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绝代·禁宫柳》 禁宫柳 春花秋月夜(四) 凝天巴巴地望着香巧离去的背影,香巧定是去厨房端药了。 过了不久,香巧的小身影重新出现,她小心地端着托盘,假山旁的两个人紧张地紧盯她的举动。果然,香巧将托盘放在石墩上,左右张望,这才照例从袖兜里取出一小包解药来,小心地摊开,往药碗里抖了两下,想是解药有多余,她又重新折好,将它放回袖兜里。 她自以为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得意地笑了。 “香巧!” 凝天怒喝一声,从假山后面窜了出来。如同晴日突遭一记闷雷,香巧惊骇地回过头,凝天满脸恼意地盯着她,他的后面款款步出一个人,面色凝重。 “小……小姐。”香巧魂魄飞天,扑通跪倒在地。 凝天上前,不容分说从她袖兜里取出那包解药,朝她扬手:“好啊,香巧,你想害死殷小姐不成?你对殷大人心怀恨意,可殷小姐没招你惹你,你竟然将气撒在她的头上!”说完,愤懑地将药包摔在她的面前。 香巧小伎俩败露,已是无言以对,遭心目中的宋大哥如此质问,不觉绝望地嘤嘤哭起来。 死罪可逃,活罪难免,又是当场被抓,看来自己真的要完了。香巧哀哭着,小姐长长的裙幅在眼前晃动,声音平静如水:“香巧,你与殷雪玫从小一起长大,她视你情同姐妹,你这样害她,于心何忍?” 香巧闻言,惊诧地望定凝月:“你是……你不是小姐?” “我就是代替殷小姐进宫的那个人,凝天的妹妹。” 香巧恍悟,曾经半夜代替小姐的那个人竟然是宋大哥的妹妹,香巧心里又吃惊又酸楚,只是凄凄哀哀地抽泣着。凝月俯身将香巧扶起,不知为何,对这个多少有点邪气的丫鬟,凝月从未有过一丝恶意,更多的是怜悯,她和颜悦色道:“别哭了,香巧,就当这事没发生过。以后别做傻事了,你心里有什么委屈尽管跟我们说,也许我们能帮助你。” 香巧闪着泪眼,朝凝天叫了一声:“宋大哥……” 凝天觉得妹妹句句在理,气也开始消了,脸色缓和下来:“好了,你的事我会告诉凝月的,把眼泪擦了,别让殷小姐看出来。”香巧听话地点头,抬袖擦拭眼泪。 凝月见香巧这么听哥哥的话,笑着安慰她:“不早了,你先进去,省得殷小姐起疑心。这药不能喝了,你把这个拿去给殷小姐,就说是宋先生要她服用的。” 说完,将随身所带的那包东西给香巧:“里面是皇家贡品‘紫气东来’,我已加了川贝母、莱菔子,你天天泡茶给殷小姐,可以清热止咳,常服就不再咯血了。在我们溱州,可是难得的治肺痨的良药,我还是信你,相信殷小姐的病会好起来。” 香巧脸上的泪水早擦得干干净净,闪着晶亮的眼眸,朝凝天忽闪忽闪的。凝天软了口气:“快进去吧,好好伺候小姐。”暗中朝她使了个眼色。 “哎!”香巧心里一热,清脆地应着,将碗里的药往假山暗处倒了,蹦蹦跳跳跑向院门。 凝月一脸狐疑地看了看凝天:“哥,你可别瞒我,是不是光想着带她们主仆俩出去玩了?” 凝天赶紧举手发誓:“天地良心,我可是每日每夜钻进书堆里了。” “唉,香巧也可怜。哥,你快告诉我,她为什么这样恨殷大人?……” 兄妹俩边走边说话,声音愈来愈远。 树荫婆娑的榆树下,闪出两道人影,他们面朝凝天兄妹俩的方向,然后互相使了眼色,向宋鹏禀告去了。 宋鹏只是和凝月寥寥说了几句,便催她上宫车回去了。临行前用略带不满的口吻叮嘱她:“没事少来宋府,小心暴露。” 对于这个小女子的内心,他一直琢磨不透,看来以前是低估她了。虽然这段日子她的表现让他颇为满意,事情正在顺着他的计划步步而入,可他深知一点,感情这东西,不像那些歪门邪术那样可以随意控制的。 听了手下人的禀述,一道寒意掠过宋鹏的脸:“哼,‘紫气东来’,想搅了我的事,王妃当得太舒服了是不是?” “明日起大开偏门,那小子想带殷雪玫多远就让他带多远。”他命令道。 手下人领命而去。 宋鹏一手抚弄桌面上雕刻精致的蓝玛瑙镶金宝象,这是他准备送给丞相大人的。森森幽光映得他的神色愈发不可莫测,他咬着牙,一字一顿地磨着:“想就此一走了之,也未必天真了点。冷凝月,你的两只脚已经踏上了宋某的船,休想下去了。” 禁宫柳 风雨又纷纷(一) 凝天摸了摸手中的囊袋,一脸愁苦地站在宋府门口。 这两个月花销大得令他吃惊,囊袋里就剩下一吊铜钱了,就这么点,怎好把雪玫主仆俩约出来? 前几天后院里的佳人总算露面,心境未开,脸上积郁犹存。凝天照例租条彩绸丝帷的小船舫,湖光旖旎,她慵懒地靠在船柱旁,玉手轻拂水面,抑郁的眸光飘在湖中央。湖中停泊着更大更豪华的彩舫,里面有阵阵丝竹笙乐,伴着曼妙的歌声,唱尽人间风花雪月,羡煞多少眼光。 她轻叹,明艳的脸上爬满忧伤。凝天的心没来由地激跳,为她沉浮,为她疼痛。 “宋大哥,要是坐在那条船上就好了。”香巧指着彩舫,口无遮拦地嚷道。 凝天豪气冲天:“行,下次咱们租这条大船。”雪玫闻言抬眸,不经意似的笑了笑。 凝天的心涨鼓得如东风浩荡,只要一博美人笑,就是把他心肝心肺都掏出来,他都愿意。 回到现实中,他又不得不发愁了,下一步该怎么办呢? 赓爷带了一帮宿卫出外办事,看见凝天呆傻在外面,拍拍他的肩:“凝天兄弟,又在犯傻了?京城走得熟了,这段日子一定过得有滋有润吧?” 凝天讪讪笑着,又不好意思开口。他生怕赓爷问起那些银两的去处,赓爷倒没多问,带了那些人径直出府去了。 仁裕街上一派繁华,身边来回的全是衣着光鲜者,每个人喜笑颜开,神态自若。凝天站在巷子口,彷徨了几个来回,终于鼓足勇气走了进去。 隐约听得喧哗声、人声鼎沸声,凝天全身血液翻涌,大门突然开了,老板肥嘟嘟的笑脸出现在他的面前。 “唉哟,稀客,原来是赓爷的兄弟,快请进,快请进。”老板热情地招呼他进去,边高声叫唤小二奉茶。 凝天还在犹豫:“老板,我……我手头没几个。” “好说,好说,赓爷的兄弟就是自家兄弟,先帮您垫着。小兄弟一脸财相,上次可是收贡不少,这次定当财源广进,口袋满当当,哈哈!” 凝天感觉老板满目慈祥,又热情大方,也就放宽了心。心想,自己今日手气不会差,他再次摸摸袋中的铜板,仿佛那里已经变成了大镙的银锭,彩舫里的殷小姐笑靥涟涟。 两个时辰后,凝天从里面出来了。他不是自己走出来的,是被老板手下人推出来的。他被推得踉踉跄跄,脚一滑,摔了个四脚朝天。 他忍痛站起来,外面凉风一刮,身上的汗水黏在肌肤上,寸寸阴寒。他打了个哆嗦,老板狰狞的肥脸在眼前晃动,全然没有了先前的和气。 “你也够厉害,这一输,欠了我二千两。小兄弟,不是我下狠心,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看在赓爷的面子上,限你三日内还清,不然操你全家不算,剁了你的命根子送宫里去!” 凝天神不守舍地走回了宋府,独自在屋子里呆了半天。 夜幕降临时,他出来了,面目憔悴,神智恍惚。他摇摇晃晃地走到后院,眼望着殷雪玫居住的楼台,直到最后一缕烛光消失,才梦醒般往回走。 站在荷花池边,粼粼波光牵引着他,他很想就此跳下去,一了百了。“殷小姐,凝天对不住你啊……”他颓废地坐在池畔,覆面呜咽起来。 过了良久,他似乎清醒过来。直起身,满怀怅意地在宋府的青石路上走。走了也不知道多少路,前面屋子里烛光透亮,不时有人影绰动,一派忙碌景象。凝天初始心情沉重,也无心去看,却听得有人说话声,令他停止了脚步。 “小心放进银库里,这些银子老爷要拿到南方去做大买卖的。” 趁着夜色,凝天悄悄过去,透过纸窗往里面张望。只见帐房里的管家将算盘拨得叮当响,边指示着进出的几个人:“小心轻放,别叠得散了。”有人将手中沉甸甸的黄绸包着的东西放在桌面上,管家揭了绸布,一大叠排得齐整的银锭子,管家往算盘上加了个数,将银锭就地封了,令人放进里面的银库里。 凝天的眼光死盯在银锭子上,心跳得差点要蹦出来。过了会,里面的人相继出去,管家熟稔地锁住铁锁,将钥匙挂在袍内的兜内,又关了屋门,朝守夜的几名宿卫关照几句,才大模大样地离开。 凝天悄然回了自己的屋子,一夜难以入睡,帐房管家的算盘敲得他的脑子发涨,叠得齐整的银锭在眼前晃荡不去。 禁宫柳 风雨又纷纷(二) 他在白日又上那个地方,暗地观察了两天。到了第三天,凝天开始行动了。 晌午过后的一段时辰,往往是宋府最静谧的时候。外面出去的还没回府,府里的人又都百无聊赖。凝天像只夜猫在廊间墙角穿行,无声无息地来到了帐房外,他警惕地察视周围,推门而入。 他知道,此时正是守岗换班的时候,那换班的老头正优哉游哉往这边走。他一进去,本来伏在案板上打瞌睡的帐房管家睁开了眼睛,迷迷蒙蒙地看见有人闯了进来,刚想开口叫唤,脑门上突遭重物捶击,翻着白眼,整个人软在案板下。 凝天迅速地从管家身上取出钥匙,哆嗦了半天才将钥匙插进锁孔,银库的大门吱呀开了。 凝天取出准备好的麻袋,将里面的银锭一捆捆往麻袋里装,等装得差不多了,他才背起就走。 一回身,屋内的景致让他成了泥塑木雕般,里面不知何时站满了人,宋鹏站立其中,冷鹜的眼神死死定住他。 “宋先生……”凝天惊惧地叫了一声,手松了,肩上的麻袋滑落在地,袋中的银锭子撒了出来。 “来人!”宋鹏大手一挥,“把这小子押下!” 周围的宿卫蜂拥而上,将凝天双臂反扭身后,拽押着往外走。凝天一时动弹不得,他只会惊恐地喊道:“宋先生,饶命啊!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凝天的求饶声愈来愈远,帐房里的宋鹏反剪着手,一脸嘲意:“山野里的小子就是傻,他以为银库里的金银财宝是这么好偷的吗?” 身后的赓爷拱手:“老爷,您说下一步怎么办?” “先给他吃点苦头,再喂个甜果子给他。”宋鹏哈哈大笑,“咱们的目的是让这对兄妹能够乖乖的就范。如今哥哥成了我宋某一条狗,那妹妹也就指日可待了。” 宋府的地牢里。 地面又潮又湿,阴冷的空气在周围漫流。几只老鼠正在抢霉烂的东西吃,门扉洞开,凝天几乎是扑着进来,倒卧在地。老鼠们惊叫着散开,躲在角落里小心地拿小眼睛盯着他,接着,有几只大胆地窜到他的面前,吱吱地嗅着。 凝天呻吟了一下,睁开了眼睛。老鼠的髭须扫到了他的鼻尖,他惊骇地大叫着,顾不得伤痛,躲避到角落处,蜷缩着身子,瑟瑟发抖。过了好一会,他惊魂未定,感觉手心黏糊糊的,想是碰到了身子的什么部位,摊开手掌一看,满掌的全是血。 他哀嚎起来,全身痛得他满地打滚。木栅外的宿卫听见了,训道:“才打这么几下就哭得像鬼似的,明日送你去官衙,有你受的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活该!” 凝天脑子里浮现起三年前父亲惨遭笞杖的景象,感觉自己彻底完蛋了。他几乎是爬到木栅旁,苦苦哀求:“爷,求求您找赓爷,赓爷有办法救凝天的……” 起初,外面的宿卫不理会他,他就开始磨嘴皮子,额角磕得铮铮响,宿卫这才不情愿似的帮他找去了。 好一会,赓爷来了,站在木栅前使劲地埋怨他:“凝天兄弟,你的胆子也太大了!你想想,老爷把你接进京城,好吃好穿招待你,还给你找先生读书,你倒好,恩将仇报,老爷也在后悔呢,他说这不是引狼入室吗?” 凝天哭着哀求:“赓爷,请您救救凝天吧!凝天一定听从赓爷的话,就是上刀山下火海,凝天也是赓爷的人!赓爷,您就去宋先生那里帮我说说好话,留住凝天这条性命吧!” “不成器的软蛋!”赓爷暗骂一声,表面还是一副善意的为难,“我帮你说说去,看你造化如何了。唉,说到底你也是个痴情种啊!这二千两银子先帮你还上,我告诉你,这是你欠我的人情,到时可是要还的!” 闻言,凝天愈发的感激涕零,赓爷出去时,他几乎是三叩六拜,哽咽着:“若是赓爷能救凝天这一关,您就是凝天的亲叔,凝天永远听赓爷的。” 第二日,凝天并没有被送到官衙去,可赓爷那里没有任何消息。凝天惶恐不安地捱着,几乎是度日如年,等身体上的伤开始结痂了,木栅门重新打开,面无表情的宿卫喝令他跟着去宋鹏的内厅。 凝天一进内厅,宋鹏慢吞吞地把玩着手中的玉石,并不看他。身边的赓爷朝凝天会意地眨了眨眼,凝天明白过来,双膝跪地,哇的大哭起来:“宋先生,凝天辜负了您,罪孽深重!宋先生宽宏大量,是凝天再生父母!” 宋鹏这才停止了手中的动作,缓步踱到凝天的面前,居高临下地看他:“识实务者为俊杰,凝天。宋某让你做的事情很简单,甚至是享福,因为你不用背那些四书五经了。”说完,略微伸手,赓爷将一套宫中内侍的暗红色宫服呈上,宋鹏转手扔在凝天的面前,“我要你进庆陵王府去,你妹妹与肖衡的关系,就差在其中添把火了。” 凝天颤抖着拾起地面上的宫服,宋鹏的脸上掠过一抹笑意,他弯下身,亲切地拍了拍凝天的肩膀:“你不是很喜欢殷小姐吗?等你妹妹跟肖衡生米做成了熟饭,你就是皇亲国戚了,那殷小姐不也是你的了?哈哈!” 此时此刻,凝天的脑海里闪现的是殷雪玫清幽淡雅的身影,他的眼神有点飘忽,手中捧着那套宫服,深深下拜:“小的遵命。” 宋鹏仰首大笑,笑得适意。紧接着,赓爷也笑起来,他过来扶起了凝天,很亲热地搭住他的肩。凝天也恍惚地笑了,他感觉这次没有白挨揍,地牢坐得也值,因为殷小姐迟早会属于他的了。 禁宫柳 风雨又纷纷(三) 沉寂已久的王府里又开始忙碌了,因为肖衡传信来,他这几日就回府。 凝月已经过了一段清闲的日子,却足不出府,她感觉宋鹏盯她紧了,不如在府里当个逍遥自在的王妃,让宋鹏误以为自己甘心享受这样的生活,自然会松懈对她的监视。这招似乎真的很灵光,平时寝宫外贼头贼眉的身影不见了,连赶马护车的也换了新的面孔。 采莲、菊仙两个丫鬟老实巴交的,甚至称得上愚笨。殷其炳确实是个老狐狸,挑这样的丫鬟无疑形同虚设,无碍她的行动。 这日,凝月瞅了个机会,悄悄出府去了。 京城初冬的白天分外的喧闹,北方的天气冷得也快,马车前的老马扑哧扑哧地喘气,呼出白色的气雾。到了紫金巷一带,开始稀有路人,马车驶在小街上,声音格外的触目。 凝月坐在车内不时掀了帘子往外看,闻得车夫说前面便是紫金巷,便唤车夫就地停车。她下了马车,警惕地环视周围,确信无人跟踪,才放心地进入了紫金巷。 巷子内就她一个人在走,老梨树的叶子已经枯黄,叶片撒满一地。偶尔有狗吠声,凝月挨家过去,这里家家院门紧闭,她仔细地查找着,生怕一疏忽把香巧家漏掉了。 “她家不起眼,不好找。倒是隔壁人家高墙朱门,门上还有个铜狮门环……”凝天这样告诉过她。 凝天并不理解妹妹为何对香巧这么关心,其实凝月自己也搞不清楚,那日凝天把香巧家的大概状况告诉她后,莫名的,凝月有了去紫金巷的念头。 她很快地找到了高墙朱门的那户,再走过去,见是青砖木栅门的,她在外面凑耳细听里面的声音,咬了咬下唇,抬手敲门。巷内寂静,笃笃声响听起来格外心惊。 好半晌,才听到吱呀一声,门开了道缝隙,一名妇人探出头来:“是谁啊?” 眼前的妇人肤洁神娟,脸上拢了一层愁云,声音却软软的,,一时凝月张开嘴却吐不出字来。费嫂见是位眉目如画的年轻女子,讶了讶,换了个淡淡的微笑:“姑娘是不是敲错门了?” “请问是香巧家吗?”凝月缓过神,赶紧问道,“您可是香巧的娘?” “是,你是……” “我是御史府的丫鬟,跟香巧认识已久。今日出来办点事,香巧让我带这些松子糕给您。”凝月递上了准备好的松子糕。 费嫂脸上的笑意果然深了,她大开木门,赶忙道:“快请进来坐,招呼不周。”边拉了凝月进去。 凝月在里屋坐定,费嫂倒了热茶招待,坐在凝月的对面,朝着桌上的松子糕叹息:“养香巧这么大了,还从未看见她给她这个娘送点什么。” 凝月笑了笑:“香巧很懂事的。” 费嫂脸上略显颓意:“她已经好久没回家了,单单送来松子糕,又不见人,想必还在记恨着娘……”她抬眼望住凝月,眸光一闪,“姑娘,你叫什么?” “我叫凝月。”凝月如实回答,以后香巧若是问起,便不会胡加乱猜了。 费嫂凝神注视眼前的小姑娘,亲切道:“御史府的丫鬟也这么可人……以前记得三夫人的小姐长得粉雕玉琢,那夫人把小姐看管得严,我在府里也就见过两三次面。” 凝月知道费嫂指的是殷雪玫,问道:“大婶以前也在御史府干活?” “当时生下香巧没几个月,奶水足,给府上的少爷当了几个月的奶娘。” 费嫂好像不大愿意提及往事,凝月忽然想起父亲说过,自己的娘曾经不远千里去京城给人当奶娘。当然她并不知道眼前的妇人就是自己的亲娘,她只是感觉面前的妇人和自己的娘有过同样的处境,一想起自己的娘,心里突然有了千头万絮,一牵一牵堵得难受。 她们就这样一起面对面静静地坐着,像是此处无声胜有声,谁都不想主动打破这片宁静,直到外面又传来狗吠声。 “我们这个巷子,平时少人,生人经过狗就叫几声,已经习惯了。”费嫂笑着解释。 凝月起身告辞,费嫂将她送出大门,还坚持着送她到巷口。凝月婉拒不住,只好跟费嫂在老梨树下道别。费嫂似乎还有想说未说的话,她牵住凝月的手,一副依依不舍的样子:“香巧从前每次回御史府,总在这里问我:‘娘,香巧的爹在哪?’后来问得自己都烦了,就不再问了。” 枯叶还在飘落,费嫂抬手,轻轻掸去凝月发梢上的落叶:“谢谢你来替香巧看我,今日我很高兴。”淡然的笑意经唇渲开,落日融金似的温暖。 凝月慢慢地朝马车走去,掌心里费嫂的暖意犹存,她迟疑地转过身,费嫂单薄的身子在冷萧的巷子深处已成了模糊的影。 禁宫柳 风雨又纷纷(四) 回到庆陵王府,与外面萧瑟的光景比起来,王府依然苍郁葱翠,满目绿意。对于这个豪华气派的府邸,凝月从来没有起过一丝的关切,对她来说,这里只不过是她暂时歇脚的地方,那些曲径通幽的园苑庭轩,她都不经心。 最让她感兴趣的还是芙蓉洲,两岸杨柳垂地,水流纵横。每当夏秋,田田莲叶织成一幅泼天奢丽的画卷,无数荷花亭亭绽放。凝月临水而立,偶尔,会感到些微的寂寞。芙蓉洲的水是有灵气的,凝月举目远眺,仿佛走进繁芬岁月,寻找一个悠久而绵长的故事。 凝月想起肖衡说起过的先祖晋王,坠入情网的晋王是否曾经在此悠然漫舟,与所爱的人携手沐月,相亲相爱? 回到庆陵王妃寝宫,王府的执事总管进来禀告:“娘娘,宫里赏了一批冬令补品,娘娘要不要过目?” 凝月略作沉吟,京城的冬天比溱州冷得多,便应道:“放进库里吧,你让人拿条丝绒毯过来。”总管领命而去,过了一会,外殿的菊仙报声毯子到了。 “拿进来。” 菊仙打了帘子,凝月抬眼不经意地看去,手捧丝绒毯的宫人站在屏风口,躬身行礼。凝月眨了眨眼睛,与宫人的目光瞬息相触。 就在这一刹那,凝月惊得差点叫出声来,脑子一片空白。 是哥哥凝天。 她直愣在那里,眼睁睁看着凝天将丝绒毯放在床榻上,不声不响地退了出去。临走过她身边时,暗地里拋给她一个诡秘的笑,伸出二个手指,接着退出了屏风。 凝月好容易才平静下来,对凝天进府的缘由始终想不周全。她不由对凝天捏了一把汗,待天色已晚,寝宫里静悄悄的,她才走出院门。 宫漏声响了两下,她故意跟守院的宫人问着话,眼看凝天的黑影迅速地闪进了寝宫。 凝月进得寝室内,凝天正嬉笑着坐在床榻上,眼珠子骨碌碌四向转动。冬日里的漏窗都遮了锦绣窗帘,此时红烛半残,映得整座寝室嫣红,那些名贵的箱柜橱台闪着幽暗的光,看起来不胜奢靡。 凝天首先开口:“凝月,这王府真够气派的,就像天上宫阙,你就是仙子了。” 凝月微微蹙眉,坐在凝天的身边,抖了一下他的宫服:“哥,你进府来干什么?这样很危险,很容易被戳穿的!” “放心,宋先生已经安排好了。”凝天不以为然,“宋先生说最危险的是你,总让人放心不下,让我进来照应着你。” “你别搅和进来,这里的事我会自己解决。你来京城是继续学业的,这事跟你没关系。”凝月好生劝说哥哥。 凝天挑起了剑眉:“怎么会没有关系?豆子可是咱们的弟弟,我能袖手旁观吗?我倒想瞧瞧,肖衡这小子长得什么鬼模样?” “他明日就回来了。”凝月叹了口气,心里无缘无故地激跳了一下。 “有哥在,你别怕他。”凝天安慰妹妹,“宋先生说了,功名这东西,三分靠用功七分靠人脉,到时候他会帮我摆平的,叫你别老记挂这些。” “可我还是觉得你不该进来。”凝月依旧忐忑不安。 凝天拍拍妹妹的肩膀:“哥会照顾好自己的。宋先生待咱们不薄,多听听他的话,等殷小姐身子康复吧。” “只有等殷小姐快点康复了。”凝月幽幽叹口气。 凝天暗中观察着妹妹的神色,笑道:“好了,你别心急,宋先生让我劝你耐心些。对了,那瓶蔷薇露怎样?” “一直放着呢。”凝月弯身从衾枕下摸出蔷薇露,放在凝天手上,“一点奇效都没有,不知宋先生什么意思?” 她站起来,去茶几上取了雪花梨,给哥哥小心地削起皮来。趁这机会,凝天从袖兜里取出同样大小的蔷薇露,悄悄塞进了衾枕下。 “哥,”凝月突然开口,把凝天吓了一跳,“香巧的父亲以前是干什么的?她有没有告诉过你?” 凝天干咳一声,坐直了身子:“谁知道?她只说恨殷大人,她家全靠殷大人养着,她讨厌这些。” “今日见了香巧的母亲,感觉她是个好女人,香巧应该多回家才对。”凝月将雪花梨递给哥哥,眼前浮现费嫂积满愁云的脸,“有娘多幸福啊……哥,你碰到香巧多劝劝她,她可是听你的。还有,旁敲侧击一下,她父亲是干什么的?” “知道。”凝天心不在焉地回答,满脑子是殷雪玫的身影。 “这里你自己少出入,有事我会暗示你。肖衡回来,巡夜的就紧了。” “知道。”凝天眼里含了一丝笑意,狠狠地咬了一口手中的梨。 禁宫柳 梦里卧花心(一) 天大亮时,凝月醒来。 她感觉身子乏乏的,提不起精神,就睁着双眼在被窝里多呆了会,直到采莲端着汤水进来。采莲见娘娘没有惯常的时辰起床,向她投去奇怪的目光。 凝月想起今日是肖衡回府的日子,她这个当王妃的理应去巡视一番,看各房准备得是否妥当,虽是做做样子,这方面还是不能拖沓的。 她直起身,顿时天旋地转,头顶上的幔帐似乎压袭下来,她轻轻呻吟一声,闭上了眼睛。 采莲听见哼声,傻傻地问:“娘娘有什么吩咐?”凝月睁开眼睛,那种莫名的晕眩消失了,她穿衣掀被,打了个寒蝉:“今日比昨日稍冷了些,采莲,你去多加个火炉。” “今日比昨日暖和,娘娘,阳光好着呢。”采莲嘴里这么说,还是照吩咐去做。 凝月在寝室里把自己烘得全身都暖洋洋,脸上有了灿烂的光辉,才拖起长可及地的彩丝棉裙,由总管前面引路,后面一大帮宫女内侍随行,气派万千地在王府内迤逦穿行。从前院正厅一直到膳房,无一遗漏。她看见凝天在别人的指点下,给名贵草木做着过冬的保养,不觉暗自松了口气。 而凝天也在偷偷打量她,暖煦的阳光下,凝月明眸善睐,一张脸看上去像春天的樱,娇嫩而妩媚。 一切事毕之后,正值黄昏,鲜艳的晚霞把庆陵王府映照得赤橙橙的,饱含金色。凝月站在了王府的青石道上,前面的就是正大门,两边后面的就是宫人侍卫仪仗,四向一片岑寂,凝月凝神细听,想听到马蹄声声如滚雷,张扬地响彻在众人耳际。 风起吹过青石道,伴着阴寒的气息。凝月听见叶落之声,细细索索的,松软的声音让凝月忘了紧张,她漫眼过去,发现凝天就站在道边的宫人队列里,他似乎发现她在看他,眼波一闪,头垂得更低,泥塑一般站立着。 凝月还没来得及细想,隐约听见外面有细碎的马蹄声,她凝眸望去,肖衡的枣红宝马出现在府门外,身上白色的风氅展开又抖落,后面只有两骑跟随,在凝月眨眼的工夫,枣红马平稳地停在了她的面前。 肖衡并未下马,双眼炯炯地望着凝月,让凝月刹那间有恍若隔世的错觉,算来,他们又有一个多月未见面了,她含住一缕笑,清风贴面而过,她竟忘了寒意,忘了礼拜。 “上来。”肖衡弯身朝她伸出一只手。 凝月略一犹豫,便勇敢地接住了他的手。肖衡揽住她的腰身,一使劲,她的身躯以轻盈的姿势落在了他的胸前。肖衡露齿笑了:“我向来不讲究什么排场,可我喜欢看见别人仰视你的样子。” 她看了下面一眼,布道两旁齐压压是匍匐跪地的人,她下意识攥紧他的风氅。肖衡大笑起来,他拍了拍马肚,宝马镶乌金的前蹄踏起嘀嗒的声音,有节奏地唱向寝宫。 庆陵王府的夜灯火辉煌,肖衡的寝宫里更是亮如白昼,不时传来肖衡兴奋的笑声。梳洗之后的肖衡愈加神采奕奕,他正眉飞色舞地给凝月讲述这段日子的辉煌战绩。 “诸强之中,北邻轺国最弱,而恰恰是北胡部族蛮夷南下的一道咽喉。早在百余年前,轺翼两国便有联姻,北胡不敢对轺国有所轻举妄动,只依着游牧习性经年对轺国边境搞点骚扰掠夺。到了如今的轺宣王年代,那些蛮夷开始猖狂,春耕抢牛羊,秋收抢谷黍,抢麦粮、抢民户,无恶不作,当真是轺国民众的心腹大患。几月前,我翼国大军清一色十万精骑北上,联合轺国几万兵马自南向北,剔除这块心腹大患。肖氏大军压境,北胡部落早已惊慌失措,被轺翼联军撕扯成血肉碎片,那些部族头领率剩下的精壮族人北逃了……” “他们会不会卷土重来?”凝月睁着盈亮的眼睛,听得很仔细。往往在肖衡对战事铿锵激昂的时候,她就会全然忘记与肖衡之间的仇恨,她变得同仇敌忾,一腔热血为将士的刀光剑影而澎湃。 肖衡手执酒樽,脸泛红光,笑得自在:“我军另驻五万精兵在轺国北境,成为对抗北胡蛮夷的前哨,那些蛮夷自是气势汹汹,难与肖氏大军抗衡。等将来北方匈奴解体消散之后,北胡部族也永远地消失星散了。” 凝月听了心里也高兴,浅抿手中的美酒,空气中酒香飘散,身子轻飘飘的。 漏断人初静,各式宫灯逐个灭了,整座王府沉浸在如水的月光下。肖衡出了寝宫,陪凝月向她的寝殿走去。 院中竹影萧萧,银杉叶片在风中自由摇摆。凝月抬头望见自己的寝宫,那种莫名的晕眩又来了,她摇晃了一下,身边的肖衡手疾眼快,抚住她的肩,让她懒懒地倚在他的身上。 “是不是身子不舒服?今天看起来气色不怎样。”他体贴地问,伸手摸了她的额头。 “没有。”她固执地回答。 他笑了,扶着她走,他们共行一路的兰香云影。天上是白如绸绢的月光,前面是明灭不定的窗烛。忽然的,凝月的心头漾起淡淡的欢喜,竟然有一丝不能自持。他给她的感觉,与以前那样的不同,说不出个中滋味,只是觉得喜欢。 是从哪一个眼神,抑或哪一句话开始的?她恍惚了,等到他们站在寝殿外,她的眼里竟是不舍。 禁宫柳 梦里卧花心(二) 肖衡定定地注视着她,眸间有光彩幻变:“我陪你进去?”他也不舍,只是这样试探性的问,等待她的回绝。 她并没有逃避他的眼光,答得极干脆:“好。” 他瞪大了眼睛,唇际的笑意加深,伸手握紧了她的。曲折幽暗的前殿外,几盏琉纱壁灯静静地燃烧着,昏蒙的灯光影影绰绰投在两个人的身上,灯罩上的描金牡丹枝叶盛放。棉帘掀开,一股热浪扑朔过来,肖衡的鼻息一动,继续拉着凝月进了寝室,才过屏风,那热浪更是滚翻腾涌,弥漫在额角上、脸颊上。 真热,肖衡心里一嘀咕,嘴里说道:“怎么连个随侍的也没有?你一个人过夜,不怕吗?” 手指下的小手却在微微颤抖,他垂眸,身边的凝月仿佛被人窒息一般,一张脸涨起片片晕红,唇微弱地翕动,却没有发出声音。 “怎么啦?”他一惊,扶住她摇晃的身子。 “可能喝多了……”阵阵晕眩袭来,凝月的呼吸开始急促,她努力朝里面走,身子却不听使唤地便往后仰。肖衡打横将她抱起,径直抱到床榻上,无措地环视帷帐四周,将衾被盖在她的身上,却被凝月一把掀开,口中直喊热。 肖衡急忙跑到漏窗前,撩开厚重的窗纱,让外面的清风徐徐拂入。床榻上的凝月翻了个身,急促间夹杂着微弱的呻吟。接着又是叮咚的声响,想是什么掉落在了床榻下。肖衡闻声又促步赶到凝月面前,看见凝月胸脯一起一伏,眼中一层薄雾透着亮光,盈然对上他的眼眸,装着蔷薇露的小瓶在地上滚动了几下,里面的蔷薇露倒了出来。 凝月挣扎着伏下身子,伸手想去触摸蔷薇露,却够不着,肖衡回身抱住了她。 “不要拿,都洒了。”肖衡安慰道,突然的,一股甜腻馥郁的香气穿过口鼻直入肺腑,他想起身却手脚并软,身体内更是一股热流泛了上来。烛影摇晃,愈来愈激烈的焦灼感犹如千万条缠人的藤,紧紧窒住了他的意识。 凝月仰面躺着,肖衡整个身子伏在了她的身上,两个人一时都没动弹,只有彼此紧促的呼吸撩拨着对方。 他的眼神明亮如炬,将近焚烧的视线重重烫在她的身上。此时的凝月外衫半褪,长发散着,前襟因为难受被扯得凌乱,露出大片如玉的肌肤,脸上却是迷乱饥渴之色。锦绣帷幕间,半是沉浮的烛光映照两人的眼瞳,两个人对视着,那样的目光,那样的神色,分明在暗示着对方,我需要你。 肖衡本来就有云雨之意,不容迟疑的,他低头含住她的唇片。凝月更是大胆,她的双臂主动环住了他的后颈,这让他更深的吻入,两个人如饥似渴地抱在了一起,心脉中奔涌的鲜血比身体更烈,带着无以言宣的泼洒热辣,只想就这样缠绵下去,不要停歇。 凝月全身滚烫难耐,她扭动着腰肢,迷糊地低哼出声。肖衡滚热的唇已经落在了她的颈脖上,不知什么时候,他光裸得只剩下一件绸裤,他正一寸一寸拨开她的衣衫,唇辗转过的吻痕一点点印在她的肌肤上。腰间的红丝带散了,一瞬间肖衡的眼前只是耀目的白,一对蓓蕾如雪地里将绽欲放的花,灼烧着他的眼睛。他的唇片重重地压含下去,魂魄似是脱离躯壳,轻绵得浮游不定,不知是酣了还是醉了。 寝宫外万籁俱寂,月光忽明忽暗,凝天矫健的身影无声地出现在了殿柱旁。他观察完院子里的动静,这才闪到漏窗下,穿过半掩的窗纱探眼进去。寝室内半明的烛光摇荡,朱红波斯地毯上满是七零八落的衣物,靴袜,一色锦绣贡缎的幔帐微漾,夹杂着里面时断时续的呓语声和喘息声。 “死小子,长得还挺有模有样的。”凝天轻啐,“呸,今晚让你占了便宜,看你还能折腾多长时辰?” 他心里骂着,又无声地离开了寝宫。 床榻上的缠绵还在继续。肖衡沉重地呼吸着,寝室内的热浪、身体上的炙热、还有那股浓烈的香气铺天盖地交织而来,膨胀得整个脑袋晕乎乎昏沉沉的,但是他清楚地意识到那个日夜相思的女子就在面前,他只要再坚持一会,她娇柔妩媚的身躯就是属于他的了。他发狠起来,使劲地扯落着她的衣裙,她同样睁着迷醉的眼睛看着他,双手慵懒地抬起,抚住了他的面颊,眼波盈盈闪光,樱红的双唇呢喃着什么。 肖衡的眼眸就深陷在那片红中,他已经气力全无,他吃力地抬头,想再次捉住它,再次体会梨花芬芳的清香…… 凝月的眼神也缓了下来,她阖上了双眼。迷梦中,那个一直刻骨铭心的人,他的面目早在心中模糊了,只余一张情深意切的俊脸,此时鲜明地在眼前晃动,她苦恼地皱了皱眉。月光渐落渐浅,烛光稀薄得一触即逝,幔帐里的两个人依偎在一起,他们睡得深沉,彼此的呼吸碰触着彼此,肖衡的唇边挂着怡然的淡笑,仿佛坠入一个甜美的将睡未醒的梦中。 禁宫柳 梦里卧花心(三) 室内的蔷薇露飘散,下半夜起了一阵风,窗纱一波一波地翻动,清新的空气灌涌进来。烛光已灭,寝室里的炭火也燃得烬了,到东方微露鱼肚白时,蔷薇露的香气散尽,空气里有了冷意,凝月最先睁开了眼睛。 首先映入凝月眼中的,就是肖彦沉睡的面容。外面的白光照射进来,肖衡的脸庞有一半沐浴在柔和之中。凝月迷惘地看着肖衡,带着如在梦中的神情。 该死,怎么想起这个人来?她微眯了眼睛,定是昨晚喝多了。昨晚她一直昏昏沉沉的,她记得肖衡回来了,他与她同骑一匹马,在王府里的青石布道上遛达,然后他们在一起饮酒欢畅,他讲他战场上的故事,然后送她回寝宫,然后呢…… 她再次睁眼,肖衡的面容真实地一点一点地展现在面前,他睡得香甜,唇角微微抿着,一只手懒洋洋放在她的腰间,而她腰间以上部分却是****裸的。一时间凝月眼前惨白一片,整张脸涨得通红。她仓惶地坐起身,把衾被上所有能找到的衣衫往身上套,只想就这样速速离开这里。 肖衡的身子动了一下,他猛然睁眼,正看见身边的凝月衣衫凌乱,狼狈无措地找寻着什么。他睁着睡眼惺忪的眼,揉了揉发胀欲裂的穴道,呢哝一声:“什么事?” 凝月见肖衡醒了,更是惊骇得不能自己,她尖叫着,连滚带爬下了床。肖衡也清醒过来,他飞速地起身,披上外袍,望见凝月赤脚蜷缩在纱窗下,眼睛瞪得浑圆,全身瑟抖着。 “你这样会受寒的,快回床上去。”肖衡弯下身,带着温和愉悦的口吻。他这样说着,却看见凝月瑟缩得更厉害了,脸上粉中带了灰,饱含泪水的眼波流转。 “昨晚还好好的,今日又怎么啦?”肖衡轻笑,想去抱她,却被她一把推开。 “喂,你开什么玩笑?”肖衡挑起了眉毛,生气道。 凝月的脸色变得苍白,许是因为无助,她低下头将脸深掩在手中的衣堆里,嚎啕出声! 自己究竟做了些什么?这一路走来,她竟然忘记了仇恨,还与仇人云雨承欢肌肤相亲,这样做对得起豆子吗?她简直连娼妇都不如!这种意念化为无数的毒蛇,无处不在地撕扯着她,啃噬着她,比亲眼目睹豆子死去时更加的痛,痛得五脏六肺都在痉挛。 肖衡沉默地看着她,他想起洞房那夜新娘所说的话,她还在守孝期,自己这样贸然冲动是不对的。他的眼里闪过一丝歉意,重新将她拥入怀中,声音柔和:“好了,别哭,什么事情都没发生。” 他拍着她的肩,哄着她,眼里却是无法言语的失望。凝月过了好久才安静下来,肖衡陪在她身边,她对他一句话都没有,一直到采莲、菊仙进了寝殿。 肖衡从庆陵王妃寝宫出来,本来想和凝月一起去皇宫向皇后请安的,看她这般光景,只好独自去了。凝月对此事的过激反应,让肖衡难免沮丧。 进了皇后宫,皇后满面笑容地出来,见他独自一人,眼风一转,里面的侍女全都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衡儿,出征在外,可是让母后日日担心,天天祈福。”皇后伸手抓住肖衡,无限爱怜地打量一番,将他引到暖坑上坐定。 “听说你们夫妻间已趋和缓,怎么没带雪玫一块过来?”皇后声音轻弱。 “她……身子不爽。”肖衡敷衍道。 皇后眸中熠熠闪光,略带轻呼:“可是有喜了?太医瞧过没有?” 肖衡眉眼轻蹙:“母后竟往那方面猜,是受了点寒,不用多日就好。” 皇后却失望地叹口气:“按理说你还小,母后不着急。可眼下你是庆陵王了,就应该充实王府,你看你大哥……” 话音刚落,寝宫里无声地出现了肖焜的身影,他站在屏风口,笑道:“母后说孩儿什么?”边将脱下的长披交给身后的侍女,笑吟吟走到他们面前,朝皇后行礼。 “是在说你啊,想你衡儿那般大时,就已经不用母后操心了。”皇后将肖焜拉到另一边坐定,满脸骄傲地看着自己这对优秀的皇儿,“衡儿,多向你大哥取取经。” 肖焜面向肖衡笑道:“想弟妹美艳盖世,才情卓绝,难得的奇女子,还需向我取经?昨日听说衡弟王师凯旋,衡弟才是旷世奇才,大哥自愧不如,今日特意跑来贺喜了。” 肖衡却怅怅地叹了口气,脸上毫无王师北定的喜色,脱口道:“征服一个女人,比征服北胡蛮夷还难。” 皇后与肖焜面面相觑,皇后略带焦虑地朝肖焜使了个眼色。肖焜沉吟,脸上依然笑意浅浅:“衡弟,英雄是有人识得的,不是须眉,而是红颜。衡弟是盖世英雄,世人皆知,弟妹长居深闺,未必知晓。不是有庆功宴吗?你就露两手让她瞧瞧。” 肖衡的唇际缓慢绽出了笑容:“大哥这招妙,我要让她明白,我这等英雄儿郎,是要她敬重的。” “怎么倒过来了?衡儿,母后虽是喜欢雪玫,可你毕竟是母后的皇儿,大翼国堂堂的庆陵王,相夫教子、唯唯听从才是雪玫应该做的。”皇后劝诫肖衡。 肖衡只含糊地应了一声,脸上又呈现轻松自如的笑。 禁宫柳 梦里卧花心(四) 凝月这几天真的是愁眉不展,心绪不宁,整个人陷入无边的烦恼之中。 或许对那夜的事心怀内疚,肖衡待她变得小心了,虽然他还是会说些自己的事,讲述如何在阵前与敌人夺命周旋,那语调不如先前的铿锵有力了。他依然送她回寝殿,却在殿外逃避似的离开,甚至连个转身回头也没有。 她忽然觉得,有些惘然。 常常,望着窗外的夜色,她会想,这样的时光如此渡过,是否真的便是毫无负累?回顾那晚自己的行为,虽是身不由己,难道没有一丝一缕的男情女爱?她坐在鸾凤镜前,凝视烛光掩映下艳丽的脸,惶惑地不确定,以后还会发生什么。 屏风口传来轻咳声,她惊愕地抬眼,凝天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了,他朝她展颜一笑。 “凝月。” “哥,你少进来,当心被人监视。”凝月霍然起身,揭了窗帘一角朝院子察看,才放心地松了纱帘。回转身,凝天已经坐在了床榻上,从袖兜里掏出一个小瓶来。 “宋先生让我把这个交给你。” 凝月一见蔷薇露,周身血脉奔涌,她厌恶地皱着眉:“把它拿回去,我不要!” 凝天惊讶道:“你不要了?这可是你防身用的。” “哥,你还是回去吧。你搅和进来,我每日替你担惊受怕,你走了我反而宽心。” “你这是怎么啦?我的妹妹,你可是从小胆大心细的。”凝天明知故问,“这几天我倒担心你,神思恍惚的,明眼人一瞧便知你跟那小子有事,可是发生什么事了?” 凝月不由叹了口气,重重地坐在凝天身边,像是倦怠极了:“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怎么啦?我感到很累,哥,或许我不该走这条路……可是,我们家又太穷,爹的身子骨不见好……我宁愿自己不是这张脸,一开始就跟肖衡拼个鱼死网破,也不会落得这个地步。” “是啊,都是家里连累你的,还有我老不争气,害你受苦受累。等哥以后挣了大钱,把爹也接来京城,我们仨个人又可以在一起了。对了,还有我们的娘,到时候娘也找到了。”这样朦胧的夜,凝天也不禁感慨万千,真心道。 一番话恰似这暖暖的热流,把凝月的五脏六腑都纠结着,冲击着。她的手紧紧抓住哥哥的手,下唇咬成一道白,眼泪却控制不住地流了下来。 “哥,你快去瞧瞧殷雪玫身子好了没有?我想回去……我真的很怕,怕做出对不起豆子的事……”她呜咽着,说话语无伦次。 凝天心一紧,说话变得义愤填膺:“你这样走,岂不便宜了那小子?不行,说什么也要给他点颜色瞧瞧!你不是跟我说过,等着你的好消息吗?” “哥哥说怎么办?”凝月闪着泪眼,有气无力道。 凝天眼珠转了转,咬牙道:“后天宫里不是有庆功宴吗?你就当众揭穿他,让所有的人都知道他有段丑恶行径。” 见凝月睁着迷茫的眼睛看他,凝天一拍脑袋:“看我出的馊主意!这不是连自己的命都搭进去了?还牵涉到许多人,包括殷小姐……” 凝月牵了牵唇角,嘲讽道:“庆陵王夫妇恩爱有加,世人皆知。肖衡还要我出个趣儿考他功夫,今日主管又来请示了,大概想一搏美人笑吧?” “想过没有?” “对这些我哪有兴趣?我又不是真正的庆陵王妃。”凝月苦笑,懒洋洋的回答。 “行,哥哥帮你想个好玩的,保证让你满意。”凝天眼前一亮,安慰妹妹,“到时候你一定会开心,想好了,该怎样感谢我?” “随便你。”凝月淡然一笑,对这种宫宴她是不经心的,殷雪玫的倾城倾国又将展露在众人眼前,与她何干?她最多做一个荣华万千的女子,给足他完整的颜面罢了。 此刻,凝天满脑子想的全是如何对付肖衡。一方面他不得不顺从宋鹏的指示,促成肖衡与凝月几乎春风一度。而凝月伤心的样子又让他有了愧疚,一夜矛盾纠葛,心中自然产生报复的念头。 “小子,我妹妹让你占了便宜,现在暂且让你得意几天。不能当场揭穿你,我也得让你长长记性。” 禁宫柳 乍雪晴有凛(一) 次日,晴空艳阳,正是翼王室庆功盛会。雍武皇帝高高坐在白玉阶王座上,左右分坐皇后、肖衡。随着殿内宏大悠扬的颂曲,司礼高声念诵,朝臣甲士鱼贯而入。 殿内人头攒动,众臣不断高呼“吾皇万岁!”、“庆陵王千岁!”,台上的少年金铠金甲,耀眼挺拔,如天神一般尊荣无比。望着风采烁烁的儿子,雍武皇帝捋须大笑,兴奋之意溢于言表。 此时的翼国,文武大才兼备,朝局生气勃勃,近百余年来,已经不止一次以战胜国的姿态,接受臣服翼国的部族后裔、同盟邦国的礼仪朝拜。江山稳固,满目繁华,堪称明君强臣济济一堂。 君臣上下欢宴庆贺,雍武皇帝大是欣慰,亲自为大宴开鼎,群臣纷纷举樽,欢呼声阵阵,声浪覆盖了整座皇宫。 凝月静静地坐着,华堂绮宴,酒绿灯红,却不能动她的心分毫。隐隐的,她总感觉有一双眼睛在对面注视着她,与别人万分惊艳的表情不同,是唇角牵起的暖暖的笑意。时光停顿,凝月又回到了与肖焜初识的时节,这一次,她不再避开,对着他略举杯,笑了一笑。 肖焜似乎愣了愣,随即还以微笑,看见她的眼眸已经转向了肖衡。 其实,让凝月紧张的是相伴而坐的肖衡。肖衡很忙,面前时有前来敬酒的贵胄高官,奉承赞美话语不绝于耳,肖衡心不在焉地应付着,却略微浅尝几口,眼光并未移开她半寸。这会见她的脸上有了暖色,适时夹了块鱼片放入她盘中,试探道:“想出什么招儿来考你的夫君了?” 凝月握筷的手滞了一下,她差点忘记这事了。哥哥一定帮她想好了有趣的玩意,那帮内侍宫人想必已经准备好,她根本没去过问,有什么可以难倒肖衡呢?她眨巴了眼睛,抿唇微笑,故意不回答。 她的可爱的动作让肖衡彻底轻松下来,他凑近她,眼光落在她红润欲滴的唇片上:“告诉你,还真的没有难倒我肖衡的。” 