么默契了。”小妹狡黠地一笑。 牡丹瞅瞅这边说笑的姐妹俩,涎着脸问月荷:“月荷,你和正刚的婚事几时办啊?我们也好吃个喜糖。” 月荷朝小妹翻了翻眼皮,“牡丹婶,你也真是喜欢管闲事,你放心,我们要是结婚了,你的喜糖少不了的。” “哟,你这嘴怎么也变得这么厉害,怕是跟翠翠玩惯了嘴皮子都学滑了吧。” “你别什么事都扯着翠翠,好波?”月荷不耐烦地看了牡丹一眼,一边帮小妹一起洗菜。 “哟,你还说我了,你呀,本来是要做洪恩婆娘的,这是洪恩有出息了,你才可以和你那个正刚哥哥谈,要是换了别人,凭他是瞎子是拐子,你也要嫁他。”牡丹得意继续和大红打牙语。 “牡丹婶,你少说点没人把你当哑子。”月荷白了她一眼说道。 “哟,还说都说不得了,我说呀,这洪恩,是大学生了,就我们这地方的人,哪个他看得上?那外面的上海是花花世界,歌舞城,大世界,就是大学里的那些洋气的女学生也够他眼馋的。”牡丹越说越来劲了,一边的大红连拉她都拉不住。“我告诉你们,就是我那去过上海做生意的妹夫都说,那上海女人好看,但也高傲,是看不起我们的,多少男人成天围着她们转,又是送宝石又是送洋玩意的讨好她们,可偏偏这些女人啊,她们不好这个,她们好优秀的男人!像洪恩这样长得还好,人又有本事的,怕是有些女人很是喜欢噢!”牡丹得意地笑了起来,支起两个手肘子,那腋窝的狐臭因着她的慷慨激昂而散开来。 荷不禁用手捂住鼻子,小妹木然地洗着菜。“小妹,别听她胡扯,她就喜欢说闲事。洪恩来信了,他在信上还一个劲地问你习不习惯回来的日子呢?”月荷知道,这小妹多心了。 晚饭一直到饭后大家围坐在天井旁休息,小妹也一直没说话。清香婶娘关切地问:“小妹,怎么了?不舒服吗?让你伯父看看,是不是感冒了?”钟荣伯也赶紧问:“小妹,怎么了?”小妹抬头看了看大家关切的眼神,不禁感动起来,连说“没事,没事,想事情呢。” 正凯瞅了小妹一下,劝慰道:“别想了,徒劳。” 小妹像是被人识破了一般窘迫起来。“正凯哥,你什么时候去苏州啊?”小妹突然想起正凯的事来。 “哦,大概也得过了年开春吧。”正凯坚毅的眼神让小妹觉着特别舒服。 第十三章 冬天来了 秋天的日子过得快,北风一刮,冬天就来了。 强盗鬼子的打铁店的生意冷清了好多,他们得到过完年宵生意才会好起来。犁头耙头开春也大概得换新了。这强盗鬼子是村人给叫出来的,他家祖辈都是打铁的,到了他这一代也不例外。他生得像张飞一般,满脸胡子渣,吃饭喝酒那真是像强盗一样。满身的肥肉横着长,打起铁来,浑身肉颤。打铁店在天官第这条街巷里,小妹每日从学堂回来都要经过他家的打铁店。这强盗鬼子一家只要有钱便要大酒大肉的花,没了就到处借。哪家要是杀猪了,他准来收供费。这是他巧立的名目,一头猪要给他几斤肉。不过世代都这样,杀猪都是要交费的,所以也就没人想起这事不合理来。家里实在没钱没米了,他就让他婆娘回娘家去背些米来。要不就是到处借,往往三十夜也得借钱借米过年。也真对得起他这名字,他一借到钱就关起门来吃大肉喝大酒,像自家钱一样大花。家乡人都怕了他了,不过他要是有足够的余钱也许是会还的,但他从来不曾有过余钱,一有钱就花了,就是开春了打铁生意好了,也不例外。 炮仗店的生意倒是好起来了。冬天来了,闲着没事的婆娘小孩都到炮仗店打零工,做炮仗。这炮仗店就在明经第里,前堂店铺,中堂店老板住,后堂就是炮仗作坊。这炮仗店老板姓谢,是个广东人,来这做生意也有好几代了。人们都叫这谢老板四只眼,只因他带着一副小而圆的镶金边眼镜。四只眼的老婆是本地人,平日里也好打扮,年轻时曾是这一带的一枝花,据说当年她身上的香气能从明经第飘到天官第,这会儿已是半老徐娘,仍是风韵犹存。饭后茶余,无聊的人们总爱拿翠翠和这四只眼老婆比。可翠翠是瞧不上四只眼婆娘的,她就亲眼目睹在易祠的戏台前看戏时,几个外村的男人瞟她时她的那种心神荡漾和谄媚娇笑。更有甚,就是在炮仗作坊里,她也老端着个茶水,穿着过于短的花裙在男人眼前飘来飘去。翠翠觉得她骨子里水性杨花,只是这四只眼盯得严,这才没有闹出什么笑话来。其实,说实在话,这四只眼也不是软柿子,先不说他这块头大,就是力气也是顶大的。曾经在打铁店就和强盗鬼子堵过一次,比赛打铁,后来这四只眼硬是把强盗鬼子给比下去了。这四只眼严严实实地管住了他那婆娘,可这婆娘心里是敞开的,其他男人是有条件就能进去的。炮仗店所在的明经第后面就紧靠着孝节牌坊的,“旌表儒士吴循爱之妻车氏坊”。四只眼老婆每次看着牌坊上这几个硕大的石刻字便摇着头,她是想不通,为何这车氏能在夫君亡后度过这余下的六十载,她想着,这二十岁守寡的车氏难道不是女人! 冬天里的雨在这青石板铺就的巷子里更显得幽冷。下过雨的灰墙和石板路,缠绕着孤寂的愁思。人们下午四点钟不到便都拢着袖子穿过南北巷子,回到那温暖而通透的房屋里。小妹每每在下过雨的巷子里行走,总是不禁惆怅不已。尤其是看着巷子里水渠边的爬山虎叶子已经落光,纷纷扬扬地飘落水中,千般环绕万般流转。小妹看到了岁月,真真切切地顺着这水渠里的水流向未知。 回到家里,清香婶娘正和几个老人在烤火聊天。她们一人挽着一个火盆。小妹看着火盆,觉得温馨,似乎这火盆就代表了呢呢哝哝的老人们的低缓的言语,代表了淘气的小孩放着谷子爆成爆米花般的乐趣。小妹收好雨伞,天井里四水汇下,水沟里已经满了,这些冰冷的雨水,也只有鱼儿才能那样自由地在鱼缸里游动。若是夏日,小妹肯定要掬一瓢水好好凉快凉快。 “小妹,天冷了,快来烤火吧。”清香婶娘一直这样和蔼,她把小妹当亲闺女看。 “婶娘,我不冷,我想回房整理一下。琳婆,锦华婆你们烤火聊天吧。”小妹笑着让她们继续烤火聊天不用管她,便自个人进后堂房里去了。 “小妹真是个乖巧的姑娘,人好看心也善。谁家娶了这样的媳妇,是有福气的。”琳婆对着小妹走后的背影笑着说。 “她确实是个懂事的姑娘,书也教得好,上回校长大人来我家还直夸她教得好。”清香婶娘满意地看着小妹轻轻地关上后堂门。 木板床顶上的牡丹仍开得饱满热闹,凤凰仍看着这吉祥的意象。清香婶娘已经给她加了床新打的被子,鸳鸯戏水,花满人间的被面喜庆而温暖。踏脚凳上放着烤火的小棉被,古老的木柜子里新添了一些正凯给小妹买的书。这些书都是从浒湾买来的,浒湾素有木刻印书之乡美益,那里自明朝便开始有的书铺街,印出来的古典书籍销往全国,书铺街面的“琅嬛中华”的石匾额便可见当年的印书业的繁盛。正凯不知在浒湾的哪个铺子里买到一些极为古旧的线装书,四大名著还有许多宋词元曲书籍等。小妹下了学有空便也看起这些书来,其实在寺里,了如居士给过小妹这方面很多的熏陶。现在人大了,入俗了,对这些诗词里的俗世情感更有感触,这便越看越是喜好看。 第十四章 莽汉子挖坟 呆男人剃头 正刚自从高中毕业后就一直在家,他是个刚烈的人,爱打抱不平,为此经常跟人打架。他在家没事干便去后梁山和柴家山挖坟。 这后梁山是紧靠着疏溪北门的,一出了北门就是浓浓密密的后梁山,这里埋了疏溪下边人的。柴家山据说是柴家人的,这柴家人很早就绝了,只剩下些墙角山包,屋梁段子。清香婶娘家的菜园子就是柴家人的墙角围起来的,那些砖块早已被土掩盖了。这柴家山就在东门口的易祠旁边,是埋了疏溪上边人的。 正刚从浒湾古董店里遇着一个挖坟挖出名的人,那人叫石头,是邻村人。这石头五十多岁,一辈子啥事不做,就只挖坟。他有些鉴宝能力,不仅挖坟挖到了钱,还经常走村串户,到处看看有没有什么稀奇之物。据说,前些年,他就在细仙家收过一样宝贝。 这细仙家是疏溪里最穷的人。这里人人都住在高大宽敞的三堂屋里,像钟荣家这样的光天井就有前后两个。细仙家则住在易祠旁边一间阴暗潮湿的倒了半边的堂屋里,倒了的半边好些人家都关了牛。小妹去给学明做家访时去过,一间阴暗的房间,一家人住着。里面只有一张床,床上帐被破旧,黑黝黝的硬棉花从被子里漏了出来。学明只有住在细仙的嫁妆——个大木箱子上。 像细仙家这样的还能有宝贝?!据说那一日,这石头又来到处转了。他绕着巷子走了大半天,没啥收获。赶到细仙家时,已是过午了。这细仙一瘸一拐地提着猪食来喂猪,猪不知为何就是不吃食,拱着猪食坛子打转转。石头没啥收获也正无聊,看着这猪拱食倒是有了兴趣。他这不看不要紧,越看越是手心里发汗。他怎么瞅这猪食坛子都不一样,凭直觉,他感觉不一般。 于是,他慢悠悠地踱到细仙旁,笑着问道:“哎,你这猪食坛子能不能给我看看?” 细仙傻傻地笑着,溅着唾沫星子笑道:“你——你说话真好笑。你要这猪食坛子作甚?”说完,细仙又傻傻地笑起来,她觉得这人真是个大傻子。 “你给我看,我就买它!”石头一下子从裤袋里掏出几百元出来。 细仙这下呆了,她突然笑了起来,说:“好,我把猪食倒了,给你洗洗。” 这至少是汉代以前的,石头仔细地辨认着,这是个古老的陶罐子。石头心想,这要是拿了去古董店至少要卖它几千元。这几千元是个什么概念,鸡蛋一毛钱一个。他皱了皱眉头,叹了口气:“可惜,可惜了啊。” 细仙傻笑着说,“是吧,我就说只是个猪食坛子,能值什么钱,呵呵,你也真是可笑。”说完就要把这罐子重又拿去喂猪。 石头忙止住说:“我说可惜,是可惜它年代稍晚,做工不够精细,但没说它不值钱啊。我给你两百元,要了它了。”说完慷慨地把两百元大钞塞在细仙手里,这细仙还是有点不敢相信,拿着钱高兴得云里雾里的,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 就这样,这石头最终五千元整卖给了浒湾古董店,就凭这个土陶罐子,狠赚了一把。其实石头也是半桶水,他不知道,就他这个土陶罐子,现在是国宝了,就当时要卖也至少几十万啊。 石头挖坟是赚了不少钱,有了点钱自然就有女人。单身了半辈子的石头,硬是带走了二十几岁的少妇。这婆娘是疏溪的媳妇,她男人又懒又好赌,两人生了崽后几乎天天相骂打架。石头来疏溪次数多了,便跟这里的人都熟络起来。石头挖坟赚了钱,这婆娘瞅了机会便和石头扯无用的话。这石头是光棍,哪受得了这样的言语挑逗,两人这一热乎,两下里商量就这么带人走了。后来她男人也找过她,但她是再也不想回去了,这才罢休。石头这两年人是滋润了不少,坟挖得也越上劲了。 正刚碰着石头时,石头就正在古董店里卖昨晚刚挖的玉镯子。正刚早就想挖坟玩玩,只是苦于没有经验。这石头好酒,正刚拉着石头在饭馆里喝了一天,这石头才打着酒嗝告诉正刚这挖坟之道,末了还带正刚在镇里买了一整套工具。 正刚自从有了这一套工具,就天天往山上去探测。也挖回来过一些东西,一些玉镯子还有些清朝钱币。有时候晚上出去也叫上正凯,这哥儿两胆大似虎,开了一堵坟,一个敲头骨盖,一个找玉镯。正凯说,这古人啊,有镶金牙的,所以头盖骨得敲。这妇女的坟墓里,不管是有钱还是没钱的,必带两个玉手镯子,可见当年疏溪玉器有多普遍。他们的战利品中至少是有一对玉镯子的。他们一晚能开好几堵坟,往往能弄到更多的镯子。但这些镯子古董店给的价钱不高,几百元一对。白天正刚则一个人到处去找天官的坟冢。据老人说,天官的坟里埋了不少东西,只是他的坟很隐蔽。可能在后梁山也可能在柴家山。 正刚就常常拿挖坟时发生的怪事来吓月荷。“那天晚上我碰到鬼火了。我往前走,它就跟着我走,我回过头向它迎面走过去,它就后退。那是正是子夜时分了,天黑得要命。说实话,我当时确实有点害怕,天晓得那是什么鬼名堂。我们就这样相持着,来来回回,最后我疲了,害怕也管不了,就拿着探坟的铁棍朝这鬼火就是一阵猛打。说也奇怪,这鬼火怕打,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正刚讲得津津有味。月荷却越听越怕,劝正刚不要再去挖坟了。这正刚倒大笑一声,说道:“怕什么,我天不怕地不怕,有坟就挖!” 正法瘦弱,不似他那两个弟弟,人高马大的。正法二十二岁了,正当青年,确是羸弱多病,有时弓着背像个小老头。这一个娘生下的,竟有这么多分别。他上学时天天埋头看书写字可功课一点也不乐观,他这真是不是学书的料。说正刚正凯功课也不好,但他们这兄弟俩是贪玩,心完全没放在学习上,可正法不同了,全心地学习,就是学不进。因此,他初中念完了便不再上学了。钟荣伯看他人老实勤奋,便送他到浒湾剃头师傅那学习剃头。这人啊,真是一种木料做一样东西啊,正法学书不行,这学起剃头来,学得又快又好。剃头师傅是浒湾镇里有点名气的师傅,多半是男人小孩去剃,女人是不兴剃头的。正法对师傅恭敬有加,平时人也勤快,这剃头的毛巾,刀子,面盆,热水是早早地备好,来人了,一一递给师傅,又快又好。后来,师傅都不用亲自上阵了,只在一旁吸着旱烟笑眯眯地看着正法熟练地给人剃头。师傅是真喜欢这个徒弟,于是把自己的只要有的本领都一五一十地传授与正法。因此,学了两年徒,正法便顺利出师了。回到家乡,他便经营起了剃头的营生。 以前,家乡是有个剃头师傅的,叫明仔。这明仔六十多岁了,一辈子单身。没讨着婆娘,一个人也就没想着置办家业,因此便一直住在傅仙和琳婆家后面的侧偏房里。那个房间小妹小时侯去玩过,又小又黑。明仔一个亲人都没有,但他成天也是乐呵呵的。平常就给人剃头,晚上闲了就唱唱曲儿,有时也去浒湾茶楼里唱唱评弹。说起这评弹,这明仔是自豪的。听人说,从前明仔家是地主,毛主席闹革命时,把他们家给抄了,明仔爹便被打死了。从前,这明仔娘是苏州大户人家,从小家里一直有戏台,可这明仔娘就好评弹,因此便也着师傅教与她。到后来嫁到地主家后,仍天天唱评弹,有时和明仔他爹唱,有时就和明仔唱。到后来娘死了,这明仔便一直没讨到媳妇,人一寂寞,便一个人在黑房子里唱评弹,他也拉胡琴,自拉自唱。小妹每次路过明仔爷的石窗边,听了他一个人在拉唱,便也不走了,驻足聆听。小妹从前爱听了如居士弹古筝,古筝清新隽永,这胡琴咿咿呀呀却如断了肠般的哀伤。从前了如居士也唱古曲,那是古朴婉转。而明仔唱的评弹哀怨戚戚,一唱一转,无尽的忧愁。 现在明仔人老了,剃头的手也不如以前灵便了,要是赶着他身子不舒服一咳嗽便给人脸上一刀子,因此去明仔那剃头的人越来越少了,除了那些在他那剃了一辈子头的老人。正法剃头功夫好,大家便都慢慢地都去他那里剃了。两块钱一个头,小孩一块钱一个。这正法的生意还是不错的,有时一天能剃好几个头。 其余时间正法就打鱼。用电瓶打,这电瓶是新玩意儿,整个村里就他这一个。平时要是停电了,这电瓶还能供电。正法每次穿好橡胶裤胸前挂个大鱼篓,手里捏着两根长竹竿,后面背个电瓶便出发了。刚开始时,正法打鱼时不能直接接到竹竿网里的鱼,到后来,一条一条正正好好地落入胸前的大鱼篓里,因此他打的鱼每次都满篓了。正法打的鱼就养在天井旁的鱼缸里,人们要买鱼便来这。 正法就成天这样剃头打鱼,有时打鱼回来就去菜园子里采菜回来。平时话很少,见了村里的姑娘媳妇儿都脸红,尤其是见了翠翠,看都不敢看她,只低低地挨着巷子墙边轻轻地走过。 倒是翠翠先热情地打招呼:“正法,去哪里啊?” 正法便抬头看了她一眼又急急地低下头,红着脸低声说:“去刘家坡。” 正法是个让人联想不到情感的人,人们不会认为他心里也能喜欢人。正法单纯,想法简单,也从不表达自己的喜怒哀乐,一直就那么一副面容,永远的不着急。其实,和翠翠的这一问一答,正法心里一整天都七上八下的。也难怪,再怎么说,男人都是喜欢俊的女人的,正法也是男人啊。正法心里是想着翠翠的,可他知道,自己配不上她,这便压住了他这一天的心头热火,又一副知足的样子打鱼剃头。 正凯知道哥这心事,他趁没人时便对正法说:“哥,别憋着自己,喜欢什么就去追求。从前我反对你们,是因为我总觉得她对所有男人好,但其实她心里明白,不是糊涂人。你们要真在一起,倒也中和了一些。”正法感激地看着这个他一向疼爱的弟弟,觉着弟弟真的是长大了。正凯对正法正色道:“哥,你得快点,咱们这对她垂涎的男人不少啊,她也不小了,跟她一般大的姑娘都生娃了。”正法被说得蠢蠢欲动,但一想到翠翠那俊俏模样,就又沉默地低下了头。 第十五章 疏溪年俗 冬天日子短,一天一天的岁月就在巷子里悄无声息地流走了。北风刮得巷口呜呜地叫,石板也缩着身子,水流声里响着冰冷。学校里的泡桐树干枯着枝丫,后面的樟树却仍是一树的暗绿。红旗在冷风中刮刮地叫着,低年级的学生有的抱了火盆放在桌子底下暖脚。偶尔看到火星子四溅的火盆被愤怒的老师扔出门外。郑老师就这样仍过学明的火盆,他说,这学明蠢得不行,上课就知道烤火,一气之下,把他的火盆扔出去摔得粉碎。花坛子里的秋菊已经干枯,美人蕉叶残败。金香奶奶在校门口坐着,虽然带了火盆,仍冻得瑟瑟发抖。小妹顺手从椅子上来了件小棉被,这是烤火用的。她把小棉被递给金香奶奶烤火。金香奶奶又老了,满脸的老年斑,眼睛里被风吹得眼泪直流。她颤巍巍地说:“眼睛不行了。”便拿着随身带着的清明素瓶子,滴了几滴水到眼里。这清明素瓶子是钟荣伯用完的,她要了去,往里面灌满水,搅搅便当眼药水使。 转眼就到腊月中旬了。做生意的人家更忙碌了,里里外外忙。平常人家也有的已经在准备年货了。这里家家是要做米糖的,从腊月开始便蒸了糯米。小妹觉着篾蒸笼里蒸出来的糯米格外香,是那种浓爽的米香。一般人家都要蒸上五六笼这样的糯米饭,多的人家要蒸十来笼。细仙家就蒸了十二笼。出笼的糯米饭一齐倒在洗干净的晒谷竹席上晒。人们都趁了天晴赶快蒸晒。今年的腊月就没几天晴天,因此天一放晴,家家都在晒糯米饭。等晒干了,天也就阴了,北风就一直刮着,眼看着要有一场大雪了。女人们都到南门口的江河里铲了细沙在自家前堂侧门的厨下炒米花,白花花的米花实在是香。这几日,整个村里街头巷里都飘着米花香。这香让人心里无比踏实,这是要过年了。小孩子们早上也不要吃饭,就泡这样的米花里面搁点白糖就这样津津有味地吃着。但这米花可不是用来当泡饭吃的,这米花是来保存米糖的。 炒完米花的人家又准备做米糖了。人们请来村里最会做糖的岫头子。 这岫头子五十多岁,一家平时种点田,闲着时便给人打灶,临年下了,给人做米糖。他这两样本领其实村里很多人都会的,但就他做得出色,因此人们便不自己麻烦动手了,都请他来专门做。岫头子是祖辈打灶做糖的,他爹就曾经专门被雇在大地主明仔家专门做糖,另外还兼厨师。