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橄榄树》 1.chapter 1 《白色橄榄树》——玖月晞 chapter1 宋冉遇见李瓒的那天,是很平凡的一天。 六月三号,位于东国中北部的阿勒城看上去和往常的每天一样。早上八点,宋冉推开旅馆的窗子,楼下一条南北走向的街道直通尽头的小学校。路两旁商铺建筑矮而平,高低错落的□□民居掩映树后。 放眼望去,街上灰扑扑的,纸屑落叶无人打扫。但天空是蓝色的,阳光也很灿烂。 楼下餐馆里,一位裹着头巾身着黑袍的年轻妈妈带着小儿子坐在桌边吃早餐;店老板站在摊位后头一手切烤肉一手甩面饼。烤肉,煮豆和面饼的香味在街上飘荡。街对面的修理店里,几个中年男子早早地推来摩托挤在店门口,七嘴八舌跟修理工交流,说着宋冉听不懂的东国语言。不远处传来一声鸣笛,公交车停靠路边,一群身着校服的小学生涌下车,叽叽喳喳跑向学校。公交车司机摇下窗户,跟路边巡逻的警察交谈几句。 一切看上去和之前的每一天一样,但又不太一样了。 本地餐店还开着,kfc早已歇业;牙科诊所正开张,手机店却关门一个多星期了。门上贴着中国某手机品牌的新款机型,招贴画破烂不堪,纸片在晨风中抖索。一只流浪狗蜷在角落的破报纸堆里。隔壁服装店的玻璃橱窗也蒙上一层灰,隐约能看见窗子里头两个假人模特,一个黑色长袍头巾遮面,一个白色衬衫花短裙。 晨风扫过落叶纸屑,吹不动橱窗内静止的裙摆。 宋冉没来由地叹了口气,心里一丝淡淡的惆怅像那块蒙着灰尘的玻璃。这是她在这个国家待的最后一天。今天她的外派任务结束,即将返程。从阿勒城去首都伽玛车程4小时,回国的飞机在夜里十一点。 她靠在窗边拿手机刷网,国内现在是下午,网友正讨论着明星出轨,最美豆腐西施之类的话题。 当地时间上午八点半,差不多该收拾东西了。 她刚折好三脚架,脚下的地板突然晃动起来,好似地震。但这不是地震!她抓起相机摁下开关冲到窗口,天边一声惊雷爆炸。 但窗外的世界一切如常,街上的人们纷纷抬头,像一群茫然的鹅。很快又是一声巨响,接二连三——是炮弹。 开战了。 街道霎那间沸腾,人们大声叫嚷,四处逃窜。 宋冉背上相机三脚架和通讯设备冲上楼顶,远眺城外 荒地,她看不见任何军队。但炮火轰鸣不断。是位于阿勒城东北部数十公里外的哈鲁城,她的一位男同事就驻守在那儿。 手机信号断了。开战第一步就摧毁了通信基站。 宋冉架好设备,开通卫星电话,才接通,国内的事就说:“政府军和反政府武装在哈鲁城外开战了,你那边情况怎样。” 宋冉转动拍摄角度,稳住气息:“我现在东国中部重镇阿勒城东北郊的一处旅馆楼顶,能听到哈鲁城方向传来的清晰炮火声,脚下的楼房还在震动,摄影画面也不稳。我所处的阿勒地区,一分钟前楼下还有汽车行人,但现在街道已经空了。对面我手指的方向是个小学,可以看到……”她放大画面,“老师们带着学生从教学楼疏散到了操场。在这儿就读的学生人数从几个月前的300多名锐减至现在的100多名。很多家庭已经早已迁往南方,也就是首都伽玛附近……” 待她做完报道,那头的炮响销声匿迹。不知是战事停了,还是转为枪弹战。 宋冉在楼顶等了十分钟,没发现新情况。 天空蓝得像水洗过的蓝宝石,阳光更加灿烂,世界诡异得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上头给的通知是宋冉照常回国。但战争突然爆发,交通线可能全面封锁。回去并非易事。 她租的车昨晚退了。而约好今天送她去伽玛的司机要带一家六口南下,毁了约。特殊时刻,也没法责怪对方。 九点半左右,宋冉联系到美国的一个记者朋友,得知他们有车,可以带她一起走。但他们在阿勒西北部十多公里的苏睿城,上午十点半启程南下。 此时的阿勒,街道上挤满开着汽车驾着摩托捆着箱子行囊携家带口逃亡的人。出城方向的路堵得水泄不通。鸣笛声,咒骂声,呼喊声,小孩啼哭声不绝于耳。宋冉在似火骄阳下跑了十几条街,满城寻找一辆摩托车,但这时的交通工具千金难求。 往回走的路上,她眼睛湿了好几遭。不害怕是不可能的。 回到旅馆,毁约的那个司机却在前厅等她。他送来了一辆摩托车。 上午十点,宋冉换了套黑衣服,戴上帽子和面罩,设备箱行李箱绑上后座,只身骑着摩托直奔西北方的苏睿城。摩托是男式的,重而不易掌控。她刚来那会儿经常摔,现在驾轻就熟。 一路天高地阔,偶有几辆南下的逃亡车辆经过。 她开得飞快,约莫一刻钟后赶到苏睿 城郊。街道房屋空无人烟,风吹垃圾遍地走,恍若白日鬼城。 刚走过一条街,远方传来隐约枪响。宋冉掌心汗得湿透,加速赶去城的另一端。 她在空巷子里绕弯,很快冲上宽阔无人的主干道,再度加速之时,前方巷角、楼顶、车后、突然从四面八方冒出七八个迷彩人影,全副武装握着钢枪冲她吼: “backup!” “stop!” 宋冉紧急刹车。惯性作用下,车飞速前滑,轮胎与地面刮出刺耳的摩擦声。路中央有个铁盒,盒子露出一根线,线的末端牵着一小块金属片。 摩托车刹停,宋冉左脚落下,不偏不倚踩上那金属片。一瞬间,铁盒子亮了起来,红色的数字开始倒计时—— 是炸.弹。 周围死一般的寂静。 宋冉的心皱缩成了一个点。 她一脚踩着金属片,一脚踩着摩托车脚蹬,斜在原地一动不动,脸上的汗像冒豆子似的滚进脖子里。 每一秒都被恐惧拉得无限漫长。但那群人没有要上来搭救的迹象。 几秒的死寂,有个声音冲她喊:“stayput!”(别动!) 话音刚落,又有人喊了声:“阿瓒!” 宋冉没能分辨出azan是哪国语言。就见一个灰绿色迷彩服的男人从某层楼二楼的窗口翻跃而出,踩着排水管速降下来。他戴着头盔和面罩,站在路边远远地观察了她一眼——她一身黑的装扮很可疑。 宋冉声音颤抖像扭曲的丝线:“help!please!” 男人站定一秒,朝她走来,再次有人制止地喊了声:“阿瓒!” 他回头冲自己的同伴打了个手势。 铁盒子上的计时器在迅速倒数——00:09:10 男人端着枪靠近,面罩上一双眼睛漆黑明亮,鹰一样警惕。他步伐沉而缓,离她还有十来米时,盯着她蒙面的脸看了会儿,眼睛微眯,问:“中国人?” 宋冉差点儿没哭出来,喊:“是!我是记者!” 这下,他的同伴们纷纷从障碍物后露出身形。 他走近来看那枚炸.弹,又看看她脚踩的金属片,说:“你这一脚踩得真准。” “……” 这三分调侃七分温和的语气,宋冉不知该怎么回答他,人却 是稍稍放松了点。 他单膝跪地,拆了铁盒外壳,露出里头烦琐的电线。宋冉不免倒抽一口冷气。他听见了,看她仍保持着单脚撑地的姿势,轻声问:“能撑住吗?” 宋冉只能点头。 他不信,起了身,说:“你先从车上下来。” 宋冉低声:“……我不敢。” “没事。我扶着。”他安慰着,左手扶住摩托,她一瞬就感觉到了他的力量。他右手握住她手臂,宋冉本能地迅速抓紧他,男人的臂上筋肉紧实。 他叮嘱:“重心别移,右脚跨下来。” 宋冉借着他手臂的力量,成功从摩托车上下来。这一会儿的功夫,她双脚又酸又麻,衣服底下大汗淋漓。他的一个同伴过来推走摩托。其他人推来附近的废弃车做掩体。 他道:“重心保持在左脚,别动。” “嗯。”宋冉看一眼计时器—— 00:08:17 他重新蹲下,开始理线路。 时近中午,太阳火辣辣的。沙漠地带,体感温度接近50度。密密麻麻的汗水从宋冉的眉上流淌进眼睛里,刺激得她轻抖了下。这一抖,自己把自己吓得魂飞魄散。 “撑住了。”他淡笑道,“你要动一下,我就成英雄了。” 宋冉呐道:“嗯。” 他单腿跪地,低头排查着线路,偶尔剪掉几根线。或许他随和的气质起了镇定作用,宋冉心绪平复了些。可时间过得极其漫长,等了很久,她忍不住去看剩下的时间。 眼看计时器突破00:03:00,她再度心慌了。 他依然有条不紊拆着炸.弹,计时器变成00:02:00时,他轻叹一口气,无奈地说:“时间来不及了。” 宋冉心一惊。 他话这么说,手却没停下。 他的同伴意识到严重性,又喊了声:“阿瓒!” 宋冉泪湿眼眶,泪水汗水淌进面罩里,面颊一片濡湿。她极低声地抽了下鼻子。 这下他抬起头了,面罩之上那一双清黑的眼睛冲她微笑弯弯,宽慰:“别怕。不会丢下你。” 阳光落在他睫毛上,闪闪跳跃着。他嗓音清澈得像泉水。 宋冉不哭了,讷讷地点点头。 他低下头继续拆解。 但她感觉得到,形势 更严峻了。 “你走吧。”她轻声说,“你是个好人,我不想……拉你一起死。” 他头也不抬,问了句:“你能跑多快?” “啊?” “五秒钟,能跑多远?”他语气相当轻描淡写,蹙眉拆着线路,没抬头。 宋冉没反应过来。 他说:“还剩1分半,我只能在30秒内拆除重力感应器,让你脚移开时不会立即引爆。但计时器会加速十倍,剩余的一分钟会缩短到大概五秒。”他问,“你能跑多远?” 五秒? 宋冉一懵:“10米?20米?不知道,” “啧。”他遗憾的样子,说,“不够啊。” “或许30米!”她说,“我没拼命跑过。” 他说:“今天试试?” “……好。”她点头。 00:01:10 “十秒。准备。”他说,眼睛紧盯着线路,手上一刻不停。 宋冉深吸一口气。 7,6, 他低声:“5,4,3……” 他排除重重难关,终于挑出最后一根线。 宋冉浑身绷紧。 “1。”他剪断了那根线,红色计数器疯狂加速,他起身抓紧她的手,冲刺出去。 灼热的空气灰尘在耳边起了疾风,可她听不见看不见了,被他拉扯着拼命奔跑。 风声,尘土,热汗,心跳,全都感受不到了。那一瞬间仿佛时间空间都不复存在,只有夏天的阳光如玻璃镜子一样灼烧着人眼。 她不知道五秒有多短,也不知道五秒有多长。 在尽头,他将她扯到怀中护住,扑倒在地。男人的身躯屏障一样罩压住她。下一刻,轰然的爆炸声中,沙石,泥尘,碎屑,雨一样从天而下。 2.chapter 2 chapter2 男人双手撑地,从地上跃起。他拍拍肩上头上的尘土,瞟一眼宋冉:“没事吧?” “没事。”宋冉慢慢坐起身。爆炸的巨响震得她脑子发蒙,反应迟钝。 他说:“你先缓会儿,别急着起来。” “嗯。”宋冉点头。她心跳得厉害,像要炸出胸腔。 地面空气沸腾,火一样烧着。 太热了。 临近中午,一丝风都没有。 她扯下口罩,胡乱抹了下满头满脖子的汗。 他走去一边检查炸.弹碎片的情况。 宋冉心跳还没平复,整张脸都是火辣辣的,又下意识抹干净脸上的灰。 另一名军士走过来问:“你是哪儿的记者?” 宋冉说:“梁城卫视。” 对方奇怪极了:“怎么让你一个女的单独上前线行动?” 宋冉说:“我不是来采访的。来找人。” “都这时候了,还往北边跑?” “来找朋友,他们捎我去伽玛。” 对方明白了,说:“你一路当心吧,这边局势不稳,城外有小型交战。” 宋冉点点头:“我会的。谢谢。” 她起身走到摩托车旁,无意识回头看了眼那个叫“azan”的男人。他正单膝蹲在地上,手里掂着一块炸.弹碎片。黑色面罩上露出半张侧脸,鼻梁很高,眉骨英挺。 她有丝莫名的惆怅,收回目光,跨上车刚准备发动,听见一道温和的嗓音:“你朋友在哪儿?” 宋冉循声回头,是他。 他仍蹲在地上,稍仰望着她。微眯着眼,眼珠子很亮。 宋冉眼神飞去他帽檐上,说:“哈里斯酒店。” 那边是外国记者驻地。 他看了眼手表,问:“约的几点?” “十点半。” “来不及了。”他好心提醒。 宋冉摸出手机,十点二十九分。 她自言自语:“只能自己骑摩托去迦玛了。” 他将手心的弹片抛起来,又接住,眼里闪过善意的笑:“你知道方向?” 宋冉:“……” 手机没信号看不了地图,地标上的异国文字她也不认识。 她抬头看太阳方位,粗略地辨认了一下:“那边是南……吧。运气好的话,或许能跟上逃难的车流。” 他扔下手中的碎片,拍拍裤子上的灰尘,站起身,问:“护照在吗?” 宋冉摸摸裤子外侧的大口袋:“在的。” “城里有一批侨商侨民今天要撤走,你跟上吧。” 半小时后,宋冉到了苏睿城西南城郊的中复工业园区。 中复是东国中部地区最大的中资公司,主营科研通讯和基建等产业。如今局势恶化,战争爆发,在外工作生活的侨民得撤返归国。中复园区成了中部地区撤侨的集散地。从昨天开始,周围几个城市的中国员工和居民开始朝这儿聚集。 宋冉抵达园区时,里头停满了大巴车,空地上怕是聚集了一两千人。 她职业病地打开设备摄像,穿梭在车辆和人群中。 镜头里,男人们忙着往车下的行李舱塞行李,女人和孩子出示着护照证件登记上车,中年专家在人群外头和他们的东国同事紧急交流,他们拿着电脑和书面资料,语速飞快商谈着工作事宜;更多的东国人则在帮忙搬行李,或跟他们的中国同事相拥告别。几群不同电视台和报社的记者纷纷对着镜头做报道采访。 宋冉的镜头意外捕捉到一个画面,一位中国姑娘上了车,透过车窗和一个高鼻梁深眼窝的东国小伙子拉着手。那姑娘说了句什么,表情恋恋不舍,小伙子深深吻了下她的手背,轻轻摇头。 正在拍摄,有人拍了拍她的肩,是刚才的军士,“阿瓒”的同伴。他已摘了面罩,样貌端正,有着军人身上特有的英气。 “我带你过去登记。” “好。” 军士带着宋冉到了一辆大巴车边,跟车旁的检查人员说明情况。宋冉过了护照检查。那位军士又帮她把设备箱搬进行李舱。 “谢谢啊。”上车前宋冉对他说。 对方挥一挥手,转身就消失在人群里。 他来去匆忙,宋冉这才想起忘了问他们任何一个人的名字,也忘了对那个叫“阿瓒”的人说声谢谢。 上车后,视角受限,她四处张望却也只能望见人群外延几个走动的迷彩服。军人们在维持秩序,敦促侨民上车。 等到几十辆大巴车满载出发,宋冉定睛搜索,全是身材高大戴着帽子统一着装的军人们,好些还戴着面罩。她很难分清谁 是他。 大巴车驶离园区大门时,她看到门口站着几个迷彩服,簇在一起讲话。其中一个男人比他的同伴要高一点儿,皮带绑在腰上,背脊板直挺挺的。他看见大巴车过来,微微侧过身,对开车的司机敬了个军礼。面罩之上,他的眉眼十分醒目。 他的同伴们跟着敬了礼。 车上有人欢呼,有人冲他们大声道谢。 视线一闪而过。 宋冉心一揪,扒着窗户看,觉得那好像是他,但来不及判定清楚,车就驶离开。 一眨眼,那身影拐进视线死角,再也看不见了。 宋冉望了好一会儿,才不自主地呼出一口气,头重重地靠在椅背上。 车队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辆军用车,护送这批侨民南下。她不知道他会不会跟上。 她一路望着窗外,湛蓝的天空,炫目的阳光,干燥的沙地荆棘。不知是否受到炎热的天气影响,她心里燥热不宁。 下午两点多的时候,行驶过半程。车队行到一处哨卡,停了下来。 交通封锁了。 公路上挤满了被拦截在哨卡外不让放行的汽车和各国人们。烈日之下,吵闹喧天,空气中充斥着十多个国家的语言。有人在跟守卡的政府军交涉,有的大声争论咒骂,有的打电话寻求斡旋渠道,有的愁眉苦脸目光呆滞。 车外一派恐慌混乱景象,车上的人也不安地伸出脑袋眺望。 宋冉无意看向窗外,撞见几个本国的迷彩服经过。她目光追过去,但走过的人里没有她熟悉的身影。 双方交涉过后,哨卡开始对中方放行。中方车队的大巴逐辆过哨卡,人先全部下车,政府军检查车辆行李,车过;而后车上乘客一个个持护照验证身份,过关后再上车。 宋冉的车是第十二辆,等了一个多小时才到他们。 所有人下车通关,周围各个国家的人群潮水般拥挤起来,拿着证件文书争辩着比划着。政府军持枪阻挡着他们。宋冉他们被推搡挤攘着,一小队中国军人在关卡口围成圈,护着他们的国民,拽拉他们到关口,避免有人中途掉队被人挤散。 人群挤攘寸步难行,宋冉被一个军人拉住手腕,用力拖到关卡,手中的护照都捏折了皱,政府军军官检查完毕后交还给她,做了个放行的手势。 宋冉终于过了关,人没被挤脱一层皮。 她上车时又 是一层热汗。才坐下,听到车上有人说:“过了这关就安全了。还有一个半小时到伽玛。” “听说航空班机都停了,不过有特批的一批飞机能回国内。” “那么多人坐得下吗?” “放心吧,我刚问了一个军官,说是有海军舰队过来接我们。” “真的?太棒了。”众人激动而又放心的样子。 忽然有人说:“但刚那批军人就送我们到这儿,他们不去伽玛了。” “啊?为什么?” “说是还有别的护送任务。后头还有几批没撤过来呢。” 一秒的安静后,车上有人扑到窗口向外头喊:“谢谢你们!” 大家纷纷朝外喊:“谢谢你们!” 关卡外,一拨军人正费力维护秩序,他们没听到;可关卡内,几位拿着文件正和东国政府军交涉的军人听见了,他们回头看了眼,摆手打了个招呼。 也就是在那时,宋冉看见了他。 她的心突然加速一道,人差点儿从座位上弹起来。 他也看着这个方向,但并没有抬手打招呼,扭头又继续跟政府军交流了。很快,他们几人朝车队这边走来,分别跟各辆车的司机们打手势说了什么。这一批放行过来的车队陆叙开始启动。 宋冉紧张地盯着他,他面罩遮面,一身迷彩作战衣,腰带处绑得很紧;裤腿又直又长,裤脚紧紧实实扎进军靴里。 他跟几辆车的司机示意,做了个前行的手势后,敬了个标准的军礼,随后重新走向关卡。 宋冉的车缓缓启动,她看着他迎面走过来,可他没有看车,而是盯着哨卡的方向,眉心微拧,渗着细汗,黑色的眼睛明亮有力。 人车擦身而过的一瞬,宋冉忽然喊了声:“喂!” 她的声音淹没在哨卡那头嘈杂的人声和各国语言里,他和他的同伴都没有回头。 “诶!”她又叫了声,他依然没听见。 她急得伸头出窗,猛地喊出一声: “阿瓒!” 这下,他回头了,有些疑惑。 仿佛天在助她,车突然暂时停下,他离她几步之遥。 她飞快摘了面罩和头巾,朝他伸手,喊:“阿瓒!” 他不解地看了她两秒,但还是微微一笑,上前两步朝她伸了手。 她一下子用力抓住,他手上戴着黑色的半指作战手套,皮革面料柔软,他的手心炙热而汗湿。 他短暂与她握了下手便松开。那一刻,大巴车忽然开动,她还不肯,条件反射地抓他的手腕,却从他手上扯下一根红绳。 他愣了一下,想上前一步把绳子抢回,但车已将两人分开,驶过第二道内部关卡。 宋冉也怔愣不已,回过神来已看不到他人影,只有一条护平安的红绳静静躺在她手中,还带着他手上的热度。 那是六月三号,下午三点过十分。 以后回想起,她遇见李瓒的那天,是很平凡的一天。 那天看上去很普通,天气闷热又压抑,那时,她以为那是她生命中再平凡不过的一天。 3.chapter 3 chapter3 宋冉时差没倒过来,凌晨三点还全无睡意。 窗外夜色无边,雨水潺潺。 她坐在木窗边,开了盏台灯,在灯下整理这次在外的随笔日记和贴图手账。她补写着六月三号那天的日记:那天她坐飞机从伽玛到广州,之后转机回梁城。落地天河机场的时候,机上的人欢呼一片。 她用倒叙的方式记录那段经历,写到那个叫“azan”的男人时,停了笔。 安静的夜里,她抬头看窗外。 窗户是老式的排扇木窗,木棱把窗户切割成整整齐齐的小方块,拿白石灰和钉子嵌上四四方方的玻璃。 此刻,夜雨敲打木窗,在玻璃上留下一道道蜿蜒的水痕。 她想用一些话来形容他的外貌,落笔却只写了一句: “他有一双漆黑的眼睛。” 她努力回忆,还想为他写些别的什么,楼下传来玻璃杯摔碎的声响。 她下楼去看。她回家后开窗通风,晚上暴雨来前漏了扇窗没关,风雨摔落窗边的一杯水生金钱草。她关上窗子,重新拿一只碗接了水,把小草丢进去,收拾地板上的残局。 在东国的那几个月太干燥了,回到梁城,恰逢梅雨季节,空气湿润像浸在水里。 由于返潮,地板、墙壁、家具、到处都是湿漉漉的。 宋冉想,等过了雨季,得找装修公司给这老屋加上防潮层。 这是梁城典型的地方特色老屋,红砖水泥搭建的两层小楼,外墙露着红砖;内墙刷白,墙角留约一米高的绿色脚线;白绿撞色干净清新。房子坐北朝南,大窗大门,前后通风。后院有灶屋,前院种满花草树木;二楼有露天的楼梯和劈出一半空间的大阳台。 这是外婆的屋。几月前老人离世,宋冉从父亲家搬来这里。 父亲住单位的筒子楼,两室一厅,房子又老又小。她跟同父异母的妹妹宋央在十几平的房间里挤了二十多年。 她家境普通,父亲拿工资供一家四口生活,等后来手头宽裕些,梁城经济飞速发展,房价上涨,均价已破三万,普通家庭望尘莫及。 宋冉上床睡觉时,窗外的风雨愈发大了。这样下去,院子的花都要打落了。 她睡到第二天中午十二点才醒,窗外阳光明媚,橘子树叶被水洗过,一片嫩绿。推开窗,雨后泥土的清香扑面而来; 房梁上树梢上却看不出半点雨渍了。 墙外一条青石巷,几个刚下班的女人拎着菜闲聊走过,附近学校的孩子也放学了,边走边低头玩手机游戏。 宋冉靠在窗边看手机新闻,东国反政府武装攻占了哈鲁城三分之二的区域,政府军退守回了城南。 而从前天到现在,已有24376位国人成功通过海陆空各种渠道归国。负责撤侨任务的军官军士也会在近期归航。 她看着新闻照片里一排排的迷彩服,怅然地叹了一口气。 书上说,人与人之间的相遇,是七十亿分之一的缘分。 不知道她和他是否还有那微妙的缘分再遇见。 她无心做午餐,冲一碗泡面填肚,去了电视台。 宋冉大学毕业后进入梁城卫视新闻部做记者,到今年九月份就满两年了。 她刚从国外回来,照理说要休息到明天。但现在是特殊时期,东国战争是当下热点。 梁城卫视此前在东国投入的记者数量是全国之最,报道及时,内容详尽,涵盖面广。此刻电视台网络台联合滚动直播的《战事最前线》在工作日白天时段就拿到了同时段全国第一的收视率。 演播室内,主持人、专家、嘉宾、前方连线记者,所有人都将工作开展得有条不紊;幕后导演,编导,采编、文案则忙得团团转。 宋冉刚到台里就被告知节目组需要在结束时做个东国战前城市一览的片尾,让她提供资料。这并不难,她迅速从素材里剪了几段长约20秒的短片交上去供编导选择。 剪素材时,看到电脑屏幕上划过的景色和脸孔,那天早晨站在窗口俯瞰阿勒城时的那丝淡淡惆怅又漫上心头。 存在她电脑里的许多故事正在湮灭,且不为世人所知。 快下班时,主管刘宇飞召集大家开会。《战事最前线》收视口碑持续上涨,部里想在节目后边加一个附属小节目,吸引收视和广告。 如果不是特殊时期,宋冉他们这帮新记者是没有节目策划层面的话语权的。因而大家都很重视这个机会。 同事沈蓓提议加一些对未来战事的预测,她是学国际关系的,这是她的强项。沈蓓父亲是省宣传部领导。她一开口,同级的人都不发言了。 刘宇飞虽觉得不错,但又觉得不够,问:“还有提议吗?” 宋冉想了想,说:“我觉得可以讲讲战前 东国普通人的生活面貌。” 刘宇飞和沈蓓都看了过来。 宋冉道:“大部分人在新闻里看到战争,会觉得离我们很遥远。如果看到平凡人的生活,可能会拉近距离。” 刘宇飞觉得她的想法更有意思,说:“就怕弄得太苦情了。” “不苦情的,也不煽情。就跟小纪录片一样,记录他们的日常生活,还有欢声笑语的时候呢。” 同事小冬赞道:“如果是这样,就很高级。” 沈蓓说:“那对素材的要求可就高了,得是深入采访。你们在外头做的报道,前期放送中都使用过了。得考虑新鲜度和视角问题。素材量也很难达标。” 宋冉说:“我这儿有837小时的视频资料,其中包括269小时的人物采访,还有四千多张照片,和七八万字的文字资料。” 一屋子的人都卡了壳。 同事小秋:“天,冉冉你还是人么?你也就去了不到三个月吧?” 同事小夏:“‘记录狂魔’这个外号真不是盖的。” 刘宇飞笑起来:“行,我跟上边讨论一下。” 收拾东西出会议室时,沈蓓从她身边经过,道:“恭喜你啊。” 宋冉说:“上头不一定通过呢。” 沈蓓笑笑,蹬着高跟鞋走了。 同事小春问:“诶,要是没这新节目,你拿这些资料怎么办?” 宋冉微笑,说:“我打算自己写成书,记录成影像。不会浪费。” 同事春夏秋冬:“……” 这就是真爱和工作的区别吧。 当晚有了结果,乔宇飞通知让她写一份详细的策划案。 宋冉伏案到深夜,夜里又下起暴雨,空气潮湿得连纸张都润软了。她详细写了对节目设置、时长、风格、人物故事的设计想法和意见,列举一系列生动的小人物故事录,写了满满十页纸。最后在策划案上给节目加了个标题:《东国浮世记》。 第二天下午,宋冉还挂着黑眼圈呢。消息传过来,她的策划案通过了。但领导觉得《东国浮世纪》这个名儿太文艺,不够直观,换成《战前•东国记》。 嗯,宋冉心想,确实够直观,不能更直观了。 两周后,梁城卫视的《战前•东 国记》节目上线,作为《战事最前线》的辅助节目播出。谁都没料到它后来的火爆程度,包括宋冉。 那时,东国政府军宣告了对苏睿城、哈鲁城两座中北部重镇的失守。阿勒城也岌岌可危。一旦反政府武装占据阿勒,将国土一切为二,北方军事薄弱地区将陷入危急。 交战中平民死伤的消息不断传来,颠沛流离背井离乡的难民更是不计其数。正是在这种背景下,全国的电视新闻媒体都在对东国前方战事进行轰炸式报道,梁城卫视上线的《战前•东国记》成了一股清流—— 战前东国平静的生活,涌动的暗流,小人物面对未来的抉择……一串串小故事吸引了广泛的关注和讨论度。开播不到两周,收视口碑话题量连续走高。 近似纪录片的客观冷静的记叙风格也获得了广泛好评。 其中几期关于街头摇铃艺人、斗嘴烤肉夫妻的短视频还上了各论坛网站热搜榜。 宋冉的名字也见诸新媒体,接受了几次采访;甚至还有畅销图书策划人向她发起邀约。 但比起工作上的风光,宋冉更关心的是六月下了一整个月的雨。不知是否因为漫长的梅雨季,她近来心情异常的低落。工作时还好,一下班就提不起精神。尤其是晚上独自坐在窗前,望着窗外的雨能发呆很久。 好在节目的火爆让加班量剧增,她没有太多时间管理那梅雨一样窒闷的心情。 一个附属衍生的节目反客为主带来如此效果,“宋冉”成了电视台领导口中频繁提及的一个名字。节目如此成功,同事们撺掇着让宋冉请客吃饭。 宋冉在工作上并没有得到任何实质性好处,但她还是破费一次,请大家去江边吃麻辣小龙虾。 下班的时候是七点多,十个同事挤进两辆车。 车行到半路,又开始下雨了。开场便密密麻麻,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敲车顶。 小冬是北方人,吐槽:“服了。这月就没有一天不下雨的。我家的衣服被子全潮了。” 小秋叹气:“关键气温不降,白天热死个人。” 车内起先还有几句吐槽,后来就没了。因雨势实在太猛,坐在车里像坐在一个被人不断敲打的铁皮盒子里,震耳欲聋,讲话声都听不见。 宋冉却觉得这样的世界很安静,连其他车辆刺耳的鸣笛都被雨声淹没。 车开到一个 十字路口堵住了。喇叭声轰鸣。 堵了很久没动,宋冉趴在方向盘上看雨刮器来回扫雨。挡风玻璃上雨水密集,她是一条养在水族馆里的鱼。 看着看着,她忽然就想起了他。 她坐在车内,像沉在海底。毫无来由地,她心情滞闷,潮湿,难以呼吸。 很奇怪。 遇见他的那天,明明没有下雨。 明明,气候那么干燥。太阳很大,连风都没有。 4.chapter 4 chapter4 晚上八点,美食街上车水马龙。雨还在下,却挡不住梁城人下馆子的热情。 梁城一到夏季便炎热潮湿,家里头是待不住的,空调也嫌闷,都爱到外头纳凉。老人们喜欢搬上小凳子聚到巷口摇着蒲扇吹一吹穿堂风,新社区的住户则涌向花园广场。城内几个湖泊和江边是乘凉的最佳去处。 年轻人躁动些,好呼朋引伴,聚在露天大排档里吃烧烤喝啤酒,大汗淋漓才痛快。梁城美食也多,地方特色的湖鲜野味,江鱼野菜,点心小食……一样样试下来,一两个月也吃不完。 美食街位于江边。夜幕落下,霓虹灯亮。“江鱼馆”“小龙虾”的灯牌五颜六色挂满夜空。店员涌上街头招徕顾客。 宋冉停好车,阵雨停了。 龙虾店的服务员正在门口摆放露天桌椅。 几人商量一下,决定坐外头。刚下完雨,江风吹着正舒服呢。 宋冉点了三大盆麻辣小龙虾,又点了莲藕排骨汤,青椒炒藕带,香干炒茼蒿,萝卜炖鱼头,外加一堆烧烤…… 小秋拦道:“别点多了,待会儿吃不完。” 小冬笑说:“是出差发奖金了?这么大方。” 宋冉说:“吃不完可以打包嘛。” 请同事吃饭要是菜点少了,挺尴尬的。 小夏说:“何必呢。就这些够了。” “噢。”宋冉阖上菜单,“那就先点这些吧,过会儿不够再加?” “行。” 众人围坐一桌,平日工作时交流挺多,但私下聚会少,此刻大眼瞪小眼,互相傻笑,空气安静了几秒。 小冬提起话题:“梁城开放落户政策了,这下房价又要涨了。” 沈蓓补了下口红,轻松道:“从来没关注过房价。” 小春:“你当然不用关注了。还是你们本地人好,有房子,工资想怎么花怎么花,什么都不愁。” 宋冉摇头:“本地人也是买不起房。” 小秋说:“你不用担心啦,我们这批新记者里,就你实力最强,升职加薪是早晚的事。” 宋冉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沈蓓把口红扔进香奈儿包包里,抬头问:“点饮料了吗?” 宋冉:“嗯。两扎西瓜汁。” 很快上了小龙虾,大家戴上手套大快朵颐。 小夏吃人嘴软,夸赞:“说实话,《战前•东国记》是真好,我特喜欢看。冉冉,我以前就发现了,不管是你写的稿子,还是你做的记录,看着挺普通,却总吸引人想看。” 小秋附和:“对,还总能看见别人看不到的角度。” 宋冉微微一笑算作应答。 沈蓓问:“宋冉你是学新闻的吧?” 宋冉摇头:“不是。我学历史的。” “啊?”大家都挺诧异。他们大部分是传媒相关专业,哪怕沈蓓也跟国际新闻部大有相关。 沈蓓:“我们部门还招历史系的?” 宋冉:“我读书时喜欢写点儿随笔短文,给梁城卫视旗下的报社投过稿。” “哦。”众人恍然大悟的样子。 小春:“看来是从小就喜欢读书写字,难怪文章写得好。” 小夏咬着虾肉,道:“冉冉一看就是文青,话少又安静,没事儿就抱着书看。” 小冬说:“宋冉太内向了,可以再活泼一点。” 宋冉解释:“我不内向啊……”就是很多时候并没什么想说的。 “在东国待那么久,有没有遇到过危险?”沈蓓问。当初领导也安排了她去前线,她怕打仗没敢去,留在国内做局势分析。现在看宋冉拍摄记录到那么些鲜活的故事,也有些眼馋。 她问:“那边局势动荡,蛮乱的吧。” “有时会遇到小偷。别的危险……就没有了。”宋冉停了下,想到了那天,那个男人。 一想到他,便有一段心情涌出来。 他不是一个符号,而是一个画面。他的迷彩服,半指作战手套,他的眼睛。 但她不想说。 一句也不想跟任何人提起。 就好像有天忽然看到一本很好的书,听到一首很好听的歌曲,好到你只想一个人私藏,不愿跟任何人分享。 小龙虾有些辣,她吃得鼻尖冒汗。 街道上还是湿漉漉的,几十米开外,江水奔涌。 有一会儿没起风了,空气闷热而潮湿。 宋冉望了眼远处,黑色的江面上闪着点点灯火,是路过的航船上的灯光。 小夏问沈蓓:“你昨天一整天干嘛去了?” 沈蓓迟疑一下,说: “去江城采访几个军人。” 《战前•东国记》太火了,沈蓓趁机向领导提议说加一些对撤侨军官的采访,宣扬一下正能量。领导自然同意。 小秋听言,在桌子底下轻轻碰了碰宋冉的腿。 宋冉正吃着小龙虾,嘴巴周围全是红油,抬起头拿一双乌漆的眼睛看小秋。 小秋:“……” 她也不知宋冉是不懂,还是装不懂。 小秋干脆自己问沈蓓:“是这次去东国参加撤侨的军人?” “……对。有一部分是从江城军区抽掉去的。” 梁城江城相隔四小时车程,在同一个大军区。 小秋故意问:“你怎么突然想到采访他们呀?” 沈蓓十分坦然:“他们刚好负责东国中部几个城市的撤侨,经历了些小惊险,蛮有采访价值的。” “啊!”宋冉捏虾壳时用力过猛,虾壳里的麻辣汤汁一下喷进眼睛里,辣得睁不开眼。 小秋赶紧给她递纸巾。宋冉擦了两下,眼睛还是睁不开,想问沈蓓详情,可眼睛疼得厉害,匆匆跑去洗手间冲洗。 回到座位上时,正好听到沈蓓说:“……叫罗战,是他们政委,长得挺帅的。诶,男人穿军装是真帅。我就喜欢军人。” 罗战。 宋冉一愣。 这片地区的方言平翘舌音不分,罗战的zhan,当地人就说zan啊。 他会不会就是azan? “冉冉,你发什么呆啊。眼睛还疼吗?” “啊,没事了。”她回过神,看了眼手表,晚上九点半了。 吃到夜里十点钟散场,又开始下大雨。宋冉把几个同事送到各家后快十一点了。 雨越下越大,她的车行走在环城公路上,下一个交流道右转下高架再走没多久就到她家了。 车灯打在绿色的高架路牌上,耀眼的“江城”二字直指前方。 她再次看手表,十一点整,雨越下越大了。 她开着她的小奥拓,在交流道口直行而去,消失在茫茫雨幕里。 大雨瓢泼般扑在挡风玻璃上,雨刮器用力清扫雨帘,宋冉盯着车前方的近光灯束,雨线千丝万缕,她觉得她从没像现在这样清醒过。 四小时的车程,她一点儿 不累。途中甚至有些诡异的激动和兴奋。深夜的高速路上少有车辆,只有漫天的雨水与她同行。 一路过去,雨势渐渐小了。 宋冉到达江城大军区驻地的时候,是凌晨三点。驻地门口铁门紧锁,几个哨兵端着枪站岗。 她把车停在几百米开外,熄了火,蜷在后座上睡了过去。 晨光微亮的时候,她醒了。上午六点,她听到驻地里头传来军号声,军士们要出早操了。 军号声嘹亮而空旷,在清晨的天空回荡。 雨停了,天空中有鸽子飞过。东方有粉色的朝霞。 站岗的士兵询问她来意。 宋冉把记者证和身份证给他看,说:“我是梁城卫视新闻部的。找罗战,罗政委。我同事沈蓓前两天来采访过,但有些问题细节需要补充。所以我过来完善一下。” 对方检查了她的证件,并没有怀疑,说:“您稍等,我联系一下。” 宋冉有些心虚气短。她从小到大是个乖乖女,不会撒谎。头一次骗人,自然底气不足。对方没说什么,自己却把自己闹得脸通红。 士兵说:“可以进去了。罗政委在1号楼0203室。” “谢谢。” 0203是会议室,装饰简单,一张长桌周围绕着十几把椅子,墙上挂着国旗党旗军旗,贴着“从严治党,从严治军”的字样。 窗外,操场上传来军人们训练时“嚯”“嚯”的口号声。 她望了一会儿,才突然想起摸出镜子来理了下头发。 她是土生土长的梁城人,天生的眼睛清黑明亮,皮肤白皙红润,23岁不到,不用化妆就很好看。但最近总加班,有些黑眼圈,嘴唇也不大有血色。早知道就回家拿一下口红了。 正想着,身后传来推门声。 她瞬间收了镜子回头,就撞见一个身着军装,高大俊朗的男人走进来。 四目相对,宋冉脑子嗡地一下,忽然一片空白。他…… 她盯着他的眼睛看。 那一瞬,她懵了。 她原以为记得很清楚,但时间过去近一个月,她已记不清那双黑色的眼睛。 她缓缓抬起手,挡住他的脸,只露出眉眼。 可…… 她不确定。 她不知道是不是他。 此刻心间的刺痛很清晰,但那双眼睛却在记忆里模糊,她记不起来了。 5.chapter 5 chapter5 人与人之间的相遇,是七十亿分之一的缘分。 以前的宋冉不以为意,认为这说法矫情,现在却将七十亿分之一这数字的渺小和无可奈何体验得淋漓尽致。 那个叫azan的男人,她不知道他的名字,不清楚他的长相,只见过黑色面罩上他一双眉眼。 仅此而已。 如此浅薄的缘分,恐怕哪天他在街上迎面而过,她也认不出。 她藏好失望的情绪,拿出之前编好的一套说辞对罗战进行采访。她对背景有一定的了解,不至于露陷。 起初她心里犹疑或许azan就是罗战。可听到他的声音,她很确定,不是。 罗战将她的不专心误解为紧张,笑道:“你是新记者吧?” “不是。”宋冉掩饰住慌乱,说,“……以前没采访过军人。” “别紧张,我也不是可怕的人。” 宋冉赧然一笑,问道:“我看沈蓓的采访里说,你们撤侨的时候遇到过一起爆炸事件,救了一个女同胞?” “嗯。她误上了一辆放有炸.弹的车……” 宋冉还不死心,又问他们队中还有没有类似的惊险事件,和爆炸相关的。 罗战说没有了。 azan不是他们队的。 回梁城的车程四个多小时。 上午,高速路上车来车往,宋冉安静地开着车,偶尔让道,超车,有条不紊。 路两旁,绿油油的稻田和青蓝色的江水一字铺开,夏天的阳光铺天盖地。 她觉得,她应该再也遇不到他了。 回到梁城是中午十二点,宋冉又饿又累,太阳晒得她几乎虚脱。难得一个周末可以好好休息,她却开了八个多小时的车。 她靠在椅背里发呆,想着自己这一晚的所作所为,荒谬又徒劳。 她是脑子搭错线了。 正要下车,继母杨慧伦打电话来,叫她回家吃中饭。 驱车绕进市档案局家属院,梧桐树遮天蔽日。中间夹杂一株橄榄,宋冉回头多看了眼。最近雨水充足,那橄榄树长得枝繁叶茂,光亮水滑。不像东国的橄榄树林,尘土扑扑,无精打采。 她把车停在筒子楼前的大空地上,才上三楼走廊就听见杨慧伦数落宋央: “都什 么时候了,六月底了。毕业证书都发了,你还没找到工作。之前就叫你多上点心,只晓得谈恋爱。” 宋央顶嘴:“我哪儿没找啊,没找着好的嘛。” “李阿姨给你介绍的那单位不就蛮好?” 宋央嘟哝:“好什么呀?累死累活,一个月就两千五。我才不干。” “我看你是眼高手低,读个三本出来还想清闲?你姐名牌大学的,刚毕业那时候不也就三千,天天加班出差也没见她跟你这么娇气。一个爸生的,你怎么就不学着点儿好?” 宋央说:“我看是妈这边的基因出了问题。” 啪。 杨慧伦一扫帚打在宋央屁股上。 宋冉走进屋,宋央跑上来躲她身后:“姐!她又虐待儿童!” “冉冉回来了?”杨慧伦脸上堆笑,看向宋央目光骤然变凶,“你赶紧给我找工作了搬出去,一天到黑地逗我发火,我看着就烦。” 宋央说:“我搬哪儿去?姐姐的妈有房子给她,我妈又没有。” 宋冉回头轻瞪她一眼。坐在小沙发上看报纸的爸爸宋致诚也看过来。 宋央知道玩笑开过了,赶紧上去抱住杨慧伦的手臂摇晃。杨慧伦不搭理她,去厨房端菜,宋央黏着跟进去讨饶。 狭小的客厅里只剩下父女俩。 宋致诚招呼大女儿坐下,说他最近关注了《战前•东国记》,很喜欢。对宋冉来说,这是很高的评价。父亲一向爱搜集报纸杂志,专挑宋冉编写的报道,一句一句地找毛病,研究文法,补充资料佐证。 但这次他没给女儿揪毛病,只是就其中几个小故事讲了东国的一些文化背景和历史问题。 杨慧伦正布置餐桌,父女俩的谈话她听不懂,但想叫宋央跟着学点儿,转头一看,宋央在灶台前偷吃鸡胗。杨慧伦叹了口气,进了厨房。 宋致诚瞟了眼现任老婆离开的方向,低声问:“你妈怎么说?” 他问的是她亲妈。 宋冉:“说以后别去东国了。” 宋致诚没说话了。 宋冉知道他把她视作骄傲,多少也想向他那高高在上的前妻证明,他一手养大的女儿很优秀。但宋冉觉得,在母亲那种见惯了大世面的人眼里,她这种小城水平算不得什么。 “今年暑假还去不去帝城 ?” “去的。请好假了。”读书那会儿,宋冉每年寒暑假都去帝城陪妈妈。工作后也照常请年假。不过这次还有别的事,她要去见一个畅销书策划人。 杨慧伦做了一桌子菜,都是宋冉爱吃的。但她熬夜累着了,胃口不太好,又不忍浪费她好意,强撑着吃了些。 一顿饭吃得昏昏欲睡时,杨慧伦一句话叫她清醒了个激灵: “冉冉是不是该谈男朋友了?” 宋冉还没说话,宋央替她挡了:“妈呀,姐才多大你就催?” “你这丫头初中就谈恋爱还好意思开口!”杨慧伦瞪她一眼,又缓和语气,“再说我就提醒一下,怕冉冉只顾工作,一年一年就忘了这事儿。对了冉冉,你喜欢什么样儿的?” 宋冉被问住了,她答不上来。 长这么大,她一次恋爱也没谈过。情感经历是一张苍白的纸。 她长得不丑,还相当清丽秀气,自带书卷气质。读书时就喜欢写文章。校报、广播站都有她的署名。尤其写得一手好字,班上的黑板报,学校的公告墙,给她写得赏心悦目。读书时有男生暗恋过她,但她无知无觉,平日也比较安静沉默,大概给人一种疏离清冷的气质。 有次同学聚会,大家说她是冰山才女。宋冉惊讶极了,她一来不觉自己冰冷,二来不觉自己才女。她不过是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普通人。 至于那迟迟不来的爱情…… 她蓦地想起那个人,心中不免一刺:她甚至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 杨慧伦感叹:“你们俩啊,一个太清净,一个太折腾,都不省心。”她就希望央央能跟她那不成器的男友分手才好。 宋冉吃完饭后在宋央房里午睡,家人都知道她累,轻手轻脚没打扰她。只有窗外的知了鸣叫,和附近孩子们打弹珠玩闹的声响。 她一觉睡到晚上八点,爸妈出去纳凉了。饭菜拿网罩罩着。宋央出去约会了,吃剩的碗筷扔在桌上。 宋冉独自吃完饭,把宋央留下的碗筷一道收拾干净后,给她亲妈冉雨微发了条短信,说月底出发。 六月三十号那天,宋冉动身去帝城。 梁城再降暴雨,城外长江水位不断上涨,城内多处出现内涝,交通几乎瘫痪。她赶到机场时一身的雨水,迟到了一个小时。但她没错过飞机,航班延误了。 机场里挤满滞留的旅客,地板上 水渍到处淌。椅子供不应求,大批旅客拖着行李坐在地上,混乱程度跟春节时期的火车站有一拼。 穹顶玻璃窗外暴雨如注。 有的人咒骂着离开,大部分人仍在等待奇迹。直到某一刻,机场上空电闪雷鸣,航班信息牌上的航班状态一个接一个变红,从“航班延误”变成“航班取消”。 偌大的机场内顿时人声鼎沸,怨气冲天。 宋冉站在外圈,职业病地拿手机拍摄,匆匆记录后,她叹了口气。现在回去肯定打不到车了,不知地铁是否还运行。 她拖着小登机箱,想穿过拥挤的人群。突然间一片嘈杂,有旅客跟地服人员起了冲突,小范围地厮打起来。一时间,所有的愤怒被点燃,旅客们挤成一团,推搡,叫嚷,咒骂,跟地服、机组、安保人员对抗。 宋冉努力举起手机拍摄,可她被夹在人群里,随波逐流,无法找回重心。 双方都愤怒到极点,参与打架闹事的人愈来愈多。宋冉被裹在人群里站不住脚,攥紧的登机箱被踢来挤去,她手都快扯断了,身体根本无法维持平衡。 局势恶化之时,突然不知从哪儿传来一声叫喊:“警察来了!警察来了!” 狂躁的人群骤然冷静了一瞬,但风暴中心的闹事者还没停手,拽着几个空乘和空姐继续殴打。 就见一队特警像利刃一样刺开人群,几秒间直抵中心,将打架闹事的那群人制服了摁趴在地上。 周围一些跃跃欲试的人见状也都不敢再上前,都是欺软怕硬的。 但外围的人还在往里头挤攘。 几个黑衣特警拦成一道线,将人群分隔开。他们用身体抵挡着不断拥挤的人潮,吼道:“后退!别挤!后退!”他们一边抵着人潮,一边留出一条通道依次疏散人群。 “别挤!后退!” 有人对人群中的几个外国人吼了声:“stayput!” 宋冉一惊,立刻循声望去,隔着重重纷杂的人影,她突然就看见了他。 黑色面罩之上,他眉心紧蹙,眼睛明亮,挡着拥挤的人群:“后退!” 那段模糊的记忆在一瞬之间清晰。 宋冉突然就奋力朝他挤过去,不由自主地,用尽全力地拨开拥挤的人群。她看见他打算将他的位置让给他的同伴,他离开了那道人墙分割线,要把人墙后头那几个闹事的人先带走。 宋冉心脏狂跳不停,急得连那碍手碍脚的登机箱都不顾了,她松了箱子,拼命朝他挤过去。 人太多了,她用尽全力挤到边缘,隔着两三个人的距离伸手要抓他,他却刚好转身离开。 宋冉手里抓了个空,她一时急懵了,浑身的血液都往头上涌,她突然就喊了一声:“阿瓒!” 四周人声吵嚷,沸反盈天。 “阿瓒!!!” 他停了一下,回过头来;眉心皱起,眼神疑惑。 她猛地往前一挤,几乎是扑上去,手越过特警们围成的人墙,一下子将他的面罩扯了下来。 面对面的,是一张英俊而年轻的面孔。 6.chapter 6 chapter6 面罩扯下来的那刻,宋冉猛地一惊,被自己的唐突和莽撞吓了一大跳。 她面对着他那张陌生又熟悉的脸,不知所措,又慌张又呆滞,说不出一句话。手也害怕地松开,面罩掉了下去。 他注意力很集中,眼眸一垂,抬手就接住了下坠的面罩。 他没有多余的情绪,只因周围局势混乱而始终严肃皱着眉,也不在宋冉跟前做停留,转身去押解那帮肇事者。 “你不记得我了?”宋冉低喊着挤上去,隔着人墙再度抓住他的袖子。原来特警.作战服是这样的质感,粗粝的,磨砂似的。 他再次回头,也不知有没有听见她那一声喃喃,他有些费解地看了看自己手臂上她紧揪的手指。 周围的特警忙着抵挡人潮,无暇顾及她。但人.流涌动,她快抓不住了,急道:“你救过我!你不记得了?在苏睿城。你救过我!” 他似乎并不记得,而手里控制着的肇事者还在挣扭。 他终究是个耐心而礼貌的人,劝解地对她说:“女士,我在执行公务。” 她愣了愣,知道自己无礼了。她手上顿时失了力气,脸上一瞬间的失落看上去十分可怜。 他瞥她两眼,实在无暇顾及,转身要走。她刚要松手,却再一次抓紧。 “你叫什么?”她望着他,怕他不回答,急切得几乎要哽咽,追问,“你叫什么?!” 他迟疑一瞬,又迅速说:“李瓒。” 说完他拂开了她抓在他臂上的手。 “后退!别挤!后退!”特警拦成的人墙抵着人潮,宋冉被那波力量猛地往后推去,她和他的距离彻底拉开。 他押解着那群人走了,很快没了踪影。 过了近半小时,骚乱的人潮才渐渐疏散。地上一堆纸屑塑料垃圾。宋冉的白色登机箱被踩得大坑小坑,全是脚印。 她狼狈不堪地拎着箱子出机场,等了近一个小时的队才挤上公交。 车窗外大雨滂沱,雨水内涝成海,翻着浪拍打在玻璃上。梁城几乎被淹没。无数小轿车泡在水里濒临报废。公交司机却很勇猛,把车当轮船开得飞快。 大雨颠倒,要让城市瘫痪,车上的人们唉声叹气,抱怨连天。 宋冉斜靠在车门边,目光清澈,面容安宁,心情像一丝微风,缓缓吹过路途万里。 真是奇怪的缘分啊,每次见面都是兵荒马乱,一座城接一座城的沦陷。 她离开机场时打听到了,李瓒他们正是隶属江城大军区的,但常驻梁城。 到家后,她分别给冉雨微和帝城的图书策划人打了电话说梁城暴雨,航班取消。最近天气太差,估计要晚一两天。 随后她又给编辑部挂了个电话,和她料想的一样,机场闹事的事已经有人去采访了。 沈蓓得知她当时在机场,说:“太好了,你肯定录下了一手资料吧。赶快发过来。” 宋冉说:“开头的录了点儿,但后来打起来的部分……” 她忘了。 看见李瓒后,她哪还有精力去管手机。 沈蓓说:“没记下来?” “嗯。太挤了。” “没事儿。我过会儿去网上找找,应该能买到线索。你拍的先发给我吧。” “行。”宋冉想想,又说,“你的素材都找好了?” “嗯。” “……警察采访了么?” 沈蓓卡了壳:“哎呀。完了,现在还得赶稿子。” 宋冉毛遂自荐:“我帮你去采访吧。” 沈蓓愣了一下:“那怎么好意思。再说,你不是在休假么?” “航班取消了,反正也没事做。” “那太谢谢你了。我下次请你吃饭啊。” 下午四点多,雨势丝毫没有减缓。宋冉开车上了环路,黑云压顶,天光昏暗像进入黑夜;雨水跟砂石似的往车身上砸。天地间一片苍茫混沌,整个城市都沉进了水里。途径一段国道高速,长途行经的车辆全停在路边打双闪。而远处的长江里浑浊的江涛奔涌拍岸,仿佛下一秒要漫过大堤倒灌进来。 宋冉抄近道到了熙光路附近,下高架时驶过一块洼地,整个车往里头一陷,她心头一惊。轮子卷起漫天的积水,差点儿没熄火。还好她开得够快躲过一劫。 今天是周末。由于暴雨,几乎没人出门。街上空荡荡的,她单枪匹马地开车到了警备区,顺利进大门,到了一栋类似教学楼的开放型办公楼前。 她车里没放伞,停车的空地距办公楼大概五十米。她咬牙跑进风雨里,被冰凉的雨水浇得湿透。刚冲上台阶,人还没站稳,迎面撞上一个黑色作战服的男人从楼梯上迅速下来。 眼看 要撞上,那人及时刹住,后退一小步避让开;宋冉也立刻刹住步子站稳,心差点儿冲出喉咙。 “不好意思。”她狼狈地抬起头,额前的碎发一缕缕纠结,在她湿趴趴的额头上抖动着。一抬头,她撞上李瓒略微吃惊的眼神。 他拿着一把黑色的雨伞。他刚在楼上看见她车了,准备下楼来接。没料到她虎头虎脑直接冲过来了。 两人干瞪着眼,有一秒没说话。 楼沿外,水汽弥漫过来,雨丝杂乱飘洒,瞬间就沾湿了他的短发。他随意抹了一下额头上的雨,浅笑道:“宋记者?” “嗯。”她笃笃地点点头。 他扬了扬手中的雨伞,说:“下来迟了,不好意思。” 他说这话时,又冲她笑了一下,嘴角扬起微微的弧度,眼睛也弯了弯。 她心跳很快,脸也很红:“是我自己忘记带伞了。”话说出口,自己也无语:这么大的雨,宋冉你可真行。 于是垂下眼眸,盯着他的伞,很简单的黑色大伞,木质手柄,黑漆漆的没有任何装饰。他的手指无意识地轻敲着伞柄,指关节处有因握枪而磨出的茧子。 “走吧。”他转身带她上楼。 果然是军人,连上楼梯的时候背脊梁也是笔挺挺的。 她望着他的背影,纠结半刻,问:“李警官?” “嗯?”他回头。 “zan是哪个字?” “王字旁。” “噢。” 瓒。 她刚好很喜欢这个字呀,宋冉心想。 进到会议室,还有一个特警。他起身冲宋冉打招呼,自我介绍叫陈锋,是负责接受这次采访的指导员。 “淋雨了?” “忘带伞了。”宋冉头发上脸上全是水,衣服也湿透了。还好她为出行方便,穿的深色t恤和牛仔裤。不至于太尴尬。 正说着,室内传来一声响。 李瓒蹲在柜子边拉开抽屉,从里头拿出一盒纸抽,他起身走到桌边,轻轻一推。纸抽顺着光滑的桌面滑到宋冉面前,力度正好,角度也不偏不倚,碰进宋冉手心。 “谢谢。”宋冉抽了纸巾擦拭头发,又简单地擦了擦包包和手机。 再看桌对面那人,他没坐过来,抱着手臂背靠在墙上,腿交叉站着。他穿着一套藏蓝色近乎黑色的短 袖作战服,腰带系得又高又紧,衬得身高腿长。人安静而平和,似乎并不会参与过多。 陈锋坐在这边,和宋冉呈直角。 宋冉打开录音笔,翻开笔记本,拿纸巾再次擦了擦手。这暴雨的天气啊,笔记本的纸都是软塌塌的。 “陈指导您好,我们新闻部想就今早在机场发生的小范围暴力事件对您进行采访。感谢您的配合和帮助。” “别客气,有什么问题你尽管问。” 采访中得知,机场安保不归他们管。但这两天滞留人数过多,已造成巨大安全隐患。机场人手不够,申请警力支援,他们才过去帮忙。 陈锋笑说:“你应该去公安支队采访民警的,他们去的人多。我们只调了一小拨人。” 宋冉心虚,抱歉地笑:“是我经验不够,不好意思。” “没事儿没事儿。”陈锋大方道,“接着问。” 宋冉的问题都是沈蓓准备好的,一切按部就班地进行。因为这边不接受视频采访,所以宋冉只用了录音笔,操作相对简单。陈锋是他们队内负责宣传的指导员,驾轻就熟,也很配合,双方一问一答十分默契。两人低低的话语声夹在暴风雨里,显得室内更加安静了。 中途,宋冉再次无意看了眼窗边的方向。 窗外天光晦暗,室内亮着日光灯,光线微茫。 李瓒靠在墙边看着他俩,认真地听着他们交谈。因为当时她正在说话,所以他直直注视着她的眼睛。 暴雨的下午,有一种潮湿的好似旧时光的气息。像走进年代久远的图书馆闻到的湿润纸张的味道。 她撞见他眼神,脑中顿时空白,好在下一秒陈锋开口,他的眼神又自然移向了后者。轻飘飘如羽毛掠过。 约莫半小时后,采访完成。 “还有别的问题吗?” “都问完了。太感谢您了。”宋冉说,余光看见李瓒从墙边站了起来,走向门口。 “应该的。以后我们也有需要你们帮忙的地方。经常联络啊。” “好的。” 宋冉起身,李瓒人站在门外的走廊上,手插在兜里,看着室内两人。 陈锋走上走廊,看了眼廊外的暴雨,说:“这伞拿着吧。” 宋冉接过那把重重的黑伞,说:“谢谢。改天还过来。” 陈锋没指望她还伞,摆 手道:“别客气。伞多的是。” 楼下雨水越积越深,李瓒忽扭头问她:“你住哪儿?” 宋冉一愣,说:“北门街。怎么了?” 李瓒说:“你这车恐怕回不去。底盘太低。” 这会儿城里内涝只怕更严重了,北门街那块地势低,靠近江边,积水处更多。宋冉的车现在开回去,不是进水熄火,就是打水漂儿。 宋冉迟疑半刻,小声问:“那怎么办啊?” 陈锋指导员爽朗地拍拍李瓒肩膀,对她说:“没事儿,让他开军用车送你回去。” 7.chapter 7 chapter7 雨势果然是大了。 空地上的积水漫过了宋冉的鞋。李瓒撑着那把大黑伞,风很大,他的手却将伞握得很稳。 她和他隔着一段礼貌的距离。伞面宽阔,雨却还是砸在了宋冉的半边肩膀上。她并不介意。 他送她到了一辆军用越野车副驾驶旁,她上了车。 他绕到驾驶座上车,收了那把大黑伞,放到后排座位上。 伞尖儿淌下一串水渍。 宋冉这才发现他的左半边肩头也全淋湿了。藏蓝色的警服这下真成了黑色。 李瓒发动汽车,提醒:“安全带系上。” “嗯。”宋冉乖乖照做。 挡风玻璃上全是雨水,跟开了一排水龙头似的。雨刷拼命摆动。侧窗玻璃挂着厚厚的雨帘,看不清外头景象。 宋冉觉得他俩像坐在水下的玻璃盒子里,安安静静,只有盒子外无尽的风雨声。 开出大院了,他才想起来问:“北门街哪儿?” 宋冉答:“青之巷。” “嗯。”他食指轻敲一下方向盘,没有别的话了。 毕竟是盛夏,关着窗走了一段距离,车内便有一丝丝闷热而回暖的热意。宋冉摸了摸嘴唇上的细汗,李瓒透过车内镜看她: “要开空调吗?” “不用。”她摆手,“我坐空调车会晕。” “晕车?”他淡笑,“记者要经常出勤吧,那怎么办?” “我都是想办法睡过去。”她一时嘴快。 “那你闭眼休息,到了我叫你。” 宋冉:“……” 她才不想睡觉呢。可下一句该说什么,她琢磨不出来。 车厢内又陷入静谧。 她望着窗外咬嘴唇,淡淡的懊丧。 李瓒料想得没错。她那辆小车开回去,绝对半路飘进水里。 警备区在梁城东南部的落雨山上,起初走着还很顺利,地势稍微落下后,就见街上全是积水,下水道都满了,水流无处可淌,浩浩汤汤跟兽一样在城区各处肆掠。上午还有人在水里推车,此刻都放任自流,连公交都不走了。 城区空空荡荡荒无人烟,只有水。 军用车从积水的街道上驶过,溅起的水花跟轮船破浪似的掀得老高。好几 次甚至像要把整辆车都淹没。 宋冉原本想指路来着,但李瓒似乎很清楚地形,没开导航,哪条大道哪条小巷他分得很清楚。 走了一会儿,她发现他心里貌似有一副梁城的地势图,他一路都避开了地势低的地方,尽量往高处走。 宋冉问:“你是梁城人么?” “不是。江城的。” “噢。你开车都不用导航。” “在这边待的时间也长。” “多久啦?” 他回想一下:“三四年了。” 刚说完,前方出现红灯。 他停了车。 一分三十秒。无限漫长的红灯。 路口没有任何车辆经过。行人也没有。 车内静悄悄的,他手指无声轻叩着方向盘。 宋冉拨着耳边的头发,转过头去看窗外,只有玻璃上近在咫尺的雨幕。 她看向前方,雨刮器扫过,红色的倒计时在流淌。 她蓦地想起上一次的倒计时,扭头看,他亦盯着红灯的计数器。 她忽然轻声说:“你救过我。记得么?” 交通信号灯刚好转绿,他打着方向盘,扭头看她一眼,说:“记起来了。” 宋冉说:“我当时忘记跟你说谢谢了。……所以一直想找你,跟你道谢。” 李瓒说:“不客气。应该的。” 他语气寻常随意,不值一听,并未当作是什么救命大恩。在他看来,那不过是他的职责使命,正如记者报道新闻,交警指挥交通一样——应该的。 宋冉原本还有些什么要说,但又无从说起了。 她微吸了口气,整个城市都是潮湿的,她感觉呼吸进肺腔的全是雨水。 走过一条街,李瓒又打了下方向盘,宋冉回神:“诶!……那儿不能走。” 他刹了车,扭头看她。 宋冉迎着他纳闷的眼神,忍着一丝笑意:“……那边是单行道。” 他换了个档,把车倒回一两米,再换挡,重新上路,奇怪道:“什么时候改的?” “前几周。” “嚯。”他轻哼一声。 宋冉见状,也笑着吐槽:“梁城这几年到处修地铁修路,好好的城市弄得跟大农村大工地似的。交通指示也隔三差五 地换。”她说:“我们同事每月光吐槽这个,就能写几篇社会新闻。” 李瓒起先用心避着路上的水坑,没接话,几秒的空白后或许是察觉到不妥,不紧不慢地捡起话题,问:“你做国际新闻的?” “嗯。分得没那么清,国内也做。”宋冉问,“你看梁城卫视么?” “看。”他微低头,食指挠了挠鬓角,说,“最近好像在播那什么,《战前•东国记》。” 宋冉问:“好看么?” 李瓒反问:“你参与了?” “噢。……那个节目是我策划的。……大部分资料也都是我记录的。” 李瓒这下看了她一眼,说:“挺不错的。” “噢。”她唇角微弯,眼睛亮亮的好似在闪光。 外头那么大的雨,她忽然发现,以前没觉得,她还蛮喜欢梅雨季节的。喜欢死了。 但窗外很快出现熟悉的街景,到北门街了。 还没走到青之巷,巷子口收窄,几辆家用车停在巷子里,堵了去路。 李瓒试了几下,开不过去。 宋冉说:“就停这儿吧。” 李瓒说:“走得回去吗?” “走得回去的。” “好。”他侧身从后座拿雨伞给她,人一下朝她靠近,伸手时牵动了墨色的衣领,露出一小节锁骨。 宋冉触电般立马别过头去,那一瞬,她忽然想起他的红绳还在她这里。他好像忘了,没记起来。 她……也跟着忘了。 “喏。” 她回头,接过伞:“我下次去开车的时候还给你。” “别客气。留着也不要紧。”他因她的过分礼貌而莞尔一笑。 她一颗心柔得像水,推开车门,用力撑开那把大伞。雨水砰砰砸在伞面上,她听见他说了句:“薄可塔在火灾中损毁过,后期是重建的。” 宋冉一愣。 《战前•东国记》里有一集提到阿勒城的薄可塔,说那座塔有近3000年的历史。 那天进家门后,宋冉在潮湿的书桌上搜了一整晚的资料,可网上关于东国的历史资料太少,提到这座塔也没有说火灾的。 她在电视台内部的档案库里也没能找到足够的资 料。 第三日上午天气转好,飞机通知可以起飞。宋冉去了帝城。 到的第一天,她找了好几个图书馆,最终在冉雨微单位资料馆的一部泛黄的东国史书译作里找到一段文字: “薄可塔,现阿勒城西郊,建于公元前1世纪,公元1197年阿勒战争中被毁。后几百年间,经数代历史、考古学家重建而成。据称与原迹相较,不足万一。” 只有一小段文字,没有图片记载。近九百年前被毁掉的塔也无从考据它的真实面目了。 宋冉不知道李瓒是怎么知道这段历史的。或许等回梁城后,去警备区开车时可以问他。 她抱着那本书坐在她妈妈冉雨微的办公室里看,等她开完会了下班。 半路有人敲门,是冉雨微底下的吴副处长。 “诶?冉冉来了?” “吴阿姨。”宋冉微笑起身。 “这次来待多久啊?” “一个星期。” “哎,转眼就工作了。不能跟以前一样待上一个暑假了。” “是啊。” “听你妈妈说前段时间去东国了?” “嗯。” “了不起呢。”吴副处长夸道。 宋冉笑了笑,知道那是客气话。他们这儿的年轻人,刚入职就派去世界各地更危险地方的大有人在。她这样的并不稀奇。不过吴副处是她妈妈的老下属,看着她长大,话里也有几分偏袒的真心。 “有没有想过来帝城发展?” “暂时没有。” “不嫌梁城池子小啊。” 宋冉笑说:“我也只是条小鱼。” 冉雨微六点多才下班,开车回家的路上碰上晚高峰,二环路上堵得水泄不通。 七月初,帝城正值盛夏,温度高达41度。夕阳炙烤着水泥路上的铁皮车。 车窗紧闭,开着空调,弥漫着一股子内饰皮具的焦烤味道。 宋冉胸闷得厉害。 冉雨微坐在驾驶座上,一身白色套裙,丝袜,高跟鞋,头发盘得干净利落。耳朵上挂着珍珠耳环和白色的蓝牙耳机,正在讲电话,仍是工作上的各种安排。 汽车在堵车长龙里走走停停,宋冉被夕阳晒得眼晕,车内的气味混着冉雨微身上的香水,熏得不行。她刚要降窗子,冉雨微把 手机静音了一秒,说:“今儿pm2.5值280。” 宋冉手指一扣,窗子又升上去闭了个严实。 冉雨微继续打电话了。 约莫十分钟讲完,二环路上仍堵成停车场。 冉雨微开了广播打算听路况,却听到一条插播消息,长江梁城段水位超过历史警戒线。梁城昨日又降暴雨,城市内涝严重,到了危急状态。 冉雨微淡淡道:“年年都这样。那地方的人都尸位素餐,不干正事儿。过了二十年了也没见把城市基建搞好。” 98年梁城发过特大洪水。也正是那年,因破堤排洪保梁城,杨慧伦的乡下老家被洪水淹了个干净。她走投无路,带着襁褓中的宋央找上门来。 那年洪水退的时候,冉雨微只身去了帝城。 宋冉为家乡争辩一句,说:“也不是你讲的那样。” 冉雨微在工作中早练得一身本事,无关紧要的话题即使忤她的意她也懒得费时间理会,言归正传道:“我看了你的《战前•东国记》。” 宋冉扭头看她,等着她给些什么正面评价。 冉雨微说:“太粗糙。内容散漫,主题不明确,矫情小清新。在梁城还算新鲜,放在全国,提不上台面。” 宋冉没做声,脸被夕阳晒得通红。 冉雨微说:“别被小地方的一点儿荣光迷了眼,不跳开那个圈子,怕永远看不清真实的自己。是真金还是废铁,来帝城验验。” 宋冉不太舒服,刚要说什么,鼻子里边痒痒的。 她立马扬起脑袋,流鼻血了。 “帝城太干燥了。受不了。”她发泄地说,“空气也差!” 夏天又热又晒,还有雾霾,看着灰蒙蒙的。像沙漠中的阿勒城。 8.chapter 8 chapter8 冉雨微的房子是按揭的,买得早,一百平的房子她一个人住。 家布置得很有格调,但没什么烟火气。她不做饭,饮食都在单位食堂解决。宋冉来了,两人要么下餐馆,要么叫外卖。 宋冉以前是做饭的。 初二那个暑假,冉雨微和她当时的外交官男友下班晚,宋冉自己买了菜做好饭,乖巧又得意地等妈妈回家。 冉雨微回家后看到一桌子菜,半天没说话,随后一个电话打给宋致诚,将他劈头盖脸大骂一通。质问杨慧伦是怎么虐待她女儿的,为什么冉冉小小年纪就会做饭了。 杨慧伦其实对宋冉很好,好得过了头。 筒子楼里住的都是宋致诚单位上的同事和文化人,谁家发生点儿大动静逃不过别家耳目。杨慧伦本就没读过什么书心里头怯,又生怕外头人说她恶毒后妈,对宋冉分外好,好得像客人。宋冉也总主动做事让继母高兴,又或证明自己不是客人。这丝微妙的心理也悄然带来帝城。在那位外交官家里,她得证明她不是个来蹭吃蹭住的麻烦客人。只不过她下一年再来的时候,母亲的那位男朋友没了踪影。 这些年冉雨微谈过好几段感情,但都没有善终。至今孑然一人。 两人点了外卖日料。宋冉发现冰箱里有几瓶不错的柚子酒,加了冰块喝上。 冉雨微给自己倒上红酒,问:“你这几天满城跑,忙什么呢?” “查点儿历史资料。东国的,太难找了。”其实她联系了知名畅销书策划人罗俊峰,但她不想让母亲知道,“都在跑图书馆,之前在梁城没找到。” 冉雨微适时地回到之前车上聊的话题:“帝城的资源,梁城真比不了。你要想好好发展,得来这儿。” 宋冉仍是抵触,不知是抵触帝城,还是抵触冉雨微。或许在她眼里,帝城就等于冉雨微。她说:“我没什么大追求,现在这样挺好。” “我看你跟你爸一德行。” “我是他女儿,当然跟他一个德行。” 冉雨微抬眸看她,四十多岁的女人眼角有着化妆也藏不住的鱼尾纹,她冷道:“你是他女儿,就不是我女儿了?” 宋冉有些受不了,低声:“你能别跟小孩儿一样吗?” 冉雨微哼笑:“翅膀硬了。” 宋冉无话可说。 当初冉雨微和宋 致诚争抚养权,宋致诚拖着不肯离婚。冉雨微恶心出轨的老公恶心得不行,只为能尽快离婚北上,放弃了财产分割也放弃了宋冉。那时的小宋冉才两三岁,扶着墙根,边跑边啕嚎大哭喊妈妈。 冉雨微一字一句:“是宋致诚背叛了那个家。” 这是她这辈子最大的伤痛和失败。 当初她不顾父母反对嫁给除了才华一无所有的宋致诚,结婚不过三年多,又不顾父母反对净身出户毅然决然离开梁城,孤身一人去帝城打拼。 怪她太骄傲,无法忍受践踏自尊似的婚姻失败。至今都不肯回梁城。和父母的关系也恶化到极点,直到二老相继去世。 而宋冉虽然从小就知道爸爸是背叛者,但长期和父亲同住生活,一个从不亏待她真心爱她的父亲,她无法去像母亲那样仇恨他。 冉雨微重新倒上半杯红酒,问:“你想待那儿就待着吧。宋致诚有没有说什么时候给你买房子?” 宋冉不吭声,不明白为什么母亲的每句话都能刺痛她。 “你外婆的房子是你舅舅的,冉池还在读书,你能住上一两年。等他长大要成家的时候,你就得腾出去了。” 宋冉说:“不是还有几年么,过几年就买房子了。” “就你那四五千的工资,买得起?” “买不起租呗。还能睡大街?”她索性把她这辈子都不用的逆反劲儿全发挥出来。 “行。”冉雨微说,“有出息。” 在帝城的剩下几天,冉雨微没再提这事儿。 期间宋冉见过罗俊峰一面。罗俊峰是业内知名的图书策划人,打造过数十本畅销书,从人文学科到奇闻小说,从心灵旅途到历史杂谈,涉猎广,品质佳,皆是国内上乘。 他是个优雅从容的男人,三十多岁,一身白衬衫,戴副黑框眼镜,精英气质中不乏一丝文化气息: “《战前•东国记》我一集不落地看了,这故事很值得书写。虽然纪录片有它客观呈现的方式,但在我看来,图书作者主观的心灵感受也是十分宝贵的。” 宋冉很赞同。做节目时她略去了太多个人感想,那恰恰是她想书写的。 “不过,《战前•东国记》这个题目太硬。” “我想叫《东国浮世纪》,被领导改了。” “我喜欢你起的名字。”罗俊峰说,“战争记录题材的书在市场上很短缺,好好运作是容易起来的。战地记者,还是女记者,这很吸睛。不过,抛开这些东西,本质还是要回归作品内容本身。” 宋冉轻轻点头:“好。” “你还会再去东国吗?” “看单位安排,怎么了?” “从做书的角度,没有后半段,故事就像没写完。你懂我意思么?” 和罗俊峰见面的事,宋冉没跟母亲讲。她期待写出一本好书,又害怕自己的能力配不上。事情未定之前,保密比较好。 母女俩不讨论正事的时候还能和平共处。可由于冉雨微的工作性质,她大体上是个说教管束型的母亲。一旦闲下来和宋冉相处,对她的工作社交未来规划事无巨细都要聊上一聊。只聊还好,可她有太多的意见和不同观点,控制欲又强。两人每每闹得不欢而散。 四天后,宋冉回了梁城。冉雨微送她去机场,送到出发层,她车都没下,挥挥手说声再见就走了。 宋冉看着她的白色汽车消失在路上,不禁叹了口气。 回到梁城,雨早就停了。 上周的暴雨仿佛终于把天上的水倾倒干净。天空湛蓝得没有一丝云彩,只有漫天毒辣辣的阳光。 一出机场,空气炙热而潮湿,扑面而来,像走在大中午没有风的沙滩上。 这就是她生活了快23年的梁城。总是离开,却又总是回来。 宋冉乘车回到青之巷,已是黄昏。 巷子里霞光满天,散着金银花香。到了家门口,隔壁在打地坪,她好奇地凑过去问:“王奶奶,你家做防潮层啦?” “是嘞。后头不会再下雨了。趁早做了。” 宋冉瞥了眼在屋子里劳作的施工队,小声问:“他们做得好么?” “蛮好诶。张奶奶徐奶奶家都是他们弄的。价格公道,很讲良心的。” 宋冉说:“我家也想弄呢。一直找不到施工队。” 王奶奶听言,立刻热情帮她张罗。 施工队的队长老李五十岁左右,面相和善。老李以前在中x建工集团江城分公司做建筑质检工程师,内退得早,闲不住就组了施工队接活。搞了一辈子工程的人,宋冉自然放心,很快就跟他约好周末来施工。 第二天是工作日,早晨八点太阳已升起,晒 得院子里的树叶直亮油光。 宋冉出门前带上李瓒的那把大黑伞。她很喜欢那把伞,简洁,伞面大,厚重,拿在手里很踏实的感觉。 一天的工作终于完成,一下班她就抱着伞坐公交去了警备区。 七月初,落雨山上草木茂盛,大片大片遮天蔽日,野蛮又疯狂。叶子绿油油沉甸甸,仿佛吃饱了阳光雨水后的餍足。 宋冉看着满山的绿色,心情很不错。 下了公交穿过马路进了警备区,里头空无人烟。只有夕阳挂在操场外的矮楼上,散发着最后一丝余热。 宋冉走到那块空地上,大部分车都开走了,她的车边停了辆军用车,威风凛凛,把她的小奥拓衬得分外娇小。她看了眼军车的车牌,正是李瓒上次开的那辆。车门紧闭,里头没人。 她慢吞吞走过去,边走边四周望,附近静悄悄的,没有人影。 她走进一棵树的阴影里,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摩挲着伞的手柄,最终将伞放在军用车的车前盖上。 她开了奥拓车门坐上去,一头靠在座椅上。座椅靠背炙热地烤着她的后背,车内温度很高,她打开空调冷却一下。 出口风呼呼吹着风。 那栋灰白色的楼房墙面上笼着一层夕阳,很安静。楼后面是茂密的山林,树叶肥绿。她忽地想起东国,那大片大片的覆满灰尘的橄榄树林。 车内温度完全降下来了,她看了眼手表,过去近十分钟了。 她没法等太久,大门口的守卫会起疑。她看了眼隔壁车上的黑雨伞,终于坐直身子,准备拉安全带,余光却瞥见那栋楼拐角后走出来一个人。 短袖作战服,腰带,长裤,军靴,很熟悉的身影。 宋冉立刻松了安全带,伸手调小空调,装作刚上车的样子。 李瓒朝这边走来,因逆着夕阳的光,他微微眯着眼。待走近,他看见了车里的她。 宋冉将车窗玻璃落到底,打招呼:“李警官。” 他微点了下头,问:“来开车?” “嗯。”宋冉说,“在这儿放了一周,添麻烦了。” “没有的事。”他笑了下。 宋冉发现,他时常会笑,但从不是大笑,总是温和的,淡淡的,像微风一样。 却也好像……仅仅是因为礼貌……而不会更近了。 “还有那伞, ”她伸手指一下,“带来了。” 车前盖上的长伞被她收起来了,每片伞面都捋得整整齐齐排列着,卷紧了,拿伞带扣得严严实实。 他开了车门,把伞放进去,屈身在座位间翻找东西。 约莫十秒钟,他关上车门,手里拿了两本书,还有两瓶水。 他递给她一瓶。宋冉趁这功夫迅速一瞥,看清他手里拿着是高阶的物理和化学书,还是英文版的。 喜欢读书啊…… “谢谢。”她接过水,说,“还有上次,也要谢谢你。” “上次?”李瓒微抬眉梢。 宋冉解释:“薄可塔。” “噢……”他随意应了声,把书放在车前盖上,拧开那瓶水喝了一口。男人仰头时下颌弧线硬朗,喉结上下滚了一遭。 宋冉移开目光,看向他手里的白色小瓶盖。 他只喝了一口,盖上盖子。而后看向她,目光很安静。但毕竟是军人,无声的眼神也有隐约的力量。 宋冉缓缓开口,继续话题:“我找了很久才找到薄可塔毁坏的资料,太冷门了。你对东国历史有研究?” 李瓒拧紧那瓶盖,淡笑一下,说:“当地人讲的。” 宋冉一愣。 他拿上车前盖上的书籍,轻敲了敲车盖,颔首告辞:“先走了。” “……嗯。” “噢……”他刚转身,想起什么又一步退回来,问,“我绳子还在你那儿吗?” 宋冉:“啊?” 他摆摆手:“丢了就算了。” “啊。在的。”她忙说,“但在我家。” 她撒谎了,那红绳就在她随身的包里。 她垂了垂眼睫,又抬起,说:“我没带在身上,下次还给你?” “好。” 宋冉追问:“下次怎么还?” 他想了一下,问:“有纸笔吗?” “有。” 宋冉低头在包里翻纸笔,心虚地避开里头躺着的那条红绳。她把便签本和笔递给他。 他走过来,将水瓶和文件夹放在她车顶上,接过纸笔了,微俯身,压在她车窗舷上写字。男人的身影一下子就罩住窗外的天光。 宋冉抬眸偷看他低垂的脸,眉骨很高,睫毛很长,肤色很健康,不会过分白皙, 也不黝黑。 他很快写下一串数字,笔尖轻敲一下纸面,直起身子。 她视线自然移向便签纸,上头写了个“李”字,后头跟一串电话号码。 他说:“麻烦了。” 她接过来:“应该的。是我不好意思,不小心扯下来了。” 他淡淡莞尔,不置可否。 “那绳子保平安的么?”她问。 “嗯。”他想起什么,又伸手找她要纸,“要是我出勤,打另外一个电话。” 宋冉把纸给他,见他低头认真写号码的模样,略一迟疑,说:“亲人送的吧?” 他起初没答,写完了给她时,才抬眸看她一眼,说:“嗯。” 宋冉心一横,说:“那我也留个电话给你,万一我忙忘了,你提醒我一下。重要的东西,还是别再丢了。” 9.chapter 9 chapter9 接下来两天,宋冉太忙,周六也在加班,没功夫去还绳子。而李瓒也没打电话来催,或许他更忙。 周日上午,宋冉在家整理书籍时突然想起这事儿,把那小纸条翻了出来。她靠在二楼的木窗前,略微犹豫:绳子还回去之后呢。 可她想不出别的辙了,只能拿出手机,风一吹,她一个没注意松了手。那白色的小纸条乘风而起,像只白蝴蝶在空中打着旋儿,落到栀子树上隐匿成了一朵花儿。 宋冉立即跑下楼去,到树下仰着脖子巴望,绿叶白花,哪里还见得到纸条的影子。 外头传来车响。院门外停了辆面包车,下来两三个工人,是约好来给家里加防潮层的施工队。 说好的九点到,一分钟都不差。 老李退休前是做建筑质检师的,长期风吹日晒,肤色要比普通人深一些。但样貌端正,依稀看得出年轻时是个俊男子。 他做事利索,很有经验,进屋看一圈,地坪墙角摸一遍,很快就给出几个施工方案。耗时耗费、利处弊处分析得清清楚楚。末了,给宋冉推荐一个性价比较高的选择,一天就能把事情办好。 宋冉采取后,老李带着三个工人把家具搬开,拿机器撬水泥地坪。 很快地坪全掀了,露出底下潮湿的砖块泥土。他们干活速度很快,半点不偷懒。宋冉对他们印象很好。 施工声音大,她也没法看书,索性坐在一旁看他们搅拌砂砾。 “大伯,那是什么呀?”她指着一卷黑色的东西问他。 “防水卷材。”老李话不多,但说到工作就开了话匣子,“北门街这边地势低,潮气重。水泥砂浆铺了怕不够,得多加一层卷材。外墙内墙的勒脚我也给你做双重防潮,下回梅雨季节就不会湿趴趴了。” “噢。”宋冉坐在台阶上,托着腮问,“大伯,王奶奶说您是江城人,怎么来梁城了呢?” 老李擦擦头上的汗,笑道:“儿子在这边。” 这时一个工人插话:“老李叔的儿子可就厉害喽。宋小姐,你肯定猜不到他做什么工作。” 宋冉来了兴致:“做什么的?” “军队里拆弹排爆的精英分子。国家重点培养的,帝城军区一直想挖过去,江城军区不肯放。” 宋冉:“这么厉害?!” “对啊。才二十三,就 立了几次二等功。以后是在部队当大官的料子。啧,老李要享福啰。” 老李笑得眼睛弯了起来,摆摆手:“现在厉害的年轻人多,别让宋小姐看笑话。” “大伯您太谦虚啦。”宋冉说,“您肯定很会教育孩子。” “那倒没怎么教,都是天生的。” 下午五点多,防潮层做好,地坪也重新铺好了,平平整整没有半点瑕疵。 老李说,五六个小时水泥地会全干。晚上他手下的工人过来打磨养护一下,再连续养个几天就好了。 等施工队离开,宋冉才想起找那纸条,找了半天也无果。她不禁怀疑纸条怕是和在水泥中打进了地坪里。 没办法,只能等李瓒联系她要绳子了。 次日是周一。 梁城卫视的《战事最前线》播出两个月后,临时下线了。 开战六十多天,东国战事进入僵持状态,社会关注度明显下降。一场仗打来打去没完没了,有个什么劲儿,观众将目光投向股市。最近股票行情不错,往里边瞎扔钱都翻倍,大街小巷连卖菜的阿姨都在聊财经。 各大卫视纷纷开辟专栏播报股市分析,梁城卫视也不例外,专门增设了财经版块。《战事》下线后,附属的《战前•东国记》也播完最后一期。 放送完毕那天,同事们聚在办公室里讨论股票,宋冉坐在电脑前查看《战前•东国记》的官微。 今天最后一期,网友留言不少,赞美幕后人员的用心制作,感谢记者们的真实呈现。 宋冉一条条翻看。 “冉冉,要不要买股票?”小冬叫她。 宋冉抬起头,笑笑:“我不懂。” “不用懂。最近买什么都涨,好多人都挣了钱。” “真的。我投五千都挣了八百。”小春说,“沈蓓的三十万现在涨到三十八万了。” 宋冉工作才两年,没什么积蓄,也不指望天降横财,说:“股市有风险,还是算了。” 沈蓓拿吸管搅了搅咖啡:“想挣钱就得冒风险,哪有稳赚的事啊。” 宋冉没说话,小秋玩笑道:“你这个轻轻松松能从家里拿几十万的小富婆就别说话了啊。” 沈蓓笑起来,这时,主管刘宇飞叫大家开会。 上半年度的优秀记者评下来了。除开记入档案的表彰奖,还有一笔上万的奖金。 走去会议室的路上,小夏轻声对宋冉道:“冉冉,现在是牛市,股票靠谱的。你拿了奖金抽一小部分试试水,当理财呗。只挣死工资,哪里攒得住钱?” 宋冉好笑,说:“还不一定是我呢。……不过,要真是,那就听你的。” 会上,刘宇飞提了一嘴《战事最前线》暂停播出的事。 台里打算新做一个军事新闻节目,周播性质,每一期内容都进行深度挖掘。关注国际战争的同时也宣扬中国军人在海外的英姿。 刘宇飞说:“在东国的前一批记者马上要回来了,在座有自愿去东国的在周五之前提交报名表,统一组织培训。” 大家都没立刻表态,各自心里打着算盘。 刘宇飞说完,会议进入重点环节。他宣布了上半年度优秀记者奖的归属——沈蓓。 众人心有讶异,又不全然意外。这种奖,用脚趾头想都是给后台硬的人。 宋冉沉默地接受了现实。毕竟沈蓓在国内的工作也做得不错。 同事们对宋冉抱了丝同情,但散了会也没说多余的话。都是同事,职场上说闲话万一传出去对谁都不好。成年人了,这点儿道理还是懂的。只有小秋给宋冉发了个拥抱安慰的表情。宋冉回了一个大笑脸,表示没事。 沈蓓许是心底有数,邀请众人去吃火锅,说深受大家照顾,以吃饭表示感谢。这等好事众人自然乐得参与,纷纷夸沈蓓大方。 沈蓓选了家高档的火锅店,是平时电视台招待宾客的级别。同事们更加开心,连连说“破费了”。 小夏说:“你这奖金恐怕要吃掉一半了。” 沈蓓笑:“应该的呀。本来就是大家的帮忙,不然工作哪那么顺利。” 玻璃墙分割的包间宽敞又有格调,挂满红色黑色的长流苏。十多人围桌一桌,一人面前一个小锅。 沈蓓身边留了一个空位。 小冬问:“还有谁来?” “我男朋友。”沈蓓满面笑容,帮他点了个麻辣锅。 众人哗然:“你有男朋友?!我们怎么不知道?!” “你们又没问,难道我主动逮着人说啊。” 小夏八卦心起:“做什么的?” “当兵的。” 小春:“这么酷?!” 小秋:“难怪你上次跑去江城军区,是不是借着工作偷偷见男票?” 沈蓓:“不是啦。” 小冬:“当兵的是不是长很帅?” “机关枪似的,受不了你们了。”沈蓓咯咯笑着起身,“你们点锅底吧,我先去洗手间。” 宋冉也正好要去。 路上,沈蓓亲昵地挽了下她的胳膊,脑袋往她肩上靠了靠。宋冉懂她的意思,抿唇一笑。 沈蓓是个养尊处优的大小姐,平时花钱大手大脚,这点儿奖金她真不在乎。可台里看她背景,要给她好处,她也不可能跑去跟领导说不要。 社会本来就是不公平的。自己多努力呗。 洗手间里,沈蓓对着镜子扑粉涂口红,补好妆,洗完手,发现抽纸居然用完了。 她捞了两下:“居然没纸了?” “我有。” 宋冉从包里掏出纸巾,不小心带出一根红绳掉在洗手台上。 沈蓓捡起来看一眼了递给她,随口说:“你这绳子跟我男朋友的一样。” 宋冉心里一个咯噔,隐隐发慌,却又觉得不会那么巧。 回到包间,小火锅和各式菜品都上桌了,只等沈蓓的男朋友到场。 宋冉坐在原地,心里越来越不安。 火锅还没煮开,沈蓓忽然伸长脖子,眼睛一亮,她直起身,朝包厢门口的方向招手:“这儿!” 宋冉随着众人回头,看到他的一瞬,她心凉透了,像被人兜头浇了一桶冰水。 李瓒走进来了,他嘴角抿成一条微微弯起的礼貌弧线,冲众人颔首,边说:“抱歉,来迟了。” 他走到沈蓓身边坐下, 沈蓓笑道:“不迟。时间刚好。”说着将热毛巾递给他。 李瓒接过毛巾擦手,嘴唇仍轻轻抿着,因不习惯一桌子的陌生人而显得稍微有些沉默安静。他擦着手指,扫视一圈桌上的人,这才看见坐在斜对面的宋冉。 他冲她淡淡弯唇,微点了下头打招呼,就此移开目光。 10.chapter 10 chapter10 宋冉低着头,拿毛巾一下一下擦着手指,很认真,很用力,仿佛手上有什么迫切需要擦掉的脏东西。 沈蓓把平板菜单递给李瓒:“你要不要加点菜,看还有什么想吃的?” 他扫了一眼,竟有些漫不经心,说:“先这样吧,不够再加。” “好吧。” 宋冉至始至终垂着眼皮,一遍一遍擦着手。 桌上的同事们不论男女都对李瓒很感兴趣,他这样的军人很难不成为焦点。 小春率先发问:“听沈蓓说,你是军人?” “嗯。” “什么时候开始当兵的?”小秋问。 李瓒说:“十八。” “当兵多久了?”一个男同事问。 “快五年。” 小夏追问:“你们队里还有像你这样的么,要单身的……” “哎呀!”沈蓓笑着插嘴道,“你们一个个干嘛呢,知道的说你们职业病,不知道的以为查户口呢。” 春夏秋冬一起嘘她:“啧啧啧,护得狠哟。” 李瓒一时没答话,稍显沉默地扭头看沈蓓,表情不太明朗。 沈蓓却只是冲着他笑。 宋冉听着一桌子的起哄和笑闹,心是冰凉的,手里的热毛巾也早已凉透。她想,应该是坐的离空调太近了,所以才总觉得心头冷风嗖嗖。 李瓒没说话,桌上也安静了几秒。随后他起了身,说去趟洗手间。 等他走了,沈蓓才看向众人,嗔怪道:“你们别那么八卦了!” 话虽这么说,桌上却再度热闹起来,小夏问:“诶,你们怎么认识的?” 沈蓓笑了两下,还是说了:“我爸有次去开会,级别很高的一个会议。刚好他负责防爆排查,我爸的秘书当时有点儿拽,不肯把箱子给他检查,还拿我爸的官衔压他,反正就是有点儿嚣张啦。” “然后呢?”众人好奇极了。 “他说,‘能压我的是军法,您还不够格。’秘书气得要动他,结果他一个‘不小心’把秘书手拧脱臼了。我爸对他印象特别深,一眼看中,想介绍给我认识。打听了好久,最后让他指导员给安排上的。酷吧?” “好浪漫哦。”小春说,“你爸都能看中,一定是很优秀了。” “对 啊。听他们指导员说,立过几次功了。当时我爸那秘书还想去队里告他状,结果碰了一鼻子灰。他很受器重的。” 一个男同事插话道:“拆弹人才很难培养,要天赋的,军队里肯定都当宝贝护着。再说,军政是两个系统,那秘书仗着点儿权利要施压,是撞错门了。” “不过感觉你男朋友好安静,都不怎么说话。” “还不是你们,一堆的问题。他这人看着脾气温和,其实很傲的,不喜欢别人拿他闹。过会儿你们少刨根问底的,算我拜托了。” “啧啧啧,”大家酸她,“护成这样子,你也有今天哦。” 沈蓓咯咯直笑。 她口中的那个人,宋冉有些陌生,好似从没见过。 宋冉鼻子酸得厉害,快撑不住,她扭过脑袋,起身去外头拿酱料。 她飞速穿过走廊,绕过拐角,猛一抬头却看见李瓒,吓得她眼中的雾气瞬间蒸发。 李瓒靠在走廊的墙壁上发短信,微皱着眉,表情不太好;她的突然出现也让他吃了一惊,他脸色缓和了半点,黑而亮的眼睛安静看着她,却没有要跟她说话的意思。 宋冉也没话跟他说,低头从他面前走过。 她走到小料台边,发了会儿怔,才拿了碟子调蘸酱。 她加了腐乳蒜泥辣椒末和香油,想再加点儿醋,可醋和酱油的牌子没贴,正分辨之际,身旁传来一道低低的嗓音:“这是醋,这是酱油。” 他的手伸过来指了两下。 “哦,谢谢。”她只敢匆匆抬头瞥他一眼,都没太看清他的脸。 他从她身边绕过去了,她如芒在背,一刻也待不住,打算要走,想起什么,做贼似的看一眼包间的方向,又回头看他,说:“绳子还你。” 李瓒正往碟子里放辣椒,有些意外地扭头过来。 大厅里光线昏暗,料理台上的灯光反射在他脸上,给人一种柔和的幻觉。 他倏尔一笑,接过绳子塞进牛仔裤兜,说:“那天紧急出勤,纸条弄丢了。” 宋冉说:“你那张纸我也弄丢了,所以一直没打电话。不好意思。” “没事儿。”他说,继续添小料去了。 他今天穿了身白t恤牛仔裤,褪去了军装时的硬朗,看着干净而又亲近。 可那大抵是她一种自我催眠的幻想吧。一直以来都是如此 。 宋冉没有多看,走回包厢时,嘴角都差点儿垮掉。她想回家了,一秒都待不住了。 那顿饭她吃得很认真,全程闷头吃火锅,跟从没吃过似的。 沈蓓没再提及李瓒的事,大家也都不八卦了。只是桌上的聊天仍会偶尔不自觉落到他身上,男同事小赵很好奇他的职业,问:“拆弹是不是很难学?” 李瓒说:“入门容易,深入难。” 小春:“可我感觉现实生活里很少有爆炸的事情诶,你们平时工作主要都做些什么?” 小赵打了岔,说:“这你就不知道了吧。生活里还是有的,只不过多数都保密了没有公布。” 宋冉没有参与聊天,低着头夹了块生苦瓜塞进嘴里。 沈蓓问:“咦?这块鲍鱼是谁的?谁还没吃?” 鲍鱼是按人数点的,此刻装鲍鱼的大盘子里剩了孤零零一个。众人都吃过了。 小秋说:“冉冉,你没吃吧?” “啊?”宋冉抬起头来,看一眼,“哦。” 沈蓓把大鲍鱼转去她面前:“冉冉。” 宋冉夹起来丢进自己的小锅里:“谢谢。”她冲沈蓓笑笑,看见李瓒坐在她身边,正安静吃着菜。可能是辣到了,他的脸有点儿红。 她一秒都没再多看他,仿佛那是一种罪。 她从没吃过那么大那么新鲜的鲍鱼,可放进嘴里也食之无味,终究不是自己付钱买来的东西。 转盘上的菜很快见底,沈蓓再次拿起菜单递给李瓒,问:“要不要再加点菜?” 李瓒说:“不用了。” “别客气哦,今天我请客。” “是么?” “对呀,梁城卫视上半年的优秀记者是我哦,发了一笔奖金,我厉害吧?”沈蓓嗓子甜甜的,歪着头求夸奖。 他“嗯”了一声。 宋冉捏着筷子,指甲掐得发白。她从没想过“优秀记者”这四个字会像此刻这般刺痛她,疼得她差点儿要流眼泪。 好在最后谁都没加菜,一顿饭终于吃完,散了伙。 大家聚在门口各自告别,李瓒隔着人影看见宋冉,两人的目光无意间碰上,他静静看她一秒,对她微微笑了一下。 宋冉回报他一个标准的微笑,她眼睛闪闪的,眼里有温和,有善意,有开心,很高兴认识你呢 。她笑着,一种苦涩的感觉从喉咙直落进心底。 阿瓒…… 别再对我笑了,真的。 她转过头去,眼圈都要红了。 同事们按路线分坐三辆车离开, 跟宋冉同行的是小秋和小赵,小赵是军事迷,连说了好几次没想到:“竟然见到了活的拆弹精英,哎,我当初怎么没去当兵呢。” 小秋说:“得了吧,就你那嘟嘟的小短手。你没看见人家的手怎么样,跟弹钢琴的似的。” 宋冉不接话。想起他站在她身边指着醋时的那一刻,手指修长,匀称,骨节分明。 把小赵送到家,车内只剩两人,小秋忍不住叹气,道:“人生真是不公平。有的人啊……什么都是她的。” 她没明说。宋冉的心脏却窒闷得无法呼吸,打开窗透气,七月末的夜风吹进来,仍是闷热。 回到青之巷,她筋疲力尽。这一天太累了,或许是因为白天的高温吧,她累得整个人都没力气了。 推门走进院子,月光撒了一地。金银花在夜里散着清淡的香。 一丝风也没有。鹅卵石小路上月光斑驳,有一道亮眼的白反射过来,竟是那张她找了很久的纸条。 李瓒的电话号码写在上面。 她又悲又痛,一跺脚把那纸碾进泥土里。她下了狠力气,纸条很快揉碎了和泥巴融为一体。 她垂着脑袋原地站了很久,忽然弯下腰去,捂住眼睛,任泪水潸然。 她渐渐哭出声,边哭边爬楼梯上了二楼,进了房间打开灯,翻箱倒柜地把自己读书时得过的写作奖,在报社杂志社拿到过的颁奖证书一股脑儿全翻了出来。 她一张张翻开,看着看着,泣不成声, “我明明比她好……”她捂住脸,呜呜地哭,“我明明比她好!为什么那个奖不是我的!” …… 第二天,宋冉递交了去东国的申请书。 她也成了台里唯一一个递申请的女记者。 宋致诚得知这个决定时,一面支持,一面又担心她的人身安全;有些拿不定主意。 宋冉于是告诉他罗俊峰的事。罗俊峰说能让她的书在最好的文学出版社出版,这打动了一直期盼女儿出人头地的宋致诚。 至于宋冉,抛开书的事情,作为记者,她一直想再去东国。 上半年去东国出差,那个动乱中的国家给她留下太深的印象。 她想记录,更想见证。 然而冉雨微强烈反对,不仅在电话里把宋冉训斥一通,还将宋致诚骂得狗血淋头,说他是为了自己未竟的梦想和虚荣心出卖女儿。 宋冉跟她讲不到一处,也不跟她吵。沉默以对的同时,半点儿不动摇自己的决定。 冉雨微大费周章地派了舅舅舅妈和表弟冉池来劝说,冉池这个大男孩劝到一半蹦出一句:“不行我得说真话。姐,战地记者诶,你好酷哦!”被他爸妈一巴掌拍在后脑勺上。 宋央也和他们站在统一战线,她不愿宋冉去东国: “上次新闻里都说一个美国记者被绑架还被杀掉了呢,你要出事了可怎么办呀?我还不哭死呀我。” 杨慧伦啐她:“你姐姐福大命大怎么可能出事?她那是努力工作追求自己的梦想,哪像你,一天到晚跟条咸鱼一样。操心这些还不如好好去找工作!” 家里鸡飞狗跳了一阵,却因宋冉毫不动摇的决心而渐渐归于平静。 八月初,宋冉乘上了去伽玛的飞机。 那天气温很高,太阳很大。 飞机起飞的时候,阳光折射进来,灿烂得晃人眼。她眯上眼睛抵抗,不可避免地,忽然又想起那个人。 过去的两个月,她心里自顾自地开着花儿。多傻啊。 她望着舷窗外大片的绿色山林和青蓝色的江水,想起六月三号那天,干燥而灰败的阿勒城。 他拉着她在艳阳下一路奔跑,在最后一秒将她揽到怀里扑倒在地。 那一刻她的心跳无法控制。 可那一刻的心跳…… 或许,终究只是一场虚幻的误会吧。 11.chapter 11 chapter11 九月,东国中南部,加罗城。 清晨四点天就亮了,青灰色的雾霭透着丝淡粉色,薄薄一层笼罩着这个残败而死寂的城市。 城中心一栋四层高的房子顶层,窗户紧闭,窗子上糊满报纸。室内光线昏暗,光秃秃的水泥墙面和地板,摆着一桌一椅一床。 一个小电风扇在床头呼呼转动,忽然,电流滋地一声,扇叶没劲儿了,越转越慢,晃晃悠悠绕几圈,终于停止。 又停电了。 不过几分钟,床上的宋冉醒了过来,摸摸脖子,一层细汗。 快九月中旬了,天气还是炎热。 这些天,加罗城的气温始终在三十五度以上,体感温度超过四十。宋冉驻守一个月了,刚来那会儿天天近五十度才是要命。 一个多月前,东国战事恶化,平民伤亡不计其数。各国的战地记者,慈善组织,志愿者,无国界医生,以及联合国维和部队都进驻到了这个国家。 梁城卫视也派了记者过来。几个男同事去了前线,宋冉留在un维和部队的驻扎地加罗,负责对当地东国军民和维和部队的情况进行报道。 她大部分时间在中国驻地内为本国军队做记录服务,偶尔跟着其他队伍出勤。今天刚好又有特殊行动,要跟一队外国兵去执行解救任务。 她把闹钟定在四点半,现在还有一刻钟时间。宋冉开窗透透气,看见加罗城一片灰败。她倚着窗子吹了会儿晨风,好似听着这座城市喘息的声音。 不一会儿,闹钟响了。她收拾好自己,出了门,在古旧的楼道里碰见了东国当地的记者萨辛。 “早上好!”他拿英语打招呼。 “早上好!”宋冉说,“停电了,你知道吗?” “知道。以后停电会越来越多,习惯就好。” “这么看来,局面对政府军不利?” 萨辛耸耸肩,摊着手:“你知道的,两面夹击。”半个月前,极端恐怖组织也参与进来了,给本就恶劣的东国局势添油加柴。 “阿勒会失守吗?”阿勒城是离加罗最近的一处三方交战重镇,也是几方势力死死抢占的枢纽。 “只有主知道。”萨辛在胸前画了个祷告的符号,指了下天。 萨辛年纪比表弟冉池还小,才二十岁。他是首都伽玛理工大学的大二学生,战争 爆发后揣着相机就上了前线,说是要把自己国家的真相记录下来。他又高又瘦,眼窝深,眉骨高,面庞有着当地人深邃的轮廓。但毕竟是学生,太嫩了,为了看着成熟些,他故意蓄起胡子。 两人今天要跟着一支欧美维和小分队去100公里外的小镇解救平民。 萨辛不太喜欢美国人,他想去最前线拍摄东国军队的作战画面。但他毕竟不是专业记者,没那个资格。 而同路的美国兵也不太在意他俩,一路跟几个欧美战地记者聊得欢畅。 宋冉同一队军人还有记者挤坐在军用卡车后头,她戴着头盔穿着防弹衣,眯眼看着车后头扬起的阵阵沙尘,有一阵没一阵地听着他们英语聊天。 半路,一个叫班杰明的美国兵忽然问她:“我好像见过你。” 宋冉没有印象。 “我们隔壁是中国兵驻地,你经常去。你是中国人?” “是。” 话音刚落,有个英国兵笑起来:“你们的军人种菜种得怎么样了?” 四周顿起一片哄笑。 萨辛尴尬地看着宋冉,不知该怎么解围。 驻守加罗的维和人员来自十个国家,统一由联合指挥部调遣。指挥部里欧美军官居多。哪怕在战场上,也是有歧视的。他们认为亚洲人体弱且能力不足。作战的事儿通常都归欧美部队。中国主要负责公路建设,物资运输,医疗救援,外加保护志愿者、医生等国际救援人员。 而中国官兵抽出空闲在驻地里开辟几块荒地种起了蔬菜,还养了鸡,俨然成了一道景观。 宋冉看着他们,等他们笑完了,说:“谢谢关心,白菜已经成熟,肉鸡也长得不错。前两天,我们的士兵还送了一些去战地医院,给受伤的美国兵加餐补充营养。你们不知道吗?” 笑声停了。 班杰明和同伴交换一下眼神,说:“我们也想种菜养鸡,但要上前线作战,任务重。” 宋冉说:“种植也是一门科学,打得了子弹,不一定播得好种子。” 班杰明耸肩撇嘴,不接话了。 队伍抵达目的地时,是早上九点。 小镇在加罗北方,离阿勒城不远。镇子地处偏僻,战争损毁程度不重,却荒无人烟。 宋冉跟着队伍潜伏进了小镇。 来的路上还欢声笑语,进了镇子所有人都异 常警惕。 宋冉小心潜伏过一条空旷安静的街道,身后有人踩到废弃易拉罐,发出声响。她惊觉回头,是班杰明。 他和同伴见她被吓到,都咧嘴无声地笑起来,眉毛快从脸上飞出去。宋冉无视掉他们嘲笑,拉好头盔和面罩,继续小心向前。 潜了一路没碰上意外,敌方军队似乎撤走了。 很快,维和小分队在城中心的学校教学楼找到一拨避难的民众,上至老人,下至儿童,大概一百来号人。 军人们迅速护送民众从学校后门撤离,突然,学校操场传来一声枪响,一个英国兵吼了声:“有叛军!” 宋冉一秒钟就飞奔而去。 一瞬间,民众疯狂朝后门涌。军队果决分成两拨,一拨护送一拨增援。而现场的战地记者全数朝交火点冲去,除了萨辛,他展开手臂将几个妇女儿童护在身前迅速往外走。 宋冉最先冲到教学楼底层的一间教室,正好赶上室内的维和兵跟对面教学楼里的叛军开火,你来我往,枪声不断。 上了战场就能见分晓——几个长期执行任务的习惯了这场面,上膛开枪瞄准躲避非常熟练;几个新来的则有些胆怯,找掩护时浑身在抖。 宋冉躲在墙壁后边,瞄着相机。几颗子弹打到她这面的墙壁上,炸得噼啪响,但墙厚,子弹穿不透。有一颗从窗子里射进来,嗖地从她面前飞过,把教室后排的玻璃窗打得稀巴烂。她精神高度紧张,竟忘了害怕。 对方人员不够,交火不到一刻钟就停止。叛军死伤二十人,剩下几个活的缴械投了降。原来,他们的队伍放弃这座镇子北上了。 结束后,宋冉才后知后觉地有些腿软。 她来这儿一个多月,不是第一次接触实战了。第一回才是吓得心都快骤停了呢。 返回学校后门,见萨辛正帮着大人们把小孩子一个个抱上车。 宋冉问:“你刚才没跟过去?” “没有。” “你不是想靠近前线吗?这么好的机会。” 萨辛挠挠头,笑道:“当时没反应过来。” 解救出来的人很快被送去难民营,记者们也顺势就难民营做了番拍摄。 回加罗的路上,几个记者讨论着今天的枪战和难民,以及各自拍到的素材。只有萨辛坐在军用车后头,扭头望着身后满目疮痍的土地。 那一刻 ,宋冉隐约察觉到了萨辛和他们这帮战地记者的不同—— 这是他的国家,不是他们的。 进入加罗城了,班杰明问宋冉去哪儿。 宋冉探头看了下路,说:“我到前边拐角下车。” “去中国兵驻地?” “嗯。” 班杰明走去前边敲敲车窗,对驾驶室的战友说:“前边右拐,去中国兵驻地。” 宋冉不知道他干嘛忽然好心送她。班杰明只是笑笑,没说话。 下车后,车上几个欧美兵冲她热情招手:“seeyou!” 宋冉一头雾水:“……” 回到驻地,宋冉直奔罗战办公室,罗战是这个维和兵营的政委。宋冉在这儿待了一个多月,早和他们都混熟了。 一路上,不少士兵在操练。宋冉随手拍了几张照片。 走到尽头,菜园子里绿油油一片,几天不见,小黄瓜和小西红柿都长出来了。 宋冉凑过去看一眼,小黄瓜才手指长,尾巴上挂着大大的黄花儿;小西红柿又青又硬,还没核桃大,圆鼓鼓的像生气的小孩儿。 她没忍住凑过去嗅了嗅,气息清新,是夏天的味道。 走进办公室,罗战正在分析战事图。 宋冉摘下防弹背心和头盔,说:“黄瓜和西红柿都长出来了。” 罗战抬起头来,笑:“成熟了送你几颗。……今天跟他们出去,情况怎么样?” “遇到了一小队反政府军。”宋冉说,“有个法国兵吓得差点儿尿裤子。” 罗战喜闻乐见:“你拍下来了?” 宋冉正咕噜喝水,点了下头。 “我们的防爆兵调遣过来了,联合指挥部也给我们新增了排雷防爆的任务。你要有兴趣,可以跟着。” “真的?那太好了。” “怎么?天天跟着我们修路啊跑运输的,无聊了吧?” “……哪有?” 两人聊了没一会儿,外头有了动静,几个官兵正准备给地里浇水。宋冉摸摸自己编了一个星期的麻花辫,欲言又止。 罗战:“怎么了?” “我能借你这水洗个头吗?就冲一冲。”宋冉心虚,小声道,“洗完刚好可以浇水。” 罗战哈哈笑起来:“你住的那块儿最近停水停 电吧。” 宋冉尴尬地点点头。 “我们浇的水是淘米水。” “我知道。正好,淘米水有营养,对头发好。” 罗战忍俊不禁:“洗吧洗吧。” “谢谢罗政,我会很节约的。”宋冉起身往外跑。 她一出门就解了皮筋散了辫子,头发热气腾腾的,都快熟了。 她穿过院子走去菜地,正好一队官兵列队走过,全是新面孔。 来新人了? 她疑惑回头,忽然心头一揪,好似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再定睛一看,不见了。那队官兵和她擦身而过。 她默默落了口气,应该是看错了。 宋冉站在畦田边,弯着腰低着脑袋,舀起一瓢凉水从后脑勺上浇下去。周身的热气顿时被浇灭,浇了个透心凉。 几个相熟的官兵站在一旁围观,故意逗她。 士兵a:“一瓢水十美元啊!” 宋冉:“十美元?你当这是牛奶呢?” 士兵b:“牛奶要一百好吗?” 士兵c:“耳朵旁边还是干的呢。” 士兵d:“要不要来点儿洗发水?” 有人给她拿来一小袋洗发水。 宋冉把泡沫冲掉后,又恋恋不舍冲了一瓢凉水。实在太热了。 士兵a:“用水超标啦。” 士兵b:“等等,脖子上还有泡子没冲掉。” 大家七嘴八舌笑成一团。几只鸡在菜地上走来走去,有水溅过去,鸡子便扑腾着翅膀飞走,撞得黄瓜秧子上小黄瓜扑簌簌摇。 宋冉扎着脑袋,双手拧干头发上的水。身后有人淡笑,嗓音像清泉一样:“要不要来把梳子?” 宋冉一愣,猛地直起腰身将一头湿发掀到脑后。她怔了两三秒,也不管头发嗒嗒在滴水,回过头去。 隔着一畦菜地,李瓒一身迷彩服,斜站着,抱着手臂微笑看着她。 他身边几个战友将手搭在他肩上,都在冲她笑。 12.chapter 12 chapter12 李瓒的宿舍不大,四人住,两张上下铺。军绿色的被子叠成标准的豆腐块。另有两张桌柜两把椅子,窗台上放着搪瓷缸和洗漱用品。其他地方异常整洁一尘不染,没看见换洗衣物,应该是收进柜子里了。 宋冉读大学时去过男生宿舍,里头乱七八糟全是味儿。现在看来,军人果然是不同的,纪律渗透进了生活的方方面面。 室内除了淡淡的汗味,还有一丝肥皂香。 一方夕阳从窗户里斜进来,软软地铺在地上。 宋冉站在阳光的这头,表情困窘,头发鸡窝似的,还在吧嗒吧嗒滴水。 李瓒拉开抽屉,她趁机瞄一眼,他的换洗军装叠得整整齐齐,一丝褶皱都没有。上头压着一把口琴,一支钢笔和一本很小的笔记本。 他取出一条毛巾给她:“擦擦吧。” 宋冉迟疑一下。 李瓒笑了:“新的。不脏。” “不是。”她连忙摆手,有些拘谨地说,“我怕把你毛巾弄脏。你借我梳子就行,梳一梳很快就干了。” 他也没强求,把毛巾搭在椅背上,走到窗台边,从装着牙刷牙膏的搪瓷缸子里拿出一把细小的白色塑料梳子递给她。 宋冉站的地方已经滴下一颗颗圆点点的水渍,她拿了梳子走去门口,背对着他把脑袋歪出门外,小心又局促地梳一梳头发,水滴密密麻麻砸落地上。 她拧了把头发里的水,再梳一两次,尽量把水沥出来。加罗城天气又热又干燥,没一会儿头发就能干。 他看她两眼,侧身将椅背上的毛巾叠起来重新放回抽屉。 她梳好了,把头发拢到肩后,偷偷拿袖子把梳子上的水擦干,转身还给他:“谢谢。” “没事。”他接过来,瞥了瞥那半干的梳子,重新放回搪瓷缸子里。他一步退回椅子边,转眸看她。 两人目光对上,静止一秒, “你什么时候来的?” “你什么时候来的?” 彼此一愣,同时窘笑起来: “上个月。” “上星期。” 宋冉脸都有点儿红了,抿紧嘴巴眺一眼屋外的菜地;他也停了等她先说。 两人都一时没话,隔着一道热烈的夕阳。 末了,他重拾话题,说:“ 你怎么会来这儿?我以为你们电视台只派男记者过来。” “歧视女生?”她眉心揪了揪。 “不是这意思。”他缓和地笑,眼睛直视着她。虽有温和笑意,但军人的眼神多少会带着一丝丝刀锋般的锐利明亮。 她别开眼睛,揪了揪湿漉漉的发尾,说:“记者么,不往前头冲,难道往后头跑啊。……你呢?怎么过来了?我听罗政委说维和任务是自愿申请的。” “当兵的么,不往前头冲,难道往后头跑啊。”他淡淡的,有样学样。 “……”宋冉抿抿唇,“噢。好吧。” 地上的夕阳被拉成一条长方形。屋门口的一滩水渍也彻底蒸发。 她不想多待,望了望外头跑过的几只鸡,说:“你们过会儿应该还有集合,我先走啦。” “嗯。” “谢谢了。”她指一指窗台,“梳子。” “你太客气。”他又微笑起来,露出好看的牙齿。 宋冉扭头就出了门,侧影很快从窗棱上划过,然后跑了起来。 李瓒插着兜走到门边,探头看了一眼,她一溜烟跑得比兔子还快,眨眼就转过军营的尽头,消失不见了。 宋冉一口气飞跑过了拐角,才停下来大口喘气。 她放慢脚步,调整呼吸,走着走着,忽然拿手掌用力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 宋冉的工作背包还留在罗战的办公室里,她进去拿的时候竟忘了打招呼,心事重重。 罗战刚放下电话,看她这样,敲了敲桌子。 她回神:“政委!” “怎么了?眉头都皱起来了?” “没呀。”她立刻舒展眉头,瞪圆了眼睛。 “哪个不长眼的惹你生气了,告诉我,我让他去跑个10公里。” 宋冉扑哧一笑:“没有,我在思考素材选题呢。” “哦对,正要跟你说。明天有支小分队要去执行地雷扫除任务,你跟着去。” “好啊。” 宋冉背上大背包出门,人刚走又退回来,探出脑袋:“罗政,真能跑10公里?” 罗战知道她开玩笑,佯作严厉地拿手指了她两下。 她吐舌头一笑,溜了。 第二天凌晨又停电了。 室内热得要命,宋冉反反复 复睡得不太好,闹钟都差点儿没把她叫醒。 她背上背包赶去驻地时,排雷小分队的官兵们已经集结上了军用卡车。 宋冉飞奔过去说抱歉久等。 分队队长姓杨,宽慰她说不迟,他们也刚准备好。 “上车吧。”杨队抬头看坐在卡车后头的士兵,说,“拉一把。” 宋冉正要往卡车上爬,一只手递下来,黑色的半指作战手套,露出一截截修长的手指。 她仰头望一眼,李瓒戴着半截面罩,露出的眼睛冲她弯了弯。 宋冉沉默把手交过去,那只手将她紧紧握住,用力一拉,她踩着车底上了车,坐到靠外边的位置。 李瓒弓着腰还没坐下,下巴往里头指了指,说:“你坐里边。” 宋冉没明白为什么,但还是抱着背包往里边挪了一屁股。就在这时,卡车突然启动转弯,李瓒没站稳,晃了一下,人猛地朝宋冉倾过去。 眼看他要扑倒在她身上,他两手抵着车篷,用力撑住了。宋冉别着脸,被他手臂圈拢着,吓得气儿都没出。 车平稳行驶,他坐了回去,跟对面的战友一起把卡车挡板捞上来拴好。 宋冉脸热得厉害,内心努力了一把,但心跳砰砰不受控制。她懊丧地拿出面罩来,把一张脸遮得严严实实。 她不去看他,但他实实在在地坐在她身边。 公路破烂,车身颠簸。两人的手臂和腿脚免不了触碰。哪怕隔着长衣长裤,她也觉得不安。 真是要命。 车内几个士兵闭眼打瞌睡,估计是昨晚没睡好。车内很安静,没人讲话。宋冉也被晃得困意来袭,将下巴搭在背包上,沉沉地闭了眼。 车停的时候,宋冉才醒来。 李瓒把卡车挡板拆下去,一跃跳下车。一众士兵纷纷鱼贯而下,跟下饺子似的。半米多高对他们来说丝毫不成问题。 宋冉走到车边,李瓒站在下头望她,说:“包给我。” “挺重的。”她细声提醒。 他很轻松地接了过去放在脚边,问:“自己能下来吗?” “能。”她蹲下去降低重心往下跳,他见状还是伸手握住她手肘,托了一把。 “谢谢。”她落到地上,把背包背了起来。 他们到了郊外的一处村庄。 一部分村 民逃难去了。大部分人祖辈都生活在这儿,又穷,走不掉。 这个时节,山里的麦子成熟了。大片大片的金黄色铺满山岗。几株橄榄树点缀其中,像是这片土地上的守望者。 地雷区在山区一处洼地里,几天前有农家去收麦子时踩着地雷,死了一对夫妇。是反叛军被击退时埋下的,政府军忙着打仗,没人手清理。 小分队的任务并不是清掉山里所有的地雷,那样工作成本太大。他们要做的是给附近的居民开辟出一条安全的路,其余地方竖上危险标识即可。 士兵们拿上探测器,很快就分散到山坡上,一寸土地一寸土地地探测排查。 杨队交代宋冉,别走他们没走过的地方。 宋冉点头表示谨记:“我一定小心。” 李瓒从一旁走过,听到这话回头一瞥,说:“我们出事是壮烈牺牲。宋记者出事是杨队失职。” 杨队笑起来。 宋冉小声:“知道了。” 排查地雷是一项相当繁琐且极度枯燥的任务。每个士兵在各自划分的片区内小心翼翼翻开地表的杂草灌木,让探测器扫过每一寸土地,半寸不能遗漏,半点不得马虎。 近四十度的地表高温,一个小时接一个小时的重复运作,疲乏程度可以想象。 宋冉架了摄像机跟在后头拍摄都有些吃不消,好在她只需要抓一些镜头,其余时候能去树下休息会儿。 跟拍时,她尽量不打扰他们,拿录音笔做语音记录时也极力压低声音。 天地间一片静谧。 上午十点二十分的时候,有一处探测器警报响起,士兵a检测到地雷了。 宋冉离他很近,立刻上前。士兵a却朝旁边喊了声:“阿瓒。” 李瓒就在附近,很快走过来。 宋冉调了下镜头,只见一株野生麦子的根部拉着一小段金属丝,离地面几厘米高。 “是颗绊雷。”士兵a对走来的李瓒说。 李瓒蹲下,轻轻拂开它周围的泥土,没一会儿,地雷的金属外壳显露出来。圆圆的,直径大概二三十厘米。 宋冉好奇,问:“什么是绊雷?” 李瓒答:“就是绊到了就爆炸的雷。” 宋冉:“……噢。” 宋冉还想问什么,但看到他开始剪线,就闭了嘴。李瓒拿军刀拆 掉绊索,为保险起见,又拆了引信。 士兵a在一旁帮忙拨开土壤,拿军刀把地雷撬出来。 “小心!”李瓒忽然摁住他的手,沉声道,“底下还有颗手.雷。” “我去!”士兵a吓一大跳,手臂僵直,一动不敢动。 宋冉也紧张极了,却不知为何并没感觉到危险,反而聚精会神盯着看。 李瓒缓缓托稳了地雷底盘,说:“你松手。” 战友慢慢松开手,全部交给李瓒处理。 宋冉保持着高度警惕,轻轻蹲下去,将镜头对准地雷底下,就见泥土里还藏着颗圆滚滚的黑东西。 还要靠近,镜头没掌握好距离,触了触李瓒的手。 宋冉:“……” 李瓒抬眸,她嘴巴抿得跟蚌壳似的,一副知了错的悄声表情。 他意外的样子:“你还在啊?” “不然呢?” “以为你吓跑了。” “……”她嘀咕,“小看我。” “不敢。”他说。 宋冉听言,偷看他一眼,他已专注于手头的工作,检查底下圆滚滚的东西。 她稍稍把镜头拉远,问:“那是手.雷?” “嗯。”李瓒应着,压低了脑袋往里头瞄,判断情况。许是想起宋冉在拍摄,他手伸进去指着手.雷的柄,多解释了一句,“这地方原本有个保险销,拔掉了。现在手.雷握柄被地雷压着。一旦移开上面的地雷,就会爆炸。” “好险。”宋冉轻叹,紧张地问,“那要怎么处理?” 话音未落,就见李瓒手伸进地雷底下,握住手.雷的握柄将它拿出来,递到她面前:“喏。” 宋冉:“……” 就……这样? 她窘着脸,问:“不会爆炸么?” “除非我松手。”李瓒说着,松开了捏着握柄的食指。 “呀!”宋冉大惊失色,吓得一个后弹。 但手.雷乖巧宝宝似的安静在他手中——他松了食指,可中指跟无名指还紧紧握着握柄呢。 李瓒盯着她刚才一连串反应,亮亮的眼睛里浮起一丝隐忍的笑意;但他及时轻咳一声,很克制地摸摸鼻子,将笑容化解了。 “……”宋冉想,她要回去告状,让他跑个10公里。 她端着相机,继续提问:“然后呢?总不能一直拿着吧。” “缠上胶带就行。不过……”李瓒神情严肃了些,站起身,朝不远处的杨队报备,“一颗反步兵地雷,还有颗手.雷。手.雷是扔了还是带回去?” 杨队喊:“扔了吧!” 李瓒回头看宋冉,表情认真:“这个要拍么?” 宋冉赶紧点头:“要的。” 李瓒抿下唇,扬起手用力一甩,手.雷飞出去,在蓝天上划过一道抛物线。他转身拿过宋冉手里的摄像机,把她拨到自己身后,说:“捂住耳朵。” 宋冉听话地将食指塞进耳朵,缩在他背后。就听不远处轰地一声爆炸巨响,泥沙飞溅,冰雹一样砸过来,打在他的作战服上噼啪响。 有几颗石子砸在宋冉小腿上,有点儿疼。但大部分都被他的身躯挡掉了。 待爆炸平息,他低头摆摆,拍拍头发上的沙土,把摄像机还给她。 她小声:“谢谢。” “客气。”他掸着衣服上的尘土,走开去继续工作了。 而宋冉感觉不太妙,刚才爆炸时有颗小砂石掉进她领口了,膈得慌。她小心地把砂砾揪出来扔掉。 