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少女》 序章 前天才美少女作家 一直以来,我过着羞耻的生活。 咦?是谁曾经说过这样的话? 是艺人?运动选手?还是因为贪污遭逮捕的政治家? 算了,别计较了。 我才刚升上高二,就提什么“一直以来”的,未免太夸张了。不过十四风的我所经历过的事真是惊天动地。就像惊涛骇浪般,搞得我天翻地覆,才短短一年的时间,竟让我觉得自己的人生好像就此结束了。 因为那一年里,我以谜样的天才美少女作家身分红遍全日本,备受瞩目。 事情是发生在我国三那年的春天。 那年我十四风,但马上就要迎接十五风了,是个非常平凡的国中生。有朋友,也有喜欢的女生,日子过得很有趣。像是吃错了药一样,我拿生平写的第一本小说投稿参加文艺杂志的新人奖比赛,没想到竟然以最年轻的小说家身份获得大奖。 故事内容是位女孩以第一人称讲述故事,加上我又用了井上美羽的女孩姓名为笔名,结果杂志社就以为—— “史上最年轻!获得大奖的国中三年级十四岁少女!” “真实的笔触与细腻的感性铺陈,让每位评审赞不绝口!” 这样的字眼大肆宣传。 唉呀,真的觉得很丢脸。 “少女作家比较受欢迎,还是以戴着面具的谜样美少女身分推出吧!” 在编辑部人员的强力劝说下…… (既然戴着面具,怎会知道是美少女?) 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让得奖作品出版,最后竟然成为畅销书,销售量很快就突破一百万本。之后还改编成电影、连续剧,甚至是漫画,成为热门的社会现象。 我吓呆了。 家人也觉得茫然。 “什么,我们家的孩子竟然……他只是个平凡的乖小孩。天啊,这是怎么一回事?什么?版税有上亿日圆!哇噻!是爸爸年收入的二十倍!” 他们惶恐地说着。 搭电车时,可以看到以超大字体印着书名的广告看板挂在车内;一走进书店,就看到附着美丽书腰的作品被摆在收银机前,堆积得像坚固的要塞一样。 “这本书的作者美羽还是个国中生呢!是个怎样的女孩呢?应该很可爱吧?” “听说是贵族的后代,是位千金大小姐,所以才不肯公开真面目。” “一定是从小就在百般呵护中长大,从没拿过比笔还重的东西吧!” “应该是吧!总之”文学少女“这个名词给人的感觉就是——她一定是位清纯美少女。啊!美羽真是太萌了~~~~~~~~好想娶她当新娘~~~~~~~~~” 每当听到这些话语,就会觉得羞愧万分,羞到连呼吸都要停止了。 对不起,请饶了我吧!那只是我一时突发奇想,根本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那是我上课时在笔记本上乱写的东西,结果却阴错阳差得了奖,真的非常过意不去。什么细腻的感性铺陈,根本是胡说八道。那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小男孩无聊时的喃喃自语。这一切都是评审老师们的巧心安排罢了。如果让一位十四岁的女孩犹获得文学奖,一定很有趣吧!这么一来就可以制造话题,也可以刺激不景气低迷的出版业吧!书籍畅销,出版社也会很高兴的,不过就是这样的思维罢了。大家都鬼迷心窍了。我根本就没什么才华,请大家饶了我吧,求求您们。 我怀着想在全国各地低头认错的心情,最后还发生这样的事——因为压力过大导致患上气喘,在学校昏倒被送进医院,还不顾颜面地啜泣哭喊“再也无法写小说了。”后来还拒绝上学,让爸爸、妈妈和妹妹都很担心。 那真是羞耻的一年。 因此,戴着面目的谜样天才美少女作家井上美羽只写了一本书,就从此销声匿迹。我就跟一般的国中生一样,接受高中联考,顺利成为高中生,也因为这样让我认识了真正的“文学少女”——天野远子学姐。 可是,为什么我会再度拾笔写作? 因为那一天,在闪闪发亮的白色木莲花下,我邂逅了远子学姐。 第一章 远子学姐是美食家 “葛里克(paul galico)的小说充满冬天的气息。就像新雪在舌头上悄悄融化般,那股冰凉与虚幻交错的感觉,将心灵洗涤地澄澈清净,那样的美,又带着一股感伤。” 远子学姐翻阅波尔葛里克的短篇集,发出叹息声。 我们所属的圣条学园文艺社就位于四楼校舍的三楼西侧角落。 每当太阳下山,夕阳就会照射进来,整个教室就像流入了蜂蜜似地,被染成一片金黄。 原本当成置物箱使用的厚纸箱被摆在墙角,堆得很高,正中央有张老旧的榉木桌。另外还有两个铁制书架和一个柜子。这些地方都已摆满书籍,其他放不下的旧书还随处堆叠在每个角落。如果发生地震,用书堆成的塔楼一定会倒,然后把我们埋在书堆里,最后窒息而死吧? 在充满旧书与尘埃气味的狭窄教室里,远子学姐屈膝坐在椅子上。 百褶裙里的春光好像就要外泄,但又看不清楚,不过只要她的双脚一动,好像就会完全曝光,那样的姿势确实不雅。 学姐将白皙的脸颊靠在屈起的膝盖上,双手抱膝,用她纤细的手指小心翼翼地翻页。 乌黑的刘海披垂在雪白额头上,长长的发辫从肩膀垂落到腰间。因为肌肤非常白皙,使头发、睫毛和瞳孔更显黑亮。 远子学姐不说话的时候,感觉非常优雅,美得像洋娃娃。 但是…… 远子学姐的纤白手指慢慢撕破书页,接着竟然放进嘴里含着,像山羊般发出呣呣的声音,开始咀嚼起来。 (天啊,她在吃纸……她吃下去了。这副景象看再多次还是觉得很不真实。) 吞下去了。 喉咙发出细微的吞咽声,当学姐将纸张吞下去后,又再撕下一页来吃,原本冷漠的表情瞬间变得充满幸福的感觉,眼角下垂,露出甜美的微笑。 “还是葛里克最美味~~~~~嗯,葛里克啊!他是纽约出生的作家,电影《海神号》、儿童文学《mrs。harris》系列固然有名,但是我认为他最棒的作品是《雪鹅》(the sonw goose)!信在沼泽附近灯塔里的孤独作家拉亚达,与抱着一只受伤白雁现身的少女弗莉丝,两人以宁静哀伤的方式进行心灵沟通!彼此都怀抱着无限深情与体贴之心,但是从不交谈!唉,多么清纯的恋情啊! 你知道吗?心叶,不是什么事都可以聒噪地说出来,真正重要的想法,到死为止都得保存在心底深处唷。闭口忍耐的时候,才能体会哀伤美丽的气氛吧!每次我看到最后的结局,就会大哭一次。葛里克的小说可以冷却发热的心,就像能疗愈人心,最高级的美味冰果冻般。那种润喉滑顺的口感,让人无法招架。《珍妮》和《一片雪》也一定要看!译者则是推荐矢川澄子小姐!“ 我将五十张钉成一垒的原稿用纸摆在凹凸不平的桌子上,使用hb铅笔写下了三个主题的故事。今天的题目是“初恋”、“草莓大福”和“国会议事堂”——总觉得是有些乱七八糟的题目。 我低着头,开始振笔疾书,一边冷静地吐槽了学姐。 “因为远子学姐是妖怪,就算吃了文字以外的食物,也吃不出冰果冻是什么味道,应该无法做比较吧?” 我话才说完,远子学姐便气得鼓动起腮帮子。 “当然可以。我可以用想像力弥补这个缺点。啊!冰果冻的味道,就是那样的滋味。还有,你说我是妖怪,这是歧视用语。我只是个想将这世上的故事或文字全部吞食进去,对文学有着深切且激烈爱意的普通高中生,一个平凡的文学少女。” “我想一般的女高中生不会突然撕书,然后像享用美食般陶醉地吞下去。至少在我这十六年的生涯中,还未听说过有像远子学姐这般稀奇古怪的女高中生。” 远子学姐更生气了,腮帮子胀得更大,大声吼叫着。 “你太过分了!竟然当着女孩子的面说她稀奇古怪,真的很过分!我好伤心。心叶,你明明有着一张好像会替家里的玫瑰花取名为南茜或贝蒂,然后细心呵护养育的温柔长相,却对学姐说出这样的话。” 远子学姐很不满地说着“啊!什么嘛~~”但是马上又调整情绪,砰地一声从椅子上跳下来,露出撒娇的神情,朝我走来。 “算了。我的心就像仙女座大星云般宽广,就算傲慢自大的学弟对我说了一两句不礼貌的话,我也不会放在心上。对了,”点心“做好了吗?” 她真是一条肠子通过底的人,此刻的声调已经变得十分欢愉。如果她是猫,喉咙应该会发出咕隆的声音吧? 就读高三的天野远子学姐是文艺社社长,也是个喜欢吃故事的妖怪。 她会把书页或写在纸上的文字当成水和面包一般,津津有味地吃下去。 一年前,我莫明其妙地被这位扎着麻花辫的文学少女强拉进文艺社。从此以后,只要一放学,她就央求我道“我肚子饿了,快写些东西吧,写嘛……”于是我就胡乱写了一些诗或文章。 现在我已升上高二,时序也进入五月,但文艺社的成员还是只有社长远子学姐跟我两个人。前几天,远子学姐终于按捺不住,因为一直招不到高一新生入社,她将不合时宜的招生宣传单塞给我,对我说: “心叶,这是社长命令。这些就拜托你了!” 我只好硬着头皮,红着脸,站在校门口发传单,但还是没有新社员肯加入。 可能是我注定要跟这位学姐一起继续撑起这个文艺社吧……? 原本已经下定决心,不再写小说的我,为什么会加入文艺社呢?我明明已经对写作这件事感到厌烦了。 这是因为,帮这个奇特的妖怪学姐撰写点心之类的文章已不再是奇怪的工作,再是变得理所当然…… 远子学姐从口袋取出银色码表,凑到我眼前。 “你看,你看,只剩下五分钟。为了尊敬的学姐,请写出超级美味的点心!葛里克的故事内敛沉稳,俐落清爽,所以这一次啊~~~最好是甜美温馨的故事。哀凄的故事固然美丽,不过恋爱小说还是要搭配快乐结局才好。千万不要有主角因白血病或心脏病死亡、搭飞机出事、被草莓大福噎死等情节。” 我想好了。 决定改变路线。 我就来写男主角在国会议室堂前巧遇初恋女友,结果这女子被凭空而隆的草莓大福盒子打到头,不幸意外死亡的故事吧! 远子学姐手托着腮帮子,撑在桌上,对着我微笑。 她乍看之下是个沉稳优雅的美女。但是当她等待正餐或点心时,就会完全露出贪吃鬼的本性,看起来就像个孩子。黑色的瞳孔因期待而闪闪发光。 “呵呵,手写的文章是我的最爱。透过书本阅读鸥外或漱石的文章,是种品尝熟透水果的味道。不过外行人的文章也有着新手生涩清纯的味道与特殊魅力。尤其是手写的文字,就好像用手掌舀起清澈小河流水啜饮般,让人有种沁凉的感觉!还有,又好像含着刚摘下来的番茄或黄瓜一般清爽甜美!虽然有点泥土的味道,但还是超、超、超美味!” 我写的文章是番茄或小黄瓜吗……? 如果我现在告诉她,我就是两年前那位获得新人奖的谜样美少女畅销作家,她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当然,那件事我是一辈子都不会再提的。 “你看,还剩两分钟。进入最后冲刺期,加油。” 远子学姐出声为我加油。她歪着纤细的脖子,双眼上吊,很高兴地仰望着我。 学姐,你想得太美了,我是不会如你所愿的。 就在那个时候。 “对不起!哇啊!” 门打开的同时,听到呯呯的声音,有个人在我眼前跌倒。 跌在地上的女孩,学生服裙子往上掀起,露出印有小熊图案的内裤。 当我还在想,这个人跟我今年才就读小学的妹妹穿同款式的内裤时,她已经边呻吟边站了起来。 可是,她张开的手碰到高处的书堆,所有的书都掉下来,又将她的脸打回地板上。 “啊!” 呯咚! “呜……啊,啊,鼻子……我的鼻子……” 那女孩用手压着鼻子,身体微微发抖,远子学姐见状,赶紧跑了过去。 “心叶,你不准看!” 学姐说完,迅速将那女孩的裙子拉好,可是我早就看到了。而且我也不是看到小熊内裤就会兴奋的特殊癖好者。 “你还好吧?” 远子学姐扶着她的肩膀,想帮她站起来,那女孩依旧蹲卧在地,似乎觉得很丢脸,满脸通红。 “啊,我没事。对不起。我常常跌倒。我的专长就是会无缘无故地跌倒。我已经习惯了,请你们不要在意。” 我想那应该不叫专长吧! “对不起,我是一年二班的竹田千爱。今天有一件超级重要的事要拜托你们,所以才来到文艺社。” 她顶着一头及肩的蓬松发型,个子娇小圆润,看起来就像迷你狮子狗或小型卷毛犬。 难道她想加入文艺社?莫非远子学姐叫我发的传单奏效了? 如果真是那样就好了。有新生加入,我就可以叫她负责为远子学姐做点心。 当我这样期待时,竹田同学双手紧握,以坚定的口吻说: “请你们帮我成就爱情!” 我当场呆住。 “我们可是文艺社耶?” 竹田同学看着我,很用力地点头。 “是的!我看到信箱了。” “信箱……?” 我不懂她在说什么。 “就在中庭角落的树旁,不是有人偷偷在那里摆了一个信箱吗?上面还写着”帮您成就爱情。需要的人请写信来。by文艺社所有成员“,我第一眼看到时简直震撼极了,觉得这是上天在帮我的忙。因为我等不及写信了,所以马上就飞奔过来。” 我愣了一下,但马上就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远子学姐!” 会做这种事情的人,除了学姐之外别无他人。 远子学姐将手搭在竹田同学的肩上,面带笑容。 “嗯,你来得正好。我是社长天野远子。一切就交给我们吧!” 我站起来,在远子学姐身后大叫。 “请等一下,你说我们,是连我也算进去吗?” “当然,所有文艺社的成员要使出浑身解数,当千爱同学的恋爱顾问。” “千爱很谢谢你们!” “这不是在开玩笑吧——我的天!” “不过呢,你要先答应一个条件。” 远子学姐伸手遮住我的嘴巴,以意味深远的表情对千爱同学说: “千爱同学恋情成功那一天,我希望你能将整个经过仔细叙述下来,写成一个爱情报告给我。” “什么?要写报告?我最怕写作文了。” “别担心。只要将发生的事以及你的感受真实地记录下来即可。比起使用各种技巧写成的文章,平常不写文章的人费尽心思所撰写的真实文字,反而更能感动人心!不是像记流水帐般,讲些无聊的经过,而是以写报告的方式记录。还有,不能用电脑打字,一定要用报告用纸或稿纸”亲自手写“。要遵守约定哦!” 远子学姐用她纤细的手指抓着竹田同学的手指,很高兴地打勾勾。 这才是你真正的目的吧? 远子学姐光是靠我写的点心还无法满足嘴馋,因此她才摆了那个恋爱咨询信箱,想从咨询者身上榨取爱情报告。 平常如果有奇怪的想法,一般人都是想想就算了。但是远子学姐一定会付诸实现,这就是她的原则。 因此,一定要看紧这位文学少女。 因为脑子里装的都是文学的东西,远远偏离了现实,只要一个不注意,就不晓得她会做出什么样惊天动地的事,而且还会平白无故地将第三者卷入其中。 “好的,千爱会努力写出很多报告的。” 竹田同学的个性非常率真(如果不是这样,就算看到了那么奇怪的信箱,也不会直接就跑来拜访这个奇怪的文艺社吧),她的双眸闪闪发亮,很热情地抬头望着远子学姐。我想她已经将学姐当成值得信赖的好姐姐了。 远子学姐挺起她那推测应该a罩杯的扁平胸膛,趾高气昂地说: “没问题,我们一定会服务周到。我们是研究古今中外恋爱小说的爱情专家,还是写文章的专家。为了千爱同学,我们会帮你写出最棒的情书。就由这位井上心叶同学负责。” “什么!” 因为远子学姐对于文学美食那种永无止尽的欲望早已让我厌烦,我决定装作什么事都不知道,但听到她这么说,我又被吓到了。 “”本社王牌心叶“会负责帮你写情书,保证会打动你暗恋对象的心。” “远子学姐!你又在胡说八道什么?我从没写过情书啊!” 不过最后我一定还是会被远子学姐捂住嘴,只能一脸不悦地听她安排吧! “”已经写过好几百封情书,堪称恋爱文学专门作家的心叶“也会说交给他就好。心叶曾参加安达太良恋爱文学巡回赛,他可是一路过关斩将,获得最后优胜的强手!” 又在胡说什么?那是连当地居民都没听说过的二流文学巡回赛吧! “哇,好厉害哦!有这么棒的作家为我写情书,我真的很高兴。” 都说了我才不是作家! 不过,我的确当过作家……而且还是畅销书作家……可是!现在的我只是位普通高中生,只是负责为远子学姐制作点心的工人,怎么可能当打手帮人家写情书啊! 可是,就在我想东想西的时候,所有的事都敲定了。 “心叶学长,就拜托你了!” “嗯,绝对没问题。是不是,心叶?” 最后我真的要扮演女生的角色,负责写情书。 备注 竹田同学离开后,远子学姐开始啃食我所写的三个主题故事,露出快要哭出来的表情。 “讨厌,怎么会这样!初恋情人竟被掉落的草莓大福盒子砸死了。我不要!好奇怪的口味。好像豆腐味噌汤里浮现红豆馅一样。呜,我想吐,好难吃唷~~~~~” 第二章 这个世界上最美味的故事(上) 我第一次察觉到自己的异常,就是对我疼爱有加的奶奶去世时。 记得当时奶奶因为心脏病发而必须卧病在床,但每当我到床畔探望她时,她都会摸摸我的头说“你真是个乖孩子。”然后露出满意的表情,将眼睛眯成细线。 可是,我并不像奶奶所想的,是个单纯乖巧的孩子。奶奶那双骨瘦如柴的手、满是皱纹的脸、一头蓬乱的白发、身上散发出来的药臭味,都让我觉得厌恶至极,感觉非常恐怖。 “你真是个乖孩子。” 每次她用沙哑的声音在我耳畔低语时,我就觉得自己好像被人下了符咒般,脖子变僵硬,全身起鸡皮疙瘩。 如果奶奶知道我不是乖孩子,知道我其实很讨厌她,一定会马上站起来,白发像母夜叉一样整个竖起来,双眸冒出红色火光,将我吞下去。我很怕发生这样的事,每天晚上都怕到冒冷汗而失眠。 因此,我更加小心翼翼,不让奶奶看穿我的心,更努力装成乖孩子,每天负责送三餐给奶奶,还帮她擦汗,不辞辛苦地照顾奶奶,甚至会将脸贴在奶奶胸前,向她撒娇说“我最爱奶奶了”,或者是亲吻奶奶的脸颊。 年迈奶奶的双颊肌肤干得跟枯叶一样,还有一股我最讨厌的药味。我很怕奶奶的病会传染给我,每一次都会马上冲进浴室,拼命地漱口、刷牙,最后还把嘴唇弄破,渗出血来。这时我就觉得自己真是个很会说谎的坏小孩,喉咙在发抖,整张脸都热起来了。 有一天,奶奶的身体变得冰冷,再也不会动了。 “你真是个心地善良、乖巧的好孩子。” 奶奶一边自言自语,抚摸着我的头发的手突然垂下去,脸色变得像蜡烛般惨白,可是我一点感觉也没有。我只是抛下气绝的奶奶,独自跑到公园去玩。 我直到傍晚才回家,一进家门,妈妈就紧紧抱着我,告诉我“奶奶死了。”但是当时我的心境就像杳无人迹的森林般,异常宁静。 几天后,就是奶奶举办葬礼的日子。在那段期间,我没有流过一滴眼泪,所以大人们在一旁窃窃私语地说“一定是因为年纪还小,不晓得自己最爱的奶奶已经离开人世,真是可怜的孩子啊!” 当我听到大人这么说时,突然觉得很羞愧,耳朵整个发热,无法抬起脸注视前方。不过这并不是因为奶奶的死让我感到悲伤,而是觉得自己的行为太恶劣了。 从小,我就是那样的个性。 (真是伤脑筋!情书该怎么写?) 隔天课堂上。 我因为生平第一封情书而陷入苦战,一边在笔记本掩饰着的稿纸上打草稿,一边烦恼苦思。 “片岡愁二学长: 冒昧写这封信给你,深感抱歉。 我想你一定会大吃一惊。 我是在今年春天进入圣条学园就读的新生,一年二班的竹田千爱。 千爱的发音是chia。 放学时偶然在弓箭社看到愁二学长射箭的英姿,让我觉得你很棒,爱慕之情也因此油然而生。“ (嗯,不行,语气很僵硬。) “致愁二学长: 你好!这是我第一次写信~~~~~ 我叫竹田千爱。就读一年二班,学号是十一号。巨蟹座b型女孩。 朋友都叫我千爱或小千。 虽然很唐突,但我还是要告诉你,我喜欢上学长了! 哇,好丢脸哦!“ (……这么写的话好像是我比较丢脸,而且会让人觉得很笨。) 我就这样一直红着脸,不晓得重写了几次。 我到底在干嘛啊? 远子学姐还自以为是地这样对我说: “你的文章性感度不足。这是个好机会,你就好好练习吧!你就想像千爱的心情,写出充满恋爱少女甜美清涩情怀的情书。会让人觉得这个世界闪闪发亮,幸福到招架不住,就是那样的感觉。这么一来,收到这封信的人,就会觉得这真是个可爱的女孩,再想到自己被拥有如此美丽心灵的女孩爱慕着,绝对会感动不已。” 真受不了。既然这样,就由远子学姐代为执笔好了。 “我只负责吃。”她大言不惭地这么说,轻轻地笑了。 黑板上画了dna的螺旋图,满头白发的生物老师以念经的语调解释染色体和遗传基因怎样怎样的。 圣条学园是所升学学校,大家都很认真地写笔记,教室里都是老师的说话声,以及大家振笔疾书的沙沙声音。不过,也有人没有认真听课,将双手伸在桌子底下玩手机。 (不过,应该不会有人边听课边写情书吧?因为现在已经不流行写情书了,大家不是都传简讯吗?) 我一意识到自己在上课时写情书这件事,脸上就红得像是火烧。 (不对,不是这样。这不是我的情书,这是竹田同学的情书。喜欢愁二学长的又不是我,是竹田同学啊……啧,我这是在跟谁解释啊!) 那么就照远子学姐的建议。我就试着想像千爱的心情写写看吧! 于是,我的脑海里浮现出因为有心仪对象,满脸喜悦的竹田同学的脸。 ——千爱心仪的对象是片岡愁二学长射箭的英姿。愁二学长双手紧拉着弓,以认真的眼神注视着靶心。在那一瞬间,我的视线就跟空气一样,完全冻结了,再也无法移开。我停下脚步,屏息注视着。 其实,在那之前发生了件不好的事,心情非常失落。 可是,就在看到愁二学长侧脸的那一刻,所有忧愁如同烟消云散般,全部消失不见。当愁二学长射出的箭正中红心时,我的心脏好像也一起被射中了。 接着愁二学长就像小孩子般纯真温柔,露出甜美的微笑。天啊,这是我所见过最棒的笑容!于是我喜欢上愁二学长了。 因为我是运动白痴,无法加入弓箭社,但会经常到练习场偷看愁二学长。我听到社团的人叫他片岡、阿愁或小愁,于是知道了他的名字。平常时候的愁二学长感觉非常随和风趣,跟正经八百的外表不一样,总是喜欢搞笑,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不过,当他射箭时,就会露出认真稳重的表情。没有射箭的时候,完全是谈笑风生,一旦射起箭,表情便会严肃到让人有点害怕,可是,没有射中靶心时,他就会啊地叫了一声,然后腼腆地笑。如果射中靶心,就会像孩子般高兴地跳跃大叫“我射中了。” 愁二学长生射箭时,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呢?我一直想着这个问题,整颗心因此塞满了愁二学长,我想知道更多与愁二学长有关的事,也希望愁二学长能知道有我这个人。 只要一聊到书本,远子学姐就会滔滔不绝说个不停。而竹田同学提到愁二学长时也毫不逊色。 圆鼓鼓的双颊泛着红晕,双眸闪闪发亮,打从心底真正感到喜悦与幸福,兴高采烈地一直谈论着有关愁二学长的事。 大概就是这样吧……竹田同学是多么喜欢愁二学长——我至少也要将这样的感觉确切地表现出来才行。如果我写的情书害竹田同学失恋,我一定会天天作恶梦…… 翻开新的稿纸,我尝试着将竹田同学的心情一点一滴地记录下来。 “希望愁二学长能够认识我。 我想知道更多关于愁二学长的事。 所以,我提起勇气,写了这封信。” …… …… “写好了,这个给你。” 放学后,我将报告用纸折成四折,交给竹田同学。 “我没有打草稿,只是利用午休时间随便写写,不敢保证有多完美就是了……” “哇,谢谢你!” 竹田同学高兴地跳起来,满脸喜悦地收下我写的情书。 “哇,有三张耶!短短的午休时间就能写这么多?真不愧是文艺社的王牌。”“你……你过奖了。” “嘿嘿,我可以念出来吗?” 竹田同学正打算掀开稿纸,我赶紧阻止她。 “哇,不行!不能在这里念!” “有什么关系,我也很想看看到底写了什么。这可是心叶使尽浑身解数写的情书呢!” 远子学姐恶作剧似地笑着,想要走到竹田同学身边偷看情书内容。 我马上站在她们中间。 “不行!绝对不行!” “好啦,我知道了。那么我先走了。我要赶快回家,将心叶深长写的情书重滕一次。我已经买好信笺。是谈谈的粉红色,上面印满了樱花花瓣,很可爱呢!” “嗯,很好!你赶快走吧!” 我拼命地将竹田同学赶回家。 “再见,加油哦!” “好,真是麻烦你们了!” “别忘了写报告哦~~~~~~” “我知道了~~~~~~~” 竹田同学挥舞握着信纸的手,开心地回应着。 途中她又跌倒了,但马上站起来,很不好意思地笑了两声,然后就走了。我则是在一旁胆颤心惊地目送她离去。 “啊,我还是很想看看里面到底写了什么,那可是心叶花了三天时间酝酿出来的情书呢!” 看到远子学姐抱膝坐在椅子上,眯细眼睛望着我,害我的耳朵顿时开始发热。真糟糕,我又被她看穿了。 “不行。如果交给远子学姐,你一定又会想尝尝是什么味道,整个吃进肚子里。” 我故意以嘲讽的语调说,所以远子学姐不高兴地噘起了嘴。 “哼,我才没那么贪吃呢!” 然后她将双颊贴在膝盖上,以恍惚的眼神望着前方。 像猫尾巴的细长麻花辫就从她单薄的肩膀轻轻往下垂落。 “不过,还是情书的感觉最好。那一定是甘甜、诱人的幸福滋味。喂,你觉得世界上最美味的故事是怎样的呢,心叶?” “我也不知道……” 远子学姐微笑着。 “我会认为那是最喜欢的人,用尽心思写给我的情书。因为那可是世界唯一,只属于自己独有的重要宝贝!” 说完,学姐脸上露出有点腼腆的甜美笑容。 “可是这么一来,可能就会因为太珍贵而不敢吞下肚了。嗯,那可真是伤脑筋。世界上最美味的食物就摆在眼前,却不能吃,多痛苦!” 学姐用手指按着额头一脸烦恼的模样实在太有趣了,我忍不住笑出声来。 “那种事是不可能发生的。我敢跟你赌一套夏目漱石全集,你一定忍不了一个晚上就会把情书吞下去的。” “啊,太过分了!你真的很过分。一点都不贴心!” 远子学姐拗着脾气坐在椅子上,转身背对我,直到我后来再写点心文章给她,她的心情才变好。 “气死我了,下次我要在笔记本上写你的名字一千遍,然后将纸撕破,全部吃下肚,我要诅咒你。” “远子学姐,别再耍孩子脾气了!” 隔天午休时间,竹田同学踏着轻快的脚步,来到班上找我。 “请问心叶学长在吗?” 教室里立刻一片哗然。 我赶紧站起身来。 “啊,心叶学长!” 竹田同学朝我挥手,我顿时成为班上同学的注目焦点。 “竹田同学,你过来这里。” 我快速转到走廊角落,来到没有人的地方,问她有什么事,她满脸笑容地看着我。 “我今天早上在上学途中等候愁二学长,已经将心叶学长帮我写的情书交给他了。” “啊,真的吗?” 动作未免太快了。不管从哪方面看,我都是个很不积极的人,所以像她如此有行动力的人,我真的很佩服。 “当时我的心脏都快跳出来了。我对愁二学长说”请你一定要看。“然后就交给他,接着拔腿就跑了。后来朋友的声音、老师的声音,我全都听不见。愁二学长应该已经看过了吧,他会怎么想,现在我满脑子都在想这些问题。” “后来怎么样?”我忍不住紧握着冒汗的双手。 “觉得胸口很涨,便当也吃不下,就到弓箭社练习场,结果发现愁二学长就在那里……” “然后呢?” 竹田高兴得满脸通红,比出胜利手势。 “他很高兴地对我说,谢谢我写信给他!他说虽然没办法立刻跟我交往,但是可以先以学长、学妹的身份轻松地相处看看。” “这样不是很好吗?” 我也跟竹田同学一样,觉得心脏都快跳出来了。 “是的!愁二学长说他生平第一次收到这么可爱的信,非常高兴。这一切都要感谢心叶学长。你真不愧是安达太良恋爱文学巡回赛的最后优胜者!” “哈哈哈,我只是利用午休时间随便写罢了。” “不,愁二学长看了信以后,整个人变得活力焕发。所以,我答应他,以后每天都会写信给他。” “什么?” 我忍不住叫出来。 每天写信……? “心叶学长,这次真的要拜托你了。利用午休时间就可以写出那么棒的情书,我想你绝对没问题的。” 她用充满信赖与尊敬的语气说,同时双手紧紧握着我的手。 隔天第一节下课时,竹田同学就跑到我的班上。 “心叶学长,早安!昨天的信愁二学长也好喜欢。心叶学长真的很厉害,简直就是天才,你未来绝对会是个大作家。” “哈、哈哈……你过奖了。来,这是今天的信。” “哇,谢谢你。下一堂是数学课,我会找时间塍信。希望愁二学长会喜欢。” “是啊……” 我的笑容有点勉强。 远子学姐嘿嘿地笑着说我是自作自受。 “这么一来,你就得奉陪千爱到最后了吧,大文豪?” 学姐一手拿着文库本,盘坐在椅子上,用她那双澄澈的黑色眼眸斜看着我。 她手上的是美国作家费滋杰罗的《大亨小传》。 “真要算起来,一开始不是学姐你硬把我塞给竹田同学吗?在学校后院非法架设那种奇怪信箱的明明就是你吧?” “我没有硬把你塞给千爱,我只是向她推荐你。我只是说”如果是心叶,一定能为你写出很棒的情书,他会亲自跟你讨论的。“还有……” 学姐将瘦弱的身躯往前倾,椅子发出吱吱声响,她鲜红的嘴唇露出微笑的形状。 “说什么利用午休时间随手写写,那可不是我说的,是你自己吧?” “哼!” 我无话可说了。远子学姐表情陶醉地闭上眼睛。 “啊,千爱的恋爱应该很顺利吧!千爱会写出什么样的报告呢?应该是就像涂满了鲜奶油的草莓蛋糕吧?还是加了少许柳橙酒,有点酸酸甜甜的巧克力?在松绵的海绵蛋糕上涂满蛋奶酱的千层糕口味也不错。” 她满脑子又在想甜点的事。可能想着想着肚子饿了吧?学姐又将《大亨小传》撕破,开始吃了起来。 “呖!真好吃。费滋杰罗写的文章味道豪华极了。虚饰、荣光,以及热情舞动的的华尔兹,就好像在派对中品尝光亮的鱼子酱和香槟酒般。放进嘴里,用牙齿一咬,纤细的薄膜就破掉了,洋溢着香气的液体就在舌头上转动。真想以我真诚的心意,为主角盖茨比加油。” 那个男主角盖茨比的旧情人黛西是有夫之妇,他不是被她甩了很多次,最后对爱情感到破灭吗?怎么会是豪华美味?应该是充满哀愁才对吧……算了,每个人的文学感受都不一样…… “啊!” 远子学姐突然大叫,声音听起来像是世界末日到了似的。 接着她双眉下垂,苦着一张脸。 “怎么办,这本书是向图书馆借来的,我竟然把它吃掉了~~~~” 在我陪着远子学姐到图书馆道歉,说书本“不小心摔倒所以破了”(远子学姐说一个人去很丢脸,硬要我陪她)的隔天。竹田同学也跟往常一样,跑到教室找我。 “你跟愁二学长进展如何?还没谈过要开始交往的话题吗?” 我们走出教室,站在走廊上说话。 “哇,想不到你会担心我,真的很谢谢你。心叶学长真的好体贴哦!” 我脸红了,不,不是那样的……因为我不想再写信了,所以希望他们赶快变成男女朋友,就不用再写信了…… “其实,因为有心叶学长帮我写信,我和愁二学长的距离更近了,现在就只差那么一步,我有预感这段恋情会成功。” “是吗?那你就要主动推他一把啊!” 我鼓励着她。竹田同学也深有同感,点头如捣蒜。 “是的,我会催促他。我也遵守约定,开始在写报告了,你看!” 说完,她很高兴地将抱在胸前的笔记本秀给我看。那本笔记本的尺寸大约只有教科书的一半大小,封面印着一只黄色小鸭。虽然她说自己的文笔不好,但现在却觉得她冲劲十足。 “虽然有点不好意思,不过记录喜欢的人所发生的事真的很快乐。不过,如果就这样直接让学长看,你一定会觉得我老是在写些无聊的事。因此我还要重看一次,重新塍稿。” “对了,照这冲劲看来,说不定以后你可以自己写情书了?” 竹田同学用笔记本遮着脸,直摇头。 “不行,那太丢脸了。可是,你说得也没错,我的确很想亲手写信给愁二学长。不过在那之前,还是要拜托心叶学长帮忙。” 唉,我还要继续当情书代笔人吗? 就在那时,竹田同学突然以不安的眼神看着我。 从笔记本边露出的脸蛋好像突然失去了自信。 “嗯……我是不是让你觉得困扰?” 我暗自一惊。 “怎么会?才没有这种事呢!我可是很乐意为你写情书的唷,哈哈哈。” 最后还是口是心非了。 听到我这么说,竹田同学又露出纯真的笑容。 “太好了!那么,明天也要拜托你哦!” 她又恢复活力,挥舞着双手,好像又要跌倒般,很高兴地离去。 唉,我真是个伪善者。 当我垂头丧气地回到教室时,男心理学纷纷嘲讽我“女朋友天天来看你哦”、“这么快就钓到高一新生,看不出来你这么行耶”。 “什么嘛,事情才不是你们想的那样啦!” 我边笑边试着转移话题。 我不希望行事太过张扬,引起别人反感。因为太突出而要背负多余的风险,这种事我也敬谢不敏。就算是天上掉下了礼物,我也没有洒脱到会理所当然地厚着脸皮收下,我只是个平凡人。 当我回到座位,感觉到有人在瞪我。回头一看,真的有位女同学在瞪我。 她是琴吹七濑。 她的头发染成咖啡色,显得十分与众不同。五官立体鲜明,长得就像都会区的摩登少女,拥有直言不讳的个性,在班上是个颇为抢眼的女同学。 常听男同学这么形容她——琴吹啊,虽然脾气不太好,不过长得满正的。 她好像不喜欢我。我之所以会这么想,是因为自从四月跟她同班以来,她总是以冷冷的眼光看着我。 我不记得自己犯了什么错,要让她气到瞪我。啊,对了,昨天…… 我在发呆的时候,琴吹同学板着脸向我走来。她伸出右手,语气粗鲁地对我说: “给我四百六十圆。” “什么?” “昨天”不小心摔倒所以破了“的那本书的赔偿金。学校不是有规定吗?如果将借来的书本弄丢或破损,必须予以赔偿。” “可是,昨天你不是说没关系吗?” 昨天我陪远子学姐到图书馆致歉时,坐在柜台的竟然是琴吹同学。 我在心里暗自叫苦,为什么偏偏是琴吹同学当班,这下子事情便不是那么轻易就能解决了,虽然琴吹同学当时也是板着脸,态度不太和蔼,但是她说: “你不是故意弄破它,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以后请小心一点。” 很干脆地就放过学姐一马。 可是现在为什么还要讨这四百六十圆?而且还是跟我要?弄破书的人(不,应该说是把书吃下去的人)是远子学姐啊! 我才说完,琴吹同学就挑起双眉,凶巴巴地对我说: “我总不能向那位天野学姐要赔偿金吧?她可是图书馆的大户,书摆在哪里,她知道得比馆长老师还清楚。而且很多图书委员都受到她的照顾。我还是高一时,不晓得书摆在哪里,很伤脑筋,多亏天野学姐帮忙。所以,井上,你要帮学姐付钱。” “嗯——琴吹同学,你不觉得这样很奇怪吗?” “一点也不会。”(语气斩钉截铁。) 哇,回答得真快。我不喜欢跟人起争执,只好取出皮夹,将五百圆硬币放到琴吹同学的手上,然后对她深深一鞠躬。 “这次我们的社长给你添麻烦了。” 琴吹同学紧握五百圆铜板,嘴巴嘟得很高。 “待会找你钱。如果你将这件事告诉天野学姐,小心我揍你。” 这是什么世界?为什么我一定要帮远子学姐擦屁股,收烂摊子? 我心想应该没事了,但琴吹同学依旧站在原地,瞪着我。 “……喂,最近常有一年级的学妹来找你,你跟她在交往吗?” “你是说竹田同学吗?我们没有在交往啊!” “是吗?那个学妹也是图书委员,我认识她。她看起来就像个傻女孩,很像那种有恋童癖的人会喜欢的对象。你们真的没交往?” 恋童癖的人会喜欢的对象……这么说太过分了吧?就算我现在反驳她,也只会让她更生气,所以我笑着对她说: “我是受远子学姐所托,担任竹田同学的咨询老师。” 说完,琴吹同学的眉毛挑得更高,一脸怒相。 啊,又怎么啦?我是不是又说错话了? 琴吹同学吸了一口气,以冷冷的眼神看着我。 “算了……你跟谁交往都不关我的事。不过,既然你们没有交往,就不需要刻意带她到走廊或没人的地方讲话,这样只会题解让人起疑。” 她吐出这番不逊之言后,就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第二章 这个世界上最美味的故事(下) 接下来是日本史课。我将黑板上的文字塍抄在笔记本上,但脑子里依旧在想,我一定要赶快凑合竹田同学和愁二学长才行哪…… 被琴吹同学用那种带刺的语气说了这些话,真的让我很难受。 啊啊,该怎么办才好呢?要不要干脆帮竹田同学写封超级热情的信呢…… 原本晴朗的天空突然乌云密布,水滴开始布满整片窗户玻璃。 (下雨了……我应该是把伞放在文艺社的柜子里吧……?) 年纪越大,越觉得自己与他人的想法之间的差异与隔阂也越来越大。其他人觉得高兴越悲伤的事,我却一点感受也没有,连小趾尖都无法产生共鸣。 为什么人会觉得高兴? 为什么人会觉得哀伤? 在运动会或球赛上,大家情绪激动地为队友加油的时候,还有同学要转校了,大家依依不舍送行的时候,我都像是个言路不通的外国人,站在人群当中,浑身觉得很不对劲。瑟缩着身子,下腹部也开始绞痛起来。身边的人喋喋不休地在说话,我却完全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有一天,班上养的兔子嘴里被塞进点燃的烟火,死得非常凄惨,大家都伤心地放声大哭,我觉得心神极度不安宁,一直看着自己的脚尖,全身扭捏地缩成一团。 为什么对于兔子的死,我一点都不觉得悲伤? 我试着回想兔子生前的可爱模样,以及它柔软的体毛,努力培养悲伤情绪,但是心里依旧是一片空白,根本就无法挤出一滴眼泪。偷偷环顾四周,只有我一个人没哭。 那时,我觉得自己整个脖子都变红了,还开始耳鸣,感到极度羞愧与恐惧。 为什么?为什么大家都在哭?啊啊,我实在是不明白。可是,大家都在哭,如果只有我一脸平静,一定会被认为很奇怪,所以我一定要想办法让自己哭。可是脸部僵硬根本就哭不出来。我的脸颊在发热。如果让人发现我是假哭,该怎么办?我绝对不能把头抬起来。只好低着头,一脸忧郁表情。啊啊,这次大家又笑成一团了。到底有什么好笑的?我真的不知道。可是,如果没有跟大家一样,一定会被当作怪胎,就交不到朋友了。 现在要笑。笑吧。笑吧。不,哭吧,哭吧。不是,应该要笑,一定要笑才行。 啊,这么理所当然的事,我却办不到。我真是个奇怪的人,真是个怪胎。 因为无法跟大家有相同的感受,我的体内有一股像是胃都要绞起来似的羞耻感与恐惧感油然而生。如果让大家知道这种事,大家一定会对我投注冷冷的眼光吧?觉得自己就像白羊群中那只最不协调的黑羊。 无法跟同伴一起感到喜悦、一起感受悲伤、吃相同的食物,同伴们内心的感动——爱情、温柔、体贴等等情意都无法理解的悲伤黑羊能做的事,就是对着身上的黑色毛皮撒上白粉,假装自己也是一只白羊。 如果同伴们知道我是只道地的黑羊,会不会用羊角刺我?用羊蹄踩我?希望这件事不会曝光,千万别曝光。 每当雨滴打下来,每当风吹过来,撒在身上的白粉是不是会脱落?会不会有人大叫说“原来它是只黑羊?”我好恐惧,内心无法获得片刻的安宁。但是除了这样做,我实在想不出别的方法。 在双亲、老师和同学面前,我拼命装出很有礼貌的样子,拼命地耍宝,只为了博取大家的欢心。啊啊,真希望永远不会有人发现我是个不懂人心的妖怪。希望可以伪装成愚蠢笨拙的人,让大家笑着、同情着、原谅着,就这样继续活下去。 所以,现在的我依旧戴着面具、继续扮演小丑这个角色。 “哇,真的下大雨了。” 现在是放学时间,我走在昏暗的走廊。 明明还不是很晚,窗外的天空却是暗的,天空乌云密布。射向地面的尖锐雨箭,发出冷冷的声响。 空气是潮湿的,也有股寒意。 “不是说降雨机率只有百分之五十吗?” 希望文艺社柜子里的伞还在。 上星期下雨时,我打开柜子,本来应该摆在里面的伞竟然不见了。 “啊,对不起,上星期下雨那一天,我借了你的伞,可是忘记再摆回去了。” 远子学姐若无其事地说着。 然后我们两个只好淋雨回家。 “借了伞请记得放回去啦!” “好啦!可是,在雨中这样跑着,不是很有青春的感觉吗?” (学姐那个人,老是把别人的东西当成自己的东西,自己的东西还是她自己的……) 难道她是胖虎吗?这也就是我会加入文艺社的原因吧? (唔……这真是个无解的谜题。) 今天我是值日生。做好导师吩咐的事情后,才发现时间已经很晚了。远子学姐现在一定敲着椅子,不停地说“肚子好饿”吧?社团教室里有很多旧书,但是保存状态不是很好。 “这些过期的书,可是会吃坏肚子的。” 远子学姐这样说过。 “不过呢,如果是妥善保存的旧书,它的味道一定就跟熟成的法国松露或葡萄酒般一样美味吧?啊,光是想像就要流口水了。还有,在文学纪念馆展示的夏目漱石、森鸥外、武者小路的亲笔手稿!我想世上再也找不到像那样美味的东西了!就算会吃坏肚子也无所谓,不知道能不能尝一口看看呢!” 说那段话时,学姐的表情很严肃。我忍不住担心起,哪天远子学姐说不定真的会潜入文学纪念馆里偷东西。 “啊,糟了,古典文学课本忘记带回家了。” 教古典文学的三枝老师很严格。明天有课,得先在家里预习。 没办法,只好折回教室。 可能是因为下雨的关系吧?走廊上没半个人影,非常安静。 当我正要推开门的时候,听到教室里面有声音。好像是女同学们还留在里面聊天吧! 因为教室里都是女生,我还在犹豫是否该走进去的时候,就刚好听到她们谈话的内容。 “什么?绘里也喜欢芥川?真的吗?” “哇,小森不是也喜欢芥川吗?那你们是情敌了。” “等一下。我也喜欢芥川,我觉得他人很好。” “天啊!连美纪也是?那就有三个人啰?” 她们好像在聊喜欢的男生。 这位芥川并不是大文豪芥川龙之介,而是我们班上一位长得最高、沉默寡言的同学。他看起来很斯文,一副聪明样,光看外形就知道他很有女人缘。 不过,这下问题大了。照这个气氛看来,我越来越难走进去了。 “太好了,我喜欢的是广崎。我没有情敌。” “什么?铃乃你喜欢广崎?” “嘿嘿嘿,我对那种小弟弟最无法招架了。其实下周六,我们两人约好要去看海豚表演。” “耶!” “什么时候开始交往的?” “才刚换班一个月。你的动作未免太快了吧!” “我跟芥川的关系顶多只是说”早安“、”再见“而已。真可恶,铃乃!下次大减价时,你要请我吃冰淇淋!” “我也要!我也要!不是单球,要请双球的唷!” “哇,我得买约会时要穿的衣服,这个月很穷,只准点五十圆的冰淇淋。” 耳边传来女同学们的笑声,她们好像聊得很起劲。 算了……先去社团,待会再过来拿书好了。 “接下来轮到七濑了。” “没错,大家都坦白了,你也要对我们坦白。” 七濑?难道是琴吹同学?琴吹同学现在也在教室里。 “莫非七濑喜欢芥川?” “哇,拜托千万不要。七濑是个大美人,我绝对无法赢你的。” “我啊……”从门的那一端,传来琴吹同学的声音。 虽然知道偷听人家说话是不好的行为,但是我很想知道那个又毒舌又骄傲的琴吹同学到底喜欢谁。我不禁屏住气息,仔细凝听。 “我没有喜欢的人。可是,却有个讨厌的人……” “什么?是谁?” “井上心叶。” 琴吹同学口齿清晰地说出了我的名字。 我的脑子瞬间一片空白,无法思考。接着感觉整个头在发热。 “为什么?井上同学人很好,不是那种会让人讨厌的人啊!” “没错,你不觉得他就像空气一样人畜无害吗?” “虽然个性呆板,不是很出色,不过,如果仔细瞧的话,长得还满可爱的。” “没错,说话语气很温柔,总面带微笑。” 突然,琴吹同学以严厉的口吻说: “就是那样才让我觉得恶心。老是露出那种虚伪的笑容。完全搞不懂他在想什么,看了就讨厌。” 我的脸颊到耳朵都在发热,连手也发抖,喉咙也开始痛起来。 为什么要那样说我?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但是在众人面前,需要用如此轻蔑的语气说我吗? 虽然我很想逃离现场,但是因为自尊心作祟,我伸手推开教室的门。当我走进去时,女同学全都回头看着我。 我假装什么都没有听到的样子,眼睛瞪得很大。 “啊?你们还没回家啊?对不起,是不是打扰到你们了?” 女同学的双眸露出慌乱的视线。我快步走向自己的书桌,取出古典文学课本,放进书包里。 “我忘了带课本回家。明天还有古典文学课呢!” 琴吹同学满脸通红地蹬着我。我故意看着她,拼命地挤出笑容。 “我走了,大家再见。” 女同学赶紧对我说“再、再见!” 只有琴吹同学一个人鼓着腮帮子,紧闭着嘴,一直瞪着我。 (我觉得好不甘心,好丢脸。) 在潮湿昏暗的走廊上,我怀抱着凄惨的心情往前走。 (老是露出那种虚伪的笑容满面?完全搞不懂他在想什么,看了就讨厌?) 比起那种我行我素,老喜欢跟人吵嘴,为了表达自己的想法而老是破坏气氛的人,静静笑着配合他人还比较好吧! 有些时候也只能这样做吧。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要说这样的我很恶心? (我并不是天生喜欢那样傻笑啊!) 有个灼热的物体从喉咙窜升,让我忍不住大叫。(我以前不是那样的,以前的我……) ——心叶真的笑得很开心呢! ——而且,心情不好的时候,生气的时候,焦躁不安的时候,也会马上表现出来,你还真容易看穿呢!就像小狗般单纯可爱。 太过分了,我才不是小狗咧!当我这样反驳时,她就发出铃铛般悦耳的声音,掩嘴而笑。 ——你看你,又鼓起腮帮子了。你真的是很容易看透。不过,我就是喜欢你这一点。只要有心叶在我身边,我就觉得安心。 (我念国中的时候,可是有喜欢的女生呢!我也跟大家一样谈过恋爱啊!) 只要听到她的声音,就会心跳加速。她对我说的每句话,全是上天赐给我的珍宝。我小心翼翼地埋藏在心中,每晚睡觉前,就会一直取出来凝望。 只要这样,就觉得每天都很幸福,脸上经常挂着笑容。 可是,我的恋情就跟《大亨小传》的盖茨比一样,最后落个悲惨的结局,然后我开始变得会说谎。 我很努力地把“人类”这个角色扮演得很好。 周遭的人都说我开朗乐观、和蔼可亲。 别人贬抑我或嘲笑我,我都不在乎,反而感到安心。但是如果有人说我和蔼可亲,我的胃就会开始抽痛,感觉很不舒服。 渴望别人认为我是好人时,我就会耍宝惹大家笑,或是假装喜欢小狗,其实当时我羞愧得像是脸颊有火在烧。 为什么会这么说?因为这一切都是假的,都是我在伪装。因为我并非如人们所说,是个和蔼可亲的人。这一切都是我使出的诈术罢了。 所以每次有人说我和蔼可亲时,我就有股冲动想要大叫,甚至想要拿刀切腹自杀。 狗并不晓得我的内心是如此纠葛、复杂,只要我摸摸它的头,它就会拼命摇尾巴高兴地靠过来。它一定以为我是个和蔼可亲的人类吧? 告诉过我她喜欢我的那个女孩子,也像狗一样单纯。 她是个天真无邪,个性开朗的女孩,总是开心地笑,就像个孩子。 如果我也能像她那样,该有多好。 可是,我也憎恨着那样温驯单纯的她。 远子学姐将穿着短袜的双脚跨在椅子上,听着外面的雨声,双手翻阅书本阅读。 今天她的餐点就是有着豪华厚皮封面的《伊利亚特》。这是伟大的盲眼诗人荷马描述特洛伊木马屠城战役的叙事诗。 像猫尾巴般的黑亮麻花辫由肩部垂到腰部,纤长整齐的睫毛淡影落在瞳孔上。瘦削的食指拨弄着嘴唇,这是远子学姐看书时会出现的怪癖。有时她还会将指尖放进嘴里含着。 雨水打湿了满是灰尘污垢的窗户玻璃。今天看不到夕阳的光辉。 我停下正在写文章的手,对学姐问道: “远子学姐,你有喜欢的人吗?” “什么?你说什么?” 当学姐专心看书时,往往都听不到四周的声音。 “嗯,你的点心写好了吗?” 突然学姐的脸上露出一抹光辉。只有这件事,才会让专心看书的学姐分神,这就是远子学姐的物质。 “我是问你,有没有喜欢的人?” “当然有。嗯,像是葛里克、狄更斯、德曼、史坦达尔、查赫夫、莎士比亚、欧克特、蒙哥马利、法颂、林德葛连、马克拉可兰、卡兰德、乔丹、井原西鹤、夏目漱石、森鸥外、宫泽贤治、木村裕一先生都是我喜欢的人,还有还有……” 看学姐说着说着又快流口水的样子,我赶紧打断她的话。 “我不是说你喜欢的食物。还有,卡兰德、乔丹是谁啊?篮球选手吗?” “讨厌,你不晓得芭芭拉卡兰德、佩妮乔丹吗?她们都是知名的浪漫文学作家。卡兰德的《爱火燎原》这本书你一定要看,内容是位美国石油大王的女儿隐藏自己的身份,跟一位多金帅哥坠入情网的故事。乔丹的《silver》也是曾经被改编成漫画的名著,这本书我也大力推荐。一位锷洁拉蒂的纯真少女,遭所爱的人背叛,大受打击,一夜之间黑发变成银发。所以,她决定向那个男人复仇。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找英俊的家庭教师帮她上爱情课,那是充满浓浓爱意的课程。这位家庭教师真的很性感,完美到无可挑剔。” 糟了,离主题越来越远了。 “我知道,你不用再说了。我不是问你那个……远子学姐,你谈过恋爱吗?” “什么?” 远子学姐歪着脖子,一脸茫然。 “鲤鱼?”(注:日文的“恋”发音和“鲤”一样,都是koi。) “不是吃的鲤鱼。是love的恋爱。l、o、v、e。” “如果你是问我谈恋爱,我随时都在谈恋爱。” “我不是问你跟哪些食物谈恋爱,我是问你曾经跟人谈过恋爱吗?” 不晓得为什么,觉得好累。就算心情再不好,会想要跟这个人讨论爱情话题的我还真是个大笨蛋。 当我问完,远子学姐突然注视远方,静静地微笑着。 这是怎么回事?现场气氛就像正在播放冷硬派电影主题曲,非常沉重严肃。莫非远子学姐曾有过痛苦的恋爱经验?“我啊……我是恋爱大凶星。” “什么?那是什么意思?” 虽然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但还是被吓到了,忍不住提高嗓门说话。 远子学姐望着被雨水冲湿的窗户,露出虚无飘渺的眼神,以哀伤的语调娓娓道来。 “今年年初,我去找新宿之母占卜恋爱运。结果她说,我一出生就是恋爱大凶的命,就算谈恋爱,百分百会破局。所以她叫我别去想爱情的事,将心思摆在学业与兴趣方面。” “你说的新宿之母,难道是在伊势丹百货公司角落摆摊,经常有很多人排队等算命的那位占卜师吗?你也去排队啦?” “是啊,而且那天还下雪,街道上白茫茫一片,冷死了。” “你为什么刻意挑下雪天去排队?” “我以为若是下雪天,应该不会有人去排队。不过也幸好是下雪天,我只等半小时就轮到了。” 我又开始头痛了。 “你那么想让新宿之母帮你算命吗?” “因为我是女孩子嘛!当然很在意恋爱运了。结果竟然是恋爱大凶星……运势超烂。不过,老师说七年后厄运就会结束,就可以邂逅真命天子。” 总是一脸冷漠表情的远子学姐,很难得地变得很开朗,还探出身子对我说: “老师预言说,七年后的夏天,在嘴里衔着鲑鱼的熊面前,我会跟一位围着白色围巾的男子附入情网,他就是我的真命天子,她说我的爱情线很短,一生只有这次机会,鼓励我要好好把握。不过我还是觉得遗憾,毕竟要等七年才能谈恋爱。” “为什么那个男人会在夏天围围巾?还有,如果你们站在熊的面前谈恋爱,搞不好会被熊吃了。” 远子学姐听我这么说,又气得鼓起腮帮子。 “心叶真是没有梦想。” “是远子学姐太会作梦了吧!” “所以我是文学少女啊!” “请不要拿这个当所有事情的借口。好了,不聊了。打断你看书的时间,对不起。” 远子学姐的脸上浮现困惑的表情。 “不对哦……心叶,你是不是有事?” “没事……” “难道你有喜欢的人了……?” 我赶紧将脸移开。 雨水打在窗户玻璃上,发出啪哒的声音。 “我没有喜欢的人,什么都没有。这样最好了……” 不会发生任何事。 不会喜欢任何人。 没有痛苦、悲伤与绝望,只是平凡安稳地活下去。 每天我都是这样祈祷着。 我想,我一定一辈子都不会谈恋爱了。 “……” 远子学姐不发一语,只是默默看着我。 一年前,远子学姐硬要拉我进文艺社时,也曾经流露出这样的悲伤表情。我一边想着那样的远子学姐竟然也会有这种表情,内心充满了又羞愧又抱歉的感觉。 “对不起,今天我想先回家。” 我受不了这样的沉默气氛,于是将写好的文章摆在桌上,站了起来。 打开生锈的柜子,应该摆在里面的伞,果然不见踪影。 “给你!” 远子学姐笑着,递给我一把浅紫色的折伞。 “你的伞被我借走了。今天你就撑这把伞吧!” “为什么呢?远子学姐。” “没什么,我只是想拿长伞。” “……是这样吗?那么,我就借用你这把伞了。” “嗯,明天见,bye bye!” 学姐脸上依旧挂着笑容,对我挥手说再见。 走下楼梯,撑开雨伞,啪地一声,一朵紫霞花就在灰蒙蒙的雨中盛开。 紫色是远子学姐喜欢的颜色。我常看她随身携带像这种浅紫色的手帕或自动铅笔。 “雨……好像不会停。” 我撑着伞,一边站在原地不动。 一定是只有一把伞吧! 我知道远子学姐是在对我说谎。 升上高中后,面对班上同学时,我总是戴着面具,刻意与他们保持距离,就算对他们笑,也不是真的在笑。当琴吹同学指出我这个痛处时,尽管觉得很可悲,但是面对远子学姐的时候,我却总能表现出真正的我来。 每次看到远子学姐一脸困惑或悲伤的表情,心里就会想,就算是伪装也好,应该要对她露出笑容满面。可是在她面前,我就是无法顺利地转换语气和表情,真是太差劲了。 该怎么办才好?该如何才能提升自己的说谎本领? 说谎本领提升后,就不会再让彼此受伤了吧? 我望着滴下来的冰冷雨水,心想远子学姐不知道还要等多久才能回家? 校舍的另一个有位穿着制服的女生走出来。 (是竹田同学。) 她也看到我了,停下了脚步。 她吸了一口气,眼睛瞪得很大。 然后以沙哑的声音叫着“愁二学长……” 发生了什么事? 接下来,竹田同学蹲下身子,哭了。 “怎么了,竹田同学?” 竹田同学没有回答,而是将她湿答答的身体和脸贴在我身上,将她的手绕过我的背后呜咽地哭泣着。她看起来很痛苦的样子,双眼紧闭,泪水不断流下。 我手上拿着伞和书包,没办法抱她。而且,我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根本不晓得该怎么办才好。愁二学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正当我准备问她时。 “小千!” 一位年纪与我相仿的少年在叫她。 趴在我胸前的竹田同学身体突然震了一下。 “小千?” 声音是从竹田同学刚刚走过来的方向传来的,声音越来越近。那声音听起来充满困惑。突然竹田同学抓着我的手。 “竹、竹田同学……等一下。” 竹田同学紧咬着牙,一脸惊吓的表情,抓着我的手往前走。 “竹田同学,”小千“是不是在叫你?那个人是不是在找你?” “不行,不能让他找到。” 竹田同学语带胆怯地说,就这样把我抓进校舍里。 进去校舍那一刻,我看到一位撑着深蓝色雨伞的男孩四处张望地朝我们走来。可是因为时间太短了,我看不到他的脸,无法确认他的身份。 当我们走到中庭走廊时,竹田同学总算放开我的手,然后又蹲下去,双肩颤抖着,又哭了出来。 我对那个女孩说,可以交往看看。 那个女孩就像小狗般,露出纯真的笑容。 那个女孩对我是百分百信赖,将她自己交给了我。 她是只单纯无邪、心地善良、个性开朗,深受神喜爱的白羊。 像这样的女孩,让我嫉妒又讨厌,同时也对她的纯真产生无法抑止的憧憬感觉。 或者、也许,这样的女孩,可以让我有所改变。 人们常说,恋爱会让人改变。 或许这个女孩可以拯救我。 也许从此以后,我可以不再当个没有爱情、没有同情心的妖怪,而是真正的人类。 啊,我真的好希望能变成那样。 胸口有股像是快烧焦的热气窜升,我如此热烈地祈求着。 就喜欢那个女孩吧! 就算刚开始是假的,但总有一天会变成真的。 啊,求求你、求求你,就让那道纯真无垢的光芒解救我吧! 可是,当那个女孩知道我曾杀人,她还会爱我吗?她还会觉得我是个和蔼可亲的人吗? 我是,妖怪。 那一天,软绵绵的肉被压碎了,散发出酸酸甜甜味道的红色鲜血就在黑色柏油路面上扩散开来,我抱持着一颗空洞的心,眺望着眼前的景象。 我,杀了 第三章 第一手记--片岡愁二的告白(上) 愁二学长…… 那是竹田同学是这样叫我的。 竹田同学并没有告诉我,她为何哭得如此伤心。 我等竹田同学停止哭泣后,才送她回家。在雨中,两人共撑一把浅紫色雨伞,缓缓前进,竹田同学因为哭得太厉害,眼睛变得很红,一路上都低头不语。仔细瞧瞧,竹田同学的嘴唇有点肿,还渗出血丝。有时她偷偷抬头看我,眼神充满不安全的感觉,好像要确认什么东西般,然后又慌慌张张地低下头,眨眨眼睛。 不久,我们来到一栋有着美丽花坛的两层楼建筑物,于是我们彼此道别。 “谢谢学长送我回家。” “不客气,你赶快换衣服,取暖一下比较好。” 竹田同学又抬头看我。她一直盯着我看,好像我的脸上写了什么东西般,双眼噙泪,低着头,对我敬了一个礼之后,她转身面对挂着手工制门牌的大门,静静地消失在里面。 今天早上第一堂课休息时间,她也没来找我了。我一直坐在椅子上,眼睛直盯着教室门口瞧,结果却与正走进教室的琴吹同学四目相交。 (哇,这下子该怎么办才好?) 对方也是一脸慌张的表情,整个人当场愣在原地,不过嘴唇抿得很紧,迟疑一会儿就朝我走来。 “这是昨天要找你的零钱。” 说完,很粗鲁地将拳头伸向我。 “啊,谢谢……五十圆?” 琴吹同学给我的是五十圆铜板。 “嗯,你是不是多找我十圆?” “我当然知道,请你再找我十圆。” “啊嗯……对不起,我现在没有零钱。” “那改天再给我好了。” 她一脸不悦地嚅嗫说完,好像想走开,却又在原地磨蹭。 “……今天,竹田千爱没来找你啊!” “啊……嗯,是啊!她今天没来。” “喂,昨天放学的时候……井上,你是突然闯进教室的吧?那时候……你真的什么都没听见?” 她说完,一直盯着我看。 我对她露出温柔和蔼的笑容。 “咦?听到什么事?” 琴吹同学马上脸红。 “没……没听到就好。” 说完,她转身背对我,回到自己的座位。 只有我的手掌里留了一个五十圆的铜板。 告知第二节课已经开始的铃声轻轻响起。 (啊,竹田同学……果真没有来。) 第二堂课休息时间也不见竹田同学的踪影。 我很担心她是不是感冒请假了,于是我决定去找她。当我在竹田同学教室前徘徊时,看到她跟朋友有说有笑地走出来。 “哇噻!千代子你真的很厉害耶!好!等他生日那一天,我也亲自做个蛋糕送他吧!啊!” 神情愉快的竹田同学看到我,眼睛瞪得好大,手也放了下来。 “心叶学长……” “早、早安。” “哎呀,学长,你怎么突然跑来找我?啊,对不起,千代子,我有事要先离开。心叶学长,请到这边来。” 竹田同学抓着我的手,像在踏步般往前走去。 (咦,奇怪?她好像突然变得很开心?) 她带着一脸疑惑的我来到无人的地方,然后微笑回头看着我。 “想不到心叶学长会自己跑来找我,我真的吓了一跳。” “昨天你哭得那么伤心,我很担心你……” “啊,你说那件事啊?已经没事了。我只是变得有点神经质吧?也可能是因为下雨的关系,让人心情很忧郁吧……又或许是心叶学长的表情是那么亲切和善……才让我忍不住想向你撒娇吧……啊,实在太丢脸了,请你忘掉昨天的事吧!” 她满脸通红,一边说话一边挥手的模样跟平常没两样,让我不禁怀疑,昨天她哭泣的脸莫非是我的错觉? “你跟愁二学长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那位寻找竹田同学的男孩,难道就是愁二学长?他很亲切地称呼竹田同学为“小千”。 竹田同学的表情突然抹上一层乌云。 啊,果然没猜错,他们之间真的出事了。 “……那个……愁二学长好像有烦恼。昨天,我收到了愁二学长的信,内容是……” 信? “啊!可是!我是真的恢复精神了!” 竹田同学抬头看着我,又在强颜欢笑。 “对了!心叶学长,今天你也会帮我写信吗?” “嗯,我带来了。” 我将折好的报告用纸交给她,她整个人笑了开来。 “谢谢你!我想愁二学长看了信以后,也会恢复元气的。啊,下一堂课要换教室上课,我先走了。哎呀!” 竹田同学又绊到脚,差点跌倒,我赶紧扶着她。 “嘿嘿嘿,对不起。我真的很迟钝。我先走了!” 她迈出摇晃不稳的脚步,啪哒啪哒地跑开了。我目送她离去,但内心还是无法释怀。 竹田同学说愁二学长有心事。 竹田同学昨天哭得那么伤心,应该跟这件事有关吧? 那个叫片岡愁二的人,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到目前为止,我已经写了很多信给他,但我只是从竹田同学口中了解这个人。 弓箭社三年级学生,有很多朋友,最会搞笑,博取大家的欢心。 平常脸上总是挂着开朗的笑容。只有在射箭的时候,才会露出严肃的表情。 听说平常就很和蔼可亲,实际交谈过后,就会知道他真的是个大好人…… 这些全是竹田同学说的。 莫非愁二学长不像竹田同学所想是那么好的人。人一旦坠入情网,就会丧失冷静判断的能力,无法做出明确的判断,这种事是很常见的。 “喂,芥川,你是不是有加入弓箭社?” 那天的打扫时间,我跟同班的芥川聊天。 “是啊。” 芥川正在搬桌子,他以成熟低沉的声音淡淡回答着。 他并没有生气,而是因为他本来就是沉默寡言的人。我从未看过芥川大声笑过。像他这种酷酷的样子,应该很有女人缘吧?我走到他身边,抬头望着他,发现他跟我截然不同,个子很高,手臂和肩膀很壮硕,五官清秀斯文,果然是个大帅哥。 “弓箭社里是不是有位叫做片岡愁二的高三生?” 芥川沉思了一会儿,冷淡地回答: “没有,我没听过。” “咦?怎么会这样?难道名字弄错了?没有一位叫愁或愁学长的人吗?” “好像有个人叫藤村修也,不过他不是三年级,是二年级。还有,我们也不是叫他修。” “咦,真的吗?没有其他人叫愁吗?” “在我们社团里没听过这号人物。”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难道是竹田同学搞错了?可是,如果她尚未告白也就算了,明明都告白过,还有书信往来,应该也常常聊天吧!不过,记错名字也是有可能的。 芥川终于搬好桌子,他看着我。 “你说的那位愁学长,到底怎么啦?” “嗯,这个嘛……我也是听认识的人说的。对了,你可以带我参观弓箭社吗?” “可以啊!偶尔也会有希望加入社团的人来观摩。” “那么,今天可以吗?不过,我并没有要加入弓箭社……这样是不是就不能参观?” “……应该没关系,我会跟顾问老师说的。” “那就谢谢你了,芥川。” 弓箭社的练习场位在体育馆旁的旧道场。正面摆了五块靶板,其他还有将麦秆弄成稻草包形状的物体插在竿子上,后面再用板子固定,还有好几块旧的榻榻米排列在一起。 社员都穿着白色和服,戴着护胸,下身则穿着黑色裤子,手里拉着弓,练习射箭。旁边有十几名身穿运动服,手里拿着粗壮橡胶弓箭的社员,大家异口同声地喊着“踏步!” “胴造!”(注:弓道礼节,是沿用了古代武士在放箭之前,先按一下腰间刀柄的动作。) “举弓!” 那些人应该是一年级新生吧! 芥川也换上练习服,朝我走来。 “我已经取得许可。不过这里很危险,你不要到处乱跑。” “嗯,我知道。” 就在那时,弓箭射中榻榻米的声音直接贯穿我的耳朵。 “哇,声音好大。近看果然很有临场感。” 竹田同学曾经说过,当愁二学长的弓箭射出的那一瞬间,总觉得自己的心脏好像也被射中了。 “嗯……你说得没错。第一次听到这种声音的人,可能会吓一跳。” 芥川冷冷地说着,因为他也要练习,所以先离开了。 我就站在后面,观摩大家练习。 在弓箭社是男女一起练习,人数各占一半。社员人数很多,乍看之下差不多有五十人吧? 这些人当中,一定有一位就是让竹田同学一见钟情的“愁二学长”。 (唔……既然是一见钟情,那么那个人的外表应该也很出色。这样的话,就不是那个人。那边那个也不是。对面那个人好像也不太像……) 一边确认着,我忍不住想抱住头。 伤脑筋。候补人选越来越少。 (如果要说弓箭社里谁长得最帅,怎么看都是芥川。可是,竹田同学说,愁二学长跟正经八百的外表不同,很和蔼可亲,人缘很好。如果是芥川,则称不上和蔼可亲……还是说他在班上都酷酷的,但来到社团就会变得很活泼……嗯,不可能……不可能会这样……) 结果,还是无法判断出谁是愁二学长。 趁着练习空档,芥川跑来找我,以低沉的声调淡淡地说: “我有问社长是否有愁二这个人,但是他也说不认识。” 这个谜越来越深了。 我只好向芥川道谢,离开弓箭社。 一走进文艺社,我就听到“咕咻”的可爱喷嚏声。 “咕咻、咕咕……吱吱……” 远子学姐从面纸盒里抽出面纸,正在擤鼻涕。 “你,你好,心叶。咕咻!” 她又打了个喷嚏,很认真地擤鼻涕。 脚底的垃圾桶塞满了粉红色面纸。 唉,学姐昨天果然是淋雨回家所以感冒了吧! “嗯……这把伞,谢谢你。” 我递出浅紫色雨伞,远子学姐以红得像驯鹿的鼻子与水汪汪的眼睛,很开心地笑着。 “不客气。我也把你的伞摆回柜子里了。谢谢你借了我这么久。” “你好像感冒了……还好吧?” “别担心,昨天我一边泡澡一边看卡兰德的《修道院女神》,看得太着迷了,没注意到水变凉了。你放心,很快就会好起来了。” “水变冷了就不要再继续泡澡了。还有,这样书会泡湿,变得湿答答,不是吗?” “那又是另一道美食。感觉就好像将饼干泡在粉红色的香槟酒里,不是吗?” “我不觉得香槟会有洗澡水和泡澡剂的味道。” “你真是个没有梦想的人。哈啾……嘶嘶……不过,心叶啊,你今天也是很晚才来。难道又是值日生?” “不是……我不是值日生,刚刚我去弓箭社观摩。” “嘶嘶……咕嘶……去弓箭社观摩?” 远子学姐用面纸盖着脸,歪着脖子看我。像猫尾巴的长发辫缓缓摇动着。 “其实是……” 我将昨天放学后看到竹田同学在哭的事,以及在弓箭社并没有看到片岡愁二这个人的事,都一五一十地告诉远子学姐。 “怎么会这样……” 远子学姐也呆住了。 然后她若有所思地说: “对了,图书馆的电脑里有全校学生的名册,我们去查看看好了。” 琴吹同学就坐在图书馆的柜台。 “啊……” 她一看到我就瞪着我,好像在问我来这里干嘛。 “琴吹同学,我可以借用一下电脑吗?” “今天用电脑的人很少,现在不是没人用吗?” “谢谢你!” “哈啾,打扰了!” 我们穿过柜台前,朝电脑区走去,寻找空着的电脑。 “心叶,拜托你了,我跟机械的契合度很差。” 远子学姐的声音中充满恐惧。 “说什么契合度啊……现在只是要搜寻资料而已吧!” 我操控着滑鼠,打开圣条学园名册,用“片岡愁二”四个字开始搜寻。画面出现沙漏时钟图案,然后显示出找不到这笔资料。 接着,我用“愁二”两个字搜寻。 还是没有搜寻到。 又用“片岡”两个字搜寻,出现七笔资料,不过其中有四位是女生,剩下三个男生也没有人的名字是愁二,也没有发音类似的名字。 我与远子学姐四目相望。这是怎么一回事? 片岡愁二这个人不仅不存在于弓箭社,也不存在于这所学校。 隔天,在第一堂课休息时间,竹田同学抱着一本画了一只小鸭的笔记本出现。 “早安,心叶学长。我来拿信了。” 我无视于琴吹同学瞪人的目光,把竹田同学拉到走廊角落。 “今天没有信。” “咦?为什么?” “因为我们学校根本没有片岡愁二这个人。” “咦!” 竹田同学眼睛瞪得很大。她不是在演戏,而是好像真的吓到了。然后仿佛觉得很有趣地噗哧笑了出来。 “唉呀,你在胡说什么啊,心叶学长?愁二学长就在我们我们学校啊!” “可是,我在弓箭社里找不到片岡愁二这个人,找了全校学生名册,也没有这个人。竹田同学,你到底把信交给谁了?” 竹田同学依旧笑着回答。 “交给愁二学长啰!” 她的脸上没有丝毫阴霾,语气也没有丝毫犹疑,乍看之下好像是我搞错了,让我开始觉得很不安。 “愁二学长确实是在弓箭社啊!” “可、可是……” “千爱随时都会把愁二学长写的信带在身上唷!你看!” 竹田同学打开抱在胸前的鸭子笔记本,取出夹在里面的信封给我看。信封是简单的白色纸张,没有收件人姓名,只写着寄件人“片岡愁二”几个字。竹田同学又从信封里取出信笺。 信笺也是一般的白纸,大概有三张折叠在一起。 这么说来,昨天竹田同学也提过收到愁二学长给她的信。她只说了“内容是……”然后就脸色郁闷地沉默不语了。 她还说愁二学长好像有心事。 那封信里写的应该就是这件事吧? 竹田同学的表情有点犹豫,用她偶尔会有的那种不安眼神看着我。然后好像下定决心般,将信笺凑到我眼前。 “确实有愁二学长这个人。我是说真的,我没有搞错。请你看这封信。愁二学长他现在非常痛苦……可是,我是个笨蛋,我无法了解……所以……所以求求你,帮帮愁二学长。” 她用颤抖的声音,真诚地向我诉苦。虽然外表装得很开朗,但她或许也已经独自忍耐到极限了吧!或许连她自己也需要别人的帮助吧!或许也是因此,她才会用无助的眼神看着我。 我知道,如果看了这封信就会惹上麻烦事。 现在在这里看信这个行为,只是为了跟竹田同学商量,纯粹想帮助她,并没有其他意思。能够风平浪静地度过每一天,这是我最大的希望。 插手去管别人的麻烦事,那是很愚蠢的行为。对不起我是个无法承担重任的人。我应该对她这么说,然后转身离去。 可是,一切好像都太迟了。片岡愁二这个人是不是真的存在……为什么会发生这种怪事?连我自己也很想知道答案是什么…… 我接过信,打开来,指尖整个都麻痹了,我还闻到一股甘甜的香味。 “好羞耻。 觉得自己好羞耻。 光是活着都很羞耻。“ 只有一个人看穿了愁二的小丑演技。 愁二称那个人为s。在信里,他说那个人最了解自己,但同时也是会让自己毁灭的危险人物。 “只有一个人,只有s,透过他聪明的视线,让我发觉了自己是个小丑。” “总有一天,我会因s而走向灭亡之路。” “有一天s喃喃对我说: “你是打从心底,真心诚意地爱着她吗?”“ 信写到这里就没了。 信里说的“她”指的是谁?s又是谁?我完全不知道。 愁二又给了s什么样的答案? 看完信以外,不晓得为什么,觉得胸口很闷,很难受。以前好像也曾有过这样的感觉。听了远子学姐的话,我终于释怀了。 (原来是这样,原来这封信的开头引用自《人间失格》。) 国中的时候,我也看过这本太宰治的代表作。第一印象就觉得书名很黑暗,要说原因的话,是因为它是暑假读书感想作业的指定书籍。必须从四本书中选出一本阅读,然后写感想,或许是因为当时正是渴望长大的年纪,所以我刻意挑选最难的一本。 不过当时我还是个国中生,思想不够成熟,实在无法体会主角内心的痛苦。主角一直在对忧郁的生活做告白,但我完全看不懂,所以最后就选另一本书写感想。 虽然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在脑海深处好像依旧残留着当时读过的文章内容。因此,当我看见片岡愁二的信时,会觉得以前好像曾在哪里看过同样的文字。 “哈啾!” 远子学姐又在打喷嚏了。 “呜……我认为这封信不完全是抄自太宰治的书。我认为他是借《人间失格》来表达自己的心情,渴望有人了解他,才会那么写的。” “这么说来,他说杀了人,也可能是真的啰?还有,他说想死,也是真的吗?” “如果真的杀了人,事情就大条了。” 不管怎么说,片岡愁二绝对不是“只有一点心事”而已。一定要赶快对他伸出援手。虽然杀人云云的事情或许只是妄想,但是会这样妄想的人也已经很危险了,而且,那么讨厌自己,对自己感到绝望的人,还能活下去吗? “太宰治是在完成《人间失格》后一个月自杀。这样看来,情况很不妙哦?” 我觉得这封信简直就像遗书。片岡愁二一定是有自杀的打算,才会写这种信给竹田同学吧? 远子学姐坐在椅子上,双手抱膝,右手食指摆在嘴唇上,陷入沉思。 “太宰治的《人间失格》是由《序言》、《第一手札》、《第二手札》、《第三手札》和《后记》所组成。当时在《展望》杂志的六月号、七月号、八月号分三次连载。作为故事序章的《序言》,和记载主角”叶藏“年少时候心情告白的《第一手札》是在五月刊登。再过一个月,也就是六月十三日那天,太宰治就跟爱人山崎富荣一起跳玉川上水自杀……” 学姐双眼注视远方,只有嘴唇像机器般,很有规律地动着。 “第二次连载刊登,是在河里搜寻遗体的时期,最后在六月十九日找到两人的遗体。《第三手札》和作为终章的《后记》是在一个月后的七月刊登。《人间失格》简直可以说是太宰治一生的回顾。 出生在乡下旧式名门家庭的男主角,对自己与他人的差异感到恐惧与羞愧,所以扮演着虚伪的小丑,后来还投身于危险的社会运动。可是最后仍然半途而废,变得非常讨厌自己。为了从绝望中逃离,一直过着颓废的生活。 就在那时,他和一位咖啡馆的女侍相约自杀,结果对方死了,自己却苟活于世,因此开始陷入绝望与自我否定的深渊里,结果最后仍是回到充满贫困、内省、颓废的生活。 妻子的天真无邪也被污染了,男主角最后完全沉迷于禁药中,被友人送到脑科医院,形同废人。作者太宰治也是出身自青森的大地主之家,也参加过社会运动,担心自己否一辈子只能当个富家公子,也曾跟咖啡馆女侍一起相约自杀,不过没有成功。 那时太宰治被救活了,但对方死了。后来,他跟从乡下来投靠他的艺妓小山初代结婚。不过知道初代的过去后,他大受打击,再次自杀未遂。后来因药物中毒,被送进武藏野医院。 出院后,他写了《人间失格》的前身作品《human lost》。没多久,又跟妻子初代服毒自杀,不过这次也是没有成功。 后来的太宰治写了很多很棒的作品,成为知名作家。就这样过了十年岁月,重新完成《人间失格》这部作品。不过完成后立刻又自杀,这次太宰治和那位女性都没有被救活。所以大家就说《人间失格》是太宰治的遗书。“ 远子学姐以飘渺的眼神看着我,问我: “心叶,你看过太宰治的作品吗?” “我看过《人间失格》。还有教科书里不是有《快跑!梅乐斯》和《富岳百景》这两篇文章吗?” “我的印象中,《快跑!梅乐斯》(注:故事大意是,误闯皇宫而被判死刑的梅乐斯希望能回乡参加妹妹的婚礼,一位原本不信任人心的石匠却自愿替他坐库,梅乐斯为了不失信于石匠,全力奔跑回乡参加婚礼又跑回皇宫,最后两人都被国王释放。)好像是刊登在公民与道德课本里。那确实是篇好文章,不过总觉得不太对味。哈啾!哈啾!哈啾!” 可能是因为一口气讲太多话,所以她不停打喷嚏。 “你还好吧?” “嗯,别担心……嘶嘶。那么,你看了太宰治的作品,有何感想?” “我看不太懂。光看序言就觉得心情很沉重……不过,《快跑!梅乐斯》倒是让我热血沸腾。最后的结局太随便了,我没有被感动,反而有种错愕的感觉。若是《富岳百景》,我只记得照相的情景,不过看过以后,心情觉得很开朗。还有,文章很有节奏感,读起来轻松自在,好像在跟作者对话。” “没错,那就是太宰治作品的魅力之一!” 学姐用粉红色面纸擤鼻涕,擤完捏成圆形,丢进垃圾桶,又以热烈的语调继续说“太宰治的作品让人有种好像在跟作者对话的亲切感与临场感。以犹大(注:耶稣门徒,出卖了耶稣。)为题材的《狂烈告白》就像口述笔记,像是连珠炮似的紧凑对话让人几乎跟不上,那样的情节安排也很棒。太宰治最大的魔法,就是让读者能够创造出隐形的第二人称。那就是对读者和作品的”共鸣“。” “共鸣?” “太宰治是个拥有两极评价的作家,虽然有人觉得他的作品黑暗、忧郁、沉重,而不喜欢阅读他的作品。但是对于喜欢他的人来说,他是个很有魅力的作家,会让人忍不住爱上他。为了悼念太宰治,每年都会举办樱桃忌,到现在还是有很多人参加这个活动。能让书迷如此狂热的太宰治,我想其他文豪都难以望其项背吧? 为什么太宰治会如此受到爱戴?就是因为读者能从太宰治的作品中看到自己的烦恼与痛苦啊! 太宰治的作品拥有能引发这种共鸣的魔法。 因为不管是谁,都会希望自己被了解,渴望别人懂自己。 跟别人不同是很可怕的。孤独也是很心酸的。太宰的作品, 第三章 第一手记--片岡愁二的告白(下) 我敲了门。 “请进!” 里面有人回应。 我轻轻将门往后拉开,就闻到了一股甜甜的香味。 那不是鲜奶油或巧克力的气味,而是旧书的气味。 房里满是尘埃,天花板上结满蜘蛛网。房中立着两、三个书柜,地板上也有好多书堆。 简直就像书的坟场。正中间有个拥挤的小空间,摆了一张老旧的书桌和椅子。桌上的台灯亮着,整个房间就只有这个照明设备。 竹田同学坐在桌前,好像在写东西。她啪地一声合上小鸭笔记本,静静看着我。笔记本旁摆了一个马克杯,那个马克杯图案跟笔记本一样,都印了一只小鸭。 “这个房间有蟑螂和老鼠。” 竹田同学笑着对我说。 我怯怯地看着自己的脚底。 “所以,图书委员很讨厌这里,几乎不想来。我则把它当成秘密房间,常常待在这里。” “……是、是这样啊!” “心叶学长,你讨厌蟑螂吧?” “……我想,应该没什么人会喜欢吧!” “或许吧!的确也没听说有什么蟑螂迷俱乐部啦,或是蟑螂爱好者网站之类的。” “……如果认真比较,老鼠应该比蟑螂更让我害怕吧!小学的时候住在乡下阿姨家,早上醒来的时候发现枕头旁边有只死老鼠,在我翻身的时候,脸就压到老鼠的尸体了。虽然那都是阿姨养的猫做的好事。呜哇,我又回忆起那种感觉了!” 我想起那只尚有体温,满身是血的老鼠尸骸,不禁全身发抖。 “天啊,那真是场大灾难。不过,老鼠”只是三不五时会出现“,你不用担心。万一老鼠出现了,我会帮你赶走它的。” 竹田同学拍着胸脯说。 “谢谢你,我安心多了。” “对了,心叶学长,要喝茶吗?” 竹田同学取出橘红色水壶,转开盖子,对着内盖注入琥珀色液体。 “这是焙茶,请用。” “你的兴趣真是传统呢!” “嘿嘿嘿,我偶尔会来这里,偷偷泡茶喝。” 水壶的保温效果让焙茶保持在最佳温度,非常好喝。 “谢谢你的招待。” 我将内盖摆在桌上,从口袋里取出昨天竹田同学寄放在我这里,片岡愁二写的信。 “……首先,这个还你。” “……” 竹田同学默默收过信,夹在小鸭笔记本里,然后将笔记本紧紧抱在胸前。 “如果我搞错了,先跟你说声对不起。我觉得那封信好像不是写给你的,应该是写给别人的,对不对?” 竹田同学的手指动了一下。 “因为信封没有收件人名字,而且从信的内容来看,我不觉得是愁二学长写给你的信。” “……你说得没错。” 竹田同学喃喃自语。 “信确实不是愁二学长给我的。信夹在书里,我是在偶然的机会发现的。” “夹在书里,图书馆的书吗?” “是的,夹在太宰治的《人间失格》里。因为觉得好奇而拿出来读了,看过以后就吓一跳。我一直很在意,后来实在忍不住,就决定去找愁二学长。” “去弓箭社找他?” 竹田同学犹豫了一下,才用力点头。 “……是的。” “可是,弓箭社没有片岡愁二这个人……” “不,愁二学长确实是弓箭社的。”她抬起头,很激动地说。 “我是说真的,确实有愁二学长这个人。” 我不懂。 竹田同学为什么那么坚持有片岡愁二这个人? 竹田同学所说的片岡愁二到底是谁? 还是我看不到片岡愁二,只有竹田同学才看得到?那未免太恐怖了。 竹田同学将笔记本摆回桌上,一直低着头。 地下书库弥漫着凝重的沉默。 感觉好像有听到老鼠吱吱叫的声音,我试着换个话题。 “嗯,那封信的开头是引用太宰治《人间失格》的内容,你知道吗?” “……我知道。看了信以后,我把《人间失格》借来看了。” 竹田同学无力地微笑着。 “可是,我是个笨蛋,就算看了《人间失格》,也完全看不懂。为什么这个人会如此痛苦……出生在有钱到可以请佣人的富贵人家,父亲每次去东京都会买礼物送家人,兄弟姐妹、朋友、老师都很喜欢他,头脑聪明,会写有趣的文章,也很有女人缘,还有女生愿意陪他自杀,可是为什么会觉得自己是个羞耻到没有存活价值的人呢?这实在——很奇怪。太自怨自艾了。根本不需要活得那么痛苦啊!” 竹田同学露出极度哀伤、寂寞的眼神。她说到一半就低下头,耸着肩颤抖着,嘴唇持续缓缓启动。 “……我的感想就只有如此,真是太没用了。我很笨又普通,我真的非常平凡,头脑又很不好,就算穷尽一生,也无法了解太宰治或愁二学长那种渴望死亡的想法。《人间失格》我前后看了五遍,可是还是不懂……最后只好痛哭。” 竹田同学的哀伤静静传染到我的胸口。 想了解喜欢的人。 可是,却无法理解。 无法了解对方内心想法的痛苦,我也曾经体会过。 竹田同学好像将泪水往肚里吞似地,喉咙发出声响,然后她拿出鸭子马克杯。 “……这个杯子,是小静送我的生日礼物。小静是我最要好的朋友,她跟我不一样,她很聪明能干……她说我就像这只鸭子,呆头呆脑的,老是会在什么东西都没有的地方跌倒,非常平凡…… 虽然真的是个平凡的笨蛋,可是我想帮助痛苦的愁二学长。只要我能为他做什么事,我都会尽力去做。“ 她的语气透出强而有力的决心。 至少在竹田同学心中,愁二学长是存在的。竹田同学也真的很喜欢愁二学长。 面对这样的她,我无法反驳。 “我也看不懂《人间失格》。” 我只是这么说。 竹田同学抬起头,用一种失落,快要哭出来的眼神看着我。 嘴唇轻微震动着。 我在想,竹田同学是不是又要跟那个下雨天一样朝我扑过来? 可是,她只是喉咙发出声响,嘴角微扬,对我微笑。 “嘿嘿嘿、嘿嘿嘿……原来是这样。在我们这种平民眼中,出生在富贵人家还会觉得羞耻的人看起来真的很愚蠢吧?嘿嘿嘿。” 她努力挤出笑容,但是一点都没有愉快的感觉,最后她还是哭了。 “心叶学长……我喜欢学长的脸。” “你,你怎么突然这么说?” 她带泪的笑脸一直盯着我,然后喃喃说道: “心叶学长的脸……非常美丽,感觉很亲切。” 虽然也曾被嘲笑长得像女孩子,但还是第一次听到人家称赞我美丽,我真的慌了。 “竹田同学,你好奇怪。” “我有事想拜托学长。明天放学后,能陪我去弓箭社吗?” 竹田同学的口气强烈到让我吃惊。 “请陪我去弓箭社,我带你去见愁二学长。” s是危险人物。 s看穿一切。 s会把我毁灭掉吧? 总有一天,我会被s杀死吧? 那会是多么幸福的事啊! 那一晚,我在房里反复阅读《人间失格》这本书,陷入沉思中。 (弓箭社应该没有片岡愁二这个人,那么竹田同学到底打算去见谁?还是说,搞错的人是我?) 隔了好几年再看《人间失格》,仍然觉得这是本悲苦得无药可救的故事,但是或许也因为我在这几年间变得成熟了,所以现在也比较能够理解男主角的想法。 我惊觉到自己有了“啊,我也会这样想过”、“我也跟主角一样”的共鸣,不禁感到愕然。 (哎呀,难道我也中了太宰治的魔法?) “心叶,你的电话。” 妈妈在楼下叫我。 我拿起分机的话筒,是远子学姐打来的。 “哈秋,喂喂,是心叶吗?” 都是因为她勉强撑着上学吧!今天远子学姐的感冒变得更严重,第二节课就先请假回家了。回家前还脚步蹒跚地专程跑来找我。 “千爱的事情就拜托你啰!不要太感情用事。不准欺负千爱唷,如果有幽灵出现,就赶快撤退逃走唷,有什么事马上打电话给我唷!这是我的电话号码。” 说完,用油性签字笔在我的右手写上她的电话号码。 “哈啾、哈啾,太好了。你总算平安回到家了。为什么没打电话给我?我还在担心你会不会被幽灵给吃掉呢!哈啾。” 我躺在床上,看着远子学姐写在我手上的电话号码。 就算没有刻意告诉我电话号码,看文艺社名册(虽然只有我和学姐两个社员)就知道了。不过远子学姐还是把我的手抓过去,眼中因为猛打喷嚏而含泪,很认真地在我手上写字。远子学姐的手热得让人吃惊,又满是汗水。 “因为你还卧病在床嘛,我觉得不该打扰你。你现在感觉如何?” “已经没事了。对了,你跟千爱谈得如何?” 这个人所谓的“没事”,根本就不能信任。我一边回想她过去的荒唐行为,一边告诉她关于竹田同学的事。 当她听到暑天我们两人要去弓箭社时,她吓到了。 “说不定愁二学长的幽灵会现身呢。心叶,你一定要记得带盐巴喔!” 怎么老说会有幽灵出现。你不就是幽灵的朋友?既然有会吃书的妖怪,那么有幽灵存在也不奇怪。 我告诉她,我重读了《人间失格》之后好像有点迷上了。她听了之后打了一个喷嚏,噗哧笑着说: “我也一样,当我心情非常非常非常不好时,也会跟男主角一起掉入痛苦深渊里。太宰治的魔法确实很强烈。” “远子学姐也会有意志消沉的时候吗/” “嗯,当老师说我是恋爱大凶星的时候。” “哈哈哈。” “还有大家都在吃水果圣代,却只有我一个人觉得很难吃的时候……” 这次我没有笑。我们认为理所当然的美食,对远子学姐来说,只是淡而无味的无机物。就跟无法与人产生共鸣,而感到痛苦的《人间失格》男主角一样,别人觉得美味的东西,自己却品尝不出味道来,那一刻确实会让人感到孤单落寞。 远子学姐打了个喷嚏,以开朗的声音说道: “我只好发挥想像力,想像一本美味的书,然后也跟着说”好好吃哦“。” “因为你是文学少女嘛。” “嘿嘿,没错。啊,对了,关于《人间失格》,有个地方我一直看不懂。” “哪个地方?” “就是”不晓得什么是空腹的感觉“这一点。我努力的想像,但就是无法体会那种心情……啊啊,跟心叶聊着聊着,肚子又开始饿起来了。哈啾!” “……” 就算感冒了,就算心情不好,远子学姐还是那副德行。 我告诉她感冒要多吃维他命c,然后就挂掉电话了。 富含维他命c的书。到底是什么样的书呢? 隔天,远子学姐或许是因为保重身体而没有来上课。 放学时,竹田同学来教室接我。 “好了,我们走吧,心叶学长。” 就好像要去游乐园玩一般,竹田同学看起来心情很好。 “怎么了?井上要去约会吗?” “什么啊,才不是咧!” 同学的调侃,我只是以微笑婉转地否定。 琴吹同学依旧用冷冷的眼神瞪着我。“还说没有跟竹田同学交往呢,真是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骗子”,她一定是这么想吧? 就在竹田同学的拉扯下,我走出教室。 “那个,愁二学长真的在弓箭社吗?” “都这种时候了你还说这种话啊!一切都妥妥当当了啦!” 妥当?什么事情妥当啊? 怀着不安的心情,我们来到了弓箭社。 “对不起,我们是来参观的~~~~~~~”在练习场出入口,竹田同学朗声说道。 “啊,是千爱啊,好久不见。” “哇,带男朋友来吗?哥哥我真是惊讶了呢,千爱!” 社团的人全都跑过来,很亲切地打招呼。竹田同学好像是这里的常客。 (所以竹田同学真的是常常来弓箭社找愁二学长啊……) 我觉得越来越迷糊了。 团员拿了两张椅子过来,我和竹田同学就坐下来。 每当有人射中红心,竹田同学就会开心地拍手大叫: “哇,好厉害,做得好。” 途中,换上练习服的芥川看到我,脸上露出奇怪的表情。 我向他点点头,他也回了礼。芥川这个人的个性,应该不会多嘴地去告诉班上的人,不过如果被他误认为我们是情侣一起来参观的话,我还是会很不好意思。 我小声地问竹田: “喂,谁是愁二学长?” “我正在找他。啊,那个人!” 竹田同学将手指向前方。 我紧张了一下。 顺着她的手势看去,那个人竟然是正在拉弓的芥川。/他背脊挺直,表情严肃,感觉很帅气。 “什么?芥川是愁二学长?” “咦咦咦?难道心叶学长认识他!” “他是我们班上的同学。为什么芥川会是愁二学长?芥川是二年级,而且他是打从出生就没说过一次笑话的正经家伙耶!” “喔喔,确实有这种感觉呢。就像所谓的禁欲主义者吧?” 竹田同学一直笑。 “不是他啦!我只是想告诉你,那个人是弓箭社最厉害的人。” 啪! 芥川射出的箭正中红心。 “哇!好厉害!正中红心。” 竹田同学跳起来欢呼。 “学长,他真的很厉害吧!” 我不禁有点火大。 “竹田同学,我们可不是来偷窥弓箭社练习情形的外校间谍,也不是为了制造校园新闻,来弓箭社访问帅气社员的新闻社成员吧。” “我知道。千爱和心叶学长是为了见愁二学长一面,才来这里的。” “那么,那个愁二学长到底在哪里?” “这个嘛……” 竹田同学巡视了练习场一圈。 “嗨,各位学弟妹!大家有没有认真练习啊!” 有四、五个大人走了过来。 “啊,真锅学长!” “各位同学,毕业的学长们来了唷!” “你好,真锅学长!” “柏木,后来有没有更进步呢?” “有,我照学长给的忠告练习,箭真的就笔直射出去了!” “很好,等一下我就帮你看看。” “那就拜托你了!” “添田学长和理保子学姐也是好久没来了!” “嗨,我们又来打扰了。” “真的是好久不见。好令人怀念哦!” “理保子学姐,听说预产期是明年。恭喜你啊!” “谢谢。还早呢!我上星期辞到工作,现在很有空,下个月也会来看你们。” “唉呀,理保子,你没问题吧?可别太勉强哦!” “哈哈哈,真锅就是爱瞎操心。”好像是来看练习情况的毕业校友吧,里面只有一位女性,其他都是男的。 “听说毕业校友每个月都会来一次,指导大家练习。” 竹田同学向我解释。 “那个嘴角留着胡须,长得很帅的人就是真锅学长。他在十年前校队获得全国比赛亚军的时候还担任了队长喔。现在也还是会召集当时的队员一起来指导这些学弟妹。” “你很清楚嘛。” “因为我常来啊!我可以说是弓箭社的最佳啦啦队。” 竹田同学很骄傲地说。唉,她又岔开话题了。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看到愁二学长? 就在那时。 “愁二……!” 一个恐怖的叫声传到我的耳朵。 我赶紧环顾四周。 愁二学长终于出现了吧! 可是,不管我怎么看,就是没看到那样的人物。 “说什么愁二!别说傻话了!” “不可能吧!” 其他人也以恐惧的声调大声叫着。 在哪里?愁二学长到底在哪里? 突然闻到一股汗水和烟草的味道,有人用双手抓着我的脸,让我向上仰。 那个嘴角留着胡须的男人,眼睛瞪得很大,俯视着我。这个人就是毕业校友真锅学长。 “愁二……” 烟草的味道和沙哑的声音一起从真锅学长的口中付出传出。 他一直盯着我,那眼神好像要把我吞下去。 我整个人呆住了。 他叫着愁二——难道是在我叫我? 他是指,我就是片岡愁二? 真锅学长的手终于从我已经僵硬的双颊松开。 瞳孔内的狂热消失,他无力地自言自语着。 “没错……愁二已经……对不起。你很像我的朋友。你是新人吗?” “不是,我是二年级学生。我今天是来观摩的。” 不知从何时开始,毕业校友全围在我身边,以好像看到鬼的眼神看着我。 在那样的视线包围下,让我深感困惑,不知所措。 这种眼神到底是什么意思?还有,他竟然说我长得跟片岡愁二很像,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那位学姐以阴沉的口气喃喃说道: “真的很像片岡。不过片岡比较高……可是五官真的很像。就好像是片岡的弟弟。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井……井上心叶。” “心叶……好奇怪的名字。不过也蛮可爱的。心叶,你的亲戚中有人姓片岡吗?” “喂,别再说了,理保子。” 穿着西装、戴着眼镜,看起来很聪明的一位毕业校友学长,附上理保子学姐继续说下去。 “可是真的太像了嘛,说不定心叶跟愁二有什么关系呢!” “没有你说的那么像。可能是太久没有看到愁二,记忆变淡了,才会把有点像的人当作很像的人。” “是啊……或许就跟添田说的一样吧!” “真锅……” 理保子学姐露出郁闷的表情。 “对不起。”我突然开口问道,“片岡愁二是个怎样的人?” 毕业的学长姐都一起看着我,然后每个人都是一脸难堪地互望着。 “片岡啊,是个很麻烦的人呢!” 理保子学姐突然冒出这句话。 “个性随便,很爱胡闹,一开口就是在开玩笑。” “理保子,别再说了。”真锅学长阻止理保子学姐继续说下去。然后他看着我苦笑。 “愁二是弓箭社社员,跟我们同期。” 同期! 这么说来,愁二学长跟真锅学长他们都是弓箭社的毕业校友啰。 确实有片岡愁二这个人。 可是,不是在现在的弓箭社,而是以前的弓箭社! 我无意识地看了竹田同学一眼,发现她睁大眼睛紧盯着那群校友。 奇怪?竹田同学不是知道片岡愁二是毕业生吗?还是什么都不知道就喜欢上他了?这种事也是有可能吧! “那么,愁二学长现在怎么样了?” 常常觉得“自己的幸福观跟世界上所有的幸福观不同,感到像是要被蚕食似的不安”,所以就选择扮演小丑这条路的片岡愁二,会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在我身旁的竹田同学,轻轻地倒抽了一口气。 真锅学长的脸色越来越阴沉。 “再也无法见到愁二了。对不起,因为这不是什么愉快的话题,所以我不想再说下去了。吓到你真是不好意思,心叶。” “好了,大家继续练习吧!” 戴眼镜的校友学长以开朗的声调喊着,大家都不再谈论愁二学长。 那些学长都走开了,要去指导学弟妹练习,只留下我和竹田同学站在原地。 竹田同学表情僵硬,直盯着靶心看。 她的眼神像是看见了憎恨的仇人一样十分锐利。 “竹田同学!” 我叫了她,她才一脸失落地看着我。 “……对不起今天愁二学长好像没有来。” 第四章 五月放晴天,他……(上) 聊聊s的事吧! s是最了解我的人,也是不共戴天的仇人、好朋友、我的身体的一半、又是跟我水火不容的人。 s以令人恐惧的聪颖,看透了我的一切。 为了希望世上的人认为我很完美所使出的小丑伎俩,只有在s身上完全行不通。 因此,我很怕s。 因为害怕,所以无法从s身边逃离。 不管是在教室或参加社团活动,我都跟s在一起。 我觉得s的视线就好像上天在审判人的眼神,恐惧和羞愧让我不停发抖、冒冷汗。 这个世界是地狱。 而我就是s的奴隶。 隔天的午休时间,我到图书馆,调阅以前的毕业纪念册。 我坐在阅览区的椅子上,开始翻起十年前的纪念册。 里头有一张弓箭社在全国大会获得亚军时拍的照片。当时还没有留胡须的真锅学长、戴着眼镜的那位校友学长、还有理保子学姐等人拿着奖状和奖杯,很高兴地笑着。 照片里好像没有片岡愁二这号人物。 接着,我又看了全班合照。 仔细看每个人的脸,寻找跟自己长得很像的人,这种感觉真的很奇妙。 一班、二班、三班、四班。 每当我翻到下一页,就觉得好像有只冰冷的手在轻碰我的脖子一样紧张得打冷颤。 找到了,三年五班的毕业照。 照片下面列记了学生的名字,上面就写着“片岡愁二”四个字。 可是,这些大头照里并没有他的踪影。在那一页有个像是原先贴了照片的空白处。 那张照片被剪走了,剪得很整齐。 那个空白处应该有照片,这到底意味着什么? 还有,到底是谁把照片剪掉拿走了? 我不禁颤抖了一下。 (难道片岡愁二还没毕业就转学了……还是因为生病或受伤住院,无法拍团体照……还是……) 我合上毕业纪念册,走到电脑区,用十年前的年代和片岡愁二的名字、学校名称进行搜寻。 搜寻到一则旧新闻。 我看了那则新闻,顿觉目眩头晕。 十年前的五月——圣条学园三年级学生片岡愁二(十七岁)从顶楼跳楼身亡。 “顶楼”、“跳楼”这几个字揪紧了我的心脏,古老记忆之门剧烈摇晃着。 这是怎么回事? 我觉得喉咙很干渴,脑袋晕眩。 偏偏是顶楼。 偏偏是跳楼。 最糟糕的情况。 报导说,他在跳楼之前,还拿刀子刺入自己的胸口。还说,因为他在家里留了遗书,所以被认定是自杀。 一股无名的悔恨与绝望不断涌上来,让我好想吐。 天啊,为什么“老是这种情形”? 在第二手札还没出现之前,片岡愁二也跟太宰治一样,亲自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怎么会这样!愁二学长在十年前就已经自杀身亡了……” 放学后我到文艺社。远子学姐听了我的话后,整个人也呆住了。 “千爱知道这件事吗?” “我不知道。”我冷静地回答。 当我从图书馆里的电脑看到片岡愁二的自杀新闻时,头晕与想吐的感觉同时袭来,我还担心自己会不会又出现那种症状了,不过混乱就像海浪一样来了又去,最后只留下无限的疑问。 “根本不可能见到十年前就过世的人,所以竹田同学是在骗我们。她为什么要做这种事?这么做对竹田同学有什么好处?” “……她说你跟愁二学长长得很像,也许跟这件事有关。对了,心叶,你的亲戚中真的没有人姓片岡吗?” “没有,至少我没听过。” 那个下雨天,竹田同学哭着跑来,对我叫着“愁二学长”。所以竹田同学应该早就知道我跟愁二学长长得很像。 这样的话,她为什么要接近我? 远子学姐用双手各抓着两个发辫的尾端,突然站了起来。 “我知道了!说不定愁二学长和心叶是对有血缘关系的兄弟。表面上愁二学长是自杀身亡,但也行背地里他被卷进一件可怕凶杀的阴谋里,觊觎着遗产的亲戚们,为了杀掉身为财产继承人的心叶而陆续派出杀手。千爱其实就是暗中保护你的保镖,然后,然后……” “别再胡说八道了,你编的故事未免太烂了。” 被我一叫,远子学姐显得垂头丧气。 “对不起,我忍不住幻想起来。” “我看你可能是被感冒搞到脑浆都沸腾了吧?” “真过分!我的感冒早就好了。还有,我的推理也不见得完全不正确。” “推理?刚才那些根本不是推理,而是妄想吧!” “唔~~~~~~~” 远子学姐很生气,又鼓着腮帮子。 “我知道了。这件事一定要好好调查。说不定我的推理真的会”多少猜中一些“呢!” “十年前的事该如何调查呢?” “去问十年前就在这所学校任教的老师啊,或者去问文艺社的毕业校友,我想总有办法可以查出来。”“我们文艺社有毕业校友吗?” 远子学姐挺起平坦的胸部,取出一本笔记本。 “嘿嘿!这里有圣条学园文艺社历代成员的名册。嗯,十年前的毕业生……你看!就有三个人呢!” 真少! “赶快跟他们取得联系吧!” 变得很兴奋的远子学姐,硬把我从文艺社拉出去。一楼有公用电话,远子学姐边看名册边按号码。具有破坏机器之天赋(?)的学姐,当然不会有手机。而我的朋友很少,更不可能随身携带手机。 先打给第一个人。 “这个电话号码暂停使用,请查明后再拨……” 又打给第二个人。 “喂?小林吗?这里是柿本的家。” 再打给第三个人。 “呵呵呵呵呵呵,我们家的雅臣啊,去年春天就到法国巴黎的研究室工作了。呵呵呵呵呵呵。” “反、反正还有十年前的高二社员和高一社员嘛!” 远子学姐笑着翻阅名册。 打给其中一位高二生。 “你所拨的号码无法接听,请稍后再拨……” 再打给第二位高二学生。 “什么?文艺社?我现在正忙得昏天暗地,”半年后“再打过来。”喀嚓一声,挂断了。 高一生。 “没有,没有高一生。一片空白。” 看着空白的名册栏,远子学姐露出哭丧的表情。 为什么我们这个社团没有被毁灭,还能继续存在?这个问题比片岡愁二到底是何许人更像个谜。 远子学姐将话筒挂在肩膀上,玩弄发辫尾巴,我很冷静地告诉她。 “我看你还是死心吧!竹田同学和愁二学长的事,我们都不要管了。” 说真的,当我知道愁二学长跳楼自杀以后,我就觉得很害怕。顶楼会让我想起最讨厌的事。 远子学姐转过头,以略带落寞的眼神看着我。 “心叶打算就这样算了吗?” “这个嘛……跟自己长得很像的人竟然自杀身亡,这让人很不舒服。而且我总觉得竹田同学和弓箭社的前社员学长姐们好像隐瞒了什么事。不过,这也没办法。” “……” 远子学姐消沉地垂下眉,然后拼命摇头,像猫尾巴的发辫也跟着一起摆动。 “不行,还是不行。说不定愁二学长的灵魂也很想知道真相如何,所以他才从另一个世界把我们叫出来。如果就这样算了,愁二学长将无法成佛升天,我也品尝不到千爱亲手写的美味报告。” 在另一个世界里,那不就是成佛了吗?所以她最在意的还是食物吧…… 她紧紧抓着我的手,以坚定的语气对我说道: “没错,不能就这样算了。再继续调查一阵子看看吧!我……我……为了这件事,我脱了。” 什么? 隔天,我们来到学校的音乐厅。 这里算是管弦乐社的地盘,并不作为授课用。听说这座音乐厅是管弦乐社的校友和反援会的人一起出资合建的。 管弦乐社成员很多,每年都参加全国大会,而且都赢得很好的成绩。历代校友也有人活跃于世界舞台,听说学园理事长的儿子也是来自这个管弦乐社。 因此,在众多社团中,管弦乐社就显得很特别。跟成员只有两位,把置物间当成社团教室的文艺社相比,简直就像保全设备完善的大豪宅与没有卫浴设备的老旧公寓。 推开有隔音设备的厚重大门,眼前就看到一个可以容纳千人的大会堂。手上拿着小提琴、中提琴、大提琴等乐器的社员们,正在外聘专业讲师的指导下认真练习。 各种乐器的声音一齐传到耳朵里,感觉好像正在经历一场声音洪水风暴。 “太厉害了……这些全都是管弦乐社的社员啊!” 我本来以为弓箭社的人数很多,没想到管弦乐社人数更多。粗略数来少说也有上百人吧! “哼……又不是人多就好了。” 在我身旁的远子学姐不服输地说。 除了这个大会堂,还有好几个小房间。我们就在管弦乐社成员的带领下,进到了其中一个房间。 “就是这里。” “谢谢你,我们自己进去就可以了。” “好,那我先告辞了。” 带领我们进来的社员离开后,远子学姐露出坚定的表情,用力地推开门。 “嗨,我来了,麻贵!” 突然闻到一股刺鼻的颜料味道。 (这是什么啊?) 里面很亮,阳光从天窗照射进来,有一片墙壁贴满了画在画布上的油画、以及画在素描本上的写生。房间中央有张搁在架子上的画布,前面坐着一位女学生,她手握画笔看着我们,露出了微笑。 “啊,太好了,你真的没有爽约。” 棕色长发在阳光照耀下,闪烁着金色光芒,非常耀眼,让人忍不住眯起眼睛。 那位女生五官轮廓立体鲜明,个子也男孩子高,看起来英姿焕发。她跟远子学姐不一样,有着前凸后翘的丰满身材,整个人散发出一股强大的魅力。 这个人就是姬仓麻贵。 她是学园理事长的孙女,也是管弦乐社长兼指挥。不凡的身世与容貌,让她成为大家口中的“公主”。 “啊,他就是心叶吗?长得真可爱!我是姬仓麻贵,叫我麻贵就可以了。” 当她用明亮有神的视线看着我时,我觉得很紧张。 “请多多指教麻贵学姐。” 我赶紧打招呼,她看着我一直笑。 虽然被冠上“公主”这样的尊贵称呼,学校也对她特别礼遇,但是她却不会因此感到羞耻或胆怯,而是大方地接受这一切。 或许是因为她是跟我不同的“真正上流阶层”吧!麻贵学姐兴趣盎然地观察过我后,将视线转移到远子学姐身上,很高兴地眯着眼睛。 “嘿……竟然带心叶来,你真是大胆啊,远子?你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吗?” 远子学姐鼓着腮帮子。 “麻贵,我拜托你的事,你有认真地帮我查过了吗?” “别小看我们唷,本社跟贵社不一样,校友简直多到可以大把丢掉呢!