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江湖启示》 第一章 小霜,听我讲一个故事好吗?山中的秋天已经凉意袭人了吧?你还是坐到壁炉边吧,故事有点长,莫要被夜寒冻坏了。 那是一位我曾经很尊敬的前辈的事情,可能并不容易令你接受,就像当初只有二十岁的我一样……它甚至间接地导致了我们这些年的离散不,这样说不对,在我相信了人生里的确潜刻着无从躲避的命运的今天,我不该这样说。 十年前,我在日本休假,就是我给你电话之前的那个下午,他不期然地造访了我们在京都的家。 他不是普通人。具体而言,他具备普通人所很难具备的崇高信仰与坚定意志,他的世界复杂诡谲,充满危险却又无比精彩。他真正的身份是一直活跃在亚洲与北美,对抗不良政府的一个有着宗教性质,历史悠久的神秘组织的二当家与智囊。他是一个纯正的中国人,深谙中国文化,知识渊博,据父亲透露他甚至有着剑桥文学、微生物、力学的三博士学位,精通中西方搏击术,尤其是印度与中国武术造诣极为精深,是一位博学的大家。就像所有的奇人一样,他的脾气也难免特别些,在他的世界,他是出了名的高傲不驯,难以接近。所有的这些,在我看来,都只是传奇理所当然的背景,幼年时我甚至可笑地拿父亲与他比较父亲是可亲可敬的偶像,他却是完美的神。 因为身份的特殊,为了避免可能给父亲与我们的家族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他在亚洲活动途经日本时也很少到我家。在那一次之前,我其实总共见他不过五六次,可是印象却非常深刻,他是一位出色的美男子,有着学者般儒雅冷淡的气质,冷静得近乎残酷的眼神。 父亲曾经评价他:心机深沉、远见卓识、惯经风浪、必要时手段冷酷。话虽如此,但这样的一个人,却令父亲在他离开日本后远赴美国,甚至加入组织后仍然不避嫌地与他保持着二十多年的交往。 这一切是我年龄渐长后刻意收集到的有关他的种种事迹传闻,也使我对他怀着一种晚辈热切的仰慕,正因为如此,当他向我们讲述了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之后,还年轻的我竟会那样伤感甚至愤怒。 他是一个阅历丰富、岩石般冷静自持的人,这样的事情发生在他的身上,总觉得有些匪夷所思……其实,又有什么可奇怪的呢?他不过是爱上了一个人。 事情开始于他那次来到我家的半年前他的年龄其实并不甚大,那一年也不过三十七八岁,身边应该不乏美丽的女性。或许是热衷于事业的原因,他对于情事十分随意,总是潇洒来去、收放自如,不习捕āo袼这种极富魅力的男人,故事自然不会少,因此也辜负了不少人,我的一位小姑姑便因为他伤心远走欧洲?br>    那天下午,他坐在父亲密室的沙发上,背对着灯,用一种仿佛平静的语气,从一年多前,他的组织所发生的惊变说起。 大龙头失踪已近两年,人心离散,组织高层内讧益盛,紧接着,那个与他意气相投情同手足的三当家在一次卧底行动中竟也石沉大海,他以一己之力支撑大局,艰难地将风波压下,反遭人诟病借机攻击,以致爆发一场激烈的冲突与高层巨变。他虽赢了这一仗,然而战友反目同室操戈的不智,令他失望之余避到瑞士境内一处隐蔽秀丽的乡间休息了半年,其间忽然得到有关大龙头下落的情报,他只身前往亚洲以期寻得蛛丝马迹,辗转数月,却毫无所获。 就在他准备返回美国总部的前一天,在日本中部乡村的一间酒店,事情毫无预兆地发生了。 他坐在光线并不太好的咖啡厅读报,等半小时后送来的机票,三名女子从他身边经过,引起了他的注意。她们轻声交谈时的语言里夹杂着一种在二十世纪前后的中国江南地区曾盛极一时的帮会所使用的江湖语言。这个帮会的头目后来流亡海外,日渐式微,只是在日本的支流经过代代相传与漂白,已经成为日本华裔社会极负清誉的白帮社团,却因为历史原因与他的组织势成水火。 于是他稍稍留心了一下。 她们在一张靠窗的桌子坐下,并未意识到有行家在附近,继续地交谈起了小小的争执。中间有一个他记得是背影很高挑的少女说了一句话也许是她标准国语的声音太好听,更也许是那话中所含的意思令他颇为赞同甚至有些意外,他忍不住地想抬起头看一眼那说话的少女。 一刹那间,他有一种奇怪而微妙的直觉,仿佛是危险的警告,又仿佛是幸福的灵光,如同宿命俯身时的耳语他感觉到了那种异常,也应该服从继续看报或者起身离开。我常常在想,如果他当时那样做了,该有多好? 他说当时有一种坚执的渴望,是真的很想看看她,那个说话的少女像一个姗姗且匆匆的约定,仿佛等待了很长久似的,久到他自己都说不清。 他们的座位相距近三米,那少女坐着的方向正好面向他,靠着窗子,阳光正照在她雪白的衣袖上。 他一抬头就看到了她的样子。 世界弹指间沉入无声,他像失足坠入繁花如雪、春山晴静的深谷。 她非常年轻,自然是很美的(虽然远不及他曾见过的最美),很淑女、很皓洁、很……很好很好,他只觉得好,好到心底某个深处似乎被刻了一刀般地生疼,分明痛楚却又无比欢欣。 她正好侧头去看窗外,晶莹的眼波沐着三月的春阳,像清晨花间的第一颗露珠。她没有发现他的注视。 窗外有什么呢? 是晴好的长空、黛绿的远川、湿润春风里轻快摇摆的麦田。一群郊游的孩子正穿行在灰蓝色的柏油田埂中,最后面那个不小心踩进麦田,被七手八脚地拉起,小小的插曲后队伍又蜿蜒前行,一路唱起清亮的歌谣。 她微笑着回过头来,低下,掩饰好自己小小的心不在焉。 为什么她笑的时候,夏涧的清流都淙淙流进他的心上?他甚至隐约闻到溪畔新茶的清香。 她终于看了他一眼,是少女的直觉吧,被一个陌生男子这样子注视。她略有些探究地、既无自得也无不悦地看了他一眼。 只一眼,目光相及之际,他心中骤然绽放的喜悦竟使得这早春的上午起了微微的昏眩。 她当然并不知道,她不再理会,低头喝茶。 咖啡厅供应的当然是咖啡,她要的却是一盅苦丁,这是一种中国闽粤地区最常见也最普通的茶。在日本,恐怕很难找得到。 “既然喜欢喝,就该泡上品。只是这样的地方怎么找得到极品的苦丁?”他心里正想,她的同桌,那个似乎身份略高于她的女人,远远地给了他一记警告的眼神。 他微微一笑,低下头不再看她。 他一个字也看不下去,他的心居然跳得厉害一定有事情在他身上发生了,何以一看到她,他突然间知晓了这么多年内心那若有若无挥之不去的寂寞的原因? 一见钟情?他是不信这个的。他只是感到庆幸,无声飞逝的流年,终于等到了她。 他将机票扔进纸篓,他无法再去做别的事情除非是关于她。 他很快弄清楚了她们的任务是要寻找一样东西,知道了她们的路线,知道在第二天,她将按计划前往印度,之后是伊朗、尼泊尔,最后将返回日本。 北上的行程,他坐在角落远远地注视着那一端的她,长发,挺秀的肩,安静而圣洁。他喜欢这样看着她,因为有莫名的喜悦,仿佛落花春晓的初醒,还遗落着深深的叹息。 暖夜里,细雨迷蒙。 他在她上机后的五分钟,通过安检,登上了前往新德里的班机,开始了一路的跟随。 他其实并不确定要做些什么,只是这样跟着,这一生离经叛道的事做了不知多少,都比不上如今的奇异荒谬,他像任性又幸福的孩子一样,满怀热切,无法割舍。 他跟着她进入印度原教徒聚集的地区,然后又转向北部偏远的山地,跟着她一路寻找查访,顺便悄悄地帮她料理掉一些屑小和别有居心者她很聪明、功夫还不错,只是略欠些临敌经验,而且……心地似乎太好了些,实在不应该。 可是,他还是觉得好。她是这样的好,连那沉思时不易察觉的悒色、对少女而言略有些过分的刚毅个性都是那么好。她正直纯洁,她有可亲的一面,她也不随便接受陌生男子的搭讪她俏丽秀妍、气质明亮,从东京到德黑兰,意图亲近的男子不知凡几。 “好女孩。”他得意地在心里说,止不住地微笑,却差点忘了自己是这些男人里最不怀好意的那一个。 从日本到伊朗,他跟随她大半个月,从远远地注视到逐渐近身跟踪,终至明目张胆。她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她吃饭,他坐在她附近的座位,她住酒店,他在她隔壁的房间……他渴望亲近她。她的一切,她那并非给他的美丽微笑与眼神,在渐长的旅程中,于他,越来越成为一种甘美的剧烈、身不由己的折磨。 她看到他的时候会微微皱眉,仍然没有理会。 他点燃香烟,冷冷地看着青灰色的烟雾缭绕上升。纸片已经烧完,面前的烟灰缸里只剩下一卷蜷曲的灰烬,那上面记录了她所有的资料。 她出生在日本的华裔武术世家,是那位老英雄的掌上明珠;她所属的帮会在日本华裔社会极受尊敬,是那位以顽固偏执著称的女当家最钟爱的弟子。 …… 一年前,她已与日本警界颇具侠风的年青才俊订了婚。 她姓夏,叫晓颐。 夏晓颐,他轻轻地念着她的名字。每念一次,都有不同的欢喜,这样好的她才会有这么好的名字。 他从一开始就认为她会属于他。 付出三分的真心,然后去得到只多不少的回报,浅尝而止的恋情,多么惬意。他总是在开始前告诫对方,情深的结局他不负责,他很自私,永远只有三分的真心。 情深不智,最不智者该当如小狄。小狄成为三当家的第二年,伊雅,那个组织内新晋的混血少女,以她惊艳的绝色之美,轻易地攫取了所有人的目光与信任,当然,也包括他们。那时候他和他都很年轻,伊雅的明艳高贵,足以倾城。他和小狄不一样,他也喜欢她,然而也只是喜欢而已,他不只一次提醒小狄她似有所图,可是小狄,性烈如火的小狄却一头栽进去,热烈地追求伊雅,求婚遭拒仍痴心不改,在她谋事未成之际替她隐瞒真相、承担罪责,小狄相信她的理由。而后,她爱上一个敌人,背叛组织,与之相携叛逃。两年后,她付出了代价,小狄找到了已经隐居的她。 小狄回来告诉他,他杀了她丈夫,却没有杀她。 “下不了手。”小狄说,然后看着他,“你不会明白,你没有像我这样爱过。最好,也永远不要有这么一天。” “我要令她不得解脱,永远牢记我,哪怕是用恨的方式。” 潜入“黑玺”之前与他见匆匆的最后一面时,小狄说伊雅追逼得紧,正好整容之后去卧底,一举两得。脸上带着笑,决绝又苦涩。十五年,块垒难消。 人生有多少个十五年? 他自私,他永远只有三分的真心。 这些跟随她的夜里,他竟常常想起这些事,烈火一样灸人的小狄和他烈酒一样伤喉的爱情,还有他给他的忠告。 “你冷敛沉郁,一朝情殇,恐甚于我。” 他不是没有想过。但不要太快认定,他对自己说。 只是爱情发生时,似乎一切都由不得他了。他确定这是爱情,是他从来没有真正遭遇与尝试过的、最为严重的那种。他要这个少女,他想全力以赴得到她,将她的一生都据为己有。 她会属于他! 他与她分处两个世界,就像水与火般不能相容。 他是她的敌人,不……是她生长的那个世界与她背后的那些人视他为敌人,或者洪水猛兽(对此,他曾是那么不屑一顾)。方微,她的恩师,对他的组织尤其是他,恨之入骨。 至于她的未婚夫,端木家的老六,他记得好像有一个十分诗意的名字,诗意……他的头很痛,嫉妒像毒蛇一样在心上游走,撒播火种。他痛恨诗意。 可是端木的父亲,却是他平生很尊敬的前辈,乃至他们整个家族的侠风亮节都是华人世界的骄傲…… 指间的香烟燃到了尽头,已经是最后一支了,他低头凝视朱红的火点,浑然不知痛楚。 他忽然笑着站起身,他该庆幸……他还是觉得庆幸,庆幸这奇妙的遇合刚好来得及。 多好,她还没有嫁人,他还有机会将她诱拐,多好! 夺人所爱,因为他也爱。他不想做君子,他从来都不是君子。 他走到窗前,挑起窗帘一角,去看对面楼下的那个窗子。 昏黄的路灯将石榴的枝影模糊地映在老旧的砖墙上,横过帘布低垂的窗口。 不知道她有没有这样揣测地眺望过他的窗子?他想。 窗镜里映出他微笑的唇角,寂寞而又温暖;暗影里的眼睛冷峭深邃,却充满谜一样的深情。 “一直跟着我,什么意思?” 她终于发火了。从国家博物馆出来,走在午间静谧的深巷,她突然掀开头巾,转过身来。 她今天束着高高的马尾,雪白的脸颊微微泛红,看起来生气极了。 第一次这么近地端详她,面对面,她眼睛里有薄怒。他很开心,虽然不应该。 她是那种涵养很好的女孩子,这一路上从没见她对谁发过脾气,对他的跟踪,本来也没有理会的意思,时间长了,终究有些不能容忍。这几天她连番使计躲避,却甩他不掉,方才在馆内,还被人误当做负气的情侣,饶是她性情再温和,也终于忍耐不住地开口指责了。 终于跟他说话了。他不仅开心,还有点痴痴的。 “我的用意怎能就这样向你坦白?”他心想。他不回答她,只笑了笑,目光移向她身旁的菩提树。初展的叶子,青得像融化的薄冰(有个女人曾写过一首诗,说修行五百年,才得以与另一个人在菩提树下相遇一次)。 “当初向佛祖许愿的那个人一定是我,不是你。”他说。 她不解地看着他。 于是他说:“你……欠了我。” 她错愕,“你……说什么?我欠你什么?” 她的眼神既洁净又美丽,像……初夏盛开的第一支芙蕖。 他注视着她的目光里一定流露出了什么不止一点而是很多,她吃不住,脸倏地红起来。 “不,不对,是我欠你的。”他说。 她蹙起眉,不语。 “我应该等了很久,却现在才遇上你。” 颠颠倒倒,他知道,可是句句由衷。 她松了一口气,转身欲走,又迟疑着回头看他,眼神有些奇怪。 他笑,“不用劳烦送我去医院,我很正常,谢谢你的惋惜。” 她微窘,随即道:“怎样都好,只是不要再跟着我了。” “这很难。”他敛去笑容。 她也不理会,转身前行。 他亦步亦趋。 她火大了,转身一掌向他肩上拍去,斥道:“我已经警告过你。” 他后退一步,扣住她的手腕,没让她摔倒。她一定是生气极了,这一掌用了有六分气力。 她涨红了脸。他放开她的手腕,不知该怎么安慰。他用同样的手法,略加变化,向她拍去,她连番几个转身,还是给他在肩上轻轻拍了一下。 “你刚才的手法并没有错,但如果加上这样一点变化,对手十之八九就躲不开了。”他说。 她的神情由微窘转为惊奇,低着头想了想,不禁笑道:“你说得有道理。只不过这是本门的功夫,你是怎么得知的?” 笑了就好,她微笑着,让他觉得这巷间穿行的午风都是柔软微醉的。 “略知皮毛而已。你们这个流派的功夫,在当今的华人世界,方微才是宗师。”他道。 “你知道我师父?”她道。 他淡淡道:“认识。”岂止认识。她一定很崇拜方微,只听他提起,便如此喜颜悦色。 “那你究竟是敌是友?这样一路跟着我,莫非也是为了那块典石?”她看着他道。 他微笑。她不知道、她不知道,“方微梦寐求之的东西,我还未必瞧得上眼。” “你很无礼。”她不悦。 “抱歉,绝不是对你。”他道。 她有些莫可奈何,风吹起她脑后的马尾,长发扬起,过肩,那么黑,闪着光,向着他的方向拂动,一伸手就可以触到。他的胸口微微地发着热。 “坦白说,我很不喜欢你老是跟着我,你既然不肯放弃,又坚持不透露来历和目的,就算我打不过你,也只好动手了。”说着,她一个抬腿已踢向他的胸口。 他伸掌下压,轻轻地卸去。她的第二脚已逼至面门。 就这样,他们在巷间动起手,其实应该说是她在进攻,他只是一味防守。若是还击,多少会伤到她,他当然不想,可是他越不还手,她便越生气。 她有很好的底子,看得出受过正统严格的武术训练,从她入门的时间来看,她的天资很好,方微喜欢她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暂停。”他说。 她住手,喘着气,脸色泛红,可爱极了。 他指给她看楼上的阳台,“警察马上就要来了。” 她仰头望见好几户居民的阳台上正站着人,一个花白胡须的男子刚好放下手中的电话。想必是刚才的打斗惊扰了他们的午睡。 她瞪了他一眼,转身就走。 他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巷的拐角,心中十分怅然。 民居窗台上的紫藤随着午风惬意摇摆。 他低头,看见她遗落的白色头巾。 “你的头巾。”他追上她。 前面,出了巷子就是大街。没有包裹头巾上街,碰上警察,就该被责问了。她沉默地接过。 “我若是告诉你,从日本追到德黑兰……只是因为你,信吗?”他道。 她已经转过身,听到这句话停了一下,又往前走。 她奇怪地越走越快,快到他有点担心,突然“哎”的一声,她蹲了下来。 他跑过去扶她,手刚触及她的臂,一道雪亮的寒光朝他肩臂刺过来! 他伸指夹住匕刃,大笑,“好!对意图不轨的男人就该这样!” 她似乎被这种手法吓了一跳,一击不成快速退开几步,不能置信地看着他,“你……” 他倒转匕首,以手执柄,示意还给她。这是古礼,她的流派至今仍保留使用。 