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之恋》 第一章 北京来信 在内蒙古东部,有个黄土梁子怀抱的小营子,北边有一条缓缓流淌的小河,河边有一个夯土墙的小院落,三间半砖半坯的瓦房前种有五六棵海棠,春天时蓓蕾朵朵花团簇簇,犹如胭脂点点,花香四溢,秋天时挂满一个个小红灯笼,远观似花,近观是果,果香醉人。 这个小院的主人也叫海棠,姓茹,是离这儿不远的昭苏川镇中学刚病退的老师,有四十五六岁,她和镇上别的女教师不大一样,一点儿不土气儿,黑西服白衬衫,乌黑的短发,橄榄圆脸庞有些苍白但光滑洁净,那双大眼睛还透露着一股秀气,给人一个有知识有涵养的印象。 说起来当年她还是城里人,父母亲都是中学老师。刚出生时,一张粉嘟嘟的小脸,很像那刚刚绽放的粉红色的海棠花,父母就给她起了海棠的名字。长大后,她问爸爸为什么她叫海棠,爸爸拍拍她的小脑袋说:“我们这里风沙大,气候干燥,寒冷。海棠树不怕旱,不怕冷,不骄气,一个‘海’字又赋予了它广阔的胸怀。海棠是这里能开花结果的少数果树品种之一。它的花美丽,果实酸甜,还可以晒果干冬天吃。”小海棠抬起头望爸爸说:“我长大了要像海棠花一样美,像海棠一样能吃苦,像海棠一样有耐性,像海棠一样有胸怀,对吗?”爸爸会心地笑了。十一岁时,母亲护校被造反派流弹打死了。后来出身不好的父亲带着小海棠,下放到一个小山沟劳动改造,那座房前原有两棵海棠树,为了纪念死去的母亲,海棠和爸爸一起种下了第三棵海棠树。十八岁那年海棠嫁给了大队民兵连长萧德军,大她十岁的男人。次年秋天,因为丈夫的父亲恢复原职调任外旗当旗长,丈夫也调任那个旗的昭苏川镇任武装部部长,就举家迁到镇边的这个小营子。生了一个女儿,这个女儿就像海棠一样,生着一张粉嘟嘟的小脸蛋就像那刚刚绽放的粉红色的海棠花,因为天亮时生的就给她取了一个“晓棠”的名字。 海棠爸到镇中学做了老师。一年多后,茹海棠也考上了镇中学,当了语文老师。老少四口子小日子越过越红火。 打小晓棠就长得俊,聪明伶俐,功课好,谁家提到晓棠都夸不绝口。她是一家人的掌上明珠,萧德军比茹海棠还惯着她,那些年虽说不富裕,可老萧一开会回来,不是从兜里摸出几块糖,就是掏出几块饼干,悄悄地放到她手上。这闺女就喜欢看书,家里的那些藏书成了她课余时间的大餐,平时还跟姥爷一起吟诗填词的。没事儿,她捧着本书端坐在那儿,一坐就是一天儿,那个专注劲儿就像当年那位知青。小学到中学,她的诗歌短文常常登在校园的黑板报上。高中毕业就顺利地考上了北京的重点大学,成了方圆几百里的新鲜事。 萧德军乐得见天合不拢嘴,逢人便说,逢酒必喝,茹老师没少劝他,他就说:“昭苏川就咱闺女上北京上大学,老萧家出了个金海棠,我能不喝点?心里乐啊!”。有一天夜里,喝完酒骑摩托回家,过大梁子时摔下十几丈深的沟里,死了。不久,多病的父亲也病故了。 一晃女儿晓棠都快博士毕业了,很快就要在北京找工作。春节回来时,晓棠说,上班后弄到房子就接她去北京享清福。茹海棠说:“不去,我离不开我那些海棠花。”晓棠说:“北京的海棠花多着呢!颐和园、什刹海、北海都有。”茹海棠说:“那也比不上咱家的海棠花。”娘俩斗着斗着嘴就乐了。茹海棠就问起她处男朋友的事,晓棠说,有了,妈不用操心,自己会处理好的。是谁呀?干什么的呀?长得俊吗?脾气好吗?晓棠就说,到时候给你领来,叫你看个够。说说笑笑转眼春节过了,晓棠回学校了。茹海棠的心里还是对晓棠的婚事不托底。她大学毕业时,茹海棠就说;硕士毕业时,茹海棠就催;博士快毕业了,还没见她对像的踪影。奔三十的人了,还没有说上对象 ,作娘的哪有心里不急的! 头些年她说学业紧张,妈理解,可博士毕业了还是忙,再忙谈个对象功夫得有哇!那么大个北京,咱晓棠那么俊,那么有文化,咋就没有个中意的?人都说女的岁数大不好找对象,学历高的更不好找对象,这闺女还不上心找,真是书念多了不知道愁啊!娘可为你见天愁。闺女大了不由娘啊!闺女能找到你爸那样的男人,娘也高兴,岁数大点的男人疼女人呀!闺女从小叫她爸惯坏了,任性子,好耍小脾气。老萧走了!也不能帮我劝劝她了。闺女出门在外,没人疼的日子不好过呀!闺女到底挑个啥样的呀?两人相互帮助,工作上进就成啊! 老萧在世人缘就好,茹老师也教了二十多年书,营子里不少人是她的学生。自从老萧走后,院落里的活计都是邻居家柱子那孩子做的,不用她管,到时候就来拾缀了。秋天那几千斤海棠果,柱子找人卸,除了送给左邻右舍些,剩下的再找车子拉走卖给罐头厂,卖多少钱,茹老师从来不问,给多少是多少,还总怕孩子们亏着。闺女不是一个劲地读书,自己也该有外孙了!海棠花开,娇嫩嫩的粉嘟嘟的小脸蛋满树下跑,不停地叫着“姥姥——姥姥”,多好!按说当年可以再要个孩子,老萧怕自己身体吃不消,死活不肯。老萧在时还不咋地的,他一走,茹老师一下子孤独寂寞了,也有人给她介绍后老伴的,她坚决回绝。她觉得这辈子太累了,心里没地方再装其他的男人了。 初春的一天傍午,小院的门“哐啷”一声开了,一个二十七八岁的青年走了进来,冲着茹海棠喊道:“茹老师,晓棠来信啦。” 茹老师起身迎过去,说:“柱子呀,快来坐会儿。” “晓棠妹的信,还是特快专递呢。”柱子走过来把蓝色的大信封放到她手上,说:“我到镇上办事正好碰到邮递员老张,就给你捎回来了。” 茹老师撕开特快专递的篮纸板皮,有封信,还有一沓子彩色照片。 柱子搬过一个小板凳子,就在茹海棠对面坐下了,他接过茹海棠递过的照片,一张一张地看,笑盈盈地说:“晓棠妹戴上博士帽真精神!真漂亮!茹老师您真有福气呀!” “就你柱子夸她。我还福气呢,晓棠二十七了,还没个对象,我还替她愁哩!”茹海棠嘴上那么说,脸上却乐滋滋的。 “茹老师你就别操心了,晓棠妹找对象还不容易呀,一准没错儿!"柱子把照片还给茹老师就站起来,说:“茹老师我回了,家里还有点活要做,有什么事喊我就是了。” 送走了柱子,小院里恢复了刚才的安静。 茹老师坐在椅子上拿起柱子刚才放下的那张照片看:女儿站在一个大舞台上,戴着黑色的博士帽,系着黑色的领结,穿着黑色的长袍,那白净净的瓜子脸越发显得秀气可爱。她一手拿着大红的博士证书,另一手握着一个四十多岁男人的手,含情脉脉地微笑,眼神里有得意、有爱慕、有敬仰、有撒娇。当妈的看了又高兴又生气,生气的是闺女怎么学得像现在的女孩子那样咸滋滋地肉麻儿!那个男人可能是教授或者是领导在给她颁发证书,那白脸、那眉毛、那眼睛、那鼻子、那身材,似曾相识但又记不起来了,他真的好像一个人。茹海棠从衣兜里掏出眼镜,对照阳光认真辨认着。还顺手找出几张有他的照片来印证。她心里惊叫起来!是他!没错!就是他!那张脸还是白净无瑕疵的样子,不过脱去了稚气,成了极富魅力的中年男人。那时就说他有才,果然不错!她的心像有只小兔子似地狂跳起来,脸上直发烧。 她走到大门口,把门轻轻地带上,回到屋里。 几十年了,原想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么说来,他是晓棠学校的领导和老师了,可是这孩子从来没提过呀,拿回来的照片也没有他呀 。好像晓棠和你的关系还很亲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不在重庆啦?怎么就偏偏来到北京?天地之大又如此之小。这是农业大学呀,你不是喜欢文学当作家吗?竟然改行做了农大教授?人世间为什么这么巧呀,偏偏让我们的孩子遇上呢?女儿偏偏是你的学生?可这是怎么啦?茹海棠的心一直怦怦地跳着,赶紧吃了两片降压药和心痛定,用手轻轻摩沙着心口,好平静下来。 屋里有些昏暗,报纸糊就的墙上挂着爸爸书写的李清照《如梦令》的条幅,反射着光线,显得有点亮。她坐在炕沿上,读起信来。 “妈妈您好: 我留校了,做知名学者、中科院院士李文哲导师的助手。照片上给我颁发学位证书的就是他。据说他还在咱们巴彦塔拉下过乡,对咱巴彦塔拉有着很深的感情。他治学严谨,学富五车,为人热忱,平易近人,在我们这个百年学府是一个德高望重的学者。我为自己能与他在一起工作,深感荣幸,倍感自豪。 妈,你不是一直催促女儿找对象吗?说实话,不是女儿不想找,而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做了李教授两年的博士生,我对他的认识更加深刻了,也萌发出从来没有过的一种特殊的感情。妈妈,今天我郑重地宣布:他就是我寻寻觅觅的白马王子!我爱他,爱得甚至发狂! 也许这是一个美丽的梦!但我心甘情愿,宁可一生不嫁守望这个梦! 敬爱的妈妈,祝福你的女儿实现心中的圣洁之梦吧! 您的女儿 晓棠 2005年4月10日” 李文哲就是那个罩着绿军装瘦削单薄的身材活像田野里的高梁秸杆的知青吗?她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事实,脸色更加苍白难看,手禁不住哆嗦起来。那一页薄薄的信纸好像有千斤重,压得手腕儿疼。李文哲——他可能是你真正的父亲啊!这个秘密,晓棠是不可能知道的,无论老萧还是父亲一生守口如瓶,茹海棠更是缄口不谈。李文哲呀你睁大眼睛,你仔细看看萧晓棠象谁,你一点就没有看出我的影子吗?你忘了地震的那一夜情吗?当年你就孩子气,这个年龄了还是那么幼稚吗?你就不调查调查她是谁?也难怪他不知道:我们搬离那个下放的小山村二十八年了,李文哲怎么会联想到我呢?晓棠啊,你说给妈带回来看叫妈高兴的就是他?!越不该发生的就越发生,越是叫人怕的就越是叫你怕。天底下什么样的好男人没有哇!你竟然爱他?爱自己生身父亲?这是乱伦!太可怕啦!太令人发指啦!老天啊,你不该这么捉弄人呀?爸爸走了,丈夫又走了,留下我这孤苦伶仃的女人,守着无尽的漫漫的山沟沟里的夜!老天这样的惩罚还不够吗?为什么还要迁怒于我的女儿? 从她胸腔里快速奔腾着几股气流,直往上涌,头轰的一声,一阵眩晕,眼前一黑,栽倒在炕上。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哇”的一声哭出来,胸口发出沉闷压抑的声音,那哭声撕心裂肺!悲痛欲绝! 第二章 情窦初开 供销社门前,一个一米八的大个子站在墙下,聚精会神地在墙上写着大幅标语:“紧跟党中央,粉碎四人帮”,顶着个大脑袋,一声不吭,瘦削单薄的身材罩在绿军装里,活像田野里的高梁秸杆。不少孩子和妇女看热闹。 茹海棠从供销社买完东西出来,也凑过来。刚刚贴上的彩纸洇过了水湿,印出墙面的斑驳不平,没有格子。大个子拿着板刷一下一下地写,横平竖直,规正好看,就像印刷似的标准。她高声地赞许说:“同志,你写得真好!比学校老师写得还好!”大个子回过头来,方阔脸,白嫩嫩的,没有一点瑕疵,浓眉大眼,嘴唇上冒出稀疏的细绒绒的胡须,有点脸红地说:“没什么,墙上好写。”又转过头去写。茹海棠问:“你是知青吧?”“啊。”“多大了?”“十七。”“十七岁就这么有才呀!”若不是同营子来的小姑娘拽她走,她还得问人家。茹海棠一步一回头地走了。以后只要没有事,她就会来知青集体户远远地看,期望能看到大个子。 说来也巧,初中刚毕业的茹海棠到生产队第一天上工就和大个子一个组。她幸福得脸涨得像粉红色的海棠花,嘴里哼唱着《敖包相会》,脚步格外轻快。那天往山上挑石头垒梯田,大个子挑着两小土篮子,上山直打晃,一会儿停停换换肩,汗水顺着脸颊淌。茹海棠十一二岁就下放了,农活不在话下。茹海棠把自己的花格格围巾拿给他擦汗,他不肯,他用袄袖子那么撸了一把脸,红着脸躲开了茹海棠心痛的目光。茹海棠偷偷地告诉装土篮的姐妹,散拉拉地装点。有个叫黑丫的姑娘问她:“他是你什么人?这么关心他?”茹海棠回击道:“是我表弟。”“真的?不信。”“下午给你们带海棠果吃,帮个忙,我谢了呀!”她瞅着黑丫姑娘迟疑的眼神说。黑丫说:“那你歇气时,给我们唱首歌。”“一言为定!”“啪”的一声响,茹海棠的手板与黑丫的手板拍在一起。站在茹海棠后面等着装篮子的大个子那张小白脸红到了脖子根。 “歇气了!” 社员和知青们呼啦啦地放下手上的家什,一屁股坐下了。仨一群俩一伙的,有抽烟的,有唠嗑的,有追赶嬉闹的,只有大个子躲在一个背风的坡岗下看书。茹海棠轻手轻脚地走过去。 “嗳——海棠别躲啊!唱歌呀!” 茹海棠转过身子跑回来。她原来是公社中学的金嗓子,歌声曾飘遍了公社的山山凹凹。山里人那暂没有半导体,听人唱歌是个不多的娱乐节目,很快社员和知青们聚拢一堆,细心的茹海棠还是发现大个子没有过来。茹海棠站在一个土岗上,背着风,她估摸这风会把歌声送到那边大个子的耳朵里。她那张俊秀的脸上洋溢着兴高采烈的神情,清清嗓子,喉咙里发出悠扬圆润的歌声。 “十五的月亮升上了天空哟, 为什么旁边没有云彩......” “如果没有天上的雨水哟, 海棠花儿不会自己开。” “只要哥哥你耐心的等待哟, 你心上的人儿就会跑过来哟喂!” 那歌声婉转舒缓激情就像蓝天上飘浮的悠悠云朵,就像山梁子下小河的潺潺流水,给人一种久违重逢的感觉。是啊,有多少年不让唱《敖包相会》了呀!乡亲们、知青们一下子欢呼起来,“再来一遍!” 看到坡岗那边的大个子也站起来朝这边张望时,茹海棠的心激灵一下子,一条黑亮亮的大辫子轻轻一甩,搁在前胸,那张粉红色海棠花般圆脸更显年轻和妩媚,那双大眼睛好像也会唱歌似的,她两手慢慢揉戳着辫稍,一点也不怯场,歌声更加高亢激越。掌声欢呼声起来了,大个子也被歌声吸引来了,无声地在人群边上坐下来。婉转的歌喉,好听的歌,大个子不能不对这位姑娘肃然起敬。 干活时,茹海棠解下自己的花格格围巾,不容分说地缠在大个子的扁担上,告诉他说:“这样能抗磨些,防止磨肩膀头。”就像姐姐嘱咐弟弟那样说:“你刚干农活,悠着点,别逞强。没人笑话你。”大个子手摸擦着缠在扁担上的花格格围巾,低着头答应。茹海棠又神秘地说:“我有个秘方能让肩膀不起泡。” “真的?”大个子惊讶地望着她。茹海棠说:“很简单,就是把医用胶布贴在肩膀头上。” 午后来山上时,茹海棠拿了一包袱皮海棠果,特意把手绢包好的小包塞进大个子的怀里,没等大个子反映过来,她就跑开了。