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办?》 第一章 作了鬼的魏楞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竟然会死在老婆手里,更没想到的是自己这强健的七尺雄躯,这为自己打赢了数不清的硬仗,降服了一个又一个刺头,自认为虽不能说是全城响当当的雄躯,却足可以称为雄霸一角的雄躯,竟然是被手无搏鸡之力的老婆,被连虫子也不敢踩死的老婆,用绣花枕头活活捂死的!这不但让他活着如果能活着无脸见人,现在连鬼也羞于去见了呀!因为这种窝囊的死让他颜面丢尽,而面子是他这种街头混混地位的级别,这窝囊的死使他连最低的级别都混没了,还咋活鬼呢?因为他们向往那种轰轰烈烈的死,那种死巩固了他们的地位,竖起了纪念碑,后来者崇敬得凭吊,让他们在地底下也风光无限。 当然这是最理想的死法,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可再怎么着也不能死在老婆手里呀,这就如威震天下的皇帝死在了蝼蚁一般的宫女手里,不但让他一世的英名毁于一旦,而且被钉在了耻辱的柱上!因为这是雄猫被它抟于掌上的老鼠忽地跳起来咬断了喉咙!男子汉怎能死在老婆的手里,兔子怎能死在草的手里,狼怎能死在兔子的手里,鸡怎能死在虫子的手里,鹰怎能死在鸡的手里,因为这世界是一物降一物的,世界的秩序因此而建立,生命因此而生生不息。反常的现象就是逆天而行,总预示着天下要板荡,而现在死在了妻子手里,是不是预示着男人和女人的地位要颠倒了呢?因为像妻子这样驯顺的女人尚且要犯上,更何况别的女人呢!于是魏楞的鬼魂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不愿看见男人末日的来临。 魏楞是地道的街头混混,这种人自有一套对世界的看法,而且身体力行。那就是世界的秩序是由暴力建立起来的,最有力的证据就是来自自然界的一物降一物,他们以此类推,大到无限的宇宙,小到看不见的微生物的世界,莫不如此。就拿我们人类来说,有力量得国家说话别的国家才听,否则你说的话不如人家放个屁!国家与国家之间尚且如此,人与人之间更是如此。也就是说你拥有的暴力决定了你在社会中的地位,也就是说你不是臣服于比你强大的暴力,就是征服弱于你的暴力,而彼此平等相处是暴力相持的结果,一旦弱于对方,你就没有了与人家平起平坐的资格了,你就得去作臣子。 他们最崇拜英雄,而他们眼里的英雄是什么?就是不停地壮大自己的暴力,不停地去征服,不停地去拥有:越这样越能为所欲为,这世上还有比为所欲为更惬意的事吗?——这是他们的梦想,也就是说他们认为人活着只有两种选择——去征服,去奴役,被征服,被奴役。而他们认为作为一个自认为是男人的男人,最起码的征服就是对老婆的征服,最起码的奴役就是对老婆的奴役。 第二章 护自己十年前的妻子可真是一朵刚刚盛开在大街上的土生土长的俗艳的花呀,而这种俗色俗香是最吊他的胃口的,犹如从小在一条混杂着各种香气的小吃巷里长大的人,不管他以后走过了多少地方,嗅过了多少香气,最能勾住他的胃口的仍是这种小吃巷里混杂的香气。因为魏楞是街巷里土生土长的土蜜蜂,对俗色俗香的喜爱是渗进骨子里去了的,是这就是属于自己的,没有一点儿隔膜感的自在。 那时的妻子陶醉在自己的土色土香召来的土蜂土蝶对自己闹哄哄的纷争里,这是俗气的女人最得意的事了。可这种对她的纷争扰乱了街道的安宁,犹如发情的狗群的纷争扰乱了街道的安宁,犹如街上的一滩腥气召来的土蜂土蝶扰乱了行人的步伐,尽管这些狗不会去攻击人,但人仍不由得绕开狗群走,尽管这些土蜂不会去攻击人,人却不由得提心吊胆。于是那时的妻子就召来了街道居民的指责和白眼,也就是说妻子的名声不好听了。但妻子那时因少不更事对此不以为然,也没去留心在街道的历史上,俗艳的女人没有一个不是这样的名声,更不会去想这样的名声后面大众怨恨的内心:男人的争斗都是因为女人引起的,所以女人就该像珍珠一样深藏不露,否则就会给大家的生活召来各路毛贼,这就是几千年来女人要守妇道的原因。 但是礼不下庶人的传统使这些下里巴人中的美女们尽可展示自己俗艳的万种风情,也就是说人们骂人们的,我乐我的。妻子就是这种美女中的一个。这种美女是轻佻的,但因为是热烈的。浅显的。率真的。朴实的。憨厚的,使得这种轻佻与她们像刀的锋。针的芒。马的鞍。眼的睫那样相得益彰,这就是俗艳的美胜过高雅或者优雅的美的地方,也是俗艳的美总是热热闹闹的原因,也是俗艳的美热闹后总是归于沉寂的原因。 那么在妻子这些闹哄哄的追求者中,魏楞为什么会胜出呢?原来下里巴人的世界自有衡量一个男人的标准,那些敢打敢闹敢出马的男人被称为男子汉,他是在与这些竞争者的一场场打赢的架中一点儿一点儿接近妻子的,就如同狗发情时一只雄狗在咬跑一只又一只公狗中接近了母狗一样。也就是说下里巴人中的男女之间的情场更接近大自然原始的择偶,也就是说他是以强者志在必得的决心,拳打脚踢清扫着道路,稳稳地走近了妻子,使妻子的身边越来越清净,使妻子的眼睛越来越注视着他,于是他看着妻子的眼里对自己越来越肯定——一个男子汉,同时也看出了妻子眼里无奈的神色,犹如外围据点被一个个清除,被困孤城的守军的神色,也因此看出了妻子眼里害怕的神色——女人怕一个男人,才会生出爱意,才会委身于你,才会死心塌地地跟定了你,所以妻子才会跟家庭闹翻了。 妻子的家庭是本分人家,本分人家都希望子女找个本分的对象,然后本本分分地过日子,而魏楞一眼看下是个浪荡鬼,女儿跟了他能不受罪吗?而妻子的反叛打碎了娘家苦苦保护的面子,因为本分人家最爱的就是面子,而本分人家的面子的根本就是礼,原来礼不下庶人给那些想要爬进上等人里去,或者想比同伙高出一等的下里巴人指出了一条路,那就是守礼——即使不被上等人认可,但也会被下里巴人敬着:那种下等人对上等人的一切由来已久的敬,带有那种敬鬼神而远之的神秘的敬,这种敬最少给守礼的下里巴人罩上了一层保护膜——这是许多势弱的下里巴人守礼的潜在的出发点,这种面子的特点之一就是子对父绝对的服从:父令如山,从而给外人一个家庭和睦的印象,也就不会被人抓住笑柄了。妻子在这之前的招蜂惹蝶已使父母深感面子要被碰破的危险,父母时不时呵斥她守规矩些,犹如大人呵斥那些在院子里耍的孩子放乖些玩。父母急巴巴地给妻子物色着对象,好赶紧把妻子打发走,免的碰破了家的面子,犹如家里人眼巴巴地盼着那一院孩子到别处耍去,免得碰破了窗玻璃。可妻子最终还是碰破了娘家的面子——本分的小户人家保的唯一的壳!父母是怀着对她忘恩负义的仇恨赶她走的,从此两家成了路人。 第三章 魏楞射进妻子子宫里的精液,是他彻底完成对妻子征服的标志,犹如解放军把红旗升起在南京蒋介石的总统府,犹如苏联红军把军旗插在了希特勒的总理府。因为那时的人们有一条共识,跟一个男人睡过觉的未婚女人就是这个男人的女人了,就得跟定了这个男人。于是他从精液射进妻子子宫里的那一刻起,就开始了征服后的下一步:把妻子修理成他想要她成为的样子。实际上这不是他一个人的目标,是他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所有男人的目标——打出来的老婆骑出来的马,揉到的面才有筋气。很多人会觉得这是胡扯,现在的世道还有这样愚昧的思想?可这种思想确实在这里根深蒂固,就如同如此文明的现在,许多古老的罪恶不时从地里冒出在阳光灿烂之下,让我们震惊一样。因为越是闭塞落后的地方,越相信赤裸裸的暴力征服——不是我征服你,就是你征服我,夫妻之间当然如此,能不能征服妻子是这里衡量一个男人是不是男子汉的标准,那些在征服老婆时反被老婆征服的男人,注定一生要遭人白眼。这里的夫妻之间没有爱可言,因为这里的人没有平等的概念,而平等是产生爱的土壤。人们更是以看压轴戏的迫切心情对魏楞拭目以待,因为这里的人们都知道,风骚的女人不是一般的男人能驯服的,在这里的男人的潜意识里,不是他们不爱风骚女人,是怕驯不服这种女人的骚性,反使自己一辈子在人面前抬不起头来,所以一般人不敢娶风骚的女人,那些本来就懦弱的抬不起头来的男人,破罐子破摔,才会不在乎地娶了风骚女人,甘当缩头乌龟。所以这里有个现象,那些风骚的女人不是有个武大郎式的丈夫,就是像三仙姑一样有个只会埋头干活的丈夫。而妻子的风骚是出了名的,人们一看自己要娶她,怎能不激动地等着看大戏呢? 人们幸灾乐祸的情绪使家人焦虑不安,他们怕魏楞将来不但丢了他的脸,牵连着整个家也丢了脸,而且会使家庭卷入他们夫妻之间连绵不断的战争里去,因为凭着以往的经验,以魏楞的性格,即使驯不服妻子郭秀,但也绝不甘心被郭秀驯服,这种谁也降不服谁的战争注定是要旷日持久的,这里有多少家庭被这种战争撕扯的破烂不堪呀!于是家人开始明里暗里劝说他放弃这桩婚姻,这反而像激将法般激起了他的斗志——我能驯服老婆不就更威风八面了吗?更何况她没有人们认为的风骚女人的蛮霸,或者像厕所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于是他激昂而又冷静地一步一步地开始了他的行动。首先他决定打掉妻子的娇贵气。 这里有个规矩,女人一旦失贞,就从金砖变成了砖头,所以当他的精液势不可挡地喷进了妻子的子宫里时,他觉得自己瞬间尊贵无比,妻子瞬间卑贱的一文不值起来,以前妻子身上迷人的光环消失了,犹如使一个妙龄女子转眼间老丑不堪一般。于是他开始轻慢疏远妻子,妻子反而寸步不离地粘着他,使他发腻。妻子开始磨着他娶她,因为她的肚子大起来了,娶的迟了人们会看出她是未婚先孕,这可丢人死了!可他就是哼哼哈哈。最后妻子的肚子大的使娘家人气的要命,为了不让她生在娘家——这是足以使一家人上吊的耻辱,妻子被赶出了娘家。妻子苦苦哀求着他说,如果他不娶她,她只有死路一条了!于是他就把妻子安排在一个亲戚家,响一串鞭炮,放了几个麻雷,四辆自行车就把妻子娶回了家,于是他就实现了第二步计划:让妻子抬不起头来,因为在世人眼里,那些花了大价钱,千辛万苦才娶回家的女人才尊贵呢,像妻子这样几乎是倒贴钱跟回来的女人是不入人眼的,更何况她还挺着个大肚子!于是他流水作业般开始了第三步——给妻子个下马威,头一炮就轰的她服服帖帖。 按这里的习俗,迎娶进门的新媳妇是该被人像簇拥公主般簇拥进家里的,这是一个女人一生中最尊贵的时刻。妻子也站在院子里想享受这一尊荣,可没有一个人从家里迎出来,他就看见妻子的眼里闪着泪花,他就从家里走出来吼一声:“要哭丧回你家哭去!”于是妻子灰溜溜地自己走进了家门。 晚上他喝的东倒西歪走进了洞房,见坐在床边的妻子急忙迎了过来,他一横胳膊挡开了她,趔趄着坐在了椅子上吆喝:“去,给我端洗脚水去。”妻子抬起头来哀求地看着他,他不耐烦地说:“没听见吗?”他就看见失望的泪水涌出了妻子的眼眶。他擂的桌子山响:“哭你娘个屁!你以为老子娶你回来是当娘娘来了?告诉你,是让你伺候老子来了!你放明白点,是老子收留了你,你得补报老子,要不然你就滚!”于是他就看见妻子低眉顺眼地走了出去,一会儿小心翼翼地端回了洗脚水,放在他脚前。他乜视着她说:“给我脱鞋。”就见妻子犹疑着。他吼一声:“懒驴不上套:欠揍呀!”就一把薅住她的头发,使她的脸仰了起来,看见一行泪水从妻子闭着的眼里流了出来。他讥嘲地:“咦,你还挺委屈的!我让你委屈!”就左右开弓扇妻子的耳光。妻子惊骇地捂住脸嘤嘤地哭,却没有一点儿反抗的意识,这鼓起了他如入无人之境的豪情,一把推倒了妻子,踢得她像铺盖卷那样满地乱滚:“我让你捂脸!我让你捂脸!你那脸还配捂吗?……”妻子疼痛地就滚就嚎。 这时妹妹擂着插住的门喊:“二哥,别打了,她可是有身孕的!”就听见父亲在门外说:“让他打,这种贱货你打不服她就会上屋揭瓦。打!打掉她肚里那丢人现眼的东西才好呢!”妹妹:“爸,那可是你的孙子呀!”父亲:“这种女人……谁知道他怀的是谁的种呢!就怕你二哥替人家顶了缸还不知道呢!”这使魏楞忽然醋劲大发,一脚踩住妻子的肚子问:“说,这是谁的种?”妻子冤枉地盯着他:“你的。”他就渐渐地用劲:“别给老子扣屎盆子了,说,不然老子一脚踩炸你的肚子!”妹妹擂的门震天动地:“二哥!你别胡来!要出人命的!”父亲:“你放心,贱人都有九条命!”他吃人般地吼:“说!谁的种!?”妻子绝望地闭上眼:“你说是谁的就是谁的吧。”他觉得这是对他的轻慢,就加重了脚,妻子痛苦地睁开眼求饶:“我说,我说。”于是妻子说了一个名字,他踢妻子一脚,说她撒谎,这不可能,再不说实话就踹掉她肚里的孽种!妻子只得再说一个名字,他又踢她说不可能,这样妻子说了一大串名字,他都一一否定了,他一时弄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否定,后来一个猛醒:“好你个婊子!我他妈的真是娶了个婊子,看来你和这些人都有一腿!我打死你这个婊子!”这突如其来的羞耻使他真得气昏了头,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擂她踢她。忽然自己被人从后面抱住了动弹不得,又见妹妹扶起昏死过去的妻子慌的六神无主。父亲端起那盆奇迹般地没碰翻的洗脚水兜头泼向妻子,妻子才醒了过来,一看见他不知哪来的力气,一下挣脱妹妹翻身跪在地上给他就磕头就说:“你是我爷爷,你是我祖宗,求求你饶了我吧!” 他没料到妻子这么不堪一击,从此见了他就像磨盘上的驴见了手执皮鞭的主人,周围的人都对他竖起了大拇指,这使他得意洋洋起来。而施虐者往往是这样的:受虐者越是逆来顺受,越能激起他施虐的欲望,越能激发他的想象力去花样翻新地折磨受虐者,而且会更看不起受虐者。正如田间在一首诗里写的:“假使我们不去打仗,敌人会杀死我们,指着尸体说:瞧!这些猪猡!”也就是说人的天性里都是欺软怕硬的,越软的东西人越是揉搓它,践踏它,越硬的东西人越绕着它走,绕不开就把它供起来,古人的许多神不就是这么供起来的吗? 独孤求败因为遇不上一个对手而百无聊赖,想方设法要找出一个对手来,车手在平坦的草原上开车,因为没有一点儿危险而百无聊赖,想方设法要找出点儿刺激来,同样的,妻子的任其宰割让魏楞百无聊赖,总想变着法子逼出点儿反抗来,是的,哪怕一点儿也行,可他根本就没想到会死在妻子的手里,这个软弱的女人竟能够杀人! 第四章 上天可以作证,那天郭秀决没有杀死魏楞的动机,只是那天的恐惧扼住了她生命的喉咙,活下去的本能逼得她行动起来——蝼蚁尚且偷生呀,不管在别人眼里她的命怎么轻贱,但她终究也是贪生怕死的人呀! 那天下午郭秀下班一进院门,像她每天一起床就要找鞋穿一样,就赶紧向东窗台下瞥一眼——那是魏楞放自行车的地方,就像老马不管走多远,总会回到自己的棚里,不管魏楞去了哪里,一回来那辆自行车总会被立在那里。 现在她瞥见那辆自行车不在,心里的警报就揪心地响了起来——总是又喝酒去了!于是对酒的仇恨又在她心里翻腾起来,牙咬的叭叭响,仿佛正在生吞活剥着酒。因为酒不仅是助纣为虐,而且像妲妃迷惑了纣王那样使魏楞沉迷其中,三天不喝酒就魂不守舍。纣王酒足饭饱后就会被妲妃拥着到铜烙那里寻开心,而酒一上了魏楞的头,就会怂恿他回到家里虐待老婆寻开心。如果魏楞问打肿郭秀的左脸好不好,酒就会撒娇地说,最好连她的又脸打肿了;如果魏楞说打她两下好不好,酒就会嗲声嗲气地说,为什么就不能是三下呢?因为酒是一种撕碎什么东西才能平静下来的欲望,犹如三岁的种马,拼命地寻找着母马,粉身碎骨也要爬到母马的背上,然后要捅穿母马般暴烈地插进去,等精液一泄如注后才会平静下来一般。也就是说喝了酒的人总要揉搓什么才会发泄掉酒劲,魏楞发泄酒劲揉搓的对象就是郭秀,郭秀能不对酒恨之入骨吗? 可这仇恨像纣王魔掌下的臣民,只能暗地里咬牙切齿,否则就会遭殃。可郭秀对魏楞那辆自行车的感情却是同病相怜的感情,因为他们都是魏楞不幸的臣民:自行车是只知干活的牛马,不但不会像娇猫憨狗那样讨得主人的欢心,而且一不留心就召来了主人的皮鞭。酒是一种疯狂的东西,总是向魏楞抱怨自行车太慢,于是魏楞就踢它踹它,它总是在拼着老命跑,浑身的骨头要散架般可怕地响着,人们总是老远就憟然而立,直到听不见了那骇人的声音才继续走路。酒是一种发飘的东西,像云,魏楞就坐在云上面东飘西荡,一旦翻了沟撞了墙,酒就会把责任推在自行车上:这老东西怀恨在心治害你呢!于是魏楞就会咬牙切齿地说:我让你治害!我让你治害!就会一顿乱踹踹歪了车轮,一顿乱摔摔弯了车把。而郭秀总是默默地给自行车疗好了伤,因为他们还是风雨同舟呀!因为自行车像是抗战时老乡们的信息树,那树立着,就意味着平安,那自行车立在东窗台下,郭秀就会踏实心安。当然魏楞和所有的混混一样是在家呆不住的,他出去也并不是都去喝酒了,于是自行车就像反特片里的特务,会用各种暗语告诉郭秀不同的情况。 你比如郭秀刚下班回家,院门就爽快地呯一声被自行车推开了,接着自行车轻快的轧轧声活泼的小溪般流到了东窗台下,然后轻捷地吱呀一声立在了东窗台下,郭秀就会明白一切正常;你比如郭秀吃罢晚饭看了一会儿电视,听见了自行车愁闷的轧轧声从巷子里传来,她就会竖起了耳朵,接着院门烦闷地被自行车撞开,她就会确认有点儿小麻烦了。要是左等右等等不来自行车的只言片语,就如同特务左等右等等不来接头的人,那总是凶兆!那等不来接头人的人会迅速撤离,一边猜测着凶险的程度,她就会迅速做好心理准备,开始猜度虐待的程度。于是她开始看表——她探测虐待程度的仪器:秒针像打仗时的流言飞语一样匆匆飞转,搅的她人心惶惶,分针像侵略者的脚步一样气势汹汹地逼的她的希望向后溃退,而时针就是向前慢慢推移的沦陷线。她越像南宋的逃亡皇帝被蒙古大军逼向天涯海角般的狼狈,越焦急地等着自行车的声音——那溃退的底线。 那天她看着时针已过了晚上九点,知道一场虐待已不可避免,就催促乖哄着儿子赶快去睡觉。她总是不让儿子看到自己的受虐,先开始是怕吓痴傻了儿子,因为许多打闹的夫妻的子女长大后总是发呆的,后来她发觉儿子越来越轻蔑自己了,这使她很痛苦,如果儿子也不把自己当人看了,自己可就真的不是人了,因为没有一个人把你当人看了,你是人也不是人呀!她想不明白儿子为什么会这样,但她清楚起因就是自己被魏家人的轻贱,所以她不愿儿子看到自己的狼狈场面——这是她仅想保住的一点儿自尊了。于是她总是先安顿儿子去睡觉,于是她在受虐中一声不吭,生怕惊醒了儿子。可那天九点钟偏偏儿子正看着《猫和老鼠》,说死说活不去睡觉,最后跳起脚喊:“妈,我已经十一岁了,就作不了一次自己的主吗?!” 她没想到儿子这次这么强硬,一楞,不由得软了下来:“好好,看完《猫和老鼠》就去睡吧,明天还上学呢!”可儿子的那句我已经十一岁了,却像一只窜进家里的麻雀,东一头西一头地乱碰乱撞乱飞那样在她的心里乱碰乱撞乱飞,不期然一头撞在了她久已遗忘的伤感上:“是呀,已经十一年了,我过着这种日子已经十一年了!我咋一点儿也没感觉到呀!就如同毛泽东的那些将军,只是拼命地对付眼前一场接一场的战斗,哪有机会去回望走过来的路呀,等共和国成立了他们才直起腰来回头一望,感慨一声:我的天呀,我竟然就这么过了二十八年!如果不是儿子无意间的提醒,我真不敢相信我就这么过了十一年了!哎呀,老天,我是怎么熬过来的呀!哎呀,老天,我又是怎么开始熬的呀!”于是泪水模糊了她的眼,于是五彩缤纷的青春岁月浮现在了她的眼前。 第五章 无意间开始的对青春岁月的缅怀,引发了她对自己不幸原因的检讨,而检讨就得从根源上着手。所以当她意识到自己的青春岁月就是自己的不幸的根源时惊诧不已,原来自己的潜意识里一直在对不幸追根溯源,只是自己的意识不但月明时不敢望故乡,月黑时也不敢望故乡而已。是的,除了没有回首的时间,更主要的是不敢!——不堪回首呀!是儿子的一句话使她和这不堪回首不期然撞了个满怀,就如同在一层办公楼里两个不堪见面的人,暗地里处处小心回避,可不期然在狭小的卫生间里撞了个正着,想躲也没有了躲的空间,于是两人不得不针锋相对两人都难堪的问题时那样,现在的她怒斥少女时的自己:“这都是你轻佻风骚惹来的祸,为你一时的痛快,给我带来一世的苦难!”少女时的自己冤枉地分辨:“我如果明达世理,还能被称为少女吗?反过来你一直明达世理,你还能有激情飞扬。瑰丽如梦的青春岁月吗?不!你一生都是老气横秋!大姐呀,你该珍惜我,时时的想起我来慰藉你,因为我是你生命中最灿烂的时候,一个人的生命如果没有灿烂的时候,犹如从春到秋没有开放过的花朵,那还能算是来世一遭吗?虽然我的灿烂给你种下了不幸的种子,可那些盛开的花,注定不是在这一场风霜雨雪中凋敝,就是在那一场风霜雨雪中飘零,因为花注定不能百日红呀,因为一直红下去我们还能感觉得到红的美好吗?所以没有摧残我们就认识不到美好,就不懂得珍惜,就如同没有黑暗我们就认识不到光明,没有战争我们就认识不到和平。姐,你可以说我是轻佻,但不能说我风骚,这是世人对女人灿烂青春的玷污,因为我那是盛开呀。姐,那时我幸福的晕头晕脑,你说我轻佻我完全接受,因为我能不轻佻吗?那是我幸福得晕头晕脑与生俱来的气息呀!哪个盛开的少女不像清风里烂漫的花儿那样轻佻地招摇呢?可是姐,如果我那时一味地自我陶醉是不能称之为美的,也就是说孤芳自赏是一种痛苦而绝不是幸福,因为美就应该有欣赏者,只有在欣赏者与美的互动中,两者才能互相陶醉,美的价值才能体现出来。