岫头子打得是老虎灶,大气漂亮,红赭石他能在后梁山上挑到最红的,因此灶的颜色也是最艳的。他打灶的本事在远近是出名的,邻村甚至临乡的都有人来请他打灶。岫头子打的灶好,他做的米糖那更是好。一早他就让请他做糖的人家婆娘浸好糯米蒸熟。上午他便带着他的麦芽来,拌蒸好的糯米,放入大缸里用水使劲地搅。这岫头子五大三粗的,他使出吃奶的力使劲搅,直到搅成糊状,搁十几分钟。他拿出带来的白布把这糊状糯米包好放在大锅上架着的木板上,使劲地压榨过滤。过滤后的糯米水流入锅中,做得多的人家有好几锅,一般人家也有两三锅。满了一锅后,主人家便开始架劈柴火烧,一直使这锅里的水熬渐成一锅糖。这糖得熬上很久,等糖开始结块了,便往中间做个凹,里面灌满了喷香的豆雪,然后包住总口,一直拉,拉得有指头般粗主人家便开始剪糖。岫头子拉,女主人剪。箩筐里铺好炒好的米花,这剪了的糖便一根根落入米花中。这一锅剪好了,又开始第二锅。一般的人家也要从早上弄到吃晚饭才做得完,而做得多的人家,要到半夜才剪得完。像细仙家,就剪到半夜。最后一锅干脆不放豆雪,剪成一坨坨只糖。米糖里放了豆雪,脆爽。只糖就只是糖,非常有韧性,小妹就喜欢吃这种只糖。这岫头子往往得整个腊月都忙,有时一天跑好几家轮流着来。人们只需要给十来块钱和两斤糖给他,另外还有一餐饭。这岫头子忙得是不亦乐乎,自家的糖等到快三十夜才做,不过现在孩子大了,他有时干脆就不做了,有各户人家给的糖也差不多了。 第十六章 家贫喜过冬 心大贱旧知 过年的气氛是越来越浓了。有钱的人家买了各式果品瓜子,没钱的人米糖也做了好几缸。男人女人都在忙着买对联年画冥纸,约肉买鱼。媳妇们都纳好了一家人的新鞋,裁做好了孩子们的新衣。就等着落雪过年了。这几天天更冷了,整天阴沉沉的。钟荣伯瞅着天井外的阴天,“怕是有场大雪要落噢。” 学堂已经放寒假了。小妹找空带了好些清香婶娘准备的斋食果品便去了趟寺里。妙相师傅,了如居士一等人异常高兴,硬是要留小妹住几日再下山。小妹应不过,自己也想这里,便住了几日方才下山。临下山时,小妹再三要了如居士到家乡一起去住几日,“清香婶娘也常说要供养居士呢,不要说是过年,就是平常你可常来的。”了如居士谢绝了,只一再要求小妹不要荒了所学的东西。妙相师傅拿了好些寺庙里的小念珠檀香袋等小礼物给小妹带去给清香和邻近的善男信女们。元通法师更是亲自送小妹出了山门,小妹感动,一时无语。 快过小年了,小妹抽空去了趟学明家。学明这孩子说是来年就不学了,小妹觉得不管怎么样,小学总是要学完的,兴许学明一时开化了,指不定成绩还能好起来呢。像他家这样,要是他再不读点书,一代一代总是要这样愚昧贫困下去的。穿过东门边的几条巷子,小妹便到了易祠旁的学明家。远远地,小妹就闻到一股牛屎味。此时,细仙正在把捡来的牛屎和了水搅合起来,然后做成一个个圆坨坨,一个个扔到快倒的那半边墙上。圆圆的牛屎饼一个个紧贴着墙,黑黑的像一粒粒黑棋子。早就听学明说,他娘做了这些牛屎饼卖,卖给临村的人当柴烧。这邻村没山,缺柴烧,便都买了这牛屎饼烧。 “细仙婶娘,忙着呢?”小妹笑着走过去。 细仙右手挖出蜷着的左手里的牛屎,搓了搓手,憨厚地笑道:“呵呵,吴老师来了。学明跟他爹去后梁山了,我家牛在那里生崽了,现在正在接生呢?” “噢,牛又生崽了?你那个残疾证办下来了没有?”小妹想起前段时间让学明带他娘去乡里办残疾证的事来。 细仙忙感激地说:“真亏得你告诉我们,要不然我们什么都不知道,那天办的人好多,我们到快夜了才办到。”说完她又乐呵呵地笑着。 小妹心想,细仙也许从来就没有为自己的残疾而自卑过,她根本不晓得还有自卑这个词,相反地,她感到荣幸,还幸亏她残疾了,才有这一年四百元的救济金。小妹看着细仙满足的笑脸,那是下巴溅满了唾沫的有点变型的脸,她哼哼着看着小妹。“那就好,那就好。”小妹心里感到茫然,看着这纯朴得有点愚昧的细仙,不知该说什么好。 “姆妈!”一个骨碌着大眼睛的小姑娘从房里探出个小脑袋来。 “出来,出来,叫吴老师。”细仙别扭地扯着她的女儿出来。 “是爱香吧,今年多大了?”小妹笑着摸着小女孩的头。 爱香翻动着眼皮,怯怯地看着小妹,只是咬着手指头,不说话。 “她十岁了。”细仙忙笑着说道。小妹见她穿了一身很大的花衣裳,头上乱糟糟的,还粘了铺床的稻草屑儿。见小妹盯着她看,她扭扭捏捏地躲进了里屋。 “这么大还是不敢见人,见了人就躲。”细仙满是疼爱的语气看着房门。 “细仙婶娘,学明和爱香其实都应该读书的。”小妹这是心里话。 “他们不会读,不读也算了,学明可以学学手艺,爱香大了嫁人了,这样更好。” 细仙她是没见识,她根本不晓得读书是可以改变命运的,当然,她根本就没有考虑过命运,她也从来没有想过生活到底是为了什么,只是一代一代这么过,也便是该这么过了。小妹看到,真是什么样的家庭教育出什么样的子女。就是正常的人有这样糊涂的爹娘,也是聪明不过来的。虽然他们都是好人,都是简简单单从无心机的单纯的人。 “过年的年货都准备好了吧?”小妹看见里屋里的爱香手里拿了些米糖在吃,问道。 “做糖了,几缸糖。这爱香天天趴在缸沿上吃。” “其他的瓜子什么的买了没?” “买了些给爱香吃,我们吃糖就够了。”细仙已经洗好了满是牛屎的手,她在围裙上揩了揩手。小妹知道,这是他们家穷,买不起什么年货。“学明和爱香一过年便高兴得不得了,有糖吃,有玩。”细仙扯着衣角,窘迫不已地看着小妹。 回去的路上,小妹一直想着李约的一首诗:曙气变东风,蟾壶夜漏穷。新春几人老,旧历四时空。身贱悲添岁,家贫喜过冬。称觞惟有感,欢庆在儿童。道尽了此时小妹的心绪。 小妹在巷子里就碰到了正凯,他哼了一声,说道:“快回去吧,你的那个洪恩等你等好久了。”小妹顿时血冲到头顶,一时有些手足无措了,心想:洪恩回来了,洪恩回来了。小妹摸了摸辫子,拉了拉衣角,这才几步跨过侧门进去了。 “洪恩哥,放假了?”小妹害羞地看了洪恩一眼。 洪恩笑着说:“还这样扭扭捏捏,大方点!” 小妹心里惊了一下,从前这洪恩从不说自己扭捏的,只夸自己是个含蓄的女孩。小妹稍微放松了一点,端了个火盆给洪恩,“在学校学习生活还好吗?” 洪恩拨弄着火,笑道:“好,但肯定没有人家大城市的学生过得好。” 小妹听这话觉得洪恩有点不好的感觉,便苦笑了一声,问道:“你羡慕他们吗?” 洪恩低着头看着火盆,说道:“羡慕?羡慕有什么用,人家有家底,我只有奋斗了。” 小妹觉得一向乐观的洪恩有些变了,变得有些不自信,便笑着说道:“你可是咱县第一个名牌大学生,多少人羡慕你呢?” 洪恩好像不认识似的盯着小妹看,嘲弄一般地说:“羡慕?确实应该是羡慕。要知道在上海,比我强的人到处都是。你们啊,没有出过外,就不知道外面的人与我们有多少的不一样。” 小妹羞愧地低下头,“洪恩哥,你始终是最强的。” 洪恩笑着对小妹说:“你在正凯家生活还习惯吗?” “恩,他们把我当亲人一样待。” “那就好,你自己凡事也要小心,我看他们怕是看上你了。” “你看你,把人家想成这样。钟荣伯就人好,便让校长安排我住他家,而且婶娘和他们哥儿三对我都如自家人一般呢?” “怕就怕当你当自家人,他们哥儿三,哪个不要讨媳妇,你自己当心!” 小妹有点生气了,“你个大学生怎么倒学坏了?” “反正你对人都得提防点!你到了外面就晓得,外面哪有好人哦?!”洪恩恨恨地说。 小妹嘟着嘴说道:“我看就你坏了。” 洪恩拍了拍屁股站起身来,对小妹说:“小妹,我先回去了,明儿我陪我娘去浒湾买点年货,后天我来找你玩儿,好好地跟你讲讲这外面的世界。” 小妹忽然对这所谓的外面世界厌恶起来,她摇着头说:“去玩可以,但又要讲那外面的世界,我看就不要了。” 洪恩奇怪地说:“你怎么变得不上进了呢?跟你讲外面世界,是怕你跟不上世代了,怕你做了井底之蛙。你看看外面的那些女孩子,现在都在学习呢,无论是知识还是平常生活。你看你,还穿着这样老土的布衣裳,外面女孩都穿呢子大衣了。”洪恩扔起小妹的衣衫衣领,小妹用力地甩开了。洪恩便摆了奇怪的姿势,对小妹说:“后天北门口,不见不散!” 小妹觉得这洪恩有些变了,变得嘴巴子会说了,还有动作衣着也有些奇怪。好好的棉布裤不穿,偏要穿了花花绿绿的衣衫。 正想着,正凯回来了,“回去了,刚在巷口碰着了,这洪恩洋气不少啊。”小妹没好气地冲这正凯说:“什么洋气啊,真是奇怪!正正经经的衣服不穿,穿得那样花花绿绿的。”正凯饶有兴趣地问道:“怎么,处得不愉快?”小妹不理正凯,独自回房了。正凯在背后大声地说:“别徒劳了!” 小妹吃完晚饭便躺到床上去了,这天冷得很。歪着头看了会书,便再也没有心思看了。此时小妹这心里七想八想的,没理出个什么头绪来。她想着洪恩,这个日思夜想的人,见了面倒生分了不少。小妹感到害怕,她想着怕是自己的一厢情愿了。 第十七章 恩变心 正凯有意 第二日,天更阴沉了。小妹没有出门,只是看着天井外的天,盼着还是早点落了雪放晴的好,不然天一直这样沉着,人心里也跟着闷着。就在小妹烤着火打盹的时候,正凯告诉小妹落雪了。小妹心情一下子变得好了起来,她兴冲冲地拉了正凯出门去看雪。 “傻瓜,刚落呢,地下哪里来的雪。你正正经经在这烤火,等了一下午,地上便有雪了。”正凯笑着看着小妹雀跃的脸。小妹这才和正凯坐在天井旁一边烤火,一边看着从天井里飘落下来的大片大片的雪花。 “像这么下,估计一会儿就得全白了。”正凯瞅着这鹅毛大雪点了根烟说道。 “正凯哥,你说想一个人的时候,那个人是不是也在想你啊?” 正凯瞅了小妹一眼,苦笑了一声,不言语。 “你有没有喜欢过一个人?”小妹饶有兴趣地看着正凯坚毅的脸,说实在的,小妹觉着正凯长得还是很有男人味的。 正凯笑着说:“你当我是石头人,怎么可能不会喜欢人呢?” 小妹更来了兴趣,问道:“小声地告诉我,谁啊?”说完笑眯眯地看着他。 “你!”正凯一手灭了烟,“呵呵,怎么可能?” 小妹气得直雷他。过了一会儿,小妹漫无经心地说:“其实我觉得你和翠翠姐倒是挺般配的。” “是吗?” “恩,翠翠姐模样儿好,人也好,你们真的挺配的。” “别瞎说了,你在这烤会儿火,我出去一会儿。”正凯拉紧了棉衣,出门去了。 这正凯三步两步便来到了金香奶奶家,他来帮金香把窗户纸糊好。这会儿落雪了,金香奶奶的房里肯定灌风。顺便给进进带了件他不穿的棉衣。这傻小子指不定又在雪地里打滚呢?等到正凯把金香家该补的补,该糊的糊好后,天已夜了。雪还在不停地落,才一下午的功夫,地上的积雪就没过了鞋,要再落上个一晚上,明天怕是要到小腿肚子了。正凯正想着,明天可以带小妹好好地在雪地里玩玩,便兴奋得吹了小曲回家了。 到处白茫茫的,映得这夜也明晃晃的。天井里已经落满了雪,房屋里各处门窗都关严实了,只是这前后堂的天井纷纷扬扬地落着雪。一家人已经围坐在一起准备吃饭了,就等着正凯。“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快过来吃饭。”清香婶娘疼爱地责备道。“小弟,你今天怎么这样高兴?真是小孩子,落雪还这么高兴?”正刚嘲弄着小弟。“快去换件棉衣,不然过年了还病了。”钟荣伯关切地唤道。一家人其乐融融,在这样的一个雪夜里,在这样的一个快过年的节庆里。小妹感到异常的温暖! “小妹,起床了!外面好大的雪啊!”正凯站在巷子里小妹的窗前大声喊道。 小妹揉揉惺忪的双眼,好一阵冷,她不禁咳嗽起来。 “小妹,你怎么咳嗽了?那你还是再躺会儿吧。”正凯在外喊道。 “我起来了。”小妹穿了清香婶娘给新做的红棉衣,便拢着袖子出到巷子里了。 “正凯哥,你看你手冻得,快回去烤会儿火吧。你告诉婶娘,我早饭就不回来吃了。”小妹对着正在兴奋地玩着的正凯说道。正凯怔了一下,扔掉手里的雪团,拍拍衣服,笑道:“你是去洪恩他家吃饭吧,好,那我们就不等你了。好好玩!晚上早点回!”小妹冲着他做了个鬼脸,便兴冲冲地跑道月荷家。 “月荷姐,我来了。”小妹跺跺脚上的雪,兴奋地叫着。“来了,快,快进来。”洪恩娘亲热地招呼着小妹进屋去。“洪恩,快起来,小妹都来了。”月荷姐刚从菜园里采了一把大蒜回来,看见小妹便冲着洪恩的房里叫着。“起了!”洪恩在里屋大声地应和着。小妹甜甜地笑着,帮着婶娘把厨下的饭蒸笼拿了堂屋里来。 “小妹,这么早啊?不是说在北门口等着嘛?”洪恩冲着小妹挤了挤眼。 “我好久没来了,这几天也没和月荷姐去洗衣裳,又不是来看你的。”小妹撅着嘴说。 “外面的雪好大啊!喔————”洪恩冲着门外大声地叫着。 “瑞雪兆丰年,来年肯定又是一个丰收年!”小妹快乐地说着。 “吃饭啦!”洪恩娘叫着他们俩赶紧吃饭。 “你开始吃荤菜了?!”洪恩诧异地看着小妹。 “吃了点了,清香婶娘怕我饮食不平衡便让我吃点荤菜。再说,我已经入俗了。” “他们一家人倒是对你热情过了头吧?” “你看你,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小妹白了洪恩一眼。 “你们正经的好好把饭吃了,是不是呆会儿你们要去外面玩雪啊?”月荷瞅着小妹洪恩俩神秘地笑着。两人这才不斗嘴了,好好地吃完了饭。 “娘,姐,我们出去玩了。”洪恩带着小妹出了巷子,径直走到北门外的后梁山上。 到处是白茫茫的一片,好一派雪国风光。山上玉树琼枝,松树上的雪压弯了松树枝。洪恩在前面带路,小妹在后面跟着。两人踩着厚厚的雪吱嘎吱嘎地走着。 “咱们到红泥岗上去玩吧,哪里平坦开阔。”洪恩哈着白气大声地叫着。 “恩,好,听你的。”小妹捂着耳朵笑着回答。厚厚的雪盖住了整个红泥岗,好似一大床厚厚的白棉被。这早上还没有人到这里来,整个雪地里没有一个脚印,柔软顺滑的白缎子般。岗下的山林里鸟儿扑腾腾地出窝了,树枝上雪簌簌地掉落下来。偶尔可以看到山林里乱窜的野兔子,还有昂着头走在雪地里的山鸡。 空气极为清新冷峭,洪恩狠狠地吸了几口。 “好香甜的空气啊!”他极其享受地呼吸着,“好久没有呼吸到如此干净的空气了,让我多吸几口!” “好像你在上学时不是一样?”小妹不以为然。 “城市里的一切都被污染了,我有时甚至都怀疑文明是不是一种错误。” “城里的人生活多好啊,你怎么会如此认为呢?”小妹不解地问道。 “你不懂,外面的世界其实很污浊不堪的,像这样的一个洁净的世界,怕是只有这里才有啊!”洪恩意味深长地说着。 “洪恩哥,你变了,变得现实了很多。”小妹不知这是好还是不好,只是觉得洪恩其实内心里不如以前那么单纯快乐了。 “这不是现实,这是长大了。其实有很多事不是我们以前所想的那样,事实上复杂得多了。” “好了,不要想这些个不高兴的事,你知道波,你每次给家里来信了,我都知道。”小妹重又高兴起来。 “是姐告诉你的吧?” “恩!你是不是很担心我啊?”小妹撒着娇问道。 洪恩心里掠过一丝阴影,随即又高兴地说:“是!”小妹张开双臂,跳着跑到岗上,抓起雪团转着圈圈。洪恩看着雪地里的小妹,穿着红棉衣的小妹在白雪的映衬下更加娇嫩可爱了,洪恩就这么傻傻的看着玩得起劲的小妹。小妹笑着直招呼洪恩下岗来玩雪。 “小妹,那不是正刚吗?”洪恩眯着眼睛看山林里跑着的人。小妹停下来仔细一看,正是正刚,他正追着一只兔子在跑。 “正刚哥——”小妹高声地叫着。 正刚好像根本没听到似的继续追着野兔子。他尽力把兔子赶到一个山凹里,趁着兔子筋疲力尽时,猛力一扑,便抓到了这只孤单的兔子。他提着兔子走了过来,“你们在这玩啊?” “嗯,正刚哥,你快放了这只可怜的小兔子吧?”小妹眼睛里泛着同情哀怜的光。 “放?好不容易抓到的,回去放了养也是可以。好久没有看到你这么高兴了。”正刚笑着,转头对洪恩说:“你姐在家?” “是啊,她一个人准又在那绣鞋了。你可以找她去玩会儿,这样好的景致难得啊。”正刚咬着嘴唇笑了笑,一溜烟地跑开了。 “月荷姐跟正刚哥在一起肯定幸福死了。”小妹无比羡慕地说道。 “但愿吧,我这姐从小就心疼人,心疼正刚,什么都顺着他,就是不管他。你看正刚这刚烈性子,三天两头打架,怕是我姐也要受苦了。”洪恩略有担忧地说道。 “正刚他人棱角太分明了,直性子,但人是顶有情义的,他对月荷姐一直好着过来的。”小妹看着红泥岗外渐渐消失的正刚影子点说道。 洪恩悄悄地塞了一个雪团放进小妹脖颈里,冷得小妹又忍不住的咳嗽。洪恩只是一个劲地塞雪团放进小妹衣服领子里。两人这般玩耍了半天,两人又去岗下山林里耍了一会儿。雪海林原,雪地里全是各式动物的脚印。两人往山林深处走,一路上树上的雪都簌簌落下。远处的山岭仍是白茫茫的一片,天色已经转晴了。 “洪恩哥,你看!你快看!那有一束映山红!” 小妹兴奋地跑过去。在白雪的覆盖下,这束映山红开得格外的红艳。好大的惊喜,小妹像发现了奇迹般的快活。她小心翼翼地抖落叶子上的积雪,有欣赏了好一阵。“好有生命力的一枝花!”圣洁世界里的一点红,超尘脱俗。从前总是说梅傲霜雪,可这春日里的映山红也是有的。可见世间万事皆不可一概而论。 洪恩突然觉得这枝花与小妹有几分相似,“你与这枝花竟有些相似!” 小妹诧异地看着洪恩,不解地摇了摇头。 “超尘脱俗,冷寂,满心的春色,自是只有那懂花之人才可获得。” “莫要瞎说了,正经地好好欣赏这世间的奇迹吧!”两人又自赏了一会儿花,好半天,两人也不知早已过午,太阳已经开始西斜了。晚霞在远处雪山上映出红的影儿来,天地间霞飞满天。两人各自回了家。 “我回来了。”小妹意犹未尽地笑道。“正刚哥,你那只小兔子呢?” 大家都在堂屋里,等着小妹和钟荣伯回来。钟荣去镇上卫生所买药去了,还未回来。 “被正凯放了!”正刚没好气地说道。 小妹感激地看了正在吸烟的正凯,说道:“所有的功德里面以放生为最大,珍惜生命,无论是人类还是牲畜,都是与我们一样的。” 正凯掐灭了烟,问道:“你们今天在红泥岗上玩得很高兴吧?” “我从来没看见小妹那样高兴过!”正刚摇了摇头说。 “是吗?高兴就好,厨下有碗姜汤,你去喝了吧!”正凯看着孩子般兴奋的小妹说道。 “咦?正凯,你啥时候这么会关心人了,我还感冒了呢,今儿个陪月荷去拔萝卜倒弄得裤子尽湿了——”还没说完,正刚就打了个打喷嚏。 “让娘再给煮一碗便是了!”