她想着刚才他将她朝身后的轻轻一拨…… 莫名的安全感。 宋冉深吸一口气,揉揉心脏,那小石子在她心口划过的地方,刺辣辣的,磨死人了。 哼,一定要让他跑十公里,还得是负重跑。 13.chapter 13 chapter13 到下午的时候,小分队排出了十三颗地雷。全部拆了引信,一溜儿齐刷刷摆在地上。 宋冉蹲在一旁拍照,见李瓒把地雷分成两排摆放,问:“有什么区别吗?” “这六颗是绊发,这七颗是压发。” 宋冉举着收音话筒,问:“压发是什么?” “一踩上就爆炸。” “那电影里的那种呢?” “电影?”他扭头看她。 “电影里演的都是踩到以后要松开才爆炸。” “那是松发。”李瓒说,“一般出现在电影里。现实中几乎不用,都是一踩就炸,哪儿有时间抒情。” “哦。”她恍然大悟。 以前看电影时总奇怪为什么地雷有这么大的bug,每每让主角逃脱。原来是编剧的设计。 下午四点多的时候,分队清理出一条安全通道。随队的东国兵在通道旁设了线做标记,又派了人去村子里通知当地人。 大家收拾好仪器工具往回走。 野外工作一整天,大家都累得够呛,一路沉默无声只顾赶路。早上来时的轻松劲儿都没了,只剩疲乏。 天空万里无云,蓝得像海;太阳仍然炽烈,曝晒着漫山遍野。 经过一处山坡,漫山的小麦田像金子般的海洋。宋冉眼尖,看见一个包着汗巾穿着民族服装的老人,他佝偻着腰,背着麻布袋在田埂上缓缓而行。 老人瘦骨嶙峋,背上的麻袋却分外壮实,像个大胖墩儿,将他压弯了腰。 宋冉打开摄像机拉了下镜头,对着收音话筒轻声言语:“路上遇到一个当地老人,他背着一个□□布袋,可能是……粮食?” 李瓒听了,抬头望去,粗衣布裤的老人行走在蓝天麦田间,像一幅油画。 他眯眼分辨了下,说:“是粮食。上午过来的时候,他在山那头的田里割麦子。” 宋冉说:“看着好像很重。” 李瓒忽问:“你猜,有多少斤?” 宋冉猜不出:“不知道。……你看得出来?” 李瓒又看了一眼,思索:“八十斤吧。” 宋冉对重量没概念,她捋了捋帽檐下汗湿的碎发,问:“八十斤是多重?” 他将她从头到脚看一眼,说:“差不多一个你 这么重。” “……”她小声,“我才没那么轻。再说了,我觉得那个袋子也没那么重。” 一旁杨队插话道:“我觉得比你重,怕有一百多斤。” 原来这两人的对话大家都听见了。杨队一发言,士兵们开了话匣子,议论纷纷: “哪有那么夸张?五十斤吧,那里头或许放了棉花。” “放屁,这儿哪有棉花?” “我觉得六七十斤差不多。” “九十斤肯定有。” 七嘴八舌讨论下来,话题突然一转, “那老人背得了九十斤?我看你都不一定背得动。” “九十斤老子背不动?信不信现在把你扛起来。” 宋冉:“……” 一片闹腾之时,李瓒说:“要不过去背一下。” 众人交换眼神,跃跃欲试。 杨队:“我觉得行。” 宋冉:“……” 这是一群小学生? 李瓒跟同行的东国兵伊桑表达了下观点,没想到伊桑也很不靠谱地展示出极大的兴趣,高声冲着山坡上喊了声东国话,那老人停了下来。 一群士兵们喜笑颜开,纷纷跳上山坡。他们越过收割完的麦田,踩着小腿高的麦秆,笑闹着朝山上跑去。 宋冉大开眼界,举起相机跟着他们跑。 老人簌簌站在田埂上,看着一群年轻的兵朝自己涌来,有些惊慌。 伊桑笑着说明来意,老人这才放松下来,将背上的大麻袋放下,喘着气摘下头巾抹汗。 那麻袋有小孩儿高,水井粗。 杨队试着抱了一把又放下:“我去。真特么重。九十斤是绝对有的。” 李瓒拉住背带绳,把袋子背上身,掂了一下,说:“差不多。” 其他人纷纷试着去背,跟见着了什么稀奇玩意儿似的。 李瓒跟伊桑说:“老人家上八十了没?” 伊桑问了之后,说:“八十三。” 李瓒说:“老人家身体硬朗啊,这么重的粮食也能背。” 伊桑直接回答了:“嗨,农民都这样。别说老爷爷,老婆婆都能背上百斤,干了一辈子苦力,都习惯了。” 李瓒看着老人皱缩的个头,极淡地笑了笑,又问:“家里几口 人?” 老人抬起干枯粗糙的手,一边比划一边小声絮絮叨叨。 伊桑翻译起来:“九口人。不过大儿子一家逃去邻国了。小儿子当了兵,家里还有老婆婆儿媳和两个孙儿。” “平时还种地吗?” “种的。但因为战乱,很多庄稼都毁了。那么大的地,就收了这么点麦子。不知道吃完了之后该怎么办。” 李瓒抿紧唇没说话了。他原地站了会儿,余光察觉到什么,回头一看,宋冉正在拍摄。他不太习惯露脸,稍显不自然地别过脸去,退后一步,出了镜头。 不远处,大家还在欢快地背那袋米。 李瓒站在一旁,看着自己的战友们,又不禁微微笑了。 宋冉看着他含笑的侧脸,犹豫要不要拍下来,刚好他一回头,碰上了她的目光。 他脸上随意的笑容还没散去,说:“我刚说错了,那袋不止八十斤。” 她点点头:“嗯。” 老人家得知他们是来拆地雷的,也很高兴,抖抖索索从兜里掏出几只揉得皱巴巴的卷烟,殷勤地递给大家。看那烟应该是在战场上捡的,是好东西,估计珍藏了许久。 杨队立刻摆手说不要。 老人语言不通,脸上笑出一堆皱纹,仍巴巴地递烟。 杨队跟伊桑说:“你跟他说我们不要。” 伊桑却说:“拿着吧。你们拿了他更高兴。” 杨队于是拿了一支,另外两三个战友也拿了。 最后一支递到李瓒面前,李瓒笑笑:“谢谢,我不抽烟。” 伊桑解释了一遍,老人这才把最后那支烟小心翼翼揣回兜里。 大家闹完了,跟老人道别。 一群迷彩服的年轻士兵们又呼啦啦地跟倒豆子似的跑进金黄的田野,跑下山坡。 李瓒走在最后一个,他拍了拍老人背上的麻袋,手偷偷往袋子里塞了十美元。塞完准备跳下麦田,这才发现后头还跟着个小尾巴宋冉。 她表情有些微妙,手里的摄像机显然记录下了刚才的一幕。 被抓了“现行”的李瓒有点儿不自在,低声说了句:“你这相机就没有关的时候。” 宋冉:“……” 怪我咯。 他跳进了麦田,他的同伴们已经跑到山坡下的小路上。他追上去,跑 了几步却停下来,换做走的。 宋冉猜想他应该是在等她,便加快脚步跟上去。 那时,山坡上起了风。收割过的麦秆一丛丛在她脚边划过,像小小的手抠在腿上,有点儿疼,有点儿痒。 回城的路上,大家都累了,纷纷靠在车篷上休憩。 李瓒也背靠着车帐,闭上了眼睛。脑袋随着车辆偶尔轻晃一下,看着像是睡着了。 宋冉坐在他旁边,身体虚脱,但睡不着。脑子里幻灯片一样回想着那一幕——蓝天,艳阳,他和她隔着一段平行的距离,走下金黄色的山坡;谁也不说话,只是走着。 她从小就内心敏感细腻,一些细枝末节的东西总能轻易在她心里划下印痕。这不是什么好事。 宋冉有些难受,用力皱紧了眉头,压抑住心中泛起的一丝酸楚和自弃。 她真想赶紧从这车上下去,跑得越远越好。 半小时后回到加罗城中心,卡车从裂纹的水泥路上驶过,一群黑乎乎的小孩看见了,跑过来追车,有的伸手要东西。但大家什么都没带,只能冲他们摆手。 孩子们也不介意,仍然追着军车欢闹,又跳又叫还唱歌。他们的娱乐太少了,直到快到驻地门口,才一窝蜂地散开。 下了车,杨队把士兵们叫到一处列队集合。众人分两列站得笔直。 “立正!” “稍息。” “今天的任务完成得非常出色,尤其是李瓒、董文斌、张凯这几位战友,胆大心细,处事沉稳。同时另外几个战友,江林,王思存有疏忽遗漏的地方,希望以后工作中要注意。记住,这不是演习……” 官兵们面容严肃,军帽下的脸被晒得泛红。 “今天高温,大家在暴晒的情况下坚持一天,辛苦了。以后继续努力。好了,立正!——解散!” 士兵们就地解散,宋冉关了摄像机,上前去找杨队。根据电视台要求,她还需要找一个士兵进行单独采访。 杨队摘下帽子,擦着头发上的汗,问:“要单独上镜?” “对。” 他回头看已经分散走开的士兵们,眼睛一眯,喊了声:“阿瓒!” 李瓒回头。 杨队冲他招了下手,回头对宋冉说:“挑个长得好看的。” “……”宋冉没吭声,想说能不能换一个人,但闭了嘴 。 李瓒走过来了,问:“杨队?” 杨队指指宋冉,说:“你配合宋记者做个单独采访。” “行。” 杨队转身走出一步了,又回头指了指:“脸和头发都洗洗,换身干净衣服。收拾得好看点儿啊。” 李瓒:“……” …… 宋冉把三脚架摄像机架好,录音笔记录本都准备好了,坐在椅子上整理材料。 没过一会儿,有人敲门。 宋冉回头,李瓒进来了。 他冲过凉了,头发干净,脸庞清秀,还换了身新的迷彩作战服。 “李警官,”宋冉起身指了下摄像机对面的椅子,说,“你坐这儿。” 李瓒过去坐下。对着面前黑漆漆的镜头,他有些不自然,抬手正了正衣服领口。 宋冉说:“没事儿,你要是觉得哪里没录好,可以重录,可以打断,你别紧张。” 李瓒好笑,说:“我不紧张。” “噢。”宋冉把小本子递给他,说,“这是我待会儿会问你的问题。你先准备一下。” “嗯。”他接过本子认真看起来。 或许是个子比较高,他看着挺瘦的。但身材很有型,肩膀把迷彩服撑得笔挺。腿也长,裤脚随意扎进靴子里,哪怕坐着都很有精神。 头发剪得板寸,很精神有男人味儿,也十分上镜。 宋冉不愿多看,低头记笔记,直到他抬起头来。 她抿唇:“好了吗?” “好了。”他躬身把本子还给她,重新坐回去时又习惯性地直起了身板。 宋冉开了仪器,监视器里,他表情平静而稳重。 室内安安静静,她轻手轻脚在旁边坐下,左手将话筒递到他面前,低声问问题:“您在这次行动中主要负责的任务是什么?” 李瓒将声音压得很低:“排雷,拆弹,防爆。” 宋冉停了一下。 “怎么了?”他以为出了错。 她解释:“你不用跟着我小声。正常说话就行。我是记者,次要角色。你是主角。” 李瓒一愣,不太好意思地低下头摸着鼻子笑了一下,脸竟有点儿红。 他说:“知道了。” “那重新来?” “行。”他点点头,看一眼摄像机,忽又抬了下手,“等一下。” “怎么了?” 李瓒指了指相机,又指向她:“我是看它,还是看你。” 宋冉愣了愣,说:“都行。” 他看看那镜头半秒,目光移过来对准她眼睛,弯唇一笑:“还是看你吧。” 14.chapter 14 chapter14 他眼神坦然,真挚,带着充分的尊重与重视。 宋冉心跳莫名漏了一拍,一瞬脑子短路,差点忘了要问什么。 她匆忙低头看笔记本,手中的笔纾解压力似的在第一个问题下划下两道横线,重新问:“您在这次行动中主要负责的任务是什么?” 李瓒回答:“排雷,拆弹,防爆。” “排雷具体是指?” “在地雷区清出一条路。” “普通人理解的排雷可能是把雷区的雷全部清除干净。” “实际操作难度很大,通常不这么做。地雷安装成本低,排查成本高,需要投入大量人力物力。一般清出隔离区就行。”他回答问题时,很认真看着她,眼神一刻不移。比平时那个温和爱微笑的阿瓒要严肃些许。 宋冉迎着他的注视,努力集中注意力: “您觉得这项任务的危险系数有多大?” “可以说简单,也可以说危险。操作熟练后,只需按部就班进行。但找雷的过程很漫长枯燥,容易懈怠粗心。” 她点点头,手臂因为始终举着话筒而有些酸涩:“除了这些,你们在东国执行维和期间,还有其他种类的任务方便透露一下吗?” “主要还是保护平民、无国界医生、红十字会……”李瓒答到半路,瞥了眼她手中的话筒;他稍稍调整一下坐姿,顺手将话筒从她手中抽出来拿在身旁,“排查城市内部安全隐患,如炸.弹,自杀式袭击……” 他一套小动作做得很自然,双目仍注视着她,平静讲述着。 她的心却像微风经过的湖面,起了丝涟漪。她又低下头看本子了,短暂调整后抬起头重新看向他,继续下个问题。 采访不长,七八分钟就临近结束。 只剩最后一个问题,“会参与战争吗?” “目前不好下定论,看局势变化。如果参与,需要得到东国政府授权。现阶段做的还是国际援助和维和方面的事情。” 他答完后,平静地和她对视两秒,继而缓缓一笑,放松地指指她手中的本子,说:“没记错的话,这是最后一个问题?” “你记性真好,是结束了。”宋冉松了肩膀,“谢谢配合。” “客气。”他把话筒递给她。她接过来,关掉开关。 “没事儿了。你可以 走了。”她说着,转身盖上笔帽阖上笔记本卷起话筒线。 李瓒没走,指了下三脚架和摄影机,说:“这个要收么?” 宋冉不好意思了,忙道:“我自己收拾就行。” 李瓒指着一个按钮:“关这儿?” “……嗯。”她点点头。 他关了摄像机,盖上盖子,一手抱起摄像机,一手抓住三脚架。她见状,上前帮忙:“顺时针拧……” 她不小心撞上他的手,触电般立刻收回。 他仿佛没注意,很快将仪器和架子分离开。 宋冉接过摄像机装进包里,李瓒折起三脚架,随口问:“能采访你一下么?” 她被这话逗得一愣:“什么?” “你们台里就你一个人在加罗?” “对啊。” 李瓒想了想,说:“我看电视里,演播室切换外景,直播连线。室外得要两个人吧。一个负责拍,一个负责讲。” “一个人也行的,”宋冉笑道,“调好镜头就可以,跟自拍差不多。” “所以出镜、导播,都是你。” “嗯。”宋冉把话筒录音笔等杂七杂八的东西收拾好,说,“摄像,编辑,卫星传送……也都是我。” 他把三脚架折好了递给她,忽而一笑,说:“你跟看上去的不太一样。” 她愣了愣:“什么不一样?” 他却没说,只是笑了笑。 她收拾好大背包,他把椅子归置原位,在门口告了别。 “再见。” 两人分道扬镳。 她走出一段距离了才无意识地回头望一眼,他的背影在夕阳中越走越远。 空气依然炎热,阳光照在皮肤上仍有火辣的力量。 宋冉戴上帽子和口罩,背着巨大的包沉默地往旅馆走。 街上车来人往。傍晚的加罗城很热闹,店铺也开着门迎接顾客。 宋冉这个异国人放在半年前很引人注意,但如今世界各地的记者志愿者都往这个国家挤,当地人都习惯了。 经过一家杂货店,她意外发现了苹果。她很久没看见水果了,上前一问,居然要二十美元一个。 那只是一个很普通的苹果,甚至不是特别好的品种。 “能不能便宜一点?” “不能啦。这要是在阿勒城,一百美元呢。” 宋冉站在铺子前纠结半天,最后还是买了一个。 回旅馆碰见萨辛,萨辛见了苹果,夸张道:“哇哦!有钱的中国人。” 宋冉一回房间就开始整理素材,从野外排雷到小训总结,镜头里的李瓒总是耐心而认真的样子,哪怕是正午热得满头是汗,也没有半点焦躁松懈。 剪到采访部分,李瓒把话筒拿过去后低低地放在腿边,没让话筒入镜。 细心如斯。 她觉得自己走火入魔了,一丝小细节都足够美化他。 她当晚就剪好了视频,发送回国前先拿去给罗战检查。 第二天一早她去驻地,特地绕过操场,一路低着头仿佛不愿意看到任何人。 罗战看完视频挺满意的,没有需要修改和减掉的地方,除了处小细节:“这称谓是军官,不是警官。要说更细一点儿,是李少尉。” “不好意思。”宋冉赧然,没想到自己竟犯了这样的低级错误。 罗战毫不介意,看完最后一小段李瓒的采访,还开玩笑:“这段播出去,怕是有一堆小姑娘要来打听他。” 半月前,宋冉的某期视频里有一位军官长得不错,播出后电视台收到不少电话。一时成为笑谈。 此刻视频里的李瓒,端正英俊,亲近温和。台里电话怕是要打爆,但打爆也没用。宋冉想,人家有女朋友了。 她很快将视频资料发回国内。没多久就收到主编回复,说内容非常好。 这星期的固定任务完成,她有了几天的喘息空隙。 一连三天,宋冉一次都没再去驻地,连驻地附近的街道都避开了。 周末那天,她上了趟街,放松心情,也顺便为《东国浮世记》找素材。 因是周末,街上行人不少。大小店铺都开了张,巴扎集市里头堆满了布匹香料香粉手工艺品,色彩斑斓冲击着行人的视觉。 宋冉在摊子边徘徊,发现物价比一月前翻了一番。商人们看见外国面孔纷纷热情招徕——现在的日用品本地人几乎买不起。 然而宋冉是个贫穷的外国人,只能拍拍照片。小贩们也不介意,竟还对着镜头挤眉弄眼,畅快大笑。 宋冉出了巴扎,经过一处寺庙。庙宇里头不少人跪拜祷告,有人诵着经文。她听不懂,却也脱了 鞋进去,托着腮坐在光滑的五彩石地板上,蹙眉思索。 恢弘的大厅,布满壁画的柱子,虔心祈祷的平民……高高的穹顶外是破旧的居民楼宇。 宋冉发现自己是一个旁观者,或许能体会到这一刻的肃穆和悲凉,却无法对他们平静生活下的枯等和绝望感同身受。 又或者如萨辛所说,她和那些外国人一样,更像是体验者,体验他们的绝境,观察他们的苦难,怜悯并同情,然后回家继续快乐生活,仅此而已。 石地板的凉意沁到她腿上,她起身离开。 走出寺宇,刺眼的太阳照在她脸皮上,针扎一样。她用力搓搓脸颊,抬头看见前方一片灰败中出现一道蓝绿色的迷彩。 几个巡逻的中国维和兵站在阴凉处喝水聊天,稍事休息。 宋冉一眼就从人影中分辨出了李瓒的身影。 他很放松地斜站着,显得腿愈发长了。手里拿着瓶喝了一半的矿泉水,另一手把玩着瓶盖,轻轻抛起又接住。他注视着他的同伴,听他们讲话,听到有趣处,他笑起来,笑得露出白白的牙齿。 笑到半路,他无意往街上一回望,看见了宋冉。他稍稍一歪头看清楚了她,许是心情不错,他笑着挑了挑下巴向她打招呼,拇指捏着小瓶盖朝她挥了挥手。 那么烈的阳光,那么压抑而沉闷的一座城,他的笑像是黑白世界里的唯一一抹色彩。 宋冉毫无防备,一颗心像被什么温热而有力量的东西撞上了,撞得严严实实,逃也逃不掉。 可她想逃,想装作没看见,想转身就走,可他们一群人都发现她了,纷纷招手:“宋记者!” 宋冉只好微笑走过去。 “宋记者,这么巧?”李瓒笑问。 宋冉也笑,目光扫一遍所有人:“出来逛街。” “逛街背这么重的包?”李瓒指了下她背后。 她抬头迎视他,抿唇:“怕万一需要嘛。……你们怎么在这儿?” “巡逻到这儿了。休息会儿。”士兵江林说,“宋记者,怎么这几天都没看见你啊,跑哪儿去了?” “有别的采访任务,……还有好多稿子要写。” “是吗?几天不见,都想你了。”江林开玩笑。 宋冉被逗乐,扑哧笑:“胡说!” “真的。”年轻的士兵们都起了哄,“有空的话多来 找我们玩儿啊。” 李瓒在一旁慢慢喝着水,没讲话。 聊了没几句,士兵集合拢来,要继续巡逻了。 大家纷纷跟宋冉告别,李瓒落在最后边,经过她身边事,招呼了句: “走了。” 他递给她一瓶没开封的水,宋冉条件反射地接住,没来得及说谢谢,他已擦身走过,又回头交代一句:“别往不熟悉的地方跑。” 宋冉捧着水,“哦”了一声。 她的确渴了,拧开瓶盖,灌了大半瓶下肚。 回头看,李瓒还没走远。 他拎着一只矿泉水瓶往寺庙方向走,一个讨饭的小孩儿迎面走过,仰着脑袋和他说了句什么。小家伙还不到他大腿高。 李瓒停下,弯下腰问他要什么。 小孩儿光着脚,头发一团鸡窝,衣着褴褛,伸着脏兮兮的小手,指了指他手里的水瓶。 李瓒把水给了他,就走了。 走开几步他回头看,小孩儿站在原地费劲地拧瓶盖。 他又走回去,给他把瓶盖拧开。 小孩儿两只小手捧着水瓶,仰着头咕噜咕噜喝水。 宋冉从相机里抬起头,只看到李瓒远去的背影。 她心里静悄悄的,转身就走;突然一个男子从她面前横冲而过,差点儿撞上。 她吓一大跳,那男子却没道歉,反而回头狠厉地瞪她一眼,火速登上了路旁停靠的面包车。 宋冉被那眼神吓到,直觉不对。 但车已朝寺庙那边开去。寺庙门口有很高的石阶梯,还有加罗城的东国巡逻兵。可……过了寺庙再往那头去,是大巴扎集市,全是人。 宋冉怕自己太敏感了,但如果…… 她看着那辆车远去,情急之下,当街大喊:“李警官!车!” 15.chapter 15 chapter15 李瓒回头,只见街上车来车往,几辆车迎面而来,车速正常,并无异样。 “那辆车!”宋冉又喊了一声,奋力跑来。 李瓒迅速扫视所有车内的驾驶员,一辆接一辆,他飞速辨认。 仿佛是出于天生敏锐的嗅觉,他目光从小轿车驾驶座上扫过时,察觉出了异样。 车内的黑衣男子与他对上目光,电光火石间,两人都有所警觉。 李瓒抬手示意他停车,另一手摸到腰间。黑衣男子一刹间踩动油门,而李瓒转瞬间拔枪、瞄准、扣动扳机。“砰”,小轿车右前轮胎被打爆! 车子猛地倾斜转向,撞向李瓒所站的路边。黑衣男松油门,控制方向,再踩油门欲逃上大道。车辆转离那一霎,李瓒两三步冲上去,纵身一跃跳上车前盖,“砰”地一声开枪,挡风玻璃炸开半截,李瓒滚进驾驶室。回头一看,后座上装着炸.弹。 袭击者拔枪瞄向李瓒,李瓒挡掐住他手腕要卸他枪。但对方也不是吃素的,力量惊人,两人扭打较量成一团。 “砰!” 剩下半截挡风玻璃爆裂开,碎玻璃飞溅,划伤两人的脸。 血腥味激起男人的斗志,彼此都红了眼,手上更加较劲,油门一踩到底,在街上横冲直撞。 庙宇门口的东国兵冲上来阻拦,李瓒吼了声:“炸.弹!” 士兵不敢朝车上开枪,只能打轮胎。 汽车疯狂颠簸,毫不减速,一路冲进大巴扎。 商人、小贩、顾客尖叫着四下逃窜;布匹、香料、烤饼砸满车身。 袭击者的目标正是周末拥挤的集市,一冲进人群中央就猛踩刹车,惯性将扭打的两人甩撞在轿车控制台上。 袭击者扑打着去抓摁炸.弹按钮;李瓒扳住他执枪的手,一拳重捶在他脸上,黑衣男往后一仰,手中的遥控器飞上控制台,干脆双手抓枪去打炸.弹。李瓒死死扼住他手往上一扭,“砰!”,子弹打破车顶。李瓒扼制着他的手,一脚踹到控制台上,遥控器从破碎的挡风玻璃里飞出去。他又一脚猛踹袭击者膝盖,后者惨叫一声。李瓒趁机踩向油门,汽车重新加速,在大巴扎里继续冲撞向前。 宋冉赶到集市天棚里头,只看见汽车轧出一摊混乱破碎的路,冲出了大巴扎。而人们瑟缩地挤在那条“道路”两旁,惊魂未定。 宋冉 踩着一地的货架木头香料布匹,狂奔出去。 她听见一连串的枪声,一声声穿透她的心。 这条路太长了,尽头的集市出口白光一片,那是室外灿烂的阳光。她竭力跑出去,却在冲进烈日下的那一瞬,听见远方轰然的爆炸声。 她面前的这条街安然无恙,人们惊恐地望着天空。 车已经开出几条街了,看不见爆炸地。 宋冉的心猛地往下坠,拼了命朝那方向跑。 她跑了不知多远,上气不接下气地赶到——那是一处小商店街,赶来的政府军已拉起警戒线。宋冉想进去看,但不被允许。而四处涌来的各国记者们提醒着她:要开始工作了。 她用力闭了闭眼,让自己先稳定住情绪。 她和其他记者一样出示了记者证,但只能在外圈报道。里边景象太过血腥。除了本国的几个记者,其他人不得靠近。 宋冉在一堆外国记者中占到一个无视线阻挡的位置,迅速支好各类器械,同国内进行卫星连线。 信号连接的过程中,她扫视周边的环境。 街道被炸得稀巴烂,燃烧的垃圾和衣物满地飞滚。那辆车已炸成燃火的废墟,离炸.弹最近的两家商铺被炸成黑窟窿,门板上墙壁上火苗飞舞,士兵拿着灭火器在灭火。 街心中央,几具尸体横七竖八躺着,有的肢体已分解开,血腥味满街飘荡。军人和医生在人堆里寻找着还有救的人。死去的成了被弃者,没空去管。 宋冉第一次见到这种场面,愤怒,恶心,悲痛,无助……胸腔内各种情绪翻涌。她双眼通红,几欲作呕。 可耳机里传来前方讯号:“宋冉?听得到吗?宋冉?” 她迅速回头,咬着牙瞬间调整好状态,对着镜头连线完毕,开始清晰陈诉: “当地时间九月十日上午十点三十二分,东国中南部加罗城发生一起自杀性爆炸袭击,确切伤亡数字需等官方公布。目前还无法推断自杀者来自哪方势力……” 她身边一排外国记者,纷纷在跟自家电台通讯。大家互不干扰。 宋冉口播完成,又传送完现场影像后,耳机里传来信号切断的声音。 她准备收拾器材,却正好看见清理尸体的士兵抱起一个小孩子放去路边摆好。那孩子小小一只在士兵怀里,仰着头,小手小脚垂吊着,像只破布娃娃。 士兵将 他摆在路边,摸摸他的头,转身去抱别的尸体。 宋冉吸一口气,扶着三脚架撑住自己,深深弯下腰。 她勉强支撑着站直起来,这时,几个熟悉的中国兵出现,在帮忙搬运尸体。那股深深的恐惧再度涌上心头。 宋冉突然朝警戒线内冲去,立刻被东国兵拦住。她眼看着士兵们仍在给那辆燃烧的车灭火,急得不行,正巧有个中国兵走过,她一把抓住他,问:“李警官呢?他在不在车里?!” “谁?” “李少尉。李瓒!” “送去医院了。” 宋冉脑子一懵,转身就跑。 三十八度的高温,一公里的路。她背着重重的器材包一路跑到尽头,冲进医院。 四周一片混乱,到处都是伤者,血肉模糊的,皮开肉绽的,断腿断脚的。 孩子的嚎哭声,大人的惨叫声不绝于耳。医生护士人手不够,四处扯着绷带喊叫着找帮手。 宋冉脸上已全是泪和汗,她满医院地找,找一个中国人,哪怕随便一个中国人。 目光所及之处,那些受难者的伤口仿佛在她身上对应的部位撕裂着。她快疼死了。 她路过一个盖着白布的人,颤抖着掀开去看,又吓得迅速阖上。 “对不起!” 到处都是哭声,她也跟着哭,一边哭,一边拨开重重人影去寻觅。 终于,在走廊尽头出现了熟悉的迷彩服和军靴,还有那衣服上鲜红的国家标志。 那士兵躺在移动病床上,整个人在抽搐,两个医生摁着他的胸口给他止血。 宋冉冲过去,是江林。他胸前血肉模糊,人却还是清醒的,痛得整张脸都扭曲了。 宋冉整颗心被撕扯了一道,不敢多看,捂着嘴转过身,眼泪不止。 泪眼模糊之际,却见李瓒拎着一包绷带站在几米开外。 他脸上破了几处伤口,衣服上也沾着血,但人看着没什么大事。他有些吃惊地看着她:“怎么了?” 宋冉望向他,张了张口,却一句话说不出来,扭过头去,眼泪就哗哗而下。 李瓒原地站了两秒,走上前来,看看正在接受治疗的江林,再看看哭得不成样子的宋冉,愣了半晌,又低声问了一遍:“怎么哭了?” 宋冉垂着脑袋不回答,胡乱抹一把眼泪,转身就跑了 出去。 …… 宋冉坐在医院后门的台阶上,脸上泪痕已干,沾满烟灰尘土。 后门的街道上人来人往,看上去一些都很寻常。 一个男人跨坐在摩托车上,跟路边香料店里的老板聊天;一个女人牵着一对儿女走过,小孩子欢快地唱着歌;公交车站旁,两三男女等着车,表情漠然。 大家早有准备。这一天迟早要来。 叛军和恐怖分子势力已渗入南方。 能逃的早就逃了,留下的都是走不掉的;无钱无势,毫无退路,只能漠然站在原地,等待命运的降临。 身后传来脚步声。 李瓒走下台阶,坐到她身边,递给她一小块沾了水的绷带。 她仓促看他一眼。 “擦擦脸。”他说。 宋冉擦了擦被泪水糊住的眼睛,又把脸颊抹了一遍,白色绷带很快沾满灰土。她低着头不说话,很难过的样子。 李瓒看她半晌,又看向远处,轻声说:“江林没事了,你别担心。” 宋冉撕扯着手中的绷带,心里千回百转,却无话可说。 满心哀怨,纠结成一句:“我是哭今天每一个受伤的人。”她卷着手中的湿绷带,一下一下用力擦着脏兮兮的手指,说,“今天……太惨了。” “以前没见过。” “没有。你呢?” “上次来撤侨见过。所以……” “什么?” “想能不能做点儿什么,让这一切早点结束。不过……”他极淡地弯了下嘴唇,那笑容却没有半分笑意,反而有些苦涩。后面的话也没说完,撂在那里。 宋冉安慰:“今天虽然伤者多,但死者少。如果在集市里爆炸,恐怕后果不堪设想。……你救了很多人。” 李瓒轻轻摇了摇头。 他没能拆掉那枚炸.弹。他打死袭击者后,跳去后座打算拆弹。但那人有同伙,他们开车追上来朝车内开枪。李瓒别无他法,只能弃车滚下去。最终,子弹引爆了炸.弹。 他心里也不平静,想说点儿什么。但医院后门被推开,士兵a探出脑袋:“江林包扎好了,没事儿了。” “好。”李瓒起身。一旁宋冉也站起来,她有点儿腿麻,起身时不小心晃了一下。 李瓒下意识伸手去扶她,可她 手臂一缩,装作无意地躲过去了。 他的手在空气里晾了半秒,慢慢收回来。而她已走进医院,去看江林去了。 走廊拐角的另一头,战友们围在江林身边问候,宋冉也轻声安慰着他。 拐角这头,李瓒靠着墙壁,低着头,拿棉球一下一下擦着手上的伤口。 擦了好一会儿,他拧着眉心抬起头,将脑袋靠在墙壁上,默默望天。望着望着,沉沉地吐出一口气来。 16.chapter 16 chapter16 “你说什么?”罗战站在医院后门的台阶上,对李瓒刚说的那句话惊诧不已。 李瓒关上医院的后门,看向他:“我说,我想加入特别联合部队。” 特别联合部队是维和指挥部经东国政府授权、应战争形势设立的一支特别作战部队,在战场上拥有和东国本国部队相同的前线作战权利。 罗战强调:“那是真的打仗。” 李瓒笑了一下:“我也没打算去玩。” 罗战眼神微肃,瞪他一眼,说:“这个得要你指导员同意!你是江城军区重点培养的拆弹兵,要有个什么好歹,上头找我要人,我找谁去。” 李瓒收了笑,说:“培养我不就是为了实战么?成天躲在后头,有什么用处?” 罗战眉头紧锁,掏出根烟来,思虑片刻,说:“这事儿我说了不算。等部队里头商量了,结果通知你。” “行。”李瓒转身就走。 “李瓒。”罗战叫住他,“陈锋的意思是让你过来丰富履历,立个功,回去了好升军衔。” “如果面对屠杀,能无动于衷,人都做不成,还说什么军人。” …… 宋冉回到爆炸现场时,警戒线已拆除,街道简单清理过,但能看出大滩血迹遗留的黑色痕迹。 她拍摄完几段影像准备离开,看见一个脏兮兮的小男孩坐在路边,抱着自己,瘪着嘴巴,倔强地看着爆炸地,一边看一边抹眼泪。 宋冉拿出那颗一直没舍得吃的苹果递给他。他乌黑发亮的眼珠看向她,又看看苹果,接了过去,一句话不说,小手将苹果紧紧攥在手心。 宋冉本想摸摸他,但没有,她转身就走了。 那晚宋冉在旅馆整理照片,其中一张给她很大冲击——士兵从一地废墟和遗体中抱起死去的小孩。她没对照片做任何处理,直接发上推特,标题carry。 刚发出去,一条消息进来,是英国xx社的记者,问可不可以转载。宋冉回复同意,又有新消息进来,不断有人申请转载,她干脆公开了授权。 这时传来敲门声,是萨辛。 宋冉一整天没见到他,很担心:“你今天还好吗?” “至少还活着。”萨辛耸耸肩,笑容无奈而苦涩。 “爆炸的事,我很抱歉。” “不用。这样的灾难,这个国家已经经受得够多。只不过,我原以为加罗至少安全,看来也不行了。” 宋冉不知该怎么安慰他。 “宋,我是来跟你告别的。” 宋冉吃惊:“你要去哪儿?” “离战争更近的地方。”这个刚满二十岁的年轻人说,“我不愿再留守后方。我要去哈颇。” 哈颇在边境,是正反势力极端势力三方交战的地点。 前路凶险,宋冉心中无限感伤:“萨辛,请一定要平安。” “愿你也平安,宋。我会为你祈祷。” 宋冉那晚睡得很不好。 人类的残暴,生命的渺小,这些都让她无能为力。身在东国的她像被抛上孤岛,身处蛮荒,远离文明。可她甚至拿不起一支笔将满心情绪书写下来。 辗转至深夜才入眠,第二天一早被刘宇飞电话叫醒,才知出了大事。 刘宇飞说照片carry传遍了全球,让她马上准备和国内连线,做新闻直播采访。挂电话前他说:“宋冉,好好干。台里会捧你的。” 宋冉莫名其妙,不明白怎么回事。她梳洗完毕,架上设备连线直播室。这次连线时间很长,近五分钟。宋冉心有疑惑,但也从容地回答了主持人的问题。 连线完毕,她抽空上网,这才发现照片火了—— 欧美各国的头版头条都登载了那张照片,并沿用了她起的标题carry。而她原图的点赞转发竟高达数百万,评论区也被各国文字挤爆。 国内的工作群里也是潮水般的刷屏。 小秋:“你知道英国xx报怎么评价么,说这是一张改变历史的照片。” 宋冉:“哪有那么夸张……xx报写新闻一直是这种语气。” 小冬:“可那张照片拍得真好,我看见的时候都泪目了!好想哭!” 小春:“本来这段时间国际媒体对东国战争的热度下去了,但现在又升温,你功不可没!” 宋冉并没意识到这是多了不起的事,准备放下手机去工作。 这时,沈蓓私戳了她,问维和兵排雷采访的事。 那期节目还没播,但沈蓓提前看了剪辑。宋冉的拍摄素材很好,排雷,跑山坡,背麦子,训话,有紧张也有惬意。领导表扬说展现了维和兵最真实的生活工作面貌。 沈蓓 问:“你在那边工作顺利吧?” “蛮顺利的。” “跟拍辛苦么?” “还好。就是天气很热。”宋冉一边打字,一边揣度她的目的。 “他们好相处么?” “都挺好的呀。” 宋冉等了会儿,但沈蓓没继续了。 她莫名不安。她对李瓒的拍摄只是工作,沈蓓不至于那么敏感吧。 她有点心虚,可转念一想,她什么也没做,问心无愧。 接下来三天,宋冉又是一次都没再去驻地。 直到第四天,旅馆前台转告说罗战有事找她,让她去一趟。 爆炸过去几天了,受伤的士兵早已出院归队。城市上空笼罩的阴霾也渐渐散去。 正是黄昏,夕阳斜斜的,小针一样扎在皮肤上。 这鬼地方不知什么时候能凉快点儿。宋冉心想着,忽听前边一阵喧闹。原来是几个军人在菜地里头闹腾。 李瓒也在,军绿色t恤,迷彩裤,跟几个战友在抓鸡。 “卧槽!又跑了!” “堵着!你堵哪儿啊?” 小伙子们平日拿枪拆雷都不在话下,此刻面对一只大母鸡却束手无策。众人围追堵截,可那母鸡灵活得很,一会儿往黄瓜秧子下钻,一会儿往丝瓜架子上跳,又飞又跑,翅膀直扑腾,鸡毛到处飞。 宋冉忍俊不禁,开了摄像机拍摄这轻松时刻。 正拍着,母鸡捡路奔逃,扑向镜头。宋冉护着镜头后退,眼见那鸡朝她头上撞来,李瓒这下看准了,一把抓住它翅膀。 母鸡拼命扑棱,扇下一堆鸡毛在宋冉头上。 李瓒抓住鸡的两边翅膀,这下它彻底放弃挣扎,乖乖垂下脑袋。 “没事吧?”他问。 “没事。”宋冉匆匆抬头瞥他一眼,又低头捡头发上的鸡毛。 李瓒抬手帮她捡;她余光瞥见,装作不知地扭过头去。 正巧,站在办公室门口的罗战笑问:“宋记者,拍到什么好素材了?” “就抓鸡呗。”她趁势从李瓒身边走开。 李瓒把手里的鸡交给战友,目光追着宋冉看了一眼。 罗战说:“排雷那期节目还没播吧?” “还没。要到周六呢。” “行 。多帮这些小伙子们宣传宣传。”他玩笑道,“顺便征征婚。” 宋冉也跟着玩笑,讨赏地说:“那我帮忙了,队里能给我什么好处呀?” 罗战想一想,说:“这样吧。这营地里你要是看中了谁。不管是谁,只要没结婚,你开口,组织给你安排!” “哇哦!”一群兵蛋子大声起哄。 宋冉霎时脸通红。 李瓒坐在畦田边,静静朝宋冉投去一瞥,她脸红得跟小番茄似的。 罗战笑:“你脸红什么?难不成真看中了谁?说吧,我给你做主。” 宋冉皱眉:“政委你有没有正事的?没事我走啦!”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进办公室吧。” 罗战转身进屋,一群跟宋冉相熟的士兵还不肯饶,坐在地上吹口哨起哄。宋冉回头瞪他们一眼,捡起一块泥巴就朝士兵a砸过去。 “妈呀!”士兵a眼灵手快,抬手一挡,泥巴块碎裂炸开,最大一块砸到一旁李瓒的脑袋上。 “……”李瓒一脸无辜,冲宋冉微微睁了睁眼。 宋冉:“……” 她一声不吭,扭头进了办公室。 李瓒低下头,慢慢拨弄头发上的泥土,掸着掸着,唇角弯了弯。 一旁,战友们欢乐无比,低语私聊。 士兵a:“诶,你们觉不觉得,宋记者特别可爱?” 士兵b:“早发现了,傻萌傻萌的;特不禁逗,一逗就脸红。” 士兵c:“我就觉得她挺温柔的,嘿嘿。”扭头,“阿瓒,对吧?” “……”李瓒说,“接触不多。不知道。” 隔几秒,默默加上一句,“工作挺认真靠谱。” 士兵d插话:“诶!我跟你们讲她什么时候最可爱。就她很认真在拍摄的时候,你突然上去,叫一声‘宋记者!’她吓得一个扭头看过来那时候,那表情特别可爱,想捏她的脸。” 话音未落,遭到周围众人围殴暴打:“耍流氓呢你!” 士兵d捂住脑袋:“想想都不成?” “不成!” 众人闹成一团,李瓒手里揪着片菜叶子转啊转。 他想了一下他们描述的情景,想象不出。 …… 办公室里,罗战对宋冉讲明了用意。 他们要派一位军人去特别联合部队,因为是第一例中国军人参队,所以希望入队集训的时候,宋冉跟去报道一番。 罗战说:“我们驻地也有其他电台记者,不过你做的内容比较接地气,没有那么浓烈的宣讲意味,不管是上级还是观众,都很喜欢。所以这次也想请你帮忙。” 宋冉受宠若惊:“怎么说是帮忙呢?把这个机会给我,我很荣幸。” 罗战笑:“那就好。这两天就麻烦你跟着李瓒采访了。” 宋冉一愣:“李……少尉?” “是啊。李少尉是个很优秀的军人,上头很器重他。这次参队也是代表了国家。宋冉,一定好好拍啊。” 宋冉慢慢点头:“嗯。” …… 第二天一早,宋冉赶到驻地门口,李瓒也刚好到。 集训地在美军驻地,不过一条街的距离,步行很快就能到达。 早上七点半,阳光很灿烂,但城市尚未苏醒,街上没有其他行人。 两人并肩而行,安安静静,只有脚踩落叶的窸窣声响。宋冉时不时低头摆弄手里的相机,缓解心中尴尬。 李瓒忽问:“你住的地方离这儿远么?” “啊?”她抬头看他,又移开眼神,“不远的。前边左拐,走两条街就到了。” “目前政府军节节败退,加罗局势也不好了。没事儿尽量不要上街走动。” 宋冉点头:“噢。知道了。” 过了几秒,李瓒忽笑起来,说:“你还是会到处跑对吧?” “……”宋冉摸摸耳朵,“我是记者么……哪能天天蹲在旅馆里。” “也对。这几天都没见到你,猜你是‘逛街’去了。” “……”她规规矩矩地回答,“想要记录的东西很多,也不好天天待在军营里头。” “那倒是。”他没再多说了。 走过路口,宋冉无意间抬头看他,阳光照在他脸上,他的脸庞看上去更清秀了。正看着,他回过头来,与她对视上。 她心中一紧,指了下他脸上脖子上的结痂,说:“还好吧?” 他随手摸一把,并不在意:“没事儿。” “会不会留疤?” 他好笑:“男的不在乎这个。” 到了美军驻地门口,李瓒等待验证资 料的时候,宋冉在一旁摄像记录——她之前没来过。 站岗的美国兵说可以进去了,李瓒回头要叫宋冉,见她仍在认真拍摄。 他看她半晌,一时也不知怎么想的,慢慢走过去,站在离她几步开外的地方,忽然用力唤了声: “宋记者!” “啊?”她吓一跳,慌忙回头,表情懵懂而诧异,“什么?” 李瓒盯着她看,倏尔一笑,下巴往里头指了指,说:“可以进去了。” “噢。” 他跟在她后头走,想起那表情,又没忍住轻笑一下。 …… 宋冉进院子前关了相机,这边是不允许非授权拍摄的。 这里的军营和中国驻地没多大不同,但来往的军人给人明显的差异感——白种人在体型上有天生的优势,当兵的更显人高马大。 训练场集合的士兵来自七个国家。除了李瓒,其余全是欧美白人以及欧美裔黑人。李瓒个头不输他们,但体型不如他们壮。 作为队内唯一的亚洲人,李瓒自然受到不少特殊对待——匍匐前行时被人恶意往脸上踢尘土,翻墙时遭踩肩,模拟实战时队友也不给掩护,还连连被“误杀”…… 尤其是那叫本杰明的美国兵,各种小动作和嘲笑就没停过。 宋冉在旁目睹这一切,内心憋屈,但没发表一句观点。这是军营,男人较量的场所。她要是插嘴投诉,只会让局面更难堪。 教官是英国人,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予理会。 好在李瓒没表现出半点愤懑,很有耐性地坚持了一整天,成绩居然没落后太多,位列前三。 傍晚散队时,“特殊待遇”还没有结束。 教官刚解散队伍,本杰明就跟一个法国兵笑话道:“他们国家有趣得很,战地记者吧,派女人来;当兵上战场,也派女人来。” 宋冉正要关机器,听到这话,皱了眉。 到了这一刻,李瓒表情也有些变了,他下颌紧咬,看向本杰明的目光有一瞬的狠意,但都在顷刻间松散下去。 李瓒一句话没说,安静地从本杰明面前走过。 可本杰明注意到了他的目光,笑着拿手去拍他肩:“女士,你对我说的话有不同意见?” 话音未落,李瓒突然抓住他手臂一个过肩摔,本杰明翻身而起,却没摔倒,反而 在站稳的一刻反摔李瓒。李瓒早有准备,迅速回绕躲过,闪去他身后箍他脖子,本杰明立即下蹲溜走。 两人都没法一招控制,同时迅速松开对方,拉开两三米的距离。 训练场上尘土飞扬。 “哇哦!!!”周围的士兵们一时间四下散开,绕成一个圈。 李瓒目光直视本杰明,将身上的防弹背心、挂具、手.枪一把扯下来,全扔在地上。 这是挑战的信号。 “哦!!!”围观的士兵高声起哄。 本杰明嬉笑一下,也开始脱背心。 宋冉怕事情闹大:“李少尉……这……” 李瓒回头,拿手指了她一下:“不许拍!” 宋冉僵在原地,没敢上前。 李瓒将手臂上、腿上的挂具、匕首、枪支全部拆下来扔在地上;浑身上下卸得只剩一套军装军靴和作战手套。 面对着同样卸去一身装备的本杰明,他捏紧双拳,摆好了随时出击的架势。 本杰明同样准备好了迎敌,连教官都站在一旁观赛。 本杰明率先攻击,他迅速上前一拳挥向李瓒右脸,李瓒一个转身避闪躲开,一脚踢向本杰明左腿,后者同样轻松躲过。 围圈的士兵们哦哦叫唤,声援助威。 宋冉紧盯李瓒,大气不敢出。 经过短暂的相互试探,两人迅速进入状态。 本杰明来真的了,人极速上前两步,一拳出击直冲李瓒太阳穴,李瓒堪堪躲过,另一拳连环袭来,擦着他下颌而过。李瓒拧住他手臂,一个向前冲撞,将他撞翻在地上跌滚几圈。黄沙飞卷,谁都想先爬起来抓住机会,但彼此都牵制着对方,接二连三将对方拖扯在地面上。 周围人声鼎沸,附近训练的美国兵全跑来围观。 两人扭打着,突然,本杰明一脚踹开李瓒的腹部,从地上爬起来紧接着一脚踩向他胸膛。 李瓒敏捷翻滚开,一个扫腿踢向本杰明支撑腿,将他掀翻倒地。本杰明刚要起身,李瓒翻身跃起,连人带肘砸上去,压住他胸膛;他另一手飞速在本杰明鞋子上抓了一把,抽出鞋子里插着的“匕首”,瞬间“刺”向本杰明的喉咙。 一“刀”落下去,本杰明彻底不动了,举着双手。 李瓒握拳的手轻轻放下,在他喉咙上划了一道——“割喉”。 四周死一般的安静。 李瓒微喘口气,推开本杰明,站起身来。 几秒的死寂后,围观人群里突然起了掌声。 李瓒胡乱抹一把头上脸上的灰土,走到一旁,将散在地上的背心手.枪护具等装备一一捡起来,看一眼一旁呆怔的宋冉,说:“走了。” 17.chapter 17 chapter17 傍晚的加罗城是热闹的。尤其军队驻地附近这几条街,店铺照常营业,行人往来如织。小孩子在街边踢皮球,也不用担心下一秒碰上意外。 宋冉跟着李瓒往回走,街上人声嘈杂,他俩却一路没怎么说话。 他不讲话,她揣测不出他心思,干脆也闭嘴不语。 李瓒倒不是心情不好,而是耗了一天,实在疲乏。 路经一家当地餐馆,烤肉飘香四溢。 李瓒扭头问她:“饿了没?” 宋冉原打算回住处吃的,反问:“你饿啦?” “嗯。” “……那就在这儿吃吧。” 餐馆里客人不少,但大部分是附近驻地的维和兵,陡然走进来一个女性的外国人,士兵们的目光都有意无意往宋冉身上瞟。 李瓒有所察觉,轻声说:“你要觉得不舒服,我们换个地方。” 宋冉不愿麻烦,道:“不用。我也不是美女,没什么好看的。再说,这家烤肉闻着很香。” 李瓒怕她不自在,选了最外边靠街道的桌子。两人点了特色的烤肉,面饼和煮豆子。等上菜的功夫,李瓒忽然微笑一下,说:“怎么就不是美女了?” “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宋冉小声说,见他笑了,知道他心情不差,这才发问,“那边不会有问题吧?” “哪边?” 宋冉拇指往身后指了指——美军驻地的方向。 “没问题。”李瓒说,“这种人,打服了就好了。” 宋冉没料到他会说这种话,没忍住笑了。 “你笑什么?” “没。”她摇头。 说话间,老板端上了切好的烤肉面饼和煮豆,外加一小盆清水,洗手用。 李瓒下巴指了下小铝盆,说:“你先洗吧。”他扬了扬自己的手,“我这手下去,水就黑了。” “噢。”宋冉将手浸在水里,轻轻搓两下。 李瓒瞧着,第一次注意到女生的手竟会那么细腻,白白嫩嫩的,小小的;他看了半晌,悄然移开目光。 很快,宋冉把铝盆推过来给他,他洗完手,又将脸随意擦了下。 面饼卷上烤肉,缀上煮豆子,别有一番滋味。宋冉一口气吃了四张卷饼,一碗煮豆,很快就饱了。 不知是不是军营里带出来的习惯,李瓒吃饭时很安静认真,并不讲话聊天。卷肉的时候,烤肉片一块块摆在面饼上排列得整整齐齐,然后叠被子似的将面饼皮层层叠好。这才送到嘴边。 宋冉有些忍俊不禁,但也没开口打扰他。 街边有个维和兵经过,手里抛着一颗苹果。宋冉瞅见,随口说:“这里的苹果超级贵。” 李瓒正咬下一口面饼,抿着嘴巴抬头看,那人抛着苹果走远了。他问:“你喜欢吃苹果?” “也还好吧。”宋冉说,“但加罗没有别的水果。” 吃完饭结账,李瓒付的钱。 宋冉不太好意思,说:“我们aa吧?” 李瓒看向她:“宋记者,不要太客气了。” 宋冉于是没再坚持。 回去的路上,她确认了句:“本杰明下次不会找你麻烦吧?” “不会。” 接下来几天,如李瓒所说,联合作战队的士兵们谁都没再找过他麻烦,甚至纷纷对他转变态度。尤其在见识他的拆弹能力后,本杰明逮着空儿就找他聊天说笑。 宋冉想起第一次见本杰明时他的嘲笑以及后来那句seeyou,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本杰明这人就是欠虐。 集训结束后,宋冉照例将剪好的视频送去给罗战审查。这段纪录片不会在梁城卫视放送,而是直接在国家新闻频道和军事频道播出。 视频从李瓒参训前期被“特殊对待”,讲到后期和各国士兵融成一片。打架那段宋冉没录下,但和本杰明的两次摔肩摩擦被记录了下来。故事讲述到最后,一个由拆弹兵、狙击手、防空兵、远程炮兵、医疗兵等人组成的特别联合部队正式成立。而李瓒的存在是这队伍中的关键一环。 罗战看了之后非常满意,连夸她做得好:“宋冉,你对细节和整体的把握太棒了。我看你天生是做记者的料。” “没有啦。是……李少尉表现太优秀了。” “这小子的确有一套。” 宋冉说:“我觉得,他特别清楚自己要坚持的东西。” “是啊。这样的年轻人,难得啊。对了,排雷那期节目播了吧?” “上周末播了。” 罗战笑道:“阿瓒那段播出去后,是不是一堆小姑娘来打听?” “嗯。……电视台接到一 堆电话。” “也好,打打广告,回去了给这小伙子挑个好女朋友。” 宋冉迟疑一下,终于说:“李少尉好像有女朋友了,还是我们电视台的呢。” “哪儿啊。”罗战摆摆手,“他指导员给安排的,见了几面,他不喜欢。没谈成。” 宋冉一愣。 …… 菜地里,几个士兵在给菜秧子浇水。畦田上,西红柿转红了,黄瓜也长大了许多。 宋冉坐在一旁围观,时不时四下望望。已经过了晚饭时间,他回宿舍一定会从这里经过。但等了二十多分钟,也没见着他人影。 宋冉拍拍屁股,起身往外走,忽听一段口琴吹奏的《天空之城》,悠扬的曲调从操场那边荡过来。 她绕过营房,就见一队士兵刚结束完一天的事务,有的坐在地上休息放松,有的正往营房走。而李瓒坐在台阶上吹口琴。 宋冉想起上次去他宿舍借梳子时,他抽屉里就放着一把口琴。 她顺着那悠悠的曲调走过去,在他身后的两级台阶上坐下,托腮静听。操场上,黄沙漫漫,夕阳挂在天边,像一颗咸蛋黄。 李瓒吹完了,口琴在手指间转动一圈,抬头看向远方。他余光察觉到什么,回头一看,见是她,意外之余,一抹微笑在唇角缓缓绽开:“什么时候来的?” “刚才经过,听见你吹口琴,就坐下听了会儿。”她说,“也准备要走了。” “噢。” 几个战友要回了,叫他一起。 李瓒看宋冉,低声:“先走了。” 她点点头,见他擦身而过,“李警官……”她又叫错了。 “嗯?”他回头。 “那天你说加罗城形势不稳定,不要乱走。但我明天需要上街拍摄,走那几条道会安全一点儿?” “第五大道,第……”李瓒停下思索,说,“明天我们去巡逻,你要不跟着一起?” 她抿抿唇:“不会给你添麻烦么?” 他轻笑起来:“你能给我添什么麻烦?” 她心跳一漏,轻轻点头:“好啊。” “行。到时一起。” “那……”她还没好意思开口,他说,“上午九点?” “好。” “驻地门口见?” “ 嗯。” …… 宋冉哼着天空之城的调调,回到旅馆,一进门就把行李包翻了一遭,挑出一件裸粉色的外套打算明天穿。趁着没停水她赶紧洗了头洗了澡。头发半干的时候绑了条麻花辫盘在头上,明天就有卷发了。 晚上九点,太阳渐渐西下。外头天还是亮的。宋冉这几天太累,有些犯困,早早上床睡觉了。 上午六点,一通电话把她吵醒,是电视台。东国局势突变,她有了新任务——去东国和埃国的边境城市哈颇,报道边境难民。即刻出发。 宋冉说好。 她翻身下床收拾东西,看到那件裸粉色外套才想起将辫子拆了。她将一头卷发随意绑成马尾,粉外套塞进包里,换了身灰色衣服。她迅速收好行李,经旅馆前台租了辆车。 早上七点,宋冉把行李搬上车,出发了。她绕去驻地,跟站岗的士兵说,如果看到李瓒,就说她有任务,离开加罗了。 士兵应允。 清晨的街道还很安静,灿烂的阳光笼罩着寺庙楼宇。宋冉开着车,任熟悉的景色一路流过。她知道,她可能再也不会回到这座城市了。 又或许未来某一天她再回来时,这座城已在战火中面目全非。谁知道呢。 她有一丝惆怅与不舍,但更多的是隐隐的紧张和激越——她在一点点走向这个国家真正的伤疤。 出了加罗城,她一路向西,蓝天沙地,远处的橄榄树林绵延无边际;她向着东国和埃国漫长的边境线绝尘而去。 …… 上午九点,宋冉留意了下时间。李瓒这个时候应该在驻地门口等她,然后知道了她离开的消息。不知道他会是什么态度。想到此处,心中一丝遗憾,一丝酸涩。 而她已开车走了一百多公里,离西方边境还有一两百公里。 宋冉戴着头盔,穿着防弹衣,为了省油没开空调,早已热得浑身是汗。 又走了半小时,她到了地图上一个无名小城。进入城镇的一刻,莫名的不安袭上心头。 上午九点半,街上空无一人。建筑矮平破旧,房屋灰蒙蒙的,仿佛天上下过几天几夜的土。 宋冉放慢车速,轮子碾过遍地杂物——水泥块、碎玻璃、木屑、子弹壳——发出一串碎裂的声响。 这诡异的安静让她摸出手机看了眼,noservice。 突 然,“轰”一声巨响,宋冉吓得猛缩脖子。 一发炮弹落在几个街区外,街边房屋的外墙涂料簌簌下坠。水泥块砸在车顶上哐铛响。 这只怕是两军交战地。宋冉咬着牙猛踩油门,汽车加速在街道上飞驰而过。街区外枪.炮连天,宋冉只管开车飞驰,一路冲出镇子。 喧嚣渐小,眼看要离开,前方突然冒出一道关卡。宋冉猛惊,可定睛一看,是政府军。 车速放慢,停在关卡口。一个别着枪的军人上前来,弯腰一看,示意宋冉下车。其他人开始对车辆进行全面检查。 军人脸色严肃把她带到一边,用带着浓厚口音的英语问: “from?”哪国人。 “china.”中国。 “destination?”去哪。 “hapo.”哈颇。 “ocupation?”做什么的。 “correspondent.”记者。 军人检查完证件文书,要检查相机。宋冉开机给他看。 “女士,我建议你后退,我们得到可靠情报,叛军及恐怖组织都在进攻从各方去哈颇的路段。” 如果交通线被切断,西部多座城市将陷入围剿。 宋冉问:“可现在哪里是绝对安全的呢,先生?” 军人顿了一下,从相机屏幕上抬起头看她。 宋冉又问:“交通线会被切断吗?” “当然不会。”军人脸色如铁,“我们的军队能守住。” “我也这么认为,先生。” 军人沉默了,把文书还给她,说:“祝你好运。”相机要还给她时,军人忽然大笑起来,招呼自己的战友过来看。 原来是宋冉在加罗街上拍到的一张图,一个老人坐在爆炸后的废墟旁拉琴,途径的少女旋转着跳了支舞。 “这照片真棒。” 挥手放行时,军人竟冲她笑了一下,问:“isn’tthiscountrygreat?” “yes.”宋冉说。 …… 继续往西,宋冉明显感觉到了局势恶化的气息。一路上,她几乎再没见到活人。途径的村庄小镇皆是断壁残垣,覆满战争侵蚀过的痕迹。 快到中午,她经过一 个无人小镇,比之前经过的所有小镇还荒凉。 一路寂静,灾祸暗藏。 某一刻,寂静陡然被打破,危险从天而降。这就是战区,子弹不会提前打招呼。 一发子弹横穿后座时,宋冉根本没意识到车里飞过了东西。 “砰!”窗外的电线杆上打出一个洞,灰石飞溅,宋冉这才知子弹从两扇车窗间飞过。 她立刻压低身体,猛踩油门。知道不妙了,这是误入了正面交战区。 街道空荡,子弹疾飞,一发发击射在地面和墙壁上。 既然打起来,总有一方是好的。她是外国平民,政府军一定会救她。 脑子一边高速运转,手却机械而准确地打开相机盖,调整程序,开始录像。 四处枪响,要成包围之势。躲不过了。 宋冉大喊:“help!” 有一瞬间的停火,两边都在判断。 几秒后突然爆发,火力全开,枪手们纷纷从楼房窗户、巷子、掩体后窜出来。 两方都来抢人! 宋冉一刻间看清,没有政府军。是叛军和恐怖组织!他们都来抢人质! 完了。 她滚下车,冲向路旁的空巷子。两个叛军从二楼窗口跳下,一个举枪瞄准,命她投降。 “砰”一声枪响,宋冉尖叫捂头,叛军却倒在她面前,太阳穴鲜血直冒。另一人立刻伏低朝宋冉扑去。 “砰!”第二个叛军毙命,鲜血喷了宋冉一脸。 宋冉惊恐至极,不知这两枪从哪儿来。 而对面街道出现了一帮高鼻梁深眼窝的男人,其中一个冲过来,一跃跳上宋冉的汽车,踩过车顶,朝她这边跳下。强壮的身影遮盖住漫天刺眼白光。 宋冉看清了他身上的图标:恐怖组织! 她抓着相机爬起就跑,转身那瞬只见那人扭曲脸上一双嗜血的眼。 她疯了般冲进巷子,披头散发,浑身尘土与血汗。 身后,恐怖成员嗓音沉狠,由抑渐扬,嚣张地喊出一串外语;话音未落,楼房、掩体、街角、店铺、各个地点传来一众男人们邪肆的响应。 宋冉像闯进狩猎圈的鹿,野狼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 她钻进小巷,疯狂奔跑。身后的人大笑着,喊着当地语言,朝天空鸣枪。树叶,枝桠, 砂石,扑簌簌坠下。 她拼命跑,不断往七弯八绕的小巷子里钻。突然一只手伸出来将她拉过去箍进怀里。宋冉尖叫,冲那男人下颌一通乱打,奋力挣扎着推开他。她一脚踩进坑里,脚下一扭便坐倒在地,手脚并用拼命后退。 男人迅速朝她逼近,身影刹那间遮住一方斜射的阳光。 一双黑色军靴进入宋冉视线,灰绿色的裤脚绑进靴子里,捆得紧梆梆的。 可她无暇细看,连滚带爬翻身就跑。男人一大步上前,将她捞起来搂进怀里,一手死死捂住了她的嘴。 宋冉惊恐呜咽,拼命踢打。 他掀开她的头盔,低声喝道:“别动!” 宋冉一惊,抬起眼眸。 他黑色的眼睛闪着光亮,一把将脸上的面罩扯了下来,声音极低:“是我。” 18.chapter 18 chapter18 宋冉看清了他的脸,紧绷的神经在一瞬间扯断。她顿时手脚发软,眼泪也无声涌出。他单手用力将她撑住,她竭力站稳了。 巷子里枪声不断,尾随而来。 李瓒一手将面罩提起重新遮住脸,一手拉上她迅速拐进另一条巷子。 巷道狭窄,两旁挤满民居。 李瓒边跑边扫视房屋,见一户人家窗子掩着,立刻拉开窗户,不由分说将宋冉抱起来放上去。 宋冉明白,赶紧跳进屋子。李瓒手撑在窗台里层,纵身跃进屋内,半点没沾动窗台外的灰尘。 宋冉立刻把窗户关上。 这栋房子是典型的东国沙漠民居,窗子小,墙壁厚,平顶碉堡一样昏暗又阴凉。屋里值钱的家具装饰早搬空了。 两人刚进屋,窗外就传来搜索人的脚步声。 宋冉害怕,想爬楼梯上去躲避。她才跑出一步,李瓒将她扯回来摁在墙壁上,大手迅速捂住她的嘴,人也上前一步逼近,将她紧压在墙上。 下一秒,一道人影从两人身旁的窗户前闪过。一条幽黑而狭长的影子斜进室内,在地板上窗棱勾画的光影轮廓内慢慢滑过。 李瓒咬紧牙关,无意识将宋冉压得更紧了。 宋冉心脏狂跳如擂,竭力屏住呼吸。此刻,她连听到自己的呼吸声都害怕。 又有几道人影从窗前划过,来来回回。 那群人跟丢了目标,在这扇窗户附近聚集起来,拿东国语言骂咧着什么。虽听不懂内容,但能分辨出里头疯狂集结的怒气。 一墙之隔,宋冉连呼吸都不敢了,一身的热汗和冷汗密密而下。她抬眸看李瓒,他离她极近,下颌几乎要抵住她额头。 他太阳穴绷得紧紧的;面罩之上,只露出醒目的眉眼,一瞬不眨盯着那扇窗,眼神如鹰般锐利。右手掌和右手臂上两点一线卡着一把步.枪,手背上青筋暴起。 窗外的人一顿怒骂之后。忽然,有人对着窗户的方向说了句什么。一道人影朝窗户逼近,抬手要推窗了。 宋冉瞪大眼睛看李瓒;他却紧盯着那只手,握枪的右手缓缓抬起;他周身散发出一股狠戾的气势,压迫感至上而下。 就在那人要推窗的一刻,有人说了句什么。那人拿手摸了摸窗台上的灰,回复了一句。宋冉这才 想起李瓒刚才进屋时没有动窗台上的灰尘。 外头的人判断屋内不会有人,转身要走。这时,突然一道枪响,窗棱上一条人影应声倒地。 反政府军追来了,再度和恐怖组织打起来。 外头的人立刻举枪应敌,双方陷入激战,子弹不长眼地四处飞射。其中几发打在窗子上,玻璃炸裂飞溅。 李瓒一瞬间朝她肩窝低下头去,拿身体捂住她,挡住了高速飞来的玻璃渣。 男人的脸颊紧紧贴住她的侧脸,隔着并不算厚的面罩,急促而濡湿的呼吸从棉布里渗透出来,湿羽毛一样从她侧脸撩进耳朵里。 但仅仅一秒,他便侧过头去。虽仍保持着低头的姿势,眼神却射向窗外,密切注视着外头的动静,不敢有半分松懈。 宋冉愣愣地瞪着双瞳,心跳的节奏已经失控。她整个儿被他紧箍在怀里,能听到他胸口强烈搏动的心跳,能嗅到他衣领里头炙热的汗息。她莫名浑身一阵战栗,不知是吓得还是别的什么。 而他的手还捂着她嘴边,带着男性的汗味和开过枪的硝烟味。 她这才想起来,刚才那两发从高处而来的子弹是他打的。 他又救了她。 他们保持着紧紧相贴的姿势,在那阴凉黑暗的角落里站了十多分钟。 外头的战乱终于消停,两拨人似乎都损失惨重,各自撤离。 直到天地间都安静,静到再听不见一丝声响,宋冉才感受到他胸膛一次明显而缓慢的起伏——他终于松了一口气。 他慢慢抬起头,松了捂着她嘴巴的手,人也后退一两步拉开了和她之间的距离。 宋冉的脸早已血红血红,匆匆瞥他一眼便不敢多看,她别过眼去看地上的玻璃渣。 李瓒放松了一下有些僵硬的右手,见她只是发愣不吭声,轻声问:“吓到了?” “啊?”她抬起头来,摇了摇,“还好。” 他看了她一两秒,没说话,微微偏头,把面罩摘了下来。 宋冉见状,也跟着把口罩摘下来。 室内光线昏暗,两人眼瞳明亮,四目相对,毫无遮拦地注视着对方的脸,安静,无声。 连他也可能后知后觉从刚才的事情里察觉到一丝微妙与尴尬,移开眼神拿面罩擦了下脸,低声说了句:“这儿比加罗还热。” “是啊。”她轻轻给脸颊扇 风,“刚才一直跑,又太紧张,脸上都要充血了。” 他似乎觉得她这话好笑,就淡淡笑了一下。 又等了大概十多分钟,李瓒走过去开了门。 石板路上一串串拖拽而过的血迹,凌乱而触目惊心,这是刚才那一场乱战留下的——双方都拖走了不少死伤者。 他重新戴上面罩,回头看宋冉一烟。她明白意思,也戴上了。两人谨慎小心地在巷子里行走。 他在前,她在后。 他走得很慢,时不时回头看,务必让她紧贴他身后。 他回头的次数多了,她也紧张起来,小声说:“你别总回头,我害怕前边突然蹦出人来。” 李瓒点点头,走出几步了,干脆把自己行军包上的带子拉长一截,递给她。她牢牢攥住,又在手腕上缠了两道,尾巴一样拴在他身后。 烈日炎炎的中午,荒无人烟的鬼城。 她拉着绳子,随着他缓慢而警觉地走过一条条空无一人的小巷,一栋栋布满弹坑的楼房,一扇扇幽深诡异的门窗。 反政府军和恐怖组织早都已经撤走了。 李瓒绕进一条巷子,推出一辆军用摩托。宋冉本想问什么,但身处这座恐怖小城,她还是很恐慌,莫名不敢发声,生怕会惊动什么似的。 两人回到街上,宋冉的汽车还停在那儿。 她一圈圈松掉手腕上的带子,上车前巴巴看李瓒:“能上去么?” 李瓒将车内车底到处都检查了一遍,确定没问题才让她上了车。他跳上车前盖,将摩托绑在了车顶上。 再次出发,两人都没说话,警惕地走过几条街之后,宋冉开始大踩油门,速度越来越快,一百五十码的高速直接飚出了这座鬼城。 出了城,道路空旷,天地安静。苍茫的原野一望无际。宋冉这才稍稍放松下来,问李瓒:“你怎么会在这儿?” 李瓒回答很简短:“我们作战队被派去哈颇了。” …… 李瓒没有告诉她,他们经过某个无名小镇时,关卡的政府军检查到李瓒的证件,见他是中国人,随口说:“刚才有个中国的女记者过去了。我跟她说天黑前到达哈颇就能安全,但现在战事突然变化,下一个驻点的政府军临时撤去北方增援了,导致反政府军和极端组织为了抢点,提前在那儿打起来了。希望她运气好,不要碰上。” 李瓒问:“那个记者叫什么名字?” “中国人的名字,我一般记不住。”军人说,“但她的姓氏很奇怪,是‘歌曲’的意思。名字更奇怪,是‘跑’的过去式。” songran “下一个驻点离这儿多远?” “三十三公里。” 李瓒立刻跟队里要了辆军用摩托车去追,说傍晚在哈颇集合。 本杰明笑着说了句:“想不到,中国人也很罗曼蒂克。” …… 李瓒问:“你呢?” 宋冉说:“临时被派过来的。我早上出发前去驻地了,让卫兵告诉你。” 他淡笑一下,说:“我一早就离开驻地去集结了。” “怎么突然也去哈颇?” “今晚会有大波攻击,政府军怕守不住,请我们过去支援。也就几个小分队。不过后续还会增兵……”他说着,忽然皱了下眉,低下头去,手在脖子后面摸了一把,摸出几颗玻璃渣。 他随意拍掉手上的渣子。 宋冉眼尖,看到几丝红色,放慢车速把车停在路边。 “怎么?” “你脖子……好像被玻璃扎伤了。” “应该没有吧。” “有诶。” “……” 两人大眼瞪小眼。 宋冉试探地指了指:“我……看看?” 李瓒无声地扭头看窗外,稍稍侧身,给她看。 她单腿跪在驾驶座上,伸脖子:“真的流血了。” 他重新坐好,又摸了下后脖颈,说:“我没什么感……”话音未落, “别拿手摸,你手脏的。”她拍开他的手。 “……”李瓒垂着脑袋,没做声了。 他脖颈后伤得不重,但有多处划破了皮,有几处还被玻璃扎了小坑。 宋冉想,刚才要不是他挡着,现在这些玻璃渣只怕是扎在她的脸上了。 “我有红霉素。”宋冉转身去够后座上的包,从包里翻出小管红霉素和一小片湿巾。 李瓒好笑:“红霉素不是治眼睛的么?” “你说的是红霉素眼膏。反正是抗生素,能杀菌。”她嘀咕,拿湿巾轻轻擦他的后脖颈。许是怕他疼,她下手很轻很柔。 李瓒低着头,只感觉她的手指隔着一片湿巾在他脖子上划过,凉凉的,有点儿痒。她擦干净了,为了让水分快点儿干,无意识轻轻吹了两下。 更痒了。他手指抠了下膝盖,差点儿没打颤。 她拿纸巾把自己的手擦干净,挤了红霉素膏,涂在他伤口上。估计是为了疗效,她把伤口周围都涂了个遍。 李瓒任她由她。 “疼么?”她问。 他低着头笑:“这有什么可疼的?” 她想想也是。 “好了。”她拧好盖子,坐回座位上,又交代说,“你稍微注意点儿,别让衣领把药都蹭掉了。” “嗯。”他答着,含义不明地弯了下唇角。 “你笑什么?” 他抹了下脸,摇头:“没什么。” 宋冉不信,微疑看他。 他笑道:“你还蛮啰嗦的。之前没看出来。” “……”她自言自语,“就你还能看出什么?” “也是。”他微微笑着,望向窗外的荒原。 宋冉正要开车,李瓒忽说:“宋冉。” 这是他第一次直呼她姓名。她愣了愣。 “嗯?” 李瓒望着窗外:“你看,那是什么?” 宋冉压低脑袋看他那边的窗户,窗外的沙原上,遥远的地平线上勾勒出一大片连绵不绝的橄榄树林。 “那是……不对啊……”宋冉惊诧不已。 李瓒已不由自主推开车门走下去,宋冉也下了车眺望。 在她过往的经历中,她从来没见过如此刻一般壮丽惊绝却又荒谬不真实的景象—— 金黄的沙地绵延起伏,湛蓝的天空一望无际,而在这黄蓝撞色的地平线上,浮动着一片白色的橄榄树林。 对,是白色的。 从树叶到枝干,都洁白无瑕; 像纯净的雪花,又像是和平鸽的翅膀。可那真真切切的就是橄榄树,一棵棵枝繁叶茂,立在空旷的原野之上。 “这……”宋冉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怎么会有白色的橄榄树?” 李瓒望着天边,眯着眼分辨了很久,忽说:“是海市蜃楼。” “是吗?”宋冉没办法辨认。因为那片树林和这片土地连接得天衣无缝,并没有浮在空中 。可如果不是海市蜃楼,又怎么解释面前的奇景。 “你觉得是真的?”李瓒扭头看她。 “这和我一路看到的橄榄树林一模一样,除了颜色。”宋冉说。 李瓒于是跳上车前盖,又走上车顶,单腿盘坐下,望着天边:“那我们等等看吧。” 宋冉有些意外,却也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她也爬上车前盖,荡着脚坐下,远眺地平线。 下午的烈日当头照耀,没有一丝风。 两人一高一低坐在车上,内心却分外平静安宁。 天地寂静而辽阔。他们等着。 坐了好一会儿,宋冉忽说:“现在想想,真奇妙。要是放在几年前,我肯定想象不到,自己会开车走在一个战乱国家破破烂烂的水泥路上。逃亡到半路,还停了车,坐在车上看海市蜃楼。” 李瓒抱着一只膝盖,低头看她:“你那时没想过自己会做记者?” “没有。我以为我会去历史博物馆工作呢。不过现在,我觉得做记者也很好,可以记录下很多很多的事。或许哪一天,就不经意记录了历史呢。” “我倒觉得不需要等哪一天,这世上存在的每一个人都是历史的一部分。”李瓒说,“你,我,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哪怕纸或笔不记得,这片土地也记得。” 宋冉听言,歪头看他。他坐在高高的车顶上,眺望着远方的天与地。说这话时,他似乎向往着什么,眼睛里有说不出的温柔深情。 她忽然就很清晰地感受到了,感受到了某种对生命,或者说对万物生灵的深深热爱。 她心底忽然温柔无声。 她复而望向远方,说:“你呢?从小就想要当兵吗?” “嗯。”他点头。 “为什么?” “记得98年发洪水吗?” 宋冉说:“我们省哪个小孩儿会不记得?当兵的救了你?” 他笑着摇头:“我家住在江城里头,没事儿。但我看到了很多。” 宋冉点着头,表示明了。 “你看!”李瓒下巴指指天边,提醒她。 那一大片的橄榄树林,果然开始缓缓消散了。像是被水滴浸润过的纸张,在水分蒸发后,一点点慢慢朝中心收拢。 两人没再说话了,他们沉默而安静,一瞬不眨盯着天边缓慢消失的白色橄榄树林 ,仿佛要将这一刻的景色和心情记刻在心底。 那片树林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渐渐,只剩下了一棵橄榄树,孤独而又倔强地伫立在原野之上。像是对这片土地最沉默的守望。 宋冉忽然说:“海市蜃楼可以许愿吗?” 李瓒轻笑起来:“这又不是流星。” 宋冉:“可我觉得,大自然给的一切都可以许愿。” 话音落下,两人同时安静一瞬,忽然异口同声: “那我希望世界和平。” “我的心愿是世界和平。” 他们望着地平线,听见对方的声音和自己融合在一起,不由自主浅浅笑了。他们没有看彼此,而是真切地望着那颗白色橄榄树,直到它一点一点融化在空气中,再也了无踪影。 最后,只剩下荒无人烟的沙原,和那蓝得没有一丝杂质的天空。 就好像,刚才他和她见过的盛景,从来不曾存在过一样。 19.chapter 19 chapter19 李瓒和宋冉继续赶路。 后程的路,路况极差。多处路段都在战争中损毁,前进速度也急速下降。 高温之下,一路颠簸,酷暑和疲乏考验着人的耐力。 走了好几个小时,远处的荒原上才渐渐出现了零星的建筑。全是沙黄色的碉堡房子,外墙上布满残缺,有的被炸掉了屋顶。继续往前开,大城市的轮廓在天边勾勒出来,伴着隐约的炮响。 两人对视一眼,知道前边就是哈颇城了。 李瓒捡起头盔帽子,扣在宋冉头上;手也下意识握紧了枪,说:“往南边走。” “嗯。” 城北和城东战火纷飞,老远都能听见炮声。隔一会儿就能看见地平线上爆炸升起的浓烟。 宋冉不敢松懈,小心开车绕去城南。沿路上,渐渐出现大片新挖的坟墓,而有的死者甚至并无葬身之所,暴晒在路边。 一路往南,炮火声听不见了。宋冉却无法放松些。 这路上都没见着活人,可汽车驶进南郊的一处街道时,人影出现了。 宋冉感到一丝不妙,手却不由自主开了相机,把它摆在挡风玻璃下。 拾荒者们衣衫褴褛,披头散发,鬼魅一样在街上游荡。老人,男人,女人,小孩,无一不肮脏落魄,或漫无目的游走,或在角落里蜷缩。 当汽车经过,这些人的眼珠也跟着缓缓转动,却没有半点光彩。 一股悲怆而毛骨悚然的气息在街上幽深地弥漫着。 宋冉内心煎熬,抓紧方向盘慢慢往前开。 前方路边出现一个抱着孩童的女人,长期的饥饿让她两只手瘦成竹竿。怀里的孩子三岁多,眼珠子饿凸了出来,在母亲怀里艰难地喘息着。 宋冉忽然踩了刹车,二话不说,从后座上拿起一个背包。 李瓒立刻拦她:“等一下!”可没来得及,她已抱着包开门冲下车去。 宋冉从包里拿出一袋面包和牛奶,递给那个女人。 女人搂紧自己的孩子,一双眼睛充满警惕。 宋冉努力挤出一个微笑,拆开塑料袋,又给牛奶插上吸管,再次递给她。 女人迟疑着接过去,把牛奶给了怀中的孩子。孩子捧起就吸,女人将面包撕了一半给孩子,自己也狼吞虎咽起来 。 宋冉于心不忍,又从背包里面翻出一袋面包。 “宋记者!”李瓒下了车,朝她喊一声。 宋冉回头,就见四周的拾荒者不知什么时候都围了过来。男女老少,形容枯槁。他们天生就幽深的眼窝因饥饿更加凹陷,他们盯着宋冉手里的食物,伸着瘦骨嶙峋的手,缓缓靠近。一如好莱坞大片里行走的丧尸。 宋冉心中浮起森然的凉意,站在原地不敢动,低低哀唤一声:“李警官……” 李瓒两三步迅速跑来她身边,紧握住她手腕将她拉到身后,转身面对那些缓缓走来的人们。 可四周都有人过来,没有哪一面是安全的。李瓒怕引起混乱,没带步.枪下来,只有腰后别着一把手.枪,他谨慎地用手压住枪托,随时准备。 宋冉也将后背交给李瓒,防备地看着慢慢围上来的人群。 最先靠近的是一个中年男子,快有宋冉父亲的年纪。他指了指宋冉手里的背包,苍老的脸上挤出一丝乞求的表情,双手合十地向她哀求。 宋冉战战兢兢看李瓒一眼,征求他同意。李瓒抿着唇点头。宋冉给了他一袋面包。那人捧着面包,深深鞠一个躬,缓缓走了。 而围上来的人群在他身后排起了队。 李瓒松开了宋冉的手腕。她立刻把背包拉链拉到最大,将里头的面包全掏出来一个个发给他们。接到面包的人深深鞠躬,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儿也被她妈妈摁了下头。 宋冉无法承受他们卑微的谢意,根本不敢与他们对视。 而她包里存量不多,也就七八袋。一下子就空了。 李瓒说:“我还有些压缩饼干。” 他快步走向汽车。车里有枪支弹药,刚才他为防万一,把车锁了。他开了锁,在自己的行军包里翻找。 宋冉也开了后备箱,翻出一袋子从驻地里拿来的散装零食。 然而杯水车薪。 宋冉抱着饼干等零食分发给大家时,心一阵阵发凉,她不敢面对队伍后面排着的那群人。 “你们再等等。”她跑去后座上找,找到几块化了的巧克力,一包花生,一包糖果和话梅,全送了出去。 有人拿着食物走了。剩下的更多饥饿的人们还抱着希望,站在原地,安安静静地望着他们,满目凄凉。 李瓒声音很低,几乎抬不起头,说:“对不起,没有了 。” “我还是再找找吧。”宋冉再次跑到车边,从后座的行李袋找到后备箱的设背袋,所有箱包都翻了个底朝天。 “没有了。对不起。”她忽然哽咽住,再一开口眼泪就出来了,泪珠大颗大颗地往下掉,她低着脑袋,直摇头,“对不起,真的没有了。对不起。” 上天知道,她多希望此刻包里的衣服全部变成面包。可没有了,连包包隔间都翻过了。哪怕是再给她一包薯片也好。 “对不起,真的没有了。”她不敢看他们,只是低着头固执地翻着包,眼泪哗啦啦往下掉。 拾荒者们知道没有希望了,沉默地拖着无力的双腿慢慢走开。 宋冉没有看他们,仍在包里翻找,跟上了发条停不下来似的。 “别找了。”李瓒走上前去,将她从后备箱前揪开。她脑袋扎得很低,闷不吭声。他又将她拉到车前,塞进了副驾驶。 李瓒回到后备箱前,自己眼睛也是红的。他低头用力擦了下鼻子,把里头的包收好了,盖上盖子,走上驾驶座。 他坐了半分钟,扭头看;宋冉没有哭了,表情空洞看着车窗外。 李瓒沉默发动了汽车。 开出几条街了,宋冉忽问:“你记得加罗城爆炸那天吗?” 李瓒说:“记得。” “那时在医院,你问我为什么哭?”宋冉说,“因为我觉得很疼。” 李瓒很安静,等着她说。 “我看到一个姑娘手断了,露出了骨头,就感觉我的手同样的位置好像也断了,骨头都在发凉似的。我看到有个人胸口炸出一个洞,感觉自己胸口也在绞痛,还在漏风。你懂那种感觉吗?” “我懂。”李瓒说,“我不懂的是……为什么有的人不会痛。” …… 哈颇城市内规划相当好,街道宽阔平坦,建筑恢弘大气。只不过时有建筑损毁,水泥沙土等废料缀满人行道。 到处都有封路。李瓒在街上绕路,废了好一番功夫才到达目的地。 宋冉的办公室和住所在哈颇城中心的一家酒店里。这里原本是一家国际连锁品牌的四星级酒店。战争爆发后,酒店低价盘给了当地人。老板也不营业了,员工撤走,值钱的东西包括地毯都变卖了,房间租给外国记者和各类无国界组织机构。 李瓒把车停在酒店内部的停车场,将摩托车从 车顶卸下来。 宋冉从后备箱取出大包小包的行李,她本身东西不多,但设备仪器一大堆。 李瓒想起什么,忽问:“你刚才把东西都送出去了,自己吃什么?” 宋冉说:“这边有负责饮食的。” “那就好。” 李瓒帮宋冉拎东西上去。进大堂登记的时候,他打量四周,见一楼有几个持枪巡逻的民兵,稍微放心了点儿。 走进楼梯间,一路没什么精神的宋冉眼睛稍稍亮了一下:“这是电梯?” 酒店最高五层,只有一道老式电梯,应该是上世纪的产物——外头一道横向拉缩的铁栅门,里头一个粉黄色的木匣子电梯轿厢。 宋冉好奇地伸脖子朝里头望,透过闸门看见匣子外上下垂吊着几根粗线缆。她说:“我第一次看到这种电梯。” “这家伙估计比我俩加起来年纪都大。”李瓒说着,把外头的铁栅满横向推开,推到一半想起什么,回头看她:“你要拍照吗?” 宋冉迟疑半刻:“……还是算了吧。” 李瓒浅笑起来:“我不赶时间。” “那我要拍。”宋冉不好意思地抿唇笑,从包里拿出相机。刚开机, “哎呀,忘记拍橄榄树了。”她懊丧起来。 李瓒说:“没事儿,脑子里记住就行。拍了不一定经常翻出来看,可记忆任何时候都能回想。” 宋冉瞬间被安慰了,又说:“但真的很神奇,海市蜃楼呈现的应该是风景本来的色彩。难道哪个地方真的有一片白色的橄榄树林吗?” “或许真的有,谁知道呢?”李瓒拖着大小箱子退去一旁给她让道。 等她拍照完毕,他推开门,把内层的木门打开。里头空间狭小,几个箱包就占了一大半空地。他拉上铁栅门,又关上木门,这才摁键:“几楼?” “四楼。” 他侧头看她:“你自己坐电梯的时候记住了,外头那道铁栅门一定要关上,不然电梯不会动的。” “嗯。”她点点头,半晌了,轻声道,“你怎么什么都会呀?” 李瓒一愣,竟有点儿窘,笑说:“这种电梯我见过。” “诶?在哪里?” “有一年去伏尔加格勒训练,住的二战时期的楼。”轿厢内空间狭窄,两人挤站在一起,他低着头看她,“那栋楼里就是这 种老电梯。” “噢。”她觉得他俩站得太近了,她心都不太.安稳,环顾四周,说,“这个电梯真可怜。一把年纪的老爷爷了,还背着我们两个大年轻。” 李瓒听着,弯了下唇角。 电梯缓缓向上,半镂空的侧壁上开着窗,能看到古老楼房的电梯管道,缆绳上下移动。 忽然“腾”地一下,整个电梯一颤。宋冉大受惊吓,一把抓住李瓒。 但下一秒,电梯又稳稳向上了。 宋冉窘红了脸,立刻松开他的手臂,背后退无可退,只能近距离地卡在他面前,任自己脸颊慢慢发红升温。 她低头捋头发,眼神到处飞,自己打圆场地笑:“我以为有炸.弹了。” 李瓒的目光也缓缓移向别处,解释说:“这种电梯就这样。每到一个楼层,就会蹦一下。” “噢。”她点点头,低头看他的军靴。电梯又是“腾”地一下。这次她手掌抓贴着木墙壁,站稳了,没扑向他。 几秒的安静后,宋冉移开话题:“伏尔加格勒是历史上的斯大林格勒吧?” “对。二战时期最惨烈的一次战役,整座城市都摧毁了。” “我读书时很痴迷二战历史。”宋冉说,“那座城市现在还好吗?” “很安静的一座城,天很蓝,街道笔直又开阔,到处都是纪念碑和公墓。不过小飞虫成灾。我战友说是因为过去有太多尸体,死了太多人。但我觉得可能只是因为城市建在伏尔加河边,树木太茂盛吧。” “噢。”她听着他的描述,想象着那座城的样子,点了点头。 正说着,电梯又是“腾”地一跳,到四楼了。 待电梯停稳,李瓒拉开匣子木门,又拉开外头的铁栅门,回头看她:“你先出去吧。” 宋冉低头从他身边擦过去。 他把里头的箱包一个个挪出来,关上内门,又拉上栅门,说:“你平时出入,东西不多的话,尽量走楼梯。” “好。我知道的。”宋冉明白他的意思。 战争地带,停电就不说了,意外也随时可能发生。 宋冉的房间在走廊尽头。室内布置很简单,一张单人床,另一张单人床的位置被换成了桌子和椅子。墙上的电视拆走了,空调也是,换成了一个风扇。 李瓒将她的东西推进屋,箱子并列摆好,背包放到 桌上。 宋冉问:“你要不要洗把脸?” 李瓒摇了下头,微笑说:“我走了。” 宋冉心里一突,明知他不会多留,但这一刻竟有些眷恋,更有丝酸涩。 这样一座陌生的城市,她又是一个人了。 她望着他; 他也看着她,目光安静而温和。 她害怕失态,赶紧移开眼神,匆匆忙找来一瓶水给他:“那你把水拿着。” 李瓒不要:“你自己喝。” “你拿着呀!”她有些急了,稍稍尖声,把水塞进他手里。 他握住了水,这次没松开,冲她微微一笑。 两人无声对视着。自此一别,各自任务,也不知下次再见又是什么时候了。 宋冉尾随他走到门口,执意道:“我送你到楼梯口吧。” “嗯。” 酒店的走廊拆了地毯,他的军靴踏在地上,脚步声很清晰。 这会儿两人都没话了,一路沉默地走向楼梯口。 只有几步的距离了,宋冉终于小声问:“你住哪儿?” “军营。” “在哪里?” 李瓒笑了下,没答。 宋冉就知道是机密了。 他到楼梯边站住,说:“你就别下去了。” “嗯。”她点头。想说声注意安全,但没说出口,只是微笑地冲他招手:“再见了。” “再见。”李瓒多看她一眼,飞速下了楼梯。走到拐角处,他抬头见她还站在原地,唤了声,“宋记者。” “嗯?” “保护好自己。”他说,“别死掉了。” 20.chapter 20 chapter20 交战区的夜是不安宁的。 晚上八点,太阳还未落下,宋冉就听到远处传来炮火声声,枪声更是不绝于耳。有几枪离住的酒店很近,最近的时候似乎就在隔壁街。 但楼里的其他人都充耳不闻,似乎早就习惯了。 宋冉一到住处就跟同一楼层的其他外国记者们聚集认识了。大家得知她是新闻照片“carry”的拍摄者后,都对她刮目相看。 有个法国记者叹道:“等我什么时候能拍到一张像carry那样成功的新闻照片,我就可以安心回国了!” 宋冉听着觉得这话哪儿不对,但一时没细想,聊起了下一个话题。 简单吃过晚饭,几人相约一起去边境线上看看。 大家坐上一个意大利记者的车离开住处。到达一条街道时,前方枪林弹雨。宋冉还有些紧张,没想车上的记者们都习惯了,把车停在路边耐心等候。 那个意大利记者还抽起了烟。 宋冉迟疑好一会儿,问:“我们……停在这儿不要紧吗?” “放心吧,我亲爱的女士,”那位意大利记者回头冲她挑挑眉梢,“那是政府军和反政府军,伤害我们对他们任何一方都不会有好处。”他指了指插在挡风玻璃一角的意大利国旗美国国旗加拿大国旗。 宋冉问:“那如果有恐怖组织呢?” 对方做了一个夸张的惊吓表情:“那最好是赶紧跑了。他们最近缺钱,送上门的人质不会不要。” “也没那么吓人。”一个日本记者安慰她,说道,“他们有时候也挑国家的。欧美跟这块土地有些历史过节,但我们东亚没有。” 宋冉于是点点头。 正聊着,前边枪火声停了。 “ok!”意大利记者扔下烟蒂,开车过了交战的那条街道。 宋冉拉紧头盔,无意识地猫下身子,镜头却对准窗外。她看见坑坑洼洼的楼房墙壁后头,有几处隐蔽的士兵。 飘着国旗的汽车安静地驶过了那条街,才走出没多久。 砰砰砰,后边又打起来了。 宋冉:“……” 而车窗外,街上仍有行人走动,他们对远处的枪响置若罔闻,只当是背景音。 哈颇是东国西部的重镇,人口众多,经 济发达。如今虽然深陷战争泥淖,也有很多人为生计所累,离不开,走不了。又或者说为信仰所累——他们认为政府很快会赢,战争很快就会结束。在战争刚开始的时候,他们就这么想的。 走了没多久,前方一片喧嚣,街道上密密麻麻拥堵着要出境的车辆和人群。 走不动了。 几位记者抱着各自的设备下了车。周围全是人,集体行动是不可能的,大家约了个集合时间,就地分散了。 宋冉选好角度,录了一个简单的报道视频后,随着车流往前走。街上挤满了拖家带口的人们,宋冉一路观察发现,没有几辆好车,也没几个人衣着光鲜。 开战快两个月了。国土面积的50%都燃上战火,能走的都走了,现在才逃的已经是退无可退无家可归的普通人。 然而她很快发现这里的大部分人是出不去的——他们大多数人根本没有能入境邻国的文件。他们只是觉得身后的国家已不再安全,只有不停往前往前再往前,挤出一小块容身之所,寻求一丝逃生的希望。 宋冉第三次看到有人疑似讨价还价的时候,停了下来。 一个东国的中年男子拿着几张类似签证申请表之类的东西,跟一个戴眼镜的年轻男子交流着什么。年轻男子身后是一个很美的少妇,怀里抱着个婴儿,脚边还站着两个。小孩儿眼睛大大的,睫毛很长。 两个男人争论了很久,但没有达成一致。中年男子一掀手,扭头走了。年轻男人表情绝望,无助地抱了一下头。 宋冉与他眼神对上,直觉他可能会说英语,便问他出什么事了。 那位年轻的丈夫耸了下肩,说:“他能把我们弄出去,但一个人要五万美金。我们一家要二十万。我……”他笑着摇了摇头,“我没有二十万。”他笑着,说完侧过头去,鼻子红了,眼眶也红了。 他的妻子伸手搂住丈夫以示安慰,丈夫在妻子额头上吻了一下。 他对宋冉说,他们的父母已经倾尽全力。父母认为自己老了,不值得费钱,但让夫妇俩和孩子离开。 这时,旁边的东国人哇啦哇啦跟他们说起了话。 宋冉听不懂,但从手势里大概猜出,同胞们在劝导他们——让丈夫先带着一双小孩先出去,以后再回来接妻子和婴儿。 年轻的丈夫笑着摇摇头,搂着妻子牵着两个小家伙走了。 宋冉托着摄像机,继续往 前走,镜头中类似的画面越来越多——激烈的争执,卑微的乞求,绝望的叹息,隐忍的眼泪…… 约莫半个多小时后,宋冉终于到了边境线上。 现在国内是凌晨三点,大部分人都在安睡。宋冉无法直播,但还是对着机器录了一段视频报道。 镜头里,夕阳余晖笼罩着这处边关,苍茫一片: “我身后那道关卡,就是东国和埃国的交界处。去往埃国的人,有的留在当地,有的继续辗转去下一个国家,远离这片战土。 往我身后看去,可以看到黑压压一片全是人。现在现场特别吵,我几乎听不见自己的说话声,是因为有很多司机在愤怒地鸣笛。而更多无法出关的人发出了悲鸣和怒吼。 临界的埃国国土面积不大,已经出于人道主义接收了近百万的难民,实在难以为继。现在入境名额收窄,一部分渐渐沦为官僚买卖的资本。” 宋冉说出这句话,脑子里一闪而过知道自己说错了,过会儿得剪掉。而镜头前,她仍从容不迫, “在场的能顺利去埃国的人恐怕不到千分之一。更多的人只是背着家人孩子和行李,漫无目的地等,等待埃国政府好心开放边境,让他们过去。” 宋冉收三脚架的时候,心想幸好不是直播,不然完蛋了。那句话以后书里可以写写,官方电视台播出去是要追责的。 她太大意了。又或者说她的情绪受到了影响。 她望着那一张张绝望守候的脸,内心一如此刻头顶上那缓缓灰暗下去的天光。 天要黑了。 她背上背包往回走,路上竟意外碰见了萨辛。萨辛惊奇不已,没料到她会跑来哈颇城。 原来他刚从战区回来,顺道经过来调查难民出入境问题。不过他不住酒店,住在一家民宿里。萨辛说明早他要去交战区拍摄,问她去不去。 宋冉立刻答应,并把自己的地址写给了他。 两人在人潮中告了别。 晚上九点半,太阳终于落下去了。 宋冉逆流穿梭在人群中,眼前一张张东国人们的脸孔也在渐渐消失的霞光里黯淡下去。 回到车边时,天开始黑了。 很多当地人仍在排队,他们拿袍子裹住自己,倒地就睡;母亲怀里抱着懵懂的孩童。 众人上了车,往回开。 太阳一落,天转眼 就黑透了。 街上没有路灯,昏暗朦胧,窗子像一只只鬼魅的眼。 几人顺利回到住处,管理员是一位东国妇女,告诉他们说从明天开始哈颇城宵禁,平民晚上八点后不能出门。 宋冉问:“又要开战了吗?” 妇女摊手:“是的。” 宋冉那晚没睡好,外头隔上一会儿就有炮火.枪响,不知是谁跟谁在打。 她想起了李瓒,不知他在这个城市的哪个角落,睡了没,是否安全。 虽然睡眠不好,但第二天一大清早她就醒了。她把昨晚录制的视频稍作剪辑后,发回国内。 小秋收到时叮嘱她注意安全,又说在国家新闻频道和军事频道看到了特别作战队的那期节目。 小秋说:“沈蓓的男朋友真的很优秀诶。” “……”宋冉无话可说。 小秋又说:“不过他俩可能最近不太对。” 宋冉:“为什么?” 小秋:“她这么爱显摆的人,大家夸那期节目好看,她居然什么也没说。” “……”宋冉没多聊,她还有事,说先去忙了。 早上七点,宋冉下楼去,萨辛也刚到。 两人简单吃了块面饼当早餐就出发。宋冉穿上了印有press的防弹衣还有头盔,避免在交战中被误伤。 街道空旷而安静,交战区枪炮阵阵。 地上零零星星散落着从墙壁上震落的水泥和沙子。沿街的墙壁早被打成黑色的蜂窝。可阳光却很明媚,天又蓝又高。 宋冉跟萨辛聊着五万美金的事,忽然前方一阵炮响,这边楼房震颤两下,落下来一堆水泥块,乒乒乓乓砸在宋冉和萨辛的头盔上。 宋冉拍拍肩上的灰,问:“你刚说什么?没听清。” “我说这个时候卖出境许可的腐败官员就该枪毙。” 两人边聊边走进一栋废弃楼里。外头的枪炮声已震得人耳欲聋,说话都听不见了。两人各自架好设备,找好掩护,趴在断壁间拍摄楼外的战场。 手榴弹,催泪瓦斯,手.雷,机关枪……各式军火轮番上阵,两边都不断有人伤亡。 打到半路,双方互轰迫击炮和火箭.弹,炮弹拖着尾巴在蓝天下划出一道道弧线,轮番轰炸。整个大地都在颤抖。 宋冉抱头捂耳,楼上震落的 泥块不断敲打她头盔和防弹衣。 她趴在地上,捂紧头盔面罩,塞上耳塞,眯着眼睛艰难地调整焦距和方向。 双方轰了好久才消停半会儿,她耳朵里头全是鸣音,跟灌了几万只蜜蜂似的嗡嗡直响。 楼下好不容易转为枪战了,宋冉埋头趴了会儿,缓存体力。 扭头看萨辛,他一手扶着摄像机,一手用力揉着额头。 “你还好吧?” “没事。”萨辛抬起头来,说,“我以为这场战争两个星期就会结束。但是……快三个月了,政府军已经倾尽全力。可反政府军背后有他国势力撑腰。现在恐怖组织也搅进来。我真担心,宋……” “担心什么?” “担心我的国家要完蛋了。你知道吗,这片土地有三千年的历史。” “我知道。”宋冉说,徒劳地安慰,“会好的。萨辛。” 话虽这么说,可她根本不知道会不会好。 楼外枪林弹雨,炮火纷飞,楼下传来脚步声。 萨辛透过炸裂的地板往下看,是几个外国记者。 萨辛笑了一声,忽说:“我们的苦难给了很多人谋生之道,也让很多人获得了荣誉。这片土地就像是一株巨大的长满悲剧的树,每个远道而来的人都能伸手在树上捞一把,收获一点儿果子,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将这棵树遗忘。” 宋冉脸上一刺,火辣辣的。 她忽然就想起数周前的那一幕。他们冲向了战争现场,萨辛却转身护住他的同胞。而她呢,因为carry那张照片,已经有好几家国内甚至国际新闻媒体向她发出特别邀约。 宋冉轻声:“对不起。” “抱歉,宋,我不是批判大家,更不是批判你。上天知道,我多喜欢你。我刚才说那番话,只是觉得,这个世界有些荒谬。” “我懂。” 正说着,背后某个方向突然传来一声爆炸。两人同时回头,那是身后两个街区的居民聚集区——非战区。现在上午九点,是居民出门的高峰。 宋冉和萨辛对视一眼,同时迅速背上包,收起相机和设备,火速下楼。 两人一路狂奔过去,冲到事发街道,却并没见到任何死伤者。 偌大的街道空空荡荡,街边一辆爆炸过的汽车正在燃烧,外壳玻璃碎了一地,车里头却没人。起火的汽车旁围着一 圈由沙包堆成的防爆壁垒。 几个维和部队的作战兵在街上走动,一辆辆检查着居民的车辆。 本杰明也在,正冲一栋居民楼窗户里的人打手势,外加呵斥:“退后!远离窗户!” 两边楼里的人们纷纷关了门窗,躲了起来。 而宽阔无人的街道中心,拦着一圈半米高的沙包防爆壁垒。里头一个男人躬身在作业。隔得太远,看不太清,宋冉立刻拿相机调焦距放大画面,只是看一眼他的肩背和后脑勺,她心里便顿时一软。 她知道是他。 防爆墙内,一个孩子坐在儿童座椅里,身上绑着炸.弹,孩子仰头嚎哭,眼睛鼻子纠结成一团。他的父母守在一旁偷偷抹泪。 沙袋壁垒方圆十米没人靠近。几个端着步.枪的维和兵警惕打量着周围的环境;路两旁有四五处高射机枪和重型机枪据点,以防空袭和突击;而两边的高楼上同样有几处潜伏的狙击手,以防敌方狙击。 所有人严阵以待,谨防四周可能出现的敌人。 就在这时,沙袋墙内忽然传来了口哨声,吹着《天空之城》的调调,悠悠扬扬,小孩儿的哭声很快就没了。小家伙瞪着黑葡萄一样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给自己拆弹的年轻士兵。 宋冉出示了记者证,加之认识本杰明,很顺利就进了封锁线。 本杰明见到熟人还挺高兴的,问:“你昨天来的?” 宋冉奇怪:“你怎么知道?” 本杰明故作神秘地笑:“因为我感觉到了你的气息。” 宋冉:“……” 她看他眼睛都熬红了,问:“一晚上没睡吗?” “炸.弹太多了。”本杰明说着,骂了一句,“那帮狗娘养的。” 宋冉扭头看路中央,沙包遮挡着,时不时能看见两三个起伏的脑袋,是那对夫妇,还有李瓒。 她指了下,问:“我能过去看看么?” 本杰明说:“不怕死可以过去。但最好不要。”他看了眼手表,说:“没时间了。” 宋冉皱眉:“如果要到时间了怎么办?” “只能放弃。我们不是上帝,救不了所有人。”本杰明说着,忽然朝那头喊了声,“lee,areyouok?”(你还好吗?) 那头李瓒没搭理他,倒是孩子又哭起来了。 本杰明瞪着 眼朝宋冉摊手:“我的声音听上去像魔鬼吗?为什么那孩子又哭了?” 宋冉:“……” 本杰明又喊了声:“youneedtogiveup?”(要不要放弃?) 这下,沙包堆上伸出来一只手,掌心水平朝下,手掌横向摆动两下,示意着大写的no。 本杰明:“ibetyougonnadie!”(我赌你要死翘翘了。) 于是,那只手比了个中指。 宋冉:“……” 她忽然就没忍住,摸着鼻子笑了一下。 本杰明笑呵呵地回过头来看向宋冉,摇着头无奈地说:“哎,这个讨厌的家伙。” 21.chapter 21 chapter21 宋冉抱着相机,朝街道中心的沙袋堆走去。壁垒旁边停着一辆车,孩子身上绑着的安全座椅就是从车上拆除下来的。 走近后,她看清楚了。正是李瓒。 他穿着厚厚的防护服,应该持续有一段时间了,额上脸上全是汗。 或许是为了不给小孩子压力,他的面罩扯了下来挂在下巴上。 此刻他正蹲在地上,拆解着小孩身上绑着的安全座椅和炸.弹。他表情看上去非常平静随意,剪断一根线的时候,还“啧”地砸了下舌,笑着朝小孩儿眨了下眼。 小孩儿前一秒还嘟着嘴,脸上挂着泪珠呢,顿时被他逗得破涕为笑。 宋冉没有打扰他,看见自己的影子靠近了沙袋,赶紧移开。 她是个外行,却看得出这次的情况其实很棘手。 小孩的座椅背后全是炸.弹,而他身前缠满了密密麻麻五颜六色的胶线,跟座椅的背带和安全扣纠结在一起,一团乱麻似的。 这团乱麻已经被李瓒厘清了一部分,剪断了一部分。 座椅背后,红色的倒计时显示着留给他们的时间,还有十分钟。 李瓒心知情况危急,甚至没功夫看后头的时间,问那对夫妇:“还有多久?” “九分三十秒。先生。”丈夫说。 李瓒微抿了下唇,没说话,神情没透露出半点情绪,见小孩儿正一瞬不眨盯着他,他又温柔冲孩子笑了下,说:“it’sok.” 他说完看向手中的线路,眼神凝重,仔细判断着。时间不够,让炸.弹停爆是不可能的了,他剪断的线路都集中在孩子左半边身体。只要剪出足够的空档,把孩子抽.出来即可。渐渐,孩子的左腿和腰部剩下的线路越来越少,彰示着危险系数也越来越高, 他下手之前,反复确认了很久。 他逐渐放缓的动作让趴在沙包墙外的孩子父母越来越紧张,双双屏气凝神。 这时,李瓒忽然对那对夫妇说:“请你们离开。” 孩子的母亲立刻哽咽起来:“情况很严重吗,先生?” 李瓒没回答,只说了句:“您放心,我不会丢下他。请你们离开。” 年轻的妻子还要说什么,丈夫却拉住她摇摇头,示意不要打扰浪费时间。 女人抹着 眼泪,祈求:“先生,我的孩子,请你一定要救救他。” 李瓒理着线路,头也没抬,说:“女士,我活着,他就活着。” 夫妇俩退去外圈,一边退后一边安抚小孩,让他坚强。 孩子见状,也知道形势危险,嘴巴瘪下去,大眼睛里泪珠滚滚,又开始掉豆豆。 泪水滴在座椅安全带上,李瓒抬眸看他,微笑:“小家伙,帮个忙,好吗?” 小孩儿好奇,止了眼泪,软糯糯地问:“我能为您做什么呢,先生?” “相信我。”李瓒说,“你能做到吗?” “好的,先生。我相信你。”小孩儿不哭了,拿小手抹抹眼泪,嘀咕,“我能做到呢。” 李瓒低下头去,继续分析着手中的电线。 他至始至终注意力都极度集中,没看见也没发现宋冉一直在他旁边,她和他仅仅隔着一道沙包堆砌而成的防爆墙。 计时器上的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李瓒终于把小孩的左半边腿部和腰部解救出来,只剩胸口了。 他冲小孩儿摇了摇断开的电线,小男孩儿立刻咧嘴笑了。 突然“啪”地一声。一颗子弹打穿了壁垒最高层的一包沙袋,黄沙飞溅。 李瓒瞬间搂住孩子,将他平移向子弹飞来的方向,躲进沙包墙的死角里。 宋冉也一瞬匍匐在地,躲在壁垒后边,举起摄像机。 路边孩子的母亲大哭起来,被一个士兵拖着塞进路边一栋房子里。 街上所有维和兵立刻找就近的掩体隐藏起来,对着子弹来的方向连开数枪应敌;高楼之上,狙击手紧急寻找刚才的子弹发出点。 几枪过后,一片安静。 宋冉慢慢探出头望了眼,笔直的街道尽头是一条t字路口。路口正对着一栋六层高楼,楼上全是窗户,不知子弹来自哪扇窗。 所有人都等着下一枪暴露位置,街上死一般的寂静。 突然,本杰明冲前方喊出一声:“离开汽车!” 下一秒,一发子弹打中一辆安有炸.弹而尚未被排爆的汽车。汽车顿时爆炸,车身燃烧着跃起半米之高,再轰然砸落地面。 躲在车后的英国维和兵反应及时,在爆炸的一瞬扑开数米远,滚过街心躲到宋冉这边来。 宋冉埋头抱住脑袋,铁皮碎屑和尘土跟下雨一样往她头盔上砸落 。 对方的子弹不断打来,又一辆装有炸.弹的汽车被引爆,响声震天。作战队也毫不示弱,重型机枪手们对着那栋楼一通猛轰,楼上的玻璃窗全部打得稀碎,墙上砂砾飞溅。士兵们迅速开始反击打掩护,一步步前移靠近那栋楼。 宋冉满脸沙尘,眯着眼护着机器,又看了眼手表,只剩三分钟了。 这时,隔着沙袋筑成的墙,她忽然听见里头李瓒不知对那孩子说了句什么。几秒后,孩子轻轻唱起了歌,是东国的民谣,宋冉听好些孩子唱过,那清新的调子带着一点点哀伤。 周围子弹声、爆炸声掀天;孩子的歌声却干净悠扬。 时间滴滴答答,李瓒用英语喊了声:“有人吗?帮我看一下时间!” 宋冉捂着头盔趴在地上,看着手表,用中文回喊过去:“两分零八秒!” 里边没回应了。 只有孩子稚嫩的歌声,在纷飞的炮火里轻轻地唱着。 宋冉趴在地上,一边尽量往外爬,拍摄战况,一边看手表。 她浑身已经是汗液涔涔,又喊了声:“一分零三秒!” 里头依然没有回应。 宋冉有些害怕了,她盯着相机屏幕想分散注意。可忽然身后一股力量,刚才滚过来的英国维和兵将她提了起来,护着她往路边跑。 宋冉仓促回头,就看见壁垒里头,李瓒低着头,眼神极度专注,争分夺秒排解着孩子胸前的电路线。他的侧脸异常平静而安静,只有鼻翼上唇上豆大的汗珠暴露着他的紧张和急切。 宋冉眼睛一湿,张了张口,想喊一声“阿瓒”,可她没有。李瓒的侧脸一下子就看不见了。她被那个士兵拖去路边,藏在一辆排爆过的汽车后。 那士兵也意识到危机了,盯着手表,想喊又不敢喊。眼见只剩了十几秒,他终于吼了声:“lee!” 还是没有回应。 “giveup!it’sok!it’snotyourfault!”(放弃吧!没事的!不是你的错!) 宋冉看手表,13,12,11,10…… “9秒!”她喊出一声! 李瓒还没有出来,而小孩儿的歌早就唱完了。 壁垒里安安静静,外头枪林弹雨。 宋冉心脏像被一只手死死攫住,几乎无法呼吸。她不自觉狠狠咬 住自己手指,看着秒针一步一步走过,5, 4, 3…… 她快要疯了。 2, 1—— “阿瓒!” 喊音未落,李瓒一手抱着小孩,一手撑着沙包墙横向跃起,从壁垒上翻滚而出,落到外墙壁下。就是那电光火石的一瞬间,“轰”的一声,炸.弹爆炸,围在四周的沙包墙尽数炸开,黄沙掀起扑天的沙浪,像鱼.雷掉进了水里。 宋冉捂紧耳朵,抿唇闭眼,五官皱成一团,她扑开眼睛上脸上的黄沙,定睛一看——沙包墙全部炸裂,李瓒埋在黄沙下,一动没动。他保持着蜷缩的姿势,将孩子护在怀里。 “李警官!”宋冉冲过去,飞快扑开他头上的沙土。 他慢慢缓过劲儿,单手撑地坐起来,另一手还抱着那个孩子,手掌护着孩子的后脑勺。小男孩双手紧紧搂着李瓒的脖子,毫发无伤。 “你没事吧?”宋冉慌忙拿袖子擦他眉眼上口鼻上的黄沙。他皱着眉别着头,自己也擦了一道,才勉强睁开双眼。 “把他抱回去吧。”李瓒说。 宋冉去接,可小男孩紧箍着李瓒的脖子,不肯撒手,不让别人抱。 宋冉于是问:“你站得起来吗?” 他屏着一口气点点头,表情却有点痛苦。 那个英国兵把他搀扶起来,宋冉跟在一旁托着小男孩的屁股,走去路边。 直到小孩的父母过来,那孩子才肯松开李瓒,扑进了妈妈的怀里。父母俩抱着孩子又亲又哭,不住地对李瓒道谢。他只是摆摆手,笑了一下。 待他们一家走了,李瓒坐到一户人家的门廊上休息。宋冉溜爬过去的时候,见他满面疲惫,仰头靠在墙上闭目养神。 听到她的动静,他睁开眼,问:“停了吗?” 宋冉探头望一眼远处:“还没。但应该快了。刚才狙击手打掉了三个据点。” 他淡淡弯唇,又闭上了眼睛,是真累了。他脸上头发上还沾着一些黄沙,脖子上衣服上就更不用说了。 宋冉有些担心:“你是不是受伤了?” “没有。”李瓒努力地睁开眼,低头揉了揉眼睛,微笑,“从昨天到现在就没睡觉,有点儿累。” 宋冉沉默。 何止是没睡觉,还是高温之下耗精力耗体力 的连续高强度工作。 她从包里拿出一瓶水给他:“喏。” “谢谢。”他接过去拧开,仰头咕噜咕噜几下子,一瓶水喝了个干净。 “忙得都没时间喝水吃东西吧?” 他笑一笑,表示默认,嘴唇干枯而微白。 道路尽头枪声渐少,应该是控制住局势了。 街中央,爆炸过后,沙包的麻布袋子还在四处燃烧着。 宋冉看着街上跳跃的火苗,忽然说:“我刚才以为你会死掉了。” “是吗?” “嗯。”宋冉说,“那我的镜头就见证了烈士的诞生。” 李瓒一下子轻笑出了声,露出整齐的白牙:“不好意思了啊。让你失去了大好机会。” 宋冉真想瞪他一眼,但忍住了。 她抠着相机带子,问:“你在最后一秒把他救了出来。可如果最后一秒救不了,你会放弃他吗?” “不知道。”李瓒头靠在墙上,手里的矿泉水瓶盖拧开又拧上,“没真到那一刻,谁也不知道。可能会放弃吧,算是尽人事了。” “不过我觉得,即使是在最后放弃,也已经很了不起了。就像上次在加罗城,你跳上那辆有炸.弹的汽车。我那时觉得……”她轻揪着手指,抬眸直视他的眼睛,说,“很少见到那么无私的人。” 李瓒原安静听着,听到最后一句,有些不太好意思地窘笑了一下,说:“不是,那是职责。再说了,哪怕不是出于任务,就是普通人,大家也都一样。” 宋冉觉得他自谦,却听他接下来说:“我觉得人骨子里有本能的善良。碰到危急情况,总有人把这份善意展现出来。你是社会频道的记者,生活中这样的事应该见过很多。” 宋冉思索半刻:“是有很多。做新闻么,经常看到普通人成为英雄的时刻,但也有很多恶意的时候。” “可能就像有些人说的,这个世界善恶守恒吧。”他靠在墙上,因疲累而嗓音低哑,表情却平和安宁,“但还是挺好的,至少有善;还有一半呢。” 宋冉看着他,一瞬间好像透过他明亮的眼瞳看到了他的内心,很清澈。她毫无防备被某种温暖美好的力量击中。 那一刻,她很确定,她听到了自己心里的一个声音:阿瓒,你…… 但她没有将那个声音说出口,像是藏住了一个秘密。 就像此刻的画面也将是只属于他和她的秘密——街上战火纷飞,他和她一身尘土地坐在别人家的门廊里闲聊天地。 他闭了会儿眼,忽又问:“你住的那片儿还安全吧?” “安全的。” “今天开始有宵禁,晚上不要出来了。” “嗯。”她点点头。 “不过……”他斟酌一下,还是说了,“如果你想了解这座城市年轻人的生活状态,可以去一个叫dreaming的酒吧看看。” 宋冉诧异:“现在酒吧还营业的?” “对。”李瓒看了眼不远处的萨辛,说,“要找当地记者一起,别一个人。注意安全。” “知道的。” 路尽头枪声停了很久了,李瓒把头探出门廊看一眼,小型枪战已经结束。本杰明他们打死了十几个恐怖分子,正在清点人数。他这一动,牵动了袖子。 宋冉盯着他袖口,指了下:“……你的绳子。” 李瓒低头一看,手腕上的红绳断了,夹在袖子里要掉不掉的。 “居然断了。”他把绳子扯下来,说。 宋冉思索半刻,问:“戴很久了吗?” “两年了。” 那就是亲朋送的了。宋冉没再多问来历,只说:“我觉得,或许它真的给你挡了灾祸呢。” 李瓒想一想,说:“有可能诶。” 宋冉说:“所以你还是弄条新的平安绳戴上吧。” 李瓒旋着那根绳子玩儿,道:“我还真不知道这种绳子从哪儿弄的。” 宋冉随口说:“我知道。我到时给你买一个吧。” 李瓒看向她。 她也看着他,表情淡定,心跳砰砰。 一秒后,他说:“好啊。” 她抿唇:“你戴多大的。手腕多粗?” 李瓒捋起袖子,取下作战手套,给她看。 宋冉盯着他的手腕看,很认真地目测了几秒,发现无解。 李瓒好笑,说:“你要量一下么?” 宋冉心头一热,也不知怎么想的,斗着胆子伸手过去,拿拇指和食指在他手腕上圈了一道。 李瓒被她轻圈着手腕,没吭声。 宋冉余光这才看到他右手拿着那根红绳,他本意是让她拿绳子量。她的脸唰 地发热,也只能硬着头皮装不知道。 她收回手来,困窘地拿右手拇指和食指卡着左手食指1.5指节的长度,笔画给他看,说:“呐,这么粗。” 李瓒看看自己的手,再看她的手,说:“我看你的手挺细的,估计一只手就能圈过来,还有剩余的。” 宋冉拉袖子看:“怎么可能……” 李瓒两根手指圈紧她的手腕,拇指扣在了食指第二关节上。 宋冉心里“呜~~”地一下。 他已经松开手,两指圈着比给她看:“喏,这么点儿。”说完自己看一眼,还不太信:“居然这么细?” “可能你手指比较长。”宋冉微红着脸,语气平静地说。心却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忍得很辛苦。 这时,本杰明他们从那头走回来了,像是要集合。 宋冉看见,问:“是不是要走了?” “嗯。”李瓒站起身,拍了拍头发上身上的黄沙,扭头看她,叮嘱说:“注意安全。” 宋冉点头:“你也是。” 李瓒走下台阶去和他的队友汇合。 本杰明他们一群人斜垮垮地站在不远处,背着枪,冲李瓒挤眉弄眼地笑。 萨辛也在叫宋冉了,她收好东西准备走。 李瓒走下马路,拎起自己丢在路边的军用包,忽然想起什么,回头唤:“宋记者!” “诶?”宋冉停下,回头望他。 他边弯着腰在裤腿外侧的口袋里掏东西,边朝她小跑过来。他掏出一个拿餐巾纸包着的圆球递给她,笑容竟有一丝腼腆,低声说:“给你的。” 他说这话时,眼睛亮得像星子。 宋冉接过来,“哦”一声。 他笑笑,转头跑下马路台阶。 本杰明他们在远处吹起了风骚的口哨。 宋冉不明所以,拨开餐巾纸一看,是一颗新鲜的红苹果,好像还是美国蛇果的品种。那苹果上头有一小块因撞击而磕软了。也不知……在兜里揣了多久。 她愣愣的,抬头看——街道开阔,天空湛蓝;排爆过后,大街上渐渐人来人往,而李瓒和本杰明他们早已走远。 “有钱的中国人。”萨辛看着红苹果,叹道。 22.chapter 22 chapter22 宋冉这两天没睡好,夜里无休止的炮火声搅得她快神经衰弱了。偏偏白天工作时还不能懈怠,走在街上时时刻刻都得集中精神,不能放松半点。要是不小心碰上个炸.弹,她连回国的机票都不用买了。 哈颇城的局势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恶化,昨天一颗炮弹落在隔壁街区,宋冉一觉醒来,发现墙壁开裂了。管理员上来检查了一下,说没事,还能住,不会塌的。 他们这片儿算是相对安全的,其他片区则没那么幸运。 政府军和反政府军扩大了战场,恐怖组织也搅和进来。平民伤亡数量一天天飞增。边境的几个难民营人满为患,听说现在出境的费用又在原来的基础上涨了5000美金。 那天早晨,宋冉把工作资料传输回国内后,实在撑不住,睡了一天。 她一觉从早上十点睡到下午五点,醒来时外头的枪炮声终于消停。宋冉趁着信号还好,给妈妈发了个视频报平安。国内已经午夜,冉雨微还在看书。她并不支持宋冉来东国,所以每次视频她都反应寡淡,从不打听宋冉工作上的事。连上次轰动全球的carry,她问都不问。 宋冉有时真受不了母亲那比石头还硬的脾气。 而父亲宋致诚呢,隔几天便要夸她。光是carry那张照片,他就发了几大段深刻感想,从大国博弈、战争局势讨论到人道主义精神,洋洋洒洒怕有一千字。 冉雨微挂断后,宋冉又给爸爸发视频。宋致诚也还没睡,兴致勃勃跟她聊起东国局势和极端组织,聊了没几句,视频那头传来杨慧伦和宋央吵架的声音。 宋冉问:“怎么又吵架了?” 宋致诚摘下眼镜,叹气:“央央要结婚,跟她妈要户口本。” 宋央和男友卢韬从初中就恋爱了,宋冉并不意外,不过:“刚毕业就结婚?可以再等等吧。” “这孩子,说也说不听。” 那头,宋央尖叫:“我跟他谈了八年,反正以后要在一起,结婚怎么了?!” “想结婚等买了房再说,一个个的连自己都养不活结什么婚!” 母女俩吵得不可开交,宋致诚也没心思聊天,叮嘱着注意安全就挂了。 宋冉放下手机,走到窗边朝外望,哈颇城一片灰败,原本彩色的民居和寺庙都覆上了烟灰。 刚从手机对 面的世界抽离出来,再看着此刻的眼前,她有些错乱。 这里的太阳,还未落下。 晚上十点,天空终于昏暗下去,只有地平线上亮着微光。 宋冉带好证件下楼,萨辛已在楼下等待。两人约好了去dreaming酒吧体验生活。 酒吧离这儿不远,但一路过去,还是遇上两个关卡检查通行证。还好他们早有准备,顺利通关。 酒吧在哈颇大学北侧的商业街上。到了夜里,所有店铺都大门紧闭,路灯也没有。趁着微朦的月光,萨辛带她绕进一条安静小巷。路越走越窄,来到一处当地特色的堡垒建筑前。 从外观看,没有任何不同。 萨辛敲了几下门,说了句东国语,门很快拉开,是持着枪械的守门人。萨辛用当地语言说了几句话,守门人放他们进去了。 走过一条灯光朦胧香味弥漫的异域长廊,里头豁然开朗。 那是一间西式装修的格调优雅的酒吧,落地灯、吊灯、桌上装饰灯打出一道道暧昧光线。酒吧里很热闹,年轻的东国男女、外国人们或坐或站,倚靠在吧台、沙发、落地窗边,尽情地饮酒作乐,畅快谈天。 当地的年轻男女和各国远道而来的客人就着热情的东国民谣在酒吧中央摆肩扭胯,欢快舞蹈。 宋冉环顾四周,竟有一丝莫名的感动。她的目光毫无保留地送给了东国年轻人的笑脸和他们灵巧的舞姿。 萨辛许是看出她的心思,他深邃的大眼睛眨了眨,说:“宋,虽然生在这个国家,但我们不是活该苦情的,也得偶尔享受生活嘛。尽管,美梦总是会醒。” 宋冉被他一言说中,也不狡辩,说:“对不起。我道歉。