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焰冲霄》 第一章 火焰斗气 “怎么了,大锤子?我听说你练出了斗气,想在今天对我复仇呢。” 被叫做大锤子的少年勉强稳住身形,擦了擦嘴角的血迹,毫不在意的露齿而笑:“辉哥,真有你的。半个月前找你单挑还没这么狠呢,感情也藏了后手。” 在他对面,同样十三岁的明夜辉负手而立,明明身高还要矮上半头,却居然颇有几分渊渟岳峙的架势。 外号叫做“大锤子”的王炎垂毫不气馁,干脆把有些破烂的上衣扯碎,露出一身远超年龄的肌肉。周围哄声四起,除了军官士兵,也不乏贩夫走卒,都在给看上去更加高大壮实的大锤加油。 明远城的大校场,每年只有这一天对所有人开放。人类帝国以武立国,按帝国法令,所有年满十三岁的少年不论出身地位都要进行统一的“武试”,考察天赋资质。应试少年的父母亲人允许在旁观礼,也就有了今日这种不分贵贱齐聚一堂的光景。 “身为城主之子,却一点不得人心吗?”在校场的另一侧,观礼台上一位面无表情的少女突然问道。 观礼台主位上的考官是一位威严老者,如银的须发梳理的一丝不苟,原本双目半睁半闭,似乎并不关心场上的变化。这时微微皱眉扫了一眼少女,显然觉得如此发问过于失礼,正要斟酌开口,一把温和好听的声音插了进来。 “不是的呦。他们只是真的很想赢哥哥一次。” 如果是不明就里的人循声望去,一定会产生一些恍惚,明明站在校场当中武试的少年为何突然坐在了观礼台上。 明远城城主明无殇生了一对双胞胎的儿子,因为种种原因已经声名在外。接话的明夜煌笑容温和,“哥哥真的很厉害啊,从来没有输过。” 之前随口发问的少女欲言又止,终于没有再说什么。考官席上的老者见状,略一沉吟,也继续保持了沉默。 帝国的武试考官一职,每年都会重新甄选任命,任期只有数天且并无其他实权,远谈不上地位显赫。但坐在这个位置的意义十分深远,是提前发现并网罗未来人才的重要途径,因此多年来被各方势力激烈争夺,后逐渐垄断在少数几个强大家族的手中,最终形成了风、雷、云、海、月五大门阀。 此次来到明远城监考的雷龚,以雷氏门阀长老之尊亲临明远城这样的偏远之地,是因为还身负着另一个双方心照不宣的目的——联姻。作为当事人的雷潇潇若是因为一句缺少思虑的无心之言,而给明家留下不好的印象,那可就真是得不偿失。幸好性情孤傲的明远城主今日并未到场,而双胞胎弟弟明夜煌心思单纯,也没有因此产生不快。 ———————— 势大力沉的鞭腿在半空被抓住,明夜辉就势抡起对方的身体,旋转一圈后猛抛出去。王炎垂一个翻滚稳稳落地,立刻又弹射向场中。明夜辉以更低的姿势发力冲撞,二人相互撞击后僵持在原地,更加高大的王炎垂居然无法在角力中占据优势。随即攻势转为凶险的贴身肉搏,拳肘膝腿以眼花缭乱的速度交互往来,发出一连串碰碰声响,倏忽间两道人影再次分开,各站一方喘息对峙。 赤裸上身的大锤子双手扶膝,呼吸沉重,周身隐隐可见热气蒸腾、景物扭曲,从刚才再度交锋起他已经毫不掩饰的发动了自己的斗气。虽然只是十三岁少年的稀薄斗气,但也足以带来速度、力量、抗击打能力的全面提升——然而即便如此,此时他的身上多处青紫伤痕,有的已经开始渗血,明夜辉却只是呼吸急促、脸颊见汗,略显狼狈而已。基础武技的全方位压制并未被斗气带来的增幅抹平,这让王炎垂看向对手的眼神中多了一些复杂,有钦佩,有挫败,有不服气……还有几分莫名的感伤。 “辉哥。”王炎垂突然站直身体,认真地说道。 “干嘛?” “如果可能的话……真不想这样赢你啊。” 在全场的惊呼声中,王炎垂的左臂燃烧起来。他踏步上前,一拳击出,翻滚的火流中隐约凝聚出一个拳影,以更超越出拳的速度喷射出去。明夜辉根本来不及躲避,被火拳正面击中,整个身体几乎被爆开的火光吞没。观礼台上垂目养神的雷家长老都被吸引,微微睁眼:“火焰斗气?真是胆大。” 斗气修炼的基础,是通过呼吸吐纳将天地元气引导入体内加以提炼,往往不带任何特殊属性。吸纳火焰、雷霆一类的力量改变斗气性质,虽然可以立竿见影的提升战力,但是修炼过程中往往伴随着巨大的痛苦和危险,本不是武试的年纪就该做的事情。 王炎垂尤其清楚自己前后吃了多少苦头,一切都是为了能在今天战败明夜辉这个对手。可事到临头,他感受到的更多却是难以弥补的遗憾:“真想在对等的条件下赢你一场,可是……今天是最后的机会了。我不想今天输。” 一个声音冷冷的打断了他。 “你说……你想赢谁?”火光散去,明夜辉的身影重新出现在人们眼前。他两袖的衣衫所剩无几,烧伤的双臂还在微微颤抖,头发多处焦枯,破烂的衣服上冒着青烟,甚至还燃着几处火苗。 可是他没有倒下,护住头脸的手臂后,目光突然变得凶狠异常。 “辉哥你……”王炎垂楞了一下,“这只是武试,不要太逞强了。你没有……你要是再中两记爆炎拳,真的可能会撑不住啊。” “你说……我没有什么?”话一出口,王炎垂自己的脸色都变了变。明夜辉放下了手臂,开始向前走来。 “你说……谁会撑不住啊?” 看着对方还在淌血的双臂,甚至衣服上还没有扑灭的火苗,明明占据上风的王炎垂却有一种想要后退的冲动。然后他自己也愤怒起来,燃烧的斗气重新在左臂凝聚:“明夜辉!我不会手软的!你不要逼我!” “手软?你要对谁手软?你以为——你是谁啊!” 原本气度沉稳的少年,此刻发出有些疯狂的咆哮,迎着对手挥出的拳头冲了上去。在全场的惊呼声中,明夜辉撕下破烂的上衣作为仅有的防护挡在身前,一头撞入扑面的火焰,又从另一侧带着更多的烧伤冲了出来,扎进王炎垂的怀里。 被气势所摄的王炎垂反应慢了一步,在突如其来的冲撞下步步后退。他的腰身被明夜辉紧紧抱住,已经无法压低重心进行角力,情急之下从上面也反抱住明夜辉的身体,全力催动左臂的火焰,立刻在对方身上响起一连串血肉烤焦的吱吱声响。 即使这样,明夜辉也没有放手。 两人一起愤怒的大吼,在火焰灼痛的刺激下,明夜辉爆发了仅剩的力量,将更加高大的王炎垂生生举了起来,继续冲向前方。全场沉寂的看着两个少年一起倒下,明夜辉伤势更重,但王炎垂被他先推出了场外。这一战的惨烈程度有些超出了预料,连场上的监考都愣了片刻,这才宣布明夜辉的获胜。 场外响起稀稀拉拉的喝彩声,人们对最后的局面更多感到的是不知所措,有些尴尬。所幸二人的比斗是武考的最后一场,接下来马上会进行真正重头戏的“剑试”。据说这个仪式来自于祖帝拔神剑平定天下,开创人类帝国基业的传说。用来进行剑试的礼器就是一把宝剑,倒插在七彩原晶装饰的台座上。受试者要做的就是尝试拔起宝剑,礼器经过战神级强者的亲自加持,可以和拔剑者产生斗气共鸣,没有斗气修炼资质的人无法撼动宝剑分毫,能拔剑半寸以上并伴有光雾异象产生视为合格。 剑试合格者将会正式获得“武者”的身份。对于平民百姓来说,拥有武者身份就等于有了进身之阶,不但可以免除诸多赋税徭役方面的义务,更可以依据资质等级享受帝国给予的修炼资源方面的津贴。就算出身豪门望族,也必须要拥有武者身份,才有权力继承家族的官身爵位,因此若被判定为没有修炼资质,就等于从此成为废人,注定庸碌一生。 所以每年一度的武试,基本分为武考和剑试两个部分。其中武考更多具有象征意义,以示帝国对于武技培养的重视。真正起决定作用的只是剑试一项,有无资质、天赋高下,拔剑立判,往往也就此决定了这个人后半生的轨迹。 之前昏昏欲睡的雷氏长老雷龚离开了观礼台,站到礼器之前亲自监察检查拔剑仪式,也侧面说明这个测试的重要程度。明远城立城不到二十年,是城主明无殇亲手插入兽族领土的一根尖钉,发展到今日规模,仍没有脱离军事要塞的氛围,因此善战之人也格外的多。 最初几个考生拔剑失败后,很快第一个剑试成功的人就出现了。那个孩子衣衫破烂,看起来是农户或匠人出身,因此尽管只是引发了淡淡的光雾,属于最低一等的资质,也已经憨笑的合不拢嘴。 随后有修炼天赋的人又出现了几个,直到第一缕红光闪现,将剑试的气氛推上了一个小高潮。 “快到你们了。”在监考的提醒下,坐在地上发呆的大锤子回过神。二人武考结束后就在原地接受包扎治疗,王炎垂其实只是皮肉伤,惨胜的明夜辉反而伤势颇重。但后者早就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涂药时也硬挺着一声不吭。 “你……又何苦拼到这个地步。”王炎垂苦笑着抱怨了一句,拍打尘土起身。 明夜辉只是安静的披上下人递来的衣服,仿佛片刻间卸下了所有的重担和怒火:“你不是也说了吗——今天是最后的机会了。我不想今天输。”说完他头也不回的走向离场方向,并不多看剑试一眼。 王炎垂挠挠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很快考官叫到了他的名字,上台后面对华丽的礼器,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握住剑柄。一阵酥麻的震颤感从剑柄传导向全身,仿佛每一条气脉都在伴随宝剑轻鸣,王炎垂知道这就是斗气的共鸣,这给他增添了信心。 虽然剑试和力量无关,但他还是习惯性的大吼一声,把全身的力气运到了双臂上。宝剑在他手下一点点抬起,随着周围越来越响的惊呼声,试剑台上光芒四溢,先是红光喷薄,继而由红转橙,最后整把剑被拔出了将近三分之一,包围礼器的光芒已经近乎明黄。 人体有八个节点,是提炼、储存斗气的关要所在,这八个节点也被称为“门”或“气门”。然而人人资质不同,多数人天生气脉窄小、气门闭锁,根本不具备修炼斗气的能力。而具有开启可能的气门多,则意味着更广阔的修炼前景,和比别人更高的上限。 剑试所用的礼器就是通过斗气共鸣,来探查受试者拥有多少可被开启的气门。一个潜在的气门会引发白蒙蒙的光雾,这只是最低级别的资质认可,但和没有修炼天赋的人比已经是天壤之别。两个潜在的气门可以引发红光,三个气门则是橙光。王炎垂引发出了明黄色光焰,代表拥有四个可以打开的气门,已经是中上品的资质。 “战将之才。”连一旁的雷龚都点了点头,以示肯定。于是全场欢呼四起。 王炎垂更是兴奋的满面红光。他家祖上本是铁匠出身,到父亲王猛这一代,因天生神力过人,又不耐学徒枯燥,干脆弃艺从武,跟随明无殇南征北战。后因机缘巧合缴获一套残缺的炼火功法,修炼成了火焰斗气,这才终成一方猛将。 因为起步太晚,又缺少名师指点,王猛的修炼潜力基本已经见底,因此将光耀门楣、更进一步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儿子身上。此刻王炎垂展示出来的天赋,已经可以确定还在其父之上,王猛虽然不在此间,但围观的将士们也都在为他们高兴。 “大锤好样的。”在刺耳的喧闹声中,一个人轻轻鼓掌的话语却格外清晰,让王炎垂发烫的身体瞬间降温。 尽管双生子长得一模一样,但毕竟大家从小一起长大,大锤子任何时候都可以一眼区分出明夜煌和他哥哥的不同。和小恶霸一样的哥哥相比,弟弟明夜煌绝对当得起“人畜无害”四个字的评语,他有时候温柔的就像个女孩儿。但即使像王炎垂这样的大块头,或许完全不在乎和明夜辉互殴到鼻青脸肿,在面对弟弟时却不自禁会变得局促谨慎。 那是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敬畏。 明夜煌走上台时,全场立刻变得鸦雀无声。完全没有同龄人常见的兴奋或者紧张,仿佛只是在做一件最平常不过的事情,他握住身前的剑柄,动作轻盈的像是在拂拭灰尘。如水一样的光泽在剑身上流动,剑尖上指。紫霞漫天。 人类帝国立国三百余年,第一次有人在剑试时完全拔出了宝剑。 “天纵之才……天纵之才……”尽管早有预料,雷龚长老还是出现了一瞬间的失神。与此同时相关的消息正以不同渠道传播向帝国各处,可以说举国上下都在等待着这个意料之中又震撼人心的结果。 明夜煌却仍然是波澜不兴的样子,目光四下里搜寻,以双生子的默契迅速找到了躲在远处角落里看着这一切的哥哥。明夜辉比出大拇指,看到弟弟露出开心的笑容,这才转身真正离开校场,尽量避开所有人的注意。 哥哥不参加剑试,弟弟也不参加武考。虽然从未有人正式声明过这一点,但却是所有在场者默认的共识。明夜煌尚年幼时就已大名在外,是震动帝国的天才,在同一个年龄段的考生中,没有人能够和他进行有意义的对决。而命运同时在哥哥身上开了残酷的玩笑,无论明夜辉付出了多少努力,以幼小的身躯将基础体力和武技锤炼到何种境地——都改变不了他是个完全没有气感的“废人”这一事实。 第二章 明争暗斗 “来晚了一步,倒是没有错过想看的东西。”大校场外,衣着华贵但相貌粗豪的大汉正沿街走来。远远看到校场中紫气升腾,对身边的女孩儿说道,“看呐,天空都被映成紫色,肯定是明家那个小公子。嗯,紫霞,跟我们家紫烟正好相配,好兆头。” 娇俏的女孩儿弯腰咯咯直笑:“要是明家的人跟父亲一样迷信,那这场婚事肯定能成。” “是啊,越是抢手的买卖越不顺利……就看谁舍得下本了。”大汉叼着烟袋,狮子般的眼睛眯了起来。在他身后不远,漫长的车队一直排到了城外,每辆车上都挂着“海”字大旗。明远城的守军正忙里忙外,帮助车队进城,同时一位老者半躬着身子跟在大汉与女孩身后不远,居然是城内地位极其尊崇的明府总管云忠。 三人一路前行,正遇到明夜辉落寞的从校场出来。大汉看到,豪迈的大笑几声:“这位肯定是无殇兄的大公子吧,跟你父亲真是一模一样,好、好!”一边伸手拍着明夜辉的脑袋。 明夜辉完全被这个人的气势摄住了,居然无法反抗。刚晃过神来,一张明艳中带着调皮的俏脸又伸到他面前问:“你会是我的新郎吗?”更让他目瞪口呆,不知如何作答。 “紫儿不要胡闹,婚姻大事总要商量一番才能定嘛。随为父先去和雷家的老家伙打个招呼!”伴随着大汉的笑声,父女二人率先走向里面。 明夜辉愣了半天,转头看向老者:“忠爷爷,他们……” “海阀阀主海东王,和他的二女儿。”云忠低声说出来者惊天的身份,随后急忙跟了上去。 帝国五大门阀,仅今日就有两家齐聚偏远的明远城,海阀更是阀主亲临。校场中尚未消散的紫气霞光,仿佛已经说明了一切。 当年的明家还是偏居一隅的下品世家,只因上一代出了明无殇这个绝世之才,三十岁不到便突破战王境界,一生纵横征战,一己之力建下不世之功,在他的主持下,明家一跃成为上品豪门。而当初云氏门阀慧眼识英,无视两家门第的悬殊差距,不惜以洛水分家的长女下嫁,更是从明家的崛起中获得了巨大的好处。洛水云家的家主云天澜也因此声望日隆,近几年更成为继任阀主呼声最高的人选。 如今明夜煌展现出的天赋更胜其父,自然也就成了各方势力争夺的对象。 当晚城中就举办了盛大的宴席。这是每年武试的惯例,对通过武试的少年们加以褒奖的同时,各方势力也借此进一步接触和笼络看中的人才。因为明夜煌的存在,明远城的这场欢宴也变得藏龙卧虎,大小世家、豪门多有代表到场,而且往往带着几名族中的少年才俊。即便不可能像雷、海两阀那样对联姻志在必得,至少也可以让家中晚辈先和未来的帝国第一天才结交一番。 不过这一切和明夜辉都没有什么关系,他百无聊赖的躲在大厅角落,尽量不引起别人的注意,期盼着宴席早点结束。不管出身多么显赫,在这个以武为尊的世界,不能修炼的废人永远也只是废人,这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若不是身为明远城的半个主人,专门被管家云忠嘱咐不可失礼,他压根就不会出现在这里。 可惜弟弟明显不懂哥哥的苦闷,所有人都在盯着明夜煌,琢磨如何制造出自然接近对方谈笑风生的机会。当事人自己却捧着一支比胳膊还长的蓝色龙虾四处乱跑,不顾汤汁淋漓,仿佛还嫌吸引的目光不够多。 “哥!哥!你快看,这么大的虾!一起吃!” 明夜煌完全无视了哥哥“滚开别过来”的手势,兴冲冲把龙虾举到明夜辉的脸前,双目烁烁放光。 “这……怎么吃啊。”明夜辉尴尬的左右看看,寻找脱身的机会。 弟弟已经开始动手尝试剥壳,大有连斗气都用上的架势。 “这是深海蓝魔龙虾,甲壳坚固如同铁甲,不能这么硬来的,应该从缝隙和关节的地方打开。”巨大的白银盛盘放到地下,海紫烟俏手接过龙虾,然后熟练的操弄起几件精巧工具,或刀或剪或凿或锤,在盘子里瞬间将虾分解,一块块虾肉沾满肉汁散发出诱人香味。 “还有那个呢?那个壳上着火的那个东西?那个也能吃?” “火炙宝石螺?那个简单,里面的高度烧酒烧完后火就灭了,螺肉正好烤熟,挑出来就能吃。” “哥!你等着,我去给你拿!” 两人欢快离去,留下明夜辉顶着四周诧异的视线,欲哭无泪。 看着女儿和明夜煌打成一片,不远处的海东王豪迈大笑:“龚老,你看我家二丫头,和明家小少爷是不是天生一对?” “珍馐当前,好多事物连我都不曾见过吃过,海家富甲天下倒真是名不虚传。”雷龚不动声色、答非所问,内心却也不禁叹息。 海阀进城时车队绵延数里,可不仅仅是捎来一些海产那么简单。为结交明家,来往宾客皆以庆贺明夜煌拔剑扬威为名备下厚礼,然而所有其他人的礼单加在一起,恐怕还及不上海家的一半。更不要说前来观礼的是海阀阀主本人,以及阀主的亲生女儿。 这哪里是来观礼,下聘还差不多,虽然立场有些颠倒。 围绕明夜煌的明争暗斗,帝国各方势力之间彼此心照不宣,倒也不用多说。只是门阀世家总要讲个脸面,明面上联姻对象相互接触培养感情,背地里家族间的讨价还价利益交换,循序渐进一步步展开才好,否则未免有失尊严体面。雷阀也是背后动用了无数关系,专门拿到明远城武试的考官一职,这才有了冠冕堂皇的理由抢先一步和明夜煌接触。 结果让海东王这么一搅,其他门阀的审慎和持重反而成了拖累,雷家费尽心思抢占的先手失去意义不说,“诚意”上更是被衬托的差了不止一筹。 作为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的另一方,雷潇潇的感觉也并不好受。当然围绕在她身边谈笑风生的世家子弟们不会发现这一点,因为她的表现一如往常——倒不是多么谈吐自如,而是如往常一样压根不怎么理人。 雷潇潇没有海紫烟展现出来的那种八面玲珑的天赋,她更习惯将所有情绪藏在面无表情的伪装之后,所以旁人往往会觉得她有些高冷。这当然挡不住各路青年俊杰主动围聚在她身边,毕竟出身雷氏,哪怕只是旁支,在今天这种场合,同代人中除了海紫烟外仍以她的身份最为尊贵。从来都是别人主动和她攀谈,不需要她去多花心思如何与人结交。 可惜,过往的经验今天都排不上用场。不知道明家兄弟是否了解彼此的立场,但雷潇潇自己清楚这是一次实际意义上的“相亲”,光是想到这两个字就让她身体有些僵硬。明家的待客之道也让人莫名其妙,那个“废人”哥哥从一开始就躲在角落里一声不吭,本应是宴会主角的弟弟却正在席间大呼小叫跑来跑去,连带着那些想“自然而然”结交未来天才的人也跟在后面疲于奔命。 “真是粗鄙。”旁边终于有人表达不满,“明家这几年才勉强列入上品世家,果然底蕴浅薄,一点礼数都没有,居然将主宾晾在一旁无人招呼。” 说话的人身长面,清秀的容貌略带几分阴柔,嘴角噙着一丝冷笑。他偷眼看了看雷潇潇,继续说道:“什么第一天才,我看也不过如此。心性浮躁,就算空有天赋,又能在修炼之路上走多远?” 旁边有人赔笑附和:“也就是方大少你敢说这种话,谁不知道你‘青出于蓝’的大名?” 出言不逊的人名叫方青空,方家是老牌上品世家,根基深厚,距离门阀也只有一步之遥,一向看不起明家这样的新贵。方青空本人也曾是轰动帝国的天才,三年前武试时引发蓝色异象而获得了“青出于蓝”的外号,名噪一时。无论出身还是实力,他都的确是有资格叫板明家的人,当然更重要的原因是他对雷潇潇那几分人所共知的心思。 被人不轻不重拍了个马屁,方青空也有些得意:“我倒是真想和明夜煌切磋切磋,可惜明家兄弟小我几岁,总要再过些年才有公平一战的机会,免得让人说胜之不武。” 一直默不作声的雷潇潇突然放下手中茶杯:“我只比他大一岁,而且他天赋胜我,我和他一战应该足够公平。“说完径自起身离席。周围的人反应不及,面面相觑。 方青空也愣了愣,追在后面问:“潇潇,你这是去做什么?” “挑战明夜煌啊。” 第三章 误会 明夜辉出去上了个厕所。 然后在墙根下徘徊时,听到了管家云忠不知从哪传来的咳嗽声,知道事不可为,只好灰溜溜的原路返回。 路过庭院中的空场,看到往日训练用的机关甲人一个个默立在夜色中,让他驻足良久。 “你们家的假人长得好奇怪啊,跟我以前见过的都不一样。”海紫烟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墙头上,捧着下巴,有一下没一下的晃着小腿。 “因为用法不一样。”明夜煌随手拍了拍身边的一个甲人,轻轻一拨。甲人并不是固定在地面上的,晃晃悠悠旋转着荡了开去,同时身上亮起了一丝丝发光纹路,代表原晶阵列被激活。 那个激活的甲人像缓慢旋转的陀螺,身上伸出的几根假臂在机括的带动下也开始不断活动,绕了一个小圈子后又转回明夜煌身前。 “用力越大,它们旋转回来的速度和力量也就越大,来回活动的假臂则模拟了敌人不同方位的拳脚攻击。”明夜辉一边解说,一边熟稔的拆解甲人攻击,左臂格挡住侧上方的“一拳”,同时右掌猛击在甲人的“腰部”。 受到重击的机关甲人立刻变成了一个疯狂旋转的大陀螺,绕了一个更大的圈子,碰撞并激活了另外几台机关甲人,然后再次向明夜辉扑了回来。 明夜辉不离脚下方寸之地,游刃有余的应对多个机关甲人围攻,架挡还击快如闪电,恍惚间仿佛让人看到他身上多长出了几条手臂。这是明家家传武学《明王诀》中,基本功架的锻炼方法。练成的人就如同化身三头八臂,可以同时应对四面八方的围攻,完全没有死角,号称“不动明王本相”。他自己当然差的还远,但同时应付四五台机关甲人还是不在话下。 练了一会儿,突然想起还有客人晾在一旁,明夜辉赶紧跳出圈外,任由机关甲人互相碰撞慢慢停歇。海紫烟那边小嘴已经惊讶的张成了o型,不断拍着巴掌。 “真厉害呀,一般的武者,甚至战将,如果不发动斗气只凭武技,可能也做不到这个地步。你弟弟一直跟我说你多厉害,果然不是吹牛。” 被夸得有点不好意思,明夜辉挠挠头:“夜煌呢?他不是一直跟你在一块?” “他说要去做晚课,然后就走了。”海紫烟鼓起小脸,有点生气的样子。 “他平时是有点散漫,不过父亲管的很严,布置的修炼功课绝对不能落。”明夜辉回头看了看正在嘎支支停下来的机关甲人,没有说后半句话。 本来我也是一样。 明夜辉的“觉醒”发生在两岁时,也就是说从那时起他就有了清晰的记忆。 那一次母亲带着他们兄弟前往帝都参加游园会,懵懂无知的贵族幼童们一起扑着蝴蝶,追着藤球。偶然回头时,明夜辉看见弟弟坐在草甸上,正嘻嘻哈哈的戏弄着蝴蝶。两只、三只……十几只,附近的蝴蝶仿佛是被神秘的力量吸引过去,在明夜煌双手可及的范围内盘旋飞舞,却怎么都无法离开。不知道后来是哪个大人发现了异状,惊呼起来。 就在那一天,明夜煌事前毫无预兆的领悟了“气感”,像呼吸一样自如的操控起微弱的气流。帝国震动。 也在那一天,那一刻,明夜辉明白了本来一模一样的双生子弟弟,和自己是“不同”的。 从那时候起,明夜辉一直都在为自己的尊严而战,近乎残酷的训练让他击败了每一个同龄、甚至大上几岁的对手。他从没有输过,但是人们看他的眼光还是在不可避免的改变。 从期待、赞叹,到疑惑、怀疑,后来变成遗憾、怜悯…… 和他一起长大的同龄对手们,纷纷开始不同程度的领悟了气感,而他始终没有。 一个残酷的可能逐渐从私下的猜测变成了人所共知的事实,终于在今天,谜底揭开,这条路走到了尽头。 “我要回去了,晚了管家又要训我。”明夜辉离开前最后看了一眼晃悠悠的机关甲人。 从今往后他已经没有修炼的理由了。反正没有斗气,一切命中注定,再怎么练也不会有区别。 ———————— 宴会厅门口围聚了很多人,且吵嚷声不断,气氛似乎有些紧张。 对峙的一方都是明远城的少年,另一拨人衣着显贵,则是外来的世家子弟。 当明夜辉踏上台阶时,那些人也看到了他,还有跟在后面的海紫烟。本来沸腾的场面立刻如同注入了冰水,安静的有些诡异。 明夜辉只想回到厅里,却无人给他让路。他有些不耐烦的抬头环顾四周,才发现每一个人都在盯着自己,看得他心里有些发毛。随后人群被分开,雷潇潇走到面前,直视他的眼睛认真的说道:“我要挑战你。” 明夜辉对这个女孩儿的印象一直有些模糊。知道她是谁,知道她和雷家一起来的,但此前的所有场合,这个女孩儿都只是安静的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很少说话,也看不出喜怒,很容易被人忽略她的存在。 此时此刻的她还是很安静,说话的声音并不大,脸上的表情仍然看不出喜怒,只多了几分与年龄不符的过分认真。 以及灼灼逼人。 “挑战……我?” 对方点了点头。 明夜辉的目光游移,寻找可以给自己说明情况的人。一脸通红、满眼血丝、全身酒气的王炎垂推开挡路的人,摇摇晃晃走了过来。 “小煌这事你先别管,刚才你们不在,这些人嘴里就开始不干不净,说什么……呃……”一边说一边走近后,王炎垂醉醺醺的眼睛突然睁大,盯在明夜辉脸上,然后打了个酒嗝。 方青空冷笑一声:“我哪有说错?明家好歹位列帝国上品世家,宴会举行过半,这么多重要的宾客齐聚一堂,主人却居然都不见了。只有几个醉醺醺的乡巴佬泥腿子在这里大呼小叫,这算什么待客之道?简直让人笑掉大牙。” 王炎垂通红的双眼死死盯着方青空,又回头看了几眼明夜辉,一时说不出话来,呼呼的喘着粗气。 方青空上前一步,用手点指明夜辉:“明二少天才之名在外,我等也是仰慕已久,今天机会难得,难免手痒想要切磋一下。二少要是觉得时机不妥,身体不适,或者学艺不精,大可以明说,我们又不是打上门的劫匪,还能强逼你出手不成?何必派几个狗腿子在这里撒酒疯,阻三阻四。” 我不是明夜煌。 你们认错人了。 话已经到了嘴边,却没有说出口。方青空轻蔑的态度激起了明夜辉的怒意,让他本能的不愿有任何形式的示弱。 因为与海紫烟一同归来,让这些人认错了双生子的身份。这本来是很好解开的误会,但是明夜辉自己不说话,海紫烟也不知道该不该替他澄清。 “方青空,是我自己要挑战明夜煌,你怎么那么多话。”雷潇潇眉头微皱,出人意料的打断。这一下反倒让方青空尴尬不已,气氛十分冷场。 方青空本来就希望雷阀与明家的联姻不成,雷潇潇与明夜煌起冲突可谓正随心愿,自己也趁机努力卖好,却不明白怎么马屁拍到了马蹄子上。 其实旁人哪能想到,雷潇潇是抱着破釜沉舟的勇气,在完成自己的“任务”。 尽力和明夜煌结识。 争取留下深刻印象。 一定要制造再次见面的借口。 这些都是雷龚长老事前的交代。他自然知道这位侄孙女的性子,修炼天赋在这一辈家族子弟中算是优秀,却完全不善人情世故,所以也没有委以什么“重托”,只大略交代了几句,让她尽力而为。 这几句大略的交代,却给雷潇潇带来了远胜任何神功秘法的挑战。 而面对海紫烟带来的压力,经过冥思苦想后的灵光一现,她得出的如何另辟蹊径完成任务的答案居然是! 以武会友…… 明夜煌是什么人?第一天才啊。 武技肯定高强,心里肯定好胜。 挑战他,要是我赢了,他肯定会择期再战,报一箭之仇。要是他赢了,那就是我择期再战,报一箭之仇。 以武结识,印象深刻,非见不可。 所以雷潇潇又转回头来,继续无比认真的盯着明夜辉:“打,还是不打?” “要打,我和他先打!”王炎垂却接过话头,仍死死盯着方青空,但声音已经冷静下来。 “让你主人说话,你这狗腿在这里吠什么!”方青空不敢冲雷潇潇发火,一肚子怒气正无处发泄。 “就是应该狗腿子之间先打一场啊。”王炎垂狞笑。 “我们哪有狗腿子……”方青空一边还嘴,一边下意识的瞄了雷潇潇一眼,生怕说多了再次惹对方不快。随即他明白过来,王炎垂正是在嘲笑他和雷潇潇的关系,立时一股热血直冲顶门,“狗奴才,你找死!” 王炎垂已经扑了上去,一拳砸向对手的面门,第二拳直袭腋下,第三击火焰斗气更是直接爆发。 明远城位于抗击兽族的第一线,王炎垂又是将门出身,从小耳濡目染,若论功法等级、家学传承,比那些世家子弟自然差了不是一点半点,但说动手就动手的狠辣之处则远胜对方。虽然这种几近偷袭的行为未免有些无赖,可他自己也知道,论绝对实力方青空必然稳压自己,不抢占先手,恐怕就连一点机会都不会有。 爆开的火光之中,险被殃及的其他世家子弟们纷纷狼狈躲闪,“狗奴才!”“泥腿子,竟敢偷袭!”的叫骂声不绝。 这时一团青气在人们眼前升起,王炎垂的火焰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拿捏,瞬间变得摇摇欲灭,随后整个人更是倒飞出去。 “不可。”有声音从旁示警。 但是方青空一侧衣角焦糊,刚才已经吃了小亏,也动了真火。他不顾阻拦踏前一步,升腾而起的斗气由青转蓝,伸手抓向王炎垂的同时,斗气凝聚成巨大的爪影,几乎要将搀扶王炎垂的明夜辉一起囊括进去。 “不可。”苍老的声音再次响起,明府总管云忠不知何时出现在双方之间。也没见老人出手,方青空突然发现自己动惮不得,斗气凝聚的爪影也不合情理的停滞在半空,然后缓缓散去。 云忠平静的扫视在场少年:“各位皆是年轻俊才,难得齐聚一堂,有比武切磋的雅兴。对此我明家也有安排,之后几天不但能让各位一展拳脚,还有各家长辈观礼点评,更有机会出外游猎,亲手猎杀兽族。想要一分高下,不如比一比谁杀敌更多。何必急于一时,扫了今天喝酒的兴致?” 老人声音不高,但却无人呛声。倒不是那些骄横惯了的世家子弟突然转性,而是想说话的人发现根本发不出声音,自然明白遇到了深不可测的高手,想不冷静也不行。 方青空重重哼了一声,转身带头离开。于是其他人也纷纷散去,雷潇潇临走前,还用疑惑的目光打量了明夜辉几眼。 “那个阴阳怪气的方家大少爷,手底下还真有两下子,感觉第一次离死这么近。”人都走远了,王炎垂终于不用强撑,几乎一下子瘫到地上,嘴里还在骂骂咧咧,同时气息越喘越弱,身体更是发红发烫,而且温度还在继续上升。 云忠上前两步,探手检查。 “忠爷爷,大锤他没事吧……”明夜辉出声询问,随即也感觉胸口一阵烦恶。 “别说话,静坐调整呼吸。”云忠轻喝一声,力度不轻不重的在明夜辉胸口一按,顿时让他好受许多。 然后云忠点指王炎垂的几处气脉,又扶起他左臂,再重重一拍后心,一道道火流从王炎垂左臂流泻而出。他整个人就像泄了气的皮球软了下去,不过体温和肤色也随之恢复正常,全身汗出如浆。 “那方家少爷的斗气强你太多,完全封堵了气门的出路,导致火焰斗气逆行,现在没事了。你斗气修为尚浅,不要像这次一样贸然和高手争斗。”云忠掸了掸衣袖,站起身来。 “没办法,总不能让辉哥吃这个哑巴亏。” 毕竟从小一起长大,王炎垂当时就认出了明夜辉的身份。眼见明夜辉自己没有澄清的打算,他又不能眼睁睁看着朋友吃亏,于是干脆把事情揽过来。原想着就算输了,只要惊动了屋里的长辈,或者明夜煌现身,事情至少有别的转机。 谁想到结果虽然如他所愿,过程却这么凶险。 明夜辉深呼吸半天,才缓解了胸口的烦恶,但此时仿佛有更重的东西堵在那里。 云忠严肃的看着他:“大少爷,老仆这里也要说你几句。你是千金之体,方才上去想护着王炎垂的行为十分不妥。以凡俗体魄对抗斗气,比斗气逆行还要凶险万分,刚才只是掌风临体尚未接触,就能让你的气血凝滞,若是那一掌再多递进一分,怕是真会有性命之忧。我明家高手众多,主母出身云氏门阀,更是叶大根深,纵有千般难事,总有别人前来解决,您千万不可再如此以身涉险。” 说完云忠招来下人,将王炎垂抬走医治。 明夜辉独自待在原地,长久沉默。 “废人啊……”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重新明白了这个词的真正含义。 第四章 猎兽 明远城西南,茫茫山林,遮天蔽日。 一名战士拔出带血的刀刃,倒在他脚下的尸体毛发浓密、尖牙利齿,像是野兽和人类的混合体。 扑通一声,另一个身上长满鳞片的兽族被扔在旁边,细长的信子无力的歪在口边,随着侧腹伤口血液不断流出,竖瞳涣散,眼见也活不成了。 这两个人,以及逐渐围聚过来的其他同袍,基本上都是“半副武装”——为了适应在山林地带的灵便行动,最大程度削减了铁甲的覆盖面积,主要集中在胸口、手臂和下肢。随着战斗结束,铁甲上的发光纹路渐渐熄灭。 “王猛将军!” 人群分开,领队的壮汉走上前,挠了挠颌下的虬髯,看着尸体点点头。 “已经惊动了敌人,就不用藏着掖着了,都给老子上,跑最后的兔崽子回去刷马厩!” 一阵哄笑,但没有人松懈。一个个战士微伏下身,周身氤氲蒸腾,下肢甲靴的纹路瞬间点亮。 这是一支三十人左右的猎杀小队,隶属于明无殇旗下大名鼎鼎的“徒狩营”。徒狩营是全部由修炼斗气的武者组成的精锐部队,人人配备精良的原晶军械,专门针对大军无法展开作战的复杂地形,在山林荒野中对小股流窜的兽族敌人进行猎杀和扫荡。 蓄力已满,王猛一声令下。甲靴底部喷出强劲的冲击力,三十个人如同三十枚炮弹一样弹射出去,在林间灵活的纵跃,如鸟似猿,每一步都会吞噬至少十几米的距离。 丛林深处有一片营地,搭建着七八间木屋和几个哨塔,曾经是明远城的一处前哨。如今这里被兽族占据,正是王猛率队扫荡的目标。 藏在营地中的兽族群体大约有五六十人,十余名兽血勇士仓促组建了薄弱的防线,顷刻间就被奇袭而来的徒狩营冲散。没有战斗能力的妇孺尖叫着往木屋内躲避,半人半兽的兽血勇士们虽然浴血死战,却敌不过徒狩营训练有素的进退配合,形势急转直下。 这时一声狂怒的咆哮震动山林,还有战斗能力的兽血勇士迅速退却,在营地中最高的二层木楼下集结。一个高大的兽心首领拎着沉重的石锤走出门外,木楼二层的窗口依次翻开,几张半人半蛇的脸孔向外喷出毒液,阻滞了徒狩营的追击。另有几名兽血勇士翻上房顶,手握投矛,严阵以待。 王猛打了个呼哨,徒狩营的战士们后退了一段距离,避开毒液腐蚀出的那条界线。可是事情并不算完,各种兽吼声此起彼伏在林中响起,树后出现越来越多的身影,转眼间他们就被数倍于己的兽人包围。 “将军,突围吗?”副将靠过来,低声问。 王猛眯眼扫视四周,然后往地上啐了一口:“怕个卵。” 他踏步上前,双手拳掌互锤,左臂比常人大了两圈的具装臂甲纹路点亮。然后指了指对面的兽心首领,用右手拇指做了个割喉的动作。 兽心首领面沉似水,提着石锤也走入场中。他本来就比魁梧的王猛高出一头,在行进间身躯骤然膨胀,覆盖身上的熊皮披风被甩开,脊背上滋生出真正的厚重毛发,连同整个脸部都扭曲变形,身体大半化成了熊的样子。 面对这样一个小山般的半熊怪物,王猛脚下根本不停,步子越迈越大直至奔跑,冲锋。兽心首领咆哮着同样迎面扑来,挥舞着石锤像是要将大地砸开。 和石锤碰撞的是王猛的左拳,他特殊的臂甲从指尖覆盖到整个左胸,精巧的机械结构将冲击力有效的分散,大大减轻了本就强健异常的肉体的负担。 然而更可怕的却是右拳。 王猛埋身到熊怪下方,右拳爆发如冲天的火山。只是一瞬间,他右臂的衣物就被爆裂的火焰焚为灰烬,旧伤累累的手臂上炽热的斗气汹涌澎湃。这一拳重击几乎将对手打离地面,拳头深深陷入腹部。 负痛的兽人松开了石锤,却并非在示弱,而是因为在这个距离下,兽化的肢体才是更有效的武器。 第二击是自上而下的肘锤,王猛再次以左臂格挡,已经遭受过一次重击的臂甲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咔声,与此同时燃烧的右拳又一次爆发,打在同一个位置。 第三击是另一侧袭来的熊爪。王猛被迫用右臂格挡,靠自身体魄硬生生承受了兽化的怪力,肩膀也被挠出深可见骨的血痕。钢铁的左臂则还以颜色,狠狠轰在兽人首领的下巴上。 兽人的头被打的向上扬起,好像恍惚了一瞬间,然后加速回落,变成了搏命的头槌。 迎着砸来的熊脸,王猛出其不意的仰面张口,然后在他面对的方向上,出现了一个直径数米的巨大火团。 兽心首领的整个头颅,乃至半个身子,不巧都在这个火团之中。 这是王猛作为半路出家的修炼者,所掌握的为数不多斗气技中威力最大的一种。将高度压缩的火焰斗气凝成团一次喷出,失去束缚的爆炎会在瞬间膨胀,形成恐怖的高温高压。因为膨胀的火团呈大致的圆形,读书不多的王猛给它起了个搞笑的名字。 火龙果。 巨大火团散去,两个魁梧的身影屹立如初。半身烧伤的兽心首领保持着前一刻的姿势,生死不知。不过下一刻他的双臂猛然回拢,要将王猛锁在双臂之间。 王猛狠狠一拳砸在兽心首领的脸上,然后是钢铁的左拳,然后是燃烧的右拳……毫不留情的连击,兽心首领根本无法阻挡,身体被打的飞跌出去。 “火龙果”虽然威力巨大,原本也不足以对接近全身兽化的兽心首领造成致命打击。但王猛选择了正确的时机,直接喷在对方的脸上,兽人的双目被灼瞎,炙热的高温从口鼻涌入,更是重伤了五脏六腑。靠最后一口气发起的反击被击溃后,兽心首领彻底失去了战斗能力。 随着小山一般的半熊躯体重重倒地,二楼木屋中发出嚎哭的声音。远处林中也引起了阵阵骚动,原本包围徒狩营小队的兽人开始仓惶退却。 “分成三队,两队出去杀一阵,别跟的太紧,只杀掉队的,把兽人赶远一点。剩下一队随我打扫营地。”王猛啐了一口血沫,接过部下递来的战刀,砍下了兽心首领的头颅。 ———————— 林中兽人的数量,可能是猎杀小队的数倍,但王猛早就发现异常。 从衣饰、图腾、刺青等细节,就可以看出他们分属好几个不同的氏族或部落,且人员成分混杂,说的直白一些,都是散兵游勇和老弱妇孺。彼此间也谨慎的保持着距离,根本没有统一调度。 在场唯一的首领级兽人,也只能约束自己的族人,并占据了营地最好的位置。随着首领一死,营地外围的散兵游勇自然毫无战意,如鸟兽散,营地内的反抗也很快被压制下去。 “不像军事行动,更像是逃难啊。”王猛在营地附近巡视了一圈,看到林间还散落着不少被丢下的辎重,挠了挠下巴。这种拖家带口的架势,显然跟往常以抢劫、仇杀为目的的兽人骚扰大不相同。 “将军,在地窖发现了俘虏。”部下前来回报。 “大概询问一下来历,没什么大问题就先都带回去。” “但是……里面有一个‘黑皮’。” 在营地中央,聚集了一批获救的俘虏,大多数是在丛林中讨生活的平民,比如猎人、药贩、伐木工人,有些人在遭遇兽人的过程中还经历了失去亲人朋友的痛苦,此时得见天日不由得痛哭失声。 唯有角落的一个人与众不同,也唯一没有得到松绑。他的皮肤黝黑如夜,披散下来的头发却是一色银白,让人猜不出年纪。层层厚布缠住了他的双眼,目不能视,嘴边却带着无所谓的微笑。 这是一个黎人,也称九黎,是一支据传居住在地底深渊的神秘民族。和人兽两族间的势不两立不同,九黎与人类的关系要暧昧不明得多。据说黎人的先祖也生活在地面,同人族斗争落败才被驱赶到九幽地下,并发誓后世子孙永不见天日。 传说的真假难以考证,但这一族人的双目善于暗中视物,却惧怕强光,行走地面时总要缠以层层厚布遮挡光线,永不见天日的说法倒是其来有自。另一个典型的特征就是深肤浅发,肤色以深蓝或黑色最为常见,所以往往被蔑称为“黑皮”。 九黎人的身边还跟着一个小姑娘,躲在背后露出半张小脸,凶狠狠的盯着外人,像是一头感到了威胁的幼兽。她的皮肤白皙,头发是有些刺目的红色,看起来是个普通的人类女孩儿。 “我只是普通的工匠,这个女孩儿是我收养的孤儿。”接受询问时,九黎人十分配合,有问必答。而且……始终是一副心情愉快的样子,既看不到遭受苦难的余悸,也显不出逃脱魔窟的激动。 至于如何落入兽人手中,他只说和雇佣自己的商队跑散了,没有人能给他作证,却也找不到破绽拆穿。 王猛打量着这两个人,一时犹豫难决。 “啊,对了,这个东西应该还有用吧。”九黎人突然伸手探入怀中,周围的战士几乎都退了一步,摆出戒备姿势。 九黎人却掏摸半天,不得要领,干脆解开半幅衣衫,抖落出来一地零碎,又盲着眼睛一件件摸索。直到所有人都快不耐烦了,才终于找到一本簿册递了过来。 “是文牒?”王猛脸色稍缓,但接过来一看,眉头又皱在一起。 九黎人交出的确实是帝国通行文牒,而且签发地居然就是明远城。王猛身为明家家将,对于自家的印章制本自然不会认错,可上面最新的登记日期也已经是十多年前。 “啊呀,真是好多年没有回来了。” 对此九黎人只是打了个哈哈,语焉不详。 第五章 九黎 明无殇的大营设立在吼石堡。 这里因山岩间多缝隙,刮风时啸音如吼而得名。同时也是西出明远城后,最远的一处驻军要塞。 以这里为中心,分布着几处重要的林场和矿洞,同时也是药贩、猎人深入林莽前的整备之地。因此除了作为监控兽人动向的前哨外,吼石堡对明远城的经济意义也不言而喻。 王猛率队返回吼石堡的时候,扫荡行动已经基本结束,所有失陷的据点都被夺回。 按照最初得到的情报,明远城外大小几十处哨所、据点全线告急,这种规模的兽人袭扰理应有酋长一级的兽族高手推动。结果战至最后,短短十几日如同风扫落叶,除了少数几个首领级兽人造成了一定威胁,徒狩营基本上再没遇到像样的抵抗。 明无殇亲自坐镇中军,原本是为了兽魂酋长出现时进行应对,最后却没有用武之地。伴随自己征战半生的战枪“云殇”,除了每日例行保养擦拭,居然完全没有饮血的机会。 “打了这么几天,这就完事了?” 王猛被派去收回的是最远的据点,返回大营也比别人晚了一些,刚刚得知全线的战果,眼睛都瞪了起来。其他猎杀小队观察到的情况和他类似,各处流窜的兽人行为十分散乱,并没有统一的计划或指挥,与其说是入侵,倒不如说更像是逃难。 明无殇脸上却殊无轻松之色,盯着面前的沙盘沉思。 接话的另一个人懒洋洋靠在窗边,胡乱梳理的短发下是和明无殇七分相似的面孔,一只手无聊的拨弄着腰间战刀,不断将刀锋挑出几寸又落回刀鞘,发出扰人的声响。 “王大将军当然没有打够,不过这矿场停矿、工坊停工的损失,咱们明远城可耗不太起,还是赶紧完事大家回家都踏实。” 说完还打了个哈欠。 王猛也没有着恼,挠了挠胡子:“倒不是我非想继续打,但总觉得哪儿不对劲啊。就算兽族是在逃难,那后面肯定有让他们逃的东西吧?” “我也是这么跟大哥说呀,干脆让我去看看。”窗边的人正是明家二爷,明无殇的亲弟弟明无咎。他扭头盯着明无殇:“给我二十个人,不会走太远的,最多过了黑水河怎么也能探出些虚实了,放心我不会见到有兽魂酋长还冲上去送死。” 沉默。火塘里阴燃的木炭爆出了几声噼啪。 “不行。” “唉,你说了算。”明无咎松垮的靠回窗台,无所谓的伸了个懒腰。 “所有防线暂时收缩,吼石堡到黑水河之间所有资源场地封场停工。” “三大堡垒加派驻军,吼石堡由王猛亲自负责。” “还有什么问题?” 明无殇永远是下命令的那个人,而且很少花费精力对别人解释自己的决定。问“还有什么问题”,也只是在问对要执行的事情是否清楚。 明令很简单,执行也很清楚。 王猛领命而去。 趴在窗口的明无咎倒是有了新的发现,拍了拍窗台:“大哥,你得来看看这个,看王猛抓到了什么?” 一辆用兽人遗留的辎重简单拼凑的囚车,停在了吼石堡的牢房外,五花大绑的九黎人被押解下车,旁边还跟着他收养的女孩儿。王猛并没有对这个形迹可疑的外族弃之不理,但也没有放松丝毫警惕。毕竟九黎一族除了以多出能工巧匠著称,在很多情况下也是世上最可怕的刺客的代名词。 那个九黎人在士兵的指引下往牢房走去,虽然刚刚在囚车里经历了不太舒适的旅程,嘴角却还挂着愉快的微笑。似有意似无意,九黎人微微抬起了头,明明缠着层层厚布无法视物,他的“视线”所在的方向却和窗口的明无殇在空中交汇。 ———————— 入夜,喧闹一天的吼石堡逐渐归于平静。 明无殇独自一人坐在火塘前,战枪“云殇”横放膝上,闭目养神。 火塘内静静燃烧的火苗突然晃了一晃。明无殇睁开眼,一股气势散发出来,并不见其他动作,火塘内的火却被无形的力量压了下去,屋内光线骤暗。 透过篝火的余晖,隐约可以看到对面不知何时坐了一个人。 “太客气了,知道我怕光。”九黎人笑吟吟的将眼上缠绕的厚布推到额头,狭长的双目下瞳孔如同红热的炭火。“但是横着枪可不像待客之道,就这么冷冰冰的接待故人?” “是故人,又不是亲人,十余年不见,未知敌友。” “这话应该我说啊,我可是被你的部下绑回来的。”九黎人唉声叹气的伸手到火塘上,借着余热温暖双手。“你当初给我签的文牒也没什么用,亏我十几年了还没弄丢一直留着。” “你自己要是不想来,也没人能抓到你。何况……”明无殇的嘴角终于露出一丝微笑。 “要防备一个影武神,怎么小心也不为过。” 此时此刻室外的广场哨位森严,巡逻不断,一盆盆篝火将堡垒内外映照的亮如白昼。本应关押九黎人的牢房前,看守也不曾松懈,可是牢房内的犯人已经神通广大的出现在明无殇对面。 “烛千影,别来无恙?” “别说什么无恙不无恙,我现在可有大麻烦。”名为烛千影的九黎人还是一副唉声叹气的样子。 “兽族的骚乱和你有关?” “可能吧,为了躲开真正危险的敌人,我故意被逃难的小部落俘虏,好藏在他们的地牢里,所以也不清楚现在到底什么情况。”烛千影掏出一样东西,丢给明无殇。 那是一把古朴中透着荒蛮气息的匕首,匕首的锋刃并非金属,而是某种黑色的晶体。明无殇接过匕首,另一只手两指冒出有若实质的斗气锋芒,轻轻按在黑色锋刃上。瞬间某种无形的力场笼罩了世界,万物具寂、雷霆希声,火塘中的火失去了颜色,明无殇感觉指尖触碰到的不是实物,而像是无底的黑洞,全身斗气无休止的被吸入其中。 “黑晶……神器。”明无殇松开手,那怪异的力场也随之消失。他第一次露出凝重的神情。 “兽族管这个叫祖器,就是我们以前听说过的那东西。被我拿来了,果然是‘黑晶’,跟你们人族的神器一样。” “兽族的祖器很多吗?你说拿就拿。”明无殇脸上似笑非笑,“原来它们不是想入侵帝国领土,而是来追杀你的。” “确实是我被追杀的原因之一。”烛千影毫不愧疚的点点头,“这十多年,一言难尽啊……我连女儿都有了,女儿身上还有问题让我头疼。” “我生了一对双胞胎儿子……有一个孩子也遇到点问题。” 提到子女,二人沉默了片刻。 明无殇再度开口:“需要我做什么?” 烛千影撩开袍袖,露出自己的双手。他的左手骨节暴突,毛发参差,指甲尖利如钩,小臂上还有不规则的鳞片零零散散嵌在血肉中。作为对比的右手则完好如初,五指修长,皮肤如黑绸一般。 “血脉秘术!” “这是在自己身上做试验付出的代价。”烛千影饶有兴趣的审视着左手,仿佛那不是自己的一样,“丑倒在其次,我现在已经发挥不出影武神的力量了,这是我的第二个大麻烦。女儿算第三个大麻烦……我现在需要一个地方待着,然后当我不存在就行。” 九黎族最强的影武神,在帝国也是不受欢迎的存在。在他的家乡,深远的九幽地下,则可能有更多人不会放过他虚弱的机会。失去力量的他需要庇护,而庇护他的代价则是要替他承接可能来自整个兽族的怒火。 “作为交换,我九死一生带回来的兽族祖器就交给你了。这些年要是没出岔子,你应该早就到了战王巅峰的境界。研究明白黑晶的秘密,说不定哪一天就能跨过‘那一关’去。” 第六章 恶少……? 明夜煌哼着歌,有条不紊的穿戴着护腕和绑腿,将绑绳的松紧调整到最佳位置。明夜辉睡眼惺忪的走出卧房,挠着乱糟糟的头发,困意十足的打了个招呼。 “哥,今天你也不去吗?这两天可有意思了。雷家的潇潇姑娘,速度施展起来眼睛都跟不上,别提多厉害。紫烟的修炼进度差一些,可是会的武技特别多,让人眼花缭乱,她说还有好几手好玩的绝招没有露过。方家那个大少爷说话阴阳怪气的,但是方家的九转青冥诀真不愧是老爸都称赞过的功法,霸道至极……” “知道了知道了,反正最后肯定还是你赢。”明夜辉打着哈欠,就着下人端来的水盆胡乱洗漱。 “听说过几天,还会让咱们一起进入西南的林海,真刀真枪的去追击和猎杀兽族,你也不跟我们去吗?” “武者试炼啊……”明夜辉把湿漉漉的脸埋在毛巾里。 在十三岁这一年通过统一武试的人,会正式获得帝国承认的“武者”资格,从这一天起,猎杀兽人将累积个人军功,并永久记录在履历当中。而与兽族的第一次正面对抗和互相杀戮,也成为了武者之路上必经的重要试炼。 武者试炼的时间并无明确规定,出身贫寒的人可能会在军旅生涯中自然完成,世家豪门则不急于将家族子弟尽早推向前线,往往选择多修炼两年后在家族高手的护卫下进行试炼。或者像明远城这次一样,各方势力云集,共同组织大规模的试炼活动,既能让年轻一辈在共同战斗中打下感情基础,建立最初的人脉关系网,同时也是未来之星一战扬名的最好契机。 明夜辉将毛巾扔回盆里,顺手敲了敲弟弟的脑壳。“别逗你老哥了,我连武者都不是。就算我想去也过不了老爸那一关啊,他虽然要求严格,但也不是那种眼看着亲生儿子去送死的人。嗯,应该不是吧。” “唉,我还是老老实实当一个大少爷吧。跟你说,我这两天才发现明远城真的很大,以前都没有认真逛过,好玩的地方可多了。” 管家云忠肃立在门前,眼神一如既往的严厉。但明夜辉发现自己现在可以完全免疫这一切,老管家是来押着弟弟去完成必要的社交礼节和展示明家威仪的,这些事情自己做不到——所以反而不用管了。 “走啦。” 他有些幸灾乐祸的摆摆手,自如穿过管家谴责的目光走向门口。 “哥?” “干嘛?” “一块去吧,我可以保护你啊。” “切。”明夜辉大拇指向下,比了个鄙视的手势。 ———————— 明远城的西南方是茫茫林海,也是帝国疆域的尽头,通往帝国腹地的驿道则从东北方向入城。 在城墙之外,本来是驿站的地方,随着明家对山林渔猎的开发,与帝国内部商品交换的日益频繁,逐渐发展出繁荣的市集,最后形成了整个外城区,聚集着大量的贩夫走卒、猎户工匠,可谓鱼龙混杂。 这里已经成为了明夜辉新挖掘出来的宝藏,结束了超负荷修炼、严格律己的生活后,他才发现家门口还有这么多好玩的东西,近在咫尺,以前却从没有吃过、逛过。 他举着大把肉串,在市集中走马观花,招猫逗狗,遇到喜欢的东西就摸摸看看,想要了就干脆拿走——只是苦了跟在后面的跟班,手忙脚乱掏钱的同时还要紧紧追在后面不能跟丢。 “少爷,你这样乱拿东西,让家主知道会生气的!” “为什么,又不是没给钱?” “钱都是我掏的啊!” “这不是跟班的工作吗?” “话是这么说,但您应该注意言行举止啊!这种纨绔子弟的做派,要是传出些风言风语,是会让明家蒙羞的!” “你不这么大声喊出来,谁知道我是明家的。你故意让明家蒙羞,有什么企图。” “这、这……” “咦,快看!杂耍的那些人,又出新花样了!” 在一片空地上,一群奇装异服的艺人正在表演各种惊险的花样把戏,躺钉板、踩火炭、抛接飞刀……围观人群纷纷叫好。 这些艺人都是随海东王的车队而来。海阀以经商起家,果然走到哪都不改商人本色,带重礼示好明家的同时,生意也直接做到了门口。这几日外城区的市集中充斥着海家商队带来的商品,很多闻所未闻的奇妙事物价格却往往极为优惠,收购本地特产时的出价又格外慷慨,再加上各种杂耍艺人的表演。 其他豪门势力心如明镜,知道这是海东王在给自己的女儿造势,对这等粗鄙行径心中鄙夷、不以为然。然而海阀已经大大提升了自身在明远城居民心中的形象,却是确凿无疑的。 空地中的一位艺人仰天喷出了十几米高的火柱,引起了一片惊呼声。 “快看快看!我记得大锤子他爹也会这招!” “王猛将军那个是货真价实的斗气武技,这些人应该只是嘴里有烈酒……” “云凡。” “少爷?” “我记得令堂姓郝?” “是啊,家母姓氏确实……” “你跟母亲姓就对了——你郝(好)凡(烦)啊!” 云凡是总管云忠的嫡孙,十六七岁年纪,温文瘦弱,面对顽劣的少爷只有欲哭无泪。 “喂,这么打扮你看怎么样?”杂耍旁边的摊位上,同时贩售着魔术道具和奇装异服。明夜辉拿起昨天看到的面具扣在脸上,遮住了眉眼,又挑中一条头巾系住了头发。最后还选中一件据说是海上水手穿的马甲,不伦不类披在身上。 云凡一脸谴责:“少爷您的着装这么不郑重,如果让家主看到……” “他能认出我来才有鬼了,赶紧跟上,今天带你去个新地方!”三件套被明夜辉扔给摊主打包。 “少爷我不会再允许你这么胡闹了。”云凡一边严词拒绝,一边习惯成自然的利落掏钱付账,等反应过来时为时已晚。 他继续欲哭无泪的追在明夜辉身后:“少爷,您真的要收敛一下了,外城比您想象的要乱……” “我自己家门口,还能出什么事?” “前天咱们就被三个手持凶器的歹徒堵在巷子里了啊!” “几把小匕首算哪门子凶器,而且他们不是被我狠狠打跑了嘛。” “打架本身就是问题啊!昨天更过分!您不但非要去酒馆喝酒,最后还为了女招待和人家起冲突!” “见到柔弱女子被几个彪形大汉欺负却不管,不会让家族蒙羞吗?” “您这个年纪首先就不应该去那种地方啊!” “好了好了,这点家丑还不都是被你这大嗓门喊出去的……” 第七章 拳斗(一) 两人越走越偏僻,周围几间歪七扭八的茅草屋不知道破落了多久,不像有人住的样子,可是隐隐又能听到远处传来嘈杂的声音。 拐过一道巷口,在几间破房子背后围成的空地间,围绕着喧闹亢奋的人群,连房顶上都有人,在给人群内的什么事情叫好助威。 “快来快来!” 明夜辉找到房檐下简陋的梯子,手脚并用爬上屋顶。正好看到中央场地上,一个全身晃荡着肥肉的胖子将一个瘦竹竿打翻在地。那个瘦竹竿捂着脸发出惊人的哀嚎,大声认输,可是胖子毫无怜悯之意,扑上去疯狂的拳打脚踢一通,才被旁人拉开,然后挂着鼻子上流出的血绕场耀武扬威。 “这、这是什么啊。” 云凡的脸都绿了,明夜辉却亢奋无比,在他耳边大吼:“地下拳斗!原来这就是平民百姓的生活!” “我想您对平民百姓一定有所误会……” 然而明夜辉压根没听进去。 “下一场——‘老骨头’,对阵‘懒汉’!” 懒汉是刚才获胜的胖子的外号,挑战他的人须发油腻,通红的脸上满是沟壑,看上去年纪至少比懒汉大一倍,怪不得被叫做老骨头。可能是伐木工或者猎户出身,脱掉褂子后老骨头露出一身精瘦结实的筋肉,懒汉锤着自己的肥肉发出威吓的大吼,但是眼神却十分谨慎,显然这个对手并不好对付。 “快,帮我下注!”明夜辉递过来一把银锭。 “少爷您原来带着钱!不对我是说少爷您怎么能赌博!” “我说小凡子啊……”明夜辉突然将脸靠了过来,神色诡秘,“你有没有想清楚,带我来这种地方的事情如果被家里知道,你可是在责难逃。” “什、什么?明明是少爷您……” “呵呵,你家云忠老头儿会听你解释吗?” “爷爷他……应该会让我自杀谢罪。”云凡认真想了一下,然后流出了眼泪。 “所以你知道该怎么做了,快去吧,我会帮你保密。”明夜辉欣慰的拍了拍他的肩膀 “那到底是押懒汉还是老骨头?” “不押这一场,押下一场一个叫‘夜枭’的人。” 云凡垂头丧气的去登记下注,人群里欢呼声不断,老骨头刚刚第三次把懒汉掀翻在地。等他回到屋顶,却不见了明夜辉的身影,四下望去,人头攒动,懒汉自己冲撞老骨头的时候被闪开,收不住脚撞在了墙上,半天站不起身,判负认输。 老骨头并没有选择守擂,拿了这一场的彩金后笑眯眯的离去,场上空了下来。 “下一场,‘疤脸’!” 一个脸上带着疤痕的恶汉走进场中,啪的揪开衣服前襟,露出肌肉线条。看他恶狠狠的样貌,云凡总觉得有几分眼熟,随后想起正是昨天在酒馆和明夜辉起冲突的人之一。 “对阵——‘夜枭’!” 又听到自己下注的拳手的名字,云凡转眼看。进场的人个子有些矮小,带着挡脸的面具,头巾包着头发,还穿着怪模怪样的水手马甲。 云凡脚一滑,从屋顶摔了下去。 “第一次来?”负责仲裁的组头望向生面孔。 来打黑拳的人奇装异服,什么装扮都有,面具挡脸并不让他意外。 化名“夜枭”的明夜辉点点头。 “不能打腰部以下,不能用武器,不能穿防具……不能用斗气。此外没有别的规则,记住了?” “还有斗气的规矩?”明夜辉一愣。 “啊,就算你是战将高手,想下场比试我们也欢迎,但是条件要公平,有问题吗?”组头懒洋洋的挥挥手。 “没有……正合我意!”明夜辉双拳对撞,战意高昂。 疤脸早就等的不耐烦:“你是昨天那个小屁孩儿找来的代打?个子怎么这么矮,不会就是你自己吧!” 正说着人群分开,有人搬来椅子,一个有些谢顶、身材微胖,眯眯眼一团和气的中年人坐了下来。 疤脸指着明夜辉,问那个中年人:“石老板,这样……有意思吗?” 昨天明夜辉混入外城区的酒馆“体察民情”,和地痞起了冲突,当时就是这位酒馆的石老板出面排解,并提出按外城的规矩,在地下拳赛上用拳头讲道理,打输的人赔礼赔钱。 作为地痞首领的疤脸,本来就是地下拳赛的常客。而且后来他也想明白,一个小毛孩子敢如此托大,肯定不是寻常人家出身,事情闹大了恐怕不好收场,于是接受了条件。可是今天一看,这个富家少爷估计自以为学过几天拳脚,居然不知死活要亲自下场,万一自己出手重了,指不定要得罪什么样的势力。一时有些拿捏不定。 石老板也有些意外,眯眯眼睁开一线,打量了明夜辉一番。明夜辉已经脱掉了原本的衣服,马甲下就是赤裸的上身,隐约能看到与年龄不符的千锤百炼的线条。除了他和疤脸两人知情外,围观者只是把‘夜枭’当成了小个子男人,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个人其实只有十来岁。 “只要双方都没意见,那就没关系。”石老板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有关系!快终止比赛!”云凡在人群后大喊。 可是没有人听见,他的叫声被其他围观者的惊呼淹没,显然比赛刚开始就发生了不得了的事情。 “少爷!你没事吧少爷!”他卯足了力气钻到人群内,正好看到明夜辉保持着最后一下飞踢的姿势,然后就再次被挤了出去。 “犯规,不能上腿。”组头叫停了比赛。疤脸脸上带着鞋印破口大骂,观众笑闹声不断。 明夜辉有些讪讪的放下腿:“踢腰部以上也不行啊?” “菜鸟,这是‘拳斗’比赛啊,你懂什么是拳斗吗?拳头的拳字会不会写?虽然我不会写,但我知道它是这个东西。”组头晃着自己的拳头,“拳斗只能用拳头——你要是有能耐,用手扭摔也是允许的,但一样不可以下腿绊。再有第二次犯规,就会直接判负。明白了吗?继续!” 第八章 拳斗(二) 云凡在人群外大叫大嚷,但是跟刚才一样,围观者潮水般的声音淹没了他。他试图用身体挤开一条路,怎奈文弱书生的体质完全无法和那些看热闹的铁匠、屠户、挑夫们对抗。 不得其门而入的云凡后退了两步,整理了一下衣领,眼中露出一抹狠厉。 “反正……让爷爷生气的事今天也不止这一件了。” 说完他轻轻的呼吸吐纳,一股似有若无的白雾从周身散发出来。 斗气。 然后他手脚并用,一头从人群的腿缝间扎了进去。虽然还是东倒西歪艰难前行,但总算看到一缕曙光,而那些胡乱踩踏的腿脚落到身上之前,就被斗气推开滑向了一旁。 ——这样不会弄脏衣服。 云凡不由自鸣得意。 得意很快又被心胆欲裂的哀嚎取代。 从夹缝中可以看到,明夜辉已经被逼到了场地的角落,疤脸的连环组合拳雨点一般落到他的身上。 云凡再也顾不上其他,就要从人群中冲出去救驾,结果撞翻了挡在前面的两条粗腿,直接导致一座肉山压了下来。 “懒汉,怎么了?”旁边有人问。 “有人从后面撞我……”一身肥肉的拳手本来就没有从伤势中恢复,扶着晕乎乎的脑袋,试了两下也没有站起来,干脆不再挣扎,“哎呦,还是有点头晕,让我再坐会儿。” 这时场上局面又有变化。 疤脸后退了几步,活动着有些酸软的双臂,就算对面是一个沙袋,这样一口气不喘的连打也会让人耗尽体力。押注在疤脸身上的人都在大声喝彩,但是他自己脸上却全无得意之色,反而比刚才更加阴郁。 如同预料的一样,对手应该是一个学过武技的少爷,除了体格差距导致力气有些小,筋骨强度已经不输成年人。刚开始格挡疤脸那几下精妙手法,更是让他眼皮直跳。 然而拳斗比赛毕竟是一项平民活动,规则的设置上尽量拉平了不同人之间的差距。只能用双拳战斗,一方面避免了膝、肘等危险部位给彼此造成重伤的几率,另一方面则是限制了高级武技的施展。在这样的比赛中,无所用其技的武者高手被经验丰富的平民拳手打翻在地,可以说是家常便饭。 不过这项半地下的活动之所以大受欢迎,让修炼者和普通人都乐此不疲,其魅力也正在于此。 这个初出茅庐的“夜枭”显然就遇到了同样的困扰,格挡住疤脸最初的攻击后,动作总会犹豫甚至停顿,因为搞不清楚往日使惯了的各种招式,哪些可以通用哪些又会导致犯规。疤脸当然不会给他想明白的机会,报之以连环重拳,也就有了刚才云凡看到的那一幕。 可是疤脸自己心知肚明,刚才的连击很少“打实”。尽管凭借力量差距压制了对方,更利用经验一步步压缩对手的移动空间,让夜枭最后只能困于角落,护着头脸左支右绌。然而夜枭还是通过身体巧妙的摆动和手臂角度的变化,使得大部分落在身上的拳头变成擦身而过。 “好疼啊。”明夜辉也在活动双臂、揉捏肩膀。 哪怕刚才对方的重拳都只是从胳膊上擦过去,也足够造成青一块紫一块的淤伤。 “怕疼就别来玩这么危险的游戏,现在后悔可晚了,小少爷。”拳头落空,疤脸一肚子窝火,最开始的些微顾虑都抛到脑后,只想狠狠的揍几拳到对手脸上 “小心点,我可要还手了。”明夜辉却根本没理他,自顾自说着话。一双拳头提到脸前,前后比划,又来回挥舞一番,架势和疤脸刚才的连打大同小异,看来是在现学现卖,用心体会只用双拳的战斗方式。 疤脸气的额头青筋暴起,恶向胆边生,决心要下黑手。 在拳斗的规则下,仍然有些无赖的招式可用——比如抓住头发,就可以对对手的面部施以痛殴,所以经常参加拳斗的拳手都会把头发留得很短。这种做法甚至不算犯规,最多被负责仲裁的组头以“不得搂抱纠缠”为名分开。分开也没有关系,在两人分开前,足够他打落那个小少爷的一口牙齿。 疤脸狞笑着上前,假装摆出出拳的架势,实际上手掌抓向了明夜辉的头顶。 下一刻目标却在他眼前消失了。 然后疤脸发现自己正盯着天空,身体好像有些后倾,嘴里咸咸的,还有几枚硬物硌在舌间。紧接着腹部遭到重击,身子躬了下来,嘴里的落齿也因为这一下吐了出去,才重新看见地面以及周围的人。 当他回过神来,刚想明白第一拳大概是夜枭利用“身矮优势”,瞬间钻入自己的正下方,直接打中了下颌。第三拳已经出现在他视野正中,而且离得好近…… 正中眼眶。 “你倒是还手啊,不然多没意思。”打了对方一个乌眼青,明夜辉反倒抱怨起来。 疤脸眼前金星乱冒,一侧肿胀的眼眶将视野挤压的更加狭窄。他每一次出拳,夜枭都会消失在视线边界,然后他就会挨上一下不知从哪飞来的拳头。押注在疤脸身上的围观者开始大声喧闹,各种污言秽语将他的族谱翻了一个遍,一时间就好像所有人都在一起殴打他。 啪嚓一声脆响。 这次真的是场外眼看要输钱的人扔进来一枚鸡蛋,正好砸中疤脸的额头。 疤脸呆滞了片刻,发出像受伤野兽一样的嚎叫,整个人扑向明夜辉,全身的重量压在右拳上,挥出了离弦弩炮般的一击。 明夜辉正面相迎,直至拳风及体时才最小幅度的偏移上半身,任由重拳贴着颈间划过,自己的拳头则从视觉死角狠狠甩到对方的脸上。这一拳的伤害相当于两人共同力量的叠加,瞬间便夺去了疤脸的意识,并让疤脸原本的疤脸变成了烂脸。 “呃——获、获胜者,夜枭!”目瞪口呆的组头有些磕巴的宣布了结果。 “啊啊啊啊啊啊!”明夜辉挥舞着沾血的拳头,仰天大吼大叫。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只是觉得痛快无比。 周围的人群陪他一起沸腾,其中一部分是因为输了钱在呼天抢地,更多的人则是陷入了纯粹的狂热。 第九章 黑拳会 “等一下!下一个我来!”