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飘荡的菊花岭》 題跋 一种如饥似渴的青春恋情, 一场刻骨铭心的時代悲剧, 一份发人深思的社会档案! 第一章 青年点 出滨海市区100多公里,是绵延起伏的群山,有一个盛开野菊花的山岭,叫菊花岭。岭下有一片狭长平坦的沟谷,住着百八十户人家,叫菊花岭村。 村头有所四合院,座北朝南,占地四五亩地儿,石头墙基,青砖土坯房身,黑瓦房盖儿,老漆斑驳的门窗,飘散着陈旧沧桑的气息。当年是土改工作队征用的地主豪宅,后来就是菊花岭大队部了。三年前,来了第一批知识青年,就改成了青年点。一九七四年八月八日,这里来了第三批又是第一批厂社挂钩(市里单位和农村大队联合安置本单位家属子女下乡的行为,简称“厂社挂钩”)的下乡知识青年。土坯房身抹上了白灰,写上了鲜红的大字:“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反击右倾翻案风,扎根农村干革命!”青年点门前,锣鼓声、口号声、鞭炮声响成一片,比前两批来知青热闹多了。 欢迎的人们簇拥着几辆深绿色的大解放,缓缓地开进了四合院儿。车上跳下了三四十位年轻稚气的脸,一下子就被老知青和山里人围上了。 刘乐声的柳条包和行李从车上卸到地上了,被撂在一边,却没有一个人主动来搭把手的,看到人家你帮我我帮你的往屋里搬东西,他沮丧地一屁股坐在柳条包上,拿着军帽扇风驱热,脑门上流着汗珠。这些知青是菊花岭大队挂钩单位滨海市煤油公司的家属子女,没有一个他认识的,他是一个外来户。他父母都在西北,他也不知道的地方工作。从小他和大他五六岁的哥姐就跟祖父母一起生活,祖父是市政协退休干部。他稀里糊涂地被插到这里了,昨天报到,今天就跟车下乡了。 “喂!你好!”身后传来一个清脆响亮的女声。 刘乐声转过头来,看到一个扎着两个小短辫的姑娘,白里泛红的圆脸儿,浓眉大眼,真漂亮。簇新的草绿色军裤,洁白的短袖汗衫,腰间扎着一条带五星扣的人造革皮带,显得人精神利落儿。他见过她,她是公司下乡知青学习班班长,叫一个很时髦的像男人的名字——李红革。没等他张嘴,她就说:“刘乐声同学,你在临街的上屋,我来帮你搬吧。” “不用的,我自己来。” “瞧你细皮嫩肉的,干得了力气活?我来帮你抬吧。”李红革俯身就抓起柳条包的提勾,刘乐声不甘示弱地说:“帮我搭肩上,我自己扛。” “你这人咋这么犟啊?看我是女的吧?怕你丢人?我可是好心帮你的。” 李红革说话冲,噎人,呛肺管子。我怕什么啊?你愿意受大累就抬呗。这个柳条包可是不轻,就松香就装了好几斤,还有书,还有吃的罐头之类的东西。刘乐声提拉起提勾,就跟在她身后,吃力地走起来。 “横走!横走!”李红革喊道:“咋那么笨呢?直走不撞腿啊?” 刘乐声一声不吭。说实话,这20来米的路程,自己真的扛不了,多亏人家帮一手。他偷偷地扫了她一眼,弯弯的浏海被汗水打湿了,汗水沿着脸流到了白皙的颈项。汗水也流到了他眼睛里,也顾不上擦一下,他怕她笑话,再去嗤嗤他几句儿,就咬咬牙挺过来了。快到门口了,刘乐声头也不抬,使劲往里拽柳条包儿。“砰”的一声,他的脑袋撞在木门框上了,眼睛冒金花,前额火噜噜地疼,手就撒开了,沉重的柳条包像一砣子水泥块子砸在地上。李红革急忙跳起来,才没有砸在脚上。 屋里传出“哈哈”的笑声,有点幸灾乐祸的味道。 李红革也大笑起来,说:“刘乐声你是低头拉车,不抬头看路哇!你一个大个子,也不看看多高的门框。不抬头看路就走到资本主义道上了。哈哈哈!”说话还捎带着革命口号,真烦人!有什么好笑的?全然不顾我碰伤的脑袋,还讽刺我,刚才对她的那点好感一下子没了,他有点不满地看她一眼,低下头去提提勾。 “喂!屋里有活人吧?出来啊!”李红革朝屋子里喊。 “哟,这不是李大班长吗?做好人好事呢!” “去你的,少废话,来,王有财帮把手。” 王有财一个壮得跟头牛似的知青,一猫腰抱起来柳条包,侧着身子抱进屋放下,说:“这点玩意,就累这个熊样!”对着刘乐声的鼻子嘲笑说:“别看你人高马大的,稀空,就是一根大葱白!” “哈哈哈,大葱白啊!这名字好记!”倒在炕上支棱二郎腿的头发自来卷的知青附和道。 刘乐声----大葱白的外号就这么来的。刘乐声气得脑门和脖子上的青筋直跳,恨不得给王有财一拳,砸扁了他的卷毛!最可恨的是那个卷毛的家伙,添油加醋,唯恐天下不乱的样子。刘乐声冷冷地扫了他一眼:刀条脸,一头卷曲的头发,瘦高挑子,特别那双小眼睛滴溜溜地转,就像猎人一样机警,一卡抹眼一个道儿。刘乐声下意识地想到自己和这两人的隔膜,可他骨子里那种盛气凌人的血液一下子涌到脖颈,极其轻蔑地挑战似的盯住他的眼睛。当年我在滨海一中也是赫赫有名的干部子弟,现在是落配了,可我还是音乐天才!你们是什么?卷毛也对视他了几秒钟,低下头,一句话也没有说。 柳条包扔在地当央。 李红革冲炕上的范志强喊:“范大哥帮个忙呗!” 卷毛是一个聪明人,他听尹丽说,李红革爸爸是警备区的团政委,商业局支左的军代表、革委会主任,有来头啊!大红人,现在是时兴厂社挂钩下乡了,挂钩单位煤油公司就归商业局管,她爸说一句话公司和大队那还不是乱颤啊!这丫头没准那天混到点长了,选调升学她一句话顶我干好几年的!多亏了对象尹丽消息快,不然我没准得罪了贵人。他就乖乖地下了地儿,笑容可掬地说:“你好,有啥活吱声,我来。” 刘乐声上下四周看了:屋子也就八九平方吧,很暗,只有不大的窗口接收外边的光线。没有吊棚,木梁上都是草把儿,年代久了黑黢黢的,墙面新抹的黄泥,有的地方还有水印儿,地下不知道何年何月铺的砖,有的地方都露出土地了。就是门口水缸边上有点空地儿,大家找了几块砖和土坯搭了两个小墙,总算把柳条包放上了。 刘乐声又出去一趟抱回了行李,直接扔到炕梢了,就那儿有一小条空地儿。 李红革把湿了的刘海往上抿抿,不然就盖上眼睛了,一手掐腰,一手指着人说:“我介绍一下,新来的刘乐声,这位是王有财,那位范志强,是七一届下乡的老大哥。” “一个屋住着,常了就熟了。”卷毛范志强嬉皮笑脸地说。 “我就不用介绍了吧。你们收拾收拾吧。”说完李红革就走了。 王有财瞥了一眼刘乐声,带刺地说:“看不出来,一个小白脸子,神娘们帮你,艳福不浅哩。”然后,朝炕上的行李卷倒了去。 刘乐声也上了炕,倒在行李卷上,平伸两腿,锁着眉头,心里犯合计,跟这两个丧门神住一屋,算倒了霉了。要调一个屋,没后门的怕是不可能了,这两个家伙晚上睡觉不咬牙不放屁不打呼噜就谢天谢地了。他感到脸上黏黏呼呼地发紧,就从上衣口袋掏出小镜子,仔细地看自己的脸,脑门有点破皮,脸巴上一道道汗痕,就跳下地,一掀柳条包,“当啷”茶缸子掉地的声音,他看到柳条包缝隙里洇水,猛然想起刚才王有财站在水缸边喝过水 ,准是他把茶缸子放到柳条包上了,气得他随脚把茶缸子踢到了柳条包底下。 王有财一骨碌从炕上蹦到地上,眼睛瞪得比牛眼珠子还大,说:“找茬啊?我茶缸子碍你什么事儿?你拿脚踢啊。” “我没踢!”刘乐声干脆不承认,说:“我还没有说你呢,你家茶缸子往柳条包上放啊,你看水都淌进包里了。” “柳条包?我家买不起,不懂。我这箱子还是公司发的!”王有财用拳头使劲砸着柳条包儿,砰砰砰直响儿。 我就是落魄的骆驼也比马大,你是一个什么东西?跑这儿耍大刀啊!刘乐声一脸的不忿,说:“不就是一个破缸子吗?值得你这样吗?”好汉不吃眼前亏,打架我也不一定是他个,不如缓和一点,就说:“我不和你一般见识,明天给你买一个新的。” “你给我捡起来!” 自来卷范志强怕事情闹大,这小子也不知道什么来头,看他穿戴,听说话不卑不亢的劲,就那清高不俗的神气,一定是一个干部子弟。一个屋住着,没准用得着呢,就跳下地,说:“瞎闹腾啥?哥们到一起不容易,大伙一铺炕就是兄弟了。”他转过脸对刘乐声说:“是啵?” 刘乐声点点头。 自来卷很明事地哈腰钻进箱子底下,拾起了茶缸子递给王有财,拍着刘乐声的肩膀头说:“兄弟别摆谱了,凑合吧。” 王有财看老大哥这样说话,还亲自捡起了茶缸,你不吱声了,栽歪在行李上两腿一蜷,迷糊了。卷毛向刘乐声讨好地笑笑。 刘乐声拿出一个军用绿色脸盆,舀了一盆水,洗了把脸。头也没抬,随手就向门外一泼。 “哎呀,这是啥啊?”门外传来一个尖利的女声。 刘乐声抬头一看,门外站着一个大辫子姑娘,十七八岁,中等个。小碎黄花的汗衫全是水,贴上红色的内衣,两个小馒头似的乳房轮廓清晰的印出来。刘乐声的脸一红,说:“对不起,是我倒的。”就走出了门。 她的脸像桃花一样鲜嫩,微微一笑,两腮上露出两个小酒窝儿,羞红了脸说:“吓了我一跳。” “你衣服都湿了。”刘乐声有点发呆地说。 她低头抻抻了衣襟,用雪白的小手擦了擦脸上的水,说:“我回去换衣服。”声音很轻但听得到。 “给你添麻烦了啊。” “没事儿。” 刘乐声油然来了好心情,很想跟她说会儿话,心跳地问:“你贵姓啊?” “免贵姓许,许静菊。言午许,安静的静,菊花的菊。” “你的名字很好听,平仄平,就像跳动的音符。”刘乐声眼睛闪亮地注视她,说:“我叫刘乐声,音乐的乐,歌声的声。” 许静菊回避了他热辣辣的目光,平静地说:“刘乐声,你说话很有文采。” “进屋坐吧。” “不啦,我要去食堂帮忙。我就是来通知中午12点半开饭的,告诉他们别去晚了。” “静菊,什么好吃的?”王有财根本没睡,一直在听着门口说话,喊了一嗓子。 “中午会餐,二米饭,猪肉炖粉条。”话音没落,许静菊就走了。 “娘们贼漂亮。有财静菊静菊叫的,还挺亲热的。”卷毛嘲笑说。 王有财根本没在意他的表情,而是很自豪地说:“那还用说,我们八中校花,和我家一趟房住的。” 