认为这个国家的国民就应该是愁眉苦脸悲惨凄凄的样子,是我错了。为了赔罪,我请你三杯酒,如果便宜的话。” 萨辛哈哈大笑。 两人坐去吧台边,看了下酒水价格,一杯从4美元到8美元不等。 “幸好。”宋冉说,“酒的价格没有飞涨。” “物质可以涨价,精神不行。酒精就是精神!”萨辛举起酒杯,一通歪理。 “对,酒精就是精神!”宋冉噗嗤笑,“萨辛,我真喜欢你现在的样子。” 无忧无虑的大学生的样子。 宋冉喝的是当地特色的鸡尾酒,掺着青橄榄和肉桂的味道,青涩而特别。 dj换了首缓慢悠扬的音乐,漂亮的人们端着酒杯随着节奏律动,叫人一时坠入梦乡,忘了外头真实的世界,忘了十米开外的街道对面,那满是弹坑和黑灰的古墙。 宋冉摇着杯中的酒,说:“我们中文里有一个词,叫‘醉生梦死’。书上说是个不好的词,我却觉得这个词太有魅力了。” “醉生梦死。”萨辛说,“如果是今晚这样的美酒,此刻这样的美梦,我愿意不再醒来,我愿意永远不要清醒。” “那我们中文里又有一句话了,”宋冉举起酒杯,“但愿长醉不复醒。” 话音未落,附近几个男女竟一起举杯:“祝永远不要清醒。” 陌生的人们相视而笑,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酒保也在笑,摇酒器在他手中翻飞。 萨辛在人群里看到一位漂亮的本国女学生,两人对视好几眼后,萨辛终于跳下高脚凳朝那同龄姑娘走去。 “祝你好运。”宋冉目送他离开,却正好看见几个迷彩服走了进来,是那群维和特战兵。 她定睛看,一眼就搜索到了李瓒。 他跟本杰明他们坐到一张靠窗的桌子旁。因为军装,他们轻易就吸引了全场关注。本杰明跟只花蝴蝶似的,尽情享受着四周美女们青睐的目光。 李瓒倒比较沉静。他坐下来没几秒,察觉到什么,准确朝吧台这边看过来,对上了宋冉的眼神。 隔着旋转的灯光和人影,他远远地冲她笑一下,眉眼弯弯。 宋冉心就凝滞了一瞬。她对他的笑没有半点抵抗力的。她抿着唇冲他笑,算是回应。 她的脸很烫,或许还很红。一定是酒精的原因。 这时,本杰明也看见她了。他笑着抬手勾住李瓒的肩膀,一边看着宋冉,一边在李瓒耳边嘀嘀咕咕说着什么。李瓒直接一掌把他脑袋推开。 李瓒再次看向宋冉,又缓缓笑开;宋冉仍是一瞬不眨看着他,但下一秒,穿梭的人影遮挡住两人的视线,看不到了。 酒保递过来一杯橙色的日出。宋冉接过来,默默抿吸管,又偷偷回头看,他刚才坐的位置上没人了,空空的。 她的表情也空了,伸着脖子寻,人影移开,撞见他正朝她走来。 真丢人! 她这巴巴寻找的模样不知有没有被他看在眼里。 她迅速换上笑容:“好巧啊。你怎么也来了?” 李瓒一时没答话,哪里是巧,不过是他们每晚都会来喝酒放松罢了。 “我以为你已经踩过点了。”他说着,坐在她旁边的高脚凳上,歪头隔着她跟萨辛还有那女学生打了个招呼。 “前两天太忙,又累,没时间过来。今天正好休息饱了。”她问,“你喝什么?我请你吧。” 李瓒好笑:“不用……” “不行。你上次送了我一个苹果,今天该我请你。” 他拿手指搔了搔鼻梁,说:“那行吧。” “喝什么?” “伏特加。” 酒保倒了一杯过来。 宋冉问:“你平时喝酒么?” “不喝。不过队里有个俄罗斯人,”李瓒说着,下巴往他队友那儿指了指,“随身带着伏特加。困了喝几口,提精神。” 趁他举杯喝酒,她迅速细细打量他。他今天看上去精神还不错,不像那天那么疲惫。 “你这几天睡得好吗?” “还行。睡够了七小时。” “我今天从早上十点睡到下午五点。外头的迫击炮都没把我炸醒。” 李瓒刚把杯子递到嘴边,听了这话,没忍住噗嗤一笑,微低着头扭头看她:“你是有多困?” 吧台微黄的吊灯光照在他脸上,他眼里的笑意像水,波光潋滟。 宋冉一下子脑子卡了壳,忘了要说什么。 而他仍含笑看着她,等她的回答。 她说:“刚才太吵了,我没听清。” 他于是稍稍凑近她,在她耳边说:“我问,怎么会睡得那么死?” 他的气息拂在她耳上,熨烫的触感传到脸颊上,她热着脸,说:“我也不知道。反正等我醒来,仗都打完了。哦,对了。我住的那个地方,墙壁被炮弹轰得裂开了一条缝呢。” 话音未落,李瓒又没忍住扑哧笑,笑得将额头抵在手背上,手里提着的玻璃杯轻轻颤抖。 杯中冰晶折射着灯光,一闪一闪。 她也憨憨跟着笑,问:“你的酒好喝吗?” 李瓒把杯子放下,推过去她面前,问:“要尝尝吗?” “……唔,好呀。”她一定是两杯酒下肚,所以才那么大胆,她捧起他的杯子,小心抿了一口,火燎入喉,她眉毛揪成一团:“怎么是烟熏 味的?像喝了一口子弹。” 他拿手撑着太阳穴侧头看她,再次被她逗笑,笑得肩膀轻抖,唇角扬起的弧度是再也压不下去了。 有什么是那么好笑的呢,好像也没有。 或许,只是那晚的音乐太轻松,酒香太放纵。那样氤氲如雾的灯光,像梦一样,带人远离了战场。 夜已深,酒微醺。年轻人们肆意舞动。 宋冉回头看着他们,歪着脑袋,神情向往。 李瓒瞧见,一时不知是否酒精作祟,问她:“想跳舞吗?” 宋冉立刻摇头:“我跳得不好。不像外国人,好像天生就会跳舞呢。我要跑去跳,肯定很尴尬。” 酒精上头,晕红了她的脸颊。李瓒看一眼时间,说:“要回了吗?” 她点了点开始沉重起来的脑袋,说:“嗯,要回了。” 萨辛正跟那姑娘聊得欢畅。而李瓒的同伴们,身边早围上了妙龄女郎。 宋冉和李瓒对视一眼。 李瓒说:“我送你过去吧。” 宋冉“噢”一声。人从高脚凳上滑下,脚有一丝酸软。她竟不知不觉喝了四杯。 李瓒低头看她的脚,目光上移,落在她的脸,笑问:“喝多了?” “没有。”她抿唇笑,面颊绯红,眼眸含水,直勾勾地看着他。 他目光缓缓移开,指向酒吧门口:“走吧。”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酒吧。大门关上,歌声和美酒都留在身后,面前是微暗的狭窄小巷。夜里的风穿堂而来,凉丝丝的。 “冷么?”他问。 “不会啦。”她像小鸭子一样扑了扑手臂,“我穿着外套呢。刚在屋里很热,现在这样正凉爽。” 他被她的动作逗笑了,唇角勾起的弧度在暗夜里若有似无。 宋冉尚在辨认方向,李瓒忽问:“想跳舞吗?” 她愣住:“跳舞?” “嗯。”他说,“现在就我们两个人,跳错了也不会有人笑你。” 深夜,安静的小巷子里,月光轻柔,白纱一样铺洒下来。 他轻轻搂住她的腰,她搭上他的肩,手交到他手心。他后退一步,她被牵引着前进;他旋转一下,她跟着轻身飞旋。 他和她都并不太会跳舞,酒精让步伐愈发暧昧摇晃,偶尔轻撞到一起,又不时磕碰 一下脚尖,彼此的呼吸若有似无地交缠。 这哪儿是跳舞,分明是小心而隐秘的试探与作乐。 宋冉轻轻地笑,李瓒扬起她的手腕,她在他手臂下旋转着远离开去,又转着圈儿回来他面前。 温柔的月光是无声的音乐,脚步敲打青石板是心间的韵律。天地间一片静谧,只有那布满弹孔和烟灰的断壁残垣见证着一切。 一曲完毕,李瓒松开她,退后一步,煞有介事地颔了下首。 宋冉也假装拉起裙摆,回了个并不标准的屈膝礼。 起身时,她脑袋晃了一下,真有一点点晕了。 他刚要伸手去扶,见她站稳了,又收回了手。因为,舞已经跳完。 两人往回走,渐渐远离那片酒香缠绕的空气。 宋冉问:“你的朋友们都留在这儿么?” “过会儿再来找他们。” “噢。” 石板路坎坷不平,宋冉揉揉眼睛,看不太清,走路高一脚低一脚。 李瓒走在她身侧,低头看着她的脚步。 漆黑的夜,两人专心着脚下的路,只有彼此安静的呼吸声,混着风吹纸屑擦地而过的唰唰声响。 走上大路,视野开阔了些。古老的城楼在道路两旁勾勒出岁月沧桑的轮廓。 “这几天过得还好吗?”李瓒低着头,轻声问她。像是怕吵醒这座难得静谧的城,连说话都像是私语。 “很好啊。”她扬起脑袋,清黑的眼瞳里拢着星光,在夜色中如水一样,真真地瞧着他,“去了边境,去了市中心,去了交战区,还去了生活区。你呢?” 他随着她慢慢走着,说:“差不多,每天都在拆弹。” “噢。”她点了点愈发有些沉重的脑袋,脚下没注意,踩到一块翘起的石板。她身体微微晃动一下,肩膀撞上他的手臂,轻擦而过。 心中惊起一丝涟漪,却又彼此自然得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她问:“有比上次更危险的时候吗?” 他微笑着摇摇头。 “那就好。”她落下一口气,又说,“我看了,他们这儿好像没有红绳子买呢,可能要回国才能买给你了。” 他看她一眼,眼里还是笑:“不急。”又问,“你出来两个月了吧,大概什么时候回国?” “我在哈颇再待几天 就走了,下一步去哪里还没定,应该会回国吧。你在哈颇会待多久?” “说不准。哪天上边有命令,就得立刻走了。” 像上次离开加罗一样,连打招呼的机会都没有。 两人都沉默了会儿,各怀心思地走路。偶尔不小心肩膀轻轻擦在一处,又悄然分开。 正要拐过一条街,李瓒察觉到什么,忽将宋冉拉停住。他食指放在唇边做了个安静的手势,认真听着什么。 拐角另一头有脚步声,而且是一群人,正快速朝这边靠近。 李瓒判断一下四周情况,立刻搂住宋冉闪进附近的巷子里。 他一手将她拦在背后,一手从枪套里拔出了枪。 宋冉夹在他和墙壁的缝隙里,看不见外头的情况。街上脚步声越来越近,她有些害怕,却又莫名安稳。 那成堆的脚步声更近了,她紧张得手到处碰,一不小心撞进他手心窝。她心里一惊,想移开,却又斗胆没移。他不知感觉到了没,既没贸然握紧她,也没躲避开。他的手心和她的拳头触碰着,自然松松地蜷握着。 她咬着嘴唇,心脏狂跳; 他扭头看着外头,警觉而戒备。 那队人马越来越近,从巷子口擦过去,李瓒无意识地后倾隐蔽。 身后的宋冉无处可退,任由他的后背轻撞到她脸上。男人身上特有的体味,夹杂着硝烟的味道,扑面而来。 她闭了闭眼,右手不自禁轻轻抓住了他腰间的衣服。 脚步声渐渐走远,李瓒仍无声等待着。 直到终于,最后一点儿声音消失,街上恢复静谧。 宋冉松了手,脑袋发蒙,小声问:“李瓒……好了么?” 他把枪放回去,从她身边移开一步,扭头看她,眼神有些欲言又止。 “怎么了?” “李瓒?”他轻笑了下,“之前不是阿瓒阿瓒地叫么?” 宋冉脸上霎时火烧火燎。 而他这话一说出口,自己的心也有点儿乱了,移开眼神也移开了话题,说:“走吧。” “噢。” 绕过拐角,再过一条街就是酒店了。 宋冉问:“刚才那波是什么人啊?” “应该是政府军。”李瓒说,“不过最近宵禁,碰上了要查半天,也麻烦。” “嗯。” 两人没再讲话了,一路安静地走。 夜里,清风吹着。 一条路终是走到了尽头,宋冉慢慢走上酒店的台阶,回头看李瓒:“我走啦。你回去路上注意安全。” “嗯。” 两人站着,安静对视。 她在等他走, 他在等她进去。 一秒后,李瓒笑出一声,低头摸了摸鼻子,说:“走了。” “嗯。” 他走出没几步,回头:“宋冉。” “嗯?”她仍站在台阶上,眼睛亮亮地看着他。 他被她看得一时语塞,但想想也没有别的话,还是那一句:“注意安全。” 她笃笃地点头:“知道啦。” 他笑笑,招一招手,小跑过了街道。 很快,那迷彩服就消失在了夜幕里。 宋冉微笑看着他离开,不禁深吸一口气抬头看,哈颇城的夜,天是蓝黑色的,很深沉。 她满心说不出的甜,小跑进楼里,难得地拉开铁栅门,乘上那部老式电梯。 电梯一抽一搐地往上走。她靠在电梯壁上,仰着头吃吃地笑。 这一整晚的细节能在她脑袋里回想很久,很久很久。 想着想着,她脸烫得厉害,不禁拿手搓了搓脸。 她下了电梯,关上铁栅门,兀自笑着穿过走廊。刚打开门,身后一间房门拉开,里边的人用中文唤了声:“宋冉。” 宋冉脑袋还是晕乎乎的,反应了几秒,才慢慢回过头去。 23.chapter 23 此为防盗章。v章购买比例不足的读者,请隔日再看替换章节。  李瓒倒不是心情不好,而是耗了一天,实在疲乏。 路经一家当地餐馆,烤肉飘香四溢。 李瓒扭头问她:“饿了没?” 宋冉原打算回住处吃的,反问:“你饿啦?” “嗯。” “……那就在这儿吃吧。” 餐馆里客人不少,但大部分是附近驻地的维和兵,陡然走进来一个女性的外国人,士兵们的目光都有意无意往宋冉身上瞟。 李瓒有所察觉,轻声说:“你要觉得不舒服,我们换个地方。” 宋冉不愿麻烦,道:“不用。我也不是美女,没什么好看的。再说,这家烤肉闻着很香。” 李瓒怕她不自在,选了最外边靠街道的桌子。两人点了特色的烤肉,面饼和煮豆子。等上菜的功夫,李瓒忽然微笑一下,说:“怎么就不是美女了?” “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宋冉小声说,见他笑了,知道他心情不差,这才发问,“那边不会有问题吧?” “哪边?” 宋冉拇指往身后指了指——美军驻地的方向。 “没问题。”李瓒说,“这种人,打服了就好了。” 宋冉没料到他会说这种话,没忍住笑了。 “你笑什么?” “没。”她摇头。 说话间,老板端上了切好的烤肉面饼和煮豆,外加一小盆清水,洗手用。 李瓒下巴指了下小铝盆,说:“你先洗吧。”他扬了扬自己的手,“我这手下去,水就黑了。” “噢。”宋冉将手浸在水里,轻轻搓两下。 李瓒瞧着,第一次注意到女生的手竟会那么细腻,白白嫩嫩的,小小的;他看了半晌,悄然移开目光。 很快,宋冉把铝盆推过来给他,他洗完手,又将脸随意擦了下。 面饼卷上烤肉,缀上煮豆子,别有一番滋味。宋冉一口气吃了四张卷饼,一碗煮豆,很快就饱了。 不知是不是军营里带出来的习惯,李瓒吃饭时很安静认真,并不讲话聊天。卷肉的时候,烤肉片一块块摆在面饼上排列得整整齐齐,然后叠被子似的将面饼皮层层叠好。这才送到嘴边。 宋冉有些忍俊不禁,但也没开口打扰他。 街边有个维和兵经过,手里抛着一颗苹果。宋冉瞅见,随口说:“这里的苹果超级贵。” 李瓒正咬下一口面饼,抿着嘴巴抬头看,那人抛着苹果走远了。他问:“你喜欢吃苹果?” “也还好吧。”宋冉说,“但加罗没有别的水果。” 吃完饭结账,李瓒付的钱。 宋冉不太好意思,说:“我们aa吧?” 李瓒看向她:“宋记者,不要太客气了。” 宋冉于是没再坚持。 回去的路上,她确认了句:“本杰明下次不会找你麻烦吧?” “不会。” 接下来几天,如李瓒所说,联合作战队的士兵们谁都没再找过他麻烦,甚至纷纷对他转变态度。尤其在见识他的拆弹能力后,本杰明逮着空儿就找他聊天说笑。 宋冉想起第一次见本杰明时他的嘲笑以及后来那句seeyou,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本杰明这人就是欠虐。 集训结束后,宋冉照例将剪好的视频送去给罗战审查。这段纪录片不会在梁城卫视放送,而是直接在国家新闻频道和军事频道播出。 视频从李瓒参训前期被“特殊对待”,讲到后期和各国士兵融成一片。打架那段宋冉没录下,但和本杰明的两次摔肩摩擦被记录了下来。故事讲述到最后,一个由拆弹兵、狙击手、防空兵、远程炮兵、医疗兵等人组成的特别联合部队正式成立。而李瓒的存在是这队伍中的关键一环。 罗战看了之后非常满意,连夸她做得好:“宋冉,你对细节和整体的把握太棒了。我看你天生是做记者的料。” “没有啦。是……李少尉表现太优秀了。” “这小子的确有一套。” 宋冉说:“我觉得,他特别清楚自己要坚持的东西。” “是啊。这样的年轻人,难得啊。对了,排雷那期节目播了吧?” “上周末播了。” 罗战笑道:“阿瓒那段播出去后,是不是一堆小姑娘来打听?” “嗯。……电视台接到一堆电话。” “也好,打打广告,回去了给这小伙子挑个好女朋友。” 宋冉迟疑一下,终于说:“李少尉好像有女朋友了,还是我们电视台的呢。” “哪儿啊。”罗战摆摆手,“他指导员给安排的, 见了几面,他不喜欢。没谈成。” 宋冉一愣。 …… 菜地里,几个士兵在给菜秧子浇水。畦田上,西红柿转红了,黄瓜也长大了许多。 宋冉坐在一旁围观,时不时四下望望。已经过了晚饭时间,他回宿舍一定会从这里经过。但等了二十多分钟,也没见着他人影。 宋冉拍拍屁股,起身往外走,忽听一段口琴吹奏的《天空之城》,悠扬的曲调从操场那边荡过来。 她绕过营房,就见一队士兵刚结束完一天的事务,有的坐在地上休息放松,有的正往营房走。而李瓒坐在台阶上吹口琴。 宋冉想起上次去他宿舍借梳子时,他抽屉里就放着一把口琴。 她顺着那悠悠的曲调走过去,在他身后的两级台阶上坐下,托腮静听。操场上,黄沙漫漫,夕阳挂在天边,像一颗咸蛋黄。 李瓒吹完了,口琴在手指间转动一圈,抬头看向远方。他余光察觉到什么,回头一看,见是她,意外之余,一抹微笑在唇角缓缓绽开:“什么时候来的?” “刚才经过,听见你吹口琴,就坐下听了会儿。”她说,“也准备要走了。” “噢。” 几个战友要回了,叫他一起。 李瓒看宋冉,低声:“先走了。” 她点点头,见他擦身而过,“李警官……”她又叫错了。 “嗯?”他回头。 “那天你说加罗城形势不稳定,不要乱走。但我明天需要上街拍摄,走那几条道会安全一点儿?” “第五大道,第……”李瓒停下思索,说,“明天我们去巡逻,你要不跟着一起?” 她抿抿唇:“不会给你添麻烦么?” 他轻笑起来:“你能给我添什么麻烦?” 她心跳一漏,轻轻点头:“好啊。” “行。到时一起。” “那……”她还没好意思开口,他说,“上午九点?” “好。” “驻地门口见?” “嗯。” …… 宋冉哼着天空之城的调调,回到旅馆,一进门就把行李包翻了一遭,挑出一件裸粉色的外套打算明天穿。趁着没停水她赶紧洗了头洗了澡。头发半干的时候绑了条麻花辫盘在头上,明天就有卷发了。 晚上九点,太阳渐渐西下。外头天还是亮的。宋冉这几天太累,有些犯困,早早上床睡觉了。 上午六点,一通电话把她吵醒,是电视台。东国局势突变,她有了新任务——去东国和埃国的边境城市哈颇,报道边境难民。即刻出发。 宋冉说好。 她翻身下床收拾东西,看到那件裸粉色外套才想起将辫子拆了。她将一头卷发随意绑成马尾,粉外套塞进包里,换了身灰色衣服。她迅速收好行李,经旅馆前台租了辆车。 早上七点,宋冉把行李搬上车,出发了。她绕去驻地,跟站岗的士兵说,如果看到李瓒,就说她有任务,离开加罗了。 士兵应允。 清晨的街道还很安静,灿烂的阳光笼罩着寺庙楼宇。宋冉开着车,任熟悉的景色一路流过。她知道,她可能再也不会回到这座城市了。 又或许未来某一天她再回来时,这座城已在战火中面目全非。谁知道呢。 她有一丝惆怅与不舍,但更多的是隐隐的紧张和激越——她在一点点走向这个国家真正的伤疤。 出了加罗城,她一路向西,蓝天沙地,远处的橄榄树林绵延无边际;她向着东国和埃国漫长的边境线绝尘而去。 …… 上午九点,宋冉留意了下时间。李瓒这个时候应该在驻地门口等她,然后知道了她离开的消息。不知道他会是什么态度。想到此处,心中一丝遗憾,一丝酸涩。 而她已开车走了一百多公里,离西方边境还有一两百公里。 宋冉戴着头盔,穿着防弹衣,为了省油没开空调,早已热得浑身是汗。 又走了半小时,她到了地图上一个无名小城。进入城镇的一刻,莫名的不安袭上心头。 上午九点半,街上空无一人。建筑矮平破旧,房屋灰蒙蒙的,仿佛天上下过几天几夜的土。 宋冉放慢车速,轮子碾过遍地杂物——水泥块、碎玻璃、木屑、子弹壳——发出一串碎裂的声响。 这诡异的安静让她摸出手机看了眼,noservice。 突然,“轰”一声巨响,宋冉吓得猛缩脖子。 一发炮弹落在几个街区外,街边房屋的外墙涂料簌簌下坠。水泥块砸在车顶上哐铛响。 这只怕是两军交战地。宋冉咬着牙猛踩油门,汽车加速在街道上飞驰而过。街区外枪.炮 连天,宋冉只管开车飞驰,一路冲出镇子。 喧嚣渐小,眼看要离开,前方突然冒出一道关卡。宋冉猛惊,可定睛一看,是政府军。 车速放慢,停在关卡口。一个别着枪的军人上前来,弯腰一看,示意宋冉下车。其他人开始对车辆进行全面检查。 军人脸色严肃把她带到一边,用带着浓厚口音的英语问: “from?”哪国人。 “china.”中国。 “destination?”去哪。 “hapo.”哈颇。 “upation?”职业。 “correspondent.”记者。 军人检查完证件文书,要检查相机。宋冉开机给他看。 军人边看边自言自语:“你们这些记者,总喜欢往危险的地方跑。不知道安全是什么吗?” 宋冉问:“可现在哪里是安全的呢,先生?” 军人顿了一下,从相机屏幕上抬起头看她。 “我们得到可靠情报,叛军和恐怖组织计划今天夜间进攻从各方去哈颇的路段。你得加快车速了。不过,”他看了眼手表,“现在时间还早,天黑前能赶到哈颇。夜里就别出门了。” “谢谢,我记住了。” 看来今晚会有大战。 如果交通线被切断,西部多座城市将陷入围剿。 宋冉问:“交通线会被切断吗?” “当然不会。”军人脸色如铁,“我们的军队能守住。” “我也这么认为,先生。” 军人把文书还给她,说:“祝你好运。”相机要还给她时,军人忽然大笑起来,招呼自己的战友过来看。 原来是宋冉在加罗街上拍到的一张图,一个老人坐在爆炸后的废墟旁拉琴,途径的少女旋转着跳了支舞。 “这照片真棒。” 挥手放行时,军人竟冲她笑了一下,问:“isn’tthiscountrygreat?” “yes.”宋冉说。 …… 继续往西,宋冉明显感觉到了局势恶化的气息。一路上,她几乎再没见到活人。途径的村庄小镇皆是断壁残垣,覆满战争侵蚀过的痕迹。 快到中午,她 经过一个无人小镇,比之前经过的所有小镇还荒凉。 一路寂静,灾祸暗藏。 某一刻,寂静陡然被打破,危险从天而降。这就是战区,子弹不会提前打招呼。 一发子弹横穿后座时,宋冉根本没意识到车里飞过了东西。 “砰!”窗外的电线杆上打出一个洞,灰石飞溅,宋冉这才知子弹从两扇车窗间飞过。 她立刻压低身体,猛踩油门。知道不妙了,这是误入了正面交战区。 街道空荡,子弹疾飞,一发发击射在地面和墙壁上。 既然打起来,总有一方是好的。她是外国平民,政府军一定会救她。 脑子一边高速运转,手却机械而准确地打开相机盖,调整程序,开始录像。 四处枪响,车前盖挨了好几枪。再不表明中立身份,就死路一条了。 宋冉大喊:“help!” 一瞬间停火,两边都在判断。 几秒后突然爆发,火力全开地对攻,这次却都避开了宋冉的车辆,枪手们纷纷从楼房窗户、巷子、掩体后窜出来。 两方都来抢人!要活的! 宋冉一刻间看清,没有政府军。是叛军和恐怖组织!他们都来抢人质! 完了。 她滚下车,冲向路旁的空巷子。两个叛军从二楼窗口跳下,一个举枪瞄准,命她投降。 “砰”一声枪响,宋冉尖叫捂头,叛军却倒在她面前,太阳穴鲜血直冒。另一人立刻伏低朝宋冉扑去。 “砰!”第二个叛军毙命,鲜血喷了宋冉一脸。 宋冉惊恐至极,不知这两枪从哪儿来。 而对面街道出现了一帮高鼻梁深眼窝的男人,其中一个冲过来,一跃跳上宋冉的汽车,踩过车顶,朝她这边跳下。强壮的身影遮盖住漫天刺眼白光。 宋冉看清了他身上的图标:恐怖组织! 她抓着相机爬起就跑,转身那瞬只见那人扭曲脸上一双嗜血的眼。 她疯了般冲进巷子,披头散发,浑身尘土与血汗。 身后,恐怖成员嗓音沉狠,由抑渐扬,嚣张地喊出一串外语;话音未落,楼房、掩体、街角、店铺、各个地点传来一众男人们邪肆的响应。 宋冉像闯进狩猎圈的鹿,野狼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 她钻进小 巷,疯狂奔跑。身后的人大笑着,喊着当地语言,朝天空鸣枪。树叶,枝桠,砂石,扑簌簌坠下。 她拼命跑,不断往七弯八绕的小巷子里钻。突然一只手伸出来将她拉过去箍进怀里。宋冉尖叫,冲那男人下颌一通乱打,奋力挣扎着推开他。她一脚踩进坑里,脚下一扭便坐倒在地,手脚并用拼命后退。 男人迅速朝她逼近,身影刹那间遮住一方斜射的阳光。 一双黑色军靴进入宋冉视线,灰绿色的裤脚绑进靴子里,捆得紧梆梆的。 可她无暇细看,连滚带爬翻身就跑。男人一大步上前,将她捞起来搂进怀里,一手死死捂住了她的嘴。 宋冉惊恐呜咽,拼命踢打。 他掀开她的头盔,低声喝道:“别动!” 宋冉一惊,抬起眼眸。 他黑色的眼睛闪着光亮,一把将脸上的面罩扯了下来,声音极低:“是我。” 面罩扯下来的那刻,宋冉猛地一惊,被自己的唐突和莽撞吓了一大跳。 她面对着他那张陌生又熟悉的脸,不知所措,又慌张又呆滞,说不出一句话。手也害怕地松开,面罩掉了下去。 他注意力很集中,眼眸一垂,抬手就接住了下坠的面罩。 他没有多余的情绪,只因周围局势混乱而始终严肃皱着眉,也不在宋冉跟前做停留,转身去押解那帮肇事者。 “你不记得我了?”宋冉低喊着挤上去,隔着人墙再度抓住他的袖子。原来特警.作战服是这样的质感,粗粝的,磨砂似的。 他再次回头,也不知有没有听见她那一声喃喃,他有些费解地看了看自己手臂上她紧揪的手指。 周围的特警忙着抵挡人潮,无暇顾及她。但人.流涌动,她快抓不住了,急道:“你救过我!你不记得了?在苏睿城。你救过我!” 他似乎并不记得,而手里控制着的肇事者还在挣扭。 他终究是个耐心而礼貌的人,劝解地对她说:“女士,我在执行公务。” 她愣了愣,知道自己无礼了。她手上顿时失了力气,脸上一瞬间的失落看上去十分可怜。 他瞥她两眼,实在无暇顾及,转身要走。她刚要松手,却再一次抓紧。 “你叫什么?”她望着他,怕他不回答,急切得几乎要哽咽,追问,“你叫什么?!” 他迟疑一瞬,又迅速说:“ 李瓒。” 说完他拂开了她抓在他臂上的手。 “后退!别挤!后退!”特警拦成的人墙抵着人潮,宋冉被那波力量猛地往后推去,她和他的距离彻底拉开。 他押解着那群人走了,很快没了踪影。 过了近半小时,骚乱的人潮才渐渐疏散。地上一堆纸屑塑料垃圾。宋冉的白色登机箱被踩得大坑小坑,全是脚印。 她狼狈不堪地拎着箱子出机场,等了近一个小时的队才挤上公交。 车窗外大雨滂沱,雨水内涝成海,翻着浪拍打在玻璃上。梁城几乎被淹没。无数小轿车泡在水里濒临报废。公交司机却很勇猛,把车当轮船开得飞快。 大雨颠倒,要让城市瘫痪,车上的人们唉声叹气,抱怨连天。 宋冉斜靠在车门边,目光清澈,面容安宁,心情像一丝微风,缓缓吹过路途万里。 真是奇怪的缘分啊,每次见面都是兵荒马乱,一座城接一座城的沦陷。 她离开机场时打听到了,李瓒他们正是隶属江城大军区的,但常驻梁城。 到家后,她分别给冉雨微和帝城的图书策划人打了电话说梁城暴雨,航班取消。最近天气太差,估计要晚一两天。 随后她又给编辑部挂了个电话,和她料想的一样,机场闹事的事已经有人去采访了。 沈蓓得知她当时在机场,说:“太好了,你肯定录下了一手资料吧。赶快发过来。” 宋冉说:“开头的录了点儿,但后来打起来的部分……” 她忘了。 看见李瓒后,她哪还有精力去管手机。 沈蓓说:“没记下来?” “嗯。太挤了。” “没事儿。我过会儿去网上找找,应该能买到线索。你拍的先发给我吧。” “行。”宋冉想想,又说,“你的素材都找好了?” “嗯。” “……警察采访了么?” 沈蓓卡了壳:“哎呀。完了,现在还得赶稿子。” 宋冉毛遂自荐:“我帮你去采访吧。” 沈蓓愣了一下:“那怎么好意思。再说,你不是在休假么?” “航班取消了,反正也没事做。” “那太谢谢你了。我下次请你吃饭啊。” 下午四点多, 雨势丝毫没有减缓。宋冉开车上了环路,黑云压顶,天光昏暗像进入黑夜;雨水跟砂石似的往车身上砸。天地间一片苍茫混沌,整个城市都沉进了水里。途径一段国道高速,长途行经的车辆全停在路边打双闪。而远处的长江里浑浊的江涛奔涌拍岸,仿佛下一秒要漫过大堤倒灌进来。 宋冉抄近道到了熙光路附近,下高架时驶过一块洼地,整个车往里头一陷,她心头一惊。轮子卷起漫天的积水,差点儿没熄火。还好她开得够快躲过一劫。 今天是周末。由于暴雨,几乎没人出门。街上空荡荡的,她单枪匹马地开车到了警备区,顺利进大门,到了一栋类似教学楼的开放型办公楼前。 她车里没放伞,停车的空地距办公楼大概五十米。她咬牙跑进风雨里,被冰凉的雨水浇得湿透。刚冲上台阶,人还没站稳,迎面撞上一个黑色作战服的男人从楼梯上迅速下来。 24.chapter 24 此为防盗章。v章购买比例不足的读者,请隔日再看替换章节。 他注意力很集中,眼眸一垂,抬手就接住了下坠的面罩。 他没有多余的情绪,只因周围局势混乱而始终严肃皱着眉,也不在宋冉跟前做停留,转身去押解那帮肇事者。 “你不记得我了?”宋冉低喊着挤上去,隔着人墙再度抓住他的袖子。原来特警.作战服是这样的质感,粗粝的,磨砂似的。 他再次回头,也不知有没有听见她那一声喃喃,他有些费解地看了看自己手臂上她紧揪的手指。 周围的特警忙着抵挡人潮,无暇顾及她。但人.流涌动,她快抓不住了,急道:“你救过我!你不记得了?在苏睿城。你救过我!” 他似乎并不记得,而手里控制着的肇事者还在挣扭。 他终究是个耐心而礼貌的人,劝解地对她说:“女士,我在执行公务。” 她愣了愣,知道自己无礼了。她手上顿时失了力气,脸上一瞬间的失落看上去十分可怜。 他瞥她两眼,实在无暇顾及,转身要走。她刚要松手,却再一次抓紧。 “你叫什么?”她望着他,怕他不回答,急切得几乎要哽咽,追问,“你叫什么?!” 他迟疑一瞬,又迅速说:“李瓒。” 说完他拂开了她抓在他臂上的手。 “后退!别挤!后退!”特警拦成的人墙抵着人潮,宋冉被那波力量猛地往后推去,她和他的距离彻底拉开。 他押解着那群人走了,很快没了踪影。 过了近半小时,骚乱的人潮才渐渐疏散。地上一堆纸屑塑料垃圾。宋冉的白色登机箱被踩得大坑小坑,全是脚印。 她狼狈不堪地拎着箱子出机场,等了近一个小时的队才挤上公交。 车窗外大雨滂沱,雨水内涝成海,翻着浪拍打在玻璃上。梁城几乎被淹没。无数小轿车泡在水里濒临报废。公交司机却很勇猛,把车当轮船开得飞快。 大雨颠倒,要让城市瘫痪,车上的人们唉声叹气,抱怨连天。 宋冉斜靠在车门边,目光清澈,面容安宁,心情像一丝微风,缓缓吹过路途万里。 真是奇怪的缘分啊,每次见面都是兵荒马乱,一座城接一座城的沦陷。 她离开机场时打听到了,李瓒他们 正是隶属江城大军区的,但常驻梁城。 到家后,她分别给冉雨微和帝城的图书策划人打了电话说梁城暴雨,航班取消。最近天气太差,估计要晚一两天。 随后她又给编辑部挂了个电话,和她料想的一样,机场闹事的事已经有人去采访了。 沈蓓得知她当时在机场,说:“太好了,你肯定录下了一手资料吧。赶快发过来。” 宋冉说:“开头的录了点儿,但后来打起来的部分……” 她忘了。 看见李瓒后,她哪还有精力去管手机。 沈蓓说:“没记下来?” “嗯。太挤了。” “没事儿。我过会儿去网上找找,应该能买到线索。你拍的先发给我吧。” “行。”宋冉想想,又说,“你的素材都找好了?” “嗯。” “……警察采访了么?” 沈蓓卡了壳:“哎呀。完了,现在还得赶稿子。” 宋冉毛遂自荐:“我帮你去采访吧。” 沈蓓愣了一下:“那怎么好意思。再说,你不是在休假么?” “航班取消了,反正也没事做。” “那太谢谢你了。我下次请你吃饭啊。” 下午四点多,雨势丝毫没有减缓。宋冉开车上了环路,黑云压顶,天光昏暗像进入黑夜;雨水跟砂石似的往车身上砸。天地间一片苍茫混沌,整个城市都沉进了水里。途径一段国道高速,长途行经的车辆全停在路边打双闪。而远处的长江里浑浊的江涛奔涌拍岸,仿佛下一秒要漫过大堤倒灌进来。 宋冉抄近道到了熙光路附近,下高架时驶过一块洼地,整个车往里头一陷,她心头一惊。轮子卷起漫天的积水,差点儿没熄火。还好她开得够快躲过一劫。 今天是周末。由于暴雨,几乎没人出门。街上空荡荡的,她单枪匹马地开车到了警备区,顺利进大门,到了一栋类似教学楼的开放型办公楼前。 她车里没放伞,停车的空地距办公楼大概五十米。她咬牙跑进风雨里,被冰凉的雨水浇得湿透。刚冲上台阶,人还没站稳,迎面撞上一个黑色作战服的男人从楼梯上迅速下来。 眼看要撞上,那人及时刹住,后退一小步避让开;宋冉也立刻刹住步子站稳,心差点儿冲出喉咙。 “不好意思。”她狼狈地抬起 头,额前的碎发一缕缕纠结,在她湿趴趴的额头上抖动着。一抬头,她撞上李瓒略微吃惊的眼神。 他拿着一把黑色的雨伞。他刚在楼上看见她车了,准备下楼来接。没料到她虎头虎脑直接冲过来了。 两人干瞪着眼,有一秒没说话。 楼沿外,水汽弥漫过来,雨丝杂乱飘洒,瞬间就沾湿了他的短发。他随意抹了一下额头上的雨,浅笑道:“宋记者?” “嗯。”她笃笃地点点头。 他扬了扬手中的雨伞,说:“下来迟了,不好意思。” 他说这话时,又冲她笑了一下,嘴角扬起微微的弧度,眼睛也弯了弯。 她心跳很快,脸也很红:“是我自己忘记带伞了。”话说出口,自己也无语:这么大的雨,宋冉你可真行。 于是垂下眼眸,盯着他的伞,很简单的黑色大伞,木质手柄,黑漆漆的没有任何装饰。他的手指无意识地轻敲着伞柄,指关节处有因握枪而磨出的茧子。 “走吧。”他转身带她上楼。 果然是军人,连上楼梯的时候背脊梁也是笔挺挺的。 她望着他的背影,纠结半刻,问:“李警官?” “嗯?”他回头。 “zan是哪个字?” “王字旁。” “噢。” 瓒。 她刚好很喜欢这个字呀,宋冉心想。 进到会议室,还有一个特警。他起身冲宋冉打招呼,自我介绍叫陈锋,是负责接受这次采访的指导员。 “淋雨了?” “忘带伞了。”宋冉头发上脸上全是水,衣服也湿透了。还好她为出行方便,穿的深色t恤和牛仔裤。不至于太尴尬。 正说着,室内传来一声响。 李瓒蹲在柜子边拉开抽屉,从里头拿出一盒纸抽,他起身走到桌边,轻轻一推。纸抽顺着光滑的桌面滑到宋冉面前,力度正好,角度也不偏不倚,碰进宋冉手心。 “谢谢。”宋冉抽了纸巾擦拭头发,又简单地擦了擦包包和手机。 再看桌对面那人,他没坐过来,抱着手臂背靠在墙上,腿交叉站着。他穿着一套藏蓝色近乎黑色的短袖作战服,腰带系得又高又紧,衬得身高腿长。人安静而平和,似乎并不会参与过多。 陈锋坐在这边,和宋冉呈直角。 宋冉打开录音笔,翻开笔记本,拿纸巾再次擦了擦手。这暴雨的天气啊,笔记本的纸都是软塌塌的。 “陈指导您好,我们新闻部想就今早在机场发生的小范围暴力事件对您进行采访。感谢您的配合和帮助。” “别客气,有什么问题你尽管问。” 采访中得知,机场安保不归他们管。但这两天滞留人数过多,已造成巨大安全隐患。机场人手不够,申请警力支援,他们才过去帮忙。 陈锋笑说:“你应该去公安支队采访民警的,他们去的人多。我们只调了一小拨人。” 宋冉心虚,抱歉地笑:“是我经验不够,不好意思。” “没事儿没事儿。”陈锋大方道,“接着问。” 宋冉的问题都是沈蓓准备好的,一切按部就班地进行。因为这边不接受视频采访,所以宋冉只用了录音笔,操作相对简单。陈锋是他们队内负责宣传的指导员,驾轻就熟,也很配合,双方一问一答十分默契。两人低低的话语声夹在暴风雨里,显得室内更加安静了。 中途,宋冉再次无意看了眼窗边的方向。 窗外天光晦暗,室内亮着日光灯,光线微茫。 李瓒靠在墙边看着他俩,认真地听着他们交谈。因为当时她正在说话,所以他直直注视着她的眼睛。 暴雨的下午,有一种潮湿的好似旧时光的气息。像走进年代久远的图书馆闻到的湿润纸张的味道。 她撞见他眼神,脑中顿时空白,好在下一秒陈锋开口,他的眼神又自然移向了后者。轻飘飘如羽毛掠过。 约莫半小时后,采访完成。 “还有别的问题吗?” “都问完了。太感谢您了。”宋冉说,余光看见李瓒从墙边站了起来,走向门口。 “应该的。以后我们也有需要你们帮忙的地方。经常联络啊。” “好的。” 宋冉起身,李瓒人站在门外的走廊上,手插在兜里,看着室内两人。 陈锋走上走廊,看了眼廊外的暴雨,说:“这伞拿着吧。” 宋冉接过那把重重的黑伞,说:“谢谢。改天还过来。” 陈锋没指望她还伞,摆手道:“别客气。伞多的是。” 楼下雨水越积越深,李瓒忽扭头问她:“你住哪儿?” 宋冉一愣,说 :“北门街。怎么了?” 李瓒说:“你这车恐怕回不去。底盘太低。” 这会儿城里内涝只怕更严重了,北门街那块地势低,靠近江边,积水处更多。宋冉的车现在开回去,不是进水熄火,就是打水漂儿。 宋冉迟疑半刻,小声问:“那怎么办啊?” 陈锋指导员爽朗地拍拍李瓒肩膀,对她说:“没事儿,让他开军用车送你回去。” 外头传来车响。院门外停了辆面包车,下来两三个工人,是约好来给家里加防潮层的施工队。 说好的九点到,一分钟都不差。 老李退休前是做建筑质检师的,长期风吹日晒,肤色要比普通人深一些。但样貌端正,依稀看得出年轻时是个俊男子。 他做事利索,很有经验,进屋看一圈,地坪墙角摸一遍,很快就给出几个施工方案。耗时耗费、利处弊处分析得清清楚楚。末了,给宋冉推荐一个性价比较高的选择,一天就能把事情办好。 宋冉采取后,老李带着三个工人把家具搬开,拿机器撬水泥地坪。 很快地坪全掀了,露出底下潮湿的砖块泥土。他们干活速度很快,半点不偷懒。宋冉对他们印象很好。 施工声音大,她也没法看书,索性坐在一旁看他们搅拌砂砾。 “大伯,那是什么呀?”她指着一卷黑色的东西问他。 “防水卷材。”老李话不多,但说到工作就开了话匣子,“北门街这边地势低,潮气重。水泥砂浆铺了怕不够,得多加一层卷材。外墙内墙的勒脚我也给你做双重防潮,下回梅雨季节就不会湿趴趴了。” “噢。”宋冉坐在台阶上,托着腮问,“大伯,王奶奶说您是江城人,怎么来梁城了呢?” 老李擦擦头上的汗,笑道:“儿子在这边。” 这时一个工人插话:“老李叔的儿子可就厉害喽。宋小姐,你肯定猜不到他做什么工作。” 宋冉来了兴致:“做什么的?” “军队里拆弹排爆的精英分子。国家重点培养的,帝城军区一直想挖过去,江城军区不肯放。” 宋冉:“这么厉害?!” “对啊。才二十三,就立了几次二等功。以后是在部队当大官的料子。啧,老李要享福啰。” 老李笑得眼睛弯了起来,摆摆手:“现在厉害的年轻人多,别让宋小姐看笑话 。” “大伯您太谦虚啦。”宋冉说,“您肯定很会教育孩子。” “那倒没怎么教,都是天生的。” 下午五点多,防潮层做好,地坪也重新铺好了,平平整整没有半点瑕疵。 老李说,五六个小时水泥地会全干。晚上他手下的工人过来打磨养护一下,再连续养个几天就好了。 等施工队离开,宋冉才想起找那纸条,找了半天也无果。她不禁怀疑纸条怕是和在水泥中打进了地坪里。 没办法,只能等李瓒联系她要绳子了。 次日是周一。 梁城卫视的《战事最前线》播出两个月后,临时下线了。 开战六十多天,东国战事进入僵持状态,社会关注度明显下降。一场仗打来打去没完没了,有个什么劲儿,观众将目光投向股市。最近股票行情不错,往里边瞎扔钱都翻倍,大街小巷连卖菜的阿姨都在聊财经。 25.chapter 25 此为防盗章。v章购买比例不足的读者,请隔日再看替换章节。  李瓒回头,只见街上车来车往,几辆车迎面而来,车速正常,并无异样。 “那辆车!”宋冉又喊了一声,奋力跑来。 李瓒迅速扫视所有车内的驾驶员,一辆接一辆,他飞速辨认。 仿佛是出于天生敏锐的嗅觉,他目光从小轿车驾驶座上扫过时,察觉出了异样。 车内的黑衣男子与他对上目光,电光火石间,两人都有所警觉。 李瓒抬手示意他停车,另一手摸到腰间。黑衣男子一刹间踩动油门,而李瓒转瞬间拔枪、瞄准、扣动扳机。“砰”,小轿车右前轮胎被打爆! 车子猛地倾斜转向,撞向李瓒所站的路边。黑衣男松油门,控制方向,再踩油门欲逃上大道。车辆转离那一霎,李瓒两三步冲上去,纵身一跃跳上车前盖,“砰”地一声开枪,挡风玻璃炸开半截,李瓒滚进驾驶室。回头一看,后座上装着炸.弹。 袭击者拔枪瞄向李瓒,李瓒挡掐住他手腕要卸他枪。但对方也不是吃素的,力量惊人,两人扭打较量成一团。 “砰!” 剩下半截挡风玻璃爆裂开,碎玻璃飞溅,划伤两人的脸。 血腥味激起男人的斗志,彼此都红了眼,手上更加较劲,油门一踩到底,在街上横冲直撞。 庙宇门口的东国兵冲上来阻拦,李瓒吼了声:“炸.弹!” 士兵不敢朝车上开枪,只能打轮胎。 汽车疯狂颠簸,毫不减速,一路冲进大巴扎。 商人、小贩、顾客尖叫着四下逃窜;布匹、香料、烤饼砸满车身。 袭击者的目标正是周末拥挤的集市,一冲进人群中央就猛踩刹车,惯性将扭打的两人甩撞在轿车控制台上。 袭击者扑打着去抓摁炸.弹按钮;李瓒扳住他执枪的手,一拳重捶在他脸上,黑衣男往后一仰,手中的遥控器飞上控制台,干脆双手抓枪去打炸.弹。李瓒死死扼住他手往上一扭,“砰!”,子弹打破车顶。李瓒扼制着他的手,一脚踹到控制台上,遥控器从破碎的挡风玻璃里飞出去。他又一脚猛踹袭击者膝盖,后者惨叫一声。李瓒趁机踩向油门,汽车重新加速,在大巴扎里继续冲撞向前。 宋冉赶到集市天棚里头,只看见汽车轧出一摊混乱破碎的路,冲出了大巴扎。而人们瑟缩地挤在那条“道路 ”两旁,惊魂未定。 宋冉踩着一地的货架木头香料布匹,狂奔出去。 她听见一连串的枪声,一声声穿透她的心。 这条路太长了,尽头的集市出口白光一片,那是室外灿烂的阳光。她竭力跑出去,却在冲进烈日下的那一瞬,听见远方轰然的爆炸声。 她面前的这条街安然无恙,人们惊恐地望着天空。 车已经开出几条街了,看不见爆炸地。 宋冉的心猛地往下坠,拼了命朝那方向跑。 她跑了不知多远,上气不接下气地赶到——那是一处小商店街,赶来的政府军已拉起警戒线。宋冉想进去看,但不被允许。而四处涌来的各国记者们提醒着她:要开始工作了。 她用力闭了闭眼,让自己先稳定住情绪。 她和其他记者一样出示了记者证,但只能在外圈报道。里边景象太过血腥。除了本国的几个记者,其他人不得靠近。 宋冉在一堆外国记者中占到一个无视线阻挡的位置,迅速支好各类器械,同国内进行卫星连线。 信号连接的过程中,她扫视周边的环境。 街道被炸得稀巴烂,燃烧的垃圾和衣物满地飞滚。那辆车已炸成燃火的废墟,离炸.弹最近的两家商铺被炸成黑窟窿,门板上墙壁上火苗飞舞,士兵拿着灭火器在灭火。 街心中央,几具尸体横七竖八躺着,有的肢体已分解开,血腥味满街飘荡。军人和医生在人堆里寻找着还有救的人。死去的成了被弃者,没空去管。 宋冉第一次见到这种场面,愤怒,恶心,悲痛,无助……胸腔内各种情绪翻涌。她双眼通红,几欲作呕。 可耳机里传来前方讯号:“宋冉?听得到吗?宋冉?” 她迅速回头,咬着牙瞬间调整好状态,对着镜头连线完毕,开始清晰陈诉: “当地时间九月十日上午十点三十二分,东国中南部加罗城发生一起自杀性爆炸袭击,确切伤亡数字需等官方公布。目前还无法推断自杀者来自哪方势力……” 她身边一排外国记者,纷纷在跟自家电台通讯。大家互不干扰。 宋冉口播完成,又传送完现场影像后,耳机里传来信号切断的声音。 她准备收拾器材,却正好看见清理尸体的士兵抱起一个小孩子放去路边摆好。那孩子小小一只在士兵怀里,仰着头,小手小脚垂吊着 ,像只破布娃娃。 士兵将他摆在路边,摸摸他的头,转身去抱别的尸体。 宋冉吸一口气,扶着三脚架撑住自己,深深弯下腰。 她勉强支撑着站直起来,这时,几个熟悉的中国兵出现,在帮忙搬运尸体。那股深深的恐惧再度涌上心头。 宋冉突然朝警戒线内冲去,立刻被东国兵拦住。她眼看着士兵们仍在给那辆燃烧的车灭火,急得不行,正巧有个中国兵走过,她一把抓住他,问:“李警官呢?他在不在车里?!” “谁?” “李少尉。李瓒!” “送去医院了。” 宋冉脑子一懵,转身就跑。 三十八度的高温,一公里的路。她背着重重的器材包一路跑到尽头,冲进医院。 四周一片混乱,到处都是伤者,血肉模糊的,皮开肉绽的,断腿断脚的。 孩子的嚎哭声,大人的惨叫声不绝于耳。医生护士人手不够,四处扯着绷带喊叫着找帮手。 宋冉脸上已全是泪和汗,她满医院地找,找一个中国人,哪怕随便一个中国人。 目光所及之处,那些受难者的伤口仿佛在她身上对应的部位撕裂着。她快疼死了。 她路过一个盖着白布的人,颤抖着掀开去看,又吓得迅速阖上。 “对不起!” 到处都是哭声,她也跟着哭,一边哭,一边拨开重重人影去寻觅。 终于,在走廊尽头出现了熟悉的迷彩服和军靴,还有那衣服上鲜红的国家标志。 那士兵躺在移动病床上,整个人在抽搐,两个医生摁着他的胸口给他止血。 宋冉冲过去,是江林。他胸前血肉模糊,人却还是清醒的,痛得整张脸都扭曲了。 宋冉整颗心被撕扯了一道,不敢多看,捂着嘴转过身,眼泪不止。 泪眼模糊之际,却见李瓒拎着一包绷带站在几米开外。 他脸上破了几处伤口,衣服上也沾着血,但人看着没什么大事。他有些吃惊地看着她:“怎么了?” 宋冉望向他,张了张口,却一句话说不出来,扭过头去,眼泪就哗哗而下。 李瓒原地站了两秒,走上前来,看看正在接受治疗的江林,再看看哭得不成样子的宋冉,愣了半晌,又低声问了一遍:“怎么哭了?” 宋冉 垂着脑袋不回答,胡乱抹一把眼泪,转身就跑了出去。 …… 宋冉坐在医院后门的台阶上,脸上泪痕已干,沾满烟灰尘土。 后门的街道上人来人往,看上去一些都很寻常。 一个男人跨坐在摩托车上,跟路边香料店里的老板聊天;一个女人牵着一对儿女走过,小孩子欢快地唱着歌;公交车站旁,两三男女等着车,表情漠然。 大家早有准备。这一天迟早要来。 叛军和恐怖分子势力已渗入南方。 能逃的早就逃了,留下的都是走不掉的;无钱无势,毫无退路,只能漠然站在原地,等待命运的降临。 身后传来脚步声。 李瓒走下台阶,坐到她身边,递给她一小块沾了水的绷带。 她仓促看他一眼。 “擦擦脸。”他说。 宋冉擦了擦被泪水糊住的眼睛,又把脸颊抹了一遍,白色绷带很快沾满灰土。她低着头不说话,很难过的样子。 李瓒看她半晌,又看向远处,轻声说:“江林没事了,你别担心。” 宋冉撕扯着手中的绷带,心里千回百转,却无话可说。 满心哀怨,纠结成一句:“我是哭今天每一个受伤的人。”她卷着手中的湿绷带,一下一下用力擦着脏兮兮的手指,说,“今天……太惨了。” “以前没见过。” “没有。你呢?” “上次来撤侨见过。所以……” “什么?” “想能不能做点儿什么,让这一切早点结束。不过……”他极淡地弯了下嘴唇,那笑容却没有半分笑意,反而有些苦涩。后面的话也没说完,撂在那里。 宋冉安慰:“今天虽然伤者多,但死者少。如果在集市里爆炸,恐怕后果不堪设想。……你救了很多人。” 李瓒轻轻摇了摇头。 他没能拆掉那枚炸.弹。他打死袭击者后,跳去后座打算拆弹。但那人有同伙,他们开车追上来朝车内开枪。李瓒别无他法,只能弃车滚下去。最终,子弹引爆了炸.弹。 他心里也不平静,想说点儿什么。但医院后门被推开,士兵a探出脑袋:“江林包扎好了,没事儿了。” “好。”李瓒起身。一旁宋冉也站起来,她有点儿腿麻,起身时不小心晃了一下。 李瓒下意识伸手去扶她,可她手臂一缩,装作无意地躲过去了。 他的手在空气里晾了半秒,慢慢收回来。而她已走进医院,去看江林去了。 走廊拐角的另一头,战友们围在江林身边问候,宋冉也轻声安慰着他。 拐角这头,李瓒靠着墙壁,低着头,拿棉球一下一下擦着手上的伤口。 擦了好一会儿,他拧着眉心抬起头,将脑袋靠在墙壁上,默默望天。望着望着,沉沉地吐出一口气来。 人与人之间的相遇,是七十亿分之一的缘分。 以前的宋冉不以为意,认为这说法矫情,现在却将七十亿分之一这数字的渺小和无可奈何体验得淋漓尽致。 那个叫azan的男人,她不知道他的名字,不清楚他的长相,只见过黑色面罩上他一双眉眼。 仅此而已。 如此浅薄的缘分,恐怕哪天他在街上迎面而过,她也认不出。 她藏好失望的情绪,拿出之前编好的一套说辞对罗战进行采访。她对背景有一定的了解,不至于露陷。 起初她心里犹疑或许azan就是罗战。可听到他的声音,她很确定,不是。 罗战将她的不专心误解为紧张,笑道:“你是新记者吧?” “不是。”宋冉掩饰住慌乱,说,“……以前没采访过军人。” “别紧张,我也不是可怕的人。” 宋冉赧然一笑,问道:“我看沈蓓的采访里说,你们撤侨的时候遇到过一起爆炸事件,救了一个女同胞?” “嗯。她误上了一辆放有炸.弹的车……” 宋冉还不死心,又问他们队中还有没有类似的惊险事件,和爆炸相关的。 罗战说没有了。 azan不是他们队的。 回梁城的车程四个多小时。 上午,高速路上车来车往,宋冉安静地开着车,偶尔让道,超车,有条不紊。 路两旁,绿油油的稻田和青蓝色的江水一字铺开,夏天的阳光铺天盖地。 她觉得,她应该再也遇不到他了。 回到梁城是中午十二点,宋冉又饿又累,太阳晒得她几乎虚脱。难得一个周末可以好好休息,她却开了八个多小时的车。 她靠在椅背里发呆,想着自己这一晚的所作所为,荒 谬又徒劳。 她是脑子搭错线了。 正要下车,继母杨慧伦打电话来,叫她回家吃中饭。 驱车绕进市档案局家属院,梧桐树遮天蔽日。中间夹杂一株橄榄,宋冉回头多看了眼。最近雨水充足,那橄榄树长得枝繁叶茂,光亮水滑。不像东国的橄榄树林,尘土扑扑,无精打采。 她把车停在筒子楼前的大空地上,才上三楼走廊就听见杨慧伦数落宋央: “都什么时候了,六月底了。毕业证书都发了,你还没找到工作。之前就叫你多上点心,只晓得谈恋爱。” 宋央顶嘴:“我哪儿没找啊,没找着好的嘛。” “李阿姨给你介绍的那单位不就蛮好?” 宋央嘟哝:“好什么呀?累死累活,一个月就两千五。我才不干。” “我看你是眼高手低,读个三本出来还想清闲?你姐名牌大学的,刚毕业那时候不也就三千,天天加班出差也没见她跟你这么娇气。一个爸生的,你怎么就不学着点儿好?” 宋央说:“我看是妈这边的基因出了问题。” 啪。 杨慧伦一扫帚打在宋央屁股上。 宋冉走进屋,宋央跑上来躲她身后:“姐!她又虐待儿童!” “冉冉回来了?”杨慧伦脸上堆笑,看向宋央目光骤然变凶,“你赶紧给我找工作了搬出去,一天到黑地逗我发火,我看着就烦。” 宋央说:“我搬哪儿去?姐姐的妈有房子给她,我妈又没有。” 宋冉回头轻瞪她一眼。坐在小沙发上看报纸的爸爸宋致诚也看过来。 宋央知道玩笑开过了,赶紧上去抱住杨慧伦的手臂摇晃。杨慧伦不搭理她,去厨房端菜,宋央黏着跟进去讨饶。 狭小的客厅里只剩下父女俩。 宋致诚招呼大女儿坐下,说他最近关注了《战前•东国记》,很喜欢。对宋冉来说,这是很高的评价。父亲一向爱搜集报纸杂志,专挑宋冉编写的报道,一句一句地找毛病,研究文法,补充资料佐证。 但这次他没给女儿揪毛病,只是就其中几个小故事讲了东国的一些文化背景和历史问题。 杨慧伦正布置餐桌,父女俩的谈话她听不懂,但想叫宋央跟着学点儿,转头一看,宋央在灶台前偷吃鸡胗。杨慧伦叹了口气,进了厨房。 宋致诚瞟了眼现任老婆离开的方向,低声问:“你妈怎么说?” 他问的是她亲妈。 宋冉:“说以后别去东国了。” 宋致诚没说话了。 宋冉知道他把她视作骄傲,多少也想向他那高高在上的前妻证明,他一手养大的女儿很优秀。但宋冉觉得,在母亲那种见惯了大世面的人眼里,她这种小城水平算不得什么。 “今年暑假还去不去帝城?” “去的。请好假了。”读书那会儿,宋冉每年寒暑假都去帝城陪妈妈。工作后也照常请年假。不过这次还有别的事,她要去见一个畅销书策划人。 杨慧伦做了一桌子菜,都是宋冉爱吃的。但她熬夜累着了,胃口不太好,又不忍浪费她好意,强撑着吃了些。 一顿饭吃得昏昏欲睡时,杨慧伦一句话叫她清醒了个激灵: “冉冉是不是该谈男朋友了?” 宋冉还没说话,宋央替她挡了:“妈呀,姐才多大你就催?” “你这丫头初中就谈恋爱还好意思开口!”杨慧伦瞪她一眼,又缓和语气,“再说我就提醒一下,怕冉冉只顾工作,一年一年就忘了这事儿。对了冉冉,你喜欢什么样儿的?” 宋冉被问住了,她答不上来。 长这么大,她一次恋爱也没谈过。情感经历是一张苍白的纸。 她长得不丑,还相当清丽秀气,自带书卷气质。读书时就喜欢写文章。校报、广播站都有她的署名。尤其写得一手好字,班上的黑板报,学校的公告墙,给她写得赏心悦目。读书时有男生暗恋过她,但她无知无觉,平日也比较安静沉默,大概给人一种疏离清冷的气质。 有次同学聚会,大家说她是冰山才女。宋冉惊讶极了,她一来不觉自己冰冷,二来不觉自己才女。她不过是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普通人。 至于那迟迟不来的爱情…… 她蓦地想起那个人,心中不免一刺:她甚至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 杨慧伦感叹:“你们俩啊,一个太清净,一个太折腾,都不省心。”她就希望央央能跟她那不成器的男友分手才好。 宋冉吃完饭后在宋央房里午睡,家人都知道她累,轻手轻脚没打扰她。只有窗外的知了鸣叫,和附近孩子们打弹珠玩闹的声响。 她一觉睡到晚上八点,爸妈出去纳凉了。饭菜拿网 罩罩着。宋央出去约会了,吃剩的碗筷扔在桌上。 宋冉独自吃完饭,把宋央留下的碗筷一道收拾干净后,给她亲妈冉雨微发了条短信,说月底出发。 六月三十号那天,宋冉动身去帝城。 梁城再降暴雨,城外长江水位不断上涨,城内多处出现内涝,交通几乎瘫痪。她赶到机场时一身的雨水,迟到了一个小时。但她没错过飞机,航班延误了。 机场里挤满滞留的旅客,地板上水渍到处淌。椅子供不应求,大批旅客拖着行李坐在地上,混乱程度跟春节时期的火车站有一拼。 穹顶玻璃窗外暴雨如注。 有的人咒骂着离开,大部分人仍在等待奇迹。直到某一刻,机场上空电闪雷鸣,航班信息牌上的航班状态一个接一个变红,从“航班延误”变成“航班取消”。 26.chapter 26 此为防盗章。v章购买比例不足的读者,请隔日再看替换章节。  宋冉低着头,拿毛巾一下一下擦着手指,很认真,很用力,仿佛手上有什么迫切需要擦掉的脏东西。 沈蓓把平板菜单递给李瓒:“你要不要加点菜,看还有什么想吃的?” 他扫了一眼,竟有些漫不经心,说:“先这样吧,不够再加。” “好吧。” 宋冉至始至终垂着眼皮,一遍一遍擦着手。 桌上的同事们不论男女都对李瓒很感兴趣,他这样的军人很难不成为焦点。 小春率先发问:“听沈蓓说,你是军人?” “嗯。” “什么时候开始当兵的?”小秋问。 李瓒说:“十八。” “当兵多久了?”一个男同事问。 “快五年。” 小夏追问:“你们队里还有像你这样的么,要单身的……” “哎呀!”沈蓓笑着插嘴道,“你们一个个干嘛呢,知道的说你们职业病,不知道的以为查户口呢。” 春夏秋冬一起嘘她:“啧啧啧,护得狠哟。” 李瓒一时没答话,稍显沉默地扭头看沈蓓,表情不太明朗。 沈蓓却只是冲着他笑。 宋冉听着一桌子的起哄和笑闹,心是冰凉的,手里的热毛巾也早已凉透。她想,应该是坐的离空调太近了,所以才总觉得心头冷风嗖嗖。 李瓒没说话,桌上也安静了几秒。随后他起了身,说去趟洗手间。 等他走了,沈蓓才看向众人,嗔怪道:“你们别那么八卦了!” 话虽这么说,桌上却再度热闹起来,小夏问:“诶,你们怎么认识的?” 沈蓓笑了两下,还是说了:“我爸有次去开会,级别很高的一个会议。刚好他负责防爆排查,我爸的秘书当时有点儿拽,不肯把箱子给他检查,还拿我爸的官衔压他,反正就是有点儿嚣张啦。” “然后呢?”众人好奇极了。 “他说,‘能压我的是军法,您还不够格。’秘书气得要动他,结果他一个‘不小心’把秘书手拧脱臼了。我爸对他印象特别深,一眼看中,想介绍给我认识。打听了好久,最后让他指导员给安排上的。酷吧?” “好浪漫哦。”小春说,“你爸都能看中 ,一定是很优秀了。” “对啊。听他们指导员说,立过几次功了。当时我爸那秘书还想去队里告他状,结果碰了一鼻子灰。他很受器重的。” 一个男同事插话道:“拆弹人才很难培养,要天赋的,军队里肯定都当宝贝护着。再说,军政是两个系统,那秘书仗着点儿权利要施压,是撞错门了。” “不过感觉你男朋友好安静,都不怎么说话。” “还不是你们,一堆的问题。他这人看着脾气温和,其实很傲的,不喜欢别人拿他闹。过会儿你们少刨根问底的,算我拜托了。” “啧啧啧,”大家酸她,“护成这样子,你也有今天哦。” 沈蓓咯咯直笑。 她口中的那个人,宋冉有些陌生,好似从没见过。 宋冉鼻子酸得厉害,快撑不住,她扭过脑袋,起身去外头拿酱料。 她飞速穿过走廊,绕过拐角,猛一抬头却看见李瓒,吓得她眼中的雾气瞬间蒸发。 李瓒靠在走廊的墙壁上发短信,微皱着眉,表情不太好;她的突然出现也让他吃了一惊,他脸色缓和了半点,黑而亮的眼睛安静看着她,却没有要跟她说话的意思。 宋冉也没话跟他说,低头从他面前走过。 她走到小料台边,发了会儿怔,才拿了碟子调蘸酱。 她加了腐乳蒜泥辣椒末和香油,想再加点儿醋,可醋和酱油的牌子没贴,正分辨之际,身旁传来一道低低的嗓音:“这是醋,这是酱油。” 他的手伸过来指了两下。 “哦,谢谢。”她只敢匆匆抬头瞥他一眼,都没太看清他的脸。 他从她身边绕过去了,她如芒在背,一刻也待不住,打算要走,想起什么,做贼似的看一眼包间的方向,又回头看他,说:“绳子还你。” 李瓒正往碟子里放辣椒,有些意外地扭头过来。 大厅里光线昏暗,料理台上的灯光反射在他脸上,给人一种柔和的幻觉。 他倏尔一笑,接过绳子塞进牛仔裤兜,说:“那天紧急出勤,纸条弄丢了。” 宋冉说:“你那张纸我也弄丢了,所以一直没打电话。不好意思。” “没事儿。”他说,继续添小料去了。 他今天穿了身白t恤牛仔裤,褪去了军装时的硬朗,看着干净而又亲近。 可那大 抵是她一种自我催眠的幻想吧。一直以来都是如此。 宋冉没有多看,走回包厢时,嘴角都差点儿垮掉。她想回家了,一秒都待不住了。 那顿饭她吃得很认真,全程闷头吃火锅,跟从没吃过似的。 沈蓓没再提及李瓒的事,大家也都不八卦了。只是桌上的聊天仍会偶尔不自觉落到他身上,男同事小赵很好奇他的职业,问:“拆弹是不是很难学?” 李瓒说:“入门容易,深入难。” 小春:“可我感觉现实生活里很少有爆炸的事情诶,你们平时工作主要都做些什么?” 小赵打了岔,说:“这你就不知道了吧。生活里还是有的,只不过多数都保密了没有公布。” 宋冉没有参与聊天,低着头夹了块生苦瓜塞进嘴里。 沈蓓问:“咦?这块鲍鱼是谁的?谁还没吃?” 鲍鱼是按人数点的,此刻装鲍鱼的大盘子里剩了孤零零一个。众人都吃过了。 小秋说:“冉冉,你没吃吧?” “啊?”宋冉抬起头来,看一眼,“哦。” 沈蓓把大鲍鱼转去她面前:“冉冉。” 宋冉夹起来丢进自己的小锅里:“谢谢。”她冲沈蓓笑笑,看见李瓒坐在她身边,正安静吃着菜。可能是辣到了,他的脸有点儿红。 她一秒都没再多看他,仿佛那是一种罪。 她从没吃过那么大那么新鲜的鲍鱼,可放进嘴里也食之无味,终究不是自己付钱买来的东西。 转盘上的菜很快见底,沈蓓再次拿起菜单递给李瓒,问:“要不要再加点菜?” 李瓒说:“不用了。” “别客气哦,今天我请客。” “是么?” “对呀,梁城卫视上半年的优秀记者是我哦,发了一笔奖金,我厉害吧?”沈蓓嗓子甜甜的,歪着头求夸奖。 他“嗯”了一声。 宋冉捏着筷子,指甲掐得发白。她从没想过“优秀记者”这四个字会像此刻这般刺痛她,疼得她差点儿要流眼泪。 好在最后谁都没加菜,一顿饭终于吃完,散了伙。 大家聚在门口各自告别,李瓒隔着人影看见宋冉,两人的目光无意间碰上,他静静看她一秒,对她微微笑了一下。 宋冉回报他一个标准的微笑,她眼睛闪闪的 ,眼里有温和,有善意,有开心,很高兴认识你呢。她笑着,一种苦涩的感觉从喉咙直落进心底。 阿瓒…… 别再对我笑了,真的。 她转过头去,眼圈都要红了。 同事们按路线分坐三辆车离开, 跟宋冉同行的是小秋和小赵,小赵是军事迷,连说了好几次没想到:“竟然见到了活的拆弹精英,哎,我当初怎么没去当兵呢。” 小秋说:“得了吧,就你那嘟嘟的小短手。你没看见人家的手怎么样,跟弹钢琴的似的。” 宋冉不接话。想起他站在她身边指着醋时的那一刻,手指修长,匀称,骨节分明。 把小赵送到家,车内只剩两人,小秋忍不住叹气,道:“人生真是不公平。有的人啊……什么都是她的。” 她没明说。宋冉的心脏却窒闷得无法呼吸,打开窗透气,七月末的夜风吹进来,仍是闷热。 回到青之巷,她筋疲力尽。这一天太累了,或许是因为白天的高温吧,她累得整个人都没力气了。 推门走进院子,月光撒了一地。金银花在夜里散着清淡的香。 一丝风也没有。鹅卵石小路上月光斑驳,有一道亮眼的白反射过来,竟是那张她找了很久的纸条。 李瓒的电话号码写在上面。 她又悲又痛,一跺脚把那纸碾进泥土里。她下了狠力气,纸条很快揉碎了和泥巴融为一体。 她垂着脑袋原地站了很久,忽然弯下腰去,捂住眼睛,任泪水潸然。 她渐渐哭出声,边哭边爬楼梯上了二楼,进了房间打开灯,翻箱倒柜地把自己读书时得过的写作奖,在报社杂志社拿到过的颁奖证书一股脑儿全翻了出来。 她一张张翻开,看着看着,泣不成声, “我明明比她好……”她捂住脸,呜呜地哭,“我明明比她好!为什么那个奖不是我的!” …… 第二天,宋冉递交了去东国的申请书。 她也成了台里唯一一个递申请的女记者。 宋致诚得知这个决定时,一面支持,一面又担心她的人身安全;有些拿不定主意。 宋冉于是告诉他罗俊峰的事。罗俊峰说能让她的书在最好的文学出版社出版,这打动了一直期盼女儿出人头地的宋致诚。 至于宋冉,抛开书的事 情,作为记者,她一直想再去东国。 上半年去东国出差,那个动乱中的国家给她留下太深的印象。 她想记录,更想见证。 然而冉雨微强烈反对,不仅在电话里把宋冉训斥一通,还将宋致诚骂得狗血淋头,说他是为了自己未竟的梦想和虚荣心出卖女儿。 宋冉跟她讲不到一处,也不跟她吵。沉默以对的同时,半点儿不动摇自己的决定。 冉雨微大费周章地派了舅舅舅妈和表弟冉池来劝说,冉池这个大男孩劝到一半蹦出一句:“不行我得说真话。姐,战地记者诶,你好酷哦!”被他爸妈一巴掌拍在后脑勺上。 宋央也和他们站在统一战线,她不愿宋冉去东国: “上次新闻里都说一个美国记者被绑架还被杀掉了呢,你要出事了可怎么办呀?我还不哭死呀我。” 杨慧伦啐她:“你姐姐福大命大怎么可能出事?她那是努力工作追求自己的梦想,哪像你,一天到晚跟条咸鱼一样。操心这些还不如好好去找工作!” 家里鸡飞狗跳了一阵,却因宋冉毫不动摇的决心而渐渐归于平静。 八月初,宋冉乘上了去伽玛的飞机。 那天气温很高,太阳很大。 飞机起飞的时候,阳光折射进来,灿烂得晃人眼。她眯上眼睛抵抗,不可避免地,忽然又想起那个人。 过去的两个月,她心里自顾自地开着花儿。多傻啊。 她望着舷窗外大片的绿色山林和青蓝色的江水,想起六月三号那天,干燥而灰败的阿勒城。 他拉着她在艳阳下一路奔跑,在最后一秒将她揽到怀里扑倒在地。 那一刻她的心跳无法控制。 可那一刻的心跳…… 或许,终究只是一场虚幻的误会吧。 chapter11 九月,东国中南部,加罗城。 清晨四点天就亮了,青灰色的雾霭透着丝淡粉色,薄薄一层笼罩着这个残败而死寂的城市。 城中心一栋四层高的房子顶层,窗户紧闭,窗子上糊满报纸。室内光线昏暗,光秃秃的水泥墙面和地板,摆着一桌一椅一床。 一个小电风扇在床头呼呼转动,忽然,电流滋地一声,扇叶没劲儿了,越转越慢,晃晃悠悠绕几圈,终于停止。 又停电了。 不过几分钟,床上的宋冉醒了过来,摸摸脖子,一层细汗。 九月了,天气还是炎热。 这些天,加罗城的气温始终在三十五度以上,体感温度超过四十。宋冉驻守一个月了,刚来那会儿天天近五十度才是要命。 一个多月前,东国战事恶化,平民伤亡不计其数。各国的战地记者,慈善组织,志愿者,无国界医生,以及联合国维和部队都进驻到了这个国家。 梁城卫视也派了记者过来。几个男同事去了前线,宋冉留在un维和部队的驻扎地加罗,负责对当地东国军民和维和部队的情况进行报道。 她大部分时间在中国驻地内为本国军队做记录服务,偶尔跟着其他队伍出勤。今天刚好又有特殊行动,要跟一队外国兵去执行解救任务。 她把闹钟定在四点半,现在还有一刻钟时间。宋冉开窗透透气,看见加罗城一片灰败。她倚着窗子吹了会儿晨风,好似听着这座城市喘息的声音。 不一会儿,闹钟响了。她收拾好自己,出了门,在古旧的楼道里碰见了东国当地的记者萨辛。 “早上好!”他拿英语打招呼。 “早上好!”宋冉说,“停电了,你知道吗?” “知道。以后停电会越来越多,习惯就好。” “这么看来,局面对政府军不利?” 萨辛耸耸肩,摊着手:“你知道的,两面夹击。”半个月前,极端恐怖组织也参与进来了,给本就恶劣的东国局势添油加柴。 “阿勒会失守吗?”阿勒城是离加罗最近的一处三方交战重镇,也是几方势力死死抢占的枢纽。 “只有主知道。”萨辛在胸前画了个祷告的符号,指了下天。 萨辛年纪比表弟冉池还小,才二十岁。他是首都伽玛理工大学的大二学生,战争爆发后揣着相机就上了前线,说是要把自己国家的真相记录下来。他又高又瘦,眼窝深,眉骨高,面庞有着当地人深邃的轮廓。但毕竟是学生,太嫩了,为了看着成熟些,他故意蓄起胡子。 两人今天要跟着一支欧美维和小分队去100公里外的小镇解救平民。 萨辛不太喜欢美国人,他想去最前线拍摄东国军队的作战画面。但他毕竟不是专业记者,没那个资格。 而同路的美国兵也不太在意他俩,一路跟几个欧美战地记者聊得欢畅。 宋冉 同一队军人还有记者挤坐在军用卡车后头,她戴着头盔穿着防弹衣,眯眼看着车后头扬起的阵阵沙尘,有一阵没一阵地听着他们英语聊天。 半路,一个叫本杰明的美国兵忽然问她:“我好像见过你。” 宋冉没有印象。 “我们隔壁是中国兵驻地,你经常去。你是中国人?” “是。” 话音刚落,有个英国兵笑起来:“你们的军人种菜种得怎么样了?” 四周顿起一片哄笑。 萨辛尴尬地看着宋冉,不知该怎么解围。 驻守加罗的维和人员来自十个国家,统一由联合指挥部调遣。指挥部里欧美军官居多。哪怕在战场上,也是有歧视的。他们认为亚洲人体弱且能力不足。作战的事儿通常都归欧美部队。中国主要负责公路建设,物资运输,医疗救援,外加保护志愿者、医生等国际救援人员。 而中国官兵抽出空闲在驻地里开辟几块荒地种起了蔬菜,还养了鸡,俨然成了一道景观。 宋冉看着他们,等他们笑完了,说:“谢谢关心,白菜已经成熟,肉鸡也长得不错。前两天,我们的士兵还送了一些去战地医院,给受伤的美国兵加餐补充营养。你们不知道吗?” 笑声停了。 本杰明和同伴交换一下眼神,说:“我们也想种菜养鸡,但要上前线作战,任务重。” 宋冉说:“种植也是一门科学,打得了子弹,不一定播得好种子。” 本杰明耸肩撇嘴,不接话了。 队伍抵达目的地时,是早上九点。 小镇在加罗北方,离阿勒城不远。镇子地处偏僻,战争损毁程度不重,却荒无人烟。 宋冉跟着队伍潜伏进了小镇。 来的路上还欢声笑语,进了镇子所有人都异常警惕。 宋冉小心潜伏过一条空旷安静的街道,身后有人踩到废弃易拉罐,发出声响。她惊觉回头,是本杰明。 他和同伴见她被吓到,都咧嘴无声地笑起来,眉毛快从脸上飞出去。宋冉无视掉他们嘲笑,拉好头盔和面罩,继续小心向前。 潜了一路没碰上意外,敌方军队似乎撤走了。 很快,维和小分队在城中心的学校教学楼找到一拨避难的民众,上至老人,下至儿童,大概一百来号人。 军人们迅速护送民众从学校 后门撤离,突然,学校操场传来一声枪响,一个英国兵吼了声:“有叛军!” 宋冉一秒钟就飞奔而去。 一瞬间,民众疯狂朝后门涌。军队果决分成两拨,一拨护送一拨增援。而现场的战地记者全数朝交火点冲去,除了萨辛,他展开手臂将几个妇女儿童护在身前迅速往外走。 宋冉最先冲到教学楼底层的一间教室,正好赶上室内的维和兵跟对面教学楼里的叛军开火,你来我往,枪声不断。 27.chapter 27 此为防盗章。v章购买比例不足的读者,请隔日再看替换章节。 外头传来车响。院门外停了辆面包车,下来两三个工人,是约好来给家里加防潮层的施工队。 说好的九点到,一分钟都不差。 老李退休前是做建筑质检师的,长期风吹日晒,肤色要比普通人深一些。但样貌端正,依稀看得出年轻时是个俊男子。 他做事利索,很有经验,进屋看一圈,地坪墙角摸一遍,很快就给出几个施工方案。耗时耗费、利处弊处分析得清清楚楚。末了,给宋冉推荐一个性价比较高的选择,一天就能把事情办好。 宋冉采取后,老李带着三个工人把家具搬开,拿机器撬水泥地坪。 很快地坪全掀了,露出底下潮湿的砖块泥土。他们干活速度很快,半点不偷懒。宋冉对他们印象很好。 施工声音大,她也没法看书,索性坐在一旁看他们搅拌砂砾。 “大伯,那是什么呀?”她指着一卷黑色的东西问他。 “防水卷材。”老李话不多,但说到工作就开了话匣子,“北门街这边地势低,潮气重。水泥砂浆铺了怕不够,得多加一层卷材。外墙内墙的勒脚我也给你做双重防潮,下回梅雨季节就不会湿趴趴了。” “噢。”宋冉坐在台阶上,托着腮问,“大伯,王奶奶说您是江城人,怎么来梁城了呢?” 老李擦擦头上的汗,笑道:“儿子在这边。” 这时一个工人插话:“老李叔的儿子可就厉害喽。宋小姐,你肯定猜不到他做什么工作。” 宋冉来了兴致:“做什么的?” “军队里拆弹排爆的精英分子。国家重点培养的,帝城军区一直想挖过去,江城军区不肯放。” 宋冉:“这么厉害?!” “对啊。才二十三,就立了几次二等功。以后是在部队当大官的料子。啧,老李要享福啰。” 老李笑得眼睛弯了起来,摆摆手:“现在厉害的年轻人多,别让宋小姐看笑话。” “大伯您太谦虚啦。”宋冉说,“您肯定很会教育孩子。” “那倒没怎么教,都是天生的。” 下午五点多,防潮层做好,地坪也重新铺好了,平平整整没有半点瑕疵。 老李说,五六个小时水泥地会全干。晚上他手下的 工人过来打磨养护一下,再连续养个几天就好了。 等施工队离开,宋冉才想起找那纸条,找了半天也无果。她不禁怀疑纸条怕是和在水泥中打进了地坪里。 没办法,只能等李瓒联系她要绳子了。 次日是周一。 梁城卫视的《战事最前线》播出两个月后,临时下线了。 开战六十多天,东国战事进入僵持状态,社会关注度明显下降。一场仗打来打去没完没了,有个什么劲儿,观众将目光投向股市。最近股票行情不错,往里边瞎扔钱都翻倍,大街小巷连卖菜的阿姨都在聊财经。 各大卫视纷纷开辟专栏播报股市分析,梁城卫视也不例外,专门增设了财经版块。《战事》下线后,附属的《战前•东国记》也播完最后一期。 放送完毕那天,同事们聚在办公室里讨论股票,宋冉坐在电脑前查看《战前•东国记》的官微。 今天最后一期,网友留言不少,赞美幕后人员的用心制作,感谢记者们的真实呈现。 宋冉一条条翻看。 “冉冉,要不要买股票?”小冬叫她。 宋冉抬起头,笑笑:“我不懂。” “不用懂。最近买什么都涨,好多人都挣了钱。” “真的。我投五千都挣了八百。”小春说,“沈蓓的三十万现在涨到三十八万了。” 宋冉工作才两年,没什么积蓄,也不指望天降横财,说:“股市有风险,还是算了。” 沈蓓拿吸管搅了搅咖啡:“想挣钱就得冒风险,哪有稳赚的事啊。” 宋冉没说话,小秋玩笑道:“你这个轻轻松松能从家里拿几十万的小富婆就别说话了啊。” 沈蓓笑起来,这时,主管刘宇飞叫大家开会。 上半年度的优秀记者评下来了。除开记入档案的表彰奖,还有一笔上万的奖金。 走去会议室的路上,小夏轻声对宋冉道:“冉冉,现在是牛市,股票靠谱的。你拿了奖金抽一小部分试试水,当理财呗。只挣死工资,哪里攒得住钱?” 宋冉好笑,说:“还不一定是我呢。……不过,要真是,那就听你的。” 会上,刘宇飞提了一嘴《战事最前线》暂停播出的事。 台里打算新做一个军 事新闻节目,周播性质,每一期内容都进行深度挖掘。关注国际战争的同时也宣扬中国军人在海外的英姿。 刘宇飞说:“在东国的前一批记者马上要回来了,在座有自愿去东国的在周五之前提交报名表,统一组织培训。” 大家都没立刻表态,各自心里打着算盘。 刘宇飞说完,会议进入重点环节。他宣布了上半年度优秀记者奖的归属——沈蓓。 众人心有讶异,又不全然意外。这种奖,用脚趾头想都是给后台硬的人。 宋冉沉默地接受了现实。毕竟沈蓓在国内的工作也做得不错。 同事们对宋冉抱了丝同情,但散了会也没说多余的话。都是同事,职场上说闲话万一传出去对谁都不好。成年人了,这点儿道理还是懂的。只有小秋给宋冉发了个拥抱安慰的表情。宋冉回了一个大笑脸,表示没事。 沈蓓许是心底有数,邀请众人去吃火锅,说深受大家照顾,以吃饭表示感谢。这等好事众人自然乐得参与,纷纷夸沈蓓大方。 沈蓓选了家高档的火锅店,是平时电视台招待宾客的级别。同事们更加开心,连连说“破费了”。 小夏说:“你这奖金恐怕要吃掉一半了。” 沈蓓笑:“应该的呀。本来就是大家的帮忙,不然工作哪那么顺利。” 玻璃墙分割的包间宽敞又有格调,挂满红色黑色的长流苏。十多人围桌一桌,一人面前一个小锅。 沈蓓身边留了一个空位。 小冬问:“还有谁来?” “我男朋友。”沈蓓满面笑容,帮他点了个麻辣锅。 众人哗然:“你有男朋友?!我们怎么不知道?!” “你们又没问,难道我主动逮着人说啊。” 小夏八卦心起:“做什么的?” “当兵的。” 小春:“这么酷?!” 小秋:“难怪你上次跑去江城军区,是不是借着工作偷偷见男票?” 沈蓓:“不是啦。” 小冬:“当兵的是不是长很帅?” “机关枪似的,受不了你们了。”沈蓓咯咯笑着起身,“你们点锅底吧,我先去洗手间。” 宋冉也正好要去。 路上,沈蓓亲昵地挽了下她的胳膊,脑袋往她肩上靠了靠。宋冉懂她的意思,抿唇 一笑。 沈蓓是个养尊处优的大小姐,平时花钱大手大脚,这点儿奖金她真不在乎。可台里看她背景,要给她好处,她也不可能跑去跟领导说不要。 社会本来就是不公平的。自己多努力呗。 洗手间里,沈蓓对着镜子扑粉涂口红,补好妆,洗完手,发现抽纸居然用完了。 她捞了两下:“居然没纸了?” “我有。” 宋冉从包里掏出纸巾,不小心带出一根红绳掉在洗手台上。 沈蓓捡起来看一眼了递给她,随口说:“你这绳子跟我男朋友的一样。” 宋冉心里一个咯噔,隐隐发慌,却又觉得不会那么巧。 回到包间,小火锅和各式菜品都上桌了,只等沈蓓的男朋友到场。 宋冉坐在原地,心里越来越不安。 火锅还没煮开,沈蓓忽然伸长脖子,眼睛一亮,她直起身,朝包厢门口的方向招手:“这儿!” 宋冉随着众人回头,看到他的一瞬,她心凉透了,像被人兜头浇了一桶冰水。 李瓒走进来了,他嘴角抿成一条微微弯起的礼貌弧线,冲众人颔首,边说:“抱歉,来迟了。” 他走到沈蓓身边坐下, 沈蓓笑道:“不迟。时间刚好。”说着将热毛巾递给他。 李瓒接过毛巾擦手,嘴唇仍轻轻抿着,因不习惯一桌子的陌生人而显得稍微有些沉默安静。他擦着手指,扫视一圈桌上的人,这才看见坐在斜对面的宋冉。 他冲她淡淡弯唇,微点了下头打招呼,就此移开目光。 到下午的时候,小分队排出了十三颗地雷。全部拆了引信,一溜儿齐刷刷摆在地上。 宋冉蹲在一旁拍照,见李瓒把地雷分成两排摆放,问:“有什么区别吗?” “这六颗是绊发,这七颗是压发。” 宋冉举着收音话筒,问:“压发是什么?” “一踩上就爆炸。” “那电影里的那种呢?” “电影?”他扭头看她。 “电影里演的都是踩到以后要松开才爆炸。” “那是松发。”李瓒说,“一般出现在电影里。现实中几乎不用,都是一踩就炸,哪儿有时间抒情。” “哦。”她恍然大悟。 以前 看电影时总奇怪为什么地雷有这么大的bug,每每让主角逃脱。原来是编剧的设计。 下午四点多的时候,分队清理出一条安全通道。随队的东国兵在通道旁设了线做标记,又派了人去村子里通知当地人。 大家收拾好仪器工具往回走。 野外工作一整天,大家都累得够呛,一路沉默无声只顾赶路。早上来时的轻松劲儿都没了,只剩疲乏。 天空万里无云,蓝得像海;太阳仍然炽烈,曝晒着漫山遍野。 经过一处山坡,漫山的小麦田像金子般的海洋。宋冉眼尖,看见一个包着汗巾穿着民族服装的老人,他佝偻着腰,背着麻布袋在田埂上缓缓而行。 老人瘦骨嶙峋,背上的麻袋却分外壮实,像个大胖墩儿,将他压弯了腰。 宋冉打开摄像机拉了下镜头,对着收音话筒轻声言语:“路上遇到一个当地老人,他背着一个大麻布袋,可能是……粮食?” 李瓒听了,抬头望去,粗衣布裤的老人行走在蓝天麦田间,像一幅油画。 他眯眼分辨了下,说:“是粮食。上午过来的时候,他在山那头的田里割麦子。” 宋冉说:“看着好像很重。” 李瓒忽问:“你猜,有多少斤?” 宋冉猜不出:“不知道。……你看得出来?” 李瓒又看了一眼,思索:“八十斤吧。” 宋冉对重量没概念,她捋了捋帽檐下汗湿的碎发,问:“八十斤是多重?” 他将她从头到脚看一眼,说:“差不多一个你这么重。” “……”她小声,“我才没那么轻。再说了,我觉得那个袋子也没那么重。” 一旁杨队插话道:“我觉得比你重,怕有一百多斤。” 原来这两人的对话大家都听见了。杨队一发言,士兵们开了话匣子,议论纷纷: “哪有那么夸张?五十斤吧,那里头或许放了棉花。” “放屁,这儿哪有棉花?” “我觉得六七十斤差不多。” “九十斤肯定有。” 七嘴八舌讨论下来,话题突然一转, “那老人背得了九十斤?我看你都不一定背得动。” “九十斤老子背不动?信不信现在把你扛起来。” 宋冉:“……” 一片闹腾之时,李瓒说:“要不过去背一下。” 众人交换眼神,跃跃欲试。 杨队:“我觉得行。” 宋冉:“……” 这是一群小学生? 李瓒跟同行的东国兵伊桑表达了下观点,没想到伊桑也很不靠谱地展示出极大的兴趣,高声冲着山坡上喊了声东国话,那老人停了下来。 一群士兵们喜笑颜开,纷纷跳上山坡。他们越过收割完的麦田,踩着小腿高的麦秆,笑闹着朝山上跑去。 宋冉大开眼界,举起相机跟着他们跑。 老人簌簌站在田埂上,看着一群年轻的兵朝自己涌来,有些惊慌。 伊桑笑着说明来意,老人这才放松下来,将背上的大麻袋放下,喘着气摘下头巾抹汗。 那麻袋有小孩儿高,水井粗。 杨队试着抱了一把又放下:“我去。真特么重。九十斤是绝对有的。” 李瓒拉住背带绳,把袋子背上身,掂了一下,说:“差不多。” 其他人纷纷试着去背,跟见着了什么稀奇玩意儿似的。 李瓒跟伊桑说:“老人家上八十了没?” 伊桑问了之后,说:“八十三。” 李瓒说:“老人家身体硬朗啊,这么重的粮食也能背。” 伊桑直接回答了:“嗨,农民都这样。别说老爷爷,老婆婆都能背上百斤,干了一辈子苦力,都习惯了。” 李瓒看着老人皱缩的个头,极淡地笑了笑,又问:“家里几口人?” 老人抬起干枯粗糙的手,一边比划一边小声絮絮叨叨。 伊桑翻译起来:“九口人。不过大儿子一家逃去邻国了。小儿子当了兵,家里还有老婆婆儿媳和两个孙儿。” “平时还种地吗?” “种的。但因为战乱,很多庄稼都毁了。那么大的地,就收了这么点麦子。不知道吃完了之后该怎么办。” 李瓒抿紧唇没说话了。他原地站了会儿,余光察觉到什么,回头一看,宋冉正在拍摄。他不太习惯露脸,稍显不自然地别过脸去,退后一步,出了镜头。 不远处,大家还在欢快地背那袋米。 李瓒站在一旁,看着自己的战友们,又不禁微微笑了。 宋冉看着他含笑的侧脸,犹豫要不要拍下来 ,刚好他一回头,碰上了她的目光。 他脸上随意的笑容还没散去,说:“我刚说错了,那袋不止八十斤。” 她点点头:“嗯。” 老人家得知他们是来拆地雷的,也很高兴,抖抖索索从兜里掏出几只揉得皱巴巴的卷烟,殷勤地递给大家。看那烟应该是在战场上捡的,是好东西,估计珍藏了许久。 杨队立刻摆手说不要。 老人语言不通,脸上笑出一堆皱纹,仍巴巴地递烟。 杨队跟伊桑说:“你跟他说我们不要。” 伊桑却说:“拿着吧。你们拿了他更高兴。” 杨队于是拿了一支,另外两三个战友也拿了。 最后一支递到李瓒面前,李瓒笑笑:“谢谢,我不抽烟。” 伊桑解释了一遍,老人这才把最后那支烟小心翼翼揣回兜里。 大家闹完了,跟老人道别。 一群迷彩服的年轻士兵们又呼啦啦地跟倒豆子似的跑进金黄的田野,跑下山坡。 李瓒走在最后一个,他拍了拍老人背上的麻袋,手偷偷往袋子里塞了十美元。塞完准备跳下麦田,这才发现后头还跟着个小尾巴宋冉。 她表情有些微妙,手里的摄像机显然记录下了刚才的一幕。 被抓了“现行”的李瓒有点儿不自在,低声说了句:“你这相机就没有关的时候。” 宋冉:“……” 怪我咯。 他跳进了麦田,他的同伴们已经跑到山坡下的小路上。他追上去,跑了几步却停下来,换做走的。 宋冉猜想他应该是在等她,便加快脚步跟上去。 那时,山坡上起了风。收割过的麦秆一丛丛在她脚边划过,像小小的手抠在腿上,有点儿疼,有点儿痒。 回城的路上,大家都累了,纷纷靠在车篷上休憩。 李瓒也背靠着车帐,闭上了眼睛。脑袋随着车辆偶尔轻晃一下,看着像是睡着了。 宋冉坐在他旁边,身体虚脱,但睡不着。脑子里幻灯片一样回想着那一幕——蓝天,艳阳,他和她隔着一段平行的距离,走下金黄色的山坡;谁也不说话,只是走着。 她从小就内心敏感细腻,一些细枝末节的东西总能轻易在她心里划下印痕。这不是什么好事。 宋冉有些难受,用力皱紧了眉头, 压抑住心中泛起的一丝酸楚和自弃。 她真想赶紧从这车上下去,跑得越远越好。 半小时后回到加罗城中心,卡车从裂纹的水泥路上驶过,一群黑乎乎的小孩看见了,跑过来追车,有的伸手要东西。但大家什么都没带,只能冲他们摆手。 孩子们也不介意,仍然追着军车欢闹,又跳又叫还唱歌。他们的娱乐太少了,直到快到驻地门口,才一窝蜂地散开。 下了车,杨队把士兵们叫到一处列队集合。众人分两列站得笔直。 “立正!” “稍息。” “今天的任务完成得非常出色,尤其是李瓒、董文斌、张凯这几位战友,胆大心细,处事沉稳。同时另外几个战友,江林,王思存有疏忽遗漏的地方,希望以后工作中要注意。记住,这不是演习……” 官兵们面容严肃,军帽下的脸被晒得泛红。 “今天高温,大家在暴晒的情况下坚持一天,辛苦了。以后继续努力。好了,立正!——解散!” 士兵们就地解散,宋冉关了摄像机,上前去找杨队。根据电视台要求,她还需要找一个士兵进行单独采访。 杨队摘下帽子,擦着头发上的汗,问:“要单独上镜?” “对。” 他回头看已经分散走开的士兵们,眼睛一眯,喊了声:“阿瓒!” 李瓒回头。 杨队冲他招了下手,回头对宋冉说:“挑个长得好看的。” “……”宋冉没吭声,想说能不能换一个人,但闭了嘴。 李瓒走过来了,问:“杨队?” 杨队指指宋冉,说:“你配合宋记者做个单独采访。” “行。” 杨队转身走出一步了,又回头指了指:“脸和头发都洗洗,换身干净衣服。收拾得好看点儿啊。” 李瓒:“……” …… 宋冉把三脚架摄像机架好,录音笔记录本都准备好了,坐在椅子上整理材料。 没过一会儿,有人敲门。 宋冉回头,李瓒进来了。 他冲过凉了,头发干净,脸庞清秀,还换了身新的迷彩作战服。 “李警官,”宋冉起身指了下摄像机对面的椅子,说,“你坐这儿。” 李瓒过去坐下。 对着面前黑漆漆的镜头,他有些不自然,抬手正了正衣服领口。 宋冉说:“没事儿,你要是觉得哪里没录好,可以重录,可以打断,你别紧张。” 李瓒好笑,说:“我不紧张。” “噢。”宋冉把小本子递给他,说,“这是我待会儿会问你的问题。你先准备一下。” “嗯。”他接过本子认真看起来。 或许是个子比较高,他看着挺瘦的。但身材很有型,肩膀把迷彩服撑得笔挺。腿也长,裤脚随意扎进靴子里,哪怕坐着都很有精神。 头发剪得板寸,很精神有男人味儿,也十分上镜。 宋冉不愿多看,低头记笔记,直到他抬起头来。 她抿唇:“好了吗?” “好了。”他躬身把本子还给她,重新坐回去时又习惯性地直起了身板。 宋冉开了仪器,监视器里,他表情平静而稳重。 室内安安静静,她轻手轻脚在旁边坐下,左手将话筒递到他面前,低声问问题:“您在这次行动中主要负责的任务是什么?” 李瓒将声音压得很低:“排雷,拆弹,防爆。” 宋冉停了一下。 “怎么了?”他以为出了错。 28.chapter 28 此为防盗章。v章购买比例不足的读者,请隔日再看替换章节。  联合特战部队是维和指挥部经东国政府授权、应战争形势设立的一支特别作战部队,在战场上拥有和东国本国部队相同的前线作战权利。 罗战强调:“那是真的打仗。” 李瓒笑了一下:“我也没打算去玩。” 罗战眼神微肃,瞪他一眼,说:“这个得要你指导员同意!你是江城军区重点培养的拆弹兵,要有个什么好歹,上头找我要人,我找谁去。” 李瓒收了笑,说:“培养我不就是为了实战么?成天躲在后头,有什么用处?” 罗战眉头紧锁,掏出根烟来,思虑片刻,说:“这事儿我说了不算。等部队里头商量了,结果通知你。” “行。”李瓒转身就走。 “李瓒。”罗战叫住他,“陈锋的意思是让你过来丰富履历,立个功,回去了好升军衔。” “如果面对屠杀,能无动于衷,人都做不成,还说什么军人。” …… 宋冉回到爆炸现场时,警戒线已拆除,街道简单清理过,但能看出大滩血迹遗留的黑色痕迹。 她拍摄完几段影像准备离开,看见一个脏兮兮的小男孩坐在路边,抱着自己,瘪着嘴巴,倔强地看着爆炸地,一边看一边抹眼泪。 宋冉拿出那颗一直没舍得吃的苹果递给他。他乌黑发亮的眼珠看向她,又看看苹果,接了过去,一句话不说,小手将苹果紧紧攥在手心。 宋冉本想摸摸他,但没有,她转身就走了。 那晚宋冉在旅馆整理照片,其中一张给她很大冲击——士兵从一地废墟和遗体中抱起死去的小孩。她没对照片做任何处理,直接发上推特,标题carry。 刚发出去,一条消息进来,是英国xx社的记者,问可不可以转载。宋冉回复同意,又有新消息进来,不断有人申请转载,她干脆公开了授权。 这时传来敲门声,是萨辛。 宋冉一整天没见到他,很担心:“你今天还好吗?” “至少还活着。”萨辛耸耸肩,笑容无奈而苦涩。 “爆炸的事,我很抱歉。” “不用。这样的灾难,这个国家已经经受得够多。只不过,我原以为加罗至少安全,看来也不行了。” 宋冉不知该怎 么安慰他。 “宋,我是来跟你告别的。” 宋冉吃惊:“你要去哪儿?” “离战争更近的地方。”这个刚满二十岁的年轻人说,“我不愿再留守后方。我要去哈颇。” 哈颇在边境,是正反势力极端势力三方交战的地点。 前路凶险,宋冉心中无限感伤:“萨辛,请一定要平安。” “愿你也平安,宋。我会为你祈祷。” 宋冉那晚睡得很不好。 人类的残暴,生命的渺小,这些都让她无能为力。身在东国的她像被抛上孤岛,身处蛮荒,远离文明。可她甚至拿不起一支笔将满心情绪书写下来。 辗转至深夜才入眠,第二天一早被刘宇飞电话叫醒,才知出了大事。 刘宇飞说照片carry传遍了全球,让她马上准备和国内连线,做新闻直播采访。挂电话前他说:“宋冉,好好干。台里会捧你的。” 宋冉莫名其妙,不明白怎么回事。她梳洗完毕,架上设备连线直播室。这次连线时间很长,近五分钟。宋冉心有疑惑,但也从容地回答了主持人的问题。 连线完毕,她抽空上网,这才发现照片火了—— 欧美各国的头版头条都登载了那张照片,并沿用了她起的标题carry。而她原图的点赞转发竟高达数百万,评论区也被各国文字挤爆。 国内的工作群里也是潮水般的刷屏。 小秋:“你知道英国xx报怎么评价么,说这是一张改变历史的照片。” 宋冉:“哪有那么夸张……xx报写新闻一直是这种语气。” 小冬:“可那张照片拍得真好,我看见的时候都泪目了!好想哭!” 小春:“本来这段时间国际媒体对东国战争的热度下去了,但现在又升温,你功不可没!” 宋冉并没意识到这是多了不起的事,准备放下手机去工作。 这时,沈蓓私戳了她,问维和兵排雷采访的事。 那期节目还没播,但沈蓓提前看了剪辑。宋冉的拍摄素材很好,排雷,跑山坡,背麦子,训话,有紧张也有惬意。领导表扬说展现了维和兵最真实的生活工作面貌。 沈蓓问:“你在那边工作顺利吧?” “蛮顺利的。” “跟拍辛苦么?” “还好 。就是天气很热。”宋冉一边打字,一边揣度她的目的。 “他们好相处么?” “都挺好的呀。” 宋冉等了会儿,但沈蓓没继续了。 她莫名不安。她对李瓒的拍摄只是工作,沈蓓不至于那么敏感吧。 她有点心虚,可转念一想,她什么也没做,问心无愧。 接下来三天,宋冉又是一次都没再去驻地。 直到第四天,旅馆前台转告说罗战有事找她,让她去一趟。 爆炸过去几天了,受伤的士兵早已出院归队。城市上空笼罩的阴霾也渐渐散去。 正是黄昏,夕阳斜斜的,小针一样扎在皮肤上。 这鬼地方不知什么时候能凉快点儿。宋冉心想着,忽听前边一阵喧闹。原来是几个军人在菜地里头闹腾。 李瓒也在,军绿色t恤,迷彩裤,跟几个战友在抓鸡。 “卧槽!又跑了!” “堵着!你堵哪儿啊?” 小伙子们平日拿枪拆雷都不在话下,此刻面对一只大母鸡却束手无策。众人围追堵截,可那母鸡灵活得很,一会儿往黄瓜秧子下钻,一会儿往丝瓜架子上跳,又飞又跑,翅膀直扑腾,鸡毛到处飞。 宋冉忍俊不禁,开了摄像机拍摄这轻松时刻。 正拍着,母鸡捡路奔逃,扑向镜头。宋冉护着镜头后退,眼见那鸡朝她头上撞来,李瓒这下看准了,一把抓住它翅膀。 母鸡拼命扑棱,扇下一堆鸡毛在宋冉头上。 李瓒抓住鸡的两边翅膀,这下它彻底放弃挣扎,乖乖垂下脑袋。 “没事吧?”他问。 “没事。”宋冉匆匆抬头瞥他一眼,又低头捡头发上的鸡毛。 李瓒抬手帮她捡;她余光瞥见,装作不知地扭过头去。 正巧,站在办公室门口的罗战笑问:“宋记者,拍到什么好素材了?” “就抓鸡呗。”她趁势从李瓒身边走开。 李瓒把手里的鸡交给战友,目光追着宋冉看了一眼。 罗战说:“排雷那期节目还没播吧?” “还没。要到周六呢。” “行。多帮这些小伙子们宣传宣传。”他玩笑道,“顺便征征婚。” 宋冉也跟着玩笑,讨赏地说:“那我帮忙了,队里能给 我什么好处呀?” 罗战想一想,说:“这样吧。这营地里你要是看中了谁。不管是谁,只要没结婚,你开口,组织给你安排!” “哇哦!”一群兵蛋子大声起哄。 宋冉霎时脸通红。 李瓒坐在畦田边,静静朝宋冉投去一瞥,她脸红得跟小番茄似的。 罗战笑:“你脸红什么?难不成真看中了谁?说吧,我给你做主。” 宋冉皱眉:“政委你有没有正事的?没事我走啦!”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进办公室吧。” 罗战转身进屋,一群跟宋冉相熟的士兵还不肯饶,坐在地上吹口哨起哄。宋冉回头瞪他们一眼,捡起一块泥巴就朝士兵a砸过去。 “妈呀!”士兵a眼灵手快,抬手一挡,泥巴块碎裂炸开,最大一块砸到一旁李瓒的脑袋上。 “……”李瓒一脸无辜,冲宋冉微微睁了睁眼。 宋冉:“……” 她一声不吭,扭头进了办公室。 李瓒低下头,慢慢拨弄头发上的泥土,掸着掸着,唇角弯了弯。 一旁,战友们欢乐无比,低语私聊。 士兵a:“诶,你们觉不觉得,宋记者特别可爱?” 士兵b:“早发现了,傻萌傻萌的;特不禁逗,一逗就脸红。” 士兵c:“我就觉得她挺温柔的,嘿嘿。”扭头,“阿瓒,对吧?” “……”李瓒说,“接触不多。不知道。” 隔几秒,默默加上一句,“工作挺认真靠谱。” 士兵d插话:“诶!我跟你们讲她什么时候最可爱。就她很认真在拍摄的时候,你突然上去,叫一声‘宋记者!’她吓得一个扭头看过来那时候,那表情特别可爱,想捏她的脸。” 话音未落,遭到周围众人围殴暴打:“耍流氓呢你!” 士兵d捂住脑袋:“想想都不成?” “不成!” 众人闹成一团,李瓒手里揪着片菜叶子转啊转。 他想了一下他们描述的情景,想象不出。 …… 办公室里,罗战对宋冉讲明了用意。 他们要派一位军人去联合特战队,因为是第一例中国军人参队,所以希望入队集训的时候,宋冉跟去报道一番。 罗战说:“我们驻地也有其他电台记者,不过你做的内容比较接地气,没有那么浓烈的宣讲意味,不管是上级还是观众,都很喜欢。所以这次也想请你帮忙。” 宋冉受宠若惊:“怎么说是帮忙呢?把这个机会给我,我很荣幸。” 罗战笑:“那就好。这两天就麻烦你跟着李瓒采访了。” 宋冉一愣:“李……上尉?” “是啊。李上尉是个很优秀的军人,上头很器重他。这次参队也是代表了国家。宋冉,一定好好拍啊。” 宋冉慢慢点头:“嗯。” …… 第二天一早,宋冉赶到驻地门口,李瓒也刚好到。 集训地在美军驻地,不过一条街的距离,步行很快就能到达。 早上七点半,阳光很灿烂,但城市尚未苏醒,街上没有其他行人。 两人并肩而行,安安静静,只有脚踩落叶的窸窣声响。宋冉时不时低头摆弄手里的相机,缓解心中尴尬。 李瓒忽问:“你住的地方离这儿远么?” “啊?”她抬头看他,又移开眼神,“不远的。前边左拐,走两条街就到了。” “目前政府军节节败退,加罗局势也不好了。没事儿尽量不要上街走动。” 宋冉点头:“噢。知道了。” 过了几秒,李瓒忽笑起来,说:“你还是会到处跑对吧?” “……”宋冉摸摸耳朵,“我是记者么……哪能天天蹲在旅馆里。” “也对。这几天都没见到你,猜你是‘逛街’去了。” “……”她规规矩矩地回答,“想要记录的东西很多,也不好天天待在军营里头。” “那倒是。”他没再多说了。 走过路口,宋冉无意间抬头看他,阳光照在他脸上,他的脸庞看上去更清秀了。正看着,他回过头来,与她对视上。 她心中一紧,指了下他脸上脖子上的结痂,说:“还好吧?” 他随手摸一把,并不在意:“没事儿。” “会不会留疤?” 他好笑:“男的不在乎这个。” 到了美军驻地门口,李瓒等待验证资料的时候,宋冉在一旁摄像记录——她之前没来过。 站岗的美国兵说可以进去了,李瓒回头要叫宋冉,见她仍在认真拍摄 。 他看她半晌,一时也不知怎么想的,慢慢走过去,站在离她几步开外的地方,忽然用力唤了声: “宋记者!” “啊?”她吓一跳,慌忙回头,表情懵懂而诧异,“什么?” 李瓒盯着她看,倏尔一笑,下巴往里头指了指,说:“可以进去了。” “噢。” 他跟在她后头走,想起那表情,又没忍住轻笑一下。 …… 宋冉进院子前关了相机,这边是不允许非授权拍摄的。 这里的军营和中国驻地没多大不同,但来往的军人给人明显的差异感——白种人在体型上有天生的优势,当兵的更显人高马大。 训练场集合的士兵来自七个国家。除了李瓒,其余全是欧美白人以及欧美裔黑人。李瓒个头不输他们,但体型不如他们壮。 作为队内唯一的亚洲人,李瓒自然受到不少特殊对待——匍匐前行时被人恶意往脸上踢尘土,翻墙时遭踩肩,模拟实战时队友也不给掩护,还连连被“误杀”…… 尤其是那叫本杰明的美国兵,各种小动作和嘲笑就没停过。 宋冉在旁目睹这一切,内心憋屈,但没发表一句观点。这是军营,男人较量的场所。她要是插嘴投诉,只会让局面更难堪。 教官是英国人,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予理会。 好在李瓒没表现出半点愤懑,很有耐性地坚持了一整天,成绩居然没落后太多,位列前三。 傍晚散队时,“特殊待遇”还没有结束。 教官刚解散队伍,本杰明就跟一个法国兵笑话道:“他们国家有趣得很,战地记者吧,派女人来;当兵上战场,也派女人来。” 宋冉正要关机器,听到这话,皱了眉。 到了这一刻,李瓒表情也有些变了,他下颌紧咬,看向本杰明的目光有一瞬的狠意,但都在顷刻间松散下去。 李瓒一句话没说,安静地从本杰明面前走过。 可本杰明注意到了他的目光,笑着拿手去拍他肩:“女士,你对我说的话有不同意见?” 话音未落,李瓒突然抓住他手臂一个过肩摔,本杰明翻身而起,却没摔倒,反而在站稳的一刻反摔李瓒。李瓒早有准备,迅速回绕躲过,闪去他身后箍他脖子,本杰明立即下蹲溜走。 两人都没法一招控 制,同时迅速松开对方,拉开两三米的距离。 训练场上尘土飞扬。 “哇哦!!!”周围的士兵们一时间四下散开,绕成一个圈。 李瓒目光直视本杰明,将身上的防弹背心、挂具、手.枪一把扯下来,全扔在地上。 这是挑战的信号。 “哦!!!”围观的士兵高声起哄。 本杰明嬉笑一下,也开始脱背心。 宋冉怕事情闹大:“李上尉……这……” 李瓒回头,拿手指了她一下:“不许拍!” 宋冉僵在原地,没敢上前。 李瓒将手臂上、腿上的挂具、匕首、枪支全部拆下来扔在地上;浑身上下卸得只剩一套军装军靴和作战手套。 面对着同样卸去一身装备的本杰明,他捏紧双拳,摆好了随时出击的架势。 本杰明同样准备好了迎敌,连教官都站在一旁观赛。 本杰明率先攻击,他迅速上前一拳挥向李瓒右脸,李瓒一个转身避闪躲开,一脚踢向本杰明左腿,后者同样轻松躲过。 围圈的士兵们哦哦叫唤,声援助威。 宋冉紧盯李瓒,大气不敢出。 经过短暂的相互试探,两人迅速进入状态。 本杰明来真的了,人极速上前两步,一拳出击直冲李瓒太阳穴,李瓒堪堪躲过,另一拳连环袭来,擦着他下颌而过。李瓒拧住他手臂,一个向前冲撞,将他撞翻在地上跌滚几圈。黄沙飞卷,谁都想先爬起来抓住机会,但彼此都牵制着对方,接二连三将对方拖扯在地面上。 29.chapter 29 此为防盗章。v章购买比例不足的读者,请隔日再看替换章节。 chapter5 人与人之间的相遇,是七十亿分之一的缘分。 以前的宋冉不以为意,认为这说法矫情,现在却将七十亿分之一这数字的渺小和无可奈何体验得淋漓尽致。 那个叫azan的男人,她不知道他的名字,不清楚他的长相,只见过黑色面罩上他一双眉眼。 仅此而已。 如此浅薄的缘分,恐怕哪天他在街上迎面而过,她也认不出。 她藏好失望的情绪,拿出之前编好的一套说辞对罗战进行采访。她对背景有一定的了解,不至于露陷。 起初她心里犹疑或许azan就是罗战。可听到他的声音,她很确定,不是。 罗战将她的不专心误解为紧张,笑道:“你是新记者吧?” “不是。”宋冉掩饰住慌乱,说,“……以前没采访过军人。” “别紧张,我也不是可怕的人。” 宋冉赧然一笑,问道:“我看沈蓓的采访里说,你们撤侨的时候遇到过一起爆炸事件,救了一个女同胞?” “嗯。她误上了一辆放有炸.弹的车……” 宋冉还不死心,又问他们队中还有没有类似的惊险事件,和爆炸相关的。 罗战说没有了。 azan不是他们队的。 回梁城的车程四个多小时。 上午,高速路上车来车往,宋冉安静地开着车,偶尔让道,超车,有条不紊。 路两旁,绿油油的稻田和青蓝色的江水一字铺开,夏天的阳光铺天盖地。 她觉得,她应该再也遇不到他了。 回到梁城是中午十二点,宋冉又饿又累,太阳晒得她几乎虚脱。难得一个周末可以好好休息,她却开了八个多小时的车。 她靠在椅背里发呆,想着自己这一晚的所作所为,荒谬又徒劳。 她是脑子搭错线了。 正要下车,继母杨慧伦打电话来,叫她回家吃中饭。 驱车绕进市档案局家属院,梧桐树遮天蔽日。中间夹杂一株橄榄,宋冉回头多看了眼。最近雨水充足,那橄榄树长得枝繁叶茂,光亮水滑。不像东国的橄榄树林,尘土扑扑,无精打采。 她把车停在筒子楼前的大空地上,才上三楼走廊就听见杨慧伦数落宋央: “都什么时候了,六月底了。毕业证书都发了,你还没找到工作。之前就叫你多上点心,只晓得谈恋爱。” 宋央顶嘴:“我哪儿没找啊,没找着好的嘛。” “李阿姨给你介绍的那单位不就蛮好?” 宋央嘟哝:“好什么呀?累死累活,一个月就两千五。我才不干。” “我看你是眼高手低,读个三本出来还想清闲?你姐名牌大学的,刚毕业那时候不也就三千,天天加班出差也没见她跟你这么娇气。一个爸生的,你怎么就不学着点儿好?” 宋央说:“我看是妈这边的基因出了问题。” 啪。 杨慧伦一扫帚打在宋央屁股上。 宋冉走进屋,宋央跑上来躲她身后:“姐!她又虐待儿童!” “冉冉回来了?”杨慧伦脸上堆笑,看向宋央目光骤然变凶,“你赶紧给我找工作了搬出去,一天到黑地逗我发火,我看着就烦。” 宋央说:“我搬哪儿去?姐姐的妈有房子给她,我妈又没有。” 宋冉回头轻瞪她一眼。坐在小沙发上看报纸的爸爸宋致诚也看过来。 宋央知道玩笑开过了,赶紧上去抱住杨慧伦的手臂摇晃。杨慧伦不搭理她,去厨房端菜,宋央黏着跟进去讨饶。 狭小的客厅里只剩下父女俩。 宋致诚招呼大女儿坐下,说他最近关注了《战前•东国记》,很喜欢。对宋冉来说,这是很高的评价。父亲一向爱搜集报纸杂志,专挑宋冉编写的报道,一句一句地找毛病,研究文法,补充资料佐证。 但这次他没给女儿揪毛病,只是就其中几个小故事讲了东国的一些文化背景和历史问题。 杨慧伦正布置餐桌,父女俩的谈话她听不懂,但想叫宋央跟着学点儿,转头一看,宋央在灶台前偷吃鸡胗。杨慧伦叹了口气,进了厨房。 宋致诚瞟了眼现任老婆离开的方向,低声问:“你妈怎么说?” 他问的是她亲妈。 宋冉:“说以后别去东国了。” 宋致诚没说话了。 宋冉知道他把她视作骄傲,多少也想向他那高高在上的前妻证明,他一手养大的女儿很优秀。但宋冉觉得,在 母亲那种见惯了大世面的人眼里,她这种小城水平算不得什么。 “今年暑假还去不去帝城?” “去的。请好假了。”读书那会儿,宋冉每年寒暑假都去帝城陪妈妈。工作后也照常请年假。不过这次还有别的事,她要去见一个畅销书策划人。 杨慧伦做了一桌子菜,都是宋冉爱吃的。但她熬夜累着了,胃口不太好,又不忍浪费她好意,强撑着吃了些。 一顿饭吃得昏昏欲睡时,杨慧伦一句话叫她清醒了个激灵: “冉冉是不是该谈男朋友了?” 宋冉还没说话,宋央替她挡了:“妈呀,姐才多大你就催?” “你这丫头初中就谈恋爱还好意思开口!”杨慧伦瞪她一眼,又缓和语气,“再说我就提醒一下,怕冉冉只顾工作,一年一年就忘了这事儿。对了冉冉,你喜欢什么样儿的?” 宋冉被问住了,她答不上来。 长这么大,她一次恋爱也没谈过。情感经历是一张苍白的纸。 她长得不丑,还相当清丽秀气,自带书卷气质。读书时就喜欢写文章。校报、广播站都有她的署名。尤其写得一手好字,班上的黑板报,学校的公告墙,给她写得赏心悦目。读书时有男生暗恋过她,但她无知无觉,平日也比较安静沉默,大概给人一种疏离清冷的气质。 有次同学聚会,大家说她是冰山才女。宋冉惊讶极了,她一来不觉自己冰冷,二来不觉自己才女。她不过是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普通人。 至于那迟迟不来的爱情…… 她蓦地想起那个人,心中不免一刺:她甚至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 杨慧伦感叹:“你们俩啊,一个太清净,一个太折腾,都不省心。”她就希望央央能跟她那不成器的男友分手才好。 宋冉吃完饭后在宋央房里午睡,家人都知道她累,轻手轻脚没打扰她。只有窗外的知了鸣叫,和附近孩子们打弹珠玩闹的声响。 她一觉睡到晚上八点,爸妈出去纳凉了。饭菜拿网罩罩着。宋央出去约会了,吃剩的碗筷扔在桌上。 宋冉独自吃完饭,把宋央留下的碗筷一道收拾干净后,给她亲妈冉雨微发了条短信,说月底出发。 六月三十号那天,宋冉动身去帝城。 梁城再降暴雨,城外长江水位不断上涨,城内多处出现内涝,交通几乎瘫痪。她赶到机场时一身的 雨水,迟到了一个小时。但她没错过飞机,航班延误了。 机场里挤满滞留的旅客,地板上水渍到处淌。椅子供不应求,大批旅客拖着行李坐在地上,混乱程度跟春节时期的火车站有一拼。 穹顶玻璃窗外暴雨如注。 有的人咒骂着离开,大部分人仍在等待奇迹。直到某一刻,机场上空电闪雷鸣,航班信息牌上的航班状态一个接一个变红,从“航班延误”变成“航班取消”。 偌大的机场内顿时人声鼎沸,怨气冲天。 宋冉站在外圈,职业病地拿手机拍摄,匆匆记录后,她叹了口气。现在回去肯定打不到车了,不知地铁是否还运行。 她拖着小登机箱,想穿过拥挤的人群。突然间一片嘈杂,有旅客跟地服人员起了冲突,小范围地厮打起来。一时间,所有的愤怒被点燃,旅客们挤成一团,推搡,叫嚷,咒骂,跟地服、机组、安保人员对抗。 宋冉努力举起手机拍摄,可她被夹在人群里,随波逐流,无法找回重心。 双方都愤怒到极点,参与打架闹事的人愈来愈多。宋冉被裹在人群里站不住脚,攥紧的登机箱被踢来挤去,她手都快扯断了,身体根本无法维持平衡。 局势恶化之时,突然不知从哪儿传来一声叫喊:“警察来了!警察来了!” 狂躁的人群骤然冷静了一瞬,但风暴中心的闹事者还没停手,拽着几个空乘和空姐继续殴打。 就见一队武警特战队员像利刃一样刺开人群,几秒间直抵中心,将打架闹事的那群人制服了摁趴在地上。 周围一些跃跃欲试的人见状也都不敢再上前,都是欺软怕硬的。 但外围的人还在往里头挤攘。 几个黑衣特战员拦成一道线,将人群分隔开。他们用身体抵挡着不断拥挤的人潮,吼道:“后退!别挤!后退!”他们一边抵着人潮,一边留出一条通道依次疏散人群。 “别挤!后退!” 有人对人群中的几个外国人吼了声:“stayput!” 宋冉一惊,立刻循声望去,隔着重重纷杂的人影,她突然就看见了他。 黑色面罩之上,他眉心紧蹙,眼睛明亮,挡着拥挤的人群:“后退!” 那段模糊的记忆在一瞬之间清晰。 宋冉突然就奋力朝他挤过去,不由自主地,用尽全力地拨开拥挤的人群。 她看见他打算将他的位置让给他的同伴,他离开了那道人墙分割线,要把人墙后头那几个闹事的人先带走。 宋冉心脏狂跳不停,急得连那碍手碍脚的登机箱都不顾了,她松了箱子,拼命朝他挤过去。 人太多了,她用尽全力挤到边缘,隔着两三个人的距离伸手要抓他,他却刚好转身离开。 宋冉手里抓了个空,她一时急懵了,浑身的血液都往头上涌,她突然就喊了一声:“阿瓒!” 四周人声吵嚷,沸反盈天。 “阿瓒!!!” 他停了一下,回过头来;眉心皱起,眼神疑惑。 她猛地往前一挤,几乎是扑上去,手越过武警们围成的人墙,一下子将他的面罩扯了下来。 面对面的,是一张英俊而年轻的面孔。 梁城一到夏季便炎热潮湿,家里头是待不住的,空调也嫌闷,都爱到外头纳凉。老人们喜欢搬上小凳子聚到巷口摇着蒲扇吹一吹穿堂风,新社区的住户则涌向花园广场。城内几个湖泊和江边是乘凉的最佳去处。 年轻人躁动些,好呼朋引伴,聚在露天大排档里吃烧烤喝啤酒,大汗淋漓才痛快。梁城美食也多,地方特色的湖鲜野味,江鱼野菜,点心小食……一样样试下来,一两个月也吃不完。 美食街位于江边。夜幕落下,霓虹灯亮。“江鱼馆”“小龙虾”的灯牌五颜六色挂满夜空。店员涌上街头招徕顾客。 宋冉停好车,阵雨停了。 龙虾店的服务员正在门口摆放露天桌椅。 几人商量一下,决定坐外头。刚下完雨,江风吹着正舒服呢。 宋冉点了三大盆麻辣小龙虾,又点了莲藕排骨汤,青椒炒藕带,香干炒茼蒿,萝卜炖鱼头,外加一堆烧烤…… 小秋拦道:“别点多了,待会儿吃不完。” 小冬笑说:“是出差发奖金了?这么大方。” 宋冉说:“吃不完可以打包嘛。” 请同事吃饭要是菜点少了,挺尴尬的。 小夏说:“何必呢。就这些够了。” “噢。”宋冉阖上菜单,“那就先点这些吧,过会儿不够再加?” “行。” 众人围坐一桌,平日工作时交流挺多,但私下聚会少,此刻大眼瞪小眼,互相傻笑,空气安静了几秒。 小冬提起 话题:“梁城开放落户政策了,这下房价又要涨了。” 沈蓓补了下口红,轻松道:“从来没关注过房价。” 小春:“你当然不用关注了。还是你们本地人好,有房子,工资想怎么花怎么花,什么都不愁。” 宋冉摇头:“本地人也是买不起房。” 小秋说:“你不用担心啦,我们这批新记者里,就你实力最强,升职加薪是早晚的事。” 宋冉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沈蓓把口红扔进香奈儿包包里,抬头问:“点饮料了吗?” 宋冉:“嗯。两扎西瓜汁。” 很快上了小龙虾,大家戴上手套大快朵颐。 小夏吃人嘴软,夸赞:“说实话,《战前•东国记》是真好,我特喜欢看。冉冉,我以前就发现了,不管是你写的稿子,还是你做的记录,看着挺普通,却总吸引人想看。” 小秋附和:“对,还总能看见别人看不到的角度。” 宋冉微微一笑算作应答。 沈蓓问:“宋冉你是学新闻的吧?” 宋冉摇头:“不是。我学历史的。” “啊?”大家都挺诧异。