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胥河泪》 序 这是一部纪实性长篇小说,描写中学教师汪八宝及其亲友的人生故事。 小说主人公汪八宝,诞生和成长在流淌千年的胥子河畔。他,出生于解放前,成长在新中国,在这里已经生活了六十多个春秋。在漫长的人生道路上,他苦苦追求,历经磨难,身世坎坷。 在改革开放后,他和他的亲友们,最终于盛世下获得新生与发展。而到晚年,他享受着梦寐以求的新时代的幸福生活。 他以毕生的时间和精力为代价,才使自己慢慢地由幼稚到成熟,从软弱到坚强;才逐步认识和适应了这个世界,懂得了一些为人处世的道理。 一个如此平凡的的小人物,有何价值为他写书呢,这样的小说还会有人看吗? 是的。他,不是名人政要,不是明星大腕,也不是英雄模范;他没有轰轰烈烈的事业,没有光宗耀祖的官爵,更没有富贵豪华的生活。 是的。小说没有扣人心弦的情节,没有扑朔迷离的悬念,更没有花前月下的柔情蜜意。他的故事的确平淡无奇。 但是,书中描写了主人公一生中理想和现实的撞击以及外表和内心的冲突,刻画了在独定的时代和社会背景下,被扭曲和矫正的灵魂的特点,揭示了个人和国家的命运生死攸关的真谛。 东流不息的胥河水,则见证了主人公六十多年来平凡而艰难的人生,折射了江南小镇风云变幻的历史。 小说比较真实而艺术地再现了历史和反映了现实,可以说,是一部不可多得的描写小人物的长篇小说。 几十年来,汪八宝和他的亲友,同千万个胥河儿女一样,在风云变幻天翻地覆的世道中度过,国衰他衰,国荣他荣,经历了一回又一回的磨难与挫折,一次又一次的迷茫和徘徊。他处石缝中求生,在逆境里挣扎。古老的胥河像慈爱的母亲养育了他,而他酸甜苦辣的泪水,也同胥河水一道默默地流淌着。 美国女作家、教育家奥尔柯德在自传体作品《小妇人》里写道:“眼因多流泪水而愈益清明,心因饱经忧患而愈温厚。” 本书主人公汪八宝及其亲友师长,还有万千普通老百姓,五味俱全的泪水同古老的胥河一起流淌。六十多年来,他们流过的太多的泪水,恰似胥河之水,悠悠不断。因而,他们眼睛越来越清澈明亮;同样,他们的心也因饱经忧患,而越来越温厚坚强。 时代在进步,社会求发展,人也各有志。写他,并不想为他涂脂抹粉,也不企求后辈从他那里获得什么或仿效什么。本书倘若能比较真实的记录生活,从另类小人物的角度来反映历史;或者,如有人能耐心地将它读完,也许能产生某些共鸣,或者从中能悟出点什么来,那我就心满意足了。 人物表 1, 汪八宝 主人公 2,汪尧发 八宝父 3,汪协复 八宝姑 文革中改名红宇 4,汪莲子 八宝大妹 5,汪梅子 八宝二妹 6,魏翠香 八宝前妻 7,陆玲玲 八宝后妻 8,汪兴炳 八宝祖父 9,吕梅 八宝祖母 10,赵银花 八宝师范同学 11,洪一鸣 八宝师范老师 12,陈通 八宝师范同学 13,余大海 八宝师范同学 14,李校长 红桥小学、西坝中学校长 15,钟安国 八宝儿时好友 16,孔云头 八宝儿时好友 17,顺麻子 八宝儿时好友 18,熊鹿子 八宝儿时邻居之子 18,吕克才 八宝表叔 19,姜新根 八宝红桥小学同事 20,沈茂林 八宝高中学生 21,小李 八宝高中学生 22,汪宇 八宝长子 23,汪宙 八宝次子 24,张狗伢(后改名革命) 八宝外婆家看牛娃 25,陆倩倩 省中医院眼科医生 26,史敏 八宝红桥小学同事 27,吕美香 八宝表姑 第一章 在日寇的铁蹄蹂躏中国大地的年代。一个新的小生命,“苦啊苦啊”地哭喊着,来到了这个多灾多难的世界。 1943年8月8日。立秋了。 晚间8点左右。 弯弯的胥子河得到短暂的安宁,在静静地流淌着。 它的南边。 高昌县西坝镇李家坝之滨的高砻坊。 一间乡村砻稻作坊临时改建的暗屋里,一盏菜油灯的光晕在从破墙洞和小木窗钻进的夜风中摇晃着。 屋里很静,很热。一个近三十岁的产妇大汗淋漓,在松板床上痛苦地呻吟着,旁边只有一位五十来岁模样的接生婆守护着她…… 突然,一阵“哇…哇…”的初生婴儿的啼哭声,在死一般寂静的夜空里显得格外响亮。忙了一阵后,汗流浃背的接生婆用袖管卷得老高的尚未洗尽的手臂,撩起破被单作的门帘,拱着拳,笑嘻嘻地同守候在外不知念了多少遍阿弥陀佛的三婶说:“伢伲、伢伲,恭喜恭喜……” 三婶的愁脸顿时涌上红晕,赶紧跨进房内。 这一跨不要紧,却吓坏了她俩:产妇昏迷在床上,包好的婴儿在拼命哭喊。 “快来呀,水阳佬婶婶,玉喜晕过去了!” 接生婆闻声急转回房,见状,镇静自若地说:“不要紧,我有办法。” 她一边用拇指掐产妇的人中,一边叫家人找来一瓶香醋,几块生铁犁头,一个洗脸木盆,并生起一盆旺炭火。 只见她把生铁犁头插进炭火里烧炼。 接着,把烧得通红的犁铁用火钳夹出,放到脸盆内,端进产妇帐内,即刻浇上香醋,一阵浓浓的酸醋烟雾腾空而起,直扑产妇的脸面鼻孔…… 水阳佬不断地掉换着烧红的犁铁,并往犁铁上连续浇酸醋。 几分钟以后,刺鼻的醋雾弥漫了帐内乃至整个房间,慢慢地钻入产妇的鼻内,渐渐地唤醒了她…… “醒过来了,醒过来了,阿弥佗佛,阿弥佗佛,”三婶轻轻地念着,随后凑近产妇耳边唤着:“玉喜,玉喜,” 只见产妇长叹了一口气,微微睁开双眼,吃力地转脸看了一下床里边的正在哭叫的小生命,又合上了眼睛。 “不要紧了。”满头大汗、白褂湿透的接生婆松了一口气,“喂点红糖水给她。” 亲家母很快弄来红糖水,一口口地喂着。 一阵忙碌之后,屋内又平静了下来。 三婶汗流浃背,靠在竹椅上微闭着眼睛,想稍稍休息一下。 她已有四十出头,但不见老,秀气未衰。 她本是本县沿河镇上桥村一户富贵人家的闺秀。办新学那回,儿时的她,曾进过洋学堂,略懂诗书和天文地理算术之道。 闺阁时,竟敢与一穷书生私订终身。当男方家已准备迎亲时,封建母亲却硬把她嫁给了素不相识的男人,就是二十里以外西坝街上开棉花行的的汪家老三做垫房,并成为三岁继儿的后娘。悲愤绝望的未婚夫投环而亡,令她痛不欲生饮恨终身。 丈夫汪兴炳从大户分家那时,除了分到一间破瓦房、两部旧轧花机外,就没有什么像样的家当了。三婶依靠娘家资助把原不景气的棉花行经营得红红火火的,并与人搭伙开了一家“振新”杂货店,让儿子尧发进去做小老板,还同麻将桌上的牌友李老板结为儿女亲家,为儿子娶了媳妇,日子过得还不错。 四五年之前,鬼子入侵后,因西坝是京建公路通过的要地,胥河又是沟通上海芜湖的快捷安全的水路。日寇竟出动了三十多架次飞机,进行五次狂轰烂炸,炸死无辜老白姓一两百人,炸烧民房一千余间,一条整齐的大街成了一片废墟。镇上尸体遍地,血水成河,多少人家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她全家幸亏跑得快,到乡下避难才没伤人。 等鬼子飞机走后,上街一看,娘家陪嫁的五间“一颗印”的木楼被炸又烧。 一家人在一滩碎砖焦土旁边都哭瘫了。 后来,在鬼子轰炸扫荡期间,全家东躲西藏,跑反逃命,还护着个身怀六甲的媳妇,更是日夜担惊受怕。 两年前,因为跑反路上受了风寒,媳妇的头胎孩子不满五月就夭折了。还好,近月来安稳了几天,感谢菩萨保佑,让汪家的这香火得以延续。但说不定那天鬼子的飞机又要来,她实在吓怕了…… “哇…哇…”婴儿的哭声惊醒了她,她揉揉眼站起来,忽然想到一件事,“尧发,快把放在堂前香几上的黄连拿来。” 儿子忙把黄连找来给她,她立即拣了根干净筷子蘸了一点点,朝孙儿正张咧着的小嘴里轻轻点了一下:“乖乖啊,先苦后甜,一生世享福吧。” 不会领情的小家伙哭闹得更厉害了,似乎要将这间破屋哭塌掀反…… 还算平安的一个月过去了。 一天傍晚。三婶全家人围坐在堂间的小台子旁边,正在商议为孩子取名的事情。 两个男人都不做声。最终还是三婶发了话:“这孩子八月八养的,好日子啊。又是我家的宝贝后代根,在汪门,正巧是第八个子孙,就叫八宝吧。八宝八宝,发财进宝,这孩子有福气啊。” 大家都说好。 正说到热处时,老汪的侄子六头匆匆推门而入,慌张地说:“三伯三婶,听街上的人说鬼子已经到了郎溪那边,明后天又要来扫荡撂炸弹,咋办啊?” 话音未落,屋内气氛骤然紧张起来,每个人的脸都落了色。三伯尽量让自己镇定下来,凭他的跑反经验教训,觉得今晚非走不可。他扶着台子边站起来说“马上走!” “往哪里跑?”三婶急切地问, “还是杨树下。”三伯知道杨树下离镇上三四里,不近不远,地势低凹,不易被外人发现,又有亲戚投靠,前几回都在那里落的脚。 “六头,快回去告诉你爹,” 六头一走,家里即刻慌乱起来。三婶一边打点包裹,一边吩咐儿子,扶持照看好刚满月身体虚弱的媳妇,并且找了一件儿子的旧棉袄,把襁褓之中的小孙子包裹起来,小家伙只剩一张铜圆大皱皮巴干红稀稀的脸蛋。 在搬弄中,小家伙直哭闹。母亲把奶头堵住小嘴,暂时制止了啼哭声。 一会儿,他们关锁好门窗,很快挤进了一片混乱的跑反的人群中。 此时,弯弯的下弦月在重重乌云里露了点脸,给苦难深重的大地带来一线光亮。人们扶老携幼,肩挑手提,匆匆赶路。 前街后街尘土飞扬,热浪翻滚,哭声喊叫声交杂一团。 南边不时传来沉闷的雷声和零星的枪炮声。 三婶一家人高脚低脚、跌跌爬爬来到李家坝西尽头的黄家桥边。 说是黄家桥,其实就是横架在坝西沟渠上的一块长青石板。 三伯挑着一双装满东西的稻篓走在最前。 儿子尧发背着五六岁的妹妹兼顾妻子。 突然,远处一声炮响,刚踏上青石板的媳妇吓得剧烈地颤抖了一下,本就被人们踩掉一角垫砖的青石板,随即晃动着倾斜过去。 媳妇心慌腿软,嘭嗵一声跌到沟边。 三婶赶紧一把抱起惊哭不已的孙子,儿子也放下小妹去搀扶妻子。 “吓煞了,吓煞了,我…我…”媳妇挣扎着爬起来。 “不要怕,不要怕,阿弥佗佛,阿弥佗佛,”三婶轻声安抚媳妇,“快把奶给他吃。” 小家伙又钻入母亲怀里,用力吮吸着没有多少乳汁的奶头,好像受了骗似的吐出奶头,哭得更厉害,但这哭声很快淹没在跑反的嘈杂声里。 走在最前面的三伯还不知后边发生了什么情况,大声疾呼着:“走快,走快,这样慢慢吞吞的,什么时候才到杨树下呀?” “瞎叫什么,玉喜跌倒了,你只顾自己跑!”三婶狠狠地回敬了一句, 三伯头也没回,喘着粗气淌着臭汗,只顾跑他的路。 天越来越黑,雷声、枪炮声似乎越来越近越来越响。 三婶一家人渐渐地消失在深沉可怕的夜幕里…… 第二章 杨树下村,在镇西三四里之外的低洼地带,隅居一角,因四边和村里长满茂密的杨树而得名。它依偎在胥河的岔沟边,像胥河的一个乖孩子,安静地躺在母亲的臂挽里。十月小阳春,旭日东升,把朝辉洒向大地时,杨树下的男女老少早已忙开了:掘山芋,栽油菜,晒稻谷……趁天好,鬼子的魔爪暂时还没有伸到这里,把该收的收上来,该种的种下去。 村里七八户人家大都是草屋。唯一的一间赤脚瓦房是三婶一家人的避难所。穿着蓝布夹袄、外套黑色丝棉背心的三婶,忙碌了一早晨以后,正坐在朝南门口的椅子上歇会儿喘喘气。 三个月前,儿子因躲避鬼子飞机轰炸藏在李家坝水里几个钟头,被凉水浸坏,在这里发了可怕的伤寒 ;媳妇也由于产后受了风寒惊吓,以致夫妻俩相继卧床不起,两人发热发得嘴唇牙齿都焦黑一片。 这可急得她走投无路,急促打发丈夫到处寻找因跑反不知下落的天和堂的郎中关先生。好不容易把逃难在十里之外的青桂塘的关先生请到,用小推车接过来为儿子媳妇号脉治病。原来他俩害的是三七伤寒。先生开了方子,叫丈夫到镇上找人抓药,自己来煎药喂药送汤端水。 半个月下来,高烧终于退了,病情有了好转。 这会儿,丈夫又起早上街抓药去了。她先把睡着孙子的箩窠搬到门口晒太阳,叫六岁的小女儿复头在旁边摇箩窠,再给儿媳做好热气腾腾的稀粥咸菜,然后开始在小炉子上用枯树支煎煨中药。两个药罐一前一后,先煨儿子的,后媳妇的。 此时,屋子里飘散着一阵阵中药气味,儿子的药已经煎好,她小心翼翼地把药汤倒在小蓝边碗里,趁热送给儿子喝了,又把媳妇的药放到炉子上,添了些干柴继续煨起来。 箩窠里一阵嘶哑无力的啼哭声把她的视线转移到小孙子那边。 才满三个月的八宝早就没奶吃了,每天只好靠喂点米糊稀粥活命,有时把孩子抱了到村子里的好心人家,上门讨点奶吃,可怜他瘦得皮包骨头。 八宝近来哭得特别厉害,任凭小姑母怎么摇都不行,让三婶心痛不已,坐立不安。 她走近孩子想弄个究竟。她仔细地翻看孩子的衣衫与身体各个部位,没发现什么异样。当慢慢地退下孩子的左衣袖时,她终于明白了:孩子的小左手中指肿得像个艳紫萝卜。 她刚一接触小手,孩子就挣扎得哭得更厉害。她细心观察着,发现左手中指根处有根头发紧扣着,而且深嵌在肿涨的嫩肉里。这里已有暗红的脓血渗出。 原来,这根头发是孩子在高烧昏睡的母亲身边哭闹时抓到的,发丝缠绕未脱,越扣越紧越嵌越深,而小手又一直缩藏在扎紧的袖管里,不脱下衣裳怎能知道呢。 她一阵心酸,禁不住泪花直滚。“伢伲乖乖,痛煞了呀,真作了天大的孽了……” 忽然,她听见炉子上的中药瀑了:“乖乖,奶奶马上就来帮你弄,啊……” 她忙把煎好的药汤送给媳妇服下,并对媳妇说:“你的头发把八宝的小指头差点扣断了,怪不得哭了不得了。” 媳妇愧疚地说:“把我害的,把我害的呀。” 三婶安慰她说:“只顾好好养病,不要瞎埋怨。” 媳妇着急地问:“那怎么办呢?” 儿子尧发也急得长吁短叹:“唉,到哪里找医生给孩子看呢?” 三婶说:“你们都才刚刚好一点儿,多不用烦,安心养病,我来想法子。” 三婶伺候好儿媳,连忙返回箩窠旁,思忖着如何为孩子解脱病痛,她毕竟受过洋学堂的教育和在杭州读医专的弟弟的影响。 不一会儿,见她取来一枚晶亮的缝衣针,一些干净的棉花团,一杯过夜的茶水,又点燃一盏菜油灯,将针尖在灯火上烧烧,然后抓紧孩子的病手,不管孩子如何哭闹,轻轻地,轻轻地,将针尖刺进中指根嵌发处,用力挑断、撩出了头发丝。 随之,一股浓血细流溢了出来,她马上抓了些棉花,蘸上茶水在伤口轻轻揉挤擦洗。 眼见肿指渐渐瘪了点。 她又在堂前的香炉里抓了点香灰撒敷在伤口上,拿块洁白的小丝绢将伤指及整个左手包裹好,才套上小衣袖,扎紧袖管和衣带。 “好了,好了,乖乖啊,过几天就会不痛了,别哭了,”三婶望着备受折磨、今朝解脱的孙儿,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 “复头,轻轻的摇好了呀,他长大了要喊你姑妈哩。”她叮嘱只比孙子大五岁、与箩窠一般高的小女儿。 三婶养复头那年,鬼子发动侵华战争,她把原名“惜福”改为“协复”,意思是协力收复失地。 “哎,”复头很懂事地点点头, “摇呀摇,摇呀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叫我好宝宝……”复头认真地摇着,并学大人哼着摇篮曲,看着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下渐渐安睡的小侄子,她漂亮的小脸蛋上露出了微笑,显现出两个甜美的酒窝。 …… 三婶家在杨树下一住就是三年多。一直到鬼子投降,才搬回镇上。 第三章 已是清明时节。日子像翻书一样,转眼五年过去了。 两年前,鬼子投降后,三婶家搬回街上来住。但房子被炸毁了,无家可归,只得暂住在姑奶奶家。 八宝的姑奶奶家在镇南李家坝畔的小村九家头,紧靠李家村。由于人家少就叫九家头。姑奶奶家在村后,房子较大,前后两进,中有天井,下墁青砖,上铺楼板。 三婶家住在后进部分。绕两条田埂不消五分钟便到李家村八宝外婆家。 汪兴炳在下街头典租陈氏公屋一块被炸的废墟基地,建造了一间门面房,重操旧业做起棉花生意。还在家人和短工的帮助下耕种几亩田地。 尧发还是回振兴杂货店当小老板。三婶和玉喜及其小孩住在村子里。十一岁的协复上小学了,后来出世的孙女莲子也有两岁了。 六岁的八宝虽然出生时备受苦难而比较瘦小,但一双乌黑的眼睛和扁扁的后脑门上的小辫子,让家人十分疼爱。 两个女人在屋里操持家务和照看孩子。