第二章 山间水塘 中午会餐后,青年点宣布下午自由活动,知青们一阵欢呼声。三五结伴去爬菊花岭了,院子里几乎没有几个青年了。刘乐声去过千山泰山,爬菊花岭没有一点兴趣,就在炕上两腿平伸放挺,感到一种窒息式的闷热,就爬起来,背上小提琴,出了四合院的大门。。 四合院门前是一条通往岭外的大车道,有一条沿着山脚流淌的小溪,溪边是一排郁郁葱茏的高大的杨树。他漫无目的顺着小溪往山上走,小溪发出潺潺的流水声,鹅卵石踩上去咯吱咯吱地响,刘乐声摇摇晃晃的。远远地看到绿丛中白亮亮的羊肠小道上晃动的人影,那就是兴冲冲爬大岭的知青们,刘乐声感到自己孤零零的,心里有点别扭。 往上走了一段,空旷的树林子漂浮着清新清凉的空气,不那么闷热了,身子也轻快了不少。小溪尽处是一个水塘,有上千平方米大,小溪水就是从这里流出来的,刘乐声一脸惊喜。 这里离四合院的青年点有两三里路了。水塘清澈得发蓝,水底的鹅卵石清晰可见,水边的缓坡是苍翠欲滴的青草儿,点缀着一簇簇金色的白色的野菊花。果树林环绕在水塘四周,一片片的树影儿投在草地上,投在水面上,黑森森的。鸟儿发出有节奏的鸣唱,更显得水塘的静谧和安祥。 刘乐声把汗衫铺在草地上,只穿着海魂衫,躺下来,眼睛穿过树叶的缝隙望着蓝天白云,随手拽了一根青草,銜在嘴里。许静菊那张有着小酒窝儿的脸庞一下子闪现在脑海里,还有她细声细气地说话声就像在耳边一样,真好听。他看一眼就喜欢上了她,中午会餐他偷偷地看了她许多次,每一次的感觉都是新鲜的,上午恼人的场面忘得一干二净了!他两手抓住草儿,撑起身子一下子坐起来,捡起一块石片,轮圆了,向水面抛去。那石片儿擦过水面,一跳一跳地飞着,水面上荡起了一串串涟漪。他站起身来,走到水边洗洗手,平静如镜的水面映出他有些忧郁的面容。 他打开了黑色的提琴盒,拿出来一把锃明哇亮的红棕色的小提琴,夹在颌下,用纤细的手指调了调琴弦,就站起来,肘腕轻曲,纤指缓伸,琴声就像小溪水一样蜿蜒起伏地流下山坡,就像一缕清风一样轻轻地掠过平静的水面,传得很远很远。每天练琴是他的必修课,打五岁跟爷爷学小提琴起,就没有间断过一天。他很有音乐天赋,八岁就获得全省少年小提琴比赛第一名,十二岁就是滨海市学校文艺会演第一把小提琴手。如果不是废除高考制度,他就一定能考上音乐学院,也许成为一个出色的小提琴演奏家。当警备区司令的大爷如果不因牵连林彪事件遣送山东老家管制劳动,他就会和哥姐一样当兵了,他也会凭出色的小提琴演奏选进部队文工团。可这些就像蓝天上淡淡的白云飘逝了,永远也抓不住了。他的情感,他的思绪全都融进了这首小提琴曲,眼泪随着舒缓抒情的琴声流淌,嘴角有点咸。远处,他的斜对面有两个采野菊花的姑娘,他都没有看到。 许静菊和尹丽一人提着一个布袋子,弯着腰,两手交互地动作,一把一把地捋着盛开的野菊花。她俩也没有注意到对面的刘乐声,可是被这音色绝美的旋律吸引了。 “这是谁拉的曲子啊?”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抬起了头,往对岸琴声发出的地方看。 许静菊小声说:“是刘乐声。” “我怎么没见过这个人啊?” “是咱青年点的,但不是咱煤油公司家属子女。据说,他爸妈不在滨海,好像‘大三线’什么地方的,他爷爷是政协的,政协子女少,就安插咱这儿下乡了。” “你怎么知道这么详细啊?”尹丽盯住许静菊秀气的眼睛问。 许静菊的脸一下子红了,忙低下了头,采起野菊花来,说:“是李红革在食堂说的,我正好听到了。” “不信。你不是喜欢上他了吧?” “这话可不能乱说啊!小心被别人听见,多难听啊!”许静菊抬起头望望没有看到一个人影儿。 “光明正大的,怕啥啊?喜欢就喜欢呗,我就不像你,我敢说。”卷毛范志强的妹子是尹丽的好同学,她从小就去他家,她被幽默诙谐的范志强吸引了,暗地儿好了起来,没想到厂社挂钩挂上了菊花岭,成全了这一对鸳鸯,尹丽掩饰不住内心的快乐,毫不在乎地说:“我就喜欢范志强,他的自来卷我一看就想摸摸。” “我成分高,说话办事都得谨慎些。” “其实你爸还是老军人啊,公司人人都知道就是你那个继父坏,硬是整你爸下乡了。坏人还当革委会主任,什么世道啊?真不讲理。” “你可别胡说,别人听见了,要给你戴帽子的。” “我爸拉煤车的,大不了我不回城呗,有我家卷毛陪我扎根,我还真乐意。”尹丽很轻松地大笑着说。 看着尹丽那么无拘无束的样子,许静菊真是很羡慕。尹丽是她的同学,她的话说来是叫她开心的,没有伤害她的意思,可还是像锥子一样扎到了她的心。她爸是抗美援朝的连队文化教员,会英语,还能写会算的,转业到煤油公司做工会副主席。他喜欢书,家里收藏了许多中外文学名著,她小学四年级就开始跟爸爸学英语,还偷偷地看那些令她心动的大厚书,除了上学,她哪儿也不去,就在家闭门读书,看懂看不懂的她都看。可惜好日子在一九七零年冬天结束了,爸爸背上了莫须有的罪名,被遣送老家劳动改造了,停发了工资。妈妈是煤场的售票员,每月28块5角的工资无法养活她和两个弟弟,这时公司革委会主任黑不溜秋的大汉看上了漂亮的母亲,母亲和父亲离婚了,嫁给了黑不溜秋的大汉。一铺炕上睡着五口人,其中一个是许静菊怎么也不会接受的男人,她就和爸爸的书一起到乡下的姥姥家了,上学干农活样样都行,姥姥一家给了她许多温暖。母亲怕她这样不好选调回城,就在中学快毕业的前两个月接回了她。她就住在家里的小偏厦子里,终于混到了毕业下乡。她从来不和继父主动说话,她也不想粘这个挂钩单位一把手的光。到了青年点她有种忍辱负重的心情,不如没有这个继父,全公司人背后都说继父有意挤兑她爸,目的占有母亲。她恨他,也怨母亲,离开家她就不想回去了。 见许静菊脸色难看,半天不吱声,尹丽急了,说:“看把你吓的,有姐妹在没事的。” “我没事的。”许静菊说完,就低头去捋野菊花了,那曲哀怨缠绵的曲子舒缓有致的旋律不断地在耳畔萦回,使她沉浸在往事痛苦的回忆之中,泪水悄然地从她的眼角滑落,一滴一滴地掉在野菊花的花瓣上,她看到它破碎了,湿润着花瓣。这琴声,这旋律,紧紧地揪住一颗青春女人的心。刘乐声也内心痛苦吗?不然他为什么不断地重复拉这首哀伤凄婉的曲子啊?这首哀怨缠绵如泣如诉的曲子都写进人的心里了啊!刘乐声的小提琴拉得这么好,令她惊叹!令她神往!她多么想盘腿坐在他身旁,静静地望着他那张英俊的脸庞,细细地欣赏着由那只白皙纤长的手拉出的悠美的旋律啊!她只能隔着宽阔的水面远距离地听,不免有些黯然神伤。 忽然,尹丽扔下布袋子,感慨地说:“刘乐声拉的这首曲子太使人伤心了,我听着听着就想家,想我妈。” “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哀婉缠绵如泣如诉的曲子,音调低沉圆润,旋律舒缓抒情,充满悲伤和苦楚,难怪你想家。” “你说的真好,还是你墨水多,讲出话来和我就是不一样啊,文绉绉的,有股墨香儿。” 两个姑娘放下口袋,坐在草地上。尹丽远远地望着拉琴的刘乐声出神儿,许静菊把大辫子搭在胸前出神地望着平静如镜的水面。身后的果树上站上了一群小鸟儿,唧唧喳喳叫个不停,好像在为刘乐声的小提琴曲伴奏。 尹丽找了一块石头,跳了起来,甩开膀子,把石头抛了出去,形成了一个优美的抛物线,那块石头就在刘乐声不远的水面上“扑嗵”一声落水了,溅起了水花。刘乐声无动于衷,就像没有听见看见一样。尹丽说:“这家伙拉琴入迷了,这么大声音都没有听到。”她两手拢在一起放在嘴边,做成喇叭状,大声喊:“刘乐声你过来啊!” “刘——乐声——你——过来——啊!”山谷里发出巨大的回声。 刘乐声放下了小提琴,落下了琴弓,愣愣地站在那儿张望。水塘一下子安静了,就连唧唧喳喳的鸟叫声也停止了,过了一会,刘乐声才从琴声里回过神来,发现对面的两个姑娘,许静菊一眼就被他看见了。真是想谁来谁啊!他装好琴,拾起汗衫,正正海魂衫圆领口,把油光光的长发一甩,用手抿了抿,就大步流星地走过来。 许静菊站在尹丽的侧面望着他,蓝白道相间图案的水兵短袖衫,就像草地上飘逸的云朵,衬托得刘乐声更潇洒英俊,在她内心深处荡漾起涟漪,热血一下子涌到了脸上,脸庞羞红了,就埋下脸,手里摆弄一朵金色的野菊花。 尹丽迎上前去,把手伸给他,笑盈盈地说:“我叫尹丽,八中的。你的小提琴拉得我直想家,神了你,太棒了!” “我是刘乐声,一中的。”他轻轻地握了一下尹丽的手。 “不用介绍了,许静菊都告诉我了,她好了解你啊。”尹丽赶快对许静菊使个鬼眼,那意思还躲什么啊,又对刘乐声笑嘻嘻地说:“我们许静菊也是我们八中的大美人,巴不是看上你了吧。” 许静菊赶快用手扒拉一下尹丽,纠正说:“刘乐声,你别听她胡说,我们都是知青同学,相互了解也是应当的,互相帮助嘛。” 刘乐声一脸尴尬相释然了,有点紧张地说:“是啊,今后我们就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了。” “来,坐下吧。”许静菊席地而坐,尹丽也挨着她坐下了,刘乐声就坐在对面。 “你拉这首小提琴曲叫什么名字啊?”许静菊微笑着问。 “《叙事曲》。是波隆贝斯库的作品。” “奇普里安;波隆贝斯库的作品吗?” “你知道奇普里安;波隆贝斯库?” “我读过写他的小说。他是罗马尼亚十九世纪爱国主义作曲家,他的两部作品被两个国家使用为国歌曲。《叙事曲》是世界著名的小提琴曲,可惜我没有听到过,还是你满足了我,谢谢你啊!” “波隆贝斯库一生创作了许多杰作,这是我最欣赏的一首曲子。八岁我爷爷就教我学了,拉了整整十年啊。“一谈到音乐,刘乐声的话就像决开堤坝的洪水滔滔不绝,神采飞扬地说:“波隆贝斯库在监狱中完成了这首曲子,短短七八分钟,音域宽广,起伏跌宕,充满思恋之情,琴声哀怨缠绵、如泣如诉,给人留下许多往事的回忆。” “是的。”