大个子打开一看,一个个红橙橙的海棠果,还有白纸裹着的一小卷白胶布,望着茹海棠苗条矫健的背影他眼眶眶里发湿,拿起海棠果放进嘴里吃起来,甜甜的略带点酸头。吃了一会儿,他退下袖子,自己把胶布贴上肩膀头。大个子家在巴颜塔拉城里,今年刚下乡才几个月。他是在军分区大院里长大的,父亲是政治部主任,管教严,除了院里的孩子,他很少接触外边的同学,放学回来就关在家里,先是看小人书,后来爸爸让他看马列毛著,自己偷着找小说看,几乎把自己封闭在一个书的世界里。在大院里,跟宣传科的叔叔学会了美术字,现在派上了用场,大队经常找他抄抄写写的,他也乐在其中。干农活,别看他个子大,但没把力气,又笨得可以,谁也不愿意跟他一副架,若打架甭说帮忙,他早躲远了。知青们也很现实,瞧得起他的人不多。他不跟别人喝酒,不打扑克,不合群,渐渐地自己把自己孤立起来。他有时候也自卑,瞧不起自己,更恨自己笨。没想到那么秀气那么漂亮的姑娘处处关照自己,他的心好像钻进一缕阳光,脸上也有点灿烂。 收工时,茹海棠故意落在后面,等大个子上来,两人并肩走。 “我叫茹海棠。女作家茹志娟那个茹,海棠花的海棠。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李文哲,木子李,文学的文,哲学的哲。” “有意思。你看的是什么书?” “我爸要我看的恩格斯《自然辩证法》。” “是吗?挺难懂的,看得进去吗?” “还行。是本哲学书。” “你看过茹志娟的小说《百合花》?” “当然。我家里有哇!还有鲁迅的、巴金的,多着呢!我爸是语文老师。” “啊!”李文哲的眼睛放着光。他知道在家里那些书是没有的,也是不好借的。他真的想马上看到那些作家的作品。 “你去就知道了。” “你家在哪里?” “在你们集体户房后的小河边,就是有三棵海棠树的那家。” 第二天早上下起大雨来,生产队放假。茹海棠就来领李文哲,撑着那把油纸伞遮雨,走在泥泞的小路上,深一脚浅一脚的。大雨点子“砰砰砰”地敲击伞纸,雨水顺着伞架流下来,淋湿了衣袖,两人不得不靠紧些。李文哲第一次与姑娘挨得这么近,有点害羞。茹海棠脆生生地笑着说:“我十八了,是你大姐,你人不大,思想还封建呀。”李文哲胆大了起来,两个人衣服贴在了一起,茹海棠身上那种从没有闻过的淡淡香味扑面而来,他张大鼻孔吸着,细细地品味:那是含苞未放的姑娘身上特有的奶气肉香,海棠花般的野草香,新鲜又奇妙,心里痒痒的。茹海棠却全然不知。 茹海棠的爸爸不在家。茹海棠把家里的书箱子全都打开了,让李文哲翻了个底朝天。托尔斯泰、普希金、巴尔扎克、屠格涅夫、鲁迅、巴金、老舍等人的作品都有,李文哲从来没有见到这么多的梦寐以求的书,爸爸的书架上清一色的马恩列斯毛著作,而这里是色彩多样的书的世界,弄得他眼花缭乱。难怪茹海棠与别的姑娘不一样,她得到了家庭里潜移默化的文学熏陶,他十分羡慕她。他选了几本书要拿回集体户读,茹海棠答应他可以随时来取书。他俩忙着把书归拢进书箱里,李文哲站着接茹海棠递过的书,茹海棠蹲在地上归拢散落在包袱皮布上的书,她穿大翻领衬衫,里面着一件背心,一仰头递书,她的两只圆鼓鼓的雪白雪白的乳房就露出来,就象筋道道鼓蓬蓬的谗人的小馒头,李文哲不经意地看到了,一下子脑袋缩了回去,又忍不住再看,竟看入了神。平时女人穿着褂子胸前平平的,原来里面还藏着那两只好看的玩意呀!他以前从书上读过,说姑娘的乳房多么美,今天才实实在在地见到了。茹海棠递给他的书忘了接,掉在地上,茹海棠突然问他:“喂!文哲干什么呢?”她看到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的胸脯,就急忙抿了一下领口,又把最上边的扣子系了,脸腾地红到了脖子根。李文哲这才发觉自己走了神,脸也红得像关公,急忙忙说:“我不是有意的,对不起!”看到李文哲的窘相,茹海棠“咯咯”地笑起来,“人不大,鬼心思不少嘞。”一点也没有责备他的意思,而李文哲的脸还在发烧,羞得不敢说一句话。把最后一本书放进箱子里,茹海棠高兴地跳起来,拉着李文哲的手往屋外跑,嘴上喊:“雨住了,天晴啦!” 两人站在院子里。大雨过后的天空蓝汪汪的,云朵白亮亮的,一抹七色彩虹高高地挂在远处蜿蜒起伏的山梁子上,阳光下的山梁子青青的,山沟沟里一片黛色,空气里还漂浮着几乎看不见的水蒸气,折射着光线,耀眼地好看。刚被雨水冲刷洗涤过的海棠树墨绿的叶子挂着水珠,亮晶晶的,缀满枝头的红黄相间的海棠果就像无数个小灯笼,逗人喜爱。 “昨夜雨疏风骤, 浓睡不消残酒。 试问卷帘人, 却道海棠依旧。 知否?知否?……” 没等茹海棠说完,李文哲就接了一句: “应是绿肥红瘦。” 茹海棠摘了一个海棠果突然塞进李文哲的嘴里,李文哲不知所措的样子,引得她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打那后,李文哲成了海棠家的常客。海棠爸也很喜欢这个孩子,常常点拨他些文学知识。李文哲在城里听到按政策海棠爸属于错划的早晚要纠正的消息,就告诉了海棠。海棠和文哲成了亲密的伙伴,营子里、集体户里有了阵议论,毕竟是稚气未消好读书的两个孩子,也不再是新鲜事了,过了一段就被人遗忘了。 一场突发的大地震改变了营子里人的生活,也改变了海棠和文哲的一生。那个冬天很冷,那天下着小雪,天没亮海棠爸就出了门。那暂化肥难买,大队知道海棠爸一个同学在北京一家化肥厂当一把手,就派萧德军拎着山货和海棠爸赶九点火车走了。傍晚收工时,大队广播喇叭里播送一个紧急通知:今天晚上可能发生地震。几辈子人都不曾经历过,有的恐慌,有的不在乎。大队特地请了电影队,天一擦黑就演电影《列宁在十月》了。家里无人,海棠早早跑来和李文哲一起看电影。 突然,杆子上挂着的银幕晃动起来,图像上下一窜就没有了。“不好了!地震了!”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放映场的人四处跑开了。 远处的山梁子冒出蓝幽幽的地光,地面波浪式地起伏,脚像踩在棉花垛上没了根底,站都站不稳,“轰隆隆”的地声由远及近而来。所有的灯光眨眼间消失了,星星也没有,墨黑墨黑的天穹就像一口大大的黑锅扣下来。惊惶的喊叫声,狗的狂吠声,“噼里啪啦”的瓦碎声,都夹杂着在一起。 茹海棠拉着李文哲的手四下乱跑,也不知跑了多远,惊慌间李文哲被个什么东西绊倒了,拽着茹海棠摔了个大趔趄,茹海棠一摸是个碌碡。他俩才安静下来,胸口呼呼地喘,嘴里冒粗气,四下看不太清。旁边有一大垛谷草,茹海棠认出来了,这里是生产队的场院。 脸上的汗水一会儿干了,身体感觉出冷来,他俩就钻进谷子垛。四周起了雾,天地间也安静下来,除了兮兮簌簌的谷草响,什么声也没有。李文哲拿出刚从家里带来的半导体,躺在谷垛里调台,除了喳喳拉拉的躁声,就没有别的声音,他叹了一口气,茫然起来。 茹海棠问“你害怕吗? “害怕。” “我也怕,还怕夜里冷”。 李文哲把军大衣脱下盖在茹海棠身上。茹海棠一骨碌起身,在谷垛里扒拉出个窝来,把自己的棉猴脱了铺下,把李文哲拽进窝里,她也挤着他躺下,把军大衣盖在两个人身上,两个人一起拽了一堆谷草压在军大衣上,堵上缝隙。这会儿,暖和多了。茹海棠小猫似地依偎在李文哲怀里,问:“地震是咋回事?咋那么吓人?会不会天塌地陷?” “简单地说,地球是由地核、地幔、地壳构成的。地壳是由岩层组成的,岩层脆弱的地方断裂、错动就可以引发地表的震动,这种震动就是地震。地震不会天塌,有的地方可能冒沙冒水,岩层错落严重的就产生了湖泊,就是地陷,这是由所处的地质构造决定的。” “咱们这里会不会地陷?” “这里地处华北板块、蒙古板块、松辽板块三大板块的拼接地段,地质复杂,可能冒沙冒水,一般不会地陷的。” “你说北京会地震吗?” “不会的,北京离这里六百多公里,而且在华北板块上,不会地震的,但可能有震感。” 茹海棠那个七上八下的心有点平定下来,她相信他讲的不会错。爸爸应当昨天天没黑就到了北京,那里会安全的。李文哲那个大方脑袋装了那么多知识,说得头头是道,使茹海棠很羡慕很欣赏,冷不防地亲了口李文哲。 李文哲不好意思地用手摸摸被亲的脸蛋,感叹地说:“看懂恩格斯的《自然辩证法》,我就得读一些相关知识的书,地理知识是其一。” “啊,你知道的东西好多呀!”茹海棠说:“你困吗?”。 李文哲说:“不困。” “我也不困。” 李文哲心里有事。这次回城里,爸爸说要转业回重庆老家,全家搬走。离开这个小山沟,离开海棠,到几千公里外的陌生老家,他心里不是滋味。回来几天了,他就想对海棠说,一看到她那双温顺的一眼望到底的大眼睛,话到嘴边就咽回去了。这些天,他和海棠谈诗词,谈小说,谈写作,听她背诗唱歌,全忘了集体户的单调、孤独、艰苦的生活,对未来充满美丽的憧憬,生活在快乐的时光里。他一天不见海棠就有些神不守舍的样子,看书、干活、吃饭都没心情。古人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兮。此话不假。他不知道这是不是爱?这是不是他的初恋?这是不是他的情窦初开?人各异方,远隔千山万水,鸿雁传书,那该是何等的凄苦悲凉的情境!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再不说可就没有时间了呀!赶上地震了,说不定每天来个电话,他就得回家准备走。地震了,说不定明天醒来,大地会变成什么样子,也说不定明天会不会醒来。他忧心忡忡地拽出一根谷草,放进嘴里嚼,有种苦巴巴的甜味,“海棠,我想和你说件事。” “我也想说,你先说。”茹海棠这些天也是心里堵得慌,不过姑娘的心事隐藏得深,李文哲不会看出来。萧德军到家里谈几次了,爸爸同意了,就等她回话了。海棠跑到海棠树下哭了一晚上,爸爸咋劝也不回屋,只好给她披了件大衣。她想母亲在有多好,母亲决不会同意让海棠这么小的年龄就出嫁,也不会让海棠嫁给自己不爱的人。粗心的爸爸哪里知道女儿的心事?爸爸说,萧德军是党员,是复员军人,是民兵连长,父亲是下放干部,又是公社革委会主任,他是全公社里出名的好小伙子,为人正直朴实肯干,打灯笼找不着第二个。人家找关系给爸落实政策,答应倒插门,盖新房,为爸养老送终,是天底下多好的事儿!海棠说:爸爸自私,净考虑自己到中学教书的事,全不顾及女儿的感情。我要上大学!我要读书!我要做一个茹志娟似的女作家!爸说:咱成分高,不能保送你上大学的。说到这,海棠无话了。那时上大学全部是组织保送,没有考试录取的。那我也不嫁!爸爸说她与李文哲那是不可能的,若是也是当代《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悲剧。李文哲不是罗密欧,我也不是朱丽叶。自己爱李文哲吗?她也说不清楚,就是觉得两人有共同语言,在一起高兴快乐,离开了就少了什么。而见萧德军呢,她有点怕,怕什么说不出来,十分陌生。她见他拘谨紧张,不敢说话。萧德军催得紧,爸爸整天愁眉苦脸的。爸爸叫她快点拿个主意。她也不知道李文哲爱不爱她,她想听到李文哲的一个字:爱!她就会毫无保留地把自己给他。 “嗯”。李文哲把嘴里嚼碎的谷草吐了,眼睛瞪着黑乎乎的谷草,反正海棠看不到自己的表情,他肯定自己的表情此时十分沮丧,说:“我爸要转业了,回老家重庆,我们全家走。” 茹海棠惊讶地吐了吐舌头,问:“嗳呀,重庆离咱这多远?” “怎么也有几千公里呀!小时候随父母去过,看我爷爷奶奶。走北京,走武汉,走长江。” “那么远呀!你一定要走吗?” “我不走。”李文哲突然鼓足了勇气说。 “真的?” “是的。” “为什么不走?” “你猜不出?” 茹海棠心里就好像有个吊桶,七上八下的。她说:“我猜不出,人家叫你说嘛!” 李文哲低声说:“我爱你呗!” 茹海棠亲吻了一下李文哲,轻轻地说:“文哲,我也爱你!” 李文哲回过神来紧紧地把茹海棠搂在怀里,狠着劲地亲吻她,弄得茹海棠透不过气来,但茹海棠还是紧紧地抱住了他,好大一会才松开。李文哲说:“海棠,说说你的事吧。” “我没有事了。”茹海棠此刻不会把痛苦说给心上人,更愿意埋藏在自己心底里。还要什么呢?我还能有什么事情呢?他的一句话就足够了,仿佛给茹海棠苦涩的心注入了一条甘泉,甜蜜蜜的,清凉凉的。她有了主意,她要用自己滚烫的心温暖这个孤独无助的小弟弟小男人,她被自己感动了,无声的泪水顺着脸颊流下来,沾湿了贴在她脸上的另一张脸。李文哲轻轻地用手揩她的泪水,不安地说:“海棠,我伤你心了?” “没!没有!我是高兴啊!” 茹海棠心里就像有一只小鹿欢蹦乱跳的,脸颊热得发烫。她生平第一次与男人挨得那么紧,第一次用身体触摸到男人的呼吸,第一次感受到男人的那种磁性,浑身上上下下燥热起来,忽然她脱下棉袄,用自己的头抵住李文哲的头,亲吻一下,压低声音说:“今天我把我给你!”那声音低得几乎没有声音,好像心在对话,李文哲却是听得真真切切。茹海棠没有一点羞涩,也没有一点胆怯,好像在用自己的生命呐喊:我把我一切的一切献给我心爱的人!也许明天会不再醒来,但是我这一生一世够了,我爱了!就是明天嫁给萧德军,她也不后悔!十八年来所培养出来的欲望从胸膛里迸发出来,不可遏制,全不计后果了。那种新鲜和诱惑同样像电流一样迅速传导给李文哲,此刻他什么也不去想了,什么也来不及想了,一种从来不曾有过的青春冲动,就像熊熊燃烧的火焰般来势凶猛,一心要把茹海棠融化掉。 一阵阵沙沙簌簌地谷草响,谷垛深处也传出快乐的呻吟。 茹海棠第一个醒来,一缕刺眼的光线穿过谷草秸杆的缝隙照在她睡眼惺忪的脸上、蓬乱的黑发上,斑斑点点的。她拨拉开谷草,胳膊挡着光线,长呼了一口寒冷的空气,胸口里一阵清凉凉的舒服。 她看熟睡中的李文哲嘴角上流出了口水,就用内衣袖轻轻地给擦拭了,轻轻地在他的额头上亲吻了一下,注视着这张白净而无瑕疵的脸,任凭幸福的眼泪滴答滴答掉在他唇上,李文哲醒了,舔舔是甜的,拉过茹海棠的手放在心口上,又闭上一会眼睛,又睁开了眼睛,“海棠你真好!”