如果没有蜜蜂和蝴蝶围绕着花朵劲歌曼舞流连忘返,花儿能幸福吗?如果没有跟屁虫般的小伙子绕着少女争风吃醋显能殷勤,少女们能醍醐灌顶吗?”她愤怒地挖苦少女时的自己:“哼哼!你把自己撇清的多无辜呀,而且我还像是忘恩负义似的,你难道对我的不幸就一点儿责任也没有吗?”少女时的自己沉思片刻说:“有,只能怪自己太嫩了,被捧得把持不住轻狂了起来,这是年少得志的人栽跟头的原因——自以为自己是超人,有无穷无尽的能量,什么也羁绊不住自己,也绝不受什么羁绊,于是冲破一层层羁绊而豪气冲天。顾盼自雄,却不知青春的激情是自己这艘摩托艇的燃料,却只管一味地迎着浪坡直驶上浪顶,然后腾空飞翔,然后滑落大海,然后再冲向下一座浪山。。。。。。因为飘飘若仙的感觉太让人销魂蚀骨了!因为飞越浪山太让人觉得伟大了!却不知燃料是会耗尽的!这就是年少的缺点呀:顾前不照后,只顾贪嘴往进吃,不知道还得往出拉呢!也就是说我们根本不去想这摩托艇之所以飞驰,是因为燃料的推力,却以为它的飞驰像我们走路一样是与生俱来的,它的轰鸣像我们的呼吸一样是与生俱来的。或者想到了燃料的问题,却觉得那是个遥远的问题,就如同那时的我们也知道死,但是太遥远了,根本用不着去想!可燃料不管我们想到没想到,愿意不愿意,它耗尽了,于是才知道那一座座浪山的崔嵬狰狞,才知道浪山才是无穷尽的,我们是不能一座座都飞过去的!于是我们的自我从超人伟大,回落到了渺小庸俗,于是我们的青青期就结束了,于是我们自嘲起了我们年少时的轻狂,可在青青期里有几个人能把握住自己不轻狂的呀,犹如面对金钱美色有几个人能不失态的呢?——这不是罪过,这是客观实在!那么我为什么要责怪我的轻狂呢?是因为我不但放任了我的轻狂,而且助长着我的轻狂,使我和世俗对着干起来,因为我若像别的少女那样在世俗的冷眼下有所收敛,最好是避开世俗暗地里疯狂,世俗最后也会原谅我的——谁没有错呀,改了就行,可我偏偏中了一种魔。 “那时刚刚开放,邓丽君的歌和三毛的书像忽现的天外飞碟震惊了我们这个封闭的星球一样震惊了我们这里封闭的生活——天呀,人原来能那样活着!那天外飞碟注定要催生一群痴狂的宇宙探寻者,邓丽君的歌和三毛的书自然催生了一群痴狂的寻梦者,他们一刻也不愿呆在沉闷乏味的现实里了,他们一定要跋涉跋涉,去寻找那沙漠里的绿洲,谁让他们听说了沙漠里有那个绿洲呢?就是死在跋涉路上也心甘情愿,于是你就会明白那时三毛的《橄榄枝》让多少人听的柔肠寸断呀!多年后的《耶利亚》又让多少梦醒者黯然神伤了!而我,就是那第一批中了魔的寻梦者中的一员,可世人硬把我归入风骚女人的堆里我气愤不已,因为我不是不是!她们那叫淫,叫恬不知耻!可世人硬要把我这珍珠往鱼目里塞,因为世人没有鉴别能力,因为他们的脑子里没有珍珠这个东西,所以我就是证明给他们看也是白搭,所以我只能粗暴地反抗,所以我只能孤注一掷地寻找我的梦。可这个梦又是模糊的,我只知道它与我陷身其中的沉闷单调乏味陈腐的现实是正好相反的。尤其是爱情,让我像姐姐们那样被媒妁之手一牵,跟一个瘟头瘟脑规规矩矩,只知一日三餐,只为一日三餐的男人厮守一辈子多可怕呀!那时白马王子这个词横空出世,迷醉了那时的少女。。。。。。是的,我该有我的白马王子,他勇敢豪迈,侠骨柔肠,追求理想,百折不挠!可到底去哪寻找这么个男人呢?看看那些绕着我团团转的男人们,以前是让我陶陶然,可自从我寻开了梦,就让我抑郁满怀:他们都是些只配称为猪狗一样的人,哪配称为人那样的人呀!可这时魏楞出现了,我一下就认定他是我的白马王子,因为他是死气沉沉的人群里忽然冒出来的一股奇特的人中的一个,这股人在传统的眼里是离经叛道。花里胡哨的。赶时髦的,用当时传统人的话说就是不务正业的二流子,用后来的新名词该称之为愤青一族,用我们现在的称谓该是街头混混!可不管怎么称谓,这在当时实在是太新鲜了:他们穿西装。打领带。留长发,手里提着刚出现的录音机,二尺宽的喇叭裤把大街扫的尘土飞扬。我当时认定他们绝不是人们称之为的社会的渣滓,而是新型人类!是和我一样的寻梦者!那么他们那里一定有我的白马王子!因为只有寻梦的男人才有让寻梦的女人迷醉的性格和气质,总之他们就是不同凡响。你看魏楞不就如此吗?你看他那么的勇猛,没有他不敢出马的事,与那些龌龊的世俗男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们能不在他面前纷纷败逃吗?于是他稳稳地向我走来,那神情在告诉我,你注定是我的,我不着急,于是我被征服了——男子汉就该有这样探囊取物的雄霸气概!于是我不顾世俗的愤怒跟定了他。因为他是世俗眼里的败类,我跟了他不就明着与世俗分道扬镳了吗?可是我后来才明白我错了:男人再出格世俗也会原谅他,接纳他,而且会美其名曰浪子回头金不换!可我觉得这是世俗诱使浪子向自己低一下头的诱饵,因为这样既保住了世俗的面子,又美化了浪子。可世俗绝不会对出格的女人宽容,也就是说世俗从来没有抛弃过魏楞这些混混,而是彻底抛弃了我这些出了它的格的女人到荡妇的堆里了!愚蠢的是我当时为胜利冲昏了头脑,最后竟大着胆子给了世俗一个响亮的耳光——把贞操献给了魏楞!可我还没来得及为这壮举纵声大笑,魏楞就让我恓惶不安了——他开始疏远我了!于是我的梦想啤酒泡沫般破灭了,于是我不由得内省,我爱魏楞吗?结果从心灵深处打了个冷颤:我爱魏楞是因为他是我梦想的载体,现在这载体颠破了你的梦想,你还会爱他吗?就如同你的亲人的生命消失了,你还会爱那曾是他生命的载体,现在已拒载亲人生命的尸体吗?于是我彻底看清了魏楞是个什么东西——新瓶装旧酒的俗物,而且他这酒是世俗里最劣质的一种酒——一旦破了女人的贞操,这女人就是我的了!这是当时多少流氓恶棍霸占女人的绝招呀!因为在世俗中,规矩女人的一生就该属于夺了你贞操的男人的,而不管他用什么方法夺了你的贞操,你若跟了别的男人就一文不值了,因为在世俗的眼里女人最值钱的就是贞操:被偷去了画的画框是不值钱的,被取走了珍珠的蚌就变成了废料。因为不知道为什么,男人就爱女人的第一次属于自己,就如同密封的白酒,就等着他去喝第一口,仿佛酒所有的精华都浓缩在了第一口里了,以后就越来越寡淡了,也不怕有人再来争了抢了,拧住盖随便往橱柜旮旯里一丢,想喝时再拿出来喝两口,而在没有启盖前是被珍藏在保险柜里的!也就是说女人的贞操就如同美酒的瓶盖,千万不要被人轻易去碰呀! “梦破碎了我当然醒了,才知道追梦要付出这么大的代价。我如果当时死掉也罢了,可我生性是懦弱的,所以我不得不向世俗低头。为了减少损失,我死活跟定了魏楞!唉,姐,如果那时的贞操观念和现在这些年轻人的贞操观念一样多好,我们就不用受这罪了,可当时的世俗是铜墙铁壁,哪像现在这样被开放的重炮轰的断壁残垣呀!咱们也就不发这感慨了。只是我不敢像别的姑娘那样对魏楞寻死觅活地相逼,因为我忽然发现我怕他,才发现以前常让我莫名其妙地不安的是他的暴戾,可以前是梦迷住了我的眼看不见呢?还是自己用梦盖住他的暴戾自我欺骗,把暴戾归入了勇猛里了呢?不管怎么说他现在的暴戾是图穷匕见了,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我不由得问我自己,以前对他的爱是不是怕他的缘故呢?怕能够产生爱?。。。。。。不!怕只能产生巴结逢迎,哄的怕高兴了不侵犯你,这就是被野蛮地征服的人们,给征服者歌功颂德,粉饰征服者的血腥历史的原因。可我怕他就是因为我的懦弱,同样的古往今来许多女人爱自己的男人,就源于怕!是的,正因为我怕他,只会跟在他屁股后面期期艾艾地磨他,他烦了大不过吼我两嗓子,而不至于动粗。因为我现在已没有了要求他的资本,只能哀求,犹如相信了人家的劝降协议,放下了武器,打开了城门,迎接敌人进了城的献城者,屁颠屁颠地跟在人家后面,哀求人家兑现协议一般。于是日子一天天过去了,我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于是我被气疯了的父母赶出了家,于是我成为世人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可怕的未婚先孕呀!于是我找到魏楞说:你不娶我,不,你不收留我,我真是死路一条了!” 她愤怒地对少女时的自己喊:“你一个轻描淡写的轻狂就把自己的责任塞搪过去了,就如同他还是小孩子不懂事,就把少年人的罪恶掩饰过去了一样!可是你知不知道你是嘴,我是胃,你的烂吃一通使我痛苦不堪,也就是说你召来的报应都落到了我的头上了!正因为你那时的怕死,才使我暗无天日十一年!——十一年呀!你知道我是怎么过来的?嘿嘿,可笑我一开始还把自己当作个人,也以为别人也把我当作个人,一个丢人现眼,但仍坐在人的末席上的人!所以娶我那天,虽然我是被早已过时的自行车娶回来的,但我仍高兴——不管怎么说,我是被迎娶回来的!所以我一进他家的院,下了自行车,就不由得站下了,因为我在等人们热切地把我簇拥进家里,这是一个世俗中的女人最尊贵最骄傲的时刻。可他家院子里的冷清,让我没有了没等站稳就被热切地团团围住的奢望了。但我理解人家的心情,这种冷遇反让我心安理得,但最起码的礼遇还是会给我的吧?所以我站了下来。我就看见骑自行车去娶我的那两个男人头也不回地往家里走,跟在后面的那个女娶亲回头扫了我一眼,又惊讶又像在提醒我什么,也马上目不斜视地往家里走了。我正纳闷他们怎么不招呼我呀,他们怎么不通知大家娶回我来了,就见走在中间的那个在娶我的路上放炮的男人在院子中间停了下来,弯下腰把麻雷立在院子里,用烟头点燃了火捻,那麻雷咚——嘎两声炸掉了我的狐疑——人家这不是在通知大家你被娶回来了嘛!于是我的心兴奋地紧张起来,脸上竟露出了娇羞!——现在让我想起来都老臊,因为正应了人家骂我的话——恬不知耻!于是我看见窗玻璃上门玻璃上印出十几张脸来,都冷漠地怪异地暧昧地看着我,然后离开,然后又有这样的面孔填补了上来。我的心就冷了下来,不知道该怎么办,浑身的血轰轰地燃烧起来,而印在门窗玻璃上的那些脸,让我越来越羞耻难挡——这是另一种批斗大会,我正孤零零地站在院子里受批斗呢!方式方法是和一年一度市里召开的刑事宣判大会不同,但性质是一样的——摧毁罪犯的尊严,来震慑那些想犯罪的人,来警示人们不要去犯罪!这是怎样的奇耻大辱呀!我真想扭头就走,可人海茫茫哪里有我的立足之地呀!我一走就死路一条了,因为那时的人真是逃也没个去处呀,哪像现在这么开放,一跺脚走了,哪里找不下个住处,哪里找不到个事干,谁去盘问你的来历呀!可那时不行呀,你出门住店得凭单位或者居委会开的介绍信,你找份临时工得凭居委会开的介绍信,还得有个过硬的引荐人。。。。。。你说我一个声名狼藉的女人,谁会给我办这些事呀!唉,妹子,这是我的命呀,谁让我的青春,奥,就是你,正赶上了改革开放的头,不,不能说是头,只能说是头要到来时推涌过来的风,犹如暴雨临产时刮过来的强劲的风!要是你正赶上了现在的好时光,——咳,我说混了,该是当时被娶的站在魏家院子里的我,那么我绝不会有这悲惨的十一年了!妹子,你知道我当时多可怜吗?我只巴望着一个人能出来招呼我进家,这已不是奢望还能得到当新娘子的一点儿点儿尊荣,而是奢望能保住我一点儿做人的面子!嘿!妹子!我当时忽然明白了面子的重要,一个人的面子原来是这个人的地位的标志,就如同不同军衔的人穿着相应的军服。唉,妹子,我那时奢望的只是还能被称之为人!因为我要是自己走进魏家的门,我就是狗而不是人了。那门终于开了,魏楞站在了门口,我的眼一热:他出来往回迎我也行呀,别人不认我没关系,只要你认我就行,我可是你的媳妇呀!可我马上战栗起来,因为虽然我看不清他的眼,但那暴戾的目光像冷森森的刀尖一样直抵我的心口,接着一声炸雷从他的嘴里轰隆隆地灌进了我的耳朵里:要哭丧就滚回你家哭去!于是我那点儿奢望被震破了胆,一蹬腿死掉了,恐惧从魏楞的嘴里奔涌而出,像劈面涌起了山一般的巨浪,轰隆隆地塌下来压扁了我的意志,我真的是像狗一样灰溜溜地自己走进他家的门的!但妹子,这能怪我吗?暴力能剥夺任何人作为人的尊严,暴力想揉搓成你啥样就是啥样,连堂堂国家主席刘少奇都敌不过暴力,连叱咤风云天变色的彭德怀贺龙都敌不过暴力——只要你丢了势,就会像周勃那样心有余悸地慨叹:没想到我这个曾经指挥千军万马,从不知怕为何物的人,一个小小的狱卒竟然让我股悚不已,不得不由他摆布!妹子呀,这些铮铮铁汉在暴力面前除了毁灭自己保住尊严别无他法,更何况我们这些弱女子呢?因为我们怕死呀,所以我们只能放弃人的尊严。 “妹子,我那时才明白,魏家并不是往回娶我了,而是给魏楞娶回了面子,也就是说整个婚礼都在为魏楞裱糊着世俗的面子!要不然世俗会笑话魏楞和一个身份不明的女人苟苟且且呢!我现在也弄不明白世人为什么会这么想,而天不怕地不怕的魏楞竟然也怕世人这么想。现在面子既然已经招摇过市地娶回来了,我这道具还不被晾在一边?妹子,如果人家只是不把我当人看也罢了,可人家偏偏又要把我搓捏成个人呀!晚上十点多,魏楞才醉醺醺地进了洞房,忐忑的我急忙迎上去搀扶他,他却胳膊一挡挡开了我:”别烦老子,去给老子端洗脚水来。“我一时楞住了,因为我长这么大还没给人端过洗脚水,因为那是伺候人的事呀!尤其是魏楞这种吆喝奴才般的命令像让人当众出丑般难受,我就不由得哀求地看着他。他不耐烦地说:没听见吗?于是我明白,你进不进入伺候人的角色由不得你了!屈辱的泪水夺眶而出,可换来的是魏楞一顿恶毒的诟骂,那暴戾的气势让我骨软胆酥,逃一样赶紧给他端来了洗脚水,毕恭毕敬地放在他的脚前正要直起腰来,没想到他说:给我脱鞋洗脚!我那时真是痛不欲生,蹲在那里一时懵住了,屈辱的泪水又夺眶而出。猛然我的头发被他薅住脸就仰了起来,我下定决心这次打死我也不受辱。果然在他的咆哮声里我的左右脸颊火烧火燎地疼痛起来,我不由得捂住脸悔恨地哭起来,但我不懂,人的哭声只能唤起人的哀怜,可两条腿的动物里禽兽太多了!他接下来的举动让我猛然明白,历史书上写的惨无人道的日本兵确实是真的:他一把推倒了我,用皮鞋疯狂地乱踢我,我像垂死的猪一样痛苦绝望惊骇地哭号着,我才明白在禽兽面前人是没有体面可讲的。忽地听见他妹妹拍着门制止他二哥打我,我像挨打的小孩看见了救兵般越发哭号起来,可他父亲的话又一脚把挣扎到了水边的我踹回了苦海里,于是我惨痛地明白了在咱这里做人最至关重要的一个道理:在《红楼梦》里,人人说话行事得看贾母的脸色,拂逆了她你就要倒霉,在咱这里说话行事就得看看大众的脸色,犯了众怒你同样要倒霉,因为你的事不是你的事,是大众的事!我这是冒犯了众怒,他父亲的声音就是众怒的声音呀。。。。。。 “妹子,那天的苦难我实在是不敢再说下去了,就如同再让我跳进油锅里一般可怕。总之我以后就成了魏家团玩的面团,我再没有了人的尊严。而魏楞却腰杆更挺直了,人们都对他竖起了大拇指,就因为他不但驯服了老婆,而且是驯服了最难驯服的那类老婆。而魏家人也都在人面前洋洋自得起来,就因为他们竟然调教好了我这类女人,给了我应得的报应,给众人解了气! “妹子,我先开始羞愧的无地自容,可后来脸皮也厚了,心也就宽了,因为在咱这里,一个人要想过的尊严,就得有本事摧毁别人的尊严,就如同在荒野里,要想活的自在,就得吞噬别的生命!因为荒野里是以生命养生命,咱这里是以尊严养尊严的。因为我发现了咱这里有多少被别人摧毁了尊严的男人,更何况像我这样的弱女子呢?他们都能够坦然地活着,我为什么就不能呢?活着的狗总比死去的狮子强呀。要是魏楞不再蹂躏我,妹子,我也就认命了!可他像上了瘾般如醉如痴。变本加厉,挖空心思折磨我呀。妹子,我受完这一场折磨,就得提心吊胆绞尽脑汁去猜想他下一场会怎么折磨我,我根本就没有时间回顾我这十一年是怎么过来的呀!就如同那跨栏运动员没有时间回头看一看他跨过的栏,只能集中精力盯着眼前的栏。今天实在是破天荒头一回呀。我的妹子,我真想把我所受过的折磨一一向你道来,可我不敢呀,我既止是谈虎色变,简直是自己让自己重过一回地狱!。。。。。。妹子,我不说了!” 少女时的她:“姐,你为什么不想个办法摆脱他呢?”她说:“我一直没时间想,也不敢想,因为我想活着。”少女时的她:“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呀,去法院告他。”她苦笑:“你傻呀,咱这是啥地方呀,你去告,法院只会打哈哈:清官难断家务事,我给你们调停调停吧。我的妹子,调停后等着我的是什么还用我说吗?”少女时的她:“你跑呀。”她又苦笑:“现在跑出去是能找碗饭吃了,可我舍不得儿子呀。”十八岁的她:“你带着儿子跑呀。”她苦笑:“儿子舍不得他爸,会恨我的。”少女时的她:“你告诉儿子,他在你肚子里就受到他老子的毒打,骂他是野种。”她苦笑:“儿子不信我的话。咱这地方的人,除了亲儿子谁也不亲。儿子不到一岁,他就改变了对儿子的态度,因为儿子长得越来越像他了。我想他把该亲别人的亲都给了儿子了,我跟儿子那样说,儿子能相信嘛?”少女时的她哭着说:“姐,你太可怜了,咱一定得想个法子,一定得想个法子!我和你一起想!” 这时儿子的一声啊欠把她从胡思乱想中拉了出来,她才见电视早不演《猫和老鼠》了。再抬头看表已是夜里十点二十分了。她急忙把迷迷瞪瞪的儿子扶回儿子的卧室里安顿的睡下,等再返回沙发前已是气喘吁吁,浑身发软。少女时的她着急地扶她坐下:“姐,你怎么了?”她:“妹子,这么晚了他还不回来,这证明他又醉得不像样了,越这样他越疯狂地折磨我呀,我这是怕成这样呀!”少女时的她搂着她说:“可怜的姐姐,是我把你推进了地狱,我一定把你再拉出来!” 第六章 如果郭秀像以前那样一直没有逃离苦海的念头,她也就死猪不怕开水烫,就这么过下去了,可这个念头一下苏醒了她休克的知觉,使她像从冻僵中醒过来的人那样浑身疼痛难忍,稍稍触一下他的皮肤都会发出惨死般的嚎叫。也就是说这个人承受疼痛的能力达到了极限。郭秀就是这样,她再也承受不了一丁点儿虐待了!她再也忍受不了以前的生活了,因为这次回顾牵扯出来的与少女时的自己的辩论,像搌布一样一下一下擦清了她一直没有时间去擦的蒙了一层厚土的往昔的玻璃,让她看清了自己一直生活在地狱里!这就如同让你看见了你家的墙壁里露出一片人的指甲盖来,你还能在这家里住下去吗?——郭秀陷入了惊醒后的痛苦恓惶里,那种猛然睁开眼,才发觉自己独困孤峰之上的痛苦恓惶,和由此自然而然产生的急迫地要逃离这里的冲动。偏偏那天时钟捉弄了她,阴险地在她耳边响个不停,犹如刽子手在死囚笼边的石头上一下一下往钝磨着刀,死囚这时的期盼是能莫名其妙地一下死去,她这时的期盼是自己再能回到浑浑噩噩中去。可出生了的人还能再回到娘肚子里去吗?清醒了的人还能再糊涂了吗?咦!浑浑噩噩原来是福气,清醒才是痛苦,因为浑浑噩噩是无知无觉的安乐死,清醒是让你眼睁睁地看着死神走过来却无法避开,眼睁睁地看着死神一点儿一点儿活剥自己的皮!这束手无策的熬煎使她的耳朵变成了顺风耳,竟然从混杂细密的夜声里分辨出了那辆自行车的声音!就如同猎狗的鼻子从千万种混杂的气味中嗅出了它要找的气味!这声音一旦被她分辨了出来,就如同咬了勾的鱼被那条细细的钩线抽着从千万条鱼里被拽出来一样,被从声音的堆里拽了出来,于是这声音就如平静的海面上露出的潜艇一般突显了起来,于是那声音变成了图画,她看见自行车正东倒西歪艰难痛苦地往回爬着。是的,爬着,尽管自行车是用轮子走路,但轮子就不会爬了吗?她顿时屏气敛息死盯着它像自己逼近,犹如新兵死命地盯着向阵地逼近的敌人。这时与其说她停下了想办法的事,不如说她忘了想办法的事了,就如同新兵忘了刚才还在激烈地思想的种种对自己前途的预测。 自行车终于迟滞笨重而又疲惫不堪地粗野地撞开了院门,就如同死寂的战场上一声枪响惊的那新兵一跳,她从沙发上跳了起来,才发觉自己原来是僵坐在沙发上的!她浑身紧张得痉挛,才发觉自己竟然还会紧张!在她就要紧张得昏厥过去时,家门粗野疲沓地被撞开了,使她从几近昏厥中一下激活了过来,就如同眼前一把明晃晃地冲过来的刺刀,让恍惚中的新兵一下清醒了过来。她以前这时会小跑着上去搀扶魏楞,可这次却股颤着迈不动步子,惊悚地看着魏楞靠在门上艰难地睁开浑浊的醉眼,迟滞茫然地扫视着客厅。实际上魏楞的扫视是无目标无意义的,纯粹是一种下意识的活动,可她这时的神经多敏感呀,她惊恐地想到是自己没有即时上去搀扶魏楞惹恼了魏楞。魏楞这时完全是出于习惯,下意识地叫一声:“你,过来!”她就认定魏楞要惩罚她了。魏楞摇摇晃晃地离开门,预备着要走的样子,她就认定魏楞的惩罚开始了。她不知道她那从休克中清醒过来的知觉正处在草木皆兵的状态之中,求生的本能使她不由得贴着沙发向左移动了一下,这样就离魏楞远了,于是她猛然顿悟:“我离他远一点儿,他就惩罚不了我了!”可她这一动就让魏楞看见了她,犹如青蛙一动就让蛇看见了一般。她不知道魏楞当时醉的多厉害,只能看见动的,看不见静的。于是魏楞恍惚地意识到她竟然没来搀扶自己,于是就恼怒起来,那种被百依百顺惯了的人有一点儿不被依顺时就爆发出的被忤逆的恼怒,就站住了,迟缓地抬起手威严地指住她说:“你,滚过来!”她觉得魏楞的手指会向自己射出一条毒蛇来,不由得又向左贴着沙发一动,看着魏楞的身子像一棵小树,被人左推一下,右摇一下地摇晃着,像小树尽管被摇晃着,但树根不动一样,魏楞的脚几乎一动不动地粘在地上。