许静菊仰起脸说:“你拉得很娴熟,琴声优雅舒展,从容有致,就像在眼前的水塘平静的水面下涌动着澎湃的情感波涛,足以使人久久地呆坐在那里。” “太使我感动了。你理解音乐,你很会欣赏,你真的太聪明了啊!”刘乐声就像久旱的秧苗遇见了雨露一样,心中一阵狂喜。 尹丽在一边插不上嘴,就对刘乐声说:“你俩还真是一对啊,心有灵……灵什么……通了啊?” “心有灵犀一点通。”许静菊说。 “对,心有灵犀一点通。小许你一定读了许多外国文学作品吧?” “嗯。” “别以为就你有才,静菊在八中也是大才女。她的作文获过‘五四’征文大赛奖。”尹丽来了精神头,冲着刘乐声说:“下乡她没别的值钱东西,带来了两大箱子书。你俩在一起说话保证不重样儿。” “哎哎,小丽你怎么就像我的吹鼓手啊。”许静菊伸手要捂她的嘴巴。 “赶明个借我几本小说读?” “嗯”。 “你们怎么没有爬大岭啊?”刘乐声问。 尹丽说:“没意思,还不如利用这点时间采野菊花呢。” “采野菊花干嘛呀?” “晒干了,装枕头,泡水喝。野菊花的作用可大哩,可以安神明目,还可以祛暑驱热。”许静菊慢条斯理地说:“野菊花枕头可以促进睡眠,野菊花泡茶喝清热散火,还对眼睛好。” “是吗?你怎么知道这么多?”刘乐声不解地问。 “我姥爷是农村的大先生,也就是土中医,是他讲给我的。” “怪不得啊!跟你在一起,还真长见识哩” 尹丽兴奋地说:“以后咱们就是知青战友啊,互相关心,互相爱护呗。” 刘乐声眼里的尹丽是一个发育丰满的姑娘,乳房高,臀部大,该鼓的都鼓,一身的爱人肉儿,热情、实在,好说话儿。他诚恳地说:“今后,我们就是哥们姐妹了。” “那是。对了,你和我家卷毛一个屋吧,他要欺负你,告诉我,我绝不饶他。” “没有。挺好的。” “哎,大演奏家给咱拉一曲《八月桂花遍地开》呗?”尹丽说。 欢快悦耳的小提琴曲《八月桂花遍地开》响起来,两个姑娘也随着琴声唱起来,刘乐声拉得更来劲儿了。 第三章 小溪边 杨树下 炕上聚起了扑克局,炕沿上行李上或坐或栽歪的,或地上站着看的。光着膀子显出结实肌肉的王有财吐着吐沫,有些笨拙地拈着扑克,卷毛聚精会神地盯住王有财的眼神,有个瘪瘪脸的叫秦广发的鬼头蛤蟆眼地四处张望。 “有财该你出牌了。”卷毛提醒他。 “催什么催?我想想。” 卷毛栽歪身子,眯缝起眼睛说:“我睡一觉了啊。” 王有财“啪”的把四张扑克牌摔在炕席上。 卷毛更是把两张牌砸在四张牌上,叫道:“双王砸四个十,过瘾,圈了!” 王有财垂头丧气地把手里的两张牌胡乱一扔。 “贴纸条!两条!”卷毛发出胜利者的叫喊。 有人急不可耐地往纸条上吐吐沫,把纸条按在王有财的脑门上。王有财嘴巴、鼻子、脸巴子贴上了十几张纸条,滑稽得就像一个马戏团的小丑,他一点也不在意,咧开大嘴傻笑。 “有财啊,你看你长得埋汰样就像你爸那点玩意(精子)甩在墙上了,差点喂了苍蝇。多亏我手疾眼快把那点玩意弄下来了,整个一个甩剩!” “大哥说啥呢?埋汰兄弟是不是?”王有财瞪起牛眼珠子。 卷毛感到有点失言,急忙赔不是,说:“哥们逗着玩的,我说错了。” 卷毛的一句话成了王广财的外号,后来在菊花岭村叫开了,大家好像不记得他叫什么名字了,整天甩剩甩剩的。他倒不当回事,随口应着,他就是这样大大咧咧的。吃萝卜就袖子一抿,张开漏风嘴就咔嚓咔嚓地吃,他说:不干不净吃了没病;洗脸,就别人剩下的水洗,他说:水不沾人。他喜欢的人说什么都成,他反感的人看着就来气,所有的喜怒哀乐都写在那张大脸盘上。本来卷毛想叫上刘乐声玩两把扑克牌,王有财说:“叫他干啥?跟他玩没劲。” 刘乐声也没心思玩扑克,回来就倒在行李卷上了,随便翻着一本琴谱。玩扑克的,看热闹的,挡住了微弱的光线,没人在意他。刘乐声看着累眼睛,又被卷毛玩笑话引起的哄笑声弄得心烦,就下了炕,提起小提琴就出了门。 小溪边,高大的杨树在微风中煽动着叶子,“哗啦啦”地响,树影儿落在湛蓝的溪水上,夕阳的光辉抛洒在水面上,就像碎花花的银子刺眼。刘乐声倚在大杨树干下,拉起了小提琴,哀婉缠绵如泣如诉的《叙事曲》在静静地黄昏里飘荡。 离不远就是一眼水井,青年点和附近的社员家都来这儿挑水喝。李红革站在井沿儿打水,费了好半天劲儿,才打上来半桶水,只好两个桶对倒。她挑起了桶,晃晃悠悠地走不稳,就站下了,把两个桶里的水倒出一些,试着走了两步还行,就一手压着扁担,晃晃悠悠地走,走了几步就歇息,这才注意到小提琴声。 她一点儿也不被琴声感动。这是谁拉的曲子?这不是明摆着散布消极悲观的情绪吗?革命警惕性非常高的她神经立即紧张起来。她放下扁担,就走向大杨树底下的那个人,走近了才发现这个人是刘乐声,劈头盖脸地问:“刘乐声,你拉的什么曲子?” 刘乐声听到身边有人,就放下琴弦,看到是一脸严肃的李红革,纳闷地说:“《叙事曲》,怎么了?” “调子听了就丧气,容易中毒,使知青丧失革命斗志。” 刘乐声不满地分辨说:“不可能!这是罗马尼亚爱国主义作曲家的革命作品。你什么也不懂,就不要乱说。你知道吗?波隆贝斯库反抗奥匈帝国的侵略和压迫被关进监狱,他在狱中写下了这首名曲,充满着对革命往事的回忆和对革命未来的憧憬。” 李红革在大是大非面前从来就是针锋相对的,“我不懂资产阶级的靡靡之音,但我懂《心中的太阳红又红》是革命歌曲,它给人奋发向上的鼓舞。” “不要给我上政治课了,你说的我都知道,但我说的你不知道。你可以访访奇普里安·波隆贝斯库是谁?你是一个音乐白痴!” “同志,你不要执迷不悟了,你会在资本主义歪道上越走越远的,成为革命的罪人。” 刘乐声看来怎么和她也理论不清了,就气哼哼地说:“大道在前,各走一边吧!愿咋地咋地吧!” 李红革声音更提高了八度,说:“刘乐声,我有决心把你挽救回无产阶级革命道路上来。你有知识,你有头脑,你还有文艺才能,你不能站到资产阶级一边毁了你的政治前程!” 一提到政治前程,刘乐声心里就一咯噔。大爷不是因为林彪事件牵连毁了政治生涯吗?我刘乐声下乡了,音乐学院甭想了,参军入伍也是没指望了,我还有什么政治前程?我拉拉《叙事曲》排遣排遣自己的忧愁和苦闷还不行吗?就恨恨地说:“我还有什么政治前程,我和你不一样,这辈子就算完了。” 李红革虽然对小提琴曲不懂,但还是觉得那音色是美的,他拉的小提琴声很迷人。这个人太有才了,也长得十分英俊,是青年点,不,是迄今为止她见到的最令她爱慕的俊小伙子。她从小在军营里长大,耳濡目染使她倾慕标准的军人身材,刘乐声就魁梧挺拔,一身合体的军装。如果政治上成熟,他就更加十全十美了。可是他满脑子成名成家的资产阶级思想,追求资产阶级的情趣,自己没有认识自己的危险。听爸爸讲他大爷刘司令当年还是很不错的老首长,虽然犯了错误,爸爸还是很怀念在他手下工作的情景,临下乡时还嘱咐自己多多帮助他。她不能眼瞅着他滑向资产阶级的泥坑,不能自拔,就语重心长地说:“你爷爷也是老革命,当年的地下党,你父母在大三线做革命工作。说实话吧,组织上对你的家庭情况做了初步政审,才接收了你。还有你不知道的,你大爷是我爸的老首长,按说我们一个部队大院长大的,我爸有时候还给我讲起你大爷在辽南独立团当政委时的战斗故事。你要积极靠近团组织,争取早日成为一名共青团员呀!党和贫下中农就欢迎又红又专的革命接班人啊!你在广阔天地是可以大有作为的。” 自从大爷问题揭露后,他在学校里就好像变了一个人,众人捧月的景象不复存在,就像他突然犯了路线错误成了另类似的,对他敬而远之。入团问题一拖再拖,到了中学毕业还没有入团。他感到了世态炎凉人心悱恻,很难相信这个紧跟形势总是超前进步的李红革说的是不是真心话,奇怪的是李红革为什么说起我大爷的事情?她政治敏感性那么强怎么不忌讳呢?这是不是表示一种真情友好?上午那么多人都没有一个人理睬自己,只有李红革伸出手帮助自己,这说明李红革这个人对我还是不错的。她说的话不是害我,应当出于真心帮助我。她完全不必跟我讲那么多,只要跟大队党支部汇报,也许问题就不会这样简单了。 “你真的这么看我吗?” 李红革郑重地点了点头,“目前还没有造成恶劣影响。只要你下次不再拉了,我就不会向党支部汇报的。” 刘乐声的硬气软了下来,委屈不已地说:“我拉的真的不是什么资产阶级的东西,绝对是革命的小提琴曲。作者就是一个革命者啊!” “我说了半天你怎么还是盐酱不进呢?你怎么就不懂我的一片心啊!我喜欢你,我是为你好,不然我不跟你说的,早就反映给高书记了,到时候你就老实了。你的政治敏感性太差了,也太不明辨是非了!” 刘乐声还是听出了李红革讲话很动情,沉吟了一会,再次拿起琴弦,使劲拉了一下,小提琴发出沉闷悠长的声音。 他收起小提琴,就和李红革抬起了两桶水回四合院来。 到十一点了,打扑克的才散去。大家打着哈欠,扯巴扯巴行李倒下了。卷毛和刘乐声都挂上了蚊帐,甩剩没有蚊帐,直挺挺地倒下睡了,脚也不洗。刘乐声下地扯灯线关了灯。 “别关灯!你们有蚊帐了,关灯,蚊子还不咬死我?”甩剩喊道。 昏黄的灯就那么亮着。不一会儿,卷毛和甩剩就呼呼大睡了,刘乐声拿出一本小提琴曲看着,没有一点睡意。这么多年在校文艺队排练演出,他见过的女孩子多了,凭感觉他知道许静菊和李红革都喜欢他,也都关心他,但李红革的关心有点儿霸道,没有许静菊来得温柔体贴。比较一下他还是更喜欢许静菊,安静朴实,含蓄多情,而且脑子里装了那么多的知识,她是那种传统的自然的文化的美丽。李红革是漂亮,讲话也一套套的,都是紧跟革命形势的新词,张狂得没个稳当劲儿,她说话声大,来悬了十里八村都听得见,整个一个假小子似的,没有一点艺术细胞。才到菊花岭不过一天,他就发现她不断找大队高书记,显摆自己靠近组织呗,还动不动就教训人,就显她最革命似的。