她不领情,眼中惊悸未退,看看匕首,又看看左手的鞘,苍白着脸转头离开。 他慢慢地往街上走去,巷子尽头,被她负气扔掉的紫铜色匕鞘安静地躺在石子路上。 匕首无声地滑入鞘内,像一尾入水的鱼。 回到旅店时,她已经退房离开。 明天会去哪里呢?这几天一直泡在历史图书馆与博物馆,应该是在查大流士和拜火教的相关资料……去设拉子、克尔曼?是的,大流士宫殿和拜火教遗址就在那个地区的崇山荒漠间。她想要的是神殿地下室壁刻的拓本。 他禁不住微笑,最近他好像笑得特别多。 真是个倔强的孩子。她不会不知道那个地区蜿蜒数百公里的山道,不会不知道克尔曼最接近的地方札黑丹,是伊朗、阿富汗、巴基斯坦三国交界处,毒贩、劫匪、非法武装云集,世界上最危险的地区之一。 这恐怕已经超出了方微的设想,方微原本的意图应该不是那块典石,因为找到它的希望实在微乎其微。 所以,她即便空手而回,也不算有辱使命。 如此年少,又何以如斯坚毅? 他伸指轻抚匕鞘上的火焰镂纹。匕首精巧锋利,很适合防身。她还是心地仁慈,巷中那一刺该指向的应是胸口,而非肩臂。 五粮液股票走势和k线图分析预测 第二章 出德黑兰向南,往伊斯法罕,山路崎岖,阳光明媚。 她从车后镜里看到驱车尾随的他,简直像见到鬼似的,一个急煞车,差点没撞上山壁。 在座位上低头沉默片刻,然后,他看见她跳下吉普车朝他走过来。 和昨天一样,高马尾、咖啡色风衣和长靴。那把匕首,此刻该在长靴里吧。 昨天晚上,他找到她寄宿的旅馆,进入她的房间这对他来说实在简单不过。 他只是去把她的匕首还给她,悄悄放在正熟睡的她的枕畔若当面还给她,她肯定是不会要的。在这趟可能充满危险的路途,防身的武器十分必要,她应该有佩枪,但却不肯随意开火,匕首无疑最合适,而她应该也很喜欢它多么充分的理由。他坐在她床边的藤椅上半宿,一直不想离开。 “谈一谈好吗?”她在离他两米的地方停下脚步,再也不肯往前。 他知道她绝对不愿向他示弱,可是她看起来既无奈又不安。而且,似乎很畏惧。 他突然有些懊恼。 昨晚……他当然是别有所图的。只看一会,只看一会,如果不是他突然发觉自己的绮念难止,不知道自己会坐到什么时候。她是多么的诱惑,贞静、娇美,像凉夜的芙渠眠于池上,安静的额颊,让他莫名地想起《诗经》里江南七夕的月光。何况,睡眠里的她孩子一般全然不设防。他一定是看得发痴,直到那想亲吻她的念头,随着她轻缓的呼吸,热切到无力遏止,他方始惊觉。恢恢离去。 她为什么害怕?他没有碰她一根头发。该害怕的是他一个想对她施以引诱的男人,却被沉睡的她引诱得方寸难安,偏偏连碰她一下都不敢。 “我知道你没有恶意。”她开口了,“可是你的行为,我实在难以接受。” 他双手插入口袋,沉默地倚着车门。 “如果你的目的是戏弄,那你成功了,我完全不是你的对手,我现在很狼狈……” “你心里真的这么认为?”他突然打断她的话。 他的语气应该没有什么问题吧,为什么她的眼里又掠过惧色?像一只受到惊吓的小鹿。 他叹气,柔声道:“我昨天对你说的,你当我是说笑吗?” 她不说话,也不看他,显然有些局促,又不知如何应对。雪色的颊颈,那一层绯红的飞起、晕开,看在他眼中,简直惊心动魄。 “我的目的,你清楚。”他说。 “那不可能!”她道。语出如枪,决无余地,脸上羞色尚在。 他沉默片刻,冷冷道:“因为端木吗?” 她大惊,“你还知道什么?” 他笑,“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既然知道,何苦一直跟着我?” 他不言,知道又怎样? 她略有些释然,见他不说话,以为他犹豫了,“当我求你,别再跟了,好吗?” “我说过,这很难。”他微笑,“除非有一天,你愿意跟我走。比起方微,我更有资格做你的老师哪怕只是武学。” “我并不怀疑这一点,但我认为,也仅限于武学。”她摇摇头,转身,准备放弃。 “昨天你不是问,我是什么人吗?我现在告诉你。”他突然道。 她问:“你究竟是谁?” 他说了四个字,两个字是组织的名称,另外两个字是他的名字。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后背贴上山壁。盯着他看了好几秒,一言不发地走向吉普车。 车子很快发动,绝尘而去。 他找出香烟,点燃。她的反应并未出乎他的意料,她看他的眼神,像看着一只传说中的毒龙。 一路平安无事。 他驱车不紧不慢地跟随在后,遇上危险路段,超速越过她,确定没有不安全因素后停在路边,等她经过,再跟上。 她很紧张,虽然他知道她一眼也没有看他。 阳光由艳炽转为温软,这荒凉的旅途,左手黑山不尽,右手黄沙漫漫,天地寂寥,一前一后,两个人,两部车。只有他和她。 就这样走下去,也很好。他想。 山风凛冽,很快进入黄昏。残阳如血的暮色里,山路陡然艰险起来。 前方,她不知何故停下了车。然后他才看到,从路边山壁的阴影里走出两个人,与她边打手势边说话,少年模样的男子由身旁的人搀扶着,似乎腿部负了伤。 他猛踩油门追过去。 她低着头在急救箱里翻找针管与血清,正待开口,突兀的两声枪响,那孩子与父亲已然中枪倒地,鲜血从少年的胸口汩汩流出。 “为什么?!”她瞬间红了眼,大声斥责。 她弯腰去扶那瘦弱的少年,被他一把拉开。 “不要碰我!”她厌恶而恼怒地甩开他,大声道。 “不用检查,他们死了。”他不以为意。 一条褐色的小蛇从少年褴褛的袖管钻出来,他扣响扳机,火星迸射。 她愣了一下,蹲下身检视少年的腿部,方才那个黑肿流血的伤口原来只是一个逼真的伪装。 “这条路经常行经各国探险者、文物考古者和记者车队,意外时有发生。他们可能是属于某个非法武装。”他将从尸体上卸下的枪支扔进吉普车的后座。 她沉默地望着地上的父子,不说话。 他将她拉回车上,“快走吧,天快黑了。” 这一次,她居然没有反抗,车子发动,行不远又停下。 “就这样走吗?”她低声道。 沙漠的夜晚朔风如刀。 头顶上,繁星密布,明亮得似乎触手可及。 这样的夜,小狄若在,该与他畅饮千杯而高歌,该向他倾诉此际轰然于心的喜悦。 他若在,想必会笑他,自然也会提醒他。想必,自己也不会在意。 他很开心,是那种仿佛少年时纯粹又透明的开心。仅仅因为她的一句话,她肯主动和他说话,话里没有戒备之意。 他真的越来越像个孩子,天真又脆弱。简直诡异,他该感到不安和危险的。 可是此刻,他却想唱歌、喝酒、吟诗,想在这连绵无限的沙漠中舞一回中国古剑,想怎样放浪形骸都可以。他开心得不得了。 当然,她不会明白。 她跳下车,从工具箱里找铁锹,脸上的神情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惭愧却又十分坚决那种明知道不应该,可是又觉得自己也没有错的神情。 他道:“不用这样,我不是方微,不会责备你。” 她不肯要他帮忙,俯身去抱那少年的尸首,突然低声道:“师父常常责备我,是对的。我也怀疑过他们,若是不停车,也不至于会这样。”此后便一言不发。 掩埋完尸体,她发动车子,风驰电掣地前行。 他跟着,消化着她那句话,开心到现在。 远远的山谷那一端,她裹着厚毛毯蜷睡在车里,也不知睡着了没有。 很快,他就知道了。 风声轻啸着从耳边经过时,他捕捉到她那一声几不可闻的啜泣。这个傻孩子,还在为那个死去的少年耿耿于怀。 他想告诉她,不要内疚,那眉目天真、看似羸弱的男孩应该早已是一个熟练的绑架犯了,那把锈迹斑驳的手枪下恐怕已死过不少人。 但若告诉她,思及这片苦痛的国土与一路行来的种种见闻,恐怕她还是会一样难过。 这世界上的事,永远不能用公平来要求。 他微茫地笑,伸手裹紧毛毯。想起曾经的年少,胸口依然滚烫的信仰,壮志未酬而同室操戈的种种,忽觉沧桑。其实,他不及她。她的眉目心灵,思度行止,坚执而凛冽,与生俱来,无关年少。 星光清冷,默默地抚慰着这绵延千里已然没落的文明之地,在他们的来前与走后,在日复一日的河流里。 第二天,她早早地先行出发,又不再理会他。 黄昏的时候,终于赶到了目的地。 他隐身在一方坍塌的宫殿石阶后面,焦急地等待。 他确定过那个地下室没有任何危险。他出来后五分钟,她进殿,找到这个入口,跳了下去。 可是,时间已经过去半小时。 当他忍不住准备冲进去的时候,入口处突然响起了轧轧的机关转动声,石板缓缓抽开,她敏捷地跃上地面,弯腰将手中的包囊背起。 那张满头尘灰,挂着笑的脸,看在他眼中,就仿佛这悲怆神秘、沉寂千年的神坛突然盛开的一朵莲花。 他微笑着发了好一会呆,然后慢慢走了出去。 神殿外,夕阳满天。西风残照里,她高挑纤瘦的身影正迅速地跃过石板横裂的广场,步向吉普车。 上车之前,却忍不住地略略张望。 没有发现他的踪影,她应该是安心的吧,只是不知道,会不会多少有些许失落?他想。 第三天,她进入尼泊尔。 “抱歉,你我阵营对立,况且我已经有了未婚夫,请不要再跟着我了。” 她想了很多法子试图摆脱他,一次又一次地拒绝他。到后来,或者因为他始终并不逾越,自制而又尊重的行止,使她渐渐不再恐惧,可是,在他虽不至于无礼,却又如影随形的纠缠之下,却越来越紧张与困扰。 她中了计,开始与他斗嘴,很生气的时候,会动手。她的涵养在面对他时越来越不可靠,一时漠然得当他透明,一时又被他惹得像个小孩般不能自控。她当然不会知道,她越这样,那毫无疏离之感的亲密意味,越令他不能自拔。 他什么也不能肯定。关于她的种种,过往的经验似乎不能为他确定什么,她的无奈与苦恼如此显而易见。她应该并不讨厌他,可是也绝不肯接受他。无论是心平气和地婉言相劝,还是委屈已极地气恼指责,都无可置疑、郑而重之地向他昭示着她的答案:拒绝、拒绝、拒绝! 他一径优雅地微笑着回应。可是最难受的一次,他在寒风的夜里连续穿行两个城市,在与她相反的方向,用极速酌以绵醉的清酒,尝试抽离。但是,天亮的时候,他又回到了她下榻旅馆的楼下。 他早知道是徒劳的,然而却还是要努力试一下,为自己更为她。 他不该跟她说:若是世上没有端木这个人,你会不会重新考虑一下答案?他只是这样跟她说,并没有真的打算怎样。虽然,每次猜及她拒绝背后的原因,嫉妒乖张得像雨后疯长的野草时,心里未尝没有这么想过。 她一下子愣住了,在眼泪还没有掉下来之前,转身,“砰”地将门关上。 第一次看见她流眼泪,那么美好可怜见的样子,那么伤心为别的男子,她名正言顺的未婚夫。 他想喝的是烈焰一样直烧入喉直逼心胸的烧刀,不是日本清酒,可是他还要清醒,清醒地尝试一次放弃。 没有用,他走得越远,越放不下。 天快破晓,旅馆门前的花圃露水正重,浸湿他的裤脚。 这一场严重的意外,既非他所愿,亦无能为力。 他避过她的那一击,匕首划起雪亮的弧光,刺向她自己的手臂。 她穿着湖绿的衬衣,袖卷至肘上,露出的小臂修长而泽润。 匕首被击飞,声音清脆地坠入几米外的溪涧。他的心还在怦怦地跳,去看她的手腕,伤处渗出的血丝汇聚成一道血渠,滴下,差一点,只差一点,就切破了静脉。 他像寒冬里被人迎头泼下一盆冷水,既凉且痛。 “你……何苦这样?” “你这样苦苦相逼,我既然不是你的对手,又不能摆脱你,也没有其他的方法。”她甩脱他的手,很平静地道,末了,又加上一句,“这难道不是你想要的吗?” 明知道她是故意的,他的脸色还是变了,而且非常难看。 她看起来有些后悔,既后悔又委屈、难过。 她在涧旁的石上坐下,午后的水光荡漾,映上树阴里她湖色的衣衫与隽秀的眉睫,她侧过头避开波光,也不看他,整个人突然沉静而忧郁。 他知道她的眼睛里常常有不可解的悒色,那并不容易察觉,恐怕连她自己也未曾注意到过。这时候,溪流潺潺的凉阴下,为什么所有的忧郁都堆叠到她的眉目里,深得令他忧心。 “你……应该并不缺少女性的爱慕吧,我只是一名敌对阵营的普通女弟子,对于你为我所做的,我已经知道或者还不知道的,我心里其实是感激的。我并非不知好歹、不明事理,但是也请你正视我的拒绝。我们……是永远没有可能的,我更不可能如你所言跟你走。” 她抬起头,望着他,声音清脆,眼神决绝,“你有太多的事情包括以这样的方式纠缠逼迫,都是我无法认同的。这些日子,你带给我很大的压力,我的力量根本无法对抗你,但是我的自尊不允许我再继续忍受被你跟随下去那没有用,除了带给我无穷的烦恼。” “伤不了我,所以只好伤自己。”他道。 她冷冷道:“我远不及你聪明,我想不出其他的法子。” 他看着她半晌,叹了一口气。罢了,罢了。 “是你先走,还是我走?” 她站起,“什么意思?” “我不再逼你了,以后……”他看着她的手腕,“不要再做这种事。” “你说话当真?”她还不太敢相信他。 他点点头。 那些悒色刹那间冰消瓦解。眉目嫣然,如同春歌升明月。 他霎时寂寞得西风凋碧树。 “那你以后也不再跟着我了?”她道。 “我只说不再逼你。”他道,“至于还跟不跟你,在我。 “你……”她想了想,还是摇头道,“你是不会出尔反尔的,对不对?” “聪明得很。”他冷哼,“是这些日子跟我学的吗?” 她脸上微红,“我走了。” 提起方才与他打斗时扔下的背包那里面全是这几天寻访的收获,大步地朝阳光下的松林走过去。虽然寻找典石仍然希望微渺,但相关的资料已经越来越齐全。走过那片松林,就是乡村的公路。 她远远地将他抛在身后,只希望越远越好,越快越好。 被她抛在身后的,还有空旷的午后。他在阳光泛滥的溪畔站立良久。 随后的几天,她开始向寒冷而广袤的尼泊尔山区进发。绵延千里的深山里矗立着数不尽的神秘庙宇,掩藏了无数遁世的岁月、经卷和高古的僧人。 他远远地随后跟着,不让她看到他。她那一刀划在她自己的臂上,也划在了他的心里。 她知道他仍然跟随在后,他既不露面她也不发作,只是加快寻找行程。如果一切顺利,她拿到典石,便即刻动身返回日本。 日本,他当然可以继续追过去,方微和端木他没放在眼里,可是她呢?这千里的跟随,她似乎并不为他所动,待回到日本,他岂非更加没有机会? 一想到,她因为端木绽开的美丽微笑、她被他套上戒指的中指……不能想,一想就像心中生了一把异火,烧得五内俱焚。 他越来越焦灼难安,那些星斗满天的夜里,他抚着胸口,觉得那里似乎只剩下一杯朱红的灰烬,灼热蚀骨,烧无可烧。 可是这个时候,一直平安无事的行程,在她回到平原的第二天,突然出现了变化。 那是北部平原的一个大城市,以繁华与混乱闻名尼泊尔。她在下榻的酒店将一些无可查解的资料传输回日本,在等待日本那边回复的第二天晚上,在神庙林立的旅游区被两名伪装成乞丐的男子麻醉,拖上一部面包车。 后来是他打昏那两人,将不省人事的她带回酒店房间,留下字条。 他原以为只是普通的绑架犯罪,这城市地处尼泊尔地理要塞,龙蛇杂居,几个地下大帮会涉嫌与国际淫媒暗通款曲,已经发生了好几起单身女游客失踪案件。 哪知第二天,她在房间又遭人攻击,对方不敌后越窗逃走。 第三天,她在街上被一名中年妇女跟踪,对方被她设计摆脱,这是发生在上午的事。晚上她从一家花店门口经过,差一点被一盆从天而降的天竺葵击中。 此后,麻烦接踵而来。有些是她可以应付自如的,另外一些则被他不动声色地依次解决掉,有好几次,他用上极狠的手段回击,以警告对手。对方收敛一日两日后,针对她的袭击又再度发生。 他渐渐可以断定,对方的目的不是她,是他。一切都是冲着他来的。 十多年前,尼泊尔分部一名负责人酒后失职,导致当天行动失败,几名成员无端牺牲,可是因为以前的功劳,那人还是被留下一条性命,从组织除名。当时,他正执掌刑堂,作风严酷,那人的双腿由他亲手所废。时隔多年,此人现在是这座城市的黑帮之首。 对方答应停止一切针对她的行动,但是,他要去赴那个故人的鸿门之约。 令他大动杀机的,不是此人的多年怀恨,而是以她为要挟的用心。她受了伤,不重,断断续续好几次。 一次也不能原谅。 喝了些酒,耀目的灯光,锋刃银亮的尼泊尔短斧,积恨的,欲置他于死地的目光……多少,让他找回了些许当年的感觉。十七八岁还在日本时,这种危险而刺激的低级殴斗是常有的事,对当时的他而言,流血是无可避免的。 所以二十岁之后,他更趋向于用脑而非用刀。 眼下,这十多年前的旧境重逢,或者手上真的有些生疏了。 他将最后一名斧手踢至厅角,那把闪亮的小斧被他送进故人坏死多年的腿骨间,那人眼神复杂的目眶中突然流出泪来,他转身走出大厅。 快到巷子尽头的时候,他才不得不承认左肩的斧伤有点麻烦,血似乎一直在不停地流。他低头扣上外套,一个人从巷角转过,看见他,伸手来抓。 他几乎是本能的,一拳击出。 来人被击飞至巷角,发出低声的呻吟,路灯照在她黑色的长发上,美丽的眼睛满是痛楚。 “晓颐!”他急步过去拉起她,“我不知道是你……我下手重吗?” 