小孙女好带,而贪玩的八宝难管,每天早晨一下床就不安稳。大人一转身就不见他的踪影。抓黄泥巴、捞小蝌蚪,身上脏得看不到一块干净的布眼。 最让人担心的就是村后的李家坝,八十多亩水面,春水把坝里灌得滂浪浪的,八宝就喜欢往坝边跑。 这天,玉喜烧好中饭喊八宝吃,喊了几边却没回音。三婶忙叫玉喜去找。 “刚才还在门前玩呢。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了呀。”玉喜不禁紧张起来。 “还不快去寻啊。”三婶也急了。 她俩同刚放学回家的协复分头去找。三人在村中和坝边没见到八宝的影子,眼泪都下来了。 “到他外婆家看看,你带他去过。”三婶忽然心一灵。 八宝外婆家在李家村中间的瓦房里。六间青砖黛瓦的木头楼房一字朝南排开,各间之间有小门相通。东西两端各有一间辅屋相对而建,是雇工的住处和堆放农具粮草圈养牲畜的地方。 三屋中间有一个大稻场,晒粮食棉花,逢年过节也可在此跑龙灯马灯或搭台唱戏。正屋的两个大门的门楣上方,做着龙凤和福禄寿图案的浮雕。 外公是村上排得上号的小财主:街上开了杂货店、鱼行、木头行,还买了十几亩良田好地,雇工耕种。长子在鱼行做小老板,二儿子在省政法学校毕业后分在苏北法院任职,老三没文化又是瘌痢头,在家种田和料理农活,而外公则带着小姨子及小姨子的养女,长住在镇北胥河旁的木头行里。 玉喜上气不接下气的赶到娘家时,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八宝正同表姐妹们坐在小桌子旁扒着饭呢。 她找得满头的火气,走上前就给了儿子两个巴掌,打得八宝含着满嘴的饭菜哭起来。 “雷公菩萨也不打吃饭人啊,玉喜你这是怎么啦?”玉喜娘责怪着女儿。 “这孩子害的我好找啊,把人都要急死了。”玉喜分辩着。 “乖乖儿子啊,下回到婆婆家来,要同家里人说一声呀。”玉喜娘爱抚地说,“只顾你把饭吃饱,以后记住就行了。” 八宝一边点头一边把包在嘴里的饭慢慢的咽下去。 “快吃,吃好了跟我回家。”玉喜硬要把儿子拖回去。 “姐呀,别这样性急,这里孩子多,就让他在这里多玩几天吧。你先回去报个平安。”三娘舅开口了,三娘舅知道大姐老实,同自己一样,在这个家里没有多少地位,小姐妹们还有点看不起小外甥呢,但三娘舅却挺喜欢外甥的。 “八宝啊,明天娘舅带你到小冲里去玩,好吗?” “好。”八宝破涕为笑,三下五除二的把剩下的饭菜全报销了。 “那我先走了。在婆婆家要听话,不要瞎跑啊。”玉喜说完便匆匆回家了。 午饭后,大人们各忙各的去了,表姐妹们也回自家屋里,堂前只剩下八宝和看牛娃。 “外甥伢,这几天哥在家里陪你玩,好吗?”一直坐在门前小板凳上的看牛娃拖着裹了染着血迹和泥巴的纱布的左脚,一拐一拐地凑近八宝,亲热的说。 看牛娃叫狗伢,八宝外公家远房亲戚的孩子,从小就没了父母,李家就收留在家,给点饭吃,放牛看羊,什么都干。前几天耙田不慎被铁耙刮伤脚,在屋里养伤,但不白吃饭,搓草索,打草鞋,做做手头活计。这几天整天呆在家里十分寂寞。八宝的来到使狗伢添了几分乐趣。 狗伢剃个平头,瘦黑的脸孔。没有外罩的棉袄掉了几粒扣子,用一束稻草捆着,里夹的棉絮从破洞里挂了出来。下身很单薄。一双旧棉鞋已前通后裂。 他正在门口看门和打草鞋。面前一张长凳上绑了一个草鞋耙头,耙头上的几个短叉上套着三束草鞋经,草经的另一头反扣在狗伢的腰间。 他教八宝在地上的草堆里理好一小把一小把的稻草,递给他搓一下,编织进草经里。然后用剪刀修好草鞋周边多余的草梢把。 一双双草鞋在他又黑又粗糙的手里打造出来了。 开始,八宝干得很认真。时间一长就有些不耐烦了,稻草抓得忽多忽少,草束理得不齐了。 “哥哥给你讲古今好吗?”狗伢想稳住八宝。 “好啊。快讲吧。” 狗伢讲了几个吊死鬼落水鬼狐狸精的故事,吓得八宝捂着耳朵不敢听。 忽然,一只春燕“嗖”的一声从门外轻捷地飞了进来,稳稳的停在堂前的横枋上。 接着,又一只燕子飞进来,歇在二架梁头上。两只燕子叽里呱啦的对叫着,侧头侧脑地观察着,把八宝的视线一下子吸引过去。 八宝望着这对可爱的燕子,听着它们动听的对歌,开心极了,竟忘记了手头的活儿。 “狗伢哥哥,这两只燕子是一家人吗?”八宝问。 “是一家人,去年也在我家做的窝。今年又回来了。”狗伢介绍说。 “我要一只燕子,把它带回家养,让它也在我家做窝。”八宝突然提出这个要求。 “燕子飞得老高,我怎么抓得到呢?”狗伢为难了。 “捉得到,捉得到,我要燕子嘛。”八宝蛮不讲理。 “哪个说要抓燕子啊?”外婆从外边进屋说,“捉了燕子,明年它就不来我家做窝了。” “我要带它回去,到我家做窝嘛。”八宝说。 “乖乖啊,燕子捉不得,捉了人家不吉利,要倒霉的。听话呀。”婆婆劝说着。 “我要嘛,我就是要嘛。狗伢哥哥抓给我呀。”八宝说着竟一屁股坐到地上哭叫着。 “快起来,等我打好了草鞋,婆婆出去了,我给你逮一只,好吗?”狗伢轻轻的哄他。 八宝才从地上揩着眼泪爬起来,继续帮狗伢的忙。 一下午,两只燕子都在飞出飞进,忙碌着做窝的事。 晚饭前的一刻,堂前没有其他的人了。狗伢暂停了手里的活儿,抓了一双草鞋,瞅准时机准备下手抓燕子。 当一只燕子从梁上俯冲下来,飞越大门的一刹那,说时迟,那时快,只见狗伢猛的一挥右臂,燕子撞上突然挥起的草鞋,立即扑倒在地,身上掉下不少羽毛。 他俩扑上去,燕子被抓住了。燕子没怎么伤着,就是碰晕过去,但不一会就苏醒了,在八宝手里拼命挣扎着。 狗伢找来根细麻线,一头扣在燕子的左脚上,一头系在一只草鞋上,交给八宝。 八宝欢天喜地,乐得直蹦乱跳。另一只燕子早已逃之夭夭了。 可是好景不长。吃晚饭之前,婆婆他们回来了。 “谁叫你捉的?还不快放掉,作孽了啊。”一见八宝手中的燕子,外婆就骂道。 “不,我要带回家喂小虫子给它吃,还要孵好多小燕子呢。”八宝还在辩着。 “不过是你这个东西干的好事,在家里歇了热骨头作胀?”外婆把矛头转向狗伢。 “他哭了,闹了,不歇,非要我抓给他不可,我也没办法呀。”狗伢说。 “他要你的头,你给他吗?”外婆狠很地瞪了一眼,并去夺八宝手里的燕子,“快给我放掉,抓了燕子,就把吉气赶跑了呀。” 八宝那里肯松手,一老一小,扭扯在一块。 八宝毕竟不是外婆的对手,燕子被抢走了。 不管八宝怎样嚎叫啼哭,外婆硬是剪断了麻线,放走了燕子。 “婆婆真坏,婆婆真坏,我再也不到你家来了。”等婆婆转身来安慰外甥时,八宝已哭着骂着跑出大门。 “都是你这鬼东西惹的祸。”婆婆用扫把柄敲打了狗伢几下,狗伢默默的忍受着。 外婆紧追了出来,跟在八宝后面,一直把八宝送到了九家头村,才放心回去。 此后很多年,八宝真的没到婆婆家玩,除非拜年吃一顿中饭就走。 说也怪,燕子也有几年不来他婆婆家做窝。这是后话。 进腊月以后,镇上抬亲嫁女的人家多了起来。 这天上午,抬着花轿吹吹打打的迎亲队伍从村口通过。八宝同村上的一群小伙伴先站在路边观看。后来,干脆尾随在队伍后面,学着吹喇叭、抬轿子的模样,跑跑走走,十分开心。 等八宝娘来寻他回家吃午饭时,却不见他的踪影了。八宝娘、协复、表大爷把村前村后全问了,田边塘旁都找遍了,也没八宝的下落。 这可急坏了全家人。另外几家大人也在焦急地四处寻找孩子,同样没结果。 孩子们究竟上哪里去了呢?有人说,刚才还见孩子们在路旁看花轿呢,为何一会就不见了。还有人说会不会被拐子拐卖了呢,前几天村上到过拐子啊。这一说更让八宝娘滚油浇心。 再上哪里去找呢?几家大人一商量,决定兵分几路,四方出击,谁有信息,即刻通报。 天色渐晚。各路人马出发半天了,还没捎回消息。这使瞎子奶奶急得老泪纵横,阿弥陀佛不知念了多少遍,香也烧了好几柱,磕头磕到膝盖痛啊。 夜幕降临了,寒风刺骨,乌鸦鸣叫。寻找的人马一个个唉声叹气地回来了都无功而返……人们几乎绝望了。一种不祥之兆向人们袭来。 “来了来了,八宝他们找到啦!” 忽然,从村口传来一阵惊喜的叫喊声,让焦急万分的人们从噩梦里醒来了。 只见八宝、小亮、安国三个小家伙被小姑协复与小亮的伯伯领来了。八宝的猴帽抓在手里,额头上冒着热气,棉袄的纽扣散开着。其他两位也蓬头垢面的,一个劲地说渴死了饿死了。 原来,他们痴痴傻傻地跟新娘子的花轿后面跑,一直跟到十里以外的银杏镇街上。人家吃喜酒去了,他们却认不得回家的路,坐在路边的草地上“爹呀妈呀”地哭着喊着。 正当他们叫天天不理喊地地不睬的时候,几位喝了喜酒连晚赶回家有事的乡亲,其中一位是八宝的隔壁李姐,把他们带回了西坝镇。 八宝和其他两位的家长们对这几位乡亲千恩万谢。 晚上,八宝娘吓唬八宝说,最近,来了不少专门拐卖小孩子的拐子,幸亏今天没被拐掉,如果不是李姐领你们回家,就给拐子拐掉了。拐子把小孩卖给吃人的人,就要被挖心当下酒菜。八宝一听吓得尖叫了起来,连声说,再也不敢到处乱跑啦。 八宝没被拐子拐掉,家里却遭了国民党败军的殃。 第二天大清早,八宝刚起床。忽然,听见屋外一阵慌乱嘈杂的脚步声,八宝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从窗孔里望见,村上许多妇女和男人纷纷逃跑, 奶奶也在叫喊八宝娘与小姑协复,让她们躲藏于房子后面的柴堆里。接着,三婶把两个孩子安顿在床铺上,叮嘱两人不要害怕,不要乱动说话。 没一会儿,一支被共产党击溃的国民党败军,路过西坝镇,从九家头村前向南逃跑。 人们早就听说,国民党的败兵沿路拉夫抢东西拖妇女,什么都要。到什么地方,什么地方就遭殃。 正当三婶在同八宝莲子说话时,两个帽歪衣脏的国军闯进门,搜索了一会,吹胡子瞪眼睛对三婶大声吆喝着:“喂,老妈头子,家里的女人男人都死光了?啊?” “我这个瞎子老妈妈,还能把他们藏起来吗?”三婶斗胆回了一句,“男人们都跑生意去了啦,我在家带小孩。” 那两个国军见抓不到人,就在屋里乱翻东西,穷心极恶的两个家伙竟把正在下蛋的一只老母鸡和小木桶里的十几只鸡蛋抓走了,弄得老母鸡嘎嘎嘎地扑腾,拼命挣扎。一床棉毛床毯也被顺手牵羊抢走了。八宝和莲子吓得浑身像筛糠,眼睁睁地看着他们骂骂咧咧地拎着东西跑了…… “破财免灾,破财免灾。阿弥驼佛。”当惊魂未定的八宝娘他们从草堆里钻出来后,三婶作着揖对她们说着。 第四章 钟山风雨起苍黄,百万雄师过大江。 1949年4月23号,南京解放了。历史掀开了新的一页。 1949 年5月3 日,人民解放军华东军区警备第七旅20团2营开进了高昌县城——淳风镇。 西坝镇上,胥河里的一江春水在欢唱着跳跃着地,哗哗东流去。胥河两岸,一面面鲜艳的红旗迎风招展在蓝天下。 胥河北岸国民党区政府所在地——东皇庙前的十二角星旗悄悄坠落。 街镇上店铺前的墙壁、门板上横七竖八地刷满彩色标语:“打倒蒋介石,解放全中国!”“将革命进行到底!”“毛主席万岁!”“共产党万岁!”“解放军万岁!”…… 人们有的喜笑颜开,有的愁云满脸,更多的是行色匆匆,默默走路。大街上比以往显得热闹多了。 这天上午,下街头汪德隆棉花店的朝门开着。两部脚踏轧花机静静地摆在第二进屋内,已听不到往日嘎嘎嘎的轧带籽棉的机器声,却传出嘭嘭的响声。 朝店内一看,只见汪尧发手里抓着一个圆柄邮戳,正在往一封封邮件上盖。八仙桌上放着一个小箱子,箱盖靠墙开着,里面存有许多信件。墙上还挂着一只绿色邮袋,装得鼓鼓的。 原来尧发在振新杂货店当小老板时,曾兼管过本镇的邮政代办,后来邮政业务多了,就干脆回自家棉花店里做邮政代办的工作。反正棉花生意有季节性又不景气,邮政是铁饭碗。三婶也同意了,没人在振新杂货店里,到年底照样按股分红利啊。 尧发个子不高,较瘦,两边分的西装头,浓眉下一双老鼠眼睛,高高的鹰勾鼻子,凸颧骨,小嘴巴。一身灰不溜秋的中山装,黄力士球鞋已补过几处。他每天很辛苦,既要收发,又当邮递员。镇子方圆十几里的邮件一人送,全靠两条黄瓜腿。中饭以后直到傍晚都在外面送信。 汪兴炳不到田里去的时候就在这里帮衬。棉花生意旺季则两边兼顾。 这时他到沈家岗料理斫麦栽秧的农活去了。 正在店屋后进灶下准备午饭的三婶、玉喜在捡菜。 八宝也在旁边玩。八宝有七岁了,长高了不少,脸蛋圆胖些了,扁脑瓜后的小辫子剪掉了,说解放了不兴这个,留个小平头,人也神气多了。一身自纺自织的对襟黑褂子和系带裤子,反衬着白白的皮肤,讨人喜欢。左手中指根处的疤痕像一圈灰白的粗线,成了永远的记号。 他还没上学,但总喜欢往店堂里跑,跪在凳子上翻看报纸,有时还帮父亲整理分发邮件报刊。但他最爱看报纸,不管是当天的还是以前的,《前进报》《大公报》《新华日报》《解放日报》,他都爱不释手。 已上四年级的八宝的小姑母协复用识字卡片教会他不少汉字,已能认识报头和一些常用的字,什么《新华日报》,《大公报》,“土地改革”,“镇压反革命”,“抗美援朝”等字眼,他都认得但不懂什么意思。对图片更有兴趣,有时看得入神忘记吃饭。 中饭后,尧发送信去了,八宝吵着要跟小姑去上学。小姑说下午学校组织集体参加镇里一个重要的大会,不能带他去,等下半年帮他报名上学。他只好又到店里翻报纸和看街上的热闹去了。 这时,汪兴炳忙好农活回店里看门。他,五十出头,长方脸,八字短髭,猴头帽子,兰色扎管裤,套双粗棉长筒袜子,圆口黑鞋邦上沾着泥土。他只读过几天私塾,肚子里没什么墨水。看着孙子爱读书报也挺高兴,只是叮嘱不要把新报纸撕破弄脏。 近来,他心里乱得很:国民党垮了,共产党来了,但不知共产党能支撑几天,棉花生意能不能做下去?吃了八年日本鬼子的苦,又经历三年内战,实在盼望过上个安稳的日子了,不管哪个当权,只要让人活得下去…… 正在他愁思苦想时,忽听得街上传来一阵嘈杂声,只见人们纷纷从街心往两边退让,伸长脖子向西头张望:一支有红旗和民兵大旗引路的游行队伍开过来了,队伍前边是荷枪实弹全副武装的解放军和民兵战士,押解着十几个五花大绑的人在游街示众。 被游街的人胸前都挂块牌子,牌子上白纸黑字写了打红叉的名字:“打倒恶霸张首富”“打倒逃亡地主王天祥”“打倒土匪李麻子”“打倒汉奸邢光明”“打倒反动军官杨怀仁”…… 后边的队伍里挥舞着数不清的三角小旗子,并高呼“打倒”的口号。口号声此起彼伏,震荡街道。 汪兴炳见此情景,吓出一身冷汗,后退几步,一屁股坐到椅子上,不禁惴惴不安起来:“说不定那一天会弄到自己头上啊。” 这时,八宝早已跨出店门,好奇地望着从面前通过的游街人,“一个、两个、三个┄┄”地数着。 他忽然发现其中一人的身影很熟悉:长袍马褂,瓜皮帽子,弯着腰但个子高,面前的牌子上写有“打倒地主资本家李百旺”的字样。 他再凑近仔细一看,果然是外公。 “爷爷,爷爷,我家外公也在里面哪。”八宝情不自禁地喊起来。 “在哪里?别胡说。”汪兴炳像屁股底下着火似的站起,朝街上望去,而此时游行队伍已经远去。他感到脸上发烫,背脊梁似有凉水浇,长叹一口气,重重地又落坐在椅子上。 当他想把这个情况告诉正在后进的妻子、媳妇时,她俩已闻讯赶到店堂来了。一听说,就紧张得不行了,玉喜本来有发晕的毛病,被这一惊吓,差点晕过去。 “别哭了,快去看个究竟再说吧。”三婶劝慰玉喜说。 “八宝人呢?老头子啊。”三婶忽然发现八宝不见了。 “刚才还在店里呢。”汪兴炳说。 “你管的什么事,人跑了都不知道。我们快去看看吧。”三婶说着,把两岁的孙女莲子交给汪兴炳,拉了玉喜就急匆匆地往上街头走。 刚才,八宝趁爷爷不注意,就挤进了游行队伍,捡了面丢在地上的小三角旗,同一帮小家伙们跟着大伙一起挥拳头,呼口号,从下街头跟到了上街头,翻过坝头,最后来到区镇府所在地——东皇庙戏楼下的广场上。 东皇庙戏楼坐南朝北,据说是民国六年,镇上的七姓五帮捐资重建的。戏楼为东皇庙的附属建筑,砖木结构,仿殿宇式,钩心斗角,拱顶翘檐。台面呈“凸”字型,高13米,157平米。两侧有子台。楼上演戏,楼下住宿。正台两边的台柱子雕有盘龙,并镌刻着明代本县解元王嘉宾题写的楹联:“六朝金粉无愁曲”“十里银林不夜天”。 