一直跌坐地上休息的拳手懒汉突然跳了起来,“我要挑战他!夜枭敢不敢跟我打一场!”(云凡奄奄一息的抗议) “来!”明夜辉冲他大吼。 胖子狞笑着上场,张开双臂向明夜辉堵了过去。他看出了夜枭的拳力不足的短板,凭借自己的一身肥肉只要稳扎稳打,挨上对方几拳也不会受多大损伤。而且自己还有一项利用体重打规则擦边球的“抱压”绝技,可以破解一切形式的格挡手法…… 片刻后。 “获胜者,夜枭!” 懒汉的一根手指被夜枭抓住,将整个胳膊扭到了背后,跪在地上哭喊:“疼疼疼疼疼疼要断了我认输啊啊啊啊!” “我来我来!小子你可别缩卵!” 下一个上场的人外号“长鞭”,个子瘦高,双臂更是长的快要碰到膝盖,打的主意是欺负夜枭个矮臂短,曾经秒杀疤脸的反击拳够不到自己身上。不过他低估了夜枭的脚步速度,也没有疤脸或懒汉身上那么多肉作为缓冲,很快就因为腹部中拳过多趴在一旁呕吐起来。 “赢了就跑可不算男人,敢不敢跟我打!” 外号“土墩”的拳手比明夜辉也没高多少,却差不多有两个半明夜辉那么宽,肩宽背厚,四肢粗壮,出拳慢,跑的也不快。他反倒成了最难缠的一个对手,因为找不到什么明显的破绽,打满五分钟后才被计点判负。过程中明夜辉有两次不耐烦他慢吞吞的打法,贸然靠近,结果自己的脸上还结结实实的吃了几拳。 “该我了!”“我来!”“下一个是我!” 比较有名的几个拳手纷纷败阵后,一些水平稀松平常的平民反而更加踊跃,场面濒临失控,组头不得不中断了比赛。那些人却不依不饶,污言秽语层出不穷,辱骂愈发升级。多亏云凡死死抱住了明夜辉,一步步将他扛出赛场。在云凡肩上的时候,明夜辉仍然还在不甘示弱的和那些暴民对骂不休。 好不容易到了背人的角落,云凡心有余悸:“少爷,记住教训了吧,我就说外城很乱……” “你在说什么蠢话,”明夜辉也已经累的气喘不已,却摆出一副神气活现的样子,“没看到我怎么教训那几个挑衅的人吗?再来十个八个还不是一样打。” “可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突然打起黑拳来了,回去我要怎么交代……”云凡已经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 明夜辉没心没肺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别这么没骨气。昨天在酒馆的事情你不是知道嘛,那个酒馆的老板正好也是拳斗比赛的召集人……呀,老石,正说你呢。” 石老板笑眯眯的走了过来,明夜辉挥挥手,云凡却如临大敌,立刻护在明夜辉身前。 “昨天的事就算了结了吧?”明夜辉问。 “当然当然,有我作见证,你和疤脸的恩怨到此为止,他以后也不能向你寻仇滋事。昨天你们砸坏的桌椅,打碎的酒缸……也都会算在他的头上。” 对石老板来说,这本来就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反而是面前这个少年让他产生了更大的兴趣。 “赌注里还有下跪认错一项,他没醒的话就算了,少爷我大人大量。”明夜辉的鼻子都快翘到天上了,“钱不用他出,刚才我押了自己获胜,赢的钱你直接收好,我打坏的东西还轮不到别人来赔。” “还有,今天的事情你最好当成没发生过,以后也不要试图和我们产生联系。”云凡恶狠狠的插嘴。 “这样啊,那还真是遗憾,本来还要顺便恭喜你——你现在是擂主了。” “擂主?” “按照拳斗比赛的规则,获胜的人如果继续接受挑战,就被视为‘守擂’,每连胜一场,彩金也会翻倍,中途翻船则彩金被赢家截走。”石老板笑眯眯的比出了三根指头,“连胜三场以上的人,就正式成为‘擂主’,擂主享有一些特权,可以从日常的收益中抽成,可以继续享受高额出场彩金——同时其他拳手,也只有做到三连胜后,才有资格挑战擂主。所以刚才那些人才这么骚动,因为今天是趁着你车轮战体力衰退时截获彩金的最好机会,错过这次就没便宜可捡了。” “就那些软脚虾?一起上也白给。”明夜辉一脸不屑。 “我们不需要什么彩金,你们另找别人当擂主吧。”云凡更是丝毫不留余地。 “当然当然,虽然有点可惜,不过你这样的小个子能做到这一步,已经很不容易了。”石老板笑呵呵的点点头,转身慢悠悠离开。 “你等等,”明夜辉的脸拉了下来,“听你说的好像我很勉强一样,还有比我更厉害的拳手?” 在两个人看不见的角度,石老板露出了狡猾的笑容。但转回头来时,却变成一副诧异的眯眯眼都睁开了的表情。 “比你更厉害?你好像小看了拳斗比赛啊,小少爷。没错,这只是一项平民的游戏,没有门槛,参加的人主要是些出身低微的贩夫走卒,最多算是粗通拳脚,打败他们也没什么值得骄傲的。” “但正因为是没有门槛的比赛,下不设限——上也不封顶。专业打手,军旅中人,甚至一些为了寻求刺激的世家高手,什么人都可能出现在这里。你今天接触的几个拳手,只是冰山的一个小角,难道你以为打败他们就算最强拳手了?外城区总共有四处拳斗擂台,至少先拿下每一个擂主,再讨论这个话题不迟。” “到那时……至少我会承认,你有了挑战‘黑拳会’的资格。” “黑拳会?那又是什么东西?喂你话别说一半……” 石老板头也不回笑眯眯的离开。明夜辉迈步要追,却被云凡死死抱住了大腿,噗通摔倒在地。 “云凡!你好烦啊!” “少爷,你想再去打黑拳,除非我死了!” “那你就去死啊!” …… 第十章 离家出走 完成扫荡任务的徒狩营从吼石堡出发,在两天后的入夜时分到达黑树集进行修整。 这里距离明远城还有半日路程,早有明家的部署在此等候,将这些天城中的各种要务进行汇总报告。 此次兽人侵袭事出突然,明无殇为防有失亲自压阵,举办武试以及招待各方宾客的任务只能交由总管云忠去按计划推行,所幸至今没有出现什么闪失,平稳度过了他不在城中的时期。 了解完大致情况后,明无殇似乎因为行军疲惫,没有探问事务细节就挥退了所有人。只有明无咎知道大哥自从得到那把黑晶匕首,几乎全部心神都投入在上面,不过也不以为意。黑树集终于有正经的驿馆和舒适的床铺,可以舒舒服服的大睡一场,这才是他此时最关心的事情。 来到走廊,余光瞥到一个有些眼熟的少年,正局促不安的等在门外。 明无咎好奇的打量:“这不是云凡吗?你怎么在这里?” 云凡一副哭丧着脸的样子,瞧瞧门里,又看看明无咎,欲言又止。 “呦,做什么坏事了?说来给二爷听听,没事没事,忠老头儿那我帮你扛着。”明无咎一脸幸灾乐祸的坏笑,揽过云凡的肩膀一起往外走。结果刚听云凡小声说了两句,就吓得差点蹦起来,“啥?你家大少爷离家出……”惊叫到一半发现声音太大,又赶紧捂住嘴。 “是咱们家大少爷,咱们家。”云凡本能的扯住二爷的衣袖,生怕他撇清关系。 “唉,做人要言而有信……说好的云忠老头儿那边我帮你挡雷。不过家主这边你自求多福吧!”明无咎拍拍他的肩膀,挥手告辞,留下云凡可怜巴巴站在原地。 这时一股奇异的触感拂面而过,整个空间似乎都静寂下来。驿馆里忙碌的普通人全无体察,但所有武者都会发现体内的斗气像是消失了一样,或者说是变成了一潭死水,再也搅动不出半点波澜。 这是“黑晶”的特性。作为世间最神秘的物质,黑晶打造的武器在帝国又被称为神器,它像是一个可以无止境吸收斗气的黑洞,被激发的同时又会产生奇怪的力场,让范围内的所有斗气受到抑制。最重要的是,它同时是通往战神境界的钥匙。 帝国的修炼体系分为三大境界,武者、战将、战王,每境又分三阶,共九阶。修到战王巅峰,斗气结晶、身体无瑕,二者共鸣而成无敌战体,至此可以算是人间巅峰。 但凡人之上尚有神明。 创建人类帝国的祖帝就是以战神境界的无敌之姿,外拒蛮兽、内平战乱,一己之力慑服天下,打下不世功业。又先后赐下四大神器,册封四方战神,共守疆土。然而除此之外,千百年来再无修成战神之人。加上四方战神晋升前也都有出身家族,正所谓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黑晶神器与战神境界之间的关系,逐渐成为了不是秘密的秘密。 明无殇一代天骄,早早就卡在战王巅峰的关口。除非等待祖帝不知是否会再赐下的神器,否则再无寸进的可能。以他的心性自然不甘于此,如今又得到了兽族的黑晶祖器,或许就能借此窥破战神境界的几分奥秘,可以想象其重视的程度,以至于那把匕首几乎日夜不离手。 奇怪的力场一放即收。云凡第一次经历这种状况,莫名其妙的四下张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明无咎站住脚步,犹豫了一下,最后叹口气。 “家主他……在忙很重要的事情,小辉到底怎么回事,你先跟我说吧。” 在驿馆后门的僻静处,听云凡讲述了这几天的经过,明无咎无力的坐在台阶上,看起来比云凡还要垂头丧气。 “打黑拳……城里就那么几个地方,你们没去找吗?” “倒不是找不到,但是您和家主不在,我爷爷要主持城里的事务也脱不开身,其他下人就算去了也只有挨训的份啊,少爷又不听我们的……去的人多了,也怕暴露少爷的身份,这会儿帝国众多世家豪门都有人在城里,事情传开就不好办了。” 明无咎一拍大腿:“也对,千万不能暴露了……最好也别让大哥知道,还是我跑一趟吧。” 说完他交代了云凡几句,给自己的突然离去编好借口,随后去马厩牵马上路。 从这里行军到明远城需要半天的功夫,但是明无咎自己一人轻装简行,加上熟悉道路,午夜时分就已经回到城中。他直接来到外城区,趁着夜色进入一栋二层的小楼,这里是他私下置办的外宅。 宅中的仆从显然早已习惯了主人的突然出现,按部就班帮明无咎梳理更衣,并没有人多说多问。很快明无咎换好了一身形制特殊的风衣兜帽,又取出面具扣在面部,然后推开地下室的一道暗门,穿越了不长不短的密道,再出来时已经身在一间客店的包房。 拉响拉铃,一名掌柜打扮的人迅速出现在包房门口,恭谨行礼叫了一声“东家”。 和明无殇被视为人族帝国栋梁不同,明家二爷风流之名在外、黑白两道通吃,更像是一个典型的富家子弟。遇到明夜辉的棘手问题,又不好把动静搞得太大惊动外人,他第一时间自然想到了利用手中掌握的地下势力,帮忙寻找侄子的踪迹。 另一个难以启齿的原因则是——喜欢寻找新鲜刺激的明无咎,碰巧正是明远城地下拳赛体系的主要资助人之一。明无殇固然对他的轻浮行为不以为然,但平日也懒得管他,可若是明夜辉在这里出了什么问题,想想那时兄长的脸色,二爷不免也冒出了几分离家出走的念头。 “帮我找一个人,应该是最近新冒起的拳手,特征是……”明无咎拍了拍脑袋,明夜辉显然不是以本来面目和真名实姓参加拳斗的,可是他走的匆忙,忘了问清更多细节。 走廊中隐隐传来喧闹,打乱了思路。 “有比赛?这么热闹。” “东家您回来的是时候,今天正好在争地下拳王。” 第十一章 地下拳王 “拳王?有人挑战‘大树’?我才走几天就冒出这么厉害的新拳手?”明无咎连正事都顾不上问,起身就往外走。 明远城的地下拳斗共有四处擂台,只有同时夺下四个擂主,才能问鼎拳王宝座。试图挑战拳王的人,也一样要去把四处擂台全部攻陷,才有挑战资格。 这一任的拳王是一名伐木工,孔武有力,身高接近两米,因此获得了“大树”的外号。对于拳斗比赛来说,这样的体格优势是压倒性的,城中比较有名的几个拳手都是他的手下败将,而且实力差距相当明显,甚至资助人内部都出现了发展他进入“黑拳会”的提议。 而直到明无咎随徒狩营出城扫荡之前,外城四大擂台还拥有三名旗鼓相当的擂主,另有一处擂台擂主空悬,没有任何迹象表明短时间内会出现横扫四大擂台的强人,更不要说挑战拳王。谁知道今天刚刚回城,拳王争夺战都已经打了一半,也难怪明无咎如此惊诧。 推开地下大厅的门,欢呼叫好声像是海啸一样扑面而来。 大厅正中央有一个巨大的兽笼,两个高矮相差悬殊的身影正在笼中缠斗不休。 这间客店在外城规模最大,原本的名字却几乎无人记得,而被统称为“兽笼”,其原因就是这个巨大的笼形擂台。明远城地处边疆,和兽族接壤,因此常有凶禽猛兽和兽族人口被捕获,由此发展起来的斗兽甚至奴隶角斗都算是城中半公开的娱乐活动,兽笼客店也正是以此著称。 后来随着平民间的地下拳斗人气日益高涨,尤其是拳王的争夺更是万众瞩目,于是赛场也挪到了这处全城最有名的决斗之地。 不过明无咎此刻却没有心情观赏比赛。 笼中的两个拳手,高人一头的“大树”不用伪装,反正任何人抬起头就能将他认出来。另一人身材则要比常人还矮一些,缠着怪模怪样的头巾,带着半脸面具,穿着不伦不类的水手马甲。 就在刚刚,面对大树居高临下的长臂扫打,那个矮个子以惊人的速度进退数次,利用身体的冲撞和三种不同格挡技巧的叠加,抵消了对手的巨力,顺便还完成了对对方腹部的还击。一时间仿佛化身三头八臂,将不动明王本相的基本功发挥的淋漓尽致,恐怕传承明家武学的先祖们看了也要点头称赞。 明无咎却看得双膝一软,差点跌倒。 明夜辉这些天已经熟悉了拳斗的规则,将不动明王本相中能够使用的技法活用出来,在擂台上像个高速的陀螺绕着大树转来转去,利用七手八脚千变万化的武技拆解对方的重拳,虽然一时不落下风,不过碍于体格差距,还是守多攻少。 看台下还有人起哄:“上啊!上啊!别老跑,软蛋!” 听了台下的叫嚷,气得他扭头对骂:“你瞎啊!他那么高我够得到吗!” 一个身高两米的巨人站在十三岁的少年面前,就算一动不动随便打,想碰到对方的脸恐怕也要踮起脚蹦一蹦才行。 这么一分神的功夫,让明夜辉重重挨了一拳,直摔倒笼子的角落里。 明无咎发出痛苦的呻吟。 “东家,您怎么了?”掌柜小心翼翼的问。 “没什么……”眼看明夜辉爬起来继续活蹦乱跳,明无咎摇摇头。 中止比赛……恐怕做不到,拳斗有拳斗的规则,就算作为资助人也无法独断专行。除非明无咎亮明身份,在明家自己的属地当然可以说一不二,但那样一来这里发生的事情也就真藏不住了。 “这个挑战者的代理人是谁?让他来后面见我。” ———————— 大树又一次挥出重拳,明夜辉闪身到他背后,却没有转身攻击,而是继续助跑沿着笼壁一路攀登。大树转回身时视线还习惯性的停留在前下方,结果没有找到人影,抬起头才看到明夜辉利用笼壁反弹像炮弹一样射来。 这一拳打的结结实实,让两米高的巨汉第一次倒地。看台上欢声雷动。 可是同样的招数很难重复起效,两人体格上的差距并不会因为一次奇袭而改变。大树变得愈发稳扎稳打,连续的出拳不求建功,只是把明夜辉一点点赶到角落,压缩他的闪躲空间。明夜辉的格挡和拆招无论如何高妙,归根到底还是要用自己的身体去挨去抗,用多个动作来化解对手的一次攻击,也意味着会消耗多倍的体力。 眼看逐步被逼到死角,明夜辉突然不退反进,用肩膀硬抗两拳换来最佳的位置,出拳猛击大树两侧软肋。大树强忍剧痛,挥拳还击,却发现如此近距离下自己的长臂反而成了出拳的阻碍。 明夜辉再次施展出了让人眼花缭乱的家传武技,像是长出了三头八臂。身体失去闪躲的空间,就用出拳来阻挡出拳,不断击打对方胸腹弱处的同时,也不断攻击对方的手腕、臂弯、腋下、甚至就是手臂上的肌肉,以此来消减对方拳头的威力。 这原本不是一场条件对等的拳斗,一方身体太强,一方武技太强,此刻却反而达成了某种奇异的平衡。 两人一步不退,近身互殴,咬紧牙关只做一件事情就是不断的出拳出拳出拳…… 看台上的气氛被炒到了白热,喧闹声几乎要掀开楼板。 终于,平衡的一角出现了裂纹,随之而来的崩溃发生在瞬间。大树挺拔的身体猛然下沉几分,双臂垂在两侧微微颤抖着,一时间居然抬不起来。在明夜辉针对身体脆弱处精准的打击下,积累的伤害终于发挥了作用,而毫无停歇的连打更是耗尽了胸中的气息。 席卷擂台的暴风停息的毫无征兆,以至于连看台上的观众都因此失声,不明白两个拳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 无力的双膝重新恢复控制,腰背又有了力量,手臂的麻痹感在消退……在这个致命的空档里,没有迎来意料中的攻击,让大树有些意外,难道对面的小个子也和自己同时达到了极限?但眼前发黑、金星乱冒的大树已经顾不上别的事情,他现在就像一个溺水的人,急于挣扎上水面换一口新气。 明夜辉正是在等这一刻。 他蜷缩着身体,蹲在大树的正下方,浑身蓄力——甚至顾不上借机换气,强忍着同样的金星乱冒,也要死死盯着大树的头颅。 大树弯曲的双腿重新站直,腰背一点点抬起,最后是……扬起头,也露出了最脆弱的部位。 明夜辉像一根压缩到极致的弹簧,在松开钳制的瞬间将积蓄已久的势能全部释放。这股力量最终汇聚在双拳上,自下而上狠狠轰在大树的下颌,将那具巨大的身体打的向后仰去,双脚甚至离开了地面。 巨人倒下,新拳王诞生。 第十二章 拒绝 完成这一击后,明夜辉的眼前脑中都是一片空白,好像过了许久,仲裁读数的声音才传入耳中,吓得他一激灵鱼跃而起。 仲裁仍然在计数,六、七、八、九……十。 躺在对面的大树一动不动。 然后欢呼声淹没了明夜辉。 观众开始狂欢,无数鲜花、碎纸、扯坏的衣服和各种杂物被抛向天空,酒水到处泼洒。有人扛起新拳王绕场,接受所有属于他的荣光。明夜辉几乎记不清这个过程中都发生了什么,他好像疯了一样畅快的狂吼大叫,好像喝了不少酒,好像有很多人围堵着他,想亲手摸一摸这个地下的英雄,其中有男有女,于是他最终还收获了很多的揩油甚至香吻。 等明夜辉稍微冷静下来时,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被带到了擂台后面的包厢。喧嚣和欢闹声被挡在门外,按照惯例可能会一直持续到天亮,不过正在等他的石老板看起来并没有感染欢乐的气氛,反而显得若有所思。 “老石啊,干嘛在这里闷着,我打赢了你应该也没少赚吧!”明夜辉将手里的酒瓶敲在桌子上,往前一推。 闻着明夜辉满身的酒气,石老板神情复杂,眯眯眼的深处闪动着几分懊悔和忧虑。他接过酒瓶没有干杯庆祝,而是不动声色的拿到了远处。但是其他诸如凌乱的发型,满身的酒渍,还有全身的淤伤和青肿,基本上是怎么都掩饰不住了。 “确实没有想到……你居然能走到这一步,明远城历史上最年轻的拳王。”石老板叹了口气,“恭喜你,我们这里再也没有值得你挑战的对手了。” “哈哈哈哈!本少爷当初怎么跟你说的……现在该聊聊你说的黑拳会了吧?” 屋门突然被打开,下人拎着沉重的口袋走了进来。石老板答非所问:“这是你打比赛的所有收益,我一个铜板都没有留,全在这里。” 看看那足够让大多数人呼吸急促的钱袋,醉醺醺的明夜辉醒悟到了对方的暗示,脸色沉了下来。 “我要钱有屁用!说清楚什么意思,你想反悔?” 不知不觉石老板的脑门已经出了一层油汗,他的手习惯性的搭在肚子前,十指不断相互触碰,在心中权衡着各种利弊。 就在片刻前,他刚刚见到了“东家”,并得到了一个十分隐晦的指示: 拳手“夜枭”以后不可以参加拳斗赛,更不能加入黑拳会。 问题并不在这个命令本身,而在于他的附加条件——不能让夜枭受伤,不能对夜枭进行威逼。尤其让石老板在意的是,“东家”专门强调了一句——你们的威胁,对夜枭也没用。 “东家”是明远城地下体系中最顶层的一环,只有寥寥数人,却可以真正意义上的一言决断生死。石老板不敢妄自去猜测他们的身份,但不用想也知道能坐到这个位置的人出身必然非同小可。 而这样的人说出这样的话,那么这位“夜枭”少爷的身份就更加值得玩味。 或者不如说,最好什么都不要想,猜出来的越多,反而会给自己带来更多麻烦。 不能威逼,利诱也没效果。那么大一口袋石老板自己都要红眼的金子堆在面前,这位大少爷却看都懒得看。让他恨不得想骂一句,家里有钱了不起啊! 不过和夜枭接触了这些天,石老板对此早有预料,拿出钱来更多是为了摘清关系,做给东家看的。至于如何说服这位少爷——或许只能试着一点点讲道理了。 “我们,不能接受你加入黑拳会。”石老板斟酌片刻,谨慎的组织言辞。 “不接受?”明夜辉冷笑,“光这么一句话可打发不了我。你当初亲口答应的事情,现在想说做不到,以为本少爷好糊弄?” “我答应引荐你入黑拳会是没错……但黑拳会的规矩是,必须获得至少三个会员的联名举荐。现在有其他会员提出了异议,这不是我能控制的。” “这个其他会员是谁?让他当面来跟我说。” “呃……你不是黑拳会的人,当然不能让你和其他人见面。” 明夜辉发出一声冷笑。 石老板不由得揉了揉太阳穴,开始思考玩消失会不会是比说服对方更有效的策略。仔细想想,夜枭不认识其他黑拳会的成员,其实只要躲起来,他想入黑拳会也不得其门……但“东家”恐怕不会任由自己丢下这个烂摊子。 在暗中观察进展的明无咎,也的确是这样的想法。 他认真考虑过利用长辈的身份,直接对明夜辉下禁足令,但是在脑中模拟了叔侄二人对峙的各种可能后,不无挫败的发现凭借自己往日树立的威信(其实并没有),明夜辉铁定会无视他的警告。除非让大哥亲自出马,以明无殇的积威当可做到令行禁止,只是……在脑海的模拟中,跪在明无殇面前听候训斥的人总会从明夜辉变成自己。 还是尽量不要让大哥知道吧……明无咎这样想。 “你的年纪太小了,这是遭到反对的主要原因。”包厢里的对话还在继续,“普通的拳斗比赛就已经让你伤痕累累,黑拳会的规则更加残酷,重伤残疾甚至死亡的风险都是存在的。因此加入黑拳会的,必须是能为自己的生死负责的成年人,之前并没有过你这样年纪的特例……” 石老板突然灵光一现,手指点了点桌面,“除非你可以让父母出面签下契约,申明生死自负,否则不如等过几年再来,应该就不会遭到这样的反对了。” 对面果然没有接话,尽管因为喝了酒而有些泛红的双目还在狠狠瞪着。 石老板暗自松了口气,打算再说些宽慰的言语,彻底打消对方的念头。 这时明夜辉问道:“就算我的年纪是特例,但不代表这个特例不能打破吧?” “你这样的老狐狸,肯定不会做没理由、没好处的事情。难道你是出于‘善意’才介绍我打黑拳的?” 以石老板这么多年养出的城府,也被这句话问的张口结舌。虽然信口雌黄、颠倒黑白是混迹黑道的基本技能,但让他说自己介绍十三四岁的孩子打黑拳是出于善意,他自问也没那么厚的脸皮。 “……那是因为你有利可图。当初你主动对我提起黑拳会的事情,说明如果我能达到条件,你就可以从中获得更大的利益,就算里面有些什么碍难的规矩,你肯定也有把握绕开,才会提起这件事情。” “至于说受伤的风险,你那些能为自己生死负责的成年人都被我打趴在地上了,我冒的风险会比他们更大吗?我记得你说过,黑拳会的规则和拳斗比赛一样——不能使用斗气。我不信在平等的条件下,还真有什么不可战胜的怪物!” 明夜辉摆出了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架势,石老板的心情则隐藏在眯成一线的双眼之后。两人相对无言,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屋门再次被打开,客店掌柜走了进来,俯在石老板耳边低声轻语。 石老板沉思片刻,从桌边起身对明夜辉示意:“你跟我来吧,有些事情果然光用嘴说是说不明白的,还是应该让你亲眼看看……” “看看黑拳会到底是什么。” 第十三章 力量 两人走出包厢,经过一段曲折的走廊,最后进入一间四壁和地面全部由岩石构成的练功室。 石老板解开昂贵的皮裘,挂在一旁的架子上,又将里面的上衣一一脱下挂好,露出一身有些松垮走形的皮肉。 “唉,好久没动拳脚了。” 看着这位有些谢顶的微胖大叔像模像样的活动手脚,终于轮到明夜辉错愕:“老石,你不是要自己跟我打吧?” “怎么?咱们的少爷拳王,不相信老人家也能打拳?”石老板活动着已经看不见的腰部,露出几分意味难明的笑意,“不过放心,你刚刚大战一场,浑身是伤,我不会占你便宜。你可以随便出手,用什么招式打什么位置都行,只要你能伤到我,我保证你进黑拳会。” 错愕之后,起而代之的是被轻视的怒意,明夜辉甚至没有再多说一个字,下一刻他的拳头就狠狠砸在了石老板的脸上。 然后他才一字一顿说道:“开玩笑也要有个限度。” “没有开玩笑啊,我可是很认真的。”石老板的声音不徐不疾,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明夜辉不自觉的后退了一步,然后又退了一步。他的手有些疼,还有些发烫,带给他发烫感觉的是方才石老板口中呼出的气息。 “怎么了,不再试试吗?刚才还没说完——你可以随便出手,我不会还手的。” 石老板的笑容越扩越大,两只小眯眯眼完全睁开,就像一对小号的铜铃,咧开的血盆大口中呼出的气息形成了白雾。他的身体像是被吹鼓的气球,每一块肌肉都在膨胀,松垮的皮肤变得结实紧致,整个体型都因此胀大了一圈。 “认识的人现在叫我石老板,或者老石头。但是当年还打拳的时候,人们叫我‘巨石’。” 一种难以言表的压迫感让明夜辉几乎窒息。他尝试出拳,却像是在无谓的撼动山岩,那堵山岩一步步逼近,伸出的手掌仿佛要覆盖整个空间。 石老板的推掌并不快,像是故意演示给明夜辉看,从他的身侧经过,击打在后面的墙壁上。 咚的一声闷响。 整个房间都震了一下。明夜辉回想起几年前,明远城验收一段新盖好的城墙,用攻城锤重重砸在墙面时,从脚下传来的震颤也是这种感觉。 “这……是什么啊。”这种异样的力量,似乎不属于斗气却又明明超乎常理,让明夜辉不知不觉间惊出了一身冷汗。 “这是黑拳会的人最起码的水准。” “虽然说地下拳斗不设门槛,任何人都可以参加。禁用斗气、仅靠双拳战斗的规则,也尽量拉平了修炼者和普通人之间的差距。但总会有一些规则限制不了的人存在。” “比如精熟高阶武技的高手,就算规则上缚手缚脚,也仍然拥有远超一般莽汉的优势——你自己就证明了这一点。至于战将乃至战王级别的高手,或者背景深厚的世家、豪强势力,也不难找到一些奇功异法,可以在绕开规则的前提下仍然发挥巨大的作用。” “当这些规则所限制不了的人中,有人对拳斗比赛产生了兴趣,因为实力的悬殊,其结果必然会对正常的地下拳斗体系造成破坏。这时相互约定而组建更高一阶的拳斗比赛,也就是‘黑拳会’的出现,就成为了最佳的解决途径。” “现在你能明白,黑拳会是怎么回事了吧。” 石老板从“那个状态”中退了出来,身体像漏气一样慢慢缩回原状,更多的汗液涌出,热气蒸腾。他拿起毛巾擦着头上的汗,又变回了那副人畜无害中透着几分狡猾的中年商人的样子。 “唉,年纪大了,老这么折腾可不行,现在的我要是真打的话,也就坚持五分钟吧。连这样的我都对抗不了,加入黑拳会也只能给别人递毛巾……” 看到明夜辉失神的保持沉默,他总算松了口气,拍了拍手掌。客店掌柜走了进来。 “东家……就是反对你加入黑拳会的那个人,要亲自见你,剩下的就没我什么事了。” 神不守舍的明夜辉几乎没注意石老板在说什么,完全下意识的跟随客店掌柜,一直来到那间包房,过了一会儿才注意到屋中还有一个穿着斗篷兜帽、戴着白色面具的怪人。 明夜辉和那人对视,等待对方说明意图。最后等来的,却是一声叹气。 “玩够了,就跟我回家吧。”那人摘下了面具。 “二叔?”明夜辉睁大了眼睛。 就好像撕开一道梦境,重新回到原来的世界,与此同时头发上湿黏的酒渍、脸上的淤肿、全身的伤痛……也都一一回到了明夜辉的感觉中。这种狼狈的状态让他变回了做错事被抓现行的孩子,赶紧低下头摆出乖乖听话的姿势。 明无咎一巴掌拍在他脑门上:“别跟我这儿装!” 两人一起穿过密道,明无咎的外宅早已备好马车,只要神不知鬼不觉的回到府内,给家里上下统一好口径,这件事应该就能隐瞒过去。 一路上明夜辉都没有说话,明无咎以为他在畏罪自责,心里也有些不忍。待马车颠簸着上路后,本来想出言安慰两句,借着车厢里昏暗的光线,明无咎才发现明夜辉非但没有表露出任何低落的迹象,反而正目光灼灼的盯着自己。那眼神倒让明无咎不安起来,隐约觉得计划里是不是疏漏了什么地方。 “二叔,你以前就知道拳斗比赛和黑拳会的事吗?”明夜辉终于发难。 明无咎想了想,觉得这个问题里应该不至于有什么陷阱,而且也不好否认,于是点了点头。 “那你也认识石老板吗?” “我知道他,但是他不认识我。咱们明家是裂土封疆的上品世家,对属地内的地下势力不能失去控制,但也不应该走得太近。”明无咎如实回答,同时也借此对明夜辉做出暗示。 想了想,他干脆又补充了一句:“别指望我帮你找其他黑拳会的人,刚才你应该见识到了,打黑拳没那么简单,你差的还远。” 可是明夜辉压根没有想其他的事情,直接提出了真正的问题:“石老板使用的到底是什么……力量?不是斗气吗?” “当然不是,某种强化肉体的秘法罢了,上不得台面。老石头自己会的那点也只能算是皮毛,在禁用斗气的拳斗比赛里还算好使。不要去琢磨这些华而不实的奇技淫巧,咱们家家传的《明王诀》本身就是王阶上品的顶级武学,比别人不知高到哪里去了,你……唔……” 明无咎猛然间明白了这个不能修炼斗气的侄子的真实想法,话语一时滞住。 第十四章 父子谈话 明夜辉毫不放松的追着发问:“去哪能学到这些秘法?” 明无咎第一反应是劝他放弃这个念头,可是思来想去居然找不到合适的理由。于是干脆佯怒反问:“你学那些没用的东西干什么?想用它去打黑拳?就算修炼不了斗气,你仍然是堂堂的明家长子,用心读书学好其他本领,将来天地广阔,总有用武之地,走到哪里也不敢有人轻视你分毫。你就非要自甘下贱,去和贩夫走卒逞勇斗狠?赢了他们能显出你什么?真是胸无大志!” “二叔……” “干什么!” “石老板为什么叫你‘东家’?” “这个……呃……” “刚才宅子里有个年轻漂亮的阿姨,穿的比其他下人都好看,她是谁呀?” “小小年纪,不要这么八卦!” “族里的叔公们总催你结婚,可是家里的人私下都说你其实藏了好多漂亮的阿姨。是吗?” “……不要再说了,是你二叔胸无大志,是我错了。” 马车晃晃悠悠的继续前行,守门的卫兵早已收到消息,给悄悄打开了边门。马车驶进内城,城主府很快在望,不知不觉一夜过去,东方露出了几分天光。 “二叔。” 明无咎还在赌气,没有应声。 “二叔,我……只是不甘心,不想一辈子就这么当个废人。”明夜辉轻声说道。 明无咎叹了口气。 回到家后,明夜辉整整昏睡了一天。中间明夜煌似乎回来过,发现了多日不见的哥哥,坐在床边说了些什么。但明夜辉一来太困,二来也下意识的想遮掩青肿未消的脸,所以翻身蒙头继续睡了过去。 一直到日落西山,他才迷迷糊糊起床,脸上身上因为睡前敷的消肿药物而有些黏糊糊的,十分难受。 下人准备了全套的新衣,服侍明夜辉梳洗换装,在这个过程中内心的不安感也开始发酵酝酿。对着镜子,里面那个人的言行举止和衣着装扮都回到了往日的样子,只是消肿药的效果一般,眼圈的颜色淡了很多,可还是能够看到痕迹,左脸颊也仍然比另一边高出了一块,仿佛是过去那几天疯狂和胡闹的见证。 另外还有一大口袋金子堆在墙角,没看到的话明夜辉几乎忘了这件事。回想起来,横扫外城拳斗擂台的那几天他真的冒出过念头——如果家里人来抓他,干脆就离家出走浪迹天涯,靠打拳挣钱谋生。 从最后的收获来看,这个计划其实还是相当可行的——反而是选择回来和父亲当面摊牌,显得有点太过疯狂。 晚餐他没有吃下多少东西,回到自己屋里后也是坐立不安,直到下人来叫他,他沉默的跟在后面,心情从所未有的忐忑。房门打开的时候,剧烈跳动的心脏又一下子似乎消失了,明夜辉挪动着好像不属于自己的身体,木然的迈步走了进去。 昏暗的房间里,父亲正坐在桌边等他。明无殇是中午回到明远城的,随后马上就投入到繁重的事务中,直到此刻才有空闲见自己的儿子。 屋里没有其他人在场,只有明无咎正在轻声讲述事情的大致经过。 明夜辉站在对面,老老实实垂手而立。偷偷抬眼打量,他发现父亲并没有在看自己,而是手里把玩着一柄黑色的匕首,一言不发。 