他感受过被女学生追求的好处,也感受过失落时的孤单无助。下到菊花岭,人生地不熟的,没有个感情寄托还真的不知道怎么打发漫长的日子啊。寄托给谁?李红革吗?他有点惧她,但也期望她的庇护,他也很怕牵连进去什么政治问题,说不定什么后果呢。对许静菊呢?他有一种安全踏实的感觉。他发现自己喜欢一个贴身的小棉袄,不喜欢可以防身的钢铁盔甲。小棉袄他也要,盔甲也要多好啊!琴谱,他一个音节都看不进去,就扔在枕头边了,两手合拢放在头底下,看着蚊帐棚顶发呆。 屋里屋外都有蟋蟀“蛐蛐”的叫声,还有蚊帐外边要进攻他的蚊子声,更有甩剩长一声短一声的鼾声,卷毛那个家伙咯吱咯吱地咬牙声,闹得刘乐声烦心死了。 刘乐声看看手表,转身向墙闭上了眼睛。迷迷糊糊的。“啪”的一个手打在脸巴子上的声音,很响亮的,惊醒了刘乐声。 甩剩迷迷噔噔地坐起来,脸巴上粘着打死的蚊子残留的黑血,骂骂咧咧地说:“肏,大葱白、卷毛!你们猫里舒服了,拿我喂蚊子了!”一手拽卷毛的蚊帐,一手拽刘乐声的蚊帐。 没等刘乐声说话,卷毛就嘟囔着骂:“半夜三更的,闹鸡巴啥啊?甩剩快睡觉。” “那我钻你蚊帐里睡,咬死我啦!” 卷毛想想也没说话,甩剩就钻进去了。 第四章 第一天出工 接下来三天,早上军训,白天参观。先后去了山上的烈士墓,大队“五小”工业,阶级斗争展览室,还吃了忆苦饭(野菜橡子面窝头),又听了老知青扎根菊花岭的经验体会。 第四天在知青的睡梦中,食堂鼓风机“嗡嗡”地响起,黑咕隆冬的四合院儿飘起灰白色的烟朵。屋梁子上悬挂着一盏灯泡,光线惨淡,灶台上是一处暗影,三口大锅都是一米五直径儿,盛着半锅水,就像张着三张黑乎乎的大嘴。 老知青李大姐吃力地端着一个硕大的铝盆走来,盆里装着昨晚使上苏打粉发酵刚使上碱的玉米面。当上炊事员的尹丽忙去接过一边的盆沿儿,“咣当”一声放到了锅沿上,两人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大锅冒出了一小溜蒸汽,她俩站上台阶上,挽上袖子,露出雪白的胳膊。尹丽学着李大姐的样子,手里团着湿乎乎的玉米面,手一翻“啪”的一声,湿乎乎的玉米面贴在了锅沿上。不一会儿,大饼子贴完了,随手扔锅里点大料花椒盐粒儿。锅下部是“菜汤“,上部是大饼子。沉重的木制大锅盖儿“砰”的一声扣上了,转圈儿围上了抹布,去加火,等冒气了。 等切好咸萝卜儿,灶房里已是蒸汽弥漫了,看不见人了。 三十分钟后起锅了,腾地一大股白烟升起,直穿房梁儿,尹丽和李大姐的脸热烘烘的。白气慢慢散去,大锅里的汤水还在冒小泡儿,李大姐往锅里散上葱末,象征性地浇上一点儿豆油,菜汤就好了,没有菜叶儿,老青年称“万里无云汤”。用锅铲子去铲玉米饼子,上面暗黄色,底下硬嘎嘎,陈玉米面发不起来,贴出来的大饼子硬邦邦的,老青年戏称打死人的大饼子。 四点一到,伙食长夹着饭票箱睡眼惺忪地进来了。菊花岭青年点要吃饭票的。一个知青每月四十五斤粮,三两油,伙食费钱10元,下乡第一年伙食费由国家贴补,第二年自负。 餐厅里“梆梆”一阵的饭盒和碗筷声,人一下子拥到卖饭窗口来。 “给我先打!”窗口伸进一个球头。 “抢孝帽子啊,就你猴急!”李大姐没好气地说,收了票,尹丽把汤、咸萝卜、大饼子都端到窗口的平台上。 “怎么换样了?猪肉炖粉条子呢?二米饭呢?”甩剩大声问。 站在一旁的卷毛拿筷子敲打甩剩的碗沿儿,说:“换样了,是万里无云汤,打死人的大饼子了。” 卷毛一句话引得大家哈哈哈大笑。 “不是昨晚耗子把好嚼喝吃了吧?” “卷毛就你嗑多!谁吃了拉白屎!”李大姐用汤匙使劲敲了一下盆沿,当啷一声,喊:“来,下一个!”。 尹丽也横了一眼卷毛。 李红革挤到窗口说:“不要吵吵了。” 甩剩使劲咬了一口大饼子,马上吐了出去,说:“呸!什么玩意?硬撅撅的,苦溜溜的,都不如社员家的猪食好。” “你这是污蔑,这是破坏毛主席上下下乡革命道路的反革命言论!王有财,告诉你必须写出深刻检查!” “你当了几天点长啊?少给我来里根扔!老子根红苗正,你少给我扣帽子!” 围观的青年面面相觑地看着他们,一时没有人打饭了。 甩剩端起碗,喝了一口汤,“噗哧”吐在地上,说:“什么味儿?泔水饺子味,后老婆油,全是豆腥味。” 卷毛根本没在乎尹丽的眼神儿,一副坐山观虎斗的样子,转悠着小眼睛看着李红革的脸,想看这个刚上任的青年点点长的笑话,附和说:“难吃死了 甩剩更来了精神头,仰起脖子说:“你爸是大领导,不好走点后门,给食堂弄点猪下水什么的,怎么也比万里无云汤好!” 卷毛就看不起李红革的张扬劲儿。本来以前在小点时,他是伙食长,听说被李红革一句话拿下了,气就不打一处来。自己现在就有选调资格了,不能直接闹事的,就在昨晚上给甩剩打足了气。他怕甩剩泄气就顺杆爬,说:“喝无云汤,吃死饼子,到山上一泡尿撒了,还咋学大寨啊?哥们是吧?” “那是,那是。”卷毛身后的新老青年都高声答道。 李红革心里憋着火,看到自己两面夹击的地步,就向周围扫了一眼,好像寻找援兵似的。 一个驼背的老头手里柱着镢头站在食堂门口,嘶哑着嗓子喊:“起啥子哄哟,该干嘛干嘛去!” “六爷,你看王广财骂食堂饭菜是猪食,六爷在旧社会你能吃上玉米面吗?”李红革拽进六爷说碴儿。 六爷是青年点的老贫农带班人,早年他是长工、土改时老党员、老贫协主任,没什么文化,大字不识几个,听话听其一不听其二的,这会儿他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地说:“那咱给地主陶二癞子扛长活,高粱米水饭小咸鱼,撅腚眼子干活哩!哪象你们瞎起哄,磨洋工。” 六爷的话引起一阵哄笑。甩剩耍笑说:“高粱米水饭小咸鱼还说啥,咱就撅腚眼子干呗!” 六爷发现自己说了反话,脸上挂不住了,说:“笑什么笑,有点阶级觉悟吗?” “笑?笑里有阶级斗争!”李红革喊。 六爷没好气地吼:“都吃饭,赶紧出工上山。”又对卷毛横了一眼,说:“老青年不象老青年的样!瞎起哄!” 这六爷不好惹啊!老头挺倔的,他要是看不上你,你这辈子在青年点凉菜了,就说你过不了劳动关,回城升学当兵啊没门儿!卷毛给甩剩一个眼神,就乖乖地打饭去吃了。 甩剩还是嘟嘟囔囔的。 李红革气得脸煞白,还不好发作。六爷真是没文化,本来很严肃的问题硬是叫他给搅混水了,就悻悻然打饭了。 刘乐声看到他们在前面吵吵,凑过去看到了万里无云汤和打死人的大饼子,就悄悄地溜回了宿舍,吃他从家里带来的罐头饼干了。 卷毛和甩剩站在饭桌旁吃饭。卷毛只吃了一个大饼子,甩剩呼呼地吃了三块大饼子,一块半斤,三块一斤半啊!这还是打死人的大饼子,换好吃的得吃多少啊!一个月下来,甩剩45斤定量不够吃,饿了两月肚子,后来层层请示批给他每月定量九十斤。这小子赶上一头猪能吃了。卷毛看看了吃饭的青年,就对埋头吃饭的甩剩说:“喂?” 甩剩一愣神,停下了咽嚼碎了的大饼子,嘴牙儿粘着大饼子渣。 “大葱白呢?”卷毛明知故问。 “不知道。” “准是回屋自己吃独食了。” “我看他出来了,这会儿没影了。”甩剩四顾一下没有发现刘乐声。“不够哥们。” “一个屋住着,好吃的自己独吞,太不仗义了。” “找机会打土豪分田地,大家共产主义。” 当两人回到宿舍敲门,好一会儿才开,刘乐声有些慌里慌张的样子。卷毛捅鼓一下甩剩说:“我没说错吧。” 甩剩会意地点头,抓起昨晚发的锄头就回到院子。院子里站了五六十人,手里拎着锄头。大队党支部决定把山上的四十亩果园和20亩山坡地划给青年点,成立青年创业队,无论哪届下乡的知青只要不在小队担任职务的,一律回创业队劳动。 李红革一身崭新的军装,还戴上了军帽,就差红领章红帽徽了,英姿飒爽地吹起了哨子,知青们按照军训的队例站好。 李红革喊着:“向前看,稍息,立正。” 一阵躁动的声音,整齐的队例摆在了灰白色的天空下。 李红革声音嘹亮地宣布:“下面请红旗公社党委常委,革委会副主任兼菊花岭大队党支部书记高志民同志讲话,稍息。” 高书记三十五六岁,个子不高,墩墩实实,不显胖,小眼睛,连毛胡子很重但刮得干净 ,军帽、蓝的卡上衣、军裤穿着显得很威严。知青们见他很惧的,没有人敢和他开玩笑的。嘴皮子很溜的卷毛还是暗地送他一个外号“铁青脸”,别说真抓住了高书记的脸部特征,就在知青中流传开了。此刻,他清清喉咙,说:“县社队三级干部会决定,要以青年点为重点,我们大队要以点带面,以路线斗争为纲,与党内最大的走资派斗,推进农业学大寨。毛主席说:你们是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知青同志们,你们要完成新的历史使命,前进吧!” 高书记很有口才,慷慨激昂,知青们都不出声地听。李红革适时地高喊起口号,高书记眯缝着小眼睛注视着她,脸上喜不自禁的样子。 四合院儿响起排山倒海般的声音:“扎根菊花岭,建设新大寨!”“反复辟反倒退,坚持乡村干革命不动摇!” 知青扛起锄头,唱着歌走出了四合院,爬上了山上的果树林。 六爷示范了一会儿铲地除草间苗的动作,还讲了要领,就对李红革说他要下山看看,看什么没有说,就两手一背身后,走了。 从果树趟子地头一字儿排开,每人把一垄的萝卜苗,完成铲地除草间苗的劳动。 这一垄很长,看不到头。老青年也给新青年做了示范。李红革喊了一嗓子:“明白了吧?” “明白了。”也不知道谁喊了一嗓子。 刘乐声手指僵硬地握着锄头,从地头开始干起来,一左一右是卷毛和甩剩。他想铲地锄草间苗有什么啊,一听就会。可是干起来就不那么回事儿啦,长长的带着新木茬的锄杆在手里硬扎扎的,远不如小提琴光滑顺手,握紧了咯手,握松了使不上劲儿,那个铁板锄头就像不太听话的锤子挺沉的。地面干旱硬硬的,锄头一下去,直冒烟儿。