他们大部分是传媒相关专业,哪怕沈蓓也跟国际新闻部大有相关。 沈蓓:“我们部门还招历史系的?” 宋冉:“我读书时喜欢写点儿随笔短文,给梁城卫视旗下的报社投过稿。” “哦。”众人恍然大悟的样子。 小春:“看来是从小就喜欢读书写字,难怪文章写得好。” 小夏咬着虾肉,道:“冉冉一看就是文青,话少又安静,没事儿就抱着书看。” 小冬说:“宋冉太内向了,可以再活泼一点。” 宋冉解释:“我不内向啊……”就是很多时候并没什么想说的。 “在东国待那么久,有没有遇到过危险?”沈蓓问。当初领导也安排了她去前线,她怕打仗没敢去,留在国内做局势分析。现在看宋冉拍摄记录到那么些鲜活的故事,也有些眼馋。 她问:“那边局势动荡,蛮乱的吧。” “有时会遇到小偷。别的危险……就没有了。”宋冉停了下,想到了那天,那个男人。 一想到他,便有一段心情涌出来。 他不是一个符号,而是一个画 面。他的迷彩服,半指作战手套,他的眼睛。 但她不想说。 一句也不想跟任何人提起。 就好像有天忽然看到一本很好的书,听到一首很好听的歌曲,好到你只想一个人私藏,不愿跟任何人分享。 小龙虾有些辣,她吃得鼻尖冒汗。 街道上还是湿漉漉的,几十米开外,江水奔涌。 有一会儿没起风了,空气闷热而潮湿。 宋冉望了眼远处,黑色的江面上闪着点点灯火,是路过的航船上的灯光。 小夏问沈蓓:“你昨天一整天干嘛去了?” 沈蓓迟疑一下,说:“去江城采访几个军人。” 《战前•东国记》太火了,沈蓓趁机向领导提议说加一些对撤侨军官的采访,宣扬一下正能量。领导自然同意。 小秋听言,在桌子底下轻轻碰了碰宋冉的腿。 宋冉正吃着小龙虾,嘴巴周围全是红油,抬起头拿一双乌漆的眼睛看小秋。 小秋:“……” 她也不知宋冉是不懂,还是装不懂。 小秋干脆自己问沈蓓:“是这次去东国参加撤侨的军人?” “……对。有一部分是从江城军区抽掉去的。” 梁城江城相隔四小时车程,在同一个大军区。 小秋故意问:“你怎么突然想到采访他们呀?” 沈蓓十分坦然:“他们刚好负责东国中部几个城市的撤侨,经历了些小惊险,蛮有采访价值的。” “啊!”宋冉捏虾壳时用力过猛,虾壳里的麻辣汤汁一下喷进眼睛里,辣得睁不开眼。 小秋赶紧给她递纸巾。宋冉擦了两下,眼睛还是睁不开,想问沈蓓详情,可眼睛疼得厉害,匆匆跑去洗手间冲洗。 回到座位上时,正好听到沈蓓说:“……叫罗战,是他们政委,长得挺帅的。诶,男人穿军装是真帅。我就喜欢军人。” 罗战。 宋冉一愣。 这片地区的方言平翘舌音不分,罗战的zhan,当地人就说zan啊。 他会不会就是azan? “冉冉,你发什么呆啊。眼睛还疼吗?” “啊,没事了。”她回过神,看了眼手表,晚上九点半了。 吃到夜里十点钟散场,又开始下大雨。宋冉把几个同事送到各家后快十一点了。 雨越下越大,她的车行走在环城公路上,下一个交流道右转下高架再走没多久就到她家了。 车灯打在绿色的高架路牌上,耀眼的“江城”二字直指前方。 30.chapter 30 此为防盗章。v章购买比例不足的读者,请隔日再看替换章节。 一方夕阳从窗户里斜进来,软软地铺在地上。 宋冉站在阳光的这头,表情困窘,头发鸡窝似的,还在吧嗒吧嗒滴水。 李瓒拉开抽屉,她趁机瞄一眼,他的换洗军装叠得整整齐齐,一丝褶皱都没有。上头压着一把口琴,一支钢笔和一本很小的笔记本。 他取出一条毛巾给她:“擦擦吧。” 宋冉迟疑一下。 李瓒笑了:“新的。不脏。” “不是。”她连忙摆手,有些拘谨地说,“我怕把你毛巾弄脏。你借我梳子就行,梳一梳很快就干了。” 他也没强求,把毛巾搭在椅背上,走到窗台边,从装着牙刷牙膏的搪瓷缸子里拿出一把细小的白色塑料梳子递给她。 宋冉站的地方已经滴下一颗颗圆点点的水渍,她拿了梳子走去门口,背对着他把脑袋歪出门外,小心又局促地梳一梳头发,水滴密密麻麻砸落地上。 她拧了把头发里的水,再梳一两次,尽量把水沥出来。加罗城天气又热又干燥,没一会儿头发就能干。 他看她两眼,侧身将椅背上的毛巾叠起来重新放回抽屉。 她梳好了,把头发拢到肩后,偷偷拿袖子把梳子上的水擦干,转身还给他:“谢谢。” “没事。”他接过来,瞥了瞥那半干的梳子,重新放回搪瓷缸子里。他一步退回椅子边,转眸看她。 两人目光对上,静止一秒, “你什么时候来的?” “你什么时候来的?” 彼此一愣,同时窘笑起来: “上个月。” “上星期。” 宋冉脸都有点儿红了,抿紧嘴巴眺一眼屋外的菜地;他也停了等她先说。 两人都一时没话,隔着一道热烈的夕阳。 末了,他重拾话题,说:“你怎么会来这儿?我以为你们电视台只派男记者过来。” “歧视女生?”她眉心揪了揪。 “不是这意思。”他缓和地笑,眼睛直视着她。虽有温和笑意,但军人的眼神多少会带着一丝丝刀锋般的锐利明亮。 她别开眼睛,揪了揪湿漉漉的发尾,说:“记者么,不往前头冲,难道往后头跑啊 。……你呢?怎么过来了?我听罗政委说维和任务是自愿申请的。” “当兵的么,不往前头冲,难道往后头跑啊。”他淡淡的,有样学样。 “……”宋冉抿抿唇,“噢。好吧。” 地上的夕阳被拉成一条长方形。屋门口的一滩水渍也彻底蒸发。 她不想多待,望了望外头跑过的几只鸡,说:“你们过会儿应该还有集合,我先走啦。” “嗯。” “谢谢了。”她指一指窗台,“梳子。” “你太客气。”他又微笑起来,露出好看的牙齿。 宋冉扭头就出了门,侧影很快从窗棱上划过,然后跑了起来。 李瓒插着兜走到门边,探头看了一眼,她一溜烟跑得比兔子还快,眨眼就转过军营的尽头,消失不见了。 宋冉一口气飞跑过了拐角,才停下来大口喘气。 她放慢脚步,调整呼吸,走着走着,忽然拿手掌用力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 宋冉的工作背包还留在罗战的办公室里,她进去拿的时候竟忘了打招呼,心事重重。 罗战刚放下电话,看她这样,敲了敲桌子。 她回神:“政委!” “怎么了?眉头都皱起来了?” “没呀。”她立刻舒展眉头,瞪圆了眼睛。 “哪个不长眼的惹你生气了,告诉我,我让他去跑个10公里。” 宋冉扑哧一笑:“没有,我在思考素材选题呢。” “哦对,正要跟你说。明天有支小分队要去执行地雷扫除任务,你跟着去。” “好啊。” 宋冉背上大背包出门,人刚走又退回来,探出脑袋:“罗政,真能跑10公里?” 罗战知道她开玩笑,佯作严厉地拿手指了她两下。 她吐舌头一笑,溜了。 第二天凌晨又停电了。 室内热得要命,宋冉反反复复睡得不太好,闹钟都差点儿没把她叫醒。 她背上背包赶去驻地时,排雷小分队的官兵们已经集结上了军用卡车。 宋冉飞奔过去说抱歉久等。 分队队长姓杨,宽慰她说不迟,他们也刚准备好。 “上车吧。”杨队抬头看坐在卡车后头的士兵,说,“拉一把。” 宋冉正要往卡车上爬,一只手递下来,黑色的半指作战手套,露出一截截修长的手指。 她仰头望一眼,李瓒戴着半截面罩,露出的眼睛冲她弯了弯。 宋冉沉默把手交过去,那只手将她紧紧握住,用力一拉,她踩着车底上了车,坐到靠外边的位置。 李瓒弓着腰还没坐下,下巴往里头指了指,说:“你坐里边。” 宋冉没明白为什么,但还是抱着背包往里边挪了一屁股。就在这时,卡车突然启动转弯,李瓒没站稳,晃了一下,人猛地朝宋冉倾过去。 眼看他要扑倒在她身上,他两手抵着车篷,用力撑住了。宋冉别着脸,被他手臂圈拢着,吓得气儿都没出。 车平稳行驶,他坐了回去,跟对面的战友一起把卡车挡板捞上来拴好。 宋冉脸热得厉害,内心努力了一把,但心跳砰砰不受控制。她懊丧地拿出面罩来,把一张脸遮得严严实实。 她不去看他,但他实实在在地坐在她身边。 公路破烂,车身颠簸。两人的手臂和腿脚免不了触碰。哪怕隔着长衣长裤,她也觉得不安。 真是要命。 车内几个士兵闭眼打瞌睡,估计是昨晚没睡好。车内很安静,没人讲话。宋冉也被晃得困意来袭,将下巴搭在背包上,沉沉地闭了眼。 车停的时候,宋冉才醒来。 李瓒把卡车挡板拆下去,一跃跳下车。一众士兵纷纷鱼贯而下,跟下饺子似的。半米多高对他们来说丝毫不成问题。 宋冉走到车边,李瓒站在下头望她,说:“包给我。” “挺重的。”她细声提醒。 他很轻松地接了过去放在脚边,问:“自己能下来吗?” “能。”她蹲下去降低重心往下跳,他见状还是伸手握住她手肘,托了一把。 “谢谢。”她落到地上,把背包背了起来。 他们到了郊外的一处村庄。 一部分村民逃难去了。大部分人祖辈都生活在这儿,又穷,走不掉。 这个时节,山里的麦子成熟了。大片大片的金黄色铺满山岗。几株橄榄树点缀其中,像是这片土地上的守望者。 地雷区在山区一处洼地里,几天前有农家去收麦子时踩着地雷,死了一对夫妇。是反叛军被击退时埋下的,政府军忙着打仗,没人手清理。 小分队的任务并不是清掉山里所有的地雷,那样工作成本太大。他们要做的是给附近的居民开辟出一条安全的路,其余地方竖上危险标识即可。 士兵们拿上探测器,很快就分散到山坡上,一寸土地一寸土地地探测排查。 杨队交代宋冉,别走他们没走过的地方。 宋冉点头表示谨记:“我一定小心。” 李瓒从一旁走过,听到这话回头一瞥,淡淡说:“我们出事是壮烈牺牲。宋记者出事是杨队失职。” 杨队笑起来,说:“听到了吧?” 宋冉小声:“知道了。” 排查地雷是一项相当繁琐且极度枯燥的任务。每个士兵在各自划分的片区内小心翼翼翻开地表的杂草灌木,让探测器扫过每一寸土地,半寸不能遗漏,半点不得马虎。 近四十度的地表高温,一个小时接一个小时的重复运作,疲乏程度可以想象。 宋冉架了摄像机跟在后头拍摄都有些吃不消,好在她只需要抓一些镜头,其余时候能去树下休息会儿。 跟拍时,她尽量不打扰他们,拿录音笔做语音记录时也极力压低声音。 天地间一片静谧。 上午十点二十分的时候,有一处探测器警报响起,士兵a检测到地雷了。 宋冉离他很近,立刻上前。士兵a却朝旁边喊了声:“阿瓒。” 李瓒就在附近,很快走过来。 宋冉调了下镜头,只见一株野生麦子的根部拉着一小段金属丝,离地面几厘米高。 “是颗绊雷。”士兵a对走来的李瓒说。 李瓒蹲下,轻轻拂开它周围的泥土,没一会儿,地雷的金属外壳显露出来。圆圆的,直径大概二三十厘米。 宋冉好奇,问:“什么是绊雷?” 李瓒答:“就是绊到了就爆炸的雷。” 宋冉:“……噢。” 宋冉还想问什么,但看到他开始剪线,就闭了嘴。李瓒拿军刀拆掉绊索,为保险起见,又拆了引信。 士兵a在一旁帮忙拨开土壤,拿军刀把地雷撬出来。 “小心!”李瓒忽然摁住他的手,沉声道,“底下还有颗手.雷。” “我去!”士兵a吓一大跳,手臂僵直,一动不敢动。 宋冉也紧张极了,却不知为 何并没感觉到危险,反而聚精会神盯着看。 李瓒缓缓托稳了地雷底盘,说:“你松手。” 战友慢慢松开手,全部交给李瓒处理。 宋冉保持着高度警惕,轻轻蹲下去,将镜头对准地雷底下,就见泥土里还藏着颗圆滚滚的黑东西。 还要靠近,镜头没掌握好距离,触了触李瓒的手。 宋冉:“……” 李瓒抬眸,她嘴巴抿得跟蚌壳似的,一副知了错的悄声表情。 他说:“你还在啊?” “不然呢?” “以为你吓跑了。” “……”她嘀咕,“小看我。” “不敢。”他说。 宋冉听言,偷看他一眼,他已专注于手头的工作,微锁着眉,检查底下圆滚滚的东西。 她稍稍把镜头拉远,问:“那是手.雷?” “嗯。”李瓒漫不经心应着,压低了脑袋往里头瞄,判断情况。许是想起宋冉在拍摄,他手伸进去指着手.雷的柄,多解释了一句,“这地方原本有个保险销,拔掉了。现在手.雷握柄被地雷压着。一旦移开上面的地雷,就会爆炸。” “好险。”宋冉轻叹,紧张地问,“那要怎么处理?” 话音未落,就见李瓒手伸进地雷底下,握住手.雷的握柄将它拿出来,递到她面前:“喏。” 宋冉:“……” 就……这样? 她窘着脸,问:“不会爆炸么?” “除非我松手。”李瓒说着,松开了捏着握柄的食指。 “呀!”宋冉大惊失色,吓得一个后弹。 但手.雷乖巧宝宝似的安静在他手中——他松了食指,可中指跟无名指还紧紧握着握柄呢。 李瓒盯着她刚才一连串反应,亮亮的眼睛里浮起一丝隐忍的笑意;但他及时轻咳一声,克制地将笑容化解。 “……”宋冉想,她要回去告状,让他跑个10公里。 她端着相机,继续提问:“然后呢?总不能一直拿着吧。” “缠上胶带就行。不过……”李瓒想起什么,神情严肃了些,站起身,朝不远处的杨队报备,“一颗反步兵地雷,还有颗手.雷。手.雷是扔了还是带回去?” 杨队喊:“扔了吧!” 李瓒回头看宋 冉,表情认真,问:“这个要拍么?” 宋冉赶紧点头:“要的。” 李瓒抿下唇,扬起手用力一甩,手.雷飞出去,在蓝天上划过一道抛物线。他转身拿过宋冉手里的摄像机,把她拨到自己身后,说:“捂住耳朵。” 宋冉听话地将食指塞进耳朵,缩在他背后。就听不远处轰地一声爆炸巨响,泥沙飞溅,冰雹一样砸过来,打在他的作战服上噼啪响。 有几颗石子砸在宋冉小腿上,有点儿疼。但大部分都被他的身躯挡掉了。 待爆炸平息,他低头摆摆,拍拍头发上的沙土,把摄像机还给她。 她小声:“谢谢。” “客气。”他掸着衣服上的尘土,走开去继续工作了。 而宋冉感觉不太妙,刚才爆炸时有颗小砂石掉进她领口了,膈得慌。她小心地把砂砾揪出来扔掉。 她想着刚才他将她朝身后的轻轻一拨…… 莫名的安全感。 宋冉深吸一口气,揉揉心脏,那小石子在她心口划过的地方,刺辣辣的,磨死人了。 窗户是老式的排扇木窗,木棱把窗户切割成整整齐齐的小方块,拿白石灰和钉子嵌上四四方方的玻璃。 此刻,夜雨敲打木窗,在玻璃上留下一道道蜿蜒的水痕。 她想用一些话来形容他的外貌,落笔却只写了一句: “他有一双漆黑的眼睛。” 她努力回忆,还想为他写些别的什么,楼下传来玻璃杯摔碎的声响。 她下楼去看。她回家后开窗通风,晚上暴雨来前漏了扇窗没关,风雨摔落窗边的一杯水生金钱草。她关上窗子,重新拿一只碗接了水,把小草丢进去,收拾地板上的残局。 在东国的那几个月太干燥了,回到梁城,恰逢梅雨季节,空气湿润像浸在水里。 由于返潮,地板、墙壁、家具、到处都是湿漉漉的。 宋冉想,等过了雨季,得找装修公司给这老屋加上防潮层。 这是梁城典型的地方特色老屋,红砖水泥搭建的两层小楼,外墙露着红砖;内墙刷白,墙角留约一米高的绿色脚线;白绿撞色干净清新。房子坐北朝南,大窗大门,前后通风。后院有灶屋,前院种满花草树木;二楼有露天的楼梯和劈出一半空间的大阳台。 这是外婆的屋。几月前老人离世,宋冉从父亲家搬来 这里。 父亲住单位的筒子楼,两室一厅,房子又老又小。她跟同父异母的妹妹宋央在十几平的房间里挤了二十多年。 她家境普通,父亲拿工资供一家四口生活,等后来手头宽裕些,梁城经济飞速发展,房价上涨,均价已破三万,普通家庭望尘莫及。 宋冉上床睡觉时,窗外的风雨愈发大了。这样下去,院子的花都要打落了。 她睡到第二天中午十二点才醒,窗外阳光明媚,橘子树叶被水洗过,一片嫩绿。推开窗,雨后泥土的清香扑面而来;房梁上树梢上却看不出半点雨渍了。 墙外一条青石巷,几个刚下班的女人拎着菜闲聊走过,附近学校的孩子也放学了,边走边低头玩手机游戏。 宋冉靠在窗边看手机新闻,东国反政府武装攻占了哈鲁城三分之二的区域,政府军退守回了城南。 而从前天到现在,已有24376位国人成功通过海陆空各种渠道归国。负责撤侨任务的军官军士也会在近期归航。 她看着新闻照片里一排排的迷彩服,怅然地叹了一口气。 书上说,人与人之间的相遇,是七十亿分之一的缘分。 不知道她和他是否还有那微妙的缘分再遇见。 她无心做午餐,冲一碗泡面填肚,去了电视台。 宋冉大学毕业后进入梁城卫视新闻部做记者,到今年九月份就满两年了。 她刚从国外回来,照理说要休息到明天。但现在是特殊时期,东国战争是当下热点。 梁城卫视此前在东国投入的记者数量是全国之最,报道及时,内容详尽,涵盖面广。此刻电视台网络台联合滚动直播的《战事最前线》在工作日白天时段就拿到了同时段全国第一的收视率。 演播室内,主持人、专家、嘉宾、前方连线记者,所有人都将工作开展得有条不紊;幕后导演,编导,采编、文案则忙得团团转。 宋冉刚到台里就被告知节目组需要在结束时做个东国战前城市一览的片尾,让她提供资料。这并不难,她迅速从素材里剪了几段长约20秒的短片交上去供编导选择。 剪素材时,看到电脑屏幕上划过的景色和脸孔,那天早晨站在窗口俯瞰阿勒城时的那丝淡淡惆怅又漫上心头。 存在她电脑里的许多故事正在湮灭,且不为世人所知。 快下班时,主管刘宇飞召集大家开会 。《战事最前线》收视口碑持续上涨,部里想在节目后边加一个附属小节目,吸引收视和广告。 如果不是特殊时期,宋冉他们这帮新记者是没有节目策划层面的话语权的。因而大家都很重视这个机会。 同事沈蓓提议加一些对未来战事的预测,她是学国际关系的,这是她的强项。沈蓓父亲是省宣传部领导。她一开口,同级的人都不发言了。 刘宇飞虽觉得不错,但又觉得不够,问:“还有提议吗?” 宋冉想了想,说:“我觉得可以讲讲战前东国普通人的生活面貌。” 刘宇飞和沈蓓都看了过来。 宋冉道:“大部分人在新闻里看到战争,会觉得离我们很遥远。如果看到平凡人的生活,可能会拉近距离。” 刘宇飞觉得她的想法更有意思,说:“就怕弄得太苦情了。” “不苦情的,也不煽情。就跟小纪录片一样,记录他们的日常生活,还有欢声笑语的时候呢。” 同事小冬赞道:“如果是这样,就很高级。” 沈蓓说:“那对素材的要求可就高了,得是深入采访。你们在外头做的报道,前期放送中都使用过了。得考虑新鲜度和视角问题。素材量也很难达标。” 宋冉说:“我这儿有837小时的视频资料,其中包括269小时的人物采访,还有四千多张照片,和七八万字的文字资料。” 一屋子的人都卡了壳。 同事小秋:“天,冉冉你还是人么?你也就去了不到三个月吧?” 同事小夏:“‘记录狂魔’这个外号真不是盖的。” 刘宇飞笑起来:“行,我跟上边讨论一下。” 收拾东西出会议室时,沈蓓从她身边经过,道:“恭喜你啊。” 宋冉说:“上头不一定通过呢。” 沈蓓笑笑,蹬着高跟鞋走了。 同事小春问:“诶,要是没这新节目,你拿这些资料怎么办?” 宋冉微笑,说:“我打算自己写成书,记录成影像。不会浪费。” 同事春夏秋冬:“……” 这就是真爱和工作的区别吧。 当晚有了结果,乔宇飞通知让她写一份详细的策划案。 宋冉伏案到深夜,夜里又下起暴雨,空气潮湿得连纸张都润软了。她详细写了对节目设置、 时长、风格、人物故事的设计想法和意见,列举一系列生动的小人物故事录,写了满满十页纸。最后在策划案上给节目加了个标题:《东国浮世记》。 第二天下午,宋冉还挂着黑眼圈呢。消息传过来,她的策划案通过了。但领导觉得《东国浮世纪》这个名儿太文艺,不够直观,换成《战前•东国记》。 嗯,宋冉心想,确实够直观,不能更直观了。 两周后,梁城卫视的《战前•东国记》节目上线,作为《战事最前线》的辅助节目播出。谁都没料到它后来的火爆程度,包括宋冉。 那时,东国政府军宣告了对苏睿城、哈鲁城两座中北部重镇的失守。阿勒城也岌岌可危。一旦反政府武装占据阿勒,将国土一切为二,北方军事薄弱地区将陷入危急。 交战中平民死伤的消息不断传来,颠沛流离背井离乡的难民更是不计其数。正是在这种背景下,全国的电视新闻媒体都在对东国前方战事进行轰炸式报道,梁城卫视上线的《战前•东国记》成了一股清流—— 战前东国平静的生活,涌动的暗流,小人物面对未来的抉择……一串串小故事吸引了广泛的关注和讨论度。开播不到两周,收视口碑话题量连续走高。 近似纪录片的客观冷静的记叙风格也获得了广泛好评。 其中几期关于街头摇铃艺人、斗嘴烤肉夫妻的短视频还上了各论坛网站热搜榜。 宋冉的名字也见诸新媒体,接受了几次采访;甚至还有畅销图书策划人向她发起邀约。 但比起工作上的风光,宋冉更关心的是六月下了一整个月的雨。不知是否因为漫长的梅雨季,她近来心情异常的低落。工作时还好,一下班就提不起精神。尤其是晚上独自坐在窗前,望着窗外的雨能发呆很久。 好在节目的火爆让加班量剧增,她没有太多时间管理那梅雨一样窒闷的心情。 一个附属衍生的节目反客为主带来如此效果,“宋冉”成了电视台领导口中频繁提及的一个名字。节目如此成功,同事们撺掇着让宋冉请客吃饭。 宋冉在工作上并没有得到任何实质性好处,但她还是破费一次,请大家去江边吃麻辣小龙虾。 下班的时候是七点多,十个同事挤进两辆车。 31.chapter 31 此为防盗章。v章购买比例不足的读者,请隔日再看替换章节。  路经一家当地餐馆,烤肉飘香四溢。 李瓒扭头问她:“饿了没?” 宋冉原打算回住处吃的,反问:“你饿啦?” “嗯。” “……那就在这儿吃吧。” 餐馆里客人不少,但大部分是附近驻地的维和兵,陡然走进来一个女性的外国人,士兵们的目光都有意无意往宋冉身上瞟。 李瓒有所察觉,轻声说:“你要觉得不舒服,我们换个地方。” 宋冉不愿麻烦,道:“不用。我也不是美女,没什么好看的。再说,这家烤肉闻着很香。” 李瓒怕她不自在,选了最外边靠街道的桌子。两人点了特色的烤肉,面饼和煮豆子。等上菜的功夫,李瓒忽然微笑一下,说:“怎么就不是美女了?” “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宋冉小声说,见他笑了,知道他心情不差,这才发问,“那边不会有问题吧?” “哪边?” 宋冉拇指往身后指了指——美军驻地的方向。 “没问题。”李瓒说,“这种人,打服了就好了。” 宋冉没料到他会说这种话,没忍住笑了。 “你笑什么?” “没。”她摇头。 说话间,老板端上了切好的烤肉面饼和煮豆,外加一小盆清水,洗手用。 李瓒下巴指了下小铝盆,说:“你先洗吧。”他扬了扬自己的手,“我这手下去,水就黑了。” “噢。”宋冉将手浸在水里,轻轻搓两下。 李瓒瞧着,第一次注意到女生的手竟会那么细腻,白白嫩嫩的,小小的;他看了半晌,悄然移开目光。 很快,宋冉把铝盆推过来给他,他洗完手,又将脸随意擦了下。 面饼卷上烤肉,缀上煮豆子,别有一番滋味。宋冉一口气吃了四张卷饼,一碗煮豆,很快就饱了。 不知是不是军营里带出来的习惯,李瓒吃饭时很安静认真,并不讲话聊天。卷肉的时候,烤肉片一块块摆在面饼上排列得整整齐齐,然后叠被子似的将面饼皮层层叠好。这才送到嘴边。 宋冉有些忍俊不禁,但也没开口打扰他。 街边有个维和兵经过,手里抛着一颗苹果。宋冉瞅见 ,随口说:“这里的苹果超级贵。” 李瓒正咬下一口面饼,抿着嘴巴抬头看,那人抛着苹果走远了。他问:“你喜欢吃苹果?” “也还好吧。”宋冉说,“但加罗没有别的水果。” 吃完饭结账,李瓒付的钱。 宋冉不太好意思,说:“我们aa吧?” 李瓒看向她:“宋记者,不要太客气了。” 宋冉于是没再坚持。 回去的路上,她确认了句:“本杰明下次不会找你麻烦吧?” “不会。” 接下来几天,如李瓒所说,联合作战队的士兵们谁都没再找过他麻烦,甚至纷纷对他转变态度。尤其在见识他的拆弹能力后,本杰明逮着空儿就找他聊天说笑。 宋冉想起第一次见本杰明时他的嘲笑以及后来那句seeyou,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本杰明这人就是欠虐。 集训结束后,宋冉照例将剪好的视频送去给罗战审查。这段纪录片不会在梁城卫视放送,而是直接在国家新闻频道和军事频道播出。 视频从李瓒参训前期被“特殊对待”,讲到后期和各国士兵融成一片。打架那段宋冉没录下,但和本杰明的两次摔肩摩擦被记录了下来。故事讲述到最后,一个由拆弹兵、狙击手、防空兵、远程炮兵、医疗兵等人组成的联合特战部队正式成立。而李瓒的存在是这队伍中的关键一环。 罗战看了之后非常满意,连夸她做得好:“宋冉,你对细节和整体的把握太棒了。我看你天生是做记者的料。” “没有啦。是……李上尉表现太优秀了。” “这小子的确有一套。” 宋冉说:“我觉得,他特别清楚自己要坚持的东西。” “是啊。这样的年轻人,难得啊。对了,排雷那期节目播了吧?” “上周末播了。” 罗战笑道:“阿瓒那段播出去后,是不是一堆小姑娘来打听?” “嗯。……电视台接到一堆电话。” “也好,打打广告,回去了给这小伙子挑个好女朋友。” 宋冉迟疑一下,终于说:“李上尉好像有女朋友了,还是我们电视台的呢。” “哪儿啊。”罗战摆摆手,“他指导员给安排的,见了几面,他不喜欢。没谈成。” 宋冉一愣。 …… 菜地里,几个士兵在给菜秧子浇水。畦田上,西红柿转红了,黄瓜也长大了许多。 宋冉坐在一旁围观,时不时四下望望。已经过了晚饭时间,他回宿舍一定会从这里经过。但等了二十多分钟,也没见着他人影。 宋冉拍拍屁股,起身往外走,忽听一段口琴吹奏的《天空之城》,悠扬的曲调从操场那边荡过来。 她绕过营房,就见一队士兵刚结束完一天的事务,有的坐在地上休息放松,有的正往营房走。而李瓒坐在台阶上吹口琴。 宋冉想起上次去他宿舍借梳子时,他抽屉里就放着一把口琴。 她顺着那悠悠的曲调走过去,在他身后的两级台阶上坐下,托腮静听。操场上,黄沙漫漫,夕阳挂在天边,像一颗咸蛋黄。 李瓒吹完了,口琴在手指间转动一圈,抬头看向远方。他余光察觉到什么,回头一看,见是她,意外之余,一抹微笑在唇角缓缓绽开:“什么时候来的?” “刚才经过,听见你吹口琴,就坐下听了会儿。”她说,“也准备要走了。” “噢。” 几个战友要回了,叫他一起。 李瓒看宋冉,低声:“先走了。” 她点点头,见他擦身而过,“李警官……”她又叫错了。 “嗯?”他回头。 “那天你说加罗城形势不稳定,不要乱走。但我明天需要上街拍摄,走那几条道会安全一点儿?” “第五大道,第……”李瓒停下思索,说,“明天我们去巡逻,你要不跟着一起?” 她抿抿唇:“不会给你添麻烦么?” 他轻笑起来:“你能给我添什么麻烦?” 她心跳一漏,轻轻点头:“好啊。” “行。到时一起。” “那……”她还没好意思开口,他说,“上午九点?” “好。” “驻地门口见?” “嗯。” …… 宋冉哼着天空之城的调调,回到旅馆,一进门就把行李包翻了一遭,挑出一件裸粉色的外套打算明天穿。趁着没停水她赶紧洗了头洗了澡。头发半干的时候绑了条麻花辫盘在头上,明天就有卷发了。 晚上九点,太阳渐渐西下。外头天还是亮的。宋冉这几天太累 ,有些犯困,早早上床睡觉了。 上午六点,一通电话把她吵醒,是电视台。东国局势突变,她有了新任务——去东国和埃国的边境城市哈颇,报道边境难民。即刻出发。 宋冉说好。 她翻身下床收拾东西,看到那件裸粉色外套才想起将辫子拆了。她将一头卷发随意绑成马尾,粉外套塞进包里,换了身灰色衣服。她迅速收好行李,经旅馆前台租了辆车。 早上七点,宋冉把行李搬上车,出发了。她绕去驻地,跟站岗的士兵说,如果看到李瓒,就说她有任务,离开加罗了。 士兵应允。 清晨的街道还很安静,灿烂的阳光笼罩着寺庙楼宇。宋冉开着车,任熟悉的景色一路流过。她知道,她可能再也不会回到这座城市了。 又或许未来某一天她再回来时,这座城已在战火中面目全非。谁知道呢。 她有一丝惆怅与不舍,但更多的是隐隐的紧张和激越——她在一点点走向这个国家真正的伤疤。 出了加罗城,她一路向西,蓝天沙地,远处的橄榄树林绵延无边际;她向着东国和埃国漫长的边境线绝尘而去。 …… 上午九点,宋冉留意了下时间。李瓒这个时候应该在驻地门口等她,然后知道了她离开的消息。不知道他会是什么态度。想到此处,心中一丝遗憾,一丝酸涩。 而她已开车走了一百多公里,离西方边境还有一两百公里。 宋冉戴着头盔,穿着防弹衣,为了省油没开空调,早已热得浑身是汗。 又走了半小时,她到了地图上一个无名小城。进入城镇的一刻,莫名的不安袭上心头。 上午九点半,街上空无一人。建筑矮平破旧,房屋灰蒙蒙的,仿佛天上下过几天几夜的土。 宋冉放慢车速,轮子碾过遍地杂物——水泥块、碎玻璃、木屑、子弹壳——发出一串碎裂的声响。 这诡异的安静让她摸出手机看了眼,noservice。 突然,“轰”一声巨响,宋冉吓得猛缩脖子。 一发炮弹落在几个街区外,街边房屋的外墙涂料簌簌下坠。水泥块砸在车顶上哐铛响。 这只怕是两军交战地。宋冉咬着牙猛踩油门,汽车加速在街道上飞驰而过。街区外枪.炮连天,宋冉只管开车飞驰,一路冲出镇子。 喧嚣渐小 ,眼看要离开,前方突然冒出一道关卡。宋冉猛惊,可定睛一看,是政府军。 车速放慢,停在关卡口。一个别着枪的军人上前来,弯腰一看,示意宋冉下车。其他人开始对车辆进行全面检查。 军人脸色严肃把她带到一边,用带着浓厚口音的英语问: “from?”哪国人。 “china.”中国。 “destination?”去哪。 “hapo.”哈颇。 “upation?”职业。 “correspondent.”记者。 军人检查完证件文书,要检查相机。宋冉开机给他看。 军人边看边自言自语:“你们这些记者,总喜欢往危险的地方跑。不知道安全是什么吗?” 宋冉问:“可现在哪里是安全的呢,先生?” 军人顿了一下,从相机屏幕上抬起头看她。 “我们得到可靠情报,叛军和恐怖组织计划今天夜间进攻从各方去哈颇的路段。你得加快车速了。不过,”他看了眼手表,“现在时间还早,天黑前能赶到哈颇。夜里就别出门了。” “谢谢,我记住了。” 看来今晚会有大战。 如果交通线被切断,西部多座城市将陷入围剿。 宋冉问:“交通线会被切断吗?” “当然不会。”军人脸色如铁,“我们的军队能守住。” “我也这么认为,先生。” 军人把文书还给她,说:“祝你好运。”相机要还给她时,军人忽然大笑起来,招呼自己的战友过来看。 原来是宋冉在加罗街上拍到的一张图,一个老人坐在爆炸后的废墟旁拉琴,途径的少女旋转着跳了支舞。 “这照片真棒。” 挥手放行时,军人竟冲她笑了一下,问:“isn’tthiscountrygreat?” “yes.”宋冉说。 …… 继续往西,宋冉明显感觉到了局势恶化的气息。一路上,她几乎再没见到活人。途径的村庄小镇皆是断壁残垣,覆满战争侵蚀过的痕迹。 快到中午,她经过一个无人小镇,比之前经过的所有小镇还荒凉。 一路寂静,灾祸暗藏。 某一刻,寂静陡然被打破,危险从天而降。这就是战区,子弹不会提前打招呼。 一发子弹横穿后座时,宋冉根本没意识到车里飞过了东西。 “砰!”窗外的电线杆上打出一个洞,灰石飞溅,宋冉这才知子弹从两扇车窗间飞过。 她立刻压低身体,猛踩油门。知道不妙了,这是误入了正面交战区。 街道空荡,子弹疾飞,一发发击射在地面和墙壁上。 既然打起来,总有一方是好的。她是外国平民,政府军一定会救她。 脑子一边高速运转,手却机械而准确地打开相机盖,调整程序,开始录像。 四处枪响,车前盖挨了好几枪。再不表明中立身份,就死路一条了。 宋冉大喊:“help!” 一瞬间停火,两边都在判断。 几秒后突然爆发,火力全开地对攻,这次却都避开了宋冉的车辆,枪手们纷纷从楼房窗户、巷子、掩体后窜出来。 两方都来抢人!要活的! 宋冉一刻间看清,没有政府军。是叛军和恐怖组织!他们都来抢人质! 完了。 她滚下车,冲向路旁的空巷子。两个叛军从二楼窗口跳下,一个举枪瞄准,命她投降。 “砰”一声枪响,宋冉尖叫捂头,叛军却倒在她面前,太阳穴鲜血直冒。另一人立刻伏低朝宋冉扑去。 “砰!”第二个叛军毙命,鲜血喷了宋冉一脸。 宋冉惊恐至极,不知这两枪从哪儿来。 而对面街道出现了一帮高鼻梁深眼窝的男人,其中一个冲过来,一跃跳上宋冉的汽车,踩过车顶,朝她这边跳下。强壮的身影遮盖住漫天刺眼白光。 宋冉看清了他身上的图标:恐怖组织! 她抓着相机爬起就跑,转身那瞬只见那人扭曲脸上一双嗜血的眼。 她疯了般冲进巷子,披头散发,浑身尘土与血汗。 身后,恐怖成员嗓音沉狠,由抑渐扬,嚣张地喊出一串外语;话音未落,楼房、掩体、街角、店铺、各个地点传来一众男人们邪肆的响应。 宋冉像闯进狩猎圈的鹿,野狼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 她钻进小巷,疯狂奔跑。身后的人大笑着,喊着当地语言,朝天空鸣枪。树叶,枝桠 ,砂石,扑簌簌坠下。 她拼命跑,不断往七弯八绕的小巷子里钻。突然一只手伸出来将她拉过去箍进怀里。宋冉尖叫,冲那男人下颌一通乱打,奋力挣扎着推开他。她一脚踩进坑里,脚下一扭便坐倒在地,手脚并用拼命后退。 男人迅速朝她逼近,身影刹那间遮住一方斜射的阳光。 一双黑色军靴进入宋冉视线,灰绿色的裤脚绑进靴子里,捆得紧梆梆的。 可她无暇细看,连滚带爬翻身就跑。男人一大步上前,将她捞起来搂进怀里,一手死死捂住了她的嘴。 宋冉惊恐呜咽,拼命踢打。 他掀开她的头盔,低声喝道:“别动!” 宋冉一惊,抬起眼眸。 他黑色的眼睛闪着光亮,一把将脸上的面罩扯了下来,声音极低:“是我。” 她藏好失望的情绪,拿出之前编好的一套说辞对罗战进行采访。她对背景有一定的了解,不至于露陷。 起初她心里犹疑或许azan就是罗战。可听到他的声音,她很确定,不是。 罗战将她的不专心误解为紧张,笑道:“你是新记者吧?” “不是。”宋冉掩饰住慌乱,说,“……以前没采访过军人。” “别紧张,我也不是可怕的人。” 宋冉赧然一笑,问道:“我看沈蓓的采访里说,你们撤侨的时候遇到过一起爆炸事件,救了一个女同胞?” “嗯。她误上了一辆放有炸.弹的车……” 宋冉还不死心,又问他们队中还有没有类似的惊险事件,和爆炸相关的。 罗战说没有了。 azan不是他们队的。 回梁城的车程四个多小时。 上午,高速路上车来车往,宋冉安静地开着车,偶尔让道,超车,有条不紊。 路两旁,绿油油的稻田和青蓝色的江水一字铺开,夏天的阳光铺天盖地。 她觉得,她应该再也遇不到他了。 回到梁城是中午十二点,宋冉又饿又累,太阳晒得她几乎虚脱。难得一个周末可以好好休息,她却开了八个多小时的车。 她靠在椅背里发呆,想着自己这一晚的所作所为,荒谬又徒劳。 她是脑子搭错线了。 正要下车,继母杨慧伦打电话来,叫她回家 吃中饭。 驱车绕进市档案局家属院,梧桐树遮天蔽日。中间夹杂一株橄榄,宋冉回头多看了眼。最近雨水充足,那橄榄树长得枝繁叶茂,光亮水滑。不像东国的橄榄树林,尘土扑扑,无精打采。 她把车停在筒子楼前的大空地上,才上三楼走廊就听见杨慧伦数落宋央: “都什么时候了,六月底了。毕业证书都发了,你还没找到工作。之前就叫你多上点心,只晓得谈恋爱。” 宋央顶嘴:“我哪儿没找啊,没找着好的嘛。” “李阿姨给你介绍的那单位不就蛮好?” 宋央嘟哝:“好什么呀?累死累活,一个月就两千五。我才不干。” “我看你是眼高手低,读个三本出来还想清闲?你姐名牌大学的,刚毕业那时候不也就三千,天天加班出差也没见她跟你这么娇气。一个爸生的,你怎么就不学着点儿好?” 宋央说:“我看是妈这边的基因出了问题。” 啪。 杨慧伦一扫帚打在宋央屁股上。 宋冉走进屋,宋央跑上来躲她身后:“姐!她又虐待儿童!” “冉冉回来了?”杨慧伦脸上堆笑,看向宋央目光骤然变凶,“你赶紧给我找工作了搬出去,一天到黑地逗我发火,我看着就烦。” 宋央说:“我搬哪儿去?姐姐的妈有房子给她,我妈又没有。” 宋冉回头轻瞪她一眼。坐在小沙发上看报纸的爸爸宋致诚也看过来。 宋央知道玩笑开过了,赶紧上去抱住杨慧伦的手臂摇晃。杨慧伦不搭理她,去厨房端菜,宋央黏着跟进去讨饶。 狭小的客厅里只剩下父女俩。 宋致诚招呼大女儿坐下,说他最近关注了《战前•东国记》,很喜欢。对宋冉来说,这是很高的评价。父亲一向爱搜集报纸杂志,专挑宋冉编写的报道,一句一句地找毛病,研究文法,补充资料佐证。 但这次他没给女儿揪毛病,只是就其中几个小故事讲了东国的一些文化背景和历史问题。 杨慧伦正布置餐桌,父女俩的谈话她听不懂,但想叫宋央跟着学点儿,转头一看,宋央在灶台前偷吃鸡胗。杨慧伦叹了口气,进了厨房。 宋致诚瞟了眼现任老婆离开的方向,低声问:“你妈怎么说?” 他问的是她亲妈 。 宋冉:“说以后别去东国了。” 宋致诚没说话了。 宋冉知道他把她视作骄傲,多少也想向他那高高在上的前妻证明,他一手养大的女儿很优秀。但宋冉觉得,在母亲那种见惯了大世面的人眼里,她这种小城水平算不得什么。 “今年暑假还去不去帝城?” “去的。请好假了。”读书那会儿,宋冉每年寒暑假都去帝城陪妈妈。工作后也照常请年假。不过这次还有别的事,她要去见一个畅销书策划人。 杨慧伦做了一桌子菜,都是宋冉爱吃的。但她熬夜累着了,胃口不太好,又不忍浪费她好意,强撑着吃了些。 一顿饭吃得昏昏欲睡时,杨慧伦一句话叫她清醒了个激灵: “冉冉是不是该谈男朋友了?” 宋冉还没说话,宋央替她挡了:“妈呀,姐才多大你就催?” “你这丫头初中就谈恋爱还好意思开口!”杨慧伦瞪她一眼,又缓和语气,“再说我就提醒一下,怕冉冉只顾工作,一年一年就忘了这事儿。对了冉冉,你喜欢什么样儿的?” 宋冉被问住了,她答不上来。 长这么大,她一次恋爱也没谈过。情感经历是一张苍白的纸。 她长得不丑,还相当清丽秀气,自带书卷气质。读书时就喜欢写文章。校报、广播站都有她的署名。尤其写得一手好字,班上的黑板报,学校的公告墙,给她写得赏心悦目。读书时有男生暗恋过她,但她无知无觉,平日也比较安静沉默,大概给人一种疏离清冷的气质。 有次同学聚会,大家说她是冰山才女。宋冉惊讶极了,她一来不觉自己冰冷,二来不觉自己才女。她不过是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普通人。 至于那迟迟不来的爱情…… 她蓦地想起那个人,心中不免一刺:她甚至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 32.chapter 32 此为防盗章。v章购买比例不足的读者,请隔日再看替换章节。  那个叫azan的男人,她不知道他的名字,不清楚他的长相,只见过黑色面罩上他一双眉眼。 仅此而已。 如此浅薄的缘分,恐怕哪天他在街上迎面而过,她也认不出。 她藏好失望的情绪,拿出之前编好的一套说辞对罗战进行采访。她对背景有一定的了解,不至于露陷。 起初她心里犹疑或许azan就是罗战。可听到他的声音,她很确定,不是。 罗战将她的不专心误解为紧张,笑道:“你是新记者吧?” “不是。”宋冉掩饰住慌乱,说,“……以前没采访过军人。” “别紧张,我也不是可怕的人。” 宋冉赧然一笑,问道:“我看沈蓓的采访里说,你们撤侨的时候遇到过一起爆炸事件,救了一个女同胞?” “嗯。她误上了一辆放有炸.弹的车……” 宋冉还不死心,又问他们队中还有没有类似的惊险事件,和爆炸相关的。 罗战说没有了。 azan不是他们队的。 回梁城的车程四个多小时。 上午,高速路上车来车往,宋冉安静地开着车,偶尔让道,超车,有条不紊。 路两旁,绿油油的稻田和青蓝色的江水一字铺开,夏天的阳光铺天盖地。 她觉得,她应该再也遇不到他了。 回到梁城是中午十二点,宋冉又饿又累,太阳晒得她几乎虚脱。难得一个周末可以好好休息,她却开了八个多小时的车。 她靠在椅背里发呆,想着自己这一晚的所作所为,荒谬又徒劳。 她是脑子搭错线了。 正要下车,继母杨慧伦打电话来,叫她回家吃中饭。 驱车绕进市档案局家属院,梧桐树遮天蔽日。中间夹杂一株橄榄,宋冉回头多看了眼。最近雨水充足,那橄榄树长得枝繁叶茂,光亮水滑。不像东国的橄榄树林,尘土扑扑,无精打采。 她把车停在筒子楼前的大空地上,才上三楼走廊就听见杨慧伦数落宋央: “都什么时候了,六月底了。毕业证书都发了,你还没找到工作。之前就叫你多上点心,只晓得谈恋爱。” 宋央顶嘴:“我哪儿没 找啊,没找着好的嘛。” “李阿姨给你介绍的那单位不就蛮好?” 宋央嘟哝:“好什么呀?累死累活,一个月就两千五。我才不干。” “我看你是眼高手低,读个三本出来还想清闲?你姐名牌大学的,刚毕业那时候不也就三千,天天加班出差也没见她跟你这么娇气。一个爸生的,你怎么就不学着点儿好?” 宋央说:“我看是妈这边的基因出了问题。” 啪。 杨慧伦一扫帚打在宋央屁股上。 宋冉走进屋,宋央跑上来躲她身后:“姐!她又虐待儿童!” “冉冉回来了?”杨慧伦脸上堆笑,看向宋央目光骤然变凶,“你赶紧给我找工作了搬出去,一天到黑地逗我发火,我看着就烦。” 宋央说:“我搬哪儿去?姐姐的妈有房子给她,我妈又没有。” 宋冉回头轻瞪她一眼。坐在小沙发上看报纸的爸爸宋致诚也看过来。 宋央知道玩笑开过了,赶紧上去抱住杨慧伦的手臂摇晃。杨慧伦不搭理她,去厨房端菜,宋央黏着跟进去讨饶。 狭小的客厅里只剩下父女俩。 宋致诚招呼大女儿坐下,说他最近关注了《战前•东国记》,很喜欢。对宋冉来说,这是很高的评价。父亲一向爱搜集报纸杂志,专挑宋冉编写的报道,一句一句地找毛病,研究文法,补充资料佐证。 但这次他没给女儿揪毛病,只是就其中几个小故事讲了东国的一些文化背景和历史问题。 杨慧伦正布置餐桌,父女俩的谈话她听不懂,但想叫宋央跟着学点儿,转头一看,宋央在灶台前偷吃鸡胗。杨慧伦叹了口气,进了厨房。 宋致诚瞟了眼现任老婆离开的方向,低声问:“你妈怎么说?” 他问的是她亲妈。 宋冉:“说以后别去东国了。” 宋致诚没说话了。 宋冉知道他把她视作骄傲,多少也想向他那高高在上的前妻证明,他一手养大的女儿很优秀。但宋冉觉得,在母亲那种见惯了大世面的人眼里,她这种小城水平算不得什么。 “今年暑假还去不去帝城?” “去的。请好假了。”读书那会儿,宋冉每年寒暑假都去帝城陪妈妈。工作后也照常请年假。不过这次还有别的事,她 要去见一个畅销书策划人。 杨慧伦做了一桌子菜,都是宋冉爱吃的。但她熬夜累着了,胃口不太好,又不忍浪费她好意,强撑着吃了些。 一顿饭吃得昏昏欲睡时,杨慧伦一句话叫她清醒了个激灵: “冉冉是不是该谈男朋友了?” 宋冉还没说话,宋央替她挡了:“妈呀,姐才多大你就催?” “你这丫头初中就谈恋爱还好意思开口!”杨慧伦瞪她一眼,又缓和语气,“再说我就提醒一下,怕冉冉只顾工作,一年一年就忘了这事儿。对了冉冉,你喜欢什么样儿的?” 宋冉被问住了,她答不上来。 长这么大,她一次恋爱也没谈过。情感经历是一张苍白的纸。 她长得不丑,还相当清丽秀气,自带书卷气质。读书时就喜欢写文章。校报、广播站都有她的署名。尤其写得一手好字,班上的黑板报,学校的公告墙,给她写得赏心悦目。读书时有男生暗恋过她,但她无知无觉,平日也比较安静沉默,大概给人一种疏离清冷的气质。 有次同学聚会,大家说她是冰山才女。宋冉惊讶极了,她一来不觉自己冰冷,二来不觉自己才女。她不过是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普通人。 至于那迟迟不来的爱情…… 她蓦地想起那个人,心中不免一刺:她甚至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 杨慧伦感叹:“你们俩啊,一个太清净,一个太折腾,都不省心。”她就希望央央能跟她那不成器的男友分手才好。 宋冉吃完饭后在宋央房里午睡,家人都知道她累,轻手轻脚没打扰她。只有窗外的知了鸣叫,和附近孩子们打弹珠玩闹的声响。 她一觉睡到晚上八点,爸妈出去纳凉了。饭菜拿网罩罩着。宋央出去约会了,吃剩的碗筷扔在桌上。 宋冉独自吃完饭,把宋央留下的碗筷一道收拾干净后,给她亲妈冉雨微发了条短信,说月底出发。 六月三十号那天,宋冉动身去帝城。 梁城再降暴雨,城外长江水位不断上涨,城内多处出现内涝,交通几乎瘫痪。她赶到机场时一身的雨水,迟到了一个小时。但她没错过飞机,航班延误了。 机场里挤满滞留的旅客,地板上水渍到处淌。椅子供不应求,大批旅客拖着行李坐在地上,混乱程度跟春节时期的火车站有一拼。 穹顶玻璃窗外暴雨如注。 有的人咒骂着离开,大部分人仍在等待奇迹。直到某一刻,机场上空电闪雷鸣,航班信息牌上的航班状态一个接一个变红,从“航班延误”变成“航班取消”。 偌大的机场内顿时人声鼎沸,怨气冲天。 宋冉站在外圈,职业病地拿手机拍摄,匆匆记录后,她叹了口气。现在回去肯定打不到车了,不知地铁是否还运行。 她拖着小登机箱,想穿过拥挤的人群。突然间一片嘈杂,有旅客跟地服人员起了冲突,小范围地厮打起来。一时间,所有的愤怒被点燃,旅客们挤成一团,推搡,叫嚷,咒骂,跟地服、机组、安保人员对抗。 宋冉努力举起手机拍摄,可她被夹在人群里,随波逐流,无法找回重心。 双方都愤怒到极点,参与打架闹事的人愈来愈多。宋冉被裹在人群里站不住脚,攥紧的登机箱被踢来挤去,她手都快扯断了,身体根本无法维持平衡。 局势恶化之时,突然不知从哪儿传来一声叫喊:“警察来了!警察来了!” 狂躁的人群骤然冷静了一瞬,但风暴中心的闹事者还没停手,拽着几个空乘和空姐继续殴打。 就见一队武警特战队员像利刃一样刺开人群,几秒间直抵中心,将打架闹事的那群人制服了摁趴在地上。 周围一些跃跃欲试的人见状也都不敢再上前,都是欺软怕硬的。 但外围的人还在往里头挤攘。 几个黑衣特战员拦成一道线,将人群分隔开。他们用身体抵挡着不断拥挤的人潮,吼道:“后退!别挤!后退!”他们一边抵着人潮,一边留出一条通道依次疏散人群。 “别挤!后退!” 有人对人群中的几个外国人吼了声:“stayput!” 宋冉一惊,立刻循声望去,隔着重重纷杂的人影,她突然就看见了他。 黑色面罩之上,他眉心紧蹙,眼睛明亮,挡着拥挤的人群:“后退!” 那段模糊的记忆在一瞬之间清晰。 宋冉突然就奋力朝他挤过去,不由自主地,用尽全力地拨开拥挤的人群。她看见他打算将他的位置让给他的同伴,他离开了那道人墙分割线,要把人墙后头那几个闹事的人先带走。 宋冉心脏狂跳不停,急得连那碍手碍脚的登机箱都不顾了,她松了箱子,拼命朝他挤过去。 人太多了,她 用尽全力挤到边缘,隔着两三个人的距离伸手要抓他,他却刚好转身离开。 宋冉手里抓了个空,她一时急懵了,浑身的血液都往头上涌,她突然就喊了一声:“阿瓒!” 四周人声吵嚷,沸反盈天。 “阿瓒!!!” 他停了一下,回过头来;眉心皱起,眼神疑惑。 她猛地往前一挤,几乎是扑上去,手越过武警们围成的人墙,一下子将他的面罩扯了下来。 面对面的,是一张英俊而年轻的面孔。 她藏好失望的情绪,拿出之前编好的一套说辞对罗战进行采访。她对背景有一定的了解,不至于露陷。 起初她心里犹疑或许azan就是罗战。可听到他的声音,她很确定,不是。 罗战将她的不专心误解为紧张,笑道:“你是新记者吧?” “不是。”宋冉掩饰住慌乱,说,“……以前没采访过军人。” “别紧张,我也不是可怕的人。” 宋冉赧然一笑,问道:“我看沈蓓的采访里说,你们撤侨的时候遇到过一起爆炸事件,救了一个女同胞?” “嗯。她误上了一辆放有炸.弹的车……” 宋冉还不死心,又问他们队中还有没有类似的惊险事件,和爆炸相关的。 罗战说没有了。 azan不是他们队的。 回梁城的车程四个多小时。 上午,高速路上车来车往,宋冉安静地开着车,偶尔让道,超车,有条不紊。 路两旁,绿油油的稻田和青蓝色的江水一字铺开,夏天的阳光铺天盖地。 她觉得,她应该再也遇不到他了。 回到梁城是中午十二点,宋冉又饿又累,太阳晒得她几乎虚脱。难得一个周末可以好好休息,她却开了八个多小时的车。 她靠在椅背里发呆,想着自己这一晚的所作所为,荒谬又徒劳。 她是脑子搭错线了。 正要下车,继母杨慧伦打电话来,叫她回家吃中饭。 驱车绕进市档案局家属院,梧桐树遮天蔽日。中间夹杂一株橄榄,宋冉回头多看了眼。最近雨水充足,那橄榄树长得枝繁叶茂,光亮水滑。不像东国的橄榄树林,尘土扑扑,无精打采。 她把车停在筒子楼前的大空地上,才上三 楼走廊就听见杨慧伦数落宋央: “都什么时候了,六月底了。毕业证书都发了,你还没找到工作。之前就叫你多上点心,只晓得谈恋爱。” 宋央顶嘴:“我哪儿没找啊,没找着好的嘛。” “李阿姨给你介绍的那单位不就蛮好?” 宋央嘟哝:“好什么呀?累死累活,一个月就两千五。我才不干。” “我看你是眼高手低,读个三本出来还想清闲?你姐名牌大学的,刚毕业那时候不也就三千,天天加班出差也没见她跟你这么娇气。一个爸生的,你怎么就不学着点儿好?” 宋央说:“我看是妈这边的基因出了问题。” 啪。 杨慧伦一扫帚打在宋央屁股上。 宋冉走进屋,宋央跑上来躲她身后:“姐!她又虐待儿童!” “冉冉回来了?”杨慧伦脸上堆笑,看向宋央目光骤然变凶,“你赶紧给我找工作了搬出去,一天到黑地逗我发火,我看着就烦。” 宋央说:“我搬哪儿去?姐姐的妈有房子给她,我妈又没有。” 宋冉回头轻瞪她一眼。坐在小沙发上看报纸的爸爸宋致诚也看过来。 宋央知道玩笑开过了,赶紧上去抱住杨慧伦的手臂摇晃。杨慧伦不搭理她,去厨房端菜,宋央黏着跟进去讨饶。 狭小的客厅里只剩下父女俩。 宋致诚招呼大女儿坐下,说他最近关注了《战前•东国记》,很喜欢。对宋冉来说,这是很高的评价。父亲一向爱搜集报纸杂志,专挑宋冉编写的报道,一句一句地找毛病,研究文法,补充资料佐证。 但这次他没给女儿揪毛病,只是就其中几个小故事讲了东国的一些文化背景和历史问题。 杨慧伦正布置餐桌,父女俩的谈话她听不懂,但想叫宋央跟着学点儿,转头一看,宋央在灶台前偷吃鸡胗。杨慧伦叹了口气,进了厨房。 宋致诚瞟了眼现任老婆离开的方向,低声问:“你妈怎么说?” 他问的是她亲妈。 宋冉:“说以后别去东国了。” 宋致诚没说话了。 宋冉知道他把她视作骄傲,多少也想向他那高高在上的前妻证明,他一手养大的女儿很优秀。但宋冉觉得,在母亲那种见惯了大世面的人眼里,她这种小城水平 算不得什么。 “今年暑假还去不去帝城?” “去的。请好假了。”读书那会儿,宋冉每年寒暑假都去帝城陪妈妈。工作后也照常请年假。不过这次还有别的事,她要去见一个畅销书策划人。 杨慧伦做了一桌子菜,都是宋冉爱吃的。但她熬夜累着了,胃口不太好,又不忍浪费她好意,强撑着吃了些。 33.chapter 33 此为防盗章。v章购买比例不足的读者,请隔日再看替换章节。 宋冉蹲在一旁拍照,见李瓒把地雷分成两排摆放,问:“有什么区别吗?” “这六颗是绊发,这七颗是压发。” 宋冉举着收音话筒,问:“压发是什么?” “一踩上就爆炸。” “那电影里的那种呢?” “电影?”他扭头看她。 “电影里演的都是踩到以后要松开才爆炸。” “那是松发。”李瓒说,“一般出现在电影里。现实中几乎不用,都是一踩就炸,哪儿有时间抒情。” “哦。”她恍然大悟。 以前看电影时总奇怪为什么地雷有这么大的bug,每每让主角逃脱。原来是编剧的设计。 下午四点多的时候,分队清理出一条安全通道。随队的东国兵在通道旁设了线做标记,又派了人去村子里通知当地人。 大家收拾好仪器工具往回走。 野外工作一整天,大家都累得够呛,一路沉默无声只顾赶路。早上来时的轻松劲儿都没了,只剩疲乏。 天空万里无云,蓝得像海;太阳仍然炽烈,曝晒着漫山遍野。 经过一处山坡,漫山的小麦田像金子般的海洋。宋冉眼尖,看见一个包着汗巾穿着民族服装的老人,他佝偻着腰,背着麻布袋在田埂上缓缓而行。 老人瘦骨嶙峋,背上的麻袋却分外壮实,像个大胖墩儿,将他压弯了腰。 宋冉打开摄像机拉了下镜头,对着收音话筒轻声言语:“路上遇到一个当地老人,他背着一个□□布袋,可能是……粮食?” 李瓒听了,抬头望去,粗衣布裤的老人行走在蓝天麦田间,像一幅油画。 他眯眼分辨了下,说:“是粮食。上午过来的时候,他在山那头的田里割麦子。” 宋冉说:“看着好像很重。” 李瓒忽问:“你猜,有多少斤?” 宋冉猜不出:“不知道。……你看得出来?” 李瓒又看了一眼,思索:“八十斤吧。” 宋冉对重量没概念,她捋了捋帽檐下汗湿的碎发,问:“八十斤是多重?” 他将她从头到脚看一眼,说:“差不多一个你这么重。” “ ……”她小声,“我才没那么轻。再说了,我觉得那个袋子也没那么重。” 一旁杨队插话道:“我觉得比你重,怕有一百多斤。” 原来这两人的对话大家都听见了。杨队一发言,士兵们开了话匣子,议论纷纷: “哪有那么夸张?五十斤吧,那里头或许放了棉花。” “放屁,这儿哪有棉花?” “我觉得六七十斤差不多。” “九十斤肯定有。” 七嘴八舌讨论下来,话题突然一转, “那老人背得了九十斤?我看你都不一定背得动。” “九十斤老子背不动?信不信现在把你扛起来。” 宋冉:“……” 一片闹腾之时,李瓒说:“要不过去背一下。” 众人交换眼神,跃跃欲试。 杨队:“我觉得行。” 宋冉:“……” 这是一群小学生? 李瓒跟同行的东国兵伊桑表达了下观点,没想到伊桑也很不靠谱地展示出极大的兴趣,高声冲着山坡上喊了声东国话,那老人停了下来。 一群士兵们喜笑颜开,纷纷跳上山坡。他们越过收割完的麦田,踩着小腿高的麦秆,笑闹着朝山上跑去。 宋冉大开眼界,举起相机跟着他们跑。 老人簌簌站在田埂上,看着一群年轻的兵朝自己涌来,有些惊慌。 伊桑笑着说明来意,老人这才放松下来,将背上的大麻袋放下,喘着气摘下头巾抹汗。 那麻袋有小孩儿高,水井粗。 杨队试着抱了一把又放下:“我去。真特么重。九十斤是绝对有的。” 李瓒拉住背带绳,把袋子背上身,掂了一下,说:“差不多。” 其他人纷纷试着去背,跟见着了什么稀奇玩意儿似的。 李瓒跟伊桑说:“老人家上八十了没?” 伊桑问了之后,说:“八十三。” 李瓒说:“老人家身体硬朗啊,这么重的粮食也能背。” 伊桑直接回答了:“嗨,农民都这样。别说老爷爷,老婆婆都能背上百斤,干了一辈子苦力,都习惯了。” 李瓒看着老人皱缩的个头,极淡地笑了笑,又问:“家里几口人?” 老人抬 起干枯粗糙的手,一边比划一边小声絮絮叨叨。 伊桑翻译起来:“九口人。不过大儿子一家逃去邻国了。小儿子当了兵,家里还有老婆婆儿媳和两个孙儿。” “平时还种地吗?” “种的。但因为战乱,很多庄稼都毁了。那么大的地,就收了这么点麦子。不知道吃完了之后该怎么办。” 李瓒抿紧唇没说话了。他原地站了会儿,余光察觉到什么,回头一看,宋冉正在拍摄。他不太习惯露脸,稍显不自然地别过脸去,退后一步,出了镜头。 不远处,大家还在欢快地背那袋米。 李瓒站在一旁,看着自己的战友们,又不禁微微笑了。 宋冉看着他含笑的侧脸,犹豫要不要拍下来,刚好他一回头,碰上了她的目光。 他脸上随意的笑容还没散去,说:“我刚说错了,那袋不止八十斤。” 她点点头:“嗯。” 老人家得知他们是来拆地雷的,也很高兴,抖抖索索从兜里掏出几只揉得皱巴巴的卷烟,殷勤地递给大家。看那烟应该是在战场上捡的,是好东西,估计珍藏了许久。 杨队立刻摆手说不要。 老人语言不通,脸上笑出一堆皱纹,仍巴巴地递烟。 杨队跟伊桑说:“你跟他说我们不要。” 伊桑却说:“拿着吧。你们拿了他更高兴。” 杨队于是拿了一支,另外两三个战友也拿了。 最后一支递到李瓒面前,李瓒笑笑:“谢谢,我不抽烟。” 伊桑解释了一遍,老人这才把最后那支烟小心翼翼揣回兜里。 大家闹完了,跟老人道别。 一群迷彩服的年轻士兵们又呼啦啦地跟倒豆子似的跑进金黄的田野,跑下山坡。 李瓒走在最后一个,他拍了拍老人背上的麻袋,手偷偷往袋子里塞了十美元。塞完准备跳下麦田,这才发现后头还跟着个小尾巴宋冉。 她表情有些微妙,手里的摄像机显然记录下了刚才的一幕。 被抓了“现行”的李瓒有点儿不自在,低声说了句:“你这相机就没有关的时候。” 宋冉:“……” 怪我咯。 他跳进了麦田,他的同伴们已经跑到山坡下的小路上。他追上去,跑了几步却停下来,换做走的。 宋冉猜想他应该是在等她,便加快脚步跟上去。 那时,山坡上起了风。收割过的麦秆一丛丛在她脚边划过,像小小的手抠在腿上,有点儿疼,有点儿痒。 回城的路上,大家都累了,纷纷靠在车篷上休憩。 李瓒也背靠着车帐,闭上了眼睛。脑袋随着车辆偶尔轻晃一下,看着像是睡着了。 宋冉坐在他旁边,身体虚脱,但睡不着。脑子里幻灯片一样回想着那一幕——蓝天,艳阳,他和她隔着一段平行的距离,走下金黄色的山坡;谁也不说话,只是走着。 她从小就内心敏感细腻,一些细枝末节的东西总能轻易在她心里划下印痕。这不是什么好事。 宋冉有些难受,用力皱紧了眉头,压抑住心中泛起的一丝酸楚和自弃。 她真想赶紧从这车上下去,跑得越远越好。 半小时后回到加罗城中心,卡车从裂纹的水泥路上驶过,一群黑乎乎的小孩看见了,跑过来追车,有的伸手要东西。但大家什么都没带,只能冲他们摆手。 孩子们也不介意,仍然追着军车欢闹,又跳又叫还唱歌。他们的娱乐太少了,直到快到驻地门口,才一窝蜂地散开。 下了车,杨队把士兵们叫到一处列队集合。众人分两列站得笔直。 “立正!” “稍息。” “今天的任务完成得非常出色,尤其是李瓒、董文斌、张凯这几位战友,胆大心细,处事沉稳。同时另外几个战友,江林,王思存有疏忽遗漏的地方,希望以后工作中要注意。记住,这不是演习……” 官兵们面容严肃,军帽下的脸被晒得泛红。 “今天高温,大家在暴晒的情况下坚持一天,辛苦了。以后继续努力。好了,立正!——解散!” 士兵们就地解散,宋冉关了摄像机,上前去找杨队。根据电视台要求,她还需要找一个士兵进行单独采访。 杨队摘下帽子,擦着头发上的汗,问:“要单独上镜?” “对。” 他回头看已经分散走开的士兵们,眼睛一眯,喊了声:“阿瓒!” 李瓒回头。 杨队冲他招了下手,回头对宋冉说:“挑个长得好看的。” “……”宋冉没吭声,想说能不能换一个人,但闭了嘴。 李瓒走过来 了,问:“杨队?” 杨队指指宋冉,说:“你配合宋记者做个单独采访。” “行。” 杨队转身走出一步了,又回头指了指:“脸和头发都洗洗,换身干净衣服。收拾得好看点儿啊。” 李瓒:“……” …… 宋冉把三脚架摄像机架好,录音笔记录本都准备好了,坐在椅子上整理材料。 没过一会儿,有人敲门。 宋冉回头,李瓒进来了。 他冲过凉了,头发干净,脸庞清秀,还换了身新的迷彩作战服。 “李警官,”宋冉起身指了下摄像机对面的椅子,说,“你坐这儿。” 李瓒过去坐下。对着面前黑漆漆的镜头,他有些不自然,抬手正了正衣服领口。 宋冉说:“没事儿,你要是觉得哪里没录好,可以重录,可以打断,你别紧张。” 李瓒好笑,说:“我不紧张。” “噢。”宋冉把小本子递给他,说,“这是我待会儿会问你的问题。你先准备一下。” “嗯。”他接过本子认真看起来。 或许是个子比较高,他看着挺瘦的。但身材很有型,肩膀把迷彩服撑得笔挺。腿也长,裤脚随意扎进靴子里,哪怕坐着都很有精神。 头发剪得板寸,很精神有男人味儿,也十分上镜。 宋冉不愿多看,低头记笔记,直到他抬起头来。 她抿唇:“好了吗?” “好了。”他躬身把本子还给她,重新坐回去时又习惯性地直起了身板。 宋冉开了仪器,监视器里,他表情平静而稳重。 室内安安静静,她轻手轻脚在旁边坐下,左手将话筒递到他面前,低声问问题:“您在这次行动中主要负责的任务是什么?” 李瓒将声音压得很低:“排雷,拆弹,防爆。” 宋冉停了一下。 “怎么了?”他以为出了错。 她解释:“你不用跟着我小声。正常说话就行。我是记者,次要角色。你是主角。” 李瓒一愣,不太好意思地低下头摸着鼻子笑了一下,脸竟有点儿红。 他说:“知道了。” “那重新来?” “行。”他点点头,看一眼摄像机 ,忽又抬了下手,“等一下。” “怎么了?” 李瓒指了指相机,又指向她:“我是看它,还是看你。” 宋冉愣了愣,说:“都行。” 他看看那镜头半秒,目光移过来对准她眼睛,弯唇一笑:“还是看你吧。” “实际操作难度很大,通常不这么做。地雷安装成本低,排查成本高,需要投入大量人力物力。一般清出隔离区就行。”他回答问题时,很认真看着她,眼神一刻不移。比平时那个温和爱微笑的阿瓒要严肃些许。 宋冉迎着他的注视,努力集中注意力: “您觉得这项任务的危险系数有多大?” “可以说简单,也可以说危险。操作熟练后,只需按部就班进行。但找雷的过程很漫长枯燥,容易懈怠粗心。” 她点点头,手臂因为始终举着话筒而有些酸涩:“除了这些,你们在东国执行维和期间,还有其他种类的任务方便透露一下吗?” “主要还是保护平民、无国界医生、红十字会……”李瓒答到半路,瞥了眼她手中的话筒;他稍稍调整一下坐姿,顺手将话筒从她手中抽出来拿在身旁,“排查城市内部安全隐患,如炸.弹,自杀式袭击……” 他一套小动作做得很自然,双目仍注视着她,平静讲述着。 她的心却像微风经过的湖面,起了丝涟漪。她又低下头看本子了,短暂调整后抬起头重新看向他,继续下个问题。 采访不长,七八分钟就临近结束。 只剩最后一个问题,“会参与战争吗?” “目前不好下定论,看局势变化。如果参与,需要得到东国政府授权。现阶段做的还是国际援助和维和方面的事情。” 他答完后,平静地和她对视两秒,继而缓缓一笑,放松地指指她手中的本子,说:“没记错的话,这是最后一个问题?” “你记性真好,是结束了。”宋冉松了肩膀,“谢谢配合。” “客气。”他把话筒递给她。她接过来,关掉开关。 “没事儿了。你可以走了。”她说着,转身盖上笔帽阖上笔记本卷起话筒线。 李瓒没走,指了下三脚架和摄影机,说:“这个要收么?” 宋冉不好意思了,忙道:“我自己收拾就行。” 李瓒指着一个按钮:“关这儿?” “……嗯。”她点点头。 他关了摄像机,盖上盖子,一手抱起摄像机,一手抓住三脚架。她见状,上前帮忙:“顺时针拧……” 她不小心撞上他的手,触电般立刻收回。 他仿佛没注意,很快将仪器和架子分离开。 宋冉接过摄像机装进包里,李瓒折起三脚架,随口问:“能采访你一下么?” 她被这话逗得一愣:“什么?” “你们台里就你一个人在加罗?” “对啊。” 李瓒想了想,说:“我看电视里,演播室切换外景,直播连线。室外得要两个人吧。一个负责拍,一个负责讲。” “一个人也行的,”宋冉笑道,“调好镜头就可以,跟自拍差不多。” “所以出镜、导播,都是你。” “嗯。”宋冉把话筒录音笔等杂七杂八的东西收拾好,说,“摄像,编辑,卫星传送……也都是我。” 他把三脚架折好了递给她,忽而一笑,说:“你跟看上去的不太一样。” 她愣了愣:“什么不一样?” 他却没说,只是笑了笑。 她收拾好大背包,他把椅子归置原位,在门口告了别。 “再见。” 两人分道扬镳。 她走出一段距离了才无意识地回头望一眼,他的背影在夕阳中越走越远。 空气依然炎热,阳光照在皮肤上仍有火辣的力量。 宋冉戴上帽子和口罩,背着巨大的包沉默地往旅馆走。 街上车来人往。傍晚的加罗城很热闹,店铺也开着门迎接顾客。 宋冉这个异国人放在半年前很引人注意,但如今世界各地的记者志愿者都往这个国家挤,当地人都习惯了。 经过一家杂货店,她意外发现了苹果。她很久没看见水果了,上前一问,居然要二十美元一个。 那只是一个很普通的苹果,甚至不是特别好的品种。 “能不能便宜一点?” “不能啦。这要是在阿勒城,一百美元呢。” 宋冉站在铺子前纠结半天,最后还是买了一个。 回旅馆碰见萨辛,萨辛见了苹果,夸张道:“哇哦!有钱的中国人。” 宋冉一回房间就开始整 理素材,从野外排雷到小训总结,镜头里的李瓒总是耐心而认真的样子,哪怕是正午热得满头是汗,也没有半点焦躁松懈。 剪到采访部分,李瓒把话筒拿过去后低低地放在腿边,没让话筒入镜。 细心如斯。 她觉得自己走火入魔了,一丝小细节都足够美化他。 她当晚就剪好了视频,发送回国前先拿去给罗战检查。 第二天一早她去驻地,特地绕过操场,一路低着头仿佛不愿意看到任何人。 罗战看完视频挺满意的,没有需要修改和减掉的地方,除了处小细节:“这称谓是军官,不是警官。要说更细一点儿,是李上尉。” “不好意思。”宋冉赧然,没想到自己竟犯了这样的低级错误。 罗战毫不介意,看完最后一小段李瓒的采访,还开玩笑:“这段播出去,怕是有一堆小姑娘要来打听他。” 半月前,宋冉的某期视频里有一位军官长得不错,播出后电视台收到不少电话。一时成为笑谈。 此刻视频里的李瓒,端正英俊,亲近温和。台里电话怕是要打爆,但打爆也没用。宋冉想,人家有女朋友了。 她很快将视频资料发回国内。没多久就收到主编回复,说内容非常好。 这星期的固定任务完成,她有了几天的喘息空隙。 一连三天,宋冉一次都没再去驻地,连驻地附近的街道都避开了。 周末那天,她上了趟街,放松心情,也顺便为《东国浮世记》找素材。 因是周末,街上行人不少。大小店铺都开了张,大巴扎里头堆满了布匹香料香粉手工艺品,色彩斑斓冲击着行人的视觉。 宋冉在摊子边徘徊,发现物价比一月前翻了一番。商人们看见外国面孔纷纷热情招徕——现在的日用品本地人几乎买不起。 然而宋冉是个贫穷的外国人,只能拍拍照片。小贩们也不介意,竟还对着镜头挤眉弄眼,畅快大笑。 宋冉出了巴扎,经过一处寺庙。庙宇里头不少人跪拜祷告,有人诵着经文。她听不懂,却也脱了鞋进去,托着腮坐在光滑的五彩石地板上,蹙眉思索。 恢弘的大厅,布满壁画的柱子,虔心祈祷的平民……高高的穹顶外是破旧的居民楼宇。 宋冉发现自己是一个旁观者,或许能体会到这一刻的肃穆和悲凉,却无法对他们平静生活 下的枯等和绝望感同身受。 又或者如萨辛所说,她和那些外国人一样,更像是体验者,体验他们的绝境,观察他们的苦难,怜悯并同情,然后回家继续快乐生活,仅此而已。 石地板的凉意沁到她腿上,她起身离开。 走出寺宇,刺眼的太阳照在她脸皮上,针扎一样。她用力搓搓脸颊,抬头看见前方一片灰败中出现一道蓝绿色的迷彩。 几个巡逻的中国维和兵站在阴凉处喝水聊天,稍事休息。 宋冉一眼就从人影中分辨出了李瓒的身影。 他很放松地斜站着,显得腿愈发长了。手里拿着瓶喝了一半的矿泉水,另一手把玩着瓶盖,轻轻抛起又接住。他注视着他的同伴,听他们讲话,听到有趣处,他笑起来,笑得露出白白的牙齿。 笑到半路,他无意往街上一回望,看见了宋冉。他稍稍一歪头看清楚了她,许是心情不错,他笑着挑了挑下巴向她打招呼,拇指捏着小瓶盖朝她挥了挥手。 那么烈的阳光,那么压抑而沉闷的一座城,他的笑像是黑白世界里的唯一一抹色彩。 34.chapter 34 此为防盗章。v章购买比例不足的读者,请隔日再看替换章节。  六月三号,位于东国中北部的阿勒城看上去和往常的每天一样。早上八点,宋冉推开旅馆的窗子,楼下一条南北走向的街道直通尽头的小学校。路两旁商铺建筑矮而平,高低错落的□□民居掩映树后。 放眼望去,街上灰扑扑的,纸屑落叶无人打扫。但天空是蓝色的,阳光也很灿烂。 楼下餐馆里,一位裹着头巾身着黑袍的年轻妈妈带着小儿子坐在桌边吃早餐;店老板站在摊位后头一手切烤肉一手甩面饼。烤肉,煮豆和面饼的香味在街上飘荡。街对面的修理店里,几个中年男子早早地推来摩托挤在店门口,七嘴八舌跟修理工交流,说着宋冉听不懂的东国语言。不远处传来一声鸣笛,公交车停靠路边,一群身着校服的小学生涌下车,叽叽喳喳跑向学校。公交车司机摇下窗户,跟路边巡逻的警察交谈几句。 一切看上去和之前的每一天一样,但又不太一样了。 本地餐店还开着,kfc早已歇业;牙科诊所正开张,手机店却关门一个多星期了。门上贴着中国某手机品牌的新款机型,招贴画破烂不堪,纸片在晨风中抖索。一只流浪狗蜷在角落的破报纸堆里。隔壁服装店的玻璃橱窗也蒙上一层灰,隐约能看见窗子里头两个假人模特,一个黑色长袍头巾遮面,一个白色衬衫花短裙。 晨风扫过落叶纸屑,吹不动橱窗内静止的裙摆。 宋冉没来由地叹了口气,心里一丝淡淡的惆怅像那块蒙着灰尘的玻璃。这是她在这个国家待的最后一天。今天她的外派任务结束,即将返程。从阿勒城去首都伽玛车程4小时,回国的飞机在夜里十一点。 她靠在窗边拿手机刷网,国内现在是下午,网友正讨论着明星出轨,最美豆腐西施之类的话题。 当地时间上午八点半,差不多该收拾东西了。 她刚折好三脚架,脚下的地板突然晃动起来,好似地震。但这不是地震!她抓起相机摁下开关冲到窗口,天边一声惊雷爆炸。 但窗外的世界一切如常,街上的人们纷纷抬头,像一群茫然的鹅。很快又是一声巨响,接二连三——是炮弹。 开战了。 街道霎那间沸腾,人们大声叫嚷,四处逃窜。 宋冉背上相机三脚架和通讯设备冲上楼顶,远眺城外荒地,她看不见任何军队。但炮火轰鸣不断。是位于阿勒城东 北部数十公里外的哈鲁城,她的一位男同事就驻守在那儿。 手机信号断了。开战第一步就摧毁了通信基站。 宋冉架好设备,开通卫星电话,才接通,国内的事就说:“政府军和反政府武装在哈鲁城外开战了,你那边情况怎样。” 宋冉转动拍摄角度,稳住气息:“我现在东国中部重镇阿勒城东北郊的一处旅馆楼顶,能听到哈鲁城方向传来的清晰炮火声,脚下的楼房还在震动,摄影画面也不稳。我所处的阿勒地区,一分钟前楼下还有汽车行人,但现在街道已经空了。对面我手指的方向是个小学,可以看到……”她放大画面,“老师们带着学生从教学楼疏散到了操场。在这儿就读的学生人数从几个月前的300多名锐减至现在的100多名。很多家庭已经早已迁往南方,也就是首都伽玛附近……” 待她做完报道,那头的炮响销声匿迹。不知是战事停了,还是转为枪弹战。 宋冉在楼顶等了十分钟,没发现新情况。 天空蓝得像水洗过的蓝宝石,阳光更加灿烂,世界诡异得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上头给的通知是宋冉照常回国。但战争突然爆发,交通线可能全面封锁。回去并非易事。 她租的车昨晚退了。而约好今天送她去伽玛的司机要带一家六口南下,毁了约。特殊时刻,也没法责怪对方。 九点半左右,宋冉联系到美国的一个记者朋友,得知他们有车,可以带她一起走。但他们在阿勒西北部十多公里的苏睿城,上午十点半启程南下。 此时的阿勒,街道上挤满开着汽车驾着摩托捆着箱子行囊携家带口逃亡的人。出城方向的路堵得水泄不通。鸣笛声,咒骂声,呼喊声,小孩啼哭声不绝于耳。宋冉在似火骄阳下跑了十几条街,满城寻找一辆摩托车,但这时的交通工具千金难求。 往回走的路上,她眼睛湿了好几遭。不害怕是不可能的。 回到旅馆,毁约的那个司机却在前厅等她。他送来了一辆摩托车。 上午十点,宋冉换了套黑衣服,戴上帽子和面罩,设备箱行李箱绑上后座,只身骑着摩托直奔西北方的苏睿城。摩托是男式的,重而不易掌控。她刚来那会儿经常摔,现在驾轻就熟。 一路天高地阔,偶有几辆南下的逃亡车辆经过。 她开得飞快,约莫一刻钟后赶到苏睿城郊。街道房屋空无人烟,风吹垃圾遍地走,恍若白日鬼城。 刚走过一条街,远方传来隐约枪响。宋冉掌心汗得湿透,加速赶去城的另一端。 她在空巷子里绕弯,很快冲上宽阔无人的主干道,再度加速之时,前方巷角、楼顶、车后、突然从四面八方冒出七八个迷彩人影,全副武装握着钢枪冲她吼: “backup!” “stop!” 宋冉紧急刹车。惯性作用下,车飞速前滑,轮胎与地面刮出刺耳的摩擦声。路中央有个铁盒,盒子露出一根线,线的末端牵着一小块金属片。 摩托车刹停,宋冉左脚落下,不偏不倚踩上那金属片。一瞬间,铁盒子亮了起来,红色的数字开始倒计时—— 是炸.弹。 周围死一般的寂静。 宋冉的心皱缩成了一个点。 她一脚踩着金属片,一脚踩着摩托车脚蹬,斜在原地一动不动,脸上的汗像冒豆子似的滚进脖子里。 每一秒都被恐惧拉得无限漫长。但那群人没有要上来搭救的迹象。 几秒的死寂,有个声音冲她喊:“stayput!”(别动!) 话音刚落,又有人喊了声:“阿瓒!” 宋冉没能分辨出azan是哪国语言。就见一个灰绿色迷彩服的男人从某层楼二楼的窗口翻跃而出,踩着排水管速降下来。他戴着头盔和面罩,站在路边远远地观察了她一眼——她一身黑的装扮很可疑。 宋冉声音颤抖像扭曲的丝线:“help!please!” 男人站定一秒,朝她走来,再次有人制止地喊了声:“阿瓒!” 他回头冲自己的同伴打了个手势。 铁盒子上的计时器在迅速倒数——00:09:10 男人端着枪靠近,面罩上一双眼睛漆黑明亮,鹰一样警惕。他步伐沉而缓,离她还有十来米时,盯着她蒙面的脸看了会儿,眼睛微眯,问:“中国人?” 宋冉差点儿没哭出来,喊:“是!我是记者!” 这下,他的同伴们纷纷从障碍物后露出身形。 他走近来看那枚炸.弹,又看看她脚踩的金属片,说:“你这一脚踩得真准。” “……” 这三分调侃七分温和的语气,宋冉不知该怎么回答他,人却是稍稍放松了点。 他单膝跪地,拆了铁 盒外壳,露出里头烦琐的电线。宋冉不免倒抽一口冷气。他听见了,看她仍保持着单脚撑地的姿势,轻声问:“能撑住吗?” 宋冉只能点头。 他不信,起了身,说:“你先从车上下来。” 宋冉低声:“……我不敢。” “没事。我扶着。”他安慰着,左手扶住摩托,她一瞬就感觉到了他的力量。他右手握住她手臂,宋冉本能地迅速抓紧他,男人的臂上筋肉紧实。 他叮嘱:“重心别移,右脚跨下来。” 宋冉借着他手臂的力量,成功从摩托车上下来。这一会儿的功夫,她双脚又酸又麻,衣服底下大汗淋漓。他的一个同伴过来推走摩托。其他人推来附近的废弃车做掩体。 他道:“重心保持在左脚,别动。” “嗯。”宋冉看一眼计时器—— 00:08:17 他重新蹲下,开始理线路。 时近中午,太阳火辣辣的。沙漠地带,体感温度接近50度。密密麻麻的汗水从宋冉的眉上流淌进眼睛里,刺激得她轻抖了下。这一抖,自己把自己吓得魂飞魄散。 “撑住了。”他淡笑道,“你要动一下,我就成英雄了。” 宋冉呐道:“嗯。” 他单腿跪地,低头排查着线路,偶尔剪掉几根线。或许他随和的气质起了镇定作用,宋冉心绪平复了些。可时间过得极其漫长,等了很久,她忍不住去看剩下的时间。 眼看计时器突破00:03:00,她再度心慌了。 他依然有条不紊拆着炸.弹,计时器变成00:02:00时,他轻叹一口气,无奈地说:“时间来不及了。” 宋冉心一惊。 他话这么说,手却没停下。 他的同伴意识到严重性,又喊了声:“阿瓒!” 宋冉泪湿眼眶,泪水汗水淌进面罩里,面颊一片濡湿。她极低声地抽了下鼻子。 这下他抬起头了,面罩之上那一双清黑的眼睛冲她微笑弯弯,宽慰:“别怕。不会丢下你。” 阳光落在他睫毛上,闪闪跳跃着。他嗓音清澈得像泉水。 宋冉不哭了,讷讷地点点头。 他低下头继续拆解。 但她感觉得到,形势更严峻了。 “你走吧。”她轻声说,“ 你是个好人,我不想……拉你一起死。” 他头也不抬,问了句:“你能跑多快?” “啊?” “五秒钟,能跑多远?”他语气相当轻描淡写,蹙眉拆着线路,没抬头。 宋冉没反应过来。 他说:“还剩1分半,我只能在30秒内拆除重力感应器,让你脚移开时不会立即引爆。但计时器会加速十倍,剩余的一分钟会缩短到大概五秒。”他问,“你能跑多远?” 五秒? 宋冉一懵:“10米?20米?不知道,” “啧。”他遗憾的样子,说,“不够啊。” “或许30米!”她说,“我没拼命跑过。” 他说:“今天试试?” “……好。”她点头。 00:01:10 “十秒。准备。”他说,眼睛紧盯着线路,手上一刻不停。 宋冉深吸一口气。 7,6, 他低声:“5,4,3……” 他排除重重难关,终于挑出最后一根线。 宋冉浑身绷紧。 “1。”他剪断了那根线,红色计数器疯狂加速,他起身抓紧她的手,冲刺出去。 灼热的空气灰尘在耳边起了疾风,可她听不见看不见了,被他拉扯着拼命奔跑。 风声,尘土,热汗,心跳,全都感受不到了。那一瞬间仿佛时间空间都不复存在,只有夏天的阳光如玻璃镜子一样灼烧着人眼。 她不知道五秒有多短,也不知道五秒有多长。 在尽头,他将她扯到怀中护住,扑倒在地。男人的身躯屏障一样罩压住她。下一刻,轰然的爆炸声中,沙石,泥尘,碎屑,雨一样从天而下。 chapter11 九月,东国中南部,加罗城。 清晨四点天就亮了,青灰色的雾霭透着丝淡粉色,薄薄一层笼罩着这个残败而死寂的城市。 城中心一栋四层高的房子顶层,窗户紧闭,窗子上糊满报纸。室内光线昏暗,光秃秃的水泥墙面和地板,摆着一桌一椅一床。 一个小电风扇在床头呼呼转动,忽然,电流滋地一声,扇叶没劲儿了,越转越慢,晃晃悠悠绕几圈,终于停止。 又停电了。 不过几分钟,床上的宋冉醒了过来,摸摸脖子,一层细汗。 九月了,天气还是炎热。 这些天,加罗城的气温始终在三十五度以上,体感温度超过四十。宋冉驻守一个月了,刚来那会儿天天近五十度才是要命。 一个多月前,东国战事恶化,平民伤亡不计其数。各国的战地记者,慈善组织,志愿者,无国界医生,以及联合国维和部队都进驻到了这个国家。 梁城卫视也派了记者过来。几个男同事去了前线,宋冉留在un维和部队的驻扎地加罗,负责对当地东国军民和维和部队的情况进行报道。 她大部分时间在中国驻地内为本国军队做记录服务,偶尔跟着其他队伍出勤。今天刚好又有特殊行动,要跟一队外国兵去执行解救任务。 她把闹钟定在四点半,现在还有一刻钟时间。宋冉开窗透透气,看见加罗城一片灰败。她倚着窗子吹了会儿晨风,好似听着这座城市喘息的声音。 不一会儿,闹钟响了。她收拾好自己,出了门,在古旧的楼道里碰见了东国当地的记者萨辛。 “早上好!”他拿英语打招呼。 “早上好!”宋冉说,“停电了,你知道吗?” “知道。以后停电会越来越多,习惯就好。” “这么看来,局面对政府军不利?” 萨辛耸耸肩,摊着手:“你知道的,两面夹击。”半个月前,极端恐怖组织也参与进来了,给本就恶劣的东国局势添油加柴。 “阿勒会失守吗?”阿勒城是离加罗最近的一处三方交战重镇,也是几方势力死死抢占的枢纽。 “只有主知道。”萨辛在胸前画了个祷告的符号,指了下天。 萨辛年纪比表弟冉池还小,才二十岁。他是首都伽玛理工大学的大二学生,战争爆发后揣着相机就上了前线,说是要把自己国家的真相记录下来。他又高又瘦,眼窝深,眉骨高,面庞有着当地人深邃的轮廓。但毕竟是学生,太嫩了,为了看着成熟些,他故意蓄起胡子。 两人今天要跟着一支欧美维和小分队去100公里外的小镇解救平民。 萨辛不太喜欢美国人,他想去最前线拍摄东国军队的作战画面。但他毕竟不是专业记者,没那个资格。 而同路的美国兵也不太在意他俩,一路跟几个欧美战地记者聊得欢畅。 宋冉同一队军人 还有记者挤坐在军用卡车后头,她戴着头盔穿着防弹衣,眯眼看着车后头扬起的阵阵沙尘,有一阵没一阵地听着他们英语聊天。 半路,一个叫本杰明的美国兵忽然问她:“我好像见过你。” 宋冉没有印象。 “我们隔壁是中国兵驻地,你经常去。你是中国人?” “是。” 话音刚落,有个英国兵笑起来:“你们的军人种菜种得怎么样了?” 四周顿起一片哄笑。 萨辛尴尬地看着宋冉,不知该怎么解围。 驻守加罗的维和人员来自十个国家,统一由联合指挥部调遣。指挥部里欧美军官居多。哪怕在战场上,也是有歧视的。他们认为亚洲人体弱且能力不足。作战的事儿通常都归欧美部队。中国主要负责公路建设,物资运输,医疗救援,外加保护志愿者、医生等国际救援人员。 而中国官兵抽出空闲在驻地里开辟几块荒地种起了蔬菜,还养了鸡,俨然成了一道景观。 宋冉看着他们,等他们笑完了,说:“谢谢关心,白菜已经成熟,肉鸡也长得不错。前两天,我们的士兵还送了一些去战地医院,给受伤的美国兵加餐补充营养。你们不知道吗?” 笑声停了。 本杰明和同伴交换一下眼神,说:“我们也想种菜养鸡,但要上前线作战,任务重。” 宋冉说:“种植也是一门科学,打得了子弹,不一定播得好种子。” 本杰明耸肩撇嘴,不接话了。 队伍抵达目的地时,是早上九点。 小镇在加罗北方,离阿勒城不远。镇子地处偏僻,战争损毁程度不重,却荒无人烟。 宋冉跟着队伍潜伏进了小镇。 来的路上还欢声笑语,进了镇子所有人都异常警惕。 宋冉小心潜伏过一条空旷安静的街道,身后有人踩到废弃易拉罐,发出声响。她惊觉回头,是本杰明。 他和同伴见她被吓到,都咧嘴无声地笑起来,眉毛快从脸上飞出去。宋冉无视掉他们嘲笑,拉好头盔和面罩,继续小心向前。 潜了一路没碰上意外,敌方军队似乎撤走了。 很快,维和小分队在城中心的学校教学楼找到一拨避难的民众,上至老人,下至儿童,大概一百来号人。 军人们迅速护送民众从学校后门撤离, 突然,学校操场传来一声枪响,一个英国兵吼了声:“有叛军!” 宋冉一秒钟就飞奔而去。 一瞬间,民众疯狂朝后门涌。军队果决分成两拨,一拨护送一拨增援。而现场的战地记者全数朝交火点冲去,除了萨辛,他展开手臂将几个妇女儿童护在身前迅速往外走。 35.chapter 35 此为防盗章。v章购买比例不足的读者,请隔日再看替换章节。  那个叫azan的男人,她不知道他的名字,不清楚他的长相,只见过黑色面罩上他一双眉眼。 仅此而已。 如此浅薄的缘分,恐怕哪天他在街上迎面而过,她也认不出。 她藏好失望的情绪,拿出之前编好的一套说辞对罗战进行采访。她对背景有一定的了解,不至于露陷。 起初她心里犹疑或许azan就是罗战。可听到他的声音,她很确定,不是。 罗战将她的不专心误解为紧张,笑道:“你是新记者吧?” “不是。”宋冉掩饰住慌乱,说,“……以前没采访过军人。” “别紧张,我也不是可怕的人。” 宋冉赧然一笑,问道:“我看沈蓓的采访里说,你们撤侨的时候遇到过一起爆炸事件,救了一个女同胞?” “嗯。她误上了一辆放有炸.弹的车……” 宋冉还不死心,又问他们队中还有没有类似的惊险事件,和爆炸相关的。 罗战说没有了。 azan不是他们队的。 回梁城的车程四个多小时。 上午,高速路上车来车往,宋冉安静地开着车,偶尔让道,超车,有条不紊。 路两旁,绿油油的稻田和青蓝色的江水一字铺开,夏天的阳光铺天盖地。 她觉得,她应该再也遇不到他了。 回到梁城是中午十二点,宋冉又饿又累,太阳晒得她几乎虚脱。难得一个周末可以好好休息,她却开了八个多小时的车。 她靠在椅背里发呆,想着自己这一晚的所作所为,荒谬又徒劳。 她是脑子搭错线了。 正要下车,继母杨慧伦打电话来,叫她回家吃中饭。 驱车绕进市档案局家属院,梧桐树遮天蔽日。中间夹杂一株橄榄,宋冉回头多看了眼。最近雨水充足,那橄榄树长得枝繁叶茂,光亮水滑。不像东国的橄榄树林,尘土扑扑,无精打采。 她把车停在筒子楼前的大空地上,才上三楼走廊就听见杨慧伦数落宋央: “都什么时候了,六月底了。毕业证书都发了,你还没找到工作。之前就叫你多上点心,只晓得谈恋爱。” 宋央顶嘴:“我哪儿 没找啊,没找着好的嘛。” “李阿姨给你介绍的那单位不就蛮好?” 宋央嘟哝:“好什么呀?累死累活,一个月就两千五。我才不干。” “我看你是眼高手低,读个三本出来还想清闲?你姐名牌大学的,刚毕业那时候不也就三千,天天加班出差也没见她跟你这么娇气。一个爸生的,你怎么就不学着点儿好?” 宋央说:“我看是妈这边的基因出了问题。” 啪。 杨慧伦一扫帚打在宋央屁股上。 宋冉走进屋,宋央跑上来躲她身后:“姐!她又虐待儿童!” “冉冉回来了?”杨慧伦脸上堆笑,看向宋央目光骤然变凶,“你赶紧给我找工作了搬出去,一天到黑地逗我发火,我看着就烦。” 宋央说:“我搬哪儿去?姐姐的妈有房子给她,我妈又没有。” 宋冉回头轻瞪她一眼。坐在小沙发上看报纸的爸爸宋致诚也看过来。 宋央知道玩笑开过了,赶紧上去抱住杨慧伦的手臂摇晃。杨慧伦不搭理她,去厨房端菜,宋央黏着跟进去讨饶。 狭小的客厅里只剩下父女俩。 宋致诚招呼大女儿坐下,说他最近关注了《战前•东国记》,很喜欢。对宋冉来说,这是很高的评价。父亲一向爱搜集报纸杂志,专挑宋冉编写的报道,一句一句地找毛病,研究文法,补充资料佐证。 但这次他没给女儿揪毛病,只是就其中几个小故事讲了东国的一些文化背景和历史问题。 杨慧伦正布置餐桌,父女俩的谈话她听不懂,但想叫宋央跟着学点儿,转头一看,宋央在灶台前偷吃鸡胗。杨慧伦叹了口气,进了厨房。 宋致诚瞟了眼现任老婆离开的方向,低声问:“你妈怎么说?” 他问的是她亲妈。 宋冉:“说以后别去东国了。” 宋致诚没说话了。 宋冉知道他把她视作骄傲,多少也想向他那高高在上的前妻证明,他一手养大的女儿很优秀。但宋冉觉得,在母亲那种见惯了大世面的人眼里,她这种小城水平算不得什么。 “今年暑假还去不去帝城?” “去的。请好假了。”读书那会儿,宋冉每年寒暑假都去帝城陪妈妈。工作后也照常请年假。不过这次还有别的事, 她要去见一个畅销书策划人。 杨慧伦做了一桌子菜,都是宋冉爱吃的。但她熬夜累着了,胃口不太好,又不忍浪费她好意,强撑着吃了些。 一顿饭吃得昏昏欲睡时,杨慧伦一句话叫她清醒了个激灵: “冉冉是不是该谈男朋友了?” 宋冉还没说话,宋央替她挡了:“妈呀,姐才多大你就催?” “你这丫头初中就谈恋爱还好意思开口!”杨慧伦瞪她一眼,又缓和语气,“再说我就提醒一下,怕冉冉只顾工作,一年一年就忘了这事儿。对了冉冉,你喜欢什么样儿的?” 宋冉被问住了,她答不上来。 长这么大,她一次恋爱也没谈过。情感经历是一张苍白的纸。 她长得不丑,还相当清丽秀气,自带书卷气质。读书时就喜欢写文章。校报、广播站都有她的署名。尤其写得一手好字,班上的黑板报,学校的公告墙,给她写得赏心悦目。读书时有男生暗恋过她,但她无知无觉,平日也比较安静沉默,大概给人一种疏离清冷的气质。 有次同学聚会,大家说她是冰山才女。宋冉惊讶极了,她一来不觉自己冰冷,二来不觉自己才女。她不过是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普通人。 至于那迟迟不来的爱情…… 她蓦地想起那个人,心中不免一刺:她甚至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 杨慧伦感叹:“你们俩啊,一个太清净,一个太折腾,都不省心。”她就希望央央能跟她那不成器的男友分手才好。 宋冉吃完饭后在宋央房里午睡,家人都知道她累,轻手轻脚没打扰她。只有窗外的知了鸣叫,和附近孩子们打弹珠玩闹的声响。 她一觉睡到晚上八点,爸妈出去纳凉了。饭菜拿网罩罩着。宋央出去约会了,吃剩的碗筷扔在桌上。 宋冉独自吃完饭,把宋央留下的碗筷一道收拾干净后,给她亲妈冉雨微发了条短信,说月底出发。 六月三十号那天,宋冉动身去帝城。 梁城再降暴雨,城外长江水位不断上涨,城内多处出现内涝,交通几乎瘫痪。她赶到机场时一身的雨水,迟到了一个小时。但她没错过飞机,航班延误了。 机场里挤满滞留的旅客,地板上水渍到处淌。椅子供不应求,大批旅客拖着行李坐在地上,混乱程度跟春节时期的火车站有一拼。 穹顶玻璃窗外暴雨如注 。 有的人咒骂着离开,大部分人仍在等待奇迹。直到某一刻,机场上空电闪雷鸣,航班信息牌上的航班状态一个接一个变红,从“航班延误”变成“航班取消”。 偌大的机场内顿时人声鼎沸,怨气冲天。 宋冉站在外圈,职业病地拿手机拍摄,匆匆记录后,她叹了口气。现在回去肯定打不到车了,不知地铁是否还运行。 她拖着小登机箱,想穿过拥挤的人群。突然间一片嘈杂,有旅客跟地服人员起了冲突,小范围地厮打起来。一时间,所有的愤怒被点燃,旅客们挤成一团,推搡,叫嚷,咒骂,跟地服、机组、安保人员对抗。 宋冉努力举起手机拍摄,可她被夹在人群里,随波逐流,无法找回重心。 双方都愤怒到极点,参与打架闹事的人愈来愈多。宋冉被裹在人群里站不住脚,攥紧的登机箱被踢来挤去,她手都快扯断了,身体根本无法维持平衡。 局势恶化之时,突然不知从哪儿传来一声叫喊:“警察来了!警察来了!” 狂躁的人群骤然冷静了一瞬,但风暴中心的闹事者还没停手,拽着几个空乘和空姐继续殴打。 就见一队武警特战队员像利刃一样刺开人群,几秒间直抵中心,将打架闹事的那群人制服了摁趴在地上。 周围一些跃跃欲试的人见状也都不敢再上前,都是欺软怕硬的。 但外围的人还在往里头挤攘。 几个黑衣特战员拦成一道线,将人群分隔开。他们用身体抵挡着不断拥挤的人潮,吼道:“后退!别挤!后退!”他们一边抵着人潮,一边留出一条通道依次疏散人群。 “别挤!后退!” 有人对人群中的几个外国人吼了声:“stayput!” 宋冉一惊,立刻循声望去,隔着重重纷杂的人影,她突然就看见了他。 黑色面罩之上,他眉心紧蹙,眼睛明亮,挡着拥挤的人群:“后退!” 那段模糊的记忆在一瞬之间清晰。 宋冉突然就奋力朝他挤过去,不由自主地,用尽全力地拨开拥挤的人群。她看见他打算将他的位置让给他的同伴,他离开了那道人墙分割线,要把人墙后头那几个闹事的人先带走。 宋冉心脏狂跳不停,急得连那碍手碍脚的登机箱都不顾了,她松了箱子,拼命朝他挤过去。 人太多了, 她用尽全力挤到边缘,隔着两三个人的距离伸手要抓他,他却刚好转身离开。 宋冉手里抓了个空,她一时急懵了,浑身的血液都往头上涌,她突然就喊了一声:“阿瓒!” 四周人声吵嚷,沸反盈天。 “阿瓒!!!” 他停了一下,回过头来;眉心皱起,眼神疑惑。 她猛地往前一挤,几乎是扑上去,手越过武警们围成的人墙,一下子将他的面罩扯了下来。 面对面的,是一张英俊而年轻的面孔。 雨势果然是大了。 空地上的积水漫过了宋冉的鞋。李瓒撑着那把大黑伞,风很大,他的手却将伞握得很稳。 她和他隔着一段礼貌的距离。伞面宽阔,雨却还是砸在了宋冉的半边肩膀上。她并不介意。 他送她到了一辆军用越野车副驾驶旁,她上了车。 他绕到驾驶座上车,收了那把大黑伞,放到后排座位上。 伞尖儿淌下一串水渍。 宋冉这才发现他的左半边肩头也全淋湿了。藏蓝色的警服这下真成了黑色。 李瓒发动汽车,提醒:“安全带系上。” “嗯。”宋冉乖乖照做。 挡风玻璃上全是雨水,跟开了一排水龙头似的。雨刷拼命摆动。侧窗玻璃挂着厚厚的雨帘,看不清外头景象。 宋冉觉得他俩像坐在水下的玻璃盒子里,安安静静,只有盒子外无尽的风雨声。 开出大院了,他才想起来问:“北门街哪儿?” 宋冉答:“青之巷。” “嗯。”他食指轻敲一下方向盘,没有别的话了。 毕竟是盛夏,关着窗走了一段距离,车内便有一丝丝闷热而回暖的热意。宋冉摸了摸嘴唇上的细汗,李瓒透过车内镜看她: “要开空调吗?” “不用。”她摆手,“我坐空调车会晕。” “晕车?”他淡笑,“记者要经常出勤吧,那怎么办?” “我都是想办法睡过去。”她一时嘴快。 “那你闭眼休息,到了我叫你。” 宋冉:“……” 她才不想睡觉呢。可下一句该说什么,她琢磨不出来。 车厢内又陷入静谧。 她望着窗外咬嘴 唇,淡淡的懊丧。 李瓒料想得没错。她那辆小车开回去,绝对半路飘进水里。 警备区在梁城东南部的落雨山上,起初走着还很顺利,地势稍微落下后,就见街上全是积水,下水道都满了,水流无处可淌,浩浩汤汤跟兽一样在城区各处肆掠。上午还有人在水里推车,此刻都放任自流,连公交都不走了。 城区空空荡荡荒无人烟,只有水。 军用车从积水的街道上驶过,溅起的水花跟轮船破浪似的掀得老高。好几次甚至像要把整辆车都淹没。 宋冉原本想指路来着,但李瓒似乎很清楚地形,没开导航,哪条大道哪条小巷他分得很清楚。 走了一会儿,她发现他心里貌似有一副梁城的地势图,他一路都避开了地势低的地方,尽量往高处走。 宋冉问:“你是梁城人么?” “不是。江城的。” “噢。你开车都不用导航。” “在这边待的时间也长。” “多久啦?” 他回想一下:“三四年了。” 刚说完,前方出现红灯。 他停了车。 一分三十秒。无限漫长的红灯。 路口没有任何车辆经过。行人也没有。 车内静悄悄的,他手指无声轻叩着方向盘。 宋冉拨着耳边的头发,转过头去看窗外,只有玻璃上近在咫尺的雨幕。 她看向前方,雨刮器扫过,红色的倒计时在流淌。 她蓦地想起上一次的倒计时,扭头看,他亦盯着红灯的计数器。 她忽然轻声说:“你救过我。记得么?” 交通信号灯刚好转绿,他打着方向盘,扭头看她一眼,说:“记起来了。” 宋冉说:“我当时忘记跟你说谢谢了。……所以一直想找你,跟你道谢。” 李瓒道:“不客气。应该的。” 他语气寻常随意,不值一提,并未当作是什么救命大恩。在他看来,那不过是他的职责使命,正如记者报道新闻,交警指挥交通一样——应该的。 宋冉原本还有些什么要说,但又无从说起了。 她微吸了口气,整个城市都是潮湿的,她感觉呼吸进肺腔的全是雨水。 走过一条街,李瓒又打了下方向盘, 宋冉回神:“诶!……那儿不能走。” 他刹了车,扭头看她。 宋冉迎着他纳闷的眼神,忍着一丝笑意:“……那边是单行道。” 他换了个档,把车倒回一两米,再换挡,重新上路,奇怪道:“什么时候改的?” “前几周。” “嚯。”他轻哼一声。 宋冉见状,也笑着吐槽:“梁城这几年到处修地铁修路,好好的城市弄得跟大农村大工地似的。交通指示也隔三差五地换。”她说:“我们同事每月光吐槽这个,就能写几篇社会新闻。” 李瓒起先用心避着路上的水坑,没接话,几秒的空白后或许是察觉到不妥,不紧不慢地捡起话题,问:“你做国际新闻的?” “嗯。分得没那么清,国内也做。”宋冉问,“你看梁城卫视么?” “看。”他微低头,食指挠了挠鬓角,说,“最近好像在播那什么,《战前•东国记》。” 宋冉问:“好看么?” 李瓒反问:“你参与了?” “噢。……那个节目是我策划的。……大部分资料也都是我记录的。” 李瓒这下看了她一眼,说:“挺不错的。” “噢。”她唇角微弯,眼睛亮亮的好似在闪光。 外头那么大的雨,她忽然发现,以前没觉得,她还蛮喜欢梅雨季节的。喜欢死了。 但窗外很快出现熟悉的街景,到北门街了。 还没走到青之巷,巷子口收窄,几辆家用车停在巷子里,堵了去路。 李瓒试了几下,开不过去。 宋冉说:“就停这儿吧。” 李瓒说:“走得回去吗?” “走得回去的。” “好。”他侧身从后座拿雨伞给她,人一下朝她靠近,伸手时牵动了墨色的衣领,露出一小节锁骨。 宋冉触电般立马别过头去,那一瞬,她忽然想起他的红绳还在她这里。他好像忘了,没记起来。 她……也跟着忘了。 “喏。” 她回头,接过伞:“我下次去开车的时候还给你。” “别客气。留着也不要紧。”他因她的过分礼貌而莞尔一笑。 她一颗心柔得像水,推开车门,用力 撑开那把大伞。雨水砰砰砸在伞面上,她听见他说了句:“薄可塔在火灾中损毁过,后期是重建的。” 宋冉一愣。 《战前•东国记》里有一集提到阿勒城的薄可塔,说那座塔有近3000年的历史。 那天进家门后,宋冉在潮湿的书桌上搜了一整晚的资料,可网上关于东国的历史资料太少,提到这座塔也没有说火灾的。 她在电视台内部的档案库里也没能找到足够的资料。 第三日上午天气转好,飞机通知可以起飞。宋冉去了帝城。 到的第一天,她找了好几个图书馆,最终在冉雨微单位资料馆的一部泛黄的东国史书译作里找到一段文字: “薄可塔,现阿勒城西郊,建于公元前1世纪,公元1197年阿勒战争中被毁。后几百年间,经数代历史、考古学家重建而成。据称与原迹相较,不足万一。” 36.chapter 36 此为防盗章。v章购买比例不足的读者,请隔日再看替换章节。  chapter16 “你说什么?”罗战站在医院后门的台阶上,对李瓒刚说的那句话惊诧不已。 李瓒关上医院的后门,看向他:“我说,我想加入联合特战部队。” 联合特战部队是维和指挥部经东国政府授权、应战争形势设立的一支特别作战部队,在战场上拥有和东国本国部队相同的前线作战权利。 罗战强调:“那是真的打仗。” 李瓒笑了一下:“我也没打算去玩。” 罗战眼神微肃,瞪他一眼,说:“这个得要你指导员同意!你是江城军区重点培养的拆弹兵,要有个什么好歹,上头找我要人,我找谁去。” 李瓒收了笑,说:“培养我不就是为了实战么?成天躲在后头,有什么用处?” 罗战眉头紧锁,掏出根烟来,思虑片刻,说:“这事儿我说了不算。等部队里头商量了,结果通知你。” “行。”李瓒转身就走。 “李瓒。”罗战叫住他,“陈锋的意思是让你过来丰富履历,立个功,回去了好升军衔。” “如果面对屠杀,能无动于衷,人都做不成,还说什么军人。” …… 宋冉回到爆炸现场时,警戒线已拆除,街道简单清理过,但能看出大滩血迹遗留的黑色痕迹。 她拍摄完几段影像准备离开,看见一个脏兮兮的小男孩坐在路边,抱着自己,瘪着嘴巴,倔强地看着爆炸地,一边看一边抹眼泪。 宋冉拿出那颗一直没舍得吃的苹果递给他。他乌黑发亮的眼珠看向她,又看看苹果,接了过去,一句话不说,小手将苹果紧紧攥在手心。 宋冉本想摸摸他,但没有,她转身就走了。 那晚宋冉在旅馆整理照片,其中一张给她很大冲击——士兵从一地废墟和遗体中抱起死去的小孩。她没对照片做任何处理,直接发上推特,标题carry。 刚发出去,一条消息进来,是英国xx社的记者,问可不可以转载。宋冉回复同意,又有新消息进来,不断有人申请转载,她干脆公开了授权。 这时传来敲门声,是萨辛。 宋冉一整天没见到他,很担心:“你今天还好吗?” “至少还活着。” 萨辛耸耸肩,笑容无奈而苦涩。 “爆炸的事,我很抱歉。” “不用。这样的灾难,这个国家已经经受得够多。只不过,我原以为加罗至少安全,看来也不行了。” 宋冉不知该怎么安慰他。 “宋,我是来跟你告别的。” 宋冉吃惊:“你要去哪儿?” “离战争更近的地方。”这个刚满二十岁的年轻人说,“我不愿再留守后方。我要去哈颇。” 哈颇在边境,是正反势力极端势力三方交战的地点。 前路凶险,宋冉心中无限感伤:“萨辛,请一定要平安。” “愿你也平安,宋。我会为你祈祷。” 宋冉那晚睡得很不好。 人类的残暴,生命的渺小,这些都让她无能为力。身在东国的她像被抛上孤岛,身处蛮荒,远离文明。可她甚至拿不起一支笔将满心情绪书写下来。 辗转至深夜才入眠,第二天一早被刘宇飞电话叫醒,才知出了大事。 刘宇飞说照片carry传遍了全球,让她马上准备和国内连线,做新闻直播采访。挂电话前他说:“宋冉,好好干。台里会捧你的。” 宋冉莫名其妙,不明白怎么回事。她梳洗完毕,架上设备连线直播室。这次连线时间很长,近五分钟。宋冉心有疑惑,但也从容地回答了主持人的问题。 连线完毕,她抽空上网,这才发现照片火了—— 欧美各国的头版头条都登载了那张照片,并沿用了她起的标题carry。而她原图的点赞转发竟高达数百万,评论区也被各国文字挤爆。 国内的工作群里也是潮水般的刷屏。 小秋:“你知道英国xx报怎么评价么,说这是一张改变历史的照片。” 宋冉:“哪有那么夸张……xx报写新闻一直是这种语气。” 小冬:“可那张照片拍得真好,我看见的时候都泪目了!好想哭!” 小春:“本来这段时间国际媒体对东国战争的热度下去了,但现在又升温,你功不可没!” 宋冉并没意识到这是多了不起的事,准备放下手机去工作。 这时,沈蓓私戳了她,问维和兵排雷采访的事。 那期节目还没播,但沈蓓提前看了剪辑。宋冉的拍摄素材很好,排雷,跑山坡,背麦子, 训话,有紧张也有惬意。领导表扬说展现了维和兵最真实的生活工作面貌。 沈蓓问:“你在那边工作顺利吧?” “蛮顺利的。” “跟拍辛苦么?” “还好。就是天气很热。”宋冉一边打字,一边揣度她的目的。 “他们好相处么?” “都挺好的呀。” 宋冉等了会儿,但沈蓓没继续了。 她莫名不安。她对李瓒的拍摄只是工作,沈蓓不至于那么敏感吧。 她有点心虚,可转念一想,她什么也没做,问心无愧。 接下来三天,宋冉又是一次都没再去驻地。 直到第四天,旅馆前台转告说罗战有事找她,让她去一趟。 爆炸过去几天了,受伤的士兵早已出院归队。城市上空笼罩的阴霾也渐渐散去。 正是黄昏,夕阳斜斜的,小针一样扎在皮肤上。 这鬼地方不知什么时候能凉快点儿。宋冉心想着,忽听前边一阵喧闹。原来是几个军人在菜地里头闹腾。 李瓒也在,军绿色t恤,迷彩裤,跟几个战友在抓鸡。 “卧槽!又跑了!” “堵着!你堵哪儿啊?” 小伙子们平日拿枪拆雷都不在话下,此刻面对一只大母鸡却束手无策。众人围追堵截,可那母鸡灵活得很,一会儿往黄瓜秧子下钻,一会儿往丝瓜架子上跳,又飞又跑,翅膀直扑腾,鸡毛到处飞。 宋冉忍俊不禁,开了摄像机拍摄这轻松时刻。 正拍着,母鸡捡路奔逃,扑向镜头。宋冉护着镜头后退,眼见那鸡朝她头上撞来,李瓒这下看准了,一把抓住它翅膀。 母鸡拼命扑棱,扇下一堆鸡毛在宋冉头上。 李瓒抓住鸡的两边翅膀,这下它彻底放弃挣扎,乖乖垂下脑袋。 “没事吧?”他问。 “没事。”宋冉匆匆抬头瞥他一眼,又低头捡头发上的鸡毛。 李瓒抬手帮她捡;她余光瞥见,装作不知地扭过头去。 正巧,站在办公室门口的罗战笑问:“宋记者,拍到什么好素材了?” “就抓鸡呗。”她趁势从李瓒身边走开。 李瓒把手里的鸡交给战友,目光追着宋冉看了一眼。 罗战说:“ 排雷那期节目还没播吧?” “还没。要到周六呢。” “行。多帮这些小伙子们宣传宣传。”他玩笑道,“顺便征征婚。” 宋冉也跟着玩笑,讨赏地说:“那我帮忙了,队里能给我什么好处呀?” 罗战想一想,说:“这样吧。这营地里你要是看中了谁。不管是谁,只要没结婚,你开口,组织给你安排!” “哇哦!”一群兵蛋子大声起哄。 宋冉霎时脸通红。 李瓒坐在畦田边,静静朝宋冉投去一瞥,她脸红得跟小番茄似的。 罗战笑:“你脸红什么?难不成真看中了谁?说吧,我给你做主。” 宋冉皱眉:“政委你有没有正事的?没事我走啦!”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进办公室吧。” 罗战转身进屋,一群跟宋冉相熟的士兵还不肯饶,坐在地上吹口哨起哄。宋冉回头瞪他们一眼,捡起一块泥巴就朝士兵a砸过去。 “妈呀!”士兵a眼灵手快,抬手一挡,泥巴块碎裂炸开,最大一块砸到一旁李瓒的脑袋上。 “……”李瓒一脸无辜,冲宋冉微微睁了睁眼。 宋冉:“……” 她一声不吭,扭头进了办公室。 李瓒低下头,慢慢拨弄头发上的泥土,掸着掸着,唇角弯了弯。 一旁,战友们欢乐无比,低语私聊。 士兵a:“诶,你们觉不觉得,宋记者特别可爱?” 士兵b:“早发现了,傻萌傻萌的;特不禁逗,一逗就脸红。” 士兵c:“我就觉得她挺温柔的,嘿嘿。”扭头,“阿瓒,对吧?” “……”李瓒说,“接触不多。不知道。” 隔几秒,默默加上一句,“工作挺认真靠谱。” 士兵d插话:“诶!我跟你们讲她什么时候最可爱。就她很认真在拍摄的时候,你突然上去,叫一声‘宋记者!’她吓得一个扭头看过来那时候,那表情特别可爱,想捏她的脸。” 话音未落,遭到周围众人围殴暴打:“耍流氓呢你!” 士兵d捂住脑袋:“想想都不成?” “不成!” 众人闹成一团,李瓒手里揪着片菜叶子转啊转。 他想了一下他们描述的情景,想象 不出。 …… 办公室里,罗战对宋冉讲明了用意。 他们要派一位军人去联合特战队,因为是第一例中国军人参队,所以希望入队集训的时候,宋冉跟去报道一番。 罗战说:“我们驻地也有其他电台记者,不过你做的内容比较接地气,没有那么浓烈的宣讲意味,不管是上级还是观众,都很喜欢。所以这次也想请你帮忙。” 宋冉受宠若惊:“怎么说是帮忙呢?把这个机会给我,我很荣幸。” 罗战笑:“那就好。这两天就麻烦你跟着李瓒采访了。” 宋冉一愣:“李……上尉?” “是啊。李上尉是个很优秀的军人,上头很器重他。这次参队也是代表了国家。宋冉,一定好好拍啊。” 宋冉慢慢点头:“嗯。” …… 第二天一早,宋冉赶到驻地门口,李瓒也刚好到。 集训地在美军驻地,不过一条街的距离,步行很快就能到达。 早上七点半,阳光很灿烂,但城市尚未苏醒,街上没有其他行人。 两人并肩而行,安安静静,只有脚踩落叶的窸窣声响。宋冉时不时低头摆弄手里的相机,缓解心中尴尬。 李瓒忽问:“你住的地方离这儿远么?” “啊?”她抬头看他,又移开眼神,“不远的。前边左拐,走两条街就到了。” “目前政府军节节败退,加罗局势也不好了。没事儿尽量不要上街走动。” 宋冉点头:“噢。知道了。” 过了几秒,李瓒忽笑起来,说:“你还是会到处跑对吧?” “……”宋冉摸摸耳朵,“我是记者么……哪能天天蹲在旅馆里。” “也对。这几天都没见到你,猜你是‘逛街’去了。” “……”她规规矩矩地回答,“想要记录的东西很多,也不好天天待在军营里头。” “那倒是。”他没再多说了。 走过路口,宋冉无意间抬头看他,阳光照在他脸上,他的脸庞看上去更清秀了。正看着,他回过头来,与她对视上。 她心中一紧,指了下他脸上脖子上的结痂,说:“还好吧?” 他随手摸一把,并不在意:“没事儿。” “会不会留疤?” 他好笑:“男的不在乎这个。” 到了美军驻地门口,李瓒等待验证资料的时候,宋冉在一旁摄像记录——她之前没来过。 站岗的美国兵说可以进去了,李瓒回头要叫宋冉,见她仍在认真拍摄。 他看她半晌,一时也不知怎么想的,慢慢走过去,站在离她几步开外的地方,忽然用力唤了声: “宋记者!” “啊?”她吓一跳,慌忙回头,表情懵懂而诧异,“什么?” 李瓒盯着她看,倏尔一笑,下巴往里头指了指,说:“可以进去了。” “噢。” 他跟在她后头走,想起那表情,又没忍住轻笑一下。 …… 宋冉进院子前关了相机,这边是不允许非授权拍摄的。 这里的军营和中国驻地没多大不同,但来往的军人给人明显的差异感——白种人在体型上有天生的优势,当兵的更显人高马大。 训练场集合的士兵来自七个国家。除了李瓒,其余全是欧美白人以及欧美裔黑人。李瓒个头不输他们,但体型不如他们壮。 作为队内唯一的亚洲人,李瓒自然受到不少特殊对待——匍匐前行时被人恶意往脸上踢尘土,翻墙时遭踩肩,模拟实战时队友也不给掩护,还连连被“误杀”…… 尤其是那叫本杰明的美国兵,各种小动作和嘲笑就没停过。 宋冉在旁目睹这一切,内心憋屈,但没发表一句观点。这是军营,男人较量的场所。她要是插嘴投诉,只会让局面更难堪。 教官是英国人,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予理会。 好在李瓒没表现出半点愤懑,很有耐性地坚持了一整天,成绩居然没落后太多,位列前三。 傍晚散队时,“特殊待遇”还没有结束。 教官刚解散队伍,本杰明就跟一个法国兵笑话道:“他们国家有趣得很,战地记者吧,派女人来;当兵上战场,也派女人来。” 宋冉正要关机器,听到这话,皱了眉。 到了这一刻,李瓒表情也有些变了,他下颌紧咬,看向本杰明的目光有一瞬的狠意,但都在顷刻间松散下去。 李瓒一句话没说,安静地从本杰明面前走过。 可本杰明注意到了他的目光,笑着拿手去拍他肩:“女士,你对我说的话有不同意见?” 话音未落,李瓒突然抓住他手臂一个过肩摔,本杰明翻身而起,却没摔倒,反而在站稳的一刻反摔李瓒。李瓒早有准备,迅速回绕躲过,闪去他身后箍他脖子,本杰明立即下蹲溜走。 两人都没法一招控制,同时迅速松开对方,拉开两三米的距离。 训练场上尘土飞扬。 “哇哦!!!”周围的士兵们一时间四下散开,绕成一个圈。 李瓒目光直视本杰明,将身上的防弹背心、挂具、手.枪一把扯下来,全扔在地上。 这是挑战的信号。 “哦!!!”围观的士兵高声起哄。 本杰明嬉笑一下,也开始脱背心。 宋冉怕事情闹大:“李上尉……这……” 李瓒回头,拿手指了她一下:“不许拍!” 宋冉僵在原地,没敢上前。 李瓒将手臂上、腿上的挂具、匕首、枪支全部拆下来扔在地上;浑身上下卸得只剩一套军装军靴和作战手套。 面对着同样卸去一身装备的本杰明,他捏紧双拳,摆好了随时出击的架势。 本杰明同样准备好了迎敌,连教官都站在一旁观赛。 