海棠把自己的心托付给了眼下这个人,她没有想到回报,能得到心上人的爱哪怕只有一次也知足了,不管以后怎样她都不会埋怨他,更不会责备他。 他俩从白雪覆盖的谷子垛探出头来。眼睛被直射的太阳光线刺得睁不开来,什么也看不清楚,不自觉地揉搓了一下眼皮,睁开了眼睛,看到的是谷子垛下 站着的黑丫、她爸和生产队长,愣怔怔地注视着她俩。茹海棠一下子脸红到了脖子根,李文哲就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耷拉下脑袋,痴呆呆地猫着腰不动了。 “小白脸,集体户的青年找你大半宿呢。敢情子,哪找哇!”黑丫幸灾乐祸地说:“我说呢,谷子垛里咋那大动静呢?原来你俩在亲热呢。” “就你话多,赶紧弄谷草置窝棚去。”黑丫爸狠狠地挖了一眼黑丫说。 “快走吧,一会人多了多丢人。”队长低下头干活,连个正脸都没有给。 茹海棠忙抖落掉身上的谷草,用棉猴帽遮住脸,连声说:“谢谢!”赶紧离开了。 李文哲一声不敢吭,哈着腰逃也似地溜了。 回到集体户的李文哲就被军分区来的吉普车接走了,没来得及和海棠打招呼。海棠爸在北京听到巴颜塔拉地震的消息,赶紧办完事,就和萧德军地震第三天早上赶回家来。 谷垛一夜情的故事,在小山沟里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了。 第三章 萧晓棠 北京的季节比内蒙老家来得早,海棠树已过了海棠花盛开的季节,紫檀色的枝杈上长出了嫩绿的新叶,豆粒大的海棠果顶着枯萎的花瓣蹿了出来。在这所大学h教学试验楼前,有一片小海棠林,疏疏落落的光影下,有一些雕饰漂亮的石凳子。假日或星期天,萧晓棠喜欢坐在这里的石凳上看书,清静而舒适。 三层楼有一间大办公室是李文哲的,隔壁就是他的助手办公室,萧晓棠就在这里工作。萧晓棠此刻站在明亮的玻璃窗旁,下看海棠林出神。 她二十七八岁,身材高挑,白皙泛红的瓜子脸海棠花样的诱人,黑亮光滑的披肩发镶嵌着一枚红色的蝴蝶结,质朴、文静、内涵。有多少爱慕者期望她的青睐,萧晓棠从来没有动过与谁恋爱的念头,给人一种心气高傲不可接近的印象。其实她生性热情、善良、平易。同宿舍一位姑娘的旅行箱的一个轱辘不转了,跑了半个北京城没修上,扔了可惜,不扔又不好用,正犯难呢,萧晓棠看了看说:“我能给你修好。”人家流露出疑惑的目光。萧晓棠跑出去了一会,不知打哪借来了螺丝刀、钢锯、钳子、扳手,蹲下来一手把住轱辘,一手用钢锯锯断轱辘轴杆。前额上冒出细密的汗珠,脸庞上红扑扑的,她试着把一个标准的螺丝杆对进轱辘对进固定轴的圆孔,一头用钳子卡住,一头用扳手拧螺丝。不一会儿,她站起来说:“试试吧。”那姑娘拽着旅行箱在屋里转了两圈,那轱辘溜溜地转着,高兴地说:“没想到,咱萧博士也会生活!棒极了!” 博士毕业后,萧晓棠没有想到自己会留校,而且会留在李文哲的课题组,做他的助手。最近一本美国权威学术杂志发表了她的一篇学术论文,并刊在重要位置,这更是她意外的惊喜。半年前,萧晓棠把自己几年努力写就的论文拿给博导李教授修改,李教授不仅在文笔上做了大量润色,而且补充进自己的实验数据,甚至提出了具有前瞻性的理论。这使萧晓棠喜出望外,特别把他的名字署在自己前面。在本校校刊发表时,作为主编的李教授删去了自己的名字。李教授推荐这篇论文在大洋彼岸的美国权威学术刊物发表前,萧晓棠执意署导师的名字。李文哲对她严肃地说:“这篇论文是我改的,但不是我的研究成果,当然不能署我的名字。”说完就看书了,也不再理会她。熟悉李文哲教授的萧小棠知道,导师就是这样的人,做什么不做什么,李文哲都有自己的原则不会改变,而且坚持到底,一旦发现自己错了马上道歉纠正,也从来不会顾忌自己的面子。 李文哲嗓门高,声音洪亮,连坐在阶梯教室最后一排的都能听得清清楚楚。他能把复杂深奥的知识讲得浅显易懂,叫你听得津津有味,有时甚至诙谐有趣。他平易近人,和蔼可亲,只要有时间就会和他的学生们打乒乓球、爬山,老家捎来的辣菜腊肉常常拿给学生吃。他对自己的学生像兄长,像慈父。可他太忙了,不但要讲课、出席各种会议,而且承担着国家重点课题的攻关任务,几乎每个子夜时分他的办公室里都亮着灯光。他家在亚运村那里,离学校很远,平时就住在校园的单身公寓里。有时忘记去食堂就餐,就象孩子似的干嚼方便面,就着小袋里的四川辣菜,喝着茶水,还看着书。她发现导师的衣服都是送干洗店干洗的,也从不穿白衣服,不是灰的就是黑的,总是西服没有别的样式,冬天加件羽绒服。他书桌上除了永远开着的电脑,就是打开的一层层书,还有一个硕大的烟灰缸,有时烟蒂巴堆得小山似的,最特别的莫过于那插在花瓶里的海棠花了,那么养眼,没海棠花的季节就插一根带绿叶的海棠枝,也从不插别的什么,好像他跟海棠花有什么情结似的。 后天是“五一”节,办公室的那三位同事一大早就相约出去了。萧晓棠心里有事,就自己一个人留在房间里,她在琢磨买件什么纪念品送给李文哲教授更合适。忽然她眼睛一亮,目光离开了海棠林,得意地微笑着,脱去白大褂走出了房间。 她直奔花卉市场的盆景处。 路上,萧晓棠接到了母亲的电话。母亲在电话里严厉地说:“晓棠你不能爱李教授,绝对不能!” “为什么?” “你不要问为什么,就是不行,妈死也不会同意!”茹海棠语气十分坚决。 萧晓棠不服气地说:“就因为他岁数大?妈你和我爸结婚时,我爸也大你十岁呀!妈你这样做不公平!” 那面没有马上应声。萧晓棠的话一下子戳在茹海棠的心窝窝上。那年茹海棠每天都去集体户,甚至跑到城里军分区大院,最后确信李文哲一家搬回重庆老家了。她怕谷垛里那一夜的万一,就匆匆与萧德军结了婚。一说到往事,茹海棠有些哽喑地说:“晓棠,妈这辈子就求你这件事,答应妈,成吗?” “妈,我实话跟你说,李教授有妻子,而且两人关系很好。” “啊!你是第三者插足!闺女这缺德事不能做啊!” “妈看你说哪去了,女儿不会做给妈丢脸的事儿,你放心!我不过心里想想,不会成真的。” 茹海棠一颗悬着的心落了地,一连声地说:“那就好!那就好!” 晓棠听出嘈杂的声音,就问:“妈你这是在哪打电话?不是在镇上吧?” “学校组织教师到旗医院体检,我就来了,刚查完。我在公用电话打的。” “妈你检查的结果怎么样?” 茹海棠被检查出高血压伴有血粘稠、动脉硬化,医生嘱咐她定期复检,控制病情,防止脑出血。可她对小棠说:“挺好的,你放心吧,没事!” “妈,你保重身体呀!我争取‘五一’节回家看你。” “你刚工作,不要总惦记家,你柱子哥和柱子嫂常来看我,挺好的。你安心工作,不用回来。我撂了。” 没等萧晓棠接上话,那面电话就撂了。妈是心疼电话费了,没要紧的话,妈是不会给她打电话的。妈年轻时就话多,操不够的心,每天跟爸絮叨没完,晓棠也习惯了,也就不会往心里去。她穿过人群来到盆景摊位。 费了好一阵功夫,她找到了几处卖海棠花的盆景的摊位,不知转了多久,反反复复地在心里做着比较,额上的刘海被汗水濡湿了也没在意。她要找一株浑然天成、古朴雅致的海棠树,当她的水葡萄似的大眼睛落到一株巨手形状的海棠盆景时,不动了,蹲下来,上下左右地端详起来:柱干粗壮,分开的主干遒劲,枝叶茂盛,近看是两只要合拢的大手,那枝干分明是手指,指缝间夹有绿豆般的海棠果,远看像含苞待放的大花蕾。春天点缀着粉红色的海棠花,秋天挂着红黄相间的海棠果,就像挂着小灯笼,这是一道多么美丽的风景啊!我的导师一定喜欢的! “小姐,您真有眼力,这个盆景叫巨人手。”花贩也在她对面蹲下来,眼睛滴溜溜地转着,“喜欢吗?我可以便宜给您。” “多少钱?” “六千。” “贵了。” “您看看没一点雕琢的痕迹。” “这儿有。”萧晓棠学的农药学对植物还了解些,她指着手指粗的主干上的一道树沟,没有皮,呈黑灰色,说:“这儿是处理的,是涂上蜂蜜,蚂蚁啃成的。” 花贩惊讶了,肃然起敬地说:“小姐是行家,这个法我摸索了几年啊!像不像真的?” “不错。” “我这株海棠不是北京的,是内蒙的,你看这皮质。”花贩耐心地指给她看,非常自得地说。 萧晓棠觉得这株与其它的质感不同,点点头,又扬起脸来说:“我就是内蒙巴颜塔拉的。” “咱是老乡,不说假话,我是在昭苏川东山上置的。” 昭苏川东山?那可是萧晓棠的老家啊!一个“置”字,那可是老家的方言啊!产地、树形、寓意齐了,萧晓棠就像看到这株海棠树燃烧着一种激情,“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她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说:“老乡大哥,就是它了。”她站起来。 “冲咱老乡,冲你是行家,今天豁出去,给它找个好人家,三千就置给你!”花贩狡猾地撇了一眼萧晓棠,把盆景端到柜台上说。 “两千,不添了。”萧晓棠一口咬定。 花贩沉默了一会,一副舍不得的样子,说:“置了!交个朋友,再来。”花贩把盆景包装好,一直送她上了公汽。 回校的路上,她轻声地唱着《敖包相会》,甭提有多高兴啦!她想象着导师见到这株海棠树的情景,思维的翅膀飞翔起来了。李文哲教授四十四五岁,但不像他那个年龄的人或多或少的发福,还是那样清瘦颀长。宽阔的前额向稀疏的黑发延伸,眉毛、眼睫毛粗黑而长,眼镜后的大眼睛闪烁着智慧和热忱的光芒,白净的皮肤没有一点瑕疵。上下楼梯两级一步,轻快敏捷,从他背后判断他是个年轻人。他从上到下透露出一种精力充沛的气息,跟他说话会感到他有颗年轻人火热的心。他说话简洁明快,声音也很有磁性。他有一种诚实和严谨的气质,也许和他偏爱哲学有关,他的讲话、讲演,眼睛、眉毛、鼻子、嘴一起讲,毫无遮拦,一览无余,某些事情他竟孩子般天真无邪,也不会顾忌什么。且不说他的学术地位,就凭他的气息、磁性、气质对女学生就相当有魅力了,他纤瘦的背影成了许多女学生心中未来白马王子的偶像,也在萧晓棠纯净的心里泛着涟漪,渐渐地萌发出对他的爱慕和崇拜,涌动了一种青春女人澎湃的激情,她的心里只有一个男人——就是李文哲。没有对方的爱,只有起点没有终点的爱,没有结果的爱,是折磨?是痛苦?是消耗?萧晓棠不去想,心甘情愿。她知道李文哲教授夫妇的感情很好,她也不会与李教授有什么,就是难以自制住感情,毕竟她还冷静,不会跨越禁区,更不会有损于恩师的所为。 到了学校,她喊了大二的两个男生帮她送到办公室。学生走后,她才发现整栋楼的安静,还没到下午上班时间,肚子有点饿,就端起茶杯,“咕嘟咕嘟”地把一大杯凉茶喝了,才如释重负地坐下了。 下午,李教授办公桌上的海棠花瓶换上了海棠盆景,他还亲自浇了水,足足欣赏了一会儿,可蹊跷的是不知道谁送来的。 第四章飞来横祸 明天是五一,今天上午同事们大都点个卯就走了。萧晓棠到学校车票代售处买好了回老家的火车票,回到办公室,书没看几页,电话响了,她顺手把书夹在腋下站起来去接电话。电话是校务部打过来的,告诉她李文哲教授出车祸了,她脑子嗡的一声,瞬间一片空白。腋下的书滑落到地上“啪”的声音,才把她惊醒,夺门而出,直奔医院。 校院系领导都来了,还有系里的牛老师。李文哲躺在那一动不动,头上、胳膊上和左腿上都缠着绷带,颈椎、胳膊、左腿被夹板牢牢地固定着。这时她才知道,李文哲刚做完手术出来,颈椎、左右手臂、左腿轻微骨折,生命没有危险,但还在昏迷中。他爱人海丽在车祸中已经死亡。望着李文哲缠着绷带的那张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萧晓棠很想用手去抚摸一下,可领导和同事都在旁边,就抑制住了自己的冲动。 领导们开始商量找谁陪护的问题了,因为李文哲在北京,除了年事已高的岳父母,就再没有别的亲属了,又因为是五一长假,人员不好安排。萧晓棠自报奋勇地举荐了自己,令领导们感动,五一长假谁愿意在病床边度过呀,只有她萧晓棠出自肺腑的愿意。牛老师也被指定暂时留下来陪护。萧晓棠给同宿舍的女博士打了电话,托她把票退了,又给老家的中学打了电话求他们转告母亲说她不能回家了,但她没有告诉真实原因,怕母亲担心更怕母亲絮叨。这两个电话就是几分钟时间,萧晓棠就全部心思去守护李文哲了。午夜之后,牛老师就躺在急救室的另一张床上睡着了。 萧晓棠坐在病床边的小凳上,守在李文哲身旁,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他的脸,使她联想起父亲出殡前的那张被痛苦扭曲得苍白发青的脸,何其相似!只是父亲没有了声音,他还有均匀而虚弱的呼吸,她还是很害怕,这均匀而虚弱的呼吸就像她手中的绳索,她要死死地抓住,拼出生命的全部不松开,拽回来他的快乐他的智慧。感谢上帝!赐给我这样的机会。她一夜就没有瞌睡过,李教授的每一次的呻吟都会使她的心揪紧,李教授的每一个痛苦的抽搐都使她一激灵,马上贴在李文哲的耳边轻轻地问:“疼吗?” 早上,牛老师吃饭去了,她洗了把温热的毛巾轻轻地擦拭他的脸,冷丁发现李文哲的眼皮一动一动的,她竟忘乎所以地第一个发出惊喜的叫声:“醒了!导师醒了!”护士和医生都赶过来了。 李文哲的眼睛慢慢地张开了一条缝,然后又闭上了,眼皮不停地抖动 ,好像在回忆,过了一会又睁开了,同时嘴里也发出一些含含糊糊的声音,大家屏息静听,半天才听清了两个字——海丽。他在担心他的妻子。大家把目光一下子都投向了主治医生,他怔了一下,马上俯下身来,亲切地说:“李先生,你妻子已经脱离危险了,放心吧!”李文哲的嘴角向上翘了翘,安静了。 主治医生嘱咐萧晓棠几句,就和护士们出去了。 李文哲的头还昏沉沉的,抬不起来。可他还是想挣扎着起来,孩子般喃喃地说 :“海丽在哪?我要看看她,我要看看她 ......” 萧晓棠马上背过脸去,泪水忍不住夺眶而出,她紧咬住嘴唇没有出声,无声地把鼻腔里的酸楚吸了回去。一会儿,又微笑着转过头来,平静地说:“海老师在隔壁,挺好的。医生嘱咐,您暂时不能动。” 李文哲的眼角溢出了泪水,萧晓棠轻轻地擦拭了。她还喂了他一点果汁,李文哲神志清醒起来,对萧晓棠说:“谢谢了,你休息一下吧。” 病房的门被推开了,走进了两个警察,萧晓棠站了起来。两个警察来到床边,萧晓棠看看李教授,冲警察点点头。 