他的温热的气息带着暖香漫过她的脸,她不禁起了一丝颤动。不经意地抬眼,对面那双眼眸正若有所思地凝视着他们,她略显慌乱地俯下头,两腮透着晕红,肖衡心一动,不容分说地握住了她的手。 “别这样……人家都看着我们呢。”凝月想挣脱,他却握她更紧。 肖衡满不在乎道:“他们要看就让他们看,管这些干吗?”凝月只好放弃,任凭他的指尖轻揉她的手背。 天宴一直热闹到太阳偏西,橘红色的晚霞把皇宫涂上了一道金色,周围黄澄澄金灿灿的更加辉煌。皇帝酒兴正酣,携着皇后、肖衡等人走向钟鼎广场。 广场上,数百名全装精兵持戈执戟,排列成整齐的阵势,一时人欢马喧,广场上弥漫着热烈的气氛。皇帝哈哈大笑,意气纵横:“衡儿骁勇杀敌,武功高强,露两手让父皇一饱眼福。” 此话滋长了肖衡的锐气,他抱拳领命:“是!”接着一阵刀剑衣甲铿锵之声,身披重铠的武士们簇拥着肖衡的宝马,肖衡一挫马镫,翻身而上。 凝月遥遥望去,肖衡已经接过大戟,夕阳下金甲耀眼,威风凛凛。他大喝一声,周围的武士拍马出剑迎上去,那些都是沙场征战血性之人,娴于骑射,故奔驰自如。此时枪矛并举,在光影闪烁下,发出刺耳的撞击声。 肖衡毫无惧色,脸上挂着从容自如。凝月端凝观战着,向肖衡投去赞叹的目光,身边的皇后已经紧张得惊呼:“小心,别伤着!” 建武皇帝笑道:“真刀真枪,方显英雄本色。” 少顷,有武士手中的长矛脱手,败下阵来,肖衡打得不可开交,毫无歇手之意,人群欢声雷动。殷其炳悄悄凑上前,躬身道:“皇上,庆陵王聪明神武,勇冠三军,声名远著。无论是攻坚破阵,或是揽结英雄,皆非世人可望其项背,将来必是既能且仁的明主。” 皇帝微微笑了,拈着龙须颌首道:“嗯。有理!皇儿果然成了一代将才,孤心甚慰!” 一炷香工夫,肖衡已是硕果累累,欢呼声、喝彩声此起彼伏。皇帝兴趣正浓,回身问皇后:“皇后,尔等还想看什么?” 皇后笑道:“雪玫倒有奇招,内务府已经呈上来了,臣妾看过,确实有趣。”她朝皇帝小声耳语一番,皇帝再次大笑:“好,此招甚妙!” 凝月疑惑地朝场中央望去,内侍宫人已经搬来二丈长案,长案上竖起整齐划一的蜡扦,宫人们手执一根根蜡烛插在蜡扦上。看热闹的群臣窃窃议论,手指着场中央,都猜测着庆陵王妃出的是何种怪招。 庆陵王府的执事总管上前,见了皇帝皇后跪地行大礼,接着朝肖衡又是一礼:“王爷,王妃娘娘听说王爷箭术非同一般,张弓如满月,箭去似流星,特命奴才们准备五十根蜡烛,烛上燃火,王爷您一箭射去,除燃火尽数熄灭,还求蜡烛根根不倒。” 肖衡道:“这有何难?休说是五十根,一百根也无妨,拿弓箭来!”他斜睨凝月,含着得意,分明在嘲笑她:说你是聪敏的女子,不过如此。 凝月暗暗叫苦,心里一个劲地责怪凝天:“哥,瞧你出的好主意。”她峨眉轻蹙,突然感觉后面有动静,回首一看,肖焜不知何时站在了她的后面,朝她温和的笑了笑。 她急速地转过身来,还没缓神,执事总管的话语又起:“王爷,娘娘知道这样难不倒您,另在蜡烛前面加了道靶子,王爷除了熄火,箭头还需正中靶心上。” 肖衡笑着颌首:“这才有趣,靶子呢?” 总管回身吆喝,一群宫人抬了个巨大的铁笼子过来,笼子被黑布盖了个严严实实,只听一声惊心动魄的长啸,广场上的人们都不约而同猜到了什么。铁笼子在距离长案丈余远的地方放下,黑布揭开,人们发出欣奋的欢叫声。 一只红眼雏豹张牙舞爪地咆哮着,大概已经意识到危险即将来临,雏豹在铁笼子里上窜下跳,企图从人类的桎梏中逃脱出去。 突如其来地,凝月的心尖似被烫的猛地收缩一下,雏豹身上斑斓的毛皮触激她的眼,她似乎看见豆子身披豹皮在林子中一闪而过。她不禁一个冷颤,浑身无力得连站也不能,只能惶然地看着肖衡。 蜡烛已经燃起来了,仿若一条明晃晃的直线,直穿铁笼子里的雏豹。夕阳坠入西天,满眼的是孤冷璨金的颜色,此时肖衡的脸上已是看不清神情,在众人的欢呼声中,他从旁边的侍卫箭壶里抽出箭,搭在弓弦上,拉紧了弦。骤然之间,广场上鸦雀无声,人们不约而同地屏住了呼吸。 不……一口呻吟梗在凝月的喉头,铺天盖地的寒冰迎面袭来。她的眼睛却死死地定在肖衡手中的箭头上,时光仿佛停滞了,肖衡一动不动的,仍有些微弱的霞色照在他的脸上,剑眉下的眸子闪动,透出难以捉摸的光。 终于,肖衡手一放,箭头带着呼啸声而去。凝月阖上眼,垂下的长睫投落两道阴影,晦暗沉重,她再次看到林子里的豆子一声沉闷的哼声,接着无声无息。 禁宫柳 乍雪晴有凛(二) 紧接着,传入凝月耳际的,却是清脆的碰击声,广场上一片惊呼,接着又是无底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凝月猛然睁眼,长案上的蜡烛依然明晃晃地燃烧着,雏豹蜷缩在铁笼子的一角,惶恐不安地盯着落在地面上的长箭。凝月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肖衡手持长弓依然站着,神智飘荡在不知处,一丝一丝的凌厉在眼中沉淀,他的唇角抽痛着,周围的空气死一般的沉寂,最后他狠命地将手中的弯弓摔在地上,转身就走。 群臣齐刷刷匍匐在地,皇后脱口想喊住他:“衡儿……” “别叫他了。”皇帝阻止了皇后,轻叹,“今日衡儿心地软,不想杀生,就到此结束吧。”皇后看了看凝月,又一时想不出安慰的话,搀扶着皇帝缓缓向深宫走去。 广场上山海啸般吾皇万岁的恭送声。 凝月还是呆呆地站在那里,长案上的蜡扦已经撤了,那个巨大的铁笼子不见了踪影。寒风吹送,开阔的广场上卷起残叶败絮,宫人侍卫还在忙碌地打扫,让凝月清楚地记起,刚才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肖衡脱了手,箭头击在了铁笼子上。 为什么会这样?他不是说过,没有什么可以难得倒他的吗? 后面渐渐近前的脚步声,她诧异地转过脸去,肖焜背着手慢慢走向她,没有了先前的淡笑,脸上透着一层凝重。 “这不能怪你。”他缓缓开口,“衡弟发过誓,他永远不会去射虎豹了,此誓只有我知道。” 明白了!一股子酸涩从脚底幽幽升腾,直撞向凝月心窝,她低下头去,她要竭尽全力的忍耐,才能保证眼泪不掉下来。 肖焜抬手,想去抚住那抽动不已的肩胛,还是生生将手缩了回来:“今日有点突然,多少刺激了他,你回去……他要是发脾气,你别记在心上。” 她垂眸,朝他深深施礼,毅然转身,没有人看见她眼里的忧伤。幽长的甬道上,孤零零停着她的绣帷宫车,没有了枣红宝马,清冷的灯光洒满她离去的背影。她低着头,逶迤而行。 回到王府,采莲和菊仙的禀告将她最后的骄傲碎成了两半:“娘娘,王爷回来砸了些东西,又去营帐了!” 她怅然若失地呆在室内,肖衡温热的气息还在,他握紧她的手,指尖轻柔地抚摸她的手背……抬眼望着淡淡的月色,她良久保持着这种姿势,直到凝天神神秘秘地出现在寝殿内。 “这小子,原来是记得此事的。本想让他长点记性,却这么不经吓。”凝天自言自语着,有点懊恼。凝月苦笑,声音幽幽:“哥,你弄巧成拙,肖衡怕是恨上殷雪玫了。” “没关系,凝月,等他回来,好好哄哄他。” “我有感觉,他不会回来了,揭了他的伤疤也好,也好……”凝月的声音越来越低,阖目睡去似的。 凝天的眼睛睁得浑圆,好半晌,他后悔似的拍了拍自己的脑门,狠狠叹了口气。 这年的第一场大雪下得晚了,到十二月初,天上才零零星星撒了点雪花。京城里开始热闹起来,人们杀鸡祭神,逛庙会做新衣,准备过年了。城门守岗的也松懈了,来往京城的商旅贵胄也明显多了起来。 皇宫里的内务府也分外忙碌,再过七日便是皇帝去太庙祭祖的日子,年末祭祖是皇帝最慎重的,他往往只携上皇后和几名宠妃,在太庙吃斋三天三夜才回来,随侍队伍并不庞大,一路却旗幡招展,沿路清道,堪称威风。 谁知天空彤云密布,朔风渐起,却早纷纷扬扬卷下一场大雪来。天幕似乎被扯落了一角,那雪挡都挡不住,下了整整两天两夜。大雪初霁,满世界雪白,白毡子似的雪厚可及膝。皇帝急忙传旨将去太庙的路清道,又派人去军营大帐探问,山间的积雪比京城厚了半尺,军营大帐却是毫无损失,皇帝龙心放宽。 禁宫柳 乍雪晴有凛(三) 凝月一早起来看树挂,偌大的王府已是银白世界,棵棵树木宛若玉枝垂挂,簇簇恰似银花怒放,晶莹多姿。她站在院子门口,眼光却时不时地溜向青石道上扫雪的宫人,找寻凝天的身影。 这几日凝天不再出现在庆陵王妃寝宫内。对于这个哥哥,他出现了,凝月替他担心;他要是总不出现,凝月更担心。 可是发生什么事了? 终是没有发现凝天。凝月忧心忡忡地望着依旧灰蒙蒙的天,肖衡锦袍翩飞的身影从眼前一闪而过,不觉有些失神。但后面采莲细小的声音,让她很快地清醒过来。 “娘娘,您干吗不跟着皇后去太庙,也好散散心?” 凝月的神情又变得很平静,低低地说着话:“在这里看看雪景也不错。” 自从肖衡甩弓而走,皇后来得勤了,无论她如何派人召他回来,他已不再像以往言听计从,最后皇后无奈叹息道:“这回,衡儿怕是十头牛都拉不回来了。” 今天就是皇后从太庙回来的日子,凝月知道,皇后不会再亲自出现在庆陵王府门口,她记得皇后最后一次的说话,轻缓的声音中有一种淡淡的责意:“你们结婚也有半年了,你的肚子里要是有了动静,衡儿也不至于这样的。” 想到这里,凝月垂下眼帘,眼波深处划过一道阴影。她轻轻咬了咬唇,似下了很大的决心:“采莲,叫人准备马车,我要去御史府。” 她还有一件事始终记挂在心,那就是殷雪玫的病情。 御史府内,殷其炳听凝月问起雪玫的病势,口吻从未有过的生气:“都半年了,我连雪玫的面都没见上,这宋鹏,总说稍安毋躁,到底要我等到什么时候?” “不是有香巧吗?你可以问问她。”凝月淡淡说话。 “这死丫头,十句话听不出哪句是真的。”殷其炳在房内走了来回,指着她,“你去看看雪玫。” “未经宋先生允许,我也不能进入宋府半步。”凝月从心里厌恶,脸上依然毫无表情。 殷其炳倒不急不缓,冷笑道:“说起来咱们都一样,我是身不由己,你是受人之命,等雪玫进了宫,你就可以出来了,难道你心甘情愿把自己的身子给糟蹋了?” 凝月脸色发白,双唇颤动,却吐不出一个字来。殷其炳轻蔑地冷哼一声,嘴角挂一缕淡笑:“别忘记了,你这张脸是雪玫的。现在就送你去宋府,想办法进去。” 他唤过老仆人,强硬地命令凝月上了马车。凝月并不吭声,看似很顺从,拉低青帽,将青帛围住脖颈,只余一双不羁的眼睛狠狠瞪着殷其炳。 出了御史府,起了风,沿路的雪淞落得慵散,千点万点地撒在马车上,撒进水河。空无一人的柳荫牙道上只有辚辚的马车声,老远的看见宋府门口的石狮子,凝月略一沉思,暗示老仆人在柳荫下等候。 她一个人过去,外面风寒,她将青帛围得更紧些。宋府朱门紧闭,不露出一丝缝隙,两边有束甲宿卫森严把守。凝月窈窕的身影一闪而过,走一段雪路,便来到了宋府的偏门。 偏门倒稍开了缝道,只容凝月侧身进入,凝月刚要进去,却传来屋子里守门的小调声。她蹑手蹑脚的进去,刚碎走了两三丈远,守门的小调声从里面传到了外面。凝月急中生智,猛然转身往门外走,一副想出去的样子。 守门的出来,以为是宋府里那位绝色女子,便好心地阻拦住:“我说小姐,这大冷天的怎可一个人出门?以前是凝天兄弟在,小的放你们出去,今日小的有十个脑袋也不敢。” 凝月听话地回转身,低着头往府里走。四周岑寂,只有她沙沙的踏雪声,在耳际轻微的响动。凝月走得极其谨慎,天空灰蒙的云层透洒出光亮,冷光万顷,撒遍整个宋府,雪地上映出她纤弱的身影。 她抬起眼,前面就是殷雪玫的院子。此时院门紧闭,从缝隙里往里面张望,日影透过檐角,稀薄地凝在树木丛上,依稀闻得到那熟悉的药腥气息,接着就是若有若无的轻咳声。 凝月的心底没来由地一沉,殷雪玫的病还是不见好。 她在外面犹豫了片刻,才脚步轻缓地回身离开,生怕自己走路的声音大了,惊扰了里面的殷雪玫。 沉沉地叹了口气,凝月拢起眉头,举目望向宋府上空。雪韵清光下飞起一群寒鸦,漆黑的翅膀划过几行积雪,她想起了凝天,不知道他现在在不在宋府里面? 她踏雪往南端走,刚走上狭长的青石道,不由停止了脚步。大片杂乱的脚印印在积雪上,远远望去,犹如百余号人刚从雪地匆匆踩过,投身去更深幽更神秘的地方。凝月顺着脚印往前走,不时地远处还会飘来训话声。 前面就是通往宋鹏客厅吧?凝月正想拐弯,却听到沙沙的踏雪声,她急忙闪进了一旁的垂花门。 “你干得不错,凝天兄弟。事情一旦成了,你的功劳宋先生会记上一大笔的,到时候你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一个男人的声音。 “赓爷,我可是听您的。让凝天也去杀狗皇帝吧,宋先生说,肖冷两姓世代有仇,此仇不报,以待何时?”凝天冲动好胜的说话声,“虽不能灭了肖氏一族,也可以煞煞皇家威风。” “你还是回王府去,省得你妹妹起疑心。此次行动神速,全是训练有素的人员,一旦受伤被俘,立即咬舌自尽。你不要冒险,还有更大用处。”赓爷劝说凝天,似乎拍了拍他的肩膀。 两人说着话,沙沙的踏雪声愈来愈远。 凝月呆呆地站在垂花门内,脑子里嗡嗡作响。她不可置信地回想着刚才凝天和赓爷的对话,想起那一夜,凝天闪进了她的寝宫,她无意说起皇后去太庙祭祖的事…… 冬日的寒气弥漫而上,刺进骨子里,冷汗,从颈脖四溢,连鼻端都有了濡热的水汽。陡的,她惊醒过来,小心翼翼地穿过青石道,向着偏门飞奔而去。 禁宫柳 乍雪晴有凛(三) 凝月一早起来看树挂,偌大的王府已是银白世界,棵棵树木宛若玉枝垂挂,簇簇恰似银花怒放,晶莹多姿。她站在院子门口,眼光却时不时地溜向青石道上扫雪的宫人,找寻凝天的身影。 这几日凝天不再出现在庆陵王妃寝宫内。对于这个哥哥,他出现了,凝月替他担心;他要是总不出现,凝月更担心。 可是发生什么事了? 终是没有发现凝天。凝月忧心忡忡地望着依旧灰蒙蒙的天,肖衡锦袍翩飞的身影从眼前一闪而过,不觉有些失神。但后面采莲细小的声音,让她很快地清醒过来。 “娘娘,您干吗不跟着皇后去太庙,也好散散心?” 凝月的神情又变得很平静,低低地说着话:“在这里看看雪景也不错。” 自从肖衡甩弓而走,皇后来得勤了,无论她如何派人召他回来,他已不再像以往言听计从,最后皇后无奈叹息道:“这回,衡儿怕是十头牛都拉不回来了。” 今天就是皇后从太庙回来的日子,凝月知道,皇后不会再亲自出现在庆陵王府门口,她记得皇后最后一次的说话,轻缓的声音中有一种淡淡的责意:“你们结婚也有半年了,你的肚子里要是有了动静,衡儿也不至于这样的。” 想到这里,凝月垂下眼帘,眼波深处划过一道阴影。她轻轻咬了咬唇,似下了很大的决心:“采莲,叫人准备马车,我要去御史府。” 她还有一件事始终记挂在心,那就是殷雪玫的病情。 御史府内,殷其炳听凝月问起雪玫的病势,口吻从未有过的生气:“都半年了,我连雪玫的面都没见上,这宋鹏,总说稍安毋躁,到底要我等到什么时候?” “不是有香巧吗?你可以问问她。”凝月淡淡说话。 “这死丫头,十句话听不出哪句是真的。”殷其炳在房内走了来回,指着她,“你去看看雪玫。” “未经宋先生允许,我也不能进入宋府半步。”凝月从心里厌恶,脸上依然毫无表情。 殷其炳倒不急不缓,冷笑道:“说起来咱们都一样,我是身不由己,你是受人之命,等雪玫进了宫,你就可以出来了,难道你心甘情愿把自己的身子给糟蹋了?” 凝月脸色发白,双唇颤动,却吐不出一个字来。殷其炳轻蔑地冷哼一声,嘴角挂一缕淡笑:“别忘记了,你这张脸是雪玫的。现在就送你去宋府,想办法进去。” 他唤过老仆人,强硬地命令凝月上了马车。凝月并不吭声,看似很顺从,拉低青帽,将青帛围住脖颈,只余一双不羁的眼睛狠狠瞪着殷其炳。 出了御史府,起了风,沿路的雪淞落得慵散,千点万点地撒在马车上,撒进水河。空无一人的柳荫牙道上只有辚辚的马车声,老远的看见宋府门口的石狮子,凝月略一沉思,暗示老仆人在柳荫下等候。 她一个人过去,外面风寒,她将青帛围得更紧些。宋府朱门紧闭,不露出一丝缝隙,两边有束甲宿卫森严把守。凝月窈窕的身影一闪而过,走一段雪路,便来到了宋府的偏门。 偏门倒稍开了缝道,只容凝月侧身进入,凝月刚要进去,却传来屋子里守门的小调声。她蹑手蹑脚的进去,刚碎走了两三丈远,守门的小调声从里面传到了外面。凝月急中生智,猛然转身往门外走,一副想出去的样子。 守门的出来,以为是宋府里那位绝色女子,便好心地阻拦住:“我说小姐,这大冷天的怎可一个人出门?以前是凝天兄弟在,小的放你们出去,今日小的有十个脑袋也不敢。” 凝月听话地回转身,低着头往府里走。四周岑寂,只有她沙沙的踏雪声,在耳际轻微的响动。凝月走得极其谨慎,天空灰蒙的云层透洒出光亮,冷光万顷,撒遍整个宋府,雪地上映出她纤弱的身影。 她抬起眼,前面就是殷雪玫的院子。此时院门紧闭,从缝隙里往里面张望,日影透过檐角,稀薄地凝在树木丛上,依稀闻得到那熟悉的药腥气息,接着就是若有若无的轻咳声。 凝月的心底没来由地一沉,殷雪玫的病还是不见好。 她在外面犹豫了片刻,才脚步轻缓地回身离开,生怕自己走路的声音大了,惊扰了里面的殷雪玫。 沉沉地叹了口气,凝月拢起眉头,举目望向宋府上空。雪韵清光下飞起一群寒鸦,漆黑的翅膀划过几行积雪,她想起了凝天,不知道他现在在不在宋府里面? 她踏雪往南端走,刚走上狭长的青石道,不由停止了脚步。大片杂乱的脚印印在积雪上,远远望去,犹如百余号人刚从雪地匆匆踩过,投身去更深幽更神秘的地方。凝月顺着脚印往前走,不时地远处还会飘来训话声。 前面就是通往宋鹏客厅吧?凝月正想拐弯,却听到沙沙的踏雪声,她急忙闪进了一旁的垂花门。 “你干得不错,凝天兄弟。事情一旦成了,你的功劳宋先生会记上一大笔的,到时候你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一个男人的声音。 “赓爷,我可是听您的。让凝天也去杀狗皇帝吧,宋先生说,肖冷两姓世代有仇,此仇不报,以待何时?”凝天冲动好胜的说话声,“虽不能灭了肖氏一族,也可以煞煞皇家威风。” “你还是回王府去,省得你妹妹起疑心。此次行动神速,全是训练有素的人员,一旦受伤被俘,立即咬舌自尽。你不要冒险,还有更大用处。”赓爷劝说凝天,似乎拍了拍他的肩膀。 两人说着话,沙沙的踏雪声愈来愈远。 凝月呆呆地站在垂花门内,脑子里嗡嗡作响。她不可置信地回想着刚才凝天和赓爷的对话,想起那一夜,凝天闪进了她的寝宫,她无意说起皇后去太庙祭祖的事…… 冬日的寒气弥漫而上,刺进骨子里,冷汗,从颈脖四溢,连鼻端都有了濡热的水汽。陡的,她惊醒过来,小心翼翼地穿过青石道,向着偏门飞奔而去。 禁宫柳 乍雪晴有凛(四) 此时的宋府客厅也是一片紧张忙碌。 多年来,由于翼国的对外备战,国内局势多多少少地松弛了下来。蛰伏在翼国的夜、冷贵族后裔蠢蠢欲动,在新年来临之前,就进入那种血脉贲张的复仇状态。得到雍武皇帝太庙祭祖回来的消息,宋鹏立即派出百余号精干从秘道出城,在冰天雪地里截杀雍武皇帝。 “众壮士听令:肖氏灭我柬国,掠我财富,掘我祖陵,毁我宗庙,此仇不共戴天!今日复仇雪耻之战,尔等沿路埋伏,教雍武葬身剑下,报我祖先!”宋鹏阴鸷的目光透着凌厉,声音低沉而短促。 “杀死雍武!报我祖先!”齐整的低吼声震得厅堂嗡嗡回响。 众人领命而去。宋鹏出了客厅,抬眼望着雪天,嘴角抽搐出一丝难得的笑容。一连串的秘密谋划,只在选择一个青龙蛰伏、万物噤声的恰当时机。 他狞厉一笑:“如此时势,天意也!” 凝月趁着把守偏门的没注意,迅捷地出了宋府。她一路狂奔,直到周围人声吆喝声嘈杂才停止了脚步。 站在热闹的大街上,她惘然地环顾来往不断的人马,天上好像又飘起了雪花,零零星星的,慢条斯理的,马道上湿漉漉的没有积雪,人们指着飘雪谈笑议论着,丝毫没有急迫感。这天气,也像京城的人一般难以捉摸。 凝月满目焦虑,雪花沉甸甸湿漉漉扑黏在脸上,却是滴滴点点的水渍,她裹紧了颈脖上的青帛,跑向一辆等候在街角的马车。 马车夫一见有年轻女子过来,有生意可做,抖擞起精神:“姑娘,请问去哪?” “我去军营大帐。”凝月快速地上了马车。 “不行不行。”马车夫直摇手,一口拒绝,“路途太远,又不好赶车。这冰天雪地的,任你是皮棉在身,只要到了旷野,休说是人,就是马也会被吹成冰棒子。” “大叔,求您了,我付双倍的车钱。”凝月恳求道。 马车夫还是摇手,凝月转念一想,将手腕上的金镯,连同耳环都摘了下来:“大叔,这些东西,您买十件皮棉、十匹马也够了。” 马车夫双眼闪烁,嘿嘿直笑:“今日豁出去了,上马!”扬鞭一挥,辘辘车轮溅起雪水,向着城外飞奔。 冰凉的寒风打着车帘,极目望去,雪雾茫茫,天宇之间玉光银色,雪后苫盖绵延起伏的山川。马车越过宽缓的原野,一座座突兀奇绝的山峰横亘眼前。 马车夫担忧地喊道:“姑娘,前面进山路了,你可要坐稳了。”凝月全身冻得已经麻木,用僵硬的声音应了一声。过了不久,车轮碾雪的硌喇声愈加刺耳,接着又是左右颠簸,那颠簸剧烈起来,凝月死死地扶住了车框,只闻得马的嘶鸣声,马车像是遇到了什么激烈的撞击,凝月还没来得及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整个人就被弹出了车外。 等到清醒过来,凝月才发现自己躺在了雪地上。她撑着坐起身,才发现老马扑哧扑哧地喘着粗气,车身散了架,车夫靠在车轮上呻吟着,额角肿起一个大包。 凝月咬牙起来,刚起脚,又重重地摔倒在泥雪里。 “姑娘,翻过这座山坡就见军营大帐,马车摔坏了,你我过不去。”车夫有气无力地告诉她。 “这样无疑等死,我爬上山坡去,这样他们会看见我们的。”凝月大声回答,不知哪来的一股力气,她站了起来,跌跌撞撞地走向山坡。 满山坡厚实的雪,洁白了她碎小的脚印。凝月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挪进,机械地,麻木地,她只有一个念头,就是爬,也要爬到山坡上去。 终于,她挣扎着站在山坡上。她张开眼眸,看见了城堡般巍峨的门楼,西风卷起“肖”字大旗,飘扬欲飞。 她扯下了身上的青帛,挥舞着,她的长发在风中飞扬。大帐里的人远远望去,依稀看到一树红梅,在雪域殷殷盛开。 帐外一阵马蹄铁急促的声音,那声音如此清越,风中响起一个人的呼唤,虽然是简短的“喂”声,凝月分明看见最前面的人已经滑下枣红马,朝着她的方向跑来。直到后来,凝月都无法忘记那声音,它们如同永不停止的采茶歌,永远穿行在她的记忆之中。 她微笑,第一次真心的笑。难以描述那一番转折,明知他与她不共戴天,明知他们没有结局,这一程风雪无阻,她孤身一人,义无反顾地为他踏破霜尘。 …… 这日申时一刻,位于王城北郊的太庙响起了悠扬的鼓声。接着,百人马队的仪仗簇拥着雍武皇帝、皇后、各嫔妃的青铜轺车隆隆驶出太庙,不疾不徐地上了开往皇宫的御道。 连着三天三夜的祭祖,轺车里的人都显得疲乏。皇帝在暖香如春的车榻上坐着,不时地打哈欠,将同车的皇后丢在旁边,眼皮愈来愈重。 王车仪仗经过空阔的平原,转入一带山地松林,林涛徐徐,车轮声随风弥漫四野,林鸟声听得分外清晰。此地更是人迹稀少,除了白雪覆盖松林,天地间混沌一片。王车仪仗依然不紧不慢地往前走。 突然,一记长鸣穿云破雾闪电般飞来,前面仪仗的一骑马侍卫闷哼着落下马,旁边的侍卫下马察看,倒地的侍卫已经咽气,喉管里不偏不倚插着一记飞镖。 “护驾!赶快护驾!”下马的侍卫慌忙叫喊,一记飞镖又飞来,直插后脑。 仪仗一片大乱,轺车摇晃中,雍武皇帝猛然一个激灵,睡意全消。 “外面出了什么事?” “皇上,有帮匪人埋伏在附近,正朝这边汹汹杀来!”有宫人急报。 皇后吓得尖叫起来,蜷缩在皇帝身边。皇帝掀帘,正要出去探个究竟,只闻得外面马嘶萧萧,喊杀声,刀剑搏杀声阵阵,接着一名贴身内侍惨叫着倒在他的面前,半边脸血肉飞溅。 “护驾!”皇帝面色大变,嘶声高喊,几乎瘫在了车内。 两岸密林中山呼海啸般的杀声,一片片白色甲胄如银蛇出洞,杀入正在行进的仪仗之中。中央一股最为凶猛,直扑青铜轺车而来。 伏兵杀出,搏杀惨烈,左右侍卫宫人惊慌不定,溅血染红雪地。 千钧一发之际,一阵雷鸣般的马蹄声隆隆滚过密林,一队红色铁骑神奇地渗透出来,电光石火间已是近在眼前。人无呐喊,马无嘶鸣,却杀气腾腾森森可怖,刀光剑影处,伏兵纷纷惨叫着落马。 “肖衡来了!” 不知是谁惊呼,伏兵里的赓爷心中一凉,一声尖厉的长啸,飞身向丛林间纵跃。其余的伏兵闻听啸音,纷纷逃窜,但见林间飞掠起白色身影,顷刻消失在密林深处。 心念闪动,肖衡举剑高声下令:“铁鹰百人队,急速追击!” 翼军铁骑训练有素且久经战场,话音落点,百名骑士当先飞入密林。 “收起尸体,运回皇城!”肖衡敛眉,眸似潭水深邃。其余骑士沓沓走马,前后夹护青铜轺车,护送惊魂未定的皇帝、后妃们继续向皇城进发。 西边云层露出太阳的光芒,一抹金晖涂抹在萧萧寒雪上,白绸万里,空灵壮阔。 天,终于晴了。 禁宫柳 人面知何处(一) 两岸密林中山呼海啸般的杀声,一片片白色甲胄如银蛇出洞,杀入正在行进的仪仗之中。中央一股最为凶猛,直扑青铜轺车而来。 伏兵杀出,搏杀惨烈,左右侍卫宫人惊慌不定,溅血染红雪地。 千钧一发之际,一阵雷鸣般的马蹄声隆隆滚过密林,一队红色铁骑神奇地渗透出来,电光石火间已是近在眼前。人无呐喊,马无嘶鸣,却杀气腾腾森森可怖,刀光剑影处,伏兵纷纷惨叫着落马。 “肖衡来了!” 不知是谁惊呼,伏兵里的赓爷心中一凉,一声尖厉的长啸,飞身向丛林间纵跃。其余的伏兵闻听啸音,纷纷逃窜,但见林间飞掠起白色身影,顷刻消失在密林深处。 心念闪动,肖衡举剑高声下令:“铁鹰百人队,急速追击!” 翼军铁骑训练有素且久经战场,话音落点,百名骑士当先飞入密林。 “收起尸体,运回皇城!”肖衡敛眉,眸似潭水深邃。其余骑士沓沓走马,前后夹护青铜轺车,护送惊魂未定的皇帝、后妃们继续向皇城进发。 西边云层露出太阳的光芒,一抹金晖涂抹在萧萧寒雪上,白绸万里,空灵壮阔。 天,终于晴了。 晨曦微露时,轻如薄纱的烟霞笼罩着军营大帐。山鸟叽叽喳喳地啾鸣起来,日头逐渐现了晴暖,碎金的光照进大帅营帐,满目灿灿的黄。 凝月躺在床榻上,双眼环顾周围。书案上的茶梅正绽放,朦朦晕晕望去,像美人初醉时嫣然欲笑的脸。幔帐半垂,看不到帐外的动静,四处静悄悄的,偶然能够听见炉内骨炭倏然爆开的声音。 空气中带着茶梅的清香,凝月忍不住闭上眼睛,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如泼天的波涛,一浪浪在脑海里涌动。 她记得后来,雪压松枝沙沙响,满山坡白雪连天,肖衡朝着她步步跑来。厚雪阻隔了他们的距离,她低低地叫唤他的名字,身心一放松,双膝软绵绵地歪了下去。 “你别动!”她听见他大声阻止着,整个身躯已不受控制地往下坠,一阵天翻地覆的晕眩,最后落在了一个宽阔而厚实的环抱中。暗淡的天光下,映显出那双深澈的眼睛,含着无边的焦虑。 “有人要截杀皇上,去太庙……”她断断续续地咬着这几个字,模糊中,他好像在大声说着什么,抬手抚住了她白皙的额头。 凝月清醒过来,惊骇地用手抚摸自己的脸。她慌忙掀掉衾被直起身,双腿却是涨裂的疼痛,不禁“啊”的叫了一声。定眼一瞧,软锦睡袍下大块大块的瘀青,隐隐透着药草的腥味,让人触目惊心。 自己定是摔伤了,这张脸伤了没有? 厚重的幔帐很快地被人撩开,一名绿衣侍女站在她的面前:“娘娘,您醒了?请您吩咐。” “镜子……”凝月双手覆面,几缕长发顺着她俯下来的肩颈飘垂。侍女刚将铜镜呈到面前,她一把抓住,仔仔细细地看。 镜子里的那张脸细润如脂,不见一丝瑕疵,因为披散着长发,秀眸惺忪,比往常更显娇媚。凝月这才躺了回去,长长地舒口气,不知道是替自己庆幸,还是为了殷雪玫。 绿衣侍女恭声道:“娘娘,王爷昨晚一回来就问您的伤情,还吩咐奴婢等您醒了就禀告给他。” “皇上那里怎样了?”凝月淡淡地问,心里却七上八下的。 “听几位爷说,皇上、皇后都安然无恙,那帮匪人死了不少,其余的都逃跑了。”侍女细声细气地应答,“奴婢就知道这些。” 凝月挥了挥手:“你去端水,我要梳洗。”侍女刚走,她直愣愣地望着幔帐,帐外的光与影徘徊在上面,一圈一圈的,像是无数个心结,难以排遣。 不是没有想过,她这次的义无反顾,很可能会把自己的真实身份暴露。她本以为,宋鹏会给哥哥凝天某些功名,但她错了。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凝天竟然成了宋鹏的帮凶,这与自己的初衷大相径庭。她感觉,她与凝天,正一步步滑入宋鹏设下的圈套里,无法摆脱。 她忽然明白,这一路的颠簸与荣华,其实是场不能回首的梦魇。应了这个冷姓,她本不属于自己。她只能在夜里悄然滑行,一旦被抓,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唯一的办法就是,和凝天尽快从宋鹏的桎梏中逃离,离开这个地方。她恍恍惚惚地想着,心里泛起苦涩,知道,所有的一切自己必须一肩扛下,没人帮她。 一个人已经悄然进入了大帐内,默默地注视着她,神情带着温和愉悦。她的唇角微微地抿着,眼中似梦非梦,有着一种说不出的无奈,那样的容颜,在他眼里是温柔的也是艳丽的。他开心地笑了,笑意一如杨柳春风。 “喂。”他笑唤,轻轻的。 她似乎吓了一跳,苍白的脸颊浮起一层潮红,迅速地覆盖在她的眉目间。眼光定定地落在他的身上,晦暗不明地闪动着。 “怎么啦?在想什么?”他坐在她的身边,一手捉住她的手。 她一震,想挣脱,整个人已经被他揽在臂弯中。他随手拭了拭她的两腮,呼吸软软地吹在她耳边:“还好,没发烧。”凝月被他情意绵绵的样子软化住,想推开又不舍,只有庸散地靠在他的胸前,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 “皇上……没事吧?”她的声音很轻。 肖衡揉着凝月的手,与她五指纠缠,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父皇他们没事。就是让那些人跑了,后来追上几个,没料他们当场咬舌自尽,他们定是不愿生身落入对方手中。” 凝月“哦”了一声,默不作声。 他的指尖在她的手心里划着圈,似乎在犹豫什么,好半晌,他问道:“你是怎么知道有人想截杀父皇的?” 他的声音很柔软,却像重锤敲击在凝月的心头,她的身体立刻僵住。 禁宫柳 人面知何处(二) “昨日看见两个人躲在角落里说闲话,妾身刚巧经过,也是无意间听到‘皇上’、‘太庙’几个字,多了个心眼,才知道他们对皇上预谋已深。当时不知道告诉给谁,生怕碰上的也是一伙的,只好跑到府外拦了辆马车过来了。”她艰难地回答道。 “他们是什么人?” “不知道,他们都是府里的。” 肖衡在凝月身后拥着她,声音带着绵热的呼吸侵入她的耳膜,幔帐上那一圈圈的光晕纠缠着,凝月的心中有种近似窒息的紧张。她不知道肖衡究竟相信多少,事到如今也只能这么解释,走一步算一步。 肖衡忽然站起身,径直走到幔帐外,高声唤道:“李副将。” 有人应了一声,进了大帐:“末将在。” “速速前去庆陵王府,将府里所有的人控制住,逐一调查,一概不许放过。” 李副将领命而去。肖衡站在幔帐旁,眼里掠过一道寒光,冷声轻哼:“一群狂妄之徒!” 那道寒光刺得凝月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觉得帐内热流如烈日当空铺面而下,额头已是一层细密汗珠。截杀阴谋一旦败露,宋鹏定已暂时收起猖狂野心,不给肖衡留下任何蛛丝马迹。那么凝天还会在王府吗?此时此刻他已经离开了吗?肖衡的这番行动,等于告诉宋鹏真正的告密者是谁,到时候宋鹏会饶过她吗? 肖衡发现她神色有异,重新坐在她的身边,将他的手放在她的面颊上,很柔和地笑了笑,安慰道:“你别害怕,我不会让别人伤害你的。等你伤好,我就回王府陪你。” 他轻轻地抬起她的双腿,她绸缎的软锦滑下去,直露出那一块块涂过药草的肌肤,他用手指轻轻摩挲着,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以后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凝月失神地望着他,她实在难以想象,表面强悍的肖衡如此这般的温柔软款,一时,她忘记了疼痛,一种近乎依恋的感觉胀满了心口的空洞。 “上次……”她鼓足勇气说道,“我不知道会这样。” 她提起了庆功宴的事,肖衡的目光一凝,动作停止了。 “跟你没关系,是我……曾经犯过大错。” 他说话显得吃力,满目复杂神色,仿佛一把巨大的斧子,正把封埋在他心底深处的秘密一层层劈开。幔帐上的光圈不知何时已经消失,火炉里升起一缕袅袅白烟,轻飘飘的在帐内漫散。 “你杀过豹子?”凝月的声音也是轻微的,在头顶上盘桓抖动。 “不是。”他垂下眼帘,眉端蹙着难言的凝重,“我把一个小孩当豹子杀了。” “后来呢?”凝月闭上了双眼,眼前黑暗,呼吸若断。 “我跑了。” 他的声音很遥远,却一字一字地锥着她的心。她的心在滴血,仿佛看见他弯弓射箭,眉目间满是惨烈的痛,箭头击在铁笼子上,发出尖锐刺耳的声响。 不是不惘然的。其实找到了杀豆子的凶手又能怎样?将近四年了,四年前的肖衡早已不在,如今的她还是那时的冷凝月吗?尘世万物都在改变,包括那个人,还有她的心。 还是把所有的仇恨忘了吧,至少在他心里有那份悔痛,那道阴霾折磨了他四年,她理该释怀了。 她睁开了眼睛,正看见他抬眸朝她沉重的笑了笑,他的手重新握住了她的。于是,她的嘴角牵起淡淡的笑,两两相望,却不言语。她看着他,看他轩昂的眉宇,与他温柔的眼神,或许不久,这一切会属于殷雪玫的,她只是个陌生人罢了。 但即便这样,她的心里还是有丝丝的甜,就好好当一回殷雪玫吧。她料到,眼前的这个人,日后必有一番冲天成就的。 肖衡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他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是惊讶世上竟有这般奇伟的女子,凭她简单的一颦一笑就可以轻易将他征服。年少时铸下的错,是他心底最深的秘密,却主动的,毫无保留的告诉给了她,他甚至希望在他刀光漫天的沙场,有她陪伴身侧。 他,真的爱上了她。 他满心欢喜地陪着她,给她擦药,陪她用膳,直到她再次沉沉睡去。 傍晚时分,大地晒了一天的太阳,冰雪开始融化。辽阔的军营依然白茫茫一片,四野燃起篝火,正是埋锅造饭刷马喂马之时,营帐门楼外马蹄声急骤而来。 帐内的肖衡听到马蹄声,朝依然熟睡的凝月看了一眼,大步走了出去。 此时,马队卷到,为首的李副将滚鞍下马,他给肖衡带来了惊人的消息,肖衡的心如天空布满了厚厚的乌云。 “王爷,末将赶去王府时,已有四人不明不白死亡,看来他们想杀人灭口。” “其余的人呢?” “全部都控制起来,等待审查。只是总管清点人数,说是少了一个人。” 肖衡扬眉:“什么人?” “禀王爷,那人进府两个多月,是死去的执事介绍进来的,名叫凝天,看来他们是一伙的。” “凝天?”肖衡咀嚼着这个名字,沉思片刻,命令道,“他们放过此人,说明这个叫凝天的是个重要人物。密切盘查,一有此人的行踪立刻汇报。” “遵命!” 此时西天一抹残血,复又变淡,渐渐融成一片灰色。山风阵阵,肖字大旗摇曳晃动,摇落了满地晚霞,远山近水都蒙上了灰暗的色调。 (请你百度搜索“三月暮雪官方论坛”,那里免费看全文,稍微需要点发帖积分。实体书书店估计难买到了,你可以当当网、淘宝网打折购买,给暮雪最大的支持。谢谢大家!) 禁宫柳 人面知何处(三) 凝月在军营大帐呆了十来天,整日记挂着凝天的安危,可惜天寒腿脚瘀青褪得慢,好在肖衡悉心照料,心境倒慢慢开朗,俩人的感情又进了一步。 岁末是肖衡整肃三军的时候,明年春末他就要真正行使统帅大权了,这时他已接到王室宣令:雍武皇帝进帐阅军,丞相率百官并列国使节同行。 凝月看着肖衡手中的圣旨,笑道:“这么好的机会让臣妾遇上了,可惜臣妾是女子,只能偷着看了。” 她站起来扶着长案走了几步,肖衡想去扶她,她摆了摆手,在帐内来回走了一圈,喜悦道:“没事,好了。”她的笑意是暖煦的,混合着春天的香气,肖衡的心激跳,毫不犹豫地将她搂在胸前。 “我就是要让你看看什么叫‘亘古未有,气吞山海’的气势。大军集结操演繁难操持,绝不亚于一场大战,更何况十万大军如此密集排列,简直比打仗还难。我肖衡必将秉承天威,成我霸业!” 他骄傲的,带了几分得意,凝月满心欢喜地看着他,心里有暖融融的,几乎就此沉溺了。 三日后,雍武皇帝的轺车并随行百官使节浩浩荡荡开进了军营大帐。草木苍黄的山塬上旌旗飞扬,辽阔的谷地金鼓震天、人喊马嘶,直是战场一般。雍武皇帝一身青铜甲胄,一领紫红斗篷,上下一团金光灿灿,十几天前那场虚惊已经过去,此时的雍武双目深陷,精神却是奕奕。 从他即位起,这片河谷已经是一座辽阔的军营,面对浩浩荡荡十万精壮军人,雍武秉承先祖遗风,每逢岁末开始声势赫赫的大训。将近二十年,雍武年年如此。 螺号呜呜吹起,云车上红色王旗急剧地左右摆动起来。须臾之间,军营里号角连绵大锣声声,四野旌旗向中央飞速聚拢。正在此时,烟尘大起,一支马队风驰电掣般卷来,倏忽间,金铠金甲的肖衡出现在雍武面前,肩上的风袍飞动。 “儿臣肖衡率军营三十将,参见父皇!” 雍武满意地朝肖衡点头,大手一挥:“王师成列,进入军营!” 肖衡令旗一摆,螺号吹动,顷刻间马蹄隆隆。谷地中央的校军场上,已经列成了一个巨大的扇形阵,两侧的山塬紫蒙蒙一片。放眼望去,大军无边无际犹如海天相连,甚是壮观。那些百官使节从未见过如此壮阔的军阵,纷纷赞叹不已。 雍武率众人上了中央将台,眼前茫茫无际的刀丛剑树,战旗猎猎甲胄生光,山谷间阵阵撼动天际的山呼海啸:“我王神威!翼国霸业!” 雍武哈哈大笑:“好!苍天在上,我衡儿奋威。尔等勇士,各显本领,开始吧!” 中军司马一声应命,令旗劈下,螺号声声,牛皮大鼓隆隆发动,十万军列整齐划一,当真是无边的人浪人潮。 肖衡伫立在高台大山巨石般岿然不动,眼光漫过兵马长河,远远的,她静静地伫立着,身上的红帔在阳光下凌波起舞。 “衡弟。” 他蓦然回首,肖焜站在他的后面,背负着手,青衣长袍,温雅大度地朝他微笑:“英雄是有人识得的,不是须眉,而是红颜,我没说错吧?” 望着远处的凝月,肖衡笑了:“皇兄,母后说过缘有天定,爱有天意,如今我相信了。” 肖焜的眼光也落定在凝月身上,感概道:“真是个奇伟的女子啊!试想她久居深闺,谙事不深,如此娇弱的女子,怎会顶风冒寒,还能爬到积满厚雪的山坡上去呢?” 肖衡再次大笑:“皇兄的意思是不相信?”他过去拍拍肖焜的肩膀,开怀道,“要不是亲眼所见,我也不敢相信。皇兄,她就是这么做了。” 此时,随着号令大旗的红光,骑兵队列呼啸而过,战鼓齐鸣,欢呼赞叹声此起彼伏。兄弟俩相视一笑,这场神威浩荡的盛大礼仪,直到暮色来临时还未结束。 暮色苍茫之中,忽听中军司马一声惊呼:“不好!太医!” 本来有说有笑的肖焜兄弟闻声转过脸去,不由神色变得无比的恐怖。雍武皇帝面色苍白,在龙椅上晃了几下,一座铜像般轰然倒下了。 凝月这日随观礼的百官使节回到了庆陵王府。 雍武皇帝突发急病,整个王室乱作一团,肖衡一直呆在皇宫里,并未回府。凝月起初守在皇宫里陪着皇后,等待太医传递过来消息,到了半夜太医禀告皇上病势趋向缓和,皇宫里的人都稍舒了口气。 肖衡知道凝月的腿脚伤势还未彻底痊愈,便劝她先回王府歇息。凝月想了想,便顺从地答应了。 一回到庆陵王妃寝殿,采莲、菊仙围了上来。 “娘娘,前段日子王府里出了大事,有几名公公被杀,真可怕。” 凝月解下风袍上的锦带,不动声色地问道:“都是些什么人?” “奴婢不敢问啊,况且全王府的人都换新的了,一个都不认识。听说还要把我们两个也要送回御史府,娘娘,您可千万别让奴婢回去,奴婢可是侍奉娘娘半年了。”采莲诉着苦,愈说愈委屈。 菊仙连连点头,一个劲地抹眼泪。凝月叹息道:“我何曾舍得你们俩走?等王爷回来,我替你们说说。” 两名丫鬟破涕为笑,跪地谢了。