最烦人的是,要锄掉萝卜苗中的杂草,还有锄掉多余的萝卜苗,那锄头就像不听话似的,你要锄掉那棵杂草,却偏偏锄了苗。他用手抹了脑门上的汗水,抬头看到卷毛走得很远了,甩剩也落了他一大截。这一人一垄上午收工前要干完的。早上吃的饼干和鹰牌炼乳也不禁饿啊,没咋地肚子咕咕叫了。直起腰来,把手遮住眼眉四周一看,心里咯噔一下,自己竟然是最后一个,女青年都跑到前面了。急得他满头汗,越急锄头越不好使唤,竟然把萝卜苗都锄掉了。 “歇气了!”远处李红革的高声大嗓地喊。 歇气就是歇歇喘口气,是北方山村休息一段时间的意思。知青们欢呼雀跃地跑到树荫下歇息,有的甚至捡起树上掉下的青皮苹果吃。 刘乐声远远地低着头在撵进度。 “大葱白歇气了!”甩剩扯着脖子喊,恐怕大家听不见的。 妈的!这个甩剩!真不是个东西,咋呼什么啊?就是埋汰我呗!我就不信,我就撵不上你们。功夫不负有心人,笨鸟早出林!刘乐声脱掉上衣系在腰间,还狠狠地向手心里吐了口唾沫,两手一搓,抓紧了锄杆子,一下一下地铲地锄草间苗,好像干得顺手了。 突然,他的锄把子被一只大手拽住了,大声叫道:“你干的是活吗?看看萝卜苗都锄没了,秋收个屌毛啊!” 刘乐声抬头看到是六爷,六爷一脸怒气,气得胡须一颤一颤的,说:“教你们不上心。干起活就是糟蹋活。李红革组织人检查,看看都干了什么?” 知青们蜂拥一样过来了,刘乐声就像围在圈里的跳梁小丑,耷拉着脑袋任凭六爷的训斥不作声,汗水顺着脸颊流,看热闹的人还是觉得不过瘾。 卷毛油腔滑调地说:“大葱白是锄社会主义的苗,留资本主义的草啊!” “小范,你别在这疙瘩瞎掰扯,没你事!”六爷凑了卷毛一句,就蹲下去捡起了萝卜苗,拿给刘乐声看,“小刘,你这是糟蹋啊,心疼哩!” 刘乐声在众多双眼睛中认出了许静菊的那双眼睛,脸上挂着委屈和无助的样子,脑袋耷拉得更深了。 许静菊对六爷说:“六爷,我帮他吧,铲地的活我在农村干过,你老放心。” 许静菊把大辫子一盘,用围巾系上,拿过刘乐声的锄头,前腿弓后腿绷,铲起地来,锄头平稳地落地轻轻地一搂,新鲜的黑土翻上来,杂草扣下去了,随手把大的杂草捡起扔到果树盘下,锄头尖一点就把多余的萝卜苗连根带起。她的姿势轻盈协调,刘乐声看着很仔细。一会儿,许静菊扬起脸问:“六爷,你看行吗?” “中!中啊!这闺女是把种庄稼的好手!那你帮他吧。”六爷说。 甩剩很是发愣,他没有想明白历来文静的不太爱说话的许静菊怎么敢抛头露面?才来菊花岭几天啊,许静菊就对这个小白脸有好感了?许静菊看上小白脸子什么了?中学毕业前两个月,学校放学后总是开会,会散天黑了,每次都是他护送她回家的。他是一个体格健壮的汉子,什么都不怕,在菊花岭有我王有财在谁也别想欺负她!小白脸子弱不禁风的,碰到坏人还不借个胆子跑啊!我对许静菊那么好,可她对我却很少讲话,更不用说在人多的时候挺身而出帮我哩!甩剩很是气恼,但对许静菊也是没办法,就更加嫉恨刘乐声了。他卯足狠劲儿对刘乐声说:“大葱白,你他妈的太笨了!” 刘乐声一心在学锄地,一点儿也没有听见似的。 李红革拽起甩剩的袖子说:“回去休息去。就你能啊?谁还没有不会的时候哇?别打击人家积极性。” 甩剩和卷毛哼哼唧唧地走了,大家也都散了。 地头上,就剩许静菊和刘乐声了。刘乐声很羞愧的样子,不言语。还是许静菊先说了话,“刘乐声,你不用着急上火啊。我刚到我姥姥家铲地也铲不来的,也是慢慢学会的。” “嗯。我信你。” “那好,我教你吧。”许静菊拿起一根萝卜苗说:“为什么一个?要留两棵萝卜苗?因为两棵苗可以挤着长,萝卜个大皮薄,甜脆!” “是嘛?还有这么多说道啊。” “嗯。这是我姥爷告诉我的,秋后一看还真是那么回事。” 许静菊边示范边说给他,很快刘乐声明白了。许静菊把锄头交给他,看着他动作,不时地纠正他。 看着他适应了,许静菊就跑去自己的那垄地儿扛来锄头,还把水缸也拿来了,在前面帮着锄,很快撵上大伙的进度了,歇气的人也起身干活了。 “小许你忙你的吧,我自己来。” “看你一脸的汗水,给你擦擦汗,喘口气。”许静菊就把搭在脖子上的毛巾递给他。 刘乐声柱着镢头擦汗,故意把手巾在鼻下停留一会儿,使劲地嗅嗅,那上面是她淡香甜蜜的气息啊,很好闻。 许静菊把放在树荫下的水缸子递给他,说:“喝吧,这是早上打的开水。” 刘乐声拿到手上一看,缸子上面印着鲜红的大字:“献给最可爱的人”,就问她:“你怎么有这样的缸子啊?” “我爸爸的。” “你爸也当过兵?参加过抗美援朝?” “嗯。” 刘乐声还要问什么的,许静菊不愿意讲那些伤心的话题,就拿起锄头说:“我去了,别急。回头我接你垄!” 他一直目送着许静菊走出了很远,才拿起锄头干活了。 第五章 苞米叶子像把刀 晚上还要开这个分析会,开那个学习会的,回到宿舍睡觉10点多了。鸡没叫就起来了,晚上六点收工。老青年有经验,悠着干,新青年逞英豪,几天农活下来,弄得新青年就像散了架子似的,滴蜡当啷的,胳膊腿肚子酸疼。可苦了刘乐声,晚上拉琴的时间都没有了,吃完饭就开会,一开会他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突然被人点名叫醒,被罚门前站立,出了不少洋相。 天还黑呢,六爷就叼着旱烟袋,挨个屋叫门,青年们嘟嘟囔囔地吃饭上山了。天边显出鱼肚白,山下才响起了鸡鸣。六爷安排完青年点几个领队的,还是说下山看看,看什么也不说,就倒背手下山了。卷毛对甩剩低声说:“看到没?六爷又走了。” “看到了。咋了?”甩剩不明其理地问。 “六爷回家睡回笼觉呗,起来吃饭,喂完猪,快歇气了,他准来。他老伴是个瘫子,媳妇也不屌他。”卷毛说。 甩剩“呸”地吐口痰。说:“老东西真坏,把咱们格拉上山了,他回家睡觉了。” 卷毛斜睨着眼睛,对甩剩说:“你不懂,苞米吐穗杨花了,长到一人高了,就不被草欺了,拔草一点用也没有。” 甩剩不解地说:“这不是没事找事嘛!” “兄弟,你真聪明。这是给青年找活干,改造思想呗。” “真他妈的像周扒皮了。” 卷毛和甩剩的对话都被旁边的刘乐声听见了。怪不得六爷每天喊青年上山,不一会他就下山了,肯定回家睡觉了,弄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儿了。我说他晚上开会还精神呢!看来还是人老奸马老滑啊!老青年知道得一定比我们新青年多,所以干活藏奸使滑的。毛主席说:“重要的问题是教育农民。”这农民就是小生产意识强。我看六爷比动画电影《半夜鸡叫》里的周扒皮还周扒皮,折腾青年,搞形式主义那一套。山上起了雾,下起了露水,他只穿着海魂衫,多一件都懒得穿,嫌沉,此刻身上湿漉漉地凉,起了鸡皮疙瘩。 苞米地拔草一人一垄。进去了,潮乎乎的,闷闷的,喘气都有点憋屈。刘乐声心不在焉地拔草。心里那股儿干农活的热情劲都叫卷毛的几句话浇凉了,他觉得卷毛说的有道理,自己和那些知青都是在干无用功,这不是浪费人力吗?有这时间还不如在青年学习马列主义呢?拉琴是痴心妄想了,胳膊都酸疼得抬不起来了,手上打了水泡,破了结了老茧,手指都硬梆梆的了,还拉什么琴啊!他很想听听许静静怎么说,他多想见到她啊!自从那天许静菊手把手地教他铲地锄草间苗,他心里就像一下子有了依靠似的,许静菊什么都明白的,就是他的主心骨了。他向身前身后左右张望,没看到许静菊,隔着几垄就看不见人了。他机械地拔着草,不知不觉就汗流满面了,抬起胳膊抹了一把脸,好像什么锋利的东西划了一下胳膊,没觉得什么特别的,不会儿火辣辣地疼。过一会儿,他就掀起海魂衫来擦汗,胳膊肘子又被什么东西划了一下,一会儿,又是火辣辣地疼。 天亮了,一束束阳光穿过苞米叶片和茎杆照在他身上。苞米地里简直就是食堂的蒸笼了,刘乐声汗流浃背了。汗水都流进眼睛了,沙噜噜地难受。他坐在了垄背上,仔细看着自己的胳膊,汗淋淋的,一道道刀痕似的血道子。脸上有什么东西在爬,嗉嗉的,他一扬手拍在脸上,随手抓了下来,张开手心一看,是一条黑乎乎的软乎乎的肉滚滚的虫子,他恶心得要吐,狠狠地摔在地上,又用脚碾死,从破肚的尸骸里流出了绿汁。胳膊被什么割了一下,还是火辣辣地疼。什么东西啊?割人这么疼。他看到晃动的苞米叶子,一定是它干的,他拽过宽大墨绿的苞米叶子,大拇指在叶边儿轻轻地一划,拇指肚就有一条小口子。他气急败坏地拽下了苞米叶子,嘴上骂道:“混蛋,你也欺负我。”他把苞米叶子撕得粉碎。 “骂谁呢?” 他这才看清隔几个垄就是卷毛,他真想回敬他一句“找骂啊”,可他没有说出来。惹那气不值得!就敷衍道:“没事。” “来,兄弟过来抽颗烟。”卷毛在吞云吐雾呢。 这帮人看六爷不在都在偷懒啊!去他妈的,我也歇着。他干脆顺着垄沟躺下了,脑袋枕在垄背上,平伸两腿,还挺舒服的。他对卷毛说:“不去了,我不抽烟。” 时间不长,他听见地头上噼里啪啦的声音,是有人走进苞米地的声音。“这不是磨洋工吗?一头晌,几十人连四五亩地的草还没有拔完,干不干点活了?”一听就知道是六爷的声音,刘乐声一骨碌从垄沟爬起,抖落掉身上的沙土,蹲下来拔草。 按说歇气的时间到了,六爷回来了嘛。果不其然,有人喊“歇气了。”刘乐声闻声就钻出了苞米地儿,一屁股倒在了一个草坡上。 许静菊向他走来。他下意识地坐了起来,还拽拽不整的海魂衫,说:“小许你好!” 许静菊在他旁边坐下了,问他:“你怎么不穿长袖衫啊?” “太热啊!” “你看老青年都穿长袖衫啊。” 刘乐声一眼看到卷毛和甩剩都穿着长袖衫,还有很多也穿长袖衫的,许静菊也穿的长袖衫。他不解地问:“长袖衫怎么了?” “苞米叶子割人啊,你不知道吧?穿长袖衫可以保护胳膊啊。” “我真笨啊,开始就没想到啊。”刘乐声恍然大悟地说。 