她心事重重地摇头,灯光下,看见他右手的血痕,愣住,“你的手怎么了?” 他将手插进兜里,淡淡道:“刚打了一架。” “是一直对付我的那些人吗?” 他未置可否,抬腿就走,“早点回酒店。” 他有点支持不住了,偏偏她今天很不介意与他多说话。 “他们究竟是什么人?”她拉住他,“你……是不是受伤了?” 他叹了一口气。她一拉之下,他头晕目眩。 那道斧伤远比他想象中严重,伤可见骨。给他包扎的时候,她一声不吭。 她的动作很轻,披散的长发垂下来,差点覆上他的颊,淡淡的阳光下茉莉的气味令他非常不安,他向窗边侧过头去,稍离这蛊惑。 药布缠了一层又一层,血还是不能有效止住,纱布刚缠上即被渗红,她的指尖轻轻地发抖。 他只好道:“不要难过,不全是因为你,过节十多年前就结下了。” 她道:“我远不及你聪明,但也不要总当我是傻子。” 过了好久,她又道,声音低低的:“对不起,即使你为我做再多的事情,我还是不可能接受你的。所以……以后请不要再这样了。” 窗外是三月春天的黄昏,远方的湖泊映着明亮的夕阳,耀起一镜暖红的橘芒,如此温柔,却刺得他双目微痛。 “这是我自己的事。”他轻声道。忽觉得不妥,又说,“我也不想,谁叫方微把你教成这样,若换成我当老师,哪里会这么操心?” 最好她能生气,他等了很久,她居然没有反应。 一滴水滴落在他的下颌,温热,他愣了一下,用右手去拭,突然间明白了,一颗心像被火烫了一样,伸手去捉她双肩。 她转过身,惶恐地想要拭掉眼泪。 “别,不要擦。”他抱住她的头,看见她盈盈的目中蓄着的泪水。他大声地笑起来,欣喜若狂。 她烦恼地闭上眼睛,泪珠马上从潮湿的睫下滑落,凝在秀美的下颌。 他用指腹接住它的坠落,“你可以对全世界的人微笑,却不肯多看我一眼;可以为一个意图加害你的少年的死难过流泪,却不愿对我稍假辞色……我该感谢你为我流的眼泪吗?” 她睁开眼,苦笑道:“我不是木头人……你,放开我吧。” “回答我一个问题。”他将她拉近,近得他的额头可以触上她柔软的额发。 鼻息相闻,她窘迫得满脸通红,瞥见他渗着血的伤处,竟没有反抗。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心脏似乎要跳出胸腔,“告诉我,你喜欢他吗?” 她点头,“我想是的,他很好。” 他不甘心,“那你爱他吗?” “我不认为这有分别。”她道。 他不说话了。 “这已经是第二个问题了,你该放开我。”她道。 他仿若未闻,鹰隼般的眼神盯着她,“如果,不用考虑你我的阵营对立、不用考虑你与端木的婚约,你老老实实地告诉我,我可以吸引你吗?” “我……” 她的话尚未出口,便被他语气强硬地截断:“不要说你感谢我!没有比怜悯更多余的!不要想着我为你做的那些事,甚至……也请不要考虑我年长你多少,你只要回答我,我可以吸引你吗?” “我不知道。”她摇头,神情十分虚弱,“你……非常危险,不可以接近。” 他低沉地笑起来,喃喃地说:“足够了、足够了……” 他再也忍不住去吻她的唇,她猝不及防。 一触即分。她恼怒地推开他,一记响亮的耳光炸响在他的左颊。 她极度惊怒之下,这一巴掌竟打得右掌疼痛。 偏偏他浑然不觉,呆呆地望着她,嘴角挂着微笑,这男人眼睛里的光芒既美丽又可怕,她忍不住发抖。 这魔鬼男子攫住她,再度吻上她,这一次,没给她挣开的机会。凶狠得如同嗜血的狼,仿佛要将见她之后所有的甜蜜与折磨尽数还施在这个亲吻里,加倍付诸于她。她剧烈地挣扎,恼怒、痛恨、惊惶,甚至恐惧……在她终于放弃后的沉默里,他于是无限温柔地沉溺下去,直到他舌尖尝到眼泪的咸涩。 他睁开眼,看到她湿得像雨后湖泊的眸子。 “不要哭,我不碰你就是了。”他轻轻地松开她,将她放在椅上。 她倔强地不看他,上衣的胸口染着血,是刚才挣扎时攻击他的伤口造成的。 她等喘息平复了,站起来朝门外走去。 她打开门,颤抖地、冷冷地道:“我发誓,无论你再为我做什么,我都决不会再对你有一丝一毫的感激!” 五粮液股票走势和k线图分析预测 第三章 他躺在床上,微微昏眩,虚弱得像浸在一室黑色的薄冰里。 他方才怎么了?清醒着失控,从碰上她唇瓣时的颤悚开始,这是种什么样的魔力?他就是死上十次,也无所谓。 他想令她感知,而她是有所感知的,却流下抗拒的眼泪。 那苦涩的滋味犹在舌尖,缠绕着徘徊不去的,是她的味道。 他该怎么做?上天堂,还是下地狱? 旅途在不可避免地走向最后的终点。 4月5日,在靠近中国西藏边境与喜玛拉雅山一脉之隔的尼泊尔山镇,她终于从破败的神坛废墟里,从瓦砾中捧起那块刻着梵文的墨绿色石头。 她虔诚端详的眼睛里,欣喜之后却不免惶惑。 在地底隐埋了一百年的圣物,属于这片土地与另一神秘不可解的种族,她真的应该让它离开吗? 事实上,她也不能令它离开。 在她折返的路线上,她开始遭受前所未有的强大阻力,不是武力,而是那不强大的力量里闪耀的信仰与尊严。 她果然又回过头去。 他一声长叹,追上她的车,不顾她这些天里对他视如无物的冷漠,一把将她从车里拉下来,“不想活了吗?” “与你无关。”她大声道。 “知道回去的后果吗?”他冷冷地道。 她沉吟片刻,“知道。” “听着,现在继续往前走,总之尽快赶回日本。” “我说过我的事情与你无关。”她道,“更何况,我的确错了,我不该带走它。我一定要回去,将它物归原处。” 他瞧着她,终于还是心软。她的神情很坚定,这个年轻却奇怪的心志坚定的孩子,固执起来的时候,他只能像野火止于清泉一样一筹莫展。 “决定了?” 她点头。 “回日本怎么交代?” “我会告诉师父实情,由她处罚。”她想也不想地道。 他一声冷哼:“那也得等你有命回去再说。” 他坐上驾驶位,她站在原地,不上车,跟他对峙着,“你要我说多少遍?” “连我也没有把握的事情,你自认为可以应付吗?”他问。 “我只知道犯了错,就该负责。再危险,也是我自己的事情。” “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他强行将她拉上车,凑至她跟前,“要我说得更坦白吗?或者你更希望我像那天一样表示?” 她霎时脸色发白,果然一句话也不再说。 他发动车子,像离弦的箭一般刺破夜色。 天下起了细雨。 她用同样虔诚而敬畏的姿势将石头重新放回原处。 他站在她身后,火把熊熊,燃亮半个石坡,红衣枯瘦的人群,深陷的炯炯的眼睛里,是她的诚恳所不能平息的愤怒。 他只说了一句话 “典石已经物归原处,留下一双手是不可能的事。你们既将这块石头奉若神明,又怎么会被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拿走?” 导火绳点燃了。 一声呵斥,刀光跃向她手腕。她敏捷地避开,第二道刀光又欺上。 虔诚的信徒用瘦弱的身体为祭品试图阻止圣石的离去,当她终于愿意归还它的时候,却得不到这些执掌者的宽恕。 她本来可以不还的。他冷笑。 因为救她,他伤了一人。 鲜血的腥热,令这狂风细雨的半坡与坡上衣袜飘飞的人群突然变得诡异而疯狂。 他拉着她迎风飞奔至坡下。 “开车下山,一刻也不要停,走得越远越好,尽快回日本!” 人影已渐逼近。 “一起走!”她道。 他猛然回头,“爱上我了吗?” 他的语气很狠,她几乎倒退一步,怔怔地看着他,“没有……” “没有就快走。”他打开车门,几乎是用塞地将她赶进车里,“我一个人应付绰绰有余,你若不走,两个人都危险!” 她还在犹豫。 他突然将她的头抱住,吻了她的额头。在她发作之前,道:“你摆脱不了的,下次再见面,我不会放过你了。” 她瞪着他,脸色再次变得苍白,终于垂下头,发动车子。 他幽幽地笑,看着她与车离开,渐渐远逝。 回过头,红色火把已至三步之外。 风越来越大。他走下山的时候,天已经快亮了,他迎着仿佛山呼海啸的狂风,焦灼前行,越奔越快。 不行,不行。慢了,就追她不上了。 一切皆可豁达,惟独她不能。 他真的追不上她了。 他用了最快的速度赶到600公里外的小山镇,她下榻的旅馆,她有重要的资料在她出发之前留下,一定会来取。 资料不在了,她心爱的小皮箱也没有了。 她走了。 现在到了哪里?总之离日本越来越近了吧,她听到他的那句话,一定非常害怕,恨不得插上翅膀回到端木与方微的身边吧。她现在离他有多远?他应该还可以追得上…… 他想冲出房间去,却伸手撑住了墙壁,突然发觉自己已经筋疲力尽。 窗外的阳光灿烂得眩人耳目,他闭目躺在藤椅上,心头充斥着不能言喻的覆灭忧伤。 杨风,你还能撑多少? 不知道躺了多久。 他被惊醒,走廊外一连串轻微的脚步声,在房门口停下。 他警觉地站起身,玻璃窗外,昏灯点点,天已经黑了。 门外的来人犹豫了片刻,伸手推门,门没有锁,悄悄地开了。 走廊的灯光亮在她身后,照出她长长的头发,秀颀的身影。 他伸手拧亮桌上的台灯,手指止不住地颤抖。 虽然猜到了是她,可是月白色的灯光照清她美丽的脸庞与那上面关怀而欣慰的神情时,他还是突然觉得一阵头昏目眩,口干舌燥。 “你果然在这里。没事就好,我……可以安心了。” 她站在门口微笑地看着他,像暗夜里的天使。鬓发有些凌乱、长靴上满是泥泞,她后来又去了那座山上吗?半路折返,多少还是放心不下他? “是你自己回来的。”他道,话出口,才觉得那声音异常嘶哑。 她脸微红,目中又浮起惊慌之意,匆忙地转身,“你保重,我这就走。” 他突然拽住她的手腕,“迟了。”他道。 门“砰”的一声被关上,室内突然间静得暗潮汹涌。 她总算是醒悟过来了,一掌向他胸口拍去,另一只手急急地拧动门把。 她的攻击没有生效,整个人被他拉进怀里,僵住。 “你会后悔的。”他压住她的后颈,在她唇边道,“后悔不该对我心软。” “你不会的……”她颤声道。 “为什么不会?你什么时候开始这样信赖我的人格?”他低声道,“我无时无刻都在想着如何得到你,你不该忘记这一点。” 她突然睁大了眼睛,里面充满了悔恨、不甘与愤怒……他在这双眼睛上,轻轻地、轻轻地吻了下去。 她被那带着安慰的温柔所惊,轻轻地发抖,然而很快,她就开始了挣扎。这个时候,她其实并不清楚,接下来将要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是多么的狂乱可怕。 他还是找到了她的唇,焦渴地贪婪地吻了下去,那触电般的纯美在他脑中炸响之际,他忍不住发出一声低低的叹息。 在那之后,他终于将自己完全地交付给了撒旦。 她的头碰上了床枕,身体随着他深深地陷入柔软的褥中,肩头肌肤第一秒裸露于空气里的微凉与他的动作带来的恐惧,使她爆发出第二次激烈的反抗。 窗外那树白茶不知是什么时候开的花,花香透过窗子,郁郁地落在她黑发散乱的枕间,命运无从躲避地到来。 他强行占有了她,雪水融化的山镇的黑夜,二十岁的她纯洁贞烈得像一朵忧伤的雪莲。那眼泪烫得他几乎要发抖。 刻骨铭心。 刻骨铭心! 失身的巨大痛苦令她醒后那一刀几乎刺穿他的胸膛。 他一直半睁着的深暗双眼,在她愤怒下刺的匕尖因她意外的颤抖而无力为继地停在他的胸膛里的时候,突然迸射出明亮灼人的光彩。 他伸手握住她持着匕首的手腕,大声地咳嗽着,笑,“杀不了我,你只能跟着我了。” 她试图自戕的手枪被他夺走。 “我不会再给任何机会了。以后……你这一生,不要想能从我身边逃开。” 她将脸埋进枕里,哽咽着:“我恨你!” “可是我爱你。”他道。 他铁了心。 她意识到自己不可能杀得了他,开始试图逃脱。他收起她所有的证件、武器、通讯工具,买下山中一栋木楼,从尼泊尔分部抽调了一批心腹部队看守附近。他日夜陪在左右,寸步不离,终于令她清楚,她没有一丝逃走或自杀的机会。包括她的拒绝进食,他也有法子令她再度开口吃东西。 渐深的无望里,她只好于言语行动间屡屡挑衅,意在激怒他,以求一死。最过分的一次,她将早餐他亲手为她做的,尽数泼倒在他身上,这几乎是她平生做过的最为恶毒的事。 他不生气,怎样也不生气,他的脾气从没这样好过,好得不得了。让小狄知道,会被笑死。 她总是在这样之后,期待着他发火。这个时候,他总是含笑着走过去拥抱她、亲吻她,“没有用的。” 当他放开她的时候,她便开始流泪。 他是她的噩梦,她却是他的天堂。 她终究会完完全全属于他的,他对自己说,可是他知道他的内心远没有他嘴角的微笑那样自信笃定。她沉默的眼泪时刻在提醒着他,他是一个蛮横的抢劫犯。 他做了,不后悔。由此引发的一切后果他会坦然承担,无比乐意。 可是,她真的会爱上他吗? 端木,那个名字就像一根刺插在他的胸口。家族婚约里,这个年轻的世家子弟、他的对手,算是十分理想的夫婿了,而且……应该非常尊重她。他发誓,他得到的她,连吻乃至发梢都纯洁得像婴儿……为此,他感激他,却也无比嫉妒。他不知道她喜欢端木到何种程度,但最低限度,她会非常敬重她这位未婚夫…… 他所无比自负的那些……似乎都失去了意义。因为在她仿佛坚不可摧的内心世界里,她拒绝感知。对她而言,他也许只是一个危险卑劣的绑架者。 这个绑架者一直企图得到她的爱情。 可笑的是,这个绑架者其实只是一个绝对的臣服者,被绑架的流着泪的她才是那个真正的征服者。当她能够清楚地感受到并有足够的勇气面对的时候,这甜蜜而痛苦的交锋,他才有星火的希望。 他是绝不可能放手的,没有人能舍弃天堂,他要一直留住她,他和她有一生那么长的时间。 当她开始流泪,他便再次拥抱住她,温柔地亲吻她到不再流泪为止。 渐渐地,她的眼神越来越深郁,越来越像一只折翅的秋蝶,非常安静,也不再试图抵抗。她常常从窄小的阳台眺望远方的山脉,黄昏微寒的斜晖里,珠峰的雪色缥缈柔软得如同泪光,她看得出神。他为她披上毛毯,拥住她一起看,一起出神。然后,跟她说很多话,梦呓一样的傻话与那么多他不喜欢说与他人知的往事,珍藏的、忘却的、试图忘却的、留恋的、信仰的、背弃的……她偶尔会有交谈,大多的时候只是沉默。他还是喜欢说给她听,永远。他的一生可以向她坦白,他的一切都愿奉赠给她。 “我什么都不要,只请你放我走。”她说。 “除了放你走,我什么都愿意为你做。”他说。 意外,发生在第二天同样的黄昏。 他只是在一瞥间,感到那块山岩很不妥,那是一个背山背光的角落,怎会有类似光线照射产生的微弱的反光? 电光火石的刹那,他将身前的她扑压在阳台的地板上,几乎在同一时间,正对阳台的卧室墙上爆起玻璃迸碎的轻响。 他按下左手手表的暗铃之后,才拔出那张备用刀片。 枪声没有再响,山岩后的枪手正待机而动。 卧室的门被打开,他的一名属下正急步走过来。 他放开她,示意已拔出配枪的属下掩护她先进入卧室。 阳台很低很窄。 她匍匐着前进,已经快进入卧室。 枪声陡然密集强猛,木质栏杆的扶手碎屑纷飞,他怔住。 下属的枪口抵住的是她的额头,“请站起来,二当家。” “你的枪口该对准的应该是我,不是她。”他道。 下属笑了,“您手上还有几只刀片?还是她保险些……”突然一声凄呼。 他手中射出的刀片准确地切断了那扣住扳机的食指,心尚未落下,她却突然直起身冲向敞开的卧室门口。 对着阳台的墙面已千疮百孔,子弹呼啸如骤雨。 她非常聪明,为了逃离,不在乎死亡。 “你还可以阻止我吗?” 他冲入室内,冲向她,抓住她的胳膊,一脚踢上卧室的门。他抓得很紧,微笑着看着她的眼睛。 她吃惊的表情很美,像一块即碎的晶莹冰块。仍不甘心,一拳击向他的胸腹。 他叹息着制服她,令她再无计可施。 她顺着墙壁颓败地跌坐到地上,盯着他从背后前胸漫延至肩头的,白衬衣上宛如疯行的血迹,脸色苍白,眼中渐渐流下泪来。 枪手的那一枪没能要得了他的命,他的下属们却要了那枪手的命。那个背叛者的手枪沾着自己的鲜血被他命人送出,向那个以下犯上的老八问好。 他的心情难免恶劣。 山镇的夜,愈深愈冷,厚厚的毛毯似乎都抵挡不住那朔气,他总担心她冷,要紧紧抱住她才能安睡。她不做任何抗拒地顺从,安静枕于他肩臂间沉默的黑发,有一种锋利无比的温柔,却将一切的失落都弥补了。 “我不打算恨你了。”她突然说。 他似乎过了很久才能开口说话:“心地不可以太仁慈,只是一粒子弹而已,怎能这么轻易原谅我?” 他微笑着将她的手压上胸口,她退缩着想要抽出,却被他压紧。他要让她清楚地感知,他的心跳得多么快。 “我知道,你其实也是真心待我好。”她道,抬起头看他,“你……真的爱我吗?”黑暗里的双眸,像盛着星子。 “我从来没有像爱你这样爱过除了自己之外的另一个人,以后也不会了。”他道,凝视那星子很久,“我的答案够清楚吗?你呢,你爱我吗?可不可以同样清楚明白地告诉我?” “我不能,我不知道。”