要找人提供情报根本一点都不费事。” “哼,我们文艺社是少数精锐部队,宁缺勿滥。” “是是是。还有,我的家族全都是本校的校友。其中也有在警察那边吃得很开的人,我也请人家帮我调查关于片岡愁二的事了。” “结果呢?结果如何?” 麻贵学姐的嘴角整个往上吊,不怀好意地笑着,直盯着远子学姐。 “情报嘛,要用我说的条件交换。远子,你应该做好准备了吧?” “我知道了啦!” “那就脱掉衣服,坐上这张椅子。啊,你随便摆姿势就好。我会自己找角度的。” “呜~~~~~~~~~” 远子学姐脸颊泛红,纤细的手指停留在胸前的钮扣上。 “请等一下。要脱衣服是怎么回事啊?脱了衣服以后又要干什么咧?” 我完全搞不清状况,一脸羞怯的远子学姐和满脸高兴的麻贵学姐各自回答道: “当模特儿啊!” “没错,是裸体模特儿。” 祼、裸体! “我从刚开学时注意到远子之后,就开始说服她了。希望在毕业之前,能有机会画远子的画像。真正的美少女,保持自然就是最美的。戴首饰、穿衣服,根本就是旁门左道。想不到我终于有这样的机会,实在太lucky了!” 远子学姐的脸越来越红。 “呀~~~~~~才、才不是这样。我又没有说要全部脱光。而……而且……也要先看你能给我什么情报。”“也就是说,只要情报够丰富,你脱到最后一件也无妨啰?” “那个……那个还在考虑中。” “好了,总之先开始吧!对了,心叶,你就随意坐在那边的椅子,仔细欣赏远子的裸体吧!” “我都说了没有全裸嘛!” 我很冷静地说道: “远子学姐根本没有胸部唷!是名副其实的飞机场喔!让远子学姐当裸体模特儿真的好吗?” “心叶!” “哎呀,真是叫人吃惊呢!你看过远子的裸体吗?” “就算她穿着衣服,我也想像得到。怎么看都扁扁平平的不是吗?我觉得还是找个身材凹凸有致的人来当模特儿比较好吧。” “太过分了!虽、虽然没有大到那种程度,不过也是有稍微隆起嘛!才不是扁扁平平的呢!” 麻贵学姐发出噗哧一声,然后抱着肚子狂笑不已。 “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这位少年的个性真有趣。没错,远子确实是扁扁平平的呢……哈哈哈哈哈哈……” “麻贵,你再笑我就要回去了!” “呵……嘻嘻……了解。” 远子学姐仍是一脸气愤,就开始解开胸前的钮扣。 最上面的钮扣啪地一声解开了。 雪白的锁骨顿时飞进我的眼帘。 “不过,远子啊。能够画你,我真的很高兴。” 麻贵学姐翘着腿,摊开膝盖上的素描本,以锐利的眼神看着远子学姐。 “其实我并不想参加管弦乐社,我想参加美术社。可是却因为奇怪的惯例,爷爷他们硬把我塞到管弦乐社。这个房间是作为我答应进管弦乐社的交换条件而得来的。放学后我有一半时间都是在这里画画。看着想画的对象,彻底研究她的每一寸皮肤,为了画出这个人真正模样而挑战各种错误尝试的时间,真是比什么都让我觉得幸福。” 麻贵学姐热情地说着,同时拿起木炭画笔,开始在白纸上描绘远子学姐的模样。 远子学姐手抱单膝,坐在椅子上,脱掉弯曲着的那只脚的鞋子,喀隆一声丢在地上。 接着连袜子也脱了。唰地一声,露出白皙的脚踝和美丽的脚趾头。脚趾甲跟手指甲一样,呈现淡淡粉红色泽。 远子学姐将脸靠在膝盖上,以判若两人的冷静语调喃喃说着: “麻贵,告诉我吧!愁二学长真的是自杀身亡的吗?他从顶楼跳下去的时候,胸口上不是插着一把刀子吗,有没有可能是别人刺进去的?” “看起来确实是有他杀的可能。不过,那把刀上只有片岡愁二的指纹。而且,片岡愁二有自杀的动机,也在他家里找到了遗书。因此警方认定他是自杀。” “动机……?” 咻噜。 远子学姐松开一边的发辫,将头发散开。柔亮的黑发像波浪般柔软,披垂在她的身体上,我像是被她吸引过去似地倾出上身。 麻贵学姐吸了一口气。 远子学姐的表情成熟又性感,双唇轻闭,以迷濛的睡眼望着前方。 (太让人意外了。想不到……远子学姐可以如此性感。) “……当时片岡愁二跟同年级的城岛咲子在交往。听说感情很好。咲子是位乖巧、善解人意的美少女,愁二很珍惜她,也很喜欢跟大家炫耀这位女朋友。愁二本来就很会讨好别人,会为了惹人欢心而说笑,所以如果问他跟咲子的事,他就会把去哪里约会,昨天晚上打电话聊了哪些事,全都说出来。 第四章 五月放晴天,他……(下) 咲子也很爱慕愁二,愁二的社团活动结束后都会去弓箭社前面等他,然后两人甜蜜融洽地一起回家。“ 呯咚。 远子学姐将另一只鞋子丢在地上。 “可是呢……当两人升上高三没多久,某天愁二因为被社团的事拖得很晚,咲子只好自己一个人回家,结果却因车祸而身亡。” “车祸……” 远子学姐仍是双眼迷濛,缓缓地自言自语着。 “明明变红灯了,咲子却冲到马路上,结果被正准备转弯的卡车撞到——好像是当场死亡。” “……” 远子学姐沉默不语,将另一个发辫也松开了。 波浪卷的黑发就垂落在腰上,包覆着纤瘦的身躯,美得就像司掌艺术的缪思女神。我突然觉得心跳加速,口干舌燥。 “……为什么城岛咲子要闯红灯?” “嗯……说不定是有争事?或是以为没有车子所以闯红灯……总之,咲子死了,愁二推动了最心爱的人。愁二很后悔,觉得那时如果自己跟她一起回家就好了。结果在咲子死后一个月,他也自杀身亡。” 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从顶楼跳下的男学生模样,顿时指尖麻痹,嘴角僵硬。 不可以这样。 这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 这跟“那件事”又没关系。 为了不让远子学姐她们发现我的异常反应,我拼命地调整呼吸。 远子学姐听过后,只是淡淡地问: “愁二学长留在家里的遗书里,到底写了什么?” “就写着咲子是因为他而死。没有咲子他也不想活了,所以他要追随她而去。还有……” 麻贵学姐突然停住不说。 啪嚓。 远子学姐又解开了第二颗钮扣。 “又写着,”我活在世上真是太对不起了“。” 就好像是亲耳听到那句话似地,我整个人起鸡皮疙瘩。 远子学姐将脸靠在膝盖上,食指放在嘴唇上,陷入沉思。 我忍着胸口的闷痛,问麻贵学姐。 “片岡愁二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平易近人,个性开朗,喜欢说笑。只要有他在的地方,就会充满笑声,听说人缘很好。然而,他一个人独处时,表情就会变得很严肃,感觉很落寞的样子。女孩最喜欢这种男生吧,所以他好像很有女人缘,也有很多女性朋友。每个女孩子都说他很”温柔体贴“。都说他是个非常和善的人……还说他偶尔展露的腼腆表情充满了让人无法招架的魅力。 每次练习射箭时,就会有一大堆女生聚集,害得大家都不能练习,所以愁二常被社团经理责骂。尽管如此,他还是微笑面对,结果经理看了更生气。看到这种情况,四周的人都笑了——总之,在愁二身边永远都有热闹无比的感觉。“ 跟竹田同学第一次与我聊到愁二学长个性时的感觉一模一样。 开朗乐观、和蔼可亲的学长。 平常很搞笑,只有在射箭时才会表情严肃。 可是人缘好,个性开朗的他,是自己创造出来的悲哀小丑角色,并不是真正的他。在竹田同学给我看的信当中,他一直反复地说,说他自己是个无法爱人的妖怪。活在这个世界上,让他感到羞耻。他无法忍受这种事情被别人知道,所以一直想死。 那封信就夹在太宰治的《人间失格》里。 片岡愁二为什么又准备了另一封遗书? 其实那是想要写给某人的信吧! 是写给最了解他,会毁灭他的s吗? 还是另有他人? 远子学姐解开第三颗钮扣。 从上衣空隙中,可以窥见到一点雪白的肌肤与白色的蕾丝衬衣,这让我心跳加速。 “愁二学长有什么特别亲近的朋友吗?” 麻贵学姐一边动手画,一边以贪婪的眼神直盯着远子学姐看。 “他有很多”亲近的朋友“,不过想成为”特别的“就很难了。跟他同班,同时也是弓箭社伙伴的真锅茂、添田康之,他似乎跟这两个人在一起。在这三人当中,真锅是领导者,添田是个行事周详的跟随者,愁二则是负责制造麻烦与事件。当时真锅也跟社团经理濑名理保子交往,他们经常会带着女朋友,五个人一起出游。理保子毕业后就跟真锅分手,开始跟添田交往,现在两个人已经结婚了,变成添田理保子。” 真锅茂(manabe sigeru)。 添田康之(soeda yasuyuki)。 濑名理保子(sena rihoko)。 还有女朋友,城岛咲子(kijima sakiko)。 这些人的姓名或名字都有s。 “对了对了,我还帮你借到片岡愁二的照片。” 麻贵学姐停止画画,将照片翻到背面,递到我们面前。 然后,意有所指地问道: “想看吗?” “……麻贵真下流。” 远子学姐完全认输似地喃喃说着,然后解开第四颗钮扣。 麻贵学姐露出笑容,却仍然没有任何动作。 远子学姐瞪着麻贵学姐,解开第五颗钮扣——也是最后一颗。 上衣完全敞开,露出穿着衬衣的胸部。白色衬衣下是一件浅紫色胸罩。 这下子,我真的不晓得该将视线往哪摆才好了。 麻贵学姐还是无动于衷。远子学姐低着头红着脸说道: “喂,我的感冒才刚好,再脱下去又要感冒了。” “如果又感冒了,我带你到我们家族常光顾的医院看病,会给你安排一间特别病房,让你好好养病的。” “够了,你再不让我看照片的话,我就跟你绝交。” 远子学姐气到鼓着腮帮子。我赶紧打圆场。 “远子学姐的脾气很拗,她真的会跟你绝交。而且就算再脱下去,平胸依旧是平胸。即使只剩下一件衬衣,看起来还是很平。” 突然,我的头被一张裱好的画板敲了一记。 “可恶!心叶是大笨蛋!” 刚才那种又成熟又优雅的气氛已经荡然无存,远子学姐双手高举画板不断打落,还含泪大骂: “笨蛋!笨蛋!笨蛋!”(骂得实在是太“哔-”地好了!!这家伙该抽!) “哎呀,真是的,就饶了他吧,远子。我实在拿你没办法。” 麻贵学姐总算愿意将照片翻面。 远子学姐停止打我,跟我一起探出头看照片。 照片里有三个男学生和两名女学生,穿着改制前的旧制服。面貌精悍的男生是真锅学长,戴着眼镜、看起来很聪明的是添田学长,气势逼人的美女是理保子学姐。站在正中间,身材瘦削、皮肤白皙的女孩应该是城岛咲子吧!跟咲子很不好意思地手牵手的那个人,就是片岡愁二。 长长的刘海披垂于额头,长相斯文很像女孩子,露出温和的笑容。 个子比我高,长相也比我成熟。 可是,除此之外…… 我不禁倒吸一口气。远子学姐的眼睛也瞪得很大。 “跟心叶好像哦!” 没错,片岡愁二就好像我的哥哥或叔叔,真的跟我长得很像。 为什么会跟s成为好朋友?现在回想起来也觉得很奇妙。 刚开始s很讨厌我,老是瞪着我,总对我冷言冷语。 当我扮成小丑取悦大家时,只有s用严苛的眼神看着我。 这家伙,看透了一切。 这个想法让我内心的支撑力完全崩溃,我就像一只趴在地上的小狗,狼狈不堪。 可是我却主动去接近s,在s的面前表现得愚蠢、无力且卑屈,只为了软化s对我的态度。 s或许是同情我吧,像是觉得拿我没办法一样,开始会对我露出笑容了。我越来越想接近s,拼命地称赞s,并发誓要对s忠诚。就这样,我和s成为主人与奴隶般的好朋友。 可是,s是我的敌人,这件事依旧没有改变。 对于我扮演小丑这件事,s有时会以哀伤的眼神或无法释怀的态度责备我。当他指责我在说谎的时候,我有一种突然踩空,头下脚上地摔落深渊的感觉。 那是我的罪过吗?天生就无法体会别人的想法,这是我的错吗?我无法感到悲伤,也无法亲切地去爱人,只好继续危险的演技。我会变成这样,错在我吗?啊,一定是那样的。我一诞生就是个罪人,我只是披着银白杨树皮的该隐。就算因为这样被责怪,那也没办法。我什么事都无能为力,只能感到无限痛苦。 s会对我做出什么事来? 他会要求我停止扮演小丑吗? 如果我是妖怪的事情曝光了,大家一定会拿石头丢我吧? 你们什么都不知道!天生是只妖怪的人,心中那种有如被火焚身的痛苦与恐惧,你们根本——根本就不会懂! 在那一瞬间,我对于s的“正直”突然觉得很厌恶,厌恶到喉咙发热,全身颤抖。 竹田同学到底有多了解片岡愁二? 隔天,第三堂课休息时间,我坐在自己的位置,思考这个问题。 竹田同学今天还没有出现。 竹田同学到底在想什么?她的目的又是什么? 还有,片岡愁二为什么会在女朋友死后就自杀? 看了他的另一封“遗书”,就可以发现他为自己无法真心爱人而感到痛苦。这样的他,怎么可能会在女朋友身亡后,自己也走上绝路? 如果女朋友的死不是让他寻死的理由,会让他下定决心自杀的理由又是什么? 信里他还说自己杀了人,到底是什么意思,我真的不懂。 也许是因为他认为咲子的死与他有关,才会那样写吧?而且看他的信中内容,好像他亲眼看到人死去的样子…… 啊,不行了。谜题太多了。说不定就像《人间失格》一样,他也留下了第二手札吧!譬如,可能夹在太宰治的其他书里……可是,如果是那样的话,岂不是马上就被人发现了吗?奇怪? 我突然想到了这个问题。 竹田同学曾说,她是在《人间失格》中发现了愁二学长的信。 愁二学长从顶楼跳楼身亡,那已是十年前的事。 十年这么长的时间,信都不会被发现,不是很奇怪吗?如果是《人间失格》那本书,应该会有很多人借吧……感觉有人在看我,我不禁抬起头。 “……” 琴吹就站在我面前,好像有话要跟我说,一直看着我。 “给我零钱。”她冷淡地说着。 “什么?” “十圆,你还没给我。” “啊,对不起。” 糟了,我忘得一干二净了。我赶紧拿出皮夹。但很不幸,没有十圆硬币。 “那个、那个……” “算了,改天再还我好了。” “对不起……” 哇,真是尴尬。十圆这点小钱就算欠着也无所谓吧…… 琴吹同学好像还打算抱怨些什么,仍然站在原地不动。她的脸颊微红,视线迷惘地左右游移,然后突然开口说道: “喂,你知道竹田千爱跟高一的男生交往的事吗?听说感情很好,已经陷入热恋中了。” “什么……” 我呆住了。琴吹同学依旧冷静地说: “这是真的,我是在图书委员会里听到高一学生说的。他们从四月就开始交往,每天都一起在中庭吃便当。井上,你是不是被劈腿了?啊,不过,你不是说没跟竹田交往吗?那就不关你的事了吧!” “……谢谢你告诉我这个消息。” 琴吹同学好像吓了一跳,一定是因为我当时的表情很吓人吧? 上课铃声响起,琴吹同学丢了一句“要记得还我十圆哦”,然后就逃走了。她的表情看起来似乎快要哭了,但是我实在没心情再理她了。 竹田同学跟高一男生交往?怎么会这样? 午休时间,我来到了中庭。 五月的天空有白云浮现,风也是温热的。到处都可以看到在吃便当的学生。竹田同学和她的男朋友,那位高一学生,也在那里。 两人并坐于草地上,膝盖上面铺了一条餐巾,便当就摆在上面。 两人的餐巾是不一样的颜色,竹田同学是粉红色,她的男友是蓝色。便当盒也不同,男生的便当尺寸足足大了一圈。 竹田同学很高兴地在跟他聊天。 “哪哪,好吃吗?小广?这个虾丸是我的新作品。” “真厉害!有点辣辣的,实在是太美味了~~~~~” “嘿嘿嘿,我用辣椒粉调过味了。还有,我也加了一点葱。很下饭吧?” “是啊!小千真的是位厨世高手~~~~~~~” “为了小广,我可是很努力呢~~~~~~~” “小千,周日篮球社不用练习,我们去看电影好吗?” “哇~~~我要去!万岁,这是我们第四次约会呢!” 坐在竹田旁边,看起来有点害羞的男朋友,好像就是那个下雨天追着找竹田同学的男孩子。头发剪得很短,像个纯朴的运动少年。 两人聊得很高兴,不管怎么看都像是一对恩爱的情侣。 “啊……” 竹田同学发现了我,表情立刻僵住。 我并没有觉得自己做了坏事,但耳朵和脸颊却热了起来。我觉得又羞耻又不甘心,看了竹田同学一眼,马上转身离去,快步走回教室。 (怎么会那样?)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放学后,我打算到社团,一走出教室就看到竹田同学在走廊等我。 她看起来磨磨蹭蹭,紧闭着嘴,我不理她,默默从她面前走过去。 “啊……” 竹田同学跟在我后面。 就这样默默走了一段路后,我依旧看着前方,冷冷地说。 “什么事?” “是要来跟我说明男朋友的事吗?” “小……小广他是……” “四月就开始交往的吗?每天午休时间一起在中庭吃你做的便当,已经约会过三次了吧?” 连我自己都觉得口气很不好,但就是忍不住想生气。 我这两星期帮她写情书,还去了弓箭社,又到图书馆调阅以前的毕业纪念册,帮了她不少忙。 看到竹田同学很幸福地在谈论愁二学长的事,我也很希望能将竹田同学的心意传达给学长,竹田同学每天都很高兴地来找我报告愁二学长的事,就算被班上的同学取笑,我还是觉得很高兴。当竹田同学哭丧着脸对我说,她想帮助愁二学长时,我也跟她一样觉得很难过。 但是她竟然在四月就已经有男朋友了?到现在也是感情很好,陷入热恋中? 开什么玩笑! 走到楼梯间平台,我停下脚步,回头瞪着竹田同学。 竹田同学缩着身体,低着头。 “明明已经有男朋友了,却还装作暗恋弓箭社学长的样子,你到底想要我为你做什么?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竹田同学看起来很难过的样子,一直沉默不语。 “回答不出来就算了。反正一直以来你对我说的话,全都是谎言吧?片岡愁二十年前就跳楼身亡了。” 当我说出这句话时,竹田同学震惊地抬头看关餐。虽然我知道,就算再责备她也是于事无补,但我还是忍不住继续说下去。 “片岡愁二只是活在你幻想中的人物罢了。我不想再被人耍得团团转了。就算是十年前的事,但我知道一个跟自己长得很像的人从顶楼跳楼身亡时,感觉还是很差,我想尽快忘了这些事,所以请你别再来教室找我了。” 我转过身,开始上楼。那时竹田同学拼命地挤出声音对我说道: “像……像心叶学长这样的人……是不会懂的……” 我回过头,竹田同学一脸落寞地看着我。 那表情跟我认识的那个女孩最后看我的表情很像,让我震住了。 (美羽……!) 竹田同学紧咬着唇,低着头,飞也似地下楼。 我就愣在原地,久久无法动弹。 ——心叶你,一定不懂吧? 第五章『文学少女』的推理(上) 要怎么做才能找出s的弱点呢? 只要让s的心动摇了,一定可以挖出所有秘密吧! 不管醒着睡着都在想这件事的我,在想不到的情况下终于得到了让s崩溃的钥匙。 五月的最后一个周六与周日,我过得很忧郁。 在房里玩电玩时,看电影的dvd时,跟念小学的妹妹玩游戏的时候,还有跟家人吃饭的时候,脑海里都会浮现出竹田同学落寞的表情,以及她说的那句话——“像心叶学长这样的人……是不会懂的……”,而且还有另一个人的表情与声音重叠在一起,害得我一直郁郁寡欢,无法释怀。 晚餐前,我跟今年刚上小学一年级的妹妹舞花在客厅玩排七,正忙着端茶的妈妈问道: “心叶啊,你看起来没什么精神,是不是在学校发生什么事了?” “没有,没什么事,就跟平常一样。” “是吗?” “真的,没有什么事啦!” 妈妈微笑道: “没事就好。自从上高中后,心叶又变得跟以前一样开朗活泼。我想学校生活一定很快乐,我总算可以放心了。” “……是啊,每天都很快乐。” 虽然现在暂时感觉不悦,不过明天开始,一定可以恢复普通的生活吧! 没有争吵,没有对立,没有抱持着太大的希望,只想过着安稳平凡的生活——放学后就去文艺社,一直待到夕阳将房间整个染成金黄色,帮远子学姐写点心文章,听远子学姐高谈阔论,然后对远子学姐吐槽…… “好了,可以吃饭了。小舞,叫爸爸来吃饭。” “好~~~~~~~~” 舞花啪哒啪哒地跑掉,妈妈语气温柔地对我说: “心叶,我和爸爸都认为只要心叶平平安安、活得幸福,这样就够了。” “谢谢你,妈妈。” 两年前的我,让家人非常担心。 那个不符合身份的荣光之代价,令我失去了长久以来最珍惜的重要事物。 我希望再也不要发生那种事了。 吃完晚饭后,我躺在床上,戴上耳机听着喜欢的音乐。那是节奏明快,会让人有好心情的音乐。 突然间,我想起远子学姐。 “远子学姐今天吃了些什么?” 我最近都没有帮远子学姐写点心了。 当我告诉她竹田同学有男朋友的事时,她露出非常哀伤的表情。 为了悼念情报在学弟面前脱衣服,结果却发现自己被骗了,真的会让人感觉悲愤,很想大哭一场。 “求求你,不要哭丧着脸好不好,至少还可以拿到她写的报告吧?我看她跟那个男朋友很恩爱,一定会写出远子学姐最喜欢的甜美恋爱报告唷!” 我以开玩笑的口吻说着,但是远子学姐的表情变得更哀伤,她摇摇头回答: “不是的。哭丧着脸的人应该是心叶才对。” 听到这样的回答,我也无法回嘴,只好保持沉默。 妈妈也好,远子学姐也好,她们都很担心我。 一想到此,我就觉得很丢脸,又很愧疚。 “明天就帮远子学姐写些甜美的故事吧……” 就像一点一点逐渐注入毒药似地——s越来越倾向疯狂,我只是用冷静的眼神观察着他。 我知道s的态度不像平常那样地从容不迫。 s的眼光不断游移,声音也在颤抖。 s独处时,会不停地叹气,还会抓头发,像受到惊吓般突然回头看。 那一刻就快到了。 已经准备就绪。 接下来就只要拿起钥匙打开门就好。 我写了信给s。 我在顶楼等你。 我们来聊聊真心话吧! 隔天也是好天气。 从教室窗户往外看的天空很蓝,很澄澈,树的嫩叶也闪闪发光。 午休时间,我正从窗旁探头出去,吸一口初夏清新空气的时候,芥川走了过来。一向惜话如金的芥川竟然会主动找我聊天,真是难得。 “……上星期五校友又来了,他们问了关于你的事。” “咦?问了什么事?” “问你是几年几班,是个怎样的人之类的。” 可能是因为我长得像愁二学长,他们才会如此好奇吧?因为现在我已经知道愁二学长自杀身亡,所以当我询问关于愁二学长的事情时,校友们那种有口难言的态度我也能够理解了。 “……我觉得跟你说一声比较好。” “嗯,芥川,谢谢你。” 芥川对我点点头,就回到自己的座位了。 我突然想起来,要赶快还琴吹同学十圆,就赶紧取出皮夹。 (太好了,今天有十圆硬币。) “这是要找你的零钱。” 我走到琴吹同学身边,将十圆递给她,她只是转移目光,软弱地咬着嘴唇。 “……嗯。” “谢谢你帮我垫了书钱。” “啊,那个……” “嗯?什么事?” “……没事。” 她鼓着脸颊喃喃说完之后,又继续保持沉默。 难道她是因为告诉我竹田同学已经有男朋友的事,所以觉得不好意思吗?我很想说些话安慰她,但是又怕说错话反而激怒她,所以我就将十圆放在她手上,然后回到座位。 放学后,我要去文艺社,走在走廊上的时候,突然有人从后面叫住我。 “井上君!” 我回头,一位意想不到的人喘着气站在那里。 “怎么了?” “我有重要的事要说。你可以跟我来一下吗?” “呃……可是……” “不用花太多时间。求求你,这是急事。” “……好吧!” 没办法,我只好跟着走。 到底为了什么事来找我?还有,看那紧张恐惧的表情,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对方爬上了楼梯。 三楼。 四楼。 脚底传来叩叩的响声,我看着前方,无言地前进。 我突然意识到我们的目的地,不禁感到惊愕。 “那个,我们要去哪里呢?” “顶楼。” 一阵恐惧感紧紧揪着我的心脏,我感觉指尖和嘴唇都在发抖,而且渐渐麻痹。 脑海中有影像浮现。 像大海一样湛蓝的天空、脚底的水泥地、热得扭曲的空气、我和那个女孩的影子、水塔、生锈的铁栏杆。 在栏杆前面,她缓缓回过头。 “对不起,我”不能去顶楼“。” 指尖的麻痹感越来越强烈,一股强大的不安感不停地扩大着。恐惧让我停下脚步,很想就卧坐在原地,但是对方却用力抓着我的手,把我抓起来。 手臂传来一阵痛感。那种皮肉之痛,将我的意识从过去拉回现在。 “有些话不方便在大家面前说。只要一下子就好了……” 对方俯看着我的眼神就像死鱼一样混浊,语调也变得很奇怪。意识回归现实的我,当时只觉得更大的危险与恐惧感在瞬间向我袭击过来。 “可是,”顶楼“……” “你是怎么了?你到底在怕什么?顶楼发生过什么事吗?” 对方的声音在颤抖,但依旧很用力地抓着我的手。 “来吧,你也有话想跟我说吧?” “请放开我,”我不想去顶楼!“!” 对方更用力地抓着我的手,另一只手则推开通往顶楼的门。 风吹在脸上。 那一天也是吹着风。她站在铁栏杆前,回头看着我,裙罢和发尾都因清凉的夏风吹拂而摇摆着。 (不要!) (我不要!)(放开我……) 对方把不停抵抗的我硬拉到顶楼,对我大叫道: “”信“是你写的吧?” 这个人在说什么?说什么信是我写的?是说我帮竹田同学写的那些情书草稿吗? 过去的恐惧与这一刻的恐惧交杂在一起,我的手指麻痹,呼吸困难,头痛得像是被人左一拳右一拳殴打似地。额头开始冒冷汗,眼前变成一片昏黑。 我无法自然呼吸,只能拼命地喘着气。啊,又是那个症状,我已经很久没有发作了。 “信是你寄的吧?是不是,愁二!” 那个人紧紧抓着我的制服领子。扭曲的面孔凑到我眼前。 “你搞错了,”添田学长“,我不是片岡愁二。” “那么,为什么你一直看着我!为什么老是以一副什么事都知道的表情,冷眼看着我!”添田学长大叫着。 第一次在弓箭练习场见到他时,戴着眼镜的他让我觉得他是个聪颖稳重的人,但现在他好像变成另一个人,面目狰狞,让我感受到无边的恐惧。 这个人是谁?他真的是毕业校友添田学长吗? “你一直、一直在看我!自从城岛咲子死了以后,你就一直看着我!一句话也不说,就只是一直看着我!你那么做,是想责备我吗?害死咲子的人是你啊!” 我在反复着气喘和停止呼吸之间,以气若游丝的声音问他。 “咲子学姐、她不是、因为交通意外、身亡的吗?” 双眼通红,布满血丝的添田学长,愤然地吐出这些话。 “别跟我装傻。那一天,不就是你自己说社团有事要晚点才能走,所以叫我送她回家吗?而且还毫无警戒地,跟平常一样笑着对我说”我的女朋友就拜托你了“。 是我先喜欢她的。可是你明明知道我的想法,却还诱拐她,让她爱上你,然后开始交往。竟然还跑来告诉我“因为她泪水盈眶地求我跟她交往,我只好答应她了”。 你老是那个样子!轻率随便、马马虎虎、爱开玩笑,但是却老是抢走我想要的东西。射箭也一样,最后的赢家一定是你,我喜欢的女孩子,也是每个都喜欢上你。 我实在很恨你,无法压抑地憎恨着,我不能表现出来,只好拼命假装若无其事,而你却面带微笑地看待着这样的我。 你那副和蔼可亲的态度还有那种笑法,都让我深感厌恶! 说什么“我的女朋友就拜托你了”!如果没有你,她应该是要跟我交往才对。可是,你却可以那么大方地对我说“我的女朋友就拜托你了”。 你明明知道我的心情,却故意试探她会不会被我抢走。你根本就是在愚弄我吧!“ 添田学长揪着我衣领的手越抓越紧。 在我的脑海里不断浮现添田学长的脸、片岡愁二的脸,还有在顶楼时见到最后一面的美羽的脸,意识也变得越来越模糊。 喂,为什么不说话?你无视我的存在吗?你为什么看起来如此痛苦? 我追到顶楼来,美羽一脸哀伤地对我微笑。 ——心叶,你一定不懂吧! “你一定不懂我的痛苦吧!那一天,我向她告白,拜托她跟你分手,和我交往。她就推开我跑走了,为了逃离我的身边,竟然不管还是红灯就硬要穿越马路。结果那辆上车刚好转弯开过来,就把她撞死了。我很害怕,是个当场逃走的胆小鬼。 我……我如果没有向她告白……不,不对。如果没有你,就不会发生那样的事,我也不会变成害死她的胆小鬼。 后来,你也完全没有问过我关于她的事。你明明就知道,那时候我是跟她在一起的。可是,你只是默默地看着我,就连“你不是有送她回家吗?”都没问我。 这样愚弄我,你觉得很愉快吗?“ 我被紧掐的喉咙发出咻咻~~~~~~的喘息声。 我的指尖在发抖,几乎无法呼吸。 (不对……片岡愁二一点都不快乐。他一直都是很孤独、很痛苦的。) 虽然想这么告诉他,但是我无法出声。 添田学长的五官因痛苦而扭曲着,掐着我喉咙的手更用力了。 “那一天,我在顶楼用我准备好的刀刺伤了你。你当时也叫了救命吧?于是你就朝铁栏杆走去,从那里探出身子掉下去了吧!但是为什么?为什么?你明明死了,为何现在又出现在我面前!我的孩子明年就要出世了!我想忘了你,过着幸福的日子,但为什么你还要来纠缠我!这十年里,你一直都在我的脑海里徘徊不去!然后,你又出现在我面前!为什么!为什么不能放过我呢!我的孩子就要出世了!我还以为终于能过着安稳的生活了!如果你不死,不管再多次我都要杀了你!” 添田学长的手指跟衣服的布料一起紧紧掐着我的脖子。添田学长的手指在发抖。 过去的各种情景像走马灯一般闪现在我的脑海中。 在我的旁边突然出现一张脸,美羽正以戏谑的眼神看着我。我闻到洗发精与汗水交杂在一起的甜香味。 还有照片中静静微笑的片岡愁二。 上课的时候,对着活页笔记本认真写作的美羽,还有以崇拜爱慕的眼光凝视着美羽纤瘦背影的我。 因痛苦而扭曲的添田学长的脸、片岡愁二的脸。美羽的脸。 刺死愁二的添田学长。坠楼的片岡愁二。站在铁栏杆前回头看我的美羽。 心叶,你一定不懂吧! 你一定不懂吧! 你一定不懂吧! 美羽的身体就这样慢慢地往后倾倒,掉下去了。 《人间失格》的一段话浮现在我的脑海。 女的死了。 女的死了。 啊,我也应该死去吧? 这时有个人突然介入了我们两人之间。 “放开心叶学长!” 竹田同学瘦小的身躯就挡在我和添田学长之间,她将添田学长推开。 我双脚摇晃,站不稳,整个人跌坐在水泥地上,竹田同学赶快把我扶起来。 “心叶学长,你还好吧!心叶学长!” 我一边急促地呼吸,小声地喊着“……竹田同学”。 竹田同学双眉紧蹙,就快哭出来了,她让我躺在水泥地上,然后转身看着添田学长,以强硬的口吻说: “你果然就是杀死愁二学长的凶手。你就是那个s吧?添田学长!” “你是谁?” “我是高一的竹田千爱。就是我冒出愁二学长的名字写信给你的。今天叫你来顶楼的人也是我。” “你说什么!” 添田学长整个人呆住了。 “为什么你要那么做?” “我想知道s的真正身份。因为那个人就是最后跟愁二学长在一起的人。” 听到沙沙声响,竹田同学从口袋里取出折好的信,推开给添田学长看。 “愁二学长除了留在家里的那封遗书之外,还留了一封真正的遗书。那填充遗书被夹在地下书库的废弃书本中,这十年来都没有被人发现。是我发现的,然后又看了那封信。 愁二学长知道女朋友咲子学姐的死跟s有关。但是愁二学长之所以什么都没说,是因为他想试探咲子学姐,就刻意拜托你送她回家,结果咲子学姐才会车祸身亡。 在这封信里,愁二学长忏悔地说了“是我杀了她。因为我不怀好意想试探她的忠诚,结果害她就这样死了”。因此,愁二学长认为该死的人是自己,他想让s杀死自己!“ 竹田同学以冷风吹枯木般的冰冷语调,朗诵着我们都不晓得的信件内容。 “”s被逼到绝处了。 因为自己的企图而导致她的死亡,s觉得自己的罪一生都无法消弥,也一直担心这件事情会被揭发出来。 我以平常的态度接近s。凝视着s,对s露出笑容。s的精神开始崩溃了,我只是静静凝视着他发狂大叫的样子。 我衷心期望被逼得无处可逃的s能对我产生杀意——我希望s杀了我。 那就是我对她的赎罪。 s是我的敌人、朋友,也是最了解我的人。因此,s应该能解读到我的心意吧?我衷心祈望,s亲手杀了我。“——这封信只写到把s叫到顶楼,然后就没下文了。” 这是第二手札。 那封信果然还有后续。 竹田同学只给我看过信的起头部分。 “我看了这封信后,就找每个老师问,也做了很多调查工作,终于知道片岡愁二是在十年前从顶楼跳楼身亡的学生。愁二学长真的是自杀身亡吗?还是被s杀死的?——这些问题不断在我脑海出现。那一天,愁二学长应该有在顶楼跟s碰面。s应该知道所有的真相。我很想知道真相是什么。 所以,我就以愁二学长的名义,写了信给你——身为s的添田学长。当大家看到跟愁二学长长得像的心叶学长时,就属你的反应最平静。当时我就觉得很不寻常。后来,你不是一直都没再看心叶学长一眼吗?因为我发现,真锅学长再三地打量心叶学长,而你却是拼命地将视线移开,很不想看到心叶的样子。所以,我就以愁二学长的名义,写下只有s和愁二学长才知道的事寄过去。请你告诉我。那天在顶楼的时候,你到底跟愁二学长说了什么话?“ “说了什么话……” 添田学长全身虚脱地喃喃说道: “我们没有说什么话。我用刀刺了他,而他默默地让我刺,然后就没了。” “怎么会那样……” 竹田同学失望地叫着。 就在这时候…… 第五章 『文学少女』的推理(下) “因为他不是s,所以他无法回答你的问题。” 我拼命地扭转脖子,将脸朝向声音的来处。 我看到一脸瘦削的身躯。白色额头上面有黑亮的刘海披垂。还有像猫尾巴般,随风飘逸的两根长发辫。以及慧颉澄澈的双眸。 在被汗水模糊的景象当中,远子学姐站在顶楼门前的身影,就这样清晰且鲜明地进入我的视线里。 那一瞬间,感觉胸口热浪翻滚,好想大哭。 竹田同学, 还有添田学长, 都以惊讶的表情看着远子学姐。 添田学长的声音在颤抖,远子学姐毅然决然地回答: “我是“文学少女”。” 天啊,都这种时候了她还在说什么啊? 我将额头贴在被阳光晒到发烫的水泥地上,整个人虚脱。远子学姐就是远子学姐,不管走到哪里,那种个性都不会改变。 “而且,我也是那个倒卧在地上的男孩,最和蔼可亲、最值得信赖的迷人学姐。” 哪有人这样称赞自己的……添田学长和竹田同学也听得愕然无语。 远子学姐摇曳着发辫,慢慢地朝我们走过来。 “添田学长的太太和朋友来文艺社找我了,问我添田学长有没有来。” 远子学姐的身后,站着真锅学长和理保子学姐。添田学长看到他们,显得非常狼狈,脸色发青地叫着。 “理保子、真锅!你们怎么会来?” 理保子学姐只是轻轻垂下目光。 “因为你最近一直很奇怪……好像害怕着什么似地,整天心神不宁。今天我在打扫你房间的时候,发现一捆信。因为看到寄件人是片岡,所以我惊讶地拆开来看了。后来我打电话到你公司,听说你今天早退就更担心了,所以……” “理保子学姐打电话给我,她说你可能会来学校找心叶……不,是找愁二。你真的刺杀了愁二吗……添田?” 真锅学长的语气中充满无限痛苦。 “我知道你喜欢城岛咲子。我也略微感觉到你跟愁二有些心结。可是,真的是你杀了愁二吗?如果我知道事情是这样,那么我……” 真锅学长看了理保子学姐一眼,欲言又止地紧咬着嘴唇。 理保子学姐依旧低着头,双手紧抱着自己的肚子。 妻子与友人,将自己的罪孽涉及到身边最亲近的人,添田学长满脸绝望,以发抖的声音说道: “这也没办法。我只有杀了愁二,才能获得安宁……” 那时候,远子学姐以严肃冷静的语气再度发言。“不对,杀死愁二学长的人不是添田学长。他并不是s,s还另有其人。” “怎么可能!添田学长看到心叶学长时,他的反应最奇怪,还有,我写给他的信也让他快发狂了。” 竹田同学反驳着。 “千爱,你看漏了最重要的事。s是愁二学长的敌人,同时也是最了解他的人。因为千爱只给我们看愁二学长遗书的前面部分,所以接下来我们只能自己想像,不过愁二学长在信里不断地说,s完全看透了自己,小丑的演技只有在s的面前行不通。 所以,s不是添田学长。 如果了解愁二学长,就不应该对他有心结,也根本不需要羡慕他或嫉妒他。“ 竹田同学很慌张地问: “那么……s到底是谁?” “我不是贝克待的名侦探,也不是坐在安乐椅上打着毛线就可以解决案件的聪明老奶奶(注:指的是柯南?道尔笔下的夏洛克?福尔摩斯,以及阿嘉莎?克莉丝蒂笔下的马波小姐)。我只是“文学少女”,所以我不会推理,只是藉着妄想为基础利用想像罢了……片岡愁二很崇拜太宰治,所以把描述了自己真正心声的遗书夹在《人间失格》这本书里。从他的信中感觉得出太宰治对他的影响很大。像开头的”一直以来,我过着羞耻的生活。“就是整句照抄。片岡愁二看了《人间失格》,认为那位”我完全无法体会身边人所承受的痛苦“、”我极度恐惧人类,但是又无法舍弃人类“,只能藉由扮演小丑来取得人类爱情的男主角就是他自己的写照,因此感到了共鸣。 在《人间失格》里,有两个人看穿了男主角的小丑演技。他们两位刚好是互补的角色,一个人是男主角的国中同学,名叫竹一的少年。这孩子总是穿着破旧的衣服,功课不好,运动细胞也不佳,是个劣等生。这位让感觉无须提防的少年,有一天却指责男主角,说他的一言一行都是故意伪装的,让男主角感受到像是整个世界都被地狱业火燃烧殆尽一样的强烈冲击。后来,他就跟这个少年成为好朋友,待在这位少年身边,监视着他。 另一个人就是,在国主角自杀未遂而独自活下来时前来调查的检察官,他是个“拥有端正俊秀脸蛋,看起来相当聪颖稳重”的人。男主角说的谎言立刻就被女士们检察官识破,被那冷静的轻蔑表情看着,让男主角饱尝了“赧颜汗下”的羞耻滋味。“ 在蓝天之下,地点是学校的顶楼,长长发辫迎风飘舞的远子学姐,滔滔不绝地发表高论。 她的姿态与语调都散发出一股超越平常的魄力,让其他人不敢插嘴打断,只是静静地听远子学姐解释。 “s并不是会崇拜片岡愁二或羡慕片岡愁二的人。他总是以最纯真,不会计较利害得失的纯净眼神看着片岡愁二,偶尔也会以批判的眼神看着片岡愁二。 他应该是经常待在片岡愁二身旁的人。他看着片岡愁二,给予批判,偶尔也会提出建言。理保子学姐,你原本是姓濑名吧?“ 添田学长的太太——理保子学姐愣了一下,以僵硬的表情点点关。 “嗯,是的。” “十年前,你是弓箭社的经理。当时在弓箭社,愁二学长很有女人缘,常有很多女学生跑来看他练习,听说愁二学长常因为这样而被经理骂。只有在你面前,愁二学长才会无法抬起头来。 “——你就是s吧?” 理保子学姐吸了一口气。 紧抱着肚子的双手握得更紧。她抬起头,直勾勾看着远子学姐,以坚决的声调说: “是的。我就是s,咲子和片岡都是我杀的。” “理保子!” “你在胡说什么?理保子!” 真锅学长和添田学长同时大叫。 添田学长跑到理保子学姐身边。 “你不要胡说八道!愁二明明是我刺死的!还有咲子也……。是我害咲子被上车撞到,我亲眼看到她血流满地,倒卧在路边!” “可是,是我不让片岡回家,安排机会让你送咲子回家的。还有,你不记得了吗?也是我利用你找我商量的机会,力劝你跟咲子告白的。” “什么!” 添田学长的声音哽住了。 “是我对片岡说”要不要跟我打赌?咲子会爱上添田的。“片岡就跟我打赌,所以才会以社团有事会晚点回家为藉口,要添田——你送咲子回家。那时候,我跟片岡就偷偷跟踪你们。” “怎么会这样?那么,咲子被车撞的时候,你们两个也在场?” “是的,”我们全看到了“。咲子的身体被弹到空中,重重摔落在地上,还有你慌慌张张逃跑的样子,我们全看到了。” 添田学长完全说不出话了。 真锅学长就代他问理保子学姐。 “理保子,为什么你要那么做?你不是觉得愁二是个轻浮的人,所以不喜欢他?还有,那时候我们……” “是的,那时候我们两个是男女朋友。你是个很有自信的人,个性率直纯真,很有魅力,我真的很喜欢你。相对地,片岡则是很轻浮,老爱开无聊的玩笔,对任何人都不是诚心交往,让我看了就讨厌。可是,有一天,我真的受不了了,就对他说”你说的话没有一句是真的。你只是用演技骗了大家吧“,片岡听到很惊讶,就快哭出来了。那个表情看起来非常脆弱、寂寞,让我从此再也无法对他置之不理。” 真锅学长和添田学长全都沉默不语。 远子学姐轻声说道: “于是,你就成为最了解愁二学长的人,也因此爱上了他吧!” “是的。自从那次以后,只有在我面前片岡才不会演戏。他只会对我诉说他的痛苦与哀伤。受到片岡那样的人全心全意对待,你觉得会有女人招架得住吗?” 远子学姐露出悲伤的表情。 “不。” 理保子学姐微笑着。 “……片岡很滑头,个性就像小孩子,但是又很体贴、细心,是个会让人忍不住爱上的人。” “太巧合了……跟太宰治在玉川自杀的山崎富荣,在自己的日记里是这么写的:太宰老师很狡猾,可是我却爱上了他……太宰老师是个会让人忍不住爱上的人……” “是的。片岡很喜欢《人间失格》这本书,他不晓得反复看了几次,把书都给看烂了。虽然他对咲子说自己不喜欢看书,只要看到书就会想睡觉。 片岡虽然跟咲子交往,但是咲子根本不了解片岡。这件事让片岡的负担越来越沉重,所以我才唆使添田,叫他把咲子从片岡身边抢走。 不,我想也许我只是单纯在嫉妒咲子罢了。 因为我的愚蠢计划,导致咲子车祸死亡,片岡觉得罪恶感沉重,他本来就是精神失衡的人,这下子完全崩溃了,他变得一心想要寻死。 片岡并没有因为咲子的事而责怪我。如果他骂我,我还会觉得比较释怀,但他只是无言地看着我。每次看到那张像是写着“请杀死我吧”的脸,我就觉得压力很大。 我不能杀片岡。 可是,他却很想死。 他从以前就很想死,现在更是衷心期盼死亡,他坚决地相信,只有死才能从痛苦的深渊中解脱。 我不晓得该怎么办才好。只有实现他的心愿,那才是爱他的证明吧? 咲子死后过了一个月,片岡写了一封信给我,摆在我的抽屉里。信里他写着,有真心话要对我说,叫我去顶楼。我知道,不得不做出了断的那一刻终于到了,刹那间我的眼前变得一片黑暗。 我不想去。 我想逃课,回到家里。这样的话,等不到我的片岡也许会认为他在做傻事,就断了这个念头。 可是,“如果片岡就这样独自死去了呢”?如果我的爽约让他感到绝望,只好抱着悲惨的心情,从顶楼跳下去的话…… 当我想到这里,就再也按捺不住……还是非去不可。“ “理保子学姐到顶楼时,愁二学长应该还活着吧!” 理保子学姐点点头。 “在我前往顶楼的途中,看到添田学长铁青着脸慌张地下楼。当我推开顶楼的门,就发现片岡胸前插着一把刀,倒卧在水泥地上。用好像在哭,又好像在笑的表情看着我,然后喃喃地说”喂,这样我死不了的……你看伤口这么浅,我的心脏根本不会停止跳动“。” 一直沉默不语的竹田同学,仿佛喘着气似地问着学姐。 “后来……怎么样呢?” “他说……”杀了我吧“。像是在哀求似的,说着”我已经累了。请你杀了我吧“。” 大家都屏住气息。 理保子学姐的声音和抱着肚子的手都在发抖。 “片岡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问我”可以把你的手帕借给我吗?“我将手帕递给他,然后他擦去刀柄睥指纹,再将手帕还我。接着就脚步踉跄地走向铁栏杆。” 缓缓地、慢慢地,走向铁栏杆的片岡愁二。 然后,就跟美羽的身影重叠合一。 我懂。我也确实曾亲眼见到那种充满绝望的光景。 美羽正慢慢地,一步步走向死亡。 然后,制服的裙摆在风中飘扬,她回头看我。 “片岡回头看着我,眼神满是悲伤。” 美羽的双眸非常澄澈,看起来很孤单寂寞。 “濑名同学,只有你才能杀了我。即使到现在这种地步,我还是无法了解人的心。为什么添田要羡慕我?为什么他会那么恨我,恨到要刺死我?我完全想不通。当我看到咲子在我眼前身亡,我也没有感到半点悲伤。”我想死,我只想死,一切再也无法挽回了。不管做什么事,不管我做什么,都是没用的。只会更让自己蒙羞罢了“,喂……太宰治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写出那样的文章呢?我觉得自己现在跟他非常接近。我完全了解他的心情。像这样的我,还有存活的价值吗?濑名同学,只有你才能回答这个问题吧?请你告诉我答案。” 当时美羽这么说。 ——心叶,你一定不懂吧! “我已经救不了片岡了。 如果我爱他,就得实现他最后的心愿。 所以,我对他说: “是的,你就是人间失格。”“(注:意思是”没有当人类的资格“。) 我——什么都说不出口。 我没有出声,双脚也没有移动,美羽说的话,我完全不懂。 “片岡露出温柔的笑。 好像在对我说“谢谢你”一样。 然后就从顶楼跳下去了。 是我和太宰治联手杀了片岡。“ 美羽露出寂寞的笑,然后头往后仰,就这样跳了下去。 我束手无策。 我放任着她死去! “别再说了!” 我听到一个要将空气撕裂的吼声,我还以为是自己的声音。 可是,其实那是添田学长的声音。添田学长跪倒在水泥地上,抱着头啜泣。 “不要再说了,我不想听。杀死愁二的人真的是我。你说你爱的人是愁二?那么,我到底算什么?理保子,你为什么要跟我结婚?” 理保子学姐冷静地回答。 “因为我和你是共犯。所以……不可能和真锅。” 真锅学长绷着脸,紧咬着嘴唇。 理保子学姐跪在地上,抱着添田学长轻声说道: “喂!”添田“,到现在你还是很恨片岡,一直想着他吧?一辈子都忘不了片岡吧?我也是……我也是天天都在想他,根本忘不了他。就算是以后,也绝对忘不了他。会一直记着他。所以,添田,你就死心吧!我们都被同一个人束缚着,是犯了相同罪过的共犯。” “孩子……孩子就要出世了喔……但是这样……以后我该如何跟你生活呢?简直就像活在地狱里。” 从覆盖着脸的手掌之间有大颗泪水落下,沾湿了水泥地。 竹田同学以无力失落的表情看着这样的添田学长。 “是的,我们一辈子都得活在地狱里。没关系,只要有这样的觉悟,不管到哪里,都可以活下去的。 而且,在这个世上只有我一个人不会责怪添田对片岡做了那样的事。我不觉得你是个卑劣的人,也不觉得你丢脸或悲惨。我反而更想疼惜你。这么想的话,你的心情就会比较好吧? 康之,就让我们继续想着片岡,继续被他囚困,然后一起过着平凡宁静的生活吧!把孩子生下来,然后养育他。就在地狱中过活吧!这样才能对片岡赎罪。“ 添田学长的啜泣声响遍整个顶楼。 远子学姐、竹田同学、真锅学长全都沉默不语。 我——我又该如何补偿? 应该怎么做,才可以获得慰藉?获得救赎呢? 美羽……请你告诉我,美羽。 “心叶!” 远子学姐在叫我。 然后我听到跑步声,有根发辫碰到我的脸,感觉有人紧紧抱着我,还闻到了紫罗兰香味…… 那是我最后的感觉。我因为太痛苦而失去了意识。 第一次遇到远子学姐,是一年前的事。 漫长的冬天终于结束,空气中开始有温暖的感觉,那是一个四月的午后。 当世人不再关心井上美羽,终于能放下天才美少女作家这个重担的我,因为得到解脱而一时觉得全身无力。加上那个顶楼事件留下的伤痕,也还没有痊愈。 虽然已上了高中,却不想积极交朋友,也不想参加社团活动,午休时候或放学后,就站在校舍中庭,欣赏花草树木发呆,每天都过着相同的无聊生活。 有一天放学后,当我在中庭散步时,在白木莲树下,看到一位发长及腰,绑着发辫的女学生靠在树干上看书。 她的睫毛很长,肤色比木莲花还白皙,觉得在她周遭的空气沉稳澄澈。 (现在很难得能看到有人留着那么长的发辫。好像大正年代的女孩子。不过看起来很成熟。她应该比我大吧……) 我就这样胡思乱想,一直盯着她瞧,就在那个时候…… 那位女学生将书撕破。 (咦?) 正当我还在错愕的时候,她就用嘴含住了书页。 (咦咦咦?) 接下来女士们女学生开始咀嚼那张纸,我好像在做梦般,整个人看呆了,突然那位女学生抬头看着我。 (!) 当我们四目相对时,我的心脏好像快停了。 女学生满脸通红,很不好意思地说: “你看见了吧!” “那个、那个……对不起!” “你叫什么名字?是哪班的学生?” “我叫井上心叶,是一年三班的学生。” 然后她就笑了,接着又突然转变成天真烂漫的表情。 “这样啊,你是一年级生啊!那么,请你加入文艺社。” “什么?文艺……社?” 我不禁张大眼睛,女士们有着长长发辫、肌肤白皙、瞳孔乌黑澄澈、将书页撕下来咀嚼的奇怪女生这么对我说。 “因为我不能让你泄露我的秘密,所以要把你留在身边监视着。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文艺社社员了。” “咦咦咦咦?请,请等一下,叫、叫我进文艺社。可是你到底是谁啊?” “我是二年八班的天野远子。如你所见,是个”文学少女“。” 这就是我与学姐邂逅的状况。 在那之后的一个月之间,每到放学时间,远子学姐就来班上找我。 “心叶,社团时间到了。” 好像班长在照顾拒绝上学的同学般,她拉着我的手,带我到位于三楼西侧角落的文艺社。 到了社团教室,就交给我钉成一册的五十张稿纸,对我说: “你听过三题故事这个典故吗?就是落语家会把客人出的三道主题串成一个故事的即兴表演。待会我也会说出三个词语,你就用这些题目写出一篇作品,不管是诗、小品文,或者是童话故事都行。嗯……对了,就是云、抹茶酥饼、亚林可可罗林!” “亚林可可罗林是什么玩意儿啊!” “喂,再不写我就诅咒你哦!” 就这样,每天都要写故事。 “我都把故事当作饭或面包来吃。平常都是吃书,但其实我最喜欢的是亲手写在纸上的文章。恋爱故事甜蜜又美味,更叫我喜欢。所以呢,你就写些超~~~级甜美的故事吧!” 习惯是一种可怕的东西,不知不觉间,我已经可以对这种事淡然处之了。 因为学姐总是在我的眼前批评我的文章说“嗯嗯……好像少了一个味道”、“嗯嗯……架构太松散了”,一边将我写的东西全吃进肚子里,所以我也不得不坦然接受一切。 等我察觉到时,发现就算远子学姐没来教室接我,一到放学时间,我也会自己走到文艺社教室了。 “心叶,你最近心情很好呢!是不是在学校发生了什么好事啊?” “没、没有啦,还是很普通。” 跟一个会撕下书页来吃的学姐混在一起,这样的生活能算是普通吗?尽管心中仍有这样的疑问,但是很不可思议地,每当我待在夕阳西照,有微尘飞舞的文艺社教室里,就会觉得很安心。有时候受不了远子学姐的言行举止而吐槽她,也让我觉得很快乐,只要是在远子学姐面前,我都不用勉强自己摆出笑脸。 每天、每天,我都到文艺社。 “你好,心叶。” “心叶,我肚子饿了~~~~~~~~” “哇,今天的文章实在太美味,太甜蜜了~~~~~~~~心叶你真厉害!” “心叶真是的,一点都不尊重我这个学姐。” “不要叫我妖怪~~~~~~我只是平凡的”文学少女“。” 每天、每天都跟远子学姐聊天,写点心给她吃,看着远子学姐的笑容,就没有像以前那样老是想起美羽的事了。 所以,我一定会遭受惩罚的。 对不起,美羽,对不起。 我并没有忘了你,只是回忆真的很痛苦。 你写给我看的故事,每一则都非常温馨甜美,而且闪闪发亮,对我阐述梦想的你也是那么耀眼,让我相当爱慕。 可是为什么,那天你会从顶楼跑下去呢?到现在我还搞不清楚理由是什么。 我再也不能写故事了。 因为那些全是假的。因为我是个空壳人物。 井上美羽这位作家已经不存在了。 再也不能写故事了。不写了。不想写了。 当我张开眼睛时,有人轻轻握着我的手。 白色的天花板。 白色的墙壁。 弥漫着药味的床单。 “这里……是医院?” “不是,是保健室。” 远子学姐回答。 “刚刚你在顶楼昏倒了。真锅学长抱起你,送你来保健室。其实本来是我想抱起你的。可是,当我想要抬起你的肩膀时,却整个人跌坐在地上。毕竟我是文科系,需要体力的工作真的做不来……” 远子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轻轻握着我的右手。 从窗帘的缝隙,有一道橘色的光芒射进来。 “我……睡了多久?” “大概有两小时吧!你流了很多汗……一直作恶梦。” 这两个小时,你都一直握着我的手吧? “添田学长他们呢?” “添田学长和理保子学姐一起回家了。我想他们以后也是会继续恨着、爱着愁二学长,然后一起生活吧……他们决定自我处罚一辈子。” 添田学长哭着说“这简直就是地狱。” 他们两个人,以后也会是一家人吧? 远子学姐轻轻抚摸我的手背。轻轻地、温柔地……好像在安慰我。 “真锅学长和千爱也回家了。千爱她啊……要我转告你”把你卷进来真是对不起“。” “竹田同学会带我去弓箭社,目的就是要让毕业校友们看到我吧!因为我跟片岡愁二长得像,所以她才会想接近我。” “应该是吧……” 远子学姐落寞地说。 有一股热气从胸口涌上来,喉咙震动着。 竹田同学是在利用我。 我写的那些信,根本就是废物。 竹田同学、添田学长、理保子学姐、愁二学长,每个人都在说谎。 他们隐瞒了事实。 既然这样,就应该坚持说谎到最后,为什么到了现在还要将事实说出来呢? 残酷的现实狠狠地刺痛了我。 一直以来,我为了不让自己受到伤害而层层包裹起来的内心,就像是整个赤裸裸地露了出来,哀伤、痛苦、悲惨、悔恨等等情感,一起向我突袭过来。 如此复杂的感情,我不晓得该如何 第六章『文学少女』的主张(上) 那天之后又过了几天。 自从发生顶楼那件事之后,我再也没跟竹田同学说过话,也没再看过她。 昨天,琴吹同学问我“你的女朋友最近都没来了,分手了吗?”琴吹同学的脸红通通的,低垂着头,一副扭扭捏捏的样子,声音听起来好像也很担心。 “我们本来就没在交往啊!而且,她已经没有必要再找我咨询了,所以应该不会再来了吧!” “那无所谓啦,只是……我这阵子……好像说得太过分了……嗯……所以……” 她抬起头,接触到我的视线,脸变得更红了。 “没、没什么事了啦!” 她突然转过身去,慢慢走远了。 但是,她走到一半却停下脚步,又迅速跑了回来。 “所以……那个……呃,我……还是没事啦!” 她拼命喊出这句话,然后快步跑走了。 她一定是想跟我道歉吧!虽然她总是嘴上不饶人,但应该不是个坏人吧…… 我还是每天去文艺社,心不在焉地听远子学姐说些大道理或是书评,写三个主题的故事给远子学姐当点心。 “今天的题目是”钉书机“、”游乐园“和”羔羊涮涮“。时限是五十分钟。好了,开始吧!” 喀嚓! 远子学姐把手肘靠着椅背挺出上身,按下银色码表。她脱掉鞋子,屈膝坐在椅子上。还是一样坐没坐相。 “”羔羊涮涮“是什么啊?” “你不知道吗?就是羔羊——也就是小羊的涮涮锅啊!昨天晚间新闻的商家情报单元,介绍了一间位在银座的店家。他们是把切成这么薄的羔羊肉片放进热汤里涮一下就拿来吃唷!一点都没有羊膻味。如果直接拿生肉来吃,就像会在舌头上融化一样柔嫩呢!他们供应的饭后甜点葡萄果子露,看起来也超级好吃的样子。在吃完热呼呼的料理后,来点冰凉的甜点最棒了。请你务必写出像羔羊涮涮一样入口即化,像果子露一样冰凉甜美的文章唷!” “请不要点这种让人搞不懂的东西好吗?真是的……你也太容易受电视和杂志影响了吧!再说,”钉书机“、”游乐园“和”羔羊涮涮“这些东西到底要怎么连接起来啊?” “这?才?是?让厨师展现手艺的地方啊!呵呵,我会好好期待的。” “你偶尔也可以自己写嘛!” 结果远子学姐竖起食指,认真地说: “心叶君我要以学姐的身份教导你人生的真理。” “是什么啊?” “为他人制作的料理,比起为自己制作的料理还要美味十倍。” “真是胡扯。” “还有还有,用心做出来的料理还会美味百倍唷!这可是千真万确的。” 她像是在说“所以你就用心地写吧”,把下巴撑在椅背上,笑嘻嘻地望着。 决定了。就写成像刺猬一样在背上背满大量钉书机的羊,在游乐园里迷了路,然后被魔女欺骗,最后被做成羔羊涮涮的故事。 我执笔在五十张钉成一册的稿纸上挥洒,远子学姐则是一直盯着看。 “你一直看着我就写不出来了啦,请到旁边去看书吧!” “好啦,大厨师。” 说完她就转过身去,双脚一边摆动,一边开始读起放在社团教室里的旧书。 一时之间,只有沙沙作响的写字声,和啪嚓啪嚓的翻书声,跟尘埃一起堆积在狭窄的教室里。 过了一会儿,远子学姐还是保持背对我的姿势说道: “对了,心叶。千爱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 我的手顿时停了下来。 但是因为不想让人发现我内心动摇,所以我立刻写了起来。 “谁知道……反正已经跟我无关了。” “可是她还没把报告交给我呢!” 远子学姐转过头来看着我。 “心叶,你可以去找千爱帮我拿回报告吗?” 我霎时无言以对。 “你在说什么啊!我才不要去。” “可是可是,我们已经说好了,契约结束后她要交一份报告给我啊!” “吃那种东西一定会吃坏肚子喔!我才不去咧!如果非得吃那种脏东西不可,远子学姐自己去拿不就好了!” 远子学姐露出悲伤的表情。 糟糕,我说得太过火了。 “……心叶,千爱或许真的对你撒了谎,但是在那些话里也有真实的部分不是吗? 千爱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心叶应该还没问过她吧!你想要就这样结束吗?心叶写情书的时候,不是也很想帮千爱的忙吗?“ “……” 我沉默不语地继续写着三个主题的故事。 “写好了。” 我唰地一声撕下三张原稿用纸,递给远子学姐。 “请吃光吧!” 我写的“背着钉书机的羊被做成涮涮锅”的故事,一定是很诡异的味道吧?远子学姐眼眶含泪,拼命吞下那三张原稿用纸。 “呣……难吃……呣呣……这是我由衷的感想。真、真是复杂的味道,这、这实在……真难吃……呣,呣呣呣……好吃……很好吃……真是的……呣呣……只要想着好吃的话,一定会变好吃的……呣呣……” 受不了,实在是拿这个人没办法。 我胡乱写的诡异故事,也真亏她吞得下去。 好像是去年春天我刚加入文艺社的时候吧! 我故意写得很烂,从头到尾没有标点符号,完全无视行文逻辑的故事,她也是哭丧着脸,硬着头皮吃完了。 “谢谢你的招待啊,这个嘛……句读点是在对话之中,为了喘口气而插进去的符号。虽然句读点太多反而让步调变得很不流畅,不过一开始最好还是可以写出来。而且,在韻文里面或许不要用太多比较好。” 就这样,还很愚蠢地认真给予评论。 不管我多少次胡乱写下文章,远子学姐还是会好好吃完,然后到了隔天,就会面带笑容地前来迎接我: “社团时间到了,心叶。” 或许她是因为发觉了当时的我把自己封锁在象牙塔里,避免跟别人有任何交流,所以觉得不能丢着我不管吧! 虽然她看起来只是个天性浑厚,总是沉浸在个人世界中的文学少女,好像也完全不在意周遭的事,其实远子学姐也是很坚守原则的。 或许我是因为这一年来跟远子学姐朝夕相处,所以受到了感化吧! 隔天放学后,我为了竹田同学,跑了一趟图书馆。 “无论竹田同学为什么欺骗我,都无所谓了。我只是因为远子学姐犯了嘴馋,一直吵着要吃竹田同学的报告,才无可奈何地来催稿。” 我一边喃喃自语,一边走下连接地下书库的生锈螺旋阶梯。 喀喀喀…… 脚步声逐渐被地下的静默给吞噬掉。 我走下最后一层楼梯,在门上敲了敲,就有一个带着警戒的声音答道: “是、是的。” “……我是文艺社的井上。” “心叶学长!请、请你稍等一下喔!” 里面传出书本崩落移动的声音、老鼠啾啾的叫声,还有“嘘~~~~~快点走开”赶走老鼠的声音,然后在一阵寂静后,竹田终于打开门,战战兢兢地伸出头来。 “那个……请、请进。我已经把老鼠赶走了,已、已经没关系了……” “……谢谢。” 我顺从地走了进去。 书库就跟我之前来的时候一样,还是充满老旧纸张的气味,既阴暗又满是尘埃。 书桌上的台灯就像深深街道上的街灯,发出微弱的光芒。书桌上摆着橘红色水壶,以及印上鸭子图案的马克杯,旁边还放着一个装饼干的铁盒。 “……远子学姐叫我来问报告的事。” 竹田低下头。 “真的很抱歉。我的确曾试着写写看,但是自己读过之后……觉得完全不行……我好像真的没有写作天分。” 我不知该回答些什么,就继续保持沉默。竹田还是低着头,身子越缩越小地说: “我对心叶学长和远子学姐说了谎,真的很对不起。其实我……我曾想要当一次侦探。因为每天都过得很平凡、很无聊……我想,如果有喜欢的对象,或许会有所改变,只要跟男生交往,努力去喜欢对方,应该就能过得充实、幸福一点。但是,丑小鸭仍然是丑小鸭……我是没办法成为公主的。虽然一开始挺愉快的,但是渐渐习惯后,还是觉得不过如此…… 就在这时,我在这里发现了愁二学长的信。 读了之后就觉得胸口好难受,还会边看边哭。 我想要多知道这个人的事。 想要更接近这个人。 这么一来,或许我就可以变得跟现在的自己不一样。就连这样的我,或许都会有令人心跳加速、兴奋不已的精彩故事吧! 我……我是这样想的。“ “……把毕业纪念册上的照片剪下来的也是你吧?” “是的。我在调查愁二学长的事情时,越来越想要知道愁二学长自杀的原因。 放学后我就会关在这个房间,一个人天马行空地推理,这让我觉得非常快乐,好像真的变成了侦探。 如果不要这么沉迷就好了…… 当我在校门口看到正在发招生传单的心叶学长时——因为你实在太像愁二学长了,我讶异得几乎屏息。 因此,当时我立刻想到这个主意。 如果让心叶学长和弓箭社的毕业校友见面,一定可以发现s是谁,也可以追查出愁二学长的死亡真相了。“ 因此,竹田同学才会借着远子学姐设置的恋爱咨询信箱为由接近我,达成了她的目的。 愁二学长是存在的!真的! 竹田同学曾经再三地这么强调。 对竹田同学来说,片岡愁二这个人并不是只有看过信件的虚幻的人,而是有血有肉的真实人物。 竹田同学是这样深信着的。 而且,愁二学长在竹田同学的心中也占有重大的地位。 但是,现在的竹田同学却好像很寂寞。 “因为我的冲动,让心叶学长添了很多麻烦,真是对不起。结果我除了知道真相之后的辛酸无奈外,完全没有任何改变。” 竹田同学轻轻拿起鸭子马克杯。 “送我这个杯子的好朋友,两年前因为车祸过世了。她就像咲子一样是被车子给……” 原来是这样啊! 竹田同学之所以对愁二学长如此执着,或许就是因为她跟愁二学长一样,也有亲近的人因为车祸而过世吧!如果这样想,我也可以稍微了解竹田同学的心情,胸口不禁有些发痛。 “……那个女孩真的很坚强,个性积极乐观,头脑也很好,就像班上的领袖。跟我比起来,她过的是更精彩的人生……”竹田同学用几乎难以听闻的声音嗫嚅说道。 她凝视着马克杯的眼睛,渗入了悲哀的神情。 “竹田同学……我认为过着平凡的人生也不坏啊!而且就我个人而言,也比较喜欢平凡的人生。” “说得也是……” 竹田同学寂寞地微笑着。 接着她猛然抬起头来,突然转变成明快的口气说道: “你知道吗?今天就是愁二学长的十周年忌日。所以……我想要留下最后的回忆。但是,我现在得走了,小广还在等我呢!” 竹田同学开始收拾起桌上的东西。 虽然她面带微笑,眼里却浮现泪光。她为了不让泪水流下,还努力地睁大眼睛,所以表情显得非常不自然。 竹田同学抱起随身物品,笑着对我说: “我先走啰!可以跟心叶学长聊这些话,我真的很高兴,也很谢谢你来找我。” “竹田同学……不用勉强自己写报告。因为不是什么有趣的工作,就算写了也不会有什么改变吧我想……” 竹田同学的表情突然变得有些恍惚,她眨了眨眼睛,望向上方,嘴角浮现一丝笑容。 “说得也是……就算写了……也一定都是悲惨的事吧……也不会有任何改变吧……” 这明明是我自己说的话,听在耳中却刺痛了我的心。 是啊,没有错,就算写了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写作是无法拯救任何人的。 竹田同学轻轻说着“再见”。 对我展露出最后的笑容。 哒哒哒哒…… 我在弥漫着香甜气味的书库里,听着爬上螺旋阶梯的竹田同学的脚步直抒己见渐行渐远。 我突然想起竹田同学在雨中哭着抱住我的模样。 然后,想起竹田同学在中庭跟男朋友一起吃便当时的笑容。 添田学长和理保子学姐选择了永远想着片岡学长而活下去。 而竹田同学应该已经可以放下愁二学长了吧! 在这之后,她应该可以跟小广一起过着平凡而安稳的每一天吧!希望竹田同学以后可以过得幸福,我心想着。 但是,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 太宰治在他的《人间失格》里曾经说过,时间的流逝是平等赋予每个人的疗愈,或许也是救赎。 因为我觉得心情有点郁闷,就在林立的书架间漫步,随意看看其上陈列的书名。 看过的书名、没看过的书名、只是匆忙掠过没仔细看的书名,各式各样的书名在昏暗的光线里从我的视野中流过。 “啊……” 看到这个书名,我突然停下脚步。 “是《人间失格》……” 夹有愁二学长信件的或许就是这本书吧! 我伸出食指,想要把这本书抽出来。书本是放在箱型的封套里,封套已经褪成黄色,还染上茶色斑点。 “唔……还真硬呢!” 我一直无法抽出这本书。 “唔……是被什么黏住了吗……?哇!” 在我的硬拉之下,书本和一本类似笔记本的东西一起飞了出来,掉在地上。 啪沙。 我弯下腰正准备捡起书本时,心中突然一惊。 有张像是用剪刀剪下的小小照片掉在地上,照片上的男生,用那张跟我长得很相似的脸庞仰望着我。 掉在照片旁的,是一本封面印着鸭子的小小笔记本。 不知为何,像是刻意隐藏似地放在这种地方。 还偏偏夹在《人间失格》里。 这简直就像…… 我的胸口浮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捡起掉在地上的笔记本,我快速读起用细小字体写在上面的文章。 看到最前面一段文字的瞬间,我突然有一种头下脚下地摔落深渊的感觉。 我继续看下去,努力按捺着看完最后一页,接着一边诅咒着自己的愚蠢,一边合上笔记本,冲了出去。 一直以来,我过着羞耻的生活。 我第一次察觉到自己的异常,就是对我疼爱有加的奶奶去世时。 记得当时奶奶因为心脏病发而必须卧病在床,但每当我到床畔探望她时,她都会摸摸我的头说“你真是个乖孩子。”然后露出满意的表情,将眼睛眯成细线。 可是,我并不像奶奶所想的,是个单纯乖巧的孩子。奶奶那双骨瘦如柴的手、满是皱纹的脸、一头蓬乱的白发、身上散发出来的药臭味,都让我觉得厌恶至极,感觉非常恐怖。 “你真是个乖孩子。” 每次她用沙哑的声音在我耳畔低语时,我就觉得自己好像被人下了符咒般,脖子变僵硬,全身起鸡皮疙瘩。 如果奶奶知道我不是乖孩子,知道我其实很讨厌她,一定会马上站起来,白发像母夜叉一样整个竖起来,双眸冒出红色火光,将我吞下去。我很怕发生这样的事,每天晚上都怕到冒冷汗而失眠。 年纪越大,越觉得自己与他人的想法之间的差异与隔阂也越来越大。其他人觉得高兴越悲伤的事,我却一点感受也没有,连小趾尖都无法产生共鸣。 为什么人会觉得高兴? 为什么人会觉得哀伤? 在运动会或球赛上,大家情绪激动地为队友加油的时候,还有同学要转校了,大家依依不舍送行的时候,我都像是个言路不通的外国人,站在人群当中,浑身觉得很不对劲。瑟缩着身子,下腹部也开始绞痛起来。身边的人喋喋不休地在说话,我却完全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大家都在哭?啊啊,我实在是不明白。可是,大家都在哭,如果只有我一脸平静,一定会被认为很奇怪,所以我一定要想办法让自己哭。可是脸部僵硬根本就哭不出来。我的脸颊在发热。如果让人发现我是假哭,该怎么办?我绝对不能把头抬起来。只好低着头,一脸忧郁表情。啊啊,这次大家又笑成一团了。到底有什么好笑的?我真的不知道。可是,如果没有跟大家一样,一定会被当作怪胎,就交不到朋友了。 现在要笑。笑吧。笑吧。不,哭吧,哭吧。不是,应该要笑,一定要笑才行。 在双亲、老师和同学面前,我拼命装出很有礼貌的样子,拼命地耍宝,只为了博取大家的欢心。啊啊,真希望永远不会有人发现我是个不懂人心的妖怪。希望可以伪装成愚蠢笨拙的人,让大家笑着、同情着、原谅着,就这样继续活下去。 直到升上国中,认识了s之前,我从来不曾发现自己是个小丑。 我一边呼呼地喘气,一边爬上通往屋顶的楼梯。 第三手札并不是出自片岡愁二的手笔,而是竹田同学写的。 为什么我会这么愚蠢呢? 我一直都只是用自己肤浅、单纯的常识去看待竹田千爱这个女孩。 竹田同学为何要找寻s? 为什么又要这么执着于片岡愁二的死? 我实在是太缺乏想像力了。 竹田同学那张圆圆的脸,骨碌碌地灵活转动的眼睛,像孩子一样的举止,开朗的笑容,像小狗般的天真无邪、心思单纯、活泼好动,我看见的都只是这些表面的东西。 我想都没想过,其实这全都是竹田同学的演技! 聊聊s的事吧! s是最了解我的人,也是不共戴天的仇人、好朋友、我的身体的一半、又是跟我水火不容的人。 s以令人恐惧的聪颖,看透了我的一切。 为了希望世上的人认为我很完美所使出的小丑伎俩,只有在s身上完全行不通。 因此,我很怕s。 因为害怕,所以无法从s身边逃离。 不管是在教室或参加社团活动,我都跟s在一起。 我觉得s的视线就好像上天在审判人的眼神,恐惧和羞愧让我不停发抖、冒冷汗。 这个世界是地狱。 而我就是s的奴隶。 在我十四岁生日那天,s送我一个印有鸭子图案的马克杯。 s说这只鸭子呆头呆脑的,看起来跟我一模一样。 我嘿嘿地笑了,s就紧紧盯着我,问我是不是真的想要一直这样下去。 我开始觉得害怕。 我只是假扮成一只鸭子的妖怪,这似乎让s感到非常不高兴。 为了让s转换心情,我装出搞笑的表情,连续说了好几个笑话。 但是s没有笑,只是生气地说了“够了,你就永远当一只笨鸭子好了。”然后就走掉了。 我往s追过去。 如果被s舍弃,s一定会告诉大家我其实是妖怪吧! 如果不让s笑…… 如果不拉住s…… 如果让s就此离去,我还不如死了算了! 这么想着的我,就在马路上故意跌倒了。 s惊讶地转过头来,无可奈何地皱起眉头,朝我跑了过来。 当我总算放下心中大石的时候,旁边突然冲来一辆汽车,撞飞了s纤细的身体,然后s就倒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了。 第六章 『文学少女』的主张(下) 叫做齐藤静的女孩,被这个叫竹田千爱的妖怪害死了。 那一天,软绵绵的肉被压碎了,散发出酸酸甜甜味道的红色鲜血就在黑色柏油路面上扩散开来,我抱持着一颗空洞的心,眺望着眼前的景象。 我,杀了,人。 恐怕连神也不想帮我了吧! ——因为我太平凡了。 ——就算看了《人间失格》,也完全看不懂。 ——我真的非常平凡,头脑又很不好,就算穷尽一生,也无法了解太宰治或愁二学长那种渴望死亡的想法。《人间失格》我前后看了五遍,可是还是不懂……最后只好痛哭。 竹田同学是抱持着怎样的心情,说她看不懂《人间失格》的呢? ——只能痛哭。 她是抱持着怎样的心情哭泣呢? ——这实在……很奇怪。太自怨自艾了。根本不需要活得那么痛苦啊! 她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说出这些伤害自己的话? 我对那个男孩说,可以交往看看。 那个男孩就像小狗般,露出纯真的笑容。 那个男孩对我是百分百信赖,将她自己交给了我。 她是只单纯无邪、心地善良、个性开朗,深受神喜爱的白羊。 像这样的男孩,让我嫉妒又讨厌,同时也对她的纯真产生无法抑止的憧憬感觉。 或者、也许,这样的男孩,可以让我有所改变。 人们常说,恋爱会让人改变。 或许这个男孩可以拯救我。 也许从此以后,我可以不再当个没有爱情、没有同情心的妖怪,而是真正的人类。 啊,我真的好希望能变成那样。 胸口有股像是快烧焦的热气窜升,我如此热烈地祈求着。 就喜欢那个男孩吧! 就算刚开始是假的,但总有一天会变成真的。 竹田同学至今跟我说过的话,突然在我脑中一转,变成了完全不同意味的话语。 那个雨天,她在校舍附近扑在我的身上时,还有当我质问竹田同学,愁二学长根本就不存在的时候,竹田同学明明露出了那么悲哀的表情。 那种悲哀到底是因何而来,我彻彻底底地误会了。 我在那个男孩面前装出笑脸,一直撒娇地说喜欢他喜欢他。 那个男孩的确因此越来越喜欢我,但是我却一天比一天悲伤。 就算从外表看来还是一样持续着小丑的演技,但是内心却像濒死的病人一样衰弱疲惫,有时还会感到身体被撕裂的痛苦滋味。 在那个下雨天的校舍里,当那个男孩的嘴唇接触到我的嘴唇时,我的心中好像有什么东西爆发了。那并不是喜悦,而是让我全身寒毛都倒竖起来的嫌恶感。 讨厌,人家吓了一跳啦!我故作害羞地笑着,然后跑开了。 我觉得天旋地转,觉得喉咙里面好像有炽热的块状物快要随着喘气呕出,好几次用手掩住嘴,在雨中不停地奔跑着。 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 我受不了了,一切都觉得好讨厌。 为什么我在杀了s之后还能活下来? 不是应该反过来吗? 我不是应该被s杀掉吗? 我就是因为如此期望着,才会像奴隶一样趴在s的脚边,追随着s不是吗? 我憎恨s,也害怕s。但是在我的心底深处,其实是非常渴望自己被s毁灭的。 只有s,就是s,才是应该把我杀掉的人啊! 但是,s已经不在了。 无法承受人们的失望、责备和排斥,既卑劣又脆弱的我,只能一辈子继续扮演着小丑,活在这个世上了。 比起跟s在一起的时候,这是更严酷,更无从救赎的地狱。 “我认为过着平凡的人生也不坏啊!而且就我个人而言,也比较喜欢平凡的人生。” ——说得也是…… 我为什么会说出那么不体贴的话? 什么都不知道。我根本什么都不懂。 当我说了“过着平凡的人生也不坏”时,竹田同学是感受到如何的绝望与伤痛啊! 我读了跟我很相似的人写的信。 简直就像看见了另一个自己,觉得胸口滞塞,眼泪不停地从脸颊滚落。 啊,我终于遇见跟我有同样心情的人了。 只有他,一定可以理解我心中的痛苦吧! 这个手札也是模仿他的手笔写的。 我写着写着,也觉得跟他变得越来越亲近。 竹田同学读了片岡愁二的信,受到他强烈吸引,还认真追查他的死因,并不是因为他拥有竹田同学没有的物质。 她并不是因为个性互补而受到吸引。 反而是知道了这个人拥有跟她相同的灵魂,才会不由自主地想要证明这个人的存在。 他的s到底是谁? 要怎么做才能找出s的弱点? 只要让s的心动摇,一定可以挖出所有的秘密。 没错,只有s知道他的死因。 他到底是怎么死的?是自己选择了死亡?还是被s杀害的?在他最后的一刻,到底说了什么话,用怎样的表情死去的? 跟我拥有相同灵魂的他,究竟找到了怎样的答案? 啊,好想知道。无论如何都想知道,非知道不可。 不管醒着睡着都在想这件事的我,在想不到的情况下终于得到了让s崩溃的钥匙。 伴随着像是胸口被烙铁灼烧般的激烈痛苦,我终于能够理解了。 竹田同学和片岡愁二是同样类型的人。 同样期望着能够被最理解自己又是敌人的s这么一号人物给毁灭,也同样因为自己的失策而失去最亲近的人。 他们因此强烈地自我遣责,内心渐渐崩坏了。 失去最亲密的朋友齐藤静之后,对于痛苦地持续着对她的愧疚与罪恶感的竹田同学来说,片岡愁二的信就像从痛苦中逃离的指南针。 所以竹田同学采取了行动。 她让长得很像片岡愁二的我接近弓箭社的毕业学长,找出身为s的添田学长,并且写信给他。 就像一点一点逐渐注入毒药似地——s越来越倾向疯狂,我只是用冷静的眼神观察着他。 我知道s的态度不像平常那样地从容不迫。 s的眼光不断游移,声音也在颤抖。 s独处时,会不停地叹气,还会抓头发,像受到惊吓般突然回头看。 跟自己想像的片岡愁二临死前到底在想些什么? 到底是以怎样的方式死去? 是他杀?还是自杀? 是被人杀害的?还是自己选择了死亡? 竹田同学想要知道。 无论如何,都想知道这件事。 那一刻就快到了。 已经准备就绪。 接下来就只要拿起钥匙打开门就好。 为了决定自己的未来,竹田同学无论如何、无论如何都想知道这些事。 我写了信给s。 我在顶楼等你。 我们来聊聊真心话吧! 写了竹田同学内心剖白的笔记本,在最后一页是这样写的。 愁二学长已经给我答案了。 去吧,到屋顶上去吧! 二楼, 三楼, 四楼, 我觉得楼梯好像往上方无限延伸,忍不住冒出一种永远都无法到达竹田同学那里的不安与恐惧。 就算我爬完了这座长长的楼梯,等在前头的还不是无可挽救的悲剧? 就像美羽那时候一样,我还不是只能束手无策地看着竹田同学从屋顶上跳下去的身影? 我觉得心脏快要裂开,头昏目眩,几乎就要倒在地上了。 不行了。 一定会像那时一样赶不上。 还是别去屋顶比较好吧!如果去了,又会看到不想看的事,只会让自己更痛苦。 不可以去。 我的嘴唇和指尖都麻痹了,像是野兽一样紊乱地喘气,眼前逐渐变成一片白。 升上高中后明明没有再发作过的,被添田学长带到屋顶上的时候,我却变得几乎没办法呼吸。 就跟当时一样,强烈的饥饿感和不安向我袭来,全身变得冰冷,痛苦的喘息从喉咙漏出,身体无力地倾倒,只能靠在楼梯扶手上。 好痛苦。 快要死了。 啊啊,一定赶不上的。已经来不及了。就算去了屋顶也没用。已经没用了。大家就只能继续不幸下去,已经没有任何办法了。说什么都太迟了。 ——不,事情不是这样的。 就在我即将坠入绝望的深渊时,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把我的手往上提起。 或许那就是远子学姐的手吧! 拉着我那只有气无力的手,从不放弃地把我带到这里来的就是远子学姐。 远子学姐从来没有舍弃过我。 然后,还会对哭喊着不想再努力的我,对哭喊着已经什么都不知道的我,温柔地说着一定要自己去找寻答案。 就算痛苦,就算悲伤,就算难受,也一定要用自己的双脚走下去,找出那个答案。 就像不顾失信于朋友的梅乐斯,我又站了起来,不顾一切地继续往楼梯上方跑去。 我已经感觉不到痛苦难过、心脏几乎快要裂开、喘得无法呼吸或是眼前昏黑,只是一个劲地持续朝屋顶上跑去。 原本以为会永远延续下去的楼梯前方,出现了一扇沉重的门扉,我就像全身撞上去一样打开了门。 天空就跟平时一样蔚蓝晴朗。 竹田同学正站在栏杆外的屋檐。 小小的背影看起来柔弱无依。 “不行!竹田同学!” 我大叫着跑过去,她也惊讶地转过头来。我看见她用双手抱着那个鸭子马克杯,啊,她是真的想要寻死,我的胸口都揪起来了。 “不行,竹田同学!绝对不可以死!不要就这样结束一切!你并不是愁二学长!你是竹田千爱啊!你跟愁二学长不一样!没有道理因为愁二学长自杀,你也跟着自杀啊!” 竹田同学露出了哭泣般的表情。 一边用肩膀喘息,一字一顿地说道: “你非得找出跟愁二学长不同的答案不可!” 看到被我卷握着的鸭子笔记本后,竹田同学的脸上浮现出苦涩的微笑。 “心叶学长……那本笔记本……你已经看过了吧!那应该是……要在十年后才能被发现的啊……那是,为了留给十年后的我的讯息。就像愁二学长也留了信给十年后的自己——也就是我——同样地……” “你在说什么傻话啊!你没有必要选择跟愁二学长相同的路啊!快回到这边吧!” 竹田同学的眼中潸潸落下透明的水珠,就像因为自己的心情永远无法被理解而流的苦涩泪水。“可是,心叶学长,我已经无法继续忍耐活在这个世上的耻辱和痛苦了。” 这个渗入了悲痛的压抑声音刺进我的胸口,让我无言以对。 心叶,你一定不懂吧! 啊,跟美羽那次一样的事,又要再度发生在我身上了吗? “你知道吧,心叶学长,愁二学长并不是因为对咲子的罪恶感才想要寻死,而是因为咲子在他眼前被车撞了,变得一动也不动,但是他却丝毫没有悲伤,才会对这么丑恶的自己感到绝望。 我也一样。 我杀死了小静。 如果我没有故意跌倒,小静就不会因为突然往回跑而被车子撞死。所以,这就跟我亲手杀死小静是一样的。 但是,小静在我面前血流如注地死去之时,我却连一点悲伤的情绪都没有。 连在小静的葬礼上也是,我一滴眼泪都没有流。 该怎么办呢,就只是一直在发呆吧! 家人和朋友,还有小静的双亲,都在旁边窃窃私语地说我一定是因为很要好的女孩死在自己面前,所以受到极度的震惊,悲伤地把心灵封闭起来了,真可怜啊,就让她静静地一个人吧! 才不是这样! 我根本一点都不难过! 不管我再怎么回忆,如何在心中搜寻小静的事而逼自己哭,却还是徒劳无功,完全挤不出一丝一毫悲伤的心情。小静已经死掉了,我却完全感受不到半点悲伤。 这——这太奇怪了吧!人都已经死了耶!而且还是我最要好的朋友!为什么一点都不悲伤呢,这样太异常了吧!“ 竹田同学的口气越来越激动,湿润的眼睛也越来越显得绝望。 我完全无法说出“不会的,这样一点都不奇怪”这种话。 以我的常识来判断,这的确很异常,所以我完全无法否认。 充满于日常生活中的恐惧感,我也非常清楚。但是,反正我只是个活在双亲细心呵护之下的孩子,并没有真的体会过足以让我理解竹田同学心中痛苦的那种强烈绝望感。 “我并不是因为对小静的罪恶感才想要寻死,而是对于小静死了也不悲伤的自己感到太丢脸、太害怕,所以不得不死。 太宰治也说过,就算继续活着,污秽的罪名也会逐渐由浅加深,烦恼也只会变得越来越强烈!他也说过“想要死,非死不可,活着就是罪恶感的种子”吧!我再也无法忍耐抱着这种心情活下去了!心叶学长,这样子我还活得下去吗?你还是要叫我活下去吗?要对我说死是错误的吗?我不能让自己得到解脱吗?“我抓着竹田同学的手稍微松开了一点。 理保子学姐为了让痛苦的愁二学长获得解脱,所以实现了愁二学长的心愿。 可是…… 可是我…… 原本松开的手,又握得更用力。 竹田同学睁大了眼睛。 “我不懂——我才不明白咧!或许真的是我错了。或许我真的对你说了很过分的话。但是,我还是不能让你死。为什么不能,虽然我现在没办法说清楚,但是我一定会帮你找寻活下去的理由!所以你先别急着死啊!再试着活下去吧!努力地活下去吧!我会陪你一起想的,也会陪你一起烦恼的!这点事我还办得到!” 竹田同学还是继续落泪。 “就算你……跟我这么说……” “拜托你,竹田同学,快点回到这边吧!” “不行……我已经……” 竹田同学挥开了我的手。这个个动作让竹田同学的身体失去平衡,脚在屋檐上滑了一下。 “竹田同学!” 鸭子笔记本掉在水泥地面上,强风啪啦啪啦地翻动书页。 我整个个趴在地上,紧紧拉住竹田同学的一只手。 竹田同学的双脚,还有拿着鸭子马克杯的另一只手,就像挂在电线杆上的风筝危险地摆荡着。 “放开我……让我就这样死了吧……” 竹田同学用虚弱的声音说着。 “……我才不要!” 手臂好像快要断了。啊,如果我不是一直把自己关在家里,如果有更多的体力就好了。 “求求你!心叶学长……” “不要!” 我绝不放手,怎能放手。美羽在我的面前坠落时,我只是束手无策地呆立原地。 就算不了解美羽的心情,就算说不出有说服力的话语,也应该可以跑过去,紧紧抱住她才对。 我明明可以伸出手来,阻止她的死才对。 所以,这次我绝对不会放手! “绝对不可以死!活着本来就会有很多丢脸的事啊!就连我在两年前都还以女生的身份,还被人家称为谜样美少女,因为太丢脸了所以拒绝上学,把自己关上家里,未来已是一片黑暗,就算这样还不是好好地活下来了!” 脱口而出的这番话,让竹田同学讶异地睁大眼睛。 “女……女生……?” 就在此时,竹田同学的手因为流汗而滑开了。 “呀——” 竹田同学的手从我的手中离开了。 但是,那只手又被从旁伸出的两只手给抓住了。“没错,不管是谁都有不愿对人提起的耻辱。我也是,之前还把从图书馆借来的《大亨小传》吃下去了。” 远子学姐把她的扁平胸贴在水泥地面,难过地皱着脸,从栏杆之间伸出的双手紧紧抓着竹田同学的手。 我也急忙用双手抓好竹田同学的手。 “……远子学姐……你怎么会在这里啊?” “唔……我刚才去图书馆,有个担任图书委员的女孩告诉我心叶突然冲出去了……所以我就跑来找你了……” 比我还要居家派的远子学姐,保持这种姿势应该相当辛苦吧! 竹田同学思绪紊乱地说: “把《大亨小传》……吃掉了……这是……怎么回事?” 远子学姐苍白的额头上滴着汗水,一边辛苦地回答: “……呜……这个世上,是有很多无法理解的事情唷!找出这些事,也是人生的乐趣之一。” 下方突然出现一阵骚动。 大概是有人发现我们,所以开始慌乱了吧! 竹田同学叹着气望向下方。或许是觉得这样拖拖拉拉地死不了,竹田同学好像就要甩开我们的手了,此时远子学姐大叫: “竹田同学读过《人间失格》以外的太宰治作品吗?” “呃?” 这个出人意表的问题,让竹田同学停止挣扎。 远子学姐继续拉着竹田同学的手,激动地说道: “有些人只读了《人间失格》,就以为太宰治的作品充满阴暗忧郁又不健康的色彩,这结论未免下得太早了。光是看过《人间失格》,是无法评论太宰治的作品的。在上公民与道德课时,不是都读过《快跑!梅乐斯》吗?你不觉得为了买给妹妹的结婚礼物而到市场去,因为听了恶政的评价而引发正义感,从大门走进皇宫打算暗杀国一,那样冲动莽撞、那样单纯率真的梅乐斯很令人喜爱吗?你不曾因为他跟石匠之间的诚挚友谊而感到热血沸腾吗?梅乐斯可是全身赤裸,满心热情地奔往石匠的所在啊!” 啊,你到底在说些什么啊,远子学姐。 我真想抱着自己的头。 但是,远子学姐一边滴着汗水,还是一脸认真地继续说下去。 “你试着想想吧!就算是不同的时代背景,全裸在街上奔跑一定很丢脸吧!但梅乐斯还是赤裸着跑下去,努力回到朋友身边。就连那个不相信人心,暴虐无道、残酷不仁的国王都因而受到感动! 最后石匠说了“梅乐斯,你没有穿衣服耶”这句台词,在我的记忆中,并没有收录在国小的公民与道德教科书上。你去看看原文吧!就算只是为了这句台词,也有阅读的价值唷! 不只是梅乐斯。另外还有很多充满爱与信任的精彩作品!你一定要看看《叶樱与魔笛》!姐姐担心罹患不治之症的妹妹那种心情,是多么令人动容啊!结局也不是只有悲伤,还有着温柔的气氛和希望的光辉啊!在《雪夜的故事》里,为了让哥哥的新娘看见美丽的雪景的妹妹,还有在《皮肤与心》里出现的,就像少女一样恋慕着自己丈夫的太太,大家都非常纯情,非常可爱。《浪漫灯笼》里面的五个兄弟姐妹,还会一起写小说接龙,简直就像温馨家庭剧一样融洽。《女学生》里的女主角不是也很可爱,让人忍不住想要拥抱她吗! 以女性读者写给作家的信为蓝本的《耻》和太宰治遗作的《good bye》,还有描写喜欢奢华衣服男子的《时尚童子》这些作品,都是描述了人间百态的幽默故事。随笔的《如是我闻》之中,还可以看到像是对志贺直哉挑衅的人一样滑稽的太宰治。如果喜欢感动人心的故事,就去持《畜犬谈》或是《货币》吧!里面充满了太宰的温柔和对人的信赖唷!不管哪一本,都是震撼人心的杰作!如果没有把这些全部看完就死实在太可惜了!“ 这到底是哪门子的说服啊? 天底下会有人对想要自杀的人说这种话吗? 但远子学姐是认真的。 无比的认真,卖力、拼死,甚至是赌上性命。 张口结舌仰望远子学姐的竹田同学,眼中变得越来越湿润,接着就滴下泪水。 一定是觉得太诡异、太白痴了,又被那强悍的发言慑服,所以不知如何是好。 远子学姐不断流汗,眼中都冒出血丝了,还是拼命地说: “在战后严格控制的出版品管制中,将古代作品做了幽默改编的《伽草纸》也非读不可。《卡奇卡奇山》也是用这种方式改写的,保证会让你看得大吃一惊唷! 我告诉你!太宰治并不是只写了《人间失格》啊! 确实,太宰治或许是在写完《人间失格》之后自杀的。他也写过不少让人看了之后心情黯淡的作品,或许《人间失格》真的是太宰治得到的答案。 但这并不是太宰治的全部啊! 太宰治的作品中,还是有很多善良温和的人。虽然平凡又懦弱,但是却努力变得坚强的角色也很多。 他以恋人太田静子的日记为原型描写没落贵族的名著《斜阳》,女主角和子就算家道中落且无法实现恋情,还是独自生下孩子,勇敢地活下去。在最后的章节里,宁静的黎明景色中,太阳发出灿烂的光辉 渴望死亡的小丑 终章 新的故事 不可以死——他这么对我说。 我一定会帮你找寻活下去的理由!也会陪着你一起烦恼!所以你先别急着死啊! 不可以死——她这么对我说。 她还说只读了《人间失格》就死掉太可惜了。 太宰还写了很多其他的优秀,在看完这些作品之前绝对不能死。 两人都紧紧抓着我的手,拼命说服我。 我哭了。 哭着笑了。 有什么好悲伤的,有什么好笑的,有什么好难过的,有什么好高兴的,虽然还是不理解,但眼泪却不停流了出来。我想自己当时的表情一定像动物园的猴子,或是刚出生的婴儿一样丑陋可笑吧! 我松开湿濡的手,小静送给我的马克杯就从我的指尖滑掉了。 那是为了提醒自己对小静犯下的罪行,总是摆在举目可及之处的马克杯。 可是,当它离开我的手,在地上摔得粉碎时,我突然有种松口气的感觉。 心情变轻松,觉得好像得到了解脱。 这或许是因为我的薄情吧! 说不定我还是没办法以不懂人心的妖怪身份继续活下去吧! 那一天,或许我应该在屋顶上死去。 但是我自己伸出手,抓住了那两人的手。 他们两人都满脸通红地,一边唠叨一边拉住了我。 途中,老师和消防署人员也跑到屋顶上,帮忙把我拉回栏杆的另一边。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在那之后,老师和父母都详细地问过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被欺负了? 不是这样。我只是觉得好玩爬出栏杆,然后不小心滑了一下。 好可怕,我还以为会死掉呢! 我装出发抖害怕的模样回答后,就因为胡闹而被重重地骂了一顿。 谣言一下子就传遍学校,我顿时成了名人。 有人在背地里偷偷说我的闲话,有人直接当着面嘲弄我,也有人对我投以同情的眼光。 当然也有人和善待我。 也有人跟平时一样未曾改变态度。 “你真的自杀未遂吗?是不是有什么烦恼?” 也有人担心地这样询问我。 每个人的反应都不尽相同。 既然有善良的人,也就会有坏心人,更有对什么都漠不关心的人。 不管是学校或社会,一定都是这样。 这时我就会假装呆呆的,像个天真的少女,笑着回答“嘿,失败了。真是有点不好意思。” 人果真没那么容易改变。 今后我仍会戴着小丑面具,继续欺瞒世人的眼光活下去吧! 但是,现在的我已经不像从前那样觉得丢脸了。 我跟小广分手了。 “我并不是因为觉得跟你在一起太引人注目才提出分手的唷……”他这么说着,一边还转开视线。 我也觉得我们还是拉开一点距离比较好。 我用跟平时截然不同的冷静语气这么说了之后,小广就像看到陌生人一样,以惊讶的眼神看着我,然后小小声回答“我知道了”。 我也知道,篮球社的经理花村同学偷偷喜欢着小广。 以前,花村同学也曾经说过我的坏话。所以我想花村同学应该会去安慰他吧! 到如今,要把这些事情写成报告的工作,也不再像以前那样觉得辛苦了。 在此之前,当我把自己丑陋肤浅的本质写出来时,好几次都忍不住把视线从笔记本上移开。 那些白纸黑字看起来就像污秽的诅咒,让我觉得十分恐惧。 但是,现在我写得越多,就越觉得好像把心中沉积已久的脓水吐了出来,变得越来越干净。就这样写着写着,心情也渐渐变得宁静,觉得自己好像已经看得到遥远的未来。 我还是有点后悔,没有在那一天死去。 但是,对于文艺社的学长姐,我也有一种“没死真是太好了”的感谢的心情。 一定是这样的。 如果以后有人可以看透我的小丑面具,我打算挺起胸膛,笑着说出“是啊,一点也没错。你的眼睛真够利呢!” 如果可以再次遇见像小静那样的人,我一定不会再对她说谎了吧。 * * * 自从在屋顶上救起竹田同学之后,又过了一个星期。 靡靡细雨打湿了青绿的树木,六月某日的放学后,竹田同学带着写完的报告,拜托文艺社。 “请进,我等你很久了。” 远子学姐跑去图书馆了,所以我代她收下竹田同学的报告。 “呜哇,好厚一叠,真是精心力作。” “嘿,我写了一大堆唷!心叶学长,你曾在地下书库里对我说,就算写了也不会改变什么对吧!” 竹田同学以愉快的表情望着我。 “我也是那样想的。但是,自从我写了这份报告之后,反而感觉写作对人确实是有帮助。一定有这种效果吧!” “嗯,说不定。” 美羽写的故事,总是让我感受到温暖和清澈的心情。 把写好的文章用活页夹钉成一册的美羽,看起来也是很幸福的样子。 那段时间并非全都是谎言。 所以,就如竹田同学所说,或许写作真的拥有治愈和救赎的效果吧! “对了,心叶学长说过自己以前是女孩吧?” “呃,那、那是因为……” “你在屋顶上说着”被称为谜样美少女“对吧?难道学长有性别障碍,或是假性阴阳人之类的问题?还是说,学长其实是人妖?” “哇啊,那个、这个、这是因为……” “远子学姐也说过她”把图书馆的书本吃掉了“对吧?那个我也很好奇,到底是怎么回事?” “哇~~~~~那、那是一时情急不小心说出来的,拜托你!请快点忘了这些事吧!” 竹田同学看着面红耳赤,慌成一团的我,突然转变成知性的表情,露出微笑。 说不定这是竹田同学从来没有对任何人显现过的真正表情吧! “好,我知道了。不管是谁都有想要对人隐瞒的丢脸事情呢!我会好好保守这些秘密的。” “谢谢你。” 我总算松了一口气。我的秘密就算了,如果远子学姐的秘密被公诸于世可就不妙了。电视台和妖怪研究家一定会蜂涌而至吧! “心叶学长,你帮我帮的那些情书,我可以留下来吗?” “咦,竹田同学还留着那些东西啊?” 竹田同学像平时那样天真地笑了。 “是的,我把那些信放在一个我很喜欢的饼干盒里,一直很珍惜地保管着。” 呜哇,突然觉得很不好意思。但是,因为竹田同学答应帮忙保守秘密,所以我只好答应。 “可是你要答应我,绝对不可以给别人看喔!” “嘿,我会当做自己的宝物。” 竹田同学拜托我向远子学姐打招呼,说她还会再来玩,然后就离开了。 我坐在椅子上,开始读起竹田同学写的报告。 轻轻洒落的雨声,跟翻纸的声音重叠了。 就好像在母亲肚子里听见的安眠曲,清柔又悦耳地响起。 雨在不知不觉间停了,夕阳把活动室里染成一片金色。 已经过了多久? 埋首于阅读报告的我,突然觉得脖子后面好像被猫的尾巴扫过一样痒痒的,我无意识地伸手往后一抓。 (嗯?) 在我脖子上的并不是猫尾巴,而是远子学姐的辫子。 我往旁边一看,远子学姐不知何时已经从图书馆回来了,她拿了张椅子坐在我后方,探出上身,越过我的肩膀一起读着报告。 (哇!) 远子学姐可能是太专注于报告了,她将右手食指点在嘴唇上,以出神的表情看着那些文字。就连我正抓着她的辫子都没有发觉。 还不只是这样,远子学姐的身体太过前倾了,她的脸颊几乎要贴在我的脸颊上。低垂的睫毛闪着金色光芒。我们之间的距离近到好像只要我把头再向后仰一点,就可以亲到远子学姐。 “远、远远远远远远远远~~~~远子学姐!” “翻到下一页吧,心叶。” 什么? 远子学姐将视线紧盯在报告上,在我的耳边轻轻说道。 “那个,可是,这……” “快点啊……” 她完全沉浸其中。既然已经陷入这种状态,我再说什么也没用了。 “文学少女”的耳朵已经听不进任何话了。 “是、是的。” 我也放弃了,继续读着那篇报告。 我一边感受着远子学姐像是紫罗兰一样芳香的气息,还有她温暖的体温,让那柔顺的辫子在我的脖子上骚呀骚的,跟她一起在这个被黄昏染红的小房间里,继续读着竹田同学的报告。 房间里,当淡金色的夕暮逐渐转为艳红时,我们终于把报告读完了。 远子学姐轻轻叹了一口气。 这时她才发现我正处于面红耳赤,全身僵硬的状态,急忙从我身边退开。 “啊!呀!对不起!” 她无意识地猛然后退,竟然连人带椅一起往后仰,结果摔了个四脚朝天。 “啊……” “呜~~屁、屁股撞在地上了……” 一屁股跌在地上,裙子掀起露出大腿的远子学姐痛得流泪。 “你没事吧?” “屁股好痛喔……” 她一边拉好裙子,坐起身。 跟我眼神交会之后,她的脸瞬间变得红通通的,然后又很快转为温柔的眼神对我微笑。 “不过……千爱好像恢复精神了,真是太好了。” 我的嘴边也浮现笑容。 “是的。” 我拉着远子学姐的手,帮她重新站起来。 然后,我恭敬地对她递出竹田同学的报告。 “请好好享用吧,大小姐。” 在夕阳照耀之下的远子学姐莲步轻移,以比平时更优雅的姿势在椅子上坐好,才接过那份报告。 “我要开动了。” 她面带微笑地望着报告,然后再次读了第一页。 每读完一页,就把那页撕下来,从角落开始咀嚼。 “……好苦。” 她以有点难受的模样喃喃说道,一边还是一口一口地咀嚼着纸张,吞了下去。 “真的很苦……” 这份报告恐怕不如远子学姐期待的那样甜美柔软吧! 一份好吃不到哪里去的苦涩报告,远子学姐还是漠然地吃着。 远子学姐白皙的肌肤、制服,还有长长的辫子,都鲜明地染上了似乎有些寂寞的黄昏色彩。 就算是沉落地面的太阳,只要夜晚过了一定会再度升起,远子学姐在屋顶上曾经对竹田同学这样说过。 不管有什么痛苦或难过的事,跟今天截然不同的明天也一定会到来。 就这样,在反复迎接新的一天之间,或许人也会逐渐改变吧! 就连原本觉得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痛,或许也会逐渐好转。 那一天从屋顶上跑下去的美羽,如果也能在某处笑着就好了。 就算再也无法见面。如果她可以在这黄昏天空之下的某个地方笑着。 这大概也只是我的一厢情愿吧! 我摊开一叠钉成笔记本模样的原稿用纸,开始提笔写字。 远子学姐一边吃着报告,一边问我: “你在写什么啊?” “这是秘密。” “哪,心叶……哪天也写篇小说吧!如果写了小说一定要给我看喔。” 远子学姐突然说出这番话,让我觉得心中一震。 抬起头来,就看到远子学姐温和地微笑着。 我那段令人脸红的过去,远子学姐应该还不知道吧! 所以,这一定只是她随口说的。 远子学姐又专心地回去用餐了。 我也继续在原稿用纸上写字。 是不是真有那么一天,我会再度拾笔写小说,会再想要写些什么东西,我自己也不知道。 不过,今天就帮远子学姐写个甜蜜的故事吧! 让她在吃完那篇苦涩的报告之后,当作甜点。 (第一卷完结) 渴求真爱的幽灵 序章 当时的我是家里蹲 杀了她吧! 他因暴风般的疯狂浑身颤抖,下定了决心。 没错,杀吧,杀了她吧! 为了不让倒流的时光回到原本的地方,也为了永远把她綑绑在他的世界里。 抱着刀子的尸首、啜饮血液、啃食皮肉、枕着骨头,睡在同一个棺材里。她的眼睛、鼻子、嘴唇、皮肤、血肉、骨头,全部——全部都是属于他的。 他的十只手指,紧紧地掐住她白皙似雪、寒冷似冰的脖子,以轻柔的声音呢喃说道: “……再见了,背叛者夏夜乃。” 这里是厌恶俗世者的天堂。 虽然有些绅士会说着这种话,跑到乡下去隐居。不过只是个国三生的我,却也隐居在自己的房间里。 我在大白天就拉起窗帘,窝在床上裹着棉被,一边叨念着「真希望太阳不要升起,希望明天永远不要到来」,一边紧抓着床单,把脸埋在枕头里,抽抽噎噎地哭泣着。 日本明明有那么多国三的男生,为什么只有我遭遇到这种事? 我到底是做了什么?我并不是厌恶俗世。我只是因为第一次写的小说偶然获得了新人大奖,偶然成为史上最年轻的得奖者,偶然取了「井上美羽」这个像女生的笔名罢了。 但是那本小说却出乎意料的畅销,宣传活动还说我是什么「谜样的天才美少女作家」——为此,我失去了最重要的东西。 我跟从小就很喜欢的一个特别的女孩,已经再也无法见面了。但是世人却对十四岁的天才少女赞誉有加,擅自猜测着井上美羽的真正身分,出版社的人也不断催促我快点写出下一 本作品。 美羽已经遭遇到那种事了,为什么我还得继续写小说? 拜托你们放过我吧,我不是什么天才作家,更不是适合撑着白色洋伞的大家闺秀。我再也不要写小说了! 我全身冒着冷汗,指尖也变得麻痹,胸口仿佛被万钧之力压迫得喘不过气,因此我关上房门,紧闭双眼,塞住耳朵,阻绝一切外来的资讯,假装一切都不曾发生过。 在门外发生的事全都是梦。门里的世界才是现实,门外的世界全都是谎言。拜托不要有人打开门,不要走进房里。如果打开门,谎言的世界就会变成怒涛般的现实朝我袭来,我会 被那个世界给吞噬而窒息的。 我一边咬着被汗水浸湿的棉被,咬到牙龈几乎出血,一边打从心底深深盼望时间可以回到过去,盼望一切都能重新来过。 就算只有几个月也行,如果能回到过去就好了…… 如果愿望真能实现,我绝对不会再写什么小说,也绝对不会去参加新人奖。 我可以继续保持平凡国中生的身份,继续待在美羽身边,看着美羽的笑脸,听美羽说些像是树叶筛落的阳光一样美丽的故事,为美羽写下的活泼文字而陶醉。只要这样我就满足了 ,也无须畏惧世界和他人,可以平稳幸福地活下去。 我好想回到过去。好想重新来过。 神啊,我请求你,让我回到写小说之前的时光吧! 但是,无论我这个国三男生在阴暗的房里再怎么认真祈祷,这种投机的心愿也不可能会实现。 漫长严冬结束后,我蹒跚地爬出房间,去参加考试,成了高中生。 然后,到了高中二年级的夏天…… 我在只有两名成员的文艺社里,勤奋地书写「文学少女」的点心。 (注:家里蹲,原文是指因为社会适应不良而自我封闭,长期把自己关在房里的青少年,又称「隐蔽青年」或「兰居族」。) 渴求真爱的幽灵 第一章 食物绝对不能随便 远子学姐以纤细的手指撕下稿纸一角,放入口中,开始地笑了。 「好甜唷!」 接着,又一口……再一口…… 她用指尖小心撕开以hb自动铅笔在格子里填满文字的稿纸,送进口里,发出喀沙喀沙的小小声音咀嚼着,然后吞了下去。 「非常清新呢……甜甜的……」远子学姐歪着小巧的脸庞,喃喃地说着,嘴巴却突然瘪成「へ」字形,睁得浑圆的眼中浮现疑惑的神色,表情也越来越紧绷。她的额头渗着汗水,战战兢兢地把最后一小片纸张放到口中的瞬间,整个人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辣死人了啦!」 她甩着像黑猫尾巴一样细细长长的三股辫,流着眼泪攀在折椅的椅背上。 「辣死了——我的舌头都麻了,眼睛好像要喷火,鼻水也快流出来了。