凝月示意她们起来,试探着:“那么多人全换了,可是有逃跑的?” “有。”两丫鬟争先恐后地回答,“那日兵爷们把整个王府都围了起来,可总管清点人数,愣是少了一个。” “哪个?”凝天的身影在凝月脑海里一晃而过。 两丫鬟的回答正如她所料:“就是前两月新来护树的,长得眉目俊朗,那时咱们还在替他惋惜呢,好端端的后生怎么成了公公?” 凝月淡淡说话:“这事知道就是,别传出去,小心被宫里割了舌头。”吓得两丫鬟连声不敢,把舌头牢牢缩了回去。 翌日天色大好,清风尚带寒冷,殿前殿后洒满了阳光。因为皇帝的龙体,皇室上下少了过年的气氛,庆陵王府更显冷清。青石布道清扫得不染一尘,树荫下、殿檐上,那些阳光照不到的地方还有大片的积雪,几只麻雀在上面飞来飞去。 凝月站在殿外,默默地想着心事,一名小宫人小跑着过来。 “娘娘,御史府来人了,说殷大人有急事商议,问您能否赶去一趟?马车就在外面候着,说是去去就回。” “让他们把马车开进来吧。”凝月声音淡似冷漠,这个殷其炳,她看见他就浑身不舒服。 马车过来了,凝月上去,顺便让采莲将烫婆子拿来,掖在身上。 出了王府,马车穿街达巷,过热闹的街面,便往柳荫道一带走。凝月定眼看外面的风景,感觉不妙,便朝押车的喊:“你们要到哪里去?” 押车的回过头来,露出满嘴黄牙,似笑非笑道:“娘娘,跟我们走吧,宋爷让您去一趟。” 禁宫柳 人面知何处(四) 马车飞快,转眼就到了宋府大门。凝月被人从马车内拽了下来,大门两旁的石狮怒目圆睁,大张着血盆大口,她不禁打了个寒蝉。身边的宿卫力气大得让她无法挣脱,踉踉跄跄间就被拽进了宋鹏的客厅内。 “宋爷,人给您带来了。” 客厅内森森阴寒,凝月只看见几道模糊的人影,而宋鹏正一步一步近到她的面前,整张脸隐在重重阴翳下看不分明。 “你想干什么?”面对如荒野里恶狼的瞳仁,凝月惊惧地后退一步。 她的话音刚落,宋鹏的手陡地挥将过来,耳边像是夏蝉交鸣,脸颊一阵抽紧的疼痛,凝月整个人被击倒在地。 “冷凝月!” 宋鹏弯身一把揪住凝月的衣襟,提起来,似鹰隼的目光耀得骇人:“敢背叛我宋某的,宋某绝对不会放过!来人,把她绑起来!” 四面宿卫应命,将凝月拖到木柱旁,五花大绑着,令她丝毫不能动弹。麻绳穿过厚实的棉袍并未伤及肌肤,全身的骨骼却在格格作响,阵阵剧痛袭击而来,一时凝月咬紧了牙关,头顶上的雕梁模糊着逐渐弯曲。 宋鹏抬起她的下颌,用力到指节发白,眼里的那股怒火熊熊燃烧,带着阴沉的气息喷薄在她的脸上:“清雅高洁,好个绝世美女,你还真当自己是肖衡的正妃了。冷凝月,别忘了你姓冷,你只是我宋某安插在肖衡身边的一只狗,一只发情的母狗!” “你杀了我吧,我不会替你做事的!”凝月感到前所未有的折辱,她大声地叫喊起来。 看见她反抗,宋鹏反而阴阴一笑,声音如三伏天冷峭的寒冰:“宋某在你濒临绝境之时收留你们,你却认敌为友,负我祖先,对于像你这般忘恩负义的人,宋某现在就要你还清这笔债!” 随即大手一挥,凝月惊惧的目光顺着宋鹏的手指望向厅外。此时,长风顺着半掩的门扉灌入,顺风而来的是一阵阵哀号之声。 “宋先生,饶我一命,我再也不敢了!” “救命啊!……” 那声音愈来愈清晰,如千万枚钢针扎入凝月耳内,熟悉得她脑子一阵轰鸣。 是哥哥凝天。 果然,血污满身的凝天被人拖拉着进了客厅,扔在大厅中央。凝天挣扎着,滚爬之处,留下道道斑驳的血迹。 “哥!”凝月嘶声叫起来,眼里呈现出悲壮而惨烈的痛。她转眼面对宋鹏,颤着声音发问,“我哥哥犯了什么事?你这样待他。” 宋鹏背负着手,缓缓踱到凝天面前,哼声道:“你父亲果然养了一对好儿女,你家哥哥欠了人家二千两银子没处还,竟然打我银库的主意,杀死帐房主管,将偷来的银子成袋往外运,如今人赃俱获,你说,这杀人又偷窃的,要不要送去官衙啊?” “哥……”凝月心痛如绞,眼里迸出泪水。 这才彻底醒悟,自己单纯的寻仇之路,已经把凝天也牵扯进来。宋鹏的恢恢大网编织得天衣无缝,他们兄妹俩已经彻底坠入其中不能自拔。无论怎样,他们的命运被牢牢控制在宋鹏的手掌之中,只要他们有稍稍异动,宋鹏迫人的煞气便会将他们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凝天在凄楚的叫:“凝月,救救哥哥……” 凝月的声音很软弱,低得连自己都听不真切:“宋先生,你想怎样?” 宋鹏听出了凝月声音中的无奈,脸上的阴气丝毫不减:“你哥哥是生是死,还不是你当妹妹的一句话?你们欠宋某的,这辈子想还都还不清,唯一的只能乖乖呆在肖衡身边,一有风吹草动即刻向我禀告。” “凝月,你答应啊,你快点答应宋先生啊!”凝天哀哀地催促着凝月。 宋鹏伸出一只脚,长靴踩在凝天的脸上,发狠地碾转着,直至凝天嗷嗷惨叫,整张脸扭曲变形。 凝月含泪望着自己的哥哥,眼里的悲哀和痛意交织地沉淀,唇边却是一丝冷的笑:“就算如此,殷大人也不会答应,你不是承诺在这一年半载里治好殷雪玫的病吗?” 宋鹏长袖一挥,带起满地寒气:“你没资格跟我谈条件!离殷雪玫康复之期绰绰有余,不是才半年吗?现在你要做的,就是救下你的哥哥,爬上肖衡的床!唯有如此,你们欠我宋某的才能一笔勾销!” “凝月……救救你哥哥……”凝天凄恻地叫着。 凝月隐忍痛意的眼里满是泪光,手指间紧紧攥着,没有感觉,似乎已麻木。 “宋先生,我们只是一介平民,与你无怨无仇……”身上的剧痛一阵阵袭来,凝月只能默默承受着,“我可以答应你,等到殷雪玫进王府,你一定要放我们自由。” “这是自然,”宋鹏的口气稍微缓和,嘴角甚至抽出若有若无的笑,“宋某做事绝不食言,答应过的,一定兑现。” 凝月垂眸沉默着,宋鹏已经有十分把握,悠然把玩起案上的玉石:“开春就要科考了……”话只说了一半,他轻轻笑了笑,等待凝月的回答。 “好,我答应。”凝月的声音依然很低,隐蕴着无比的沉重。宋鹏将玉石轻放在案上,打了个响指,周围的宿卫过去给凝月松绑。 宋鹏踱到凝月面前,上下打量着她,食指划过她脸上如玉的肌肤,一笑中说不出的张狂轻慢:“刚才下手重了点,会慢慢褪去的。如若现在肖衡在你面前,他定会心痛不已,哈哈。。。。。。” 他仰首得意地大笑,凝月愤懑地瞪了他一眼,径直往外走。她的衣衫虽还齐整但已凌乱,身上那股酸涩的疼痛火燎般上来,她不禁抚住了双肩。 经过凝天面前,她放慢了脚步,将近悲凉的视线一点一点地射入凝天的心。凝天一惊,慌乱地避开了凝月的目光。凝月也不再看她,她走得不稳,狠狠推开客厅大门,门扉撞在墙壁上,哐当的巨响。 凝天恍惚地坐在地面上,赓爷笑盈盈的脸在眼前晃动,接着他被搀扶起身。 厅外阴寒的冷风吹得凝天一哆嗦,他清醒过来,凝月已经回去了,她为了救自己的哥哥,放下答应宋鹏的话,凛然而去。 赓爷拍拍他的肩,笑道:“戏演得不错,凝天兄弟,回去好好把这身血污擦了。” 凝天乖顺地答应着走了。宋鹏自客厅漫步出来,目光依然阴郁。 “宋爷,尽给这小子好处,太便宜他了。”赓爷咬牙道。 宋鹏鄙夷一笑:“这种乡野小子,不必理会,就算几个月后他们想离开京城,到时候的翼国可是天翻地覆了。” “宋爷,小的已派人北上了,北胡一带大雪封山,三四月间即会冰雪消融。” “好!雍武病情陡发,势必会立肖衡为储君,肖衡羽翼未丰,朝局动乱,正是我们振兴霸业的好时机。只要联合北胡遗族,单等他们绕过轺国南下,到时候里外夹攻,肖衡纵然有九头六臂也插翅难逃!” 宋鹏森然而笑,笑声合着不祥,在客厅上空绕梁盘桓,久久不散。 禁宫柳 帝里风光好(一) 寒霜冷,风竹敲出肃杀之声,凝月漫无目的地在庆陵王府里走着,衣袂裙角让风吹得飘飘欲飞。 “娘娘,大冷天,您就在殿内歇着吧。”采莲不断地搓着双手,呵了口气。 凝月只管往前面走着,过了云曲桥,便是芙蓉洲。每当有心事时,她就会不知不觉来到芙蓉洲畔,四围远眺,看周围溶溶泄泄的荡漾水貌,心中自有潇洒除尘之致。 而今日,不尽的愁绪如同残柳败荷,黯黯然弥漫天际。 自己终究是走错了这条路! 四野空阔,风儿划过水面,一波一波地起着涟漪。她闭上眼,不敢回顾曾经经历过的一切。说是只有她能救得了凝天的性命,不如说是她全家的命运都捏在宋鹏的手掌中,她已动弹不得。而其实,做个假殷雪玫对自己有何好处?可偏偏是自己当初的选择,悔不得,追不回,她只能披荆斩棘一路独往。 她疲惫不堪地坐在水岸边,身心酸疼难耐。眼前又是一片茫茫烟水,寒芦飘絮,水中浮萍在风中漂流难驻,她黯然地看着这一切,难以抑制地流下了眼泪。 她悲凉地轻叹:“其实……就当作一场梦吧。” 极轻的脚步声,落在她的身后悄无声息。心事纷乱的凝月丝毫感觉不到后面的动静,直到采莲恭然叫了声“王爷”,她才慢慢地回过头去。 肖衡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眉眼之间带着温柔的笑,笑意灿烂,暖如春色。她的心激跳了一下,恍惚间,他已经站在了自己的面前。 “刚才听见你在叹气,怎么啦?”他蹲下身,握住她的手,轻轻地揉搓着。 “是不是府里的人都换了,你不习惯?” 他见她依然沉默着,解释道:“近些年来,夜氏、冷氏余党遗族正在蠢蠢欲动,图谋复辟,他们在暗处,我们势必要处处小心,绝对不能给他们死灰复燃的机会。” 他的话透着凝重,英挺的轮廓半明半暗,凝月的心抖动了,波及到全身都在颤抖。 她嗫嚅了半晌,声音却颤着,艰涩地吐出几个字:“皇上还好?” “父皇不会有事的。”他抬起她的手,她感到了胳膊的疼痛,但是她丝毫没有皱眉,任凭他将她的手抚在他的脸上。 阳光像一簇一簇的碎金,千点万点地撒落,撒在肖衡年轻的脸上,染了一层浅淡的光辉。凝月呆呆地感受着其中的温暖,原本纷乱的寸心逐渐安定下来。 肖衡感觉到了她的平静,朝她一笑:“这般好天色,我们去划船。”说完,牵起她的手,直起身。 凝月默默地被肖衡牵着走,青石道上一带垂杨,汾流环绕,黄叶片片零落,缱绻似的在面前飘动。凝月抬眼望着肖衡,他的脸略染了丝困意,便好心地说道:“王爷这几日一定累了,还是回殿休息去吧。” “有你在身边,我不累。”肖衡转眸,一点瑕疵都没有的无邪,“我们还没这样手牵手走路呢,我感觉很舒服,真好。” 接着,用郑重的语气道:“我记得你叫过我的名字,为什么又改口了呢?还有,我该叫你什么?雪玫是母后他们叫的,我不想跟他们一样的叫。” 凝月心里的痛幽幽的弥漫而上,她定了定神,才勉强应道:“王爷‘喂喂’的叫臣妾甚好。” 他俯身定定的看她,更牢地牵住她,满脸欢悦之色。 宫人已经划了小舟过来,船是簇新的,没有舱,两边刻着卷云燕纹,又雕凿得煞是精巧。肖衡令宫人都下船,自己跨步上去,回身向凝月伸出手:“你别害怕,我拉住你。” 凝月笑了:“臣妾是那种矜贵之人吗?”肖衡也笑,他加了手劲,她轻盈的身子落在他的面前。 “坐好了,就我们两个人。”肖衡朗声,执起了双桨。 伴着欸乃的划桨声,天光间划开一道笔直的水线,船儿缓缓滑向芙蓉洲中央。洲面闪着粼粼的波光,芙蕖舒卷阔大的叶片,水鸟在上面栖息着,一丛丛绿意像画屏一般在眼前铺展。雾散烟收,看周围红墙碧瓦的宫殿楼阁那么渺小,浅浅淡淡。 凝月睁着惊奇的眼睛,不住地暗叹,天光明媚,将她满腔心事淡化开了。此时她唯一想做的,就是把湖光水色悉收眼里,那片难得的绿,那欸乃的划桨声,还有这个人的眉眼行止,都在心里刻下深深的印记。 肖衡饶有兴致地看着眼前这明艳的女子,看见她脸上的微笑,爱慕之情如水荡漾。他喜欢她的那份自然,不矫情造作,给他的感觉很真实。 “知道吗,我很想就这样摇着船,载着你,永远永远的。”他发自肺腑地说道。 她一惊,眼里渐渐有了水光,心中的无奈散入这泛起的湖烟:“如果有一天臣妾变难看了,或者让王爷失望了,王爷还会这样想吗?” 他哧的一笑,摇头道:“怎么想得这么远呢?我们有大好时光,等你变丑了,我也成老头了。” 她低眸弯下身子,波光如镜的水面映着她如画的容颜,她的手指划过冰凉的湖水,美丽的容颜消失了,水面上化作了一圈圈的波纹。“如果王爷是晋王,遇到那名冷姓晋王妃,王爷会怎么做?” 肖衡大笑起来:“可我偏偏不会遇到这样的事!”他放下了手中的划桨,拉她站在船头,他紧紧地揽住她,彼此的宽袖间扬起浩荡的风。 “我肖衡向来以晋王为楷模,成为纵横天下的一代枭雄。晋王何其不幸,我肖衡何其有幸,身边的人虽为女子却英雄了得。我肖衡将与她一世峥嵘,此生不负!” 凝月仰首看他,他的眼光凝在遥远的地方,高扬的声音自寥阔的湖面穿行而过。这一刻,她怎不感动?她忘记了自己究竟是谁,忘记了宋府里遭受的折辱,她和他如此接近,近得能够听到他激荡的呼吸。此时她很想留住那多情的男子,与他共一世的红颜知己。 禁宫柳 帝里风光好(二) 爆竹声中一岁除,转眼到了元宵节。京城的隆冬,寒冷外又充满了暖暖的春意。瑞雪在临近新年前飘了几天,到了腊月十五,屋脊上依旧积着皑皑白雪。 因为雍武皇帝龙体欠安,诸百官小心低调地过年,京城里的士族百姓议论纷纷,偶只能听见零星的爆竹声,这年就在冷清和猜忌中渡过。十四那日丞相等几名高官照例前去请安,跟随天子的老内侍说,早晨起来,皇上一直在钟鼎广场漫步,正感叹这年过得不爽,没有与民同乐呢。 于是,等到暮霭四合,晚霞浮金之时,整个京城乐声四起,灯影纵横,千家万户燃起了烟花爆竹。 凝天犹豫不决地站在宋府后院,那道小院门紧闭,透过高墙往里面看,楼台上隐约有烛火在映闪,他知道殷雪玫肯定在那里。 殷雪玫的居所,永远是静谧的,惟有凤竹带着呜咽之声在风里响动,一点烟花在远处破空而出,一刹那映亮了小院,在夜色里寥落了孤寂的颜色。凝天叹了口气,轻轻叩响了院门。 院门忽然开了,这丫头这般耐不住性子,凝天轻轻一笑。抬眼,满天月华刹时如白袍笼身,夜色下,他的眼前盛开了一朵芙蓉。 “殷……殷小姐?”他诧异地叫出声。 “你是来找香巧吗?”雪玫看定他,一副沉静的表情。 “不是……是……香巧呢?”凝天口吃着,一颗心怦然直跳。 “我让她回家过节了。”她的脸上素淡干净,清浅的语气穿透他凝视的眼,“外面一定很热闹吧?” “是……仁裕街上有灯会,听说皇家也有人出来赏灯,我估摸庆陵王爷也会出来。”凝天说到这里,恨不得猛抽自己两巴掌,怎么在她面前,说话总是这样笨拙呢? 雪玫半低着头,看不到她眼里有亮光闪烁,片刻,声音幽幽道:“你能陪我出去逛逛吗?” 凝天惊喜交集,连忙答道:“行!行!” 雪玫颈间围起了柔软的棉帛,只露出一双柔媚如水的眼睛。凝天心神荡漾了,眼看明净的月光洒在她清幽的背影,拖起一道细长的影子,一路逶迤而去。 这一晚,寒风吹亮了天边摇摇欲坠的月亮,月色积水空明。入夜,京城始掌千帐灯,家家户户软烛香灯曳动。待到宫漏声起,皇宫内始放烟花百余架,街道上行人接踵来往,宝马雕车香满路,每个人抬起喜气洋洋的脸,始看人世这一夜花火。 肖衡携着凝月的手,在大排宫廷侍卫的簇拥下,行走在热闹喧哗的街面上。天空被烟花燃映得通红,一会儿千树繁花绽开,一会儿吹落如雨星星……看得凝月眼花缭乱,漫天的流光溢彩照得她更加明丽动人,眼波流转,舍不得眨一下。 “快看那边!”身边的肖衡兴奋地叫,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一条弯弯曲曲的小金龙出现,咻的一飞冲天,在半空中炸开一朵巨大的菊花,布满了整个天空,接着散成无数闪着亮点的蝴蝶,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 随着人们的惊呼声、喝彩声,凝月也跟着大笑,一对俊男美女在众人称羡的目光中穿梭其间,看那烟花,漫天的都是幸福的爆炸。 在这个初春的京城之夜,满城飞花如雪,如酥的花朝月夕湿了多少女子的丝履?殷雪玫也行走在缤纷五彩的烟花下,凤萧声动,繁光缀满天空,鱼龙飞舞,阵阵清风阔大而光滑,滑过她纤柔的腰肢,眼里依然是寂寞的印痕。 有谁,比她更寂寞? 春风浩荡,正是大翼国最繁盛的时节,锦里开芳宴,丝弦满天扬,而她的心却始终等在一个难以预知的未来,很多日子过去了,她依然以一种寂寞的姿势,等待着她的将来。 满天的烟花如同她零落的心事,风吹了,烟散了,而她等待的爱人究竟在哪里?她像一只飘来荡去的风筝,睁着迷惘的眼睛,在街道上寻觅自己的爱人。 “看那,庆陵王爷和他的王妃过来了!”人群中有人高声叫嚷。 手持长矛的侍卫吆喝着过来,人们纷纷往两边让道,翘首看着道路中央的光景,交头接耳。 “皇帝老儿这场大病来得凶猛,看来非立储君不可了。” “肖焜是大儿子,在文官堆里很有亲和力,又儒雅大度,储君的位置就是他了。” “难说,没看肖衡的势头已经盖过肖焜了吗?一旦兵权在手,天下就是他了。你们看,肖衡和他的王妃,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啊,殷大人定笑得合不拢嘴了。” 雪玫恍恍惚惚听着,脚步丝毫没有停歇地,后面猛然有双大手抓住了她,她回头,凝天焦灼的眼眸。 “殷小姐,你别过去,小心暴露自己。” “放开我!”不知哪来的力气,雪玫近似凶狠地甩掉了凝天的手,穿过一茬又一茬绰动的人群,她终于看见他了! 然而,等待是那样渺茫的事,而真见到了又是那样凿心的折磨。这个叫肖衡的男子,在灯影烟光下,手牵着跟她同样面貌的女子。他正低头和她说着什么,眉目间是温柔的笑意,双眼饱含款款深情,他们旁若无人地脉脉相对,这世界仿佛就他们两个人。 肖衡说:“知道吗,我很想亲你一下。” 凝月脸上立刻凝起娇羞的笑靥:“别人都看着咱们呢,你是万众瞩目的庆陵王爷,想闹出什么笑话不成?” 肖衡耸耸肩,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管别人干嘛?我就是想这样。” 他攥紧她的手,想拉她更近。凝月咯咯笑起来,挣脱他的手掌,调皮地跑开。 “哈哈,看我不抓住你!”肖衡也笑着跑向她,他们跑得轻快,掠过看热闹的人群,从脸色苍白的雪玫面前擦身而过。 肖衡并不知道,他刚跑了几丈远,后面爆竹声下传来一片惊呼,一名围裹着棉帛的女子缓缓倒地,人群让开了一团空地,一名年轻的后生抱起了她,棉帛散开,女子苍白如雪的嘴角边,是一缕樱红色的血痕。 后生抱着女子飞奔而去,后面看的人流涌上来,街道上又恢复了喧嚣的场面。 禁宫柳 帝里风光好(三) 宋府的后院里。 窗外是微弱的月光,像是一层薄纱,在楼内迷蒙的黑暗之中摇曳晃荡着,衾褥帷帐好似蒙上了薄薄的白灰,连案上的笔墨纸砚也散发出幽暗的光亮。凝天静静地站在楼中央,满室药草的味道纠结在空气中,忽浓忽淡地漂浮,闻得凝天逐渐感到头昏脑胀。 床榻上的女子也安静地躺着,被月光包裹住的赢弱身体正在慢慢释放着哀伤,弱得好比秋风扫过后的露泣残枝,随时会折了,断了。 “肖衡……” 她呢喃着,轻得让凝天无法听清,他知道殷雪玫醒了,便轻轻地走到她的身边。 “殷小姐,你怎样了?” 雪玫的目光定定地浮在帷帐上方,毫无血色的嘴唇微微的翕动着,微弱的声音在寂静而昏暗的室内漂荡徘徊。 “我是殷雪玫……我才是殷雪玫……” “殷小姐。”凝天又轻唤她一声,企图把她从迷惘中拉出来,而她似乎并未感觉到他的存在,只顾继续呢喃着。 “你别碰他,我不许你碰他……你答应过我的……” 她断断续续的话如根根锐利的针刺痛了凝天的心,他蓦然抓住她冰冷的手,激动地说道:“你何苦这样折磨自己呢?这样的男人不值得你这样!就算他有了你,他还会有别人,根本不会珍惜你的!” 他的话刺激了她,她突然坐起身,垂流苏的步摇散乱在额畔,眼光却直直地盯着前方。凝天心内惶恐,温柔地用自己的怀抱拥住她:“殷小姐,你要想明白啊。” “不……”她凄凄哀哀地呻吟,声音飘忽得立刻消失在无底的黑暗之中,闭合上长长的眼睫,倒在凝天的胸前。 凝天反倒没有了惊惶,怀里的美人软玉温香,那种从她身上散发出的自然的少女的气息,像是一波温柔的春水,紧紧裹住了自己,他渐渐的放松了下来,伸手拂去散乱在她脸上的乱发,她娇艳美好的脸庞呈现在他的眼前。 这是他魂牵梦萦的心上人,他第一次距离她那么近,她纤瘦的身躯轻绵得没有一点分量,他满心爱怜地、迷迷朦朦地凝视这张脸,缓缓地俯下身。 他祈望,宋鹏不要这么早的出现,闻讯赶来的香巧还在半路上,这样他可以有更多的时辰与她在一起。 闻着她轻微的呼吸,他的嘴唇轻轻碰上了梦中人的唇。她的唇很凉,却甜美得好似清晨花瓣上的露珠,他辗转吮吸着,幸福的感觉无边无际地漂覆了下来。 不久,她再次悠悠苏醒过来,眼前是凝天年轻带着迷乱的脸,她只是轻微的一挣扎,坠入情兴的凝天抬起了头。雪玫不哭也不闹,那双比幽潭更深的眼睛冷冷地凝住他。 “请你放下我。”她的声音平静,却冷如冰山。 “殷小姐。”凝天跪在床榻旁,不顾一切地将她的手紧紧握住,怕她一挣脱就要抽回,“请小姐休怪凝天无礼!凝天对小姐爱慕已久,终日思念,如今小姐病成这样凝天心如刀割……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平生愿得一心人,相聚共白头,凝天愿意此生此世,守在小姐身边!” 雪玫弱弱地笑了,声音依然轻细,却一字一字凿进凝天的心:“今生与谁共白头?雪玫今生今世是属于肖衡的。宋先生,你找错人了。” “殷小姐,我……”凝天感觉自己遇到了千年不化的冰,先前的热情完全被冻住了,全身寒彻透骨。 “多谢宋先生的好意,雪玫已经很久没咳嗽了……这次只是个意外,很快会好的。我很累,请你出去吧。”雪玫倦怠地闭上眼,下了逐客令。 凝天挫败地抬起头,慢慢地站了起来。他拖着滞重的脚步往外走,仿佛是他受了重创,眼前一片昏沉。 昏然黑暗的院子里,斑驳的枝叶树影在风里悠然摇摆,发出轻微的嘲笑声。凝天沮丧地低头走着,听见院门吱呀一声,灯影亮闪处,宋鹏带着郎中不急不慢地进来。 宋鹏初次看见凝天颓废的神情,有点吃惊,随即明白过来,暧昧地一笑:“凝天,这次幸亏你救了殷小姐。” 凝天已经哭丧着脸,又不敢让别人看见,只是低头应了一声,垂立在一旁。 “不要急,有的是机会。”宋鹏微微颌首,拍拍他的肩膀,带着郎中进了楼内。方到楼梯口,听得院门吱呀的响,接着发出沉重的关闭声,不由轻蔑地轻笑,“整个乡野愣小子。” 宋鹏料到殷雪玫病情发作,烦躁的殷其炳必然会狗急跳墙,便吩咐院内宿卫看守小院,还特别调拨了两三个办事娴熟的老女佣好生伺候殷雪玫,给殷其炳一种殷雪玫备受重视的假象。 果然不出所料,第二日一早殷其炳就风急火燎地赶来了,一见如此布置,自然无话可说。 “宋老弟,雪玫是来治病的,你可千万别允她出门啊。一者病发了咋办?二者要是被肖衡发现了咋办?这欺君之罪是要杀头的。” 宋鹏淡然一笑:“殷小姐在宋府是客人,主人怎好多管客人的事?再说,殷小姐芳心已动,你把她关在府里足不出户,反而惹出抑郁,这抑郁心病宋鹏就难治了。” 殷其炳大皱眉头:“回头我这当爹的好好教训教训她。” 待看见女儿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殷其炳嗟叹,直摇头:“雪玫,你爹爹一直为你操心呢。眼下开春,离你出嫁之日已经过去七个月有余,就算爹爹等得及,可皇后娘娘等不及,她的心思已经落在假雪玫的肚子上了。如今肖衡与假雪玫情投意合,一旦生米做成熟饭,你我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啊。” 雪玫虚弱地絮语着:“雪玫会乖乖守在这里,会捱到这一日的。爹爹,女儿即便是死,也要死在肖衡手里。” 说罢酸楚一笑,笑声低微,近似支离破碎的哭泣。肖衡烟花下怡然开心的笑意印在脑海,清晰得就在眼前,只要心思稍微一动,便会如潮如海地涌来。 殷其炳直坐到红日摇窗,香巧端着药碗过来。殷其炳示意香巧退下,自己亲自端着送到雪玫面前。雪玫闻到药草熟悉而浓郁的气息便轻蹙眉头,勉强抿了几口,说等会再喝。 殷其炳并未强迫女儿喝下去,将药碗放在案上,暗地朝随从的老仆人使了个眼色。 跟宋鹏又客套了一番,殷其炳才大模大样地钻进了自己的马车,出了宋府,回头看张牙舞爪的石狮,心里被那股烦闷、狐疑涨得满满的。 “找个有名的郎中,细查药汁里究竟放了哪些药引子。这宋鹏,老谋深算,不得不防啊。”他掂起装着药汁的小瓶,低低地叮嘱一番,交给了老仆人。 接着转念一想,又命令前面的车夫:“去紫金巷。” 禁宫柳 帝里风光好(四) 费嫂过年前受了点风寒,至今还有轻微的咳嗽。殷其炳见费嫂一脸病容,没了放情纵欲的意念,加上心事沉重,靠在暖融融的屋子内,竟跟费嫂聊起天来。 “虽说殷某是朝廷命官,可朝内人心叵测,这御史大夫当得如履薄冰啊。府里上上下下一大堆人,每次节骨眼上,没一个替殷某分担解忧的。”殷其炳长吁短叹。 “老爷吉人自有天相,必会逢凶化吉,您就宽心吧。”费嫂话音柔软。 她的双手揉捏着殷其炳的腿脚,力道又是轻重有致,殷其炳微眯着双眼,说不出的舒服受用。 “十六年了,赵秀娟,你也老了。”殷其炳感慨道。 费嫂揉腿的动作滞住了,原来,她叫赵秀娟。 “老奴老家在哪?”她试探性的问,岂料殷其炳阴沉的脸又拉长了。 “别以为殷某说漏了嘴,你就想得寸进尺。”殷其炳有了愠意,“这房子,这一切,还不是我给你的?要是没了这些,指不定你在哪里要饭呢!” 费嫂垂眉不语,殷其炳见状又数落了她一番。靠在衾枕上哈欠连天,不一会殷其炳打起了呼噜。 等到殷其炳睡醒过来,屋子里没了费嫂的人影。他坐起身,外面的院门吱呀一声,接着屋门开了。 “死婆子,又去哪了?”殷其炳嘀咕着,抬起眼,见着来人愣了愣,随即骂道,“香巧,不好好的伺候小姐,回来干什么?” 香巧一见被老爷逮了个正着,心里自认倒霉,施了礼,支吾道:“昨晚赶得急,忘了拿衣服。”说完,闪进了另一间里屋。 殷其炳边穿棉靴边教训香巧:“别光顾着玩,小姐要是少了一根头发,拿你是问。换假太子妃的事你是知道的,不许说漏了嘴,不然你娘、还有你这条小命保不住的!” 回头见香巧出来,又吩咐道:“去给老爷端碗热茶。”香巧应了,回身去厨房盛了热茶,双手捧着送到老爷面前。殷其炳一手接了,眼睛不经意的扫了香巧一眼。 豆蔻年纪的香巧低眼垂眉,一张小脸粉嫩粉嫩的,两颊还有浅浅的梨涡,殷其炳眯起双眼,伸手抬起了香巧的下颚:“我没记错的话,你已经十六岁了吧?” 香巧心生厌恶,侧首避开:“是,老爷。” 殷其炳倒没发火,怪异地笑了笑:“和你娘以前一样。” 屋门口的费嫂错愕地站着,脑海里隐隐的闪过一道印象:面目还算年轻的殷其炳谄笑着抬起了她的下颚,嘴巴开开阖阖,愈凑愈近,她抱着怀中的小少爷夺门而出……她呆愣着,殷其炳的怪笑声在耳际咝咝回响,一种不祥的预感蔓延了全身。 她借故让香巧晚一步走,等到送殷其炳出了院门,才反身将院门关上,才惶急地将香巧拉进内屋。这刚一坐下,眼里的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淌。 “怎么啦?娘。”香巧睁大了眼睛,疑惑地问。 费嫂抽泣着,拉住女儿的手:“香巧,娘怕是要害了你……都怪娘记不起以前的事,你连个投靠的人都没有……老天爷保佑我家香巧吧,她才十六岁啊!” 她哭得愈发伤心,香巧惶恐地面对着自己的娘,连声音都颤抖了:“娘,老爷想把香巧怎么样?娘你快想想啊,香巧的爹到底是谁,宋大哥也问过我,可我真的不知道啊!” “宋大哥?”费嫂茫然地看着女儿,“宋大哥是谁?” 提起宋大哥,香巧慌乱的心倒平静了,嘴角还浮起一丝的甜笑:“我只相信宋大哥,他是最好最好的人。对了,上次来看您的那个女的,就是宋大哥的妹妹。” “凝月……”费嫂对这个名字记忆犹新,凝月平静带着忧伤的眼眸在眼前闪动,香巧的手柔软而纤细,那个凝月也有一双这样的手啊。 “你说的那个宋大哥叫什么?” “凝天。” 费嫂喃喃地念着:“凝天,凝月……他们想必是你可以投靠的人。” 香巧惊喜地叫:“娘,您答应了?” “你先去探探那个宋大哥的意思,他要是肯带你走,你就死心塌地地跟他,走得越远越好。如若人家也有难处,你不要耍性子,别为难人家。”费嫂考虑再三,劝慰女儿道。 香巧满心欢喜地走了,费嫂目送女儿的小身影隐没在巷口,才颓然地靠在门楣旁,心里幽怨幽凉的难受:“香巧,你要是找到可以依靠的人,娘黄泉路上也安心了……香巧,娘对不住你……” 香巧回了宋府,牢牢记着娘嘱咐过的话,等雪玫的病势稍显趋缓,就摸索着往宋府前院去了。 方到那条通往前院的青石道,前面就有手持长矛尖刀的宿卫在把守,香巧犹豫着不敢上前,前面的宿卫已经发现了她。 “谁?”宿卫吆喝道,一脸凶恶。 “后院的,有事找宋凝天。”香巧指了指前面,心里害怕得直打鼓。 “宋爷有令,后院的一律不许进前院!” 香巧无奈折回原路,几名宿卫的笑闹声隐隐传入耳边。 “这小子,还有桃花运?” “少去惹他,宋爷有心想栽培他,等过了科考,他就要骑在咱们头上了!” 香巧回去一直精神不振,她找了个机会出去打探,得知开春的科考就在二月初五。于是她耐心地等到了这一天,早早的哀求厨房做了两个大烙饼,想着宋大哥考完试肚子一定会很饿。 她收拾完,原本沉默寡言的雪玫叫住了她。 半月有余,雪玫清减得更似晓风杨柳,眼里还留着哀怨的痕迹,她款款走到香巧面前,将香袋里的银子放在香巧手中:“看你终日魂不守舍的,是找宋大哥吧?今日开考,这点银子就算一份心意,你就说是你送的。” 香巧从未拿过这么多的银子,一时眼神迷离,她呆呆地望住小姐,不知如何是好。雪玫也含了淡淡的笑:“快去吧。” 香巧感激地向雪玫深深一鞠,迈着轻快的步子出偏门去了。 禁宫柳 泪满春衫袖(一) 走了很长的一段路程,才来到通往贡院的街巷。贡院外的巷子并不宽,却尤其森严,早有监试、逐查的官吏十步一岗,驱赶过往的行人车马绕道而行。香巧远远望去,贡院大门紧闭,荆棘遍置围墙上,清冽的风从长巷深处灌入,比外面更显阴寒。 香巧从来往行人的交谈中得知,考生寅时就入场点名了,今日是第一场,到傍晚时分才会开门清场。香巧抬眼瞧着太阳逐渐偏西,离清场的时辰尚早,便提着手里的包袱等候在街面的一角。 这一带清寂无人,香巧等得也是百无聊赖,渐渐放松了自己,坐在树荫下,将手里的包袱就势掖在怀里。却在此时,道边出现两名贼眉贼眼的人,趁着香巧没注意,抢过她手中的包袱,夺路而逃。 香巧猛然惊醒,起身高喊:“抓强盗!抓强盗!”边朝着贼人逃跑的方向追去。 那两名贼人都是身强力壮的男子,弱小的香巧怎能追上?眼看前面就是热闹的街区,行人纷纷躲闪,那贼人的身影离香巧愈来愈远,香巧嘶声尖叫着,绝望的泪水滚滚而落。 前方闪现三匹高头大马,为首的锦衣年轻人闻得叫喊声,朝身边的侍卫略一示意,两匹大马撒腿踏起一路沙尘,顷刻间将两名贼子团团围住,待香巧气喘吁吁跑到近前,那两名贼子已被生擒,周围行人纷纷交口称赞。 “那不是安定王肖焜吗?”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真乃好人啊!” 肖焜从侍卫手中接过包袱,走到香巧的面前,脸上荡起温和的笑:“是你的?” 香巧直愣愣的跪在地面上:“奴婢香巧谢过安定王爷!”接过失而复得的包袱,紧紧地攥在怀里,抬手抹去了挂在脸上的泪珠。 肖焜一手扶起香巧,看她这副模样,笑意更浓:“看来这包袱是你最重要的,你从那边过来,是不是你家人在贡院考试?” 香巧满心满意全是感激,眼前的安定王爷又是这般温文尔雅,便老实应答:“奴婢在等宋大哥出来。” 肖焜抬眼望了望天色,好心道:“等会院门打开,出来的考生如潮如水,你怎能瞧见你想找的人?这样,把你的宋大哥名字告诉我,我去交代一下,到时你在外面等候便是。” “他叫宋凝天。”香巧想着今日遇到贵人了,不由得欢呼雀跃。 肖焜也是淡淡一笑,接着上贡院吩咐去了。 傍晚时分,西边的晚霞把皇城抹上了一道橘红,贡院周围热闹起来,院门开了,里面的考生潮水般的涌了出来。凝天耷拉着脑袋,一整天的应试折腾得他头晕目眩。他顺着人流出了院门,只想赶回去好好睡上一觉。 “宋凝天!哪位是宋凝天!”院门外的执事官吏扯着嗓门朝人群里喊。 凝天醒悟过来,他有点心虚地往两边张望,确定是在唤他,才悄悄走到官吏面前:“这位爷,在下就是宋凝天。” “有人找你,就在那边。” 顺着官吏手指的方向,凝天看见了远处不断张望的香巧,脸上紧绷着的紧张惶惑消失了,换之以生气的表情。他皱着眉头走过去,声音硬邦邦的:“你来干什么?” 看见香巧,他自然而然地想起殷雪玫,想起那晚的拒绝,他的心又开始淌血了。 香巧抬眼望着凝天,有段日子不见,心中的宋大哥消瘦了,这科试还真折磨人啊!香巧心里隐隐作疼,颤着声音叫:“宋大哥,你饿了吧?我给你带来了烙饼。”说着一手伸进了包袱。 凝天赶紧拽住她的胳膊,一直拉到无人的角落,教训道:“你过来瞎嚷嚷什么?我这次考试用的不是凝天这个名字,要是被人发现,这脑袋就搬家了。”他伸手横住脖子,做了个抹刀的动作。 香巧一听知道自己闯祸了,吓得哭起来:“宋大哥,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是想来看看你……” “好了好了,以后注意就是,别哭了。”凝天只好哄她,接过烙饼狠狠地咬了一口,“我一个乡野小子,谁会注意我呢。” “宋大哥,等你考完,你想做什么?”香巧支吾着问道。 “宋先生已经安排好了,到时我有自己的房子,说不定还有一官半职的,然后我把我爹接来,还有我妹妹。”凝天继续着手里的烙饼。 “宋大哥,你能把我也接去吗?”香巧巴巴地望着他。 凝天嘴里咀嚼着,歪着头看了看香巧:“我干吗要你?” 香巧闻言,从头到脚凉个透,不禁又哭起来:“姓殷的老家伙在打我的主意呢,可我才十六岁……我娘说,赶快找个可投靠的人,我身边没别的亲人,一直把宋大哥当作自己的亲人……你要是不要我,我还是死了算了……” 凝天头都大起来,又不好当场拒绝,只好继续哄她:“你别急嘛,我又不是不要你。殷大人是朝廷重臣,不能硬来,只能智取。再说,我现在忙得焦头烂额的,你又提这种事,不是忙中添乱吗?” “宋大哥要我了?”香巧破涕为笑,腮边腾起嫣红。 “好了,你先回去,我还要去老师那里复习。”凝天催她,香巧乖乖地应了声,将包袱塞到凝天手里,蹦蹦跳跳地走了。 凝天眼望着香巧远去的背影,嘀咕一句:“真是个难缠的丫头。” 他并没注意到,就在不远处,有两个人站在墙角边偷眼看他,其中一名指着凝天问旁边的一个:“那个凝天是不是他?” 旁边的一个哈腰点头:“回军爷,就是他。” 军爷再次观望凝天几眼,看凝天提着包袱离开,便推了旁人一把:“跟上。” 禁宫柳 泪满春衫袖(二) 军营大帐内。 肖衡一脸凝重地听着李副将的禀告,眉峰愈蹙愈深。 “……要不是有人叫他‘凝天’,末将还料不到此人在考生堆里。为免打草惊蛇,末将派人一直跟踪了大半月,倒没发现有什么异样。奇怪的是,放榜那日此人中了第七十八名,榜上写的是‘宋淮山’,末将已经暗自查过,宋淮山应试条件一应俱全,南方人,父母双亡,投奔在京城大富商宋鹏名下,据说是宋鹏同族乡人。” “宋鹏?”肖衡眉峰一挑,眼梢边扫过一道狐疑。 “王爷久居军营,并未听说此人。宋鹏是京城很有名望的富绅,为人乐善好施,广结善缘,常年在南方做买卖,接管朝廷南方水陆运营,从未有过闪失,生意场上口碑极好。” 肖衡颌首,沉思片刻,道:“‘凝天’这名字也许是宋淮山掩人耳目用的,想以此转移我们的视线,达到其不可告人的目的。” 李副将拱手道:“王爷,末将的这就把他抓来,让王府里的公公一指认,不怕他不招供。” “不。”肖衡摆摆手,断然道,“暂且不要惊动他,继续监视。我想要的,是宋淮山幕后真正的主子是谁?” 李副将领命而去。 春日晴空,正是东风浩浩北上的时节。京城的天空湛蓝如洗,湖光山色都染上一层绿意。十里堤岸上游人翩翩,绿杨婆娑树影欢荡,枝梢上的翠鸟清婉动人地鸣啼,画船载着春光悠然轻摇,到处是安逸恬嬉的欢笑声,人们彻底沉醉在迷人的湖水湖烟中。 凝月坐在船舱头,一脸怡然地望着这片大好春色。心头厚重的阴云在逐渐散开,心情就像这澄碧湖水空明舒畅。 哥哥凝天今年考得不错,虽然用的是“宋淮山”这个陌生姓名,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她不能苛求什么,对不对?还有,宋鹏也减少了凌厉煞气,甚至郑重地告知她,殷雪玫的身体正在日趋好转,用不了多少日子,他们一家将欢聚在一起,融融美美地过日子。 入春来,肖衡去军营大帐又勤了,他满怀歉意地对她说:“一个人呆在王府太闷,你想去哪就去那,我派人保护你。” 今日她也与普通百姓一样,游湖赏花,周围热闹祥和,一派粉饰太平,她想她也许是全皇城最逍遥自在的王妃了。 风声飘摇,尚带花草的清香,一条新绿小溪通往南湖。凝月频频凝望远处,想着凌霄峰上的山茶又发新芽,她不在,爹可是雇了别家帮采? 正想间,后面伺候的菊仙眼尖,惊嚷:“娘娘快看,前面有个妇人好像要投湖!” 凝月一惊,顺着菊仙的手指望去,果见一带僻静少人的柳荫下,木然站着一名妇人,看不清面貌,满头的柳穗把云鬓压散了,妇人仿若未知未觉,正慢慢移动步子,一步一步朝着湖面挪动。 凝月暗叫不好,吩咐前后摇船的侍卫飞速往妇人的方向摇去,一面放开喉咙叫唤:“夫人!夫人!” 然而那妇人仿佛聋了一般,一脚踏空,只听“扑通”的声响,妇人的整个身子坠入湖中,在水里上下浮沉。 “快,快下去救人!”凝月急忙催促一旁的侍卫,有两名侍卫早脱了靴子,争先跳入刺骨的湖水中。船上的人紧张地注视水里的一切,不大工夫,两名侍卫拖举着落水妇人浮出水面,船上的人放下船桨接住了他们,凝月半悬的心才放了下来。 可是,等到被救上船的妇人躺在船舱里,凝月边唤菊仙将厚实的毛毡拿来,自己找了块干净的棉巾,半扶起妇人,用棉巾拭去妇人脸上湿漉漉的头发,妇人略显憔悴的眉目展露在凝月眼前,凝月惊呆了。 费嫂! 凝月一脸焦虑,急唤:“大婶!大婶!” 可是发生了什么事?那么和蔼可亲的香巧娘为何会自找绝路? 好在呛水不多,舱内又是暖洋洋的,费嫂悠悠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还活着,竟然哀哭起来:“我怎么还不死?老天爷啊,让我死吧……” 凝月看费嫂这般凄楚的样子,心里也酸涩难耐,眼里泛出泪花:“大婶,有什么事您说出来,千万别想不开啊。您若是走了,香巧怎么办?” 费嫂见是凝月,苍白的唇片抖得更加厉害:“姑娘……” 她的手冰凉冰凉的,触摸到凝月肌肤的那个瞬间,凝月的心尖被针扎了似的,痛得心口一阵阵的抽搐,她难过地看着费嫂,泪水滑过脸颊。 她劝说着,利落地帮费嫂褪衣取暖,又端来香融融的热茶,费嫂渐渐缓过气来,声音颤得没有先前那般剧烈了:“天道昭昭,又碰上姑娘了。” 凝月借故支开了菊仙,小声告诉费嫂:“大婶,我现在不是凝月,我是代替殷小姐入宫的。” 费嫂恍然大悟,连声道:“我知道,我知道,香巧告诉我有人代替殷小姐进宫去了,我见过你之后,一直寻思着那人是你,你是个好姑娘,香巧学你一半懂事就好了。” “香巧也是个懂事的妹妹,大婶为何想抛她而去?” “不瞒凝月姑娘,十六年前,殷老爷不知给我喝了什么,我竟然不记得以前的事。除了身边有个女儿,其余家人是谁、老家在何处,我是一概不知。如今香巧已经长大,我在人世间还遭这般耻辱,这不是生生在香巧脸上蒙羞吗?别说香巧看不起我这个娘,连我自己都觉得活着不如死的好。” 费嫂的一番话就如晴天炸雷,铺天盖地,从心到身,以至魂魄,都被震住了。凝月失措地看着费嫂,涨红了脸:“您记得稽阳城吗?记得有位叫冷成胜的教书先生?” 费嫂还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中,摇头轻叹:“要是能记得就好了。”转而望住凝月,惊讶道,“姑娘为何要问我这些?难道……” “不不,我是随便问问,前些天听说有个人从稽阳城沿路寻来,她的夫人生他的气,回京城娘家了。我刚才想起这个,就随便说了。”凝月笑了笑,迅速地遮掩过去了。 世上竟有如此凑巧的事!当过乳娘的费嫂,十六岁的香巧……她能断定,眼前的费嫂,十有八九就是自己苦苦思念的母亲。