于是在这段难熬的时间里,他只能胡乱猜测父亲一会儿可能做出的反应。 明无咎讲完了前因后果,看看父子二人,一个低头不语,一个沉思不语。屋里没人说话,气氛一下显得十分压抑。 “你们……父子俩好好谈,有事再叫我。”他摇摇头,推门走了出去。 又过了片刻,明夜辉开始忍不住在裤子上擦拭手心的汗水。明无殇终于抬起眼,认真打量自己的长子。 “被打的挺惨?”他指了指明夜辉还没有完全消肿的半边脸。 “……我可是赢了。” 明夜辉狼狈但又倔强的扭头看旁边,一副不服气的样子,可惜侧头的角度反而把肿的那边脸全展示了出来。 明无殇本来还有别的话说,看到这幅面孔,眼前却也出现了几分恍惚,回忆中的一些情景又重现在眼前,不过面孔变成了年轻时的弟弟无咎。 “打黑拳啊……你二叔也是从小就喜欢这个。” 门外传来几声清晰严肃的咳嗽,像是在提醒明无殇赶紧说正事。明夜辉显然没料到这次父子对话会往这个方向发展,不自觉错愕的张开了嘴。 “还打输过几次,非要找我给他报仇。” 躲在门外的明无咎真的咳嗽了起来。明夜辉扑哧笑出了声。 “既然当初我没管好你二叔,今天好像也没道理阻拦你。”明无殇无奈的摇了摇头。 明无咎干脆也不再躲着,靠在门口抗议:“我当初可没去学……” “辉儿跟你的情况自然不一样。既然掌握不了斗气,愿意尝试别的修炼方法未必是坏事。” “你答应了?”明无咎和明夜辉几乎是异口同声,不敢相信事情就这么简单。 明无殇却比刚才更加严肃:“有些事情,要先说在前面。我允许你接触其他修炼方法,是因为对你来说至少多了一次尝试的机会——却并不代表它们一定有效,可能结果仍然是一无所获。即便有所成就,恐怕也永远追不上那些修炼斗气的高手,毕竟斗气武学才是人族帝国傲立于世间的根本。” “旁门左道的武学,更难登大雅之堂,就算修炼到极高的境界也不会有人高看你一眼,反而只会招来轻慢和非议。如果你指望依靠这个机会扬眉吐气,那也是大错特错。” “明白这些,如果你仍然坚持要学,我会给你找最好的老师。但这是你自己选择的路,不管多么坎坷难行,多么背离你最初的目标,在走到尽头之前,我都不允许你放弃。” 明夜辉毕竟还是个十几岁的少年,不可能完全理解父亲这些话的重量,但是凭借少年人特有的直觉,他敏锐的察觉到了这些嘱托背后另一层的含义——能让明无殇如此郑重其事,说明自己将要选择的这条路并不简单,可能会通往某个他现在完全无法想象的高度。 对于现在的他来说,“无法想象”也就意味着——希望。 明夜辉重重的点头,那一刻明无殇的眼中闪过一些复杂难明的意味。 明无殇将手里把玩的匕首抛了抛,递到明夜辉手中。 “大哥!那把匕首……”明无咎知道这件黑晶祖器是多么重要的事物。 但明无殇并无犹豫,对儿子说道:“把这个作为学费,交给你即将见到的老师,告诉他我要换回等价的东西。” 第十五章 红发的女孩 小舟缓缓驶入一处浅滩,船底和沙子轻轻摩擦着,震动了一下停靠下来。 “这里就是淘金溪,水浅船过不去了,小哥儿你得自己上岸。”船夫敲了敲船帮。 所谓淘金溪,其实只是明远城北边一处无名的溪流,是运送木材的远水河的支脉。这附近地势开阔,每日早晚阳光都能不受阻挡的斜射下来,清澈且浅的溪水上金光闪动,于是附近的居民给起了这么个名字,倒不是溪中真有什么金沙可淘。 连带着附近的区域,都被居民戏虐性的叫成“淘金区”。而实际上这里已经是外城区的边缘地带,房屋低矮杂乱,也看不到什么巡逻的卫兵,基本上是最穷困的人、或者最无法伏天的人杂居的地方,当然也是最适合隐藏秘密的地方。 明夜辉还记得这里就有一处拳斗擂台,几栋破破烂烂的木楼中间围出了一大片空地,在楼上窗口看比赛的赌徒还会把酒瓶、烂水果一类的东西丢入场中。前几天他在这里赢了比赛,差点引发一场输钱赌徒的暴动,现在回想起来还是让他觉得……刺激又兴奋,要是石老板当时没把他拉走就好了。 不过这次回到淘金区是有别的事情要做,父亲推荐给他的“老师”据说就在这片区域落脚。明夜辉一时兴起,在远水河边叫了渡船漂流至此,现在只好在浅滩中间下船,蹚水上了岸。可是看着不远处杂乱的棚屋木楼东一堆西一簇的挤着,也没有头绪该如何找起。 岸边有商贩支起架子正在烧烤,卖的是清晨河里刚捞上来的活鱼,品类不一,个头也只有巴掌大,简单的刮鳞去内脏后撒些盐粒,用两张铁丝网夹着在火上翻烤。 闻到香味,兴冲冲“寻访名师”的明大少立刻把正事抛到了脑后。烤鱼的做工远没有家里的厨师细致,但新鲜的活鱼原本也不需要太多烹调,用牙齿撕开微焦的脆皮,一股浓香随着翻开的白肉飘散,明夜辉三下五除二解决掉了一条,舔舔嘴意犹未尽,于是掏钱打算再买。 一阵追打叫骂的声音自远处传来,从拐角转出一群人,跑在前面的是一道红色的影子。那道身影三蹦两跳来到近前,撞翻了烤鱼的摊档扬长而去,追在红色身影后的几个大汉骂骂咧咧紧追不放。 “我的鱼!”烤鱼摊主大叫一声,吓得明夜辉赶紧护住刚拿到手的第二条烤鱼,然后才注意到鱼篓中的活鱼洒在地上乱跳,而另外几串烤熟的却都已经不见了。 “抓小偷啊!”烤鱼摊主也加入了追杀的大军。明夜辉出于好奇,而且还没有付钱,也举着手里的烤鱼跟了上去。 三拐两绕,一群人终于将小偷堵在了死胡同里。 那是一个看着比明夜辉还小几岁的女孩儿,一头刺目的红发梳满了细小的辫子,嘴里因为叼着包子而显得有些滑稽,但是掩不住白皙的皮肤和精致的五官。她的怀里揣满了偷来的食物,肩上缠着几挂香肠,腋下夹着一只烧鸡,烤鱼插在后领子里,叼着包子的同时还不忘龇牙咧嘴,像小动物一样发出威胁的嘶嘶声。 “哪里来的小野种,跟我回去,叔叔教教你怎么做人。” 当先的一名屠户原本拎着菜刀,看清楚小偷的样貌后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干脆把刀丢在地上,挽起油腻腻的袖子上前,想要把小姑娘抓到手中。 明夜辉被一群大汉挡在外面,看不清里面的情况。正当他想着这么些大男人为难一个小女孩太不像话,自己到底该不该管的时候,一只烧鸡飞到了人群的头顶上,随后人墙内响起了响亮的“啪”的一声。 魁梧的屠夫惨叫着捂脸倒地,血水甩了周围人一身。 突然受到攻击,围堵的人群下意识向后退开,明夜辉正好看到小姑娘放开手里沾血的石头,重新接住了自己抛起来的烧鸡。 狠辣的出手让剩下的人面面相觑,场中安静了片刻,然后怒气勃发。 “小贱种敢伤人!按住她!” 一群大汉扑了上去,紧接着烧鸡、香肠、烤鱼……纷纷飞上天空。挣开“束缚”的小女孩化作一道肉眼难辨的红色影子来回穿梭,啪啪啪的石头打脸声不绝,除了站的最远的明夜辉没有受到波及,其他人纷纷捂着脸哀嚎着倒在地上。 等明夜辉回过神来,发现场中只剩下了自己和红发女孩两个人站立。于是一种奇怪的对峙感油然而生。 这也只是发生在一瞬间的事情,根本没有余暇用言语解释。明夜辉迎上了小女孩充满野性和敌意的目光,并发现对方的双瞳是一种好看的深红色。 然后那片红色迎面扑来。 两人的身影在空中交错而过。红发女孩的轻盈和迅捷超出了“常理”,充满了奇怪的违和感,但尽管身法稍微逊色,武技基础上还是明夜辉占据了上风,凭借不动明王本相的基本功,他拨开女孩手中石头的同时,还游刃有余的弹了对方一个脑瓜崩,又顺手解开了栓辫子的布条。 女孩满头的小辫子本来在脑后被拴成了一束,这一下完全披散开来,落地后她有些惊慌的摸摸头发又揉揉额头。明夜辉那边则好整以暇的把女孩方才抛向天空的食物都一一接住,回过身一脸得意笑容。 他的笑容很快也僵了一下,女孩抬起头来时口中还叼着一条烤鱼,明夜辉这才发现手里一直举着的那串烤鱼现在只剩下了光溜溜的木签。 “这把平手,不算!”红发女孩第一次开口说话,嘴里还气鼓鼓的嚼着鱼肉。 “平手?我这边东西可比你多。”明夜辉因为一时的失手,也赌气起来,很认真的拍了拍肩上的香肠。 红发女孩身体顿了顿,好像想要扑上去却又克制住了。刚才那一瞬间的交手,已经足够她判断出对方的实力高于自己,想抢回食物应该没有多少机会,偏偏这时肚子又不争气的发出咕噜噜的声音。 “那、那这次算我认输了,我打不过你。”小女孩委委屈屈的小声说道,加上肚子持续不断的咕噜噜声响,显得无比可怜。“那……按照规矩,胜者应该给弱者留下三成猎物。” “啥?”明夜辉从没听说过这样的规矩。可是帝国律法课的时候他总是打瞌睡,于是心下也有些含糊,难道里面还真有这么一条? 旁边捂着伤处往起爬的商贩们却不干了:“你和她还在分赃!你们原来是一伙的!” “哈?”明夜辉完全陷入了混乱。 第十六章 以吃会友 “卫兵来了!卫兵来了!快把这两个凶徒抓起来!” 远处传来衣甲铿锵的行进声,听到报案的卫兵正在赶来。明夜辉突然一拍大腿,大叫一声“坏了”,拔腿就跑。 说到底无论是地下拳赛扬威,还是寻访名师秘法,以明家的地位和明夜辉的身份而论都是不能张扬的事情,尤其是这些天帝国豪门势力和青年才俊大量聚集城中,今天走漏一点风声第二天就能变成举国皆知的笑谈。明无殇虽然难得的给儿子开了绿灯,却不代表他会置家族声誉于不顾,所以明夜辉才会避人耳目独自来到淘金区寻找老师。除了当时在场的二叔外,就连孪生弟弟明夜煌都不知道他的行踪。 明远城的守卫自然不可能把自家的大少爷怎么样,只是怕万一暴露身份消息不胫而走,且不说偷盗食品的罪名能不能洗脱,最重要的是父亲一怒之下,拜师的事情难免就此泡汤。 因此明夜辉立刻琢磨过来——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你别走!猎物有我的一份!” 红发女孩显然对卫兵什么的完全没有概念,扑上去紧紧抱住了明夜辉的腿,不让他离开。气的明夜辉跳脚直骂:“他们就是来抓你的!你还不让我走!” 明夜辉拖着她走了几步,实在甩不开,干脆把她扛到肩上一起跑。 “他们为什么要抓我!我又不认识他们!你放开我!”女孩儿娇小的身体如同没有重量,但架不住连踢带打毫不安分。 “因为你偷别人的东西!”明夜辉气的大吼。 两人总算在卫兵合围前从死胡同冲了出去,卫兵们还没有搞清楚状况,不知道该抓什么人,这时正好听到明夜辉的吼声,于是纷纷叫喊着跟了上来。 “哪个是小偷?”“前面的人站住!”“不管了,都抓起来再审!” “我才没偷东西!”红发女孩大叫,“那些猎物是我光明正大抢来的!” 明夜辉脚下一绊,差点摔个跟头。 “光天化日抢劫还有理了?”卫兵们目瞪口呆。 “追我干什么!想吃你们自己去抢啊!”女孩儿被明夜辉倒扛着,一时挣脱不开,干脆仰起头和卫兵们吵起来。 “好嚣张的小鬼!这是不把我们哥几个看在眼里!”卫兵们叫喊着,追的更紧了。 “放我下去!我才不怕他们!”女孩儿开始撕扯明夜辉的头发和耳朵。 明夜辉终于忍无可忍,脚下不停,一巴掌重重打在女孩儿屁股上:“给我老实待着!再多动一下我就多打你一下!听见没有!听见没有!听见没有!”一边嚷着一边啪啪啪连打了好几下,手感出人意料的还不错…… 这一招果然立竿见影,女孩儿伏在他肩上,身体立刻软了下去,再也不发出一点动静。 明夜辉在窄屋陋巷间穿梭,将手里碍事的烧鸡、香肠等物挨个扔出去阻敌,一番折腾总算甩开了追兵。躲在一堵矮墙后偷听半天,确定卫兵们都走远了,他才想起肩上还扛着个活物,赶紧放了下来。 女孩儿还是一声不吭,但眼泪鼻涕早已哭了一脸,坐下来后还在小心翼翼的抽噎。这下轮到明夜辉傻眼了,毕竟长这么大还没有哄过孩子,想说摸摸对方的头安慰一下,脑中偏又挥之不去她挥舞石块砸人脸的震撼场景,不自觉的反而后退了半步以保持安全距离。 “喂,别哭了,卫兵都走了。”明夜辉清了清嗓子,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温柔一点。 “不、不打屁股了吗。”红发女孩儿抽噎着小声问。 明夜辉一脸尴尬,下意识的在腿上摩擦那只手掌:“不打了不打了,我也是一时着急……” 然后他就后悔了。 刚一解除“禁令”,小姑娘立刻开始嚎啕大哭,仿佛受了世界上最大的委屈。旁边小楼正好有个老太太推开窗户泼水,被哭声惊动,瞪着明夜辉的眼神让他想把头塞到墙里。 “我错了还不行吗……要不、要不你打回来?”明夜辉急的手足无措,干脆转身把屁股撅向女孩。 二楼的老太太狠狠淬了一口痰,骂着脏话摔上了窗户。 “唉……你怎么才能不哭。”明夜辉觉得自己快要哭了。 红发女孩儿断断续续呜咽着说:“阿九饿,你把阿九的猎物都扔了,你耍赖。” “你蒙谁啊!你告诉我去哪能猎捕到一整挂香肠!那不是你抢来的吗!你们家打猎是靠抢啊!”明夜辉彻底抓狂。 女孩儿被他的吼声吓到,往墙角缩了缩,一副想哭又不敢哭的表情。可过了一会儿还是小声回答:“我们那里……就是靠抢啊。” 明夜辉一时语塞,除了刚刚得知这个小姑娘的名字,他对她基本上一无所知。看她穿的破破烂烂,也不像出身富庶的样子,没准真生长在什么法制废弛之地。想了想也只好耐心的解释:“在我们这里,偷东西,抢东西,都是不对的……” “那你为什么抢我的猎物,还都给扔了。” “……”明夜辉张口结舌,答不上话。阿九小嘴一扁,眼看着又要哭出声。 不远的街边正好有小贩吆喝着经过:“卖包子!新出炉热乎乎的肉包子!” 明夜辉如同遇到了救星,整个人跳起来挂到墙上,探头喊道:“我买!我买!连屉都给我搬来!” 很快一摞热腾腾的笼屉被堆放在阿九面前,明夜辉拿出一个包子,倒了倒手,确定不太烫后递给小姑娘。 阿九怯生生的接过包子,脸上虽然还挂满泪痕,但表情已经被好奇所取代——她好像是第一次见到这种食物。按捺不住香味的诱惑,阿九对着包子小心翼翼的咬了下去,然后是第二口,然后是大半个。 明夜辉擦了擦满头冷汗,吁了口气:“别噎着,吃慢点,都是你的。” 阿九抬起头,小脸鼓鼓囊囊的,笑的像是要融化了一样。 两人间的关系因为包子明显改善,明夜辉看着阿九狼吞虎咽,一时不像会停下来的样子,犹豫片刻,假装不经意的扯闲话:“阿九……你是叫阿九吧?”看到对方鼓着腮帮子点头,继续问道,“你打架很厉害啊,跟谁学的?” “跟阿爹。”难为她嘴里嚼个不停还能说话,不过显然多说一个字的功夫也不愿意浪费。 明夜辉有点忐忑,也有些兴奋:“你的阿爹,是不是个九黎人?唔……就是黑皮肤,白头发,白天怕见光要挡着眼睛的。” 阿九睁大眼睛看着他,咀嚼的速度不觉慢了下来:“你认识阿爹?” “唔……我有事要找他,你能带我去见他吗?” 小姑娘好看的眉头皱了起来,眼神又变得有些警惕。明夜辉有点慌张,想起两人毕竟才认识了片刻的功夫,而且大部分时间相处的并不愉快,现在光凭几笼包子当然还不足以建立稳固的友谊。 怎么才能获取她的信任呢?明夜辉煞费思量…… 不远处又有小贩路过:“卖糖墩喽~刚蘸好的糖墩~” ……天助我也。 第十七章 兽药 尽管小肚子已经因为塞满包子而鼓了起来,阿九还是没有经受住糖墩的诱惑。 各种时鲜的水果洗净去皮切块,用签子串起来裹上一层亮晶晶的糖衣,看着就像五颜六色的宝石。阿九第一口咬下去,双眼中就散发出比宝石更璀璨的光芒。 “我们家就在河边,”她嘎吱嘎吱的啃着糖墩,如实招来,“那个房子有点歪,背后有一棵树,树旁边还有一丛花……” 又问了半天细节,明夜辉才终于确定——这蠢丫头迷路了! 她和她的阿爹也是刚刚才在这里落脚,今天一早阿九被饿醒了,就自己出来“捕猎”,一路顺着香味越跑越远,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回去。 明夜辉只好一手牵着小姑娘,一手帮她举着几串糖墩,沿着淘金溪的河岸慢慢往前找。 沿途又路过了几家不同的食品店铺,阿九的目光还是一闪一闪的,总算包子还没有消化完,她没有再兴起捕猎的念头。 不过阿九早已敏锐的注意到了更重要的事情。她拉拉明夜辉的衣袖,不顾嘴边还粘着糖渣,好奇的问:“你是不是这里最厉害的人?都不用抢猎物,你要什么他们就直接给你?” 明夜辉哭笑不得,只有耐着性子解释:“我付钱了呀,在我们这里,你想要什么东西都要花钱买才行,抢东西是不对的。” “钱是什么?” “喏,就是这个。”明夜辉随手掏出一把铜板和银锭。 阿九好奇的拿过来几枚,闻了闻,咬了咬,有点不高兴:“这有什么用啊,也不能吃?” “这个……总之,你想要什么东西,用它们就能换来……” —————— 两人沿河走了一会儿,明夜辉突然伸手指前面:“你们家会不会是那里?” 那是一栋临近河滩的破旧木楼,因为地基沙土下沉的缘故,已经歪出了一个明显的角度。阿九却没有露出高兴的表情,小脸反而皱了起来,鼻头抽动,狰狞的呲出牙齿。 “陌生人的气味,有入侵者!” “光天化日哪来那么多坏人。”明夜辉没好气的敲了敲这个小强盗的头,“你的阿爹打算开店吗?是不是有客人上门。” 在那栋木楼的门口立着一块大木牌,阿九早上出门时还没有的,牌子上歪歪扭扭写着“兽药”两个字。兽药是荒山大泽中出产的各种天材地宝的统称,主要是各种奇珍异兽身体上的器官骨骼,此外也包括一些珍稀的草药、矿物等,因为出产地都在人族领土以外,属于兽族出没的领域,所以由此得名。 明远城这种和兽族接壤的边关之地,兽药的交易自然也最是频繁常见,此类店铺可谓遍地皆是,既有大型商行设立的长期据点,也有鱼龙混杂的本地店铺。兽药店往往兼具收药和卖药的职能,最是考验经营者的眼力。 不过阿九好像也并不明白“开店”和“客人”是什么意思,仍然保持着对陌生人的警惕,伏下身子从侧面悄无声息的靠近药店,像是一只准备伏击猎物的小猫。明夜辉没有办法,也只好低着身子跟在后面,还因为脚下踩到石块弄出响动,而遭到了好几次白眼。 兽药店应该还在筹备,里面空荡荡的连货架都没有,只在角落的几张旧桌椅上,很没诚意的堆放了一些乱七八糟的商品。 店中果然有两个客人,其中一人是个光头,另一个人满头辫子,只是脏兮兮的,远没有阿九梳的精致,也要短得多。这种发型本来就叫做“脏辫”,据说原本传自兽族,因为这样将头发一束束缠紧可以减少寄生虫的生长,也更加透气,所以在长期深入荒野讨生活的人群中极为流行。 两人身上背着七八个脏兮兮的口袋,正在一样一样从里面拿出东西,同时吐沫星子横飞的不断推销,看起来应该是前来出货的采药人。 “那个是我阿爹。”这时趴在窗边的阿九用手指了指,小声在明夜辉耳边说。 明夜辉这才注意到屋中第三个人的存在。九黎人一直待在屋子的更里面,几乎和阴影融为了一体,此时他走上前,似乎是要检查采药人展示的货样。明夜辉注意到他的移动是完全无声的,整个身体包裹在披风下,就像一朵漂浮的乌云。 烛千影头上仍然缠着层叠的眼布,免得眼睛在白天受光。两个采药人不怀好意的相视一笑,默契的让了让身子,使得门口照进来的光线更多一些,而前者似乎全无所觉,伸手在样品间摸索。 “这是肉苁蓉,虽然是陈货,但干制的十分彻底,保证药力损失不大,比新上市的便宜三成,多买还有折扣。”光头不失时机的加以说明。 烛千影拿起一片叼在嘴中,随口一吐:“肉苁蓉甜苦,你这个腥咸,是地麻根吧,比肉苁蓉便宜九成还差不多。我都不用拿眼看,估计为了调色骗人还用硫磺蒸过,这剩下一成的价格还得再砍一半。” “地麻根也没那么便宜……”脏辫子在一旁差点爆粗口。 光头赶紧偷偷踢了他一脚,嘴里打着哈哈:“哈哈哈……今天出门匆忙,可能一时疏忽拿错了,您也知道,这两味药干制后长得太像,容易弄混,但我们这也是上好的地麻根。”一边说一边忙使眼色。 脏辫子哼了一声,拍拍桌子接过话:“那你再看看这个,绝对是好东西,三十年以上的‘鬼姜’,要是生出人面纹那可就是‘一块姜、一锭金’了,但眼前这些,一块姜一锭银也是值的。你这兽药店刚开张,没两斤这种压店的货色撑场面可不行。” 说完他抱起了手臂,同时眼睛恶狠狠的一瞪。这脏辫子比同伴还高出一头,虎背熊腰,如此作态立刻显出几分杀气腾腾,换了寻常商贩难免被唬的提心吊胆,忙中出错。 可烛千影连眼睛都没睁开呢…… 他拈起一块鬼姜,手指搓了搓表面纹理,然后举到脏辫子面前扑哧一下捏碎,吓得脏辫子一个激灵:“你这姜的纹理是埋在脱水药粉里做的,表面摸着像那么回事,但分量根本不对,捏碎了里面还是脆的,三十年的老姜哪是这样?去年的还差不多。” 两个采药人面色不善,知道遇到了行家。烛千影却并不停手,继续一样样摸着桌上的药物,把作假之处一一指出,更可气的是有几样明明是真药,找不出毛病他就随口贬斥,然后报出个离谱的低价,简直比这两个骗子还要心黑,让二人哑口无言。 一直摸到一个奇怪的头骨,烛千影才停下手来。 第十八章 黑店 那个头骨比拳头略大,头顶还长着一些不知算是角还是骨刺的东西。烛千影没有摘眼布,一时辨别不出品种,问道:“这是什么东西?什么狗屁的兽骨?” 两个采药人骑虎难下,那个光头清了清嗓子,硬着头皮按照往日的剧本,神秘的压低声音:“这个可不得了,是兽族巫祭的头骨,能通灵的,我们兄弟冒着性命危险在一处……” 烛千影推开了眼睛上的布,眯眼看了看,然后直接将头骨扔到光头的脸上:“猴子的脑壳上嵌了几个食腐鸵的指甲,巫祭你个大头鬼!老子这辈子捏碎的巫祭脑壳比你吃对过的药都多!” “你!你还敢动手!”脏辫子眼看反正骗不下去,干脆抓住机会翻脸,狠狠一拍桌子。 他和光头气势汹汹的逼迫上去,却也没听到什么打斗过招的声音,只听呼呼两声风响,两个魁梧大汉就先后飞出了店门。 两人在地上摔得七荤八素,吭哧了半天才爬起来,连对方怎么出手的都没搞清楚。他们相对看看,知道讨不了好去,咬咬牙干脆把话挑明。 “屋里那个黑皮,你给我听着,这事可不算完。”光头一边揉着屁股一边恶狠狠说道,“一行有一行的规矩,这明远城可不是你外族人能撒野的地方。想在这里开店,要么按我们说的掏钱,把这些药盘下来,这钱不是给我们兄弟俩的,是你给同行同业交的抽头。要么你就拿出点压店的真东西来,让大家无话可说,证明你有资格开这个店!” 也不见屋里人答话,只从门洞中飞出一个拳头大小的事物,吓得两人脖子一缩。那个东西掉在地上,咕噜噜滚到光头脚下,因为沾了土而显得脏兮兮的。 光头看没有什么危险,小心翼翼的捡起来打量,又凑到鼻子前闻闻,不得要领,于是提起袖子擦拭。 被擦过的地方,因为去掉尘土露出了金色透明的表面,用指头和指甲试过质地后,光头的表情显得有些惊疑不定,又掏出随身的小刀刮削,然而在金色表面上留不下任何痕迹。 “是……什么呀。”脏辫子咽了口口水,看光头的神色知道可能真遇到了不得了的东西。 光头顾不上理他,攥着那块圆滚滚的事物在衣服上又擦又蹭,终于露出了原貌。那是一大块琥珀样的金色晶体,形状不太规则,光滑的地方晶莹通透,有些地方的表面则十分毛糙、污垢难以擦除,所以无法一窥晶体里面的全貌,只隐约能看到有个似虫似蛹的形体蜷缩在晶体正中。 “金、金翅蜂王蛹……” 金翅蜂是一种罕见的异虫,寻常成虫就有麻雀大小,而且成群结队出没,凶猛异常。不要说普通的采药人,就算是武者高手一般也宁肯去狩猎其他大型的异兽,而不愿招惹这种麻烦的敌人。因此金翅蜂巢中出产的的天材地宝,往往也比同等级的其他兽药更为昂贵。 “是不是真的呀……”脏辫子还有些不服。 光头却知道金翅蜂的蜂蜡坚逾精钢,仅这一点目前就没有仿制作假的办法。且不说蜂王蛹的药用价值,光是外面蜂蜡作为宝石的价值就足够作为一间兽药店的镇店之宝。 看看那个九黎人还在店中不声不响,他甚至生出了拿着东西转身就跑的念头。可偏偏九黎人越是不动声色,他的心里也就越是没底,想想自己和同伴刚刚怎么被莫名其妙摔出门外,如果现在要跑的话,指不定那边又有什么歪门邪法对付自己。 咬了咬牙,光头上前几步,将金翅蜂王蛹规规矩矩放在台阶上:“我们兄弟认栽了,请店主把我们带来的几口袋兽药还给我们,我们马上就走。” 两枚银锭又被丢了出来,屋中传出烛千影懒洋洋的声音:“辛苦跑来一趟也不容易,这些药我收了,省的你们空手回去。” “你特么这也太黑了!心比脸还黑啊!我们作假药耗费的人工也不止两锭银子!何况里面还有两袋是真药呢!”脏辫子终于忍不住跳起来破口大骂,好不容易才被光头拉住没有再冲进去。 光头苦笑着还想再对付两句:“我们这几袋药……质量不佳,入不了店主法眼,您留着也没用不是……” “入不了我法眼,但可以卖给别人啊!回头订做的货架都送到了,总不能全都空着,没有便宜货摆上去充充场面怎么行。” 门外两个骗子被气的愣在当场,大家虽然都不是什么好人,但辩药识宝,终归考较的是眼力和手段,讲究的是技不如人有苦自吞,可从没有这么厚脸皮直接把我要卖假货大声说出来的。 连在窗口偷听的明夜辉,都被气的呆住了。 —————— 最终光头和脏辫子还是只能灰头土脸的离去。 烛千影将门口的蜂王蛹捡回来,扔到角落那堆杂物中,头也不抬的说道:“阿九,我不是嘱咐过你不要乱跑吗?” “人家肚子饿嘛。”窗外的阿九气鼓鼓的翻进屋里。 烛千影无奈的叹口气:“阿爹不是跟你解释过,大城市和部落里不一样……都说今天会带你去打猎了。” 明夜辉正跟在阿九后面翻窗,听到后一句话差点又摔出去。 好在烛千影口中的“打猎”是正常意义上的打猎:“淘金溪里就有鱼,溪对岸树林也多,兔子山雀什么的总不会少……” “我要吃包子!你去给我打包子!” “这……” 这丫头只是跑出去一个上午,居然连包子是什么都学会了!烛千影心中升起了危机感。他在兽族生活游历了十几年,身边没有留下多少人族帝国通用的事物,刚才买药的银锭基本就是从行囊边角中翻出的最后的现金…… 烛千影突然抬起头,露出和煦的笑容:“这位专门翻窗户进来的小哥,是要买什么东西吗?” 这一刻明夜辉却仿佛感受到尸山血海般的杀气,对方眼睛上明明缠着布,但仍然好像有无形的视线钉住了他的手脚。 “随便买点什么吧。”烛千影又强调了一遍。心中想的是不赶紧弄钱,拿什么给闺女买包子。 第十九章 学艺 明夜辉的手下意识在腰间碰了碰,父亲给他的黑晶匕首就挂在衣服下面。他虽然不知道这个匕首有什么来历,但猜也能猜到必然十分珍贵。 用它作为学费来拜师…… 就凭这个脸黑心黑的奸商? 明夜辉的手从腰间拿开了:“我是想买东西,就不知道你这里有没有。我资质太差,修炼不了斗气,如果你有办法解决,多大的代价我们家都花得起。” 烛千影没有听出明夜辉的试探之意,反而理所当然的点了点头:“别用你们人族的灵元丹,九黎的强脉药剂功能同样是暂时拓展气脉,增加吸纳天地元气的速度,效果至少比灵元丹高出两成。如果是要强行打开气门的话,我也知道几种药剂配方,只是成功率低副作用大,属于走投无路的最后办法。配置这些药剂的材料我手头不全,你要先付一半定金,我好去采购所需药材。” 如果烛千影花言巧语或者威逼利诱,明夜辉反而不会太意外。可是他受困于资质问题,家族没少给他尝试各种办法,那些药物的作用他都有过了解,知道对方所言非虚,并不是在讹诈。 明知没有希望,但是想想这个九黎人毕竟是明无殇推荐的人选,不可能只是个厚脸皮的骗子,明夜辉的心底不由也有些松动。 “我的问题不是那样……是完全没有气感。” “没有气感?那是天关啊……无解的。要不我给你开点祛病强身的补药随便吃吃?有紫水晶和鸡蛇兽脚爪要不要,带在身边补不了元气,还可以补补运气。” “……” “这也不买那也不买,小哥你翻窗户进来总不会是为了偷东西吧。”烛千影这次微笑时特意露出了森森白牙,在黑色的脸上就像闪出一道刀光。 他心底也有未及搞清的疑问,就是为什么这个少年会和女儿一同归来。按他的猜想,最大的可能就是阿九在外面又闯了什么祸,事主跟着找上门问罪。于是干脆主动出击,堵对方的嘴,给下马威,抓把柄,落口实……能顺便卖点货给闺女换包子就更好。 方才他的杀气一放即收,没想到翻窗少年比他想的还要有种,居然扛了过去。正想着要不要再威压一下,明夜辉突然摊牌了。 “我就是要买能打破‘天关’的东西。” “打不破,能绕开也行,修炼不了斗气,就练别的,只要能让我继续变强。” “我要买那样的修炼方法,而且我知道你有。这个东西你卖不卖?” 屋中陷入沉默。 阿九扑闪着大眼睛,左瞧瞧,右看看。两人讨论的东西她大部分听不懂,只是本能的感觉到了气氛的僵硬,于是想要说点什么。 她拉拉烛千影的衣角:“阿爹他要什么东西你就给他吧,他不偷东西,他会给钱的,他还用钱给阿九买了包子。”想想又觉得自己好像不劳而获一样,赶紧补充说明,“他打了阿九的屁股,给阿九买吃的。” 明夜辉转身想要尽量不发出声响的从窗口退出去,却被拉住后领子拽了回来。就算不回头,他也能感觉到背后有什么东西在熊熊燃烧…… —————— 烛千影捂住额头通通跳动的血管,好不容易才克制下自己的情绪。 他知道有必要和这个少年谈一谈,能以这种方式找上门来要求学艺,对方的身份已经呼之欲出。 “这么说,你就是明无殇那个不能修炼的儿子?说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和你父亲的协议里可没有这么一条。” 明夜辉老老实实的坐在在椅子上,气势比刚才弱了很多。一方面是因为心虚,另一方面是被烛千影的样子吓到了——他虽然一手按着额头,但下半张脸上、乃至手背上,也有细密的血管鼓出,看上去有些狰狞。 “父亲没有跟我说过什么协议……就是让我来找你,说能学到其他的修炼方法。” “就只有这样?” “就只有这样。”明夜辉下意识的又碰了碰腰间,“……当然是有学费的。” “学费?”烛千影冷笑,“我要钱干什么。” “不要钱卖假药干什么。”明夜辉小声嘟囔。 两人相对怒目而视……虽然烛千影的眼睛都没有露出来,但空气中还是像有火花在劈啪作响。 “你走吧,我没有什么可以教你的。” 烛千影突然起身,走回了药店的里屋,把门重重摔上。明夜辉又等了片刻,才确定对方再也不打算出来,恨恨的踢了一脚椅子也扭头出门。 “有什么了不起的,卖的药是假的,就算要教我东西指不定也要掺假。”他嘴里嘀嘀咕咕,鼻头却不争气的有点发酸。毕竟一大早乘兴而来,对此行寄托了太多希望,结果好不容易看到改变命运的一点点契机,居然就这么被切断了。 心情沉重,身体仿佛也跟着沉重,来的时候脚步轻盈,现在要离去了却几乎连腿都迈不动。 明夜辉努力走出十几步,终于回过神,才发现是阿九在后面死死拖着自己,不由气的瞪她。 “你刚才说的话算不算数?” “哈?” “学费啊。”阿九也狠狠的瞪着他,深红色的双瞳中燃烧着比明夜辉更加旺盛的火焰,“阿爹教过我怎么修炼,我教给你,你给我钱买包子!” “……” 于是就在歪斜木楼的背阴无人处,明夜辉半信半疑的跟着阿九演练起来。一会儿要下腰,把身体反顶成拱桥,一会儿又要跌坐在地,将两条腿或盘或拗…… 总算他的身体基础打的不错,各种极为考验柔韧性的高难度动作,尝试几次后还算能够完成。但要不是小丫头在眼前一本正经的亲身示范这些滑稽姿势,他真的要怀疑自己是不是被耍了。 两个孩子都没有注意,木楼三层的窗户半掩着,烛千影瘫坐在窗边粗重低沉的喘息,同时听着楼下他们的动静。在窗台边的阴影中,烛千影的左臂正不受控制的颤抖,层层绷带缠绕下,仍然可以看到鼓起的血管如蛇一般扭动,像是有了自己的生命。 第二十章 第一滴水 明夜辉的额头抵在地上,两腿并拢,脚尖支撑着另一端,后背往上高高拱起,两臂则在背后交握,拉伸到了关节所能承受的极限。 和之前一样,当肌肉逐渐失去力量,姿势难以维持行将崩溃的边缘,几处受到压迫的关节和部位突然开始微微发烫,并从内部产生了奇怪的搏动感。 在他脑袋旁边,视线能及的地方,放着一个小小的沙漏。尽管已经全身酸痛且眼冒金星,但他还是坚持到了最后一粒沙子漏完,这才大喊一声,瘫软在地。 刚才是阿九教给他的二十四个滑稽姿势中的最后一个。 最开始明夜辉只是抱着听天由命、死马当作活马医的心态,可是很快他发现这些姿势实际上压迫并使用到了很多平时的武技训练中,根本触碰不到的隐秘肌肉群,甚至可能连脏腑都能得到一定程度的锻炼。