他们没问伤者能不能讲话,就单刀直入了主题:“李先生,交警队将事故案卷移交我们龙县公安局刑警队,我俩负责此案。” 萧晓棠说:“他苏醒时间不长,请慢一点。”说着退了出去。 那两位警官出示了证件后,事务性地说:“请李先生配合调查,说一下事故发生的经过。” 李文哲有些惊讶,定定神,断断续续地说:“天一亮,我妻子开车,一起去龙县转山子小学给孩子送换季衣服和学习用品。车况很好,车速一百迈那样,开得平稳,上了高速路一会儿,我就睡了。突然听到‘砰’的巨响,没等我睁开眼睛,一连串的‘砰砰’声,脑袋天旋地转,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你没有看到有人投掷石头?”警官追问,紧紧地盯住他的眼睛。 “没有。我说过一路睡觉的。” “你是怎么从车里出来的?” 李文哲努力回忆当时的情形,慢慢地说:“醒来时,发现自己倒扣在车里,到处是血,喊海丽没有回答。我用全身力气撞车门,挤出来,我站在车外,使劲扳车门,使脚踹。”李文哲面部肌肉抽搐,眼光可怕,声音低沉,“我看不行,就跑到她那侧,踹碎玻璃,把她拉出来,什么也没想,就抱着她上了高速路拦车,一辆白色面包车开来停下,跳下人,我眼前一黑,腿一软,就昏过去了。” “想一想,有没有别的补充。”警官提示道。 “没有了。请问我爱人情况可以吗?” “你爱人经法医确认不是死于车祸,而是被石头击中头部死亡。是否他杀还不能排除,尚待调查取证。” 李文哲惊恐地睁大眼睛,说:“这不可能。” “你不要激动。你想想你和海丽平时得罪过什么人,结下什么仇没有?” 李文哲思索了很长一阵子,低沉地说:“没有啊,海丽也不会有的。” 李文哲强忍悲痛,在笔录上签字摁手印。于是,他就闭上眼睛,不再说话,豆大的泪珠一串串地滚落在鬓角上,流在耳朵上。 “好。我们告辞。有新情况新线索通知我们。”两位年轻的警官把名片放在床头,就离开了急救室。 守在门外的萧晓棠和牛老师这才进去。 李文哲眼睛瞪得大而发蓝,恐怖骇人,直愣愣地望着屋顶,也不做声。萧晓棠把一碗粥和几碟小咸菜放到小柜上,请他喝点粥,李文哲摆摆手。 房间里窒息一般的沉寂。 不会儿,几位查房的医生来会诊,安排他住单间高干病房。萧晓棠和牛老师直接推着带轱辘的急救病床进了病房。条件不错,有地板、卫生间、电视、沙发,而且收拾得非常干净。今天是五一节,萧晓棠看没要紧的,就让牛老师回去了,有事打手机。室内很静,好像能听到输液的“滴答滴答”声。萧晓棠拿起床头的一张名片看,知道来的警察是龙县公安局刑警队的,就很诧异地看着李文哲,但是没有敢问。 “萧老师,你把床给我摇起来。” 萧晓棠俯身摇床,问道:“可以吗?这样舒服些吗?” 李文哲身体稍稍仰了些,感觉舒服了些。他似乎看透了萧晓棠的心事,铁青着脸说:“看来这不是一般的车祸,海丽死得冤啊。”眼泪唰地涌了出来。 “导师,你就哭吧,这样你心里会好受些。”萧晓棠的泪水也禁不住地流出来。 李文哲试着抬起胳膊怎么也动弹不得。萧晓棠忙问。李教授什么也不说,“唉”的一声长叹,沉默了一会儿,自言自语地说:“我们为什么那么倒霉呢?我和海丽没有得罪过谁呀?哪来的仇人砸车呢?” 萧晓棠隐隐感到这场车祸的蹊跷和复杂了,就劝慰导师说:“导师你别想这些了,我想公安机关会弄个水落石出的。” 李文哲眼皮动了动,算是点头了。 “我给你削个菠萝吧?” “不用。你去给我找个男护士来。” “干什么?” “去吧。” “我不行吗?” “不行”李教授的目光毋庸置疑。 好不容易找到一位值班的男医生来了。 “萧老师你出去吧。”李教授说。 当萧晓棠回来时,那位男医生往外走时不快地说:“不行就雇个男护工算了。” 萧晓棠这才恍然大悟,就坐在李教授床边说:“是我叫牛老师回的,他是老北京,一大家子,过节团聚少他不好的。这些事情我都能做的,我真的不在乎,导师你也就不要客气啦。师为兄嘛,妹妹给哥做,没有什么不妥的。”萧小棠一脸真诚一脸亲切的样子,那样子你根本不能拒绝。 “这样不合适。” “导师就不要多想了,你是伤员嘛。”她说着拾起尿壶进卫生间冲洗去了。 “对不起,你还是姑娘啊。” “姑娘怎么啦?不少医生还是姑娘呢,碰到什么样的病人还不得看呀。” 说心里话,李文哲很喜欢他这位女学生:她聪明伶俐,干净利落,善解人意,温柔体恤。他对她虽高过于师生的关系,那只是父子或者兄长那种情意。此刻,李教授的心里涌出一种感动来。他要另请男护工,无奈拗不过萧晓棠的执意不肯。 他让萧晓棠去亚运村的住所取来存折,那上面有海丽八十万的个人存款。几天后,海教授看他时,他主动把存款和房间的钥匙亲手交给海教授。海教授强忍悲痛,沉吟了一阵,反问:“丽丽走了,我们要钱要房子做什么?”那目光里有孤疑怨恨的成分。 李文哲含泪说:“我就是您老的儿子,一定会让您们晚年幸福的。” 海教授夫妇没有理会他的话就走了,也再没有看到海教授夫妇来看他。连萧晓棠也觉得海教授夫妇有些不近人情。 他一遍一遍地向来探望他的人叙述车祸过程和警官的调查,可他们却投来异样的目光,都好像回避这个话题,劝他想开点,过去了就让它过去了。有一天,他突然感到自己可怜到像鲁迅笔下失去阿毛的祥林嫂!没有人同情,没有人感兴趣他的故事,微笑中的冷漠就像一场凌厉的秋风刮得他心里冷飕飕的。他好像就看到岳父海教授在审问他的灵魂:同一个车祸,我的女儿死了,你却活生生的?是呀!为什么死的不是我?我为什么还好端端的?不知多少次地这样问自己了,从来不信佛的李文哲也想去五台山拜拜佛祖。不是车祸,难道是人祸?就是说有人用石头砸死海丽制造了这起车祸的假象。海丽生前有什么商业对手要害她?是什么人什么仇恨伸出这样巨大的黑手?是缘于她?还是缘于我?他不断地反思自己,他确实找不到啊。到底是怎么回事? 每天只有一瞬间他的神情是安静的,就是回忆起那婚后的快乐时光。海丽只要有时间就来学校,她金黄色的大卷烫发,一副墨镜夹在小巧的鼻梁上,一身洁白的休闲装,青春大方。一九八九年李文哲在美国,在春节留学生团拜会上,结识了能歌善舞的留学生海丽,那时她来美国读本科。他们相爱了六年,海丽博士毕业后与他结为伉俪。二人都是独身主义的崇拜者,一结婚就是aa制,各自自由,互不干涉。海丽热情奔放,欢乐永远挂在脸上,就是有不开心的事不会儿也会烟消云散,他们在一起生活得快乐温馨。她有一颗普济天下的童心,也许与她出身教育世家有关。海教授四十岁上得此独女,从小就用“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传统品德教育她,所以回国他俩就开始资助转山子小学。他俩都喜欢孩子,可不要小孩,十年了把转山子小学生当了自己的孩子,有那么多叫他们叔叔阿姨的孩子也就满足了。妻子经常在亚洲各国分部飞来飞去,同事打诨说:他有个空中美人!他总是用秦观那句词反问:“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还讲马克思写给燕妮那封著名的信,大讲距离产生美,大讲小别如同新婚的感觉。就是这样分分合合的既新鲜又快乐的日子过了十年,别说什么苦难的历程了,就是浪漫,就是美好! 每天大多数时间他的神情是忧郁的悲凄的。海丽走了,岳父母失去唯一的聪慧年轻的女儿,膝下无孙,那是无法祢补的巨大的创伤,悲伤和痛苦将笼罩着他们的风烛残年。林觉民《与妻书》“与使吾先死也,无宁汝先吾而死”这句话说得对啊!他承认自己是一个懦夫,无法面对岳父母的目光,难以承受失去爱妻的悲痛,更不能忍受世间的冷漠。他恨为什么不是自己,他情愿用自己换回海丽那年轻鲜活的生命。他活着比死还痛苦。 李教授话少得可怜,也不看电视,静静地倚在床头。看他悲凄哀怨的目光和沉重沮丧近乎绝望的表情,萧晓棠心在流血,一时却找不到好办法。导师把金穗卡交给她,可她没有花。萧晓棠知道李文哲喜欢吃腊肉炒尖椒、凉拌苦瓜、鱼香肉丝,怕买的不可口,就自己做。幸亏在家时跟母亲学会了炒菜做饭,加上这么多年的单身日子,她做的饭菜总是香喷喷的。医院、菜场、学校,每天她三点成一线,从学校到医院坐公汽四十多分钟,忙得她眼睛里出了血丝。晚上她就睡在旁边的陪护床上,一有动静就马上起来。她给李教授接便一点也不羞涩,一点也不难为情,是那么自然,是那么体贴入微。 她还给他讲老家达里湖的美丽,讲内蒙古高原的静谧和神奇,讲她的小山村的风土人情,这也勾起了李文哲那遥远的回忆,那个凄美而久远的初恋,可他面对这位纯洁善良的女孩不忍心让她感到人间的失望,也没有勇气说出来,他怕她鄙夷地看着他,他甚至怕失去她! 住院十几天后,公安机关通知可以出殡了,大家都劝他不要去了。他不做任何解释,尽管那条伤腿初愈。高高的夹板固定在脊背上、脖子上,下巴上还有托板,颈部头部梗梗着,不能动弹,牛老师搀扶着他走,他脸部的肌肉一阵阵抽搐颤抖,额头上不时地冒出细密的汗珠。他的脸僵硬得象块石头,冷冰冰的,他几乎不说话,对别人的安慰他点不了头,只是眼皮一张一合的,以表示谢意。那目光中有忧郁、悲怆和忏悔,泪水在眼镜片后面涌出流到脸颊上,嘶哑的喉咙里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他身板直挺挺的,脸部直挺挺的,眼睛也是直挺挺的,面对着他该面对的场面。海教授夫妇没有来,一切的事务李教授全部委托了萧晓棠和牛老师去打理。校部、学院、系所的领导,甚至农业部的、外国朋友都来了,那么多车,那么多人,可是李教授却感到平生以来那么孤独,甚至比在知青集体户时还要孤独。他仿佛看到那些安慰他的人的目光中有难言之隐,偶尔发现还有幸灾乐祸的复杂目光,他感到芒刺在背,失落的心情在他的躯体里下坠,莫名其妙地小腹疼。他最后一眼看到海丽时,突然眼前一黑,脑袋一晕,向前伸开双手,向后身体一仰,就像铅块似地跌倒了,幸亏被牛老师接住了。他什么也不知道了,被抱上车送回了医院。医生检查时惊讶地发现,李教授的下巴颏和颈背被夹板和托板硌出一道道深深的血痕,他忍受了多么大的痛苦啊!在场的萧晓棠泪水夺眶而出,她为李教授的痴情深深地感动了,甚至于对死去的海丽有些嫉妒和羡慕。苏醒过来的李教授好像身体没有一丝儿痛苦,就像完成了一个神圣的使命似的,十分平静。 不久,李文哲出院了。回家休养些日子就上班了。 胳膊和腿部基本恢复了,但是颈椎还要恢复一段时间。脖子还是被高高的夹板固定着,不能动,看得出长时间一个姿势站着或坐着都很累。系里和院里,甚至学校领导都劝他休息,可他不肯。按惯列一般车祸很快就该结案,保险公司迅速理赔,可这起车祸一个多月了还在立案侦察之中。刑警们还来学校找过李教授,而且找到系里的同事和学生,据说还多次去海丽生前的公司调查。 第五章 黑云压城 在这所百年大学的校园里,李文哲教授离奇的车祸案一度成了爆炸性新闻!多种版本的图财害命雇杀手的传奇、沉迷情色婚外恋的故事被演绎得活灵活现,文化人的想象力真是无边无沿啊!刚才还在议论,李教授一来就缄口不谈了。他一走,就神神兮兮地望着他的背影交头接耳。敢情私下背后,就背着李文哲一个人。萧晓棠也明白了海教授夫妇为什么用那种眼神看李文哲了,她无法制止他们也无法对李文哲解释。从医院回来,萧晓棠也发现大家对她投来异样的目光,那目光是探谜?是鄙夷?是惋惜?还是什么?她都不去想,也不做任何解释。牛老师曾经含蓄地点过她,她还是那样去照顾他。 李文哲不再讲那场车祸的过程,更不对别人的议论辩解,也不问案情的进展情况,回到了以往的工作状态,照常讲课,照常搞课题。可他脸上没有血色的苍白憔悴,一下子老了许多,两鬓花白了,嗓音嘶哑,脸上仍然看得出坚毅和自信,那痛苦隐藏在眼角的鱼尾纹里,深藏在黑眼圈里干涩的目光中。导师的心有多大啊!那么大的痛苦,那么冷酷的白眼,那么不名的委屈,都没有压垮他。这无疑平添了萧晓棠对导师的几分敬重!当李文哲自己留在房间里时,萧晓棠却看到的是另一种情景:房间里,学生和同事送去的花篮里的鲜花凋谢枯萎了,他也不叫人搬走,就那么戚戚惨惨萋萋的样子。他那身西服邋遢地敞着怀,灰衬衫里的躯体好像撑不起来衣裳,干瘪瘪的,空荡荡的。他面对着那盆海棠目不转睛,怔怔地呆坐着,泪水缓缓地从眼角流下来,也不擦。几个小时就那么一动不动,房间里没有一点声响,也不出来与人说说话。突然进来人,他会惊得一哆嗦,马上背过脸去,拿起早已放在手边的手帕擦拭一下眼睛。导师啊!你怎么就不能大声的哭呢?把你心里的痛苦、委屈、疑惑、愤懑都释放出来,那么你心里的痛楚和压力会减轻一些!人前人后判若两人,难道这就是男人!这就是男人与女人的不同!萧晓棠更深切地体味了人生的滋味,更深层次地触摸了导师的心!无论怎么成功的人,都是有血有肉的人,是刚强与懦弱、铁面与激情、自尊与自卑的统一体。萧晓棠担忧、害怕苦难和委屈会无情地击垮这位知识渊博才华横溢的中年教授,为自己没有能力替他分担苦难和委屈心里发疼。她多么想一把把他揽在怀里啊!用自己芳香的柔软的胸脯温暖那干瘦的躯体,爱怜地擦去他的泪水,温柔地听他倾诉,给他一种青春的力量,一起走过这段苦难的人生历程! 可偏偏这时接到大洋彼岸的邀请函,请她务必参加就那篇论文课题的学术专题会,并且寄来了全部费用。这是一个国内博士谋求国际发展的千载难逢的机会,可遇不可求的。母校有关部门帮她办理了相关手续。怎么能放弃这次机会呢?她常常在海棠林里徘徊,望着三楼李文哲教授的窗口发痴,不断地在心底问自己究竟该不该去?心里好像有两个小人在打架在争吵:一个说必须去,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一个说不能去,恩师正在最艰难的转折关头,你应当与他共度难关。长这么大,萧晓棠第一次遇到最大最棘手最难抉择的一件事,她没主意了。李文哲教授多次劝她要珍惜这次机会,还帮她准备好了有关资料,她还是拿不定主意。这时妈妈在有多好呀!家里那个小山村没有电话,她把电话打给了妈妈所在的镇中学,托人转告母亲约定时间接她的电话。 母亲接她电话,耐心地听萧晓棠间或哭泣的叙述。她的内心充满矛盾,十分复杂。