说完,正凯一个人去后堂屋里。 小妹怔了一下,便准备回房换件衣服。 “正凯,你在这干嘛?” 正凯正在后堂里的天井旁一个人默默地站着,时不时地用脚踢天井里的雪块。 “其实,我觉得你跟洪恩不是很合适!”正凯满脸的真诚看着小妹说。 “谢谢关心,我自己的事自己知道。”小妹不喜欢这样没来由的话。 “我跟你说真的,你不要到时受伤害了,就晚了。”正凯近乎悲戚的说道。 “一切随缘!” “不要总是这样说,你现实一点,先不说洪恩跟你是两个世界的人,就是洪恩他娘,你难道没有感觉到她对你的冷落吗?从前,她待你像女儿般,可现在呢,你再和他崽好,就是要拖了他的后腿啊?我都看不惯了这样了,亏你还成天的粘着洪恩——” 没等正凯说完,小妹便气冲冲地打断了他的话,“你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吗?你都不知道什么是喜欢,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说我,从此,你不要再跟我说这样的话!” 小妹狠狠地关了门,一个人伏在床上暗自伤心。其实摸着良心说,自己又何尝不知道!只是一直以来,自己把一切情感都寄托在洪恩身上,说一下子没了是怎么也承受不住的。虽然洪恩没有说两人不合在一起的话,但是小妹知道,两人远不似从前的那般亲热,生分了不少。很多观点也不合,小妹热爱这里的生活,可洪恩却断然地说这里到处充斥了黏黏腻腻的落后。小妹的梦在一点一点地被啃噬,心在一点一点地凉。小妹太天真了,在这封闭的村镇里,人们太天真了。 小妹一个人在昏暗的房子里呆了很久,不觉夜已深。 碟片机里放了老旧歌曲,一首一首地放。小妹思绪飘了很远,又很近,隐隐地疼。夜深沉,一片死寂。幽暗的屋里,飘着那首歌,小妹此刻觉得唱到心里了,不觉伤心不已,眼泪扑簌簌地流到枕头上,渗透了半边。 相识也是缘分,你莫再三强求,无谓情自困。 重逢又离别,你不必悔恨。 好梦岂能当真,谁又会愿意永守誓盟? 共你终生相好,见一次面能共结合永相亲? 风花雪月原是过日辰。 分手也是缘分,你莫再三强求,祈望莫怜悯。 谁人重情义,你不必痛恨,天下假情幻似真。 谁又会料到,每一段情代价应该几高,每一个梦留下怨恨有几分。 生于世上原是寄尘。 …… 洪恩自打进了大学里,便始终在想,自己和小妹到底有没有结果。看着路上一对对同学甜蜜地走过,他动摇了。他以前从不知道,这里的人们的观点会与家乡里的人有多大的差别。从前他觉得小妹是多么的了不起,多么的清高啊,可现在她只能被称为村姑!他堂堂一个名牌大学生要和一个没上过大学,甚至正正经经学都没上过的人结婚,不说在同学眼里没面子,就是日常生活上也是有太多的分歧的。日后,自己还要走得更远,他不敢想象小妹非但不能帮扶,只怕是要拉后腿的。从前自己的那么些天真的想法在现实面前是不堪一击的。这是事实,任何的花前月下,任何的两小无猜,全不是真的。虽然他回来之前决定了不再和小妹黏黏呼呼,但一回来看着单纯热情的小妹,他又动摇了。他一个人的时候,心里不断地挣扎,不知自己是否太过自私了。他的爱变得勉强! 第十八章 除夕夜正凯表心意 一直到三十夜,小妹都没有去找过洪恩。 大年三十这一天,一大早小妹便起来在厨下给清香婶娘打下手。她蹲在水渠边的石墩上,洗着蒸饭的蒸布。 牡丹在水渠的上游,大声地冲小妹叫道:“小妹,在寺里过年与这里大不相同吧?” 小妹哈着白气笑着说:“是啊,寺里虽是节日,可还是清净许多啊!不似这里这般热闹。您家太太好些了没?” 太太是牡丹的儿子,本来是叫太平的,可这牡丹宠爱这孩子,便总是昵称太太,大家伙儿便也跟着叫太太。过小年那晚,这太太在自家的稻草堆里放炮仗,引了着火。那稻草一点便燃,登时是火光冲天,这太太衣服都烧着了,幸好只是腿上烫出了几个水泡。 “好多了,这伢就是调皮!清香有你便有了个好帮手。” “我倒给婶娘添了不少的麻烦呢?” 大年的早上,街街巷巷的人家都是吃肉圆子,有的也只吃肉葛粉。上午,男人们写对联,打纸钱;女人们杀鸡宰鹅,准备着晚上年夜饭要的菜;孩子们则兜着米糖瓜子满巷跑,吵着嚷着。催债的人也趁着大年三十去欠债的人家里催债。四只眼婆娘一大早便赶到细仙家要年前的炮仗钱,细仙摊着嘴尴尬地让推迟到年后。强盗鬼子照例又到处借钱借米,他苦着个脸说:“这年夜饭还等着米开锅呢?明开春你要打个什么铁器,只管说!”中午饭有的人家是挑面,也有的是吃薯粉,总之是不能吃米饭的。一过中午,男人女人们便都忙开了。女人们开始在蒸饭做菜,男人们开始用女人舀出来的一盆米粥糊对联贴年画。前堂中堂后堂各个厢房偏房都贴上了,就是鸡鸭猪牛栏外也贴上了“金鸡报晓”“六畜兴旺”“水草长生”等小对联。女人们大声地叫着男人贴完快来烧火,叫着小孩子别说蠢话,这声音从一个侧门传入另一个侧门,又连着对侧门的人家,传得巷子里是吵翻天,巷巷回应,整个村子都在沸腾。狗也跟着叫,小孩子们有的打架了便放开喉咙哭,期许在这样的节日里大人们的和颜悦色。等到饭菜做得差不多了,女人们便烫好元符条(一大条肉)放入大面盆中,放两个蛋,再加些大蒜等东西端了给男人们。男人们便拿了这供品带着一副小炮仗去沙公殿,去敬沙公老爷。女人是去不得沙公殿的,只许男丁。因此,从下午三点钟开始沙公殿便啪啪的直响个不停。敬完神,一放炮仗,年夜饭便开始了。家家年夜饭的时间不一样,这巷子里的炮仗声就响个不停。早的三点开始吃年夜饭,晚的到夜间九点都有的。 清香做了好大一桌子的菜,大家坐定后,年夜饭便开始了。 正刚虎头虎脑地边吃边笑着说:“嗯,好吃!”钟荣伯看着孩子们,笑着说道:“大家敞开肚皮吃。”正凯喝着酒,说道:“唯有这杜康是好东西!”说完便又倒了一杯一饮到底。清香心疼地看着正凯说道:“正凯,别喝那么多酒,多吃点菜!”正刚笑着说道:“正凯,你怕是有心事哦,哈哈。”正凯只管喝酒不理会。大家又吃喝了一回,这正凯则还是一直只喝酒。钟荣伯觉得奇怪,这正凯平日不似这般喝酒啊,便问道:“正凯,你怎么了?”正凯有些微醉了,他端着酒杯笑着说:“没事,今天高兴,就多喝了。爹,不会是过年了都不让我多喝几杯吧?”清香倒了杯茶水递给正凯,正凯还只管喝酒。正法看不过了,夺过酒瓶不让他喝,“正凯,好好吃饭!”小妹不言语,只顾埋着头扒着饭吃,怕是自己说的话刺激他了也未可知,要这样,这正凯也太小气了。 正法拉了正凯下桌回房后,正凯已经醉了。他脸色红一阵白一阵,想吐又强忍着,身子微微颤抖着。他半躺在床上,手压着胸。 小妹想他这阵子肯定不好受,便沏了杯茶进他房去。小妹很少来正凯房里,除了跟清香婶娘进来搬被子出去晒便没来过。正凯的房里整洁干净,神图里摆了孙子兵法和一些战争年代的军事战术书籍,另一个柜子里摆了好些经营管理方面的书籍。小妹惊奇不已,想正凯平日竟然还读书。床头上挂着一串小佛珠,这是小妹从寺里捎回来送给他的。雕花窗板上吊着他自己做的弓箭还有木驳壳枪。木墙上贴了好些抗日年代的图画,还有梁山伯与祝英台的图画。小妹平常就喜欢看这些图画,一幅一幅有情节的故事连环画。 正凯欠了欠身努力地坐起来,他摇晃着说:“你怎么来了?” 小妹把茶递给他,“喝杯茶吧,好过些。” “谢谢!你也过来坐会儿吧。” 小妹挨着正凯坐下。“好些了没?”小妹突然有点心疼正凯。 “好多了,我打算初六去苏州。”正凯坐正了些。 “都联系好了?” “嗯,我爹他有个朋友在那边做生意,正好我跟了他去,他说现在刚过完年,那边许多茶楼都在招工。” “只是在外学徒苦了点。”小妹有些担心地说。 “年轻时还怕吃苦么?只要能学到经营茶楼之道,什么苦也不算是苦了。所谓苦尽甘来,不受苦,何来的甘甜。” “你有这样的志向是最好的,只是一个人在外不比在家里,凡事还是要忍着点。” “你大可不必担心我,倒是你自己,不要想过多,凡事看开点。” “嗯,我晓得。”小妹抬头一看,与正凯对了个正着。两人沉默不说话了,心里都七上八下的。小妹心想,要是没有洪恩在先,自己也许会喜欢上这个一向懂事的正凯的。他长得很正气,浓眉大眼,嘴唇饱满。有了洪恩,便什么都没有可能。 “他不值得你这样想!” 小妹感到诧异,自己心里想的被正凯猜个正着。“你不懂!” “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没有洪恩,你会不会喜欢别人?” 小妹心里想的又一次被正凯猜着了,她不说话了。 “我会给你来信的。”正凯看着小妹,此刻小妹脸色绯红,明眸皓齿。他有点迷醉了,此刻他有点冲动,但一看小妹紧张的眼神,他又抑制住了自己的这股冲动。 “你记着,一定要好好保护自己!”正凯像是在企盼小妹,“那你先出去吧,在我房里呆久了不好!” 小妹轻轻地走了出去,带好房门。 外面有些人家已经开始放焰火了,火光四射,五彩斑斓,映得天都亮了。地上的积雪仍很厚,小孩子踩着积雪吱嘎吱嘎地放着小炮仗。一派祥和的气氛。 大人小孩开始洗浴穿上干净的衣服,小孩子们大都穿上娘给做好的新衣裳和新布鞋,正热热闹闹地在讨了压岁钱守岁。守到越晚,给的压岁钱就越多。 大家都守在清香婶娘的房里,一家人坐着一边烤火一边聊天。正凯早已睡下了,其余人都还守着。 “伯父,正凯他初六就要出门了?”小妹想起正凯说的事来。 “是啊,这孩子现在是长大了,知道长进了。”钟荣伯脸上喜形于色,正得意的摇着头,忽然看着正刚说:“正刚,你也该为自己想想出路了。你看你弟都比你晓得长进,不要成天就是闹事打架。” 正刚不服气地说道:“我早想好了,我从小就喜欢练武。爹,要不你送我去白马山习武吧?” 这白马山武术学校是浒湾镇上一个叫当财的人开办的。据说当年,他穷苦潦倒,一天晚上他在自家地上睡觉,听着地底下咚咚的响声。他越听越奇怪,便拿了锄头用力敲碎石板,这一敲不要紧,再敲就看见一个石盒子。这当财越发好奇了,又是用力一砸,把这石盒子打开了。天啊!他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一直用手使劲地拍打这大脑。黄灿灿的一盒子黄金条,好大的一笔天外之财啊!这当财当晚盖好一切,烧香对着天井外的天有时磕头又是跪拜的,老天开眼了,我当财发财了。这后来,他便决意要办个武术学校,自家三个儿子也在里面习武,为的就是保护这数不尽的财产啊。 钟荣伯有些疑虑,问道:“你习武了以后可干什么呢?”“做保镖,或是当保安,或是以后和正凯他们做生意,这有个好身手也是必要的,爹你说呢?”“好吧,你自己想好了,就跟我说,什么时候去,你都计划好了再说吧。” 小妹有点怅然地说道:“正刚正凯哥过了年都要出门,家里可冷清了不少呢?” 正刚笑着说:“你总是这么多愁善感!你也大了一岁,估计过了年就有媒婆来给你说媒呢?正经的找了个好婆家嫁了才是正事噢!” 清香婶娘也说:“可不是,十六了,我那个时候孩子都有了。隔壁美绿,还有下边的菊菊,不十五就嫁了?” 小妹不好意思地回避着这个话题,她又扯到其他话题,“婶娘,您以后有福气,有三个媳妇孝敬您呢?”清香笑着摇摇头说:“只要这媳妇孝顺才好!”正刚笑道:“娘人这么好,谁做了我家的媳妇真是享福了。”小妹竟也有些羡慕起来,清香婶娘真的是极为温和和善之人啊。 大家聊了半夜,正法放了关财门炮仗,大家便各自回房睡觉了。 第十九章 英癫子溺女 翠翠绝命 开门财炮仗一放,小妹便醒了。她起身点了香便在菩萨前轻声念诵起来,天还未亮。等到天刚亮,巷子里便有人在议论。小妹仍在做早课,继续轻声念诵。等到大家都起来了,小妹才收起佛具,走到下堂来。 在侧门外的水渠石墩上,小妹听到牡丹和另外几个女人在议论,仔细一听,原来说的是翠翠娘。 小妹回到厨下,好奇地问道:“婶娘,她们怎么都在议论翠翠娘啊?” 清香叹了一口气,说道:“这英癫子(翠翠娘)昨天生娃了,大年三十生的,是个女娃,她便和育红商量着不要了。便将奶头硬塞进女娃口里,使劲地挤奶,硬是把这刚生下来的娃灌死了,昨天下午便埋到沙窝坡上。不知是谁把她这溺女婴的事报了公安局。昨个派了公安来调查,硬是在沙窝坡上挖到了死去的女娃。今天一早,这育红便被带走拘留了,据说还罚款了。” 小妹忙双手合十,口里念道:“阿弥陀佛!罪过!” 清香婶娘摇了摇头,说道:“都想生男娃!你看,我们这的那些个年轻人,都在广东那边生孩子,生了不知多少个女娃,有的就送人,都为生个男娃!” 小妹无奈地叹了口气,便也不再说话了。 吃过饭,小妹便拉了月荷去翠翠家里。翠翠正在照顾她娘坐月子,看见小妹俩来了,便示意让在她房里等。好一会儿,翠翠才解下围裙来到房中。 她苦笑地摇了摇头说:“你们都听说了吧!谁晓得这也能算故意谋杀罪?” 月荷也不解地说:“是啊,像这样的从前不都这样,只是不知是哪个告的密,真是没良心。” 小妹突然觉得翠翠和月荷竟如此的残忍,竟对死于非命的女婴毫无感觉,竟认为这是何等的合理与应该。她沉重地说了句,“只可惜了这小小的生命。” 其实这真怨不得翠翠她们俩,像这样的溺婴现象自古至今都是有的,古风纯朴的疏溪,自然溺婴不少,人们自然意识中就不认为这是犯罪,自己生的娃自己处理,根本是无关紧要不相干的事。这育红也足够倒霉,偏偏就是他不要了自己的娃就被人告了故意谋杀罪。街巷里沸沸扬扬地传着这育红是倒八辈子霉。可怜尸骨未寒的小女婴却从未被人提起,她甚至不是一个生命,而是一只猫儿狗儿一样的被遗弃。为着这事,小妹好几天闷闷不乐,茶饭不思的。正凯知道她的心事,但也是没有办法,便让她自己调整。 正凯还有两天便要出门了,他趁这两天赶紧把要办的事都办了。年前细仙找过他,让他把学明带到他朋友那里去学门手艺。这几天,正凯到浒湾找了他的朋友细仔。这细仔是丧葬仪仗队的老板,手下管着吹喇叭,打鼓,哭娘等十多个人。这细仔是正凯中学时同桌,十分敬佩正凯的为人,这便当正凯是真兄弟。据说当年这细仔偷了中学旁边的西瓜被逮住了,被学校责令退学并罚款。后来这细仔趁夜黑,牵了这家人的牛崽便往山上跑。他拉了正凯一起去,两人三下五除二就把这牛给宰了,还拖了校长厨房的煤气灶出来,开最大火烧牛头。他觉得正凯够意思,从前对他的那些成见都没了。其实,正凯事后一直为自己的糊涂而懊恼不已。他也一直不敢把这事告诉小妹,他知道,小妹若知道了,肯定是非常生气的。 正凯跟细仔细说了这事,让学明到他这班里来学吹喇叭,日后也有个谋生之道。细仔二话不说,让正凯当天下午便领了学明来。学明乐呵呵地来了,细仔让他使劲地鼓腮帮子,吹气。末了,他递给学明一把黄灿灿的大喇叭,让他试着吹吹。这学明书不会读,这吹气喇叭来一下子就吹上了。其实吹喇叭是有窍门的,一般人就是直着嘴巴使劲吹,尽使那没用的劲,根本吹不响。这学明扁着个嘴,鼓足腮帮,眼睛一直,喇叭“嘟嘟”地响了起来。细仔显然感到有点意外,他笑呵呵地说:“行啊!怎么吹的?”学明摸着头憨憨地笑着,“跟放屁一个道理,两片嘴巴做成屁股眼那样,一松一紧地送气,这气一动便出声了,呵呵。”细仔使劲地拍了他的头说道:“哈哈,说得好,这叫振动,其实跟放屁还真是一个理。”末了,细仔拍拍胸脯说:“正凯,你放心,这学明放我这了,不出两年,他便会是个顶好的喇叭手了。”正凯这才放心地请他和学明到馆子里去,两人又喝了几两小酒,道了各自打算,这才各自回去了。 正凯把这事告诉给细仙了,细仙傻乎乎地笑着,嘴里不住地笑道:“呵呵,他怕鬼会吹喇叭噢,呵呵。”正凯把细仔的话告诉她了,说这学明就是学喇叭的料,让她放心便好了,这才走了。他没有直接回家,而且又去进进家了。这进进刚复原不久,还不能做重活。正凯帮金香奶奶的水缸里都挑满了水,又去给她碾好了几缸米,足够她们祖孙俩吃上半年。正凯刚出她家门到巷子里,便碰到也来这里的翠翠。 “你又来帮我奶奶挑水了?”翠翠想都不用想,便知道正凯如往日一样来挑水。 “嗯,以后你可要多回来帮你奶奶挑水。”正凯站住了,严肃地对翠翠说。 “呵,你这个大好人不是常来吗?”翠翠插着腰笑着说。 “我要出外了,不在家。进进人有时又犯糊涂,要是一不小心掉了井里就不好了。”正凯担忧地说。 翠翠想起上次进进掉入双井里时,一村人的焦急,最后还是正凯让人用绳子牵着下井把他捞了上来。 一想起这,翠翠不禁心里一酸,感激地看着正凯说道:“我这傻子弟弟,真是费了你不少心。” 正凯看着水渠里的水,几片白菜叶子飘落上面,淡然地说:“没什么,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说完,便转身要走。 翠翠一把拉着他的手,戚然地说:“你跟我就没有话说吗?” 正凯甩开她的手,正色道:“我哥人挺好,老实善良,他——”,正凯顿了顿,翠翠如箭般的眼神让他感到悚然,“我哥他挺喜欢你的。” 翠翠心里凉透了,她反笑道:“你哥是人好,比你好了不知多少!” “如果他想娶你,你会答应吗?”正凯感到意外。 “哈哈,想娶我的人多了,难道我都要答应啊?”翠翠大笑了起来,她用手拨开颈边的头发。邻里的狗听了翠翠的笑声,被惊吓了一下,也跟着吠了起来。 “别人我不知道是什么意图,但我哥是真心的喜欢你!” “喜欢我,那让他来说啊,你说什么?”翠翠心碎了,她绝望地笑着。 “我哥他一向自卑,不敢对你说。”正凯无奈地摇了摇头说。 “哈哈,自卑,我不懂。我看是懦弱吧,你瞅瞅他那副风都能吹倒的样子。哈哈,太好笑了。”翠翠笑得有点站不住了,倒要倒了个踉跄。正凯生气地掉头就走,却一下子被后面的翠翠一把抱着。 “正凯,你不要走,你到底要我怎么样你才会对我好一点?”翠翠彻底崩溃了,她终于哭了出来。红粉香腮,任冰冷的泪水浸湿。正凯不为所动,冷冷的站着不说话。 “你对进进那么好,你可怜他,我也一样,你怎么不可怜可怜我?”翠翠无助地哭着。 正凯心里不由得烦躁起来,说道:“你好好的一个人,为什么要别人可怜,你平常的那些骄傲呢,那些让人遥不可及的高调呢?快站好!” 翠翠娇美的面容因伤心有点扭曲,她哽咽着说:“是——是——我的那些高傲在哪里——在哪里——” 正凯心软了,他转过身扶住翠翠,说道:“你是个好女孩,你的美丽和大方让多少男人迷醉,可是我心里早已经有了人了,我无法欣赏你的美,请原谅我!