老天待他们兄妹不薄,让他们在漂泊辗转的日子里能够找到自己的娘——只是,现在还不能认她。他们的命运还在宋鹏的手中,殷其炳不会轻易放过娘,还有任何事物都勾不起娘的一丝一毫回忆,她如果这样贸贸然告诉她,会吓坏她的。 可怜的娘……凝月哀伤地想着,双手紧紧握着费嫂逐渐暖和的手,只想就此永远不放手。 “您一定能见到您的亲人的!答应我,好好活下去,好不好?” 费嫂缓缓点头,她也许累了,这温情荡漾的春天,这双与香巧一样柔软纤细的手掌,她阖目睡去,嘴角多了一丝淡淡的微笑。 禁宫柳 泪满春衫袖(三) 这日殷其炳得到老仆人的密报,怒焰压顶,手中的彩釉描金茶盏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回禀老爷,汤药确实是治肺痨的不假,也就是些冬虫草、沙参、百合、枸杞……与普通药引子并无二样,谈不上什么灵丹妙药。” “这个狗屁宋鹏,分明在拖延时辰!”殷其炳气得直喘粗气,“当初太相信他了,我还将陆路运营权都交给了他,到头来自己还是空空如也!姓宋的,笑里藏刀,分明是奸诈小人!” “老爷您说咋办?要不要把小姐接回来?” “宋鹏气焰嚣张,殷家的命脉被他抓在手里,我是掉进泥缸洗不清了,不得不顺着他啊!”殷其炳悔恨交加,颓然说道。 “老爷,难道就这样任其强横霸道,大占便宜?” “这种奸商一味横挑索求无休无止,我殷某也不是省油的灯。必要时寻另一条路子,免得来日葬身鱼腹。”殷其炳阴郁而笑,笑意凌厉可怖。 晌午过后,皇宫内侍传话过来,皇后娘娘请殷大人进宫小叙。殷其炳振作起精神,驾着轺车辚辚到了宫门。当值的内侍手持佛尘走过来,随即一声高宣传了进去。 明媚的春光辉映着宫楼城阙,四周树木花草都染上暖暖的金色,树芽花蕾都茁壮挺拔,生机盎然。想起肖衡蹄破北疆,以无可阻挡之势破灭北胡蛮夷,殷其炳心里愈发焦躁,他已经隐隐听说肖衡与那个假雪玫恩爱有加,如果雪玫迟迟不出现,这庆陵王妃的位置被那个女子霸占了去,他殷其炳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一路步履沉重,皇后宫就在前面,内侍尖锐细亮的声音兀的响起。 “御史大夫殷其炳进殿——” 殷其炳恍然抬头,内殿中笼罩着一层薄纱似的清雾,鹤形香炉里吐出馥郁的沉香。香烟缭绕间,一名黑服玉冠的年青人正站在榻椅前,面带微笑,修长的身姿渗透出清雅风骨。殷其炳天天早朝,几乎与肖焜天天见面,此时却也不免怦然心动:如何上天独佑翼国,安定王爷也是如此出色。 饶是感慨良多,殷其炳趋前躬身大礼:“老臣殷其炳,参见安定王爷。” “本王正要走,母后即刻出来。”肖焜亲切地笑道。 听着肖焜的笑声,殷其炳不禁大是欣慰,直觉皇后找他必有好事,便拱手称道:“王爷勤于国事,又高风亮节,就如翼国富贵气象,捷才啊。” “殷大人谬赞了!”肖焜露齿一笑,“你我是自家人,不必说客套话,以后要是有何难处尽管说来,本王必尽绵薄之力。” “焜儿又发善心了。”屏风后一阵温婉的笑声,皇后由侍女搀扶着出来,银黄织花的锦衫上祥云凤凰,盘花云髻上一对青鸾花苏簌簌抖动。见了礼后,皇后端坐在长案前,看过去仪态万方,气度高雅。 肖焜朝皇后告辞,并向殷其炳微微颌首,步伐从容,袍角轻触靴面有轻微的窸窣声,那声音直到消失在殿外,殷其炳才恍然,面朝皇后微垂臻首。 皇后微露笑意,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抬眼见殷其炳还站着,便客气地说道:“爱卿,快请坐,咱们是亲家,这三跪九叩的虚礼就免了吧。” 殷其炳拱手谢过,在皇后对面一侧落座。皇后状似无意地挥了挥手,周围的侍女鱼贯而出,殷其炳正在纳闷皇后有何重要事体,却听得皇后一声轻叹,慢慢将手中的茶盏放在长案上。 “皇上病魔缠身,想立储君了。” 殷其炳大惊,不由得站了起来。皇后似是料到殷其炳有这副表情,摆了摆手,示意他坐下:“哀家就这两个儿子,手心手背都是肉,按理说谁是储君哀家都高兴。可衡儿是哀家打肚子里就宠爱的,自从他与轺国合纵破灭北胡蛮夷,哀家这心里分外舒畅,冥冥之中有预感,衡儿若成了储君,翼国的地位将会更加巩固。” 殷其炳已经听出皇后的弦外之音,额上渗出密密的一层汗,果然皇后继续说道:“庆陵王府人丁单薄,哀家终日盼着雪玫为皇家开枝散叶,这一晃大半年过去了,一点消息都没有。衡儿不急,哀家急啊,自古立储君是件大事,要君臣参与,诏示天下,册立的王妃必须是懿德懿容,她的子嗣日后要继承大统的。母以子显或是子以母显,雪玫肚子里迟迟不见动静,这可是衡儿封立储君的一大障碍啊。” “娘娘明鉴,请娘娘想个妥当法子,老臣铭记心怀。”殷其炳浑身已是湿津津的,额头上的汗珠流淌而下。 皇后看了殷其炳一眼,声音略微带了些僵硬:“焜儿、衡儿是相濡以沫的亲兄弟,哀家做母亲的只能作壁上观,既不能出面保衡儿,亦不干预衡儿夫妻之事,若不如此,怎能做到垂范万众、母仪天下?殷爱卿自有灵性,有些话,哀家说得出口吗?” 殷其炳大窘,一时满面通红:“为臣明白……” “爱卿明白就更好。”皇后悠然端起茶盏,口吻里带了阴阴的意味,“哀家说话狠不下心,雪玫毕竟是你的闺女,你让她抓紧吧,要是哪天衡儿有了三宫六院的,哭都来不及了。” 殷其炳羞恼攻心,又不敢说什么,叩谢过皇后,垂头丧气地出了宫。轺车出了御道,抬眼看快到日暮时分,庆陵王府遥遥在望,才猛然醒悟里面的雪玫不是自己要劝说的雪玫,真雪玫还在宋府里黯然神伤呢,事已至此,只能过去跟宋鹏较较劲。想想一咬牙,脚下一跺:“去宋府!”轺车辚辚隆隆奔宋府而去。 这天夜里,天上洒了场细密的春雨。 凝月心事重重地坐在漏窗旁,窗外的树叶在细雨的滋润下,一眼望过去,泛着幽亮的光芒。水珠从屋檐上的瓦隙间淌过,坠叩在青石板上,传来空灵缥缈的回响。清风扫过,枝叶斜影窗前,拂动满院花草的清香。 回想白日发生的事情,费嫂充满悒怨的眼眸在面前晃来浮去,凝月沉沉地叹了口气。 她的叹气声回荡在寂寥的寝殿内,连烛光也受了感染,不安地摇晃着,映红的烛泪滚滚而下,凝在紫榆凸雕的烛台上。 忽闻得外面有踩雨的脚步声,琉璃纱灯晃动,一个高大的身影映闪在水光如镜的青石板上。凝月慢慢转头,有人在屏风口打了帘子,她抬眼望去时,一身缎锦的肖衡已站在眼前,那眸子,犹如两簇熊熊燃烧的焰火,灼灼地对着她。 禁宫柳 泪满春衫袖(四) 凝月没料到肖衡会在雨夜出现,一脸诧异,不禁脱口问道:“下雨天,你怎么回来了?” 肖衡笑了笑,解释道:“出发时天还好好的,半路上下起雨来。”内侍进来要为肖衡褪了沾着大片水渍的风袍,肖衡抬手止住,凝月会意,过去亲为他解衣。 “很想见你,就过来了。”肖衡绵热的气息拂过凝月的脸颊,耳语似的说话,让凝月羞得转过头去,烛光映得她的面容一晕一晕的嫣红。 肖衡促狭似的抿了抿嘴唇,恍如未见她的这副表情,顺势握住她的手拉至胸前:“听说今日你做了件大善事,我倒想听听。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呢。” 凝月睁大眼看他,见他的脸上满是无邪的笑,她的脸却更红了,嗫嚅道:“还不是靠他们跳下去救人?臣妾干站着一点用处都没有。” 肖衡却拉她更紧,将她整个人揽住,感慨着:“真是个善良的女子……”凝月任凭他抱着,听着他心跳的撞击声。烛影摇红,一道重叠的身影在轻纱窗帘上摇曳。 半晌,肖衡才说话:“要不要喝酒?” 凝月犹豫了,说话间,肖衡回头召唤了一声。内侍应声而入,手捧盛着酒壶、酒盏的漆金托盘,端正地摆放在紫檀案几上。 “皇家天之美禄,少喝点不醉人。” 肖衡拉凝月面对面坐定,亲自执壶倒了两盏,执了一盏交到凝月手中。空气中漂浮着清醇的酒香,反倒驱散了一室春寒。 烛光下,肖衡端起酒盏,脸色稍显凝重,平静的眼眸望向凝月:“这一杯,为你母亲。” 凝月心里一咯噔,猛然想起今日是殷雪玫母亲三周年忌日,她根本已将此事置于一边。肖衡冒雨而来,难道是为了此事? 忌日一过,也就意味着她所谓的借口已经失效,从今往后,作为殷雪玫,她真的要与他郎情妾意,共一对温柔鸳鸯了吗?她心潮起伏,眼中闪过一丝难以解读的恍惚。 肖衡却一饮而尽,重新将酒盏里的酒倒满,端起来,这次他的语气却是分外的慎重:“这一杯敬你,请你帮我。” “帮你什么?”凝月失笑,这时候的肖衡全然没了少年的强硬,有着与他年纪不相符的沧桑,她感到不习惯。 “我们一起去溱州,找到四年前被我误杀的那户人家,我想做些补偿。” 他的语音慎重,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又非说不可。 凝月蓦然张开嘴巴,那么无措地盯着他,只觉一股热浪从心底深处骤然涌起。“只有这样,我心才踏实。” “你还记得那户人家吗?”凝月轻轻地问道,她要竭尽全力地控制,才能保证自己的声音不颤抖。 “我永远记得那张写满仇恨的脸,挂满了泪水……她一步步向我走来,嘶喊着‘还我弟弟’”他沉重地闭上眼睛,深深低下头去,“我不会忘记……” “你怕她吗?”凝月艰涩地问,眼中泪光盈动。她深吸一口气,生生将夺眶欲出的泪水咽了下去。 “怕,我怕她想杀我。”此时的肖衡沉浸在往昔之中,酒盏捏得指甲发白,“就像做了场恶梦,四年了,一直摆脱不了。那时年少气盛,做了不该做的事。” 凝月手中的酒盏拿捏不住,双手剧烈地颤动,盏里的酒微微漾着浅黄色的波。 时光涤尽四年韶华,柳溪坞的桃花开了又谢,那不堪回首的往事早被岁月吹散。肖衡,不是所有的故事都有结局的。 只是,她不能点破。 就算他找到了,她只是冷凝月,跟庆陵王妃无关,他们是陌生人。 肖衡无法确知她婉转的心事,正如她无法接受帮他找她自己。恍惚中肖衡执起她的手,他们已经习惯彼此这样,他的手掌有点凉,甚至有粗粝的感觉。 “你那么善良,磊落而高洁,我反而很羞愧……我想了很多,只有除去心中那道魔,我才能真正和你在一起。”他攥她更紧,满心满脸都是深深的恳切和固执。 她凝视着手中的酒,今夜的凌霄峰下,一定落过一场桃花雨吧?她仰头,将手中的酒饮尽,一丝的甜掺和着满口苦涩,一直探进心内。 “好。”她口气清晰地回答他。 殿外,雨依然淅淅沥沥地下,风声零落,仿佛有人在银筝上拨动一段玲珑音韵,又顺着雨声流泄而去。 接下来,凝月帮肖衡打理去溱州的准备了。 他们这番行动也是悄无声息的,肖衡禀陈皇后,只说是两个人想去南方游山玩水。皇后以为他们相触久了,雪玫受孕的机会多些,权当给殷其炳最后一点面子,也就欣然应允。 肖衡去军营大帐处理余下事务,凝月几乎天天上街,按照肖衡的叮嘱大肆采购贵品精货,没几天已经装满了整辆宫车。 这日凝月照例在仁裕街上挑选,想着这次回去可以见到父亲了,父亲的腰伤是顽疾,不是一年两年便可以治愈的,要是给他带一对软垫,他躺着就不会不舒服了。她走了半条街,才在一家绸缎铺里找到自己满意的,便回身吩咐采莲、菊仙将软垫抱到马车里去。 她刚要跨出店铺,却看见街对面的树荫下站着两名轻装便服的男人,凝月一眼认出其中的一位正是肖衡得意悍将,李副将。 李副将不在军营大帐,在这里做什么?但见李副将二人眼光紧盯前方,不时的相互耳语着什么。凝月疑惑地看去,这一眼却是惊得她变了脸色,脑子轰鸣作响。 哥哥凝天从店面的另一方向走来,他好像有什么好事要告诉她,脸上喜气洋洋的,丝毫没有发现自己已经被人盯上了。凝月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眼睁睁看着凝天慢悠悠地朝她走来。 禁宫柳 梦断水云乡(一) 树荫下的李副将突然发现了站在店铺口的凝月,恐她受到危险,也飞快地朝这边跑来。凝月很快地定下神,在凝天还距离自己二三丈远,朝着前面的两个侍女高声叮咛:“小心了,别撞上人家!” 凝天闻言,放缓了脚步,眼前的凝月当他是陌生人,轻抬绣鞋,目不斜视地向马车方向走去。 凝天感觉到了异样,低着头,双眼睥睨两侧,若无其事地进了店铺。后面追随而来的李副将停止了奔跑,重重地吁了口气。 黄昏日暮时分,晚霞漫漫映在垂青纱的榉木窗棂上,透着迷漫诡异的光。寝殿内寂无声息,凝月站在樟木箱柜前,手里拿着那块玉佩,殿内袅绕似线的白烟,轻飘飘从她凝重的脸上拂过。 端详良久,她稍作沉思,将玉佩放在准备去溱州的大藤箱里。接着,她站在殿外唤采莲准备马车,再一次出了府门。 到了御史府,将庆陵王妃引进书房的殷其炳劈头就问:“你还有‘紫气东来’吗?快拿点出来。” “你不是堂堂御史大夫吗?还跟我要这些。”凝月嘲讽道。 “哼,宋鹏耍花招,被我发现了。”殷其炳不无得意地说道,“我跑去跟他大吵了一顿,然后他不得不答应在肖衡结婚周年前将雪玫换了你。‘紫气东来’既是极品好茶,又是治病良药,我这里没有现成的。” 凝月想到自己的娘失踪十六年,却饱受殷其炳的欺凌,心里充满了对他的憎恨,冷冷道:“有此茶我会直接给雪玫小姐的,送我去宋府吧,我有事。” 报了号,御史府的马车悄然进了宋家大院。这座大院凝月不知来回了多少次,却从没像今日这般的紧张,她感觉自己像是一个在静夜里滑行的黑影,无声地穿行在芜墙垣壁中。 果然,凝天在屋子里等候已久,警觉地顾盼四周,才将妹妹拉进屋内:“可是发生什么事了?” “哥,你快离开京城,肖衡已经注意上你了。”凝月急切地告诉他。 凝天瞪大了眼睛:“怎么会?我都改成‘宋淮山’了。刚选了套宅子,正想告诉你呢。” “你的一举一动都落在肖衡的眼皮底下了,哥。一定是肖衡追查上次太庙的事,你又在王府消失,他查的人首先是你。” “那怎么办?我告诉宋先生去,请他想个法子。”凝天急着往外冲,被凝月一把拉住。 “哥,你别犯傻了。你想想,一旦宋鹏知道你已经暴露,他会杀人灭口的!他现在对你好,是因为我们对他还有用处,他再厉害,厉害过王法吗?” 凝天苍白了脸,咬牙道:“肖衡死小子,他还欠咱家一条人命呢,你这就告诉他,看他能把我们怎样?” 凝月苦笑:“个人恩怨是一回事,谋反弑君是另一回事。就算肖衡把此事扯平了,皇家能放过我们吗?我们可是冷姓,弑君之罪已是板上钉钉,不管怎样都是死路一条!” “那你说怎么办?凝月,哥要是被抓,那可就前功尽弃了,快帮哥想想办法。”凝天终于彻底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抓住凝月的双肩摇晃,连说话声都发颤了。 凝月按住哥哥,示意他冷静下来:“肖衡现在不抓你,说明他还没确定你跟太庙之事究竟有没有联系,又或者他想放长线钓大鱼。你找托词跟宋鹏告个假,别让他看出破绽,然后先回柳溪坞躲避,等风声过了再回来。六月前我也可以离开王府了,宋鹏这笔人情债就算还清了,到时候咱们一家好好过日子,记住,不要再跟宋鹏有任何瓜葛。” 凝月并没有将去溱州的事告诉凝天,她担心凝天分神,如今最关键的是劝说哥哥离开京城,余下的事情她自己会解决。凝天果然被她说服了,事到如今也只能这么做,也就按照凝月的叮嘱去办。 天黑的时候,宋鹏从外面办事回来,凝天就跑过去向宋鹏告假,说是如今考试已毕,他想回家看父亲,如果父亲同意来京城居住,他还要将老屋拾掇好,想办法讨个好价钱卖出去。 宋鹏这点倒是言而有信,加上已经接到密函,北胡遗族在北疆冰雪融化之后,将翻山越岭穿过轺国边境,进入翼国腹地,心中喜出望外,也就欣然应允了凝天的告假。 上次殷其炳气冲冲前来兴师问罪,他也就慷慨承诺,暗中嘲笑殷其炳做皇亲国戚心切,殊不知六月里战争的浓云布满了京城上空,到时候殷其炳也是刀下之鬼了。 凝天收拾起包袱,趁着月朗星稀走出了自己所在的屋子,他在青石道上彷徨了片刻,还是无声地穿过长巷,来到了后院。 庭院寂静处,树影绰绰,像少女袅娜的身姿翩翩起舞,一阵若有若无的夜风掠过,空气中弥漫着花草的清香。楼台上的纱灯是迷蒙的,殷雪玫的珊珊秀骨就深陷在这片迷蒙的昏色中,凝天痴痴地望着,眼睛里盈满了雾水。 再见了,殷小姐。 他酸楚地念着殷小姐,恋恋不舍地离开了这个让他值得回忆的地方。 亥时光景,凝天终于来到了南门,却发现城门已经关闭,只能等明日天亮出城。他暗自思忖,继续回宋府的话,有可能一出来就遭人跟踪,还不如在附近找个旅舍,一早就随人流出城。好在南门附近旅店林立,凝天选了一家就住进去了。 一夜也是辗转反侧,思绪芊芊,到五更天才合眼。 这日早晨的京城起了大雾,四周白茫茫一片,凝天出了旅舍,感觉天气比往日稍显寒冷。开城的时辰还未到,城门已经三步一岗,手持长矛的守军密密站满了两边,看起来肃然森严,只有零星的几个行人缩在屋檐下等待出城。凝天心虚,缩着颈脖找了辆马车,刚说要去溱州方向,马车夫告诉他:“守军已经下令,雾散前马车不得出城。这大雾,到晌午估计还不能散。” 凝天不免着急起来,又无可奈何,抬眼看去,城墙上还张贴几张缉捕告示,隐约画些人头像。凝天哪见过这骇人的场景,一颗心紧张得乱跳,虽是天寒,额角已是湿湿的一层汗。 正在这时,城内出现三驾绣绫蒙覆的轺车,六角亭型坐厢,两边各有两名高头大马的黑衣宿卫守护,伴随着辚辚车轮声,三驾轺车前后保持距离,不急不徐地朝城门而来。 这肯定是哪位官宦人家,凝天暗自寻思。正想间,轺车慢慢停了下来,护车的宿卫上去一吆喝,城门徐徐打开。 也不知道哪来的一股勇气,凝天趁着宿卫还没退下来,周围又是雾蒙蒙的看不清,他弯着身子迅速地跑到了最后一辆轺车旁,偷偷掀起帘子一角,见里面装满了什物并无一人,便挫身溜了进去。 天助我也!凝天躲在一对软垫后面,听着轺车重新启动的声音,心想等车马转向,自己再偷偷下车,如此还可以省下不少马车钱,岂不甚好? 谁知车队比他想象的还理想,轺车一路辚辚隆隆,向着溱州方向直奔而去。 禁宫柳 梦断水云乡(二) 伴随着平稳轻盈的马蹄沓沓,凝天闭眼养神,不觉又迷迷糊糊地睡去。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猛然睁开眼睛,偷偷往外张望,外面的景象已是大变,雾气早散,天空明澈如洗,太阳吻上天空,金红的光芒明亮得扎眼,远处连绵起伏的苍翠青山在缓缓涌动。 “就地休息!”前面一个人的声音细线般飘了过来。 凝天愣了愣,感觉那声音好生熟悉。还在猜疑着,车队慢慢停了,从最前面的轺车内跳下一位锦衣少年来。 一看此人,凝天惊得突遭雷击般,整个人僵直在车内。但见此人径直走向中间的马车,笑着说了一句,从里面搀扶下一名素衣女子。他们并肩而立,极目远眺天的尽头,天地空蒙,彼此的衣袂裙带飘飘,直是在虚无的云天悠荡。他们闲闲地说着话,丝毫没有发觉后面有人睁大着双眼,无可置信地看着这一切。 凝天万万没想到自己上的是肖衡的车队,而自己的妹妹随车伴随,他好容易才缓过神,又一时出不去,心里暗暗叫苦。 肖衡沿路只是稍作休整,又马不停蹄地往前赶路,护车的侍卫从两边阵型改成前后护随,凝天想逃脱的机会也没了。他在里面坐卧不安着,白日里滴水未进,眼看浓浓的夜幕再次降落,天地一片混沌,他的脑子也是一片混沌。 东方山塬霞光万丈时,肖衡的车队终于开进了溱州城。 车队拐过车马行人清道的小街,转过几个弯子,就进了幽深的石板街,来到一座朱漆门楼前停了下来。溱州郡府闻报,早早在府外恭候,门前的甲士衙役匍匐一地,郡府大人趋前拱手:“下官恭迎王爷、王妃娘娘。” 凝月从帘角望去,见此郡府大人非四年前的郡府大人,不免有点失望。前面的肖衡开口道:“大人不必如此兴师动众,你随本王进去。” 车队径直进了门楼,绕过影壁,面前豁然开朗。朝阳之下,迎面一片粼粼池水,四岸垂柳匝地,花木繁盛。过中央空阔的石板路,便是三进小院,肖衡就此驻车,携着凝月进了最里面的一进,看周围绿意萦绕,倒是另一番清幽。 肖衡一进客堂,才抿了几口热茶,便朝着恭立一旁的郡府问道:“本王问你,四年前的二月份,溱州有没有小孩子被人射死的案子?” 郡府起初以为庆陵王爷夫妇游春而来,却见王爷这番肃然,赶紧回道:“禀王爷,下官三年前才调任到溱州,请王爷容下官找卷宗细查。” “你快去。” 肖衡等郡府退下,见旁边的凝月眉头轻蹙,便执起她的手安慰道:“别担心,会查出来的。一路劳顿,你先去休息,等有消息我会告诉你。” “不,我不累,还是陪着你吧。”凝月说话婉转,一颗心却不安的乱跳。 肖衡露出感激的笑,轻轻搂住她,将她的一只手放在自己的胸口:“知道吗,我从来没这样紧张过。有你在,真好。” 凝月看他俊朗的脸上染着明显的困倦,想着这一路他定是丝毫未眠,不知为什么,心里竟有微微的疼。她默默地陪他坐着,直到郡府满头大汗地捧着一摞卷宗进来。 “启禀王爷,这些就是四年前春天的案卷,下官仔仔细细地查了,就是没这案子。” 肖衡不相信,亲自端起案卷逐个逐个细细的看,凝月紧张地等待着,终于,肖衡重重地将案卷合拢,泄气似的叹了口气。 无端的,凝月脸上紧绷的肌肤却松懈了下来。 “听着,这件事对本王很重要。你派几名亲信,抓紧去凌霄峰一带探查,一有蛛丝马迹即来禀告。”肖衡语调慎重,郡府自然奉命而去。 晌午时分,凝月用完午膳,和肖衡依然在屋内等候消息。凝月倚靠在太师椅上,肖衡在屋内来回踱步,碎阳从镂空的窗棂撒入,拖着他的身影忽长忽短。凝月垂下眼眸,脑子里盘算着下一步该怎么走,心中又是忐忑又是惘然的,始终没个究竟。 静默中,只听外面微风乍起,竹影斜洒,如细雨沙沙轻落。凝月静静地听着,困意终于上来了,眼皮微开微阖渐渐沉重。 迷迷糊糊的,她被人从太师椅上抱了起来。闻着那股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男子气息,她整个人蜷缩在他的怀抱中,任由他步步走进里屋,将她轻放在床榻上。 她睁着迷梦的双眼,贪婪地凝视他的脸,看他眼里布满的血丝,一阵奇异的痛楚的感觉充斥全身,水气迅速地蒙上了眼睛。忍不住的,她抬起双臂环住他的脖子,也就在这一刹那,他火热而绵软的吻压含了下来…… “肖衡,别去找了,好不好?”她的眼角渗出一道晶亮的水波,无可控制地滑落。 这一刻,她很想笑着告诉他,那个凌霄峰上充满仇恨的小姑娘就是她,他不用再找了,她已经原谅他了。 “不,我必须做到。”他深深地埋首,执拗的、固执的舔舐去她脸上的泪痕,“当我们回去的时候,我们就是真正的夫妻,永不再分开。” 像是承诺,又像是誓言,肖衡一字一字地把这句话咬得极重。 凝月无奈地闭上了眼睛。 肖衡抽出床上的锦被,为她盖在身上,握她的手迟迟不愿收回,直到她的嘴角缓和下来,吐出暗幽如兰的芬芳,他知道她睡着了,又情不自禁地低头轻吻了那片樱红。 屋外,风声开始紧了。 肖衡轻手蹑脚地出来,回身关上门。他独自站在廊檐下,端望院外的动静,屏门处有随身侍卫的影子从他眼前闪过,他略作示意,朝郡府所在的厅堂走去。 郡府恭候在厅堂外,肖衡一进去,便迫不及待地问:“查到了?” “回王爷,查到了。” 禁宫柳 梦断水云乡(三) “怎么说?” “四年前的二月中旬,柳溪坞的冷成胜家的小儿子被人射杀,据说一箭穿心,凶手却跑了。后来村民报了郡府,不知怎的,冷成胜反而受了笞杖,此事也就不了了之。” “那位前任郡府呢?你去把他叫来!”肖衡突然生气道。 “那位大人事隔三个月后升调去京城,谁知在半路上得暴病死了。” “死了?”肖衡讶然失声,眉目拧成一团。他低头在厅堂内踱来踱去,继续问道,“冷成胜家还有什么人?家里境况怎样?” “还有个儿子和女儿,去了京城快一年了,家里只剩下冷成胜一人。冷家以前靠采茶为生,家境贫寒,直到去年稍微有所好转。” 肖衡阖目,沉沉地叹了口气:“知道了……原来在京城。” 却说凝天躲在轺车内一天一夜,全身饥渴难忍,等到车队进了郡府大院,他一直巴巴地寻找机会出去。午时过后,院子里守护马匹的侍卫陆续歇息去了,他刺溜滑下轺车,脚一软,差点摔倒在地。 他走得头晕目眩,看见那泓清碧的水池,趴卧下去将整张脸埋在清水里,咕噜噜地喝了个饱,又在假山后面喘着粗气,元气慢慢恢复过来。 起风了,春天的天气如同猴子的脸,刚才还阳光明媚的,转眼变得晦暗。凝天抬眼望着疾走的阴云,低咒道:“肖衡王八蛋,是你害我家破人亡的,如今我还要东躲西藏,天理不公!”正骂着,却看见肖衡出了院门,朝郡府的厅堂走去。 凝天摸着肚子,心想:“趁这机会,我找凝月,让她弄点东西给我吃。”他挣扎着起来,挨个屋子找过去,这里外三进的院子还真大,凝天找了半晌,才确定凝月所在的屋子。 他在外面隔着雕窗往里面张望,只看见外屋寂静无人,凝月围在头上的纱巾垂在太师椅上。他抬起双手,正要将屋门推开,后背冷不丁的有寒气渗透,他猛然一转身,惊骇得圆睁了眼睛。 几名侍卫已经将他团团围住,手中的长剑直逼他的胸脯。而肖衡好整以暇地站在面前,一对深邃的眸子闪着凌厉的光,嘴角牵起冷傲的笑:“宋淮山,你潜入车内,别以为本王不知道!” 凝天大叫,步步后退,一脚踩在门槛上,只听哐当的巨响,屋门被撞开,凝天四脚朝天倒在了地板上。他嘶牙咧嘴的想起身,肖衡已经跨进屋门,长靴重重地踩在他的脸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说,你一路跟踪,幕后主子是谁?” “救命!”凝天歪着脸,一脸惊惧地叫。 肖衡冷笑,接过侍卫手中的长剑,嗖地,空中划过一道寒光,向凝天的脸上挑过来。 “凝月,救我!”凝天惨然一声,吓得闭上了眼。呼声惊断肖衡执剑的动作,他蓦地抬眼,茶色纱帘已被掀开,凝月飘忽的身影兀立在门边,稀薄而昏暗的日光泼洒进来,穿过屋门,映在她的脸上,映出一抹极凄清的冷意。 此时她一步一步朝着他走来,那眼眸,如此肃杀、如此寒漠。肖衡骇愕地看着她,又看了看地面上的凝天,疑惑道:“怎么回事?” “请你让他们都出去。”凝月幽然开口。 只是刹那犹豫,肖衡一挥手,已跨步而入的侍卫无声地后退,哐啷迟重的闭门声无情地撞击着屋内三个人的耳膜。 肖衡忽然升起了一种恐惧,他的眼光死定在凝月的脸上,越是恐惧,他的脸色越是苍白,连声音也颤抖了:“你们,你们究竟是谁?” 凝月凄然的冷笑,轻抬手,揭去面皮,眼前是一张清烈而疲惫的脸。而其实,她所有的美丽的梦,就在这抬手一揭后便已终结。 为了不愿扩大事态,为了救自己的哥哥,她只能无奈的,以这种方式面对他。 “你还认识我吗?”她冷冷的问,每一字,都成绝响。 一切,因身份暴露而裂成碎片。 那一刻,满屋的清光暗淡无华,天空阴晦沉寂,肖衡终于见到那个小姑娘四年后的模样,松涛起伏,那哭着喊“还我弟弟”的女子,此刻,就在眼前。 他的眼睛瞪得浑圆,似乎要在深邃的黑暗中探索一点亮光,又挣扎着不敢面对眼前的一切:“原来是你……” 她如鲠在喉,噎住了声:“是的,我就是那个幕后的主子,我叫冷凝月。” 凝天爬起了身,朝着一脸惘然的肖衡冷笑道:“冷凝天是我真名,被你杀死的豆子是我俩的亲弟弟,怎么,你还想杀我?” 现实重重打击了肖衡,他的眼光依然停滞在凝月的脸上,本来清澈的瞳孔里空洞迷蒙,仿佛他的神智还在远处飘荡,始终不能回来。 “你们是来找我报仇的,对吗?”他喃喃地问着话,声音苍白无力,身形有微微的晃动。 “哼,够便宜你了。”凝天哼哼,回头问妹妹,“凝月,下一步怎么办?” 这就是一贯桀骜不驯的、傲气冲天的肖衡?凝月酸楚地想,眼里有了湿意:“你不是想恕罪吗?现在就带我们出去。” 暮色时分,朔风如刀,将溱州的天空斫成一袭凛冽的灰袍,掀起漫天风沙。郡府外守门的甲士接到王爷出府的指令,全都黑压压跪满一地。马蹄沓沓,一名年轻的车夫挥响马鞭,马车上坐着一脸肃然的庆陵王夫妇,车轮碾过石板路,向着凌霄峰方向驶去。 山间有绿树端然,瀑布直泄而下,溅起无数水花。三个人盘迂而上,带湿的山风扬起,吹得每个人衣衫长发乱飞。 凌霄峰的那一方青草地,草地上是豆子孤独的坟茔。肖衡拖着滞重的脚步,缓慢地向着坟头走去,风声凄清寥落,满目荒芜。没人看得到他眼里的绝望,他的绝望随着漫天飘舞的落英,片片而坠,辗转成泥。 “跪下!”后面的凝天凶狠地一抬脚,肖衡弯下膝,直直地跪在了豆子的坟前。 草地上有轻微的声响,一块玉佩,一块系着明黄穗绦的玉佩,落在肖衡的眼帘下,晶莹剔透,纯净澄白,中间精雕细琢的“福”字彰显着慑人的贵气。肖衡颤抖地拾起它,脸色愈加惨白。 禁宫柳 梦断水云乡(四) “还记得它吗?”凝月悲凉的声音。 他的眼里闪过一道寒薄的光,呼吸越来越沉重,终于他无力地垂下了头。 凝月的声音随着山风,怆然而苍凉:“四年前,我们一家过着平稳的日子,虽然穷,可是我们很快活,我们都以为这样的日子能够伴随我们很久很久,可是……豆子最大的快乐就是有一张豹皮,小伙伴们可以在山上快活的玩闹,这些孩子没见过什么珠宝珍玩,他们本来要的就不多,但是你随便一箭,就把所有的快乐活生生埋没了!” 她梗住了喉咙,无法再继续,面对着长满荒草的坟头,潸然泪下。 “我不是故意的,我以为是真豹子……”肖衡沉痛地抬起头,却被后面的凝天一把按了下来:“老实点!” 凝月扬起头,眼眸里不再有澄净的天空,继续控诉着:“你还放狗咬我……我跑着跑着,从山坡上滚落下来,才捡回一条命。那个狗官,他定是知道我们要告的犯人就是你,为了升官发财,他故意给我爹戴上‘藐视公堂,聚众闹事,鼓吹邪说,淆乱是非’的罪名,打得我爹差点成了废人……” 她闪着泪眼,朝肖衡发出一种饮泣般的嘶吼声:“这一切全是因为你!” 他的双唇剧烈的颤动,深深的痛意覆盖在眉目间:“对不住……” 山风凶猛的扫过,吹打在每个人的脸上、身上,而他们的内心更激烈,更肃杀。 良久,肖衡重新抬起头,黝黑的瞳子迷离地望定她,沙哑着嗓子问:“你们要我怎么做?” 凝月逐渐平息下来:“是我主动找殷雪玫代替她的,她身子不好,再过二、三个月定会康复,到时候真雪玫就会出现在你面前,而在这之前,我们还得继续演完这场戏,请你别降罪她。我们冷家是属于穷人一列的,我哥屡试不中,这次不管是冷凝天也好、宋淮山也好,请勿追究此事。” “好,我知道。”他回答的很干脆,声音染着倦意。 凝天教训道:“这次没让你受点皮肉之苦,算我妹妹宽宏大量,你就在这里陪豆子一夜,好好忏悔忏悔吧。” 他一拉凝月的手:“走,少跟这种人啰嗦。” 凝月默默地看了肖衡一眼,被凝天拉着走了。拐过山径,她不禁回头眺望,肖衡一动不动的跪在那里,宛若一尊泥塑木雕。 通往柳溪坞的小道两旁,杨柳青青依然如旧,桃花盛开着,小道上铺满了艳艳的粉红。山间人家炊烟袅袅,柳溪坞的青瓦旧墙上正消散最后的晚霞。两个子女的突然回家,让冷成胜惊喜交加:“怎么回来了?也不捎封信来,爹什么准备都没有。” 凝月见父亲脸色比以前有光泽,走路也不用扶着拐杖了,心里大是欣慰,便笑着解释:“哥考完了来看您,在家呆些日子,我跟着要来,明日再回去。” “怎么不多呆几天?”冷成胜吃惊道。 “我是向宋先生告三天假,这路上来回就得耗二天二夜。”凝月笑道。 冷成胜点头,由衷的感叹:“宋先生是好人啊,能够遇到这样好的人,八辈子修来的福。”说着,见凝月在厨房忙碌起来,又笑道,“你们不在,爹实在闷得慌。凝天,去把院子里的鸡赶到木笼子里,这天气,下半夜八成要下大雨。” 凝月闻言,切菜的动作滞了一下。 半夜时分,果然外面风声大作,吹得院子里的柳树哗哗作响,鸡笼子里的鸡也在躁动不安地扑腾着。凝月并未入寝,残烛燃尽一屋的微光,她静静地聆听外面的风声,想起那个人还在凌霄峰上,心里升腾起一股又一股的愁绪。 “凝月。”屋外响起父亲的唤声,她应了,门帘一掀,冷成胜披着外袍进来。 “看你屋子里还有亮光,知道你还没睡。”冷成胜关心的问,“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没事,爹,一年没回家了,这床有点生疏。”凝月解释道。 在女儿面前,冷成胜有点唠叨:“虽说你去京城,这浑身上下穿戴得光鲜,你毕竟是柳溪坞的姑娘,你还得回来。凝天在京城若是有出息,爹也不会跟着去京城,爹还是喜欢柳溪坞。” 凝月点了点头。冷成胜想了想,告诉她:“孙媒婆又来过两次,看来郁家少爷对你痴心不改,爹说句实在话,确实是户好人家,你都十八了,就考虑考虑吧。” 屋子里沉静下来,半晌,凝月回答道:“爹,我知道。” 冷成胜轻叹:“想你娘在你这般年纪,早就有你哥了。” 凝月眼里亮光一闪,问道:“爹一定记得娘的模样吧?瘦瘦的,皮肤很白,说话很柔和……”她描述着费嫂的模样,岂料似乎触及冷成胜的心事,他顿时长吁短叹起来。 “都已经过去十六年了,你娘若还是这副模样,你爹却早已是糟老头一个了。” “爹,你放心,娘肯定会回来的。”凝月安慰父亲。 冷成胜拍拍女儿的肩,走了出去:“快睡吧。” “爹,”凝月突然叫住了父亲,“娘叫什么名字?”冷成胜稍作迟疑,还是回答道:“你娘叫赵秀娟。”说完,慢慢挑帘子出去了。 凝月躺在木床上,念着娘的名字,又想着凌霄峰上的那个人,心里忽酸忽涩的,又间杂着隐隐的痛,过了很久才沉沉睡去。 天色蒙蒙亮时,狂风渐渐停息,豆大的雨滴开始惶急地击打在屋顶上,溅起烟一样的水雾。一觉醒来的凝天呆呆地听着雨声,想起京城热闹繁华的街道,想起宋鹏时而凌厉时而亲切的话语,想起后院美得耀眼的殷雪玫。 她如兰的气息,她轻盈的身躯,还有那张梨花般饱满的唇……过不了多久,凝月就要把殷小姐换回去,他心中的仙子快要属于肖衡了,他怎舍得?怎舍得? 蓦地,一个歹毒的念头闪过他的脑海。 如果他杀了肖衡,就可以去宋先生那里邀功行赏,宋先生不是将肖衡视为最强大、最危险的敌人吗?到时候宋先生定会夸他、重用他,从此他冷凝天必将走上飞黄腾达的康庄大道。更大的目的是,肖衡要是死了,殷小姐就不用进宫去,从此她便属于他冷凝天了。 他想得很天真,却愈想愈得意,一夜风雨后的肖衡手无缚鸡之力,他只要在其后面使劲一刀,肖衡自然一命呜呼。说干就干,凝天从厨房里找到一柄长刀,套上蓑衣蓑笠,以饱满的情绪向凌霄峰进发。 院门一响动,凝月睁眼醒来。 外面大雨如注,凝月急速地穿好衣服,跑到凝天的房间,见房门虚掩,推门而入,里面空无一人。 一种不祥,和着惊雷,炸响在她心底。她急忙撑起竹骨伞,冒着大雨,不顾一切地朝凌霄峰飞奔。 禁宫柳 冷彻鸳鸯浦(一) 赶到山涧,回来的马车还在,树荫下的青马躁动不安地恢恢作响。凝月心中的恐惧加深,睁大眼睛搜寻凝天的影子,但见山腰一带丛林中,凝天头上的蓑笠若隐若现,便扯起嗓子叫道:“哥!” 上山的凝天听见妹妹的叫喊声,不禁加快了脚步,不远处前面就是豆子的坟茔了,肖衡依然一动未动地跪在那里,便嘀咕一句:“死小子,还真的在。” 正要过去,身上宽大的蓑衣被丛生的荆棘勾住,他扯了几下没挣脱掉,才发现自己钻进荆棘丛里了,便操起长刀挥舞着,一边恼怒地骂:“真倒霉,这刀不是来劈柴的。” 等他出了荆棘丛,后面的凝月已经追了上来,一把拉住了他:“哥,你想干什么?” “凝月,这样放了他难解我心头之恨,豆子死得太惨了,我要一命抵一命。”凝天面露杀机,扬起长刀向凝月示意,“趁无人注意,咱们杀了他。” 凝月惨白了脸,她朝肖衡望了一眼,哀求哥哥:“哥,冤冤相报何时了?何况豆子是他无意杀死的,我们已经惩罚他了,已经够了!哥,你这样是故意杀人,你一个书生怎能做出这种事来?” “他们做出的坏事还少吗?想过去,这片天下是属于冷姓的,还不是因为被他们强征霸占!要是将来肖衡当了什么皇帝,更没有咱们冷氏立足之地,我不替自己报仇,也要替天下人报仇!”凝天对妹妹的态度颇不满意,怒吼道。 凝月停止了哀求,说话直白凛切:“即使这天下冷氏当道,姓冷的穷人俯拾皆是,那些富贾贵胄能给你什么?肖衡文武并重秉性沉稳,深得百姓敬重,我倒相信他会是个明君!” 兄妹俩在雨林中争吵起来。 凝天一时说不过凝月,大为生气:“你现在替他说话了,没想到你也是个吃里扒外的人!”说完,气冲冲继续往上走。 凝月跑到凝天前面,伸手拦住他,胸口剧烈地起伏,咬牙道:“冷凝天,你要是想杀他,先杀了我!” 仿佛整个天空垮塌了,大雨倾脑而下,摔在人的身上刺刀般的尖锐。两个人对峙着,凝月冷森的目光划破雨帘,直逼自己的兄长,凝天不禁打了个哆嗦。 “你……”凝天半晌说不出话来,他挫败地扭过脸,发泄似的将长刀扔向茂林深处。 “你下去准备马车,先送我和他去郡府。”凝月松了口气,撑着竹骨伞独自向坟头走去。 雨,摧打着树叶,击在肖衡的身上。雨水顺着他泛白的脸肆意地往下淌,他的目光有些涣散,却一瞬不瞬地直视着前方,抿得紧紧的双唇本就苍白,此时更是涂了一层薄薄的灰。 凝月的心突然涨大了,看着他湿淋淋的样子,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湿了眼睛。 “你起来吧。”她轻轻说道。 雨声萧萧,他似乎没有听见,又或者他根本觉察不到她就在他的后面,他依然一动不动的,僵直地跪着。 她将伞移到他的头顶上,一手去扶他:“你快起来!” 这才发现,他的身子像是从冰窖里出来,僵硬冰冷,寒彻透骨。 他缓慢地站起来,身子难以抑制地摇晃,凝月下意识地搀住他的肘,却被他一把甩掉。她抬眼,正对上肖衡冷冷的目光,胜似数九寒天料峭的冰,直刺进她的心肺。 隐忍着痛的瞬间,她无言地放下了手。 他走得笔直,却缓慢,凝月在后面默默地看着他,胸腹中似被掏空一般,泪水顷刻模糊了眼睛。 她清楚,生命中一些重要的东西已经悄然离去,甚至,他不许她碰他,只留给她一个冷清的背影,与陌生的眼光。 雨终于停了,天色苍茫,东边还残留着几缕长长的密云,竹栏槛透着寒气,清冷的溱州上空烟霭淡淡。 禁宫柳 冷彻鸳鸯浦(二) 这一日的郡府异常的紧张忙碌,郡府大人失魂地指令着手下,所有人似乎连大气都不敢喘,府门外加紧重岗,只有几名当地德高望重的名医行色匆匆地进了府门。 出去一夜的庆陵王爷,回来后病倒了。 凝月从屋内出来,疲惫地靠在廊柱旁。幽暗的庭院落满了红花瓣,青苔阶下有小虫凄切的鸣声,她徒然地望断天空,风声飘摇,如绵绵细雨洒在她的脸上。 她黯然地叹了口气,抬手轻抚自己的脸。 还是殷雪玫眩目醉心的玉容,只是,与他单独相对时,她用不着它了。 里面有轻微的咳嗽声,她犹豫了片刻,还是转身开了屋门,正看见郡府大人陪着几名郎中从里屋鱼贯而出。 “娘娘。”郎中朝她跪地行礼,凝月客气地示意他们免礼,接着轻声问:“王爷怎样?” “回禀娘娘,王爷苔薄白、脉浮,是受风寒之邪外袭,致使经络气血痹阻,又加上连续劳顿,导致神疲而气衰。所谓气为阳,寒为阴,寒容易伤气,小的已经备下解表散寒药,王爷身体强壮,不出三五日便会标本兼顾,扶正祛邪。” 凝月怅然道:“这次病得不轻……” 郡府拱手问她:“娘娘,下官已备婢女十名,随时恭候娘娘差遣。” 凝月略微思忖,回答:“还是在别屋候着吧,王爷不喜欢别人在屋里走来走去的。” 众人躬身而退。 缕缕细碎的光从天窗散洒,肖衡呢喃的声音极轻,那声音似是召唤,在屋子一片迷蒙的光亮中摇曳浮荡着。凝月感觉自己幽灵般的灰影子,轻轻地朝床榻漂浮而去。 闭合的眼睑上睫毛轻颤,肖衡的眉端堆蹙,似是强忍着巨大的痛苦,无血色的嘴唇微微的翕动着。凝月坐到床沿上,想了想,端起案上还滚热的红姜糖水,一点一点的喂他。 他的喉管动了动,便缓缓睁开了眼睛,本来清澈的眸中失了光彩,好像覆上一层迷蒙的纱,他眯起了眼,定定地注视着她。 在肖衡淡漠目光下,凝月心中泛起一种怪异的感觉,她故作镇定道:“郎中说,喝点姜汤,微微出汗能助药力驱散风寒。” “你,”他沙哑着声音,缓缓开口,“揭了那东西。” 他的语气貌似命令,她一僵,手指难以抑制地颤动,费了很大的力才将药碗放在案上。 “好。”她轻声回答着,抬手揭去了面皮,转脸面向着他。 她的脸上平静似水,昏黄的光线映出她淡淡的眉目,端凝的肌肤,眼里丝毫不起一点波纹,她就这样坦然地面对着他,唇角微微的抿了一下。 还是那张唇,那双恬静的眼眸,肖衡突然笑起来,他笑得狂乱,紧接着就是剧烈的咳嗽。无法形容的痛楚折磨着他,让他控制不住地呻吟出声,整个身子蜷缩在一起,抽搐着。 “我去叫郎中。”凝月站了起来。 他的眉微微纠结了一下,一手痛苦地按在额头,大口大口地喘气:“你出去……我不想看到你!” “好。”她还是这样轻声的回答,转过脸,默默地往外屋走。在她出屋的时候,她依然没忘记重新换上那张假面容。 跨过门槛,郡府、郎中以及诸多婢女还伏跪在台阶上等候回话。