这种故事太辣了啦,心叶!」她气愤地抱怨着。 我合起五十页稿纸的封面,把自动铅笔放回铅笔盒里,冷静地说:「你出的题目本来就很不对味啊,‘苹果园’和‘秋千’是还好,但是那个‘全自动洗衣机’,怎么样都搭不上边吧?」 以三个题目写成的故事,是远子学姐最喜欢的点心。 每天放学后,我只要走进社团活动室,远子学姐便已经拿着银色的码表等在那里了。 「来吧,心叶,今天的题目是‘鲱鱼子意大利面’、‘东京巨蛋’和‘处女座的少年’,要写出非~~~常甜的故事唷!限时五十分钟。预备,开始!」远子学姐露出开朗的笑容,按下码表。 然后就会把我写好的文章一小块一小块撕下来,送进口中细细咀嚼。 「唔唔……中间的味道比较淡。或许可以试着写短一点,把节奏加快一点可能会比较好。啊,最后一段味道很温和,很好吃呢,就好像芒果布丁。」还会像这样发表评论。 这个远子学姐,是比我大一届的高三生,也是个会吃故事的妖怪。 就像我们喝水或吃面包,她津津有味地吃了写在纸上的文字或印刷的书本,也会一脸幸福地发表感想。 不过,如果当面说她是「妖怪」,她就会气鼓鼓地反驳说:「我才不是妖怪!我是深受着世上所有故事,喜爱到想要将它吃下去的‘文学少女’啦!」 长及腰间的细长辫子、澄澈又富知性的黑色眼眸、白皙的肌肤、没有高低起伏的纤瘦身材——如果光从外表来说,远子学姐的确是个古早时代的淳朴文学少女,也像个跟堇花十分相称的高雅千金小姐。 不过她的内在却是个贪吃鬼,话很多,好奇心又十分旺盛,是个不管看到什么都想插一脚的麻烦学姐。 「呜呜……舌头还是麻麻的……我本来期待的是一个甜到渗入心扉,酸酸甜甜的故事。你竟然写了一个少年跳进全自动洗衣机,到达世界尽头的苹果园,每当他荡起秋千,就有长着人类五官的苹果发出悲鸣,落在地上的故事……呜……我还以为自己吃的是加入清爽鲜奶油的苹果派。吃得正高兴的时候,苹果的味道突然变成色泽鲜红的麻辣担担面,肉桂粉也变得像辣椒粉一样呛鼻啦!」 大概是人面苹果的刺激太强烈了,她还是眼眶含泪地吸着鼻水。 「我都是照着远子学姐的题目写出来的啊!请不要再抱怨了。」 「心叶真是太冷淡了,虽然外表看起来像‘小公子’,其实内心就像‘莎拉公主’里面的名琪院长。」 (注:《小公子》(little lord fauntleroy);《小公主》(a little princess),曾改编成卡通「莎拉公主」。两者都是英国作家法兰西丝?霍森柏纳(frances hodgsonbut)的作品。名琪院长,主角就读的寄宿学校校长,原先拼命讨好主角,但是一得知主角的父亲的死讯之后,就把她当作女仆压榨。) 「我哪里像她了?我又不是金发碧眼,也没有穿那种缀满荷叶边的衣服。」 「啊,我好想吃艾肯的短篇集来换个口味呢!好想吃《雨滴项链》啊!好想吃《包了一块天空的派》啊!好想吃《三个旅人》啊!好想吃,好想吃喔!」 (注:《雨滴项链》(a ne of raindrops)、《包了一块天空的派》(there’s some sky in this pie)、《三个旅人》(the three travellers)。三者都是英国童书作家琼?艾肯(joan aiken)短篇集《雨滴项链》(a ne of raindrops and other stories)里的故事。) 远子学姐跪坐在折椅上,抱着椅背摇个不停,简直就像在百货公司玩具部门耍赖的幼稚园儿童。 我看得傻眼了,还一边问道:「你说的《三个旅人》,是收录在国语课本里那个吗?是说三个在沙漠里的车站工作的人,轮流放假出去旅行的故事吧?」 远子学姐一听,突然变得容光焕发,滔滔不绝地说起话来:「嗯,是啊!琼?艾肯是一九四二年在英国出生的儿童文学作家。《威利山庄的狼群》这个长篇系列很精彩唷!里面出现的小女孩们,就像母亲烤得姜饼一样香脆可口,很值得推荐。不过我更喜欢她的短篇故事!《三个旅人》就像新鲜的水果,好比金黄透亮的柳橙、清香宜人的香橼,或是珠宝般的麝香葡萄,感觉只要在口中嚼碎就会流出冰凉甜美的果汁呢!」她闭起眼睛,垂下长长的睫毛,从喉中溢出了赞美的言语。每当远子学姐提到食物的时候,看起来真的很幸福。 (注:《威利山庄的狼群》(the wolves of willoughby chase),描述bonnie和sylvia这对表姐妹因为父母外出而被家庭教师赶到伦敦的感化院,过着悲剧的童工生活,并且努力夺回家园的故事。) 这间社团活动室孤单地座落于校舍三楼打西侧,因为原本是储藏室,所以墙边堆满一叠叠的旧书。在仅剩的空间里,还摆了一张表面已经变得斑驳的老旧榉木桌。 这间活动室只要到了黄昏,就会被夕阳染成一片蜂蜜色,而我就面对着这张摇摇晃晃的老旧桌子,拿着hb自动铅笔,埋首于稿纸的格子中。 在此期间,远子学姐会很不雅地屈膝坐在折椅上,带着幸福的表情翻着书页。她不时会偷看向我这里,确认一下点心的制作过程顺不顺利,然后又眉开眼笑地继续看她的书。 我在只有两位成员的文艺社里,已经帮远子学姐写了一年以上的点心了。 「唉,我越来越想吃艾肯的作品了……对了!」 已经陷入妄想的远子学姐,突然睁开眼睛,笑嘻嘻地探出上身。 「说不定中庭的信箱已经送来了甜蜜蜜的信呢!」 远子学姐说的信箱是她在中庭非法设置的,上面写着「帮您成就爱情。需要的人请来信。by文艺社所有成员」的麻烦东西。 远子学姐最喜欢的东西,就是亲手书写全世界仅有的故事,其中又以甜美的恋爱故事最吸引她。为了品尝这个滋味,她还会要求前来做恋爱咨询的人写下纯纯爱恋的报告作为酬劳。为了美食,她还真是不遗余力啊! 但是,如果把我也卷进去,那就敬谢不敏了。 「我绝对不要再帮人写情书了。」虽然我一口拒绝,她还是一点都不放在心上。 「好好好。」她跳下折椅,心不在焉地回答,就兴致盎然地跑去看信箱了。 真是的…… 独自留在活动室的我无奈地叹息着。 微风从敞开的窗户吹进来,啪搭啪搭地翻动了榉木桌上的稿纸。今年的夏天比去年凉快舒适多了。因为活动室里并没有冷气,所以这非常值得庆幸。我现在只希望远子学姐别再随便揽上什么闲事,把我也拖下水,再过一次那种冷汗淋漓的夏天了。 我眺望着被风吹得鼓起的窗帘外的蓝天白云,一边思考这些事,远子学姐就垮着细瘦的肩膀回来了。 「好惹人厌的东西啊!你看,心叶!」她把焦黄的纸张丢在桌上,忿忿不平地说道。 远子学姐拿回来的,是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几张小纸片,形状歪歪扭扭,边缘也毛毛糙糙的,上面还有用铅笔写的文字。 「憎恨」、「救救我」、「幽灵」、「好恐怖」、「好痛苦」、「快消失」…… 看到这些跃然于纸片上的诡异文字,我也忍不住屏息,张大眼睛。 其中一些纸片上只写了数字。 『43 31』 『42 43 7 14 16 41 1 43 16 43』 『39 11 7 21 47 11 37』 『14 41 47 5 3 24 21 43 2 11 3 16 43』 (附录1: 『不要!』 『我才不爱他。』 『我是谁?』 『不想去天堂。』) 「这些数字是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这么一问,远子学姐就皱起眉头,斩钉截铁地说:「4就是死亡的死。所以『43 31』一定就是『死神(43)降临,杀到一个也不剩(31)』的意思。这是给我们的挑战书。」 我被她的铁口直断吓得呆住了,好一阵子之后才回过神来。 「请等一下,你的思考模式会不会跳得太远啦?说什么挑战书的,未免也太夸张了吧!说不定只是普通的恶作剧?而且,给『我们』又是什么意思?拜托不要把我也扯进去啦!」 「你在说什么啊,心叶。就算只是普通的恶作剧,竟在我最珍贵的点心箱……不,在文艺社神圣的信箱里,丢入这种一点都不好吃……不,卑鄙又无聊的东西,这种人绝对不能轻易放过。这可是跟文艺社的存亡息息相关的战争。就算我们社团只有两个人,也不能让人家给看扁了。一定要让别人知道我们是重质不重量的精英社团!」 「什么战争……难道你想要去讨伐人家?」 「嗯,就是啊!既然决定要做,就得摇旗呐喊、擂鼓鸣金地盛大开战。」 惨了,她又开始暴走了。现在远子学姐脑中的妄想铁定是逐渐茁壮了。要说到妄想,这位「文学少女」的功力可是不输给任何人。「期末考就快到了,我要先回家了。」 我迅速收拾好随身物品,只想逃跑,远子学姐却用双手紧紧抓住我的手腕。 「不能走,今天我们要在中庭埋伏。这是学姐的命令,心叶。」 此时我的右手碰到远子学姐的胸部,在那种几乎令我感到同情的平坦曲线,让人怀疑「这真是高三女生的胸部吗」的扁平身材苦苦哀求下,我实在不忍心挥开她的手,这大概是我最大的败笔吧! 因此,期末考前宝贵的几天时间中,我都得跟远子学姐一起待在中庭埋伏。 后来…… 「啊!又有信了!」 上午七点,因为昨晚下过雨,所以中庭草地都变得湿漉漉的。 远子学姐一边窥视着耸立在中庭一角的大树旁,半埋在草地点的妖怪信箱……不,恋爱咨询信箱的里面,一边大喊。 「可恶,亏我特地提早一个小时到学校,昨天也是撑到六点学校关门时才离开!」 「说不定是半夜丢进来的?」 内容几乎一模一样,频繁地出现了「憎恨」、「别过来」、「幽灵」等辞藻,而且也都有意义不明的整串数字…… 「『14 41 47 5 3 24 21 43 2 11 3 16 43』,这串数字好像经常出现,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远子学姐挑起眉毛,一脸认真地回答:「这个啊,就是『一石落下(14)死在一块儿(41)下地狱(47 5)杀(3)两个都得死(24)两人一起(21)死神(43)两个人(2)嘻嘻(11)杀(3)去啰(16)死神(43)』的意思啊!」 「我还真搞不懂……」 「你的理解能力还有待加强啦,心叶。简单来说,就是『从上面砸下大石头,让你们两人一块儿去见阎王。死神要去啰,嘻嘻!』的意思啦!」 「我越听越模糊……话说回来,这到底是怎么解读出来的啊?」 「怎么,你不相信学姐吗?我可是『文学少女』唷!不管是阿嘉莎?克莉丝蒂、艾勒里?昆恩,还是赤川次郎的推理小说,我都读得滚瓜烂熟呢!」赤川次郎应该不是本格派推理小说家吧……不,现在就先别管这一点了。 (注:阿嘉莎?克莉丝蒂(dame agatha mary rissa christie)、艾勒里?昆恩(ellery queen),两人都是本格派推理小说家。赤川次郎则被分类为幽默推理小说家。) 「那么,你就慢慢推理出犯人的身份吧!下周就是期末考了,我想要待在家里好好用功。」 「心叶,在学生时代应该有比背诵方程式或化学记号更重要的事吧?」 「别再诡辩了。」 一大清早就用小混混般的姿势蹲在中庭的我们,对话内容逐渐朝荒谬的方向演变下去。 「不要,我死都不要!」 午休时间,我拉着拼命抵抗的远子学姐造访了校内的音乐厅。拥有足以容纳上千人的大厅和几间小教室的这座豪华建筑物,是管弦乐社的地盘。管弦乐社的社员很多,也有实际表演的成绩,跟我们那个只能待在仓库般的小教室里做些细碎活动的文艺社比起来,有如高级松阪牛肉与黑轮的天壤之别。 这个管弦乐社的社长,同时也担任指挥的姬仓麻贵,听了我们说的事之后,就愉快地露出微笑。「呵,竟然有这种事?所以你们才会每天早上和放学后都鬼鬼祟祟地躲在中庭啊?真是辛苦你们了。」 明亮的夏日阳光,从半球型屋顶的天窗洒落下来,让房间看起来像教会的礼拜堂。墙壁上贴了几张素描和水彩画,房间中央还摆了一张搁在架上的画布。 麻贵学姐翘着腿坐在椅子上,手上握着画笔。她那有如雕像一般立体有型的五官司、像是阳光下的金色波浪一样亮丽的长发,还有跟远子学姐截然不同、凹凸有致的丰满身材,全都展现出日本人少有的魄力。事实上,听说她的母亲好像是外国人,所以她应该真的是混血儿吧! 她经常说自己其实想加入美术社,在休息时间和放学后,也一直独自待在音乐厅的画室里面作画。拥有这般特殊待遇的她,因为是学园理事长的孙女,所以也是拥有各种关系和管道的包打听。 「一开始便来找我就好了嘛,我一定会立刻帮你调查出来。你也太见外了,远子。」 远子学姐被她以戏谑的眼神盯着,忿恨不平地咬紧嘴唇。 我抢在远子学姐说话之前,先装出温驯乖巧的模样,礼貌地对她微笑说道:「不愧是麻贵学姐,真是太可靠了!」 远子学姐不满地盯着我瞧,脸上清楚写着:「难道我就不可靠吗?」 麻贵学姐的口气倒是变得更和善了。「哎呀,毕竟我有不少亲戚都是校友,情报来源铁定少不了。」 「既然如此,那就请尽快……」 我的话都还没说完,麻贵学姐就暧昧地说:「但是,叫我帮你们调查来信的犯人是有条件的。你应该很清楚吧?远子?」 听到这句话,远子学姐从脸颊到耳根都红了,她甩着张张的辫子大叫:「你又要叫我当裸体模特儿了,对吧?我才不要呢!」 麻贵学姐……看来好像还没放弃。 算了,毕竟她说过一入学就注意到远子学姐了。但是,与其画远子学姐那种平板的胸部,我觉得她看着镜子画自己的裸体还更有意义……或许人都会羡慕自己没有的东西吧? 远子学姐握紧拳头,露出一脸的愤慨:「讨厌,我就说不要来找麻贵嘛!你看她简直就像在宴会上喝得醉醺醺的色鬼上司,一直叫人家脱啊脱的。我跟麻贵截然不同,我可是纯洁柔弱的文学少女,是含蓄矜持的大和抚子唷!即使都是女生,也不会在人家面前随随便便脱光!」 (注:大和抚子,大和为日本的别称,抚子是粉红色的瞿麦花。借指贤淑端庄,拥有服从之传说美德的女性。) 大和抚子会屈膝坐在椅子上,或是跨坐在椅子上摇晃大西北,或是在别人面前卡滋卡滋地吃着书吗? 「哎呀,是这样吗?那我就没办法帮忙啰!真可惜。」 麻贵学姐无情地回绝了。我笨拙地请求说:「嗯……能不能请你帮帮忙……」 「心叶,不需要这么低声下气!可靠又迷人的学姐就在你身边啊!」 远子学姐说着我们走吧,就拉着我的手准备离开。 啊,又要继续埋伏下去吗?下周就是期末考了耶…… 「抱歉打扰了。」 远子学姐走到门口,鼓起脸颊说完后,麻贵学姐就露出邪恶的笑容说:「嘿,送来谜样纸张的犯人,那说不定是真正的幽灵唷。我听校友说过,夜晚会有幽灵在校园里徘徊,并且到处写下数字唷!」 「绝对不能相信她的信口胡诌,心叶。世上才没有幽灵这种东西呢!」 放学后——其实已是晚上,满天闪烁着星光。 「好好好。我们也该回家了吧,远子学姐?已经超过九点了耶!」 「不要,在等到犯人出现之前,今天一步都不能离开。」远子学姐躲在校舍屋檐下的洗手台后面,一边盯着信箱,一边强硬地说道:「我们一定要抓到犯人,向麻贵证明这个世上没有幽灵。」 麻贵学姐说过,十年前好像曾有幽灵在生物教室的墙壁和地球科学教室的桌上写了数字。 「不过那些字是用油性笔写的,所以早就被擦掉,已经看不到了。不过这可是我们学校代代相传的有名怪谈,你没听校友说过吗?啊,抱歉,我忘记你们文艺社没有校友。」 或许是麻贵学姐的这翻话刺伤了远子学姐的自尊心吧!所以她一走出音乐厅,就宣布:「心叶!今天我们要通宵埋伏唷!」 看她那种果断的气魄,恐怕真的会叫我待到天亮吧! 「既然有吃故事的妖怪,就算有幽灵也不奇怪吧?我们就把这件事当作幽灵做的,别再继续追查下去好吗?」我一心想要回家,不耐烦地说道。远子学姐恶狠狠地瞪着我。 「我才不是妖怪!我只是个会吃书本的普通『文学少女』啦!就算我退让一百步,承认自己是妖怪,我也不想被拿来跟幽灵相提并论!拿作梦或幽灵这种理由当作结论实在是太肤浅了,根本就是旁门左道。我才不承认有幽灵呢!」 难道远子学姐跟幽灵有什么过节吗?不过,以前她倒是力劝过我「如果遇见幽灵要撒盐」就是了。 但是,再这样下去,好像更不可能回家了。唉,我的考试…… 妈妈还以为我是去同学家读书。因为我放学后打扫完教室,就用校内的公共电话打回家。「我要去同学家进行考前冲刺。什么?是谁……是个叫芥川的人啦!所以我会晚点回家……」 「心叶已经有这么亲密的朋友了啊?真是太好了!」妈妈还很高兴地说。 自从升上高中后,我都没有什么朋友,因此她大概一直都很担心吧!一想到这里,我的胸口就内疚得发疼。而且我还骗母亲说要读书,其实却是跟这个妖怪学姐一起在玩侦探游戏。 妈妈,对不起。我心想,多少也该看点书吧,就打开数学的问题集,靠着月光和路灯的光线开始解起题目。 「心叶还满认真的嘛!」 「远子学姐不也要考试?」 「我在上课的时候都很专心听讲,所以用不着担心。」她得意洋洋地说完,就把小巧的脸凑了过来,一起看我的问题集。 她长长的辫子披在细瘦的肩上,紫罗兰的香味朝我迎面扑来。 「如果有不懂的地方,学姐可以教你唷!」她以闪闪发亮的眼睛仰望我,还用大姐姐般的口气毛遂自荐。可是,她一看完问题集里的算式,声音就突然变得滞塞。 「……哎呀,心叶做的都是这么困难的题目啊?难不成你读的是特别升学班?你想要瞒着我偷偷去考东大吗?」 (注:东大,东京大学,是日本第一学府。) 「我们学校才没有那种班级。而且,这些明明就是基本题目,远子学姐去年也学过吧?」 「是、是这样吗?我对数字和机械的敏感度一向很差……」远子学姐眼神游移不定,一副踌躇不安的样子。 「对了,远子学姐吃不吃数字呢?」我突然想到这个问题,就试着问问看。 「也不是不能吃啦……不过我一看见文字就觉得心领神会,所以才会想吃。若是数字就只是数字吧?如果看不出什么意义,就算吃下去了,也像在吃没煮过的通心面一样味如嚼腊吧!」 是这样啊! 远子学姐曾经说过,如果叫她吃我们吃的面包或饭团,也吃不出任何味道。或许是一样的情形吧! 「英文字母也一样吗?」 「嗯,如果不知道单字的意义,就像是在吃有abc形状的干燥通心面吧!」远子学姐有点悲伤地喃喃说完后,嘴唇就像盛开的紫罗兰一样,绽放出小小的微笑。 「但是,如果是外国的作品,还是会想读一读原文吧?明明是感动人心的美好故事,却只看得懂字母,的确让人有点难过。所以我一定要再努力加强英文,然后,也要好好学习法文、意大利文、德文或是中文。一边翻字典一边慢慢阅读虽然很累,但是把每个字视如珍宝,找寻它的意义,发现它所隐含的光辉,真的会让人忍不住兴奋起来。像这样努力挖掘出来的文字,是会令人回味无穷的极致美味唷!」她以柔和的声音娓娓道来。 洁白的月光照亮了远子学姐白皙的脸庞。此时的她带有一种神秘感,好像比平时增添了三成美丽,让我不禁觉得偶尔放纵她的任性也无所谓。 「数学题也一样,努力到最后而解开答案时,也会有特别的味道。」 「呃,这个嘛……我想,应该不会吧……」看到她红着脸嗫嚅的模样,我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 「什么嘛,心叶也会有比较弱的科目吧?」 「是啊,我有时也对汉文很头痛呢!」 「这就是我的拿手领域。交给我吧,我会好好教导你的!好啦好啦,快点把课本拿出来吧!考试范围是哪里啊?」 远子学姐正高兴地摇着我的手时…… 铃声突然响了起来。 「呀!」 远子学姐吓得尖叫,我也吓得抬头四处张望。 离校时间已经过了,应该不会有铃声,但是此时钟声却响起。 我看看手表,已经将近十点钟了。 「还不到三更半夜,这幽灵起得还真早。」 「你在说什么啊,心叶!呀啊!」远子学姐再度惊叫。 校舍的窗户玻璃突然同时亮了起来,然后开始闪烁。 而且,好像有人在打拍子,传来「啪!啪!」的声响,最后我甚至听见其中混杂着女性啜泣的声音。 「……打开……让我进去……」听到这个凄凉的声音,我全身的寒毛都竖起来了。 我浑身起了鸡皮疙瘩,感觉也变得很敏锐,四肢和 渴求真爱的幽灵 第二章 那是谁啊? 她死了…… 他回国后知道这件事,不禁愕然。 怎么了?她为什么不在了? 他对她的复仇之心日益增加,就是为了把背叛他的她拖进地狱作为惩罚,他才会回到这里。 但是,她死了?等同他半个灵魂的她竟然死了? 他的世界粉碎了,魂魄坠入汹涌的海洋,坠入无边的黑暗波涛中。 他握起拳头,几度自残地捶打墙壁,像野兽一样地痛哭了。 「呃……那个……我是怕你误会才特别提一下,我可不是因为害怕幽灵所以脚软站不起来唷!只是因为我腰痛老毛病又犯了。」 在遇到幽灵事件的一个小时后的中庭…… 我们紧贴着身体,走向深夜的住宅区。并不是像情侣那样甜蜜地送对方回家,而是因为远子学姐已经吓得脚软,没办法自行走路,我才不得已陪她一起走。 「这真的是腰痛,绝对不是因为幽灵唷!只是我从小就有的腰痛宿疾突然发作而已喔!」她紧紧攀住我的手臂,脚步踉跄地走着,一边面红耳赤地不停说着。 更令人无言的是,远子学姐在这种状态下还敢说出「我们偷偷跟着幽灵去看看吧」,硬是勉强站了起来,结果跌了好大一跤,一脸撞在草地上,所以她的鼻头到现在还是红的。 「……我还是第一次听说你有这种病呢!」 我左肩挂着自己的书包,左手提着远子学姐的书包,右肩和右手还要支撑着远子学姐,所以光是吐槽也气喘吁吁。远子学姐低着头,似乎也稍作反省了。「对不起,我真是个没用的学姐。」 我是不是对她太冷漠了……不,如果太宠她,她一定会得意忘形。 「如果你有这种自觉,以后就别再做出这种鲁莽的行为了。就算是洗衣板,再怎么说也还是个女孩子……痛!」远子学姐表情迥变,突然用力捏了我的脸。 「太过分了,这可是性骚扰唷!你对学姐太不尊敬了。」 她用大拇指和食指夹着我的脸颊拉扯。 「好痛好痛……远子学姐才过分,老是这样麻烦学弟。」 「我可以自己走了,送到这里就好。」 「你明明就还走不稳。」 「不用担心,走过那个转角后再一、两分钟就到了。」 正当她鼓着脸颊,把脸转开的时候。 「太过分了!」 近处突然传来女孩的尖叫。 「我到底算是流的什么人?」 「就是嘛,我跟这个女人你到底要选哪一个,明确地给个回答吧!」 「喂,你是什么意思啊,不要忽略我的存在!」 转角附近,好像有人在争吵。我跟远子学姐一起偷看,就发现路灯下有三个女孩围着一个男孩吵闹不休。 女孩们都很激动,互相叫骂着「要跟流交往的人是我!」、「你少来搅局我!」、「你自己才是呢!」之类的话。看来似乎是那个男孩脚踏三条船吧!但是身为元凶的他却毫无制止女孩们争吵的意思,只是悠闲地站在一边,面露笑容地袖手旁观。他长得又高又壮,好像对运动很拿手,发型和服装样式也很随性,浑身上下散发着很受女生欢迎的气质。他是个大学生吗? 「我说啊,你们能不能换个地方?在我家旁边吵架会让我很伤脑筋的。」 男孩正在这么说的时候…… 我突然感到一阵寒意,背后突然僵硬起来。我转头朝旁边一看,发现远子学姐不知为何咬牙切齿,全身散发出杀气。 咦?咦?远子学姐干嘛这么生气啊? 远子学姐莫名其妙地发起脾气,然后就从我手上抢走她的书包,气冲冲地走了过去。 她的腰没事了吗?脚也能走了吗?那些小事都已经在她的盛怒之下烟消云散,远子学姐眼中燃烧着怒火,笔直地朝那些争执中的女孩们走去。 然后她突然举起书包大喊:「喂!流人!」 「哇,远子姐!」男孩吓得睁大眼睛眼睛,远子学姐对准他的头砸下! 啪的一声,书包狠狠地打在男孩脸上,围在旁边的女孩们都吓呆了,我也愕然地呆立原地。 「你这孩子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已经说过多少次了,不要在我们家附近闹啊!被邻居看到就太丢脸了。结果你竟然还三劈!你就那么喜欢拈花惹草吗?你到底有没有诚意啊?」她一边骂着,一边用双手不断捶打跌坐在地上的男孩的头。 那些女孩都被远子学姐的举动吓得愣住了。我急忙跑过去,拉住远子学姐安抚她。「请快点住手,虽然我不太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不过使用暴力是不好的。总之你就先冷静下来吧,不然又会腰痛喔!」 「心叶你闭嘴!」远子学姐挥开我的手,转头看着那些女孩凛然说道:「你们也是,与其在这里为了一个三劈的男人吵架,不如去读夏目漱石全集还比较有意义。首先就从短篇集的《梦十夜》开始吧!那种如梦似幻的优美故事,就像充分熟成的葡萄酒一样美味。让香气和热度顺着喉咙落在心里,为那诗歌般的文章感动吧!你们一定会因为身为日本人而感到庆幸!这个读完之后,再接着看他早期的三部作吧,还有更深刻的感动等在后头呢!」(注:夏目漱石的初期三部作,是《三四郎》、《之后的事》和《门》。) 远子学姐煞有介事地跟那些发愣的女孩们说完后,就揪起男孩的耳朵。「好了,给我回去吧,流人。」 「痛痛痛,好痛耶,远子姐!」 就这样,远子学姐揪着比自己高出许多的男孩,悠悠地走在月光照耀的街道上。 「刚……刚才那是怎么回事?」 「不、不知道耶?初期三部作品是什么?」 「更重要的是,那个女人是流的什么人啊!」 我茫然地站在那群继续吵闹的女孩们身旁。 那个男孩,是远子学姐的什么人啊? 隔天早上。 我在一样的时间出门,在上学途中就看到电线杆后面露出了像猫尾巴一样的辫子。 「……还真巧啊!」拿着文库本的远子学姐红着脸、缩着脖子,神情尴尬地走了出来。「早安,心叶。」 看来她是刻意在这里等我吧!她面红耳赤地低下头。 「昨天真是抱歉。心叶好心送我回家,可是我在气头上,就丢着心叶不管走掉了……真是对不起。」 远子学姐好像真的很愧疚吧?看她躲在那本中岛敦的《山月记》后面窥视我的表情,似乎很担心我会生气。看到远子学姐专程跑来道歉,我确实感到比较舒服了,不过还是有些事让我挺在意的。 「那个叫流人的是什么人啊?看你们好像很亲密的样子?」 远子学姐有点不情愿地回答:「流人是我寄宿家庭的儿子,对我来说就像弟弟一样。」 「寄宿?你的父母都待在妖怪国度吗?」 才一说完,我就挨了她的打。 「讨厌,不要说什么妖怪啦!」 之后远子学姐还是鼓着脸颊,继续抱怨「说人家是妖怪,会伤害少女脆弱的心灵」、「为什么你就是这么不体贴」之类的话。她的双亲也是妖怪吗?他们是跑到哪里去做什么了,才会把女儿丢在别人家里?远子学姐寄宿的家庭,到底知不知道她会吃书?虽然我超想问,不过看情况是开不了口了。 我放弃这个念头,说着「要迟到了」,就先迈出步伐。 「啊,等一下啦!」远子学姐也急忙追了上来。 「……结果昨天那些灵异现象到底是什么情形啊?那个女生怪怪的。」 我们一起走在上学途中,我一问了这个问题,远子学姐就双手环抱,瘪着嘴说:「她一定有什么阴谋,所以我们绝对要阻止她。」 「什么!你还想继续调查下去啊?」「当然。」她对着呆住的我断然说道。「那就晚点见啰,心叶。」 远子学姐在校舍入口处随便挥挥手,就往三年级的鞋柜走去。 她完全没有反省嘛! 因为这件事,我从一大早就觉得全身虚脱。走进教室后,班上的芥川立刻对我说了句「早安」。 「喔,早啊,芥川。」我也跟他打了招呼。最近在教室里,我跟芥川经常在一起。高大而沉默寡言的他,不只外表成熟,内心也很稳重,既不会说些多余的话惹人烦心,也很少流露感情,精神就像笔直的大树一样安定,跟这样的他相处起来让人觉得很轻松。虽然不是特别亲密的交情,不过对现在的我而言,还是保持适度的距离比较舒服。 「数学功课做完了吗?要不要对一下答案?」 「喔,好啊!」我们就像这样,各自摊开自己的笔记本,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此时芥川轻轻点了我的手腕,然后指指后面。 我一转头,就看到班上的琴吹同学正斜视瞪着我。 又来了。琴吹同学似乎对我有敌意,老是这样瞪我。其实我也听过她跟其他女同学说她讨厌我,说我总是露出虚伪的笑容,心里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让人觉得很恶心。 但是,就算她看我不顺眼,有必要说得这么难听吗?难道我在不知不觉中得罪了琴吹同学吗? 芥川用眼神示意着「看完了」,就很自然地离开了。 琴吹同学似乎很迷惘地踏了一步又缩回去,一边还玩弄着涂了透明指甲油的指尖,不过她一发现我在看她,就红着脸朝我走近。 「有什么事吗?琴吹同学。」被我一问,她就不愉快地噘起嘴唇。 「我又没有要找你。」她用很不客气的语气回答。 琴吹同学有一头染成茶色的美丽头发,纤细的脚,还有丰满的胸部,所以大受班上男生的好评。就算她嘴上不饶人,男生们好像也都把这点解释成「傲娇」。不过我从来没看过琴吹同学「娇」的那一面。难道琴吹同学一旦站在喜欢的男生面前,就会露出娇羞的笑容?唔……实在无法想像。 (注:傲娇,御宅族之间的新词汇。原文指乍看之下骄傲刻薄,内心却娇羞可爱的性格。) 「如果你没事,我就要开始预习数学了。」 「装什么优等生,感觉真讨厌。」 「……琴吹同学,你是专程来规劝我的吗?」 「才、才不是!胡说什么嘛,我何必特地跑来规劝你……我……我只是……」琴吹同学转移了目光,态度变得柔和一点,欲言又止地说:「你今天是跟天野学姐一起上学吧?」 「啊?」 「少装傻了,你们是一起来学校的吧?」她上身前倾,紧盯着我。 「我并没有打算装傻啊……你还真是清楚呢,琴吹同学。」 「只是碰巧看到罢了,我可不是一直在注意井上同学来了没。只是看到你们两个走在一起,很自然地想着你们是不是约好一起来上学……才不是故意在等你还是怎样,你高兴做什么都跟我无关,只是因为天野学姐曾经帮了图书委员不少忙,是我很尊敬的人。」 我有点吓到了。 「咦!你是尊敬我们那位社长哪一点啊?」 远子学姐有什么地方值得学弟妹尊敬的吗? 琴吹同学红着脸回答:「她读过很多书,而且图书馆什么书放在哪里她都知道,长得很漂亮却一点都不傲娇,又很亲切。」 唔…… 「你那种不认同的表情是什么意思?难道我不能尊敬天野学姐吗?」 「哈哈哈……也没什么不好的啦!」 不知道事实也是一种幸福吧!难得琴吹同学这么尊敬她,还是不要破坏她的形象比较好。 琴吹同学丝毫不理会我的客套,气鼓鼓地把头转向一旁。「总之,我只是看到天野学姐跟井上这种人一起上学,才有点在意罢了。」 「我们只是在路上巧遇,才一起上学的啦!」 其实才不是「巧遇」,不过若是详细说明就麻烦了,所以我才会这样矇混过去。 琴吹同学斜睨了我一眼。「喔……既然如此,那就算了。」然后她就转身走回自己的位置去了。 难道说,琴吹同学之所以会敌视我,就是因为看到我跟远子学姐太亲密,所以吃醋吗? 午休时间,我正在吃妈妈亲手做的便当,远子学姐就突然出现了。 「喂,心叶。」她在教室后门呼唤我,面带笑容地朝我招手。 「怎么了?」 跟朋友坐在一起吃饭的琴吹同学,手上拿着吃到一半的菠萝面包,不悦地瞪着我看。我在她锐利视线的注目下走出教室,远子学姐就神采飞扬地拉住我的手。「我找到昨天那个女孩了,心叶!」 「咦?」 「那个女孩不是幽灵。快来,快来,心叶!」 我在走廊上被她拉着跑。 「昨天那个女孩……是说那个叫九条夏夜乃的女孩吗?你能不能先放开我啊,有够丢脸的。」 「好好好。」远子学姐嘻嘻笑着,松开了手。「对了,我是在午休去上厕所的时候看到她的,后来我就偷偷跟踪她。」「如果有人只听见这句话,一定会以为你是变态。」 我们来到二年级的教室。圣条学园的学生很多,所以虽然一样是二年级,这里跟我的教室却隔得很远。 「你看,就是她。」 我跟远子学姐一起在教室后门偷看。在午休时间拥挤吵杂的教室里,有个半长发的女生坐在最中间。其他女生都跟比较好的朋友併起桌子,很愉快地一边聊天一边吃饭,只有她没有把便当放在桌上,也没有在读书或写字。她低垂着脸,像是青白色玻璃制成的身体一动也不动,就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她的侧脸和纤细得很不健康的手脚,都跟我们昨晚在中庭看到的女孩一模一样。 「嘿,是她没错吧?」 「可是她的气质跟昨天完全不同。昨天的她感觉比较盛气凌人不是吗?」 「或许是昨天玩了一晚,睡眠不足,所以才在发呆吧!」 「是这样吗?」 周遭都没有人注意到她。那个女孩一脸空洞的表情站起来,从教室前门走出去了。 「她是不是发现我们了?」 「我不觉得啦!」 「我们跟过去看看吧,心叶。」 「等一下啦,远子学姐!」 又来了,真是麻烦……我无可奈何地和远子学姐一起跟上去。 那个女孩轻飘飘地经过走廊,然后踏上往下的楼梯。裙子底下的小腿,就像支撑着白色花朵的细茎一样,仿佛用手轻轻一扭就会折断了。 「她要去哪里啊?」 「会不会是去福利社买面包?」 「福利社是反方向吧!」 当她走到楼梯的一半,远子学姐对她叫道「喂,等一下」的时候……正要走完剩下一半楼梯的她突然身体一倾,接着就倒下去了。 我们慌张地跑下楼梯,在她的身边蹲下。她整个人蜷成一团,双眼紧闭,全身都变得软弱无力的样子。她肌肤在近处看起来更加苍白透明,从制服的领口中还能看见因为瘦弱而突出的锁骨。 「喂,你怎么了?振作一点啊!」不管远子学姐怎么拼命叫她,她还是没有反应,就像断了线的傀儡一样横卧不动。 「心叶,你抬那一边,我们一起把她送到保健室去吧!小心点喔!」 「好。」 我和远子学姐一起撑着她的两臂,把她扶起来。拉起她手臂的时候,那种轻得几乎没有重量的感觉让我大感意外,简直就像保丽龙一样轻。 昨晚我扶着远子学姐回家时,就在想幸好学姐很瘦,扶起来没那么吃力,不过这个女孩根本已经不能形容为纤瘦或娇弱了,而是好像体内少了什么东西,肉体的存在感薄弱到让人害怕。 我们把她扶进一楼的保健室里,保健室老师就叫着「哎呀,又来了。」 「真是的,我已经跟她说过多少次要好好吃饭了,她还是这样没完没了地节食。」老师一边说着,一边让女孩躺在床上。 女孩睁开眼睛,老师就横眉竖目地开始说教:「雨宫同学,这已经是你第四次因为贫血被送到保健室来了唷!我不是给过你菜单,指导你正常的饮食习惯吗?可是你看你,手脚都变得越来越细。你的体重已经比平均值轻太多了,根本没有必要再减一公克了。就算只是多吃一点点也好,不努力是不行的唷!」 被称为雨宫同学的女孩从床上爬起来坐着,低头默默不语。 「你明白了吗,雨宫同学?」 「……是的,非常抱歉。」她那瑟缩着纤细肢体,小声小说的模样,看起来就像草食性的小动物一样柔弱。 「我给你一些营养剂,你带回去吃吧!」 老师走到隔壁房间去了。雨宫同学从床上爬下来,把孩童般的小脚套进了白色的室内鞋。然后,她转头面对我们,静静地鞠躬。「谢谢你们送我来保健室。给你们添了这么多麻烦,真是不好意思。」 她那虚幻得好像随时会消失的模样,让我不禁怀疑她跟昨天那个女孩真是同一个人吗?远子学姐好像也很困惑。 「那个,雨宫同学?我是三年级的天野远子,这位是二年级的井上心叶。我们昨晚是不是在中庭见过面?」 她这样一问,雨宫同学就一脸恍惚地回答:「没有啊!」 「可是,我们昨天的确跟一位长得跟你很像的女生说过话……那个女孩说自己叫九条夏夜乃。」 雨宫同学听了似乎为之一震。 「你想起来了吗?」远子学姐探出身体问道。 雨宫同学脸色发青,嘴唇颤抖,却一直没有开口回答。 老师拿着营养剂回来了。「这个给你,一定要乖乖地吃。还有,三餐也要正常一点。」 雨宫同学用骨瘦如柴的小手接过药,就准备走出保健室。 「等一下,我们看见的那个女生真的不是你吗?」 雨宫同学细瘦的肩膀还在颤抖,她低着头小声地说:「我想……那一定是我的幽灵吧。」 远子学姐倒抽了一口气,我也感觉室温仿佛在瞬间降到了冰点。 ——因为,我已经死了。 昨天夏夜乃说的这句话,仍在我的脑海深处回荡着。 所以雨宫同学和夏夜乃其实是同一个人,而夏夜乃只是附在雨宫同学身上的幽灵吗?丢进我们信箱的纸张里也写着「幽灵」一词。另外,还有「憎恨」和「好痛苦」之类的词…… 那些谜样的数字,也是附身在雨宫同学身上的幽灵写的吗? 雨宫同学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悲伤地咬着嘴唇,低垂着头,就这样走出保健室。 他拿着鹤嘴锄,往她长眠的墓穴挖下去。 蓝色的闪电,在黑暗中照亮了他汗流浃背的身影,雨水像子弹一样激烈地敲击着他的皮肤。他的头发被狂风吹乱了,眼睛充满血丝,疯狂地大叫。 夏夜乃,夏夜乃,回来啊! 为了再见你一面,我一定会让时光倒流!一定会让死者再度复活! 墓地上插了无数的十字架。但是,他渴求的灵魂就只有一个。 雨水和汗水从他的发梢和脸颊滴落,他睁着有如恶鬼附身的饥渴眼睛,持续挖掘着坟墓。 没错,还没有结束。她背叛了她,践踏了那个美丽生活的沙盘模型,把一切三十得体无完肤,残酷地嘲笑了他的理想。但是,他却无法复仇了。灵魂的一半被打击得粉碎的绝望与憎恨,是多么沉重的感觉,她也无法得知了。 我绝对不能容许你丢下我而死! 在他复仇完事之前,绝不能让她安稳地长眠。 给我醒过来,夏夜乃! 你灵魂的另一半在坟墓上呼唤着你啊!打开棺材,从阴暗的地底爬出来吧! 你要献上你的身体、声音、头发、嘴唇、灵魂,还有其他的一切,作为对我的补偿啊! 「喔,是雨宫萤啊!」 放学后,特地跑来中庭探望我们(其实是故事来问「幽灵出现了吗?」故意调侃远子学姐)的麻贵学姐,听远子学姐说完从昨晚到今天所发生的一连串事件后,好像很开心地笑着说:「对了,对了,那一定是超自然现象,远子。」 「什么意思?」 还在埋伏的远子学姐,眼中明显露出「赶快滚吧」的神色,仰望着麻贵学姐。而我就在远子学姐身边,一面想着「下周就要举行期末考了耶……」一面打开了物理课本。 「雨宫萤在国中的时候,是我美术社的学妹。因为她平常很温和乖巧,所以很少有机会说上话,不过我倒是听到她的传闻。」 「又是传闻?」远子学姐皱起眉头。 「你知道啊?听说接近她的人,都会遭到诅咒喔!」 「诅……诅咒!」远子学姐愣住了,我也猛然抬头看着麻贵学姐。麻贵学姐以虐待狂的兴趣偷偷观察表情僵硬的远子学姐,然后继续说:「是啊,雨宫萤的身边好像经常发生灵异现象。不少跟她有关的人,都遭到可怕的事,甚至有生命危险唷!所以你们两位最好还是小心一点。不过,你们该不会已经受到诅咒了吧?」 远子学姐把头摇得跟波浪鼓动一样,站了起来。 「不要开玩笑了!什么幽灵跟诅咒,只有小学生才会害怕这种不科学的东西吧!我认为,雨宫同学一定知道九条夏夜乃的事。虽然我们在保健室问她的时候,她说那是幽灵,但是如果我因此却步,可是会让我们文艺社的毕业校友蒙羞的。没错,诅咒算什么,我可是把民俗学的权威柳田国男的《远野物语》读得滚瓜烂熟的『文学少女』呢!」 麻贵学姐敷衍地一边拍手一边说着:「真了不起。」 我做出绝对不再奉陪的结论,阖上教科书,站起身来。 「你听好了,心叶。今晚我们也要等在这里,逮住九条夏夜乃,逼她说出她的阴谋……等一下,你要去哪啊?心叶?」 「去厕所。」 「那干嘛带着书包?」 「只是想要修个眉毛,补个腮红罢了。」 远子学姐看着我离去的背影,还不放弃地喊着:「骗人,心叶才没有化妆吧?喂,你在笑什么啊,麻贵!才、才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才没有被抛下呢!心叶,要记得回来唷!我们约好了唷!喂,你有没有听见啊?心叶!心叶!」 我当然一点都不想再回到中庭。 如果说我完全不在意九条夏夜乃和雨宫萤,那是骗人的。昨晚在中庭发生的事,给了我难以忘怀的极大冲击,雨宫萤那句话也像是别有含义,而我也跟一般人一样有好奇心。 但是,如果要被卷入更麻烦的事那就免了,再怎么说期末考已经迫在眉睫,考试前本来就该停止社团活动。远子学姐可能再过不久也会放弃,然后乖乖回家吧! 当我正在校园里漫步时,「啊!找到了找到了,井上同学!」一年级曾跟我同班的女生,跟其他几个女生一起高兴地朝我跑过来。 咦?怎么了? 「我告诉你唷,井上同学,有个很帅的男生在等你呢!快点快点!」那群大呼小叫的女生包围着我,莫名其妙地把我拖走。我们在命中还跟琴吹同学擦身而过,她目瞪口呆地看着我离去。 一到校门口,我就看到昨晚被远子学姐打得跌在地上的男生。 「你好,昨晚真不好意思。」 「你是远子学姐的……」 「我叫樱井流人,请多指教,心叶学长。」 他弯下高大的身体跟我打招呼,还 渴求真爱的幽灵 第三章 你我的邂逅 周六,我在家里悠闲地度过。 “哥哥,妈妈炸了地瓜球,要我来叫你去吃。”安详的午后,我在准备期末考之余拿起桌上的书来看,刚读国小的妹妹就跑进我的房间说。 “嗯,我知道了。” “哥哥,你在看什么书啊?”妹妹从我的手臂下方伸长脖子偷看,发现有很多看不懂的汉字,就眨着一双大眼睛问道。 “这是舞花不需要看的书。我再借你看其他的书吧!” 我阖上了写着“饮食障碍——厌食症、暴食症——”的书页,把书本放在书架高处。 这本叫做《心理性疾病》的书,是我在国中毕业后,把自己关在房间,裹在棉被里的时候会读的书。不过当时我看的,都是“恐慌症”、“过度换气症候群”、“强迫性精神官能症”之类的项目…… (注:恐慌症(panic disorder),焦虑症的一种,会突然感到强烈的恐慌或焦虑,造成心跳加速、呼吸困难、轻微头昏。过度换气症候群(hyperventtion syndrome),日文是“过呼吸”,指急性焦虑引起的生理、心理反应,发作时会身体麻痹、头晕胸闷、心跳加快、肢体痉挛,甚至是昏厥。强迫症(obsessivepulsive disorder),患者会反复出现一种无意义或负面的想法与行为,且无法控制。) 心和身体是息息相关的。心灵变脆弱了,身体也会逐渐虚弱。这种事我自己就很有经验。 雨宫同学既然会对进食这项维持生命最基本的行为产生抗拒,那么她的心灵究竟脆弱到什么地步了?要怎么做才能让她的心灵重新拥有活力?还有,黑崎先生之所以会把胃中食物全部吐出来,或许不是因为身体生病,而是心理问题吧? 跟我素未谋面的黑崎保这号人物,让我产生了一种阴森恐怖的感觉。 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哥哥,人家比较喜欢看有动物的故事。”舞花笑嘻嘻地说着。 “那么吃完点心后,我们一起来找找看吧!” “嗯!” 我拉着兴高采烈的舞花的手,一起走下楼梯。地瓜球甜美的香气窜入鼻中,我的肚子不禁咕噜噜地叫起,口中也开始分泌唾液。 现在的我,理所当然地感受得到食欲。 我那颗曾经一度毁坏的心,虽然偶尔仍会失控,但是大致上还能正常运作。 这件事常常让我感到痛苦得有如脖子被掐住。我想,这可能是因为我发现美羽的面貌在我心中已经越来越模糊了吧! 我的心情很矛盾。即使平常我想起那段回忆时会忍不住逼自己快点淡忘,但我还是不想忘了美羽。 吃完晚饭后,我骑着脚踏车到百元商店,去买已经用完的自动铅笔笔芯,也顺便帮母亲采购一些琐碎的食材。回程,我突然觉得心血来潮,就去了一趟学校。 或许是下过雨的缘故,空气很凉爽,湿答答的地面被月光照得闪闪发亮。深沉的黑暗里,校舍白色的轮廓清晰浮现。 远子学姐不会连周六也跑来埋伏吧? 我一边担心地想着,一边跨在脚踏车上眺望校园。 此时有辆黑色的高级轿车停在校门口。车门打开,一位纤瘦的女孩走了出来。 那个女孩! 我吓得心脏差点从嘴里跳出来。那个手上拿着黑色书包,身上穿着旧式的水手服,以轻飘飘的步伐走进校园的女孩,分明就是雨宫同学。 轿车飞也似的从校门前开走了。我在黑暗中看不太清楚驾驶的长相,但八成是个又高又瘦的男性。 难道那个人就是黑崎先生?可是黑崎先生为什么要载雨宫同学来学校?难道他明知雨宫同学的奇特行为,却任由她继续? 我奋力踩着脚踏车到学校后门,把车放在停车场后,就往中庭走去。 雨宫同学正坐在湿濡的草地上,在笔记本写字后撕下,丢进信箱里。那柔弱的背影,纤细的颈项,都跟我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一模一样。 怎么办?我该不该叫她? 我还在犹豫,雨宫同学已经提着书包站起来,走了出去。她并不是往校门的方向,而是继续往穿廊走去,进入了校舍。 咦?校舍的门没有上锁吗?怎么会? 再继续迟疑就会跟丢了,所以我慌忙地往她追去。 深夜的学校走廊在月光的照耀下,看起来像一条黑暗的运河。运河之上,雨宫同学仿佛乘坐着狭长的平底小船,随着水波摇摇晃晃地前进。 雨宫同学爬上楼梯,继续在走廊上漫步,来到化学教室前。她转身面对教室的拉门,然后就走了进去。 教室的灯打开来了。 我贴着墙壁,几度吞咽口水,屏息倾听教室里的动静,结果就听见喀喳、喀喳、叩咚的碰撞声。 这……是金属的声音吧?她打开铁柜了吗?她从铁柜里拿出什么?为什么又有水声,还有拉椅子的声音? 奇怪?里面突然静了下来。 我有点好奇,就轻轻拉开一条门缝往教室里偷看,竟然发现雨宫同学消失了! 我全身都冒出冷汗。 怎么可能!她跑到哪里去了?这里可是三楼耶,难道雨宫同学打开窗子跳下去了? 我拉开拉门走进教室,里面的电灯还是亮着的,窗户和窗帘也都关得好好的。教室里充满了化学药品的刺鼻味道,前面挂了黑板,后面是放置指示器和教学用具的架子,黑色的耐热桌和椅子整齐地排列在中央。 她果然不在教室里!难道真的碰上幽灵了…… 我感到一阵令人颤栗的恐惧,一面走在耐热桌之间。 就在这时,我的脚好像碰到了什么温温软软的物体。 “!”我当场就要吐出惨叫,但是在此同时,我也听见脚边传来女生的一声惊叫。 我低头一看,原来穿着旧式水手服的那个女孩蹲在桌底下。 “啊,雨宫同学!” 我原本以为瞬间消失的雨宫萤,此时一手拿着抹布,一手拿着喷嘴式的清洁剂,半个人都塞在桌子底下擦拭后面的墙壁。 “你、你在干嘛啊?雨宫同学?”因为太过震惊,我完全忘记隐藏自己的惊讶就脱口问道。她一听,就鼓着脸颊瞪着我说:“我不是雨宫同学,我是夏夜乃,九条夏夜乃啊!我应该跟你说过我的名字了吧?” 那不是你母亲的名字吗?虽然我心里这么想,但是现在这种状况实在不太适合吐槽。 “抱歉。这种时间你还在这里做什么啊,九条同学?” “我要把讯息擦掉啊!” 雨宫同学——不,夏夜乃一脸阴沉地转头看着墙壁。桌子底下的墙壁有些才擦到一半的数字。 『42 46 43 42 43 7 14 43 36』 (附录2:『我爱着苍。』) “我还以为已经擦干净,一点都不剩了呢……结果竟然还有这些藏在桌底下……这种东西,早就没有必要了……”她一边喃喃说着,一边继续用后面把数字擦掉。 “为什么没有必要?” “……因为,我和他都已经死了。” “可是你看起来不像幽灵啊?” 已经擦完数字的夏夜乃从桌子底下探出头来,保持四肢着地的姿势,笑着对我说:“哎呀,你刚才看到我的时候不是吓得脸都绿了吗?你一定以为我是幽灵,所以害怕得两腿发抖吧?” “那……那是因为……” 夏夜乃看到我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就笑嘻嘻地站起来。她现在的笑声跟之前在中庭那种病态的笑法不一样,而是显得天真又开朗。她调侃似的望着我的眼光,跟我心中那个女孩十分神似。 ——就算你说谎我也看得出来,所以你就坦白一点吧,心叶? ——心叶不管在想什么,都会立刻显露在脸上。不过,我就是喜欢会认真听我的愿望,又不懂得说谎的心叶。 我沉浸在梦见往事一般的奇妙心情中,胸口甜蜜地揪紧了。 美羽也经常像这样跟我开玩笑。像这样看着我,露出灿烂的笑容。 当然,站在我面前的并不是美羽。已经无法再见到美羽了。 不过,就算是错觉也无所谓,我只想继续沉溺在这种怀念的气氛中。谎话也好,作梦也罢,如果可以回到当初…… 现实世界不可能发生这种事的。 但是,但是,如果真的可以…… “九条同学,你为什么要把纸张放进文艺社的信箱?那些数字有什么含义?『他』又是谁?” 夏夜乃把抹布和水桶收回铁柜里,白皙双手的动作不时发出“喀喳喀喳、叩咚叩咚……”的细碎声音。她一边收拾,一边用听不出感情的冷静语气说:“真想知道的话,明天再来这里一趟吧!只要你来,我就给你提示。” 她的唇边缩放出小小的笑容,琥珀色的眼睛像是发出邀请似的直视着我。 我还怀着身在梦中的心情,没有开口回答,只是呆呆看着她走出化学教室。 轻飘飘的脚步。在膝下摇曳着的制服裙摆。 刚才她对我提出邀约了吗? 隔天星期日,我从一大早就开始想着夏夜乃的事。她今天真的也会去那里吗? 我直到傍晚都在思考这些事,入夜后,我就怀着不安的心情往学校去了。走上了跟昨天一样的走廊,爬上楼梯,走到化学教室。 一打开教室的门,我就看到沐浴在月光下的夏夜乃站在窗边。电灯是关着的,窗户和窗帘全都拉开了,冷冽的银色月光充满了整间教室。 夏夜乃看见我来了,就可爱地露出微笑。 “晚安,心叶。” 我发现,她叫着我名字的口气跟美羽很像。 在耳边缭绕的甜美声音…… 她并不是美羽。不仅哪些,她根本就是个已经不在世上的人了,可是我的心中仍然不由自主地猛然一震。 “你答应过要告诉我的,你放进信箱的纸张,上面写的数字是什么意思?” “哎呀,我不是说过只会给你提示吗?” “那么就请你告诉我提示吧!” 夏夜乃将裙摆一翻,坐在耐热桌上。 “提示就是我的名字,『夏夜乃』(kayano)唷!” “我不明白。” “嘻嘻,你好好想想吧,名侦探。” “我只是个普通的高中生,哪有办法光靠这点提示推理出答案来啊?没有其他提示了吗?” “那我就把他的事情告诉你吧!” 她以蕴含爱意的目光看着我,轻声地说:“他比谁都更贴近我的心,是我的一部分,我的『半身』唷!我们不管分隔多远,不管各自在做什么,两颗心都是在一起的……” 从窗口照进来的清朗月光,唤醒了遥远过往的回忆。 时间的碎片化为洁白的羽翼,和月光一起飘落在我身上。 我们也是一样,不管分隔多远,不管各自在做什么,我们的两颗心也是在一起的。美羽也是我灵魂的半身。至少,我是这样看待美羽的。 “我跟他曾有过一段很快乐的时光。但是……”夏夜乃神情落寞地垂下眼帘。“后来他生我的气,就销声匿迹了。我们以后就再也没见过面了。” 我的胸口感觉到贯穿心脏般的痛楚。 我也一样,再也见不到她了。 美羽用充满憎恨的眼神看着我,拒绝了我。虽然是那么喜欢,却无法再次相见。 “嘿,心叶,你知道怎样才能拿回失去的东西吗?”夏夜乃凝视着我,认真地问道。 我紧紧抓住衬衫胸口的部位,以颤抖的声音回答:“……那是不可能的。失去的东西,就再也拿不回来了。” 夏夜乃垂下目光,淡淡的说:“不,其实很简单。只要让时光倒流就好了。这么一来,就不会再犯下相同的错误了。” 这句话简直就像恶魔的低语。 如果可以让时光倒流……如果可以回到过去的那一天…… 在那漫长的严冬里,我躲在房间裹着棉被,心里无数次祈祷的就是这件事。 如果可以回到写小说之前的时光,如果可以回到美羽从顶楼跳下去那天…… 神啊,我请求你,让我回到过去的时光吧! 如果可以不再失去美羽,其他的一切我都不要了! 神啊,神啊! 但是,时光仍然没有倒流。而我现在还是独自一人。 “……不可能的,时光是不可能倒流的。” 夏夜乃看着全身颤抖的我,露出了哀伤的表情轻轻地说:“……是吗……心叶也有……想要让时光倒流的往事吧!” 她从耐热桌上跳下,朝我走了过来。她伸出双手,轻轻抱着我的头,贴在她单薄的胸前。 我不明白,她这个举动是发自怎样的心情。 但是,她似乎非常悲伤,还隐约地颤抖着。纤细的身体像雪一样冰冷,还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清洁香味。 我感受着些许的安慰和苦涩的疼痛,依靠在这个如梦似幻的拥抱之中。 就算时间永远停留在这一刻也无妨,我这么想着。 但是,没过多久,夏夜乃就退开一步,喃喃地说:“我该走了,还有人在等我。” 看着她走出教室,我才回过神来。我们什么都还没说啊!我不想让她就这样离开! “等、等一下……呃,那个,要、要不要跟我去吃点什么?” 天啊,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邀请啊!我就不能说得更有技巧一点吗? 夏夜乃回过头来。 “……不行唷!我只能吃他给我的东西。” 此时的夏夜乃跟刚才抱住我的时候完全不同,她忿忿地丢出这句话,就从教室里走出去了。 时光是有可能倒流的,她这样说着。 终究还是不可能吧!这可是违逆神之旨意的恶魔行径。但他还是决定去做了,他跟恶魔订下契约,把她从坟墓里带了回来。他把不可能化为可能,可能,她就在这里。 月光照耀的夜晚世界,她疯狂地舞着。 “她就是我,我就是她”——像是歌唱般说着,日复一日,她逐渐变成了另一个她。在她的体内,另一个她日渐茁壮,原本的她却慢慢消失。不是她的那个她,借着她的身体、她的声音,去笑、去歌唱、去爱。 她向他伸出手,对他轻声细诉。 她对着自己体内的她,悲痛地恳求着。 求求你,不要再让他碰触了,不要再对他微笑了。不要再渴求他了。 因为,“我”恨那个男人,憎恨到简直想杀死他。 隔周的星期一,远子学姐一大早就气冲冲地跑来找我。 “我已经叮咛你那么多次了,你星期五竟然还是爽约了!心叶!” 虽然我早就猜到远子学姐一定会来,但是没想到她竟然一大早就发动攻势,害我根本来不及逃走。 “那个……因为我的宿疾突然发作,打嗝打个不停,所以就去医院了。” “我才没听说过心叶什么时候有那种宿疾呢!我在等待心叶的期间,跑了三趟图书馆,把欧?亨利的短篇集,、芥川龙之介的短篇集,还有星新一的极短篇故事集都看完了唷!” (注:欧?亨利(o?henry),美国著名短篇小说家。芥川龙之介,日本的知名文豪。星新一,日本的科幻小说家。) “为什么都是短篇集啊?” “为了在心叶来到之后可以立刻停止阅读,我才特地选了短篇集。可是,我却怎么等都等不到你。鲜花邱比特又送来了超大的黑百合花束,而且我从图书馆回来后,还看到社团活动室的墙上贴着好大的纸张,用红色的笔写上了『我回来了』……”远子学姐把今天送来信箱里的纸张拿给我看。“你看,今天的来信又更凶狠了,上面还沾了血迹耶!” (注:鲜花邱比特,日本一间大型的连锁花店。) 泛黄的纸张上洒了点点血迹,还用自来水笔写了“不祥的鸟”、“在墙壁涂上鲜血”、“巢中的细小骸骨”这些语锯,我看了都觉得有些晕眩。 “而且,还有这些呢!” 撕碎的笔记本纸张上,并列着几串数字。 『5 16 43 47 14』 『42 13 12 24 43 13 14』 『14 41 47 5 3 24 21 43 2 11 3 16 43』 (附录3: 『别过来。』 『快走开。』 『不想去天堂。』) ——这些数字到底代表什么意义?虽然夏夜乃说过,提示是她的名字…… 我一边看着纸张,一边回忆周末的事,突然感觉到旁边射来的视线。 一把起头,我就发现肩膀上挂着书包的琴吹同学正瞪着我。因为已经对上目光了,我只好对她笑了笑。结果,她就像受到惊吓似的睁大眼睛,然后就貌似不悦地转开脸。 唉,为什么她会这么讨厌我呢? “心叶,你又是微笑又是叹气的是在干嘛?还有,你在看哪里啊?” 远子学姐用拇指和食指捏住我的鼻子。 很幸运的是,拯救我的上课钟声响起了。 “哎呀,真是的,我午休时间再来好了。不可以逃走喔!知道了吗?”远子学姐几次回头叮咛我,就走出去了。 “抱歉了,远子学姐。”午休时间一到,我就小声地道歉,迅速地跑到图书馆避难。 我记得远子学姐说过,“肚子饿的时候到图书馆真是有够痛苦的,眼前明明摆满了美食,却只能看不能吃”,所以逃到这里应该是最安全的。但是我一走进去,却看到琴吹同学坐在柜台,实在很想当场掉头就走。 我的妈呀,今天是我的噩运之日吗? 她也是一注意到我,就立刻噘起嘴,丢给我一个白眼。 室内应该有冷气,但是我却觉得非常闷热,甚至还像被蛇盯上的青蛙一样冷汗直流。我对她轻轻点了头,从柜台前面走过。 琴吹同学瞬间变得横蛋竖目。在她开口攻击之前,我就加快脚步,朝着阅览区走去。 挑选座位时,我突然看到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坐在窗边。 夏夜乃?不,不对。是雨宫同学…… 她拿着一本硬皮封面的书,正翻着书页阅读。她低着头的白皙侧脸,就像冬天的湖面一样平静无波。 我轻手轻脚地走近雨宫同学身边。 “雨宫同学。” 她听到我的叫唤,猛然抬起头来。此时我无意间朝那本书扫视一眼,看见了封面内侧写了一些细小的数字。 雨宫同学慌张地把书阖上,战战兢兢地缩起身体。从她怯懦的眼神,就看得出她不是夏夜乃,而是雨宫同学。吓到了内向的雨宫同学,让我有些愧疚,所以没有询问她正在做什么事,只是对她露出了开朗的笑容。 “你好,你还记得我吗?” 这么一问,她就把书本紧抱在胸前,点点头说:“你是……井上同学对吧?那天真是谢谢你了……” 夏夜乃所做的事,雨宫同学都没有记忆吗?还是她其实都知道,只是装作不记得?目前我还无法判断出来,所以决定不动声色的说:“太好了,你还记得我的名字啊?我可以坐在你旁边吗?” “……请坐。” “谢谢。” 我坐在她的隔壁。虽然我在化学教室跟夏夜乃见面时,因为被不平常的情况所迷惑而没有注意到,但是现在仔细一看,雨宫同学比起我们送她去保健室时好像又更瘦了一点。肌肤已经拍板到有些泛青,手臂上的血管清楚浮现,她抱着书本的纤纤细指好像一折就会断掉似的。 “打扰你看书真不好意思。你在读什么什么书?” “乔治?麦克唐纳的……《日之少年与夜之少女》。” (注:《日之少年与夜之少女》(the day boy and the night girl),作者为英国文学家乔治?麦克唐纳(george macdonald,1824~1905),收录于《轻轻公主》(the lightprincess)的短篇故事。) “喔,就是那个奇幻儿童文学作家吧?我也看过他的《北风的背后》。”我说谎了。其实我只是在远子学姐一边大发评论一边吃书的时候,看过这本书的书名。 (注:《北风的背后》,原名“at the back of the north wind”。) “那本书说的是什么故事呢?” 雨宫同学嗫嚅地说:“……婴儿时期就被邪恶的巫婆抓去关在山洞里,只知道夜晚世界的女孩……和只知道白昼世界的男孩……相遇的故事……” “喔,好像很有趣。我也想读读看。” 不知道能不能借此看看封面内侧的数字。 但是,她细瘦的肩膀不停颤抖,抱着书本的手也抓得更紧了。看到这种情形,我只好打消念头。 我若无其事地退后了一点,像在闲话家常一样话说:“奇幻小说最棒了,你是《纳尼亚传奇》或《说不完的故事》这类在异世界冒险的故事都充满梦想,让人读来兴奋不已。” (注:《纳尼亚传奇》(the chronicles of narnia),作者为英国著名文学家c?s?路易斯(c?s?lewis)。《说不完的故事》)(the neverending story),作者为德国童话作家麦克?安迪(michael ende)。) “……是啊!”雨宫同学轻启嘴唇。 “我也觉得可以去别的世界很棒……就像这本书的女主角……如果我也能去白昼的世界就好了……”雨宫同学仿佛在跟自己说话,用飘忽、哀伤且绝望的口吻说道。 跟夏夜乃相较之下,现在的雨宫同学显得更脆弱,我忍不住探出上身,注视着雨宫同学白青色的脸庞和低垂的眼睛。“那个……呃……雨宫同学,你是不是有什么烦恼?如果你愿意,可以跟我说说看啊!” 雨宫同学仰起头,凝视着我。 她眼中的神色并不像先前那般飘邈虚幻,而是几乎会把人吸进去似的,充满了深深的哀愁。 “井上同学真是个好人。你……最好不要再接近我了。” “雨宫同学……” 雨宫同学仍然把书抱在胸前,迅速站起,对我点个头就离开了。 如果我也能去白昼的世界就好了……这句话依然在我的耳边缭绕。 雨宫同学拿的那本书好像已经很旧了,封面也褪色了。写在里面的细小数字——会是什么呢? 周六的晚上,夏夜乃也用抹布擦去墙上的数字。我想那些数字一定包含了某种重要的意义。 ——提示就是我的名字,“夏夜乃”唷! 难道不只是夏夜乃,就连雨宫同学也懂那些数字? 雨宫同学又为什么会变成夏夜乃? 之所以会发生这种事,是因为怎样的契机? 雨宫同学跟黑崎先生一起住之前,也只是个会在午休时间一边跟朋友聊天一边吃饭的普通女孩。 那么,她又是为何不再吃东西了? 答案一定跟黑崎先生有关吧 渴求真爱的幽灵 第四章 过去的亡灵 期末考的第一天,我睡过头了。 考试前一晚,我一直想着在化学教室里发生的事,根本就没办法静下心来读书。 后来想得累了,就直接趴在桌上休息,结果醒来一看时间,都已经是早上了。 「远子学姐有来吗?」我一路狂奔到教室,上气不接下气地对芥川问道。 「她只留下那个。」芥川指着我的桌子回答。 我低头一看,自己的桌上放了一本夏目漱石的《我是猫》。 战战兢兢地翻开书本,我就发现里面夹了一张浅紫色的书签,上面还用签字笔大大地写着「心叶大笨蛋!」这几个字。 此般毫不讲究词汇和文法,完全不像出自文学少女手笔的直率唾骂,让我看得哭笑不得。啊,这人为什么老是做些孩子般的行为?看来远子学姐一定是真的动了肝火吧…… 琴吹同学还是一样不时地瞪着我,我的麻烦真是没完没了。 「放心啦!远子学姐是很单纯的,两三天过后,她就好了啦!」惨烈的期末考首日结束后,我又去了那间简餐店。流人喝着可乐,毫不在意地对我说。 「不,远子学姐是很固执的,一定会像跟吉伯特做出绝交宣言的红发安妮一样毫不留情的。」 (注:红发安妮(anne)、吉伯特(gilbert),都是《清秀佳人》(anne of green gables)里面的人物。) 「喔,没想到你还挺了解远子姐的嘛,心叶学长。」流人以事不关己的模样笑嘻嘻地说,令我一时冒起心头火。 「我一直都很想说,这些事原本就是因你而起的吧?你为什么非得把我卷进来不可?」 「因为心叶学长刚好跟萤读同一间学校啊!」 我紧盯着一脸轻松的流人说:「不只是因为这个理由吧?我这几天一直在观察你,就有了这种疑惑。你的行动力很强,口才又好,脑袋也很灵光。你跟我不一样,如果是你,一定能够胜任侦探小说主角的工作。所以,你根本就不需要我的帮忙吧?但是你又刻意拉我进来,到底是为什么?不会是为了保持你身为侦探的神秘色彩,所以才要找一个人来扮演脱线的华生吧?」 (注:华生医生(dr。watson),名侦探福尔摩斯的助手。) 流人耸耸肩膀苦笑着说:「我还不至于那么恶劣啦……我只是很想知道,远子姐的作家是怎样的人罢了。」 我的脸霎时热了起来。我是远子学姐的作家?什么跟什么啊? 「那是什么意思?」我隐藏着内心的激动问道。流人就撑着脸颊,凝神地注视着我。 「就是那个意思。我想要知道心叶学长的事。当远子学姐对你说『心叶你闭嘴』的时候,我才发现你就是远子姐经常提起的那个『心叶学弟』。因为远子姐跟我说过很多关于你的事,所以我对你一直很好奇。自从那次见过面后,我就更在意了……所以后来才会跑去你们学校找你。会拜托你帮忙调查萤的事,其实也只是想要认识心叶学长的借口罢了。」 「你该不会是喜欢男生吧?这听起来简直就像泡妞的说辞。」 流人那张很有男子气概的脸上,漾开了孩童般无忧无虑的笑容。 「才没有呢,我最喜欢女孩子了。」 「我只是远子学姐的跑腿,负责帮她写点心而已。当她啪搭啪搭地吃着我写的三题故事时,还会一边肆无忌惮地批评味道平淡啦,咸度不够啦,还是结构太杂乱,口感一点都不柔和,有时还会大喊『好辣』,然后又叫又跳,一直吵着说要吃艾肯的故事来换换口味耶!结果她竟然说我是作家……」 突然间,美羽那种锐利如箭的目光突然浮现在我的脑海,让我的心揪了起来。 顿时传来的激烈刺痛,令我忍不住咬紧牙关。 不行!我不想再有那种感觉了。我绝对不要再次成为作家。 「算了,无所谓啦……结论就等到将来再说吧!我也还没有看过心叶学长写的作品呢!」 流人以含蓄的口气说完,就咬着吸管喝起可乐。 我做了几次深呼吸,让自己的心情稳定下来,然后从书包里掏出远子学姐留下的纸张,放在桌上。 「……言归正传,这些就是放进我们信箱的纸张。虽然有些沾了血迹,有些还有烧焦的痕迹,但是我觉得很可能都是雨宫同学写的,所以都拿过来了。」 流人看着那些写了「憎恨」、「幽灵」的纸片,也忍不住皱起眉头。他抓起一张张的纸片仔细看着,当他看见写了「43 31」的纸片时,好像有些讶异地眯细了眼睛。 「这个数字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太清楚。不过远子学姐说是『死神(43)降临,杀到一个也不剩(31)』的意思。」 「这……还真是有趣的猜测呢!」流人露出了苦笑。 「算了,我们直接问她本人吧!」 「啊?」 我还搞不清楚状况,流人就抬起头来,笑着说:「你来啦,萤。」 我愕然地转过头去,雨宫同学正带着一脸的迷惑站在我后面。 流人站起身来,搂着雨宫同学的肩膀走回座位,然后就硬拉着她坐在自己隔壁的椅子上。 「为什么……井上同学也在这里?」雨宫同学看着我,像是呓语似的小声问道。 我在化学教室跟夏夜乃见面的事,还有在图书馆跟雨宫同学说话的事,我都没有告诉流人,所以我现在简直是手足无措,不知该以怎样的表情面对她。 流人脸上还是带着笑容,以轻松的口气回答:「因为我们交情很好啊!对吧,心叶学长?」 「……我跟流人是最近才认识的。没有事先告诉你真是抱歉,我并不是想要隐瞒,只是还没有机会告诉你。」 雨宫同学听了就低下头去。 「总之你先吃点东西吧,萤。」 「……对不起,我已经饱了。」 「不可能吧?我今天一定要让你吃点东西。晴美小姐,我要点鸡肉沙拉、玉米浓汤,还有法国吐司。」流人向服务生小姐点了好几道菜。雨宫同学纤细的手指在裙子上交握,蹙起眉头,一脸哀伤地缩起身子。 「对了,萤,把这个丢进文艺社信箱的人就是你吧?」流人拿起写了「救救我」的纸张给雨宫同学看,她稍微仰起脸庞,露出泫然欲泣的眼神,然后又低下头去。 「……我不知道。」 「你用那样的表情否认谁会相信啊!这就是你写的吧?你是因为听我说了信箱的事,所以才跑去看,然后就每晚投函吧?我问你,为什么你要做这种事?你希望有人听你说话吗?你希望有人能救你吗?既然如此,那就跟我说啊!我一定会帮助你的。你到底在烦恼些什么?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个晚上,你又为什么会穿着老旧的水手服,在雨中荡秋千呢?」流人一连问了好几个问题。 「难道,这一切都跟你的监护人有关?」 雨宫同学的肩膀剧烈地晃动起来。看到她依旧低垂着脸,紧紧咬着下唇的模样,我也开始难过起来。 「我是不是该回避一下比较好?」 我这么一问,雨宫同学就摇摇头说: 「不用了……井上同学继续坐吧!我……我要回家了。」 然后,她累积了深邃忧郁的美丽眼睛望向流人。「谢谢你跟我交往到现在,流人。我今天是为了跟你道别而来的。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流人一听睁大了眼睛,焦急地逼近了雨宫同学。「你在说什么啊!为什么突然说这种话?难道是你的监护人说了什么吗?跟踪我的那个戴墨镜的男人,就是你的姑丈吧?我会被流氓盯上,也是因为他的缘故吧?是不是这样啊?萤!」 雨宫同学用十分微弱的声音说道:「……流人就跟我以前交往过的男友一样……如果你不愿意分手……以后会更麻烦的……」 「这是什么意思?」 「……对不起。」 雨宫同学提着书包站起来的时候,餐点刚好送过来。流人拉着雨宫同学的手,让她坐回座位。 「吃吧!如果你把这些食物吃得一点也不剩,那我就认真考虑分手的事。」 流人流露出愤怒的神情,雨宫同学虽然用哭丧的表情回望他,却还是乖乖地低下头,拿起汤匙。 她戒慎恐惧地望着冒出芳香热气的玉米浓汤,全身变得僵硬,颤抖的手握着汤匙逐渐靠近。 银色汤匙伸入金黄色浓汤的瞬间,雨宫同学拿着汤匙的手顿时握得更用力。如果不这样,汤匙一定会从她的手中滑落吧! 然后她稍微迟疑了一下,但终究还是下定决心,举起汤匙,把浓汤送入口中。 此时突然发生了异状,雨宫同学就像吃了什么即时发作的毒药,她掩住了嘴,从椅子上跌落,倒在地上缩成一团。她拿在手上的汤匙也掉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声音。 雨宫同学的手依然捂着嘴,睁开眼睛,接着就全身抽搐。 「喂,萤!」流人也赶紧离座,跪在地上把雨宫同学抱起来。「你要去厕所吗?」 雨宫同学摇摇头,回答:「没关系,不用了。」接着她突然转头看着店里某个方向,眼睛就睁得更大了。 「!」 她的脸上出现了十足的惊恐表情。 雨宫同学突然推开流人,抓起自己的书包。 「对不起,我一定要回去了。对不起,对不起……」她脸色泛青,不停地道歉,然后就往门口跑去。 流人跟着追过去,我也站了起来,追上他们两人。 雨宫同学还没跑出门,就被流人一把抓住肩膀。「因为我勉强你吃东西,所以你生气了吗?是我不好,对不起。你好像不太好,我送你回家吧!」 「不行!」雨宫同学以虚弱的声音叫道,又伸手推开流人。她的模样焦急不已,就像是恨不得可以早一秒离开这里。 「不要再跟我扯上关系了。再见。」雨宫同学说完,就跑出了店门。 「混帐……」流人回到座位上,双手抱头靠在桌上。 「我好像失败了,心叶学长……我不是故意把她逼得那么紧的……」 他意志消沉地缩着又高又壮的身体。看着这样的流人,让我不由得感到他毕竟只是个高中生。 我行我素、很受女生欢迎、又果断又有行动力,简直就像侦探小说主角一样坚强的他,还是有做不到的事,也还是会有失落的时候。 「打起精神来吧,流人。你对雨宫同学的关心,她一定会理解的。我明天到学校再帮你跟雨宫同学说说看吧!」 「那就麻烦你了……」流人这么回答着,还是继续把脸靠在桌上好一阵子。 雨宫同学推开流人之前流露出来的惊恐神情,让我非常在意。 雨宫同学到底看见了什么?她当时的确往那方向望了一眼…… 我想起了她当时的视线,也随意往那方向看了一下,那边放了一个盆栽,后面还有一张桌子。桌上摆着一个咖啡杯,但是位子已经空了。 好像没什么特别奇怪的地方吧……我做出这个结论之后,才松了一口气。 那个咖啡杯还冒着热气。里面还有咖啡,而且好像才刚送过去不久。 我再度凝神望着。桌上和椅子上都没有放置任何随身物品。 看来,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好像完全没喝过那杯温热的咖啡就离开店里了。 来订立规则吧——他这么说。 从今以后,你除了我给的东西,其他食物一律不能吃。 第一天,她吃了学校里面的营养午餐。因为没有被允许吃早餐,所以她饥肠辘辘,不停流口水,实在是撑不下去。而且,如果只有自己不吃午餐也太奇怪了,所以她还是吃了。 他惩罚了她,把她关在地下室并且上了锁,连续三天不给她东西吃。 在紧紧锁上的门内,她抱着空荡荡的肚子,拼命忍受着你昌刮磨胃壁般的饥饿和口渴。她得靠着地下室里冲水马桶箱储存的水,才能维持生命。 第四天早晨,他打开门,为她送来食物。他亲手喂她喝了香甜的蔬菜汤,还有包了栗子的蒸糕。 后来,她在学校喝了三口营养午餐的浓汤,吃了半个奶油餐包那次,他也对她兴师问罪,又将她关在地下室,连续三天没打开门。 她因过度饥饿而意识模糊,在昏暗的房里,她似乎见到了死者的幻影,还听见了怨恨的哭声。 ——他要杀掉我们了。 ——他是来复仇的。 ——他是恶魔。 他发现她虚弱地倒在地上,就把她抱起来,喂她吃了加入白肉鱼和各种蔬菜熬成的粥,还用银色的汤匙喂她用糖煮过的苹果和柳橙。 就算只是偷吃了一小块饼干碎片,他也绝不轻易饶恕。 他以平淡而冷静的口气,指责她吃了朋友递给她的食物。她哭着乞求原谅,他仍然拖着她的手,把她带到地下室,锁上门。 她在里面过了五天。喉咙渴得几乎像是火在烧灼,胃部好像被一只无形的魔掌用力揉捏,令她感到难耐的疼痛。她出现耳鸣,出现幻听,仿佛还看见白色的鬼火在四周飞舞。她连哭的哭不出来了。 ——对不起,以后除了你给我的食物,我绝对不会再吃其他东西了。 ——对不起,对不起。我绝对不会再偷吃了,我发誓。对不起。 对,绝对不能再偷吃了。 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他能够满足她空虚的胃。 她经常感觉得到他的视线。 走廊上、教室里、中庭、楼梯,他一直都在监视她。 墙壁也似乎会浮现出无数张他的脸,以燃烧着青色火焰的眼睛——充满愤恨的眼睛——责备着她。 绝对不能偷吃。绝对不能偷吃。 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在阳光灿烂的公园里、在情侣聚集的电影院里,她只要一回头,都会发现他就站在那里。擦身而过的人都变成了他,在公园里面游玩的亲子、坐在长椅上聊天的情侣、在电影院萤幕上出现的演员,全都变成了他的脸。 摘下了浅色墨镜,凝视着她的他。 带着灼热的怒意和冰冷的疯狂,像鬼火一样摇曳着的眼神。 他在看着。他正朝这里看着。他睁大了眼睛在看这里。他在看着。持续地看着。他在看着。他在看着。他在看着…… 隔天早上,我去雨宫同学的教室找她,却发现她请假了。 我无可奈何,只好走回自己的教室,结果一到教室附近,就看见远子学姐和琴吹同学站在走廊上窃窃私语。 「好,那就放学后见了。」 「谢谢你了,小七濑,我安心多了。」 「不用这么客气啦,可以帮上远子学姐的忙,我也很高兴啊!」 发现了我的琴吹同学又竖起眉毛瞪着我。远子学姐也转过头来看我。 我无计可施,只好对她们露出微笑。如果远子学姐的心情已经恢复了就好。但是这种投机的期待,比远子学姐硬塞给我、超级甜蜜的禾林出版社系列罗曼史《沙漠新娘》里面女士们阿拉伯王子还要天真。 (注:禾林图书出版公司(harlequin),加拿大最大的罗曼史小说出版社。) 远子学姐用右手食指按在眼下,吐出粉红色的舌头,对我扮了个鬼脸。 她只丢下一句「放学后再见啰,小七濑」,然后就甩着两条细长的辫子走掉了。 我都已经是高中生了,竟然还会在走廊上看到女生对我扮鬼脸!我一边压抑着内心的冲击,一边笑着对琴吹同学说:「你放学后要跟远子学姐做什么啊?」 琴吹同学被我一问就别开了脸。 「我才不告诉井上呢!这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她以无比刻薄的语气回答,然后就丢下我走回教室了。 可恶,我好想知道啊!她们两个放学后到底想要干嘛啊! 打扫工作结束后,我环视教室一周,发现琴吹同学已经不见了。 「请问你知道琴吹同学去哪里了吗?」我问琴吹同学的朋友。 「不知道耶,现在还是考试期间,应该不需要去图书馆值班啊!」 「她急急忙忙跑出去了,或许是去约会吧?因为七濑很受欢迎嘛!」得到的都是诸如此类的臆测答案。 我抱着姑且一试的想法去了社团活动室,那里果然空无一人,只有焦褐色的桌上留下了一些散乱的纸片。其中有从笔记本撕下来的纸张,还有以前收到的奇怪泛黄纸张、有烧焦痕迹的纸张,还有沾了血迹的纸张…… 大量的纸张旁边,还有一大束插在大烧杯里的黑百合、以前的学生名册、学生文集、校刊,还有各式各样印了奇怪店名的面纸。 学生名册、学生文集和校刊的年代,都是夏夜乃在本校就读的那两年。她们一定是在调查雨宫同学口中的九条夏夜乃这个人吧! 名册上还放了一张稿纸,上面用签字笔大大写上:「我再也不管心叶了,我要用自己的方法去调查。by 远子」 看到这张纸,我不禁感到愕然。 唉……远子学姐果然气炸了。虽然我有自己的苦衷,不过什么都不告诉她就爽约了那么多次,可能真的太过分了。 我从书包里拿出远子学姐昨天留在我桌上的《我是猫》,放在桌上。然后,就在写了「我再也不管心叶了」那张稿纸旁,用自动铅笔写了一行小小的「对不起」。 如果远子学姐看到这些字会息怒就太好了……话说回来,红发安妮到底是漠视了吉伯特几年啊? 结果,我还是不知道远子学姐和琴吹同学去了哪里,所以我只好去找女士们仿佛无所不知的人。 「哎呀,你是第一次自己来找我吧?」正在画室里对着画布作画的麻贵学姐,停下了绘画的手,笑着对我说。 「难道你被远子丢下不管了吗?」 我对这位好像什么都看得透的学姐有些头痛。 她在学校里一向被大家誉为「公主」,这种尊贵的待遇并非只是因为她的血统或是人脉,而是因为她是个难以应付的狠角色。 我拿出营业用的笑容,对着她请求:「既然知道,就请你告诉我吧,麻贵学姐为远子学姐提供了什么情报,对吧?我知道远子学姐正在调查九条夏夜乃的事。我们女士们社长把我班上的同学也扯进去,到底打算做什么?」 麻贵学姐仿佛很开心地对我说:「如果我告诉你,你要给我什么好处?如你所说,我是给了远子一些情报,但是她也乖乖地付了报酬给我唷!」 报、报酬……不会吧!我紧张地吞了一口口水。 「真的画了吗?远子学姐的裸体照?」 我忍不住往那张画布瞄了一眼,上面画的是以黑色和绿色为基调,给人一种阴暗印象的风景画。地点应该是在外国吧?夜里荒凉的山丘上,只有晚风吹拂着草木。我四处张望,都没有看到像是远子学姐裸体画的东西。 「呵,你说呢?不过你这么一说倒是提醒我了,你也挺有可看性的嘛!」麻贵学姐以怂恿的语气说着。「那你呢,心叶?你要不要也脱了?如果你肯脱,我一定把你画得十分唯美,就当作青春的纪念如何?」 「如果是裸体就免了。但是,如果麻贵学姐愿意告诉我远子学姐的行踪,我就答应不把麻贵学姐对远子学姐做的事说出去。」 「喔?我做了什么?」麻贵学姐故作轻松地问着,我则是以沉着的口吻回答她:「幽灵出现的骚动,是麻贵学姐搞的吧?我和远子学姐在中庭埋伏的时候,也是麻贵学姐让校舍的灯光一闪一闪,还用音响播放了拍击声和女人的啜泣声吧?还有,送黑百合花束和幸运信给远子学姐,又把沾上血迹的纸张放进我们信箱,这些事不都是麻贵学姐做的吗?」 麻贵学姐放下画笔,双手抱胸,上上下下地打量我。「唔……你有证据吗?」 「看到这种大手笔,随便猜就猜得到了。如果只是普通的高中生恶作剧,特地去买那么大一束黑百合未免太浪费了。至于操作校舍灯光这一点,对于身为理事长孙女的麻贵学姐来说,应该是轻而易举吧!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戏弄远子学姐能得到好处的,就只有麻贵学姐一个人。」 「我会有什么好处?」 「麻贵学姐光是看到远子学姐那种害怕的模样,就觉得很高兴吧?正是因为抱着这种心态,才要卯足了劲替纸张加上焦痕或是血迹吧?再说,远子学姐为了找出幽灵的真面目,说不定还会来拜托麻贵学姐提供情报。这么一来,麻贵学姐就可以向远子学姐提出要求,达成自己的心愿。而事实上你也这么做了吧!」 麻贵学姐的脸上还是保持着笑容。 「然后呢?」 「如果远子学姐知道了,一定会抓狂的。」 「如果我告诉你远子的行踪,你会保密吧?」 「是的。」 「很可惜,看来你的如意算盘打错了。」 我听到麻贵学姐这么说,不禁错愕地发出「咦」的一声。 麻贵学姐就像看着愚蠢猴子的释迦牟尼,表情轻松地说:「就算你对远子掀出这件事也无所谓。」 「什么……远子学姐可是会气得头顶冒烟唷!说不定会记恨一辈子,就此跟你绝交唷!那个人可是会在学校走廊上对人家扮鬼脸,个性就像小孩子一样呢!」 「听起来挺不错的,我也想让远子气鼓鼓地瞪着,或是看她对我扮鬼脸。她生气的模样,也可爱得让人好想拓印下来保存呢!你难道没有欺负过自己喜欢的女生吗,心叶?一想到远子会恨我一辈子,我简直要兴奋得难以自持呢!」 我不由得大惊失色,同时也感到无力。 真糟糕,麻贵学姐的嗜好竟然跟流人一样。对付这种人,用我们这种小老百姓的理论是行不能的。 麻贵学姐看到我垂头丧气的模样,笑嘻嘻地说:「你想威胁我还早了一百年呢,心叶学弟。」 「我已经有惨痛的体悟了。」 「不过呢,看在你胆识过人的份上,我就告诉你一件事吧!远子去见艾伦迪恩了。」 艾伦迪恩?这是我从来没听过的名字,是外国人吗? 我还一头雾水,麻贵学姐就快活地说:「好了,我还有事要要忙,请你快点离开吧!最近要做的事太多,我都快要胃痛了。我那了不起的爷爷可是非常啰嗦,就连人家的兴趣都要管东管西的,真是拿他没办法。别看我这样,我也是很纤细敏感的。」 艾伦迪恩到底是谁啊?跟九条夏夜乃有关系吗? 远子学姐去见了那个人吗?但是,为什么要带琴吹同学一起去? 我一边思考一边漫步出校门,流人突然气急败坏地冲了过来。「我等好久都没有看到人,所以干脆跑来学校。心叶学长都不带手机的吗?远子姐也一样,你们都太跟不上时代了吧!」 「吓我一跳……」 「萤现在如何?」流人一脸认真地问着。 「今天雨宫同学请假了,所以我没有看到她。」 「她身体不舒服吗?」 「我问过雨宫同学班上的人,不过大家都不太清楚。」 「……说不定又是饿得太过头而昏倒吧?」 「如果真是如此,她的姑丈应该也会送她去医院吧!」 「天晓得。姑丈原本就是没有血缘关系的人啊!」 流人好像非常焦急,他皱紧眉头,焦躁地咬着 渴求真爱的幽灵 第五章「文学少女」的报告 「我说过了嘛,我跟小七濑好好地走在路上,结果有好几个长得很可怕的大叔叫住我们……我还以为他们是要来找援交的,就把书包砸在其中一人的脸上,然后拔腿就跑……结果,那些大叔们露出更可怕的表情追了过来,我们只好爬上围墙,准备从另一边逃走。小七濑跳过去的时候不小心滑了一下,然后就摔倒了……」在警察局的某个房间里,远子学姐坐在椅子上,两手叠放在膝盖上,身体缩得小小的,面红耳赤地解释她之所以被「逮捕」的原由。 「谁知道那些长得像是放高利贷的可怕大叔竟然会是警察,就算是身为文学少女的我也想像不到嘛!」 「我们长得一副像是放高利贷的长相还真是不好意思啊!你用书包砸在我们的脸上,不管是谁都会变得更凶恶吧!」 中年的警察先生不高兴地把脸凑过来说着。嗯……的确是可怕到被叫住时会想逃走的长相。看他这种凶恶长相加上魁梧体格,如果再拿着竹刀,一定会让人误以为是反派摔角手。 「看到穿着制服的年轻女孩走在那种可疑的闹区,就警察的职务来说,叫住你们问一下也很正常吧!结果你竟然随便拿书包打人……」 「……对不起。」远子学姐深深地低头道歉,她长长的辫子都快拖地了。 不过,远子学姐为什么会跑到那么危险的地方去?还有,琴吹同学现在又怎么了? 我一问之下,远子学姐的头就垂得更低了。「……小七濑已经被送进医院了。是脚骨骨折,要一个月才能痊愈……」 哇噻!我还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警察先生斥责远子学姐:「我明明要你打电话叫监护人过来,你把学弟叫来干什么?快打电话给你的家人啊!」 我也诚恳地劝告她:「是啊,远子学姐,快打电话回家吧!」 远子学姐却只是用力摇头。「不、不行。我不能叫樱井阿姨来警察局接我啦!」 她说的樱井阿姨,应该就是流人的母亲吧?这种事的确很难对寄宿家庭的人开口。 「那要不要我请我妈来一趟?」 「不可以啦,如果你这样做,我好不容易塑造出来的可靠学姐形象就要毁于一旦了,而且以后我也不敢再打电话给你了啦!」 ……远子学姐在这种奇怪的地方倒是很虚荣。不过话说回来,我母亲从以前就经常称赞远子学姐是个礼仪端正的好女孩。 「那你到底要怎么办?再这样下去根本没办法回家。」 「……心叶,你没有认识一些可以在这种时候帮得上忙的大人吗?像是拥有赤子之心的考古学家叔叔之类的。」 「才没有咧!就算真的有,那种叔叔现在也一定在亚马逊某处挖掘古代遗迹,四年后才会回日本吧!」 「那婶婶也行啊,你有那么多亲戚,总会有一个在担任钢琴老师,像圣母玛丽亚一样温柔的婶婶吧?」远子学姐用求助的眼神死命盯着我。 「怎么可能。对了,我倒是想到了一个人,她拥有各方面的管道,在警界又吃得开,一边在管弦乐社担任指挥,一边还勤于绘画,虽然有点坏心眼,但却是很可靠的学姐唷!」 我一说完,远子学姐立刻露出欲哭无泪的表情。 一个小过后,麻贵学姐跟警察局的人说了几句话,远子学姐就被无罪释放了。 「麻贵,你听清楚了,是心叶把你叫来的,可不是我唷!这跟我本人的意志一点关系都没有,完全是基于心叶自己的判断唷!如果你要收取酬劳,千万别找我,去找心叶就好了。」在回程的车上,远子学姐再三地对麻贵学姐强调。 「好好好,我就去叫心叶脱光给我画吧!」请司机开礼车过来的麻贵学姐平淡地回答。 「我郑重拒绝。」 真是的,哭丧着脸求人家来警察局接人的明明就是远子学姐,到最后怎么会是要我脱啊? 不对,真要说起来,如果不是麻贵学姐故弄玄虚,捏造假的纸张,还送了黑百合过来,远子学姐也不至于到这种地步吧! 麻贵学姐看着远子学姐那张被屈辱染红的脸,好像还很开心的模样。 唉,我身边的人怎么都那么唯恐天下不乱啊? 「然后呢?远子学姐到底跟琴吹同学干什么去了?为什么跑到那种会被警察逮捕的可疑场所游荡?」 「那、那是因为……」远子学姐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此时麻贵学姐很得意地说:「如果方便的话,待会儿就来我的画室一趟吧?我也很想听听让远子苦恼不已的幽灵到底是怎么回事。」 「哎呀,是珍?奥斯汀呢!」远子学姐一踏进麻贵学姐的画室,就兴高采烈地欢呼着,往嵌在墙中的整面书柜冲过去。 (注:珍?奥斯汀(jane austen),《傲慢与偏见》(pride and prejudice)的作者。) 「狄更斯、夏绿蒂?勃朗特、艾蜜莉?勃朗特、玛莉?雪莱、维吉妮雅?吴尔芙、曼斯菲尔德、毛姆——所有知名英国文学家的作品一应俱全,真是太壮观了!我最推荐还是这一本啊!」她一边说着,就从书柜中抽出了珍?奥斯洒的《傲慢与偏见》。 (注:狄更斯(charies dickens,1812~1870),代表作为《孤雏泪》、《双城记》、《小气财神》等。夏绿蒂?勃朗特(charlotte bronte,1816~1855),代表作为《简爱》。艾蜜莉?勃朗特(emily bronte,1818~1848),代表作为《咆哮山庄》。玛莉?雪莱(mary shelley,1797~1851),代表作为《科学怪人》。维吉妮雅?吴尔芙(virginia woolf,1882~1941),代表作为《欧兰朵》、《灯塔行》、《戴乐威夫人》等。曼斯菲尔德(katherine mansfield(,代表作为《花园宴会》等。毛姆(william somerset maughne,1874~1965),代表作为《人性枷锁》等。) 「奥斯汀是一七七五年出生的英国女作家,她的风格明朗轻快,就像在蔚蓝的天空下,坐在维多利亚式的庭院里,一边跟朋友聊天,一边吃着水果加干果做的小糕饼和鲑鱼火腿三明治的感觉!真不愧是爱情小说的始祖,伊春市和达西的恋情也让人看得脸红心跳呢!如果要简单说明一下大纲……」 远子学姐满面笑容地正要展开长篇大论,我就冷冷地打断她;「请不要再转移话题了,远子学姐。我又不是专程来听英国文学讲座的。」 「哼……」远子学姐鼓磁卡脸颊,不高兴地瞪着我。 我想,远子学姐八成还在记恨我三番两次放她鸽子,不陪她一起去调查幽灵事件,所以不想这么简单就把她辛苦的成果告诉我吧! 不过麻贵学姐怂恿地说:「就是啊,名侦探,别再让我们焦急下去了,快公布你的调查成果吧!」 远子学姐当下就把《傲慢与偏见》放回书柜,挺起她扁平的胸膛,以一副踌躇满志的模样说:「嘿……真拿你们没办法。既然你们这么诚心诚意地拜托,那我就说吧!心叶,在你跷掉社团活动跑去跟女生厮混期间,我一直悄悄地持续调查这次的幽灵事件,也已经快要追查到幽灵的真正身分啰!」 我才不觉得这是「悄悄」呢……明明就是每天都跑来我的教室大吵大闹不是吗……总之,我也只能附和着说「喔,是这样啊」。 「首先,我从学生名册里调查『九条夏夜乃』这个名字,锁定了十七年前在本校就读的学生。深入调查后,发现她在高二的时候休学结婚,还生了一个女儿。她的结婚对象就姓『雨宫』。你知道这代表什么吗?心叶?」 「……也就是说,雨宫同学就是九条夏夜乃的女儿。」因为这件事我早就知道了,所以我连一丝感动的语气也没有,只是回以平淡的语气。远子学姐反而更提高了声音说:「就是啊!小萤的母亲是在小萤还在读国小的时候过世的。所以幽灵的真正身份就是小萤的母亲。也就是说,身为母亲的夏夜乃的幽灵附身在女儿小萤身上唷!」 ……远子学姐,你不是说世上才没有幽灵,还一口咬定这是什么阴谋吗?怎么现在会有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而且竟然还亲热地叫起人家「小萤」……远子学姐不顾我的愕然,还继续滔滔不绝地说:「我的想像力告诉我,这一定是因为夏夜乃还有心愿未了。所以,我就针对夏夜乃再继续展开深入调查,然后我藉由『某种管道』,得知曾在九条夏夜乃的娘家工作,看着夏夜乃从小长大的女管家目前正在经营cosy酒吧,所以就跑去找她了。」 这是什么某种管道嘛——麻贵学姐明明就坐在她的眼前,她还真敢说。还有,怎么又是女管家?雨宫同学家里也有和田女士这位管家,难道夏夜乃那边也有这样的人? 可是,无论我有怎样的疑问,都被「cosy酒吧」给盖住了。 「cosy酒吧!你还真的跑到那种地方去啊?」 对了,我曾在社团活动室桌上看到一些印着奇怪店名的面纸……不过话又说回来,女管家为什么会突然跑去经营cosy酒吧啊!这位女管家到底发生了如何戏剧性的转变! 「我也觉得害怕啊!那些店家附近,都不是正经的女生可以独自漫步的危险地方,可是那些店又不会在白天营业,所以只能在晚上过去……」远子学姐愤恨地看着我。 如果心叶也来就好了……她的表情似乎这么说着。什么嘛,我也不想在这种年纪就去cosy酒吧厮混啊,再说我也没有那种兴趣。 「可是,小七濑知道后就说她要陪我一起去。」远子学姐的脸上恢复了光彩。「小七濑真是个超级体贴的好孩子唷!当我在图书馆抱怨着:『心叶真是太过分了』的时候,她也拼命点头,回答我『嗯,我能理解』。我们在说心叶坏话的时候,还真是意气相投呢!」 到底是谁比较过分啊……哪有人会跟别人抱怨自己的学弟,还抱怨到意气相投啊?我忍不住认真考虑要退出文艺社了。 先别管这个了,还是先把话题拉回远子学姐和琴吹同学两人亲亲热热地一起去cosy酒吧这件事吧! 「你们为什么要穿着制服去?」 穿着制服去那种地方,当然会被警察叫住盘问。 「去拜托他人的时候,本来就该穿制服吧!这可是学生手册上标明的常识唷,心叶。」 是这样吗…… 「而且,穿着便服进去岂不是更像去玩的客人?」 「我倒是觉得穿制服比较容易被认为cosy的店员。」 「讨厌,你怎么会知道?就是说啊,竟然还有头上戴着猫耳的奇怪大叔过来问我『你是新来的啊?叫什么名字?来坐我的柜好不好啊?』」 麻贵学姐忍不住噗哧一笑。 远子学姐瞪了麻贵学姐一眼,然后生气地瞥开脸,继续说:「总之,经过这么辛苦的调查,我们终于从九条家以前的管家若林小姐那里问出了夏夜乃的事。」 「那真是太好了。所以你已经知道九条夏夜乃未完的心愿是什么了吗?」 「嗯!夏夜乃从小就有一个互许终身的对象。」 我的心脏仿佛漏跳了一拍。 此时,我想起坐在黑色耐热桌上,淋浴在月光之中微笑着的夏夜乃的身影。 ——我就把他的事告诉你吧! ——他比谁都更贴近我的心,是我的一部分,我的「半身」唷! 远子学姐说的那个人,难道就是…… 「那个人叫国枝苍,好像是从小就住在夏夜乃家。夏夜乃的父亲在出国任职时,带回一个完全不会说日语的男孩。那个男孩是个孤儿,父亲好像也是日本人,他在一个很严酷的场所工作。夏夜乃的父亲发现他后,就把他带回自己家来照顾。 国枝这个姓,是依照当时在九条家工作的管家姓氏取的,而苍这个名字则是他来到日本后,夏夜乃亲自帮他取的。 苍的年纪比夏夜乃大一岁,两人就像亲生兄妹般融洽地一起长大。不管是在家里还是在外面,都常常亲密地黏在一起,还会用数字当暗号交换日记。若林小姐有一次问夏夜乃『这个数字是什么意思?』夏夜乃就笑着回答『这是我跟苍的秘密唷』。」 ——这是我跟那个人的秘密。 「夏夜乃」在中庭说着这句话的甜蜜声音,又在我的耳中复苏。 那些数字原来就是夏夜乃和青梅竹马的男孩之间使用的秘密语言啊! 奇怪?既然如此,雨宫同学又怎么会知道? 我可不觉得真像远子学姐所说的,是雨宫同学被母亲的幽灵附身。就算雨宫同学没有自己在身为夏夜乃时的记忆,夏夜乃和雨宫同学毕竟还是同一个人,所以夏夜乃口中说出的话,一定也是雨宫同学知道的事吧。 那么,雨宫同学是在什么时候,又是从哪里得知国枝苍和暗号的事?难道是她母亲生前就告诉过她? 「这两人的命运产生剧变是在夏夜乃国小五年级,苍国小六年级的时候。夏夜乃的父亲突然得了急病去世,夏夜乃的母亲不久也过世,从此没有家人可以照顾夏夜乃。因为夏夜乃当时尚未成年,所以需要一个管理财产的监护人。因此,后来夏夜乃父亲的表弟就以监护人身份住进她家。」 这段听起来很隔离的话,从我的心底深处挖出了另一段记忆。 失去保护的女孩。以监护人身份住进家里的男人。 这不是跟雨宫同学一模一样吗? 这是怎么回事啊?原本就紧密连结的亲生母女,竟然连命运都这么相似? 夏夜乃的监护人叫后藤弘庸。他以暴君姿态统治九条家,还把夏夜乃唯一战友的苍赶到地下室去,后来更变本加厉,把他从房里赶出去。夏夜乃为了阻止叔父,还绝食抗议。 她说:「我除了苍煮的东西以外,一口都不吃。如果苍不在这个家里,我也会跟着饿死喔!这么一来,弘庸叔父也会很头痛吧?」 当时,苍都是在厨房里帮忙煮饭,而且从夏夜乃父亲还在世的时候,夏夜乃就常常向苍撒娇「肚子好饿喔」,要苍做蛋包或是烤小蛋糕,然后很开心地吃掉。 她凛然地向大人们宣告,如果不这样,将什么都不吃。后来她也真的信守诺言,如果不是苍煮的东西,就什么也不吃。 不管她肚子有多饿,甚至是饿到昏倒,也顽强地不吃别人拿来的食物。 夏夜乃倒在床上紧抓着床单,还是意识朦胧地呼唤着「我只吃苍煮的东西。苍在哪里?把苍叫过来。让苍把我的食物送过来。」 她的叔父不得不妥协。后来,苍还是以佣人身份一直住在九条家。 「若林小姐说,他们两人的感情好到让旁人看了都会害怕。但是,夏夜乃升上国中后,就认识了当时已是大学生的雨宫高志。好像是因为她去了位于信州的别墅,在散步时不小心受伤,刚好开车经过的高志帮了她。因为有这个契机,后来高志就开始约夏夜乃出去玩。 当时夏夜乃还是个国中生,所以两人一开始只是像兄妹那样的关系。但是当夏夜乃逐渐成长之后,高志也渐渐爱上她。 夏夜乃一定感觉到又有钱又温柔、对自己言听计从、不管走到哪都会随侍在侧的高志,就像王子一样有魅力吧!而只是个佣人的苍,不可能送她漂亮衣服或是贵重的珠宝,也不可能带她去豪华的派对或是别墅吧…… 苍也一定发现夏夜乃和自己的距离越来越远,心里想必也是越来越寂寞吧!」远子学姐想像着苍的心情,也跟着寂寞地垂下目光。 「夏夜乃是在高中二年级跟高志订婚的。隔年,夏夜乃就不读高中,跟高志结婚去了,成为雨宫夏夜乃,还生了小萤。」 苍当然没办法眼睁睁看着夏夜乃变成别人的妻子。 结婚典礼前夕,他就从房里消失了,没有人知道他去哪。夏夜乃还是在结婚典礼后才知道这件事。 夏夜乃陷入了半疯狂状态,到处寻找苍的下落。但是还没有找到苍,夏夜乃就染上重病,连生产都有性命之忧。 ——后来他生我的气,就销声匿迹了。我们以后就再也没见过面了。 夏夜乃说这句话时,流露出无比哀伤的神情。既然她这么在乎苍,为什么还要跟别人结婚?还是她对苍的感觉并不像情侣之间的爱,而是家人之间的亲情? 言归正传,在高志衣不解带的辛苦看护下,夏夜乃总算度过了流产的危机,生下一名可爱的女孩。高志为这个女孩取名为「萤」,足见他令人动容的慈爱。 个性强硬的夏夜乃,虽然动不动就大发雷霆,但是夫妻的感情还是很好。高志对于这个任性的年轻妻子,只是以彻底的温柔去包容她。 「但夏夜乃还是忘不了失踪的苍。她经常跑回老家,缅怀他们的过去。也说不定是因为想到现在的幸福生活,就觉得对苍很抱歉吧……」远子学姐的话语深深刺进了我的胸中。 每当我感到现在的生活十分和平安详时,就会感到对美羽的歉意像针一样刺痛了自己的心,想必夏夜乃也体会了跟我一样的痛苦吧! 承受着煎熬的夏夜乃,是在死前不久才收到了苍在国外身亡的通知。 「对于努力跟病魔搏斗的夏夜乃来说,得知苍的死讯,等于受到了足以夺走她生存意志的巨大冲击吧!夏夜乃从这天起就不肯再吃东西了,然后还不到一个星期,她就辞世了。」 萧瑟的气氛在画室里静静流动。 远子学姐和麻贵学姐都一脸哀凄地看着墙壁或地板。就连我都重新体认到,夏夜乃已非活在世间的人了。 夏夜乃希望时光能够倒流,就是想要回到和苍一起度过的少年时代吗? 此时,远子学姐突然抬起头来,说话的单调顿时提高:「所以我都知道了,幽灵的真正身份,就是夏夜乃的鬼魂太过思念跟自己分离的苍,所以附身到女儿小萤身上。」 我听得差点跌倒。原本一脸严肃地看着墙壁的麻贵学姐,也像是被远子学姐吓到一样直发愣。 远子学姐握紧拳头,彻底释放出她的妄想说:「附身在小萤身上的夏夜乃,为了追寻苍的影子,就跟很多男生交往。而且每晚还会出现在学校,把要寄给苍的信丢进文艺社的信箱。没错,这是一个跨越时空的壮阔爱情故事啊!」 喂……话题竟然可以在转眼间从怪谈大幅跳跃到奇幻,我真的承受不住了。 雨宫萤的背景,还有她所抱持的烦恼,都是远远超过远子学姐所能想像的深刻及复杂。但是,那又是怎么发生的——雨宫萤为什么会变成她的母亲夏夜乃?我还是搞不清楚,而且也一直找不到插话的时机。 「所以啊,心叶。为了安抚夏夜乃飘荡不定的灵魂,就写一篇以夏夜乃和苍为主角的喜剧爱情故事,然后在夏夜乃的墓上吧!就交给你啰,心叶。」 「什么,叫我写!」我愕然大叫。远子学姐两手叉腰,板着脸对我说:「这是当然的啊,就当作是你跷掉社团活动的处罚吧!我都已经这么努力调查了,心叶多少也要贡献一点心力嘛!」 然后她的表情迥变,顿时换成了一张有如春天花田般和煦的笑脸。 「你就写一个超~~甜美的故事,以慰夏夜乃在天之灵吧!这么一来,过去的事我也可以一笔勾销喔!」 「唉……」麻贵学姐终于忍俊不住,噗哧地笑了出来。 「干嘛啊,有什么好笑的,麻贵。」 「嘻嘻,没什么啦!我只是在想,如果幽灵能成佛就太好了。」 远子学姐对她吐吐舌头,就拉着我的手走出画室。 被扮了鬼脸的麻贵学姐,也露出一脸满足的表情。 「我问你唷,心叶。你在跷社团活动时,真的跑去跟女生约会了吗?」一走出音乐厅,远子学姐就担忧地看着我问道。 「才没有。我是去跟流人见面。」 「你说流人?」远子学姐突然放开我的手,诧异地睁大眼睛。 「因为碰巧在学校附近见到,一聊之下发现很合得来……」天哪,说谎还真是痛苦。 但是远子学姐不仅对我的说辞不疑有他,反而像是更在意其他事情,嘴巴一张一合地犹豫说:「是、是这样吗?那么……流人没有跟你说什么奇怪的事吧!」 「像是一大早就一边大发议论,一边吃着《古利和古拉》吗?」 「那、那是无所谓啦……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远子学姐的脸就算在月光下还是清楚地泛红了,然后随口念着「没说什么就好」,一个人漫步在前方。 她想问的难道是那件事?说我是远子学姐的作家那件事……我的脸颊也呼地热了起来。但我还是决定先把这件事埋在心中,然后快步追上远子学姐。「刚才的事我要先声明,我绝对不写什么爱情故事唷!」 「什么嘛,小气鬼。我本来还想借心叶几本禾林罗曼史作为参考呢!」 「不用了。远子学姐以前拿的那些我已经看得够痛苦了。」 「真是的,心叶如果不试着多了解女孩子,情人节的时候是收不到真命天女送的巧克力的唷!」 「我不需要,跟巧克力相比,我更喜欢吃羊羹。」 「那你也收不到真命天女的羊羹唷!」 「会在情人节磅人家手工羊羹的女孩也挺讨人厌的。」 「心叶实在太任性了。」 我们就像平常一样对话,走在夜路上。走到家附近的转角时,远子学姐停下脚步。 「好了,之后我自己走就行了。」 「不用送到家门前吗?」 「别担心,如果有色狼,我会用书包打他的。」远子学姐笑着说完后,突然伸手抓住我的衬衫下摆,有点怯懦地歪着脑袋问道:「心叶……明天你可以跟我一起去探望小七濑吗?」 从懂事起,他就已经待在那个阴暗肮脏且危险的地方了。 他没有受过任何教育,每天都得饿着肚子,在阳光照射不到的工厂里辛苦工作,后来有个从东洋岛国来的绅士救出他,还把他带回自己家。 他的父亲和祖父都是日本人。他那种不像一般孩子的特质——对世上的一切都抱持怀疑和憎恨的表情,吸引了女士们与众不同的绅士。这就是那位绅士收养他的理由。 那位绅士有个小他一岁,又骄傲又可爱的女儿。 「爸爸,这个脏小孩是谁啊?」 女孩跟他初次见面说了这句话,她蹙起高傲的眉毛,仔细端详他,然后就绽放出鲜花般的笑靥。 