许静菊心疼地说:“你看你胳膊上划的伤痕,汗水一淌上去,就火辣辣地疼吧。” “嗯。” “给你围巾手巾,一会儿缠在胳膊上,这样苞米叶子就割不到了。下午来,穿长袖吧。” “谢谢你。” “你还客气啊。”她爱怜看着刘乐声,把围巾和手巾递给他,说:“你没有干过庄稼活,不会窍门,常了就知道了。下乡的路很长,你要学会照顾自己啊。不懂不会的你就问呗,少遭罪啊。” “小许,你对我真好。” “又客气了?” “不是,是感激啊。” “看你衣服脏得不成样子了,晚上收工换下来,我给你洗洗。” 刘乐声衣服脏了就扔进柳条包底下,也不洗。家带的三四套衣服都穿脏了,他就在原有的脏衣服里挑相对干净点儿的穿,这回衣服实在脏得下不去眼儿了!打听到花钱可以找人洗,就说:“不用,一毛钱一件,我找社员洗,有的是愿意洗的。” 许静菊马上严肃起来说:“刘乐声这样不行的,影响不好,一旦传到青年点,会批评你摆资产阶级阔气的,说你好逸恶劳,没有改造好世界观。” “对呀!我怎么没有想到啊!”刘乐声马上感到问题的严重性,懊悔地说:“那我中午收工就去社员家取回来脏衣服,不叫她洗了。” “好,直接送给我,我一定洗好送给你。” “你也干活啊,太累你了。” “瞧你说的,我也不是纸糊的,没事的。” “你对我真好!”刘乐声漂亮的大眼睛有感激,有秋的凄凉,也有夏的火焰,声音很轻,但许静菊听得很清楚。 许静菊的脸一下子泛起了红晕,什么也没有说。她心里明白他这句话所包含的意思,心里也很感动。他不仅英俊有才,而且真诚善良忠厚老实,更是那么地信任自己。青年点是有规定的,不超过22周岁是不能谈情说爱的。她的出身告诉她不能越雷池一步,那不仅毁了自己还要毁了刘乐声的。乐声是一个天才的小提琴手,他的音乐才能早晚有一天会大有作为的!她看到他胳膊上的条条伤痕就像有人拿鞭子抽打她的心,声声血,滴滴泪啊!他干巴巴的手就像秋后的枯枝了,这还是那双柔软细腻灵活的拉小提琴的手吗?他一直过着衣食无忧阳光抚爱的日子,从来也没有受过这样的苦,他还是不甘示弱,那样坚强,真是难为他了啊!她深深地为他惋惜痛心,也是无可奈何花落去啊!她要尽自己所能去帮助他,使他不要破碎音乐梦。 刘乐声等了一会也不见许静菊说话,就深情地说:“静菊,我是发自内心的。人心都是肉长的,菊花岭作证,我也会对你好的。” 许静菊抬起泪光闪闪的眼睛,点点头。 甩剩躺在不远的草坡上,支着二郎腿,看到了许静菊和刘乐声在一起说话儿,心里就烦。他听不到他俩在说什么,可直覚告诉他,准是许静菊和刘乐声说体己话呢。刘乐声是个啥啊?一个秧子货!除了那张小白脸子,啥都不是,干活稀松掉胯的,一身的酸臭气!娘们叽叽的。青年点的漂亮娘们都喜欢他,看上他啥了?他大爷是什么狗屁司令?就是林贼的走狗呗,都被专政了,扬吧啥啊!他爸他妈在西北不知道是个啥呢?镇唬谁啊?屁!小白脸子靠不住的,没准哪天他家的谁东山再起,开了后门就尥蹶子撩了,倒霉的还是许静菊。静菊心眼好,实在,还能玩过大葱白?不行,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许静菊往火炕里跳,更不能叫大葱白占了静菊的什么便宜。他眼不见心不烦,就用上衣蒙上脸。 卷毛正跟来山上送水的尹丽挑逗呢。他俩也不避人,什么话都敢扔。 “你挑水的样子真好看哩,两个大咂一颤一颤的,哈哈哈。” “去你的,有这样跟对象说话的吗?” “咋了?他们嫉妒也是白嫉妒,尹丽我在家就号下了。哈哈哈哈。” “一点正经的也没有。喝水,看水能不能堵上你的臭嘴!”尹丽把一大水舀子水堵上了卷毛的嘴。 蒙上脸的甩剩听到人家的逗笑声,一点儿都不觉得好笑,孤独和仇恨就像虫子一样爬上了心头。 第六章 落汤鸡 卷毛趴在窗口看到刘乐声往四合院大门走,就喊甩剩“快点。” 甩剩端起盛满黑乎乎脏水的洗脸盆,站上水缸沿儿,把水盆放到门上边。门是开着一小半的,正好不偏不倚地擎住了水盆。甩剩赶紧跳下,爬到炕上装睡,卷毛也眯起了眼睛,等待着一场好戏。 抱着刚取回脏衣服的刘乐声急匆匆地走到门口,用膝盖顶开了门,“砰”的一声,“哗啦”一响,一盆黑水整个地扣在刘乐声的脑袋上,洗脸盆贴着他海魂衫滚落到脚下。黑乎乎的脏水顺着他的分头、脸、脖子、海魂衫往下淌,还带着一个刺鼻的腥臭味儿。这是几天来卷毛甩剩洗脚下来的水,还加上了卷毛弄来的臭墨汁。新海魂衫一下子变成了一块脏兮兮的抹布了,刘乐声的脸就像一个鬼脸了,黑一条子白一道子的。他把脏衣服扔到柳条包上,抬起胳膊抹了一下眼睛,看到炕上躺着装睡的甩剩,卷毛眯着小眼睛窃笑。 “这是谁干的?有能耐好汉做事好汉当!”刘乐声一改了斯文,气势汹汹地吼道。 甩剩呼地从炕上跳到地上,牛眼睛瞪得老大,拍着胸膛说:“就是我干的,就是教训你少去泡娘们!” “甩剩,放你妈的圈屁!” “不教训你,你真的不把武大郎当人待啊!"甩剩一把薅住刘乐声的海魂衫领口,轮圆了胳膊,一个大嘴巴子扇了过去。 刘乐声脸上印上了他的五指,鼻子出了血。他一挥手抹了把鼻血,浑身打颤,怒吼道:“甩剩你妈的蛋!你等着!”刘乐声急着找家巴什。 “大葱白再敢泡许静菊,老子把你敲了!” 刘乐声急着抓起那个肮脏的洗脸盆向甩剩砸去。甩剩一躲,洗脸盆砸到了炕梢,脏兮兮黑水染上了刘乐声的行李卷。 卷毛心想教训一下大葱白是对的,一个屋住着,吃他妈的独食,真不是东西!小白脸一来就靠上了漂亮姑娘,咸咧咧的,该凑!可他装着此事与他无关的样子,也跳下炕,阴阳怪气地说:“是可忍孰不可忍啊!”他拿来几张白纸给刘乐声揩鼻血。 刘乐声用手一搪,纸落地,他操起了水缸后边锄头,就朝甩剩身上砸。 甩剩见势不妙,就从炕上开着的窗户跑了出去。刘乐声也跳上炕,跳下窗户,吼道:“有种的你别跑!”他拎着锄把子追。 大车道上有扛着铁锨的社员路过,甩剩一把夺过了,咆哮着朝刘乐声走来。 这时,李红革、许静菊、尹丽还有一大帮知青跑来了。 许静菊死死地拽住甩剩的衣服,哭着喊:“有财,你干什么啊?你不要命了啊!”“大葱白!小白脸子!我不能眼瞧着他骗你!耍活你!欺负你!”甩剩咬得牙齿咯咯地响,脸色吓人。 “甩剩你是个啥啊!有种的你过来!”刘乐声扯着脖子喊。 李红革拿出自己的白手绢给刘乐声擦鼻血,讽刺说:“你还能打架啊!真能啊!没想到你和王有财一个样啊!”她给卷毛一个眼神,卷毛立马就夺下了刘乐声手中的锄把子。 “高书记来了。” 铁青脸高书记板着清癯癯的面孔,像石头似的僵硬,倒背手走过来。刘乐声、甩剩也不对骂了,闷了口。围观的人都闪开了道,全体目光都集中在铁青脸身上。 铁青脸走到人群中间,才一字一板地讲话了,说:“看看你们两个还是知青吗?简直就是社会渣滓!阶级斗争形势十分严峻,你们大打出手,做了亲者疼仇者快的事情,上纲上线就是帮阶级敌人的忙,破坏毛主席指引的上山下乡的金光大道。” 高书记铁青脸讲话就是有水平,一下子把两个刚才还火冒三丈的家伙镇住了,都低下了头。铁青脸狠狠地挖了两眼刘乐声和王甩剩,对李红革说:“李点长,带他们去会议室,等着下午开路线分析会!” 知青们簇拥着刘乐声、王甩剩进了四合院儿。 在会议室,一张条形桌隔开了刘乐声和甩剩,相对无言,目光敌视。许静菊打来一盆清水,放到门口的椅子上,一条毛巾搭在椅背上,对刘乐声说:“乐声,你洗洗脸吧。” 刘乐声起身去洗脸。 甩剩从鼻子里“哼”一声,表示出不满。 盆里清水洗得黑兮兮的,许静菊端出去倒了,又换了一盆清水进来。 “我肏!搞文艺的还要屄脸啊!” 李红革不让了,呵斥道:“王有财说话干净点,这是什么地方?你还想打架?" 甩剩把脸埋在桌子下不作声了,他一眼看到了刘乐声那双小白鞋都花了脸了,忍不住地笑出了声。妈的,你小子今天亏大了,叫你还扬巴不? 刘乐声再次用清水洗了把脸,对许静菊说了声“谢谢”,就回到原来的座位上去。 哨子声响了,这是食堂开饭的表示。 李红革说:“我看你们俩中午不用吃饭了,饿一顿,好好清醒清醒。” “那不行,干了一上午活,我还饿呢。”甩剩脑袋从桌下抬起来说。 刘乐声嫌恶地瞥了他一眼,这头猪什么时候也不能拉顿的,他没说出来。 “吃多少叫许静菊给你打来!” “三块大饼子,一碗白菜汤。” “我不吃了。” 李红革叫两个男知青看住他们俩个就吃饭去了。甩剩见许静菊端来了菜饭,呼噜噜几下,打扫得干干净净。许静菊对刘乐声说:“你也吃点吧?” 刘乐声示意吃不下。 过了一会儿,李红革和铁青脸高书记进来了。 高书记坐在毛主席像下的地方,李红革在侧面坐下了。铁青脸抬手指点刘乐声和甩剩,说:“你们说说什么原因打架?” 甩剩说:“大葱白骂我。” 铁青脸厉声说:“不许叫外号!” “是他骂我我才动的手。” 这甩剩不傻啊,他也知道里外。他没有说许静菊和他好他嫉妒他才捉弄他的理由,看来他还算聪明。青年点一传开他和许静菊搞对象,问题大了。先不说违反点规,就是下午分析会也要搞臭了许静菊。刘乐声不愿意把许静菊扯进去,对许静菊影响不好。从这个意义上看,甩剩对许静菊还是真好,对我刘乐声也算给了面子。刘乐声则说:“是我先骂的他。”他没有说门上扣下的脏水,那样说起来很容易扯出许静菊来,就压在舌根底下了,说:“我是话赶话骂起来的,没有什么大事。我承认我不该骂他。” 甩剩听刘乐声这么讲话,瞟了一眼他,顺坡下驴地说:“我不该动手打他,我认错。” 铁青脸高书记说:“你们俩先回去写检查,要上升到路线高度,大队党支部看你们的检查深刻与否,再做处理。我告诉你们,再闹就关你们禁闭,严重的话,我给县人保组打电话,送你们劳教。”铁青脸扫了他俩一眼。 俩人点头哈腰地站起来走了。 甩剩找到了在宿舍里的许静菊求她帮他写检查。许静菊把甩剩叫到院外小溪边的大杨树下,对他很动情地说:“有财哥,你是好人,我知道你对我好,担心刘乐声伤害我。