对于自幼超负荷修炼,几乎探寻过肉体力量每一种可能的明夜辉来说,这就如同于在自家后院发现了一片未开发的全新宝藏。 不过这还只是一个开始,或者说第一步。 一个白天的时间,阿九堪堪教完二十四个基础动作,只来得及将下一步修炼的方式连比带说大致描述。当时她在明夜辉身上戳戳点点,因为词汇量有限而显得语无伦次: 热流、钻来钻去、停在这里、绕圈圈…… 换了任何不明就里的人,大概只会听得一头雾水,但明夜辉几乎是醍醐灌顶般的顿悟——小丫头描述的分明是斗气在气脉中的运行! 明夜辉从未体验过斗气运转的感觉,但是在这十几年不甘的挣扎中,他无数次聆听别人的讲述,翻阅过所有相关书籍,阅读过大量文字的记载,也曾一次又一次的畅想那种景象。而阿九在他身上的比划和指点,又能和气脉及气门的位置一一对应。 这才是他不顾羞耻把所有滑稽动作都坚持完成的真正动力! 几乎是一回到家中,明夜辉就插上了自己的房门,并嘱咐下人任何事都不要进来打扰,然后一丝不苟的做完了全部二十四个姿势。 瘫在地上歇息片刻,他撑起身体,开始试着活动酸痛的肌肉和关节。从做第一式时以为的错觉,到现在的确认,随着每一个动作的完成,对应的关节都开始感觉到明显的搏动,直到现在,全身的血脉似乎都在一起微微的共振。 疲劳过后,全身更开始产生浸入热水一般的温暖感,像是有什么更深层次的东西正在呼之欲出。 明夜辉还是微微的产生了一丝迟疑,他对自己的身体了如指掌,知道这些不寻常的感觉是因为刚才的修炼导致的,绝不仅仅是单纯的疲劳现象。可是根据阿九的说法,本来至少要持续一个月以上的重复练习,应该才能达到眼下这个地步,然后才可以进行修炼的第二个阶段——内观。 现在天色已晚,身边并没有可以解答疑惑的老师,于是抱着试试看大概也不会有什么坏处的想法,他有些忐忑的在床上盘坐下来。 正常的斗气修炼也是这样开始的,盘膝而坐,闭目凝神,屏蔽五官对世界的感知,设法从中脱离出来,去尝试寻找和沟通穿行在天地间、推动一切运转的“元气”。再通过呼吸法将天地元气引导到体内,按照修炼功法的指引在气脉中穿行,借助这股力量冲击“气门”。 人体气门共有八处,分别对应心、肺、腹,四肢,最后也是最神秘的气门在头部,又称“天门”。 至少成功的冲开一处气门,使得吸纳的天地元气经行气脉后驻留其中,得以日夜温养,就成为了这个人拥有的“斗气”。 阿九传授的要领却正好相反,闭目后明夜辉需要尝试的不是将精神向外扩撒,而是内敛、下沉。人类对自身感知的最表层是皮肤,气流的流动、衣物的摩擦……都在无时不刻的提示着皮肤的位置和状态。 由此向下,明夜辉只能自己摸索。 阿九肯定算不上高明的老师,她只是将自己当初怎么做的一一道来,如二十四式这种摆姿势的部分尚可亲身示范,“内观”所涉及到的玄之又玄的感受则不是言语能够说清。但过去这些年明夜辉为了寻找出路,在修炼的理论层面下过无数苦工,他想用自己的理解来试着补足阿九描述不清的部分,看看能走到什么地步。 皮肤之下,就是肌肉。经过二十四个姿势重点分明的依次拉伸和压迫,明夜辉对身体肌肉的分布和结构有了更深刻的认知,此刻将精神下沉,每一块肌肉、每一条纤维仿佛都有了独立的轮廓,同时呈现在他的心中。 肌肉之下,则是血液,心脏跳动,血流全身。明夜辉听着自己的心音,由此将感知延展,寻找血液的去向,不知道过了多久,不知道是不是幻觉,他开始时刻能够听到血液流淌如潺潺的溪声。 肌肉和血液的包裹之下就是骨骼,一动不动、坚固如山。“感知”到了骨骼,蛰伏待动的肌肉和川流不息的血液也就有了形状、有了支柱、有了扎根的大地,三者合一,撑起天空,天穹下的脏腑如同日月星辰,相互联系、各司其职。 双目紧闭意识深沉的明夜辉以这种方式看见了“自己”。 可是好像还应该有什么…… 又不知过了多久,明夜辉意识到“自己”并非悬于虚空,而是浸在水中。 那种浸入热水中的温暖感,此时此刻更加清晰的包围在四周。 还没有探到底,明夜辉想。他尝试着向更深处潜去,“自己”不见了,身周变成了明明感觉上并不广大、却摸不到边际的汪洋。 然后该去哪? 在这如同深海海底的意识最深处,明夜辉茫然四顾。 阿九语无伦次的解说在心头闪过: 热流,钻来钻去…… 在气脉中运行。 那是比海底更深的深处,传来空远的回声。有隧道,有深谷,有巨大的空间在沉睡,不见天日、一尘不染,就在那里。 我不是废人,明夜辉告诉自己。 他找到了自己的气脉,仿佛纵深千万里,他看到了自己的气门,广大的像是能包容整个世界。 寂静的如同死水的温热海洋第一次涌起暗流,裹挟着明夜辉的意志,要冲入到那个全新的世界。 渐渐的,隧道、深谷、巨大空间的内壁,开始变得“潮湿”,氤氲的“水汽”在凝结、渗出…… 滴答一声,来自世界的中心。 那是第一滴水落下的声音。 第二十一章 初试身手 一切幻象都消失了。 明夜辉没有睁开眼睛,但是感知中自己的意识就像从深海浮上水面,微弱的气流、衣物的摩擦、仆从自门外经过的脚步……外部传来的信息重新变得清晰。 没有骨骼撑起天穹,没有脏腑日月星辰,没有温热海洋,没有空谷回音……也没有什么水滴。 但那股热流是真实的,起初似有若无,随着他的意志而动,沿着气脉行经全身,并在这个过程中不断壮大。 直到第一线晨光穿过窗户,照射在明夜辉的脸上,他才睁开双目,不可置信的看着自己的双手和身体。表面看来他和往日并无不同,或许因为整夜未眠,反而还感到格外疲惫,但体内那一丝丝的热流仍然穿梭不止,毫无停歇之意。 这就是……斗气吗? 明夜辉跳下床,出拳、回掌、上步、靠肘……感受着过去十多年所没有的,气与力一直传递到发肤末梢的震颤。 突然他推开窗户,从三楼的高度直接跳了出去,落地时引起了正在修剪树丛枝叶的花匠的惊叫。 明夜辉却无暇理会旁人,全心的感受着身体的细节变化。这样的高度下落,对以前的他来说也不是难以做到的事情,但落地时的肌肉、骨骼缓冲之余,斗气也自发的震荡抵消了部分冲击力,使得他几乎毫不费力的一跃而起,身体显得格外轻盈。 那股热流似乎因此减弱了少许,却也随之加速运转,重新的慢慢壮大。 明夜辉活动了几下双腿,又开始迈步狂奔。他发现自己每一次发力,斗气都会伴随震荡和些微的减弱,代之则是他发出的力量变得更大,平时需要五成力气越过的矮墙,现在只要三成力气就能轻轻翻越。热流在他体内奔行越来越快,他的步幅也轻易超越了过去的极限。 只见一道模糊的人影在城主府中东绕西拐、上蹿下跳,时不时惊起几声下人的尖叫。奔跑中的明夜辉大口喘气,呼吸似乎跟不上骤然增长的体能,肺部开始出现灼热的撕裂感,可是他却不愿意停下来,还想跑的更快,更快…… 一直冲到一处高台边缘,再也收不住脚步,于是他干脆狠狠的跳了出去,整个人撞入下面一棵茂密大树的树冠,伴随着噼里啪啦枝叶折断的声响,终于有惊无险的落在树下草丛中。 稍微平复了几下呼吸,躺在草中的明夜辉突然开始哈哈大笑,笑的酣畅淋漓,笑的不能自抑。 栖息在林中的几只飞鸟被惊动而飞上天空,好像在不高兴的叫着“傻瓜~傻瓜~”。 —————— 掸掉身上的尘土和草叶,明夜辉晃晃悠悠的从树林中走出来。他身上的疲劳感愈发强烈,但精神上的亢奋却又难以平抑,总想再做点什么多试试新拥有的斗气。 树林外不远就是平日修炼的练功场,正好可以在机关甲人身上练练拳脚。 让明夜辉没有想到的是,练功场中居然有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人神情倨傲,负手而立,宽松的袍袖和衣摆随风轻舞,倒是有几分潇洒不羁的气态,正是和明家兄弟极不对付的方家大少方青空。 看到明夜辉出现,方青空微微侧头,信手拂开飞舞的鬓发,做足姿态后冷笑道:“明夜煌,你来的倒早。” 听其言语,竟然是和弟弟明夜煌专门约在此地见面。 明夜辉欲言又止,心中突然冒起一个有些疯狂的念头。 看对方不答话,而且不知为何喘息不定,脑门见汗,衣服也是邋邋遢遢……全然不顾仪态风姿。方青空以为这是在故意轻慢自己,心中不悦,干脆敛去笑容直奔主题:“我找你出来,是要谈潇潇姑娘的事情。你若对她无意,不如早有表示,堂堂男儿哪有让姑娘家倒追不休的道理。” 方青空对雷潇潇的追求早就不是秘密,虽然世家豪门之间的姻亲关系,当事人之间的感情因素只占小头,更多要看家族利益和大势所趋。但真正尘埃落定之前,谁嫁谁取,也总有变数存在。 实际上即使雷、海两阀早早摆明了联姻明夜煌的架势,但雷潇潇与海紫烟身边这些天仍然被追求者围绕,而明家兄弟乃至方青空自己,背后也一样有不止一桩的姻缘正在被家族中人暗中推动。这种情况下,当事人个人的意愿也会成为不可忽视的因素。 这也正是方青空的算计所在。他这几天暗中观察,看出明夜煌懵懵懂懂,尚不知男女之情,若是能被自己巧言激将表明一些态度,于己而言就会大大有利。反之若是明夜煌不肯就范,既然约在了这练功场里相见,他自然也抱了赌斗一番的心思。 这些天世家子弟之间多有比武切磋,但都是在长辈的主持下点到即止,他和明夜煌并没有机会全力相搏。只是方青空自忖多修炼了几年的时间,不说未来的成就高下,此时总没有落败之理。 明夜辉自然不知道方青空的这些心思,他又喘了几口气,终于按捺不住内心的蠢蠢欲动,冲着方青空咧嘴一笑,然后砰的一拳打在旁边的机关甲人上。 方青空不了解明家这些机关人有什么玄虚,被明夜辉的行为唬的一愣。又见明夜辉手上脚下不停,接连击飞七八台机关甲人,这些甲人旋转着相互碰撞,引发了连锁反应,终于心中明悟,怒喝了一声,青色斗气升腾。 只是这时抬眼再看,四面八方重重叠叠、全都是旋转着扑来的机关甲人,哪里还有对手的身影。 明夜煌天才之名太盛,方青空早有争锋之意,自然不会怯战。只是他没料到对方一言不发,上来就发动了这些诡异机关,完全不打算正面对敌,不由又惊又怒。 那些机关甲人相互碰撞,运动轨迹全无规律可言。方青空不愿让它们近身,双手袍袖挥舞出大片气浪,将靠近的甲人扫的七零八落,就见明夜辉的身影在其中一闪而逝。 “哪里走!”方青空蓄力已久的一爪猛然击出,斗气由青转蓝凝成爪影,威力和刚才的气浪不可同日而语。 第二十二章 黑暗斗气 这一招青鸿爪威力凝练,范围却小了很多. 首当其冲的机关甲人立刻“骨断筋离”,连接处扭曲断裂,坏倒在地。旁边被波及的几座甲人也连滚带撞飞出很远。 可是其他未受冲击的甲人以更迅猛的势头扑了回来。方青空正要故技重施,肋下猛然狠狠挨了一拳,疼得他呼吸闭塞,斗气运转也为之一滞。 抬头就见那些甲人在周围旋转着,一根根假臂上下舞动,满天“拳风腿影”扑面而来。 方青空手忙脚乱的左支右挡,其家学传承的武技自然也非同小可,但毕竟没有“不动明王本相”那样以一敌多风雨不透的本事,立刻险象环生。 最可气的是很快他发现自己勉强能应付甲人的威胁,真正拳拳到肉打的他叫苦不迭的,是藏身在甲人丛中伺机下黑手的“明夜煌”! 被误会为弟弟的明夜辉自己当然毫无愧色,而且受益于前一阵打黑拳的经历,不知不觉间他对打什么地方最疼、怎么破坏对手的架势、攻击什么部位能够打乱呼吸……这一类的命题都有了深刻的见解和大量的实践经验。方大少则不幸成为了验证这些经验的活靶。 方青空不堪折辱,强行运转斗气,蓄势到顶峰后一声大喝,强力的冲击波以他为中心四方扩散,生生清出了一片空地。这并非什么斗气技,而是纯粹的将体内斗气强行爆发,气势虽大威力却过于分散,而且脏腑还有受到反震受伤的危险。 方青空行此险招,也是被气昏了头。 谁知好不容易眼前一空,一只拳头却偏偏不肯给他喘息之机,咣的一下砸中了眼眶。 方大少直挺挺的倒地,虽然受伤不重,仰面望天的眼神却有些放空,完全不相信自己居然会挨上这么粗鄙的一拳。他突然坐起身,根本顾不上其他,慌张的在身上掏掏摸摸,翻出一面小镜子对着脸照了照…… 明夜辉早已跑出很远,隐隐约约听到后方传来“姓明的,我跟你没完!”的嘶喊声,终于忍不住扶着一旁的树干,笑的捂住了肚子。想想宴会那天方青空的气焰和嘴脸,今天还赠他一个乌眼青,真是大快人心。 其实真要打下去,明夜辉知道自己绝无胜理,光是那一记青鸿爪他就接不下来,所以才见好就收。 让他感到振奋的是,原本仅仅是斗气临体就能让自己气血凝滞,毫无抵挡之力。而刚才那翻交手,方青空的两次斗气爆发都将他囊括在内,体内的热流果然自发产生震荡冲抵,虽然也因此损耗大半,但只要不被青鸿爪那样的杀招直接击中,就再也不是不堪一击。 笑了一会儿,也不等气息喘匀,明夜辉站直身体,眼神变得无比严肃。折腾了大半天,他终于鼓起勇气,决心直面那个本来既不可望也不可及的领域。 热流开始在他的引导下汇聚,沿着手臂气脉最终行至掌中。虚握的右拳开始发烫,一股酥麻的、跳动的力量呼之欲出。 他要尝试的并非什么高深秘法,而是最基本的“斗气放出”。这一招或拳或掌或指,各家武学各有不同,但原理大同小异,最重要的是——它是大多数斗气技的基础。 感觉蓄力已毕,明夜辉深吸了一口气,闭幕凝神平复心情,然后猛然睁眼大喝,对准两步外一棵大树的树干,一掌推出!。 体内的斗气,仿佛在同一时刻沸腾,奇异而灼热的酥麻感瞬间从体内蔓延到表面,随即消失无踪。明夜辉感觉整个人一下变得空空如也,伸出的手掌上什么也没有发生。 根本没有时间惊讶,失去的力量又在同一时刻回归,像是被抛上天空的巨浪全部落下,狠狠砸在他的身上。 明夜辉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 “为什么会这样?” “我也没有想到,居然用一个晚上就……” “是好事还是坏事?” “你以为我的本事那么好学吗?一般一个月内能做到就算天才了。” “这么说,姑且算是好事。” “可是……你真的打算让他跟我学?在黑暗中走得越远,在你们的国度就越是无处容身。” “……让他自己选择吧。” “喂……你别走啊,我还没说答应呢!我的选择权呢!” …… …… 明夜辉睁开眼睛,过了片刻才适应黑暗,认出这里是自己的房间。 回忆起白天的莫名重伤,各种难言滋味涌上心头,还有更多的疑问急待解答……可是本应肃穆的气氛却被不和谐的窸窣响动破坏。 明夜辉艰难的半撑起身体,看到一个人影正坐在床脚的对面,借着窗口照进的月光,能看到在他开心的吃着盘里的水果,一边好整以暇的翻阅书籍。 注意到明夜辉的动静,那人抬眼望来,阴影中立刻像是燃起了两枚烧红的火炭。 “你醒了?”烛千影合上书本。 “我……到底发生了什么?”明夜辉无力的躺下,顾不上管九黎人为什么在自己的房间,先提出了最重要的问题。 “哼……该怎么说呢,是你进展的太快了。” 这句话似乎没有给出任何答案,但不知为什么,或许是烛千影的语气中并无沉重之意,让明夜辉的心头也轻松了一点。 他又举起右掌,借着月光打量了一番,然后伸向九黎人。 “斗气……那个,是斗气吗?我修炼出斗气了?” 炭火在阴影中静静的燃烧,无法看出这对红热眼眸背后的思绪。过了片刻,烛千影反问道:“你听说过——黑暗武学吗?” “是……九黎人的武学体系,注重潜伏和暗杀……” “人族的书本上的确是这么写的,”烛千影冷哼了一声,“我们九黎人天生不擅长感知天地元气,无法温养斗气,但发展出了另辟蹊径的修炼方式。简单地说就是从身体中‘榨取’能量,像挤海绵一样,把血肉中的力量一点一点挤到气脉里,储存在气门中。” “从本质上来看,这样提炼出来的斗气和温养天地元气提炼的斗气,其实没有太大区别。但是人族拥有无穷无尽的天地元气可用,我们则需要付出……这样的代价。” 烛千影完全没有打招呼,冷不防将一面镜子堵到明夜辉面前。借助月光,明夜辉看到一张消瘦憔悴的面孔,并且正在摆出一副张大了嘴吃惊的表情。 “你比昨天至少瘦了十斤,这就是无节制使用这种力量的下场,它是在榨取你的血肉……黑暗武学的确偏向潜伏暗杀一路,并不是九黎人缺少勇气,而是我们必须追求一击必杀,用最简洁的方式击败敌人,否则无节制的战斗只会耗干我们自己。” “另外,还有一个主要的区别。”烛千影把镜子丢给明夜辉,又坐回椅子中,“九黎人很难沟通天地元气,这同时也意味着体内的斗气很难透出体表。黑暗武学中几乎没有人族那些斗气外放的招式——勉强胡来的话,下场就会和你一样。” “我们的斗气是看不见的,所以你刚刚掌握的这种力量,也被称为黑暗斗气。” 第二十三章 拜师 黑暗斗气…… 明夜辉靠在床上审视镜中的自己,一边努力消化着新听到的知识。 “但,我不是九黎人啊?” “人族当然也能修炼黑暗武学,你以前应该见过这样的人。” 想起在那间地下石室,亲眼见识过石老板诡异的力量,明夜辉又有些兴奋起来。 “我也能……练成跟他们一样吗?” 烛千影好像被水果呛到了,使劲的咳嗽。 跟那些下三滥一样?他有些恼火,但又想不能说的太清楚,免得孩子骄傲…… “总之,大致上修炼两种斗气的天赋是相冲突的。大多数普通人天生气脉狭小、气门闭锁,什么都修炼不了。有一点气脉和气门的基础,但是难以沟通天地元气的人,也就是按你们那边标准来说的资质平庸之辈,反而可以在黑暗斗气领域取得进展。” “在你昏迷时我检查过了,你的气脉和气门都还正常……”八个气门圆满无缺,完全是变态一样的顶级资质,烛千影心里想。 “而且你是气感为零的平庸之中的平庸,废柴之中的废柴!所以修炼黑暗武学的话,成就肯定会比那些普通平庸的废柴还强一点。” 其实哪里是气感为零……烛千影感慨。天地隔绝,外气寸分不得入,内气行全身而无减分毫——这是天生的无漏之体啊。 以黑暗武学这一侧的标准来看,明夜辉的资质等级丝毫不弱于他那天纵之才的弟弟。 “咕咚”一声,明夜辉摔到床下。烛千影吓了一跳,以为他的伤势恶化了,所幸明夜辉马上扶着床沿慌慌张张的往起爬。 比昨天瘦了十斤的说法果然不是虚言,翻身下床时他才体会到身体的虚浮无力,可明夜辉顾不得这许多,还是跌跌撞撞的扑向挂在一旁的衣服,一通翻找后拿到了那个东西。然后他也不管自己还穿着睡袍,两条腿光零零的戳在外面,瞪大眼睛气势汹汹的站在了烛千影的面前。 “你来教我吧。”他对九黎人说道。 烛千影有些懊悔。 他发觉自己犯了一个错误。 因为一些难以解决的问题,他正处于某种自身难保的境地,本来就不想接手这团新的麻烦。 按照最初的设想,他应该尽量夸大走向黑暗之路的风险,以及贬低明夜辉的才能,让对方自己打退堂鼓,那才是最好的结果。 实际谈话时烛千影才发现,想说几句让他引以自傲的黑暗武学的坏话,好像还挺难的……不吹嘘过头都已经是自我克制的成功了。 至于贬低明夜辉——其实已经贬得很低了——可对这个在挫败感中长大的孩子来说,哪怕留下一点点光亮,都能成为让他奋不顾身的希望之火。 “你来教我。”明夜辉用肯定的语气重复了一遍,并将手里攥的东西举到烛千影面前。 “你们父子俩还真的是,完全不听别人说话啊。”烛千影哭笑不得,觉得应该把话说的更狠一点。 他下意识的接过明夜辉递来的东西,随手将缠在上面的包裹布层层拆开,严厉的说道:“你听清楚,我没有理由必须教你,要不是你胡乱修炼导致黑暗斗气失控,我今天也不会来。再说……咦这不是我的匕首吗?怎么是你给我?” 烛千影终于发现包在布里的东西,就是自己交给明无殇的黑晶匕首,一下打断了思路。 明夜辉也有点心虚,他并不知道匕首的来历,只是天然的对父亲——以及父亲给的东西——抱有盲目的信心。猛然听烛千影这么一说,这信心也就变得有些含糊:“父亲让我给你……呃,是你掉的?” “不是……是我用它跟你爹换了点东西……”烛千影有些无力。 “那,反正父亲让我给你当学费,说……对了,说是要‘换回等价的东西’。”明夜辉挠了挠头,试探的问,“那它值钱吗,好用不?” 烛千影捂住了脸。 他总不能说兽族的祖器“不值钱”吧,为了这个小东西兽族大军追杀他万里,有了它明无殇甚至有可能成就战神。不久前两人见面时,明无殇对儿子的事情没有表明任何态度,现在烛千影才知道他将怎样的意志贯注到了这件事中。 好一个换回等价的东西。 “上次你怎么没把它拿出来。”烛千影认命的叹了口气。 “我当时以为你是个卖假药的骗子,不放心你。”明夜辉挠着头嘿嘿傻笑。 ……你给我等着。 “你的伤要静养,七天后再去找我,这期间别自己胡闹……还有,消耗的血肉能量要靠食物补足,我已经告诉他们给你准备饭菜了,一会儿努力多吃点。” 烛千影没好气的交代了几句,明夜辉知道这就算是“拜师”成功了,忙不迭的点头牢记。 —————— 离开房间,行走在阴影中,烛千影的来去都没有惊动任何旁人。 明无殇正独自等在外面,静静的凝望着月色。 烛千影在不远的墙下停下脚步,身体和黑夜融为一体,如果庭院中有卫兵巡逻经过,也只会看到城主独自赏月的画面。 “我还真以为你无血无泪呢……原来也会担心啊。”烛千影冷笑。 “我的确担心你宁肯被赶出明远城,也不会低头接受条件。” “……你把神器还我原来是这个意思?你给我说清楚!” …… 烛千影不太高兴,主要原因却是他最近刚刚注意到的一件很恼人的事情——回忆自己从十几年前和明无殇结识起,一直到前些天的再次相见,迄今为止二人的每一次交谈,似乎都是他主动先开口。而明无殇不但话少,还总是说沉默就沉默,完全不顾旁人的感受。 可气的是越是如此,烛千影也就越是清楚,论“冷战”自己肯定斗不过冷了一辈子的明无殇,只好主动继续下一个话题。 “你真的想好了?反正我现在是寄人篱下……匕首你拿着,还有机会跨过战神天关。” 修炼之路上,一般认为有两道“天关”。第一关是有无气感,第二关就是如何突破战王巅峰,迈入战神至境。凡人被卡在第一关外,天才们止步第二关前。 面对传说中的成神之匙,明无殇却只是摇了摇头:“我一生行事从不欠人,而且神器你拿了那么久,应该知道……它是怎么回事。” “都是猜测罢了,就算有缺陷,战神终归是战神。”意味难明的对话,只有两人彼此心照不宣。 随后是又一次冷场,烛千影早已见怪不怪,知道明无殇不打算继续进行这个话题,于是转身就要遁入黑暗中。 …… “辉儿他……怎么样?” …… “你不是要换等价的东西吗?” 烛千影的嘴角牵出一丝笑意。 “那我就还你一个影武神。” 第二十四章 新的开始 七日后的一个清晨,有人咣咣敲响了兽药店的门。 “谁呀……”赖床赖不过烛千影的阿九,可怜兮兮的揉着眼睛出来,然后一脸茫然的愣在门口。 一道身影风风火火的冲进屋中,急吼吼的喊着:“师父哪?师父我来了!” 他毫不认生的撞入店铺里间,找不到人又蹬蹬上楼。阿九这时才弱弱的问道:“你是……谁呀?” …… 烛千影睡意全无。 借着卧房较暗的光线推开遮眼布,他一头雾水的看着闯进来的这个……胖子。 明夜辉比上次见面圆了整整两圈,或许说胖还有点夸张,但现在恐怕任何人都能一眼分出他和双胞胎弟弟的区别了。 “师父!我按你的吩咐,这几天一直都在努力多吃!为了修炼,再瘦个十斤二十斤也能顶住!”明夜辉神气十足的锤着胸膛,表示自己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 伙食费你必须要自理,烛千影决定上课前先把这件事说清楚。 ———————— 一切都从基础做起。 明夜辉一丝不苟的完成了“二十四式”,并从师父口中确认,这些练习动作就是统称“二十四式”,没有其他的名称或叫法。 “要名字干什么,只是些基本功,打人的时候又用不上。”烛千影理直气壮,“再说就算真起名字了,你打人的时候还真喊出来啊?” 明夜辉忙不迭点头称是,趁人不注意时偷偷撩起袖子,把记在胳膊上的一些细小文字赶紧擦掉…… 然后是静坐内观,运转斗气。 这个过程比第一次顺利了很多,丝丝热流逐渐汇聚,在全身气脉中运行,并迅速壮大…… 烛千影在明夜辉面前轻轻击掌,将他从内观状态唤醒:“记住这个感觉。” 明夜辉用心体会,原本经过二十四式锻炼而引发的血脉共振,此时已经完全消退,肌肉疲劳无力的程度则有点类似于大病初愈。 “将储藏在身体***应你平时走路跑步、呼吸打斗的能量,提炼出来成为黑暗斗气,这就是我们修炼的目的,也是和普通斗气的不同之处。引导天地元气入体能让人精神健旺,榨取黑暗斗气却会让你虚弱不堪。这部分虚弱感通过正常的饮食和休息就能恢复,而超过了这个界限,就会和上次一样消耗你的血肉,得不偿失。” 明夜辉点头表示记住,但还是忍不住抱怨:“这样每天岂不是修炼不了多久?太慢了吧。” “不慢了,还有很多别的功课,不会让你闲着。”烛千影板着脸,心中却在嘀咕。 这也太快了……且不说普通人光是二十四式的锻炼就要进行好几个月,充分的活化身体能量后才能具备“凝气”的条件。即使凝气成功后,如何引导微弱的斗气通行气脉、开辟气门,也无不是水磨工夫。明夜辉这样天生气门圆满,气脉贯通无碍,直接跳过了前置步骤,简直如同作弊。 “下面才是最关键的一步,你的气脉和气门都没有问题,那就试着寻找腹部气门,将斗气引导进去。” 这一方面的知识的确不用烛千影传授,有关斗气如何运行,气脉气门的关系及结构图……明夜辉从小就已经背的滚瓜烂熟。很快体内的丝丝热流就被他引导入腹部,停驻下来。 至此就算完成了黑暗斗气修炼的一个完整流程。 黑暗武学的境界划分,和斗气武学存在一一对应的关系。在人族的标准中,第一境界被称为武者,武者根据修炼的程度又可分为三个阶段。 领悟气感,成功引导天地元气行于气脉中,即被视为初阶武者。此时的武者已经可以按照特定路线运转体内元气,借此修炼功法或释放初级的武技。但开辟气门之前,天地元气只会在体内暂时停留,停止修炼后就会自然流失。 开辟气门的难度则是因人而异,如明夜煌那样的天才,基本就是水到渠成、一蹴而就,雷潇潇或方青空那样的世家俊杰,往往也不会耽误很长的时间。资质寻常的普通武者,则有可能需要经年累月,以水滴石穿般的耐心一点点磨开这道大门。 开辟出气门,将天地元气储存其中,是成为中阶武者的标志。与此同时,气门的多寡影响的不仅仅是斗气的“量”。天地元气需要依靠功法不断锤炼打磨,追求至精至纯,而越强大的功法对气门数量的要求也就越是严苛。只有八门具备,辅以相应品阶的功法,才有可能炼出最为极致的紫色斗气。 斗气精炼至极,充塞气门,从此再难寸进,即为凝气圆满,也就是高阶武者,或称武者巅峰。 相对应的黑暗武学修习者,统一被冠以“影士”的称呼,三大境界则分别称为下影、中影和上影。 下影即对应武者的境界,入门的基础和武者需要沟通天地正相反,要通过名为“伏息”的训练,长时间维持呼吸若有若无,借此抑制身体机能、收缩毛孔,减少能量向天地中散失。否则提炼出来的黑暗斗气流失过快,无法形成足够的冲击力开辟气门,也就无法进入中阶下影的境界。 明夜辉却是天生的“无漏之体”,内气运转不会外溢分毫,完全无需“伏息”,可谓起步就是中阶,而且日后的凝气速度也一样远胜常人。在温养斗气这个层面,他当前基本上只待凝气圆满,中间全无瓶颈关卡,可以说一路坦途。 烛千影当然不会说这么多溢美之词——不管是出于教学的必要,还是单纯的看这小子不爽。所以他尽量绕开资质话题,将黑暗武学与斗气武学的异同及相关的必要知识讲述完毕,至于为什么明夜辉修炼时能跳过初阶下影的“伏息”阶段……就干脆信口雌黄说他傻人有傻福,气感为零的废柴反而不担心能量散失,倒也不算完全瞎编。 也拜他所赐,明夜辉到现在还没有意识到当了十几年废人的自己,已经在另一个领域成为了怪物般的存在。 所有这些课程完成后,时间似乎还早,明夜辉也仍然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 “看来……该教你第一个‘秘术’了。”烛千影若有所思的摩挲着下巴。这个徒弟“跳级”太快,教学计划反而有点跟不上进度,让他煞费思量。 第二十五章 餐风饮露 “注意我手指头戳你的这几个位置,就在腹部气门附近……让斗气在这里停留,这么走,然后……” 明夜辉肃穆静坐,如言运转斗气,尝试几次肚子里突然开始咕噜噜作响,然后“噗”的放了个臭屁。 “师父……这是逃跑用的秘术吗?”明夜辉有些尴尬的睁开眼。 “这是肠胃受到刺激后的正常反应,我刚才指出的那几个位置叫做‘穴点’,刺激不同的穴点,可以激发人体的各种潜能。这可是真正的秘术,人族仗着天地元气无穷无尽,对这些精细入微的知识根本没有研究。” 烛千影还在高谈阔论,明夜辉的腹中却有如雷声作响,实在忍耐不住,跳起来冲向厕所。 “刚开始练习的时候,难免产生这样的过激反应,习惯后症状会慢慢消失。不过这个时候一定要注意避免脱水……阿九,你把那缸水给阿辉哥哥拿进去。” 厕所里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动,阿九捂着鼻子逃出了家门。 事情到这里还不算完,清空了“存货”,紧接着巨大的饥渴感涌上心头。明夜辉急吼吼冲出来,先是连喝了几大碗水,又把目光所及能吃的东西都塞进嘴里。然而还不够,扑向药品货架的企图被烛千影破坏后,他干脆转身冲进了厨房。 臭味散去一些,阿九小心翼翼的回来时,看到的是家里这几天好不容易积攒的食物储备即将被扫荡一空,明夜辉正抱着一整块腊肉连饼都不就在生啃。 “阿爹你看他!”阿九扯住烛千影的袖子大哭。 听着厨房里洪荒异兽般的撕咬和吞咽声,烛千影也有点额头见汗:“再等一等,这会儿先别惹他……” 这项看似粗鄙的秘术,其实有一个十分文雅的名字——饮露术。 基本原理是通过刺激腹部气门附近的特定穴点,强化提升肠胃的消化能力。简单地说,效果就是吃得快、吸收快、拉得快…… 举例来说,普通人吃一碗饭能够消化其中六七成的能量,剩下的部分未及吸收就会被排泄出体外,那么使用饮露秘术的人就可以消化一碗饭中九成以上的能量,而且一般人消化一碗饭的时间他们可以消化三四碗。 九黎族人生活在被称为九幽的深渊地下,环境贫瘠而险恶,这项秘术实际上是应对生存资源的短缺,为了最大化利用获取的每一份能量而发展出来的。在极端条件下,哪怕是树皮草根、虫豸苔藓,也能支持一个影士生存许久,“饮用露水也能存活”,是这个名字的本意。 这种可怖的吸收能力对服用药物也有用,效果还会随境界的提升进一步加强。在资源充足的情况下,它则会成为修炼黑暗斗气最好的补充,能够有效的恢复血肉力量的损耗。而且既然提高了食物能量的利用效率,明夜辉也就不再需要事前把自己吃成胖子了。 与饮露术相对应的,还有一招“餐风术”,是要在肺部气门开辟后才能修习,通过强化呼吸能力,显著提升身体的耐力和恢复力。 和人族武者更加依靠斗气战斗不同,黑暗斗气难以直接外放伤人,其主要效用最终都体现在对身体机能的强化上,所以营养的补充和体力的恢复,也就构成了影士一切修炼与战斗方式的大前提。 吃饱喝足,明夜辉依照烛千影的指示,再次进行饮露术的运转。这次肠胃的反应果然不再那么激烈,反而可以感觉到腹中好像有个磨盘,正在黑暗斗气的推动下将食物一点点碾碎。 不知不觉,太阳西斜,一天的时间即将过去。 饮露术的作用果然不同凡响——尽管今天已经吃了超出平日数倍的食物,明夜辉还是重新感觉到了饥饿。可惜烛千影家中的存货都被他扫荡一空,阿九为此更是一脸怨气,整个下午都没有理他。 不缺钱的明大少赶紧主动承担起责任,带着阿九出门觅食,扫荡了附近数家食铺后,又采购的大包小包,这才满载而归。 重新将厨房的储物间堆满,明夜辉注意到烛千影正在煮一大锅沸水,里面放着的却不是食物,而是一大堆奇形怪状的金属瓶罐。 “师父,锅里那些罐子是要干嘛?”他好奇的问道。 “配药啊,怎么说我们也是个兽药店,你也来帮忙。”烛千影坐在房间暗处,正在分门别类拣选药材。 兽药店不仅仅收售天然货品,雇佣炼丹师或药剂师配制药物也是生意的一部分。不过烛千影本来只为有个安身之处,并不是真的想要经营赚钱,所以开店几天,打理的一直十分潦草。基本就是订做了一套货架摆在铺中,然后任由药材样品放在架子上落灰。 