我哥是个好人,你嫁了他肯定会幸福的。而且感情是可以培养的,我也不知道你到底是怎么看走了眼看上了我。” 翠翠摇着头不住地说:“我原该早就明白的,可是我控制不了,我喜欢你!你要我吗?”她在乞求。 正凯一把推开她:“以后一定要自重!不要动不动就说要给人!” 翠翠又粘了过来,“正凯,你可以不娶我。” 正凯发怒了,“你知道吗,多少男人女人在背后说你浪,可是我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你不是,你为什么要这样说呢?你一定要清清白白,明白吗?”说完,他甩开翠翠,绝情地走了。 翠翠想起自己为了这正凯情窦初开,想起自己为了这正凯的日日夜夜的孤单与守候,不禁泪流不止。她感到毫无力气,顺着灰墙倒了下来,蹲坐在地上。她想起了爹死时那因抽搐变形的脸和嘴角的泡沫;她想起了娘,还有可怜的弟弟三个人抱坐在黑暗潮湿的房里;她想起了娘不要他和弟弟去跟别的男人结婚,伺候着不是爹的爹;她想起了那些坏孩子扔着石头赶她和弟弟离开这里,她姓双,不姓吴;她想起了正凯,这是她唯一觉得生活美好的缘由,可是他根本就看不上她!翠翠感到万念俱灰,生活一点意义都没有了。她突然想起那个被娘遗弃的死孩子,她努力地扶了墙站起来,踉踉跄跄地走出巷子。她不时地笑着,寂静的巷子! 夜幕降临,积雪还没有完全化完,天寒地冻,天井屋檐下挂着一串串的冰柱。明天正凯就要出去了,现在清香婶娘正在帮他收拾行李,正刚,正法在和正凯说着在外注意的一些事,钟荣伯在一旁吸着烟,他是心里舍不得这孩子一个人出去。早早的大家便睡下了。 第二十章 正凯出外 流言漫天 天还未亮,大家便起来了。 吃完饭天还是灰蒙蒙的,小妹和清香婶娘便提了行李送着正凯去西门了。钟荣伯的那个朋友已经在西门等着了,一阵嘱咐过后,正凯便跟着那个人走了。清香看着远去的正凯的身影,叹了口气:“希望正凯在外能一切平安!” 大家刚走到天官第巷子,便听人说翠翠出事了。小妹拔腿就跑,赶到翠翠家。 月荷姐也在,金香奶奶,还有进进都在。翠翠躺在床上,身上盖了三床大被子,进进正拉着她的手在一个劲的哭。她脸色乌黑,嘴唇发白,眼睛紧闭。旁边地上一滩水,还有一些药瓶罐子。 小妹急切地问着月荷:“月荷姐,翠翠姐这是怎么了?” 月荷抹了抹眼泪,说道:“哎,可怜,她竟投水了。” 小妹吓呆了,她呆呆地问:“她怎么了?” 月荷扶着小妹说:“还好,被人发现了。真是天开眼,让石头给救了。据石头讲,他当时刚挖完坟回去,在河坝上便看着水里漂着一个人,隐隐地还在动。这石头挖人祖坟挖多了,这回是积德了,把翠翠给捞了起来。这天寒地冻的天气,这翠翠在河里泡了几个小时,可怜!” 小妹双手合十,不住地念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保佑翠翠姐,保佑翠翠姐!” 月荷姐担忧地说:“钟荣伯刚回去了,他说已经给她打针了,只是她的体温实在太低了,还怕发低烧,你看到现在还没有醒。” 翠翠娘头上包着棉布,弓着腰出来了。她这会儿还在坐月子,她无力地说:“你们先回去吧,她这一时半会儿也醒不来,能不能醒来还要看天噢!”说着她又淌下泪来。金香奶奶抹着老泪,说道:“我这可怜的孙女,怎么这么想不开噢!”小妹用手摸了摸翠翠的额头,冰冷冰冷,不禁又落下泪来。月荷劝慰了金香她们一阵,便拉着小妹回去等消息了。 钟荣伯正和清香婶娘在说着这个事,只听钟荣伯说:“翠翠这一遭真是受大了,她的身体状况非常不好。”清香婶娘叹着气说:“好好的一个姑娘,想不开。”正法一直埋着头,不说话。他想不通,这万人迷般的翠翠,究竟有何想不开竟走此绝路,但他更多的是担心,担心命在旦夕的翠翠。 又有不少人要闹流言了。若是别人投河都是满天流言,何况是翠翠。小妹在水井旁洗菜,这牡丹就和人议论开了,“怕是翠翠被人给强奸了。” “我看八成是被她那老娘给逼的。” “我前儿就瞅见正凯和她在巷子里,她那时好像人很激动的样子。” “天啊,不会是正凯吧?”牡丹睁圆了眼问道。 “正凯人还是很厚道的,应该不是。” “哎哟,你呀,人心隔肚皮,这话是一点没错。” “平时,我就看翠翠跟这正凯关系不一般。” “被你那么一提醒,我倒有点印象了,早上清香家放的那个炮仗就是送正凯出去的,说是出去学做生意,怕是出去躲避吧。” 她们看见小妹在,便压低了声音继续说。 “还是不要乱猜,是谁不好说,你看我们这哪个男人不对人家翠翠垂涎三尺的。” “说的也是,但我还是觉得这正凯怕是人面兽心噢!” “平常就瞅见那正凯三天两头往金香家里跑,不是挑水就是担柴,我看怕是早就有预谋了。” 小妹听不下去了,冲着几个婆娘说道:“牡丹婶,你们就不要乱话了。翠翠现在还没醒呢。” 几个婆娘瞪了小妹一眼,自顾自地又说开了。 小妹这是头一遭把正凯和翠翠连着想,她相信正凯没有那么龌龊,她也相信翠翠那么厉害是不会被人玷污的。翠翠肯定是累了!但小妹却隐隐地觉得正凯和翠翠肯定是有些瓜葛的,说不定这两人还是地下的恋人也未可知。小妹突然觉得他们特别般配。 钟荣伯吃了晚饭便带着药箱赶到翠翠家。此刻,翠翠已经醒了,但高烧。钟荣伯给她打了吊针,并包了好些退烧药给英癫子,让她按时给翠翠服药。临走时,英癫子把憋了半天的话问了出来:“你家正凯今儿早上出门了?”钟荣伯感到奇怪,怎么这会儿突然问起正凯来,便问是怎么了。英癫子只是支吾着不说话。钟荣伯又嘱咐了一遍让好好按时给翠翠服药,这才回家去了。 一回家中,钟荣便发现家中气氛不对。清香婶娘委屈地说:“真不晓得是哪个在嚼蛆噢!怎么我们正凯刚走,就冤枉到正凯头上了。”正刚生气地骂道:“他娘的,翠翠投河了与正凯有什么关系,下次我要见了谁说,非撕烂她嘴!”正法摇着头说道:“正凯不会的,绝对不会!”钟荣伯算是弄明白了,原来这英癫子也听了流言,以为这翠翠是让正凯给害的。他重重地叹了口气:“人言可畏啊!”小妹劝慰大家:“清者自清,相信等翠翠好了,一问便知了。”大家又叹息了一会儿,便各自闷闷地回房睡了。 吃了早饭,小妹便约了月荷一道去看翠翠,听钟荣伯说,翠翠昨儿个晚上就醒了。翠翠躺在床上,闭着眼睛,眼角清晰的泪痕可以看出她刚哭过。 “翠翠姐。”小妹轻轻地叫唤了一声。 翠翠静静地睁开眼睛,乏力地让两人坐下。她欠了欠身努力坐起来,“头还是沉沉的,抬不起来。” 月荷忙让她躺下说话,“你也真是的,竟这样想不开。” 小妹拉着翠翠的手,不说话。 翠翠轻轻地哼笑了一声,说道:“我这一回没死成,以后就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想法了,我不但要活下去,还要好好地活下去。” 这下,月荷小妹才放下心来。 翠翠脸色仍旧发白,她好像在攒集全身的力气,坚决地说:“在江里我就想明白了,心里没有过不去的坎,说是没了谁无法生存下去,可就在生死一线的时候,你会明白,什么人都不值得你为他而去死。所以那一刻,从未有过那么强烈的求生欲望,我使劲地挣扎。” 月荷给她拉了拉被角,说道:“你呀,也真是命大,碰上了那石头鬼。真不晓得他那时怎么会想到要救下你。” 翠翠闭了眼睛,笑道:“哈,怕是挖坟挖多了,太缺德了这阎王鬼子是一笔一笔地记下他的帐的,他这怕也是积了阴德。” 月荷平日就担心这正刚挖坟缺德,这会儿让翠翠给说出来了,心里是老大不高兴,同时隐隐地惧怕,她没好气地说道:“你怎么这么没良心啊,人家石头舍身救你,你倒说他缺德了。” 翠翠觉得这月荷真是好笑,就这么说了一下石头,她倒想起她的那个正刚来,真是对正刚十二分的牵挂与真心。可转眼一想,自己以前何尝又不是这样对的正凯呢,可他呢?翠翠心里又被重重地击了一下,击到软肋,又不觉泪垂。 月荷忙放下心里的不快,笑着劝道:“你看你,这才说了你一句,你倒哭了起来,别人看了,还以为我欺负你了呢?” 翠翠努力地挤出一丝笑容,说道:“我这全不是因为你,只是这头痛得厉害,这才流了几滴泪。” 小妹一直就呆呆地看着翠翠,也不言语。末了,翠翠说了一句话,让小妹倒是背里透出凉气来。她媚着眼睛,哼笑着说:“哈哈,与其清心寡欲,不如烟花般地灿烂一回。全不用去想那些个过往,过去了就是过去了,再也回不去了,哈哈。”她说得潇洒,可小妹心里却感到无比地沉重,不禁为翠翠担忧起来。 第二十一章 学明吹喇叭 翠翠进歌舞团 临洪恩去学校之前,小妹又去了趟他家。洪恩在家过年这半个月胖了不少,头发也长长了。两人在默默地收拾着洪恩的行李,只是不说话。还是洪恩憋不住了,他埋怨道:“你怎么像个哑巴一样一直不说话。看你天天往翠翠家跑,到好像有说不完的话。”小妹仍是不说话。“我跟你说,你还是少和那个翠翠来往,我看她不正经,你瞧她平时那不端庄的样儿。”小妹这下生气地说道:“你怎么这样说,翠翠是什么人,我难道没你清楚吗?”洪恩也来劲了,他冲着小妹叫道:“还有那个正凯,你更不能跟他交往,我看你还是搬出他家最好。我看他也不是个正经的人。”这下,小妹忍无可忍了,她生气地大声说道:“你怎么这么俗气,大学没把你教好,倒是变坏了。从前的那个正义的,有情有义的洪恩哪里去了?”洪恩从未见小妹这么大声地叫过,他突然觉得这小妹原来跟一般世俗女子一样,亏自己还一直认为她的不寻常呢。他有些厌烦地说:“别老说以前的我,你看看你,自从来了这,你看你变得有多俗气呢?人家外面的那些女学生,天天看书求上进,你呢,倒天天管起这村里的大大小小闲事来,有时间,好好地看会儿书。”小妹心里一直担心的事被洪恩明口说出来了,她放下行李,冷冷地说道:“你终于说出来了,你的这些天都一直避着和我见面,好,你可以去走你的阳光大道,全不用想我该怎么样。我自己的事自己明白,希望你能如愿!”洪恩喃喃地说:“你倒还以为自己了不得了,别拖我后腿就求菩萨了。”小妹心里痛苦极了,她竟有点蔑视这个自己一直崇拜的洪恩哥哥。心里的那面镜子一点点地在破碎。她跑出去了,洪恩头也不回地收拾着行李。 翠翠又跟往常一样洗衣洗菜了,这脸上的也经常笑着。倒是旁人觉得奇怪,这翠翠跟没发生过事一般。也有好事的女人问她:“翠翠,有什么事尽量可以说出来,现在讲法律了。”翠翠倒奇怪了,“哟,我有啥事,你还懂法律啊?倒是文明不少噢!”气得这女人干着嘴巴说:“死丫头,竟这么不害臊!谁不晓得你被人给强奸了?哼!” 学堂又开学了,小妹整天在教室,家里两头跑。她现在一门心思放在教好这三年级上,经常找学生又是谈话又是开学习讨论小组。这三年级学生往常是最调皮的了。刚开始时,一到中午男女同学都跑到油菜地捉蜜蜂,跑得是满头大汗。下午一上课,就尽打瞌睡。有些精力还好一点的学生,便捉了毛毛虫,放在女同学书包里,结果一上课,吓得女同学一个个尖叫。还有就是这学生嘴巴学得特别会骂人,天天叫家里卖豆腐的女学生叫“担尿桶的”,叫四只眼的儿子叫“屁屁虫”,叫这强盗鬼子的崽叫“铁鬼子”,简直是五花八门。男同学被骂了,倒无所谓,你骂我我就骂你。可这女同学被骂了,仿佛严重伤了自尊,心里一脆弱,有的竟厌起学来不读了,也有的从此一直自卑,渐渐自闭起来。小妹感到事态的严重,便开起整治班风端正学风的活动来。到后来,这三年级班级,中午便都在午休,下午上课也精神十足。就是小妹去乡里开会了,班上自习,也没一个出来玩耍的。小妹这才心情好了点。 正凯来信了,一封给家里,一封专门寄到学校来给小妹的。信里的意思,大致是说他在苏州找到事了,在一个叫“天下第一茶”的茶楼里当服务生。他说他在那边很好,做工的都相处得非常好,掌柜的看他勤快也特别看重他,闲了还教他些经营茶楼之道。信的末尾,提到苏州园林,他竟有些痴迷了,说这苏州的园林真是做得好,还说小妹肯定是非常喜欢。他在信上再三要小妹一定回信。 小妹去信了,信里不免提到人们的流言。她问正凯,跟翠翠到底是怎么回事?还说翠翠竟投河了,现在是好了,但精神状态好像不太好。其余便是,说了下自己在学堂的一些近况。 翠翠只是不提投河的原因,小妹怎么问也问不出来,便只好作罢。但她确认,翠翠没有受到身体伤害,这才放下了心。平时,小妹也尽量跟翠翠讲些生活的美好,翠翠倒觉得好笑,笑这小妹也真是太热心了。不过凭心而论,小妹这是对自己好,这便任由小妹说。 过了这年,翠翠十九岁了。虽然说媒的人很多,但翠翠还不想嫁,就都推了。翠翠娘也不急,就凭翠翠这长相,嫁人是不急的。 下午闲了,小妹便和月荷姐扎在一起。月荷姐是个极为贤惠的女子,每次小妹看着月荷把门前晒好的洗过浆过的衣服折得一丝不苟,看着她把家里天井边的石板擦洗得光光亮亮,便感慨不已。月荷白皙的肤色泛着做过活后的红晕,她总是低顺着脑袋,亮晶晶的眸子里闪着快乐的光亮,她总是一副知足快乐的样子。她不明白小妹为何总是会那么敏感,悲秋伤春的。 老人们相继去世,这二月上,就接连死了四个老人。疏溪古风淳厚,这丧葬必须办得风风光光,往往这死一次人就要花上一年的收入。这吹打歌舞是少不了的,哪家要是连歌舞团都请不起,是要被人说三道四的。因此,这二月上是常常乐器声音不断,歌舞连绵不绝。这仪仗队自然是请细仔的,他这个仪仗队是远近出了名的。学明还没有出师,吹喇叭还只会几首简单的曲子,这细仔没让他上,因此他也就只打打杂。趁了闲,他便跑到家中,拿了挣的几个钱全数倒给了细仙,这细仙乐得是口水直流,傻乎乎地笑着。 歌舞团自然是请县里有名的“锦绣”歌舞团。这歌舞团的老板是南昌人,是个五十开外的胖男人。他姐姐嫁到县里,他到了这县里,看了这里丧葬舍得花钱,突然想起了办个歌舞团,便开始招兵买马,招了这二十余人组了这个“锦绣”歌舞团。歌舞团接下各种婚庆,丧葬活儿,这走村窜户的,便也有了名气,渐渐地把其他两个歌舞团给打下去了。这团里的二十余人,年轻的居多,个个是多才多艺,能唱能舞的。 就是在这二月里的一天晚上,在丧家的门外的临时搭建的简单的舞台前,歌舞团的老板瞅中了翠翠。那会儿,主持人说要来个互动,挑个观众来台上与演员对歌。这翠翠一直抱着双手,扭着身子站在最后排看表演。台上的小品歌舞引得这翠翠是娇笑不止,再加上旁边男人都偷偷地朝她看,她显得那样的突出。主持人一下就挑了她上台,她倒也不推却,大方地走上台,与演员对起了歌。大家算是开了眼了,原来这翠翠不但模样好,这嗓子更是好。这会儿演员唱起了采茶戏《小和尚锄茶》,那俊俏小生扮的是小和尚,另一个中年妇女扮的是婆婆,这翠翠扮起了小媳妇。故事道的是,一个只有一老一小和尚的庙里,一天,这老和尚出门了,只留个小和尚在庙里锄茶。这小和尚发情了,正好看着这婆媳俩来寺里烧香,便要调戏一番,可晓得,反倒被这小媳妇给教训了一番。这翠翠扮的小媳妇是步步移情,目目含笑。她唱得是娇嫩婉转,又厉害非常啊。她这一唱把这两个演员都给比下去了,人们笑得是合不拢嘴啊,拍手称奇。这戏,翠翠是把演员给比下了,接下来便是流行歌曲。这更难不倒她,一串歌曲烧,她是唱得又好又准。这旁边的男人更是直着眼睛看翠翠,有的竟咕咕地吞口水。一直在旁边盯着的胖老板也傻眼了,他看准了,这翠翠不但身段模样好,这唱的更是好,要是能让她在歌舞团里,这接下的活儿肯定得翻番啊。他让主持人把她带到布后的后台,跟翠翠说了入团的事。翠翠有点意外,一时还定不下来,便说好明儿个晚上演出后给个结果。 这丧家是布庄的老板,是本地人,祖辈就一直做着布绸生意。这布庄老板人称告告,五十多岁了,膝下就只有一个长短脚女儿,也十三岁了。告告婆娘生女儿时就死了。据郑老师说,本来是不会死的,就是这告告迷信,硬是说她婆娘中邪了,便关起床门,她婆娘那是难产,很正常,后来硬是被憋得窒息死了。这告告后来还神乎其神地说,当时他关了婆娘,拿来斧头朝床沿边就是一劈,登时,血溅成一条线。都是这鬼邪缠身惹得祸,他婆娘就这样死了。后来,这告告也没有续娶,就一直带着个小女儿过日子。也是老字号,这告告的布庄拖祖辈的福生意一直兴荣。加之这告告人也老实诚信,这远近很多人家宁愿到他这里来尺布也不去镇里的浒湾。往常这店铺里的纱布棉布多是这疏溪的妇人们给织染的,小妹记得奶奶就常在织布机上唧唧地纺线。妇人们把织好的布都直接卖与这告告的布庄,当时还是告告的爹当家,他爹比告告有魄力多了,自己在后堂屋开了个染布坊,在他的作坊里做工的就有二十来号人。他爹把收来的白布集中让这些染布工一一按订单染好颜色。现在到告告手里了,人们纺线的也少了,他便关了这作坊。直接到汉口进货,各种鲜艳颜色的布料比自己染的是好看多了。绸子是杭州货,他这布庄一直都是在杭州城内一家有名的大布庄进货,他们与这大布庄是世代有生意来往的。 这告告走南闯北,因此他也是见过些世面的人。他也常常跟人讲汉口汉正街的繁华,跟人讲这杭州西湖边的白娘子传说。他只要闲了,便端了板凳坐在布庄门口讲起来,街面上的人也停了脚步津津有味地听着。这学明就爱听。没出去学喇叭之前,学明是回回在这布庄门口转,就等着告告开讲了。他好听告告讲些烟花巷里的事,真是觉得有味;他也听告告讲各种江湖上传奇,还有在火车站边发生的各种骗术。告告讲起故事来,比专门的说书人还要引人入胜,栩栩如生。他那长短脚女儿则坐在布庄前柜,嘟着嘴瞅着讲得起劲的爹,她对这些事不感兴趣。逢到告告在讲,她便拿起织针织会儿小手套,再无趣了,便剥莲蓬或棱角吃。逢了这会儿有人来尺布,告告去做生意的空儿,学明便瞅着告告这女儿玩。告告这女儿叫美玲,长得不算美,但也还是很端正的。小时候,这学明看了美玲吃东西还眼馋,到大了点,就不看她吃东西了,只把着眼睛看这美玲。学明觉得这美玲是享尽了福,他还曾幻想着要是这告告是自己的爹,那是要甚有甚。不要说眼馋学堂里同学的扑克牌,就是流行的手表也是想买就可以买的。美玲没上完小学就退学了,她不想读的那会儿,告告天天追赶着她也不去。告告本来还是想等自己百年之后这布庄的生意就由美玲接管,可他看到这女儿对生意上的事是毫无兴趣,又这般地不愿读书,便也对她冷心了。可这生意是不得不传下去啊,不能到了他这代就断了这祖上的业。他这就琢磨着到时招个郎,让这上门女婿继了家业。