魏楞可能发觉她离自己反而更远了,被忤逆的恼怒由温变沸了,便像逼向羊的狼那样一声不吭杀气腾腾地向她趔趄过来——只有拥有绝对的优势绝对得把握的攻击者,才会一声不吭,否则才会发出唁唁的试探声。这时她的脑子里只有一句话警钟一样响个不停:“别让他抓住!别让他抓住!”于是她惊慌狼狈地退着,魏楞就一声不吭地追着,客厅里的东西不时被她或者他碰翻了,于是客厅越来越凌乱起来。因为她几乎是看着魏楞退着走,不时被碰翻的东西绊倒了,而魏楞更是被绊的跌了一跤又一跤。她发觉他往起爬时越来越吃力了。这一次他被沙发巾绊倒了,沙发巾缠裹在了两脚上了,他刚爬起来就又绊倒了,这样摔了几次就站不起来了,爬在地上挣扎着。忽然一个念头让她激动的要发狂了:“让他爬不起来该多好呀!让他爬不起来该多好呀!可是怎样才能让他爬不起来呢?”这时她人是僵立在那里,脑子却风车一样飞转着。她的眼一下撞在了被魏楞撞在一边的那只沉重的餐桌上不动了:“对!压住他!”她猴子一般敏捷地窜过去,有如神助般把餐桌吱吱呀呀拖到魏楞身边,有如神助般竟然掀翻了餐桌压在了魏楞的屁股上!魏楞闷哼一声本能地伸出手去推餐桌,她一急,就扑身压到餐桌上。魏楞醉的太厉害了,更加上面朝下趴着不好发力,哪能推得动,推了几下,含混不清地骂了几句就呼噜呼噜开了。 郭秀确定他睡着了,不由得从紧张中解放了出来,才觉得自己也浑身酸困,也该歇一歇了,可又怕自己离开了餐桌魏楞忽然醒了推开了餐桌,于是她左瞅右瞅,看见了被碰的七零八落的那几把椅子,于是她小心翼翼地站起来,踮着脚无声无息地走到最近的一把椅子前,小心地搬起来,无声无息地走到餐桌前小心地压了上去。当压了三把椅子后,她的动作忽然飞快了起来,风车一般来回跑着,把剩下的五把椅子压在了餐桌上,然后跌坐在沙发里放肆地喘息着,但眼睛仍死死地盯着魏楞,就像盯着一个被打昏过去的巨人或者猛兽。她猛然被一个念头吓的跳起来:“他睡一会儿酒劲就会减轻了,那时就有劲了,这能压住他吗?况且这餐桌仄棱的这么厉害,它上面的椅子支棱登架的,一推就散架了,这能压住他吗?这该咋办?这该咋办?……对了!让他的胳膊动不成不就得了?……对!捆住他的胳膊!”她一下窜到衣柜跟前,趴下来,从衣柜底下一探探出了那根团成一团的麻绳来。这绳子她太熟悉了,魏楞常常用它来折磨她,然后让她认真地放在衣柜底下后来她明白自己能想到捆魏楞,潜意识里是向魏楞学的。 她走到魏楞跟前,绕成一团的绳子也解开了。她惊讶自己从来没有捆过人,竟然轻车熟路地把魏楞的双臂反剪着捆在了背后,却不知在魏楞一次次捆绑自己时,对捆绑的技巧已烂熟于心了。只是她不会系绳头,因为她看不到魏楞系绳头,也感觉不到,所以她没学会。于是她焦急地左扯右揪,可能弄痛了魏楞,睡梦中的魏楞挣了几下胳膊竟然挣不动,又含混地嘟噜了一句骂人话睡去了。她先开始吓的一动也不敢动,见魏楞挣扎不动,自信心一下空前绝后起来,也冷静沉稳了起来,用最笨的链链结系住了绳头,然后摊开四肢坐在魏楞的身边长出着气。可魏楞一扭身子让她惊的跳起来,犹如小孩正靠着他以为不会动的大狗忽然不可想象地动了一下时那样惊吓。于是她才明白危险还没有消除,因为她发现支棱登架的椅子随着餐桌的颠动而摇晃着,如果魏楞酒醒了,就是捆着双臂一翻身也能掀掉压在身上的东西!要知道这是他被压着身子不舒服,本能的一动已经引发了餐桌的大地震!我该想个万全之策,不然那时他就是捆着双臂也能惩罚我!对,连他的腿也捆住吧,我还是相信绳子!可到哪再去找绳子呢?咳!找呀!于是她家里家外翻箱倒柜找了起来,终于从杂物间里找出了一捆电线:电线也行呀。她往开解电线时尘土飞扬,直往她的眼睛鼻子里钻,她只是打了几个喷嚏,顾不上揉一揉眼睛,就冲到魏楞跟前,有如神助般搬开椅子,拖开餐桌。这时她突发奇想:“把他的两条腿绑在餐桌腿上,他不也曾经把我的腿绑在了床腿上过吗?是的,那样一定更牢靠1”于是她弯起魏楞的腿搭在了倒扣的餐桌上,飞快地绑在了餐桌的四条腿上。她这才放心地坐在了沙发上,这时疲困像突发的山洪般汹涌过来吞没了她。 是什么在凿着她的睡眠,犹如凿着岩壁咚咚直响,如此的暴烈,如此的急迫。终于她的酣睡被凿开一个窟窿,那骇人的捶凿声就汹涌而入震耳欲聋。她惊跳起来,才发觉是魏楞撕天裂地般的咒骂在捶凿着她的酣睡,才看见魏楞像尾巴被捆在杆子上的蛇那样暴怒无奈地扭曲挣扎着身子,那被扭动得吱扭乱响的餐桌就像砂纸摩擦着她的心。她屏气敛息恐怖地盯着魏楞和餐桌,犹如人们盯着摇摇欲溃的堤坝!那洪峰终于过去了,堤坝安然无恙,人们才放了心,魏楞的那股猛劲终于过去了,她也心安了下来。可魏楞的咒骂有增无减,犹如无奈的困狮,把愤怒都转化成了咆哮发泄了出来,她才听清魏楞一直在咒骂着一句话:“贱货!看老子让你求死不得求生不成!你等着,贱货,看老子让你求死不得求生不成!” 世上凶恶狠毒的咒骂是最歹毒的虐待!郭秀不由得被吓的嘤嘤哭着抖成一团。慌乱的目光碰上了魏楞怒狼般的凶眼,被暴戾地撕了一爪,惊叫着嗖地缩了回来,啪地一下闭上了眼皮,她就跌坐在了地上,魂飞魄散。 魏楞的咒骂变成了势如千钧的命令:“过来!给老子解开!”她身不由己僵尸般地走了过去,弯下了腰——这是服从惯了的人本能的反应。这时少女时的她惊叫一声:“不能解!解开你就没命了!”于是她僵在了那里,于是魏楞的咒骂又炸开了:“你不解老子让你千刀万剐慢慢的死!……”他这咒骂声像挂在她耳边敲铜锣一样敲得她的脑袋要裂开了,逃生的本能使她尖叫一声,捂住了耳朵逃窜了起来,一眨眼窜进了卧室,一摔关上的门发出一声碎裂般的爆响。可那咒骂仍然传了进来,她一把掀开被子钻了进去,于是那咒骂被远远地甩开了。她像甩脱追兵的士兵那样在被子里喘息着。忽地少女时的自己愤怒地喊:“他咒骂你一辈子,你就在被子里捂一辈子吗?快捂住他的臭嘴!”她这时是六神无主,别人说啥她听啥,于是她掀开被子钻了出来,那咒骂声又凶狠地敲过来,她就像看见恶狗扑过来的人那样一急,就是手里正捧着价值连城的宝器也会本能地砸向恶狗,她本能地顺手抱起被子就往外冲,可左脚踩住了拖在地上的被角,右脚绊在了被角上,摔倒了。这时一只枕头被被子一带,摔在了她眼前。她挣着爬起来,被子却被两只脚踩踏着落在了地上。她焦躁地跺一脚被子,那意思是赌气地说我不用你也行!就弯腰抱起枕头冲出卧室,顿时她就像跳出战壕置身在了炮火连天里的士兵那样置身在了魏楞咒骂的枪林弹雨之中了;那士兵只有一个念头:赶快冲到前面的战壕里,她这时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捂住他的嘴!不然我就只有死了!于是她爆发出了少有的勇猛,一下扑过去把枕头捂在了魏楞的嘴上,可面朝下的魏楞拧着头捂不牢,那可怕的咒骂不时冲出一句来。她一急,骑在魏楞的脖子上,把浑身的力气聚集在双手上,一下摁住魏楞的后脑勺,于是魏楞的整个脸埋在了枕头里,她感觉到了魏楞浑身的肌肉疯狂地挣脱着,她越怕他挣脱越是拼命地摁住他的后脑勺。不知过了多久,魏楞不动了,她还是死死地摁着他的后脑勺,生怕一卸劲,魏楞的头一动,咒骂又窜了出来。这样不知又过了多久,魏楞静静地像一床被子那样躺着,但早累的浑身酸麻的她仍不敢松手,她才知道骑虎难下的意思了:你一但离开虎背,虎就跳转身来撕碎你,你只能骑在虎背上活活累死! 又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声音惊呼:“你捂死我爸了!”她惊的一跳三尺,落在离魏楞三步远的地方,骇然循声望去,见儿子夹在卧室门缝里恐惧困惑地直盯着自己。她的心猛地抖了一下,目光就死盯着魏楞,因为这时的魏楞忽地成了死亡的具体化身,是那样的陌生。新奇。恐怖,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躺在她眼前,又仿佛乌有。她的脑子忽然短路了,蹦出了几朵耀眼的火花就漆黑一片了。是一个低低的怯怯的声音,畏畏缩缩地钻进了她的脑子里,给她接通了线路,她的脑子才又转了起来,她才看见儿子浑身抖着,隔着魏楞站在离她五步远的对面。她正疑惑,可儿子的眼神马上给她解开了疑惑——那是畏惧的,但又执拗地要重新认识由熟悉变成了可怕的陌生的眼神,也就是说儿子这么远就站住了,是本能地与自己保持了一个警戒距离——一旦情况不妙,就可安全脱险,也就是说自己现在在儿子的眼里成了野兽,只是还不敢相信,竭力要靠近一点儿要证实一下似的,也就是说这时是儿子打开了要证实的门,从门缝里小心地探出头来,一旦发觉情况不妙,他就会永远啪一声关上那道与她隔绝的门了!如果真是这样,她不仅是后悔自己为什么要来到世上,而是诅咒自己为什么要来到世上!因为你没来到世上只是个零,而自己现在却是像从楼上坠下去那样从零上坠了下来——下面是地狱!因为儿子不认自己还能忍,他总有再认自己的一天,可儿子仇恨开了自己可是永劫不复呀!因为他就要确认我就是杀死他亲爱的爸爸的凶手!现在她只有拿出证据来,那证据就是魏楞没有死!于是她语无伦次,又是巴结,又是澄清,又是责备地对儿子说:“儿子……你……不睡觉跑出来干嘛?……大人的事……你个小孩子家懂什么呀,插什么手呀……你爸今天喝多了,撒酒疯,砸……抄……家……我……只得把他捆起来,把他的头摁在枕头上让他老实地睡……他睡……我给他垫个枕头……是的,一个枕头……好了,现在他睡稳了,我……解开绳子吧……他……不会再……瞎跑了。”就有如神助般解开绳子,有如神助般拖开餐桌,有如神助般竟然把沉重的魏楞扳的翻过身来仰面躺下了。 魏楞的眼茫然地睁着,像一个陌生的东西忽然出现在眼前时那样。脸孔鼻子扭成了麻花,嘴像被棍子撑开到了极限再也合不住了一般张开着,散发着浓烈酒腥气的白沫夹杂着呕吐物糊满了他的嘴唇。下巴,蠕动着。滴答着。她只是楞了一下,她感觉到的儿子疑惧的目光让她勇敢机智了起来:“咳,他喝醉了的睡相就这么可怕,又出酒了,恶心死人了。我给他收拾收拾。”就一低头避开儿子的目光,跑到卫生间拿来了毛巾脸盆,跪下来给魏楞擦脸。经她这么一折腾,魏楞的眼半闭上了,像人酣睡时那样,脸孔鼻子也恢复了原样。她像小学生做完了老师惩他的数学题,交给老师时那样抬头忐忑地看着儿子,可儿子的眼睛仍是那样高度戒备着。疑惑着,她不由得心虚地低下了头,像那个小学生在老师不相信的目光的逼视下低下了头一样。这使她感到恓惶又屈辱——连儿子也敢这样对待我?!她不由得吼一嗓子:“站在那里干吗?快给你爸换个干净的枕头来!”这大出儿子的意料,儿子服从母亲的天性瞬时主宰了他,不由得顺从地向卧室跑去。 她又困惑地看着魏楞的脸,这时整个家静的没有一丝声音,这使她陌生又诧异:“这不像他平时醉后酣睡的情形呀,不像在哪呢?……对了,那呼噜呼噜的声音,一拉一拽的,使我的神经像被一根绳子绕着锯来锯去的木头一样不得安宁的呼噜呼噜声!”她的手指嗖地自己跳到了魏楞的鼻尖下,一会儿就抖的像被钳子咬住了一般,然后就像挣脱了钳子般嗖地缩了回来,直起身子,和魏楞保持了一段距离,一个活人和死人会本能地保持的一段距离,像要划清界限似的。可她的眼睛仍不死心地溜向魏楞的胸脯——没有了酣睡时因深呼吸而引起的起伏了。 儿子的脚步声敲碎了她的麻木,她的眼睛一闪一闪地盯着儿子走近了。她接过枕头来,垫在了魏楞的后脑勺下,然后抬起头来,竭力使目光抖颤着停在儿子的脸上:“你爸这次醉的太厉害了,休克过去了,妈得赶紧去找个医生来,顺便买点儿醒酒药来。你看护好你爸,等妈回来,啊?”可儿子仍是那样高度警戒疑惧地看着她和魏楞她顾不了这么多了,她就那么只穿着毛衣毛裤冲到了严冬的深夜里,竟然骑了自行车在黑漆漆的小巷里飞驰着! 她确实是要去找个医生,自行车直向医院的方向冲去,浑身呼呼地冒着火。她钻出了小巷窜上了大街,空阔的大街上只响着她的自行车摩擦街面的沙沙声,大街显的更空阔冷清了。不时有街两边的单位或者商场宾馆的霓虹灯照亮了前面。一家气派的宾馆壮丽的霓虹灯竟然使她不由得瞥了一眼,这一眼也让她看清了宾馆旁边被霓虹灯照亮了的一块招牌。那招牌被一根钉在宾馆侧墙上伸向大街的钢筋挂着,上面写着团结派出所,招牌下面画了个向里拐的箭头。她想起来这个派出所就在这家宾馆旁边的小巷里。她憋着的那股希望像轮胎被扎了一锥子那样哧一声凄厉地嘶鸣着瘪了下去。于是她就像爆了胎的汽车那样停了下来:“别自欺欺人了,他死了,明天这里的人就要去抓我了!”顿时她浑身比不穿衣服还遭罪——汗湿的衣服冻硬成铁甲粘在她身上。她浑身抖成一团,这些衣服就像揉搓的薄铁皮般哗哗地响着,粘扯着她的皮肤剥皮般的生疼。在上下牙疯狂的搏斗声里她绝望地打定了一个念头:“冻死算了,省得丢人现眼被枪毙了,再被世人拍手称快一回……我这一生多不值呀,死也没有人会伤心,还不如一条狗呢!狗死了主人还会伤心……是的,我要死了,我多想记挂点儿什么人呀,人家不记挂我,我记挂他们还不行吗?……是的,他们不让我记挂,父母冷冰冰光滑滑得不让我抓住,姊妹们……我能抓住,但一用劲就滑脱了……还有谁呢?儿子?……咳!儿子!……我多苦呀!我多冤枉呀!我得找个人说一说,不然我死不瞑目呀!……找谁呢?……找谁呢?……对了,三舅!我为什么会想到是他呢?对了,我从小他就疼我,因为他家没有女孩,虽然他也疏远了我,但我看得出来那是惋惜!惋惜!不是怨恨!是的,我去找三舅痛快地哭诉一场,然后寻个无人知道的地方死去!” 这时街灯哗地亮了,她知道已是凌晨了,那个欲望熊熊燃烧起来,她的浑身像暖过来的僵虫那样慢慢地蠕动起来。她先是摇摇摆摆像木偶那样推着自行车走,然后骑了上去,很快驶离了大街,在一条黎明前的黑暗的小巷里向城郊飞驰。一连驶过三个环卫工人,都惊讶地停下来看着她消失在黑暗里。 第七章 沉静的冬雾像睡眠一样拥抱着村庄,零零星星随意。无聊。慵懒的狗叫是睡梦中的村庄的呓语。雪霰像盐粒一样散洒在便道上,一条清晰的自行车印伸进了黎明前酣睡的村庄里。 郭秀十一年没到三舅家了,村庄变的她认不出来了。但她的记忆这时异常仗义,准确地把她带到了三舅家。 以前三舅家是齐腰高的土胚院墙,一道木头捆扎成的院门,现在却是座四合院,一座高大的朱红铁门。 她只是稍稍地犹疑了一下,就心急火燎地拍响了铁门,因为恐惧追逼得她只能向前,就是前面是刀山火海也会闯进去,因为眼前的任何恐惧都没有后面追赶的恐惧可怕。那门在寂静里被她拍的砰然爆响一声,惊的她骇然四顾,犹如在静夜里入室的窃贼,碰的一只水杯掉地时那样惊悸。邻家的狗唁唁地怒叫起来,她就像那贼听见有人迷迷糊糊地问一声谁,反而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拿了东西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跑那样,索性把铁门擂的砰砰爆响。她觉得整个村庄的人都被惊的坐了起来,可唯独三舅家一点儿动静都没有。一村子的狗都狂咬起来了,那分明是恐惧围了上来,她绝望地紧贴着铁门擂着,犹如被狗围逼到墙角的人紧贴着墙角——他唯一的保护者! 三舅家的门终于不情愿地吱呀着开了,透过院门缝她见三舅苍白的头缩在披着的棉袄里,双手筒在袖子里,佝偻着腰,像只寒鸡般瑟瑟索索地迈着碎步向院门急走过来,浑身滴答着浓浓的睡意。院门一开,她推着自行车就往里闯,不,是逃。三舅懵懵懂懂地问了一声谁呀这是,就迷迷糊糊地跟在她身后往里走。家门挡住了自行车,她楞在那里不知该咋办。三舅惊讶地说:“把车子立下呀。”就接过自行车立在了家门旁边。可不推自行车她像不会走了似的僵立着。三舅这时的睡眼才如从雾缝间露出来的星星般明亮起来:“这……这不是……秀秀吗?……这……这……”就搓着手不知所措起来。 秀秀,这是亲人才对自己的称呼,这名字浸透了亲人们多浓的宠爱呀,可她十一年没听到了!没听到了!于是她便像被囚禁委屈了十一年的娇儿,乍见到亲人时那样,积蓄了十一年的委屈,一下冲决了长堤。她不由得双膝一软,跪下来抱住三舅的双膝嚎哭了起来。三舅不由得伸手扶她,热手竟然粘在了她冷铁般的毛衣上了,这才从懵懂中彻底醒来,急忙拽起她来推进家里:“秀秀呀,你不要命了?没冻死你真是奇迹。快到火炉子边暖一暖,我给你捅开炉子。”郭秀又跪下来抱住三舅的腿:“不用了,三舅,我马上就走,不走不行呀。”三舅:“这……这……这是什么话呀?!……”郭秀:“我太苦了,我只是想找个亲人痛哭一场,不然我死不瞑目呀!”三舅:“秀秀,这一大早的,你尽说些死呀活的话,到底怎么了?”郭秀:“三舅,你不要问了,说给你徒然让你担惊受怕,你能开门接纳我,我就如弃儿又有了家一样知足了,咋能再惊吓你呢?三舅,我太苦了,你冲我嗯一声,我就得到大赦了。三舅?!”三舅惊疑的老眼里泛起了泪花:“秀秀,三舅知道你苦,只是你十一年没登三舅的门……”郭秀:“我不敢,我怕吃闭门羹。”三舅苦笑:“傻娃娃,三舅可不像他们,只认规矩不认人。只是你不来是不来,这一来就吓死人。秀秀,你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三舅就是挡不住那滚压过来的石头,但最少能缓一缓它的冲势。你要是不说就走吧,我可不愿让外甥把我当外人看。”郭秀激动地抱紧三舅的双膝:“三舅!三舅!”又哭泣起来。三舅:“你不说就走吧!”郭秀惊慌地抬起头来:“我说,我说。我……我……魏楞让我捂死了!……”可三舅没有被她的话吓着,反是她被自己的话吓的又痴住了。三舅怜悯酸楚地笑着摸着她的头说:“这苦孩子被整疯了,尽说些疯话,你总是盼着他死,就以为你真的捂死了他。好端端的一个娃娃硬被折磨疯了!真是天理不容呀!秀秀,三舅管你的事,一会儿叫上你的三个哥哥,去收拾魏楞一顿。快起来。”郭秀惊叫:“他真的被我捂死了!”三舅哽咽起来:“你……太可怜了,世道就是人作践人呀!谁让你年轻时轻率,被世道撞倒了踩在了下面呢?想往出拉你也拉不得呀!……别怕,三舅再不会让你受委屈了!三舅活了这一把年纪了,总算明白了,什么世道人心,都是骗人的鬼话,还是自己着紧自己吧!靠世人说句公道话你梦去吧!……”郭秀急道:“他真的死了?!”三舅乖哄她:“不要怕了,他就是不死,再也不能欺负你了。你就住在这里,我等他来要人。”郭秀身子挺的棒直:“他真的死了!”三舅凄楚地笑:“你真是疯了,你从小连只鸡都杀不了,能有胆子捂死个人?是呀,捂死的,你有那么大的力气制住魏楞了?嘿嘿!不要怕……”郭秀:“他喝醉了,我才能制住他了。”三舅的脸一下凝重起来:“你……你……说清楚点儿。”郭秀就语无伦次地说了事情的大概经过。 三舅茫然地喃喃着一句话:“这真是兔子急了还咬人呢!这真是兔子急了还咬人呢!……”恍若置于世外了一般。 一声哭叫把三舅的魂吓的跳回了身体里:“这可是要顶命的呀!秀秀呀!”两人骇然循声望去,见三妗不知啥时出来了,正瘫在椅子上惊恐地喘息着。 三舅悲愤的泪水就涌了出来:“秀秀,你的一生不但苦,而且不值呀!你现在为这么个东西去顶了命就更不值了!秀秀,你是个好娃娃,这三舅知道,因为三岁看大八岁看老,三舅是看着你长大的。因为人性的好坏是天生的,后天尽管会扭曲人性,但就如那团面,你怎么煎它。炸它。揉它。搓它,吃起来的口味是变了,形状是变了,但它仍是面!但如果是一泡屎,后天怎么舞弄它,它终归是一泡屎!秀秀,三舅一直是心疼你,惋惜你呀!你的一切过错就在于你年青时没有控制住轻狂的心。可公道地说这也不能怪你呀秀秀,人在年青的时候都如吸食了鸦片,兴奋迷狂,真不知道天王老子是何许人也,就是真知道有个天王老子,也以反抗触犯它为荣,因为反叛的血液。表现的欲望在熊熊燃烧爆炸着,是由不得自己的。即使是最懦弱的青年,最麻木的青年,反叛天王老子的念头也一定在他的心里折腾过,只是没有冲出来而已。而那些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反叛者,被天王老子捉鸡一样捉住了,才骇然知道天王老子有多厉害,在受惩罚的过程中连哼都不敢哼一声。秀秀呀,你就是其中的一员呀!可秀秀,说实话你不能怪天王老子,天王老子是乖戾老朽昏聩,可也只有它有力量能给我们维持一个让人人生存在蓝天下的秩序,尽管人人都对这秩序不满,明着暗着触犯它,可又不得不认同它,因为任由人人各行其是,那就谁也存活不在蓝天下了!而青年是什么?就是自我张扬,自我放任,自我解放,这能不触犯老天爷吗?所以我说秀秀呀,老天爷惩罚你的时候,三舅我是干着急没办法呀。只是这老家伙这次太昏聩了,让你受了十一年的苦还不够,竟然还要让你把命搭进去!我要反一反它,扳开它昏聩的老眼让它看一看,恶人遭了报应,为什么它还要让这个受尽苦难的人去陪葬!三舅不让你死,三舅把你藏起来!” 三妗浑身抖着:“你这么做也是犯法的呀!” 三舅:“犯就犯了吧,反正我也一大把年纪了,还能活几年?” 郭秀感激地又抱住三舅的双膝,头贴在三舅的大腿上:“三舅,有你这一番话我死也心安了。再连累你我真是罪该万死了!再说你能把我藏在哪儿呀?你一个一辈子不出门的农民,能有什么好地方藏我呢?你能藏我的地方人家一目了然,除非人家不知道你是我三舅,除非人家不知道我来过这里,可这一大早吵翻天的狗叫早通报给了全村人我来过了你家,你窝藏我是徒劳的,因此获罪更是不值呀!三舅,我这就走,投了案或许能保住一条命。”三舅一把把她扶起来,搀到椅子边坐下:“傻闺女!你一辈子吃亏就吃亏在实心眼儿上了,你不知道哄死人不偿命吗?