今天突然说要配药,明夜辉倒好奇起来,在烛千影的指挥下一起对干湿药物分别进行切削、捣碎、碾磨等工序,又将沸水煮过的金属器皿和奇形怪状的架子、管线一一组装。 之后的步骤则开始变得有些诡异,处理好的药物碎块、粉末,一些被要求浸泡在菜油中冷置,一些则放入烈酒里晃动,还有和猪油拌在一起热炒的……香味引得阿九探头探脑,以为他们在偷吃东西。 最终这些原料被分门别类的放入不同金属器皿中,通过管道的连接进行复杂的蒸馏萃取过程。有的时候陈旧的设备在连接处跑气漏气,明夜辉还要用绳子和布头等物去层层缠紧想办法补救。 整个过程里,烛千影经常的出神沉思。因为手头工具简陋,原材料缺乏,一些他所需要的成分只能尝试用不同药物取代合成,萃取溶剂也是拿日常用品暂时替代,效率难免有些底下。不过最后他要的东西还是出现在冷凝杯中,虽然从颜色判断纯度有点差强人意,应该也堪堪够用。 “九黎人都是这么做药剂的啊?” 明夜辉还在好奇的摆弄器皿,烛千影从桌角的杂物堆中翻出了要找的小瓷瓶,打开塞子后将里面的白色液体滴入冷凝杯。 一股酸臭刺鼻的味道迅速蔓延,烛千影也愣了愣,然后猜测是那些被硫磺熏过的地麻根的问题,不过他还是把整杯药剂递给了徒弟。 “全都喝了,不要剩。” 明夜辉立刻傻眼,接过来不确定的闻了闻,捂住鼻子问:“师父,这是什么啊。” “本来应该是强效筑基药剂。” “本来应该?那现在到底是啥?” “酸一点的强效筑基药剂吧……” “师父你别糊弄我,刚才捣的那些鬼姜不是去年的吗?假药也能筑基?” “你懂药理吗?” “不懂……” “那就好,喝吧。” “师父你容我找条狗先去试试……” 第二十六章 八门齐开 九黎族的筑基药剂,和人族的筑基丹功能相同,强劲的药力短时间内会转化成元气充塞气脉。资质不佳、凝气太慢的人,可以借这股力量强行开辟气门。 但这种筑基药物只能起效一次,重复服用将不会再有效果,因此往往被有条件的人用来做最后一搏。 明夜辉不需要“筑基”,这股药力转化的元气却可以被他借机炼化,筑基药剂正好成为了目前这个阶段,极少数可以直接提升他修为的灵药之一。 药水入口,果然酸臭难言,努力咽下去后,更是好像有一条火线直接燃烧到胃里。偏偏因为设备不足,无法进行进一步的浓缩提纯,本来应该一口即干的药剂现在却必须喝下满满整杯。 明夜辉一直喝的眼前发黑,才终于完成这个艰巨的任务。 随后烛千影带他来到木楼的二层,示意明夜辉以后就住在这里,所有的空间都可以随意使用。不过除了一张床,一个连门都掉了的破柜子,和几张落满灰尘的桌椅,屋中也没有剩下什么就是了。 三层阁楼则是烛千影专用。 “阿九睡哪?”明夜辉看了看这个家徒四壁的新据点,整个二层就是一个通透的厅堂,没有分隔出别的房间。 “那张床本来是给她准备的,不过……基本上除了床她哪都睡,所以床给你用。” 正说着,阿九在破衣柜的顶上探出头来嘿嘿一笑,一条腿从侧面垂下来摇啊摇的,就像猫的尾巴一样。 总的来说,明夜辉对新的生活环境没有太多不满的地方,最难得的是床上的被褥软乎乎的,干净又舒适,大概也是整栋木楼里唯一新换过的东西。要不是因为木楼本身是歪的,导致睡在床上时总要担心自己滚下去,基本上也称得上完美了。 但是第一个夜晚他还不能安心沉睡,筑基药剂的药力正在逐步发散,他需要运用刚学到的饮露术,将药力最大化的榨取并吸收。 烛千影在兽族生活了十多年,虽然不是专职的采药人,但本身作为一名绝顶高手,能让他随手收在身边的天材地宝,无不是非同小可的东西。滴入筑基药剂的那几滴白色液体就是十分难得的地髓灵液,因此尽管配药的过程中各种生拼硬凑,但明夜辉一开始修炼,立刻就感觉到了药力的与众不同。 在饮露秘术的运转下,肚子里像火一样燃烧的那股热量非但不见减弱,反而大有风借火势越烧越旺的架势,随后不久一丝丝的热流就开始在全身各处涌现,争先恐后的涌入气脉之中。 明夜辉静坐内观,引导气息循环,这个过程就如同万千溪流汇入河道,气息在奔涌间迅速壮大,重新源源不断的汇入腹部,很快滞胀感传来,一处气门居然就这样被填充溢满! 修行到真正的“凝气圆满”当然没有这么容易,黑暗斗气也要经过不断凝缩锤炼。不过眼下气脉中穿行的热流实在太多,于是明夜辉意念一动,热流改道肺门,几乎没有遇到任何的阻碍就进入了这片全新的天地。 一试成功,明夜辉继续如法炮制,热流一分为二、二分为四……心门应声而开,随后四股热流贯通四肢,在膝、肘位置也驻留下来,最后全身七处气门各分出一道热流汇入天门——明夜辉猛然睁眼。 他口中、鼻中残留的酸臭味道本来几欲淡去,此时突然重新变得深刻清晰。耳边沙沙作响,木楼周围方圆十数米的风吹草动尽在其中。微微薄云遮挡下的月光,更是变得刺目亮如白昼。 呼吸之间,八门齐开。 可惜没有旁人能见证这场看不见的奇迹,只有暗中观察徒弟进展的烛千影,看到了那睁开双眸深处一闪而逝的紫意。 天门是人体八处气门中最神秘的一处,位于头部,对斗气的容量十分有限。五官功能的骤然强化,正是天门开辟的特征,随着身体的逐渐适应,这些异常很快就会退去。 到了这个时候,药力最凶猛的时期已过,八处气门各有斗气停驻,已无满溢之虞。明夜辉重新闭目,并不浪费剩余的热流,继续一点点引导吸纳。 如此一直到了清晨,因为有药力补充,而不是压榨自己的血肉,明夜辉这一次毫无倦意,反而感觉精力充沛异常。丝丝缕缕的热意已经不再透入气脉,却似乎仍然没有完全消散,刺激的他浑身微微酥麻,越来越难以坐住。 “该走了。”烛千影这时说。 明夜辉看到阿九在衣柜上坐起身,揉着眼睛打了个哈欠。烛千影则站在窗边,也不多加解释,示意二人跟上后转身跳了出去。 跟在烛千影身后,从二楼窗户一跃而出,落地时充溢体内的斗气如前一般自发震荡抵消,连带着腿部的酥麻感好像也有缓解。 明夜辉大步奔跑,畅快的呼吸,无处安放的精力终于有了宣泄的途径。转眼来到淘金溪边,烛千影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对岸,明夜辉想也不想冲到齐腰深的水里,冲起的大片水花打到脸上身上,冰冷舒畅的让他想要兴奋大叫。 就在这时,眼角余光中红影闪动,阿九像是轻点水面的蜻蜓,又像是未启的晨光下欢快跳跃的火苗,带着不可思议的轻盈越过了河面。 眼看父女二人完全没有等待自己的意图,就要消失在河对岸的树林中,明夜辉着急的在水里挣扎。有过上次在明府中狂奔的经验,他不知不觉开始自发运转斗气,踏在河底的脚步带起浑浊的沙流,挣脱溪水纠缠的身体跃起落下,更大片的水花一连串炸开,明夜辉像个笨拙的劈风斩浪的大青蛙一样一跳一跳的上了对岸。 甩着浑身的水珠继续追赶,充盈体内的黑暗斗气回应着他的每一次发力,越过沟壑,攀上土坡,跳下矮崖…… 有些地方他以为自己过不去的,但只要前面那个红色的、跳跃的身影做出了表率,不肯服输的明夜辉就也会咬紧牙关,奋不顾身的跟上。 他从来没有这样像是豁出性命般的奔跑过,在这个过程中浑身的酥麻感逐渐溶解于血肉,吸收了最后药性的肌肉一点一点变得更加紧实而富有弹性,尽管肺部已经喘的像个快要被扯破的风箱,可他还是越跑越快,越跳越高。 第二十七章 巫药 之后几天,明夜辉都在重复相同的训练。 每日清晨的极限狂奔,让他渐渐熟悉了黑暗斗气的运用。当气息在全身气脉中高速流转时,身体的一切动作都会因为力和气的“共振”而获得加成,不仅让他跃得更远、跳得更高,更体现在一些对肌肉局部精细入微的控制和加强上。 比如面对一座高崖普通人只能望而兴叹,但是贯注了斗气的指梢脚尖,能够轻而易举的攀附住细小的缝隙或突起,本来障碍重重的山林沟壑、房屋高墙,在明夜辉面前开始变得如履平地。 下午和晚上,则各进行一次内观炼气。吸纳天地元气的武者,可以将一天的大部分时间用来凝聚斗气,黑暗斗气消耗的却是自身血肉,所以不管情愿与否都只能适可而止。 因此在筑基药剂的红利消失后,明夜辉凝聚斗气的进度明显变慢。尤其清晨狂奔中消耗的斗气,是不会吃个饭睡个觉就自己补充上的,一样要依靠实打实的炼气过程来填补。如此一来一去,直接的结果就是明夜辉发现,后来几天自己的修为基本上在原地踏步。 这里又体现出黑暗武学相较于斗气武学的一个劣势。对于武者来说,每一个开辟的气门,就是一个吞吐天地元气的窗口,而且气门内的斗气越浑厚,吸收炼化的速度也就越快。而一名影士的炼气快慢反倒不那么紧要,如果身体能量的补充无法跟上,哪怕明夜辉这样开辟了八处气门,也依然无计可施。 烛千影自然知道徒弟的困境,告诉他过了这个阶段会好一些,此外没有多说其他。后面几天的狂奔训练,带队者更是变成了阿九,烛千影自己开始早出晚归,整天不见人影。 狂奔训练的风格也在不断改变,显然阿九得到了父亲的指示,在按照教学计划进行。 从最初的一味追求速度,仿佛要榨干每一滴体力。到后来逐渐更加讲究技巧,比如在树梢枝头间穿梭,在嶙峋怪石上纵跃,需要更精确的控制力度,否则落脚点若是稍微差了几寸,结果就会是狼狈的摔下地去。 这又是一种完全不同的挑战。原本明夜辉已经十分习惯斗气在体内的全速奔行,可以轻而易举的跃上高高的枝头——然而接下来却是连续七八条颤巍巍的细枝,稍微落脚重一点就会咔嚓折断。这时激流般的斗气就必须立刻放缓,一点点配合手脚轻柔细微的动作。 如此这般反复的快慢轻重、刚柔缓急变化,斗气随之忽快忽慢,运转滞涩的好像变成了一把大锤,一下一下的从内向外捶打着胸口,憋闷的他呼吸不畅。 不过这种控制力练习的好处,是黑暗斗气的消耗终于大大减少,明夜辉的修为重新开始增长。 这一天临近中午,明夜辉挂着一身已经摔得破破烂烂的衣服,拎着给阿九买的大包小包食物回到兽药店。 离得老远,两人先闻到一股药味扑鼻——对于自家这间有名无实的店铺可是稀罕事——明夜辉心头一跳,小雀跃了两下,进屋果然看到烛千影拣选药材的身影。 光是看到翻开的口袋里,那些或品相不俗或外形诡异的药材,就可以知道烛千影这段时间没少下功夫。先是要在脑中针对徒弟的修炼进度,拟合可堪使用的各种药方,然后再去逛遍大街小巷各种兽药店,寻找可供使用的药材。 为了淘换必须的药物,他已经出掉了一部分手里的天材地宝,其间各种真假试探、勾心斗角、尔虞我诈……都是兽药行当里的例行程序,自不必多说。 明夜辉有点感动,揉了揉鼻子:“师父,买药的事可以交给我家里,你开出单子就行……” “我教徒弟怎么能花别人的钱。”烛千影冷哼了一声,傲气十足的接过明夜辉掏腰包买的饭食。 很快阿九帮忙生起了厨房的炉火,煮沸了开水。明夜辉清洗干净不知道哪搬来的大号石臼,将烛千影扔进来的药材无差别碾碎,再丢进锅里。 天霜草、九星花、鬼枯藤……一串串的灰斑瓢虫,风干的绿宝石蝎,还在蠕动的不知名毛虫……裂脊兽的骨髓,三眼雕的眼珠……不知道什么生物的彩色的胆……疑似动物胃囊却又生着尖齿的不明物…… 不安的疑云笼罩在明夜辉心头。他小心翼翼的问道:“师父,这次的风格怎么跟上回不一样,不用分开蒸馏啊萃取什么的吗?” “这次要处理的主药比较麻烦……”烛千影说着取出了一串红彤彤的,像是葡萄却更加晶莹的事物。这是他今天最大的意外收获,在一间药行被当成一种叫做“朱颜果”的药物贩卖,但实际上却是赤玉蜘蛛产下的卵。 朱颜果是几种驻容养颜药物的主料,还能用于提取制备名贵的香粉,偏偏其物本身奇臭无比,若是果实完整还好,只要果皮稍有破损,腥臭的汁液就会让方圆几十米内蛇虫鼠蚁纷纷走避。而赤玉蜘蛛正是利用了朱颜果的这种特性,将外形相同的卵产在朱颜树上,借此躲避天敌侵害。 若是不捏破果实分辨气味,熟练的采药人也极易弄混朱颜果和赤玉蛛卵的区别,要知道品相好的朱颜果虽也价值不菲,但赤玉蛛卵的价格至少是前者的百倍以上。 拎着那串晶莹圆润的红色“果实”,烛千影凝思了片刻,确定眼下没有其他更好的处理办法,于是叹了口气丢入锅中:“赤玉蛛卵的成分复杂,而且还有剧毒,分离需要的工艺太繁琐,咱们手头没有条件……只能因陋就简,用兽族巫药的方子,虽然粗放了点,但效果还是能保证的。” 明夜辉捣药的手不自觉停了下来。 颜色已经很奇怪的铁锅里,随着汤汁的翻滚,刚丢进去的赤玉蛛卵像受热的气泡一样,争先恐后的越涨越大……然后一连串的噗噗作响,纷纷炸裂。 “不会要……直接喝这些东西吧?”明夜辉不确定的问。 “巫药就是这个样子了,明天天亮前最好喝完,不然药效就会流失。”烛千影又掏出一块黄澄澄的东西,放在火上慢慢化开。 明夜辉欲哭无泪的盯着铁锅,加入赤玉蛛卵后汤汁已经被染成了酱红色,并且变得有点粘稠。刚刚翻上来一个白色的气泡,让他产生了错觉,以为那是忘了捣碎的眼球。 第二十八章 同行冤家 烛千影手里黄澄澄的东西,就是那块金翅蜂王的蛹。金翅蜂的蜂蜡刀剑难伤,但是遇火还是会融化,就这么一点一点露出了里面蜂蛹的真容。 明夜辉的眼皮跳了跳,觉得似乎看到那只蛹还在动,然后就被烛千影扔到了石臼中。他捣药的动作早就变得机械而麻木,扑哧扑哧的把石臼里剩下的东西一起捣成了烂泥,尽量不让自己去想它们原本的样子。 最终,他们得到了一大锅酱红色的浓稠膏状物体。在烛千影的要求下,炉灶中还保持着最低限度的火力,免得药剂变凉,于是偶尔膏体表面会向上隆起,疲惫不堪的吐出一个厚重的气泡。 往好处想,至少这锅药膏的样子,已经看不出来曾经添加过多少可怕的东西。药量虽然有点大,但仅仅要求吃完的话,修炼饮露术已有心得的明夜辉基本上也能应付。可是当他小心翼翼的盛出来一碗,并尝了第一口后,眼泪就流了下来。 太辣了! 被呛得咳嗽了半天,又灌下两大缸子水,好不容易缓解了辣意。烛千影语重心长的拍了拍他的肩:“别喝太多水,肚子撑太满药可该吃不完了。” 欲哭无泪。 —————— 进入夜晚,淘金区大概是整个明远城最快入睡的区域。 这里原本甚至不在城市的规划之内,后来随着人口增多,穷困的居民自发在边缘地带搭建窝棚茅屋,逐渐聚集起了人气,这才纳入明远城正式的管辖。因为基础薄弱,居民组成复杂,导致这里的治安相对松弛。不愿惹事的人往往选择在天擦黑时就锁紧家门,穷困的家庭为了节省也会尽早熄灭灯烛。 当周有福率领着一群黑衣打手,趁着夜色来到附近时,周围寂静的就像是身处荒郊野地。 借着稀疏星光,领路的人点头哈腰走上近前:“周少爷,前面那个有些歪的木楼,就是我们说的兽药店了。您要找的黑皮就在里面,上次我们兄弟就是在他手下吃的亏。”随着他边说边晃,一颗白生生的光头在夜色里格外醒目。 这位周少爷二十来岁年纪,名字十分普通叫做“有福”,外貌也是一样的普通,圆滚滚的肚子胖乎乎的脸,笑起来眼睛狭长一线像是挤在一起,不笑的时候也只能看到微微的光亮。三更半夜,一群黑衣人中,只有他还穿着白色绸缎的袍子,神气活现的摇着折扇,完全不掩饰自己又土又豪的做派。 城中有周记药行,正是他们家的产业。今天周有福巡查盘点,无意中发现了一枚落在夹缝里,已经被挤破的“朱颜果”,却没有臭味溢出,当即警醒有赤玉蛛卵被人“捡漏”。因其价值巨大,周家立刻发动所有渠道耳目追查,终于定位在一个九黎人身上。 “捡漏”这种行为,可以说是兽药这一行的大忌。通常来说若无恶意,有人发现这种被错认的宝药,应该当场向店铺掌柜指明,不但可以获得该宝物实际价值的一成作为酬谢,从此还会被奉为上宾,更在同行中传开良好的名声。 反之若是不声不响将宝物以低价收归己有,虽然受到损失的一方也没有道理兴师问罪,只能怪自家学艺不精,但这仇怨结的却深,名声传开更会为同行所忌。 而这次的九黎人不查还好,一经查实,居然几天之内已经有过至少三次捡漏的行为,更有在上家低价淘到好物,转头就在下家以实际价格出手换取其他所需的行径,可以说完全不顾行规。其手段、眼力固然高明,却也因此犯了众怒。 “查清底细了吗?”周有福合拢折扇,沉声问道。 “是个外来户,落脚在此不到半个月光景,没发现有什么根底。跟在身边的有个养女,有个学徒,都是小孩子。”旁边有黑衣人低声报告。 “那也小心些,手脚干净点。事情最好不要闹大。”周有福摇头晃脑,小算盘打得飞快。 从光头和脏辫子两个线人口中,他已得知这家不起眼的店中还有金翅蜂王蛹这样难得的好货,其他渠道来的消息也证实,那个神秘的九黎人这几天出手了几件难得的宝药。看来运气好的话,除了收回赤玉蛛卵,这次上门没准还能摸到些别的惊喜。 只是几大药行做的毕竟都是正经生意,这次行动虽然都有出人出力,却终究不愿冒太大的风险杀人越货。最坏的情况就是打上门去,就算那九黎人手下有几分本事,毕竟也双拳难敌四手,只是闹得动静太大要收场也麻烦。最好的情况则是迷药直接放翻,兵不血刃洗劫一空。 事后就算他们报案失窃,自身在城里没有根底,店中货品又不曾登记申报,光口说有多少多少珍贵药材丢失,官方也不会太过重视。 就在周有福盘算再三,确认谋划中没有什么纰漏的时候,黑衣人们已经纷纷领命潜入夜色,远远将木楼包围了起来。有手脚轻快的人从上风处靠近窗口,然后掏出一根线香点燃,伸了进去。 …… 明夜辉一直没有睡。 有那么一阵,他觉得眼皮无比沉重,感觉再也坚持不下去了。 但是天亮前必须要把这些该死的药吃完……幸好,刮遍锅底,总共还剩下大半勺。 抱着壮士断腕、临渊一跃……之类乱七八糟的决心,最后这团粘稠的红色药膏被塞入口中,辣意直冲顶门、穿透七窍,涕泪皆下的同时睡意全无。 明夜辉捂脸跪地不起,当然并不是在为磨难的结束感恩神明,而是实在辣的抬不起头来。 必须要说的是,这一锅辣酱的效果还是十分值得期待,吃下后全身暖烘烘的,不像筑基药剂那么霸道,药力仿佛从土壤里渗出的水,悄无声息的融入气脉中。不需要刻意修炼,黑暗斗气自然而然的就在缓慢增长。 强忍着等待辣意消退,明夜辉保持着拜服的姿势,努力尝试以这个状态内观,感受气息的变化。 突然之间,在这万籁俱寂的夜里,随着一团团热意分别聚集在全身气门,并没有专门修炼过的五官在某种外来的刺激下被激活了。口唇虽然麻木,明夜辉的鼻中却闻到一阵清晰的异香。与此同时,双耳再次将木楼周围的风吹草动囊括其中。 他听到了那些靠近的脚步,和压低的呼吸。 第二十九章 抓贼啊! 明夜辉马上意识到了不对,尤其是对“入侵者”最敏感的阿九,居然到了现在还没有任何反应。 他顾不上一脸的鼻涕眼泪,胡乱用袖子擦了,蹑手蹑脚上到二楼。阿九伏在窗台上睡的正香,任由明夜辉推搡拍打,也没有醒来的迹象。 这更证实了他的猜测,可是难道连烛千影也着了道? 虽然师父强调过,不要轻易去三层的阁楼找他,但事已至此,明夜辉也没有选择。 顺着木梯爬上去,推开了楼板,明夜辉压低声音叫了一声:“私户(师父),里看(你看)……”因为吃了一整晚辣酱一样的药剂,他的口唇和舌头都已经麻木甚至红肿,一开口说话才发现问题的严重。 不过打断他说话的却不是这件事。 阁楼的窗户是打开的,烛千影就靠在窗下,皮肤下的血管根根暴突,身体的轮廓随着粗重的呼吸而起伏,听起来就像被困的野兽。他抬起眼,右眼仍然如往常一样红亮炽热,左眼却好像被什么东西侵染而变得浑浊。 一直以来,烛千影虽然嘴上从未承认,心中对培养明夜辉这件事情其实看得极重。 一方面固然是因为明夜辉本身的资质惊人,引起了他的培养兴趣。更重要则的是烛千影自己身上的隐疾,连他也不知道究竟会发展到什么地步。始终压在心头的急迫感,让他总觉得时间太少,应该尽可能的再快一些……还有太多的事情等着他去寻找答案。 “老毛病了,没事。所以不想让你们看见。”看到明夜辉目瞪口呆的样子,他无所谓的摆了摆手,“有小贼上门,我已经知道了……闻这味道,应该是千日醉的果实混合七里香的汁液做的迷香。只是让人熟睡,没什么毒性。泼点凉水或者使劲掐一把就能醒。” 明夜辉还想问那我怎么没事,然后扭动口舌时火辣辣的刺痛感就提醒了他。 “私户(师父),啊更么万(那怎么办)?” 按说这种时候,被窃的一方既然已经发现了贼踪,只要大声搅闹总归会对自己有利。但明夜辉和烛千影的身份敏感,贼上门固然不好,把贼赶跑了巡城守卫上门查案,也一样的不妥。 “用这种迷香,应该是冲东西来的,不是冲人……我现在不太方便,你处理吧,要动手也找没人的地方。” 明夜辉点了点头,先把下面的木梯抽了上来,然后自己跳下去带上门板。看他的意思,应该是希望闯入的盗贼更加不容易发现阁楼的存在,烛千影虽然正在血脉失控,却也不由得好气又好笑。 …… “差不多了。”施放迷香的人小声说。 光头闻言点了点头,和脏辫子互相递了个眼色。他们分别拿出一块黑布,扭开瓷瓶倒上一种闻起来像醋的解药,然后用黑布遮住口鼻。再拿出一根铁条探入门缝,小心翼翼的挑开了门栓。 潜入黑黢黢的店中,二人凭着记忆先往堆放药材的货架和柜台处摸去,片刻后又按照事先的踩点,分别探向厨房和仓库。 最后二人重新回到店铺中碰头,光头摇了摇头,摊开手,脏辫子大眼睛一瞪,也摇摇头摊开手。 居然什么都没有。 一无所获。 一无所获的意思就是,不仅货架上和库房中的药材不翼而飞,后厨甚至连面粉都没有给他们留下。 这时二楼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他们眼神交流了片刻,又蹑手蹑脚的摸向楼梯。 就在这前后脚的功夫,手脚麻利的明夜辉已经把整个店的财产打包完毕。 其实这家堪称徒有四壁的兽药店里,最值钱的东西只有烛千影从兽族随身带回来的少量天材地宝,剩下一些“充场面”的常规药物并无什么价值,这次为了配药又消耗的七七八八。然而想起阿九醒来后该如何交代的问题,明夜辉又把厨房里剩下的食物通通打包,这才多耽误了一些时间。 最后回到二楼,准备叫醒阿九一起跑路,明夜辉又遇到了新的难点。 阿九是有起床气的。 必须用凉水和疼痛刺激才能叫醒,气还会更大。 而且还有这么多入侵者上门。 不难想象,小姑娘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开打。 思忖再三,明夜辉默默的重新解开了包裹,将大包小包的药材和食物挪开——尽量给阿九腾出一个舒服一点的位置。 在这个过程中他不小心碰到了桌上的水杯,而这个歪斜木楼二层的桌面也是斜的,于是水杯咕噜噜滚到边沿掉了下去。 结果就是光头和脏辫子循声摸了上来,然后看到洞开的窗口前,背起巨大包裹的那个矮小身影。 明夜辉也看到了他们两人,认了出来,于是咧嘴一笑,摆了摆手。 夜晚的宁静突然被打破,随着碰碰两声闷响,远处围观的周有福和黑衣人们看到窗口飞出两团黑乎乎的影子,从二楼摔在了地上。 附近接应的人赶紧围了上去,光头在地上挣扎着,浑身的骨头仿佛都要散架了一样。他还记得自己来这里的目的,而所有值钱的东西显然都在那个小个子的包裹里。 明夜辉并没有停留,从窗户中翻出来,以这些天练就的飞檐走壁的本事,纵身而起的同时抓住一截外露的横梁,轻轻巧巧落在了对面的房上。 地上的人都在俯身查看同伙的情况,只有仰躺着的光头看到了这一幕。 “快……快……”他急的想叫,可是身上的疼痛几乎让他窒息,连发出大一点的声音一时间都难以做到。 “怎么了?”有一个黑衣人发现了他的意图,挥手示意其他人安静。 光头颤悠悠的伸出手,指着旁边屋顶——正在做鬼脸的那个小混蛋。 “抓……他、偷走了……” 光头气急败坏的急促喘息,想让肺里多吸入一些空气。 “抓什么?”其他黑衣人还是没有听懂。 “抓……抓……”随着剧痛的缓解,光头终于狠狠吸入了一大口空气。再也来不及解释,大吼起来。 “抓贼啊!” 第三十章 夜斗 “让他小点声,街坊们不睡觉啦!”周有福急的直敲扇子。 幸好喊出那一声后,光头也没了力气。其他人看到卷包逃跑的那个身影,也大概明白了现在的状况。于是在“事情不要闹大,动手找没人的地方”这样奇怪的共同默契下,双方在黑夜中展开了一场无声的追逐。 淘金区本来就在城市的边缘,跑不出太远就是荒郊野地。明夜辉熟悉地形,三拐两绕来到一片矮崖下,这里两面环山,一侧临水,一道不高的瀑布从崖上垂落汇成溪流。在瀑布旁边的崖壁上,横长着一棵虬结的老树,树杈上正好有地方可以放下包裹,不用担心会被敌人够到。 安置好包裹,确认阿九探出的脑袋枕在舒服的地方,明夜辉吁了口气跳下树。这时脚力最快的几名黑衣人,才刚气喘吁吁的追到近前。 经过这一段时间的修炼,在运用黑暗斗气的情况下,明夜辉的跑跳能力早已大大超越常人。正是为了将敌人引到这个偏僻之处,才故意放慢了脚步,并借此观察有无高手在内。 追在最前面的黑衣人却还没有想到这一点——一个背着巨大包裹的小孩子为什么上房下树纵高跃低跑了这么远的路却还一点不累——惯性思维让他们忽视了异常的表象,把明夜辉当成了那些以乞讨和顺手牵羊为生的小乞丐,滑溜得很,不容易捉到,可一旦捉到了就能任自己施为。 直到明夜辉跳下树,笑嘻嘻的迎面走来,第一名黑衣人还没有意识到不对。他习惯性的张开双臂,摆出老鹰捉小鸡的姿势,还在想着怎么把这个滑溜的小子堵到死角。第二和第三个人也是一样的想法,分别绕向左右两侧,想堵住所有出路。 然后啪的一声脆响,第一人的下巴高高扬起,整个身体向上飞了起来,人在半空就已经失去了知觉。 明夜辉却有些不太满意的样子,出拳的右手开合了两下,身形一闪出现在第二人身前,狠狠一拳砸在对手的腹部。巨大的力量让第二人的身体也出现了上浮,可是他的脚却已经被明夜辉牢牢踩住,所以最终只是躯体一震,弯成了一只虾形僵在原地。 明夜辉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 第三人完全愣住了,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往这个方向发展。但他是跑在前面的三个人中体格最壮硕的,加上后面传来纷沓的脚步声,给他重新注入了勇气。他狂吼一声,抡圆了手臂一拳往明夜辉身上捣去。 拳斗比赛的时候,明夜辉有过和这样体格对手交战的经验。那时的他必须依靠全身的冲撞来抵挡和化解对方的重拳,可是现在他只是伸出了左手,接住了对方的手腕。那根圆木一般粗壮的手臂就这样不合情理的停滞在半空,再也不得寸进。 正式跟随烛千影修炼后,这还是明夜辉第一次与人交手。黑暗斗气带来的加成效果,往日只在狂奔训练中有所体会,尚不知道应用在拳脚上会有怎样的变化。直至此刻,在外人看来他还是个毫不出奇的小孩子,因为他们看不到他体内奔涌的斗气是如何汹涌澎湃,明夜辉自己都几乎产生了幻听,好像真有一条河流在身体中川流不息、发出轰轰的声响。 这条河流带来的最直接的东西就是力量,明夜辉的双脚微微陷入地面,僵持的左臂肌肉绷紧到了极限,青筋暴起。而对面的壮汉,身体却在一点一点的矮下去,整个手臂被明夜辉的力量向外扭转,在角力中绝望的处于下风。 明夜辉提起了闲着的右拳,却看到黑衣人遮面的黑布上方,那双充满惊惧和哀求的小眼神……于是突然觉得殴打一个毫无还手之力的弱者似乎是有点太过残忍——哪怕这个弱者的臂力实际上已经比普通人更大,并仍然在努力的往反方向使劲。 “唉,要不你装死,我就不太使劲打你了。”明夜辉有些心软的小声商量。然后也不等对方说话,不轻不重的在这个大汉脸颊上打了一下。 那具庞大的身体立刻在瞬间卸去了所有力气,歪七扭八瘫软在地,演技真实的让明夜辉都产生了“难道不小心出手过重”的错觉。 后面的黑衣人已经陆续赶到,纷纷止步在数米之外。看到前面三个同伙的遭遇,几乎不用人再发号施令,一片片白光闪动下纷纷利刃出鞘。 明夜辉露齿一笑,闪身扑向人群。一时间刀光剑影,呼喝声不断。 “唉,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从后面赶上来的周有福,有些担忧的敲着扇子,在想事情该如何收场。难道还真要做掉这个小孩子不成? 却见明夜辉在人丛中忽快忽慢,身如鬼魅。 他体内的斗气运转,仍然带有锤击一般的滞涩感,动静转换始终做不到阿九那样顺畅自然——但用来应付这些武技平平的黑衣打手已经足够了,甚至在他们眼中,这种僵硬却又触碰不到的移动方式,三更半夜下反而平添了一股摄人心魄的森森鬼气。 一通乒乓乱响声传来,是飞到天上的利刃在相互碰撞,转眼之间近半数人就刀剑脱手、被击倒在地,剩下的人则抱头鼠窜,生怕落下来的兵器戳到自己身上。 “这可坏了!这可坏了!”周有福敲扇子的频率陡然上升了一个级别。 他现在就算有心想走,可是大半手下都已倒地不起,若是事后对方再去报官,一个个追查起来牵连可是不小。何况棘手的程度虽然超出预估,但来来去去也只有这么一个人在捣乱,而此行要夺回的赤玉蛛卵,乃至其他可能更加贵重的天材地宝,明明就在那边树上的包裹里。 偏偏这时天上的云气散开了少许,月光更多的撒了下来。瀑布、溪水反映着微光,将崖上横伸的老树和树上的包裹,衬托的那样美轮美奂……简直让人挪不开眼睛。 就是这么一晃神的功夫,那边明夜辉已经杀透了重围,也一眼看到人群后白衣折扇、大腹便便,明显是首领的那个胖子。于是脚下一个加速,斗气在气脉中轰鸣着,迎头冲了上去。 周有福狭长的眼睛却好像还没看到危险的靠近,也或许是本来就跟不上明夜辉的速度。他的表情有点放空,似乎仍然在盯着瀑布那边的方向。 然而就在这时,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危险预感,让明夜辉后背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在间不容发的瞬间,体内斗气以前所未有的烈度顿挫反冲,让他飘摇的身影一停一晃之间划出了不可思议的轨迹,远远停在了侧方远处。 两人原本即将接触的那个位置上,仿佛发生了爆炸一样烟尘漫天。尘土后传出了周有福惊讶的声音。 “哎呦,这样你都能躲开?” 第三十一章 怀中抱妹杀 明夜辉的瞳孔收缩,神经前所未有的绷紧。 周有福从烟尘中走了出来,将折扇插在后颈,明黄色的斗焰升腾燃烧,再也不加掩饰。谁能想到这个一身纨绔气息的胖子,居然是个身手不俗的武者高手。 两人都警惕的盯着对方,倏忽间身影交错,几度乍合又分,试探过后,拳脚往来开始逐渐密集。 明夜辉还从没有过和高阶武者正式交手的经验。 武试之时虽然险胜过王炎垂,但大锤子那时也只是初学乍练,除了一招爆炎拳外,基本没有太大威胁。和方青空的两次冲突,第一次毫无还手之力,第二次则是恶作剧性质的乱中取胜,都不足为凭。 需知斗气也是有品质区分的,正如太阳的光芒,看上去浑然一色,可若是用棱镜分解,则会有七彩之别。斗气也是一样的道理,不同品质的元气充塞天地,要经过功法的不断打磨锤炼、去除杂质,才会随着精纯的程度显出其中不同。 王炎垂的斗气稀薄透明,就算发挥到极致也只能见到些白光,那是最初级品质的斗气。若是开辟出两个气门,即可运转相应功法让两处斗气相互打磨锤炼,直至凝聚出红色斗气,威力也会随之陡然提升。以此类推,拥有三个气门的武者,最终可以锤炼出橙色品质的斗气,明黄色斗气需要四个气门……一直到八个气门的紫色斗气,威力可以说登峰造极。 周有福的斗气呈明黄色,说明貌不惊人的他至少拥有四个气门以上的资质,而且必定千锤百炼。看他年纪大概二十四五,修炼到这个地步当然远没有方青空、明夜煌那般的惊才绝艳,但其斗气均匀分布全身、完全没有死角的这份稳定性,却是凝气几近圆满的最好证明。 此刻二人交手,他没有施展任何爆炎拳、青鸿爪那样的杀招,平平常常的一拳一脚当中,因覆盖了斗气自有不俗威力。 即使明夜辉全力运转黑暗斗气,除了速度以外还是全面处于下风。武技上的差距有时能为他多换来三拳两脚的优势,却根本破不开对方遍布全身的斗气防御。几次行险冒进,希望对要害部位造成有效打击,却突然又是一阵寒毛直竖。 瞧准时机的周有福双臂猛张,然后合身前扑搂抱。