「这就是爸爸带回来的土产啊?对了,这个小孩虽然脏,但是仔细一看,他眼睛的颜色很漂亮呢,所以我就收下吧!」 「我决定了,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的弟弟唷!」 她不顾自己的年纪比他小,就傲慢地宣布了。 彼此之后,两人不管走到哪里都黏在一起。早上、中午、黄昏、晚上,他们都手牵着手,像是连体婴一样亲密地生活。 「苍、苍,我肚子饿了,帮我烤个蛋糕嘛!我要加很多蜂蜜唷!」 「我的手痠了,你喂我吃嘛,苍。」她都会像这样可爱地张开小嘴,让他用银汤匙舀起切成小块的蛋糕喂她。然后她就会幸福地露出微笑。 「好好吃唷,苍真是天才。比起高级商店的豪华餐点,我更喜欢吃苍做的东西唷!」 渴求真爱的幽灵 第六章 因为这里是秘密房间 她喘着气,望着滴落的鲜血。 不行!不可以再跟我说话!不可以再牵我的手!不可以再接近我了! 他的脸颊、手臂,还有头发,都滴着鲜血。他横陈在她的脚边。 吸收了血液的地毯,逐渐被染成一片红色。 烧灼的喉咙和饥饿得扭曲的胃,都发出了悲鸣。她的视线中充满了整片鲜红。 他的腹部满是伤口。啊,血越流越多,已经止不住了。 他明明是那样温柔,明明是那样体贴,明明就像太阳一样绚烂耀眼。即使看到她沉着脸,也不会不高兴,还是一样朗声对她说着大胆到让人吃惊的话,或是告诉她很多有趣的事。只要跟她在一起,他的脸上永远都是兴高采烈的欣喜表情。跟她走在人群之中,他也会牵着她,对她笑得眯细了眼睛。他牵着她的那双手又大又温暖。只要是有他在的地方,就像永远待在阳光灿烂的白天。 怎么办,该怎么办才好?我竟然杀了他! 天气突然变差,天空开始降起雨,也刮起风来。 座落在高地的房子上方覆盖着黑云,越是爬上坡道,风就吹得越猛烈,好像要把伞从我们的手中夺走。 撑着紫色雨伞的远子学姐,还有撑着藏青色雨伞的我,各自握紧了自己的伞柄,好不容易走到门前,按下门铃。 但是,不知道是不是门铃坏了,里面没有任何回应。 跟我前天来的时候一样,大门还是没有上锁,轻轻一推就打开了。 「打扰了。」远子学姐小小声说着,就带头走进去,我也跟着踏出步伐。 面对一楼阳台的窗户玻璃全都碎了,被扯下一半的窗帘在狂风中摇摆不定,远子学姐看见这副景象,吓得倒吸了一口气。 我们手上仍撑着伞,稍微探头进去看看屋里的情况。 屋内跟我前天看到的景象一模一样,地上满是玻璃和瓷器的碎片,电视和书柜上都有丑陋的裂痕。丢置在边桌上的破碎餐具也还是维持原状。不,可能是因为外面正在下雨,看起来似乎更加阴暗凄惨。 远子学姐握着伞柄的手轻轻颤抖着。 此时,头上闪过一道雷电。 「哇!」远子学姐吓得缩起脖子。 狂风夹带着大粒雨滴,像落在热带雨林的暴雨一样倾注在我们头上,雨伞都啪嗤啪嗤地哀嚎起来了。 「啊!」远子学姐又大叫一声。她收起雨伞,就穿着鞋子直接从窗户爬进去,冲进房里。 她蹲在地上,捡起了某样东西。 「怎么了?」我跟着爬进去,对远子学姐问道。她颤抖着嘴唇,把手上的黑色手机拿给我看。 兔子造型的手机吊饰。这是流人的手机啊! 白色的兔子沾上了红色的污渍。我凝神一看,发现地毯上竟然还有血迹。 「这是流人的手机啊……流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这些说不定是雨宫同学的血吧,因为她四处敲碎玻璃,可能被割伤了。」 我为了让远子学姐安心才这样说,其实我的心中却像笼罩在头上的雨云一样,席卷着不安的漩涡。流人说过黑崎先生会跟踪他,而且还有像流氓的人跑来威胁他,甚至还曾经差点被车子撞到。 难道说,在我离去之后,黑崎先生回来了? 远子学姐把手机放进制服口袋,站起来走出客厅,四处寻找流人。她一边喊着流人的名字,一边漫漫打开一楼房间的门。 「流人!流人!听到的话就回答我啊!不好意思,有人在家吗?」 每次雷声响起,远子学姐就吓得缩成一团。 我们依次找过客厅和厨房,却不见半个人影。 「这扇门不知道是通往哪里?」 远子学姐正要走上二楼,突然发现楼梯的后面还有一扇门,就喃喃说道。 「会不会是储藏室啊?」 远子学姐转动门所,打开门。里面是一条往下延伸的楼梯,但是黑得看不见底。 远子学姐吞了一口口水。 「下去看看好了。」 「太危险了吧!」 「那么心叶就在这里等吧!」 「这怎么行?啊,远子学姐!」 远子学姐明明害怕得牙齿打颤,却还是慢慢走下楼梯,我只好赶紧跟上去。 我感觉此时有如在深夜中潜入了无底沼泽,冰凉而浓重的空气紧紧贴着皮肤。仍在外面轰隆作响的雷声,逐渐被我们抛在身后。 因为没有一丝光线,我们只能把手按在墙上,用脚尖一步步摸索,连呼吸都要压低似的缓缓前进。按在冰冷墙上的手指,也不由得紧张地直发抖。 「远子学姐,请打开手机的电源,应该可以拿来代替手电筒。」 前方传来沙啦沙啦的声音,远子学姐从口袋里掏出手机。 「咦?奇怪?要按哪里啊?我……我对机械实在是一窍不通……」 「让我看看吧!」 一打开电源,手机萤幕的画面和数字霎时从一片漆黑里浮现。 我们靠着这微弱的光线继续往下走,不久就看到一扇好像很沉重的灰色门扉挡在眼前。 远子学姐敲敲门,没有人回应。「打……打扰了。」她以细如虫鸣的音量通报之后,就拉开那扇门。 房里太黑暗,让人看不太清楚,不过好像还摆了床和书柜。我们战战兢兢地走进去,举高手机试着照亮四周景象,结果,一阵恐怖的感觉就像尖锐的冰箭从我的头顶贯穿到脚底。 毫无装饰的灰色墙壁上,密密麻麻地写了一大堆数字。 『42 46 43 1 31 20』 『42 46 43 40 42 43 7 14 43 36』 『47 8 13 15 43 13 7 33』 『45 43 45 41 17 23 11 35 2 35』 『31 29 14 5 16 43 47 14』 『43 31』 『1 45 13 14 2 14』 『42 43 7 14 43 36』 『21 16 6 16 43 1 31 20』 『42 46 43 42 46 43 42 46 43 42 46 43』 (附录5: 『苍。夏夜乃。』 『我爱着苍。』 『永远在一起。』 『永远都是两个人。』 『走开,别过来!』 『不要!』 『回来吧。』 『我爱你。』 『不要离开我,夏夜乃。』 『苍。苍。苍。苍。』) 红色的字、黑色的字、大字、小字、用心书写的柔和的字、写得很激动而潦草的字。 在墙上那一大片带有可怕魄力的数字之中,我仿佛看见无数张雨宫同学滴着鲜红血液的脸,摇曳不定地注视着我。 「呀啊!「远子学姐发出惨叫的瞬间,我们背后的门竟然关上了! 因此远子学姐又惨叫了一声。 我跑回门边,转一转门把,但是门把光是发出喀嚓喀嚓的声音,却转不动了。门被锁了了! 「开门啊!快开门啊!」 没有回答。只听见有个脚步声往楼梯上跑走了。 到底是谁把门锁上的! 意想不到的事态,让我的呼吸变得沉重紊乱,血液直冲脑门,开始有些晕眩。不行,现在不是该发作的场合!我用力捏着自己的手背,拼死维持着清晰的意识。 我僵硬的手拿起手机对着墙壁,一边试着让快要爆发的心脏镇定下来,一边凝神细看。 墙上除了红色和黑色的大量数字之外,还贴了几十张照片。每一张照片里都有雨宫同学,而她的脸部被红色签字笔打上大大的「x」。我刚刚看见的流血脸,原来就是这些照片。 松了口气的同时,又有另一种新生的恐惧跟寒意一起涌上来,让我拿着手机的手变得冰冷。 「奇怪,这些照片……」 我总觉得那些照片里的女孩有点不对劲,想要问问远子学姐的意见而转过头去。 结果我一回头,就看到远子学姐蹲在地上,双手捂着耳朵,把脸埋在膝盖里不停发抖。那看起来不像普通的发抖,简直就像在寒冬的暴风雨中只穿了一件夏季水手服,整个人激烈颤动着。 我吓了一大跳,赶紧在远子学姐前方蹲下。 「远子学姐,你没事吧?」 「好讨厌……幽灵……好可怕……我对恐怖片……最害怕了……」远子学姐以前所未有的脆弱哭声断断续续地说着,我听了忍不住仰天长叹。 「什么嘛!你不是一直意气风发地说要把幽灵揪出来吗!而且还真的每天都去埋伏。而且你也说过什么幽灵啊诅咒啊都是不科学的东西不是吗?还说你绝对不相信呢!」 远子学姐头也不抬,只是摇摇头说:「如、如果心叶知道我最怕的就是幽灵,一定会故意写恐怖故事给我吧?所以我才要故意装出不怕幽灵的样子嘛!」 「你在说什么啊,我才不会做那种事。」 真是搞不懂她……不,我转念一想,说不定我真的会像远子学姐所说的,越来越常写恐怖故事或怪谈吧? 从我刚加入文艺社,就经常故意写些奇怪的故事,让远子学姐发出「好难吃啊」的哀嚎。一想到这点,就觉得她会对我有所警戒也是情有可原。 这么一说我又想到了,我在有奇怪纸张投进信箱那天,写了一个人面苹果纷纷掉落的故事,远子学姐当时的确是哭着哀嚎说好辣好辣。 既然害怕就不要吃嘛!不过我写的东西,远子学姐从来没有一次没吃完。虽然会抱怨说好难吃、好酸、好咸,但她终究还是会吃得干干净净,一点也不剩。 我想,就算我真的每天都写和幽灵有关的恐怖故事,远子学姐也一定会哭着吃下去吧…… 远子学姐一边发抖,一边像是啜泣似的说道:「男、男生都一样……流人也是,小时候都会跟在我后面叫着『远子姐、远子姐』,一副天真可爱的样子。但是后来却长得那么大只,脚上还长了腿毛,还变成那种不可一世的嚣张个性……每次被我教训之后,还会故意朗读恐怖小说作为报复。心叶一定也是那样,一定会忘记学姐平日百般照顾你的恩情,像恶魔一样拼命写些人头啦,幽灵作祟啦,诅咒啦,像《八墓村》或是《狱门岛》之类的故事给我看。」 (注:《八墓村》和《狱门岛》,皆出自于日本知名推理作家横沟正史笔下的「金田一耕助系列」。) 「……平日百般照顾的恩情……我倒是觉得都是我在照顾远子学姐。」 我只说了这么一话,远子学姐就吸着鼻水哽咽地说:「你看,你现在就说这种话了。」 可是这都是事实啊! 「……我、我正在烦恼要怎么从幽灵的魔掌中守护文艺社时,心叶也是瞒着我跟流人往来,偷偷调查小萤的事……根本就把我……呜呜……当作是外人……呜呜……」 「……我哪有把你当成外人啊?」 低头露出发漩,一直哭个不停的远子学姐,看起来就像个小女孩,令我心中出现一种难以言喻的酸甜感觉。就像手上捧着小小的难为,虽然有些不安,又令人感到温暖,是很不可思议的感觉。 为什么我老是这样,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我蹲在远子学姐前面,歪头偷看她的脸,静静地说:「我是不想让远子学姐遭到危险啊!因为远子学姐动不动就暴走,做些很乱来的事……所以我很担心啊!我想流人一定也有着跟我一样的想法吧!毕竟远子学姐是女生。」 说出这番话后,我才真的注意到,我的确不希望远子学姐被卷入危险的事。 「什么暴走嘛,我……」 「可别说你从没做过那种事。」我冷静地吐槽后,远子学姐又哽住声音,继续哭了起来。我不由自主地心软了。 「……要我借你手帕吗?」 「我、我自己有。」 「是吗……」 「不过还是跟你借吧!」远子学姐低着头说道。我从书包里拿出母亲烫过的水蓝色手帕,递给远子学姐。 「给你,擦一下脸吧!」 远子学姐白皙的手接过手帕,按在脸上。 「呜……都是心叶害我哭的啦!」 「对不起。」 「你真的好好反省了吗?」 「……是。」 「呜……」 「啊,不要用那个擤鼻涕唷!」 「呜……心叶真是冷漠……」 在这样的对话中,远子学姐终于停止哭泣,有点畏缩地从手帕后面露出脸来。 「哭成这样真是抱歉。手帕我会洗干净再还给你。」远子学姐细心地把手帕折好放进口袋,有点不好意思地站起来。 「好了,现在应该来思考怎么离开这这里了。」她面带笑容地说完,一转头看见墙上的照片又惨叫一声蹲了回去。 「我、我都忘了,讨厌啦!有好多幽灵!」 「看仔细点,那些不是幽灵,只是照片啦!」 「咦……」远子学姐胆战心惊地望向墙壁,我也拿起手机照着那个方向。 远子学姐松了口气,然后站起身来走向墙边。 她用手指拂过写在墙上的数字,然后用理性的目光凝神着那些被打上「x」的照片。 「这些照片上的女孩……虽然看起来很像小萤,其实并不是小萤。」 「是啊,表情和发色都有微妙的差异。而且,衣服款式看起来很老旧……这件水手服就跟雨宫同学在中庭的时候穿的那件一样。」 穿着水手服站在校门口,脸上浮现灿烂笑容的少女。 穿着白色连身洋装,拿着水管,正在庭院洒水的少女。 穿着鲜亮和服,坐在皮制沙发上的少女。 虽然跟雨宫同学很像,但又不是雨宫同学。 「这个女孩……应该就是九条夏夜乃。」 恐怕是吧!照片中的夏夜乃,跟我在化学教室碰到的夏夜乃有着相似的神情。我一想到这才是真正的夏夜乃,就有种异样的感觉。 但是,为什么这面墙上会贴满夏夜乃的照片?而且,她的脸上还被红色的笔打了大大的「x」。 「这些数字跟写在那些纸上的一样。」 远子学姐看着用红色签字笔写的那些字,喃喃说道。 「夏夜乃和苍既然会用数字当暗号互通讯息,那么这些数字说不定就是他们两人写的吧!你看,有两种不同的笔迹。夏夜乃的父亲过世后,苍就被夏夜乃的叔父兼监护人赶到地下室去住。说不定这个房间……」远子学姐扫视着房间的各个角落。 我也跟着移动目光。 被灰色墙壁包围的这个房间,没有任何窗户,家具只有一张书桌、一张桌子、一个书柜、一张床、一个衣柜。除了出口外,还有另一扇门,打开来一发现只是盥洗室。桌上有一个炉台,上面插了三支用过的蜡烛。 「这里会不会是苍的房间?」 「可是,我听说夏夜乃过世后,这间房子为了租给别人重新装潢过。那么当时写在地下室墙上的文字,应该不可能还保留下来吧?」 「是啊……那么,这个房间和墙上的数字,都是黑崎先生和小萤搬进来后,才变成现在这个状态的吧!所以写上这些数字的,也不是夏夜乃或是苍,而是小萤和……」远子学姐说到一半突然打住。 住在这个家里的,就只有雨宫同学和她的监护人黑崎先生,而写在墙上的笔迹有两种,所以能推论出的答案就只有一个。 「这些字……是小萤和黑崎先生写的。」 「为什么黑崎先生要做这种事?」 远子学姐的表情黯淡了下来。 「……我也不知道。我也不知道黑崎先生为什么要跟踪小萤的男朋友,甚至把人家弄伤……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要如此监视小萤,束缚小萤……」 「远子学姐,要跟雨宫同学结婚的会不会就是黑崎先生?现在他虽然拥有监护人身份,得以掌管雨宫同学的财产,但是只要雨宫同学成年了,他的任务也就结束了,黑崎先生说不定是打算跟雨宫同学结婚,把财产全部据为己有。很可能就是这样,他才会在雨宫同学未满法定结婚年龄之前看紧她,不想让其他男人接近她。」 一想到这点,我发现所有状况都很符合这个猜测。 远子学姐的脸色变得越来越灰暗。 「如果真是如此……那流人现在一定很危险。」远子学姐的语气充满了流人的担忧。她像是想要挥开这个不祥的念头似的用力甩头,然后自言自语地说:「不会的,流人才不会这么简单就被解决掉。他从以前就是个麻烦的孩子,常常让大家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可是后来都会平安回家。去势强到无法挡呢!」 这么说来他跟远子学姐很像嘛…… 「我们现在的当务之急,就是找出逃离这里的方法。心叶,能不能打电话叫人来救我们?」 「不行啦,地下室收不到讯号。」 「那么,我们来找找有没有什么能用的工具吧!像是榔头啦、电锯啦,还是塑胶炸弹之类的……」远子学姐开始翻起桌子的抽屉。 「普通孩子的房间里,应该不会有那种东西吧!」 「这里看起来像普通孩子的房间吗?再说,只要抱着希望去找,就一定可以找到想要的东西。」 「是这样吗?」 「好啦,心叶别光是站在那里看,一起帮忙找啊!」远子学姐已经完全恢复平时的态度,开始对我发号施令了。我看着她摇来晃去的辫子,忍不住叹气,心想「这个人就是这种德性」,然后也只得一起跟在房里翻箱倒柜。 因为找到打火机,所以我们点亮蜡烛,房间变得明亮一点。话虽如此,不过贴在墙上的照片表面反射了烛光,在昏暗的光线中看起来也变得更阴森恐怖…… 远子学姐站在书柜前,感叹地说道:「哎呀……是麦克唐纳的童话全集。《北风的背后》、《公主与妖精》、《公主与柯迪》、《妖精的酒》、《轻轻公主》、《金钥匙》——哇噻!这套童话早就绝版了耶!啊,竟然会在这种地方让我碰上。保存状况也非常良好,看起来好好吃唷!」 (注:《公主与妖精》(the princess the goblin)、《公主与柯迪》(the princess and curdie)、《妖精的酒》(the carasoyn)、《金钥匙》(the golden key)。) 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远子学姐对「食物」的热爱还是分毫未减,她几乎要把脸颊贴在书上摩擦似的,热烈地畅谈着:「乔治?麦克唐纳是十九世纪苏格兰的儿童奇幻作家,就连《纳尼亚传奇》的作者c?s?路易斯和《魔戒》的作者托尔金都受到他深厚的影响,而且也是他挖掘出的路易斯?凯洛的《爱丽丝梦游仙境》,他对这本书的出版有重大贡献唷!尤其是c?s?路易斯,他对麦克唐纳的喜爱程度已经到了甚至在自己的著作中提到他,还曾在他的自传里大力赞扬麦克唐纳的《仙绿》呢!在麦克唐纳的作品中,生与死,光和影都是并存的。一翻开他的书本,带有魔力的字句就会像站起来神圣的音乐一样响起,把我们四周的景色染上了破晓前的浅桃色和黄昏时分的褐红色唷! (注:《仙绿》(phantastes, a faerie romance for men and women)。) 麦克唐纳的书,简直就像妖精做的面包,在舌上的触感柔滑细致,一入口就芳香四溢,咬起来又有嚼劲,好像是平时就吃惯了的东西,却又别有一番风味。吞下去之后残留在嘴里的味道也很浓醇呢!」 我听着远子学姐慷慨激昂的感想,同时想起在图书馆碰到雨宫同学时她读的那本书。 那本在封面内侧写了细小数字的书,也是麦克唐纳的著作。 此时远子学姐突然讶异地说:「奇怪?少了一本耶!没有《日之少年与夜之少女》……如果那本也在,就是完整的麦克唐纳全集了。啊……不过这里有《轻轻公主》呢!这是另一间出版社的《轻轻公主》文库本,里面也一并收录了《日之少年与夜之少女》这个故事。嗯……真可惜,整套就只差这一本。」 「那本书被雨宫同学拿走了。」 我这么一说,远子学姐就迅速转过头来。 「咦?小萤拿走了?心叶怎么会知道?」 我把在图书馆碰到雨宫同学一事告诉远子学姐,也说出雨宫同学带着极为哀伤的表情,说自己也很希望能像书中的女孩一样走到白天的世界……然后,还说了我跟夏夜乃在化学教室谈过的那些话…… 「所以心叶根本不是在搭讪女生嘛!」 「那是琴吹同学误会了啦!」 「是这样啊……误会了你真对不起。」远子学姐不好意思地低着头。「不过,原来小萤说过那样的话……夏夜乃说的话也让我很在意……」远子学姐一边喃喃说着,眉头也皱得更紧了。她开始把麦克唐纳全集一本一本抽出来,仔细检查里面有没有写上什么文字。 「唔……这本也没有,那本也没什么特别的……啊、啊、讨厌……我忍不住读起故事内容啊。啊……这边的翻译跟我读过的版本不一样耶……啊,这个部分好像很美味……」 「你可别真的吃下去。」 「呜……我会忍耐的。」 真的忍得住吗?我怀着不安的情绪,开始在衣柜里面搜索。 「对了,远子学姐到底是付了什么酬劳,才从九条家女管家那里得来情报?」 我一时心血来潮,问了这个问题,远子学姐就以非常明显的惊愕声音反问:「你你你你你说什么?」 「远子学姐从麻贵学姐那里问出情报了对吧?一定不是白白获得的吧?」 「那、那个跟现在的事又没有关系……」 「你脱了衣服吗?」我稍微往后一瞥,继续追问,远子学姐就强烈地否认了。 「才不是啦,我才没有脱衣服呢!只是……只是要穿上女仆的衣服,戴上猫耳的头饰,拿着托盘,跟她说一句『主人,请问您决定好点什么了喵?』这样而已啦!」 远子学姐看到我整个人愣住,脸颊变得越来越红。 「……喵?你真的说了吗?还戴上了猫耳?」 「不、不要再让我想起来了。」 远子学姐转过身去,又继续翻起书。 「呜……这实在可以列入我这辈子最屈辱回忆的前三名。我绝对、绝对不要再拜托麻贵任何事了!」 从她的肩膀和辫子不停颤抖就可以看出,这件事真的让远子学姐非常懊悔。麻贵学姐也一定开始到不行吧…… 我一件件翻着挂在衣柜里的老式洋装,一边叹气。 「真是的……远子学姐会答应的确认我不敢置信,不过麻贵学姐也太坏心了。我问她知不知道远子学姐去哪里的时候,她只是笑笑地说『去见艾伦迪恩了』,而且还被传出跟雨宫同学有三角关系,这个人真是令人难以捉摸啊……」 渴求真爱的幽灵 第七章 饥渴幽灵的故事 夕暮时分,我们坐在位于音乐厅的画室里,终于从紧张感中解放出来。 救了我们的高见泽先生,端来了用细致白瓷杯盛装的红茶。身材颀长、穿着高级资料西装又梳了整齐发型的他,似乎是麻贵学姐祖父的部下。从一楼房间拿来医药箱,帮远子学姐治疗烫伤的也是他。 高见泽先生以一丝不苟的优雅动作行礼后就离开了,画室里只剩下我和远子学姐,还有麻贵学姐三个人。 远子学姐抱着从雨宫同学家里拿来的素描簿,抿紧嘴唇、表情僵硬地低头坐在椅子上,她的右手还绑了绷带。 在回来的车上,远子学姐也是像这样板着脸,从书包里拿出学生手册,不发一语地边翻边看,眉毛越皱越紧。相反地,麻贵学姐倒是心情很好的模样。 「他泡的茶可是极品唷!请你们务必尝尝看。怎么了?你们好像很没精神。算了,毕竟你们差点就像圣诞节的火鸡一样被烤焦了,受到惊吓也是在所难免。」 远子学姐低着头说:「麻贵,我问你……为什么你会出现在小萤家?」 麻贵学姐拿着红茶的杯子走到窗边,浅浅地笑了。 「我在车上不是解释过了吗?因为你们好像为了雨宫萤的事忙得不可开交,把我的兴趣都挑起来了,所以我也试着调查一下。后来到雨宫同学家的时候,就看到窗户都破了,房里一片狼藉,地下室还不断冒出浓烟,让我吓了一大跳。不过幸好赶上了。」 「……真的是这样吗?」 远子学姐把素描簿放在桌上,站了起来。 「小萤班上的同学都说,你的男朋友被小萤抢走了。我从来不知道你跟小萤有这样的三角关系。」 「难怪你不知道,就连我也是第一次听说。」麻贵学姐一脸诧异地说:「怎么会有这种谣言啊?」 「麻贵,你说过你只是在国中的时候跟小萤参加同一个社团,并没有特别亲近。但是,小萤的事、夏夜乃的事,还有黑崎先生的『真正身份』——其实你都一清二楚,对吧?」 远子学姐和麻贵学姐的视线互相纠结着。 远子学姐极富知性的澄澈漆黑眼睛,紧盯着麻贵学姐闪烁着尊贵光芒的淡褐色眼睛。 我在一旁屏息看着这两人的对决。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远子?」麻贵学姐还是面带笑容地回答,她脸上的高傲神情就跟昨天放学后应付我的时候一模一样。想要从这个人的嘴里套出实话是很困难的,远子学姐会有胜算吗? 远子学姐盯了麻贵学姐好一阵子之后,起身走了出去。 她发出喀嗒喀嗒的脚步声,摇曳着两条辫子,走到书柜前。她站定脚步,细长的手指从上面抽出一本书,然后凛然地读出那个书名。「《咆哮山庄》——这是英国女作家艾蜜莉?勃朗特在维多利亚时代的十九世纪所出版,充满争议性的著作。原书名是《wuthering heights》——wuthering这个词汇是在形容没有天然屏障的高地上吹起的暴风雨,那种骇人的猛烈与强劲。」 我的心中不禁涌起一股疑惑。这本书跟麻贵学姐有什么关系? 远子学姐拿着书本,仿佛洪水决堤般滔滔不绝地说:「一八零一年——故事的开头是,住腻了都市,想要与世隔绝的绅士洛克伍德,造访了盖在风势强劲的山丘上的坚固庄园。在那里当女佣的奈莉,对着洛克伍德这位听众诉说了咆哮山庄上的那两位男女,以及他们与周遭人们之间几乎令人喘不过气来、爱恨交加的往事。 一七七一年夏天——收获季刚开始之际,山庄主人恩萧先生去利物浦工作,回来时还带了一位男孩。恩萧先生用他已经死去的长子名字,替这个衣衫褴褛的肮脏小孩命名为希斯克利夫,并且让他住在咆哮山庄里。 恩萧先生还有一个亲生的儿子辛德利,以及一个女儿,名叫凯瑟琳。辛德利非常嫉妒受到父亲宠爱的希斯克利夫,暗中对他怀着扭曲的憎恨心情。但是凯瑟琳却很快地跟希斯克利夫要好起来。两人每天都会跑出山庄,在荒野里玩耍。他们两人就像共享了同一个灵魂,一分一秒都不愿分离,强烈地需求着对方。 但是过了六年,恩萧先生死了之后,辛德利就把希斯克利夫的一切都夺走了,彻底地贬低他、羞辱他、虐待他,以使唤奴隶的态度对待他。凯瑟琳和希斯克利夫两人,从此被千金小姐和佣人之间的巨大鸿沟给隔开了。 在这段期间,凯瑟琳认识了住在山脚下画眉田庄里的林顿家长子埃德加。身份高贵又有优秀教养的埃德加,迷恋着凯瑟琳的美貌,而凯瑟琳也接受了埃德加的求婚,答应嫁给他。知道了这件事的希斯克利夫因为太绝望,就从咆哮山庄里失踪了。」 远子学姐像是在荒野上刮起的暴风一样,劈哩啪啦说了一大篇,我一边听着,就想起夏夜乃和苍的事情。 主人捡回来的少年、经常吹着暴风的高地山庄、住在山庄里的骄傲少女——少年和少女的灵魂相系,很亲密地生活,但是在身为保护者的父亲过世后,情况就有了重大转变。 少年被当作佣人,沦落到无法随便跟身为千金小姐的少女交谈。长大后出落得越来越美丽的少女却背叛了少年,嫁给了有钱的青年。 远子学姐说的这个希斯克利夫和凯瑟琳的故事,简直就是苍和夏夜乃的故事翻版嘛! 「三年后——一七八三年的秋天,希斯克利夫赚到一笔可观的财富,衣锦荣归咆哮山庄。虽然他变得像真正的绅士一般高贵优雅,但是他却展开复仇。首先对凯瑟琳的哥哥辛德利设下陷阱,把他的财产和咆哮山庄都抢了过来。接着,又诱惑了埃德加的妹妹、凯瑟琳的小姑伊莎贝拉,然后带着她私奔了。 凯瑟琳后来变得疯狂。她开始绝食,又罹患重病,在生下女儿之际就因为难产而过世。希斯克利夫失去形同自己灵魂另一半的凯瑟琳之后,陷入更强烈的孤独和绝望的深渊,终于化为复仇的厉鬼。 辛德利死后,夺取了咆哮山庄的希斯克利夫完全不让辛德利的儿子哈里顿受教育,只把他当作佣人使唤。还企图让自己跟伊莎贝拉生的儿子林登,和凯瑟琳的女儿——也和母亲取了相同名字的凯瑟琳二世结婚。 希斯克利夫又设下奸计,他把凯瑟琳诱骗到咆哮山庄,关在房里,逼她跟林登结婚。在这期间,凯瑟琳的父亲埃德加染病身亡,所以娶了凯瑟琳的林登顺理成章继承了林顿家的所有财产,但是体弱多病的林登不久也死了,所以希斯克利夫得到了林顿和恩萧这两个家族的土地和财产,儿媳妇凯瑟琳也以未亡人的身份,跟希斯克利夫一起住在咆哮山庄里。」 彼此纠缠、彼此束缚、彼此伤害、彼此争夺的人们的故事——远子学姐就像在诉说一个现实世界发生的故事,以令人为之鼻酸的悲痛语气娓娓道来。而且,我在听着这个故事的同时,也像在拼拼图一样,把我知道的那些人物形象拼凑起来。 跟雨宫同学姑妈结婚的黑崎先生。 他在雨宫同学的父亲和姑妈死后,成为雨宫同学的监护人,并且担任公司的董事长。后来,他卖掉了雨宫同学从小住到大的房子,搬到夏夜乃在高地上的老家,在那里跟雨宫同学一起生活,还不择手段地一一排除掉接近雨宫同学的人们…… 黑崎先生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这个故事跟小萤被卷入的状况非常相似。我一开始还没有注意到,因为要断定小萤的故事就是《咆哮山庄》的话,还少了希斯克利夫这个角色——那个拥有可怕的意志,像太古时代遗留下来的恶灵,在咆哮山庄之中兴起暴风、拥有强烈存在感的复仇者…… 小萤如果只是跟监护者姑丈一起住,应该还不至于烦恼到罹患厌食症。当我见到女管家若林小姐,知道有苍这个人的存在时,都还无法确认。因为我以为苍在很久之前就死了,是个已经退场的角色。 但是,如果苍还活着——如果他只是改了名字、换了立场,以复仇者的身份回来……」远子学姐暂时停下话端,喘了口气,又继续说:「心叶从黑崎先生公司的职员口中,听说黑崎先生的视力好像不太好,所以总是戴着浅色墨镜,头发也染成浅茶色。黑崎先生在就任董事长之前好像一直是黑发,但在任职典礼当天却染发现身,让公司职员都大吃一惊。一过我在想,黑崎先生原本的头发真的是黑发吗?说不定茶色才是他原本的发色,后来只是把染黑的头发再恢复原状。他之所以要戴墨镜,或许也是因为不想让人看见他眼睛的颜色吧!」 远子学姐并不是侦探,而是个只会阅读和幻想的「文学少女」。所以这不是「推理」,而是「想像」。 但是,远子学姐的声音和话语都渗透到我的胸中,抓紧了我的心。 「我听说苍是个混血儿,眼睛和头发的颜色都比较浅。正是因为他的眼睛会依照观看角度不同而显示出茶色或青色,所以夏夜乃才帮他取了『苍』这个名字。如果黑崎先生就是苍,应该会为了防止被苍的故人认出而染发,戴上墨镜,来改变自己的形象。 然后,如果我猜得没错,黑崎先生真的是苍,那小萤就等于是凯瑟琳?林顿——也就是凯瑟琳?恩萧的女儿,而黑崎先生就是希斯克利夫,这么一来,《咆哮山庄》的主角就到齐了!」 远子学姐明亮漆黑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麻贵学姐。 沉静的国宝响起她的询问的声音:「我一直没有发现这个事实,麻贵,其实你早就知道了。我去找女管家若林小姐的时候,你就告诉心叶『远子去见艾伦迪恩了』,对吧?艾伦迪恩(ellen dean)就是在《咆哮山庄》中被称为奈莉,在恩萧和林顿两家工作过的女管家吧! 同时,她也是从头到尾看着这个故事上演,并且把希斯克利夫和凯瑟琳这段爱恨交加的剧情告诉从都市来的洛克伍德的『叙述者』啊! 我听心叶说你把若林小姐称为艾伦迪恩的时候,就知道你已经了解所有内幕了。在中庭的信箱里放入烧焦纸张和染血纸张的人,也是你吧?麻贵?」 远子学姐翻开手上的精装本,像速读一样开始快速翻起书页。 「写在纸张上的文字,都是出版《咆哮山庄》里面的文句。『恶魔附身的猪群』——这是初次造访咆哮山庄的洛克伍德,被养在那里的狗攻击之际,对希斯克利夫大叫的台词——『恶魔附身的猪群,都没有阁下的狗来得凶猛呢!』这是沿用圣经上的叙述。在《咆哮山庄》中,还有不少地方也引用了圣经的词句或文章。 『我要让你吞下这把切肉刀』——这是辛德利醉醺醺地回家,对奈莉口吐恶言时说的台词。『不祥的岛』则是奈莉在苦劝爱上了希斯克利夫的伊莎贝拉时说的台词。『在墙壁涂上鲜血』,是受到辛德利欺压的希斯克利夫对奈莉说出的抱怨之词。『巢中的细小骸骨』,是陷入疯狂的凯瑟琳,把枕头里面的羽毛都抽出来排在床上,一边胡言乱语所说的台词。 然后『我回来了』——这是在一个下着暴风雨的夜晚,凯瑟琳的亡灵用小小的手敲着窗户,拜托洛克伍德让自己进去时说的台词!之后,希斯克利夫还打开窗子,对着刮风下雪的漆黑夜色,热泪盈眶地大喊:『回来吧!回来吧!』」 远子学姐拍地一声阖上书本。 麻贵学姐的嘴边还保持微笑,就像衷心期盼着受到远子学姐的质问,带着一丝窃喜的笑容,她闪亮的眼睛里,似乎也流露出邪恶的愉悦神情。 「……文艺社发生的幽灵骚动事件的幕后主使如果是你,一定可以很容易地做到吧!话说回来,一开始就把小萤受诅咒这件事告诉我们的,也是麻贵你吧?你之所以告诉我若林小姐的店,也是因为如果把我骗去调查夏夜乃的事,我就不会继续注意小萤了,不是吗? 还有,你在地下室救出我们的时候,对高见泽先生说『把医药箱和毛巾拿过来』,没错吧?你并不是说『找出来』,而是说『拿过来』。如果你是第一次踏进这间房子,做这种指示不是很怪吗?我本来还以为你的车上也备有医药箱,但是高见泽先生很快地就从一楼的房里拿出医药箱的毛巾。看来就像你们对这间房子里什么东西摆在哪里都一清二楚。 小萤班上的女生说,曾有穿着西装的高大男人开车来接小萤,而且也有人看过麻贵坐在那个人的车子里。 我在想,那个人会不会就是高见泽先生?之所以会有你跟小萤互为情敌的流言传出,就代表你透过高见泽先生和小萤有所交流,不是吗?那间高地上的房子,你也不是第一次去吧?」 远子学姐毫不放松地继续说:「也有人说过,在《咆哮山庄》中巧妙操纵着希斯克利夫和凯瑟琳,编织出这个悲剧的人其实就是奈莉,一切都是奈莉设下的圈套。如果用这种角度去读《咆哮山庄》,所有事件都会显现出崭新的局面。就连被伊莎贝拉说成『他真的是人吗』、『如果他不是人,那就是恶魔吧?』的希斯克利夫,也不过是被奈莉玩弄于股掌之中的傀儡。奈莉看着一切,对一切了然于心,甚至可以在没有人识破的情况下,悄悄改变故事的走向。小萤的艾伦迪恩,其实就是你吧?麻贵?」 「如果我说我不知道呢?」 麻贵学姐依然面带微笑,望着远子学姐。 暴雨皆已停息,夕阳余晖照耀下的画室中,充满了宗教意味的宁静。站在窗边的麻贵学姐,头发在窗外射入的洁净光芒的辉映之下,变得金光闪闪。 远子学姐稍微皱起眉毛。 「没有用的,我不会相信你。麻贵,你留给我这个『文学少女』太多线索了。」 接着她又恢复了凛然的表情,把书本放回书柜,然后信步走到盖着布幔的画架旁,单手揭开布幔。 长方形的画布上,就是我之前看到的那幅画。 以黑色和绿色为基调,感觉像是外国或异世界一般的夜晚的丘陵——天空积满了浓厚的乌云,草木被狂风吹得弯下腰。那是一幅仿佛可以从中听见激狂风声和猛烈雨声,令情绪忍不住澎湃得想要大声喊叫,又阴暗又沉重的狂乱景象…… 远子学姐站在画架旁,斩钉截铁地说:「这幅画就是《咆哮山庄》吧!」 麻贵学姐好像终于服输了,她缓缓闭上眼睛。 「是啊!我本来还以为远子没读过《咆哮山庄》呢……因为那个故事的口味太重了,而且还有你最讨厌的幽灵。」 原本一脸严肃盯着麻贵学姐的远子学姐,突然缩了一下肩膀,惊愕地问道:「你为什么知道我的弱点?」 麻贵学姐对远子学姐眨眨眼。「因为我爱你啊!」 远子学姐立刻红了脸。她有点生气地鼓着脸颊,流露不满的眼神,但是一下子又恢复原状,一脸认真地说:「我可是深爱着世上所有故事的『文学少女』唷!不管是怎样的书,我都会好好品尝,然后吞下去的。」 这句话并不是比喻,而是完全符合字面上的意义。但是我想这一点就连麻贵学姐也猜不到吧!麻贵学姐听到远子学姐说的话,就露出微笑。这不是她平时那种高傲的笑容,而是更温柔,还带点寂寥的微笑。 「没办法。是我太大意了,『文学少女』小姐。」 远子学姐转为悲伤的表情。她垂下眉毛,眼底笼罩一层阴影,仿佛正在忍耐痛楚,她走向麻贵学姐,问道:「小萤到底做了什么?你应该都知道吧?麻贵?还有,流人现在在哪里?」 麻贵学姐回答:「那位活力太充沛的少爷,现在正在我祖父熟识的医院里疗养。他的腹部有九处刺伤,不过还是活得好好的。」 在她还小的时候,母亲拉着她的手到那间盖在高地上的房子。庭院里的树木终年受到狂风吹袭,都倾斜成奇怪的角度。只要一打开窗户,强风就会高高吹起窗帘,像野生的悍马一样扫过屋中各个角落,桌上书本的书页也会被吹得不停舞动。 「这里的风太强了,我们去楼下的房间吧!」 母亲这么说着,就带她走进地下的灰色房间。 「这里是秘密的房间唷!但是,我只告诉你一个人。」 这是母女俩的秘密。这甜美而不道德的约定,以及母亲温柔的微笑,让她的心骚动起来,就像站在无路可逃的悬崖上一样恐惧不安。 「也不可以跟爸爸说吗?」 「嗯,不可以说唷!」 母亲伸出白皙纤细的手指,轻轻押在她的嘴唇上。 「妈妈以前会跟一个很要好的男孩一起在这个房间里玩耍,有时看书,有时说话,有时还会写信。」 「两人都在同一个房间里也要写信吗?」 「是啊,那是我跟他想出来的秘密暗号。你看,都还留在墙上。」 母亲指着的墙壁,排列着几串数字。 她专注地看着那些咒语般的文字,轻轻地念着:「『42 46 43 21 1 31 20 20 30 20 30 1 20 21 42 46 43 20 30 20』——『47 8 13 15 43 13 7 33』——这是什么意思?」 (附录6: 『苍是属于夏夜乃的,夏夜乃是属于苍的。』 『永远在一起。』) 母亲嗤嗤地笑了。「这是我跟他的秘密,所以不可以告诉你。妈妈在学校也留下了好多暗号,如果那个男孩回来了,或许就会看到妈妈写的这些暗号了。」 「那个男孩离开了吗?」 「是啊……因为妈妈惹他生气了,所以他去了好远的地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回来……」母亲很难过地说着,然后就紧紧抱住她。她感到母亲的肩膀轻轻震动,好像在哭,所以不敢再继续追问那个男孩的事。 母亲过了一会儿才抬起头来,摸摸她的头,红着眼对她微笑。「来,这本书给你看。这个故事叫《日之少年与夜之少女》,我跟他都很喜欢喔!」 让母亲这么伤心的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们的感情这么要好,可是他为什么要离开? 某一天,母亲给她看了一些照片,还小声地跟她说一定要保密。 那是个稍微比她年长的少年,有着浅茶色的头发,还有一双带点青色,像琥珀一样的眼睛——还有看起来稍微年长一点的少年身穿国中制服的照片。 「你看,他的眼睛很漂亮吧?」 她觉得那个少年的眼睛看起来非常寂寞。 就好像没有同伴的野猫,有一双哀伤的眼睛。 这个孩子一定很喜欢母亲吧…… 她的心中,好像有什么开始蠢动。就像水鸟的翅膀在水面轻微掠过,是带了一点悲切的奇妙感情。 她的父亲是个温柔又稳重的人,她的姑妈则是个优雅的美女。 这两人对她都很慈祥,对她灌注了像是清冽泉水般的大量爱情。 「——真的很像妈妈。尤其是眼睛,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就是啊,鼻子和嘴也都不输给妈妈唷!长大之后一定会变成像你妈妈那样的大美女。」 「恭喜你成为国中生,你很适合穿这套制服。让我想起跟你妈妈刚认识的时候。」 「因为哥哥是在夏夜乃读国中的时候对她一见钟情的嘛!」 「我没事。只是很普通的发作,很快就可以出院了。还没看到——穿新娘礼服的模样之前,爸爸绝对不会死。你妈妈穿上新娘礼服的样子非常美丽唷!爸爸知道可以跟妈妈结婚时,高兴得简直要飞上天了——一定也很适合白色的礼服和头纱。」 「等到那一天,一定要让姑妈代替你妈妈的位置,我们约好了唷?」 「——小姐,餐点已经准备好了,请享用。」 「我要开动了。」 「如何?——小姐?」 「哇,太好吃了!」 「太好了,想要多吃一点就尽管说,还有很多喔!」 她的父亲和姑妈,还有精于厨艺的温柔女管家,总是以充满慈爱的目光看着她。 她生活的这个家里,就像天上乐园一样又温暖又清新,院子里还种满了很多她喜欢的花。院子里的和风,从不曾吹落把树上点缀得一片鲜绿的叶子。 而「他」一定是会在这个乐园里引起风暴,摇荡树木,把花吹落土中的人。 所以属于他的事,她务必要瞒住父亲、姑妈,还有温柔的女管家。绝对不能在家里翻开那本素描簿。 流人的腹部捆满绷带,外面再套上t恤、穿着睡衣坐在后座。大概是伤口还在痛吧,他不断痛苦地喘着气。 「呜……」 我和远子学姐、流人、麻贵学姐四个人坐在麻贵学姐的车上,朝雨宫同学家开去。 外面一片漆黑,就连照在车窗上的路灯光芒都消失了。 在学校的画室中,麻贵学姐终于承认就是她给雨宫同学建议之后,我们就一起去流人所在的医院。 远子学姐看见躺在病床上吵着要出院的流人,原本紧张的心情好像也放松下来。她垮下原本绷得死硬的脸,低下眉毛,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 然后,她往睁大眼睛看着她的流人走去,握起拳头在流人的头上用力一敲。「你这孩子真是的,为什么老是要人家这么担心?你那种好狗运可不是每次都有用的唷!」 「……好痛耶,远子姐!可是,我非得去找萤不可啊!她打算对黑崎复仇。我一定要阻止她才行!」 ——流人坐在车中,不时扭曲面孔,痛苦呻吟,但他还是紧咬着牙,把这段时间的事情说出来。 那一天,我看到流人抱住雨宫同学的时候就离开了,之后流人开始说服雨宫同学去住他家。 ——我觉得你不要再继续住在这里比较好。我会帮萤找到一个可以安心居住的地方。在那之前,就先住在我家吧!我家没有爸爸,只有妈妈和姐姐,我妈也不太会干涉我。 「可是,她突然变得很害怕,就推开我,还哭喊着不要。她一边发抖一边说这样不行,她不可以擅自离开这个家。她好像很激动、很混乱,一直说着幽灵要来啦、会被吃掉啦、自己就是幽灵啦、一定要遵守跟妈妈的约定才行啦、她并不是她妈妈之类的……其他还有很多,总之就是很慌张地说个没完。」 流人很痛苦地皱着眉头,发出呻吟,好像连呼吸都很不顺畅,不断反复着喘息般的吸气吐气。 远子学姐看到流人这副模样,似乎也很不忍心。 「呜……她还说要对黑崎复仇。她说只要自己满十六岁,就有办法了。还说麻贵学姐会大力协助她……麻贵学姐,就是你建议萤满十六岁后立刻结婚,让黑崎没办法继续当她的监护人吗?」 流人被汗水遮蔽的视线,还是憎恨地瞪着麻贵学姐。麻贵学姐以忧郁的表情看着照后镜中的自己,没有回头直接回答:「是的,我是这样对雨宫同学说的。说她如果愿意,我可以帮她从姬仓一族里面找出适合的对象。像她这样拥有大笔财产的女孩,一定有不少男人想要当她的丈夫。当然黑崎也没办法从中作梗,我赌上姬仓一族的威信,一定会保护雨宫同学和她的对象。」 为什么麻贵学姐要跟雨宫同学说这些话? 更奇怪的是,麻贵学姐为什么要这么帮雨宫同学的忙?她又是从何时开始插手这件事的呢? 我心中的疑问堆积如山,但是一听到关于雨宫同学结婚的话题,我还是努力听着他们的对话,唯恐有半点遗漏。 渴求真爱的幽灵 第八章 暴风的少女 一打开教堂的门,我们就看见身穿白色婚纱的雨宫同学站在祭坛前。雨宫同学的双手还包着绷带,从彩绘玻璃照射进来的月光,像聚光灯一样照亮了她纤弱的身体。 看到她身边还有一位穿着西装的高大男性,我的心脏几乎要跳出来了。 他就是黑崎保吗?从我的位置只看得见他的背影。 「太痛快了。只要我有了丈夫,你就没办法继续当我的监护人,而且还会丧失一切。都是你把我的人生搞得一塌糊涂,你这个夺走我家人的杀人凶手!好好感受一下绝望和痛苦吧!我真希望你下地狱!」 那张弱质纤纤、小巧白皙的脸庞——那张薄唇竟会吐出这种有如暴风一样激烈的话语,我不禁像是受到强风吹袭,呆呆地站在原地。 流人说,第一次见到雨宫同学时,她正在狂风暴雨中,独自荡着秋千。 当雨宫同学在雨中荡秋千时,还有当她握着瓷器碎片刺伤流人时,应该也是这种表情吧! 那是一张因过度饥渴而陷入疯狂的表情。她的肌肤像鬼火一样泛青,眼中闪烁着愤怒、苦恼、憎恨,就像切裂了天空的闪电。因为长期受到压抑、束缚,在她心里深处悄悄兴起的暴风,如今正奋不顾身地攻击着她最憎恨的对象。 暴风雨来临之际,人类因畏惧大自然的威力,只能消极地承受它的肆虐,而此时的我们就像这样。看到雨宫萤这么一位少女展现出如此具破坏性的情感,我们都无法出声,也没办法往前踏出一步。 就连向来掌控着雨宫同学的黑崎先生,也毫无例外。现在他们之间的主从关系完全逆转了,他依然背对着我们,全身动弹不得。 「……我妈妈根本一点都不喜欢你唷!她只把你当作佣人,打从心底看不起你。什么『我爱你,苍』、『夏夜乃永远都不会离开苍』!你逼我说的话,根本都是谎言!那只是你自己的妄想罢了!就算我嘴里说着『我爱你』,心中还是在对你诅咒着『去死吧』!」 这场可怕的风暴到底会扩大到什么地步、到底要破坏到什么程度,我完全猜不出来。我感到喉咙好干渴,而眼睛就像被针钉住似的眨了不眨。 靠在我肩膀上的流人,颤抖的嘴唇你晨呻吟似的说着:「……够了……别再说了……萤……」 没错。雨宫同学,不可以再继续下去了。再继续放纵憎恨的情绪会很危险的。 我的脑袋里好像有信号灯在一闪一灭,喉咙像被掐住,喘不过气来。 不可以再继续伤害他了!你所说出的话,会把他逼得无路可退!想让时光倒流而取回失去时间的他,如果遭到全盘否定,一定会把一切都毁坏殆尽的。雨宫同学,你现在正在做的事非常危险啊! 难道你打算在这里和他同归于尽? 黑崎先生的背影动了一下。他把手伸进西装里头,拿出某样闪烁着黑色光芒的东西,我看到后全身都变得冰冷了。 流人立刻准备跑到雨宫同学身边,但是麻贵学姐却拉住他的手,拼命阻止他。 为什么呢,麻贵学姐? 枪口对准了雨宫同学,但是她一点都不畏惧。她对着黑崎先生,说出最后的、最关键性的一段话:「没有人会爱你这种男人的!如果我妈妈跟你结婚,下场一定会很凄惨,所以她才抛弃你,跟我爸爸结婚唷!这一点我跟妈妈是相同的!」 不是!不是这样的! 我的脑中突然响起否定的叫声,这到底是在对谁说呢? 我从流人和拉住他的麻贵学姐身边走过,背对着那惊讶的两个人,直直地走向雨宫同学。 为什么我会做出这么大胆的举动?就连我自己也不知道。 我应该只是这个故事的旁观者,也是个不惹事主义者。但是,我现在为什么要介入这个故事之中?或许是再也受不了有人死在我的面前、或许是受到了让我想起美羽的夏夜乃的吸引、或许是想起雨宫同学在图书馆跟我说话时的寂寞眼神、又或许是看到黑崎先生为了让时光倒流而把灵魂卖给恶魔的罪过,就让我觉得像是我自己的罪过吧…… 像暴风一样驱使着我的这份冲动到底因何而来,我也无法解释清楚。 但是,偶尔也会有身体比心更快行动的情况吧?在我的心中,所有的害怕、犹豫、卑怯、算计……这些东西都被一扫而空了。 我怀着这种心情,无论如何都要说出来的话是…… 我整个人扑上去,抓住黑崎先生的手。 「井上同学……」雨宫同学尖声惊叫。 我第一次正面看到黑崎先生的脸。他有着雨宫同学素描簿里那位少年的脸庞,是个又高又瘦的男性。从别人转述的话中,我一直想像这个人一定跟恶魔一样,有着不祥的充沛精力,所以当我看到他毫无霸气的虚弱表情时,着实吃了一惊。 他的头发是浅茶色,眼睛就像带点青色的玻璃珠。虽然是看起来很有女人缘的端正面孔,但是脸颊都瘦得凹陷了,憔悴得就像年过百岁的老人。他仿佛已经承受不住疲累,只想尽快结束这个故事。 这个人就是黑崎先生? 跟我原先的想像截然不同。个性看起来非常纤细……而且还很哀伤…… 这个人,真的就是把雨宫同学关闭在夜晚世界里的恶魔吗? 他对雨宫同学所做的事,实在是不可原谅。但是,他俯视着我的双眼中满满的绝望和苦恼,并没有引起我的怒气,反而让我感受到椎心刺骨的伤痛。 是啊,我也是这样期望啊!我也宁愿付出任何代价,只希望能让时间回到过去啊! 「……雨宫同学,你刚刚说的话是错的。夏夜乃对他并不是这样的。你这么说,是无法拯救任何人的。只是让你自己,还有他,更陷入痛苦而已。」我一边喘息一边说着。 「……没错,小萤说谎了。夏夜乃之所以一定要跟高志先生结婚,是因为其他理由。」 弥漫着紧张和寂静的教堂中,响起像风琴一样清澈的声音。 远子学姐丢下惊讶的麻贵学姐和流人,摇曳着两条辫子,朝我走过来。 黑崎先生转过头去,睁大眼睛看着她。雨宫同学看到远子学姐手上拿的那本素描簿,更是吓得脸色发青。 「我只是个读遍世上所有故事的读者罢了,跟你们的故事毫无关联。但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正因为我是读者,所以才能看得清楚。故事的主角们,因为不幸的体贴和阴错阳差的状况而分离,因此走上毁灭的道路。原本应该有快乐结局的故事,只因为一点误解和算计,才导致悲剧的发生。 《咆哮山庄》里的希斯克利夫和凯瑟琳也是一样。活在十九世纪的英国乡村,个性孤僻讨厌人群的牧师女儿,完全没有任何资料或经验,只靠着丰富的想像力,在一生中唯一出版的这本小说——包含了不寻常的渴望、复仇和爱情的这个故事,小萤应该也读过了吧? 这本书刚出版时,被评论家大力批判说不道德、荒谬无稽、文笔差劲、结构破绽百出、粗陋鄙俗等等,还有人诋毁地说书名不该叫做《wuthering heights》,而该取为《withering heights》(毁灭之丘)才对。读者看到主角们激烈到近似暴力的感情都忍不住皱眉,所以销路很差。」 这名「文学少女」挺直腰杆,像是在对谁挑战,继续侃侃而谈。她澄澈的漆黑眼睛里浮现出知性的光辉。 「我越读这本书,越觉得饥饿。心中饥渴不已,喉咙也不由自主地缩起,脑袋也因为近乎疯狂的饥饿感而发热,几乎无法呼吸。但是不知为何,我每次还是会持续读到最后。 出现在这个故事里的角色,每个人都坚持自己的想法,毫不顾忌地做自己想做的事,不管是憎恨、悲伤还是爱,都像野兽一样,毫不隐藏感情地互相谩骂、互相伤害,几乎都是让人不想与之交往的人物。 凯瑟琳会因为耍脾气而绝食、希斯克利夫因为误会而憎恨别人、奈莉总是说些多余的话,把场面搞得更复杂、小凯瑟琳对林登本来是骄傲欺压的态度,到最后也转变成娇羞讨好了唷!看着这些人的行为,我实在很想把头伸进书里对他们大喊,请多为别人着想一点吧!把事情搁着、先冷静一下吧!试着让自己的视野变得更辽阔吧! 可是,在不知不觉间,我已经深深爱上这个荒唐无稽的故事——深深爱上这些自我封闭地活着又充满缺点的人们那种毫不虚假的灵魂。我忍不住想着,像他们这样以无比单纯的心灵,趋至极限地彼此渴求,彼此争夺的爱,不也挺好的吗?如果有深受至此的对象,也不需要再管其他人了不是吗?可以碰到这样的对象,已经是人生最大的幸福了不是吗? 这本小说,写的就是这样的故事。就算被卷进这个暴风般狂乱的世界,就算不安和恐惧受到吸引,所有的缺点反而成了魅力——这个故事的确拥有这种力量。 光靠技巧是绝对写不出来的,这是作者艾蜜莉以灵魂写下的故事。所以这本小说就算过了上百年,还是继续流传下去。」 黑崎先生放下握枪的手,用不可置信的目光看着远子学姐。 这个女孩到底是谁?为什么自己会默默地听这女孩说话? 他茫然的脸上就好像写着这些问句。 相反地,雨宫同学却好像痛苦地低着头,全身颤抖。 远子学姐低垂着睫毛,以悲伤的表情说:「……黑崎先生和夏夜乃,就像《咆哮山庄》里的希斯克利夫和凯瑟琳。两人是青梅竹马,片刻也不曾分离,觉得彼此共享一个灵魂,但是长大后的凯瑟琳却跟有钱人家的少爷埃德加结婚了。希斯克利夫因为无意听见凯瑟琳对奈莉说,如果她嫁给希斯克利夫,就只会两个人一起变成乞丐,所以就从那个家里消失了。 但是,凯瑟琳真正爱的并不是埃德加,她只爱希斯克利夫。对希斯克利夫来说,凯瑟琳也是他一生中最爱的女性……」 黑崎先生的眼中出现了震惊的色彩,而雨宫同学像是不愿听见这番话似的,紧紧闭上眼睛。 「凯瑟琳对奈莉是这样说的,如果自己结了婚,就可以保护希斯克利夫不受哥哥辛德利的欺压,也能帮助他出人头地——这就是她要跟埃德加结婚的最大理由——当然,一般人很难理解这种想法,只会批评她这种动机太不道德了。但是对凯瑟琳来说,这都是出自她对希斯克利夫的爱情。 凯瑟琳认为自己和希斯克利夫的灵魂一样,而她跟埃德加的灵魂却有如月光与闪电、或像冰和火一样迥异。她对埃德加的爱会因时间而改变,但是对希斯克利夫的爱却像永恒不变的岩石,虽然愉快的成分不多,但却是不可或缺的,因为她自己就是希斯克利夫……」 一直保持沉默的黑崎先生初次展露激动清绪,爆发而出地大吼:「你到底想要说什么?是想告诉我,夏夜乃的心情跟凯瑟琳一样吗?还是想要说夏夜乃是为了拯救悲惨的我,才会嫁给雨宫?太愚蠢了,那都只是你的妄想。夏夜乃是笑着告诉我她要跟别人结婚的,还说跟我结婚就不能住在有游泳池的豪宅,也没办法养约克夏犬了。」 远子学姐的眼眶湿润了,表情也变得更加哀伤。 「是啊,不管我怎么说,你也不会相信吧!既然如此,我就让你看看夏夜乃深受你的证据吧!你跟夏夜乃之间,会使用数字当作暗号互通讯息对吧?夏夜乃在离开学校前,在教室的桌子和墙壁留下很多要给你的讯息。虽然现在全都被擦掉了,但是当时的校刊和文集里曾提到幽灵留下谜样的数字,也保留了一部分的讯息。」 远子学姐拿出学生手册,翻开内页。 我突然想起来,文艺社的桌上曾经摆了一大堆校刊和文集,顿时恍然大悟。远子学姐已经用她自己的方法彻底调查过了! 远子学姐缓缓念起她抄写在学生手册上的数字。 「『42 46 43 21 39 11 7 39 11 7 21 42 46 43』、『42 46 43 40 45 43 45 41 17 42 43 7 14 43 36』」 从夏夜乃的「夏」开始,两个人的暗号…… 他深受的少女每晚在校内徘徊写下的讯息,如今终于被公诸于世。 「……『我就是苍,苍就是我』、『我永远爱着苍』……」 黑崎先生目眥欲裂,握着手枪的手指颤动不已。那副模样看起来就像个容易受伤的脆弱青年。 「骗人!既然爱我,为什么又要背叛我!说什么为了让我出人头地?这种理由我才不接受!」 他那颗被憎恨给封闭的心,想必什么话都听不进去吧!但是远子学姐却毫不犹豫地回望着他。 「既然如此,我就让你看看夏夜乃深爱你的最有力证据。夏夜乃为了守护你的未来,还有她对你的爱,非得跟高志先生结婚不可。那是因为……」 此时雨宫同学甩着白色头纱放声大喊:「住口!不要说出来!」 雨宫同学的嘴唇像是长时间浸在海里一样泛出青色,瘦弱的肩膀激烈喘息,像是哀求一样地望着远子学姐。 「求求你……别再说了,只有这件事无论如何不能说,求求你,求求你千万别说……」 「可是,雨宫同学,黑崎先生是你的……」 「不要!不可以说!」 远子学姐仿佛陷入内心的天人交战,闭上嘴,但是流人的声音却从后面传来。 「这女孩——萤就是你的亲生女儿啊,黑崎!」 雨宫同学猛然转头,愕然地朝流人望去。 「你在说什么傻话……」黑崎先生喃喃问着,而流人只是以闪烁着深邃光芒的眼睛盯着他。流人按着腹部,身体稍微前倾,吃力地拖着脚步往前走去。 「……呜……我已经听萤说过了!你让萤吃饭,然后说再也不跟她见面就走出房子那一天——萤激动得拿着高尔夫球杆把房里的东西全部砸坏了。呜……你的离去,对她造成了莫大的冲击。当时萤趴在我的胸前,把所有的事都说出来了。」 「不要——流人!」雨宫同学哀求着。 流人不时靠在长椅上,一边痛苦而紊乱地喘息,一边从中间的通道慢慢往前迈进。然后,他以毫不留情的苛刻态度,对雨宫同学质问道:「是吧,萤?你是这样跟我说的吧?说那个人是你真正的父亲对吧?还说你的母亲为了生下你,才跟现在的父亲结婚。」 「不要说了……」 「……你还说你母亲爱的是黑崎,所以觉得自己的父亲很可怜。」 「闭嘴!流人!不要再说了!」 雨宫同学哭喊出来。流人还是继续叫道:「你这么说过对吧,萤!你说黑崎是你真正的父亲!你——是你亲口对我这么说的!」 「不要啊!」雨宫同学双手遮住耳朵,拼命摇头,软绵绵地瘫在地上。 远子学姐也用沉痛的声音对着茫然呆立的黑崎先生说:「……流人说的是真的。夏夜乃留在教室里的暗号中,也有提到这件事的语句。『42 46 43 20 5 47 15 30 40 26 30 36』——『我会保护苍的孩子』……」 黑崎先生的喉咙发出野兽般的低吟。他还是不能相信——不,应该说是不愿相信吧!对心中出现强烈纠葛的他发出了最终宣告的人,则是麻贵学姐。 一直站在墙边,冷静看着这一切的麻贵学姐以淡淡的口气说:「当时的九条夏夜乃受到了监护人后藤弘庸的控制。如果他知道夏夜乃怀了九条先生从国外捡回来的野孩子的骨肉,一定会逼她去堕胎。夏夜乃非常清楚这一点,所以她为了守护腹中的胎儿,非得尽快找到拥有财力和地位的丈夫不可。而她所找的对象,就是雨宫高志。 夏夜乃和想法确实太肤浅了,所以我也完全不想为她辩解。把其他男人的孩子当作自己亲生孩子扶养的雨宫先生,也因此遭受了巨大的灾难。不只是受到孩子真正父亲恩将仇报的憎恨,又被夺走公司,还因为心脏疾病恶化死去,我想他一定会怨恨得死不瞑目吧!」麻贵学姐夹枪带棒的这番话语,配上她毫不动摇的冰冷眼神,显得非常有说服力。 黑崎先生脸色发青地睁大眼睛。他感受到的冲击也传到我的身上,让我背上都冒出冷汗。 以为是可恨男人的女儿而加以虐待的少女,竟然是自己的亲生女儿——这是多么令人绝望的事啊!他为了让时光倒流,甚至把灵魂卖给恶魔,结果竟然犯下了玷污亲生女儿的罪过! 雨宫同学的婚纱裙摆拖在地上,她抱紧自己的身体,泣不成声。 远子学姐对雨宫同学轻声说道:「小萤……你早就知道黑崎先生是你的亲生父亲了吧?把你母亲的传言交给你的,就是女管家和田女士吧?你母亲小时候读的乔治?麦克唐纳的《日之少年与夜之少女》里面,就写了这件事对吧? 我在那间地下室的书柜上,看到了麦克唐纳全集。里面并没有《日之少年与夜之少女》,只放了其他出版社的文库本《轻轻公主》。因为麦克唐纳的童话全集已经绝版了,所以没办法再找到同样的书来补齐了吧! 为什么只有《日之少年与夜之少女》不见了?我从心叶那里听说,他曾在图书馆看到小萤读这本书,而书本的封面内侧还写了一些数字……那就是你母亲夏夜乃交由女管家和田女士保管,并且要她在你十六岁生日那天交给你的东西吧……」 雨宫同学颤动着细瘦的肩膀,呜咽地说:「……妈妈真是太过分了……竟然一直都在背叛那么温柔的爸爸——说我不是爸爸的亲生女儿,而是那个人的女儿……那本书上满满地写着妈妈对那个人的感情……满满的『我爱你』……『我爱你』……『就算肉体毁灭了,灵魂也会一直陪伴在你身边』……『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比起自己,我更重视你』……『所以,就算代价是不能继续享有跟你在一起的喜悦,我也要让你拥有光辉灿烂的未来』……『你真的很聪明,只要再注意一下外表,就会完美得不输给任何人,而且你也有勇气和毅力』……」 雨宫同学一边哭泣,一边用颤抖的声音说着,她的脸上写满了绝望。 「……呜……妈妈为什么要把那本书留给我?还夹着那张写了『从夏夜乃的夏开始』的暗号提示……为什么妈妈要告诉我这些事? 妈妈一定不是因为要我当她的替身,才把暗号告诉我的吧……其实就算没有那些提示,我也可以轻易读出来,读出妈妈写给爸爸以外的男人的情书……打从心底爱着妈妈的爸爸,会摸着我的头,笑嘻嘻地说我跟妈妈长得很像的爸爸——笑着说能跟妈妈结婚真是他最大的幸福的爸爸——妈妈竟然背叛他……呜……妈妈真是太差劲了……爸爸太可怜了……」 ——我也觉得可以去别的世界很棒……就像这本书的女主角……如果我也能去白昼的世界就好了…… ——那是秘密。不可以告诉别人。 在图书馆里,抱着旧书一脸寂寥地喃喃自语的雨宫同学。 还有在化学教室,以朦胧的眼神看着我的夏夜乃。 经过了十七年才显露出来的真实。叫一个女孩独自背负这么大的秘密,实在是太残酷了。 雨宫同学紧守着这个秘密,一直在黑暗中独自咬牙撑了过来。 到底该怎么做才好?要怎么做,才能拯救雨宫同学和黑崎先生? 我们只能小心翼翼且束手无策地,看着哭得喘不过气的她。 黑崎先生松开手,落在地上的手枪发出沉重的声音。他像是在忏悔似地跪在地上,双手抱着,断断续续地说着:「……你竟然是我的女儿……如果我从一开始就知道……如果我们能以父女的身份相遇……」 他已经不是恶魔了。现在的他就跟我们一样,只是个脆弱的人类。 雨宫同学猛然抬起满是泪水的脸,站了起来。 「够了!少在这里痛悔前非了!已经太晚了!我被你搞得一塌糊涂的人生已经回不来了!我绝对不允许你一个人擅自悔过而变得轻松!我要恨你一辈子!」 雨宫同学红红的双眼闪出锐利的光辉,嘶吼地叫道:「我恨你!我绝对、绝对不会原谅你!在这世上我最讨厌的就是你了!我看到你就想吐!」 黑崎先生垂头丧气的模样既弱小又悲惨,充满了苦恼,他捡起落在地上的手枪,好像随时都会自杀。毕竟他犯下了那样的罪过。 但是…… 伴随着椎心的痛楚,我突然想起刚才流人所说的话。 雨宫同学早就知道黑崎先生是她真正的父亲。但是,黑崎先生是直到现在才知道这件事的。既然如此,他为什么说再也不跟她见面,然后离开那个家?他为什么解放了雨宫同学? 而且,黑崎先生真的住在那间房子里吗?粉领族佐枝子小姐说过,董事长最近经常住在公司附近的公寓。流人也说,他去过雨宫同学家好几次了,每次都觉得里面没有人。 雨宫同学是独自住在那个房子里吗?黑崎先生离开雨宫同学身边,应该是发生在更早之前的事吧? 黑崎先生既然已经离开雨宫同学,那么雨宫同学应该没必要再为了从他手中获得自由而结婚啊? 可是,她却故意把他叫到教堂来,还说了这番挑拨的话,这又是为了什么?是为了复仇吗?只是单纯地想要伤害他吗? 不,事情应该没有这么简单。 我不过是这个故事的读者,但是就像远子学姐所说的,正因为我是读者,所以才能看得清楚。夏夜乃和雨宫同学说过的话,还有她们的眼神,不是都给过我很多提示吗? 没错,这个故事还没有结束。还有尚未被揭发的事实。 在阴暗的地下室里,雨宫同学对黑崎先生萌生的心情只有憎恨吗?或是还有其他情愫? 还有,雨宫同学为什么会出现在医院? 雨宫同学的真正目的是…… 啊,可是,这种事实在太…… 我感到自己的脑袋和耳朵越来越热,然后开口问雨宫同学:「雨宫同学,为什么你要刺伤流人?我曾听说,你跟很多男性交往是从今年才开始的事。那个时候,『你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事吗?」 雨宫同学的肩膀抖动了一下,她吃惊地看着我。我怀着想哭的心情,继续以颤抖的声音问道:「我问你,为什么你那么害怕让黑崎先生知道你是他的女儿?为什么不把你母亲的留言告诉黑崎先生?为什么要一直藏着那本写下你母亲心情的书?是因为对你父亲抱持着罪恶感吗?如果真是这样,你为什么会对你的父亲感到愧疚?」 雨宫同学用力摇头,像是要否定自己心中的声音,拼命地摇头。她泛红的眼眶里还不停流下泪水。雨宫同学好像很难受,脸色也越来越差,额头还不停冒汗,看来她的身体状况已经很不妙了。 黑崎先生也一样脸色发青,一只手紧紧揪着胃部,还咬紧了牙关。 我真希望是自己猜错了。如果真是这样,那雨宫同学就太悲哀了。 我的太阳穴强烈抽痛,简直是头痛欲裂。站在我身边的远子学姐拿起素描簿,对着雨宫同学摊开。上面画的是一位青色眼睛的少年…… 「小萤,这幅画是你画的吧?这个少年就是苍吧?」 雨宫同学哭泣着摇头。「不是的……」 我的呼吸越来越滞塞。远子学姐眼角含泪,轻轻地说:「小萤一定听母亲说过很多关于她青梅竹马 渴求真爱的幽灵 终章 后来的我们 因为这个故事跟自己的故事太像了,所以没办法读到最后,她淡淡地微笑说着,把书放回原处。 「我觉得凯瑟琳不应该跟埃德加结婚。就算穷苦,也应该跟希斯克利夫在一起。这样的话,就不会有任何人遭遇不幸了。」 她是个不太会说出自己想法的女孩,是个什么秘密都深藏在心中,只是淡淡微笑的温柔女孩。 但是,她在当时却直视我的眼睛,用热烈的口气清楚地表达了她的心情。「如果我是凯瑟琳,一定会永远陪伴着希斯克利夫,绝对不会丢下他一个人……但是,希斯克利夫还是一直深爱着背叛了自己的凯瑟琳呢……就算凯瑟琳已死,他还是会挖开她的坟墓,大叫着要她变成幽灵回到他身边……不管其他女性再怎么倾心于希斯克利夫,对他来说,也只有凯瑟琳才是永远的情人吧……」 当时她早就已经病入膏肓,连医生都诊断出她来日无多了。她迟早会发现这件事吧! 当我知道她不久后既然离开人世时,我决定写她的故事。这是我首次的尝试。老实说,我对写文章一向很不在行。作画的时候,我可以感受到极上的喜悦,但是写作对我而言只是一份苦差事。即使如此,我还是开始写起她的故事。 这是为了留下她活过的证据呢?还是想要藉着写下她走过的轨迹,让看着他们这段故事的我的心灵能够沉淀下来?我自己也不太清楚。 在作画的时候,我是非常自由的,感觉自己好像什么东西都能看透,能够支配一切,但是写作的时候我就非常不安,也猜不透这个故事将会有什么发展。 我是在国中的时候认识她的。当时我是二年级,她是一年级,我们两样加入了校内的美术社。 那时,祖父和父亲都还没开始对我有所警戒,就算我说要画画,他们也没什么意见。我想,他们八成以为这只是一种兴趣。 我的家系可以追溯至平安时代,这点让我的祖父非常自豪。经营这间学校的祖父另外还有好几间公司,人脉遍布各个领域。我不管在哪里,经常都会讶异地发现,原来这里也有仰仗着我祖父鼻息的人啊! 从我小时候开始,祖父就帮我决定好一切。包括兴趣、要学习的技艺、服装、朋友,我只是一味地接受祖父为我准备的东西,从来就没办法拒绝。 我生活的这个圈子,虽然表面上灿烂耀眼、高贵豪华,实际上却非常无趣,母亲也一定很讨厌这种生活吧!她在我国小二年级的时候,就跟父亲离婚,离家出走了。我的母亲是外国人,出生于英国的爱尔兰。我还真不敢相信,有什么不满都会清楚表达、活泼好胜的母亲竟然愿意嫁到这个死板沉闷的家庭,甚至还忍耐了七年之久。祖父对于又是外国人又是平民、个性还很傲慢的母亲,当然总是没有好脸色,所以父母离婚后,我完全被禁止跟母亲有所往来。 随着年岁增长,我的外表和个性都变得越来越像母亲,这点似乎让我的祖父很不高兴。在国中三年级时,学校出了一项作文功课,题目是「将来的梦」,我就写了将来要一边作画一边游历世界各国。祖父看了那篇文章之后,情绪变得非常激昂,就开始教训我说以后要招赘继承家族,也不准再画图了。祖父一定是想到了我那个抛弃家庭的母亲,所以担心我也会像母亲一样离开这个家吧! 国中毕业后,我进入祖父经营的高中就读。当我说要加入美术社时,也受到了强硬的阻挠。祖父说,我们家族世世代代都加入管弦乐社,担任指挥的职位,所以要我也遵从这个传统,用这种莫名其妙的理由逼我就范。 我知道违逆祖父只是徒劳无功,所以就开出了条件。如果要我加入管弦乐社,就要给我一间画室,任凭我自由使用。我在里面的时候可以随自己的高兴作画,如果是在其他地方,我就不画图。 祖父勉为其难地接受了这个条件,真的给我一间个人专属的画室。 虽然把画室盖在音乐厅这点让我感受到祖父的坏心,不过,那也就罢了。 我拿到好成绩,也乖乖地在管弦乐社舞指挥棒后,祖父就不再像国中时代那么经常对我说教了。或许是担心如果说太多,会适得其反地把我逼得离家出走吧!只要不超出祖父能掌控的范围,我也被准许自由行使各种特权,因为祖父似乎很高兴看到我善于使唤别人的一面。但是,虽然有办法使唤别人,自己却什么都做不到。 把话题拉回她身上吧! 因为她非常内向又谨慎,所以我们在国中的美术社里以学姐学妹相称时,也少有交谈的机会。她通常都躲在教室的角落,独自安静地画图,而我的身边总是围满了人。 有一天,我偶尔脱离了那些包围我的人潮,只跟她两个人待在社团活动室里。她没有发现我已经走进来了,还把素描簿放在膝上,正在用水彩笔上色。我看到她那张带着微笑的侧脸,露出惹人怜爱又充满幸福的表情,一时之间看呆了。我忍不住好奇,从她背后偷偷瞄了一眼,发现她的素描簿上画了一位跟她年龄相仿的少年。 少年的头发是浅茶色,眼睛似乎带着一抹淡淡的青色,是一幅拥有透明感的美丽绘画。虽然如此,少年的表情却有些黯淡,脸上还有着孤独的神情。「他是你的男朋友吗?」我如此问道,她惊吓地回过头来,连耳根都红透了。 「不是……那个……这个人我从来没见过。」她踌躇地告诉我,她的母亲让她看过这位少年的照片。她虽然尴尬却还是一直带着微笑,所以我就继续追问,她紧紧抱着素描簿,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总觉得哪天一定能够见到他……如果可以见到就好了……」 不管是谁看到她当时的表情,就会知道她已经爱上了那位只看过照片的少年。充满梦幻般少女情怀的她,看起来好可爱好纯情,让我不禁对她产生了好感,同时也羡慕得令我胸口有些发疼。我大概连自由恋爱都不被允许吧!而且,我在当时对自己心中冷酷残忍的一面已经有所自觉,所以我完全无法想像自己能够像她那样全心全意地去爱别人。因此,我非常羡慕自然而然就能产生这种感情的她。 「嗯……刚才说的那些话,请不要告诉别人唷!」 她不安地望着我,我也答应她要把这件事当作我们两人的秘密。 之后,我就没有再跟她说过话了。 她的父亲和姑妈很快相继死去,她也退出美术社,我们从此断了音讯。 虽然我心中多少有些在意,却也没有真的去找她,或是向她的导师和朋友询问她的状况,因为我们的交情还没有好到那种程度。 我在派对上跟她重逢,已经是半年后的事了——那时我是国中三年级,她是国中二年级。 她跟一个戴着浅色墨镜、一头茶色头发的男人在一起。我向熟人询问,才知道他是她的监护人,而且好像还恶名昭彰。 我总觉得曾在哪里看过这个人,所以一直注意着他。当他为了擦汗而拿下墨镜时,我看见他那双带了一点青色的茶色眼睛,就确定了他是素描簿里那位少年成年后的模样。 那么,她已经跟自己梦想中的少年相遇了吧! 被他牵着手的她变得好瘦,眼神空虚呆滞,简直像个人偶。每当他对她说话时,她的肩膀都会为之一震,看来她似乎很敬畏他。不过,她却没有试着挣脱他的手,就好像离开他就活不下去。她用细细的手紧紧抓住他的手臂,他也是片刻都不离开她的身边。 我不知道他们两人之间是怎样的关系,但是,我认为现在的她已经得到幸福了。 不管是以何种形式,她已经得到了最想要的东西。 紧密靠在一起的两人,看起来仿佛一对独角兽,既梦幻又飘渺,她虚幻的目光就好像睁着眼在作梦。 不久之后,我在学校的走廊上碰到她。我叫住她,问道:「你已经遇见你的王子了吗?」 她沉默了片刻,才深深吸了一口气,回答说:「是的。」 她说这句话的模样,充满了坚强的决心和意志。 真是太美了。美得让我的心强烈鼓动,膝盖颤抖。 当时的她,想必是一边忍耐着他的冷酷对待,一边乐观地相信他们两人一定会有幸福的未来吧!当时她还不知道他就是她的亲生父亲,所以她一定深深期盼着他有一天不会再把她当作她母亲的替身,而是能看到真正的她。 从此之后,我就一直看着他和她。虽然我没有跟她亲密地聊过,但是我派祖父的部下去调查后,得知他是从小就住在她母亲家里的孤儿,还有他是怎么爬到今天这种地位的,就连他把她当作自己的所有物,还有他是如何控制她的这些事我也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听起来就像我最近读的那本小说。 那本小说的书名,叫做《咆哮山庄》。 我从普通的读者转变为书中角色,是从半年前——今年年初开始的。我看见她瘦得经常会贫血昏倒,实在是看不下去,就劝她到医院检查。我完全想不到会有那种结果——再过不久,她的生命就要终结了。 医院好像联络了她唯一的家人——他。 他因为过度绝望而打算亲手杀死她,但却下不了手,于是搬出去住了。 被独自丢下的她因为强烈的失落感,变得什么都不肯吃,还会自称是夏夜乃,穿着旧式的水手服,每天夜里四处去徘徊。 从那时开始,我就频繁地去她家拜访,听她说话。 同时我也产生一种连自己都无法解释的热情,迫切地想要成为这个故事的作者,为他们创造一个结局。 我不希望他和她的故事就这么结束。我要为他们两人的故事画下句点! 但是,我似乎无休止的没有写小说的才能。首先,女主角开始失控了,然后应该是男主角的他,也没有像我预想的那样行动。另外,计划之外的人物也一一登场,擅自加入了这个故事。 第一个就是自称为「文学少女」的天野远子,她是我长年的单恋对象。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我就被她那种清纯、柔和又神秘的气质给吸引住了。从此就不断劝她当我的裸体模特儿,不过我的野心直到现在都还未实现。 我没有猜到远子竟会介入这个故事,就连远子寄宿家庭的儿子樱井流人,也跟萤交往了。 我为了让远子却步,故意制造了幽灵骚动,甚至给了远子无关紧要的情报,让她远离萤。远子一向很怕幽灵,虽然她本人极力隐瞒,但是从她的言行举止就看得出来了。一年级的时候,我们参加过在临海学校举办的试胆大会,远子虽然说着「会因为幽灵什么的大呼小叫,就表示还是个小孩」,但是她却从头到尾都紧握着盐罐,一秒都没有放下来过。 她因为幽灵骚动事件而吓得花容失色的模样真是太可爱了,让我获得一种恶作剧的快感。虽然我也反省自己是不是做得太过火了……总之是达到目的了。 不过在此期间,麻烦制造者樱井流人竟然的产着远子的学弟一起四处调查萤的事情。 她之所以不断换男朋友,就是为了感受他的在乎、他的视线、他的脚步声、他的存在。她的交往对象都不是什么好人,有些不只会骂她,甚至还会拳脚相向,不过她反而觉得对男朋友很过意不去。 偷偷跟踪她、把她的男朋友陆续赶走的他,也跟她一样被逼得很紧,因而罹患了厌食症。 他们明明就是少了对方就活不下去,但是他后来回家一次,在为她准备餐点之后,就告诉她再也不跟她见面了。她陷入疯狂,开始错乱,竟然把当时碰巧去拜访的樱井流人刺伤了,后来还把远子和心叶关在地下室,想要烧死他们。 我只能举双手投降。 身为业余作家的我,根本不可能控制得了这个错宗复杂的故事,并且将其修改为正确的样貌。 我虽然苦恼,但或许我其实是期待着暴风的来临吧!期待故事中吹起更激烈的暴风,满载了灿烂意志的崭新暴风…… 所以,当远子看穿这个故事就是《咆哮山庄》时,我反而松了一口气,说不定还得靠远子把她和他带到对决的场地。如果是这个「文学少女」,或许真的可以把故事引导到本来该有的方向,我如此祈祷着。 后来真如我所想,远子果然引起了暴风,把覆盖在他们心上的沉淀一扫而空。接下来,就只剩下露出来的真实。 但是在此同时,也曝露出他真正爱的只是九条夏夜乃,无论她怎么努力,也只能当母亲的影子。对他而言,只有夏夜乃是他灵魂的半身,是他永远的挚爱。 她听见他说出这么残酷的话语,却在最后的瞬间露出笑容。 「爸爸……」她这么叫着,然后在他的怀里闭上双眼。 天空已经放晴了。 她并不是因为化为复仇恶鬼的希斯克利夫而扭曲了命运、被囚禁在咆哮山庄的凯瑟琳?林顿。而是另一个凯瑟琳?恩萧,同时也是另一个希斯克利夫。 因为,她并不是冰和月光制成的埃德加的女儿,而是火和闪电制成的希斯克利夫的女儿。所以这个故事在中途就从《咆哮山庄》转变为其他故事,或许也是无可奈何的结果。 而且,被憎恨擦身的青眼的希斯克利夫,也并非真正的恶魔,他只是一个深爱着夏夜乃而受尽创伤的平凡人类。 这两人的故事就这样结束了。不过我写下的这个故事,或许也掺杂了我自己的想像和捏造,事实上可能还另有隐情吧。 就像是除了那个古道热肠又多话,也有着冷静一面的艾伦迪恩所诉说的《咆哮山庄》之外,或许也有着另一种《咆哮山庄》吧。这个故事如果由其他人来转述,或许又会变成不同的样貌吧。 《咆哮山庄》作者艾蜜莉?勃朗特的姐姐夏绿蒂,在艾蜜莉死后曾针对批评《咆哮山庄》的人们写了一篇反论的文章,把亲爱的妹妹用灵魂写成的这本书的真正价值,还有真正的光辉宣告世人。 但是,我并不想拥护这两人,也不想当他们的代言者。他做的事和她的感情,不管看起来再怎么异常,不管能够理解的人再少,我也不想加以批评。 因为我也希望自己可以像她那样,自由地贯彻自己的恋情。就算是错、就算不被谅解、就算违反了世间的道德伦理,还是可以随心所欲,自由自在地去爱。 因为她那毫无拘束的灵魂,正是我最憧憬、最渴望的东西。 她的灵魂,在最后的一瞬间像闪电一样释放出光芒。 花了半年时光写成的这个故事,我并不想让任何人看到。全世界只有一个人知道的故事——这样的故事也不错吧。 暑假即将来临的时候,雨宫同学的葬礼在教堂悄悄举行了。 闭眼微笑的雨宫同学,被埋在白色百合花之中的遗容,看起来非常幸福安详。 她被埋进墓地前,麻贵学姐把一本漂亮的褐红色封面日记薄放进棺材里。虽然她说这是雨宫同学小时候的日记,但是封面看起来明明就还很新。 挺直腰杆、抿紧嘴唇、以凛然表情目送雨宫同学最后一程的麻贵学姐,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我问过麻贵学姐为何要帮助雨宫同学,她只回答因为和雨宫结为亲戚对姬仓一族很有益,但是,我想一定还有其他的理由吧…… 我得知雨宫同学在医院过世的消息当天放学后,写了一篇三题故事。远子学姐出的题目一样是『苹果园』、『秋千』和『全自动洗衣机』。 我写的故事是,在充满透明的光芒和酸甜香气的苹果园里,他和她把衬衫和裙子依次放入全自动洗衣机。在喀嗒喀嗒震动的洗衣机旁,两人在树下荡秋千玩耍。他推着她的背,让她高高地荡上蓝天,然后又回到他的身边。就这样反复地荡着。实际上是父女的雨宫同学和黑崎先生,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以恋人的身份结合。但是,至少可以在想像中实现…… 夕阳撒下了金色波浪,在满是尘埃的社团活动室里,远子学姐坐在椅子上,手指点着嘴唇,以沉静的表情读着我的故事。 然后,她撕下了稿纸一角,放入口中。接着她又撕了好几张,仔细咀嚼,然后露出悲怆的表情。 「好像是加入蜂蜜和红酒一起熬煮再冰过的苹果……好甜……好美味……」她一边说着,一边把稿纸放到桌上。 远子学姐没有继续把那篇文章吃完,而是把稿纸卷成圆筒状,绑上紫色缎带,说道:「这些就送给小萤吧!」 然后,在逐渐染上暗红暮色的活动室里,远子学姐开始吃起雨宫同学投入文艺社信箱的纸张。 她拿起一张又一张的纸片,澄澈的漆黑眼睛仔细读着写在纸上的每个数字,喉咙偶尔会轻轻颤动,很痛苦、很哀伤似的,含着泪水吃得一张都不剩。 ——『42 43 7 14 43 36』 ——『我爱他。』 ——『46 1 42 6 41 47 14 21 16 3 39 11 7 40 27 14』 ——『别看着妈妈,请看着我。』 ——『13 27 47 14 30 43 47 21 13 40 44 4 14 30 1 26 39 16 43』 ——『就算是罪也无所谓,要处罚我也无所谓。』 ——『1 45 13 14 2 14 42 46 43』 ——『回来吧苍。』 ——『14 41 47 5 3 24 21 43 2 11 3 16 43』 ——『14 41 47 5 3 24 21 43 2 11 3 16 43』 ——『14 41 47 5 3 24 21 43 2 11 3 16 43』 ——『不想去天堂。』 ——『不想去天堂。』 ——『不想去天堂。』 写在笔记本碎片上的一串串数字,已经变成述说一位少女思慕之情的故事。 那份心情、那种真实,吞下纸片的远子学姐一定都感受到了。 我和远子学姐并肩站在一起,低头看着躺在白百合之中的雨宫同学的遗容,想起了她最后那句话。 雨宫同学之所以会在最后叫黑崎先生「爸爸……」,或许是为了狠狠刺伤黑崎先生的心,希望,希望他永远都不会忘记自己吧!如果真是如此,那么雨宫同学最后的愿望已经实现了。 她带着微笑轻轻说出的那句话,想必黑崎先生永远都无法忘记吧! 「爸爸」这两个字,是无法以恋人身份赢过夏夜乃的雨宫同学最有力的复仇,同时也是告白,是用自己的生命换来的攻击。 雨宫同学并不是一位受到命运捉弄的可悲少女。而是以自己的意志扭转了故事结局,无比坚强的少女。像暴风那样去爱人的少女。 那些夜晚,我在化学教室遇到的,是渴求着希斯克利夫的凯瑟琳。 然而,失去了九条夏夜乃和雨宫萤——失去了这两位凯瑟琳的希斯克利夫,此后只能一直怀抱着饥渴的心活下去吧! 站在葬礼队伍之中的黑崎先生显得更瘦了,皮肤也变得暗沉干燥,脸颊上布满了胡渣。他的眼睛里交错着苦恼、绝望与伤痛,永无休止地沉痛自责,看起来有如苦恼的罪人。 要到哪一天,他才能获得救赎? 说不定,他根本不希望得到救赎吧?或许他今后会在刮着暴风的荒野上,为了追寻所爱人们的影子,永远地徘徊下去吧! 葬礼完毕后,麻贵学姐把雨宫同学交给她保管的信拿给流人。 流人立刻拆开信读了起来。他一边读着,肩膀和手就一直微微颤抖,表情也变得扭曲,最后,他哭着把信撕得粉碎。 「……什么对不起,什么谢谢……我想听的才不是这种话……萤……我多么希望你可以爱我……如果还有时间,我好想再带你去更多地方……好想再让你吃更多东西,把你养胖一点……」 被撕碎的信纸,就像被风吹散的白色花瓣,飞舞在遍布墓地的十字架之间。流人的脸颊不断滚落泪珠。 ——刺伤了你真对不起,流人。 ——谢谢你愿意跟这样的我交往。喜欢「萤」的人,就只有流人。 ——那个人,还有我的父亲、姑妈,大家都在我的身上找寻妈妈的影子。大家喜欢的都是跟妈妈长得很像的我,并不是真正的我。但是,流人一开始就看到了「萤」,还对我说你喜欢我,对我说「你就是雨宫萤」。 ——对我而言,流人就是「日之少年」唷!或许我跟流人的相遇,就是神给我的最后一个礼物。如果可以跟流人一起活在白天的世界,萤一定可以变得跟那个故事里的女孩一样,过着非常幸福的生活吧! ——但是,我终究没办法离开那个只有夜晚的房间。我就只能活在那个地方。不管是天堂,还是其他任何地方,都不会比这里更适合我。 ——真的很对不起,流人。感谢你一直以来的照顾。 天空飘起细细雨丝,淋湿了低头伫立的流人的头发和肩膀。 远子学姐为他撑起紫色的伞。 流人只是颤抖地说,还想在这里待一下子,希望她先回去。远子学姐露出悲伤的表情,抓起流人的手,让他握着伞柄。 麻贵学姐坐着高见泽先生的车回去了。虽然她问过我们要不要搭便车,远子学姐却说想要走路回去,所以我也婉拒了麻贵学姐。 我们两人撑着一把藏青色的伞,并肩走在被灰色的雨笼罩的道路上。 夏天的雨下得很宁静,也很温暖。 远子学姐虽然没有哭,但是比平常还要安静,低垂睫毛的疏影落在黑色的瞳孔中。就算没有说出口,但是她悲伤的心情仍然不言而喻。 我们一边听着雨滴打在伞上的声音,一边随口闲聊。像是期末考、家里的杂事、最近读过的书、喜欢的音乐等等……还聊到了琴吹同学…… 「……小七濑这个星期就要出院了。」 「是吗?那真是太好了。琴吹同学……在当时帮我说话了。我会对大家发脾气,并不是因为琴吹同学……」 远子学姐稍稍把视线转向我。但是,她没有问我当时为何会那么激动,只是淡淡地微笑。 「是吗……小七濑真是个好孩子。」 或许真是如此吧! 在琴吹同学出院前,再去探望她一次吧!如果我不再怕她,跟她好好聊过,我们的关系或许可以变得比以前更好吧…… 远子学姐把视线拉回前方,柔声说道:「我只要读了《咆哮山庄》就会觉得好饿……不过我还是喜欢那个故事,我也觉得最后算是快乐的结局。作者艾蜜莉?勃朗特在过世之前,已经开始动笔写下一部作品了……传说中的第二本作品,不知道会是怎样的故事?」 她仿佛开始想像起那种味道,垂下睫毛,闭上眼睛。 井上美羽也是没有出版第二本作品就消失了。 我已经不再写小说了。但是,如果现在的我又重新提笔,不知道会写出什么味道的故事? 远子学姐仍然闭着眼睛,轻轻地说:「心叶,再写一个爱情故事吧!」 「那我就写一个有幽灵出现的爱情故事吧!」 「呀!不行啦!」她睁开眼睛,慌张地抗议的模样很有趣。「禁止写幽灵的题材,我们约好了唷!」 沉陷过往的愚者 序章 当时的我是恋爱中的笨蛋 她是那样地清纯,美得让人无法直视…… 虽然有些蹩脚的剧作家会这样称赞爱慕的女性,但是国中时代的我还犹胜此辈,深深地陷入了恋爱的沼泽。 一早醒来,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美羽的脸。想起那深褐色的杏眼、丰腴的双唇,还有绑成马尾的茶色秀发。 美羽总是带着恶作剧的眼神,戏谑地盯着我的脸。 ——早安,心叶。 ——早安,美羽。 我每天早上都一定要跟想像中的美羽打招呼。美羽眯细眼睛对我微笑,我的心就会欣喜地扑通乱跳,因此都会兴奋地跑向洗脸台,恨不得能早一秒到学校去见真正的美羽。 美羽今天会用什么表情对着我笑呢?会用怎样的声音跟我说话呢?美羽写的故事已经进展到哪里了?啊,我好想见美羽,好想快点见到她。我想听美羽的声音,想看见美羽的笑容。 我无法按捺到走进学校,所以都在上学路上的梧桐树下等待美羽。当美羽在灿烂的晨曦中摇着马尾走近,我才会装作刚刚经过的模样向她跑去。 「早安!美羽!」 _上课中,我满脑子也是美羽。美羽换到我后面位置的时候,我一天不知道要回头多少次,看着她贴在额上的刘海、低垂的睫毛,我就忍不住心跳加速;美羽换到我斜前方的位置时,我也会一直盯着她纤细的后颈和含苞待放般的美丽侧脸,即使看上一整天也不会腻。 美羽通常会摊着蓝色的透明文件夹,在活页纸上写下故事。 美羽笔下的世界仿佛梦境一般…… 那是如光辉般闪耀,又像舞蹈般活泼的美丽字句。 那些故事从美羽口中叙述出来时,还会变得更美丽、更闪亮耀眼,让我越来越为之入迷。 ——嘿,这是特别优待。我只让心叶一个人看喔! 美羽对我说的每句话,都像砂糖点心一样甜美。 那时的我真是个恋爱中的笨蛋,成天都呈现飘飘然、笑容满面的状态,是个无药可救的梦想家。 我理所当然地认为,美羽也跟我有着同样的心情,我深信我们的命运紧紧结合在一起,从来就没有半点怀疑。 就算升上高中、考上大学,甚至出了社会,美羽也一定会在我身边写着故事,经常露出恶作剧般的微笑呼唤我的名字吧!不只如此,我也相信美羽有朝一日必定会成为真正的作家,所有人都会知道美羽的才华和价值。 但是,在国三那年的春天,我用了井上美羽这个笔名,以十四岁蒙面天才美少女作家的身份堂皇出道,因而失去了美羽。然后,到了高中二年级的现在…… 我成为一个平凡的高中男生,每天很普通地上学,放学后就去文艺社的社团活动室,帮不怎么普通的奇怪学姐书写「点心」。 沉陷过往的愚者 第一章 不可以偏食喔 「《野菊之墓》尝起来就像刚摘下的杏果。」远子学姐翻着从图书馆借来的文学全集,以甜腻的声音说着。 「就好比站在夕阳照耀的田梗上,用指尖轻轻捏起染成黄昏颜色的杏果含在嘴里,慢慢咀嚼的感觉吧!咬破果实的薄皮,温和的酸味和充满幸福的甜味就渗透到舌尖,那特有的苦味,还会让人感到心头一紧呢!啊,仿佛是青春时代甜美清纯的初恋回忆啊! 《野菊之墓》的作者伊藤左千夫是正岡子规的学生,他于明治三十九年在《杜鹃》杂志发表的作品,还受到夏目漱石的大力赞赏喔!果然是一篇杰作啊!就像杏树每年都会结出不同味道的果实,不管吃多少次,每次都有一番新鲜滋味呢!」 我在老旧的桦木桌上摊开五十张一叠的稿纸,写着要给远子学姐当点心的三题故事。 远子学姐最近可能是迷上了日本古典恋爱小说吧!她昨天看的是森鸥外的《舞姬》,前天看的是川端康成的《伊豆的舞孃》,大前天看的是樋口一叶的《比肩》,而且都是一边吃一边兴高采烈地大发议论。 「那本书是公有财产,请别吃下去了。」我拿着自动铅笔写字,同时冷静地提醒。 「我知道啦,真是的。」远子学姐鼓着脸回答。这个人以前就曾「不小心吃了」从图书馆借来的书,而且因为不好意思自己去道歉,还硬拖着身为学弟的我一起去。 「啊,可是看起来好像很好吃耶!」她郁闷地叹了一口气。那副模样简直就像站在摆满水果蛋糕的橱窗前,贴着玻璃流口水的幼稚园儿童嘛! 「不可以吃喔!」 「我都说我知道了嘛!啊!这个部分最酸甜,最美味了啦! 「真的不可以吃喔!」 「好好好。我会乖乖等到心叶写完点心的啦!」远子学姐露出猫咪晒太阳般的悠闲表情,慢吞吞地回答。 这间位于校舍西侧的教室非常狭窄,旧书堆得到处都是。远子学姐抱膝坐在窗边的铁管椅上,浸淫在由窗口透进的秋季阳光中,用纤细的指头翻着书页。掀起的裙摆下面隐约可以窥见雪白的膝盖,两根如同猫尾巴的乌黑长辫从她的肩膀披垂到腰间。 远子学姐是个吃故事的妖怪。 她会把书页或是写在纸上的文字撕碎,放进嘴里慢慢咀嚼,然后吞落肚中。 但是她如果听到别人把她归类成「妖怪」,就会很不满地双手叉腰,疾声宣告: 「我才不是妖怪呢,我只是个普通的『文学少女』。 的确,远子学姐除了异样喜爱书本,以及会把书本啪嗒啪嗒地吃下去之外,从外表怎么看都像是个古典清纯的千金小姐…… 圣条学园的文艺社,就只有三年级的远子学姐和二年级的我这两位社员。 秋天已经过了一半,其他社团都开始新旧交接了,远子学姐到底什么时候才会引退呢?圣条是一所升学高中,远子学姐应该也会打算考大学吧?可是她看来完全不像有在用功,真的没问题吗?难道她早就打算留级一年,继续留在这个地方吗? 当我正在暗自忧心时,远子学姐对我说:「下个月就是文化祭了,我的班上要开咖哩屋。心叶的班级「我们要开泡沫红茶店。只要把桌椅拼好,准备一些即溶咖啡和红茶包,再弄些漫画就好,很轻松的。反正我对文化祭和运动会没什么兴趣,随便做什么都好啦! 「哎呀,别说得这么冷淡嘛!心叶真不像个年轻人。」 「我倒觉得会拼命准备文化祭的高中生比较稀奇。」 「老是摆出无聊表情的话,以后就会变成那副长相喔!」 鼓着脸颊翻书的远子学姐突然大叫一声。 「啊!」 刚好画上最后一个句点的我吓得抬起头来。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远子学姐双手捧书,瞠目结舌地颤抖着:「这、这本书竟然有缺页!那句经典台词『民子真的仿若野菊』不见了啦!男女主角青涩相片的描写全都被切掉了。这里是最好吃的部分耶!啊,还看得见小刀切割的痕迹,太过分了!」 「远子学姐。」我无奈地叹气,把手背贴在额头上。 「什、什么啊,心叶?你那不耐烦的反应是怎么回事啊?难道你以为缺页真是被我吃掉的吗!」 「我已经再三提醒过你不可以吃掉公有财产了……你根本就是把我的话当作耳边风嘛!」 「才不是呢,不是我做的啦!我一直跟心叶在一起,应该可以证明我是无辜的吧!」 「你是趁我写故事的时候,偷偷撕下来吃掉的吧?」 「哎呀!你果然在怀疑学姐,真过分!我才不会做这种事呢!就算在书店或是图书馆看到多么美味的书本,我在肚子饿的时候也只会看着书脊,忍住口水,不管多么想吃,我都会努力地克制自己啊!」远子学姐挺起扁平的胸膛,斩钉截铁地说着。 「再说,只把最好吃的地方吃掉而留下其他部分,根本是旁门左道嘛!如果我要吃,一定会从头到尾吃得干干净净,这才是对作者的礼貌啊!」 不知怎的,这段话听起来很有说服力。不管是什么书,远子学姐都会高高兴兴地吃到最后。偶尔我写出不合她口味的三题故事时,就算再难过,再反胃,她也会哭丧着脸,一字不漏地吃完。 「说的也是,远子学姐对食物这么执着,应该不会偏食吧!」 我一边点头一边说着,就看见远子学姐把嘴抿成「ヘ」字,气愤地看着我。 「从你的话中感觉不到半点对学姐的尊敬呢!」 她阖上书本,俐落地从铁管椅上一跃而起。 「总而言之,只把最美味的部分吃掉是不可饶恕的行为!就像只把茶碗蒸里的银杏吃掉一样啊!或是只偷吃蛋糕上的草莓!或是只偷吃海鲜焗烤里的虾子!这是偷走人家期盼已久的幸福,害人坠落绝望深渊,像恶魔一样的卑劣行为啊!这是所有美食家——不,是所有读者的敌人!是文艺社的敌人!无论如何都得把犯人揪出来,好好责骂他一顿不可。快点进行调查吧,心叶!」远子学姐气愤填膺地大喊。 又来了啊?别开玩笑了,我才不要每次都陪远子学姐玩这种侦探游戏呢!我把刚写好的三题故事从稿纸上撕下,交给远子学姐。 「点心——已经写完了,要晚点再吃吗?」 远原本已经要冲出社团活动室,却又硬生生地停住。 「呃……」 今天的题目是「宫本武藏」、「电暖被」以及「盂兰盆舞」——在我开始写之前,远子学姐很高兴地抱着椅背说:「一说到秋天就会想到栗子呢!你就写一篇像栗子蒙布朗那样香甜的故事吧!」 当时的她殊不知故事会变成什么味道。 看到我捏在指尖晃动的三张稿纸,远子学姐就像被红萝卜引诱的马一样,露出嘴馋的表情紧紧盯着。 最后,她还是坐回椅子上,绽放出花一般的笑容对我伸出双手。 「我现在就要吃。我开动了。」 编注: 那篇「像蒙布朗」的三题故事,远子学姐是一边哀号一边吃完的。 「讨厌啦!宫本武藏竟然要跟电暖被比赛跑盂兰盆舞,而且还被电暖被卷起来烤成焦炭。啊!讨厌,栗子都变得热呼呼,黏糊糊的了。这根本不是栗子,而是樱岛白萝卜嘛!还挤上了美乃滋!好恶心啊!呜……恶……呜呜……」 最后她捂着嘴,浑身无力地趴在椅背上,所以调查一事只好先喊暂停,我也因此幸免于难。 隔天是个秋高气爽的大晴天。 昨天远子学姐好像受到相当严重的打击,不知道她后来有没有平安回到家……我一边想着,正要踏进教室时,刚好看见班上的琴吹同学迎面走来。 「啊……」 「井、井上!」本来要去走廊的琴吹同学顿时后退一步,表情也变得很僵硬。 我露出营业用的爽朗笑容,友善地跟她打招呼。 「早安,琴吹同学。」 结果琴吹同学横眉竖目地瞪着我。 「还是那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井上干嘛对每个人傻笑啊?给我让开。」 然后她就快步离开了。 今年夏天,我在医院听见琴吹同学帮我说话时,还以为她其实不讨厌我。没想到进入第二学期后,她对我的态度还是一样刻薄。虽然她是冰山美人的类型,本来就不会讨好别人,但是我总觉得,她面对我的时候不管是眼神还是言行举止,都会变得特别苛刻。 当时我看见琴吹同学坐在病床上,低着头快要哭出来的模样,难道只是错觉吗?我很在意琴吹同学当时原本要说的话,但我怎样都问不出口。 我叹着气把书包挂在桌边,同班的芥川走了过来。 「早安,井上。」 「啊,早安,芥川。」 芥川同学可能也看见琴吹同学的态度了,他还安慰我「不要在意」。 我无奈地对他笑了笑。 「谢谢。不过这种情况也不是现在才开始。」 「是吗?」 「嗯!如果琴吹同学突然对我很体贴,我可能会吓到脚软吧!啊,要不要来对一下数学作业的答案呢?」 我们把自己的笔记本摊在桌上互相比对,顺便交换着简短的对话。芥川的笔记总是整理得有条有理,很容易看懂。他认真又稳重的性别也表现在字里行间。 肩膀宽阔、身材高大、很酷又很有男子气概的长相、既冷静又诚实温和——芥川拥有我憧憬的所有物质。虽然我们的关系还没有亲密到可以称为朋友,不过跟他相处真的让人觉得很舒服。 这时,芥川放在裤子口袋的手机响了起来。 「不好意思。」 他拿出手机看到萤幕,就皱起眉毛。 他看着手机的表情非常阴沉,散发出一股令人难以接近的气氛,让我暗暗一惊。 芥川以粗厚的声音向我道歉,然后就到走廊去了。 会是谁打来的电话呢? 家人?朋友?还是女朋友? 可是,我从没听芥川谈过女生的事。个性那么稳重的人,竟然有那么一瞬间露出了嫌恶的表情。原来芥川也会有这种表情啊…… 此时,我完全没有察觉到这就是所有麻烦的开端。 午休时间,我在走廊上漫步时,觉得好像有人正在看我。 「你是井上同学吗?」听见这个细微的声音,我回头一看,发现有个留着一头美丽长发,看起来很成熟的女生站在后面。 啊,这个女生跟我同年级。虽然不知道名字,不过偶尔会见到。我对她的印象就只有「这个女生长得很漂亮」。她找我有什么事呢? 她紧张不已地说:「突然叫住你真是不好意思,那个,我是三班的更科。井上同学是一诗的朋友对吧?」 「一诗?」 「啊,对不起。」她白皙的脸颊一下子都红起来了。「我是说井上同学班上的芥川一诗。我跟一诗正在交往。」 她是芥川的女朋友吗? 我吃惊地盯着她的脸,更科同学也以豁出一切的表情凝视着我。她的头发轻柔飘逸,五官清秀又温和,是个无可挑剔的优等生类型美少女。她跟芥川站在一起一定很登对吧! 可是,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芥川有女朋友。我早就知道他异性缘很好,还有一次无意间发现他的课本里夹了一个可爱的水蓝色信封,可是当我问他「是情书吗?」他只是一脸困扰地支吾其词…… 其实我跟芥川本来就没有熟到那种程度,连彼此的家人都不太清楚,所以我不知道他有女朋友也不奇怪吧! 「呃……不好意思,我还不知道芥川有女朋友呢!」 结果更科同学听到这句话就沉下脸。啊,难道我说错话了吗? 「一诗没有跟井上同学提过我的事啊……」 「不是啦,其实我跟芥川也并没有那么熟……」 我急忙打起圆场,但是更科同学好像没有把这句话听进去。 「一诗他最近很奇怪,好像若有似无地在躲着我……我想,他或许有了其他喜欢的人吧!」 她说着说着,乌黑的眼睛开始浮现泪光。我最怕人家哭了,无论如何先试着安慰她吧! 「可能是有什么误会吧?我觉得芥川不像是个会脚踏两条船的人啊!如果你很在意,要不要直接问问他呢?」 「井上同学可以帮我问吗?」 「咦!」 「如果由我来问,他可能会退缩吧!井上同学跟一诗是朋友,或许他会把真正的心情告诉你。拜托你,井上同学,这是我最重要的请求。」 我真是太软弱了,为什么要答应她呢? 放学后,我苦思着该怎么对芥川开口。 「再见了,井上。」 芥川就要走出教室了。糟糕!我也急忙追在他后面。 没办法了,讨厌的事还是尽快解决吧!我想还是别太严肃,装作漫不经心地问他比较好。 譬如说「芥川,你现在有没有交往的对象啊?是认识的人拜托我来问的。」 不过,我和悠然走在前方的他始终无法拉近距离。芥川是弓箭社的社员,从一年级就活跃在正式选手的阵容当中。我本来以为他要去练习场,没想到他却走进图书馆。 他离柜台越来越远,最后走到房间最角落,在陈列日本文学作品的书柜前驻足,开始选起书本。他从书柜上抽出一本书,翻了几页又放回去。 他好像找得很认真,难道有什么要查的东西吗? 可能是我太紧张了,总觉得四周静得出奇,连自己吞口水的声音都清晰可闻。我静悄悄地躲在书柜后,正在想要不要开口叫他时,芥川从挂在肩上的书包里拿出美工刀。 咦? 他反刀刃滑出刀身,刀刃闪亮的光芒直躲我的眼中。 奇怪?他想要做什么? 我感觉气氛很不对劲,掌心开始渗出汗水。我继续屏住呼吸,眼睛眨也不眨地观望,然后就看见芥川露出阴沉的神色,把刀贴在书本中心。 不会吧…… 我仿佛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 当他俐落地把美工刀往下拉动时,我感到刀刃像是直接划在我身上,不由得惊恐万分。 我的脑中顿时闪现昨天远子学姐拿给我看的《野菊之墓》。 从原本所在处消失的书页,以及小刀切割过的痕迹…… 芥川就是切掉书页的犯人! 我伸手抓住书架边缘时,不小心碰到一本书,它又撞上隔壁的书,发出小小的声响。 「!」 芥川猛然回过头来,睁大眼睛茫然地看着我。 我则是以不可置信的表情回望他。 芥川一脸苦闷地皱起眉头。 我的脑袋像是麻痹了,几乎无法思考,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芥川,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这时,有一只裹在女生制服中的手臂突然从旁边伸出来,迅速地抓住芥川握着美工刀的手。 「抓到你了!现行犯!」 摇曳着两条猫尾巴似的长辫子、兴奋不已地跳出来的,正是身穿水手服的文学少女——文艺社社长天野远子学姐。 自从我发现自己有多卑鄙下流以来,我一直努力对周遭人们拿出诚实的一面。 自从那个割裂一切、温暖血液飞溅、事情发展到我伸手不可及之外的罪恶之日以来,我随时都小心翼翼地避免自己再度做出错误的选择。 对于你的心愿,我自觉已经拿出了最诚恳的态度。 我一开始想像你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花费了多大的努力才写出这封信,就觉得胸中像是有烈火灼烧,我感觉非得尽我所能满足你的要求不可。 然而你的要求实在太严酷了。我已经用我的方式展现诚意,也尽量拿出最大的能力去对待你,但是你依然不满意。 我无法满足你的愿望。那是把一切导向毁灭,像恶魔般不忠的行为。 「说吧,为什么要割坏图书馆的书?请好好解释一下吧!」 在堆满旧书的文艺社活动室里,远子学姐摆出一副连续剧里凶狠刑警的架势。表面坑坑洞洞又不平稳的榉木桌上,放着有岛武郎的作品集,还有几张被切下的书页。 芥川沉默地低头坐在椅子上。 昨天因为吃了我写的点心而身体不适,只好暂停调查的远子学姐,今天放学后似乎立刻跑去图书馆埋伏,等着抓破坏书本的犯人。 「我的猜测果然很准,犯人真的会再回到现场。我翘掉扫除工作,在书柜后面饿着肚子蹲了三十分钟的苦心总算得到回报了。」 听到她得意洋洋地自吹自擂,我的头都快痛起来了。 远子学姐后来把芥川带到我们的社团活动室。 「你切掉的地方是《一串葡萄》中的经典场面喔!主角少年偷了同学的画具,又在众人面前事迹败露。当他被老师叫出去,正觉得羞耻难当的时候,老师就把一串葡萄放到他的膝上,温柔安慰他,那可是感动人心的名场面耶!是这个故事最美味的场面耶!你有没有想过,爱吃葡萄的人吃到只有皮没有肉的葡萄会有多难过啊!