本杰明率先攻击,他迅速上前一拳挥向李瓒右脸,李瓒一个转身避闪躲开,一脚踢向本杰明左腿,后者同样轻松躲过。 围圈的士兵们哦哦叫唤,声援助威。 宋冉紧盯李瓒,大气不敢出。 经过短暂的相互试探,两人迅速进入状态。 本杰明来真的了,人极速上前两步,一拳出击直冲李瓒太阳穴,李瓒堪堪躲过,另一拳连环袭来,擦着他下颌而过。李瓒拧住他手臂,一个向前冲撞,将他撞翻在地上跌滚几圈。黄沙飞卷,谁都想先爬起来抓住机会,但彼此都牵制着对方,接二连三将对方拖扯在地面上。 周围人声鼎沸,附近训练的美国兵全跑来围观。 两人扭打着,突然,本杰明一脚踹开李瓒的腹部,从地上爬起来紧接着一脚踩向他胸膛。 李瓒敏捷翻滚开,一个扫腿踢向本杰明支撑腿,将他掀翻倒地。本杰明刚要起身,李瓒翻身跃起,连人带肘砸上去,压住他胸膛;他另一手飞速在本杰明鞋子上抓了一把,抽出鞋子里插着的“匕首”,瞬间“刺”向本杰明的喉咙。 一“刀”落下去,本杰明彻底不动了,举 着双手。 37.chapter 37 此为防盗章。v章购买比例不足的读者,请隔日再看替换章节。  面罩扯下来的那刻,宋冉猛地一惊,被自己的唐突和莽撞吓了一大跳。 她面对着他那张陌生又熟悉的脸,不知所措,又慌张又呆滞,说不出一句话。手也害怕地松开,面罩掉了下去。 他注意力很集中,眼眸一垂,抬手就接住了下坠的面罩。 他没有多余的情绪,只因周围局势混乱而始终严肃皱着眉,他没在宋冉跟前做停留,转身去押解那帮肇事者。 “你不记得我了?”宋冉低喊着挤上去,隔着人墙再度抓住他的袖子。原来作战服是这样的质感,粗粝的,磨砂似的。 他再次回头,也不知有没有听见她那一声喃喃,他有些费解地看了看自己手臂上她紧揪的手指。 周围的特战队员忙着抵挡人潮,无暇顾及她。但人.流涌动,她快抓不住了,急道:“你救过我!你不记得了?在苏睿城。你救过我!” 他似乎并不记得,而手里控制着的肇事者还在挣扭。 他终究是个耐心而礼貌的人,劝解地对她说:“女士,我在执行公务。” 她愣了愣,知道自己无礼了。她手上顿时失了力气,脸上一瞬间的失落看上去十分可怜。 他瞥她两眼,实在无暇顾及,转身要走。她刚要松手,却再一次抓紧。 “你叫什么?”她望着他,怕他不回答,急切得几乎哽咽,“你叫什么?!” 他迟疑一瞬,又迅速说:“李瓒。” 说完他拂开了她抓在他臂上的手。 “后退!别挤!后退!”武警拦成的人墙抵着人潮,宋冉被那波力量猛地往后推去,她和他的距离彻底拉开。 他押解着那群人走了,很快没了踪影。 过了近半小时,骚乱的人潮才渐渐疏散。地上一堆纸屑塑料垃圾。宋冉的白色登机箱被踩得大坑小坑,全是脚印。 她狼狈不堪地拎着箱子出机场,等了近一个小时的队才挤上公交。 车窗外大雨滂沱,雨水内涝成海,翻着浪拍打在玻璃上。梁城几乎被淹没。无数小轿车泡在水里濒临报废。公交司机却很勇猛,把车当轮船开得飞快。 大雨颠倒,要让城市瘫痪,车上的人们唉声叹气,抱怨连天。 宋冉斜靠在车门边,目光清澈,面容安宁,心情 像一丝微风,缓缓吹过路途万里。 真是奇怪的缘分啊,每次见面都是兵荒马乱,一座城接一座城的沦陷。 她离开机场时打听到了,李瓒他们正是隶属江城大军区的,但常驻梁城。 到家后,她分别给冉雨微和帝城的图书策划人打了电话说梁城暴雨,航班取消。最近天气太差,估计要晚一两天。 随后她又给编辑部挂了个电话,和她料想的一样,机场闹事的事已经有人去采访了。 沈蓓得知她当时在机场,说:“太好了,你肯定录下了一手资料吧。赶快发过来。” 宋冉说:“开头的录了点儿,但后来打起来的部分……” 她忘了。 看见李瓒后,她哪还有精力去管手机。 沈蓓说:“没记下来?” “嗯。太挤了。” “没事儿。我过会儿去网上找找,应该能买到线索。你拍的先发给我吧。” “行。”宋冉想想,又说,“你的素材都找好了?” “嗯。” “……警察采访了么?” 沈蓓卡了壳:“哎呀。完了,现在还得赶稿子。” 宋冉毛遂自荐:“我帮你去采访吧。” 沈蓓愣了一下:“那怎么好意思。再说,你不是在休假么?” “航班取消了,反正也没事做。” “那太谢谢你了。我下次请你吃饭啊。” 下午四点多,雨势丝毫没有减缓。宋冉开车上了环路,黑云压顶,天光昏暗像进入黑夜;雨水跟砂石似的往车身上砸。天地间一片苍茫混沌,整个城市都沉进了水里。途径一段国道高速,长途行经的车辆全停在路边打双闪。而远处的长江里浑浊的江涛奔涌拍岸,仿佛下一秒要漫过大堤倒灌进来。 宋冉抄近道到了熙光路附近,下高架时驶过一块洼地,整个车往里头一陷,她心头一惊。轮子卷起漫天的积水,差点儿没熄火。还好她开得够快躲过一劫。 今天是周末。由于暴雨,几乎没人出门。街上空荡荡的,她单枪匹马地开车到了警备区,顺利进大门,到了一栋类似教学楼的开放型办公楼前。 她车里没放伞,停车的空地距办公楼大概五十米。她咬牙跑进风雨里,被冰凉的雨水浇得湿透。刚冲上台阶,人还没站稳,迎面撞上一个黑色作战服的男人从楼梯上 迅速下来。 眼看要撞上,那人及时刹住,后退一小步避让开;宋冉也立刻刹住步子站稳,心差点儿冲出喉咙。 “不好意思。”她狼狈地抬起头,额前的碎发一缕缕纠结,在她湿趴趴的额头上抖动着。一抬头,她撞上李瓒略微吃惊的眼神。 他拿着一把黑色的雨伞。他刚在楼上看见她车了,准备下楼来接。没料到她虎头虎脑直接冲过来了。 两人干瞪着眼,有一秒没说话。 楼沿外,水汽弥漫过来,雨丝杂乱飘洒,瞬间就沾湿了他的短发。他随意抹了一下额头上的雨,浅笑道:“宋记者?” “嗯。”她笃笃地点点头。 他扬了扬手中的雨伞,说:“下来迟了,不好意思。” 他说这话时,又冲她笑了一下,嘴角扬起微微的弧度,眼睛也弯了弯。 她心跳很快,脸也很红:“是我自己忘记带伞了。”话说出口,自己也无语:这么大的雨,宋冉你可真行。 于是垂下眼眸,盯着他的伞,很简单的黑色大伞,木质手柄,黑漆漆的没有任何装饰。他的手指无意识地轻敲着伞柄,指关节处有因握枪而磨出的茧子。 “走吧。”他转身带她上楼。 果然是军人,连上楼梯的时候背脊梁也是笔挺挺的。 她望着他的背影,纠结半刻,问:“李警官?” “嗯?”他回头。 “zan是哪个字?” “王字旁。” “噢。” 瓒。 她刚好很喜欢这个字呀,宋冉心想。 进到会议室,还有一个武警。他起身冲宋冉打招呼,自我介绍叫陈锋,是负责接受这次采访的指导员。 “淋雨了?” “忘带伞了。”宋冉头发上脸上全是水,衣服也湿透了。还好她为出行方便,穿的深色t恤和牛仔裤。不至于太尴尬。 正说着,室内传来一声响。 李瓒蹲在柜子边拉开抽屉,从里头拿出一盒纸抽,他起身走到桌边,轻轻一推。纸抽顺着光滑的桌面滑到宋冉面前,力度正好,角度也不偏不倚,碰进宋冉手心。 “谢谢。”宋冉抽了纸巾擦拭头发,又简单地擦了擦包包和手机。 再看桌对面那人,他没坐过来,抱着手臂背靠在墙上,腿一直 一弯地交叉站着。他穿着一套藏蓝色近乎黑色的短袖作战服,腰带系得又高又紧,衬得身高腿长。人安静而平和,似乎并不会参与过多。 陈锋坐在这边,和宋冉呈直角。 宋冉打开录音笔,翻开笔记本,拿纸巾再次擦了擦手。这暴雨的天气啊,笔记本的纸都是软塌塌的。 “陈指导您好,我们新闻部想就今早在机场发生的小范围暴力事件对您进行采访。感谢您的配合和帮助。” “别客气,有什么问题你尽管问。” 采访中得知,机场安保不归他们管。但这两天梁城洪涝,到处都缺警力军力。机场滞留人数过多,已造成巨大安全隐患。那边军警人手不够,他们才过去帮忙。 陈锋笑说:“你应该去公安支队采访民警,或者是特警,他们去的人多。我们只调了一小拨人。” 宋冉心虚,抱歉地笑:“是我经验不够,不好意思。” “没事儿没事儿。”陈锋大方道,“接着问。” 宋冉的问题都是沈蓓准备好的,一切按部就班地进行。因为这边不接受视频采访,所以宋冉只用了录音笔,操作相对简单。陈锋是他们队内负责宣传的指导员,驾轻就熟,也很配合,双方一问一答十分默契。两人低低的话语声夹在暴风雨里,显得室内更加安静了。 中途,宋冉再次无意看了眼窗边的方向。 窗外天光晦暗,室内亮着日光灯,光线微茫。 李瓒靠在墙边看着他俩,认真地听着他们交谈。因为当时她正在说话,所以他直直注视着她的眼睛。 暴雨的下午,有一种潮湿的好似旧时光的气息。像走进年代久远的图书馆闻到的湿润纸张的味道。 她撞见他眼神,脑中顿时空白,好在下一秒陈锋开口,他的眼神又自然移向了后者。轻飘飘如羽毛掠过。 约莫半小时后,采访完成。 “还有别的问题吗?” “都问完了。太感谢您了。”宋冉说,余光看见李瓒从墙边站了起来,走向门口。 “应该的。以后我们也有需要你们帮忙的地方。经常联络啊。” “好的。” 宋冉起身,李瓒人站在门外的走廊上,手插在兜里,看着室内两人。 陈锋走上走廊,看了眼廊外的暴雨,说:“这伞拿着吧。” 宋冉接过那把重 重的黑伞,说:“谢谢。改天还过来。” 陈锋没指望她还伞,摆手道:“别客气。伞多的是。” 楼下雨水越积越深,李瓒忽扭头问她:“你住哪儿?” 宋冉一愣,说:“北门街。怎么了?” 李瓒说:“你这车恐怕回不去。底盘太低。” 这会儿城里内涝只怕更严重了,北门街那块地势低,靠近江边,积水处更多。宋冉的车现在开回去,不是进水熄火,就是打水漂儿。 宋冉迟疑半刻,小声问:“那怎么办啊?” 陈锋指导员爽朗地拍拍李瓒肩膀,对她说:“没事儿,让他开军用车送你回去。” chapter11 九月,东国中南部,加罗城。 清晨四点天就亮了,青灰色的雾霭透着丝淡粉色,薄薄一层笼罩着这个残败而死寂的城市。 城中心一栋四层高的房子顶层,窗户紧闭,窗子上糊满报纸。室内光线昏暗,光秃秃的水泥墙面和地板,摆着一桌一椅一床。 一个小电风扇在床头呼呼转动,忽然,电流滋地一声,扇叶没劲儿了,越转越慢,晃晃悠悠绕几圈,终于停止。 又停电了。 不过几分钟,床上的宋冉醒了过来,摸摸脖子,一层细汗。 九月了,天气还是炎热。 这些天,加罗城的气温始终在三十五度以上,体感温度超过四十。宋冉驻守一个月了,刚来那会儿天天近五十度才是要命。 一个多月前,东国战事恶化,平民伤亡不计其数。各国的战地记者,慈善组织,志愿者,无国界医生,以及联合国维和部队都进驻到了这个国家。 梁城卫视也派了记者过来。几个男同事去了前线,宋冉留在un维和部队的驻扎地加罗,负责对当地东国军民和维和部队的情况进行报道。 她大部分时间在中国驻地内为本国军队做记录服务,偶尔跟着其他队伍出勤。今天刚好又有特殊行动,要跟一队外国兵去执行解救任务。 她把闹钟定在四点半,现在还有一刻钟时间。宋冉开窗透透气,看见加罗城一片灰败。她倚着窗子吹了会儿晨风,好似听着这座城市喘息的声音。 不一会儿,闹钟响了。她收拾好自己,出了门,在古旧的楼道里碰见了东国当地的记者萨辛。 “早上好!”他拿英语打招 呼。 “早上好!”宋冉说,“停电了,你知道吗?” “知道。以后停电会越来越多,习惯就好。” “这么看来,局面对政府军不利?” 萨辛耸耸肩,摊着手:“你知道的,两面夹击。”半个月前,极端恐怖组织也参与进来了,给本就恶劣的东国局势添油加柴。 “阿勒会失守吗?”阿勒城是离加罗最近的一处三方交战重镇,也是几方势力死死抢占的枢纽。 “只有主知道。”萨辛在胸前画了个祷告的符号,指了下天。 萨辛年纪比表弟冉池还小,才二十岁。他是首都伽玛理工大学的大二学生,战争爆发后揣着相机就上了前线,说是要把自己国家的真相记录下来。他又高又瘦,眼窝深,眉骨高,面庞有着当地人深邃的轮廓。但毕竟是学生,太嫩了,为了看着成熟些,他故意蓄起胡子。 两人今天要跟着一支欧美维和小分队去100公里外的小镇解救平民。 萨辛不太喜欢美国人,他想去最前线拍摄东国军队的作战画面。但他毕竟不是专业记者,没那个资格。 而同路的美国兵也不太在意他俩,一路跟几个欧美战地记者聊得欢畅。 宋冉同一队军人还有记者挤坐在军用卡车后头,她戴着头盔穿着防弹衣,眯眼看着车后头扬起的阵阵沙尘,有一阵没一阵地听着他们英语聊天。 半路,一个叫本杰明的美国兵忽然问她:“我好像见过你。” 宋冉没有印象。 “我们隔壁是中国兵驻地,你经常去。你是中国人?” “是。” 话音刚落,有个英国兵笑起来:“你们的军人种菜种得怎么样了?” 四周顿起一片哄笑。 萨辛尴尬地看着宋冉,不知该怎么解围。 驻守加罗的维和人员来自十个国家,统一由联合指挥部调遣。指挥部里欧美军官居多。哪怕在战场上,也是有歧视的。他们认为亚洲人体弱且能力不足。作战的事儿通常都归欧美部队。中国主要负责公路建设,物资运输,医疗救援,外加保护志愿者、医生等国际救援人员。 而中国官兵抽出空闲在驻地里开辟几块荒地种起了蔬菜,还养了鸡,俨然成了一道景观。 宋冉看着他们,等他们笑完了,说:“谢谢关心,白菜已经成熟,肉鸡也长得不错。前两天, 我们的士兵还送了一些去战地医院,给受伤的美国兵加餐补充营养。你们不知道吗?” 笑声停了。 本杰明和同伴交换一下眼神,说:“我们也想种菜养鸡,但要上前线作战,任务重。” 宋冉说:“种植也是一门科学,打得了子弹,不一定播得好种子。” 本杰明耸肩撇嘴,不接话了。 队伍抵达目的地时,是早上九点。 小镇在加罗北方,离阿勒城不远。镇子地处偏僻,战争损毁程度不重,却荒无人烟。 宋冉跟着队伍潜伏进了小镇。 来的路上还欢声笑语,进了镇子所有人都异常警惕。 宋冉小心潜伏过一条空旷安静的街道,身后有人踩到废弃易拉罐,发出声响。她惊觉回头,是本杰明。 他和同伴见她被吓到,都咧嘴无声地笑起来,眉毛快从脸上飞出去。宋冉无视掉他们嘲笑,拉好头盔和面罩,继续小心向前。 潜了一路没碰上意外,敌方军队似乎撤走了。 很快,维和小分队在城中心的学校教学楼找到一拨避难的民众,上至老人,下至儿童,大概一百来号人。 军人们迅速护送民众从学校后门撤离,突然,学校操场传来一声枪响,一个英国兵吼了声:“有叛军!” 宋冉一秒钟就飞奔而去。 一瞬间,民众疯狂朝后门涌。军队果决分成两拨,一拨护送一拨增援。而现场的战地记者全数朝交火点冲去,除了萨辛,他展开手臂将几个妇女儿童护在身前迅速往外走。 宋冉最先冲到教学楼底层的一间教室,正好赶上室内的维和兵跟对面教学楼里的叛军开火,你来我往,枪声不断。 上了战场就能见分晓——几个长期执行任务的习惯了这场面,上膛开枪瞄准躲避非常熟练;几个新来的则有些胆怯,找掩护时浑身在抖。 宋冉躲在墙壁后边,瞄着相机。几颗子弹打到她这面的墙壁上,炸得噼啪响,但墙厚,子弹穿不透。有一颗从窗子里射进来,嗖地从她面前飞过,把教室后排的玻璃窗打得稀巴烂。她精神高度紧张,竟忘了害怕。 对方人员不够,交火不到一刻钟就停止。叛军死伤二十人,剩下几个活的缴械投了降。原来,他们的队伍放弃这座镇子北上了。 结束后,宋冉才后知后觉地有些腿软。 她来这儿 一个多月,不是第一次接触实战了。第一回才是吓得心都快骤停了呢。 返回学校后门,见萨辛正帮着大人们把小孩子一个个抱上车。 宋冉问:“你刚才没跟过去?” “没有。” “你不是想靠近前线吗?这么好的机会。” 萨辛挠挠头,笑道:“当时没反应过来。” 解救出来的人很快被送去难民营,记者们也顺势就难民营做了番拍摄。 回加罗的路上,几个记者讨论着今天的枪战和难民,以及各自拍到的素材。只有萨辛坐在军用车后头,扭头望着身后满目疮痍的土地。 38.chapter 38 此为防盗章。v章购买比例不足的读者,请隔日再看替换章节。 宋冉遇见李瓒的那天,是很平凡的一天。 六月三号,位于东国中北部的阿勒城看上去和往常的每天一样。早上八点,宋冉推开旅馆的窗子,楼下一条南北走向的街道直通尽头的小学校。路两旁商铺建筑矮而平,高低错落的□□民居掩映树后。 放眼望去,街上灰扑扑的,纸屑落叶无人打扫。但天空是蓝色的,阳光也很灿烂。 楼下餐馆里,一位裹着头巾身着黑袍的年轻妈妈带着小儿子坐在桌边吃早餐;店老板站在摊位后头一手切烤肉一手甩面饼。烤肉,煮豆和面饼的香味在街上飘荡。街对面的修理店里,几个中年男子早早地推来摩托挤在店门口,七嘴八舌跟修理工交流,说着宋冉听不懂的东国语言。不远处传来一声鸣笛,公交车停靠路边,一群身着校服的小学生涌下车,叽叽喳喳跑向学校。公交车司机摇下窗户,跟路边巡逻的警察交谈几句。 一切看上去和之前的每一天一样,但又不太一样了。 本地餐店还开着,kfc早已歇业;牙科诊所正开张,手机店却关门一个多星期了。门上贴着中国某手机品牌的新款机型,招贴画破烂不堪,纸片在晨风中抖索。一只流浪狗蜷在角落的破报纸堆里。隔壁服装店的玻璃橱窗也蒙上一层灰,隐约能看见窗子里头两个假人模特,一个黑色长袍头巾遮面,一个白色衬衫花短裙。 晨风扫过落叶纸屑,吹不动橱窗内静止的裙摆。 宋冉没来由地叹了口气,心里一丝淡淡的惆怅像那块蒙着灰尘的玻璃。这是她在这个国家待的最后一天。今天她的外派任务结束,即将返程。从阿勒城去首都伽玛车程4小时,回国的飞机在夜里十一点。 她靠在窗边拿手机刷网,国内现在是下午,网友正讨论着明星出轨,最美豆腐西施之类的话题。 当地时间上午八点半,差不多该收拾东西了。 她刚折好三脚架,脚下的地板突然晃动起来,好似地震。但这不是地震!她抓起相机摁下开关冲到窗口,天边一声惊雷爆炸。 但窗外的世界一切如常,街上的人们纷纷抬头,像一群茫然的鹅。很快又是一声巨响,接二连三——是炮弹。 开战了。 街道霎那间沸腾,人们大声叫嚷,四处逃窜。 宋冉背上相 机三脚架和通讯设备冲上楼顶,远眺城外荒地,她看不见任何军队。但炮火轰鸣不断。是位于阿勒城东北部数十公里外的哈鲁城,她的一位男同事就驻守在那儿。 手机信号断了。开战第一步就摧毁了通信基站。 宋冉架好设备,开通卫星电话,才接通,国内的事就说:“政府军和反政府武装在哈鲁城外开战了,你那边情况怎样。” 宋冉转动拍摄角度,稳住气息:“我现在东国中部重镇阿勒城东北郊的一处旅馆楼顶,能听到哈鲁城方向传来的清晰炮火声,脚下的楼房还在震动,摄影画面也不稳。我所处的阿勒地区,一分钟前楼下还有汽车行人,但现在街道已经空了。对面我手指的方向是个小学,可以看到……”她放大画面,“老师们带着学生从教学楼疏散到了操场。在这儿就读的学生人数从几个月前的300多名锐减至现在的100多名。很多家庭已经早已迁往南方,也就是首都伽玛附近……” 待她做完报道,那头的炮响销声匿迹。不知是战事停了,还是转为枪弹战。 宋冉在楼顶等了十分钟,没发现新情况。 天空蓝得像水洗过的蓝宝石,阳光更加灿烂,世界诡异得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上头给的通知是宋冉照常回国。但战争突然爆发,交通线可能全面封锁。回去并非易事。 她租的车昨晚退了。而约好今天送她去伽玛的司机要带一家六口南下,毁了约。特殊时刻,也没法责怪对方。 九点半左右,宋冉联系到美国的一个记者朋友,得知他们有车,可以带她一起走。但他们在阿勒西北部十多公里的苏睿城,上午十点半启程南下。 此时的阿勒,街道上挤满开着汽车驾着摩托捆着箱子行囊携家带口逃亡的人。出城方向的路堵得水泄不通。鸣笛声,咒骂声,呼喊声,小孩啼哭声不绝于耳。宋冉在似火骄阳下跑了十几条街,满城寻找一辆摩托车,但这时的交通工具千金难求。 往回走的路上,她眼睛湿了好几遭。不害怕是不可能的。 回到旅馆,毁约的那个司机却在前厅等她。他送来了一辆摩托车。 上午十点,宋冉换了套黑衣服,戴上帽子和面罩,设备箱行李箱绑上后座,只身骑着摩托直奔西北方的苏睿城。摩托是男式的,重而不易掌控。她刚来那会儿经常摔,现在驾轻就熟。 一路天高地阔,偶有几辆南下的逃亡车辆经过。 她开得飞快,约莫一刻钟后赶到苏睿城郊。街道房屋空无人烟,风吹垃圾遍地走,恍若白日鬼城。 刚走过一条街,远方传来隐约枪响。宋冉掌心汗得湿透,加速赶去城的另一端。 她在空巷子里绕弯,很快冲上宽阔无人的主干道,再度加速之时,前方巷角、楼顶、车后、突然从四面八方冒出七八个迷彩人影,全副武装握着钢枪冲她吼: “backup!” “stop!” 宋冉紧急刹车。惯性作用下,车飞速前滑,轮胎与地面刮出刺耳的摩擦声。路中央有个铁盒,盒子露出一根线,线的末端牵着一小块金属片。 摩托车刹停,宋冉左脚落下,不偏不倚踩上那金属片。一瞬间,铁盒子亮了起来,红色的数字开始倒计时—— 是炸.弹。 周围死一般的寂静。 宋冉的心皱缩成了一个点。 她一脚踩着金属片,一脚踩着摩托车脚蹬,斜在原地一动不动,脸上的汗像冒豆子似的滚进脖子里。 每一秒都被恐惧拉得无限漫长。但那群人没有要上来搭救的迹象。 几秒的死寂,有个声音冲她喊:“stayput!”(别动!) 话音刚落,又有人喊了声:“阿瓒!” 宋冉没能分辨出azan是哪国语言。就见一个灰绿色迷彩服的男人从某层楼二楼的窗口翻跃而出,踩着排水管速降下来。他戴着头盔和面罩,站在路边远远地观察了她一眼——她一身黑的装扮很可疑。 宋冉声音颤抖像扭曲的丝线:“help!please!” 男人站定一秒,朝她走来,再次有人制止地喊了声:“阿瓒!” 他回头冲自己的同伴打了个手势。 铁盒子上的计时器在迅速倒数——00:09:10 男人端着枪靠近,面罩上一双眼睛漆黑明亮,鹰一样警惕。他步伐沉而缓,离她还有十来米时,盯着她蒙面的脸看了会儿,眼睛微眯,问:“中国人?” 宋冉差点儿没哭出来,喊:“是!我是记者!” 这下,他的同伴们纷纷从障碍物后露出身形。 他走近来看那枚炸.弹,又看看她脚踩的金属片,说:“你这一脚踩得真准。” “……” 这三分调侃七分温 和的语气,宋冉不知该怎么回答他,人却是稍稍放松了点。 他单膝跪地,拆了铁盒外壳,露出里头烦琐的电线。宋冉不免倒抽一口冷气。他听见了,看她仍保持着单脚撑地的姿势,轻声问:“能撑住吗?” 宋冉只能点头。 他不信,起了身,说:“你先从车上下来。” 宋冉低声:“……我不敢。” “没事。我扶着。”他安慰着,左手扶住摩托,她一瞬就感觉到了他的力量。他右手握住她手臂,宋冉本能地迅速抓紧他,男人的臂上筋肉紧实。 他叮嘱:“重心别移,右脚跨下来。” 宋冉借着他手臂的力量,成功从摩托车上下来。这一会儿的功夫,她双脚又酸又麻,衣服底下大汗淋漓。他的一个同伴过来推走摩托。其他人推来附近的废弃车做掩体。 他道:“重心保持在左脚,别动。” “嗯。”宋冉看一眼计时器—— 00:08:17 他重新蹲下,开始理线路。 时近中午,太阳火辣辣的。沙漠地带,体感温度接近50度。密密麻麻的汗水从宋冉的眉上流淌进眼睛里,刺激得她轻抖了下。这一抖,自己把自己吓得魂飞魄散。 “撑住了。”他淡笑道,“你要动一下,我就成英雄了。” 宋冉呐道:“嗯。” 他单腿跪地,低头排查着线路,偶尔剪掉几根线。或许他随和的气质起了镇定作用,宋冉心绪平复了些。可时间过得极其漫长,等了很久,她忍不住去看剩下的时间。 眼看计时器突破00:03:00,她再度心慌了。 他依然有条不紊拆着炸.弹,计时器变成00:02:00时,他轻叹一口气,无奈地说:“时间来不及了。” 宋冉心一惊。 他话这么说,手却没停下。 他的同伴意识到严重性,又喊了声:“阿瓒!” 宋冉泪湿眼眶,泪水汗水淌进面罩里,面颊一片濡湿。她极低声地抽了下鼻子。 这下他抬起头了,面罩之上那一双清黑的眼睛冲她微笑弯弯,宽慰:“别怕。不会丢下你。” 阳光落在他睫毛上,闪闪跳跃着。他嗓音清澈得像泉水。 宋冉不哭了,讷讷地点点头。 他低下头继续拆解。 但她感觉得到,形势更严峻了。 “你走吧。”她轻声说,“你是个好人,我不想……拉你一起死。” 他头也不抬,问了句:“你能跑多快?” “啊?” “五秒钟,能跑多远?”他语气相当轻描淡写,蹙眉拆着线路,没抬头。 宋冉没反应过来。 他说:“还剩1分半,我只能在30秒内拆除重力感应器,让你脚移开时不会立即引爆。但计时器会加速十倍,剩余的一分钟会缩短到大概五秒。”他问,“你能跑多远?” 五秒? 宋冉一懵:“10米?20米?不知道,” “啧。”他遗憾的样子,说,“不够啊。” “或许30米!”她说,“我没拼命跑过。” 他说:“今天试试?” “……好。”她点头。 00:01:10 “十秒。准备。”他说,眼睛紧盯着线路,手上一刻不停。 宋冉深吸一口气。 7,6, 他低声:“5,4,3……” 他排除重重难关,终于挑出最后一根线。 宋冉浑身绷紧。 “1。”他剪断了那根线,红色计数器疯狂加速,他起身抓紧她的手,冲刺出去。 灼热的空气灰尘在耳边起了疾风,可她听不见看不见了,被他拉扯着拼命奔跑。 风声,尘土,热汗,心跳,全都感受不到了。那一瞬间仿佛时间空间都不复存在,只有夏天的阳光如玻璃镜子一样灼烧着人眼。 她不知道五秒有多短,也不知道五秒有多长。 在尽头,他将她扯到怀中护住,扑倒在地。男人的身躯屏障一样罩压住她。下一刻,轰然的爆炸声中,沙石,泥尘,碎屑,雨一样从天而下。 他说:“你先缓会儿,别急着起来。” “嗯。”宋冉点头。她心跳得厉害,像要炸出胸腔。 地面空气沸腾,火一样烧着。 太热了。 临近中午,一丝风都没有。 她扯下口罩,胡乱抹了下满头满脖子的汗。 他走去一边检查炸.弹碎片的情况。 宋冉心跳还没平复,整张 脸都是火辣辣的,又下意识抹干净脸上的灰。 另一名军士走过来问:“你是哪儿的记者?” 宋冉说:“梁城卫视。” 对方奇怪极了:“怎么让你一个女的单独上前线行动?” 宋冉说:“我不是来采访的。来找人。” “都这时候了,还往北边跑?” “来找朋友,他们捎我去伽玛。” 对方明白了,说:“你一路当心吧,这边局势不稳,城外有小型交战。” 宋冉点点头:“我会的。谢谢。” 她起身走到摩托车旁,无意识回头看了眼那个叫“azan”的男人。他正单膝蹲在地上,手里掂着一块炸.弹碎片。黑色面罩上露出半张侧脸,鼻梁很高,眉骨英挺。 她有丝莫名的惆怅,收回目光,跨上车刚准备发动,听见一道温和的嗓音:“你朋友在哪儿?” 宋冉循声回头,是他。 他仍蹲在地上,稍仰望着她。微眯着眼,眼珠子很亮。 宋冉眼神飞去他帽檐上,说:“哈里斯酒店。” 那边是外国记者驻地。 他看了眼手表,问:“约的几点?” “十点半。” “来不及了。”他好心提醒。 宋冉摸出手机,十点二十九分。 她自言自语:“只能自己骑摩托去迦玛了。” 他将手心的弹片抛起来,又接住,眼里闪过善意的笑:“你知道方向?” 宋冉:“……” 手机没信号看不了地图,地标上的异国文字她也不认识。 她抬头看太阳方位,粗略地辨认了一下:“那边是南……吧。运气好的话,或许能跟上逃难的车流。” 他扔下手中的碎片,拍拍裤子上的灰尘,站起身,问:“护照在吗?” 宋冉摸摸裤子外侧的大口袋:“在的。” “城里有一批侨商侨民今天要撤走,你跟上吧。” 半小时后,宋冉到了苏睿城西南城郊的中复工业园区。 中复是东国中部地区最大的中资公司,主营科研通讯和基建等产业。如今局势恶化,战争爆发,在外工作生活的侨民得撤返归国。中复园区成了中部地区撤侨的集散地。从昨天开始,周围几个城市的中国员工和居民开始 朝这儿聚集。 宋冉抵达园区时,里头停满了大巴车,空地上怕是聚集了一两千人。 她职业病地打开设备摄像,穿梭在车辆和人群中。 镜头里,男人们忙着往车下的行李舱塞行李,女人和孩子出示着护照证件登记上车,中年专家在人群外头和他们的东国同事紧急交流,他们拿着电脑和书面资料,语速飞快商谈着工作事宜;更多的东国人则在帮忙搬行李,或跟他们的中国同事相拥告别。几群不同电视台和报社的记者纷纷对着镜头做报道采访。 宋冉的镜头意外捕捉到一个画面,一位中国姑娘上了车,透过车窗和一个高鼻梁深眼窝的东国小伙子拉着手。那姑娘说了句什么,表情恋恋不舍,小伙子深深吻了下她的手背,轻轻摇头。 正在拍摄,有人拍了拍她的肩,是刚才的军士,“阿瓒”的同伴。他已摘了面罩,样貌端正,有着军人身上特有的英气。 “我带你过去登记。” “好。” 军士带着宋冉到了一辆大巴车边,跟车旁的检查人员说明情况。宋冉过了护照检查。那位军士又帮她把设备箱搬进行李舱。 “谢谢啊。”上车前宋冉对他说。 对方挥一挥手,转身就消失在人群里。 他来去匆忙,宋冉这才想起忘了问他们任何一个人的名字,也忘了对那个叫“阿瓒”的人说声谢谢。 上车后,视角受限,她四处张望却也只能望见人群外延几个走动的迷彩服。军人们在维持秩序,敦促侨民上车。 等到几十辆大巴车满载出发,宋冉定睛搜索,全是身材高大戴着帽子统一着装的军人们,好些还戴着面罩。她很难分清谁是他。 大巴车驶离园区大门时,她看到门口站着几个迷彩服,簇在一起讲话。其中一个男人比他的同伴要高一点儿,皮带绑在腰上,背脊板直挺挺的。他看见大巴车过来,微微侧过身,对开车的司机敬了个军礼。面罩之上,他的眉眼十分醒目。 他的同伴们跟着敬了礼。 车上有人欢呼,有人冲他们大声道谢。 视线一闪而过。 宋冉心一揪,扒着窗户看,觉得那好像是他,但来不及判定清楚,车就驶离开。 一眨眼,那身影拐进视线死角,再也看不见了。 宋冉望了好一会儿,才不自主地呼出一口气,头重重地靠在椅 背上。 车队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辆军用车,护送这批侨民南下。她不知道他会不会跟上。 她一路望着窗外,湛蓝的天空,炫目的阳光,干燥的沙地荆棘。不知是否受到炎热的天气影响,她心里燥热不宁。 下午两点多的时候,行驶过半程。车队行到一处哨卡,停了下来。 交通封锁了。 公路上挤满了被拦截在哨卡外不让放行的汽车和各国人们。烈日之下,吵闹喧天,空气中充斥着十多个国家的语言。有人在跟守卡的政府军交涉,有的大声争论咒骂,有的打电话寻求斡旋渠道,有的愁眉苦脸目光呆滞。 车外一派恐慌混乱景象,车上的人也不安地伸出脑袋眺望。 宋冉无意看向窗外,撞见几个本国的迷彩服经过。她目光追过去,但走过的人里没有她熟悉的身影。 双方交涉过后,哨卡开始对中方放行。中方车队的大巴逐辆过哨卡,人先全部下车,政府军检查车辆行李,车过;而后车上乘客一个个持护照验证身份,过关后再上车。 宋冉的车是第十二辆,等了一个多小时才到他们。 所有人下车通关,周围各个国家的人群潮水般拥挤起来,拿着证件文书争辩着比划着。政府军持枪阻挡着他们。宋冉他们被推搡挤攘着,一小队中国军人在关卡口围成圈,护着他们的国民,拽拉他们到关口,避免有人中途掉队被人挤散。 人群挤攘寸步难行,宋冉被一个军人拉住手腕,用力拖到关卡,手中的护照都捏折了皱,政府军军官检查完毕后交还给她,做了个放行的手势。 宋冉终于过了关,人没被挤脱一层皮。 39.chapter 39 此为防盗章。v章购买比例不足的读者,请隔日再看替换章节。  宋冉停好车,阵雨停了。 龙虾店的服务员正在门口摆放露天桌椅。 几人商量一下,决定坐外头。刚下完雨,江风吹着正舒服呢。 宋冉点了三大盆麻辣小龙虾,又点了莲藕排骨汤,青椒炒藕带,香干炒茼蒿,萝卜炖鱼头,外加一堆烧烤…… 小秋拦道:“别点多了,待会儿吃不完。” 小冬笑说:“是出差发奖金了?这么大方。” 宋冉说:“吃不完可以打包嘛。” 请同事吃饭要是菜点少了,挺尴尬的。 小夏说:“何必呢。就这些够了。” “噢。”宋冉阖上菜单,“那就先点这些吧,过会儿不够再加?” “行。” 众人围坐一桌,平日工作时交流挺多,但私下聚会少,此刻大眼瞪小眼,互相傻笑,空气安静了几秒。 小冬提起话题:“梁城开放落户政策了,这下房价又要涨了。” 沈蓓补了下口红,轻松道:“从来没关注过房价。” 小春:“你当然不用关注了。还是你们本地人好,有房子,工资想怎么花怎么花,什么都不愁。” 宋冉摇头:“本地人也是买不起房。” 小秋说:“你不用担心啦,我们这批新记者里,就你实力最强,升职加薪是早晚的事。” 宋冉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沈蓓把口红扔进香奈儿包包里,抬头问:“点饮料了吗?” 宋冉:“嗯。两扎西瓜汁。” 很快上了小龙虾,大家戴上手套大快朵颐。 小夏吃人嘴软,夸赞:“说实话,《战前•东国记》是真好,我特喜欢看。冉冉,我以前就发现了,不管是你写的稿子,还是你做的记录,看着挺普通,却总吸引人想看。” 小秋附和:“对,还总能看见别人看不到的角度。” 宋冉微微一笑算作应答。 沈蓓问:“宋冉你是学新闻的吧?” 宋冉摇头:“不是。我学历史的。” “啊?”大家都挺诧异。他们大部分是传媒相关专业,哪怕沈蓓也跟国际新闻部大有相关。 沈蓓: “我们部门还招历史系的?” 宋冉:“我读书时喜欢写点儿随笔短文,给梁城卫视旗下的报社投过稿。” “哦。”众人恍然大悟的样子。 小春:“看来是从小就喜欢读书写字,难怪文章写得好。” 小夏咬着虾肉,道:“冉冉一看就是文青,话少又安静,没事儿就抱着书看。” 小冬说:“宋冉太内向了,可以再活泼一点。” 宋冉解释:“我不内向啊……”就是很多时候并没什么想说的。 “在东国待那么久,有没有遇到过危险?”沈蓓问。当初领导也安排了她去前线,她怕打仗没敢去,留在国内做局势分析。现在看宋冉拍摄记录到那么些鲜活的故事,也有些眼馋。 她问:“那边局势动荡,蛮乱的吧。” “有时会遇到小偷。别的危险……就没有了。”宋冉停了下,想到了那天,那个男人。 一想到他,便有一段心情涌出来。 他不是一个符号,而是一个画面。他的迷彩服,半指作战手套,他的眼睛。 但她不想说。 一句也不想跟任何人提起。 就好像有天忽然看到一本很好的书,听到一首很好听的歌曲,好到你只想一个人私藏,不愿跟任何人分享。 小龙虾有些辣,她吃得鼻尖冒汗。 街道上还是湿漉漉的,几十米开外,江水奔涌。 有一会儿没起风了,空气闷热而潮湿。 宋冉望了眼远处,黑色的江面上闪着点点灯火,是路过的航船上的灯光。 小夏问沈蓓:“你昨天一整天干嘛去了?” 沈蓓迟疑一下,说:“去江城采访几个军人。” 《战前•东国记》太火了,沈蓓趁机向领导提议说加一些对撤侨军官的采访,宣扬一下正能量。领导自然同意。 小秋听言,在桌子底下轻轻碰了碰宋冉的腿。 宋冉正吃着小龙虾,嘴巴周围全是红油,抬起头拿一双乌漆的眼睛看小秋。 小秋:“……” 她也不知宋冉是不懂,还是装不懂。 小秋干脆自己问沈蓓:“是这次去东国参加撤侨的军人?” “……对。有一部分是从江城军区抽掉去的 。” 梁城江城相隔四小时车程,在同一个大军区。 小秋故意问:“你怎么突然想到采访他们呀?” 沈蓓十分坦然:“他们刚好负责东国中部几个城市的撤侨,经历了些小惊险,蛮有采访价值的。” “啊!”宋冉捏虾壳时用力过猛,虾壳里的麻辣汤汁一下喷进眼睛里,辣得睁不开眼。 小秋赶紧给她递纸巾。宋冉擦了两下,眼睛还是睁不开,想问沈蓓详情,可眼睛疼得厉害,匆匆跑去洗手间冲洗。 回到座位上时,正好听到沈蓓说:“……叫罗战,是他们政委,长得挺帅的。诶,男人穿军装是真帅。我就喜欢军人。” 罗战。 宋冉一愣。 这片地区的方言平翘舌音不分,罗战的zhan,当地人就说zan啊。 他会不会就是azan? “冉冉,你发什么呆啊。眼睛还疼吗?” “啊,没事了。”她回过神,看了眼手表,晚上九点半了。 吃到夜里十点钟散场,又开始下大雨。宋冉把几个同事送到各家后快十一点了。 雨越下越大,她的车行走在环城公路上,下一个交流道右转下高架再走没多久就到她家了。 车灯打在绿色的高架路牌上,耀眼的“江城”二字直指前方。 她再次看手表,十一点整,雨越下越大了。 她开着她的小奥拓,在交流道口直行而去,消失在茫茫雨幕里。 大雨瓢泼般扑在挡风玻璃上,雨刮器用力清扫雨帘,宋冉盯着车前方的近光灯束,雨线千丝万缕,她觉得她从没像现在这样清醒过。 四小时的车程,她一点儿不累。途中甚至有些诡异的激动和兴奋。深夜的高速路上少有车辆,只有漫天的雨水与她同行。 一路过去,雨势渐渐小了。 宋冉到达江城大军区驻地的时候,是凌晨三点。驻地门口铁门紧锁,几个哨兵端着枪站岗。 她把车停在几百米开外,熄了火,蜷在后座上睡了过去。 晨光微亮的时候,她醒了。上午六点,她听到驻地里头传来军号声,军士们要出早操了。 军号声嘹亮而空旷,在清晨的天空回荡。 雨停了,天空中有鸽子飞过。东方有粉色的朝霞。 站岗 的士兵询问她来意。 宋冉把记者证和身份证给他看,说:“我是梁城卫视新闻部的。找罗战,罗政委。我同事沈蓓前两天来采访过,但有些问题细节需要补充。所以我过来完善一下。” 对方检查了她的证件,并没有怀疑,说:“您稍等,我联系一下。” 宋冉有些心虚气短。她从小到大是个乖乖女,不会撒谎。头一次骗人,自然底气不足。对方没说什么,自己却把自己闹得脸通红。 士兵说:“可以进去了。罗政委在1号楼0203室。” “谢谢。” 0203是会议室,装饰简单,一张长桌周围绕着十几把椅子,墙上挂着国旗党旗军旗,贴着“从严治党,从严治军”的字样。 窗外,操场上传来军人们训练时“嚯”“嚯”的口号声。 她望了一会儿,才突然想起摸出镜子来理了下头发。 她是土生土长的梁城人,天生的眼睛清黑明亮,皮肤白皙红润,23岁不到,不用化妆就很好看。但最近总加班,有些黑眼圈,嘴唇也不大有血色。早知道就回家拿一下口红了。 正想着,身后传来推门声。 她瞬间收了镜子回头,就撞见一个身着军装,高大俊朗的男人走进来。 四目相对,宋冉脑子嗡地一下,忽然一片空白。他…… 她盯着他的眼睛看。 那一瞬,她懵了。 她原以为记得很清楚,但时间过去近一个月,她已记不清那双黑色的眼睛。 她缓缓抬起手,挡住他的脸,只露出眉眼。 可…… 她不确定。 她不知道是不是他。 此刻心间的刺痛很清晰,但那双眼睛却在记忆里模糊,她记不起来了。 chapter11 九月,东国中南部,加罗城。 清晨四点天就亮了,青灰色的雾霭透着丝淡粉色,薄薄一层笼罩着这个残败而死寂的城市。 城中心一栋四层高的房子顶层,窗户紧闭,窗子上糊满报纸。室内光线昏暗,光秃秃的水泥墙面和地板,摆着一桌一椅一床。 一个小电风扇在床头呼呼转动,忽然,电流滋地一声,扇叶没劲儿了,越转越慢,晃晃悠悠绕几圈,终于停止。 又停电了。 不过几分钟,床上的宋冉醒了过来,摸摸脖子,一层细汗。 九月了,天气还是炎热。 这些天,加罗城的气温始终在三十五度以上,体感温度超过四十。宋冉驻守一个月了,刚来那会儿天天近五十度才是要命。 一个多月前,东国战事恶化,平民伤亡不计其数。各国的战地记者,慈善组织,志愿者,无国界医生,以及联合国维和部队都进驻到了这个国家。 梁城卫视也派了记者过来。几个男同事去了前线,宋冉留在un维和部队的驻扎地加罗,负责对当地东国军民和维和部队的情况进行报道。 她大部分时间在中国驻地内为本国军队做记录服务,偶尔跟着其他队伍出勤。今天刚好又有特殊行动,要跟一队外国兵去执行解救任务。 她把闹钟定在四点半,现在还有一刻钟时间。宋冉开窗透透气,看见加罗城一片灰败。她倚着窗子吹了会儿晨风,好似听着这座城市喘息的声音。 不一会儿,闹钟响了。她收拾好自己,出了门,在古旧的楼道里碰见了东国当地的记者萨辛。 “早上好!”他拿英语打招呼。 “早上好!”宋冉说,“停电了,你知道吗?” “知道。以后停电会越来越多,习惯就好。” “这么看来,局面对政府军不利?” 萨辛耸耸肩,摊着手:“你知道的,两面夹击。”半个月前,极端恐怖组织也参与进来了,给本就恶劣的东国局势添油加柴。 “阿勒会失守吗?”阿勒城是离加罗最近的一处三方交战重镇,也是几方势力死死抢占的枢纽。 “只有主知道。”萨辛在胸前画了个祷告的符号,指了下天。 萨辛年纪比表弟冉池还小,才二十岁。他是首都伽玛理工大学的大二学生,战争爆发后揣着相机就上了前线,说是要把自己国家的真相记录下来。他又高又瘦,眼窝深,眉骨高,面庞有着当地人深邃的轮廓。但毕竟是学生,太嫩了,为了看着成熟些,他故意蓄起胡子。 两人今天要跟着一支欧美维和小分队去100公里外的小镇解救平民。 萨辛不太喜欢美国人,他想去最前线拍摄东国军队的作战画面。但他毕竟不是专业记者,没那个资格。 而同路的美国兵也不太在意他俩,一路跟几个欧美战地记者聊得欢畅。 宋冉同一 队军人还有记者挤坐在军用卡车后头,她戴着头盔穿着防弹衣,眯眼看着车后头扬起的阵阵沙尘,有一阵没一阵地听着他们英语聊天。 半路,一个叫本杰明的美国兵忽然问她:“我好像见过你。” 宋冉没有印象。 “我们隔壁是中国兵驻地,你经常去。你是中国人?” “是。” 话音刚落,有个英国兵笑起来:“你们的军人种菜种得怎么样了?” 四周顿起一片哄笑。 萨辛尴尬地看着宋冉,不知该怎么解围。 驻守加罗的维和人员来自十个国家,统一由联合指挥部调遣。指挥部里欧美军官居多。哪怕在战场上,也是有歧视的。他们认为亚洲人体弱且能力不足。作战的事儿通常都归欧美部队。中国主要负责公路建设,物资运输,医疗救援,外加保护志愿者、医生等国际救援人员。 而中国官兵抽出空闲在驻地里开辟几块荒地种起了蔬菜,还养了鸡,俨然成了一道景观。 宋冉看着他们,等他们笑完了,说:“谢谢关心,白菜已经成熟,肉鸡也长得不错。前两天,我们的士兵还送了一些去战地医院,给受伤的美国兵加餐补充营养。你们不知道吗?” 笑声停了。 本杰明和同伴交换一下眼神,说:“我们也想种菜养鸡,但要上前线作战,任务重。” 宋冉说:“种植也是一门科学,打得了子弹,不一定播得好种子。” 本杰明耸肩撇嘴,不接话了。 队伍抵达目的地时,是早上九点。 小镇在加罗北方,离阿勒城不远。镇子地处偏僻,战争损毁程度不重,却荒无人烟。 宋冉跟着队伍潜伏进了小镇。 来的路上还欢声笑语,进了镇子所有人都异常警惕。 宋冉小心潜伏过一条空旷安静的街道,身后有人踩到废弃易拉罐,发出声响。她惊觉回头,是本杰明。 他和同伴见她被吓到,都咧嘴无声地笑起来,眉毛快从脸上飞出去。宋冉无视掉他们嘲笑,拉好头盔和面罩,继续小心向前。 潜了一路没碰上意外,敌方军队似乎撤走了。 很快,维和小分队在城中心的学校教学楼找到一拨避难的民众,上至老人,下至儿童,大概一百来号人。 军人们迅速护送民众从学校后门 撤离,突然,学校操场传来一声枪响,一个英国兵吼了声:“有叛军!” 宋冉一秒钟就飞奔而去。 一瞬间,民众疯狂朝后门涌。军队果决分成两拨,一拨护送一拨增援。而现场的战地记者全数朝交火点冲去,除了萨辛,他展开手臂将几个妇女儿童护在身前迅速往外走。 宋冉最先冲到教学楼底层的一间教室,正好赶上室内的维和兵跟对面教学楼里的叛军开火,你来我往,枪声不断。 上了战场就能见分晓——几个长期执行任务的习惯了这场面,上膛开枪瞄准躲避非常熟练;几个新来的则有些胆怯,找掩护时浑身在抖。 宋冉躲在墙壁后边,瞄着相机。几颗子弹打到她这面的墙壁上,炸得噼啪响,但墙厚,子弹穿不透。有一颗从窗子里射进来,嗖地从她面前飞过,把教室后排的玻璃窗打得稀巴烂。她精神高度紧张,竟忘了害怕。 对方人员不够,交火不到一刻钟就停止。叛军死伤二十人,剩下几个活的缴械投了降。原来,他们的队伍放弃这座镇子北上了。 结束后,宋冉才后知后觉地有些腿软。 她来这儿一个多月,不是第一次接触实战了。第一回才是吓得心都快骤停了呢。 返回学校后门,见萨辛正帮着大人们把小孩子一个个抱上车。 宋冉问:“你刚才没跟过去?” “没有。” “你不是想靠近前线吗?这么好的机会。” 萨辛挠挠头,笑道:“当时没反应过来。” 解救出来的人很快被送去难民营,记者们也顺势就难民营做了番拍摄。 回加罗的路上,几个记者讨论着今天的枪战和难民,以及各自拍到的素材。只有萨辛坐在军用车后头,扭头望着身后满目疮痍的土地。 那一刻,宋冉隐约察觉到了萨辛和他们这帮战地记者的不同—— 这是他的国家,不是他们的。 进入加罗城了,本杰明问宋冉去哪儿。 宋冉探头看了下路,说:“我到前边拐角下车。” “去中国兵驻地?” “嗯。” 本杰明走去前边敲敲车窗,对驾驶室的战友说:“前边右拐,去中国兵驻地。” 宋冉不知道他干嘛忽然好心送她。本杰明只是笑笑,没说话。 下车 后,车上几个欧美兵冲她热情招手:“seeyou!” 宋冉一头雾水:“……” 回到驻地,宋冉直奔罗战办公室,罗战是这个维和兵营的政委。宋冉在这儿待了一个多月,早和他们都混熟了。 一路上,不少士兵在操练。宋冉随手拍了几张照片。 走到尽头,菜园子里绿油油一片,几天不见,小黄瓜和小西红柿都长出来了。 宋冉凑过去看一眼,小黄瓜才手指长,尾巴上挂着大大的黄花儿;小西红柿又青又硬,还没核桃大,圆鼓鼓的像生气的小孩儿。 她没忍住凑过去嗅了嗅,气息清新,是夏天的味道。 走进办公室,罗战正在分析战事图。 宋冉摘下防弹背心和头盔,说:“黄瓜和西红柿都长出来了。” 罗战抬起头来,笑:“成熟了送你几颗。……今天跟他们出去,情况怎么样?” “遇到了一小队反政府军。”宋冉说,“有个法国兵吓得差点儿尿裤子。” 罗战喜闻乐见:“你拍下来了?” 宋冉正咕噜喝水,点了下头。 “我们的防爆兵调遣过来了,联合指挥部也给我们新增了排雷防爆的任务。你要有兴趣,可以跟着。” “真的?那太好了。” “怎么?天天跟着我们修路啊跑运输的,无聊了吧?” “……哪有?” 两人聊了没一会儿,外头有了动静,几个官兵正准备给地里浇水。宋冉摸摸自己编了一个星期的麻花辫,欲言又止。 罗战:“怎么了?” “我能借你这水洗个头吗?就冲一冲。”宋冉心虚,小声道,“洗完刚好可以浇水。” 罗战哈哈笑起来:“你住的那块儿最近停水停电吧。” 宋冉尴尬地点点头。 “我们浇的水是淘米水。” “我知道。正好,淘米水有营养,对头发好。” 罗战忍俊不禁:“洗吧洗吧。” “谢谢罗政,我会很节约的。”宋冉起身往外跑。 她一出门就解了皮筋散了辫子,头发热气腾腾的,都快熟了。 她穿过院子走去菜地,正好一队官兵列队走过,全是新面孔。 来新人了? 她疑惑回 头,忽然心头一揪,好似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再定睛一看,不见了。那队官兵和她擦身而过。 她默默落了口气,应该是看错了。 宋冉站在畦田边,弯着腰低着脑袋,舀起一瓢凉水从后脑勺上浇下去。周身的热气顿时被浇灭,浇了个透心凉。 几个相熟的官兵站在一旁围观,故意逗她。 40.chapter 40 此为防盗章。v章购买比例不足的读者,请隔日再看替换章节。 他眼神坦然,真挚,带着充分的尊重与重视。 宋冉心跳莫名漏了一拍,一瞬脑子短路,差点忘了要问什么。 她匆忙低头看笔记本,手中的笔纾解压力似的在第一个问题下划下两道横线,重新问:“您在这次行动中主要负责的任务是什么?” 李瓒回答:“排雷,拆弹,防爆。” “排雷具体是指?” “在地雷区清出一条路。” “普通人理解的排雷可能是把雷区的雷全部清除干净。” “实际操作难度很大,通常不这么做。地雷安装成本低,排查成本高,需要投入大量人力物力。一般清出隔离区就行。”他回答问题时,很认真看着她,眼神一刻不移。比平时那个温和爱微笑的阿瓒要严肃些许。 宋冉迎着他的注视,努力集中注意力: “您觉得这项任务的危险系数有多大?” “可以说简单,也可以说危险。操作熟练后,只需按部就班进行。但找雷的过程很漫长枯燥,容易懈怠粗心。” 她点点头,手臂因为始终举着话筒而有些酸涩:“除了这些,你们在东国执行维和期间,还有其他种类的任务方便透露一下吗?” “主要还是保护平民、无国界医生、红十字会……”李瓒答到半路,瞥了眼她手中的话筒;他稍稍调整一下坐姿,顺手将话筒从她手中抽出来拿在身旁,“排查城市内部安全隐患,如炸.弹,自杀式袭击……” 他一套小动作做得很自然,双目仍注视着她,平静讲述着。 她的心却像微风经过的湖面,起了丝涟漪。她又低下头看本子了,短暂调整后抬起头重新看向他,继续下个问题。 采访不长,七八分钟就临近结束。 只剩最后一个问题,“会参与战争吗?” “目前不好下定论,看局势变化。如果参与,需要得到东国政府授权。现阶段做的还是国际援助和维和方面的事情。” 他答完后,平静地和她对视两秒,继而缓缓一笑,放松地指指她手中的本子,说:“没记错的话,这是最后一个问题?” “你记性真好,是结束了。”宋冉松了肩膀,“谢谢配合。” “客气。” 他把话筒递给她。她接过来,关掉开关。 “没事儿了。你可以走了。”她说着,转身盖上笔帽阖上笔记本卷起话筒线。 李瓒没走,指了下三脚架和摄影机,说:“这个要收么?” 宋冉不好意思了,忙道:“我自己收拾就行。” 李瓒指着一个按钮:“关这儿?” “……嗯。”她点点头。 他关了摄像机,盖上盖子,一手抱起摄像机,一手抓住三脚架。她见状,上前帮忙:“顺时针拧……” 她不小心撞上他的手,触电般立刻收回。 他仿佛没注意,很快将仪器和架子分离开。 宋冉接过摄像机装进包里,李瓒折起三脚架,随口问:“能采访你一下么?” 她被这话逗得一愣:“什么?” “你们台里就你一个人在加罗?” “对啊。” 李瓒想了想,说:“我看电视里,演播室切换外景,直播连线。室外得要两个人吧。一个负责拍,一个负责讲。” “一个人也行的,”宋冉笑道,“调好镜头就可以,跟自拍差不多。” “所以出镜、导播,都是你。” “嗯。”宋冉把话筒录音笔等杂七杂八的东西收拾好,说,“摄像,编辑,卫星传送……也都是我。” 他把三脚架折好了递给她,忽而一笑,说:“你跟看上去的不太一样。” 她愣了愣:“什么不一样?” 他却没说,只是笑了笑。 她收拾好大背包,他把椅子归置原位,在门口告了别。 “再见。” 两人分道扬镳。 她走出一段距离了才无意识地回头望一眼,他的背影在夕阳中越走越远。 空气依然炎热,阳光照在皮肤上仍有火辣的力量。 宋冉戴上帽子和口罩,背着巨大的包沉默地往旅馆走。 街上车来人往。傍晚的加罗城很热闹,店铺也开着门迎接顾客。 宋冉这个异国人放在半年前很引人注意,但如今世界各地的记者志愿者都往这个国家挤,当地人都习惯了。 经过一家杂货店,她意外发现了苹果。她很久没看见水果了,上前一问,居然要二十美元一个。 那只是一个很普通 的苹果,甚至不是特别好的品种。 “能不能便宜一点?” “不能啦。这要是在阿勒城,一百美元呢。” 宋冉站在铺子前纠结半天,最后还是买了一个。 回旅馆碰见萨辛,萨辛见了苹果,夸张道:“哇哦!有钱的中国人。” 宋冉一回房间就开始整理素材,从野外排雷到小训总结,镜头里的李瓒总是耐心而认真的样子,哪怕是正午热得满头是汗,也没有半点焦躁松懈。 剪到采访部分,李瓒把话筒拿过去后低低地放在腿边,没让话筒入镜。 细心如斯。 她觉得自己走火入魔了,一丝小细节都足够美化他。 她当晚就剪好了视频,发送回国前先拿去给罗战检查。 第二天一早她去驻地,特地绕过操场,一路低着头仿佛不愿意看到任何人。 罗战看完视频挺满意的,没有需要修改和减掉的地方,除了处小细节:“这称谓是军官,不是警官。要说更细一点儿,是李上尉。” “不好意思。”宋冉赧然,没想到自己竟犯了这样的低级错误。 罗战毫不介意,看完最后一小段李瓒的采访,还开玩笑:“这段播出去,怕是有一堆小姑娘要来打听他。” 半月前,宋冉的某期视频里有一位军官长得不错,播出后电视台收到不少电话。一时成为笑谈。 此刻视频里的李瓒,端正英俊,亲近温和。台里电话怕是要打爆,但打爆也没用。宋冉想,人家有女朋友了。 她很快将视频资料发回国内。没多久就收到主编回复,说内容非常好。 这星期的固定任务完成,她有了几天的喘息空隙。 一连三天,宋冉一次都没再去驻地,连驻地附近的街道都避开了。 周末那天,她上了趟街,放松心情,也顺便为《东国浮世记》找素材。 因是周末,街上行人不少。大小店铺都开了张,大巴扎里头堆满了布匹香料香粉手工艺品,色彩斑斓冲击着行人的视觉。 宋冉在摊子边徘徊,发现物价比一月前翻了一番。商人们看见外国面孔纷纷热情招徕——现在的日用品本地人几乎买不起。 然而宋冉是个贫穷的外国人,只能拍拍照片。小贩们也不介意,竟还对着镜头挤眉弄眼,畅快大笑。 宋冉出了巴扎 ,经过一处寺庙。庙宇里头不少人跪拜祷告,有人诵着经文。她听不懂,却也脱了鞋进去,托着腮坐在光滑的五彩石地板上,蹙眉思索。 恢弘的大厅,布满壁画的柱子,虔心祈祷的平民……高高的穹顶外是破旧的居民楼宇。 宋冉发现自己是一个旁观者,或许能体会到这一刻的肃穆和悲凉,却无法对他们平静生活下的枯等和绝望感同身受。 又或者如萨辛所说,她和那些外国人一样,更像是体验者,体验他们的绝境,观察他们的苦难,怜悯并同情,然后回家继续快乐生活,仅此而已。 石地板的凉意沁到她腿上,她起身离开。 走出寺宇,刺眼的太阳照在她脸皮上,针扎一样。她用力搓搓脸颊,抬头看见前方一片灰败中出现一道蓝绿色的迷彩。 几个巡逻的中国维和兵站在阴凉处喝水聊天,稍事休息。 宋冉一眼就从人影中分辨出了李瓒的身影。 他很放松地斜站着,显得腿愈发长了。手里拿着瓶喝了一半的矿泉水,另一手把玩着瓶盖,轻轻抛起又接住。他注视着他的同伴,听他们讲话,听到有趣处,他笑起来,笑得露出白白的牙齿。 笑到半路,他无意往街上一回望,看见了宋冉。他稍稍一歪头看清楚了她,许是心情不错,他笑着挑了挑下巴向她打招呼,拇指捏着小瓶盖朝她挥了挥手。 那么烈的阳光,那么压抑而沉闷的一座城,他的笑像是黑白世界里的唯一一抹色彩。 宋冉毫无防备,一颗心像被什么温热而有力量的东西撞上了,撞得严严实实,逃也逃不掉。 可她想逃,想装作没看见,想转身就走,但他们一群人都发现她了,纷纷招手:“宋记者!” 宋冉只好微笑走过去。 “宋记者,这么巧?”李瓒笑问。 宋冉也笑,目光扫一遍所有人:“出来逛街。” “逛街背这么重的包?”李瓒指了下她背后。 她抬头迎视他,抿唇:“怕万一需要嘛。……你们怎么在这儿?” “巡逻到这儿了。休息会儿。”士兵江林说,“宋记者,怎么这几天都没看见你啊,跑哪儿去了?” “有别的采访任务,……还有好多稿子要写。” “是吗?几天不见,都想你了。”江林开玩笑。 宋冉被逗乐,扑哧笑:“胡 说!” “真的。”年轻的士兵们都起了哄,“有空的话多来找我们玩儿啊。” 李瓒在一旁慢慢喝着水,没讲话。 聊了没几句,士兵集合拢来,要继续巡逻了。 大家纷纷跟宋冉告别,李瓒落在最后边,经过她身边事,招呼了句: “走了。” 他递给她一瓶没开封的水,宋冉条件反射地接住,没来得及说谢谢,他已擦身走过,又回头交代一句:“别往不熟悉的地方跑。” 宋冉捧着水,“哦”了一声。 她的确渴了,拧开瓶盖,灌了大半瓶下肚。 回头看,李瓒还没走远。 他拎着一只矿泉水瓶往寺庙方向走,一个讨饭的小孩儿迎面走过,仰着脑袋和他说了句什么。小家伙还不到他大腿高。 李瓒停下,弯下腰问他要什么。 小孩儿光着脚,头发一团鸡窝,衣着褴褛,伸着脏兮兮的小手,指了指他手里的水瓶。 李瓒把水给了他,就走了。 走开几步他回头看,小孩儿站在原地费劲地拧瓶盖。 他又走回去,给他把瓶盖拧开。 小孩儿两只小手捧着水瓶,仰着头咕噜咕噜喝水。 宋冉从相机里抬起头,只看到李瓒远去的背影。 她心里静悄悄的,转身就走;突然一个男子从她面前横冲而过,差点儿撞上。 她吓一大跳,那男子却没道歉,反而回头狠厉地瞪她一眼,火速登上了路旁停靠的小轿车。 宋冉被那眼神吓到,直觉不对。 但车已朝寺庙那边开去。寺庙门口有很高的石阶梯,还有加罗城的东国巡逻兵。可……过了寺庙再往那头去,是大集市,全是人。 宋冉怕自己太敏感了,但如果…… 她看着那辆车远去,情急之下,当街大喊:“李警官!车!” 接下来两天,宋冉太忙,周六也在加班,没功夫去还绳子。而李瓒也没打电话来催,或许他更忙。 周日上午,宋冉在家整理书籍时突然想起这事儿,把那小纸条翻了出来。她靠在二楼的木窗前,略微犹豫:绳子还回去之后呢。 可她想不出别的辙了,只能拿出手机,风一吹,她一个没注意松了手。那白色的小纸条乘风而起,像只白蝴蝶在空中打着旋 儿,落到栀子树上隐匿成了一朵花儿。 宋冉立即跑下楼去,到树下仰着脖子巴望,绿叶白花,哪里还见得到纸条的影子。 外头传来车响。院门外停了辆面包车,下来两三个工人,是约好来给家里加防潮层的施工队。 说好的九点到,一分钟都不差。 老李退休前是做建筑质检师的,长期风吹日晒,肤色要比普通人深一些。但样貌端正,依稀看得出年轻时是个俊男子。 他做事利索,很有经验,进屋看一圈,地坪墙角摸一遍,很快就给出几个施工方案。耗时耗费、利处弊处分析得清清楚楚。末了,给宋冉推荐一个性价比较高的选择,一天就能把事情办好。 宋冉采取后,老李带着三个工人把家具搬开,拿机器撬水泥地坪。 很快地坪全掀了,露出底下潮湿的砖块泥土。他们干活速度很快,半点不偷懒。宋冉对他们印象很好。 施工声音大,她也没法看书,索性坐在一旁看他们搅拌砂砾。 “大伯,那是什么呀?”她指着一卷黑色的东西问他。 “防水卷材。”老李话不多,但说到工作就开了话匣子,“北门街这边地势低,潮气重。水泥砂浆铺了怕不够,得多加一层卷材。外墙内墙的勒脚我也给你做双重防潮,下回梅雨季节就不会湿趴趴了。” “噢。”宋冉坐在台阶上,托着腮问,“大伯,王奶奶说您是江城人,怎么来梁城了呢?” 老李擦擦头上的汗,笑道:“儿子在这边。” 这时一个工人插话:“老李叔的儿子可就厉害喽。宋小姐,你肯定猜不到他做什么工作。” 宋冉来了兴致:“做什么的?” “军队里拆弹排爆的精英分子。国家重点培养的,帝城军区一直想挖过去,江城军区不肯放。” 宋冉:“这么厉害?!” “对啊。才二十三,就立了几次二等功。以后是在部队当大官的料子。啧,老李要享福啰。” 老李笑得眼睛弯了起来,摆摆手:“现在厉害的年轻人多,别让宋小姐看笑话。” “大伯您太谦虚啦。”宋冉说,“您肯定很会教育孩子。” “那倒没怎么教,都是天生的。” 下午五点多,防潮层做好,地坪也重新铺好了,平平整整没有半点瑕疵。 老李说,五六 个小时水泥地会全干。晚上他手下的工人过来打磨养护一下,再连续养个几天就好了。 等施工队离开,宋冉才想起找那纸条,找了半天也无果。她不禁怀疑纸条怕是和在水泥中打进了地坪里。 没办法,只能等李瓒联系她要绳子了。 次日是周一。 梁城卫视的《战事最前线》播出两个月后,临时下线了。 开战六十多天,东国战事进入僵持状态,社会关注度明显下降。一场仗打来打去没完没了,有个什么劲儿,观众将目光投向股市。最近股票行情不错,往里边瞎扔钱都翻倍,大街小巷连卖菜的阿姨都在聊财经。 各大卫视纷纷开辟专栏播报股市分析,梁城卫视也不例外,专门增设了财经版块。《战事》下线后,附属的《战前•东国记》也播完最后一期。 放送完毕那天,同事们聚在办公室里讨论股票,宋冉坐在电脑前查看《战前•东国记》的官微。 今天最后一期,网友留言不少,赞美幕后人员的用心制作,感谢记者们的真实呈现。 宋冉一条条翻看。 “冉冉,要不要买股票?”小冬叫她。 宋冉抬起头,笑笑:“我不懂。” “不用懂。最近买什么都涨,好多人都挣了钱。” “真的。我投五千都挣了八百。”小春说,“沈蓓的三十万现在涨到三十八万了。” 宋冉工作才两年,没什么积蓄,也不指望天降横财,说:“股市有风险,还是算了。” 沈蓓拿吸管搅了搅咖啡:“想挣钱就得冒风险,哪有稳赚的事啊。” 宋冉没说话,小秋玩笑道:“你这个轻轻松松能从家里拿几十万的小富婆就别说话了啊。” 沈蓓笑起来,这时,主管刘宇飞叫大家开会。 上半年度的优秀记者评下来了。除开记入档案的表彰奖,还有一笔上万的奖金。 走去会议室的路上,小夏轻声对宋冉道:“冉冉,现在是牛市,股票靠谱的。你拿了奖金抽一小部分试试水,当理财呗。只挣死工资,哪里攒得住钱?” 宋冉好笑,说:“还不一定是我呢。……不过,要真是,那就听你的。” 会上,刘宇飞提了一嘴《战事最前线》暂停播出的事。 台里打算新做一个军事新闻节目,周播性质,每一期内容都进行深度挖掘。关注国际战争的同时也宣扬中国军人在海外的英姿。 刘宇飞说:“在东国的前一批记者马上要回来了,在座有自愿去东国的在周五之前提交报名表,统一组织培训。” 大家都没立刻表态,各自心里打着算盘。 刘宇飞说完,会议进入重点环节。他宣布了上半年度优秀记者奖的归属——沈蓓。 众人心有讶异,又不全然意外。这种奖,用脚趾头想都是给后台硬的人。 宋冉沉默地接受了现实。毕竟沈蓓在国内的工作也做得不错。 同事们对宋冉抱了丝同情,但散了会也没说多余的话。都是同事,职场上说闲话万一传出去对谁都不好。成年人了,这点儿道理还是懂的。只有小秋给宋冉发了个拥抱安慰的表情。宋冉回了一个大笑脸,表示没事。 沈蓓许是心底有数,邀请众人去吃火锅,说深受大家照顾,以吃饭表示感谢。这等好事众人自然乐得参与,纷纷夸沈蓓大方。 沈蓓选了家高档的火锅店,是平时电视台招待宾客的级别。同事们更加开心,连连说“破费了”。 小夏说:“你这奖金恐怕要吃掉一半了。” 沈蓓笑:“应该的呀。本来就是大家的帮忙,不然工作哪那么顺利。” 玻璃墙分割的包间宽敞又有格调,挂满红色黑色的长流苏。十多人围桌一桌,一人面前一个小锅。 沈蓓身边留了一个空位。 小冬问:“还有谁来?” “我男朋友。”沈蓓满面笑容,帮他点了个麻辣锅。 众人哗然:“你有男朋友?!我们怎么不知道?!” 41.chapter 41 此为防盗章。v章购买比例不足的读者,请隔日再看替换章节。  宋冉低着头,拿毛巾一下一下擦着手指,很认真,很用力,仿佛手上有什么迫切需要擦掉的脏东西。 沈蓓把平板菜单递给李瓒:“你要不要加点菜,看还有什么想吃的?” 他扫了一眼,竟有些漫不经心,说:“先这样吧,不够再加。” “好吧。” 宋冉至始至终垂着眼皮,一遍一遍擦着手。 桌上的同事们不论男女都对李瓒很感兴趣,他这样的军人很难不成为焦点。 小春率先发问:“听沈蓓说,你是军人?” “嗯。” “什么时候开始当兵的?”小秋问。 李瓒说:“十八。” “当兵多久了?”一个男同事问。 “快五年。” 小夏追问:“你们队里还有像你这样的么,要单身的……” “哎呀!”沈蓓笑着插嘴道,“你们一个个干嘛呢,知道的说你们职业病,不知道的以为查户口呢。” 春夏秋冬一起嘘她:“啧啧啧,护得狠哟。” 李瓒一时没答话,稍显沉默地扭头看沈蓓,表情不太明朗。 沈蓓却只是冲着他笑。 宋冉听着一桌子的起哄和笑闹,心是冰凉的,手里的热毛巾也早已凉透。她想,应该是坐的离空调太近了,所以才总觉得心头冷风嗖嗖。 李瓒没说话,桌上也安静了几秒。随后他起了身,说去趟洗手间。 等他走了,沈蓓才看向众人,嗔怪道:“你们别那么八卦了!” 话虽这么说,桌上却再度热闹起来,小夏问:“诶,你们怎么认识的?” 沈蓓笑了两下,还是说了:“我爸有次去开会,级别很高的一个会议。刚好他负责防爆排查,我爸的秘书当时有点儿拽,不肯把箱子给他检查,还拿我爸的官衔压他,反正就是有点儿嚣张啦。” “然后呢?”众人好奇极了。 “他说,‘能压我的是军法,您还不够格。’秘书气得要动他,结果他一个‘不小心’把秘书手拧脱臼了。我爸对他印象特别深,一眼看中,想介绍给我认识。打听了好久,最后让他指导员给安排上的。酷吧?” “好浪漫哦。”小春说,“你爸都能 看中,一定是很优秀了。” “对啊。听他们指导员说,立过几次功了。当时我爸那秘书还想去队里告他状,结果碰了一鼻子灰。他很受器重的。” 一个男同事插话道:“拆弹人才很难培养,要天赋的,军队里肯定都当宝贝护着。再说,军政是两个系统,那秘书仗着点儿权利要施压,是撞错门了。” “不过感觉你男朋友好安静,都不怎么说话。” “还不是你们,一堆的问题。他这人看着脾气温和,其实很傲的,不喜欢别人拿他闹。过会儿你们少刨根问底的,算我拜托了。” “啧啧啧,”大家酸她,“护成这样子,你也有今天哦。” 沈蓓咯咯直笑。 她口中的那个人,宋冉有些陌生,好似从没见过。 宋冉鼻子酸得厉害,快撑不住,她扭过脑袋,起身去外头拿酱料。 她飞速穿过走廊,绕过拐角,猛一抬头却看见李瓒,吓得她眼中的雾气瞬间蒸发。 李瓒靠在走廊的墙壁上发短信,微皱着眉,表情不太好;她的突然出现也让他吃了一惊,他脸色缓和了半点,黑而亮的眼睛安静看着她,却没有要跟她说话的意思。 宋冉也没话跟他说,低头从他面前走过。 她走到小料台边,发了会儿怔,才拿了碟子调蘸酱。 她加了腐乳蒜泥辣椒末和香油,想再加点儿醋,可醋和酱油的牌子没贴,正分辨之际,身旁传来一道低低的嗓音:“这是醋,这是酱油。” 他的手伸过来指了两下。 “哦,谢谢。”她只敢匆匆抬头瞥他一眼,都没太看清他的脸。 他从她身边绕过去了,她如芒在背,一刻也待不住,打算要走,想起什么,做贼似的看一眼包间的方向,又回头看他,说:“绳子还你。” 李瓒正往碟子里放辣椒,有些意外地扭头过来。 大厅里光线昏暗,料理台上的灯光反射在他脸上,给人一种柔和的幻觉。 他倏尔一笑,接过绳子塞进牛仔裤兜,说:“那天紧急出勤,纸条弄丢了。” 宋冉说:“你那张纸我也弄丢了,所以一直没打电话。不好意思。” “没事儿。”他说,继续添小料去了。 他今天穿了身白t恤牛仔裤,褪去了军装时的硬朗,看着干净而又亲近。 可 那大抵是她一种自我催眠的幻想吧。一直以来都是如此。 宋冉没有多看,走回包厢时,嘴角都差点儿垮掉。她想回家了,一秒都待不住了。 那顿饭她吃得很认真,全程闷头吃火锅,跟从没吃过似的。 沈蓓没再提及李瓒的事,大家也都不八卦了。只是桌上的聊天仍会偶尔不自觉落到他身上,男同事小赵很好奇他的职业,问:“拆弹是不是很难学?” 李瓒说:“入门容易,深入难。” 小春:“可我感觉现实生活里很少有爆炸的事情诶,你们平时工作主要都做些什么?” 小赵打了岔,说:“这你就不知道了吧。生活里还是有的,只不过多数都保密了没有公布。” 宋冉没有参与聊天,低着头夹了块生苦瓜塞进嘴里。 沈蓓问:“咦?这块鲍鱼是谁的?谁还没吃?” 鲍鱼是按人数点的,此刻装鲍鱼的大盘子里剩了孤零零一个。众人都吃过了。 小秋说:“冉冉,你没吃吧?” “啊?”宋冉抬起头来,看一眼,“哦。” 沈蓓把大鲍鱼转去她面前:“冉冉。” 宋冉夹起来丢进自己的小锅里:“谢谢。”她冲沈蓓笑笑,看见李瓒坐在她身边,正安静吃着菜。可能是辣到了,他的脸有点儿红。 她一秒都没再多看他,仿佛那是一种罪。 她从没吃过那么大那么新鲜的鲍鱼,可放进嘴里也食之无味,终究不是自己付钱买来的东西。 转盘上的菜很快见底,沈蓓再次拿起菜单递给李瓒,问:“要不要再加点菜?” 李瓒说:“不用了。” “别客气哦,今天我请客。” “是么?” “对呀,梁城卫视上半年的优秀记者是我哦,发了一笔奖金,我厉害吧?”沈蓓嗓子甜甜的,歪着头求夸奖。 他“嗯”了一声。 宋冉捏着筷子,指甲掐得发白。她从没想过“优秀记者”这四个字会像此刻这般刺痛她,疼得她差点儿要流眼泪。 好在最后谁都没加菜,一顿饭终于吃完,散了伙。 大家聚在门口各自告别,李瓒隔着人影看见宋冉,两人的目光无意间碰上,他静静看她一秒,对她微微笑了一下。 宋冉回报他一个标准的微笑,她眼睛闪 闪的,眼里有温和,有善意,有开心,很高兴认识你呢。她笑着,一种苦涩的感觉从喉咙直落进心底。 阿瓒…… 别再对我笑了,真的。 她转过头去,眼圈都要红了。 同事们按路线分坐三辆车离开, 跟宋冉同行的是小秋和小赵,小赵是军事迷,连说了好几次没想到:“竟然见到了活的拆弹精英,哎,我当初怎么没去当兵呢。” 小秋说:“得了吧,就你那嘟嘟的小短手。你没看见人家的手怎么样,跟弹钢琴的似的。” 宋冉不接话。想起他站在她身边指着醋时的那一刻,手指修长,匀称,骨节分明。 把小赵送到家,车内只剩两人,小秋忍不住叹气,道:“人生真是不公平。有的人啊……什么都是她的。” 她没明说。宋冉的心脏却窒闷得无法呼吸,打开窗透气,七月末的夜风吹进来,仍是闷热。 回到青之巷,她筋疲力尽。这一天太累了,或许是因为白天的高温吧,她累得整个人都没力气了。 推门走进院子,月光撒了一地。金银花在夜里散着清淡的香。 一丝风也没有。鹅卵石小路上月光斑驳,有一道亮眼的白反射过来,竟是那张她找了很久的纸条。 李瓒的电话号码写在上面。 她又悲又痛,一跺脚把那纸碾进泥土里。她下了狠力气,纸条很快揉碎了和泥巴融为一体。 她垂着脑袋原地站了很久,忽然弯下腰去,捂住眼睛,任泪水潸然。 她渐渐哭出声,边哭边爬楼梯上了二楼,进了房间打开灯,翻箱倒柜地把自己读书时得过的写作奖,在报社杂志社拿到过的颁奖证书一股脑儿全翻了出来。 她一张张翻开,看着看着,泣不成声, “我明明比她好……”她捂住脸,呜呜地哭,“我明明比她好!为什么那个奖不是我的!” …… 第二天,宋冉递交了去东国的申请书。 她也成了台里唯一一个递申请的女记者。 宋致诚得知这个决定时,一面支持,一面又担心她的人身安全;有些拿不定主意。 宋冉于是告诉他罗俊峰的事。罗俊峰说能让她的书在最好的文学出版社出版,这打动了一直期盼女儿出人头地的宋致诚。 至于宋冉,抛开书 的事情,作为记者,她一直想再去东国。 上半年去东国出差,那个动乱中的国家给她留下太深的印象。 她想记录,更想见证。 然而冉雨微强烈反对,不仅在电话里把宋冉训斥一通,还将宋致诚骂得狗血淋头,说他是为了自己未竟的梦想和虚荣心出卖女儿。 宋冉跟她讲不到一处,也不跟她吵。沉默以对的同时,半点儿不动摇自己的决定。 冉雨微大费周章地派了舅舅舅妈和表弟冉池来劝说,冉池这个大男孩劝到一半蹦出一句:“不行我得说真话。姐,战地记者诶,你好酷哦!”被他爸妈一巴掌拍在后脑勺上。 宋央也和他们站在统一战线,她不愿宋冉去东国: “上次新闻里都说一个美国记者被绑架还被杀掉了呢,你要出事了可怎么办呀?我还不哭死呀我。” 杨慧伦啐她:“你姐姐福大命大怎么可能出事?她那是努力工作追求自己的梦想,哪像你,一天到晚跟条咸鱼一样。操心这些还不如好好去找工作!” 家里鸡飞狗跳了一阵,却因宋冉毫不动摇的决心而渐渐归于平静。 八月初,宋冉乘上了去伽玛的飞机。 那天气温很高,太阳很大。 飞机起飞的时候,阳光折射进来,灿烂得晃人眼。她眯上眼睛抵抗,不可避免地,忽然又想起那个人。 过去的两个月,她心里自顾自地开着花儿。多傻啊。 她望着舷窗外大片的绿色山林和青蓝色的江水,想起六月三号那天,干燥而灰败的阿勒城。 他拉着她在艳阳下一路奔跑,在最后一秒将她揽到怀里扑倒在地。 那一刻她的心跳无法控制。 可那一刻的心跳…… 或许,终究只是一场虚幻的误会吧。 “嗯。”宋冉点头。她心跳得厉害,像要炸出胸腔。 地面空气沸腾,火一样烧着。 太热了。 临近中午,一丝风都没有。 她扯下口罩,胡乱抹了下满头满脖子的汗。 他走去一边检查炸.弹碎片的情况。 宋冉心跳还没平复,整张脸都是火辣辣的,又下意识抹干净脸上的灰。 另一名军士走过来问:“你是哪儿的记者?” 宋冉说:“ 梁城卫视。” 对方奇怪极了:“怎么让你一个女的单独上前线行动?” 宋冉说:“我不是来采访的。来找人。” “都这时候了,还往北边跑?” “来找朋友,他们捎我去伽玛。” 对方明白了,说:“你一路当心吧,这边局势不稳,城外有小型交战。” 宋冉点点头:“我会的。谢谢。” 她起身走到摩托车旁,无意识回头看了眼那个叫“azan”的男人。他正单膝蹲在地上,手里掂着一块炸.弹碎片。黑色面罩上露出半张侧脸,鼻梁很高,眉骨英挺。 她有丝莫名的惆怅,收回目光,跨上车刚准备发动,听见一道温和的嗓音:“你朋友在哪儿?” 宋冉循声回头,是他。 他仍蹲在地上,稍仰望着她。微眯着眼,眼珠子很亮。 宋冉眼神飞去他帽檐上,说:“哈里斯酒店。” 那边是外国记者驻地。 他看了眼手表,问:“约的几点?” “十点半。” “来不及了。”他好心提醒。 宋冉摸出手机,十点二十九分。 她自言自语:“只能自己骑摩托去迦玛了。” 他将手心的弹片抛起来,又接住,眼里闪过善意的笑:“你知道方向?” 宋冉:“……” 手机没信号看不了地图,地标上的异国文字她也不认识。 她抬头看太阳方位,粗略地辨认了一下:“那边是南……吧。运气好的话,或许能跟上逃难的车流。” 他扔下手中的碎片,拍拍裤子上的灰尘,站起身,问:“护照在吗?” 宋冉摸摸裤子外侧的大口袋:“在的。” “城里有一批侨商侨民今天要撤走,你跟上吧。” 半小时后,宋冉到了苏睿城西南城郊的中复工业园区。 中复是东国中部地区最大的中资公司,主营科研通讯和基建等产业。如今局势恶化,战争爆发,在外工作生活的侨民得撤返归国。中复园区成了中部地区撤侨的集散地。从昨天开始,周围几个城市的中国员工和居民开始朝这儿聚集。 宋冉抵达园区时,里头停满了大巴车,空地上怕是聚集了一两千人。 她职业病地打开设备 摄像,穿梭在车辆和人群中。 镜头里,男人们忙着往车下的行李舱塞行李,女人和孩子出示着护照证件登记上车,中年专家在人群外头和他们的东国同事紧急交流,他们拿着电脑和书面资料,语速飞快商谈着工作事宜;更多的东国人则在帮忙搬行李,或跟他们的中国同事相拥告别。几群不同电视台和报社的记者纷纷对着镜头做报道采访。 宋冉的镜头意外捕捉到一个画面,一位中国姑娘上了车,透过车窗和一个高鼻梁深眼窝的东国小伙子拉着手。那姑娘说了句什么,表情恋恋不舍,小伙子深深吻了下她的手背,轻轻摇头。 42.chapter 42 此为防盗章。v章购买比例不足的读者,请隔日再看替换章节。  罗战强调:“那是真的打仗。” 李瓒笑了一下:“我也没打算去玩。” 罗战眼神微肃,瞪他一眼,说:“这个得要你指导员同意!你是江城军区重点培养的拆弹兵,要有个什么好歹,上头找我要人,我找谁去。” 李瓒收了笑,说:“培养我不就是为了实战么?成天躲在后头,有什么用处?” 罗战眉头紧锁,掏出根烟来,思虑片刻,说:“这事儿我说了不算。等部队里头商量了,结果通知你。” “行。”李瓒转身就走。 “李瓒。”罗战叫住他,“陈锋的意思是让你过来丰富履历,立个功,回去了好升军衔。” “如果面对屠杀,能无动于衷,人都做不成,还说什么军人。” …… 宋冉回到爆炸现场时,警戒线已拆除,街道简单清理过,但能看出大滩血迹遗留的黑色痕迹。 她拍摄完几段影像准备离开,看见一个脏兮兮的小男孩坐在路边,抱着自己,瘪着嘴巴,倔强地看着爆炸地,一边看一边抹眼泪。 宋冉拿出那颗一直没舍得吃的苹果递给他。他乌黑发亮的眼珠看向她,又看看苹果,接了过去,一句话不说,小手将苹果紧紧攥在手心。 宋冉本想摸摸他,但没有,她转身就走了。 那晚宋冉在旅馆整理照片,其中一张给她很大冲击——士兵从一地废墟和遗体中抱起死去的小孩。她没对照片做任何处理,直接发上推特,标题carry。 刚发出去,一条消息进来,是英国xx社的记者,问可不可以转载。宋冉回复同意,又有新消息进来,不断有人申请转载,她干脆公开了授权。 这时传来敲门声,是萨辛。 宋冉一整天没见到他,很担心:“你今天还好吗?” “至少还活着。”萨辛耸耸肩,笑容无奈而苦涩。 “爆炸的事,我很抱歉。” “不用。这样的灾难,这个国家已经经受得够多。只不过,我原以为加罗至少安全,看来也不行了。” 宋冉不知该怎么安慰他。 “宋,我是来跟你告别的。” 宋冉吃惊:“你要去哪儿?” “离战争更近的 地方。”这个刚满二十岁的年轻人说,“我不愿再留守后方。我要去哈颇。” 哈颇在边境,是正反势力极端势力三方交战的地点。 前路凶险,宋冉心中无限感伤:“萨辛,请一定要平安。” “愿你也平安,宋。我会为你祈祷。” 宋冉那晚睡得很不好。 人类的残暴,生命的渺小,这些都让她无能为力。身在东国的她像被抛上孤岛,身处蛮荒,远离文明。可她甚至拿不起一支笔将满心情绪书写下来。 辗转至深夜才入眠,第二天一早被刘宇飞电话叫醒,才知出了大事。 刘宇飞说照片carry传遍了全球,让她马上准备和国内连线,做新闻直播采访。挂电话前他说:“宋冉,好好干。台里会捧你的。” 宋冉莫名其妙,不明白怎么回事。她梳洗完毕,架上设备连线直播室。这次连线时间很长,近五分钟。宋冉心有疑惑,但也从容地回答了主持人的问题。 连线完毕,她抽空上网,这才发现照片火了—— 欧美各国的头版头条都登载了那张照片,并沿用了她起的标题carry。而她原图的点赞转发竟高达数百万,评论区也被各国文字挤爆。 国内的工作群里也是潮水般的刷屏。 小秋:“你知道英国xx报怎么评价么,说这是一张改变历史的照片。” 宋冉:“哪有那么夸张……xx报写新闻一直是这种语气。” 小冬:“可那张照片拍得真好,我看见的时候都泪目了!好想哭!” 小春:“本来这段时间国际媒体对东国战争的热度下去了,但现在又升温,你功不可没!” 宋冉并没意识到这是多了不起的事,准备放下手机去工作。 这时,沈蓓私戳了她,问维和兵排雷采访的事。 那期节目还没播,但沈蓓提前看了剪辑。宋冉的拍摄素材很好,排雷,跑山坡,背麦子,训话,有紧张也有惬意。领导表扬说展现了维和兵最真实的生活工作面貌。 沈蓓问:“你在那边工作顺利吧?” “蛮顺利的。” “跟拍辛苦么?” “还好。就是天气很热。”宋冉一边打字,一边揣度她的目的。 “他们好相处么?” “都挺好的呀。” 宋冉等了会儿,但沈蓓没继续了。 她莫名不安。她对李瓒的拍摄只是工作,沈蓓不至于那么敏感吧。 她有点心虚,可转念一想,她什么也没做,问心无愧。 接下来三天,宋冉又是一次都没再去驻地。 直到第四天,旅馆前台转告说罗战有事找她,让她去一趟。 爆炸过去几天了,受伤的士兵早已出院归队。城市上空笼罩的阴霾也渐渐散去。 正是黄昏,夕阳斜斜的,小针一样扎在皮肤上。 这鬼地方不知什么时候能凉快点儿。宋冉心想着,忽听前边一阵喧闹。原来是几个军人在菜地里头闹腾。 李瓒也在,军绿色t恤,迷彩裤,跟几个战友在抓鸡。 “卧槽!又跑了!” “堵着!你堵哪儿啊?” 小伙子们平日拿枪拆雷都不在话下,此刻面对一只大母鸡却束手无策。众人围追堵截,可那母鸡灵活得很,一会儿往黄瓜秧子下钻,一会儿往丝瓜架子上跳,又飞又跑,翅膀直扑腾,鸡毛到处飞。 宋冉忍俊不禁,开了摄像机拍摄这轻松时刻。 正拍着,母鸡捡路奔逃,扑向镜头。宋冉护着镜头后退,眼见那鸡朝她头上撞来,李瓒这下看准了,一把抓住它翅膀。 母鸡拼命扑棱,扇下一堆鸡毛在宋冉头上。 李瓒抓住鸡的两边翅膀,这下它彻底放弃挣扎,乖乖垂下脑袋。 “没事吧?”他问。 “没事。”宋冉匆匆抬头瞥他一眼,又低头捡头发上的鸡毛。 李瓒抬手帮她捡;她余光瞥见,装作不知地扭过头去。 正巧,站在办公室门口的罗战笑问:“宋记者,拍到什么好素材了?” “就抓鸡呗。”她趁势从李瓒身边走开。 李瓒把手里的鸡交给战友,目光追着宋冉看了一眼。 罗战说:“排雷那期节目还没播吧?” “还没。要到周六呢。” “行。多帮这些小伙子们宣传宣传。”他玩笑道,“顺便征征婚。” 宋冉也跟着玩笑,讨赏地说:“那我帮忙了,队里能给我什么好处呀?” 罗战想一想,说:“这样吧。这营地里你要是看中了谁。不管是谁,只要没结婚,你开口,组织给你安排!” “哇哦!”一群兵蛋子大声起哄。 宋冉霎时脸通红。 李瓒坐在畦田边,静静朝宋冉投去一瞥,她脸红得跟小番茄似的。 罗战笑:“你脸红什么?难不成真看中了谁?说吧,我给你做主。” 宋冉皱眉:“政委你有没有正事的?没事我走啦!”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进办公室吧。” 罗战转身进屋,一群跟宋冉相熟的士兵还不肯饶,坐在地上吹口哨起哄。宋冉回头瞪他们一眼,捡起一块泥巴就朝士兵a砸过去。 “妈呀!”士兵a眼灵手快,抬手一挡,泥巴块碎裂炸开,最大一块砸到一旁李瓒的脑袋上。 “……”李瓒一脸无辜,冲宋冉微微睁了睁眼。 宋冉:“……” 她一声不吭,扭头进了办公室。 李瓒低下头,慢慢拨弄头发上的泥土,掸着掸着,唇角弯了弯。 一旁,战友们欢乐无比,低语私聊。 士兵a:“诶,你们觉不觉得,宋记者特别可爱?” 士兵b:“早发现了,傻萌傻萌的;特不禁逗,一逗就脸红。” 士兵c:“我就觉得她挺温柔的,嘿嘿。”扭头,“阿瓒,对吧?” “……”李瓒说,“接触不多。不知道。” 隔几秒,默默加上一句,“工作挺认真靠谱。” 士兵d插话:“诶!我跟你们讲她什么时候最可爱。就她很认真在拍摄的时候,你突然上去,叫一声‘宋记者!’她吓得一个扭头看过来那时候,那表情特别可爱,想捏她的脸。” 话音未落,遭到周围众人围殴暴打:“耍流氓呢你!” 士兵d捂住脑袋:“想想都不成?” “不成!” 众人闹成一团,李瓒手里揪着片菜叶子转啊转。 他想了一下他们描述的情景,想象不出。 …… 办公室里,罗战对宋冉讲明了用意。 他们要派一位军人去联合特战队,因为是第一例中国军人参队,所以希望入队集训的时候,宋冉跟去报道一番。 罗战说:“我们驻地也有其他电台记者,不过你做的内容比较接地气,没有那么浓烈的宣讲意味,不管是上级还是观众,都很喜欢。所以这次也想请 你帮忙。” 宋冉受宠若惊:“怎么说是帮忙呢?把这个机会给我,我很荣幸。” 罗战笑:“那就好。这两天就麻烦你跟着李瓒采访了。” 宋冉一愣:“李……上尉?” “是啊。李上尉是个很优秀的军人,上头很器重他。这次参队也是代表了国家。宋冉,一定好好拍啊。” 宋冉慢慢点头:“嗯。” …… 第二天一早,宋冉赶到驻地门口,李瓒也刚好到。 集训地在美军驻地,不过一条街的距离,步行很快就能到达。 早上七点半,阳光很灿烂,但城市尚未苏醒,街上没有其他行人。 两人并肩而行,安安静静,只有脚踩落叶的窸窣声响。宋冉时不时低头摆弄手里的相机,缓解心中尴尬。 李瓒忽问:“你住的地方离这儿远么?” “啊?”她抬头看他,又移开眼神,“不远的。前边左拐,走两条街就到了。” “目前政府军节节败退,加罗局势也不好了。没事儿尽量不要上街走动。” 宋冉点头:“噢。知道了。” 过了几秒,李瓒忽笑起来,说:“你还是会到处跑对吧?” “……”宋冉摸摸耳朵,“我是记者么……哪能天天蹲在旅馆里。” “也对。这几天都没见到你,猜你是‘逛街’去了。” “……”她规规矩矩地回答,“想要记录的东西很多,也不好天天待在军营里头。” “那倒是。”他没再多说了。 走过路口,宋冉无意间抬头看他,阳光照在他脸上,他的脸庞看上去更清秀了。正看着,他回过头来,与她对视上。 她心中一紧,指了下他脸上脖子上的结痂,说:“还好吧?” 他随手摸一把,并不在意:“没事儿。” “会不会留疤?” 他好笑:“男的不在乎这个。” 到了美军驻地门口,李瓒等待验证资料的时候,宋冉在一旁摄像记录——她之前没来过。 站岗的美国兵说可以进去了,李瓒回头要叫宋冉,见她仍在认真拍摄。 他看她半晌,一时也不知怎么想的,慢慢走过去,站在离她几步开外的地方,忽然用力唤了声: “宋记者! ” “啊?”她吓一跳,慌忙回头,表情懵懂而诧异,“什么?” 李瓒盯着她看,倏尔一笑,下巴往里头指了指,说:“可以进去了。” “噢。” 他跟在她后头走,想起那表情,又没忍住轻笑一下。 …… 宋冉进院子前关了相机,这边是不允许非授权拍摄的。 这里的军营和中国驻地没多大不同,但来往的军人给人明显的差异感——白种人在体型上有天生的优势,当兵的更显人高马大。 训练场集合的士兵来自七个国家。除了李瓒,其余全是欧美白人以及欧美裔黑人。李瓒个头不输他们,但体型不如他们壮。 作为队内唯一的亚洲人,李瓒自然受到不少特殊对待——匍匐前行时被人恶意往脸上踢尘土,翻墙时遭踩肩,模拟实战时队友也不给掩护,还连连被“误杀”…… 尤其是那叫本杰明的美国兵,各种小动作和嘲笑就没停过。 宋冉在旁目睹这一切,内心憋屈,但没发表一句观点。这是军营,男人较量的场所。她要是插嘴投诉,只会让局面更难堪。 教官是英国人,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予理会。 好在李瓒没表现出半点愤懑,很有耐性地坚持了一整天,成绩居然没落后太多,位列前三。 傍晚散队时,“特殊待遇”还没有结束。 教官刚解散队伍,本杰明就跟一个法国兵笑话道:“他们国家有趣得很,战地记者吧,派女人来;当兵上战场,也派女人来。” 宋冉正要关机器,听到这话,皱了眉。 到了这一刻,李瓒表情也有些变了,他下颌紧咬,看向本杰明的目光有一瞬的狠意,但都在顷刻间松散下去。 李瓒一句话没说,安静地从本杰明面前走过。 可本杰明注意到了他的目光,笑着拿手去拍他肩:“女士,你对我说的话有不同意见?” 话音未落,李瓒突然抓住他手臂一个过肩摔,本杰明翻身而起,却没摔倒,反而在站稳的一刻反摔李瓒。李瓒早有准备,迅速回绕躲过,闪去他身后箍他脖子,本杰明立即下蹲溜走。 两人都没法一招控制,同时迅速松开对方,拉开两三米的距离。 训练场上尘土飞扬。 “哇哦!!!”周围的士兵们一时间四下散 开,绕成一个圈。 李瓒目光直视本杰明,将身上的防弹背心、挂具、手.枪一把扯下来,全扔在地上。 这是挑战的信号。 “哦!!!”围观的士兵高声起哄。 本杰明嬉笑一下,也开始脱背心。 宋冉怕事情闹大:“李上尉……这……” 李瓒回头,拿手指了她一下:“不许拍!” 宋冉僵在原地,没敢上前。 李瓒将手臂上、腿上的挂具、匕首、枪支全部拆下来扔在地上;浑身上下卸得只剩一套军装军靴和作战手套。 面对着同样卸去一身装备的本杰明,他捏紧双拳,摆好了随时出击的架势。 本杰明同样准备好了迎敌,连教官都站在一旁观赛。 本杰明率先攻击,他迅速上前一拳挥向李瓒右脸,李瓒一个转身避闪躲开,一脚踢向本杰明左腿,后者同样轻松躲过。 围圈的士兵们哦哦叫唤,声援助威。 宋冉紧盯李瓒,大气不敢出。 经过短暂的相互试探,两人迅速进入状态。 本杰明来真的了,人极速上前两步,一拳出击直冲李瓒太阳穴,李瓒堪堪躲过,另一拳连环袭来,擦着他下颌而过。李瓒拧住他手臂,一个向前冲撞,将他撞翻在地上跌滚几圈。黄沙飞卷,谁都想先爬起来抓住机会,但彼此都牵制着对方,接二连三将对方拖扯在地面上。 周围人声鼎沸,附近训练的美国兵全跑来围观。 两人扭打着,突然,本杰明一脚踹开李瓒的腹部,从地上爬起来紧接着一脚踩向他胸膛。 李瓒敏捷翻滚开,一个扫腿踢向本杰明支撑腿,将他掀翻倒地。本杰明刚要起身,李瓒翻身跃起,连人带肘砸上去,压住他胸膛;他另一手飞速在本杰明鞋子上抓了一把,抽出鞋子里插着的“匕首”,瞬间“刺”向本杰明的喉咙。 一“刀”落下去,本杰明彻底不动了,举着双手。 李瓒握拳的手轻轻落下,在他喉咙上划了一道——“割喉”。 四周死一般的安静。 李瓒微喘口气,推开本杰明,站起身来。 几秒的死寂后,围观人群里突然起了掌声。 李瓒胡乱抹一把头上脸上的灰土,走到一旁,将散在地上的背心手.枪护具等装备一一捡起来,看一眼一旁呆 怔的宋冉,说:“走了。” “实际操作难度很大,通常不这么做。地雷安装成本低,排查成本高,需要投入大量人力物力。一般清出隔离区就行。”他回答问题时,很认真看着她,眼神一刻不移。比平时那个温和爱微笑的阿瓒要严肃些许。 宋冉迎着他的注视,努力集中注意力: “您觉得这项任务的危险系数有多大?” 43.chapter 43 此为防盗章。v章购买比例不足的读者,请隔日再看替换章节。 外头传来车响。院门外停了辆面包车,下来两三个工人,是约好来给家里加防潮层的施工队。 说好的九点到,一分钟都不差。 老李退休前是做建筑质检师的,长期风吹日晒,肤色要比普通人深一些。但样貌端正,依稀看得出年轻时是个俊男子。 他做事利索,很有经验,进屋看一圈,地坪墙角摸一遍,很快就给出几个施工方案。耗时耗费、利处弊处分析得清清楚楚。末了,给宋冉推荐一个性价比较高的选择,一天就能把事情办好。 宋冉采取后,老李带着三个工人把家具搬开,拿机器撬水泥地坪。 很快地坪全掀了,露出底下潮湿的砖块泥土。他们干活速度很快,半点不偷懒。宋冉对他们印象很好。 施工声音大,她也没法看书,索性坐在一旁看他们搅拌砂砾。 “大伯,那是什么呀?”她指着一卷黑色的东西问他。 “防水卷材。”老李话不多,但说到工作就开了话匣子,“北门街这边地势低,潮气重。水泥砂浆铺了怕不够,得多加一层卷材。外墙内墙的勒脚我也给你做双重防潮,下回梅雨季节就不会湿趴趴了。” “噢。”宋冉坐在台阶上,托着腮问,“大伯,王奶奶说您是江城人,怎么来梁城了呢?” 老李擦擦头上的汗,笑道:“儿子在这边。” 这时一个工人插话:“老李叔的儿子可就厉害喽。宋小姐,你肯定猜不到他做什么工作。” 宋冉来了兴致:“做什么的?” “军队里拆弹排爆的精英分子。国家重点培养的,帝城军区一直想挖过去,江城军区不肯放。” 宋冉:“这么厉害?!” “对啊。才二十三,就立了几次二等功。以后是在部队当大官的料子。啧,老李要享福啰。” 老李笑得眼睛弯了起来,摆摆手:“现在厉害的年轻人多,别让宋小姐看笑话。” “大伯您太谦虚啦。”宋冉说,“您肯定很会教育孩子。” “那倒没怎么教,都是天生的。” 下午五点多,防潮层做好,地坪也重新铺好了,平平整整没有半点瑕疵。 老李说,五六个小时水泥地会全干。晚上他手下的 工人过来打磨养护一下,再连续养个几天就好了。 等施工队离开,宋冉才想起找那纸条,找了半天也无果。她不禁怀疑纸条怕是和在水泥中打进了地坪里。 没办法,只能等李瓒联系她要绳子了。 次日是周一。 梁城卫视的《战事最前线》播出两个月后,临时下线了。 开战六十多天,东国战事进入僵持状态,社会关注度明显下降。一场仗打来打去没完没了,有个什么劲儿,观众将目光投向股市。最近股票行情不错,往里边瞎扔钱都翻倍,大街小巷连卖菜的阿姨都在聊财经。 各大卫视纷纷开辟专栏播报股市分析,梁城卫视也不例外,专门增设了财经版块。《战事》下线后,附属的《战前•东国记》也播完最后一期。 放送完毕那天,同事们聚在办公室里讨论股票,宋冉坐在电脑前查看《战前•东国记》的官微。 今天最后一期,网友留言不少,赞美幕后人员的用心制作,感谢记者们的真实呈现。 宋冉一条条翻看。 “冉冉,要不要买股票?”小冬叫她。 宋冉抬起头,笑笑:“我不懂。” “不用懂。最近买什么都涨,好多人都挣了钱。” “真的。我投五千都挣了八百。”小春说,“沈蓓的三十万现在涨到三十八万了。” 宋冉工作才两年,没什么积蓄,也不指望天降横财,说:“股市有风险,还是算了。” 沈蓓拿吸管搅了搅咖啡:“想挣钱就得冒风险,哪有稳赚的事啊。” 宋冉没说话,小秋玩笑道:“你这个轻轻松松能从家里拿几十万的小富婆就别说话了啊。” 沈蓓笑起来,这时,主管刘宇飞叫大家开会。 上半年度的优秀记者评下来了。除开记入档案的表彰奖,还有一笔上万的奖金。 走去会议室的路上,小夏轻声对宋冉道:“冉冉,现在是牛市,股票靠谱的。你拿了奖金抽一小部分试试水,当理财呗。只挣死工资,哪里攒得住钱?” 宋冉好笑,说:“还不一定是我呢。……不过,要真是,那就听你的。” 会上,刘宇飞提了一嘴《战事最前线》暂停播出的事。 台里打算新做一个军 事新闻节目,周播性质,每一期内容都进行深度挖掘。关注国际战争的同时也宣扬中国军人在海外的英姿。 刘宇飞说:“在东国的前一批记者马上要回来了,在座有自愿去东国的在周五之前提交报名表,统一组织培训。” 大家都没立刻表态,各自心里打着算盘。 刘宇飞说完,会议进入重点环节。他宣布了上半年度优秀记者奖的归属——沈蓓。 众人心有讶异,又不全然意外。这种奖,用脚趾头想都是给后台硬的人。 宋冉沉默地接受了现实。毕竟沈蓓在国内的工作也做得不错。 同事们对宋冉抱了丝同情,但散了会也没说多余的话。都是同事,职场上说闲话万一传出去对谁都不好。成年人了,这点儿道理还是懂的。只有小秋给宋冉发了个拥抱安慰的表情。宋冉回了一个大笑脸,表示没事。 沈蓓许是心底有数,邀请众人去吃火锅,说深受大家照顾,以吃饭表示感谢。这等好事众人自然乐得参与,纷纷夸沈蓓大方。 沈蓓选了家高档的火锅店,是平时电视台招待宾客的级别。同事们更加开心,连连说“破费了”。 小夏说:“你这奖金恐怕要吃掉一半了。” 沈蓓笑:“应该的呀。本来就是大家的帮忙,不然工作哪那么顺利。” 玻璃墙分割的包间宽敞又有格调,挂满红色黑色的长流苏。十多人围桌一桌,一人面前一个小锅。 沈蓓身边留了一个空位。 小冬问:“还有谁来?” “我男朋友。”沈蓓满面笑容,帮他点了个麻辣锅。 众人哗然:“你有男朋友?!我们怎么不知道?!” “你们又没问,难道我主动逮着人说啊。” 小夏八卦心起:“做什么的?” “当兵的。” 小春:“这么酷?!” 小秋:“难怪你上次跑去江城军区,是不是借着工作偷偷见男票?” 沈蓓:“不是啦。” 小冬:“当兵的是不是长很帅?” “机关枪似的,受不了你们了。”沈蓓咯咯笑着起身,“你们点锅底吧,我先去洗手间。” 宋冉也正好要去。 路上,沈蓓亲昵地挽了下她的胳膊,脑袋往她肩上靠了靠。宋冉懂她的意思,抿唇 一笑。 沈蓓是个养尊处优的大小姐,平时花钱大手大脚,这点儿奖金她真不在乎。可台里看她背景,要给她好处,她也不可能跑去跟领导说不要。 社会本来就是不公平的。自己多努力呗。 洗手间里,沈蓓对着镜子扑粉涂口红,补好妆,洗完手,发现抽纸居然用完了。 她捞了两下:“居然没纸了?” “我有。” 宋冉从包里掏出纸巾,不小心带出一根红绳掉在洗手台上。 沈蓓捡起来看一眼了递给她,随口说:“你这绳子跟我男朋友的一样。” 宋冉心里一个咯噔,隐隐发慌,却又觉得不会那么巧。 回到包间,小火锅和各式菜品都上桌了,只等沈蓓的男朋友到场。 宋冉坐在原地,心里越来越不安。 火锅还没煮开,沈蓓忽然伸长脖子,眼睛一亮,她直起身,朝包厢门口的方向招手:“这儿!” 宋冉随着众人回头,看到他的一瞬,她心凉透了,像被人兜头浇了一桶冰水。 李瓒走进来了,他嘴角抿成一条微微弯起的礼貌弧线,冲众人颔首,边说:“抱歉,来迟了。” 他走到沈蓓身边坐下, 沈蓓笑道:“不迟。时间刚好。”说着将热毛巾递给他。 李瓒接过毛巾擦手,嘴唇仍轻轻抿着,因不习惯一桌子的陌生人而显得稍微有些沉默安静。他擦着手指,扫视一圈桌上的人,这才看见坐在斜对面的宋冉。 他冲她淡淡弯唇,微点了下头打招呼,就此移开目光。 仿佛是出于天生敏锐的嗅觉,他目光从小轿车驾驶座上扫过时,察觉出了异样。 车内的黑衣男子与他对上目光,电光火石间,两人都有所警觉。 李瓒抬手示意他停车,另一手摸到腰间。黑衣男子一刹间踩动油门,而李瓒转瞬间拔枪、瞄准、扣动扳机。“砰”,小轿车右前轮胎被打爆! 车子猛地倾斜转向,撞向李瓒所站的路边。黑衣男松油门,控制方向,再踩油门欲逃上大道。车辆转离那一霎,李瓒两三步冲上去,纵身一跃跳上车前盖,“砰”地一声开枪,挡风玻璃炸开半截,李瓒滚进驾驶室。回头一看,后座上装着炸.弹。 袭击者拔枪瞄向李瓒,李瓒挡掐住他手腕要卸他枪。但对方也不是吃素的,力量惊人,两人 扭打较量成一团。 “砰!” 剩下半截挡风玻璃爆裂开,碎玻璃飞溅,划伤两人的脸。 血腥味激起男人的斗志,彼此都红了眼,手上更加较劲,油门一踩到底,在街上横冲直撞。 庙宇门口的东国兵冲上来阻拦,李瓒吼了声:“炸.弹!” 士兵不敢朝车上开枪,只能打轮胎。 汽车疯狂颠簸,毫不减速,一路冲进大巴扎。 商人、小贩、顾客尖叫着四下逃窜;布匹、香料、烤饼砸满车身。 袭击者的目标正是周末拥挤的集市,一冲进人群中央就猛踩刹车,惯性将扭打的两人甩撞在轿车控制台上。 袭击者扑打着去抓摁炸.弹按钮;李瓒扳住他执枪的手,一拳重捶在他脸上,黑衣男往后一仰,手中的遥控器飞上控制台,干脆双手抓枪去打炸.弹。李瓒死死扼住他手往上一扭,“砰!”,子弹打破车顶。李瓒扼制着他的手,一脚踹到控制台上,遥控器从破碎的挡风玻璃里飞出去。他又一脚猛踹袭击者膝盖,后者惨叫一声。李瓒趁机踩向油门,汽车重新加速,在大巴扎里继续冲撞向前。 宋冉赶到集市天棚里头,只看见汽车轧出一摊混乱破碎的路,冲出了大巴扎。而人们瑟缩地挤在那条“道路”两旁,惊魂未定。 宋冉踩着一地的货架木头香料布匹,狂奔出去。 她听见一连串的枪声,一声声穿透她的心。 这条路太长了,尽头的集市出口白光一片,那是室外灿烂的阳光。她竭力跑出去,却在冲进烈日下的那一瞬,听见远方轰然的爆炸声。 她面前的这条街安然无恙,人们惊恐地望着天空。 车已经开出几条街了,看不见爆炸地。 宋冉的心猛地往下坠,拼了命朝那方向跑。 她跑了不知多远,上气不接下气地赶到——那是一处小商店街,赶来的政府军已拉起警戒线。宋冉想进去看,但不被允许。而四处涌来的各国记者们提醒着她:要开始工作了。 她用力闭了闭眼,让自己先稳定住情绪。 她和其他记者一样出示了记者证,但只能在外圈报道。里边景象太过血腥。除了本国的几个记者,其他人不得靠近。 宋冉在一堆外国记者中占到一个无视线阻挡的位置,迅速支好各类器械,同国内进行卫星连线。 信号 连接的过程中,她扫视周边的环境。 街道被炸得稀巴烂,燃烧的垃圾和衣物满地飞滚。那辆车已炸成燃火的废墟,离炸.弹最近的两家商铺被炸成黑窟窿,门板上墙壁上火苗飞舞,士兵拿着灭火器在灭火。 街心中央,几具尸体横七竖八躺着,有的肢体已分解开,血腥味满街飘荡。军人和医生在人堆里寻找着还有救的人。死去的成了被弃者,没空去管。 宋冉第一次见到这种场面,愤怒,恶心,悲痛,无助……胸腔内各种情绪翻涌。她双眼通红,几欲作呕。 可耳机里传来前方讯号:“宋冉?听得到吗?宋冉?” 她迅速回头,咬着牙瞬间调整好状态,对着镜头连线完毕,开始清晰陈诉: “当地时间九月十日上午十点三十二分,东国中南部加罗城发生一起自杀性爆炸袭击,确切伤亡数字需等官方公布。目前还无法推断自杀者来自哪方势力……” 她身边一排外国记者,纷纷在跟自家电台通讯。大家互不干扰。 宋冉口播完成,又传送完现场影像后,耳机里传来信号切断的声音。 她准备收拾器材,却正好看见清理尸体的士兵抱起一个小孩子放去路边摆好。那孩子小小一只在士兵怀里,仰着头,小手小脚垂吊着,像只破布娃娃。 士兵将他摆在路边,摸摸他的头,转身去抱别的尸体。 宋冉吸一口气,扶着三脚架撑住自己,深深弯下腰。 她勉强支撑着站直起来,这时,几个熟悉的中国兵出现,在帮忙搬运尸体。那股深深的恐惧再度涌上心头。 宋冉突然朝警戒线内冲去,立刻被东国兵拦住。她眼看着士兵们仍在给那辆燃烧的车灭火,急得不行,正巧有个中国兵走过,她一把抓住他,问:“李警官呢?他在不在车里?!” “谁?” “李少尉。李瓒!” “送去医院了。” 宋冉脑子一懵,转身就跑。 三十八度的高温,一公里的路。她背着重重的器材包一路跑到尽头,冲进医院。 四周一片混乱,到处都是伤者,血肉模糊的,皮开肉绽的,断腿断脚的。 孩子的嚎哭声,大人的惨叫声不绝于耳。医生护士人手不够,四处扯着绷带喊叫着找帮手。 宋冉脸上已全是泪和汗,她满医院地找,找一个中国人, 哪怕随便一个中国人。 目光所及之处,那些受难者的伤口仿佛在她身上对应的部位撕裂着。她快疼死了。 她路过一个盖着白布的人,颤抖着掀开去看,又吓得迅速阖上。 “对不起!” 到处都是哭声,她也跟着哭,一边哭,一边拨开重重人影去寻觅。 终于,在走廊尽头出现了熟悉的迷彩服和军靴,还有那衣服上鲜红的国家标志。 那士兵躺在移动病床上,整个人在抽搐,两个医生摁着他的胸口给他止血。 宋冉冲过去,是江林。他胸前血肉模糊,人却还是清醒的,痛得整张脸都扭曲了。 宋冉整颗心被撕扯了一道,不敢多看,捂着嘴转过身,眼泪不止。 泪眼模糊之际,却见李瓒拎着一包绷带站在几米开外。 他脸上破了几处伤口,衣服上也沾着血,但人看着没什么大事。他有些吃惊地看着她:“怎么了?” 宋冉望向他,张了张口,却一句话说不出来,扭过头去,眼泪就哗哗而下。 李瓒原地站了两秒,走上前来,看看正在接受治疗的江林,再看看哭得不成样子的宋冉,愣了半晌,又低声问了一遍:“怎么哭了?” 宋冉垂着脑袋不回答,胡乱抹一把眼泪,转身就跑了出去。 …… 宋冉坐在医院后门的台阶上,脸上泪痕已干,沾满烟灰尘土。 后门的街道上人来人往,看上去一些都很寻常。 一个男人跨坐在摩托车上,跟路边香料店里的老板聊天;一个女人牵着一对儿女走过,小孩子欢快地唱着歌;公交车站旁,两三男女等着车,表情漠然。 大家早有准备。这一天迟早要来。 叛军和恐怖分子势力已渗入南方。 能逃的早就逃了,留下的都是走不掉的;无钱无势,毫无退路,只能漠然站在原地,等待命运的降临。 身后传来脚步声。 李瓒走下台阶,坐到她身边,递给她一小块沾了水的绷带。 她仓促看他一眼。 “擦擦脸。”他说。 宋冉擦了擦被泪水糊住的眼睛,又把脸颊抹了一遍,白色绷带很快沾满灰土。她低着头不说话,很难过的样子。 李瓒看她半晌,又看向远处,轻声说:“江林 没事了,你别担心。” 宋冉撕扯着手中的绷带,心里千回百转,却无话可说。 满心哀怨,纠结成一句:“我是哭今天每一个受伤的人。”她卷着手中的湿绷带,一下一下用力擦着脏兮兮的手指,说,“今天……太惨了。” 44.chapter 44 此为防盗章。v章购买比例不足的读者,请隔日再看替换章节。  她匆忙低头看笔记本,手中的笔纾解压力似的在第一个问题下划下两道横线,重新问:“您在这次行动中主要负责的任务是什么?” 李瓒回答:“排雷,拆弹,防爆。” “排雷具体是指?” “在地雷区清出一条路。” “普通人理解的排雷可能是把雷区的雷全部清除干净。” “实际操作难度很大,通常不这么做。地雷安装成本低,排查成本高,需要投入大量人力物力。一般清出隔离区就行。”他回答问题时,很认真看着她,眼神一刻不移。比平时那个温和爱微笑的阿瓒要严肃些许。 宋冉迎着他的注视,努力集中注意力: “您觉得这项任务的危险系数有多大?” “可以说简单,也可以说危险。操作熟练后,只需按部就班进行。但找雷的过程很漫长枯燥,容易懈怠粗心。” 她点点头,手臂因为始终举着话筒而有些酸涩:“除了这些,你们在东国执行维和期间,还有其他种类的任务方便透露一下吗?” “主要还是保护平民、无国界医生、红十字会……”李瓒答到半路,瞥了眼她手中的话筒;他稍稍调整一下坐姿,顺手将话筒从她手中抽出来拿在身旁,“排查城市内部安全隐患,如炸.弹,自杀式袭击……” 他一套小动作做得很自然,双目仍注视着她,平静讲述着。 她的心却像微风经过的湖面,起了丝涟漪。她又低下头看本子了,短暂调整后抬起头重新看向他,继续下个问题。 采访不长,七八分钟就临近结束。 只剩最后一个问题,“会参与战争吗?” “目前不好下定论,看局势变化。如果参与,需要得到东国政府授权。现阶段做的还是国际援助和维和方面的事情。” 他答完后,平静地和她对视两秒,继而缓缓一笑,放松地指指她手中的本子,说:“没记错的话,这是最后一个问题?” “你记性真好,是结束了。”宋冉松了肩膀,“谢谢配合。” “客气。”他把话筒递给她。她接过来,关掉开关。 “没事儿了。你可以走了。”她说着,转身盖上笔帽阖上笔记本卷起话筒线。 李瓒没走,指了下三 脚架和摄影机,说:“这个要收么?” 宋冉不好意思了,忙道:“我自己收拾就行。” 李瓒指着一个按钮:“关这儿?” “……嗯。”她点点头。 他关了摄像机,盖上盖子,一手抱起摄像机,一手抓住三脚架。她见状,上前帮忙:“顺时针拧……” 她不小心撞上他的手,触电般立刻收回。 他仿佛没注意,很快将仪器和架子分离开。 宋冉接过摄像机装进包里,李瓒折起三脚架,随口问:“能采访你一下么?” 她被这话逗得一愣:“什么?” “你们台里就你一个人在加罗?” “对啊。” 李瓒想了想,说:“我看电视里,演播室切换外景,直播连线。室外得要两个人吧。一个负责拍,一个负责讲。” “一个人也行的,”宋冉笑道,“调好镜头就可以,跟自拍差不多。” “所以出镜、导播,都是你。” “嗯。”宋冉把话筒录音笔等杂七杂八的东西收拾好,说,“摄像,编辑,卫星传送……也都是我。” 他把三脚架折好了递给她,忽而一笑,说:“你跟看上去的不太一样。” 她愣了愣:“什么不一样?” 他却没说,只是笑了笑。 她收拾好大背包,他把椅子归置原位,在门口告了别。 “再见。” 两人分道扬镳。 她走出一段距离了才无意识地回头望一眼,他的背影在夕阳中越走越远。 空气依然炎热,阳光照在皮肤上仍有火辣的力量。 宋冉戴上帽子和口罩,背着巨大的包沉默地往旅馆走。 街上车来人往。傍晚的加罗城很热闹,店铺也开着门迎接顾客。 宋冉这个异国人放在半年前很引人注意,但如今世界各地的记者志愿者都往这个国家挤,当地人都习惯了。 经过一家杂货店,她意外发现了苹果。她很久没看见水果了,上前一问,居然要二十美元一个。 那只是一个很普通的苹果,甚至不是特别好的品种。 “能不能便宜一点?” “不能啦。这要是在阿勒城,一百美元呢。” 宋冉站在铺子 前纠结半天,最后还是买了一个。 回旅馆碰见萨辛,萨辛见了苹果,夸张道:“哇哦!有钱的中国人。” 宋冉一回房间就开始整理素材,从野外排雷到小训总结,镜头里的李瓒总是耐心而认真的样子,哪怕是正午热得满头是汗,也没有半点焦躁松懈。 剪到采访部分,李瓒把话筒拿过去后低低地放在腿边,没让话筒入镜。 细心如斯。 她觉得自己走火入魔了,一丝小细节都足够美化他。 她当晚就剪好了视频,发送回国前先拿去给罗战检查。 第二天一早她去驻地,特地绕过操场,一路低着头仿佛不愿意看到任何人。 罗战看完视频挺满意的,没有需要修改和减掉的地方,除了处小细节:“这称谓是军官,不是警官。要说更细一点儿,是李上尉。” “不好意思。”宋冉赧然,没想到自己竟犯了这样的低级错误。 罗战毫不介意,看完最后一小段李瓒的采访,还开玩笑:“这段播出去,怕是有一堆小姑娘要来打听他。” 半月前,宋冉的某期视频里有一位军官长得不错,播出后电视台收到不少电话。一时成为笑谈。 此刻视频里的李瓒,端正英俊,亲近温和。台里电话怕是要打爆,但打爆也没用。宋冉想,人家有女朋友了。 她很快将视频资料发回国内。没多久就收到主编回复,说内容非常好。 这星期的固定任务完成,她有了几天的喘息空隙。 一连三天,宋冉一次都没再去驻地,连驻地附近的街道都避开了。 周末那天,她上了趟街,放松心情,也顺便为《东国浮世记》找素材。 因是周末,街上行人不少。大小店铺都开了张,大巴扎里头堆满了布匹香料香粉手工艺品,色彩斑斓冲击着行人的视觉。 宋冉在摊子边徘徊,发现物价比一月前翻了一番。商人们看见外国面孔纷纷热情招徕——现在的日用品本地人几乎买不起。 然而宋冉是个贫穷的外国人,只能拍拍照片。小贩们也不介意,竟还对着镜头挤眉弄眼,畅快大笑。 宋冉出了巴扎,经过一处寺庙。庙宇里头不少人跪拜祷告,有人诵着经文。她听不懂,却也脱了鞋进去,托着腮坐在光滑的五彩石地板上,蹙眉思索。 恢弘的大厅,布满壁画的 柱子,虔心祈祷的平民……高高的穹顶外是破旧的居民楼宇。 宋冉发现自己是一个旁观者,或许能体会到这一刻的肃穆和悲凉,却无法对他们平静生活下的枯等和绝望感同身受。 又或者如萨辛所说,她和那些外国人一样,更像是体验者,体验他们的绝境,观察他们的苦难,怜悯并同情,然后回家继续快乐生活,仅此而已。 石地板的凉意沁到她腿上,她起身离开。 走出寺宇,刺眼的太阳照在她脸皮上,针扎一样。她用力搓搓脸颊,抬头看见前方一片灰败中出现一道蓝绿色的迷彩。 