凝月仪态万方地站在那里,淡淡的眸子扫向众人,以王妃的口吻说道:“王爷受风寒一事,务必做到秘而不宣,一旦传入乱党耳里,定会引起大乱,危及王爷性命。” 她担心的是,宋鹏的耳目无处不在,万一发现他们这次微服私访,势必会给他们制造麻烦。 郡府面呈惧色,赶紧召众人训话去了。 夜色渐浓的时候,凝月安静地坐在外屋,听着里面时断时续的咳嗽声。除了她端药进去,他固执地闭着眼,一句话都不愿意跟她说,她只好将药盘放在床榻边,无奈地出来。 按照她的吩咐,郡府派人在外屋铺了张四围垂帷幔的床榻,屋里屋外都生了暖炉,在这个温柔的春夜,凝月手里拿着那层薄如透明的面皮,心思百折千回,始终感到一阵秋天的清冷与萧瑟。倦意漫漫上来,她拢了拢肩,决定去里屋查视一番,出来歇息了。 里屋的蜡烛还在明晃晃燃烧,一眼望去,肖衡微蹙着眉心,双手无力地垂在锦被外面,沉沉地睡着,满屋浓厚的药气在流动,碗里煎好的药还满满的,似乎只喝了一小口。 踩在锦毯上,凝月无声地走到床榻前,烛光带着金色的光晕笼盖四周,她弯下身,手顺势轻抚他的额角,凉凉滑滑的。 恍惚中,曾经有人也是这样轻抚她的额角,神情温和愉悦:“还好,没发烧。”他笑了,笑意如春风杨柳…… 她苦涩地摇头轻笑,还想这些干什么? 最后,她还是端起药碗,轻唤道:“肖衡。” 肖衡猛然睁开了眼睛,迷惘地望着空中,仿佛在找寻着什么。他的目光慢慢移向面前的凝月,再次蹙眉盯着她,好半晌才清醒道:“是你……” “是我,把药喝了。”凝月还是那么平静,轻柔地将碗的边缘送到他的嘴边。 “不喝。”他扭过脸,眼中扫过一道阴霾,冷冷道,“你出去。” 凝月并未依顺他的话,淡然说道:“你喝了药,我自然会出去。你是堂堂王爷,京城里还有许多事等着你,你想就这样一直病歪歪的躺在溱州?” 肖衡这才转过脸,想接过药碗,兴许是虚弱,双手不可遏制地颤动着,凝月重新将碗送到他的嘴边,他只好皱紧眉就着她的手一口一口地将药喝下。 凝月舒了口气,收拾完案上的一切,端起药盘往外走。 他突然在后面说:“明日回京城。” 她深吸一口气,慢慢回头,见他闭着双眼,神色似乎安静下来,便僵着声音“哦”了一声。他似乎明白了她的心思,依然阖目,唇边竟牵起一丝凉薄的冷笑。 “你放心,我会配合你将这场戏演完的。” 第二日,天色晴好,朝霞将院子周围涂抹成漫漫橘红。花蕊四处绽放,翠绿的枝叶上挂满了沥沥滚动的水珠,有五彩羽毛的鹂鸟在树上叽叽喳喳地闹着。凝月站在屋外欣赏着眼前的风景,心情也开朗起来,脸上有了淡淡的笑意。 郡府一大早听说王爷要回京城,一路小跑着来到里院,一见到庆陵王妃,郡府扑通就跪下了。 “娘娘,现在回去使不得!这路途遥远,疾驰猛赶也需一天一夜时辰,何况王爷染病在身,回到京城皇上怪罪下来,下官可吃罪不起啊!” 凝月看这郡府大人虽是老实,却也是明哲保身之人,便半讥诮道:“来溱州时辰虽不长,却给大人添了不少麻烦,王爷还念着大人的好呢。” 郡府汗颜,连声道谢,并传令精心准备送王爷夫妇启程。 凝月忙碌妥当,才重新回到里院。抬眼正看见肖衡已经穿戴整齐,独自一人扶柱而立,短短几天他竟然瘦了整整一圈,锦衣长袍显得单薄,却比往日增添了几分清幽飘逸。此时他仰首望着明媚的天空,双眼半眯着,任谁都猜不透他在想着什么。 凝月一时失了神,又慢慢上了台阶,从他身边无声的走过。 他似乎这才发现了她,开了口,声音依旧沙哑:“那一车的东西,你让人送到你家里去。” 凝月顿了顿,淡然道:“我们家不需要这些贵重的东西。” 他说话也淡漠,甚至连看都不看她:“就算是我的补偿吧,比起一条人命来,这些又算得了什么?” 她听着他冰冷的声音,不再说话,径直进了屋子。屋外,他抽动的咳嗽声时不时的响起。 禁宫柳 冷彻鸳鸯浦(三) 仲春季节的京城开始有了融融的暖意,皇宫里的舞絮飞花弥漫了天空,又呈现出宫柳风雪的壮观美景。 皇后刚在钟鼎广场上了宫车,便催促赶车内侍快马扬鞭,她的心飞到了肖衡那里,内心一阵又一阵的躁乱不安,额角上微微有了汗意。 才出去几天工夫,自己的儿子是被人扶着进府的。 向来,她自以为是个智慧贤良、心志坚韧的女人,在雍武皇帝眼里,她极少谈论国事,对儿子都是慈爱有加督导无情,自然备受皇帝的褒奖。 她总以为,一个好母亲,一个好皇后,该当如此。 即便肖衡有时对自己的埋怨生气并不放在心上,总是一个微笑轻轻荡开,依旧我行我素,她也是从没真正生气过,心里多的是对儿子满满的骄傲。 而这次真的是生气了,个中滋味不是三言两语点个通透,内心隐隐约约有个念头——打着灯笼选来的媳妇不合心意。 闻讯赶来的凝月飞快地跑进肖衡的寝宫,刚穿过屏风,好似一阵寒凉迎面扑来,不由一个激灵。 皇后坐在肖衡的床榻边,头上簇着一溜端庄严谨的乌云,锦缎长袍,雍容华贵。而在端庄之下,掩不住脸上阴鸷的痕迹。 凝月敛衽行礼,皇后不满的声音随即袭来:“雪玫,衡儿躺在这里,你做妻子的竟然置之不理,你的妾妇之道呢?你的懿德懿容呢?” 凝月不知如何回答,只好垂手沉默着。皇后见她这般样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好端端的儿子,出去时还健壮得像头牛,这才几日,就染了一身病回来,你这王妃是怎么伺候的?” 肖衡不由微蹙起眉头,揉着额角道:“母后,是我自己出去淋了雨,不小心染上的。” 皇后打断儿子的话,哽着声音,连眼圈都红了:“你别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养了你二十一年,几时看见你病成这样,活脱脱换了个人似的。” 转而面对凝月,脸上染了怒意:“该服药了,去把药端来。” 凝月应了一声,回身往外走。 皇后眼望凝月离去的背影,脸上的怒气还没消退,半晌才叹息道:“衡儿,你才具宏阔,有霸气,可靖难平乱,却难治理家事。现今朝局进入正规,该是你纳偏妃的时候了。雪玫来了大半年,于情于理,皇家也算对得起殷大人了。” 肖衡疲倦似的闭眼,默然无对。 这种默然如何瞒得过皇后眼睛?她亲切地抚摸儿子的头,声音却是冰冷清晰:“母后是说,为的是治国理民,建立千秋功业。你若是为难,母后替你料理了。” 肖衡微微睁开眼睛,目光游离飘忽,仿佛是看不见、摸不着的。静止了片刻,他轻声回答,声音带出一种莫名的寒气,好像冬日荒寒的天气,让皇后也感到一股冷意。 “只是累了母后。” “怎么说起客套话来?”皇后心里一宽,不觉露出灿烂笑容,“你这么一说,母后放心了。” 肖衡更深地将头埋在衾枕下,又好似疲惫至极的神情。 所有的一切已灰飞烟灭,多一个,少一个,有何不同? 屏风口响起熟悉的脚步声,接着那个清婉的声音响起:“王爷,药来了。” 款步进入的凝月,手里端着汤药,眉眼低垂。肖衡似没看见她,淡淡一句:“放下吧。”凝月刚想将药碗放到肖衡身侧,皇后制止了她。 “但凡做妻子的,理应在夫君身边衣不解带,随侍药炉茶灶。光熟记《女则》、《女训》还不够,要多看看多想想,学会如何做个好妻子。” 凝月温声应着,脸上却是掩饰不住的尴尬,或许慑于皇后迫人的气势,挡也挡不住遍体汗意。肖衡近乎嘲弄地笑了笑,这两日来还未有过的快意。 他索性也就享受起来,让她一口一口的喂他,细细的抿。 旬日之后,肖衡的庆陵王府直是门庭若市。 先是李副将捷足先登,单独与肖衡谈了半天。没得休憩片刻,僚将、司马又相继前来拜望,漫无边际的叙谈,直到暮色降临。凝月好耐心,时不时进去敬茶端果子,对这些下属分外在心,加上那些下属认得庆陵王妃,感佩她的英雄壮举,说话自然不拘礼数。与下属在一起,肖衡心情逐渐舒畅,甚至发出爽朗的笑声。 夜来正要歇息,皇帝由皇后、肖焜陪在身侧,大批宫娥内侍簇拥着前来探望肖衡,王府里自然灯火通明,忙碌不堪。皇帝絮叨了片刻,凝月的眉宇恬淡温和,回答也是落落大方,仪态自始至终无可挑剔。 她无意间发现,肖焜也是沉默寡言的,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又很快地陪着皇帝、皇后回去了。 翌日开始又是朝中元老、皇亲国戚见缝插针络绎求见,人人都要说一番慰藉之词,有的还带着孩子,有亲情的叙亲情,无亲情的诉说敬慕之心,熙熙攘攘絮絮叨叨,凝月照样一团和气,谦卑不逊,人人皆大欢喜。 肖衡也是丝毫不见病态,来一拨应酬一拨,笑脸春风得意。 一时,庆陵王府宾客满堂,白日如此,夜晚如此。 皇后自然是天天过来,一呆几个时辰,凝月心里害怕皇后看出破绽,每逢皇后过来就分外紧张,又必须做得一丝不苟,不敢有瑕疵。每当这个时候,肖衡却是存心折磨她,让她乖乖立在一边,却不跟她说一句话。 而每日天才蒙蒙亮,她必须起床给肖衡煮药送水,接着又打扮齐整招待宾客,忙碌到三更天还需伺候肖衡安寝,夜深人静方能回到自己的寝殿。 更让她不堪的,在这个忙碌的时候,陪嫁过来的采莲、菊仙却不见了踪影。 禁宫柳 冷彻鸳鸯浦(四) 两个丫鬟是她煮药的时候不见的,凝月殿内殿外找了个遍,发现她们私人东西也不见了,揣摩片刻,料定是肖衡所为。 她进了肖衡寝殿,开口便问:“你把采莲、菊仙安排去哪了?” 肖衡懒懒地躺在床榻上,似乎料着她会问,慢吞吞回答:“不要了,我让她们回殷府。” “你怎可以说不要就不要呢?”凝月有点发急,提高了声音,“上次她们还求过我,我答应留下的。再说,她们好歹是殷雪玫的陪嫁丫鬟,对这里也熟了,殷雪玫回来正用得着。” 肖衡目光倏地闪过一道阴霾,挑起了眉毛:“你又不是什么千金小姐,放着两个丫鬟多余。” 凝月僵住,一时无言以对。肖衡不再看她,冷哼道:“你不是要我配合你演完这场戏吗?人多嘴杂,要是她们发现了,说漏出去对你岂是不利?” 凝月久久无语,已过了中天的日头在殿内漾起一圈圈的光晕,把床榻上的人染得几分迷离。那脸上却是毫无表情的,面色仍是不好,微微地泛着白,总是颓靡无生气的模样。 她知道他一定恨极了她。 榻前放了火盆,炭火红彤彤的烧得正旺,凝月沉默地拿着火钳子,每拨弄一次,炭火跳了一下,闪闪烁烁映着她的眼。 他的冷漠本是意料中的事,所以她努力不去回想他们之间曾经甜美的往事。这些天来,他一直没有正眼看她,她的心内也始终没有丝毫的释然。然而,每次进入他的寝殿前,她总是有那么无可名状的惆怅,想起他曾经在月夜送她回寝殿,在殿门口温柔地含情而笑……她现在才有点后悔,多少个自以为空寂的日子,她就这样轻易地打发了。 炭火发出轻微的剥裂声,就像这缭乱不堪的心事,碎碎点点地散开,凝月苦笑了一下。 失神之际,床榻上有了动静,待凝月抬眼,肖衡已经掀被起身。 “再躺一会吧。” 她明知道这样体贴的话等于白说,肖衡是不会理睬她的。 他“唔”的一声,含糊道:“今日怎么没客人?” 凝月一时料不到他会这么问,抿了抿唇,浅浅回答:“来得也差不多了。”见他只穿了套月白深衣,便为他穿上轻纱罩衫,站在他的面前替他系颈脖下的扣子。 肖衡闭目,轻抬起下颌。他任凭她的手指划过他的肌肤,那股熟悉的如兰气息出自她的身体,丝丝缕缕,纠结缠绕,把他的呼吸都熏得痛了。 突地,凝月的心一颤,肖衡一只冰凉的手覆住她的手,紧紧地握着。 他依然闭着眼,那双手如此冰凉,而她的脸却立时发烧似的烫。明知道这样亲昵的动作不属于他们,她应该将其挥开,或者自己抽身而走,可是整个身子却凝在那里,两个人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僵持住了。 “母后已经回去了,你揭了它。” 良久,他近似命令的声音拂拂而来。 凝月慢慢抬头,肖衡的双眼掩盖在阴翳下,看不出神情,唇角抽起一丝几近于无的冷酷。 “不。”凝月下意识地抗拒了,声音在空气中游离飘忽着。 他狠狠地将她拽到胸前,眸光流转间,透出凄厉的光:“揭不揭?” “不揭!”凝月大声地回答,挣扎着想逃离他。他的力气却大得惊人,凝月连站都不能,就被他扔到了床榻上。 凝月惊呼着想起身,肖衡的身子紧紧地压迫过来,眼前是一双血腥沉淀的眼,似要吞噬她的,转而又变成无边无际的憎恨。 “你不揭,我来替你揭!”他死死地压住她,双手捧住她的头,两只拇指粗暴地在她脸上摸搓着。 凝月尖叫起来,双手死命地护住自己的脸。而肖衡的神智几近狂乱,仿佛抓住了她致命的弱点,力道又是残忍的,切肤的痛火燎般烧灼着凝月,她拼命地挣扎着,叫喊着。 “我揭……”凝月终是没了力气,她痛苦地表示降服,手指缓缓撕开整张脸。她闭上眼睛,却挡不住眼里的泪水滚滚而落,一丝一丝的凌厉穿射整条心,她竭尽全力地忍耐着,脸上的灼痛伴随哀泣声幽幽地抽动。 肖衡停止了疯狂,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这张不算美丽的脸,似要把它刻入自己的眼中。他颤抖的手抚摸上她的脸颊,轻轻地,小心地抚摸,他的动作变得羽毛般的轻巧细腻。 “痛吗?”他的眼光飘忽,声音软得犹如梦呓。 凝月的喉咙梗了梗,痛楚地摇摇头。 他的唇已经压迫过来,温软的舌探进了她的口,狂野地寻觅,贪婪地索求,熟悉而缠绵的吻。 “是你吗?是你吗?……”他眯起眼,迷乱地说着,感触着她柔软的心跳,魂魄仿佛坠入迷梦中,只余下那一股他吻都吻不够的甜腻的芳馥。 凝月青瓷光洁的脸上恍惚着,有一种说不出的庸散与无奈,黯然回答他:“我是冷凝月。” 他惊醒过来,直直地正视着她。凝月在他失神时用尽全力推开了他,只留下他呆呆的愣在那里,自己发疯似的跑出了寝殿。外面已是日落晚暮,庆陵王府一时人踪稀疏,悄然寂静。凝月漫无目的地走着,前面就是芙蓉洲,水面波平如镜,倒映着暮色下迷迷蒙蒙的天光云影,也倒映着环洲一带匝地的垂杨,一簇簇如云似幕。凝月静静站立在洲边,望着耀眼的绿,若有所思。 如镜的水面上,飞起一缕欸乃的划桨声,伴随一阵开心清亮的笑声,向四处飘散…… “知道吗,我很想就这样摇着船,载着你,永远永远的。”他发自肺腑地说道。 她低眸弯下身子,波光如镜的水面映着她如画的容颜,她的手指划过冰凉的湖水,美丽的容颜消失了,水面上化作了一圈圈的波纹。 “如果王爷是晋王,遇到那名冷姓晋王妃,王爷会怎么做?” 肖衡大笑起来:“可我偏偏不会遇到这样的事!”他放下了手中的划桨,拉她站在船头,他紧紧地揽住她,彼此的宽袖间扬起浩荡的风。 “我肖衡向来以晋王为楷模,成为纵横天下的一代枭雄。晋王何其不幸,我肖衡何其有幸,身边的人虽为女子却英雄了得。我肖衡将与她一世峥嵘,此生不负!” 是如此美好而甜蜜的回忆,如今却是沧海一梦,她轻叹出声,眼中凝起伤怀。 一切都成定局。 然而,在心底里,她还是感激他的。 而她的心,谁会在意是喜是悲呢? 禁宫柳 我欲乘风去(一) 一场淅淅沥沥的春雨还在下,带湿的绿意从树梢吐露而出,吹面不寒杨柳风,风儿不再是那样清冷的了,雨也下得婉约,通往后院的青石道上,玉兰花瓣落了一地。 凝月撑着竹骨伞小心的走,不忍践踏这一片无暇的白。空气中弥漫着新鲜的味道,万木争荣,嫩绿肆意地喷薄而发,一种干净的心情从雨的滴答中跳跃出来,凝月有了难得的轻松。 院门吱呀开了,里面的香巧见是凝月,愣了愣,硬是没说话。 “香巧。”凝月亲热的叫了她,抬手抚住了她的肩,脸上满是疼惜的笑。 这是自己的妹妹啊! 岂料香巧脸色陡然阴沉,赌气似的甩了她的手,冷言道:“干什么?” 凝月想起自己此刻的目的,也就笑着说:“我来看看殷小姐,想跟她说几句话。” “宋爷可是同意?”香巧翻了翻白眼。 “我刚征得他的同意。”凝月还是好脾气的笑。 香巧开门让她进去,自己比凝月走在前,头上的发辫一甩一甩的。凝月在后面默默地注视着香巧的背影,脸上虽是波澜不惊,心里却酸楚得厉害。幼年的景象难以回忆,她还是能想像几个月大的香巧咿咿呀呀的啜泣,娘抱着她,穿过稽阳城那条窄窄的小弄,回身挥手跟爹、跟他们兄妹三个告别。 而那时的自己,听着妹妹不停的啜泣声,一定也是离情依依吧? 四面垂下的轻纱帷幔挡不住窗外光线的缕缕渗透,楼上极静极暖,水珠子从瓦隙坠落的滴答声清晰可闻,给这长久空寂的室内添加了点生气。 窗旁站着殷雪玫,一件素白缀碎花的襦裙下,如瀑的长发倾泻至腰,长袖犹在微摇,略显阴暗的光线里,一对明丽柔媚的眸子光华闪耀,她款款地朝凝月走来,步子极轻,轻得几乎是飘到了凝月面前。 凝月目不转睛地望着殷雪玫,真正的殷雪玫人不胜衣,肤白如雪,那副不食人间烟火的姿态不是任何人能装得出来的。 殷雪玫就是这春日里盛放的桃花,若肖衡见到殷雪玫,他又会恢复生龙活虎的样子的,她能断定。 她不做声,只是失神地看着殷雪玫,呼吸之间,酸涩的感觉又蔓延上来。 雪玫也在凝视这个跟她一模一样的女子,很想清楚地在她的脸上找到自己期待的答案,但是她还是优雅地坐下,声音还是淡淡的:“你瘦了。” 凝月心中好像被猛地一扯,她抬手抚摸自己的下颌,脸上依然平静:“不,是你瘦了。” 雪玫很聪明,她明白了凝月的意思,眼睛里闪烁不定:“他怎么啦?” “他没事。”凝月故作轻松,好像不经意地提起一件事,“他发现我不是你,很生气。” 雪玫吃惊地睁大眼睛看她,颤动着眼睫,脸色愈加苍白,一时说不出话来。 凝月笑了笑:“你不用紧张,我告诉他你病了,是我主动要求代你进宫的。” “他一定很生气……很生气……”雪玫呢喃着,极弱的一滴泪自眼角流下,连声音也变得格外的柔弱,“是我不好,都怪我。” 凝月定定地看着,胸口仿佛被压迫得缓不过气来,她强忍住,无事似的吁了口气:“肖衡不会怪你的,你也是为了你们的将来,他还等着你回去呢。” 说完,从怀里掏出一包东西,交到雪玫手中:“‘紫气东来’确实是良药,我没让宋先生看见,希望我下次来,你已经彻底康复了。” 雪玫的手触及她的肌肤,凉凉的。凝月心里空荡荡,仿佛空缺了什么似的,那份凉意通过手臂凉沁心肺。 她不知道自己这样做对不对,只知道殷雪玫脸色会放晴,心里会宽松,这样她就会很快的回到肖衡身边。 到那时,肖衡的脸色也会放晴,心里也会宽松。 虽然他离她越来越远了。 独自下了楼台,外面的清光灿烂如碎金,空气清澈而温润。凝月抬眼欣赏着雨景,香巧的小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的面前。 她的眼底似乎堆了一小簇的火,朝着凝月熊熊燃烧:“宋大哥呢?你告诉我,他去哪了?” 凝月错愣了一下,接着笑道:“哥他回家去了。” “他答应过我的,他说他会收下我!可是我等啊等,他却独自走了,他骗我!骗我!” 眼里的火焰烧得尽了,随即是蒙蒙的水光,香巧的双肩激烈的抽动,夹着她的哽咽嘶喊。 凝月诧异地看着她,心里被柔软的东西堵住,她过去,拥抱住香巧:“他会回来的,到时候我们就在一起……” 香巧一把挣脱开,泪花飞溅,话语都乱了:“我不相信你!一定是你不肯!宋大哥那么好的人,他不会不要我……我自己找他去,你告诉我,他在哪里?” 有极细的针在心膜扎了几下,凝月痛了,滚下泪来。她很想就这样告诉香巧,她的宋大哥是她的兄长,站在面前的貌似小姐的是她的亲姐姐。只是,她现在不能,她唯有给香巧一点安慰,只要再坚持一点日子,就能够等到哥哥的回来。 “他去稽阳了。”凝月想了个遥远的地名,“春天一过就回来。” 香巧懵懂不懂的看了看她,一时间不知如何接话,只会抬袖把满面的泪水拭去了。 凝月见她这副模样,笑了笑,手轻轻抚过香巧扎得结实的发辫,漫步走向院门。此时雨渐止,四周漫漾清新的芬芳,繁树枝叶正盛,摇曳间,上面的水珠溜溜的转动,就像香巧灵动可爱的眼眸。 回到庆陵王府,凝月在青石步道上站定,见道路两旁排排落了几顶翠盖珠轿,老远能够闻到佳楠清香的味道。顺着道路走去,一队穿戴整齐的宫人捧着朱漆食盘,游龙似的向芙蓉洲方向移动。 凝月感到好奇,远远的跟随而去。雨后的芙蓉洲烟雨蒙蒙,像丰润淡彩的水墨画,风动莲叶轻荡,一对燕子剪过树荫,倾斜了漫天的水丝。远远柳荫旁,隐隐传来嬉笑之声,起先略为矜持,而后渐渐清爽,凝月不觉抬头张望,一群红男绿女簇拥着雍容华贵的皇后,从水墨画里走了出来。 禁宫柳 我欲乘风去(二) 赏景的人也发现了凝月的到来,突然的安静,眼光齐刷刷落在她的身上。 “你上哪去了?”寂静中,皇后的声音带出一种莫名的冷森,压得凝月赶紧垂下眼。 “回御史府一趟。”她朝皇后施了礼,心里虽有点惧,声音依然清脆。 皇后似乎顾及她的面子,并未细问,只是朝两边抬袖示意。其余的几名粉姿其藻的女子轻呼“王妃娘娘”,施施然的敛衽屈膝,凝月只看见一簇簇娇俏的花,鲜艳地在她眼前绽放。她不清楚这几名女眷的身份,客气地应了,抬眼看了看其中的肖衡。 肖衡正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中的折柳,眼光飘移在别处。倒是他身边的肖焜含笑和她颌首,眉目清爽,笑容干净。 皇后仪态端庄,目光从凝月的身上转向肖衡,在他脸上停留片刻,又面向凝月:“雪玫,你去亭下候着,哀家过后就来。” 凝月恭谨的应了。 皇后朝肖衡一笑,满脸怜爱的表情:“衡儿病愈不久,定是走得累了,你也去亭下歇歇。” 肖衡这才缓过神来,轻轻一哂:“孩儿不累,那边还有奇妙之处,要不要去看?” 女眷们眼光都凝在肖衡身上,手抚绢帕掩唇而笑,皇后笑得开心,人似乎也年轻许多,催促道:“姑娘们,走喽!” 细雨才过天放晴,春随人意,遍地的名贵花木开得灿烂多姿,漫天芳香,娇滴的声音悠悠的,却轻柔,富丽彩绣的装饰,头上的耳饰、步摇随风玎玲作响。肖衡的朗笑声更是毫不遮掩,直惹得绿树嫩柳在热烈的气氛中摇弋,轻摆,如楚楚动人的女子娉婷曼舞。 花似美人,美人似花。 凝月久久地凭栏凝望,只见画面抹上一缕淡淡的白云,斜阳外,高飞的大雁阵齐整地掠过。 一个身影从后面缓缓浮现在她的面前,她的双眼已经有了水波,好一会,眼前人的面庞才渐渐清晰起来。 他的表情风神朗朗,依然是一双温和的眼,默默望住自己。 “你瘦了。” 这是她一日内听到的第二句同样的话,却听得心潮激烈起伏,她的双眼顷刻蓄满了泪,却倔强地忍着,绝不肯轻易地掉下来。 肖焜定定地看她,眼眸里波光流转,是怜悯,是疼惜。 “母后迫不及待了,她想给衡弟另外找几个。” “我猜得到。”她无奈地笑了笑,故作轻松道,“富贵人家这个样,皇家更是免不了,对不对?” 一时八角亭内万籁俱寂,只有风声轻摇。 “或许我不该挑拨你们的关系,衡弟如此待你我很生气,你们结婚还不到一年。”肖焜本性沉稳,这次话音却有了些许的激动,“去年端午节,我看到的你无忧无虑,无牵无挂……我希望你快乐。” 凝月不由得屏住呼吸,一种教人窒息的静默包围着他们,肖焜满脸肃然,眼光专注地凝聚在她的身上。 她的眼睫轻颤,终于,泪珠慢慢沁出眼眶,她流泪了。 岁月给了她一个结局,她要的结局,在另外一个人身上。 四年前他们擦身而过,光阴如刀,已将回忆割断,肖焜心中的是真正的殷雪玫。 她还是感动,他给她的感动总是在春天,总是混合着春天特有的气息。 “谢谢你。”她拭去眼泪,她替殷雪玫感谢他。 她想明白了,她是冷凝月,一个出身贫寒的采茶女。但她也是刚烈的女子,骨子里有着自己的骄傲与坚执,以后的日子,就算她还是假扮殷雪玫,她也不会再以一种低首垂眉的姿态出现。 脸上凝起笑靥,她从容的笑了。一阵风起,拂动她的衣袂裙角,飘渺有若仙子。 他惊叹,嘴角洇了笑痕。 待皇后和肖衡回到八角亭时,天将黄昏,远山近水陷入空蒙,芙蓉洲的水就像女眷们的柳腰,她们款款的漫步,澹荡澄碧没有一丝波纹。 皇后意兴盎然,心情极好,一边用茶盖撇着茶末,一边还含笑告诉凝月:“那些都是正二品大臣家的,知书达理,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听说是哀家要她们来庆陵王府赏景,个个打扮得像花似的。” 转而望向肖衡:“衡儿,你看哪个好?” 肖衡靠在榻椅上,眯着眼看着亭顶,亭外的霞光自云端射出,像是揉碎的沙掉进眼里,迷得他睁不开眼。 “随便。” 皇后哧的一笑,嗔怪道:“是你纳侧妃还是母后纳侧妃呀?不过,母后倒瞅着左相家的千金不错,个性温和,说话又甜,将来跟雪玫一定合得来。” “哪个?”肖衡敛紧眉头,眼风向凝月一扫。 凝月端端地坐着,甚至含了一丝微笑,脸上绝无任何波澜。肖衡的眼里是犀利如剑的阴沉,赌气地转过脸去。 “就是穿红衣裙的那个,她还问你行军打仗的事呢。”皇后还在解释,手指着其中的一位。 凝月闻言,心竟然安定不下来,她斜睨肖衡,但见他依旧慵懒地歪着,睫毛半垂,满脸淡漠的表情。 穿红的女子,海棠织锦如霞弥漫,映出她秀眉鸦翅般黑、双眼寒潭般清,她优雅而娇柔的气韵给她添了几分仙气,这样的女子超群绝伦,让人过目不忘。 “依母后的意思就是。”肖衡回答得极干脆,甚至连半点思考都没有。 凝月沉重地垂下眼帘,耳朵里听了一个尖锐的讥笑,刺得她双手紧紧地攥在一起。她必须这样笔直地坐着,她知道皇后的眼光落在她的身上了。 “雪玫?”果然,皇后轻抿一口茶,朝凝月现出愉悦的笑,而声音同样带着温和。 凝月僵硬了片刻,视线上抬,平静地回答:“依母后的意思就是。” 皇后满意地点头,心里大感欣慰,由侍女搀扶着站起身来:“此事还得慎重,过些日子母后去太庙祷告,请法师钻龟占卜,祈望衡儿府里人丁兴旺。” 禁宫柳 我欲乘风去(三) 庆陵王府门口霞光耀动,花影簇簇,告别声絮絮,抬轿的宫人脚步整齐划一,珍珠串成的彩色锦帷随轿子的起伏飘动而落下。 皇后回去了,她所带来的女眷们也相继辞别而去,王府内又恢复了宁静。 凝月站在青石步道上,轻轻的吁了口气。这才发现,全身一直僵硬紧绷着,待放松下来,已是难耐的酸涩。 她想回自己的寝殿歇一会,抬眼扫了扫身畔的肖衡,径直转过身去,岂料他猛然捉住了她的手腕。 凝月吃了一惊,看着他依然冷如冰霜的脸,问:“干什么?” “你刚才对母后说什么?”他反问她,显得生气至极,“‘依母后的意思’,你这是什么意思?” “不就是你的意思吗?我可是按你的原话说的。”凝月讥诮地笑笑,挣开了他的手。 肖衡阴鸷的眼光投过来,隐匿在昏蒙的暮影中:“我是说了,可不许你这么说!” “我该怎么说?”凝月感觉肖衡不可理喻,见他突然噎声,恍然道,“对,我不是殷雪玫,我不可以代替她说话。” “你应该装出难过的样子!”他大喊,用霸道的口吻。 凝月刹那间似乎已明白,眼睛盯着地面,声音深处有着轻微的颤战:“难过……殷雪玫要是知道你选偏妃的事,她一定很难过,幸亏见到此景此景的不是她,不然她会当场昏死在你面前!肖衡,你这样做对殷雪玫不公平,她还没尽其妾妇之道,她一直在等着这么一天,你未免也太狠心了!” 肖衡的脸上阴云遍布,讥讽地唇际一挑:“原来最狠心的是你。你当然不会难过,我差点忘了你我是仇人,你是冷凝月,不是殷雪玫。” 凝月的唇色变得苍白,手紧紧地攥着,嘴角染了一丝冷笑:“你放心,我会很快离开这里的。”说完拂袖而去。 事到如今她多呆也是无益,退是唯一能走的路。她的步子有点乱,头上的珠簪闪着光辉,身影袅若烟尘,离着肖衡渐行渐远。 这夜的紫金巷内依然安静,家家户户陷入大梦之中。 费嫂睡觉时不喜有光,可香巧难得过夜一趟,她是喜欢烛火彻夜长明的,于是费嫂搭床铺被,剔起了灯亮。 而今夜也不知灯油里是否掉了水沫子,灯花丝丝的爆着,费嫂本来睡眠就浅,这回愈发难以入睡。透过芙蓉帐子,板床吱嘎吱嘎的响动,香巧在上面翻来覆去似也睡不着。 香巧今日突然回家,到了夜里索性不回去了,费嫂担心殷家小姐,劝了香巧半天,香巧反而哭起来:“我就知道自己是没人疼的,连你也赶我走。” 费嫂心就软了。 前些日子殷其炳谈起了香巧,分明有纳妾之意,费嫂心里纵是有一万个不愿意,可也不敢违抗。她祈望香巧说的那个宋大哥能收留她的女儿,所以今日她急着问起此事,香巧起初还会说上几句,一听没了声响,脸色也阴阴的:“他回老家了。” 费嫂揣摩那个凝天定是拒绝了香巧,心里很是失望。 “香巧。”费嫂轻轻唤她。 香巧支吾了一声,翻了个身:“娘,稽阳在什么地方?” 费嫂闻言,心无端的急跳了一下,旋即又恢复了平静。她不知道香巧为何突然问起这个地名,以为她是心血来潮,便笑笑说:“在南方,离京城远着呢。” “娘去过那里吗?” 灯火猛然蹿升,发出剥裂声响。费嫂的眼帘莫名的跳动,脑海里依稀有个模糊的影子,有孩童般灵动的笑颜在眼前一掠而过,接着又迅速坠入无底的静夜中。费嫂苦恼地眯起眼睛,含糊地回答道:“娘足不出户,怎么会去那个地方?” 香巧已经掀了被子,赤脚踮到娘的床前,费嫂赶紧伸手拉她,香巧灵活地钻进娘的被窝里,枕着她的臂弯,小兽一样依恋着娘,让费嫂几乎忘记香巧已经长大。 费嫂亲热地抚摸香巧的头发,深吸女儿身上若有若无清新的香气,香巧已经多年没有这样亲近自己的娘了。费嫂满足地叹息,将被子往女儿身后掖了掖,轻轻拍打她:“太晚了,睡吧。” 香巧漫应一声,靠在娘的身边。窗外夜深沉,四下寂静无声,耳听得极远处传来更梆声。 辰时光景,费嫂送走了香巧,在屋子里收拾着。整个上午眼皮直跳,又说不出所以然,总感觉有什么事。 晌午过后,殷其炳来了,脸色煞是阴沉。费嫂一见,本就不安的心悬到了嗓子眼。 “香巧呢?”殷其炳张口就问。 “她一早就回去了。”费嫂战战兢兢地回答他。 “回去?她根本就没回去过!”殷其炳扔给费嫂一个寒凉的戾气,“定是你这死婆子让她逃跑的!” “没有,老爷。”费嫂喊起冤,殷其炳早挥起一巴掌,将她重重地击倒在地。 “你快去把香巧给我找来,若是找不到,休怪殷某对你不客气,把你扫地出门!”殷其炳咆哮着,颈脖上的青筋乱绽。 费嫂踽踽行走在大街上,惶惑的眼光掠过每个经过面前的行人,嘴里喃喃着:“香巧,你在哪?娘没好好顾及你,娘真没用……” 想起昨晚香巧的举动,费嫂更是泪水纵横,她是分明来跟自己的娘告别的呀!自己活得已经糊涂了,连自己女儿反常也未注意,一时费嫂痛悔莫及,边哭边找寻自己的女儿。 十六年来,自己苦苦挣扎,总希望有朝一日能回到亲人身边。如今这种希望愈加渺茫,香巧是她唯一的亲人了,就算被殷其炳赶出来,以后不论风吹雨打、不论疾病痛苦,她到死都要和自己的女儿在一起。 她走得累了,几乎是拖着脚步行走。前面便是南门,城门附近车水马龙,熙熙攘攘。 费嫂茫然地环顾四周,一匹马车从她面前疾驰而过,扬起的灰尘冲得她迷了眼睛。蓦地,香巧昨晚的话清晰地从耳际穿过。 “娘,稽阳在什么地方?” 心湖如狂涛翻涌,费嫂的眼里湿湿的,嘴角抽动,脸上却有了伤感的笑意。 “香巧,娘知道你去哪了,你等等娘,娘这就过来陪你……” 禁宫柳 我欲乘风去(四) 凝月站在紫金巷那个木栅门前,脸上浮起一层疑云,她思忖片刻,还是继续大力地叩门。 里面依然毫无动静。 倒是隔壁的朱漆大门开了,从里面探出一张不耐烦的脸:“姑娘,你这样不断的敲,你让不让人歇了?” 凝月歉意的一笑,问道:“大娘,请问费嫂在不在?” “个把月前看见她提着包袱出去的,一直没回来过,像是出远门了,姑娘回吧。” 闻言,凝月愀然失色:“您能知道她去哪了?您快告诉我?” 那人见凝月长得可人,便左右顾盼,确信没人,才压低声音告诉她:“上回那家老爷过来发脾气,好像是香巧跑了,费嫂定是找去了。唉,母女俩共侍一主,造孽!”说完,人影一闪,朱漆大门哐当关闭。 凝月呆呆地站着,长风疾来,巷子里那棵老梨树摇晃不宁,枝桠间新叶虽是蓬勃,但在凝月泪眼迷蒙里还是黄叶枯槁的时候,那时叶片沙沙翩舞,费嫂含笑将手指落在她的发梢。 她茫然望天空,心中哀痛不已:“娘,凝月来晚了……今日凝月是来告诉你,你就是我们的亲娘,凝月要带您和香巧回柳溪坞的,娘,香巧,你们为什么不等等我……” 照香巧的个性,她是绝对不会再出现在紫金巷的,逃离了京城,无异于逃离了殷其炳的魔爪。那么娘呢,若是她找不到香巧,殷其炳也不会容忍她呆在这里。凝月清楚地明白,想找到娘和香巧,务必要费很大的周折。 哀伤之余,想着娘能够离开这个受尽凌辱的龌龊地,心里还是有些许的欣慰。害人者天不佑,天理循环报应不爽,殷其炳早晚没有好下场。 娘走了,香巧走了,而自己,也是该离开的时候了。 凝月一路恍恍惚惚,待回到王府,一眼看见青石步道两旁又停满了翠盖珠轿,那些佳楠香的味道愈来愈浓烈。她不屑地瞄了一眼,径直往自己的寝殿走。 自从那次游湖赏景后,皇后的兴致格外盎然,算上今日,凝月都记不清是第几回了。她只记得每次出去作陪,前后簇拥的佳丽换了新面孔,看来皇后非把京城所有的美眷送进庆陵王府不可了。凝月当时沉默寡言,连肖衡也少了笑语,表情淡淡的。 肖衡极少去军营大帐,僚将们有事也是飞骑而入,似乎肖衡更乐于将王府当作自己处理军机事务的好地方。 他与她之间很少说话,凝月照例独自去他的寝殿,早进晚出,忙完了自己该做的,她就施礼告辞,独自踏着暮色离开。他们之间单独在一起时,她就很自然地揭掉脸上的面皮,有时借着余光看去,他总是默默地注视着她,默默地沉思,待她抬眼看去,他又将眼光收起,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似乎,他已经习惯了她。 可是,他们又是不相干的两个人。她殿内的烛光冷清,他宫里的烛影清静,两个人的距离犹若千里,不再走近。 有一次撩开他寝殿里那层层厚重的帘幕,让外面的阳光透撒进来。凝月站在雕窗旁,望着和煦温暖的春色,不禁脱口道:“日子真快。” 他当时坐在案几旁看兵书,突然接住她的话:“离夏天还早呢。” 她一时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他也不再搭讪,两个人又陷入沉默。 前面便是通往庆陵王妃寝宫的石径,凝月刚要拐入,却见府里的总管呼哧呼哧地跑来。 “娘娘,皇后传唤您过去呢!” “你就说我身子不爽,歇了。”凝月心生烦意,断然道。 总管说话谨慎,劝道:“皇后今日见您不在府中,当着王爷的面发了脾气,后来不知怎的轮到王爷跟皇后吵了。娘娘,皇后在气头上,您可要小心。” “他们吵什么?”凝月温和地问。 “王爷说他还有事务要处理,不见客。皇后提起您的不是,王爷便把手中的墨笔扔了,说了句‘烦’,皇后气得差点晕过去。” 凝月没料到肖衡会跟他的母后争吵,心中不觉压抑起来,她微微颌首,无奈地朝芙蓉洲方向走。 芙蓉洲的景致日日不同,湖烟散尽,彼岸空阔澄明,千树繁花盛放如雪,柳荫道上柳絮随风飘飞。一只画了仙鹤的风筝扶摇直上,锦绣堆簇的佳丽们行游在诗情画意中。 阳光在芙蓉洲上铺成碎金,随着她们的欢笑声,一点一点灼伤凝月的眼。八角亭内,角檐挡住外面的光线,里面的宫女内侍无声地拱立,肖衡高大挺拔的身影看去像条模糊的影子。 皇后端坐在海棠墩上,举止仍是母仪天下的仪态,掐金堆绣的裙摆逶迤于地,阳光勾勒起云鬓上的凤钗荡漾着,金光闪闪。那样荣华极至的装束,在凝月看来却是异常的做作,心里自然有了厌恶。 她突然感觉,自己也许是最后一次以殷雪玫的身份同皇后面对面了。 缓缓跪在皇后面前,凝月恭谨施礼:“母后。” “雪玫,上回哀家来,你不在,这次又上哪了?”皇后的话音带了森然,“客人都到府里了,连个主人都见不着,真是笑话!” 凝月耐着性子,和婉应道:“孩儿下次不敢了。” “下月初六,你随哀家太庙祈福去,偏妃初定,你就祈求祖先赐福绵延,兴旺肖氏子孙后代。” 凝月抬起头,她替殷雪玫说话了:“雪玫和肖衡结婚不到一年,母后何必着急,请多给雪玫机会吧。” 皇后不曾想凝月会如此应答,一时愣在那里。后面沉默的肖衡也开口了:“母后的好意孩儿心领了,可也不必急于一时。” 皇后眼梢处掠过一道阴霾,积了满腹的怒火喷了出来:“一开始你同意得很干脆,越到后面越给母后泼凉水,是不是她背后在吹枕边风?好啊,衡儿,你有了媳妇忘了娘是不是?母后还一天到晚替你操心。” “母后,我的意思是再给我们一些日子。”肖衡眉头皱得紧紧的,声音染了一丝庸散。 凝月心中蓦地一颤,是啊,他在等着殷雪玫呢,如若皇后再给他们一些日子,以后的肖衡和殷雪玫举案齐眉,恩爱有加,任何人是不能介入他们之间的。 而自己,真的要走了。 禁宫柳 聚散苫匆匆(一) 她带了微微的伤感,眼光投向肖衡,四目相触时,他细密的睫毛下安静无波,仿佛不过是无意间的,一点动容都没有。 皇后气恼的声音还在耳边沉沉响起,而对于凝月已经不再重要了。他看她不入眼,她对他也不会经心,她固守着内心的那份倔强,静默无语。 洲上残留的寒气早消尽,阔大碧绿的萍藻铺满了整个芙蓉洲。谁还会记起,曾经一对少年男女在荷田青烟处相依相偎,那句信誓旦旦的话语,就浮在眼前。 这个春天,她的心走向寒冷与悲凉,一切,就是这样罢了。 “此事由不得你们,衡儿,你好好考虑考虑。” 盛怒的皇后扔下一句话才走,通往府门的青石步道上,又是锦绣堆簇,一片影影幢幢。 道路上两个人默默地站着,谁都没有先行一步。凝月回头看他,他的目光凝在不知名处,侧眼看去棱角分明似雕,织金锦长袍越发显得他标致翩然。她贪婪地看着,心里有隐隐的痛,辗转着不能对人言的心事。 “我应该尽早把殷雪玫接来。”她悠悠开口。 她希望,他能送她一个温软的眼风,那样,她会笑着离开这里的。 他静滞在那里,闭着眼没有说话。斜阳折射在他的面容上,他的神情一半隐藏在黯淡之间,凝月猜不透他在想什么,只看见他的胸脯在剧烈的起伏。良久,他似乎隐忍下来,冷冷地吐出一句:“我知道,你一直在盼着早点离开。” 她也变了脸色,回敬道:“是,你也巴不得我走吧?” 肖衡嗤笑出声:“那是自然,难道还要我苦苦挽留不成?府里两个殷雪玫,岂不是闹了笑话?” 这一句寒透凝月的心骨,她的眼前是一阵阵的发黑,她咬牙坚持着,竟冷森森的笑:“王爷说得对。”她的步履极不稳定,却不想停歇的,很快她的身影踏上了暗青的台阶。 他在后面跟了上来,穿过紫檀屏风,一眼看见她摊开方块绸布,将箱柜里自己的衣裙一件件提了出来,他茫然地看着她,逐渐清醒过来,声音有了丝慌乱:“你这是干什么?” “我这就走。”凝月头也不回地继续整理手中的衣物,她的衣物本来就不多,很快地她围起绸布,并在上面打了个结。 肖衡突然发起狠来,他一把提住包袱,使劲地往殿角扔去,寂静处只闻得嘭啪的巨响,一只鎏金莲纹烛台飞落在青砖地面上,碎片四溅。 凝月吃惊地看他,见他一脸凶相,不由有点发怵:“肖衡,你我仇恨已消,我希望我们彼此能够好聚好散。” 他一步步逼近她的面前,赤红的眼睛死死定住她,每个字似乎已磨成齑粉:“好一个厉害的女人!什么叫好聚好散?你替你弟弟报了仇,你开心,你满足,你可以扔下烂摊子抽身而走,难道这就是好聚好散?” 凝月也禁不住的颤抖起来,她尖着喉咙嘶喊道:“肖衡,不管以前我对你做了什么,这一切都已结束了!” “可我还没结束!” 肖衡咆哮一声,眼睛里竟有波光闪烁:“你做了什么你最清楚,除了恨,你一定还在笑我傻,笑我痴……” 他抬手指着她,手指遏制不住地颤抖,纵有千言万语,却化作惨然的一记笑:“我活该,活该得到惩罚,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 天色渐黑,窗外没有风,而凝月只觉得四下乱极了,糟糕极了,肖衡的声音震在耳际,嘶嘶作响。她想不起来自己究竟做过什么,只是胡乱地说道:“会好起来的,我去叫殷雪玫。” 她空着手往外走,只想就这样离开这里。他在后面一把拽住她的手腕,尖叫声中,他的手掌藤萝般覆住她的后脑勺,强硬地扳到自己的面前,那么近,剧烈的呼吸吹过凝月的脸,与她额前的发丝纠结,眼里的火焰燃烧她的眼,想压抑而难以压抑的情绪火山般爆发。 “就是殷雪玫来了又会怎样?整整九个月,跟我朝夕相处的是谁?冰天雪地里爬上山坡的又是谁?冷凝月,我好恨你,我恨死你这种女人!你只记得我杀过人,你没杀人吗?你把一个男人的心杀了,你知道吗?你还我,你把它还给我!” 混乱的痛苦中,他的声音已是哽咽,双手紧抓她的头发,凝月感觉不到头皮的痛意,她甚至没有挣扎,也无法挣扎。 原来,自己也犯下罪恶的。 泪水渐渐地蒙上了眼睛。 “我无意这么做,肖衡,放过我吧。”她的声音软弱得连自己都听不清楚。 他的手指几乎是恶狠狠的掐进她的发内,猛然俯下头,那颤抖的冰冷的双唇印在她的唇上,唇齿间没有丝毫的温度,只有眼睛里冒出的火苗,恨不得顷刻将她焚成了灰。 凝月只觉得自己快要窒息,浑身一阵紧似一阵的战栗,她饮泣似的呻吟,双手死命地想挣脱他,而他已经几乎疯狂,有力的双手箍得她无法动弹。