多少人做了一辈子坏事,可顺风顺水好活了一辈子,就因为他们会哄人,面子抹的油光滑亮!因为老天爷也是应付差事的,面子不破,瞒过人眼就行了,它要事事认真早累死它了,哪能一千年一千年地活个没完呢?”郭秀:“可那死人就躺在那里,我哄人不是掩耳盗铃吗?” 三舅:“你不是说他喝醉了吗?咱这里贪杯的人喝死的还少吗?”郭秀:“可人家公安局一验尸不就明白了吗?”三舅:“法律是死的,人是活的。咱这里的人人情远比法律大,只要当事人的家人不坚持,你见过公安局去哪家死人家里去验过尸?他们和老天爷一样,凡事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得罪人的事傻子才兜揽呢!现在最难的是怎么才能堵住魏家人的嘴。”郭秀就雷击了一般瘫了下来:“那咱们就别做梦了……”就无力地望着陀螺一样在地上旋转的三舅。 三舅就转就念叨:“给他钱,谁不爱钱?”郭秀:“咱没那么多钱呀!”三舅:“咱们几家人往起凑嘛。再说把你判了死刑有他们什么好处?不就得了个报仇雪恨的虚名吗?我觉得现在要这虚名的人少了。”郭秀:“你说哪几家呀?除了你谁还顾念我呀!”三舅恨恨地:“你的父母,你的姊妹,你的姑舅姊妹。我一头一头磕着让他们拿出钱来!是的,咱们现在就去找你的父母,这事越快越好,要是有人报案了可就晚了。对了,你家里当时还有谁?”郭秀:“就我儿子小龙。不过他只是怀疑他爸死了,我……哄他说去找医生,让他在家看护好他爸,不知道现在……” 三舅:“谢天谢地,万幸只有你儿子知道,因为他还是个孩子,好糊弄。对了,咱们再拿亲情去逼魏家,因为枪毙了你小龙就成了孤儿了,除非你死了魏楞能活转过来。而成了孤儿的小龙对他们有什么好处呢?难道就为了那报仇雪恨的虚名就该牺牲掉你们母子俩吗?我到时一定质问魏家,除非魏家执意要用你们母子俩的血去祭世俗的大旗!走吧,咱们赶紧去找你父母去。老婆子,别死在那里不动,赶快叫你那三个儿子随后赶到他二姑家来,人手多了总有个照应!他们要问发生了什么事你别说,这事越保密越好。” 第八章 当郭秀和三舅返回了城里,东方已泛出了寒冷的鱼肚白。在正在苏醒般的朦胧的晨光和正要昏昏然睡去的路灯光的混合明亮里,大街上零零星星的路人瑟缩萧索地匆匆而行,把各自从睡眠里带出来的梦意滴沥在大街上,犹如从池塘里爬出来的人,把带出来的水滴沥在路上。 郭秀断定院门是虚掩着的,因为父母都有早起的习惯,父亲一起来就会到公厕去倒尿桶,所以她用自行车前轮一顶,院门还是那样以她熟悉的姿态旋开了。 她和三舅乒乒乓乓一涌而进,两辆自行车丁零当啷立在了门洞里。两人走出门洞,正见父亲郭老三惊疑地停下扫帚向门洞探头探脑。两人蓦地从门洞里冒出来,惊的郭老三瓷在了那里。 三舅不管不顾地踏步上前,拉着郭老三就往家里走。家门挡住了扫帚,三舅一把夺过来哐啷啷扔在家门口。郭老三更是惊的摸不着北了,呆呆地瞪着三舅,任由他推进家里,嘴唇翕动着说不出话来。三舅气喘如牛的说:“二姐夫,秀秀出大事了!” 秀秀这个名字已经十一年没在家里响起过了,但不等于家人就忘了这个名字了。这个名字犹如有宿怨的人的名字,尽管从来不会从你的嘴里吐出来,但你一听到这个名字就如同猛然把洋琴的一排丝弦狠划了一下,浑身一凛,血脉贲张,紧接着这个名字犹如不怀好意的针,猛不防刺了一下耻辱——那被你藏在心底最后一层里的耻辱,这耻辱就会像被激怒的被囚在笼子里的野猫挖抓笼子那样挖抓你的心底发泄一番。这还是别人无意间提起,如果是当着你的面有意提起,那总是故意来羞辱你——一个无力雪耻,只配把耻辱深藏的可怜的人!这时的郭老三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他不由得怒视着小舅子:“你是什么意思!”小舅子:“因为你的女儿——秀秀,要死了!” 就如同工人做惯了一个机械动作,只要一看见那产品过来,不用大脑发号施令,浑身自然会完美地完成这一动作那样,十一年来郭老三一听见秀秀这个名字就会说的那句话就脱口而出:“我与她是两旁世人了,她死她活与我没有相干!” 宛如瞬间降到了零下五十度,藏在三舅身后的秀秀一下就冻僵了。她看见三舅的后背猛地抖了一下,接着三舅的浑身像被激怒的公牛那样因剧烈的呼吸而猛张猛缩着。接着听见三舅冷笑着说:“当年你为了保全自己,忙忙地把触犯了天王老子的女儿赶了出去,犹如文化大革命时那些怕受牵连的家人,与受批斗的家人划清界限一样。可人家还知道那是权宜之计,风声一过就又是一家人了,可你咋就瞎马踩住一条路呢?你到底是怕天王老子呢,还是真心实意做天王老子的追随者呢?如果你是怕天王老子,那我告诉你,你怕的那个天王老子并不是鲜红的太阳永不落的,天王老子和咱们人一样是一茬顶一茬的,十一年的时光早把你那个天王老子顶的退居二线了,就如果咱们被子女顶的退居二线一样,你的那个天王老子定的规矩,早被他的儿子们搁在一边当摆设去了,就如同咱们的那些生活习性生活经验被儿子们当做古董搁在了一边一样,只有咱们还当作宝搂住不放呢!但咱们也只能偷偷地搂着,就如同你还喜欢《毛主席语录》,只能偷偷地自己翻一翻。我就纳闷你咋就没有抬起头来看一看的胆子呢?天庭早换了主子了!一朝天子一朝臣,朝朝气象不一样呀!赶快投靠新主子吧,当遗老遗少只能被遗忘呀!被遗忘多可怕呀——还喘着气就被钉进了棺材里了!如果你是实心实意追随那个天王老子,你会在地狱里永不翻身的——如果真的有地狱的话。《儒林外史》里那个逼着女儿守节殉夫的举人,现在正在地狱里受罪呢,你拉他出来他也无脸出来,因为他愧对女儿,只有受苦受罪他心里才会好受些,而他为女儿挣来的贞节牌坊,现在就是他的罪证,耸立在人间。你这次如果真的对秀秀见死不救,你不但没有了转胎为人的机会,阎王爷连让你转胎为牲口的机会也不给你——如果真的有阎王爷的话,因为阎王爷也是父亲呀!” 郭老三被小舅子狂轰滥炸的晕头转向。等硝烟渐渐地散去了,他的意识才胆战心惊地从掩体里探出头来,才发觉自己的防御体系已是满目疮痍,他只有举手投降的份了。因为懦弱的人就怕打,所以懦弱的人最听话,你的命令会被不折不扣地执行,所以这样的人总是被新的统治者全盘拨拉过来,就如同一股脑把一斗黄豆倒进口袋里,谁闲的没事去一颗一颗地往口袋里装呢?这样的人就如同草片儿上的草,旧主人只是给新主人交代草片儿的界限,从来不去一一交代草片儿里的一颗颗草,于是这些草只记得旧主人,而不知道换了主人——如果新主人是个懒虫,总是浮皮潦草的转一转草片儿就了事了,或者自己已是赶不上时髦的草,新主人懒得去理睬它。郭老三就是这样的一棵草,只是他这棵草倒霉,无意间叶子划破了主人的脚,主人就狠狠地踩了它一脚,这一脚踩的它弯下腰再也不敢往起直了,因为主人没言语让他往起直呀!可它不知道主人早忘了它了,而且把草片儿盘给了别人。现在小舅子把他的头扶起来,让他看见了新的天。 他潸然泪下,对小舅子说:“他三舅呀,我也是个父亲呀,孩子都是我的心头肉呀,哪个我不心疼呀。尤其是秀秀,我三十二岁上才得了这么一个女儿,她能不是我的掌上明珠吗?我一直梦想着把她装在华贵的锦盒里,或者镶在高贵的项链里,可她偏偏要去触怒天王老子,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受惩,因为我还得让我的别的子女像人一样地活呀,因为他们也是我的心头肉呀!因为人就活着一张脸呀!因为老天爷之所以厉害,是因为它让人们互相监督互相告密,所以谁的不轨也休想瞒过它的眼,谁对它的惩罚偷工减料了一丁点也瞒不过它的眼,所以我们一家才战战兢兢不敢顾念一点儿她呀!可你知道这十一年我是怎么活过来的?如果把秀秀比作遭虫蛀的牙,它的牙根就深扎在我的心里,那虫子咬它一口,我比它还疼呀!谁要真的把它拔掉了,那我的心一定被拔出个血窟窿来!” 三舅:“现在你的心就要被拔出个血窟窿了,除非你使劲扳开那只拔牙的手。绵羊见人抢它的羊羔还会鼓足劲顶那人一头呢,更何况你是个人呢,难道就任由那只手在你的心上拔出个血窟窿来?你可以以秀秀给你家带来的耻辱来遮掩你的无情,可是再给你带来耻辱,她也是你的骨肉呀!况且以现在的风气来看,那耻辱哪是秀秀给你带来的,是当时的世俗加给咱们的,况且秀秀为此付出了十一年惨痛的生活,就是耻辱,也该给你洗去了,你再让她把命搭进去,你……你就不是人了!” 郭老三疑惧地:“秀秀怎么了?你刚才说什么?”三舅:“她就要死了!”郭老三惊魂失魄地:“她在哪?我去见她。” 郭秀哭叫一声,从三舅身后闪出来,跪在地上。郭老三惊疑地看着她:“这就是秀秀?”原来娇小的郭秀穿着三舅肥大的棉袄,这时又跪在地上,整个身子笼在了棉袄里,脑袋也缩进了一半。再加上披头散发,郭老三哪里认得出来。 这十一年来郭秀只能从远处看一看父亲,明显地感到父亲苍老下去了,一进院她就从近处偷偷端详着父亲,更真切地感到了父亲又老又衰弱了,真不知道能不能扛过这一打击了,现在不由得说:“爸,秀秀这回可是真的要你的命了!”三舅对仍惊疑不定的郭老三说:“这真是秀秀,要不是穿我的棉袄,她三妗的棉裤,早冻死了!”郭老三:“这不就死不了了嘛,咋还说她……”郭老三:“她马上要死了!”郭老三:“说清楚!”于是三舅就对他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早从厨房里悄无声息地走出来的母亲这时哭叫一声瘫在地上。郭秀慌忙爬过去抱住母亲叫唤。母亲回过神来一把抱紧了秀秀,生怕她不翼而飞了似的:“秀秀呀,我苦命的秀秀呀!你一进门我就疑心是你,可你的这身打扮这一头头发使我不敢认你。谁能料到你这一来给妈报了这么大的凶信呀!秀秀呀,尽管你在受苦,妈见不到你,可知道你活着,妈心里就踏实些,可你咋能捂死他呀,这是要顶命的呀!你这不是要妈的命吗?” 三舅:“二姐,事情还没有到了绝望的地步,咱可以瞒哄世人说他是喝酒喝死的,只要能让魏家的人不吱声就行了。”郭老三:“怎样才能让魏家不吱声呢?咱一没钱二没权,堵不住人家压不住人家呀。”三舅:“咱有脸呀,咱舍出这几张老脸去求人家。”郭老三苦笑:“我了解这家人,脸上增光的事绝不放过,更何况这事是给人家脸上抹黑呢——男人死在老婆手上,多丢人呀!人家还不杀了秀秀一雪耻辱?” 三舅:“二姐夫,你想错了,魏楞是死在了秀秀的手上,可咱们这一家人跪在魏家脚下磕头求饶,多长了他家的面子呀,如果他家就势饶了秀秀,世人不但不笑话他家有仇不敢报,还会夸他家仁厚呢!二姐夫呀,世俗是布料,你得会用它量体裁衣给别人穿,让人家油光活水地活在人堆里,人家才会给你你想要的东西。因为天王老子也是圆滑的,讨厌你这些死板教条的人呀!再说现在的世道人心是给钱就行,咱是没钱,可咱十几家朋起伙来不就有钱了吗?咱把钱往那里一亮,让他们选择,是要报仇雪耻的虚名让孙子孤苦伶仃呢,还是又得钱财又得仁厚的名声呢?”郭老三:“可得了钱财就放过仇人的名声更要他家的命呀!” 三舅无奈地笑:“你真是榆木疙瘩,点化不开呀!所以天王老子不喜欢你呀,因为从你手里捞不上油水呀!咱们对他家收钱的事只字不提,只宣扬他家饶恕咱家的事就行了!”郭老三:“可公家这一关呢?”三舅:“公家的事最好应付了,只要魏家答应了,会和咱们齐心协力敷衍公家的,况且无非是花几个钱嘛!浪费就浪费了吧,总比眼睁睁看着秀秀去死强呀!你干不干?”母亲喊:“你那老脸值几个钱?你不干我干!你窝在家里做女人吧!” 郭老三恨恨地:“我的脸以前确实是细皮嫩肉。白里透红的像美女的脸一样很值钱,可风霜雨雪早把它磨操的皱皱巴巴像一张阴干的羊皮了,还值什么钱!咱干嘛!”三舅高兴地说:“对了,二姐夫,人的命运并不是天注定的,是由自己的思想决定的,如果十一年前咱们有现在的思想,能把秀秀赶出去吗?如果秀秀十一年前有现在反抗的思想,能落入魏楞的魔掌吗?二姐夫呀,只有呆子才会为了所谓的道义献出自己的手臂呢!聪明人都摇晃着道义招财进宝呢!咱们得独立思想,不要轻信别人的思想呀,你以为人家给咱们立的规矩是天经地义的吗?说不定是怀着某种猥琐的目的愚弄咱们呢!千万不要像狗听人言那样盲目地去遵循。二姐,去把三个外甥叫来。一会儿你的三个侄子也要来了,人多了以防万一。” 第九章 三个儿子和三个外甥陆陆续续地到了。残留的睡意和莫名其妙的诧异搅合在他们的脸上。都隐隐约约感觉到发生了大事,所以都正襟危坐地一言不发,只是一个惊诧迅速在六双眼睛里传递着:“那不是秀秀吗?这可能吗?她怎么会来呢?”这一惊使他们的精神彻底从睡意的壳里挣脱了出来,紧张地抽着烟,屋里顿时烟雾腾腾。只是那烟雾翻滚的也很吃力,像不堪负重的样子。 肃穆里三舅说话了:“秀秀还是你们的妹妹吗?”这问话太突兀了,犹如你在空荡荡的大街上走着,横次里冲过一个人来一拍你的肩头:“嘿,认识我吗?”你会下意识地接口说:“认识。”同样的六个人不由得接口说:“是呀。”你说完认识,可眼神分明在嘀咕:“我认不认识他呀?”这六个人说完是呀后,心里也不由得嘀咕:“还是不是呢?”可又都马上嘲笑自己:“本来就是嘛,十一年没来往差点儿忘了!”都不由得瞟一眼郭秀,都被郭秀可怜巴巴的眼神碰得慌忙低了头。三舅又问:“你们还承认秀秀是你们的妹妹,就说明你们原谅了秀秀曾经给你们带来的耻辱,是这样吗?”这问题不但唐突,还尖锐无比。这六个人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这个问题穿了个透心凉,慢慢回过神来,不由得审视这个透心凉,一时间屋里死一般的寂静,这寂静压迫得郭秀内心的焦急期盼从紧捂的缝隙里泄出两声哭泣,又被捂严实了。 三舅的三儿子打破了寂静:“爸,你也是的,这是猴年马月的事了,就是真在心上割了一刀,可十一年过去了,好得连疤痕也没有了,你提这干嘛呀!”两个哥哥都赞同地看他一眼。三舅听出了也看出了他们有点轻描淡写。他知道姑舅姊妹和亲姊妹毕竟错了一节了,郭秀当年给他们的伤害并不深,说不好听的话,如果只在亲戚圈里,他们还在看二姑这一家人的笑话呢!可一有外人在场,他们才感到了痛,而且一副被牵连的无辜的样子。也就是说他们与郭秀的血缘毕竟淡了些,这样再淡上一两代,和两旁世人也差不多了——这就是血缘呀!也就是说自己的三个儿子在这件事上是帮忙的立场,可之所以帮忙,也是因为血缘。可郭秀的三个哥哥就不一样了,他们可是主家,主家尿不在一个壶里,有帮忙的也白搭。于是三舅的脸像探照灯一样在三个外甥的脸上扫来扫去。探照灯会扫的潜藏在草丛里的贼汗如雨下,同样的三舅的眼扫的三个外甥浑身燥热,使得其中的两个不由得瞟着一个人——他家的老大。 老大也知道自己被推在了风口浪尖上了。抽了几口烟沉缓地开了口:“三舅,我今年也四十多了,从我会想问题开始就看世事了,虽不敢说看透了,但也差不离了。很多难解的疙瘩我认为不用解,时光也会把它风化烂的——自然就开了。就拿秀秀这件事来说,在当时确实使我们抬不起头来,我真恨不得她倒霉倒霉再倒霉,这样才解气。可我后来知道了她婚后的惨象,不由得可怜她,使我不由得想,为什么这件事只是使我们骨肉相煎,而两旁世人在一旁看耍猴呢?如果我们的耻辱只是给两旁世人提供了娱乐的材料,那这耻辱到底有什么意义呢?是呀,到底耻辱是什么呢?我就这样慢慢琢磨,总算琢磨透了:耻辱就是我们做了从小就吓唬劝诫我们不要做的事,而得到的惩罚,这惩罚就是所有的人不把你当人看,你再洗心革面也入不了人群了。也就是说我们世上的耻辱不是像毛主席说的那样治病救人,而是硬要把犯错的人作践成鬼作践成牲口永世不得翻身,这才反衬出了清白者的高贵来。也就是说人世间的耻辱是最无人道的虐待狂,是泯灭一个人,以至于一个家庭的刽子手!是人打击别人抬高自己的枪手!我后来又冷静地想,耻辱既然能存活下去总是有它存在的道理的,只是被世人利用了而已,因为中国人看似奴性,其实油滑胆大,连皇帝都能蒙蔽玩弄,更何况是耻辱呢?因为耻辱毕竟是人定的,这里面的猫腻能少吗?于是我就开始给耻辱去伪存真:那些真正损人利己危害大家的事才是真正的耻辱,否则都是别有用心的,或者荒诞不经的。就拿秀秀这件事来说,又没有给任何人带来危害,为什么耻辱就一脚把她踩扁了呢?我当时想明白后就感到她冤,现在我更替她叫屈——现在谁还把未婚先孕当一回事呀,连处女膜都快从词汇里消失了,你们说秀秀冤不冤!” 三舅:“既然你知道他冤,想过帮她伸冤吗?”老大低下了头,默默地抽了几口烟说:“那冤咋伸呢?拆散她的家庭?小龙怎么办?”三舅听出了他的敷衍,但没有责备他。因为三舅知道,姊妹之亲和父母之亲又错开了些,父母会为冤枉了的子女拼了老命去伸冤,因为子女就是父母的命,可姊妹之间只有断臂之痛,可那臂如果不得不断,他会毅然断去的。又听老大咄念着:“世上冤枉的事太多了,你明知道冤枉也没办法呀。再说见的多了也觉得很正常,心平气和了。”三舅:“可现在秀秀又有一件天大的冤枉事要降到头上了,你们能无动于衷吗?”老大一挺腰:“只要趁冤枉还没有叼住秀秀时就能救她,不要像上次那样,咱们糊里糊涂,任由耻辱去撕扯住了秀秀,回过神来想救也晚了!三舅,你说是咋回事?”于是三舅又把那件事说了一遍。三舅说的时候看见老大的腰越来越直了,看见老大的眼睛像看见了一个陌生的动物时那样越来越亮了。 三舅说完了,一屋人才都缓过一口气来。就听三舅的三儿子说:“兔子急了还咬人呢!魏楞死的活该!”三舅:“问题是咬了人的兔子会被人抓起来摔死的!秀秀就是那只兔子呀!咱不能让人家抓住她呀!”老大:“三舅,你说,怎么个不让抓住法!”于是三舅又说了他的打算。老大一拍腿:“这没问题,我们不会动粗的,只和你们一起跪地求情,只要他家的人不离开屋子,和外面通不了气就行,直到他家答应咱们。至于筹钱的事更没问题,就是两旁外人对咱说:给我筹点钱,我去救女儿。咱也不推辞的,更何况是自己的亲妹妹呢!你们说呢?”其余五个人一挺身子:“没说的!”三舅:“好,咱们这就去魏家去!” 众人心急火燎地草草收拾了一下东西正要鱼贯而出,郭秀怯怯地叫了一声三舅,三舅明白了她的意思,沉吟片刻说:“你还是跟我们一起去吧,有很多话没你说不清楚呀。”母亲一下子箍紧郭秀的腰:“妈不让你走,你这一走妈怕再也见不到你了。十一年了,妈只能偷偷摸摸地去看你,现在你终于回家了,谁知道会是这么个结果。妈不让你走,要死妈陪你去死。” 郭秀惊喜地:“妈,你,去看过我?偷偷地?”母亲:“傻孩子,你想一想妈能不去看你吗?”郭秀惭愧地抱紧了母亲又哭了起来。三舅说:“秀秀,别哭了,再哭可就耽误时间了。二姐,你不让她走,说不定她真死定了。”母亲:“那……我也跟你们走。”老大一跺脚:“你去了哭哭啼啼的不是添乱吗?”母亲:“你放心,我只是冷眼在那里瞧,我要瞧瞧魏家的心到底是什么长成的,我要看看老天爷是迷糊着呢,还是根本不长眼的!先开始我只是心痛女儿,恨她千不该万不该去触犯了老天爷。十一年了,我一有空就默默祈祷老天爷,快快饶恕我女儿吧,后来我就祈祷就不由得斗胆琢磨开了这事儿,觉得老天爷犯迷糊了,因为女人的错总是有男人的参与才能铸成,可为什么受作践的就是女人呢?就拿我女儿的事来说吧,我认为她就错在不该提前怀孕上了,因为她并没有给魏家怀上野种呀,老天爷让她吃一吃性急的苦头就行了,可老天爷不但不惩罚那混蛋,反而借他的手重惩我女儿,这道理我怎么也想不通呀。再说那魏家,即使老天爷老糊涂了,他家要是长着人心,就该糊弄老天爷,应付应付就行了,为什么就像逮住了仇人似的钝刀子割了我女儿十一年呢?我要问问魏家,我女儿怎么跟他家结下的仇,或者他们是替谁在报仇。杀人偿命也不过头点地,这仇怎么就越解越深了呢?” 郭老三:“你疯了?”母亲:“疯就疯一回吧,这世道我算看透了,装疯卖傻。没脸无耻的人,老天爷就拿他们没办法,像咱这些老实本分听话的人,老天爷就往死揉搓你!我就疯一回吧!”三舅:“算了,让她跟咱走吧,再磨蹭就没时间了!”魏家怀上野种呀,老天爷让她吃一吃性急的苦头就行了,可老天爷不但不惩罚那混蛋,反而借他的手重惩我女儿,这道理我怎么也想不通呀。再说那魏家,即使老天爷老糊涂了,他家要是长着人心,就该糊弄老天爷,应付应付就行了,为什么就像逮住了仇人似的钝刀子割了我女儿十一年呢?我要问问魏家,我女儿怎么跟他家结下的仇,或者他们是替谁在报仇。杀人偿命也不过头点地,这仇怎么就越解越深了呢?郭老三:你疯了?母亲:疯就疯一回吧,这世道我算看透了,装疯卖傻。没脸无耻的人,老天爷就拿他们没办法,像咱这些老实本分听话的人,老天爷就往死揉搓你!我就疯一回吧!三舅:算了,让她跟咱走吧,再磨蹭就没时间了! 第十章 这时红日初生。街上的行人熙熙攘攘。千万张嘴呼出的白气和汽车乳白里透出淡蓝的尾气混杂在一起,浮尘一般淡淡地盘恒在大街上。 一行人来到魏楞的父亲魏虎家的巷口。秀秀见魏虎正匆匆地迎面走来,惊得低声呀了一声,这一行人就明白了。三舅急忙迎上去笑着问:“亲家,这是去哪呀?”魏虎茫然:“亲家?……”三舅:“秀秀是你家的媳妇,我是秀秀的三舅,咱们能不是亲家吗?”魏虎一听见秀秀这名字,就想起什么似的在人群里扫见了秀秀,责备地盯着她:“刚才小龙打过电话来让我过去照看他爸,说他爸喝醉了没人照看,他上学去了。这是咋回事?”三舅:“我们就是来说魏楞的事的。走吧,家里说,外面不方便。”众人会意,一齐裹拥着莫名其妙的魏虎进了他家的院,魏虎才感到有点儿胁迫的意思,不由得恼道:“你们这是干嘛?”