她低声道,那星光如同漂浮在湖水中。 他心疼而又负罪,她是个刚强的女孩子,从前,恐怕没有这么多的眼泪。 “端木是个很好的人,是我的未婚夫,待我非常好……你放过我,好吗?我会感激你。” 他冷冷地道:“我要的不是感激,这你很清楚。我爱你,所以我要你相同的回应,即便现在不能,总有一天会得到。” 沉默。沉默令黑暗益发寒冷如铁,伤感几令人窒息。 她将头深埋在枕中,一动不动。 他叹息着重新拥抱她,却发现她抖得厉害。 “不要这样,晓颐……你不能明白我的感受,对我而言,你是一个意外的幸福,奇迹不会出现第二次。我有预感,我只有这一个机会,你只会途经我身边一次……我发誓,绝对不能放过你,即便你恳求我,也不会。”他闭目道。 这些话原本不是不准备告诉她的吗?本该保留最后那一点骄傲的……他忽然怀疑,他是不知不觉地向她妥协吗?直至终于有一天,他会放弃她? “我什么都给你,好吗?世界这么大,有多少风景可以欣赏,有多少事情等待完成,什么样的心愿我都愿意帮你达成……你原先的那个世界固然很美好,却又怎知外面没有更美好的光明所在?” “我们明天就出发,除了日本,哪里都可以,等你觉得乏了,就回美国。我在加州有一座海岛,本来是准备退休后隐居的,现在可以提前使用了跟我回我的小岛,做我的女主人。” 他取下中指那枚戒指,套进她的无名指,然后握紧她的手,使她无从推拒。 “这戒指关系重大,今后,你是它的主人我将它送给你,便不会再收回了。”他淡淡地道。低头吻她,却被泪水湿了面颊。 第三天,他已带着她来到里昂。 山迢水阔之间,日本已相隔几万公里,他仍觉不够,越远越好,最好遥远到她想不起。 他们在里昂逗留了一个星期,因为她喜欢海洋,他知道,她大学里学习的是海洋生态研究。 船行海上,她偶然舒展的眉宇与安宁晴朗的眼波,令他觉得人生只是如此便很幸福。当然,他从不会放开她的手他很清楚,她始终不曾真正屈服于他的爱情。 欧洲六月的初夏,在尽日的阳光下显得透明芳香,如同他微曛微眩的幸福之感。因为她不再疏离、她的微笑、她不经意透露的他已知或不知的关于她的一切。 她脸上依然苍白而美丽的忧伤,在目光相接之际,那双黑如点漆的眼眸里,情愫微妙而迷惘。 会的,会有那么一天的,他和她有的是时间。 他微笑着想。 五粮液股票走势和k线图分析预测 第四章 她随口提起想吃川菜,于是他便去中国餐馆前排5个小时的长队,为她买一份晚餐他不想让下属代劳。 他可以在深夜驱车穿过两座山城,去寻一个无名小镇上的中国裁缝店,恭敬地请那位脾气大得出奇的中国老人帮她补好衬衣上脱线的绣花祖母留给她恼饧衬衣,她很珍视?br>    她生理周期痛,她要的药片他找遍全城买不到,痛得不能成眠遍身冷汗。他温柔地爱抚她,自己克制得冷汗涔涔,一夜难眠,却不敢稍动她好不容易才安然睡去。 他与中欧最危险的古董大盗通过网络斗智,赢回那条中国丝带,在它被盗前一天,他原本准备去伦敦拍卖行买回来送给她那枚戒指套在她的无名指上略有些松,正好用它悬坠于她的衣内颈间,而且,她十分喜欢那条丝带。 …… 他以前从来没有为女人做过这些可笑的事情,可是现在他做起来,天经地义甘之如饴。多么好,世上还有一个人可以令你这么用情,这么怜惜地对待,甚于待自己可是,仍觉得还不够好,还可以更好。 他有时仍不免忐忑,忐忑她依然记恨于被迫失身、记挂着日本的那个未婚夫,还有她生长的那个神圣而沉重的世界。 一切宛如宿命般不可逾越。 是在那天早晨,他醒来的时候,决定第二天便回美国。 他越来越迷恋可以在这样的清晨初醒里,看到她就在枕畔,因为沉睡,有着全不设防的恬静眉宇,温柔轻缓的呼吸将他陷落在风涨帆扬的喜悦里。 睁开眼便可以看到窗外晴光里的绿色大海,她该会有多么开心? 在属于他的小岛上,他会努力让她学会忘记,学会心安理得地享受他所奉赠的爱情。 下属在卧室门外低声地报告他昨夜对峙的结果。 他悄悄起身,梳洗完毕,对着衣镜穿好衣物,又走到床头俯身看她,她尚未醒,黑发散落一枕。他为她盖好露在被单外的肩头,她睡得很沉,离醒来恐怕还要些时间。他微笑着凝视她好一会儿,末了,轻吻她的唇角,低声道:“我很快回来。” 他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三个小时之后了。 因为她的缘故,这数月来他行事已极为低调,尽量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与打扰,可是麻烦还是会找上门,他想不应战都不行。昨夜红灯区的枪战早惊动了半座城市,对方在欧洲是出了名的凶悍难缠,从荷兰直跟到挪威,若不解决掉,恐怕还会跟他到美国。 他是一个人去的。那五个人比他预料中的要棘手,所以多花了点时间,还流了些血。 他回来的时候,她已经不在了,地上躺着两名被击晕的下属。 两个小时,足够她逃离并藏匿了。 他无力地挥手,让那两个一脸羞愧的下属离开。 卧室的门被轻轻带上。 他站在床头,干燥热烈的阳光从窗外洒在他身上,照着白色的床枕,被单叠得很整齐,她走得从容。 早上道别时,她还安静地睡在那里,黑发四散。 昨晚的枕间,在他意乱情迷的引诱之下,在他贪婪胶着的甜蜜里,她美丽企盼的眼波不是假的,可是缱绻过后,她不敢望向他的眼睛,里面的羞愧与痛苦也是真的…… 阳光由炽烈渐渐变冷、变轻、变稀薄,空气里发散着缓慢而空洞的寂灭。 膝盖有点痛,他在椅上躺下,是夜晚了。他点着香烟,注视着它在墨浓的黑暗里燃逝,灰烬簌簌坠落,只剩下朱红的火点逼向他的指间,一分、一分、一分…… 他蓦地发出一声呻吟,骤然舒醒的痛苦,在一瞬间野火狂风般烧砌心扉。 她在离开他的第三天回到东京。她还穿着离开时的那件黑色长裙,脸色沉郁,与兄长一起走出机场大厅。 他坐在车里,看着她年轻清俊的未婚夫将她接走,上车时给她撑伞,背部湿透。 他握在方向盘上的手紧握得几乎失去知觉。 雨下得滂沱,暮色清冷。 未完成任务、失踪数月、不与本部联系,方微虽然喜欢她,但还是让她受了不小的责罚。 禁闭室幽暗的灯影下,她低垂敛目的面容上,有着深深的忧伤和自责。 花木幽深人语清冷的庭院之外,是阳光下明亮熙攘光怪陆离的东京街头,九零年生的孩子们正成群结队色彩斑斓地招摇过市。 他在站台等车,第三分钟,两个十五六岁还穿着国中制服的少女走近来向他搭讪,发出暧昧的邀请。 他掏出香烟点燃,轻声道:“滚!” 他在东京街头漫无目的地游走三日,盛夏的日光晒得他彷徨不安,头痛欲裂,像一个囚徒,濒临绝望地等待判决。 半小时后,端木自堂前告辞,她与父亲立于阶下相送,看着他穿过灯光下的中国庭院,走出铜漆大门离去。 他放下窗帘,房间很黑,他在沙发上坐下,等她。 这个房间她居住了二十年,床头的书柜、百合花插瓶、书桌一角的纸镇与花梨木笔架、几上的围棋盘,无处不有她的气息。 从小就是个美丽可爱的孩子吧……又那么聪颖,没有人会不喜欢她,暗恋她的男孩子一定很多。她诚实正直,憎恶奢侈与张扬、憎恶犯罪,喜欢海洋、喜欢中国文化、喜欢武术……一定有过很多很快乐的时光。即便会有忧郁,那也是父亲为她订下的婚约,她还年轻纯洁得来不及有属于自己的初恋,突然间身上便背负了家族的责任,可是未婚夫也是无可挑剔的……直到有一天,她被他遇上。 桌上放着一张照片,十七岁,东京大学三年级暑假,神奈川。她穿着雪白衬衣,笑容甜美,碧海蓝天风动绿草的背景下,她的眼睛盛满孩子气的纯真。 脚步声在门外走廊轻轻地响起,直向房间而来。黑暗里,他摩挲照片边框的手指顿住,一颗心狂乱地跳起来。 她关上门,转身,正欲开灯,手臂却突然僵硬在空中。 “杨风……”她轻唤他的名字,“是你吗?” 他站起身,“开灯吧,让我看看你。” 她沉默了片刻,突然灯光乍泻一室。 她穿着米色的家居衬衣与长裤,长发编成辫子,站在那里看着他。 他突然冲过去一把抱住她,似乎要将她的骨头都给捏碎:“为什么要走?” 她低低地呻吟:“我知道你会跟来的。” 他松开手臂,看她的脸,她的眼睛里充满了悲伤。 “能够逃离我,回到这里,为什么还是不快乐?” 她推开他,在椅子上坐下,神色凄然,突然将脸埋在双掌中,道:“我……我还是以前的我吗?父亲、哥哥、师父、他……为什么都对我的谎言毫不怀疑?” 他拉住她的手,冷笑,“为什么一定要隐瞒?犯罪的是我。” “你的组织在日本华裔世界声名有多狼藉?我父亲与恩师有多么仇视你们?他的家族多么受人敬仰……这将是一桩前所未有的丑闻。”她笑,“很多人一直冷眼在侧,等待着有好戏可看……我们的祖上流落在这个国度,我一出生便生活在这个世界,你永远都不会明白,否则也不会……” “住口。”他轻声道,逼视着她,语中却无限温柔,“我对事情的后果再清楚不过,所以,若让我再选择一次,我还是要得到你。我知道我该下地狱,你随时可以要我的命,包括现在,可是只能是你!” “为什么你总是这样决绝,予人予己不肯留一点点退路?杀了你,予我,有什么用?”她道,低头看着他,目中终于流下泪来。 他低叹一声,轻轻拥抱她,“你……不是不喜欢我的,对不对?给我个机会,咱们离开这里,你跟我去美国,好吗?相信我,我有办法让谁也找不到我们,我要把下半辈子都交给你,你要我怎样我便怎样,我们离开这里远远的。一想到他可以天天踏进你家的花园来找你,我就想杀人……” 他不该提那个人的,她原本温顺安静的身体忽然僵住,他的心一沉。 “你……爱他?”他涩声问道。 她摇头,“我本来是可以爱他的,他那么爱惜我,待我那样好……可是因为你,我甚至不敢面对他。” “那就不要再见他,更不要嫁给他,这劳什子的婚约原本就不是你自己选的,你嫁给我!” “我若是愿意嫁给你,能够嫁给你,又何苦设法逃回来?”她道。 “晓颐……”他痛苦地低声叫她的名字,“我知道我一直在强迫你接受我,可是,这几个月来,与我在一起,你真的、真的从来不曾感到些许的欢乐吗?” “不,后来是有的,可是……”她摇头,像个做了无可挽回的错事的孩子,“那快乐多么罪恶,比痛苦更甚。” “为什么要觉得罪恶?”他问。 她忧郁地笑,“你不会明白这是我们之间最大的不同。” “回答我,你爱我吗?”他道。 他想他的目光里一定充满了期望,甚至企求。她看了他很久很久,那种恋恋的温柔与怜悯,浮着薄薄的泪光,他多么渴望她能永远这样地看着他。 她最终还是偏过了头,不再看他。 她的脸转进灯光的暗影里,他只能看到她雪白颊颌上的眼泪,一滴滴在浅色的衬衣上坠落、晕开…… “流泪是因为我吗,因为我令你痛苦?”他柔声道。 她没有说话,眼泪一滴滴加快坠落,每一颗都像砸在他的胸口。 “要我怎么做?怎么做才可以让你得以解脱?” 她嘶哑地道:“放弃吧。” “一定要吗?”他低声问。 “你可以不放弃,但我是绝对不会跟你走的,你也可以强行带走我,但一有机会我恐怕仍然会逃回来,直到有一天,我终于不能承担……我们,虽然可以这么接近,却从来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不……”他闭上眼睛,“我怎么做得到?”那声音仿佛困兽。 就是这里了。 已近黄昏,一下午的日光晒得他的神经近乎麻木,野花与青草蒸发着温热的腥香。他仰面躺在草丛中已经很久。风吹响草尖,远处就是神奈川那片未经开发的碧绿海岸。 天空瓷釉般地湛蓝,她十七岁的笑容幸福而无忧。 人生只是在不断失去,得到的却非所想。 越来越美丽,笑容却开始有了重量。 在未遇他之前,她纵然偶有忧郁,却仍然还是幸福的吧。 她从未给予他那样的笑容。 上午驱车来神奈川之前,他去看她,端木正在庭院里,矮身植了一株送给她的灯盏花,她淡淡地立在一旁,脸上那安详的微笑,如同一记悱恻凌厉的刀光。 到现在,他还抽搐地痛。 犹如冷水浇头,他自私!是的,他自私到无以复加。他冷笑,你以为自己是谁? 他只是一名俯首的俘虏,报应般地爱着她。 可是…… 还给她自己的人生,还给她想要的生活,她的笑容,会将一切都弥补的。 黛紫色的霞光浅浅地染上她的头发,他怔怔地盯了那照片很久,然后小心地收起了它。 他起身朝海滩走去,那边风大,他的头很痛,从昨晚告别她到现在,喉际一直苦之又苦,去吹吹海风,他还要再好好地想想…… 他在床边俯身,轻抚她的发。 她似乎睡得极不安稳,夜已这么深了,他极轻的触碰,竟令她猛然惊醒,他不禁苦笑。 “是你。”她道,声音有些异样。 “吵你睡觉了……你怎么了?”他问。盛夏天气的卧室里,不仅没开冷气,她还盖着被单,只露出头搁在枕上,月白色的脸颊映着微光。 “是流感,下午开始的。”她说。 伸手探她的额头,果然有些烫手,“很难受吗?”他问。 “已经吃过药片,好多了。没事了的,明天就好。”她道。 他默然。 她躺着,也不说话,过了好久才道:“这几天去了哪里?” “神奈川,你最喜欢的那片海边,我在那里想了很久。”他慢慢道,自嘲地笑,“再也没有比这更艰难的决定了。” 他寻找到她的手,在被单下轻轻握住,她迟疑着,却也没有拒绝。 “你……可是想通了?”她问。 他沉默着,良久方才艰难地开口:“真的不能跟我在一起吗?也就是说……除了放手,我无路可走?” 他等待着她最后的答案,仿佛等了很久,时间从桌上的时钟里一秒秒沉重地消失在黑暗中。 “是的,杨风,我求你。”她道。 他紧紧地闭上双眼,“好,你所希望的,我都答应。” “你……忘了我吧。”她的声音温柔而感伤。 他不回答,只将额头贴住她柔软的手背,闭目低语:“抱歉……原谅我的自私,我强行介入你的生命,为你带来痛苦,令你为难。以后……没有以后了。” 她轻声道:“我原谅你。” 他伏在床边,一动不动,他希望黑夜能无休无止地漫长下去,漫长到不需要离别。 “你……会嫁给他吗?” 她沉默片刻,“我需要时间……也许会的。这已经不重要了,我想像师父那样成为最好的女当家。” “答应我,要快乐,只做自己想做的事,心地不要太仁慈,不要再让任何人可以强迫你……要幸福强大,那样我才可以说服自己死心……” 她在流泪。 他俯身去吻她温润微烫的额头,该告别了啊,然而吻了又吻,他放不了手。 “忘了我……我似乎是一个不祥的女人。”她低声道。 “不!”他摇头,柔声道,“你是天使。” 他放开她,站起身,“我该走了,再也不会来打搅你的生活。” “你回美国吗?” 他点头,“你知道我会在哪里……”那句话他没能说出来。 他走到窗边,还是忍不住转身去看她。她坐起身,拥着被单正看着他,长发温柔,眸子清冽如泉。 “晓颐。”他轻声唤她的名字,“记着我的话,要幸福强大。” “我会的。”她道,伸手去抚好似空无一物的颈项。 “抱歉,请原谅我的不死心。那枚戒指,我送给你便不会再收回来了……如果,你仍然不能幸福,请记着我许诺给你的我永远不会收回。”他微笑着道。 她怔在那里,没有说话。 他终于回过了头…… 深夜的街心风凉如水,他再也没有停步,一直朝前走,面上湿冷,那是她的眼泪,也许还有他的。 夜色越来越淡,天快亮了,他仿佛被掏空,却依稀知道,这一生他或许再也见不到她了。 那天午后,我刚结束与父亲的长谈,迫不及待地想将结果告知你,越洋电话信号不好,我只好下楼踱至檐下,心不在焉地看庭中父亲帮母亲给花木修剪灌溉。 在那个时候,他突然出现在雕花的铁门外,白衫黑裤,一身的萧瑟令夏天的林阴道刹那恍如深秋来临。 他坐在父亲密室的沙发上,背对着灯,慢慢地向我们讲述他昨夜诀别的女子,他爱而不得的宿命,用一种仿佛平静的语气如果我没有看到他的脸。 那是一张极其俊秀的充满难解魅力的东方男子的脸,岁月似乎没能在这张脸上留下什么令人不愉快的痕迹,与我之前多少年来并不太多却深刻的记忆一样,剑眉森艳、目光深邃而冷酷当然,总少不了那淡淡的讥诮之意,甫一照面便令人心惊,那意味宛如满天神佛在嘲笑怜悯人间。 这样的一副面貌,如同他的为人一样,一贯地高傲淡漠,令身为晚辈的我钦敬仰慕却始终不敢亲近。 那个时候,我完全震惊于他脸上所流露出来的那种痛苦。 看得出他已经极力克制,然而他坐在那里,随着他的述说,疼痛感仍不断地自他低垂的眉梢眼角、瘦削的下颌渗落,似乎极欲将他的双肩压碎。 几上红酒瓶已经空了,他说完最后一句话,俯身以拳支额,许久不再言语。 空气仿佛凝固,充塞着他如同死灰的倦寞。 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因为不知该说什么好,他从来不是那种需要旁人安慰的人。 我的脑子混乱。 也不知过了多久,父亲才道:“你素来豁达,对她,既然已决定放手,还是试着忘记的好。” 