但最最紧要的,便是对自己女儿实心实意。所以这告告每次开讲时,也注意了哪个伢对自家女儿是真有心的。他早就注意了这呆头呆脑的学明一直瞅着女儿的那眼神,可他有点看不上这学明。 告告老娘死了,他把这丧葬是办得热热闹闹的。别人家请歌舞团就一夜,他不,他说了,三夜连着唱。 翠翠把歌舞团老板要让她入团的事跟她娘说了,这英癫子起先是不同意的。家里就她和翠翠俩了,育红也被关了起来,要是翠翠再一走,自己一个人孤苦伶仃的。但一想,这也许是翠翠要攀高枝的一个好机会,她想,我这女儿啊,不是一般的人,是要出人头地的。这便同意了。其实主要还是翠翠自己的想法,她要想去,凭她的倔强劲,谁也拦不住。翠翠已经大了,天天在家里耗着也不是办法,这样跟了歌舞团出去,还是能赚点钱的。再说,在家呆着也没什么意思了,没个牵挂,生活一点乐趣都没了,倒不如出去。第二日,她便跟老板说了,跟了歌舞团去。 翠翠是走了,可这背后的流言却生生不息。牡丹就常在自家门前的水渠石墩上与对面石墩上的大红说,说这翠翠进了歌舞团,就更花了,外面世界多复杂啊,这翠翠怕是要染得一身黑哟。大红也火上浇油,说怕是翠翠跟这老板也正常不了。 自从翠翠去歌舞团了,小妹倒常常想起她来。流言听得多了,小妹虽然知道翠翠不是那样的人,但谁晓得在外她会不会变呢,就是她不变,周围的环境也会逼一个人变的。月荷倒是挺放心的,说这翠翠在家在外一样,没什么变化。 第二十二章 正刚习武 春去秋来 正刚也联系了白马山武术学校习武的事,二月一过,他便带了行李出去了。月荷不识字,正刚也无法给她写信。她便整天想着正刚,担心他在学校里意气行事,和人打起架来。月荷实在放心不下了,便托小妹给正刚去信。月荷害羞地说,小妹细心地写。这月荷对正刚又是担心这又是担心那的,小妹不禁笑了起来。见小妹都替自己害臊了,她更羞了,便让小妹看着写。小妹在信里写了月荷姐是如何的日思夜想正刚,写到最后,小妹自己脸都火辣辣的。信去了半个月后,正刚就来信了。那一日,月荷一听是正刚的信,一高兴竟差点掉南门塘了。小妹念着正刚的信,心里着实羡慕他们俩个。正刚也拖小妹告诉月荷,他在那边学得很好,身体也强壮多了。正刚的信直接热烈,他写到对月荷的思念那简直是惊天地泣鬼神。小妹不禁笑了起来。月荷把信好好地保管了起来,放在枕头下,睡觉之前就打开看看。虽然看不懂,可她知道是正刚写的,这上面有正刚的手气和笔墨,这便足够了。月荷真是个传统乖顺的女子。小妹替正刚高兴,能有个这么温柔体贴的一心一意的女人对他好。 正刚,正凯都出去了,家里一下子冷清不少。晚饭过后,大家也不怎么聊天便回房了。这段时间,小妹有一大段一大段的时间读书写字。这次全乡联考,小妹带的三年级语文考了第一,奖了五百多元给她。小妹用这些钱全买了些文学书籍。晚上,小妹就在灯下一本一本地读,心里也充实不少。 春天里,种田的男人们犁田撒秧,女人们担了牛粪猪粪去肥田。下了学的小伢子们就都骑了自家的自行车在红泥岗上溜坡。像是突然的盛会一样,这些孩子们竟同时地迷上了骑自行车。三年级学生居多,也有二年级的小学生骑在三字架上练习。山里田里到处一片新绿,空气里透着新泥的气息,土地在春雨的浸湿下泡敷敷的,脚丫子踩在上面软绵绵的清新。巷子里的石板也常湿漉漉的,女孩子们撑了花油伞静静地走过,水渠里的春水漾着别样的波纹。三月里的下午是让人迷醉而慵懒的。暖暖的阳光,开始泛白的大片大片的桃花,巷子里不知是哪家放着《上海滩》,曼妙的音乐响起,在这样的一个下午,怀春少女们躺在天井边的石条上便能沉沉地入睡。 夏天里,瓜果成熟。西瓜地里孩子们快乐地搬运着一个个大西瓜,桃子快下市了,李子倒长得诱人,红里透黑,让人看了就想吞口水。这会儿赶上双抢,农民们起早贪黑地忙,女孩儿们早上中午都提了竹篮子送饭到田里给她们的爹娘哥弟们吃。赶上午后的雷阵雨,农人们有的躲了山洞里,有的干脆就立在田里任由雷雨打落。这里是雷电高发区,常常在田里就会被突然的雷打死了。翠翠的亲爹便是在田里放水时,高举起铁锄头,可巧这时一个闷雷爆开了,正好打在他这举起的锄头上,他就这样便活活地电死了。翠翠印象里始终缠绕着被烧焦了的爹爹的噩梦。农人们苦,整个夏天身上的衣服都是湿漉漉的,不是被汗水浸湿了,就是被雨水淋湿了。那些做生意的则好多了。炮仗店老板娘四只眼老婆成天在店铺门口摇着蒲扇看着路过的拉着一车谷的男人们挥汗如雨;强盗鬼子则干瞪着眼睛瞧着那车里的谷,心里就在看哪家谷子收成好,没米了便寻思着这该去哪家好;告告夜里正在和女儿歇凉,他看着那些累得走不动的人们便想着他们早点结束,好来这听他讲故事;在田里干累了的小孩子便眼巴巴地看着杂货店里的小男孩在舔着冰棒吃,眼里满是羡慕与闷气。等到田里的农活干完了,地里的花生也麻了。这便街街巷巷里坐满了摘花生的女人小孩们,男人去地里挑了连着叶子的花生来。 秋天里,枫叶红了半个山岭。农民们忙着收晚稻和二季稻,大概半个月能完。地里的辣椒红艳艳的,生长得过于多的西红柿有的烂在泥里了,秋茄子又老又小。女人们又开始种了上海青,包菜,红萝卜,蒜苗等过冬的菜。勤快的女人们把辣椒,茄子各种蔬菜洗了切了放进酸坛子里,又开始炸了红薯片,熏了鱼干,晒了萝卜条和榨菜。玩过高流会,人们便开始闲下来。流言又开始滋生了。喜欢说三道四的女人邀了几个同党坐在巷子里就说开了,东家长西家短,日子就在这嘴里过去了。村干部让电影放映员在学堂的操场上放电影,一放就是十来天。这些个秋天的晚上,人们便在学堂里看着电影中嬉笑着打发了时光。 冬天里,人们照样闲着。女人们除了到处窜门就是结伴去寺里求神。冬季里寺里的香火也格外盛些。常青树漾着老绿,任由寒鸦栖息。有喜事的人家便在戏台上请了戏班子唱,从采茶戏班子到昆戏班子轮流请,全村镇的人都集在易祠旁的戏台前。这个戏台在东门边,正好夹在后梁山和柴家山中间的山谷口上。这个戏台是顶好的,前台后台都是用整块巨石堆砌而成的,地板铺的是大树木板铺就的,具有天然的扩音效果。只要是这个戏台上上戏了,邻近的几个外村的人都能听到,都三三两两赶了来看戏。金香就在人群中叫卖着,往往这时候她的生意是最好的。除了喜事,冬天里的丧事也特别多。这仪仗队吹打闹了半边天,歌舞团唱唱跳跳闹了半夜。 冬天里热闹,就等着过年。没过年盼着过,过了又要开始新一年的努力和挣扎,于是又是春夏秋冬地过,又盼着过年…… 月荷时常拉了小妹去后山上,两人坐在山包上,眺望远方,说着心里的那些事儿。放牛的娃儿们都聚了一起打扑克,吵吵嚷嚷的。勤奋的婆娘们在山上砍柴,互相说着家里事。男人们在远远的田畈穿田过堘,放水耘禾…… 月荷姐常常一个人到柴家山去,那里到处堆着白骨和荒坟。坟地里长满了红红绿绿的蘑菇,硕大的乌龟在坟地里爬来爬去。她想正刚了,便来这里。那一年,满山的映山红,满山的七里香,嫩绿的枝叶,满山的春色。月荷和正刚一起在山上砍柴,一处树木浓密处,两个年轻人,热情似火。月荷无数个夜晚想起来脸都烫烫的。 月荷姐说,女人有了男人,就没了自己了。小妹笑了笑,女人有时候真是太没主见了。要是翠翠在,肯定便会讥笑月荷了,女人没了男人照样好过。 思念如雨丝,密密绵绵。绿了芭蕉,红了樱桃。老人们死的死了,孩子们大了,中年人也老了。唢呐声里,岁月弯弯曲曲的流走了。有些无奈,有些期盼。各人过各人的,这日子更添长了。 风里来,雨里去,三年也过去了…… 第二十三章 三年了 这三年中,正凯没有回家过一次。有一年过年原是要回来的,可那年回家的票因大雪而变得特别难买,好不容易朋友给带了一张,临快走了,却给了另一个朋友,这个朋友家里老爹死了,是回去奔丧的。这正凯心里想着,没学成就不回,因此天天下功夫学习实践。这其中他还报了夜校班,专门学起市场营销来。这夜校班里就有不少是成功的没什么文化的商人,同学看他人品好,性格也好,便又将这做生意的一些经验教与他。正凯在茶楼里先是当服务生,这后来也做上了领班,最后老板看他做得好,便升任他为点心部经理。现如今一般的茶楼里除了供茶,还有中西各种点心糕点,还有些茶楼甚至还经营了部分特色小菜。这做了部门的经理,正凯学习的机会就更多了。老板不仅派他和另外几个部门经理去正经地接受教授的培训,还让他们到处去参观了不少的茶楼。 正凯倒是经常来信,照例是给家里一封,给小妹单独一封。大家知道他在苏州过得好,便也少了些担心。只是三年不见,这正凯给这个家添了许多愁思。清香就常常一个人坐在天井旁,想起正凯,正刚来。 这正刚在白马山习武也三年了,他倒每年过年回家。他和月荷的亲事已经定下了,去年也请过酒了。有了这没过门的媳妇,正刚在外学得也更卖命了。他年年捧回学校举办的武术冠军奖杯,这让月荷成天像吃了蜜般的满足。她常常来婆婆家,一会儿送了新摘的杨梅来,一会儿来帮着摘花生。小妹和月荷便经常在一起,两人在家一热闹这也减了不少钟荣伯和清香婶的孤寂。一家对月荷是满意不已,这月荷是个体己人,诸事都乖巧顺从。 正法一如既往地剃头打鱼,只是他的年纪已经二十六了,在疏溪算是老龄未婚青年了。这其中还是有很多做媒的,可正法就是不答应,说不急不急。他不急,可清香他们急啊。这真是皇上不急太监急。但又能怎么样呢? 翠翠在歌舞团里成了顶梁柱,到处演出,也演得小有名气了。歌舞团每年都要来疏溪好几回,翠翠照样引得男人们吞口水。只是这翠翠变得不那么爱说笑了,倒沉默了不少。夜里演出也有好色的男人往翠翠身上摸,这翠翠不论何人,给人就是一耳光。为此男人们对翠翠是爱恨交加,越是得不到的,越想得到。人都这样!女人们晓得了,便挂在嘴上说得烂了。被打的男人骂了句“臭婊子”便狼狈地躲了,这许久他都抬不起头来,为此他恨透了这翠翠。其他男人则对翠翠赞赏有加,心里对她是又爱了一分。翠翠永远是靶子,挡着人们射来的不怀好意的箭。 翠翠娘就觉得自己这女儿有些变了,往常没心没肺地能笑上半天,现在笑也勉强了。以前伶牙俐齿的,现在不爱说话了。有时瞅她那眼神,如仇箭般发着冷光。 翠翠每次来家乡演出,小妹总带了些点心和熟鸡蛋让翠翠吃。翠翠心里感激小妹,可她嘴里却埋怨小妹啰嗦。要碰上翠翠演出完心烦,她便没好气地对小妹说:“让你别拿来!”小妹也不放在心上,照样每次拿了来,心满意足地看着翠翠吃完。翠翠在外面是难免要吃苦的,小妹明白,虽然表面上看着风光,可她心里不快乐。 正法每次总站在远远地看翠翠演出。她在台上唱串串烧,他便在台下拍着掌。每次必有她的压轴戏,穿了十分暴露的衣服,在天寒地冻的冬夜里,散着头发没命似的跳劲舞。她的头转得异常的快,她低着头使劲地摇。男人们涎着脸盯着翠翠裸露的细腰和隐隐可见的乳沟,女人们也拢着手笑着看。末了,翠翠气喘息息地退场,只有稀稀落落的几个掌声。掌声是演员演出最大的动力,主持人在台上不断鼓励人们鼓掌,可乡下人不懂鼓掌,就是有些年轻人想鼓掌也不好意思一个人鼓。台上翠翠卖命地跳,换来台下几点可怜的掌声。正法心里疼,他可怜翠翠,便一个人在远远的地方鼓着掌。这时,主持人总是要调笑一番,“你们说这个姑娘俊不俊?”男人们大叫:“俊”主持人笑着说:“我跟你们说啊,她今年年方二八,还没有婆家,在坐的小伙子大老爷们想要娶了她,您只有拿八块钱,啊,八块钱就可以领了她回家。”众人大笑,有些男人便尖声说道:“八毛行不行。”主持人满面红光地说:“就这八块钱你都要跟我讨价还价?当然我知道你们这些老板们大老爷们身上有的都是百元大钞,哪有八块呢,呵呵,这姑娘我们还不卖,她走了,我们团就得散了。”这是主持人场场演出都要说的笑话,起先翠翠极为反感,到后来也懒得计较了,便听由他怎么说。正法看着场上瑟瑟发抖的翠翠,眼睛圈里湿润了。也就只有正法感到无穷的悲伤。真是不一样的人,不一样的命。那些城里安逸的人们竟天天没事寻刺激,可曾知道这下层人的生活是多么的不易。 学明这喇叭吹得哒哒叫,曲子学了几十首了,是仪仗队得力的喇叭手。他根本不懂乐谱,师傅怎么教,他便怎么学。学明现在十八岁了,人倒是长得老大,可脑子还是简单,憨憨厚厚的一个老实人。告告先前是看不上学明的,自从这学明学得了吹喇叭这手艺,他才渐渐接受了他。美玲也十七了,早就该谈婚论嫁了。后来这一年,这告告也经常去细仙家走动走动了,末了,告诉细仙,他想招这个学明做上门女婿。细仙知道,这上门女婿就是嫁崽的意思,生了崽给别人做崽去。这细仙心里不高兴了,她哼哼着说,那是不会的。细仙男人也拿不定主意,便问了他那亲兄弟。这兄是何等的精怪啊,他一算计,觉得这是学明千载难逢的机会。想想虽然这美玲是长短脚,但学明也不是什么聪明的人。况且这还有告告呢,有告告这个大布庄呢。这兄长就说了,学明要是做了上门女婿,就是掉进肉缸里,一世都不要做事,还吹甚喇叭!细仙心疼崽,还是不同意,要看看这学明自己的想法。疏溪人是瞧不起上门女婿的,那都是软柿子,没能耐的人才去做。 真是王八看绿豆,对上眼了。这学明还真就看上了美玲。从前他就说他的理想就是娶个标致媳妇,要像翠翠那么俊的。可后来他慢慢懂事了,人们的流言便也流进了他的耳朵,他觉得还是美玲这样的保险,况且美玲长得不赖,长短脚又怎么了,自己娘还不是一样,都习惯了。这以后,每次来告告家时,总是在头发上抹了青油,把裤脚掖进袜子,扯扯裤腰,大模大样地走了来。他的裤子永远是穿斜了的,半边后臀裤总是别到前面来。他趁了没人,大胆地冲美玲挤眉弄眼的。美玲低了头勾头绳鞋,学明便掂起脚往美玲低下的颈口里看,除了锁骨处一个大大的圆黑痣,什么也没看到。 “想不想到外面去见见世面?”学明冲着美玲笑道。美玲只是不理睬,仍低着头勾手中的鞋。 “告诉你,外面可大了,花花世界哦。”学明继续吹嘘道。 “你不就是成天吹个喇叭嘛,见到也是死人的世界。”美玲咬着嘴唇笑道。 “你也老大不小了,能做娘了。”学明偷偷地瞥着美玲笑了一声。 “你才老大呢?滚滚滚!”美玲脸红到脖子上了,她拿着鸡毛掸子赶学明走。 “好,好,走,你看你,动什么粗?!”学明用手护着头赶紧溜了出来。 真到自己的婚姻大事了,这美玲却是个没主意的人,什么事都由着他爹。她只要有告告这片天,便什么都不用想不用自己拿主意。况且,这学明虽然嘴巴不干净,但人还是老实的。 事情就这么定了,学明做了告告的上门女婿。定事那天,细仙哭哭啼啼地把这亲崽嫁出去了,回头过门,样样的礼数,细仙如同嫁了个女。送崽做上门女婿实在是让人感到难过的事,悲凉,透心的凉。学明照样地跟了仪仗队到处吹喇叭,告告的意思是说,让他在外多锻炼锻炼,以后才能撑起这个布庄。 第二十四章 情投意合 正凯回来的那天,给了大家一个很大的惊喜。那是傍晚时分,清香婶娘还在水井边洗豆腐布,小妹也还没下学回来,钟荣伯去西门边的一个人家看病去了,正法又去打鱼了。清香婶娘回来时,看见前堂屋里立着两个大皮箱子,心里还一愣。看见从后堂屋进来的正凯,清香看着正凯,一时悲喜交加。她赶紧给正凯收拾屋子,放好行李。又去天官第街上买了些肉和藕,宰了一只土花鸡,又在天井里的缸里抓了些小泥鳅,便在厨下忙活开了。小妹从老远的巷口便闻到了浓郁的鸡肉香味,远远地看着清香婶娘在厨下渠边的石墩上又是洗蒸笼又是洗藕,猜想着家里头肯定来人了。一进门,便看到正凯坐在天井旁正和钟荣伯在聊天。 三年了,正凯个子又长了些,瘦了些,白净了些,但样子还是没有什么大变化。他穿了一件黑短袖,白色棉布裤,黑色皮鞋,一副干干净净的打扮。小妹盯着正凯看,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看了好一会儿,便害羞地低下了头。正凯自小妹进了门也一直看着她,此时小妹扎了一个马尾辫,辫尾扎了个红布花。她穿了一件干干净净的白色棉布裙,脚上穿了一双粉色小凉鞋,整个人显得素净甜美。正凯看着小妹也出神了,小妹脸上火辣辣的,越发害羞窘迫起来。钟荣伯看着两个年轻人这般表情,心里下明白了几分,他笑着说道:“你们好好聊聊,我去把药箱放进诊所里。” “你上封信里说你一点没变,现在看来,你变了不少啊。”正凯笑着说。 “越变越丑了,人都胖了,你倒是瘦了。”小妹看着天井里的水说道。 “是比我刚出去那会儿胖了些,不过那会儿,你太瘦了,现在刚好,很有女人味了。”正凯看着小妹雪白圆嫩的胳膊,玲珑的曲线,心里七上八下的。 “这次回来还走吗?” “不走了。” “开茶楼的事准备好了?” “恩,过两天联系一下门面,和装修的事。” “那就好。” 晚饭大家吃得亲亲热热的,聊了会儿天大家便各自散了。正凯昨晚一夜的火车没有睡,便早早地睡下了。 小妹在床上躺了一宿,歪着头想着事情也没怎么睡着。正凯的每一封信小妹都留着,她又一封封的拿来了细看了一会儿。正凯字里行间的关心小妹心里是明白的,他的上进与专一让小妹感到踏实,感到温暖。渐渐地,小妹心里开始接纳了正凯。虽然时常的,小妹会想起洪恩,心里会隐隐地发疼。但是一想起,他现在已经和那个叫李璇的上海女生在一起,心里便泛起对洪恩的丝丝厌恶,此刻越发觉得正凯的可贵来。而且现实生活是不容任何幻想的,自己的生活还得继续,就必须向前看。而且,幼年时期所谓的爱情,其实只是一个泡沫,自己对洪恩所谓的爱情其实一直都是自己幼稚的想法,现在想来,那充其量也只是孩童时玩伴。常常晚上一个人的时候,小妹心里发慌气闷,想着的却是正凯。纪伯伦就曾说过,除非临到了别离的时候,爱永远不会知道自己的深浅。洪恩这次走时,小妹甚至感到解脱,心里强求不了自己感伤和不舍,反而想到正凯,心里扯着依恋与牵挂,不着边际。也许,这才是真相! 今天正凯的回来,让小妹更加地确认,自己是喜欢上了这个男人,不然不会心动,不会那样的害羞窘迫。甚至,小妹觉得这就是缘分,就是佛理里面的缘分。 第二天大清早,小妹便起床了。月荷早早地便来了,正和清香婶娘在说着话。小妹提着衣裳桶便和月荷去了南门塘。 塘里冰清的水,远处荷塘里挤了满满一塘的荷叶荷花,荷叶缝里浅紫色棱角花竞相开放,地下棱角已经开始长肉了。小妹心里甜滋滋的。 “你今天怎么像吃了蜜似的?”月荷瞅着一直傻乐着的小妹好奇地问道。 小妹根本像没有听到似的,嘴角边还漾着丝丝笑意。月荷用冷水浇到她脸上,这才反应过来。