就硬站住不走了。三舅笑:“亲家,你不能把亲家晾在院子里吧?这于礼数不合呀。咱进屋说。”魏虎无奈,只得被众人拥进了家里。 大家匆匆坐定后,一片风要起。云要涌的静寂轰隆隆地淹没了他们。 魏虎的小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对面同样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的三舅,宛如两个对峙的拳师。 三舅猛不防一拳直扑魏虎的门面:“魏楞昨天晚上喝酒喝死了。” 武侠小说上说,锋利无比的刀子,闪电般砍过人的脖子,人是感觉不到已是身首异处的。现在的魏虎就是这样,随口问道:“谁死了?喝酒喝死的?”三舅:“是你家的魏楞。”犹如那身首异处的人被推了一下,在脑袋掉下来的那一瞬间,那人会疑惑:“咦?这是怎么回事?”魏虎张了半天嘴,吐出一句话来:“你瞎说,你咋知道的?”三舅:“是秀秀告诉我的。”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魏虎一直傻子一样把脑袋转来转去,又像在听,又像在寻找某个人,可分明又是与己无关的,漫无目得的。三舅说完了,他还是这样。一家人就焦急地看着他,时间咚咚咚地践踏着大家的心,就像拴在柱子上的烈马挣扎着疯狂地打着圈践踏着柱子下的青草地。 忽地魏虎惊叫一声:“这么说,魏楞不是喝死的,是被郭秀给活活捂死的!捂死的!好狠的心呀!好狠的心呀!”就跳起来准确地向郭秀扑过来——这是扑向大逆不道者的愤怒,是把大逆不道者凌迟处死,让叛逆者在死的过程中深深地为自己的大逆不道懊悔的愤怒。郭秀惊恐的尖叫声既让他快意无比,又激起了他的凶残——这是施虐者最惬意的时候——好像将天下抟于股掌之间!可猛然一堵人墙横在了他面前,他才从如入无人之境中醒过来。一道道怨毒的目光像嗖嗖射来的毒箭,射得他踉踉跄跄地退回来跌坐在沙发里——施虐者终究是心虚的。 三舅声音低沉,但威力无比:“亲家,在这件事上,不管秀秀有一千条理由,一万个冤屈,但敌不过魏楞被她捂死了这一现实。人死了不能再活过来,你就为活着的人动一动菩萨心肠吧!看在秀秀十一年来在你家伏低伏小的份上,看在你的孙子小龙的份上,你就饶了秀秀吧!在这里,我们全家人给你跪下了!”说着,跪了下来。一群人也跟着跪了下来。这使惊悸的魏虎又横了起来:“她犯了法,我可没有本事去左右法,法自然会拉她去顶命的!”三舅:“亲家,法是死的,人是活的,否则世上哪有那么多该死的死不了,不该死的偏偏就死了的事呢?只要我们想办法,皇帝的龙袍咱穿一穿也安然无恙!亲家,咱这地方喝酒喝死的事太多了,谁把这当一回事呢?当然,你死了儿子一定心疼,我们为了表示歉意,给你安慰费,要多少你尽管开口。” 在三舅说话期间,魏虎先是骄横地打亮着跪在他脚下的一圈人,但很快地那隐在屈辱里的跃跃欲试的噬人的淤积了千年的怨恨让他胆战心惊,他生平第一次感到了仇恨那凶残暴戾野蛮的本性,一不注意就会撞碎象征性的栅栏扑出来行凶的可怕。这使他浑身战栗,感到了自己老朽无助。他装作沉吟片刻,对三舅说:“这事太重大了,我作不了主,得和两个儿子商量商量。”三舅沉吟片刻:“行,你给他们打个电话,让他们来。” 老大机灵地站起来,几步走到电话前说:“叔,你说电话号码,我给他们打。”魏虎只得照办了。老大打完电话,顺手拔掉了电话线,又回原处跪下了。 屋子里又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魏虎泥胎一般闭着眼一动不动,可他脸上风云变幻的红白色暴露了他内心的翻江倒海——他的内心的确如此,因为踩了一辈子人的他,现在就要被人家踩下去了!是的,踩人!踩人!是世俗生活从小培养起他来的最大的乐趣之一,因为祖祖辈辈的人就是这么踩与被踩地走过来的,而且子子孙孙还要这么走下去。因为只有在踩人中才能感到自己的高贵,自己的尊严,自己的威力,自己的强大——自己是人!就如同帝王只有在征服中才能证明自己是帝王,人只有扑上去踩倒别人才能证明自己是人中人;帝王每天看见匍匐在自己脚下的臣仆才能彰显自己的地位,他每天看见在自己面前低着头的人,才能彰显自己的地位——郭秀就是这样的一个在他面前低眉顺眼的人,不,她不是人,只有把别人收拾成不是人的人才能称之为人。可现在这个不是人的人竟然弄死了人!你还想活?做梦去吧! 在人类历史上,最凶残的行为就是对造反的奴隶的镇压了,因为奴隶的反抗对奴隶主来说是最大的羞耻,——是的,是羞耻,不是耻辱1因为这是被绵羊抄了羊倌的家的事呀,不但会被别的羊倌笑话死你!你还得乖乖地被别的羊倌去踩,谁让你连绵羊也驯不服呢?除非你把绵羊整得比别人的绵羊更驯服! 是的,我不能让别人踩住,说我不敢报仇!嘿嘿,给我钱财,那不是如同被别人打了,人家轻蔑地甩下一沓钱让你去疗伤吗?那更不是让别人往死踩我?——踩人的人最怕被人踩了。 于是他焦急地等,终于等来了那声院门吱呀推开的声音,犹如困守的孤军终于听到了一声驰援的炮声;那困守的孤军会不由得一振,静耳聆听,他同样浑身一振睁圆眼屏气聆听。犹如继之而来的连续的越来越密越来越近的炮声让守军欢呼起来:“是救援我们的炮声!”他也振奋起来:这传向家里来的脚步声是我两个儿子的呀! 家门哐啷啷被推开了,他的身子一下就挺直了,呼吸急促起来。见两个儿子惊讶地停在门口,看着半圆形圈着自己跪着的人们转向他们的怪异的脸,他不由得鼻子一抽,委屈的差点儿流出泪来。但他的意志还能控制住因衰老而脆弱的神经,知道这不是流泪的时候。他大叫一声:“别进来,快去报警,老二被人家害死了!” 一家人都被惊呆了。不同的是他的两个儿子犹如挨了一闷棍,懵懵懂懂莫名其妙;跪着的人是没有料到他会来这一手,惊慌失措。他见两个儿子瓷着不动,急的一下从沙发上跳起来,重心不稳又跌坐在了沙发里,只得再叫一声:“快去!报警!”这一声却使跪着的人惊醒过来,一跃而起,一拥而上,瓷着的两个儿子任由人们七手八脚执住动不了了。 三舅叫老大:“快去锁上院门,我咋就忘了这一点了!”这才使魏虎的两个儿子莫名地惊慌起来,挣扎起来:“放开我们,咋回事!”可哪里挣扎得动。 魏虎老泪纵横,拍着沙发直说完了完了,这使两个儿子大祸临头般地挣的更凶了。三舅走过来说:“两个侄子不要慌,听我把事情细细说给你们听。你们的父亲老糊涂了,我们只能和你们说事了。”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最后说:“你们不看别的,只看在小龙的份上,认真想一想这件事。要是秀秀死了,小龙就成了孤儿,你说让他流落街头,于你们的面子不好看,你们收留他吧,现在抚养一个孩子多费钱,你们的生活也是紧巴巴的,自己都顾不了自己呢!再说你们真的抚养小龙长大了,小龙那时就会想:那时他们能饶母亲一命,可为什么就不饶呢?你们想想,这世上还有比母子更连心的情吗?小龙能不恨你们吗?你们不就给自己抚养大了个仇人了吗?你俩好好想一想。放开他们。” 在听三舅说话的过程中,魏虎的两个儿子的神情先是由莫名的惊恐蜕变成惊诧,再变成不相信,都不由得去瞟秀秀。最后都凝重起来。魏虎先是听着,见两个儿子没有露出愤怒之色,就急了起来,诅天咒地地扰乱三舅的述说,最后喝令两个儿子别听三舅鬼嚼,你们要是听信了人家的话,老二的冤魂深更半夜一定会拉住你们质问:“断腕之仇不报,有何面目活在世上!”可猫老了雄不住耗子,人老了雄不住了儿子,两个儿子没理睬他,听完了三舅的述说,不由得沉思起来。 如果这两个人还年轻,即使三舅说的天花乱坠,即使兄弟之情与父子之情相比再疏淡了一些,义气和虚荣会使他们为了家庭的面子不顾一切的,可他们现在毕竟是中年人了,世事操磨的他们的义气和虚荣千疮百孔,很难再鼓起豪情来了。现在他们看任何问题只关心着利与害,而且是大家庭的利与害他们已不大关心了,关心的是自身的利与害,因为他们都拉家带口的了,从大家庭中分离出来了,大家庭的荣辱自然而然与他们隔膜了起来。就如同独立经营的分店,关心的是怎样从总店那里捞取好处,怎样能少对总店进义务。总店和分店的关系,是介于外人和家人之间的;成家立业的儿子们和大家庭的关系也是如此。况且在这开放的年代,作父亲的再也不能像过去那样左右儿子们的思想了,因为新时代给他们提供了一个与父辈们的思想相比较的参照物,让他们看到了父辈们的思想的陈腐荒谬,也让他们明白了世上没有绝对的荣辱,只有绝对的利害。所以乍一听老二的死他们只是震惊,怒火窜了一窜就无力的低伏下去了,即使父亲再煽风点火也不济事。紧接着便盘算开了这件事与自己的利害关系,而三舅的话引导着他们直接抓住了利害:小龙一旦成了孤儿,你不拉扯他也不行呀,虽然现在的人不再看重面子了,但面子还是扔不得,就如同再破的衣服穿在身上总比赤身裸体强。再说……还有安慰费呢!……兄弟俩就这么盘算定了,都想试探对方是怎么想的,低着头眼皮朝对方一跳一跳的,可都没把目光射向对方,都在等对方先开口。 三舅看明白了,对魏虎的大儿子说:“大侄子,你是咋想的?”大儿子急速地瞥了三儿子一眼说:“这……”三舅就问三儿子:“三侄子,你是咋想的?你年轻,脑子活,说说看,说错了也没人怪你,因为你还年轻嘛!”老三就瞅了瞅大哥,见大哥低眉垂目的,显然是做好了听的准备,就走近大哥说:“大哥,我二哥的死……很意外。我很难过。但咱得为他的老婆孩子想一想呀,因为你再替他想他也不知道了呀!你说死人什么也不知道了,咱替他折腾活人,值得吗?况且这一折腾,又苦了他的儿子,他真的要地下有知,也会说:为了我的儿子,饶了那罪人吧!大哥,你看呢?”大哥就坡下驴:“咳,也只能这样了。”于是弟兄俩不由得看着竖着耳朵焦急地直视着他们的父亲魏虎耳背,一起心事重重地走了过去。 魏虎全神贯注地静静地盯着他俩。大儿子抽了几口烟,缓缓地开了口:“爸,人死了活不转来了,就依了他们吧!”魏虎的脸剧烈地痉挛起来,眼露四白,半天骂出一句话来:“你……你帮着别人往自家脸上抹黑呀!人活脸树活皮,墙头活的一把圪渣泥!被人撕破了脸,你还能活成人了?……”大儿子:“爸,你得为小龙着想呀!他是你的孙子,也是老二现在死不瞑目放心不下的牵挂呀!”魏虎:“小龙我抚养!老二难道连我这个作老子的也信不过?杀子之仇不报,我魏虎咋活人呢?好好,你们不顾念兄弟之情的名声会让你们抬不起头来的。你们走吧,我虽然老了,但还有为子报仇,保住颜面的力气呢!”三儿子又要劝说,魏虎一瞪眼:“你也不是个好东西,滚!”兄弟俩无奈地退在了一边,一时间家里一片充满火药味的宁静。 这宁静里母亲急促的呼吸声越来越响,郭秀担心地低声叫一声妈。母亲说:“我没事。”就转头看定了魏虎:“亲家,我问你个问题,为什么你这么恨秀秀?”魏虎眼里精光爆射:“这还用问吗?她和我有杀子之仇!”母亲:“不,我是问在你儿子死之前,你为什么恨秀秀,她到底对你家做了什么丢脸的事?”魏虎:“她……不守妇道!”母亲:“她背着女婿偷汉子了?还是对公婆不孝敬?对男人不恭敬?对子女不爱护?”魏虎强词夺理:“……她……做闺女时不检点!”母亲:“她做闺女时不检点丢的是我们娘家的人,与你家何干呢?该我娘家去调教她,与你家何干呢?再说她的名声坏,你家完全可以不娶她,难道是她强迫着你家娶了她,才使你家怀恨在心吗?”魏虎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吭哧了一会儿,蛮横地说:“嘿!怎么了,她浑身屎尿进了我家,我家怕污染了家风,给她冲洗,调教她学会讲究卫生——这本该是你们娘家该做的事呀,可我们替你们做了,你还有什么脸来质问我!”母亲气的说不出话来。老大腾地站起来要扑向魏虎。母亲使劲摆手制止了他。 于是一家人就死盯着闭目坐在沙发上的魏虎,却见他的眼皮跳的厉害,显然他是心虚的。 是的,他是心虚的,亲家的这一顿质问,使他忽然认识到他对郭秀充满了恨狠和怕,而没有仇恨,因为只有屈辱。欺凌。压迫。欺骗等等强者对弱者的蹂躏才能产生仇恨,而恨是强者因弱者违背了自己的意志。冒犯了自己的尊严产生的,而狠就是强者让弱者不但要就范,而且要加倍就范的暴力。可压迫蹂躏人的人是不由得心虚的,因为他感觉到了仇恨的地火,为了防止这地火喷发出来,他就加倍地压。捂,可越是这样越挤迫那地火,那地火就会喷发出来。他一下明白郭秀杀死魏楞就是这冒出来的地火,这使他非常害怕!这害怕驱使他产生了更强烈的恨和狠,要彻底扑灭这地火!不!连根除掉——让郭秀死!——这是所有踩踏别人为乐的人,为什么最后灭掉了被踩踏者的原因——永灭后患!他现在打定主义就这么熬下去,因为他知道他们拿他也没办法,时间自然会来解救他的。 果然郭秀他们越来越不安起来,就如同那一锅水,锅下的火越烧越旺,锅里的水就慢慢地动了起来,然后越来越欢实了。也就是说时间是锅下的火,这家是锅,而郭秀他们就是锅里的水。时钟当当地敲了十一下,郭秀就再也撑不住气了——儿子就要放学了,一进门见魏楞还那样躺在地上,就会明白魏楞是死了,之后儿子会做出什么事来呢?……啊呀!别往后想了!赶紧想办法,我不想死呀!他要是能活转来多好呀!……奥,还有一个……魏叶!她一下想起了在北京工作的小姑子来——她也算我的亲人?……是的!她也算我的亲人!在魏家她是我唯一的亲人!可我杀死了她二哥呀?……咳!碰碰运气吧! 她就站起来往出走,大哥不放心地跟到院子里问她去哪里,她就把打算说了。大哥就陪她去打电话。 郭秀刚娶进魏家时,魏叶还是个读初二的小女孩,正是人云亦云。有样学样的时候。可郭秀新婚之夜的遭遇,像双手抱着糖罐猛摇一样,将她的整个心灵搅了个天翻地覆,使正是天真烂漫的她,不由得陷入了成人般的焦虑里。因为善良的天性使她觉得二嫂就是再坏,也不该得到那么残酷的对待。由这一思考使她不由得观察思考家乡女人们的生活状况,慢慢看出家乡女人们总是处于无形的监视之下,使得家乡的女人们时时流露出鬼鬼祟祟。神神秘秘。疑神疑鬼。交头接耳等等见不得阳光的行止来,她纳闷使她慢慢弄明白了家乡的女人们是附属于男人的。而母亲常常唠叨的两句话让她心里很不是滋味:“现在的媳妇,开口就叫男人的名字,我们到现在也不敢叫男人的名字呀。现在的媳妇人家一问家里有人吗?家里本来就她一个,她也回答有人了!我们现在也不敢这样回答,总是说没人。规矩是一天一天坏下去了!”这使她明白,老一辈的女人不但承认自己的附属地位,而且替男人们维护着这种附属地位,认为这是天经地义的。而且使她明白,女人对女人的监视挤兑压迫是最厉害的——奴仆之间是最能互相算计的,只有涂黑了同伴,才能显出自己的清白来,才能得到主子的宠爱。于是她对自己的命运灰心起来,因为她也是这里的一个女人呀,她的命运早摆在了那里了,因为这里的女人即使不像二嫂那样会出格,被男人敲打也是家常便饭,而且自己对此不以为然。可她不敢相信自己将来被敲打时会不以为然,她也知道那样会遭到更惨的敲打——这太可怕了!除非离开这里。可离开这里唯一的办法,在当时只有读书这一条路,于是她开始发奋读书,同时和二嫂暗地里亲密起来,因为她明白二嫂的一生已很难改变了,而二嫂的遭际促使自己开始可能改变自己命运的行动——她对二嫂好,即是对二嫂的感激,也是对二嫂的怜悯,也因此对二哥仇恨起来,继而对助纣为虐的家人仇恨起来。但她的叛逆不明着表现出来,她知道在这股强大的势力面前自己太渺小了。等她考中大学去了北京,家乡和北京两相比较才彻底认清了家乡像个封闭的桶,里面的生活是腐旧发馊发酸荒诞的,家乡人的思想心理是畸形的。她觉得闻一多先生的《死水》最能表达出家乡的面貌和自己对家乡的态度,因为家乡确实是一潭没有一点儿活水流进来的死水,而家乡人在那越来越臭的死水里繁衍了一代又一代,竟然适应了死水!很多稀奇古怪的事情,在家乡却是顺理成章的。尤其是二嫂的遭遇,她更觉得冤枉又荒唐。她现在认为二嫂闺女时的行为是一个女人最烂漫时的梦想和对梦想的追求,自己现在不也是这样的吗?如果不这样,女人真是白来世一遭了,可家乡把这行径视为荡妇行径!如果二嫂生活在北京,命运一定是另样的,可这由得她吗?谁能决定了自己的出生地呢?她开始为改善二嫂的命运行动起来,和二哥吵,和家人吵。她知道家里人已视她和二嫂是一路货色,可鞭长莫及奈何不了她了,只能以卫道士的口味哀叹:大地方更是人心不古呀! 这天办公桌上的电话铃响了,她习惯地看了一下电话号码,见是家乡的,不由得心里一沉,因为家里人没事很少和她通话,更不要说把电话打到她的办公室了。她刚接起电话喂了一声,二嫂惊慌的话已冲进了她的耳朵里:“魏叶,你可得救我呀!”放佛恶狗离二嫂的脖子只有两寸远了。她的脑子里嗡的一声:“二嫂,你慢慢说。”可二嫂语无伦次,她越听越糊涂也越惶恐。正急的要命,话筒里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说他是郭秀的大哥,替郭秀说清了那件事的来龙去脉,希望她能说服父亲,放郭秀一马。 魏叶的震惊我们可想而知,她开始以为这次是狼逼的羊实在活不下去了,没想到是羊一头撞死了狼!就像麻醉药过去后伤口开始发痛那样,震惊过后她的心开始发痛:不管二哥多么混蛋,可毕竟是一母同胞呀!但她不悲痛,因为她与家里人的隔膜太厚了。一会儿那心痛演化成了疼惜,浸透了她的心:“这是恶行的必然结果,二哥现在该后悔不听我的话了吧?只是这恶行的惯性太大了:父亲要把二嫂推向死亡!我该怎么救二嫂呢?”终于话筒里焦急的几乎要哭出来的喘息声使她一激灵:现在自己是去救燃眉之急,是刻不容缓的!她说:“二嫂。大哥,我这就给我父亲打电话,你们赶快回到我家去吧。” 大哥拉着郭秀飞快地跑回了魏虎家,刚把电话线接上,电话就响了起来。他一接电话,果然是魏叶打来的,就冲魏虎叫:“叔,电话。”魏虎大喜过望:好了,总算能和外界联系上了,你们就等着瞧吧!就像小孩抢糖般跑过去一接,是女儿的电话,就像看到了救星一般哭叫一声:“叶叶呀,你二哥被人家活活给捂死了!呜呜……”就听女儿说:“爸,我知道了,你打算怎么处理这件事?”魏虎:“这还用问吗?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女儿问:“二嫂死了,小龙怎么办?”魏虎:“我抚养。”女儿:“你胡闹呀,你今年七十多了,还能活到把小龙抚养成人的那一天吗?就是你能活到那一天,你的那套教育还不如让小龙自然成长的好。你就看在小龙的份上,饶了我二嫂吧!”魏虎气得半天才泛上一句话来:“你是个什么人呀?!你二哥死了你不但不心疼,还替凶手说话!你长的什么心呀!”就要挂电话,就听话筒里女儿断喝一声:“你敢挂了电话?!”他就被震住了。就听女儿严正地说:“二嫂要是被抓起来,不管打赢打不赢官司,我都要为二嫂请北京最好的律师去为二嫂辩护,把电视台的记者也请上,我要把二嫂从一进咱家的门就开始的非人遭遇通过电视抖落给天下人看,即使保不住二嫂的命,天下人也会说你才是不受法律制裁的杀了儿子又杀儿媳的凶手!” 魏虎的冷汗冒了出来。这不但是因为他的心虚,更因为小地方的人没见过这么大的阵势,被唬住了。半天才软弱可怜地抽泣着说:“叶叶呀,你二哥死不瞑目呀!魏叶。”爸,他会瞑目的,因为他咎由自取,而我二嫂死了才闭不上怨恨的眼睛呀!她会在半夜直视着你的良心呀!你那时能受得了吗?爸,你们早听我的话,对二嫂好一点儿,能有这事吗?“魏虎。”她那样的贱货就得那么对待,这是老规矩,否则不就乱套了吗?女儿。爸,你非得我剥出你的原形来才死心呀!你们这些人之所以维护你们认为的世风,是因为这种维护能让你们践踏别人来树自己的威,来长自己的光。因为你们认为人的尊严是这样的:在自己面前战战兢兢的人越多,自己越尊严,所以把别人整得在自己面前战战兢兢是你们最乐于做的事了,殊不知这是对整个人的玷污,自己把自己打在了丑类里面了!咳!我跟你说这些你听不懂,因为这也不全怪你,谁让你生活在那种环境里呢?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呀!爸,听我的话,饶了苦命的二嫂吧! 魏虎虚脱般地挂了电话,梦游一般走到两个儿子面前。大儿子试探的问:“爸,叶叶的意思是?……”魏虎自言自语:“你们看着办吧,我老了,不中用了。”大儿子惊喜地:“那你的意思是?”魏虎:“你们看着办吧。”两个儿子互相看了一眼,大儿子说:“那好吧。三舅。大哥,咱们商量一下怎么蒙住世人的耳目,只要拖过个一年半载就不怕了,否则这事就缠手了。” 第十一章 他们都是世俗高手,对人情世理洞若观火,对这里的人心熟悉的像乘法口诀一般。他们知道越大吹大擂,越能够瞒天过海。救护车凄厉的尖啸,犹如静林里突兀而起的锐啸,魏楞喝酒喝坏了的消息就是林中惊鸟,轰地一声惊炸起来,飞进了人们的耳朵里,人们有惊无讶地摇摇头——那小子见了酒就没命了,这是迟早的事呀。医院也果然诊断为喝酒过量引起急性心肌梗塞而死。这消息像冷不丁一股风灌进碎纸篓里,呼一下碎纸被卷扬起来,满天乱飞那样,搅的人们的心浮在了天上。因为死虽然是司空见惯的事了,可猛不丁身边熟悉的人死了,心鼓是会被擂的咚一声爆响,惊的浑身一颤。就是那些意料中就要死的人的死,当他死了的消息果真传来,听者仍会猛收缩一下心的,更何况像魏楞这样出人意料的猝死呢?因为喝酒而死在大范围内说是常见的死,但在一条小巷里是可归入离奇而死的,而小巷里都是些下里巴人,无风还巴望着起三尺浪呢,好不容易有这风,还不借机折腾?