这种行为真是不可饶恕!」 远子学姐气得连声音都颤抖了。 「我想一般高中生应该不会有这种想像吧……」我忍不住吐槽。 「心叶你闭嘴!」远子学姐瞪了我一眼。 「就算你是心叶的朋友,这种冒渎食物……不,这种伤害崇高书本的行为,我这个『文学少女』是不可能就此罢休的。你做出这种事到底有什么理由?」 「那是……」 芥川才正要说话,远子学姐就突然提高语调大喊:「我的推理是这样的,你铁定是自然主义的信奉者,而且最喜欢的书一定是田山花袋的《棉被》!」 这句天外飞来的发言让我跟芥川都呆住了,我们哑然无语地看着远子学姐。远子学姐倒是颇为自得。 「被你割破的《一串葡萄》的作者有岛武郎,是成立于明治时代晚期的文人集团白桦派的一员,他们向来高声倡导人道主义和理想主义。然后,以田山花袋作为代表的自然主义一派,则是跟白桦派对立,专门客观描写现实情况的文学派系。其实白桦派原本就是为了反对自然主义而发起的组织。如何?我说的一点也没错吧?这一定是由衷支持自然主义的人控制不了年轻的冲动,以及对文学的爱好而使然的暴走吧!」 暴走的分明就是远子学姐的想像力吧! 我满头黑线地默默想着,而身旁的芥川则是冷静地回答:「不,你误会了。」 「咦!不、不对吗?」远子学姐睁大了眼睛。 「……是的。」 狭窄的活动室里流窜着一股尴尬的气氛。 「那么,你为什么要割破书页?」 远子学姐表现出不敢置信的模样。她歪着脑袋的同时期,细长的辫子也从她的削肩滑落。 芥川可能是已经适应了远子学姐的装傻吧?他挺直身体,诚恳地说:「我因为期中考成绩不太理想,觉得很焦虑。以前我就有想要破坏什么——想要切割某些东西的渴望……所以,我想到切书或许可以抚平情绪,就忍不住做了。」 说什么期中考成绩不理想啊,芥川!你期中考不是拿下全学年第五名吗?在我们学校有参与社团活动的人,还能够拿到这种成绩已经很了不起了吧?还是说,在芥川心中,全学年第五名只能算是让人心情苦闷的烂成绩? 不久之前才自豪(?)地说「我的数学从来没有高于三十分」的远子学姐,也露出难以相信的表情。 「因为考试成绩不理想,所以你才切书?」 「是的。」 「只是因为这样?」 「是的。」 「真的跟自然主义无关?」 「完全没有关联。」 远子学姐一脸遗憾地垂下眉毛,辫子尾端也跟着甩动。 芥川挺直身体站起,然后对我们深深地一鞠躬。 「造成你们的困扰真的很对不起。我等一下就去图书馆道歉,也会赔偿被我弄坏的书。」 他正要离开,就被远子学姐叫住了。 「等一下!既然你有心反省,我们也没必要把事情搞大。」 芥川转过身来,远子学姐露出了仿佛可以溶化尴尬气氛的温和微笑说:「赔偿当然要啦,不过你很幸运,刚好我跟图书委员颇有交情。只要跟他们就书被虫蛀掉了,请文艺社的毕业校友特地寄来新书替换就好了。这么一来,文艺社的评价也会上涨,可说是一石二鸟的好方法吧?」 我也急忙点头附和:「嗯,这样的确比较好。就这么办吧,芥川。」 原来远子学姐也有管用的时候嘛!我正在想待会要写篇香甜的文章给她当点心时…… 「可是!光是这样,你本身的问题还是没有解决。为了让你摆脱所有烦恼,而能过着愉快的校园生活,有件事是必要的。那就是跟同伴们一起挥洒热情,让青春的气息把压力吹到天边!」 为什么话题又转到奇怪的地方去了?芥川也不解地揪起眉头。 远子学姐满脸笑容对他说:「所以呀,芥川,文化祭的时候要不要跟我们一起演话剧啊?」 「这是怎么回事?我从来没听说文化祭要演话剧啊!」 等到芥川表情纠结地回了一句「请让我考虑一下」而离开后,我才对远子学姐大声质问。 远子学姐抱着铁管椅的椅背,开心地抬头看着我。 「可是,我已经跟执行委员会申请好了,也敲定了演出时间。」 「什么!」 「因为麻贵跟我炫耀说管弦乐社要在他们专用的音乐厅办演奏会,还挑衅地说『文艺社今年也很闲吧?』所以我忍心不下这口气嘛!我们去年也没有做出社刊,只有展示古典作品……而且,根本就没有人要来参观,心叶当时也只是一直玩填字游戏吧!」 她讲到一半,就开始鼓起脸颊瞪着我。我无奈地说:「没有做出社刊,还不都是因为远子学姐把作品吃掉了。」 「是这样吗?总之,今年我们绝对不能输给只有人数占优势的管弦乐社。而且,如果在文化祭上演出话剧,说不定会有人看到文艺社的优点而想要申请入社呢!」 真要说起来,最后那句话才是重点吧!远子学姐从以前就一直担心社员太少,还说过「心叶没什么魄力,如果我一毕业文艺社就倒社,那该怎么办呢?」为此烦恼不已。 「听好了,心叶,这是学姐的命令。你也要以文艺社一员的身份,在文化祭上推广文艺社的名号。为了增加社员,即使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远子学姐的「学姐命令」又来了。我明明比谁都渴望着低调且和平的生活啊…… 「我们只有两个社员,真的有办法演话剧吗?」 远子学姐露出灿烂的笑容。 「所以我才要拉芥川一起来嘛!我刚决定在文化祭演出时,就看准了他有办法吸引不少女性观众。本来我还打算叫心叶去说服他,没想到事情这么顺利。这都是靠着我的德望啊!」 这么说来,远子学姐邀芥川入伙的动机,根本不是为了他的烦恼,而是为了自己的方便嘛!想到这点,我就忍不住同情起因为被抓住弱点,不得不加入那种莫名其妙演出的芥川。 「到底要演什么话剧啊?」我不耐烦地问着。 「当然是最适合文艺社,洋溢 沉陷过往的愚者 第二章 柠檬饼干是青春的滋味 决定演员名单后的几天,我一直在社团活动室里专心编写剧本。 「武者小路的小说,主要是以主角内心的独白和对话组成,所以要改编成剧本应该很方便吧!心叶一定做得到,加油。」 虽然远子学姐说得很轻松,可是即使对话再多,也不能原封不动地搬到剧本里啊!而且演员人数不够,所以杉子的哥哥仲田和他的朋友都无法出场,非得用合理的方式补上他们的台词不可,原本他们会出场的场面也必须改写。长台词在小说里没什么大不了,但是在舞台演出的话就会变得很不自然,观众也很容易听腻。 我来回瞪着一本五十张的稿纸以及从图书馆借来的《友情》,苦闷地思索剧本内容,而远子学姐则是在一旁不雅地把脚踏在铁管椅上坐着,开开心心地「点菜」。 「记得把大宫埋藏在心中的思念,还有杉子对大宫的倾慕完整地传达给观众唷!野岛、大宫和杉子——这种酸酸甜甜的三角关系,正是这个故事里最美味的部分。」 「沉浸在爱上某人的喜悦之中的野岛,还有理智上支持朋友的恋情、感情却不由自主受到杉子吸引的大宫——啊,真是太浪漫了!」 「大宫虽然故意冷漠地对待杉子,可是杉子反而越来越喜欢这样的他。野岛、大宫、杉子,还有杉子的朋友武子四人一起玩牌的时候,杉子害羞得面红耳赤,不时发呆和失误的模样比什么都可爱啊!」 「对了,就像沾上柚子醋的汤豆腐,吃完之后嘴里吐里都暖烘烘的。跟野岛的心情一起品味的话,就像淡淡的酸味和柚子清香,让人感到胸口都紧了起来唷!」 「野岛和大宫的友情也要多加描写唷!就像小七濑说过的,大宫出国前在车站里,压抑着他对杉子的感情,而对前来送行的野岛说『我会祈祷你得到幸福的』,那一幕最感人了。就好像舌头被炽热的豆腐烫伤一样疼痛呢!」 「也有人说,大宫这个角色就是以『白桦派』的成员志贺直哉作为典范。武者小路虽是贵族出身,却不得不过着贫苦生活,志贺则是资产家的儿子,愉快过着学生生活;武者小路对运动很不拿手,志贺却是运动高手。成长背景和性格都截然不同的这两人,藉着创作成为彼此独一无二的知己。他们还曾经一起徒步旅行,直到变得老爷爷了,感情都一直很好呢!」 就这样,远子学姐一边开心地讲述着武者小路和志贺的友情故事,一边捡起我写坏的原稿,撕成小块,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唔……台词稍微长了点,味道变得有点平淡。节奏就是对白的生命啊,就像拿菜刀削着整根萝卜,必须节奏明快地削下重要台词。比较有喜剧性质的场面,就要用短促轻快的节奏下刀,像是剁剁剁、剁剁剁这样。」 「啊,这里的感觉很棒,就像冷豆腐从喉咙里轻轻滑过。没错!武者小路就是这种感觉啊!」 「呜……这里太硬了啦!好像豆腐里面加了烧焦的虾子尾巴啦!」 「哇,这里暖暖的好好吃喔!就像要含在口中吹凉才能吞下去的感觉。心叶真是个天才!」 我一丢下稿纸,她立刻捡起来,劈哩啪啦地不断吃下我写的剧本。 「揉过丢掉的东西干嘛还要特地捡回来吃呢?会吃坏肚子喔!」 听我这么一说,远子学姐轻轻扬起被窗口射入的夕阳染成蜂蜜色的长睫毛,绽放出笑容说:「不要紧啦!我已经被心叶的『点心』训练出钢铁般的胃肠,不会因为这么一点东西就吃坏肚子的。而且,这可是非常质朴的美味喔!就像跟面包店讨切掉的吐司边来吃的感觉吧?偶尔会碰见一角沾有一点草莓果酱或蓝莓果酱,那时就会觉得赚到了。」 我不禁愕然,这个人对于『食物』真的很贪心呢!可是,看着她不断捡起揉皱的稿纸,开心地撕碎吃下去的模样,我就觉得胸中兴起一种微妙的骚动。 「对了,芥川后来怎么样了?」远子学姐含着稿纸,口齿不清地问。 「跟平常一样,没什么特别。」 从我跟他一起回家那天以来,我们几乎没再交谈过。总觉得如果知道对方太多事,自己的事也无法隐瞒下去。无论是过去发生了什么事、喜欢的人是谁、对方现在怎么了,我都不想让任何人知道。 我也向更科同学道了歉,说我没办法问出结果。下课时间在无人的走廊上跟别人的女朋友私会,让我有种做坏事的感觉。 更科同学知道芥川要在文化祭演话剧时,好像受到不小的打击。 「一诗要演戏?真的吗?」当时她喃喃问着,眼眶好像还浮现泪光。 远子学姐一边咀嚼写坏的剧本一边说:「因为心叶没什么朋友,所以一定要跟芥川好好相处喔!」 这句话让我心里涌起一阵寒意。 我跟芥川算是朋友吗? 的确,我们会在教室里互相比对作业,没事也会闲聊几句……可是我们并不像野岛和大宫那样,会畅谈彼此的未来,也不会谈论感情话题,也感觉不到让人感动得想哭的友情,更不会为了对方两肋插刀。 野岛和大宫之间的羁绊既美丽又强烈。但是,如果他们不是这么亲密的朋友,大宫就不必因为爱上杉子而承受那样的痛苦,野岛也不会因为大宫的背叛而受到那么深重的创伤。 没错,如果不对他人赋予期待,也不跟别人过分亲暱,就不会失去也不会绝望了…… 所以我绝对不要像野岛那样相信他人、依赖他人。 「芥川能够答应参加演出真是太好了……如果话剧成功,社员也能因此增加就更棒了吧?」 在黄昏的光辉中,抱着膝盖坐在铁管椅上的远子学姐眯细眼睛,悠闲地微笑。 「这么一来,远子学姐就不能随兴所欲地吃点心了吧!」 「啊,糟糕,我都忘了。可是我很想要有很多社员……不然文艺社的存亡……可是,我也很想吃『点心』……呜,好烦恼啊!」 看她像个小孩一样哭丧着脸,认真烦恼的样子,我也觉得心情舒缓多了。 这个周末,我也在家持续写剧本。 星期天中午,当我正在自己房里专心填写稿纸的格子时,妈妈敲了房门起家进来。 「心叶,该吃午餐了。咦?」 妈妈看到我桌上摆着一大叠稿纸,好像有点讶异。我急忙解释:「我正在写学校的报告。因为很难写,所以可能会写坏很多张。」 妈妈温柔地微笑了。 「是吗,真是辛苦。可是面条放太久会糊掉,还是早点下来吃唷!」 房门关上,剩下我独自一人后,我忍不住感到自己的脸热起来了。不知道妈妈有没有发现我在说谎? 其实只要坦白跟她说,我是在写文化祭准备演出的话剧剧本就好了…… 我的家人都知道我在高中参加了文艺社。 但我是在入社两个月之后才告诉家人,而且也没提到每天都要写三题故事,只是简单说了「因为社员很少,也没什么大活动,只是跟学姐聊聊文学作品」。 因为我不想让家人太过担心…… 两年前,当我还是个国三生的时候,我把第一次写的小说拿去投稿新人奖,结果竟然成了史上最年轻的得奖者。 从此之后,我的生活有了大幅度的转变,不只作品以谜样蒙面美少女作家的身份大肆宣传,得奖小说还成为畅销书,让井上美羽这个名字传遍了日本。 但是,这对我来说反而是把自己推入黑暗深渊的不幸事件。我失去了最喜欢的女孩,还罹患了会突然无法呼吸的疾病,因而无法上学,只能缩在家里,给家人添了不少麻烦。 就算是现在,妈妈也会为了我假日都不跟人出去、也没有朋友打电话来找我而担心,偶尔会用悲伤的眼光望着我。 每当我看到那种眼神,或是突然想起往事,就会觉得自己实在活得太无力、太丢脸了,喉龙还会因此纠结起来。 为什么我会这么脆弱?这种情况到底还要延续到何时? 我再也不要毁坏任何东西,也不想再失去任何东西了。所以,我决定绝对不再写小说。因为我在国中写了那本小说真是太错特错。 我阖起五十张一叠的稿纸,怀着郁闷的心情走下楼,脑中还浮现野岛的台词。 「何等高贵的女孩啊! 我会成为有资格当她丈夫的男人。 神啊!在那之前请别让她嫁给别人!」 我也有过像野岛那样热恋的经验。但是,我再也见不到那个女孩了。 周一早上,我在文艺社的活动室里交出用电脑打字列印出来的原稿时,远子学姐扭曲着面孔,近似哭喊地大叫:「讨厌啦!为什么不是手写的啊!在洁白的稿纸上用铅笔一字一字写出来的东西,才像亲手制作的美味啊!心叶明知我喜欢手写的稿子,竟然还给我这种东西,太过分了!」 「没办法啊,因为手写在稿纸上的剧本很难读。再说,如果剧本被远子学姐吃掉不就完了?」 「我才不会这样呢!呜……心叶应该是使用了文书处理机吧?」 「有必须当然会用啊,这是现代人的常识吧!而且我也会盲打喔!」 「你这个背叛者!」 远子学姐目眶含泪地瞪了我一眼,突然喊了一句「对了」,然后开心地朝我伸出双手。 「应该有手写的原稿吧!请把原稿交出来。」 「今天是资源回收日,早上我已经把原稿跟漫画捆成一叠拿去回收了。」 「太过分了!你竟然做出这种事!你这欺负学姐的坏蛋!恶魔!」 我毫不留情地对着哭哭啼啼的远子学姐说:「总之影印和装订就麻烦你了。啊,这是文字档的拷贝资料。」 我正要把光碟递给远子学姐,她就抓着我的袖子说:「给我等一下,心叶。这笔帐我一定会跟你算。等一下我还有更重要的使命要交给你,因为我是心胸宽大的学姐,所以你如果达成任务,剧本的事我就不跟你计较了。」 真是的,她到底要把人使唤到什么地步才甘愿啊…… 午休时间,我抱着未战先败的心情,来到了管弦乐社。 坐落在中庭的广大建筑物中,最主要的是大音乐厅,还有若干个小会馆和小房间,而最高楼层就是管弦乐社社长、同时担任女性指挥的三年级学生姬仓麻贵——通称「公主」——的专属画室。 「打扰了。」 我推开门走进去,就看见光线充足的房间中央,有位卷起水手服袖子,又套上工作用围裙的女子,正对着画板挥动画笔。 墙上挂着几幅水彩画和素描作品,巨大的桃花心木书柜上,摆满了豪华的精装文学全集。 「欢迎光临,心叶。」麻贵学姐牵动她丰厚的嘴唇微笑着说。一头棕色的大波浪卷发像狮子鬃毛一样披散在胸前和背后,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 「你今天是来帮远子传话的吗?没关系,先喝杯茶放松一下吧!」 一位身穿黑色西装的高大男性,以俐落的动作在铺了桌巾的小桌子摆上三明治、水果,还有盛满红茶的茶杯。 他叫做高见泽,是在麻贵学姐祖父手下做事的人。麻贵学姐的祖父就是这间学校的理事长,麻贵学姐之所以会被称为「公主」,又能在学校里享有各种特权,都是因为这个缘故。 坦白说,我一向很畏惧这位学姐。或许是因为我属于草食动物类型,而她可说是肉食动物的类型吧!我总觉得只要稍有疏忽,就会被她的尖牙利爪给撕裂。 「那我就不客气了。」 我在麻贵学姐的招待下喝了红茶,然后抓起三明治。薄薄的吐司夹着鲑鱼和小黄瓜制成的三明治咸度适中,相当好吃,但是因为面前有个让我心存畏惧的人,所以只能说是食不知味。 「说到远子啊,她最近只要一看见我,就会生气地跑走耶!她是不是讨厌我呢?」 从麻贵学姐的语气听来,她仿佛还挺享受远子学姐的反应。 「都是因为麻贵学姐逼远子学姐当裸体模特儿吧!」 「可是我对她真的是一见钟情啊!像那样的素材是很珍贵的,我在毕业之前一定要说服她。心叶也想看看远子的裸体画吧?」 「我没什么兴趣。远子学姐那种程度的胸部,我已经在镜子里看习惯了。」 「那么,你想看我的裸体吗?」 我一口喷出红茶。麻贵学姐则是轻轻地笑着。 「开玩笑的啦!」 「请不要开这种玩笑,对心脏不太好。」 「不可以告诉远子唷,要不然她一定会更讨厌我的。」 「麻贵学姐就是因为这种言行才会被讨厌吧,而且还常常讽刺远子学姐文艺社的社员很少、社团活动室很狭窄、没什么存在感。」 「因为远子生气的表情太可爱了,我才忍不住逗她嘛!」 没有用,这个人根本没有半点悔改的意思嘛!赶快把事情处理好然后离开吧,否则好像随时都会被她给吞了。 「都是因为麻贵学姐在旁边搧风点火,害远子学姐又兴致勃勃地惹出一堆麻烦事,所以请你负起责任。」 麻贵学姐笑嘻嘻地说:「你是说文化祭的话剧演出吗?虽然已经找到演员了,但是那种狭小的活动室应该没办法排演吧?而且也必须准备照明和布景吧?」 她大概已经知道我被派来这里的目的了,想要在这个人面前玩小把戏是行不通的。 「是啊,因为我们社团的毕业校友太少了,又没有资源和关系可动用。麻贵学姐可以帮帮忙吗?」 我从制服口袋里拿出几张照片,排列在桌上。 麻贵学姐眯细眼睛。 「比起你上次威胁我,这一次的手段好像比较高明。」 那些照片拍的是穿着体育服,被排球砸到,倒在地上的远子学姐,还有穿着学校泳装坐在游泳池畔,因为脚抽筋而哭丧着脸的远子学姐。这些照片是从摄影社的男同学那里买来的,本来我是打算在远子学姐失控时拿出来,或许可以让她听话一点,没想到竟会在这种时候派上用场。 麻贵学姐摸着照片上远子学姐的身体曲线,她手指的动作有点猥亵。 「不过,还是太天真了。」 「呃?」 「比这些更可爱或更惊人的远子校园生活照,我少说也有几百张吧!」 「几、几百张……」 「若是想跟我谈条件,就一定要拿出更珍贵的照片来。譬如远子的裸照,或是私底下的照片。」 「那是犯罪吧!」 麻贵学姐吃吃笑着。 「算了,随便啦,那么我就收下这些照片吧!如果要排练场地,只要是空着的会馆都可以让你们使用,照明和其他设备我也会帮你们准备好。」 「真的可以吗?」 我疑惑地望着麻贵学姐。因为此人是那样的个性,所以一定还有下文。 「呵,我也很想看看远子演的话剧啊!你们不是要演武者小路实笃的作品吗?让解开辫子穿着古装的远子加入我的照片收藏也不赖。」 看来我还是先别告诉她远子学姐要反串男角一事比较好吧! 「就麻烦你了。远子学姐一定会很高兴的。」 我一边暗自盘算,低头敬礼后就离开了画室。 「麻贵答应帮忙了吗?心叶真厉害,真不愧是我的学弟啊!我就知道你一定办得到!」 等在音乐厅外的远子学姐听完我的回答,高兴得赞赏有加。 远子学姐还真会顺水推舟。她明明就是不想自己去拜托麻贵学姐,所以才叫我去吧! 「这么一来,所有的问题都解决了。今天放学后就开始排演吧!」 「哇,这个剧本还暖暖的,七濑学姐你看。」 「不要把剧本贴在我脸上啦,竹田。哇,真的耶,纸还暖烘烘的。 「嘿嘿,因为这是刚出炉的嘛!」 放学后,我们在麻贵学姐拨给我们使用的小会馆集合。在铺上红色椅套的五十张座椅前方,有个跟讲台差不多高度的半圆形小舞台,在这个场地排演可说是绰绰有余。每个成员都已经拿到刚影印装订好的剧本,我们首先对起台词。 「我好像曾在表妹那里看过一次照片。那位女性还算漂亮吧!」 令人惊奇地,芥川演起大宫这个角色十分相称。 他禁欲主义者的气质、诚恳的态度、低沉的声音,原本就很符合这个角色的形象,而他念起古典的台词也是疏淡有致,感觉非常自然。 另一方面,担任主角的远子学姐则是…… 「『还算』一词听起来好像不太认同。」 唔……远子学姐的声音太做作了……虽然感觉得出她故意模仿男性的语调,但是听起来就像嘴里会啣着玫瑰,那种恶心家伙扭捏造作的声音。 更糟糕的是,她的动作实在太夸张了。光是讲一句台词,又是敞开双手、又是高举手臂、又是仰天长叹、又是抱头呻吟。跟芥川低调的演技相比,实在太不搭了,整个感觉非常诡谲…… 「世上正刮着风暴,那是思想的风暴。我如同一棵大树屹立在这场风暴之中,一步也不退让。能够给予我这份力量的就只有杉子。因为有杉子相信我,我才办得到。」 远子学姐像是狂风中的树林木,激烈地左摇右摆,然后转了一圈,双手交握到胸前,睫毛啪喳啪喳地眨动,故意装出柔媚的声音说:「啊!我心爱的野岛先生们,我相信您。您一定可以获得胜利。请让杉子成为野岛先生的妻子呀!」 「停!暂停一下!」 我终于按捺不住,冲到越演越激动的远子学姐面前。 「干嘛啊,早川。我正在述说对杉子的热情,不要打断我啦!」 「你说谁是早川啊!就算这是野岛的妄想场面,也不需要把语尾拖长成这样吧,实在是太恶心了。我可不记得自己有在剧本里加过波浪号,再说你的动作未免太夸张了。」 「因为我太入戏,嘴和身体就自己动起来了。可以变得这么像另一个人,或许我出乎意料的有女演员的才能呢!」 「刚才那种表现只像个变态吧!」 「咦咦,我可以忠实地表现出热恋青年内心深切的思念呢!」 「也深切得太过头了吧!总之,请不要做出多余的动作,正常表演就好了。」 「这样就没办法把野岛的心情传达给观众了。」 「传达得太过火只会打乱整体气氛吧!」 我跟远子学姐争执的情况,让琴吹同学看得目瞪口呆,芥川也露出了讶异的表情。我突然惊觉自己不小心恢复成平时跟远子学姐相处的态度,因而吓了一跳。 「总、总之,请好好地依照剧本演出吧!」 远子学姐不甘愿地回答着「好。」我们又继续排演。真是不妙,我在教室里明明可以扮演好成熟冷静的自己不是吗? 「杉子、杉子,你看那朵云,是不是很像谁的脸?」 「像谁的脸呢?」 竹田同学也演得不错。虽然这角色是个娴静的女性,跟竹田同学平时的个性正好相反,不过她却能演得入木三分。 琴吹同学不知道是不是太紧张了,演技感觉很僵硬,念台词的时候也是一脸羞涩的模样。或许她比较害羞吧!此时我们眼神交会,她一下子脸都红了,急忙把头转开。 「心叶,接下来是你的台词唷!」 「啊,好。『啊哈,碰上武子还真是拿她没办法。』 「哎呀,心叶,你只是在照本宣科嘛!」 「井上,你笑得太假了。」 「心叶学长,你可要多加点感情喔!」 「……」 我饰演的早川受尽恶评。 排演结束后,竹田同学笑嘻嘻地跑到远子学姐身边。 「远子学姐,今天车站前有一家文具店新开幕。我看过他们的传单了,除了文具之外,还有好多便宜又可爱的商品,等一下要不要一起来?」 「啊,听起来不错耶!小七濑要不要一起来?」 「我没有特别想去……不过,既然远子学姐要去,那我也去吧!」 「哇!七濑学姐也要一起去啊!」 虽然我一开始曾经担心,不过,琴吹同学和竹田同学好像处得还不错。三个女孩离开后,我也和芥川一起走出小会馆。 「唉,演戏还真是不容易。」 「别在意。我们又不是职业演员,演得不好也是情有可原。」 「可是芥川很厉害耶,声音也融入演技,让我好惊讶。」 「是吗?我只是照着剧本念。」 「你原本的声音就很适合了。芥川果然很适合扮演大宫这个角色。」 「……或许真是如此吧!」 奇怪?芥川的语气怎么有点消沉?我明明是在称赞他啊,难道我说错了什么话吗? 这时,芥川突然惊讶地瞪大眼睛。 「!」 逐渐变暗的校庭前方——在黑暗中隐约显现轮廓的校门旁,种了几株树龄很长的樱花树。更科同学仿佛想要隐匿身影似的,躲在伸展着被夜色染黑的叶片和弯曲枝枒的树后。 她带有忧色的眼眸闪现泪光,如同处于严冬风雪中,嘴唇和手足都抖个不停。 更科同学突然跑了过来,扑在芥川脸前,凄切地哭诉着:「一诗……我……我该怎么办才好……请救救我……一诗……」 我的背上爬起一股寒意——我看到了,更科同学抓着芥川衬衫的手指,好像沾了红色的液体。 血?不,是夕阳的颜色吧? 芥川像是要把更科同学藏起来似的紧紧抱住她。他低垂的侧脸,蒙上了痛苦的色彩。 隔天早上,我在上学途中遇到芥川。 芥川把自行车停在路旁,把白色的长方形信封投入邮筒。 看到他严肃眼神的瞬间,让我想起了昨天的事。 我正在犹豫要不要开口叫他,芥川刚好把脸转过来,跟我四目相对。 「早安。」我静静地笑着打招呼,芥川脸上一瞬间露出狼狈的神情,但是很快又转为平常的微笑。 「早安,井上。」 我抑制着胸中的不安,朝他走近。 「你在寄信啊?」 「家人拜托我帮忙寄的,好像是保险之类的俚语书吧!」 我们一起漫步,持续着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 走进校门时,芥川低声地对我说了一句:「昨天真是抱歉。」 我吓了一跳——在那之后,我就丢下芥川和更科同学,自己先走了,所以不知道后来他们的谈话内容。更科同学可能是说了她为什么哭泣吧!或许也提到她纤细手指上的红色液体…… 「那个人是你的女朋友吗?」 我假装不认识更科同学而询问,芥川愁眉深锁,很困难地回答:「……现在不是了。」 「那表示以前交往过啰?」 「是啊!」 奇怪?更科同学说他们现在正在交往…… 「不好意思,再说下去就会提到对方的私事,所以不能再继续谈了。」 芥川的眉头皱得越来越紧,嘴也紧紧闭上,就连我都感到胸口变得郁闷。 「不会啦,我才该道歉呢,我不会再问了。不说这个了,倒是英文作业……」 我以寻常的语气转移了话题。放学后,我们在小会馆进行排演。 虽然我说过不会再问,但我就是忍不住,一直挂念着芥川和更科同学之间的事。 沉陷过往的愚者 第三章 想要切割的东西 我收到你的信了。 才开始读起信,我就感到胸口疼痛欲裂,脑中一阵昏眩。 你完全不理解我跟你保持距离的用意。整封信中充满了对我胆小行径的唾骂、你独断地命令我去做什么事的话语、对过去的诅咒,还有威胁我的语句。 希望你能明白,会轻易写出要割腕、跳楼、服毒这些事,只是降低自己价值的愚蠢行为。 你应该是个更高傲的人吧? 我明白,在你看似坚强的外表下,隐藏着玻璃般易碎的心。我也明白,正是这种脆弱伤害着你、逼迫着你,也知道你受到过往束缚,因此想要复仇。你所有的痛苦、绝望、奋斗和泪水,我都一直看在眼里。 我打从心底希望你能幸福。正因如此,我更希望你能明白,满怀恶意而不诚实的行为,只会更甚地撕裂你的心。如果你能得到幸福,对我来说也是一种赎罪,所以如果你的心愿是正确的,我也会高高兴兴地为你尽上一份尽力。 但是,我并不是你的奴隶。 我不会因为你的威胁而恐惧,或是受到驱动。 你污蔑了我。而我并不为此感到愤怒、难过或是悲叹。 如果要说出我心中如今最期望的事,你恐怕会害怕得停不住颤抖吧!就连我自己都不敢在此写下这个期望。 我的忍耐已经快达极限。我快要忍不下去,快要控制不住自己了。虽然一切都是我自己造成的,但是预料不到的后果越来越多,让我几乎每晚失眠。 从那个事件以来,我一直觉得自己非诚实不可。但是我现在却开始怀疑,自己到底要对谁诚实。 对父亲? 对母亲? 对朋友? 对过去? 对未来? 还是对你? 隔天早上,我在教室里看到的芥川好像非常疲惫。我试着叫他一声,他抬起头来,微笑着说:「早安,井上。」 他的表情太过平静,我觉得胸口像被揪紧一样郁闷,也生硬地回了他一句:「早安,芥川。」 昨天竹田同学冷冷地说:「心叶学长最好还是当做没看见吧!也请当我不知道这件事。」 或许这才是正确答案。既然不是朋友,就没必要那么关心别人的事,我还是像平常一样对他就好。 但是,每当我看到芥川的脸,都会想起昨天的事,所以就连闲聊时也无法静下心来聊。 另一边,琴吹同学好像还在生气,她一看到我就生气地别开脸,跑到小森身边。这种情形让我更觉苦闷。 这天的第五堂课是班会,刚好用来准备文化祭要推出的泡沫红茶店。大家一起忙着装饰招牌、制作展示用的动画图片和放漫画用的书架。 我负责制作书架,因此要用美工刀切割纸箱。 芥川则是负责帮展示图片的底板上色。 几位女生跑到芥川身边,好像在拜托他做什么。芥川点点头,放下手中的木板走到招牌旁,把钉在招牌背后脚架上的钉子拔掉,然后重新漂亮地钉好。 「谢谢你,芥川同学。」女生们高兴地向他道谢。芥川一脸温和地回答几句,又回到木板那边去了。女生们还继续看着芥川,开心地骚动不已。 「啊!芥川还是一样很受欢迎呢!」 在后面工作的男同学也发表了类似的评论。 「可是,芥川好像没有女朋友。」 「一年级的时候,不是传过他跟班上女生交往吗?你知道吗,就是更科那个美女啊!」 一听到更科同学的名字,我的手就滑了一下。此时我正拿着美工刀往下割,结果拉得太用力,一不小心就划上按着纸箱的左手手背。 「好痛!」 「哇!井上!你在搞什么啊!」 「喂,你的手流了好多血!」 同学们惊吓地转了过来。女生们看到我的手背流出的血染红了纸箱,都害怕地发出尖叫。 有个人说了一声「没事」,便走过来用灰色手帕按住我的手背,拉起我的臂膀扶我站起来。 这个人就是芥川。 「我们去一下保健室。」 他跟班长报备了一声,又低声问我:「还好吧?」 「呃……嗯!」我点点头。 「要好好压紧。」 芥川抓着我的右手盖在左手上,然后抱着我的肩膀一起走出教室。 离开教室时,我看见琴吹同学脸色发青,愣愣站着的身影。 老师好像出去了,保健室里没有半个人。 芥川让我躺在床上,他则是坐在椅子上,用沾了消毒水的脱脂棉,小心地帮我擦拭伤口。 「不好意思……我已经是高中生了,竟然还会割伤自己,真丢脸。」 「你是不是有心事?」芥川帮我消毒伤口,盖上纱布,再拿医疗用胶布固定,然后低声问道。 我说不出是因为在思考他的事,所以只是沉默不语,没想到低着头的芥川竟然继续问:「你是不是有话跟我说?」 我感到心脏好像被人一把捏住。 他温暖的大手紧紧抓住我的左手。 「你从早上就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我的态度有这么明显吗?想到自己的演技如此差劲,我不禁连耳根都羞红了。 我紧张地喘息,闻到了保健室里充满药味的空气。好一阵子,我才吞吞吐吐地小声说:「昨天,我在无意间看见你在校舍后面被一个我不认识的人揍了。更科同学也在。」 芥川正贴着胶布的手指停住了。他沉重地叹了口气。 「原来如此……井上当时也在啊?」 「抱歉。我本来想当做没看到……而且,更科同学的事我早就知道了。她……是芥川的女朋友吧?」 低着头的芥川,表情变得更灰暗。他眼中的阴翳,还有眉头深深的皱痛都让我感到心惊。 「……更科不是我的女朋友。」 「你以前也这样说过……那么,更科同学为什么要跟我说,她跟你现在正在交往?昨天打你的人又是谁?为什么你明明挨打了,还要跟对方下跪?」 我一开口就停不了。芥川像是喉咙被堵住一样,艰难地回答:「全部……都是我不好,因为我做了本来就该挨揍的事。对更科……还有对五十岚学长都是……我是个卑鄙的人,所以遭到两个人的憎恨也是无可奈何。」 芥川自责的模样,让我难过地不忍卒睹。 我一边迷惑着该把事情问清楚,还是该装做事不关己比较好,一边笨拙地安慰他:「真正卑鄙的人,应该不会说自己卑鄙吧……芥川会不会是自我要求太高了?你是个既认真又诚实,也很体贴的好人,不过老是这样也太辛苦了。偶尔放松一点会不会比较好?」 芥川抬起头来的瞬间,我吓呆了。 那对闪烁着深邃光芒的眼睛正怒视着我。他向来沉静的表情,如今竟变得怒不可遏。 「我没有井上想像的那么了不起!」 他的怒吼响彻整间保健室。他像是要捏碎我的骨头,紧紧握住我刚包扎好的左手,贯穿脑髓的痛让我差点忍不住大叫。 芥川继续叫喊:「什么认真又诚实又体贴的好人!才不是!我才不是那种人!井上什么都不明白!」 他以毫不留情的国务部长紧紧握着我的手,还渐渐把脸贴近。透露出怒意的眼神、嘴里吐出的痛苦喘息、苍白而不住颤抖的嘴唇,都让我感到一股狂乱的杀气,我害怕得浑身起鸡皮疙瘩,想要退后逃开。 「我在很久以前就把别人的人生搞得一塌糊涂,就像大宫那样,表面上伪装得很诚实,其实却是最卑鄙最下流的人,甚至背叛了信任自己的人们!」 好恐怖,手也好痛。我被他的激情震住了,全身动弹不行。他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像漆黑的浊流,渐渐注入我心中。 「我不能有丝毫的纵情享乐,非得严格地自我戒持不可,但是我抑制不了自己的冲动。现在我在想些什么,你知道吗?井上?你知道我现在的心情是怎样吗?知道我真正的愿望是什么吗?知道我正在想的事有多卑鄙吗?你不知道吧?我是多么污秽的人类——井上,你……你根本一点都不懂吧!」 他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杀气腾腾地瞪着我。 这个人到底是谁? 他不是我认识的那个芥川…… 芥川终于放开我的手,转变成悲伤痛苦的表情。 「我一定伤害了你吧!希望你能忘了这件事,不要再管我了。」他沙哑地说完,就站起身来。 「对不起。」 难过地道歉后,芥川离开了保健室。 被独自留下的我,感到脚底窜上了一阵寒意,全身喀嗒喀嗒地颤抖,我忍不住以双手抱紧自己的身体。 只有刚才被他抓紧的左手伤口火辣辣地发热着。纱布被染红的色块渐渐扩张。 ——井上什么都不明白!你根本一点都不懂! 他这几句话贯穿了我的胸口,我感到呼吸困难、皮肤痛得像火在烧,同时脑中封闭的记忆也鲜明地重现了。 心叶、心叶,这个愉快呼唤我的声音。用戏谑的表情仰望我的甜蜜眼神。摇晃不已的马尾。 ——心叶,你一定不懂吧! 在屋顶栏杆旁回过神来,寂寞地对着我微笑,喃喃说完这句话就后仰倒下的美羽。 那天的情景还历历在目,但美羽的脸却重叠上芥川的脸,让我感到一阵茫然。 刺骨的寒意依然无法停止,抑制不住的恐惧逐渐麻痹了我的脑袋。 不行…… 我受够了。 不可以再接近芥川了! 一天之中,我的体内会几度涌起野兽般的暴躁情绪。 我一想到自己迟早会放纵情感伤害某人,眼前就变得一片黑暗,全身都会冒出冷汗。 要怎么做才能压抑这种焦躁的情绪? 请不要再逼我了,我不知道现在的自己会做出什么事。 在图书馆割书时的触感,反复浮现在我的脑海。 离柜台远远的,也听不见人声,处在只听得见自己的喘息和翻书声的寂静中。我感觉好像独自待在世界的角落,既孤独又恐怖。也为自己即将要做的事愧疚得浑身发抖。 那时,我从书包里拿出美工刀,对准书本中心往下划开。把书页从书上切离时,我感觉自己的心不可思议地得到解脱,整个人都变轻松了。 想要切开。 书本……不,是更柔软、更温暖、更纯净的东西…… 这么一来,积聚在我胸口的焦虑痛苦一定可以获得解放吧! 或许也可以不再听见每晚责备我的声音。 请你一定要谅解,这样的我真的没办法见你。现在的我正站在一个摇摇欲坠的危险场所。 我在第六堂课开始前回到教室。跟担心我的同学们敷衍几句之后,就回到座位上。 芥川正在自己的位置上翻着笔记。我悄悄看他一眼,心里猛然一惊,很快又转型视线,把课本拿出来放在桌上。只是跟他共处一室,我就紧张得快要无法呼吸了。 扫除时间,我拿着拖把走到走廊,琴吹同学也跟了过来,鼓着脸颊对我伸出手来。 「借用一下。」 「呃……」 「那样的手没办法用力,拖了也是白拖。」 她从疑惑的我手中抢走拖把,开始拖起地。 「竟然会割到自己的手,井上真是有够拙,笨死了。」 「呃……嗯,谢谢你。」 「我又不是想帮你,只是想要快点打扫完。」 琴吹同学噘嘴说完,就转身背对我。 「井上……你跟芥川吵架了吗?」 「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芥川先回来了,你们后来也没有再说过话。」 「是你多心了吧!」 我以软弱的声音回答后,琴吹同学猛然转头,生气地瞪着我。 「算了,反正跟我又没有关系。」 对了,芥川现在好像不在教室。他去了哪里?不,还是不要深究比较好。我不该再跟芥川牵扯太深。 「井上,你今天会去排演话剧吧?」 「呃,嗯!」 我犹豫地回答着。芥川在保健室里叫我忘记这件事,但是我真的能保持跟以前一样的态度吗?我现在只要一看到他的脸,就会怕得全身颤抖。 琴吹同学拖完地之后,我们走进教室。 她瞥见自己挂在桌旁的书包,突然睁大眼睛。 「奇怪?」 她专注地盯着书包的背带部分。 「怎么了?」 「兔子不见了。」 「啊?」 「那是我跟远子学姐一起去文具店买的。怎么办……到处都找不到。」她垂下视线,好像就快哭出来了。 「要不要我帮忙找?」 「不用了,你先去排演吧!」 「可是……」 「你快去啦!」 琴吹同学坚持地说着,我只好先走了。我怀着凝重的心情,往会馆慢慢走去。途中,我的视线不自觉地飘往校舍后方,结果竟然发现芥川的背影,我顿时有种晴天霹雳的感觉。 「!」 芥川挺拔地背对着我。 他的右手好像拿着什么蓬松的白色物体。 仔细一看,那是一只兔子。 并不是吊饰,而是真正的兔子。 兔子覆盖着柔软毛皮的颈部滴下鲜红的血液,连芥川抓着兔子耳朵的手都被染红了。 我突然很想吐,急忙逃离那个场所。 那只兔子怎么了?芥川到底做了什么?我的脑中盘旋着诸如此类的疑问时,全身也涌上一股寒彻心扉的恐惧,恨不得能早一刻离开他。 好可怕! 芥川好可怕! 我没有去小会馆,而是跑出校门直接冲回家。 我进入自己的房间,关上房门,坐在书桌前抱着头。 心悸还是停不下来,脑中不断浮现芥川在保健室中目露凶光的模样,跟美羽憎恨地望着我的眼神互相交错,我忍不住大叫:「快停止!」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之间本来只是会闲聊几句,偶尔互相对对作业答案的和谐关系啊! 为什么要让我看见你的激情?为什么对我发怒? 美羽……美羽也是一样。 就像野岛深爱着杉子,我也为美羽痴迷不已,我一直深信美羽也喜欢我。我们相处得十分愉快,每天都在欢笑中度过。但是,国三那一天,美羽却在我面前从校舍顶楼坠落,只留下谜一般的这句话。 ——心叶,你一定不懂吧! 我的世界,在那个夏天崩毁殆尽。 为什么美羽会做出那种事,我直到今天还是不了解。美羽会跳楼是因为我的缘故吗?我对美羽做过什么吗? 胸口突然一紧,仿佛被她白细的手指捏住心脏似的,我痛苦难耐地按住胸口。喉咙好干,视线如游丝般晃动,呼吸也开始变得急促。我脚步蹒跚地往床铺倒下,重复着短促的呼气吸气,拼命抑制发出悲鸣的身体。 回过神之后,我发现自己闭着眼睛,肩膀颤动不停喘息。汗水把我的头发和衬衫都浸湿了,我感觉很不舒服。 我至今仍然无法忘怀美羽。 我再也受不了了。再也无法忍受跟一个人心灵交会、相信着两人的未来,而这份关系却突然被切断的情况。 美羽已经让我受够了。 我微睁的眼睛,看见了那本《友情》躺在地上。可能是我从椅子上爬起来时,不小心弄掉的吧! 我怀着痛苦的情绪,被汗水遮蔽的视线凝视着那本书。 用充满绝望的阴暗眼神看着我、责备我的芥川,也一定像大宫那样,守着不可告人的秘密独自受苦吧…… 不过,那个秘密到底是什么,还是不要知道比较好。因为我们并非朋友。我不可以再想芥川在保健室时情绪为什么那么激昂,更不可以在意那只兔子发生了什么事…… 这天我没什么食欲,晚餐剩下了一半以上。 我对担心的妈妈解释:「我……好像有点不舒服。没事的,明天一定会恢复的。」 当妹妹撒娇地缠着我说「哥哥,再继续玩游戏嘛」,我只是摸摸她的头,向她道歉说「明天再跟你一起玩,对不起唷,舞花」,然后又把自己关进房里。 我关上电灯,躺在床上,用耳机听着柔和的抒情曲。此时妈妈打开房门走进来。 「心叶……你睡了吗?天野学姐打电话来了。」 我拔下耳机,坐直身体。 「谢谢,我现在就接。」 妈妈走出房间后,我拿起电话分机。 「喂。」 我的声音软弱无比,连自己听了都觉得丢脸。 远子学姐一定是因为我翘掉排演,所以专程打电话来兴师问罪吧! 果不其然,话筒另一端传来了响亮的声音。 「喂,心叶,怎么可以背着学姐偷偷翘掉社团活动!小七濑也很担心你喔!」 「对不起,我离开教室之后突然觉得很不舒服。」 「真的吗?」 远子学姐沉稳询问的声音,就像我刚才在听的抒情曲,轻柔而温和地响起。 「就算你说谎也骗不了学姐。你是因为不想看见芥川吧?」 我吃惊地问道:「芥川跟远子学姐说了什么吗?」 远子学姐噗哧一笑。 「果然是因为这个啊!今天的排演芥川也迟到了,他一听见心叶还没来,就表现出很难过的模样,说了一句『是这样啊』。看来他好像知道心叶没来练习的原因。所以,我试着『想像』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竟然设计我说出来,远子学姐太过分了。」 「你可别小看我这个『文学少女』。」 听到远子学姐得意洋洋的声音,我整个人都虚脱了。啊,为什么我老是败在这个人的手上?真不甘心,太没道理了。 「呵,你就觉悟吧,对学姐从实招来。」 在她开朗的催促下,我只好把我跟芥川的事都一五一十说出来。 远子学姐一边听我传述,一边也不时轻声应对。等我全部说完后,她就以神秘的语气说:「那个啊,我今天在图书馆听见又有人割破了书。包括珍?尤兰的作品集、北原白秋诗集,还有椋鸠十的童话集和小松左京的短篇集……而且,更早之前我还听生物社的人说,他们养的兔子少了一只。」 我握着话筒的手霎时变冷。 图书馆的书又被切了?而且,还有兔子失踪…… 「可是,我认为破坏书本的并不是芥川。这次和上次都不是。」 远子学姐突然语气果断地这么说,我不禁为之哑然。 「怎么样?要不要跟我一起找出『事实的真相』,心叶?」 母亲,为什么我会如此愚蠢地重蹈覆辙? 我觉得自己最近写的信件内容都很不正常。但是如果停止写信,就好像无法继续抑制我体内那种狂暴的冲动。 今天我对井上怒吼了。我明知他没有恶意,也知道他是在担心我。但是,他脆弱而易受伤的个性却让我莫名焦躁起来,所以我还是忍不住伤害了他。 井上放学后没有来排演话剧。我本来一直在烦恼要用怎样的面貌对待他,所以老实说,我反而觉得松了口气。 另外,那个女孩的精神状况好像越来越糟,我已经快要无法掌握了。我把被割断咽喉而死去的兔子埋在校园的樱花树下。就算洗了再洗,我还是觉得手上的血腥残留不去,自己都很想吐。 母亲,我最近写的信一定让你担心了吧?一定让你觉得不知所措吧?可是,这些事我只能告诉母亲一个人。 母亲生我的时候因为太过操劳,才会把身体搞坏。 所以,我一定要成为一个不会增加母亲负担的独立孩子。为了不让你担心,为了不让亲戚看不起生下了我的你,也为了不让你因为生了我而感到悲伤。 但是,六年前的那天,我做出不在这之前的行为以致毁了别人的人生,那件事的惩罚就是让我失去你。 然而,我如今又要做出不诚实的行为了。 母亲,母亲,你的儿子到底要愚蠢到什么地步才会甘心呢? 隔天的白日做梦时间,我拿着妈妈做的便当走到文艺社活动室,发现远子学姐已经先到了,她把脚踏在铁管椅上坐着吃「饭」。 她把莎岡《你喜欢布拉姆斯吗?》的文库本放在膝上,翻着书页,不时撕下一小块,发出小小的声音咀嚼吞下,然后露出吉祥的笑容。 (注:莎岡(franc''oise sagan),法国女作家。《你喜欢布拉姆斯吗?》(aimez-vous brahms?)。布拉姆斯(johannes brahms,1833~1897),德国古典乐作曲家。) 「莎岡的作品拥有明快的都市风味,就像法国料理的鸭肉派开胃菜一样美妙、清凉又优雅的味道呢! 一位女性夹在热情爱慕自己的年轻美男子和喜欢拈花惹草的年长恋人之间,那种心情游移不定的微妙心理描写,真是太了不起了! 一边品味法国派纤细的口感,一边享受鸭肉的丰富味道,再加上旁边配的琥珀色汤冻,在口中速成深奥的美味,就像味道直接渗入心胸啊!莎岡虽然在十八岁时,以一本描写十七岁少女心情的《日安忧郁》出道,但是她写下这个三十九岁中年女性的故事时,才二十四岁。」 我就这样听着远子学姐的议论,一边低头默默吃着妈妈帮我准备的便当。 「昨晚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啊?」 我小声地问了之后,她就开朗地回答:「你是说『要不要跟我一起找出事实的真相』吗?」 「不是啦!」 我抬起头出言否定。 因为看见远子学姐温柔的微笑,我不由得面红耳赤,再度低下头,尴尬地小声说:「我说的是『破坏书本的并不是芥川』那一句。远子学姐不也跟我一样,都亲眼看到芥川用美工刀割书吗?」 我今天在教室里也没办法跟芥川好好说话。当他问我「手还好吗?」的时候,我光是要平静回答,就得费尽全身精力,而他看来也同样很勉强。我明明已经决定再也不要多管他的事,为什么又接受远子学姐的邀约来到这里? 远子学姐把吃到一半的书本阖起。 「我们确实都看到芥川割破有岛武郎的作品集,但是心叶,你看这个。」 远子学姐拿起那本书翻给我看。 她大大敞开书页被切掉的地方,然后继续翻页,又出现了被割破的地方。就这样重复两次、三次…… 「看到了吧?被切掉的地方不只一处。当时芥川切下来的只有一页吧?可是,你看这个地方。」 远子学姐指着缺页处的下一页,我仔细一看,发现距离书本中心五公厘处还有一条凹痕。 「每一个切掉的地方,都是沿着书本中心割断的,这些切痕也都会印在下一页。但是,这个位置也留下一条痕迹,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远子学姐指着两条平行凹痕,以神秘的口吻说道:「我在想,这可能不是美工刀,而是用其他工具切的吧?而这本书也一定在芥川下手之前就切过了。但是,芥川被带到我们社团活动室时,却什么都没说。从他的口气听来,仿佛是第一次做出这种事。所以,我觉得 沉陷过往的愚者 第四章 来自过去的少女 芥川的家位于从学校搭乘巴士三十分钟,再步行十分钟才会到达的宁静住宅区,是一栋日式建筑。 隔天,我和远子学姐一起去他家拜托。 喉咙和胸口都被雕刻刀刺伤的五十岚学长,在医院接受治疗后,已经回家疗养。听说他的伤势虽然不算严重,但是他后来都绝口不提这件事。 更科同学可能受到极大的惊吓,隔天并没有上学。导师要告诉芥川,要他暂时待在家里反省。 班上同时都听说这件事,教室里从一大早就骚动不已。 竹田同学和远子学姐专程跑来我们的教室探视,再加上前一天曾发抖靠在我身上的琴吹同学,三个人的脸色都十分凝重。 「是吗,芥川今天没有来啊?」 「我还是不相信芥川会刺伤别人。」 「芥川学长……因为更科同学的事而被五十岚学长叫出去,然后就刺伤了学长,他是这么说的吧?」 「嗯!可是芥川为什么会有雕刻刀?」 「就是说嘛,这太奇怪了。我明明记得芥川学长从会馆跑出去的时候什么都没拿啊!」 「欸……芥川现在不知道怎么了……」 「话剧要怎么办……」 远子学姐像是要安慰低潮的琴吹同学和竹田同学,拍着胸脯说:「放学后,我跟心叶一起去芥川家里看看好了。」 听到这句话,我连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我跟远子学姐并肩仰望一旁挂有「芥川」墨书门牌的大门。 「好气派的房子啊!」 「是啊!」 老实说,我真的很想立刻掉头回家。 就算见到芥川,我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更不知道该跟他说些什么。我觉得胃快要痛起来了。 讨厌……我不想再前进一步了。 但是远子学姐却果断地走进大门,踏着半埋入地面的石板,走到玄关前按下门铃。 「来了,请问是哪一位?」 一个年轻女性的声音回应着。远子学姐表明要探望芥川,玄关的门就打开来了。一位留着茶色半长头发、身穿牛仔裤、二十岁出头的漂亮女性走了出来。 我跟远子学姐向她打招呼,她也自我介绍说:「我是一诗的二姐,叫做绫女。」然后笑着对我们说:「谢谢你们这么关心一诗。」芥川的家人想必也为了这件事感到心痛吧! 「请稍等一下,我立刻叫一诗过来。」 她说完就走上楼梯。 「一诗,有你的客人喔!你听见了吗?」 楼上传来纸门开启的声音,接着绫女小姐的尖叫刺入我的耳中。 「你在做什么啊!一诗!」 远子学姐立刻脱掉鞋子冲进去,跑上楼梯,我也急忙跟了过去。 绫女小姐脸色苍白地站在打开的纸门前。 这间四坪大的和室,简直变得惨不忍睹。 贴在墙上的几张奖状、床铺、铺纸的木格子窗,到处都有切割的痕迹。掉在榻榻米上的书本、笔记本和课本,封面以及内页也都被刀割得乱七八糟。 而且,还有一些像是手制的饼干和小蛋糕装在皱巴巴的袋子里,外面系着可爱的粉红色缎带,蛋糕表面活现犹如尸斑,一块块紫色的菌。 我好想吐,忍不住捂住了嘴。 芥川身穿衬衫和家居裤坐在房间中央。 他的眼睛像死鱼般毫无生气,半开的嘴唇显得很干燥,右手还握着美工刀。刀尖正在滴血。他卷起袖子的左手手腕有好几道伤口,鲜红血液汩汩流出。神情恍惚的他身边还滚落了头和四肢都被切断的粉红色兔子吊饰,手上滴落的血液逐渐沾湿兔子。 「一诗,你……你到底在做什么……你的手怎么受伤了……」绫女小姐声音颤抖地说着。 芥川双眼无神,冷淡地回应:「我只是……试着割割看。人类的皮肤……没想到这么容易就能割开。」 绫女小姐露出恐惧的表情。 「要、要赶紧包扎才行……」 她战战兢兢伸出的手,却被芥川挥开了。他死气沉沉的脸庞可怕地扭曲,苍白的唇中吐出了沙哑的声音。 「不行!这是我的赎罪。鹿又还没有原谅我!鹿又的伤还没有痊愈!」 绫女小姐肩膀震动了一下,她一动也不动地呆呆站着。远子学姐从她身旁走过,一把抓住芥川握着美工刀的手。 这是转瞬间发生的事,我连想阻止都来不及。芥川以困惑的表情仰望着远子学姐。 「天野学姐为什么在这里?」 「因为你让学姐和朋友担心了啊!」 远子学姐趁芥川因惊讶而松懈时拿走美工刀,然后递给我。 「心叶,这个先让你保管。」 我连忙接过那把美工刀。 「绫女小姐,麻烦你去拿一盆水和几条毛巾!还有,心叶,你快去叫计程车!」 为什么我们要相遇? 孩提时代,在那小小的教室。 我真正想切开的,是跟过去的我相同的你。 责备着我、命令我做出不在这之前行为的你…… 从不对我敞开心胸的你…… 总是拒绝我的你……我想用刀子切开这样的你。 想要切开你,直到你苍白的脸上沾染鲜血,皮肤划上无数伤痕,连底下的肌肉也割得七零八落。 想要切下你的脚、你的手、你的指头,连皮肤也一併削落。 只有这样我才能感到安宁。 母亲,我可以去看你吗? 芥川在医院接受治疗期间,我和远子学姐还有绫女小姐一起坐在大厅的沙发上等待。 「谢谢,幸亏有你们。」绫女小姐余悸犹存地说。 我只是叫了计程车,用毛巾绑住芥川手腕帮他止血,以及把他硬推上计程车的都是远子学姐。 「一诗到底怎么了,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绫女小姐伤心地说。「这孩子以前就是个优等生,比我们这些姐姐还要懂事,从来没有反抗过父母,也从来没跟我们这些姐姐吵过架。可是,他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远子学姐轻声问道:「芥川同学好像有什么烦恼。绫女小姐你们知道缘故吗?」 绫女小姐皱起那张神似芥川的漂亮脸蛋,仿佛快要哭了。 「……一诗他……从来不会把心事告诉我们,有事也不会找我们帮忙……」 她的声音十分悲哀。远子学姐也难过地垂下眉毛。 「嗯……芥川说的『鹿又』是谁?绫女小姐认识吗?」 绫女小姐听到这句话,肩膀震动了一下,湿润的眼睛出现动摇的神情。 「可以的话,请告诉我好吗?」 在远子学姐追问下,绫女小姐才轻声说:「鹿又是一诗国小五年级时的女同学。但是,她在第二学期就因为某些缘故转学了。」 「某些缘故?」 绫女小姐欲言又止地说:「好像是被班上同学欺负得太过分了。她的课本和体育服都被切得破破烂烂……后来,她就在美劳课时用雕刻刀攻击欺负她的同学。」 雕刻刀! 我惊讶地屏息,远子学姐也瞪大了眼睛。 绫女小姐低下头,用力握紧放在膝上的双手。 「没多久,鹿又就转学了……可是他们当时的导师,好像在全班同学面前对一诗说『事情会变成这样都是你害的』。一诗当时没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一个家人,我们是在很久之后才从别人那里得知,都吓坏了。那个人也是因为弟弟跟一诗同班才知道的。」 「说是芥川同学害的,又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绫女小姐摇摇头。 「我只听说是因为一诗对老师说谎,鹿又才会被欺负……我们知道的时候,事情都已经发生半年了,所以也不好再去追问一诗。而且,事情发生后我们的母亲就住院了。母亲的身体一向不太好,总是在医院进进出出,但是这次入院,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出院……」她越说越小声。 「一诗或许觉得母亲会变成这样都是他害的吧!因为母亲自从生下一诗之后,身体就变差了……所以那个孩子一向不让母亲担心,自己的事都做得好好的,从来不把心里的烦恼说出来……」 我觉得胸口好郁闷。 我认识的芥川既认真又优秀,总是很稳重,又受到大家信赖。这些表现都是为了他母亲才努力做出来的吗? 「所以……一诗在学校听到老师说了那种话,以致母亲长期住院,他的心里一定很痛苦吧!可是,我们光是为了母亲的事和自己的事就已经忙不过来了,实在没有多余的心力去顾及一诗。虽然一诗很成熟懂事,但是当时的他也只是个还在就读国小五年级的十一岁男孩啊……」 我从绫女小姐低垂脸庞上的表情,充分体会到她对弟弟的愧疚,因此胸口揪得越来越紧,喉咙也几乎无法呼吸。 不能再听下去了。 不安的情绪在我心中逐渐扩张。 再听下去就无法回头了。 「听到一诗拿雕刻刀刺伤人的时候,我立刻想起他在国小发生的事。之前听到他说出鹿又这个名字,我更觉得脑袋隐隐作痛……我想……一诗可能一直被那件往事纠缠着吧!」 远子学姐愁眉苦脸地听着绫女小姐的话。 此时,手腕包着绷带的芥川回来了。 「一诗!」绫女小姐跑到芥川身边。 芥川的表情平静得很不自然。 「让你担心真是抱歉。不是什么重伤,很快就会痊愈了。」 可能是因为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了,绫女小姐开始啜泣。 「你这孩子,真是的……明明是优等生模样,却做出这种傻事,说什么抱歉嘛!你真是,真是……」 芥川用一只手轻轻抱着哭泣的绫女小姐。虽然引发骚动而被送到医院来的是芥川,但是目前他们的立场倒像是倒过来了。芥川抱着绫女小姐的肩膀,对我们低头致歉。 「我也给天野学姐你们添麻烦了。虽然学校还没决定对我如何处分,但我现在还在闭门思过,以后有机会再好好谈一谈吧!」 他淡淡的语气透露出委婉的拒绝之意。 令人意外地,远子学姐也很干脆地决定收手。 她面带微笑,抬头看着芥川。 「我知道了。但是,如果你有什么烦恼,一定要说出来喔!我跟心叶都很想帮你的忙。」我连一句「是啊」都说不出口,只是沉默地垂下眼睛。 离开医院后,天色已经变暗,还刮着刺骨寒风。 我们在站牌旁等待巴士。 持续沉默一、两分钟之后,远子学姐开口了:「我想还是调查一下鹿又的事情吧!为何芥川会对那件事如此介意,他到底是为了什么事所苦……我总觉得,他破坏图书馆的书,还有拿雕刻刀刺伤五十岚学长,全都跟那件事有关。」 「我反对,这太多管闲事了。我们没有权利这样探人隐私吧!」 远子学姐垂下眉梢。 「心叶老是这样。芥川又不是别人,他是心叶的朋友吧!」 我简直就想冲口大叫。 ——那只是远子学姐你擅自想像的吧!我跟芥川才不是朋友!我永远都不想交朋友! 可是,如果我真的说出这种话,远子学姐一定会用更悲伤的表情看着我吧!在我一年级刚加入文艺社时,她就经常用那种表情看我,让我不知该如何应付。 远子学姐看我沉默不语,就转为坚毅的表情说道:「等到发生无法挽救的事情,就算后悔也来不及了。如果心叶不想去,那我就自己去芥川就读的国小。」 这封信是给你的警告。 请你快点逃走吧! 每当你那带有甜美毒药的手摇撼我的心脏,我都激动得难以自持。我体内那股想要破坏一切的冲动,恐怕无法再抑制多久了。 我想要切开你,渴望得全身颤抖。无论白天还是黑夜,浮现在我眼皮底下的都是你。 我想细细切碎你那充满憎恨的眼睛、凛然地望着我的白皙脸庞,还有那傲慢的纤细咽喉。我想割下你的耳朵、鼻子,挖出你的眼睛。我的心在叫喊,想要在你的胸前刻出无数个十字架,让暖热的血液喷洒在你全身。 快点逃走吧! 我迟早会把你切开来的。轻小 周五放学后,我还是跟着远子学姐一起造访了芥川的国小母校。 远子学姐那句「我就自己去」根本是在威胁嘛!这么胡作非为的人,叫我怎能丢着不管? 在收发室,远子学姐亲切地笑着说:「我是这里的毕业生,请让我进去参观。」接着就换上室内鞋走进去。 学校好像正在举办秋季绘画比赛的展览,墙上挂满学生的画作,得奖作品还另外贴上金色的纸。 「首先去教职员办公室看看吧!或许还有知道那件事的老师。」 「就算知道,他们会随便告诉不相关的人吗?」 「只要拿出诚意拜托,一定没问题的。」远子学姐握紧拳头。 她往墙上望了一眼,表情突然缓和下来。 「可是,真令人怀念耶!我也好想去自己就读的国小看看。嘿,心叶,你以前是怎样的小学生呢?」 「很普通啊!上美劳课的时候就认真地捏黏土、切图画纸,担任饲育委员的时候,也会定时喂金鱼。」 我突然想到,我跟美羽也是在国小认识的。 小学三年级的夏天,美羽转进我的班级。 ——我不喜欢人家叫我朝仓,也不喜欢被叫小美羽。你叫我美羽就好了,我也要直接叫你心叶。 ——可是,这样会被大家笑吧? ——你会怕吗?真是个胆小鬼。不想叫就随便你。 ——不,我答应,我就叫你美羽喔! 我的眼中浮现出幼年的美羽和我牵手跑过走廊的幻影,不禁感到一阵目眩。 我一边隐藏内心动摇,一边反问:「远子学姐呢?一定是个调皮捣蛋的孩子,常让老师和父母觉得头大吧?」 没想到远子学姐却正经八百地回答:「在国小三年级以前,我都是个内向乖巧的小孩。真的喔!只是每到午餐时间就很忧郁。我一想到去学校就得吃营养午餐,有时还会烦恼到肚子痛呢!」 本来正等着吐槽的我,默默地闭上嘴。 对我们来说很平常的味觉,远子学姐都感受不到。 当她兴高采烈发表书本感想,并且换成我们熟悉的味道来比喻时,也只是藉着她自己的想像。 这种事,一个国小女生真的能接受吗…… 大家都很爱吃的浓汤和布丁,却只有自己尝不出味道。远子学姐发现这件事的时候是作何感想呢? 远子学姐轻柔地微笑着。 「但是,一回到家,妈妈就会等在玄关对我说『营养午餐有吃完吗?真乖,你很努力,很了不起喔』,然后摸摸我的头,还会写好甜的点心给我吃。妈妈的『点心』真的很好吃……我跟爸爸最喜欢的就是妈妈写的东西了。」 远子学姐现在寄宿在别人家里。她的父母去哪了呢?从刚刚的话听来,远子学姐的父亲难道也跟她一样会吃纸?这到底是个怎样的家庭啊! 远子学姐突然眼睛发亮,跑进了二年级的教室。 我以为她发现了什么线索,结果是因为看到书柜上摆着儿童书籍而兴奋不已。 「你看,你看,心叶,是班级书柜耶!好怀念啊!这里还有雨果的《悲惨世界》简约版呢!这个版本的故事只说到尚万强和柯塞特幸福地一起生活。后来读了完整片,我还很惊讶尚万强竟然会发生那种事。啊,这里也有《小妇人》,我最喜欢的就是她们在圣诞节送食物到贫苦人家那一段,还重复看过好多次喔!啊,这是《艾莫的冒险》和《魔奇魔奇树》耶!好怀念,好想吃啊!」 我赶紧喝止她:「你忘记自己是来干嘛的吗?」 远子学姐抱着那本《魔奇魔奇树》,遮住自己半张脸。 「对不起嘛……」她难为情地道歉,然后突然睁大眼睛,低头看着书大叫:「对了,我知道了!心叶!」 「怎么了?」 「至今被切过的书啊!不都是课本收录的作品吗?」 远子学姐滔滔不绝地说。 「珍?尤兰被收录在课本里的是《月下看猫头鹰》对吧?国小的国语课本里收录了椋鸠十的《大造爷爷和野雁》、小松左京的《外星人的课题》、还有北原白秋的《海雀》。另外,有岛武郎的《一串葡萄》和伊藤左千夫的《野菊之墓》,则是暑假的读书心得指定读物。没错,的确是国小五年级的书目。」 听到远子学姐说出这一长串书名,我也觉得有些印象。《月下看猫头鹰》就是那个小女孩和父亲在冬夜里去找猫头鹰的故事吧? 「也就是说,图书馆里的书并不是随便被挑出来割破的啰?」 「应该是这样。但是,为什么要割这些书呢……」 远子学姐把手指点在唇上,陷入了沉思。 「你们两个在做什么啊?」 我吓了一跳。 有位抱着一叠文件的五十几岁女性疑惑地看着我们。 「对、对不起,嗯,我们是……」 我还在吞吞吐吐地解释,远子学姐就往前走去。 她以认真诚恳的表情走向惊讶的教职员,然后流畅地说起:「我们是贵校毕业生芥川一诗的学姐和同班同学。因为我们很想知道有关一诗的某些事,所以才来打扰。拜托你!现在事态非常紧急,能不能请你帮我们这个忙?」 该说是那番热诚的说辞打动了对方,还是远子学姐的优等生外表带来的加成效果…… 那位女性带我们到以木板隔成小房间的咨询室,请我们坐在白色沙发上。 答应远子学姐请求的山村老师,曾有两年的时间担任芥川的导师,所以她对那件事印象很深。 「当时芥川同学的导师是桃木由佳老师,她是既年轻又热心的老师,不过她也因此对学生寄予过高的期望。我想,她应该很难接受自己班上有学生受到欺负,或是学生在上课时拿出雕刻刀攻击同学吧!不管桃木老师有什么理由,她在那个时候对芥川同学说的话,对身为教师的人来说都不可原谅。桃木老师应该也是这么想,所以非常后悔……虽然她后来也向芥川同学道歉了,但是话一旦说出口,就再也无法收回。她大概是认为自己没资格继续当老师,所以不久就向学校请辞了。」 远子学姐问道:「为什么桃木老师要责备芥川?芥川到底做了什么?」 山村老师脸色凝重地说:「他向桃木老师报告,班上有同学被欺负……其实担任班长的芥川同学会报告这种事也很合理,他没有理由遭受任何责难。但是,事实上并没有人受到欺负。那位被怀疑欺负人的孩子因为忿恨难平,后来就真的开始欺负起同学。因为有那个孩子带头,班上半数的学生都联合起来漠视一个女生,有时把她的东西藏起来,有时还故意绊倒她。」 山村老师述说的这些往事,让我的心情越来越沉重。 这并不是芥川的错。 但是,如果我也跟他站在相同立场——因为自己的发言而导致欺负事件,而且还因此受到导师责备——我一定会感觉心好像被冰冷的利刃切开,一定永远都无法忘记这个创伤吧! 远子学姐也露出悲伤的表情。 山村老师叹了口气。 「受到欺负的鹿又同学跟芥川同学的感情很好,两人常常一起去图书馆读书。鹿又同学常常一个人独处,我记得只看过她跟芥川同学笑着说话。所以芥川一定更难过吧……」 ——鹿又还没有原谅我! 我又想起芥川手上淌血,五官扭曲激动大叫的模样,顿时觉得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我知道的事只有这些,如果可以多少帮上芥川同学的忙就好了。」 「非常感谢你。还有,方便的话,可以让我看看当时的班级合照吗?」 山村老师似乎有点犹豫。 「……请你们稍等一下。」 她说完就站起来走到房间另一边,从柜子里拿出一大捆报纸又走回来。 那是校内每个月发行的报纸,版面只有普通报纸的一半。她翻了一下子就停下动作。 「这是五年三班的照片。」 这张照片很像远足的合照,有很多背着背包的孩子并排在摩天轮前。当时应该是现在这个季节吧?大家都穿了长袖上衣和背心,外面还披了一件羊毛衫。 「这个孩子就是芥川同学。」 山村老师指着站在照片最左边,身材高大,五官端正的少年。 然后她的手指移向旁边那个人。 「这位就是鹿又同学。」 看到这位好像很乖巧的长发女孩,我突然愣了一下。 我总觉得这个女孩有点像更科同学,是因为发型呢,还是因为整体感…… 还不只这样,那个女孩提着的包包还挂着一个似曾相识的兔子吊饰。 淡粉红色的兔子…… 这跟掉在芥川房间地上、头脚都被切断的兔子吊饰很像。不,我好像更早以前就看过同样的东西…… ——兔子不见了。 ——啊? ——那是我跟远子学姐一起去文具店买的。怎么办,到处都找不到。 对了!是挂在琴吹同学书包上的兔子吊饰! 一想起这件事,我的心中就因疑惑而急速冷却。难道芥川房里的兔子,就是琴吹同学的兔子? 不,就算真的是同一只,或许只是芥川在无意间捡到,不知道那是琴吹同学的东西,所以才带回家吧! 远子学姐看着照片,伸出白皙手指指着站在照片最右边的女孩。 「这个女生是谁啊?」 我又差点脱口惊呼了。 那是一位表情冷淡的短发女孩。这位不高兴地抿着嘴唇的女孩,挂在肩上的书包也吊着一只跟鹿又同学相同的粉红色兔子。 冷汗从我背上滴落。这只是单纯的巧合吗? 山村老师听到远子学姐的问题,表情突然变得很僵硬。 她状似为难地说出短发少女的名字。 「……这位是小西同学。她怎么了吗?」 「没什么,只是看见她有一只跟鹿又同学一样的兔子吊饰,所以我想她们或许感情很好吧!」 「是吗,我也不太清楚。鹿又同学应该没有芥川同学以外的朋友了。可能只是因为当时的女生很流行这种兔子吊饰吧!」 山村老师用不太可信的理由结束了这个话题。 「心叶,你怎么想呢?」我们走向校门时,远子学姐问道。 「鹿又同学跟小西同学拥有相同的兔子吊饰,真的只是巧合吗?还有,我觉得山村老师的样子有点奇怪,她好像不想告诉我们小西同学的事耶!」 「……我也这么觉得。」 远子学姐停下步伐,以澄澈的眼神看着我。 「我认为,小西同学很可能就是欺负鹿又同学的人。」 最先说出「我们两人不该相遇」这句话的人是你吗?还是我呢? 至少我们在这件事是怀着同样的心情,也同样感到后悔和痛苦吧! 跟你四目交接、心灵相通的体验,让我感觉幼年时代在那间教室里立下的约定之事只是虚渺的幻影,这也是我愚蠢的错觉吧! 我们都同 沉陷过往的愚者 第五章 因为你当时哭了 我们来到了琴吹同学夏天住过的综合医院。 芥川带我走进充满药水味的白色走廊。 至此,他完全没再开口,我也持续保持缄默。 「……」 「……」 我们走进个人病房,床上躺着一位大概三十五、六岁的瘦弱女性。 她的口鼻和身体插了好几根管子,闭着眼睛一动也不动。 芥川低头看着那个人,像是叹息般地说:「……这是我母亲。从我十一岁的时候,她就一直以这个模样躺在医院里。」 我的胸口受到强烈的冲击。 一直是这样?从芥川十一岁开始?从来没有清醒过? 我想起绫女小姐很难过地讲出来的话。 ——事件发生后我们的母亲就住院了。母亲的身体一向不太好,总是在医院进进出出,但是这次入院,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出院…… 那句「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出院」,原来是这个意思…… 床边的桌上,摆着满满一篮橘子和葡萄柚,酸甜的香味飘送而来。 水果篮旁还有一叠未拆封的长方形白色信封,大致数来至少有十封以上。 收信地址是医院,收信者栏位写着「芥川淑子」。看到这里,我终于知道芥川寄出的信是写给谁了,顿时感到鼻酸。 芥川拿起一个信封,低垂的眼神寂寥地望着收信者姓名。 「我知道不管我写多少封信,母亲都不可能会看……可是,也正是因为这样,所以我觉得每当情绪无法抑制的时候,都会忍不住写信给母亲。只要寄信过来,我就觉得母亲倾听了我的心声,心情也会变得比较轻松。」 他叙述的话语听起来虽然平静,却让人感到一股哀伤。 「母亲是在生下我的时候把身体搞坏的,但是她从来不曾埋怨我,总是温柔地对我微笑。」 绫女小姐也说过,芥川从小就将任何事情做得好好的。 为了不让母亲操心。 芥川把信封放回桌上,再度望向他的母亲。 平静而悲伤的眼神,充满哀凄的侧脸。 「不管我心中有多么丑陋的情感,只有母亲会原谅我吧!所以我也不会对母亲说谎,每一封信都是我的真心话。」 ——我们光是为了母亲的事和自己的事就已经忙不过来了,实在没有多余的心力顾及一诗。 ——虽然一诗很成熟懂事,但是当时的他也只是个还在读国小五年级的十一岁男孩啊… 芥川也把六年前那件事写在信里了吧! 而且,应该也写了这次的事……芥川从水果篮里拿起几颗橘子递给我。 「我们去中庭吧!」 「嗯!」 我接过橘子,僵硬地点点头。 我们坐在医院中庭的长椅上,吃着有点苦涩的橘子,我也坦承了我跟远子学姐去过他国小母校的事。 「对不起……你已经叫我不要再管你了,我还这样……」 芥川似乎不怎么惊讶。他含着橘瓣静静地说:「……不用介意。我在割腕的时候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就是抑制不了想要切割什么来解决一切的冲动。」 「当时你为什么说『鹿又还没有原谅我』呢?」 我战战兢兢地询问,开始剥起第二颗橘子的芥川神情灰暗地回答:「那件事啊……其实事件发生后,小学生模样的鹿又还一直住在我的心里,不时会跟我说话。她说『为什么不遵守约定?』、『如果你没有背叛我,事情就不会闹得这么大,也没有人会遭受痛苦了。我的伤痕永远都不会消失』……」 鹿又同学跟我素未谋面,我却感觉像是亲耳听过这番话一样,背上不由得兴起一阵冷颤。 「是什么约定呢?六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你会以为鹿又同学受到欺负呢?」 「因为我看见鹿又的课本和笔记本被割得一塌糊涂,而且次数很频繁。」 芥川停下剥橘子的动作,开始说起六年前的事。 第二学期换了座位,他坐到鹿又同学隔壁。上国语课时,他无意往旁边望去,就看到被割得满目疮痍的课本,还有鹿又同学愁眉苦脸低头看着课本的模样。 鹿又同学发现芥川正看向这边,就惊慌地阖起课本。下课时间,她偷偷拜托芥川「请不要告诉任何人,也请对老师保密」。 但是,后来鹿又同学的物品还是持续被割破。 遍布着美工刀切割痕迹的铅笔盒、名牌被割碎的体育服、印上可爱卡通图案的垫板、水蓝色的毛巾——每次鹿又同学看到这种情况,就会露出快要哭泣的表情,然后觉得很丢脸地把东西藏起来。 然后她又会向芥川恳求「请不要告诉任何人,就这样约好了喔」。 芥川陷入了难解的纠葛,他不知道是应该遵守跟鹿又同学的约定,还是向老师求助。但是鹿又同学那样恳切地拜托,所以芥川一直无法违背约定。之后,芥川想了其他方法照顾她,他提议让鹿又同学把东西放在他的柜子,而且还把姐姐用过的旧课本送给她。 鹿又同学也很依赖芥川,两人后来就成了好朋友。 「鹿又好像跟父母处得不太好。她经常跟我说,她的父亲像是一板一眼的公务员,只要她成绩下滑就斥骂她。她还说讨厌『笑『这个名字。」——父亲说过,我出生的时候山峦笑了,我一直都不明白。我讨厌「笑」这个名字,因为我在父母面前总是笑不出来。 ——我一直在跟他们奋战。 偶尔会发表激烈言论的鹿又同学,其实在乖巧的外表之下藏着一颗坚强的心。放学后,他们经常一起去图书馆写功课或是读书。 ——在所有课文里,我最喜欢的就是芥川龙之介写的《橘子》。因为作者是芥川。 ——芥川,你会永远站在我这边吧?我们永远都是好朋友吧? 「如今回想起来,我跟鹿又也曾经像这样一起吃橘子……好像是远足的时候吧……」 芥川遥望着远方。 「鹿又虽然是个女生,却是我重要的朋友。」 就跟山村老师说的一样,芥川一直烦恼着该不该遵守跟朋友之间的约定。 某一天,芥川无意间看见班上的小西同学在骂鹿又同学,而鹿又同学只是哭丧着脸默默承受。因为小西同学以前就经常瞪着芥川,所以芥川开始怀疑,小西同学可能就是带头排挤鹿又同学的人。 他问鹿又同学:「你是不是跟小西吵架了?」鹿又同学只是露出尴尬的表情沉默不语,所以他对小西同学的疑惑更深了。 那段期间,鹿又同学都把课本和笔记放在芥川的桌子里。但是有一天,芥川送给她的旧课本封面又被割得乱七八糟,她似乎无法再忍耐了。 鹿又同学抱着课本,边哭边说「对不起……芥川特地送我课本,却发生这种事……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 芥川看到这种情况,终于忍不住向班任导师桃木老师报告鹿又同学受到欺负。 后来桃木老师好像把小西同学叫过去盘问。听老师的描述,小西同学很懊恼地沉默以对,当老师说「你可以跟鹿又同学好好相处吧」的时候,她颤抖地点头回答「……是的」,所以老师告诉芥川「事情已经解决了」。 「其实小西并没有欺负鹿又。不只是小西,全班同学都没有欺负她。」 芥川很难过地说:「割破课本和笔记的,其实就是鹿又自己。」 我吃惊地倒吸一口气。 「为什么鹿又同学要割破自己的课本?」 「我也只是猜测,大概是鹿又对父母的反抗,也可能是她对父母的沉默求救讯号。要不然,也有可能像我一样,是因为压抑不了想要破坏什么的冲动…… 的确,是因为我破坏了跟鹿又的约定,鹿又才会真的受到欺负,也是因此,那天她才会拿雕刻刀攻击小西。事情爆发后,鹿又的父亲没办法继续在原来的地方工作,鹿又也因此转学,桃也辞职了。都是因为我轻率的举动,才害大家的生活都毁了。」 ——事情会变成这样都是你害的。 我一想到他当众遭老师责骂的心情,就觉得心痛欲裂。芥川只是不忍心丢着哭泣的鹿又同学不管,没想到反而把鹿又同学逼到绝境…… 鹿又同学如今还以小学生的姿态活在芥川心中,持续责备他。 我对停下剥橘子的动作、沉着脸咬住嘴唇的芥川小声问道:「我想问一个奇怪的问题,你房里有个粉红色的兔子吊饰,是哪来的?」 芥川用疲惫的声音回答:「那只兔子……是生日礼物……我不好意思去逛都是女生的店,就找鹿又一起去选。鹿又说『就这个好了』所以我才买的……但是鹿又转学后,把那只兔子跟《橘子》一起送还给我了。」 「橘子?」 我反问之后,芥川抬起脸来,露出落寞的笑容。 「就是国小课本里面芥川龙之介写的《橘子》。只有这个部分被切下来,跟断头的兔子一起送到我家。我想,她大概是不想再看到芥川这个名字吧!」 「怎么这么说……」我话说到一半,声音就出不来了。 这太过分了,那件事又不是芥川的错。 芥川又垂下目光。 「事件发生后,我母亲就变成这样,所以我觉得那是上天给我的惩罚。从那时开始,为了不再伤害他人,我随时注意自己的言行,努力当个睿智而诚实的人……没想到我却陷入三角关系,还伤害了学长……我果真是最差劲的人。」 才不是这样,你一点都不差劲。这不是你的错。我很想这么告诉他。 但是我说不出口。 我很害怕…… 只是因为害怕。 如果我在这种时候说出安慰的话语,一定会让他更自责吧!我很害怕这种情况,怕得几乎全身颤抖…… 「远子学姐,刺伤五十岚学长的应该另有他人。她还说芥川是在包庇那个人。」 我真是太卑鄙了,因为不敢说出自己的心情,只好转述远子学姐的话。但是这样也已经让我费尽心力。 芥川露出惊讶的表情,然而,很快又转变成凄苦的表情。他像是要抑制颤抖般握紧双手,说:「的确是我刺伤了五十岚学长。那把雕刻刀也是我的,不管是什么事,都是我做的。」 他究竟想要包庇谁,我也已经看出来了。因为可能的人选太少,我打从一开始就猜到了。可是,连我自己都无法接受这个答案。芥川为什么要如此牺牲?是因为对过去的罪恶感?或是…… 「芥川,更科同学难道就是跟你同班的……」 芥川咬紧牙关站起身来,像是要阻止我再问下去,严厉地对我说:「我被过去紧紧束缚着,我没办法切断过去。我也打算承担自己的责任直到最后。」 然后他把剥到一半的橘子交给我。 「不好意思,这也请你帮忙解决吧!我先回学校去了。」 说完,芥川转身就要离去。 我赶紧问道:「芥川,我想要再问你一个问题。你是因为喜欢更科同学才跟她交往的吧?你现在还是喜欢她吗?」 芥川回过头来,流露出清澈而哀伤的眼神。 「我是喜欢过她。但我现在有想见的人,那个人并不是更科。」 芥川离开后,我独自坐在长椅上吃着剩下的橘子。 我剥开硬皮,掰下橘瓣放进嘴里。 带着苦涩的酸味冲进了鼻腔深处。 「哈啾!」我听到后方传来的喷嚏声,一回头看到远子学姐屈膝坐在树后。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错愕地问着,远子学姐红着脸,拍拍裙子上的草屑站起,她有点抱歉又有点害羞地说:「我在上学途中看见心叶和芥川……所以就跟过来了。」 「然后就一直躲在那里偷听吗?」: 「……对不起。」 她在我身边坐下,将两手放在膝上。 「你生气了吗?」 「现在生气也没用,我早就放弃了。」我平静地回答,一边剥着橘子。老实说,看到远子学姐使我觉得心情稍微恢复了点。 「嗯……我也可以吃吗?」 「你应该尝不出味道吧!」 「没关系,给我吧!」 我把橘子皮剥干净,再把橘子分成两半,其中一半给了远子学姐。 「谢谢。」 远子学姐掰下一片橘瓣放进口中,默默吞下。 我也吃着自己这份橘子。 「芥川龙之介的《橘子》是怎样一个故事呢?」 「这是在描写故事叙述者的『我』从汽车里看到了美丽、温柔又鲜明的瞬间景象。在国小课本上,『橘子』不是写成汉字,而是写成平假名吧! 这个『我』跟一位穿着破旧,看起来很愚蠢的乡下女孩坐在同一节车厢里。她让主角感觉很不舒服。因为这个女孩在车子进入隧道前打开窗户,让煤烟飘进车里,让他的愤怒达到最高点。但是,车子出了隧道,一群小男孩来帮这位离家工作的姐姐送行,女孩就从窗口把橘子丢出去给弟弟们。 在温暖的黄昏阳光中,橘子在空中鲜艳地舞动。主角看到这一幕,心情突然变得豁然开朗。那是会让人胸口揪紧,酸酸甜甜的幸福滋味,跟橘子的味道很像,虽然很酸……却会深深渗入心中。」 「橘子不是很甜吗?」 「不……很酸。」 远子学姐又小声地补充一句「大概吧」,然后红着脸再吃了一片橘子。 我也喃喃回应:「是啊……的确很酸。」 远子学姐一面吃着酸涩的橘子,一面说:「嗯……我曾经说过要调查更科同学吧!更科同学在国小五年级的时候,因为父母离婚而转学。更科同学这个姓,其实是妈妈那边的旧姓。」 我停下吃橘子的动作,仔细倾听,远子学姐继续悲伤地说出:「更科同学以前的姓是……」 我会开始喜欢她,是因为看见她哭泣。 傍晚时分,我看见一位少女站在种了桂花树的庭院里跟母亲争吵。母亲后来不理少女,自己走进屋内,被独自丢下的少女缩紧身体,抱着膝盖蹲在院子里,肩膀还隐隐颤抖。 她压抑哭声的脆弱身影,跟我平时见到她的模样差太多了。我一时又震惊又心痛,在桂花的甜香中感到晕眩。 我的第二次恋情,或许也是从我看见你哭泣的瞬间开始的吧! 你觉得这是你的耻辱,因此憎恨我、唾骂我,但是我反而被你吸引。 这样的我,根本就没有资格再喜欢别人。 可是我想见你。 非常想见你。 好想见你,想到快要控制不住。 不管我多么努力告诫自己,我的脚还是会自动走到你身边。我想把自己的一切交给你,想要实现你的心愿,让自己染上黑暗,想要坠落到无尽的深渊。 我希望至少能够感觉你的存在。 就算只是听听你的声音也好。 好想见你。 好想见你。 但是,现在的我却不能见你。 回到学校后,已是午休时间。 我一踏进吵闹教室的后门,背后就传来尖锐的语气。 「出公差啊?还真悠闲呢!」 我转头一看,发现环抱双手的琴吹同学正瞪着我。 「哇!」 「你那是什么反应啊!」 「没有啦,因为你突然出声所以我吓一跳。早啊,琴吹同学。」 「现在该说午安吧!」 她顶了我一句之后,就小声地说:「芥川来了喔!虽然是第三堂课才进教室。」 「是吗,那真是太好了。」 我假装毫不知情地说着。 「他现在被老师叫到教职员室去了,不过他今天看来心情很稳定,还很有精神地跟大家打招呼呢!」 虽然琴吹同学的口气有点不耐烦,但是想必她也很担心芥川吧! 本来望向旁边的琴吹同学,突然不安地转头看着我。 「……更科今天也来了。她刚才还到班上来,因为芥川不在,她就回去了。她说芥川忘了东西,所以帮忙送过来,就把什么东西放在他的抽屉里……」 此时芥川回来了。 他从另一个门进入教室,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女同学跟他说话时,他也静静地笑着回答一两句。他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开始做下一堂课的准备,正要从抽屉拿出课本和笔记本的时候…… 芥川的表情突然僵住。 他睁大眼睛,看着伸向抽屉的手。他看见了什么?我忍不住朝他走去。 当我走到他身边,看见让他惊愕的东西时,我也仿佛被浇了一盆冷水,一股寒意贯穿全身。 那是国小五年级的国语课本。 芥川用颤抖的手把封面布满割痕的课本翻到背面。最下方用签字笔写了芥川绫女的名字,而旁边又贴了一张贴纸,上面写着另一个名字。 「鹿又笑」。 芥川愕然地注视着课本。 那本一定是他送给鹿又,芥川姐姐用过的旧课本吧!也是在那件事后,送到他家的芥川龙之介《橘子》被切剩的部分…… 琴吹同学说,更科同学是帮芥川送东西来的。 芥川送给「鹿又同学」的课本,如今竟被「更科同学」拿来放在他的抽屉里! 他一动也不动,持续俯视那本被割破的课本,好像已经忘记自己还在教室。 我立刻快步走出教室。 听到琴吹同学发出「啊」的叫声时,我已经在走廊上了。 我不是芥川的朋友。 我也很明白,不要太在意他的事比较好。我已经跨过好几道界线,绝对不能继续往前! 但是,芥川被伤害得那么深,他是那样痛苦。 已经够了吧! 也该放过他了吧! 我来到三班的教室,但是更科同学不在里面。 我抑制不住内心的激昂,因此没有回教室,而是跑下楼梯,经过中庭,跑到关着兔子的饲育小屋。更科同学也不在这里。 我下一个找寻的地方是图书馆。因为午休快结束了,柜台前排满了要借书的学生,一位担任图书委员的女孩正忙个不停。 我朝着人潮的反方向前进,跑到图书馆最里侧。 当我到达日本文学作品区时,总算在芥川以前割书的书柜前看到了更科同学。 她低着头,好像正在打简讯。地上掉了两张割破的书页,还有一本精装本的芥川龙之介作品集。她也不捡起书本,只是专心地继续打简讯。 更科同学神情狂乱地盯着手机萤幕,一边喘息一边拨打按钮的模样,简直像被什么鬼怪符了身,我看得不禁害怕地冒出冷汗。 宣告午休时间结束的钟声响起,周遭传来学生急着离开的声音,众人的脚步渐渐远去。 但是更科同学好像什么都没听见 ,还是继续打简讯。 不觉之间,四周都静了下来。 我以发抖的语调问道:「你在发简讯给芥川吗?」 更科同学吃惊地抬起头来。 「你又想叫芥川来帮你顶罪吗?」 更科同学显得有些迷惘,紧接着就露出完全不适合这个场合的可爱笑容。 「因为一诗总是站在我这边啊!只要我有困难,他就会立刻飞奔到我身边。他是我专属的骑士喔!我跟一诗之间可是有红线联系的唷!」 她轻柔的口吻,幸福的微笑,让我战栗得起鸡皮疙瘩。她到底在说什么啊? 「……偷走生物社的兔子、用雕刻刀刺伤五十岚学长的,就是你吧?」 更科同学不悦地皱起眉头。 「是啊,因为我最讨厌兔子了。而且五十岚学长太烦了,竟然对一诗动粗……我绝不原谅他,所以就刺伤他了。用这个。」 她把手机放进裙子口袋,然后掏出一样细长的东西。我发现那是一把刀口呈v字形的雕刻刀,惊讶得为之屏息。 「『唰』地一下……」 更科同学的嘴角微微扬起,斜斜地挥了一下雕刻刀。 「五十岚学长吓坏了,倒下之前他还满脸不敢置信的样子,看起来好像快哭了,真是太爽快了。」 我害怕得浑身打颤。更科同学为什么可以用如此开心的表情,说出那么可怕的事呢?当时她不是也害怕地哭喊吗?难道那都是演出来的?还是她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站在我眼前的她,看起来就像一个非常不安定,猜不透会做出什么事的危险生物。 图书馆变得鸦雀无声,其他人应该都离开了吧! 「你……跟五十岚学长……有在交往吧?」 我断断续续问着,更科同学的表情顿时转为激怒。 「这只是对方的一厢情愿!笑得跟笨蛋一样!吵吵闹闹的!要去看哪部电影、要去哪间餐厅吃饭、要叫什么餐点,他都擅自帮我决定好了,一定是早就预谋要做什么下流事吧!每当他假装不经意地搭我的肩膀,我就想要像切高丽菜那样把他切得粉碎!光是跟那个男人呼吸相同的空气我都想吐!」 她接连口出恶言,激烈地批评她讨厌的那个人。我被她闪闪发亮的眼神,还有她用力握紧的雕刻刀吓得僵直不动。 「讨厌!讨厌!我最讨厌他了!我根本不想再看到那个家伙!他竟然还欺负一诗!对一诗做了那么过分的事!结果他竟然叫我继续跟他交往,我吓都吓死了!什么叫做『继续』啊!我从来没有跟他交往过!他连这个都不懂吗?笨蛋!早点死死算了!」 憎恨、悲伤、痛苦、愤怒——更科同学的脸上交织着各种情感,她的身体也不停颤抖。 此时,后面传来芥川的声音。 「够了!不要再批评五十岚学长了!不要这样污辱学长!」 「你果然来了,一诗。」 更科同学就像等到男朋友一样开心微笑,而站在她面前的芥川,则痛苦地扭曲着面孔,他硬挤出声音说:「……五十岚学长很了不起。他又开朗、又会照顾人,深受社团成员们的爱戴。当我获选为一年级里的唯一正式选手其他学长都不怎么愉快的时候,只有五十岚学长打从心底为我感到高兴,还拍拍我的肩膀叫我好好加油。」 芥川的声音紧绷。 「……他真的是个很好的。所以,学长叫我把更科介绍给他时,我才会接受。如果是学长,一定没问题。更科跟学长在一起的时候,不也是一直很开心吗?」 笑容从更科同学的脸上敛去。 芥川像是忍耐着极大的痛苦,继续说:「我……我以为你们处得很好,还感到安心,可是你却骗我学长对你使用暴力,还说学长在跟踪、骚扰你……竟然这样骗我……」 「先骗人的不是一诗你吗!」更科同学流露出受伤的眼神大叫着。「当一诗说希望我去看你们比赛的时候,我有多高兴啊!我去看了好几次比赛,一诗每次都会走到我身边跟我聊天——虽然一诗的身边总是跟着五十岚学长,但是我关心的只有一诗,所以从来没注意过他。 可以跟一诗变得这么亲近,让我觉得好开心。当一诗约我去游乐园玩的时候,我开心得简直要飞上天!虽然五十岚学长也去了,但是我只要假日也能跟一诗在一起,就已经觉得是最大的幸福了。 所以一诗每次约我出去,我都打扮得漂漂亮亮,欢喜雀跃地提早到达集合地点。可是,后来一诗 沉陷过往的愚者 第六章 愚者的迷宫 三天前,更科同学被救护车载到最近的医院接受治疗。 据说伤口只要再深一点就没救了,所幸救护得早,伤口也比想像中来得浅,所以没有生命危险,只要一个礼拜就能出院。告诉我们这些事的是麻贵学姐。 那天,远子学姐一起跟着去了医院。我们在咨询室里接受老师询问后,就一直坐在沙发上等待医院通知。 当时麻贵学姐突然现身,告诉我们「远子跟我联络过了,她说更科同学没有大碍」。 「真是的,不久前才发生学生被刺伤的事件呢!我们学校为什么会接二连三地出这种纰漏啊?为了压下消息不让太多学生知道,可要花上不少工夫呢!算了,我祖父他们应该有办法吧!你们可以回家了,我想你们应该没心情再上课或参加社团活动了吧?我叫司机送你们回去好了。尤其是旁边那位,如果不送你回家,让你在回家途中跳下陆桥可就麻烦了。」 她还看着芥川如此说笑,但我们实在笑不出来。 这时的芥川已经身心俱疲,憔悴不堪了。在图书馆陷入一阵混乱后,芥川一直像尊石雕一样沉默不语,不管老师怎么问话都不回答。我想芥川一定是不停地在心中责备自己吧!看他面色凄苦、呼吸困难的模样,我也不禁担心得胸口都揪紧了。如果更科同学有个三长两短,他或许真的会精神崩溃。 那天晚上,远子学姐打电话给我。她说更科同学可以说点话,情绪也大致稳定下来了。 就算听到这些事,我的心情还是没有好转。 经过这三天,文化祭已经迫在一周之后了。 话剧排演一直呈现何止状态。竹田同学和远子学姐在这段期间好像都忙着准备班级活动,昨天我看到远子学姐的时候,她正甩着两条毛躁不齐的辫子在走廊上奔跑。 琴吹同学问过我,我跟芥川在三天前的午休时间离开教室后就没有回来,而是直接早退的理由,我只回答身体不舒服,并没有详细说出事情经过。 「既然如此,那我去问芥川。」 琴吹同学不悦地丢下这句话。但是当芥川到校时,她看见芥川疲惫的模样,好像颇为惊讶,后来也没真的去问那天的事。 芥川可能因为自我谴责,故意不让自己有一刻的心安,所以没有请假也没有迟到,一样认真地天天坐在教室里听课。 自从美羽自顶楼坠落后,我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里。芥川虽然照样出席,但他看起来就像把自己锁在心中的房间。 我跟他说话的时候也都会回答,不过他总像在思考什么事,一直露出郁郁寡欢的表情。午休时间,远子学姐跑来我们教室。 「我想话剧该重新开始排演了,你觉得呢?」她很担心似的小声问着芥川。 「……我知道了。放学后在小会馆集合吧?」芥川淡淡地回答。 久违的排演,在奇妙的气氛中展开了。 每个人似乎都很在意芥川,因此显得心不在焉,台词也读得平淡无味。 芥川板着脸孔念起大宫的台词。我不由得感到他的声音比以前生硬,也听不出任何抑扬顿挫。但是,他就像努力背负着自己的义务,还是继续念台词。 念到大宫和杉子书信往来最高潮那幕,芥川的声音突然中断了。 这是杉子写信给出国留学的大宫,说「请接受我」,表达自己的倾慕。而原本总是回答「请不要爱我,去爱野岛吧」的大宫,也终于吐露真心,接受杉子感情的最精彩情节。 「我在考虑这封信究竟要寄出去,还是不寄的好?我真的不想寄,然而——」 不管重来几次都一样。就像跳针的唱片,只要讲到这句台词,芥川的声音就会停止。 隔天也是,再隔天也是。我只能心痛地看着芥川皱紧眉头、眯细眼睛,努力地试着挤出声音。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文化祭前一天。 我走进小会馆,看见琴吹同学站在舞台上,独自练习念台词。 「大宫先生,请不要生气,我是鼓起很大的勇气才写这封信的。」 她望着观众席如泣如诉的模样,跟以往的琴吹同学截然不同,看起来非常脆弱无助。 「苦苦等候着您的回音,却音讯杳然,所以我开始担心。就算您生气了,也请您怜悯我,给我个回音吧!」 这时琴吹同学发现我了,她吓了一跳,脸也红了起来。 「讨、讨厌,来了干嘛不出声啊!」 「抱歉,因为看你很认真,不好意思打断。大家都还没来吗?」 琴吹同学转开视线,僵硬地回答:「好像都在忙班上的事吧……明天就要正式上场了,芥川真的没问题吗?」 她的表情很快地黯淡下来,慢慢将视线转回我身上。 我也沉着脸回答:「他曾说过会站上舞台啦……」 我很清楚他为什么念不出台词。大宫的情况,就像他和五十岚学长、更科同学的三角关系,就算只是演戏,叫芥川背叛好朋友野岛,而接受野岛爱慕的杉子,他还是会感到畏惧。因为芥川背叛五十岚学长,接受了更科同学的请求,结果不只伤害了五十岚学长,甚至把更科同学逼到绝境。 这样的选择正确吗?没有错吗?因为芥川心中充满这些疑问,所以才不安地念不出台词。 芥川真有办法在这种状态下站上舞台吗?如果正式演出的时候,他也这样呆呆地晾在台上,那不是徒增伤心。 「……」 琴吹同学也一定很担心吧?她又转开视线,低下头去。 我也默默地把书包放在观众席上。 「……喂!」 琴吹同学依然看着旁边,对我说:「在其他人到齐之前先练习一下吧!井上可以帮我念大宫的台词吗?我想体验一下最后一幕的感觉。」 我点点头,也走上舞台。 「好的,就从书信往来那幕开始吧!」 「……嗯!啊,剧本给你。」 「不用了,台词我大概都记住了。」 「……是喔!」 我们站在舞台的两端。 琴吹同学开始用脆弱的表情望着我。 「大宫先生,请不要生气。我是鼓起很大的勇气才写这封信的。」 这是演技吗?琴吹同学的声音有些颤抖。 她低头往上窥视的目光,还有交握在胸前的手,完全是个努力向爱慕之人表达心意的纯情少女,让我产生一股异样的情绪。 不知为何,我的心跳开始加速。 难道我对琴吹同学动了心? 不可能吧?一股不安又带着甜蜜的感觉从我的心底涌出。 「苦苦等候着您的回音,却音讯杳然,所以我开始担心。就算您生气了,也请您怜悯我,给我回音吧!」 琴吹同学不只是声音颤抖,就连她交握的手指、嘴唇、睫毛都轻微抖个不停。 「我是您的,是专属于您的。」 琴吹同学以痴迷的表情凝视着我。 「我的一生、名誉、幸福、骄傲,都是属于您的,都是您的。」 她的声音越来越热烈,眼眶也湿润了。 「只有成为您的妻子之后,我才能成为真正的我。」 不知为何,此时的我想起和琴吹同学在医院里的对话。 ——井上……一点都不记得了……我、我啊……在国中的时候…… 当时琴吹同学也像这般,眼中带泪地诉说着吧? 琴吹同学突然低下头。 台词也停止了。 奇怪?正当我感到疑惑时,一滴晶莹剔透的水滴从琴吹同学的脸颊滑落。 她、她该不会真的哭了吧! 「你怎么了?琴吹同学?」我慌张地向她跑去。 「是不是太入戏了?还是在担心芥川……」 「不是的。」 琴吹同学摇头,哽咽地说:「我并不是在担心芥川。我很自私,芥川这么痛苦,大家都在为他担心……我却只在意其他事……」 她双手掩面,肩膀颤抖。 我满心困惑,小心翼翼地问着:「你在意的是什么事?」 琴吹同学像个孩子般啜泣着,好一阵子才放下双手,用微弱的声音说:「井、井上最近……又是迟到,又是早退,午休时间还突然跑出学校……还会跟远子学姐和竹田窃窃私语……一定是在说芥川的事,又不想让旁人知道吧……我是这样猜测的……从大家的态度,我就看出来了。我……我并非一直都像这样……我给你的印象好像很干脆,其实并非如此……虽、虽然……竹田好像已经看出来了……可是,我却被井上讨厌……井上也不会认真跟我说话……」 我感到整颗心紧紧揪起。 琴吹同学一定是觉得只有自己被排除在外,所以很不安吧?就算她外表故作坚强,内心一定受到伤害了。 「对不起,我都没有顾虑到琴吹同学的心情。可是,我并不讨厌琴吹同学啊!」 「笨……笨蛋……」 琴吹同学泪眼朦胧地抬起头来。 「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 看她哭着连声唾骂,我真的搞不懂她是在逞强还是在示弱,也不知道她到底是伤心还是生气 「虽然我还是不太懂……但很对不起。」 「既然不懂就不要道歉。我最讨厌井上这样,不管是对谁都那么温柔、那么讨好,让我看得都忍不住焦虑起来……也感到难过。井上在国中的时候……明明不是这种人……那时的井上还会笑得很开心……」 我震惊地问道:「琴吹同学,你在国中的时候就认识我了吗?你上次在医院里也这么说过吧?」 琴吹同学欲言又止地望着我。她仿佛天真孩童般毫无防备的表情,紧紧抓住了我的心,令我几乎停止心跳。 小会馆里一片沉静。 「我……」她用细微的声音说着,脸颊也泛红了。「我在国中的时候看过井上。」 「不好意思,请问是在哪里看到的?」 琴吹同学轻轻咬住嘴唇,垂下眼帘。 「井上一定不记得了吧!可是,对我来说是很特别的。所以在那之后,我也去找过井上,一次又一次,整个冬天里的每一天都……」 我不懂。居然还是每天?到底在哪里啊?为什么我一点都想不起来在哪里看过琴吹同学? 「那个时候的井上总是一副开心的模样。经常挂着笑容,看起来好像很幸福。井上的身边也总是有一个女孩。」 我感觉像是被人迎面揍了一拳。琴吹同学抬起头来。 「井上随时随地都跟那个女孩在一起,只看着那个女孩,笑得很开心。但是,升上高中再次见面时,井上却变得很不快乐,也没有认真对待过哪个人,只有表面装得笑嘻嘻的,表现出一副很愉快的样子。所以,我好不甘心……因为,好不容易重逢,井上却已经不是从前的井上了。」 怎么办?我的呼吸变得很不顺畅。 这些话仿佛变为一层层枷锁,锁住我的喉头。我的脉搏加速,指尖开始痉挛,脑袋昏沉沉的。 「那个」又来了。 怎么办?该怎么办? 琴吹同学皱着脸,好像又要哭出来的样子。 「五十岚学长在校舍后面血流如注倒下,更科在旁边大喊『都是那个女人害的!』的时候,我惊觉好像看到了自己,因为我也在心中偷偷地憎恨着那个改变井上的女孩。都是因为那个女孩——都是因为井上美羽,井上才会变得无法开怀大笑!是吧,是这样对吧?那个女孩——总是跟井上在一起的那个女孩,就是作家井上美羽对吧!」 锁在我喉头上的枷锁束得更紧了!它紧紧束起,伴随着铁圈深陷皮肤般的痛楚,我的脑袋变成一片空白,整个世界都转为无声。 为什么,为什么现在还要跟我提起美羽! 琴吹同学似乎终于发现我的身体起了异状。 「井、井上?」 我呼吸困难,站都站不稳了,眼前一片朦胧,不禁跪在舞台上。 「对不起,我迟到了。」 「心叶学长,七濑学姐你们好啊!」 芥川和竹田同学一起走进小会馆。 「嘿,我在路上碰到芥川学长,所以就一起过来了。咦?心叶学长,你怎么满头大汗?脸色也好差喔!」 我按着胸口,大口地深呼吸,勉强回答:「……因为室内有点热。我已经没事了。」 虽然我感觉脉搏还是跳得一样快,但是周遭的声音又重新传入我的耳中,好像也有办法站起来了。不过,我的头依然像被揍过一样阵阵作痛,好像只要一不小心就会再度发作。 琴吹同学似乎对她吐露情感一事感到很后悔。她咬紧嘴唇,一直不看向我这边。 「不好意思,我被班上咖喱喔的准备拖住太久了。」 远子学姐此时也甩着长长的辫子出现了。 全员到齐,最后一次排演正式开始。 「好美的声音。」 「这一定是她的声音没错!」 「这么说来你还真幸运。」 野岛和大宫演着对手戏。 而琴吹同学刚刚说的那些话,还在我的脑中徘徊不去。 ——因为我也在心中偷偷地憎恨着那个改变井上的女孩。 ——是吧,是这样对吧?那个女孩——总是跟井上在一起的那个女孩,就是作家井上美羽对吧! 不知怎地,琴吹同学好像误以为美羽就是井上美羽。但是,琴吹同学确实知道我和美羽的事。 她认识过去那个只要有美羽在身边就会很开心、像个傻瓜一样觉得自己幸福无比、总是以恋慕的眼神望着美羽的我。 我只要回想起国中往事,就一定会有美羽。 早上的教室、午休时候的走廊、夕阳照耀的上学跳上、回家途中绕道而去的便利商店、章鱼烧店、飘落着银杏叶片的公园、老旧的图书馆、硬被带去的小饰品专卖店……每个地方都充满了美羽的身影。绑着马尾的美羽总是带着恶作剧般的微笑望着我。 ——心叶,你对我来说是特别的,所以我只告诉你我的梦想。 ——我想要成为作家,想要让很多人看我写的书。如果可以让那些人都感到幸福就好了。 ——我正在写小说喔,就快写完了。我会让心叶第一个读喔! ——嘻嘻,心叶,你脸红了耶!怎么了?你在想什么?坦白说出来吧,我绝对不会生气的。好嘛,告诉我嘛!心叶,把你心里想的事情全部告诉我嘛!把你的心事全部告诉我吧! 然而,那一天,美羽突然用锐利如刺的目光看着我。 她无视于我,回避我,最后还微笑着说「心叶一定不会懂的」,就在我面前从顶楼跳下去。 当时美羽的姿态,跟更科同学在图书馆里自残之前露出的笑容重叠在一起,充斥于我的脑海。 ——你终于……回答我了。 喷出的鲜血。 愕然睁大眼睛的芥川。 ——如果,早点……告诉我,就好了……因为我很笨……我什么都看不出来…… ——对不起…… 我胸口紧缩,喉咙发热。 我想挥开那些景象,却怎么都挥之不去。美羽的脸、更科同学的脸、芥川的脸一一浮现。大家都露出哀伤、绝望的表情。 我们一定是某些地方做错了吧? 芥川并不想伤害更科同学,他只是想偿还过去的罪过。更科同学也只是一直爱慕着芥川罢了。 但是,到底是哪里做错了? 我是不是也在无意间伤害了美羽?我一定是在某个时候,做错了某些事吧? 所以美羽才会讨厌我,因而从顶楼跳下去吧?——当一诗说希望我去看你们比赛的时候,我是那么地高兴啊! ——一诗每次约我出去,我都打扮得漂漂亮亮,欢喜雀跃地提早到达集合地点。 芥川一直想着非得变得更睿智不可、非得更诚实不可。他介于尊敬的学长和曾经伤害过的女孩之间,经过深重的纠葛,才选择了这种行动。 当他明白这种行动才是导致更大的不幸时所体会到的痛苦绝望,也贯穿了我的胸口。 舞台上,芥川和琴吹同学正在演出最高潮的书信往来那一幕。我站在舞台角落,心痛地看着他们。 「大宫先生,请将我当成一个独立的个体,把我当成独立的女性来看待。」 「请不要以所谓友情的石头敲碎我这个愿望。」 芥川显得很难受。他面孔扭曲、咬紧牙关、额头渗出汗水。 如果回应了、如果接受了,就会演变成最糟糕的事态。 因为经过苦思而获得的答案,也不见得就是正确的解答。 ——一直——一直都是这样!我一直在做错事!我明明发过誓绝对不再犯错,绝对不再像这样伤害别人了! ——我又做错了!我就跟国小的时候一样,还是那么愚蠢!快救她!快救更科啊! 大宫内心的纠葛,跟芥川的痛苦重叠,也跟我自己的痛苦重叠了。 为何会伤害别人? 为何关系会遭到破坏? ——为什么一诗突然说要分手? ——心叶,你一定不懂吧! ——我是那样拼命地努力过来的啊! ——心叶,你一定不懂吧! 