戏楼下的广场能容纳五、六千人,而且前低后高,最后排的观众不用爬到凳子上,都能看清台上的演出。 这时,游行队伍在广场上停下,按部门单位在台下站好。这里旗帜无数,人声鼎沸。 八宝与小伙伴们也钻进了人海。 不一会,大会开始了。八宝见戏台上方拉了一条很长的红色会标,上面分开贴着“公审大会”的白纸黑字。台前的长桌边端坐着十几个干部,旁边肃立着持枪的战士。台下会场四面到处有民兵站岗放哨,戒备森严。 “把罪犯押上来!”随着主持人一声令下,武装民兵把十三个被游街的人一个个地推到了主席台两旁,罪犯们手捧罪牌低头立着。会场立即安静下来,气氛非常紧张,连小家伙们也不敢吱声。 接着,由一人做简短的报告。接下来就宣读罪状。再就是被害人上台声泪俱下地控诉发言。最后宣判,其中十人被判处死刑,两人有期徒刑,一人就地监督劳动改造。 宣判结束后,死刑犯被全副武装的战士押赴刑场,执行枪决。 会场人员在原地等候,一律不得走动。 刑场就设在降福殿以东京建公路旁的荒草地上。 大约半个钟头后,“哒哒嘀哒……哒哒嘀哒哒哒嘀哒……”戏台上号兵吹起响彻天空的军号。不一会,刑场那边也响起了响应的号声。紧接着,又传来十几声沉闷的枪声。 枪声刚停,广场上的人流就滚滚地涌向刑场。 八宝也不管生死夹在人流里朝降福殿跑去…… 此刻的三婶玉喜也在赶往刑场的路上。她俩的双腿像灌满了铅跑不动,好不容易才赶到降福殿。 这里围观的人已是里三层外三层,人头攒动,水泄不通。她俩根本挤不进去,只能在人圈外边一遍又一遍地呼喊八宝的名字。得到的回答只是一片嘈杂的喧闹声。 忽然,玉喜看见一个小孩从人堆里爬出来,正是八宝。只见他头发像一堆乱草,脸上额上都是汗,像个水老鼠,身上没一块干净的,上衣被拉扯掉两颗纽子,开胸露肚,脚上只剩一只鞋子。玉喜一把抱住他,泪水簌簌地往下滴在八宝的脸颊和胸口上。 “伢伲乖乖,你好大的胆啊,谁叫你跑来的呀。”三婶心疼地责怪着,轻轻地帮他扑打身上的尘土。 “你怎么进去的啊?”玉喜问,“看见你外公了吗?” “从大人裤裆下钻进去的呀,那些人脑袋瓜都开了花,流了一地的脑浆,还有一滩滩血。哎呀,还有人拿包子沾血吃呢。”八宝上气不接下气,神气活现地说着。 “快别胡说八道了,有没有看到你公公?”三婶焦急地说。 “我数了,只有十个,都看不清脸。没找到外公啊。”八宝说。 “你真的没看见吗?”玉喜的声音在发抖。 “你们都来了?”三婶和玉喜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回头一看,原来是狗伢。一身黄军装,斜背着手枪盒子,十八、九岁的样子,个矮黑瘦但英俊威武。 “我都认不出来是你了。”玉喜说。 “大姑妈呀。我是狗伢。”狗伢在解放之前的一天夜里从李家逃出来,参加了地方部队。现在是班长,正带领战士在刑场巡逻放哨,路过这里。 “八宝也在这里吗?”狗伢很快认出了八宝,亲热地把八宝抱起来。 “他一个人跑来,我那里放心呀”玉喜说。 “还抓燕子吗?”狗伢说,八宝会心地笑了。 “狗伢哥哥,长大了带我去当解放军好吗?”八宝天真地说。 “狗伢哥哥忙得很,不要缠着他了。”三婶笑着说,“他外公怎样了啊?八宝娘急死了啊。你要多多关照呀。李家过去对你还不错呀。” “没事了,没有什么民愤,只批斗了一下,杀杀地主老财的威势,就放回去,就地改造。”狗伢悄悄地对三婶说。 “那就谢天谢地了。”三婶说。 “我先走了。”狗伢说着就执行任务去了。 “以后有空到我家来玩吧。”玉喜招呼了一声。 “好的,今后一定来看望姑妈。再见。”狗伢老远还在向八宝挥手,玉喜八宝也向他挥手。 “我们回家吧。”三婶和玉喜这才放心了。 “三婶哪,你们回去啦?”正要往回走,汪尧琪迎面而来。 汪尧琪是汪兴炳的大哥汪兴荣的小儿子。解放前,他家孩子多,没一分田地,靠在镇上挑脚搬运过日子,天天是汗干钱了,家里常常揭不开锅子,三婶经常送些钱粮或旧衣服去。现在,他当上农会主任,分到田地房产,生活好多了,土地改革、镇压反革命积极得很呢。 “尧琪啊,你在忙呀。”三婶说。 “八宝他外公已经放回家了。还好,保到条性命。”尧琪安慰说。 “还要靠你帮多说说好话,都是指壳连肉的亲戚啊。亲帮亲,邻帮邻,一笔写不出两个汪字呀。”三婶贴着汪尧琪的耳根说。 “我爹这个地主,硬是一口口从嘴里省出来的呀。他可没做什么恶事在那里啊。”玉喜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说。 “大家都知道的。相信群众,相信党。别多说了。多说了没好处的。”尧琪说,“你们走好啊。我这边还有事哩,先走了。” “你忙去吧,我们回去了。”三婶说。 这时,天空乌云密布,春雷滚滚。接着,下起了大雨。刑场上的看客也渐渐散去。三婶他们加快了回家的步子…… 第五章 又到了新学年开学之际。 时近中秋,早上的太阳还是那么烤人。 早饭后,小姑协复准备带八宝去西坝小学报名,却找不着人影,急得她朝嫂子直叫: “八宝人呢?一大早跑哪里去了呀!” “快把孩子找回来,不要耽误了时间,害你小姑母报不到啊。”三婶也对玉喜嚷着。 “哦,他一下床,就吵着要报名,抓了一块冷粑粑,带啃带跑,新衣裳纽子没钉好,套了就跑呀。” 玉喜为了赶制这身衣裳和新鞋子给孩子穿了开学,近来起三更睡半夜,纳底做绑,滚边上鞋;借纺车,跑店家,摇棉纺纱,织布裁衣,好不容易才做成功啊。她心愿儿子读书聪明,步步高升。自己小时候由于爹重男轻女,没读到书,吃够睁眼瞎的苦头啊。 “我就去找。”玉喜连忙出门,“往哪里去找呢?” “嫂嫂,我同你一块去寻吧。”协复曾答应过侄子呀。 “快去吧,找到了赶紧回来告诉我一声。”三婶特别看重念书,曾对玉喜说过“三代不读书,放出来一囤猪”。 姑嫂二人分头去找,协复往东,玉喜向西。镇上共有两所小学:西坝小学在镇东南 ,是完小,原来的西坝公园仙坛所在地,自然环境和教学条件较好;李家小学位于李家坝之西河沿下的李家村上,为初级小学,因有个严师李先生而闻名遐迩。 这天一大早,八宝就跟几个比他大几岁的小孩,到李家小学报名去了。当玉喜走到李家坝西的王家桥头时,八宝已满头大汗地回来了。玉喜见孩子的新白棉布褂子显得有点紧了,小了,上衣拉胸开怀的。她心里暗地欣喜:孩子长高了,长大了呀。 她把孩子一把拽住: “你跑哪里去啦?看你跑的满头是汗。你姑妈带你报名去呀。” “ 我跟斌头哥报名去了。” “在哪里报的 ?” “李家小学。” “谁叫你报李家小学?要同你姑妈在一起呀。” “那 ,咋办呢?” “你自己报的不算数,快跟我到仙坛上找你姑妈,去报西坝小学。” 说着,娘儿俩回头往西坝小学走去。 没走几步,碰见了从西坝小学返回的协复。 “怪不得找不到 你,你怎么啦?”协复有点生气了。 “他已经跟斌头在李家小学报了。”玉喜只好直说了。 “我也帮他在西坝小学报了。” “那我到哪个学校念书呢?”八宝着急了 。 “把你分成两半,一半在西坝小学,一半在李家小学,好吗?”协复拿八宝开心。 “我不,我上半天在李家小学,下半天在西坝小学,不行吗?”八宝歪着脑袋想出好法子。 “别胡说了,快同你姑妈到西坝小学报去吧。我得赶紧回去,告诉你奶奶一声。” “不许调皮,要听姑妈的话。”说完,玉喜就回家去了。 八宝连蹦带跳的跟着姑妈来到了镇东南的西坝小学。 西坝小学解放前曾叫银林小学,是本县最早的完全小学之一。东临京建公路,南连降福殿院,西濒李家坝水,北通居民住区。自然环境十分优美,校内风景也很别致。 小姑母带着八宝从东校门进入校园。只见校门上方有本镇商会会长曹士骏题写的“公园”二字。 一进校门里边,就看见古树参立,绿荫蔽天,人来人往,络绎不绝。东校门对着“凹”字型教学区的缺口。一条两边栽着整齐的冬青树的主干道通向教学区。 主干道左边有太湖石堆砌而成的一座假山,名叫“天柱蜂”。假山里有一“神仙洞”,洞里有羊肠小道,阴暗潮湿。 姑侄俩小心翼翼的从下边的入口钻进去,手牵手的在洞里钻来钻去,终于爬出了在山顶的洞口,登上这里的茅亭。在此眺望,校园美景,尽收眼底,八宝不禁直喊:“好玩,好玩!” 假山脚下,有一圆型荷花池,荷叶浓绿,荷香四溢。荷花池与园内南边的小溪毗连,小溪又和园北的金鱼池及长塘相对,形成水抱校园之势。小溪南埂修竹繁茂,枸杞从生,又构成园南一道清幽秀丽的风景。 园内的中心建筑是呈“凹”字型的六个教室,每两个教室之间有一个小办公室。 穿过“凹”字型教室底部中间的过道时,可看到过道的门上方还有国民党政权的十二角星旗没来得及刮掉。 他们朝西走过一条石子路,来到一个教师大办公室办理报名手续。这里是很早以前的银林初级小学的教室。 他们在一年级班主任黄老师那里报了名,小姑母教八宝喊黄老师,黄老师很喜欢八宝,亲热地在八宝的头上摸摸说:“看样子很聪明,要用心念书,同你小姑一样做个好学生啊。” 八宝点点头。 协复还领八宝去拜见了在这里教书的表姐吕老师,并对八宝说:“这个老师还是你的姑妈。在学校里喊吕老师,到我家要叫姑妈,听见了吗?” “哦,知道了。”八宝便马上叫了声“吕老师好”。 吕老师很高兴,并说:“要听黄老师的话,争当优秀生,为你家奶奶争光呀,好吗?” “好的,我一定。”八宝的脸都红了。 报完了名,他们便沿着门前的一条小路再往西走,一个大圆亭就矗立在面前。他们来到亭下观赏。许多人都在此驻足观望,啧啧赞叹。 此亭名叫“劝业亭”,亭高约十几米。亭外东南西北四面高挂着四块匾额,分别写着:“别开生面”、“曲径通幽”、“触类旁通”、“引人入胜”。 他们走进亭内参观。亭内的六棵方柱上镌刻着楹联,其中东柱上为清末秀才曹宜选撰写: “翠柏苍松,绮亭若画,载酒我来谈风月;青畴绿野,学稼方勤,荷锄人去话桑麻”; 西柱上是地方绅士夏肃卿所写:“筑室访陶朱,春学老农秋学圃;登亭怀太白,朝谈善政夕谈诗”。 亭墙四周有圆穸四孔,每孔可容一两人坐卧小憩。亭中摆着圆石台子一张,腰鼓石凳四个。 他俩面对面的坐在石凳上,相视而笑。圆顶,圆窗,圆桌,圆凳,映衬着他们可爱的圆脸蛋和圆酒窝,他俩沉浸在对愉快的读书生活与神秘的未来的向往之中。 八宝要姑妈念柱子上的对子还要讲意思,姑妈虽然大部分能认识,但有些并不识或不懂其义,只好说:“你以后念了书就会慢慢会的。” 他们从劝业亭下来,最后来到了最西边的“斜阳共话亭”,亭上的亭名匾额是本镇雪松居士胡齐佳所题。此亭与坝水潭波、灵山塔影(坝边建有一座宝塔)遥相辉映,呈长廊式,由一长墙中隔,分为东西两部分,俗称“半边亭”。 他们首先来到东半边亭的长廊里。长廊与劝业亭相连。长廊壁上,有刻着古代佳篇大作及建造公园募捐情况的石碑十三块。协复大多不识不懂,她告诉八宝,以后可以用铅笔和纸张把碑文拓下来,很有趣。 长廊的雕栏之下,劝业亭之北,有三角形荷花池一个,凭栏而望,池内荷叶上水珠滚动,荷叶下游鱼可数,让人留恋忘返。 姑侄俩步出长廊隔墙下的小圆门,又来到了朝西的半边亭。这里靠墙放着半圆形石桌一张,桌子两边立有石鼓凳两张,他俩一人一张,仔细欣赏起来。 只见石桌上方有一幅壁画,叫“鹤立松后图”,上题五绝:“鹤寿已千年,松生在鹤前。相期同不老,终古伴神仙。” 壁画两旁是本地银墅居士傅廷佐的对联:“最爱夕阳时,潭影山光,此间俨然图画里;欣逢明月夜,花香酒热,良朋满座笑谈开。” 西半边亭前,南北两端各立一块太湖石,为“风”和“雨”字之形。 再前一点,有方塘一个,塘水清澈见底,四岸垂柳,婀娜多姿。 至此,他们已经到了校园的外面。姑侄二人饱赏校园风光之后回家之时,已是中午时分。全家人都很高兴,午饭时大家胃口很好。三婶还特意煎了四个荷包蛋,分给他俩,并对八宝说:“吃了两个蛋蛋,要还我一根筷子加两个蛋蛋呀。”三婶意味深长的说。 “ 我拿什么还呀?”八宝摸着脑袋莫名其妙。 “就是要你考100分。”小姑母解释着,“一根筷子就是1,两个蛋就是两个0,合起来,不就是100分了吗?” “哦,”八宝明白了,“我要考好多好多蛋蛋。” “不能只考一个呀。”玉喜拿儿子开心。 “我才不会呢。”八宝好象很有决心。 汪兴炳父子俩一声不吭,心事重重只顾扒饭。两人识字不多,对子女读书的事随而便之,很少过问。眼下主要担心共产党的政策与店里的生意,以后的日子怎么过下去;还有,听说要土地改革划分成份了,假如被划了个地主资本家什么的,那这点家产不就要被共产了吗…… 好不容易盼到第二天天亮,八宝又起了个大早。吃过三婶为他们准备的蛋炒饭,背着娘给他买的新书包,跟小姑母上学去了。 小姑母把他领到一年级班主任黄老师那里,就进了自己的五年级教室。黄老师,不到二十岁的闺女,苹果脸,留短发,穿米黄色旗袍,中跟黑皮鞋,和蔼可亲。她高小毕业上了一期简师班就任教了。由于八宝的表姑也在这里任职,同黄老师要好,黄老师就格外关照八宝。 在上午排座位时,就把他派在最前边的位子上。排位子后发新书。八宝翻着散发着油墨香味的新课本,恨不得一口气看完它。语文书头几课里,“日、月、水、火、山、石、木、土”等一些常用字和算术里的阿拉伯数字及简单的加减法,他早就会了,所以翻得很快。到后面不懂的多了,才渐渐慢下来。 翻够了新书,他的目光被黑板上边的毛主席像吸引住了,这位头戴八角帽、方脸大耳、嘴下有颗黑痣的人是谁呢,他不清楚。直到语文课上黄老师讲了才知道,原来此人叫毛泽东,是中国人民的大救星,是他领导共产党和人民群众打败了鬼子与老蒋,给中国带来了幸福和希望。 他觉得此人了不起,但又感到纳闷,为什么共产党来了要把外公牵了游街批斗,为什么棉花店里的生意越来越冷淡,为什么……他始终弄不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他记住了奶奶的那句话,一定要好好念书,一定要考到一根筷子两个蛋蛋,才有出息。 音乐课上,老师教唱了《东方红》,他很快学会了。在老师的指挥下,他和大家一起用雉嫩清脆的童音放声歌唱: “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他为人民谋幸福,呼尔嗨吆,他是人民大救星。 共产党,像太阳,照到那里那里亮,那里有了共产党,呼尔嗨吆,那里人民得解放。毛主席,爱人民,他是人民的带路人,为了建设新中国,呼尔嗨吆,领导人民向前进。” 这歌声,响彻在学校上空,使刚刚获得新生的西坝小学朝气蓬勃,让古老的公园焕发生机,更加美好的未来在向新的一代招手…… 第六章 1951年暑假快结束了。 八宝娘正在为儿子 的报名钱着急:新学期快开学了,店里棉花生意日见清淡,几亩田地的收成勉强够吃,丈夫二十几块钱的月薪维持着全家七口的每日开销,常常透支借款,拆东补西。 尧发这几天从不提孩子报名的事,还经常没好脸看。 尧发近来烦得很:县邮政局与区政府来人找他谈话,凡是地方上外逃或在外国民党军政人员的来信或邮件,一律扣留上交,不得私送,否则要受到严厉查处。而汪兴炳却要他为日后留点余地,积点阴徳,暗地里送给其家属。 尧发左右为难,他既不敢违抗政府规定,又怕得罪亲友熟人。后来,觉得父亲的话也在理,曾偷偷地给丈人和沿河村舅父等人家送过违规来信。此后,上面抓得越来越紧,此类邮件也越来越少了。 但不久东窗事发,不知是被人告发还是上面查到的,有一封信未按规定扣留上交,尧发被传讯到区政府几回,谈话、审查,写检查,做保证,结果受到被严重警告并扣除当月一半工资的处罚。 他没把此事告诉家人,一个人默默地忍受着,闷在心里。这几天,眼圈黑了一圈,人也瘦了不少, 吃中饭时,玉喜对丈夫说:“要开学报名了,” 尧发不吱声。 “要准备两个钱呀。”玉喜以为丈夫没听见,便稍微提高了点嗓音说。 “晓得了,晓得了,工资还没寄下来,那有钱。”尧发冲着妻子说。 “哎……”玉喜不敢作声了。 “以前不是15号就来了,今天已经25号了,还没寄来吗?”三婶问。 “谁晓得。”