他抬起头,灯下目光闪动,若有所思,最终却只是对我们报以微微一笑。 我回到楼上卧室躺下,也不知躺了多久,那些混乱不堪的思绪里搀杂着无法排遣的愤怒与伤感。 进密室之前,他叫住转身欲离开的我,只说:“我的这件事情,你不妨也听一听。” 我冷笑,为什么要让我知道呢?我所崇拜的前辈,爱上了一个年轻的少女,用极为卑劣的手段占有了她,却始终无法得到她的认可与接受。 可是为什么又要放弃呢?因为深爱,所以不愿再勉强她,还她自由? 既然如此,当初为何又不顾一切后果染指于她? 像他这样的一个人,怎会作出这种令人佩服不起来的行径?真的是被爱情冲昏了头,蒙蔽了理智? 爱情,不是应该充满了欢欣,不是应该愈发深重才好的吗? “一直以来的坚持遭到有力的质疑,却无法反驳,是那种痛苦促使你给了我那个电话?”尹霜白道。 “是的,可是我做梦也无法想象那一番话竟会产生那样的后果。”聂寒苦笑道,“十年了,还离别得不够、蹉跎得不够吗?” 尹霜白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才道:“你继续说下去吧,我想知道后来怎样了。” 我一夜无眠,心里有无数个问题想要向他质问指责,天快亮的时候,我终于鼓起了勇气,决定去找他。 却不料,他早已不辞而别,只留下一张纸箴,说他返回美国,很长时间内恐怕不会踏足日本,请我们务必为他保守秘密。 父亲小心地将阅完的纸箴焚毁。 母亲道:“他为人过于冷峻深沉,心思难测。你与他相交于少年,了解他甚深,你认为……”她停顿了一下,又道,“我始终不大相信他会真的爱上除自己之外的其他人,何况以那样的一种方式?” 我明白母亲的意思,她与我那位因情殇远走他乡的小姑姑感情甚好,因此不免对他耿耿于怀,尤其是他对于感情的淡漠态度。而她最后的那句话,却又正是我的疑问所在。 “人生际遇莫测,感情的事如何可以定论?你没有遇到我之前,有没有想到会嫁给一个你所痛恨的日本人,而且背景如此复杂?”父亲道。 母亲笑而不语。 “我是第一次见他如此,何况此事关系重大,并不光彩,他虽然一向我行我素,却也没有必要自欺与欺人。因此绝无疑问。”父亲道。 “泽男!”他转过头,严厉地告诫我,“绝不能向外人泄露此事你该清楚后果。” 我点头。 我当然清楚此事一旦泄露的后果,虽然已经是高度开放的现代社会,可是在自成一体、视家族帮派荣誉高于一切的日本华裔江湖,那样的后果仍然是严重的。 他口中的她出身名门,是那位夏老英雄膝下的四小姐,她的家族以武传家,子弟清发,接受现代教育,却严守文化传统,并以此为荣,俨然没落的侠义贵族。她所属的社团在日本华裔江湖是一个特殊的存在,一直受日本江湖尊重,纪律严明,侠义立帮,在那位强势的女当家的领导下如日中天。她的未婚夫,是日本影响最大的警官世家端木家的六公子,那位端木老先生更是桃李满天下,可以呼风唤雨的大人物。 而他的组织与日本华裔江湖的恩怨始于近百年前,其间死伤无数,积怨日深,近年来矛盾更是趋于激化,这其中,他声名赫赫。 这段隐秘的故事一旦泄露,辱及三方,对日本华裔江湖将是一件奇耻大辱,而她,累家族师门蒙羞,恐怕再无立足之地。 “他其实不应该告诉我们的我们当然会严守秘密,但这种事还是不应该让第三个人知道的好。”我道。 “他是对她不放心,这里面恐怕是有希望我们照顾她的意思。其实以她的能力与身份,哪里又有需要我们来帮助的地方?但也由此可以得见,他真的是去意已决。”父亲道。 母亲叹道:“往后,他恐怕还是忘了的好,于她,也是一件不幸中的幸事。” 尹霜白突然道:“这件事关系这样重大,虽然与我无关,但你似乎也不适合向我讲述难道,已经事发了?” “不幸既已开始,又如何停止得了?”聂寒道。 五粮液股票走势和k线图分析预测 第五章 杨风从此果然没有再回日本,甚至于销声匿迹,除了猜测他应该回到美国之外,我们对他一无所知。 在三年多近四年的时间里,我一直在待在欧洲,期间有一次回日本,随父亲参加一位警界英雄的葬礼,曾见过那位夏小姐一次。她一袭黑裙,一直站在女当家的身后,很少说话。当然她很美丽,雪肤高挑、脂粉不施天生丽质的那种美,眼神沉静,看上去又温柔又可亲,可是很矛盾的,气质上却极为坚韧。当然这并未有损她的外貌,非但不能,甚至更有一种英气之美,只是不知为何,那美丽里的忧郁却令人轻易地看在眼里,莫名地心往下沉、莫名地叹息。我只能猜想,或者,与她那段隐秘的经历有关吧,她最多应该只长我一岁。 当她的那位恩师,大名鼎鼎的社团女当家一出现,几乎将在场众多大大小小的白帮首领、警界要人。那么多男性的气势全给压下。我从未见过气质如此硬朗的女人,她四十来岁,年轻时想必长得也很漂亮,黑短发用发胶齐齐向后披梳,双肩极其瘦削。却将黑色西装穿出了无比强悍的气势。一言蔽之,固执、强势,然而不失礼节,颇有宗师风范。据说她的十名亲传弟于全是出色的女性,男性在社团内的地位并不高。 我突然想起杨叔叔曾提及过的,这位姓方的女当家对他恨之人骨,多少年来欲杀他而后快,父亲问及原因,杨叔叔只是淡淡地说,错不在他,他问心无愧。其他的内情,便不得而知。 参加完葬礼后,走在山下僻静的红枫小道上,父亲告诉我,夏小姐并未嫁给她的未婚夫,在端木家的一次催婚中,她与父亲大吵一场以至于离家,至今未能和解。 “因为不愿意嫁给端木吗?”我问。 “可能是吧,或者还有其他的原因。她似乎不肯原谅父亲,离家之后一直住在社团,再也不肯回家,方微十分支持她。”父亲道_ “是因为杨叔叔吗?她其实喜欢杨叔叔更多一些?”我道。 “如果是这个原因,当初又怎么会那么决然地请他离开?也许是那段经历带来的伤害仍不能平复,又或许是她想清楚自己其实并不爱端木,所以再也不愿意被任何人强迫。”父亲道。 我默然。 “无论如何,她是可以令人敬佩的女人。”父亲说。 是的,只是为何竟让他遇上?我想。这句话倒没有对父亲讲。 ☆☆☆.☆☆☆.☆☆☆ 第二年的同一个假期,我回到日本的时候,才知道就在那次葬礼后不久,夏小姐失踪了。 地点是在广岛,任务的内容不得而知。她与一位叫阿澜的师姐中途分开,却再也没有返回酒店。两天后,她的大哥收到她发来的手写传真,只有五个字“我一切很好”。号码显示地点仍在广岛,但却怎样也找她不到。从此之后,音讯全无。 这一年来,她的父兄与未婚夫多方调查,竟一无所获。 “有出境记录吗?”我问父亲 “没有,但这并不代表人一定还在日本。她不是普通人,发生意外的可能性应该不大,何况还有那份传真,她的安全是可以肯定的。”父亲道, “或者……” 忽然间我们都沉默了,三个人不约而同地想到他。 “杨叔叔仍然没有消息吗?”我道。 “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母亲道,“他的组织内乱日盛,渐趋四分五裂,也没有听说他的任何消息。” ☆☆☆.☆☆☆.☆☆☆ 后来,再也没有关于他和她的消息。 而你也始终如同石沉大海,除了打球,我开始在假期里四处旅行,你的大陆故乡、伊朗、埃及………这些都是你曾说过的,每一次出发我都抱着微渺的希望,这一点点的希望被阑珊的旅途不断吞噬,到最后只剩下愈发焦灼的寂寞……在一次次归途的苍凉中,我总是奇异地想起他,我那位曾经仰慕的前辈,心中已然塌毁的神像。我想象着、他在一路的跟随里,享受并忍受着爱情甘美的折磨,旅途将尽,那寂寞无比焦灼。 世界纷乱,时光浩瀚,亲爱的,还可以重逢吗?或者遥遥无期?自我们分离后,时光飞逝去了多少年? 我的最后一站在法国,我在黑夜的街心遇到一个英国雅痞,我们喝了一夜的酒,我告诉她,我要找一个东方女孩,她是我的爱人。他笑着摇头,每一个可爱的女人都是他的爱人,走了一个还会再来一个。他让我抽很多的烟,我在烟雾蔼蔼里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我发现我其实可以忘了你……回到日本后,我一发不可收拾我染上了毒瘾。 那已经是我们分离六年后的事了。 经过半年极其痛苦的治疗与得以重回正常生活的感恩,我决定忘了你重新开始,我的时间不多了。 还有三年,我该遵守与父亲的约定,开始学习如何接管家庭的生意。 那会是新的生活的开始吧! 之后的事你都知道了……我结束与晴雅两个星期的婚姻,准备休息一段时间后去美国读书。 在日本的那四个月里,发生了极其意外的悲剧。 失踪近五年的夏家四小姐终于有了消息,她……在日本南部的小镇被发现,死于谋杀。 ☆☆☆.☆☆☆.☆☆☆ 电话那边,尹霜白倒抽一日冷气,“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她的骨灰由兄长与未婚夫护送回日本。 原来这四年多里,她一直隐居在日本乡下的海边小镇,在镇上的海洋气象站工作,抚养着朋友因车祸丧生遗留下来的两个孩子。 若非她的一位同门偶然在观看一部记录乡土民俗的资料片里,发现镜头一角一位匆匆走过街角的黑衣女郎像极了她,随即转告女当家,也许。我们将永远得不到她的任何消息,将一直揣测她被禁锢在地球上除了日本之外的某一个地方,他的身边。 女当家通知夏家大少与端木后,带着两名女弟子先行前往小镇寻找,她们找到她工作的地点,她已经下班,于是前往她位于海边的住所,在楼上客厅发现她尚温的遗体,一粒子弹穿过她的心脏,没有挣扎反抗的痕迹。两个本来已经放学回家的孩子,男孩十四岁、女孩七岁,不知所终。 这就是我们所知的内容,父亲证实了消息的来源是千真万确的。 三天后,我与父亲去参加她的葬礼。 大约因为她生前为人较好的缘故,前来祭奠的同辈朋友竟是非常多,鲜花香烛点缀的灵堂,她的父亲与兄长们神情凝重哀伤。我为她敬上一炷香,正中照片上的她应该还是二十岁之前的样子,美丽的微笑.有纯真的娴静、明亮的坚执……父兄们精心挑选出来的遗照,竟是多年前她幸福的映照,莫非二十岁之后的她再也不曾快乐过我突然感到,她的死亡也许正是因为那一年之后令她从此有口难言的隐秘心事,她临终前一定有解脱的微笑………这臆想毫无理由,可是我还是感到难言的伤感。偌大的灵堂,这么多的人,至亲骨肉、喜爱怀念她的朋友们,可曾有一个人真正地知晓过她的内心最隐秘的伤痛? 她被安葬在家族翠柏森森洒满阳光的墓园。她的未婚夫长久地立于她的墓前,悲伤的背影沉默得隐约令人不安。 ☆☆☆.☆☆☆.☆☆☆ 一个星期后,端木突然调职到国际刑警部,与此同时,一个可怕的传言像毒瘴一样在华裔江湖弥漫开来。 四小姐在一次国外任务中被敌对某组织高层男子强暴软禁,她设法逃回日本后,该男子仍纠缠不休,不得已之下,她背亲远避国外,最终仍落入该男子之手,因为拒不屈从,男子恼羞成怒将她杀害。至于该男子的身份则不详,只知道他在组织里位高权重,为人阴沉冷酷,颇有智谋与手段,是个非常厉害的人物。 没有指名道姓,但很多人在第一时间想到的都是他。 他自少年时代起便锋芒毕露,加之一贯的行事作风与性情,得罪的人不在少数,这十多年来因为组织立场的缘故与华裔江湖对立争斗,树敌不知几何。 所以,越来越多的人开始知道并且乐于相信,那个男人就是他了。内幕消息是由方微提供的,还有什么好怀疑的? 那个侮辱了华裔江湖的声誉,犯下恶行的好色之徒,无疑就是他了诡异的神秘组织的二当家杨风。夏晓颐夏老英雄家的四小姐、端木六公子的未婚妻,则是一个可怜可敬的受害者。 很快,她的父亲病倒了,端木近乎疯狂地寻找他的下落,发誓掘地三尺也要抓住他。_@3@ 父亲经过多方调查,证实了传言的来源,确实出自方微曰中。 那天,她们在海边的房子找到她的时候,她中弹尚未身亡,临终前向恩师简单讲述了事情的始末。落泪而逝。当时,她的两名同门也在场。 真相不得而知,但只有我们一家人才清楚,最起码流言的前部分与我们所知的事实不谋而合。、-_@@3 “真的是他吗?” 尹霜自问。 聂寒叹道:“你认为呢?” “不……她是他曾经那样爱过的人,我不相信。”尹霜白道。 “是的,我们不相信。”聂寒道。 ☆☆☆.☆☆☆.☆☆☆ “这里面有疑点!不是事实,起码不是真相的全部。”父亲沉思片刻,坚决地道,“他不是这样的人!” 可是,流言飞语铺天盖地。 方微的社团与他的日本分部一天里发生三起流血冲突,端木动用家族在警界的力量屡次打击,一次行动抓捕了近百名有案底的组织成员。 没有用,得不到关于杨风的任何有用资料。 惟一略有价值的情报,是从一名分部骨干口中得到的:八年多前,也就是大龙头失踪两年后,高层内讧,引发激烈的派系斗争,他一怒之下离开总部,从此再未露面,这些年来,偶有他的命令,也是由他的直属部门发出并监督执行,他本人似乎心有他系,行踪也从此成谜。 这些对于寻找他并无任何帮助,惟一可以肯定的是,他并未自人间蒸发,只是隐藏了行踪,不知隐匿在哪个地方。 父亲决定前往美国寻找他,遭到母亲强烈的反对。 “找到他之后,如果确是他所为,我无话可说,如果不是……恐怕他至今尚未得知她已逝去的消息……” 如果是这样,那我们这些年来认为的他因为不能忘情于她,于是违背对她的应允,再次带走了她那是多么愚蠢的错误。 母亲红着眼转过身。 我坚持同去,被父亲严厉拒绝,理由是有一段时间我常在报纸新闻上露面,偶尔也参加国际赛事、如果一同前往,于父亲此行恐怕有防碍。 ☆☆☆.☆☆☆.☆☆☆ 在父亲离家之后的近一个月里,我与母亲日夜担忧,寝食难安,好在始终有电话可以保持联络。 开始的两个星期,父亲将时间花在寻找筛选加州海上百个私人岛屿上,结果是必然的失望;第三个星期,父亲试图与他的美国总部接触,他们虽然各大派系不和,多年来内耗凋零,可是对外的安全工作依然严密,父亲始终被拒之门外。就在渐趋绝望的第四个星期,父亲突然打了一个简短的电话,告知我们已经找到他了,并叮嘱一句:不用担心,便关了机。 这一关机便是一个星期。 我与母亲再次听到父亲的声音时,他告知我们,他已在洛杉矾的机场准备返回东京。 父亲平安地回到了家,神情疲惫沉重,但带给了我们关于杨风的消息。 五粮液股票走势和k线图分析预测 第六章 寻找出现转机,是因为父亲意外地遇上一个人。 是一位在住宿酒店的走廊,与跟随在服务生身后的父亲擦肩而过的日本男子。 父亲当时只是因为感觉似曾相识,不禁回头看了一眼,从对方的神情看来他显然已经认出了父亲,却故作镇静,快步消失在走廊的转角。 半个小时后,父亲终于想起,曾在四小姐的葬礼上见过他一面,此人是日本伊贺流同去参加葬礼的五人之一,职位似乎是一名堂主,与方微门下一位女弟子的交情似乎不错,那一天他是一直留到葬礼完全结束才离开。他似乎很震惊甚至忌讳在这个地方与父亲相遇,竟当做完全不认识,未免奇怪…… 父亲冲出房间,他想起有人曾向他介绍过,那男子是一位姓欧的女弟子的未婚夫,而那名女弟子正是随方微前往小镇寻找四小姐并亲闻她临终遗言的两个弟子之…… 父亲很容易地在服务台得到他的资料,十天前住进酒店,同行的还有一男一女两个日本小孩,是他的孩子。 “这么年轻就有两个孩子,难以想象,你们东方人都习惯早婚吗?”金发女郎微笑着用英语道, “很少能见到这么漂亮的东方小孩,可惜不太开朗,很少说话。” “噢……对不起,五分钟之前他们刚退房离开。” ☆☆☆.☆☆☆.☆☆☆ 还好不算太迟,父亲重又跟上他们。 那男人带着两个孩子坐车穿过半座城市,在另一间酒店重新人住,父亲听见他低声地对两个孩子说:“明天就会有结果了,我已尽力,只能帮你们到这里。” 清秀的十四岁少年拉着小女孩的手,躬身道: “谢谢叔叔。” 小女孩抬头看着哥哥,眉目如画,一双大眼睛圆圆乌黑。 ☆☆☆.☆☆☆.☆☆☆ 第二天,父亲跟踪他们前往唐人街的一家印度武馆,这家武馆正是父亲拜访遭拒的联络分点之一。不知为什么,那人似乎颇通门道,对方非但并未为难苛责,甚至颇为礼貌恭敬地请他们进人。 半个小时之后,男子告辞离开,两个孩子显然留了下来。 男子离开的五分钟后,武馆的门突然关闭,令父亲感到不对劲的是,关门的两个人神情鬼祟,明显是缅越籍男子,他的组织向来不吸收缅越籍成员,更何况出任总部联络员? 那两个孩子可能有危险! 父亲闯进武馆,击昏一名缅甸人,解开被缚的浑身是血的男人,正是前些天父亲在接触时拒绝他的印度人。 “那两个孩子呢?”父亲用英语问。 “被他们带走了。那个小女孩身上为什么会有二当家的权力戒指?这是渎职大罪……” 父亲愣住,这才明白为什么两个孩子能如此顺利地找到这里。 “那群人想要干什么”’ 男人说出一个五条街外的日本茶道馆的名字与房间号码,喘息着道:“你若是朋友,请快点前住,请二当家当心……” 父亲为他拨打了急救电话,匆匆离开。 