可你想过没有刘乐声也不是坏人啊,他没有一个同学在这儿,原来什么也不会干的,多需要人帮助啊。我和他在一起时间多了点,不过教他一些农活,不叫他出洋相呗。其实没有什么啊,你多虑了啊!看你把人家刘乐声打成那个样子,你怎么就下得了手啊!如果他是你弟弟你会吗?” “这小子欠揍!” “你怎么就不明白啊?大家都是滨海来的,喝一口井水,吃一锅饭,住一铺炕,那不是兄弟吗?你的心就那么狠啊!”许静菊说着说着泪水从脸颊滚落下来。 要说刘乐声也不坏的,一个屋住着也不是挑刺的家伙,扁了扁圆了圆的也没有什么的,就是好吃独食,小气,总扬巴自己,特别是和许静菊粘粘乎乎的他看着不烦别人。甩剩家和许静菊家一趟房,他爸爸和许静菊母亲一个小煤场。临下乡那天,许静菊的母亲还嘱咐王有财,要他多照顾她,别被人欺负。甩剩喜欢许静菊,但他知道自己长得丑,不配许静菊的,他也不是追求她搞对象,他是怕刘乐声那小子靠不住才教训他的。既然许静菊这样说了,那就给这小子点面子吧,饶了他这一回,免得许静菊伤心。就对许静菊说:“静菊你别哭了,哭得我心里不好受,叫你妈知道了我成啥了嘛。” 许静菊仰起了泪光闪闪的脸,说:“我就说,有财哥心眼好嘛!” “今后我不和他打架了。” 许静菊突然从身后拿出一个布袋子给他。 “什么啊?” “你睡眠不好,好打呼噜。我给你装了一个野菊花枕,你拿去装在枕套里,时间常了也许能治好。” 甩剩捧着装满野菊花的布袋子,那股清香的野菊花味儿使劲儿地往鼻孔里钻,闻闻很舒服的,就憨厚地笑道:“静菊,那你给我写检查吧?” 许静菊点点头…… 路线分析会上,刘乐声和王有财都念了自己的检讨书,上纲上线好顿批判自己,甚至“脱胎换骨,重新做人”这样的词汇都用上了。五六十名知青面对路线斗争的活靶子——刘乐声和王甩剩,人人口诛笔伐。会后,在青年点的墙报上贴上了:他俩的检查,大队党支部盖着大红印的决定:严重警告一次,以观后效。下面还有一些青年的批判文章。 第七章 草丛里的幽会 刘乐声抱着一堆脏衣服,许静菊抱着一个大铝盆还有搓衣板,说说笑笑地来到门前的小溪边。许静菊舀满了水,把浅色的衣服泡浸去,特别把染上黑水的衣服浸在小溪水里,压上了石块,就对刘乐声说:“你看着点,我去去就来。” 见许静菊走了,刘乐声就俯身用手巾擦身子。身上臭哄哄得很难闻,擦了一把还是卤几几的。 时间不长,许静菊端回来小半盆小米糊糊来。 刘乐声很奇怪地看着她。 许静菊把大辫子甩到身后蹲下来,笑着说:“我就知道你在家什么都不做。” “嗯。衣服都是保姆王大妈洗的。” “小米粥是洗衣服上墨汁的,它泡一会就可以洗掉了。” “是吗?” “是啊。”许静菊笑得很自信。 刘乐声蹲在溪边的石块上看着许静菊洗衣服,她挽上袖子露出胳膊,就像他从家里带来的鹰牌炼乳一样白。大盆里溅起白亮亮的水花,她白嫩嫩的胳膊上来下去地搓衣服,看起来十分优美。 许静菊说:“衣服要常洗的,特别出了汗,几天不洗就生虱子、虮子了。” “那是。”刘乐声点点头。那天甩剩两个大拇指盖对着,顺着衣褶缝,一个个地挤死虱子虮子,发出“叭叭”的细微的声音,拇指盖上粘着黑血,刘乐声一眼看到了,恶心得要吐了,赶紧转过脸去,暗笑他的肮脏。过几天,他没想到在自己的衣服上也发现了虱子,吃得滚圆像小猪羔子一样肥硕,还有小米粒般的虮子,鼓鼓得发亮。他使劲抖落衣服也抖落不掉,不得不学着甩剩的样子挤死它们,看恶心不看挤不着,就不断呕着痰吐。更烦心的是跳蚤,一个小米粒大的黑家伙,一有动静就跳走了,几乎抓不到。他身上的红疙瘩就是虱子的杰作,一挠一片一片的红疙瘩,一片片红点点就是跳蚤的纪念品了,刺痒起来钻心地难受。他深有感触地说:“你说的真对,虱子虮子跳蚤太可怕了!” 他发现许静菊在洗内衣时还用手指仔细地扣着衣褶缝,可能清理虱子虮子的残骸吧。那么大堆的脏衣服一点点减少,许静菊小巧灵活的手是真能干啊!他很想去摸摸她的手。 许静菊被他看得不好意思了,说:“看啥呢?有啥好看的。看你身上脏的,找地方洗洗澡吧。” 短袖衣服都洗了,他只得把人字呢带肩章扣的旧军装穿在身上,捂得冒汗,看看表四点,就说:“那我去山上水塘洗澡了。” “这儿你不用管了,去呗。” 刘乐声打着口哨,脱掉上衣光着脊梁,手里舞动着上衣,向山上的水塘跑去。脑海里呈现着那一塘碧水,渴望着一个猛子扎进去,那叫爽啊!贼舒服!来到水塘,他急切地脱裤子,突然发现不远处树荫下的草丛在动弹,他很好奇。这是一个不太深的山沟,两旁生长着茂密的松树,树荫下是长势旺盛没人身的杂草,掩盖着终年流水的泉眼,水“咕嘟咕嘟”地从草丛中流淌下来,流进水塘,这里经常有小松鼠出没。他很想抓一只放到宿舍里,挺好玩的。 他提上裤子,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在一个草坡前趴下来,目光锁住那个草丛,耳朵机警地搜索着一切可能的声音。 “你说,有财整刘乐声你没参与?” “没。他俩闹,该我屁事?” “门上悬盆脏水,保证是你的主意,王有财想不出来。” “尹丽,你还不相信我啊!” “刘乐声人挺好的,不多言不多语的,你别总欺负人家。” “我向毛主席保证还不行啊!” “就你贫嘴!” “我亲亲你。” 草丛中没了动静,一会儿传出来窃窃私语和草动的声音。 刘乐声一点儿不敢动弹,怕他俩发现他,干脆把脑袋埋在了草里。凭感觉尹丽和卷毛搂在了一起,也撩得他浑身上下直发烧,忍不住有一种冲动。他从来没有和女人这样幽会过。他特想从草丛的缝隙里偷偷地看他俩在干什么,找小松鼠的事情早就忘到脑后了。草丛太密实了,遮挡了视线。他也不敢拨弄,于是屏住呼吸地趴在草坡上,耳朵贴着草茎儿听。 时断时续地传来女人好像难受又很快乐的呻吟,他觉得自己的下身也在蠢蠢欲动。女人和男人在一起就是这样吗?尹丽和卷毛在接吻?在相互脱衣服吗?两人紧紧地抱在一起吧?刘乐声在这点上很佩服卷毛有经验,自己还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伙子。 水塘静谧,草那边每一个细微的声音,刘乐声都听得很清楚,使他产生了许多从来没有过的联想。心里就像做贼的那种感觉,就像趴女厕所的小男孩一样,紧张得出汗,心跳得不敢出声,一切都来得新奇而刺激。他感到脸颊发热。可千万不能叫他俩发现啊,也不能叫其他人看到自己。他警惕地环顾了四周,四周安静得有点儿发森。 蚂蚁爬上了他光着的脊梁,酥酥地痒,他也不敢去挠,生怕一点儿响动惊动了他们,真有点难熬了。 突然,他听到了穿衣服的声音,八成是两个人要走了。刘乐声全身佝偻成一个大虾米一样,卷缩在草丛中,就是有人在水塘边上走也发现不了他。 “快五点了,做饭了,李大姐见我不来肯定着急的。” “你先走,顺大路走。我从水塘绕回去。” 两个人各朝着相反的方向走了。卷毛嘴里哼着“穿林海跨雪原”的样板戏小调,脚随便把一块石头踢进水塘。这小子没有发现潜藏在他眼皮底下的刘乐声。 直到看不到卷毛和尹丽的身影了,他才如释重负地从草坡上爬起来,扔掉衣服,一丝不挂地跳进水里。游了一圈儿,就打上香皂,狠劲搓起来,再到水里涮涮,就走上草坡,甩甩水珠儿,身体半干不干地就穿上了衣服,下山了。他没等走近许静菊洗衣服的小溪边,就看到了两树之间晾上了衣服和被单,许静菊坐在大杨树下看书呢。 刘乐声悄悄地绕到许静菊身后,两手一合遮上了她的眼睛。许静菊急忙用手掰他的手,说:“谁呀?别闹了啊!” 刘乐声“哈哈”大笑松了手,又跳到她面前,说:“是我啊!” 许静菊恬怪地说:“看你才回来,叫我为你担心啊,你还笑呢。” “别为我担心,我没事。看什么书啊?” “恩格斯的《自然辩证法》。” “这是哲学书啊,挺难读的吧?” “嗯。挺费劲,慢慢学呗。” 刘乐声就像欣赏一幅美术作品似的仔细端详着许静菊,不放过她的一个眼神,挺神秘地问:“静菊,你猜我在山上看到什么了?” “什么啊?”许静菊睁大了那双秀气的大眼睛。 “我看到卷毛和尹丽在一起亲热了。” 许静菊惊讶地看刘乐声,问:“你偷看人家了?” 刘乐声赶紧解释说:“我不是故意的,我刚要脱衣服下水,听见他们说话我就不敢动了,怕发现我不好,不得不趴在草丛里藏起来,我一点没看,但我感到他俩在一起亲热了。” “他俩搞对象的,尹丽在滨海就和范志强好。” 刘乐声原以为许静菊会感到惊讶,可她显得那么平静,没有什么兴趣的样子,也就一下子没有了刚才的兴头。 “这事不能往出说了,对他俩影响不好。青年点是不准搞对象的。” “我听说新青年搞对象的多了,不算什么的。” “我也听说了,可我觉得大队不提倡,还是注意点好。”许静菊站起来摸摸晾晒的衣服,说:“潮乎乎的,快干了。”转身对着刘乐声说:“乐声,我跟王有财说了,以后他不会欺负你了。” “谢谢你。我也不想和他打架,大家在一起和和气气的挺好。”刘乐声事后还有点后怕的,他那一洗脸盆子砸去,幸亏没有砸到甩剩脑袋上,砸了非开瓢不可,缝几针,那样仇就结大了。晚上还在一铺炕上睡,真愁得慌怎么面对呢,还担心再次打起来,还是余悸未消。 “你不了解他。他这个人心眼蛮好的。他在家排行老四,母亲瘫痪,为了叫他妹子留下,他就下乡了。他爸快六十了,老寒腿,平时走路都不利索,还拉煤车。有一次吃完晚饭,在我家门口碰到他爸,我问:‘大叔干啥去?’他爸说:‘开会。’‘开会还拉车干什么啊?不沉吗?’老人说:‘拉车习惯了,不拉车还走不动道了。我这腿不中,就靠这车带着走哩。’我听着就心疼。他们家不容易啊。他三个哥都下乡,就他爸一个人挣钱。王有财也不知道深浅打坏了你,他家拿什么治伤啊!他这个人一根筋,死心眼儿,他要认准了谁好可仗义了。” 许静菊一番话说得刘乐声心里有些酸楚,也为甩剩悲哀。