尧发没好气地说。 “不要急,真没钱,到仓里扒点稻子卖了,给他们开学。”三婶这几天在害眼病,她用小手绢按着红肿的左眼对玉喜说。 “把稻子卖光了,叫你们多喝西北风去。”汪兴炳急了,他只知道吃饭是头等大事,孩子读书不读书无关紧要。 “喝西北风也要给孩子们念书。”三婶针锋相对地回击。 “你你……”汪兴炳一时语塞,猛划了几口饭,撂下碗筷就到前面店堂抽他的水烟袋去了。尧发也草草吃完饭送信去了。 饭间,八宝和协复静静地把大人们的对话记在心里,不安起来:要是真的没钱报名,那不是没书念了吗? “我有办法了,”八宝眨巴着小眼睛说。 “你能想出什么好法子呀?”他娘忙问。 “我看见斌头哥他们在河傍边挖到好多铜钱铜夹子。”八宝说,“还拾到一些枪炮子弹,多能卖钱,还抗美援朝呢。” “你去捡,我不去。”协复认为捡破烂是丢人的事。 “你不去我去。”八宝态度坚决。 “那有这么多的铜夹子等你去捡啊。”玉喜说。 “我带火夹子去挖呀。”八宝蛮有信心。 “枪炮子弹可不能捡啊。”三婶知道河里的这些东西是鬼子与国民党撂炸弹和逃跑时留下来的,“千万不要去捡,危险得很呀。” “不要去了。”玉喜说。 但八宝一心要弄钱开学,竟说干就干,拎起一个破竹篮子就往外跑,他娘拦都拦不住。 “八宝啊,不许去捡枪炮子弹呀。”玉喜扯着嗓子叮嘱, “嗳,晓得啦。”八宝边跑边回话,一会儿就没人影了。 “不许去啊,……”孩子老远了,三婶还在叫,“这孩子也太心急了呀。” 八宝走到街头一家店铺门前,就见许多人在昂着头看望贴在高处的一排红榜。原来这是一份阶级成份划分情况的公布榜,本镇南边的人家都在里面。这是第一榜(征求意见稿)其中有地主、富农、中农、下中农、贫农……,还有工商业家、工商业者、工商业、小商、小贩…… 八宝的目光在榜上快速扫描,终于在“地主”一栏下找到了“汪兴炳”三字。他开始不大相信。再仔细一看,果然没错。 “啊呀,怎么会是地主呢?”他心里咯嘣了一下,“要同外公一样被斗吧?” 他有点害怕不敢再往下想,担心家里做了地主后更没钱上学了┄┄可自己又没办法,还是快去捡破烂吧。 这时,三婶与媳妇正为孩子擅自外出捡废铜铁而焦急。 “这伢伲真不听教,叫他不要去他偏去,”玉喜说。 “也难怪,”三婶捂着越来越痛的左眼说,“再难也不能难孩子呀。” “是啊。”媳妇说。 “万一有个偏差,不得了啊。”三婶最担忧的就是孩子的安危,“你还是出去快把八宝找回来吧。” “噢,我就去。”玉喜三步并着两步地走出后门。 玉喜走后,三婶回到楼上房间里。楼上很热,楼窗虽然打开着,人一上去还是冒汗。十四岁的女儿协复,已是六年级的大闺女,成绩一直不错,还写得一手好毛笔字。她见女儿正在专心致志地练字,额头上,渗满了点点汗珠子,粉红色的短袖衬衫的背心已被汗水湿透。四岁的小侄女莲子爬在凳子上,一边慢条斯理地磨墨,一边用一把纸扇为她搧扇。三婶吃力地望着女儿越长越俏的模样和认真写字的神情,不觉一阵欣喜,顿时感到眼疼减轻了许多。 这几天来,眼痛使她日夜不宁,孩子们的读书费用又让她坐立不安,临街的住房吵闹嘈杂,更令她不得安眠片刻。她想到李家坝埂老基地上搭建一间房子,带女儿去过安静的日子。哪怕老头子不肯,把自己的一点老家当变钱,也要给孩子们上学和改换住处…… “嘭嗵……”突然,一声沉闷的巨大的爆炸声从不远处震惊了三婶和家人的耳膜,她们慌忙下楼,到店门口张望,汪兴炳也站到门前。此间,只见人们纷纷朝西边下凉蓬方向跑去。 “什么事啊?”三婶向路过的人打听,没人理睬。三婶心似火燎油浇。 “老头子啊,你听见了没有,什么事呀?”她朝着也在四处张望的丈夫嚷着。 “怕是手榴弹爆炸的声音。”丈夫低低的说。 “真叫人急死了,八宝这孩子刚去河边捡东西呀。”三婶觉得凶多吉少,越想越急,“还不快去帮寻寻。” “要多少人去呀,他自己找死。”汪兴炳埋怨道。 “都把你们害的。还不快去!”三婶动怒了。 “就去,就去。”汪兴炳也知道人命关天和和妻子的脾气。 “回来了,回来了。”汪兴炳刚跨出店门,就见媳妇牵着满头大汗的八宝朝家走来。 八宝好好的,竹篮子里还横七竖八地装满了干枯的树枝和废纸盒呢。原来,八宝来到河傍头拾东西没多久,就听见了爆炸声,再不敢在河边捡了,顺便拾了些枯柴即返回,后来就被他娘找着了。三婶一家人悬空的心才放平下来。 忽然,街西传来一阵嘈杂的人声。五六个农民用竹床抬着一个血肉模糊的男子急匆匆地往上街头跑去,他们在为抢救生命而与时间赛跑,一点一滴的鲜血从竹床上、从男子的脸上、手上流淌在街心的青石板上,留下一条不规则的猩红的虚线。据说此人是离镇二三里的河沿下村的农民,在撬一枚捡来的手榴弹上的铜片时不幸被炸,伤势十分严重。 三婶见此惨状不寒而栗,心惊肉跳,连连默念“阿弥陀佛”。 “作孽啊,为钱丧命呀。”三婶无限感慨地说。 “八宝你看看,还捡不捡枪炮子弹了?”玉喜趁机吓唬儿子。 “我不捡了。没钱报名怎么办呢?”八宝还是想着报名的事。 “不要急,我会想办法的。再穷,书还是要给你们读。”三婶态度很坚决。 “我要卖糖包子。”八宝又想出新花样。 “还不够你自己这张馋嘴吃吃。”协复打趣地说。 “连本钱也要被你吃肚里呀。”玉喜补充道。 “才不会呢,我要赚钱开学呢。”八宝很有信心。 “好吧,那你就去试试看,”三婶倒乐意,她觉得这事没危险,又不要什么本钱,先到糖坊里批点货,卖完才结帐,“嘴要少馋点啊。” “噢。我要挣书钱哪。”八宝高兴地向大家保证。 他娘帮他找了个旧的小圆編,揩干净,又在竹匾两边系了根寛寬的红带子,好套在脖子上,两手端着两边,既方便又牢固。 第二天,八宝真的开始走村窜巷叫卖糖包子了。可是,到傍晚回家时,一分钱也没挣着,只落得个饱了口福——他把卖剩下的糖包子全吃了,所卖的钱刚够本钱。 傍晚时,尧发送完信回家,带来两个坏消息:一是那个被炸的人没抢救过来;另一个就是自家头榜被划为地主,证实了八宝的眼睛。一家人心情都很沉重尤其大人们,不知又有什么灾祸要降临了。 汪兴炳很不服气:自家总共只有五六亩水田旱地,其中两三亩还是典当和租赁的,又不雇用长工,最多忙时请几个短工帮帮;棉花店里就那两台破机子,几年来生意都不好,总评不上资本家吧……他想明天找二侄尧祺问个究竟。 晚饭时,三婶想把到老基地搭草屋和孩子上学的事同丈夫通个气,谁知丈夫爱理不理只顾吃饭。 “对墙头哈口气还有个印迹啊。你阴昭阳昭总得发个吧。”三婶说。 “我没铜钱啊,”汪兴炳双手一摊,无可奈何地说,“做了地主就倾家荡产,还有好日子过吗?” “评上地主你没法子,我一个妇道人家又有什么办法呢?我眼睛害了多少天了,你问过信吗?不是我老弟带点好药水来,痛死了也没人知呀。”三婶越说越气恼。 “妈,等薪水一下来,我就还你,孩子开学的钱你先帮垫一下吧。”尧发一直不大叫妈,实在山穷水尽,只得开始求援了。 “你们老子儿子倒好,一个放瘫,一个要我垫钱。娘家带来的几个陪嫁也快贴光了呀。穷窟窿永世填不满……”三婶好像满肚子怨水倒也倒不尽。 “好吧,只怪我前世差你们汪家的,我来出。”三婶的眼泪簌簌滚落下来。 洗刷完毕,她带着女儿上楼进了自己房里,独自流泪去了…… 这天夜里,八宝做了个梦:他在大街小巷叫卖糖包子麻饼,半天没卖掉一个,人们都说他的糖包子脏得很。但走到河傍头时,却意外地挖到一包白花花的银圆和黄灿灿的金元宝,他高兴地大叫了起来…… 玉喜也做了个梦:儿子在河边捡破烂时,踩上了一颗地雷,被炸得五骨分尸血肉横飞,她痛哭着拼命喊着儿子的名字…… 而两个男人的低低的叹息声、扑打蚊虫的蒲扇声和隆隆的鼾声却此起彼伏…… 楼窗下面的街心里,不时传来一声声卖卤酒汤团子有节律的竹梆声;有时,胥河那头也会送过来一阵阵拔船翻坝头的号子声…… 这笑声,哭声,鼾声,叹息声,还有那号子声,声声都灌进了难以安眠的三婶耳内。三婶让女儿帮她点了鹿角磨的人奶(做医生的二弟特意从城里买来),又搽了些白敬宇眼药膏,才闭了一会儿眼睛。 第七章 墙草屋也在废墟上悄然竖起——这些费用自然是三婶的私房钱。她把娘家陪的一幅银手镯和金耳环叫女儿到银行换了钱,办成了这几件事,心里也踏实多了。 草房搭建在被鬼子炸平的那老房基地上,坐西朝东,毛竹结构,前后两门,空气 八宝和他的小姑母协复终于报名上学了,三间土流通。还利用原房的断垣残壁圈了个小院子,院子北头做了个小菜园。草房南边隔一户本家的房子就是碧波荡漾的李家坝,环境比较安静。 屋内,北间是她和女儿的房间;中间是堂前;南间用一垛土砖码的矮墙一分为二:后半间是玉喜和孩子的床铺间,前半间打了口两个锅的柴灶,算是灶间。 这里住着几个弱女幼子,三婶本希望在此得到安宁,养好眼病。谁知灾星不断:娘家被评了地主,家产全分了;两个侄子杳无音信,一个叫克才的,中学没读完就参加了新四军地下党,出去七八年至今不知死活;另一个叫克建的,是本镇天和堂药店的学徒,在国民党逃跑时被人家卖了壮丁,现在也下落不明。亲男至侄怎叫她不日夜思念牵肠挂肚啊。她不知为他们流了多少眼泪,烧了多少香,磕了多少头。 三婶她又在害眼病。她曾经请人用小推车送她到安徽的上海劳改农场医了,但医生叫她太来迟了;她又信了阴眼,说是为她而死的前夫找来报复,挖去了她的双眼,是前世里的冤家路窄,因果报应。 她竟双目失明了,从此陷入了永远的黑暗之中。她的眼泪哭干了。她曾想一死了之,却又丢不下女儿,舍不得小子孙。于是狠狠心活了下来,把希望统统寄托在女儿和孙子身上。 她想吃斋念经修修来世,叫女儿一字一句的教她念《金刚经》。不久便能背下来了。从此,她开始了每天吃斋念经拜佛的虔诚的佛教徒的生活了。 街上的棉花生意不死不活地做着。邮政代办所也开着。土改第二榜成份改为工商业者,汪兴炳幸免于被斗。这是因为在农会当主席的自家侄子汪尧琪帮了忙。 汪兴炳父子每日住守店堂里。每餐两人轮流回草屋吃饭,有时,家人送去或由来吃的人带点饭菜去。 八宝三年级了。开学不久,班里新建中国少年先锋队中队。八宝由于家里成份高了点,第一批没能入队。在这天上午举行的建队宣誓仪式上,他眼睁睁地看见别人戴上红领巾,十分羡慕,也很心酸。辅导员黄老师安慰他说国庆时还要发展第二批,要他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争取早日加入少先队。 黄老师还要他在国庆文艺节目《五金对话》里扮演煤的角色,嘱咐他认真排练,以实际行动创造条件加入少先队,迎接国庆节的到来。八宝嘴上答应,眼里却噙着泪花。 中饭时,他没把此事告诉家里人。一吃饭,就同克保、鹿头、安国等伙伴到野外玩去了。他们来到小学以南的降福殿附近的竹丝窠里,小塘边上,坟山堆中,拔嫩笋呀,挖螃蟹呀,捉蚰蝴呀…… 小伙伴们到了降福殿大院。 这偌大的殿庙里,不见人影,冷冷清清。 这里本来是个绿树掩映、神秘阴森的地方,以前他们不敢来玩耍。解放后破除封建迷信,不准烧香拜佛,和尚道士走光了,没有人来管理,人们才能自由进出。 他们从殿东院门进入殿院里。这里主要建筑有两处:院北是降福殿,院南为戏楼,相对而立。殿与楼中间有一开阔的场地,场子上有不少高大的杨树、刺槐、啪果子树。克保说新四军曾经把鬼子汉奸的头颅悬挂在这些树上。八宝听了不禁伸了伸舌头。 他们来到戏楼下面,这里塑有阴曹地府的判官小鬼,还有下油锅、锯上锯、磨上磨等地狱酷刑,克宝说人在阳间做了孽死后就要到此受苦。 他们折返往北,跨进了大殿。一尊高大的铁青脸、敞开胸的菩萨,端坐在殿堂正中高高的神龛里。克宝说这就是降福菩萨,叫张巡,是唐朝抗击安绿山叛军的忠良名将,胸中数十箭不倒。城陷后,叛军士兵在他胸中拔出箭后,他胸腔里突然轰的一声,飞出无数马蜂虰死许多贼军。 “英雄!好汉!”八宝他们一起拍手叫好,并在菩萨面前的砖头上磕了几个响头。 厅内两边分立着八大金刚、十大罗汉等菩萨,个个龇牙裂嘴怪面怒目,煞是吓人,但这些菩萨都已缺手少脚的,破除迷信后已遭损坏。 “爬上去缴枪!”不知谁提议了一下。 他们呼啦呼啦的都爬上了两边的神坛,攀附在菩萨身上,拔去菩萨背上的小旗,缴下菩萨手里的刀枪。 不一会,个个都缴获了一批战利品。 大殿后面还有一个后殿,原有东、正、西三宫。现在,除了横七竖八的躺着一些叫化子流浪汉,和几个用断砖垒的矮灶以外,就空荡荡的了。 他们在此没有停留,而回转出了殿门。他们在殿前的广场上大战起来。直到人人汗流浃背气喘嘘嘘的瘫倒在地上,才记起该回家了。 他们拿着一面面小彩旗和一把把刀枪矛戟,踏着正步,唱着《志愿军进行曲》:“雄赳赳,起昂昂,跨过鸭绿江,保和平,卫祖国就是保家乡……齐心团结紧,打败美帝野心狼……”,凯旋而归。八宝刚进草屋门就被娘发现了。 “这些东西哪里弄来的啊?”玉喜惊慌地指着八宝手里的武器问。 “降福殿。”八宝神秘兮兮地说。 “哎呀,那还了得。不能拿回家,快给我送回去!”玉喜吓了一跳。 “我不,人家都拿了。”八宝哪里肯呀。 “说什么呀?八宝偷了降福殿的东西吗?”三婶眼瞎但耳聪,一听见他们的对话就怕起来了,“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快叫他送回去,得罪了菩萨要遭灾啊!” 三婶深感事情非同小可,她立即叫女儿帮点燃了三柱香,搬来蒲团,自己先给磕了三个头,再叫媳妇把八宝拖来逼他磕头谢罪。 “观音菩萨,大慈大悲,救苦救难,只把八宝当小畜生吧,千万不要生他的气啊。”三婶又磕了几个头,“饶过他 ,饶了汪家一回吧,雷打火烧都对我一个人吧。” 磕完头,三婶逼八宝把神旗等送回庙里。 八宝憋着一肚子怨气,极不情愿地往降福殿走去。没走多远,见两头没人他就把东西抛到一个小山冈下的沟沟里…… 快吃晚饭了,三婶正为子孙的过错犯愁,叫媳妇买刀枉生咒,自己往上多念几遍经再烧给降福菩萨,祈求菩萨恕罪、保佑。 这时,尧发送完信回家吃饭了。 “孩子闯祸了。”玉喜对丈夫说。 “什么事都不要对我讲,我自己的事都烦死了。”尧发脸色阴沉地说。 “你又有什么要紧事啊?”玉喜怯怯地问。 “你问了有屁用。”尧发没好气的说。 原来,违规送信的事还没了结,又添麻烦:在德新浴池捏脚送手巾把子的王天祥向上面告了一状,说尧发私拆了他的信并把夹在信里的十块钱吞没了,上面正在派人调查处理。他有口难辩,分文未见,却要背黑锅;更急人的是,老帐新帐一把算总帐,饭碗要丢了。 妻子不再吱声了。 尧发默默地吃完饭,顺便带了点饭菜给看店的父亲就走了。 三婶也知道儿子的脾气,只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也到房间里念经去了。 夜里,她辗转反侧,想着孙子和儿子的事,预感又有什么灾星落到头上了。直到天快亮,才迷迷糊糊地睡着。 第八章 星期天一大早,玉喜起来用一块旧头巾包扎在头上,系上蓝帏腰,扒灰,洗灶头,烧水,做早饭。 她在洗锅子时,忽然觉得左手背上有点痛,细看原来生了一个红肿的小疔疮。她这时更感到钻心的疼痛,但她忍着把泡饭鸡蛋烧好,才喊孩子们起床。 今天两个孩子都要到学校排练节目。协复参加了班上的红绸舞,还是主角呢,她跟着母亲起来了。而八宝还在做上台演出的好梦呢,忽然听见娘在叫他起床,他赶紧翻身爬起来,慌忙下床找鞋子,不料有一只被踢到墙角去了。他拖着一只鞋低着头蹲下来到墙角下捡鞋子,站起来时,正好碰撞了倒挂在隔墙上边的一把锄头。 “扑通”一声,锄头突然掉下来,砸在他后脑壳上。八宝“哇”的哭了,用手捂着头,鲜血从指缝里溢出来,吓得他娘一时不知所措,在淘箕上抓了块盖饭的纱布按捺在八宝的伤口上,血还是从白纱布里渗出来。 三婶在房里听见哭声,立即与女儿扑了出来。 “怎么啦?”三婶忙问。 “八宝被锄头砸了。”玉喜颤抖着说。 “快拿黄烟丝捺。”三婶知道黄烟丝能止血消炎,“放在堂前厢几上,” 三婶叫女儿找到黄烟丝,很快捺到八宝头上,竟然有效,再包扎了一块白毛巾,八宝俨然成了一个伤员。