泪眼朦胧中,恍惚地勾画出他的脸上一丝报复性的残酷。 她唔的痛苦出声,舌尖一阵撕心裂肺的痛,咸涩的腥味在口腔中蔓延,依稀只见肖衡的嘴角甸起,犹如尖刀刻痕,他松开了她。 “这是你欠我的!” 他大声地告诉她,看着她痛苦地瘫在地上,一缕鲜血正从她的嘴角流出,他阴阴地笑起来,笑声中渗了快意:“你滚,滚得越远越好,我不想再看到你!” 他跌跌绊绊地往外走,疯狂的笑声在殿梁回绕不去,宽袖拂动,带起凌厉冰寒的气旋,把殿内所有的暖意都抽走了。 凝月无声地抽泣着,夜风侵寒,竹涛起伏如千声呜咽,只闻得青石道上枣红马的嘶鸣声,一阵急促而狂乱的沓沓声越过王府上空,怆然远去…… 禁宫柳 聚散苫匆匆(二) 由庆陵王府乘马车到御史府不知有多少回了,凝月吩咐马车在前院停驻,自己独自步行走向殷其炳的书房。老远的,殷其炳撩着长袍朝她跑来,厚底朝靴步态吃力,踏在青砖地面上有轻微的回声,离凝月十几步距离,日头直射下来,他的额头竟是密密的一层汗。 凝月恍惚地想,这是春日里最晴热的一天了。 “已经接来了,就在后院等着。”殷其炳抬袖拭着额角上的汗珠,话语颇为客气。 “宋先生没说什么吧?”凝月并不看他,淡淡地问。 殷其炳嘿嘿一笑,情绪甚好,话语多起来:“我要接回自己的闺女,他还能拦着不成?话说回来,雪玫养得比以前有精神,宋鹏这一年赚得盆满钵满,皆大欢喜,皆大欢喜啊!” 凝月不再说话,曲桥之下绕着小河淌水,沿道草花含蕊吐芳,这里往来无人,寂静处栖韶楼匾额大字犹在,在春光里呈现颓废的气势。凝月怅然地环视周围,岁月如白驹过隙,眨眼便是恍若隔世,这里曾经锣鼓喧天,锦绣环绕的自己被人搀扶着出了这道门,而今日,自己又回来了,她要将真正的殷雪玫换回去了。 栖韶楼里静悄悄的,凝月进入楼内,只看见殷雪玫已经穿戴齐整的坐在窗前。日光透过纱帘照在她的脸上,光艳照人,眸光流转间,透出染了一丝紧张的迷离。不知为何,凝月竟不敢正眼看她,只低低的打声招呼:“你来了?” “我在等你。”雪玫的声音也柔和,秀眉下的眸子黑若点漆。 凝月抿了抿唇,舌尖是一阵阵针刺似的痛,她顿了顿,微蕴笑意:“肖衡昨晚出去后还没回来,趁这空档,我陪你熟悉一下王府。” 雪玫站了起来,缓缓走向她,淡紫纹绉的裙裾迤地拖出细微的窸窣声音,和着窗外微风摇动头上的络缨,她走得那么优雅自如,让人感觉她本来就是仙女的化身,凝月呆呆地看着她,听到雪玫樱口轻启:“我能看看你的本来面目吗?” 凝月清醒过来,是啊,她差点忘记了,她怎么还能再以殷雪玫的面貌出现呢?她抬手轻轻揭去面皮,雪玫的眼清澈地映着她,却如深潭般的不起任何涟漪。 “你比我想象的好看多了。”雪玫微微笑了,一手缓缓举起,纤细的手指划过她的脸颊,“辛苦你了,冷凝月。” 在那个春日的白天,两个女子同坐在一辆马车里,凝月便是这样坐在雪玫的身边,默然无语地望着她。 一入三月,雨水便见少了,天气暖和下来。芙蓉洲上的碧荷接天连地,凝月与雪玫并肩站着,东风惊绿,惊动两岸的浮花浪蕊随风飘散,簌簌声下,头上的花瓣如泪珠儿纷纷洒落。凝月极目远望,成荫的翠柳间飞起一只鹂鸟,在芙蓉洲上来回徘徊,腾空飞向更高更远。 “王爷他……公务时候不喜欢有人走来走去,殿内的窗帘白天都要打开,他不喜在香炉里放香片,睡前必定看会兵书,有时会讲他行军打仗的事,卯时过后便起来……还有他喜喝茶不喜甜食。” 凝月絮絮说着,这才发现自己对肖衡知道的原是很多,她确实习惯他了。 只希望,自己不能给予的,眼前的女子能够给予。 该交代的已经交代完毕,她吁了口气,指着青石步道,脸上凝起笑靥:“一有马匹的声响,你就在那边等,他会看见你的。” 她好心的提醒着,然后向殷雪玫告别。走向府门的径道上,回头凝眸庆陵王妃的寝宫,殷雪玫的玉影犹如一株秾艳的石榴,她挥了挥手,心里隐隐约约有着难以描述的妒意,想着寂寞的殷雪玫从此不再寂寞,陪在身边的,是一个英武多情的男子,和她柔情蜜意,恩恩爱爱。 这世间,多的是风里来去的萍水之缘,自己与他狭路相遇,再多百折千回,终归是要错肩的呵! 宋鹏府门外面的石狮子依然张牙舞爪,凝月报了号后坦然的进去,走了一段路终于到达客厅,客厅的大门开着,满眼是孤冷的透光漆的颜色。抬脚迈进高高的门槛,她的影子在地面上拉得很长,裙裾牵动绣鞋的沙沙声在空荡的厅堂内清晰地响动。 晌午后的天气又增加了温度,而在阔大的客厅里,依然是铺天盖地有寒气迎面袭来,就像傲然站立两旁的宿卫,从表情到眼神都是冰冷的。而宋鹏就悠然坐在正上方,阴鸷的眼光盯着她,唇角抽起一丝几近于无的冷笑。 “我知道你会来。” “我当然会来。”话音刚落,连凝月自己都惊诧声音的平静,她看惯了宋鹏平日阴冷的味道,她不再惧怕他了,知道他如果朝她大发雷霆,她也不会惧怕他了,“我来还你一样东西。” 她掏出那片面皮,很小心的,放在宋鹏旁边的茶案上。然后,含着一缕淡笑,向宋鹏盈盈鞠礼:“非常感谢宋先生这一年来的恩情,戏终归是要演完的,该是我走的时候了。宋先生,我们只是一介贫民,对政事不感兴趣,宋先生也会信守承诺,是吧?” “你这样走了,不觉得遗憾?”宋鹏冷冷一笑,带了几分戏谑。 凝月摇摇头,从容地从宋鹏面前走过,她走得洒脱,薄纱的裙摆撩动,随风飘扬。 宋鹏眼望着凝月渐渐远去的身影,脸色愈来愈阴沉,咬牙暗骂了一句。后面的庚爷凑过来,轻声问:“老爷,冷凝月可是知道我们一些事的,要不要……”他做了个截杀的手势。 宋鹏摆了摆手,拾起案上的面皮,一道冷鸷隐在阴翳下:“这是个绝顶聪明的女子,一旦消失,势必完全暴露咱们。哼,冷凝月,戏还没演完呢。” 暮色再次笼罩大地,最后一线夕阳隐在天际,华灯辉煌遮住了从西边冉冉升起的月亮,清空无尘,夜风如玉轻洒,肖衡久久站在王府门口,看王府内点点灯光闪烁,几只乌鹊正向南飞。脚站得酸了,手中的马缰握得发热,可他想进去又迟迟不敢进去。 最后,他还是下了决心跨过富丽堂皇的府门,但见星星的亮点骤然在眼前铺散开来。暮色里,满府寂静只闻得宫人前来迎接的脚步声,肖衡将马缰交到宫人手中,眼望着庆陵王妃寝殿的方向,想问却不敢问,双脚不听使唤地向前走。 远远看见女子纤弱的身影,素色的绿罗裙在灯下犹如这春天亭亭玉立的蓓蕾,她朝着他含羞而笑,腰间的丝带迎风飘飞。肖衡心一颤,一时甘甜辛酸交织缠绕,周身血液沸腾,他有了想哭的感觉。 她在,她没走。 他缓缓走到她的面前,双手抚住她的肩胛,微笑,心里涌起甜蜜的悲凄。他想让她知道,今生今世,他不要她为他倾国倾城,只想在每天清晨为她摘一朵牡丹,插在她的鬓间。 她在他柔情的目光下,羞怯地垂下眼帘,因为内心的激动,片片嫣红在眼圈周围缓慢晕散,眼睫像蝶翼微微颤动,一颗泪无声地掉落而下。他的手指小心地划过她的眼帘,声音放得十分轻缓:“别哭……” 说是不哭,他的眼里难以抑制地闪烁着水光,亮如星辰。他弯身将她抱起来,她安静地蜷缩在他的怀中,隔着点点碎碎的泪花,她的唇角漾着笑,幸福的笑。 庆陵王妃的寝殿内,橱柜上、桌椅上都覆盖红色的织锦,就连紫檀床榻上也是红色鸳鸯戏水的锦被,细密精致豪华的装饰,连龙凤蜡烛都是红色的光晕,一切,布置得犹如新房一般。 肖衡将怀里的女子轻放在床榻上,慢慢地压下身,手指在她腰间滑动着,火热的唇在她的颈前肌肤上舔摩,慢慢往上,最后覆盖在她的唇片上。 他梦呓般的声音:“把那东西揭掉好吗?” 她的身子僵直住了,脑子里昏昏沉沉的,只睁着茫然的眼,望着已经迷醉了的肖衡。肖衡的动作并没停止,他的舌头更深地探入她的唇间,在里面纠结缠绕着……蓦地,他抬起了眼,幽暗深沉的眼睛里面射出异样的光芒:“你——不是!” 简短的几个字,就像当头炸开道道雷电,重重的,击打得雪玫一阵晕眩,她狼狈地看着他,露出凄厉的神色:“王爷……” 肖衡站了起来,惊慌失措地环顾四周,只觉得漫天满眼一层血雾,隐约中凝月眼中冷酷的笑意转瞬其中,化为无数流光碎影,在他赤红的眼里渐渐模糊。他大叫一声,广袖碰倒了烛台,龙凤花烛摔落在地面上,烛油如雪玫脸上滚滚而出的一汪泪珠,凝了一地残红。 他失魂落魄地向王府门口飞奔,夜色暗淡,清光冷月,周围寂静若死。 “啊——” 夜风吹动树叶,一记撕心裂肺的嘶嚎,绝望,悲凄,自京城高大的城墙穿梭而过。 那个春天的温暖的夜里,一辆马车过了京城的南门,朝着南方悠悠而去。凝月从里面掀帘向外望,满天空星光灿烂,空气中仿佛嗅到一丝清淡优雅的花香。她淡淡地笑了,繁华离她而去,或许以后她要继续过她清贫无奇的日子,她也不会感觉凄凉,心里只有永远永远的春。 再见,肖衡。 禁宫柳 聚散苫匆匆(三) 春耕时分的稽阳城是热闹的。 稽阳历代是天下商旅渊薮,虽是清晨,官道上已经是车马行人纷纭交错了。耕田的农人拉着牛车赳赳硬气地走着,还有祭拜谷神而去的,周围洋溢出一片繁忙兴旺。官道两旁林木参天,一条小河从城中流过,岸边清幽无比,原是人们春日踏青的好去处,自然也是旅人歇脚的常点了。 目下正当里外车马流水般出入,葱郁的草木隐没在淡淡晨雾之中,费嫂已经站了许久,她已经不知道自己究竟来了多少次,每次都是一眨不眨的盯着来往的行人,生怕疏漏了自己要找寻的人。 雾散了,官道上闲散的行人开始稀少,费嫂沮丧地叹口气,感觉自己一天到晚盲目的寻找终究不是办法,手头也拮据起来,如此下去,恐怕自己快沦落街头了。她决定先回驿馆歇息一会,再挑稽阳城偏僻的地方找找。 这日神差鬼使的,她竟往靠近城角的贫民窟找去。一路慢慢的走,脚下的道路愈走愈熟悉,她惶惑不安地环视周围,感觉自己哪里见过一般。 一只咬了几口的大野果子滚到了她的脚下,她停止了脚步,正看见一名三四岁模样的女孩朝这边跑来,那孩子蓬头垢面的,拖着鼻涕,一双眼睛怯生生地看她。费嫂心下一动,弯下身子拾起野果子,用绢帕擦了擦,笑着问那孩子的姓名。不远处跑来一名年轻的妇人,一手抱着更小的孩子,朝那女孩大声叱责着。那女孩从费嫂手里抓过野果子,飞快地跑开了。 费嫂愣怔地望着妇人和那女孩的背影,满脑子嗡嗡的蜂鸣声,依稀中有稚嫩的声音呼唤着“娘”,那声音绝非来自一个孩子,她感觉有很多双小手高举着,向她召唤着。 她的脚步慌乱起来,迷惘的双眼左右顾盼,终于,她在一条狭窄的巷道口站住了。 “娘,您要早点回来看我们啊……” “秀娟,路上小心!” 突地,几声话语带着婴孩的哭泣,很清晰地,在空气中飘忽着,游离着。费嫂的心在胸口猛然地激跳起来,她跌跌撞撞地往里走,径直走到小巷深处的一户人家,抬手彭彭敲动木门。 木门开了,里面的主人疑惑地问她:“这位夫人找谁?” “我找我的丈夫,我的孩子……”费嫂哆嗦着声音,一时泪眼迷蒙。 “你找错门了,这房子我们都住十多年了。”房子的主人怪异地看了看她,在里面关上了门。 费嫂几乎呼吸窒息,她不甘心的继续敲击着木门,哭着问:“我的丈夫,我的孩子去哪了?求求你告诉我,求求你……”她哀叫了几声,积郁日久的苦痛撕扯着全身,她彻底清醒过来,掩面软瘫在地面上,嚎啕恸哭。 她的哭声惊动了小巷里的左邻右舍,人们纷纷围拢过来,其中有人认出了费嫂,一声惊呼:“这不是以前冷先生的媳妇吗?” “是啊,冷先生都搬走十四年了,怎么到现在才出现?”也有人记起了往事,惊奇地问。 费嫂满脸泪水,只顾跪着哀求:“告诉我,我家成胜,还有我的孩子都在哪里?” “唉,冷先生走的时候一句话都没撂下,谁都不知道究竟去什么地方。” 费嫂绝望地再次嚎哭,人们虽是同情她,也只能劝说几句,也有无奈摇头的:“你家凝月小小年纪就很懂事了,可惜冷先生一个人带着仨个,不容易啊,记得那天夜里下了鹅毛大雪,天冷得都冻住了,可怜了孩子们。” 凝月……费嫂猛然停止了哭泣,扬起脸来,颤抖着双唇:“凝天,凝月,我的孩子!” 原来,香巧要找的宋大哥竟是她的亲哥哥啊!那么上次救她性命的,那个假扮殷家小姐入宫的凝月原是她的亲生女儿,如果找到了凝月,她就能找到家里所有人的下落了! 费嫂心内悲喜交集,十四年的朝思夜盼,总算盼到亲人重逢的那一刻,怎不让人激动?她现在所能做的,就是尽快赶到京城去,找到女儿凝月。 告别了小巷人家,费嫂即刻动身折回京城。 两天后,风尘仆仆的费嫂出现在了庆陵王府门口。她远远地端望气派非凡的王府大门,想看到凝月的马车或者帘轿出来。 王府大门守卫森严,守门侍卫直挺地站着,面无表情。门楼周围寂静,连乌鹊也是无声地贴檐而过,生怕惊动了里面的人。天空蔚蓝得不见一丝浮云,重殿层檐折射出金色的光彩,映得伸出高墙的虬枝蔓藤都染了绮靡浮华的气派。 这些繁华的景致丝毫引不起费嫂的兴趣,王府太安静了,安静得费嫂心里愈发忐忑,总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 好容易总算看到府里颠出一乘蓝呢大轿,费嫂见轿子两边全是家丁护着,以为是府里的什么男眷,也不去在意。岂料轿子里面的人好像认得她,径直朝这边过来。费嫂睁大了眼睛,突然预感到了什么,慌忙朝一个街面跑,没跑多远,后面的几名家丁追了上来,在僻静的街口拽住了她。 费嫂死命地挣脱着,蓝呢轿子里步出殷其炳,脸色死鱼般的灰败,阴沉的眸子里,已迸裂出令人可怖的戾气:“赵秀娟,你还知道回来?把她带走!”他喝令着,那些壮丁很麻利地反手捆住费嫂的双手,塞进了大轿内。 禁宫柳 聚散苫匆匆(四) 轿子一路颠簸着进了紫金巷,巷子里的人家听到狗吠声只是探出头,见是那家几乎足不出户的妇人回来了,小心地张望几下又缩了回去。 费嫂被几名家丁押着进了屋内,因为知道了自己的身份,刚松了绑,费嫂就不顾一切地往屋外跑,几名家丁早就围堵住了屋门。反抗之际,眼见着殷其炳的双手高高举起,只听“啪”的一声,震得费嫂踉跄地后退几步,人歪倒在地面上,面颊上赫然一道狰狞的掌印。 殷其炳居高临下地定住费嫂,今日的他虽是正经的一品朝服,松鹤云纹锦的丝光刺绣,晃得他的脸色如蒙了一重青烟:“臭婆娘,香巧跑了,你休想跑掉!” 费嫂浑身颤抖,这次不再是畏缩害怕了,多的是急火攻心:“老爷,看在老奴伺候老爷十多年的份上,您就放老奴走吧。” 殷其炳冷哼道:“你以为我对你还有兴趣?我要的是香巧!老实给我呆着,我不怕香巧不回来!”他又吩咐家丁牢牢看住费嫂,自己甩着袍袖扬长而去。 费嫂哀哭了很久,等到暮色时分逐渐清醒过来,她惦记着凝月,又无可奈何,感觉自己就是囚在牢笼里的犯人,连丝毫的自由都没有。 天黑的时候,殷其炳的老仆人过来给她送点吃的,费嫂哭得已经没了力气,哆嗦得连握筷的劲道也没有。 那老仆人认识费嫂十多年了,也就好心安慰道:“夫人,哭有啥用?香巧也是我看着长大的,您就多吃点,等见了香巧,您有力气跟她说话。再说,这府上知道小姐事情的,除了我,就是夫人您跟香巧了。老爷也是精明人,他为何放任你们母女进进出出的,还不是因为把你们当自己人看待?如今老爷在气头上,您就耐心点,事情会过去的。” 费嫂抽泣着,扑通一声跪在了老仆人面前:“叔啊,求您一件事,您若是见到那位庆陵王妃,就告诉她我想和她见个面。” 老仆人连忙扶住她,小声解释道:“前些天那个假的走了,小姐正式入住庆陵王府,不知怎的,小王爷对她不经心,小姐就病倒了。唉,老爷正为此事烦恼着呢。” 费嫂闻言,霎时面色惨白,泪水涌到眼眶间,便簌簌地滚落下来。她听不到老仆人后来又说了些什么,只感觉周围的空气像利刃,一刀一刀割在肌肤上。 最终,她绝望得再次嚎啕大哭。 ---------------------------------------------------------------------------------------- 殷其炳过了三日再次递了帖子,然后由王府总管恭引着进了庆陵王妃寝宫。 殿中放了锦缎幔帐,接着又是一重刻丝薄纱的垂帘,将里外隔得严丝合缝。殷其炳进去,见殿内就雪玫一个人呆呆地坐着,漫天满眼的幔帐上面映着她孤寂单薄的影子。 早有人设坐上茶,殷其炳敛了敛袍袖,微一弯身:“老臣见过王妃娘娘。” 雪玫慢慢抬眼看父亲,短短几天那张稍有红润的脸又消瘦了,一双深澈的眼睛更加幽怨,却未听得半点的咳嗽声。 殷其炳原本轻皱的眉结平缓下来,待到内侍退出之后,半是责怪道:“怎么搞得密不透风似的,这样对你身子的调养不利,御医怎么说?” 雪玫装扮严谨,鬟鬓上的凤钗神光闪耀,这样的装束,好像随时准备去见什么人。殷其炳明白女儿的心思,他略一怔忡,听得雪玫软弱的声音依旧如水般清凉:“御医说我体虚,多做调养便好。”接着她苦笑一声,“我知道御医在把什么脉,皇后娘娘一定很失望。” 殷其炳尝了一口茶,心里踌躇着,还是问道:“王爷……他来过吗?” 他记得上次来,一提起肖衡,雪玫浑身就开始颤抖,瞳孔里装满了清清的水雾:“他走了……他说我不是……” 就这一句就让殷其炳明白了其中的大概,当时他惊出一身冷汗,终日惶恐不安,他甚至怀疑自己这着棋是不是下错了。 雪玫眉宇间有熠熠的光芒在闪亮,就像是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眼角掺着说不出的平静:“只要想到我才是真正的殷雪玫,肖衡终有一天会回来的,我就等他。我没做错什么事,对不对?爹爹。” 殷其炳这才将茶盏一放,面色肃然,他凑近雪玫,眸光散射出少见的凌厉:“你是爹爹亲手调教出来的,以目前的情况,你必须让肖衡忘记以前,让他知道你才是真正的王妃。另外,后宫佳丽无数,皇后正在抓紧帮他选偏妃,你千万别把情绪露出来,务必装得优雅大方。爹爹调教的,不是小小的庆陵王妃,而是将来翼国的皇后!” “爹爹的意思是叫我忍?可我的心里只装他一个,他怎好这样……”说这话时,雪玫已有动容,幽静的目光里莹然闪亮。 殷其炳不悦地皱眉:“雪玫,你又孩子气了。” 雪玫茫然地顿了顿,这才领会到自己必须如此,声音低如耳语,连自己都不想听到:“也只能这样了。” 是前生注定,今生难弃,他是她一直以来的期待,他这般身份的男子,她能奈何? 父亲走了,雪玫重新站在原来坐过的地方,不堪重负地坐了下去。从进府的第二天起,她就在这个地方坚持守候着,偶尔落泪,久久无语。 天又黑了,窗帘外鼓荡着一卷又一卷的风,寝宫外的银杏树婆娑起舞,台阶上落满了凌乱的花瓣。这时候听得有马蹄踏破青石步道的声音,那声音在雪玫耳里如空灵缥缈的笙声,她听着听着,难得绽出露齿笑意。 他,终于被她盼来了。 禁宫柳 相思意已深(一) 缓缓的起了身,在大铜镜子前略微端详,雪玫这才满意地出了殿门。 守殿的宫人仿佛都哑了瞎了,垂着头恭立在两边。 从庆陵王妃寝殿望去,肖衡的寝宫一色明黄的檐脚,全都被夜色埋没了,脚下的青砖同样也被夜色埋没,除了偶然有飞虫掠过,雪玫的脚步轻缓得几乎悄无声息,她感觉自己也要被这个无声的夜色埋没了。 人人皆道侯门一入深如海,为了他,她愿意。 就算说她是痴了,她便痴了吧。 她抬起头,肖衡的寝宫里有烛光闪烁,连斜挂在树梢上的月光也黯然失色了。风清人静,殿外的内侍吃惊地看了看她,但还是掀起殿帘请她进去。 雪玫这才想起,冷凝月告诉她,每当夜色降临时她是离开肖衡寝宫的,她在那里并不过夜。 肖衡正斜靠在床榻上,白袍黑靴,满殿听不到别的声息,倒是撩开的重重窗帘轻荡,风吹过的时候如水面上的涟漪,拂动烛台上的烛光,肖衡整个人深陷在那片晃动的烛影中,拿着一枚系着穗绦的玉佩细细端详,英俊的脸庞上依稀留着哀伤的痕迹。 听见动静他抬起头,看到她似乎吃了一惊,眼光却忽闪透亮,与她对望。 雪玫心内跳得不均匀,双颊腾起一阵潮热,她盈盈走向他,屈膝行礼:“王爷。” 肖衡依然定定地看她,整个神情迷离恍惚,将醒未醒般。 “你来了……” 他含糊地说,声音无法言语的温柔,却犹如翻动的波浪,击打得雪玫喘不过气来,莫名的酸楚和委屈涌上眼睛,眼前的肖衡变得模糊。 “妾身一直等着王爷回来。”她的话发自肺腑,难以掩饰心底的喜悦和爱慕。 他“哦”了一声,眼神瞬间黯淡,垂下来的眉目间,有一丝的疲惫:“我来拿样东西。” “王爷还要回去吗?” “不,歇了。” 肖衡站了起来,淡漠的声音说与她听,倒不如似在自言自语。雪玫心下失望,但还是走过去落窗帘,窗外的香樟树影绰绰,那魑魅的黑影伸张着枝丫,摇摇晃晃朝着她挤压过来。一时,雪玫被挤得无法呼吸。 在她转过身时,仍是含着笑,温柔地说道:“让妾身伺候王爷吧。” “不了,我自己来。”肖衡断然道,抬手朝她挥了挥手,示意她出去。 眼泪如霜花片片,凝在雪玫的眼中,但她并不死心,努力地笑:“冷凝月交代过妾身,王爷睡前需看一会兵书,妾身需伺候完王爷再走。” 肖衡原本是沉闷的,话语也是轻飘得毫无脾气,这回眸子掠过一丝凄厉,声音大了起来:“她到底交代多少了?我想怎样由不着她安排!你要是没事,就请出去!” 雪玫的眼前犹如冬寒冷冽的风刮过,搅得骨都痛心也寒,耳边像是听到夏天的蝉声,声音很大,她缓缓地朝殿外走,含在眼中的清泪流过脸颊,掉到衣衫如墨洇开。 低着头解外袍的肖衡并不去注意他,他压抑的情绪被挑拨,自顾自的发狠地说着:“走就走了,还交代什么?这样就可以顺着你的意?你开心了?” 身后传来沉闷的声响,他蓦然回头,屏风口的雪玫摇晃着身形,她想扶住屏风,却够不着,身子已经软绵绵地瘫倒在地。 反应过来的肖衡慌忙过去,俯身抱起了她。 “你怎么啦?我去叫御医!” 她摇了摇头,冰凉的手抚上了他的脸,轻轻的,柔柔的摩挲。美人在怀,好似一阵温软的香风轻袭,花香幽彻,入鼻绵长。苍白的嘴唇微微轻翘,睫毛如蝶翅颤动:“妾身没事……” 肖衡惊悸的心弦,凭空被谁拨动一声曲调,竟让他不能言语。 曾几何时,他也这样抱住一个女子,也是这样的外貌,身躯寒冷得没有半点温度,他惶恐地叫唤着她,她却笑了。她的眼睛明亮得就如这清澈的皓月,让他心底的疼惜和爱一丝丝无法控制地渗透出来。 生命中最美的爱恋已逝,剩下的,就是这样一副与之相衬的躯壳。 这是她交代下来的。她自始至终,为的是他怀里的这个女子啊! 他好恨。 雪玫蜷缩在他的怀里,那种恼人的蝉声消失了,她心中无比的舒适,她希望那不是梦,只想就此沉沦,不再醒来。 这件事后,肖衡对雪玫客气起来。 他呆在了庆陵王府内。开春后的军营大帐异常的安定,边境一带太平无事,连轺国沿疆也少了北胡蛮夷的踪迹。肖衡心下疑惑,却也探究不出什么,于是吩咐大帐继续操练整兵,不许有丝毫松懈。 四月初六,皇后召了雪玫一同前去太庙请法师钻龟占卜。凝月离开时,对此事尤其交代详细,可真要见到皇后娘娘,雪玫还是心慌。 与去年端午节不同的是,皇后脸上没有那份发自内心的喜欢了。雪玫因为病弱,面色也是白得毫无生气,只是默默的、怯怯的顺从,皇后惊疑她怎么换了个人似的,她乖顺的样子倒挑不出毛病来,想责备的话就咽到肚子里了。 到了日头偏西,肖衡破天荒前去太庙接她们。因为对皇后选偏妃心存反感,他什么都不问,当着皇后的面,他对雪玫摆出一副温柔体贴的模样;雪玫自然更不愿意有另外的女人介入,也就心照不宣地配合,把皇后气得又无可奈何。 选偏妃的事也就暂时搁下了。 日子一天天的暖和起来,芙蓉洲里清水溶溶,小荷开始露出尖尖角,莲蓬伴着荷花错落水面,阔大厚实的叶片染映得天地一片碧绿。肖衡独自站在岸边,但见暮云凝碧,鸿雁穿过斜阳向远处高高飞翔。 情似游丝,人如飞絮,肖衡眺望远处,喃喃地问道:“你现在还好吗?” 禁宫柳 相思意已深(二) 柳溪坞。 凝月站在自己家的茶园里,早晨下了一场小雨,面前铺天盖地葱郁的绿,雨后的山腰柳暗花明分外迷人,风声很轻,百鸟在吱喳啼鸣。 她抬起头,凌霄峰上有岫云缭绕,初晴的太阳透出云层,稀薄地浮着几片阴沉的青烟,辉映得整座山峰缥缈如仙。她轻轻地叹了口气,纷飞的往事如岫云,缠成结,盘成缕,有时她会想,什么时候才能把一切都忘却呢? 柳溪坞是闭塞的,她听不到他的消息。但是她能想象到,他的日子依旧风光绮丽,一如他愈来愈盛的万丈豪情。 这样,其实很好。 站立良久,她离开茶园,拐向那条桃树成荫的小径。 今年“紫气东来”的收成比以往稍好了些,父亲开始积攒银两,还开玩笑说要给凝月买嫁妆。凝月知道父亲的话是认真的,因为她前脚跨进家门,孙媒婆后脚便跟来了。 “凝月姑娘,郁家三少爷明日来你家提亲,你可要准备好了。” 凝月应了一声,请孙媒婆在屋内坐了,自己来到厨房,正看见凝天有气无力地劈着柴火。 外面孙媒婆的声音兴高采烈的:“冷先生,老身的眼力准得很,凝月姑娘配郁家三少爷,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冷先生家喜事临门呢。” 冷成胜憨厚的笑:“只要凝月喜欢就行,我没什么可说的。” 孙媒婆也笑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天经地义,凝月去年还断然拒绝,今年不是想明白了?咱溱州这一带还算开明,别的地方姑娘到了出嫁还不知道夫君长的什么样呢。” 凝天听着父亲和孙媒婆的说话声,一脸狐疑地看了看沉默的凝月,问道:“你真想嫁人了?” 从凝月回到柳溪坞,凝天就感觉凝月比以往少了话语,以为她依然心心念念庆陵王府那个富丽繁华的地方,而自己想到殷小姐已经进了王府,心里格外不畅。 凝月淡淡一笑,拢了拢吹散的发缕:“早晚要嫁人的,何况郁家少说也是富贵人家,这不正是你和爹希望的吗?等你有了前程,我们再盖个大屋,爹也不用再受苦了。” 她的口吻里多少有种消沉的味道,或许把自己嫁出去能够忘却很多事情。她很想把找到娘告诉哥哥,又怕他鲁莽冲动做错事,还是暂且等一段日子再说。 凝天老神在在的一笑,眼光别有深意地放在凝月脸上:“说亏心话了不是?说实在的,肖衡那小子到底是个人物,他的庆陵王府才是真正的富贵人家,可惜他要的是殷大人家的小姐。” 说到殷雪玫,他的神情又不自在了,阴阴地说道:“这小子艳福还不浅,毕竟是皇帝的儿子,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听说皇家都不准纳娶冷姓女子,有没有这事?” 凝月眼里黯了黯,半晌又苦笑了,笑得疲倦:“是啊……” 凝天恍悟,往地面上啐了一口:“什么狗屁宫规礼制!凝月,不要去想了,咱们不稀罕那个!” 凝月并不做声,只顾低头做着活,锅里的水烧开了,她失神地看着翻滚鼓动的水泡,背着凝天,无声地拭去了眼帘下的一滴泪。 第二日,郁家三公子在族长和孙媒婆的指引下,进了冷家的小屋。 冷家还是第一次这么热闹,笑声朗朗,孙媒婆那俐牙顺口的话更搞得众人少了拘谨。凝月从自己的房间漏帘看去,郁家三少爷恭谨地坐着,清俊的眉目多少有点像肖衡,一身清爽的青色长袍,笑得也是尺度有致,一副文质彬彬的模样。 作陪的凝天看见了妹妹,朝着她挤眉弄眼的,看起来也甚是满意。 凝月抽回了手,暗自轻叹,耳边笑语声悠悠在屋内飘荡。 凝天对这个郁家三公子有了兴趣,他甚至已经将郁家三公子当妹夫看待了。那三公子向来对凝月痴情,一有闲暇就往柳溪坞跑,顺带些大包小包的孝顺冷成胜,没多长日子就跟凝天熟稔得就跟自家人似的。而冷成胜见凝月也同意了,心里很高兴,单等郁家掐日子将凝月娶过去。 正当蓬勃的春耕时节,井田里都是忙碌的农人的身影。人们割麦翻地,为秋日再种备耕播种。这时候的凌霄峰一带暖香飘散,菜花开得正繁,蝴蝶飞舞忙乱,和煦的阳光照得天空空明如镜,因为紧张的忙碌,那份心事在凝月心里,也就渐渐化淡了。 而凝天,久久不见有宋鹏那里的消息,天天翘首盼望,心里难免发起愁来。 春耕过后,凝天终于接到宋鹏的信函,信中说已帮他在京城礼部府衙找了个肥缺,要他即刻启程回京。凝天欢天喜地将信函拿给父亲看,一家人就着信函说开了。 冷成胜自然兴奋不已,人逢喜事精神爽,连声音都洪亮了:“总算熬出头了,凝天,你要好好干,别辜负了宋先生。” 凝月心里疑惑,却也不想泼凉水,笑着说:“宋先生怎么不提起礼部任命书,是不是想亲手交给你?” 凝天满不在乎地大笑,解释道:“宋先生一定是怕任命书在路上丢了,反正到了京城便知。” 凝月毕竟对宋鹏心存怀疑,她必须亲眼所见才能放心。再者,她对娘一直惦念不已,这么多日子过去了,或许在京城能够再次找到娘的下落。于是她对凝天说道:“哥,我跟你一起去吧。” 凝天最烦凝月管他的事,眉头皱起:“你一个姑娘家,一个人来来回回的,怕不怕路上危险?” 冷成胜也劝道:“凝月,你已经不去宋先生那里当丫鬟了,就让你哥自己去吧。” 凝月正在愁眉不展之际,正巧郁家有笔药材生意去京城,凝月趁机跟郁家三公子打了招呼。三公子见平时淡漠的凝月主动要求他,心下欢喜,自是唯唯称喏。凝天见自己可以搭上郁家的马车,也就由着凝月跟随,急赶着收拾出发。 就这样,在离开京城一个多月后,凝月再次回到了曾经令她如梦似幻的地方。 禁宫柳 相思意已深(三) 时当夕阳将落,郁家的马队经过一天一夜的长途跋涉,京城南门高大的箭楼遥遥在望。 凝月从马车内掀帘望去,眼见血红的太阳迅速地沉到山后,快到南门时,一抹晚霞消散,夜色倏忽之间笼罩整个京城。南门里外,商旅出城国人回城人车马车川流不息,沿着官道一直进了京城,大翼国盛世延拓出丰满壮丽的画卷,朝着凝月他们缓缓铺开。 郁家三公子立即唤来随行管家一阵吩咐,车队隆隆继续深入,行了里许之地,早有人过来迎接,随着吆喝声,马队顺利地进了驿馆大门。 安置完人马,郁家三少爷便和凝天兄妹商议,明日一早分头办事,午后未时三刻在驿馆会合,事情办得顺利的话,明日天黑可以启程回溱州。商议已定,各自梳洗歇下了。 这一夜,凝月站在窗前向庆陵王府方向眺望,夜晚的京城万家灯火,十里河岸璀璨的灯光相互映照,如一袭轻薄的帛纱迤逦而过。庆陵王府只是星光长河里不显眼的一点,眨眼间就隐没在灿烂的夜色中。 她怅怅地叹了口气,将目光投向夜空,在那暖风阵阵的夜里,京城的某个驿馆小楼上,一个女子端立着想她的心事,风儿吹淡了她的素衣,像一只单薄的风筝,在半空中执着而幽怨地飘荡。 清晨,京城上空还笼罩在淡淡蒙蒙的青雾之中,凝天兄妹步行着往宋府方向走。时辰尚早,道路上寂寂无人,这是个无雨的好天色,两边的繁花绿树吐露着缕缕的清香,绕着他们的呼吸细腻润和,通体清爽。 凝天开始大声讲他科考有趣的事,惹得凝月止不住的笑,凝天描述得绘声绘色,边笑边在路中央做着动作。 突然,随着一阵急促的车轮声,前面柳荫牙道闪出一辆落帘马车,车夫使劲地扬鞭,马车风驰电掣般,眨眼就要撞上躲闪不及的凝天了。好在车夫发现前面有人,提起马缰“吁”的一声,那马一时难以收煞,扬起双蹄嘶鸣着才被生生勒住。 “不要命了!”车夫指着凝天,操起尖细的喉咙大骂,“小子,撞死活该!” 凝月惊魂未定,过来拉住凝天,闻听是宫人内监的声音,更是吃惊不小。 凝天也不示弱,回骂道:“有你这么快的吗?撞死一命抵一命!” 车夫火气更大,咒骂着想举起马缰抽凝天,这时后面车帘内传来轻微的干咳,里面的人撩开车帘观望外面的动静,月白衣袖上隐约有青色的翎纹,眉目间少了惯常的温和,似乎心境不开满脸冷鹜,他淡淡地瞄了凝月一眼,难掩不耐地一皱眉:“有什么好吵的?赶快回去!” 车夫赶紧称喏,不再理会凝天兄妹,马蹄再度踏破道路上的寂静,在凝月的眼帘下,马车很快地隐入无边的绿色之中。 凝月酸涩的笑,一片茫然。 现在的她,在肖焜眼里,她只是偶尔行过身边的山野女子,素衣布裙,不屑一顾。 想起那时,她刚豆蔻年华,轻舞飞扬的少年踏马而来,那时的他正视的是漫天桃花,何曾正眼看她? 他们原本便是各自行经,各自行开,互不相干。 只是辜负了记忆中的那段美好。 她无语,默默地走,转过柳荫牙道就是宋府。 而一大早在这个地方碰上肖焜,是凑巧经过,还是一宵未归? 到了宋府,庚爷正站在府外查巡,看见凝天兄妹,只微微跟凝月颌首,便亲切地跟凝天打招呼:“凝天兄弟好事已近,将来势必飞黄腾达,可不要忘了咱们这帮兄弟。” 凝天慌忙恭谨地叫庚爷,庚爷领着他们进了府门。穿过弯弯曲曲的廊道,前面一阵孩子的欢笑声。花厅外,繁花簇锦花枝烂漫,两名身着宝蓝、雪青绸衫的孩童穿梭于花间,手里各自拿着跳绳上上下下的跳跃,他们的衣衫华贵,像两只冉冉展翅的蜻蜓,翻出斜纹暗花的里段。 他们快乐地笑着,花厅前站着一身家常长衫的宋鹏,满脸慈爱的笑意,旁边伴着胭脂细描的妇人,华丽的宽袖锦袍,与凝月遥遥对立。 好一幅其乐融融的天伦景象! 凝月微愣,凝天旁边的庚爷呵呵一笑:“宋爷又早起了,正陪着小少爷玩呢。” 说话间,宋鹏慢悠悠地过来,打量着凝月,嘴角甸起一个适意的微笑:“冷凝月,过得还好吧?” 凝月心下一阵恍惚,难道是自己多疑了? 宋鹏好像猜透了她的心思,使了个眼色给庚爷,吩咐道:“去把我书房里的那封任命书拿来。”庚爷领会,飞奔而去,不大工夫将任命书交到宋鹏手中。宋鹏不慌不忙地将书函递给凝天,加盖的大紫金官印赫然在目。 “你现在就去礼部严大人那里报到,官虽小了点,但是清闲 ,严大人有心栽培你,扶摇直上那是指日可待了。” 宋鹏还亲自送他们到廊道口,特别关照道:“记住了,你叫宋淮山。” 凝天诚惶诚恐地跪地谢恩,凝月放弃了疑虑,心里替哥哥高兴,也就感激地朝宋鹏盈盈一拜,拉起凝天就走。 宋鹏背着手,眼见凝天兄妹的身影消失在廊道尽头,脸上的笑意渐渐消散,一道阴霾重新隐在眼帘下。庚爷探头往外面瞧了瞧,满脸佩服道:“老爷真神了,您料到冷凝月会跟来。” “戏演得不错,毕竟是纤纤女儿心,这样才能博取这女子的信任。”宋鹏满意地点头,“我宋某是不做赔本生意的,冷凝天已经定下来了,下一步就是想法子让冷凝月心甘情愿回京城!” “那是那是。”庚爷一迭声的应承,抬眼见那锦衣妇女满脸惶恐地站着,就没好气地喝道,“还站着干什么?带着那两个野小子滚开!” 禁宫柳 相思意已深(四) 凝天兄妹从宋府出来,凝天望着脸色已趋平和的凝月,揶揄道:“我现在就去礼部,你要不要也跟去啊?” 凝月顿时羞红了脸,在后面推了哥哥一把:“快去快回,说好了在驿馆碰面。” 见凝天对她不满的样子,为了表示自己的诚意,还把自己想去的地方让凝天去了:“香巧家离礼部府第近些,你顺道瞧瞧她家有没有人,这事就拜托哥哥了。” “你找她们干嘛?”想起缠人的香巧,凝天心里老大不愿意。 “她家对你好过,科考那次香巧还特意来看你的,你理应去谢谢人家。”凝月劝道。 凝天想想有理,又急着去拜会礼部大人,也就一口答应,两个人就这样分头行动。 凝月先去一家家驿馆旅舍打探,询问近两三个月是否有叫赵秀娟的或者叫香巧的宿住,打听了半天,还是未果。她断定娘和香巧一定是离开了京城,心里酸楚又无奈,腿脚走得也是越来越沉,看看差不多时辰了,只好先回驿馆。 驿馆里,郁家三少爷事已办妥,正巴巴地等待着她。见凝月无精打采的样子,便多问了几句,无外乎是几时用的午饭,走了哪些好地方,听说凝月连仁裕街这么繁华的地段也没逛过,讶然道:“难得来一趟京城,不去那些地方可惜了,要不我陪你走走?” 凝月摇头作罢,说自己以前去过,现在没心思去。那三少爷为了讨好她,殷勤道:“不去逛街也行,我们去游湖赏花如何?” 一句话就勾起了凝月的回忆,想起曾经在湖上遇见自己的娘,娘的眼里绝望,她的内心悲伤,亲人相见不相认,至今想来依然怆然心痛。她冥冥的祈望老天能助她一臂之力,让她在不经意间突然的看到自己的娘。 眼前的郁家三少爷又是诚恳的,她也不好意思回掉,时辰尚早,去湖边走走也好。 东风浩荡,泼天的柳烟花雾弥漫了整个大湖,沿岸的芳径小道上游人如织,欢笑声伴随莺鸟噪闹的鸣叫,头上落花如雪,芳香溢满了东西两岸。 凝月的心事付与这段如画的风景,她的脸上也渐渐有了暖和的笑靥。她忍不住摘下一朵梨花嗅着,恰在此时轻风摇曳,繁花浓荫吹开条条缝隙,极细淡的日光金子般洒落,落在她秀气的脸上。 郁家三少爷出神地凝望着她,看她清浅的眉眼,微翘的唇线和乌黑的发辫,她的心思有点飘忽,平静的眼眸里时常划过忧郁的痕迹,而这些恰恰是最迷人的,他喜欢这样看她,心中的爱意漫漫荡漾。 半晌,他着了魔似的邀请她:“我们去乘船。” 凝月轻轻一怔才明白郁家少爷的意思,她微愣了片刻,才缓缓开口:“走吧。” 舱船是租来的,摇船的老大在后面慢悠悠地摇橹。欸乃的橹声下,岸边忽而簇簇繁花,忽而是成阵的柳荫,湖水拍着船头,湖风带着如雾水汽吹得凝月衣袂长发飘展。 不大工夫船移里湖,隐约听到前面有嘈嘈切切的鼓乐声,那声音愈来愈近,凝月抬眼望去,只见前方有个装饰豪华的大彩舫从对面浩浩而来。 因是御舟,周围的大小游船纷纷回避,凝月的舱船也隔了十几丈距离。大彩舫凡经之处,平静的湖面翻起一波接一波的浪头,荡得两边船只左右摇晃。 彩舫船头临风而立着一个人,杏黄长袍翡翠玉带飘飘欲举,他随意地看着两岸景致,神色都是极淡漠的,似乎事事与其无关。 凝月一见此人,眼前一阵眩晕,她不由自主地攥紧了前襟,感觉那里胸口跳着乱撞的小鹿,她陡地慌了。 他的眼光慢慢飘移过来,猛地落在了她的身上。霎那间他被震住了,他睁大着眼睛,想相信又不敢相信的。 水拍惊涛,两人的心里念着对方的名字,他们隔水相望,却仿佛近在咫尺。 无限相思尽在不言中。 她很想仔仔细细地看看他,听到他说自己过得好,可迷蒙的水雾遮住了眼睛,她终究难掩脸上的痛楚,忍不住垂下了眼帘。 一个声音在她身后问:“湖风有点冷。” 肩上一暖,她转头看向不知何时出现的郁家少爷,他已经脱了身上的外袍,眼里是爱惜之情,朝她体贴地笑着。 对面的肖衡看到了这一切,他紧紧皱起眉头,然而心痛得似被猛烈地抽打了几下,他不得不一手扶住了船栏。 后面传来窸窣的裙摆拖地声,他知道是谁,却依旧站在那里,盯住远处。 雪玫柔柔弱弱的声音:“王爷,外面风凉,皇后娘娘要您进里面歇息去。” 肖衡起初不理会,接着语调疲乏地、冷冰冰地回道:“告诉母后,别来管我。” 雪玫听惯了他淡漠的声音,惆怅地看着他的背影,刚转身,裙角被船头上的木钉钩住,她“呀”的轻呼,身子失衡地摇摇欲倒。肖衡听到她的低呼,跨步上前,一把扶住了她。 雪玫倚靠在肖衡的胸前,闻着他身上散发出清爽的男子气息,唇角浅浅地勾起微笑,只想永远永远地不放手。 “看这一对!”身后的郁家三少爷略带羡慕的声音。 凝月缓缓仰起脸,眯着眼看大彩舫上的情景。 湖光旖旎,碎金的光芒映射在雪玫的脸上,越发显得她面莹如玉,娇嫩欲滴。她和他偎依而立,同披一身阳光,长袖飘舞,袍裙相触,如此一对出色的男女让周围的湖光山色都失了颜色。 他们终于在一起了啊…… 两船交错,大彩舫昂首而去,立在船头的那对壁人,已见不到踪影。 再精致的风景,在凝月眼里也是模糊的。她垂下头不去看,眼眸里闪烁的泪花,像山涧清泉涌动的水珠,不停地变幻着光彩。 此际见面,竟疑似一场晚春的梦。 花开花落,能消几日春?见面反而更加徒生烦恼,还不如不见的好。 她深深吸了口气,将眼里的泪水逼进肚里,手指轻按住胸口,那里,有些许的疼痛。 郁家三少爷也有了莫名的感触,脱口道:“我跟我父母去说,早日把你娶进门。” 凝月沉默了许久,忽地一笑:“你家父母说什么时候成,我没意见。” 禁宫柳 当时明月在(一) 由大湖回驿馆的路,凝月走得犹如踩在云雾里。待看见凝天一脸不耐地等候在门口,想起托他办的事,始终激荡不已的心方平捺了下来。 凝天见郁家三少爷和妹妹在一起,开怀笑起来,故作神秘地眨眼睛:“同游京城,雅兴不浅啊。” 凝月并不在意,追问哥哥:“去过紫金巷吗?那里有没有什么动静?” “没人,香巧家门口挂了铁锁,像是没人住了。”凝天说话含糊,但还是肯定回答。 从礼部府第出来,凝天确实去了趟紫金巷。刚走到香巧家门口,见铁将军把门,心里倒暗自舒了口气。想起磨人的香巧他就头疼,这次要是让她知道他回京城了,定会跑来缠住他,可按理说费嫂是个守家的人,怎么这会也消失了呢? 正在狐疑不决之际,不知什么地方窜出一条大黄狗,冲着他汪汪直叫,接着后面一个壮汉盯住他,凶神恶煞地吆喝道:“小子贼头贼脑的,想干什么?” 凝天吓得赶忙哈腰,借口无意经过,撒开双腿跑开了。 凝月听了哥哥的话,颓丧地咬紧了嘴唇,心中无底的失望。 该见到的没见到,不该见到的却见上了。 算了,还是回去吧。 总希望自己在出嫁之前,能够和娘、妹妹团聚,这么简单的愿望,老天爷连个分毫也不给。 她惘然地想,重重地叹了口气。 凝天却是满脸喜色,从明日起,他就要开始梦寐以求的仕宦生涯了。 仕宦有时,不可求也。