她能感受到女儿的感情陷入了有多深,她知道女儿像她一样也是个情种,会不顾一切的为自己所钟爱的人做出一切的牺牲。晓棠的哭泣也好像感染了她,也禁不住泪水涌出眼眶,怕学校老师看到就迅速背过脸去,更怕女儿听到就咬牙咽下了泣声。她好怕啊! 地震后第七天,萧德军和茹海棠就登记结婚了。山里人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骂老茹家外乡人不是东西,背后说萧主任的儿子萧大头,娶了个过水的媳妇。别看他是民兵连长,山里人大多像躲瘟神似的,没有几个人来贺喜,萧德军家里谁也没来,晚上他爸爸托公社秘书送来一百元钱。没有闹洞房的,那低矮的草坯房十分寒冷,十分凄凉。那间屋,爸爸早早关灯躺下了。这间洞房里,昏黄的灯光下,海棠坐在铺着绣有海棠花被的炕上低声抽泣,她一天没有吃饭,最怕这阴森森的洞房之夜,怕萧德军看不起她,更承受不了山里人的白眼,她甚至想到了死。 送走公社秘书,萧德军拿着热毛巾放到她手上,说:“海棠,你要哭就哭出来吧,别憋坏了自己。” “萧大哥,是我不好,害了你。” “不!”萧德军斩钉截铁地吐出字来,不容反驳地说:“你什么都好,你什么我都爱。我不在乎别人,就在乎你!”他给她擦了脸上的泪痕。 海棠眼神迷茫无助地说:“我害怕。” “我当过兵,我发誓,保证用我的一生保卫你!”萧德军猛地跪在她的脚下,拉着她的手,望着她,大滴大滴的泪珠无声地滚落下来。 都说男人有泪不轻弹,更说军人不流泪,萧德军岂止是弹,而是泪流不止,“就是我妈不认你,她也别想有我这个儿子!她一天不来,咱俩就一天不回家!”他竟跪在海棠面前不起来。 茹海棠一下子从炕上下地,跪在萧德军的面前,扑到他身上,萧德军扯开自己的军棉衣,两手紧紧地把她抱进怀里,用棉衣裹住她的脸。海棠早年没有了娘,有苦水没处流啊!他是自己的丈夫,是自己生命的归宿吗?他宽阔温暖的胸膛能像母亲哺育女儿的胸怀?能盛下女儿所有的苦辣酸甜吗?她忽然感到对不起眼前这个男人,觉得她不配他的情他的爱!她孩子似地哭,悲悲切切地哭,颤抖抽搐地哭,萧德军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泪水阴湿了内衣,不凉却热,哭声还是从衣缝间钻出来,还是被那屋的父亲听到了,他们听到了一声干咳。 海棠压抑了哭声,一会儿住了声,恋恋不舍地抬起头来,仰脸望着萧德军:“萧大哥,我真的不配你!我们离婚吧?” “不许你这样说!你有文化,你年轻,你漂亮,你有好嗓子,你文静善良!我爱你,爱你海枯石烂不变心!”萧德军用自己的唇须轻轻地扎她的脸,说:“我还要有你这样漂亮的女儿!” 那是茹海棠一生都不会忘记的凄美的洞房之夜!若干年后,茹海棠问萧德军为什么那样对她,老萧说:“我爱你呀!你最难过的时候,最需要我的温暖呀!” 老萧啊,我们有了一个有责任感、善解人意的女儿,她就像你当年一样啊!茹海棠这时对着话筒对女儿说:“一个人顺的时候没什么,难的是遭难的时候。他是你的恩师,遇到大难了,你得帮帮他。” 对李文哲是爱是恨?尘封几十年的往事,茹海棠说不清了。李文哲啊,你是让我一生都不得安宁的一个人!茹海棠最忌讳也是最害怕的是回答晓棠长得象谁的问题。营子里人说:晓棠不像咱川里人,像城里的洋闺女。茹海棠也不作声,也从来不与人聊女儿的长相。上高三时,晓棠有一天回家坐在海棠树下,拿着照片给茹海棠看,认真地问:“妈,你说我咋不像我爸呀?”茹海棠心里咯噔一下,她知道了什么?搬离那个小山沟快二十年了哦,从那位知青离开就再也没有见过他,这里没有人知道自己与那位知青的一段初恋呀!茹海棠仔仔细细地端详着女儿,女儿一幅天真的笑模样,发觉自己有点疑神疑鬼了,就说:“像你爸呀,你还能那么俊嘛?再说,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嘛!”萧晓棠手摆弄着全家福照片,低下头说:“这对我爸不公平呀!” 茹海棠端详着萧晓棠,这孩子长得不太像他爸,倒很像眉清目秀的茹海棠,就拿手指头轻轻地戳着晓棠的鼻子尖,“噗哧”一笑说:“这闺女歪道理!生孩子长什么样还像买东西讲公平呀?这叫遗传基因,优胜劣汰。”这句话赶巧被刚进院的萧德军听见了,他哈哈大笑着说:“闺女,你妈说得对,你遗传基因是你妈的,我的被打败了,所以你才漂亮,像爸就是丑八怪了!”女儿忽然站起来搂着老萧撒娇说:“爸——,人家可没说爸丑!我脸型象你,长瓜脸。”老萧捧起闺女的脸蛋看,说:“象我,就是没有爸脸长。爸军人出身,不怕丑,不在乎!我有个俊闺女,将来给爸找个好女婿。”女儿一下子松开了老萧,假装嗔怪地说:“爸,女儿才多大呀,就说把我嫁出去,撵我走呀!”老萧忙从兜里掏出一袋东西给晓棠,晓棠一看,马上亲了一口老萧,说:“爸真好!这是海棠蜜饯,好吃!”三口人说说笑笑地进屋吃饭了。事情过去了,茹海棠心里却系下了结。生怕有一天晓棠真的发现自己不是老萧的女儿,自己掩饰了几十年的清白就会烟消云散,尊重和信任就会土崩瓦解。女儿还是那个女儿吗?这个家还是那个家吗?有一天自己九泉之下如何面对老萧?老萧疼爱的晓棠又是怎样看待老萧这位父亲啊?这次晓棠会与李文哲走得更近,这无异于给她撕裂的伤口再撒上一把盐。写信告诉李文哲真相吗?至少现在不行!阻止晓棠帮助他吗?冷眼旁观人家遭难也不是咱山里人做的事! “妈你真好!真是伟大的母亲!”萧晓棠对母亲说。萧晓棠打定主意:宁愿一千次放弃这样的机会,也不会袖手旁观导师在痛苦中挣扎的处境,没有比导师的安危更重要的了。 “快别给妈带高帽了。”但她怕女儿真的与自己爱的死去活来的人那个,拔不出脚来,她严厉地叮嘱道:“我可说了,帮他归帮他,妈可没同意你们的事,不能走得太近了!” 萧晓棠无法看到母亲说这番话极其复杂的表情,也感受不到母亲心里的矛盾和痛楚,只是感到母亲太理解女儿了!更明白了那句“如果没有天上的雨水哟,海棠花儿不会自己开的”歌词的含义,无以言表的自豪荡漾在小棠的脸上,极痛快地说:“妈,你放心好了。” 萧晓棠无法理解也无法排解他内心的痛苦。李文哲是高考恢复后的第一代大学生,第一代的硕士,第一代的博士,第一批公费出国深造的首批博士,得到了太多的光环、太多的荣耀!他的军人家庭,他的博览群书的阅历,他的一帆风顺的经历,铸就了他坚毅自信和孤独多情的双重性格。恩格斯《自然辩证法》的科学理性与莎士比亚《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爱恨情仇矛盾而和谐地统一着他,伴随了他走过少年,走过青年,步入中年。为了前途他放弃了初恋,一门心思读书,脑子里不再有什么恋爱了。他在北京这所名牌大学成了品学兼优的才子,被人羡慕,为人尊重,博士毕业就顺利地去美国公费深造。回校后,他的专著《新农药研究与开发》、《九十年代的农药工业》、《农药生产与合成》陆续发表,博得国内外同行的赞誉;他主持开发的一系列自主知识产权的新农药引起国内外的轰动,为国家创造了巨大的经济效益。他把自己塑造成一个德高望重的学者,成了学科带头人,系主任,副院长,农业部首席专家,获得了一系列的奖项和殊荣。妻子海丽学成归来,极有商业智慧,成了极富组织运作的商业天才,所领导的团队在亚洲地区创造了不俗的业绩,年薪由十万美金上升到二十万美金。名誉、地位、财富,应有尽有,事业前程锦绣,生活绚丽多彩,两人经常驾车游历名山大川,有时间就去国外胜地度假,从来就没有什么烦恼,就没有什么不如意。有谁知道?痛苦和凄凉就像突来的咆哮的洪水无情地冲毁了他们的一切美好,他就像掉进黑洞洞的被人遗忘的千年古井,无助、痛苦、沮丧、失望、悲凉更像一座巨大的冰山压在心房,冷冰冰的。“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栏。难、难、难!”不管怎样,岳父母大人总有一天会明白的,我不会害海丽,我深爱着海丽,海丽活着一定会站出来说话的,证实我的清白。他婉言谢绝了许多的社会活动,他有意躲避那些惊奇、疑惑的目光,他觉得那些目光刀子般锋利可以劈开他的懦夫的灵魂。他拖着伤体由萧晓棠陪着去岳父家看望,希冀内心的一些平衡,满脸恭笑地面对岳父母的冷淡,总算把自己的二十万存款和海丽的存折连同写有密码的纸和房钥匙放到茶几上,他知道这并不能使老人减轻痛苦,可这样自己总算做了点什么。他还和萧晓棠去了转山子小学,他不愿意以现在的样子去见孩子们,就自己坐在车里,远远地注视着萧晓棠的背影,他要把海丽没有做完的助学工作做下去。 萧晓棠明确表示不去美国参加课题研讨了,并给对方发出了致歉函,叫学校退回了费用。李文哲一生最看不起陷入儿女情长的学生,事业是第一的。他不需要同情和怜悯,他不愿看到自己的得意门生牺牲事业和前途。她被叫到李文哲教授的办公室。 李文哲叫她在写字台对面的高背椅子坐下,看她坐下,就指着海棠盆景微笑着说:“这盆海棠是你送的吧?这么些天了,我想出来了。我养伤的日子里,你对我的呵护我一生感激。拿去,这是两万元,是花和买菜饭的费用。”李文哲把一个厚厚的信封推给她。 “导师,你这是羞辱我吗?就因为我拒绝了去美国?” “萧老师,不,晓棠吧!你应当了解我最看不起的是什么吧?” 晓棠这两个字是李文哲第一次这样称谓她的,她倍感亲切,泪眼盈盈地望着李文哲,“我知道了,我错了。” 导师站起来,亲手把那个信封放到萧晓棠的手里,并且按住不让她放开,说:“晓棠,你也知道,我最不看重的是什么?我最看重的是什么?” 萧晓棠就像小猫似的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默默地望着李文哲不说话,泪水在眼眶眶里直打转就是没有掉下来。 李文哲的眼睛也忍着泪水,声音极富有磁性,紧紧地抓住她的灵魂似的,“我最不看重的是钱,世界上不是什么都可以用钱买到的,钱永远也不会买到你晓棠对我的那份感情,我感激,我感动!我最看重的是人世间的那份情,你小棠在我最危难的时刻,在众人不理解的时候,你是信任我的,你是倾注你的全部真情帮助我的,我珍惜,我要报答!” 眼泪从萧晓棠的眼眶里涌出,她恨不得扑到他怀里紧紧地拥抱他,高声宣布“我爱你!爱你到永远!”可这是办公室,她抑制住了强烈的内心冲动,脸上就像绽开的美丽的海棠花那般喜气洋洋,那般生动诱人,出乎意料地脱口而出:“导师的教诲我会铭记的,钱我也接受,但是请导师放心,你的晓棠不会陷入儿女情长的。” 李文哲出现了车祸以来第一次的开心笑容。 第六章 海棠依旧 下班回到宿舍,关上门,捂上被,萧晓棠幸福地哭了个够,心里更亮堂了。这间宿舍就她和另一位博士生,她出差了,就剩她一个人。天黑了,她从床上起来,洗了一把脸,也不去找饭吃,对着挂在墙上的穿衣镜子看自己那张海棠花般娇艳的面容笑了,再看到那哭红了的眼圈又有点生气了,她生气自己还像个小女孩喜欢哭;她看到她的小巧的嘴唇,十分性感的肉色红润,时时刻刻等待着那一次历史性的亲吻。她看到砍袖衬衫露出的白颈、酥胸一角,更有那高高隆起的鼓蹦蹦的乳房,隆胸细腰宽臀那么恰到好处,这一切女人的体征就好象第一次发现。自己不再是那个瘦弱干瘪的小姑娘啦,是一个丰姿卓卓的充满性感渴望异性的女人!她是新奇满足,更像是对人性的一种跃跃欲试的挑战味道。忽然,她两手举起盖住了自己的眼睛,还悄悄地从手指缝里偷窥。她关了灯,又回到床上静静地躺下,可满脑子都是李文哲的形象,李文哲越是让自己去就越体现了他的爱,就越体现了他的无私,她越是感动!这时候她多么渴望他的爱抚啊!躺在他的怀抱里,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听着他那带有磁性的声音,在橘黄色的温柔的灯光下,那是怎样的妙不可言的感受呀?她好像离这种感受越来越近了,仿佛能触手可及,男人的气息和女人的气息融在一起,躯体时而轻缓时而剧烈地颤动,她一阵痉摩,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醒来时,她发现自己一身汗水,但是体验到了从来没有过的轻松和愉悦。 她换了一条连衣裙,是一件藕荷色的,大开领,胸前还是母亲绣上的粉红色的海棠花,洁白的花蕊。她走出房间,来到教研大楼的海棠林旁,伫立在路灯下,仰视着三楼的灯光。这时已经深夜了,没有人的喧哗,只有蟋蟀的“蛐蛐”的恬叫声,清脆而响亮。 这一夜,李文哲也没合眼,没有离开办公室,甚至忘了吃饭。他整理完近期的试验数据已近子夜,喝了口凉茶,揉揉眼帘,站起来,活动一下。作为过来人,李文哲对萧晓棠的爱慕十分清楚。可他对恋爱婚姻再没有激情了,感到疲乏力不从心。倒不是年龄身体障碍,更不是观念上的问题,师生之恋、老少之恋、甚至黄昏之恋在大学里都不是新鲜事,司空见惯了。有人说:爱是不能忘记的。他与海丽的爱如痴如醉,就是现在他还能触摸她的灵魂、她的每一寸肌肤,她的失去使他产生从来没有过的感觉,这种感觉和茹海棠没有,他可以为海丽死,当年自己如果能为茹海棠去死,就不会是今天的这样。茹海棠使他看得起了自己,给了自己一些男人的阳刚之气!但那不是爱,那是姐弟情、是命运的同情、是特定时期特定环境的人性的依赖。人是有两面性的:一是理性人性,二是本能兽性,彼此联系,互为因果。我的孤寂、我的贪欲、我的占有、我的索取、我的多情,毁了那位纯洁的姑娘,此刻就像老家四川封都鬼城凶神恶煞的厉鬼揪住他的灵魂,一直把他逼到角落里。 一股寒意袭来,他浑身打颤,他赶紧关闭了空调,却把茶杯划落到地上,“啪”地一声稀碎,吓了他一跳,心里一下子空荡荡的。他推开塑钢窗,临近午夜的热浪扑进来,他反而舒服了些。他望望皎洁的月光下的海棠林,墨黑的海棠叶间可见青青绿绿的海棠果,使他想起二十多年前茹海棠第一次送给他的手绢包的海棠果,那时是甜的,而此刻窗下青青绿绿的海棠果一定是酸涩的。 萧晓棠有许多酷似海丽之处,就是同样的知识女性,就是同样的青春美丽,就是同样的真诚和炽热!她们各有千秋各有各的入胜之处。