明夜辉几乎是贴地翻滚出去,才狼狈的避开这一击。 只见周有福的胸腹和两臂同时斗气爆发,瞬间的巨力从四面八方往两臂环绕的中央挤压,然后轰的炸开一条上下贯通的气柱,吹起了无数尘土。这一下若是让他抱实了,就算脊骨不折断,恐怕吐血重伤也是难免。原来方才偷袭明夜辉的第一下,是这样一种可怖的擒抱招数。 回身再斗片刻,明夜辉加了小心,及时的躲开了第三次擒抱,但出手时不免愈发畏首畏尾。再要后退拉开距离时,脚跟一顶,原来不知不觉间已经被逼到了矮崖下。 周有福的攻势猛然加快,不惜消耗,右拳斗气不再仅仅覆盖一层,而是光焰暴涨,出手间石土崩裂。明夜辉不敢硬挡,身后又没有空间,只能向左路边战边退。不一时两人靠近了溪流,周有福第四次张开双臂,明夜辉这时已经看好了上方老树所在的位置,高高跃起打算抢占地利。 然而周有福的两臂并未合拢,微微作势后齐齐向前击出,拳劲爆发正中明夜辉的胸口。 这一招叫做“崩拳”,是最常见的放出系斗气技之一,几乎不限功法都能修习,威力也十分平常。但明夜辉吃亏在身处半空,不防对方变招,根本来不及阻挡。虽然体内的黑暗斗气高速流转,抵消了崩拳的大部分威力,这两拳还是打的他喷出一口气去,临空的身体没有凭依,更是随之向后崩飞。 轰的一声,明夜辉直挺挺撞进了瀑布,然后狼狈的摔在下方青石上,又被冲的滑落水中,好不容易才从水里翻身摆出防守的架势。 这一切都落在周有福的计划当中,他的双腿气门闭锁,无法修习身法类的斗技,对他来说明夜辉的速度是最棘手的威胁。而瀑布溪水这片区域,石头上长满青苔难以着力,溪水深度过膝也能限制移动,基本封锁了明夜辉唯一的优势。 可他这时却没有趁机出手,反而是在揉着眼睛跳脚骂街。 明夜辉撞入瀑布那一下子水花漫天飞溅,沾湿些衣物这倒也就罢了。偏偏无巧不巧,他挨了崩拳吐出的涎水也飞溅的很远,正好有几滴落在了周有福的眼里嘴里。放在往日,这也就是迷一下眼睛,无关紧要——可前半夜他刚吃了满嘴辣酱一样的药剂,自己的嘴唇都还肿着。 那一星半点的辣味落在周有福的眼睛里,疼得他哪还顾得上打生打死,忙借着溪水赶紧洗脸。当然让他停手的原因还有一个……就是这一星半点的辣味里,有他熟悉的味道。 “小子,赤玉蛛卵到底在哪?”洗了两把脸,顾不上一只眼睛还难以睁开,周有福赶紧先瞪着独眼问这个最重要的问题。 明夜辉正在咳出嘴里呛的水,闻言愣了愣:“都吃了啊?可辣了。” “我特么不知道它辣啊!你知道不知道那东西多贵!”周有福气的大骂,却也清楚对方八成没有说谎。赤玉蛛卵这种贵重药材自有它独特的味道,他是开药行的人,当然分辨的出来。 正琢磨着下一步该怎么办,头顶蓦然传来阵阵杀气。周有福一惊抬头,夜色下——再加上一只眼睛睁不开——只能看个大概轮廓,似乎是有一只小老虎一类的凶兽趴在树杈上,瞪着红亮的双瞳,正呲出牙齿发出威胁的嘶嘶声响。 “入侵……者?”被刚才飞溅溪水泼醒的阿九,压低声音充满威胁意味的问道。 周有福一脸蒙圈,心想这荒郊野地的,我入侵哪了? 明夜辉是真着急的,阿九的速度比自己快,但打人方面并没有多大力气,何况对手还有那一式阴险的擒抱杀招。 “阿九,那是坏人!别过去!” 说完他就后悔了,跟一般的小女孩不一样,听到“坏人”两字反而像是搬动了阿九的某个开关。她真的像捕猎的凶兽一样,从枝头一跃而起,居高临下扑向周有福。 周有福这边却有些举棋不定,当得知赤玉蛛卵无法夺回时,就已经萌生退意。他不是亡命之徒,也无所谓荣耀意气,作为商人盈亏才是根本。夺回赤玉蛛卵的价值,和行凶伤人需要付出的代价,这是一笔账。当这笔账已经不能回本时,再行伤人之举,反而成为了不划算的买卖。 所以他没有使用自己得意的“怀中抱妹杀”,而是双拳一震、斗气放出,想要把阿九也推到水中,然后再做打算。 身在空中、明明无处借力的阿九,却轻巧的绕过了他的双拳,如飘羽坠地、如叶落无声,视若无物的穿透了他的拳风。 周有福蹬蹬连退数步,覆盖全身、明夜辉都无法攻破的斗气防御下,衣衫上出现了三道刚刚撕裂的抓痕。 第三十二章 四行 周有福走的有些仓促。 明夜辉已经是个很麻烦的对手,他完全是利用修为上的差距,以不惜消耗的方式才占据了上风。 突然冒出来的这个野人一样的小姑娘,看上去比明夜辉还要瘦小许多,却能轻而易举的穿透斗气防御,等于让自己修为上的优势也荡然无存。 “不值得拼命啊。”他心里这么想。同时一边催促手下赶紧撤退,一边先跑在了前面。 不依不饶的阿九则是被明夜辉死死拽住,不让她冲上去打人。其他黑衣人才有功夫互相搀扶着,连滚带爬跟在主子的后面离去。 至于问起阿九怎么做到穿透斗气这件事的…… “看到露出来的地方,然后咻咻~~”阿九伸出白生生的小手握成爪型,连说带比划半天,还是跟没说一样。 两人回到店里的时候,天已经擦亮。明夜辉解开包裹,把药材什么的胡乱往货架上一摆,反正平时也没有客人上门。烛千影若无其事的下楼生火,准备煮饭,看上去也没有任何不妥的样子。 聊起刚才战斗的经过,最后明夜辉抛出了同样的问题。 烛千影想了想,点点头:“是该上下一课了。” …… 吃罢早饭,三人一起出发,在淘金溪对岸的山林中寻找了一块空地。 烛千影捡了一根掉在地上的树枝,草草画了一个圆圈,示意明夜辉坐在中央。 “黑暗武学的基础是黑暗斗气,这个之前给你讲过了。但是黑暗斗气无法像人族的斗气武学一样,直接透出体表防御,或者放出伤人。” 明夜辉连连点头,已有体会。虽然黑暗斗气运转时除了强化体能外,受到外部冲击也会自发震荡抵消,因此对抗击打能力的提升也十分明显,但终究还是要用自己的身体去硬抗。而周有福那样的武者将斗气遍布体表,若是无法直接破防,则始终只是消耗对方的一些斗气而已,身体并不会受任何伤害。 况且斗气武学中尚有专门的防御斗技,能将斗气以各种方式集中,极大增强局部的防御力,这也是黑暗斗气所做不到的。 “所以要将黑暗斗气的威力释放出来,仍然是要靠你的身体,开发身体潜能也就是黑暗武学的专研方向。针对这一点,经过无数代人的探索,最终形成了四种基本的修行方式,可以简称为‘四行’。而前一段时间的奔跑训练,实际上就是四行中‘风之行’的修行内容。” “风之行,简单来说就是锻炼对气的掌控。让黑暗斗气实现高速运转、爆发最大的力量,只是最初级的修行内容。学习如何轻重缓急、自如变化,是你现在正在进行的第二阶段。后面还有更精深的课程,留待以后再说。今天要讲的是第二种修行方式,‘林之行’。” “林之行和风之行一静一动,相辅相成……举个例子,如果掌握了林之行,你就可以做到这样。” 烛千影本来扛着树枝,一边在肩头轻轻敲打,一边来回踱步。说到这句话时突然停下了脚步,然后明夜辉的眼前出现了错觉。 此时旭日东升,阳光透过枝叶缝隙撒入林间,在清风的拂动下落叶飘舞、光影婆娑,周围都是沙沙树响和蛙叫虫鸣。烛千影停步的那一刻起,他的存在感就完全消失了,好像和周围的这一切融为了一体。他明明就站在明夜辉的眼前,但是在明夜辉看来他就是树,他就是影,他就是落叶,他就是沙沙声响。 明夜辉长大了嘴巴,惊讶的看着那个似有若无的不真实身影继续侃侃而谈。 “和风之行相反,林之行的修炼起初,要练习的是气息的‘静’。让你的黑暗斗气平息下来,让你的气脉沉寂,让气门化为冰湖、化为止水。然后是你的呼吸,你的心跳……练到深处,皮肤的毛孔也是可以收缩的,让身体不再对外散发热量,如此就能和环境彻底融为一体。黑暗武学重视刺杀、潜伏,林之行正是一切的基础。” “但潜伏也只是林之行的一种应用方法而已,它还有更多意义……我们要从这里出发并进行的,是对感官的强化。” 明夜辉按照师父的要求闭上了眼睛,将呼吸调至若有似无,尽量平息体内斗气的运转,将它们约束在气门之内。 想达到烛千影那样几乎死寂的“静”,自然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但现在他需要做的只是尽量屏蔽身体的“杂音”,让感官更集中在对周围环境的捕捉和感知上。 透过枝叶的光斑印在皮肤上有温度的不同,花瓣离开花朵会留下香味的轨迹,叶片掉落时枝柄的折断、草尖的露水逐渐汇聚轻轻坠地……万物有形,万物有声。 明夜辉发现这件事对自己来说似乎并不难。 早在八门齐开的那个夜晚,以及在昨晚的黑衣人上门偷袭时,他的五感都曾经被突然激活。此时要做的,其实就是在有意的引导下,重新一点点推开本已解锁的大门。 一时间,风吹树动、草长虫鸣,周围发生的一切信息都印入脑中,几乎不用双眼,他都能“看”到影影绰绰的实景。 “师父,好像行了。”明夜辉有点高兴的说。 烛千影并不感到惊讶,人体的八门中,天门是最为隐秘难测的门户,开辟天门并不能明显提升斗气的容量或武技的威力,但其对五官感觉的强化,是所有其他手段都无法比拟的。 可以说在八门齐开的那刻起,明夜辉的五感敏锐度就已经大大超越常人。之所以平时没有察觉,正是因为同时接收到的“信息”太多,大脑根本无法分辨和处理,所以被自己的潜意识屏蔽了。一旦主动去尝试激活感官,敏锐的感觉就会重新回来。 而林之行的修炼,某种意义上也是精神力的锻炼,正是要帮他掌握如何在海量的信息中屏蔽掉无关的内容,寻找到有用的东西。 第三十三章 听 “我来告诉你什么才叫‘行了’吧。” 为了不让徒弟太早发现自身的才能,因而变得骄傲自满,烛千影这个师父可是操碎了心。他伸出肩扛的长枝说道:“看这里,注意这根树枝的末梢。” 明夜辉才刚刚转眼过去,就看到一片树叶飘落,正好停在那根长枝的尖端。烛千影手微微一晃,将那片叶子甩掉,换了个方位,又是另一片落叶准确的停住,明夜辉自忖直接用手去摆都未必能停的这么稳当。 而烛千影的蒙眼布始终都不曾揭开。 “这就是听声辩位吗?”明夜辉跃跃欲试。 “刚开始是要从听力练起,但最终的目的可不是让你当瞎子。”烛千影哼了一声,“林之行的修行内容,大体分为三个部分,‘静’,‘叶’和‘听’。‘听’是个代称,并不仅指耳朵,而是你要学会把所有的感官都调动起来,不局限于其中的某一个。” “眼睛看到的,耳朵听到的,鼻子嗅到的,皮肤感触到的,甚至是嘴巴尝到的……所有这些渠道获取的信息,在脑海中形成一个立体的图景——哪怕某个感官的功能突然被夺去,也只是让这个图景少去了几种颜色,缺失一些细节。到了这个地步,才算‘听’的修行有成,也可以称之为‘心眼’” “不过咱们还是先从基础做起,看看你到底是不是真行。”烛千影说着,用手里的枝条在地上扫打,把之前划的圈子里的落叶和石子等多余事物清理一空。 “闭上眼睛——记得就算挨揍也不要睁眼,否则只会再多挨一下。” “为什么会挨揍……”明夜辉感受到了某种不明的恶意,但还是嘀嘀咕咕的闭上了眼睛。 “好了,咱们就先试试你的听力。下一片落叶落在你身周的这个圈子里时,把它捡起来。” 明夜辉闭目凝神,很快左前方的地面上,传来了轻轻的“嗒”的一响。他伸出手去,在地上摸了摸,找到了那片叶子。 “下一步,提升一点难度。”烛千影未置可否,一下一下的敲着手里的树枝,明夜辉感到头皮阵阵发紧。 “从我说开始,你要计数落在圈子里的落叶,我说停以后你要告诉我这期间到底落下了几片。开始!” 这也不难啊,明夜辉心里嘀咕。嗒、嗒、嗒……噼里啪啦嚓嚓嚓…… “停!几片?” “呃,十七……八片?” 啪! 树枝狠狠敲在额头上:“错的太离谱了。” “阿九你不要在旁边捣乱!我什么都听不清了!”明夜辉闭着眼睛捂着额头,气的大叫。 正在附近开心扑蝴蝶的阿九小嘴一撅,不高兴的停了手。 “再来,开始。” 嗒、嗒、嗒…… “停,几片?” “五片!这次没错了!” 啪! 明夜辉惨叫一声,捂着被敲打的额头睁开了眼:“明明是五片……呃!” 他这才看到,刚才落下的叶片数量虽然没有数错,但正前方有一片落叶,将将挨着线停在了烛千影画的圈外。 “这也不行啊……”意识到课程的难度,明夜辉的气势弱了下来。 “不然叫什么修行,还有,这是你睁眼的那一下!” 啪! …… “师父……真有必要打这么狠吗?”尽管闭上了眼睛,但明夜辉确定最后一下树枝的前端被打断了。 “在九幽之地,年轻的下影们可享受不到用木棍敲头这么温柔的训练方式。”烛千影刻意将短了一截的树枝舞的呼呼作响,语气中却全无玩笑的意思,“等待他们的不是落叶,而是钉板或者刀阵,听错了毫厘就会见血甚至死亡。” 生死间有大恐怖,也最能磨炼人的精神意志。 明夜辉隐约明白这一点,所以不再抗辩,甚至尝试着把隐藏在黑暗中的棍棒想象成刀剑。他的精神力随之前所未有的紧绷,仿佛身体发肤真的感受到了那无处不在的针尖般锋锐的危险。 注意力的高度集中,也让他闭目后以感官构想出的影影绰绰的图景开始变得稳定——稍远的地方仍然是一片模糊的,可是在他刻意的强化想象中,身周那个圈子的界线变得无比清晰。 注意到徒弟身上明显的变化,烛千影暗暗点头。 “开始。” …… “停,几片?” 每当有轻微的落地声响起,明夜辉都在脑海中勾勒出落点的位置,以确保不再犯上一次的错误。重新回忆了一遍,确认万无一失后,他谨慎的开口回答:“七片。” 啪! “不可能!”明夜辉哇哇大叫着跳了起来,顾不上还会挨打,睁开眼睛一个个去确认记忆中落叶的位置……结果他发现圆圈之内除了五片落叶,不知何时还多了两块石子。 “师父……你这是作弊吧。”用气的颤抖的手拈起石子,明夜辉质问。 烛千影手里还抓着更多的石子,正在好整以暇的抛来抛去:“石头和树叶都分不清,怪我咯?” “不是说好教我怎么穿透斗气吗!跟这些乱七八糟的到底有什么关系!” “你才是不要太小看斗气武学了,人族帝国能傲立大陆之中央,将九黎驱赶到不见天日的地底,将兽族压制在穷山恶水的蛮荒,靠的都是实打实的强者征战。若是随便教教就能破解其中奥秘……那皇帝的宝座早就换族来坐了。” 烛千影手中的树枝如剑,不断加力向劣徒压去。明夜辉空手入白刃,和他正在僵持,听了这番话觉得言之有理,冷不防树枝被从手里抽走,换了角度轻轻在他脑袋上一敲。 明夜辉有点郁闷的摸着头:“那到底要怎么做?” “天地万物都是有迹可循的,斗气也是一样,在体内它要循着气脉流动,覆于体表时也不是浑然一体,而是每时每刻都在流动变化。将‘听’的功夫练好了,寻找到斗气流转时一闪即逝的缝隙和破绽,那么就算手无缚鸡之力也能一穿而过。” 烛千影说完,伸出树枝点了点圆圈,示意修炼继续。明夜辉坐回原位,没有马上闭上眼睛,而是想了想后不太相信的问:“阿九到底修炼到什么程度了?领先我多少?” 看小丫头刁蛮任性的样子,很难想象她已经经历了这么多严格的训练。但昨天轻松撕裂周有福衣衫的一幕,却又是实实在在发生在眼前。 提到女儿,烛千影也有些头疼:“她的风之行掌握的比较完整,林之行只进行了不到一半,而且卡在这里很久了……主要是她性子太淘,坐不住。” 说着他叹了口气,敲敲旁边的地面:“阿九,你的修行也要重新捡起来了,正好复习一下‘听’的部分。” 阿九不情不愿的坐到第二个圈子里,和明夜辉一起闭上双眼。 接下来三次测试都很顺利,两个人都准确分辨出了掉落在身周圈内的叶片数量。 第四次开始烛千影又用小石子干扰,久疏战阵的阿九和明夜辉一起双双失误。随后就是意料之中的猛击,将明夜辉打的向后倒去,他摸着额头却迟迟没有听见对面的动静,于是冒险睁开眼。 看到烛千影从怀里掏出了一根炭笔,正在认真的往女儿脸上画叉子:“不集中精神的话,下次可就画乌龟了~” 阿九吐着舌头嘿嘿直笑。 “这样修炼能有进境才见鬼了!不要太宠溺女儿啊!” 第三十四章 赔偿和赌斗 结束了一天的修炼,烛千影带着鼻青脸肿的明夜辉和一脸涂鸦的阿九回到家中。 兽药店的门口停了一辆马车,一位衣着规矩考究、满脸堆笑的老者正等在门外,也不知站了多久,却完全没有不耐烦的样子。 “你买药?”明夜辉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上前打开店门的锁。 “不,是来送礼。”老者的语气不温不火,说话前还先施了一礼,哪怕问话的只是一个孩子。 “送礼?送什么礼?” “送昨夜的赔礼。” 老人还是笑眯眯的样子,明夜辉却一下警惕起来。只见老人规规矩矩的转向烛千影,再次深施一礼:“昨夜多有得罪,冒犯了贵店,今日店主却无声张之意。敝上十分承情,愿意为昨天的事情做出赔偿,特奉上薄礼。” 昨夜黑衣人上门,烛千影猜到大概是自己前几天捡漏太多,招来了报复,也不怎么在意。明夜辉更是打过就算,对他而言明远城里发生的事情,就没什么能算是真的大事…… 但是在那些药行势力看来,这种保持沉默大事化小的做法,就成为了一种主动化解干戈的善意,于是今日也做出了相对的回应。 老者带来了三件雕工精美的木箱,依次摆在店铺当中打开。第一口箱子里是一套水晶的蒸馏器皿,第二口箱子里整齐码放着数种精制的高级药材,第三口箱子里则直接就是黄白之物。 “些微薄礼,应当可以弥补贵店昨夜的损失。”老者一边微笑,一边审视店中诸人的神色变化。 可是九黎人压根没有睁眼,那个学徒则是一脸的兴趣缺缺,只有小姑娘两眼发光立刻守住了装钱的箱子……一时让老者也摸不透深浅。 “还有……”老者清了清嗓子,面色不变,话锋却是一转,“贵店主前些日子‘捡漏’的行径,未免有些太不把同行同业看在眼里,敝上虽然可以放下恩怨,其他蒙受损失的药行却仍然要一个交代。因此正式向贵店提出‘斗药’的邀约。” “药还能斗?要怎么斗?”斗拳明夜辉倒是比较清楚。 看烛千影也没有反应,老者笑意更盛:“斗药乃是解决同行纷争的行规,由第三方的拍卖行主办,场地、设备和药材也都由拍卖行提供,保证公平。赌斗双方各出药师,当场炼药当场拍卖,卖出价高者胜。店主若有手段可亲自下场,或者外雇高手也悉随尊便。贵方若是赢了,则所有恩怨一笔勾销,若是输了,便请自觉关张走人,再也不要于明远城中开店。” 放在平时,这已经是极为霸道的条件,一方输了没有任何损失,赢了却要断对手的活路。但烛千影开这个破店,本来就只是为了有个身份掩人耳目,不关张也见不到什么客人上门。招惹了这么多麻烦,真关门大吉其实也无不可。 烛千影却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想了想后居然点点头,说了一声好。把这件事应承了下来。 老者也没想到,对方连讨价还价的功夫都省了,于是摆了个“请”的手势:“那就请贵店主画个道吧。” 这次烛千影没有继续装聋作哑,而是直接给出了条件:“地阶上品。” “兽药”这个概念,通常也涵盖一些打造武器的珍贵矿藏,价值连城的宝物宝石,甚至是风水命学中的一些护身、改运的奇怪事物等。但最主要的部分,还是各种天然的药物。 因此与兽药关联最紧密、近乎一体的另一个行当,自然就是“炼药”。 炼药技法有不同流派,人族炼丹、九黎制剂,各有所长,甚至兽族的一些巫药也自有奇效。不过不论是哪种炼药流派,最终的成品全部统一按照天、地、玄、黄的标准分为四阶。 最低级的“黄药”,就是一般的跌打损伤、头疼脑热的药物,主要供给平民百姓。 高一级的“玄药”,除了更强的疗伤保命效果外,还有一些常见的辅助和修炼类药物,对于士兵、拓荒者,甚至武者,都是必备之物。 到了“地药”这个级别,就已经不是可以批量生产的常备药物了,甚至连配方都只具有参考作用,往往需要围绕某几种珍贵主药的特性,由炼药者根据实际情况搭配和调整对应的辅药,以确保最大程度的引出和发挥药性。相对应的,成药的价格也会因为最终效果的不同,而有极大的波动。 也因为地阶以上的药物效果差别巨大,所以又由低到高细分为下、中、上、极四品。 老者所说的画个道,就是让被挑战方根据自身能力,定下斗药的标准,主办方也会据此准备设备和药材。烛千影提出地阶上品,就意味着双方炼制的成药不能低于这个品级,否则直接视为失败,也不必拍**价了。 然而有能力炼制地药的人,哪怕只是下品,就已经可以被称为大师。以地阶上品作为出药的保底品质,就必须是大师中的大师,甚至是宗师级的炼药高手。 没想到九黎人不动声色,直接开出如此高的标准,老者脸上的笑容第一次收敛,眼神中透出几分凝重。他还特意沉默了片刻,见烛千影的确并非玩笑,这才施礼告退。 明夜辉当然不懂个中玄机,不过等外人走后,他也问出了一直以来的一个疑问。 “师父,你以前到底是干嘛的?不会真是个厉害的炼药师吧。” “之前两副药剂,你吃的怎么样?”烛千影微微一笑,答非所问。 “难吃!”明夜辉立刻吐出了舌头,一脸苦相,“不过……真管用,我都有点担心这样变强,会不会太容易了。” 就在他说话的功夫,昨天吃下的辛辣巫药仍然还在发挥作用,体内暖烘烘的,黑暗斗气一直在缓缓增长。 “药剂不会永远有效,但也不能忽视它的作用。我的确曾经深入研究药理,说起来目的其实和你一样,无非是为了变强。” “师父……原来你也从小是个废人。”明夜辉目露同情。 烛千影有点后悔不该把打人的那根枝条丢在树林里,随手拿回来就好了。 第三十五章 进退维谷 在黑暗武学的领域,境界以下影、中影、上影划分,“影武神”并非其中某个境界的称谓,而是一种荣耀头衔,简单翻译这个词的意思就是“整个黑暗世界的最强者”。 影武神烛千影,大概算的上是九黎族历史中绝无仅有的天才,早在二十多岁的年纪就精通了一切阴影中的秘术和暗技,却也遭遇了前人所未历的困境——强者之路被他走到了尽头。 斗气武学中,战王之上尚有战神至境。黑暗武学的尽头却止步于上影巅峰,再往上,什么都没有。 然而能达到这一步,本身就已经是一种难以想象的境界。 什么叫也从小是个废人? 可这事又无从解释,一本正经的给徒弟讲述自己从小如何天才,好像也太不要脸了一点,况且这个臭小子八成会觉得只是吹牛。非要说我跟你不一样,又有些不尽不实——天生的无漏之体,圆满的八个气门,反正在活着的九黎人里,烛千影只知道自己当年拥有过这种天赋。 看出师父正在纠结,明夜辉“懂事”的拍了拍他的胳膊,以示安慰。阿九虽然什么都不懂,但也跟着有样学样。 烛千影哭笑不得:“别乱打岔,我遇到的问题是巅峰之后无路可走,你父亲明无殇也卡在这一关口,跟你的情况不是一回事。对我们来说,如何变强才真是个大问题。” 明夜辉挠挠头:“那……吃药有用?” “就是因为无路可走,才要自己探索前路,不去过又怎么知道前面有什么?武者吞吐天地元气,影士榨取血肉之力,说到底哪种修炼都离不开天地间各种能量的转换和利用。而拥有奇异药性的各种动物植物,其实就是天地能量的另一种存在方式,只要找到恰当的转换方法,当然也是变强的途径之一。” 实际上烛千影做出的探索又何止于药理。他背井离乡、游历天下,和各族高手交锋,和明无殇这样志同道合的人结识、分享知识,甚至深入兽族蛮荒,一去十余年,一探血脉秘术的究竟。其间种种,又怎么可能一言道尽。 “你运气比我好,”烛千影有些感慨的对徒弟说,“我这一路走来,有不少收获,但还没有找到自己的答案。倒是很多我用不上的新发现,都可以拿来在你身上试试,其中只要有一半管用,就够你把很多从小是天才的人打的满地找牙了。” 听了烛千影这番话,明夜辉也有些振奋,他从不奢望能追上弟弟的脚步,但是想到至少不会连王炎垂都打不过,甚至没准有一天可以和方青空正面一战,就让他对未来充满了希望。 当然此时他还不知道,烛千影身上那可怕的血脉失控的隐疾,就是在自己身上乱做实验的结果。否则大概就不会这么高兴了…… —————— 当天稍晚的时候,内城一处幽静的宅邸。 偏厅中的气氛有些沉闷。 三绺长髯、容貌文秀的中年雅士,正在耐不住的来回踱步。在他身后不远,茶几的旁边坐着一位须发皆白的枯瘦老者,眼角和眉毛都往下耷拉着,手里拄着一根拐杖,时不时还会咳嗽一声。 大腹便便的周有福坐在偏厅中央的主位上,守着茶壶有一口没一口的在喝,显得百无聊赖。 最后一个人则是不久前拜访了兽药店的那名老者。 中年雅士来回走了几圈,回头向老者问道:“老钱,你确定他们不是虚张声势?” “老朽无用,确实看不出他们深浅。” “唉,钱伯说的这是什么话,辛苦你跑一趟了,坐下歇会儿吧。”周有福大袖子一挥,唉声叹气。 那钱姓老者正是周记药行明远城分号的掌柜,周有福出师不利后,派他去进行交涉并一探虚实。中年文士和白眉老者,一个姓卢、一个姓陈,分别是这次被烛千影捡漏,受到损失较大的另外两间药行的话事人。 他们在周有福的串联下,三家合力打算挽回损失。对手是个不起眼的小店,本以为必定手到擒来,没想到事态的发展急转直下,如今反而变得有些进退维谷。 “张口就是地阶上品……我桐梧堂倒是有大药师级别的供奉,一年也能有一两炉上品药出产。可斗药当场,只有一次机会,未免太强人所难。卢某是束手无策了,两位可有什么高见?”中年人卢掌柜愤愤不平的甩手坐下,看向旁边的陈姓老者。 那陈老却只是重重咳嗽了几声,摇了摇头。 屋中的目光集中到周有福身上,后者连忙摆手:“我周记药行有多少底子,二位大约也清楚,咱们三家彼此彼此。我周家生意是做的大点,可是根基不在本城,就算家中有高手供奉,往这边调人也来不及了不是。” 卢掌柜拍了拍桌子,三绺长髯随之乱抖:“我就不信那个黑皮自己真有把握,他要真是什么炼药宗师,又何至于沦落到那种四面透风的破店无人问津?八方礼聘还差不多。” “论辩药的眼光,他是有的。”陈老这时才终于说了一句话,却点出了重点。若不是有真才实学,怎么能短短几天接连捡漏,让他们蒙受损失? “能辩药不见得就一定会炼药……” 卢掌柜还要分说,周有福又插嘴进来:“斗药的‘道’一向是被挑战一方来画,他敢拉高标准,若是自己炼不出来,自然直接判负,我们就算连火都不生也是无妨的。可是你真要冒这个险吗?” “周大少此话何意?听着像是要打退堂鼓啊。”卢掌柜这次可真是变成了吹胡子瞪眼了。 “卢掌柜先息怒,这账要一笔笔算啊。眼看着咱们三家都请不出够水平的炼药师,那自然只好外聘,明远城里接近宗师水准的炼药师是有那么几位,可是请动一次的价格……” “价格自然是我们三家均摊!” “问题是赢了又如何呢,把他们赶走了是不假,可钱花出去了,东西也还是要不回来了呀。”周有福苦着脸,两手一摊,“所以这次斗药我才拦着你们,先前冲锋陷阵吃亏的是我,我都能忍下一口气,二位掌柜这又是何苦来哉。” “账,可不是这么算的。” 看上去清雅文秀的卢掌柜,怒的就要拍案而起,这时陈老再次开口,一直耷拉着的眉眼也微微抬起了一边。 第三十六章 借势 “做兽药这个行当,首重眼力。被捡漏这种事情,只能怪自己学艺不精,但并未影响店铺的正常经营,说有多大损失,怕也是谈不上的。” 随着陈老这番话,卢掌柜的情绪也稍稍平复下来,虽然尚不明白其意,但总之先跟着点头附和。 其实捡漏这种事,首先是发生在供货环节,采药人有眼无珠,将采到的宝药误当成相似的普通药物贱卖。药行进货时若有高手掌眼,不声不响收下,那就是药行大赚特赚。若是进货的环节也打了眼,贱买贱卖,那才有了别人的捡漏——然而药行一方也并未多花钱收药,最多就是少赚而已,总不至于亏钱。 陈老不动声色,继续侃侃而谈:“没有损失,却为何仍然如此为同行同业所忌,往往不惜代价也要讨回说法?说到底,无非‘脸面’二字。做任何生意的,想要立足、想要长久,都知道声誉的重要。什么是声誉?声誉就是脸面。” “被捡漏了,损失的不是钱,是声誉、是脸面,是同行同业间的谈资和笑柄。若是不把丢的脸自己找回来,就会让别人觉得,谁都能来踩你的脸。所以巧取豪夺也罢,斗药较技亦可,甚至输赢都无所谓,该做的,却一定要做足。这是做给同行同业看的态度,是规矩!” 周有福缩回椅子里,狭长的眼睛挤到一起,两只胖手在大肚子上几番交叉,正要再说话。 那陈老头另一边耷拉的眉眼也抬了起来,眼皮下浑浊的双瞳突然精光闪动,盯着周有福:“周大少可不要忘记,昨日夜袭我们也曾出人出力。” “这……本来就是大家的事,自然一起……”周有福被这老头的眼神一逼,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不由有些吞吞吐吐。 “非也非也,我陈家分号被捡走了贵重的‘碧叶芝’不假,可事后调查的清楚,那九黎黑皮并不需要此物,转手就在其他药铺换取了别的药材。卢掌柜的桐梧堂也是相同的境况。换句话说我们丢的东西,早就不在那人手上——只有你周大少的赤玉蛛卵是实实在在被那九黎人捡回了家里,若是夜袭得手尚有夺回的希望。我和卢掌柜的损失,可是原本就要不回来的。” “是啊!”卢掌柜一拍大腿,也才醒悟过来,“虽然事前说好,从那店里拿到的等价之物给我们作为赔偿,可到底他还有没有其他宝药都还两说,我和陈老纯粹是在碰运气,好处可都在你周大少那边!现在眼看情势不妙,你想自己抽身而退,那可是万万不能!” 就这片刻的功夫,周有福脑门上已经出了一层油汗。不等他举手投降,那卢掌柜却像开了窍一样,步步紧逼。 “当初捡漏事发,只有我们几家自己知道,本来也可以有苦自吞、不去声张。是在周大少你的一力坚持下,才有了后来的事情,搞得现在进退不得。周少是否也该为此负起责任?照我看至少外聘炼药师的这份钱,该由周家一力承担才合道理。” “这……”周有福一边擦汗,一边扫了一眼旁人,见那陈老头已经重新闭上双目,不由心中暗骂了一句“老狐狸”。 卢掌柜不依不饶,还要再说。周有福赶紧端起茶壶双手奉上:“卢大先生您先消消气,喝口茶。都好商量、好商量……” “我不喝,这事你今天必须给一个交代!”卢掌柜声音越来越大,却还不至于失去理智,只是愤愤的甩袖转身不去看他。 凑上近前的周有福被袖子带了一下,却好像受到什么重击,整个茶壶飞出去撞在门上,啪嚓粉碎。周有福自己更是撞翻了桌子,花瓶杯盏乒乓一地,坐在地上大吵大嚷:“我事先又怎么知道那黑皮这么难惹,周家这点家底、周某这身肥肉,反正今天都在这里,你们看什么合适大不了全都拿去,我胖子一人担着就是了!” 眼见他嗓门虽大,却全是哀求之辞,完全不像吵架的样子,倒是弄得卢、陈二人一愣。卢掌柜还以为周有福要借机碰瓷,可是又见对方挤咕着小眼睛,做了个“别出声”的手势,一边继续大声哀告,一边侧耳听着门外。 不一时门外果然传来众多脚步声响,门还没开,一句脆升升的喝问先传了进来:“周有福!你搞什么鬼!” “这……有容你看……唉……”周有福手忙脚乱的往起爬,又踩在茶水上趔趄了几下,显得滑稽十足。 屋门推开,涌进来一群衣着光鲜的青年男女,看到这一幕,不少人都扑哧笑出声。屋里的陈老和卢掌柜却不敢怠慢,虽然无人理睬,也赶紧站起身低头行礼。他们二人在本地也算有些身份,可面对这些外来的世家子弟,仍然是一点也得罪不起的。 当先进门的一名少女,眉清目秀、肤白如玉,却穿着一身皮裘劲装,额头还横着一根细小辫子,显得野性十足。世家子弟涌入明远城这边关之地,时间稍长,有些当地装扮倒是逐渐开始成了新的风尚。 那少女面色阴沉似水,清脆好听的声音此时却像是鞭子一样啪啪抽在人的身上:“早就说好去逛外城夜市,大家伙来明远城这么些天,各种公事私事绊住了,难得今天有空聚齐。你这个带路的人却把我们晾在外面,躲在这里搞什么玄虚!” “这……唉……这不是药行最近遇到件麻烦事,不处理不行啊。” “什么破事,值得耽误我这些好朋友的时间,全都要等着你?你要是不行,我们自己去就是了!”少女纤细的眉毛渐渐竖起,越说越是严厉。 世家男女间结交伴游,表面上团团和气,背地里却少不了各种明暗攀比。这少女出身游氏家族,乃是个下品世家,在豪门当中身份算不得太高,也因此难得有机会做一次东,更不能失了脸面。可这个死胖子往日里八面玲珑,今天不知怎么却一点也不开窍,让她直有动手杀人的心思。 哪知周有福不但不领会精神,反而还面容一肃,一本正经起来:“有容你这话说的可就不对了。我周记的药行能开到明远城中,还不是仗了游老爷子的威望?