一时间说三道四。传言四起,人声鼎沸真是再贴切不过的比喻了。 他们互相鼓励着鼓足勇气坦荡地面对传言,因为你越遮遮掩掩,越像风助了火一样助了这传言,弄不好还真的传出点事来。 按这里的乡俗,不上五十就死了的人是不给大办丧事的,但他们反其道而行之,铺张的丧事果然吸引了人们的眼珠子,自然就收揽住了人们的舌头。因为他们明白,没有谁会为事不关己的事真正地动脑子盯住不放的,就像小孩的好奇心不会专注在一个玩具上,只要再丢给他一个玩具,他就马上喜新厌旧了。人们对稀奇的事无非是借机即兴发挥一下自己的聪明才智而已,呼一下刮过去也就不留痕迹了,而且大部分人是人云亦云的,就如同一群傻子中,一个人大声一呼:咱们去东面吧,傻子们就会应和:好的,咱们去东面。所以会驾驶世俗的人,总会像钻在傻子堆里大呼小叫引导傻子的人那样,引导世俗的注意力。当然会有明眼人,但这种人命关天的事如果没有深仇大恨,谁会没事找事与人结仇呢?或许这真相会在暗地里迟缓地传开来,但没有谁会嘈明的,即使这暗传的真相传进了警察耳里,警察也只当没听见,让这真相在暗地里生,暗地里死去。也就是说在世俗生活里,只有嘈明了的事才叫事,只要你想办法不让事情在一定时间内被嘈明了就没事了。因为这事就像你黑夜里屙在路边的一泡屎,怕天明了被人发现,你赶紧用土苫住,使那臭气淡淡地散着,水分慢慢地失掉了,即使有一天被人一脚带出来了,也会笑骂一声:这是谁把的了,不长眼的,把在路上,就走掉了事了,因为屎已经干了。也就是说世俗生活中的人,都用一张牛皮纸包着自己的生活,可又都竭力透过牛皮纸的模糊窥视着别人的生活,虽然隐隐约约,但都心知肚明对方是什么东西,在做些什么,做了些什么,但不说出来,除非有扎刀之仇才会捅破了对方那层牛皮纸,但你还得证据确凿,否则吃不了兜着走。 虽然事情在沿着他们导向的方向运行,但郭秀的三魂六魄像黄昏时被惊飞的鸡不敢回鸡舍,远远地绕着鸡舍打转转那样,绕着她的身体打转转,整个人迷迷瞪瞪。似痴如呆,人们这时似乎良心发现了,感叹地说:“魏楞活着时对她那样的凶,她还这样伤心,真是难得呀!”唉,世道人心呀,真是飘忽如风呀! 事情终于尘埃落定了,犹如惊扰已经过去,鸡又一只接一只踅摸回鸡舍那样,郭秀的三魂六魄也一股一股溜回了身体里,虽然仍是一日数惊,但总算没再惊慌四散。平安无事使鸡们渐渐进入梦乡,但惊扰的影子不时飘入梦乡惊的鸡们惊叫一声醒来,看看没事又进入了梦乡。就像这样,平安无事使得郭秀的魂魄安静了下来,只是稍有些异响,她浑身的毛发就乍了起来,看看平安,才又像狗脖子上乍起的鬃毛那样慢慢倒伏了下去。本能使她深居简出。因为她羡慕墓中人的与阳界隔绝,认为只有这样才能彻底割断与阳界的纠缠,于是她把家当成了墓室,自己就是活着的鬼。 就这样半年过去了,人们真的把她像淡忘死去的人那样淡忘了,于是硬撑了半年的疲困决了堤般席卷了她,她便在酣睡中飘飘荡荡。翻翻滚滚,只有吃喝拉撒时才像鲸鱼浮出海面吸一口气那样从酣睡中探出头来,然后又像吸足了气的鲸鱼沉入海里那样沉入了酣睡里。像漂荡的木头终于从深海漂荡到了浅海湾,她的意识终于从酣眠中漂荡到了浅睡,继而似睡非睡。 一天,一种微阴的感觉一根羊毛落地般地落在她的意识上,犹如你正晒着初冬的阳光小憩,一条影子悄无声息地落在了你的身上的感觉。她那被担惊受怕操练得异乎寻常的警觉尖啸一声惊得她蹭一下从浅睡中坐起来,可家里静的能听见头发落地的声音,也因此显得很瘆人,从而使她的神经高度灵敏,感觉到家里的空气在微微地波动着,分明是有人刚悄然抽身而去搅动的,犹如你悄然把手从水里抽出去,水面上不易察觉的波动。她竭斯底里起来,蹦下床。冲进客厅。冲到院里。打开院门。窜到巷里,可一路急追没见一个人影,但她坚信有个人影子一般总是先她一步隐在了她的视线之外了。于是警觉告诉她,在她酣睡的时候,有一个人一直在偷偷地像临床医生观察病人一样观察着她,她像被麻醉过去的病人那样,在无知无觉中被人家观察了个遍!她惶恐地摸遍了浑身,好像要发现丢失了什么,或者损失了什么,犹如发觉自己被梦奸的女人醒来时那样:这个女人在极度的惶恐中一定要弄清那人是谁,郭秀同样竭力要弄清那人是谁。从此她睡觉时睁着一只眼,坐着或者走路时身后长着一只眼。但她知道那人已经警觉了,格外小心,总是隐在某个角落里窥视着她,可她却看不见人家!无时无刻不是如此!咦!这是一种怎样的恐惧,怎样的恓惶,怎样的束手无策呀!这是只有与比影子还轻。山猫还敏捷的对手对峙的盲人才能体验到的呀!于是她的睡眠轻得落叶之声就能惊得她一跃而起。就这样半年又过去了,她憔悴成了一个老太婆了。 那天中午她在沙发上打盹,恍惚中忽然一凛醒了,但机警使她照原样装睡,于是那阴影终于真真切切悄无声息地溜过来了。她脑子里闪现出了恐怖电影里的一个镜头:敞开的门洒进一地金色的阳光,这时,一个人影黑蟒蛇一般爬过门槛向屋里蠕动,阴森森地就要爬出屏幕爬向自己了!这想象使她毛骨悚然,霍然睁开眼睛,只见上学去了的儿子又无声无息地背着书包正穿过客厅向他的卧室走去。她惊醒的样子惊的儿子也是一凛,然后一低头匆匆加快了脚步,显然像被她撞破了秘密要躲开她一般。她浑身震颤了起来——那个暗地里研究自己的人竟然是儿子!……她的理智兜头浇了她一盆冷水:你的潜意识早料到这人是儿子了,可你摁着潜意识不让它浮出来。 可今天这发现让潜意识像被你按进水里的皮球一样,一滑溜脱手弹到了水面上剧烈地跳荡着——儿子目睹了你的作案过程,只是因为年幼,使他对父亲死于心肌梗塞疑疑惑惑,出于本能想解开这个谜,可受了大人的诫告又不敢明来,也不知该怎么去调查,只会在暗地里绕着自己盲目地打转转,但随着儿子的长大,雪埋的事实自然会露出来的!于是她骇然地看清了自己现在是什么——儿子的杀父仇人!于是她的头在儿子面前低了下来,犹如叶子在烈日下耷拉下来一样。她反过来偷偷地窥探儿子,以弄清那必然要来临的惩罚是什么,因为她无法向儿子说这事呀! 第十二章 无忧无虑的小孩子的睡眠总是沉如磐石的,小龙脑袋一挨枕头,总会等母亲第二天一早叫他才能醒来。可那夜他被滔滔不绝的咆哮声惊醒了,那咆哮声犹如困在笼中的恶兽愤怒无奈凶狠地拉长磨短的咆哮,让人毛骨悚然。裹足不前,生怕那笼子是纸糊的,囚不住恶兽。小孩最能意识到自己的弱小,小龙自然进入了寻求保护的状态,一动也不敢动地死盯着门,因为门成了他的第一个保护者,可那咆哮的恶兽仿佛随时会撞开门,他觉得门像自己一样颤抖不已,随时会委顿在地,他得马上找到第二个保护者,这时就想到了父母,他不由得想大声呼叫父母,可又怕一叫反而引来了恶兽,甚至觉得自己的呼吸声也会召来恶兽,因为他觉得恶兽还没有发现自己,只是在门外逡巡。这样既想呼救又怕暴露的焦虑挤迫得他几近绝望,恨死了妈妈为什么要让自己一个人住一间屋。他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耳朵上,慢慢觉得那含混的咆哮声很耳熟。他猛然明白这不是兽声,这是人声,而且很像父亲的声音!困惑激起他无穷的好奇,好奇使他的胆子一时大极了。他小猫一样敏捷无声地跳下床来,小猫一样敏捷无声地溜到门前,无声无息地打开一条门缝,刚好露出两只寒星般的眼睛,循声望见昏暗的客厅里一个人的头顶斜着朝向自己,看不见侧向地面的脸。那人被反剪在背后的胳膊和捆绑在餐桌四条腿上的两条腿显得很怪异恐怖。客厅里暧昧的灯光和神秘电影里的场景正合拍,小龙顿时觉得自己是撩开了神秘鬼怪的世界的一角,看见了真正神秘鬼怪的世界了。他恐惧而好奇地盯着那些昏暗的角落,等待着还没有露出来的神秘鬼怪赶快登场。这时他终于听清那咆哮声确实是父亲的声音,只是嗓子里像堵着一口痰,呼噜呼噜的吐字不清,但他总算听清了是在反复说:“我让你生不如死!”这让他的头皮一下紧抓抓的,莫名其妙地紧迫起来,觉得自己已是置身于这场景之中了,可父亲被不可思议地绑在那里使他又觉得隔着什么,使自己又被排出于事外了。他就这样似梦似真着,呯一声门响,吓的他一下离开了门缝,正要关上门,可一条人影吸引着他停住了关门的手。只见那人影矫健凶悍,披散的长发像奔马的长棕那样飘荡着,直扑父亲。这时他又彻底进入了看惊险电影的角色里了。他见那人影凶狠地骑在了父亲的背上,像扳木头那样扳起了父亲的头,把一个好像枕头的东西塞在了父亲的头底下,就一摁父亲的后脑勺,父亲的头就几乎被摁进了枕头里了,于是那咆哮声戛然而止,继之而来的是父亲的浑身剧烈的抖动,餐桌被父亲抖动的腿推拉的吱吱乱响,父亲的脑袋一抬一抬的,他就看见那人影整个身子悬了起来压在了胳膊上,脑袋像锤子捶钉子那样一捶一捶的,披散的长发随之一甩一甩的,他的心也随之一拽一拽的。终于父亲一动不动了,那人影也凝固了一般保持着摁父亲的头的姿势。他也凝固了一般不动了。忽然他听见一声忍不住的喘息声,他的心猛地一惊:这不是干活干累了时的母亲的喘息声吗?于是他又从观众的角色变成了事中人的角色了。他凝视着那人影,疑惑层层剥落了:那人影不是虚的,果然是实实在在的母亲呀!可绵羊般的母亲,咋会变得像一头母狼呢?于是他又觉得这是一场神秘的电影了。可那像支持不住的越来越强的喘息声分明是母亲的声音呀!这一紧张使他不由得把门又打开了一点儿,吱扭响了一声,这使他顿悟:看电影哪有这样看的,这分明是我的家呀!那两个人分明是我的父母呀!他们这是怎么了?母亲怎么会欺负父亲呢?而且还骑在他的脖子上!这样一想他不由得气愤起来,因为挨女人的打是男人的耻辱,这种世俗的教育已经在他的心里扎根了!他就替父亲不平起来,叫一声:“你把父亲捂死了!”实际上他并没有把父亲往死上想,只是一说打架,小孩们习惯了说打死他。摁死他。摔死他……,他也习惯地说了声你把父亲捂死了!因为死离孩子太遥远了,他们是不会把人和死联系起来的!他就看到母亲惊醒了一般跳了起来。父母今天实在是离奇古怪。他好奇而又困惑地踅过去,但神秘的恐惧使他站在离父母五步远的地方不敢往前靠了,于是他探秘一般盯着变的陌生了的父母。看着母亲发了疯般地解着捆绑父亲的绳子和电线。他困惑不解,父亲怎么会被柔弱的母亲捆绑住了呢?这不是像小孩捆绑住了壮汉般不可思议吗?等母亲扳得父亲仰面朝天,他看见了父亲被呕吐物糊花了的脸和扑鼻而来的酒腥气,他明白父亲是喝醉了,母亲才能捆绑住了他。母亲让他去拿一个干净的枕头去,他才觉得自己正式参与进了这件事中了,犹如被人从岸上一把推上了船,只是惊讶于刚才还抖动的父亲怎么这会儿睡得那么死呢?母亲给他洗脸一点儿反应也没有。又听母亲呵斥一声:“快去给你爸换个干净的枕头来!”母亲是从来没有和他大声说过话的,这种从来没有见过的凶相使他不由得畏惧地服从了。他看着母亲把枕头垫在了父亲的头下,焦急隐忧地望着他说:“小龙,妈去找医生去,你看护好你爸,妈很快就回来。”他只能傻呆呆地服从,因为他的脑子对这件事是无能为力的,就像小孩动不了房大的石头。 他木呆呆地站在父亲身边,偶尔来回走一两步,才会从梦魇般的感觉里探出头来,可一站下又分不清自己是在梦里还是醒着了。是什么在哒哒哒地响?……奥,原来是自己嘴里的上下牙在打架!咦!身子也抖得这么厉害,这是怎么回事?猛然醒悟这是冷的结果!于是他又一次彻底醒了过来,急忙从屋里抱出被子来,盖在父亲的身上,自己也钻了进去。可地面冰得他直抖,他又跑回卧室抱出褥子来,怯怯地叫了几声爸,但不应,他只得用吃奶的力气把褥子往父亲身下掖,自以为掖得差不多了,就躺在剩下的褥子上,盖了被子。于是又累又怕又困的他再也挡不住睡眠的攻击了。虽然这样,他的脑子里像让时钟拴了一根绳子,七点钟的钟声一拽一拽就把他拽醒了。他跳了起来,揉了揉眼睛,昨夜的情形才出现在脑子里。他不由得去推父亲,睡得还是那么死。他犯了难:自己要去上学去了,母亲咋还不回来呀!看看分针指在了七点二十分了,他急得团团转,因为他不能丢下父亲一个人在家里!可又怕老师的训斥——小孩子是最怕老师的!他想最好是找个人来看着父亲,这一想自然就想到了爷爷,于是给爷爷打了电话,就急忙上学去了。 中午他回到家里空无一人,静得让他心慌,昨天和今天一早的情形才又回到脑子里。他正不知所措,见餐桌上摆着一张纸和十块钱。他拿起来见纸上写着:“妈陪你爸在医院,你自己出去买饭吃。”他的心就宽松了,去常去的那家面馆吃了一碗拉面,就蹦蹦跳跳去学校去了。因为在小孩子的心里,什么病痛伤故是医院救不了的呢?进了医院就如同从死神手里夺回了生命,就如同和别人争夺的果子自己一口吞进了肚里一样放心了。 下午放学回来,他一进院门,见搭起个帐篷。嘿!多好玩呀!他跑进去,见帐篷里摆着一只一头高一头低的大柜子,柜盖是拱形的,厚厚的,沉重地盖在柜子上。嘿!这是什么呢?他像小狗活泼好奇地围着一个陌生的东西转那样围着那奇怪的柜子转着,像小狗经不住好奇的诱惑,不时试探着向陌生的东西伸过鼻子去嗅,但又害怕地缩回来那样,他也不时伸出手想摸一下柜子,但害怕地又缩回了手。是的,怕,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怕这柜子。 这时就见大爹喊他,他就随大爹进了自己的卧室。门啪地一声关上了,使他不由得害怕起来,因为只有大人偷偷地教训孩子时,才会关上门不让外人知道。他不由得瞅睹着屋里,见还有一个他不认识的老头儿。大爹让他叫老舅,他就叫了。大爹严肃地问他:“小龙,昨天你看见你妈和你爸打架了吗?”小龙嘴唇有点儿抖动:“……没见……只听见我爸骂:我让你生不如死……后来……被捆着……后来……妈妈把爸爸的头摁在枕头上,爸爸就不骂了。”大爹:“小龙呀,你爸昨天喝酒过量,引发心肌梗塞死了。你千万别和任何人说你妈摁过你爸的头和绑过你爸的话。”他问:“为什么?”大爹:“别问那么多,要不你就再也见不上你妈了!”他一下觉得昨天的神秘又续演了起来,自己又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他问:“那……我爸呢?”大爹:“……在棺材里。”他问:“棺材?……在哪里呀?”大爹:“在灵棚里。”他恍然:“院子里的帐篷原来叫灵棚,灵棚里的那个柜子就叫棺材……大爹……我出去了。”大爹:“去吧。记住大爹的话,别乱说。” 他从卧室里一出来,像拉开了靴子的拉链,蹦出来的肥腿那样一身清爽,像从窄靴里拔出的肥脚那样获得了解放。他急匆匆跑进灵棚,充满了刚认识的新奇和陌生,上上下下打亮着灵棚和棺材,就如同和父母一起走进新买的家里刚看了个遍,父亲又指着一间屋说是他的卧室时,他亟不可待地重新冲进去仔细打亮那间屋那样。他的脑子飞转着:“嘿!灵棚原来是这样的,可平时人们咋不搭呢?……奥,对了,灵棚是摆放棺材的地方,谁家天天摆放棺材呢?对了,棺材是住死人的小房子,可为什么盖得这么严实呢?莫非怕死人跑出来?是呀,我爸现在就住在这里面,他要住多久呢?”这样想着,他的手就下意识地搭在了棺材上,忽地惊觉又收了回来。他总觉得棺材有一股逼人的森气,排斥人去接近它。 我们可以想象,如果魏楞是在病痛中一点儿一点儿死去的,那么死的概念会真切地在小龙的心里竖起来,可魏楞是突然离去的,小龙只觉得父亲是出门去了,因为他经常回来不见了父亲,一问母亲,说是出门去了,他也就不再问了,因为父亲还会回来的。现在他虽然觉得死和出门不同,但仍把这两个概念混同了起来,哪个小孩会绞着脑汁追根究底呢?他们只追逐着稀奇,而自家操办丧事本来就是稀奇的,他整天高兴得合不拢嘴,小马一样到处乱窜。有好事的人就偷偷地拉住他套他的话,他就不耐烦地嚷着我不知道,问我妈去,就一溜烟跑了,所以人们从他嘴里套不出一点儿底细来,对他的懵懂怜惜不已。只是在操办丧事的几天里,大爹和那些他从没见过面的舅舅们,不时过来赞许地摸他的头顶一下,夸他几句懂事,这让他莫名其妙,但也不去深想。第五天下午他真的玩累了,郁闷地坐在角落里。这时一个人笑着走过来挨着他坐下来。他明白那笑是巴结他套近乎,因为这几天他见惯了这样的笑了,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就稚气地矜高了起来,对人家待理不理的,可今天实在懒的很,平静地看着那人。那人问一句,他竟然答一句。就见大爹忽地冒了出来,叫他快去陪客人烧纸去。他饧饧地向灵棚走去,就听见大爹在他身边就走就小声问:“你和那人说了什么?”他回头碰上了大爹阴沉的目光,不由得一哆嗦:“什么也没说。”就见大爹凝视了他一会儿说:“记住,你就像以前那样说自己什么也不知道,不然你就见不上你妈了!”他不由得嘀咕:“我以前回答别人你们怎么知道的?为什么一说就见不到我妈了?那我妈会去哪里呢?出门去?可会回来的呀!”他想了想想不通,也就丢开了,但却下意识地记牢了大爹的话。那天把父亲送进了火化场,他的心才不详地颤抖几下。 第二天去了学校,同学们巴结地围着他问长问短,他得意极了,拿腔作势地说着自己这几天眼见的一件件奇事。最得意的莫过于父亲进了火化场,因为这是同学们的父亲都没有去过的地方,同学们啧啧不已。可第二天他看见同学们瞅着他交头接耳,慢慢地充满同情地围了过来,但都不说话。他很纳闷:“你们怎么了?我怎么了?”一个同学吞吞吐吐地说:“小龙,你别难过。”他惊怪地:“我为什么要难过?”那个同学:“你……再也见不到你爸了。”他怒叫一声:“你胡说!我爸去了火化场了,咋能不回来呢?”那个同学:“火化场是烧死人的地方,你爸被烧成灰了,还能回来了?”小龙惊呆了:“你胡说!”真想揍得那同学像咽回吐出的赃物那样咽回刚才说出的话。那同学说:“大人都这么说的。小龙,纸烧成了灰,你还能再见到那张纸吗?”小龙瘫在了椅子上:“我真后悔呀,应该拉住他们不把我爸送进火化场呀!”那同学:“死人都得送到哪里去烧掉的”于是他才觉得爸爸是活生生地被从他的生活里撕去了,因为撕的太快,先感觉不到疼痛,慢慢那撕痛才火烧火燎起来。 他整天饧饧地东张西望着,满脑子像被塞得满满当当的搅拌机艰难地搅拌着砂石料那样思考着一些问题:死到底是什么呢?……原来人的死和鸡呀羊呀的死是一样的,只是鸡羊死了会被加工成菜被吃进人肚里消化成一泡屎,而人死了却被送进火化场烧成了灰。是的,死就是消失,永远的消失,就是从这种模样变成了另一种模样!也就是说人并不是天长地久的!也就是说我看到这人今天是这样的,说不定明天就和我爸一样消失了!这样想着,他就经常痴呆呆地一盯住一个人看老半天,生怕人家忽地变成一股烟消失了。他还经常摸着自己的手。胳膊。大腿。胸脯,无限的留恋,仿佛它们随时会消失了。他被死亡吓倒了。 他最爱偷偷地盯着母亲,因为大爹的话时常在他的耳边炸响,也就是说死正在威胁着母亲,因为他现在认为,所谓的永远也见不到了母亲,就是母亲和父亲一样进了火化场!他不敢想象自己失去母亲会是什么情形,而且是眼睁睁地看着母亲消失!所以他防贼一样防着自己的嘴巴。 一天他忽地顿悟:“人的死都是有原因的,像母亲,我说了那些话她就会死去,有的人是慢慢病死的,有的人是被车撞死的等等,如果不让人去死,就得预先发现原因,预防或阻止原因的发展,就如同我现在守口如瓶,就如同医院的治病救人,就如同交警和红绿灯。可是喝酒能喝死人的道理谁都知道,为什么就没有人去制止人喝酒呢?尤其是父亲嗜酒如命,为什么所有的人都任由他走向死亡呢?这也不对呀,人们任由人喝酒,可见喝酒导致人死亡的几率不算大,就如同吃饭也能咽死人,但并不是经常的,如果因此而因噎废食,那才是死路一条呢,也就是说因喝酒喝死了几个人就禁绝了喝酒,那才是天大的笑话呢!也就是说父亲也不见得是喝酒喝死的,那是怎么死的呢?为什么大爹他们不让我说那晚的事呢?难道父亲真的是被母亲用枕头捂死的?就像电影里演的那样?可大爹他们为什么不让我说呢?”这个想法像孙悟空摇动定海神针搅得东海底朝天那样搅翻了他的生活,也使他的思想走进了死胡同:“母亲为什么要捂死父亲呢?”但他是聪明的,不敢去问别人,就去问大爹三爹,可是两个爹爹像商量好了似得,都呵斥他不要胡说,不然撕破他的嘴。他只得去问爷爷,爷爷泪水涟涟地只是摇头,嘱咐他在家里问问可以,可千万别去问外人,不然你大爹三爹姑姑都得去坐牢。他就被骇住了,同时好奇心空前地强烈起来,因为大人小孩都一样,越可怕神秘的东西越能激发强烈的好奇,越想去探个究竟。而这可怕神秘的根源就是母亲,于是母亲和他咫尺天涯起来。于是母亲成了他眼里的百幕三角洲,他的视线像船挣不脱百幕三角洲那样被母亲牢牢地吸住了。 小孩子如果觉得谁好,谁就处处都好,谁坏谁就处处都坏,现在小龙就觉得母亲处处都显的像个杀人凶手,可他又不时地纳闷:凶手该是狰狞可怖的,可母亲怎么看也不可怕呀!所以当母亲沉睡的时候,他常常把脸凑在母亲脸前一眨不眨地盯着,犹如生物学家在放大镜下观察着微粒——他多想从母亲脸上看出她到底是什么人呀!也就是说窥伺母亲的脸成了他解开疑惑的唯一的线索,一有机会他就去窥伺,一会儿不见母亲就坐卧不安。尽管他千小心万小心,那天中午还是惊醒了母亲,他从母亲惊慌的眼神里知道母亲怀疑自己了,也认定母亲是真的杀人凶手了——心里没鬼咋会惊慌呢?于是他惶恐不安,直骂自己那天为什么鬼使神差要忽然折回来呢?因为他觉得一种可怕正逼近他,他觉得母亲窥伺的目光反而无时无刻不追踪着他,只是他一捕捉就没影了——这就是那种可怕逼近的气息呀!惊恐中他做了一个决定,不再窥伺母亲,他觉得自己这样做了,母亲也该如此呀!