海丽有西方女士那种奔放不羁的浪漫,是一种粗旷大气的美;萧晓棠是传统东方女性细腻的美,她朴实温柔含蓄,特别是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干净得任何人看了都不忍心去欺骗她。从萧晓棠的病床述说,他知道了她是巴彦塔拉城东部的一个偏远旗县的人,距离他曾经下乡的那个县有几百公里,听说那里人烟稀少,空气纯净,人心地也纯净。萧晓棠很像自己初恋的那位姑娘一样纯净,像高山流水一样清澈无暇,就像一朵含苞绽放的海棠花一样明丽,她应该有更好的爱情归宿。他自己知道自己,表面道貌岸然,实则孤独无助,他渴望温柔的呵护,渴望爱的港湾。萧晓棠更懂得呵护,更懂得营造风平浪静的港湾,更是事业的加速器!对萧晓棠,李文哲是前所未有的感觉,就像一个女学生对手里新款手机彩屏,触摸吧怕划痕,哪怕浅浅的指纹印上也心疼不已,小心翼翼地粘上薄如蝉翼的塑纸,轻轻地接打电话、查发短信。失去了的将永远不会回来,过去了的只能过去了,可他不忍心玷污了萧小棠这朵含苞绽放的美丽的海棠花。 就在六百公里外的那座夯土墙的小院落里,这一夜也没有平静,沉封快三十来年的往事在晓棠妈心里边复活了。 从打谷垛里发生那件事情后,茹海棠时时躲着人的眼睛,不敢正眼看人,爸爸虽然没有说她,但是从他的沉默中她感受了那种巨大的压力。她几乎每天都躲在知青集体户门口对面一个僻静的山墙旁,远远地注视着出出进进的知青,可是再也没有发现李文哲。地震第三天上午,她看见来了辆绿色吉普车,听见“咯吱”一声在集体户旁的大队门口停下,两个解放军战士跳下车,走进大队革委会。不会儿,萧德军带着他们去集体户抱出一套军用棉被及一个大网兜,她猜一定是李文哲的,眼泪一下子流出来,她也顾不得擦,紧紧地盯住他们。他听到萧德军喊人叫茹海棠来,茹海棠忙用袄袖擦了泪,跑了过去。一位解放军战士把用牛皮纸包得工工整整的一本新书高尔基《母亲》双手捧给她,一位解放军战士把封好的题名“茹海棠亲收”的军分区专用信封双手捧给她,然后让她在军分区专用便签上签字,分别立正敬礼,长这么大还第一次为人这么尊重,禁不住潸然泪下。吉普车开走了,蜿蜒的山路上扬起一溜烟的尘土,茹海棠的心也被带走了。萧德军请她到大队坐坐,她话也不回地跑了,想也没想就来到了那个场院。场院没有人,她蹦进那个谷草窝,用谷草把自己遮起来,放声哭泣,哭了一阵,她心里痛快了些,用袄袖揩了泪水,拨拉开眼前的谷草,打开了高尔基的《母亲》,里面夹着一片海棠叶,扉页上是李文哲流畅的毛笔字: “海棠: 著名哲学家培根说:知识就是力量。知识的力量会滋润海棠树绽放出最美丽的海棠花! 文哲 1976年12月26日” 她揭开了那个信封,发现十元一张的人民币整整五十张!这着实吓了她一大跳,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钱,那可是山里人四五年的工分钱啊!再找信封里什么也没有。这钱不能要!她一骨碌从草垛里跳起,满营子、满大队找去城里的车,晚上回来,爸爸对他说:“萧连长帮我弄的窝棚。过些天,萧连长要带队去挖河,我看你俩的事这两天就办了,好吗?海棠。”她没有吱声就倒进苞米秫秸搭的窝棚,炒油葵似的折腾来折腾去的,弄得爸爸也一夜没睡好,可问她咋回事她也不说。第二天天没亮,就走了,她搭队里取救灾物资的大车进了城。在军分区,她好歹打听到李文哲的父亲是个副师职的大官,他们全家昨天晚上就上了转业官兵的专列走了。她再也没有他的消息。她不恨他,不怨他,而且高兴自己和他好过,只恨自己生不逢时没那福气。她把那五百元钱存进信用社,谁也没告诉,一存就是二十九年,她要留给晓棠成亲,搁现在那可是四万多了啊! 她没有再见到李文哲,偏僻平淡的小山村使她适应了贤妻良母的生活,李文哲不再出现在她的脑子里,就像忘记了那谷垛里的一夜情,日子就这样平静而微妙地过去了。现在由晓棠又找回了二十九前的记忆,勾起了那时情、那段爱,她发现自己并没有忘记他,他在她的心里永远也抹不掉,不过深埋于心底罢了。 没有想到他有那么高的地位,那么多的成就,早没看错他是个人才!她不知道高校教授们的生活,可看他日子过得太苦了!三十几岁才成家,夫妻二人牛郎织女的日子,没孩子,说说话的亲人都没有,饥一顿饱一顿的,那过的是什么日子!才四十四五岁媳妇走了,岳父母还多疑、怨懑,公安局还调查,痛苦还添孬着,怎么活人呢?茹海棠实在为他捏把汗提着心,也打算去北京看望他,怕是帮不上忙,又给人家添堵。 晓棠聪明伶俐还会舔护人,他也没少帮这孩子,老师艰难时帮衬着这才是师生之谊、读书人之本。她心里有底,萧晓棠有点小脾气,但还是听话的孩子,打小就没用她操心,一般她不点头她不会做,况且婚姻大事,迷不了向,把舵的拿大主意的还是妈。 只是文哲的案子太蹊跷了,那么长时间过去了还没个说法?图财害命?婚外恋杀人?她不信。虽说几十年过去了,李文哲变化了,但她坚信李文哲是个好人,是个正派人,是个对谁都不会起坏心眼的人!就是女儿的恋情也应该是单相思,李文哲也许一点也不知道,年轻时他就不是沾花惹草的人。海棠树若是有灵性,会保佑他好人好报的。 茹海棠一夜没有合眼,天一亮,她拿红布剪了一朵海棠花,来到那棵海棠树下,站上小凳,把它紧紧地栓在那棵海棠树的枝条上。这棵海棠树是那年春天迁到这里时种下的,是给文哲的,但是没有说,老萧也不问她。同时还栽了两棵:一棵是移来纪念母亲的那棵,还有一棵是给未出生的小棠的。在老萧和爸爸走后,她又种下了两棵。李文哲走了二十九年,这棵海棠树生长了二十八年,茹海棠默默地牵肠挂肚了二十九年。 主躯干有电线杆子粗了,枝杈繁茂,墨绿的叶子托着绿莹莹的海棠果,那条剪着海棠花的红布随着和风摆动,仿佛赋予了它鲜活而灵性的生命,如同向远方的亲人祝福平安的招手。 第七章 dna鉴定 萧晓棠悄悄地记住导师的qq号码,加为好友,还摸出他上网聊天的规律,在晚上十点半至十一点半之间,一般在一小时。晚上十点多,萧晓棠就上网了,观察“海棠依旧”的动静。 “海棠依旧”是李文哲的昵称。 “海棠依旧”一词,她太熟悉了,挂在家里墙上姥爷书写的李清照那首词里有。她甚至想象出李教授当年与海丽在海棠花下海誓山盟的故事,还给自己起了个“粉红的海棠花”的昵称,思来想去觉得有些轻佻,还有点不对应,就选了李清照的“绿肥红瘦”作昵称。她是这样解释“绿肥红瘦”的,海棠花奉献了自己的艳丽枯萎了,那绿豆般的海棠果从绿叶中间跳出来,海棠果海棠叶那般嫩绿那般生意盎然,自己的爱不正是一种奉献,不正是生命的动力吗?我愿意做一朵凋谢的海棠花,换来秋的果实春的新绿!!萧晓棠觉得爱是无私的,爱也是美丽的。她为自己的无私和真诚所感动,竟热泪盈眶。 “蛐蛐”——好友上网的提示音,萧小棠欣喜地迅速点开窗口。 “您好!” “ok!” 他们是老网友了。基本上用英语,偶尔出现几句汉语。萧小棠知道对方是导师,导师不知道对方是萧小棠,她兴奋的是能刺探出他的心境,他乐在不受拘束海阔天高地对话。网络世界就是奇妙。 海棠依旧:“你昨天对李清照‘绿肥红瘦’的解释新颖独特。” 绿肥红瘦:“你用李清照的‘海棠依旧’做昵称也一定有故事了。” 海棠依旧:“一个久远而凄美的故事。” 绿肥红瘦:“能说给我听听吗?” 海棠依旧:“以后吧。” 绿肥红瘦:“‘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我觉得新的爱情能重新唤起你的激情。” 海棠依旧:“不错,爱情和事业的统一就会有激情燃烧的岁月。我何尝不想有激情燃烧的岁月?但‘无可奈何花落去’。” 绿肥红瘦:“‘似曾相识燕归来’。为什么不去感悟你的周围?也许爱情正在悄无声息地叩击您的情感之门,您的理性不经意地伤了一颗爱您的心?爱情需要体味,需要心的交流。” 海棠依旧:“你研究过心理学?还是易经八卦?竟能推算几千公里外的事情?” 绿肥红瘦:“说得不对,别介意呀。” 海棠依旧:“说得很好,我接受。” 绿肥红瘦:“我建议你到草原去,到大海去,心灵净化,心胸开阔,你心上的人儿就会跑过来哟喂! 海棠依旧:“你给我描绘了一幅多么美丽的图画,你真是一朵善解人意的海棠花。” 绿肥红瘦:“若我是你心中的海棠花,你敢去摘吗?嘻嘻!”她发送了一副调皮模样的人物表情。 海棠依旧:“敢啊!我去南京大学找您,您不会避而不见吧?” 绿肥红瘦:“在南大校门前,我捧着一束海棠花迎接您的光临!”她发出一副手捧鲜花一脸灿烂的姑娘表情。 …… …… 轻松调侃而略有点郁闷的网聊每天那个时间都在进行。 李教授办公室悄然发生了变化:凋谢的花朵搬出去了,那小山似的烟灰缸不见了,书在桌上也堆放整齐了,光洁的写字台上摆放着海棠盆景,绿叶衬托红亮亮的海棠果十分诱人。他知道了这盆海棠花是萧晓棠送给他的,更加珍爱它了,甚至不容许它有一丝一毫的灰尘。李教授方阔的脸上有些苍白,但也有些许血色,目光中平添了自信坚毅的神韵。固定颈椎骨的夹板和套在头上的车祸枷锁也卸下了。 公安局经过周密调查和物理试验,一批专家分析论证,否定了有人投掷石块的假设,最后定论:那块石头被确认为矿石,就是附近山上的。立交桥面护栏多年失修,不能起到挡护作用,海丽所驾驶的宝马车正常行驶立交桥下,恰巧被运矿石车滚落的矿石击中,导致死亡,车失控,冲出高速路护栏,车毁人亡。这是一起罕见的高速路立交桥护栏失修导致的意外交通事故。保险公司给予了理赔。 那些种种演绎的故事不攻自破了,可是李教授的心情却沉重起来,有了一种使命感,为死去的海丽,更为今后所有出行人的安全,他请来北京著名律师起诉高速公路管理局,高管局找到他庭外调解,他一口回绝。 初秋灿烂的阳光泼洒在海棠林里,枝枝杈杈叶叶间间缀满了青红相间的海棠果,油绿的叶青红的果折射着光芒,在清凉的秋风里摇曳着,好像晶莹剔透的宝石儿,惹人喜爱。漂亮的石凳儿,坐着几个衣着艳丽的女学生,使海棠林更加赏心悦目。 今天周末,他换了身洁净笔挺的黑西装,黑领带,白汗衫,潇洒利落,来到停在海棠林旁他那辆黑色的本田,招呼对面石凳上的萧晓棠上车。 路过超市买东西,李教授才告诉她,海教授打电话叫他和萧晓棠一起回家一趟。萧晓棠有些惊讶纳闷,但还是高兴地来到海教授家。 在客厅里迎接他们的海教授中等个,雪白的头发,厚重的眼镜,面色红润,慈眉善目。海教授拉着李文哲的手走进书房,说:“你妈和保姆在厨房忙着哩,就我一个闲人。来,沙发上坐。” 李文哲和萧晓棠放下手里的东西,坐了。 “回家买什么东西?家里都有。” “没什么,顺道买的。” 海教授开门见山地说:“今天请你们来就是两件事:一是你和海丽的存折、房子还给你;二是你不能再过苦行僧的日子了,应当再婚。” “爸,您这是干什么?”李文哲急着说。 海教授慈祥愧疚地说:“我和你妈错怪你了,请你原谅。人死不能复生,你应当有个新家,有个事业上支持、生活上照顾的人,我看萧博士就不错,海丽地下有知也会祝福你们的。” “爸,我和萧博士是同事,没、没有什么的。”李文哲紧张得说话结巴了。 萧晓棠低眉顺眼地揉搓裙子,说:“海教授,我们导师说的是真的。” “我承认这是事实。”海教授把削好了的苹果分别递给他俩,说:“我了解了,萧博士是个品学兼优的学子,发表的论文我都看了,很有创见啊!在事业上一定会是你的好助手,难得呀!”海教授乐哈哈地说。 萧晓棠和李文哲目光对视了一会儿,会意地笑了。 海教授认真地说:“钱和房子,对于我们没有用。”他把存折和钥匙放到李文哲手上,就像慈父对待孝子那样亲切地说:“孩子,你会好起来的。” 海教授的决定是不能变的,这一点李文哲很清楚,就用商量口气说:“爸,您看这样,房子我收下,钱我代海丽捐给转山子小学,给学校添置电脑和修缮用,可以吗?” “可以。” “谢谢爸妈!” “上法院起诉高管局是对的,我们支持你。这不仅是为海丽,而且是为了公众利益。” 海教授的豁达和理解出乎萧小棠的预料,不由得对这位德高望重的学术界老前辈心存感激。 海教授望着眼前的一对,说:“海丽走那么长时间了,我和你妈也没有什么忌讳。我看萧博士很好,你们可以相处嘛,这里就是你们北京的家嘛!我和你妈得关心你们啊!” 李文哲眼里湿润了,站起来给海教授深深地鞠躬,发自肺腑地说:“谢谢您二老!。” “不要这样,不要这样。”海教授直摆手制止,关切地问:“防治草原鼠项目有了突破性的进展?这可是国家重大科技攻关项目。” “是的。开始进行大面积野外生物防治试验了。”李文哲肯定地说。 “好啊。我们为你高兴。” 这时,在厨房和保姆一起忙活的海教授夫人,走到客厅,说:“今天是立秋,北京人家家兴吃饺子,叫抓秋膘,馅和好了,来一起包吧。” 一家人似的围坐在圆桌旁包起饺子来。过会饺子好了,菜也上齐了,大家乐呵呵地“抓了秋膘”。 这层窗户纸被海教授一捅开,李文哲、萧晓棠心里一阵欢喜,面上倒拘谨了,萧晓棠还多了点忸怩。午后回去的路上,两个人只是无言地会会眼神。路过李文哲住所,李文哲看一眼萧小棠说:“到我家坐坐,好吗?”声音很轻。 萧晓棠的脸像粉红色的海棠花,点点头。她从车后座上拿出一团报纸包裹的东西,李文哲没有注意是什么,进门她就把它放到了沙发上。 第一次来这里给李教授取存折急着走,没有仔细看。这次来,萧晓棠才发现这是四室两卫一厅的宽敞明亮的房子。透过巨大的落地窗看到气势恢弘的亚运村建筑,看到绿茵茵的草坪、一片片绿林,看到纵横交错的平展展的路面,在远处是正在兴建中的奥运村场馆的工地。视野开阔,环境幽雅。房间装修的有点浪漫的欧洲风格,安谧、典雅、高贵。可是房间很乱,床头、巴台、茶几、沙发、卫生间散落着书卷,席梦思上的床单皱巴巴的,毛巾被胡乱的一团,卫生间里一堆脏衣服,厨房里堆着十几个方便面空碗,还有不知泡了多久的碗筷,有了腥臭味。李教授的家俨然被洗劫了似的零乱狼藉,空气中祢漫着捂巴味儿。 李文哲要给萧晓棠煮杯咖啡,被她阻止了。萧晓棠系上围裙就去开窗,李教授明白了,几乎把所有的窗户都打开了,一股清爽的秋风涌进来。李教授说:“我不常回来,也没时间找保姆,邋遢点,不好意思。过去都是钟点工收拾的。” 