这个家伙挺可怜的,也在心里原谅了他,就说:“瞅他傻乎乎的样,我不跟他计较了。” 许静菊说:“有财才不傻呢,去哪记道,花钱有数,可清楚呢。” “是吗?那是往里傻不往外傻呗。” “时间长了,你就会了解他了。他是好人。”许静菊说:“食堂开饭了,我去打饭,你在这儿看一会,我给你送饭。” “我这有饭票。”刘乐声掏兜取饭票。 “不用,我的都吃不了的。” “吃不了可以换钱和粮票的。” “我可没那么小气啊。” 一会儿许静菊回来,还带了几根大葱,还有一点大酱。这大酱是她从家带来没舍得吃的,大葱是向尹丽要的。刘乐声中午没吃饭,这会儿饿极了,也不问什么,一口大葱,一口大酱,一口白菜汤,连吃了两个大饼子,吃得那个香啊,就像几辈子没吃饭似的。许静菊看他吃饭的样子比王有财好不了多少,不断地劝他慢点吃,别噎着。 天快黑了,衣服被单都干了,两人收拾回宿舍。许静菊坐在炕上给刘乐声绷起被褥来。 屋子里不时传出几个人的笑声。 第八章 果园述衷肠 几天后,刘乐声和卷毛被分配看山了,吃住在山上的窝棚里,主要任务就是巡视果园,防止偷果的。这活在青年点就是俏活了,轻松自在无人管,还可以白吃水果。 早上太阳刚从大岭爬上来,他就拎着提琴盒,踏着露水,去巡视果园了。卷毛还在窝棚里睡觉呢。四十亩地的果园转一圈儿,大约一个多小时,天就大亮了,该下山吃早饭了,可是食堂的伙食他实在难咽,就经常不吃早饭。 水塘旁坡岗上,橘黄色的朝霞照耀在苹果树上,碧绿的叶片衬托着金黄色的元帅苹果十分亮眼,吸引住了他的眼球,把肚子里的馋虫都勾出来了。他爬上树,摘了几十几个阳光面的大黄元帅,兜在洗得发白的老式军衣上,放到垄台的草上,坐在地上,一手拿起水果刀,一手掐着黄元帅转,削起了果皮,不会儿薄薄的一圈圈儿的果皮扔到地下,然后拿水果刀在苹果中间轻轻一转就剔除果核来了。他大口地吃起来,咔嚓咔嚓地响,甘甜粘稠的果汁从嘴角溢出来。还从兜里掏出大葱咬上几口,再吃苹果,不会儿身旁的苹果皮堆起了小山,他还在兴致勃勃地吃着。 他一抬头,看到远处有人在果园地头捋什么,好像在捋菜吧,边捋边向他走来,不像是偷果的,就没有喊。可他一直盯住那个个人,杏黄色小花褂儿,大辫子,一定是个女的。看清了,那个女的就是许静菊,她挑着土篮子。他一下子蹦起来喊:“静菊!” “哎。”清脆的甜甜的女声传来。 他迎上前去接过她的挑子,放到地上,看到许静菊脸潮红的样子,说:“热出汗了,坐一会吧。” 许静菊弯下身来,把地上的果皮塞进土篮盖上猪菜,问道:“乐声,这都是你吃的?也不注意影响啊。” 许静菊的汗衫,也许是穿洗的次数太久了,显得有点发薄,贴身穿的红背心看得很清楚。炼乳般颜色的颈项,鼓噔噔的胸脯,都那样活生生地钻进刘乐声的眼里,撩得他心一跳一跳的,就像里面有一只小兔子一蹦一蹦的。 “我看山的,没事。” “那也要注意影响啊。” “嘿嘿。”刘乐声很得意地说:“一气吃了28个黄元帅。” “那么多,不倒牙啊?” “你不来,我还能吃呢,吃大葱就不倒牙了啊!” “你还真有办法啊。” “果树技术员说的,还真是的。你等会儿。”说着刘乐声猴子一样跳上了苹果树,他专找阳光面的黄元帅摘,阳面的果皮薄,黄瓤,杀口甜。 “我不习惯吃水果的。”许静菊喊他下来。他不听,捧了几个最大最黄泛红晕的苹果下来,用军装的衣摆擦了擦,递给许静菊。 许静菊坚决不要。 “怕啥啊?青年们都在点里学习呢,大清早没人看见的。” “我不喜欢吃,酸啊。看看你就行了啊” “不酸的。这个苹果最好,上面有鸟嗑的干疤,最甜,鸟的味觉比咱人灵敏的。”刘乐声硬是把几个苹果塞道她手上。 “上山了你学了不少东西啊。” 许静菊长这么大第一次看到上面带有一层膜黄橙橙的红莹莹的大黄元帅,还有小麻点儿。她想一定很甜,吃一口冒着黏稠的黄浆,蜂蜜一样甜。这苹果新鲜,诱人,可许静菊不能要的。这是集体的苹果,看山的吃可以,自己吃就不对了。她把那几个苹果放到了地上。 刘乐声硬往她手里塞,许静菊推不过就把那个鸟嗑的黄元帅揣进了裤兜,再说什么也不要了。 “静菊喂猪的活累吧?” “行。” “青年点欺负人,你那么瘦弱哪能喂猪啊。” “是我要求的,我在农村呆过喂过猪,也习惯了,再说喂猪有时间看书啊。谁不干,也总得有人干的。”许静菊轻描淡写地说了自己,问他:“这回行吧,看山也有时间练琴看书了。” “挺好的。” “我上山捋菜,李点长叫我告诉你下山,她想叫你给《创业队之歌》谱曲。” “我不去。我谱曲,她该说我谱的是资产阶级的靡靡之音了。她就会喊几句口号,能编出什么东西。我还不如在山上睡觉呢、” “话可不能这样说,李红革也是中学毕业啊。” “她叫我写的不是音乐,伟大的音乐都是和着泪水写出来的。她那是什么?就是亵渎音乐!都是口号式的东西,顺口溜的东西,农村老太太的磨牙声!哼!”刘乐声连着吐唾沫。 “你把火压一压,别叫人听到啊!” “嗯。不然反映到高书记那又是阶级斗争新动向了,够我喝一壶了。”刘乐声压低了声音说话。 “什么事情都不要硬来的。”许静菊推心置腹地说。 刘乐声点点头说:“小许,你想得全面。” “你读过奥斯托洛夫斯基《钢铁是怎样练成的》的书吧?” “我还没看过。” “我有,回去我给你拿。” “好。” “书里的保尔·柯察金得了伤寒,双腿瘫痪,双目失明,他也没有对自己丧失信心啊,还努力做革命工作,写出许多部小说。他有句名言,上学时老师常讲的:当你临终之时,回首往事的时候,不因碌碌无为而后悔,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应当问心无愧地说:我把自己的一生全部献给了人类最伟大的事业——全人类的解放事业。说得多好啊!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呀!” “静菊,你读了多书吧!” “不多。” “你就是青年点的作家了。” “你千万不要乱说啊!我习惯了现在的样子,挺平静的,不喜欢抛头露面的。我是啥样人?你是啥样人?不一样啊,早晚你大爷和爸妈都会出山的,你会出息的。” “啥不一样啊?都是生在红旗下,长在红旗下的,怎么就不一样啊?刚才你还劝我啊,这会儿你就自卑了。我很敬重你!如果有一天我家人真的出山,我一定帮你逃出这个鬼地方!” “你不要乱说啊!这样的话不能讲的啊!”许静菊吓得吐吐舌头,马上制止了他。说:“我算是农村长大的,城里那个家也没法回的,我呆这儿挺好的。” “好什么啊?谁都不稀干的脏活累活你都干了!青年点见谁老实就捉弄谁,什么狗屁创业队就是他妈的花架子!假大空!形式主义!” 许静菊赶紧四周望了望,就差用手去堵刘乐声嘴了,对他瞪眼睛,小声说:“咱俩今天说的话不要对外人说了,把话咽进肚子里。防人之心不可无啊!前三叉子的知青因为说上山下乡是变相劳改的反动话,被全县批斗游街判了劳教啊?前几天在菊花岭游斗,你忘了啊?” 刘乐声听到许静菊说他不是外人的话,心里很热,两人的关系好像更近了一步。许静菊的话说得声音很轻,却像响鼓重锤落在他心里,她的话只有对亲密的家人才能这么说啊!他眼前就像涌来了一股巨大的感情潮水,鼻子一酸,泪水不听话地流了出来。他上前一步一把抓住许静菊的手要亲,许静菊就像碰到了燃烧着的柴火一样迅速抽回了手,说:“来人看见,要犯错误的。” 许静菊挑上土篮子要下山了,对刘乐声说:“我要回去剁猪菜了,你也跟我下山吧,李点长很着急的样子。” 刚进青年点大门,李红革就从会议室跑出来说:“我的大音乐家你好难请啊!还是许静菊有面子,来到宿舍吧。” 刘乐声还是第一次进女生宿舍,一种淡淡的香气飘来。屋子里像男生宿舍一样的昏暗,但是显得干净清爽,箱盖上的东西摆放得整齐,炕上的行李都是摊开铺就的。 李红革请他坐下,还给他拿来那阵子少见的高粱贻水果糖,剥给他吃。说:“我写的歌词《菊花岭山水分外美》,高书记看了很满意,叫你马上谱曲,就定为红岭大队青年创业队对歌,这要劳你乐声大驾了。”把一页信纸很神气地拍到大葱白的手心上,笑着说:“请你给谱曲呗。” 大葱白不在乎地坐在炕上的缛单上,随便地吃起高粱贻。 李红革见他不吱声,就说:“我给你读一遍《菊花岭山水分外美》吧?”边读边手比划起来: 歌词是这样的: “菊花岭的山菊花岭的水,菊花岭的山水分外美。 穷山变宝山,恶水变富水。 艰苦奋斗创大业,重新安排新山河。 开山劈岭修梯田,栽种果树把土背。 引水上山修电站,集体力量显神威。 菊花岭的山菊花岭的水,菊花岭的山水分外美。 山是大寨的山,水是大寨的水。 花果满山稻花香,喜看丰收心儿醉。 座座方塘迎蓝天,五谷丰登笑微微。 飞跃黄河跨长江,大寨红旗迎风吹。 菊花岭的山菊花岭的水,菊花岭的山水分外美。 红日照青山,绿水尽朝晖。 公社的道路党指引,山山水水咱描绘。 学习马列毛主席书,分清路线辩是非。 大干快变向前进,公社金桥天上飞。” 大葱白听后说:“写得合辙押韵,不错。” 李红革放下歌词,凑到刘乐声眼皮底下,笑得十分好看,说:“大音乐家夸个人不容易啊,今天吃炼乳嘴甜了吧?嘿嘿!我可是连着干了三天啊,对了许静菊还帮我改了几句。” 把土篮子猪菜刚送厨房回屋的许静菊没有应声。其实李红革拿给她的时候就是一段段的前言不达后语的别别扭扭的口号,她琢磨了三天弄完的,这时候全是她的功劳了。许静菊不会计较这些的,不是怕什么就是觉得没意思,也就不跟她分辨了,默认了。 大葱白看看许静菊,又看看李红革,面目上流露出不相信是李红革写的样子,疑惑地问高音喇叭:“真的是你的手笔?” “千真万确,那还有假?是吧?许静菊!” 许静菊很肯定地回答说:“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