没想到老头子留在草屋里备用的黄烟丝起了作用。 “还痛吧?莽张飞呀,以后可要小心啦。”三婶心疼地问。 “不很痛了。真倒霉,今天不能排节目去了呀。”八宝还想着演《五金对话》的事。 “我帮你请两天假,等好点再去吧。”协复说。 “玉喜呀,还要到诊所傅医生那里看看,天这样热,弄不好要发炎啊。”三婶毕竟上过洋学堂。 “哦,我就带他去。”玉喜也想自己去看看手上的疔疮,可是身无分文。 “嫂嫂手上还生了个疔,也要看看去的。”协复说。 “我这里还有点钱,先拿去看吧。”三婶掏出用手绢包裹了好几层的绣花荷包,取出几张让女儿看了一下, “是两块钱吧。快去看吧。”三婶催道。 “你也为家里花去不少钱了,还是先留着以后用吧。我来找他老子去。”玉喜说。 “一家人不要说两家话,快去吧。”三婶说。 协复一个人去学校排练了。 中饭时分,玉喜带八宝看完医生回家了,她的左手和儿子的头上都裹着纱布,虽然都还有点疼,但他俩心定些了。 “傅医生说只刮破点头皮,头上血管多,一点点伤口血就吓煞人啊。”玉喜说。 “真是家堂六神保佑啊。要不,那有这样的好运气呀。”三婶深信无疑,“你的手看了吗?” “里面有脓血,傅医生帮我挖掉了,打了麻药还有点痛呢。”玉喜还心有余悸。 “钱够吗?”三婶问。 “还差点,傅医生说不要给了。”玉喜说。 “傅医生真积德了。”三婶感激地说。 “八宝伢倪乖乖呀,以后在外边再不要胡来了啊。”三婶又叮嘱着。 “哦,知道了。”八宝嘴上应允,心里还在嘀咕,“到底有没有菩萨祖宗呀?” 傍晚,尧发带回家一个惊喜:克才来信了。 “复头,快念给我听听。”三婶凹陷的双目里似乎有了亮光。 “哦。”女儿接过一封薄薄的牛皮纸信封,上面长方形的红框内用正楷毛笔繁体字写着: “汪兴炳先生 亲展”; 收信人地址写着“江苏省高昌县西坝镇下街头汪德隆棉花行”;寄信人地址姓名写的“内详”。 “姑夫、姑母大人:”女儿才读了几个字,三婶已泪流满面了。 “我这几年在外面做生意,一切都好,不要挂念。再过一段时间,我一定回家来看望你们大家。 不孝侄儿 克才敬上 1952、10、18” “克才他还活着?”三婶哽咽着自语道,“姑母天天在想你啊,眼睛望瞎了呀。” “来动了信,以后肯定还有信的。说不定过几天就要来看我们呢?”尧发说。 “这些年怎么过来的呀,吃尽苦头了啊。”三婶的心都要碎了,“还有克建这孩子呀,也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啊。” “舅婆家还有人在外面做生意吗,发财了?”八宝觉得十分好奇地问协复。 “不是真的做生意,是当新四军共产党啊,知道吗?”协复早就从母亲那里听说有个参加地下党的表哥的故事。 “哦,我家也有共产党了呀。”八宝顿时感到脸上有了光彩。 夜里,三婶又是半夜没睡好,八宝也在做着同当共产党员的表叔见面的梦…… 第九章 1953年的暑假。五年级已在向十一岁的八宝招手。八宝家有几亩田地,但三婶始终不让他下地干活,说种田总没多大出息,只要孙子一门心思念好书。八宝却喜欢赤脚巴地的跟农民的孩子往田头地里跑。 八宝最喜欢同云头的伴。云头大他两岁,个儿和自己差不多,肤黑肌瘦,光头顶上散着几粒瘌痢疤。其父一解放就去世,母亲随后改嫁了,留下他和六十岁的祖母,祖孙俩相依为命。祖母嘴巴爱唠叨,整天架在云头身上,“吊死鬼”“落水鬼”“马叉鬼”的骂声不绝于耳,生怕云头偷懒或闯祸。 云头家土改分到一间瓦房,后门同八宝家的大门隔小路相对,很近,两家谈笑声可传,饭菜香可闻。三婶心慈,当云头家在青黄不接或缺一少二时,常常自家省一点出来接济云头家。两位老人十分亲善,一对小孩自然更加要好。八宝和云头形影不离。云头家祖母说他们是一对狗头亲家公。三婶并不反对孙子同云头的伴,只是叮嘱八宝不要紧挨着云头的头 ,说染上瘌痢长大了抬不到老婆。 有一回,云头的祖母爬楼梯不慎摔断了腿,躺在床上动不得,而此时云头的婶婶正好到沈阳归国的志愿军丈夫那里探亲去了。云头怕夜里有事无人相助,叫八宝陪他睡觉。那几天夜里,他们挤在楼上阴暗闷热的松板铺上同枕共眠。蚊子多,就点燃用锯木屑、野蒿拌666农药制作的蚊香驱蚊,两人被浓烈的烟雾熏得咳个不停,云头祖母痛苦的呻吟声让八宝难以入睡。 每逢星期天,八宝总是跟云头到野外放鹅牧羊或斫柴割草。而今天是同云头到野外去放老羊子,割小鹅草,还要搞有滋有味的野餐呢。 他俩一到降福殿西侧的小草坡,放下草篮,拴牢羊子,随老羊子在绿油油的草坡上啃青草,就忙野餐去了。 此处,靠李家坝埂的低洼处,是一块块青翠翠的稻田,已扬花抽穗了;东边高处,是一片片挂满豆荚的黄豆地,鼓鼓囊囊毛茸茸的“六月白”,让人容易想起蒸在饭锅里熟透鲜美的青黄豆籽。两人动手在云头自家的地里采着。一会儿就采了一大摊并剥起来。两双小手在比赛剥豆子。很快,嫩绿的豆子就把一个旧瓷盆装满了。 接着,云头挥刀在田埂南侧挖了个小灶,把瓷盆当锅子安上去,又将八宝带来的蓝边大碗做锅盖。 “没放水呀,”八宝叫着。 “啊?”云头操起锅盖跑到从竹林里流下来的小溪里,舀了半盆清水倒在锅中,再盖严实,就生火煮豆了。 “柴呢?快弄柴去。”云头命令着。 他们又到处收集枯枝黄叶废纸等做燃料,终于点着灶火。顿时,小灶膛里的柴火在噼里啪啦的燃烧着,田埂上腾起一股股浓烟,洋瓷盆里吱哩吱哩的冒着热气。 煮着煮着,不知怎么灶火奄奄一息了。眼看就要熄灭。他俩一急,爬伏在地轮流朝灶膛里吹气。他们使出吃奶的力气鼓着小嘴吹呀吹呀,弄得脸上身上尽是黑灰和泥巴。这样折腾了半个钟头,火才旺起来。 “差不多好吃了吧?” 八宝馋得要流口水了,顾不得满手满身的泥巴与尘土,揭开锅盖,用“两双半”就要抓了往嘴里塞。 “别慌,还没放盐呢。”云头说着,把从家里偷来的盐块撒进锅里,从口袋里掏出小瓷勺子搅拌了几下,就挖了一勺子尝尝鲜。 “好吃好吃。”云头故意馋八宝。 八宝也赶紧抓了一把送入口中。 “巴煞了巴煞了。”八宝边来不及把豆子吐出来,边嚷着。 原来刚放进去的盐巴还没化开。云头在一旁笑歪了嘴。 “咸盐还没拌开呀。那叫你慌啊。”其实云头刚才也是这味道。他重新搅拌了几下。 “现在尝尝看。”云头说。 “好了好了。真好吃呀。”八宝品尝着这美味佳肴开心极了。 其实,这豆子还是半生半熟的哩。 吃罢黄豆子,他俩稍加收拾一片狼藉的野餐现场,就去割鹅草了。云头专拣荒田水沟低地里肥嫩的青草割,一小堆一小堆的摊放在地,八宝跟在后面一捧一捧的装入草篮。 趁云头歇会儿时,八宝想帮割一点。 “你不会割,不要充好汉。”云头不放心他。 “不要吓唬人,割草有什么难呀。”八宝确实不会割草,但他跃跃欲试。 “哎呀,不好了,脚趾头割掉了。”只见八宝的左脚脚趾头鲜血直冒,八宝痛得蹬在地上直喊。 “不要大惊小怪的,我叫你不要割嘛。”云头有点责怪他,“不要紧,我来采点药草帮你敷上就好。” 说着,云头立即采来一把止血草,放在手心揉碎,敷到伤口上,摘了几朵青黄豆叶子,拉了几根草筋,包扎好了。 “先坐着歇歇,不要走动,这是仙草,等会就不痛的。”云头像个老大哥一样关照着,“斫草的时候,脚要向后退点,镰刀口朝下点,平的割下去。手要掌握紧刀柄,不要让它弹起来溅到脚上。知道吗?” “晓得了晓得了,下次再不会割脚趾头了。”八宝自以为懂了。 “不割破脚趾头,那斫破手指头也行啊。”云头拿八宝开心。 “不要放屁。”八宝咧着嘴笑了。 云头没工夫同八宝剥嘴皮子,得抓紧割草,不把草篮装得尖尖的紧紧的,回家要被祖母骂煞啊。 八宝躺在软绵绵的草坡上,仰望着头顶上的骄阳与蓝天白云,感到十分舒心,但此时伤口还在像鸡啄似的隐隐作痛,肚子里也饿得咕噜咕噜叫,汗珠子在头上身上直冒着。 “回家吧。脚不痛了吧?”云头背着沉甸甸的一草篮青草,牵着吃饱了肚子的老羊子来喊八宝。八宝爬起来试着走了几步说:“没事了,走吧。” 云头扶着八宝慢慢地行走在田间小道上。两旁的稻子和黄豆密密匝匝,高高低低,两人的身影在其间时现时隐。 当他俩走下小路踏上李家坝埂时,不远处一块向阳的草坡上,出现了令他俩目瞪口呆的一幕:草丛里,一个十几岁的男孩雪白的屁股在上下波动,下边压着一个裸着下身的小女孩,两条细皮嫩肉的大腿八字分开…… 他俩很快明白了眼前所发生的事情,并看清了这对野合者就是本村洪石匠的儿子鹿子和磨坊李老板的掌上明珠小女儿蛾子。 “不要脸皮,他们在插~”八宝狠狠地吐了口涎沫。 “不要瞎说,快点走,晦气晦气。”云头凑近八宝的耳朵轻轻地说,“不准讲出去啊,不然要给人家打嘴巴的。” “哎,他以后要欺我,我就兜他的底,出他的丑。”八宝心怀诡计。 “好吧,记住,不能随便告诉别人呀。”云头再次告诫八宝。 “我不说,你也别讲啊。”八宝还有点心计呢。 “你把自己的嘴管紧就行了,我不用你担心。”云头摆出老哥的架子。 到了两人分手的时候,云头又给八宝一个神秘的眼色,八宝心领神会地点点头。 “喂,云头。”八宝忽然想起一件事。 “有什么事快说。”云头说。 “今天晚上陪我到瓜棚看夜好吗?” 八宝家爷爷今年兴了几分田西瓜香瓜,最近搭了个瓜棚,爷爷已看了几夜,他想顶替爷爷几天。老师说过假期里要尽量帮家里干点农活,体验体验农民的甘苦。爷爷没答应他,怕三婶骂自己心狠让嫩稚稚的孙儿冒险吃苦,但又有心让孙子从小练练胆量尝尝种田的滋味,就允许八宝看前半夜和白天。 夏天里,野外到处可见瓜棚,其实多数都是摆式,防小人不防君子,赶路人热了采个把瓜解解渴也不算偷。防小人,不过是防止顽童无赖和刺猬狗獾之类闯进瓜田糟蹋东西。 “好呀,我吃过晚饭就来。”云头欣然应允,不过还要回去同祖母打声招呼。 八宝恨不得天快黑下来,好让他早点尝尝看西瓜吃甜果的滋味。 吃过晚饭,云头同他祖母说晚上去陪八宝看西瓜,他祖母说:“你们是好朋友,这点忙还不帮吗?” 云头高兴极了,撒腿就往八宝家跑。 云头的祖母在后面扯着嗓子叮嘱:“不要玩火,不许嘴馋偷瓜吃呀,马叉鬼哎!” “沈家岗头到处是坟山窠,你怎么放心让孩子到哪个鬼地方去啊。”三婶开始不放心让八宝深更半夜的到瓜棚去。 “我老早就换他回来。一天到晚死念书,书又不能当饭吃。小孩子家把他从小吃点苦,才晓得稻米粮食苦处来。惯子不成人呀。”三伯振振有词地说,“野外到处都有瓜棚,不冷清的,你操什么心啊。” “好好好,怪我多嘴,反正孩子是你汪家的,关我屁事。” 三婶把房门“匡当”一声猛的关上,不理丈夫了。 “奶奶,有云头哥哥陪我呢,没事的。克才表叔死不怕,蒋介石美国佬都不怕,我看点西瓜怕什么呢?”八宝推开三婶的房门将头探进去说。 “你就去吧,要带点家那伙防防啊。”三婶听孙子言之有理,就不再反对了。 “爷爷叫我带把锹去,云头也带了。”八宝说。 八宝娘也只好来个顺水推舟了,在这个家里她作不到三钱主。 夜幕渐渐降临了。田野里,一个一个的瓜棚旁边,忽闪忽闪的亮着一盏盏小马灯,像星星在闪烁,蛙声、虫鸣声响成一片,像在搞大合唱,热闹极了。 八宝家的瓜棚搭在他家祖坟山旁边的三分旱地里,靠四根小碗粗的树枝支撑着,芦扉稻草盖顶,三面通风,朝北的一面用草帘子遮挡风雨;一张竹子凉床架在两条长凳子上,向南面对瓜田。一床补丁挨补丁满是尘土的棉布蚊帐,悬挂在竖立于竹床四角的竹竿上。帐内空间很小,破席子上横放着一个凉枕和一把开裂的芭蕉扇。 一盏旧马灯吊在瓜棚前的竹竿上,爷爷早已把它点亮了,在繁星下和夜色里,散发出一圈昏黄的亮光,瓜贼没逮到一个,却惹来了数不请的蚊虫、蚱蚂、油蝴。 他俩手持铁锹,一会在竹床边坐坐,一会提着马灯四周转转,俨然像一对巡逻兵。 “鬼火,鬼火!有鬼在走路啦。”云头突然惊叫起来。 八宝顺着云头手指的方向仔细瞧,果然看见了鬼火:南方野鸡冲的坟冢处有几点绿幽幽的火光在慢慢地游动,像夜里恶狼的眼睛,又似大野猫的目光,十分神秘和可怕。 “不是鬼火,这叫磷火,我们李老师在《自然》课上讲的,是棺材里死人骨头里的磷,碰到热气变的,不是鬼走路点的火呀。”八宝有板有眼地解说着。 “哦,那不是鬼火,也不是鬼的眼睛了?”云头似懂非懂地问道。 “哪有什么鬼呀,是自然现象啊,我们老师讲的。”八宝认真地说。 “你还真有点学问了。你奶奶把你读书的钱没白花啊。”云头羡慕得很,因为家里条件差二年级就辍学了。 正当他俩在讨论时,八宝的爷爷来换岗了。此时还没十点钟。他们兴致正浓,还舍不得离开瓜棚。在爷爷的催促下,才恋恋不舍地踏上回家的小路。 “爷爷,明天晚上我来好吗?”八宝再次请战。 “再要让你来,我要讨你嬷嬷骂煞了。两人快走好回去吧。”汪兴炳答道。 第十章 第二天晚上,八宝没能去看瓜,因为他爷爷怕他出事落埋怨。八宝同华头、鹿子、克保、安国、顺麻子等几个人,坐在下街头春生茶馆门前的石阶上,玩“瞎子猜人”的游戏。 这是他们的老规矩。星期天白天,他们常常挎个虾笼背只匏篮,转村窜巷,拾破烂,捡废铜废铁,到收购站卖钱。有一次,他们四人把赚到的钱合伙买来一只小皮球,放学以后或者休息天,就在西边稻场摆开战场,两块断砖做球门,一直踢到家里人喊破了嗓子,才肯休战。 小足球玩腻了,踢破了,就“躲猫猫”。 特别有刺激性的就是“抢山角”。参加者先用“剪子剪白布,白布包石头,石头轧剪刀”的办法,决出四个赢家分霸稻场四角,其他人在场内来回奔跑,伺机攻占某一角抢得领地。而被逐出者再去攻打占领者。攻击者在场中呼喊着“野鸡野鸡山角”,拖拉拽推,摔打滚爬,累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 八宝个头小,力气弱,老是久攻不成,或占领不久即被逐出来,常沦为败者,还要被罚唱一只歌,或做小爬虫在场内爬一圈。 他觉得很懊丧,为什么老是做小爬虫呢…… 还有一回,八宝正当同大伙玩得忘情时,突然一只耳朵被谁狠狠地拧住,痛得他骂了一声:“哪个吊死鬼啊!”猛回首,不禁吓愣了:原来是爷爷汪兴炳从店里回家路过这里。 “还不快滚回家!”汪兴炳怒吼了一声,又在他头上钉了个广东栗子,八宝用手捂着头乖乖地跟着走了…… 这几天晚上,他们都要集中到春生茶馆门前玩耍。 八宝和云头都装着不知道昨天鹿子的丑事。 他们开始玩“瞎子猜人”了。 “瞎子猜人”的游戏是这样玩法;首先用划拳法让最后的输者当瞎子,被裁判从身后蒙住眼睛,其他人一个一个的从“瞎子”面前走过,过场时扮演各种角色及动作,有打枪的,有挑担的,也有凑近“瞎子”用手指挖眼睛的…… 裁判一一报告过客的表演。等全部过完后,放开“瞎子”的眼睛,叫“瞎子”指出刚才做某一个动作的人是谁。说对了,就让那人当瞎子,而且要那人在地上做一回小爬虫爬两圈。或者唱一只歌;假如指错了,还是原来的人当瞎子。 今天裁判是大家公推的克保,他是磨坊老板的小儿子、蛾子同父异母的二哥,人很正派公道。开始的几回还顺利,谁知轮到鹿子做瞎子时出问题了:鹿头将克保蒙在眼睛上的手指悄悄瓣开一条缝屑偷看。 八宝表演用指头刮鹿子脸皮的动作时给鹿头窥见到了。 到让鹿子指认刮你脸皮者时,鹿子立即冲到八宝面前,朝八宝挥起巴掌,就是一记响亮的耳光。八宝猝不及防,脚下一滑,被打倒在地。 “不要脸皮,不要脸皮。”八宝捂着发烫的脸颊骂道。 “你再骂,老子打死你。”鹿子还想再给八宝一拳,被云头、克保拦住了。 “不要皮,插~大王。”八宝又骂了一句。 云头怕事情闹大,赶紧把八宝拖走。 “看你嘴狠,还是老子脚狠。”鹿子突然从云头的裤裆下踢了八宝性命处,八宝痛得蹲到地上,哇哇直哭。克保连忙把鹿头拉走。 “不准欺小,欺小不如欺我老子一条吊。”云头冲着鹿子呵斥着。 “你听听,他骂我什么话吗?”鹿子余怒未消,还想踹八宝。 “他也没说你什么呀,只怪你偷看啊。”云头忙打圆场。 “好好,不要吵了打了,大家天天在一起玩,不要太伤和气。”克保劝解着。 “我要告诉你爹去。”八宝看看云头的脸色,虽然不敢当众揭鹿子的底,但怨气一时难消,想到他家告状去。 “你去,老子怕你鸟撒尿。”鹿子见八宝真的往他家跑,就紧跟在八宝后面,其他的人也跟着看热闹去了。 