萧晓棠一笑算作回答,没有停下手里的活:洗衣机转动起来;清洗碗筷;清扫垃圾;擦拭地板;归拢书架;擦拭桌椅;吸尘器吸沙发和床上的灰尘等等。萧晓棠干得麻利洒脱,有条不紊,李文哲几乎插不上手,不知道怎么帮她做。太阳给落地窗涂抹上红黄色的霞光时,一个个清新整洁优雅的房间出现了。 她这时才坐在沙发上品尝导师亲手制作的浓咖啡来,那么香浓,那么惬意。一溜汗涔涔的刘海粘在萧晓棠洁白的额头上,光滑如玉的脸上红扑扑的可爱,领口敞开着,露出嫩白的细长的脖颈,那粉红色的胸罩也不安地跳出来一点。她更像一朵迷人的粉红色的海棠花。 李文哲站在落地窗旁,看着她喝咖啡的样子好像就是妩媚诱人的海丽,猛然发现自己真的爱上了这位姑娘,自己就像在小岛上飘零过久的人,渴望一个温罄美妙的人生港湾,让自己那颗孤寂的心不再飘零!一瞬间,海丽、海棠的青春面容在他的眼前掠过。海棠快三十年没有见了,海丽已经远远地走了,唯有自己还是那么孤独,她俩都在瞅着他,好像在说:去吧,你也应当有新的生活了。她们笑了,笑得象盛开的海棠花那样的妩媚和动情。海教授不是也在祝福我们吗?珍惜吧,我不能再失去了她——萧晓棠。他的脸涨得通红,幸好被晚霞掩饰了。李文哲用温柔的极富魅力的热烈的目光拥抱了她。 萧晓棠看到对面的李文哲沐浴着霞光,高大挺括的身材被勾勒出金黄耀眼的线条,就像一尊神圣的铜像,像一尊美丽的雕塑。她倒背着手,轻轻地缓缓地走过去,在离李文哲一步的地方,她站住了,神秘地说:“文哲,你猜猜我要送你什么?” 文哲这亲切的称谓久违了,又回来了,眼前这美丽浪漫和从前一样,就像习惯了海丽的给他意外的惊喜一样,他还是默默地注视,不做声。 突然,萧晓棠的右手举起了一束海棠枝,深绿的叶子托着红红的海棠果,说:“可惜这个季节没有了粉红色的海棠花”。 “秋的海棠不是更诱人吗?” “是啊!”萧晓棠撒娇地说:“还记得南京大学那位女教师吗?” “咦!你是‘绿肥红瘦’!” “你是‘海棠依旧’!” “你这个鬼丫头!” 萧晓棠跳起来,白皙的手臂轻轻地小心地挽住李文哲的脖子,“这是我亲手剪的,就等着给你,你就叫我上车了。” “我说呢。”李文哲接过海棠枝,用鼻子深深地嗅了嗅,然后猛地亲吻她那性感的湿润的红唇,紧紧地抱住了她,灿烂的晚霞给他们涂抹上美丽的轮廓线,就像一幅美丽的情侣画。。 女人那种炽热的欲望越来越强烈,她没有了矜持,没有了忸怩,没有了任何设防。那一夜萧晓棠就留在了那里。 教师节那天,李文哲受到国家教育部重大科技成果奖,同时萧晓棠获得科研新英奖。刚领完奖回学校,萧晓棠就收到母亲的一封来信,却给她泼了一头雾水。信上写到: “亲爱的女儿晓棠: 来信收到。李教授的案件水落石出,压在李教授心头的石头搬掉了。这是件大好事,我也很高兴。你还要劝他从感伤、痛苦、悔恨中尽快走出来,注重自己身体,更多地发挥才华,在教学科研上出更多的成果,这对海丽也是最好的慰籍。如果条件允许,李教授到疗养院住段时间就更好了。 有一件事妈要和你说:你和李文哲必须去北京协和医大做dna鉴定。不要问为什么,没有那些为什么。你必须做,只要你是妈的女儿就必须无条件地答应妈,把鉴定还是用特快专递送回家。以后我会告诉你的,但现在不能。 我现在身体挺好的(作者注:母亲隐瞒了自己的病情)。你不要惦记我。来信说,过一阵子你要到咱巴颜塔拉草原来搞课题,离家近,有时间就回家看看。你回来的时候,海棠果就熟了,满院子红彤彤的一片。红橙橙黄莹莹的海棠果是你打小最爱吃的。 妈评上高级教师啦!工资涨到每月一千了。给你寄去两千元,在北京消费高,咱吃的东西不能省,该花则花。你一定说,你也挣钱了,不要妈的钱。但是不行,妈的钱你不花,妈心里不舒坦。 好了,我再说你会嫌妈絮叨的。妈就不说了。 祝你工作顺利! 母亲茹海棠 2005年9月6日” 读了妈的来信,萧晓棠为妈被评上高级教师高兴,但又怔住了:dna鉴定就是亲子鉴定,做这个干什么?我怎么能和李教授有所谓亲缘关系?他不过大我十七岁,况且他是重庆人,和我的家乡相距几千公里。莫名其妙嘛!妈那么坚决的不容更改,看来非做不可了。找中国协和医大的老同学瞒过李教授就行了,比如健康体检等等借口。她把信放进抽屉里,看办公室里没有人,就给协和医大老同学打了电话,那面爽快地说:随时来就行。 这时,牛老师进来说:“萧老师,导师被晚报记者缠上了,还是采访那个案子。你说怎么办?” “把导师调出去呀!”萧晓棠边说边离开办公室,来到李教授那里,看到一屋子记者,就走到李文哲身边高声说:“导师,你忘记了下午三点到医院检查。我陪您一起去。走吧。” 李文哲愣怔一下,回过神来,就站起来拿上包,说:“对不起啦!”离开了房间,进了海棠林旁的车子。记者还是跟了来,约着时间采访。 车很快来到协和医大。李教授按照萧晓棠的安排,和她一起来到血液科,进行了血痕、毛发、口腔的全面采样。李教授有些奇怪地问萧晓棠为什么也要检查,哪些地方不舒服吗?萧晓棠婉尔一笑回答:没有什么,顺便查查。李教授误以为她也是例行身体检查,也就没有多问。 李教授享受公费医疗,也就不问检验费的。出了医院,萧晓棠告诉他过几天她来取结果,叫他别回学校了,在家准备资料吧。导师说过,过些天他们去巴颜塔拉草原实地看一下草原鼠防治情况,课题组的同事前期已经去了。李教授回家了,萧晓棠坐公汽回校。 几天后,协和医大出来了两份dna鉴定报告,结果证明:萧晓棠和李文哲没有血缘关系。萧晓棠只告诉李文哲体检正常,又按妈说的把两份鉴定报告用特快专递寄回去了。 第八章 母亲 这些天,茹海棠感到身体不舒服,腿和胳膊有点麻簌簌的感觉,吃饭时拿筷子有点哆嗦,夹不住花生豆,总在盘子上戳戳点点的,就是夹不上东西。她记得当年父亲有一段时间就这样子,不久就过世了。这是脑出血的病兆。学校里不少老师就是这样过世的,死的猝然,不遭罪。自己患有多年的高血压,体检时医生也嘱咐要定期复查,注意保养。咱山区跑趟旗医院八十多公里呀!不方便。晓棠给她买了个血压计,自己也经常量量血压,有时候甚至二百多高压,躺一阵子就下来了。这次血压没那么高,腿脚胳膊却有点麻酥酥的,其它倒也没什么。她打算等闺女回来陪她去巴颜塔拉医院看看。晓棠说中秋节回来,就是几天的事。她接到晓棠寄来的两份dna鉴定报告,还有她和李文哲在亚运村的正面合影,两人笑得那么甜蜜,真是天生的一对。这张照片她看清了,李文哲还是那张方阔脸膛没有变,晓棠瓜子脸怎么看都像自己,也象萧德军,但没他那么长。老萧的照片她也拿在手上比对了。一定要说晓棠和李文哲相像的地方,就是那种文质彬彬的书卷气一样。她相信科学,相信直觉,晓棠是她和老萧的女儿。 好像自己不久于人世似的,她就想整理柜子和箱子。她打开了老萧衣箱,衣服和鞋给老萧烧了些,剩下的都送人了,只有那个上着锁的小木匣,老萧走了那么多年她都没有动它,那是老萧一辈子没有来得及说的秘密吧。紫檀色的小木匣没有褪色,她拿钥匙开了锁,里面有:部队发的五好战士奖状,一个复员退伍军人证,有一小捆战友的信,有老萧的日记本,还有用白纸包裹了的东西,上面写道:非本人允许不得拆看!!!三个惊叹号引起了茹海棠的好奇,莫非是老萧什么事瞒着我?打开是三封信,全部使用毛笔书写,工整得好像印的似的,一看就知道是李文哲的字迹,纸也发黄了,不再光鲜了。茹海棠读着信哭了,泪水打在信纸上,滴在字上。那时茹海棠坚信李文哲一定会给她来信,也给李文哲写了信,可是没有地址往哪里寄啊?山盟虽在,锦书难托!她自己躲在海棠树下暗自抽泣,偷偷地把信撕碎了,埋在海棠树下,如果海棠树有灵性,就一定吸允了自己的情自己的爱,结出血样红的海棠!那一树红彤彤的海棠不正是我的情吗?不正是我的爱吗?原来老萧截获了信,不让自己收到。老萧啊!我身是你的了,可是我给我初恋的情人做分手告别也不行吗?她知道了李文哲当时的处境,明白了那笔钱他并不知道,也明白了为什么他父亲要送她一笔钱的真实含义。她翻开了老萧的日记,字里行间有的地方还有泪痕,依稀可辩,那简直不是日记,就像老萧面对面地和她对话,一边说话一边掉泪。他全都知道海棠与李文哲的事,他很自卑,认为自己不如那张小白脸,茹海棠是鲜花插在牛粪上,萧德军怕失去茹海棠,就隐瞒了这三封信,还叫大队出了警告信,那次搬家也是为了要茹海棠断了念啊!当然也是为了海棠避开人的白眼!不然他可以到旗委工作,而他偏偏选择了这个偏远的小山村。他深深地爱着茹海棠,虽然不能绝对肯定晓棠就是自己的女儿,但是他没有再要孩子,怕的是海棠带两个孩子身体吃不消,也担心自己冷漠了晓棠。老萧尽死力也要妻女俩过上体体面面的好日子。晓棠刚出生,家里困难,茹海棠没有奶,老萧就喂了几只羊挤奶,冬天冷他利用节假日跟山里人挖煤,那手粗燥得跟松树皮了,忌了烟酒,一忌就是十九年,晓棠上了大学一高兴才捡起酒来,可这酒就偏偏夺了他的命!老萧的母亲反对这门亲事,许多年不与茹海棠说话,老萧还是说通了母亲,接纳了她,晓棠也顺利地住进城里的奶奶家读高中。他是多好的人啊!多善良的山里人啊!这辈子最对不起的是老萧了!李文哲有错吗?他那时那么孤独无助,那么孩子气,只有自己的爱温暖那颗同样需要温暖的心,她无怨无悔。那错在哪儿呢?错在我们命运不同啊!一个山里姑娘爱上一个高干子弟,又是一个才华横溢前程锦绣的书生,这就注定了自己一生的错误。活了大半辈子,茹海棠今天才明白一个本来简单的道理:老萧对自己才是真正的爱!刻骨铭心的爱!包容一切的爱!如果有来生,茹海棠还要做萧德军的妻子! 这些天,她想了自己一生的许多事,觉得自己还算对得起老萧,对得起父亲,对得起这片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小山村,对得起伴随她大半生的小海棠林。培养了一个名牌大学的女博士,而且晓棠开始在科研上崭露头角。她不敢指望女儿能给小山村带来什么财富,但她想女儿会给这个养育她的小山村带来好名声。年轻时自己是山里有名的金嗓子,那婉转清脆的歌声给山里人家带来多少欢乐啊!谁家结婚办喜事儿都要拽上老萧两口子,不图老萧是小镇的武装部长,而是请茹海棠唱两嗓子,图个热闹,图个喜庆。老萧走了,也是山里人富了,家家有了电视,才渐渐不唱了,但茹海棠的热情善良留在了山里人的心里。学校的同事和学生都很尊敬这位漂亮的语文老师,不但课讲得好,而且她带的班上每年都有考上旗重点高中的,十几个孩子竟考进了北京名牌大学。她经常接济那些刻苦学习家境贫困的孩子,家里特远的孩子还住在她家里。本来他们有机会搬到城里,她太离不开那熟悉的山里了,太离不开寄托她全部情感的小海棠林了,那不是普通的海棠树,那是她的生命之林啊!她可以与它们对话,与它们交流,就像成了她的身体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虽然寡居生活,但是一点不寂寞,一点也不感到不方便,不说海棠林陪她,就说那些学生们常常不远百里看望她,乡亲们小到给孩子起名大到遇事拿主意都会找到她掂量掂量。俗话说:雁过留声,人过留名。我一个外乡人,一个山里人这辈子还图个什么呀?人活着就是活个人气啊!从父亲,到丈夫,到自己,几十年眨眼功夫,我们就在这远离都市的小山村里,少了争斗,少了喧嚣,平淡了些,但多了那份情,那份爱。如果父亲不下放那个小山村,如果不和萧德军结婚,那可能她会去上大学读硕士读博士,就可能是另一个茹海棠,也可能是个茹志娟式的女作家。人生没有那么多如果,没有那么多的如愿!她感到自己一生就有那么一只看不见的手始终主宰自己,不可能摆脱它,它无所不在啊!是上帝吗?这个世界上本没有上帝,上帝是人自己塑造的。是时代更替社会变迁的巨大的手啊!青春靓丽去了,亲人远去了,只有那苍茫的高原还是那么苍茫,湛蓝的天空还是那么湛蓝,洁白的云朵还是那么洁白,茹海棠不免有些伤感。爸爸、老萧和我,过去的就叫它过去吧,晓棠不正是我们梦想的延续吗?一个青春靓丽的女博士不正是当年那个青春靓丽的茹海棠吗? 这些天,晓棠、文哲、自己三个人的关系就总在脑子里萦绕,心里好苦啊!晓棠要与自己曾经初恋也是一生唯一怀有童贞梦想的人相爱终生,一开始就像锥子扎她的心。俗话说:闺女是妈的小棉袄。这个小棉袄穿了那么多年,茹海棠太熟悉晓棠的秉性了:晓棠太好使性子了,什么事都会较真,不弄个水落石出休想叫她改变注意。要阻止她与李文哲的相爱必须说出那尘封了快三十年的往事,她爸那些年的苦心就全废了,老萧九泉之下有知,是不会原谅自己的,自己又如何面对晓棠那双纯真无邪的目光,自己成了什么?一旦传出去,一生的清白,一生的诚实,一生的口碑,一生的美好还会有吗?那些淳朴率真的山里人怎么看自己?那些充满敬重的目光将会变成不齿和冷漠。告诉李文哲求他断绝与晓棠的关系,晓棠也会一追到底的,李文哲可能出国躲避晓棠。晓棠也可能一辈子不结婚,她的感情陷得太深了,比自己当年还要深,可能她会忧郁终生,会影响她的事业,会影响她一生的幸福。如果李文哲与自己重温初恋,那自己不是拖累人家吗?也不配呀!这不啻于又一个爆炸性新闻,在这所著名的百年大学里三个人如何面对?自己也说不上哪天就走了,可留给他的是又一次打击,留给晓棠的是人生的失望,是巨大的情感黑洞!如果李文哲既不和自己结婚,又不和晓棠结婚,不离开这所学校,晓棠和李文哲之间十分尴尬,两人心里会十分痛苦,也势必影响他们的工作和事业。他们从事的是农业教学科研,都是关乎咱山里人收成的大事业啊!不管李文哲采取什么方式,但有一条不会变,那就是晓棠一定要刨根问底的。晓棠是老萧一生的守望,不为女儿老萧不会乐极生悲的啊!晓棠也是妈的心头肉啊!晓棠啊!妈该怎么办啊?如果死能解决好这个难题,那么我茹海棠会毫无疑义地去死,情愿一千次放弃自己的幸福来换回晓棠的幸福。难道同意你们吗?虽说不是乱伦,但知道隐私也难于启齿。妈这心里就像乱刀子挖,罪孽啊!别人不知道不说不怪,妈知道啊这是妈自己造的孽,无言启齿的债。妈没有脸面对你们,也没脸面对山里人,也没脸面对陪伴大半生的忠实的海棠林! 接到晓棠的信,茹海棠整天栓上大门,不再出去,连学校也不去了,有时一整天不吃不喝。突然老了,头发一下子白了,苍白的脸变得灰白,眼皮松弛了,眼袋也出来了,目光呆滞,看起来挺吓人的。