他冷凝天定当抓住这次机会,等将来平步青云,就是去柳溪坞也算是衣锦回乡了。 他送郁家三少爷上了马车,还不忘叮嘱沿路多加关照凝月,听说郁家三少爷回去后催促父母早日让他和凝月完婚,更是笑盈盈的:“咱家以前寒酸了点,如今我有一官半职的,多少配得上你家,等确定完婚日期,到时候我告假回柳溪坞。” 凝天并不知道宋鹏买通了严大人,他在礼部做的是个闲职,最多给严大人抄点文稿,平日无所事事。他依然住在宋府的那个小屋里,宋鹏似乎很忙,很少顾及凝天,但凝天很满足。 不久,父亲冷成胜来了信,信是庚爷阅毕交给他的,这是宋府的规矩。父亲的来信说郁家娶亲的日子定下来了,就在五月初八。凝天扳了指头一算,离那天只有半月,就开始准备告假回家。 五月的京城飞花散漫,这个时节的庆陵王府内更是一片芳菲世界。飞檐翘脊掩映在繁花深处,东风温和柔软,半卷起蝉翼纱帘。天空飘浮淡淡的云彩,芙蓉洲畔的丝丝垂柳显出金黄,柳絮飘飞,搅得殷雪玫心中的期盼之情乱纷纷。 白昼漫长,庭院深沉,残烛映照朱红帷幔。没人看见她眼里的泪珠盈盈而下,打湿了脸上浅淡的脂粉。 十几年空闺寂寞,她已习惯。 而在这里,身边没有人陪伴,难以诉说心中的那份相思深情,才短短两个月,衣带宽松得让人惊心。 风声零落,窗外落红成阵。她感觉自己就是败落的花枝,寂寞地开放,寂寞地凋谢,她怎能心甘情愿? 彩屏内水墨丹青透着寒意,好比这人的心。从上次游湖回来,他即刻去了军营大帐,何时回来她没有定准。他是她的夫君,却与她隔了岸的,她再怎样都到不了他的心底。 千头万绪以致不复忍耐,她擦干了眼泪,唤外面的宫人准备马车,她决定去军营大帐找他。 她的心,他终会明了。 郊外的风声紧了,原野上的风沙不断地扑打着车帘,雪玫拉低青帽,用绣帔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马车飞驰,外面太阳的影子一点一点地移近车内,能够照见马车正扬起一路尘烟。 这是她平生第一次出京城啊…… 雪玫笑着,轻轻拢起有点散乱的发髻,抬眼处,一座座奇峰展现在面前。马车继续前进,拐过山谷,肖衡的军营大帐就在眼前。 门楼上肖字大旗火红如燃,她心里的爱火也在无边无际地熊熊燃烧,感受着内心的悸动,她含着笑,款款地步向门楼。守门的兵士认得是王妃娘娘,连忙恭谨地引她去大帅帐。 四月中旬以来,肖衡陆续收到禀告,销声匿迹已久的北胡蛮夷趁冰雪消融,正翻山越岭绕过轺国,分批逼近翼国边境。小小的北胡遗族难道也对煌煌大翼垂涎三尺不成? 肖衡虽没将北胡放在眼里,却产生对北胡发动一场灭国大战的念头。经过一夜商议谋略,肖衡在大帅府升帐发令:十万大军压向翼国边境,一旦北胡入境,立即发动猛烈攻杀。 整夜忙碌让肖衡渐感疲倦,他合衣靠在榻椅上眯着眼,模糊中那双熟悉的眼睛漂浮而出,带着几分幽怨,几分平静,在脑海里徜徉不去。 他苦恼地蹙紧眉头,却听得帐外有轻细的响动,他猛然睁开了眼睛。 雪玫掀帘的手有轻微的抖动,日光透过帐帘,晕黄的光也随着轻轻颤,一波一波反射在帐内人的身上。 肖衡看定她,仿佛在回忆着什么。他诧异而迷惑的表情,他白日俊伟,一时雪玫如被定魂针定住,动也不能动。 良久,肖衡冷漠如冰的声音:“你来干什么?” 她一路想了很多肺腑话,此际相见,却被他不经意的一句击得无言以对,她沉默半晌,声音如鲠在喉:“臣妾为你来。” 他站了起来,径直走到她的面前,脸上的冷意少了,说话又显客气:“这个地方不是你能来的,你还是回去吧。” 见她泪光盈盈,肖衡不为所动,依然和气说话:“走吧,我送你出去。” 雪玫无奈跟着肖衡出了大帐,她一路风尘为他而来,他却没让她再进大帐一步,就毫不留情地赶她出来了。一时,雪玫心里的哀怨、悒郁、惆怅纷至沓来,她想质问他,流盼间的眸光里闪着泪花,呢喃道:“臣妾究竟做错了什么,王爷这样忍心待臣妾?” 肖衡紧抿嘴唇,抬眼望着前方,前方是苍翠沉寂的山坡,西边的天际悬着将落的晚霞,仿佛那人挥动手中的围帛凌空飘舞,那是个让他容易伤感的地方,却每次能够抬眼望见,那情景已经深深嵌在记忆里,永不磨灭。 他的唇片慢慢开了,柔软地吐出几个字:“因为我心里有了一个人。” 禁宫柳 当时明月在(二) 看着他饱含深情的眼,雪玫咬紧了自己的嘴唇,忍住眼泪:“是不是冷凝月?” 他的回答很慎重,却极干脆:“是。” 雪玫一阵头晕目眩,心口有什么滚热的东西翻腾上来,她死死地捂住胸部,到底失态了:“可她是假的。” “我知道。”肖衡连正眼都不看她。 雪玫的心沉到了谷底。 她似乎要立脚不住,连声音都带着摇摇不稳:“臣妾读过史书,皇家是禁止纳娶冷姓女子的……” 他的脸部有细微的抽搐,呼吸沉重起来。他横扫她一眼,黑亮的眼睛里有着深不见底的犀利:“你说这些干什么?来人,送王妃回府!”他大声地吩咐兵士,雪玫听不到他后来又呢哝了一句什么,只感觉他转身之际,宽袖间带起一股寒气,将她的泪水拂在了身外。 她任凭被人搀扶着走,履声细碎,她仓皇的背影摇晃在黄土大道上。 十八年来,无时不忘父亲的孜孜教诲,虽做不到百般善解人意,多少也赔尽小心,唯唯顺从。提起那个女子,她到底失了常态。 她问自己,也问父亲,当初的那一步,究竟是对还是错? 回到王府,雪玫将自己关在了寝宫里。窗外是浅清的月,将院子里成荫的树木花草覆上一层苍白的颜色,夜风轻摇,横斜的枝叶疏影缭乱地映在窗纸上,仿佛雪玫此刻乱糟糟的心事。 更漏响彻两下,她才从恍惚中惊觉。内侍宫女已经点亮了烛台,灯影晃过,她的身影也是模糊的。 雪玫面对着大铜镜子,端详自己的面容。映在镜子里的人儿面如朝霞,肌肤如雪,只是她自以为,那些早已失了绚丽的光华,她只是个锦衣围裹下毫无生气的木偶罢了。 她忍不住痛苦地喘息,捂住脸抽泣起来。 这一生,她为他而活,只想在他面前做一次如花绽放,而他,却连一点机会都不给。她的等待那么漫长,岁月打磨得她光华褪尽,在寂寞的角落走向寒冷与冰凉。 这就是所谓的命吧? 才过三日,天上下了雨,烟一般的雨。 街面上湿漉漉的,两边青瓦罅隙里淌下一长串的水珠,无声地坠叩在地面上。 雪玫从御史府出来,她并没有坐轿,撑着伞无意识地走着,两边的宫人抬着空轿紧跟着她,个个脸色紧张。一簇人在街面上显得格外打眼,路边的行人虽是躲避一边,却滑稽可笑地看着。 “娘娘,快回轿子吧,这事若是让皇后知道了,奴才们担罪不起啊……”内侍苦苦哀求着。 雪玫只作未闻,继续往前走,衣衫一角被雨打湿了,她仍不在乎,她的脸色灰白得如雨中的天,冷意一层层从脚底弥漫全身。她今日回御史府,她的本意是想在父亲那里得到点慰籍,却被父亲毫不留情地骂了出来。 “不争气的东西,才两个多月你就耐不住了?我是怎么教你的?这宫规礼制容不得半点闪失,你少出来,就是死也要给我守住!”父亲在书房朝着女儿愠怒地叱道,说话犹如刀刻。 雪玫阖起双目,胸口如棉絮梗塞,闷得她透不过气来。她很想就这样走下去,走到死。 这世间,没人知道她的苦楚。 雨声零碎,远处有买卖的吆喝声,一群孩子在雨中嬉戏玩耍,无邪的笑声催得水花飞溅,就是路边再寻常不过的水沟,流水无忧无虑地滑过,发出轻灵的汩汩声响。雪玫游离的眼神漫过,浓荫的樟树下站着年轻的宋大哥。 凝天只穿着青色的官家便服,比以往增了一丝深沉,此时他的眼睛一瞬不眨地注视着她。 他的眼光滑过雨帘,定在她惨白的脸上,四目相接,他的嘴唇开开阖阖,仿佛在问她:“为什么你过得不好?” 这种眼神本是雪玫熟悉的,这个年轻的书生于她应该防备的,两人之间隔了距离,她突然不想让他看见她的苦,只是扫了他一眼,脸上不留半点表情,终于一言不发地进了轿子。 而这雨中漫走后,雪玫足足病了一个月。 话说凝天那日正从礼部告假回来,路上无意撞见了殷雪玫,看着她忧郁无助的样子,本来平静下来的心又激荡了。 他在自己的小屋里发了一夜的呆,第二日起来收拾时依旧心神不定。庚爷踱着方步进来,笑道:“凝天兄弟今日啥时回老家?” 凝天赶紧回道是晌午过后,庚爷点头:“你妹妹要出嫁,做兄长的理应早日回去。不过,宋爷还有要事让你去办,你现在就去一趟。” 听说宋鹏有要紧事找他,凝天自然诚惶诚恐,他一直希望有朝一日能报答宋鹏恩情,兴奋之意从每个毛孔喷发。 宋鹏静坐在客厅最上方,雨后的阳光到了阔大的大厅深处,也只是细细碎碎的点,落在宋鹏的身上。凝天跪地请安,只听到茶盖磕到茶盏上细微的脆声。 宋鹏锐利的眼光如闪电,阴鸷掩盖不住地凝在他的脸上,他悠悠说话:“凝天,我想让你走之前,去找肖衡。” 凝天一惊,回不过神来,脱口道:“宋先生,肖衡的军营大帐离这太远,再说军机重地,闲人不得进入。” “他刚回来。”宋鹏眼睛微眯,似乎一切都在他预料之内,“你去告诉他,你妹妹三日后要嫁人了。” 禁宫柳 当时明月在(三) 宋鹏的语气平和,可落在凝天的头顶,却是一记重锤:“宋先生,这……” “凝天,你不是很喜欢殷雪玫吗?”宋鹏缓缓一笑,“据说目前为止,你心目中的仙女依旧冰清玉洁。” 凝天心里还是犹豫:“可我妹妹……” “肖衡喜欢的是你妹妹,你妹妹喜欢的也绝非是郁家少爷,此时嫁人是你妹妹无奈之举,并非出自本意。凝天,你做哥哥的忍心妹妹过得不幸福?” 宋鹏语气严厉,深潭般的眼睛盯住凝天,却不见丝毫怒气:“君子有成人之美,成全你妹妹,也许无意中也成全了你自己,凝天。” 凝天被说动了,低眉顺眼地一笑:“宋先生此言让凝天茅塞顿开,凝天谨记教诲。” 庆陵王府的白日,即便是昨日一场细雨刚洒过,也是暖意融融。而在庆陵王妃的寝殿里,重重叠叠的锦绣幔帐低垂,琐窗被遮得密不透光,殿内的一切都勾勒在昏蒙之中。紫檀床榻上是面无血色的美人,空气中漫漾浓稠的药腥气,肖衡做得久了,忍不住地皱眉。 雪玫默默看他一回,温婉地说道:“皇后娘娘已经走了,王爷事务繁忙,别耽搁太久。” 肖衡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安慰的笑:“不碍事,我过会就走。” 他这样轻柔的回答,让雪玫的心里一宽,所有的怨悒也就烟消云散了。她感觉自己生病真好,能够让他出现在她的面前。 “臣妾那日说话欠思量,一直自责在心。” 肖衡似没在意,只淡淡一句:“生病之人不说这些。” 殿内沉闷,窗外有鸟儿的鸣啾声。 掀帘而入的宫女,手里端着汤药,果子蜜饯,仿佛一条锦绣斑斓的长龙,无声地穿梭而入。肖衡见雪玫脉脉含情地凝视着他,索性起身便要出去。 “王爷要走了?”雪玫依依不舍地问,眼光始终落在他的脸上。 肖衡微微颌首,垂下眼帘:“是。”然后转身毫无留恋地离去。幔帐掀开时,如无数交杂的花叶绮丽涌动,带起一股淡淡的风,瞬息又恢复了宁静。 雪玫本就身子衰弱,此时撑不住地重新倒在床上,肖衡高大的身影在厚重的幔帐间转瞬即逝,而这一走,又恍如隔山千重。 肖衡出了寝宫,不禁大大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转头唤过侍卫将枣红马牵来,准备回军营大帐。 几日来,肖氏大军陆续向北疆进兵,奇怪的是,北胡蛮夷只在边境另一侧扎下了营盘,丝毫没有搔扰翼国的迹象。关城下进进出出的商贾络绎不绝,一派和平宁静的景致。肖衡心里嘀咕,疑云层层,而北胡与翼军之间隔着莽苍无际的狭谷,肖衡与僚下就增兵一事商议,还是莫衷一是。在王府呆了片刻,肖衡又要飞马前去军营。 刚到王府大门,前面匍匐跪地的守门侍卫禀告:“王爷,有个姓宋的礼部学士在外面等候,小的要他呈上帖子,他偏说没有,还宣称他是您的旧友。” 肖衡不耐地喝道:“一色闲杂人等休得理会,本王不认识什么礼部学士!” 侍卫吓得将头伏得更低:“小的这就赶他走……” 忽然听得一阵笑声,肖衡方转眼,就看见斜倚在门牌下的凝天。此时他双臂环胸,好整以暇地看着肖衡,脸上似笑非笑。 这一见面,肖衡竟瞠目结舌,他定定地看着凝天,深黑的眼眸中复杂多变。 “大胆,看见王爷还不下跪!”守门侍卫斥道,过去要赶凝天走。 肖衡摆了摆手,下了马,径直走到凝天面前。两个年轻的男子对望着,往事漫漫而来,肖衡眯起眼不经意地一笑,犹自带着几分倨傲:“我们之间的仇恨已经一笔勾销了,你还来干什么?” “到底是堂堂王爷,说话不把人放在眼里。”凝天讥讽道,“这地方我们兄妹毕竟来过,今日想来旧地重游,真是人间仙境啊。” 说着,凝天有意无意地走在枣红马面前,马儿警惕地扬起马蹄,咴咴作鸣,身上的红鬃在阳光下飘飘欲燃。 “好马!”凝天由衷的叹赏,“这一天少说能行千里吧?” “你要是没事,请便。”肖衡并不想跟他啰嗦,挫镫上马,马蹄叠叠沓沓地,震得地面有剧烈的颤动。 凝天不去阻拦,好像自己也是急着想离开,边走边仰望着天色,不经意似地撂下一句:“我也回溱州了,三日后我妹妹出嫁,我还等着做舅老爷呢。” 说着不去看肖衡,自顾慢悠悠地朝街面走。 后面不闻马蹄声,四周异乎寻常的岑寂,凝天心里有点发虚,他很想回过头去看,看看肖衡到底有什么反应。正兀自猜疑着,沓沓的马蹄声如骤雨,凝天赶紧回过头,道路上掀起漫天烟尘,呛得凝天慌忙躲闪到一边。 烟尘尚未散尽,肖衡的人马已经消失在道路尽头。凝天抖着头上的灰尘,狐疑地嘀咕道:“这一招到底灵不灵啊?” 禁宫柳 当时明月在(四) 阳光普照大地,凌霄峰周围云雾散尽,满天空花粉飘香,暖风吹皱了一弯小溪,喜鹊在树梢上喳喳的鸣叫。不知是谁往天上放了第一个炮仗,接着鞭炮噼里啪啦的直响,四处还有孩子们的欢叫声,人们扶老携幼朝冷成胜家涌来。 整个柳溪坞的村民都知道,今天是冷成胜家闺女凝月的出嫁日。 此时迎接新娘的花轿已经到了,郁家三少爷一身簇新的新郎喜服,骑着高头大马,整个人整饰得容光焕发,喜滋滋由着众人簇拥进入。孙媒婆更是忙进忙出,新娘的嫁妆已经抬到了院子外,漆红扎绸的礼箱,五颜六色的绣着鸳鸯的锦被,鲜亮整洁连绵递接,场面蔚为喜气。 凝月的屋子里,紫砂的香炉内撒下一把合欢香,青烟如丝如缕地飘荡,同村的姑娘正将她的嫁衣熏了又熏,小小的房间里玉影移动,娇笑声涟涟。 凝月对着一面木镜,掂起一支细细的毫笔小心地画着眉毛,簪满珠花的云鬓下是她清婉的眉目,平静的,看不出半点喜色也看不出半点忧伤。手中的笔尖挑到眉梢时轻轻一捻,取一点胭脂在脸上轻抹下淡淡的红晕,唇片轻抿沾着胭脂的红叶,她端坐着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恍如,自己就是缓缓绽开的绮丽的花,深深浅浅的红,只待君采撷。 便是连她自己也认不出自己了。 忽然的,想起某个初夏的夜晚,那人修长的手指揭开她头上的红盖巾。映入她眼帘的,是一对蘸着星星的眸子。 “嗨。”他朝她露齿而笑。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仿佛很远又很近,她闭上眼,不想了。 米酒的幽香一阵阵扑入鼻端,房间外是父亲喜气洋洋的款客声,哥哥凝天正在跟郁家三少爷熟稔地聊着天,每个人都为她而高兴,她理该笑着离开自己的家,对吗? 她幽幽的叹了口气,想,自己出自平凡,也应该像柳溪坞别的姑娘那样,守着小小的庭院,选一个平凡的良人,与他恩恩爱爱,直到白头。 她一直不敢把娘的事情告诉父亲,憨厚敦实的父亲做起事来也是不顾一切的,他的身体正在趋向健康,不能再有第二次的伤害。她暂时瞒着,让父亲能够无牵无挂地将女儿嫁出去。 正在左思右想,院子里又是一阵震耳欲聋的鞭炮声,接着唢呐也吹奏起来了。有人催促她穿上那件熏着合欢香的嫁衣,上面绣满大朵大朵簇新的茶花,小珍珠点缀其间,闪烁着淡淡的朱辉。凝月还在失神,有人在身边将红盖巾盖在了她的头上。 吉时已到,一对新人拜别冷成胜,在周围人一片祝福声下,凝月被人搀扶着进了花轿。 沿路唢呐声不断,郁家三少爷的迎亲队伍浩浩荡荡离开了柳溪坞。 正是一年最佳最美的时候,落花片片洒满小路,两边小河淌水,匝地的细柳娇柔无力地垂着。长长的迎亲队伍迤逦而行,映得河水都涂上了一抹嫣红。 队伍中的凝天眉头愈加收紧,不断地环顾左右,心神不宁起来。 转过一处小山坳,前面便是新郎家。 恰这时,前方一阵马的嘶鸣声。凝天放眼望去,山坳下闪现出肖衡的枣红马,山风过处,火红如烈焰的鬃毛迎风腾跃,马上的肖衡恍若天神,白色的风袍飘飘欲飞,他手执宝剑凛然静候着,剑气如寒冰,隔了老远凝天也能感到那种杀气拂拂而来。 天神挡道,唢呐声、絮絮人声戛然而止,走在前面的孙媒婆朝他斥道:“什么人敢搅郁家的喜事?吃了豹子胆了,赶快闪开!” 肖衡的眼光落在凝月的喜轿上,声音冷薄得一丝起伏都没有:“把新娘子留下,其余的都滚开。” 轿子里的凝月听到外面熟悉的声音,惊得全身一下子僵住了。她稍稍揭了红盖头,眼角自帘子的缝隙间看过去,触到了枣红马上的白色身影,只觉得心口激跳不停,竟似无数只小鹿在那里乱撞乱蹦。 郁家三少爷见状,以为是碰上了抢亲的山贼,赔笑道:“这位小爷,郁某平日与你无缘无仇,就请放我们过去。今日是郁某大喜之日,请小爷赏脸喝碗喜酒如何?” 肖衡深邃的眼光投过来,隐匿在昏昏的日影中,郁家三少爷有一丝的恍惚,这年轻的山贼像是在哪里见过?肖衡冷冰冰的一句话,把他仅有的一丝恍惚打消了:“她是我的。” 郁家三少爷气得说不出话来,又感到失了面子,一张脸涨得通红。 孙媒婆自然没把肖衡放在眼里,咬牙指挥着众人:“老娘也是见过世面的,光天化日之下想抢人,也不掂量掂量新郎家是谁?大家上,把这小子拿下,回去向郁家老爷讨个赏!” 闻听有赏,抬轿的,挑嫁妆的,还有吹拉弹唱的全都上了,人们操起手中的家伙,呐喊着朝肖衡汹汹而来。 一记轻蔑的冷笑从肖衡鼻间穿过,他从容不迫地手持宝剑划劈刺挑,片刻工夫,众人手中的家伙十之八九脱手去了。 众人领教了肖衡的厉害,顿时慌乱得混作一团。肖衡也不去理会,拍马走到喜轿面前,只是略微的停顿,剑影闪过,喜轿周围的木架哐当当四散五裂,在众人的惊呼声下,一身红色的凝月端立在肖衡面。 肖衡笑了,风袍舞动,凝月头上的红盖巾凌空飞扬,像一片巨大的红叶朝青山绿水飘去。 她看着他,她的眼眸婉约而坚执,就这样不闪不避地定住他。 他弯下身,朝她伸出手:“上来。” 她有点迟疑,他的大手已经揽住她的腰,一用力,她轻盈的身姿已经落在了他的面前。 肖衡扬鞭,留下一串大笑,枣红马像一道闪电,载着马上的人儿瞬息消失了。 众人这才缓过神,顿时哭闹声叫喊声不断。郁家三少爷面上失尽了血色,凄厉地叫喊:“快去追!” 一直闷声不响的凝天好像才醒悟,攒足了劲喊道:“有人抢亲了!有人抢亲了!” 禁宫柳 花影闲相照(一) 肖衡带着凝月飞马奔向茂林深处,清风里,飘舞片片坠叶,红的黄的,她身上的清香扑鼻而来,绾着簪花的头冠也随马蹄的颠簸似乎要沉了下去。 前面听得飞瀑急溅的声音,空气中隐约捎来水汽的清凉,碎玉般的,点在脸上仍是异常的暖意。转眼间,一条飞流急涌的瀑布兀现,大千世界犹如白练倾铺,日光流转,花影映得水波潋滟,周围的青山绿树仿佛都披上一道绚丽的霞光。 肖衡下了马,转身沉默地将凝月抱了下来。他不待她开口,一把扯起她大步走,手劲又是那么的大,让凝月忽觉一阵微痛。她踉跄着,无论怎样加快脚步,也跟不上他。 仰望近在咫尺的飞瀑,肖衡陡地停止了脚步,他回过头来看她,清澈得一望透底的眼眸,带着一种天荒地老,舍我其谁的气势。 凝月的气息还在凌乱,肖衡不容分说地摘掉了她头上的花冠,朝着幽潭扔去。 “我的花!”凝月心痛地惊呼,“那是我花了很多钱买的!” 肖衡犹自不罢休的,双手搭上了她的前襟,使劲一扯,她外面的那套嫁衣顷刻被扯落了下来。他的手扬起,半空中落下耀眼的鲜红,随着湍急不定的流水,半浮半沉,飘荡而去。 “穿得那么厚,也不嫌热。”肖衡满意地微笑,笑得像只诡计得逞的狐狸。 凝月白了他一眼,扭身就走。头上的花冠没了,那些小簪花散落下来,长发在风中缭乱地纷飞。肖衡丝毫不防,他在身后抓住她的手腕,紧张地问:“你去哪?” “我要回去,我这样突然的消失,他们一定是吓坏了。”她执意想走。 “冷凝月,你真没良心,我在半山坳可是等你好长时辰了。”肖衡变了脸色,生气道,“一年前你已经跟我拜过堂的,难道你还想一女嫁二夫?” 凝月一时窒住,她呆呆地看着肖衡,她的目光有点迷离,水雾渐渐泛上她的眼。眼前的肖衡眨动着睫毛,柔软地就像胡闹后遭罚的孩子,他小心翼翼地抚住她的脸,声音低的近乎哀求:“别气我了……” 此时,凝月的眼泪一滴又一滴地砸在他的手上。 所有积压在心胸的委屈、伤痛奔涌而出,她挥起拳头捶在他的胸前,随即毫无顾忌的,咬牙切齿地捶打着他:“你这个坏蛋!你想要就要,不要就不要!你让我滚,你害我这样,我恨死你了……” 她哭得天昏地暗,痛快淋漓,边哭边骂着支离破碎的字眼。 肖衡不躲不闪,任凭她的拳头雨点般落在胸前,等到她没了气力,终究抱她入怀,手指轻抚她的后背,声音也颤了:“对不起,是我不好,我不是来了吗?你要是做了别人的女人,我这辈子不会原谅自己的。” “我姓冷……”她有气无力地说。 “我不管,我只认定冷凝月。”他霸气的口吻,拥她更紧。 她终于哭得累了,倚在肖衡的胸前抽泣。 山风轻摇,落叶纷飞,辽阔的天宇空明澄澈,万道金光铺撒,瀑布旁的一对相依相偎的人儿就沐浴在阳光下,花影掩映水中,青山绿水勾勒起清晰明朗的轮廓。 凝月慢慢抬起头,睁着迷蒙的泪眼。恍惚里,肖衡爽脆地笑起来:“凝月,你脸上涂了什么?都成大花脸了。” 她猛然惊醒,想要挣开,他并不放过她,笑着掏出罗帕,沾了点水,仔仔细细地帮她擦拭着。他的身后,松林成阵,所有的针叶都染上霞光,照得她的心里是温温的暖。 她露出了微笑,幸福的笑。 他擦脸的动作缓慢了,眼睛依然凝视着她,仿佛被他眼里的火灼伤似的,她慌忙又垂下眼,下颌却被他轻抬起,他的吻很快地落在她的唇上。 他们的舌尖,在唇齿间柔软地相碰,便迫不及待地交缠在一起。 这是肖衡和冷凝月的吻,熟悉的,纯粹的缠绵。 山风飒飒,不远处惊起一群野鹭,飞腾着翅膀扑棱棱落在湍流上,溅起无数冰玉白花。 肖衡警觉地抬起头:“有人来了。”说着,拉起凝月跑向枣红马。 茂林深处传来人的鼎沸声,凝月一惊,迎亲的人群追来了。 肖衡脑子转了转,安抚着马头,也不知朝马耳语了什么,然后使劲拍了拍马背,枣红马似乎会意主人的意思,扬蹄朝着另一方向奔去。肖衡拉着凝月,弯腰躲闪在灌木丛里。 很快的,追赶的人距离两人不远处停住了。 “深山野岭的,上哪去找山贼?” “我妹妹要是找不到,我拿郁家要人!” 凝月听见了哥哥的声音,疑惑地看着肖衡,肖衡漫不经心地听着外面的动静,嘴角勾起一缕淡笑。这时山谷里传来枣红马的嘶鸣声,人们不由精神大振。 “山贼在那,快追!” 顷刻间,嘈杂混乱的人声脚步声离着凝月愈来愈远,不久消失了。 肖衡拉着凝月起来,还顺手掸去了她肩上的碎叶:“我们爬山抄近道,马儿会赶上我们的。” “我哥哥明明知道是你,怎么还跟着别人瞎忙乎?”凝月问道,忽然恍悟,“是他告诉你的!” 肖衡轻轻笑着:“你哥哥虽然对我有仇,这次我得好好谢谢他,你父亲也不会以为自己的女儿真的落在山贼手里了。” 凝月心里暗暗感激哥哥,不禁也舒心地笑起来。 肖衡突然又紧张了:“要是你父亲知道我犯过错事,他会原谅我吗?” “你以为我爹什么都不知道啊?”凝月板起脸,故意吓唬道,“我回柳溪坞后,把你的事情告诉我爹了,我爹当时恨不得去京城杀了你。” 肖衡咬着唇,眼睛委屈地看着她:“你也不帮我说说好话?” 凝月的心彻底软了,反而安慰他:“我爹后来叹气了,说肖衡确实是个人物,只要翼国长治久安,就让他以后磕几个响头也行。” 肖衡郑重地点了点头,牵起凝月的手。他挥剑为她披荆斩棘,习习的山风呈现清爽,太阳缓缓西落,霞光犹如千针万芒撒在他们的头上,身上。 后面传来轻快的马蹄声,肖衡的枣红马回来了。 爬过这座山便离开溱州地带,站在山顶上眺望,鹰翔长空,远山隐在云雾里,苍翠的原野一望无际,不远处城池村落闪烁着寥落的亮点。 他们相视而笑,手拉着手,披着晚霞下山。 凝月知道,这一世,她势必做不了柳溪坞的燕雀,她要做鸿鹄,与他比翼,只为飞得更高更远。 无论贫困富贵,抑或草莽倥偬。 她,跟定了他。 禁宫柳 花影闲相照(二) 下了山,大约走了一个时辰后,但见前方炊烟四起,一座小城池赫然在望。 虽是五月间,原野依旧一片苍黄,与绿野满垠的溱州判若两重天地。守城的老兵懒洋洋地歪在墙角,既不上来盘查,也不去注意来往的行人。进得城内也是稍显萧疏的景象,路上偶有饿殍者,酒肆客店飘散着挥之不去的羊腥味。 这里是北上的必经之途,肖衡牵着凝月走,剑眉却愈敛愈紧。 晋王一统柬国,君臣同心协力力求变法,废除老掉牙的礼制国策,加上农田开垦、百工勤奋,渐渐地,南方如久旱逢甘霖,举国一片热气腾腾的景象。 而到了雍武皇帝,商旅贵胄纷纷北上,雍武听到的都是对京城繁华的惊叹,却让肖衡敏锐地嗅出了一丝异常的味道。 本来,晋王以后的翼国愈加强盛,派一名皇子留守南方是不可或缺的国事,也很容易处置好。但在雍武皇帝却是一个难题,原因是肖衡两兄弟与其余的嫡亲皇子年龄悬殊,最小的尚在襁褓,最大的肖焜已经是二十五岁了。其余的皇子还是懵懂年龄,雍武尚将此事放了又放,这一放便彻底搁了下来。 肖衡亲眼目睹,感觉南方一带无异是翼国背后蹲着的一只病虎,后患无穷。这里的官吏王族苛刻盘剥,百姓的战心早已经悄悄地溃散了。 肖衡沿路思量,却见前面一家驿馆,便笑着指了指驿馆外面飘动的幡旗,问身边的凝月:“今晚我们在这里歇了如何?” 凝月突然一阵紧张,双颊泛起红晕。肖衡低眼看了看她,攥她的手更紧,大步赳赳地进了驿馆。 店老板正在招呼客人,一见来了对少年男女,便上前吆喝:“稀客,请问客官住楼上还是楼下?” 肖衡一听就生气了,他将手中的剑鞘放在案板上,声音洪亮:“我要最好的房间!” 店老板见肖衡气度非凡,顷刻被镇住了。他嘿嘿着赔笑几声,指挥手下的小二:“楼上最好的房间,还不快去收拾!” 暮色四合,小城倏忽陷入了无边暗夜之中。虽说地处热闹地带,但这里毕竟商旅萧瑟,远远没有如稽阳、溱州那般繁华的夜市,城里人天一黑便关门闭户歇息了。寻常人家要节省灯油,甚至连偶然的夜间劳作也是摸黑。如此一来,白日里还显人流四溢的小城万籁俱寂,一片茫茫昏黑,唯有驿馆里还点缀出点点的灯火。 凝月所在的房间里,中间圆桌上的灯火闪烁着昏黄的微光。外面是此起彼伏的虫吟蛙鸣声,接着响起一下更梆,一切又归于沉寂。凝月忐忑地站在窗前,不断地朝外面张望。肖衡说他出去一会,要她等他。 一个时辰过去了,他还没回来。 月影斜上窗纱,一个熟悉的身影飞进了驿馆大门。片刻之间,房间外响起了两声短促的敲门声。 “凝月。” 门无声开了,肖衡大踏步进屋,眼里是无法抑制的得意和喜悦。他将怀里的布袋小心地放在圆桌上,示意凝月坐在他的身边。 凝月好奇地失笑道:“这么长时辰你淘宝去了?” “我可是敲了好几家店门才搞来这些。” 肖衡一脸慎重,变戏法般从布袋里掏出一对龙凤蜡烛、一对小酒盏、和一瓶陈年花雕。凝月定定地看着,眼睫扑闪了几下,脸颊滚烫得不知是羞还是醉了。 龙凤花烛明晃晃地燃烧起来,满屋子笼罩在鲜艳耀目的红色中。两个并排而坐的身影就深陷在红色的烛影里,空气里飘散着陈年花雕的清香,肖衡勾起一个灿烂的笑,将盛满的酒盏放在她的手中。 “今夜是属于你我的,凝月。” 凝月望着肖衡,一瞬间眼里有水光,像是被一袭红纱蒙住了眼。她眨了眨眼睛,此时肖衡的面目鲜明地映入眼前,他的笑容是那么的清澈,她颤颤地举起酒盏,幸福的泪水哗然而下。 她怎不感动? 他为她做的这一切,胜过皇宫里所有的锦罗绸缎、珍珠宝瓒,她好满足好满足。 肖衡满心欢喜地看着她,端起了手中的酒盏,双方一饮而尽。 这一饮,暖了彼此相怜相惜的心,成就此生不渝的无悔之约。 红烛轻摇,摇曳得满眼隔了一道柔软的薄纱。窗外是漫天星斗,无数浮光掠影在屋子里飞逝流转,房间里的男女面对面深情地望着,他们的衣衫褪尽,碎裂的光影把两个人都缠绕住。 他的眼睛深深凝在她的胸前,手指一寸一寸滑过她的肌肤,温柔地抚弄。凝月的口慢慢松开了,想要远离他,却伸手搂住了他的脖子,肌肤相触,他灼热的鼻息喷在她的脸上,呼吸愈来愈沉,吻狠狠地压了下来。 他们互相厮磨着,他的动作有点粗野,凝月轻声地呻吟了一下,他游离的手轻柔下来。她扬起脸,款款地呢喃着他的名字,他的目光更炙,弯身将她抱了起来。 肖衡已经迫不及待了,但他还是很体贴周到的,让她舒舒服服地躺下。她仰着脸,面颊是酡醉的嫣红,就像一朵柔嫩的花蕊等待绽放,他的身子绵绵地压在了她的身上。 “会痛吗?”他在她耳边迷醉似地低喃,身子却涨鼓得无以遏制,整个思想卷入一种纯粹的、深转着的漩涡之中。 痛慰的感觉瞬间穿刺而过,凝月狂野地唔了一声,敏锐的身体颤举着,整个身心被他的激情溶化了……她幸福地、情不自禁地发出细微的呻吟,内心好像一个新的东西在滋滋茁壮、蔓延。 不久,他生命的泉源流入她的体内,他静了下来,懵懵地,两个人慢慢地放松了拥抱,软慵地横陈着喘息。他们躺着,忘记了一切,直至最后他开始振醒过来,在静默中握住了她的手。 “我们是真正夫妻了。”他说。 她含糊地应了一声,蜷伏在他的怀里。窗外的月亮都躲进了云里,周围烟蒙蒙的,她闭起眼伸手抚摸他的脸,他的眉毛、他的眼睛、他的鼻梁……刚滑向他的唇片,他调皮地张口含住了她的手指。 他们同时舒心惬意地笑了,他一个转身,两人再次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这个夜,缠绵和温存,在一直一直地进行着。 禁宫柳 花影闲相照(三) 在小城池又逗留半天,肖衡和凝月继续北上,到了第二天晌午才到达京城。 在路上两人商榷过了,凝月的意思是自己暂时不入庆陵王府,她担心她的突然出现,雪玫会一时承受不住。 雪玫在寂寞中苦苦等待这么长日子,已不堪惊扰,何况她又是弱不禁风的,凝月于心不忍。而自己又是冷姓,这样贸贸然的进去,多少带点对皇家历代宫规礼制的挑衅,她必须顾及皇帝、皇后的颜面。 肖衡则不以为然,他们已是名副其实的夫妻了,她理应住在王府。至于皇家不得纳娶冷姓女子,那是祖先留下的宫规,时至今日毫无意义。皇家的制度也是顺应天下、替苍生着想,若果是逆行天道的,理应废除。 假如父皇母后、朝中大臣反对,他们也要齐心协力抗争到底。 最后他还是拗不过凝月苦苦相劝,无奈勉强答应下来。李副将在城东有座闲置的宅邸,平时无人打理,凝月见四围幽静清雅,却很满意。 “这样已经很好了。我会自己收拾,等你回来,一定让你大吃一惊。”她笑脸盈盈,双眼亮闪闪的。 肖衡很感动,不由感慨道:“你总是让我静心。” 他又拥了她,因为要急着赶回军营大帐,便挑两名侍卫护院,自己匆匆与凝月吻别。 他们相约,等肖衡处理完军中大事,他带她进宫见皇后。 此时,军营已是一片紧张忙碌。 肖衡刚刚进帐,便接到北境驻军的红翎密信,又一股北胡蛮夷开赴峡谷,与翼军隔谷相对。肖衡急召诸将商议,北胡增兵,莫非是针锋相对地准备与翼国开战了? 空气顿然紧张起来,肖衡目光炯炯:“北胡蛮夷心思歹毒!这个时节的北境一带大雨连绵,往往一下便是三五日不止。他们定是在这个时候开战,我军后援沿路泥泞,最是骑兵也不能飞奔驰骋,加上铁甲兵器负重,到了北境已是苦累不堪,他们全军发动,必想一举成势!” 僚下司马拱手道:“请王爷下令,末将率兵三日内赶到北境!” 肖衡思忖道:“立即整军,准备北上!” 他们的谋划是:兵分两路,一路护送铁甲兵器、面具护甲沿水北上进入轺国,绕道山谷,那里路远但道路坦阔,兵器不至遭殃;肖衡另率三万精锐铁骑,直接翻过深山雨林,尽快进入北境要塞,与那里的翼军会合。 到了黄昏时分,又一飞骑滚马禀告,北境正式开战!三万锐骑已经霍霍欲战,肖衡一挫上马,执剑端然望向北方,大喝一声:“打败北胡,出发!”河谷中立刻响起暴风骤雨般的铁蹄声。 李副将突然想起什么,朝着肖衡大喊:“王爷,京城怎么办?” “你去告诉她,我暂时不能回京,让她等着我的捷报吧!”肖衡朗声,声音穿透愈来愈阴沉的天空,在山谷里久久回荡。 三万锐骑驰驱两日,果然天空乌云四合,大雨连绵而来。雨水漫天韧性十足,冲刷得人马光滑如油,马队成了一片黝黑的方阵。大多时候,人牵着马缰,小心翼翼地在泥泞上行走,比步卒还累。 虽然如此,为了不暴露目标,肖衡还是下令军中不得烟火,昼夜行军不得歇息。铁鹰锐士们本来久经锤炼,咬牙忍受雨寒饥苦,加上庆陵王身先士卒,每个人脸上依然斗志昂扬。 三日后天气放晴,万里碧空如洗,肖衡的骑兵进入了北境一带。肖衡派几名骑兵前去探路,突然却听得隆隆的战鼓声和呐喊声,几乎就在同时,无数红色大旗从两侧山麓聚拢,几队人马迎面包抄过来,天地间陡然立起一道刀枪鲜明的兵墙。 在翼国遥远的北疆,一场惊天动地的激战开始了。 京城里,一派祥和景象。 凝天哼着小曲从礼部出来,整个神情悠哉游哉的,脸上荡漾着适意的笑容。 从柳溪坞回来,宋鹏对他大加赞赏:“凝天干得不错,你妹妹是肖衡的女人了,你等着做国舅爷吧。” 更让他开心的是,宋鹏承诺等时机成熟,他会将雪玫完好无损地交到他的手里。 他相信宋鹏,相信庚爷,所以相信他终日思念的殷小姐会回到他的怀抱。 槐荫下坐着一个人,衣衫破旧,脸上也是脏兮兮的,窄窄的袖口里露出白嫩的肌肤。此时她站了起来,翘起唇角兴奋地朝他挥手,带着种天真。 “宋大哥!” 凝天惊得张大了嘴,片刻展颜一笑:“是香巧,好久不见。” 香巧跳着跑到他的面前,因为久别重逢,声音有微微的颤抖:“宋大哥,我终于找到你了……我去了稽阳打听,后来有人说你很小就搬走了,我只好重新回到京城,我找得你好辛苦,宋大哥……” 她说着说着,心中的酸甜苦辣流露在稚气的脸上,她突然扑进凝天的怀里,呜呜地哭起来。 凝天眉头一皱,环视四周无人,便不耐地问道:“你找我干什么?” 香巧还在抽泣:“你答应收留我的,我现在没地方可去,殷其炳老贼到处找我,香巧只有宋大哥一个亲人了。” 凝天一把推开了香巧,生气道:“我跟你非亲非故,收留你干什么?” 香巧已经不顾一切了,她依依地说道:“我做你的女人,服侍你,再苦再累我都愿意。” “我对你没这种想法!”凝天断然说话,见香巧窒住,带泪的眼睛直勾勾地定住他,便好声好气地加了一句,“我一直拿你当小妹妹。” “你是不是喜欢殷雪玫?”香巧突然发狠问道。 凝天一时说不出话来,香巧明白了,哭诉着:“你一开始对我好,哄我开心,是拿我当跳板,好接近殷雪玫……我不愿意相信这些,我总是拿你当最好的人!现在我明白了,你是个骗子,是个坏人!我瞎了眼认识你!” 凝天见香巧哭闹,有点心虚,拔腿往街面快步走,想就此摆脱香巧的纠缠。香巧心已彻底凉透,她机械地跟着凝天的背影,到了街角,前面凝天的身影倏忽不见了。 她再次绝望地哭起来,心里长了剧毒的刺,愤恨地喷吐着毒气:“你是骗子!你妹妹也是骗子!说什么你会回来的,到时候我们就在一起……我恨你们!恨你们!” 她咒骂着,不知不觉中,她的面前悄悄地站着一个人。 那人看着她,脸上甸起温和的笑:“香巧姑娘。” 禁宫柳 花影闲相照(四) 香巧一见来人,委屈的眼泪更是止不住地流,哽咽道:“安定王爷。” 肖焜笑着,和气地问她:“为什么哭?你看满街的人都在看着你呢。” 香巧连忙止住抽泣,使劲地抹眼泪,肖焜看她这般可爱的样子,笑得更甚,他轻轻地拍着香巧的肩,像是在哄不懂事的孩子:“以前听你说起过,你是殷大人府里的丫鬟,我刚好路过,这就送你回去。” “不,王爷,别把奴婢交给殷大人,他不是什么好人!”香巧慌了,一叠声的哀求,“王爷千万别让奴婢回家,一回去,殷大人就会抓到我。” 肖焜颌首,同情地看了她一眼,突然想起什么:“你不是有位宋大哥吗?他可是你的亲人?” 提起凝天,香巧眼里的泪水干了,满腔悲愤喷泄而出:“他们都不是好人!殷雪玫肺痨在身,殷大人瞒天过海,让宋大哥的妹妹假装成殷雪玫嫁给了庆陵王,单等殷雪玫身子骨硬朗了,再来个假包换,他们全都是一丘之貉!” 肖焜一瞬间眉目紧锁,他眯起眼睛,只余下一道深邃的光,闪烁不定,嘴里低低的几个字:“她不是雪玫……” 香巧肯定地点了点头:“奴婢逃出来时,殷雪玫还在宋府。” “宋府?”肖焜更吃惊了,眼波深处划过暗青色的阴影,“哪个宋府?” “就是大富商宋鹏的家,他有奇招异术,殷大人对他听之任之。” 肖焜微扬起脸,好像在听一件趣事,嘴角也荡起一丝讥诮的笑:“原来宋鹏还有这一套。”只是霎那片刻,他的神情又恢复很平静的,不急不缓地对香巧说,“香巧,你还知道哪些?” 香巧老实地摇了摇头,肖焜吁了口气,神态敛了凝重:“香巧姑娘,你知道的已经够多了,殷大人怎会放过你?” 香巧扑通跪在肖焜的面前:“香巧横竖都是绝路一条,王爷是个好人,只求王爷怜悯,救奴婢一条生路。” 肖焜叹息道:“按理说你的事是殷大人家里的私事,我不好插手,你若是没地方投靠,先去安定王府避避风头,等以后我找殷大人谈谈,劝他放过你。” 这样的神色与语气,让香巧感受到亲人般的温暖,她本来对肖焜就有好印象,这回愈发感激涕零,她朝他狠狠地磕了三个响头:“奴婢谢过王爷。” “走吧。”肖焜很自然地再次拍拍她的肩。 香巧抹干了眼泪,神色变得和缓,她清脆地应了一声,甜甜地笑了。 此时,远在北疆的战斗还在持续。 山麓两头战鼓如雷,几千守候在山头的北胡蛮夷摇旗呐喊,摆成一番森煞气势,巨石滚滚而落,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三万翼国铁骑腹背受敌,深陷在山谷里走脱不得,一时人马惨叫声、嘶鸣声连连。 狡猾的北胡深知肖氏大军闻名天下,不能正面强攻,只能暗里智取。北胡军早在去年轺国境内已受肖氏大军重创,渐渐显露衰落,这次单等天时地利,调集一路兵马与北境轺国驻军盘旋,另外一路埋伏在山麓一带,阻截肖衡铁骑精锐。 如此一来,肖衡的兵马纵是不被全歼,也是损兵折将,死伤惨重。 肖衡见遭埋伏突袭,五内俱焚,大喝一声:“各自散开,上山猛攻!”双腿只轻轻一夹,那匹红鬃飘扬的宝马箭一般飞了出去。须臾之间,三支长箭嗖嗖嗖飞来,带着些许尖厉呼啸,肖衡一挑手中的剑,箭矢挑落而下。众将士提着盾牌,冒着呼啸而过的箭雨,潮水般向着两边的山头涌去。 电光石火,间不容发,肖衡的兵马快得令人匪夷所思。几乎便在眨眼之间,剩下的骑兵出现在了山头上,与北胡军展开真正的搏杀。北胡首领当场愣怔地木在了那里,好容易缓过神,情知不能僵持下去,连声大吼,一阵撤兵号角声吹起,北胡军狼狈向北境逃窜而去。 日头毒上山顶,满眼是滚石累累,伏尸遍布,还有疲惫不堪的翼国骑兵。肖衡心如刀刻,饶是众将奋勇冲杀,这次却是连日连夜雨中行军,在北胡突袭下也是大乱,无法成阵追击。到了黄昏清点完战场,死亡人数竟达六千之巨,更多的全是缺胳膊少腿的,血染战场,令人不堪入目。 肖衡命令手下司马召集健全将士兼程北上,接应铁甲兵器与驻军会合,呈扇形包围峡谷,以防北胡蛮夷再次南下。自己亲自安抚伤员回京城,准备调拨大营剩余兵士,重新北上,直捣北胡,使北胡不再死灰复燃。 运送伤员不如骑马打仗,车辘小心缓慢地滚动。此刻又是五月间将近麦收时节,伤员厚厚的衣甲缝中生满了虱子,又是缺医少药,沿途到处是惨叫声和呻吟声,路旁时时筑起新坟。身为主帅的肖衡将对北胡蛮夷的仇恨深埋心中,衣不解带昼夜安抚,伤员见年轻的王爷如此体贴,心里更是慰籍。 十日之后的夜半时分,乌云遮月,一片蛙鸣回荡在田野池塘。京城郊外的军营大帐外,一支马队长龙悄无声息地进入了高耸的门楼,军营大帐内彻夜灯火通明。 禁宫柳 飞镜又重磨(一) 白日里的京城人声喧哗,战争的浓云丝毫没有出现在京城上空,就是皇宫里也是一片宁静,更消说市井百姓。晴日暖风生麦气,时已至小满,人们忙忙碌碌做着夏天的准备。 凝月在李副将的空宅邸里也忙乎了半月,无论是客厅、房间还是花园,她都拾掇得干干净净。她很愉快地做着这一切,以后的一段日子,这里就是他们相聚的地方,郎情妾意,相依相偎,每次想起来怎不让她心悸动? 水池里她还养了几条五彩鲤鱼,水草浮荡,伴随一圈又一圈的水波涟漪,满池到处是唼喋之声。凝月满意地笑了,抬眼看周围墙间藤萝缠绕,浓荫蔽日,满架的紫蔷薇正幽幽的、一丛丛的散发着芳香。 收拾完眼前的事情,凝月解下了腰间的围布,她决定出门找哥哥凝天。 恰恰这时,铜质大门有哐哐的敲门声,凝月心里一动,急问:“谁?” 