「我在考虑这封信究竟要寄出去,还是不寄的好?我真的不想寄,然而——」 台词中断了。 芥川的脸颊上滴落汗水。他干燥的嘴唇只是不停颤抖,一句话都不出来。他僵立在舞台上,一动也不动。 已经这么痛苦了,为什么他还要继续演? 他仿佛非得把自己折磨到底不可。 这样的决定如果又错了,那该怎么办? 说不定又会伤害什么! 说不定又会破坏什么! 我的喉咙紧缩,全身冒出冷汗,身体像要从中裂开似的疼痛不已,我再也忍无可忍,因此握紧双拳大叫:「够了,别再这样了!已经够了不是吗!为什么非得这么痛苦啊!」 芥川、琴吹同学,还有站在舞台另一角的远子学姐和竹田同学,每个人都惊讶地看着我。" 小会馆里充满了寂静和紧张的气氛。我继续颤抖地喊着:「只不过是小小的文化祭,我从一开始就没什么兴趣。已经够了,我明天不会上台演出的。」 我的脑袋如同火烧般疼痛,喉咙像是有炽热的物体快要呕出。我跳下舞台,拿起放在椅子上的书包,就往门口走去。 「等一下,心叶学长,你怎么啦?你明天真的不来吗?」 竹田同学跑过来拉住我。 我轻轻挥开她的手,低头说了一句:「对不起。」 然后像逃命一样离开了小会馆。 回到家后,我躲在棉被里,颤抖着喉咙,持续着短促的呼吸。指尖还在痉挛,像坏掉笛子般的咻咻声从喉咙深处冒出。仿佛有人拿着沉重的铁块,从左右夹住我的头,脑袋持续隐隐作痛。 为什么我会这么脆弱、这么没用、这么愚蠢呢? 每次碰上什么事,我的身体就会失去正常机能,然后说出小孩子似的台词,逃离现场。 芥川他们会怎么想?还有远子学姐…… 好痛苦,快要无法呼吸了。真差劲,我太差劲了。我真是个差劲的大笨蛋。 我到底要到何时才能痊愈?难道一辈子都得持续这种状况? 美羽! 美羽! 美羽! 为什么我到现在还无法忘记你? 在我紧闭的眼中,野岛、大宫、杉子的台词逐一浮现。这些血一般的鲜红文字,纷纷落于被锁在永无止尽黑暗之中的我头上。 「真正陷入热恋的人,是绝不能接受失恋的。」 「那样实在太寂寞了,寂寞得几乎令人无法承受。」 「就连梦见那个女孩都会觉得不知如何是好,所以失恋是绝对无法承受的。」 「神啊,我会尽可能小心谨慎地做好每件事,请务必帮我实现这个愿望。」 「求求你,请将杉子赐给我吧!请不要将杉子从我身边夺走!」 「我会祈祷你得到幸福的。」 「我实在不想在野岛先生身边待一个小时以上。」 「我无法横刀夺取好朋友恋慕的女性。」 太多的文字。 太多的话语。 悲伤的话语。 苦涩的话语。 让人心痛欲裂的话语。 ——心叶,你一定不懂吧! 如果没有喜欢过你。 如果不曾跟你相遇。 如果真是如此,我就不需要承受这种仿佛被独自留在黑暗之中的悲伤、恐惧和寂寞了。 我不想再跟任何人牵扯太深了。 不想再有这种思慕。 妹妹舞花叫着「吃晚餐啰」,跑进房里来。 「哥哥身体不舒服吗?」 我对哭丧着脸的妹妹说「帮我跟妈妈说,我已经吃过了,现在不饿」,然后把棉被拉到头顶,躲在床上不出来。 我一定又让妈妈他们担心了吧? 我对自己的幼稚觉得丢脸到想要叹息,虽然讨厌,却又只能无可奈何地迳自头痛、呼吸困难,完全不知该如何是好。 我大概在床上躺了四个小时。 当呼吸总算变得顺畅时,房里已是一片漆黑,外面也下起雨了。 听得见外面冷冽的雨声。 躺在床上看着窗户,我发现被雨淋湿的地方正闪闪发光。 我想关上窗帘,就蹒跚地起身,缓缓走到窗边。低头看向窗外,可以看见邻居的窗户玄关照出的灯光,淡淡地散布在建筑物和道路上。 在这片景色中,绽放着一朵大大的红花。 有个人站在路边,仰望我家的方向。 那位撑着红色雨伞、身穿我们学校制服的女生…… 「……琴吹同学?」 我吓了一跳,赶紧冲出房间。为了不让家人察觉,我蹑手蹑脚地下楼,打开玄关大门走出去。 琴吹同学看到我出现,肩膀强烈地震动了一下,抓着伞柄的双手握得更紧,战战兢兢地垂下目光。 「……对不起。」 那细微到难以听闻的声音,几乎溶化在雨声中。 「井上会生气地跑出去,都是因为我吧……因为我说了那个女孩的事……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不是琴吹同学害的。」我僵硬地说着。因为我已精疲力竭,身体一点都使不出力了,实在没有心力去选择温和的用词。 「可是……」 琴吹同学缩紧身体。 「真的……跟琴吹同学没有关系。所以请你回去好吗?」 琴吹同学仰天起脸来。她的眼神非常悲伤,就像受到伤害,让我的胸口也跟着痛了起来。 对不起…… 琴吹同学嚅嗫着说出这句话,就快步离去。从她制服的肩膀和背后都因雨水淋湿而变色的情况来看,我知道她已经在雨中站了很长一段时间。 我的胸口好难受,呼吸快要不顺畅了……所以我禁止自己再继续想,走回家中。 我轻轻关上玄关大门,正要走上楼时,妈妈从客厅走了出来。 「心叶……你的身体还好吧?」她担心地问。 「不用担心,妈妈。」 「我有留下 沉陷过往的愚者 第七章 「文学少女」的心愿 醒来之后,我的头沉重得像铅块一样。 我转头看看枕边的闹钟。 不起床不行…… 可是,我不想去学校,也不想演出话剧。 我就像国中的时候一样,虽然啜泣着想要躲在家里,但是一想到妈妈他们担忧的模样,还是无可奈何地爬出棉被。 “早安,心叶。要不要吃早餐?” “……嗯!” 培根煎蛋、涂上苹果果酱的吐司、玉米汤和果菜汗,吃起来就跟昨天的晚餐一样毫无味道。 “我要出门了。” 我背起书包,走出玄关。 干脆随便找个地方去吧,像是看电影之类……或是去网咖…… 我一边思考,一边走往上学道路时。 “早安,心叶。” 刚下过雨、寒冷晴朗的天空洒下透亮的光芒。 远子学姐拿着罗伯特?布朗宁的诗集,站在残留着雨水味道的街道上,露出灿烂的笑容望着我。 “我来接你了,一起去上学吧!” 此时的远子学姐,就跟她把刚升上高中的我硬拉进文艺社后,为了不让我翘掉社团活动,每天到教室来接我的时候是同样的表情。 那是开始又明亮的温柔表情。 ——社团时间到啰,心叶。 远子学姐阖起诗集,轻快地走到我面前。像猫尾巴一样的长辫子也跟着大幅跳动。 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远子学姐俏皮地歪头仰望我,让我感觉喉咙热了起来,胸口好像压着什么东西。 “……真是多事。” 我一边压抑着热气涌上喉咙的感觉,颤抖着声音说:“你总是这么多事。我再也不想管了,我也不想演出话剧。对芥川来说,这样也比较好吧!” 我像个拗起性子的小孩,远子学姐则像母亲一般,脸色温和地问我:“心叶不想演出话剧,是因为不忍心看见芥川那么痛苦吗?还是,心叶不想看见的是自己的痛苦?” “都有。” 远子学姐的眉梢稍微垂下。 “是吗……可是,如果持续这种状况,心叶和芥川会一直痛苦下去喔!” “无所谓……这样就好了。决比做些多余的事而失败,承受更大的痛苦来得好一点。” 远子学姐的表情变得更落寞。 那是我最无法应付,又担心又悲伤的表情。 “昨天心叶回家后,芥川虽然什么都没说,但是看起来也很难受。芥川现在不是正需要别人帮助吗?” “我已经无能为力了。我连自己的事情都处理不好了。” 远子学姐用清澈得像流水般的声音,对低头颤抖的我说:“我啊……看到升上二年级的心叶跟芥川在教室聊天时,觉得很高兴喔!我心想,啊,心叶也交到朋友了,我真的很为你感到开心喔!因为心叶在一年级的时候,跟谁都不亲近,总是跟别人保持距离,好像只是在应酬。 如果心叶能交到朋友就好了,我一直是这么想的。我担心的是,明年我就要毕业了,没办法继续待在这里。这么一来,文艺社岂不是只剩下心叶一个人?“ 远子学姐之所以想要增加社员,并不是因为担心文艺社的存亡,而是担心被独自抛下的我吗? 她硬把芥川拉来演话剧,也是因为自己总有一天要退社,所以不想丢下我独自一人…… 远子学姐声音中包含的温柔,让我几乎忍不住感动落泪,我只得不断眨眼拼命忍住。 “你真的太爱多管闲事了。你总是这样把我耍得团团转,任性地做你想做的事……我根本就不想要什么朋友,也不想跟任何人建立交情。永远维持的关系只会出现在天真的童话里,如果轻易相信这种东西又遭到背叛,只会让人受到伤害。 如果这种关系总有一天会毁坏,还不如不要开始。芥川也一样……我只想跟他像从前一样,保持那种舒服的相处方式。就是因为远子学姐做了多余的事,又叫芥川参与话剧演出,又四处调查芥川的事,才害我知道那么多不想知道的事……“ 啊,我这样根本就像推卸责任给芥川的桃木老师。再继续说下去,就会把远子学姐伤害得更深。我实在受不了自己像个孩子一样无法抑制的脾气。再也受不了了。 “……我明明什么都不想知道……明明就不想接近任何人……如果不曾相遇就好了……” 美羽也是,芥川也是,如果不曾相遇就好了。 远子学姐垂下眉毛,哀伤地看着我。 不能再多说了。 我住嘴之后,远子学姐问我:“那么,心叶也觉得没有遇见过我比较好吗?” 我抬起头来,发现远子学姐澄澈漆黑的眼睛全神贯注地望着我。 “……” 我心中一痛,眼眶发热,喉咙颤抖。 “太狡猾了。” 没错。太狡猾了。 这种问题太卑鄙,太狡猾了。 远子学姐至今在我面前展露过的各种笑容、温柔、言语一一浮现,我的心底深处似乎有个炽热的东西冒出来。 漫长的冬天结束后——在春天的校园里,纯白的木莲树下,我和远子学姐相遇了。 ——我是二年八班的天野远子。如你所见是个“文学少女”。 ——来吧,心叶,今天的题目是“西瓜”、“新干线”和“瓦斯桶”。限时五十分钟,要写个甜蜜蜜的故事喔!好,开始! ——呜,这个故事太辣了啦,心叶! ——我才不是妖怪,我只是个普通的“文学少女”啦! 那个随性所致、乐观天真,还会啪嗒啪嗒吃起纸张,毫无常识的学姐——动不动就使唤别人,还逼迫我帮她写点心——我明明就不想再写什么小说,却每天逼我写三题故事,然后一边嚷嚷着好酸好苦,还是一点都不剩地吃光。 明明那么任性妄为,却不时流露出担心我的表情,还会对我说些温暖又柔和的话语。 就像芥川只有无法对母亲说谎,我也只有无法对远子学姐说谎。 因为,远子学姐一直看着脆弱又可悲的我。 我的胆小、愚昧,远子学姐全看在眼里。 所以我无法对远子学姐说谎。 但是,她却问我“没有遇见过她比较好吗”这么狡猾的问题。 她早就知道答案了。 狡猾!太狡猾了! 远子学姐真是狡猾! “呜……这种问题太狡猾了。根本是明知故问……太狡猾了……” 我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哽咽地反复说着“太狡猾了、太狡猾了”。远子学姐走过来,伸出白皙的双手贴在我的脸上,带来一阵柔软的触感。 我放松下来,低头不停垂泪。远子学姐则是以温和清澈的声音,轻轻念起话剧的台词。 “我相信你,你一定可以获得胜利。你的诚实、对事情的认真,在你身上到处可见。寂寞时,我将追随你左右,请坚强地走在自信的道路上,你的路途还很遥远,现在,你只是还没找到你的伯乐罢了。但是,现在你还是必须负起自己的使命。” 我断断续续地说:“这些……又不是杉子真正说过的话,只不过是野岛的妄想吧!” “是啊,可是我并不是心叶的妄想。” 远子学姐的手离开我的脸颊,抓起我的手,按在她的心脏上。 “我就真实地站在这里。” 那知性的眼眸笔直凝视着我。 远子学姐的心脏,在制服上衣和衫衣中持续跳动着。一阵阵律动从我的掌心传来。 远子学姐的胸口又平又薄,但是很温暖,我在远子学姐胸前的肌肤强烈感受到她的存在。 扑通……扑通…… 泪水止不住了。 喉咙、胸口仿佛快要迸裂,就像漏水的水龙头,滚烫的泪水不停流出。 我从掌心感觉远子学姐的心跳时,也发觉到一件事。 经过美羽的事之后,我原本抱定主意,再也不要跟人牵连太深,但我其实已经跟远子学姐建立了深刻的关系。 我也发觉,只要像这样在远子学姐面前哭泣,吐露真心,感觉远子学姐手上的温暖,我就能够再次站起来。 没有遇见远子学姐比较好这个想法,是绝不存在的。 “好了,不要再哭了。我借你手帕吧!” 远子学姐放开我的手,掏出一条水蓝色的手帕。我接过手帕按在脸上说:“……这条手帕是我借给远子学姐的。” “咦!” “……大概是三个月前的事了。” “是、是吗?我不太记得了……” 远子学姐扭扭捏捏,很不好意思地说。 “把脸擦干净后,一起上学吧?” “好。” 我先在校内的洗手台把脸洗干净,才走进教室。 教室已经在昨天改装成泡沫红茶店了,里面摆着椅子,还有併起课桌做成的大桌子。同学们提供的漫画也都排上书架,展示用的动画人物图片也挂上墙壁了。 “芥川来了吗?” 我问着同学,然后得到“他正在弓箭社晨练”的回答。 我去了射箭场,看见换上箭装的芥川独自对着箭靶练习。 他持弓拉弦,伸直腰杆,用严肃僵硬的表情凝视靶心,射出箭矢。 箭从靶旁掠过,插在竖于靶后的榻榻米。芥川看着那支箭,皱起眉头。 “芥川。”我一叫他,他就惊讶地转头。 “井上……” “昨天真是对不起。我也一直在烦恼某件事,所以太过焦虑,才会想要逃走。但是,我已经不再逃避了。所以你也愿意跟我一起演出话剧吗?我们一起站上舞台,面对自己害怕的事物吧!” 芥川的表情越来越惊讶,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我也抬起脸来,笔直地回望着他。 无畏地、堂堂正正地,面带微笑地望着他。 芥川眼中浮现的惊讶神色,也逐渐变成积极的决心。 “好的。”他点点头,露出一丝微笑。 这一瞬间我仿佛感到,我们之间的爽朗气氛,与早晨清新的空气一起流进体内。 换回制服的芥川回到教室后,似乎变得比较开朗了。 他不是还有问题没解决吗? 这时,跟琴吹同学交情一向不错的小森朝我走来。 “啊,井上同学,大事不妙了!七濑刚刚晕倒,被送到保健室去了!说是得了感冒!现在发烧得好严重耶!” “什么!琴吹同学? 我跟芥川一起冲进保健室,看见琴吹同学满脸通红地躺在病床上,痛苦地喘息。 “对……对不起,井上。我……”她哭丧着脸看着我。 “……我会上台演出的。”她断断续续地说着。那种拼命逞强的模样,让我的心都痛起来了。 “别硬撑了,你还是联络家人,早点回去休息比较好吧!” “可是,这样就会给大家添麻烦。” “这又不是琴吹同学的错。琴吹同学会感冒,都是我害的。” 没错,琴吹同学会感冒都是因为长时间站在雨中,所以我觉得自己应该负责。 “没问题的。话剧的事就交给我们吧!” 我以百分之百的真诚笑脸这么说着,琴吹同学的眼眶又湿润了。 “……嗯!” “咦!小七濑发烧晕倒了?”在班级的咖喱屋里女仆打扮,担任女服务生的远子学姐眼睛圆睁地大喊。 “远子学姐,你可以代替琴吹同学饰演杉子吧?如果是远子学姐,一定早就把全部的台词都背得滚瓜烂熟了吧?” “那野岛的角色怎么办?” “就让我来演吧!” 我立刻回答后,远子学姐先是讶异地看着我,然后立刻笑着点点头。 “我知道了。” 芥川也问道:“井上若是去演野岛,那早川要叫谁演?” “反正早川的台词很少,我们视情况用即兴演出带过就好了。” “是啊,就这么办吧!距离演出没多少时间了,得尽快跟千爱说一声才行。” 此时抱着素描本的麻贵学姐出现了。 “哈啰!远子,我来欣赏你穿女仆装的模样了。真不愧是货真价实的美少女,不管穿什么都很合适。” “啊,你来这里干嘛啦!我不是跟你说我下午才开始值班吗?” “那种三流谎言怎么可能骗过我呢?来吧,别再挣扎了,让我画你的素描吧!” 远子学姐脱下围裙,硬塞给麻贵学姐。 “我们发生了紧急状况,现在非走不可。” “啊,远子同学!轮班的时间还没到啊……” 跟远子学姐同班的其他女服务生慌忙地想要阻止她。远子学姐却指着麻贵学姐说:“让这个人来代班,尽管使唤她吧!” “呃,咦!远子同学!” 我们在校园里的摊位找到穿着短袖外套,正在卖章鱼烧的竹田同学,谈过变更表演方式,换好戏服冲进体育馆时,已经是演出前五分钟了。 我和竹田同学站在舞台一角,一边喘息一边调整呼吸。 站在舞台另一端的远子学姐和芥川,应该也准备好了吧! “总算赶上了。” “呃,是啊!” “心叶学长今天没有丢下话剧真是太好了。因为,是心叶学长叫我”活下去“的。” 我悄悄望向竹田同学,她脸上并没有笑容。她的表情,还有细微的声音,同样显得平静淡然。 “我跟竹田同学一样,我一直戴着面具,避免跟任何人产生太深的关联。但是,我总觉得如果可以成功演完这出话剧,就有办法跨越自己的障碍。不只是我,芥川也……” “那么,就让我见识见识吧!这么一来,或许我也能拥有希望。” 舞台就像黑夜一般黑暗,完全看不见对面的情况。 现在芥川在想什么? 我想跟他一起跨越障碍。 我在心中深深期盼。 期盼愿望可以成真。 开幕铃声响起,我们同时走向昏暗的舞台。 在月光般的聚光灯下,我由右而左、芥川由左而右,缓缓走到紧密盖住的布幕前。 “这是我和好朋友大宫,以及我所爱女性的故事。”我的声音经由别在衣领上的麦克风,静静地流洩到体育馆中。 然后,芥川低沉稳重的声音也…… “这是我和好朋友野岛,以及他所爱的女性的故事。” 布幕慢慢升起,舞台中央亮起第三个聚光灯,照亮了远子学姐纤细的背影。 她的乌黑长发披散到腰间,后脑绑了一个大大的蝴蝶结。身穿艳丽樱花色的振袖与胭脂色的裤裙。 “我第一次见到杉子,是在帝国剧院二楼的正面走廊。” 我们不是职业演员,演得不好也情有可原。我只是在脑中想像野岛这个人物,试着把他的心情和自己的心情重叠,努力把台词念得响亮清晰。 芥川现在的声音也很平稳。 远子学姐摇曳着长发转过身来,爆满的观众席上扬起一阵惊叹。 那是因为解开发辫的远子学姐太美丽了,她怎么看都像个无懈可击的美少女,全身还散发出古早淳朴时代的文学少女气质,仿佛一朵报春的堇花。 “仲田先生在做什么?” “哥哥正在练习插花。” 远子学姐饰演野岛时,情绪总是很亢奋,换成饰演杉子却能抑制得恰到好处。她念起台词的声音,还有对野岛低头行礼的婉约动作,实在显得清纯而楚楚动人。 野岛以爱慕的心情目送杉子优雅离去。 啊,她就像大自然里绽放得最美的一朵花。 既温柔又娇贵,仿佛梦一般的存在。 “何等高贵的女孩啊!我会成为有资格当她丈夫的男人。神啊!在那之前请别让她嫁给别人!” 这种虔诚祈祷的心情,我也曾经体会过。 只要看着喜欢的人,就会感到幸福喜悦。一旦爱上那个人,就会毫不厌倦地幻想各种美妙的情节,愚蠢的单方面爱慕对方。 我对美羽的情感,逐渐重叠上野岛对杉子的情感。 看在旁人眼中,或许只觉得这是愚昧的妄想,是一厢情愿的过分幻想吧? 或许我从来不曾理解美羽的心思。 但是,喜欢她的这种心情,是绝对假不了的。 我握着球拍,和杉子隔着乒乓球桌对打。 野岛爱慕对象的嘴唇浮现愉快的微笑,每当她挥动球拍,那长长的袖子就像蝴蝶翅膀一样翩翩飞舞。 如果此时此刻能永远停留就好了,野岛一定也这么想吧? “世上怎会有如此纯洁、如此窝心、如此可爱的女孩呢?神让她出现在我面前,如果最后却不让我得到她就太残酷了。” “这种喜悦究竟来自何处?难道是凭空而来?若是凭空而来,应该不会如此深刻。” “我无法不去爱她,无法想像失去她、拒绝她。神啊!请怜悯我吧!赐给我们两人幸福吧!” 虽然野岛如此深爱杉子,杉子爱的却是他的好朋友大宫。 大宫不断意识到杉子对自己的好感,所以他故意对杉子表现得很冷漠。很讽刺地,这种态度却使杉子的心越来越靠向大宫。 “我来代替野岛上场吧!” 大宫走到球桌前,面对杉子。芥川演起对杉子毫不留情发动攻势的大宫,表情十分刻板严肃,清楚而沉痛地表达出大宫内心的纠葛。 芥川能够展现这种演技,想必也是深受自身的纠葛所苦吧! 自从六年前的事件后,芥川立誓变得更诚实、更睿智。 升上高中以后,当五十岚学长要求他帮忙介绍更科同学,还有更科同学想跟五十岚学长分手而找他商量的时候,他必定经过一番天人交战。 在他清楚感受到更科同学的爱慕时,一定也着实品尝了无法接受对方心意的苦楚,还有对五十岚学长的强烈罪恶感,因而受尽煎熬。 他用平静的表情隐藏这种痛苦整整一年,不曾对谁吐露半点怨言,只会写信给一直躺在医院里的母亲,藉以纾解心情。 他这种笨拙,这种不容转圜的诚实,我实在不愿予以否定。 无论他的做法再愚蠢、再不正确,我也不愿否定。 因为芥川是想尽办法,才选择了这条道路。 剧情渐渐迈向高潮。 大宫为了斩断自己对杉子的情丝,毅然决定留学海外。 “我会祈祷你得到幸福的。” 他带着沉静的微笑,对前来送行的野岛这么说。 站在一旁的杉子,则是以泫然欲泣的眼神望着大宫。 心情逐渐重叠了…… 野岛、大宫,以及杉子…… 当我看着这个故事,仿佛可以从剧中人物身上看见自己的影子。 翻着书页时,自己好像也跟着他们一起开心、欢笑、悲伤、苦恼、呐喊、流泪。 野岛对杉子求婚,而杉子拒绝了。 野岛把大宫从国外寄来的贝多芬面具戴在脸上,瘫坐在舞台中央。我以野岛的心情低声啜泣。 真正陷入热恋的人,是绝不能接受失恋的。 所有希望在一瞬间被击得粉碎,整个世界笼罩着黑暗,心脏像被切成碎片一般痛苦难耐,不知该怎么活下去。 神啊!为什么要把唯一重要的事物从我身上夺走? 美羽,我至今仍然无法忘记你。每当想起你,我就无法呼吸、心痛欲裂。为何你要拒绝我,离我而去呢? 台上转为黑暗,大宫神情凄苦地站在舞台右方。柔和的灯光照在他头上。 “最敬爱的朋友,我是来向你请罪的。你只要看了某同人杂志刊登的小说就会明白。那是我的自白,请你惩罚我们吧!” 一盏聚光灯从蹲踞舞台中央的我的头顶打落。我焦急翻着手制道具杂志,低头阅读。 杉子出现在舞台左侧,以思慕的神情遥望着站在右侧的大宫。 接着,在柔和的灯光下,大宫和杉子交互读出刊登在同人杂志上的信件内容。 “大宫先生们,请不要生气。我是鼓起很大的勇气才写这封信的。” 远子学姐清澈悲切的语气,述说着杉子对大宫的思慕。 相反地,大宫却坚定地拒绝,杉子,还要求她试着接受好友野岛。 “你还没真正了解野岛的优点。我希望你能看到野岛的心灵深处。” “大宫先生,请将我当成一个独立的个体,把我当成一个独立的女性来看待。忘了野岛先生吧!我就是我!” “你一直把我理想化了。假如你和我在一起,那也绝非你的幸福。” “我觉得您在说谎,真的在说谎!” 你来我往的台词充满紧张感。 远子学姐的声音包含无比的热情,她被聚光灯照亮的脸颊泛起红晕,眼神热切地湿润了。 相较之下,芥川的表情却变得越来越阴沉僵硬。 “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回信才好,我迷惘了。我很想和野岛谈谈,可是没有勇气。这对野岛太残忍了。” 每说一句台词,芥川的眉头就痛苦地纠结在一起。他握紧的拳头不停颤抖。 芥川的心痛、苦楚,也刺进了我的胸口。 他规范自己非得诚实不可,因此对决断感到畏惧。 过去发生的事,将芥川的心层层捆绑,牢牢束缚。 请你千万不能认输!斩断那道束缚吧! 你没有错! 你是诚实的! 所以,请你继续向前迈进吧! “我在考虑这封信究竟要寄出去,还是不寄的好?我真的不想寄,然而——” 台词中断了。 芥川表情扭曲,愕然地睁大眼睛,仿佛受到巨大冲击似地望着观众席。 观众席从前面数来第三排的正中央,坐的是喉咙上扎着绷带的更科茧里。 我也惊愕地吸了一口气。 更科同学神情悲切地仰望芥川。 芥川微微张开的嘴唇颤抖着,全身僵硬。然后他紧闭双眼,双手抱头,呼吸也变得急促。 那个模样简直就跟我发作起来的我一模一样。 整间体育馆静得出奇。 芥川原本就一直说不出大宫的这句台词,更雪上加霜的是更科同学还出现在他面前。在这种情况下,他更不可能说得出来了。 即使我想要冲过去,在舞台上也无计可施。正当我心急如焚时,一道清澈的声音传来。 “大宫先生,请听我说一个故事好吗?” 是杉子…… 不,远子学姐走到舞台正中央。 你又想要干嘛啊!远子学姐! 因为这是无从预料的行动,灯光延迟片刻才追上远子学姐。 “这个故事包含了您至今藉以决断事情的重要”真实“。请您不要捂上耳朵,务必仔细聆听。” 炫目的光辉中,远子学姐摇曳着乌黑的长发,眼神闪闪发亮地开始诉说:“主角是一位礼仪端正,允文允武的优秀少年。 另外还有两个角色,都是少年的同学。其中一位跟少年类似,是个认真乖巧的长发少女,另一位则是不善交际,眼神冷漠的短发少女。 两位少女都同样爱慕着这位少年。“ 芥川猛然抬头,惊讶地看着远子学姐。 沉陷过往的愚者 终章 朋友 演出结束后,更科同学来到演员休息室。她的眼睛还红通通的,但是整个人却显得焕然一新。 「我让你添了很多麻烦,真是对不起。我以后不会再找你了……我一直很怕独处,因为我的父母总是在吵架,我从小到大的生日都是自己度过,所以我才会希望有个人可以陪我过生日。但是,我现在已经可以承受了。看过你们的话剧之后,我是这么想的。」 「我才想跟你道歉。」 芥川对更科同学深深鞠躬。 更科同学和芥川……果然还是显得很落寞。 「不好意思,我有东西要给你们两人看。」 远子学姐开朗地说着,然后拿出一本国中校刊。 「我本来想在演出前就让芥川看的,可是小七濑突然晕倒,我一时手忙脚乱,所以没时间拿给你。请看夹着书签的地方。」 芥川讶异地接过校刊,翻开夹着淡紫色书签那一页。 我们也围在旁边一起看。 然后,手写的标题和名字出现在我们的视线里。 ——「采橘记」 二年一班 鹿又笑 「这篇难道是鹿又同学的作文?」 远子学姐笑而不答。 芥川和更科同学都迫不及待地读下去。 「上星期日,我和爸爸妈妈一起去附近的果园采橘子。」 由这句话开始的作文,描写着一家大小和乐融融的采橘光景。而且还提到了另一件事。 「我跟父母一起吃着橘子的时候,就想起芥川龙之介的短篇小说《橘子》。以前我曾经跟朋友一起读这篇故事,当我刚转学,觉得很寂寞时,常常读这篇故事来鼓励自己。这是我最喜欢、最珍惜的故事。」 读着这篇作文的芥川和更科同学,脸上都浮现出混杂着悲伤的笑容。 远子学姐温柔地说:「我在舞台上述说的未来,其实也掺杂了一些『真实』喔!」 跟父母感情不睦,不得不割破课本来舒解心中郁闷的鹿又同学,在新环境里跟父母改善了关系,过着平静安稳的生活。 鹿又同学已经脱离不幸,也不再憎恨别人了。过去的事,都被她当成温馨的回忆收藏在心里。 芥川和更科同学知道这些事之后,心情一定会变得开朗安详吧! 没错,就像看见飞舞在黄昏天空的橘子…… 他们两人都流露出释然的表情。 更科同学喃喃说道:「我一直很讨厌芥川龙之介的《橘子》。但是,我会试着再读读看。因为我感觉现在的我,一定可以用全新的心情去读……」 更科同学正要离去,就被芥川叫住。 「『小西』,那个兔子吊饰的确是打算送你当生日礼物,所以才请鹿又帮我挑的。那些剑术也是『真实』的。当我经过你家,看到你独自在院子里哭泣的时候,我就喜欢上你了。」 芥川说的并不是『更科』,而是『小西』。 我在医院问芥川是不是喜欢更科同学的时候,芥川确实流露哀伤的目光说「我是喜欢过她」。 那是毫无隐瞒的真实。不只是因为罪恶感,而是因为对方是自己小时候喜欢过的女孩,所以芥川才无法丢下更科同学不管吧! 更科同学眼眶湿润地微笑着。 「谢谢你。再见了,一诗。」 更科同学前脚刚走,麻贵学姐就踏进教室。 「大家辛苦啦!你们的话剧真是太棒了!远子!看在你们演出如此感人的份上,叫我穿着女仆装在咖喱屋当女侍的事我就不跟你计较了。」 「女侍!你真的做了吗?还穿着女仆装?」 我忍不住大叫,麻贵学姐则是豪气干云地回答:「我哪次拒绝过远子的请求啦?对了对了,远子,你寄宿家庭的浪荡子也来参观咖喱屋了喔!」 「你是说流人吗?」 「是啊,身边还跟着一大群女孩。那位少爷可真是一点都没变。我要去帮他点餐时,他竟然说『我看到全世界最恐怖的东西了』,眼珠子瞪得快要掉出来,所以我就踢了他坐的椅子脚,让他跌了个四脚朝天。」 她说完之后就嫣然一笑。 我一想到这位学姐穿着女仆打扮,说出「欢迎光临」的模样,就对流人的发言感到深切的认同。不过这种想法如果说出口,就不定也会当场被她踹翻吧! 「谢谢你,麻贵。不管是话剧还是其他的事……有麻贵在真是太好了。」 平常视麻贵学姐如洪水猛兽、避之唯恐不及的远子学姐,很难得地坦率道谢。 看来那本校刊很可能也是麻贵学姐藉由某种管道获得,再交给远子学姐的吧! 但是,这次的「报酬」会是什么呢? 麻贵学姐眼睛闪闪发光,似乎很满足。 「我的爱终于传达到你心里了吗?那我如果现在拜托你,你愿意脱吗?」 「我才不脱!」 远子学姐红着脸大叫,麻贵学姐就笑嘻嘻地说:「真可惜。算了,也好啦!反正我也拿到『报酬』了。」 远子学姐哑口无言。 麻贵学姐向我贴近,轻声地说:「等一下音乐厅要举行管弦乐社的演奏会,心叶一定要来喔!有很精彩的东西要让你看看。」 「啊!你在胡说些什么啦!」 麻贵学姐朝着焦急挥舞和服袖子的远子学姐抛去一个充满爱意的秋波,然后就走了。 「唔?精彩的东西,会是什么呢?」在后面听见我们对话的竹田同学歪着头问。 「无、无所谓啦,千爱,不要在意这种事了!心叶也是,绝对不可以去看管弦乐社的演奏会喔!」 后来,我匆忙换下戏服,跟必须回自己班级的竹田同学和芥川道别,就跑向举行演奏会的音乐厅。 同样换回制服,拖着两条纷乱辫子的远子学姐也追在我身后。 「你真的要去吗,心叶?真的那么想去吗?古典乐听了会想睡觉啦!与其去听那种东西,还不如跟我一起去吃蜜豆甜点吧?」 「远子学姐,你没办法吃那种东西吧?」 「那就回社团活动室,帮尊敬的学姐写一篇蜜豆甜点口味的爱情故事也好啊!」 「我不想连文化祭期间都要帮学姐写点心。」 「为什么那么想去看管弦乐社的演奏会呢?」 「远子学姐才奇怪吧,为什么要这么紧张地跟在我后面呢?」 「因为……因为……」 远子学姐一边跑一边双手握拳,脸和手肘左右摆动,一副很不情愿的模样。我们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地到达位在中庭的音乐厅。 「不行啦,不可以进去啦!」 远子学姐抓着我的制服袖子,拼命地想要制止我,而我还是买了票,走进音乐厅。 一走进大厅,就看到头上钉着一面巨大的看板。 那是用远子学姐的照片放大制成的。 穿着无袖上衣和迷你裙,打扮成拉拉队员的远子学姐,两手拿着彩球,笑容满面地跳跃,除了双马尾发型之外,不知是麻贵学姐的个人兴趣,还是远子学姐自己的要求,她还戴了一副大大的眼镜。 被轻薄上衣包住的胸部,还是平坦如昔,迷你裙下尚可窥见白嫩的肌肤。这角度把她的肚脐拍得若隐若现。而翻飞的裙摆,也停留在内裤若隐若现的位置。那双白皙的腿还弯曲着浮在半空中。 看板旁边附上一行「圣条学园管弦乐社,为您的未来加油」的文字。 原来如此,这就是这次的「报酬」啊! 我想起来了,以前曾经看到远子学姐甩着不整齐的辫子在走廊上飞奔,大概是因为刚拍完照吧! 看到我若有所悟地仰望上方,远子学姐脖子红到耳根辩解:「不、不是啦……那个不是我啦!应该是别人吧!拜托你,别再看了……不要看啦,心叶!」 我不禁噗哧一笑。 「真是太好了,还有人的胸部跟远子学姐一样平呢!」 结果我的头上立刻挨了一拳。 「太过分了!真是个不体贴的学弟,亏我还把手帕借给你!」 「那本来就是我的手帕吧!好啦,演奏会快开始了,继续站在这里会更引人注目喔!」 远子学姐也发现大厅里的人开始窃窃私语着「你看,她就是看板上的……」,赶紧低头贴在我的背后。 「快、快点入座吧,心叶!」 这样只会更惹人注意…… 远子学姐双手揪住我的衣服,把脸埋进去,我有些困窘地感觉背后传来的温度,无可奈何地走着。 「呜,我绝对,绝对不要再拜托麻贵了啦!」 远子学姐入座后还是念个不停。 「对了,你那位在猎熊的男朋友最近还好吧?」 我心血来潮随口一问,远子学姐霎时红透了脸,愕然地看着我。 「你……你……你在说什么?」 「北海道的冬天来得特别早,也该准备白色围巾了吧!」 「呃……」 「举行婚礼时请记得寄张喜帖给我,要附上来回机票喔!」 远子学姐依然满脸通红,气势软弱地瞪着我。 「心、心叶真是坏透了!」 布幕终于拉起,圣条学园引以为豪的管弦乐社正式展开了演奏会。 身穿燕尾服,挥着指挥棒的麻贵学姐,看起来生气蓬勃,似乎指挥得很愉快。 令人感动的演奏会结束后,我们走出会场,看见校园覆盖着柔和的夕阳余晖。 「闭幕典礼即将举行,请所有学生到体育馆集合。」 橙色的天空飘送着执行委员的广播声。 我和远子学姐各自分别。我回到教室后,发现芥川独自站在窗边看着外面的景色。 「芥川。」 「井上……」 芥川转头看我。我走到他的身旁。 「你不去参加闭幕典礼吗?」 「文化祭要结束了,总觉得有点寂寞,所以想待在这里。」 「没想到芥川也会说这种话。」 敞开的窗户吹进一阵清风。 教室里也染上了夕阳的色调。 「但是,我也跟你一样,总觉得胸口仿佛开了一个洞……我并不讨厌这种感觉啦……虽然从一大早就手忙脚乱,但是很愉快。」 芥川露出微笑。 「是啊!」 这种互相体谅的气氛让我觉得很舒适,真想一直沉浸其中。 「我啊……自从上了高中,从来没有像这样积极参与过学校的活动。我一直觉得这些事很麻烦,只要应付过去就好了。可是……跟你一起参加演出真是太好了。」 「我的想法也跟井上一样。不管是文化祭或班际球赛,我都是当做学校生活的义务来做。像这样跟同伴们一起努力的愉快经验的确从来不曾有过。多亏有天野学姐和井上,我才能体验这种感觉。」 「帮你引出台词的是远子学姐啊!我什么都没做。」 「不,如果井上没有对我说『一起面对吧』,我可能在上台之前就先逃走了。」 「是吗?我倒是觉得你一定不会逃避……不过,如果真的帮上你的忙,我会很高兴的。」 芥川神清气爽地笑了。那是只有跨越痛苦的人才能由衷流露出的笑容。他亲手斩断过去的枷锁,开始朝未来迈进了。 而且我也…… 「芥川,我想跟你做朋友。」 芥川的眼睛睁大了些,似乎有点惊讶。 「我一直在逃避跟别人有过多牵扯。因为我以前有过伤心事,所以不想再跟人牵扯太深以致受伤。说起来我跟你还挺像的。可是,我现在真的想跟你建立更深的交情。我们可以交朋友吗,芥川?」 他轻轻垂下视线,流露出犹豫的表情。 「可是,我还有话没告诉井上。或许我有一天会伤害井上。」 他的自白让我感到讶异。 芥川的心里到底还藏着什么秘密?是母亲的事吗?还是…… 虽然脑海中的疑问陆续浮现,我还是笑着说:「没关系啦!如果你不想说,就保留这个秘密好了。」 芥川抬起头来。 那张富有男子气概的端整脸庞,再度蒙上惊讶。 我伸出右手。 「我们当朋友吧!就算哪天会吵架绝交,现在我还是想跟你当朋友。」 芥川一直惊讶地望着我。 我也认真地接受他的目光。 就算挫折、就算受伤,也一定可以获得重生。因为我们之间已经产生羁绊了。 我如此深信着…… 芥川温和地眯细眼睛。 然后他也伸出手,用力握住我的手。 我也紧握他温暖的右手。 不需要再出言确认。 我们已经是朋友了。 很久没寄信给你了。 请原谅我在这两个月里收到好几封你的来信,却一次都没回信。 你在信里再三要求跟我见面,我也非常清楚你心中的焦虑,但我却有不能跟你见面的理由。 坦白说,我害怕见你。 跟你相遇是在去年冬天,一年级的第三学期。 我去探望母亲,因而认识了住在同一间医院的你。 当时你在走廊上独自练习走路。 不管跌倒多少次,你还是继续站起,摇摇晃晃地踏出脚步,然后再度跌倒,又再度迈步。你似乎为了不受控制的身体感到焦躁,经常不甘心地自言自语,偶尔也会哭泣。 我在无意间看见你哭泣的模样,忍不住感到在意,从此我几乎每天都会躲在走廊转角,看着你练习走路的身影,却一直无法开口跟你说话。 但是,某次你在走廊上如常跌倒时,你趴在地上很生气地说:「你干嘛老是鬼鬼祟祟地躲在那里偷看,我又不是展示品!」 你可知道我当时有多惊讶? 你可知道,当我发现你瞪着我的眼跳带着盛怒和憎恨时,胸口感觉像是被利刃贯穿?还有我在那时就已被你完全掳获的事实? 我向你道歉,你只是回以冷言冷语,对我保持距离。 后来我每次去见你,跟你说话的时候,你也总是面露不悦地离开。 如果我想帮助你,你就会火冒三丈地说自己什么都做得来,不需要我的同情,叫我不要多管闲事。 虽然知道你会生气,我还是说出实情。 打从一开始,我就在你的身上看见被我伤害过的少女的影子。 那位少女是我的国小同学,叫做小西茧里。关于她的事,我以前也曾向你提起。 每次我受你责怪,就觉得像是被她责骂。我也因此感到欣慰。 因为我一直认为自己理当受罚。 后来事情变得更复杂了,我在高中跟小西重逢,并开始交往。 但是小西已经不再是以前的小西了,我怎样都无法把现在的小西当成普通的异性去喜欢。另外,我背叛喜欢小西的学长一事,或许也是我不容许自己喜欢小西的理由之一吧! 小西对不肯卸下心防的我从没说过一句怨言,也不曾追问,仿佛只要跟我在一起,什么都好,她总是依恋地看着我、依赖我、信任我。 但我真是太卑鄙了,竟然觉得这样的小西让我产生很大的心理负担。我因此又体会到更深一层的罪恶感。 所以,会令我想起以前的小西的你对我流露出厌恶神情时,我虽然会难过得胸口隐隐作痛,却又感觉好像得到惩罚,而觉得宽慰。 就这样,我越来越受到你的吸引。 虽然你一开始把我当毛毛虫一样讨厌,但是当你知道我是圣条学园的高一生之后,好像开始期待我的到来。然后,你经常会问我在学校发生的事。这都是为了从我这里探听出,跟强烈痛楚一起栖息在你心中的那人的事。 你以愤恨的眼神对我说,他把你伤得很深,他夺走了你的未来。 我升上二年级,跟他成为同班同学后,我跟你的关系变得比从前更加密切,同时也发生了令我难以忍受的变化。 很不幸地,你在医院看见了他。 暑假开始之前,我到你的病房探望你,你脸色铁青地说出他来到医院的事。 你说他好像是来探望班上同学,还执意地追问,跟他在一起的女学生是谁?他来探望的好像也是女生,跟他很亲近吗?他们是怎样的关系? 从那时开始,你的情况越来越变本加厉。 有时会恍惚地眺望窗外,有时会突然发怒,有时焦躁不已,有时又哭又叫,还会动手打我。 某天我去见你,发现你的床上有撕碎的信纸。 那是你说想要写信,叫我去你常去的店帮忙买来的。 我想,你大概是想用你喜欢的的信纸写信给他吧! 你恐怕也是因为心中的重重纠葛,所以又把信撕碎了吧! 撕碎了信纸的你,表情充满抑制不了的焦虑和憎恨,用力咬过的嘴唇渗出鲜血,脸颊上还留有泪痕。 然后,你要求我协助对他的复仇行动。 那并非恳求,而是近似胁迫,你应该也有自觉吧! _你为了逼我答应,几乎不择手段。你恐吓过我如果不听从就要割腕,也试图诱惑过我,听到我不愿遵从就骂我是胆小鬼,或是拿东西砸我。 后来我不再去医院看你,你就每天寄信给我。 我很清楚,你光是写这些信就要耗费多少劳力和毅力,所以用文书处理机打满整张信纸的文字、还有信封上歪歪扭扭的手写字迹,都逼得我不知如何是好。 其实我应该看也不看就收起来,然而最令人绝望的人,我已不再把你当成小西的替身,而是喜欢上真正的你了。 我开始担心,你是不是真的会结束自己的生命。 光是这么想像就让我痛苦万分。事实上我也觉得你很有可能做出那种事,因此更加痛苦煎熬。 我总是想像你会不会伤心难过、会不会独自哭泣、是不是想向我求助,所以最后还是会忍不住拆信。 不知不觉间,我甚至开始想,如果我实现了你的愿望,是不是可以当成我对昔日过错的弥补? 如果我可以什么都不想,只听你的命令行事,只为你而活,那该有多轻松啊!其实,我曾有一次把你寄来的信放进他的鞋柜。我想,这么一来或许就可以断绝后患了。 但是,我屹立不摇的理性一直告诉自己,绝不能这样做,所以我最近还是把信撕碎丢掉了。 我必须当个诚实的人。 从过去的那件事以来,我一直秉持这个原则过活,我应该也这么对你说过,不管碰上任何状况,我都必须当个诚实的人,绝对不能再次伤害他人。 但是,你却那样要求我。 要求我背叛我的同学。 :我不能答应这个请求,这是不诚实的。但是,你寄来的信件内容越来越焦躁愤恨,正好在这段期间,小西也因为我的态度而变得异常,让我更加不知所措。 不管我再怎么努力,再怎么想救小西,都是白费力气。小西的行动已经超乎常轨,到达疯狂的地步了。 我没有把写给你的信寄给你,而是寄给母亲,藉此艰辛地支撑下去。 但是我已经受不了了,我无法拯救陷入疯狂的小西,而且我面临了这种状况,竟然还在思念你,我觉得自己真是差劲透顶,因此绝望得像是坠入无边的黑暗。 这样的我,是没有资格去见你的。我去探望母亲时,也无法去你的病房。 这两个月之间,我也过得很痛苦。绝对不是丢下你不管。虽然这听起来很像推托之词,但是只有这点请你务必明察。这两个月对我而言,是绝对必要的时间。 现在我已经把小西的事解决好,终于从过去解脱了,所以才能够写信给你。 我不会对他设下陷阱,也不会伤害他。 因为我跟他已经是朋友了。就像我珍惜你,我也非常重视他。 或许总有一天,我跟你之间的事会伤害到他。但是,我还是想要尽可能地诚实对待我的朋友,所以我不愿做出那种设计人的卑鄙行为。 我在此明确地向你宣示。 这么简单的回答,我在这两个月里却都说不出口,只是用美工刀割碎你的信,或是割伤自己,重复着愚蠢的行为,也持续把我对你的回复寄给母亲。 现在的我大概还是愚昧如昔吧! 但是,有个人这么告诉我: 所有人都是愚昧的。 既然如此,至少我还能当个坚持心中理想的愚者吧! 所以我终于能够接受自己的愚昧,我也将秉持这个信念,朝你跟他踏出步伐。 文化祭之后过了一星期。 我们的话剧似乎大受好评,设置在中庭的妖怪信箱,不,是恋爱咨询信箱里塞满了「话剧非常精彩,让我深受感动」、「让人好想去看武者小路实笃的书」之类的回响信函,远子学姐的心情愉快得不得了。 她把从信箱里拿回来的纸条撕碎,送进口中,然后眉开眼笑地说:「真好吃,辛苦耕耘的收获,就像刚摘取的甜美桃子或葡萄的味道!心里肚里都感觉到一派清爽喔!」 另外,信箱里也混杂着「希望能看见护士服的cosy」、「下次请演出野岛和大宫先生的热爱故事」之类的信件,远子学姐也同样仔细品尝,结果就皱成一张苦瓜脸说:「呜,好奇怪的味道。好像包着栗馅的日式点心挤上美奶滋,或是烤乌贼淋上炼乳一样的味道。」 「芥川后来怎么了?」 放学后我去社团活动室,把脚踩在椅子上、正在读契诃夫《樱桃园》的远子学姐如此问道。 「他很有精神啊!他还说五十岚学长昨天到弓箭社跟他道歉。啊,听说下周弓箭社有比赛,我答应要去帮他加油。后来聊到电影,我发现我们的喜好还挺接近的,所以也说好有机会要一起去看了。」 我一边把五十张一叠的稿纸和铅笔盒放在桌上,一边热烈说着。 「这样啊!」 远子学姐的眼神变得柔和,唇边绽放出堇花般的欣喜笑容。 我感到有些难为情。 这时,琴吹同学也来了。 「嗯……非常抱歉,我在文化祭的时候让大家操心了。这个……为了表示歉意,我又烤了一些饼干,请用吧!」 她对远子学姐道歉时,偷偷往我这里瞟了一眼,然后就脸红了。 「哇!谢谢你喔,小七濑。那我跟心叶就收下啰!小七濑也要一起吃吗?」 「呃,嗯,我今天要去图书馆值班,现在就得走了。」 「是吗,那真是太可惜了。」 「希望下次有机会喔,琴吹同学。」我笑着这么说,结果琴吹同学睁大眼睛,脸变得更红,说着「那我告辞了」,就迅速离开。 琴吹同学这样的感觉挺可爱的。 远子学姐抱着那袋包得漂漂亮亮的饼干,带着戏谑的目光短浅,由下斜睨着我问道:「嘿,心叶,你跟小七濑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吗?」 「这是秘密。」 「啊!你们果然有事!」 她提高声调,不满地涨起脸颊。 看来我该找个时间,跟琴吹同学好好谈一谈吧……我想问她国中时到底是在哪里认识我的。 「好嘛,心叶,你就告诉学姐嘛!」 「这种私人问题恕不回答。」 「啊,心叶真下流。」 「什么啊,你 背负污名的天使 序章 我和天使在一起的时光 作了许多道门,还设置了陷阱,所以谁也无法来到这里,天使这样说道。 这里是只属于天使和我的,黑暗之城。 只有在这柔和的黑暗之中,我才能叹息降临在自己身上的不幸,才能被容许去蔑视、怜悯在阳光下假装纯洁地微笑着的自己所附着的那份丑陋和污秽。 然后,也能继续作七濑的好友—— 序言代替自我介绍的回忆——我和天使在一起的时光 他是活在天与地之间的人——歌女如此说道。 对我来说,美羽正是这样的存在。 在众多的同班同学中,只有美羽的身影看起来像是被洁白的光芒围绕着。只有美羽的声音,像是从天而降的清爽乐曲一样悦耳。每当心脏被她的话语紧紧握住的时候,就会觉得她是个与众不同的,异常特殊的女孩。 美羽一定是天使,背后隐藏着透明的翅膀。 如果不是这样的话,一个和我同龄的女孩子,怎么可能创作出如此轻快﹑自由﹑美好的故事呢。 美羽就在我的身旁。 用小猫一般有些调皮的眼神注视着我,用甜美清澈的声音“心叶”“心叶”地这样呼唤着我,还会非常自然地拉着我的手——这对我来说,就有如被神明赐予了像是奇迹一般的恩宠,是应该就这样永远地持续下去的日常生活。 但是,我对美羽的事,又知道多少呢。 真正的美羽,是个怎样的女孩呢。 美羽和我的平静生活,在中学三年级,那个平静且晴朗的夏日午后,以最坏的形式被打破了。 美羽从学校的楼顶跳了下来,而我却只是不知所措地目送着她离去。 从这以后就此闭门不出的我,一直到冬天快结束的时候,才走出了被窗帘封得严严实实的地窖一样的房间,参加了考试,升学进了高中,又在那里,遇见了天野远子学姐。 喜爱这个世上所有的书,自称文学少女的她,也是凭着想像这对闪闪发光的翅膀,自由地穿梭于天地之间的人。 背负污名的天使 第一章 点心,绝对不会忘 “啊,是砂糖口味的塔鲁特嘛!” 注:taart,荷兰的某种糖果 将稿纸的边缘撕成小块放入口中,远子学姐开心地笑了。 “在哗啦哗啦地嚼碎的塔鲁特材料中,有味道浓郁的红砂糖和黑砂糖,还有大粒的核桃,嘴里传来有节奏的感觉……” 一边伴随着叹息声喃喃地说着,一边小心翼翼地将稿纸撕成小而圆的形状往嘴里送去。 “每当咬碎的时候就有一种纯朴的甜味扩散开去……非常甜,却又不会腻,保持着绝妙的平衡。” 劈啪。咔嚓咔嚓。嘎吱。 几乎被书的坟墓所埋没的狭小房间里,奇怪的声音悄悄地响了起来。 远子学姐是吃故事的妖怪。 “我可不是什么妖怪,只是一个文学少女而已!” 本人虽然是这么主张的,但是她那将写着文字的纸津津有味地吃下去的样子,实在是不像一个正经的女高中生。 “说到那个、砂糖的塔鲁特、塔鲁特=sucre喔。sucre是法语,在法语中就是砂糖的意思。表面虽然有点焦,味道有点苦,却是难以形容的好吃。今天合格了,干得不错喔,心叶同学。” “篝火”﹑“驯鹿”﹑“速食比赛”,用这三个题目写成的点心,看样子远子学姐还是挺满意的。 在速食比赛中落败,孤独地在夜晚的森林中彷徨的驯鹿,和一直等候着他的恋人的少女,在篝火前再度相会了—— 写下这样乱七八糟的故事的我,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应该再多用点心思写得更好吧…… 每次都写下一个奇怪的结局搞得远子学姐抽抽搭搭地说“好难吃”,所以偶尔也想写点她喜欢的,甜美的故事,不过…… “塔鲁特=sucre什么的,我可没听过喔。会变成这样的味道只是偶然而已。本来是打算写女孩用燃着火的木柴打了驯鹿,把它做成驯鹿汁的。可是刚写到再会的时候限定时间就到了。” 我一边整理着稿纸,将自动铅笔放进箱子里,一边索然无味地说道。 说完,正屈膝坐在窗边折椅上吃着点心的远子学姐,一边衔着稿纸的碎片,一边突然脸色发青地说道。 “怎么这样,明明是难得的砂糖口味塔鲁塔。那种就如同在加了芥末的土豆上再淋上西式调料的举动,只会是多此一举……” 远子学姐耸了耸细细的肩膀,摇曳着长及腰间的三股辫,在表示了些许的不满之后,就马上将双眼眯成了一条细缝,好像是在阳光下的猫一样。 “太好了。故事能在驯鹿先生得到幸福的时候结束,真是又甜蜜又美味啊。” 看着远子学姐这样的表情,心里有些闷闷的,感觉很不舒服。 决定了,下次一定要写恐怖小说。 “啊啊,太美味了!谢谢你的美餐!” 还不知道我的企图的远子学姐,把稿纸的最后一张碎片一脸幸福地吞了下去。 “那太好了。……不过,下次可是恐怖和血腥暴力的故事喔” 就在我一边露出爽朗的笑容,一边在心中这样嘀咕着的时候—— “这样的话,我也可以放心地退出文学部了。” 远子学姐干脆利落地说道。 “哎?” “你看,我也是三年级的学生了,差不多该把心思放到考试中去了。” “你才开始专心准备考试啊!” 我感觉无话可说。现在都十二月了!离考试不是只剩大约两个月的时间了吗。平时看她总是在社团活动室里高谈阔论,要不就是狼吞虎咽地吃书,我还以为肯定会被保送呢—— “你真的要参加吗!?考试!” “当然了。我可是个斗志高昂的应试生喔。” 远子学姐用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斩钉截铁地说道。啊啊,我可没想到远子学姐会是个这么漫不经心的人。 远子学姐放松了肩膀,看着我,用仿佛年长姐姐一般的口吻说道。 “别那么失望嘛,心叶。不能和尊敬的学姐见面的那种寂寞心情,我可是很清楚的喔。对我来说,不能再吃到喜欢的点心——还要离开这个亲切得就像家一样的文学部活动室,心里也很难过。 可是,人可不能只读一些美好的书喔。有时仔细地阅读一下石川啄木先生的《悲哀的玩具》和《一握之沙》注:两本诗集这两本书也是很有必要的。 对了……把萝卜和胡萝卜切成小块然后拌在一起,在盖浇饭上堆得满满的,就像可以吃很长时间那样——然后一边借醋腌萝卜那种酸楚和胡萝卜那种坚硬的口感来感受人生的辛酸,一边被其中混杂的仅有的那一点砂糖的甜味激起干劲,细心地咀嚼,细心地咀嚼,然后吞下。醋拌萝卜丝可是对身体很好的喔。心叶也试试看吧“ “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就是说为了迎接幸福的春天,就要在冬天边吃醋拌萝卜丝边努力喔!” “就算我吃了醋拌萝卜丝,远子学姐的学习成绩也不会提高吧。说到石川啄木,他不是因为贫穷而死去的吗。没有得到任何回报,就去世了。” “咿呀呀呀呀呀呀,不要对敏感的应试生说这么不吉利的话!” 远子学姐双手捂住耳朵,在椅子上蜷缩成了一团。 “啊啊,好了好了。请快点回家去学习吧。” 我只是随口说说,她立刻用长辈似的眼神盯着我,然后扑哧地笑了。 “是是,谢谢了,我会这么做的” 远子学姐把穿着学校短袜的小脚伸入扔在一边的拖鞋中,站了起来。 然后,把三张演讲稿纸递给了我。 “?这是什么?” “慰劳品的清单喔。心叶也想为尊敬的学姐做些什么对吧?” “蜡笔”“消防署”“灵宝舞”——火热的糖果软馅巧克力风味。 注:灵宝舞,limbo dance,西印度群岛的一种舞蹈,舞者向后弯腰钻过逐次降低到离地面很近的横杆 “蝴蝶”“恐山”“冲浪运动员”——松软治愈的蛋奶酥风味。 注:恐山,青森县东北部的火山 “手电筒”“莱佛士花”“英检”——豪华的水果冷糕风味。 注:莱佛士花,砂劳越森林中的“王者之花”,也是全世界最大的花,直径最长可达1米。英检,实用英语技能检定 纸上连贯地写着这样的词语! 不是说要吃醋萝卜丝修身养性吗! “记得每天写一个故事喔。拜托你使劲~~~~地写出美味的点心。我很期待呢。啊,对了,我在毕业之前都不会隐退的,所以你就放心好了。” 轻轻挥着手,笑嘻嘻地走出房间的三股辫妖怪,我只是茫然地目送着她离去。 “真是个自作主张的人!” 第二天早上。在教室里,我向芥川同学倾吐着心里的愤怒。 “你说的是谁?” “当然是远子学姐喽!本来我就没打算参加任何社团。可是,却被远子学姐强行拉进了文艺部这种奇怪的社团里,每天都让我写作文,自己却一边看着书,一边悠闲地发表对文学作品的看法,这次却突然说什么要退部,还说这期间自己想看就让我写作文什么的!” “你不满意吗?” “相当不满意呢!” “但是,你还是要写吧?” 芥川的视线落到了平摊在桌上的五十张一册的稿纸上。 我偷偷摸摸地用双手遮住写了一半的三题故事。 “没办法啊。不写的话,那个人一定会说我对学姐的尊敬不够,因为心叶的缘故考试不能集中精神啊什么的,肯定会没完没了地说个不停。” 芥川端正的脸上,浮现出可疑的微笑。 “井上平时是个冷静的人,但是跟天野学姐待在一起后,就变得孩子气了。” “什么嘛。像小孩子的应该是远子学姐才对。我可是一直在照顾着她。” “是吗?” “是啊!” “唔,就当是这样吧。比起这个,我的邮件收到了吗?” “啊!” 我慌慌张张地从校服的口袋中拿出手机。 这款夜蓝手机,是前几天刚买的新款手机。虽然到目前为止都说派不上用场所以不需要手机,可是考虑到也交到了芥川这样的朋友,果然还是有手机更方便吧,并且顺便还办了家庭套餐。 “抱歉,我还没养成查看邮件的习惯。昨天,我将”邮件地址确定了“这条邮件发到你手机上来了喔。” 在确认邮件之后,发现除了芥川同学的邮件以外,不知为何还有妹妹舞花发来的邮件。为了方便接送在游泳学校上学的妹妹,也给她买了手机,她一定是很高兴,所以试着给我发了邮件吧。今天早上,她一边把嘴里塞满涂了蜜橘酱的土司,一边鼓起两腮看着我,是因为这个原因吗。呜哇,如果不快点给她回信的话,她等会儿闹起别扭来就麻烦了。 “芥川同学的邮件我收到了,哦,芥川同学还用了颜文字啊,真是意外。” 芥川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 “两个姐姐说我发的邮件太生硬了,所以试着稍微改善了一下。这个真的很方便。” “是吗。那么,我也让我的妹妹教教我好了,找个更罕见的发给你。” “啊啊,我很期待。” 这时,班上的女生们成群结队地向这边走来。 “喂,井上同学,你买手机了啊!哇,还是最新的机种,好酷耶!” “井上同学,和我交换邮件地址怎么样?” “我也是!好吗,井上?” 突然被人包围住,我有些不知所措。如果是芥川同学的话还好理解,但是为什么是我呢?我明明至今为止从没受女孩子欢迎过。 “喂,七濑也来嘛!” 站在后方的琴吹同学,被森同学拉了出来。琴吹同学结结巴巴地说道。 “我,我就不用了。井上的邮件地址,要了也没什么用。” “哎——大家都交换了,七濑也来嘛” “是啊,那样也方便用联络网功能啊。好了,七濑,手机给我。” “不,不用了啦!” “真是的,真让人着急啊。哎,是这里吗!” “呀,不行!小森,快还给我!” 森同学把手突然伸进琴吹同学的口袋中,把手机取了出来。 呐……不用做到这种地步吧。琴吹同学看起来十分不情愿的样子。 正在这时。 “七濑同学,有客人来找你!” 看到走廊上站着一位穿着轻便西装的优雅男性,琴吹同学露出一脸惊讶的表情。然后有些焦躁不安地瞪了我一眼,再看看那边,之后又转回向我这边,然后又转向那边,最后又转回我这边。 “琴吹同学,有人在等你呢。” “不用井上说我也知道!” 她斩钉截铁地说道,然后紧咬着嘴唇,向走廊跑去。 “啊,是小毯啊!” “呜哇!他找七濑有什么事啊?” 从去年春天开始教我们音乐的毬谷敬一老师长得风度翩翩,在女生中很有人气。虽然也有传言说他是个怪人…… “小毯一定是看上七濑了吧!” “嗯嗯。还直接叫她的名字,上课的时候也经常朝七濑看。经常过分地关心七濑。怎么办?井上同学?” “哎,什么怎么办……?” “七濑她在男生中可是很有人气的喔怎么说也是个美女啊,虽然因为警戒心过高,显得一点也不可爱。但是有一个不留神的话,也会变得很麻烦的喔!” 麻烦是指什么? “啊,真是的,小毯和七濑在说些什么呢。好想知道啊” 森同学她们的情绪似乎异常的高涨。我却感觉有些莫名其妙。站在一旁的芥川同学则是耸了耸肩膀。 毬谷老师把双手合在一起,好像正在拜托琴吹同学什么事。但是,琴吹同学似乎没在认真地听,时不时地向我这边看过来。正觉得她那鼓着脸,撅着嘴的样子,和早上用不满的眼神看着我的妹妹很像时,毬谷老师突然向我这边看来。 他露出“哎呀?”的表情看了我一眼之后,就来回挥舞着戴着价格不菲的手表的手,招呼我过去。 是在叫我吗?我以眼神这么问道。他以一脸招人喜欢的温和的笑容朝我点了点头。 我带着疑惑向走廊走去。 “请问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这样问道。于是,他用能让耳朵发痒的轻快甜美的声音说道。 “井上同学,你放学后能来帮我的忙吗?我想把音乐教室的资料整理一下。” “等……!为什么要拜托井上!” 琴吹同学一脸吃惊地嚷道。 “可是七濑同学不是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向井上同学使眼色吗?就好像在说”一个人太辛苦了,来帮忙吧“。” “才没有呢!况且我根本就没答应你!” “哎呀?那又为什么一直看着井上同学呢?” “那,那是因为……!” “井上同学,肯定会来帮忙的吧?” “诶,啊?是的。” 在那轻柔的声音和亲切的笑容影响下,我条件反射地回答了他,连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 哎?刚才我说了是的?糟了!琴吹同学撅着嘴瞪着我。 “哦,谢谢你。那么今天放学后就拜托你了。工作的量可是很大的,所以两位加油吧!” 毬谷老师心满意足地拍着我们的肩膀。 “都是井上的错啦!” 放学后,琴吹同学一副怒不可遏的样子对我说道。 这里是位于二楼东南面的音乐准备室,这儿堆放着大量的纸板箱。将里面塞得满满的资料分类并归档就是我们的工作。 “对、对不起……可是,是琴吹同学先被老师拜托的。” “要是井上不接受的话,我也会拒绝的。啊,我可不是想和井上一起工作喔!” 毬谷老师用华美且爽朗的声音对着正怒气冲冲地打开纸板箱、一边发着牢骚一边把资料整齐地叠放在地板上的琴吹同学说道。 “呀,好高兴啊。七濑同学能来帮忙。我比较喜欢坦白地说话呢,七濑同学。你生气的样子更让人着迷喔!” “我对大叔一点兴趣也没有!还有,不要叫我七濑!” “不好意思啊。我还以为姓是七濑,无意识地就这样记住了。” “名册里不是写着全名吗!” “是这样吗?” “~~~~!” 琴吹同学焦急地低吟着,一下子转过身去。老师将身体向我这边靠过来,很高兴地在我耳边低声私语。 “生气的时候蛮可爱的嘛。被那样的孩子责备,真是激动地想抱紧她了。” “老师……那种话好像不是一个老师应该说的。” “老师一旦走出了教室也就是一个成年男子喔,井上同学。” “至少也请走出校园再说。” 我和老师贴近着脸,悄悄地说着话时,琴吹同学瞧瞧地转了过来。 老师立即高兴地大声说道。 “哎呀?七濑同学。我和井上同学在说什么你很在意吗?我们在称赞七濑同学好可爱喔。对吧?井上同学。” “诶,呃啊,那……”我不知如何是好。 “才、才没有呢!我才没在意呢!” 琴吹同学慌慌张张地转过身去。 “啊,七濑同学的大腿上有蚯蚓啊。”“呀!” 琴吹同学一下子跳了起来,啪嗒啪嗒地掸着裙子下面。急得快要流出眼泪来。 “呵呵,果然你害怕蚯蚓吗?我想也是。我可是很擅长猜女孩子的兴趣和爱好的。顺便提一下,我想蚯蚓十二月是要冬眠而停止活动的,所以请放心吧。” “~~~~,你,你这,变态老师!” 琴吹同学说着就把资料揉成圆形扔了过来,老师纵身一跳避开了。然后,纸团不偏不倚地命中了我的脸。 “好痛啊。” “呀……!井、井上,真是迟钝啊。给我躲开嘛!” 琴吹同学红着脸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一边喃喃地抱怨着,一边转过身去背对着我们。 她刚转过头去,突然又像担心什么似地转了回来,然后又慌慌张张地向前看去。 “呐,很可爱吧?” 老师把手搭在我的肩上,向我眨眼示意。 琴吹同学……被戏弄了。 我有些同情她。可是——又愤怒又慌张的琴吹同学,就像老师说的一样看上去很可爱。琴吹同学就是这样的人吧。我好像理解为什么班里的男生经常极力称赞琴吹同学了…… “差不多该休息一下吧。” 已经工作了大约一个小时,毬谷老师用纸杯给我们倒了茶。 看上去有些像奶茶,颜色浓郁且味道香甜。茶水飘散着淡淡的桂皮香。啊,是放了生姜吧。 “这叫チャイ注:源自印度语,茶的意思。印度人经常喝,是一种煮得很甜的奶茶。味道怎么样?” “嗯,很好喝。” 这像是远子学姐喜欢的味道。甜甜的,暖暖的,可以消除疲劳,使人放松…… 老师的脸上浮出了笑容。 “那可真是太好了,我可是最喜欢请客人喝印度奶茶了。七濑同学,也觉得合口味吗?” “……真好喝。” “如果和我结婚的话,每天都能喝到喔。” “我才不要呢!更何况,这是绝对绝对不可能的事!” 琴吹同学大声地嚷道,就像是把全身的毛竖起来的猫一样。面对她这样的反应,老师也不服输地说道。 “哦哦,对了。我朋友送给我两张歌剧院的入场券。虽然只是学生的发表会,但是主角的男高音是专业的歌唱家来客串的。要一起去吗,七濑同学?” 老师用手指夹着入场券引诱她。琴吹同学似乎也有点兴趣,抬头瞄了一眼。 “……那个,我也有。” 毬谷老师显得很意外。 “哎呀?真是巧合啊?你也喜欢听歌剧吗?我们真是兴趣相投呢。大概是命运的安排吧。” 琴吹同学听了,慌忙地否定道。 “不是啦……有个朋友会出演,我自己买的票!” “什么,你朋友是白藤音大附属学校的学生吗。那样的话,就是我的后辈了喔!顺便问一下,是美女吗?” “是又怎么样?” “没什么,只是想一定要找个机会三人聚在一起吃尼泊尔料理。你朋友是单身吧?” “夕歌已经有男朋友了!就算没有,也不会把好朋友介绍给在音乐鉴赏的时候还带着耳机打瞌睡的那种靠不住的老师!” “因为我是个佛教徒嘛,要是听了赞美歌,就会从肚脐上长出豆子的藤蔓。” “这种事,我可没听说过喔。” “因为是骗你的啦。” “~~~!” “老,老师!就别再说这种话了。琴吹同学也是,放下拳头。好吗?” 我感到气氛有些紧张,急忙介入其中调解。琴吹同学听了,一下子脸涨得通红,用放下的手啪嗒啪嗒掸了掸裙子,匆匆忙忙地回去工作了。 毬谷老师眯起眼,透过甜美的茶水所冒出的雾气望着琴吹同学。 “小毯曾经学过声乐喔。大学的时代曾在巴黎留学,还在那里的音乐比赛上得过奖呢。” 第二天的午休时间,在我和芥川同学一起吃便当的时候,森同学她们特地跑过来,说起了毬谷老师的故事。 “父母都是被称为天才的音乐家,都有着让人心荡神驰的、甜美的声音。小毯的话,要是经过专业包装的话,一定也会成为很有人气的偶像吧。干什么要去当老师啊。太浪费了” “啊,但是,要选男朋友的话,比起有过去的年长帅青年,还是同年龄的普通的男孩子好吧?加油,井上!” “是啊。七濑可不是注重品牌的人喔,所以放心地去吧。” “啊,七濑回来了!那就这样喽,七濑就拜托你了,井上同学。” 我呆呆地目送着快步离去的森同学她们。 “……刚才的是什么意思,芥川?” “我大致明白,但是说了会得罪琴吹,所以不能说。” 芥川很遗憾地放下了筷子。 原来如此。 我手里抓着莴苣和煎鸡蛋卷做成的三明治,陷入了沉思。 原来毬谷老师也是被称为天才的人。 放学后,我往远子学姐非法设置在中庭的恋爱咨询信箱里投递了慰劳她用的三题故事后,正准备去音乐准备室时,突然发现门前站着一个不认识的男学生。 身材和我差不多高吧。有着一头颜色有些褪去的明亮头发,身体修长,戴着一副眼镜,身上也并没有什么特别与众不同的地方,只是个极其普通的学生。 他低着头,就像空气一样轻快地从我身边穿过。 哎?那个人,刚才应该是正想进准备室吧……? 一打开门就看到毬谷老师正坐在折椅上,喝着茶。是在思考什么事情吗,他把手指放在嘴边,没有丝毫防备地发着呆,这不禁让我想起了某个梳着三股辫的文学少女,只得苦笑了一下。毬谷老师的手腕上,看似很重的手表闪烁着光芒。 “哎呀?井上同学,你一个人吗?七濑同学呢?” “她好像有事,会晚到一点。” “啊,那就好。我还正在担心她会不会因为我昨天玩笑开过头了,今天吓得不敢来了。” “……要是你有自觉的话,就请自重点吧。” “呀啊,但是,实在是很期待她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就不由得……” 老师一副仿佛在说这些话还请保密喔的样子,脸上浮现出笑容。 从昨天开始,老师就一直是这样,向我投来像是关系很好的亲戚家的大哥哥一样亲切的视线。被这么看着,总觉得怪不好意思的。 “听说老师在国外的比赛中得奖,还被称为天才呢。” “哈哈,的确有这样的事呢。” 毬谷老师轻快地笑了。 他笑得太自然了,于是我忍不住向他问道。 “为什么,没有去从事那个职业呢?” 刚一开口,就感到胸口一阵刺痛。我等待着回答,摒住呼吸,一脸严肃的表情。 “……” 因为我也曾经被称为天才。 曾经是个平凡的中学生的我,在中学三年级的那个春天被卷入巨大的波浪中。 偶然去参加小说杂志新人奖的比赛,十四岁的我成为了历来最年轻的得奖人,由于笔名是井上美羽这么一个女孩子的名字,所以得到了“谜样的天才美少女作家”这种夸张的称号,成为了全国闻名的大名人。 如今,经过了两年多岁月的洗礼,我终于能过上平静的生活了。不但交到了朋友,性格也变得开朗起来。 然而,毬谷老师——又是怎样的呢? 被周围的人称为天才,将来也被期予了厚望,为什么偏偏要来当老师呢? 对于这件事,现在的他会是怎么想的呢? 老师在甜美雾气的另一边放松了嘴角。 “我想珍惜和心爱的人一起度过的 背负污名的天使 第二章 歌女的去向 第二天早上,我比平时更早地走出了家门。 昨天回到家后,脑海中就尽是琴吹同学泫然欲泣的表情,让我感觉非常困扰。比起我这个在大家面前被说很讨厌的人来,好像琴吹同学自己受的伤更深,这让我感到非常震惊。感觉就好像是我让她说这些话似的……为了给远子学姐写点心而坐在书桌前,即使苦恼地沉思了半天,手上的故事还是没有一点进展。一边呻吟一边完成的“蝴蝶”“恐山”“冲浪运动员”——松软治愈的蛋奶酥风味,实在是和“松软治愈”差了很远。 离开始上课还有一段时间,就在社团活动室重新写吧。 正当我一边感受着冰冷到足以刺痛皮肤的空气,一边通过校门的时候,琴吹同学的身影映入了我的眼帘。 哎? 在那阴沉沉的厚云下,琴吹同学朝着校舍的入口,迈着让人不放心的蹒跚脚步前进着。总觉得样子有些古怪。 这让我感到很不安,追赶她的脚步也很自然地加快了速度。 琴吹同学在鞋箱前站住了,眼神看上去很空虚,侧脸也有些苍白,而且没有什么精神。 “琴吹同学。” 听到有人叫了自己的名字,琴吹同学惊讶地抬起了头。 “……井上。” 她以嘶哑的声音低语道,倔强的眼睛中充满了泪水。 我不禁吓了一跳。 “怎、怎么了!要是还在意昨天的事的话……” “……不是的。夕歌她……” 夕歌? 下一个瞬间,琴吹同学双手掩面,一下子哭了出来。 “夕歌不见了。怎么办,我——我——” 喂?怎么了?发生什么了吗?别哭了,好吗?和我说说看吧? 为了让像个孩子一样抽抽搭搭地哭个不停的琴吹同学平静下来,我拉着她的手把她带到文艺部的社团活动室,让她坐在了折椅上。 琴吹同学缩成一团的身体颤抖着,外套的袖口和制服的裙子都被泪水濡湿了。她抽噎了半天,终于把所发生的事情告诉了我。 琴吹同学就读其它一所学校的朋友——水户夕歌现在下落不明。 昨天在跑出图书馆之后,琴吹同学拜访了水户同学的家。 可是,那里的窗户玻璃被打破了,房子也空空荡荡的,里面完全没有有人住着的气息。她感到很惊讶,于是便询问了住在附近的人,结果得知水户一家因为无法偿还借款,早在两个月前就连夜逃走了。 “……咳,我,每天都和夕歌发邮件的,而且也经常通电话的。上个月两人还一起去买了东西呢。搬家什么的,从来都没听她提过。呜咕……夕歌的家……竟然变成那样了……昨天晚上虽然给夕歌的手机打了好几次电话,可全都是电话录音。发邮件也没有回音。换了平时的话,肯定马上就会给我回信的。夕歌到底上哪儿去了啊……” 脸上哭得一塌糊涂、一边抽着鼻涕一边哭泣的琴吹同学已经相当混乱了。似乎再没有谁去帮助她的话就会崩溃一般,变得娇小又脆弱。晶莹的眼泪都落到了露在裙子外面的膝盖上。 预备铃早就响过了,别说是早晨的班会了,连第一节课都过了一半了。 跷了课,还和一个女孩子单独在一起,对以前的我来说,真的是件难以想像的事。 可是,总觉得无论如何也不能放着这个因为受到好友失踪的打击而变得不知所措地哽咽着的琴吹同学不管。 或许是因为昨天在图书馆里时让她露出那样的表情,才更让我产生这种感觉。 “琴吹同学不要哭了,我们一起去试着调查一下水户同学的事吧。去水户同学的学校,向水户同学的朋友打听一下怎么样?呐,我也会协助你的。” 琴吹同学一边抽泣着,一边轻轻地点了点头。 回到家后,我打开了房间里的电脑,试着搜索了起来。 水户同学就读的白藤音乐大学附属高中是培养出大量职业音乐家的名门高校。课程也是以音乐为核心,去海外留学的学生也很多。在网页上登载的校舍的照片有着西洋式的豪华外观,平常只有在连续剧中才能见到。 据说水户同学的目标是成为职业的歌剧院歌手。而且不久之后她还要去参加由学生们办的在校园内的会堂里举行的歌剧音乐会,并且饰演女主角。最近由于排练和打工忙得不可开交,电话也常常打不通,大多数时候都是通过邮件联系的。 我漫不经心地点击着入学金和授课费用的项目,眼睛盯着屏幕。大约是公立学校的三倍,与私立学校的普通科相比也是将近两倍的金额!水户一家是四人家族,父亲据说是个普通的工薪阶层。水户同学开始打工好像也是为了赚取学费所需的钱。 “学音乐,还满花钱的……” 这么说来,圣条学院也有个宽敞的音乐会堂。那种规模的建筑物,还只不过是管弦乐部的校友捐赠建造的,真的是不得了。不过本来管弦乐部就和学园的经营者姫仓一族有着很深的关系,所以是无法以常识来计算的。 正在继续着检索的时候,手机铃声响了起来。 看来打电话来的是我盼望的人。把手机贴在耳边后,话筒里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好久不见了,心叶学长。真少见啊,你会主动联系我。” 樱井流人是寄宿在远子学姐家的亲戚的儿子。今年夏天时他正和一群女生闹在一起时,远子学姐突然挥着书包闯入其中,于是我们就这么认识了。 流人君在电话的那一边,嗤笑着说道。 “远子姐正生气地抱怨着”没有点心吗~~~~“,”人家一直很期待的,心叶真是太过分了太过分了,真是不尊敬学姐“。” 流人试着模仿远子学姐的口气说道。 糟了!点心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了。原本应该投到邮箱去的修改过的原稿现在还放在包里呢。 “现在正忙着,没有多余的时间写喔。” “啊~要是让远子姐听到这些话,她的脸一定会气得炸掉。”就是靠心叶的点心作精神支撑我才能拼命准备考试的,现在人生已经没有一点乐趣了,考试肯定失败,全是心叶的错喔~~~~“她一定会这么说。” “那只是你瞎编的吧!” “才不是呢,这可是远子姐发自内心的呐喊喔。因为心叶学长是远子姐的作家嘛。” 流人君厚着脸皮这样说道。 “远子姐的作家”。 以前也被这样说过,听到这些话后,我的脸就红了起来。我只不过是在乱写,以后也绝对不想成为作家。 把痛苦的回忆强行抛于脑后,我将至今所发生的事告诉了流人君。 “就是这么回事,如果在白藤音大附属高中有熟人的话,希望能介绍给我。” “真是意外呢。心叶学长,竟然做到这种地步。” “是……嘛……” “说到心叶学长,我原来还以为你是个不太喜欢和别人扯上关系的人呢。” 脸又烫了起来。确实,目前为止的我都还是打着事不关己主义。但自从和芥川同学成为朋友的那次文化节开始,虽然只有那么一点点,但是某些地方确确实实起了些变化。 流人君发出了试探性的声音。 “难道说,你对那个同班的叫琴吹的女孩子有意思吗?” 我慌慌张张地回答道。 “不是这样的啦,只是那时的状况,不能放任她不管而已,而不是想对琴吹同学怎么样……” “算了,好吧。既然是心叶学长拜托的事,我接受。白藤的话还是有朋友的,待会去联络一下看。” 不愧是能够若无其事地脚踏几条船、一年到头泡在女人堆里的流人。 流人君在女孩子之中非常吃得开,行动能力也很强,这一点以前就让我很吃惊。没有熟人的话,就快速进攻、穷追不舍,马上和对方成为朋友。能如此悠然自得地做这种事的人,真的年纪比我小吗? “谢谢你。流人君果然很靠得住啊。” 流人君很干脆地回避了我的口头感谢。 “只是,有一个条件。” 他说了句麻贵学姐经常说的话。 “什么?帮你做作业什么的话还是可以的。” “不是,会帮我做习题的女孩子有很多。我说的不是这个,心叶学长,平安夜有安排吗?” 面对这意想不到的问题,我顿时感觉不知所措。 “平安夜?没有啊。” “太好了!那么就请保持这样。” “如果你说的是平安夜和几个男生一起去迪士尼乐园、手牵着手看灯饰游行的话,还是饶了我吧。” “哈哈,好的。嗯,总之平安夜请一定要空着。就算有比远子姐胸部更丰满的女孩邀请,也请干脆的拒绝喔!” “那也就是说,十岁以上的所有女该子都是喽?” “哦,心叶学长好苛刻。不过话说回来,远子姐可是超在意呢,每天早上都练”能够丰胸的体操“,所以请不要欺负她呀!” “能够丰胸的体操……什么样的体操啊?” “这样,把双手合在胸前,往左边往右边,摇摇晃晃地移动。当我偷看她的房间时,她可是表情非常认真地在练喔。” 我想像了一下,感到轻微的头晕,那不是瑜伽吗? “随便啦,白藤那件事,一和对方取得联系就立刻给你发邮件。所以,也请不要忘记给远子姐写点心喔。她是真的很期待呢。就算是弟弟的请求吧!” 以开玩笑般的口气说完,流人便挂了电话。收到他发来的邮件是在五十分钟之后——那时刚好写完作为远子学姐点心的三题故事。 “明天四点,请在白藤附属高中的正门口等着。有个美貌出众的女生会来接你的。” 于是第二天放学后,我和琴吹同学站在了气派的石筑门前紧张地等待着流人君的朋友出现。 进入十二月以后日落时间越来越早了,校舍被夕阳染成了红黑色。刺骨的北风呼啸着,琴吹同学哆嗦着肩膀。 “冷吗?” “没、没事……” 或许是因为昨天在我面前嚎啕大哭了一场而感到有些害羞吧,她的视线飘忽不定,用生硬的声音回答道。今天也没收到水户同学发来的邮件,已经三天没有联系了。这肯定也让她担心得不得了吧。 约定的时间已经超过了十分钟。虽然已经有好几个大小姐模样的穿着连衣裙制服和大衣的女孩子从我们面前经过,可是我们要等的人却还没出现。流人君的邮件上虽然写着是个美貌出众的女生,不过,如果那时再问一下名字该多好啊,正当我开始后悔的时候—— “你是,井上君吗?” 突然背后传来让人背脊发痒的妖媚的细语声,我慌忙转过身去。 “好像猜对了呢。真抱歉,我迟到了。我是流君的朋友镜粧子。” 她微笑着说道,鲜红的嘴角微微上扬。细长的衬衫配上短裤,再加上长外套,是个气质成熟的美女。 “抽烟,可以吗?” 我们走进附近的一家咖啡店,刚在沙发上坐下就被问道。 “嗯……” 我向琴吹同学的方向看了一眼后,轻轻地点了点头。 “请便。” 粧子看了,温柔地把眼睛眯成了细线。 “谢了。我知道这对喉咙不好,可就是戒不掉。” 她衔着细细的香烟,用银色的打火机点上火,举止就像模特儿一样固定。她确实是个大美人。流人君是在哪里认识她的啊。 粧子小姐是个声乐老师,也知道水户同学的事。水户一直都请假没有来学校,粧子小姐皱着眉头说着。 “差不多有十天了吧。好像也没回宿舍的样子。我也很担心喔。” “夕歌她是住宿舍的吗?” 琴吹同学表情僵硬地询问道。 “是的。因为秋天父母搬家的缘故。” 水户同学的父亲做了朋友的连带保证人,所以欠款就转移到了他的身上,追债的人一直追到他工作的地方,害他连工作都没法继续下去了。粧子小姐难过地说着。 在她说话的时候,琴吹同学脸色苍白地睁大着眼睛。 “这个月的发表会已经决定要演杜兰朵公主注:turandot,意大利歌剧巨作,全剧以中国宫廷为故事背景,而且主演正是水户。看来是遇到了个好老师,从今年夏天开始,水户的声音发生了巨大的变化。那之前都在用会弄坏喉咙的乱来唱法,唱歌水平也一直停滞不前。是哪个录音室的讲师,还是哪个职业歌手,我也曾好奇地问过她,可是她却支支吾吾地不肯告诉我。可能是玩笑吧,她跟我说”我的老师,是音乐的天使“。” 琴吹同学的肩膀颤抖了一下。然后就像听到了什么恐怖的话一样,脸上浮现出害怕的表情。 “怎么了?琴吹同学。” “没、没什么。” 琴吹同学紧紧地抓着裙子的一角,痛苦地挤出声音来。这一点也不像是“没什么”的样子…… “都被选上当主角了,真的是前途一片光明。而且那孩子明明拥有成为职业歌手的天赋。” 粧子小姐像是说不下去了,把香烟按灭在烟灰缸上。 “抱歉。我差不多该回学校去了。井上君,手机借用下。” “啊,好的。” 我伸手把手机给她后,她熟练地按着按钮,然后又还给了我。 “我把电话号码和地址都输在里面了。关于水户同学的事,要是知道了什么的话就请联系我。当然,我也一样。” “谢谢您了。那个,可以的话,也想听一下水户同班同学的话。” “我知道了。明天还来这个咖啡店,可以吗?” 拿着账单站了起来,粧子小姐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 “呐,井上同学你们是圣条的吧。小毯,他还好吗?” “您认识毬谷老师吗?” 粧子小姐嘴边浮现出一丝微笑。 “他是我大学的后辈喔。小毯是我们的希望之星,拥有轻快澄澈的男高音。还被人说成是可以成为代表日本的歌剧歌手呢。” “毬谷老师很好,而且很开心。前几天还说了”只要有一杯印度奶茶,人生就完美了“这样的话呢。” “他还是老样子呢。在巴黎留学的时候突然不知跑到哪里去了,结果一年之后又若无其事地回来了。头发乱糟糟的,脸也被阳光晒得黝黑。结果他说是到处旅行了一圈,然后笑着说”我回来了“,真是个让人操心的家伙啊。” 粧子小姐露出一脸温柔的表情,安详地说道。 “水户同学要是也能这样笑着回来的话就好了。” 外面,北风依然呼啸着。 街边的橱窗里陈列着用红色和金色的丝带或是用白色的棉花装饰着的商品。马上就要到圣诞节了。 “琴吹同学,”音乐的天使“是什么,你知道吗?” 为了不让迎面刮来的冷风把围巾吹走,我一边用手紧紧按住一边问道。和我一样身体前倾走着的琴吹同学,在踌躇了一会儿后,用犹豫不决的语气回答道。 “……我想是”歌剧魅影“吧。” “”歌剧魅影“,是那音乐剧吗?” 脑海中浮现出了在电视广告中见到过的,戴着假面穿着黑色礼服的男人。 琴吹同学仿佛有些痛苦似地“嗯”了一声,点了点头。 “夕歌是那个音乐剧的爱好者,原作也反复读了很多遍,还借给我看过。那里面就有个给女主人公歌女上课的”音乐的天使“。夕歌以前就说过,如果自己也能遇到音乐的天使的话,就太好了。” 琴吹同学用围巾把半边脸遮住,哆嗦着身子。 “而且——” 琴吹同学压低声音说话的样子,好像非常害怕音乐的天使。 “今年暑假,从夕歌那儿收到了一封奇怪的邮件。她说”七濑,我遇到了音乐的天使喔“。” 耳边吹过刺骨的寒风。那宛如野兽在远方嚎叫般的声音,把琴吹同学的声音撕得粉碎。 “在这之后也是,每次说到天使的事,夕歌就会情绪高涨,还会说”天使教我像乐器一样的歌唱“,”天使带我去了天空的彼岸“什么的……就像喝得酩酊大醉一样,感觉不太正常。” “你有从水户同学那里听说那人的名字吗?” 琴吹同学摇了摇头—— “没有。” 然后咬紧嘴唇,突然用愤怒的眼神厉声说道。 “……但是,我想夕歌可能是和天使在一起。” ◇◇◇ 天使让我像最顶级的名乐器般歌唱。 从第一次见面的那个夜晚开始,就一直是这样。 在那天以前,我一直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坏掉的乐器。一个就算用尽全力去吹奏,也只能发出嘶哑声音的废品。 可是,现在不同了。 就像把一块透明的玉徐徐转动的花腔女高音,无论多高多远都能到达的耀眼美声,富有弹性的声音,高亢的声音,辉耀的声音。如风一般,如光一般的声音。 所有的歌我都能够轻快自然地放声高唱,让声音和天空融为一体。 天使将囚禁在我体内,蜷缩在我体内的歌都解放了出来。 越是歌唱,心和灵魂就变得越加透明,大脑变得混沌,身体也变得更轻了。不管什么,都能忘得一干二净。 我站在舞台的正中央,纯白的光芒照着我,就像唱着抒情小曲一样心醉神迷,一样幸福,却又很害怕。 如果,这全都是梦,醒来后一切都会像雾一般消失的话,那我一定无法活下去。 ◇◇◇ 水户同学为什么离开了家人而选择独自一人留在这里呢? 真的如此想继续唱歌吗? 那又为何都已经被选为发表会的主角了还失踪呢—— 在回家路上我考虑着这些问题,路过书店时买了一本“歌剧魅影”的文库本,回到家后就躺在床上看了起来。 书有点厚,细小的文字布满了每一页。看来想在一个晚上看完有点困难呢…… 故事在神秘的气氛中开始了。 时间是十九世纪末。四处流传着巴黎的歌剧院里住着幽灵的谣言。 幽灵自称是“歌剧魅影”,对管理者们提出了各种各样的要求。 比如,每年要支付给幽灵二十四万法郎。 五号的二楼包厢座位在公演的时候要交给幽灵。 要让克里斯蒂娜·达阿埃取代歌女卡洛塔上台演出—— 之前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合唱队员的克里斯蒂娜,在这次舞台上取得了巨大的成功。观众都陶醉在这奇迹般的歌声中,不住地拍手喝彩。 其实有一个身份不明的人一直在秘密地给克里斯蒂娜指导,他自称是音乐的天使。 克里斯蒂娜的青梅竹马,一直喜欢着她的纯情青年,拉乌尔·德·夏尼子爵偷听到了音乐的天使和她的谈话。 看着她对名为“音乐的天使”的老师如此仰慕,拉乌尔不禁产生了强烈的嫉妒之心。 克里斯蒂娜是不是爱上了“音乐的天使”?“音乐的天使”会不会诱惑克里斯蒂娜,把她带走呢? 心中燃起了火焰,无法抑制高涨的冲动,坐立不安的拉乌尔的那种心情被描写得淋漓尽致,读着读着便发现自己已经深陷故事之中,手心冒出汗水,进入到了故事中和拉乌尔一起体味着这种仿佛心被压碎一般的不安。 另一个克里斯蒂娜——水户夕歌,现在是否平安呢? 水户同学也接受了“音乐的天使”的指导。天使会将自己带往高处,她曾像喝醉了一样说过这样的话。另外,水户同学的声音也像克里斯蒂娜一样完成了惊人的转变。只是水户同学没告诉过任何人天使的名字和来历,连自己的好友琴吹同学也一样。 这是为什么呢,是天使不让水户同学告诉别人他的身份? 还是,水户同学自己也不知道天使的真实身份? 水户同学的天使究竟是谁?水户同学的拉乌尔究竟是谁? 我不禁想起了回家路上,琴吹同学和我说过的话。 “我想夕歌会不会是和天使在一起呢。因为自从遇见天使后,夕歌很多次拒绝我的邀约,仿佛每天哪怕增加一秒也好,她也想多和天使在一起唱歌。我说她是不是迷上了什么奇怪的宗教,她听了后很生气,连续三天都没有给我发邮件。夕歌她……似乎只要是天使说的事全部都会相信,只要是天使下的命令,什么她都会去做……” 宗教——这个词让我有些震惊。对水户同学来说天使便是处在绝对地位的教主一般的存在,这种过分的崇拜令琴吹同学很担心。或许,其中也参杂着好友被来路不明的人夺走而产生的嫉妒吧。“水户同学说她有男朋友了吧?天使和他,是同一个人吗?” 被毬谷老师邀请去音乐会的时候,我记得她说过夕歌已经有男朋友了。 “不。夕歌和他交往是在去年的秋天,所以应该不是同一个人。她的男朋友是和我们同一所学校的,是在文化节上认识的,夕歌这么说过。可是……” 声音间断了一下。 “夕歌,她没有告诉过我自己男朋友的名字。要是七濑交到男朋友的话就告诉你喔,她总是这样笑着蒙混过去……在我纠缠不休的追问下,她终于给了我点提示,但我也不太清楚那是什么意思。” “是个怎样的提示?” “有三个……他身在一个九个人的家庭里,考虑事情的时候,总是习惯性地在桌边来回踱步,而且他很喜欢喝咖啡。” 确实很难明白。喜欢咖啡——这样的人像山一样多啊。还有在桌边踱步的习惯,要不是自己身边的人的话就真的很难察觉。九个人的家庭在现在这个时代虽然很少见,但要是在学校范围内调查的话也会很困难的。 琴吹同学也是一副非常为难的样子。露出一瞬间恍惚的表情之后,似乎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这么说来……最后一次和夕歌通电话的时候,她说男朋友就在她旁边。” “最后一次通电话,是什么时候?” “大概是,十天前吧……” “那就是水户同学开始无故缺席的时候吧?” “……嗯。那天,有无论如何都要和夕歌商量的事,于是我在电话里留了言。后来她说必须要去打工了,所以发来了邮件说是晚上再通电话。然而过了十二点也没有打来,我只好放弃,去睡觉了。过去的这种时候,夕歌一定会发邮件来说自己不能打电话来了。因此我虽然觉得有些奇怪,可是……然后,半夜两点多的时候,突然收到了夕歌发来的邮件。我惊讶地接起电话,听到夕歌很兴奋地对我说,”现在,正和他在一起呢“——” 寒风将琴吹同学的刘海吹了起来,她冷得缩起了脖子。 “——因为是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起来的,所以不是记得很清楚……她不停地说着”圣诞树很漂亮“、”他紧紧地抱着我,很暖和“什么的。那时的夕歌也是异常的兴奋,感觉很古怪。” 拉乌尔就在我们的学校里。 水户同学的男朋友知道自己的女朋友已经失踪了吗? 根据琴吹同学的话,在水户同学失踪前他们两个人还是在一起的。 这么说的话,知道水户同学去处的就不是天使而是他了 背负污名的天使 第三章 天使从黑暗中注视着 第二天早上,我在教室见到了琴吹同学,她生硬地和我打了招呼。 “早上好。” 琴吹同学的双眼还有点红,态度也很生硬。不过或许我在琴吹同学的眼里也是同样的不自然。 “早上好……琴吹同学。” 水户夕歌在进行援助交际。 这件事,该不该告诉琴吹同学呢? 喉咙里有苦涩的东西涌了上来,还没等我说出第二句话,琴吹同学就有些犹豫地把一叠复印纸递了过来。 “……这个是,夕歌发来邮件的复印件。昨天,你不是说想看吗?” “谢,谢谢。” “只有最近的了,其中太私人的事……我把它删除了……” 琴吹同学有些难过地低下了头,支支吾吾地说道。 “先给你再说,就算你不想看也没关系。” “不,我会看的。” 在收下复印纸的时候,手指稍微有点触碰到琴吹同学,她猛地哆嗦了一下。 看着她那个样子,我的心里又难受了起来。 就这样在琴吹同学的身边好吗?明明这个问题的答案都还不知道。 新出现在面前的事实毫不留情地把我逼向绝路,紧紧地勒着我的脖子。 我在拼命地调整着被打乱的呼吸同时向她问道。 “那个,水户同学打工的事,有问过她是在干什么吗?” “是家庭餐厅喔。因为是晚上的工作,她抱怨过偶尔会有讨厌的客人来。” “……是吗。知道是哪里的店吗?” “不知道,夕歌说怕难为情,所以让我不要去。早知会变成这样,那时仔细地问一下就好了。” 琴吹同学咬着嘴唇。 “那么——” 喉咙口好像被痰黏住,说话变得很困难。我现在的言行很镇静吧?表情没有僵硬吧? “那水户同学,平时都读些什么书啊?” “哎?” 琴吹同学有些惊讶地抬起了头。 “并没有特别的意思,我是说除了”歌剧魅影“以外,她有没有别的喜欢看的书了……?” 一定觉得这是个很怪的问题吧,琴吹同学显得有些犹豫。 “外国的儿童文学什么的……倒是经常在读……”草原小屋“注:美国女作家劳拉·英格尔斯·怀尔德”小屋“丛书中的一本,故事描写19世纪70年代英格尔斯一家在俄克拉何马州草原上纯朴而快乐的生活。和”小妇人“注:美国人路易莎·奥尔科特的代表作,以家庭生活为描写对象,以家庭成员的感情纠葛为线索,描写了马奇一家的天伦之爱。什么的……啊,”又丑又高的莎拉“注:美国儿童文学作家佩特莉霞·麦拉克伦女士所写也很喜欢。” 井上美羽呢? 这句话刚到喉咙口,又咽了下去。 昨天晚上,在电脑上看到的名字叫椿的女孩,喜欢的作者那一栏写着井上美羽。这几个字就像诅咒一样,深深地铭刻在我大脑的最深处。 美羽的书,读者主要集中在十岁到二十岁的年轻人,不仅成了破纪录的最高销量书,连电影和连续剧也大受欢迎。所以就算水户同学读了美羽的书也并不奇怪。肯定只是偶然而已。 尽管如此,我对于这个夺走我的一切的不详名字,却无法做到没有任何反应。 我拼命故作镇静地说道。 “和”歌剧魅影“中的气氛不大一样呢。话说,由于没有时间,我还没能把它全部读完呢。现在正看到拉乌尔为了救出克里斯蒂娜而潜入歌剧院的地下这里。” “……是嘛。” 琴吹同学无精打采地回答道。然后,一脸迷茫地低下头去,咬了咬嘴唇,小声说道。 “我……觉得,也许根本就没有拉乌尔的存在。男朋友的事也许只是夕歌的想像。” 我吃惊地问道。 “为什么你会这么想?” 焦急地在膝盖上拨弄了一会儿手指后,琴吹同学用阴沉的声音说道。 “因为我觉得有些不自然……当然,不肯告诉别人男朋友的名字也是其中一点。另外,有几次她正津津乐道地谈论着恋爱故事时突然变得很难过,然后就不想再说什么了。特别是最近变得更明显了……就好像不想被问到男朋友的事一样。还有,就在最近这两个月,当我和夕歌通电话时,经常会有插入电话进来……” “那是她男朋友打来的吗?” “嗯。” 琴吹同学皱起来眉头。 “然后,夕歌就会说”是他打来的,抱歉。待会儿发邮件给你“,说完就挂了。以前明明不大有这种插入电话进来的。对于夕歌在夜间的家庭餐厅打工的事,他好像说太危险了,很反对夕歌去。所以才会非常担心,经常打电话过来,夕歌是这么跟我说的。但感觉这就像跟踪狂一样……” 仿佛有某种乌黑的东西,在胸口慢慢地堆积了起来。 也许,他已经感觉到水户同学的秘密了。 所以,好几次打电话过去,因为必须确认水户同学在做什么…… 又或是,就像琴吹同学所说的,如果他只是水户同学空想出来的话,那个插入电话就是“打工的地方”的呼叫吧……… “……可是,最后一次你和水户同学通电话的时候,她说了”和他在一起,看圣诞树“,对吧?” 琴吹同学的瞳孔中多了一层阴影,口气也变得严厉起来。 “是的……那时候也是这样,喧闹过头了,让我觉得她就像是在舞台上演戏一样。” 在万籁俱寂的半夜里,电话另一头的水户同学是一个人在和琴吹同学聊天吗? 现在,和他在一起—— 想像一下那个场景,就会有种仿佛脖子被刷子刷过一样、那种令人不寒而栗的感觉。 “他或许真的存在也说不定。可是,会不会因为交往不顺利就分手了呢……她会不会是不好意思告诉我,所以才瞒着我说还在交往呢……回想到目前为止和夕歌的交谈,我觉得有这种可能……” 虽然只是我个人的想像……琴吹同学面露难色地呢喃着。 是啊,全部只是假设罢了。 水户同学有男朋友吗?还是没有?天使的事也好,秘密授课的事也好。 她用椿这个名字从事援助交际的事也好,都还没有得到确认。 尽管我知道那是逃避,但是仍然对自己说,暂时不要告诉琴吹同学。 ——你只不过是不想知道。 拼命地反驳着脑海中回荡着的声音。 不对!只是不想伤害琴吹同学而已。而且,就非得让琴吹同学知道“事情的真相”吗?说不定那样反而会带来不好的结果。如果能在没有任何人受到伤害的情况下解决问题的话,那不是更好吗? 预备铃响了,我们都回到了各自的座位上。 芥川紧皱着眉头,有些担心似地望着我。 ◇◇◇ “电话留言我听过了,七濑 抱歉。那一天,打工完了还要去上课。下个星期六可以吗?“ “呜哇七濑!一不小心重了两千克喔虽然天使说为了提高音量,再胖一点比较好,可是对我来说果然是个打击从今天开始,中午就吃苹果和豆腐渣饼干了!” “今天,在大家面前演唱了”魔笛“注:莫扎特创作的一部多元化歌剧中夜之女王咏叹调中的一段。声音竟然到达了连自己都吃惊的高度,老师们也吓了一跳。到底是接受了哪个大歌手的指导,被班里的同学这样追问道。我回答说,是”音乐的天使“,结果他们都张大嘴呆住了,样子很搞笑。明明就是真的嘛!” “打工时被人说了难听的话。啊啊那个客人真是差劲! 不过,为了赚学费必须要忍耐。啊啊学音乐,为什么会这么费钱呢?入场券定额什么的,真是头痛啊!“ “听我说,七濑!这次的发表会,我被选为主角了!好高兴啊!七濑一定要来看喔!” “因为发表会的练习,很难挤出时间来约会,他好像有些不高兴。不过,他可是个温柔的人,还说让我加油。要是能早点把他介绍给七濑认识就好了。七濑也要快点!※以下删除” “知道了,圣诞节,为了我的好朋友七濑,我会抽出空来的。 平安夜,当然是和他在一起。 嘿嘿,七濑也趁这次,下定决心采取行动怎么样? 没问题的!七濑这么可爱肯定※以下删除“ “手机铃声,我用了圣诞歌。 “圣诞老人来城里” 太心急了吗?“ “他的名字,在七濑恋爱成功之前都会保密喔。 恋爱故事的话,要多少都可以写给你。 去年的平安夜,我们交换了同一款式的戒指。 虽然约好不管什么时候都要戴在身上,可是他说在学校戴着的话会被人取笑的,就把戒指摘掉,藏了起来。 到了约会之前,他就会急急忙忙地拿出来,戴到手指上。我很喜欢在远处偷偷地看他这么做。 还有啊,当他遇到不开心的事情时,在他紧紧握着手忍耐着的时候,我就会抚摸他的手,然后轻轻地把他的手打开……这种时候就会有一种非常温柔,崇高的感觉,啊啊,我想我一定是深爱着他吧。 当我的戒指和他的戒指接触到一起时,就会发出轻微的声音,那比任何精彩的音乐都要美丽动听,久久萦绕在耳边。 怎么样,七濑,很羡慕吧 七濑也快找个男朋友吧。有男朋友,可是很好的喔 七濑要是交到了男朋友的话,我们就来个四人约会吧!“ “呐,七濑,我现在太幸福了,能歌唱让我很高兴。只要天使在我身边,我就会越唱越好,而且越来越喜欢唱歌喔!” “七濑好像有点讨厌天使呢。 我一说到天使,你的声音就变得有些不高兴。 虽然知道你是在为我担心,什么形迹可疑啊,我是不是被人骗了啊,要是你这样说的话,我也会不高兴的。 因为天使对我来说,是非常重要的恩人呢!“ “突然有工作来了。 抱歉了,等会儿电话再聊。 别太钻牛角尖了。森同学她们也会※以下删除 那么,我走了,七濑。“ 因为第四节课是古文,我把课题的资料早早地收拾好之后便开始读水户同学的邮件。 可是就算读完最后一行,也仍然不知道水户同学失踪的理由。男友和天使的事也没有被过多地提到。 只要是读了这些邮件的人,都会觉得她只是一个极其普通、开朗的女孩子…… 铃声响了,到了午休时间。 “我去下小卖部,买个面包就回来,你先吃吧。” “真少见呢,井上平时都是吃便当的。” “妈妈忘了按下电饭煲的开关了。” 我和芥川这样说完,刚来到走廊里—— 口袋中的手机便震动了起来。 收到一封邮件,对方是陌生的号码。 我确认了内容的同时,感觉大吃一惊。 “那家伙是lucifer” 这是,什么? 骚扰邮件? 我用手机接通了互联网,调查了一下这个单词,结果令我感到十分愕然。 lucifer——因背叛了神而被坠入地域的天使,所谓的——地狱君主。 突然,呼吸变得困难。 音乐的天使和堕天使lucifer——这……是偶然吗?还是说有什么意图,才发给我的呢? 到底是谁? 那家伙到底指的是谁?谁又是lucifer? 脑海中,浮现出戴着眼镜目光冰冷的少年。难道说,是他想骚扰我?虽然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我的邮件地址的,但一时之间也只能做出这样的联想。而且昨天的事也是一样,关于他,令人难以理解的地方实在太多了。 怎么办?去问臣吗?可是,要是再被说什么的话,要是再被他那毫不掩饰敌意的目光盯着的话—— 我一边犹豫着一边向着图书馆走去。 在前台工作着的是其他学生。看到这幕我终于松了一口气,正想回教室的时候,却看见了坐在阅览角的桌边正聚精会神地看着书的臣。 心脏剧烈地跳动着。 怎么办,怎么办?仿佛会将胃都撕裂般的回忆,让我只能压抑着呼吸,向他身边靠近。 从他身后窥视到那本打开着的书的瞬间,一阵寒意爬上脊梁。 就像冰冷彻骨的水从头上淋下来一样,全身一下子被冻住了。 那是——精装本的井上美羽的书! 椿的个人介绍鲜明地浮现在眼前。难道说,关于水户同学的事臣知道些什么吗?不,不对,应该是我想太多了。 我咽下了一口唾液问道。 “那是,井上美羽吧?” 臣转过身来看着我的脸,就像在说讨厌的家伙来了一样,镜框后的眼睛一下子眯成了一道细缝。 虽然表面上只是个普通的少年,但他的视线却充满了迫力,我的胃部紧紧地收缩着,手心里的汗水不断往外冒。要冷静啊。要说体格的话,他和我相差无几,只是个年纪比我小的普通男孩而已嘛。 “你喜欢这种书吗?” 臣用冰冷的声音回答道。 “不,我很讨厌。这本书也好,井上美羽也好。” 他的话像一把利刃刺穿我的心脏。 他用恶毒的眼神目不转睛地盯着无法动弹的我,充满厌恶地继续说道。 “就像小学生的作文一样低能的文章,只不过是部流畅地写着些令人作呕的甜蜜词语的,毫无价值的作品。主人公简单的头脑和他的伪善,真是和某人一模一样,真是恶心。” 像野狗般闪闪发光的眼睛,以及充满污蔑的话语—— 就如同以前我在班上的女生面前倾吐的话一样。 “这样的书,到底哪里有意思了?文章写得又差,结构又杂乱,就像在看头脑很差的中学生写的诗一样可笑。” “大家不就是因为得奖的是个十四岁的女孩子,觉得很稀奇,所以才大力吹捧的嘛?” “我最讨厌井上美羽了!” 是啊,我也确实和你有着同样的想法。 这样的书,太差劲了,完全没有任何价值。我这样的人被大家追捧,一定是哪里搞错了。 这个世上最讨厌的人就是井上美羽了。 “连每个角落都如此的透明,如此充满着善意的美丽世界,真亏作者能毫无羞耻地写出来呢。写在这本书里的东西全都是骗人的。像这样只看到人的心灵和事物的表面、同时沐浴在阳光下单纯地相信自己是堂堂正正地走在道路中央的家伙,只会天真地伤害别人,把别人逼上绝路而已。你和毬谷,都和井上美羽很像呢!” 听别人当面批评井上美羽,这还是第一次呢。我从没想过这竟会如此地刺痛心坎,会如此地让人动摇—— 腿晃晃悠悠地,仿佛快要摔倒一样,我好不容易才说出了一句“抱歉,打扰了”,随后,就像逃一样地跑出了图书室。 丢脸也好,悲惨也好,我已经无法再忍受继续被他那充满恶意的视线瞪视着,被他那漆黑语言的刀刃宰割着。 美羽的书,全部都是在胡说八道,这点我是最清楚不过的了。 现实中并没有如此的温柔、美丽,也没有祈愿和约定,都只是转瞬即逝的虚幻的梦罢了。 平稳的普通生活简简单单地就崩坏了,勾着手指互相微笑的两人从此天各一方,而回忆则变成了惑乱人心的毒物。 贯穿全身的疼痛和灼热,令我不知如何是好。 讨厌井上美羽!那本书也好,井上美羽也好,其实全都肮脏无比,又充满了谎言! 这种事,我知道!明明知道的! 在空空荡荡的走廊上,我用手扶着墙壁,一遍又一遍地急促地喘着气。冰冷的汗水从身体里涌出,就和患了重感冒一样,时不时地有寒气窜上来。 就这样快要无力地瘫坐在地上的时候,突然有人扶住了我的肩膀。 “怎么了?井上同学?” 抬头一看是毬谷老师,从背后支撑着我。 “……老师。” “脸色很难看啊。要去保健室吗?” 老师眉头紧锁,担心地问道。我一脸虚弱地摇了摇头。 “没事。马上,就好了……” 老师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看起来可不像是没事的表情呢。如果不想去保健室的话,就去准备室吧。这是老师的命令,请跟我来。” “请吧。” “谢谢。” 桂皮的香味,伴随着白色的热气向四周飘散着。 老师安详地微笑着的同时把热乎乎的茶递给我,我用双手接了过来,在把茶吹凉了以后,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 从窗户射进来的阳光在安静、温暖的准备室里显得格外耀眼和明亮。 呼吸渐渐恢复了正常,汗也收回去了。可是,心里的痛觉还残留着。 毬谷老师,一边自己喝着印度奶茶,一边用温和的眼光注视着我。 “发生什么事了吗?” “……” “如果不想说的话,就算了。” “……老师,曾经讨厌过自己吗?” “……和七濑君吵架了吗?” 手指用力地握着纸杯,毬谷老师低下头静静地说道。 “有过喔,讨厌自己。” 他抬起头,神情有些忧伤地向窗外望去。 “……因为我的父母都是音乐家,所以从我出生的时候开始,就被期待着能成为职业歌唱家。