房间里空无一人。父亲愣在当场。 馆主是一位须发皆白的日裔老者,冷冷地对父亲道:“我说过,客人尚未到来。” 父亲终于在离茶道馆一街之隔的小巷发现他与那两个孩子。 “你胡说!胡说!” 陡然炸响操着华语的男子声音,既怒且痛,震得人耳鼓发麻。 父亲循着声音,急步转人小巷,只听得“咕咚”一声,巷内那长身黑衣的男子猝然晕死倒地。左手犹自紧抱着小女孩,少年倚靠着墙壁,满脸痛苦之色,左肩似乎被方才男子惊怒之下捏伤。 要命的是,巷子里还有另外五个人,正是突袭分点掳走孩子的那几个缅甸人。 一人操着英语恶毒的一声咒骂,拔出明晃晃的缅刀,大声道:“真是天赐良机!” “住手!” 父亲急斥。 第一刀已然斩人晕迷的杨风的右臂,鲜血溅射,父亲只来得及止住斩落他头部的第二把刀。 刀锋劲力未消,借着余势自杨风面部直向胸腹划去。 父亲击飞那人的缅刀,一脚将他逼退。 “伯伯!伯伯!快醒醒!” 背后的少年大叫道,不知用什么手法在杨风的头顶穴位一下重击。 父亲回过头,地上,杨风正缓缓睁开眼。 第三刀已呼啸而至。 ☆☆☆.☆☆☆.☆☆☆ 父亲后来才知晓,围杀杨凤的那几个人中间有三个正是加州最凶残的亚裔黑帮的刀手,出了名的身手了得、骁勇残忍。事后才感心凉。 杨风一拳击飞一名对手,反手一记缅刀擦过带头男子的颈侧,没人墙壁中。 对方一时间被震慑,一动也不敢动。 杨风心中焦虑,无心恋战,左手抱着小女孩,右手拉起少年,与父亲向前急奔。 直到一个废弃无人的洗车场方才停住。 “夏晓顾夏小姐究竟怎样了?”他颤声道。 那少年强忍肩伤痛楚,低声道:“您个要太难过,妈妈……不,夏阿姨,确实已经去世了,是被方微杀死的。” 她死于卑鄙的谋杀! “是的,杨风,我请求你。”她道。 他紧紧地闭上双眼,“好,你所希望的,我都答应。” 她发觉自己怀孕的那一天,那一天的夜里,她亲口促成的允诺,她与他的诀别。 她知道,这也许便是一生一世的离别了。 她靠在暗夜的窗口,看着他越出庭院,在门前的梧桐树下站立良久,终于走向空旷的街心,再也不作停留地向前、一直向前……那身影,终于隐人街的尽头。她决定生下这个孩子。 回到东京,重见父兄师友与未婚大的那一刻,她奇怪地感到,她的心再也回不来这个世界了。此前,她曾日夜思虑如何摆脱禁锢归来,一朝归来,却怅然若失。 她的心里一直是清楚的,只是那一刻才浮云散尽、水落石出。再也无法推脱逃避。 这事实令她羞愧无地。不全是杨风的错啊……她莫非没有一点责任? 信仰、荣誉、情感……她一次尽数背叛,这是不可原谅的。尽管她的爱也是无辜的。 然而,那颗心恐怕永远回不来了。 她借口游学欧洲离开日本,在英国用半年时间提前拿到学位,然后回到日本寻一小镇待产,后来生下一个女儿。做母亲的感觉满足而欣喜,抱着初生的婴儿,她百感交集,宛如新生。 从此,她开始东京与小镇两地往返。当然这一切都是在他人并未察觉的情形下进行,起码她认为是足够隐秘的,而已她十分谨慎,每次总是先行飞往欧洲各地再转道小镇,返回时亦经由他地返回东京。 女儿渐渐大了,多么可爱,虽然托付大学时期的同学夫妻养育,不致牵挂,然而她总是想念,每次踏进那片蓝色的海湾,她总是希望能够永远不再离开。 这错谬的矛盾重重的人生,她于意外中身陷迷途,竟觉甘多于苦。 端木对她一如既往地好,可是,她的心已经不在了,已经被祭奠给那段罪孽的爱情。 “对不起。”她抱歉地对他道,这高尚谦和的君子曾是她短暂少女梦境的模糊身影,她也曾经有过执子之手与子携老的初衷,可是……回不了头了。 “为什么?是我的错吗,”他问。 她微笑,目中满是负疚,“是我的错,你日后自然会明白。” 端木家开始施加压力,父亲开始责问她。 她告诉白发的父亲:“我爱上了别人,但不能在一起。我会尽一切力量地维护三方的名誉,但请不要逼迫我嫁给端木。” 她从小尊敬的父亲,宠爱她的父亲,问她: “你所谓的爱情比两家的世代友谊与声誉更重要吗?比一个可以带给你荣光与安稳优裕生活的婚约更重要吗?” “‘坚持你认为对的事情’,爸爸,这是你教我的。” 她道。 她沉默地离开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家。 “一定要幸福强大……” 杨风,我不可能幸福了,但应该可以更坚定强大吧……她微笑地想着。--___朵 朵 朵d “你就住在社团里吧,有我在谁也不能逼你,然而你的事情终归要自己解决。”方微道。 师傅性烈如火,外表强势而内心慈爱,两人单独相处间流露的温情依稀像早逝的母亲。她自少年时敬如神明。 不久,她看到一出境况更甚于她的惨剧,一位和她相识的男性朋友与敌对组织的女成员相爱,被人发现已来往将近十年,最后双双被杀。 她冒着极大的风险,将那个孤苦的男孩藏起,并送到小镇上,让朋友夫妻收养。 她惊悸地自这个孩子的身上,隐约看出女儿的将来。 ☆☆☆.☆☆☆.☆☆☆ 她在困境里愈发想念女儿,辗转思虑,逃离之心益坚。 随后发生的变故促使这逃离提早付诸现实。_ 事情的开始,在广岛执行任务,她不过是不忍见阿澜对那已无反抗之力的男子施以拆磨。 她实在是不怎么喜欢与这位作风狠辣的师姐,这种温顺的隐忍自她按家族规定加人社团那一年便开始这位师姐也从来不怎么喜欢她。 她抓住阿澜恼怒之下持物刺向男子右眼的手腕。 “阿澜师姐,你要问他情报,不妨用别的法子,我们有的是时间慢慢盘问,他刚才可以逃走,却把机会让给同伴,颇有可敬之处,不便过分折辱…… 阿澜不悦,再刺,她再阻,任她言语如何婉转谦恭,阿澜还是被激怒了。 “他是我抓住的,我想怎样都行,你似乎很喜欢插手管我的事情?” “我没有这个意思” 她以一向的隐忍克制接受她的指责质问。阿澜似乎心情不太好,这一下显得非常生气,其后的言语越来越令她吃惊。 “你很清楚,我从来不喜欢你。我今天不妨坦白地对你说,自你入会的那天起,我就没瞧你顺眼过。别以为你出身好、资质出众。又会做人、能哄得师父对你偏心,我可从来没把你当一回事,至于当家位置的继承人,我也不见得会输给你。” “我没有想过和谁争。”她道。 “别装得那么清高,你惯于用一副良善有礼的面孔笼络人心。用家里的钱,今天作捐赠,明天作资助,那一套被你用在社团里还真是奏效。不过从家里搬出来,自身都已难保,这长善翁恐怕是做不成了吧。” 她不语,已不想作任何辩解。 “啊,我差点忘了,你最拿手的应该是装圣洁吧?夏小姐。” “什么意思?” 她吃惊地抬头问阿澜,有不祥的预感。 “要我说得清楚些吗?”阿澜笑了,“不过,你如果愿意帮我切下他的一根手指,我也可以不开口。这种事,我连开口都觉会得脏。” 阿澜抬手去指那男子,他垂着头被缚于椅上,奄奄一息。 她摇头。 阿澜冷笑,“你既然不明白,那我不防提醒你一下。大概四五年前,咱们姐妹三人途经中部乡下,在人住酒店的咖啡厅,有一个男人老瞧着你,那样子既难缠又难惹,一看就不是好人。不知道咱们三人分手后,他有没有阴魂不散地跟着你。说起来,他还真是个美男子,简直是见所未见,你那未婚夫虽然也挺不错,但比起他来恐怕要差上好些了……” 她强自镇静,手心已有冷汗冒出,“没有……” “没有什么?是他没有再跟着你,还是你们之间没有什么?” 阿澜道,“你失踪三个月的理由骗骗师父和端木还行,我可不是傻子。你做过些什么事情,没有人比你自己更清楚了……有意思的是,你回东京后不久,居然让我看到他从你家庭院附近的林径离开……这种男人,女人只要见过一面就会印象深刻,我还不至于看错。他是去找你的吗?那身手高得简直匪夷所思,恐怕很有些来头,古古怪怪、神神秘秘,多半……”她看了那印度男子一眼,道,“和他一样,与咱们是敌非友。就这些,你已经够让我吃惊的了,没想到,更令我吃惊的还在后面。没多久,你休假游学,一去就是一年多,谁知道你在欧洲做什么,与谁在一起在在起……” 阿澜的话语突然停顿,是因为她的突然出手,伸指戳中印度男子的昏睡穴。自己下面的话万万不能让这人得知。 阿澜得意地看着她脸上紧张的神情,愈发得意起来,笑着继续道:“你不要告诉我,读书会读大肚子。 她摇着头,“师姐,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我提醒过你,这种事情说得过于坦白未免无趣。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敢说这里面,你没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她沉默地转过头,去看玻璃窗外霓虹染出的迷彩,无限黯然。 “你不说话,意思是默认了?”阿澜笑了,悠然道,“真令人不敢相信,端木家未过门的儿媳妇、老英雄的小女儿,多么刚强美丽、人品端良……竟然也会做出这种事情,不知师傅知道了会怎样对你刮目相看,最可怜的莫过于六公子了……” “不要再说了!” 她心煎如沸,转身朝外便走。 “想走吗?我的话还没讲完呢、” 阿澜拦住她。 她一记飞腿踢出,欲逼开阿澜。阿澜避开,还击,欲制住她。 阿澜被她制住,抬眼瞥见桌上那匕首,灯光照着雪亮的刃,那是她要挟师妹去斩那印度男子手指的凶器,她的脸色瞬间苍白,颤声道。“你……被我揭穿秘密,想杀我灭口不成?” 夏晓颐放开她,苦笑道:“你是我师姐,师出同门,我怎会对你这样!” 阿澜疑虑地看着她,戒心未除。 “阿澜师姐,我会离开社团,不再回来了。对你想要的位置、想做的事情再无障碍,请务必以三方声誉为重,保守秘密。”她道。 阿澜心中大喜,不动声色地道:“你的意思是我要挟你了?” 她淡淡地笑,“我没有这个意思,至于我的秘密……虽说当时是身不由己,但我确实是做了错事,没有为自己辩解的理由。” “你自己也这样认为,那是最好。”阿澜道,“是你自己想走,不是我逼你。” 夏晓颐低着头,缓缓道:“我答应过他,不会让任何人再强迫我了。” 她走出门口,又回头,看着那印度男子,对阿澜道。“这人你可以让我带走吗?他在组织里职位不高,不会有多少你想要的资料。” 五粮液股票走势和k线图分析预测 第七章 三天后,她已经坐在南下的火车上,在车窗里飞掠而过的是乡间无垠的绿畴,温润的春雨打湿了玻璃。 雨水浸湿的柏油路上,女儿甩开身后的养父母,飞快地兴高采烈地向她扑身而来。 “妈妈!” 她紧紧抱住幼小的女儿,这稚弱纯真的小小心灵与身体,是她的新生,是她生命里最珍贵最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妈妈,这一次可以不走吗?”女儿依恋地亲她的颊。 她闭上眼睛,哽咽地说:“是的,妈妈再也不离开了,永远都不了。” ☆☆☆.☆☆☆.☆☆☆ 她在临近的镇上找到工作,定居下来。 每个星期六,她骑上单车载着女儿,沿着乡间宽阔的柏油马路,去探望女儿的养父母与哥哥。南日本的春天湿润多风,清晨的单车劈开淡金的阳光逆风而行,她怀里的女儿像天使一样欢笑,车篮里沿路摘采的野花散发着草露的清香,身后碧绿的稻浪随风起伏,一直延伸到远方淡蓝色的天际。 回到镇上的时候已经是星期天的下午,她带着女儿绕远路去看海,那是一片荒脊的海岸,碧蓝的海水沉默而深邃。女儿总是欢呼着去拾海滩上遗下的贝壳,然后奔到废船那边,那里常常聚集着嬉戏的小孩子。 她弯腰将女儿堆成一堆的贝壳捡进车篮,远远的海滩那一边,响着孩子们清脆的笑语声。 她长久地站立着,她的眼睛被风吹得迷离,远方是无限的大空与夕阳。 几千万公顷的海域那一边,他说过海水永远是翡绿色的,拉开窗,那晴朗的颜色会在一瞬间汹涌而至,注满她的心胸,她会觉得自己就像一尾自由的鱼,正徜徉于自由的江湖,无限广阔光明。 他带给她福祸难测的爱情,关于自由的邀请。她呢?她是一个固执的女人,除了她的心,她什么也不能给他。 他在做什么呢?在他寂寞的海岛上与寂寞的人生里。这个孤独决绝的男人,外表冷酷内心却有着比岩浆更灼热伤人的热情,比孩童更真挚的痴心。 她令他伤透了心吧…… “妈妈,海那边有什么?”女儿轻扯她的裙角问。 她低头,眼里的伤怀还来不及藏尽。 “爸爸在海的那边吗?”女儿又问。 她吃了一惊,“我说过吗?” 女儿一转身,又去捡不远处的一粒彩贝,漫不经心地说:“是小骥哥哥说的啊,我告诉他,妈妈常常带我来看海,她自己却又对着海水发呆,他猜你一定是在想爸爸” 她有些释然,却又不禁紧张。还好女儿似乎并无兴趣讨论这个问题,她只是把收集的贝壳放进她的手里,拍手笑着说:“妈妈,我把最漂亮的一颗送给小骥哥哥,好不好?” 她亲亲女儿的颊,将她抱上单车,微笑着说。 “好啊,妈妈帮你做成风铃再送给他,他会更高兴” 女儿五岁了,天真无邪,为什么只有妈妈没有爸爸,她还并不在意。然而肯定会有一天,她要问:“爸爸呢?爸爸在哪里?”她该怎样回答? 她是自私的,为了怀念她的父亲生下了她,却又不能给她健全的家庭与正常的环境,祖父舅舅虽有,却不能相见。甚至,她的父亲都不知道她的存在。 一步步走至今日这境地,她后悔吗?似乎也没有,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她曾得到过一份怎样炽烈凄楚不能见容于世的爱情。都是她自己的选择,在他之后,她总算可以不被任何人再强迫。 她只想把全部的爱给这个小小的女孩,抚养她引领她,不必背负上一代的信仰与爱恨,平安快乐地成长,做一个心灵自由、眼神纯真的普通姑娘。 “妈妈,我肚子饿了。”女儿撒娇地摇她的手。 她开了灯,乳白色檐灯照着阶下紫色的铃兰草,与玄关前一大一小两双白色拖鞋。 “妈妈肚子也很饿,我们今天晚上做窝蛋饭吃好吗?你肚子里的小青蛙吃了鸡蛋就不会咕咕地叫了。”她笑着说。 女儿“格格”地脆声笑起来。 她的生活从来没有这样宁静过,女儿令她感到幸福。 这是她人生里可预见的惟一的幸福了。平和。安详,令她的心灵重新纯洁起来。 他想要给她幸福,然而,那燃烧一般的幸福她无法坦然承受,她与他永远是两个世界的人。他的爱过分凄烈狂嚣,有着可怕的仿佛可以摧毁一切的力量,她可以天天叨念着他,却惧于与他相见。 她曾经有过平凡的人生平凡的幸福,她背叛了给予她平凡幸福的那个世界,千里之外,白发萧然的父亲、痛心疾首的恩师,她有何面目再见?那个情深不疑的君子,她亦辜负得毫无余地。怎能原谅? 她的人生已进退维谷,除了女儿,她再无其他幸福的权利。 ☆☆☆.☆☆☆.☆☆☆ 女儿每一个明显可见了的成长痕迹,会令母亲的心充满感恩与富足,她因此可以忽略来路的困惑与前路的忧。 这秀丽拙朴的乡间,住久了,能够抚慰心灵。 她常常在工作的间隙从窗口向远方的原野眺望,风动绿树,草长如波,一片晴光浩浩,世界仿佛从来就是如此明亮。她在心里想了想晚餐给两个孩子做什么菜,然后回到工作上,却忍不住又看了窗外一眼,不知道这晴朗还可以持续多久,气象图显示,似乎快有风暴来临了。 朋友夫妇遇车祸出事那天,她匆匆赶往医院,行过街角时她全然未曾留意到正在做实景拍摄的那几个人和他们手中正工作着的摄像机。 她一直十分警醒。隐居在这僻静的海镇,被寻找到的机会并不大,但她从来不敢掉以轻心。父亲与兄长们,甚至端木,应该一直没有放弃寻找她的下落,而他,他那庞大组织的触须无孔不人,无远弗届。她知道他一直未曾死心,在他离去之后而她出走东京之前的那四年多里,她在家里的生活始终被人似有似无地注意着。或许是这种种蛛丝马迹,才令阿澜师姐心生疑窦。她不敢想象女儿的存在被他知晓的后果。 一旦有异常的情况出现,她必须立即再次迁移。 一切似乎都很平静。 他们去世后,她又不容辞地接过抚养小骥的责任。生活不免略感吃力,然而两个纯良的孩子,实在令她安慰。 结局到来的时候,正是同往常一样的黄昏,她在楼下的厨房做晚餐,第一道菜已经做好,两个孩子正在客厅做功课。 她将那道葱烧排骨放在白色的方形餐桌上,门铃响了。 她在阶前换下拖鞋,走过卵石的短径,打开院门。这个时候,只有邮差会来送晚报,那个总是笑容满面的陈叔昨天还告诉她有些不舒服,今天可能不能送…… 路灯照着门前的碎石子路,灯下立着面无表情的方微。 她在刹那间堕人无边黑暗,惶恐里仍然不忘侧身微躬行礼,“师傅。” 方微没有看她,径直从她身边走过,她听到方微身后的阿澜一声冷笑,小帛握了一下她的手,匆匆跟了进去。 她抬头看了看星子满天的夜空,晚风在吹,海涛在响。 流年兀自悠长! “小骥,你带仲子出去玩一会儿,迟点再回来,记得莫要走丢。