鹿子家靠后街,三间瓦房,大门虚掩着,屋里亮着煤油灯。 八宝砰嗵一下推开门,边哭边喊:“鹿子家爹呀,你家鹿子打我啊。” 鹿子的父亲——熊师傅,四十左右,络腮胡子,脾气暴躁,但对鹿子却百般宠惯。 他正在喝茶、烧黄烟。见八宝来势不妙,便没好语相对。 “我家鹿子又不打别人嘛,偏偏打你,你也不是个好东西。”熊师傅出言伤人。 “上门是客,有话好好讲呀。”鹿子娘在灶屋走出来说。 “他骂我插逼大王、不要脸,我不打?”鹿子紧随八宝后,一进屋就在八宝背后捣了一拳。 八宝急转身想反抗,不料被熊师傅一把揪住衣领,像恶狼叼小羊似的往门外拖。 八宝拼命挣扎,但很快就被摔到门外。八宝一个踉跄,砰嗵一声跌倒在地,后脑勺碰到一块石头上,立即感到头脑瓜子轰的一响,眼前直冒金星,差点昏了过去,瘫在地上好长时间才缓过气来。 熊师傅将八宝拖出门后,即紧闭大门,门前的小伙伴也像惊弓之鸟一散而尽,而云头也飞快地给八宝娘报信去了。 八宝慢慢的从地上撑起来,摸摸后脑上肿起的一个鸡蛋大的包,痛得很,幸好还没出血。八宝哭着,忍着疼痛,朝门里骂了几声,又从路边捡了几块石头,砰嗵砰嗵的向鹿子家的大门砸去。 这时,八宝娘闻讯赶来了。 “不要砸了。”玉喜一把拉住八宝的胳膊,“同这样不讲理的人家没弄头,走吧。” 玉喜又摸摸八宝头上的瘤,心痛极了,泪珠子簌簌的流下。 “我家八宝长到十几岁,巴掌都没有上过头啊。你家大人小孩太心狠手辣呀。”玉喜越想越气。 “你插瞎了眼睛来看看,把人家孩子打成什么样子了。养男养女往上长呀,你洪家人真是狼心狗肺了啊。”玉喜越骂越上火,“哪个打的我家八宝,哪个就要烂手烂心啊。” 玉喜诅咒着。熊家的大门还是静静地关闭着。 后来,隔壁邻居姜大嫂出来,好说歹说地终于把玉喜娘儿俩劝走了。 “八宝啊,从今往后,再也不要同这样不讲理的人玩。你再同他的伴,我就打断你的腿。”玉喜故意提着嗓子说着,并拉了八宝就走。 八宝不肯走,硬是将手里的石头砰通砰通地砸到鹿子家门上,才骂骂咧咧地离开。 三婶听见孙子被人欺负,十分心痛和气恼,但她劝慰玉喜和八宝:“不要气,只要记,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间没到。老天有眼的,暂且饶过人家吧。” 这一夜,草屋里的几个女人和孩子都没能安睡。而下街头的父子俩对此一无所知。 此后多少年,八宝同鹿子家不来往,晚上也很少出来玩耍,最多在云头家玩玩,有空余时间就看书写字,小姑母五、六年级的书也要拿来读读。他牢记着奶奶的话:吃尽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和玉。 尽管年幼力弱,但他的心底里深深地埋藏着仇恨的火种:长大了有了本事和力气,就不会被人欺负。要像克才表叔那样回家带着勤务员,出门坐着小车子,出人头地,光宗耀祖。总有一天,你鹿子家要倒霉的。 第十一章 1954年的夏季,老天像发疯似的一口气下了十几天的大雨。河湖塘坝统统漫出来了。高昌大半个县浸泡在水里。 胥河水淹没了西坝镇的两岸堤埂与街道。镇上,一片汪洋。水面上,到处漂浮着从上游冲下来的箱子、凳子、门板等木器家伙和帽子衣裳等杂物,有时还能见胖鼓鼓、臭烘烘的死猪死狗甚至死人的尸体。 西坝镇街道上的店铺全泡在浑浊的水里。各种小船在街心划来撑去,激起的浪头哐当哐当地拍打着、洗刷着空无一人的店屋墙壁。 汪兴炳的店门也是铁将军把门。父子俩卷起铺盖回到李家坝埂的草屋里栖身。汪兴炳同三婶分床已有十多年,只能在堂前开了张铺,使狭窄的堂间更拥挤。尧发同妻子儿女挤在灶屋半间房里。 汪尧发的邮政代办的饭碗果真被砸了——王天祥的平信夹寄现金丢失事件的告发,让汪尧发不明不白地背上了黑锅。镇里办起正规的邮政所,他被清退后,仅靠80元补助费,摆了个杂货摊子。水灾后,小摊铺搬到后街摆了,生意更清淡,还要缴各种捐税。货架上没什么东西可卖,几个本钱已经被吃到一家人的嘴巴里去了。几亩薄地的一点收成本来就少,统购统销的政策迫使他把家里的口粮也卖得所剩无几。 六张嘴天天要吃啊,米缸已告磬,每日喝两顿稀粥还只够两天了。 玉喜挺着个大肚子,快临盆了。在这个年头,多添一张嘴就多加一分罪啊。可是第八张嘴还是来到这个家。 这天下午,玉喜的肚子越来越痛。三婶赶紧托人请来水阳佬接生。水阳佬知道玉喜有发晕的毛病,早就做好准备。 一阵痛苦的喊叫后,孩子落盆了,但无声无息。 “养的什么?怎么没哭声?”立在接生婆身旁的三婶问。 “女孩子。恐怕没用了。”水阳佬压低嗓音说。 原来,因为婴儿胎位不正,分娩时滞后而窒息。 “摔马桶里吧,不要让她来世上吃苦了。”玉喜用虚弱低沉的声音哀求着。 “不要瞎说。她也是一条性命啊,水阳佬姨娘,请你救救这孩子 吧。”三婶果断地说。“好吧。我来试试看。”接生婆说着,先抠除了孩子鼻子口腔里的淤血污物,左手倒提孩子的双脚,用右手巴掌在孩子背上扑打着,啪啪,啪啪,啪啪┄┄┄ 孩子终于“哇哇”地哭出声来。 “好了好了。这孩子该应该是世上的人呀。”水阳佬为又救活了一条生命而笑了。 “阿弥陀佛。菩萨保佑你多福多寿。谢谢姨娘了。”三婶谢过水阳佬,到房外敬香给观音老母去了。 同爷爷和父亲一起被当做男子汉暂时请出门外的八宝,听见一阵婴儿的啼哭声,就要往产房里跑,被三婶一把拦住。 “知道吗,男人家不准进去。”三婶说。 “为什么啊?”八宝好奇地问。 “你长大了就知道了。过几天才能看妹妹,又有人喊你哥哥了。”三婶笑嘻嘻地说。 “哦。我今天晚上还要同妹妹睡觉啊。”八宝说。 “今天只能用浆糊巴在墙上了啊。”三婶拿孙儿开心,“你想想你娘那张铺上还睡得下五个人吗?” “那我睡在哪里呀?”八宝真的急了。 “同奶奶睡好吗?夏天我给你扇扇子,冬天里你帮我焐脚,好吗?”三婶说。 “那好呀。奶奶讲古今、做诗对给我听。”八宝喜欢听三婶说古道今对诗对。 “八宝啊,出来一下。”尧发在叫儿子,“明天早上去买豆渣团子。” “我不要去上早学吗?”八宝说,明天晨会课班主任黄老师要叫他朗读作文《给灾区小朋友的慰问信》,进行抗灾义赈的宣传教育。他很高兴自己的作文受到老师的赞赏。 “还上什么早学,家里没米了,买点豆渣搭搭才够吃啊。”尧发无奈地说。 水灾后,政府实行统购统销政策,粮食更稀缺,就是用麻袋装钱也无处买米,更不要说他口袋里布贴布。 “我来不及,要迟到啊,老师要我读作文的呀。”八宝惦记着晨会的事。 “读什么作文,吃饭要紧还是作文要紧?”尧发不理解孩子的上进心。 “哎呀,孩子上学是大事,不能耽搁。”三婶在屋里插嘴了。 “总说念书念书,米缸里丁冬响了,你知道吗?人家都在买豆渣当饭。你晓得个屁,总是闭着眼睛说瞎话。”尧发顶撞着三婶。 去年三婶做主,把家里的大件农具和值钱的家具变卖了,给妹子上初中,尧发还憋着一肚子气呢。 “好好,算我没说。我还不是为的汪家后代根,等孩子念书有了出息,我早埋到沈家岗了。”三婶气得脸上发紫。 “念书念书,有屁用。沿河、李家几个念书的,解放以后,有谁得到好下场的?”尧发好象把读书看透了。 “……”三婶一时语塞。 “不管什么朝代,念书的总要比不念书的强。我一个妇道人家,又双眼白珠,那有你看得通啊。”三婶反驳了几句。 “明天起点早,买不到豆渣,不准吃饭。”尧发把皱巴巴的一毛钱抖抖地递给儿子,像把全家人的性命交 给他一样,就外边去了。 晚上,在三婶房间里小桌子上的香油灯下,八宝复习完当天的功课,又一边一边地朗读着自己的作文《给灾区小朋友的一封慰问信》,直到能背得出来。 三婶半躺在床上,听着孙儿稚嫩的朗读声和轻轻的翻书声,比吃了蜜糖还甜,她觉得眼前亮堂起来,仿佛看到了汪家的希望之光。 三婶房间里空荡荡的,鬼子把陪嫁的上等家具大都烧炸精光,为女儿上初中她把自己后来添置的大件家具也卖了,只剩下这张小四仙桌和一张老式半橱。半橱上还有一台立式时钟,是娘家陪的,至今还没舍得丢掉。 “滴答、滴答……”有节奏的走摆声、悦耳的打钟声,陪伴她度过了多少个不眠之夜和暗无天日的白昼。 “当、当、当……”三婶暗暗地记数,时钟已打了十下。 “快睡吧,明天要起早啊。”三婶心疼地催好几边了。 “好了,奶奶。我马上睡。”八宝收拾好书本和文具,把换了几次灯芯的油灯吹灭,上床睡了,不一会就进入梦乡。 三婶摸摸八宝瘦瘦的脚和腿,不禁一阵心酸:孩子正是烦心念书、兴长身体的当口,为什么连一口饭都吃不饱呢。听着堂间丈夫打呼的声音,心中不禁冒起一股怨恨:两个大男人不去想办法借粮,却硬逼正上学的小孩子起早买豆渣,这还像什么男子汉啊,为何同这两个粗蠢的男人在一家过日子呢,这是前世里的事,只求来生了。儿子的话更让她伤透了心。但回过头来想想,儿子不是亲生,孙子却是自己的呀。一切都算命里注定的吧。 其实汪兴炳也无可奈何,他借了几家到处碰壁。这年头,有多少人家还有余粮啊,老头子把家里的担子推给儿子,也属无奈啊,想当初共家手里,三兄弟中要数他老三最有本事,把汪德隆号的棉花行经营得红红火火,家中里里外外的事管理得一一当当,那像解放后过这样的窝囊日子啊。 尧发在那边房里同样发愁。因本钱少,老百姓手头紧,生意一直很难做。今天一上午只卖掉几斤粗盐和一包“飞马”香烟。有的日子一点进帐都没有。老头子从来不问家里的事,也撂担子了。这个日子怎么过下去呢? 最便宜的“小鱼”牌香烟蒂头摔满床铺前,很小的空间里烟雾缭绕,弥漫着呛人的劣质烟草的烟气。大女儿已睡着,玉喜被烟雾熏得不停地咳着。 他听说要搞合作商业,小摊小贩都要组织起来,又可以拿固定工资。他想,那倒好啊,省得自己操心。 “孩子他爹,睡吧。”玉喜说。 “只顾你睡,烦什么啊。”尧发一天跟妻子说不上几句话,多少年都是撮合着过。 他对儿子也是疼一阵,撂一阵,但毕竟只有这一个儿子啊。念书的事却从不问询,他自己只读到初小二年级,不是后妈不给他念,而是他考试老是不及格,自己怕念书。 他倒喜欢常给儿子捎点零食赏赏口福。从前在杂货店里做小老板的时候,带着儿子睡在杂货店对面自家棉花行的楼上,每天晚上都要藏点糕糖点心什么的回来给儿子吃。有时白天怕被棉花行里的父亲看见,就爬到楼上,用长竹杆从楼窗孔伸给八宝。有一回,几包董糖没扎牢掉到街心里,被其他老板和汪兴炳发现了,还在当年所分的红利中扣了钱,又被三婶训教了一顿。 由于历来父亲管束得紧,他在镇上没三朋四友,到哪里能借到钱粮呢。家里没米,就只好叫八宝去买豆渣充饥,管他上学不上学啊,总不能让一个大男人去买豆渣,不做生意啊。 第十二章 天麻麻亮,八宝听见台钟打了六下,赶紧轻轻地起床。 “还早啊,再睡一会吧。”其实三婶早就醒了,想让孙儿多睡会儿。 “奶奶多睡一会儿吧。我要买豆渣去了。”八宝说着,摸摸口袋里的一毛钱还在,拎了个小篮子拉开后门出去了。 天渐渐亮了。李家坝埂和后街因为前街淹水而变得热闹起来。挑担提篮的,卖菜赶路的,络绎不绝。八宝并不觉得冷清。他哼着《中国人民志愿军战歌》“雄赳赳,起昂昂,跨过鸭绿江……”的歌词,加快步子往豆腐店走去。 发大水后,豆腐店不知搬到后街什么地方了。他好不容易在程家场中心卫生所那边找到一家豆腐店。 那里已经排了一条长龙,至少有三、四十号人,八宝只得站在队尾。 “小孩子。跟紧了我后面,不要让人家插队啊。”一位好心老伯叮嘱八宝。 “哦。”八宝点头说。 不一会,八宝的后边又添出五、六个人,队伍在渐渐拉长。八宝拎着篮子贴紧老伯慢慢地向前移动。 离店门越来越近了,他的心跳得越来越快:快些让我买到,我要上早学啊。 他终于排到了最前面。他正要掏钱给豆腐师傅,却被告知:“明天请早吧,今天买完了。” 八宝顿时如被猛击一掌,急得泪花直滚。 “卖给我一点吧。我家没饭吃了。”八宝苦求着,“我娘才生小妹妹,小妹妹没奶吃要饿死呀。” “这小孩怪懂事的,可怜啊,把我的这份给他吧。”排在八宝前面的老伯说,“我家里还有一点米可以混几天。” “你家小孩也多,好不了多少,这里还有一份,是我留给我娘舅的,先拿去吧。”豆腐店的老板娘说着,从店屋后间捧出一个豆渣团子,放到八宝的篮子里。 “谢谢你了,婶婶。”八宝把那张捏得皱巴巴的角票递给老板娘,鞠了一个躬就往回跑。 八宝把豆渣交给奶奶,就要去上学。 这时,汪兴炳父子俩饿着肚子出去摆摊、借粮去了。 “吃点东西再去吧。还来得及的。”三婶把熬好给玉喜喝的稀饭盛了一碗,和一盆咸菜端上堂前的桌子。 三婶这几年来,已经习惯了摸着黑做各种家务活,揩台抹凳,做饭洗衣,甚至还能缝缝补补,屋里弄得干干净净,就是不能上塘边清衣裳和上街买东西,真是个精明的人,“瞎子不瞎要上天”,此话不假啊。她有时就依靠大孙女指点和帮忙,她说莲子是她的一根拐棍。媳妇这几天坐月子,她更要多做点事。“来不及了。”八宝在汤锅里舀了瓢温水,抹了把脸,就要上学去。 “不行,得吃点东西,才不会饿坏人。”三婶硬逼他把粥喝下去。 “八宝啊,到我房里来吃点菜。”这是玉喜在喊儿子。 昨天下午,娘家送来一钵子肉烧干菜给坐月子的玉喜吃,玉喜要儿子也尝尝,儿子肌瘦,多少日子没吃过肉啦。 “哦。”八宝喜出望外,立即端着饭碗走进娘房里,他真的三月不闻肉香了,很想吃点猪肉解解馋,又想看看小妹妹。 “好吃好吃。”八宝一进去,就用手在钵子里抓了几块肉片吃,又抓了一块给在床边照看妈妈的大妹子,“你也吃呀。” “哥哥你吃吧,我吃过了。”小他四五岁的莲子很懂事。 “多吃两块啊,你也枯死了呀。”玉喜一阵心酸。 “我吃过了。”八宝瞧瞧钵子里的肉已不多了,舍不得再抓。 八宝随后顺便探望了一下正在睡觉的小妹妹。 奶奶房里的台钟打过七点,还有十五分钟上晨会,他就背起书包赶紧往学校跑。 “当当,当当……”八宝刚跨进教室,上课铃就响了。 教室里学生基本上来齐了。 “黄老师,早上好。”气喘吁吁的八宝见到班主任站在教室门口,就连忙行礼问好。 “你早。准备好了吗?”黄老师问。 这时,八宝突然想起,昨晚把作文本子丢在房间里小桌上,早上走得慌,忘记带来呀。 “我回去拿,好吗?”八宝急得汗都冒出来了。 “等你拿来,就下课了。”黄老师不无遗憾地说。 “黄老师 ,我背得来。”八宝很有信心地说。 “那好呀,快进教室吧。”黄老师了解自己学生的记性和刻苦精神,“别慌,沉着点,我相信你一定能背好。” 一共四位同学朗读作文,黄老师把八宝安排在最后一个。八宝因为先天不足心理素质较差,遇事容易心慌。此时,他心窝里像有个小兔子在嘣嘣直跳,脸胀得通红。一阵热烈的掌声后,八宝走上讲台。 “亲爱的灾区小朋友们:我是……江苏省高昌县……西坝小学五年级(1)班的一名少先队员。首先,向你们表示……亲切的慰问……” 开始几句由于心慌背得不太顺畅,后面的不仅字句正确,声音还响亮呢。结束时又赢得了一阵掌声。八宝为自己的又一次小小的成功而沾沾自喜…… “你的本子放在小台子上,忘记带走呀,那怎么读的啊?”放中饭学后,八宝一回到家,三婶就问。 “我背出来的呀。”八宝得意地说。 “你真有点学问啦。”三婶高兴得很。 “老师叫我不要骄傲,继续加油,争取明年考上县中。”八宝说。 “唉,明年家里有两个孩子上初中,孙女也上小学了,怎么供得起呢,眼下饭都吃不起来啊。” 三婶在高兴之余又担忧起来。 此时,尧发也回家了,小摊子暂时有老头子看管,是老头子先吃过换他回家吃中饭的。 “八宝啊,今天起晚了吧,差一点没买到豆渣。人家告诉我了。”尧发从豆腐店的师傅那里得知,“明天要更加早一点。” “我今天差一点迟到了。”八宝说着,赶紧把一大碗一半豆渣一半碎米的糊涂粥喝了下去,又跑到娘的房里看了一眼小妹妹 ,抑制不住地抓了一点肉干菜,塞进馋嘴里。 “孩子多吃点吧,在学校里要烦心啊。”玉喜情愿自己少吃,也要儿子多吃,希望儿子长好些。 其实娘家也景况很差,只送来一小钵子,猪肉少、干菜多,两天吃下来,所剩无几了。 “好了,妈。我读好书长大了挣钱,买许多好东西给你吃。”