是肖衡回来了吗? 外面的侍卫禀告说有人找她,来者自称姓郁,是溱州柳溪坞的。凝月心里没来由的一沉,暗想自己这样的确是对不住郁家人,见了郁家三少爷,她好言好语解释就是。可郁家三少爷是如何得知她在这里呢?正思忖着,外面的侍卫开始催了:“夫人,要不要赶那人走?” 凝月叹了口气,语调却黯然:“请他进来吧。” 大门哐啷响动,从外面闪进一个高大的身影,那人头戴遮阳斗笠,笠沿压得很低,将他的整个脸遮住了。凝月的双眼闪过一道清亮的光,她定定地看着来人,突地,嫣嫣然然地笑了。 “又来吓唬我。” 肖衡只好老老实实地摘下了斗笠,眉端舒展着,他低眼看她,佯装生气的口吻:“好啊,你敢把外人引进大门?”两人离得极近,她身上淡淡的清香掩不住的扑入鼻端,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拦腰将她抱起来,径直往房间方向走。 “我的小夫人,想不想我?” 凝月有些迷醉地凝视着他,看他染着血色的眼眸,那里有着撩动人的情丝,一缕一缕地缠住她的心。她浅浅地笑着,笑靥如花花似面,她情不自禁更紧地贴住了他。 窗外浓密繁茂的红花绿叶多情地低垂,五月底的日影就是一层润润蒙蒙的浅雾,一对如胶似漆的男女就在日色碎影中被染得如墨如洇。绣幄鸳鸯枕,扯在地面上的罗裙衣衫层层折皱,因为彼此不可抑制的意动神驰,他们的耳边跳动着一阕奏到美妙的乐音,仿佛有芳艳澄澈的流水声徜徉而过…… 她主动地迎合着他,欢爱让她本来秀气的脸涂抹上层层红晕,眼波顾盼生辉,多少次她发出压抑不住的满足的叹息,犹如暖爽的风,拂动风铃。 肖衡也在呻吟,他就是勇不可挡的猛士,一波又一波地冲撞着,往胜利的巅峰进发,沉重的呼吸渐渐无法自持……他俯身执拗地找寻她的嘴唇,用力的吮吸着如兰馨香。 “凝月!凝月!” 她激烈地弓起了腰,凝聚在身心的全部激情在怒张,在喷发,两个人呼唤着对方的名字,狂乱的喘息声交缠地响起…… 最后,他深深埋在她的身子里,久久未动。 日影暗转,映出花梢婆娑的身姿,花蕊含羞,碧叶斜横。耳边是低沉均匀的呼吸声,凝月轻轻抽出了酥麻的手臂,有些恍惚地凝视着身旁的肖衡。 他睡着了,睡得很沉。 凝月的心口甜甜的,她看他细密的眼睫,雕刻分明的眉眼,抿得细薄的唇线,好像要把这些连同他的呼吸全部带进自己的心中。 肖衡直到未时才起床,此时太阳明晃晃地直照大地,隐约能听到花园里的蝉声,房间里现了晴暖,四处飘散着一种熟悉的残余的芬芳。 他模糊地忆起,她分明一直在身边的,于是下意识地喊道:“凝月!” 帘钩儿响动,凝月手捧梳洗的水盆进来,她的眉眼盈盈,翠绿的裙带很服帖地垂在腰间。肖衡一个翻身,索性耍赖在床上,任凭凝月服侍。 凝月待他漱了口,很适时地将暖湿的面巾递上:“是要去宫里吗?我把你的衣衫都洗了,阳光猛,这会早干了。” 肖衡清闲快活地笑起来:“我的心思你最懂。”接着,脸色渐渐凝重起来,流露出这些日子的心事,“这次剿匪受了埋伏,死伤很多将士,我必须调集兵马继续北上,彻底铲除北胡蛮夷。” 凝月也敛了笑容,她很快地收拾眼前,道:“我这就把晒干的衣服拿来。”她灵活地往外面走,纤细的身姿在帘子外只余下一道稀疏的光影,像是春夜月光里的精灵,在隐约跳跃。 肖衡仿佛醉了,人慵懒地靠在床旁,思绪陷进了对战事的酝酿中。 皇宫里的雍武皇帝过了午睡,身边陪着皇后,寝殿内沉寂得连内侍的脚步声也不闻,五月里的天气并不燥热,可雍武皇帝还是耐不住的不得安宁,他突然问道:“衡儿的事情怎样了?” 皇后僵硬了一下,以为雍武问的是选偏妃的事,便小心翼翼地回答:“还是老样子,挑了几个都不顺他的心,真是个长不大的孩子。”雍武眼也未睁,语气沉得辨不出起伏:“他长大了。” 皇后心里莫名的一跳,斟酌着雍武的字眼,试探着问:“衡儿年少志高,处处以晋王为楷模,可今年才刚刚行使主帅……” “主帅只是个兵权。”雍武皇帝摇了摇头,索性把话挑明了,“等这次灭了北胡回来,朕召懿旨立储君位。” 皇后心花怒放,盈盈叩拜谢恩。雍武转过脸去,几乎是无声地叹了口气:“衡儿性情刚烈勇猛,焜儿待人温和,做事圆通,两人都是大器之材,朕左右很难取舍。近年来朕愈发感到力不从心,还是早立储君为好。衡儿甘为大翼王朝洒热血,每每出征,朕心痛啊。” “皇上说得极是。”皇后顿时泪光迷离,掏出丝帕轻拭眼角。 皇帝看着殿外灿烂的阳光,忍不住脆爽地笑起来,他的性情素来和煦,远远看见有一个高大的身影穿过薄纱幔帐,映在通往龙榻的涂金地砖上。他知道是谁来了,示意皇后道:“衡儿来了,这事先别告诉他。” 禁宫柳 飞镜又重磨(二) 肖衡大步进了殿内,过了紫檀大屏,黄衫玉冠的雍武和遍体锦绣的皇后悠闲地说着话,看着气宇轩昂的儿子进来,他们的眼光投在他的身上,一脸慈爱神情。 叩拜行礼后,肖衡在皇后身边落座。雍武看着肖衡风尘之色,便关切地问道:“皇儿莫非要继续北上?” “父皇明鉴!”肖衡起身,慨然拱手道,“北胡蛮夷已是鬼神不齿,天怒人怨。当此之时,诛灭暴匪,正是应天顺时。这次孩儿抽调兵马北上,北疆一鼓可定!” 雍武悠然笑了:“皇儿底气甚足,胜过千军万马,这北疆从此可就安定了。” “不单只是安定北疆,父皇。”肖衡自信满满,“一则大翼国可继续霸业,父皇可成为弘扬晋王大志的中兴英主。二则,翼国灭北胡,北胡所处地带一并归翼,拓地千余里,翼国更加名震四海!” 雍武哈哈大笑,称赞道,“衡儿果真捷才!父皇老了,这天下霸业该是年轻人去闯了。这次打算调兵多少?” “儿臣想把大营兵马全部调走,不出半月便可全歼北胡。”肖衡朗声回答,又稍显担心地说道,“只是如此一来,京城兵马空虚,万一有变,难以守护父皇。” “衡儿过虑了。”雍武不以为然地一笑,脸上荡漾出无比的满足与自信,“京城有守军,朕宫里有上千御林军,偌大的皇城便是铜墙铁壁,任是一只苍蝇也休想飞入。” 肖衡释怀,心中顾虑消散,突然想起还有要紧事,正想开口,皇帝早一步笑吟吟地发问了:“等衡儿凯旋回来,国事忙完,该忙家事了吧?” 皇后在旁边插上一句:“衡儿,你个人大事不该让父皇替你操心了。” 肖衡这回老实地应了,脸上也是盈满了少见的笑意:“等儿臣回来,儿臣带一个人来见父皇、母后。” 雍武饶有兴趣地“哦”了一声,皇后倒忍不住急问:“是个女子?” 肖衡的眼里染了几分迷离,他露齿笑着,不加迟疑地应了一声“是”。雍武和皇后两人失神地看他,肖衡已经再次叩拜,朝着外面大步的走,顷刻间踪影杳杳。 皇后缓过神来,心里不知是喜悦还是无奈,自言自语道:“什么女子让他变得这么在意了?” 黄昏的时候,京城里起了风。风絮漫天,飞花散漫,把整个京城吹得蒙眬一片。 肖衡和凝月依依作别。 凝月帮肖衡整理着身上的铠甲,碎阳里她漆黑的眸子灿烂如华,她的面色很平静,平静得足以抵消肖衡心存的担忧。肖衡本来还有一肚子的话想告诉她,可是在她面前自己显得很乖顺,他静静地站在她的面前,双眸凝在她的脸上。 还是凝月缓缓开口了:“早点回来。” 好像是丈夫照例出门,妻子照例在家守候,如此简单。 他们手牵手向大门走,风正烈,紫蔷薇半谢,坠花随风飘扬。一对麻雀扑棱着飞到花丛里,啄落一地花片子。 肖衡再次俯首拥吻凝月,铜质大门外隐隐几声枣红马的呼哧声,门内的两个人热切地吻着,什么也不说,尽情享受属于他们的最后一点时光。 那天黄昏,凝月就是这样送肖衡出征。她记得自己笔直地站在大门外,看着枣红马载着肖衡乘风而去,看着马上飘悠的人影,心里却空落得很厉害。他也是在消失之前再次回首,她迤逦及地的裙幅翩跹舞动,他微笑着,知道过不了多久他们又会重逢。 “等我回来,我带你去见他们!” 他的声音洪亮,带着柔和。凝月的视野已经模糊,泪水难以控制地掉落,却含笑朝他挥着手。 凝天这段日子过得很小心,每次从礼部出来,他总是从门内往外张望了几下,确定没有香巧的身影才敢出来。 这日他照例出了府衙,香巧自从那日哭闹以后倒不再出现了,他反而感到了疑惑,一路上嘀咕着:“这丫头哪去了?” 迎面缓缓走来一个人,想是在路旁站得久了,几枚坠花落在发髻上,随着她的走动,微微颤动着飘落地面。 “哥。” 凝天正在垂头想心事,听到叫唤声蓦地抬眼,依稀辨得香巧出现在面前,不禁惊恐地大叫一声。眼前的女子奇怪地望着他,嗔道:“哥,连你妹妹都不认识了?” 凝天眨巴着眼睛,茫然了片刻,才吁了口气:“原来是凝月。” 凝月见哥哥古怪兮兮的,一双眼骨碌碌地四处张望,正想问,凝天已扯笑一声,打趣道:“怎么样?看你水灵灵的,跟肖衡过得有滋有润吧?” 这一问羞得凝月整张脸泛了红晕,连耳根都红了。凝天笑意盈盈地看着她,一脸得意:“亏了我成人之美,还帮你们收拾烂摊子,肖衡这小子怎么不来谢谢我这个小舅子啊?” 凝月摇头轻笑,在哥哥面前也显出顽皮相:“等他出征回来,我俩一起谢你。” “皇家有没有承认你的冷姓?”凝天毕竟还是关心妹妹的。 凝月迟疑了一下,还是照实告诉哥哥:“他说等他回来,就带我进宫面见皇上皇后。” 凝天阴阴地哼了一声:“这小子对你倒有情有义的。” “哥,你别老是对他有什么成见。”凝月敛了笑容,正色道,“豆子的事已经过去了,肖衡出生入死,率兵浴血奋战,还不是为国为民,为了天下百姓?如今北境开战,作为翼国子民理应举国同心,不分隔膜!” “好好,哥错了,哥不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凝天知道说不过凝月,赶紧讨饶,委委屈屈道,“他已经是我的妹夫了,我还能拿他怎么着?” 凝月哧一声笑了,转过话题:“你刚才看见我,干嘛吓成这样?” “我以为香巧又来了,这丫头,看见她我就头疼。”凝天嘟囔一声,轻描淡写道。 凝月闻言,惊得变了脸色,声音难以遏制地抖了:“你……。你见过香巧了?她在哪?” 禁宫柳 飞镜又重磨(三) 凝天脸上也露出吃惊的神情:“香巧,不过是殷小姐家的丫鬟,你……”话还没说完,凝月的双手已经攥住他的手臂,她不断地摇着头,哀哭出声。 “哥,你不知道,香巧就是我们的小妹,费嫂就是我们的娘……” 凝天一下子僵住了,脑子轰鸣作响,凝月的声音似从极遥远处飘来,又丝丝飘走。他死定住凝月,大吼道:“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怕你冲动出事。”凝月哽咽着,“殷其炳是朝中重臣,跟宋鹏忽敌忽友,你又是化名参加科考,如果闹出事来,岂不前功尽弃?后来我们又跟肖衡恩怨了结,我去找娘和香巧,才知道她们已经离开京城了……” 凝天狠狠地跺了脚,自责不已:“都怪我!上次香巧来找我,我还赶她走。” 凝月顿悟过来,闪着泪花说道:“香巧肯定在京城,我们这就找她去。” 兄妹俩找了大半个京城,却始终没有看见香巧的身影。凝月一夜未睡好,第二日又去找凝天,兄妹俩边找边打听,还是未果。凝月并未泄气,她想起紫金巷,便与凝天商议再去那里探听一下。 紫金巷内静悄悄的,凝天兄妹假装过路人,从那道木栅门前不经意似的走过。凝月抬眼看见门楣上果然挂了铁锁,眼中的失望之色暴露无遗,身边的凝天轻声告诉她:“快点走,小心那人放狗吓人。” 凝月回头朝后面望去,但见有个汉子牵着狼狗从巷子深处过来,经过屋墙时,那人似乎习惯地朝木栅门瞄了瞄。微不可见的细节落在凝月的眼里,她的心底忍不住一震,她止了步,似是提醒自己也在提醒凝天:“屋里有人……屋里肯定有人!” 凝天还在似懂非懂,凝月拉着他回身快速往木栅门走,狼狗的吠叫声汪汪地响了起来,凝月已经毫无惧怕了,扯起喉咙朝着墙内喊:“娘!香巧!我是凝月!娘,听到了吗?” 被关在屋内的费嫂听到了外面的叫喊声,瘦得削薄的身子直挺挺地站了起来,她摇晃着走到紧闭的屋门,绽出青筋的手颤颤地击打在门板上。 “凝月……娘在这……” 她的声音极其羸弱,汉子凶狠的吆喝声和狗吠声将她的声音稀释得愈加不可闻,好像从极远处传来,在凝天的耳际盘旋,凝天终于放声大喊:“娘,凝天在这里!” 素来岑寂的紫金巷,在这日如捅开的蜂窝,乱了。 自从殷其炳从宋鹏手中接回自己的女儿后,两个人似乎完成了一笔交易,彼此不再有任何干系。眼看着宋鹏与别的官员打得火热,殷其炳难免心内痒痒,自己以前毕竟得到了些好处,加上雪玫进王府后并未得到肖衡任何恩宠,心里一直以为终是给宋鹏占了个大便宜。 这日宋鹏却少见的拜谒上门,宾主寒暄后,照例在殷其炳的书房饮茶。宋鹏面上仍是阴阴的笑意,光影一波一波地沉在他的瞳仁里,变幻莫测的黑。 “不知殷大人最近可听到庆陵王在做什么?他在溱州可是做了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殷其炳停止了呷茶,却不作声,屏声静气地等待宋鹏说完。 宋鹏语里带笑,笑里带刺,像含了淬毒的针,刺得殷其炳眼皮直跳:“肖衡从溱州抢来了冷凝月,单等出征回来就带她面见皇上。唉,从此王府里多了一对恩爱鸳鸯,可怜了你家千金了。” 殷其炳的额角上渗出细细的汗意,他在宋鹏别有深意的眉目中退却了,讪笑道:“宋老弟,你我素来相投,故有推心置腹的话语,这储君位置早晚是肖衡的。” 宋鹏几乎将整个身子舒服地倚在木椅上,不着痕迹地微笑:“要是没有了肖衡,这储君位置又是谁的?” 最后一丝声音从嘴边吐出,只留一段意味深长的回音,在殷其炳的耳鼓里回荡。殷其炳头上的汗结成珠,在额角划开一道沟痕:“你是说肖焜……” 宋鹏嘴角笑意加深,俯身凑近殷其炳,近似耳语:“据小弟所知,肖焜对贵千金爱慕已深。皇帝只是要光大肖氏宏业,并不庇护任何一名皇子,也不限定肖衡一人,是不是?” “要是肖焜成了皇帝,这天下会是什么样子?”殷其炳的脑海里浮现出肖焜丰神朗朗的样子,大是感叹道。 宋鹏哈哈大笑,老朋友似的拍拍殷其炳的肩:“不管天下什么样,贵千金不再是闺怨中人,殷大人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 殷其炳也不禁嘿嘿笑了。这时候,老仆人进来禀告:“老爷,宋爷,外面有两兄妹吵着要进来,就是那位凝月姑娘和她兄长。” “她来干什么?”殷其炳没好气地说道,“这小女子,看不出是个不简单的人物。” “他们说紫金巷的费嫂是他们的亲娘,那位凝月姑娘把费嫂的名字都报得一清二楚。” 殷其炳愕然地瞪大了眼睛,一时说不出话来。身边的宋鹏纵声大笑,笑得前仰后合,不可抑制:“原来殷大人还有如此荒唐有趣的事!冷凝月现今可是肖衡的女人,肖衡要是知道你做的苟且之事,非把你剁成肉酱不可。” 殷其炳这回是全身冷汗、热汗交流,又不敢出去,赶紧招呼老仆人:“快把钥匙给他们,就说老爷病糊涂了。” 此时的紫金巷又恢复了平静,左邻右舍从自家的门窗探头,听到狗吠声和车轱辘声又缩了回去。凝天兄妹随马车进了巷子,他们飞快地下了车,凝天掏出钥匙,捏在手中的铁锁紧随着他们急迫的呼吸,磕在门板上咣咣乱响。 屋门大开的时候,恍惚间有个瘦弱的身影踉踉跄跄地朝他们走来,盛日的光落在小屋里只是极细微的一点,长久锁闭的空间,灰尘蒙蒙,夹杂一股发霉的味道。费嫂含泪看着他们,脸上没有了清妩的风韵,几缕白发滑过青丝三千。 “娘!” 兄妹俩齐齐地跪在了费嫂的面前,费嫂低下身定定地看着他们,十六年前她离开他们的时候,他们就是这样无助凄哀地仰脸看她。她颤抖着抚摸他们的脸,内心被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痛得她几欲寸肠若断。 “我的孩子啊……”终于,她大恸一声,张开双臂环住了他们。 屋子里,三个人哭成了一团。 禁宫柳 飞镜又重磨(四) 西边落日的余晖变得稀薄,屋子里逐渐呈现了暗淡,费嫂挑起了灯花。残灯微摇,半明半暗,可在凝月眼前却是如春日里凌霄峰上的朝霞,照得心里暖融融的。 她还想多呆一会,呆在娘的身边。 费嫂执意不肯随凝月回去,她说她必须等香巧回来,这里是香巧唯一能够找到亲人的地方,她必须等。凝月还想劝母亲,费嫂挑起红肿的眼角,一再的摇头:“是娘害成香巧这样的,娘对不起你爹……还是让娘等在这里吧,等到香巧娘心才安。” 凝月暗想,偌大的京城很难找到香巧,只有在这里苦等,她早晚会回来的。于是让凝天写封急信给父亲,父亲一旦知道有娘的下落定会火速赶回京城。 离全家团圆的日子,就差了那么一点。 她还将她与肖衡之间的事情从头至尾叙述了一番,引得费嫂不住地悲泣哀哭,长叹道:“豆子死得虽冤,可庆陵王终是善良之辈,娘只有祈天保佑豆子了。我们冷家虽是穷人,涵量能容世间恩怨亲仇,非是皇家贵胄能所为的,也是苍天有眼,反让我家凝月能和庆陵王结成无量欢喜缘……” 母女俩又是一阵抱头大哭。 末了,费嫂催凝月回去:“屋子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你出来的时辰别太长。肖衡如此待你,你也不应反给他添麻烦,乖乖的在府里等他回来。” 凝月顺从了费嫂的话,依依不舍地离开了紫金巷。 第二日她又回来陪娘,费嫂的情绪逐渐平缓,气氛变得活泼,母女俩开始有说有笑了。 “哥呢?”凝月疑惑道,“跟娘才见一面,又鬼到哪去了?” 费嫂淡然而笑,大不以为然道:“他是替衙门做事的,一定很忙,你别说他。你在娘身边,娘已经够满足了。” 凝月面上对哥哥的不满这才渐渐收拢,忙着帮费嫂洗晒衣被去了。 这样过了三天,凝月再次从紫金巷出来,甜笑还浮在她的脸上,宋鹏的马车在前面拦住了她。宋鹏从车上下来,悠闲地打着折骨扇,完全一副斯文儒雅的商人气派。 “凝月姑娘,你我可是难得见面,能否赏脸续续旧?” 宋鹏的声音不轻不重,很悠缓的,却如一声碎响,击入凝月的耳鼓。她熟悉宋鹏不怀好意的笑,警觉道:“宋先生,你我之间没什么话可说。” 她落下了素纱车帘,帘外的宋鹏在轻笑:“凝月姑娘现在身份不同了,自然不把宋某放在眼里。不过,宋某素来是个念旧之人,何况你家兄长可是宋某的好友……” 凝月转手揭开了车帘,紧张地望住宋鹏:“我哥怎么啦?” “方便在这里讲吗?”宋鹏含着笑意,仿佛就等凝月这句话。 凝月无奈下了马车,听着马车离去的辘辘声响在空寂的巷口回荡,她转过脸,宋鹏诡异的笑如毒粉,洒落在眼风扫过之处:“上次截杀皇帝的案子久悬未破,你哥昨日被人指认出来,关在刑部大牢里。” 凝月的脸颊腾地通红,双眼似要冒出火来:“一定是你搞的鬼!我哥要是供出主谋是你,你也逃不了!” 宋鹏仰天一笑,笑意却变得极冷:“谁会相信他?刑部里面都被宋某买通,凝天怕是进去出不来了。肖衡不在京城,远水救不了近火,你想保你哥哥都保不住。如果你想舍身救你哥哥无异飞蛾扑火,难道想招认自己是假冒的王妃?兄妹同成阶下囚,一旦被皇帝、皇后知晓你以前的事情,你这庆陵王妃子的梦也就破灭了。” “你究竟想怎样?”凝月极力克制声音的抖动,脑子里如滔滔洪水翻滚。 “跟聪明人说话就不用费劲。”宋鹏仰着脸,面色平和,“初六是肖衡和殷雪玫结婚周年,皇后突发善心想安慰久病的儿媳妇,正在过问周年庆典的事理。京城郊外的馥江烟波浩渺,正是游览赏景的好时节,想必皇帝老儿的兴致高着呢!肖衡不在京城,殷雪玫成了庆陵王府唯一的主人,以庆陵王妃的名义邀请皇帝皇后同游馥江。你做的事情很简单,假扮殷雪玫,在岸边准备渡江大船,等时机一到,请他们上船便是。” “殷雪玫呢?”凝月一个冷颤,隐隐感觉有场阴谋正在逼近京城。 宋鹏冷薄的唇开开阖阖:“殷雪玫已回娘家,你去庆陵王府依然可以一手遮天。冷凝月,事到如今你我同系一条船绳,我敢保证这是最后一次,要不要救你哥哥,你心里有数。” 说完从身上掏出那片面皮,往她的手上一抖。凝月厌恶地瞪着他,唇角颤着不说一句话,宋鹏摸透了她的脾性,不怒反笑:“此东西还是用得着的。” “宋先生,我瞎了眼认识你!”凝月咬着字,嘴唇已发白。 宋鹏并不生气,甚至始终是好情绪:“如若你不认识宋某,你能跟肖衡喜结良缘?冷凝月,你应该感谢才是,宋某等着喝喜酒呢。” 他哈哈笑着上了车,车夫张扬地举着马鞭,马车随即消失了。一群麻雀聒噪地在天空中盘旋,只留下一段余音,在昏暗的空中回荡。 凝月孤零零独自站着,黑夜,正张开无边无际的翅膀,迅速地将她吞没了。 禁宫柳 烽火照高台(一) 肖衡的庆陵王府在夜间总是令人窒息的静,尤其是殷雪玫进入王府以后。几盏柿漆宫灯,沿道一闪一闪的,便勾勒出王府孤寒的颜色。晚凉天净月华开,就是最灿烂的月光都照不到王府的每个角落。 凝月一身庆陵王妃装扮,手中的宫灯燃着,虽然微弱,却始终没有熄灭。肖衡的寝殿中有着隐隐的寒意,他已经很久没有来过了,云屏、琐窗、床榻,层层叠叠的幔帐静垂,低低地压着殿梁。枕上的那块玉佩静静地躺着,在晕黄的光线中透着幽暗的亮点。 她拿起了玉佩,轻压在自己的胸口,心中的思念比任何时候都强烈。 “肖衡,请给我智慧和力量。”她低喃着,周围的事物模糊了,而肖衡的模样在眼中却无以形容的清晰,如剑紧蹙的双眉,坚执有神的目光…… 她安定下来,提着宫灯向殿外走去。黑暗的尽头深处,就是通往庆陵王妃寝宫的路,她抬起头,寝宫里微弱的烛光只能映上窗帘,整座院子笼罩在墨色的雾霭里,周围是若有若无的药草味。 殷雪玫走到哪,就将这种味道带到那,她就是浸在药草里的花,吐露着落寞的暗伤。 或许,她生来属于寂寞。 可怜的女人。 寝宫里太过阴暗,她将案台上的鎏金莲纹烛都点着了,殿内霎时如大放焰火,连铜镜里自己明慧绝伦的美貌都是清晰无比。 她端立在大铜镜前,面前的美人裙瓣彩丝镶边,涌动起层层涟漪艳波,想必就是开到极盛的娇艳的花。她冷冷的笑了笑,所谓的荣华大致如此,她都不屑。 她的沙场已经扬起了风沙,肖衡在北境征战,她在这里为他掠阵,与宋鹏这样的敌人夺命周旋,若是牺牲自己,也是该的。 王府总管无声地进来,恭谨道:“娘娘,安定王爷来了。”凝月应了一声,总管又无声地退了出去。 凝月朝着屏风望去,一道修长的光影正烙在上面,片刻,肖焜沉静的声音像无形的风,缓缓蔓延过来。 “雪玫。” 他临屏而立,那对柔和的目光一漾一漾的浮曳,却是掩饰不住的关心:“你这么急的叫我来,可是出了什么事?” 一种软暖的感觉湿进心脉里,凝月心潮汹涌,直言道:“我遇到了恶敌,我需要你的帮助。” 她确信,他是唯一能够帮助她的人。 至于她的真实身份,迟早有一天她会让他知道,只要共渡次关。 果然,他向来平和的眼睛里闪了闪,很干脆地说道:“你说吧,我需要做什么?” “大富商宋鹏有颠覆之心,他威逼我在初六那日将皇上、皇后娘娘引上游船,一旦诡计得逞,必定危及到皇上、皇后娘娘的身家性命。何况如此一来,皇城必乱无疑。肖衡不在,京城兵力空虚,护驾之事拜托安定王爷了。” 凝月说完,朝着肖焜跪膝便拜。肖焜连忙弯身将她扶起,意味深长的喟叹道:“雪玫大义凛然,真乃女中豪杰,肖焜敬佩。保护父皇、母后以至京城百姓,是我安定王份内之事,肖焜愿意与雪玫精诚团结,铲除恶贼!” 凝月感动地看着肖焜,他的眉目轮廓多少有些像肖衡,同样的快马轻裘,俊美爽朗。 不愧是同宗兄弟,骨血相融。 两人窃窃商议,只愿一锤定举。 肖焜在殿内踱着方步,神情略略凝重:“我手上无兵权,王府宿卫也就百来号人。宋鹏老狐在暗处,机谋多变,人数无定,如若真的交战,恐怕不能持久。” “你说咋办?”凝月也不无顾虑道。 “立即快马送信,请衡弟往京城增兵。”肖焜话语果断,“事不容缓,北境烽火正浓,如若昼夜驰骋来回少说五六天,正好赶上初六。” 凝月觉得肖焜所言极是,当即在案上沾笔墨书信一封,又稍作思忖,将那块玉佩随纸书放入信袋中,慎重地交给了肖焜:“他看见里面的东西,胜过兵符,定会知道是我亲笔书写。” 肖焜也没有丝毫犹豫,当即用铜管封了信,又一一交代了几件具体事务。凝月温和地笑道:“安定王爷,此次大事头绪繁多,便由你来坐镇运筹,我只稳住宋贼便是。” 肖焜慨然说道:“肖焜我自当以国难为先,你我同心,绝不辱此托。”他的目光灼灼,那是一种决然毅然之色,多了平时不曾有的锐气。 他很快地出了寝宫,凝月出神地站在窗口,夜风送来有节致的步履声,肖焜的人影在婆娑幽暗的树丛间穿梭,过了不久,青石步道上响起清越的马蹄声。 六月初六。 民间这一日是赐赠节,天气已经酷热,骄阳下人们翻晒酱瓜、涂饰门窗,祈望老天赐福赠禄。雍武皇帝也兴这个黄道吉日,去年选定初六让肖衡完婚,也是应个消灾解怨,免灾去难的吉利。 位于郊外的馥江如巨大的白练横亘,时值初夏,遥遥望去依然烟云迷蒙。波涛使息时滚,一浪浪地拍打着水岸。江中心一片片风帆高挂,隐约还有渔船上清朗的渔歌。 暖风飒飒穿过耳边,江水浩淼空阔,雍武皇帝携着皇后、庆陵王妃临风而立,感觉有洗濯尘世之感,不禁微微露出笑容:“雪玫,这地方挑得好啊!朕已经很久没出京城了。” 凝月含笑,头上的玉兰花流苏在风里不停地波动,而脸色却是波澜不惊:“请父皇、母后去观景阁上坐。” 她笑起来露出碎玉般的牙齿,在阳光下白得耀眼。皇后若有所思地看着她,这个儿媳妇比在王府多了一些鲜活,看起来分明是有福之人,她始终不明白,衡儿怎么对如花似玉的雪玫不经心呢? 皇后想着,不由对以前一味责怪雪玫有了内疚,便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雪玫啊,衡儿在外征战,够为难你了,今日你想要什么,尽管跟父皇、母后说。” 凝月垂眸,依旧含笑:“父皇、母后今日游馥江,是想逗雪玫开心,雪玫谢恩还来不及呢。” 雍武皇帝、皇后见雪玫明白他们的心思,便满意地笑起来。观景阁就在面前,随侍的宫人宫婢齐齐跪了一地,歌舞声乐在江风里缥缈,阁外珍珠宝帘挂垂,皇家奢丽的摆设恰似醉蒙的帘幕笼罩下来。 禁宫柳 烽火照高台(二) 凝月掂起一只荔枝,却在手指间来回滚动,眼光不经心似的凭风而望。掠过参差不齐的树丛,通往御道的台阶两旁站满了束甲提戟的御林军,周围还有守军来回走动,神态有点散漫,再往远处看却是森森参天的树林,觉不出丝毫的动静。 因为是皇帝巡游馥江,御道外连绵几里严禁游人进入,堤岸上站满了观看江景的人群,到了水势缓和时,堤岸上的人群骤然增多,道路上出现了许多挑担子、拉骡车的布衣壮汉。 观景阁里依然酒香飘溢,余韵倾流。突然之间,人群里不知是谁长啸一声,观江的人群迅速的散开,布衣壮汉们陡然变成剑气森森的武士,从道路,从树林,从隐匿极深的地方呼喊着出来,潮水般冲向观景阁。 御道上的御林军虽然精锐,但毕竟殊少打仗,天地间突然冒出这么多杀气腾腾的猛士,立时惊呆了。手中的长戟矛戈打造得虽是精良,却远不如猛士们长剑短刀顺手,禁军百余人队片刻崩溃,尸横当场,鲜血汩汩流淌在铺着白玉的御道上。 雍武皇帝正接过凝月递过来的茶,隐约闻得喊杀声,茶盏一倾,溅了满手:“谁在闹事?” 皇后霍然起身,明艳的装扮下早失了颜色,正巧一名浑身血淋淋御林军进来禀告:“皇上,叛贼杀进来了!”阁里面的人毫无防备,宫婢内侍尖叫着惊慌四窜。 凝月跑去揭开珍珠宝帘,心里虽有防备,外面的景象还是让她心惊肉跳。此时,一阵更加猛烈的呐喊骤然响起,炸雷当头般令人震颤。随着这声炸雷,通往御道的方向出现一排暗红色宫服的杀手,凝月知道,肖焜带着他上百宿卫出现了。 皇帝、皇后惊慌失措地在阁内兜转,听得外面肖焜铿锵的朗声:“赳赳全体勇士,冲啊,誓死保护皇上、皇后!” 接着又听他朝这边高喊:“父皇勿躁,焜儿来也——” 雍武重新振作起精神,齿缝间喷出帝王惯有的戾气:“乱国贼子,人人得而诛之。杀死奸贼,焜儿大功!” 凝月也被肖焜慷慨激昂的声音所撼动,她一边搀住皇后,快速地说道:“快请跟我来。”推开后面墙壁滑动的石案,一座大石砌墙的三重屋顶兀现,非但坚固,外面有繁茂的竹林遮掩,外人冲进阁内,只见里面人影皆无,一片寂然。 这个地方是凝月和肖焜预设好的,此地也是皇帝皇后理想的藏身处所。更何况宋鹏的注意力在游船上,在江中截杀皇帝,才是他最终目的。 凝月关上石案,从容地出了观景阁,绕过曲曲折折的山径,向山下江边走去。 三层画舫精巧绝伦,江面上是黄金楼阁般的倒影,船上的人已经等候多时,凝月一上去,游船便披波斩浪朝江中心划去。 江风渐紧,天空下万里尘烟,自江面散向遥远的天际。 凝月一个人站在船头,静静地伫立着,薄纱衣随风鼓荡,红色的衣袂在风中翻飞。 此时此刻,她是战士,是巾帼,面上是干净的表情,投身去波澜壮阔的战场。 禁宫柳 烽火照高台(三) 凝天跟着宋鹏蹲在船舱里。 夏日的毒日头吸尽了身上每一寸水分,凝天咽了咽冒火的喉咙,感觉自己快要被烈日抽空了。馥江上面的风刮得紧,船身左右摇晃不宁,凝天蹲得久了,胃里好似翻江倒海,手不禁脱了力,手里的大刀歪在脚下。 一大早刚扒了几口饭,庚爷进来,冲着他就是一顿呵斥:“还磨蹭着干什么?赶快行动!” 他不知道所谓的“行动”究竟是什么,宋鹏说风即风,说雨即雨,他像是一只狗被驯服在宋鹏的掌心。早在他与母亲相认后,宋鹏便将他叫入客厅:“凝天,这几日你不要出去,乖乖地给我呆在宋府。” 宋鹏说话缓缓淡淡,语调不高,口吻却极为严厉。凝天低首垂眉赶紧答应,隐约感觉气氛不对,像是有大事即将发生。 江面上的烟气疾溶疾散,宋鹏站了起来,抬眼眺望岸上山头的动静,不满地嘀咕道:“怎么还不来,莫非这女人想玩什么花招?”凝天顺着宋鹏的眼光望去,薄气正在散开,隐约有个金色的点朝这边移动,接着愈来愈近,天宇间好似一座涂金的梵宫出现在他们眼前。 宋鹏也看见了,全身掩饰不住的亢奋,朝船后头的宿卫喝令:“雍武老儿来了,传令收帆,四面包围大船!” 话音刚落,凝天后面的风帆飕飕而下,接着江中心本来各自捕鱼的船帆纷纷收起,几十艘渔船在号令声下迅速地向大船聚拢。 凝天睁着双眼,这才明白此次行动究竟是什么。大船上的景致愈来愈清晰,坐在船舱上方的不只有皇帝,还有皇后。一个明黄色龙袍,一个锦衣华服,其他几名宫人众星捧月一般将两人簇拥着。凝天的目光并不在皇帝身上,他目不转睛地望向船头独立的女子,她窈窕的身影在浓烈日色里像裹了一层轻纱,仍令人生疼的单薄。 燠热夹带鱼腥的气息排山倒海涌向凝天,他吃力地捡起脚下的大刀,全身已经发起颤来。 宋鹏指挥着渔船靠近大船,挥舞手中长剑下令:“弟兄们,光复大柬的时刻到了,杀灭船上的人!” 凝天这才仿佛回过神来,他一把拽住宋鹏的袖口,惊呼:“宋先生,您答应将殷小姐给我的!” “臭小子,这个节骨眼上还想着女人!”宋鹏甩手给凝天一个响亮的耳光,眼神犀利如剑,训斥道,“别死愣着,举起你的大刀冲上去!” 凝天擦拭着嘴角的血,不再言语,胸脯剧烈地起伏不定。 大船小船相撞,大船上持剑提戟的宫人抵死反抗,怎奈大船四面受敌,不多时宋鹏手下的人纷纷跳跃上船,大开杀戒,直杀得一阵鬼哭狼嚎,血肉横飞。宋鹏持剑大踏步来到前舱,锦绣环绕的情景早已不在,皇帝、皇后蜷缩在船角,瑟瑟地发着抖。 凝月抬手很平静地捋起额前被吹散的发丝,冷冷地看了看他,阳光直射在她的身上,映照得脸庞涂金似的艳丽。宋鹏疑惑地一把攥起皇帝的头发,明黄色的龙袍下是张吓成死灰的脸,他略一打量,顿然怒气冲天:“冷凝月,雍武人呢?” 凝天正左抵右挡地冲过来,闻言大吃一惊,睁着迷惑不解的眼睛望定两人。 “宋鹏,你居心叵测,谋逆弑君,我不会让你得逞的!”凝月一声清脆的轻笑,鄙夷道。 “贱女人,敢坏了我的好事,你不怕我杀了你?”宋鹏气急败坏地举起长剑,直指她的前胸。 “我们的命在你眼里贱如草芥,什么功名利禄,成人姻缘,说到底我们只是你反翼复柬的一枚棋子!”凝月毫无惧色,冷声道,“要杀要剐尽管来吧,只可惜我哥哥误入贼穴,都是我做妹妹的当初太相信你!” 宋鹏大喝一声,举起手里的长剑,眼前仿佛有流光剑影飞逝即闪,凝月壮烈地闭上双眼。 耳际是震耳欲聋的撞击声,犹在凝月紧闭双目之时,凝天的大刀挡住了宋鹏横刺的长剑,他死定住宋鹏,双颊因为冲动血脉贲张:“宋先生,原来你不是真心待我们,是拿我们当棋子!” 凝月一惊,睁眼叫道:“哥!” 凝天呼哧呼哧地喘着气,虎口几欲撕裂,在他明白过来之后,痛悔像凝结的血,成了壳,大片大片地剥落下来。 “哈哈,你现在明白已经来不及了。我反翼壮士同北胡盟军里外夹攻,京城已是死城,雍武躲过此时,岸上还有大批壮士等着他,他绝对逃不了!”宋鹏咬牙切齿,阴阴地笑。 紧接着,宋鹏挑开凝天的长刀,下令:“来人,把这兄妹俩绑起来。” 杀性正起的手下奉命从船舱两边包抄过来,凝月见状,生生地推了宋鹏一把,疾呼:“哥,快逃!” 凝天后退几步,眼见两边持刀的壮汉迅速地围过来,一咬牙,纵身跳入大江。 “宋爷,他跑了!” “把冷凝月绑了!”宋鹏咒骂一声,指挥手下,“纠集船只,全力朝岸上冲刺!” 恰恰这时,远处传来嘹亮的号角声,顺着声音望去,岸边出现了无数艘官船。风帆如林,迎风破浪,如无坚不摧的巨龙浩荡向前。但看船上整齐的顶盔贯甲的将士,甲叶铿锵,重剑生光,一看阵势,宋鹏脸色突然发白,他目瞪口呆地站着,显然被突如其来的景象震慑住了。 所有的人都知道,肖衡的军队已杀到。 凝月的脸上是释怀的笑,她几乎忘记自己的双手已经被反绑,高声喊道:“宋鹏,肖衡一来,你的末日到了!” 早在十天前,在万千车轮的烟尘弥漫中,肖衡的大军攻下了北境。北胡惨败,溃不成军,往北直退到北胡境内。肖氏大军昼夜兼程行军赶路,所到之处势不可挡,相继城邑望风归降,转眼北胡地区即将沦陷。 肖衡一鼓作气,派遣先驱兵马接收剩余城池,另派部将清点战场,妥当善后事务。如此这般,又快马喜报一封,马不停蹄送往京城。 这时,他收到了凝月飞书京城告急。 信是肖焜所写,里面附玉佩一枚。信中大意是肖焜识得宋鹏勾结朝中文官,于初六图谋弑君,庆陵王妃不得已受制,请肖衡火速带兵马回京城,在馥江与肖焜会合。 一见玉佩,肖衡便知所谓的庆陵王妃肯定是凝月。见玉如见人,肖衡心头滴血,连夜召集几千人马,披星戴月兼程疾进,势必要在初六赶到馥江。 禁宫柳 烽火照高台(四) 刚飞马到得馥江,肖焜已经跟袭击观景阁的匪人交战上了。 喊杀声如连绵沉雷响彻江岸,肖衡的几千人马排山倒海向着山头涌去。闻听肖衡赶到,宋鹏的手下混乱了,挺着长矛短刀勉强招架,一时,漫山遍野到处是刀枪碰撞声,嘶喊声。 肖衡在半山腰遇到肖焜,急问:“父皇他们人呢?” “在船上!”肖焜一指江面,肖衡放眼望去,但见大江波浪起荡,彩金饰锦的舫船漂在烟波中,周围江面上船帆点点。 肖衡恍然猛悟,一声大吼:“皇兄你中计了!宋鹏岸上拖兵,延缓时辰,分明想在江中心设伏危害父皇。如若有追兵,他们朝对岸回撤,顷刻逃之夭夭。” “岸边有官船,速救父皇!”肖焜连声不妙,抢先想赶下山去,被肖衡一把拉住。 肖衡道:“下船作战危险,这里交给皇兄,我带人追击宋鹏!”说完,迅速召集一队兵士上船,号角声中,劈波斩浪向江中心浩浩而去。 江中心的宋鹏见官船开过来,令大小船只列开阵势:“擂鼓进军,立功者赏!后退者斩!”然后将凝月捆在船柱,匆匆下船舱排兵布阵去了。 凝月端凝而望,最前的快船上,肖衡左手提盾,右手执剑,像浪花丛中腾跃的鱼,劈浪前行。宋鹏的船阵列开架势,呐喊着,吼叫着,转眼之间,肖衡的船队如一把宝剑直刺过来,双方激烈交战了。 江面上厮杀声震天,宋鹏的船队被戳得七零八散,鬼哭狼嚎,鲜血染红大江。 江水是腥的,空气的味道也是腥的。 肖衡近得大船,呐喊一声:“煌煌大军,谁敢挡我!”话音刚落,纵身一跃,跳上大船。 大船上,肖衡如履平地,左剁右砍,杀得宋鹏手下纷纷躲闪。肖衡杀到前舱,一眼看见船柱旁的凝月,便径直朝她喊道:“凝月,我来了!父皇在哪?” 凝月答道:“皇上在岸上,没事。” 肖衡心底微微一震,脑子有霎那的疑惑,却听得凝月惊叫:“小心宋鹏!” 肖衡突觉耳侧有寒光,手中的剑就势一提,刀剑相触,震得虎口生麻。暗处闪现的那个人凶狠地盯着他,眼里漫着一层猩红。 “你就是宋鹏?”肖衡的眼眸中天日光般的炙烈,丝毫不给宋鹏喘息的机会。 宋鹏咝咝吐着仇恨:“肖衡,今日若杀不了你,我也要与你同归于尽!” “做梦去吧。”肖衡轻蔑地一笑,从容地挑动长剑,双方你来我往,不分上下。 凝月虽不能动弹,眼前惨烈的景象悉收入目,肖衡的船队正在向着胜利做最后的搏击。接着,从山岸的方向不急不缓过来一艘舱船,凝月透过起伏不定的船沿,影影绰绰可以看见肖焜负手站在船头,身影颀长冷凝。 他悠然看着眼前血腥的场面,像是早在自己预料之中,嘴角微微含着笑。 凝月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一种难以形容的害怕如潮如水,她的眼睛一眨不眨的,浑然忘记了一切。 久战的宋鹏挫了锐气,无力再战,连连后退了几步,喝令左右挡住肖衡,自己回身便跑。肖衡愈战愈勇,甚至露出打杀的欢愉,宋鹏手下也是无心应战,四散而逃。 肖衡冷笑:“宋鹏,你逃不了!” 说完转身,大踏步朝着凝月走去。他的眼里有灿烂光芒,是糅进了爱恋的情砂,此刻深深凝在她的脸上。 这张脸是另一个人的,可他很清楚的知道,她是凝月。 他的凝月。 他说过他们很快会重逢,他们的重逢在刀光剑影里,在血腥弥漫的战场上。 这一生,她势必与他共舞。 此时凝月的眼光定格在肖焜的身上,肖焜的嘴似乎动了动,在他的身后,船舱内阴暗的角落处,一支利箭无声地越过江面,闪电般飞向肖衡。 “不——” 一口呻吟穿刺凝月的喉管,她呆呆地看着肖衡,而肖衡似乎也被呆住了,他滞在那里,缓缓地转过身去。 利箭穿透他的背心,鲜血染红战袍。 肖衡看见了肖焜,肖焜面色如常,他的眼光沾着烈日的颜色,嘴角似有微无的挑起。没人注意暗箭来自何方,就如没有人会知道肖焜儒雅的背后,藏着多少致命的杀气。 “衡弟。”他总是这样叫着自己的亲弟弟,谦和的,宠溺的。 他们血融于水,相濡以沫。 肖衡的唇片抖了抖,回身踉跄着走向凝月。凝月模糊的影子在眼前晃动,他费力地伸出手,他们被命运之神定在一步之遥,近得伸手可以触摸,却是天涯之隔。 终于,他摇晃的身子支持不住,人后仰着,坠入波涛滚滚的大江。 那一刻,太阳暗淡了光华,天地间忽然变得安静。凝月的耳际仿佛有清越的鸟鸣,从她的魂魄深处穿行而过,悠悠传向天际…… “肖衡……” 她撕心裂肺地嘶喊一声,徒劳地挣扎了几下,最终失去了知觉。 肖焜镇定自若地上了大船,长袖一挥,随船的宿卫团团围住了船舫,一阵刀剑交辉,走投无路的宋鹏被逼进了舱内。肖衡负手进入舱内,看了看宋鹏狼狈的样子,无声地笑了笑。 宋鹏沉沉地喘着粗气,挫败的口吻:“肖焜,原来你比谁都歹毒,鹬蚌相持,渔人得利。” “不,这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宋爷,你就是那只螳螂,早晚会被吃掉。”肖焜淡淡地纠正道。 “肖衡杀到京城,我就知道是你通风报信!”宋鹏不甘心地骂道,“你答应弑君杀弟后,给冷氏半辟江山,纯属放屁!” 肖焜笑道:“弑君杀弟?宋爷差也。如果我父皇、弟弟都死了,天下呼为蹊跷,就算我当了皇帝,也是人神共愤的君王。更何况,你只想要半辟江山吗?我与宋爷暗里来往,利害为本,宋爷兴兵助我一臂之力,下一步又要吞灭谁了?” “你……好奸猾的安定王,算我被你年轻迷惑,轻视了你!” “我也是一则为公,一则为私。”肖焜大笑,“为翼国江山,怎好容你冷氏兴兵谋反?为私人计,朝中有肖衡,这储君位置怕是轮不到我了。” 肖焜笑着笑着,笑意淡了,一道阴霾沉在脸上:“我这样不厌其烦的告诉你,是想让你死个明白,来人!”他一挥手,众宿卫蜂拥而上。 宋鹏突然爆发出一阵狂笑,抬手一揭,面皮嘶嘶而落,众人都惊愕地看他。 庚爷惨烈的面容。 肖焜大怒:“宋鹏呢?” 庚爷哈哈笑着,嘲讽道:“肖焜,宋爷早就料到你这家伙心术不正!果然如此!你就是杀了我,你也找不到宋爷的!” “杀了他!”肖焜怒吼。 众宿卫围上去一阵疯狂的横劈竖砍,庚爷的狂笑声愈来愈弱,最后彻底消失了。 江风起荡,掠过岸边芦苇,风里飘散着浓稠的血腥气味。已经是斜阳了,近晚的一抹残晖孤冷地映着馥江,血色染红半江水,到处是残橹断木,浮尸血袍…… 一只江鸥踏浪而来,停栖在翻船上。它惊惶不安地张望了几下,振起翅膀重新飞了起来。浩渺的长空传来凄厉的叫声,渐泣渐远。 欲知故事如何,请看第七卷【江山万里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