妈妈有客人,要谈一些事情。” 她跟在方微身后上楼,在小小的厅中坐下。 “您老人家可好?” 她低声道,不觉微有泪意。 师傅老了,刚届五十,向后梳得一丝不苟的黑发里已见银丝。对方微,她是敬畏的,除了不经意间对她这个得意门生流露出淡淡的温情,大多数时候方做是严肃少笑的,眉目吊诡。为什么师傅看起来总是那么寂寞如死,为什么少让人接近,甚至为什么一直独身,她从来不曾明白过,也从来不敢问,虽然她知道师傅的内心其实也是柔软慈爱的。 “还算好,没有被你气死。”方微冷冷道,自始至终没有看她一眼。 她低下头,眼泪已经流下来。 “阿澜跟我说,你因为做了一些见不得人的事情被她揭穿,所以不敢回东京,是不是真的?” 沙发后站立一侧的阿澜扯了扯嘴角,不由得微笑。四年多,近五年了,她虽然诸多努力,却仍然没能达到目标,她不明白方微为什么总是不能信任她、赞赏她,究其原因,恐怕还是因为这个师妹。她样样不差,为何在别人眼里,始终不如夏晓颐? “广岛的那次任务,我与阿澜师姐确实起了争执,但曲不在我,您一向告诫我们不能滥用暴力。” 夏晓顾道,“至于师姐所说的……见不得人的事情,我欺瞒恩师与家门是我不该,但这中间……我也有苦衷,并不就完全如阿澜师姐所说的那样。” “那好,你有什么苦衷,事实究竟如何,不妨说给我听听。”方微道,目光这才落在她的脸上。 见到师傅脸色略缓,她心中不免略感安慰。然而接下来所要讲述的经过,于她,却是无比艰难的,一次路遇,导致一生的梦魔。 她说得很慢、很慢。 “他后来果真没有再来找你?”方微问。 她点头,低声道:“我发现自己怀孕,因为……不忍心,不得已借出国游学为名,生下孩子,一直交给朋友抚养……”她望着恩师,眼神凄然,“不是我有心欺瞒您,我与六公子的婚约是人尽皆知的事,家父年事已高,而端木家族近百年清誉,德高望重,兼之又有世代交好的厚谊……此事牵涉三方声誉,我实在不知如何启齿,这些年未如履薄冰,不敢向人透露半句。” 方微沉默半晌,终于叹了一日气,道:“这样说起来,不能算是你的错……你坐下吧。” 阿澜的脸色变了变,还是忍住了没有开口。 “那个男人是谁?叫什么名字?”方微道。 她双手交握,掌心已渗出冷汗。沉默了很久,才轻轻地说他的名字:“他姓杨,叫杨风。” 方徽霍然从沙发上站起,一挥手,几上的花瓶去向墙壁迸射得粉碎,水散湿地板,玫瑰花瓣四落。 狭小的厅里,她的三名弟子,惊愕地看着她反常的举止。 夏晓颐知道这名字吐露的后果会很惊人,但师傅的反应仍然强烈得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柔和的灯光下,方微的脸由苍白转为铁青,这名字就像一把锋利无比的屠刀,翻起她埋藏多年的深深恨事,那憾恨曾在那么长的岁月里毁蚀着她的心,并令她继续枯槁下去。恨之人骨的名字伴随着另一桩为人不齿的丑闻自她心爱的弟子口中述出,她的嘴角因为勃发的愤怒而不自觉地颤抖着。 方微道出他的组织与他的职位,她需要确定, “是他吗?” 夏晓颐艰难地点头_ “他在哪里?在美国吗?在他那个见鬼的组织总部?”方激怒声道。 夏晓颐坐在沙发上方微的身体投下的阴影里。突然感到极度不安,那种不祥的预感自她看清路灯下的恩师开始,在恩师失态到近乎咆哮的这一刻到达顶峰。方微的怒吼自然是在问她。 “他曾经说过,因为组织内部不和,他已经离开总部,在美国的加州隐居……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在不在,我并不清楚。”夏晓颐道。 方微一声冷哼,“杨风啊杨风,这些年来,我找你不到,动摇你不得,伤不了你分毫,总有一天,叫你落在我手上,也好尝尝那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滋味!” 夏晓颐只感到心中抽紧,喉头发苦。 “阿澜、小帛!你们到楼下去,不要让任何人进来,我有话单独跟她说。” ☆☆☆.☆☆☆.☆☆☆ 方徽并没有对夏晓颐说什么,只是长时间地来回踱步。包裹着瘦削躯体的黑色西装与因为阴沉而显得怪石般冷硬的面容,使她看起来像是没有心的幽灵。 她在夏晓颐对面的沙发坐下,道:“你日后有什么打算,难道真的一辈子留在这僻乡?” “我既不能公开此事,也无法向父亲与端木家族交代,更加不愿意欺骗六公子。”夏晓颐道,“我不是不想回东京,只是,我没有选择。” 方微突然皱眉看着她。 她曾是她最器重的弟子。 她是因为夏晓颐父亲的原因才收下她做弟子的。她一向并不喜欢这些世家子弟,可是那个春天的早晨,夏晓颐穿着月白唐装一脸庄重地跟着父亲来拜见她的时候,她突然觉得这孩子有些特别。 一开始,夏晓颐便表现得聪颖好学,谦逊有礼,具备一切世家子弟良好出身的优点而无骄纵肤浅的恶习。 她喜欢她,当然不全是因为这些,更重要的,是她的眼神。十五岁的孩子,怎么有那么贞静坚忍、仿如天成的眼神? 这眼神令她在这孩子身卜投入了比其他人更多的心血。 她性情刚毅、温和慷慨、优雅而具胆色……这一切令她很快在一众资质平庸的弟子中出类拔革,况且她还非常美丽。对于这样的孩子,作为老师,她偏心一点,并不为过吧?她甚至开始为她计划将来的道路。 夏晓颐年龄渐长,跟在她身边,也渐渐利落千练,可是,她性情里某些与自己愿望相悖的内在也越来越明显:她心地仁慈,直到大学毕业正式加人社团、参与任务,仍是如此,这有时会令她在完成任务时付出比他人更高的代价,流更多的血;她正直重感情,崇尚所谓的传统,所以不善工于心计,对敌人还可以聪明应变,对自己人却常常因为有所不为而吃亏,吃了亏也不以为然。 当然这些并不能全算缺点,相反的,却令她有一种超越美貌的皓洁与可亲的气质,并且得到大多数社团成员的拥护。 可是,对于一个她寄托了希望,在不久的将来会成为一个大社团决策人的继承者来说,这都是十分致命的弱点。 尽管如此,她并不准备放弃。这孩子是一块美玉,尚需雕琢,何况她还年轻,成长的确是需要时间的。所以她开始适时地分派给她相对困难的任务。借以锻炼她。她从来不曾怀疑,在困境里不断地蜕变才是人的本性。 那一年,她没有完成任务空手而归,她并不生气。因为那块石头本来就是没什么希望找到的,何况这孩子的处理方式合适至极,勇敢可嘉。只是失踪数月的理由并不充分,肯定发生过什么,她不吐露她也就不追问。她只是很高兴地看到,她比以前更加沉静的眼神,比沉静更深郁的眉宇。 她明显地成熟起来,比以前更懂得保护自己,还是那样敬重她这位师傅,把师傅当成父亲之外最尊敬的长辈,隐约地依恋着。 可是,她并未能欣慰多久,夏晓颐仍然没有能如她所预想地那样朝她为她制订的目标走过来。她的沉静少言、她执拗地拒婚、她与父亲内容不详的争执、她眼底的微悒,处处都证明她为了某个原因始终坚执地走着只有她自己才知晓的路。她的性格与生俱来,她其实并不能令她改变…… 尤其令她失望的是,夏晓颐对于权力的不敏感与不积极。她在她为她指向的道路上斜斜走开,愈行愈远。 就在这个时候,阿澜一个人回来了。带回她失踪的消息。阿澜实在不够聪明,这也是她始终不能喜欢这个弟子的原因。 她寄予无限希望的弟子,为了她自己的秘密,她的路,选择离开了她。 她不仅失望而且愤怒,却不免好奇。为了什么,她为难到非得离弃家族师门,离开她成长多年的土壤? 好在她的失望很快便由另一个孩子填补了。另一个同样年轻、同样天资聪颖、同样美丽的少女,这少女与夏晓颐的最大区别在于,她出身草莽,对权力充满欲望。方微知道,这个新来的孩子不会再像夏晓顾那样,再次令她的期望落空了。 剩下的愤怒与好奇,她保留着,直到那一大有了夏晓颐的消息。 方微皱眉看着夏晓颐。 有些出乎她的猜测,夏晓颐并没有和某个男人在一起。她隐居在这僻静的异乡,抚养着两个孩子,过着普通而清贫的生活。究竟为了什么? 她该有二十八岁了吧,她在这个年龄,已经正式成为女当家,她是在他郁郁而终的第二年得到继承人位置的。他生前,她杀不了杨风替他雪耻,她死后,这么多年,她仍然报不了仇。 可是,报应真的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杨风爱上了她的弟子。 此刻,杨风的爱人、她的弟子,正坐在她的面前的沙发里,穿着白色衬衣、浅蓝长裤,双手交握着,满怀负疚与不安。 夏晓颐看上去有些紧张,却显然不是因为可能得到的责罚。 聪明的孩子,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不,你本来还可以有很多的选择。” 方微道,“你本来可以选择不生下这个孩子,又或者忘掉过去,心安理得地嫁人端木家,更或者在社团继承者的争夺中表现得稍微用心主动些,无论哪一种选择的结果,都会比你现在的境地要优裕得多。仍有一些事情,恐怕你并没有向我坦白。” 夏晓颐的脸色倏然苍白,瞬间又因为愧意而变得通红,却始终无言。 “你不回答没有关系,我也不想知道原因。”方微道,“你帮我做一件事情,事成之后。我带你回东京,立你为继承人。一个女人,只有手中牢权权力,才可以真正拒绝任何不想做的事情。那个时候,连你的父亲也不能逼你。” “您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尽力,都是应该的。至于继承人的位置,我不敢奢望。”夏晓颐低声道。 方微沉默了片刻,欠身将一把枪放在她面前的矮几上,那是一把适于暗杀的银制微型手枪,灯光下亮着冷冷的银芒。 “去杀了他,无论用任何方法!” 她身子一颤,“我……不可能是他的对手。” 方微摇头笑道:“不要妄自菲薄,你只要去找他,他一定会高兴得发疯,后面的事情易如反掌。” 夏晓颐脸色苍白,长久地沉默着。 “又或者,你不用出面,只要向他的组织触角发出求助,他一定会来,我们只要做一个精巧无比的埋伏就够了。”方微道。 “不……”夏晓颐摇头,痛苦地道。 “为什么?”方微冷笑,“你爱他?” 她垂下眼睑,苦涩地微笑。 “你还真是无耻。” 她闭上双目,止住欲夺眶的泪水,“为什么一定要他死?” “他二十多年前就该死了,只恨我杀不了他。”方微冷漠的眼神突然变得些许温暖而遥远,那一场生命里最初也是惟一次撕心裂肺的剧痛,她无日忘却,“我也曾经有爱人,可是杨风高傲残忍地毁了他,他死了!所以,在我的有生之年,杨风必须为此付出代价。” 方微觉得眼角有点湿,她流泪了,她失去他已经二十多年,所谓的永远,是不是指到生命终枯的那一天仍不能忘怀? “再问你一次,去还是不去?” 夏晓颐摇头。她从沙发上站起,屈膝跪上地板,向方微施庄重的叩师礼。 “恩师,弟子有负您期望栽培,请原谅我。”她仰首道。 方微低头看着她。 她又想起她十五岁那年,随父亲来拜见她,月白色的唐装、亭亭玉立、纯洁贞亲,脸上有着淡淡的春辉。她想起,她带着不赞成以暴制暴的她从北区红灯街的下等娼窑出来,刚刚在里面,她杀了一个虐待雏妓的买卖蛇头,她不相信人性之恶,她便让她看一看人性可以恶到什么地步,所谓的司法惩罚是多么疏漏可笑。临上车,一直一言不发的她在暴雨里扶着她的臂失声痛哭,那是十八岁,她大学.刚毕业,正式加人社团的第一个月。第二年,她那老夫子的父亲与端木家联亲,她突然间就由豆蔻年华的少女变成了端木家未过门的儿媳妇,其实,端木家那个略有些书生气的老六哪里配得上她。再然后…… 再然后,她在执行她下给的任务途中遇上了他…… 她正仰首望着她,淡淡的灯光照着她的弟子新月一样皓洁秀妍的面孔,眼睫的阴影好看得惊心动魄,阴影下是一双深黑深黑的眸子,目光清澈地仰望着她,慕孺、请求、却又凛冽,毫不退惧。 多么好的孩子,还这么年轻,这么美丽,又是这么正直,这么死心眼…… 方微伸手去抚弟子的发,带着往日的温情。 不能太苛责夏晓颐吧,杨风是一个对女性有着致命吸引力的男人,何况,他一定很爱她。是的,他爱她,她有多么吸引他,逼得那个孤高自许得像凤凰一样的男人做出这种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情!他不会不知道她的背景,不会不知道她是她的弟子,不会不知道,其实无论他怎样努力都不可能会有好结果!他是痛苦的吧,可是这点痛苦比起他曾经施加在她心爱的人身上的,算什么? 他年少得志,半生锋芒毕露,从来没有尝过技不如人遭人羞辱的滋味吧?她心爱的那个人因为输给了他,于是一尝到了,从此一蹶不振,那四年里,他的内心有多么煎熬?他的去世是因为不想再忍受崩溃。于是,她永远地失去了他……她痛了这么多年,痛得连说也说不出来,爱人不知何处的面容与漫长的时光,常常令她在深夜的梦里疼到气若游丝…… 死在心爱的女人手中或者心爱的女人被杀死的滋味,比之这,不知如何? 此刻,方微几乎要为这巨大的可预见的复仇快意而微笑了。 她的手从弟子温暖柔软的黑发上收回,拿起几上的枪,轻轻地抵上弟子的胸口,柔声道。“师父再给你一次机会” 夏晓颐微笑了一下,还是摇头,她的目光很沉静,带着理想破灭的绝望。 方微甚至在那目光里看出了从容、她凝视着弟子的眼睛,终于扣啊了扳机。 五粮液股票走势和k线图分析预测 第八章 她无声无息地倒在地板上。 方微迅速地转身,走上小小的阳台,将凶器远远地掷人黑暗中的大海。走下楼梯的时候,她悄悄拭去眼角的泪水。 为什么要流泪呢?我的仇已经报了,她想。此后,杨风的后半生,等待着他的将是无休无止的岁月,将会比她这些年来的加起来还要痛苦十倍。 “小帛,你留在这里,阿澜和我去找那两个孩子。无论如何不能让他们落人夏家和端木家手中,必要的话便杀掉。小帛,十分钟后记得给夏哲晓和端木老六打电话,就说我们找到夏家的四小姐了。” @@@ 子弹进人心脏的时候,并不太痛,可是冰凉。 她是怎么了?怎么这么疲倦,想要睡去。她很焦虑、她听到女儿的哭声……有两双手在推着她,她吃力地睁开眼,小帛师妹流着泪看着她。 “请不要……让师傅知道,设法帮我……送他们去美国,交给他……” “我……”小帛迟疑了片刻,终于还是点头, “我尽力。” 她去看女儿,仲子还不懂发生了什么事,见她醒来,停止哭泣,问她:“妈妈,你怎么了?你很痛吗?” “有一点……以后,让爸爸照顾你,还有哥哥……” 她试图给女儿一个微笑、试图再多看一眼她和小骥的脸,可是来不及了,眼泪涌出来,模糊了她微弱的视线。 她努力地将手移近颈项,握住丝链尽头的那枚戒指,“带着这个去找爸爸,帮妈妈还给他……” 她慢慢地闭上眼睛,她快要抵挡不住那汹涌的倦意,“戒指你收回吧,戴在你的左手无名指上。”她在心底微笑着。德黑兰午后的静巷,她第一次面对面地,仔细地打量那个安静地跟随了她好些日子的神秘男子,他身旁是高大的绿叶初展的菩提,那青青的颜色愉悦得像是融化了的薄冰……菩提逝去,她缓缓地,沉人一片蓝色温暖的、静谧的深海。 阿姨的背景与过去,小骥大略地知道一些。 他从东京流落到这个小镇之前,亲历了父母的被迫身死,是阿姨悄悄藏起了他,并将他送到这里。 他不知道,那种惨痛的死别,他竟又要再经历一次。 那三个女人到来后,阿姨严厉得有些过分的语气令他有不祥之感。尤其是那个表情仿如雕塑的女人,使他感到恐惧。 楼下储物室有一截暗梯通向二楼客厅的短柜,阿姨买下这栋小楼的时候就已经在那里了。仲子不止一次地和他进入过。他抱着仲子,在黑暗的柜子里耳闻了一段凄烈的故事和一场卑鄙的谋杀。 在小帛的帮助下,他和仲子躲藏到荒海边废置的船屋里,那个夜晚充满悲伤和恐惧,仲子一直在哭,他不得不哄骗她,妈妈因为有些事情,跟着舅舅去了一个很远地方,需要很久才能回来、他藏在船屋后的灌木丛里,看着阿姨的师父与两个同门先行离开,那两个据称是夏家大少爷和姓端木的男子将阿姨的身体抱上车,也离开了。 天亮的时候,一个自称是小帛阿姨未婚夫的叔叔找到他们,将他们带走,待在东京一个星期后,他们跟着参加葬礼返回的那个叔叔前往美国。 那几个缅甸人一边用缅语交谈一边奇怪地看着他和仲子。 他们不是仲子爸爸的属下,要带他们去见他吗?为什么他们的表情看起来那么凶恶?已经走过。四条巷子了,他们似乎越来越兴奋,有一个人忍不住说起英语,言语里对仲子的爸爸非常无礼。 小骥拉着仲子的手,不肯再往前走。情形很不对。 他开口质问他们,有个人忍不住咒骂起来,一扯住仲子的头发,仲子“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他冲过去推开那人,被甩了几记耳光,那个人又去揪仲子粉粉的脸,他去咬那人的手。