她抿嘴一笑,就是不答。月荷想问,是不是心里头有人了,可自从洪恩这事后,月荷轻易的不敢在小妹面前谈起这个话题。 “听正刚娘说,正凯昨天回来了?” “恩,回来了。” “正凯这次回来,应该就不走了吧?” “不走了,他回来做生意。” “其实,我觉得正凯人挺踏实可靠的。”月荷试探性地说起这个话题。 “是吗?”小妹瞅了月荷一眼。 “小妹,其实你不用再想着以前的事儿,你也不小了,也该想想自己的事了。” “月荷姐,你就放心了,以前的事儿我早就不放在心上了。”小妹冲月荷甜甜地笑了。 月荷看小妹是真的放下了,便直接说道:“其实你跟正凯就挺配的。” 小妹默了一会儿神,细细地洗着衣裳。 回到家里,大家伙儿已经在等着小妹吃饭了。饭桌上,小妹一直低着头吃饭,她尽量避着正凯。正凯心里想着小妹,就也不说话,埋着头吃饭。吃过饭,小妹便拿着包急急地赶去学校了。正凯看着巷子里渐渐远去的小妹的袅娜的背影,这才想着今天该去市里联系茶楼的事儿。 其实早在苏州时,正凯就想好了茶楼的设计风格,他甚至自己都把茶楼的草图给绘制了。这一次,正凯想真正地把茶楼设计成田园风光,清新古朴的风格,小桥流水假山乱石,小石子路曲径通幽,大堂里有一排排桌椅,绿树林荫的小厢房里格调雅致,纯天然的野趣。二楼空台上设了一个大台子,评弹说书人都可在上面表演。茶客们可以喝茶吃点心,也可以点一两个小菜配上小酒,聊天的聊天谈生意的谈生意。小妹喜欢桃花,正凯正想着在茶楼的后院子里种上一大片桃花树,树下溪水潺潺。 一直到掌灯时分,正凯才从市里回来。他跟钟荣伯说了一会儿茶楼选址装修的事,又商量了下去福建南靖梅林采购茶叶的事儿。这才一家人开始吃饭了。今天月荷也来了,她听说正凯回来了,便应了清香婶娘的请,一起来吃个饭。钟荣伯和正凯喝着酒,仍在谈着生意的事儿,正法和清香在说着今天河里鱼特别多,还说碰见了学明和一伙男子在沙地上转着的事。月荷和小妹在说着哪天去寺里一趟。大家和和美美的,一袭饭到九点多才吃完。月荷和小妹一起收拾完碗筷,再收拾了一会儿堂屋和偏房,便回去了。小妹送的月荷出巷口,看着月荷远去,小妹发热的脸这才慢慢地褪去热量。 天上月亮真圆,小妹想着今天正好是十五。好一个晴朗的夜空,皎皎月色,清辉洒了一地。阵阵微风吹过,身上凉丝丝的。远处蛙声一片,萤火虫提着灯笼到处飞着,一明一灭的。小妹在巷口石墩上坐了起来,望着月光里的桂树,想着嫦娥和小白兔。 “小妹,怎么不回去?” 小妹被突如其来的问话吓了一跳,回头看是正凯,便嗔怪道:“吓人一跳!” 正凯笑着在小妹旁边坐了下来,抬头看着天上的月光,不禁感叹,好一个月圆之夜!两人沉默了许久,谁也不说话。小妹心里扑通扑通的直跳,脸上又是火辣辣的。正凯心里一直憋着话,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许久,转凉了,小妹紧了紧单衫,缩着肩头靠在膝盖上。正凯转向小妹,看着她,眼里满是炙热的感情。他感到自己喉咙发干,心里闷得喘不过气来,他呼吸急促起来。由于逼得近,小妹感到脸上被正凯的温热的气息吹着,心里酥软软的。小妹从未这么感受到男女之间这么奇妙的感觉,她心醉了。 “月光好圆!”正凯看着天边一轮圆月,轻轻的说道。 小妹托起腮帮,转眼望着姣姣明月,“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时候不晚了,回去吧!”正凯拉了拉小妹衣袖,便站起身来。 “恩,回吧!” 第二十五章 可怜学明细仙 家破人亡 第二日下午下完学,小妹在巷子里就听说了一桩惨案。学明被人打死了!小妹心里被重重地击了一下,头脑顿时变得空白。想想这之前还鲜活憨厚的学明,就这样命丧黄泉,还是被人给打死了。想着就让人心里发寒,蓦然之间,已经阴阳两界了。小妹耳边不断地想起学堂的钟声还有哒哒叫的喇叭声,似乎这只是个谣言。 警车一直在绕着村子鸣叫,学明的伯父给报了案。小妹突然想起昨日晚上正法说的看到学明和一伙男子在沙地里的事,她想着该让正法去给警察提供些线索。 正法正在给鱼缸里的鱼换水。小妹走过去,说道:“正法哥,你昨天打鱼的时候是不是看到学明和一伙男子在沙地上,你看清那伙男子模样没?”正法没有理会,只是一个劲地换水。小妹又问了一遍。正法这才慢吞吞地说:“小妹,这些事,咱别掺和了。”小妹惊异地看着正法没有表情的脸,说道:“正法哥,他们把学明都打死了?!”正法还是那张永远没有变化的表情,说道:“打死了又怎样,你没看见街上那些天天拿着砍刀乱砍人,还不是天天死人。”小妹简直不敢相信,一向老实憨厚的正法会说出这样的话,她一时惊呆了。正法继续说道:“小妹,你就别掺和这些事了,咱们这有很多流氓,你得罪不起。我以前的一个学剃头的师兄,就是因为告了密,被流氓往脸上划了无数刀,现在还躺在床上不会动。”小妹似乎看到了那血腥的场面,她皱了皱眉头不再说话。 刚开始警车还天天来,又是保护现场又是寻找目击者。街头巷尾都在议论,这忠厚老实的学明到底会得罪谁了呢?后来警车也不来了,这事就不了了之了。其实在乡下,杀个人往深山一躲,再加之地方公安的混乱,根本抓不到。 学明白白地冤死了。细仙整天拿着那张发黄的照片看,一看就哭不住。她往巷子里跑,坐在东门边上发呆,一呆就呆半天。人们常常晚上梦醒之时还能听到后梁山上那断断续续的呜咽声。有的人死了儿子,伤心几回也就过了。有的人死了儿子,天塌了。细仙的女儿儿子对她都是头上的天,反而她的男人的地位要次之。到后来,细仙又是哭又是笑,成天喊着学明,还常常在沙地上堆沙包,不出一个月,她竟癫了。本身身体有残疾,加之这样致命的打击,她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瘦骨嶙峋,脸上干瘪蜡黄。 告告觉得学明不是享福的命,这布庄还没接手就撒手西去。他安葬了学明,伤心恍惚了几日,便也就过去了。可怜女儿美玲,刚结婚不久就守寡。她对学明的感情还不是很深,只是停留在他是自己的男人这么一个概念上,学明走了,她感到的是自己的一样贴心东西没了,就如同一件新买不久的美丽的小肚兜没了一般。看着学明发乌的僵硬的身体,美玲感到厌恶陌生,同时恶心。夜深人静时,偶尔想到往日此时学明正躺在身边酣睡时,这才心里觉得空空的,静得出奇的夜让她感到害怕,感到无尽的孤单。告告对她说,人死了就死了,不能复生,爹爹再给你定个好亲事。什么事都是说多了,便也是那个理儿了。美玲就也不把这放心上了,照样每日坐在布庄前台织毛衣吃棱角,看着听告告讲故事的好奇的人们。谁是谁的谁,谁没了谁还不是照样过。 生命是多么的脆弱啊! 一个秋风渐起的下午,大风刮过的泡桐树院落里,细仙静静地死了。小妹是听牡丹说道,那会儿,她正坐在巷子里,一边纳着鞋一边叹息着说,“细仙真是命苦,跟着儿子去了。她这又是何苦噢,没了崽还可以再生嘛。”大红也摇着头说:“她这是太看重儿女了,那是她的命啊。可怜她死的时候还趴在学明的坟头。” 小妹跑到柴家山荒坡上,茅草已经干枯了,到处是坟包,有墓碑的没墓碑的,一个个被挖了的坟坑,远处山坳里扑楞楞着黑鸦,偶尔寒鸦惨叫。新堆的坟包上,白纸到处飘零,碗杯狼藉残败。小妹似乎看到细仙一瘸一拐地找着学明,可怜母子地下应该能相聚了。小妹恨透了世间作恶的人,为什么人不能幸福快乐的长存,为什么生命如此幻灭。可怜的人啊,该用怎样的温存和给予,能够让你们共享这人世的快乐? 人各有命…… 第二十六章 痴情男女 乡长来村里视察了,村长和钟荣伯等人接待乡长一行人。这次来村里视察是来对开发疏溪做调研的。说是有人给乡长写信了,说了疏溪的历史文化价值,说了疏溪的江南建筑的典型性与保存的完整性,要是开发出来做了旅游区,便是最好的了。上级政府也常常说,要建设新农村,要搞农村产业。乡长便带了一行人来了疏溪。从天官第到明经第,南南北北东东西西巷子也串遍了,乡长秘书不断地在本子上记录着。 乡长一行人安排在钟荣家过夜。早早地吃过了晚饭,清香婶娘便整理好后堂两个空房出来,铺了干净棉被,又在房里点了樟脑香,驱散霉湿气。 乡长穿了件白衬衣,挽起袖子坐在天井边和大家伙聊家常。正凯饶有兴趣地问了乡长贷款开茶楼的事,乡长秘书细细地说了程序及一些优惠支持政策。乡长对正凯的茶楼倒是有兴趣,他细致地问了开张营业准备的事,还写了张条子,让正凯拿着直接去找信用社社长,解决贷款的事。 在乡间,国家政策贷款之类的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细的。 乡长走后,村长便让村里电影放映员在学堂里连放一个礼拜电影。一个星期,学堂里夜晚都嗡嗡闹闹的。露天里的夜晚,男男女女嬉笑玩耍。 小妹和月荷也挑了一天晚上去学堂里看电影了。小妹早早地吃了晚饭,便进房收拾起来了。 她打开棱花镜,看着镜中的自己。好久没有这样端详自己了。镜中的自己,脸上丰润了很多,白里透红,比在寺里气色好了很多。她拿出正凯回来时给带的胭脂水粉,点了一点,轻轻的在手心化开拍在脸上,又点了些淡粉口红。平时,小妹是羞于用这些的。她抿了抿嘴,看着镜中的自己不断地生动起来,面若桃花,朱唇一点。这就是青春!她打开衣橱,取出那件新织好的淡粉毛衣,又从箱子里取出红面小皮鞋。小皮鞋是了如居士出外讲学时给小妹带回的,圆圆的鞋头,鞋带系成蝴蝶结。正凯说,苏州的女子都穿这样的小毛衣小皮鞋。她在镜子前比试了一番,这才满意地出了门。 学堂操场上早已聚了许多早早来了的孩子们,大人们陆续地在路上走着,带了自家炒的南瓜子。有些人带了小板凳,有些人就站着,走着。晚上上映的是狐仙,孩子们又怕又新奇,都拉了娘一起看。学堂边上的橘子园里的橘子早就红了,一个个挂在枝头,黄橙橙的喜人。小妹和月荷也带了南瓜子去吃,这会儿,两姐妹正挽着手往人堆里找个好位置。 小妹低着头,化了妆的脸,不想被人发现。她拉着月荷在墙边的一个角落里,坐在自家带的小板凳上。 “多俊啊,小妹,还不好意思呢?”月荷瞅着小妹红通通的脸笑道。 “月荷姐又笑话我了!”小妹嗔怪道。 “他是不是要来啊?”月荷用胳膊碰了下小妹肩头,诡异地冲小妹挤眼。 “哪有啊?”小妹辩解道,“不知道你说什么?!” 天色暗了下来,上弦月早早地挂在天边,虽然细细弯弯的一轮月亮,可洒下的清辉照得到处明晃晃的。万人空巷!大伙儿都挤在学堂里。金香奶奶挤在人群里卖瓜子汽水。 进进抢了爱香的板凳,还呲牙咧嘴地说:“不许哭!”爱香可怜巴巴地看着进进凶恶的表情,一动不动。进进越发得意了,他用手指头敲了敲爱香的脑壳,威胁道:“再看抠掉你眼睛!”明仔指着进进笑道:“傻进进还真会欺负女的!”进进摸着脑袋笑着,哈喇子都掉下来了。 电影终于放出来了。放的是狐仙。学堂操场里的人声终于渐渐消弱了,到最后,只有电影里悠悠怨怨的曲调和对话。偶尔一两声狗吠。小孩子们睁了大眼看着,空气里有着诡秘恐怖的气氛,有些小一点的孩子吓得直躲进娘亲怀里,偷偷地露了个眼睛看。男人们看着美艳的狐仙,都赞真是美,难怪自古那么多读书人都被妖精给迷住了。 月荷看得很入神。小妹看了一会儿,便四下张望起来。好像这是个什么盛会,好像有什么期盼一样。 小妹看了好几对年轻男女溜出了人群,往学堂前面的芜下走去。黑压压的人群,聒噪的电影声,哪家小孩嗷嗷的哭声,秋虫最后的放歌鸣叫,不要命似的。 电影已经放了一半多了,中场休息。电影放映员让大家伙歇会儿,尿尿的,找人的,自由活动十分钟。 月荷看着小妹心不在焉的表情问道:“怎么了你?一整晚都心神不定的。”小妹忙解释道:“挺热的!”她用汗巾擦了擦脖颈。 月荷姐真是上了心了,她追问道:“小妹,你是不是有心上人了?” 小妹只是叠着汗巾不说话。月荷便不再问了,心里便更加确定了。 人群又涌动了,吵吵嚷嚷的。 月荷姐带着小妹在操场里走走,顺便去找清香婶娘她们。小妹赶紧跟着去,一路挤着人群找着。在乒乓球台边,小妹看到了熟悉的身影。正凯正和几个青年坐在台子上,吸着烟聊着天。他使劲地抽着烟,听着他们在谈着在外面跟流氓打架的惊险经过。 小妹装着没看见拉着月荷往人群里挤去。清香婶娘正和傅仙阿婆等人坐在竹椅上,在拉着家常,看见月荷小妹来了,便忙拉了她们一起坐了过来。月荷笑着问傅仙阿婆:“阿婆,记得小时候听你讲聊斋的时候,就讲过狐仙,看了电影,越发喜欢了。”说完又问清香家里人是不是都出来看电影了。小妹借故去解手,走出人群。 她径直走到芜下花叶塘边,一个人坐在草地上,看着月色下粼粼发光的池水。 “小妹!”身后突然冒出一个人来。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正凯。他笑嘻嘻地凑到小妹身边坐下。 “这么高兴?!你的那些哥们儿呢?”小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道。 “怎么,不乐意见到我?”正凯瞅着小妹板着的脸问道。 “这会儿不看电影,你跑到这里来干嘛?”小妹对着正凯问道。 “你来干嘛我也来干嘛!哎,你看了狐仙就不怕?!一个人跑这里来!”正凯看着月色下凛然的小妹好奇地问道。 小妹骨碌碌地转了一下眼睛,她偷偷地瞥了正凯一眼,他正看着芜上学堂里涌动的人群。小妹伸出手,突然抓住正凯后腰,嘴里学着鬼大叫了一声。正凯倒吓了一跳,他闪了一下,跳了起来。小妹乐得咯咯直笑。他抓住小妹肩头,笑道:“好一个小妹,这么鬼灵精怪的,竟敢来吓我!看我怎么收拾你!”小妹被抓住动弹不得,便叭嗒着眼睛可怜兮兮地看着正凯。 月色下,小妹脸色匀净,发辫梳得光光净净的,毛衣很合身,小皮鞋乖乖地排在一起,一副苏州女子的打扮,乖巧恬静。真不忍心再吓她! 正凯轻轻地按下小妹,让她坐下,他也坐了下来。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还是古话说得好。”正凯静静地看着池水。 “你也该物色物色了,老大不小了。”小妹学着清香婶娘的口气说道,说完就扑哧一笑。 “老太婆,你还是想想你自己吧。”正凯瞪了小妹一眼。 “我不嫁人了,累了就回寺里去。”小妹噘着嘴说道。 “又说傻话了!你去了我抬你回来!”正凯一说完便心扑通扑通地跳着。 “咱们回去吧!那边人都回了!”小妹拉着正凯衣袖说道。 “好!”正凯拉了小妹起来,便一前一后地往回走了。 “正凯哥,你有喜欢的人吗?”小妹试探地问道。 “有!” “谁啊?” “不告诉你!” “讨厌!” “你呢?” “不知道!” “看你今天打扮这么好看,怕是有吧!” “谁打扮来着?!” “一吃完饭就进屋打扮起来,还不承认!我哥们儿说你今天特别俊!” “打乱话!” 秋虫唧唧叫着,秋高气爽的夜空,星辰闪烁…… 第二十七章 翠翠知情 绝望嫁人 翠翠回来演出了,小妹照例给她带上点心和蛋。 翠翠看到正凯了,四年了,他还是那样一个男子汉。她在台上使劲地摇着头,似乎这四年来的怨怼都用上了力。劲歌热舞,凉的夜,翠翠感到心里从没有过的苦,她咬着牙忍者泪。正凯原来想着的是小妹!翠翠在强闪着的灯光中瞥见了正凯,她抬起尖尖的下巴,用力地扭着酸痛的腰肢。人的情感真的是很奇怪,曾经以为已经忘记,已经不在乎,可是那短短的一瞥,竟还是那样的伤痛。翠翠穿着劣质的过分暴露的衣服在台上孤独悲凉地绽放,红男绿女,低音炮震得心脏都要跳出来了。人们站着嬉笑着,看着美艳的翠翠尽情奔放。翠翠感到自己的卑微与不甘,她看到了人群中的小妹。 正凯一直站在最后,看着翠翠没命似的狂扭摇头。翠翠为自己死过一回,自己欠了她的一份痴情。也许现在的翠翠是快乐的,又是唱又是跳,多么光鲜的生活。可为何她看起来如此的痛苦,正凯心里为翠翠心疼起来。 一曲过了又一曲,翠翠一直跳着,强烈明暗的舞台上,人们是看不到翠翠早已泪流满面。主持人还在煽情地说着翠翠这摇头的精湛舞技,人们更加狂欢了,男人们粗着嗓子叫道再来一个。 演出一直到午夜十二点才结束。小妹正凯一直等着翠翠演出完,这才拉了她一旁说话。翠翠把小妹送的点心全撒在地上,她生气地瞪着小妹说:“小妹啊小妹,你怎么这么烦啊,说多少次了,不要送就不要送!”小妹委屈地捡起地上的点心,像往常一样塞到她手里。翠翠啪的一下甩开了,推了小妹一把,大声地吼道:“别碰我!”正凯拉起小妹就要走,翠翠突然大声地哭了起来。小妹丢掉点心,猛地抱住痛哭的翠翠。 “翠翠姐,不要哭!”小妹心疼地靠在翠翠颤抖的背上。 翠翠突然转过头央求道:“小妹——小妹——你能不能把正凯让给我,啊?让给我!”小妹惊愕地看着翠翠和正凯,她倒抽了一口凉气。正凯拉着小妹要走,说道:“翠翠,你到底想干什么?四年前,我就说过了,我不喜欢你!”翠翠一下子跪在了正凯前,抱住他的膝盖,哭着求道:“正凯,你不要这样,我喜欢你,我不能没有你!”正凯扶起抽咽着的翠翠,安慰道:“翠翠,你是个好女孩,你应该有你的幸福,我哥就很喜欢你,他等了这许多年,你知道吗?”小妹拉着翠翠微肿的手,轻轻地说:“翠翠姐,不要偏执,其实这世上好男人多得是,不要总是从远处看人,那样只是雾里看花。就像正凯说的,正法哥一直不讨媳妇,原是为了你啊。这世上最不容易的便是有那么一个人对你无怨无悔,对你真心的好,不图你的一切。”翠翠抽泣声渐弱,她想起漂在河里的自己冰冷的身体,想起了多少个寒冷之夜那孤独而有力的掌声,她抬起头,看到了角落里对着墙沉默的正法的背影。 也许只是一时的意念,也许只是这个误人的场景,也许是那从未有过的防备,翠翠对刚才自己的癫狂的行为感到好笑而绝望。她使劲咬着嘴唇,止住了哭泣,轻轻地走到正法身后。她对爱情死了心,彻底地死了心。于是她要生存,要生活。嫁个男人,生孩子,再讨媳妇,然后死亡。 “正法,你让媒人来我家吧!”翠翠哭着说道。 刚知道翠翠一直喜欢着的是自己的亲弟弟,心里痛得难受。这下子,这突如其来的幸福却让正法更加的难受,他心痛极了。 只有深哀和极乐才能显露你的真实。正法心里真实地感受到,无论翠翠如何对他,这辈子除了翠翠,谁也不娶。 第二日,正法便让清香着媒人去英癫子家。