对于这件事,我也从没有感到有任何疑问。可是,当周围的声音渐渐和自己的音乐变得不合拍……无法互相达成妥协时,我就开始讨厌一切。我的存在也好,名字也好,全都想让它们消失掉。那个时候,每天都这么想着。” 我注视着老师的侧脸,倾听着他那有些寂寞的声音。 老师轻轻地把手放到了手腕上戴着的那只看似价格不菲的手表上,喃喃地说道。脸上浮现出温和的——似乎还带有些伤感的笑容。 “所以我才会当了老师,现在坐在这里。为了让自己不再讨厌自己……” 被称为天才,受到特别的对待,老师应该很痛苦吧……就像每次井上美羽在电视和书评上被人称赞的时候,我都会感到很不舒服是一样的。 “话说回来,找到水户同学了吗?” 老师抬起头问道。 “不……只知道了音乐的天使的事。” “是吗……” 老师露出悲伤的眼神,用掺杂着忧郁的声音,喃喃地说道。 “或许……不要再继续寻找水户同学会比较好。” 我吃惊地问道。 “为什么?” “如果……水户同学是以自己的意志藏了起来,那她可能并不希望有人去找她。” 学生时代,毬谷老师曾突然有一天从大家的面前消失,粧子小姐这么说过。 或许是回忆起了那时的事吧,他的声音显得有些嘶哑。 “……真相未必一定会带来救赎。也有不知道才幸福的情况。 特别是对于立志成为艺术家的人来说……大家都很怯懦,缺乏自信,容易动摇。一边被人称赞很有才华,一边不停地碰壁,难过着,痛苦着,变得不知所措……就算是这样,因无法放弃而让心灵开始变得扭曲的人我见到过很多了。究竟因为什么才会必须被逼到这种地步啊……要明确地测量出才能这种模糊概念的方法,明明是不论过去还是将来都不会有的……才能这种幻想,有时会是一种害人的凶器。 动听的音乐对听众来说是平等的,但是对创作出它们的人来说,却不是这样的。那份才能,也不可能永远持续下去。 即使曾经被称作“天使”,饱受了赞赏的当红歌手,现在也都已经被遗忘了……已经,不会再唱歌了。“ 说到“天使”这个词的时候,毬谷老师眼神中流露出了强烈的痛苦。 “天使为什么,不再唱歌了?” 老师略带伤感地低声说道。 “因为有人……死了。有个高龄的音乐家,在听天使的赞美歌时,割腕自杀了。” 对于如此冲击性的内容,我不禁屏住了呼吸,老师更难过地说道。 “天使使人变得不幸,给人带来灭亡……天使的歌声把很多人逼向了死亡,充满着污秽。所以,天使不会再歌唱了。不能再歌唱了。” 老师紧握住手腕这样说着的时候,看上去就像在责备自己一样。 老师所说的天使,是不是和水户同学有什么关系呢……? 而且和老师也……不,说不定毬谷老师自己就是—— “小毬是我们的希望之星喔!” “还被人说成是可以成为代表日本的歌剧歌手呢!” 虽然老师样子看似非常疲劳,但他像是挣脱了什么似地深深吸了一口气,把放在桌上的纸杯举了起来。 然后,向我这边看过来,淡淡地,有些难过地,微笑着。 “呐,井上同学。作为艺术家的成功只是个虚幻的梦而已。比起那种东西,我宁可选择这杯印度奶茶。” ◇◇◇ 井上美羽到底是个怎么样的孩子啊…… 一边翻阅着书,一边在脑海里不时地想像着。 周刊杂志上虽然写着会不会是有钱的大小姐什么的,然而,我觉得美羽只是个普通的孩子。是个有家人,有朋友,有喜欢的人,一个幸福且平凡的女孩子吧。 一定是个温柔、单纯、总是面带着微笑的,绝妙的女孩子吧…… 美羽的书里,加入了很多美丽的照片来代替插画,我很喜欢。 蔚蓝的天空、草丛、雨、游泳池、体育馆、饮水处、单杠……理所当然地,尽是些令人怀念的东西。 从那以后,喜欢的心情,深信的心,重要的约定—— 心里充满了这种清澈美丽的东西。 七濑要是也能看一下美羽的书就好了。 我想她一定会喜欢上她的。之前,当我说“井上美羽,和我们还是同年龄的啊。她会是个怎么样的孩子呢?”的时候,她还说“连脸也不肯露一下,肯定是个丑女吧。”什么的,有些生气呢。 七濑虽然有时说话很难听,但心眼却一点也不坏。而且她也不是总将那种话经常挂在嘴边的人。 我又在大厅里挂了一张七濑的照片。她那微微地撅着嘴的样子,真是可爱极了。 墙壁的一面上,挂有天使的照片、七濑的照片和我的照片。还有,蓝色的蔷薇。 注视着那些照片,已经失去了纯洁的我祈祷着。 希望七濑能够安稳地、幸福地生活下去。 我已经不再被允许回到那个能在温暖的阳光下,被家人和朋友包围,发自内心地微笑的从前了。 但至少,要让七濑的恋爱能够实现。 要是七濑能像井上美羽的小说里面,树和羽鸟一样地恋爱就好了。 ◇◇◇ 毬谷老师对我们隐瞒了什么。 我一边带着这个模糊的想法一边往班上走,恰好赶在铃声响起之前进入了教室。 “抱歉。突然身体有些不舒服,在毬谷老师那里休息了一会儿 背负污名的天使 第四章 文学少女的价值 “狄更斯写的圣诞欢歌注:故事讲的是一个原来很势力,很吝啬的老板在圣诞节做了一个梦,从此他改变了看法,知道了别人幸福自己才会幸福这个道理,后来帮助了一个残疾的小孩,让自己助手一家和自己一起过了个快乐的圣诞节!,味道就像刚做好的肉糕一样呢。口感很好,连小孩子也会大口大口地吃,即使长大后,回味起来也会觉得很温暖,很怀念,很美味的。 贪得无厌,不信任他人的有钱人斯克罗吉在平安夜梦见了很久以前去世的友人,那个友人劝告他改变现在生活方式。友人赠与斯克罗吉机会和希望。过去,现在,未来三个圣诞精灵依次出现在斯克罗吉的面前,把他所忘却的东西和所忽视的东西再次呈现出来。 圣诞节热闹的景致、即使贫穷却仍然相依为命生活着的家庭、希望,还有——信赖。 那就像把芹菜、胡萝卜、洋葱还有整个的鸡蛋和橄榄的果实都混合在一起,用烤箱烤制出松软的肉糕,用刀切开,再用银色的叉子切成一小块一小块,一点一点地品味着的感觉。 平时不爱吃的芹菜和胡萝卜,沾上温和柔软的肉汁送入口中的话,心里一定会充满些许的幸福感喔。还有橄榄那微微的咸味,很有特色的风味,真的是美味极了。“ 远子学姐一边露出温柔亲切的表情发表着感想,一边从纸的边上撕下一个角,放入口中。 口中发出微弱的沙沙声,轻轻地震动了一下白皙的喉咙,将纸片吞了下去,然后一脸幸福地笑了。 从窗户洒落进来的透明阳光洒在她那猫尾巴似的细长三股辫上,连同那娇小白皙的脸以及纤细的手脚都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颜色。 我感觉就像在做梦一样,呆呆地站在桌子旁边。 应该是货真价实的远子学姐……吧。 一边大口地吃着书页一边发表着感想的古怪女高中生,不可能再有第二个了。 “……你在干嘛?” 我好不才容易发出声音问道。远子学姐慢慢地把脸转向我这边,一脸天真地笑了。 “想看看心叶在做什么,所以就跑来歇口气了。” “明明只有e等的成绩,还这么有闲工夫啊?” “吃了心叶的点心的我现在很努力呢,至少应该能得个c等的成绩了吧。” 面对我的吐槽远子学姐丝毫没有动摇,不紧不慢地回答道。 反倒是我被她搞得精疲力竭,鼻子里面感到一阵酸意。 远子学姐把两手搭在椅子的背上,用安详且温柔的眼神仰视着我。 “呐,心叶。到今天为止,你放在邮箱里的点心,真的都很美味喔。加了芝麻烤制成的松脆的饼干,微微带有些酒味的干葡萄饼干……薄荷味的果冻,甜甜的印度奶茶……啊啊,就算我不在,心叶也一定是很有精神地度过每一天啊……一定,有什么好事吧——我一边这样想像着,一边品尝着你给我的点心喔!” 远子学姐澄澈的声音使我胸口震颤,只好慌忙移开了视线。 “总不能给考生吃奇怪的东西吧。因为远子学姐嘴很馋,不管是什么都会全部吃完的。” “是啊。因为是心叶写的点心嘛,怎么能剩下呢。” 骗人。就算不是我写的,被投到邮箱里的奇怪的信,远子学姐也会一点不剩地全部吃光。 “不过,最近心叶的点心,味道有点苦喔……” 远子学姐的眼神显得忧郁不安。 是因为担心才来看我的吧?我的三题故事有这么苦吗? 感觉感情越来越脆弱,喉咙越来越热,似乎有一种想要向远子学姐倾吐一切的冲动。 我不要。这么孩子气的事我才不想干呢!远子学姐她,考试也已经很辛苦了。 当我紧咬着牙齿忍耐着的时候,远子学姐突然微微一笑。 “说到点心的话,有些想吃甜的东西了。喂,心叶,今天的慰劳品呢?” 她喀哒喀哒地摇晃着折椅催促着我。 “啊啊,知道了,知道了。现在就写些什么给你。” 说完,我突然想起了以前写的三题故事,还一直放在包里呢。被琴吹同学说“最讨厌你了”的那天,因为心里很乱,只是随便写了几句,然后就搁置起来的“松软治愈的香草蛋奶酥风味”的点心—— 于是我从书包里把那个拿了出来,放在桌上。 然后,在旁边一张淡蓝色的书签上,用圆珠笔写下了手机号码和邮件地址。 远子学姐一边说着“快点快点”,一边满心期待地看向我这边。 我右手拿着稿纸,左手拿着书签,向远子学姐这边转过来,问道。 “大的和小的,要哪一个?” 远子学姐坐在椅子上,满脸笑容地伸出双手。 “大的那个。” 吃着“蝴蝶”“恐山”“冲浪运动员”的松软治愈的香草蛋奶酥风味点心的远子学姐,手按着胸部,露出苦闷的表情。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满身肌肉的冲浪远动员,穿着一条游泳短裤从恐山上滑下来~~~~灵魂变成了蝴蝶,离开了身体,回到了恐山~~~~冲浪远动员变成了骸骨~这是,恐怖故事?是恐怖故事吗?这不是香草,而是加了腌萝卜的鱼糕的味道~~~~一点都不松软。像是带着刺~~~~啊呜呜呜,连搅拌过的芥末都放进去了~~~~” 我转过身去,背对着正在啜泣的远子学姐把书签插到了笔记本里。 结果,还是没能给她。 “呜呜……啊呜……喂,心叶,和流人在电话里说了些什么?” 转过身去,只见远子学姐紧紧抓着椅子的背部,似乎在拼命地忍耐着想要呕吐的冲动。 她一边这么做,一边慢慢地呢喃着。 “难道说有什么为难的事吗?要是和学姐商量的话,说不定会想出什么好主意的喔!” 我没能立刻回答她,而是用有些僵硬的声音问道。 “……流人君,他说了什么吗?” “没有。只是我听到他在隔壁房间说”心叶学长“。” “你偷听了吗?” 一听到这句话,她马上坐起身子,开始以惊人的气势反驳。 “才,才没呢!我可没用玻璃杯偷听!就算流人心眼坏不肯告诉我,就算房间的墙壁就像画纸一样单薄,就算流人给心叶打电话像是在说什么错综复杂的事让我很在意,偷听这种没礼貌的事我是绝对不会做的喔!” “耳朵上还留着玻璃杯的痕迹呢。” “哎!” 看到我用手指向她,远子学姐马上捂着右侧的耳朵。 “骗你的。” “呜……” “你偷听了吧?” 在我的追问下,这次远子学姐突然改变了态度,开始了小孩子撒娇一样的辩解。 “那是因为因为因为!心叶找流人像在商量什么似的,把我注意力都吸引过去了,完全没心思学习。这样下去的话,考试就会失败,最后变成一个无业游民。如果真的变成这样的话,那都是心叶的错喔!对,都是拜托流人的心叶不对喔。所以为了让尊敬的学姐能安心地把注意力都集中在考试上,你就把发生了什么事毫无保留地坦白交代出来吧!” 啊啊……果然,远子学姐就是远子学姐。 面对远子学姐的个人主张,我完全失去了气力。 在这种人面前硬装面子也没意思。和我相比,远子学姐要孩子气一千倍。 “我知道了啦,请不要再喀哒喀哒摇椅子了。像上次那样摔倒的话可是会撞到脸的喔。” 我叹了一口气后坐到了桌边,开始谈起到目前为止所发生的事。 远子学姐把椅子拉到了桌子前面。在我说话的时候,她时而皱着眉头流露出哀伤的表情,时而摒住呼吸摆出一脸认真的样子,途中还把食指轻轻地放在嘴唇上,陷入了沉思之中。 我说完之后,远子学姐喃喃地说道。 “心叶,水户同学给七濑的关于自己男朋友的提示,请详细地给我讲一下。” “嗯……确实是。提示有三个,九个人的家庭,考虑事情的时候有在桌边踱步的习惯,很喜欢喝咖啡,好像是这些吧。” “是吗……” 食指放在嘴唇上,再次陷入了沉思。 “真少见呢,九个人的家庭。” “或许,我想水户同学的他,并不是九个人的家庭。” “哎?” “这个提示,会不会是指别的东西?” “别的东西……是怎么样的东西?” 于是远子学姐皱着眉头,露出有些困惑的表情。 “对不起,我也不是很清楚。” 远子学姐有些内疚地低语。 “不过,”椿“这个名字是不是取自仲马的《茶花女》注:日文译名为《椿姫》。《茶花女》的意大利名称为traviata,原意为”一个堕落的女人“或”失足者“。法国作家亚历山大·仲马的代表作小说,后来被改编为意大利文四幕歌剧。玛格丽特原来是个贫苦的乡下姑娘,来到巴黎后,开始了卖笑生涯。由于生得花容月貌,巴黎的贵族公子争相追逐,成了红极一时的”社交明星“。她随身的装扮总是少不了一束茶花,人称”茶花女“。这本书呢!” “《茶花女》?啊,的确有这个,是歌剧吧?” 远子学姐开始说起了《茶花女》。 “嗯。《茶花女》原来的题目是 dame aux camelias“——在法语里就是”茶花的淑女“的意思。作者是仲马·菲尔斯的父亲,也是创作出《三个火枪手》和《基督山伯爵》等书的著名人气作家亚历山大·仲马。一般来说,父亲被称为大仲马,儿子被称为小仲马。 年轻的时候,仲马·菲尔斯爱上了巴黎社交界非常有名的高级娼妇玛丽·杜普莱西,就是以她为原型写下了《椿姫》这本书。 主人公是个纯情的青年阿尔芒——和《歌剧魅影》中的拉乌尔有点相似呢。千里迢迢来到巴黎的阿尔芒和被称为茶花女的高级娼妇玛格丽特坠入了爱河。玛格丽特也深爱着对她投入满腔热情的阿尔芒,可是她肺部患有重病,阿尔芒的父亲也劝她,希望她能和自己的儿子分手,所以最后她哭着选择了离开。就像是在高级的苦味巧克力中加入了纯度很高的威士忌做成的酒心巧克力,甘甜且华贵,还有点苦涩、悲伤的味道。“目标是成为歌剧院歌手的水户同学,当然是知道《茶花女》的吧。 女主人公玛格丽特是个娼妇的事当然也知道。 即使这样,还硬要取椿这个名字,水户同学那个时候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远子学姐继续说道。 “在威尔地注:意大利伟大的歌剧作曲家的歌剧中,阿尔芒变成了阿尔弗雷德,玛格丽特则是变成了比奥蕾特这个名字。最后的场景也稍有些不同,标题是 traviata“。在意大利语里的意思就是”误入歧途的女人“——” 贯穿胸口的疼痛,使我的表情变得扭曲。 误入歧途的女人。 水户同学也像茶花女一样,误入了那样的歧途吧。 结果,踏上了一条不归路吧。 还是说,就像茶花女为了阿尔芒而离开一样,她也为了某个人而藏了起来吗? 水户同学的拉乌尔和阿尔芒,现在到底在那里呢?或者就像琴吹同学所说的,从一开始就不曾存在呢? 远子学姐用充满智慧的眼神看着我。 “水户同学的故事,确实和《歌剧魅影》很像。”歌剧院“中也有”浮士德“啊,”唐·璜“啊,这类真实的歌剧出现喔。 可是,如果把这起失踪事件看成是《歌剧魅影》的话,心叶你们可是遗漏了一个很大的线索喔!“ “是怎么回事?” 我用手按着桌子,探出身子。 “为什么水户同学没有被取消发表会的主角资格?明明有十多天无故缺席排练了,你不觉得奇怪吗?虽然有传言说什么,在秘密的特训中啊,有个了不起的人做后盾等等,但是我想肯定是因为有某个方面在施加压力。 那个人,可能是确信水户同学在正式演出那天一定会出现吧?《歌剧魅影》中也是这样,幽灵威胁剧场的管理人员,让心爱的克里斯蒂娜代替歌姫卡洛塔登上舞台。为此,幽灵将卡洛塔的声音变得像蟾蜍一样,甚至还做了些妨碍舞台的事喔。“ “水户同学的支持者,幽灵——也就是水户同学的天使吗?” 远子学姐一脸认真地点了点头。 “有那种可能性喔。站在可以干预分配角色的立场上的人,也就只有那几个。学校的老师,又或是经营者——不管是谁,那个人或许知道水户同学的下落。” 远子学姐向惊讶得喘不过气来的我问道。 “怎么办?心叶?要调查一下吗?” 要在平时的话,肯定会说“马上去调查吧,心叶!”,然后完全不顾我的想法就冲出去。可是这次她却紧闭着嘴唇,用澄澈的眼神望着我,就像是望着不争气的弟弟的姐姐一样,很有耐心地等待着我的回答。 她的双眼仿佛在说,心叶,由你来决定。 我的心情变得很激动。不安、迷惑以及想要向前进的愿望,交替着涌上喉咙。 究竟,我还能做些什么呢。连水户同学可能在从事援助交际的事也还没有对琴吹同学说的我…… 可是—— 被远子学姐如此的凝视着,让我变得不想逃避了。如果仍然那样的话,就和之前一样了。 我调整了下呼吸,回答道。 “是的。” 刚说完,远子学姐就忍不住笑了起来。 就像能把光都融化一般甜美的、温柔的微笑浮现在远子学姐的嘴边。 远子学姐用食指戳了戳我的额头,然后用明朗的声音说道。 “好,那么,快紧去调查吧,心叶。” “远子学姐请回去吧。” “哎,为什么!” 我走在去往校内的音乐会场的路上,远子学姐摇着头,追了上来。 “你是要去麻贵那里吧?那样的话,我和你一起去肯定会更好喔!” “怎么能让考生做裸体模特呢,如果感冒了怎么办。请回去学习吧。” “那、心叶要脱吗?做裸体模特?” “不,那个……” “怎么能让我重要的点心负责人——不,是学弟,遭受麻贵的毒手呢?” “哎,远子学姐以前不是因为自己不想见她,就把我派到麻贵学姐那里去的吗,是我记错了吗?” “那个时候是有偶然的紧急事件,不能脱身嘛。” 我们各执己见地争论着,来到了中庭的会堂。 在会堂的顶层拥有一间个人画室的姬仓麻贵学姐——俗称“公主”,她听了我们的话,露出诡异的笑容。 “那么?哪一边会脱呢?远子?还是心叶?” 她制服上系着工作用的围裙,手上拿着画笔向我们问道。 波浪形的长长的茶色头发,就像鬃毛一样垂挂在脸边,一直垂落到背上。身材高挑且丰满,有着和公主这个称呼相符的华贵容貌的麻贵学姐,是学校理事长的孙女,是个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人。 只是,她在给予情报的同时会要求支付代价。 麻贵学姐最大的野心就是能画一幅远子学姐的裸体像。据说已经持续劝说远子学姐三年了。为此,远子学姐时刻对她保持着高度的警惕。 话虽如此,麻贵学姐却是那种会说出“能被远子怨恨,真是让我激动”这种话的人,因此即使被远子学姐瞪着或是被她躲着都会毫不在乎吧。 “这次的事,和远子学姐没有关系。就由我来支付代价吧。” “不行,学弟的大事,对身为学姐又身为文学少女的我来说,怎么能坐视不管呢?” “和文学少女没有关系吧?” “学弟就该乖乖地买学姐的面子。” “哎呀,那么,远子会脱吧?” “哎!” 看到麻贵学姐缠人的笑容,远子学姐马上吞吞吐吐地回答道。 “那……那个,就是现在开始交涉嘛……那个,最近我点心吃得多了点,有些变胖了……要做那种事的话,必须要给我点准备时间。你看,麻贵最近为了考试也很忙吧!不可能有画画的空闲时间……” “哎呀?我早就被保送了喔!” “但、但是,我的成绩只有e等,不抓紧学习的话……所以那个,那个……就先记在账上好了!” 看着紧紧握着拳头,竭尽全力地叫着的远子学姐,麻贵学姐忍不住噗嗤地笑了出来。 “啊——够了,好可爱!受不了了!好吧。现在正好在画别的,你的事就先记在账上。毕业前可要十倍地还给我喔!” “呜……” 麻贵学姐的眼睛闪着奇怪的光芒,注视着哑口无言的远子学姐。 “这次就当是我提早给你圣诞礼物。对了对了,别忘了给我礼物做利息喔!” 虽然我深深地同情远子学姐,但是却在心中偷偷地自言自语。 所以叫她别来了。怎么可能敌得过麻贵学姐呢,真是自作自受…… “公主”的效率非常高。 星期六的晚上,我已经和远子学姐一起呆在宾馆的一个房间里了。 远子学姐解开了三股辫,毫不讲究地用粉红色的橡皮筋把头发扎在耳朵下方,并且把制服的裙子腰间的部分往里折,让裙子变短,一副喜不自禁的样子。 我穿着针织外衣和牛仔裤的便服,把手放在头上,露出沉痛的神色。 “哇!这套桌子好漂亮啊!是骨董式的呢!床也是,弹簧的弹力很好啊!你看你看!” 远子学姐坐在豪华的双人床上,上上下下地蹦着。在我的人生中,和女孩子两个人来宾馆还是第一次呢。而且,还是和远子学姐两个人。 向上高高弹起的远子学姐突然失去平衡,一下子翻倒了。 “啊——够了,远子学姐请回去吧。” “不行哦。这次的作战,如果我不在的话就没法成功了。”远子学姐把裙子的下摆抚平后站起来,斩钉截铁地说道。 说什么作战……只是远子学姐擅自决定的事吧…… “真的要做吗?” “嗯!” “快要考试的人就该坐在桌前好好学习。” “昨天晚上解出了很多数学问题,所以没关系喔!” 我责问道。 “?为什么现在还在做数学啊?” “当然是因为中心测验里会考到啊!” “中心测试?难道说你打算去考国立大学!?那是纪念测验吗?” 由于过于吃惊,我忘了身处的场所和状况,继续追问着。 “我还以为你肯定会以私立大学的文科为目标——国立大学!就凭那个毁灭性的数学分数,为什么你会想去考国立大学!没有自知之明也要有个限度啊!” 远子学姐一副了不起的样子挺起扁平的胸部。 “嗯,我要考上国立一本喔。” “请打消这个念头吧。那就像把考试费用扔在臭水沟里一样。而且还是一本!太乱来了!你应该从现在开始把目标换成私立大学!” 啊啊,而且还是e等的成绩!怪不得怎么想都觉得很奇怪了。远子学姐的话,应该能得到相当多的文科科目分数的。 蹲在床上的远子学姐鼓着脸颊探出身子,盯着一脸惊讶的我。 “好过~~~~分,太不顾及考生的感受了!” “远子学姐才是,也该有点考生的自觉了吧。还是回去吧。” “讨厌。好不容易连妆都化了。” “只是把三股辫解开了而已嘛。” “裙子也弄短了七公分喔。对女孩子来说,这可是不得了的事了。” “总之这样的作战也太乱来了。假装援助交际,来打听水户同学的事什么的。” “放心吧。我可是把罗伦斯的”查泰莱夫人的情人“、梦野久作的”瓶装地狱“、还有莱斯的”睡美人“三部曲”官能的启程“”欢喜的灵魂“”无上的爱“都读完的文学少女喔。就算没有经验也有知识喔译者乱入:突然蹦出一个”睡美人“,a网上查了查,瞄了一眼介绍,内容如下”魔女に呪いをかけられ、お城で百年のあいだ眠りについていた“眠れる森の美女”。彼女を寝覚めさせたのは、王子さまの甘いキスではなく、硬くたくましい○○だった!?“猛然醒悟,此睡美人非彼睡美人,狂汗,远子学姐居然看官能小说- -|||” “那些全都不能拿来作参考嘛!话说回来,也请不要拿这些来作参考。” 就在我们争论的时候,门打开了。 “心叶快躲起来!” 远子学姐把我推到一旁,我慌慌张张把身子藏在窗帘的后面。 之后,一个穿着西装的四十五岁左右的男人,一边摸着胡子,一边走进房间。 是在照片上看到过的白藤音大的副理事长堤健吾。绝对没错。 堤是椿出入的会员制援交网站的常客,是椿的“客人”。也是强行让水户同学当上发表会主角的人物。 看起来只是个满身赘肉的中年男人,难道他就是水户同学的天使吗? 远子学姐坐在床上背对着他,低垂着头。 “呀,让你久等了啊。” 堤自己也在床边坐下,一脸猥亵的表情窥视着远子学姐的脸。 “紧张吗?难道说,还是第一次?” 远子学姐小声地回答道。 “……因为听说了,会给很多钱。” “那是当然啦。如果合我心意的话,不光是给你钱,你要什么都会买给你喔!” ……远子学姐的肩膀哆嗦了一下。 “真的?什么都可以吗?” “啊啊。你想要什么?” 下一瞬间,远子学姐突然朝堤扑过去,眼睛里像是星星似的闪闪发光。 “我想把森鸥外全集的初版一口气吃完!然后还有夏目漱石、谷崎润一郎、室生犀星,啊,还有樋口一叶的《青梅竹马》的初回版也很想要啊!还有已经绝版的契诃夫的作品集!啊啊,还要把harlequin社发行的harlequin·历史系列的即刊号全部收集起来,堆满整个房间,然后大吃特吃,这也是我的梦想!要是中了彩票的话,我一定要实现这个梦想! 那一定就像在塞了很多朗姆酒味牛奶蛋糊的泡芙,味道浓厚的萨赫蛋糕,或是香气扑鼻的香槟果冻的海中溺水一样的感觉!“ 远子学姐说到一半,用力过猛把堤推倒了,嘴里却仍在喋喋不休地说着。堤像是被吓到了,翻着白眼仰视着她。 我一边忍受着头痛一边冲了过去,把手机对着堤拍了照片。 “你想干什么!” 我把刚拍到的画面给慌慌张张地从远子学姐身下爬出来的堤看,冷静地对他说道。 “堤健吾先生。如果不想我把这张图送到你的义父——白藤音大理事长还有其他职员那里去的话,就请告诉我你平时经常指名的”椿“的事吧。” “你说椿……!” 堤仿佛受了很大的打击,脸色苍白,沉默不语。 在那之后,他心神不定地摇晃着身子告诉我 背负污名的天使 第五章 那是,我的初恋 清澈的月光照在夜间的小路上,我喘着气一个劲地往前走着。 手机的电话录音中,除了来自森同学的两通留言外,还有一通来自琴吹同学的留言。 她那细微的声音,仿佛在寻求救助一样。 “井上……夕歌的奶奶给我打了电话,说她看了我的信……早在一个多月前,夕歌和她的家人所乘坐的汽车发生了事故,翻到湖里去了……她的父亲﹑母亲﹑还有弟弟全都死了……后来找到了遗书,原来他们全都是自杀的……井上……井上,我,我该怎么办……” 为什么在这么重要的时候我没能接电话呢? 一想到得知水户同学的家人发生这样的事后琴吹同学的心情,我就感到无法原谅我自己。 森同学说了,琴吹同学没有去学校的朋友那里。 如果是这样的话,也许她会在那里。 好不容易来到水户同学家的时侯,已经过了半夜。 或许是因为周围人家的灯光基本上都已熄灭了的缘故,这间此处唯一荒废着的屋子与上次来时相比,显得更加阴森了。 推开吱吱嘎嘎地摇晃着的门,我一边注意着脚下一边向玄关走去。 然后,我注意到有微弱的光亮从朝向庭院的窗户里透出来。 于是我绕到那边,透过碎裂的玻璃向里面望去,发现穿着外套的琴吹同学正在房间的角落里弓背蹲坐着,把脸埋在膝盖间。 周围那些成星星﹑天使﹑树的形状的蜡烛就如同生日蜡烛般的并排着,以微弱的光,照亮黑暗的房间。 我为了不吓到她,轻轻地敲了敲窗户。 “琴吹同学。” 琴吹同学缓缓地抬起头来。 “井上……” 看到她皱着眉头,噙着泪喃喃自语的样子,我也稍微放心了一点。 “你在这里真是太好了。你是怎么进到里面去的?” “……窗户……手从破掉的地方伸进去,打开了门锁……” “是吗……你妈妈说你一言不发地就走掉了,她很担心呢。而且,森同学她们也很担心你” 琴吹同学垂下眉梢,怯弱地低下头去,再一次紧紧地抱住了膝盖。她似乎并不打算站起来,也许是还没有整理好自己的情绪吧。听到了那样的话也难怪…… 我打开玻璃窗,穿着鞋子走了进去。琴吹同学畏畏缩缩地抬起头看着我。 “坐在旁边了喔。” “……” 我没有等待她回答就在满是灰尘的木质地板上坐了下来。 琴吹同学还是稍稍地低垂着眉梢,弓着背,把脸贴在膝盖上。 没有家具的房间空空荡荡、冷冷清清,可以闻到一股烟和发霉的味道。 照亮四周的微小的火苗一边闪耀着橙色的光芒,一边摇曳着。 “这些蜡烛是哪里来的?” “……打算圣诞节那天……送给夕歌的……一点一点收集起来的……因为夕歌很喜欢树,还有灯饰之类的东西……” 听到她那微细的嗓音,我感到一阵揪心的难受。 平安夜和他在一起,圣诞节和七濑在一起。这本该是可以实现的约定…… “夕歌她常说……要是能住在圣诞树里就好了……闪闪发光的圣诞树,一定很漂亮吧……一定每天都会像开聚会一样吧……” 琴吹同学说了一半停下来,又把脸埋到两膝之间。 看到她这样,我心里越来越难受了。 我不禁想起了和水户同学通电话时的事,当我问道你在哪里的时候,水户同学像哼着歌一样回答道,“圣诞树里喔,那里是我的家”。 闪闪发光的,梦幻般异常的世界。 水户同学一直憧憬着那样梦幻般的地方吧。 她很想去那里吧。 琴吹同学肩膀颤抖着,抽噎了起来。 “夕歌,家人……全都死了……夕歌知道这件事吗……已经没有可以回的家了……这样的事,太过分了。夕歌太可怜了。夕歌会失踪,是因为她变得孤身一人的缘故吗……” 搞不好真的是这样呢。我心如刀割地如此想着。 一边从事着援助交际赚取学费,一边表面上开朗地生活着、单纯地追逐着成为职业歌剧歌手这个梦想的水户同学,或许正是因为家人死亡这件事,完全从日常生活中被抛了出来。 对于失去归所、陷入绝望的水户同学来说,或许剩下的也只有幽灵所建造的幻影的王国了。 所以她才会威胁堤,把主角抢到手吧。 作为歌女取得成功,或许支撑着水户同学的就只剩这个梦想了。 堤也说了,有时水户同学会突然哭起来,有时会用空洞的目光注视着空中,行为乱七八糟的……一定是……一直持续着过于痛苦的生活,逐渐地无法保持心理平衡了吧。 琴吹同学把脸埋在膝间,继续哭着。 “……夕歌,现在,在哪里啊……她正在想些什么呢……” 已经无法再故作坚强,只能蜷缩着身体哭泣的琴吹同学实在太可怜了。明明很想想办法安慰她的,可是却找不到好的办法。我的喉咙越来越难受,心脏就像快要裂开一样。 “……夕歌她那么漂亮……开朗,还有着这么厉害的梦想,为了实现梦想努力着,一直是我的骄傲。夕歌一定会马上成为有名的歌剧歌手的,我经常会这么想着,然后变得很兴奋。可、可是……” 琴吹同学的声音颤抖着,仿佛自责般的自白道。 “其实,我一直都很不安。就怕夕歌会只身一人渐渐离我远去……所、所以我,讨厌听夕歌谈论”音乐的天使“的事。因为……一说到天使的事,夕歌就会非常开心地欢闹起来,似乎把我的事全都忘了一样。 我……一直嫉妒天使,还说过天使的坏话——夕歌大概是因为这样才不吭一声地去了天使的地方吧!“ 看到抽泣着的琴吹同学,就像看到过去的我一样。 在这淡淡地黑暗中,我的记忆一点一点地回溯到了过去。 我也曾和琴吹同学有过同样的感受。 担心自己喜欢的人是不是会离自己远去。 ——我要成为作家。让许多的人都来读我的书。 ——美羽的话,一定能成为作家喔。我支持你。 向着梦想振翅高飞的美羽是耀眼的,我最喜欢这样的美羽。美羽的话,一定会到达比任何人都高的地方,我怀着自豪的心情如此深信着。 可是,与此同时,强烈的不安感侵袭着我。美羽要是成了真正的作家,到了我伸手不可及的地方去,那该怎么办。 当我正要慢慢地陷入悔恨的泥沼中去时,琴吹同学那孱弱的抽泣声把我拉了回来。 琴吹同学在我的身边压低了声音像小狗一样抽泣着。 对啊,现在可不是回忆陈年往事的时候,我必须把琴吹同学送回家去。 一直这样下去的话她会感冒的。 可是,该怎么办呢…… “琴吹同学。” 抽泣的鼻音仍然没有间断,她的脸也还是埋在膝间。 “膝盖上,有只蚯蚓!” “啊!” 琴吹同学发出可爱的尖叫声一下子跳了起来,然后脚下一滑,砰地摔了一跤。 “哇!对不起!” 屁股狠狠地撞在地板上的琴吹同学用含着泪水的眼睛瞪着我。 “呜呜呜。” 糟了。生气了。 就在四周的气氛变得越来越紧张的时候,我看到琴吹同学的侧脸上有一只长着触须的黑色生物正快速地爬动着。 “啊……蟑螂!” “咿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琴吹同学爆发出比刚才更响的惨叫声,紧紧地搂住了我。 她身上的汗水和洗发剂的气味飘进我的鼻子里,纤细的手臂紧紧地缠着我的肩膀。 琴吹同学把她那娇小的脸庞埋在我的怀里,全身不停地颤抖着。 “琴吹同学也很害怕蟑螂啊……” “没有人会喜欢蟑螂吧……” “嗯,那个……” 我为难地对她说道。 “琴吹同学。” “呀,什么?” 琴吹同学有些害怕的,把脸紧紧贴在我的胸口上。 怎么办才好。还是告诉她比较好吧。 “内裤,看到了。” “!” 琴吹同学猛地抬起头,回头看向身后。 在确认了裙子翻到腰间,臀部和带有条纹的内裤都露了出来之后,她开始大声地叫起来,用双手猛地把我推开。 “~~~~~~~~!” 然后露出一脸快要哭的表情,啪嗒啪嗒地把裙子放下去,接着就这样慢慢地向房间另一边的角落走去,背对着我,抱着脑袋缩起了身子。 “讨、讨厌!讨厌死了!笨蛋笨蛋!太差劲了!” “对、对不起!” 还是偷偷帮她翻下来更好吗……可是,要是被她发现的话肯定会被误会成色狼的…… 话说回来,全都被我看见了,白色和粉红色的条纹…… 啊…… 在这摇曳的烛光中,一个场景忽然浮现在我脑海里。 寒风凛冽的某一天。 银杏的树叶纷纷飘落在人行道上,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跑着—— 难道说…… 我喘了一口气,喃喃地说道。 “校徽……难道说是……” 对了,漫天飞舞的金色树叶,熟悉的通往图书馆的小路……。 “是那个,裙子被弄破的时候吗?” 弓着背呻吟着的琴吹同学,涨红着脸转向我这边。 她撅着嘴,一副像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很生气地盯着我。 “真,真是差劲……” 气愤地喊了一声后又转向墙壁那边,缩起了身子。 “为什么……看到内裤才想起来?真差劲……真差劲!” 啊,果然。 琴吹同学是那时候的那个女孩子啊。 中学二年级的冬天。 那个孩子在制服外批着一件尺寸很小的外套,好像正在为了什么事而生气一样大步地走在我前面。 那个时候,我因为学校的事情拖延了些时间,正担心着约会会不会迟到。 美羽在图书馆等着呢,得快点去啊。 然而,我的视线却被一个女孩吸引住了,因为她的裙子纵向裂开了一个大口子,可以清楚地看到里面白色和粉红色的条纹内裤。每当她迈步向前的时候,内裤就会在灰色百褶裙的缝隙间时隐时现。 怎么办,告诉她比较好吗。 但是,要是被男孩子说了这样的事,肯定会感到很害羞吧…… 正当我犹豫着的时候,女孩似乎也注意到了。她把单手按在裙子上来回摸了摸,然后吓了一跳似地快步走进道路的角落中。 她迅速地转动了一下裙子,把裂开的部分往里塞了塞,拉了拉,发现都没有用后就一筹莫展了。 我突然想起了以前美羽的裙子下摆绽开的时候,是用别针来应急处理的,于是我从制服上摘下校徽,向女孩的方向走去,把校徽递给了她。 “那个……可能是我多管闲事,用这个把破了的地方连上就好了。别担心,只是一小会儿的话,可以蒙混过去喔。” 那个孩子的容貌我已经不记得了。 发生了这种事情,一直盯着她看的话也不太好,而且我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所以肯定没有仔细朝她看吧。 女孩似乎也很紧张,一直低着头,只是“嗯”,“啊”这样的回答着。 我把枫叶形状的蓝色校徽放到她的手上,然后说了声“那,再见了”,就离去了。 “说道校徽时都没想起来……偏偏,看到内裤……内裤,就想起来了……” 琴吹同学僵硬地转过身去,把背对着我。 她貌似完全不想听我的解释,让人感觉她会一个晚上都喃喃地发牢骚。 这可真是难办啊…… 我烦恼了半天,最后打开了手机,开始拨通琴吹同学的电话。 琴吹同学外套的口袋中飘扬出女偶像可爱的爱情歌曲。 琴吹同学停止了低吟,喘了口气。 接着,从口袋中取出手机,贴在耳朵上 “……” 我可以听见话筒另一边琴吹同学那迷惘的、嘶哑的喘息声。 “喂,我是井上。有话想对琴吹七濑说。现在,可以吗?” “……什、什么?” 又是喘气的声音,她抽噎着回答我。 我对着手机开始说道。 “首先,抱歉。连提示都给我了,我却一直没注意到。绝对不是把琴吹同学的事忘了,而是因为那个时候很难为情,几乎没有看你的脸。” “没、没什么啦……算了,我猜也是这样的……” “不过那之后,每天都来见我是什么意思?我们不是只见过一次面吗?”琴吹同学的脊背上紧张感在游走着。手机里传来了踌躇般的喘气声音和吱吱唔唔的说话声。 “井上……那个时候,连名字也没说,就匆匆地跑开了。因为看到井上走进了图书馆,我想……向你道谢……把裙子连起来之后……就去了图书馆……然后,看到井上和梳着马尾辫的女孩子很开心地说着话……” 放学后,在城里的图书馆中和美羽一起度过的那些日子再次浮现在我脑海中。 在那里做作业是我们每天的必修课。 琴吹同学一边哽咽着,一边继续说道。 “因为看到你们肩并肩坐在桌子旁,气氛很好……我、我想打扰你们可能不大好,就没能和你说话……可是,后来想想还是应该跟你道谢吧,回到家之后,一直很后悔。 然后,第二天也去了图书馆。虽然不知道井上在不在那里……但是,还是想着先去看一看。 然而,井上又是和那个女孩在桌边肩并肩坐着,非常高兴地笑着……这之后也是,井上总是和那个女孩在一起,总是很开心的样子,眼中只有那个女孩,结果我找不到和你说话的机会……“ 我惊讶地问道。 “每天,都来图书馆吗?就为了跟我道谢?” “我就像笨蛋一样。简直就像个跟踪狂嘛” 琴吹同学用好像在生自己气一样的口气说着,然后又突然变为怯懦的声音。 “然、然后,对不起……我并不打算要听的……却擅自地听见了你们之间的谈话……井上的名字,还有,井上称呼那个女孩为”美羽“之类的……” 我感到非常惊讶。 “然后,你以为美羽就是”井上美羽“吧?” 琴吹同学哆嗦了一下。 然后,就这样把手机紧紧贴在耳边,脸慢慢地向我这边转了过来,就像是等待着老师训斥的小孩子一样,以孱弱的眼神仰视着我。 “那个女孩……总是在活页纸上写些什么,再把写好的东西让井上读吧?还说要参加下次的薰风社的新人奖比赛,这些我也听到了……井上还说”要是美羽的话,一定会成为史上最年轻的得奖人“—— 所以,当看到十四岁的中学生得奖在新闻上成为热门话题的时候,我的心脏仿佛快要停止了一样,心里想着一定是那个女孩得奖了。因为在那之后,井上和那女孩都突然开始不来图书馆了。我想,果然是那么回事吧……“ 琴吹同学的眼神和话语勾起了我对过去的记忆,胸口憋闷得透不过气来。 用自动铅笔轻轻戳着我的手背,恶作剧般地朝我使着眼神的美羽,摇曳着马尾辫,身上散发出一股清爽的肥皂香味。 就是如此简单朴素的,幸福的日常生活。 ——心叶,你喜欢我吗?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喜欢我吗?喂?我很喜欢心叶喔。心叶,有多喜欢我呢? 美羽总是这样开心地戏弄我。“心叶对我来说是很特别的人喔,我只把我的梦想告诉心叶一个人”,她轻轻地把嘴唇贴到我的耳朵上,低声细语地这么说道。 在那一瞬间,我的大脑仿佛沸腾了一般,心脏如同裂开了一般,身体就像溶化了一般。 ——我想要参加薰风社新人奖的比赛。要是能得到大奖的话,我的原稿就能出书了喔。历代最年轻的得奖人是十七岁。我想比他更早得奖呢。 ——要是美羽的话,一定会成为史上最年轻的得奖人喔。我很期待着美羽的小说能出版呢。第一个签名要给我喔。约好了喔。 美羽扑哧地笑了,说我想得太远了。 琴吹同学那个时候就和我们在同一个地方啊。 一直注视着我和美羽啊。 那段天真的,幸福的时间—— 激烈的疼痛涌上了喉咙。 琴吹同学会误解也是很正常的。 最初开始写小说的人是美羽。我一直是美羽的读者,我只是依葫芦画瓢地开始写一些类似小说一样的东西,而且这是对美羽保密的。 完全没有打算成为什么十四岁的天才美少女作家,我做梦都没想到那种幸福的生活会如此简单的崩溃。 被认识那个时候的我的琴吹同学用虚无的眼神注视着,让我感到越发的痛苦,我用嘶哑的声音说道。 “你误会了喔。美羽,并不是井上美羽。井上美羽不是美羽——……” 琴吹同学似乎在等待着我继续说下去,就这样把手机紧贴在耳边,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我。 “美羽是……井上美羽是……” 话似乎卡在了喉咙口,呼吸变得越来越辛苦。拿着手机的手被冻僵了。 琴吹同学喘气般地小声地问道。 “那个女孩不是井上美羽的话……现在,她怎么样了?” 这一瞬间,心脏就像要被捏碎一般剧烈地疼痛,暴风雨般漆黑的幻影向我袭来。 初夏的屋顶上,摇曳着的裙摆和马尾辫,美羽一脸寂寞的表情转过身来,微笑着对我说了最后一句话。 ——心叶,你一定不懂吧! 一头栽下去的美羽。大声叫喊着的我。 如同拼图的碎片变得七零八落一样,我的世界渐渐崩坏。 沉重坚固的记忆的大门,吱吱嘎嘎地慢慢打开了,充满恶意的声音残酷地在耳边回响着。 ——像你这样的家伙,不是没注意到,只是不想知道。 ——像你和井上美羽这样的家伙,只会天真地把人逼上绝路,伤害别人。 不是的!别说了!把美羽逼上绝路的不是我! 啊啊,不过—— 一只无形的手仿佛要把我的心脏捏碎,喉咙也像被勒紧一样,渐渐无法呼吸了。 我是不是把什么重要的事给忘了? 心里就像被加了好几道锁故意不让我回想起来一样。 “井上!” 琴吹同学站起身,向我跑来。 我跪倒在地板上,一边颤抖着一边不停地急促喘吸着。 “你怎么了!?出了这么多汗?” “……咕,没关系的……谢谢你。” “抱歉,都怪我问了奇怪的问题……” 为了让快要哭出来的琴吹同学放心,我抿了抿干涸的嘴唇,勉强挤出一丝微笑。 “已经再也不能和美羽见面了。她搬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在那之后就再也没能和她取得联系了……” 琴吹同学低垂着眉头,吸了口气。 虽然我好不容易平息了下来,但是在这之后,仿佛心脏被撕裂般的后悔如潮水般向我涌来。 两年前的某一天,从屋顶上跳下来的美羽保住了一条命。 幸好下面是树丛,途中还被竹竿挡了一下降低了坠落的速度,美羽这才得以保住性命。 但是,一段时间内美羽的情况暂时还不是很稳定,医院也谢绝了家人以外的人来探访。 后来美羽好不容易恢复了意识,但是即便经过了治疗仍然会留有一些后遗症。当我得知美羽不能像以前一样正常地行走、自由地活动手脚时,仿佛再次被推入黑暗的深渊中。 美羽到底会是怎样的心情,为什么要从楼顶跳下来,为什么和我说了那样的话。现在,对我又是怎么想的呢。 美羽会从楼顶跳下去是我的错吗——? 虽然我很想见到美羽向她问清楚,可美羽却不肯见我。而且,对我来说,从美羽口中听到真相会令我害怕到全身发抖。每天晚上,我都会做噩梦,梦见美羽从楼上跳下来,接着,从床上一跃而起,跑到厕所呕吐,再回到床上时也睡不着,一边在脑海中回放着那些场景,一边揪住床单等待早晨的到来。 好想见美羽。 可是,又很害怕。 不想见她。 每一天,每一天都怀着极度痛苦的心情来到医院的接待处,每当被告知不能和美羽见面,心就会像被刀切开一样变得破碎不堪。 后来,美羽就搬家了,只留下了一个让人无法解开问题。谁也不知道她的去向。 美羽什么也没告诉我就消失了。 在那之后,我经常会有突发性呼吸困难的症状出现,在学校因症状发作而倒下,被救护车送到医院,最后成了家里蹲。 面对急着等我写出第二部作品的出版社的人,我哭着告诉他们自己不会再写了,已经无法再写小说了,最讨厌小说和井上美羽了,我是井上心叶,不是美羽。于是我再也不和他们联系,名为井上美羽的作家就这样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两年多的时间过去了,这期间,我一次也没收到美羽的信,也没有得到任何关于美羽的消息。 美羽本来就不太与班里的女生来往,除了我以外就没有亲密的朋友了…… 一定不会再见面了。 美羽到最后也没有原谅我,一个人去了远方。 琴吹同学用满怀悲伤的表情注视着我。 她或许是认为自己伤害了我感到很后悔吧。手紧紧捏着头发,拼命地,痛苦地说道。 “对……对不起……我为什么总是,说一些多余的话呢……我总是很粗心又不会说话,中学的时候,因为性格不好而被男生讨厌……老师们也以为我是在反抗他们。真是的……完全没有改变嘛。自己真是太丢人了……其实呢,我明明很想成为像夕歌一样擅长社交的人……” 这么说着,琴吹同学失落地低下了头。 “琴吹同学的性格一点也不坏啊,在班里不是也有很多好朋友吗。” 琴吹同学低着头,声音哽咽地低声说道。 “那是……那都是托夕歌的福……从中学的时候开始,她就一直帮助我,鼓励我。她对我说,七赖能更多地微笑就好了……这样的话,对方就会知道七赖并不是在生气了……她一直向这样给我许多建议。可是,我只是一直依赖夕歌,到了夕歌有困难的时候,我却完全不能帮到她……” 微弱的烛光照亮了琴吹同学哀伤的侧脸。白色的脸颊上,橙色的火焰来回摇摆着。 和我一样,琴吹同学也失去了重要的人。 突然的失去,改变了以往的日常生活。 面对这种事的时候,那种身体像是被四分五裂般地疼痛和绝望,我也体验过。 为什么。 为什么。 在这之前,你明明还幸福地微笑着的。 我明明坚信着两人手牵着手一起度过的那平静的、理所当然的普通生 背负污名的天使 第六章 死亡和冰的歌曲 那晚,我牵着琴吹同学的手踏上了回家的路。 我们慢慢地走在漆黑的路上。当我谈起水户同学的事时,她一直低着头,一副拼命地忍耐着的样子。 她那紧握着的手偶尔会抖动一下。每次她的手抖动,我就会像要给她鼓劲一般更用力地握住她的手指,然后,她也会畏畏缩缩地回握住我的手。 在家门口告别的时候,琴吹同学红着双眼说道。 “我相信今年也会和夕歌一起度过圣诞节的。因为,夕歌今后也是我的好朋友。” 还是无法和毬谷老师取得联系。 “不用担心喔。以小毬的性格,一定会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回来的。” 在大学附近的咖啡店见面的粧子小姐曾经这样苦笑着说过。 “常识啊,金钱啊,荣誉啊,小毬可不会被这样的东西给束缚住喔。学生时代也是如此,当大家都在拼命地争取进步时,他总是什么都不做就悠然自得地名列第一。而且还随随便便地就把它给抛弃了。” 粧子小姐放下了拿着烟的手,露出羡慕的眼神。 “我……也想能像小毬一样的活着啊。” 教师可是很辛苦的,她用半开玩笑的口气这样对我说道,然后告诉了我一些学校的情况。 “现在找了个代替她的人在排练。水户同学虽然还是主角……不过,那天她如果不出现的话,那个人就会代替她登上舞台喔。” 后来又从麻贵学姐那里看到了毬谷老师在外国比赛得奖时的录像。舞台上,穿着一身黑色的无尾晚礼服的老师一脸轻松的表情。洪亮的歌声萦绕在整个会场。 麻贵学姐把手放在膝盖上面,一副听得入神的样子。 “高音部分的伸展很精彩吧。他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在圣歌队里唱过歌。被称为是天使的歌声……我听过他那时候的cd,声音就像摇晃铃铛一般清澈,是非常优美的女高音啊。” 当我听到天使这个词时不禁吓了一跳。 麻贵学姐的嘴角浮现出一丝娇艳的笑容。 “在艺术的世界里有时会有不得了的怪物诞生呢。所以我不太感兴趣。另外,因为西洋人看东方人会觉得难以分辨年龄,所以他才会有不长岁数的无性天使这样的绰号吧。” 无性……既不是男的,也不是女的——确实,毬谷老师给人一种中性的感觉。水户同学的天使也是个老师吗? “不管怎么样,既然水户同学是被”音乐的天使“选上的,那天使就一定会出现在发表会上。” 麻贵学姐或许知道些什么。不过以她的性格估计不大会说出来吧。 臣一直没来学校。虽然琴吹同学说“臣原来体质就很弱”,我当然不会这么想了。 至少他和毬谷老师之间应该有着某种联系。而且为什么他连我是井上美羽的事都知道,这点令我非常在意。 “话说回来,琴吹同学有收到什么奇怪的邮件吗?之前,在保健室里我听到你对森同学说了”幽灵“什么的。” 琴吹同学顿时脸颊通红,变得坐立不安。 “那、那是……因为有条类似诅咒信一样的连环邮件发过来,让我很害怕,不小心就和幽灵混淆了起来。明明是经常会有的恶作剧邮件,我好像太胆小了。现在已经没事了。” 虽然我不认为她如此地害怕仅仅是因为这个理由,不过……看到她撅着嘴逞强的样子,我突然觉得无论是什么原因都不重要,我只想守护她到最后。 水户同学真地会在发表会上出现吗—— 圣诞节也已经迫在眼前了。 远子学姐把食指放在嘴唇上,一脸认真的表情听完我的叙述后气愤地说道。 “星期天是业者考试喔。” “你还准备考国立吗?” “当然了!” “那好,就请忘了发表会的事拼死地学习吧。” “啊~你干嘛叹气~气死我了,下次一定要拿到c等。” “那也完全没到安全区域呢。” 就这样,那一天终于来到了。 街上清一色圣诞节的景致,路上飘扬着圣诞歌,路上的行人也都是兴高采烈的样子。 音乐会是十一点开始。我们提早三十分钟就到达了位于大学校园内的会堂。明明只是个学生的发表会,宽广的大厅里却装饰着许许多多的带着姓名卡的花束,连接待处也堆了不少鲜花。 琴吹同学把纯蓝的玫瑰花束紧紧抱在胸前。 “这种玫瑰花好蓝啊,从没见过这种颜色。” 琴吹同学有些羞涩地回答道。 “这是夕歌最喜欢的花。我是在网上订购的。虽然外表是蓝色的,但其实并不是真的蓝色,而是用白色的玫瑰染成蓝色的。这种蓝玫瑰的花语是神的祝福喔!” 琴吹同学今天穿了一件挂着丝带的连衣裙,外面披着一件外套。可能是由于衣服衬托的缘故吧,琴吹同学显得比平时更加端庄和可爱。 “神的祝福……这意义很不错呢。” “嗯,夕歌说在她十七岁的生日时她男朋友就送给她这种玫瑰花。夕歌高兴极了,用手机拍了好几张玫瑰花的照片,还用邮件发给我了呢。” “这次水户同学也一定会很高兴的。” “真是这样的话……就好了。” 在接待处和粧子小姐打了招呼,她看上去样子非常憔悴。 “水户同学还没来呢。”,她很难过地这样告诉我们,眼睛下面连黑眼圈都有了,皮肤也没有光泽,看起来有些焦躁不安。一定是因为她一直在后台焦急地等待水户同学出现的缘故吧。 我们告诉粧子小姐等演出开始后再过来,然后便离开了。 “发表会结束后去后台一定能见到水户同学的。到时候再把花给她吧。” “……嗯。” 琴吹同学一定很失望吧,她无精打采地点着头。紧紧抱着的蓝玫瑰微微地摇摆着。 我们的座位在二楼的最前面。 毬谷老师会来吗?还有臣…… 虽然我向观众群扫视了一圈,但是由于人太多无法确认他们是否到场。 终于,场内的广播里传来“请关闭手机的电源”的声音,会堂开始变暗,开演的铃声响了起来。 歌剧“杜兰朵公主”开始了。 中国的皇帝的女儿——杜兰朵公主生性残忍,她对向自己求婚的男子们出三个谜题,如果不能回答出来的话就会把他的头砍下来。因为战争而被驱逐出国的流浪王子卡拉富正好见到了波斯王子被处刑的一幕,对于这冰一样的公主的行为他感到非常愤怒。 但是不久后,当他看到出现在高楼上的美丽的公主后心就立刻就被夺走了,于是他不顾周围的劝阻,希望向公主求婚并解开谜题。 客串演出卡拉富的男人听说是活跃的职业歌剧歌手。以沐浴在夕阳下的皇城为背景,华丽的男高音就像小号般充满朝气地回响着。 “我全身都是热情,全身都是渴望! 我的身心受尽煎熬! 心中的琴弦奏响了同一句话, 杜兰朵!杜兰朵!杜兰朵!“ 厉害。 虽然也有麦克风的效果,但没想到人的声音竟然能这么高亢地回响,真的就像乐器一样啊! 虽然歌是意大利语的,但因为事前已经把内容记在脑子里了,所以在演哪个场景大致都明白。人物的喜怒哀乐鲜明地传达了出来,登场人物的感情乘着歌声,以压倒性的气势侵入我的心中。 离杜兰朵公主登场还有一会儿。水户同学会出现在舞台上吗? 太阳穴一阵一阵地刺痛,时间似乎过得很慢。 抱着蓝玫瑰的琴吹同学,用祈祷般的眼神注视着舞台。 第一幕结束,开始进入第二幕。背景换成了皇城中。被任性的公主折腾来折腾去的大臣们的叹息声,聚集在城内广场上的众人,皇帝和卡拉富之间的争论。 皇帝忠告卡拉富最好尽快离开这里,然而卡拉富却毅然地放声高歌起来。 “天子!我向您请愿, 请准许我接受这个考验!“ 啊,快要来了。 手心被冷汗浸湿了,呼吸变得困难。 很快,杜兰朵公主就要出现了。 安置在舞台中央的那段高高的台阶。 灯光照在那顶上,大家齐声唱道。 “公主殿下,请从这里出来! 在众人面前展现你的光辉吧!“ 琴吹同学探出了身子。我也忘了眨眼,凝视着台阶。 所有人原本以为杜兰朵公主一定会乘着升降梯从那里升上来。 可是,杜兰朵公主并没有出现。 其他的观众也一定觉得很不可思议吧。骚动就像波浪般扩散开来。 水户同学,还是没能赶上吗——! 然而此时,从意想不到的地方传来了清澈的高音—— 就在观众席一楼的后方。 然后,有个少女通过中央的通路,慢慢向舞台走去。 这个四周飘散着仿佛连空气都会被冻结般的威严,拖着长长的裙摆,身上缠着红色和金色的光彩夺目的薄衣,头上戴着硕大的金色王冠,有着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的少女—— 是杀戮的公主,杜兰朵! 观众席沸腾了。 杜兰朵公主脸的上半部被白色的面具盖住了。 可是,我的困惑瞬间就在支配着整个会堂的女神的歌声中消失殆尽。 那充满张力的歌声仿佛透明的翅膀一般闪闪发光,向天空中那遥远的彼岸飞去! 那丰满有力的高音仿佛毫不畏惧任何威吓,以要穿透会堂墙壁和通往大厅的门一样的气势轰鸣着——! “距离今几千年的过去, 绝望的呼喊声曾在这个宫殿里回响。“ “然后,这个呼喊声经过了世世代代, 寄宿到了我的灵魂中!“ 这是真正超越了人类智慧的歌声,由天上的乐器所奏响的至高无上的幸福的歌声! 浑身是血的公主,呼唤死亡的公主,冰一般冷酷的公主——然而,那声音却如同洒落的光芒一般透明闪亮,有着钢铁般的强韧,让名为杜兰朵的少女看起来像是洁白的没有污秽的至高的存在,而不是散发着血腥味的杀戮者。 人类的男人无法触及到的,冷酷纯洁的美少女。 当她一站到舞台的中央,灯光全都汇集在她身上,发狂般清澈高亢的声音响彻会堂的每个角落。 为了给以前被异国的国王带走,最后被凌辱至死的祖先的公主报仇,她发誓这个身体不会成为任何人的所有物。 “我要向你们报仇, 为了那个清纯无垢的人,为了她的呼喊, 还有她的死!“ “谁都别想得到我! 害死那人的凶手, 我对他的憎恨丝毫没有减退。“ “我拒绝,我拒绝!谁都别想得到我!” 这个声音是伸展得如此高远! 越是到了高音部分力量就越强,歌声仿佛要向着天空自由地展翅。 我并不是学音乐的,对歌剧也不是很了解。但是,这个声音确实已经把整个会场卷入到了一个炙热的幻想的漩涡中去。 杜兰朵的声音和卡拉富的声音交错在一起。 女高音和男高音,两个高音为了想让对方屈服而互相碰撞,激烈地冲上蓝天。 就算卡拉富的声音一度中断了,杜兰朵的声音似乎想要显示两人力量的差距一般,依然向更高的地方延伸着。 第二幕马上就要结束了。 对于杜兰朵公主提出的三个问题,卡拉富做出了精彩的回答。 虽然如此,杜兰朵公主还是拒绝了卡拉富的爱。对于她的反应,卡拉富翻过来让她在天亮之前试着猜自己的名字。 如果公主猜中那个名字的话,自己就会去死。 “你不知道我的名字! 请告诉我我的名字, 在天亮之前! 如果猜中的话,天亮的时候我就去死!“ 杜兰朵公主点了点头。 幕布降了下来,会堂被雷鸣般的掌声和赞赏声所包围。 观众如痴如醉地一起站了起来。 当广播里告知接下来二十分钟是休息时间时,暴风雨般的掌声渐渐停了下来,只能听到断断续续的鼓掌。 琴吹同学脸色苍白地站了起来。 “我……要去下后台!我已经等不到演出结束了” 忍受着痛苦和不安,我和琴吹同学一起向后台走去。 就算不让我们进去,至少,能看到水户同学的样子也好—— 可是当我们到达的时候,那里已经变得一片混乱。 工作人员慌忙地从那扇开着的门里进进出出,互相大声地叫喊着。 “水户同学还没找到吗!” “没有,厕所和大厅都没!” “什么?主角消失了!?” “渡边先生,为了以防万一请先做好准备!” “好、好的。” 我们吃惊地面面相觑。 水户同学竟然又失踪了! 下一个瞬间,我们跑了起来。 必须找到水户同学!或许还在这附近。 哪里?到底去哪里了? 我一边大声呼喊着,一边漫无目的地在会场的走廊上奔跑着。 “琴吹同学,给水户同学的手机打电话试试看!” 抱着花束的琴吹同学,从口袋里拿出手机,快速地按着号码。 犹如大海般纯蓝的花瓣,一片一片飘落到地上。 “不行,没人接!”,琴吹同学喊道。 就在此时—— 耳熟能详的圣诞歌声掠过耳边。 这是,“圣诞老人来到了城里”。 琴吹同学吓了一跳。 我们向着发出声音的源头全速跑去。 花瓣一片一片飘落在地毯上。轻快的旋律一直持续着。 是从正面的那扇门里传出来的! 我转动把手冲了进去。里面是个仓库,左右两边的架子上堆积着瓦楞纸板箱。 架子的中间站着一个身上缠着华丽的薄衣,脸上带着面具的少女,她正用双手试图把缠在脖子上的黑色围巾解开,身体拼命扭动着。 看到那个从背后把少女的脖子吊起来的人,我们愕然了。 为什么,她! 戴着假面的少女用脚在地上滑动,单手抓住架子的一角。王冠上的垂缨发出了声响,血色的衣服被翻了起来,朴素的黑色围巾紧紧勒住了她那纤细的脖子。少女发出痛苦的喘息声。 “住手!” 琴吹同学扔下玫瑰的花束,向勒住水户同学脖子的人冲去。我也抓住她另一侧的手,试图阻止她。 “别碍事!” 就像发了疯一样扭曲着表情转过身来的是镜粧子小姐。 “我明明这么疼爱你,你说你家现在很困难,所以给你介绍不错的客人。为什么你还要背叛我!” 粧子小姐非常激动,眼中似乎完全没有我们的存在。 愤怒和憎恨在她那细长而清秀的眼中翻滚。她拉紧围巾的一端,涨红了脸,紧咬着牙齿。 为什么,为什么粧子小姐会对水户同学抱有如此强烈的憎恨? 介绍客人是什么意思? 难道——! 我以仿佛撕裂喉咙般声音喊道。 “给水户同学介绍援助交际工作的人是你吗!粧子小姐!” 粧子小姐一瞬间把手从围巾上松开,往后方摔到了。 琴吹同学“啊”地惨叫了起来,我们一屁股摔倒在地上。 粧子小姐背部重重地撞在了架子上痛苦地呻吟了一声,然后靠在架子上激烈地喘息着低声说道。 “嗯……是啊。可是,我不也是这样,靠着自己的力量来赚钱,然后才能继续学习音乐的吗?” “!” 琴吹同学倒吸了一口气。 粧子小姐不顾散乱的头发,眼中闪烁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寒光继续说道。 “要干音乐这方面的事,钱是必须的。不仅仅是上课的费用,买衣服的钱、教材费、音乐会入场券的定额,还要在外面接受个人的授课,还要留学,花钱就像流水一样,有多少都不够! 所以我就会给那些为钱犯难的女孩子们介绍不错的工作,还建了网站,募集能信得过的客人。“ 网站的管理人也是粧子小姐吗! 我不禁颤抖了起来。琴吹同学也睁大了眼睛,紧绷着脸。 “可是,就算像这样出卖自己继续学习,结果能够真正成为音乐家的一个都没有。大家都在途中遇到挫折,绝望了,哭泣了,渐渐开始放弃梦想……就像我一样。” 粧子小姐有些痛苦地咬着嘴唇,扭曲了表情。在这之后,她的眼神变得更加锐利。 “但是,为什么?为什么你还能像那样歌唱? 当你在大家面前演唱“夜之女王的咏叹调”这首歌的时候,我真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太精彩了。我真是惊呆了。这孩子和我以及到目前为止的其他孩子不同,也许她能成功——每当我这么想着,就会感到很害怕、很愤恨!“ 闪烁着光辉的黑暗的视线投射到了蹲坐在墙边的水户同学身上。她干涸的嘴唇中吐出了憎恨的话语。 “所有的”椿“都必须绝望!就像身为第一个”椿“的我一样!我绝不不允许你一个人成为特殊的”椿“。那样太不公平了!” 粧子小姐紧握住放在架子上的大裁缝剪刀,向水户同学冲了过去。 “夕歌!危险!” 琴吹同学大叫道。 剪刀刺中了水户同学脸边的墙壁,迸出了火花。 粧子小姐充满怨恨地呻吟着,再次举起了剪刀。 “你没有资格穿着这么漂亮的衣服站在舞台的中央!” “住手!” 跑到她跟前的琴吹同学被用手肘推开。 “琴吹同学!” 水户同学的一束头发被剪刀剪了下来。 漆黑的头发就像蛇一样弯曲着飘落到地上。被粧子小姐用力拉扯的衣袖裂开,白皙的手臂和肩膀露了出来。 “你——背叛了我们所有的”椿“!” 粧子小姐的气势非常可怕,让人难以接近。 就在这个时候,我看见有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站在粧子小姐背后的那扇门旁。 毬谷老师! 在那个位置的话,或许能从后方按住粧子小姐也说不定。 就算那样不行,也可以叫人来! 可是,毬谷老师却一动也不动。 他只是以仿佛被冻结般冷酷的眼神注视着这个悲剧的场面。 就像脸上戴着面具一样冷冷地没有任何表情! 为什么?为什么老师一动也不动呢! 粧子小姐把水户同学推倒在地并骑在她身上,发疯般地撕扯着她的衣服。 “你不需要这种衣服!无论你怎么掩饰,”椿“只是个肮脏的娼妇而已!不管是你还是我,都早已经被黑暗玷污了!” 薄薄的衣服伴随着哧哧的声音被撕裂,肌肤裸露在外。 白皙的喉咙——胸部——然后是腰部! 我们用难以置信的眼神注视着水户同学。 隐藏在衣服下面的并不是什么柔软的少女的身体,而是肌肉紧绷的少年的身体! “怎么会……” 粧子小姐的手无力地放下了。因憎恨而扭曲的脸上充满了混乱。 “怎么回事……!什么时候调包了?水户同学去哪儿了?” 这时,门的那边传来了本不应该在这里的人的声音。 “那就要问幽灵了。” 从目瞪口呆的毬谷老师身边经过,摇晃着细长的三股辫,昂首挺胸的走进房间的,是在制服外披着藏青色外套的远子学姐。 背负污名的天使 第七章 黑黑的,黑黑的,泥土中 “你怎么会在的?业者考试呢?” 面对有些惊惶失措的我,远子学姐脸颊微微泛红,支支吾吾地辩解起来。 “抱歉。有些担心……所以途中又偷偷跑了出来。” 我感到一阵头晕。明明快要考试了而且还只有e等的成绩,现在居然还跑来做这种事。 远子学姐松开了右手,蓝色的花瓣纷纷飘落下来。 “沿着这种花瓣找过来,就看到心叶你们了。” 毬谷老师和琴吹同学也都惊呆了。 粧子小姐站起身来,打量着远子学姐。 “……!你是谁啊?” 远子学姐挺起扁平的胸部,斩钉截铁地回答道。 “如你所见,我就是”文学少女“喔!” 那种自我介绍估计超出了粧子小姐的理解范围吧。只见她睁大双眼,半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狭小的房间里弥漫着冰冷的空气。 呆站着的粧子小姐终于回过神来,皱起眉头,像喘息般地勉强挤出一丝声音。 “你刚才说幽灵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孩子是谁?” 衣衫褴褛的面具少年并没有遮挡裸露的胸部,而是就这样衣衫不整地蹲坐在地上。 对啊,他到底是什么人。 正当我们困惑着的时候,远子学姐不慌不忙地开口说道。 “要说明这件事,还真有些麻烦呢。这个围绕着名叫水户夕歌的女孩子所展开的故事,纠结了各种各样的感情和想法,变得让人难以看清主要情节了。 不过,那边似乎已经找到人代替他登上舞台了,所以,他也就没有必要再回到那里去了。时间非常充裕,我就像个文学少女的样子慢慢解读整个故事的经过吧。“ 似乎有种不可思议的力量在支配着我们所在的空间。 远子学姐开始用流水一般清澈的声音说道。粧子小姐、毬谷老师以及琴吹同学全都屏住呼吸盯着她。 “这次的事件,是以容易让人联想到盖斯东·勒鲁的《歌剧魅影》的状况开始的。勒鲁一八六八年出生在法国,在以法律家和新闻记者的身份取得了一定的成功之后,三十岁时转职成了作家,陆续发表了被称为密室推理名作的《黄色房间之谜》等作品。和他同一时期的法国人气作家还有《绅士大盗》系列的作者勒布朗。 有着如此辉煌成就的勒鲁,在一九一零年发表了描写居住在歌剧院地下的面具男以及被卷入到他黑暗的热情中去的人们的故事《le fantome de l''opera》——《歌剧魅影》。水户同学很喜欢这个故事,从以前就一直想要见到“音乐的天使”。 然后,就像女主人公克里斯蒂娜一样,秘密地接受某个人的指导,展现出作为歌女的才能。 另一方面,水户同学的身边还有一个男孩,他和作为克里斯蒂娜恋人的拉乌尔有着相同的立场。 身处圣条学园中的这个人的名字和来历,水户同学甚至没有告诉过自己的好朋友七濑,只是给出了和他相关的三个提示。“ 远子学姐慢慢地竖起手指。 “一﹑他家是九人的大家族。 二﹑他很喜欢喝咖啡。 三﹑他在考虑事情的时候,有在桌边踱步的习惯—— 你们一定认为九人的家族是个决定性的重要线索吧? 不过,这个提示实际上并不是指水户同学的恋人喔。“ 之前她也这么说过,说什么水户同学的男朋友并不是九人家族—— 远子学姐对聚精会神地听着的我们说道。 “有一本名为《爱的一家》的儿童文学小说,书有些旧了,因为在日本现在已经绝版了,所以年轻人或许并不知道这本书。书是在一九零六年出版的。作者是阿格奈斯·扎巴,一名德国的女作家。身为五个孩子的母亲的扎巴,以身为人母的经验写下了佩夫林格一家的故事,故事讲述了父亲和母亲以及五个孩子过着幸福生活的故事。 这里登场的父亲,虽然性格有点急躁,却是个开朗诚实、令人敬爱的人。他虽然很喜欢喝咖啡,可是因为家里很贫穷,所以他只在过节的时候才喝。而且,他在考虑事情的时候,总喜欢在桌边来回走动,所以经常被寄宿在他家的妇人警告——“ 远子学姐的声音里充满了力量。 “九人的家族,喜欢喝咖啡,踱步的习惯——这些全都和水户同学给出的提示不谋而合。因为水户同学好像经常阅读外国的家庭小说,所以她一定也知道这本书。那么,水户同学想通过这些提示传达什么呢?佩夫林格一家的父亲可是音乐老师喔。” 远子学姐的眼睛闪烁着智慧的光芒,注视着毬谷老师。 “水户同学之所以隐瞒着男朋友的名字,是因为她的男朋友并不是学生,而是老师。就算男朋友是在别的学校,要是师生恋被传开的话,一定会对他造成困扰的。而圣条学园的男音乐老师就只有毬谷老师一人而已。也就是说,你就是水户同学的拉乌尔。” 空气仿佛被冻住了。 毬谷老师并不是水户同学的天使,而是她的恋人! 粧子小姐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琴吹同学则是脸色铁青地颤抖着。 毬谷老师急躁地瞪大了眼睛,用粗鲁的口气说道,声音失去了平时那温柔的感觉。 “确实,正如你所说的,我和水户夕歌交往过。可是最近我也没有见到她,她也没有和我联系。会不会是和其他男孩子好上了?比如说给夕歌指导的”天使“。就算我们偶尔见面,夕歌也尽说些那家伙的事。” 漆黑的不安一点一点地在心中扩散。 为什么老师在谈论自己的恋人时,眼神会如此冰冷。就好像在谈论令人憎恶的,令人唾弃的东西一样。 和在音乐准备室里对我们投以温柔笑意的老师相比,简直就像换了个人! 远子学姐追问道。 “所以老师就很嫉妒天使吧?拉乌尔对于克里斯蒂娜和音乐的天使的亲密关系感到极为不安,每次想到他们的事就变得很焦躁…… 七濑的话证实了水户同学一直为恋人要求自己辞去晚上工作的事而烦恼着,而且她的男朋友也频繁地打电话给她。 老师对水户同学渐渐被天使吸引住的事担心得不得了,还不允许她在自己的面前谈论别人的事,我说得没错吧?“ “请你适可而止吧!不要尽说些毫无根据的话!” 听到这种仿佛能撕裂空气般的尖锐的怒吼声,我不禁颤抖了。 毬谷老师用满怀杀气的眼神瞪着远子学姐。远子学姐和老师正面对视着,以不输给老师的强而有力的声音回答道。 “没错,我只是个”文学少女“喔!我既不是警察也不是侦探,这些事全部都只是我的”想象“罢了。不过,水户同学失踪以后,老师的举动很不自然。如此执着地追求着的恋人突然失踪了,为什么没有马上去找她?为什么要拜托七濑整理资料?为什么要故意让她看到发表会的入场券? 还有,和一年级的女孩子去了宾馆,却把她扔下自己先回来了,就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一样地在房间里来回走动,还一直盯着桌子。“ 当远子学姐说到杉野同学的事时,我看到老师脸上流露出了仿佛受到巨大冲击一般惊讶的表情。 远子学姐不给他喘息的余地,继续追问道。 “老师为什么要这样一直盯着桌子看?是不是看着它的时候回忆起了什么?” 某种可能性突然从我脑海中一闪而过,让我不禁颤抖了起来。 黑暗从我背后渐渐地逼近。 “老师为什么无论如何都要去那个房间,是不是有什么必须要确认的东西?失踪的那天,水户同学给七濑发了邮件,好像是说突然有工作来了,必须要出去一下。这个工作,就是靠陪男人来赚钱的——援助交际。 老师怀疑水户同学有外遇,于是就开始监视她,从而知道了水户同学的秘密,不是吗?然后,那天在宾馆,你以客人的身份见到水户同学,身为水户同学的拉乌尔的你,因为嫉妒和愤怒而变成幽灵,把水户同学的头撞在桌子上。“ “不是的!” 毬谷老师的声音打断了远子学姐的话。老师的脸扭曲着,手脚不停地震颤着,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混乱和激动纷乱交错着。 黑暗——黑暗慢慢地改变了空气的颜色。 “那是夕歌自己摔倒的!我劝她不要再唱歌了,她也不听!有必要不惜做那么下流的事都要继续音乐之路吗? 可是,夕歌只是哭着回答我说自己除了唱歌已经一无所有了,还说天使在等着她,必须要去上课了,然后就背对着我,想要跑出房间!“ 我惊呆了。 老师似乎都没有注意到自己在喊什么,像失去了理智一般继续叫嚷着。 “我勃然大怒,猛地掐住夕歌的脖子。就在我们互相推挤的时候,夕歌脚下一滑头撞到了桌角上,流血了。然后她倒在了床上,一动也不动,我又惊又怕,就留下了夕歌独自一人跑出了宾馆。” 锵的一声,粧子小姐手上的剪刀掉了下来。粧子小姐似乎是为了忍住不大叫出来,两手捂住嘴。 琴吹同学也脸色铁青地紧紧抓着架子的一端。 我也没办法相信这一切,也不想相信。毬谷老师竟然对水户同学做出这样的事!在感到不知所措的我们面前,毬谷老师继续崩坏着。面具下面露出了那因嫉妒和疯狂而丑陋地扭曲着的真面目,他那甜美轻快的声音变得像蟾蜍的叫声一样难听。 “到了第二天也没有传出在宾馆发现尸体的消息。因为夕歌的手机打不通,我就假装成夕歌的家人试着向学校打听,得知夕歌一直无故缺席,也没有回过宿舍。我开始觉得很可疑。夕歌到底去了哪里?她还活着吗?还是说已经死了?” 就是在这种时候,有人以“椿”的名字给他寄了发表会的入场券。 我可以从他那断断续续痛苦的声音中清楚地感受到老师当时的惊讶。 老师之所以以整理资料为名把琴吹同学叫到自己的身边来,是因为琴吹同学是水户同学的好友,他怀疑水户同学是否联络过琴吹同学,所以想监视琴吹同学。让琴吹同学看发表会的入场券也是想看看琴吹同学会作何反应。 老师在那安详的表情下,焦急着,痛苦着,苦恼着,他仔细地观察着我们的一言一行。 毬谷老师是拉乌尔,同时也是幽灵! 老师用混乱的,颤抖着的声音继续说道。 “手机和电脑里都有署名”椿“的人发来很多封邮件,上面写着”杀人犯“、”堕天使“。可是,本人却没有出现在我面前。感觉就像是在被慢慢地折磨、玩弄着。一定是天使在操纵着夕歌。天使将夕歌从那个地方带走了。 没错,全部——全部都是天使的错! 如果夕歌没有被天使所引诱——如果没有背叛我的话—— 我很想从天使手中救出夕歌!但是,还是没能赶上。夕歌被天使带入到地下王国中去了!“ 看着老师瞪大了眼睛怒吼的样子,我的心就像被撕裂般疼痛。 毬谷老师一定没有打算伤害水户同学吧。 老师所憎恨的并不是水户同学,而是把水户同学的心夺走的天使。 连水户同学的父母自杀的事,他也一定不知道吧。或许连欠债的事也没有听说吧。 所以,老师并不能理解水户同学的心情。 他无法理解不惜从事援助交际也要延续音乐之路的水户同学,而是把水户同学的变化归咎于天使,憎恨着天使。 就连和衫野同学去宾馆也只是因为对抛下水户同学不管,独自逃走感到后悔,想去确认一下水户同学的生死而已吧。 老师也是竭尽自己所能想拯救水户同学吧。所以他才会当盯着桌子,用可怕的声音自言自语地说着。 来不及了—— 是的,老师并不是坏人,也不是什么堕天使。老师是——老师是—— 这时,冰冷的声音响了起来。 “背叛的人并不是我,而是你吧?敬一先生。” 高亢澄澈的少女声音。 缠着一身被撕得破破烂烂的衣服戴着面具的少年,站在墙边发出如冰一般美丽的声音。 “夕歌……” 琴吹同学表情僵硬地低声说道。粧子小姐也用仿佛看到怪物一样的眼神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嘴角。 远子学姐紧闭双唇,直直地站在那里,脸上露出严肃的表情。我仿佛感觉到自己的脸颊似乎正被一双冰冷的手抚摸着。 这个声音和之前在手机里听到的水户同学的声音一摸一样。 这根本不可能是过了变声期的少年声音,这是高亢澄澈的少女声音—— “!” 毬谷老师就像是要爆发出恐惧的呐喊声一样,夸张地扭曲着脸。 仿佛先代的公主在嗜好杀戮的杜兰朵公主体内苏醒了一般,在这个瞬间,水户同学的灵魂附在了他的身上,他以水户同学的声音对毬谷老师说道。 “是你把我杀了喔,我的身体正在冰冷泥土中腐烂着。” 一股寒意窜上心头。 到底发生什么了?这是现实吗? “骗人的!” 汗如雨下的毬谷老师继续叫喊着。 “尸体不在宾馆里!夕歌并没有死!她还活着,而且在天使的身边!” 如同削尖的冰柱般的少女的声音冰冷地回荡在房间里。 “敬一先生,你总是这样呢。总是这样把自己所做的事正当化,让自己保持干净。那个时候也是,你责骂我是个污秽的女人,想要把我杀死。” “不是的……” “一点都没错喔。”,她冷冷地说着。“掐住我脖子时你的眼神,充满了因为自尊受到伤害而产生的杀意和憎恨,如同利刃般闪着光芒。对,就像现在的你一样。” “!” “在你扔下倒在床上的我,独自一人逃走以后,醒过来的我是用怎样的心情擦掉滴落在地板上的鲜血的……只知道顾着自己的你,一定不会明白吧。 我是以怎样的心情偷偷地从宾馆出来的,我是以怎样的心情顶着寒风,一个人走在夜晚的路上,你也一定不会明白吧。 当然,第二天的早上,我又是一边想着什么,一边在睡梦中停止了呼吸的,你同样不会明白。 我的死因是头部受到撞击。 说到这里,你还要坚持说没有杀害我吗?“ 毬谷老师哆嗦着嘴唇,勉强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丝含糊不清的声音,可是,没法顺利说完一句话。 琴吹同学用充满恐惧和混乱的眼神注视着那个用好友的声音道出水户同学死因的少年。 他说的事,是真的吗? 在宾馆和毬谷老师见面的第二天早上,水户同学真的死了吗? 我的喉咙颤抖着,大脑快要麻痹了。 如果,真是那样的话,那琴吹同学会怎么样呢?她还一直相信并且等待着水户同学在圣诞节那天回来呢! 戴着面具的少年慢慢举起纤细的手,指向毬谷老师。 就像那因无法原谅男人的罪孽而歌唱的杜兰朵公主一样,他用高亢澄澈的声音,冷酷地说道。 “你就是傲慢的路西法注:撒旦,圣经中的恶魔,反叛耶和华的天使,希伯来文的原义是反对者,在有些宗教信仰中都曾提及,另一种说法是堕落天使路西法。你的罪孽,并不只是把我杀了。 敬一先生,你教了我错误的唱歌方法,想毁了我的嗓子对吧?“毬谷老师像是受到了至今为止最强烈的冲击,露出了异常惊讶的表情。 我们也吓得屏住了呼吸。 老师竟然想毁了水户同学的嗓子!竟然,竟然会有这种事……! “不是——我——” 害怕到极点的老师不禁后退了几步,利刃般锐利的视线贯穿白色的面具落在老师的身上。面具少年开始毫不留情地痛斥他,声音中可以感受到那种难以抑制的愤怒。 “你不仅仅嫉妒天使和我的关系!你还嫉妒我的才能!你打从心底憎恨我,还有让我的才能开花的天使,所以才把我杀了!” 老师抬起了头。 “不是的!我只是讨厌夕歌沉溺于唱歌中! 夕歌确实有一副好嗓子——可是,这样的人,在那个世界里就像被人随手丢弃的垃圾一样多,就算运气好能取得成功,大多也只是昙花一现。肯定马上又会失去一切,再次体验到痛苦绝望的感觉。就像我一样!“ 老师大声喊着,仿佛口中要喷出血来。 一边颤抖一边说话的老师,表情中浮现出强烈的痛苦和苦恼。 “我小的时候被人称为天才,被捧上天。然而,到了变声期,刚一变成大人的声音,就被别人随意地评价说,歌唱技巧虽然非常好,但总觉得缺少了什么,年轻时的光辉已经不复存在了。 就算如此,我也还在呕心沥血地努力着!一直坚信着总有一天能得到比曾经失去的声音更加动人的声音—— 就在那个时候,在留学地的巴黎,我听到了真正的天使的歌声。“ 这是怎么回事?除老师以外还有被称为天使的歌手吗?而且还是真正的天使? 老师的脸部夸张地扭曲着。 “那种声音……那是迎来变声期后的男性绝对无法拥有的声音,就像是珍珠落玉盘般清澈的声音——我所失去的那高亢澄澈的声音。 当听到那声音——那歌曲时,我察觉到了——我想要的是已经失去了的女高音,男高音对我来说只是赝品而已。“ 粧子小姐以惨叫般的声音朝毬谷老师喊道。 “怎么会这样!你的男高音是如此甜美透明,如此精彩动人!你不但在比赛上得了奖,而且在职业歌手中也非常活跃。大家都一直很羡慕你!” 对于靠着出卖身体来赚取学费,即使这样仍然没有获得成功,还转而让自己的学生堕落来复仇的粧子小姐来说,毬谷老师的话可以算是一个让她难以接受的打击吧。 对粧子小姐来说,毬谷老师才是拥有着自己望尘莫及的才能的象征。 “那种无聊的男高音,无论要多少都没用,根本没有一点价值!最多在比赛中拿个奖而已!如果我还有过去的那种女高音的话!如果还能像那时一样歌唱的话,不——” 毬谷老师有些痛苦地紧皱着眉头,困难挤出一丝声音。 “即使……我还是少年的时候,也没能像那样地歌唱。赝品不只是我的男高音,我本身就是个赝品。在那种声音面前,我只是个假冒的天使,成年后,我也没能再一次超越那个声音。我已经彻底地输了。 当我明白了这些的时候,那感觉就像被人从悬崖上推下去一样。 然而,我却无法停止追求那种美妙的声音!于是我不断地去听音乐会,一次又一次地寻找那种声音,然而,每次等待我的都是绝望!我好想放弃,好想将这个世界上最憎恨的东西,从这个世界上最深爱的永远的痛中解放出来! 那个时候——在天使的音乐会上,一位年迈的音乐家切断自己的手腕自杀了。 那位音乐家为什么在那个地方选择了死亡? 他也是因为真正的才能出现在自己的眼前而感到绝望了吗?又或是,他希望在最后的瞬间能被美好的事物所包围着?我到现在也不明白。 但是,以这件事为开端,陆续出现了一边用cd听着天使的赞美歌一边自杀的人。于是,天使的音乐会被中止了,cd的销售也受到了限制。 然后,天使就在人们的面前消失了,老师颤抖着说道。 忍耐着心里的阵阵刺痛,我目不转睛地盯着老师。 “对于立志成为艺术家的人来说……大家都很怯懦,缺乏自信,容易动摇喔。” “一边被人称赞很有才华,一边不停地碰壁,难过着,痛苦着,变得不知所措……就算是这样,因无法放弃而让心灵开始变得扭曲的人我见到过很多了。” 那是在说老师自己吗? 毬谷老师晃了晃手腕,把手表摘下来,那里有一条被利刃割伤的痕迹。 老师也尝试过听着天使的赞美歌自杀,可是却没有成功。然后就将抛开一切,没有告诉任何人,一个人开始了旅行。 “……我一直很想忘了天使。然而,不论离开巴黎多远,那种令人陶醉的歌声总是挥之不去,总是在我的耳边回响。无论我到哪里,那种声音都会追着我。一定是在第一次听到那歌声的时候就受到了诅咒吧。那并不是天使。那是会把人带向毁灭的幽灵的歌声。我原以为回到日本后就不会再听到那歌声了。” 老师抱着头,失魂落魄地嘟哝道。 “刚开始交往的时候,夕歌是个开朗温柔的平凡少女。虽然以成为歌剧院的歌手为目标,却没有任何进步,总是迷茫地歌唱着。就和我一样,不是什么天才,单纯的普通人的夕歌才是最可爱的。 然而,夕歌却遇见了天使,她变了。比起我说的话,她更相信天使,歌唱的方法也改变了。 听见那歌,我都想吐了。 为什么!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天使要把我逼到这种地步?是要夺走我最珍贵的东西吗?我想拆散夕歌和天使,可是,却没能赶上——“ 突然,“水户同学”激动地喊道。 “这些都是借口!你把我掐死,然后一个人逃走的事实是不会变的!你杀了我!你杀了我!是你杀了我!” 老师用手捂着耳朵,猛烈地摇着头。那冻结般的声音,如同永久的诅咒一样一遍遍地回响着。 你杀了我。 你杀了我。 你杀了我。 此刻我不禁产生了错觉,美羽出现在这里,用手指指着我责备道。 是你杀了我喔,心叶! 心里感到一阵激烈的疼痛,仿佛被漆黑的漩涡所吞没,慢慢地被挤碎般的恐惧让我不禁大叫起来。 “不要说了!毬谷老师并没打算杀水户同学。只是想和水户同学一起平静地生活罢了。老师不是坏人。他和我们一样,只是懦弱平凡的普通人而已——” 无论如何,请你们原谅老师吧。 请不要再为责备老师了。 这哀求般的话语,并不是为老师辩护,而是在为我自己辩解。 就算是我,也完全没想过要伤害美羽。让美羽讨厌的事,我一件也不想做。 被美羽用如此冰冷的眼神瞪着,被她无视,还被说了“心叶一定不懂吧”这样的话,这就如同被人用力推开一样——我可并不想受到这种等同于把活生生的人的手脚拧下来般的惩罚! 对于自己的软弱和狡猾,我感到眼前顿时一片漆黑,在痛苦的绝望中,我只能尽全力地保持冷静。 琴吹同学明明就在我身边! 明明一直脸色苍白地颤抖着! 为了给丑陋的自己辩护而袒护对好友下手的人!我真是太差劲了,太差劲了。 这时,毬谷老师低声地呻吟道。 “别自以为是了,你懂什么。” 就像被人扇了一个耳光,我沉默了。 毬谷老师就像受了屈辱一样脸颊微红,因为憎恨而燃烧的双眼瞪着我。 “平凡安稳的生活什么的,我可从来没希望过。平凡的生活比什么都好,这种话,只是平凡人不服输才说 背负污名的天使 第八章 那么,走吧 星期一,我和远子学姐两人来到了图书室。 现在已经过了开放时间。整个房间被夕阳染成了寂寞的暗黄色。 柜台里没有人,阅览桌那边也没有一个人影。我侧耳聆听着周围的动静。一阵微弱的敲击键盘的声音传入我的耳中。 我们试着往房间角落里的电脑桌走去。 出现在我眼前的是在夕阳的照射下熟练地敲击着键盘的臣的身影。 他的眼睛反射着光线,看不太清他的表情。 「臣……」 我轻轻地向他打招呼。他听到后,停下了敲击键盘的手,向我们看过来。 他的表情显得很冷静,似乎预测到我们会来了。 「水户同学到底在哪里?你知道的吧?」 「等三分钟。」 臣低声说了一句,然后又开始敲击键盘,最后按下了回车键。 随后,他关掉电源,站起身来并摘掉了眼镜。 「稍微有点远,可以跟我来吗?」 一下电车,我就写了封邮件。在那之后又走了很久,最后我们来到一间建在荒芜草丛中的工厂。这间工厂已经关门了。臣背对着我们,淡淡地解释道。这时,我又拿出手机来写邮件。 在这个杂草丛生的地方,有一颗和我们差不多高的圣诞树在月光下挺立着。 ——你现在在哪里? ——我在圣诞树中。那里就是我的家。 我想起了那天手机上的对话,痛苦在心中翻腾。 臣在树前停下脚步,蜷着身子趴在杂草上,咔嚓一声打开电源。接着,装饰在圣诞树上的星星、教堂、天使的羽毛都闪耀出光芒。 「水户同学就睡在这下面吧?」 远子学姐用哀伤的声音说道。 「夕歌最喜欢圣诞树了,当我把树搬到这里来的时候,她也非常兴奋。这些装饰品全是夕歌挂上去的。」 臣低着头,以干涸的声音回答。 他让水户同学想要住在圣诞树里的这个最后的愿望实现了。 他那淡淡的说话声,和在学校时那含混不清的声音、在音乐会上压倒性的高音以及电话里听到的严厉声音都截然不同,是一种接近女低音的、中性的不可思议的声音。 他到底有几种声音啊。 昨晚,我用家里的电脑调查了下过去在巴黎被人称作『天使』的少年。 年龄、出生地、履历全都不明,这位东方人的少年是几年前在教会的合唱团唱歌时被挖掘的,之后马上就成了大人气的歌手。 以闪耀的声音唱响的赞美歌充满了神圣的回响声,宛若邀请人们去天堂的天使一般让所有的人都如痴如醉、赞不绝口。 尽管过了变声期却仍然高亢透明的声音让听众惊叹不已,甚至有传言说天使是女扮男装的少女。 无性的天使—— 不知何时起他就被别人这样称呼了。 麻贵学姐所说的并不是毯谷老师,而是臣。她一定是故意把话说得含糊不清的吧。艺术的世界偶尔会出现不得了的怪物,麻贵学姐曾经这样说过,而天使正是这样的存在。 身为男性却天生拥有女性的音域的人被称为sopranista,用假声唱出女性音域的男性歌手被称为countertenor,为了保持少年期的女高音而实行阉割的男性歌手称为castrato。 天使究竟是哪一种,我们并不知道。 但是,他确实在我们面前唱出了那奇迹般的歌声,甚至成功模仿了水户同学的声音。 琴吹同学在那之后也说了,仔细听的话那声音的确和水户同学的有些不一样。 琴吹同学说,可能是因为他巧妙地掌握了夕歌说话的速度和一些癖好,另外,那周围的气氛让我们产生了一种是水户同学自己在说话的错觉。 我在小巷里听到的好几个人的笑声肯定也是他的恶作剧吧。 一年轰轰烈烈的活动之后,演唱会上有人自杀,然后,天使就忽然从人们的面前消失了。 天使的歌是将人引至死亡的破灭之歌——这样的流言传了出来,天使的名字被玷污了。 即使如此还是有很多人想要听到天使的歌声,不过,天使再没有回到舞台。有人说天使果然是少女,有人说是被狂热的歌迷劫走了,也有人说是迟来的变声期将那澄澈的歌声夺走了。 几年后的今天真相仍然不明。 现在在我们面前用孤独的眼神盯着圣诞树的男生散发着某种幻想的气味,让人完全无法联想到平时那个用眼镜遮住面孔的高中生。 他究竟几岁了啊……低垂着头的他的侧脸意外地清秀,看上去既像是少年也像是少女,既像是大人也像是小孩。 超越时空,既无性又无垢的人——对,就好像天使一样。 「我经常在这里给夕歌上课。」 臣抑制住感情厉声说道。 「一开始,我并不想和她扯上关系的。」 他像是在生自己的气一样,轻轻地咂着嘴。 我们初遇的那晚,水户同学穿着双单脚鞋跟折断了的凉鞋,衣服破破烂烂的,右脸红肿着。她在这里边哭边唱着歌。 似乎是遇见了非常过分的客人,被从车上推下来了。 她为了不被悲伤的情绪吞没,勉强自己开朗地唱着歌,因为极力地忍着不哭出来,声音断断续续的。少女好几次用手背擦掉脸颊上的眼泪。一开始我只是躲在一旁偷看,但是,少女一直不停地唱着,我忍不住上前去和她打招呼。 「这种唱法是不对的。这样子会弄坏喉咙的。」 弥漫着青草香气的盛夏。 水户同学一脸惊讶地看着突然出现在月光下的他。 当他接着把唱到一半的那首歌唱下去时,水户同学睁大了眼聚精会神地倾听着。 不久之后,自己也跟着他一起唱了起来。 他时不时会给水户同学几个建议,就这样,两人的合唱持续了很长时间。水户同学的声音就像是被他的声音牵引着,渐渐地伸展开来,灿烂的笑容在她的脸上绽放。 他也非常高兴。 曾经决定了不再在别人面前唱歌的臣已经好久没和人一起歌唱了。自己的声音和别人的声音重叠并融合在一起的感觉实在是太愉快了,好想一直这样唱下去。 到了早上,他给水户同学准备了件衣服,然后连名字也没说就离开了。 他并不想和他人交流,也不想期待什么。 然而,水户同学第二天晚上,第三天晚上,第四天晚上都来到他这里,请求他教自己唱歌。 他不肯透露姓名,夕歌就笑着说『那就叫你「天使」吧。《歌剧魅影》中的音乐的天使喔。不喜欢的话就告诉我名字』。 他固执地不肯说出姓名,结果『天使』就变成了他的名字。 尽管这个名字只会让他感到痛苦而已,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被水户同学那清澈的声音喊着『天使』,心里真的很舒服。 『天使』最终还是拗不过她。水户同学在他的指导下声音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比起技术上的原因,可能心灵上的解放起到了更大的作用吧。 唱歌的时候,水户同学总是显得精神奕奕而且非常开心。 水户同学和他说了很多事。 好友琴吹的事,恋人毯谷的事,喜欢的书,将来的梦想——不光是开心的事,辛酸的事也都跟他说。 『我是不是和茶花女一样误入歧途了啊。总有一天会像维奥莉塔一样失去一切吧?』 她寂寞地这样说道。 『但是没有办法啊。讨债的人每天都会来家里,父亲也不能再待在公司里了,我想让弟弟能继续读高中啊。因为我只能做我能做的事了。嗯,没办法的,现在只要能唱歌我就很幸福了。』说完,她笑了。 『虽然瞒着敬一先生和七濑很痛苦,但是我一直认为白天的我还是和以前一样,夜里发生的事全都只是恶梦,醒来后的我才是真正的我。』 说出这句话后突然露出了悲伤的表情。 『但是,最近我偶尔会这么想,会不会晚上的我才是真的我而白天的我只是幻想呢?』 「虽然我是放弃了唱歌的人……但是夕歌她是真的喜欢唱歌。她是个很好的孩子,又有很出众的才能,我不想她和自己一样把自己隐藏在暗处生活,我要她在阳光下获得成功。」 臣注视着圣诞树上微弱的光亮,静静地讲述着和水户同学之间的回忆。从他的声音和侧脸上透出一股失去重要东西的人所独有的悲伤和孤独。 对于长久以来一直孤身一人的臣来说,水户同学大概就是给他带来光明和温暖的人吧。 对,正如这一颗在黑暗中发出微弱亮光的圣诞树一样。 水户同学不正是臣的希望吗? 他们两人在这里度过了怎样的一段时间,他们说了些什么话。我只要一想到这些,胸口就剧烈地颤抖,眼睑跟喉咙变得滚烫,一阵阵地刺痛着。 远子学姐一定也是跟我有同样的感受吧。她的双眼都湿润了,悲伤地紧闭着双唇。 让水户同学变得如此沉迷于歌唱的契机就是家人的死。她为了忘掉这残酷的现实,开始了歌唱,并且强烈地渴求着成功。 她甚至不惜威胁副理事长堤来夺取发表会主演的机会,并且埋头于排练。看到水户同学在扮演为了给祖先公主报仇雪恨的杜兰朵时,就像是在对让自己陷入痛苦的世界大声呼喊,臣感到非常不安。 就这样,悲剧发生了。 「……那天晚上,夕歌遍体鳞伤地出现在这里。她脖子上有被勒过的痕迹,头上也被撞破了。她只是敷衍着说是和客人发生了点纠纷,一开始看上去还很有精神,但是她的样子越来越古怪……第二天早上断了气。」 远子学姐用充满忧郁的眼神看着臣,喃喃地说道。 「所以你就以椿的名字给水户同学的客人们寄去了入场券吧?为了把犯人引到那里去?」 「……即使不这么做,我从夕歌的态度……也大致猜到了。」 臣的声音变得嘶哑。他强忍着痛苦,紧握着拳头。 「夕歌如果是在包庇谁的话,那人就非他莫属了……」 看到臣紧咬着嘴唇,盯住空中的样子,我的胸口又像要裂开一样。 臣在把水户同学的尸体安葬在这颗圣诞树下后,开始慢慢调查毯谷老师。他一定是一边盯着老师的动向,然后好几次否定了自己心中的疑惑——他一定是一直拼命地祈祷着犯人不是老师吧。 为了水户同学,他一定不愿相信犯人是毯谷老师吧。 然而,他的愿望没有实现。 水户同学是被自己最爱的人杀死的。然后,就这样包庇着恋人离开了人间。 「因为夕歌连死后都没有松开握着戒指的手,所以我切断了她的手腕,硬是把戒指夺了过来,立誓报仇……」 为了不表露出自己的感情,臣拼命地忍耐着。 远子学姐用温柔的声音向他问道。 「你之所以继续用水户同学的手机给七濑发邮件,是因为不想让她担心吧。」 臣转过脸去,像是不想让别人看见他的表情一样。 「如果突然失去联络,七濑跑到夕歌家来找她就麻烦了……」 身后传来了踩到草地时发出的沙沙声。 大概是琴吹同学,她一定是读了我发的邮件吧。因为离车站很远,我让她乘计程车来。 今天琴吹同学发烧没来学校。午休时我打电话给她,她跟我道歉,说发烧了,明天会好好地来上学的。 我悄悄地转过身去,看到满脸通红、气喘吁吁的琴吹同学哭丧着脸站在建筑物的背光处。 臣并没有注意到她,继续着刚才的话。 「那个时候,要是七濑没有朝毯谷走过去——毯谷没有看着夕歌的戒指流下眼泪的话——我一定已经切开他的喉咙杀死他了。尽管我知道这并不是夕歌希望看到的,但是我还是会那样做吧。是七濑阻止了我。」 伴随着烧伤一般的疼痛,我又回想起了那个时候那漆黑的绝望感和那束手无策的闭塞感。 绝对无法互相理解的永远的平行线。 仿佛只是为了彼此伤害而存在的言辞。 推翻了那种令人绝望的状况的,正是琴吹同学那真挚的情感。 『不要把七濑牵扯进来。』 『井上同学,你只要看着七濑一个人就好了。』 臣紧咬着双唇,低下了头。 他一定是想保护对水户同学来说非常重要的好友吧。 他装成水户同学给我打电话,厉声训斥我,这些都是因为他担心琴吹同学……肯定是因为我看起来很靠不住,所以他很着急吧。 臣用僵硬的视线看着我。 「……那时候说你是伪善者,对不起……全靠你一直支持着七濑,谢谢。」 听到他的话,我的心不禁微微颤抖。 「被支持的人是我才对。」他那紧张的瞳孔稍微放松了些,脸上露出了一丝寂寞。 我突然注意到刚才那个原来是在和我道别,于是惊讶地向他问道。 「你之后有什么打算?」 臣的表情又变得很严肃,别开了视线。 「去别的地方。至今为止我也是这样一直不停地到处旅行着。」 「学校呢?」 「不读了。我会在那里是因为某个『契约』,而那个『契约』现在也已经完成了。」 远子学姐问道。 「是和麻贵的契约?」 「这我不能回答。」 他的断然回答就像在告诉我他已经对许多事感到绝望,打算放弃了。他的样子实在让人揪心,我不由地问道。 「为什么一定要走?呆在这里不好吗?你是自由的吧?你完全可以和以前一样在这里生活嘛。」 「不行……做我经纪人的养父母现在也仍然拼命地在找我。他们一定认为我还有商品价值吧。长期停留在一个地方太危险了。」 「那么,你打算一直这样躲躲藏藏地生活吗?你打算永远不在大家面前歌唱了吗?」 我悲伤地注视着他那被淡淡的灯光照亮的侧脸。 他和我很像。 受到大家的赞誉,却又突然从人们眼前消失的拥有少女嗓音的少年。 出版了一本畅销书,却又突然放弃写作的拥有少女名字的小说家。 我仿佛看见了自己的身影一样,心里非常难受。 臣抬起头,用阴郁悲伤的眼神望向我。 「井上同学打算写第二本吗?」 心脏仿佛被贯穿了。 我不会再写小说了。 我绝对不会去当作家。 两年前,我曾哭着这样发誓。 为什么臣会知道我的秘密,我实在想不明白。难道他调查过我? 但是,你也一定有和我一样的感觉吧? 我们很像。 所以他才会反问我是否打算写第二本了吧? 他一定也知道我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他是想告诉我,这同样也是他的答案吧。 天使不会再歌唱了。 「歌唱没有让我变得幸福。」 他那寂寞的话语如同一把利刃刺入我的心脏。 小说给我带来的只有灾祸而已。我为虚构的自己感到痛苦,我失去了美羽。井上美羽明明应该是个很美的名字——却不知从何时起变成了丑陋污秽的名字,一个给我带来痛苦和后悔的名字。 悲伤就如湖面上波纹,在我的心中扩散开来。 臣嘴边浮现出自我嘲笑般的笑容说道。 「毯谷就算是个魔鬼,他也至少说想成为幽灵。可是,我却一直想成为拉乌尔。」 这大概是他发自内心的愿望吧。 在《歌剧魅影》中,幽灵也这么说过,自己已经疲倦了,不想再做一个不正常的人。 ——今后我也想过一个正常人的生活。 ——像正常人一样娶个妻子,星期天和她一起去散步。 ——我做了个面具,大家应该不会再回头看我了吧。 丑陋的幽灵在豪华的歌剧院地下建起一个属于自己的王国,在那里面唱歌、弹钢琴、作曲,他做梦都想要在光明的世界中像正常人一样生活。 他就只能生活在没有人会喊他名字的,孤身一人的黑暗中…… 远子学姐曾经说过,这个故事必须读到最后。 如果不读完就无法了解这个故事的真意。 就在这时,一脸悲伤的表情在一旁沉默不语的远子学姐开口说道。 「是呢。我也认为能够以拉乌尔的身份活在世上是非常幸福的。」 臣注视着远子学姐。 远子学姐则是用那对清澈的双眼正视着臣,她那细长的三股辫被风微微吹动。 「《歌剧魅影》是一个残酷的故事。用面具遮住自己丑陋脸庞的男人,爱上了境遇悲惨的少女,少女借着他的魔法变身成为公主。然而少女所爱之人是年轻貌美的王子。 克里斯蒂娜绝对不会选择幽灵。 如果他没有一张丑陋的脸——那他一定是『能成为人类中最高贵』的人物了吧,即使他是个拥有优秀才能,应该被人同情的人物,克里斯蒂娜也只会选择拉乌尔。」 让人心情难受的声音消散在寒风中。 臣一脸痛苦的听着远子学姐的话。 「《歌剧魅影》就是这样的故事喔。 但是,正因为充满了悲伤,这个故事才会显得如此美丽的啊。 被灰暗颓废的美所点缀的哥特小说,在故事的最后因为幽灵所展示的真相而变成了一个令人震撼的透明故事—— 就好像粘稠浓厚的酱鹅肝,被装在精致的玻璃杯中的冰冷的巴黎水(注:一种天然有气矿泉水)一瞬间冲洗干净,故事升华到另一个高度。」 淡淡的月光照亮了远子学姐苗条的身体和娇小的脸庞。 远子学姐为什么会看起来如此悲伤呢? 她就像是在跟飘忽不定的幻影说话一样,低垂着眉毛,流露出坚定的眼神。 「《歌剧魅影》并没能得到和勒鲁的另外一部作品,被称为密室推理名作的《黄色房间之谜》一样的好评,还被批评说,作为推理小说来看太荒诞无稽,漏洞也很多,作为文学作品来看又太大众化。 但是,勒鲁通过这本书创造出了幽灵这个让人难以忘记的人物。 读完整本书后,许多人都被幽灵的悲惨命运所震撼,忍不住根据故事中的线索开始想像他到底是怎样一路走过来的。然后,不管怎么样都希望他能得到救赎。读完整个故事后,感觉幽灵就像是真实存在的人一样。 克里斯蒂娜不会选择幽灵。 但是,读者们不会忘记幽灵。 不会忘记幽灵的叹息,幽灵的生命,幽灵的爱。 摘下面具的丑陋幽灵才会得到大家的爱。」 湿润着双眼继续说着的远子学姐大概是想给失去了一切,正准备飘然远去的臣送去一些话吧。 ——在将来的日子里,当他感到寂寞时能够让他的心温暖起来的微弱光亮般的话语。 远子学姐真情洋溢地说道。 「真的有很多人读了《歌剧魅影》后都爱上了幽灵喔!至今为止,这本书的题材已经被无数次地创作成电影和话剧。人们针对幽灵进行了各种各样的研究,甚至还出现了不带面具的金发美少年幽灵。 凭借《豺狼的日子》一举成名的英国人气作家弗雷德里克·弗赛斯就曾经在《曼哈顿的幽灵》中写了幽灵去到美国后的故事,女作家苏珊·凯凭借着对作品的爱和丰富的想象力将原作中只提到一点点的幽灵成长史和他开始住在歌剧院的原委生动地描绘了出来。她的这本《幽灵》可是必读的杰作喔。 一册书中诞生的幽灵这个人物被赋予了新的生命,在世界中扩散开来,然后又产生新的读者,接着读者又展开想像,新的故事又诞生出来。正是大家的想象力让幽灵得以复活。 幽灵就是这样被大家深爱着,今后也将继续。幽灵也好,这个故事也好,就是有如此的魅力。但是——」 远子学姐紧握双手,低垂着眉毛,鼓足力气大声喊道。 「但是不把《歌剧魅影》这本书读完是不会明白的!」 远子学姐惊人的气势让臣不由地睁大了眼。 风吹得草木沙沙作响。 远子学姐一副被逼得走投无路般泫然欲泣的表情,用清澈的声音说道。 「我最喜欢读书了,通过读书,我的心灵被治愈了,还得到了很多幸福和安慰。 不管是什么故事我都会读到最后,细心地品尝它的味道。但是,偶尔我也会这么想,如果这个故事突然在这里中断了会怎样。 比如作者放弃写下去了。 每当我这么想的时候,心里就会感到无比的悲伤和痛苦。 如果盖斯东·勒鲁让《歌剧魅影》中途完结的话,幽灵就只是个丑恶的怪物。拉乌尔和克里斯蒂娜也不会得救。」 远子学姐抬起头用漆黑的双眸目不转睛地盯着疑惑的臣,然后像是祈祷般地说道。 「你也要继续写你的故事。 把它给等着听你歌唱的人们读。」 「!」 臣屏住了呼吸。 远子学姐用充满了热情的声音认真地说道。 「尽管歌唱可能并没有给你带来幸福,但是有许多人因为听了你的歌而变得幸福。要不然,你也不会被称为『天使』。就像天使被许多读者深爱着一样,你也被你的听众深爱着。只是你没有注意到而已——不,只是你捂住耳朵不想注意到罢了。」 臣像是受到了很大的打击。 『像你这样的家伙,不是没注意到,只是不想知道。』 那句话现在回到了他自己身上。 「你的歌声蕴含着让人幸福的力量。水户同学也一定是被你的歌声所拯救了。」 「不对!」 呆站在那里的臣忽然扭曲着表情大声喊道。 「夕歌才没有被拯救呢!她没见到我的话——我要是没有教她唱歌的话——夕歌就不会被毯谷憎恨,就不会被杀了!」 至今为止所积压的情绪一下子爆发了出来,他发疯似的握紧了拳头,涨红了脸,颤抖着嘴唇。 「毯谷竟然在巴黎听过『天使』的声音,他竟然那么恨『天使』——甚至被逼得要割腕——这些我全都不知道!我居然把我的——把天使的声音重叠到夕歌的声音上去——是我毁了夕歌啊!」 他所感受到的痛苦和后悔也深深地刺入我的胸口。 多么悲痛的呼喊啊。