八宝望着母亲面黄肌瘦的样子,也十分酸楚。 玉喜听了儿子的肺腑之言,禁不住鼻子一酸,流下滚滚热泪。 “孩子啊,娘就盼你有这一天呀。” “妈妈你放心吧。我要上学去了。” “八宝啊,台子上放了一毛钱,收好,明朝起点早,买豆渣去。”尧发说着就摆摊去了。 又是一个清早。八宝拎着篮子匆匆赶到昨日买豆渣的地方排队。来得虽早,但还只排到第二十几号上。这时,店门还没打开,八宝听见前面的人在议论着什么。 “今天要先发筹码才有豆渣。发不到码子的就没的买。”八宝终于明白了。 他在急切地巴望着自己能发到筹码。 不一会,店门开了。队伍一阵骚动,所有的人都伸长脖子向前瞅,队伍即弯曲成一条半弧。“把队排直了,排好才发筹。”五十来岁络腮胡子的师傅吆喝着。队伍又恢复了原状。 “不准插队,不准帮别人带,一人一张,发完为止。今天只有二十个号,其余的没了。”络腮胡子宣布说。 八宝立即踮着脚数前面的人头,可是怎么也数不清,他急死了,他预感到自己要落空。接着,店老板从头开始发放。 小小的豆渣码子只有火柴盒大,上面盖了红章,还写了号序。发到的人像领到圣旨、中了大奖似的高兴,安心地继续挨着队,等买豆渣。果然,发到八宝前一个人就发完了。 “明天请早吧。对不起,今天没了。”络腮胡子宣告了八宝希望的破灭。 八宝哭了。 “还有好心人让给我一个号码吗?”他噙着泪水在店门口徘徊,侥幸的等待施舍者,可是又有谁再来救助这孩子呢。他只得垂头丧气地走了。 八宝没买到豆渣,家里人也没怎么埋怨他。一天只吃了中午一顿稀饭。 下午八宝在体育课上跑步时晕倒在操场上,老师泡了点红糖水给他喝下才好。 他放学回家以后,没敢把晕倒的事告诉家里。他知道大家都在挨饿。 晚上,三婶只把中午剩的粥加了些水和菜叶子煮煮,勉强混了一餐。 “明天怎么办呢,只有半筒米了。”三婶焦虑地说。 “人家说今天晚上,就要去排队,才买得到。”尧发对八宝说。 “那不睡觉去排队?”八宝不解地问。 “他们老早就把篮子排在店门口,你下午也去拿个篮子排队。”尧发又下达了命令。 “哦,知道了。”八宝感到自己是个男子汉了,应该为家里做点事情。 下午一放学,他就提着篮子去排队。这个篮子是三婶从前到九华山烧香买的,自从她失明以后,就用来上街买菜。它长长的,高高的,近似椭圆的篮子口中间,有一个半圆的把手。 八宝来到豆腐店门前,店门关着。他看见许多篮子已摆放在门前的场子上,排成弯弯的一条龙。所有的篮子都由一条很长的细绳子贯串着。绳子的一头系牢在店门板上,另一头从每只篮子把里穿过去。排队的篮子在不断地增加,绳子也在继续延长。 八宝很庆幸:长的、短的、圆的 、方的、大的、小的篮子都有,而自己的烧香篮子却独一无二,而且排在第十八号的位置上。 “这样,肯定不会搞错了的,笃定能发到码子了。”八宝一阵欣喜。 “小孩子,把篮子跟好队,排在最后面,不许插队啊。”豆腐店的络腮胡子师傅在门前维持秩序,将绳子的尾巴从八宝烧香篮子高高的把手下穿了过去,并在把手上绕了一个圈。 没多久,烧香篮子后边又增添了好几只篮子。八宝见有几个人在篮子排队后,还站在旁边看守着自己的篮子,怕被别人搞鬼。他也守护着自己的烧香篮子不走。 “这里有我在看着,没事的,你们都走吧,该干什么事,干什么事去。”络腮胡子负责任地说。八宝只得离开了。 又是一个大清早。老天爷发脾气了。阵阵雷声加闪电,和着雨声,把睡梦中的八宝吵醒。他昨晚睡得很迟:过几天要大考了,他决心考出好成绩,为明年上县中夯实基础。不吃苦那行啊。他上床后,肚子里饿得咕里咕里直响,翻来覆去睡不着。 三婶听见后,泪水将枕巾流湿了一片。 “作孽啊,孩子要过这种日子!”今天早上她听见屋外震耳的雷声和泼瓢似的大雨声,又听到房里滴滴答答的漏雨声,连忙叫八宝用小脚盆来张漏水。 屋顶上烂稻草里的漏水像黑酱油似的,漏得帐子上、土墙上一块块酱油色痕迹。 这时,草屋到处漏雨,两个大男人也起来找东西盛漏水,屋子里一阵忙乱。 “八宝啊,快去买豆渣啊。”尧发没忘记儿子的任务,一边寻家伙张漏水,一边叫着。 “我马上就去。”八宝摸摸口袋里的角票还在,揉揉惺忪的眼睛,赤着脚就往外跑。 “遮把伞去,不看见外面在下雨吗?”尧发拿了把破布伞递给儿子,“遮好了,别让雨淋坏。” “小心点,当心跌交啊。”三婶也在门口大声地关照着。 “让我去吧,这么大的雨,八宝不能去啊。”头上还捆着绉纱的玉喜不知何时也从房里跑出来。玉喜心疼儿子啊。 “不要罗嗦,你真不识数,刚生养,能去吗?”三婶骂道。 “孩子要被雨浸坏的。”玉喜无时不在巴急着儿子饥瘦的身子,恨不能替儿子去买豆渣。 “人家的小家伙也能去买,我家的小家伙又是纸糊的?”汪兴炳的心肠有点硬。 “你们这些人的心肠真狠啊。”三婶回敬道。 玉喜只好回到房里抹眼泪去了。 一出门的八宝撑着破伞,一路顶风冒雨,来到豆腐店门前,却被眼前的场景惊傻了:店门口人头攒动,雨声夹着吵闹声,一片乱哄哄的;门前原来排好的篮子队伍已被扯得乱七八糟,绳子被什么人剪断了。 八宝慌忙到处寻找自家的烧香篮子。找啊,找啊…… 可是,长长的、高高的烧香篮子却无影无踪了。 “我的篮子呢,我的烧香篮子呢?我明明是排在这里的呀。”八宝在雨中哭泣着,喊叫着,寻找着。 回答他的,是越来越大的雷声雨声,和店门前争先恐后拥挤着抢取豆渣码子的嘈杂声。 那边的码子已抢发一空,这里的八宝还在风雨中哭泣呼号着,全身和口袋里的角票早已湿透。他脸色煞白煞白,手脚和双腿在发麻发抖,渐渐顶不住饥饿劳累的折磨了。只见他手中的破伞突然失手在地,人也随之晕倒在泥泞的场子上。“不好,这个孩子跌倒了。”一个大妈发现倒在泥水中的八宝赶紧把他搀起。 “这不是汪家的孩子吗?”围观的人群里有人认出他。 “快送他到卫生院。”八宝的一个堂叔走过来,抱着孩子往诊所跑去。 这时,尧发刚好路过这里去摆摊,闻讯赶来了,同堂弟一起把浑身湿透、不省人事的八宝送进了附近的诊所抢救…… “我的篮子呢,我要找我的篮子啊。”八宝一苏醒过来就这样喊叫着。 八宝犯的是低血糖,注射了一筒葡萄糖以后就没事了。 “不要找篮子了,随它去吧,差点性命都没了。只顾你好好躺着。”尧发眼里噙着泪水,看着儿子病成这样,他也心疼起来。 “我要考大考啦,得赶快上学去呀。”八宝努力睁开眼睛,看着父亲在流泪,也伤心地哭了。 “把这两个肉包子吃了,多休息一会再去上学。”尧发请人买来两个包子。一见久违的肉包子,八宝便狼吞虎咽地把它们消灭了。 “没事了,孩子是饿坏的。这会好了,可以走了。”医生说。 “我的伞呢?”八宝还在想找伞。 这时,外面的风雨也停了,太阳出来了。八宝的破伞和烧香篮子一样,也不知去向。 尧发摆他的摊铺去了,八宝空手回家。家里的女人们得知了八宝早上所发生的一切以后,都抱头痛哭着。 八宝还是坚持上学。汪兴炳到乡下亲戚家借粮。 一整天家里断了炊烟,直到晚汪兴炳借到点粮食回家,才吃上一顿。 大考前些日子,大水渐渐地退了。八宝由于营养差、身体虚弱,后来又染上疟疾,瘦小的脸孔像菜油灯盏头,常常头晕眼花,考起试来,人就像倒挂着一样,悬浮在空中,答题非常艰难。在这种情况之下,他顽强地坚持复习考试。结果考得还不错。高贴在学校半边亭廊壁的排名红榜上,八宝位列五年级甲等第八。 再读一年,他就要到县城上中学了 。 第十三章 又到了新学年开学的时候。 肆孽了几个月的大水渐渐退去,但顽固地在各处留下淹水的痕迹,街道及其两旁一片狼藉。秋风给灾后的西坝镇胥河两岸铺满枯黄的叶子。店家纷纷搬回来了,正忙着灾后修缮和重建工作。 忙碌了几天后,汪尧发家的小杂货摊子也在下街头店门前摆出,他俩也从草屋里搬回到店里住。到年底,他的建房押金快被房租扣完,到时,店房将要被公家收回,以后要在这里开店必须缴房租。汪兴炳父子哪里缴得起一笔可观的房租呢。 下雨天背稻草,他们面临着越背越重的债务:上半年借高利贷度饥荒;因八宝暑假里生了一场大病,欠了一屁股债;家里三个孩子开学,成了矛盾激化的焦点。 “三把锄头扛支笔”,一个没下锅米的八口之家怎么供得起三支笔。开学的日期越来越近。女儿要五块钱,八宝要两块钱,大孙女开蒙一块钱——家里一分钱也没有啊。 可是,这家里偏偏有位出生书香门第的三婶,执意要让孩子上学,而她遇上了只有初小文化不通诗书要义的汪兴炳父子,冲突就难以避免了。 这天晚上,三婶知道丈夫和儿子都在屋里。 “复头他爹啊,后天就要开学了。复头的学费有办法了吗?”三婶问道。 “你不在天底下过日子吗?天灾人祸,接二连三的,那有什么办法呀。”汪兴炳摆摆头说。 “她只有一年就初中毕业,总不能歇下来吧。”三婶说,“还有八宝哪,他明年也要升中学了,这个六年级也要让他上呀。” 丈夫还不语。 “尧发你也要想想法子啊。”三婶转向儿子。 “这个家谁当家,你还不知道吗?我那有钱啊。”尧发真的无法可想。 “没法子也要想法子。”三婶坚定不移。 “你有本事就让他们去念吧。”丈夫打算放瘫。 “你们男子汉大丈夫没法子,我一个瞎佬妈妈,还有什么法子呢?”三婶虽然这样说,心里却在盘算着:房里还有那面台钟和一张西式半橱可变钱。那张架子床,是鬼子投降以后打的,三尺来宽,六尺来长,床上铺着薄松板,四角竖立着四根圆柱子,最上边有四根方木条构连,木柱中间还有床档,床里边架一块薄长架板,可放小件物品,下面两旁安有小抽屉,放置草纸等杂物。这床虽然结构简单,造型简朴,没有被鬼子烧掉的那张花梁床考究,但还能值几个钱。 尽管她真的舍不得卖掉她最后的家当,特别是那伴随自己几十个春秋、朝夕相处的台钟,那熟悉的滴答滴答的走摆声和悦耳的打钟声。但为了孩子读书,她决意卖掉这些东西。 西坝镇每年的农历七月二十四,是一年里最热闹的庙会。解放以后改为物资交流大会。三婶想趁此机会出卖家具给孩子上学。 她请堂侄六头帮忙,把半橱和木床搬到后街李家坝埂,叫女儿用白纸条写了价钱贴在货物上:“床,5元”;“台钟,5元”;“半橱,2元”。吩咐八宝看着东西,自己坐在旁边等买主讲价钱。 这里上会场的人来人往,川流不息。出卖旧家具的摊点也不少,许多家具什物都是胆子大的人家淹水时从河里捞的,价钱很便宜,旧木器家具只顶烧柴钱。 卖了半天,三婶的床没人要,半橱和台钟总共只卖得三块半钱,给女儿开学都不够,八宝自然没份。 推车阻壁,明天就要报名了。三婶手中捏着那三块半钱左右为难:给谁好呢?先给女儿上县城报名吧,她初中毕业就能找到饭碗;孙子也要考中学了,不能耽误啊;也要让大孙女莲子小学开蒙呀…… 我是赵子龙,保得了娘娘,保不了太子。也罢,先给女儿再说,孙儿孙女的学费让儿子想办法。甘蔗只有一头甜。 晚上,她把钱悄悄地交给汪协复,并说:“把这点钱带去,向老师说说好话,先给报了名。” 女儿汪协复很体谅母亲,说:“妈你别急,我有个同学住在县城里,家里条件不错,同我很要好,她放假前说,没钱报名可以借给我。” 三婶说 :“哦,那你先问她借了,再写封信给你南京的克才哥哥,求他帮帮你,他一定会答应的。” 暑假里,小姑放假回家住,八宝不能同祖母睡一张床,而只能睡在重新开在祖母房里的一张小铺上。八宝听见刚才奶奶和小姑的对话,知道卖家具的钱轮不到自己。白天,他向父亲又要不到,只好同母亲诉说。母亲告诉他:“你奶奶有钱给姑母,为什么不给你呢。”… 想到这里,他不禁插嘴问道:“奶奶,我也要报名啊。” 三婶无可奈何地说:“只卖了三块半钱,连你小姑母也不够呢。先给你姑妈报吧,你叫你爹去想想办法。奶奶实在没力量照顾你了。” 八宝噙着眼泪不再说话,也不知什么时候睡着的。 第二天一早,汪协复炒了碗昨晚的剩饭吃,带着三块半钱,徒步上县城开学去了。读县中几年,除头一回开学乘班船以外,其余都是步行往返。三婶很不放心一个女孩子走五十多里路,一直送到大门外,抓紧女儿的手不放,一再叮嘱路上要小心。汪协复说她有好几个同学一起走,不要紧的。八宝也含着泪水目送着小姑母上路。 汪协复回过头对八宝说:“八宝啊,不要急,你一定会有书念的。” 八宝点点头说:“姑母走好啊。” 两个男人都出去了,孩子们开学念书的事好象同他们无关。 汪协复走后,玉喜抱着未满周岁的小女儿在堂前小凳上喂奶,其实早就没什么奶水可吃了,小家伙老是拼命地吮吸着母亲的瘪奶奶哭闹不歇。莲子紧挨着妈妈站着,八宝在母亲旁边吵着要钱开学:“妈,小姑妈都上学去了,我怎么办啊?” 玉喜有点抱怨地说:“儿子啊,人家说,晚晴没有好天,晚娘没有好心啊。” 谁知道,这一句话把在房里念经的三婶激怒了。 “人有良心,狗不吃屎,我老娘哪一件事对不住汪家啊,只差心没掏出来了,还说不好!”三婶边捻佛珠边说。 “有钱只给女女上学啊,孙子没份,这叫什么好良心。”玉喜又火上浇油。 “不要撒撒屎脱掉个心肝,八宝的那一桩事情我没帮烦啊。这回开学,老娘实在拿不出手,你就来说风凉话,千担功劳一担丢啦。”三婶越想越气,一把眼泪一把鼻涕,“从今往后,你们的事情我一概不管。” 这时,尧发回家,听见婆媳俩在为儿子报名的事争吵,就说:“吵嘴能吵出钱来,你们就吵,我已经在外边借到了,还吵什么?” “你今天不给老娘说句公道话,要被你老婆气死了!”三婶把满肚子委屈发到儿子身上,“我晚娘到底晚在那些地方,你必须说说清楚。省得你老婆来咒我。” “你这个死东西,在家里歇了热骨头作胀,没事找事啊。”尧发近来一直没好心情,一听三婶哭诉,就把妻子当出气筒,抓起一把扫帚,劈头盖脑地朝玉喜打过去,“看你嘴巴还难过不难过了。” 玉喜用手遮挡,手背上立刻被打出几道血溅溅的伤痕,怀里的小女、身边的莲子和八宝被吓得哭声一片。 “不要打娘,不要打了,我不上学就是了……”八宝边哭边喊着,扑到娘的身边,挡住父亲的扫帚。 八宝看着母亲瘦弱的身子和蜡黄的面容,心里好象刀子在割,他拼命保护着母亲。 “你打死我吧。打死了我,少一张嘴跟你吃饭,也省得活在世上,惹人看不得 。”玉喜抽泣着。 “你别打了,打出了人命,我可担当不起这个罪名啊。”三婶说。 尧发并没继续打下去,而对八宝说:“拿这一块钱先去报名。” 八宝接过钱说:“一块钱不够啊。” 尧发瞪了八宝一眼说:“同老师说说,过几天来补交。” “我要向菩萨发誓,从今往后,我要是为汪家的事嘴巴难过,就掌自己的嘴巴。”三婶诅咒发誓。 说着,三婶真的在房门口摸了一块蒲团,颤颤巍巍地走到堂前,面对家堂菩萨的画像,放下蒲团,抖抖的跪下,在厢几上摸了几支香,点着,插在香炉里,然后喃喃念叨:“菩萨在上,我对汪家要有半点偏心,就让我不得好死。从今以后,我要再多嘴多舌,就这样打自己的嘴巴。” 说完,便左手一下,右手一记,劈啪、劈啪地掌起自己的嘴来了。 “奶奶,你别这样啊。”八宝见这般模样,莫名其妙,简直被吓懵了,赶紧把三婶搀起来,抹抹泪水,拿着一块钱报名去了。而玉喜抱了孩子走进自己房间痛哭起来,三婶也泪流满面地回到她的房里,嘭嗵一声把房门关上了。 “等老子被你们逼煞了,再这样哭吧。”尧发朝玉喜狠狠地骂了一句,掉头就走出门外。 到了学校里,班主任听说了八宝的实际困难,十分同情,立即向校长做了汇报,帮减免了学费,只要八宝缴了部分书钱,还替八宝垫付了所缺的书钱。 这样,八宝终于跨进了小学毕业班的门槛,而莲子这年最终没能上学。 那场婆媳风波过后,八宝家的日子也更加难过了,生活的担子在汪兴炳父子之间推来推去,更苦了一家老小,常常吃了上顿没下顿。有时实在没米下锅,尧发就逼妻子或八宝,提个淘米篓,到亲戚或邻舍家,去借一升半升米来混一餐。 同时,婆媳关系日趋恶化,经常为一点鸡毛蒜皮的事争吵,玉喜自然不是婆婆的对手,而且一向尧发告状,玉喜就要挨打。更令玉喜难忍的,是每次自己被丈夫毒打以后,三婶总要跪在家堂菩萨面前自打嘴巴,洗请自己的罪过,弄得她日夜不宁,精神恍惚,人也衰老了不少。不到四十岁的人,头发却花白了,背也驮了,眼也花了,像个老太婆。 汪兴炳也挠头了。这一天,他把儿子叫到面前,说:“这个家,这样下去总不象话,干脆,你把老婆孩子带出去,租点房子另外过。