几个巡逻的中国维和兵站在阴凉处喝水聊天,稍事休息。 宋冉一眼就从人影中分辨出了李瓒的身影。 他很放松地斜站着,显得腿愈发长了。手里拿着瓶喝了一半的矿泉水,另一手把玩着瓶盖,轻轻抛起又接住。他注视着他的同伴,听他们讲话,听到有趣处,他笑起来,笑得露出白白的牙齿。 笑到半路,他无意往街上一回望,看见了宋冉。他稍稍一歪头看清楚了她,许是心情不错,他笑着挑了挑下巴向她打招呼,拇指捏着小瓶盖朝她挥了挥手。 那么烈的阳光,那么压抑而沉闷的一座城,他的笑像是黑白世界里的唯一一抹色彩。 宋冉毫无防备,一颗心像被什么温热而有力量的东西撞上了,撞得严严实实,逃也逃不掉。 可她想逃,想装作没看见,想转身就走,但他们一群人都发现她了,纷纷招手:“宋记者!” 宋冉只好微笑走过去。 “宋记者,这么巧?”李瓒笑问。 宋冉也笑,目光扫一遍所有人:“出来逛街。” “逛街背这么重的包?”李瓒指了下她背后。 她抬头迎视他,抿唇:“怕万一需要嘛。……你们怎么在这儿?” “巡逻到这儿了。休息会儿。”士兵江林说,“宋记者,怎么这几天都没看见你啊,跑哪儿去了?” “有别的采访任务,……还有好多稿子要写。” “是吗?几天不见,都想你了。”江林开玩笑。 宋冉被逗乐,扑哧笑:“胡说!” “真的。”年轻的士兵们都起了哄,“有空的话多来找我们玩儿啊。” 李瓒在一旁慢慢喝着水,没讲话。 聊了 没几句,士兵集合拢来,要继续巡逻了。 大家纷纷跟宋冉告别,李瓒落在最后边,经过她身边事,招呼了句: “走了。” 他递给她一瓶没开封的水,宋冉条件反射地接住,没来得及说谢谢,他已擦身走过,又回头交代一句:“别往不熟悉的地方跑。” 宋冉捧着水,“哦”了一声。 她的确渴了,拧开瓶盖,灌了大半瓶下肚。 回头看,李瓒还没走远。 他拎着一只矿泉水瓶往寺庙方向走,一个讨饭的小孩儿迎面走过,仰着脑袋和他说了句什么。小家伙还不到他大腿高。 李瓒停下,弯下腰问他要什么。 小孩儿光着脚,头发一团鸡窝,衣着褴褛,伸着脏兮兮的小手,指了指他手里的水瓶。 李瓒把水给了他,就走了。 走开几步他回头看,小孩儿站在原地费劲地拧瓶盖。 他又走回去,给他把瓶盖拧开。 小孩儿两只小手捧着水瓶,仰着头咕噜咕噜喝水。 宋冉从相机里抬起头,只看到李瓒远去的背影。 她心里静悄悄的,转身就走;突然一个男子从她面前横冲而过,差点儿撞上。 她吓一大跳,那男子却没道歉,反而回头狠厉地瞪她一眼,火速登上了路旁停靠的小轿车。 宋冉被那眼神吓到,直觉不对。 但车已朝寺庙那边开去。寺庙门口有很高的石阶梯,还有加罗城的东国巡逻兵。可……过了寺庙再往那头去,是大集市,全是人。 宋冉怕自己太敏感了,但如果…… 她看着那辆车远去,情急之下,当街大喊:“李警官!车!” “你说什么?”罗战站在医院后门的台阶上,对李瓒刚说的那句话惊诧不已。 李瓒关上医院的后门,看向他:“我说,我想加入联合特战部队。” 联合特战部队是维和指挥部经东国政府授权、应战争形势设立的一支特别作战部队,在战场上拥有和东国本国部队相同的前线作战权利。 罗战强调:“那是真的打仗。” 李瓒笑了一下:“我也没打算去玩。” 罗战眼神微肃,瞪他一眼,说:“这个得要你指导员同意!你是江城军区重点培养的拆弹兵,要有个什么好歹, 上头找我要人,我找谁去。” 李瓒收了笑,说:“培养我不就是为了实战么?成天躲在后头,有什么用处?” 罗战眉头紧锁,掏出根烟来,思虑片刻,说:“这事儿我说了不算。等部队里头商量了,结果通知你。” “行。”李瓒转身就走。 “李瓒。”罗战叫住他,“陈锋的意思是让你过来丰富履历,立个功,回去了好升军衔。” “如果面对屠杀,能无动于衷,人都做不成,还说什么军人。” …… 宋冉回到爆炸现场时,警戒线已拆除,街道简单清理过,但能看出大滩血迹遗留的黑色痕迹。 她拍摄完几段影像准备离开,看见一个脏兮兮的小男孩坐在路边,抱着自己,瘪着嘴巴,倔强地看着爆炸地,一边看一边抹眼泪。 宋冉拿出那颗一直没舍得吃的苹果递给他。他乌黑发亮的眼珠看向她,又看看苹果,接了过去,一句话不说,小手将苹果紧紧攥在手心。 宋冉本想摸摸他,但没有,她转身就走了。 那晚宋冉在旅馆整理照片,其中一张给她很大冲击——士兵从一地废墟和遗体中抱起死去的小孩。她没对照片做任何处理,直接发上推特,标题carry。 刚发出去,一条消息进来,是英国xx社的记者,问可不可以转载。宋冉回复同意,又有新消息进来,不断有人申请转载,她干脆公开了授权。 这时传来敲门声,是萨辛。 宋冉一整天没见到他,很担心:“你今天还好吗?” “至少还活着。”萨辛耸耸肩,笑容无奈而苦涩。 “爆炸的事,我很抱歉。” “不用。这样的灾难,这个国家已经经受得够多。只不过,我原以为加罗至少安全,看来也不行了。” 宋冉不知该怎么安慰他。 “宋,我是来跟你告别的。” 宋冉吃惊:“你要去哪儿?” “离战争更近的地方。”这个刚满二十岁的年轻人说,“我不愿再留守后方。我要去哈颇。” 哈颇在边境,是正反势力极端势力三方交战的地点。 前路凶险,宋冉心中无限感伤:“萨辛,请一定要平安。” “愿你也平安,宋。我会为你祈祷。” 宋冉那晚睡得很不 好。 人类的残暴,生命的渺小,这些都让她无能为力。身在东国的她像被抛上孤岛,身处蛮荒,远离文明。可她甚至拿不起一支笔将满心情绪书写下来。 辗转至深夜才入眠,第二天一早被刘宇飞电话叫醒,才知出了大事。 刘宇飞说照片carry传遍了全球,让她马上准备和国内连线,做新闻直播采访。挂电话前他说:“宋冉,好好干。台里会捧你的。” 宋冉莫名其妙,不明白怎么回事。她梳洗完毕,架上设备连线直播室。这次连线时间很长,近五分钟。宋冉心有疑惑,但也从容地回答了主持人的问题。 连线完毕,她抽空上网,这才发现照片火了—— 欧美各国的头版头条都登载了那张照片,并沿用了她起的标题carry。而她原图的点赞转发竟高达数百万,评论区也被各国文字挤爆。 45.chapter 45 此为防盗章。v章购买比例不足的读者,请隔日再看替换章节。  chapter10 宋冉低着头,拿毛巾一下一下擦着手指,很认真,很用力,仿佛手上有什么迫切需要擦掉的脏东西。 沈蓓把平板菜单递给李瓒:“你要不要加点菜,看还有什么想吃的?” 他扫了一眼,竟有些漫不经心,说:“先这样吧,不够再加。” “好吧。” 宋冉至始至终垂着眼皮,一遍一遍擦着手。 桌上的同事们不论男女都对李瓒很感兴趣,他这样的军人很难不成为焦点。 小春率先发问:“听沈蓓说,你是军人?” “嗯。” “什么时候开始当兵的?”小秋问。 李瓒说:“十八。” “当兵多久了?”一个男同事问。 “快五年。” 小夏追问:“你们队里还有像你这样的么,要单身的……” “哎呀!”沈蓓笑着插嘴道,“你们一个个干嘛呢,知道的说你们职业病,不知道的以为查户口呢。” 春夏秋冬一起嘘她:“啧啧啧,护得狠哟。” 李瓒一时没答话,稍显沉默地扭头看沈蓓,表情不太明朗。 沈蓓却只是冲着他笑。 宋冉听着一桌子的起哄和笑闹,心是冰凉的,手里的热毛巾也早已凉透。她想,应该是坐的离空调太近了,所以才总觉得心头冷风嗖嗖。 李瓒没说话,桌上也安静了几秒。随后他起了身,说去趟洗手间。 等他走了,沈蓓才看向众人,嗔怪道:“你们别那么八卦了!” 话虽这么说,桌上却再度热闹起来,小夏问:“诶,你们怎么认识的?” 沈蓓笑了两下,还是说了:“我爸有次去开会,级别很高的一个会议。刚好他负责防爆排查,我爸的秘书当时有点儿拽,不肯把箱子给他检查,还拿我爸的官衔压他,反正就是有点儿嚣张啦。” “然后呢?”众人好奇极了。 “他说,‘能压我的是军法,您还不够格。’秘书气得要动他,结果他一个‘不小心’把秘书手拧脱臼了。我爸对他印象特别深,一眼看中,想介绍给我认识。打听了好久,最后让他指导员给安排上的。酷吧?” “好浪漫哦。”小春说,“你爸都能看中,一定是很优秀了。” “对啊。听他们指导员说,立过几次功了。当时我爸那秘书还想去队里告他状,结果碰了一鼻子灰。他很受器重的。” 一个男同事插话道:“拆弹人才很难培养,要天赋的,军队里肯定都当宝贝护着。再说,军政是两个系统,那秘书仗着点儿权利要施压,是撞错门了。” “不过感觉你男朋友好安静,都不怎么说话。” “还不是你们,一堆的问题。他这人看着脾气温和,其实很傲的,不喜欢别人拿他闹。过会儿你们少刨根问底的,算我拜托了。” “啧啧啧,”大家酸她,“护成这样子,你也有今天哦。” 沈蓓咯咯直笑。 她口中的那个人,宋冉有些陌生,好似从没见过。 宋冉鼻子酸得厉害,快撑不住,她扭过脑袋,起身去外头拿酱料。 她飞速穿过走廊,绕过拐角,猛一抬头却看见李瓒,吓得她眼中的雾气瞬间蒸发。 李瓒靠在走廊的墙壁上发短信,微皱着眉,表情不太好;她的突然出现也让他吃了一惊,他脸色缓和了半点,黑而亮的眼睛安静看着她,却没有要跟她说话的意思。 宋冉也没话跟他说,低头从他面前走过。 她走到小料台边,发了会儿怔,才拿了碟子调蘸酱。 她加了腐乳蒜泥辣椒末和香油,想再加点儿醋,可醋和酱油的牌子没贴,正分辨之际,身旁传来一道低低的嗓音:“这是醋,这是酱油。” 他的手伸过来指了两下。 “哦,谢谢。”她只敢匆匆抬头瞥他一眼,都没太看清他的脸。 他从她身边绕过去了,她如芒在背,一刻也待不住,打算要走,想起什么,做贼似的看一眼包间的方向,又回头看他,说:“绳子还你。” 李瓒正往碟子里放辣椒,有些意外地扭头过来。 大厅里光线昏暗,料理台上的灯光反射在他脸上,给人一种柔和的幻觉。 他倏尔一笑,接过绳子塞进牛仔裤兜,说:“那天紧急出勤,纸条弄丢了。” 宋冉说:“你那张纸我也弄丢了,所以一直没打电话。不好意思。” “没事儿。”他说,继续添小料去了。 他今天穿了身白t恤牛仔裤,褪去了军装时的硬朗,看 着干净而又亲近。 可那大抵是她一种自我催眠的幻想吧。一直以来都是如此。 宋冉没有多看,走回包厢时,嘴角都差点儿垮掉。她想回家了,一秒都待不住了。 那顿饭她吃得很认真,全程闷头吃火锅,跟从没吃过似的。 沈蓓没再提及李瓒的事,大家也都不八卦了。只是桌上的聊天仍会偶尔不自觉落到他身上,男同事小赵很好奇他的职业,问:“拆弹是不是很难学?” 李瓒说:“入门容易,深入难。” 小春:“可我感觉现实生活里很少有爆炸的事情诶,你们平时工作主要都做些什么?” 小赵打了岔,说:“这你就不知道了吧。生活里还是有的,只不过多数都保密了没有公布。” 宋冉没有参与聊天,低着头夹了块生苦瓜塞进嘴里。 沈蓓问:“咦?这块鲍鱼是谁的?谁还没吃?” 鲍鱼是按人数点的,此刻装鲍鱼的大盘子里剩了孤零零一个。众人都吃过了。 小秋说:“冉冉,你没吃吧?” “啊?”宋冉抬起头来,看一眼,“哦。” 沈蓓把大鲍鱼转去她面前:“冉冉。” 宋冉夹起来丢进自己的小锅里:“谢谢。”她冲沈蓓笑笑,看见李瓒坐在她身边,正安静吃着菜。可能是辣到了,他的脸有点儿红。 她一秒都没再多看他,仿佛那是一种罪。 她从没吃过那么大那么新鲜的鲍鱼,可放进嘴里也食之无味,终究不是自己付钱买来的东西。 转盘上的菜很快见底,沈蓓再次拿起菜单递给李瓒,问:“要不要再加点菜?” 李瓒说:“不用了。” “别客气哦,今天我请客。” “是么?” “对呀,梁城卫视上半年的优秀记者是我哦,发了一笔奖金,我厉害吧?”沈蓓嗓子甜甜的,歪着头求夸奖。 他“嗯”了一声。 宋冉捏着筷子,指甲掐得发白。她从没想过“优秀记者”这四个字会像此刻这般刺痛她,疼得她差点儿要流眼泪。 好在最后谁都没加菜,一顿饭终于吃完,散了伙。 大家聚在门口各自告别,李瓒隔着人影看见宋冉,两人的目光无意间碰上,他静静看她一秒,对她微微笑了一下。 宋冉回报他一个标准的微笑,她眼睛闪闪的,眼里有温和,有善意,有开心,很高兴认识你呢。她笑着,一种苦涩的感觉从喉咙直落进心底。 阿瓒…… 别再对我笑了,真的。 她转过头去,眼圈都要红了。 同事们按路线分坐三辆车离开, 跟宋冉同行的是小秋和小赵,小赵是军事迷,连说了好几次没想到:“竟然见到了活的拆弹精英,哎,我当初怎么没去当兵呢。” 小秋说:“得了吧,就你那嘟嘟的小短手。你没看见人家的手怎么样,跟弹钢琴的似的。” 宋冉不接话。想起他站在她身边指着醋时的那一刻,手指修长,匀称,骨节分明。 把小赵送到家,车内只剩两人,小秋忍不住叹气,道:“人生真是不公平。有的人啊……什么都是她的。” 她没明说。宋冉的心脏却窒闷得无法呼吸,打开窗透气,七月末的夜风吹进来,仍是闷热。 回到青之巷,她筋疲力尽。这一天太累了,或许是因为白天的高温吧,她累得整个人都没力气了。 推门走进院子,月光撒了一地。金银花在夜里散着清淡的香。 一丝风也没有。鹅卵石小路上月光斑驳,有一道亮眼的白反射过来,竟是那张她找了很久的纸条。 李瓒的电话号码写在上面。 她又悲又痛,一跺脚把那纸碾进泥土里。她下了狠力气,纸条很快揉碎了和泥巴融为一体。 她垂着脑袋原地站了很久,忽然弯下腰去,捂住眼睛,任泪水潸然。 她渐渐哭出声,边哭边爬楼梯上了二楼,进了房间打开灯,翻箱倒柜地把自己读书时得过的写作奖,在报社杂志社拿到过的颁奖证书一股脑儿全翻了出来。 她一张张翻开,看着看着,泣不成声, “我明明比她好……”她捂住脸,呜呜地哭,“我明明比她好!为什么那个奖不是我的!” …… 第二天,宋冉递交了去东国的申请书。 她也成了台里唯一一个递申请的女记者。 宋致诚得知这个决定时,一面支持,一面又担心她的人身安全;有些拿不定主意。 宋冉于是告诉他罗俊峰的事。罗俊峰说能让她的书在最好的文学出版社出版,这打动了一直期盼女儿出人头地的宋致诚 。 至于宋冉,抛开书的事情,作为记者,她一直想再去东国。 上半年去东国出差,那个动乱中的国家给她留下太深的印象。 她想记录,更想见证。 然而冉雨微强烈反对,不仅在电话里把宋冉训斥一通,还将宋致诚骂得狗血淋头,说他是为了自己未竟的梦想和虚荣心出卖女儿。 宋冉跟她讲不到一处,也不跟她吵。沉默以对的同时,半点儿不动摇自己的决定。 冉雨微大费周章地派了舅舅舅妈和表弟冉池来劝说,冉池这个大男孩劝到一半蹦出一句:“不行我得说真话。姐,战地记者诶,你好酷哦!”被他爸妈一巴掌拍在后脑勺上。 宋央也和他们站在统一战线,她不愿宋冉去东国: “上次新闻里都说一个美国记者被绑架还被杀掉了呢,你要出事了可怎么办呀?我还不哭死呀我。” 杨慧伦啐她:“你姐姐福大命大怎么可能出事?她那是努力工作追求自己的梦想,哪像你,一天到晚跟条咸鱼一样。操心这些还不如好好去找工作!” 家里鸡飞狗跳了一阵,却因宋冉毫不动摇的决心而渐渐归于平静。 八月初,宋冉乘上了去伽玛的飞机。 那天气温很高,太阳很大。 飞机起飞的时候,阳光折射进来,灿烂得晃人眼。她眯上眼睛抵抗,不可避免地,忽然又想起那个人。 过去的两个月,她心里自顾自地开着花儿。多傻啊。 她望着舷窗外大片的绿色山林和青蓝色的江水,想起六月三号那天,干燥而灰败的阿勒城。 他拉着她在艳阳下一路奔跑,在最后一秒将她揽到怀里扑倒在地。 那一刻她的心跳无法控制。 可那一刻的心跳…… 或许,终究只是一场虚幻的误会吧。 罗战强调:“那是真的打仗。” 李瓒笑了一下:“我也没打算去玩。” 罗战眼神微肃,瞪他一眼,说:“这个得要你指导员同意!你是江城军区重点培养的拆弹兵,要有个什么好歹,上头找我要人,我找谁去。” 李瓒收了笑,说:“培养我不就是为了实战么?成天躲在后头,有什么用处?” 罗战眉头紧锁,掏出根烟来,思虑片刻,说:“这事儿我说了不算。等部队里头商 量了,结果通知你。” “行。”李瓒转身就走。 “李瓒。”罗战叫住他,“陈锋的意思是让你过来丰富履历,立个功,回去了好升军衔。” “如果面对屠杀,能无动于衷,人都做不成,还说什么军人。” …… 宋冉回到爆炸现场时,警戒线已拆除,街道简单清理过,但能看出大滩血迹遗留的黑色痕迹。 她拍摄完几段影像准备离开,看见一个脏兮兮的小男孩坐在路边,抱着自己,瘪着嘴巴,倔强地看着爆炸地,一边看一边抹眼泪。 宋冉拿出那颗一直没舍得吃的苹果递给他。他乌黑发亮的眼珠看向她,又看看苹果,接了过去,一句话不说,小手将苹果紧紧攥在手心。 宋冉本想摸摸他,但没有,她转身就走了。 那晚宋冉在旅馆整理照片,其中一张给她很大冲击——士兵从一地废墟和遗体中抱起死去的小孩。她没对照片做任何处理,直接发上推特,标题carry。 刚发出去,一条消息进来,是英国xx社的记者,问可不可以转载。宋冉回复同意,又有新消息进来,不断有人申请转载,她干脆公开了授权。 这时传来敲门声,是萨辛。 宋冉一整天没见到他,很担心:“你今天还好吗?” “至少还活着。”萨辛耸耸肩,笑容无奈而苦涩。 “爆炸的事,我很抱歉。” “不用。这样的灾难,这个国家已经经受得够多。只不过,我原以为加罗至少安全,看来也不行了。” 46.chapter 46 chapter46 东国的太阳总是升起得格外早,四五点多天就开始亮了。 宋冉的房间没来得及安窗帘,天光一亮,刺激着她的眼,把她给弄醒了。 隔壁的裴筱楠一夜未归,应该是在医院治伤。 宋冉跟何塞约的上午七点半,现在还有一段时间。她叼着一块面包,坐在桌边写日记,完了把各类资料拷贝到云存储盘上。 做完记录,七点二十。 思来想去,她登录推特,发布了一句话:“重回阿勒城。” 她没心思查看立刻涌进来的评论,搜索李瓒的账号看了一眼。他的推特号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当初,他只是为了关注她的动态才申请的。 现在,她变成了他的前女友,或许早就不用了吧。 还想着,楼下传来汽车驶进的声响。 宋冉收回思绪,背上早就收好的包,迅速下了楼。 果然是何塞来了。 他特地下了车,身板挺直地站在车前。见到宋冉,他笑颜大开,手捂着肩膀对她郑重其事地行了个礼,说:“宋,见到你我非常荣幸。你是每个记者的偶像。” 宋冉以前跟萨辛一起待久了,习惯了他们热情又夸张的说话方式,但这次还是微红了脸,羞赧道:“是我比较幸运。” “幸运是上天的眷顾。”何塞说,“但上天只眷顾优秀而善良的人。” 宋冉心想她要再谦虚下去,指不定还有什么赞美之词要溢出来,干脆就微笑接受了。 何塞是东国外交部的特派记者,三十五岁左右。 他身材高大,脸孔棱廓分明。高耸的眉骨,深凹的眼窝,是典型的东国长相。他年纪在那儿,不需要蓄胡子,看着就比萨辛那家伙成熟一大截。 今天由他带宋冉去阿勒城保卫战的作战指挥部,同其他特邀记者一起分享战事信息。目前,附近城池的兵力正在朝阿勒城调遣,一场大规模的恶战近在眼前。战地记者的调派和安全问题也需要统一的部署。 何塞问:“你昨天没去交战区吧?” “没有。”她一个人还是怕不安全的。 “现在离集合还有一段时间,想去那边看看吗?” “好啊。” 何塞在路口转了弯,绕向一条开往北方的 路。 果然,走了不过多久,就听见隐约的枪声炮声。 宋冉看了眼手表,轻叹着吐槽:“八点都不到,大家都不用睡觉的吗?” 何塞哈哈笑了起来:“习惯就好。现在我们国家,哪里还有一片可以安眠的土地呢?” 宋冉望向窗外,注意到这一路走来,很多小孩子在路边的废墟中寻找收集着什么。 她有些疑惑,直到半路,前方一栋楼宇的废墟之上出现了两个衣衫褴褛瘦骨嶙峋的小孩。 小男孩五六岁,在废墟上爬;他身后跟着一个不到四岁的小女孩,女孩衣不蔽体,手脚并用,慢慢在石头上边挪动。 小男孩在砖石里头扒拉翻动,找了半天,捡到一片面包屑,立刻递给妹妹。小妹妹接过来就往嘴巴里塞,才指头大的碎屑瞬间进肚,吃完了又巴巴地望着哥哥。 小哥哥于是继续用他瘦瘦小小的手臂去翻动那些对他来说太过沉重的砖块。妹妹踉踉跄跄跟在后头想帮忙,无奈她太瘦太弱,只能徒劳地丢开一些小石块。 宋冉拿出相机。 何塞见状,缓缓停下车等她拍摄,说:“这样的战争孤儿太多了。” “为什么不把他们送去难民营?” “这些就是从难民营跑出来的,物资短缺,照顾不过来。又是年幼的孤儿,抢不到足够的食物。” 宋冉翻找一下,可今天出门包里什么吃的也没装。 何塞也没有,遗憾地耸了耸肩。 废墟之上,小男孩忽然欢喜地喊出一声,原来他捡到了饼干片,足足有大半块。 妹妹立刻欢喜地爬去他身边。她接过饼干,咬了一口,一边嚼着一边把饼干掰成两半。哥哥赶紧蹲下捡起地上的碎屑放进嘴巴。小妹妹递给他半块饼干,小哥哥却不要,继续去找。 妹妹急急地跟在他身后,一直往他手里塞。 小哥哥拗不过,终于接过来,却小心装进了口袋里。 宋冉还看着,何塞叹声:“要走了吗?” 宋冉收回目光:“走吧。” 何塞重新发动汽车,尚未行驶,前方枪声阵阵。 如果是第一次来战地,宋冉大概会问何塞,这些孩子们听不到枪声吗,为什么不害怕。但现在的她很清楚,他们就是追逐着枪声过来的。战场上有军人,军人和死人多的地方才有遗留的各种小物 件和食物残渣。 在噬骨的饥饿面前,恐惧又算得了什么呢? 何塞说:“这一代的孩子,已经没有未来了。”说完又顿了一下,“我们也没有未来了。” 汽车启动的一瞬,宋冉再次听到小男孩的欢呼,回头多看了眼。 原来他在砖块下捡到了一支打火机,兴奋地跟妹妹分享。 两个小孩子坐在废墟上,捧着打火机蹭蹭地打着,火苗一簇簇地跳起又落下。小妹妹像是见到了多稀奇的玩具,开心得咯咯直笑,脚丫乱晃。哥哥也快乐地笑个不停。 小孩儿手心那微弱的火光照着他们亮晶晶的眼。 车辆转弯,宋冉终于收回目光,说:“他们的人生还长,还有未来。” 觉得气氛太过沉重,又微笑加了一句,“当然,你年纪大了,就不好说了。” 何塞哈哈大笑:“宋,你如此可爱!” 汽车沿着交战区外围驶过,在阵阵枪声中,宋冉看到不少军民大清早便在挖战壕,清废墟,炸楼宇,为接下来的战役做准备。 八点差五分,他们抵达阿勒城市中心的作战指挥部。那是一栋四层高的博物馆。 这里离前线不到两公里,不断有军车军用摩托和跑步而来的军人进进出出,通报着来自各条战线的军事战况。 宋冉跟着何塞下车,走进博物馆。 馆藏物早已腾空,里头光线昏暗,黑黢黢阴森森的,空无一物。 指挥部在地下两层的防空洞里。宋冉乘着木匣子电梯下到地下。 昏暗的白炽灯,狭窄的走廊,鸽子窝般的地下室。指挥官,军事家,通讯员,记录员,打字员,各个岗位上的人都聚精会神忙着手头的任务。 宋冉在蚁巢似的地下蜿蜒了一阵,走到一处封闭的走廊。 走廊尽头有一个密封的房间,透过门上的小玻璃,隐约能看见一群身着军装的人似乎在讨论战略部署,争得面红耳赤。听不见声音。 守卫的士兵警觉地看了她一眼,她立刻移开目光,随着何塞转进了这头一个狭小幽暗的房间里。 室内已经聚集了一些国内外的记者,唯有她一个亚洲面孔,也唯有她一个女性。其中几个欧美的男记者对她投来并不信任的目光,甚至有些轻蔑,仿佛认为瘦弱而又身为女性的她无法匹配战地任务。 宋冉只当没看见。 还没开会,有好几人抽起了烟。狭小的空间里顿时烟雾缭绕。 战地压力太大,男女老少,几乎所有人都会抽烟。 有人将一包烟递了一圈,人手一支。到了宋冉这儿,她摆摆手,微笑:“我不抽烟。” “优雅的小姐。”那个分烟的法国记者笑道,说不清是调侃还是嘲笑。 那包还剩一支的烟和打火机摆在她面前,主人无意取走,她也熟视无睹。 八点整,一位东国的战事新闻官进来了。他负责此次的战事拍摄管辖。 开会内容很简单,政府军会尽量给这些在国际上拥有一定发言权的记者们提供便利,也请他们在客观记录的同时,多帮帮政府军赢得国际舆论的支持。 那法国记者呼着烟,玩笑道:“放心。我的镜头下,政府军都是英勇的,叛军都是残暴的。” 几个外国记者笑成一团。 屋内的东国人也跟着微笑,哪怕听出揶揄反讽的味道也装作不懂。 宋冉面无表情,如同听到了一句最无聊的笑话。 那法国记者见了,问:“你觉得呢,小姐?” 宋冉抬眸:“我不关心这个问题,先生。” “噢?那你跑来战地,却不关心这些。请问你关心什么?” 宋冉:“我只关心这里的人什么时候能结束苦难。” “……”那男记者吐出一口烟圈来,没再讲话了。 不一会儿,会议结束,大家散场离开。 宋冉起身时拿起那包烟和打火机,递给那记者:“你的东西。” 他不收,笑了声:“战场上很可怕的,小姐,希望你不要吓到流眼泪。害怕的时候试试吧,香烟会带给你勇气。” 宋冉回道:“和你不一样。我的勇气来自骨头,不来自尼古丁。” 那记者正抽着烟呢,被她这话呛得挑了眉。他收了笑,没再说话,却也没接那烟,径自走了。 何塞和几个东国记者要留下来内部会议。宋冉先行离开。 她拿着那烟跟打火机,本想扔掉,想一想,又没扔。 她出了指挥部的大铁门,站在防空洞昏暗的地下走廊里等电梯。 横向铁栅门,黄色木轿厢,这是很老的那种电梯。 和当初在哈颇城的那个一样,那时,李瓒还教她怎 么乘坐。 电梯一直没下来。 她等了一会儿,不等了,走去一旁拉开楼梯间的门。 感应灯亮了。 厚重的门从背后砸过来,撞了她背包一下,口袋里的烟盒掉出来。 宋冉捡起来打量一眼,烟盒上画着一个性感的金发女郎,里头只有一根烟了。 她把它丢在石头墙壁的烛台上,刚走上一步台阶,又回头看了眼。 那支烟孤零零地躺在烟盒中。 她又走下一步台阶来,将那根烟抽出来,手指轻轻摩挲了一下,卷烟纸看着硬挺挺的,摸着却很柔软。 她凑到唇边嗅了嗅,烟草有它独特的香味。不像二手烟那么难闻。 宋冉转了个身斜斜地侧靠在墙上,将那支烟含在嘴里,“蹭”地点燃了打火机。 她对着火苗缓缓吸了一口,烟雾迅速顺着口腔涌入肺中,刺激,难闻,臭!她皱了眉,张开口正要把烟雾吐出来。 楼梯间的门被人推开,她手指夹着烟,无意扭头,猛地一怔。 隔着呼出的青白色烟雾,李瓒的眼神有些晦暗难辨。他顿在原地,手握着厚重的门沿;目光在她的脸和她手上的烟之间移动一遭,最终又落回她脸上。 宋冉惊吓不小,无声呼出一大口气,更多的烟雾呼了出来。青烟漂浮在她面前,衬得她的脸有种别样的寂寥,竟不像一贯的她。 李瓒就那样盯着她的脸,好几秒都没做声。 只是那丝怔愣下的妩媚转瞬即逝,她好似被他抓包,手足无措,夹着烟的手指立刻藏去了身侧;柔柔斜在墙壁上的小身板也不自觉站直了起来,眼神紧张而又谨慎地看着他。 三个月不见,也互不联系。足足三个月了。 他好似没什么变化,无非是头发长了点;可仔细看又是变了些的,眉眼更深邃了,下颌的线条也愈发硬朗,看着气质冷肃了些,或许是这一身军装的作用。 连眼神也……有些疏凉。 她心里忽然有丝细微的刺痛。 藏在身后的手又拿到前边来,烟头之上,一缕青烟袅袅。 李瓒一步走进来,别过头去,侧身关上身后的门。他放手的动作很缓慢,仿佛那扇门是多贵重的历史遗存。 足足五秒钟, 他将那扇厚重的门轻轻关好了,收回手,这才回头 重新看向她,淡淡一笑,问:“什么时候来的?” 又是这样的笑容,像一年前她去警备部取车时的笑容。 礼貌,但好似……不会更近了。 她心都木了,却跟着扬起嘴角微笑:“前天。” “要待多久?” “至少等阿勒收复。” 他清楚了,点了一下头:“嗯。” “……” “……” 没有别的话了。 昏暗的地下,死一般的寂静,如刀子一样割心。 四目相对,宋冉觉得下一秒她脸上的表情就将撑不住要垮掉时,感应灯救了她。 灯光熄灭。 阴凉的地下通道陷入绝对的黑暗。 无论怎么适应,地底下都看不到一丝光亮。手中的烟头也力量微弱。 宋冉没做声,她不敢叫醒那盏灯,竟不敢再面对回归清晰的他。 而李瓒也没有发出一点声音,默契地让彼此都淹没在了黑暗里。 黑,掩盖了一切, 只有古老建筑地底下腐朽而潮湿的泥土气息。 几秒后,她听到他走上了楼梯,军裤摩挲声,靴子踏地声,敲打着石阶。 楼梯很窄,宋冉退后一步,给他让位置。 一步,两步…… 她站在第三级台阶上,知道他要擦肩而过了。 她心乱如麻,竟无意识抬起手,将烟嘴放到唇边。 下一秒,李瓒走上了第三级台阶。宋冉仓促抬眸,微亮的火光中,碰上李瓒在黑暗中格外明亮而深沉的眼眸,凝视着她。但她没看清,下一瞬,他将那支烟从她手中抽走,摁灭在了烛台上。 “……”宋冉眼前再度陷入绝对的黑暗。 也没了一丝声响。 她知道他近在咫尺,无端紧张至极,发热出汗的手心抓紧阴凉的墙壁,微微偏头想听清周围的一丝声响,判断他的动作。 可她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看不见。 她心脏皱缩,莫名感觉有股压力向她逼近而来。她觉得自己恍惚了,竟疑似嗅到了他脸上肌肤上的熟悉气息。她心跳狂跳,屏住呼吸几乎不敢喘气,想求证什么。但她并没有感觉到他的鼻息。想要再嗅一嗅确认,却什么都闻不见了。 一切只 在一秒之间, 他摁灭了烟蒂,收回了手,走上了第四级台阶,一路向上而去。 刚才,许是她的幻觉。 他的脚步声越来越远,就这样在黑暗中擦肩而过。 她手指抠紧石壁。 忽听一声清脆,李瓒拿枪敲了下铁栏杆,咚地一声,感应灯亮了,昏黄的光芒铺满了楼道。 他走过楼梯转角,没有看她,目光微抬看着上方,上楼去了。 宋冉无声地低下了头。 而他在第三个台阶上站住了,望着出口看了几秒,终究是低下头看她:“你不走吗?” 47.chapter 47 chapter47 “走的。”宋冉抬头,匆匆回答。 目光与他交错的一瞬,他便移开了,抬脚上了楼梯。 宋冉回头看一眼摁灭在烛台上的烟蒂,攥紧手心的打火机,跟随他上去,出了地下。 穿过幽暗的一楼大厅,白花花的阳光劈头而来,刺激得她眯上了眼。她抬手挡住光线,见李瓒已走下台阶,跨坐上路边的一辆军用摩托车,戴上头盔,微抬着下巴,系着头盔带子。 侧脸的轮廓有些淡漠。 宋冉上了自己的车,里头被烈日炙烤得像桑拿房,她心上凉飕飕的,落下车窗,很快启动,驾车离开现场。 起步时她瞥了眼后视镜,李瓒正低头往手上套着黑色的作战手套。 车开出去没多久,她听见后方重型摩托车的声响。再瞥一眼后视镜,李瓒驱车过来了,似乎和她走的是同一个方向。 宋冉深吸着气,抿紧嘴唇。走到前方十字路口,正好碰上一帮挖壕沟的军民要过马路。宋冉提前避让地停下了车。摩托车的马达声由远及近,刚好到她车窗外,刹停。 李瓒斜斜地拿单脚撑地,背脊微弓地匐在机车上,等着那帮人走过。手指无意识地拨弄着车把手。 宋冉目不斜视,盯着挡风玻璃外静止的雨刷器。 经过的东国军民看见宋冉这亚裔姑娘,都好奇地打量,带着善意的笑容议论纷纷。 李瓒见了,偏头看一眼宋冉,她侧颜安静,因众人围观而面颊微红,耳朵边上也染上了霏霏的粉色,唇上还冒着细汗。 几个当地人看见李瓒的军装,热情地向他打招呼,敬着并不标准的军礼。 库克兵在东国是很受尊敬欢迎的。 李瓒也冲他们淡笑了一下。 宋冉抬眸看向窗外,正好看见他侧脸上的笑颜,唇角弯起的弧度不大,却是真心实意。 他察觉到什么,目光将要移过来,她已迅速移开视线看向前方。心脏砰砰跳,就怕被抓包。车前已经没人了,她手忙脚乱踩动油门,驶过十字路口。 四五秒后,后方的摩托车也启动了,加速飞驰而来。 一车一摩托,在空旷的大街上飞速行驶。 拐弯绕路,穿街走巷,远方交战区的枪响成了背景音;街上只有摩托车的轰鸣和汽车轮胎滚 轧水泥地面的声响。 但汽车终究是汽车,高速之下难免不稳。宋冉拐过一条颠簸的大道,没再加速。以为李瓒会超速过去,可他竟也没有,就那样并排和她行驶着,一路到了战地医院门口。 宋冉的车停在路边,李瓒的摩托刹停在她前一个身位。 他拔下钥匙,摘掉头盔下了摩托,回头看她,问:“生病了?” “没有。”她摇头,“来采访。” “嗯。” “你呢?” “看朋友。” “哦。” 他不太自然地微抿着唇,对她点了下头算是打招呼,转身走向了医院。 宋冉从后座拿上自己的东西,锁了车。 医院门口,不断有伤者从战场上送过来。宋冉已习惯这样的场面。她今天是来采访裴筱楠的。虽然她在东国接触过不少无国界医生,但这是第一次碰见中国籍的。再加上昨天的那段经历,裴筱楠的故事很值得书写。 她打听到裴筱楠的病房,走过去的途中心有戚戚,怕在她的病房里看到李瓒。但很快打消念头,这个想法未免太过无厘头。 战地医院由曾经的中学改造而成,教室成了病房,一间房里摆放着一二十张病床。 宋冉经过重症病房时,看到里头的伤者断臂断腿的,面目全非的,痛苦的哀嚎声、呻.吟声不绝于耳。 她快步走过,去到轻症病房。 这边稍显轻松一些。 窗外树丛茂密,微风轻拂。室内吊扇呼呼转动,凉爽通风。 有的病人在闲聊,有的则在休息。 裴筱楠脚上缠着纱布,坐在床上吃橄榄片。 她正无聊呢,见宋冉来,大方地把自己受伤的脚给她看,说:“没关系,放心拍照。” 宋冉自然没拒绝,又问:“你脚受伤严重吗?” “怎么说呢,”裴筱楠砸了下舌,“小趾头没了一截。但也算是万幸。幸好那人没瞄准,不然脚上穿洞,可以挂铃铛了。” 她豁达淡定,宋冉也忍俊不禁。 裴筱楠知道宋冉是为采访而来,毫无保留给她讲了自己的故事。 说工作中面对的通常是战场上的伤兵、因饥饿抵抗力下降而感染瘟疫的患者、以及大量在恐怖袭击中受伤的平民。 “阿勒城人口多 ,恐怖分子经常搞袭击。我来这半年就死了上万平民,伤的就更不用说了。前段时间政府军弱势的时候,恐怖分子在阿勒西北郊建了据点。不知道这次保卫战能不能把他们清了,不然是个祸害。” 裴筱楠还说,她自己并没有什么维护世界和平拯救苍生的大理想,只是因为男友出轨她同科室的学妹,她忽然想换个环境,就跑来东国了,结果一待就是大半年。 后来呢,在战地医院里,她发现一切都很纯粹,没有背景后台,没有红包利益,没有勾心斗角,没有医闹讹诈,没有医院系统的一切黑幕,一切都回归到了最原始最纯粹的治病救人。 裴筱楠摸了一下香烟,想起在病房,又放回去,轻叹道:“在这里,我才感觉自己是个医生,只是个医生。你懂我的意思吗?” 宋冉点头:“我懂。” 又问,“不过,在这里这么久,会寂寞吗?” 裴筱楠失神半晌,忽而轻淡一笑,说:“我这种人,怎么会寂寞?” 她讲了一两段她的暧昧经历,毫不避讳地说:“他们都很可爱,现在回想,挺浪漫的。而且还让我发现,以前我那男朋友就是个渣。我指的是战斗力。” 宋冉自然知道这个“战斗力”是什么意思,问:“那有让你真正心动的吗?” 回答却是摇头。 “文化不同,很难触碰到内心深处。”裴筱楠略有惋惜,眼中也闪过一丝落寞,“不过……”她忽又极淡地弯了下唇。 “什么?”宋冉问。 她轻摇手指,未答。 宋冉正要再问什么,却见裴筱楠眼神凝聚了一下,她拂了拂耳边的碎发,不自觉坐直了身板,肩膀外扩,胸部挺起,调整出最美好自信的仪态,看向她身后。 宋冉顺着她目光回头,就见李瓒走进了病房。 她心头一个咯噔。 李瓒原本并没看向这边,或许是感受到什么,眼风扫过来。他唇角弯起一丝只能说是礼貌的微笑,点了下头算是打招呼,而后径自走向隔着他们两个床位的一个白人旁边。那白种人金发碧眼,手臂上打着绷带。应该是他队友。 裴筱楠压低声音,说:“他是库克反恐怖武装里的雇佣兵,只有前特种兵才能入选。很厉害。你要想了解这一块,可以去采访他。” 宋冉低低地“哦”了一声。 她别着头,没有看李瓒,脑子 里却忘了接下来要采访的问题。耳朵也不由自主听着他跟他战友聊天,好像讨论着另一个战友的伤情。 裴筱楠问:“你下午去哪儿,要是医院里还有想采访的,我帮你联系。” “谢谢。”宋冉道,“不过我要去西郊采访儿童新娘的事。” “西郊有点儿乱,要当心了。”裴筱楠挑眉,“别自己被当成新娘拐跑了。” “我会注意安全的。” 正说着,那边李瓒拍了拍他的战友,起身要走了。裴筱楠注意到动静,立刻唤了声:“李瓒。” “嗯?”李瓒回头。 裴筱楠指了下宋冉,道:“这是宋冉,很有名的战地记者,如果她有什么想采访的,你帮点儿忙呗。” 李瓒目光落在宋冉脸上,微微一笑,没表态。 宋冉跟着浅笑,冲他点了下头。 他正要走,裴筱楠拉椅子上的包,说:“等一下。” 她翻出个东西藏在手里,下了床,单脚跳过去,把东西塞在他手心:“谢谢你的救命之恩。”说完又单脚跳回来。 李瓒手里拿着个青苹果,愣了一下。 宋冉移开了眼神去。 李瓒走过来要还,说:“你是病人,留着自己……” “你要是还给我,我就一脚跳着跟着你追出去。”裴筱楠扬起下巴,“我不欠人情,救命之恩一定要谢的。” “行。”李瓒掂了下苹果,拿给她看,“这个就当还清了。” 裴筱楠见他收下苹果,畅然一笑,但下一秒,又觉他那话有哪儿不对。 还未来得及深想,李瓒没有多作停留,转身出去了。 裴筱楠见宋冉表情怔然,误解了,道:“他这人话少,不是自来熟的性格,所以看着比较冷淡,但你要找他采访,他会帮的。” 宋冉扯出一丝笑,原想问她怎么认识的,话到嘴边,觉得没意义,就又咽了下去。 采访完裴筱楠,拿到了相当多有意义的故事资料。 宋冉道了谢告了别,下楼的时候脚步沉沉。她穿过庭院,抬头望天,叹了口气。 刚走出医院,脚步一停。 李瓒坐在门口的台阶上,身边围着十几个东国的流浪小孩;最大的七八岁,最小的只有两三岁。 他拿军刀分切着一颗青苹果,孩子们围在他周 围,眼巴巴地望着。有个衣衫破烂的小孩还亲昵地趴在李瓒背上,黑乎乎的小手搂着他的脖子,乱糟糟的小脑袋歪在他肩头。 李瓒唇角含着极淡的笑,表情耐心而安静,手中一颗苹果竖切成八瓣,又横切一刀。十六瓣苹果分出去,小孩儿们一个个伸手接过,拿着各自的苹果小心舔咬。青苹果酸酸甜甜,孩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叽叽咕咕地讨论着滋味,还兴奋地在路边蹦蹦跳跳。 有个小女孩看看身边的小伙伴,又看看李瓒,伸手把自己的小苹果瓣递给她。李瓒笑着摇了摇头。 小女孩收回手,冲他腼腆地笑笑,扭头跑开了。 李瓒坐在原地,拿手帕擦干军刀上的汁液,收起了刀。 这时,有个小男孩在路边捡到一个完整无缺的空啤酒瓶,欢乐地招呼同伴们。 小不点们聚集起来,很快对啤酒瓶的处理方法产生了分歧。 一个孩子把啤酒瓶放在地上踢了一脚,建议大家踢皮球玩;另一个小孩赶紧把瓶子捡起来,拍拍灰尘抱进怀里,指着路边的碎玻璃咿咿呀呀,大意是“会碎的笨蛋!” 其他小孩子们摊着小手掌心,耸着小肩膀,在路边叽叽喳喳。 李瓒起身走过去,弯腰朝抱着啤酒瓶的小男孩伸手。小男孩放心地将宝贝啤酒瓶递给他。 他走到医院的外墙边,将啤酒瓶放在墙角立好,目光搜索一圈四周的地面,很轻易捡到几颗小石子和小玻璃。 他站在离啤酒瓶一两米开外的水泥砖上,两指捏着颗碎玻璃,微眯起眼睛,瞄了瞄。 他瞄准了,轻轻一扔。 碎玻璃划出一道抛物线,落进啤酒瓶口,叮叮咚咚掉进瓶子里头。 那铃铛般叮当作响的清音,宛如天籁。 “哇!”孩子们兴奋极了,又蹦又跳地拍手,四下寻找小石子和碎玻璃。 在这个连弹珠都成了奢侈品的国度,他们终于有了一个好玩的游戏。 宋冉认真拍摄着,也不免微笑。镜头里,小孩子们积极地在地上画线,兴奋地排着队站在线后,朝瓶子里扔石子。 石子敲打着玻璃瓶,叮叮当当。 不过一会儿,连空闲的医生和士兵都起了兴致,捡了碎玻璃和小孩子们一起排队。更多的大人们在一旁快乐围观。 有小孩子投进去了,欢天喜地,好似成了英雄; 有士兵投几次不进,被战友们集体挖苦,笑声震天。 大人小孩们闹成一团。 宋冉拉近了镜头,本想给个特写,手一抖,却拍到了李瓒的侧脸。他站在一旁,抱着手臂淡笑围观,抬起的眼眸上,睫毛又黑又长。 她一时没能移开镜头,下一秒,他侧眸朝她的方向看过来,眸子沉黑清亮,微微眯着,似有穿透镜头的力量。 宋冉心里砰地一下,赶紧移开画面去。几秒后,才慢慢从相机里抬起眼睛看他。 他注视着她。 宋冉干巴巴地说:“……我在拍素材。” 李瓒牵动嘴角,正要说什么,一个小女孩跑来,揪住宋冉的衣角,摇了摇。 宋冉低头,正是刚才那个要给李瓒吃苹果的小孩儿。 她衣服破烂,脸蛋脏兮兮的,但大大的眼睛跟刚洗过的黑葡萄一样可爱,长长的睫毛眨巴着,冲她咧嘴一笑,朝她伸出手板心。 小女孩手心里是刚捡到的几颗玻璃子,是她的宝贝。她把这些宝贝分享给宋冉,请她一起玩。 宋冉自然不能拒绝她的好意,从她柔软的小手心里拣了两颗出来,说:“两个就够啦。谢谢。” 小姑娘听不懂,但也开心地跑开了。 李瓒后退一步给她让了路。宋冉走到小孩队伍里排队,现在的投掷距离比刚才李瓒的要近很多,应该不难吧。 她观察着前边的孩子和士兵们,在心里默默地模拟。 终于轮到她了,她拿起一颗石子,眯起一只眼瞄了瞄瓶口,准了。 她发力一扔。 石子完美地避开了啤酒瓶,连瓶身都没碰到。 “……” 身旁有人极轻的一声笑,很短促,似乎是出于礼貌而克制了一下。 但宋冉听见了,扭头看李瓒:“……” 他没笑了,可面颊上有丝克己的微红,轻咳了一声,走过来,眼神指了下她左手。 她摊开手,手心剩下一颗石子。 他指尖在她手心一划,捻起石子,在她的视线中移远又拉近,比划了一下,说:“不能用单眼。视觉上准确判断空间距离,是需要两只眼睛的。” 宋冉双眼交替睁了一下,发现果然有空间移动的感觉。 “哦……”她恍然,“知道了。” 他把石子放回她手心。 宋冉两眼瞄着,不太习惯,但慢慢找准了,再次朝瓶口一扔。这回,石子打中了瓶颈,叮地一声弹射开去。 宋冉从队伍里退出来,毫不遗憾,还挺满足的,说:“我打中瓶子了。” 李瓒说:“多玩玩就好了。” 宋冉重新回到相机边,调整镜头。 李瓒也不经意退出人群,拉近了和她的距离。他站在一旁,看着玩闹的人们,忽问了句:“你妈妈病好了吗?” 宋冉心头微动,抬眸:“好很多了。” “出院了吧?” “早就出了,都回去上班好久了。” “那就好。” 两人一时都没再说话了。 有小孩子跑过来拉拉李瓒的手,要他去教一教。 李瓒于是走过去,蹲在那群孩子身边,语言不通地教了起来。 宋冉拍了会儿,见时间差不多了,关机收好机器,走向自己的汽车。 刚走下台阶,身后传来李瓒的声音:“要去西郊?” 宋冉回头,他就在她背后一米开外,不知什么时候跟来的。 她点点头:“啊。” “一个人?”他表情挺平淡的。 “……”宋冉其实是打算叫何塞一起的,可说出口,就那么轻易地撒了谎,“……嗯,一个人。” 他嘴唇抿成一条平而直的线条,无声地呼了口气,说:“我跟你一起去。” 48.chapter 48 此为防盗章。v章购买比例不足的读者,请隔日再看替换章节。  楼下餐馆里,一位裹着头巾身着黑袍的年轻妈妈带着小儿子坐在桌边吃早餐;店老板站在摊位后头一手切烤肉一手甩面饼。烤肉,煮豆和面饼的香味在街上飘荡。街对面的修理店里,几个中年男子早早地推来摩托挤在店门口,七嘴八舌跟修理工交流,说着宋冉听不懂的东国语言。不远处传来一声鸣笛,公交车停靠路边,一群身着校服的小学生涌下车,叽叽喳喳跑向学校。公交车司机摇下窗户,跟路边巡逻的警察交谈几句。 一切看上去和之前的每一天一样,但又不太一样了。 本地餐店还开着,kfc早已歇业;牙科诊所正开张,手机店却关门一个多星期了。门上贴着中国某手机品牌的新款机型,招贴画破烂不堪,纸片在晨风中抖索。一只流浪狗蜷在角落的破报纸堆里。隔壁服装店的玻璃橱窗也蒙上一层灰,隐约能看见窗子里头两个假人模特,一个黑色长袍头巾遮面,一个白色衬衫花短裙。 晨风扫过落叶纸屑,吹不动橱窗内静止的裙摆。 宋冉没来由地叹了口气,心里一丝淡淡的惆怅像那块蒙着灰尘的玻璃。这是她在这个国家待的最后一天。今天她的外派任务结束,即将返程。从阿勒城去首都伽玛车程4小时,回国的飞机在夜里十一点。 她靠在窗边拿手机刷网,国内现在是下午,网友正讨论着明星出轨,最美豆腐西施之类的话题。 当地时间上午八点半,差不多该收拾东西了。 她刚折好三脚架,脚下的地板突然晃动起来,好似地震。但这不是地震!她抓起相机摁下开关冲到窗口,天边一声惊雷爆炸。 但窗外的世界一切如常,街上的人们纷纷抬头,像一群茫然的鹅。很快又是一声巨响,接二连三——是炮弹。 开战了。 街道霎那间沸腾,人们大声叫嚷,四处逃窜。 宋冉背上相机三脚架和通讯设备冲上楼顶,远眺城外荒地,她看不见任何军队。但炮火轰鸣不断。是位于阿勒城东北部数十公里外的哈鲁城,她的一位男同事就驻守在那儿。 手机信号断了。开战第一步就摧毁了通信基站。 宋冉架好设备,开通卫星电话,才接通,国内的事就说:“政府军和反政府武装在哈鲁城外开战了,你那边情况怎样。” 宋冉转动拍摄角度, 稳住气息:“我现在东国中部重镇阿勒城东北郊的一处旅馆楼顶,能听到哈鲁城方向传来的清晰炮火声,脚下的楼房还在震动,摄影画面也不稳。我所处的阿勒地区,一分钟前楼下还有汽车行人,但现在街道已经空了。对面我手指的方向是个小学,可以看到……”她放大画面,“老师们带着学生从教学楼疏散到了操场。在这儿就读的学生人数从几个月前的300多名锐减至现在的100多名。很多家庭已经早已迁往南方,也就是首都伽玛附近……” 待她做完报道,那头的炮响销声匿迹。不知是战事停了,还是转为枪弹战。 宋冉在楼顶等了十分钟,没发现新情况。 天空蓝得像水洗过的蓝宝石,阳光更加灿烂,世界诡异得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上头给的通知是宋冉照常回国。但战争突然爆发,交通线可能全面封锁。回去并非易事。 她租的车昨晚退了。而约好今天送她去伽玛的司机要带一家六口南下,毁了约。特殊时刻,也没法责怪对方。 九点半左右,宋冉联系到美国的一个记者朋友,得知他们有车,可以带她一起走。但他们在阿勒西北部十多公里的苏睿城,上午十点半启程南下。 此时的阿勒,街道上挤满开着汽车驾着摩托捆着箱子行囊携家带口逃亡的人。出城方向的路堵得水泄不通。鸣笛声,咒骂声,呼喊声,小孩啼哭声不绝于耳。宋冉在似火骄阳下跑了十几条街,满城寻找一辆摩托车,但这时的交通工具千金难求。 往回走的路上,她眼睛湿了好几遭。不害怕是不可能的。 回到旅馆,毁约的那个司机却在前厅等她。他送来了一辆摩托车。 上午十点,宋冉换了套黑衣服,戴上帽子和面罩,设备箱行李箱绑上后座,只身骑着摩托直奔西北方的苏睿城。摩托是男式的,重而不易掌控。她刚来那会儿经常摔,现在驾轻就熟。 一路天高地阔,偶有几辆南下的逃亡车辆经过。 她开得飞快,约莫一刻钟后赶到苏睿城郊。街道房屋空无人烟,风吹垃圾遍地走,恍若白日鬼城。 刚走过一条街,远方传来隐约枪响。宋冉掌心汗得湿透,加速赶去城的另一端。 她在空巷子里绕弯,很快冲上宽阔无人的主干道,再度加速之时,前方巷角、楼顶、车后、突然从四面八方冒出七八个迷彩人影,全副武装握着钢枪冲她吼: “back up!” “stop!” 宋冉紧急刹车。惯性作用下,车飞速前滑,轮胎与地面刮出刺耳的摩擦声。路中央有个铁盒,盒子露出一根线,线的末端牵着一小块金属片。 摩托车刹停,宋冉左脚落下,不偏不倚踩上那金属片。一瞬间,铁盒子亮了起来,红色的数字开始倒计时—— 是炸.弹。 周围死一般的寂静。 宋冉的心皱缩成了一个点。 她一脚踩着金属片,一脚踩着摩托车脚蹬,斜在原地一动不动,脸上的汗像冒豆子似的滚进脖子里。 每一秒都被恐惧拉得无限漫长。但那群人没有要上来搭救的迹象。 几秒的死寂,有个声音冲她喊:“stayput!”(别动!) 话音刚落,又有人喊了声:“阿瓒!” 宋冉没能分辨出azan是哪国语言。就见一个灰绿色迷彩服的男人从某层楼二楼的窗口翻跃而出,踩着排水管速降下来。他戴着头盔和面罩,站在路边远远地观察了她一眼——她一身黑的装扮很可疑。 宋冉声音颤抖像扭曲的丝线:“help!please!” 男人站定一秒,朝她走来,再次有人制止地喊了声:“阿瓒!” 他回头冲自己的同伴打了个手势。 铁盒子上的计时器在迅速倒数——00:09:10 男人端着枪靠近,面罩上一双眼睛漆黑明亮,鹰一样警惕。他步伐沉而缓,离她还有十来米时,盯着她蒙面的脸看了会儿,眼睛微眯,问:“中国人?” 宋冉差点儿没哭出来,喊:“是!我是记者!” 这下,他的同伴们纷纷从障碍物后露出身形。 他走近来看那枚炸.弹,又看看她脚踩的金属片,说:“你这一脚踩得真准。” “……” 这三分调侃七分温和的语气,宋冉不知该怎么回答他,人却是稍稍放松了点。 他单膝跪地,拆了铁盒外壳,露出里头烦琐的电线。宋冉不免倒抽一口冷气。他听见了,看她仍保持着单脚撑地的姿势,轻声问:“能撑住吗?” 宋冉只能点头。 他不信,起了身,说:“你先从车上下来。” 宋冉低声:“……我不敢。” “没事。 我扶着。”他安慰着,左手扶住摩托,她一瞬就感觉到了他的力量。他右手握住她手臂,宋冉本能地迅速抓紧他,男人的臂上筋肉紧实。 他叮嘱:“重心别移,右脚跨下来。” 宋冉借着他手臂的力量,成功从摩托车上下来。这一会儿的功夫,她双脚又酸又麻,衣服底下大汗淋漓。他的一个同伴过来推走摩托。其他人推来附近的废弃车做掩体。 他道:“重心保持在左脚,别动。” “嗯。”宋冉看一眼计时器—— 00:08:17 他重新蹲下,开始理线路。 时近中午,太阳火辣辣的。沙漠地带,体感温度接近50度。密密麻麻的汗水从宋冉的眉上流淌进眼睛里,刺激得她轻抖了下。这一抖,自己把自己吓得魂飞魄散。 “撑住了。”他淡笑道,“你要动一下,我就成英雄了。” 宋冉呐道:“嗯。” 他单腿跪地,低头排查着线路,偶尔剪掉几根线。或许他随和的气质起了镇定作用,宋冉心绪平复了些。可时间过得极其漫长,等了很久,她忍不住去看剩下的时间。 眼看计时器突破00:03:00,她再度心慌了。 他依然有条不紊拆着炸.弹,计时器变成00:02:00时,他轻叹一口气,无奈地说:“时间来不及了。” 宋冉心一惊。 他话这么说,手却没停下。 他的同伴意识到严重性,又喊了声:“阿瓒!” 宋冉泪湿眼眶,泪水汗水淌进面罩里,面颊一片濡湿。她极低声地抽了下鼻子。 这下他抬起头了,面罩之上那一双清黑的眼睛冲她微笑弯弯,宽慰:“别怕。不会丢下你。” 阳光落在他睫毛上,闪闪跳跃着。他嗓音清澈得像泉水。 宋冉不哭了,讷讷地点点头。 他低下头继续拆解。 但她感觉得到,形势更严峻了。 “你走吧。”她轻声说,“你是个好人,我不想……拉你一起死。” 他头也不抬,问了句:“你能跑多快?” “啊?” “五秒钟,能跑多远?”他语气相当轻描淡写,蹙眉拆着线路,没抬头。 宋冉没反应过来。 他说:“还剩1分半 ,我只能在30秒内拆除重力感应器,让你脚移开时不会立即引爆。但计时器会加速十倍,剩余的一分钟会缩短到大概五秒。”他问,“你能跑多远?” 五秒? 宋冉一懵:“10米?20米?不知道,” “啧。”他遗憾的样子,说,“不够啊。” “或许30米!”她说,“我没拼命跑过。” 他说:“今天试试?” “……好。”她点头。 00:01:10 “十秒。准备。”他说,眼睛紧盯着线路,手上一刻不停。 宋冉深吸一口气。 7,6, 他低声:“5,4,3……” 他排除重重难关,终于挑出最后一根线。 宋冉浑身绷紧。 “1。”他剪断了那根线,红色计数器疯狂加速,他起身抓紧她的手,冲刺出去。 灼热的空气灰尘在耳边起了疾风,可她听不见看不见了,被他拉扯着拼命奔跑。 风声,尘土,热汗,心跳,全都感受不到了。那一瞬间仿佛时间空间都不复存在,只有夏天的阳光如玻璃镜子一样灼烧着人眼。 她不知道五秒有多短,也不知道五秒有多长。 在尽头,他将她扯到怀中护住,扑倒在地。男人的身躯屏障一样罩压住她。下一刻,轰然的爆炸声中,沙石,泥尘,碎屑,雨一样从天而下。 面罩扯下来的那刻,宋冉猛地一惊,被自己的唐突和莽撞吓了一大跳。 她面对着他那张陌生又熟悉的脸,不知所措,又慌张又呆滞,说不出一句话。手也害怕地松开,面罩掉了下去。 他注意力很集中,眼眸一垂,抬手就接住了下坠的面罩。 他没有多余的情绪,只因周围局势混乱而始终严肃皱着眉,他没在宋冉跟前做停留,转身去押解那帮肇事者。 “你不记得我了?”宋冉低喊着挤上去,隔着人墙再度抓住他的袖子。原来作战服是这样的质感,粗粝的,磨砂似的。 他再次回头,也不知有没有听见她那一声喃喃,他有些费解地看了看自己手臂上她紧揪的手指。 周围的特战队员忙着抵挡人潮,无暇顾及她。但人.流涌动,她快抓不住了,急道:“你救过我!你不记得了?在苏睿城。你救过我!” 他似乎并不记得,而手里控制着的肇事者还在挣扭。 他终究是个耐心而礼貌的人,劝解地对她说:“女士,我在执行公务。” 她愣了愣,知道自己无礼了。她手上顿时失了力气,脸上一瞬间的失落看上去十分可怜。 他瞥她两眼,实在无暇顾及,转身要走。她刚要松手,却再一次抓紧。 “你叫什么?”她望着他,怕他不回答,急切得几乎哽咽,“你叫什么?!” 他迟疑一瞬,又迅速说:“李瓒。” 说完他拂开了她抓在他臂上的手。 “后退!别挤!后退!”武警拦成的人墙抵着人潮,宋冉被那波力量猛地往后推去,她和他的距离彻底拉开。 他押解着那群人走了,很快没了踪影。 过了近半小时,骚乱的人潮才渐渐疏散。地上一堆纸屑塑料垃圾。宋冉的白色登机箱被踩得大坑小坑,全是脚印。 她狼狈不堪地拎着箱子出机场,等了近一个小时的队才挤上公交。 车窗外大雨滂沱,雨水内涝成海,翻着浪拍打在玻璃上。梁城几乎被淹没。无数小轿车泡在水里濒临报废。公交司机却很勇猛,把车当轮船开得飞快。 大雨颠倒,要让城市瘫痪,车上的人们唉声叹气,抱怨连天。 宋冉斜靠在车门边,目光清澈,面容安宁,心情像一丝微风,缓缓吹过路途万里。 真是奇怪的缘分啊,每次见面都是兵荒马乱,一座城接一座城的沦陷。 她离开机场时打听到了,李瓒他们正是隶属江城大军区的,但常驻梁城。 到家后,她分别给冉雨微和帝城的图书策划人打了电话说梁城暴雨,航班取消。最近天气太差,估计要晚一两天。 随后她又给编辑部挂了个电话,和她料想的一样,机场闹事的事已经有人去采访了。 沈蓓得知她当时在机场,说:“太好了,你肯定录下了一手资料吧。赶快发过来。” 宋冉说:“开头的录了点儿,但后来打起来的部分……” 她忘了。 看见李瓒后,她哪还有精力去管手机。 沈蓓说:“没记下来?” “嗯。太挤了。” “没事儿。我过会儿去网上找找,应该能买到线索。你拍的先发给我吧。” “行。”宋冉想想,又说,“你的素材都找好了?” “嗯。” “……警察采访了么?” 沈蓓卡了壳:“哎呀。完了,现在还得赶稿子。” 宋冉毛遂自荐:“我帮你去采访吧。” 沈蓓愣了一下:“那怎么好意思。再说,你不是在休假么?” “航班取消了,反正也没事做。” “那太谢谢你了。我下次请你吃饭啊。” 下午四点多,雨势丝毫没有减缓。宋冉开车上了环路,黑云压顶,天光昏暗像进入黑夜;雨水跟砂石似的往车身上砸。天地间一片苍茫混沌,整个城市都沉进了水里。途径一段国道高速,长途行经的车辆全停在路边打双闪。而远处的长江里浑浊的江涛奔涌拍岸,仿佛下一秒要漫过大堤倒灌进来。 宋冉抄近道到了熙光路附近,下高架时驶过一块洼地,整个车往里头一陷,她心头一惊。轮子卷起漫天的积水,差点儿没熄火。还好她开得够快躲过一劫。 今天是周末。由于暴雨,几乎没人出门。街上空荡荡的,她单枪匹马地开车到了警备区,顺利进大门,到了一栋类似教学楼的开放型办公楼前。 她车里没放伞,停车的空地距办公楼大概五十米。她咬牙跑进风雨里,被冰凉的雨水浇得湿透。刚冲上台阶,人还没站稳,迎面撞上一个黑色作战服的男人从楼梯上迅速下来。 眼看要撞上,那人及时刹住,后退一小步避让开;宋冉也立刻刹住步子站稳,心差点儿冲出喉咙。 “不好意思。”她狼狈地抬起头,额前的碎发一缕缕纠结,在她湿趴趴的额头上抖动着。一抬头,她撞上李瓒略微吃惊的眼神。 他拿着一把黑色的雨伞。他刚在楼上看见她车了,准备下楼来接。没料到她虎头虎脑直接冲过来了。 两人干瞪着眼,有一秒没说话。 楼沿外,水汽弥漫过来,雨丝杂乱飘洒,瞬间就沾湿了他的短发。他随意抹了一下额头上的雨,浅笑道:“宋记者?” 49.chapter 49 此为防盗章。v章购买比例不足的读者,请隔日再看替换章节。  chapter5 人与人之间的相遇,是七十亿分之一的缘分。 以前的宋冉不以为意,认为这说法矫情,现在却将七十亿分之一这数字的渺小和无可奈何体验得淋漓尽致。 那个叫azan的男人,她不知道他的名字,不清楚他的长相,只见过黑色面罩上他一双眉眼。 仅此而已。 如此浅薄的缘分,恐怕哪天他在街上迎面而过,她也认不出。 她藏好失望的情绪,拿出之前编好的一套说辞对罗战进行采访。她对背景有一定的了解,不至于露陷。 起初她心里犹疑或许azan就是罗战。可听到他的声音,她很确定,不是。 罗战将她的不专心误解为紧张,笑道:“你是新记者吧?” “不是。”宋冉掩饰住慌乱,说,“……以前没采访过军人。” “别紧张,我也不是可怕的人。” 宋冉赧然一笑,问道:“我看沈蓓的采访里说,你们撤侨的时候遇到过一起爆炸事件,救了一个女同胞?” “嗯。她误上了一辆放有炸.弹的车……” 宋冉还不死心,又问他们队中还有没有类似的惊险事件,和爆炸相关的。 罗战说没有了。 azan不是他们队的。 回梁城的车程四个多小时。 上午,高速路上车来车往,宋冉安静地开着车,偶尔让道,超车,有条不紊。 路两旁,绿油油的稻田和青蓝色的江水一字铺开,夏天的阳光铺天盖地。 她觉得,她应该再也遇不到他了。 回到梁城是中午十二点,宋冉又饿又累,太阳晒得她几乎虚脱。难得一个周末可以好好休息,她却开了八个多小时的车。 她靠在椅背里发呆,想着自己这一晚的所作所为,荒谬又徒劳。 她是脑子搭错线了。 正要下车,继母杨慧伦打电话来,叫她回家吃中饭。 驱车绕进市档案局家属院,梧桐树遮天蔽日。中间夹杂一株橄榄,宋冉回头多看了眼。最近雨水充足,那橄榄树长得枝繁叶茂,光亮水滑。不像东国的橄榄树林,尘土扑扑,无精打采。 她把 车停在筒子楼前的大空地上,才上三楼走廊就听见杨慧伦数落宋央: “都什么时候了,六月底了。毕业证书都发了,你还没找到工作。之前就叫你多上点心,只晓得谈恋爱。” 宋央顶嘴:“我哪儿没找啊,没找着好的嘛。” “李阿姨给你介绍的那单位不就蛮好?” 宋央嘟哝:“好什么呀?累死累活,一个月就两千五。我才不干。” “我看你是眼高手低,读个三本出来还想清闲?你姐名牌大学的,刚毕业那时候不也就三千,天天加班出差也没见她跟你这么娇气。一个爸生的,你怎么就不学着点儿好?” 宋央说:“我看是妈这边的基因出了问题。” 啪。 杨慧伦一扫帚打在宋央屁股上。 宋冉走进屋,宋央跑上来躲她身后:“姐!她又虐待儿童!” “冉冉回来了?”杨慧伦脸上堆笑,看向宋央目光骤然变凶,“你赶紧给我找工作了搬出去,一天到黑地逗我发火,我看着就烦。” 宋央说:“我搬哪儿去?姐姐的妈有房子给她,我妈又没有。” 宋冉回头轻瞪她一眼。坐在小沙发上看报纸的爸爸宋致诚也看过来。 宋央知道玩笑开过了,赶紧上去抱住杨慧伦的手臂摇晃。杨慧伦不搭理她,去厨房端菜,宋央黏着跟进去讨饶。 狭小的客厅里只剩下父女俩。 宋致诚招呼大女儿坐下,说他最近关注了《战前•东国记》,很喜欢。对宋冉来说,这是很高的评价。父亲一向爱搜集报纸杂志,专挑宋冉编写的报道,一句一句地找毛病,研究文法,补充资料佐证。 但这次他没给女儿揪毛病,只是就其中几个小故事讲了东国的一些文化背景和历史问题。 杨慧伦正布置餐桌,父女俩的谈话她听不懂,但想叫宋央跟着学点儿,转头一看,宋央在灶台前偷吃鸡胗。杨慧伦叹了口气,进了厨房。 宋致诚瞟了眼现任老婆离开的方向,低声问:“你妈怎么说?” 他问的是她亲妈。 宋冉:“说以后别去东国了。” 宋致诚没说话了。 宋冉知道他把她视作骄傲,多少也想向他那高高在上的前妻证明,他一手养大的女儿很优秀。但宋冉觉得,在母亲那种见惯 了大世面的人眼里,她这种小城水平算不得什么。 “今年暑假还去不去帝城?” “去的。请好假了。”读书那会儿,宋冉每年寒暑假都去帝城陪妈妈。工作后也照常请年假。不过这次还有别的事,她要去见一个畅销书策划人。 杨慧伦做了一桌子菜,都是宋冉爱吃的。但她熬夜累着了,胃口不太好,又不忍浪费她好意,强撑着吃了些。 一顿饭吃得昏昏欲睡时,杨慧伦一句话叫她清醒了个激灵: “冉冉是不是该谈男朋友了?” 宋冉还没说话,宋央替她挡了:“妈呀,姐才多大你就催?” “你这丫头初中就谈恋爱还好意思开口!”杨慧伦瞪她一眼,又缓和语气,“再说我就提醒一下,怕冉冉只顾工作,一年一年就忘了这事儿。对了冉冉,你喜欢什么样儿的?” 宋冉被问住了,她答不上来。 长这么大,她一次恋爱也没谈过。情感经历是一张苍白的纸。 她长得不丑,还相当清丽秀气,自带书卷气质。读书时就喜欢写文章。校报、广播站都有她的署名。尤其写得一手好字,班上的黑板报,学校的公告墙,给她写得赏心悦目。读书时有男生暗恋过她,但她无知无觉,平日也比较安静沉默,大概给人一种疏离清冷的气质。 有次同学聚会,大家说她是冰山才女。宋冉惊讶极了,她一来不觉自己冰冷,二来不觉自己才女。她不过是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普通人。 至于那迟迟不来的爱情…… 她蓦地想起那个人,心中不免一刺:她甚至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 杨慧伦感叹:“你们俩啊,一个太清净,一个太折腾,都不省心。”她就希望央央能跟她那不成器的男友分手才好。 宋冉吃完饭后在宋央房里午睡,家人都知道她累,轻手轻脚没打扰她。只有窗外的知了鸣叫,和附近孩子们打弹珠玩闹的声响。 她一觉睡到晚上八点,爸妈出去纳凉了。饭菜拿网罩罩着。宋央出去约会了,吃剩的碗筷扔在桌上。 宋冉独自吃完饭,把宋央留下的碗筷一道收拾干净后,给她亲妈冉雨微发了条短信,说月底出发。 六月三十号那天,宋冉动身去帝城。 梁城再降暴雨,城外长江水位不断上涨,城内多处出现内涝,交通几乎瘫痪。她赶到机场时一身的雨水,迟到了 一个小时。但她没错过飞机,航班延误了。 机场里挤满滞留的旅客,地板上水渍到处淌。椅子供不应求,大批旅客拖着行李坐在地上,混乱程度跟春节时期的火车站有一拼。 穹顶玻璃窗外暴雨如注。 有的人咒骂着离开,大部分人仍在等待奇迹。直到某一刻,机场上空电闪雷鸣,航班信息牌上的航班状态一个接一个变红,从“航班延误”变成“航班取消”。 偌大的机场内顿时人声鼎沸,怨气冲天。 宋冉站在外圈,职业病地拿手机拍摄,匆匆记录后,她叹了口气。现在回去肯定打不到车了,不知地铁是否还运行。 她拖着小登机箱,想穿过拥挤的人群。突然间一片嘈杂,有旅客跟地服人员起了冲突,小范围地厮打起来。一时间,所有的愤怒被点燃,旅客们挤成一团,推搡,叫嚷,咒骂,跟地服、机组、安保人员对抗。 宋冉努力举起手机拍摄,可她被夹在人群里,随波逐流,无法找回重心。 双方都愤怒到极点,参与打架闹事的人愈来愈多。宋冉被裹在人群里站不住脚,攥紧的登机箱被踢来挤去,她手都快扯断了,身体根本无法维持平衡。 局势恶化之时,突然不知从哪儿传来一声叫喊:“警察来了!警察来了!” 狂躁的人群骤然冷静了一瞬,但风暴中心的闹事者还没停手,拽着几个空乘和空姐继续殴打。 就见一队武警特战队员像利刃一样刺开人群,几秒间直抵中心,将打架闹事的那群人制服了摁趴在地上。 周围一些跃跃欲试的人见状也都不敢再上前,都是欺软怕硬的。 但外围的人还在往里头挤攘。 几个黑衣特战员拦成一道线,将人群分隔开。他们用身体抵挡着不断拥挤的人潮,吼道:“后退!别挤!后退!”他们一边抵着人潮,一边留出一条通道依次疏散人群。 “别挤!后退!” 有人对人群中的几个外国人吼了声:“stayput!” 宋冉一惊,立刻循声望去,隔着重重纷杂的人影,她突然就看见了他。 黑色面罩之上,他眉心紧蹙,眼睛明亮,挡着拥挤的人群:“后退!” 那段模糊的记忆在一瞬之间清晰。 宋冉突然就奋力朝他挤过去,不由自主地,用尽全力地拨开拥挤的人群。她看见他打算 将他的位置让给他的同伴,他离开了那道人墙分割线,要把人墙后头那几个闹事的人先带走。 宋冉心脏狂跳不停,急得连那碍手碍脚的登机箱都不顾了,她松了箱子,拼命朝他挤过去。 人太多了,她用尽全力挤到边缘,隔着两三个人的距离伸手要抓他,他却刚好转身离开。 宋冉手里抓了个空,她一时急懵了,浑身的血液都往头上涌,她突然就喊了一声:“阿瓒!” 四周人声吵嚷,沸反盈天。 “阿瓒!!!” 他停了一下,回过头来;眉心皱起,眼神疑惑。 她猛地往前一挤,几乎是扑上去,手越过武警们围成的人墙,一下子将他的面罩扯了下来。 面对面的,是一张英俊而年轻的面孔。 李瓒回头,只见街上车来车往,几辆车迎面而来,车速正常,并无异样。 “那辆车!”宋冉又喊了一声,奋力跑来。 李瓒迅速扫视所有车内的驾驶员,一辆接一辆,他飞速辨认。 仿佛是出于天生敏锐的嗅觉,他目光从小轿车驾驶座上扫过时,察觉出了异样。 车内的黑衣男子与他对上目光,电光火石间,两人都有所警觉。 李瓒抬手示意他停车,另一手摸到腰间。黑衣男子一刹间踩动油门,而李瓒转瞬间拔枪、瞄准、扣动扳机。“砰”,小轿车右前轮胎被打爆! 车子猛地倾斜转向,撞向李瓒所站的路边。黑衣男松油门,控制方向,再踩油门欲逃上大道。车辆转离那一霎,李瓒两三步冲上去,纵身一跃跳上车前盖,“砰”地一声开枪,挡风玻璃炸开半截,李瓒滚进驾驶室。回头一看,后座上装着炸.弹。 袭击者拔枪瞄向李瓒,李瓒挡掐住他手腕要卸他枪。但对方也不是吃素的,力量惊人,两人扭打较量成一团。 “砰!” 剩下半截挡风玻璃爆裂开,碎玻璃飞溅,划伤两人的脸。 血腥味激起男人的斗志,彼此都红了眼,手上更加较劲,油门一踩到底,在街上横冲直撞。 庙宇门口的东国兵冲上来阻拦,李瓒吼了声:“炸.弹!” 士兵不敢朝车上开枪,只能打轮胎。 汽车疯狂颠簸,毫不减速,一路冲进大巴扎。 商人、小贩、顾客尖叫着四下逃窜;布匹、香料、 烤饼砸满车身。 袭击者的目标正是周末拥挤的集市,一冲进人群中央就猛踩刹车,惯性将扭打的两人甩撞在轿车控制台上。 袭击者扑打着去抓摁炸.弹按钮;李瓒扳住他执枪的手,一拳重捶在他脸上,黑衣男往后一仰,手中的遥控器飞上控制台,干脆双手抓枪去打炸.弹。李瓒死死扼住他手往上一扭,“砰!”,子弹打破车顶。李瓒扼制着他的手,一脚踹到控制台上,遥控器从破碎的挡风玻璃里飞出去。他又一脚猛踹袭击者膝盖,后者惨叫一声。李瓒趁机踩向油门,汽车重新加速,在大巴扎里继续冲撞向前。 宋冉赶到集市天棚里头,只看见汽车轧出一摊混乱破碎的路,冲出了大巴扎。而人们瑟缩地挤在那条“道路”两旁,惊魂未定。 宋冉踩着一地的货架木头香料布匹,狂奔出去。 她听见一连串的枪声,一声声穿透她的心。 这条路太长了,尽头的集市出口白光一片,那是室外灿烂的阳光。她竭力跑出去,却在冲进烈日下的那一瞬,听见远方轰然的爆炸声。 她面前的这条街安然无恙,人们惊恐地望着天空。 车已经开出几条街了,看不见爆炸地。 宋冉的心猛地往下坠,拼了命朝那方向跑。 她跑了不知多远,上气不接下气地赶到——那是一处小商店街,赶来的政府军已拉起警戒线。宋冉想进去看,但不被允许。而四处涌来的各国记者们提醒着她:要开始工作了。 她用力闭了闭眼,让自己先稳定住情绪。 她和其他记者一样出示了记者证,但只能在外圈报道。里边景象太过血腥。除了本国的几个记者,其他人不得靠近。 宋冉在一堆外国记者中占到一个无视线阻挡的位置,迅速支好各类器械,同国内进行卫星连线。 信号连接的过程中,她扫视周边的环境。 街道被炸得稀巴烂,燃烧的垃圾和衣物满地飞滚。那辆车已炸成燃火的废墟,离炸.弹最近的两家商铺被炸成黑窟窿,门板上墙壁上火苗飞舞,士兵拿着灭火器在灭火。 50.chapter 50 此为防盗章。v章购买比例不足的读者,请隔日再看替换章节。  宋冉站在阳光的这头,表情困窘,头发鸡窝似的,还在吧嗒吧嗒滴水。 李瓒拉开抽屉,她趁机瞄一眼,他的换洗军装叠得整整齐齐,一丝褶皱都没有。上头压着一把口琴,一支钢笔和一本很小的笔记本。 他取出一条毛巾给她:“擦擦吧。” 宋冉迟疑一下。 李瓒笑了:“新的。不脏。” “不是。”她连忙摆手,有些拘谨地说,“我怕把你毛巾弄脏。你借我梳子就行,梳一梳很快就干了。” 他也没强求,把毛巾搭在椅背上,走到窗台边,从装着牙刷牙膏的搪瓷缸子里拿出一把细小的白色塑料梳子递给她。 宋冉站的地方已经滴下一颗颗圆点点的水渍,她拿了梳子走去门口,背对着他把脑袋歪出门外,小心又局促地梳一梳头发,水滴密密麻麻砸落地上。 她拧了把头发里的水,再梳一两次,尽量把水沥出来。加罗城天气又热又干燥,没一会儿头发就能干。 他看她两眼,侧身将椅背上的毛巾叠起来重新放回抽屉。 她梳好了,把头发拢到肩后,偷偷拿袖子把梳子上的水擦干,转身还给他:“谢谢。” “没事。”他接过来,瞥了瞥那半干的梳子,重新放回搪瓷缸子里。他一步退回椅子边,转眸看她。 两人目光对上,静止一秒, “你什么时候来的?” “你什么时候来的?” 彼此一愣,同时窘笑起来: “上个月。” “上星期。” 宋冉脸都有点儿红了,抿紧嘴巴眺一眼屋外的菜地;他也停了等她先说。 两人都一时没话,隔着一道热烈的夕阳。 末了,他重拾话题,说:“你怎么会来这儿?我以为你们电视台只派男记者过来。” “歧视女生?”她眉心揪了揪。 “不是这意思。”他缓和地笑,眼睛直视着她。虽有温和笑意,但军人的眼神多少会带着一丝丝刀锋般的锐利明亮。 她别开眼睛,揪了揪湿漉漉的发尾,说:“记者么,不往前头冲,难道往后头跑啊。……你呢?怎么过来了?我听罗政委说维和任务是自愿申请的。” “当 兵的么,不往前头冲,难道往后头跑啊。”他淡淡的,有样学样。 “……”宋冉抿抿唇,“噢。好吧。” 地上的夕阳被拉成一条长方形。屋门口的一滩水渍也彻底蒸发。 她不想多待,望了望外头跑过的几只鸡,说:“你们过会儿应该还有集合,我先走啦。” “嗯。” “谢谢了。”她指一指窗台,“梳子。” “你太客气。”他又微笑起来,露出好看的牙齿。 宋冉扭头就出了门,侧影很快从窗棱上划过,然后跑了起来。 李瓒插着兜走到门边,探头看了一眼,她一溜烟跑得比兔子还快,眨眼就转过军营的尽头,消失不见了。 宋冉一口气飞跑过了拐角,才停下来大口喘气。 她放慢脚步,调整呼吸,走着走着,忽然拿手掌用力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 宋冉的工作背包还留在罗战的办公室里,她进去拿的时候竟忘了打招呼,心事重重。 罗战刚放下电话,看她这样,敲了敲桌子。 她回神:“政委!” “怎么了?眉头都皱起来了?” “没呀。”她立刻舒展眉头,瞪圆了眼睛。 “哪个不长眼的惹你生气了,告诉我,我让他去跑个10公里。” 宋冉扑哧一笑:“没有,我在思考素材选题呢。” “哦对,正要跟你说。明天有支小分队要去执行地雷扫除任务,你跟着去。” “好啊。” 宋冉背上大背包出门,人刚走又退回来,探出脑袋:“罗政,真能跑10公里?” 罗战知道她开玩笑,佯作严厉地拿手指了她两下。 她吐舌头一笑,溜了。 第二天凌晨又停电了。 室内热得要命,宋冉反反复复睡得不太好,闹钟都差点儿没把她叫醒。 她背上背包赶去驻地时,排雷小分队的官兵们已经集结上了军用卡车。 宋冉飞奔过去说抱歉久等。 分队队长姓杨,宽慰她说不迟,他们也刚准备好。 “上车吧。”杨队抬头看坐在卡车后头的士兵,说,“拉一把。” 宋冉正要往卡车上爬,一只手递下来,黑色的半指作战手套,露出一截截修长的 手指。 她仰头望一眼,李瓒戴着半截面罩,露出的眼睛冲她弯了弯。 宋冉沉默把手交过去,那只手将她紧紧握住,用力一拉,她踩着车底上了车,坐到靠外边的位置。 李瓒弓着腰还没坐下,下巴往里头指了指,说:“你坐里边。” 宋冉没明白为什么,但还是抱着背包往里边挪了一屁股。就在这时,卡车突然启动转弯,李瓒没站稳,晃了一下,人猛地朝宋冉倾过去。 眼看他要扑倒在她身上,他两手抵着车篷,用力撑住了。宋冉别着脸,被他手臂圈拢着,吓得气儿都没出。 车平稳行驶,他坐了回去,跟对面的战友一起把卡车挡板捞上来拴好。 宋冉脸热得厉害,内心努力了一把,但心跳砰砰不受控制。她懊丧地拿出面罩来,把一张脸遮得严严实实。 她不去看他,但他实实在在地坐在她身边。 公路破烂,车身颠簸。两人的手臂和腿脚免不了触碰。哪怕隔着长衣长裤,她也觉得不安。 真是要命。 车内几个士兵闭眼打瞌睡,估计是昨晚没睡好。车内很安静,没人讲话。宋冉也被晃得困意来袭,将下巴搭在背包上,沉沉地闭了眼。 车停的时候,宋冉才醒来。 李瓒把卡车挡板拆下去,一跃跳下车。一众士兵纷纷鱼贯而下,跟下饺子似的。半米多高对他们来说丝毫不成问题。 宋冉走到车边,李瓒站在下头望她,说:“包给我。” “挺重的。”她细声提醒。 他很轻松地接了过去放在脚边,问:“自己能下来吗?” “能。”她蹲下去降低重心往下跳,他见状还是伸手握住她手肘,托了一把。 “谢谢。”她落到地上,把背包背了起来。 他们到了郊外的一处村庄。 一部分村民逃难去了。大部分人祖辈都生活在这儿,又穷,走不掉。 这个时节,山里的麦子成熟了。大片大片的金黄色铺满山岗。几株橄榄树点缀其中,像是这片土地上的守望者。 地雷区在山区一处洼地里,几天前有农家去收麦子时踩着地雷,死了一对夫妇。是反叛军被击退时埋下的,政府军忙着打仗,没人手清理。 小分队的任务并不是清掉山里所有的地雷,那样工作成本太大。他们要做 的是给附近的居民开辟出一条安全的路,其余地方竖上危险标识即可。 士兵们拿上探测器,很快就分散到山坡上,一寸土地一寸土地地探测排查。 杨队交代宋冉,别走他们没走过的地方。 宋冉点头表示谨记:“我一定小心。” 李瓒从一旁走过,听到这话回头一瞥,淡淡说:“我们出事是壮烈牺牲。宋记者出事是杨队失职。” 杨队笑起来,说:“听到了吧?” 宋冉小声:“知道了。” 排查地雷是一项相当繁琐且极度枯燥的任务。每个士兵在各自划分的片区内小心翼翼翻开地表的杂草灌木,让探测器扫过每一寸土地,半寸不能遗漏,半点不得马虎。 近四十度的地表高温,一个小时接一个小时的重复运作,疲乏程度可以想象。 宋冉架了摄像机跟在后头拍摄都有些吃不消,好在她只需要抓一些镜头,其余时候能去树下休息会儿。 跟拍时,她尽量不打扰他们,拿录音笔做语音记录时也极力压低声音。 天地间一片静谧。 上午十点二十分的时候,有一处探测器警报响起,士兵a检测到地雷了。 宋冉离他很近,立刻上前。士兵a却朝旁边喊了声:“阿瓒。” 李瓒就在附近,很快走过来。 宋冉调了下镜头,只见一株野生麦子的根部拉着一小段金属丝,离地面几厘米高。 “是颗绊雷。”士兵a对走来的李瓒说。 李瓒蹲下,轻轻拂开它周围的泥土,没一会儿,地雷的金属外壳显露出来。圆圆的,直径大概二三十厘米。 宋冉好奇,问:“什么是绊雷?” 李瓒答:“就是绊到了就爆炸的雷。” 宋冉:“……噢。” 宋冉还想问什么,但看到他开始剪线,就闭了嘴。李瓒拿军刀拆掉绊索,为保险起见,又拆了引信。 士兵a在一旁帮忙拨开土壤,拿军刀把地雷撬出来。 “小心!”李瓒忽然摁住他的手,沉声道,“底下还有颗手.雷。” “我去!”士兵a吓一大跳,手臂僵直,一动不敢动。 宋冉也紧张极了,却不知为何并没感觉到危险,反而聚精会神盯着看。 李瓒缓缓托稳了地雷底盘,说 :“你松手。” 战友慢慢松开手,全部交给李瓒处理。 宋冉保持着高度警惕,轻轻蹲下去,将镜头对准地雷底下,就见泥土里还藏着颗圆滚滚的黑东西。 还要靠近,镜头没掌握好距离,触了触李瓒的手。 宋冉:“……” 李瓒抬眸,她嘴巴抿得跟蚌壳似的,一副知了错的悄声表情。 他说:“你还在啊?” “不然呢?” “以为你吓跑了。” “……”她嘀咕,“小看我。” “不敢。”他说。 宋冉听言,偷看他一眼,他已专注于手头的工作,微锁着眉,检查底下圆滚滚的东西。 她稍稍把镜头拉远,问:“那是手.雷?” “嗯。”李瓒漫不经心应着,压低了脑袋往里头瞄,判断情况。许是想起宋冉在拍摄,他手伸进去指着手.雷的柄,多解释了一句,“这地方原本有个保险销,拔掉了。现在手.雷握柄被地雷压着。一旦移开上面的地雷,就会爆炸。” “好险。”宋冉轻叹,紧张地问,“那要怎么处理?” 话音未落,就见李瓒手伸进地雷底下,握住手.雷的握柄将它拿出来,递到她面前:“喏。” 宋冉:“……” 就……这样? 她窘着脸,问:“不会爆炸么?” “除非我松手。”李瓒说着,松开了捏着握柄的食指。 “呀!”宋冉大惊失色,吓得一个后弹。 但手.雷乖巧宝宝似的安静在他手中——他松了食指,可中指跟无名指还紧紧握着握柄呢。 李瓒盯着她刚才一连串反应,亮亮的眼睛里浮起一丝隐忍的笑意;但他及时轻咳一声,克制地将笑容化解。 “……”宋冉想,她要回去告状,让他跑个10公里。 她端着相机,继续提问:“然后呢?总不能一直拿着吧。” “缠上胶带就行。不过……”李瓒想起什么,神情严肃了些,站起身,朝不远处的杨队报备,“一颗反步兵地雷,还有颗手.雷。手.雷是扔了还是带回去?” 杨队喊:“扔了吧!” 李瓒回头看宋冉,表情认真,问:“这个要拍么?” 宋冉赶紧点头:“要的。” 李瓒抿下唇,扬起手用力一甩,手.雷飞出去,在蓝天上划过一道抛物线。他转身拿过宋冉手里的摄像机,把她拨到自己身后,说:“捂住耳朵。” 宋冉听话地将食指塞进耳朵,缩在他背后。就听不远处轰地一声爆炸巨响,泥沙飞溅,冰雹一样砸过来,打在他的作战服上噼啪响。 有几颗石子砸在宋冉小腿上,有点儿疼。但大部分都被他的身躯挡掉了。 待爆炸平息,他低头摆摆,拍拍头发上的沙土,把摄像机还给她。 她小声:“谢谢。” “客气。”他掸着衣服上的尘土,走开去继续工作了。 而宋冉感觉不太妙,刚才爆炸时有颗小砂石掉进她领口了,膈得慌。她小心地把砂砾揪出来扔掉。 她想着刚才他将她朝身后的轻轻一拨…… 莫名的安全感。 宋冉深吸一口气,揉揉心脏,那小石子在她心口划过的地方,刺辣辣的,磨死人了。 他眼神坦然,真挚,带着充分的尊重与重视。 宋冉心跳莫名漏了一拍,一瞬脑子短路,差点忘了要问什么。 她匆忙低头看笔记本,手中的笔纾解压力似的在第一个问题下划下两道横线,重新问:“您在这次行动中主要负责的任务是什么?” 李瓒回答:“排雷,拆弹,防爆。” “排雷具体是指?” “在地雷区清出一条路。” “普通人理解的排雷可能是把雷区的雷全部清除干净。” “实际操作难度很大,通常不这么做。地雷安装成本低,排查成本高,需要投入大量人力物力。一般清出隔离区就行。”他回答问题时,很认真看着她,眼神一刻不移。比平时那个温和爱微笑的阿瓒要严肃些许。 宋冉迎着他的注视,努力集中注意力: “您觉得这项任务的危险系数有多大?” “可以说简单,也可以说危险。操作熟练后,只需按部就班进行。但找雷的过程很漫长枯燥,容易懈怠粗心。” 她点点头,手臂因为始终举着话筒而有些酸涩:“除了这些,你们在东国执行维和期间,还有其他种类的任务方便透露一下吗?” “主要还是保护平民、无国界医生、红十字会……”李瓒答到半路,瞥了眼她手中的话筒;他稍稍调整一下坐姿, 顺手将话筒从她手中抽出来拿在身旁,“排查城市内部安全隐患,如炸.弹,自杀式袭击……” 他一套小动作做得很自然,双目仍注视着她,平静讲述着。 她的心却像微风经过的湖面,起了丝涟漪。她又低下头看本子了,短暂调整后抬起头重新看向他,继续下个问题。 采访不长,七八分钟就临近结束。 只剩最后一个问题,“会参与战争吗?” “目前不好下定论,看局势变化。如果参与,需要得到东国政府授权。现阶段做的还是国际援助和维和方面的事情。” 他答完后,平静地和她对视两秒,继而缓缓一笑,放松地指指她手中的本子,说:“没记错的话,这是最后一个问题?” “你记性真好,是结束了。”宋冉松了肩膀,“谢谢配合。” “客气。”他把话筒递给她。她接过来,关掉开关。 “没事儿了。你可以走了。”她说着,转身盖上笔帽阖上笔记本卷起话筒线。 李瓒没走,指了下三脚架和摄影机,说:“这个要收么?” 宋冉不好意思了,忙道:“我自己收拾就行。” 51.chapter 51 此为防盗章。v章购买比例不足的读者,请隔日再看替换章节。  冉雨微的房子是按揭的,买得早,一百平的房子她一个人住。 家布置得很有格调,但没什么烟火气。她不做饭,饮食都在单位食堂解决。宋冉来了,两人要么下餐馆,要么叫外卖。 宋冉以前是做饭的。 初二那个暑假,冉雨微和她当时的外交官男友下班晚,宋冉自己买了菜做好饭,乖巧又得意地等妈妈回家。 冉雨微回家后看到一桌子菜,半天没说话,随后一个电话打给宋致诚,将他劈头盖脸大骂一通。质问杨慧伦是怎么虐待她女儿的,为什么冉冉小小年纪就会做饭了。 杨慧伦其实对宋冉很好,好得过了头。 筒子楼里住的都是宋致诚单位上的同事和文化人,谁家发生点儿大动静逃不过别家耳目。杨慧伦本就没读过什么书心里头怯,又生怕外头人说她恶毒后妈,对宋冉分外好,好得像客人。宋冉也总主动做事让继母高兴,又或证明自己不是客人。这丝微妙的心理也悄然带来帝城。在那位外交官家里,她得证明她不是个来蹭吃蹭住的麻烦客人。只不过她下一年再来的时候,母亲的那位男朋友没了踪影。 这些年冉雨微谈过好几段感情,但都没有善终。至今孑然一人。 两人点了外卖日料。宋冉发现冰箱里有几瓶不错的柚子酒,加了冰块喝上。 冉雨微给自己倒上红酒,问:“你这几天满城跑,忙什么呢?” “查点儿历史资料。东国的,太难找了。”其实她联系了知名畅销书策划人罗俊峰,但她不想让母亲知道,“都在跑图书馆,之前在梁城没找到。” 冉雨微适时地回到之前车上聊的话题:“帝城的资源,梁城真比不了。你要想好好发展,得来这儿。” 宋冉仍是抵触,不知是抵触帝城,还是抵触冉雨微。或许在她眼里,帝城就等于冉雨微。她说:“我没什么大追求,现在这样挺好。” “我看你跟你爸一德行。” “我是他女儿,当然跟他一个德行。” 冉雨微抬眸看她,四十多岁的女人眼角有着化妆也藏不住的鱼尾纹,她冷道:“你是他女儿,就不是我女儿了?” 宋冉有些受不了,低声:“你能别跟小孩儿一样吗?” 冉雨微哼笑:“翅膀硬了。” 宋冉无话可说。 当初冉雨微和宋致诚争抚养权,宋致诚拖着不肯离婚。冉雨微恶心出轨的老公恶心得不行,只为能尽快离婚北上,放弃了财产分割也放弃了宋冉。那时的小宋冉才两三岁,扶着墙根,边跑边啕嚎大哭喊妈妈。 冉雨微一字一句:“是宋致诚背叛了那个家。” 这是她这辈子最大的伤痛和失败。 当初她不顾父母反对嫁给除了才华一无所有的宋致诚,结婚不过三年多,又不顾父母反对净身出户毅然决然离开梁城,孤身一人去帝城打拼。 怪她太骄傲,无法忍受践踏自尊似的婚姻失败。至今都不肯回梁城。和父母的关系也恶化到极点,直到二老相继去世。 而宋冉虽然从小就知道爸爸是背叛者,但长期和父亲同住生活,一个从不亏待她真心爱她的父亲,她无法去像母亲那样仇恨他。 冉雨微重新倒上半杯红酒,问:“你想待那儿就待着吧。宋致诚有没有说什么时候给你买房子?” 宋冉不吭声,不明白为什么母亲的每句话都能刺痛她。 “你外婆的房子是你舅舅的,冉池还在读书,你能住上一两年。等他长大要成家的时候,你就得腾出去了。” 宋冉说:“不是还有几年么,过几年就买房子了。” “就你那四五千的工资,买得起?” “买不起租呗。还能睡大街?”她索性把她这辈子都不用的逆反劲儿全发挥出来。 “行。”冉雨微说,“有出息。” 在帝城的剩下几天,冉雨微没再提这事儿。 期间宋冉见过罗俊峰一面。罗俊峰是业内知名的图书策划人,打造过数十本畅销书,从人文学科到奇闻小说,从心灵旅途到历史杂谈,涉猎广,品质佳,皆是国内上乘。 他是个优雅从容的男人,三十多岁,一身白衬衫,戴副黑框眼镜,精英气质中不乏一丝文化气息: “《战前•东国记》我一集不落地看了,这故事很值得书写。虽然纪录片有它客观呈现的方式,但在我看来,图书作者主观的心灵感受也是十分宝贵的。” 宋冉很赞同。做节目时她略去了太多个人感想,那恰恰是她想书写的。 “不过,《战前•东国记》这个题目太硬。” “我想叫《东国浮世纪》,被领导改了。” “我喜欢你起的名字。”罗俊峰说,“战争记录题材的书在市场上很短缺,好好运作是容易起来的。战地记者,还是女记者,这很吸睛。不过,抛开这些东西,本质还是要回归作品内容本身。” 宋冉轻轻点头:“好。” “你还会再去东国吗?” “看单位安排,怎么了?” “从做书的角度,没有后半段,故事就像没写完。你懂我意思么?” 和罗俊峰见面的事,宋冉没跟母亲讲。她期待写出一本好书,又害怕自己的能力配不上。事情未定之前,保密比较好。 母女俩不讨论正事的时候还能和平共处。可由于冉雨微的工作性质,她大体上是个说教管束型的母亲。一旦闲下来和宋冉相处,对她的工作社交未来规划事无巨细都要聊上一聊。只聊还好,可她有太多的意见和不同观点,控制欲又强。两人每每闹得不欢而散。 四天后,宋冉回了梁城。冉雨微送她去机场,送到出发层,她车都没下,挥挥手说声再见就走了。 宋冉看着她的白色汽车消失在路上,不禁叹了口气。 回到梁城,雨早就停了。 上周的暴雨仿佛终于把天上的水倾倒干净。天空湛蓝得没有一丝云彩,只有漫天毒辣辣的阳光。 一出机场,空气炙热而潮湿,扑面而来,像走在大中午没有风的沙滩上。 这就是她生活了快23年的梁城。总是离开,却又总是回来。 宋冉乘车回到青之巷,已是黄昏。 巷子里霞光满天,散着金银花香。到了家门口,隔壁在打地坪,她好奇地凑过去问:“王奶奶,你家做防潮层啦?” “是嘞。后头不会再下雨了。趁早做了。” 宋冉瞥了眼在屋子里劳作的施工队,小声问:“他们做得好么?” “蛮好诶。张奶奶徐奶奶家都是他们弄的。价格公道,很讲良心的。” 宋冉说:“我家也想弄呢。一直找不到施工队。” 王奶奶听言,立刻热情帮她张罗。 施工队的队长老李五十岁左右,面相和善。老李以前在中x建工集团江城分公司做建筑质检工程师,内退得早,闲不住就组了施工队接活。搞了一辈子工程的人,宋冉自然放心,很快就跟他约好周末来施工。 第二天是工作日,早晨八点太阳已升起,晒得院子里的树叶直亮油光。 宋冉出门前带上李瓒的那把大黑伞。她很喜欢那把伞,简洁,伞面大,厚重,拿在手里很踏实的感觉。 一天的工作终于完成,一下班她就抱着伞坐公交去了警备区。 七月初,落雨山上草木茂盛,大片大片遮天蔽日,野蛮又疯狂。叶子绿油油沉甸甸,仿佛吃饱了阳光雨水后的餍足。 宋冉看着满山的绿色,心情很不错。 下了公交穿过马路进了警备区,里头空无人烟。只有夕阳挂在操场外的矮楼上,散发着最后一丝余热。 宋冉走到那块空地上,大部分车都开走了,她的车边停了辆军用车,威风凛凛,把她的小奥拓衬得分外娇小。她看了眼军车的车牌,正是李瓒上次开的那辆。车门紧闭,里头没人。 她慢吞吞走过去,边走边四周望,附近静悄悄的,没有人影。 她走进一棵树的阴影里,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摩挲着伞的手柄,最终将伞放在军用车的车前盖上。 她开了奥拓车门坐上去,一头靠在座椅上。座椅靠背炙热地烤着她的后背,车内温度很高,她打开空调冷却一下。 出口风呼呼吹着风。 那栋灰白色的楼房墙面上笼着一层夕阳,很安静。楼后面是茂密的山林,树叶肥绿。她忽地想起东国,那大片大片的覆满灰尘的橄榄树林。 车内温度完全降下来了,她看了眼手表,过去近十分钟了。 她没法等太久,大门口的守卫会起疑。她看了眼隔壁车上的黑雨伞,终于坐直身子,准备拉安全带,余光却瞥见那栋楼拐角后走出来一个人。 短袖作战服,腰带,长裤,军靴,很熟悉的身影。 宋冉立刻松了安全带,伸手调小空调,装作刚上车的样子。 李瓒朝这边走来,因逆着夕阳的光,他微微眯着眼。待走近,他看见了车里的她。 宋冉将车窗玻璃落到底,打招呼:“李警官。” 他微点了下头,问:“来开车?” “嗯。”宋冉说,“在这儿放了一周,添麻烦了。” “没有的事。”他笑了下。 宋冉发现,他时常会笑,但从不是大笑,总是温和的,淡淡的,如微风一样。 却又像是……出于礼貌……不 会更近了。 “还有那伞,”她伸手指一下,“带来了。” 车前盖上的长伞被她收起来了,每片伞面都捋得整整齐齐排列着,卷紧了,拿伞带扣得严严实实。 他开了车门,把伞放进去,屈身在座位间翻找东西。 约莫十秒钟,他关上车门,手里拿了两本书,还有两瓶水。 他递给她一瓶。宋冉趁这功夫迅速一瞥,看清他手里拿着是高阶的物理和化学书,还是英文版的。 喜欢读书啊…… “谢谢。”她接过水,说,“还有上次,也要谢谢你。” “上次?”李瓒微抬眉梢。 宋冉解释:“薄可塔。” “噢……”他随意应了声,把书放在车前盖上,拧开那瓶水喝了一口。男人仰头时下颌弧线硬朗,喉结上下滚了一遭。 宋冉移开目光,看向他手里的白色小瓶盖。 他只喝了一口,盖上盖子。而后看向她,目光很安静。但毕竟是军人,无声的眼神也有隐约的力量。 宋冉缓缓开口,继续话题:“我找了很久才找到薄可塔毁坏的资料,太冷门了。你对东国历史有研究?” 李瓒拧紧那瓶盖,淡笑一下,说:“当地人讲的。” 宋冉一愣。 他拿上车前盖上的书籍,轻敲了敲车盖,颔首告辞:“先走了。” “……嗯。” “噢……”他刚转身,想起什么又一步退回来,问,“我绳子还在你那儿吗?” 宋冉:“啊?” 他摆摆手:“丢了就算了。” “啊。在的。”她忙说,“但在我家。” 她撒谎了,那红绳就在她随身的包里。 她垂了垂眼睫,又抬起,说:“我没带在身上,下次还给你?” “好。” 宋冉追问:“下次怎么还?” 他想了一下,问:“有纸笔吗?” “有。” 宋冉低头在包里翻纸笔,心虚地避开里头躺着的那条红绳。她把便签本和笔递给他。 他走过来,将水瓶和文件夹放在她车顶上,接过纸笔了,微俯身,压在她车窗舷上写字。男人的身影一下子就罩住窗外的天光。 宋冉抬眸偷看他低垂的脸,眉骨 很高,睫毛很长,肤色很健康,不会过分白皙,也不黝黑。 他很快写下一串数字,笔尖轻敲一下纸面,直起身子。 她视线自然移向便签纸,上头写了个“李”字,后头跟一串电话号码。 他说:“麻烦了。” 她接过来:“应该的。是我不好意思,不小心扯下来了。” 他淡淡莞尔,不置可否。 “那绳子保平安的么?”她问。 “嗯。”他想起什么,又伸手找她要纸,“要是我出勤,打另外一个电话。” 宋冉把纸给他,见他低头认真写号码的模样,略一迟疑,说:“亲人送的吧?” 他起初没答,写完了给她时,才抬眸看她一眼,说:“嗯。” 宋冉心一横,说:“那我也留个电话给你,万一我忙忘了,你提醒我一下。重要的东西,还是别再丢了。” chapter13 到下午的时候,小分队排出了十三颗地雷。全部拆了引信,一溜儿齐刷刷摆在地上。 宋冉蹲在一旁拍照,见李瓒把地雷分成两排摆放,问:“有什么区别吗?” “这六颗是绊发,这七颗是压发。” 宋冉举着收音话筒,问:“压发是什么?” “一踩上就爆炸。” “那电影里的那种呢?” “电影?”他扭头看她。 “电影里演的都是踩到以后要松开才爆炸。” “那是松发。”李瓒说,“一般出现在电影里。现实中几乎不用,都是一踩就炸,哪儿有时间抒情。” “哦。”她恍然大悟。 以前看电影时总奇怪为什么地雷有这么大的bug,每每让主角逃脱。原来是编剧的设计。 下午四点多的时候,分队清理出一条安全通道。随队的东国兵在通道旁设了线做标记,又派了人去村子里通知当地人。 大家收拾好仪器工具往回走。 野外工作一整天,大家都累得够呛,一路沉默无声只顾赶路。早上来时的轻松劲儿都没了,只剩疲乏。 天空万里无云,蓝得像海;太阳仍然炽烈,曝晒着漫山遍野。 经过一处山坡,漫山的小麦田像金子般的海洋。宋冉眼尖,看见一个包着汗巾穿着民族服装的老人,他佝偻着 腰,背着麻布袋在田埂上缓缓而行。 老人瘦骨嶙峋,背上的麻袋却分外壮实,像个大胖墩儿,将他压弯了腰。 宋冉打开摄像机拉了下镜头,对着收音话筒轻声言语:“路上遇到一个当地老人,他背着一个大麻布袋,可能是……粮食?” 李瓒听了,抬头望去,粗衣布裤的老人行走在蓝天麦田间,像一幅油画。 他眯眼分辨了下,说:“是粮食。上午过来的时候,他在山那头的田里割麦子。” 宋冉说:“看着好像很重。” 李瓒忽问:“你猜,有多少斤?” 宋冉猜不出:“不知道。……你看得出来?” 李瓒又看了一眼,思索:“八十斤吧。” 宋冉对重量没概念,她捋了捋帽檐下汗湿的碎发,问:“八十斤是多重?” 他将她从头到脚看一眼,说:“差不多一个你这么重。” “……”她小声,“我才没那么轻。再说了,我觉得那个袋子也没那么重。” 52.chapter 52 chapter52 何塞在外头等着宋冉,见她过来时脸色煞白,问:“你怎么了,看着好像不太舒服?” 宋冉摇了摇头:“没事。”说完却飞速钻进巷子,一边跑一边抬头四处张望。 何塞跟上去:“宋,你在找什么?” 宋冉爬上一户民居的楼梯,踮脚伸脖子:“我想找个好的视角,能看到山坡全貌。” 已是凌晨一点多,月光却很好。昏暗的巷子里,一扇扇空窗像幽深的鬼魅之眼。两人穿来找去,终于找到一处楼顶,在堡垒的斜前方,不会直面炮火,却视角清晰。 宋冉还算克制平静,支架子,调整仪器,一切有条不紊。可弄好设备后,她开始移过来挪过去,换了好几个视角点,哪里都叫她不满意。 何塞说:“宋,楼顶只有巴掌大,哪个角度都差不多。” 宋冉不做声,最终定在最靠外的角落,坐立不安,干脆趴下匍匐在楼沿边。她感觉自己的胸腹贴着地面,起伏得厉害,腿脚也在发抖。 山坡上一片寂静,好似交战双方都停息了。可她知道这是爆发的前兆。她拉动镜头,能清晰地看到对面堡垒的炮台里隐蔽着机枪和炮口。 月色皎洁,将山坡照亮。今夜极度不适合潜伏。 宋冉抬头,尚能看到数公里外战线上的炮火。这样寂静美好的夜,这座城里却没有一个人能安然入梦。她仰望天空那轮皎洁而亘古的明月,心生悲怆,人类为什么要这样。 眼中尚且湿润,忽然一声炮响!一颗炮弹落在山坡坡脚,泥土飞溅炸出一颗巨大的坑。宋冉一瞬不眨,就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扛着爆破装置,趁着飞舞的泥沙和硝烟,敏捷利落地滚进了土坑里。 对面堡垒立刻突突突开枪反击,全是应激性措施,并没搞清状况,也没看清人影。 乱打了一阵,枪声渐微,对方疑惑判断之时,又一颗炮弹在土坑的斜上方炸开,李瓒从坑里跳出,一瞬滚进新坑。 堡垒上的恐怖分子这才发现有人,欲瞄准坑里开火。可一个人头刚冒出来,库克兵这边的远程狙击手已等候多时,啾的一声子弹飞去,炮台里的恐怖分子瞬间爆头倒下。数个狙击手瞄着各自盯梢的炮台口,见人冒头就开枪,掩护李瓒。 第三颗炮弹炸开了坑,李瓒迅速翻越而出,滚进新的坑洞中。他身体贴紧土壁,大口喘气, 黑色面罩贴在他脸上剧烈起伏,勾勒出鼻尖下巴凌厉的弧线;他额上已是汗水涔涔,像从水里打了仗出来的。他耳朵里塞了耳塞,但炸.弹近距离爆炸的冲击波太强烈,震得他脑中晃荡,仿佛连内脏都在抖颤。 他竭力保持头脑清醒,急速喘着气深呼吸,只休息数秒,便扬起手套背上的刀片,朝同伴们反射光线。 三,二,一! 下一颗炮弹砸在数米开外。李瓒咬紧下颌,一步冲上前脚蹬土壁,一手攀住地面,人飞跃出地坑,冲到新坑里跳跃进去。 恐怖分子瞄枪无用,发射炮弹。库克兵立刻以烟雾.弹回击,伴以炮轰壁垒。 墙壁震荡,青烟弥漫。 一时间,双方炮弹起飞,山坡上炸得狼烟四起。 李瓒在烟雾和炮坑的掩护下,一步步靠近碉堡大门。 宋冉掌抓楼沿,指甲掐得血红。隔着几十米远,她都能感到炮弹将大地震颤着,她头晕目眩,恶心反胃,不敢想象李瓒就这样硬生生冲过了火线。 耳边忽然就响起他坐在摩托车上说的那句话:“如果战后没看见我,不要胡思乱想,应该是我去其他地方了。” 她忽然间呼吸困难,张开口大力吸气,胸腔里头一颗心都疼得麻木了,失了知觉。 沙漠气候的夜,太冷了。她浑身打颤,无法控制。 而何塞脑门抵在紧握的双手上,闭着眼飞速念着经文向上天祈祷。 终于,李瓒跳出最后一个土坑,钻进城堡门廊,彻底进入射击死角。 他满头的汗水与尘土,脑子里胸腔里海浪翻滚般震荡着;可黑色面罩之上,那双眼睛依旧锐利明亮,甚至透着丝狠意决绝。他紧拧眉心,剧烈深喘着气,人没有半分耽搁,迅速观察面前铁门的构造。 他摸下地面,门是下沉式的,没有缝隙,无法突破。再摸两道门之间,有加固夹层包住门缝,虽能突破,但还不够。 山坡上炮火阵阵,他拔掉一边耳塞,将耳朵贴在铁门上,边敲边听,各个角落敲敲打打数十下,他很快在心里画出这道门背后的构造设计图——哪里有支撑点,哪里是横梁竖梁,哪里有加固点——立体的三维图像浮现眼前。他迅速找准铁门上五六个力量最薄弱的地点。 他重新塞上耳塞,麻利而熟练地将爆破炸.弹安置在门板上。 刚固定好最后一个,耳机里传来警告:“敌军炮台速 降!拦截失败!” 李瓒瞬间拔枪转身,但两个从楼上速降而来的恐怖分子已将枪口瞄准他。 堡垒门口全是青烟,狙击手失去了视野。 顺着李瓒的道路潜伏而上的突击手们也才刚出发。 烟雾弥漫,李瓒缓缓举起双手,右手拇指插在扳机口里,五指一松,手.枪倒挂在他拇指上。 恐怖分子一个方形脸,一个络腮胡,双双端着枪呈直角对着他。 右方,方形脸目光如炬,用蹩脚的英语斥道:“引爆器在哪儿?!” 李瓒一条腿单膝跪地下去,手缓缓摸向裤侧口袋,余光已瞥见左方络腮胡的手指落在扳机上,只等见到引爆器就开枪。 他轻轻拉开口袋上的拉链,停了一下。 方形脸上前一步,枪口抵在他额头:“你别耍……” 话音未落,李瓒抓住他手.枪用力一折,络腮胡立刻开枪!可李瓒早有预判,反应极快,起身顺势将方形脸扯到身前抵挡,络腮胡的子弹穿透了方形脸的背部。李瓒迅速抓住他伸来的手.枪,枪口朝天一拧,“砰”一声打到墙壁上,他一脚踹向络腮胡胸口,将他踢飞好几米。 络腮胡的枪飞出去老远,捡不到了。 李瓒手中手.枪一转,归回正位握进手心,他薄唇一抿,朝络腮胡额间瞄准。 络腮胡举起双手,跪地祈求:“求求你!” 李瓒嘴唇抿成一条线,食指动了动,没摁下去,冷冷道:“这就是引爆器。” 络腮胡不懂,跪在门廊里发愣,不明白引爆器在哪儿。 李瓒却已飞速冲出门廊,奔向土坑,跃下之时,回身朝门上砰砰砰连开数枪。一瞬之间,门上的强力炸.药瞬间爆炸,而他掉进深坑。 坑里已有突击手潜伏过来,接住他,道:“还好吗?” 李瓒闭了下眼,道:“我需要睡觉。” 队友乔治哈哈大笑:“做梦吧,恶战才刚刚开始。” 那道厚重的大铁门已被炸得支离破碎,突击队抱着冲锋.枪,越过方形脸和络腮胡的尸体冲进碉堡。 李瓒接过同伴递来的步.枪,一咬牙,起跳攀壁,手撑地面又跃出土坑。 宋冉趴在楼上,心跳如擂,她在消散的烟雾中很快再次找到李瓒的身影。门被炸开了,他的同伴们全涌进碉堡,山坡上七零八落,到处是弹坑 。而他也很快跑进碉堡。 看样子好像没受伤,她一颗心落回去半点,又不免担心里头的状况。 好在涌进去的库克兵越来越多,而碉堡炮台上的兵力越来越少,显示着战况正朝好的方向发展。 黑夜中,那座巨大的碉堡成了一座斗兽场。枪声,雷声,炮声,轰炸在石壁上引起的回响像这片土地上最深的怒吼,又像是最痛的悲鸣。 宋冉看不到里头发生的一切,双手握拳抵在嘴边,紧咬着,祈祷着,等待着。她望着那扇门,眼睛一瞬不眨。 何塞忽说:“我无法表达我的感激。” 过了好几秒,宋冉才从自己的世界里抽离出来:“什么?” “他们,不管是志愿者还是雇佣兵,我都无法表达我的感激。谢谢他们为反恐怖袭击做的一切。” 宋冉没说话,她现在没心思想任何事。她看到有医疗兵抬着伤员出来,立刻拉近镜头扫视,一个,两个,还好不是阿瓒。 何塞叹道:“顺便说一句,他们作战像是一种艺术。战略战术,执行配合,一切都太完美了。果然是最优秀的特种兵。” 宋冉默然半刻,说:“第一个是最优秀的。”半晌,又加了一句,“你可能不知道,他是我们中国人。” 何塞道:“我看到了亚洲面孔。但距离如此远,你怎么确定他是你的同胞?” 宋冉想说,哪怕现在李瓒跟他的战友们一起站在远方的堡顶上,她都能一眼分辨出他。 但她没有解释,继续咬着牙关,等待着。 月亮落下去了。 天蒙蒙亮的时候,碉堡里头的声响终于平息。 很快,医疗兵拿担架抬着伤员出来。接着,库克兵们三三两两地走出,本杰明拿绳子牵着一串俘虏。 宋冉目光搜索,眼睛都痛了,找了不知多久,终于看到李瓒走下山坡。他微低着头,边走边拆着手腕上的黑色绑带。 她立刻收起机器,跑了下去。 宋冉飞跑下楼梯,穿过空旷无人的深巷,一路跑到指挥部,撞见后方一片混乱,下场的特种兵们满身尘土烟灰,整理清点着装备。 俘虏的近百个极端分子捆成一条绑在两根树之间。更多的负隅顽抗,全部战死。 “他们真是一群疯子。”本杰明说。 那些人的眼冷漠而冷血,毫无人之情感, 看得宋冉心生恶寒。 她问本杰明:“李瓒在哪里?” “往后头去了。”本杰明指了方向,“去休息了。” 宋冉跑去后方寻,找了一圈却没找到营帐,连一片毡布都没找到。 她纳闷极了,一路找着绕到指挥部后头,却见废墟里露出一只脚,迷彩服裤子扎在满是灰尘的靴子里,绑得紧紧的。 宋冉心头一磕,放轻脚步走过去,就见那人一腿伸直,一腿屈起,躺在废墟之中的一块空地上。他一手放在地上,一手搭在胸前,手上沾满灰尘血污,却仍是骨节分明而修长。 再缓缓往前一步,终于看到了他的脸。 李瓒平躺在地上,脑袋微微侧向一边,闭着眼,睫毛低垂,睡颜安静而安详。 破晓时分,天光微亮,他清俊的脸庞沾满泥污,来不及擦拭,沾地便睡了。 她悄悄去他身边蹲下,歪头凝望。即使是在战场上,即使穿着军装,他睡觉的样子也分外柔和,褪去了作战时候的凌厉,看着竟有些柔弱,和一丝不轻易示人的疲惫。 看着,竟叫她莫名鼻酸。 她无声地深呼吸,压住内心翻涌的情绪。 明知他没事,她却还是忍不住拿食指凑近他鼻下,探一探他的鼻息。直到那均匀而又温热湿润的气息拂上她指尖,她才终于安心。 就在她要抽回手时,他忽然侧了侧脸,拿鼻子碰了碰她的手指。很轻,蹭了两下。 宋冉一愣,心顿时软化成了温水。她忽然就想抚摸他的脸,但不能,她不舍得把他弄醒。 她抱膝坐在原地,想一直守着他,但何塞的呼声传来。 她怕把他吵醒,赶紧起身,这才看见后边更多的特战兵横七竖八睡在地上。 一身尘土疲倦,却又一脸安详。 宋冉拍下几张照片,轻手轻脚地离开。 何塞要去城堡里头,问她去不去。宋冉不太敢,但想了下,还是点了点头。 天微微亮了。 山坡炸得稀巴烂,宋冉费劲地走上去,随着何塞进入碉堡。刚穿过门廊,迎面扑来一股阴森的气息。 最近阿勒气温不高,但不至阴冷。只是这古堡太过厚重封闭,光线阴暗,才徒增阴凉之感。 她格外留意了那道炸毁的铁门——李瓒的“杰作”。 她不知他用 了什么办法,竟把那样厚的门炸得支离破碎。 踏入门中,便是鲜血与尸体。 宋冉心惊肉跳。 走进堡垒,高耸的石壁之上,弹坑,刀痕,裂缝……记录着发生在这里的一切。台阶上,窗口上,血流成河。几个库克兵正在清理堡垒中被囚俘虏的尸体。血腥味飘在空气中,迟迟不散。 宋冉反胃,浑身犹如针扎,没待一会儿就火速逃离。 她跑去山坡上喘气,吸进肺里的仍是硝烟。 太阳未升,天空微朦。 她站了会儿,突然发现世界很安静,连远处的火线上都没了炮响。 她朝东边望去,地平线上有微粉的霞光,离日出还有一段时间,但这破败的备受摧残的城池上硝烟已经散尽。 安安静静,仿佛等待着日出。 “何塞!” “何塞!”宋冉大喊,“打完了!打完了!” 何塞闻声从堡里跑出,眺望东方。 远方,城市的轮廓清晰地显露出来。 “我的上天!”何塞捂住脑袋,惊喜地冲上去抱住宋冉转了一圈。宋冉咯咯笑。两人对视一眼,大笑着一起冲下满是炮坑的山坡。 何塞绊了一跤,在山坡上滚了几圈,哈哈笑着爬起来继续跑。他们要第一时间冲去记录政府军赢得胜利的时刻。 宋冉跑过指挥部后头,回望一眼,李瓒仍在安睡。只是一瞥,她穿过了那条巷子。 驱车赶到东方战场。阿勒保卫战打完了。 政府军筋疲力尽,后方一片狼藉。 医疗兵抬着重伤员飞快跑过;轻伤员来不及安置,自己找角落喘息休憩;更多的人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后方,一入已方地盘,倒地就睡。 宋冉目光所及之处,大片大片的露天空地上,密密麻麻的士兵跟农村禾场里晒的谷子似的。 他们身上脸上全是泥和血,有些士兵还带着伤,不管不顾,先睡再说。 走去前方,城区在三天三夜的战争里轰成了废墟。遍地都是弹壳,火.药粉,泥块,石屑……隔几步便血迹斑斑。 反军已被打出阿勒城,余部卷逃去了北方城池。 仍有很多士兵在清理战场,排除隐患。更有一部分在收捡战友的尸体,将他们的尸身一具具拖回来。 有个士兵坐在废墟中 ,抱着死去的战友放声嚎哭。 宋冉原以为战争胜利了会立刻有欢呼庆祝,可面前只有疲累、虚脱、和深深的无力苍茫,正像地上一簇一簇跳动的火焰,一缕一缕升腾的青烟,飘上半空,须臾间就了无踪迹了。 她呆呆环顾,忽然不做停留,转身飞跑而去。 这一刻,她只想回到他身旁。 53.chapter 53 此为防盗章。v章购买比例不足的读者,请隔日再看替换章节。  chapter4 晚上八点,美食街上车水马龙。雨还在下,却挡不住梁城人下馆子的热情。 梁城一到夏季便炎热潮湿,家里头是待不住的,空调也嫌闷,都爱到外头纳凉。老人们喜欢搬上小凳子聚到巷口摇着蒲扇吹一吹穿堂风,新社区的住户则涌向花园广场。城内几个湖泊和江边是乘凉的最佳去处。 年轻人躁动些,好呼朋引伴,聚在露天大排档里吃烧烤喝啤酒,大汗淋漓才痛快。梁城美食也多,地方特色的湖鲜野味,江鱼野菜,点心小食……一样样试下来,一两个月也吃不完。 美食街位于江边。夜幕落下,霓虹灯亮。“江鱼馆”“小龙虾”的灯牌五颜六色挂满夜空。店员涌上街头招徕顾客。 宋冉停好车,阵雨停了。 龙虾店的服务员正在门口摆放露天桌椅。 几人商量一下,决定坐外头。刚下完雨,江风吹着正舒服呢。 宋冉点了三大盆麻辣小龙虾,又点了莲藕排骨汤,青椒炒藕带,香干炒茼蒿,萝卜炖鱼头,外加一堆烧烤…… 小秋拦道:“别点多了,待会儿吃不完。” 小冬笑说:“是出差发奖金了?这么大方。” 宋冉说:“吃不完可以打包嘛。” 请同事吃饭要是菜点少了,挺尴尬的。 小夏说:“何必呢。就这些够了。” “噢。”宋冉阖上菜单,“那就先点这些吧,过会儿不够再加?” “行。” 众人围坐一桌,平日工作时交流挺多,但私下聚会少,此刻大眼瞪小眼,互相傻笑,空气安静了几秒。 小冬提起话题:“梁城开放落户政策了,这下房价又要涨了。” 沈蓓补了下口红,轻松道:“从来没关注过房价。” 小春:“你当然不用关注了。还是你们本地人好,有房子,工资想怎么花怎么花,什么都不愁。” 宋冉摇头:“本地人也是买不起房。” 小秋说:“你不用担心啦,我们这批新记者里,就你实力最强,升职加薪是早晚的事。” 宋冉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沈蓓把口红扔进香奈儿包包里,抬头问:“点饮料了吗?” 宋冉:“嗯。两扎西瓜汁。” 很快上了小龙虾,大家戴上手套大快朵颐。 小夏吃人嘴软,夸赞:“说实话,《战前•东国记》是真好,我特喜欢看。