翠翠娘起先不答应,但翠翠自己都同意了,再说正法人也老实,对人也实诚,这便也不说别的话。两家就这样匆促地选了吉日,过了彩礼,把婚事给办了。 那日下午,该接新娘出门了。一大屋子里人都看不到翠翠,这下大家都急了。英癫子哭着又快发起癫来,她到处乱跑,找翠翠。正法穿了新郎服,到处巷子里找翠翠。翠翠家离正法家进,这消息一下子就传到正法家。牡丹添油加醋地说,怕是翠翠反悔了,这还了得!清香婶娘心里也正着急,倒是钟荣伯镇定,说兴许翠翠心里舍不得离开娘家,一个人躲了哭起来了。小妹放下手里的盘子,解下围裙,便冲到后山去。 远远的山包上一点红!小妹一口气跑到山包上,冲着翠翠喘着气。 翠翠穿了一身红袍,贴金带绣的。她脸上的胭脂糊了一大片,嘴唇被她咬得乌青。 “翠翠姐,不要这样!”小妹一下子抱住翠翠,央求道。 “我要嫁人了,可怜!”翠翠冷笑了一下。 “正法哥急得到处找你!” “哼!他找不到我!” “翠翠姐,正法哥心里疼你!他知道你委屈,他今早上还说,你只要一摇头,他就放弃!”小妹看着翠翠冷冷的面孔,难受极了。 “怎么样不是过呢?世间的事哪有个一定的理儿,正法哥是真心对你的,回去吧。” 翠翠慢慢地转过脸来,看着小妹,她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哽咽着说:“可怜了正法! 新婚之夜,翠翠老老实实地躺在床上,看着满眼的红色喜庆海洋,眼泪悄悄地落湿了半个绣花枕面。 “你喜欢我啥?”翠翠闭着眼睛淡淡地问道。 正法嘿嘿地笑着,摸了摸头发,说道:“你人不赖,长得也俊。” “你是不是可怜我才要跟我在一起啊?”翠翠苦笑一声。 “才不,梦里都想你!”正法红着脸说道。 翠翠心里热了一会,心想,这世间有太多的无奈与遗憾,远非人力所能及的。那些有情人能够终成眷属的,实则是令人羡慕。可世间多的是,平平淡淡的,远非那般轰轰烈烈与心甘情愿。可谁又不能说,这平淡不是真呢?正法的体贴让翠翠感到踏实,感到真实。翠翠发誓,这辈子不负正法。 正法一晚上想了很多,翠翠的守身如玉,翠翠受过的苦,翠翠挫败的感情,都让正法发誓,要好好珍惜自己的媳妇,努力地做事,让翠翠吃好穿暖。 清香是个厚道老实人,她不管别的人的议论,真真诚诚地对翠翠好,没有任何成见。翠翠和正法恩恩爱爱,这让小妹和正凯放了心。 第二十八章 生意兴隆 双喜临门 自从知道翠翠一直喜欢正凯,而翠翠也因为正凯而投水过一次,小妹对正凯心里多了一份怨气。她有意无意总是避着正凯。正凯做得有点过分,小妹心想,毕竟曾经他们有过一段感情。 小妹尽量谦让着翠翠,她有时候莫名其妙的发火。看着翠翠,小妹想起了洪恩,便和翠翠有了同病相怜之感。她揽起了家里的很多活,尽量不让翠翠做。翠翠嘴上是不领情的,她突然变得很有攻击性。小妹一走进她房里,翠翠便让小妹出去坐,她恨恨地说:“别在屋里,连正法也要?”小妹听了心里难受一阵便过了,她一如既往地对翠翠好! 月荷姐常常为小妹打抱不平,她也都不知道小妹怎么脾气这么好,太好了。她常劝小妹不要一味地让着她。小妹每每都笑着摇头,淡淡地说:“我喜欢翠翠姐,我知道她心里难受,如果对我不好,能够减轻她的苦恼,这便也值了。” “那也不能拿正凯出气啊!你看你对他的那个态度!” “翠翠姐哪里不比他好了,翠翠对他都那样了,还要怎样!” “这是哪儿跟哪儿啊?正凯他喜欢的是你!傻瓜!” “翠翠姐喜欢他!他就有错!” “小妹,告诉我,你不喜欢正凯吗?” “那是以前的事。” “我觉得正凯很冤!” “凭他怎样!” 秋意渐浓的日子里,正凯的茶楼也开张了。茶楼取自家乡地名“疏溪茶楼”。茶楼基本色调的是古色古香的,进了客厅后面便是一个个田园般的小偏房小茶阁,过了这片露天茶房,便是一大片桃花地。假山乱石,溪水潺潺,正凯的设计风格里融入了苏州园林的许多手法,整个茶楼给人感觉含蓄隽永,雅俗共赏。源自福建梅林的春茶味道地道,货真价实。人们只要一块钱便可以喝上一杯芬芳香郁的好茶。农闲了的人们早早地便来到了茶楼里,打牌的打牌,聊天的聊天。阁楼里的说书人,就是闲了的告告,便在那里说得神采飞扬,听的人呷着香茶,眯缝着眼睛听着天南海北的奇怪事儿。四只眼婆娘要临了下午才来,提了个毛线袋子,扭着腰坐在那听东家长西家短的。傅仙阿婆吃过了早饭便提了自家的茶壶也来凑热闹了,清香婶娘有时端了些点心来让她们吃,次数多了,傅仙也不好意思,就也自个儿掏钱买点点心。强盗鬼子每日晚上必来,他拉了四只眼坐一桌,点一两个小菜,下一壶酒,便又是红着脖子说大话。他赊欠的时候多,久了,茶楼里的掌柜便按照正凯的意思尽量不招呼也不提赊欠。到最后,这强盗鬼子没脸,便也只干喝着茶,听明仔在台上咿咿呀呀地拉胡琴唱评弹,眨巴着眼瞪掌柜的。整个秋后到来年的春天,人们都在这样的闲暇日子里打发时日。过往的外乡人,远远地瞅见了茶楼,都赶着来喝杯茶,炒一两个小菜。要是赶了冬日天寒地冻,茶楼里更是人满为患。更有甚者,就连附近浒湾镇丰山镇的人也闻名而来,早上早早地来,玩到夜晚天黑了这才赶着回去。其实在乡间,人们更是需要这样的聚集地。十二月里,偏房里开赌了,那简直是人挤人,喧闹异常。正凯不断地拓宽服务种类和质量,用新的经营管理理念治理这个茶楼,一时,生意兴旺,远近闻名。 正凯明白这乡间人喜好什么,不仅在露天茶房里定期放映电影,还在偏房里放了年轻人喜欢的酒廊情歌。赶上喜庆节日,便请了戏班子在茶房里唱。老人爱听采茶戏,从《王妈妈爱鸡》到《斑鸠接姐姐》,一出一出的唱。这里俨然成了附件几个乡镇共同的休憩娱乐的场所。 正凯忙完后,总是要拖着疲惫的身子去小妹那里问好。尽管小妹对他爱理不理的。 “你是不是有病?”正凯倦极了,没好气地吼道。 “你才有病!” “你到底在乎的是翠翠,还是我?” “翠翠姐是个可怜人!” “她比你幸福多了,你好好想想你自己吧!” “你喜欢过她吗?” “没有,我们不合适!” “为什么?” “你简直不可理喻!我快被你逼疯了!” “你跟她说的你喜欢我?” “是,是,是,行了吧!” 小妹看着疲惫的正凯,忽然于心不忍。她走到正凯身边,轻轻地抱着正凯深埋着的头。这是一个男人的头,一个男人低下的头。男人有时候就像一个小孩,令人疼惜不已。小妹心里不禁软了下来。隔壁传来翠翠尖尖的笑声,正法也接着乐呵呵地笑着。是的,翠翠姐现在是幸福多了! “正凯哥,答应我,对翠翠姐好点!” “她是我嫂子,我自然会礼让她的!” 何必呢?何必偏执呢?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过法! 正如月荷姐说的,正凯也许是清白的,这也无从怪了他! 腊月二十六,钟荣家双喜临门。正刚和月荷,正凯和小妹同时举办婚礼。那日锣鼓喧天,戏唱到半夜才停。茶楼免费营业一天,附近的乡亲们都赶了过来热闹玩耍。圆通法师,了如居士,妙相师傅一干人都被作为座上客请了来。 皆大欢喜! 翠翠心里苦闷,一时心里像挖空了般。虽然理智上知道正凯已经是小妹的男人了,可心里还是隐隐地不甘。想着现在小妹正躺在正凯身边,翠翠心里便有了痛楚。她闭着眼睛幻想着自己是小妹,享受着正凯的温柔。她一个人在床上扭动着身子,梦里会着正凯,一时快乐无比。只是一下子的幻觉,翠翠便跌入黑暗的现实,她强忍着泪。旁边的正法在黑暗里给翠翠拉好了被子,又呼吸均匀地睡着了。翠翠心里升起阵阵内疚,可怜的正法,自己的媳妇就躺在旁边,可心里想着的却是别人。她努力地拭去这不干净的想法,尽量让自己静静地入眠。 小妹是个正经的老实女人,翠翠想着,正凯喜欢她,也是极为好的。况且,小妹一直待自己如亲姊妹,翠翠心里头是不怪小妹的。 翠翠不断地纠正着自己有点偏倚的心,心里也静静的沉了下来。 祝福小妹,翠翠默许道,在这样的一个新婚的夜里。 翠翠,月荷,小妹三姐妹一下子成了妯娌。之前三人感情很好,现在一家人了,更亲了一层,这就更热乎了。小妹和正凯的房间仍在后堂,月荷和正刚的房间也在后堂,翠翠和正法的房间则在中堂。钟荣清香整日乐呵呵的,做什么事都更有劲了,更有盼头了。三个媳妇也都是可怜老实人,这便少了许多的作怪与纠缠不休。一家人和和睦睦,相处甚是融洽。 正刚回乡了,正准备下年在正凯的茶楼里一起干,负责去福建采购和维护茶楼安全等事。正凯的生意越做越好了,这会儿他又在想着在南门塘边的空地里开了养猪场,另外兼着酿酒。他按照市面上的顾客需要,按圈养和牧养等方式产出不同的猪。烤酒则主要请了农闲了的乡亲们,烤酒渣子又可喂猪,吃了这酒渣子的猪特别长得快,渐渐地这也就成了一条龙的生产链了。 第二十九章 痴翠翠出轨 死死挣扎 小妹在学堂里也转成了公办教师了,成了学堂的骨干老师。学堂里有些小孩家里拿不出学费的,小妹便自己垫上,也从不上门去要。小孩爹娘便常常拿了自家的鸡蛋米粑粑等送了小妹,小妹只是不接,说孩子正是长身体时候,要补补身子骨,看一个个瘦得像条条似的。大家都敬重小妹,像这样的大好人,人们都说是活菩萨来了。小妹只是赧颜,乡亲们言重了。 傅仙阿婆给细仙的女儿爱香找了婆家,是本地的疏家仔,一个三十多岁的单身男人。平日疏家仔放放牛,搓搓麻绳。他长得细眉细眼,额上的皱纹被翻起的眼皮皱在一起,一层一层打匝。他是个没有“话份”的人,平日喜欢调戏调戏妇女,说些荤话,唱些邪气歌。爱香刚过十四岁,她懵懵懂懂地就做了新娘。疏家仔是个没有什么本事的懦弱的男人,他们家世代务农,老爹老娘对这个老崽倒是照顾得很,平日什么犁田耙地的活儿都不让他干。这才到了三十多岁还是只能插插秧等轻快活。按疏溪人说法,他是死没用,死了爹娘,自己都养不活。因此附近也没人愿意给他做媒,这才到这个年纪也没娶上亲。爱香家自从死了娘,两父女也懒,什么都弄得一塌糊涂。疏家仔放话了,二万娶媳妇。这爱香爹才拖了傅仙做媒。要说疏家仔娶了这黄花大闺女真是八辈子修来的福。可话又说回来,爱香也不怎么聪明,世事什么都不懂,她还是个孩子,而且是个不怎么明白事的孩子。牡丹那伙人说,估计这爱香连男女之事怕都不晓得。 一年不到,爱香便生了个女儿,像极了她,看着陌生人就躲就哭,鼻子上永远拖着鼻涕,不高兴就用力翻眼皮。疏家仔就不怎么爱惜爱香了,平日便拖着还在坐月子的爱香出去干活。爱香出去干活,孩子就坐在地上玩鸡屎,手抓到什么就放进口里。孩子生养孩子,能懂什么培养孩子。一代一代就这样,又是一个细仙。又是一年不到,爱香又生了个崽。这个娃崽倒是像极了疏家仔,一副老相,细眉细眼的。小妹看着睁着童稚的眼睛惊恐地看着世界的爱香,不尽感慨万分。 翠翠还在歌舞团里唱,喜丧事还是到处演出。离了家,翠翠心里便向离了笼的鸟,自由自在,也充满了幻想。在家时,每日看着小妹,月荷吃了蜜似的甜,翠翠心里却嫉妒得很,看着正法便一肚子气。她想飞,飞得远远的。她想离了这扰人的牢笼。婚后的生活变得琐碎而无趣,尤其是这样的毫无激情的婚姻。 没出阁的姑娘干干净净,心里明澈见底,一嫁人,油盐柴米,黏黏腻腻,要多野有多野了。 翠翠曾经心里清纯过,曾经也想着跟着自己爱的人从一而终。可命运就是这样,捉弄着自己也弄不明白为什么的人。翠翠心里的不甘越变越浓,她的脾气一日坏过一日。 歌舞团里有个小生,白净修长的,自打几年前第一次和翠翠演《小和尚锄茶》就对翠翠动了心。这几年,虽然一次次地对翠翠表示好感,可都遭翠翠的厌恶和白眼。那会儿,翠翠心里还是没有放下正凯,还是抱有希望的。后来翠翠嫁人了,这小生才娶了媳妇。他那小媳妇论长相论口才论才艺样样是不如翠翠的,所以这小生心里对翠翠的情不减反而越来越多了。一日演出完,已经是夜半时分了。回了团里的翠翠,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可巧,隔壁屋里的小生也是翻来覆去睡不着,便吹起葫芦丝来。吹的是《月光下的凤尾竹》,缠绵不已。翠翠躺在床上,想着同是女人,怎么命就这么不一样。她曾经自卑,自己打小就没了爹爹,在疏溪里也是个外姓人,从小没少受别人的白眼和非议。她渴望被人爱,从小正凯就对自己和弟弟好,这便对正凯有了真感情,可是正凯却一次次地抛弃自己的爱。她绝望过,又希望过,直到最后的绝望。她的心里渐渐地偏离了自己。她曾经是个好女孩! 不断地为自己开脱着,不断地可怜着自己,翠翠的心里空荡荡了。正法不是自己想要的男人,不能成全自己则不如毁灭自己,翠翠心里一狠。她给小生递了张纸条,问的是能否吹梁祝,这会儿自个儿想听了。翠翠从前对小生的一直冷漠的态度,让小生不敢有什么行动。这次翠翠的主动让小生心里狂喜,他随即吹起了梁祝里的化蝶曲子。翠翠心神荡漾,她现在把什么正凯,正法都抛之脑后了,现在只有缠绵悱恻的爱情,千古年前的爱情。一曲终了,翠翠彻底没了防备与抵制,小生走进了翠翠的房间,一夜放纵! 天没亮,翠翠便醒了,看着躺在身边的身体,她厌恶得心里直想呕吐。她下意识地推开了搭在自己身上的旁边男人的手,赶紧穿了衣服走到外面。外面已是春暖花开,翠翠却感到心里的悲凉。她想到了离婚,而且必须离婚。她第一次骂了自己贱人,第一次看不起自己。从前的自卑与自负,让翠翠感到彻底的崩溃,她躺在冰凉的石板上,撕扯着闷着的胸腔。 正凯的茶楼里的桃花园已经开满了粉红的桃花,嗡嗡的蜜蜂来来回回地忙碌着,溪里落的花瓣流入巷子里的沟渠里。春耕的人们白天风里来雨里去,可晚上还是要来茶楼坐一会儿。白日里做生意的人们来来往往,天南地北的事儿都在这里过滤。 小妹每日在学堂和茶楼里往返忙碌,其实是有伙计的,只是小妹闲不下来。晚上筋疲力尽的到了房里,还要看会儿诗词,念会儿经卷。每日生活充实,小妹感到心安。 月荷已经有身孕了,处处小心得很,清香什么也不让她做了。月荷真是命好,人们都说。 翠翠在家里一切正常,她尽量地表现正常。夜里闭着眼睛和正法睡,她不敢正视正法单纯而信任的眼睛。正法是真心地对自己的媳妇好,起风了怕她着凉,下雨了怕她淋着了。这更增加翠翠的负罪感。没有人的时候,她就折磨自己,用左手使劲地掐右手,用针狠狠地戳大腿。她让自己忘记那糊涂的一夜,她发誓,从此要对正法衷心不二。她从歌舞团里退了出来,并警告那小生,今生再不相见,再不有任何关系。那小生自从得了翠翠,心下满足了,但他知道他没有福气再享有翠翠,便死了心了,况且,家里的媳妇已经生了可爱的儿子,有了儿子便什么都变得不重要和不必要了,渐渐地他也死了心了。 翠翠把这一切烂在肚子里了,从不对人提起。她在正法的眼里还是那个守身如玉的美娘子,正法对翠翠一味的好,从不想过翠翠会对自己不忠。只是自从与那小厮有了这一次,翠翠便常常骂自己贱人,她甚至害怕街巷里的人关于女人的议论,尽管说的不是自己,却总觉得如同骂自己一般。从前真有人说她浪时,她凭着自己的纯洁还大口地回骂,从未想过自己竟也做了这般下贱的事。 翠翠一次次地想忘记那一次,可是道德让她一次次地想起。一个夜晚,一个不眠之夜,翠翠突然有了解决的办法,她想,要忘了从前的那一次,最好的办法便是再和另一个人谈起感情来。这样以前的经历便变得微不足道,事实上没有感情的过错也是泡沫一般,过了便过了,泛不起任何有回忆价值的涟漪的。可是这个人不是正法,不是自己的男人。 偶然在浒湾镇上,翠翠偶遇了那个男人。那是端午节赛龙舟时,翠翠正和小妹一等人在河岸边上买栀子花戴头上,一边吃着家里带来的粽子。翠翠这日穿了一身红棉布新衣裳,她掩着帕子吃粽子,一会儿看着龙舟上的赛手们,又乐得插着腰大声地笑着。翠翠胖了一些,丰腴婀娜,她丹凤眼往旁一瞥,风情万种。不少外乡的男人看着笑得胸部起伏不定的翠翠,心里着实痒痒的,一瞅身边的干瘪的婆娘,心下里顿生怨气,便拂袖往人群里走了,任莫名其妙的婆娘在后面嚼舌骂娘。 这男人里便有镇里供销社的李文主任,他一直站在供销社的楼上看着楼下河边的人群里的翠翠。这李文主任,是个读过书的人,曾经因为老子是镇长有了指标读大学。毕了业的李文便分到这供销社,当上了主任,只是这许多年,便一直没有升任。这李文主任的媳妇在另一个镇里医院里当妇产科医师,两人一个月只能见上一回。二十年了,两人都把对方做客般待,在一起时各自都很高兴,这便也习惯了。可是这李文,哪里是个守得住寂寞管得住自己的人,在镇里的发廊里找小姐是有的。但他喜欢的还是漂亮的良家妇女。这世上的男人真是千奇百怪。有的男人,自己五十多岁了,喜欢的是三四十岁的婆娘,只要是别人家的。有的男人或有权或有钱,喜欢的却是十八九岁的小姑娘。有的男人,自己有点文化,或是某高校的教授,或是某厅的厅长,喜欢的却是刚大学毕业的不明世事的女大学生,这其中有有感情的,有只是游戏人生的。有的男人聪明,家里外面相安无事。有的男人手段不高明,到最后闹得妻离子散。这李文只是镇上的一个小小主任,还没有能力也没有那么大的胃口要去和小姑娘搞关系。他就喜欢像翠翠这样的,漂亮,丰满,有点泼辣的妇女。 他就这么站在窗口呆呆地看着河边笑闹的翠翠,一时竟出了神。翠翠和小妹在使劲地给正刚他们那支龙舟呐喊助威。翠翠喊累了,转过身拿了帕子擦汗,这一转头便看见了不远处楼里窗边的李文,他正直直地盯着自己这边看。翠翠不理会,像这样盯着自己看的男人多得自己都不知道了。看完龙舟,便和大家一起回去了。 这后来的几次,翠翠到浒湾镇里买过几次塑料盆子和被子,这些都是在供销社里买。翠翠对李文是一点印象都没有,可这李文留心了,他不但亲自给翠翠挑最好的货,还总是要把零头给抹了。李文是个温文尔雅的人,他给人的感觉是有文化有涵养的知识分子的形象。再后来,翠翠来买东西了,这李文又是倒茶又是让在里面坐会儿,殷勤有加。翠翠对李文印象还是好的,她觉得这李文是个正人君子,便对他是没有防备的。翠翠在家里闲得无聊了,便和正法商量着去镇里找份事做。歌舞团,她是再也不想去了。一次谈话中,李文知道了翠翠有意来这镇里做事,便想好了辞了社里的一个营业员,让翠翠补这个缺。翠翠便来到供销社做事了,对李文更是有好感了。翠翠知道这李文在另一个镇里有媳妇,还有在那边读高中的儿子,一家人关系融洽,便也没想过这李文对自己会有什么想法。 李文对翠翠千般关心万般好,这让翠翠满足了心里的虚荣。