走起路来也不灵便了。她把几十年收藏的书归拢好要送给学校图书室,留给孩子们吧,她已让人捎话给学校派人来取。她到镇上信用社把存折上自己的名字换成了晓棠,还特地照户口本上晓棠的身份证号码写在存折上,用晓棠的生日做了密码。她找出来这些年给晓棠上的寿险证明单。她把存折、寿险单、一个题字的书签用她亲手绣上海棠花的绿手绢包好,把整理好的影集压在上面,又放上两片墨绿的海棠叶,放进箱里。 她走近院子里的小海棠林。那真是一趟小林子啦!有五棵啦!爸爸的、妈妈的、老萧的、小棠的、还有文哲的。如果自己有那天,她相信晓棠会种下第六棵的。她围着小海棠林转了一圈,扶着一根枝条,停住了脚步,眼泪断线似地流,也不擦。那个雨后海棠树下她和文哲一起朗诵《如梦令》的情景就像是眼前,那毕竟是二十九年前了!这小小的海棠林可以见证我们曾有过的那段美好,可以见证我的一片情一片爱。海棠林好像明白了主人的心事,随风发出“沙拉沙拉”的声音,就像说:“是啦!是啦!” 她把凡是能勾起年轻时往事的东西都找出来,有那本李文哲题字的高尔基《母亲》,还有军分区的信封,老萧的小木匣和小木匣里的信与日记,有自己全部的青春照片,还有晓棠寄回来的dna鉴定报告,用一块红布包好。捧到海棠树下,放在挖好的小坑里,倒上山里的小烧酒,点燃了。她坐在树下的小凳上,看着它们不太情愿地燃烧,烟火燎着海棠枝叶和果实,青烟从枝叶间袅袅地飘出来,往事成了过眼烟云。心里记挂了几十年的那两个男人也一同去了,她的心也随这烟云飘散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树下的坑里留下了白色的灰烬,她用土掩埋了。她自己压水,给那些海棠树浇了些水。 她按照自己的愿望把家里的一切都整理了一遍,她确信没有什么了,才感觉自己太累了,想好好地睡一觉,等晓棠回来过中秋节。她明白了她不能告诉晓棠为什么,告诉她没有实际意义了,就让那个秘密跟我入土吧。人生不是所有事情都能说的,有些事情还是一辈子不说的好,留住所爱,留住所想,留住一切美好的吧!她决定一辈子也不见她的女婿,一辈子也不去北京,与院里的海棠树做伴,就老死在这个小山村里。 今天是中秋节,晓棠说肯定到家。早上起来,茹老师精神不错,吃了饭,就叫柱子把家里那把老式大躺椅搬出来,放在院当央。去赶集回来,她把买回的东西收拾干净,把屋子院子收拾利落,就虚掩上门,自己半卧在躺椅上,晒太阳,等女儿回来。 小院里的海棠树红彤彤的,海棠果的脸蛋蛋儿红了,碧绿的海棠叶退居了身后,更衬得海棠果红得妩媚,红得热烈,红得醉人。高原上的阳光毫不吝啬地涂抹在海棠上,发出耀眼的光芒。清爽爽的小风吹过,小海棠林“沙啦啦”地响,淡淡的香气飘荡在小院里。 茹老师此刻什么也不想,就等女儿回来,晚上在海棠树旁赏月。此时,她尽情享受中秋太阳的温暖,身上暖融融的,不一会儿就睡着了,但是永远地睡着了,样子安祥、满足。 第九章 回家 萧晓棠和导师李文哲几天前就来到巴颜塔拉草原的试验基地。这里离萧小棠的老家有一百六十公里,离李文哲下乡那个小山村足有二百公里,而且不是一个方向。工作快结束时,草原工作站同志开车来告诉李文哲系里的电话:美国一所大学要来互访,而且有他就读那所大学的导师。本来这次来,他和萧晓棠约定去看她母亲的,可来不及了,他还要去下乡的那个小山村看看。他向萧晓棠道歉,答应以后去,马上随车走了。 阔别快三十年了,就像昨天发生的一样。地震第二天,他被军分区的车接回了家。对父亲讲了与茹海棠发生的事情,原本以为身为政治部主任的父亲能理解他,同意他留下来,可是父亲一个大耳光煽来,打碎了他的梦!他被父亲关了禁闭,小屋外竟站着两个战士看守他。他知道自己的计划完了,就含泪写了封信,夹在高尔基的《母亲》里,他要送给茹海棠的。结果信被爸爸发现没收了,他也不知道,若干年后父亲把信还给了他。不到一周,他家就随那年大批的转业官兵南下了。那时他怕爸爸,全部按他指引的路走,放弃了与海棠美好的初恋,放弃了他的作家梦报考了农大,从此改变了一生。到北京读大学,他才有了书信自由,为此他一生都不会原谅父亲。一九七七年第一学期,他在北京连给茹海棠寄三封信,可是他只接到盖着大队革委会大印的措辞严厉的一封回信:请你自重!茹海棠已经结婚,不要干扰她的革命家庭。否则,大队革委会要去学校追究责任,建议开除你的学籍。快三十年了,他不敢与任何人提起那段初恋,在海丽面前从没有透露一个字,海丽在,他也不敢来看看她。怕影响她家庭和睦吗?那是借口!是怕影响自己!自己工作忙那更不是理由!列宁说:忘记了过去就是背叛。我是初恋的叛徒,不可饶恕的初恋叛徒!自己是一个不负责任的懦夫,愧对海棠纯真无私的爱啊!自己爱过茹海棠吗?没有,那不是爱!那是自私,那是依赖,那是占有!甚至是兽性!见到茹海棠,好好地道声歉,自己欠她的太多太多,不知道怎样偿还这笔青春的孽债?也不知道她过得怎样?还在那里住吗?孩子多大了?若是上大学,考上考不上,我一定尽全力帮忙,全部费用全包。愿意学我的专业,我一定叫他读研。那二十万的金穗卡留下,就算今生的补偿吧。专车换火车,火车换汽车,赶到他心中那个圣洁的小山村时,是第二天早上。 大队部和知青集体户已改建成养猪场,几乎看不出来了。当年的土坯草房都没有了,清一色的红砖瓦房。他还是顺着那条曾经和茹海棠同撑一把伞的泥泞小道,找到了河边,他没有找到那两间低矮的土坯草房,却看到了那两棵海棠树,在一个砖石墙大院里。村里人都出去做活了,只有老人和小孩子。他走进院见到一位白胡子老爷子,也没有打听到什么,出来时看到一个抱小孩的中年妇女就打听。 这个妇女黑黑胖胖的,说:“你说那个会唱歌的茹海棠呀,我认识。你是谁?” “我是那时知青集体户的知青。” “奥。你是那个小白脸吧?” 李教授脸有点红,山里人说话就是不留情面。他说:“是的。我叫李文哲。” “我猜对了。你忘了上山挑石头了?我就是那个黑丫。”黑脸盘的妇女“嘿嘿”地笑道:“找我,你算找对了。这里好些人家都是后搬来的,海棠家那两间房早置了,换了两家了。” “海棠家什么时候搬走的?” “搬走三十来年了,海棠孩子没生就走了,好像是七七年上秋的时候。” “搬到哪去了?” “可能是北部旗县,具体的没人知道。” “萧德军家里没有亲属在这儿?” “他家是下放户,她爸官复原职,全家搬走了。在咱这没有亲属。” “他们没有回来过?” “没有。一点音信也没有。”黑丫说完就哄哭闹的孩子,说:“媳妇干活去了,我给她带孩子着。奥,不哭不哭。” 李教授拿出好吃的给那孩子。孩子不哭了,吸允着酸奶,不断地咂吧咂吧嘴。李教授心里却生起了酸楚,不禁问起萧德军缘何搬家。 黑丫说:“还不是为你和海棠好过那档子事呀!村里人的吐沫星子快把他们淹死了。好在老萧对海棠好,凡事体谅他,不搬走,叫海棠咋活人呢?” 李文哲羞愧难当,无地自容,把所有的东西都留给了黑丫。自己满腹经纶,却情感苍白呀!他低下头步履阑珊地离开了。 去了村委会,都说不知道,一下子心凉凉的。他又转回来,到了已换海棠树主人的院子,还是那位白胡子老爷子见他,他留下五百元钱,拜托他们家人照顾好那两棵海棠,老人愣愣地半信半疑地应承,钱人家不要,他偷偷地压在树下的石板上。海棠树老了,稀稀拉拉地挂着红果,但还是那样像在绿叶间挂着小红灯笼,那般热烈,那般明亮。他预感到也许这辈子不能再见到茹海棠了,他眼泪流了下来,面对海棠树,深深地三鞠躬。海棠依旧,物是人非。他伤心地离开了小院,头也不回地登上了那座十分熟悉的山梁子。 远处灰蒙蒙的山连着灰蒙蒙的山,灰蒙蒙的梁子贴着灰蒙蒙的梁子,绵延起伏,一望无际,列着队,排着方阵,带着无遮拦的风,喊着号子涌来,似波涛滚滚,又象一幅古旧的风光画轴不断地铺展开,雄浑和壮观掩饰不住空旷和凄清。近处蜿蜒的小河顺山流淌,好像在唱着凄婉的歌,虽然听不见但他能感受到。脚下是一片开始由绿变黄的荞麦,秋风吹来一边倒,发出冷清清的“嚓嚓”声。李教授迈上一个梯田埂,放开喉咙喊: “海棠,我对不起你!” “海棠,我是叛徒,李文哲是罪人!” 山上没有人,那没有了磁性的声音,苍老而嘶哑,随风在山梁上在山谷里回荡。 …… …… 工作一结束,草原工作站给大家带上草原白蘑、奶豆腐、奶油、精美的北京稻乡村月饼一大包,送上车。萧晓棠换乘长途车直奔老家,司机说:山路不好走,得五个小时,傍黑以前到。傍黑和妈一起坐在海棠树边,赏月吃月饼,陪她拉拉家常话,趁妈高兴说说和文哲的婚事,兴许妈就同意了。萧晓棠脸上一副春风沉醉的模样,笑眯眯的,喜滋滋的。随着车的颠簸,她头昏沉起来,渐渐进入了梦乡。 妈妈做了好多好多的菜,有自己最爱吃的葱爆羊肉、南瓜土豆、小鸡炖蘑菇,柱子哥柱子嫂带着儿子毛毛来了,大家热热闹闹地围坐在小圆桌旁,吃菜喝红酒,好香好香啊!圆圆的、大大的月亮挂在又高又阔的天上,银子般的光辉洒落在小院里,那红彤彤的海棠果半明半暗害羞似的窥探人,院落里亮着灯,亮堂堂的。大家乐哈哈地拉着家常,毛毛甜甜地叫着晓棠姑,妈妈笑得合不拢嘴地夹菜给她。不由得不想起苏轼的名句:“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哐”的一声,汽车轱辘被石头颠了一下,萧晓棠不情愿地醒了,擦了嘴角的口水,看看没事,又入梦了。 饭后收拾完,送走柱子哥一家,栓好院门,妈摘了一大襟海棠捧进屋,洗完放在白净净的大盘子里,端到炕沿上。灯光下,海棠果红亮亮黄橙橙的。母女俩坐下来.妈拿起一个海棠果放到晓棠嘴里,看着她问:“知道妈为什么要你们做dna鉴定吗?我知道你一定要问。” 晓棠细细地咂着海棠的酸甜味,认认真真地看着妈回答:“弄不懂。” 妈低头拿海棠,说:“咱山里人有个讲究,结亲男女血缘远福大,所以呀妈利用现代高科技了。” “妈亏你想得出!你还是中学老师呢,思想还是旧,我若是没同学在协和医大多尴尬呀!” “妈为你好啊!谁让妈就你这么一个宝贝女儿呀!” “妈,你同意了?”“妈能拗过你?打小就犟脾气!”妈手指头轻轻地戳着晓棠的脑门儿说。 晓棠抱住妈,亲吻她的额头,撒娇地说:“谁让我是茹老师的女儿呀!” 母女俩开怀地乐了。 朦朦胧胧地听见有人喊她,她睁开眼睛,看见那位卖票的中年男子冲她嚷嚷:“到昭苏川的那个丫头,快到了,还睡!” “啊!谢谢!”昭苏川就是老家那个地名。 “往前挪挪,东西带好,马上下车。”那个中年男子还冲她嚷嚷。 萧晓棠下了车。圆而硕大的太阳像新鲜的蛋黄红彤彤的,紧贴着远处的大山梁上。她家离街上还有一里多路,听到手机响,拿起来要接,有人拽包她一看是柱子哥家的毛毛,还有妈的两个学生来接她,东西放到独轮车上,顺着小路往家走。毛毛无话眼泪含眼圈,两个学生问一句说一句挺严肃的。萧小棠也就不多问,急急地往家走。 远远地就看到那堵夯土墙了,看到夯土墙头伸出的海棠枝杈,看到枝杈上缀满小灯笼似的红果,到家了呀。倏忽,她看到了墙下竖着一排花圈,白色的挽联在秋风中摇曳,扔下东西,撒腿就跑,泪流满面,进了大门就喊:“妈——我回来啦!” 院子里的人很多,忙给她闪出道来。 进了屋门的场景使她惊呆了,她“扑通”一声,跪在母亲的灵前,连磕三个响头,嚎啕大哭,揪心地喊:“妈啊!你为什么不等等女儿?你为什么不留下话就走啊?女儿对不起你啊!” 在场的人无不流下心酸的泪水。还是柱子嫂拉起了她,说:“晓棠妹节哀吧!你还要给来吊唁的人行礼,一会儿镇上领导就来了。” 萧晓棠强咽下哭泣,身体还在一抽一抽地颤抖,柱子嫂给她擦了泪痕,她看见妈的身上盖着绣着粉红色海棠花的白布,和爸爸一样的。她记得爸爸死时,妈妈一起绣的,妈妈也给自己备好了妆老衣服。此时妈妈脸色灰白,没有痛苦,安祥而平和,静静地躺在灵床上。 柱子哥拉她进了东屋,说:“今天中午,我来看茹老师,发现她不好,就叫镇卫生院的大夫来检查,大夫说死于脑溢血。我就给你打手机,不是不在服务区就是不接。” 萧晓棠知道柱子哥把所有事情都张罗停当了,学校来了不少老师和学生帮忙,营子里的人几乎都来了。她的事就是守灵,就是给来人行礼。她充满歉意和感激地望着柱子哥。 本来她要给李文哲打手机的,一想他刚刚从海丽的痛苦里走出来,再也不忍心让他再陷入新的痛苦,就没有打电话。他是多么地爱我啊!我也是多么地爱他呀!痛苦还是我自己承受吧! 晓棠发现院里满满当当的人:老的少的,西服革履的,满身尘土的,有认识的,有不认识的。院外也站了很多人,还有不少车辆:小车、面包、货车、拖拉机、摩托、自行车、独轮车。两天后出殡的场面更是出乎她的意料:人山人海的,没有数的各种车子往东山的昭苏川公墓去。萧晓棠十分感动。妈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山村教师,可有这么多人为她送行,为她流下感伤的泪水。 整理妈的遗物时,晓棠打开那个海棠花手绢包:八万五千元的存款折,二十年养老险单,妈亲手写上祝福话的书签。爸爸妈妈含辛茹苦清贫朴素的一生就像电影一样在脑海里回放,感受到那份沉甸甸的情,体味到那份热辣辣的爱。她打开影集,那上面有晓棠几大年龄段海棠树下的照片,可是就是没有妈妈年轻时的照片,连合影也没有,记得有啊,至少有妈妈年轻时的全家福哇!找遍了地方就是没有!家里的书学校取走了。晓棠只带走了那条海棠花手绢和手绢里的东西,带走了那本影集,还有那两片墨绿的海棠叶,剩下的包括房子都送给柱子哥了,钥匙交给他时说:“今年的海棠不要卖了,大家摘吧,剩的就挂树上吧。那是我妈一生的念性啊!” “嗯那。”柱子哥柱子嫂答应着,鼻子一酸,眼泪流出来。 萧晓棠走到海棠树前,摘下几片碧叶夹进书里,再望望那一片红彤彤的海棠,拉着柱子哥嫂的手,呜喑着说:“替我照看这所老屋,照看海棠树,七七、百日、清明我会回来给我妈上坟的。来年开春,我还要给我妈种一棵海棠树。” 在晚霞的余晖中,她含泪告别了送她的乡亲和学生们,离开了曾养育了她的大山,回北京了。 (全文完)于2006年8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