冉冉,我以前就发现了,不管是你写的稿子,还是你做的记录,看着挺普通,却总吸引人想看。” 小秋附和:“对,还总能看见别人看不到的角度。” 宋冉微微一笑算作应答。 沈蓓问:“宋冉你是学新闻的吧?” 宋冉摇头:“不是。我学历史的。” “啊?”大家都挺诧异。他们大部分是传媒相关专业,哪怕沈蓓也跟国际新闻部大有相关。 沈蓓:“我们部门还招历史系的?” 宋冉:“我读书时喜欢写点儿随笔短文,给梁城卫视旗下的报社投过稿。” “哦。”众人恍然大悟的样子。 小春:“看来是从小就喜欢读书写字,难怪文章写得好。” 小夏咬着虾肉,道:“冉冉一看就是文青,话少又安静,没事儿就抱着书看。” 小冬说:“宋冉太内向了,可以再活泼一点。” 宋冉解释:“我不内向啊……”就是很多时候并没什么想说的。 “在东国待那么久,有没有遇到过危险?”沈蓓问。当初领导也安排了她去前线,她怕打仗没敢去,留在国内做局势分析。现在看宋冉拍摄记录到那么些鲜活的故事,也有些眼馋。 她问:“那边局势动荡,蛮乱的吧。” “有时会遇到小偷。别的危险……就没有了。”宋冉停了下,想到了那天,那个男人。 一想到他,便有一段心情涌出来。 他不是一个符号,而是一个画面。他的迷彩服,半指作战手套,他的眼睛。 但她不想说。 一句也不想跟任何人提起。 就好像有天忽然看到一本很好的书,听到一首很好听的歌曲,好到你只想一个人私藏,不愿跟任何人分享。 小龙虾有些辣,她吃得鼻尖冒汗。 街道上还是湿漉漉的,几十米开外,江水奔涌。 有一会儿没起风了,空气闷热而潮湿。 宋冉望了眼远处,黑色的江面上闪着点点灯火,是路过的航船上的灯光。 小夏问沈蓓:“你昨天一整天干嘛去了?” 沈蓓迟疑一下,说:“去江城采访几个军人。” 《战前•东国记》太火了,沈蓓趁机向领导提议说加一些对撤侨军官的采访,宣扬一下正能量。领导自然同意。 小秋听言,在桌子底下轻轻碰了碰宋冉的腿。 宋冉正吃着小龙虾,嘴巴周围全是红油,抬起头拿一双乌漆的眼睛看小秋。 小秋:“……” 她也不知宋冉是不懂,还是装不懂。 小秋干脆自己问沈蓓:“是这次去东国参加撤侨的军人?” “……对。有一部分是从江城军区抽掉去的。” 梁城江城相隔四小时车程,在同一个大军区。 小秋故意问:“你怎么突然想到采访他们呀?” 沈蓓十分坦然:“他们刚好负责东国中部几个城市的撤侨,经历了些小惊险,蛮有采访价值的。” “啊!”宋冉捏虾壳时用力过猛,虾壳里的麻辣汤汁一下喷进眼睛里,辣得睁不开眼。 小秋赶紧给她递纸巾。宋冉擦了两下,眼睛还是睁不开,想问沈蓓详情,可眼睛疼得厉害,匆匆跑去洗手间冲洗。 回到座位上时,正好听到沈蓓说:“……叫罗战,是他们政委,长得挺帅的。诶,男人穿军装是真帅。我就喜欢军人。” 罗战。 宋冉一愣。 这片地区的方言平翘舌音不分,罗战的zhan,当地人就说zan啊。 他会不会就是azan? “冉冉,你发什么呆啊。眼睛还疼吗?” “啊,没事了。”她回过神,看了眼手表,晚上九点半了。 吃到夜里十点钟散场,又开始下大雨。宋冉把几个同事送到各家后快十一点了。 雨越下越大,她的车行走在环城公路上,下一个交流道右转下高架再走没多久就到她家了。 车灯打在绿色的高架路牌上,耀眼的“江城”二字直指前方。 她再次看手表,十一点整,雨越下越大了。 她开着她的小奥拓,在交流道口直行而去,消失在茫茫雨幕里。 大雨瓢泼般扑在挡风玻璃上,雨刮器用力清扫雨帘,宋冉盯着车前方的近光 灯束,雨线千丝万缕,她觉得她从没像现在这样清醒过。 四小时的车程,她一点儿不累。途中甚至有些诡异的激动和兴奋。深夜的高速路上少有车辆,只有漫天的雨水与她同行。 一路过去,雨势渐渐小了。 宋冉到达江城大军区驻地的时候,是凌晨三点。驻地门口铁门紧锁,几个哨兵端着枪站岗。 她把车停在几百米开外,熄了火,蜷在后座上睡了过去。 晨光微亮的时候,她醒了。上午六点,她听到驻地里头传来军号声,军士们要出早操了。 军号声嘹亮而空旷,在清晨的天空回荡。 雨停了,天空中有鸽子飞过。东方有粉色的朝霞。 站岗的士兵询问她来意。 宋冉把记者证和身份证给他看,说:“我是梁城卫视新闻部的。找罗战,罗政委。我同事沈蓓前两天来采访过,但有些问题细节需要补充。所以我过来完善一下。” 对方检查了她的证件,并没有怀疑,说:“您稍等,我联系一下。” 宋冉有些心虚气短。她从小到大是个乖乖女,不会撒谎。头一次骗人,自然底气不足。对方没说什么,自己却把自己闹得脸通红。 士兵说:“可以进去了。罗政委在1号楼0203室。” “谢谢。” 0203是会议室,装饰简单,一张长桌周围绕着十几把椅子,墙上挂着国旗党旗军旗,贴着“从严治党,从严治军”的字样。 窗外,操场上传来军人们训练时“嚯”“嚯”的口号声。 她望了一会儿,才突然想起摸出镜子来理了下头发。 她是土生土长的梁城人,天生的眼睛清黑明亮,皮肤白皙红润,23岁不到,不用化妆就很好看。但最近总加班,有些黑眼圈,嘴唇也不大有血色。早知道就回家拿一下口红了。 正想着,身后传来推门声。 她瞬间收了镜子回头,就撞见一个身着军装,高大俊朗的男人走进来。 四目相对,宋冉脑子嗡地一下,忽然一片空白。他…… 她盯着他的眼睛看。 那一瞬,她懵了。 她原以为记得很清楚,但时间过去近一个月,她已记不清那双黑色的眼睛。 她缓缓抬起手,挡住他的脸,只露出眉眼。 可…… 她不确定。 她不知道是不是他。 此刻心间的刺痛很清晰,但那双眼睛却在记忆里模糊,她记不起来了。 chapter8 冉雨微的房子是按揭的,买得早,一百平的房子她一个人住。 家布置得很有格调,但没什么烟火气。她不做饭,饮食都在单位食堂解决。宋冉来了,两人要么下餐馆,要么叫外卖。 宋冉以前是做饭的。 初二那个暑假,冉雨微和她当时的外交官男友下班晚,宋冉自己买了菜做好饭,乖巧又得意地等妈妈回家。 冉雨微回家后看到一桌子菜,半天没说话,随后一个电话打给宋致诚,将他劈头盖脸大骂一通。质问杨慧伦是怎么虐待她女儿的,为什么冉冉小小年纪就会做饭了。 杨慧伦其实对宋冉很好,好得过了头。 筒子楼里住的都是宋致诚单位上的同事和文化人,谁家发生点儿大动静逃不过别家耳目。杨慧伦本就没读过什么书心里头怯,又生怕外头人说她恶毒后妈,对宋冉分外好,好得像客人。宋冉也总主动做事让继母高兴,又或证明自己不是客人。这丝微妙的心理也悄然带来帝城。在那位外交官家里,她得证明她不是个来蹭吃蹭住的麻烦客人。只不过她下一年再来的时候,母亲的那位男朋友没了踪影。 这些年冉雨微谈过好几段感情,但都没有善终。至今孑然一人。 两人点了外卖日料。宋冉发现冰箱里有几瓶不错的柚子酒,加了冰块喝上。 冉雨微给自己倒上红酒,问:“你这几天满城跑,忙什么呢?” “查点儿历史资料。东国的,太难找了。”其实她联系了知名畅销书策划人罗俊峰,但她不想让母亲知道,“都在跑图书馆,之前在梁城没找到。” 冉雨微适时地回到之前车上聊的话题:“帝城的资源,梁城真比不了。你要想好好发展,得来这儿。” 宋冉仍是抵触,不知是抵触帝城,还是抵触冉雨微。或许在她眼里,帝城就等于冉雨微。她说:“我没什么大追求,现在这样挺好。” “我看你跟你爸一德行。” “我是他女儿,当然跟他一个德行。” 冉雨微抬眸看她,四十多岁的女人眼角有着化妆也藏不住的鱼尾纹,她冷道:“你是他女儿,就不是我女儿了?” 宋冉有些受不了,低声:“你能别跟小孩儿一样吗?” 冉雨微哼笑:“翅膀硬了。” 宋冉无话可说。 当初冉雨微和宋致诚争抚养权,宋致诚拖着不肯离婚。冉雨微恶心出轨的老公恶心得不行,只为能尽快离婚北上,放弃了财产分割也放弃了宋冉。那时的小宋冉才两三岁,扶着墙根,边跑边啕嚎大哭喊妈妈。 冉雨微一字一句:“是宋致诚背叛了那个家。” 54.chapter 54 此为防盗章。v章购买比例不足的读者,请隔日再看替换章节。  chapter7 雨势果然是大了。 空地上的积水漫过了宋冉的鞋。李瓒撑着那把大黑伞,风很大,他的手却将伞握得很稳。 她和他隔着一段礼貌的距离。伞面宽阔,雨却还是砸在了宋冉的半边肩膀上。她并不介意。 他送她到了一辆军用越野车副驾驶旁,她上了车。 他绕到驾驶座上车,收了那把大黑伞,放到后排座位上。 伞尖儿淌下一串水渍。 宋冉这才发现他的左半边肩头也全淋湿了。藏蓝色的警服这下真成了黑色。 李瓒发动汽车,提醒:“安全带系上。” “嗯。”宋冉乖乖照做。 挡风玻璃上全是雨水,跟开了一排水龙头似的。雨刷拼命摆动。侧窗玻璃挂着厚厚的雨帘,看不清外头景象。 宋冉觉得他俩像坐在水下的玻璃盒子里,安安静静,只有盒子外无尽的风雨声。 开出大院了,他才想起来问:“北门街哪儿?” 宋冉答:“青之巷。” “嗯。”他食指轻敲一下方向盘,没有别的话了。 毕竟是盛夏,关着窗走了一段距离,车内便有一丝丝闷热而回暖的热意。宋冉摸了摸嘴唇上的细汗,李瓒透过车内镜看她: “要开空调吗?” “不用。”她摆手,“我坐空调车会晕。” “晕车?”他淡笑,“记者要经常出勤吧,那怎么办?” “我都是想办法睡过去。”她一时嘴快。 “那你闭眼休息,到了我叫你。” 宋冉:“……” 她才不想睡觉呢。可下一句该说什么,她琢磨不出来。 车厢内又陷入静谧。 她望着窗外咬嘴唇,淡淡的懊丧。 李瓒料想得没错。她那辆小车开回去,绝对半路飘进水里。 警备区在梁城东南部的落雨山上,起初走着还很顺利,地势稍微落下后,就见街上全是积水,下水道都满了,水流无处可淌,浩浩汤汤跟兽一样在城区各处肆掠。上午还有人在水里推车,此刻都放任自流,连公交都不走了。 城区空空荡荡荒无人烟,只有 水。 军用车从积水的街道上驶过,溅起的水花跟轮船破浪似的掀得老高。好几次甚至像要把整辆车都淹没。 宋冉原本想指路来着,但李瓒似乎很清楚地形,没开导航,哪条大道哪条小巷他分得很清楚。 走了一会儿,她发现他心里貌似有一副梁城的地势图,他一路都避开了地势低的地方,尽量往高处走。 宋冉问:“你是梁城人么?” “不是。江城的。” “噢。你开车都不用导航。” “在这边待的时间也长。” “多久啦?” 他回想一下:“三四年了。” 刚说完,前方出现红灯。 他停了车。 一分三十秒。无限漫长的红灯。 路口没有任何车辆经过。行人也没有。 车内静悄悄的,他手指无声轻叩着方向盘。 宋冉拨着耳边的头发,转过头去看窗外,只有玻璃上近在咫尺的雨幕。 她看向前方,雨刮器扫过,红色的倒计时在流淌。 她蓦地想起上一次的倒计时,扭头看,他亦盯着红灯的计数器。 她忽然轻声说:“你救过我。记得么?” 交通信号灯刚好转绿,他打着方向盘,扭头看她一眼,说:“记起来了。” 宋冉说:“我当时忘记跟你说谢谢了。……所以一直想找你,跟你道谢。” 李瓒道:“不客气。应该的。” 他语气寻常随意,不值一提,并未当作是什么救命大恩。在他看来,那不过是他的职责使命,正如记者报道新闻,交警指挥交通一样——应该的。 宋冉原本还有些什么要说,但又无从说起了。 她微吸了口气,整个城市都是潮湿的,她感觉呼吸进肺腔的全是雨水。 走过一条街,李瓒又打了下方向盘,宋冉回神:“诶!……那儿不能走。” 他刹了车,扭头看她。 宋冉迎着他纳闷的眼神,忍着一丝笑意:“……那边是单行道。” 他换了个档,把车倒回一两米,再换挡,重新上路,奇怪道:“什么时候改的?” “前几周。” “嚯。”他轻哼一声。 宋冉见状,也笑 着吐槽:“梁城这几年到处修地铁修路,好好的城市弄得跟大农村大工地似的。交通指示也隔三差五地换。”她说:“我们同事每月光吐槽这个,就能写几篇社会新闻。” 李瓒起先用心避着路上的水坑,没接话,几秒的空白后或许是察觉到不妥,不紧不慢地捡起话题,问:“你做国际新闻的?” “嗯。分得没那么清,国内也做。”宋冉问,“你看梁城卫视么?” “看。”他微低头,食指挠了挠鬓角,说,“最近好像在播那什么,《战前•东国记》。” 宋冉问:“好看么?” 李瓒反问:“你参与了?” “噢。……那个节目是我策划的。……大部分资料也都是我记录的。” 李瓒这下看了她一眼,说:“挺不错的。” “噢。”她唇角微弯,眼睛亮亮的好似在闪光。 外头那么大的雨,她忽然发现,以前没觉得,她还蛮喜欢梅雨季节的。喜欢死了。 但窗外很快出现熟悉的街景,到北门街了。 还没走到青之巷,巷子口收窄,几辆家用车停在巷子里,堵了去路。 李瓒试了几下,开不过去。 宋冉说:“就停这儿吧。” 李瓒说:“走得回去吗?” “走得回去的。” “好。”他侧身从后座拿雨伞给她,人一下朝她靠近,伸手时牵动了墨色的衣领,露出一小节锁骨。 宋冉触电般立马别过头去,那一瞬,她忽然想起他的红绳还在她这里。他好像忘了,没记起来。 她……也跟着忘了。 “喏。” 她回头,接过伞:“我下次去开车的时候还给你。” “别客气。留着也不要紧。”他因她的过分礼貌而莞尔一笑。 她一颗心柔得像水,推开车门,用力撑开那把大伞。雨水砰砰砸在伞面上,她听见他说了句:“薄可塔在火灾中损毁过,后期是重建的。” 宋冉一愣。 《战前•东国记》里有一集提到阿勒城的薄可塔,说那座塔有近3000年的历史。 那天进家门后,宋冉在潮湿的书桌上搜了一整晚的资料,可网上关于东国的历史资料太少, 提到这座塔也没有说火灾的。 她在电视台内部的档案库里也没能找到足够的资料。 第三日上午天气转好,飞机通知可以起飞。宋冉去了帝城。 到的第一天,她找了好几个图书馆,最终在冉雨微单位资料馆的一部泛黄的东国史书译作里找到一段文字: “薄可塔,现阿勒城西郊,建于公元前1世纪,公元1197年阿勒战争中被毁。后几百年间,经数代历史、考古学家重建而成。据称与原迹相较,不足万一。” 只有一小段文字,没有图片记载。近九百年前被毁掉的塔也无从考据它的真实面目了。 宋冉不知道李瓒是怎么知道这段历史的。或许等回梁城后,去警备区开车时可以问他。 她抱着那本书坐在她妈妈冉雨微的办公室里看,等她开完会了下班。 半路有人敲门,是冉雨微底下的吴副处长。 “诶?冉冉来了?” “吴阿姨。”宋冉微笑起身。 “这次来待多久啊?” “一个星期。” “哎,转眼就工作了。不能跟以前一样待上一个暑假了。” “是啊。” “听你妈妈说前段时间去东国了?” “嗯。” “了不起呢。”吴副处长夸道。 宋冉笑了笑,知道那是客气话。他们这儿的年轻人,刚入职就派去世界各地更危险地方的大有人在。她这样的并不稀奇。不过吴副处是她妈妈的老下属,看着她长大,话里也有几分偏袒的真心。 “有没有想过来帝城发展?” “暂时没有。” “不嫌梁城池子小啊。” 宋冉笑说:“我也只是条小鱼。” 冉雨微六点多才下班,开车回家的路上碰上晚高峰,二环路上堵得水泄不通。 七月初,帝城正值盛夏,温度高达41度。夕阳炙烤着水泥路上的铁皮车。 车窗紧闭,开着空调,弥漫着一股子内饰皮具的焦烤味道。 宋冉胸闷得厉害。 冉雨微坐在驾驶座上,一身白色套裙,丝袜,高跟鞋,头发盘得干净利落。耳朵上挂着珍珠耳环和白色的蓝牙耳机,正在讲电话,仍是工作上的各种安排。 汽车在堵车长龙里走走停 停,宋冉被夕阳晒得眼晕,车内的气味混着冉雨微身上的香水,熏得不行。她刚要降窗子,冉雨微把手机静音了一秒,说:“今儿pm2.5值280。” 宋冉手指一扣,窗子又升上去闭了个严实。 冉雨微继续打电话了。 约莫十分钟讲完,二环路上仍堵成停车场。 冉雨微开了广播打算听路况,却听到一条插播消息,长江梁城段水位超过历史警戒线。梁城昨日又降暴雨,城市内涝严重,到了危急状态。 冉雨微淡淡道:“年年都这样。那地方的人都尸位素餐,不干正事儿。过了二十年了也没见把城市基建搞好。” 98年梁城发过特大洪水。也正是那年,因破堤排洪保梁城,杨慧伦的乡下老家被洪水淹了个干净。她走投无路,带着襁褓中的宋央找上门来。 那年洪水退的时候,冉雨微只身去了帝城。 宋冉为家乡争辩一句,说:“也不是你讲的那样。” 冉雨微在工作中早练得一身本事,无关紧要的话题即使忤她的意她也懒得费时间理会,言归正传道:“我看了你的《战前•东国记》。” 宋冉扭头看她,等着她给些什么正面评价。 冉雨微说:“太粗糙。内容散漫,主题不明确,矫情小清新。在梁城还算新鲜,放在全国,提不上台面。” 宋冉没做声,脸被夕阳晒得通红。 冉雨微说:“别被小地方的一点儿荣光迷了眼,不跳开那个圈子,怕永远看不清真实的自己。是真金还是废铁,来帝城验验。” 宋冉不太舒服,刚要说什么,鼻子里边痒痒的。 她立马扬起脑袋,流鼻血了。 “帝城太干燥了。受不了。”她发泄地说,“空气也差!” 夏天又热又晒,还有雾霾,看着灰蒙蒙的。像沙漠中的阿勒城。 以前的宋冉不以为意,认为这说法矫情,现在却将七十亿分之一这数字的渺小和无可奈何体验得淋漓尽致。 那个叫azan的男人,她不知道他的名字,不清楚他的长相,只见过黑色面罩上他一双眉眼。 仅此而已。 如此浅薄的缘分,恐怕哪天他在街上迎面而过,她也认不出。 她藏好失望的情绪,拿出之前编好的一套说辞对罗战进行 采访。她对背景有一定的了解,不至于露陷。 起初她心里犹疑或许azan就是罗战。可听到他的声音,她很确定,不是。 罗战将她的不专心误解为紧张,笑道:“你是新记者吧?” “不是。”宋冉掩饰住慌乱,说,“……以前没采访过军人。” “别紧张,我也不是可怕的人。” 宋冉赧然一笑,问道:“我看沈蓓的采访里说,你们撤侨的时候遇到过一起爆炸事件,救了一个女同胞?” “嗯。她误上了一辆放有炸.弹的车……” 宋冉还不死心,又问他们队中还有没有类似的惊险事件,和爆炸相关的。 罗战说没有了。 azan不是他们队的。 回梁城的车程四个多小时。 上午,高速路上车来车往,宋冉安静地开着车,偶尔让道,超车,有条不紊。 路两旁,绿油油的稻田和青蓝色的江水一字铺开,夏天的阳光铺天盖地。 她觉得,她应该再也遇不到他了。 回到梁城是中午十二点,宋冉又饿又累,太阳晒得她几乎虚脱。难得一个周末可以好好休息,她却开了八个多小时的车。 55.chapter 55 此为防盗章。v章购买比例不足的读者,请隔日再看替换章节。 chapter1 宋冉遇见李瓒的那天,是很平凡的一天。 六月三号,位于东国中北部的阿勒城看上去和往常的每天一样。早上八点,宋冉推开旅馆的窗子,楼下一条南北走向的街道直通尽头的小学校。路两旁商铺建筑矮而平,高低错落的□□民居掩映树后。 放眼望去,街上灰扑扑的,纸屑落叶无人打扫。但天空是蓝色的,阳光也很灿烂。 楼下餐馆里,一位裹着头巾身着黑袍的年轻妈妈带着小儿子坐在桌边吃早餐;店老板站在摊位后头一手切烤肉一手甩面饼。烤肉,煮豆和面饼的香味在街上飘荡。街对面的修理店里,几个中年男子早早地推来摩托挤在店门口,七嘴八舌跟修理工交流,说着宋冉听不懂的东国语言。不远处传来一声鸣笛,公交车停靠路边,一群身着校服的小学生涌下车,叽叽喳喳跑向学校。公交车司机摇下窗户,跟路边巡逻的警察交谈几句。 一切看上去和之前的每一天一样,但又不太一样了。 本地餐店还开着,kfc早已歇业;牙科诊所正开张,手机店却关门一个多星期了。门上贴着中国某手机品牌的新款机型,招贴画破烂不堪,纸片在晨风中抖索。一只流浪狗蜷在角落的破报纸堆里。隔壁服装店的玻璃橱窗也蒙上一层灰,隐约能看见窗子里头两个假人模特,一个黑色长袍头巾遮面,一个白色衬衫花短裙。 晨风扫过落叶纸屑,吹不动橱窗内静止的裙摆。 宋冉没来由地叹了口气,心里一丝淡淡的惆怅像那块蒙着灰尘的玻璃。这是她在这个国家待的最后一天。今天她的外派任务结束,即将返程。从阿勒城去首都伽玛车程4小时,回国的飞机在夜里十一点。 她靠在窗边拿手机刷网,国内现在是下午,网友正讨论着明星出轨,最美豆腐西施之类的话题。 当地时间上午八点半,差不多该收拾东西了。 她刚折好三脚架,脚下的地板突然晃动起来,好似地震。但这不是地震!她抓起相机摁下开关冲到窗口,天边一声惊雷爆炸。 但窗外的世界一切如常,街上的人们纷纷抬头,像一群茫然的鹅。很快又是一声巨响,接二连三——是炮弹。 开战了。 街道霎那间沸腾,人们大声叫嚷,四处逃窜。 宋冉背上相机三脚架和通讯设备冲上楼顶,远眺城外荒地,她看不见任何军队。但炮火轰鸣不断。是位于阿勒城东北部数十公里外的哈鲁城,她的一位男同事就驻守在那儿。 手机信号断了。开战第一步就摧毁了通信基站。 宋冉架好设备,开通卫星电话,才接通,国内的事就说:“政府军和反政府武装在哈鲁城外开战了,你那边情况怎样。” 宋冉转动拍摄角度,稳住气息:“我现在东国中部重镇阿勒城东北郊的一处旅馆楼顶,能听到哈鲁城方向传来的清晰炮火声,脚下的楼房还在震动,摄影画面也不稳。我所处的阿勒地区,一分钟前楼下还有汽车行人,但现在街道已经空了。对面我手指的方向是个小学,可以看到……”她放大画面,“老师们带着学生从教学楼疏散到了操场。在这儿就读的学生人数从几个月前的300多名锐减至现在的100多名。很多家庭已经早已迁往南方,也就是首都伽玛附近……” 待她做完报道,那头的炮响销声匿迹。不知是战事停了,还是转为枪弹战。 宋冉在楼顶等了十分钟,没发现新情况。 天空蓝得像水洗过的蓝宝石,阳光更加灿烂,世界诡异得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上头给的通知是宋冉照常回国。但战争突然爆发,交通线可能全面封锁。回去并非易事。 她租的车昨晚退了。而约好今天送她去伽玛的司机要带一家六口南下,毁了约。特殊时刻,也没法责怪对方。 九点半左右,宋冉联系到美国的一个记者朋友,得知他们有车,可以带她一起走。但他们在阿勒西北部十多公里的苏睿城,上午十点半启程南下。 此时的阿勒,街道上挤满开着汽车驾着摩托捆着箱子行囊携家带口逃亡的人。出城方向的路堵得水泄不通。鸣笛声,咒骂声,呼喊声,小孩啼哭声不绝于耳。宋冉在似火骄阳下跑了十几条街,满城寻找一辆摩托车,但这时的交通工具千金难求。 往回走的路上,她眼睛湿了好几遭。不害怕是不可能的。 回到旅馆,毁约的那个司机却在前厅等她。他送来了一辆摩托车。 上午十点,宋冉换了套黑衣服,戴上帽子和面罩,设备箱行李箱绑上后座,只身骑着摩托直奔西北方的苏睿城。摩托是男式的,重而不易掌控。她刚来那会儿经常摔,现在驾轻就熟。 一路天高地阔,偶有几辆南下的逃亡车辆 经过。 她开得飞快,约莫一刻钟后赶到苏睿城郊。街道房屋空无人烟,风吹垃圾遍地走,恍若白日鬼城。 刚走过一条街,远方传来隐约枪响。宋冉掌心汗得湿透,加速赶去城的另一端。 她在空巷子里绕弯,很快冲上宽阔无人的主干道,再度加速之时,前方巷角、楼顶、车后、突然从四面八方冒出七八个迷彩人影,全副武装握着钢枪冲她吼: “backup!” “stop!” 宋冉紧急刹车。惯性作用下,车飞速前滑,轮胎与地面刮出刺耳的摩擦声。路中央有个铁盒,盒子露出一根线,线的末端牵着一小块金属片。 摩托车刹停,宋冉左脚落下,不偏不倚踩上那金属片。一瞬间,铁盒子亮了起来,红色的数字开始倒计时—— 是炸.弹。 周围死一般的寂静。 宋冉的心皱缩成了一个点。 她一脚踩着金属片,一脚踩着摩托车脚蹬,斜在原地一动不动,脸上的汗像冒豆子似的滚进脖子里。 每一秒都被恐惧拉得无限漫长。但那群人没有要上来搭救的迹象。 几秒的死寂,有个声音冲她喊:“stayput!”(别动!) 话音刚落,又有人喊了声:“阿瓒!” 宋冉没能分辨出azan是哪国语言。就见一个灰绿色迷彩服的男人从某层楼二楼的窗口翻跃而出,踩着排水管速降下来。他戴着头盔和面罩,站在路边远远地观察了她一眼——她一身黑的装扮很可疑。 宋冉声音颤抖像扭曲的丝线:“help!please!” 男人站定一秒,朝她走来,再次有人制止地喊了声:“阿瓒!” 他回头冲自己的同伴打了个手势。 铁盒子上的计时器在迅速倒数——00:09:10 男人端着枪靠近,面罩上一双眼睛漆黑明亮,鹰一样警惕。他步伐沉而缓,离她还有十来米时,盯着她蒙面的脸看了会儿,眼睛微眯,问:“中国人?” 宋冉差点儿没哭出来,喊:“是!我是记者!” 这下,他的同伴们纷纷从障碍物后露出身形。 他走近来看那枚炸.弹,又看看她脚踩的金属片,说:“你这一脚踩得真准。” “……” 这三分调侃七分温和的语气,宋冉不知该怎么回答他,人却是稍稍放松了点。 他单膝跪地,拆了铁盒外壳,露出里头烦琐的电线。宋冉不免倒抽一口冷气。他听见了,看她仍保持着单脚撑地的姿势,轻声问:“能撑住吗?” 宋冉只能点头。 他不信,起了身,说:“你先从车上下来。” 宋冉低声:“……我不敢。” “没事。我扶着。”他安慰着,左手扶住摩托,她一瞬就感觉到了他的力量。他右手握住她手臂,宋冉本能地迅速抓紧他,男人的臂上筋肉紧实。 他叮嘱:“重心别移,右脚跨下来。” 宋冉借着他手臂的力量,成功从摩托车上下来。这一会儿的功夫,她双脚又酸又麻,衣服底下大汗淋漓。他的一个同伴过来推走摩托。其他人推来附近的废弃车做掩体。 他道:“重心保持在左脚,别动。” “嗯。”宋冉看一眼计时器—— 00:08:17 他重新蹲下,开始理线路。 时近中午,太阳火辣辣的。沙漠地带,体感温度接近50度。密密麻麻的汗水从宋冉的眉上流淌进眼睛里,刺激得她轻抖了下。这一抖,自己把自己吓得魂飞魄散。 “撑住了。”他淡笑道,“你要动一下,我就成英雄了。” 宋冉呐道:“嗯。” 他单腿跪地,低头排查着线路,偶尔剪掉几根线。或许他随和的气质起了镇定作用,宋冉心绪平复了些。可时间过得极其漫长,等了很久,她忍不住去看剩下的时间。 眼看计时器突破00:03:00,她再度心慌了。 他依然有条不紊拆着炸.弹,计时器变成00:02:00时,他轻叹一口气,无奈地说:“时间来不及了。” 宋冉心一惊。 他话这么说,手却没停下。 他的同伴意识到严重性,又喊了声:“阿瓒!” 宋冉泪湿眼眶,泪水汗水淌进面罩里,面颊一片濡湿。她极低声地抽了下鼻子。 这下他抬起头了,面罩之上那一双清黑的眼睛冲她微笑弯弯,宽慰:“别怕。不会丢下你。” 阳光落在他睫毛上,闪闪跳跃着。他嗓音清澈得像泉水。 宋冉不哭了,讷讷地点点头。 他低下头继续拆解。 但她感觉得到,形势更严峻了。 “你走吧。”她轻声说,“你是个好人,我不想……拉你一起死。” 他头也不抬,问了句:“你能跑多快?” “啊?” “五秒钟,能跑多远?”他语气相当轻描淡写,蹙眉拆着线路,没抬头。 宋冉没反应过来。 他说:“还剩1分半,我只能在30秒内拆除重力感应器,让你脚移开时不会立即引爆。但计时器会加速十倍,剩余的一分钟会缩短到大概五秒。”他问,“你能跑多远?” 五秒? 宋冉一懵:“10米?20米?不知道,” “啧。”他遗憾的样子,说,“不够啊。” “或许30米!”她说,“我没拼命跑过。” 他说:“今天试试?” “……好。”她点头。 00:01:10 “十秒。准备。”他说,眼睛紧盯着线路,手上一刻不停。 宋冉深吸一口气。 7,6, 他低声:“5,4,3……” 他排除重重难关,终于挑出最后一根线。 宋冉浑身绷紧。 “1。”他剪断了那根线,红色计数器疯狂加速,他起身抓紧她的手,冲刺出去。 灼热的空气灰尘在耳边起了疾风,可她听不见看不见了,被他拉扯着拼命奔跑。 风声,尘土,热汗,心跳,全都感受不到了。那一瞬间仿佛时间空间都不复存在,只有夏天的阳光如玻璃镜子一样灼烧着人眼。 她不知道五秒有多短,也不知道五秒有多长。 在尽头,他将她扯到怀中护住,扑倒在地。男人的身躯屏障一样罩压住她。下一刻,轰然的爆炸声中,沙石,泥尘,碎屑,雨一样从天而下。 家布置得很有格调,但没什么烟火气。她不做饭,饮食都在单位食堂解决。宋冉来了,两人要么下餐馆,要么叫外卖。 宋冉以前是做饭的。 初二那个暑假,冉雨微和她当时的外交官男友下班晚,宋冉自己买了菜做好饭,乖巧又得意地等妈妈回家。 冉雨微回家后看到一桌子菜,半天没说话,随后一个电话打给宋致诚,将他劈头盖 脸大骂一通。质问杨慧伦是怎么虐待她女儿的,为什么冉冉小小年纪就会做饭了。 杨慧伦其实对宋冉很好,好得过了头。 筒子楼里住的都是宋致诚单位上的同事和文化人,谁家发生点儿大动静逃不过别家耳目。杨慧伦本就没读过什么书心里头怯,又生怕外头人说她恶毒后妈,对宋冉分外好,好得像客人。宋冉也总主动做事让继母高兴,又或证明自己不是客人。这丝微妙的心理也悄然带来帝城。在那位外交官家里,她得证明她不是个来蹭吃蹭住的麻烦客人。只不过她下一年再来的时候,母亲的那位男朋友没了踪影。 这些年冉雨微谈过好几段感情,但都没有善终。至今孑然一人。 两人点了外卖日料。宋冉发现冰箱里有几瓶不错的柚子酒,加了冰块喝上。 冉雨微给自己倒上红酒,问:“你这几天满城跑,忙什么呢?” “查点儿历史资料。东国的,太难找了。”其实她联系了知名畅销书策划人罗俊峰,但她不想让母亲知道,“都在跑图书馆,之前在梁城没找到。” 冉雨微适时地回到之前车上聊的话题:“帝城的资源,梁城真比不了。你要想好好发展,得来这儿。” 宋冉仍是抵触,不知是抵触帝城,还是抵触冉雨微。或许在她眼里,帝城就等于冉雨微。她说:“我没什么大追求,现在这样挺好。” “我看你跟你爸一德行。” “我是他女儿,当然跟他一个德行。” 冉雨微抬眸看她,四十多岁的女人眼角有着化妆也藏不住的鱼尾纹,她冷道:“你是他女儿,就不是我女儿了?” 宋冉有些受不了,低声:“你能别跟小孩儿一样吗?” 冉雨微哼笑:“翅膀硬了。” 宋冉无话可说。 当初冉雨微和宋致诚争抚养权,宋致诚拖着不肯离婚。冉雨微恶心出轨的老公恶心得不行,只为能尽快离婚北上,放弃了财产分割也放弃了宋冉。那时的小宋冉才两三岁,扶着墙根,边跑边啕嚎大哭喊妈妈。 冉雨微一字一句:“是宋致诚背叛了那个家。” 这是她这辈子最大的伤痛和失败。 当初她不顾父母反对嫁给除了才华一无所有的宋致诚,结婚不过三年多,又不顾父母反对净身出户毅然决然离开梁城,孤身一人去帝城打拼。 怪她太骄傲,无法忍受践踏 自尊似的婚姻失败。至今都不肯回梁城。和父母的关系也恶化到极点,直到二老相继去世。 而宋冉虽然从小就知道爸爸是背叛者,但长期和父亲同住生活,一个从不亏待她真心爱她的父亲,她无法去像母亲那样仇恨他。 冉雨微重新倒上半杯红酒,问:“你想待那儿就待着吧。宋致诚有没有说什么时候给你买房子?” 宋冉不吭声,不明白为什么母亲的每句话都能刺痛她。 “你外婆的房子是你舅舅的,冉池还在读书,你能住上一两年。等他长大要成家的时候,你就得腾出去了。” 宋冉说:“不是还有几年么,过几年就买房子了。” “就你那四五千的工资,买得起?” “买不起租呗。还能睡大街?”她索性把她这辈子都不用的逆反劲儿全发挥出来。 “行。”冉雨微说,“有出息。” 在帝城的剩下几天,冉雨微没再提这事儿。 期间宋冉见过罗俊峰一面。罗俊峰是业内知名的图书策划人,打造过数十本畅销书,从人文学科到奇闻小说,从心灵旅途到历史杂谈,涉猎广,品质佳,皆是国内上乘。 他是个优雅从容的男人,三十多岁,一身白衬衫,戴副黑框眼镜,精英气质中不乏一丝文化气息: “《战前•东国记》我一集不落地看了,这故事很值得书写。虽然纪录片有它客观呈现的方式,但在我看来,图书作者主观的心灵感受也是十分宝贵的。” 宋冉很赞同。做节目时她略去了太多个人感想,那恰恰是她想书写的。 “不过,《战前•东国记》这个题目太硬。” “我想叫《东国浮世纪》,被领导改了。” “我喜欢你起的名字。”罗俊峰说,“战争记录题材的书在市场上很短缺,好好运作是容易起来的。战地记者,还是女记者,这很吸睛。不过,抛开这些东西,本质还是要回归作品内容本身。” 宋冉轻轻点头:“好。” “你还会再去东国吗?” “看单位安排,怎么了?” “从做书的角度,没有后半段,故事就像没写完。你懂我意思么?” 和罗俊峰见面的事,宋冉没跟母亲讲。她期待写出一本好书,又害怕 自己的能力配不上。事情未定之前,保密比较好。 母女俩不讨论正事的时候还能和平共处。可由于冉雨微的工作性质,她大体上是个说教管束型的母亲。一旦闲下来和宋冉相处,对她的工作社交未来规划事无巨细都要聊上一聊。只聊还好,可她有太多的意见和不同观点,控制欲又强。两人每每闹得不欢而散。 四天后,宋冉回了梁城。冉雨微送她去机场,送到出发层,她车都没下,挥挥手说声再见就走了。 宋冉看着她的白色汽车消失在路上,不禁叹了口气。 回到梁城,雨早就停了。 上周的暴雨仿佛终于把天上的水倾倒干净。天空湛蓝得没有一丝云彩,只有漫天毒辣辣的阳光。 一出机场,空气炙热而潮湿,扑面而来,像走在大中午没有风的沙滩上。 这就是她生活了快23年的梁城。总是离开,却又总是回来。 宋冉乘车回到青之巷,已是黄昏。 巷子里霞光满天,散着金银花香。到了家门口,隔壁在打地坪,她好奇地凑过去问:“王奶奶,你家做防潮层啦?” 56.chapter 56 此为防盗章。v章购买比例不足的读者,请隔日再看替换章节。  宋冉以前是做饭的。 初二那个暑假,冉雨微和她当时的外交官男友下班晚,宋冉自己买了菜做好饭,乖巧又得意地等妈妈回家。 冉雨微回家后看到一桌子菜,半天没说话,随后一个电话打给宋致诚,将他劈头盖脸大骂一通。质问杨慧伦是怎么虐待她女儿的,为什么冉冉小小年纪就会做饭了。 杨慧伦其实对宋冉很好,好得过了头。 筒子楼里住的都是宋致诚单位上的同事和文化人,谁家发生点儿大动静逃不过别家耳目。杨慧伦本就没读过什么书心里头怯,又生怕外头人说她恶毒后妈,对宋冉分外好,好得像客人。宋冉也总主动做事让继母高兴,又或证明自己不是客人。这丝微妙的心理也悄然带来帝城。在那位外交官家里,她得证明她不是个来蹭吃蹭住的麻烦客人。只不过她下一年再来的时候,母亲的那位男朋友没了踪影。 这些年冉雨微谈过好几段感情,但都没有善终。至今孑然一人。 两人点了外卖日料。宋冉发现冰箱里有几瓶不错的柚子酒,加了冰块喝上。 冉雨微给自己倒上红酒,问:“你这几天满城跑,忙什么呢?” “查点儿历史资料。东国的,太难找了。”其实她联系了知名畅销书策划人罗俊峰,但她不想让母亲知道,“都在跑图书馆,之前在梁城没找到。” 冉雨微适时地回到之前车上聊的话题:“帝城的资源,梁城真比不了。你要想好好发展,得来这儿。” 宋冉仍是抵触,不知是抵触帝城,还是抵触冉雨微。或许在她眼里,帝城就等于冉雨微。她说:“我没什么大追求,现在这样挺好。” “我看你跟你爸一德行。” “我是他女儿,当然跟他一个德行。” 冉雨微抬眸看她,四十多岁的女人眼角有着化妆也藏不住的鱼尾纹,她冷道:“你是他女儿,就不是我女儿了?” 宋冉有些受不了,低声:“你能别跟小孩儿一样吗?” 冉雨微哼笑:“翅膀硬了。” 宋冉无话可说。 当初冉雨微和宋致诚争抚养权,宋致诚拖着不肯离婚。冉雨微恶心出轨的老公恶心得不行,只为能尽快离婚北上,放弃了财产分割也放弃了宋冉。那时的小宋冉才两三岁,扶着墙根,边跑 边啕嚎大哭喊妈妈。 冉雨微一字一句:“是宋致诚背叛了那个家。” 这是她这辈子最大的伤痛和失败。 当初她不顾父母反对嫁给除了才华一无所有的宋致诚,结婚不过三年多,又不顾父母反对净身出户毅然决然离开梁城,孤身一人去帝城打拼。 怪她太骄傲,无法忍受践踏自尊似的婚姻失败。至今都不肯回梁城。和父母的关系也恶化到极点,直到二老相继去世。 而宋冉虽然从小就知道爸爸是背叛者,但长期和父亲同住生活,一个从不亏待她真心爱她的父亲,她无法去像母亲那样仇恨他。 冉雨微重新倒上半杯红酒,问:“你想待那儿就待着吧。宋致诚有没有说什么时候给你买房子?” 宋冉不吭声,不明白为什么母亲的每句话都能刺痛她。 “你外婆的房子是你舅舅的,冉池还在读书,你能住上一两年。等他长大要成家的时候,你就得腾出去了。” 宋冉说:“不是还有几年么,过几年就买房子了。” “就你那四五千的工资,买得起?” “买不起租呗。还能睡大街?”她索性把她这辈子都不用的逆反劲儿全发挥出来。 “行。”冉雨微说,“有出息。” 在帝城的剩下几天,冉雨微没再提这事儿。 期间宋冉见过罗俊峰一面。罗俊峰是业内知名的图书策划人,打造过数十本畅销书,从人文学科到奇闻小说,从心灵旅途到历史杂谈,涉猎广,品质佳,皆是国内上乘。 他是个优雅从容的男人,三十多岁,一身白衬衫,戴副黑框眼镜,精英气质中不乏一丝文化气息: “《战前•东国记》我一集不落地看了,这故事很值得书写。虽然纪录片有它客观呈现的方式,但在我看来,图书作者主观的心灵感受也是十分宝贵的。” 宋冉很赞同。做节目时她略去了太多个人感想,那恰恰是她想书写的。 “不过,《战前•东国记》这个题目太硬。” “我想叫《东国浮世纪》,被领导改了。” “我喜欢你起的名字。”罗俊峰说,“战争记录题材的书在市场上很短缺,好好运作是容易起来的。战地记者,还是女记者,这很吸睛。不过,抛开这些东西, 本质还是要回归作品内容本身。” 宋冉轻轻点头:“好。” “你还会再去东国吗?” “看单位安排,怎么了?” “从做书的角度,没有后半段,故事就像没写完。你懂我意思么?” 和罗俊峰见面的事,宋冉没跟母亲讲。她期待写出一本好书,又害怕自己的能力配不上。事情未定之前,保密比较好。 母女俩不讨论正事的时候还能和平共处。可由于冉雨微的工作性质,她大体上是个说教管束型的母亲。一旦闲下来和宋冉相处,对她的工作社交未来规划事无巨细都要聊上一聊。只聊还好,可她有太多的意见和不同观点,控制欲又强。两人每每闹得不欢而散。 四天后,宋冉回了梁城。冉雨微送她去机场,送到出发层,她车都没下,挥挥手说声再见就走了。 宋冉看着她的白色汽车消失在路上,不禁叹了口气。 回到梁城,雨早就停了。 上周的暴雨仿佛终于把天上的水倾倒干净。天空湛蓝得没有一丝云彩,只有漫天毒辣辣的阳光。 一出机场,空气炙热而潮湿,扑面而来,像走在大中午没有风的沙滩上。 这就是她生活了快23年的梁城。总是离开,却又总是回来。 宋冉乘车回到青之巷,已是黄昏。 巷子里霞光满天,散着金银花香。到了家门口,隔壁在打地坪,她好奇地凑过去问:“王奶奶,你家做防潮层啦?” “是嘞。后头不会再下雨了。趁早做了。” 宋冉瞥了眼在屋子里劳作的施工队,小声问:“他们做得好么?” “蛮好诶。张奶奶徐奶奶家都是他们弄的。价格公道,很讲良心的。” 宋冉说:“我家也想弄呢。一直找不到施工队。” 王奶奶听言,立刻热情帮她张罗。 施工队的队长老李五十岁左右,面相和善。老李以前在中x建工集团江城分公司做建筑质检工程师,内退得早,闲不住就组了施工队接活。搞了一辈子工程的人,宋冉自然放心,很快就跟他约好周末来施工。 第二天是工作日,早晨八点太阳已升起,晒得院子里的树叶直亮油光。 宋冉出门前带上李瓒的那把大黑伞。她很喜欢那把伞,简洁,伞面大,厚重,拿在手里很踏实的感觉。 一天的工作终于完成,一下班她就抱着伞坐公交去了警备区。 七月初,落雨山上草木茂盛,大片大片遮天蔽日,野蛮又疯狂。叶子绿油油沉甸甸,仿佛吃饱了阳光雨水后的餍足。 宋冉看着满山的绿色,心情很不错。 下了公交穿过马路进了警备区,里头空无人烟。只有夕阳挂在操场外的矮楼上,散发着最后一丝余热。 宋冉走到那块空地上,大部分车都开走了,她的车边停了辆军用车,威风凛凛,把她的小奥拓衬得分外娇小。她看了眼军车的车牌,正是李瓒上次开的那辆。车门紧闭,里头没人。 她慢吞吞走过去,边走边四周望,附近静悄悄的,没有人影。 她走进一棵树的阴影里,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摩挲着伞的手柄,最终将伞放在军用车的车前盖上。 她开了奥拓车门坐上去,一头靠在座椅上。座椅靠背炙热地烤着她的后背,车内温度很高,她打开空调冷却一下。 出口风呼呼吹着风。 那栋灰白色的楼房墙面上笼着一层夕阳,很安静。楼后面是茂密的山林,树叶肥绿。她忽地想起东国,那大片大片的覆满灰尘的橄榄树林。 车内温度完全降下来了,她看了眼手表,过去近十分钟了。 她没法等太久,大门口的守卫会起疑。她看了眼隔壁车上的黑雨伞,终于坐直身子,准备拉安全带,余光却瞥见那栋楼拐角后走出来一个人。 短袖作战服,腰带,长裤,军靴,很熟悉的身影。 宋冉立刻松了安全带,伸手调小空调,装作刚上车的样子。 李瓒朝这边走来,因逆着夕阳的光,他微微眯着眼。待走近,他看见了车里的她。 宋冉将车窗玻璃落到底,打招呼:“李警官。” 他微点了下头,问:“来开车?” “嗯。”宋冉说,“在这儿放了一周,添麻烦了。” “没有的事。”他笑了下。 宋冉发现,他时常会笑,但从不是大笑,总是温和的,淡淡的,如微风一样。 却又像是……出于礼貌……不会更近了。 “还有那伞,”她伸手指一下,“带来了。” 车前盖上的长伞被她收起来了,每片伞面都捋得整整齐齐排列着,卷紧了,拿伞带扣得严严实实。 他开 了车门,把伞放进去,屈身在座位间翻找东西。 约莫十秒钟,他关上车门,手里拿了两本书,还有两瓶水。 他递给她一瓶。宋冉趁这功夫迅速一瞥,看清他手里拿着是高阶的物理和化学书,还是英文版的。 喜欢读书啊…… “谢谢。”她接过水,说,“还有上次,也要谢谢你。” “上次?”李瓒微抬眉梢。 宋冉解释:“薄可塔。” “噢……”他随意应了声,把书放在车前盖上,拧开那瓶水喝了一口。男人仰头时下颌弧线硬朗,喉结上下滚了一遭。 宋冉移开目光,看向他手里的白色小瓶盖。 他只喝了一口,盖上盖子。而后看向她,目光很安静。但毕竟是军人,无声的眼神也有隐约的力量。 宋冉缓缓开口,继续话题:“我找了很久才找到薄可塔毁坏的资料,太冷门了。你对东国历史有研究?” 李瓒拧紧那瓶盖,淡笑一下,说:“当地人讲的。” 宋冉一愣。 他拿上车前盖上的书籍,轻敲了敲车盖,颔首告辞:“先走了。” “……嗯。” “噢……”他刚转身,想起什么又一步退回来,问,“我绳子还在你那儿吗?” 宋冉:“啊?” 他摆摆手:“丢了就算了。” “啊。在的。”她忙说,“但在我家。” 她撒谎了,那红绳就在她随身的包里。 她垂了垂眼睫,又抬起,说:“我没带在身上,下次还给你?” “好。” 宋冉追问:“下次怎么还?” 他想了一下,问:“有纸笔吗?” “有。” 宋冉低头在包里翻纸笔,心虚地避开里头躺着的那条红绳。她把便签本和笔递给他。 他走过来,将水瓶和文件夹放在她车顶上,接过纸笔了,微俯身,压在她车窗舷上写字。男人的身影一下子就罩住窗外的天光。 宋冉抬眸偷看他低垂的脸,眉骨很高,睫毛很长,肤色很健康,不会过分白皙,也不黝黑。 他很快写下一串数字,笔尖轻敲一下纸面,直起身子。 她视线自然移向便签纸,上头写了个“李”字,后头跟一串电话号码 。 他说:“麻烦了。” 她接过来:“应该的。是我不好意思,不小心扯下来了。” 他淡淡莞尔,不置可否。 “那绳子保平安的么?”她问。 “嗯。”他想起什么,又伸手找她要纸,“要是我出勤,打另外一个电话。” 宋冉把纸给他,见他低头认真写号码的模样,略一迟疑,说:“亲人送的吧?” 他起初没答,写完了给她时,才抬眸看她一眼,说:“嗯。” 宋冉心一横,说:“那我也留个电话给你,万一我忙忘了,你提醒我一下。重要的东西,还是别再丢了。” chapter11 九月,东国中南部,加罗城。 清晨四点天就亮了,青灰色的雾霭透着丝淡粉色,薄薄一层笼罩着这个残败而死寂的城市。 城中心一栋四层高的房子顶层,窗户紧闭,窗子上糊满报纸。室内光线昏暗,光秃秃的水泥墙面和地板,摆着一桌一椅一床。 一个小电风扇在床头呼呼转动,忽然,电流滋地一声,扇叶没劲儿了,越转越慢,晃晃悠悠绕几圈,终于停止。 又停电了。 不过几分钟,床上的宋冉醒了过来,摸摸脖子,一层细汗。 九月了,天气还是炎热。 这些天,加罗城的气温始终在三十五度以上,体感温度超过四十。宋冉驻守一个月了,刚来那会儿天天近五十度才是要命。 一个多月前,东国战事恶化,平民伤亡不计其数。各国的战地记者,慈善组织,志愿者,无国界医生,以及联合国维和部队都进驻到了这个国家。 梁城卫视也派了记者过来。几个男同事去了前线,宋冉留在un维和部队的驻扎地加罗,负责对当地东国军民和维和部队的情况进行报道。 她大部分时间在中国驻地内为本国军队做记录服务,偶尔跟着其他队伍出勤。今天刚好又有特殊行动,要跟一队外国兵去执行解救任务。 她把闹钟定在四点半,现在还有一刻钟时间。宋冉开窗透透气,看见加罗城一片灰败。她倚着窗子吹了会儿晨风,好似听着这座城市喘息的声音。 不一会儿,闹钟响了。她收拾好自己,出了门,在古旧的楼道里碰见了东国当地的记者萨辛。 “早上好!”他拿英语打招呼 。 “早上好!”宋冉说,“停电了,你知道吗?” “知道。以后停电会越来越多,习惯就好。” 57.chapter 57 此为防盗章。v章购买比例不足的读者,请隔日再看替换章节。  chapter8 冉雨微的房子是按揭的,买得早,一百平的房子她一个人住。 家布置得很有格调,但没什么烟火气。她不做饭,饮食都在单位食堂解决。宋冉来了,两人要么下餐馆,要么叫外卖。 宋冉以前是做饭的。 初二那个暑假,冉雨微和她当时的外交官男友下班晚,宋冉自己买了菜做好饭,乖巧又得意地等妈妈回家。 冉雨微回家后看到一桌子菜,半天没说话,随后一个电话打给宋致诚,将他劈头盖脸大骂一通。质问杨慧伦是怎么虐待她女儿的,为什么冉冉小小年纪就会做饭了。 杨慧伦其实对宋冉很好,好得过了头。 筒子楼里住的都是宋致诚单位上的同事和文化人,谁家发生点儿大动静逃不过别家耳目。杨慧伦本就没读过什么书心里头怯,又生怕外头人说她恶毒后妈,对宋冉分外好,好得像客人。宋冉也总主动做事让继母高兴,又或证明自己不是客人。这丝微妙的心理也悄然带来帝城。在那位外交官家里,她得证明她不是个来蹭吃蹭住的麻烦客人。只不过她下一年再来的时候,母亲的那位男朋友没了踪影。 这些年冉雨微谈过好几段感情,但都没有善终。至今孑然一人。 两人点了外卖日料。宋冉发现冰箱里有几瓶不错的柚子酒,加了冰块喝上。 冉雨微给自己倒上红酒,问:“你这几天满城跑,忙什么呢?” “查点儿历史资料。东国的,太难找了。”其实她联系了知名畅销书策划人罗俊峰,但她不想让母亲知道,“都在跑图书馆,之前在梁城没找到。” 冉雨微适时地回到之前车上聊的话题:“帝城的资源,梁城真比不了。你要想好好发展,得来这儿。” 宋冉仍是抵触,不知是抵触帝城,还是抵触冉雨微。或许在她眼里,帝城就等于冉雨微。她说:“我没什么大追求,现在这样挺好。” “我看你跟你爸一德行。” “我是他女儿,当然跟他一个德行。” 冉雨微抬眸看她,四十多岁的女人眼角有着化妆也藏不住的鱼尾纹,她冷道:“你是他女儿,就不是我女儿了?” 宋冉有些受不了,低声:“你能别跟小孩儿一样吗?” 冉雨微 哼笑:“翅膀硬了。” 宋冉无话可说。 当初冉雨微和宋致诚争抚养权,宋致诚拖着不肯离婚。冉雨微恶心出轨的老公恶心得不行,只为能尽快离婚北上,放弃了财产分割也放弃了宋冉。那时的小宋冉才两三岁,扶着墙根,边跑边啕嚎大哭喊妈妈。 冉雨微一字一句:“是宋致诚背叛了那个家。” 这是她这辈子最大的伤痛和失败。 当初她不顾父母反对嫁给除了才华一无所有的宋致诚,结婚不过三年多,又不顾父母反对净身出户毅然决然离开梁城,孤身一人去帝城打拼。 怪她太骄傲,无法忍受践踏自尊似的婚姻失败。至今都不肯回梁城。和父母的关系也恶化到极点,直到二老相继去世。 而宋冉虽然从小就知道爸爸是背叛者,但长期和父亲同住生活,一个从不亏待她真心爱她的父亲,她无法去像母亲那样仇恨他。 冉雨微重新倒上半杯红酒,问:“你想待那儿就待着吧。宋致诚有没有说什么时候给你买房子?” 宋冉不吭声,不明白为什么母亲的每句话都能刺痛她。 “你外婆的房子是你舅舅的,冉池还在读书,你能住上一两年。等他长大要成家的时候,你就得腾出去了。” 宋冉说:“不是还有几年么,过几年就买房子了。” “就你那四五千的工资,买得起?” “买不起租呗。还能睡大街?”她索性把她这辈子都不用的逆反劲儿全发挥出来。 “行。”冉雨微说,“有出息。” 在帝城的剩下几天,冉雨微没再提这事儿。 期间宋冉见过罗俊峰一面。罗俊峰是业内知名的图书策划人,打造过数十本畅销书,从人文学科到奇闻小说,从心灵旅途到历史杂谈,涉猎广,品质佳,皆是国内上乘。 他是个优雅从容的男人,三十多岁,一身白衬衫,戴副黑框眼镜,精英气质中不乏一丝文化气息: “《战前•东国记》我一集不落地看了,这故事很值得书写。虽然纪录片有它客观呈现的方式,但在我看来,图书作者主观的心灵感受也是十分宝贵的。” 宋冉很赞同。做节目时她略去了太多个人感想,那恰恰是她想书写的。 “不过,《战前•东国 记》这个题目太硬。” “我想叫《东国浮世纪》,被领导改了。” “我喜欢你起的名字。”罗俊峰说,“战争记录题材的书在市场上很短缺,好好运作是容易起来的。战地记者,还是女记者,这很吸睛。不过,抛开这些东西,本质还是要回归作品内容本身。” 宋冉轻轻点头:“好。” “你还会再去东国吗?” “看单位安排,怎么了?” “从做书的角度,没有后半段,故事就像没写完。你懂我意思么?” 和罗俊峰见面的事,宋冉没跟母亲讲。她期待写出一本好书,又害怕自己的能力配不上。事情未定之前,保密比较好。 母女俩不讨论正事的时候还能和平共处。可由于冉雨微的工作性质,她大体上是个说教管束型的母亲。一旦闲下来和宋冉相处,对她的工作社交未来规划事无巨细都要聊上一聊。只聊还好,可她有太多的意见和不同观点,控制欲又强。两人每每闹得不欢而散。 四天后,宋冉回了梁城。冉雨微送她去机场,送到出发层,她车都没下,挥挥手说声再见就走了。 宋冉看着她的白色汽车消失在路上,不禁叹了口气。 回到梁城,雨早就停了。 上周的暴雨仿佛终于把天上的水倾倒干净。天空湛蓝得没有一丝云彩,只有漫天毒辣辣的阳光。 一出机场,空气炙热而潮湿,扑面而来,像走在大中午没有风的沙滩上。 这就是她生活了快23年的梁城。总是离开,却又总是回来。 宋冉乘车回到青之巷,已是黄昏。 巷子里霞光满天,散着金银花香。到了家门口,隔壁在打地坪,她好奇地凑过去问:“王奶奶,你家做防潮层啦?” “是嘞。后头不会再下雨了。趁早做了。” 宋冉瞥了眼在屋子里劳作的施工队,小声问:“他们做得好么?” “蛮好诶。张奶奶徐奶奶家都是他们弄的。价格公道,很讲良心的。” 宋冉说:“我家也想弄呢。一直找不到施工队。” 王奶奶听言,立刻热情帮她张罗。 施工队的队长老李五十岁左右,面相和善。老李以前在中x建工集团江城分公司做建筑质检工程师,内退得早,闲不住就组了施工队接活。搞了一辈子工程的人,宋冉自然放 心,很快就跟他约好周末来施工。 第二天是工作日,早晨八点太阳已升起,晒得院子里的树叶直亮油光。 宋冉出门前带上李瓒的那把大黑伞。她很喜欢那把伞,简洁,伞面大,厚重,拿在手里很踏实的感觉。 一天的工作终于完成,一下班她就抱着伞坐公交去了警备区。 七月初,落雨山上草木茂盛,大片大片遮天蔽日,野蛮又疯狂。叶子绿油油沉甸甸,仿佛吃饱了阳光雨水后的餍足。 宋冉看着满山的绿色,心情很不错。 下了公交穿过马路进了警备区,里头空无人烟。只有夕阳挂在操场外的矮楼上,散发着最后一丝余热。 宋冉走到那块空地上,大部分车都开走了,她的车边停了辆军用车,威风凛凛,把她的小奥拓衬得分外娇小。她看了眼军车的车牌,正是李瓒上次开的那辆。车门紧闭,里头没人。 她慢吞吞走过去,边走边四周望,附近静悄悄的,没有人影。 她走进一棵树的阴影里,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摩挲着伞的手柄,最终将伞放在军用车的车前盖上。 她开了奥拓车门坐上去,一头靠在座椅上。座椅靠背炙热地烤着她的后背,车内温度很高,她打开空调冷却一下。 出口风呼呼吹着风。 那栋灰白色的楼房墙面上笼着一层夕阳,很安静。楼后面是茂密的山林,树叶肥绿。她忽地想起东国,那大片大片的覆满灰尘的橄榄树林。 车内温度完全降下来了,她看了眼手表,过去近十分钟了。 她没法等太久,大门口的守卫会起疑。她看了眼隔壁车上的黑雨伞,终于坐直身子,准备拉安全带,余光却瞥见那栋楼拐角后走出来一个人。 短袖作战服,腰带,长裤,军靴,很熟悉的身影。 宋冉立刻松了安全带,伸手调小空调,装作刚上车的样子。 李瓒朝这边走来,因逆着夕阳的光,他微微眯着眼。待走近,他看见了车里的她。 宋冉将车窗玻璃落到底,打招呼:“李警官。” 他微点了下头,问:“来开车?” “嗯。”宋冉说,“在这儿放了一周,添麻烦了。” “没有的事。”他笑了下。 宋冉发现,他时常会笑,但从不是大笑,总是温和的,淡淡的,如微风一样。 却又像是……出于礼貌……不会更近了。 “还有那伞,”她伸手指一下,“带来了。” 车前盖上的长伞被她收起来了,每片伞面都捋得整整齐齐排列着,卷紧了,拿伞带扣得严严实实。 他开了车门,把伞放进去,屈身在座位间翻找东西。 约莫十秒钟,他关上车门,手里拿了两本书,还有两瓶水。 他递给她一瓶。宋冉趁这功夫迅速一瞥,看清他手里拿着是高阶的物理和化学书,还是英文版的。 喜欢读书啊…… “谢谢。”她接过水,说,“还有上次,也要谢谢你。” “上次?”李瓒微抬眉梢。 宋冉解释:“薄可塔。” “噢……”他随意应了声,把书放在车前盖上,拧开那瓶水喝了一口。男人仰头时下颌弧线硬朗,喉结上下滚了一遭。 宋冉移开目光,看向他手里的白色小瓶盖。 他只喝了一口,盖上盖子。而后看向她,目光很安静。但毕竟是军人,无声的眼神也有隐约的力量。 宋冉缓缓开口,继续话题:“我找了很久才找到薄可塔毁坏的资料,太冷门了。你对东国历史有研究?” 李瓒拧紧那瓶盖,淡笑一下,说:“当地人讲的。” 宋冉一愣。 他拿上车前盖上的书籍,轻敲了敲车盖,颔首告辞:“先走了。” “……嗯。” “噢……”他刚转身,想起什么又一步退回来,问,“我绳子还在你那儿吗?” 宋冉:“啊?” 他摆摆手:“丢了就算了。” “啊。在的。”她忙说,“但在我家。” 她撒谎了,那红绳就在她随身的包里。 她垂了垂眼睫,又抬起,说:“我没带在身上,下次还给你?” “好。” 宋冉追问:“下次怎么还?” 他想了一下,问:“有纸笔吗?” “有。” 宋冉低头在包里翻纸笔,心虚地避开里头躺着的那条红绳。她把便签本和笔递给他。 他走过来,将水瓶和文件夹放在她车顶上,接过纸笔了,微俯身,压在她车窗舷上写字。男人的身影一下子就罩住窗外的天光。 宋冉抬眸偷看他低垂的脸,眉骨很高,睫毛很长,肤色很健康,不会过分白皙,也不黝黑。 他很快写下一串数字,笔尖轻敲一下纸面,直起身子。 她视线自然移向便签纸,上头写了个“李”字,后头跟一串电话号码。 他说:“麻烦了。” 她接过来:“应该的。是我不好意思,不小心扯下来了。” 他淡淡莞尔,不置可否。 “那绳子保平安的么?”她问。 “嗯。”他想起什么,又伸手找她要纸,“要是我出勤,打另外一个电话。” 宋冉把纸给他,见他低头认真写号码的模样,略一迟疑,说:“亲人送的吧?” 他起初没答,写完了给她时,才抬眸看她一眼,说:“嗯。” 宋冉心一横,说:“那我也留个电话给你,万一我忙忘了,你提醒我一下。重要的东西,还是别再丢了。” “在地雷区清出一条路。” “普通人理解的排雷可能是把雷区的雷全部清除干净。” “实际操作难度很大,通常不这么做。地雷安装成本低,排查成本高,需要投入大量人力物力。一般清出隔离区就行。”他回答问题时,很认真看着她,眼神一刻不移。比平时那个温和爱微笑的阿瓒要严肃些许。 宋冉迎着他的注视,努力集中注意力: “您觉得这项任务的危险系数有多大?” “可以说简单,也可以说危险。操作熟练后,只需按部就班进行。但找雷的过程很漫长枯燥,容易懈怠粗心。” 她点点头,手臂因为始终举着话筒而有些酸涩:“除了这些,你们在东国执行维和期间,还有其他种类的任务方便透露一下吗?” “主要还是保护平民、无国界医生、红十字会……”李瓒答到半路,瞥了眼她手中的话筒;他稍稍调整一下坐姿,顺手将话筒从她手中抽出来拿在身旁,“排查城市内部安全隐患,如炸.弹,自杀式袭击……” 他一套小动作做得很自然,双目仍注视着她,平静讲述着。 她的心却像微风经过的湖面,起了丝涟漪。她又低下头看本子了,短暂调整后抬起头重新看向他,继续下个问题。 采访不长,七八分钟就临近结束。 只剩最后一个问题,“会参与战争吗?” “目前不好下定论,看局势变化。如果参与,需要得到东国政府授权。现阶段做的还是国际援助和维和方面的事情。” 他答完后,平静地和她对视两秒,继而缓缓一笑,放松地指指她手中的本子,说:“没记错的话,这是最后一个问题?” “你记性真好,是结束了。”宋冉松了肩膀,“谢谢配合。” “客气。”他把话筒递给她。她接过来,关掉开关。 “没事儿了。你可以走了。”她说着,转身盖上笔帽阖上笔记本卷起话筒线。 李瓒没走,指了下三脚架和摄影机,说:“这个要收么?” 宋冉不好意思了,忙道:“我自己收拾就行。” 李瓒指着一个按钮:“关这儿?” “……嗯。”她点点头。 58.chapter 58 此为防盗章。v章购买比例不足的读者,请隔日再看替换章节。  美食街位于江边。夜幕落下,霓虹灯亮。“江鱼馆”“小龙虾”的灯牌五颜六色挂满夜空。店员涌上街头招徕顾客。 宋冉停好车,阵雨停了。 龙虾店的服务员正在门口摆放露天桌椅。 几人商量一下,决定坐外头。刚下完雨,江风吹着正舒服呢。 宋冉点了三大盆麻辣小龙虾,又点了莲藕排骨汤,青椒炒藕带,香干炒茼蒿,萝卜炖鱼头,外加一堆烧烤…… 小秋拦道:“别点多了,待会儿吃不完。” 小冬笑说:“是出差发奖金了?这么大方。” 宋冉说:“吃不完可以打包嘛。” 请同事吃饭要是菜点少了,挺尴尬的。 小夏说:“何必呢。就这些够了。” “噢。”宋冉阖上菜单,“那就先点这些吧,过会儿不够再加?” “行。” 众人围坐一桌,平日工作时交流挺多,但私下聚会少,此刻大眼瞪小眼,互相傻笑,空气安静了几秒。 小冬提起话题:“梁城开放落户政策了,这下房价又要涨了。” 沈蓓补了下口红,轻松道:“从来没关注过房价。” 小春:“你当然不用关注了。还是你们本地人好,有房子,工资想怎么花怎么花,什么都不愁。” 宋冉摇头:“本地人也是买不起房。” 小秋说:“你不用担心啦,我们这批新记者里,就你实力最强,升职加薪是早晚的事。” 宋冉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沈蓓把口红扔进香奈儿包包里,抬头问:“点饮料了吗?” 宋冉:“嗯。两扎西瓜汁。” 很快上了小龙虾,大家戴上手套大快朵颐。 小夏吃人嘴软,夸赞:“说实话,《战前•东国记》是真好,我特喜欢看。冉冉,我以前就发现了,不管是你写的稿子,还是你做的记录,看着挺普通,却总吸引人想看。” 小秋附和:“对,还总能看见别人看不到的角度。” 宋冉微微一笑算作应答。 沈蓓问:“宋冉你是学新闻的吧?” 宋冉摇头:“不是。我学历史的。” “啊?”大家都挺诧异。他们大部分是传媒相关专业,哪怕沈蓓也跟国际新闻部大有相关。 沈蓓:“我们部门还招历史系的?” 宋冉:“我读书时喜欢写点儿随笔短文,给梁城卫视旗下的报社投过稿。” “哦。”众人恍然大悟的样子。 小春:“看来是从小就喜欢读书写字,难怪文章写得好。” 小夏咬着虾肉,道:“冉冉一看就是文青,话少又安静,没事儿就抱着书看。” 小冬说:“宋冉太内向了,可以再活泼一点。” 宋冉解释:“我不内向啊……”就是很多时候并没什么想说的。 “在东国待那么久,有没有遇到过危险?”沈蓓问。当初领导也安排了她去前线,她怕打仗没敢去,留在国内做局势分析。现在看宋冉拍摄记录到那么些鲜活的故事,也有些眼馋。 她问:“那边局势动荡,蛮乱的吧。” “有时会遇到小偷。别的危险……就没有了。”宋冉停了下,想到了那天,那个男人。 一想到他,便有一段心情涌出来。 他不是一个符号,而是一个画面。他的迷彩服,半指作战手套,他的眼睛。 但她不想说。 一句也不想跟任何人提起。 就好像有天忽然看到一本很好的书,听到一首很好听的歌曲,好到你只想一个人私藏,不愿跟任何人分享。 小龙虾有些辣,她吃得鼻尖冒汗。 街道上还是湿漉漉的,几十米开外,江水奔涌。 有一会儿没起风了,空气闷热而潮湿。 宋冉望了眼远处,黑色的江面上闪着点点灯火,是路过的航船上的灯光。 小夏问沈蓓:“你昨天一整天干嘛去了?” 沈蓓迟疑一下,说:“去江城采访几个军人。” 《战前•东国记》太火了,沈蓓趁机向领导提议说加一些对撤侨军官的采访,宣扬一下正能量。领导自然同意。 小秋听言,在桌子底下轻轻碰了碰宋冉的腿。 宋冉正吃着小龙虾,嘴巴周围全是红油,抬起头拿一双乌漆的眼睛看小秋。 小秋:“……” 她也不知宋冉是不懂,还是装不懂。 小秋干脆自己问沈蓓:“是这次去东国参加撤侨的军人?” “……对。有一部分是从江城军区抽掉去的。” 梁城江城相隔四小时车程,在同一个大军区。 小秋故意问:“你怎么突然想到采访他们呀?” 沈蓓十分坦然:“他们刚好负责东国中部几个城市的撤侨,经历了些小惊险,蛮有采访价值的。” “啊!”宋冉捏虾壳时用力过猛,虾壳里的麻辣汤汁一下喷进眼睛里,辣得睁不开眼。 小秋赶紧给她递纸巾。宋冉擦了两下,眼睛还是睁不开,想问沈蓓详情,可眼睛疼得厉害,匆匆跑去洗手间冲洗。 回到座位上时,正好听到沈蓓说:“……叫罗战,是他们政委,长得挺帅的。诶,男人穿军装是真帅。我就喜欢军人。” 罗战。 宋冉一愣。 这片地区的方言平翘舌音不分,罗战的zhan,当地人就说zan啊。 他会不会就是azan? “冉冉,你发什么呆啊。眼睛还疼吗?” “啊,没事了。”她回过神,看了眼手表,晚上九点半了。 吃到夜里十点钟散场,又开始下大雨。宋冉把几个同事送到各家后快十一点了。 雨越下越大,她的车行走在环城公路上,下一个交流道右转下高架再走没多久就到她家了。 车灯打在绿色的高架路牌上,耀眼的“江城”二字直指前方。 她再次看手表,十一点整,雨越下越大了。 她开着她的小奥拓,在交流道口直行而去,消失在茫茫雨幕里。 大雨瓢泼般扑在挡风玻璃上,雨刮器用力清扫雨帘,宋冉盯着车前方的近光灯束,雨线千丝万缕,她觉得她从没像现在这样清醒过。 四小时的车程,她一点儿不累。途中甚至有些诡异的激动和兴奋。深夜的高速路上少有车辆,只有漫天的雨水与她同行。 一路过去,雨势渐渐小了。 宋冉到达江城大军区驻地的时候,是凌晨三点。驻地门口铁门紧锁,几个哨兵端着枪站岗。 她把车停在几百米开外,熄了火,蜷在后座上睡了过去。 晨光微亮的时候,她醒了。上午六点,她听到驻地里头传来军号声,军士们要出早操了。 军号声嘹亮而空旷,在清晨的天空回荡。 雨停了,天空中有鸽子飞过。东方有粉色的朝霞。 站岗的士兵询问她来意。 宋冉把记者证和身份证给他看,说:“我是梁城卫视新闻部的。找罗战,罗政委。我同事沈蓓前两天来采访过,但有些问题细节需要补充。所以我过来完善一下。” 对方检查了她的证件,并没有怀疑,说:“您稍等,我联系一下。” 宋冉有些心虚气短。她从小到大是个乖乖女,不会撒谎。头一次骗人,自然底气不足。对方没说什么,自己却把自己闹得脸通红。 士兵说:“可以进去了。罗政委在1号楼0203室。” “谢谢。” 0203是会议室,装饰简单,一张长桌周围绕着十几把椅子,墙上挂着国旗党旗军旗,贴着“从严治党,从严治军”的字样。 窗外,操场上传来军人们训练时“嚯”“嚯”的口号声。 她望了一会儿,才突然想起摸出镜子来理了下头发。 她是土生土长的梁城人,天生的眼睛清黑明亮,皮肤白皙红润,23岁不到,不用化妆就很好看。但最近总加班,有些黑眼圈,嘴唇也不大有血色。早知道就回家拿一下口红了。 正想着,身后传来推门声。 她瞬间收了镜子回头,就撞见一个身着军装,高大俊朗的男人走进来。 四目相对,宋冉脑子嗡地一下,忽然一片空白。他…… 她盯着他的眼睛看。 那一瞬,她懵了。 她原以为记得很清楚,但时间过去近一个月,她已记不清那双黑色的眼睛。 她缓缓抬起手,挡住他的脸,只露出眉眼。 可…… 她不确定。 她不知道是不是他。 此刻心间的刺痛很清晰,但那双眼睛却在记忆里模糊,她记不起来了。 伞尖儿淌下一串水渍。 宋冉这才发现他的左半边肩头也全淋湿了。藏蓝色的警服这下真成了黑色。 李瓒发动汽车,提醒:“安全带系上。” “嗯。”宋冉乖乖照做。 挡风玻璃上全是雨水,跟开了一排水龙头似的。雨刷拼命摆动。侧窗玻璃挂着厚厚的雨帘,看不清外头景象。 宋冉觉得他俩像坐在水下的玻璃盒子里,安安静静,只有盒子外无尽的风雨声。 开出大院了,他才想起来问:“北门街哪儿?” 宋冉答:“青之巷。” “嗯。”他食指轻敲一下方向盘,没有别的话了。 毕竟是盛夏,关着窗走了一段距离,车内便有一丝丝闷热而回暖的热意。宋冉摸了摸嘴唇上的细汗,李瓒透过车内镜看她: “要开空调吗?” “不用。”她摆手,“我坐空调车会晕。” “晕车?”他淡笑,“记者要经常出勤吧,那怎么办?” “我都是想办法睡过去。”她一时嘴快。 “那你闭眼休息,到了我叫你。” 宋冉:“……” 她才不想睡觉呢。可下一句该说什么,她琢磨不出来。 车厢内又陷入静谧。 她望着窗外咬嘴唇,淡淡的懊丧。 李瓒料想得没错。她那辆小车开回去,绝对半路飘进水里。 警备区在梁城东南部的落雨山上,起初走着还很顺利,地势稍微落下后,就见街上全是积水,下水道都满了,水流无处可淌,浩浩汤汤跟兽一样在城区各处肆掠。上午还有人在水里推车,此刻都放任自流,连公交都不走了。 城区空空荡荡荒无人烟,只有水。 军用车从积水的街道上驶过,溅起的水花跟轮船破浪似的掀得老高。好几次甚至像要把整辆车都淹没。 宋冉原本想指路来着,但李瓒似乎很清楚地形,没开导航,哪条大道哪条小巷他分得很清楚。 走了一会儿,她发现他心里貌似有一副梁城的地势图,他一路都避开了地势低的地方,尽量往高处走。 宋冉问:“你是梁城人么?” “不是。江城的。” “噢。你开车都不用导航。” “在这边待的时间也长。” “多久啦?” 他回想一下:“三四年了。” 刚说完,前方出现红灯。 他停了车。 一分三十秒。无限漫长的红灯。 路口没有任何车辆经过。行人也没有。 车内静悄悄的,他手指无声轻叩着方向盘。 宋冉拨着耳边的头发,转过头去看窗外,只有玻璃上近在咫尺的雨幕。 她看向前方,雨刮器扫过,红色的倒计时在流淌。 她蓦地想起上一次的倒计时,扭头看,他亦盯着红灯的计数器。 她忽然轻声说:“你救过我。记得么?” 交通信号灯刚好转绿,他打着方向盘,扭头看她一眼,说:“记起来了。” 宋冉说:“我当时忘记跟你说谢谢了。……所以一直想找你,跟你道谢。” 李瓒道:“不客气。应该的。” 他语气寻常随意,不值一提,并未当作是什么救命大恩。在他看来,那不过是他的职责使命,正如记者报道新闻,交警指挥交通一样——应该的。 宋冉原本还有些什么要说,但又无从说起了。 她微吸了口气,整个城市都是潮湿的,她感觉呼吸进肺腔的全是雨水。 走过一条街,李瓒又打了下方向盘,宋冉回神:“诶!……那儿不能走。” 他刹了车,扭头看她。 宋冉迎着他纳闷的眼神,忍着一丝笑意:“……那边是单行道。” 他换了个档,把车倒回一两米,再换挡,重新上路,奇怪道:“什么时候改的?” “前几周。” “嚯。”他轻哼一声。 宋冉见状,也笑着吐槽:“梁城这几年到处修地铁修路,好好的城市弄得跟大农村大工地似的。交通指示也隔三差五地换。”她说:“我们同事每月光吐槽这个,就能写几篇社会新闻。” 李瓒起先用心避着路上的水坑,没接话,几秒的空白后或许是察觉到不妥,不紧不慢地捡起话题,问:“你做国际新闻的?” “嗯。分得没那么清,国内也做。”宋冉问,“你看梁城卫视么?” “看。”他微低头,食指挠了挠鬓角,说,“最近好像在播那什么,《战前•东国记》。” 宋冉问:“好看么?” 李瓒反问:“你参与了?” “噢。……那个节目是我策划的。……大部分资料也都是我记录的。” 李瓒这下看了她一眼,说:“挺不错的。” “噢。”她唇角微弯,眼睛亮亮的好似在闪光。 外头那么大的雨,她忽然发现 ,以前没觉得,她还蛮喜欢梅雨季节的。喜欢死了。 但窗外很快出现熟悉的街景,到北门街了。 还没走到青之巷,巷子口收窄,几辆家用车停在巷子里,堵了去路。 李瓒试了几下,开不过去。 宋冉说:“就停这儿吧。” 李瓒说:“走得回去吗?” “走得回去的。” “好。”他侧身从后座拿雨伞给她,人一下朝她靠近,伸手时牵动了墨色的衣领,露出一小节锁骨。 宋冉触电般立马别过头去,那一瞬,她忽然想起他的红绳还在她这里。他好像忘了,没记起来。 她……也跟着忘了。 “喏。” 她回头,接过伞:“我下次去开车的时候还给你。” “别客气。留着也不要紧。”他因她的过分礼貌而莞尔一笑。 她一颗心柔得像水,推开车门,用力撑开那把大伞。雨水砰砰砸在伞面上,她听见他说了句:“薄可塔在火灾中损毁过,后期是重建的。” 宋冉一愣。 《战前•东国记》里有一集提到阿勒城的薄可塔,说那座塔有近3000年的历史。 那天进家门后,宋冉在潮湿的书桌上搜了一整晚的资料,可网上关于东国的历史资料太少,提到这座塔也没有说火灾的。 她在电视台内部的档案库里也没能找到足够的资料。 第三日上午天气转好,飞机通知可以起飞。宋冉去了帝城。 到的第一天,她找了好几个图书馆,最终在冉雨微单位资料馆的一部泛黄的东国史书译作里找到一段文字: “薄可塔,现阿勒城西郊,建于公元前1世纪,公元1197年阿勒战争中被毁。后几百年间,经数代历史、考古学家重建而成。据称与原迹相较,不足万一。” 只有一小段文字,没有图片记载。近九百年前被毁掉的塔也无从考据它的真实面目了。 宋冉不知道李瓒是怎么知道这段历史的。或许等回梁城后,去警备区开车时可以问他。 59.chapter 59 此为防盗章。v章购买比例不足的读者,请隔日再看替换章节。 罗战强调:“那是真的打仗。” 李瓒笑了一下:“我也没打算去玩。” 罗战眼神微肃,瞪他一眼,说:“这个得要你指导员同意!你是江城军区重点培养的拆弹兵,要有个什么好歹,上头找我要人,我找谁去。” 李瓒收了笑,说:“培养我不就是为了实战么?成天躲在后头,有什么用处?” 罗战眉头紧锁,掏出根烟来,思虑片刻,说:“这事儿我说了不算。等部队里头商量了,结果通知你。” “行。”李瓒转身就走。 “李瓒。”罗战叫住他,“陈锋的意思是让你过来丰富履历,立个功,回去了好升军衔。” “如果面对屠杀,能无动于衷,人都做不成,还说什么军人。” …… 宋冉回到爆炸现场时,警戒线已拆除,街道简单清理过,但能看出大滩血迹遗留的黑色痕迹。 她拍摄完几段影像准备离开,看见一个脏兮兮的小男孩坐在路边,抱着自己,瘪着嘴巴,倔强地看着爆炸地,一边看一边抹眼泪。 宋冉拿出那颗一直没舍得吃的苹果递给他。他乌黑发亮的眼珠看向她,又看看苹果,接了过去,一句话不说,小手将苹果紧紧攥在手心。 宋冉本想摸摸他,但没有,她转身就走了。 那晚宋冉在旅馆整理照片,其中一张给她很大冲击——士兵从一地废墟和遗体中抱起死去的小孩。她没对照片做任何处理,直接发上推特,标题carry。 刚发出去,一条消息进来,是英国xx社的记者,问可不可以转载。宋冉回复同意,又有新消息进来,不断有人申请转载,她干脆公开了授权。 这时传来敲门声,是萨辛。 宋冉一整天没见到他,很担心:“你今天还好吗?” “至少还活着。”萨辛耸耸肩,笑容无奈而苦涩。 “爆炸的事,我很抱歉。” “不用。这样的灾难,这个国家已经经受得够多。只不过,我原以为加罗至少安全,看来也不行了。” 宋冉不知该怎么安慰他。 “宋,我是来跟你告别的。” 宋冉吃惊:“你要去哪儿?” “离战争更近的地方。”这个刚满二十岁的年轻人说,“我不愿再留守后方。我要去哈颇。” 哈颇在边境,是正反势力极端势力三方交战的地点。 前路凶险,宋冉心中无限感伤:“萨辛,请一定要平安。” “愿你也平安,宋。我会为你祈祷。” 宋冉那晚睡得很不好。 人类的残暴,生命的渺小,这些都让她无能为力。身在东国的她像被抛上孤岛,身处蛮荒,远离文明。可她甚至拿不起一支笔将满心情绪书写下来。 辗转至深夜才入眠,第二天一早被刘宇飞电话叫醒,才知出了大事。 刘宇飞说照片carry传遍了全球,让她马上准备和国内连线,做新闻直播采访。挂电话前他说:“宋冉,好好干。台里会捧你的。” 宋冉莫名其妙,不明白怎么回事。她梳洗完毕,架上设备连线直播室。这次连线时间很长,近五分钟。宋冉心有疑惑,但也从容地回答了主持人的问题。 连线完毕,她抽空上网,这才发现照片火了—— 欧美各国的头版头条都登载了那张照片,并沿用了她起的标题carry。而她原图的点赞转发竟高达数百万,评论区也被各国文字挤爆。 国内的工作群里也是潮水般的刷屏。 小秋:“你知道英国xx报怎么评价么,说这是一张改变历史的照片。” 宋冉:“哪有那么夸张……xx报写新闻一直是这种语气。” 小冬:“可那张照片拍得真好,我看见的时候都泪目了!好想哭!” 小春:“本来这段时间国际媒体对东国战争的热度下去了,但现在又升温,你功不可没!” 宋冉并没意识到这是多了不起的事,准备放下手机去工作。 这时,沈蓓私戳了她,问维和兵排雷采访的事。 那期节目还没播,但沈蓓提前看了剪辑。宋冉的拍摄素材很好,排雷,跑山坡,背麦子,训话,有紧张也有惬意。领导表扬说展现了维和兵最真实的生活工作面貌。 沈蓓问:“你在那边工作顺利吧?” “蛮顺利的。” “跟拍辛苦么?” “还好。就是天气很热。”宋冉一边打字,一边揣度她的目的。 “他们好相处么?” “都挺好的呀。 ” 宋冉等了会儿,但沈蓓没继续了。 她莫名不安。她对李瓒的拍摄只是工作,沈蓓不至于那么敏感吧。 她有点心虚,可转念一想,她什么也没做,问心无愧。 接下来三天,宋冉又是一次都没再去驻地。 直到第四天,旅馆前台转告说罗战有事找她,让她去一趟。 爆炸过去几天了,受伤的士兵早已出院归队。城市上空笼罩的阴霾也渐渐散去。 正是黄昏,夕阳斜斜的,小针一样扎在皮肤上。 这鬼地方不知什么时候能凉快点儿。宋冉心想着,忽听前边一阵喧闹。原来是几个军人在菜地里头闹腾。 李瓒也在,军绿色t恤,迷彩裤,跟几个战友在抓鸡。 “卧槽!又跑了!” “堵着!你堵哪儿啊?” 小伙子们平日拿枪拆雷都不在话下,此刻面对一只大母鸡却束手无策。众人围追堵截,可那母鸡灵活得很,一会儿往黄瓜秧子下钻,一会儿往丝瓜架子上跳,又飞又跑,翅膀直扑腾,鸡毛到处飞。 宋冉忍俊不禁,开了摄像机拍摄这轻松时刻。 正拍着,母鸡捡路奔逃,扑向镜头。宋冉护着镜头后退,眼见那鸡朝她头上撞来,李瓒这下看准了,一把抓住它翅膀。 母鸡拼命扑棱,扇下一堆鸡毛在宋冉头上。 李瓒抓住鸡的两边翅膀,这下它彻底放弃挣扎,乖乖垂下脑袋。 “没事吧?”他问。 “没事。”宋冉匆匆抬头瞥他一眼,又低头捡头发上的鸡毛。 李瓒抬手帮她捡;她余光瞥见,装作不知地扭过头去。 正巧,站在办公室门口的罗战笑问:“宋记者,拍到什么好素材了?” “就抓鸡呗。”她趁势从李瓒身边走开。 李瓒把手里的鸡交给战友,目光追着宋冉看了一眼。 罗战说:“排雷那期节目还没播吧?” “还没。要到周六呢。” “行。多帮这些小伙子们宣传宣传。”他玩笑道,“顺便征征婚。” 宋冉也跟着玩笑,讨赏地说:“那我帮忙了,队里能给我什么好处呀?” 罗战想一想,说:“这样吧。这营地里你要是看中了谁。不管是谁,只要没结婚,你开口,组织给 你安排!” “哇哦!”一群兵蛋子大声起哄。 宋冉霎时脸通红。 李瓒坐在畦田边,静静朝宋冉投去一瞥,她脸红得跟小番茄似的。 罗战笑:“你脸红什么?难不成真看中了谁?说吧,我给你做主。” 宋冉皱眉:“政委你有没有正事的?没事我走啦!”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进办公室吧。” 罗战转身进屋,一群跟宋冉相熟的士兵还不肯饶,坐在地上吹口哨起哄。宋冉回头瞪他们一眼,捡起一块泥巴就朝士兵a砸过去。 “妈呀!”士兵a眼灵手快,抬手一挡,泥巴块碎裂炸开,最大一块砸到一旁李瓒的脑袋上。 “……”李瓒一脸无辜,冲宋冉微微睁了睁眼。 宋冉:“……” 她一声不吭,扭头进了办公室。 李瓒低下头,慢慢拨弄头发上的泥土,掸着掸着,唇角弯了弯。 一旁,战友们欢乐无比,低语私聊。 士兵a:“诶,你们觉不觉得,宋记者特别可爱?” 士兵b:“早发现了,傻萌傻萌的;特不禁逗,一逗就脸红。” 士兵c:“我就觉得她挺温柔的,嘿嘿。”扭头,“阿瓒,对吧?” “……”李瓒说,“接触不多。不知道。” 隔几秒,默默加上一句,“工作挺认真靠谱。” 士兵d插话:“诶!我跟你们讲她什么时候最可爱。就她很认真在拍摄的时候,你突然上去,叫一声‘宋记者!’她吓得一个扭头看过来那时候,那表情特别可爱,想捏她的脸。” 话音未落,遭到周围众人围殴暴打:“耍流氓呢你!” 士兵d捂住脑袋:“想想都不成?” “不成!” 众人闹成一团,李瓒手里揪着片菜叶子转啊转。 他想了一下他们描述的情景,想象不出。 …… 办公室里,罗战对宋冉讲明了用意。 他们要派一位军人去联合特战队,因为是第一例中国军人参队,所以希望入队集训的时候,宋冉跟去报道一番。 罗战说:“我们驻地也有其他电台记者,不过你做的内容比较接地气,没有那么浓烈的宣讲意味,不管是上级还是观众,都很喜欢。 所以这次也想请你帮忙。” 宋冉受宠若惊:“怎么说是帮忙呢?把这个机会给我,我很荣幸。” 罗战笑:“那就好。这两天就麻烦你跟着李瓒采访了。” 宋冉一愣:“李……上尉?” “是啊。李上尉是个很优秀的军人,上头很器重他。这次参队也是代表了国家。宋冉,一定好好拍啊。” 宋冉慢慢点头:“嗯。” …… 第二天一早,宋冉赶到驻地门口,李瓒也刚好到。 集训地在美军驻地,不过一条街的距离,步行很快就能到达。 早上七点半,阳光很灿烂,但城市尚未苏醒,街上没有其他行人。 两人并肩而行,安安静静,只有脚踩落叶的窸窣声响。宋冉时不时低头摆弄手里的相机,缓解心中尴尬。 李瓒忽问:“你住的地方离这儿远么?” “啊?”她抬头看他,又移开眼神,“不远的。前边左拐,走两条街就到了。” “目前政府军节节败退,加罗局势也不好了。没事儿尽量不要上街走动。” 宋冉点头:“噢。知道了。” 过了几秒,李瓒忽笑起来,说:“你还是会到处跑对吧?” “……”宋冉摸摸耳朵,“我是记者么……哪能天天蹲在旅馆里。” “也对。这几天都没见到你,猜你是‘逛街’去了。” “……”她规规矩矩地回答,“想要记录的东西很多,也不好天天待在军营里头。” “那倒是。”他没再多说了。 走过路口,宋冉无意间抬头看他,阳光照在他脸上,他的脸庞看上去更清秀了。正看着,他回过头来,与她对视上。 她心中一紧,指了下他脸上脖子上的结痂,说:“还好吧?” 他随手摸一把,并不在意:“没事儿。” “会不会留疤?” 他好笑:“男的不在乎这个。” 到了美军驻地门口,李瓒等待验证资料的时候,宋冉在一旁摄像记录——她之前没来过。 站岗的美国兵说可以进去了,李瓒回头要叫宋冉,见她仍在认真拍摄。 他看她半晌,一时也不知怎么想的,慢慢走过去,站在离她几步开外的地方,忽然用力唤了声: “宋记者!” “啊?”她吓一跳,慌忙回头,表情懵懂而诧异,“什么?” 李瓒盯着她看,倏尔一笑,下巴往里头指了指,说:“可以进去了。” “噢。” 他跟在她后头走,想起那表情,又没忍住轻笑一下。 …… 60.chapter 60 此为防盗章。v章购买比例不足的读者,请隔日再看替换章节。  可她想不出别的辙了,只能拿出手机,风一吹,她一个没注意松了手。那白色的小纸条乘风而起,像只白蝴蝶在空中打着旋儿,落到栀子树上隐匿成了一朵花儿。 宋冉立即跑下楼去,到树下仰着脖子巴望,绿叶白花,哪里还见得到纸条的影子。 外头传来车响。院门外停了辆面包车,下来两三个工人,是约好来给家里加防潮层的施工队。 说好的九点到,一分钟都不差。 老李退休前是做建筑质检师的,长期风吹日晒,肤色要比普通人深一些。但样貌端正,依稀看得出年轻时是个俊男子。 他做事利索,很有经验,进屋看一圈,地坪墙角摸一遍,很快就给出几个施工方案。耗时耗费、利处弊处分析得清清楚楚。末了,给宋冉推荐一个性价比较高的选择,一天就能把事情办好。 宋冉采取后,老李带着三个工人把家具搬开,拿机器撬水泥地坪。 很快地坪全掀了,露出底下潮湿的砖块泥土。他们干活速度很快,半点不偷懒。宋冉对他们印象很好。 施工声音大,她也没法看书,索性坐在一旁看他们搅拌砂砾。 “大伯,那是什么呀?”她指着一卷黑色的东西问他。 “防水卷材。”老李话不多,但说到工作就开了话匣子,“北门街这边地势低,潮气重。水泥砂浆铺了怕不够,得多加一层卷材。外墙内墙的勒脚我也给你做双重防潮,下回梅雨季节就不会湿趴趴了。” “噢。”宋冉坐在台阶上,托着腮问,“大伯,王奶奶说您是江城人,怎么来梁城了呢?” 老李擦擦头上的汗,笑道:“儿子在这边。” 这时一个工人插话:“老李叔的儿子可就厉害喽。宋小姐,你肯定猜不到他做什么工作。” 宋冉来了兴致:“做什么的?” “军队里拆弹排爆的精英分子。国家重点培养的,帝城军区一直想挖过去,江城军区不肯放。” 宋冉:“这么厉害?!” “对啊。才二十三,就立了几次二等功。以后是在部队当大官的料子。啧,老李要享福啰。” 老李笑得眼睛弯了起来,摆摆手:“现在厉害的年轻人多,别让宋小姐看笑话。” “大伯您太谦 虚啦。”宋冉说,“您肯定很会教育孩子。” “那倒没怎么教,都是天生的。” 下午五点多,防潮层做好,地坪也重新铺好了,平平整整没有半点瑕疵。 老李说,五六个小时水泥地会全干。晚上他手下的工人过来打磨养护一下,再连续养个几天就好了。 等施工队离开,宋冉才想起找那纸条,找了半天也无果。她不禁怀疑纸条怕是和在水泥中打进了地坪里。 没办法,只能等李瓒联系她要绳子了。 次日是周一。 梁城卫视的《战事最前线》播出两个月后,临时下线了。 开战六十多天,东国战事进入僵持状态,社会关注度明显下降。一场仗打来打去没完没了,有个什么劲儿,观众将目光投向股市。最近股票行情不错,往里边瞎扔钱都翻倍,大街小巷连卖菜的阿姨都在聊财经。 各大卫视纷纷开辟专栏播报股市分析,梁城卫视也不例外,专门增设了财经版块。《战事》下线后,附属的《战前•东国记》也播完最后一期。 放送完毕那天,同事们聚在办公室里讨论股票,宋冉坐在电脑前查看《战前•东国记》的官微。 今天最后一期,网友留言不少,赞美幕后人员的用心制作,感谢记者们的真实呈现。 宋冉一条条翻看。 “冉冉,要不要买股票?”小冬叫她。 宋冉抬起头,笑笑:“我不懂。” “不用懂。最近买什么都涨,好多人都挣了钱。” “真的。我投五千都挣了八百。”小春说,“沈蓓的三十万现在涨到三十八万了。” 宋冉工作才两年,没什么积蓄,也不指望天降横财,说:“股市有风险,还是算了。” 沈蓓拿吸管搅了搅咖啡:“想挣钱就得冒风险,哪有稳赚的事啊。” 宋冉没说话,小秋玩笑道:“你这个轻轻松松能从家里拿几十万的小富婆就别说话了啊。” 沈蓓笑起来,这时,主管刘宇飞叫大家开会。 上半年度的优秀记者评下来了。除开记入档案的表彰奖,还有一笔上万的奖金。 走去会议室的路上,小夏轻声对宋冉道:“冉冉,现在是牛市,股票靠谱的。你拿了奖金抽一小部 分试试水,当理财呗。只挣死工资,哪里攒得住钱?” 宋冉好笑,说:“还不一定是我呢。……不过,要真是,那就听你的。” 会上,刘宇飞提了一嘴《战事最前线》暂停播出的事。 台里打算新做一个军事新闻节目,周播性质,每一期内容都进行深度挖掘。关注国际战争的同时也宣扬中国军人在海外的英姿。 刘宇飞说:“在东国的前一批记者马上要回来了,在座有自愿去东国的在周五之前提交报名表,统一组织培训。” 大家都没立刻表态,各自心里打着算盘。 刘宇飞说完,会议进入重点环节。他宣布了上半年度优秀记者奖的归属——沈蓓。 众人心有讶异,又不全然意外。这种奖,用脚趾头想都是给后台硬的人。 宋冉沉默地接受了现实。毕竟沈蓓在国内的工作也做得不错。 同事们对宋冉抱了丝同情,但散了会也没说多余的话。都是同事,职场上说闲话万一传出去对谁都不好。成年人了,这点儿道理还是懂的。只有小秋给宋冉发了个拥抱安慰的表情。宋冉回了一个大笑脸,表示没事。 沈蓓许是心底有数,邀请众人去吃火锅,说深受大家照顾,以吃饭表示感谢。这等好事众人自然乐得参与,纷纷夸沈蓓大方。 沈蓓选了家高档的火锅店,是平时电视台招待宾客的级别。同事们更加开心,连连说“破费了”。 小夏说:“你这奖金恐怕要吃掉一半了。” 沈蓓笑:“应该的呀。本来就是大家的帮忙,不然工作哪那么顺利。” 玻璃墙分割的包间宽敞又有格调,挂满红色黑色的长流苏。十多人围桌一桌,一人面前一个小锅。 沈蓓身边留了一个空位。 小冬问:“还有谁来?” “我男朋友。”沈蓓满面笑容,帮他点了个麻辣锅。 众人哗然:“你有男朋友?!我们怎么不知道?!” “你们又没问,难道我主动逮着人说啊。” 小夏八卦心起:“做什么的?” “当兵的。” 小春:“这么酷?!” 小秋:“难怪你上次跑去江城军区,是不是借着工作偷偷见男票?” 沈蓓:“不是啦。” 小冬:“当兵的是不是 长很帅?” “机关枪似的,受不了你们了。”沈蓓咯咯笑着起身,“你们点锅底吧,我先去洗手间。” 宋冉也正好要去。 路上,沈蓓亲昵地挽了下她的胳膊,脑袋往她肩上靠了靠。宋冉懂她的意思,抿唇一笑。 沈蓓是个养尊处优的大小姐,平时花钱大手大脚,这点儿奖金她真不在乎。可台里看她背景,要给她好处,她也不可能跑去跟领导说不要。 社会本来就是不公平的。自己多努力呗。 洗手间里,沈蓓对着镜子扑粉涂口红,补好妆,洗完手,发现抽纸居然用完了。 她捞了两下:“居然没纸了?” “我有。” 宋冉从包里掏出纸巾,不小心带出一根红绳掉在洗手台上。 沈蓓捡起来看一眼了递给她,随口说:“你这绳子跟我男朋友的一样。” 宋冉心里一个咯噔,隐隐发慌,却又觉得不会那么巧。 回到包间,小火锅和各式菜品都上桌了,只等沈蓓的男朋友到场。 宋冉坐在原地,心里越来越不安。 火锅还没煮开,沈蓓忽然伸长脖子,眼睛一亮,她直起身,朝包厢门口的方向招手:“这儿!” 宋冉随着众人回头,看到他的一瞬,她心凉透了,像被人兜头浇了一桶冰水。 李瓒走进来了,他嘴角抿成一条微微弯起的礼貌弧线,冲众人颔首,边说:“抱歉,来迟了。” 他走到沈蓓身边坐下, 沈蓓笑道:“不迟。时间刚好。”说着将热毛巾递给他。 李瓒接过毛巾擦手,嘴唇仍轻轻抿着,因不习惯一桌子的陌生人而显得稍微有些沉默安静。他擦着手指,扫视一圈桌上的人,这才看见坐在斜对面的宋冉。 他冲她淡淡弯唇,微点了下头打招呼,就此移开目光。 chapter16 “你说什么?”罗战站在医院后门的台阶上,对李瓒刚说的那句话惊诧不已。 李瓒关上医院的后门,看向他:“我说,我想加入联合特战部队。” 联合特战部队是维和指挥部经东国政府授权、应战争形势设立的一支特别作战部队,在战场上拥有和东国本国部队相同的前线作战权利。 罗战强调:“那是真的打仗。” 李瓒笑了一下:“我也没打算去玩。” 罗战眼神微肃,瞪他一眼,说:“这个得要你指导员同意!你是江城军区重点培养的拆弹兵,要有个什么好歹,上头找我要人,我找谁去。” 李瓒收了笑,说:“培养我不就是为了实战么?成天躲在后头,有什么用处?” 罗战眉头紧锁,掏出根烟来,思虑片刻,说:“这事儿我说了不算。等部队里头商量了,结果通知你。” “行。”李瓒转身就走。 “李瓒。”罗战叫住他,“陈锋的意思是让你过来丰富履历,立个功,回去了好升军衔。” “如果面对屠杀,能无动于衷,人都做不成,还说什么军人。” …… 宋冉回到爆炸现场时,警戒线已拆除,街道简单清理过,但能看出大滩血迹遗留的黑色痕迹。 她拍摄完几段影像准备离开,看见一个脏兮兮的小男孩坐在路边,抱着自己,瘪着嘴巴,倔强地看着爆炸地,一边看一边抹眼泪。 宋冉拿出那颗一直没舍得吃的苹果递给他。他乌黑发亮的眼珠看向她,又看看苹果,接了过去,一句话不说,小手将苹果紧紧攥在手心。 宋冉本想摸摸他,但没有,她转身就走了。 那晚宋冉在旅馆整理照片,其中一张给她很大冲击——士兵从一地废墟和遗体中抱起死去的小孩。她没对照片做任何处理,直接发上推特,标题carry。 刚发出去,一条消息进来,是英国xx社的记者,问可不可以转载。宋冉回复同意,又有新消息进来,不断有人申请转载,她干脆公开了授权。 这时传来敲门声,是萨辛。 宋冉一整天没见到他,很担心:“你今天还好吗?” “至少还活着。”萨辛耸耸肩,笑容无奈而苦涩。 “爆炸的事,我很抱歉。” “不用。这样的灾难,这个国家已经经受得够多。只不过,我原以为加罗至少安全,看来也不行了。” 宋冉不知该怎么安慰他。 “宋,我是来跟你告别的。” 宋冉吃惊:“你要去哪儿?” “离战争更近的地方。”这个刚满二十岁的年轻人说,“我不愿再留守后方。我要去哈颇。” 哈颇在边境,是正反势力极端势力三方交战的地点。 前路凶险,宋冉心中无限感伤:“萨辛,请一定要平安。” “愿你也平安,宋。我会为你祈祷。” 宋冉那晚睡得很不好。 人类的残暴,生命的渺小,这些都让她无能为力。身在东国的她像被抛上孤岛,身处蛮荒,远离文明。可她甚至拿不起一支笔将满心情绪书写下来。 61.chapter 61 此为防盗章。v章购买比例不足的读者,请隔日再看替换章节。 窗外夜色无边,雨水潺潺。 她坐在木窗边,开了盏台灯,在灯下整理这次在外的随笔日记和贴图手账。她补写着六月三号那天的日记:那天她坐飞机从伽玛到广州,之后转机回梁城。落地天河机场的时候,机上的人欢呼一片。 她用倒叙的方式记录那段经历,写到那个叫“azan”的男人时,停了笔。 安静的夜里,她抬头看窗外。 窗户是老式的排扇木窗,木棱把窗户切割成整整齐齐的小方块,拿白石灰和钉子嵌上四四方方的玻璃。 此刻,夜雨敲打木窗,在玻璃上留下一道道蜿蜒的水痕。 她想用一些话来形容他的外貌,落笔却只写了一句: “他有一双漆黑的眼睛。” 她努力回忆,还想为他写些别的什么,楼下传来玻璃杯摔碎的声响。 她下楼去看。她回家后开窗通风,晚上暴雨来前漏了扇窗没关,风雨摔落窗边的一杯水生金钱草。她关上窗子,重新拿一只碗接了水,把小草丢进去,收拾地板上的残局。 在东国的那几个月太干燥了,回到梁城,恰逢梅雨季节,空气湿润像浸在水里。 由于返潮,地板、墙壁、家具、到处都是湿漉漉的。 宋冉想,等过了雨季,得找装修公司给这老屋加上防潮层。 这是梁城典型的地方特色老屋,红砖水泥搭建的两层小楼,外墙露着红砖;内墙刷白,墙角留约一米高的绿色脚线;白绿撞色干净清新。房子坐北朝南,大窗大门,前后通风。后院有灶屋,前院种满花草树木;二楼有露天的楼梯和劈出一半空间的大阳台。 这是外婆的屋。几月前老人离世,宋冉从父亲家搬来这里。 父亲住单位的筒子楼,两室一厅,房子又老又小。她跟同父异母的妹妹宋央在十几平的房间里挤了二十多年。 她家境普通,父亲拿工资供一家四口生活,等后来手头宽裕些,梁城经济飞速发展,房价上涨,均价已破三万,普通家庭望尘莫及。 宋冉上床睡觉时,窗外的风雨愈发大了。这样下去,院子的花都要打落了。 她睡到第二天中午十二点才醒,窗外阳光明媚,橘子树叶被水洗过,一片嫩绿。推开窗,雨后泥土的清 香扑面而来;房梁上树梢上却看不出半点雨渍了。 墙外一条青石巷,几个刚下班的女人拎着菜闲聊走过,附近学校的孩子也放学了,边走边低头玩手机游戏。 宋冉靠在窗边看手机新闻,东国反政府武装攻占了哈鲁城三分之二的区域,政府军退守回了城南。 而从前天到现在,已有24376位国人成功通过海陆空各种渠道归国。负责撤侨任务的军官军士也会在近期归航。 她看着新闻照片里一排排的迷彩服,怅然地叹了一口气。 书上说,人与人之间的相遇,是七十亿分之一的缘分。 不知道她和他是否还有那微妙的缘分再遇见。 她无心做午餐,冲一碗泡面填肚,去了电视台。 宋冉大学毕业后进入梁城卫视新闻部做记者,到今年九月份就满两年了。 她刚从国外回来,照理说要休息到明天。但现在是特殊时期,东国战争是当下热点。 梁城卫视此前在东国投入的记者数量是全国之最,报道及时,内容详尽,涵盖面广。此刻电视台网络台联合滚动直播的《战事最前线》在工作日白天时段就拿到了同时段全国第一的收视率。 演播室内,主持人、专家、嘉宾、前方连线记者,所有人都将工作开展得有条不紊;幕后导演,编导,采编、文案则忙得团团转。 宋冉刚到台里就被告知节目组需要在结束时做个东国战前城市一览的片尾,让她提供资料。这并不难,她迅速从素材里剪了几段长约20秒的短片交上去供编导选择。 剪素材时,看到电脑屏幕上划过的景色和脸孔,那天早晨站在窗口俯瞰阿勒城时的那丝淡淡惆怅又漫上心头。 存在她电脑里的许多故事正在湮灭,且不为世人所知。 快下班时,主管刘宇飞召集大家开会。《战事最前线》收视口碑持续上涨,部里想在节目后边加一个附属小节目,吸引收视和广告。 如果不是特殊时期,宋冉他们这帮新记者是没有节目策划层面的话语权的。因而大家都很重视这个机会。 同事沈蓓提议加一些对未来战事的预测,她是学国际关系的,这是她的强项。沈蓓父亲是省宣传部领导。她一开口,同级的人都不发言了。 刘宇飞虽觉得不错,但又觉得不够,问:“还有提议吗?” 宋冉想了想,说:“我觉得 可以讲讲战前东国普通人的生活面貌。” 刘宇飞和沈蓓都看了过来。 宋冉道:“大部分人在新闻里看到战争,会觉得离我们很遥远。如果看到平凡人的生活,可能会拉近距离。” 刘宇飞觉得她的想法更有意思,说:“就怕弄得太苦情了。” “不苦情的,也不煽情。就跟小纪录片一样,记录他们的日常生活,还有欢声笑语的时候呢。” 同事小冬赞道:“如果是这样,就很高级。” 沈蓓说:“那对素材的要求可就高了,得是深入采访。你们在外头做的报道,前期放送中都使用过了。得考虑新鲜度和视角问题。素材量也很难达标。” 宋冉说:“我这儿有837小时的视频资料,其中包括269小时的人物采访,还有四千多张照片,和七八万字的文字资料。” 一屋子的人都卡了壳。 同事小秋:“天,冉冉你还是人么?你也就去了不到三个月吧?” 同事小夏:“‘记录狂魔’这个外号真不是盖的。” 刘宇飞笑起来:“行,我跟上边讨论一下。” 收拾东西出会议室时,沈蓓从她身边经过,道:“恭喜你啊。” 宋冉说:“上头不一定通过呢。” 沈蓓笑笑,蹬着高跟鞋走了。 同事小春问:“诶,要是没这新节目,你拿这些资料怎么办?” 宋冉微笑,说:“我打算自己写成书,记录成影像。不会浪费。” 同事春夏秋冬:“……” 这就是真爱和工作的区别吧。 当晚有了结果,乔宇飞通知让她写一份详细的策划案。 宋冉伏案到深夜,夜里又下起暴雨,空气潮湿得连纸张都润软了。她详细写了对节目设置、时长、风格、人物故事的设计想法和意见,列举一系列生动的小人物故事录,写了满满十页纸。最后在策划案上给节目加了个标题:《东国浮世记》。 第二天下午,宋冉还挂着黑眼圈呢。消息传过来,她的策划案通过了。但领导觉得《东国浮世纪》这个名儿太文艺,不够直观,换成《战前•东国记》。 嗯,宋冉心想,确实够直观,不能更直观了。 两周后,梁城卫视的《战前&# 8226;东国记》节目上线,作为《战事最前线》的辅助节目播出。谁都没料到它后来的火爆程度,包括宋冉。 那时,东国政府军宣告了对苏睿城、哈鲁城两座中北部重镇的失守。阿勒城也岌岌可危。一旦反政府武装占据阿勒,将国土一切为二,北方军事薄弱地区将陷入危急。 交战中平民死伤的消息不断传来,颠沛流离背井离乡的难民更是不计其数。正是在这种背景下,全国的电视新闻媒体都在对东国前方战事进行轰炸式报道,梁城卫视上线的《战前•东国记》成了一股清流—— 战前东国平静的生活,涌动的暗流,小人物面对未来的抉择……一串串小故事吸引了广泛的关注和讨论度。开播不到两周,收视口碑话题量连续走高。 近似纪录片的客观冷静的记叙风格也获得了广泛好评。 其中几期关于街头摇铃艺人、斗嘴烤肉夫妻的短视频还上了各论坛网站热搜榜。 宋冉的名字也见诸新媒体,接受了几次采访;甚至还有畅销图书策划人向她发起邀约。 但比起工作上的风光,宋冉更关心的是六月下了一整个月的雨。不知是否因为漫长的梅雨季,她近来心情异常的低落。工作时还好,一下班就提不起精神。尤其是晚上独自坐在窗前,望着窗外的雨能发呆很久。 好在节目的火爆让加班量剧增,她没有太多时间管理那梅雨一样窒闷的心情。 一个附属衍生的节目反客为主带来如此效果,“宋冉”成了电视台领导口中频繁提及的一个名字。节目如此成功,同事们撺掇着让宋冉请客吃饭。 宋冉在工作上并没有得到任何实质性好处,但她还是破费一次,请大家去江边吃麻辣小龙虾。 下班的时候是七点多,十个同事挤进两辆车。 车行到半路,又开始下雨了。开场便密密麻麻,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敲车顶。 小冬是北方人,吐槽:“服了。这月就没有一天不下雨的。我家的衣服被子全潮了。” 小秋叹气:“关键气温不降,白天热死个人。” 车内起先还有几句吐槽,后来就没了。因雨势实在太猛,坐在车里像坐在一个被人不断敲打的铁皮盒子里,震耳欲聋,讲话声都听不见。 宋冉却觉得这样的世界很安静,连其他车辆刺耳的鸣笛都被雨声淹没。 车开到一个十字路口堵住了。喇叭声轰鸣。 堵了很久没动,宋冉趴在方向盘上看雨刮器来回扫雨。挡风玻璃上雨水密集,她是一条养在水族馆里的鱼。 看着看着,她忽然就想起了他。 她坐在车内,像沉在海底。毫无来由地,她心情滞闷,潮湿,难以呼吸。 很奇怪。 遇见他的那天,明明没有下雨。 明明,气候那么干燥。太阳很大,连风都没有。 宋冉停好车,阵雨停了。 龙虾店的服务员正在门口摆放露天桌椅。 几人商量一下,决定坐外头。刚下完雨,江风吹着正舒服呢。 宋冉点了三大盆麻辣小龙虾,又点了莲藕排骨汤,青椒炒藕带,香干炒茼蒿,萝卜炖鱼头,外加一堆烧烤…… 小秋拦道:“别点多了,待会儿吃不完。” 小冬笑说:“是出差发奖金了?这么大方。” 宋冉说:“吃不完可以打包嘛。” 请同事吃饭要是菜点少了,挺尴尬的。 小夏说:“何必呢。就这些够了。” “噢。”宋冉阖上菜单,“那就先点这些吧,过会儿不够再加?” “行。” 众人围坐一桌,平日工作时交流挺多,但私下聚会少,此刻大眼瞪小眼,互相傻笑,空气安静了几秒。 小冬提起话题:“梁城开放落户政策了,这下房价又要涨了。” 沈蓓补了下口红,轻松道:“从来没关注过房价。” 小春:“你当然不用关注了。还是你们本地人好,有房子,工资想怎么花怎么花,什么都不愁。” 宋冉摇头:“本地人也是买不起房。” 小秋说:“你不用担心啦,我们这批新记者里,就你实力最强,升职加薪是早晚的事。” 宋冉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沈蓓把口红扔进香奈儿包包里,抬头问:“点饮料了吗?” 宋冉:“嗯。两扎西瓜汁。” 很快上了小龙虾,大家戴上手套大快朵颐。 小夏吃人嘴软,夸赞:“说实话,《战前•东国记》是真好,我特喜欢看。冉冉,我以前就发现了,不管是你写的稿子,还是你做的记录,看着挺普通,却总吸引人 想看。” 小秋附和:“对,还总能看见别人看不到的角度。” 宋冉微微一笑算作应答。 沈蓓问:“宋冉你是学新闻的吧?” 宋冉摇头:“不是。我学历史的。” “啊?”大家都挺诧异。他们大部分是传媒相关专业,哪怕沈蓓也跟国际新闻部大有相关。 沈蓓:“我们部门还招历史系的?” 宋冉:“我读书时喜欢写点儿随笔短文,给梁城卫视旗下的报社投过稿。” “哦。”众人恍然大悟的样子。 小春:“看来是从小就喜欢读书写字,难怪文章写得好。” 小夏咬着虾肉,道:“冉冉一看就是文青,话少又安静,没事儿就抱着书看。” 小冬说:“宋冉太内向了,可以再活泼一点。” 宋冉解释:“我不内向啊……”就是很多时候并没什么想说的。 “在东国待那么久,有没有遇到过危险?”沈蓓问。当初领导也安排了她去前线,她怕打仗没敢去,留在国内做局势分析。现在看宋冉拍摄记录到那么些鲜活的故事,也有些眼馋。 她问:“那边局势动荡,蛮乱的吧。” “有时会遇到小偷。别的危险……就没有了。”宋冉停了下,想到了那天,那个男人。 一想到他,便有一段心情涌出来。 他不是一个符号,而是一个画面。他的迷彩服,半指作战手套,他的眼睛。 但她不想说。 一句也不想跟任何人提起。 就好像有天忽然看到一本很好的书,听到一首很好听的歌曲,好到你只想一个人私藏,不愿跟任何人分享。 小龙虾有些辣,她吃得鼻尖冒汗。 街道上还是湿漉漉的,几十米开外,江水奔涌。 有一会儿没起风了,空气闷热而潮湿。 宋冉望了眼远处,黑色的江面上闪着点点灯火,是路过的航船上的灯光。 小夏问沈蓓:“你昨天一整天干嘛去了?” 沈蓓迟疑一下,说:“去江城采访几个军人。” 《战前•东国记》太火了,沈蓓趁机向领导提议说加一些对撤侨军官的采访,宣扬一下正能量。领导自然同意。 小秋听言,在桌子底下轻轻碰了碰宋冉的腿。 宋冉正吃着小龙虾,嘴巴周围全是红油,抬起头拿一双乌漆的眼睛看小秋。 小秋:“……” 她也不知宋冉是不懂,还是装不懂。 小秋干脆自己问沈蓓:“是这次去东国参加撤侨的军人?” “……对。有一部分是从江城军区抽掉去的。” 梁城江城相隔四小时车程,在同一个大军区。 小秋故意问:“你怎么突然想到采访他们呀?” 沈蓓十分坦然:“他们刚好负责东国中部几个城市的撤侨,经历了些小惊险,蛮有采访价值的。” “啊!”宋冉捏虾壳时用力过猛,虾壳里的麻辣汤汁一下喷进眼睛里,辣得睁不开眼。 小秋赶紧给她递纸巾。宋冉擦了两下,眼睛还是睁不开,想问沈蓓详情,可眼睛疼得厉害,匆匆跑去洗手间冲洗。 回到座位上时,正好听到沈蓓说:“……叫罗战,是他们政委,长得挺帅的。诶,男人穿军装是真帅。我就喜欢军人。” 罗战。 宋冉一愣。 这片地区的方言平翘舌音不分,罗战的zhan,当地人就说zan啊。 他会不会就是azan? “冉冉,你发什么呆啊。眼睛还疼吗?” “啊,没事了。”她回过神,看了眼手表,晚上九点半了。 吃到夜里十点钟散场,又开始下大雨。宋冉把几个同事送到各家后快十一点了。 雨越下越大,她的车行走在环城公路上,下一个交流道右转下高架再走没多久就到她家了。 车灯打在绿色的高架路牌上,耀眼的“江城”二字直指前方。 她再次看手表,十一点整,雨越下越大了。 她开着她的小奥拓,在交流道口直行而去,消失在茫茫雨幕里。 大雨瓢泼般扑在挡风玻璃上,雨刮器用力清扫雨帘,宋冉盯着车前方的近光灯束,雨线千丝万缕,她觉得她从没像现在这样清醒过。 四小时的车程,她一点儿不累。途中甚至有些诡异的激动和兴奋。深夜的高速路上少有车辆,只有漫天的雨水与她同行。 一路过去,雨势渐渐小了。 宋冉到达江城大军区驻地的时候,是凌晨三点。驻地 门口铁门紧锁,几个哨兵端着枪站岗。 她把车停在几百米开外,熄了火,蜷在后座上睡了过去。 晨光微亮的时候,她醒了。上午六点,她听到驻地里头传来军号声,军士们要出早操了。 军号声嘹亮而空旷,在清晨的天空回荡。 雨停了,天空中有鸽子飞过。东方有粉色的朝霞。 站岗的士兵询问她来意。 宋冉把记者证和身份证给他看,说:“我是梁城卫视新闻部的。找罗战,罗政委。我同事沈蓓前两天来采访过,但有些问题细节需要补充。所以我过来完善一下。” 对方检查了她的证件,并没有怀疑,说:“您稍等,我联系一下。” 宋冉有些心虚气短。她从小到大是个乖乖女,不会撒谎。头一次骗人,自然底气不足。对方没说什么,自己却把自己闹得脸通红。 士兵说:“可以进去了。罗政委在1号楼0203室。” “谢谢。” 0203是会议室,装饰简单,一张长桌周围绕着十几把椅子,墙上挂着国旗党旗军旗,贴着“从严治党,从严治军”的字样。 窗外,操场上传来军人们训练时“嚯”“嚯”的口号声。 她望了一会儿,才突然想起摸出镜子来理了下头发。 她是土生土长的梁城人,天生的眼睛清黑明亮,皮肤白皙红润,23岁不到,不用化妆就很好看。但最近总加班,有些黑眼圈,嘴唇也不大有血色。早知道就回家拿一下口红了。 正想着,身后传来推门声。 她瞬间收了镜子回头,就撞见一个身着军装,高大俊朗的男人走进来。 四目相对,宋冉脑子嗡地一下,忽然一片空白。他…… 她盯着他的眼睛看。 那一瞬,她懵了。 她原以为记得很清楚,但时间过去近一个月,她已记不清那双黑色的眼睛。 她缓缓抬起手,挡住他的脸,只露出眉眼。 可…… 她不确定。 她不知道是不是他。 此刻心间的刺痛很清晰,但那双眼睛却在记忆里模糊,她记不起来了。 清晨四点天就亮了,青灰色的雾霭透着丝淡粉色,薄薄一层笼罩着这个残败而死寂的城市。 城中心 一栋四层高的房子顶层,窗户紧闭,窗子上糊满报纸。室内光线昏暗,光秃秃的水泥墙面和地板,摆着一桌一椅一床。 一个小电风扇在床头呼呼转动,忽然,电流滋地一声,扇叶没劲儿了,越转越慢,晃晃悠悠绕几圈,终于停止。 又停电了。 不过几分钟,床上的宋冉醒了过来,摸摸脖子,一层细汗。 九月了,天气还是炎热。 这些天,加罗城的气温始终在三十五度以上,体感温度超过四十。宋冉驻守一个月了,刚来那会儿天天近五十度才是要命。 一个多月前,东国战事恶化,平民伤亡不计其数。各国的战地记者,慈善组织,志愿者,无国界医生,以及联合国维和部队都进驻到了这个国家。 梁城卫视也派了记者过来。几个男同事去了前线,宋冉留在un维和部队的驻扎地加罗,负责对当地东国军民和维和部队的情况进行报道。 她大部分时间在中国驻地内为本国军队做记录服务,偶尔跟着其他队伍出勤。今天刚好又有特殊行动,要跟一队外国兵去执行解救任务。 她把闹钟定在四点半,现在还有一刻钟时间。宋冉开窗透透气,看见加罗城一片灰败。她倚着窗子吹了会儿晨风,好似听着这座城市喘息的声音。 不一会儿,闹钟响了。她收拾好自己,出了门,在古旧的楼道里碰见了东国当地的记者萨辛。 “早上好!”他拿英语打招呼。 “早上好!”宋冉说,“停电了,你知道吗?” “知道。以后停电会越来越多,习惯就好。” “这么看来,局面对政府军不利?” 萨辛耸耸肩,摊着手:“你知道的,两面夹击。”半个月前,极端恐怖组织也参与进来了,给本就恶劣的东国局势添油加柴。 “阿勒会失守吗?”阿勒城是离加罗最近的一处三方交战重镇,也是几方势力死死抢占的枢纽。 “只有主知道。”萨辛在胸前画了个祷告的符号,指了下天。 萨辛年纪比表弟冉池还小,才二十岁。他是首都伽玛理工大学的大二学生,战争爆发后揣着相机就上了前线,说是要把自己国家的真相记录下来。他又高又瘦,眼窝深,眉骨高,面庞有着当地人深邃的轮廓。