她的心里开始有点变了,似乎这世间的男人都是自己的便好。回到家中,看到瘦弱的正法规规矩矩地做这做那,翠翠心里又是内疚又是埋怨。她甚至想,这正法为什么就不能对自己强势一点呢?她又变得不满足,那个想法,那个想再找一份感情的想法让她觉得是那么多合理。她甚至想,这正法还不如那五十多岁的李文主任。可这样一想后,便又对正法有了更深的愧疚。正法处处对自己好,处处迁就自己。 女人有时候真的很贱!翠翠想着自己,不禁骂了起来。但是心里却突然想起了李文,心里竟泛起阵阵的温热,在这个时候想起他,心里不禁软绵绵的,似乎心甘情愿地要把自己托付给他,这样才能抚慰自己心里的委屈。 一次下班后,在翠翠的宿舍里,李文用一颗年轻的心表达了他的对翠翠的情感。没有正法,没有家庭,翠翠自由自在热情地接受了李文。就这样两人做起了情人。翠翠真的忘记了从前的那一次背叛,忘记了那个小生。她在享受快乐的时候心里却有了更深的愧疚。原来这样做根本缓解不了自己的不忠,只能更深地对正法造成伤害。翠翠变得暴躁而易怒,她动不动就朝李文发火,并一次次地说再也不要继续了。 回到家了,看着小妹和月荷在火炉旁逗着小侄子玩耍,翠翠心里痛苦极了。她一次次地告诉自己要给正法生个孩子,可是自己都不知道生出来的会不会是别人的孩子,她更深地沉沦了。一次夜里,她做了个噩梦,于是大哭大叫。旁边的正法赶紧起来抱着受到惊吓的媳妇,不住地安慰道“翠翠,不要怕,不要怕,有我呢?”翠翠睁开眼睛,一下子扑到了正法怀里,她从来没有这样觉得正法像个男人。这样的一个宽容善良的男人,自己却忍心伤害他,翠翠觉得自己比禽兽都不如。她抱着正法哭道:“我要好好地疼你,好好地疼你,不要你再受到任何伤害!”正法搂着媳妇,抱作一团哭了起来。 没有任何人知道翠翠心里藏着的事儿。平时心直口快没有遮拦的翠翠,这些事却深藏心底,任何时候哪怕是做梦都是掩藏着的。有时候一想到这些事,脑袋便像要炸了般无法控制,翠翠甚至担心自己有一天会癫了。有时候,翠翠到小妹房里,三妯娌拉着手说着话。大家又说了一会儿这茶楼里的事,突然,翠翠看着地面漫不经心地说:“你说这女人有了男人还在外面和别的男人上床,真是不要脸!”她偷偷地瞥了小妹和月荷一眼,装作痛恨的样子。月荷捻着毛线团,不屑地说:“那样不正经的女人,我一看就看得出来。这样的人,真该死!”翠翠便手心里发凉,她不住地点头,也骂了一会儿这样的女人,便说着要去给正法送伞走开了。一出房门的翠翠,就倒吸一口冷气,她觉得自己被月荷的当头一棒击得头脑昏胀。她痛恨起李文来,再也不要见他了。 翠翠对正法照顾得比以往更好了,真是无微不至。她渐渐地接纳了正法,这个世上最疼爱自己的男人。夜深人静时,她便抱着已经沉睡的正法,轻轻地哭泣。她一次次的发誓,要这辈子对正法好! 一到供销社里的翠翠,一看到李文,翠翠的心便管不住了,自己对李文动了情了。两人便又做起了龌龊的事来。走的时候,翠翠看着李文又觉得一阵阵的厌恶,仿佛看清了李文的嘴脸一般,扬起头不再理他了。 回到家中,看到老老实实的正法,翠翠心里又是一番挣扎。有时候,她想,干脆离婚算了。但这注定是悲惨的一幕,翠翠下不来狠心。况且,现在对正法有了深深的依恋,这是浓浓的亲情。她相信,这世界上只有正法关心她的生死。于是,她便又折磨起自己来,头一阵阵的疼。尤其是看到清香对自己还是像亲闺女般待,翠翠这负疚的心更加有罪了。她不断地折磨自己,摧毁自己,竟一日不似一日了。她心里郁郁寡欢,可表面上却和往日一样有说有笑,她不想让任何人对她有怀疑。 有一次,听小妹说,一切都有报应的。翠翠便怕了起来,她常常夜里叫起来,又是哭又是闹,她觉得自己真是没良心,肯定是要遭报应的。只是苦了可怜的正法,跟着自己受这不该的男人最耻辱的罪。她留心每一个人的谈话,留心周围人对红杏出墙的看法。要是碰了动手动脚的男人,翠翠一口就咬下去,她恨这些处心积虑的男人! 有一天,洪恩来玩了。翠翠试着问,上海的女人是不是有背着男人去外面乱搞的?洪恩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笑道:“告诉你吧,外面的女人,尤其是上了大学的女人,没一个是心里干净的。其实在西方,在外国,像这样的事很正常,这是性解放。只要不影响婚姻,这样的行为是个性解放。”翠翠听出理由来了,她憋屈了许久的心终于放松了一点,原来,不是自己一个人这么下贱,而且按洪恩的说法,什么是道德标准,一切都只是现在的人规定的,其实哪有个正确与否。这下翠翠又心安了一些。 都说亲情是能够净化一切肮脏的东西的,翠翠辞了供销社的活,在家专心照顾起正法来,平时和小妹月荷等聊聊家常,带带小侄子,做做零活。翠翠彻底地与李文断了来往,虽然李文最后说着再不联系的话,翠翠心里还是伤心了一阵,毕竟曾经有过。 月荷有了崽后,便全心地照顾起了崽,对正刚反而冷落了。两口子时不时地因为一些小事吵嘴。她就常常拿正凯比,说正凯是如何对小妹一心一意地好,如何体贴疼爱小妹。正刚烦了,拎起衣服就往外跑。 小妹极为疼爱小侄子,她有空便逗着他玩,又是教他写字又是算数。这小侄子看着小妹倒比月荷还亲,有时糊里糊涂地还尽拉着小妹喊娘。 第三十章 恩恩怨怨 终归晨钟暮鼓 改革开放越深入,农村的劳动力就越得到解放。疏溪里的年轻人很多都到厦门广东打工去了,村里一下子冷清了不少。正凯的茶楼生意平日冷清了很多,只有快过年大家都回来了那会儿火爆。养猪场规模也缩了一半,烤酒后来根本就不做了。正刚看着弟弟的生意一日不如一日,心下里也在想着去广东打工的事。 这年夏末,村里遭遇了罕见的冰雹灾害。家家房屋顶上瓦都被打破了。那晚,小妹正和正凯躺在床上睡,忽然房顶上就啪啪地直响,雨水就漏下来了。正凯猜着是下大雹子了,便拉了小妹躲在床板底下,等着天亮。这些古旧建筑,都受了不少的损害,有的东墙都快坍塌了。那会儿,正凯天天在屋顶上盖瓦。有在外打工赚了钱的,索性就不要这老房子了,把后面后梁山一开便盖起了新的红砖房。后梁山不断地开发了,后来还通了条黄泥马路到省道上,人们嫁女出外也就不用再绕到西门了。 洪恩做了土木工程师,这年,他和另外两个老板接下了省内重大的调水工程项目——渡水漕。这段渠是在疏溪后梁山接柴家山和刘家坡这段,从附近东乡县经过金溪县再到临川县汇入抚河。这是个巨大的工程,国家一次拨款就是几个亿。人们都说洪恩做大老板了,他手下带的建筑队工人就有几百人。 自从这建筑队来了,正凯茶楼的生意又一下好了起来。街巷里的生意有好了起来,卖肉卖菜就只供应这些工人都已足够。家家做起了出租房屋的生意,建筑队人三三两两在各家租房。这些建筑对工人大多都是南昌本地人,人们都叫他们南昌鬼子。这些南昌鬼子极为小气而精怪,疏溪人对他们真是不屑一顾。 作田的农人们都种了好几亩西瓜田,原是想着卖给这些建筑工人解暑的。到了夏季瓜果成熟,才发现这些鬼子们根本就不买,要买也就买了个大的大伙儿分了吃,真是抠成精了。有些年轻后生则根本不买,趁夜里约了两三人去瓜地里偷瓜。开始一两回疏溪人发现了,也不说什么,在乡间,摘个瓜吃不是什么稀罕事,算不得偷的。可次数多了,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这期间就有一回,疏溪几个年轻小伙儿照着松明在刘家坡叉泥鳅,就碰了几个黑影在瓜地里乱串。几个小伙子相互看了看,明白怎么回事了,肯定又是南昌鬼子在偷瓜。几个脚快的冲过去抓了人过来,松明一照,果然是这些鬼子们。当晚就抓着他们去找洪恩,让赔钱。 疏溪人何时受过外人气?!何时受得?!这以后,这帮建筑队人才收敛了,不敢乱来。 洪恩带着媳妇一起在自家住。洪恩娘对这上海媳妇是极为满意的,媳妇家里有钱,对洪恩的事业是有帮助的。上海媳妇倒是对这古村的建筑和文化起了兴趣,她和洪恩是大学同学,学的都是土木工程专业。她每天花大量的时间在巷子里转,看着祠堂和戏台,她感到稀奇,看到书房和牌坊,她觉得珍奇。这里的一切,她都感到新奇。大多数城市里的人对乡下的东西都是有着天然的好奇心理,他们一方面对之不屑一顾,一方面内心里向往那份宁静。 小妹看着那上海媳妇,倒是挺赏识她的才学和见识的。她们在水渠石墩边也还常常谈笑风生。上海媳妇,一边讽刺小妹的一本正经,一边又觉得小妹身上有着传统女人的所有美德。她既羡慕又看不上小妹,她常常讥讽小妹,现在外面人都不穿肚兜了。 正凯就看不上那上海媳妇,男人们都说她洋气,好看。那上海媳妇瞅见正凯对她的不屑一顾,心下里是既气又不甘。人都一样,对得不到的东西总是稀奇。她在正凯的茶楼里搔首弄姿,一味地讥讽小妹土气。正凯心里就不喜欢她和洪恩,这下还老说小妹,他心里对他们更加厌恶了。 上海媳妇和翠翠倒是有很多话,两人没事便坐在一起聊。一开始,上海媳妇觉得翠翠是普通的村妇,可经过几次深谈,她们便成了无话不谈的姐妹。上海媳妇觉得很是意外,她本以为乡下人是不会有多少自我意识的,但她一看到翠翠,便对她刮目相看。 洪恩倒是说起过要把小妹从前写的诗稿拿到外面去发表去,小妹开始还一味地推却,可说的次数多了,小妹也有点心动了。她痴痴地等着洪恩回上海带上自己的诗稿,可终没有拿走。小妹便只当那是句玩笑话,只是感慨,人,变得真是快。从前说话算数的洪恩,一去不复返,他变得圆滑而世故,就像他的女人一样。 建筑队在疏溪里呆了一年,便转到临县了。临走之前,好些疏溪人便去圈地霸物。建筑队在后梁山建的厂房,多余的钢板砖块,还有大块大块的高木板都被一哄搬走了。就是几米高的渡水槽的残余钢筋也被撬断了。人们发疯了般占为己有。牡丹在刘家坡放牛,看了成群的人来搬东西,便赶紧跑了回去叫上她男人拿了家伙赶紧来搬东西。这段渡水槽是横跨在田地上的,高出地面好几丈,桥墩都打了好几十根。人们混乱地从半空中截下钢筋条,地下自家人便赶紧捡,十分危险!建筑队其他老板都惊呼“土匪,土匪来了”,立刻报了警,并放话,砸死人与建筑队无关。警车立刻就来了,牡丹家男人被抓了起来,罚了壹千元整。 建筑队终于走了。他们走后一连几天,牡丹都破口大骂。她吐口唾沫在巴掌上,用力一拍,又在大腿上打一下,大骂“死人啰,绝后哦,怎么不快死哦,操你娘哦。” 疏溪里做生意的人又一下子低落了一些,大家都又赶着出去打工了。这会儿除了年轻人,中年人也出去了不少。正刚和月荷都出去了,在外面担桶子挑水泥的苦力活。 强盗鬼子家的打铁店早关了,家里大门紧闭,不知去向。有人说,一家人到临近的进贤去了,也有说在鬼子婆娘家养鱼去了。 夏日的晚上,小妹最疼爱的小侄子因为和自己到南门塘洗衣裳一时贪玩而落入水中。小妹拼命地在水中托起小侄子渐渐冰冷的身体,她哭着喊着叫救命。南门塘的人们大多数都搬到后梁山的新房里,这里住的人家少多了。没有人听到,小妹歇斯底里的呼喊着小侄子的乳名,可是他再也没有醒来。回来的月荷死命地拍打着儿子,她恨小妹,为什么要这样! 小妹心里的愧疚与日俱增,她常常在梦里,梦到自己在水里,在很深很深的水里,快要窒息。哭醒了的小妹,死死地抓着正凯的手。正凯心里对小妹也有了怨气,正刚就这么一个儿子。他怪小妹为什么自己洗衣裳照顾不了小侄子却要逞强带他,为什么不让娘带一下。小妹整日愁眉不展,她也想小侄子,想着他活蹦乱跳的可爱的模样。她也怪自己,为什么不能把他救起! 月荷去做了输卵管手术,一年后,她又怀上了。与小妹的关系舒缓了些,只是心里的芥蒂根深蒂固了,就如破镜无法重圆。几个月后,娃崽生下来了,挂了个长长的长命锁。娃崽不如第一个那个机灵,一家人都不免常常想起起先的那个死鬼崽。月荷一直亲自带着崽,三年不让出门,更不让接近小妹。 “嫂子,学堂里发了些奶粉,你冲给磊磊喝吧。”小妹咬了咬嘴唇,友好地说道。 “不用了!”月荷拉走磊磊进屋里,丢下一句话。 小妹不敢再又接近磊磊的想法。 只是一个夏日午后,月荷正刚都下地干活了,只把磊磊放在摇箩里睡。他脸上盖了厚厚的一块遮蝇布。隔着堂屋,小妹听到月荷屋里磊磊嘤嘤哭的声音。小妹推门进去一看,只见这磊磊被布遮得透不过气来,正抓着手脚乱扯。掀起布时,可怜磊磊面憋得通红,这会儿正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小妹脸都吓白了,幸亏来得早,她拍着自己胸口喃喃说道。 月荷知道小妹进屋了,就索性以后出门都挂了锁。小妹瞅着那结结实实的长锁,心下里的滋味复杂不已。 小妹始终没怀上,不知是什么原因。清香认为是小妹在佛寺里长年吃斋的原因,影响了发育。一日,菜桌上没了素食,清一色鱼肉。小妹低着头吃着白米饭,瞅都不瞅一眼菜。猛地,正凯夹了块肥肉放进小妹碗里。小妹惊诧地看着埋头吃饭的正凯,像不认识似的。她看着油露露的肥肉,心下一恶心,便跑了出去。 钟荣伯在一个老朋友那里问了些偏方子,也未见效。 正凯是个喜欢孩子的人,虽然对着小妹没当面说,但心里还是有想法的。他以前觉得小妹的脱俗现在让他怀疑小妹是否是个完整的女人。两口子有时压着气,只是不发泄而已。 这以后,后堂屋里的菩萨佛位也被清香给撤了。小妹暗暗地供在后院里的小偏房里,趁了大家出去做事了,便一个人默默地供奉起来。 大家倒是劝小妹去寺里求个菩萨,观音送子画也帖到了房屋里。还是没见效。 小妹死了心了! 她想,也许佛缘未了…… 那是一个阴雨的早晨,电话从厦门打来了。正刚在外面和人打架,把人打残了。是警方来的电话,正刚被捕了,判了七年。清香抹着眼泪喊儿啊,钟荣伯生气地摔掉手中的茶杯,“不孝子,早知道会闯祸的。”正凯赶紧坐了赴厦门的火车,去处理这件事。 “嫂子,别太伤心了,保重身子,还要照顾磊磊呢?”小妹疼惜地安慰月荷。 “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我那没见过面的死娘老子,一生下我就送人做童养媳。嫁人了,不知遭了什么孽,那短命鬼崽又那么早去了,现在老公又坐牢了……”月荷抱着磊磊哭着喊道。 “妹子,别这样,过几年正刚不就回来了吗,况且你还有磊磊呢?”翠翠看着月荷深陷的眼窝关切地说道。 “那亡命的叫他不要在外惹事生非,他就是逞强。叫我们母子怎么过哦。”月荷骂着正刚。 “正刚哥性子急了点,可我相信他肯定是不会故意惹事的。”小妹劝慰道。 “你晓得甚?!你就是会克这屋里人!”月荷恨恨地看着小妹说道。 小妹强忍住心中的怒火,她咬了咬牙,挤出几个字“不要这样说。” 翠翠一看情形不对,她架起腿,乜斜着对月荷说:“妹子,你这样就说错了。小妹是什么样的人,你比我清楚,天灾人祸是她能控制得了的吗?再说,生活就那样子,没什么意思,也莫再难过了。” 月荷冷笑一声,说道:“还真是洪恩没要她,要不然真不得了了。” 小妹感到眼前一黑,她腾地站了起来,甩门而出。背后带着月荷的数落,“要是洪恩真和她在一起,怕是什么事也做不成,还要断子绝孙噢!” 翠翠心里偶尔还是会想起以前的事,她不断问自己,自己是否纯洁了。她现在一心一意对正法好,现在也有了身孕。有时候,她看着自己凸起的大肚子,便心生厌恶,使劲地用手捶。她好羡慕小妹,还有月荷,她们命真是好,可以和自己心爱的男人在一起。翠翠竟想到了潘金莲,这个让无数人唾骂的女人。一个好女人和一个坏女人最根本的区别是,好女人命好,在对的时间遇上了对的人,而坏女人却被命运开了玩笑,究竟是自卑,还是占有欲变态疯狂,抑或是长期缺失爱情,坏女人一次次地与不同的男人周旋。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永远改不了她的本性。只是有的女人聪明,自制力强而已。其实,无论是好女人还是坏女人,都只是一个对爱情充满幻想的女人。翠翠觉着女人真是可怜,所以任何的女人都是值得同情的。包括自己,自己不该如此的虐待自己,况且自己已经回头了。但自己能保证以后看到别的男人不动心吗?这一切都是正凯的错,都是他让自己一次次的走向堕落。她不断地想,自己是想有一颗纯洁的心的。 一个冬日的早晨,人们发现了江边漂浮到岸边的尸体,翠翠抱着肚子,一动不动躺在草地上。正法抱着快要生孩子的翠翠的冰冷的尸体,他想不明白,昨天还好好的有说有笑的翠翠怎么会突然一下子想到了死,还要带着孩子死。他恨翠翠,他使劲扇着翠翠乌黑的脸。可是这是自己最心爱的女人,正法不顾一切地抱着翠翠,他哭得伤心欲绝。 正凯咬着嘴唇看着僵硬的翠翠,泪就止不住地流。都道男人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正凯在心里呐喊,在心里召唤翠翠回来。她终究是没有放下自己的追求,她这样地放弃自己何曾又不是对自己最深的情意。正凯低估了爱情的力量,低估了翠翠的决心。他以为翠翠早已放下心中的偏执,他以为时间可以抚平一切,他以为……可这一切都只是他以为而已。世间的女人真的是千差万别。 翠翠的死给小妹很大的冲击,她整日眼神呆滞,也不怎么搭理人。她心里是欢喜翠翠的,就好像左手是翠翠,右手是正凯般的重要。要是翠翠因为正凯而去了,小妹心里对正凯是有怨怼的。人世间的生生死死,情情爱爱,真如过眼云烟般飘渺。一个个人的逝去,一段段悲凉的事,让人心里没有了生之欲望与乐趣,如何敷衍这短暂的一生。小妹心中的热情冷却了,任正凯如何地唤醒和劝慰。她搬了去寺里住一段时日,她想去清净一会儿。 了如居士敲着木鱼,口中念念有词。小妹跪坐在蒲团上,口诵心经。 又是一年花开时,寺外院落里桃花竞相开放,一片妍丽。寂寞春风兼细雨,落红无数。烟波渺渺,晨钟暮鼓。竹林里雨滴声声,枯叶一地。烟花三月,应是月圆花好,可叹,人间世事无常! 太多无奈,太多往事,吹散在风里…… 悠悠岁月,欲说当年好困惑,亦真亦幻难取舍。悲欢离合都曾经有过,这样执着竟为什么?漫漫人生路, 上下求索。恩怨忘却, 留下真情重头说,相伴人间万家灯火。故事不多,宛如平常一段歌,过去未来共斟酌。 (已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