对么哀伤的声音啊。 当毯谷老师倾吐憎恨的话语时,他居然在面具下如此受伤,如此绝望! 远子学姐用严厉的声音说道。 「水户同学的死你感到自己有责任的心情我很了解。但是,请不要弄错了。见到你的时候,水户同学是作为椿忍着痛苦工作着。水户同学的死并不是你的错,她正是因为遇到了你,才能在痛苦的每一天中得以安心的啊。」 臣猛烈地摇着头。 「不是的,不是的!我要是没做多余的事,夕歌就不会死得这么惨!毯谷说的没错,是我迷惑了夕歌,是我将她带到了地下的黑暗中去。夕歌一定也在心里怨恨着我!」 背负污名的天使 终章 给亲爱的你 我最后还是没能告诉他我并不讨厌井上美羽。 可能是因为我嫉妒着他。 夕歌死的那天,七濑曾经给夕歌打过一个电话。在电话留言里,七濑用焦急的声音说道:「小森她们好像知道我喜欢井上了,怎么办啊?」。听到她的留言时,我正在树下,刚把夕歌的遗体埋葬好。 我不想让七濑知道夕歌已经死了,不能破坏她的日常生活。所以,我代替夕歌给她回了邮件。 我是从什么开始意识到夕歌所津津乐道的七濑的呢。 七濑喜欢上了自己的同班同学井上心叶,经常来找夕歌商量。 一站在井上面前就会紧张,忍不住瞪着他;肯定被他讨厌了,完蛋了,我该怎么办啊;今天稍微和井上说了几句好开心啊;我想烤饼干,不知道男孩子喜欢什么味道啊;总之先减少砂糖的量吧……经常为了这样的小事就坐立不安的七濑,夕歌总是很开心地跟我说着她的事情。 她还跟我说了读中学时七濑为了见井上而去图书馆的事,一直讨厌男生的七濑突然变得像个女孩子,拼命地练习画眉毛的事…… 「呐,七濑真的好可爱啊。七濑的恋爱能成功就好了啊!」 最后她都会这样畅想。 那个时候我是圣条学院的学生,和七濑同为图书管理员,能在近处看到七濑。 真人的七濑比照片还漂亮,不过她撅着嘴鼓着脸的样子往往让人误以为她是个强气女。 但是,我知道那只是虚张声势,当我看到她面红耳赤、慌慌张张的样子,我就忍不住想笑。原来如此,夕歌的确没说错,没有比七濑更坦率的人了。 我也去班上偷看了下井上心叶。长得像个女生,看上去也不太可靠的家伙,我一开始就对他没好印象大概是因为他完全没有注意到七濑的心情吧。他那优柔寡断的态度让我很不舒服,所以我故意挖苦他,还把他引进小巷里,用『声音』恐吓他。 七濑一直很在意井上的前女友。 据说他的女朋友还曾经发邮件给七濑,邮件里说什么心叶是自己的狗不要接近他,偷别人的东西会被诅咒的,都是些很过分的话,这让本来就因为夕歌的失踪而受到打击的七濑完全崩溃了。 那时七濑哭着发邮件给夕歌,告诉她幽灵发来邮件了,希望她能回来救救自己。 然而,我却无法帮助忐忑不安的七濑,无法为她做任何事。 当七濑得知了夕歌一家都已经自杀的事而经受不住打击飞奔出了家,一个人蹲在夕歌家里哭的时候,我也只能痛苦的在窗外看着她。来到七濑的身边安慰她的,不是我,而是井上心叶。 不过这样也不错。 尽管当他紧紧抱住七濑,七濑也哭着抱住他时,当七濑将至今为止埋藏在心底的恋慕之情说出来时,我无法呼吸,整个人就像被扔进了火堆里。 因为七濑的幸福就是夕歌的愿望,也是我最大的愿望。 井上心叶并非如外表般普通的少年。 他的心中暗藏着黑暗。 我在调查给七濑发恐吓邮件的女生时,发现了井上的秘密。她和井上之间可能发生了什么。 那个时候我这么想,可能我和井上心叶就像是对着照的镜子。虽然是完全不同的人,但是非常相像。 所以,我无法无视他。 其实我也不讨厌井上美羽。 尽管我憎恨那过于美丽的世界,但同样也憧憬着那个世界。 我不认为井上的前女友会继续保持沉默。 还有井上的前辈,天野远子——最接近井上的人,她的身上也是充满了谜团,让我完全无法解读。能让我流下眼泪的人,应该不是寻常的人。 天野到底是怎样看心叶的。说不定,那个文学少女对七濑来说才是最强劲的幽灵呢。 但是,最后七濑一定会抓住胜利的吧。 井上现在正偏向七濑。 他终于注意到了七濑的温柔、七濑的专一、七濑的坚强以及七濑的爱意。他正在被七濑所吸引着。 七濑肯定不会变成幽灵。她一定能成为拉乌尔。 接下来,就要看七濑的努力了。 毯谷敬一和镜粧子都自首了,我的复仇也结束了。 『契约』已经完成了,告别的话也都说过了,接下来就要启程去下一个地方了。 这里是为了让夕歌吐露心声而建造的黑暗之城。这里作了许多道门,还设置了陷阱,让我和夕歌以外的人无法进入。 夕歌死后,我决定化身为夕歌为她报仇。在那之后,都是我代替她持续更新这里。以夕歌的心情来敲击键盘,写下文字。这样做的过程中,可能我也倾吐了自己的情感。 对夕歌的罪恶感,以及对七濑的思慕…… 我大概不会再来这里了吧,我想把这一页原封不动地保留着。 在画面上充斥着的照片中,夕歌和七濑都幸福地笑着。而我,则是一副有些害羞的表情。 只要当某一天,有人偶然来到这里时,看了夕歌的话和照片后能稍微理解夕歌一点那就足够了。 还有,可爱的七濑。 就像最后我在你耳边说的一样,衷心祝愿你的恋爱能成功。 ◇◇◇ 二十四号的平安夜,我和流人去了经常光顾的那家店。 以前也来过的这家就像是在西部片里出现的乡土气息很浓的小店,现在正挂满了红色及金色的华丽的圣诞节装饰品,所有座位都被预定一空。 「其实是想跟女孩子两个人单独约会的啊。」 身旁的流人抱怨着。 「现在这样,我可是会被那些女生们干掉的。」 在小店的前后左右,穿着华丽的女生们用牵制着对方一样的眼神互相瞪着。对于喜欢这种场合的流人来说可能很刺激,但是对我来说也太恶趣味了。 「不是啦,不是说我……怎么会变成这样了啊。」 流人痛苦地向旁边看了眼,站在那里的是穿着边缘镶有白色毛皮边的红色上衣和超短裙外加三角帽子,一身圣诞老人装扮的远子学姐,她从扛在肩膀上的大袋子中取出礼物发给大家。 一开始还难为情地说什么「为什么我要穿成那样!呜呜,裙子太短了」,现在已经完全进入状态了,一边发着礼物一边露出微笑。 「远子姐真是的!现在可不是干这种事的时候。」 「是啊,下个月就要中心测验了,她也太没自觉了。」 「不是啦。」 就在流人呻吟着的时候,一个头发松软的小个子的女生向我们走来。 「你好~心叶前辈。」 「啊,竹田同学也来了啊。」 「嗯~是远子学姐叫我来的~」 穿着一件黄色马海毛的针织毛线衣和一条灰裙子的竹田同学笑眯眯地回答道。 「我正好在募集男朋友,平安夜一个人的话太寂寞了~~~~今天真是幸运。」 「噢噢?真的吗?明明这么可爱嘛,那我怎么样?我也正在募集女朋友。」 「哇,好帅啊。你是心叶前辈的朋友吗?我叫竹田千爱,圣条学园一年级。」 「哦,跟我同年级的嘛。我叫樱井流人。心叶学长的好朋友,和远子学姐是亲戚一样的关系。」 「哎~~~~一年级?我还以为你是大学生呢~」 「流人!你再增加女朋友的话,真的会被人杀了的。」 我狠狠地说道,流人则是爽朗地笑了。 「啊,我可是老手啊,都习惯了。」 「哎~~~~好厉害!」 竹田同学劈劈啪啪地拍起手来。 没救了。 「话说,芥川前辈也来了吗?」 「芥川说还有别的约会,大概是和女朋友一起过吧……」 「哎?芥川前辈有女朋友吗?」 「嗯,总觉得是这样吧。啊,琴吹同学说会来喔。麻贵学姐也说了会露面」 虽然远子学姐说『我没邀请你啊!不要来!』,但是麻贵学姐露出可疑的笑容说『我当然会去了,要去看我送的衣服嘛』。那个超短裙圣诞老人就是情报的『代价』——不对,是『利息』。 然后,麻贵学姐终于在店内众人的注视下出现了。 她穿着一件低胸长袖的长身礼服,还批了一条毛皮的披肩。这到底是从哪个聚会上溜出来的啊,脖子上钻石项链还在闪闪发光呢。说实话,她显得非常轻佻。 「啊,麻贵!不是叫你别来了嘛!」 麻贵学姐笑眯眯地打量着远子学姐。 「嗯嗯,很合身嘛,太棒了。平安夜果然还是要这个呢,只留下帽子,其它全都脱光的话,就更唯美了。」 「呀,麻贵你这个变态……」 麻贵学姐一副被训斥了还很爽的样子眯着眼睛,我看见她那样子不禁起了鸡皮疙瘩。这个人果然很怪啊。 面对她时可千万不能大意。 臣离开后的第二天,麻贵学姐就很爽快地把『契约』的内容告诉我们了,大概是想,反正臣已经不在了,怎么样都无所谓了吧。 她在画室里一边喝着红茶一边把事情的原委告诉我和远子学姐。 臣为了帮水户同学,收集了对水户同学的父亲催缴欠款的金融业者们违法的证据,同时还拜托麻贵学姐暗中帮忙疏通警察和媒体。身为姬仓家后继者的你应该能做到吧,他曾这样对麻贵学姐说过。 作为代价,麻贵学姐要求他以学生的身份潜入学校,遵从麻贵学姐的指示,帮她收集情报以及搜查活动。 「我的另外一个条件就是这个。」 她这么说着,把一张水彩画给我们看。画面上的人是一个光着身子披着一条白色床单的少女一样的少年——臣。 你说的模特儿是臣啊! 「很不错吧?标题就叫『天使』吧?」 以冰冷的眼神望向这边的『天使』的画充满了孤独和透明感。 一想到他是孤身一人活着的,心就感到阵阵刺痛,我和远子学姐两人呆呆地望着那幅画。 毯谷先生杀了人这件事大概也是因为姬仓一族对媒体施加了压力,并没有大肆报道。 单恋着老师的杉野同学哭红了眼睛,她拼命地向我解释「小毯在我因为被朋友无视而情绪低落的时候给我泡了印度奶茶,安慰我。他是个温柔的人,绝对不是坏人啊!」「是啊,毯谷老师是个好人。」 我一边这样回答她,一边回想起了那甜蜜蜜的印度茶、柔软的热气,还有在那热气对面微笑着的老师的脸庞,心里感觉一阵酸楚。 老师曾经对我说,你懂什么,我才不想要什么平凡的生活呢。 然而,我和老师还有琴吹同学三人度过的那段时间真的很温暖。毯谷老师和粧子小姐都只是误入了歧途而已,他们本性并不坏——即使被老师否定了,我仍然这样坚信着。 那些恶劣的金融业者也面临着大规模的搜查,高层人员的拘捕和业务停罢恐怕是免不了了吧。 围绕着『天使』的一连串事件就此告一段落。 麻贵学姐调戏了远子学姐一会儿后,来到了流人面前。 「哎呀,你还活着啊?我还以为你早就被女生们敲碎了头,做成标本了呢。」 看着笑着挖苦自己的麻贵学姐,流人也不服输地笑着说道。 「我是受嘛,能被那样的话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接着,麻贵学姐突然用双手把流人的脸拉了过来。 其实是在流人的嘴唇旁边停住了,不过从旁人的角度来看,肯定以为他们俩接吻了吧。周围的人都尖叫着,店内一阵骚动。连在一边看着的我和竹田同学也把头转开去了。 麻贵学姐用妖艳的口气对惊呆了的流人说道。 「那就请你去死个一百遍吧。 那我先回去了,要不然爷爷他们又要烦我了。」 说完,便心情舒畅地消失了。 「喂!」 满身杀气的女生们一拥而上,「刚才那个是谁!」「你到底想脚踏几条船!」「今天一定要给我说清楚!待会儿你跟谁回去!」,我们也趁早离开了那里。 「远子学姐的弟弟好像真的要被敲碎脑袋了耶~」 「竹田同学,别笑着说这种事,你不觉得可怕吗?」 「嘿嘿,要是一本正经地说会更恐怖喔。」 就在我们交谈着的时候,门口出现了琴吹同学的身影。 她穿了一条轻飘飘的裙子,正一脸不安地东张西望着。 「啊,我有点想去洗手间,心叶前辈去七濑前辈那里看看吧。」 「哎,但是,竹田同学——」 「别管我了。你看,我和谁都能很好得相处的。」 竹田同学笑了笑,然后又倏地露出知性的眼神,最后又露出爽朗的笑容跑开了。 她不要紧吧? 我来到琴吹同学身边,紧张地向他打招呼。她看到我后,像是松了口气一样放松了脸上的表情。 「井上……」 「晚上好,你见过远子学姐了吗?」 「还没,来迟了点……刚刚才到的。」 「是吗,她一定会吓一跳的,还有,竹田同学也来了。」 「嗯,我知道了。」 「你要喝什么?」 「橙汁……」 琴吹同学还是没有什么精神,然而她还是拼命装得很开朗,生硬地笑着。 「给你,橙汁。」 「谢谢。」 我们两人在墙边聊了起来。 琴吹同学和我都很顾虑……那是因为即使那件事已经结束了,那天我们所感受到的痛苦和悲伤仍然没有消失。水户同学已经不会再回琴吹同学的身边来了。琴吹同学圣诞节准备一个人过吧…… 「琴吹同学,可以的话,明天一起出去吧?虽然圣诞节人会比较多。」 琴吹同学摇了摇头。 「谢谢。但是那天要为夕歌空出来,我们约好了的。明天我打算读着夕歌喜欢的书,吃着饼干度过的。」 她的嘴角浮现出一丝微笑,小声说道。 「然后……我想读一遍井上美羽。」 她直视着我的眼神非常美,同时,我感到了自己的软弱无能,羞耻感升上头顶。 我竭力地隐藏住自己的心情强颜欢笑。 「是吗?那我也在家悠闲地度过。」 「啊,但、但是我会发圣诞节邮件的。如、如果能收到回信的话我会很高兴……的。」 「当然了。」 「……还有。」琴吹同学红着脸低下头去。「虽然圣诞节是不行,不过其它时间应该有空。所以,如果你还会邀请我的话……我会很乐意。」 「嗯,那寒假一起出去吧?」 听见我这么说,琴吹同学抬起头,满脸通红地像小孩子一样率直地笑了。 「嗯。」 ——七濑就拜托你了。 这个声音在我耳边回荡。 其实,最想在七濑身边鼓励她的是臣吧……我忽然这样想到,胸口又变得很难受。 我不知道我能为她做些什么。但是,如果能帮助她恢复精神的话就好了。 琴吹同学说门限是十点,于是我把她送回了家,然后试着去了和臣道别的那个工厂。 水户同学的遗体现在已经和家人安葬在一起了。圣诞树还留在那儿,打开开关就会闪烁明亮的光辉。 绽放青白色光芒的雪的结晶、闪闪发光的红色和金色的星星、像是用饼干为模型做的人偶、带烟囱的家、圣诞老人、无颜的天使……用玻璃制成的天使,三角形的身体上有一对翅膀,翅膀无法抬起来。 我看着它,想到了许多东西。 想要变成幽灵的毯谷先生。 只能作为幽灵而活着的臣。 还有,美羽…… ——呐,心叶,平安夜许的愿据说肯定能实现。心叶想要什么? ——嗯,美羽当上作家后的第一个签名。 ——真是的,又说这个?太心急了吧。 美羽哧哧地笑着以很快的动作在我脸上亲了一下。美羽对着涨红了脸惊慌失措的我稍稍弯下腰,调皮地说道。 ——那就这样约定了喔。 我触摸着天使的翅膀,冰冷的感觉让我的手指发抖。 我一边回忆着过去的某个圣诞节,一边自言自语着,胸口仿佛针刺似的疼。 「美羽……我其实……一直很讨厌井上美羽。我一直认为井上美羽的书都是胡编乱造,小孩子乱写的东西。 井上美羽对我来说一直是这个世界上最讨厌的人。 但是……水户同学却说喜欢井上美羽…… 她说把美羽的书反复读了好几遍,都快背下来了,还说最喜欢树和羽鸟了……读美羽的书时,能把一切不开心的事全都忘掉……她就是这样对臣说的……」 寒冷的空气让我的喉咙像是要撕裂般的疼痛,眼睛里涌上一圈泪水。 「呐,美羽,你现在在哪里?你在想些什么……我决定不再否定井上美羽……你会允许吗……」 井上美羽的小说就是我和美羽在一起度过的平淡的日常生活中的故事。 琴吹同学这样说过。 她还说她一直看着我们,我和美羽在一起的时候就会很开心地笑着。 我那个时候的确喜欢着你……开心得不得了,幸福得不得了。 所以,美羽的故事不是谎言。 那个充满温柔的透明世界,那种柔和的心情,那宛如闪光般的心跳,在那本书上所记述的都是那时我的真实感受。 「美羽……现在,你能来见我了吗?我们还能见面吗……」 自从那件事以来,我第一次发自内心地想要再见到美羽。 树上镶嵌的大地之星静静地发着光芒。 我心里很难受,喉咙里也火辣辣地疼。正在我感到寂寞,感到悲伤,想蹲下身去哭时,身后传来一个温和的声音。 「心叶。」 转过身去,看到穿着一件长外套的远子学姐正温和地朝我笑着。 我急忙用手背去擦眼泪。 「为什么突然出现了?」 「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心叶会来这里……给你,这是礼物。」 她把在会场分发的带有丝带的袋子递给我。 里面装的是星形的糖果和穿着圣诞老人装的熊人偶。 「你是专门给我送这个来的吗?一个女孩子跑到这种荒无人烟的地方来太危险了。」 「不要紧喔。回去时有心叶陪着嘛。」 她完全没有听我的话,只是爽快地回答了一句,然后歪着脑袋,从一旁窥视我的脸。 「呐,心叶的礼物呢?」 「没有。」 我担心自己眼眶湿润的样子被她看见,所以慌忙转过头去。 「怎么这样啊!」 远子学姐撅起嘴,然后又像个大姐姐似的扑哧一笑。 「别说这种话,给我点什么吧。小东西就行。」 听了她的话,我想起夹在记事本中的书签,于是便拿出来递给她。远子学姐伸出双手收下了。 她看见上面写着我的手机号码和邮件地址,眯起眼睛。 「sincerely——敬启的意思吧。发自内心地……真诚地、真实的意思吧……」 邮件地址上的单词是借用了我喜欢的一首歌的名字。 远子学姐轻轻地把书签贴到嘴唇上。 在银色的月光和圣诞树灯光的照耀下,她的动作就好像神圣的仪式一样,我不禁为之一震。 「好甜~~就好像用堇菜砂糖腌制过。」 她那如花瓣般的嘴唇微微上扬,露出动人的微笑。 接着,她一口咬住书签,咔嚓咔嚓地开始嚼起来,最后一口气把书签一点不剩地吞了下去。 「啊~太好吃了。谢谢款待。」 我呆呆地看着她。 「哎?怎么了,心叶?」 「你吃了啊!」 「哎?」 「你把我的手机号码和邮件地址都吃了啊!」 「哎哎哎哎,不能吃的吗?」 「地址不是饭也不是点心!」 「哎?哎?地址?」 机械盲的远子学姐貌似是真的从一开始就不明白。 「……算了。」 我一下子转过身去,我抱着膝盖蹲在草地上。 不好。一放松警惕,眼泪又要流出来了。 「……嗯……那个,可以坐在这里吗?」 「可以是可以,但请不要看这边。」 视野渐渐地模糊了,喉咙里像是有什么热乎乎的东西涌上来。 远子学姐和我背靠背坐着,大衣下面还穿着圣诞老人装,她把大衣的下摆往下拉,双手抱住膝盖。 想到不用再担心被看到自己在哭泣了,眼眶里的泪水一下子就涌了出来。为什么,在远子学姐身边我就会变得这么爱哭啊? 「你又想起了臣吗?」 「嗯,想了很多事。」 「聚会很开心呢,心情放松了很多。」 「远子学姐也太放松了。」 「不要紧,回去之后就把数学问题集解决掉。」 「你那该不会是一年级的问题集吧。」 「啊,真没礼貌耶,当然是二年级了。」 「真亏你说得出来。」 「我打算在中心测验前开始冲刺三年级的问题集。」 我忍着呜咽声,声音变得断断续续,勉强继续着对话。 远子学姐应该早就知道我在哭了吧…… 当我回过神来时,远子学姐正抬头仰望着夜空,轻轻地握住我的右手。 既温暖又温柔的手。 「虽然没下雪,不过你看,多美的月亮啊,心叶。契柯夫的《在峡谷里》中就有这样的文章喔。」 沐浴在淡淡的月光中,她那澄澈的声音就好像是洗净心灵的赞美歌一般流淌着。 「『……不论「恶」有多庞大,夜晚总是安静美丽的,这世上也总会有相同的安静和美丽的真实存在于现在和未来。这片大地上的一切都期盼着与那份真实融合在一起,就如同月光与夜晚融合在一起一样……』——啊啊,契柯夫,好想吃啊。」 远子学姐陶醉在其中。 真实不一定都是美丽的。 也有让人不忍目睹的丑陋的真实、痛苦的真实存在。 然而,夜晚将包容一切,月光也将一如往常的挥洒在我们身上。 永不改变的东西和美丽的东西也是存在的。 远子学姐那温暖的手告诉我了这个道理。 我没有变成幽灵一定是因为遇到了远子学姐。 因为有她像这样握着我的手。 因为有她对我说了那么珍贵的话。 希望那个决定不再歌唱,孤身一人飘然远去的另一个我,也能在漫长的旅途中邂逅如此温柔的人。 神啊,拜托了。 远子学姐对正在心中祈祷着的我低声说道。 「呐,心叶……我要是不在了,你也要继续写喔。」 我不知道为什么远子学姐要说这种话,她那认真且寂寥的声音在我的脑海回荡着,胸口一阵酸楚。 是要我在她毕业后也给她送点心的意思吗?虽然我想这么吐槽她,可是话却卡在了喉咙 悲怆恸哭的巡礼者 序章 我将来想要成为…… 真正的幸福究竟是什么呢? 在宇宙的某个角落,有个男孩子正考虑着这个问题。 我的幸福,就是美羽。 那个时候的我,只要美羽在身边就会让我的胸膛溢满无比的兴奋,每当美羽用她那清澈明亮的声音说着各种各样故事的时候,我们周围就像被彩虹般闪亮的光芒所包围着。 「我呢,将来想要成为作家哦。一定要让很多很多人看到我写的书,而且,要是能让他们在看之后有幸福的感觉该有多好呀。」 「我只告诉心叶一个人,因为心叶是特别的喔。」 美羽用动听的声音轻轻说着。她像小鸟般微微倾着头,用闪烁着恶作剧光芒的目光盯着我。 「心叶的梦想是什么呀?变成大人以后,心叶想要成为怎样的人呢?」 美羽把脸凑近到我眼前,我的额头不禁冒出了汗水,脸都不知道应该朝向哪里好了。 我绞尽脑汁思考着,拼命想着一定要好好回答,连脸颊都热了起来。 终于—— 「我……想成为一棵树啦。」 我一说完,美羽便大声笑了起来。 从那之后已经过去了三年。 我失去了我的圣地,美羽也变得不知所踪。在经历了满是黑暗和痛苦的生活之后,我终于也成为了一个平凡的高中生。 如今高二的尾声已经临近,我仍旧没有成为一棵树,也仍旧没有明白幸福的意义。 现在的我,在那染上和煦金色的文艺社里,过着给「文学少女」写着「点心」的日子。 悲怆恸哭的巡礼者 第一章 我们俩,一点一点地—— 「拉威福特的《因斯茅斯上空的阴影》尝起来,就像是在啜饮生鱼血一样呢~」 (注:拉威福特,全名h。 p。 lovecraft,1890-1937,恐怖小说作家,《因斯茅斯上空的阴影》(the shadow over innsmouth),为其代表作之一。) 在一如往日的放学后的下午,远子学姐突然间说出了这样的话,让我吓了一大跳,同时停下了正写着的三题故事。 在校舍三楼的西侧,有着这么一间被书本占满了的活动室,到处摆放着一堆又一堆的书本,使得房间显得狭小又充满了灰尘。 窗边的铁管椅是远子学姐的专属坐席,今天她也是坐在那里看着书本。如同猫尾巴一般黑色细长的三股辫子垂到了远子学姐的腰间,穿着学校长袜的纤细双腿很没礼貌的蜷在椅子上。学姐用她那雪白的手指一边缓缓地翻着书页,一边将书页由边缘向里撕下小小的碎片后,将碎片慢慢地没入她那樱花色的嘴唇里,然后细细咀嚼着,最后带着一脸满足的表情将碎片吞了下去。 「啊~这是何等的美味啊~这扑鼻而来的腥味,还有那冰冷粘滞的口感——不愧是奇幻文学的巨匠、克苏鲁神话的缔造者拉威福特的代表作啊!这股直击舌尖,如泥浆般粘稠的血酸味真是让人难以抗拒!」 奇怪了。 远子学姐明明很害怕恐怖故事的说。 「我可是爱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书本爱到想要把他们全部吃掉的『文学少女』哦!」 虽然远子学姐平时总是这么说,但她有着很明显的弱点。 每次吃我写的恐怖故事的时候,虽然学姐表面上总是说着「没、没事的哦。」,但表情明明是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而今天的远子学姐,居然会说出腐烂的鱼眼珠啊,粘乎乎滴着的血液啊之类的词语,还从心底里觉得它们很好吃? 「这本书的作者霍华德·菲利普·拉威福特,是1890年生的美国作家,他在世时曾经写下了许多关于太古诸神复活的故事,这些故事在他去世以后被体系化,最终形成了所谓的『克苏鲁神话体系』。自那以来,有很多作家被这种阴暗凄惨的黑暗神话所吸引,以克苏鲁为主题写下了不计其数的文章呢。 在故事中登场的诸神,都是长相奇怪的海洋生物,长着触手、鱼鳍啊什么的,散发着生腥味。怎么看都觉得好可爱,好可爱噢~~」 可、可爱?对着目瞪口呆的我,远子学姐越发激动地说道。 「《因斯茅斯上空的阴影》这本书里,也有帅气的鱼类怪物登场哦,实在是太棒了。 青年的主人公,在旅途中来到了一个名为因斯茅斯的海港,城里时刻满溢着腥臭味,当地人人都长得非常怪异,有着从不眨眼的浮肿眼睛,头的形状也显得特别狭窄,看起来总有些像鱼的感觉。 随后,故事的主人公便开始在城里调查人们的奇怪信仰,而与此同时,邪恶的阴影逐渐降临到了他身上。不仅因斯茅斯很可爱,里面出现的海怪也很萌哦。 作为入门书的《来自克苏鲁的召唤》也很推荐哦,有空好好读一下吧。那像醋鱼罐头一样的味道,简直是全世界最高的美味啊!」 (注:醋鱼罐头,北欧人的最爱,是把鱼类加上各种佐料密封在罐头中,扔在一旁不管两到三个月腌制出来的罐头食品,号称是“世界上最臭的食品”。) 「以前学姐不是说醋鱼罐头是世界上最臭的罐头么?还说像是发酵过了鲱鱼什么的……」 远子学姐很满足的样子点了点头。 「嗯,是啊,那近似于最高香味的腐臭感,足以飘出数十米远的发酵过的臭味,还有在打开罐头的一瞬间,和致命般的气味一同喷出的污水—— 拿近了之后再闻的话,那强烈的芳香会让整个鼻子都感觉酸楚起来,就连眼泪都仿佛快要掉下来了似的。在超越了这一切困难之后,用整个舌头尝着那又粘又咸的鲱鱼,实在是太让人感动了,就好像将要去到另外一个世界一样——」 「那不就死掉了吗!」 远子学姐无视我的吐槽,继续一副美味的样子吧唧吧唧地品尝着《因斯茅斯上空的阴影》。不,已经不是吧唧吧唧了,是啪哩啪哩,好像已经开始撕破书页,直接往嘴里塞了。 果然太奇怪了! 仔细看的话,远子学姐的制服还是半袖的,明明都已经是冬天了,怎么会这样的呢?再说回来,远子学姐不是已经休部了嘛? 「心叶,『点心』写好了吗?」 远子学姐看向我这边,爽朗地笑道。然而我背后却不禁为之感到一阵战栗。 「好、好了。」 我这么说着的同时,把刚写完的三题故事递了过去,学姐开心地接过去吃了起来。 今天的题目是「雏菊」、「三味线」和「水上巴士」,实在是太没有关联性了,我好不容易才把他们联系起来,写成了远子学姐最喜欢的甜蜜的爱情故事。 「不行。」 啊? 突然而至并且代表着否定的这个答复让我完全呆住了,远子学姐露出不满的表情,鼓着脸颊撇着嘴不开心地说道。 「女子拿下了胸前的雏菊,害羞地把它送给了在水上巴士上演奏三味线的青年——这么甜美的故事,是完全不行的。一定要有鲜血四散飞舞的场面,或者被染成鲜红的海面上漂浮着的肉块,最好连海怪之类的也登场才行啊。像这样的水果三明治一样的味道,太清爽了反倒像是要让胸口烧起来似的,完全不行哪。」 「啊?远子学姐一直都说要甜蜜的故事——」 「非也非也,我最喜欢的东西,是还滴着鲜血的生鱼才对哦!」 连眼睛都一眨不眨,远子学姐的脸突然靠了过来,好像慢慢变成了方形,甚至长出了鳃来,连两手之间都出现了蹼—— 「远、远子学姐,真的变成妖怪了!」 「你在说什么啊?我从上到下,无论怎么看都是『文学少女』嘛!来!重新写一篇吧,心叶同学!一定要写成粘粘稠稠、充满血腥味的恐怖小说哦!」 已经变成了一张鱼脸的梳着辫子的妖怪,浑身散发着生腥垃圾的臭味,污水也洒到我的脸上,张大了嘴朝着我飞了过来。随着这个冲击性画面的降临,我鼻子深处感到了一股热流,就在意识将要远去的那个瞬间—— 「呜哇啊啊啊——!」 我在自己床上惊醒了过来。 窗帘已经被阳光照成透明的白色,空气中还残留着一丝冰冷的感觉。 我发现自己的身体正流着冷汗,微微抖动着。 「原、原来是梦啊……」 今年是新年的第一天,这究竟算是什么样的初梦啊……我耸了耸肩膀,从床上爬了起来。 「哥哥,新年快乐~」 刚下到一楼的起居室,还是小学一年级的妹妹装得像个大人似的和我打了新年的招呼。 「新年快乐,舞花。」 我摸了摸她的头,舞花显得很开心的样子,嘻嘻地笑着。 「新年快乐,心叶。炒年糕已经做好了哦。」 妈妈的声音从厨房里传了出来,爸爸也已经在桌子前坐定了,一副热热闹闹的样子。 「心叶,舞花,给你们压岁钱。」 「哇,谢谢爸爸~」 「多谢了,老爸。」 一家人围坐在桌子边,一边看着新年的电视节目,一边吃着妈妈做的炒年糕和年菜。 「我吃饱了。」 收拾完餐具,我回房穿上外套,又走了出来。妈妈看着我问道: 「哎呀,心叶,要出门么?」 「嗯,和别人约好了要出去参拜。」 妈妈温柔的看着我,开心地说了。 「和学校的朋友一起么?」 「唔——嗯。」 到底说是「朋友」好呢,还是别的什么呢,我稍微犹豫了一下。 心里突然有种痒痒的感觉,又有点不好意思,于是我趁着老妈还没有进一步问下去之前,慌张地说了声「我走了」,然后逃跑一般地出了起居室。 一打开玄关的大门,冰冷的空气扑面而来。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新年伊始的空气,然后看向了信箱。 啊,好像寄来了很多贺年明信片。 我拆下把贺年片捆成一束的橡皮圈,啪啦啪啦地翻着明信片。 这个一定是芥川寄来的吧,果然就像是他会写下的字呢……真是认真的字迹啊,我一边感叹着。这个一定是竹田同学寄来的,可爱的圆圆的笔迹,很有竹田同学的风格。 远子学姐也寄了写着很有礼貌的文字的明信片给我。明明平时总是嘎嗒嘎嗒的摇着椅子,嘟哝着「肚子饿了啦,写些什么给我吃嘛~」,看上去一点都不像是会写出这种礼仪端正文字的人呢。肯定是很在意我家里人看到时的感想吧,远子学姐就是会在这种地方很要面子呢。 这么说来,远子学姐偶尔打电话到家里的时候,妈妈也总会夸她「是一个懂礼貌的大小姐呢」。如果让她知道远子学姐其实是一个会啪唧啪唧地吃着书本的妖怪的话,肯定会吓一大跳吧。 虽然本人一定会主张「我才不是妖怪呢,我只是个普通的『文学少女』」就是了。 「唉……?」 一张奇怪的贺年片映入我的眼帘。 这是什么啊? 上面一句话都没有写,只画了一个有着圆形身体、长着翅膀的鸟儿一样的生物,头上还有两根突出的棒子,是嘴巴么?还是角呢?还长着像猫一样的怪脸,吐着长长的舌头。 怎么看都像是小孩子的涂鸦……难道是舞花的同学寄过来的么? 约定的碰面时间就快要到了,我只好匆忙把那张涂鸦塞回去,走出了家门。 「井、井上……」 碰面地点是车站旁的便利店,琴吹同学正红着脸在那等着我。今天的她把头发盘了起来,穿着缀有可爱的花样图案的和服,外面围着一条披肩,从嘴唇中吐着白色的热气。 「抱歉,让你久等了。怎么等在外面哪,不是约好在店里碰头的么?」 琴吹同学显得有点不好意思,轻声说着。 「只是想吹吹风啦。」 「唉,难道不冷吗?」 「没、没事的啦。」 琴吹同学撅着嘴,没有再说什么。 「这样啊,那我们赶紧出发吧。」 「……嗯。」 嗯?怎么回事?好像突然变得不太开心,有点失望的样子啊…… 啊……! 我突然明白了,马上开口。 「和服,很漂亮的。」 我慌张的看着她,忙不迭地说道。 「奶奶帮我穿上的,说是因为正月啦什么的……我、我们家每年都是这样穿的哦,绝对不是因为今年有些特别什么的哦——」 看着琴吹同学啪嗒啪嗒地挥着袖子,红着脸辩解的样子,我不禁觉得有些开心。 以前总是不清楚琴吹同学究竟在想些什么,现在总觉得可以明白一些了。像是现在琴吹同学其实很害羞啊,被我夸奖以后又觉得很开心啊。 在觉得有点害羞的同时,有一股暖流在胸中散了开来。 我们俩朝着神社,肩并着肩走着。 「我收到你新年发来的邮件了哦。」 「嗯,我也收到井上的邮件了。」 琴吹同学脸仍旧红红的,用开心的语气说着。 与平时一副凛凛的样子完全不同,看着她这样很像女孩子的表情,我不禁有点心跳加速。 从圣诞夜以来,我们之间经常交换邮件,琴吹同学邮件里的文字虽然总是有点点僵硬,但是却能感觉到她努力地传达好感的样子。 这些日子里,能感觉到我们之间的距离,正在渐渐地缩短着。 神社里满是前来参拜的人。 我们排在队伍的最后面,等了三十分钟后,终于来到了募钱箱前。 希望今年能够没有什么大事,平安的度过,还有,希望远子学姐能够顺利地考上大学——我这么许着愿。 看了看旁边的琴吹同学,她正皱着眉头,嘴唇也紧紧结起,以一副再认真不过的表情祈祷着。 「……」 看上去简直像是在生气一样的表情。到底在许什么愿望呢?肯定是很重要的事情吧。 在我正盯着看的时候,琴吹同学忽然睁开了眼睛。 应该是注意到我的视线了吧,脸颊一下就红了起来。 「呀!你在看什么啊。」 「没,我才刚许完愿——」 「那说一声不就好了。」 「因为觉得你好像很努力的在许愿嘛,就没好意思打扰你。到底许了个什么愿望呢?」 「这跟井、井上你没有关系吧,一直盯着女孩子的脸看的人最差劲了。」 琴吹同学慌张地跑下了石阶。 因为逆着人流冲下去的缘故,我们俩快要被冲散了。 「呀!」「琴吹同学!」 我拉住她的手,停了下来。她的手好像触电似的弹了一下。 「!」 「那个,人太多了,这样跑太危险了。」 琴吹同学很害羞地涨红了脸看了看我,又把头低了下去,一点一点回握了过来。 我笑了笑。 「这样的话,就不会走散了呢。」 「是、是啊。」 轻轻地回答着的样子,真的很可爱。 牵在一起的手有着一点僵硬和冷冷的感觉,是因为紧张的缘故吧。我也感觉很不好意思。 我们俩就这样在人群中慢慢地走着。 一直闭着嘴巴沉默着的琴吹同学,忽然用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道。 「……那个……可能我要问的问题有些奇怪……」 「嗯,什么?」 「井上,那个……右边的屁股上……是不是有一颗痣啊?」 我被预想以外的问题吓了一跳,惊讶地看着琴吹同学。她的脸好像比刚才更红了,像是在说绕口令般慌张地说道。 「没、没什么啦!只是想做做看痣占卜之类的……想要知道井上同学到底如何啊这样而已。」 「那里的确是有一颗痣啦。不过你怎么会知道的啊?」 「真的有?」 琴吹同学的表情好像受到了很大的打击似的,但马上又紧张的说道。 「是芥、芥川同学告诉我的啦。这样啊,真的有一颗痣啊。这样啊……真的有啊……」 琴吹同学垂下眉头,显得很难过的样子。 「芥川什么时候看到我的痣的啊……难道是在游泳课的时候么?看到屁股上的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哎哎!那是因为那个那个……啊!井上,我们去抽签吧?」 说着琴吹同学就把我拉向了抽签处。 「既然难得来了神社,不抽签是说不过去的吧。来,快点。」 「哇,那么赶的话会跌倒的哦。」 怎么回事呢?突然之间又显得有精神了。 在抽签所里有正在打工的巫女,摇着长方形的箱子,我们从那里面抽出了一根长长的签棒,按照上面写的号码拿到了签纸。我们走到一棵巨大的梅花树下,打开了签纸。 「啊……」 琴吹同学发出了难过的声音。我也看了看自己的签。 「我的是大凶……」 「唉?」 琴吹同学拿着签纸,脸色有点发青。我偷偷看了看琴吹同学那张纸上的文字,原来也是大凶。 「怎么会两个人都是大凶的啊?」 琴吹同学的肩膀微微震动着,眼睛泛着泪光。 「不用太在意了啦,来,我们把签系在那边的树枝上吧,这种事情全都忘干净就好了。」 「不行,我要再去抽一次。」 「啊?琴吹同学——」 用不着那么认真吧,女孩子果然是会很在意这种事情的吗? 琴吹同学鼓着脸颊,挺了挺胸膛,再度走向了抽签所。正在这时,旁边传来了一个开心的声音。 「呀~我的是大吉哎。」 「哦,我的也是大吉。」 「太好了,如果大过年的还抽到大凶就太倒霉了。」 「大凶什么的肯定根本就没有放进去吧。」 听着这如同傻瓜情侣似的对话,琴吹同学朝着那边瞪了过去。 「阿流~把我的签也系到树枝上去啦~」 「好狡猾,我的也要~」 「我也是~」 居然还不止一个女孩啊!还有——那个「阿流」! 琴吹同学瞪着眼睛看着那边,在梅花树的另一面,正在被三个女孩子缠着撒娇的人,竟然是流人。 流人是远子学姐寄宿的那户人家的儿子,他好像也注意到了这边的情况,帅气的脸上浮起了微笑。 「哎呀,这不是心叶学长嘛!在意外的地方碰上了呢,今天是和琴吹学姐来约会么?」 「呃,那个——」 我看了看琴吹同学,她已经满脸通红的看向另外一边了。 「话说回来,流人你呢?」 「我是来约会的。」 毫无罪恶感的样子马上回答了。 「就是说嘛,阿流是来和我约会的哦。」 「才不是呢,是和我啦。」 「是我才对啦,阿流?」 几个女孩争论起来。流人果然还是一副老样子啊。琴吹同学好像很不喜欢流人的这种做法,用非难的眼神瞪着他。不过流人仍是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反倒是仔细看了看琴吹同学。 「和服真漂亮啊,果然美人穿什么都很好看呢。」 流人亲切地笑着。 琴吹同学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了。 突然间,响起了肖邦的《离别曲》。 「啊,不好意思。」 琴吹同学慌张地从口袋出拿出了一个粉红色的手机,稍微走开到了远处。 「肯定是男人打来的吧。」 流人装出严肃的表情,在我的耳边说着。 「你在说什么啊。」 「哎——呀,根据我的感觉和经验来看呢,肯定不会错的,如果是朋友或者家人打来的电话,没有必要特意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听吧,肯定是以前的男人想要回到她身边来啊之类的事情哦。」 「唔哇,说得跟电视剧似的。」 「不过,这种事情其实还是挺多的呢~」 「嗯嗯。」 连正在争论着的女孩们也很一致地点着头。流人继续装出正经的样子说道。 「那种看起来很乖的女孩子私下反倒很有可能会很轻浮的啦,可不要被脚踏两条船了哦,心叶学长。」 总觉得这话里怎么有股酸味呢。 「那说的不就是你么,大新年的就踏着三条船呢,我可要告诉远子学姐了哦。」 流人马上做出一副可怜的表情,仰天说道。 「饶了我吧,我可不想再被远子姐用书包打了。」 果然,远子学姐是流人的克星啊。 说着说着,琴吹同学啪嗒啪嗒地走了回来。 「抱歉,来了个很紧急的电话。不过……已经没问题了。」 不知为何看起来有点像是在拼命努力掩饰着什么的样子。 「阿流,不要再打扰人家啦~我们快走吧。」 「我想去喝甜酒~」 「我想去卡拉ok~」 「好好,心叶学长,琴吹学姐,下回见咯。」 「拜拜~」 流人一行热热闹闹地离开了。我们两个暂时茫然地看着他们。 「那个……我们也一起去吃点什么吧?」 「……嗯。」 我们走向了附近的家庭餐馆。 「琴吹同学的手机铃声换了呢。」 「哎?」 「和以前听到过的不一样啊。」 我哼了哼以前听到的偶像歌手流行歌曲的那个铃声,琴吹同学保持着拿勺子吃着冰沙的姿势,脸一点点红了起来。 「那个是井上……专属的铃声。」 断断续续的说着。 「我专属的?」 「像是朋友啊,家人啊……根据对象不同曲子是不一样的啦。」琴吹同学鼓着脸颊,好胜地说着,然后又马上变成了有点懦弱的样子「那个曲调,是井上专用的啦……」 「这、这样啊——」 怎么办,我的脸好像也热起来了。 我记得那首曲子是一个偶像歌手用甜蜜可爱的声音反复唱着「好喜欢、好喜欢」,甜腻腻的爱情歌曲的说…… 「井上有把铃声分类么?」 「没,我全部都用同一个铃声的。」 「这样啊……」琴吹同学轻咬着嘴唇说着。 怎么有一种在欺负人家的感觉啊,我笑了笑说。 「不过改一下也不错哦,也可以分清楚究竟是谁打来的电话,很方便呢。琴吹同学想要什么样的曲子呢?有什么偏好的曲子么?」 琴吹同学马上探出了身子。 「『美女与野兽』的主题曲。」 想都没想就说了出来,但之后却又马上有点害羞地缩了回去。琴吹同学把勺子塞回冰沙里,来回搅拌着。 「呜,那个……小时候在看迪斯尼动画的时候就喜欢上了。曲调也很好听,歌词也很棒。我特别喜欢日文翻译的歌词。其实在决定井上的铃声时候就想着要不要选这个了……所以……」 「嗯,了解了,『美女与野兽』吗。琴吹同学的铃声就用这个了。」 我拿出手机,刚准备连上下载铃声的网站,琴吹同学慌忙阻止了我。 「笨、笨蛋,不要在这里找啦,不许听。」 「为什么?」 「不行不行啦,反正就是不行!……回了家再改吧。」 琴吹同学撅着嘴一脸认真地说完,立刻低下头狠狠地吃起了沙冰。 我一边笑着一边说道。 「对了,下星期,一起去看电影么?」 「真的?」啪的一声抬起了头。 「嗯,想要看什么电影啊?不知有没有什么迪斯尼电影上映呢?」 「井上呢?你平时都看些什么呀?」 「嗯……」 就好像内心的柔软被触动了似的,让人有种痒痒的却又很舒服的感觉。 与琴吹同学谈着各自的爱好,总算定下了要看的电影以及碰面的地点和时间。 像理所当然似的,让人有些害羞又有些心动的对话,一直持续了很长的时间。 「那个……我会努力的。今、今年也请多多指教了!」 分别的时候,在安静的十字路口,琴吹同学红着脸看着我,像是停住呼吸般地对我说完,就低下了头。 「嗯,我才需要请你多多指教呢,今天真的非常开心。」 我笑着回答了她,琴吹同学的脸颊浮现出有如夕阳的光芒般柔和的笑容。 「电……电影,我会期待着的,也会一直发邮件给井上的,再见了哦。」 琴吹同学害羞地说完,便小跑着离开了。我看着那摇晃着和服振袖的背影,心中充满了满足的感觉。 回到家里,寄给我的贺年片已经放在了我桌上。 「哎,这张……」 我出门时曾经看见的,画着像是猫和鸟的怪物 悲怆恸哭的巡礼者 第二章 井上美羽消失的原因 「嗯?探病?当然要去啰,这不是应当的吗?」 竹田同学在电话那头有点疑问地说着。 「不过,琴吹同学发了邮件过来说不要去探望她啊。」 我感觉相当不解。 琴吹同学之所以取消了约会,竟然是因为在前一天入院了!我吓了一大跳。但回给我的邮件却写着「很不好意思的,所以不要来探病了」,我到底该如何是好呢? 琴吹同学似乎是因为夏天的时候才刚刚住进过同一家医院,实在是太不好意思了,就一直没有把事情告诉我。 说实话我的确也能理解这种心情啦…… 去年夏天和远子学姐一起去探望她的那时候,琴吹同学一直心情很不好的样子,病房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的时候,也很厌烦似的一直没有看向过我。 考虑到琴吹同学的性格,应该是不想让我看到她软弱的样子吧,还是其实是想让我去探望她的?不过既然都说过让我不要去了,我还出现在医院里的话,会不会反而被她讨厌呐…… 我烦恼着,便给竹田同学发了邮件这样告诉了她,结果竹田同学马上打了电话过来教育我说「心叶学长实在是太不明白女孩子的心理了啦」。 「就算嘴上说得很要强的样子,心里肯定是想要你过去的嘛,呜~心叶学长实在是不行啊。难得有这么好的气氛,竟然连探病都不来一下的男朋友,太差劲了啦。七濑学姐肯定都要哭出来了~」 竹田同学的声音就像动画里的一样,啪啦啪啦的说着。 「是这样的吗……?」 「就是这——样——的啦!」 竹田同学如此断言,于是我就准备明天去探望琴吹同学了。 第二天,我在花店买了用粉红色玫瑰以及草莓形状的红色小蜡烛围成的花束,往医院走去。 「唔……琴吹同学的病房是……」 曾经来过一次的这家医院,走廊中仍旧飘散着各种药剂的味道。我慢慢地走着,确认着周围房间上的铭牌。 「井上!」 这时听到一个声音在叫我的名字。我抬头一看,穿着黑色针织外套的芥川,正表情僵硬的站在我面前。 「你是来探望琴吹的么?」 「嗯,芥川也已经知道琴吹同学入院的事了吗?」 眼睛深处闪过一丝阴影的同时,芥川微微点了点他端正的脸孔。 「嗯……刚才才从本人那里知道的。」 我想起芥川的母亲好像因病失去意识,已经在医院里躺了很多年了。 那就难怪芥川会在医院里了,肯定是来探望他母亲的吧。 「你已经去看过琴吹同学了?」 「唔……嗯。」 芥川用像是从牙缝间挤出来的声音,含糊地回答着。 怎么了?芥川好像在顾虑着什么似的? 「琴吹同学的伤势怎么样,难道……情况很严重么?」 「那倒没有……应该不久就能出院了。」 「哦,那就好。听说她从楼梯上摔了下来,到底是哪里的楼梯啊?芥川,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芥川的眼神突然变得有些痛苦,目光往其他方向游移,保持着沉默。 然后,他慢吞吞地开口说道。 「琴吹的病房就在那边,不过她好像有点累的样子,还是不要呆太久比较好吧。」 「嗯,我知道了,谢谢了。」 我道了声谢,与芥川分开了。 似乎感觉到背后有股视线盯着我,回头一看,只见芥川仍旧呆站在走廊里,用略为生硬的表情看着我。 不是在担心我吧?我又不是小孩子了,一个人找个病房还是没问题的说。 「啊,是这里了。」 我找到了刚才记下的病房号,门上也贴着写有「琴吹」的铭牌。 从房间里传来了谈话声。 应该是同一个房间的病人吧? 我敲过门后,轻轻把门打开。 四张病床上有两张上面有人在,一个大概是高中生的女孩子,另一个是身材矮小的老婆婆,两人都正盯着进来的我看。 「不好意思,我是来探望琴吹七濑的。」 「小七濑现在不在哦。」 女高中生一脸开朗的回答着。老婆婆接着说道: 「也差不多是检查完回来的时候了……」 两个人都劝我留在房间里等一下,不过我总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所以还是回到了走廊。 正当我在慢慢地消磨着时间的时候,出现了一个让我颇感意外的人。 「心叶。」 「远子学姐!」 明明是在寒假里却还是穿着学校的制服和外套,垂着长长辫子的「文学少女」,正拿着粉红色的花束,脸上满载着笑容。 「心叶也是来探望小七濑的么?」 「原本是准备这样的啦,话说回来远子学姐不好好学习准备考试行吗?离统考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哦。不是还在做高二的数学题吧?」 远子学姐噗得一下鼓起了脸颊。 「已经在做高三的题目了啦!虽然做不做得出来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另外一回事……这不是很糟糕吗……」 「呜~人家从小千爱那边听说小七濑又住院了,担心得不得了,马上就赶了过来呢,所以不要总是说这种让人郁闷的话嘛。要不然七濑的伤势都会恶化的。」 「远子学姐读书和琴吹同学的伤势一点关系都没有吧?还有,琴吹同学现在不在病房里喔。」 「哎呀,这样么?」 远子学姐眨了眨她那双乌黑的大眼睛,轻声一笑。 「那,我也在这儿等着好了。」 远子学姐说着,纤细的肩膀轻轻靠上了墙壁。 「对了,元旦的时候我收到心叶的贺年片了哦。」 「是谁一直唠叨着催我寄过去的啊。」 「因为如果没有心叶的『点心』的话,就没有新年开始的感觉嘛。」 「为了把三题故事写在一张贺年片上我可是费了好大的功夫呐。」 「嗯,谢谢哦,真的很美味喔。好像吃到了凉凉的冰激淋大福呢。」 远子学姐闭上眼睛,甜甜地呼了口气。 每次被这样直接的夸奖,我就觉得内心有种痒痒的又难为情的感觉。总是会变得想要再写点奇怪的故事,让远子学姐发出「好过分,难吃死了~」的感想。不过,远子学姐都已经是应考生了,让她吃了奇怪的东西要是发生什么万一的话就不妙了。 飘荡着药味的走廊上,安静得像是能够听到呼吸声一般。像现在这样和远子学姐两个人呆在这纯白色的建筑里,不知为何让我产生了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远子学姐准备考哪所大学呢?」 听说远子学姐准备无谋的报考国立大学,但具体哪个大学还不知道。是都内的呢?还是这附近的呢? 难道会是…… 「唔,东大吧。」 「东大!?」 我吓了一大跳,不小心喊出了声,马上想起现在还在医院里,立即放轻了声音。 「开玩笑的吧?数学只得零分三分这种成绩的人,考的到底是哪个国家的东大啊?」 远子学姐装模作样的说道。 「哎呀,心叶,说到东大么当然就是东京大学啰。就是那个鸥外啊,漱石啊,还有太宰和芥川等几个人度过青春的旧帝国大学哦。是有着红门、三四郎池、安田讲堂和很多银杏树的那个日本最高学府哦。」 「你不是把大学和观光景点搞错了吧?真的要考么?」 「嗯,应考生的话怎么可以不挑战一次东大呢?当然本命还有别的大学啦,而且如果最终落榜的话,『东大落榜啊……』这样的说法听起来不是更好么。」「怎么能光想着落榜了还要留面子的问题呢……」 我实在是无话可说了。啊啊,这个人完全就是落榜落定了嘛,快把我许愿时扔下的五十块还给我! 「……远子学姐,还是回去吧。虽然事到如今已经说不好还有用没用了,但是不赶快用功可不行了。」 「唔,不过还没见到小七濑呢。」 「探病就下次再来吧,我也该回去了。远子学姐就好好得在家里做习题吧。」 已经等了快一小时了,搞不好是检查的时间拖长了吧。 外面传来了车站前挂钟响起的钟声,已经是下午三点了。 远子学姐轻轻叹了口气。 「也是呢,那就把花留在这里吧。真可惜没见到小七濑。」 回到病房,我们把花束插进花瓶,给琴吹同学留了个便条,然后离开了医院。 「心叶现在在和小七濑交往么?」 灰色的天空看上去快要下雨了,我们一边走着,远子学姐忽然问道。 那语气像是说着再平常不过的对话,感情色彩没有一丝的变化。 我却觉得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塞着一样,含糊地应道。 「唔,算是吧……」 是因为害羞的缘故么?我始终躲避着远子学姐的视线。 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呢? 「这样啊……心叶可不能学流人那样见异思迁哦。」 心口又是一紧,我用生硬的口气开口说道。 「我可完全没想过要学流人呐。」 轻轻说着,为了转换话题,我就提起了去神社参拜时,碰到带着一群女生的流人的事情。远子学姐马上鼓起了嘴巴。 「唔……那孩子,怎么总那么花心呀。」 远子学姐就像姐姐担心着太受女孩子欢迎而总是处于修罗场之中的弟弟一般说着抱怨的话语。 我对于远子学姐来说,也是如同流人一般,需要照顾的弟弟么……? 不知为何,涌上了一股苦闷的感觉。 就这样,我们到了分开的岔路。 远子学姐用包容温柔的眼神看着我 「心叶明天也会去看望小七濑么?」 「嗯,我是这么打算的。」 「我明天就不去了。帮我跟小七濑说一声让她慢慢恢复哦。」 「嗯,知道了,我会告诉她的。」 远子学姐用清澈如水的笑脸看了看我,走了开去。 我一个人在车水马龙的道路上,边走边考虑着。 我应该正在慢慢开始喜欢上琴吹同学吧。如果能够一直像这样一点点地缩短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就好了。 再过不久,等到考试结束以后,随着这忧郁冬天的逝去,第二年春天到来的时候,远子学姐也就要毕业了。这样一来,和远子学姐之间的距离,不就更远了么? 觉得天空好像变得更加阴沉了。 「远子学姐究竟想考哪里的大学呢——」 在电车能到的范围内,有没有远子学姐想要考的国立大学呢——我这么想着,走进了一家便利店。 在路过杂志柜台的时候,我瞥见了一本周刊,停了下来。 「!」 我双脚犹如粘在了原地,因为一篇报道的标题里醒目的写着「井上美羽」这个名字。 那是本经常会在电车吊环的广告里出现,载满毫无根据的花边新闻的周刊杂志。一般情况下我是不会去注意这些东西的。 如果我不是那个被称为「迷之天才少女」的井上美羽本人的情况下—— 《井上美羽其实是自杀了!?》 我的喉咙像是被掐住一样发出了痛苦的呜咽声,指尖也迅速变得冰凉。 硬是吞下了卡在喉咙里的唾液,我用颤抖的手拿起了刊登着「我」的「死亡」的杂志,走向了收银台。 我关上房门,连空调都没有打开,就这样穿着外套读起了那篇报道。 有史以来最年轻、年仅14岁就获得了文学杂志的新人奖,作品畅销一时的作家井上美羽,究竟为何突然消失了?被称为迷之天才的深闺美少女,为什么再也没有第二部作品问世呢? 其原因在于美羽本人在获奖以后没多久,就从当时在读的学校楼顶,跳楼自杀了! 那篇文章里这样写着。 「美羽的真实身份,其实是在都内上学平凡女中学生。由于平时在班级里被同学孤立,总是一个人读着自己最爱的小说。」 不仅如此,还有班上同学的证言。 「当井上美羽获奖的时候,我们几个朋友里就猜测美羽是不是a同学了。两个人名字也一样,看过获奖作品后,也觉得像是以我们学校为背景描写的。」 连那时候她的样子有些奇怪的事情也写在报道中。 「她本来就一副高傲的样子,不屑与我们在一起玩,那段时间里更是越发严重了起来,还经常早退。我们觉得她大概在为第二作做准备吧……但是她的脸色却越来越差,眼睛也经常红肿的样子,好像有点生病了似的。」 甚至还有这样的话—— 「我们把美羽写的书拿给a同学看,问她『这是你写的书么?』。她竟然用可怕的眼神瞪着我们,将书一把抓起狠狠扔在了地上。还一边踩着书,一边怒吼着『这和你们没关系吧!』。就在那不久以后,a同学就从屋顶上跳了下去。」 「a同学虽然留住了一命,但在那之后就转学了,下落不明。 如彗星般闪现于文学界的天才少女,井上美羽在那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了,想必a同学从屋顶纵身跳下的那个瞬间,『井上美羽』这名作家也就此逝去了吧……」 这篇报道于此结束了。 我使尽全力捏着书页,把它撕成了两半。 我用冰冷的没有知觉的双手毫不停顿地撕着那本杂志,心里就好像被绞紧了一般地感觉疼痛。 虽然不知道同班同学的证言是真的还是记者捏造的,但是这报道里写着的事情绝对不是井上美羽——绝对不是「我」的事情。 这是美羽的事情! 为什么,为什么会把美羽和我搞错,还非得在这种八卦杂志上刊登出来呢! 美羽她,并不是什么井上美羽!我才是井上美羽啊! 我愤怒得眼睛变得血红,喉咙也像是要烧起来了一样,这种践踏着别人尊严的肮脏报道,实在是太差劲了! 不过,琴吹同学以前也这么说过「初中时和井上一直在一起的那个女孩子,就是井上美羽吧?」 仔细想起来,美羽那时候一直在活页本上写着小说,也和大家说过要去参加杂志的新人赛,而她的名字又叫做「美羽」。当大家看到「井上美羽」获奖的时候,肯定都会先想到那就是美羽吧。 那么同学们会这么想也不奇怪了。我怎么看都是一个普通的中学生,还是总是跟在美羽的屁股后面,一点也不像是真正的「井上美羽」啊。 这么想着,我不禁感到一阵冷颤,眼前的景色也开始摇晃起来。 那时候的我因为获得了完全想不到的奖项,正处于非常混乱的时期。光是自己的事情就不知该如何是好了,根本没有时间注意到美羽的反应,更是完全不知道围绕在美羽身上的那种流言。 我一点都不知道美羽就是「井上美羽」的这种流言啊! 但是美羽却是知晓这些传闻的,所以才会把那本书扔向地板,狠狠地踩了上去吧。当时的美羽,一定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吧。 美羽当时是以怎样的心情听着流传在同学之间的流言呢?美羽是以怎样的心情忍受着其他同学投来的好奇与羡慕的目光呢? 获得大奖,成为作家的人,本就不应该是我,而应是美羽啊!这可是美羽的梦想啊!明明她还告诉过我的!那时连我也对美羽说过「如果是美羽的话一定会得奖的,我会为你加油的哦」—— 「————」 就算撕了再撕,那肮脏的文字却仍旧留在我的脑海里,片刻不曾消失。就算手指被杂志边缘划破,滴着鲜血,我仍旧发狂了似的不停撕扯着。 我呼吸越来越急促,头脑也越来越热,在四散飞舞的纸片中,我紧紧抓住胸前的衣服,跪倒在了地上,喉咙开始痉挛,呼吸变得越发困难起来。 我用毯子覆着脸,呼吸困难地从口中挤出了一丝呻吟,流出的大量汗水,使得我体温也一点点下降着。 我一直都不敢深思这件事。 美羽从屋顶跳下去的原因,其实是因为我这个美羽唯一的读者,夺走了美羽最想要得到的那个奖项? 其实是因为我自己,夺走了美羽唯一的梦想?! 不是的、不是的!我写了小说和美羽参加同一个比赛的原因,决不是为了夺取美羽想要的那个奖项! 犹如刀子剜着我胸口般的疼痛中,意识渐渐远去。 我紧紧抓着毯子,无论怎样呻吟着,痛苦都无法减轻,就好像是有一只冰冷的手紧捏着我的心脏一般。 救救我、原谅我、美羽!美羽! ◇◇◇ 我要夺去你的一切,你所有的一切,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开始这样想着。 记得读小学的时候,我们经常一起在你家玩。 你的房间里挂着印有蓝天白云图案的窗帘,床上铺着嫩绿色的毯子,上面还摆着好几个动物造型的靠垫。 「都是妈妈不小心做太多了啦。」你抱着斑马的靠垫,开心地说着。 打开着的窗前,还放着一个金色的鸟笼,雪白的小鸟正发出「唧唧——」的可爱叫声。 你把鸟笼拿过来,小鸟也在笼子里蹦蹦跳跳的靠了过来。你对着小鸟轻轻笑着,小鸟也高兴的啪嗒啪嗒的挥动着翅膀。你还打开笼子,小鸟跳上了你的手指,啄了啄你的脸颊,唱起了歌来。 我们坐在嫩草色的毯子上,做着作业,读着图书,说着宇宙的话题。 有时候,你的妈妈还会拿着托盘推门进来,上面放着甜甜的奶茶和香喷喷的蛋糕。 然后她会露出蜜糖般甜美的笑容——「要先好好洗过手才能吃哦。」温柔地说着。 只要一放学,我每天、每天、每天、每天,都会到你家里去。 但其实,我一点都不想去你的那个家。 你家就像一个漂亮的鸟笼,我就像那只小鸟一样被关在里面,胸口闷堵的难受。每次走进你家玄关的时候,我都会用力摒住呼吸,为的是不吸进你家里散发的那种甘甜水果般味道的空气。 要不是我实在不想回家,又怎么会去像你家那么可恨的地方呢? 那只小鸟,肯定也是为了让你喂它东西吃,才装出一副喜欢你的样子吧。 所以它,即使在亲密的啄着你嘴巴的时候,肯定也想着「夺去了我的自由,我好恨你啊」、「恨不得把这家伙的嘴唇撕裂,把他的眼珠也啄瞎」、「把那鼻子也挖掉,让他再也闻不出味道吧」这样的念头吧。 连你的妈妈,也是一头恶劣的猪。 每次我一来,总能感觉到那个笑容的背后,隐藏着如同毒蛇一般冰冷的目光,那个眼神就像是想要把我杀死一样,闪着青蓝色的火焰。 每次装作拿点心来的样子,其实是偷偷监视着我;每次我下楼去厕所的时候,也都会从厨房里出来,暗地里看着我。 那个和你长得很像的小宝宝,总是流着口水,嘟哝着爬向我这里,每当我觉得好可爱哦,想要抱抱她的时候,你妈妈总会突然飞奔而来,把她从我身边抱走。 你的妈妈,那样过分地对待我,就像用一根涂着毒药的针不停地刺着我的皮肤,就像是伪装着漂亮甜美的表面,包藏着内里早已坏掉了的点心。 她对我说让我不要经常来你家的时候,总觉得她想要用手里的剪刀割破我的喉咙。 我讨厌你的家。 我讨厌你的家人,像是要呕吐一般的讨厌。 但我最最最最讨厌的,是你。 ◇◇◇ 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我只觉得好冷。 头也痛得厉害,好像有点感冒了。 我看了看地板。 那本杂志的碎片已经没有了。为了不让老妈看见了担心,我昨天特地半夜起床,拼命把碎纸片收拢,和其他垃圾装在一起,连夜走到垃圾场把它丢了出去。 然而—— ——井上美羽究竟为什么,选择了死亡呢? 这句话却像是烙在了我脑中一般,伴随着阵阵的疼痛,一直无法抹去。 美羽究竟是不是因为我的缘故跳下了屋顶呢? 我咬了咬嘴唇,拖着沉重的身体,换上了衣服。 下楼到起居室的时候,早饭已经准备好了。 「早上好哦,心叶,今天也要出门去么?」 「嗯,先去买点东西,然后再去医院探望同学。」 「昨天不是去过了嘛?」 「嗯,不过昨天没能见着。」 一边和妈妈聊着,我一边考虑着别的事情。 我食不知味地吃着早饭的鸡蛋三明治和菌菇汤,昨天的那篇报道不停地缠绕在我脑海之中。 我是不是狠狠地伤害了美羽? 美羽会不会一直憎恨着我呢? 满脑子都是这些问题,却怎么也找不到答案。 这种的状态的我,还能去探望琴吹同学么?我还能在琴吹同学面前装出一副平常的样子么? 「……我出门了。」 吃完早饭,我慢吞吞的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说着。 到达医院前的车站时,已经是下午三点了。一路上都在迷茫着,不知不觉竟然花了这么多时间。 我听着大钟敲响的声音,怀着沉重的心情继续走着。 像这样一直想着美羽的事情去探望琴吹同学的话,肯定不太好吧。 但明天就是第三个学期开学的日子了,那以后肯定没时间经常来医院。还是要趁着今天探望比较好吧。 我拖着有点冻僵的身子,走进了医院。 去琴吹同学的房间看了看,不过她好像又不在房间的样子。 这么说来,昨天明明留下了花束和留言,但琴吹同学连一封邮件也没有回给我,果然我来探望她会让她觉得很麻烦吗? 这只是一种好听的说法而已,要是琴吹同学也不想碰面的话,还是不要碰头的好吧。 这么考虑着,我便离开了病房。 感冒和头痛好像越发厉害起来了,我怀着郁闷的心情在走廊中慢慢走着。 前面拐弯的地方,传来了女孩子的叫声。 「不要再接近井上了!」 这个声音——? 感觉心脏猛烈地跳动了一下。 是琴吹同学的声音么? 「你这个人实在是太差劲了!!」 到底在和谁说话呢?声音尖锐,好像相当生气的样子…… 我朝着声音的方向走了过去,转过那个拐角。 「像你这么过分的女人,根本没有资格和井上见面!」 我看到脸上包着大块的纱布,右手撑着一根铝拐杖的琴吹同学,正激愤地喊叫着。 琴吹同学穿着睡衣,还披了件外套。 站在她面前的,是双腋下柱着两根松拐的女孩子,正背对着我,也穿着一件睡衣。 像是男孩子一般的细小身体。 像是男孩子一般剪得短短的头发。 「!」 琴吹同学突然愣住了,直直地盯着我。 包着纱布的脸也渐渐发青,睁大的眼睛里浮现了绝望和恐怖的感情。 悲怆恸哭的巡礼者 第三章 那是,纯洁的陷阱 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过了吃晚饭的时间了。 「对不起……已经在外面吃过了。」 「那样的话,打个电话回家就好了嘛。」 「对不起……」 其实是因为现在的我无论什么都东西吃不下…… 「……妈妈。」 「怎么了?」 妈妈微笑着看了看我。 「……」 「怎么了?心叶?」 我吞吞吐吐的说着。 「妈妈还记得……美羽的事情么?」 妈妈的表情忽然变得有点僵硬。 「那……那个……」 空气僵硬得好像在压迫着我的皮肤,我好不容易说出了口。 「妈妈——应该没有把美羽的什么事,瞒着我吧?」 「——!」 妈妈震惊地瞪大了眼睛,嘴唇也微微颤抖着。 「……心叶,你在说什么呀。怎么会有那种事呢?为什么突然说这些?……发生了什么和小美羽有关的事情么?」 「没什么了……只是……偶尔想起美羽的事情而已。」 妈妈一脸担心的问着我,看着她那样,我只得撒了个谎。 「这样啊……小美羽的事情,还是忘了比较好吧。」 「……嗯。」 呼吸变得困难起来,连心都像是裂开来了一样。妈妈的反应实在是太大了。不过在美羽的事情发生后,我曾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去学校,妈妈或许对这些事情有些过敏吧? 但是…… 那撇开的目光里,好像带着些许的罪恶感,是我想的太多了么? 「哥哥,一起打游戏吧~」 妹妹天真无邪的对我说着。 「下次吧。」 我装着还有很多作业要做的样子,逃回了自己的房间。 手机响出了动听的铃声,是琴吹同学发过来的邮件。 我想起当时被我扔下的琴吹同学,顿时就觉得喉咙像被绞紧了一般。 我摒着呼吸打开了邮件。 「对不起……」 最先印入眼帘的竟然是这个词。 「对不起……一直没有把美羽的事情告诉你。 从井上那里听说了朝仓同学的事情以后,就一直很想和她见一次。 因为觉得井上想起朝仓同学时好像很难过……就一直没有告诉你朝仓正住在那间医院里的事情…… 真的非常抱歉。 其实是朝仓同学先联络我的。 我想我下面要说的话,一定会让井上同学一定觉得我是个让人讨厌的人吧。 请不要相信朝仓同学说的话。 我真的很担心,要知道,朝仓同学已经不是井上记忆中的那个人了。」 我心里满是内疚,喉咙深处发出颤抖的呻吟。 需要道歉的人,明明是我才对—— 当时是我把琴吹同学当成是坏人一样,一句话都没听她说,便和美羽一起离开了。 但是琴吹同学却一点都没有责备我,反而说着抱歉的话语。 琴吹同学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发给我这封邮件的呢……一个人被留在医院走廊时,又是怎样的感觉呢…… 虽然这封邮件让我内心大为动摇,但是——「请不要相信朝仓同学说的话」,我却怎么也没办法接受这种说法。 琴吹同学不是那种会欺负美羽的人,我也很想相信妈妈说的话。 但是美羽又有什么理由要说谎呢?我根本没有办法怀疑那个一边喃喃着总算再遇了,一边开心的在我身边抱着我的美羽。 两年半不见的美羽,瘦得非常厉害,甚至剪短了那轻轻飘逸在风中的栗色长发,简直像个男孩子似的。 只有那双看着我的眼睛,仍旧如同过去一样闪耀着星星般的光辉。那使了甜美魔法般叫着「心叶」的声音,清澈明朗的笑容,这些都没有变——! 对美羽的思念像风暴般肆虐着我的心,如同要割破我的头脑般,让我苦恼着,绝望着。 我究竟该怎么办啊,怎么回信给琴吹同学才好啊! 如果把我真实的想法写出来,肯定会伤害到琴吹同学。但是如果随口敷衍的话,那根本就跟说谎无异。 握着手机的手指渐渐冷了起来,我只能一直盯着手机屏幕,什么也做不了。 随着一声敲门声,妈妈犹豫着慢慢走进了我的房间。 「心叶,有朋友来了哦。」 「哎?」 「是芥川同学。」 我倒吸了一口气。 「真是不好意思啊,突然来找你。」 「……没关系的。」 一分钟后,芥川坐在椅子上,我坐在床上,使床铺浅浅地下陷。 我们两人就这么面对着面。 芥川的眼睛一直盯着地上,因此看不清他的脸色。 「想着今天一定要和井上好好说一下,就过来了。」 「……嗯。」 「你肯定已经猜到了吧,是关于朝仓的事情。」 ——听我说哦,心叶。 在病房里,美羽直直的盯着我的眼睛,像是要看透我一般,轻轻的对我说着,那个声音在我的耳朵深处不停回想着,心脏像是被握住一样一下子紧缩了起来。 ——今天晚上一诗肯定会去见心叶的哦。 ——然后还一定会直直的看着心叶的眼睛,装的好像是无比真诚一样,却满嘴谎言。 我抬起头,只看到芥川同学挺直了腰背,用关切的眼神看着我。那冷静的态度,认真的表情,丝毫看不出来有任何骗人的迹象。 「你还记得文化祭那天我们俩成为朋友时我说过的话么?」 「……嗯,那时候我对你说让我们做朋友吧。」 我想起那个染上朱红色晚霞的教室,外面吹着的冷风,还有我们紧紧的握住了双手。 「那时候,我也对井上说过,我有事情瞒着你,而这件事或许终有一天会伤害到你的。」 「嗯,我还记得。」 我还记得当时我也说了,就算那样也没关系,就算将来会吵架,会分开,现在我仍旧想和你成为朋友。 内心的深处,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轻轻摩擦着。 「我瞒着你的,就是朝仓的事情。一段时间以前,我就已经认识朝仓了,也听说了她和你之间,曾经发生过些什么事情。」 一年级的冬天,在探望母亲的时候,认识了美羽,芥川这么说着。二年级和我分到一个班级时,也已经知道我的事情了。而他把美羽交给他的信扔掉了这件事,也毫无隐瞒的告诉了我。 「把朝仓的事瞒着你,又把朝仓给你的信扔掉了这两件事,我向你道歉,非常对不起。」 芥川低下了头。 「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我的声音听起来嘶哑而又毫无力气。 ——一诗一开始肯定会把和我认识的事情对心叶都说清楚,以便让心叶解除防备。 之前美羽说过的话,让我持续动摇着。 ——然后,还会为了扔信的事情向心叶道歉。 ——他肯定会说那封信里都是些不该让心叶看到的内容,还会说我精神不太安定,最好不要和我见面什么的。一诗一定会说这些过分的话,来蒙骗心叶的。 芥川再次抬起头,看着我。 「因为能够想到那封信肯定满是咒骂井上的词句,还是不要让你看到比较好。朝仓现在精神上多少有些不稳定的情况。本来想直到她冷静下来为止,再让井上和她见面的。我认为那样的话无论对于井上还是朝仓来说,都会更好一些。」 一口气说完,芥川又抱歉似的低下了头。 「虽然我的判断可能有些不对,但是除了这么做,没有办法同时守护你们两个人啊。」可以从芥川的声音和表情里看出来,他一直把这件事情瞒着我是多么的苦恼。但是他所说的话实在是和美羽之前预言的事情实在是太过相似了,我真的很想相信他的话,耳边却总是回响着美羽的声音。 ——一诗是为了骗过心叶才去和心叶见面的,千万不要相信他的话。 「医院里朝仓对我大喊的那些话,并不都是真的,至少我和琴吹并没有对朝仓做那么过分的事情、琴吹更是不会对朝仓那样,这一点你无论如何也应该相信我。」 ——一诗肯定还会说些包庇琴吹的话,好让心叶觉得只有我一个人是坏人似的。 我好想相信芥川说的话。 可是相信芥川的话,就不得不怀疑美羽所说的话了。 为什么芥川和琴吹同学都觉得是美羽在说谎呢。美羽才不会说谎呢!美羽才不是会说谎的人! 激烈的感情像是荆棘般在体内蔓延,刺痛着我全身,我都不知该如何是好了,恐怕一不小心就会说出非常过分的话吧。我嘶哑的呼吸着,只能无计可施地低下头,对芥川说道。 「抱歉……请多给我点时间想想吧。」 现在的我实在不知该如何回答芥川。就连说出的这句话,我也已经是拼尽全力了。 芥川用忧虑的眼神看着我。 「我明白了……」 然后挤出了苦恼的声音,便起身回去了。 房间里只剩下了我一个人。 我脑中混乱地想着今天所发生的事情,无力地倒在了床上。 第二天,我和芥川一整天也没有像样的对话。 随便打了个早上好这样的招呼以后,就匆匆分开,然后就一句话也没有了。午饭也是分开来各自吃的。 琴吹同学的朋友,森同学看到我们两人这样一副样子,有点担心的对我说。 「井上同学和芥川同学吵架了么?」 「倒也不是这样啦……只是有点……」 可能感觉到我语气里不想继续谈下去的意思吧,森同学马上换了一个话题。 「对了,七濑好像住院了哎,井上同学去看过她么?」 「……嗯……昨天去看过了……今天放学以后也准备去医院的。」 「诶?!」 森同学睁圆了眼睛。 「这,这样啊,井上和七濑相处的很好嘛。啊哈哈……不用我多操心了呢。嗯,太好了。七濑什么时候回学校来的时候,可得让她请客呢。」 她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七濑的事情,就拜托你了哦。」 森同学用轻快的声音说着,走了开去。然而我的心却好像被轧过一般疼痛。 我带着红茶味的布丁,来到了琴吹同学的病房。她正安稳的睡在拉下帘幕的病床上。 「小七濑,你男朋友看你来了哦。」同房间的女孩子说着。 哗啦一声拉开了帘子,琴吹同学满脸通红的探出头来。眼睛还有点红肿,肯定是昨天晚上哭过了吧……我心里满是欠疚。 同病房的女孩子走了出去,病房里只剩下了我和琴吹同学。 「抱歉,昨晚一直没有回你的邮件……白天也是,没有好好听琴吹同学解释,真的非常抱歉……」 「……这也是……没办法的。」 琴吹同学断断续续说着。 「是我自己把朝仓同学的事情瞒着井上的……也的确对朝仓她说了过分的话……」 我用低沉的声音问道。 「美羽是什么时候联系你的?」 「去年十二月的时候吧……朝仓同学发了邮件到我的手机里来……」 「手机?美羽怎么会知道琴吹同学的邮箱地址的?」 「……」 琴吹同学好像在顾虑什么似的没有开口。 难道是在考虑要不要把芥川的事情说出来么? 「是芥川告诉美羽的吗……?」 我轻声嘀咕着,琴吹同学却马上抬起头,用强烈的语气说道。 「不是的,芥川同学自己是绝对不会做这种事情的,肯定是朝仓同学擅自偷看了芥川同学的手机!」 琴吹同学大约觉得自己说的过了头,轻咬着嘴唇。 然后一点点抬起头看着我。 「……你已经知道芥川同学和朝仓同学的事情了?」 「……昨天芥川到我家来和我说过了……」 我用痛苦的音调说着,一种苦涩的感觉,在嘴里渐渐散开。 「他说了些什么哪?」 「和琴吹同学说过的差不多……美羽说的话并不全是真的……之类的话。」 「……」 琴吹同学的脸上露出了悲伤的表情,她看到我手上还有一个和之前给她的布丁一样的袋子,用受伤的眼神看着我。 「你接下来……还要去看朝仓同学么?」 我没办法回答她。 「心叶!好开心哦,心叶真的又来看我了!」 美羽双眼闪烁着光芒,把身子从床上探了出来。 「危险,会掉下来的。」 我慌忙抱住了她,美羽却嘻嘻的笑着,把身体靠了过来。 「没关系的哦,因为心叶……会来扶住我的嘛。」 美羽用恶作剧似的表情看着我,鼻子里闻到的香香的味道,同以前一点都没有改变。 「呀!」 突然脖子感到一阵尖锐的刺痛,我不小心叫出了声音。美羽把手缩了回去,用长长的指甲抵着嘴唇,可爱地笑着。 「啊……对不起,不小心太用力了嘛~。」 像少年般短短的头发,样式简单的睡衣,和如同猫般长长的指甲组成了一幅不太平衡的构图,却不知怎的有一种奇异的美感。 「我一个人没办法好好剪指甲呢,不知不觉就留的很长了,真的很对不起呀,还疼么?」 美羽用清澈透明的眼睛很担心地看着我,粉色的嘴唇一张一合着。头发虽然短短的,像个男孩子,但看上去却比以前更有女人味了,雪白的皮肤和大大的眼睛,有着好像要把人吸进去的魅力。 「已经没关系了。」 我刚说完,美羽就安心地笑道。 「那就好……我跟你说哦,现在只要柱着拐杖我就能够好好走路了哦。刚刚转过来的时候,还一直跌倒呢……我一直在楼梯里走廊里练习了很多很多次哦……因为有目标嘛。」 「目标……?」 「为了和心叶见面哦。」 美羽温柔地眯起眼睛,看着那开心明亮的笑脸,我的心里不禁有种被绞紧的感觉。 美羽看了看我手里提着的袋子,开心地叫了起来。 「哇!那个是红茶布丁对吧?心叶还记得我最喜欢的那家店呢!」 「嗯……你自己一个人有办法吃么?」 美羽又嘻嘻的笑了起来。 「这点事情完全没问题啦……连写字也能写了呢,虽然很难看,手机和键盘也基本能用了……不过我也很乐意让心叶来帮我把盖子打开喔。」 手机,听到这个单词的时候我的心猛跳了一下。 一边说着「好好」,我一边用双手接下了布丁,打开了盖子。 「美羽……也用手机么?」 我问着,美羽嗯了一声。 「美羽以前很讨厌电话的吧。」 好像很讨厌电话的铃声来着—— 美羽对于突然闯入自己世界的铃声,好像一直感到很不愉快。以前也跟我说,不要打电话过去。 美羽拿着我给她的布丁,用塑料勺子慢慢吃着。 「是哪……不过,手机只要调在静音状态的话是不会发出铃声的,就可以安心了呢……啊,心叶也有手机的对吧?一会儿我们交换邮箱地址吧。」 美羽究竟有没有给琴吹同学发邮件呢?究竟是不是从芥川同学的手机里偷看来的呢? 「呜嗯~~果然,还是这家的布丁最好吃呢。」 美羽一脸幸福地吃着布丁。 就在这时我注意到被子下面露出了一本书的一角,看到那本书的瞬间我感到自己连呼吸都停住了。 「!」 蓝色的封面,薄薄的硬装封皮。那是,我的——井上美羽的书! 就好像有一桶冰冷彻骨的水当头浇下一般,我的身体微微颤抖着。 美羽好像察觉到了我动摇的视线,把布丁放在旁边的矮柜上,从被子下面拿出了那本书。 《宛如青空》——井上美羽 就好像要把标题给我看似的,美羽抱着那本书,轻柔地笑了起来。 封面上天空的图案已经被太阳晒得有点褪色了,内页的纸张也有些发黄卷曲,相当破旧的样子。 「这本书啊——我来来回回读了不知道有多少遍呢。」 喉咙像是被哽住,呼吸也变得痛苦,我不停地留着冷汗。美羽用像是小猫一样的眼睛,直直的盯着我。樱花色的嘴唇,自豪似的微微往上翘着。 我觉得自己好像是被猫盯上的老鼠。 「真的是一个非常好看,非常绮丽的故事呢。」 我蠕动着干枯似的喉咙,好不容易说出了话。 「看了那么多遍吗……?我还以为,美羽肯定非常生气的。」 「为什么心叶会这样想呢?」 空气变得越发沉重、黑暗起来。 「因为我……」 因为是我夺走了你的梦想…… 那个你一直想获取的新人奖…… 正是因为这样,那天你才会在我面前从屋顶跳下去的不是么? 脑海里,这样的词句回旋飞转着。 不,我说不出口—— 「怎么了,突然不说话了呀?我看心叶的小说有什么奇怪的么?我真的很喜欢这本书哦。叫做树的主人公,和她的青梅竹马羽鸟,我都很喜欢哦。心叶是有才能的呀。」 她的声音显得很开心很明朗,美羽纯洁的笑着,好像一点都不因为我夺走了那个新人奖而感到生气——但是我的心里却无法抑制得涌上了潮水般的不安心情。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说了。 「……美羽,那时候你为什么要跳下去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啊?」 美羽很珍重的抱着已经发黄的那本书,让人爱怜地、透明地,微笑了。 「心叶觉得呢?」 「……我不明白。」 微笑消失了,那清澈的瞳孔中荡漾着落寞的情感。 ——心叶,你一定不懂吧! 美羽用在屋顶时一样的眼神看着我。 我的胸口犹如撕裂一般疼痛着。 「对不起。我真的……不明白啊……究竟为了什么,要那样做呢?」 我拼命地诉说着,美羽只是安静地张开了嘴唇。 「……你觉得柯贝内拉的愿望,是什么呢?」 说完这些,美羽把视线转向窗外,沉默了。 注:柯贝内拉是《银河铁道之夜》的主人公之一,具体的故事后面有展开的,敬请期待。 ◇◇◇ 真正的幸福究竟是什么呢? 至少,拥有很多钱,或者在社会上成功,或者和那样的男人结婚这种事情,肯定不是幸福。 因为家里人总是乱发着牢骚,释放着愤怒,弥漫着怨气,连一点点幸福的感觉也感受不到,就如同井里的月亮般遥不可及。 那么虽然贫穷,但是却拥有爱情的生活就是幸福么?肯定也不是的吧。 因为她就不能光光满足于只有爱情的生活,总是在电话里哭诉着生活太辛苦,我还要更多的钱,我还要更多的钱。 那究竟什么,才是幸福呢? 究竟到哪里才能找到它呢? 每次想到这件事情的时候,心里就好像沉浸在黑暗之中,身体像要轻轻发抖似的害怕,脑袋也好像要裂开似的疼痛。 而在这样的我身边,你却总是开心的笑着。 究竟什么是幸福的这种问题,你肯定连想都没有想过吧。 你将来有什么目标呢?变成大人以后,你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呢? 我这么问着你,你好像很烦恼的样子,好不容易抬起头,小心翼翼地看着我。 「我……想成为一棵树啦。」 这算是什么答案啊! 笨蛋,真的是笨蛋啊!真是个让人想要一脚踹死的笨蛋! 都已经是中学生了,将来的梦想竟然是成为树!那根本不是人类啊! 真那么想成为树的话,干脆自己跑去青木原的树海,做个肥料算了!还做人类干吗! 看着你愚蠢的表情,我有时就会觉得苦闷到难以忍受。 像这样的时候,或者是有电话打来的时候,或是垃圾箱被塞满的时候,我一直就去做「那个」。 每次做「那个」时,就会觉得心脏像是被掐住一样疼痛,流着大量的汗,像是整个身体都变成了神经似般的敏感,担惊受怕着。 又头晕眼花,还非常想吐。 但是熬过这一切之后,就会感到脑袋里晴空万里,肮脏的东西也全都消失不见,一切都变得干净美丽了。 这种时候就会觉得胸口莫名地发热,觉得我是坚强的,我是冷静的,我是无可匹敌的人,这样的自信会源源不断的涌出来。然后各种故事也会不断地涌出,争先恐后想让我们把它们写下来。 因此,我反复的做着「那个」。 头晕眼花的感觉越来越厉害了,但是管他呢。 如果不做那个的话,我就不再是我了。 memo 收到邮件的回信了。 虽然隐藏的很好,但很明显在害怕嘛。哟,这家伙,不是很软弱么。 一下子就能打倒的人。 b,不要再和我说话了!啰嗦! ◇◇◇ 第二天也没能和芥川说上话。 午休的时候,我带着便当,准备到三楼西侧的那个文学部活动室去吃饭。 像是被书本埋没一样飘着尘埃的部室里一个人都没有。窗外铅灰色的天空下烈风呼呼地刮过,带起窗框咔嗒咔嗒的响着。 我虽然打开了便当,但是一点食欲都没有,只是呆呆的看着便当里色彩丰富的点心。难道和芥川只能一直这样下去了么?我考虑着,心底涌上一股难过。 芥川明明一开始就和我说过「我还有事情瞒着你」。 并不是有意要对我说谎的。 文化祭时与芥川成为朋友的时候,我真的很高兴。那时我总算战胜了一直以来没有办法和人交往的胆小的自己,和芥川握手的瞬间,感到芥川也是同样的高兴,我的心情不禁高扬起来。 但如果相信芥川的话,就意味着怀疑美羽在说谎了。 记得小学三年级美羽刚刚转校过来的时候,班级里的女生都说美羽是个爱说谎的人,都不和她做朋友。但其实并不是这样的,美羽根本没有说过谎,从那时候开始,我就一直觉得只有我才懂得美羽的想法。 但是美羽却说着「心叶,你一定不懂吧」从屋顶跳了下去。现在又对我说着我不懂的话语。 「……你觉得柯贝内拉的愿望,是什么呢?」 还是孩子的时候,我们两个人曾经在我房间里,看过宫泽贤治的《银河铁道之夜》的画册。 柯贝内拉是那本书里出现的人物,主人公乔班尼的好友。乔班尼一直很仰慕在班级如同领导般的柯贝内拉,两个人登上了在星星间穿梭的列车,展开了旅途。 当时看的是面向小朋友的缩写版本,估计肯定削去了不少内容,而且也转换成了小孩也容易看懂的文字了吧。 我还 悲怆恸哭的巡礼者 第四章 巡游星际的地图(上) 我实在是非~~~~~常后悔把这些事告诉远子学姐。 「马上就要统考了哎!远子学姐你根本没有应试生的自觉的嘛!」 但是远子学姐完全没有听进去我说的话,她迈着轻快的步子,在我前面走着。 「好好好~~对了,下一个地方是什么啊?迷之伊诺坦星人的行星?呜哇,好像很可怕的样子。」 远子学姐指着像是涂鸦一样的那张地图,用轻快的语调说着。 现在是周末的星期六,我则是被远子学姐拉出来,去一一探访那些地图上记载着的留有我和美羽回忆的地方。 啊啊,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啊! 不,都是我不好,我明明就知道如果把事情告诉远子学姐的话肯定会有这种发展。就算离统考只有不到一星期了,就算考试只有e判定,远子学姐还是远子学姐啊。 「呐呐,伊诺坦星人,是什么样的生物啊。」 「……就是公园里养着的野猪啦。」 「哎,是吗?~」 远子学姐摇晃着脑袋,两根猫尾巴似的辫子晃啊晃的,睁大了眼睛看着我。 明明都是周末了,远子学姐却还穿着校服和藏青色的外套。 「所谓学生呢,外出的时候就是一定要穿制服的吖。」 好像曾经听她这么说过。在约好碰头的地方看到我的时候,远子学姐也盯着我的私服,鼓着脸颊说「啊,心叶像个不良少年。」,学姐在奇怪的地方总是很认真呢。 说到认真么,我还真希望远子学姐能够认真在家里复习迎考呢……要是学姐就这样落榜了的话,不就成了我的责任了嘛。 「都是为了陪心叶,害得我没考上东大哎~作为赔罪,直到我考上别的大学为止,心叶每天都要写三题故事给我吃哦!」 肯定会这么说的,唔……好可怕。 「心叶,这个商业行星sunflower是什么?」 「是向日葵商店街啦。」 远子学姐立马瞪大了眼睛,开心地笑了出来。 「小孩子的想象力果然很厉害啊!能够把一个街道变成整个宇宙呢。好,这就走完一边了呢,今天的我和心叶,是探索着银河的旅人哦!」 「喂——别拉着我的手啦!」 突然被远子学姐拉着走了,在这个晴朗白天的柔和微风的诱惑下,我的脑海中不禁又浮现出了那个时候的回忆。 ——心叶,来这边啦,快点快点。 美羽握着我的手,边走边摇着,长长的马尾辨也随之来回晃动。 美羽背上的书包摇动着,发出咔嗒咔嗒的清脆响声。 第一次和美羽说话的那天,天气也是这样晴朗,在微微吹着凉风的教室里,纯白的窗帘轻柔的摇摆着。 ——哎?朝仓同学,早上好啊。来的好早啊,你正在看什么呢? 那是刚转来的「朝仓同学」,是个让人想要更加接近她的女孩子。 她那浅茶色的大眼睛、樱花色的嘴唇、甚至穿着的衣服也要比同年龄的女生看起来更有品味,但是从来没有人见过她的笑脸。 刚转过来的那天,她站在讲台上对大家说道。 「我是朝仓美羽。」 一副满不在乎的口气,还敷衍似的低着头。 「朝仓总是一副带刺的样子,装的她有多伟大似的。」 「还有还有,她超会说谎的。」 「就是就是,朝仓说的话都是骗人的。」 同班的女生里,总是流传着这样的话。 那天正好轮到我当保育委员,为了打扫班里的金鱼槽,我比平时更早到了学校。 只见朝仓同学正支着脸颊,看着窗户外面。 她的表情很温柔,眼神闪闪发光,嘴唇轻轻翘起,微微地笑着。 偶尔会隐没在飘动的窗帘之后的朝仓同学的表情,让人觉得非常清澈又神圣,我不知不觉间摒住了呼吸。 朝仓同学马上发现了我,瞬间瞥了我一眼,露出一副讨厌的表情,马上又转头看向了窗外——我却想都没想就开口了。 ——早上好啊,你在看什么呢? 然后她一脸麻烦的样子,「蝌蚪在天上游呢。」这么回答着我。 ——诶!哪、哪里啊?哪里有蝌蚪? 好厉害哦,我这么想着,连忙从朝仓同学旁边探身出去找着。 ——在体育馆上面那里,弯弯曲曲的飞着呢。 ——哎哎?没有嘛!再说蝌蚪那么小,眼睛怎么能看见啊? ——是像海豚那么大的蝌蚪哦,不过已经往那边游过去了,好像有什么不得了的事件发生了,它也是很忙的。 ——事件?是什么事件啊? ——是动摇地球的大犯罪哦,蝌蚪是一个侦探。 ——然、然后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件啊?蝌蚪顺利把那个事件解决了么? 察觉到的时候,我已经把金鱼的事情丢在一边,为了继续听朝仓同学的故事而靠了过去。 朝仓同学吓了一跳似的睁大眼睛,直直地盯着我。然而接着她便用流利的语言,说着事件背后海葵的阴谋,海豚的失败,还有蝌蚪在事件中的活跃行动。 那就是一切的契机吧。 从那天以后我就经常会早点到学校,听她讲各种各样的离奇故事。 她如同魔法般自由地操纵着语言,不断地向我诉说着新的故事。但又总是在最精彩的地方停下不说,让我一直在意着接下来的发展。不知何时开始,午休的时候,放学后的时候,都变得和她在一起渡过了。 ——我不想你叫我朝仓同学,也不想你叫我小美羽。就叫我美羽吧,我也开始叫你心叶了哦。 ——不过大家会笑话我的。 ——那么害怕别人么?你真是胆小鬼哎,要是不想叫的话就算了。 ——不要,我会叫的,那我就叫你美羽了哦。 那个时候,美羽那有如光芒般的绚烂笑容,只有我一个人看到。 有时撒娇,有时突然牵住我的手,有时鼓着脸颊,我完全被那样的美羽迷住了。 班级里的同学都不知道,美羽才不是在说谎。美羽的眼睛里能看到我们所看不到的各种故事,她只是把那些故事理所当然地说出来而已,美羽是被上天眷顾,被上天与赐予和我们完全不同的才能的人。 美羽还会给我看她的各种宝物。 有电动剃刀,有装在小瓶子里的指甲油,有黄色手柄的螺丝起子,还有水蓝色的荧光笔和还没打开的猫罐头,还有着很多奇怪的东西。 美羽把它们一个一个爱惜地捧在手里,讲述着它们的故事。在故事里,剃须刀成了传说中的勇者曾经用过的魔法道具,蓝色的荧光笔则是拥有悠久历史的古董,经过了无数人的手,绕地球转过三周半。 ——将来我一定要像柯贝内拉那样,坐上银河铁道,踏上驶向宇宙尽头的旅行哦。 轻轻说着的美羽,那眼神像是正看着不存在于这个地面上的什么东西,好像随时会打开窗户,就这么飞向宇宙一样。我很害怕着美羽会突然消失不见,带点结巴的问了她。 ——我能不能也像乔班尼那样,和美羽一起去呢? 美羽用着点恶作剧的眼睛看着我。 ——只有柯贝内拉去向宇宙的尽头了哦,乔班尼是在半路就下车了的。 我心里越发难过起来,用带着抽泣的声音,不顾一切地说道。 ——我不要那样嘛。我一定会很努力很努力,跟着柯贝内拉一起去的。那样的话,一起去也是可以的吧? 美羽嘻嘻的笑着,用温柔的声音对我说。 ——嗯,那我们来做张地图吧?那样的话就算在宇宙里分开,也能再找到对方的。 空气里散发着香皂的味道,美羽用她那通透澄澈的眼睛,可爱地、带点恶作剧地、深深地盯着我的眼睛。 ——嗯!一起做吧!是只属于我和美羽的地图喔! 那之后我们两个在嫩绿色的摊子上铺开雪白的画纸,在那上面用铅笔写下了各种各样的东西。 这个世界仅此一份的这张地图,被夹在《银河铁道之夜》的图书里,塞在了最最深处的地方。 我打开那份已然发黄的地图时,胸口像是被各种各样的东西压迫着,周围的景色也好像弯曲了起来,感觉像是要回到过去那时候一样。 就连现在和远子学姐逛着商店街时,我仿佛还能看见那书店里、花店里、小路里,都闪动着我和美羽的身影,心头不禁难受起来。 在宠物店的门前,远子学姐停下了脚步。 「这里就是第七个乐园『泰吉玛尔』呢,原来如此,是根据店名『塔吉玛』联想过来的呢。岩手也变成了『伊哈特维尔』,盛冈则成了『茅利欧』了呢,像这样想出来的架空的世界,就像宫泽贤治一样呢。啊,心叶快看,是文鸟哦,好可爱啊!」 (注:岩手在日文中发音iwate,和伊哈特维尔接近,盛冈则是morioka,和茅利欧接近。) 店门口挂着的鸟笼里,有一只双翅雪白的小鸟,它微微斜着脑袋,看着我们。 远子学姐用温柔的眼神看着那只小鸟。 「呼呼,像雪一样白呢。」 吱吱吱……小鸟叫着。 「我小学的时候,也养过一只文鸟的。」 「哦,是嘛?」 「嗯,叫做啾啾的,很可爱哦,就像是我的好朋友一样的,它死的时候我难过了好一阵子。」 那时美羽拼命安慰着呜呜大哭的我,边用带着香皂味的蓝色手帕擦着我的眼泪,边对我说着向宇宙中飞去的小鸟的故事。 我照顾的那两条金鱼死掉的时候,也是美羽陪我一起做了金鱼的墓,和我说着金鱼的故事。 我为之无比难过的事情,经过美羽一说,总是能变成既温柔又美丽的故事。 就这样,美羽告诉了我很多很多的故事。 有时美羽还会坏心眼的问我: ——心叶是不是觉得和男孩子一起玩比起和我在一起更开心呢?你看,心叶的朋友们在叫你了哦。 有时美羽会突然看像旁边,说着这样的话,故意让我觉得很不好受。 于是我只能说着「没有啦……我不和大家去玩了,只和美羽在一起的哦。」听我这么一说,美羽便笑颜逐开,紧紧勾着我的臂弯,继续和我讲着非常好听的故事。我就像是太阳底下的冰激淋一般,被美羽的语言所融化,感受着无与伦比的幸福。 能够遇上美羽,能够迷上美羽,对我来说无疑是最高的奇迹。美羽告诉我的各种故事,全部都是我最珍贵的宝物。看着一点点变漂亮的美羽,我总是心动不已。 「啊,前面就是『智慧之泉』——图书馆嘛!」 我们在透着阳光的树荫底下走着,远子学姐发出了高兴的欢呼。 对于远子学姐来说,果然有着书本的地方就是很快乐的呢。远子学姐蹦蹦跳跳地跑了过去。 冬天里飘着枯叶的这条路,也曾经和美羽两人走过很多很多次。 这么说来,第一次和琴吹同学碰面的地方也是这里呢。 『还要去见朝仓同学么?』我不禁想起了琴吹同学当时那受伤的眼神,顿时就好像有烧红的铁棒在刺着胸口一般疼痛。 「怎么了?心叶,身体不舒服么?」 远子学姐一脸担心地对突然停下脚步的我说。 「……没事的。」 我用嘶哑的声音回答着。 但是琴吹同学哀伤的表情仍旧闪现在我的脑中,我拼命摇了摇头,把它赶出了脑海。 现在最重要的是明白美羽的想法才对。 那天,从屋顶跳下的美羽究竟在想什么呢? 美羽的愿望,究竟是什么呢? 我必须亲自去探寻美羽的「真实」。 不这样的话,我根本就没有脸去见琴吹同学了—— 我轻轻按着疼痛的胸口,深吸了一口气,向那个充满了我和美羽回忆的地方走去。 冬天已然干枯的茶色树木包围着的那栋两层楼的图书馆,和从前相比一点都没有改变。 这座图书馆和学校的图书馆,文艺部的活动室一样,透出些微的书香气息,飘进了我的鼻子。 大概因为今天是星期六的缘故,图书馆里有很多人,也能听见小孩子们的声音。学习角的椅子,也已经全部坐满了人。 以前我总是和美羽坐在那里。美羽会打开绘着白色羽翼的蓝色活页本,在那上面写着各式各样的故事。而我则坐在她旁边写着作业,只要看着美羽的侧脸就有一种幸福的感觉,而微微闻到的美羽身上传来的香皂的味道更是让我心跳不已。这些记忆一点点复苏,占据着我的脑海。 美羽有时用会带着恶作剧的目光看着我,还会用铅笔在我的指甲上涂鸦。 她把嘴唇靠近我的耳朵,轻轻说着。 那笑容宛若辰光。 ——我,想要成为作家哦。 ——一定要让很多人都来看我的书哦。如果这些人看过我的书以后,能涌起幸福的感觉那该有多好呀。 ——我只告诉心叶一个人哦,因为心叶是特别的。 过去的那些甜美日子的记忆,眩目般的在我脑海中一一闪过,我走向放着日本作家全集的一个角落,在那前面停了下来。 这里也有宫泽贤治的作品。 我看着那些作品的标题,反复思考着柯贝内拉的愿望。 同乔班尼一起搭上银河铁道的挚友,柯贝内拉。 和为了照顾生病的母亲工作着的孤独的乔班尼比起来,柯贝内拉显得无比强悍,外表也很帅,像是拥有了一切的人。 这样的柯贝内拉,究竟还在渴望些什么东西呢? 忽然,我想起了以前在这里看到宫泽贤治作品时候的事情。 ——哇,宫泽贤治原来出过这么多书啊。 三年前,我和美羽还都是初中两年级。 ——《银河铁道之夜》我也只看过图书呢,借回去看看吧。 我刚说完,美羽用焦躁的冰冷声音说了。 ——都中学生了还看宫泽贤治的东西,心叶果然是个小孩子啊,童话书就是给小孩子看的东西哦。 那时我马上就把拿在手里的书放回了书架。 每次听到宫泽贤治的事情就会出现呼吸困难,是因为那时美羽伤人的眼神一直烙在我心底的缘故么? 我伸出了手,碰到那本书的瞬间,便感觉到出现在心中沉重的压力,头上也流起了冷汗。 我缩回了手,又伸了出去,反复试了很多次,但是眼前总会浮起美羽那责备的眼神,终究没有能够拿起那本书。 我的头发和衣服都已经被身上的冷汗浸湿,粘粘的很不舒服。 我浅浅呼吸了几次,平静了心绪,保持低着头的样子向远子学姐询问着。 「在远子学姐看来,宫泽贤治的作品是专门给小孩子看的么?」 没有回答。 我转向旁边一看,到刚才为止还一直在我身边的远子学姐却不见了。 哎?我疑惑着转过身,远子学姐正背对我,热衷的翻着书本。 「远子学姐……」 「……」 「那个……」 「……」 难道远子学姐已经明白柯贝内拉的秘密了么? 我的视线越过远子学姐的肩膀,看向了她拿着的书的名字。 「春琴抄……?」 我记得这本书不是宫泽贤治,而是谷崎润一郎的作品嘛? 我凑的更近了些,看着远子学姐。我的脸差点碰到了她的脸颊,远子学姐突然吓了一跳似的回过头来。 看见我站在这么近的地方,远子学姐的脸突然红了起来,慌张地说道。 「哎呀……心、心叶。不好意思,不小心看见了谷崎润一郎的全集,就不知不觉伸出手拿了下来……一读起来就停不下来了。真的不是有意要忽略心叶的事情的哦。」 ……看起来,好像是被别的书迷住了。 「不要用那种眼神看着我嘛。谷崎的书就是有着让人一看就不能停下来的魔力喔。这本《春琴抄》也是凝聚着谷崎魅力的短篇杰作呢。就像是河豚刺身那种妖艳、官能的感觉,在舌头上滑动一样呢。 主人公佐助是侍奉着盲眼佳人春琴的演奏三味线的琴师,他近乎崇拜的爱着身为他主人的春琴。当春琴的脸受伤的时候,佐助为了把春琴的美貌永远留在自己心中,竟然划瞎了自己的眼睛。 这本书那像是会滑进喉咙一样的光滑感,突然袭来的生鲜味,就像会让胸口轻轻震动一般的禁断的深沉味道。就好像连大脑也被麻痹,怎么都没办法思考,只能沉醉于那最高的味觉之中。 嗯,我绝对不是想把心叶的事情扔在一边哦,而只是不小心中了河豚的毒素哦,要怪就怪谷崎吧!」 「……不用那么拼命解释的啦。」 远子学姐紧紧抓住我大衣的一角,脸颊还微微发红,用像是快哭出来的可怜眼神看着我。 「但是……那个,心叶……读了谷崎以后,我突然觉得肚子好饿哦。」 文学少女的肚子,发出了咕噜咕噜的声音。 三十分钟后—— 在图书馆深处的树荫里,远子学姐正啪唧啪唧幸福的吃着我用记事本临时写下的「点心」。 「美味,真的好美味呀,心叶。关系很好的两个男生,在暑假里冒险的故事啊~~就像是夹着照烧鸡块和土豆泥的甜甜圈面包呢,甜甜圈也脆脆的超好吃~~」 远子学姐撕着记事本里的纸,沙沙地嚼着,满脸笑容地吞了下去。 「……不是河豚刺身还真是抱歉哪。」 我则在一旁喝着从自动贩卖机里买来的罐装热牛奶。 虽然天气很晴朗,但仍旧是冬天正中的一月份,而在这种地方藏起来偷偷吃着午饭的我们,究竟在干些什么啊? 「啊啊~~太好吃了,多谢款待~~只有我一个人有东西吃,真不好意思,心叶肯定也饿了吧?」 远子学姐一脸抱歉的说道。 「还不饿啦,我没什么食欲。」 我回答道。远子学姐微微露出一副难过的表情,但马上用轻快的声音说道。 「这样可不行哦,不好好吃饭的话,干活的时候就没有力气了喔。好嘞~!作为甜甜圈的谢礼,就让学姐请你吃饭吧!来,我们走吧。」 远子学姐用双手拉着我的手腕,走进了附近的一家家庭餐馆。 「呼呼,点什么都可以哦。」 我看了看挺了挺平坦胸部的远子学姐,只得点了份鱼肉汉堡套餐。 远子学姐也点了香蕉松饼和红茶。 「那些也要我来吃么?」 我问了问远子学姐,她摇了摇头,轻轻微笑着。 「虽然我吃了也完全尝不到味道……但是有时就很喜欢像这样在外面和谁一起吃吃东西呢。」 我的胸口好像被这句话刺了一下似的。 靠着吃纸上的故事为生的远子学姐,就算吃了和我们一样的食物,也一点味道都尝不出来。因此午休的时候也总是独自一人在吃着书本。 不过远子学姐撕着书,慢慢吃下去的样子,从一旁看起来,却总是那么幸福。 「……真好吃。」 远子学姐咬了口香蕉松饼,轻声说道。 「……不是根本尝不出来味道么?」 「嗯,但是……能『想像』的出来哦。」 说着又咬了一口,愉快的笑了。 「肯定……像是比阿特丽克斯波特的《彼得兔》一样的味道吧……」 我默默地吃着鱼肉汉堡。 远子学姐也很享受的吃着松饼。 「……呐,心叶。虽然在图书馆的时候你那么说过,但是,我不觉得童话是只有小孩子才看的东西哦。」 看起来没有完全沉浸在谷崎的世界里嘛,多少还是听到了我说的话。 「长大了以后再读的童话,和小时候读的童话是不一样的味道哦。小时候觉得很甜美的故事,长大了却会发现其中的苦涩呢。 贤治的诗和童话更是如此喔。只读一次的话总会有很多地方不甚明了,觉得好像可以有很多种解释。反倒是长大了再读的话,更能乐在其中呢。」 小时候觉得很甜美,长大了却能感觉到其中的苦涩,听到这句话,我觉得好像有冰冷的手在摸着我的脖子似的。 脑中又浮起了美羽那冰冷的视线。 我向美羽坦白我就是井上美羽的时候,美羽也是用这样的视线看着我。 不,或许,更久以前的时候…… 美羽就用那样狠毒的视线看过我吧?…… 嗯,很久以前就…… 想着这些的时候,不禁又觉得呼吸困难起来。 我把刚才给远子学姐写点心的那本本子拿出来,在上面画了那个长着圆圆身体、猫的脸、头上还长着两个小角、吐着长舌头的鸟的图案。是画在那张不明寄件人的贺年片上的图案。 「远子学姐知道这个是什么么?」 我把本子放在了桌子上,让远子学姐看着。 「是混在给我的贺年片里寄来的,也没有写寄信人的名字,会不会是美羽寄来的……?」 「……大概是宫泽贤治的涂鸦吧?」 远子学姐皱了皱眉头,轻轻说道。 「贤治经常会在原稿的的空白处画一些涂鸦呢,像是猫啊石头啊木头啊什么的,各种各样。这个像是《败北少年之歌》这首诗原稿里的涂鸦哦。」 「那是一首什么样的诗阿?」 「是咏叹着在海边看到的破晓时分情景的一首诗。改编自贤治在三陆旅行时写下的《对晓穹之嫉妒》,这首诗收录在《春与修罗》的第二集里的。贤治把《对晓穹之嫉妒》这首诗改了又改,从原本口语话的诗词变成了更文言化的《败北少年之歌》。当时也收录在《文語诗未定稿》这部书里面。 看到《败北少年之歌》这样的标题的时,虽然会让人有一种心跳的感觉,但读过之后就会明白,其实诗里并非是对伤痛和绝望的悲叹,而是又宁静又美丽的诗喔。遥望群星渐渐消失,远方天际缓缓发白,还带着一种悲伤的感觉……也有人说这是首失恋的诗歌呢。」 远子学姐颂起其中主要的部分—— ひかりわななくあけぞらに 清麗サフィアのさまなして きみにたぐへるかの惑星の いま融け行くぞかなしけれ 注:诗内容貌似没有已经译好的版本,俺也不献丑了,暂留原文。诗的标题原文为《敗れし少年の歌へる》。 宫泽贤治为什么给这样的一首诗冠上了《败北少年之歌》这样的名字呢? 这首诗,是因为什么事而失败了的少年看着黎明的风景的诗歌吗? 少年究竟败给什么了呢? 恋爱?又或者是别的什么? 贺年片里的那只怪鸟和贤治在原稿的空白处画上的涂鸦,只是巧合吗? 如果那信真的是美羽寄来的话,她到底为何要那么做呢……? 「这幅画,究竟是什么呢?」 「鸟吧?」 「但是,脸长得很像猫哎。」 「也是哦。」 「还吐着舌头。」 「嗯……好像是这样呢。」 贤治是想要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