可母亲的目光反而变本加厉起来了!也就是说那种可怕更逼近了,要命的是他看不见它,不认识它! 一天同学们模仿一个卡通片玩,一个同学夸张地对另一个同学喊:“哈哈!你知道的太多了,我要杀你灭口!”于是他浑身一颤:自己害怕的不就是被杀人灭口吗?他已知道死都是有原因的,知道了别人不让人知道的秘密,就会被杀人灭口!他现在最害怕死了,因为死的可怕这一向被他的思想无限地放大了起来,就如同一颗玉米被爆成了鸽蛋大的玉米花。因为在他看来世上再没有比一个活灵灵的东西忽然消失更可怕的事了!于是母亲凶悍地捂着父亲的情景不时纠缠着他,他觉得母亲的手就要那样捂住自己的嘴了!这想象使他觉得母亲已不再是母亲了!于是他一天也不敢呆在家里了,就去了爷爷家,因为他经常去和鳏居的爷爷作伴。 做父母的哪个子女可心就会偏亲哪个子女。魏虎就偏亲魏楞,是因为魏楞敢打敢闹,遇事敢出马,尤其是把老婆整拾的服服帖帖的,是他心里男人的样子。由偏亲魏楞也就在孙子里偏亲小龙了。 小龙三岁那年死了奶奶。魏虎空房寂寞冷清,就常把小龙接过来住,因为有小孩的家里就没有寂寞冷清的立足之地。而郭秀也主动打发小龙过来陪他,他以为这是郭秀巴结他,心里美滋滋的。他知道郭秀之所以巴结他,是因为魏楞最听他的话,而有一个听话的儿子,就有孝顺的儿媳,这是做老人的最惬意的事了。鳏夫都有独语的习惯,魏虎不久也自言自语起来,渴望有人听他絮叨,可偏偏人们不爱听老年人的絮叨,因为老年人的絮叨陈旧而又遥远,而人们关心的是眼前和未来。于是魏虎就有了被遗忘的感觉,而活着就被遗忘和活着就被装在了棺材里一样可怕。棺材里的人渴望有人能听见自己的喊声,被活着遗忘的老人渴望有人能听自己的絮叨,如果有人能耐心地听,还能不时地插上一两句,那就如棺材里的人听到外面有人叫:“喂,你是活人还是死人”一样高兴了。而老年人的听众和谈伴往往是儿童,是因为儿童的好奇牢牢地把儿童粘在了老年人的话上了,是因为老年人的耐心使儿童的顽劣肆无忌惮,而老年人的耐心就来自于对被遗忘的害怕。于是给儿童这块自在的胶泥捏上第一个手印的,就是这些整天陪着孙子走东窜西的爷爷或者奶奶。小龙就是这样的儿童。爷爷总是有绰绰有余的耐心陪他玩他想玩的玩具和游戏,而父母总是陪他玩一会儿就撇下正在兴头上的他走了,所以他就喜欢赖在爷爷身边。而爷爷陪他玩的时候,嘴里总是絮叨个没完,他很快认为这样才正常呢,如果爷爷停止了絮叨,他就觉得犹如电视没有了声音一样不得劲,就会催爷爷:“爷爷,你咋不说话了呢?”爷爷就会笑哈哈地又絮叨开了。慢慢的他的思想就随着爷爷的话活动开了,就如同我们天天听着一只舞曲,慢慢地只要那只舞曲一响起来,不管我们愿不愿意,心总会随着那舞曲的节拍咚咚地跳起来。慢慢地不懂的地方他开始问爷爷了,到后来竟能抓住爷爷话里的错误反驳爷爷嘲笑爷爷了,这给爷爷带来了无穷的乐趣。也就是说小龙是通过爷爷的絮叨开始看人看事的,开始像学走路一样学开了做人做事的。但这时的孩子是人云亦云的,他从爷爷嘴里知道了母亲是该被人白眼相看的,父亲是该被尊重的,这慢慢改变了他对父母一视同仁的态度,这就是郭秀越来越觉得儿子轻慢自己的原因。 魏楞的死让魏虎痛在心里,无处可说。因为倾述能像呕吐那样能把心里的苦水呕出来,而倾述就得有倾听的对象,就如同呕吐就得有逗的人恶心的诱物一样。正当这苦水折腾的他死去活来时,小龙来和他住了。他多么想把痛苦倾述给小龙听呀,但他还没有老糊涂,知道这苦不能说给嘴上不把门的小孩子听。他只能时不时地望着小龙流泪,但心里也如打了止痛针般好受多了。小龙毕竟十一岁了,会安慰人了,对他说:“爷爷,别伤心了,别哭坏了身体”这使他心里很快慰,觉得是魏楞可怜他这做父亲的,特意点化孙子来宽慰他的。后来他时不时地当着小龙的面絮叨着:“你爸死的窝囊,死的不值,死的太早了。”小龙问他怎么这么说呢?他就摇着头不吱声了。 一天小龙忽然问他:“爷爷,人为什么要杀人灭口呢?”他说:“是怕人把见不得人的事张扬出去。”小龙:“为什么会怕张扬出去呢?”他说:“见不得人的事总是伤天害理的事,惊动了公家会叫他去坐牢的,甚至是要杀头的。”小龙若有所思地:“奥……我明白了……杀人的事让公家知道了会怎样呢?”他说:“杀人偿命嘛。”小龙:“什么叫偿命?”他说:“就是顶命,就是……就好比你打烂了人家的一只碗,再赔给人家一只碗。”小龙:“就是把命赔给人家的意思……,那也不严重呀,不至于杀人灭口吧。” 他笑:“傻小子,你把命赔给人家你还能活了?你以为就如同把酒倒在人家的酒瓶里赔给人家,自己再去灌一瓶酒那么容易?人的命只有一条!你赔给人家你就没命了!”小龙:“就是我死了,那被杀的人又活了?”他怅然一叹:“要是能活转过来就好了!”过了一会儿小龙说:“我明白我大爹他们为什么不让我说我妈捂我爸的事了,怕公家拉我妈去顶命,可顶了命我爸也活不过来了,这实在不合算,所以还是不让公家知道的好。”他猛地站起来:“你别瞎说,千万别瞎说,千万不要和外人说,要不然不光你妈没命了,你的大爹三爹姑姑都得去坐牢,因为他们犯了包庇罪!”小龙又丈二和尚摸不着北了,直楞楞地望着他。 半天,他才若有所思地问:“小龙,你爸亲你吗?”小龙:“亲。”他黯然说:“可惜你爸再也亲不成你了……你。,恨你妈吗?”小龙:“恨。她不但让我再也见不上爸爸了,她还要杀人灭口呢!所以我跑到你这里住了。”他一把抱住小龙的肩:“好,好,小龙!咱们是让她顶命不合算,但正如你爸说的那样,让她生不如死,慢慢地折磨她!小龙觉得很好玩,兴奋起来。”怎么折磨她?“他说。”你听爷爷的话就行了。只是……你说她要杀你灭口?“小龙恐惧地点点头,因为杀人偿命他没见过,可杀人灭口他在电视里见的太多了,灭口法一个比一个残忍,这时的母亲就再也不是他的母亲了。他沉思一会儿说。”虎毒还不食子呢,她难道比虎还毒?“小龙。”什么意思?“ 第十三章 郭秀只能眼睁睁地等着那未知的惩罚的到来,犹如绑在柱子上的人等着未定的惩罚的到来。猜测使她尝遍了她所知道的惩罚的滋味,但这些惩罚她都能挺过去,只要儿子不离开她。但儿子如果惩罚母亲,还承认她是母亲吗?这个疑问是把实实在在的钝刀,顶在她和儿子之间,渗出了血来。 儿子要是不回来,那总是去了爷爷家了,最多四天就回来了。可这次儿子第一晚没回来她就坐不住了,因为那把钝刀往里慢慢摁开了。终于熬到了第四天,这一天的时间多长呀,比诺曼底登陆那天还漫长。这一天的时间是斗室之内的烘炉,烘烤着她,温度保持在让她的汗悄悄地渗个不停,让她的呼吸临近急促,让她的心临近浮躁。下午六点半的钟声当地一声敲响了,那斗室被绝望猛然打开来,寒气森森地涌进来。她抱住那烘炉仍止不住体温的下降,因为那烘炉熄灭了。她打开烘炉门钻了进去,蹲在还散发着微微暖气的炉渣上,才支撑着自己关住了炉门,把绝望的寒气管在了烘炉之外了——或许小龙要多住几天呢!可第五天晚上那炉渣也冰凉了,冻的她跳跳达达再也坐不住了,于是她幽灵般潜行到魏虎家,眼睛从一指宽的院门缝里望着魏虎拉着窗帘亮着灯的窗户。偶尔有人影落在窗帘上,一晃就不见了。她分不清是大人还是小孩的影子,她盼望着两个人影同时在窗帘上晃一下,她的心就踏实了。忽然家门响了一声,她惊的向后一跳,扭头看见十来步远的地方有两个人正慢慢走远,拧回头来望着她。她怕人家认出她来——守寡的儿媳半夜偷眊鳏夫公公的院门,这绝对会成为一条桃色新闻,就匆匆背过身子装作是路人。远远地见巷子里静悄悄地没有了人影,她又踅摸回来。这次她就眊就看着巷子里的动静,一发觉有人就装作过路,等那人走远了再返回来。 窗帘里的灯终于熄灭了,她的希望也熄灭了。 她梦游一般回了家,家里的每盏灯都亮如太阳,阴影躲在家具的死角里犹如被弹雨压在土坑里的胆小鬼那样瑟瑟索索。原来自从魏楞死了,她把电灯都换成超亮度的电灯,因为她老觉得魏楞的鬼魂恶狗般逡巡在昏暗里,随时准备扑上来撕碎了她。她知道鬼是怕光的,于是从那时起,家里的电灯一着一夜。现在她脸上挂着傻子一样若即若离的神秘的微笑,在灯光下机械地徘徊着,犹如碾子在槽沟里滚来滚去般准确地绕着一个固定的圆圈。四盏灯从不同的距离不同的角度照着她,四条影子就绕着她时聚时散时分时合地嬉戏着,又像要争着逃掉,却被她在关键时刻一脚一脚踩住了尾巴。 时钟当当地敲了七下,这七下像吃喝拉撒一样成了她的生理本能,因为这是儿子每天读书起床的时间!她脱口而出:“儿子,该上学去了!”这一喊把她自己惊醒了:“你傻呀,现在赶到学校不就看见儿子了吗?”于是她冲出家门,像赶要误点的火车那样赶到了学校,藏身在离校门口十五米远的一根路灯柱后,看着四面涌向校门的学生。她觉得向里凹进去的校门像漏斗,把学生这种流质漏进了学校里了。忽然她的心像弦,她的眼睛像手指,猛地一下差点儿拨断了,身子却不由得一缩,恨不得缩成一杯土藏在路灯柱子下。——她看见儿子了!可随着儿子越来越近她越抖成一团,终于一转身飞一般地逃掉了——儿子的眼睛太可怕了! 回到家里她一身轻爽地喘着气——儿子是在爷爷家,这从他上学的来路就能断定!于是她不再替儿子担忧。因为儿子不在家只有两种可能:失踪或者去爷爷家。因为小龙的两个爹爹与魏楞的关系一般,就因为魏楞是魏虎的宠儿,所以对小龙也寡淡,小龙除非跟着魏楞是不会去这两家去的,至于娘舅家因为从来没有来往,你让小龙去他也不去的。可这种轻松没过几天她就又坐卧不安起来,因为那把钝刀不管她愿不愿意,固执地往里摁着。 这天电话骤然响起,犹如死寂了一万年的雪山爆发了雪崩,排山倒海地泻向谷底的她。她从懵懂中费力地爬了出来,蹒跚到电话前,见显示屏上果然显示着魏虎家的电话——这是一组自从魏楞死后她想都不敢想的数字,因为这组数字是条毒蛇,随时会窜出来咬她一口!但她惊骇归惊骇,仍然拿起了话筒——这是驯顺的惯性使然,犹如被更大的害怕驱使着踩在铁钉上的囚犯。她轻轻地喂了一声,连自己也没听见,就听儿子冷冰冰地说:“明天给我送过五十块钱来,送到学校。”就啪一声挂掉了电话。她迟呆了一下,忽地明白了什么,急忙拨打回去,她想儿子还没离开电话,所以电话一通她就急切地说:“小龙,你啥时候回来?”可魏虎的声音像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劈头盖脸地砸了过来:“回去让你杀人灭口吗?你盼着魏家断子绝孙,你梦着去吧!”于是她被砸的跌坐在地上——这条毒蛇终于又咬中她了,那迟迟未到的惩罚终于露脸了——将她和儿子的关系咔嚓一声——身首异处了,首还属于身吗?身还属于首吗?如果身首还活着,再粘接起来,恐怕也如自己的左手握着别人的右手的感觉了。她相信就是孔明在世也料不到会用这罪名来惩罚自己——杀人灭口!——杀掉自己的儿子来保全自己!这是禽兽都不干的事呀,他们竟然加到了我的头上!是的,他们从来就没把你当人看,怎么会用人的标准去衡量你呢?我不是人!我不是人!难道就凭你们说我不是人我就不是人了吗?她第一次愤怒不已,因为儿子和她的关系身首异处了!这个家把她活在世上唯一的支柱砸断了。 她揣了一把菜刀,母狮一样向魏虎家走去。 魏虎家的门半开着,她一步跨了进去。见魏虎正背对着自己往晾衣绳上晾衣服,显然是小龙的衣服。小龙正亲昵地端着盛衣服的盆挨着爷爷站着,头在爷爷的胳肢窝一蹭一蹭的,犹如小猫顽皮地蹭着老猫的胸口。魏虎慈爱地不时回头瞟小龙一眼,嘴里慈祥地絮叨着什么。她不由得傻在了那里:杀了魏虎,这世上还有痛爱儿子的人吗?因为这次你非顶命不可了。况且当着儿子的面杀了他爷爷,就是下辈子下辈子下辈子你也是个千真万确名副其实的杀人犯恶人! 她惊慌地退出了院门,一个想法水到渠成般流进她的心里回旋激荡着:“他只是离间了我和儿子,我就恨不得劈了他,可不管怎么说,我欠他一条命呀,他能不对我咬牙切齿吗?这世上你欠下的债总要还的,只是迟与早的问题,只是偿还的方式的问题而已。既然命中注定我不用拿命去还命,那一定是注定用这种方式让我去还命了!好!好!只有还债,我的良心才会安宁下来。”这样想着,她的嘴角浮起一丝幸灾乐祸的笑意:“就是这样我也比魏虎强呀,因为就是我到死儿子都不原谅我,但我死时儿子毕竟活着!”这一天她第一次睡了个踏实觉。 于是她隔三差五地把小龙索要的钱交给小龙,从来不问小龙为什么,就像农民不会问他们为什么要纳粮一样。她家里的积蓄早被魏楞的事折腾光了,只留下了点生活费用,没用多久就被小龙刮干了。于是她又回到单位上班,可正赶上国有企业风雨飘摇的时候,发一次工资比红卫兵见一次毛主席都稀罕。而小龙索命鬼一般追的她团团转,于是她不得不办了离退手续,开始打工。她做过保姆。钟点工,洗过盘子,上过工地,筑过公路,进过纸箱厂,进过造纸厂,甚至掏过两次厕所,总之,哪里能挣上现钱,哪里给的工钱高她就去哪里。她吃颗苹果就算过节,蔬菜几乎都是母亲隔三差五给她带来些。母亲放下蔬菜时总是愧疚地望着她,因为母亲也无能为力了,魏楞的事同样地把父母哥哥们的钱刮光了。 她越挣不到钱越省钱,越省钱人越瘦,人越瘦越没力气,越没力气越干不动活,越干不动活越没人雇,越没人雇越挣不到钱,越挣不到钱越省钱,这样的恶性循环使她成了一具活着的穿着衣服的皮包骨头的骷髅,稀稀拉拉的黄头发像稻草人的头发那样粘贴在拳头大的脑袋上,熟人见了她都不由得一惊,然后像看着不久于人世的病人那样心里充满了怜惜。 母亲心痛地说:“秀秀,再让妈去劝劝小龙不要再这么折磨你了,妈这次给他跪下。”郭秀坚决地说:“不行。上次大哥背着我去劝小龙,结果魏家硬说大哥打伤了小龙,讹了一笔医疗费。你这次去了就又给魏家一个讹钱的把柄了。因为咱是哑巴吃黄连,不敢与魏家纠缠呀!反正我这命是多余的:贱!”母亲抹了半天泪,说:“秀秀,那你就再找个男人吧,让他帮扶着你日子就好过了。”郭秀像从集中营逃出来的犹太人,又要被捉回去那样惊恐万状地喊:“我不找,我死也不找!”母亲抽泣着说:“你死了,妈怎么活呀!你就不能为妈想想?”郭秀安慰母亲:“妈,不论你活多久我都能奉陪到底的,我把你送了终,然后一闭眼去阴间陪你去。”母亲擦了两把泪,看着她说:“做儿女的没有几个替父母着想的。但你不替妈想也得替小龙着想呀,他刚上初中你就供不起他了,他还要上高中,要上大学,还要成家,这些更费钱呀,你咋办?趁着还年轻赶快找个男人帮扶着你过日子吧。妈知道你被魏楞祸害怕了,但男人都不是那样的,只要咱们选的时候冷静些,耐心些,像你爸你哥这样的好男人有的是。再说,你找了男人,魏虎就不敢这么放肆了。”郭秀若有所思地笑一笑。过了几天,母亲又试探她,她低头没吱声,母亲就知道她默认了,于是就发动全家给郭秀踅摸男人。不久,一个老实能干的四十来岁的男人介绍给了郭秀。郭秀的要求很低:“只要能帮扶我供养儿子就行。”于是这件事就算谈定了,只差定日子了。可郭秀越来越忧心忡忡。这天她对母亲和嫂子说:“我总觉得该和小龙说一声,不然要出大乱子的。”嫂子说:“他一个十三岁的小孩子,懂什么呀。再说婚姻自由,能出什么乱子呢?”郭秀:“但我总觉得该和小龙说一声。”母亲:“说就说吧,小孩子家他懂什么呀” 第二天中午,她在校门口怯怯地叫住了放学出来的儿子。这是两年来的第一次。小龙也觉得新奇,不由得随她走到了一边,然后两人面对面地站住了。这时她才更真切地感到了儿子几乎和自己一般高了,这感觉产生了巨大的生疏感,像一堵墙那样横在了两人之间,又像笼子一样圈住了窘迫的两人,因为她见儿子也是手足无措的。但儿子的窘态她是用眼角扫见的,她不敢看儿子的眼,但这不敢和当年不敢看魏楞的眼是不同的——那是真正的怕,但怕使心里憋着一股气,只是不敢流漏出来而已,但她在儿子面前心里空荡荡的——她的心没底呀。但儿子很快找到了摆脱窘迫的办法,和路过的同学大声说说笑笑,好像忘了她的存在。她就如同被主人引进家里,然后撂在一角不再理睬,满屋的客人说说笑笑,却没一人看见她的客人那样,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小龙的脚往一边挪动起来了,离她越来越遥远了。她知道不说不行了,就说:“小龙,妈想给你找个继父,你看行吗?”小龙果然茫然地望他一眼,若有所思地走了。她也没敢再叫住他。望不见了儿子了,才踽踽地走回了家,坐在沙发上发呆。忽然电话响了起来,她又感到了是那死寂了一万年的雪山上又爆发了雪崩,又排山倒海地冲向了谷底的她!她又从晕头转向中醒了过来,从雪里钻了出来,蹒跚到电话前。果然显示屏上那组字又像毒蛇那样跃跃欲扑!但她拿起了话筒,因为有比毒蛇更可怕的可怕逼着她!话筒刚哆哆嗦嗦地贴在耳朵上,儿子的声音就洪钟一样震响在她耳里:“你想的美!告诉你,你活是魏家的人,死是魏家的鬼!否则我就把这件事抖出去,咱们鱼死网破!”她眼前一黑。 等她睁开眼睛,屋里已是黑乎乎的了。她左右看看,见自己靠着柜子坐着,一皱眉想起了是怎么回事。她爬起来,蹒跚进卧室,和衣躺在了床上。 第二天母亲来了,她还是那么躺着。母亲知道事情不妙,不敢问她,只是问她哪里不舒服。她不答。好久才说:“小龙不同意。”母亲咬牙切齿地说:“这一定是那老东西教唆的!让雷劈死他吧!”就呼哧呼哧直喘气。郭秀盯着屋顶说:“妈,只要魏虎活一天,我再嫁的事就不要说了。”母亲无言。 姥姥看着小龙从校园里和同学们说说笑笑地走出来,就局促地叫一声:“小龙。”小龙愣愣地看着姥姥。姥姥巴结地说:“我是你姥姥呀,咱们前几年见了几面的。”小龙像被人推着一样走到了姥姥面前,茫然地看着姥姥。姥姥是很局促,但为了女儿鼓起了勇气:“小龙呀,我知道你恨你妈,但你妈要是死了,你想恨也恨不成了。”小龙眼睛亮了起来,一副愿闻其详的样子。姥姥说:“你妈为了供养你快要累死了,除非再找个男人夹帮着她供养你。”小龙恍然大悟起来:“奥,我明白了,说来说去你还是想让我妈改嫁呀!我爷爷说得对呀,有其父必有其子,有其母必有其女。我母亲年轻时的风流就是你调教成的,你现在又要调教她老来俏呀!告诉你,她嫁给魏家就是魏家的人,是死是活你没有资格来管了。”就扭头走了。 姥姥一句话也说不上来。往回走大白天遇上了鬼打墙。好不容易才摸回家,哽咽着对郭老三说:“秀秀上辈子欠魏家的太多了,要不然哪有三代人相续向她讨债的道理呀!老头子,咱们说些下情话,让儿子们咬咬牙帮衬她过日子吧,我怕白发人送黑发人呀!” 第十四章 小龙简直是魏楞在从活一遍,就如同头年遗留在地里的葵花籽,第二年在同一个地方再活一遍一般。随着幼苗的长大,幼苗的叶片一片一片地顶了出来,小龙的恶习也是一件一件露出来的:捣蛋。打架。出风头,抽烟。喝酒。聚众闹事。 郭秀虽然没法再和小龙说话了,但她很殷勤,小龙的同学朋友都能攀谈上,所以小龙的同学朋友就是她的眼睛,时时盯着小龙。她眼睁睁地陷入了看着自己呕心沥血的作品被人糟蹋的痛苦里,就如同达。芬奇看着自己的《蒙娜丽莎》被人家用来包了油糕,就如同杜康看着自己的琼浆玉液被人家用来擦洗污血,就如同毛泽东看着他缔造的共和国被贪官污吏腐烂着。这是一种比凌迟处死都可怕的惩罚,因为凌迟处死是肉体在遭罪,而这是心在遭罪呀!是想死但又放心不下的痛呀! 小龙十五岁那年,魏虎病倒在了床上。三个儿媳轮流伺候他,只有郭秀尽心尽力。魏虎就感慨地对小龙唠叨个没完:“我万幸有你父亲这么个好儿子,死了还能让我沾光。打出来的媳妇揉出来的面呀,媳妇没调教好,就如同没调教好的骡子,你使唤起来就不能得心应手呀。可不是每个男人都能调教好老婆的。你比如你大爹三爹,他们的老婆就如同没调教好的骡子,给他都尥蹶子,更不要说让别人来使唤了。因为调教老婆和调教骡子是一样的,一次性调教成啥样就是啥样,再改真是千难万难了。所以调教骡子最好是在它两岁半时时一次性地调教好,调教老婆最好是在她刚过门就一次性调教好,因为这时他们都是刚出道,没经验,没胆量,经不住搓捻。但这得下狠手,不能心软。可你大爹三爹这些好像八辈子没见过女人的男人,哪能下得了这狠手呀!却不知女人是最不识好歹的东西,知道你心软就登鼻子上脸得寸进尺起来。嘿!男人连自己的老婆都降不住,还能称为男人吗?你奶奶只要能站起来,不用我说,就会给我端茶送水。我的儿子里只有你父亲跟了我了。唉,真是……你妈就是调教好的媳妇的样板,男人早死了还能孝敬公公。就像调教好的骡子,谁使唤都得心应手。小龙呀,做个像你父亲那样的男人,威风八面,人见人怕。人生在世,尤其是男人,你雄不住别人,别人就会雄住你,你不向别人低头,别人就向你低头,平起平坐是暂时的,总有一天不是你扳倒了他,就是他扳倒了你。像你父亲那样,做个让人怕的人,人只有怕你才会敬你。人都犯贱,你友善他,他反而认为你软弱可欺,对你白眼相向,你一凶,他反而点头哈腰了。不要把人当人看,一个一个把他们踩倒,像你父亲那样,那才是男子汉呢!” 中国人有着塑造死人的习惯,死去的人不是像孔子关羽那样被塑造的十全十美,就是像曹操王莽那样被塑造的十恶不赦。因为中国人离不开榜样,却很少去问为什么。而十五岁的少年正是寻找榜样的时候,小龙也是如此,魏虎就把死去的魏楞塑造成了男子汉的榜样立在小龙面前,小龙因为自己有个榜样的父亲而自豪,自然会向父亲看齐的了。 魏虎的丧事魏叶也回来了。一见老态龙钟的郭秀心痛不已。晚上就住在郭秀家,听了郭秀的哭诉哀叹不已。这几年她经常打电话问津郭秀,可电话里是说不清什么的。她知道郭秀过的糟,但没想到会这么糟。她想起了臧克家的一首小诗:“爷爷在土里埋着,父亲在土里刨食,孙子在土里洗澡。”