却一把抓起,按住后颈,将他的头朝墙壁撞去。 小骥害怕得闭上了眼睛…… 奇怪的是,他的头并没有撞上墙壁,“砰”的一声脆响,按着他后颈的手松开了,那人捂着不知怎么了的手腕,正弯腰呻吟。 几米之外,站着一个高个子男人,一个破可乐罐“咕噜噜”地滚到他脚边停下。 原来,他是被人救了。 午后的阳光亮晃晃地照着半条巷子,小骥和仲子眯着眼去看这位神秘的路人。 他是一个四十多岁的气质神秘的华裔男子,容貌非常英俊,可是不知为什么,唇边那几道深深的皱纹,令他看上去略显衰老和凄苦。他穿着黑色的长身外套,站在那里,不言不动,神色漠然,略仰着脸望着穿过中国酒楼的勾檐落在巷墙高处的那几米阳光,眼神遥远,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他看起来对一切都漠不关心,只是经过巷口,随手救下一个孩子而已。 可是那几个缅甸人中间最凶恶的一个,却像见到鬼一样地大叫起来:“你、你是杨、杨……” “我是。” 男子淡淡道,看了那个缅甸人一眼,“缅帮最狠的刀手,怎么带着人在这里欺负两个孩子?” “我们正要去找你,杨风!”那人咬牙切齿地道。 小骥不自禁地欢呼一声,大声地报出他的组织与职位:“是你吗?杨伯伯!” 杨风略有些奇怪地看了小骥一眼,点头道: “我是杨风。” 小骥拉过仲子的手冲到他面前,“我们从日本来的,夏阿姨叫我们来找你。” “夏阿姨?”杨风大震,“你说清楚点,她叫什么?” 小骥说出她的名字,将仲了推到他面前。“这是你女儿” 杨风的脸色原本就苍白,此刻更加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她、她有孩子了?她、她人在哪里?” 他一把抱起小小的女孩,仔细地端详着,仲子的脸庞因为被打了一记耳光而高高地肿起,可是那眉目看在他的眼里,宛然有几分夏晓颐的影子。 他有了女儿,是晓颐为她生下的孩子! 他激动地将女儿紧紧搂进怀里,“你妈妈呢?你妈妈呢……”他连声问道。 “妈妈去了很远的地方。” 仲子大声道,她对这位超酷的伯伯很有好感,张着圆溜溜的眼睛打量着他。 他不解,急切地去看小骥,递眼询问。 小骥犹豫了片刻,还是道:“杨伯伯,您不要太难过,阿姨……阿姨她已经死,她临终前……” “你胡说!胡说……” 说话间他猛然欺身上前,抓住小骥。小骥只感到左肩一阵剧痛,尚未反应过来,却见他“砰” 的一声仰面晕倒在地。 闹市的声浪被远远地抛开,废弃的车场荒草没径。 他左臂所受的刀伤不轻,斜斜地传着车壁。午后的阳光照在他已然麻木的脸上,泪水从下巴一滴滴地滴落在怀里的女儿粉蓝色的衣服上。 空旷的车场突然炸响他凄然高亢的高啸,那么长久不绝,那么莫可名状。 七岁的仲子仰着头,若有所思地看着这个她即将称之爸爸的陌生男子。 ☆☆☆.☆☆☆.☆☆☆ 父亲在他那隐蔽得天衣无缝的海岛待了一个星期。 杨风几乎忘记了父亲的存在,只与两个孩子待在一起,然后长时间地独处。 那天晚餐时,他照例没有下楼,仲子吃着东西,突然道:“他真是我的爸爸吗?” 她看着小骥,又看了看我的父亲,她已经称父亲为夏川伯伯,“他很好啊,为什么妈妈不要他?” 在第五天的午后,仲子和小骥已经午睡,父亲决定上楼与他谈一谈。 银发寡言的老仆人在楼梯口摇手示意,父亲摇摇头,径直打开门走了进去。 迎面是一面大落地窗,深邃的海洋临窗自碧,晴光张扬地明亮着整个房间。他躺在背对着门的椅中,寂寂无声,这是晴光惟一照耀不到的地方。 父亲在一旁的椅子坐下,他歉然地望了父亲一眼,伤痛难抑。 “她让女儿跟我姓,她没有恨我,仲子、仲子,我早该想到的。” “是的,她是爱你的。” 父亲道。 他侧过头,不让父亲看到他的脸。 “为什么……”他的话没有说话,轻轻的嘶哑的一句,像一个深深的无限悲凉的伤日。 为什么当初他没有带走她,哪怕她不愿意? 为什么她不答应方微的逼迫,哪怕只是假意? 为什么方微竟然可以如此狠心? 为什么他等到今天方才恍然醒悟,而她,却已永远逝去? 他的胸膛起伏,肩臂克制不住地发着抖。那颤抖,看在父亲跟里,几乎也有些难以承受。 父亲用力地按了按他的肩,打开门,走了出去。 有些痛苦,根本无法安慰,父亲想。其实他惟一可以为杨风做的,就是给他无人打扰的安静与时间。 第二天晚上,父亲乘坐快艇离开了杨风的小岛,没有向他道别。 “因为担心可能给他带来麻烦,因此我没有使用电话与你们联系。”父亲道。 “这些年来,他一直隐居在那?”我问。 “他过得并不好,却又始终抱着些许希望。”父亲道,“最初的几年,她的情况他应该是知道的,及至突然失踪,虽然他也派了人四处寻找,却始终得不到消息。” 母亲用手帕轻轻地擦眼睛,“四小姐可以假意应允方微,再做打算,也不至于当场……” “原因恐怕和她当初为什么不愿意跟他走一样。”我说,“那是她的信仰。” 我将头搁在沙发扶手上,仰望着灯光,那刺痛令我想流泪。 为了诚实与爱情,宁愿付出如此惨烈的代价,这是多么高洁的美好!而仇恨,却可以让一个人,在一瞬间眼也不眨地摧毁这美好。___ 爱与仇,究竟谁的力量更强大些?答案看起来似乎是后者,这是多么悲哀的事情。 “我担心,等他稍微恢复,以他的性格,恐怕难以罢休。”母亲不无忧心地道。 我从沙发上站起,询问地看着父亲。 父亲只沉吟了片刻,朝我点点头。 我拿起电话,拨了一个号码,“您告诉所有人,这段时间各自收敛,休养生息,接下来的几个月……可能会有大事件。” 一个月后,杨风携着女儿,造访了我们家。 其间,冲突仍然不断。在大部分华裔江湖势力与端木家的联手下,他的组织下辖的日本分部遭到重创、方微的谎言甚嚣尘上,渐渐成为众口相传的事实。夏小姐生前竭力维持的一切,终告破碎。她的家族、师门(当然方微也不在意了),包括端木家无可避免地蒙上耻辱的阴影。她的死亡有多少人真正在意.我不知道,但确实如方微所策划的那样,适时地制造了一个理由,煽起了所有的仇恨,并集中地指向了杨风。 他始终不曾露面,同样深刻的伤痛与仇恨在他露面的那一天,恐怕会掀起一场巨大的风暴,他若是动用手中的力量,结果无疑是可怕的。到那时,波及之广,恐怕已不是我们所能想象的。 在日复一日的揣测里,时间的推移使得这担心愈发沉重,我因此也不能不推迟赴美的时间。 我终于接到厂那个电话,告知我,上午十点,他的行踪出现在了日本。我抬腕看手表上的时间,却显示已经是下午四点。 然后,门铃声响。他一身黑衣出现在雕花的铁门外。 这是近九年之后,我与他的第一次见面。他风采不减,只是略有些衰老之意,神情萧索更甚,内敛得如同一把浸在秋湖底的刀,风霜不侵、古井不波。 他牵着他那小小的女儿,微笑着望着有些愣住的我。 “我只能停留十分钟,现在的情况会给你们带来不便。我是专程来道谢的。”他说道,低头去看女儿。 仲子有一双圆圆的美丽的大眼睛,神采飞扬、天真烂漫,却又难掩阴郁。亲眼目睹自己母亲的死亡,不知会在她小小的心灵里留下怎样的黑暗记忆?! 母亲伸手揽过她,爱怜地亲吻。 “我带女儿回来看她。”他道。 我们一家人面面相觑,他这样轻轻的一句,却让我们有着不能置信的意外。他前往夏家墓园祭奠,日本方面欲置他于死地的力量不可能没有安排,但是我能接到那个电话显然意味着没有发生大的流血事件,而他此刻毫发无损地携女儿前来,这中间的危机四伏会怎样一触而发,又怎样化解?我们实在很难想象。可是,他说他只有十分钟的时间,却又说明情况仍然是不安全的。 “有什么打算吗?”父亲道。 “好好照顾她给我的女儿。”他道。 “的确,这应该是她最希望你为她做的事情。至于方做那边,夏小姐地下有知,恐怕并不想看到因为仇恨……”父亲道,竟也不知该如何劝解。 “方微不可饶恕,但我若是想报仇,是不会等到今日的。”他凄然地笑,沉默良久,低头亲吻左手无名指的戒指,眼角涌出泪光。 仲子悄悄地依进他的怀里。 他抱着仲于告辞,秋日的夕阳在林阴道的尽头凄清地燃烧,将父女俩的身影拉得悠长。 “杨叔叔……”临别前,我叫住他,想对举步欲行的他说些什么,但一时间,我的喉头像被什么东西硬住了一样,什么也说不出来。我心中满是莫名的歉意,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曾发誓再不也不会用这种语气来称呼他了。 他转身望着我,淡淡地道:“记住,不要轻易地去崇拜谁,这个世界没有神祗。” 他与女儿的身影终于再也看不见了。 天近黄昏,春风又在林阴间吹起。一切终将远去 幼小的,纵然有伤痕,仍会恬然地成长。人世总有清新的希望。 而他,我想象着在那个洒满阳光的墓园下午里,他是怎样地寸寸煎熬,人生从此老去。那刻,他心中所恨的恐怕只有自己! 故事到了这里,已经可以告一段落了。只剩下聂寒与尹霜白隔着电话交换着沉默。 “杨风不向方微复仇的原因是什么?他应该是那种有仇必报,从来不惧于与全世界为敌的人。”尹霜白问。 “哀莫大于心死。她已不在,所谓的复仇有什么意义?更何况,在他的心中,一定也知道夏晓颐是绝对不希望看到复仇再次发生的。”聂寒道。 尹霜白微笑道:“她真的逝去了吗?或者她只是换了一种方式,永远地活在他与女儿的心里?这个世界虽然越来越让我们失望,但是总会有一些美好与高贵是怎样都无法摧残的,因为它们,我们仍然可以保有信仰,并且努力对抗失望。” “是的。”聂寒微笑道。他隔了一会又道, “可是。一这种离别终究是惨痛的,如果能够相守,并且还有机会相守,幸福仍然可以展望,我更希望他们可以不再分开。你认为呢?小霜,我想问的是。我们是不是可以不用再分开?” 尹霜白在电话那端无声地流着眼泪,十年,多么长多么辛苦却又是多么必要的离别时光。 她长久地沉默着,该不该告诉聂寒,对于重逢,她其实是不无欢欣希望的,可是未来却多么地难测,她和他那么弱小,她的忐忑难道真的可以忽略不计吗? 她终于开口说话了,问的确是另一个问题:“杨风与夏晓颐的故事已经结束了吗?你从此再也没有见过他? 聂寒道:“从那天之后,我确实没有再见过他,可是,他与她的故事还没有结束。” “怎样?” “小霜,你相信这个世界有奇迹吗?” “我想奇迹应该是存在的,虽然很少,但它毕竟也会出现” 聂寒笑道:“他与她的结局当然谈不上什么奇迹,可是的确总有些力量,在我们绝望时候令我们重新拾起希望。他与她的爱情在经过那么长久的痛苦之后,终于有了一个惊喜的结局。” 尹霜白“啊”的一声轻呼,这一次也是惊喜的。 ☆☆☆.☆☆☆.☆☆☆ 我确实再没有见过杨风,可是那天晚上我却接到了他的一个电话。而在那之前,也就是他带着女儿离开我家十分钟后,我便开始焦急地想要联系到他,却苦于没有任何办法。 我有一件很奇怪很重要十万火急的事情想要告诉他。 就在他与女儿离开那条街,进入一部与他们一同前来,等待多时的黄色吉普车离开之后。我收回视线,正欲转身走进大门,却看到二十米开外,一名女郎离开隐身其间的爬满红色凌霄花的栅栏,匆匆地离去,看不清脸,个子高高的,穿着浅黄长裙、配着印度沙丽头巾,身形修长,是一名华裔女郎。我第一时间涌起一种奇怪的感觉,奇怪什么,我说不太清楚,然而紧接着而来的却是焦虑,因为那女郎当时面对的方向与脸上的神情,显然是同我一样始终在目送着杨风与女儿坐车离开,她的神情很焦急,而被我一眼扫过之后,却又显得有些紧张,显然不欲我发现她。 我心说不妙,她很可能是日本华裔帮会方面的成员,跟踪杨风而来。那女子急步前行时,头巾突然被风吹起,露出一头闪亮的黑发,她戴着墨镜,脸仍然看不清楚,但可以确定非常美丽,没被遮住的半张脸与裸露的手肤光洁如雪,这样的肤色在日本人或中国人中非常少见……不对,她很眼熟,我肯定是见过她的……电光火石之间,我却想到另一个问题,夏家大少爷带回的,为什么是夏小姐的骨灰而不是遗体? 我试图跟踪那女郎,却被她甩掉,她有着深厚的中国武术功底。 我几乎要为心中那猜想激动得想要叫出来,我回家告诉父亲与母亲刚刚的发现,我们在惊奇与怀疑的同时,立即开始动用家族的力量试图与他联络,一直到晚上九点多时突然接到一个电话。 未待父亲开口,杨风的声音仿佛是劈面而来: “夏川,你们参加葬礼时确定见的是晓颐的遗体吗?” “没有,她大哥带回的是她的骨灰。杨风。我有事情要告诉你……” “仲子一个劲地说,她好像看到了妈妈。刚刚我收到一张纸条,提醒我离开日本的路上可能会有伏击,手写,非常匆忙潦草,可是,我总觉得那是她,她……”他的声音有克制不住的紧张与颤抖。 “泽男看到一个很像她的女人。” “在哪里?” “你刚走,在我们家附近。” “……” 电话那头,他似乎愣住了。 “杨风……” “她……没有死,她一定没有死! 电话里,突然传来仲子大声的叫喊:“妈妈!” 然后是“轰” 的一声,电话似乎失手掉在了地上,父亲听到“砰” 的一声身体倒地的声音,“杨风!杨风……”父亲喊道,却听不到他的回复,只听到旁边仲子的声音在大声地叫着,“爸爸!爸爸……妈妈、妈妈别走,爸爸晕过去了……” 大约过了半分钟,一声清响,电话被挂断了。只留下我们一家人面面相觑。 大约是在半年之后,我们收到一封来历不明的挂号信,信里只有一张照片。 在他那扇盛满了碧蓝海洋与明亮晴光的大落地窗前、他正低头吻着怀里的女子,夏小姐,不,应该叫杨夫人了,她的手绕着他的颈项,亲吻里的微笑唇角有着好笑的无可奈何。因为,小小的仲子正拉着她和他的衣服,仰着脸、嘟着嘴,不无意见地委屈地备受冷落地望着爸爸与妈妈…… 五粮液股票走势和k线图分析预测 尾声 杨风与夏晓颐的故事完结了,小说也该到此结束了。 至于聂寒(泽男)与尹霜白,则是另外一个更长也更伤感的故事。 经过是怎样,你可以从一些细枝末节里猜测。 结局如何,由你做王。 五粮液股票走势和k线图分析预测 后记 “仲子” 的来处: 《诗经郑风》有《将仲子》一篇,“将仲子兮,无逾我里,无折我树桤。岂敢爱之,畏我父母。仲可怀也,父母之言,亦可畏也。” 隔着几千年的时光,看到《诗经》里的这一幕,是多么的美丽。 初夏后园,秦桑绿枝低,或者是午后、或者是无人的黄昏,那热烈的追求者徘徊在墙园外,急欲越墙而过,妙龄的少女又爱又怕,只好央求她的意中人,请不要再这样,不要翻入我家的后园,不要踩折我的桑树枝,我虽然想念你,却也害怕爹爹的责骂…… 之所以美丽,是因为那几千年的时光过滤之后,当时当刻那么入骨入心的感受已变得轻微,且因为流逝与传唱,而有了古雅的芬芳。那是遥远的忧愁,别人的忧愁忧愁因为不是自己的,自然也就美丽起来。 但如果将故事放在现代,墙所代表的意义更为突出,她的不得已虽然内容大不相同,但仍然是不得已、左右为难、进退维谷……不知道看这篇小说的人还会不会有美丽之感? 起码我没有,或者说不全是。 或许在刚开始的时候曾经有过写作的快感,可是后来,却完全消失了,只剩下忧郁、焦虑、绝望、无法颠覆命运的无力感。我跟着他和她一路备受煎熬,感受着爱情的执妄、人世的荒谬与残酷…… 这个故事的主题是宿命,不是无常、世事的无常变幻虽然也会令人啼嘘感伤,但还是带着一点点人世的暖意;可是宿命不一样,因为那已沦入执着的爱情,他和她必须且义无反顾地走下去,在这条既定的宿命的路上一直走下去,不能回头。带着殉情一般的执拗,尽头是悬崖,是荆棘火海。 然而,总算还是写完了,再痛苦,也终于还是可以结束了。 因为这个过程中的痛苦,令我在能力之内没能写得更好更理智,也因为这痛苦,令我放弃了原先的结局死亡的救赎、众神的亲吻,让圣洁的回归圣洁、令有罪的省视罪恶,大家一起来忏悔。 对写者而言,死亡是一切罪孽的终结与清洗,等同于新生。这样的结局更具深长的意义,更具对宿命主题的尊重;可是,能不能不要这样?能不能在失却信仰之后,仍保留对信仰善意的缅怀与小小的俯身亲吻?能不能允许我们在感知生之苍凉的同时仍保有芬芳的心灵? 我希望可以,所以读者们看到了一个团圆的美好结局。 命运是庄严的,值得敬畏;可是,为所爱所亲的人活好当下,无憾、无负担、负责任地活好自己与爱人的当下,谁说又不值得尊敬与赞赏呢? 放下笔,我的窗外是南国四月,木棉花事阑珊,春风困人,芳日已近糜荼,等待收梢,等待我补一个长长的春眠…… 放下书,请你们在每一个四季里尽兴地感受阳光雨露与人生的起落,请永远不要气馁与绝望、请常常微笑,还请偶尔与我一同祈祷。 五粮液股票走势和k线图分析预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