但毕竟是学生,太嫩了,为了看着成熟些,他故意蓄起胡子。 两人今天要跟着一支欧 62.chapter 62 此为防盗章。v章购买比例不足的读者,请隔日再看替换章节。  她扯下口罩,胡乱抹了下满头满脖子的汗。 他走去一边检查炸.弹碎片的情况。 宋冉心跳还没平复,整张脸都是火辣辣的,又下意识抹干净脸上的灰。 另一名军士走过来问:“你是哪儿的记者?” 宋冉说:“梁城卫视。” 对方奇怪极了:“怎么让你一个女的单独上前线行动?” 宋冉说:“我不是来采访的。来找人。” “都这时候了,还往北边跑?” “来找朋友,他们捎我去伽玛。” 对方明白了,说:“你一路当心吧,这边局势不稳,城外有小型交战。” 宋冉点点头:“我会的。谢谢。” 她起身走到摩托车旁,无意识回头看了眼那个叫“azan”的男人。他正单膝蹲在地上,手里掂着一块炸.弹碎片。黑色面罩上露出半张侧脸,鼻梁很高,眉骨英挺。 她有丝莫名的惆怅,收回目光,跨上车刚准备发动,听见一道温和的嗓音:“你朋友在哪儿?” 宋冉循声回头,是他。 他仍蹲在地上,稍仰望着她。微眯着眼,眼珠子很亮。 宋冉眼神飞去他帽檐上,说:“哈里斯酒店。” 那边是外国记者驻地。 他看了眼手表,问:“约的几点?” “十点半。” “来不及了。”他好心提醒。 宋冉摸出手机,十点二十九分。 她自言自语:“只能自己骑摩托去迦玛了。” 他将手心的弹片抛起来,又接住,眼里闪过善意的笑:“你知道方向?” 宋冉:“……” 手机没信号看不了地图,地标上的异国文字她也不认识。 她抬头看太阳方位,粗略地辨认了一下:“那边是南……吧。运气好的话,或许能跟上逃难的车流。” 他扔下手中的碎片,拍拍裤子上的灰尘,站起身,问:“护照在吗?” 宋冉摸摸裤子外侧的大口袋:“在的。” “城里有一批侨商侨民今天要撤走,你跟上吧。” 半小时后,宋冉到了苏睿城西 南城郊的中复工业园区。 中复是东国中部地区最大的中资公司,主营科研通讯和基建等产业。如今局势恶化,战争爆发,在外工作生活的侨民得撤返归国。中复园区成了中部地区撤侨的集散地。从昨天开始,周围几个城市的中国员工和居民开始朝这儿聚集。 宋冉抵达园区时,里头停满了大巴车,空地上怕是聚集了一两千人。 她职业病地打开设备摄像,穿梭在车辆和人群中。 镜头里,男人们忙着往车下的行李舱塞行李,女人和孩子出示着护照证件登记上车,中年专家在人群外头和他们的东国同事紧急交流,他们拿着电脑和书面资料,语速飞快商谈着工作事宜;更多的东国人则在帮忙搬行李,或跟他们的中国同事相拥告别。几群不同电视台和报社的记者纷纷对着镜头做报道采访。 宋冉的镜头意外捕捉到一个画面,一位中国姑娘上了车,透过车窗和一个高鼻梁深眼窝的东国小伙子拉着手。那姑娘说了句什么,表情恋恋不舍,小伙子深深吻了下她的手背,轻轻摇头。 正在拍摄,有人拍了拍她的肩,是刚才的军士,“阿瓒”的同伴。他已摘了面罩,样貌端正,有着军人身上特有的英气。 “我带你过去登记。” “好。” 军士带着宋冉到了一辆大巴车边,跟车旁的检查人员说明情况。宋冉过了护照检查。那位军士又帮她把设备箱搬进行李舱。 “谢谢啊。”上车前宋冉对他说。 对方挥一挥手,转身就消失在人群里。 他来去匆忙,宋冉这才想起忘了问他们任何一个人的名字,也忘了对那个叫“阿瓒”的人说声谢谢。 上车后,视角受限,她四处张望却也只能望见人群外延几个走动的迷彩服。军人们在维持秩序,敦促侨民上车。 等到几十辆大巴车满载出发,宋冉定睛搜索,全是身材高大戴着帽子统一着装的军人们,好些还戴着面罩。她很难分清谁是他。 大巴车驶离园区大门时,她看到门口站着几个迷彩服,簇在一起讲话。其中一个男人比他的同伴要高一点儿,皮带绑在腰上,背脊板直挺挺的。他看见大巴车过来,微微侧过身,对开车的司机敬了个军礼。面罩之上,他的眉眼十分醒目。 他的同伴们跟着敬了礼。 车上有人欢呼,有人冲他们大声道谢。 视线一 闪而过。 宋冉心一揪,扒着窗户看,觉得那好像是他,但来不及判定清楚,车就驶离开。 一眨眼,那身影拐进视线死角,再也看不见了。 宋冉望了好一会儿,才不自主地呼出一口气,头重重地靠在椅背上。 车队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辆军用车,护送这批侨民南下。她不知道他会不会跟上。 她一路望着窗外,湛蓝的天空,炫目的阳光,干燥的沙地荆棘。不知是否受到炎热的天气影响,她心里燥热不宁。 下午两点多的时候,行驶过半程。车队行到一处哨卡,停了下来。 交通封锁了。 公路上挤满了被拦截在哨卡外不让放行的汽车和各国人们。烈日之下,吵闹喧天,空气中充斥着十多个国家的语言。有人在跟守卡的政府军交涉,有的大声争论咒骂,有的打电话寻求斡旋渠道,有的愁眉苦脸目光呆滞。 车外一派恐慌混乱景象,车上的人也不安地伸出脑袋眺望。 宋冉无意看向窗外,撞见几个本国的迷彩服经过。她目光追过去,但走过的人里没有她熟悉的身影。 双方交涉过后,哨卡开始对中方放行。中方车队的大巴逐辆过哨卡,人先全部下车,政府军检查车辆行李,车过;而后车上乘客一个个持护照验证身份,过关后再上车。 宋冉的车是第十二辆,等了一个多小时才到他们。 所有人下车通关,周围各个国家的人群潮水般拥挤起来,拿着证件文书争辩着比划着。政府军持枪阻挡着他们。宋冉他们被推搡挤攘着,一小队中国军人在关卡口围成圈,护着他们的国民,拽拉他们到关口,避免有人中途掉队被人挤散。 人群挤攘寸步难行,宋冉被一个军人拉住手腕,用力拖到关卡,手中的护照都捏折了皱,政府军军官检查完毕后交还给她,做了个放行的手势。 宋冉终于过了关,人没被挤脱一层皮。 她上车时又是一层热汗。才坐下,听到车上有人说:“过了这关就安全了。还有一个半小时到伽玛。” “听说航空班机都停了,不过有特批的一批飞机能回国内。” “那么多人坐得下吗?” “放心吧,我刚问了一个军官,说是有海军舰队过来接我们。” “真的?太棒了。”众人激动而又放心的样子。 忽 然有人说:“但刚那批军人就送我们到这儿,他们不去伽玛了。” “啊?为什么?” “说是还有别的护送任务。后头还有几批没撤过来呢。” 一秒的安静后,车上有人扑到窗口向外头喊:“谢谢你们!” 大家纷纷朝外喊:“谢谢你们!” 关卡外,一拨军人正费力维护秩序,他们没听到;可关卡内,几位拿着文件正和东国政府军交涉的军人听见了,他们回头看了眼,摆手打了个招呼。 也就是在那时,宋冉看见了他。 她的心突然加速一道,人差点儿从座位上弹起来。 他也看着这个方向,但并没有抬手打招呼,扭头又继续跟政府军交流了。很快,他们几人朝车队这边走来,分别跟各辆车的司机们打手势说了什么。这一批放行过来的车队陆叙开始启动。 宋冉紧张地盯着他,他面罩遮面,一身迷彩作战衣,腰带处绑得很紧;裤腿又直又长,裤脚紧紧实实扎进军靴里。 他跟几辆车的司机示意,做了个前行的手势后,敬了个标准的军礼,随后重新走向关卡。 宋冉的车缓缓启动,她看着他迎面走过来,可他没有看车,而是盯着哨卡的方向,眉心微拧,渗着细汗,黑色的眼睛明亮有力。 人车擦身而过的一瞬,宋冉忽然喊了声:“喂!” 她的声音淹没在哨卡那头嘈杂的人声和各国语言里,他和他的同伴都没有回头。 “诶!”她又叫了声,他依然没听见。 她急得伸头出窗,猛地喊出一声: “阿瓒!” 这下,他回头了,有些疑惑。 仿佛天在助她,车突然暂时停下,他离她几步之遥。 她飞快摘了面罩和头巾,朝他伸手,喊:“阿瓒!” 他不解地看了她两秒,但还是微微一笑,上前两步朝她伸了手。 她一下子用力抓住,他手上戴着黑色的半指作战手套,皮革面料柔软,他的手心炙热而汗湿。 他短暂与她握了下手便松开。那一刻,大巴车忽然开动,她还不肯,条件反射地抓他的手腕,却从他手上扯下一根红绳。 他愣了一下,想上前一步把绳子抢回,但车已将两人分开,驶过第二道内部关卡。 宋冉也怔愣不已,回过神来已看不到他 人影,只有一条护平安的红绳静静躺在她手中,还带着他手上的热度。 那是六月三号,下午三点过十分。 以后回想起,她遇见李瓒的那天,是很平凡的一天。 那天看上去很普通,天气闷热又压抑,那时,她以为那是她生命中再平凡不过的一天。 她匆忙低头看笔记本,手中的笔纾解压力似的在第一个问题下划下两道横线,重新问:“您在这次行动中主要负责的任务是什么?” 李瓒回答:“排雷,拆弹,防爆。” “排雷具体是指?” “在地雷区清出一条路。” “普通人理解的排雷可能是把雷区的雷全部清除干净。” “实际操作难度很大,通常不这么做。地雷安装成本低,排查成本高,需要投入大量人力物力。一般清出隔离区就行。”他回答问题时,很认真看着她,眼神一刻不移。比平时那个温和爱微笑的阿瓒要严肃些许。 宋冉迎着他的注视,努力集中注意力: “您觉得这项任务的危险系数有多大?” “可以说简单,也可以说危险。操作熟练后,只需按部就班进行。但找雷的过程很漫长枯燥,容易懈怠粗心。” 她点点头,手臂因为始终举着话筒而有些酸涩:“除了这些,你们在东国执行维和期间,还有其他种类的任务方便透露一下吗?” “主要还是保护平民、无国界医生、红十字会……”李瓒答到半路,瞥了眼她手中的话筒;他稍稍调整一下坐姿,顺手将话筒从她手中抽出来拿在身旁,“排查城市内部安全隐患,如炸.弹,自杀式袭击……” 他一套小动作做得很自然,双目仍注视着她,平静讲述着。 她的心却像微风经过的湖面,起了丝涟漪。她又低下头看本子了,短暂调整后抬起头重新看向他,继续下个问题。 采访不长,七八分钟就临近结束。 只剩最后一个问题,“会参与战争吗?” “目前不好下定论,看局势变化。如果参与,需要得到东国政府授权。现阶段做的还是国际援助和维和方面的事情。” 他答完后,平静地和她对视两秒,继而缓缓一笑,放松地指指她手中的本子,说:“没记错的话,这是最后一个问题?” “你记性真好,是结束了。”宋冉松了肩膀,“谢谢 配合。” “客气。”他把话筒递给她。她接过来,关掉开关。 “没事儿了。你可以走了。”她说着,转身盖上笔帽阖上笔记本卷起话筒线。 李瓒没走,指了下三脚架和摄影机,说:“这个要收么?” 宋冉不好意思了,忙道:“我自己收拾就行。” 李瓒指着一个按钮:“关这儿?” “……嗯。”她点点头。 他关了摄像机,盖上盖子,一手抱起摄像机,一手抓住三脚架。她见状,上前帮忙:“顺时针拧……” 她不小心撞上他的手,触电般立刻收回。 他仿佛没注意,很快将仪器和架子分离开。 宋冉接过摄像机装进包里,李瓒折起三脚架,随口问:“能采访你一下么?” 她被这话逗得一愣:“什么?” “你们台里就你一个人在加罗?” “对啊。” 李瓒想了想,说:“我看电视里,演播室切换外景,直播连线。室外得要两个人吧。一个负责拍,一个负责讲。” “一个人也行的,”宋冉笑道,“调好镜头就可以,跟自拍差不多。” “所以出镜、导播,都是你。” “嗯。”宋冉把话筒录音笔等杂七杂八的东西收拾好,说,“摄像,编辑,卫星传送……也都是我。” 他把三脚架折好了递给她,忽而一笑,说:“你跟看上去的不太一样。” 她愣了愣:“什么不一样?” 他却没说,只是笑了笑。 她收拾好大背包,他把椅子归置原位,在门口告了别。 “再见。” 两人分道扬镳。 她走出一段距离了才无意识地回头望一眼,他的背影在夕阳中越走越远。 空气依然炎热,阳光照在皮肤上仍有火辣的力量。 宋冉戴上帽子和口罩,背着巨大的包沉默地往旅馆走。 街上车来人往。傍晚的加罗城很热闹,店铺也开着门迎接顾客。 宋冉这个异国人放在半年前很引人注意,但如今世界各地的记者志愿者都往这个国家挤,当地人都习惯了。 经过一家杂货店,她意外发现了苹果。她很久没看见水果了,上前一问,居然要二十美元一个 。 那只是一个很普通的苹果,甚至不是特别好的品种。 “能不能便宜一点?” “不能啦。这要是在阿勒城,一百美元呢。” 宋冉站在铺子前纠结半天,最后还是买了一个。 回旅馆碰见萨辛,萨辛见了苹果,夸张道:“哇哦!有钱的中国人。” 宋冉一回房间就开始整理素材,从野外排雷到小训总结,镜头里的李瓒总是耐心而认真的样子,哪怕是正午热得满头是汗,也没有半点焦躁松懈。 剪到采访部分,李瓒把话筒拿过去后低低地放在腿边,没让话筒入镜。 细心如斯。 她觉得自己走火入魔了,一丝小细节都足够美化他。 她当晚就剪好了视频,发送回国前先拿去给罗战检查。 第二天一早她去驻地,特地绕过操场,一路低着头仿佛不愿意看到任何人。 罗战看完视频挺满意的,没有需要修改和减掉的地方,除了处小细节:“这称谓是军官,不是警官。要说更细一点儿,是李上尉。” “不好意思。”宋冉赧然,没想到自己竟犯了这样的低级错误。 罗战毫不介意,看完最后一小段李瓒的采访,还开玩笑:“这段播出去,怕是有一堆小姑娘要来打听他。” 半月前,宋冉的某期视频里有一位军官长得不错,播出后电视台收到不少电话。一时成为笑谈。 此刻视频里的李瓒,端正英俊,亲近温和。台里电话怕是要打爆,但打爆也没用。宋冉想,人家有女朋友了。 她很快将视频资料发回国内。没多久就收到主编回复,说内容非常好。 这星期的固定任务完成,她有了几天的喘息空隙。 一连三天,宋冉一次都没再去驻地,连驻地附近的街道都避开了。 周末那天,她上了趟街,放松心情,也顺便为《东国浮世记》找素材。 因是周末,街上行人不少。大小店铺都开了张,大巴扎里头堆满了布匹香料香粉手工艺品,色彩斑斓冲击着行人的视觉。 宋冉在摊子边徘徊,发现物价比一月前翻了一番。商人们看见外国面孔纷纷热情招徕——现在的日用品本地人几乎买不起。 然而宋冉是个贫穷的外国人,只能拍拍照片。小贩们也不介意,竟还对着镜头挤眉弄眼,畅快 大笑。 宋冉出了巴扎,经过一处寺庙。庙宇里头不少人跪拜祷告,有人诵着经文。她听不懂,却也脱了鞋进去,托着腮坐在光滑的五彩石地板上,蹙眉思索。 恢弘的大厅,布满壁画的柱子,虔心祈祷的平民……高高的穹顶外是破旧的居民楼宇。 宋冉发现自己是一个旁观者,或许能体会到这一刻的肃穆和悲凉,却无法对他们平静生活下的枯等和绝望感同身受。 又或者如萨辛所说,她和那些外国人一样,更像是体验者,体验他们的绝境,观察他们的苦难,怜悯并同情,然后回家继续快乐生活,仅此而已。 石地板的凉意沁到她腿上,她起身离开。 走出寺宇,刺眼的太阳照在她脸皮上,针扎一样。她用力搓搓脸颊,抬头看见前方一片灰败中出现一道蓝绿色的迷彩。 几个巡逻的中国维和兵站在阴凉处喝水聊天,稍事休息。 宋冉一眼就从人影中分辨出了李瓒的身影。 他很放松地斜站着,显得腿愈发长了。手里拿着瓶喝了一半的矿泉水,另一手把玩着瓶盖,轻轻抛起又接住。他注视着他的同伴,听他们讲话,听到有趣处,他笑起来,笑得露出白白的牙齿。 笑到半路,他无意往街上一回望,看见了宋冉。他稍稍一歪头看清楚了她,许是心情不错,他笑着挑了挑下巴向她打招呼,拇指捏着小瓶盖朝她挥了挥手。 63.chapter 63 此为防盗章。v章购买比例不足的读者,请隔日再看替换章节。 宋冉跟着李瓒往回走,街上人声嘈杂,他俩却一路没怎么说话。 他不讲话,她揣测不出他心思,干脆也闭嘴不语。 李瓒倒不是心情不好,而是耗了一天,实在疲乏。 路经一家当地餐馆,烤肉飘香四溢。 李瓒扭头问她:“饿了没?” 宋冉原打算回住处吃的,反问:“你饿啦?” “嗯。” “……那就在这儿吃吧。” 餐馆里客人不少,但大部分是附近驻地的维和兵,陡然走进来一个女性的外国人,士兵们的目光都有意无意往宋冉身上瞟。 李瓒有所察觉,轻声说:“你要觉得不舒服,我们换个地方。” 宋冉不愿麻烦,道:“不用。我也不是美女,没什么好看的。再说,这家烤肉闻着很香。” 李瓒怕她不自在,选了最外边靠街道的桌子。两人点了特色的烤肉,面饼和煮豆子。等上菜的功夫,李瓒忽然微笑一下,说:“怎么就不是美女了?” “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宋冉小声说,见他笑了,知道他心情不差,这才发问,“那边不会有问题吧?” “哪边?” 宋冉拇指往身后指了指——美军驻地的方向。 “没问题。”李瓒说,“这种人,打服了就好了。” 宋冉没料到他会说这种话,没忍住笑了。 “你笑什么?” “没。”她摇头。 说话间,老板端上了切好的烤肉面饼和煮豆,外加一小盆清水,洗手用。 李瓒下巴指了下小铝盆,说:“你先洗吧。”他扬了扬自己的手,“我这手下去,水就黑了。” “噢。”宋冉将手浸在水里,轻轻搓两下。 李瓒瞧着,第一次注意到女生的手竟会那么细腻,白白嫩嫩的,小小的;他看了半晌,悄然移开目光。 很快,宋冉把铝盆推过来给他,他洗完手,又将脸随意擦了下。 面饼卷上烤肉,缀上煮豆子,别有一番滋味。宋冉一口气吃了四张卷饼,一碗煮豆,很快就饱了。 不知是不是军营里带出来的习惯,李瓒吃饭时很安静认真,并不讲话聊天 。卷肉的时候,烤肉片一块块摆在面饼上排列得整整齐齐,然后叠被子似的将面饼皮层层叠好。这才送到嘴边。 宋冉有些忍俊不禁,但也没开口打扰他。 街边有个维和兵经过,手里抛着一颗苹果。宋冉瞅见,随口说:“这里的苹果超级贵。” 李瓒正咬下一口面饼,抿着嘴巴抬头看,那人抛着苹果走远了。他问:“你喜欢吃苹果?” “也还好吧。”宋冉说,“但加罗没有别的水果。” 吃完饭结账,李瓒付的钱。 宋冉不太好意思,说:“我们aa吧?” 李瓒看向她:“宋记者,不要太客气了。” 宋冉于是没再坚持。 回去的路上,她确认了句:“本杰明下次不会找你麻烦吧?” “不会。” 接下来几天,如李瓒所说,联合作战队的士兵们谁都没再找过他麻烦,甚至纷纷对他转变态度。尤其在见识他的拆弹能力后,本杰明逮着空儿就找他聊天说笑。 宋冉想起第一次见本杰明时他的嘲笑以及后来那句seeyou,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本杰明这人就是欠虐。 集训结束后,宋冉照例将剪好的视频送去给罗战审查。这段纪录片不会在梁城卫视放送,而是直接在国家新闻频道和军事频道播出。 视频从李瓒参训前期被“特殊对待”,讲到后期和各国士兵融成一片。打架那段宋冉没录下,但和本杰明的两次摔肩摩擦被记录了下来。故事讲述到最后,一个由拆弹兵、狙击手、防空兵、远程炮兵、医疗兵等人组成的联合特战部队正式成立。而李瓒的存在是这队伍中的关键一环。 罗战看了之后非常满意,连夸她做得好:“宋冉,你对细节和整体的把握太棒了。我看你天生是做记者的料。” “没有啦。是……李上尉表现太优秀了。” “这小子的确有一套。” 宋冉说:“我觉得,他特别清楚自己要坚持的东西。” “是啊。这样的年轻人,难得啊。对了,排雷那期节目播了吧?” “上周末播了。” 罗战笑道:“阿瓒那段播出去后,是不是一堆小姑娘来打听?” “嗯。……电视台接到一堆电话。” “也好,打打广告,回去了给这小伙子挑个好女朋友。 ” 宋冉迟疑一下,终于说:“李上尉好像有女朋友了,还是我们电视台的呢。” “哪儿啊。”罗战摆摆手,“他指导员给安排的,见了几面,他不喜欢。没谈成。” 宋冉一愣。 …… 菜地里,几个士兵在给菜秧子浇水。畦田上,西红柿转红了,黄瓜也长大了许多。 宋冉坐在一旁围观,时不时四下望望。已经过了晚饭时间,他回宿舍一定会从这里经过。但等了二十多分钟,也没见着他人影。 宋冉拍拍屁股,起身往外走,忽听一段口琴吹奏的《天空之城》,悠扬的曲调从操场那边荡过来。 她绕过营房,就见一队士兵刚结束完一天的事务,有的坐在地上休息放松,有的正往营房走。而李瓒坐在台阶上吹口琴。 宋冉想起上次去他宿舍借梳子时,他抽屉里就放着一把口琴。 她顺着那悠悠的曲调走过去,在他身后的两级台阶上坐下,托腮静听。操场上,黄沙漫漫,夕阳挂在天边,像一颗咸蛋黄。 李瓒吹完了,口琴在手指间转动一圈,抬头看向远方。他余光察觉到什么,回头一看,见是她,意外之余,一抹微笑在唇角缓缓绽开:“什么时候来的?” “刚才经过,听见你吹口琴,就坐下听了会儿。”她说,“也准备要走了。” “噢。” 几个战友要回了,叫他一起。 李瓒看宋冉,低声:“先走了。” 她点点头,见他擦身而过,“李警官……”她又叫错了。 “嗯?”他回头。 “那天你说加罗城形势不稳定,不要乱走。但我明天需要上街拍摄,走那几条道会安全一点儿?” “第五大道,第……”李瓒停下思索,说,“明天我们去巡逻,你要不跟着一起?” 她抿抿唇:“不会给你添麻烦么?” 他轻笑起来:“你能给我添什么麻烦?” 她心跳一漏,轻轻点头:“好啊。” “行。到时一起。” “那……”她还没好意思开口,他说,“上午九点?” “好。” “驻地门口见?” “嗯。” …… 宋冉哼着天空之城的调调,回到 旅馆,一进门就把行李包翻了一遭,挑出一件裸粉色的外套打算明天穿。趁着没停水她赶紧洗了头洗了澡。头发半干的时候绑了条麻花辫盘在头上,明天就有卷发了。 晚上九点,太阳渐渐西下。外头天还是亮的。宋冉这几天太累,有些犯困,早早上床睡觉了。 上午六点,一通电话把她吵醒,是电视台。东国局势突变,她有了新任务——去东国和埃国的边境城市哈颇,报道边境难民。即刻出发。 宋冉说好。 她翻身下床收拾东西,看到那件裸粉色外套才想起将辫子拆了。她将一头卷发随意绑成马尾,粉外套塞进包里,换了身灰色衣服。她迅速收好行李,经旅馆前台租了辆车。 早上七点,宋冉把行李搬上车,出发了。她绕去驻地,跟站岗的士兵说,如果看到李瓒,就说她有任务,离开加罗了。 士兵应允。 清晨的街道还很安静,灿烂的阳光笼罩着寺庙楼宇。宋冉开着车,任熟悉的景色一路流过。她知道,她可能再也不会回到这座城市了。 又或许未来某一天她再回来时,这座城已在战火中面目全非。谁知道呢。 她有一丝惆怅与不舍,但更多的是隐隐的紧张和激越——她在一点点走向这个国家真正的伤疤。 出了加罗城,她一路向西,蓝天沙地,远处的橄榄树林绵延无边际;她向着东国和埃国漫长的边境线绝尘而去。 …… 上午九点,宋冉留意了下时间。李瓒这个时候应该在驻地门口等她,然后知道了她离开的消息。不知道他会是什么态度。想到此处,心中一丝遗憾,一丝酸涩。 而她已开车走了一百多公里,离西方边境还有一两百公里。 宋冉戴着头盔,穿着防弹衣,为了省油没开空调,早已热得浑身是汗。 又走了半小时,她到了地图上一个无名小城。进入城镇的一刻,莫名的不安袭上心头。 上午九点半,街上空无一人。建筑矮平破旧,房屋灰蒙蒙的,仿佛天上下过几天几夜的土。 宋冉放慢车速,轮子碾过遍地杂物——水泥块、碎玻璃、木屑、子弹壳——发出一串碎裂的声响。 这诡异的安静让她摸出手机看了眼,noservice。 突然,“轰”一声巨响,宋冉吓得猛缩脖子。 一发炮弹落在几个街区 外,街边房屋的外墙涂料簌簌下坠。水泥块砸在车顶上哐铛响。 这只怕是两军交战地。宋冉咬着牙猛踩油门,汽车加速在街道上飞驰而过。街区外枪.炮连天,宋冉只管开车飞驰,一路冲出镇子。 喧嚣渐小,眼看要离开,前方突然冒出一道关卡。宋冉猛惊,可定睛一看,是政府军。 车速放慢,停在关卡口。一个别着枪的军人上前来,弯腰一看,示意宋冉下车。其他人开始对车辆进行全面检查。 军人脸色严肃把她带到一边,用带着浓厚口音的英语问: “from?”哪国人。 “china.”中国。 “destination?”去哪。 “hapo.”哈颇。 “upation?”职业。 “correspondent.”记者。 军人检查完证件文书,要检查相机。宋冉开机给他看。 军人边看边自言自语:“你们这些记者,总喜欢往危险的地方跑。不知道安全是什么吗?” 宋冉问:“可现在哪里是安全的呢,先生?” 军人顿了一下,从相机屏幕上抬起头看她。 “我们得到可靠情报,叛军和恐怖组织计划今天夜间进攻从各方去哈颇的路段。你得加快车速了。不过,”他看了眼手表,“现在时间还早,天黑前能赶到哈颇。夜里就别出门了。” “谢谢,我记住了。” 看来今晚会有大战。 如果交通线被切断,西部多座城市将陷入围剿。 宋冉问:“交通线会被切断吗?” “当然不会。”军人脸色如铁,“我们的军队能守住。” “我也这么认为,先生。” 军人把文书还给她,说:“祝你好运。”相机要还给她时,军人忽然大笑起来,招呼自己的战友过来看。 原来是宋冉在加罗街上拍到的一张图,一个老人坐在爆炸后的废墟旁拉琴,途径的少女旋转着跳了支舞。 “这照片真棒。” 挥手放行时,军人竟冲她笑了一下,问:“isn’tthiscountrygreat?” “yes.”宋冉说。 …… 继续往西,宋冉明显感觉到了局势恶化的气息。一路上,她几乎再没见到活人。途径的村庄小镇皆是断壁残垣,覆满战争侵蚀过的痕迹。 快到中午,她经过一个无人小镇,比之前经过的所有小镇还荒凉。 一路寂静,灾祸暗藏。 某一刻,寂静陡然被打破,危险从天而降。这就是战区,子弹不会提前打招呼。 一发子弹横穿后座时,宋冉根本没意识到车里飞过了东西。 “砰!”窗外的电线杆上打出一个洞,灰石飞溅,宋冉这才知子弹从两扇车窗间飞过。 她立刻压低身体,猛踩油门。知道不妙了,这是误入了正面交战区。 街道空荡,子弹疾飞,一发发击射在地面和墙壁上。 既然打起来,总有一方是好的。她是外国平民,政府军一定会救她。 脑子一边高速运转,手却机械而准确地打开相机盖,调整程序,开始录像。 四处枪响,车前盖挨了好几枪。再不表明中立身份,就死路一条了。 宋冉大喊:“help!” 一瞬间停火,两边都在判断。 几秒后突然爆发,火力全开地对攻,这次却都避开了宋冉的车辆,枪手们纷纷从楼房窗户、巷子、掩体后窜出来。 两方都来抢人!要活的! 宋冉一刻间看清,没有政府军。是叛军和恐怖组织!他们都来抢人质! 完了。 她滚下车,冲向路旁的空巷子。两个叛军从二楼窗口跳下,一个举枪瞄准,命她投降。 “砰”一声枪响,宋冉尖叫捂头,叛军却倒在她面前,太阳穴鲜血直冒。另一人立刻伏低朝宋冉扑去。 “砰!”第二个叛军毙命,鲜血喷了宋冉一脸。 宋冉惊恐至极,不知这两枪从哪儿来。 而对面街道出现了一帮高鼻梁深眼窝的男人,其中一个冲过来,一跃跳上宋冉的汽车,踩过车顶,朝她这边跳下。强壮的身影遮盖住漫天刺眼白光。 宋冉看清了他身上的图标:恐怖组织! 她抓着相机爬起就跑,转身那瞬只见那人扭曲脸上一双嗜血的眼。 她疯了般冲进巷子,披头散发,浑身尘土与血汗。 身后,恐怖成员嗓音沉狠,由抑渐扬,嚣张地喊出一串外语;话音未落 ,楼房、掩体、街角、店铺、各个地点传来一众男人们邪肆的响应。 宋冉像闯进狩猎圈的鹿,野狼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 她钻进小巷,疯狂奔跑。身后的人大笑着,喊着当地语言,朝天空鸣枪。树叶,枝桠,砂石,扑簌簌坠下。 她拼命跑,不断往七弯八绕的小巷子里钻。突然一只手伸出来将她拉过去箍进怀里。宋冉尖叫,冲那男人下颌一通乱打,奋力挣扎着推开他。她一脚踩进坑里,脚下一扭便坐倒在地,手脚并用拼命后退。 男人迅速朝她逼近,身影刹那间遮住一方斜射的阳光。 一双黑色军靴进入宋冉视线,灰绿色的裤脚绑进靴子里,捆得紧梆梆的。 可她无暇细看,连滚带爬翻身就跑。男人一大步上前,将她捞起来搂进怀里,一手死死捂住了她的嘴。 宋冉惊恐呜咽,拼命踢打。 他掀开她的头盔,低声喝道:“别动!” 宋冉一惊,抬起眼眸。 他黑色的眼睛闪着光亮,一把将脸上的面罩扯了下来,声音极低:“是我。” 李瓒回答:“排雷,拆弹,防爆。” “排雷具体是指?” “在地雷区清出一条路。” “普通人理解的排雷可能是把雷区的雷全部清除干净。” “实际操作难度很大,通常不这么做。地雷安装成本低,排查成本高,需要投入大量人力物力。一般清出隔离区就行。”他回答问题时,很认真看着她,眼神一刻不移。比平时那个温和爱微笑的阿瓒要严肃些许。 宋冉迎着他的注视,努力集中注意力: “您觉得这项任务的危险系数有多大?” “可以说简单,也可以说危险。操作熟练后,只需按部就班进行。但找雷的过程很漫长枯燥,容易懈怠粗心。” 她点点头,手臂因为始终举着话筒而有些酸涩:“除了这些,你们在东国执行维和期间,还有其他种类的任务方便透露一下吗?” “主要还是保护平民、无国界医生、红十字会……”李瓒答到半路,瞥了眼她手中的话筒;他稍稍调整一下坐姿,顺手将话筒从她手中抽出来拿在身旁,“排查城市内部安全隐患,如炸.弹,自杀式袭击……” 他一套小动作做得很自然,双目仍注视着她,平静讲述着。 她的 心却像微风经过的湖面,起了丝涟漪。她又低下头看本子了,短暂调整后抬起头重新看向他,继续下个问题。 64.chapter 64 此为防盗章。v章购买比例不足的读者,请隔日再看替换章节。  chapter11 九月,东国中南部,加罗城。 清晨四点天就亮了,青灰色的雾霭透着丝淡粉色,薄薄一层笼罩着这个残败而死寂的城市。 城中心一栋四层高的房子顶层,窗户紧闭,窗子上糊满报纸。室内光线昏暗,光秃秃的水泥墙面和地板,摆着一桌一椅一床。 一个小电风扇在床头呼呼转动,忽然,电流滋地一声,扇叶没劲儿了,越转越慢,晃晃悠悠绕几圈,终于停止。 又停电了。 不过几分钟,床上的宋冉醒了过来,摸摸脖子,一层细汗。 九月了,天气还是炎热。 这些天,加罗城的气温始终在三十五度以上,体感温度超过四十。宋冉驻守一个月了,刚来那会儿天天近五十度才是要命。 一个多月前,东国战事恶化,平民伤亡不计其数。各国的战地记者,慈善组织,志愿者,无国界医生,以及联合国维和部队都进驻到了这个国家。 梁城卫视也派了记者过来。几个男同事去了前线,宋冉留在un维和部队的驻扎地加罗,负责对当地东国军民和维和部队的情况进行报道。 她大部分时间在中国驻地内为本国军队做记录服务,偶尔跟着其他队伍出勤。今天刚好又有特殊行动,要跟一队外国兵去执行解救任务。 她把闹钟定在四点半,现在还有一刻钟时间。宋冉开窗透透气,看见加罗城一片灰败。她倚着窗子吹了会儿晨风,好似听着这座城市喘息的声音。 不一会儿,闹钟响了。她收拾好自己,出了门,在古旧的楼道里碰见了东国当地的记者萨辛。 “早上好!”他拿英语打招呼。 “早上好!”宋冉说,“停电了,你知道吗?” “知道。以后停电会越来越多,习惯就好。” “这么看来,局面对政府军不利?” 萨辛耸耸肩,摊着手:“你知道的,两面夹击。”半个月前,极端恐怖组织也参与进来了,给本就恶劣的东国局势添油加柴。 “阿勒会失守吗?”阿勒城是离加罗最近的一处三方交战重镇,也是几方势力死死抢占的枢纽。 “只有主知道。”萨辛在胸前画了个祷告的符号,指了下天。 萨辛年纪比表弟冉池还小,才二十岁。他是首都伽玛理工大学的大二学生,战争爆发后揣着相机就上了前线,说是要把自己国家的真相记录下来。他又高又瘦,眼窝深,眉骨高,面庞有着当地人深邃的轮廓。但毕竟是学生,太嫩了,为了看着成熟些,他故意蓄起胡子。 两人今天要跟着一支欧美维和小分队去100公里外的小镇解救平民。 萨辛不太喜欢美国人,他想去最前线拍摄东国军队的作战画面。但他毕竟不是专业记者,没那个资格。 而同路的美国兵也不太在意他俩,一路跟几个欧美战地记者聊得欢畅。 宋冉同一队军人还有记者挤坐在军用卡车后头,她戴着头盔穿着防弹衣,眯眼看着车后头扬起的阵阵沙尘,有一阵没一阵地听着他们英语聊天。 半路,一个叫本杰明的美国兵忽然问她:“我好像见过你。” 宋冉没有印象。 “我们隔壁是中国兵驻地,你经常去。你是中国人?” “是。” 话音刚落,有个英国兵笑起来:“你们的军人种菜种得怎么样了?” 四周顿起一片哄笑。 萨辛尴尬地看着宋冉,不知该怎么解围。 驻守加罗的维和人员来自十个国家,统一由联合指挥部调遣。指挥部里欧美军官居多。哪怕在战场上,也是有歧视的。他们认为亚洲人体弱且能力不足。作战的事儿通常都归欧美部队。中国主要负责公路建设,物资运输,医疗救援,外加保护志愿者、医生等国际救援人员。 而中国官兵抽出空闲在驻地里开辟几块荒地种起了蔬菜,还养了鸡,俨然成了一道景观。 宋冉看着他们,等他们笑完了,说:“谢谢关心,白菜已经成熟,肉鸡也长得不错。前两天,我们的士兵还送了一些去战地医院,给受伤的美国兵加餐补充营养。你们不知道吗?” 笑声停了。 本杰明和同伴交换一下眼神,说:“我们也想种菜养鸡,但要上前线作战,任务重。” 宋冉说:“种植也是一门科学,打得了子弹,不一定播得好种子。” 本杰明耸肩撇嘴,不接话了。 队伍抵达目的地时,是早上九点。 小镇在加罗北方,离阿勒城不远。镇子地处偏僻,战争损毁程度不重,却荒无人烟。 宋冉 跟着队伍潜伏进了小镇。 来的路上还欢声笑语,进了镇子所有人都异常警惕。 宋冉小心潜伏过一条空旷安静的街道,身后有人踩到废弃易拉罐,发出声响。她惊觉回头,是本杰明。 他和同伴见她被吓到,都咧嘴无声地笑起来,眉毛快从脸上飞出去。宋冉无视掉他们嘲笑,拉好头盔和面罩,继续小心向前。 潜了一路没碰上意外,敌方军队似乎撤走了。 很快,维和小分队在城中心的学校教学楼找到一拨避难的民众,上至老人,下至儿童,大概一百来号人。 军人们迅速护送民众从学校后门撤离,突然,学校操场传来一声枪响,一个英国兵吼了声:“有叛军!” 宋冉一秒钟就飞奔而去。 一瞬间,民众疯狂朝后门涌。军队果决分成两拨,一拨护送一拨增援。而现场的战地记者全数朝交火点冲去,除了萨辛,他展开手臂将几个妇女儿童护在身前迅速往外走。 宋冉最先冲到教学楼底层的一间教室,正好赶上室内的维和兵跟对面教学楼里的叛军开火,你来我往,枪声不断。 上了战场就能见分晓——几个长期执行任务的习惯了这场面,上膛开枪瞄准躲避非常熟练;几个新来的则有些胆怯,找掩护时浑身在抖。 宋冉躲在墙壁后边,瞄着相机。几颗子弹打到她这面的墙壁上,炸得噼啪响,但墙厚,子弹穿不透。有一颗从窗子里射进来,嗖地从她面前飞过,把教室后排的玻璃窗打得稀巴烂。她精神高度紧张,竟忘了害怕。 对方人员不够,交火不到一刻钟就停止。叛军死伤二十人,剩下几个活的缴械投了降。原来,他们的队伍放弃这座镇子北上了。 结束后,宋冉才后知后觉地有些腿软。 她来这儿一个多月,不是第一次接触实战了。第一回才是吓得心都快骤停了呢。 返回学校后门,见萨辛正帮着大人们把小孩子一个个抱上车。 宋冉问:“你刚才没跟过去?” “没有。” “你不是想靠近前线吗?这么好的机会。” 萨辛挠挠头,笑道:“当时没反应过来。” 解救出来的人很快被送去难民营,记者们也顺势就难民营做了番拍摄。 回加罗的路上,几个记者讨论着今天的枪战和难民,以及各自拍到的素材 。只有萨辛坐在军用车后头,扭头望着身后满目疮痍的土地。 那一刻,宋冉隐约察觉到了萨辛和他们这帮战地记者的不同—— 这是他的国家,不是他们的。 进入加罗城了,本杰明问宋冉去哪儿。 宋冉探头看了下路,说:“我到前边拐角下车。” “去中国兵驻地?” “嗯。” 本杰明走去前边敲敲车窗,对驾驶室的战友说:“前边右拐,去中国兵驻地。” 宋冉不知道他干嘛忽然好心送她。本杰明只是笑笑,没说话。 下车后,车上几个欧美兵冲她热情招手:“seeyou!” 宋冉一头雾水:“……” 回到驻地,宋冉直奔罗战办公室,罗战是这个维和兵营的政委。宋冉在这儿待了一个多月,早和他们都混熟了。 一路上,不少士兵在操练。宋冉随手拍了几张照片。 走到尽头,菜园子里绿油油一片,几天不见,小黄瓜和小西红柿都长出来了。 宋冉凑过去看一眼,小黄瓜才手指长,尾巴上挂着大大的黄花儿;小西红柿又青又硬,还没核桃大,圆鼓鼓的像生气的小孩儿。 她没忍住凑过去嗅了嗅,气息清新,是夏天的味道。 走进办公室,罗战正在分析战事图。 宋冉摘下防弹背心和头盔,说:“黄瓜和西红柿都长出来了。” 罗战抬起头来,笑:“成熟了送你几颗。……今天跟他们出去,情况怎么样?” “遇到了一小队反政府军。”宋冉说,“有个法国兵吓得差点儿尿裤子。” 罗战喜闻乐见:“你拍下来了?” 宋冉正咕噜喝水,点了下头。 “我们的防爆兵调遣过来了,联合指挥部也给我们新增了排雷防爆的任务。你要有兴趣,可以跟着。” “真的?那太好了。” “怎么?天天跟着我们修路啊跑运输的,无聊了吧?” “……哪有?” 两人聊了没一会儿,外头有了动静,几个官兵正准备给地里浇水。宋冉摸摸自己编了一个星期的麻花辫,欲言又止。 罗战:“怎么了?” “我能借你这水洗个头吗?就冲一冲。”宋冉心虚,小声道,“ 洗完刚好可以浇水。” 罗战哈哈笑起来:“你住的那块儿最近停水停电吧。” 宋冉尴尬地点点头。 “我们浇的水是淘米水。” “我知道。正好,淘米水有营养,对头发好。” 罗战忍俊不禁:“洗吧洗吧。” “谢谢罗政,我会很节约的。”宋冉起身往外跑。 她一出门就解了皮筋散了辫子,头发热气腾腾的,都快熟了。 她穿过院子走去菜地,正好一队官兵列队走过,全是新面孔。 来新人了? 她疑惑回头,忽然心头一揪,好似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再定睛一看,不见了。那队官兵和她擦身而过。 她默默落了口气,应该是看错了。 宋冉站在畦田边,弯着腰低着脑袋,舀起一瓢凉水从后脑勺上浇下去。周身的热气顿时被浇灭,浇了个透心凉。 几个相熟的官兵站在一旁围观,故意逗她。 士兵a:“一瓢水十美元啊!” 宋冉:“十美元?你当这是牛奶呢?” 士兵b:“牛奶要一百好吗?” 士兵c:“耳朵旁边还是干的呢。” 士兵d:“要不要来点儿洗发水?” 有人给她拿来一小袋洗发水。 宋冉把泡沫冲掉后,又恋恋不舍冲了一瓢凉水。实在太热了。 士兵a:“用水超标啦。” 士兵b:“等等,脖子上还有泡子没冲掉。” 大家七嘴八舌笑成一团。几只鸡在菜地上走来走去,有水溅过去,鸡子便扑腾着翅膀飞走,撞得黄瓜秧子上小黄瓜扑簌簌摇。 宋冉扎着脑袋,双手拧干头发上的水。身后有人淡笑,嗓音像清泉一样:“要不要来把梳子?” 宋冉一愣,猛地直起腰身将一头湿发掀到脑后。她怔了两三秒,也不管头发嗒嗒在滴水,回过头去。 隔着一畦菜地,李瓒一身迷彩服,斜站着,抱着手臂微笑看着她。 他身边几个战友将手搭在他肩上,都在冲她笑。 车内的黑衣男子与他对上目光,电光火石间,两人都有所警觉。 李瓒抬手示意他停车,另一手摸到腰间。黑衣男子一刹间踩动油门,而李瓒转瞬间拔枪、瞄准、 扣动扳机。“砰”,小轿车右前轮胎被打爆! 车子猛地倾斜转向,撞向李瓒所站的路边。黑衣男松油门,控制方向,再踩油门欲逃上大道。车辆转离那一霎,李瓒两三步冲上去,纵身一跃跳上车前盖,“砰”地一声开枪,挡风玻璃炸开半截,李瓒滚进驾驶室。回头一看,后座上装着炸.弹。 袭击者拔枪瞄向李瓒,李瓒挡掐住他手腕要卸他枪。但对方也不是吃素的,力量惊人,两人扭打较量成一团。 “砰!” 剩下半截挡风玻璃爆裂开,碎玻璃飞溅,划伤两人的脸。 血腥味激起男人的斗志,彼此都红了眼,手上更加较劲,油门一踩到底,在街上横冲直撞。 庙宇门口的东国兵冲上来阻拦,李瓒吼了声:“炸.弹!” 士兵不敢朝车上开枪,只能打轮胎。 汽车疯狂颠簸,毫不减速,一路冲进大巴扎。 商人、小贩、顾客尖叫着四下逃窜;布匹、香料、烤饼砸满车身。 袭击者的目标正是周末拥挤的集市,一冲进人群中央就猛踩刹车,惯性将扭打的两人甩撞在轿车控制台上。 袭击者扑打着去抓摁炸.弹按钮;李瓒扳住他执枪的手,一拳重捶在他脸上,黑衣男往后一仰,手中的遥控器飞上控制台,干脆双手抓枪去打炸.弹。李瓒死死扼住他手往上一扭,“砰!”,子弹打破车顶。李瓒扼制着他的手,一脚踹到控制台上,遥控器从破碎的挡风玻璃里飞出去。他又一脚猛踹袭击者膝盖,后者惨叫一声。李瓒趁机踩向油门,汽车重新加速,在大巴扎里继续冲撞向前。 65.chapter 65 此为防盗章。v章购买比例不足的读者,请隔日再看替换章节。  宋冉至始至终垂着眼皮,一遍一遍擦着手。 桌上的同事们不论男女都对李瓒很感兴趣,他这样的军人很难不成为焦点。 小春率先发问:“听沈蓓说,你是军人?” “嗯。” “什么时候开始当兵的?”小秋问。 李瓒说:“十八。” “当兵多久了?”一个男同事问。 “快五年。” 小夏追问:“你们队里还有像你这样的么,要单身的……” “哎呀!”沈蓓笑着插嘴道,“你们一个个干嘛呢,知道的说你们职业病,不知道的以为查户口呢。” 春夏秋冬一起嘘她:“啧啧啧,护得狠哟。” 李瓒一时没答话,稍显沉默地扭头看沈蓓,表情不太明朗。 沈蓓却只是冲着他笑。 宋冉听着一桌子的起哄和笑闹,心是冰凉的,手里的热毛巾也早已凉透。她想,应该是坐的离空调太近了,所以才总觉得心头冷风嗖嗖。 李瓒没说话,桌上也安静了几秒。随后他起了身,说去趟洗手间。 等他走了,沈蓓才看向众人,嗔怪道:“你们别那么八卦了!” 话虽这么说,桌上却再度热闹起来,小夏问:“诶,你们怎么认识的?” 沈蓓笑了两下,还是说了:“我爸有次去开会,级别很高的一个会议。刚好他负责防爆排查,我爸的秘书当时有点儿拽,不肯把箱子给他检查,还拿我爸的官衔压他,反正就是有点儿嚣张啦。” “然后呢?”众人好奇极了。 “他说,‘能压我的是军法,您还不够格。’秘书气得要动他,结果他一个‘不小心’把秘书手拧脱臼了。我爸对他印象特别深,一眼看中,想介绍给我认识。打听了好久,最后让他指导员给安排上的。酷吧?” “好浪漫哦。”小春说,“你爸都能看中,一定是很优秀了。” “对啊。听他们指导员说,立过几次功了。当时我爸那秘书还想去队里告他状,结果碰了一鼻子灰。他很受器重的。” 一个男同事插话道:“拆弹人才很难培养,要天赋的,军队里肯定都当宝贝护着。再说,军政是两个系统,那秘书仗着点儿权利要施压,是撞错门了。 ” “不过感觉你男朋友好安静,都不怎么说话。” “还不是你们,一堆的问题。他这人看着脾气温和,其实很傲的,不喜欢别人拿他闹。过会儿你们少刨根问底的,算我拜托了。” “啧啧啧,”大家酸她,“护成这样子,你也有今天哦。” 沈蓓咯咯直笑。 她口中的那个人,宋冉有些陌生,好似从没见过。 宋冉鼻子酸得厉害,快撑不住,她扭过脑袋,起身去外头拿酱料。 她飞速穿过走廊,绕过拐角,猛一抬头却看见李瓒,吓得她眼中的雾气瞬间蒸发。 李瓒靠在走廊的墙壁上发短信,微皱着眉,表情不太好;她的突然出现也让他吃了一惊,他脸色缓和了半点,黑而亮的眼睛安静看着她,却没有要跟她说话的意思。 宋冉也没话跟他说,低头从他面前走过。 她走到小料台边,发了会儿怔,才拿了碟子调蘸酱。 她加了腐乳蒜泥辣椒末和香油,想再加点儿醋,可醋和酱油的牌子没贴,正分辨之际,身旁传来一道低低的嗓音:“这是醋,这是酱油。” 他的手伸过来指了两下。 “哦,谢谢。”她只敢匆匆抬头瞥他一眼,都没太看清他的脸。 他从她身边绕过去了,她如芒在背,一刻也待不住,打算要走,想起什么,做贼似的看一眼包间的方向,又回头看他,说:“绳子还你。” 李瓒正往碟子里放辣椒,有些意外地扭头过来。 大厅里光线昏暗,料理台上的灯光反射在他脸上,给人一种柔和的幻觉。 他倏尔一笑,接过绳子塞进牛仔裤兜,说:“那天紧急出勤,纸条弄丢了。” 宋冉说:“你那张纸我也弄丢了,所以一直没打电话。不好意思。” “没事儿。”他说,继续添小料去了。 他今天穿了身白t恤牛仔裤,褪去了军装时的硬朗,看着干净而又亲近。 可那大抵是她一种自我催眠的幻想吧。一直以来都是如此。 宋冉没有多看,走回包厢时,嘴角都差点儿垮掉。她想回家了,一秒都待不住了。 那顿饭她吃得很认真,全程闷头吃火锅,跟从没吃过似的。 沈蓓没再提及李瓒的事,大家也都不八卦了。只是桌上的聊天仍会偶尔不自 觉落到他身上,男同事小赵很好奇他的职业,问:“拆弹是不是很难学?” 李瓒说:“入门容易,深入难。” 小春:“可我感觉现实生活里很少有爆炸的事情诶,你们平时工作主要都做些什么?” 小赵打了岔,说:“这你就不知道了吧。生活里还是有的,只不过多数都保密了没有公布。” 宋冉没有参与聊天,低着头夹了块生苦瓜塞进嘴里。 沈蓓问:“咦?这块鲍鱼是谁的?谁还没吃?” 鲍鱼是按人数点的,此刻装鲍鱼的大盘子里剩了孤零零一个。众人都吃过了。 小秋说:“冉冉,你没吃吧?” “啊?”宋冉抬起头来,看一眼,“哦。” 沈蓓把大鲍鱼转去她面前:“冉冉。” 宋冉夹起来丢进自己的小锅里:“谢谢。”她冲沈蓓笑笑,看见李瓒坐在她身边,正安静吃着菜。可能是辣到了,他的脸有点儿红。 她一秒都没再多看他,仿佛那是一种罪。 她从没吃过那么大那么新鲜的鲍鱼,可放进嘴里也食之无味,终究不是自己付钱买来的东西。 转盘上的菜很快见底,沈蓓再次拿起菜单递给李瓒,问:“要不要再加点菜?” 李瓒说:“不用了。” “别客气哦,今天我请客。” “是么?” “对呀,梁城卫视上半年的优秀记者是我哦,发了一笔奖金,我厉害吧?”沈蓓嗓子甜甜的,歪着头求夸奖。 他“嗯”了一声。 宋冉捏着筷子,指甲掐得发白。她从没想过“优秀记者”这四个字会像此刻这般刺痛她,疼得她差点儿要流眼泪。 好在最后谁都没加菜,一顿饭终于吃完,散了伙。 大家聚在门口各自告别,李瓒隔着人影看见宋冉,两人的目光无意间碰上,他静静看她一秒,对她微微笑了一下。 宋冉回报他一个标准的微笑,她眼睛闪闪的,眼里有温和,有善意,有开心,很高兴认识你呢。她笑着,一种苦涩的感觉从喉咙直落进心底。 阿瓒…… 别再对我笑了,真的。 她转过头去,眼圈都要红了。 同事们按路线分坐三辆车离开, 跟宋冉同行的是小秋和小赵,小 赵是军事迷,连说了好几次没想到:“竟然见到了活的拆弹精英,哎,我当初怎么没去当兵呢。” 小秋说:“得了吧,就你那嘟嘟的小短手。你没看见人家的手怎么样,跟弹钢琴的似的。” 宋冉不接话。想起他站在她身边指着醋时的那一刻,手指修长,匀称,骨节分明。 把小赵送到家,车内只剩两人,小秋忍不住叹气,道:“人生真是不公平。有的人啊……什么都是她的。” 她没明说。宋冉的心脏却窒闷得无法呼吸,打开窗透气,七月末的夜风吹进来,仍是闷热。 回到青之巷,她筋疲力尽。这一天太累了,或许是因为白天的高温吧,她累得整个人都没力气了。 推门走进院子,月光撒了一地。金银花在夜里散着清淡的香。 一丝风也没有。鹅卵石小路上月光斑驳,有一道亮眼的白反射过来,竟是那张她找了很久的纸条。 李瓒的电话号码写在上面。 她又悲又痛,一跺脚把那纸碾进泥土里。她下了狠力气,纸条很快揉碎了和泥巴融为一体。 她垂着脑袋原地站了很久,忽然弯下腰去,捂住眼睛,任泪水潸然。 她渐渐哭出声,边哭边爬楼梯上了二楼,进了房间打开灯,翻箱倒柜地把自己读书时得过的写作奖,在报社杂志社拿到过的颁奖证书一股脑儿全翻了出来。 她一张张翻开,看着看着,泣不成声, “我明明比她好……”她捂住脸,呜呜地哭,“我明明比她好!为什么那个奖不是我的!” …… 第二天,宋冉递交了去东国的申请书。 她也成了台里唯一一个递申请的女记者。 宋致诚得知这个决定时,一面支持,一面又担心她的人身安全;有些拿不定主意。 宋冉于是告诉他罗俊峰的事。罗俊峰说能让她的书在最好的文学出版社出版,这打动了一直期盼女儿出人头地的宋致诚。 至于宋冉,抛开书的事情,作为记者,她一直想再去东国。 上半年去东国出差,那个动乱中的国家给她留下太深的印象。 她想记录,更想见证。 然而冉雨微强烈反对,不仅在电话里把宋冉训斥一通,还将宋致诚骂得狗血淋头,说他是为了自己未竟的梦想和虚荣心出卖女儿。 宋冉跟她讲不到一处,也不跟她吵。沉默以对的同时,半点儿不动摇自己的决定。 冉雨微大费周章地派了舅舅舅妈和表弟冉池来劝说,冉池这个大男孩劝到一半蹦出一句:“不行我得说真话。姐,战地记者诶,你好酷哦!”被他爸妈一巴掌拍在后脑勺上。 宋央也和他们站在统一战线,她不愿宋冉去东国: “上次新闻里都说一个美国记者被绑架还被杀掉了呢,你要出事了可怎么办呀?我还不哭死呀我。” 杨慧伦啐她:“你姐姐福大命大怎么可能出事?她那是努力工作追求自己的梦想,哪像你,一天到晚跟条咸鱼一样。操心这些还不如好好去找工作!” 家里鸡飞狗跳了一阵,却因宋冉毫不动摇的决心而渐渐归于平静。 八月初,宋冉乘上了去伽玛的飞机。 那天气温很高,太阳很大。 飞机起飞的时候,阳光折射进来,灿烂得晃人眼。她眯上眼睛抵抗,不可避免地,忽然又想起那个人。 过去的两个月,她心里自顾自地开着花儿。多傻啊。 她望着舷窗外大片的绿色山林和青蓝色的江水,想起六月三号那天,干燥而灰败的阿勒城。 他拉着她在艳阳下一路奔跑,在最后一秒将她揽到怀里扑倒在地。 那一刻她的心跳无法控制。 可那一刻的心跳…… 或许,终究只是一场虚幻的误会吧。 “这六颗是绊发,这七颗是压发。” 宋冉举着收音话筒,问:“压发是什么?” “一踩上就爆炸。” “那电影里的那种呢?” “电影?”他扭头看她。 “电影里演的都是踩到以后要松开才爆炸。” “那是松发。”李瓒说,“一般出现在电影里。现实中几乎不用,都是一踩就炸,哪儿有时间抒情。” “哦。”她恍然大悟。 以前看电影时总奇怪为什么地雷有这么大的bug,每每让主角逃脱。原来是编剧的设计。 下午四点多的时候,分队清理出一条安全通道。随队的东国兵在通道旁设了线做标记,又派了人去村子里通知当地人。 大家收拾好仪器工具往回走。 野外工作一整天,大家都累得够呛,一 路沉默无声只顾赶路。早上来时的轻松劲儿都没了,只剩疲乏。 天空万里无云,蓝得像海;太阳仍然炽烈,曝晒着漫山遍野。 经过一处山坡,漫山的小麦田像金子般的海洋。宋冉眼尖,看见一个包着汗巾穿着民族服装的老人,他佝偻着腰,背着麻布袋在田埂上缓缓而行。 老人瘦骨嶙峋,背上的麻袋却分外壮实,像个大胖墩儿,将他压弯了腰。 宋冉打开摄像机拉了下镜头,对着收音话筒轻声言语:“路上遇到一个当地老人,他背着一个□□布袋,可能是……粮食?” 李瓒听了,抬头望去,粗衣布裤的老人行走在蓝天麦田间,像一幅油画。 他眯眼分辨了下,说:“是粮食。上午过来的时候,他在山那头的田里割麦子。” 宋冉说:“看着好像很重。” 李瓒忽问:“你猜,有多少斤?” 宋冉猜不出:“不知道。……你看得出来?” 李瓒又看了一眼,思索:“八十斤吧。” 宋冉对重量没概念,她捋了捋帽檐下汗湿的碎发,问:“八十斤是多重?” 他将她从头到脚看一眼,说:“差不多一个你这么重。” “……”她小声,“我才没那么轻。再说了,我觉得那个袋子也没那么重。” 一旁杨队插话道:“我觉得比你重,怕有一百多斤。” 原来这两人的对话大家都听见了。杨队一发言,士兵们开了话匣子,议论纷纷: “哪有那么夸张?五十斤吧,那里头或许放了棉花。” “放屁,这儿哪有棉花?” “我觉得六七十斤差不多。” “九十斤肯定有。” 七嘴八舌讨论下来,话题突然一转, “那老人背得了九十斤?我看你都不一定背得动。” “九十斤老子背不动?信不信现在把你扛起来。” 宋冉:“……” 一片闹腾之时,李瓒说:“要不过去背一下。” 众人交换眼神,跃跃欲试。 杨队:“我觉得行。” 宋冉:“……” 这是一群小学生? 李瓒跟同行的东国兵伊桑表达了下观点,没想到伊桑也很不靠谱地展示出极大的 兴趣,高声冲着山坡上喊了声东国话,那老人停了下来。 一群士兵们喜笑颜开,纷纷跳上山坡。他们越过收割完的麦田,踩着小腿高的麦秆,笑闹着朝山上跑去。 宋冉大开眼界,举起相机跟着他们跑。 老人簌簌站在田埂上,看着一群年轻的兵朝自己涌来,有些惊慌。 伊桑笑着说明来意,老人这才放松下来,将背上的大麻袋放下,喘着气摘下头巾抹汗。 66.chapter 66 此为防盗章。v章购买比例不足的读者,请隔日再看替换章节。 chapter13 到下午的时候,小分队排出了十三颗地雷。全部拆了引信,一溜儿齐刷刷摆在地上。 宋冉蹲在一旁拍照,见李瓒把地雷分成两排摆放,问:“有什么区别吗?” “这六颗是绊发,这七颗是压发。” 宋冉举着收音话筒,问:“压发是什么?” “一踩上就爆炸。” “那电影里的那种呢?” “电影?”他扭头看她。 “电影里演的都是踩到以后要松开才爆炸。” “那是松发。”李瓒说,“一般出现在电影里。现实中几乎不用,都是一踩就炸,哪儿有时间抒情。” “哦。”她恍然大悟。 以前看电影时总奇怪为什么地雷有这么大的bug,每每让主角逃脱。原来是编剧的设计。 下午四点多的时候,分队清理出一条安全通道。随队的东国兵在通道旁设了线做标记,又派了人去村子里通知当地人。 大家收拾好仪器工具往回走。 野外工作一整天,大家都累得够呛,一路沉默无声只顾赶路。早上来时的轻松劲儿都没了,只剩疲乏。 天空万里无云,蓝得像海;太阳仍然炽烈,曝晒着漫山遍野。 经过一处山坡,漫山的小麦田像金子般的海洋。宋冉眼尖,看见一个包着汗巾穿着民族服装的老人,他佝偻着腰,背着麻布袋在田埂上缓缓而行。 老人瘦骨嶙峋,背上的麻袋却分外壮实,像个大胖墩儿,将他压弯了腰。 宋冉打开摄像机拉了下镜头,对着收音话筒轻声言语:“路上遇到一个当地老人,他背着一个□□布袋,可能是……粮食?” 李瓒听了,抬头望去,粗衣布裤的老人行走在蓝天麦田间,像一幅油画。 他眯眼分辨了下,说:“是粮食。上午过来的时候,他在山那头的田里割麦子。” 宋冉说:“看着好像很重。” 李瓒忽问:“你猜,有多少斤?” 宋冉猜不出:“不知道。……你看得出来?” 李瓒又看了一眼,思索:“八十斤吧。” 宋冉对重量没概念,她捋了捋帽 檐下汗湿的碎发,问:“八十斤是多重?” 他将她从头到脚看一眼,说:“差不多一个你这么重。” “……”她小声,“我才没那么轻。再说了,我觉得那个袋子也没那么重。” 一旁杨队插话道:“我觉得比你重,怕有一百多斤。” 原来这两人的对话大家都听见了。杨队一发言,士兵们开了话匣子,议论纷纷: “哪有那么夸张?五十斤吧,那里头或许放了棉花。” “放屁,这儿哪有棉花?” “我觉得六七十斤差不多。” “九十斤肯定有。” 七嘴八舌讨论下来,话题突然一转, “那老人背得了九十斤?我看你都不一定背得动。” “九十斤老子背不动?信不信现在把你扛起来。” 宋冉:“……” 一片闹腾之时,李瓒说:“要不过去背一下。” 众人交换眼神,跃跃欲试。 杨队:“我觉得行。” 宋冉:“……” 这是一群小学生? 李瓒跟同行的东国兵伊桑表达了下观点,没想到伊桑也很不靠谱地展示出极大的兴趣,高声冲着山坡上喊了声东国话,那老人停了下来。 一群士兵们喜笑颜开,纷纷跳上山坡。他们越过收割完的麦田,踩着小腿高的麦秆,笑闹着朝山上跑去。 宋冉大开眼界,举起相机跟着他们跑。 老人簌簌站在田埂上,看着一群年轻的兵朝自己涌来,有些惊慌。 伊桑笑着说明来意,老人这才放松下来,将背上的大麻袋放下,喘着气摘下头巾抹汗。 那麻袋有小孩儿高,水井粗。 杨队试着抱了一把又放下:“我去。真特么重。九十斤是绝对有的。” 李瓒拉住背带绳,把袋子背上身,掂了一下,说:“差不多。” 其他人纷纷试着去背,跟见着了什么稀奇玩意儿似的。 李瓒跟伊桑说:“老人家上八十了没?” 伊桑问了之后,说:“八十三。” 李瓒说:“老人家身体硬朗啊,这么重的粮食也能背。” 伊桑直接回答了:“嗨,农民都这样。别说老爷爷,老婆婆都能背上百斤,干了 一辈子苦力,都习惯了。” 李瓒看着老人皱缩的个头,极淡地笑了笑,又问:“家里几口人?” 老人抬起干枯粗糙的手,一边比划一边小声絮絮叨叨。 伊桑翻译起来:“九口人。不过大儿子一家逃去邻国了。小儿子当了兵,家里还有老婆婆儿媳和两个孙儿。” “平时还种地吗?” “种的。但因为战乱,很多庄稼都毁了。那么大的地,就收了这么点麦子。不知道吃完了之后该怎么办。” 李瓒抿紧唇没说话了。他原地站了会儿,余光察觉到什么,回头一看,宋冉正在拍摄。他不太习惯露脸,稍显不自然地别过脸去,退后一步,出了镜头。 不远处,大家还在欢快地背那袋米。 李瓒站在一旁,看着自己的战友们,又不禁微微笑了。 宋冉看着他含笑的侧脸,犹豫要不要拍下来,刚好他一回头,碰上了她的目光。 他脸上随意的笑容还没散去,说:“我刚说错了,那袋不止八十斤。” 她点点头:“嗯。” 老人家得知他们是来拆地雷的,也很高兴,抖抖索索从兜里掏出几只揉得皱巴巴的卷烟,殷勤地递给大家。看那烟应该是在战场上捡的,是好东西,估计珍藏了许久。 杨队立刻摆手说不要。 老人语言不通,脸上笑出一堆皱纹,仍巴巴地递烟。 杨队跟伊桑说:“你跟他说我们不要。” 伊桑却说:“拿着吧。你们拿了他更高兴。” 杨队于是拿了一支,另外两三个战友也拿了。 最后一支递到李瓒面前,李瓒笑笑:“谢谢,我不抽烟。” 伊桑解释了一遍,老人这才把最后那支烟小心翼翼揣回兜里。 大家闹完了,跟老人道别。 一群迷彩服的年轻士兵们又呼啦啦地跟倒豆子似的跑进金黄的田野,跑下山坡。 李瓒走在最后一个,他拍了拍老人背上的麻袋,手偷偷往袋子里塞了十美元。塞完准备跳下麦田,这才发现后头还跟着个小尾巴宋冉。 她表情有些微妙,手里的摄像机显然记录下了刚才的一幕。 被抓了“现行”的李瓒有点儿不自在,低声说了句:“你这相机就没有关的时候。” 宋冉:“……” 怪我咯。 他跳进了麦田,他的同伴们已经跑到山坡下的小路上。他追上去,跑了几步却停下来,换做走的。 宋冉猜想他应该是在等她,便加快脚步跟上去。 那时,山坡上起了风。收割过的麦秆一丛丛在她脚边划过,像小小的手抠在腿上,有点儿疼,有点儿痒。 回城的路上,大家都累了,纷纷靠在车篷上休憩。 李瓒也背靠着车帐,闭上了眼睛。脑袋随着车辆偶尔轻晃一下,看着像是睡着了。 宋冉坐在他旁边,身体虚脱,但睡不着。脑子里幻灯片一样回想着那一幕——蓝天,艳阳,他和她隔着一段平行的距离,走下金黄色的山坡;谁也不说话,只是走着。 她从小就内心敏感细腻,一些细枝末节的东西总能轻易在她心里划下印痕。这不是什么好事。 宋冉有些难受,用力皱紧了眉头,压抑住心中泛起的一丝酸楚和自弃。 她真想赶紧从这车上下去,跑得越远越好。 半小时后回到加罗城中心,卡车从裂纹的水泥路上驶过,一群黑乎乎的小孩看见了,跑过来追车,有的伸手要东西。但大家什么都没带,只能冲他们摆手。 孩子们也不介意,仍然追着军车欢闹,又跳又叫还唱歌。他们的娱乐太少了,直到快到驻地门口,才一窝蜂地散开。 下了车,杨队把士兵们叫到一处列队集合。众人分两列站得笔直。 “立正!” “稍息。” “今天的任务完成得非常出色,尤其是李瓒、董文斌、张凯这几位战友,胆大心细,处事沉稳。同时另外几个战友,江林,王思存有疏忽遗漏的地方,希望以后工作中要注意。记住,这不是演习……” 官兵们面容严肃,军帽下的脸被晒得泛红。 “今天高温,大家在暴晒的情况下坚持一天,辛苦了。以后继续努力。好了,立正!——解散!” 士兵们就地解散,宋冉关了摄像机,上前去找杨队。根据电视台要求,她还需要找一个士兵进行单独采访。 杨队摘下帽子,擦着头发上的汗,问:“要单独上镜?” “对。” 他回头看已经分散走开的士兵们,眼睛一眯,喊了声:“阿瓒!” 李瓒回头。 杨队冲他招了下手,回头 对宋冉说:“挑个长得好看的。” “……”宋冉没吭声,想说能不能换一个人,但闭了嘴。 李瓒走过来了,问:“杨队?” 杨队指指宋冉,说:“你配合宋记者做个单独采访。” “行。” 杨队转身走出一步了,又回头指了指:“脸和头发都洗洗,换身干净衣服。收拾得好看点儿啊。” 李瓒:“……” …… 宋冉把三脚架摄像机架好,录音笔记录本都准备好了,坐在椅子上整理材料。 没过一会儿,有人敲门。 宋冉回头,李瓒进来了。 他冲过凉了,头发干净,脸庞清秀,还换了身新的迷彩作战服。 “李警官,”宋冉起身指了下摄像机对面的椅子,说,“你坐这儿。” 李瓒过去坐下。对着面前黑漆漆的镜头,他有些不自然,抬手正了正衣服领口。 宋冉说:“没事儿,你要是觉得哪里没录好,可以重录,可以打断,你别紧张。” 李瓒好笑,说:“我不紧张。” “噢。”宋冉把小本子递给他,说,“这是我待会儿会问你的问题。你先准备一下。” “嗯。”他接过本子认真看起来。 或许是个子比较高,他看着挺瘦的。但身材很有型,肩膀把迷彩服撑得笔挺。腿也长,裤脚随意扎进靴子里,哪怕坐着都很有精神。 头发剪得板寸,很精神有男人味儿,也十分上镜。 宋冉不愿多看,低头记笔记,直到他抬起头来。 她抿唇:“好了吗?” “好了。”他躬身把本子还给她,重新坐回去时又习惯性地直起了身板。 宋冉开了仪器,监视器里,他表情平静而稳重。 室内安安静静,她轻手轻脚在旁边坐下,左手将话筒递到他面前,低声问问题:“您在这次行动中主要负责的任务是什么?” 李瓒将声音压得很低:“排雷,拆弹,防爆。” 宋冉停了一下。 “怎么了?”他以为出了错。 她解释:“你不用跟着我小声。正常说话就行。我是记者,次要角色。你是主角。” 李瓒一愣,不太好意思地低下头摸着鼻子笑了一下,脸竟有 点儿红。 他说:“知道了。” “那重新来?” “行。”他点点头,看一眼摄像机,忽又抬了下手,“等一下。” “怎么了?” 李瓒指了指相机,又指向她:“我是看它,还是看你。” 宋冉愣了愣,说:“都行。” 他看看那镜头半秒,目光移过来对准她眼睛,弯唇一笑:“还是看你吧。” 六月三号,位于东国中北部的阿勒城看上去和往常的每天一样。早上八点,宋冉推开旅馆的窗子,楼下一条南北走向的街道直通尽头的小学校。路两旁商铺建筑矮而平,高低错落的□□民居掩映树后。 放眼望去,街上灰扑扑的,纸屑落叶无人打扫。但天空是蓝色的,阳光也很灿烂。 楼下餐馆里,一位裹着头巾身着黑袍的年轻妈妈带着小儿子坐在桌边吃早餐;店老板站在摊位后头一手切烤肉一手甩面饼。烤肉,煮豆和面饼的香味在街上飘荡。街对面的修理店里,几个中年男子早早地推来摩托挤在店门口,七嘴八舌跟修理工交流,说着宋冉听不懂的东国语言。不远处传来一声鸣笛,公交车停靠路边,一群身着校服的小学生涌下车,叽叽喳喳跑向学校。公交车司机摇下窗户,跟路边巡逻的警察交谈几句。 一切看上去和之前的每一天一样,但又不太一样了。 67.chapter 67 chapter67 李瓒扶着宋冉的手,撑着栏杆,终于走上民政局门前的最后一级台阶。 他微微喘了口气,脸颊上透着丝潮红。宋冉掏出纸巾擦了擦他唇边的薄汗。 他任她照料着,沉静的目光笼着她。 夏天早晨的阳光照在她脸上,暖融融的,她今天化了淡淡的妆,明眸细眉,肤色愈发白皙柔嫩,腮边一抹浅红,嘴唇上也涂了唇釉。柔顺细软的长发披散着,一侧头发别在耳朵后。 “冉冉。” “嗯?”她抬眸,眼睛清亮含水。 “你想好了?”他问。明明很确定,却想听她讲。 “你说呢?”她轻轻白他一眼。 他抿起嘴,唇角弯弯。 她反问:“你呢?你想好了吗?” 他笑得竟有些羞涩,眼睛也弯弯:“我想好久了。” “那不就行了。”她亲昵地靠去他身边,挽住他的手。他今天穿了白衬衫,身姿消瘦却挺拔,她小声,“阿瓒,你今天真好看。” “你也是。” 她也穿了白衬衫,专程为了过会儿照相。 他们来得早,是今天登记结婚的第一对。民政局工作人员热情地接待他们,拿到资料时惊讶说:“哎呀,今天第一对竟然是军婚。祝你们百年好合,恭喜恭喜。” 宋冉说:“谢谢。” 两人交了资料,填了表签了字,去红色背景墙面前照相。 宋冉说:“麻烦给我们照好看一点。” “你们这颜值,怎么照都好看的。我这儿好久没见到颜值这么高的新人了。” 宋冉坚持:“还是麻烦多照几张,我要选最好的。” “行。没问题。” 李瓒和宋冉相顾一笑,看向镜头。 果然每张都好看。红色的背景前,白衬衫的两人干净又年轻,脑袋微微向对方靠拢,脸上扬着甜蜜的微笑。 宋冉偷偷瞥一眼照片上的李瓒,他眼睛亮亮的,笑得真好看。 很快拿到结婚证。 “李瓒”“宋冉”,两人的名字印在上边,照片上盖了钢戳。国家承认的,法定夫妻。 宋冉抚着证,满心感触,难以语言;抬头看他,他亦盯着结婚证看,手 指在她的名字上摩挲。 “阿瓒,今天就是婚礼。就我们两个人。” 她不想再要别的婚礼,不想再请无关紧要的人。 只要他在场,拿着结婚证就是婚礼了。 当天下午,宋冉带着李瓒回了江城,去了乡下。 正值盛夏,乡间小路上树木茂盛,遮天蔽日。蝉在树梢上不知疲倦地鸣叫,麻雀在菜地里蹦蹦跳跳。 水渠纵横,池塘如镜。大片绿色延伸至天边,田里种满了各式庄稼,稻子、甘蔗、豌豆、黄瓜…… 乡下地广人稀,隔一片稻田安置一间小屋。每家每户都置身田园画中。 李瓒的病情已不适合在城市生活,以后除了定期去江城军医院检查身体,其余时间就住在乡下。 李瓒的叔叔前年搬去市里,乡下的屋子空着,就在李瓒爷爷奶奶家旁边,隔着半亩田地和一个池塘。 站在屋前举目望去,绿色的田地一望无尽,一条覆满林荫的田间小路由近及远,延伸至天边。远处的田间似有一排乡间小屋,更远的尽头,一排排树林消失在地平线上,氤氲的轮廓,像水墨画儿。 宋冉收拾完行李,说找个时间重新装修布置一下,顺便换些新家具。 李瓒道:“我跟爸爸说一声。” 次日,李清辰带着他的一帮设计师建筑师同事过来,一行人把房子前前后后看一圈,询问了小夫妻俩的装修和改造要求,很快就做了设计方案,趁着夏天施工了。 李瓒和宋冉便搬去爷爷奶奶家住了段时间。 爷爷奶奶六七十岁了,长期在田间劳作,身子骨硬朗得很。 李瓒说,他爸爸以前想把二老接到城里住,可老人住不惯,说还是乡下舒服。 乡下当然舒服了。狗子和猫儿在禾场里打架,鸭子成群在沟渠里游泳扎跟头,翅羽划开一片菱角;小鸡追着母鸡在田地里跑,枯枝落叶沾满绒毛。 宋冉跟老人住了段时间,说:“阿瓒,我发现了一个秘密。” “什么?”彼时两人正在布满树荫的田埂上散步,路边的橘子树上挂满青果,李瓒正给她摘橘子。 “你和爸爸的性格都是遗传。” “啊?” “爷爷也好温柔,对奶奶真好。说话温和,脾气也好,散步都牵着奶奶的手。昨晚在竹床上乘凉,他还拿芭蕉扇给奶奶扇风。哦 对了,前天我还看见爷爷偷偷摘了朵花别在奶奶的头发上。” 李瓒笑说:“果然是记者,观察仔细。” “你没发现么?” “可能习惯了,没那么注意。”他剥开青皮的橘子,给她一瓣。 宋冉摇头,龇牙:“一看就很酸。” 他淡笑:“这棵树长了好多年,从我小时候就结很甜的橘子。” 她于是试试,塞进嘴里,清甜而多汁:“好吃。” 李瓒把剩下的也给她。 经过一条沟渠,又捞了些新鲜的小菱角剥给她吃。 夏风轻抚,她吃得心满意足,跟着他在田里转悠,任他一路给她寻觅野味吃食。 “阿瓒,你小时候经常来乡下么?” “暑假都来。在池塘里游泳,抓鱼,挖龙虾,还有螃蟹。”他说着,童年的时光像一帧帧画面浮现在池塘的波光中,梦境一般。 橘子,树荫,菱角,她的笑脸,刚才发生的一切都闪烁在水面的倒影里。波光荡漾,易碎一样。 他静静看着水面,看到粼粼水光中一棵白色橄榄树,树叶里有她微笑的脸。 “真好。住在乡下真好。”她的笑声将他拉了回来。 李瓒没说话,手指抚过路边的狗尾巴草。痒痒的触觉传进心里。很清晰。 他还判断着,她轻嚷:“阿瓒,我要吃莲蓬。” 前边一方荷塘,莲叶接天。有风拂过,清香阵阵。 李瓒摘了个莲蓬给她,顺带给她摘了片荷叶。 她抱着荷叶,坐在塘边的石头上剥莲子。 “好久没吃这么好吃的莲蓬,很嫩,又新鲜,像吃了一整个荷塘的香气。街上卖的都好老,咬不动,还涩涩的……” 她絮絮叨叨的,仿佛有一箩筐的话要讲。 李瓒站在一旁看她,头顶的树叶在风中哗哗作响。 这是一个很安静的夏日的午后。 一只青蛙从池塘里跳到荷叶上,荷梗摇晃。 他恍惚又在水面里看到了一株白色的树。 她的莲蓬壳儿掉落水面,砸起一圈涟漪,那棵树消失了。 他回过神来,走去她身边,碰了下她的头发。风将发丝缠绕在他指尖,细细的,软软的。他触了触她的脸颊,柔软,温热。她怕痒,咯咯笑着缩了下脖 子,轻轻打了下他的手心,打完却牵紧了,拉着他往前走。 他微笑,心缓缓落了下去。 到了八月底,房子重修好了。从厨房到洗手间,从客厅到卧室客房,布置得温馨舒适。尤其是客厅和卧室,有一整面对着开阔田野的落地窗。 考虑到江城的天气和李瓒的身体,专门安装了中央空调和地暖。 两人搬进新家的那天,冉雨微来了。 李清辰歉然说:“亲家,我做事不合礼数了。冉冉跟我们阿瓒结婚,照理说我是要先登门拜访的,我也没……”他惭愧不已。 冉雨微淡淡道:“没事儿,我也是他们结婚后才知道的。” 宋冉:“……” 她道:“妈妈,爸他本来很早就想去帝城看你,但我们这边不是忙着装修房子嘛。” 冉雨微觉得她那声“爸”听着不太对,想是自己不太习惯,揭过去了,看向李瓒,缓和道:“身体好些了吗?” 李瓒微笑:“好些了,阿姨。” 宋冉杵他:“叫什么呢?” 李瓒脸微红,点了下头:“妈。” 冉雨微也不太自然,只说:“我看你还是比上次见的时候瘦了很多,身体差了很多。” 李父说:“月初瘦得更厉害,只有55公斤,现在好歹有58了。” 冉雨微叹了声:“你做父亲的,也苦了你了。” 宋冉一愣。这才发现在他们面前始终都微笑支撑的李父,在这一刻红了眼眶。 中午是李父做的饭,土鸡汤,炒蒿苞,空心菜,小龙虾,炸小鱼……全是田地里最新鲜的菜蔬。 那边做饭的间隙,宋冉去客房帮冉雨微铺床。 冉雨微问:“你闷不吭声结婚的事儿,宋致诚他怎么说?” “他不太高兴,但也没说什么。宋央生了孩子,他们忙着带小孩,没时间管我。” “你呢?打不打算要小孩?” 宋冉看了下房门,发现冉雨微早把门关上了。她低头铺床单:“暂时没想这个问题。” “李瓒的情况,一时半会儿……先不要的好。” 宋冉没吭声,掖着床单。 “你呢?”冉雨微问。 “我怎么?” “一直待在乡下,工作不要了?这也不是个事儿。” 宋冉抱起枕头,抬头:“先看吧。现在我想好好把浮世纪写完。之前一直想写,但总是各种事情干扰,动不了笔。搬到乡下来正好,专心做这一件事。至于之后的工作,再看吧。”她把枕头塞进枕套,“妈妈,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可能你觉得照顾阿瓒很辛苦,但和他在一起,我很开心。其实,我很需要他。因为他很需要我,很依赖我。我很需要这种感觉。我不知道怎么说你才明白,但我现在觉得,曾经我心里面临的很多问题,都渐渐不是问题了。” 冉雨微道:“我懂。我只是怕你心里难受。” 宋冉正坐在床边给枕套拉拉链,听言竟一时情绪翻涌,霎时红了眼睛,别过头去。 冉雨微将她揽到怀里,摸了摸头。 宋冉眼角闪过泪花,委屈道:“我就是想不明白,他明明是那么好的人,为什么要遭这种罪?我……我也是个好人啊,为什么……” 冉雨微叹:“人这一辈子,谁不受点儿罪呢?” 宋冉靠在妈妈怀里,眼泪无声,沾湿她的衣衫。 冉雨微没劝也没安慰,知道她是需要发泄。待她自己默默流了会儿泪,人又很快好了,怕出去被李瓒发现,又留在房里多待了会儿。 冉雨微工作忙,待了一天就走了。李父正好也回江城,捎上冉雨微去了机场。 小夫妻俩站在屋后的小路上目送他们离去。 回到家中,宋冉环顾新装好的屋子,愉悦不少。本想好好收拾家里,但李父离开前把家里擦得干干净净,根本不需要她打扫。 客厅按照她的要求设计成了中心区,面对田野的那面落地玻璃窗前,一半是她的原木长书桌,另一半放着一把最舒服的靠椅。 她坐在桌前写作,他靠在椅子里看书,余光就能看见彼此。 一壶冰沁的柠檬茶放在桌沿,玻璃壁上细小的水珠凝结,滑落。 窗外,知了在叫;窗内,偶尔他书页翻动,偶尔她轻敲键盘。 半路,李瓒抬眸看她,静静看了她好一会儿,忽放下书起身出去。 她回首:“你去哪儿?” “洗手间。”他说。 李瓒从柜子里翻出一个小花瓶,出了门。他在屋后边,田埂边,沟渠边,四处寻觅,最后找了一朵豌豆花,兰花草,橘子花,牵牛,外加几朵叫不出名字的蓝色、粉色小花儿,放进花瓶。可以送给她,摆在她 的电脑旁。 返回时经过屋后,目光无意一瞥,装修时钻木的钻机留在屋后的柴房里。钻头又细又尖,能看见它工作时那急速转动刺穿一切的锋利。 “滋——”电机的声音充斥着耳朵。 鲜血飞溅,骨肉模糊。 笑声,叫声,哭声,喊声。 他呼吸困难,猛地喘气,面前的房子开始扭曲,要倒塌了,要破碎了。 不行。 那是他的家。 不能。 冉冉在里面。 可脚下的路也开始扭曲。 他呼吸急促,踉踉跄跄,摸索着跑去门口,一眼却看见宋冉坐在落地窗里,低头在本子上写写画画。 李瓒剧烈的呼吸就稍稍缓和了下去。 原本扭曲的房屋又回归了硬朗的线条。 他平息下去了,隔着一段距离,静静看着她。 她许是感觉到了什么,抬头看过来,目光与他对上的一瞬,弯眼一笑,说了句什么。隔着玻璃,听不清。 李瓒顺着她的目光低头,见自己手里还紧紧握着装满夏花的小花瓶。 他进了屋,将花瓶轻放在她桌前。 她仰头笑:“你怎么跑出去了?” 他微笑:“在东国的时候,你说花装在瓶子里好看。” 宋冉笑容放大,趴在桌边戳花。 李瓒忽唤了声:“冉冉。” “诶?”宋冉扭头。 “戒指。”他说,捧着手给她看。 他掌心躺着一大一小两枚淡金色的戒指。 宋冉一愣,惊喜道:“你什么时候买的?” “让爸爸帮买的。”他浅笑。 结婚太匆忙,戒指都没买。好在及时补上了。 李瓒将那枚小戒指套在宋冉的无名指上,大小正好。而那枚大的套在李瓒手指上,稍微松了一点儿。 他笑道:“预留着。现在手太瘦。” 戴了戒指的两手交握在一起,定下一个契约。 她心含欢喜,跳下椅子,挤进他的躺椅里,和他拥在一起。 “阿瓒。” “嗯?” 她抚摸他的无名指:“你要记得我们结婚了哦。不管在你眼里,什么是真,什么是 假。但阿瓒和冉冉结婚了。李瓒和宋冉结婚了。这一点,你一定要记得。” 李瓒拇指摸着自己指根的戒指:“好。我记住了。” 她搂住他的脖子,将脑袋靠在他颈窝。 他侧头,贴了贴她的额,说:“对不起,我好像没有那么强大。” 他曾想变得更强,回来了跟她结婚,更努力,更优秀,给她最优渥幸福的生活。 “是我的错。如果我再强一点,或许就不会生病了。” 她摇了摇头:“没事。不那么强大也可以,脆弱也可以的。” 那些人总说坚强些,咬咬牙就能挺过去了。可有些事,或许是咬碎了牙也过不去的。太苦了。 所以阿瓒,没关系,脆弱也没关系。 你遭受的一切,太痛太苦。你不必强迫自己去面对,也不必逼迫自己去正视。 好不了也没关系,反正我会永远陪着你。 摇椅缓缓停了摇动,他和她闭上了眼睛,似沉睡,似小憩。 阳光洒进来,照着他和她手上淡金色的戒指,光芒闪耀,一如永恒。 68.chapter 68 chapter68 九月已近尾声,天气开始转凉。 三十号那天,宋冉照例带李瓒上了趟江城,去江城军医院检查身体。 医生早已跟他相熟,测体重时,欣慰地说:“不错,62.3,阿瓒要继续努力呀。” 李瓒听着他那哄孩子般的语气,有些好笑地点点头。 “要多吃东西,注意营养均衡。说什么至少也得再增10公斤回来。另外也要适当多锻炼。不过你现在身体太差,锻炼的话就散散步,每天走那么一两个小时。其他的像跑步啊俯卧撑啊,还不能做。” 李瓒说:“知道了。” 医生又单独跟宋冉说,要入秋了,注意防寒。李瓒的身体在阴雨天和寒冷天会格外难熬,人只要身体不好,精神抵抗力也会急剧下降,更容易产生负面情绪。 宋冉说会注意。心想幸好家里装了地暖。 其余各项检测过后,仍是远远达不到健康标准,回转迹象也微乎其微。宋冉心里担忧,却又做好了准备。身体素质想要恢复,不是一年半载急得过来的。况且要让他回到一年前的身体状态,已经是不可能的了。 她也没多的指望,只要他能少些病痛疲累就好。 体检完毕,又看了趟心理医生。 宋冉在咨询室外等了一两个小时,医生出来了,说的话和上次差不多。他的病情,目前很难有效治疗,只能定期观察预防。江城的医生和梁城的意见一致,认为可以让他入院,限制行动。但考虑到他们住在乡下,几乎与世隔绝,不会对他人造成影响,加之病人本身也强烈抵触不愿入院,便没坚持。 医生又跟宋冉强调了一遍,哪怕没有外部刺激源,除去危险和惊恐,开心和幸福也可能成为刺激源,让李瓒分不清现实和幻想,以为一切的安宁都是自己的想象。这种情况下,一旦再遭遇外部刺激,梦境破碎,他便会崩溃。后果不堪设想。 “你要尽可能地让他感知,他所处的是真实的世界。虽然用处不大,但至少让他免受刺激。” “我会的。” 从医院出来,快到中午饭时间了。 一直待在乡下,宋冉也想带李瓒到城里走走,可又怕碰上意外。想来想去,带他去了他高中校园外。明天就要放国庆假了,学校最后一天上课。教学楼里书声传来。 离下课还有一段时间,街对面的炸鸡店冷冷清清。 正好。 两人找了靠窗的位置,点了炸鸡薯条和可乐。 夏末初秋,阳光并不刺眼,和煦地笼在两人身上。 落地窗外,绿树成荫,街道空旷安静,风吹着树梢簌簌摇动。门卫处的保安正搭着梯子,在大门口挂国旗。 “今天没人上体育课呢,不然可以看到跳绳。”宋冉望着街道对面的学校操场,不无遗憾地说。 李瓒正要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望见外头茂密的树,将目光收回,盯着她的手看。阳光照在她的手背上,白得透明,却透着丝粉红,是生命的颜色。 他不自觉把手伸过去,碰了下她的手,下一秒,她便反过来勾住他的手指。他落了一口气。 她的手在他手心画圈圈,另一手托着腮,坐在桌子对面冲他笑。 他也跟着笑:“你笑什么?” “你记不记得去年我们刚谈恋爱那时候,你带我看你的学校,还带我吃麦芽糖。” “记得。” “不过那时候是不是没有这家炸鸡店?应该是新开的。” “生意好像不太好。”他低声说,笑了一下,“可能不好吃。” “啊,完了。我点了两份呢。那要是不好吃,全部让你吃掉。” 他笑:“好。” “阿瓒你要多吃点儿肉啊。”宋冉抓住他的手腕,量了一下,一只手就能握住。不过,比从东国回来那时粗了些。 炸鸡端上来,味道竟很不错。肉质饱满,松软多汁。 “好吃吗?”她问。 “好吃。”他舔舔嘴角的油,点点头。 “偶尔出来换换口味也好,”她说,“天天吃我做的菜,我怕你要吃腻了。” “没有。”他温声说,“不会腻的,吃一辈子都不会腻。” “你还会说这种话哄人?”她轻轻飞他一眼。 他咬着炸鸡,无声地笑。 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在阳光下闪着淡金色的光。 宋冉忽就想起医生说,他会认为她是假的。是他幻想出来的。 可是,她也知道,他的开心是真的。他对她的笑也是真的。 就像此刻。 两人悠闲地吃完炸鸡薯条,正坐在窗边喝可乐呢 ,学校里下课铃声响起。 宋冉眼珠一转,说:“阿瓒我们走吧,放学了。不跟那帮小崽子们抢马路。” “好。”李瓒拿起可乐,牵着宋冉的手快步走出炸鸡店。 学生们涌出教学楼时,宋冉已发动汽车,很快将孩子们吵吵闹闹的声音抛去了身后。 马上要换季了,她带李瓒去商场买衣服。 她一路紧挽他的手,格外留心周边,生怕有什么突发状况。连在店里看衣服试衣服都紧贴着他。店员笑道:“你们感情好好哦。真羡慕啊。” 宋冉只笑不答。 一路很顺利。正是国庆放假前夕,商场里人还不多。买完几套衣服下楼,路过一家精品店,宋冉瞥见有红绳子卖,拉着李瓒进去买了两根,一人戴一根在手上。 李瓒之前的那根早就不见了,应该是掉在了恐怖分子的牢房里。 “戴上这根红绳子,阿瓒你一生平安。我把我的好运分你一半。” 他点头:“一生平安。” 从商场离开,李瓒说:“今天去爸爸家吃晚饭?” “好啊。” 来江城一趟,要去看李父的。 宋冉开车朝建工家属院方向去。 汽车广播里忽然播出一条新闻:“近日,中国x建集团成功中标东国阿勒——仓迪公路建设及基础设施建设项目;最近两国政府也就石油贸易问题开展了新一轮的磋商。目前东国已收复90%的国土,基建、农业、商业、贸易百废待兴。中国和东国一直是友好合作……” 宋冉关了广播,从车内后视镜里瞥了眼李瓒,他平静看着道路前方。 过了许久,宋冉道:“阿瓒,当初派出去的十三个特种兵。你们的任务完成了。” 李瓒说:“哦。” 援助,最终换来了利益。 她不肯再想,直视前方。 天空湛蓝,道路开阔;绿树成荫,红旗飞舞。 因为国庆,大街小巷不少店铺、商场、单位门口都挂上了国旗。有些迎面而来的车上都插着国旗,小孩子挥舞着小旗帜在街上跑。 江城的初秋季节,一派欢乐祥和,节日气氛渐浓了。 街上车来人往,那样多欢笑的人们啊,他们知不知道,她身边这个人的故事呢? 车辆转进家属院,鲜红的旗帜在 树梢上飞舞,李瓒忽说:“之前维和的时候,军装上绣了国旗。五星。” 宋冉避让着车辆,尚未开口,听他继续:“因为要区分国籍。本杰明的军装上,绣着他们国家的国旗。星条。乔治也是,他的是米字。” 炮火纷飞中,他们年轻的笑脸变成了黑白色,暗淡,破碎。 他站在硝烟中,举目四望,成千上万的年轻士兵血肉模糊,惨死荒野。 一双手用力握住了他:“阿瓒!” 李瓒回神,发现车停在他家的单元楼门口,挡风玻璃上铺满阳光,虚幻得有些不真实。 “嗯?”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回应。 宋冉眼中的担忧一闪而过,她微笑:“阿瓒,到家了。” “好。”他握紧了她的手。 李瓒走了一上午,有些累了,进屋后回房睡了个午觉。 宋冉守在一旁,看着他呼吸均匀,安睡下去,才悄悄出了房间。 李父在厨房准备炖鸡汤的材料,香菇一个个认真清洗:“这东西就是蛮容易生沙。你看,洗了三遍了都,水里还有沙。”他倒掉水,新接了一盆,“你们今天去哪里玩了?” “去了医院,然后买了衣服,别的地方没去。” “医生怎么说?” 宋冉只说好听的:“还是有点儿好转的。” 李清辰没说话,清洗着香菇的褶缝。宋冉便知他心里有数,她忽地想起一个月前冉雨微说的那句话。 李父心中的伤痛,只怕比她更甚。 他这一生,就将这么一个儿子抚养成人了。 宋冉拿了颗生姜削皮,想起医生的话、路上的红旗,心里一时也情绪翻涌,终于唤了声:“爸——” 李父温声说:“心里有什么话,别怕,跟爸爸说。” “我——”宋冉本来没事,被他温言一哄,反而有些哽了,“我就是……心里难受。爸,有时候我在想,你说……凭什么呢?” 李父顿了一下,低下头洗香菇,许久了才叹息道:“都这样了,心里头再难受,又有什么办法?”这个一贯温和从容的中年男人到了这一刻,无措而又无奈,“死了就一了百了。但人只要还活着,想活着,再苦再难,你不接受,又能怎么样?只得熬。落谁头上都一样。” 宋冉呆了呆。 是啊,过不去这坎又如何,命 运不给你其他的选择。 可…… 她心里疼啊。 想起阿瓒将这些归咎于自己不够强大,她疼得要落泪。 宋冉拿刮子用力刮了下生姜皮,闷不吭声,厨房里没了动静,只有水声。 她低下头,捏着手里的生姜:“爸,你会怪吗?” 李父嘴皮子动了两下,想说什么,却是艰难,说不出。他将一只洗好的香菇放进沥水的篮里,抬手拿袖子搓了下鼻子, “这世上有些事情,总得有人去做。他做了,我谁也不怪。可你要问我是不是心甘情愿,我哪里能情愿?总得有人做,那就让别人去吧,谁会希望是自家的孩子?” 宋冉吸了下鼻子,别过头去。 李父说完,长久无言,只有池子里倒水的声响。 他重新洗了遍香菇,这回终于干净,盆底没了细沙。而他终究是内心过不去,又长长一声叹息:“话又说回来,比起一道出去却牺牲了的,我知足了。别人家的孩子,也是孩子啊。” 宋冉心里顿时就像被什么柔软的东西撞了一下。 面前这个父亲,分明比谁都委屈心疼,困惑迷茫,却依然善良至此。莫名就给了她了一丝安慰和力量。 宋冉回到房间,李瓒还在沉睡,长长的睫毛垂着,眉心仍微微皱起。 她伸手过去,轻抚他的眉,直到他额间缓平了下去,才落了心。 晚饭后,李瓒和宋冉启程回家。 汽车驶上江堤,长江波涛翻涌。 李瓒望着江水,宋冉见了,问:“要不要停下看看风景?” “好。” 车停在江堤上,两人走到江边逛了一圈。 夏季刚过,长江水位还很高,水流湍急,夹着上游而来的泥沙,浑黄一片。春季时那蓝绿如练的风景早已不在。 江边水流较缓的地方,有几家人卷着裤腿在玩水。这时节有些凉,游泳的人倒是没有了。 李瓒站在江边吹风,江风刮起他的白衬衫,勾勒出他消瘦的身形。宋冉看着他的侧脸在风中有些寂寥,忽然站去他身前,说:“给你挡风。” 李瓒淡淡莞尔,从她身后拥抱住她,脑袋靠在她头上。 宋冉捂住腰间他微凉的手,在风中瑟抖一下:“阿瓒?” “嗯?” “你 知道么,我今天问爸爸了。” “问他什么?” “问他有时候会不会怨?因为……不公平。” 李瓒有一会儿没吭声,许久,才问:“爸爸怎么说?” “他不怪任何人。他说,活着就得咬牙走下去,每个人都一样。只是看着你受苦,他心里难免也有怨。” 李瓒想起父亲,眼眶微红。 “你呢?”宋冉问,“阿瓒,你怨吗?” 李瓒不说话。 “我知道你不后悔自己当初的决定。我是说偶尔,偶尔觉得很痛的时候,想不出因果的时候。”她说,执拗地等着他。 江风吹动他的额发,刮过他的眼睛。他有些刺痛地眯了下眼。 终于,他点了一下头:“有。” 她眼中刚浮起的雾气被风吹散:“阿瓒,我有时候也恨,可一想到你还在,就又觉得没有别的要求了。服气了。” 他眼中发热,将脑袋埋在她脖颈上,似难以面对也似难以启齿,喉咙里溢出的嗓音低沉而扭曲:“我不知道怎么和你说那种感受。我不怨恨任何人。也不后悔。我怨自己不够坚强。那些发生过的、正在发生的事,你让我完全不在乎,完全释然,现在的我做不到。太难了。” 以后能不能,他也不知道。 他期望能走出去, 但有太多的情绪,遗憾,伤悲,不甘,委屈,没法在短短的时光内就平息,就谅解。如果那么容易就释然,那曾经受过的苦算得了什么? 与优雅和大气无关,与高尚和理智都无关。 磨砺、苦难、这类词汇说得再好听,可苦就是苦。它渗进余生的每一个日子里,是阴雨天隐痛的骨头,是心里未竟的失败梦想,更是身处现实与虚幻边缘眼看着梦境破碎时那无休无止的恐惧和慌张。 而人生漫长,是否终有一日会和自己握手言和,不得而知。 只是, “我和你一样。”他脑中痛苦纷繁的思绪散去,只有一个想法很清晰。 “什么?” “比起……”他眉心狠狠蹙了一下,依然没办法说出战友的名字,他艰难地说,“冉冉,至少,我还能站在这里。” 和你在一起。 一想到这里,心便平静了些,放下了些。 真?抑或是假? 他都不管了。 哪怕是假,哪怕只是这个梦。他也愿意沉溺进去,再不复醒。破碎太苦了。 至少这一刻,他能感受她的温度,她的心跳,给他冰冷慌乱的心里注入了温热力量。 她握紧他的手。 江风吹着,两人紧紧搂在一起,单薄的身体在风中瑟瑟发抖,却又紧密相拥。仿佛竭力要感受到彼此的心在胸腔中跳动。 只有活着是真实的。 够了。至少有这一刻。足够了。 直到风中带了冷意,宋冉怕他着凉,这才才仰头看他:“阿瓒我们走吧?秋天的风景不太好看。等明年春天再来?” “好。” 长江沿岸长满了杂草,开着小花儿。 他牵着她离开,从一路的芳草里走过。 时近傍晚,不少节庆出游的人开着车挤上高速。 他们逆着车流,一路畅通无阻回了乡下。 秋天要来了,风吹树叶簌簌下落,扑在挡风玻璃上,稻田已开始泛黄,再过一段时间,又是一番秋日好风光。 回到家中,夕阳已落。 落地窗外,田野尽头,天边一片姹紫嫣红的晚霞。 洗完澡,暮色沉沉。 宋冉拉上窗纱,早早陪他上床睡觉。 “今天累么?在外头跑了一天。”她钻进薄被。 李瓒淡笑着阖了下眼,说:“不累。” 她于是往他怀里贴得更紧了些,眸光带水:“阿瓒。” “嗯?”他迎着她的目光,心口发热起来。 她轻轻翻身,覆在他身边,手指抚上他的胸膛,嘴唇轻吻他的唇瓣,喃喃低语:“我想你了……” 他吻着她唇,稍稍侧身,将她拢到怀间。 十指交握,摁在枕头上;她摸到他指根的戒指,光滑圆润而坚硬,带着他身体的温度,炙热的; 她微阖上眼,脚跟轻蹬着床单,和他的交缠摩挲。她难耐地仰起头,呜咽出一声嘤咛。他隐忍而粗沉的喘息声落在她耳边,薄被摩擦出唰唰的暧昧声响。他身体的气息,炙热,浓烈,将她裹挟包围。她亦柔软,湿润,像温热的水。越沉越深,愿不复醒。 月光笼在薄纱之上,轻柔,如一个梦境。 她伏在他怀中,阖眼安睡,面颊上还残留着片片潮红。 他歪着头,薄唇轻触在她鼻尖,低垂的睫毛在眼帘下留下一道阴影。 “阿瓒,”她忽在梦中呢喃。 “嗯?”他微醒,嗓子里闷闷一声。 “等过两年了,我们生个小阿瓒好不好?” 他鼻子蹭了蹭她:“好。” 月染轻纱,一夜无梦。 第二天是国庆,天气格外的好。 天蓝云白,田野无边。 新闻说国庆高峰,多处景点人满为患,高速路上拥堵成灾。 宋冉关了电视,端一壶热茶放上书桌。 李瓒靠在椅子里晒太阳,吹着一把口琴,是她听过的天空之城。 口琴声悠扬,她捧着一杯茶慢慢饮。窗外的田地里,稻子露出嫩黄的颜色,柿子树上结了果儿,荷塘中落叶衰败,几只鸭子在塘里扑腾翅膀。 李瓒一曲吹完。宋冉望着南飞的大雁,忽说:“阿瓒,我下辈子想当一只鸟儿。不要南飞。小麻雀就好,一生都待在一个山头。” 他说:“那我就当一棵大树。” 田埂上,风吹树动,雀儿正在树梢上蹦蹦跳跳,叽叽喳喳。 “那……如果下辈子做人呢,你想过什么样的生活?” “现在这样。”他答。 “我希望你过……”宋冉转转眼珠,拿过一张字条,写了几个字,递给他,“这样的。” 李瓒接来一看: “美酒轻裘,挑灯走马,一生无牵挂。” 他唇角牵起,悠然一笑。 她喝完茶了,继续翻书写作。 他放下口琴,拿了本书看。 时光静然,相伴左右。 他偶尔抬头看她,然后静静地,看上许久许久。 阳光移到了他眼睛上,他微微眯眼,眺望远方。 那时,他透过窗子往外看,看见空旷的原野上,一棵白色橄榄树。 (正文) 69.【尾声】 chapter69【尾声】 《白色橄榄树》 【序一】 初版 作者宋冉自序 —— 本书最初定名为《东国•浮世纪》,缘起于我六年前的东国之旅。六年前构思,四年前执笔,直到今日面世,感谢策划兼编辑罗俊峰先生的不离不弃。 书名从《东国•浮世纪》更改为《白色橄榄树》,原因有二:一来我自认虽竭力走遍东国各个城池,记录战争时期的社会百态,但所见所记只有“浮世”一角,远不及真实世界之宏大;二来,因为我的先生李上尉。 有一年从加罗到哈颇城的途中,我和他一起在沙漠中看到了白色的橄榄树。具体情形已写在书中,此处不再赘述。 书写四年,并非精雕细琢,只因生活占去太多时间,更因我始终无法做到冷静旁观,每每提笔前查找资料素材,一幕幕回忆清晰呈现,心中感伤,以致行笔缓慢。 战争从来不是一个轻松的话题。我在文中已极力淡去主观感受,只想给读者呈现最平凡客观的记录。即使如此,战争也不是一件能轻描淡写的事。 它始终是人类有史以来最大的悲剧。只可惜,这样的悲剧却在一次次上演。 我大学读历史,但书中的战争,文字记录的痛楚远不及现实亲眼所见万分之一。没去东国之前,我大概能以历史的观念侃侃而谈,说战争是社会矛盾积累到一定程度无法调和的必经之路,说战争和流血是人类发展的必要进程。 于是,无辜的人们成了历史滚滚车轮下的牺牲品。 可哪怕给我一千一万种理由,我也无法理解人类为什么要残害他的同类。更无法原谅。 有一个问题,我始终在询问自己:我们的世界是否缺少同情,缺少足够的善与爱。每当看人们受伤,我会痛,却不明白为什么有的人不会痛。 在战场上待久了,我开始怀疑,是否理性、文明只是虚妄;是否人类的一切难题根本没有所谓合理的解决方式,只有极端、对峙和仇恨,只能诉诸杀戮;是否历史总是陷入一个个轮回的怪圈,无序总是战胜制度,野蛮总是战胜文明。 而人类和平的终极梦想,是否只是沙漠之上的白色橄榄树。 绚烂,美好,纯净,盛大。 见过一次,便刻骨难忘,终身追寻。 可偏偏它也虚幻,缥缈,远在天际,不可捉摸。 甚至,根本是不存在的。 只是转瞬即逝的海市蜃楼,只是人们深处泥淖时的终极幻想。 我迷茫,找不到方向,却又每每被拉回正路。 因为后来我发现,世界或许黑暗,或许无光,但个体的善,却像沙滩上闪光的珍珠,哪怕寻它时被砂砾刺伤,可一旦将它捧在手心,它闪耀的温柔美丽的光芒会让你微笑而无悔。 这样的个体,就像我在书中写到的代号为b,g,l,m,k,s,a的库克兵们。 他们坚韧,善良,执着;他们有着最温和阳光的笑容,他们有着最坚毅不屈的面庞;他们忍受着常人无法忍受的痛苦和恐惧,像一根根细小的火柴,在这让人失望的世界里燃烧着最炙热的光。 或许人类就是这样的一类动物,在他们之中,善与恶兼具,伟大而又残忍。 在见过最深的黑暗,最凶的罪恶,最丑的恐怖之后, 我依然庆幸,我见过光明,见过善良,见过最美的心灵。 是啊,我依然感激,我亲眼见过那一片白色橄榄树林。 宋冉 202x年10月07日 于江城 —— —— 【序二】 出版五周年纪念版 策划人罗俊峰作序 —— 我和宋冉认识于十一年前。当年梁城卫视一档栏目《战事最前线》火遍全国,宋记者负责拍摄记录了那档栏目90%以上的素材。她镜头下的故事细腻,朴素,触人心弦,当即就吸引了我。 我喜欢好的故事,更喜欢好的讲述者。宋冉正是我最欣赏的那类讲述者,温和,耐心,常怀悲悯。很多人说我是个成功的畅销书策划人,可连我也没想到,宋冉的书会是我策划的最成功的畅销书。五年间销量过五百万册的成绩成了图书市场罕见的神话。而目前,英、法、西、德等七种语言的译版已完成,只待印刷发售。我想这不仅是因为她普利策奖获奖者的头衔,更因为她书写了一段最朴实而又感人至深的浮世画卷。 本文按时间和城池为索引,记录着宋冉在东国时期的所见所闻,从拾荒者到指挥官,从 小贩到士兵,她的目光一视同仁,每个微小的人物都在她这里留下了位置。书中所选照片也全部来自她的拍摄。虽然如她所说,她的视角无法全面记录下乱世中的国家,但她用最真实客观的笔触将战争中的众生相呈现在我们眼前。 这些年来,很多朋友和媒体向我打听宋记者的私生活,更有人好奇她的丈夫李上尉是何许人也。由于宋冉行事低调,不接受和此书有关的任何采访,我无法透露更多。 但我可以说的是,宋冉是一位美丽而喜欢微笑的姑娘,外表柔弱,内心坚韧而坚定。她的先生李上尉是一位英俊帅气的军人,性格温柔,待人和善。写书的那四年,宋冉住在乡下,家门口是一片无边的稻田,风景如画。 我曾去拜访过他们,在书完稿的两年前。那时他们家中有个刚满一岁的小男孩,乳名小树,也叫小树苗。 小树长相酷似他的父亲李上尉。那时他刚学会走路,闲不下来又好动,踉踉跄跄围着李上尉跑来跑去,时不时扑上去笑咯咯抱住父亲的腿,这样的游戏能玩上无数遍。那时他还不会说话,但是会叫爸爸。“巴巴”“巴巴”的叫声满屋子回荡,听着快乐而惬意。隔上一会儿,就拉着父亲的裤腿要出门。一会儿看蝴蝶,一会儿追小鸡。 我们在客厅里讨论书稿的时候,宋冉会时不时望窗外,她的先生带着幼小的孩子在屋前的禾场上玩耍。李上尉蹲在地上,笑容温暖,伸着双手;小树摇摇晃晃扑上去抱他的脖子,松开了跑开一段距离,又跑回来扑进父亲怀里。 宋冉笑得眼睛弯了,说:“就这种小游戏,阿x能陪小树苗玩一下午,我也能看他们玩一下午。” 我说:“难怪你的书写得慢。” 偏题了。为什么忽然写这么一段,我也不明白。和这本书没有任何关系。但那次拜访的很多画面毫无缘由地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时不时就能回想起来。比如我跟宋冉谈话时,李上尉无声递过来的一盘削好的苹果,宋冉一边跟我说话,一边和他眼神对视,流露出一瞬间的温柔爱意;比如她和我说着文稿内容,收拾书桌时看到李上尉的资料书和稿纸,顺手整理时的小心翼翼和珍惜;比如桌子上一瓶新摘的小花儿,茶壶里舒展的茶叶。 我想,大概是他们家中温馨的气氛是我多年都市生活里最为匮乏的一部分。也大概是因为——这些年,我们的社会大肆宣扬功利和利己。而他们格格不入,像是一座孤岛。只是,他们的故事我无法深入讲太多,但至少,他们曾经看 到的故事,在这本书里呈现了。让每个翻开书的读者,能够看一看他们的视界。 而最近,五周年纪念版策划之际,我再次拜访了李上尉和宋记者家。他们早已搬来帝城,小树苗也长高了,在读小学,无论外貌和姿态愈发酷似他父亲。他们家里多了位新成员,五岁的小鸽子,在幼儿园读大班。宋记者开了工作室,李上尉也成了李少校,他自学读完了书,虽在家工作,但也在自己的领域上有所研究。他们似乎变化了一些,又似乎什么都没变,相处时的默契温柔一如从前。 我原想让宋冉为五周年纪念版再写一篇序作,但她说想写的所有故事和心情已经在四年前写完,没有更多的情感能再书写。 我尊重她的决定。 这五年来,世界各地又有了新的战争。如此一看,她的那篇初序倒是历久弥新了。哪怕二十年后,都无需增减。 罗俊峰 203x年9月1日 于帝城 —— —— 【序三】 出版十八周年纪念版 麟子李宋之作序 —— 一周前,我母亲宋冉女士的编辑兼策划人罗俊峰先生联系我,希望我为《白色橄榄树》二十周年纪念版作序。我只是个二十一岁的理工科学生,和书中的萨辛差不多年纪,没有写作天赋,也没有文采。说起来是没资格给书作序的,但罗俊峰先生说让我写写感想。 “写感想”,听着像命题作文。对哪一件事的感想,还是对所有事的感想?罗俊峰先生没有给范围,我也琢磨不清楚。 很多人说这是一本关于战争的书。要说对战争的感想,没有经历过的我觉得为难。尽管总有国家和地区开战,但对我来说,那是太遥远的事。 虽然我父母身份特殊,但我的生活和普通小孩一样,并不会对战争这问题有什么天生的觉悟。 我的幼年是在江城乡下度过的。人生最早的记忆来自于我父亲。我依稀记得一两岁时的画面,是一个黄昏。他抱着幼小的我从落着叶子的田埂上走过,他的手臂和胸膛是我幼年记忆中最温暖坚实的依靠。 一旁的母亲亲了我的额头,叫我:“小阿瓒~~” 父亲就笑:“要把这小家伙弄醒么?” 我当然没醒。父亲的怀里温暖又安全,我舒展了手脚,搂住他呼呼大睡。 说来奇怪,母亲总爱叫我小阿瓒。大概是因为我和父亲长得太像。 我人生最初的老师是我父亲。他教我读书认字,带我放风筝,抓知了,钓龙虾,捉螃蟹,种花养草。他说: “妈妈怕这个,我们还是把知了放了。” “妈妈喜欢吃龙虾,给她多钓几个。” “给妈妈摘点花回去。” 更多的时候,妈妈就在身边, “阿瓒,你放他下来,让他自己走。” “阿瓒,你看小树的脸上全是泥巴,哈哈哈。” “阿瓒,要不要偷个柚子回去。嗯,不好么?那算了。下次等小树苗不在的时候我们再偷。” …… 后来,叙之出世,我到了上学的年纪,家搬去了帝城。成长时光如同飞逝。一年一年,我渐渐长大,有些事在岁月里却没什么变化。父亲始终是那个温柔的人,尤其对我的母亲。 或许很多人难以想象,但我的父亲母亲没有分离过一天。我父亲身体不好,每月定期就得去医院。大多数时候,他和母亲一起在家工作,或陪母亲一起去工作室。 我不得不承认,虽然我很爱我的父母,但我也像大部分子女一样,忙着认识世界和长大,并不会那么关注父母的生活和内心。更何况,他们之间也有着我们身为子女无法窥探和触摸的二人世界。 我始终没有触及到父母最深的内心,直到九岁那年。 结婚十周年纪念,父亲带着母亲回江城乡下。我在书房找纪录片时意外发现了母亲未公开的手稿和日记。那天我才发现,我从小到大习以为常的“爸爸要去医院了”,究竟意味着什么。医生早已束手无策,但父亲一直在挣扎着,为了母亲,为了他骨子里的不屈,也为了他未竟的骄傲和梦想。 也是那一年,战争这个模糊的词汇开始在我的世界里清晰起来。 我开始关注战争,重新读了这本书。幼时读过,只当故事看,觉得很精彩。再次阅读,却有了疼痛的感觉。 现在写着这篇序言,更是悲伤。 多少人只是看了一个故事,又有多少人在意了故事中的人?在那毫不起眼的战争纪念日里,有多少人缅怀了过往,又有多少人关注了战争的幸存者? 写到这里,我想到这几年的经历——我好几次在街头碰见过流浪老兵,他们落魄,颓败,衣衫褴褛,精神 混乱。路人匆匆走过,却没人停下脚步。 那时我想,是不是说,一瞬的死亡是悲壮的,而一生的幸存却是痛苦而可耻的? 后来我去找书找纪录片,我找到很多关于牺牲者死难者的记录,数不清的电影和小说创作出来纪念他们。但关于幸存者的却很少。他们的面孔随着时间模糊,消失在长河里。 近百年来明明爆发了很多战争,一战、二战、越战、海湾、巴以……可为什么,好像没人知道,也没人在意幸存者们是怎么活下来的。 他们很多人都像流浪在街头的老兵一样,受过巨大创伤,却只能存在,而不能生活了。再也没办法回归到正常生活中去了。 在战争面前,他们成了人类悲剧的棋子,用完了,然后就被丢弃。 我的母亲总说,苦难是令人厌弃的,大家都不愿意去面对和正视。 所以,幸存是丑陋的,遗忘是无声的。 所以,没有人知道,我的父亲每个月去医院不仅为了治疗身体的伤更为心里的伤,他和我母亲没有一天分开是因为他已经离不开;没有人知道,我的父亲会在下雨天和冷天里骨头发疼,疼得在我母亲怀里压抑着呻.吟;也没有人知道过了很多年后,他依然会在噩梦中落泪惊醒。 英雄被人铭记,刻在石碑上;幸存者被人遗忘,面目全非。 因为人们总说,时间会抹去一切创伤,总有一天你会将痛苦遗忘,然后好起来。可不会的。有的痛永远忘不掉,有些伤永远不会好。 所以,在我九岁那年,他自杀了,用一把自制的手.枪。 他身体一直很差,在那年终于一病不起。身体的滑塌将冰封在精神意识中的猛兽释放出来。他陷入噩梦之中,无法摆脱。他越来越多次地看向窗外,说那里有棵白色橄榄树。可窗外什么都没有。那是他将现实混为幻象的征兆。意识不清时,他甚至不认识我和叙之。 那次我去医院看他,他在病床上看着我,眼神像是陷入了回忆,他说:“你来了?” 我说:“是啊,我来看你。” 他问:“你多大了?” 我说:“九岁啊。” 他说:“幸好,那还早。等你二十三岁的时候,不要把那个恐怖分子推进路边的民居。” 我一下就哭了,说:“爸爸,我是宋之,是小树苗啊。” 他却微笑起来,说:“小树苗 ,你慢慢长大,以后不论有多苦,都不要怕,你的小鸟儿会来找你的。就算你受尽磨难,变成了火柴,她也会来找到你的。” 他以为我是年轻时的他。他已经不记得我。他只记得我母亲。 那段时候,母亲整日陪着他,守在他的病床边。也只有我母亲在的时候,他的意识才会清醒。最后那段日子,他很虚弱了,却总是要和母亲说话,一刻也不让她离开。 有次我去看他,听见他说:“冉冉,我后悔了。” 母亲问:“后悔什么?” “你记不记得,我和你说,下辈子想做一棵树?” “嗯,记得呢。好久好久了。” “我后悔了,冉冉。下辈子,我还想做阿瓒。‘阿瓒和冉冉结婚了。’这句话里面的阿瓒。” “这句话你还记得啊?” “不是你让我记住的吗?”他在微笑。 我站在病房外,眼泪哗哗地掉。因为他的“冉冉”,他原谅了人世间所有的苦。 他没有跟她说对不起,也没有说感谢,只说想回江城,回他们最初的家。 回去的那天,我想起一件不经意的小事。 很多年前,我还在读小学。那个夏天,一家人照例回乡下过暑假。小鸽子跟妈妈去挖蒿苞。 父亲蹲在湖边,手臂环着幼小的我,握着我的手钓龙虾。他很高大,怀抱笼罩着我,很温暖。 父亲身上有淡淡的香味,像春日清晨的森林。 他说:“小树苗,爸爸会努力。但如果有一天,努力失败了,你要原谅。你要自己好好成长。” 那时我七岁,不懂他说的话。后来想起,才知他一共努力了十年。 回江城的时候是个冬天。万物俱寂。 他靠在躺椅上,盖着被子,窗外下了雪,厚厚的白雪。他静静地看着母亲,目光宁静久远。依恋,不舍,充满感激。 母亲亦是,微笑凝视着他。 他们就那样无声地对望着,在那个下雪的时分静处了一个下午。 那是我父亲最后清醒的时刻。在那之后,他的身体油尽灯枯,意识再也无法回转,在现实与幻象中扣动了扳机。伤口的位置在脖子上。 他去世时很安详,穿着和我母亲一起买的睡袍,手腕系着褪了色的红绳,无名指上戴着淡金色的戒指。 他几乎还和年轻时一样俊朗。 我母亲没有哭,只是吻了他,很久。 她说:“阿瓒,辛苦你了。” 那苦苦挣扎又充满感激的十年里,他对母亲的爱与责任,对过往的遗憾悔恨,对理想的坚持求索,对人生的迷茫和庆幸,对生命的渴望和珍惜,都在那一声枪响中,随着他的离去,烟消云散了。。 之后一些年的事,大家都知道了。 我母亲在埃沙两国战争的访问期间,为救一个小孩,被流弹击中。 她被运回国时,棺木上盖着国旗。 那时我和叙之跟着爷爷外婆去机场接她,忽然想起父亲下葬时,母亲说:“真遗憾,阿瓒的棺木上应该盖国旗呢。” 停机坪上的风吹动了国旗。我想,冥冥之中,竟有这样的安排。 我见过母亲的遗容,平静,祥和。我想,她或许是迫不及待想要去见父亲了。毕竟,我曾听她说,她愿意把自己的生命分一半给他。 写到这儿,我大概终于明白了战争究竟是什么。 是一种长久的伤痛。 这种伤痛能跨越时间,空间,甚至跨越世代。 在那场战争结束的二十二年后,远在波士顿,不满二十一岁的我,竟在一种隐秘的情绪驱动中,在落笔写到这段话时,泪流满面。 但是,我不能写太多了,苦难叫人厌烦,叫人排斥。我还是应该说一些能叫大家微笑释然的事。 每每忆起父母,我虽然遗憾他们没参与我更多的人生,但也很感激:谢谢他们那么温柔地拥抱我,给了我那么美好的人生。让我在每次忆起他们时,遗憾,却又感觉被温暖环绕着。他们在一起的那么多年,没有一天分离过。虽然是因为父亲的病情,让他无法离开母亲。但也更是因为,他们之间的爱和依恋太深,深过了时间。所以在他们去世后的现在,依然有人回忆和纪念他们的爱情。 母亲的这本书拿到太多奖项,而最近档案解密也带来了父亲被追封的消息,越来越多的人知道了他们的故事。 如果你们看到这里,希望不要悲伤,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们:他们这些年间的亲密相处,早已胜过很多人的一生。 他们就那样互相扶持着,为对方努力着,走完了他们灿烂的一生。 我想,这也是为什么,每次在梦中看见父母,他们总是带着最温和的笑容。母亲絮絮叨 叨说着琐事,父亲含笑看着她,点点头。 我想,这也是为什么我无论身在何处,总能无时无刻感受到他们的大爱。在海洋上,在山风里,在树梢上,在阳光中,处处都能感受到回想到他们的爱,彼此的爱,对世界的爱。 有句话,一直没来得及和父亲母亲说—— 这些年,我去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人,而你内心最温柔。 见证过你们的一生,我很幸运,也很感激。 李宋之 204x年7月31日 于波士顿 —— 【编者按: 本书十八周年纪念版刊印前夕,二十三年前的四国对抗恐怖分子绝密档案解密公开。 李瓒少校追封为“烈士”并授予“英雄”称号,追立一等功,升上校军衔。东国政府授予“总统自由勋章”;联合国授予“世界和平勋章”。李瓒上校正是书中代号为l的特种兵。 同样授予以上功勋的,有二十二年前牺牲在异乡的另外四位烈士英雄(姓名于近日首次公布):王剑锋,季浩然,肖砺,方振。】 —— 谨以此书献给世上每一个热爱生命的你。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