你们游家是周记的大股东,药行的损失就是游家的损失,我这一身肥肉赔光了不打紧,咱们游家的产业可不能让外人得了便宜!” 让他这么一说,游有容的面色反倒好看了一些。毕竟这付表忠心的嘴脸落在身后那群朋友眼中,还能算是长面子的事情,附带还不动声色的强调了一遍——游家在明远城是有产业的。 她看向身旁男子。那人面容和游有容倒有五六分相似,正是她的兄长,游氏家族的长孙游有方。 见事已如此,游有方终于懒洋洋开口,以主人的口吻假装不在意的问道:“到底怎么回事,说来听听。” 第三十七章 炼药大师 “斗药?” 听周有福说完事情始末,其实并没有什么主意的游有方假模假式陷入沉思。旁听的其他世家子弟们则有些小兴奋的交头接耳,毕竟热闹谁都爱看,听起来又像是很有趣的事情。 周有福当然不会一五一十的交代所有细节,他略去了三家药行自身的勾心斗角和种种算计,着重强调对手的神秘和强大,以及当前面临的困境。 那游有容却是个草包,翻个白眼插口问道:“药行交予你打理,怎么最后连个能撑门面的炼药师都没有,你是干什么吃的?” 这时旁边一个世家少女细声细气的接过话头:“有容妹妹也不必心急,大家商量商量总有办法。这地阶上品的灵药确实珍贵,即便你我这等身份,也不见得人人身边都能带着。” 一个中品世家的公子较为懂行,点头称是:“我家供奉的大药师,地阶中品的药物尚有把握,能否保证开炉达到上品也要看几分运气的。对方若真有如此手段,不是名震四海之辈,也必是隐姓埋名的奇人异士,绝对不可以轻忽。” “这种情况,游兄可有考虑过外请高手?”另一风度翩翩的白衣公子主动献计,“明远城中的炼药大师洪庐先生和我家有旧,若是他出手当可稳操胜券。” 这位洪庐先生倒的确是一位颇有名望的丹药大师,据说已经接近宗师境界。其名洪庐,炼丹使用红炉,开了药房干脆就叫红庐,在整个帝国内也能叫得出名头。 “想不到任兄居然和名震帝国西南的洪庐大师相识,真是失敬失敬。”一应恭维声中,那任公子也算找足了面子。干脆拍着胸脯一力担保,有他相请洪庐大师必会出马。 周有福趁势煽风点火,大加恭维,一连串花言巧语将这群世家子弟忽悠的兴致高涨,转眼就忘了自己跟这次斗药压根全无关系,反而相簇拥着出门的时候,还在兴奋的谈论着有关的种种趣闻。 留下屋里的卢、陈二位,全程看得目瞪口呆,直到周有福伺候着这群少爷少奶奶出门前,偷偷回首冲他们挤了挤眼睛,两人才算回过神来,对这胖子的手段佩服的五体投地。 世家子弟确实不是他们这样的商贩可比,仅仅仗着人脉广阔,天大的难题三言两语就有了解决办法。只是这个前提也得他们愿意帮忙才算。以这群人眼高于顶的性子,若是上门去求反而只会招来嘲笑辱骂,哪怕游氏兄妹对于自家入股的产业,也一样不会怎么上心。 周有福正是深知这点,所以来了一招欲擒故纵,果然效果拔群。 至于洪庐大师这种等级的炼丹高手出山,就算是上品世家甚至五大门阀也不可能空口招来,必然要下重礼,这个道理卢、陈二位,以及周有福自己,当然都是心知肚明的。 只是眼看那任公子的面子挣到了这个份上,再开口要别人出钱的事情估计是怎么都做不出来了…… —————— 三天后,城中最大的天海拍卖行外。 走下马车的明夜辉被远处热闹的景象吓了一跳,虽然作为明家长子,过去有重宝开拍时曾随家人礼节性的出席,看到过更加盛大的景况。但这次的斗药毕竟只是几家商铺间的恩怨,本以为是在卖场中开个小厅就能解决的事情。 现在一眼望去,以明夜辉的眼界,光是他能认出的本地名流的马车就不下十辆,更多他认不出来的也都镶金嵌银、贵气十足,可以想见这些马车主人的身份也绝不寻常。 他挠挠头自嘲了一句:“今天人这么多,不会都是为了看我们斗药来的吧。” 没想到接待人员给出了肯定的答复:“斗药比赛的影响可大可小,这次以地阶上品作为保底条件,出手的必定是接近炼药宗师境界的高手,更何况还是现场出药。消息放出去后,确实吸引了不少有身份的客人。” 这倒是提醒了明夜辉:“对方的炼药师是什么人?” “这个……入场后你们很快就能见到了,恕小人不能提前透露。” 明夜辉撇撇嘴,一行三人在接待人的引领下,走向拍卖场侧面的特殊通道,这时他看到了一个莫名熟悉的身影,不自觉停下脚步。 那是不远处的另一道门户,挑战方的队伍也在入场,和烛千影一行分开。其中有个大腹便便、低腰谄媚的的身影,正巴结着另一个须发浓密、外貌粗豪的中年壮汉往里走。 周有福今天穿了一身镶金边的锦绣锻袍,点头哈腰、满脸堆笑,在同路人中显得格外扎眼。明夜辉和他在黑咕隆咚的夜里打过一架,彼此长什么样子其实看得并不十分清楚,可是周有福的体态本身就很有特点,而且隐藏在窝囊外表下实打实千锤百炼的武技功底,若是有心观察也能在伪装过的肢体动作中看出端倪。 明夜辉很快就确定这个胖子和那晚的对手是同一人,不过他的视线也只是在周有福身上略微停留,毕竟此人的出现本来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他的注意力更多被旁边那个粗豪壮汉吸引,如果没有猜错,这位大概就是对方请来的炼药师,也就是他们今天的对手。 眼看拍卖行的接待人领着烛千影和阿九走远,没人注意自己落在后面。明夜辉突然临时起意,三两步窜到对手入场的门口,探头探脑想着能不能悄悄混进去,稍微打探一下虚实。 那处门后是一道宽阔的长廊,但不少青年男女东一堆西一簇正围聚在门口附近闲聊。明夜辉在门外犹豫了片刻,一来下不定决心就这么大大咧咧闯进去,二来内心深处总萦绕着一股不安感,似乎自己忘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这时外面陆续又有旁人到来,他赶紧假装无关的路人靠在一棵树上望天。 大多数人就这么说说笑笑走过,可偏偏有人注意到了明夜辉,不管他内心怎么祈祷咒骂、外表怎么尽力装成看别处的样子。那人还是越来越认真的望着这边,最后不识趣的走上近前。 “这位可是……明家大少,夜辉兄?” 第三十八章 身份可不能暴露! 明夜辉悚然一惊,终于想起了自己的身份问题。 这时他已没有退路,只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对那凑上前的人还礼。 “在下游氏长孙游有方,这是我妹妹有容。没想到在这里和夜辉兄巧遇,莫非也是来参观这场斗药?” 幸亏对方上赶着自我介绍,不然明夜辉还真想不起来他是谁。游氏是个下品世家,宴会时和各方宾客走马观花的会面中应该见过。 一旁的游有容也跟着见礼,完全看不出私下时的骄纵之气,玲珑的身段盈盈下拜,皮裘装束也掩不住胸前的壮观风景——可惜明大少正担心着暴露身份的后果,努力思索脱身之策,根本无暇赏景。 “刚刚正好路过,见这边人多,好奇过来看看。不知道游兄说的斗药是怎么回事?”他干脆装傻充愣。 “说来惭愧,是我家名下一间药行和同行之间发生了一点误会,按照规矩要以斗药分胜负,还专门请了洪庐大师出山。些微私事不足挂齿,倒是能亲眼看到洪庐大师与人较技,未尝不是一桩难得的雅事。夜辉兄既然这么有兴致,不如一同入内旁观?” “原来是炼药比赛啊——还真没什么兴趣,那就祝游兄你们旗开得胜了。”明夜辉果断的摆了摆手,转身就走。倒不是他真的多厌烦游氏兄妹,而是看到周有福已经从拍卖行中走了出来,万一被这胖子识破了身份,那可就万事皆休。 游有方哪里知道这些隐情,整个人僵在原地,被气得说不出话。直到身后有人碰了碰他的手臂,被他猛然回身一甩,差点推出一个跟头。 “洪庐大师已经先到了,快进去大家见见吧。”周有福冷不防之下,脸颊被游有方的手带到,立刻刮出一道清晰的红印。但他脸上的笑容甚至连弧度都没有丝毫改变,若无其事的自己整理了一下衣衫,还是那副点头哈腰的样子。 游有方重重的哼了一声,负手走向拍卖行。周有福赶紧巴巴的在前面带路。 往里走时,游有容好奇的问起:“大哥,他们兄弟长得一样,你怎么分出来那是大少?” 游有方刚刚被削了面子,正暗恨磨牙,冷笑说道:“这些天你也看到了,二少走到哪里不是前呼后拥、从者云集?我们两人想挤怕是都挤不进去。会孤零零一个人在外面闲逛的,除了那个……” 他犹豫了一下,然后想反正除了妹妹没人知道在说谁,于是狠狠吐出了“废物”二字。 “那你还上去巴结。”游有容撇了撇嘴,毕竟自己也要跟着做足姿态。她也算是姿色不俗的姑娘,对身材更是自信,可是刚才那个废物可是连看都没多看自己一眼。 “你就没想过……用兽药行的话来说,‘捡漏’?”游有方走了几步,若有深意的回头看了妹妹一眼。 游有容当然明白他的意思,没好气的翻了个白眼:“怕是人虽然废物,眼界却比谁都高。” 游有方含义不明的冷笑了两声,不再谈论这个话题。他们这一路交谈并未避讳周有福,只是小心的隐去了人名等关键信息,以确保旁人听去也不会解读出真实的内容。 一直到进入会场,兄妹二人转瞬间换上热情面孔,迎向洪庐大师及各路朋友。 从始至终周有福都没有多说什么,此时更是和世家的公子小姐们保持着适当的距离,免得自讨没趣。只有在无人注意时候他才会伸手拽一拽袍角,让被冷汗湿透的后背能好过一些。 —————— 斗药的会场被分为了两个部分。 后面的小厅是比赛场地,除了双方的工作区域外,还设有观众席和药材展示架。仅仅隔着一道门户之后,就是正式的拍卖场馆,在斗药比赛进行的过程中,会先拍卖一些展品进行预热。 被邀请参观斗药的观众,全程中不许离开小厅,卖场中的买家们也无从得知呈上的药品出自哪一方之手。这种安排是为了尽可能的确保公平。 随着清脆的铃声敲响,威严而沉默的洪庐大师站起身,领着一干学徒及助手走到药材展示架前。 烛千影也拖拖然走到场中,却没有任何人跟随——反正阿九和明夜辉对炼药都是一窍不通,跟上来也只能添乱。 在外人看来,九黎人的行为却成为了一种极具挑衅的托大之举,一时间观众席上议论纷纷,洪庐大师的学徒们更是怒目以示。 双方就位,展示架的盖板开始一点点打开。拍卖行提供给两边的备药在重量和品质上是完全相同的,药架的结构左右对称,各种药材一式两份分列其中,陆续呈现出来。具体有哪些药材可用,参赛者也是事前绝不知情,直到这一刻才能亲眼见证,并借机互相检查备药,以确保没有任何舞弊。 最后在一阵低呼声中,本次斗药的主药材显露出了真容。 “九婴莲!”有人按耐不住叫喊出声。 主药的外表像是层层绽开的莲叶,层叠的叶片最中央露出一个白生生的苞芯。那个苞芯有点皱巴巴的,包裹着尚未完全长成的最嫩弱的叶片,像是一枚被拱卫的果实,而且这个果实的形状以及嫩叶包裹的缝隙,隐约形成了一个蜷缩的婴儿的形象。 九婴莲的生长期至少在十年以上,才会长出第一朵婴莲,此后每十年新开一朵,百年长满九朵为大成。虽然可以人工培育,但因为种植期长,所以这种药材仍然有价无市。的确也至少要这种级别的宝药,才能搭配出地阶上品以上的成药。 围观的其他人尚在赞叹,烛千影在展示架前稍稍一站,转头离去。以他心眼的修为,光靠嗅觉就能分辨出药物的种类和品质,不需要多费时间。 旁边的洪庐先生轻哼了一声,似乎是不甘示弱,也走回自己的位置。倒是他的学徒和助手们没有这么快辩药的本事,还多花了一些时间才陆续返回。 这时斗药厅的另一侧起了一点小小的骚动……迟到的明夜辉终于返回场馆,却在进门时遭到了阻拦。 “我真的是和他们一起的,不信你叫人通传一下去问啊……” 他还在百般解释,拍卖行的守卫们却在用担忧的眼神审视他的奇装异服。 从游氏兄妹那里脱身后,明夜辉已经注意到这次旁观的宾客中,大部分都是世家子弟——也就是说他们全认识自己。为此他特意多花了些时间改扮装束,早上新换的上衣干脆丢掉,裤子撕了一截露出小腿,又不知从哪弄来布条,层层缠绕在脑袋上,裹得像个行走的干尸。 “……我不是变态!这是我们这个流派的标准装束,你看我师父!” 九黎人头上也是缠绕着好几道布带,用来遮挡眼睛。明夜辉的新装扮和他还真有几分相似,只是包裹的更加严密,连下巴都没有放过,另外露出了眼睛和口鼻。 他这边还没有掰扯清楚,那边的阿九听到了动静,于是也拽着烛千影的袖子要一样的打扮。烛千影拗不过女儿,居然真的随手从内侧口袋里掏出了好几条颜色不同的布条,给阿九挑选。 这下连明夜辉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倒是守卫们连连点头,拍拍他的肩膀示意放行。 第三十九章 我们就是尝尝 第二下铃声敲响,斗药的双方开始进行器材的准备。 洪庐是明远城颇负名望的炼丹大师,在他工作区的最中央,伫立着两米多高的赤红色丹炉,另有五座分别处理药材的小炉一字排开,由学徒中的佼佼者掌控。 九黎族的药剂制备方式,以萃取、蒸馏、冷凝……等手段为主,因此又被称为“水炼法”,和火炼为主的丹药术区分。 烛千影这边没有自己携带设备,而是由拍卖行准备了全套的水炼器皿,皆是采用水晶打磨或青铜铸造。明夜辉和阿九在烛千影的指挥下,将大小瓶罐、连接管、燃料炉、蒸发皿……甚至一人合抱的反应釜等,一一连接,规模比在自家时大了十倍不止。 此外还有刀碾杵臼等常规工具,双方需求并无区别,由拍卖行统一配备。 第三下铃声敲响,在机括的作用下,药材展示架分别像两边移动,停留到各自工作区的旁边。炼药环节正式开始。 洪庐大马金刀端坐炉前,微微闭目凝神,睁开眼后开始有条不紊的发出指令。助手们按照他的要求,分门别类拣选药材进行前期处理,各种工序衔接如行云流水、默契十足。 烛千影则花了更长的时间,站在药架前沉思,远没有对手那边显得胸有成竹。很快观众席上也响起窃窃私语,挖苦九黎人、吹捧洪庐大师的言论不绝于耳。 “师父?”明夜辉忍了半天,终于看到烛千影动了动,急忙出声询问。 烛千影拍了拍药架,回头对他说:“要有心理准备,时间可能有点紧。” “包在我身上吧!”明夜辉用力的捶胸,阿九在他旁边有样学样。 烛千影点点头,也开始分配任务。辅助药材的前期处理双方大同小异,或捣或碾、或磨或切。只是对比洪庐那边自己端坐不动的宗师风范,烛千影不得不亲自承担了相当多的工序,在宾客眼中的观感自然又下降了不少。 “老师,这些弄好了。”明夜辉手脚麻利,很快将一种叫做“萝楸根”的药材处理完毕。看上去就像是一些小号的水萝卜,萝卜缨连同上面的萝卜籽一起被从根茎上切下来,捣烂备用。 烛千影接过捣好的糊状物:“这些根茎咱们用不到,切块后用热水烫一下,全都吃掉。” 明夜辉捧着剩下的那大半盆“小萝卜”,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那边有没用到的器皿,挑个大一点的烧水。快点动起来,我说过时间很紧。” 不用等师父强调第三遍,明夜辉心中闪过了一丝明悟。他跑到一旁迅速架起一个最大号的坩埚,移来炭火,烧上热水,根茎切块…… 最开始无人注意他的行为,直到他将切碎的根茎都倒入沸水中又捞起来往嘴里放,并且不断重复这个过程。聚焦到他身上的目光开始越来越多。 “银霜草,只取有银边的叶片备用,剩下的泡在青玉树胶中,再混入九环蛇胆汁,凝固后嚼烂服下……胆汁留一半,我这边还要用。” “血魔牛的牛黄,我要留三块,剩下的研磨后水服……” “师父,这些白玉蝎看着好恶心,我下不去嘴啊。” “别那么挑剔,烤一烤可脆了。把尾巴上的毒针都先取下来给我,不然会死人。” …… 明夜辉已经完全明白了师父的计划。 除了作为主药的九婴莲外,天海拍卖行提供的其他辅助药物也都是珍贵的顶级药材,而且备药量很充足。无论双方采用什么配方,这些备药都是不可能被等量的消耗完的,必然会有不少剩余。而剩余的这部分药材,只要知道正确的处理和服用方法——虽然效果不如炼制成药——但仍然可以积少成多,实现不俗的“食补”效果。 所以烛千影基本上是独立在负责斗药制剂的工作,只让阿九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帮一些小忙。明夜辉的任务就是吃和做吃的准备。 实践证明这个办法也的确管用,几天前那一剂巫药的药效已经被明夜辉炼化殆尽,此刻随着新药下肚,药力布满全身的感觉又在一点一点复现。尽管暂时来看,黑暗斗气的增长连涓滴细流都称不上,但——一切才刚刚开始! 于是全场人都目瞪口呆的看着明夜辉大快朵颐,甚至连洪庐大师的一些助手都被吸引了目光,惊讶的忘记了手里的工作。 拍卖行一方的主事者实在看不过眼,终于小心翼翼的上前,替在场所有人问出了憋在心中已久的那个问题:“请问……那位少年到底在做什么?” “尝药啊。”烛千影忙着调整蒸馏瓶的位置,连头都懒得抬。 主事者欲哭无泪。原则上斗药的素材都是由第三方提供,较技的双方只比拼炼药水平,原料和成品的归属权都属于拍卖行所有。所以要是烛千影额外开炉,炼制比赛无关的药物给徒弟吃,那是一定会被禁止的。 但是在正常的炼药工序中,为了确认药材的年份、药性或者火候,尝药确实是一个必不可少的环节,理论上来说并无违反规则。 似乎是为了证明这一点,烛千影还专门偏过头去,问了徒弟一句:“那些红线草的年份确定了吗?” 明夜辉正在大嚼特嚼一种富含汁液的红色草根,手上嘴上都被染了色,搭配那副裹尸布的装扮,给人一种鲜血淋漓的惨烈感。他嘴里鼓鼓囊囊的也说不出话来,就胡乱的摇了摇头。 “这点事都办不好,再尝。”烛千影面无表情,继续做自己的事情。 终于连稳坐会场另一侧的洪庐大师都被惊动,闭目养神的他忍不住睁开一只眼,看了看对面的闹剧。确定对方的行为至少对斗药的公平性没有影响后,又重新闭目,轻蔑的冷哼了一声:“哗众取宠。吃又能吃多少?” 仿佛为了挑战这句话,明夜辉的嘴始终没有停过。他甚至没有注意到会场中的窃窃私语越来越少,到最后几近鸦雀无声,只是谨记着师父“时间紧,任务重”的教诲,腹中饮露秘术火力全开,整个肠胃好像化成了研磨药物的血肉磨盘,如饥似渴的榨取着每一分药力,并尽快腾出地方留给下一波药物。 这个过程外人当然是看不见的,他们的眼中只有那个孩子的嘴在不断咔嚓咔嚓、 咔嚓咔嚓、 咔嚓咔嚓…… 第四十章 丹成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洪庐一方的五个小丹炉都已渐次升起炭火,分别对混合后的药材进行烘焙。 一个弟子上前低声禀告:“师父,这边准备的差不多了。” 洪庐大师再次睁开眼,威严的点了点头。随着他的起身,场中的关注焦点也重新转移。 终于要开始处理主药了。 最重要的步骤当然要由他本人亲自操刀。洪庐褪下了上半身的衣袍,露出肌肉虬结的精装上身,然后亲手捧起了那颗九婴莲。 有助手端来一桶冰水,以及用炭炉烧沸的一桶热水。 洪庐将整朵九婴莲浸到冰水中,用双手感受着叶脉的细微变化,并适时捞出转而放到沸水里,以斗气护住双手,仍是全部浸入。同时自有人负责添冰加火,维持水温。 如此反复九次。 最后一次将九婴莲取出时,只见之前半遮半掩的莲叶蓦然间齐齐向外绽放,花开蒂落。那蜷缩婴儿状的苞芯自然而然的从莲座上脱离,整个过程妙若天成,引起了宾客的阵阵赞叹。 更惊人的表演还在后面,脱离了莲座的苞芯并未落地,甚至没有沾到人手。一股股火流从洪庐的掌心涌出,却没有恣意燃烧,而是随着他双手的动作融成了一层不断扭曲变幻的彩色薄膜,将那颗果实轻轻的包裹了起来。 如果说作为炼药大师的洪庐声名在外,其丹术造诣如何高超都不会让人意外,那么这一手斗气修为的展露也足以引起满堂彩声。 火焰属性的斗气虽然算不上罕见,但能够将这种暴烈跳脱的无形之质操控塑性到如此精微的程度,至少也是斗气化液的战将修为才能做到,而且看他挥洒自如的状态,恐怕在战将境界中也已经走的很远。 就在这层火焰薄膜的包围下,九婴莲的果实受到了无所不至的均匀加热,果体一点点随之变形。旁观者们恍惚间好像产生了错觉,看到那婴儿蜷缩的身体在慢慢舒展,甚至露出了笑容…… “我们这边也开始吧。”烛千影终于也完成了准备工作,擦了擦手,捧起了他的那颗九婴莲。 在他身后,那座透明的瓶罐和管线拼装成的小城堡仿佛完全活了过来,分布各处的燃料炉内或油或炭、或酒或蜡,喷吐着不同颜色和温度的火焰,各种药料、萃取剂、中间产物……也是五颜六色的样子,分布在不同的瓶罐中,或冒着气泡、或氤氲蒸腾,不一而足。 见到此景,稍微有些炼药知识的宾客,也不敢再轻视九黎人的能力。 随后他们看到烛千影拿起一把银药刀,刀光闪动下九婴莲就被层层剥离,最后剩下了孤零零的果实。要说这一番刀工也的确不凡,不过比起洪庐大师那边的场面却显然在气势上落了下风。 正当人们纷纷猜测九黎人会如何料理最重要的果实时,就见烛千影随手一丢,把那白生生的、小婴儿一样可爱的果子扔进了石臼里,提起药杵咔嚓一下就捣的稀烂。一些刚刚才被洪庐大师那边的“微笑婴果”感染了满心暖意的人,更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惨烈景象吓得全身一缩。 烛千影手下不停,咔咔捣药。一旁的明夜辉早已识趣的收拢起九婴莲叶片,还用牙试着咬了咬。 “师父,这个实在嚼不动啊。” “九婴莲叶不耐高温,但是又怕火……你试试油煎吧。” 明夜辉立刻跑去所剩不多的药架前寻觅了一番,最后选中了雷鬃熊的油脂,将之在烧热的蒸发皿上化开,开始认真的油煎莲叶…… 忍无可忍的拍卖行主事再次上前,无论如何要阻止在这神圣场地里的烹饪行为。烛千影却适时出面:“这些是正规的药物处理,不要影响我们工作。”说着认真的挑选煎过的叶片,并指示明夜辉,“这种火候正好,我需要十片。” 明夜辉心领神会,一边油煎一边嘟囔着“这个火候好像有点不够”“那个是不是煎老了”,依次“尝”了过去,最后果然留下十片莲叶,让烛千影切碎后丢入了反应釜中。 主事人在一旁看着无话可说,他在这一行也算混迹了大半辈子,还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 “开炉!” 洪庐一声断喝,那座两米多高的赤红色丹炉被掀开顶盖,他的弟子们早已准备妥当,将烘焙好的药料纷纷投入其中。最后则是那颗已经完全舒展开的婴果。 重新盖上炉盖,洪庐大师将双手伸入火孔之中。 弟子们添柴加炭,拉动风箱,火势从丹炉的孔道中四面八方涌入炉膛。洪庐则催动斗气,对这些火力加以引导和控制。 不一时有烈焰从火孔中倒卷而出,洪庐低喝一声,脚下方位变幻,绕丹炉游走的同时不断更换火孔御火。此时火势越来越旺,旁人已经无法靠近,只有洪庐大师身披烈焰踏火而行,双手在炉身各处火孔中忽伸忽缩,高手风范尽显无疑。 烛千影那边的情况则要平静无波许多——连他自己都刚刚打了一个哈欠。反应釜正在内部反应的作用下微微震动,不时有蒸汽从泄压阀中溢出,而他们需要做的就是等待而已。 赤红丹炉那边轰然作响,宝光四溢。洪庐大喝一声:“成了!” 丹炉的顶盖被一股力量冲开,一团红彤彤的事物飞上半空。有学徒奉上方才脱落的九婴莲莲座,洪庐将莲座高举,两者之间似有联系,那团红芒居然自动飞来,滴溜溜旋转着落在莲心。 就像一颗烧红的热炭落入其中,莲座叶片立刻枯萎收缩,反而将红芒包裹起来,并在这个过程中由内向外不断燃烧。最后莲叶焚烧殆尽,生成的烟气却缭绕不散,随着红芒的转势渐渐停歇,居然一点一点被吸纳其中。 终于,飞灰散尽,红热消退。洪庐大师手掌中呈现出一颗拳头大小、有几分婴儿外形的丹药原貌。 “九九元婴丹。”有拍卖行的人手捧托盘,将丹药小心接过。洪庐大师给出了此丹的名字。 第四十一章 胜负 烛千影那边的炼制过程也接近尾声,将反应釜中引出的成药装满了一支管状的标准药剂瓶,交给拍卖行的人员。 “苏生药剂。” 接下来就是最重要的拍卖环节,主事人将丹药和药剂摆在一架精致的推车上,分别扣上罩盘,走出了连接小厅和会场的大门。随后几道相关的窗口洞开,让小厅的宾客们虽然看不见拍卖场的实景,但是可以清晰的听见那边发生的事情。 拍卖会场中,气氛早已被炒的恰到好处,随着拍卖师宣布今天的主拍品上台,全场发出了哄的一声,然后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满含期待的盯着那个推车。 三名衣着考究、头发花白的老者走上前,他们都是天海拍卖行的鉴定师,要当场对药品的功效、等阶进行鉴定,并给出参考底价。 随着第一个罩盘的掀开,九九元婴丹展现在人们面前,这三名见多识广的老者眼中都是一亮。 他们先将丹药摆在最醒目的位置,向全场买家展示片刻,然后围聚上去,低声讨论这枚丹药的品相、色泽、气味……又用各种大小透镜反复查看细节。最后一步则是用银针刮下少量药粉,细细辨识后,分别置入口中,闭目不言不语。 这个过程看着有些枯燥,却也吊起了买家的胃口。毕竟鉴定师花的时间越多,越难达成共识,也侧面说明拍品本身的不俗。 主持会场的拍卖师适时开口介绍丹药的基本情况,以避免冷场:“这枚九九元婴丹是十分有名的地阶修炼类丹药,可以让修炼者的气门中产生强大吸力,如同有一个具体而微的分身盘坐其中替你聚气一般。若是战将巅峰强者服用,还能增加突破战王的成功几率。具体效果如何,则要视品阶而定,若是达到斗药要求的上品级别,那么药效至少可以直达五处气门,突破战王的几率也能增加两成以上……” 地阶的药品原本就和普通人没有太多关系,慕名而来的买家大部分都有修炼背景。要么自己就是面临瓶颈的斗气强者,要么就是世家豪门的心腹管事。因此光听到九九元婴丹的名头,很多人就已经知道它的效果,随着拍卖师的娓娓道来,他们心中的渴望也更加强烈。 终于,三位鉴定师先后睁开了眼睛,简单的交流后将结论告知了拍卖师。 拍卖师的声音陡然提升了三度:“三位鉴定师已经给出了他们的判断!这枚九九元婴丹,药效足以达到六处气门,突破战王的几率能增加近三成。有两人给出了‘上品’的评价,另一名鉴定师则认为该丹药的品质已经可以列入‘极品’!所以这是一枚准极品的九九元婴丹!” 拍卖场里的声音同时传回了等待结果的小厅,看台上的宾客原本就是为捧洪庐大师而来的世家子弟,纷纷赞叹喝彩。洪庐那张不怒自威的脸上,也不由泛起了几分自得的神采。作为当事人的游氏兄妹与那请出大师的任公子,更是与有荣焉,成为了众星捧月的中心。 反倒是周有福不声不响的站在远处,眼观鼻、鼻观心,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 又过了片刻,对苏生药剂的鉴定结果也传了回来。地阶上品。 虽然实际上只少了一人的“极品”评价,但放在拍卖台上,在买家们的心里,上品和准极品之间就已经存在了不可忽视的差距。 不过上品苏生药剂的功能也不可小觑,可以说只要不是头部或心脏被贯穿那样的致命伤,其他不管多么沉重的伤势,喝下苏生药剂都可以吊住一条性命,并在短时间内起到巨大的治疗作用。即使没有活死人、肉白骨那么夸张的疗效,但是对于战将乃至战王级别的强者,它都可以是保命的底牌之一。 二者功效和用途不同,因此也无法通过品级直接比价,一切还要等买家给出答案。 拍卖行很快给出了拍卖的底价,九九元婴丹一千二百金起拍,标价一路叫高,最后被人以六千三百金的高价拍走。 然后是评级低了一筹的上品苏生药剂,起拍价格七百金,经过一番争夺后,最终在两千五百金的价位上落锤。 至此尘埃已定,宾客们纷纷对胜者道贺,游有方的爽朗笑声更是格外刺耳。其实严格说来,药行的实际掌控人是周家,斗药获胜的是炼丹大师洪庐,甚至请洪庐出山的人也是那位任公子。游大少在这件事上既没有出钱也没有出力。 不过这一切都不妨碍他借着药行股东(严格说来股东是他爹)的身份,享受胜利的果实,并假惺惺的和道贺的朋友们相互客套。百忙之中他还不忘瞄几眼对手那边的动静,想看看他们垂头丧气的样子——哪怕严格说来自己根本不认识对方,和烛千影他们真有恩怨的也是周有福。 让他失望的是,烛千影一行人好像完全没搞明白发生了什么,看不到沮丧、也没有慌乱,那个吃货小子甚至嘴里还在嚼着最后的几条草药根茎。 难道他们不知道马上就要像丧家之犬一样被赶出这个城市了吗? 这让游有方心中产生了一些不快,他不喜欢看不清楚自己悲惨处境的蠢货。遇到这样的人,也总是忍不住想“好心”的提醒他们。 于是他拖拖然走了过去,轻言浅笑:“这位大师能够炼出上品的苏生药剂,本领也是不凡。我游家在其他城市也有些做兽药行的朋友,阁下若是有兴趣,我可以代为引荐。” 嚼着草根的明夜辉没有听出他的言外之意,莫名其妙的反问:“引荐什么?他们要来拜师?” 游有方无奈的皴起眉头,还回身看了看他的同伴,做了个“真没办法”的手势,然后轻笑回答:“他们当然不会来拜师,但你们马上就要走了啊。” “这就可以走了?”明夜辉蹭了蹭嘴,然后比划了一下手里的一管药剂,“那这个卖价到底怎么算?” “怎么算?六千三百比两千五……”游有方正有些不耐烦的提高声调,却看到阿九小心翼翼的封装起了第三管药剂。而明夜辉马上把第四支药剂瓶续到了出药口的下面。 “你、你们这……”他的话一下卡住了,不可置信的睁大了眼睛,然后声音陡然拔高了八度,几乎变成了尖叫,“这样是违规的吧!拍卖已经结束了!” 宾客席的其他人也终于注意到了这边的意外。 烛千影将头微微偏向拍卖行主事人的方向。后者的脸色变了变,但也只能给出解释:“成药的剂量方面没有限制,毕竟不同药方产物万变,除了丹药和药剂,还有油膏、药粉、熏香……等各种变体,难以制定统一的称量标准。所以只要是使用现场提供的备药,最终成品的品质符合要求,那么无论制备多少都不算违规。” 本以为胜负已分,没想到在这种时候还会横生变数,洪庐大师以及其他宾客都围聚了过来。 “那后面三支药剂,也要分别鉴定品质,不达标的不能算在内。”游有方的心头涌起不安,可还抱有几分希望。毕竟九九元婴丹和第一支苏生药剂都已经拍出了高价,买家的财力必然有亏。剩下的三支药剂不见得就能补齐前面的差价…… “我的苏生药剂,是按六支的剂量配制的。你们是打算一支支拍卖,还是统一核算?”结果烛千影冷冰冰的话语直接打破了他的希望。 游有方灵光一闪,又转向洪庐大师:“对了!我们也可以继续炼!我们的药材剩的还很多!” 这句话倒是说到了点上,相比于烛千影这边几乎被徒弟吃空的药架……洪庐大师那边确实还有大量辅助药材剩余。 可洪庐比其他人更早想到了这一点,已经为此沉思了许久。见大家把目光投向自己,他长叹一声:“老夫思量了七十余种可用丹方,用剩下的药材配出几味地阶丹药不难,可没有九婴莲这样的主药,想入上品是万万不能的。若是能够重赛一场,让我调整配药,不再过度追求一枚丹药的品质,或许胜负还未可知,如今……” 说到这里,他突然对烛千影躬身一拜:“老夫自问炼药造诣不弱于人,但这次确确实实输在自己的目光短浅上,无话可说,心服口服,甘拜下风。”说完就这么转身离去,居然把请他来此的人都晾在了原地。 这时在斗药厅另一边的角落,周有福低声对满脸惶急的卢掌柜说道:“快走吧。” “走?” “你不走,我可要开溜了。”胖子的脸上露出一分诡秘笑意,还扬了扬下巴。 卢掌柜顺着他示意的方向看去,刚刚好看到陈老的背影消失在门外。 “现在别人只会说洪庐大师、说游家输给了对手,跟咱们还有多少关系?输是输了,你又不用掏什么,别忘了请洪庐大师出山咱们都一分钱没拿,还有什么可不满的?留在这里等着给那些世家少爷们当出气筒吗?” 听了这席话,卢掌柜恍然大悟,急忙匆匆告辞。 周有福却收起了笑容,慢悠悠回身叹息:“我要是也能一走了之就好喽。” 远远看着乘兴而来的宾客们开始败兴散去,看着游氏兄妹脸上精彩的表情,看着作为对手的九黎人和那两个孩子,他若有所思的眯起了狭长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