是说在封闭状态下的农民,祖祖辈辈重复着同一种命运。为什么在这开放的时代里,小龙还要重复他父亲以至于他爷爷的命运呢?况且他真要做混混,他这种混法也太落伍了,和唐。吉柯德没什么两样。我得让他醒过来,不然这恶性循环何时是个头呀! 小龙对他这个只见了几面的姑姑很敬畏,是小地方的人见了大地方的人不由自主地表现出来的自惭形秽的敬畏。他觉得姑姑身上有一股居高临下的力量悬在人的头顶上,使他不敢走近她,却不知是自卑使自己不敢走近姑姑,这使他尝到了屈居人下的滋味,被人盖着的滋味,从而更体验到了站着的滋味,盖着别人的滋味了。为了不委屈自己,也不冒犯姑姑,他对姑姑采取了敬而远之的态度。 有一天他发觉姑姑在注意他,他就心慌意乱起来,觉得那是屠夫注意圈里的绵羊的目光。他尝到了弱者在逼近的危机面前无可奈何的沮丧。 丧事办完这天下午,姑姑笑着对他说:“小龙,从今天晚上起,你回家住吧。姑姑想和你好好聊聊。”小龙的脑袋嗡嗡地响,看见了屠夫向圈里的绵羊走去,绵羊想躲没有地方。也就是说他不服从也得服从,像母亲当年服从父亲那样。不安像蝙蝠那样在他心里扑棱棱地乱飞着。那股居高临下的力量垂下来了。 黄昏时分,他小心翼翼地推开了自家的院门,生怕惊起了一丝空气。轻轻地向家门走去,生怕带起一丝空气。轻轻一推家门,虚掩着,无声地慢慢旋转开了。他咬咬牙进去了。 四年来这是他第一次回家,从一踏进小巷起,他就被似曾相识的感觉控制住了,觉得自己即像是主人,又像是胆怯的生客。现在他站在家里,生客的感觉压倒了主人的感觉,局促地东张西望着,不知道脚该往哪里踩。那挂在东墙上的熟悉的石英钟的滴哒声,隔着一层什么传来,即像在宣扬着他的到来,又像在警告他规矩些。他只得像走在陌生的土地上的鸡那样,瑟瑟索索一探一探地往里走。 厨房里絮叨的声音低沉地嗡嗡地传来,使偌大的房间显的更加空廓冷清。他仔细辩听,听出是母亲和姑姑正在进行只有掏心窝时才有的耳语式的交谈。他又游移了一下,走到沙发前规规矩矩地坐了下来。 半掩着的厨房门吱呀一声轻响,他不由得拧头去看,见母亲探出头来急切地眊着家门,然后失望地慢慢往厨房里收缩身子,在只剩下一半脑袋没有缩进厨房里时,却停了下来,审慎地又探出头来,就看见了他!他就看见母亲的目光由散漫瞬间变成了凝视,由凝视瞬时变成了惊喜,但这惊喜是小人物看见大人物光临寒舍时的惊喜——受宠若惊又手足无措。而小龙也不知道该咋办,怔怔地看着母亲。母子俩正僵着,姑姑的头从母亲身后探了出来,瞅瞅母子俩笑了:“四年没来往,母子俩不会打招呼了。小龙,你先看电视,饭马上就弄好了。”母亲在姑姑说话的时候,一低头回了厨房。 小龙打开电视看了半个多小时,姑姑和母亲就把饭菜张罗上了餐桌。 母亲一从厨房出来走向餐桌,小龙就觉得有股电磁波越来越强地干扰着他的心律急促失调起来,母亲一转身向厨房走去,那股电磁波就随母亲渐行远去,他的心律也就回复了正常。 姑姑叫他吃饭,他不得不走过去挨着母亲坐下来,心律就稳定在一个急促失调的点上上下波动着。他感觉到母亲和自己是一样的。 姑姑东一句西一句地扯着,像润滑油一滴一滴地滴在这一组绣死的齿轮上。 姑姑说:“小龙呀,你该主动和你妈说话,你妈深居简出,几乎不会和人沟通了。你是唯一该与她经常沟通的人,可你却四年了,没有好好地和你妈说过一回话,这是为什么呢?”小龙无语地低了头,脸上像抹了一层酒精在微微燃烧。姑姑又问:“难道你的爷爷比生你养你的母亲都亲?”小龙像慌急中的新兵胡乱开枪那样冒出了一句话来:“爷爷怕孤单,我只得去陪他。”姑姑:“那你妈就不怕孤单吗?况且你可以两头住嘛,咋能撇下你母亲四年呢?”小龙的头窘迫的更低了下去,缩在椅子底下的双脚索索地抖着。姑姑又问:“你亲你妈吗?”一片寂静山崩一般压了下来。郭秀偷偷地用眼梢瞟着小龙。 终于郭秀伤心的抽泣打破了寂静。 姑姑愠怒地:“哪有你这么狠心的儿子!”小龙的头低的与餐桌面齐平了。 姑姑叹息着说:“二嫂,这也不能怪他。我记得他小时候是很亲你的,但自从和他爷爷住开始,他就慢慢接受了你是贱人的思想,就觉得你的感情与他不般配,就厌恶地抵制你的母爱,所以他的心里你的母爱早干枯了,也就是说他的心自绝于你的母爱的滋养,所以就生不出对你的爱来,所以他才会生发出你要杀他灭口的疑惧来。如果他像你爱他一样爱你,能对你生发出这样阴毒的疑惧来吗?这就是他去陪他爷爷住的最初的动机,于是给了他爷爷调教他替父报仇的大好机会……”小龙不忿气又惊慌地抬起头来辩解:“我爷爷没有教唆我!……”就如同小孩看到有人欺负母亲时,因自己幼小无力,但只有自己能帮助母亲时那样。姑姑笑道:“看!看!我只说了你爷爷半个不字,你就恼怒了起来,你本该这样保护你母亲才对呀!小龙,你爷爷是我的父亲,我能瞎编排我的父亲吗?”小龙气鼓鼓地说:“我爷爷说你和……是一路货色。”姑姑:“什么货色?”声音低沉有力,小龙的头又低的与餐桌面齐平了。 姑姑等呼吸平静了才说:“小龙,你知道姑姑是怎么去的北京?”小龙嘟噜:“念书念出去的。”姑姑:“为什么我要拼命念书呢?”小龙不吱声。姑姑:“就因为我要离开这个家,离开这个地方,这个不把女人当人看的地方,这个不把女人当人看的家!”声声如鼓槌,槌的小龙的头一下一下往裤裆里低,槌的郭秀的心咚咚激愤地响。 姑姑问:“小龙,你愿意被别人把头摁的低下来,从而被人呼来喝去,去遵守别人给你定的条条框框吗?”小龙:“不愿意。”姑姑:“那女人为什么就要比男人低一等呢?是谁规定的呢?为什么要这么规定呢?……奥,小龙,这个问题你一时想不通,但你可以记住,慢慢会想通的。你知道我是怎么开始厌恶这个家这个地方的呢?”小龙:“不知道。”姑姑:“就是从娶回你妈的第一天开始的。”郭秀:“这……”魏叶看着郭秀对小龙说:“那时我比你现在还小一岁,和你一样正是人云亦云的时候,学着大人看不起你的母亲。可你爸新婚之夜就把你妈打的死去活来,使我大为震惊,因为我猛地意识到我和你妈同样是女人,我将来会不会被男人这样毒打呢?我当时天真地回答自己:你规规矩矩不就挨不上打了吗?可心里就是不踏实,就留心起周围的女人来,才发现那些规矩的女人也是经常挨男人的打的,才明白女人的命运这么悲惨。于是我心灰意冷地打发着日子。有一天我无意间看见一张报,报上一个女人容光焕发的照片打动了我:女人就该这么活着呀!我一看照片下的文字,知道是个外地女人。我就想:外地女人一定就是这么活着的,我该想法离开这里!可当时只有念书这条路能让一个人离开家,这就是我拼命念书的原因。小龙,姑姑打个比方:你只是偷吃了一颗苹果,可因此就担上了洗不掉的贼名,就没完没了地被人指教,你觉得公平吗?”小龙:“不公平。”姑姑:“你妈只是年轻时犯了一点儿人们认为是错的小错,却从新婚第一天起,就被你父亲毒打个不停,被你的爷爷等等人指责个不休,你说,这公平吗?……小龙,在咱这地方,是不给人改过的机会的,只要你犯了错,人们就一脚踩住你,就别想再爬起来了。小龙,这里的世道是最愚昧落后的世道呀,是人和人过不去呀……唉,我知道你不回答我是因为听不懂,但你可以记住,慢慢想。再说你妈犯的是什么错呀,和现在的女孩子相比真是沧海之一粟,你爸因此作践她是因为你爸就是在那种环境里长大的,可你是在新时代里成长起来的,为什么就不能理解你妈呢?”小龙:“理解她什么?”姑姑:“你母亲的青春。”小龙不吱声。姑姑:“现在的女孩你怎么看?”小龙愤愤地:“我爷爷说了,都是贱货。夜叉!”姑姑:“小龙,你知道你这么看这些女孩的根源吗?”小龙不吱声。姑姑:“就因为你爷爷的思想种在了你的脑子里了,就是说女人是属于男人的,越像绵羊那样越是好女人,反之就是坏女人,也就是说女人的好坏是由男人是否好摆务来评定的。小龙,你有梦想嘛?”小龙:“有。”姑姑:“那女人有梦想吗?”小龙不吱声。姑姑:“是人就都有梦想,而青年就是做梦的时候,所以青年人似梦似醒,总显的疯疯癫癫的,实际上这正是一个人的一生中因憧憬而腾云驾雾如在天堂的最美妙的时光。可咱这里不容许人做梦,因为疯疯癫癫总是要扰乱秩序的,连你们男孩都要被呵斥,更何况女孩呢?你们男孩被呵斥过后人们也就忘了你们的过错了,可女孩却要被贴上淫贱的名声,一辈子抬不起头来!而你妈更惨,被你父亲毒打了十一年,又被你仇视了四年!”小龙不忿气地:“那她也不能杀了我爸呀!”姑姑:“就是真的惊动了公家,也只能判你妈愤激杀人,而不是蓄意谋杀。而愤激杀人都是被杀者欺凌得弱者走投无路时才会怒而杀之。说句不好听的话这是报应!”小龙惊呼:“我爸可是你二哥呀!”郭秀哀叹一声:“我根本就没想杀他,只是不想让他叫那声让我生不如死呀,这叫声直叫我失魂落魄呀!”就哭起来。姑姑拍拍郭秀的肩,郭秀止住了哭声。姑姑又对小龙说:“你这句话又露出了咱这里的一个丑处来。咱这里的人只看得见血缘看不见公道。换句话说公道只存在在一个个血缘的圈子里,所以咱这里的人才会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才会徇私枉法,所以咱这里的人庭院里都是金碧辉煌,一出院门的公路却是坑坑洼洼。如果按这一观念我是该粉饰我的二哥,你的爸爸,但是那样做就害了你了,就像你爷爷害了你爸爸一样,让你钻进愚昧里像古人那样夜郎自大,自以为是世界的中心,万国围绕着自己转,结果被人家的坚船利炮打得一塌糊涂。我现在客观公正地评价你的父亲——一个流氓男子汉。但你得明白,你的父亲不是流氓。那么什么是流氓男子汉呢?那就是相信勇力,换一句通俗的话来说就是人是只听拳头的话的,也就是说相信只有暴力才能建立起秩序来,所以那些拥有暴力,并围绕自己建立起了一个或大或小的秩序圈的男人可称之为流氓男子汉。而能够用暴力建立一个国家的,就可称之为流氓英雄。中国的历史可称之为流氓英雄此起彼落的历史。也就是说中国看上去只尊奉着孔子,可骨子里是只相信暴力的,秩序表面上是由忠孝仁义维持着,实际上是靠暴力维持着,所以人们推崇暴力,你父亲成为流氓男子汉是顺理成章的事,就像你们现在追慕歌星影星,将来成为歌星影星是顺理成章的事一样。用暴力建立起来的秩序是由等级构成的,在这种秩序里人与人是不能平等的,不是站在台阶上,就是站在台阶下,这由各自的暴力决定,你如果不遵循就是僭越,就是谋逆,就要遭殃。在这种秩序里女人的地位最低下,因为女人拥有的暴力最弱,没法给自己争得一席之地,只能依附于男人讨生活,所以男人就像调教牲口那样调教女人,哪个调皮捣蛋哪个吃的苦头就多,你母亲就是其中的一个。小龙,一句话,这种秩序就是互相伺机着,我不及时打你一拳,你就会踹我一脚,从而保住自己的地位,或者再往高爬,从而使压迫自己的人越来越少。可爬到皇帝那个位置的有几个人呢?皇帝就没有人压迫他了吗?人人都紧绷着一根弦,你说人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呀!” 小龙掉在了五里云雾里了。 姑姑一下顿住了,然后恍然大悟地笑道:“啊呀,我这是说教了,说教了!哈哈。既然说教开了,索性就说教个痛快吧:这就是盲目自大闭关自守形成的所谓源远流长的古老文明的恶果。好在现在国门打开了,这种古老的秩序像出土的文物那样正被风化着,很快人们就会有另一种生活秩序了。小龙,我知道你听不懂,但希望你能记住我今天的话,就像私塾里的学生死背硬记住古书一样,慢慢地古书里的意思就自然而然地明白了,你也会慢慢明白我这些话的。小龙,珍惜你的母亲吧,她是个好母亲呀!我知道你和母亲的隔阂太深了,但你不妨先硬着头皮和母亲住在一起,就如同私塾学生硬着头皮背古书一样,时间一长自然而然就钻进古书里面去了,你同样会自然而然明白你母亲是什么样的人了,也就明白你父亲是什么样的人了,也就明白你爷爷是什么样的人了。和你母亲住下吧。还有,小龙,好好读书,书能启智呀,人的思想也是决定人的命运的主要因素呀,否则你又要重复你父亲的命运了。” 郭秀痛彻心扉地叹息一声:“魏叶,我要是当初好好读书,哪有今天这样的命运呀!” 第十五章 小龙和母亲住了下来,是因为姑姑的这一番高深莫测的话让他充满了神秘的敬畏,不得不听姑姑的话,犹如牧师高深莫测的布道让粗陋的山民充满了神秘的敬畏不得不听牧师的话那样。 他本来想好了,等爷爷不在了,他就先在同学家轮流借宿,然后租一间小家,再往后就离家出走。可敬畏使他不得不呆在家里,犹如法力无边的奴隶主的奴隶,放任他也不敢逃走。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被彻底降服,因为以前的降服他心里憋着一股劲:“你等着,老子总有一天能打过你!”也就是说那只是体力或者胆力暂时不如人家被降服了,他有着翻盘的希望,而且也果然都翻了盘,可这次他却鼓不起一点儿劲来,因为这不是体力或者胆力被人家盖住了,而是一种他说不出的力量。于是他萎靡起来,郁郁寡欢,常常一个人呆想,眼睛里流露出稚嫩的沉思。 先开始他像那些为了生活不得不去打工的工人那样不得不回家,不放过一次能早离晚归的机会,因为呆在家里太别扭人了。尤其是不期然地与母亲打照面的时候,血呼地一下涌上了头,傻在那里一动也不会动了。好在他很快发觉不光是自己避免着和母亲照面,母亲更是小心地避开他,像老鼠总是小心地避开住在同一个房间里的猫那样,所以这种难堪的场面是很少发生的。可他又离不开母亲,于是母子俩就演开了两个人的反特片:他想要什么东西或者想让母亲做什么事,就写在纸上,这些东西就会及时地出现在他的屋里,那些事就会及时地完成。有一次他发觉母亲在偷看他,他装作漫不经心地一回头,看见母亲急忙低了头又忙碌去了,但那一闪的眼神留在了他的心里——那是机灵胆怯的丫头伺候暴戾的主人时随时察言观色,揣摩主人心思的眼神。于是他就神气了起来——我是这屋里的主人,自己不主动,母亲是不敢和他搭讪的,生怕惹恼了他跑掉了。但他不敢放肆,因为他觉得姑姑的眼睛远隔千里无时无刻都在盯着他,他就像农家狗,不敢在家禽面前放肆,总是装出一副规规矩矩的样子。可日常生活总是需要细腻的沟通的,那两人演的反特片就很快不灵了,两人自然而然地通过眼睛和耳朵来捕捉对方的肢体语言来进行沟通。你比如该吃饭了,母亲会把碗筷放的重一点儿,但显的小心谨慎。你比如饭菜不对小龙的口味时,小龙就挑挑拣拣的,母亲从他的挑拣中就知道了饭菜的问题出在了哪里,下次就改了。你比如母亲把他的哪件衣服放在他的床头,他就知道身上相应的衣服该换洗了,而他想让母亲洗什么衣服,总是脱下来放在洗衣盆里,母亲就会给他拿出相应的衣服来换上。你比如小龙走到了电视和沙发之间,母亲就会回卧室去,因为小龙要看电视了,不过这种时候很少,因为母亲很少看电视,。也就是说在这家里语言休克了,日子像背阴里的小溪,冷冷清清地流着。因为语言是生活中的太阳,是生活中的戏班子。如果生活是河流,语言就是河流里的生命,如果生活是草原,语言就是草原上的生命。这日子实在是让小龙郁闷,可郭秀却是心满意足,因为儿子就陪在身边。她像伏在草丛里看着梅花鹿大气也不敢出的人那样看紧了儿子,像那人生怕一不小心惊跑了梅花鹿那样生怕惊跑了儿子。她多想像那人想靠近点梅花鹿那样靠近点儿子,但她不敢!她敢做的唯一的事就是敢偷看一会儿电视了,但就是这样她已是惴惴不安了。 一天小龙发觉母亲的脸色红润了,头发润泽了,犹如枯死的树第二年又发出了新芽。小龙心里气恼:“我苦的要命,她却高兴的要死!”敌对的情绪又冒出了头,就用肢体语言表达了强烈的不满,弄的母亲诚惶诚恐起来。他又是见好就收,因为姑姑千里之外的眼睛盯着他呢!这使他不由得想,自己到底怕姑姑的什么呢?总算琢磨透了,自己是怕姑姑的思想,它会把人心中的阴暗一把抓到阳光下,像把人的隐私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那样可怕!他忽地想,每个人的心中都有阴暗面,她能抓住我的阴暗面,是因为她对这里太熟悉了,而我之所以怕她,是因为我抓不住她的阴暗面,因为她呆的那地方太晃眼了,要是有什么东西能遮一下那地方的光,像用手遮着太阳的光,就能看清它了。是的,看清她,从而摆脱她!被人压着太难受了!能遮光的东西就是能了解北京,就像她了解咱这里一样,北京的阴暗总该投影在她的心里的,就如同咱这里的阴暗投影在咱的心里一样,可怎么了解北京呢?那只有从书里去了解了。于是他走进了书店,从书店走进了书里,从书里走进了北京,从北京走进了世界。 郭秀发觉小龙不大出门了,除了买书借书花钱外,几乎没有什么花销了,那只让他在学校里出够了风头的寻呼机也锁在他的抽屉里了。于是郭秀就觉得身子像松了绑一样轻快了起来。 一天小龙走在街上,看见前面拉着一三轮车煤的女人很像母亲,他下意识地紧走几步赶了上去,认出那确实是母亲:瘦弱的肩膀上套着拉绳,像纤夫那样向前挣着身子,双手死死地抓着车把,因为每一步都得挣命,浑身夸张地摆动着,难看极了,哪还有一点儿女人的影子。而落在她陈旧的衣服上的灰尘,因为她大幅度的摆动,摇摇晃晃地滑落着。他虽然知道母亲干着苦活累活,但没料到这么苦这么累,心里不由得痛起来,这是从来没有过的痛,痛得他的泪从心底渗了出来。他悄悄地把手搭在了车厢上,适当地加了把劲,能减轻母亲的阻力,但又不被母亲发觉——那多不好意思呀!就这样他影子一般把母亲送到了一条小巷口,才停了下来。 这天晚上郭秀一进家门,一股焦糊味扑鼻而来。她诧异不已。见餐桌上放着碗筷,更是一惊,急走过去,见碗里盛着凉温了的比粥稀一点儿,但不能称之为粥的粥。她冲进厨房,空无一人。她又折了出来,走到餐桌前,用勺子一搅锅底,抠出了糊底子来:“谁来过呀?母亲?不可能,母亲咋会连粥都不会熬呢?”她轻手轻脚地巡视了几间屋子,除了从门缝里瞧见儿子半躺在他的床上看书外没有一个人。她心里就明白了,悄悄地溜进厨房里,咬着毛巾匆匆地哭了一会儿就擦干泪出来了,怕儿子碰见了彼此尴尬。 这是他有生已来吃的最香的一顿饭。 第二天晚上竟然有了炒菜,只是刀工太糙次了,油把菜几乎泡了起来,却没有一点儿咸味。但她胃口大开,虽然是一个人进餐,却吃的虎虎生风。 后来饭菜的质量越来越好了,郭秀心里嘀咕,但不敢去弄明白。有一天去儿子的屋里端脏衣服,见半本书从枕头下露了出来,书皮上一盘鲜艳的炒菜被枕头遮住了一半。她不由得过去抽了出来,见是一本菜谱。她紧紧地抱在胸口,泪水汹涌而出。 她还发觉儿子打开了电视就回屋去了,忽然明白这是儿子让她看电视,她就照办了。有一天无意间一拧头,看见儿子悄悄地站在客厅的暗角里看电视,见她发觉了他,就走开了,那神色告诉她是怕她站起来走开了,于是以后她就装作没看见儿子,于是儿子看电视的时间就长了起来,后来发觉她发现了他也不走开了,于是两人自然而然不知何时一块儿看开了电视。 先开始儿子不好意思当着她的面吃自己做的饭菜,后来有一点儿自信了,才和她一起吃饭了。 这天儿子忽然说:“妈,你再找个人过日子吧。”这真是旱天里的一声焦雷,惊得她半天不会动弹,然后傻呆呆地流起泪来。儿子手足无措,急的又叫了一声妈。她喃喃地说:“小龙,你终于又叫妈了!”小龙反而板起脸,看着桌子不吱声,仿佛她错怪了他。她急忙讨好地说:“小龙,你刚才说什么?”小龙赌气地:“什么也没说!”就又吃饭去了。这一次她一点儿也没慌,偷偷地抿着嘴唇甜甜地一笑——母亲看着儿子用任性的赌气掩饰他的窘态时的甜心的一笑:“奥,妈知道了。嗨,妈不会再找男人了,咱们这不是很好嘛,再加进一个人来,鬼知道又会变成什么样子呢。”小龙:“可是,你一个人……太难了。”郭秀开心地笑:“不难,有你叫我妈,这世上就没有能难住我的事了。”小龙:“你是怕再找上像我爸那样的男人吗?我这么大了,就是再找上这样的男人也别想欺负你了。就是我爸现在活着,他再欺负你,我也要揍扁他。”郭秀:“你可别这样,不管怎么说,他是你老子。”小龙:“那……你不恨我爸和我爷爷?”郭秀:“我不恨他们,只恨把他们造就成那样的人的世道。世道是模子,人是胚子,它把你扣成啥样就是啥样,这由不得人呀。咱这里能像你姑姑那样跳出这模子的人没有几个呀。现在老黄历总算翻过去了,妈要是能生在现在该多好呀。” 小龙:“你提起了我姑姑,我就得说她两句。我姑姑的可敬之处在于她的人人平等的思想,这思想谁都知道,可能做到的没有几个人。就如同见义勇为谁都知道,可能做到的没有几个人。因为人都是这样的:谁强就压人,谁弱就被人压。就拿我来说,我姑姑的思想比我的强大多了,我只得向她屈服,按惯例自己把自己摆在她的俘虏的地位上,后来才明白她根本就没有征服我的意思,而是要提携我,让我和她的差距缩小了,消失了,也就是说根本就不怕我赶上她,超过她,因为她认为即使我超过了她,也只是有差距,但人跟我是一样平等的。也就是说即使我超过了她,她也不会把自己放在我的俘虏的位置上,而且我也没办法强迫她蹲在俘虏的位置上。可见人的思想决定人的命运呀。” 郭秀沉思了一会儿说:“你姑姑是机灵,逃的快,不然人家绑也得把她绑在和我一样的位置上。”小龙:“但我姑姑的命运还是会与你的不同,一定是拼死反抗的命运。因为你是奴才的思想,我姑姑是人人平等的思想。这么说,人的思想与他生存的环境的关系就是人的命运了。”郭秀:“我不也反抗了吗?”小龙:“你那是绝望了的逃跑,不是反抗。”郭秀叹一声:“我儿子已经是大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