我们黄牛角,水牛角,各顾各吧。” “搬就搬吧,要饿死该应。”尧发也早有这种心思,他打算就在这几天到外边打听打听再说。万般无奈的汪尧发在后街租了一间房子。为了省钱他们仅租了房东家的堂间,在堂屋中间用芦扉隔着,里边做房间,外边放杂物。同房东共用一间小灶屋,在灶屋垒了口缸缸锅烧饭。 松板铺上实在睡不下大小五个人,奶奶答应让莲子晚上回草屋陪她。莲子也上小学了,也好照顾瞎子奶奶。奶奶有时就留莲子吃饭。八宝和小妹妹同父母亲就挤在只有十平米的租房里。 在用芦菲隔房间那天,心慌意乱的母亲不慎被芦扉刺伤了左眼,痛得几夜没睡,又没钱去看医生,只好忍痛用手捂着眼睛做家务事,忍着痛起早摸黑地摇棉纺纱,为儿子准备了一身新衣去县城读中学。 看着母亲一天天消瘦变黄的脸孔和几乎失明的左眼,八宝的心在流血。 三岁的小妹妹从小奶水欠缺,同母亲一起受苦受难,瘦小体弱,穿一身姐姐的旧衣改的褂裤,常常蓬头垢面的,拎着自己的一双小鞋子,抓着一把破蒲扇,跟在母亲后面哭来哭去,十分可怜。直到三四岁还没取名字,老是“美头、美头”的叫唤着她。八宝为自己忙于复习功课考中学,不能照顾好母亲和妹妹而深感愧疚。 奶奶那边也让他牵肠挂肚:奶奶一个人怎么生活,毕竟是个瞎子啊。他深爱着奶奶,他永远不会忘记奶奶对自己的呵护和哺育,尽管她对母亲有些过分,甚至很恨她…… 在租房里没住多少日子,玉喜被诬陷偷了房东的米饭和腌菜,气得生了一场大病,成天精神恍惚。此间,在农业合作化运动里,汪兴炳带着老婆媳妇和几亩田地参加了农业合作社,被农业合作社派住到队屋里,去做饲养员。草屋里只剩下三婶瞎子一人。不得已,汪尧发搬回了老草屋,同三婶又住到一块。 第十四章 秋风越来越紧,天气渐渐凉了。又到茅草屋翻盖的时节。草屋上的稻草经过一年风吹雨打下来,腐烂不少,必须扯去烂草、添上新草,才能不漏雨雪。汪家每年田里收的仙稻草先留足盖屋的,余下来的才烧锅。 “我已经同人家讲好了,过三四天盖草屋的要来,这几天歇在家里没事,帮搓点草绳子。”汪兴炳给媳妇下达任务。 玉喜把吃奶的小女儿安顿在篓窠里,叫大女儿莲子帮摇着,好空出手来搓草绳。 “我瞎子也不能白吃家里的饭啊。”三婶不甘示弱,默默地端了一张小凳子也来搓草绳 。于是婆媳俩暗暗地来个搓草绳比拼。 三婶叫八宝搬来一捆稻草。八宝解开草弧,抓了一把给她,她勒去枯叶,只剩草筋,又在这几根草筋的一头打个结,放到凳子角边,半边屁股压在草结上面,让草结散开的另一头露出的部分,一分为二成八、九十度的一个叉口,然后,叫八宝再抓几根稻草给她,插进叉口,就用双手手掌搓起来。几根稻草很听话地在她手里旋转着,一会就搓成一段草绳。添进去的稻草快搓完时,再叫八宝添草给她继续搓。每搓好一段,三婶就把这一段边缘挂露出来的草须拉扯干净,以手触摸,感到草绳光溜溜的才满意。 真巧是星期天,八宝在边上帮忙,拾、理好一束一束的稻草,递给搓的人。八宝曾经帮狗伢做过这活,比较熟练。 只见稻草捆渐渐减少,玉喜和三婶凳子底下的草绳在渐渐加长增多。 也真灵,三婶的草绳搓得比媳妇的又快又好,粗细均匀,紧密光溜。真是“瞎子不瞎要上天”啊。 盖屋师傅对三婶说:“你老人家搓的草绳真不错,可以卖钱,有人家要买草绳。像你搓的草索更值钱啊。”这位师傅的夸奖一下子拨动了三婶的心弦:我何不多搓些草索挣点钱,积少成多,也许能解决女儿的一部分学费呢。 “那我就搓草绳卖钱啦。以后谁家要买,请师傅帮介绍一下吧。”三婶找到了一条生财之道。 草屋盖好了。而三婶从此就没日没夜地搓草绳,她反正晚间不要点灯照样干活。孙子和孙女有时也帮帮她。玉喜有空也搓一点添补上去。搓好以后,她将草绳绕成圆饼状,一个一个的码在堂前,不几天,就码了高高的一大堆。销路也很好。有人上门来买,八宝就负责看秤和算帐。 屋里没新鲜稻草,就在附近农户购买一点做原料。 一年下来,三婶慢慢地积攒到一些钱,并轻轻地对孙子说:“有空帮帮奶奶,奶奶卖到了钱,留点给你读中学。” 八宝别提有多高兴啦,帮得更加有劲了。可是,眼看奶奶和娘的双手褪了几层皮,变得粗糙皲裂了,八宝心里不禁有点酸溜溜的。 “奶奶,你的手……”八宝抓着三婶的干裂得像老树皮的手说。 “铜钱银子苦处来,不吃苦哪来的钱啊。饭好吃,粥烫人,那样生活不累人呀。”三婶说。 奶奶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对奶奶是爱还是恨呢,八宝久思不解。但三婶的这些话却深深地烙他在心里。八宝想用心读书,刻苦学习,争取明年考上县中,把书念出了头,让家里过上好日子。 从此,婆媳俩虽然不大搭理,但都在默默地干着。有时,三婶还嫌媳妇搓的不合要求而进行再加工。 天有不测风云。深秋季节还时常有台风袭来。 这天半夜,风大雨骤,李家坝边上的大树在猛烈摇撼,小树被连根拔起,坝里巨浪滚滚,岸边的小船统统被刮得底朝天,在浪涛里翻转。 八宝和草屋里的女人们被九级台风惊醒。外面台风在嚎叫,大雨在倾泻,仿佛天动地摇了,刚翻盖的草屋在风雨中颤抖着。 突然,屋顶上一阵轰响,毛竹屋梁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好象快散架倒塌了。新盖的稻草被卷掉一大片。随后,雨水往屋里直灌,家人来不及拿东西张漏,只好拿雨伞撑着挡雨。两个小女孩吓得哇哇直哭。 三婶嘴里不断地念着“阿弥陀佛”,还不停地骂着鬼子烧了她的九木落地的老房子:“要不是鬼子炸了我的老房子,今天哪要受这份罪啊。” “我喊爷爷和爹去。”八宝想,只有把两个大男人喊来才有办法,他穿好衣服,想拉开门出去,但门死也拉不开。 “孩子啊,你不能出去呀。”屋里两个女人几乎同时喊出了声。 “不要紧……”忽然,门被风猛然吹开,他不顾一切冲出了门,顶风冒雨向下街头奔去。 这时,他想起了表叔,想起了在学校里、课本上、电影里、连环画中,听到看到的刘胡兰、董存瑞、黄继光的形象,于是他不怕了,勇敢地朝父亲住的地方跑去。 狂风急雨使他前进一步都很困难,路上,到处是断枝折树和乱稻草。他绊跌倒了几次又爬起来。雨水把他灌得像个落汤鸡,眼睛也睁不开。夜色弥蒙,更不知路在哪里。 他硬是凭着平时对路线的熟悉,跌跌爬爬,奋勇向前,平时几分钟可到达的路程他竟然花了半个小时。 街上许多店家都亮着灯。他终于到了下街头店门口。汪尧发立即跟八宝跑回茅屋。 此刻,住在牛屋里的汪兴炳也赶来了。等祖孙三人赶回草屋时,台风已将草屋顶掀掉半截,风雨像恶魔似的凶猛地钻进屋里,屋内的女人正撑着布伞,怀抱孩子,蜷缩在墙角边簌簌发抖,等待救援。 三个男人一进屋,就同风雨展开了一场搏斗。 “先用粗绳子把屋面拉紧!”汪兴炳用小马灯照明,并指挥着这场战斗。 “快把担索拿来,把两根结起来。”尧发扛出梯子靠到屋檐边,向八宝发出指令。 八宝在门后边迅速地找着,但慌得怎么也打不成结。 “快把索给我。没用的东西!”尧发骂着抢过绳子,将两个绳头子并拢在一块,绕了一个死结,然后叫汪兴炳搬了一块大青石系牢担索的一头,垂挂在墙脚边,再爬上梯子顶端,想把绳子的另一头甩到屋顶那边去。 可是由于风大,又看不清楚,甩了几次都没甩过去。 “爬到草屋上去甩啊!”汪兴炳在下面喊叫着。 “屋顶上不能爬,要塌下来的!”三婶在屋里拼命地制止。 草屋的梁头都是毛竹做的,椽子也是铜钱粗的竹竿充当。椽篙竹上铺的是芦苇秆子编的网,人爬到屋面上脚一踩空,就要出危险的。况且,人在梯子上被风吹得站都站不稳。尧发知道危险得很,犹豫不决,不敢贸然行动。 “光说现存话,你上来。”尧发顶了汪兴炳一句。 “下来,怕死鬼,要我来!”汪兴炳把马灯交给八宝,就要往梯子上爬。 “爷爷,不要爬了。我有法子,在索头子上系一只鞋子,就能抛过去了。”说着,八宝从屋里拿来一只力士鞋,递给父亲。 果然,系上鞋子的绳头甩过去了,两边使劲拉紧。八宝搬了块石头压在那一绳头子上。接着,尧发在屋面通天的地方,抱了好些稻草铺垫上去,再用粗绳子压紧。又抓了几饼搓好的草绳在屋面上网了几道。最后,拖了几块铺板压在草屋上。草屋终于保住了。 风雨渐渐地小了。汗水和雨水湿透了的男人们,全身没一处干的。而且都在不断地打喷嚏。女人们赶紧找衣服给他们换上,三婶叫玉喜烧点姜汤给他们暖暖身子。 接着,女人和孩子们打扫整理一片狼籍的屋子,一直折腾到天亮。 经受了这场风雨以后,八宝好象长大了许多,也懂得了不少道理。他恨老天不讲理,恨日本鬼子炸毁了自家的老房子。他怨家里太穷,住不上瓦房,也怨政府要把街上的楼房收回去。我家什么时候能住上不怕台风的瓦房呢? 第十五章 1955年中秋前的一天,刚送走了小姑汪协复赴省城读中专,十三岁的八宝怀揣录取通知,背着一床补丁垫补丁的被子,一只旧木盆,一身换洗的粗布衣衫和五块钱,告别了渐渐远去的、还在抹着泪水的母亲和妹妹,同西坝镇的几位同学钻进帆船舱内,第一次离开小鸟巢,飞向梦寐以求的县城中学。 他们班上共有八人考取县中,五人上了国华中学,升学率不到50%,还有多数同学没能继续升学,因为家里经济条件不允许,去就业或在家种田,他还算幸运者,而且考的是县中,往返可以坐船,而国华中学的同学仅仅靠“11号汽车”。 见几个同学在吃着零食,有说有笑,他偷偷地落泪了。他,显然长高了许多,穿母亲亲手为他纺织和缝制的一身新衣裳,乌黑的短发遮不住扁扁的后脑勺,圆脸上没同龄人那样写满欢乐,却流露出几分苦涩。他默默地坐在船舱里,微闭着小小的眼睛,听着同学们的嬉笑声、有节奏的划桨声和浪头拍打船帮的声音,不禁想起了母亲、妹妹,还有奶奶,想起了那一幕幕往事…… 他无法忘记,就在开学的前几天,为了小姑到省城上中专的费用,父亲又在草屋里同奶奶吵了一场。 “尧发啊,复头她还差两块钱路费,你帮想想办法啊。”小姑今年考取了一所中专,奶奶正为小姑的开学钱把父亲叫来商议,因为爷爷种田更没来源。 “八宝的开学钱还差两块,我那有钱给复头呢。”父亲一口拒绝。 “要有一点办法,我也不对墙头上哈这口气了。”奶奶叹声怨气说,“我只好把你们的房间租给人家,先弄几个租钱给她做路费。” “也好,你有房子租人家给你女儿上学,我有钱给自己的儿子念书。从今,我们黄牛角水牛角,各顾各。”没想到父亲说出这样绝情的话。 “你这个昧心没肺 的,只怪我小时侯一把尿一把屎,把你带大了,帮你抬了老婆养了儿女,如今是你狠了。”三婶涕泪纵横…… “不要难为哥哥了,我在娘舅家拿到钱了。”正吵着,到沿河村娘舅家求援的汪协复回家了。 自从女儿考上县中后,每年开学前,三婶为解决女儿的学杂费和生活费,在才十岁的小孙女莲子的搀扶下,沿着弯弯的胥河堤岸,移动着三寸小脚,耗时五六个钟头,步行二十多里,到做医生的弟弟那里凑钱。三婶的弟弟吕文华有在部队当军官的儿子寄给他生活费,加之自己在沿河镇诊所里工作,每月还有点工资。杭州医专毕业、信奉“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古训的吕文华自己节衣缩食,每次都解囊相助,给外甥女解决开学困难。 后来,汪协复不忍心让瞎子母亲来回奔波,就自己到小舅父那里拿钱。 “妈,小娘舅听说八宝考上县中,很高兴,还另外叫我带来两块钱给他呢。叮嘱八宝好好读书,争取出息。”汪协复不顾来回四十多里的劳累,抹着额头上的汗珠子说。 汪协复给八宝带来好消息。八宝心里一阵欣喜。 “到底是正派人家做的事,说的话,那像你这畜生哥哥……”三婶欲借题发挥痛斥汪尧发。 “妈,你别说了,哥哥也没办法啊。”汪协复见母亲要骂汪尧发,立即制止,并把两块钱交给八宝。汪尧发也无言以对了…… “八宝啊,多好玩呀,快出来看。”一声喊叫,把八宝唤出了船舱,站到二舱里。同伴们都在这里观望湖光山色,有两位胆子大的竟敢爬上船头的甲板上赏景。 原来,帆船经过一个小时二十多里的航行,已经慢慢地由胥河驶入了古城湖。这条内河是春秋时期吴相伍子胥为运送粮草而开挖的,故名胥河,东起太湖,西通古城湖,直达长江。 帆船从胥河进入湖口,横渡三十多里水路,要两个钟头才能到达县城。 八宝站在船舱里,展现在眼前的是,百舸争流,千帆竞发,万顷碧波,游鱼可数;渔民们在撒网张篓、捕鱼捞虾。 抬头向上,蓝天白云,鹰击长空,群鸟飞翔,让人心旷神怡; 回首极目,湖东南边缘处,是一条绵延曲折的山脉,浸沉在碧水和薄雾之中;踮脚前望,一望无际的湖水,不知尽头在何方。 同学们统统陶醉了,而八宝也暂时忘却了苦恼。他原先认为家门口的坝子够大了,但这古城湖比它不知要大多少倍啊,那大海大洋更不得了啦。他第一次感到世界是如此广阔如此深邃。 五年级时,老师在春暖花开时节,曾组织他们登临过离古城湖十几里的夫子山和湖畔花山旁的玉泉寺,在山顶眺望过湖景,但只能看到湖面像块大镜子,湖面上的小船似一只只小火柴盒子,那有这次亲身在湖中看得过瘾啊;上次来县城参加升学考试,复习紧张,钻在船舱埋头看书,也没有心思欣赏湖景呀…… “都快进仓,站在外边危险啊!”船家在高声命令着。 大家纷纷缩回船舱,还是兴奋不已,谈笑着、评论着着刚才所见的美景和感受。 “船就要到老虎口了,请大家分两边坐好坐稳,不要在舱里爬来爬去 。”只听见船老板大声地警告大家。 “老虎口?”船舱里一阵嘈杂。八宝曾听父亲他们讲过,老虎口风急浪高,是古城湖最容易翻船的地方,不少船只在这里葬身湖底。八宝和几个孩子一时惊慌起来。 “不要紧,只要坐好不随便动,包你没事的。”船老板安慰着没经验的孩子们,随后叫助手放下风帆,严阵以待, 果然,船没前进一会,一股逆风突然从西北方向袭来,船身激烈地摇晃并往后退去。船舱里立即传出一阵惊叫和骚动声,有陪送的家长把自己的孩子紧紧抱在怀里,一个女孩子还呕吐了。 八宝也不知所措,靠着船板在微微颤抖着。 “不要怕,孩子们,没事的,过一会就好。”船老板一边鼓励大家,一边紧紧掌住船舵,沉着地指挥船员战斗。助手们一会用长长的船篙倒撑,一会使劲划动双桨,让木船继续破浪前进。 十几分钟以后,这场险风恶浪终于过去,大家才松了一口气。湖面上又泛起涟漪,风帆重新高高扯起,木船向前疾驶,离县城越来越近了。 八宝耳闻目睹船员们与风浪搏斗的情景,心中不禁升起无限的羡慕和敬意,他想,这些人真是胆大艺高。 一小时后,班船抵达了终点——高昌县城南边的港口。八宝看见这里停泊着一排排帆船,把小小的码头塞得紧紧的。他坐的船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空位,停泊下来。 付过五毛钱的船费后,八宝背起用草绳捆紧、又揿着小木盆和换洗衣裳 的被子,拎着一个蓝布书包,跟大家小心翼翼地走下狭条条的跳板,踏上喧闹的湖滨路,跟随着一位熟悉路线的家长,穿过熙熙攘攘的大街小巷,向位于县城北边的中学走去。 他们走到学校大门口,校门上方弧形铁框内,“高昌县初级中学”七个白底红字的行书十分苍劲醒目,使八宝心头为之一振:我终于跨进中学大门了。刚才被行李包裹背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的八宝他们,顿觉轻松了许多。 走近设在大门口的公布栏一看,才知道,他们一行八人都被分在一年级的甲、乙两个班,章龙、李丽、汤芳芳和八宝在乙班,另外几人在甲班。由于学生增加,本部校舍不够,甲乙两班的学生都分配到西社村的分校就读。 听说西社在离县城三四里的湖边。那还要跑路啊。 “哎吆,我实在走不动了。”八宝像泄气的皮球一样一屁股坐倒地上,不肯起来。 “起来走,我帮你背。”长他三四岁的章龙,拎起八宝的被子背上肩头,催着说。 章龙十五六岁,个子高出八宝半个头,力气大,长得像男子汉,家里开广货店,哥哥在朝鲜战场牺牲,是烈属子女,人很坦诚,肯帮助弱小者,但有点暴性子。这时,他手里已经帮女同学李丽拎了一个包。其实李丽有她 的大姐陪送,自己仅提了个小书包。李丽的父亲在上海一家公司做事,家境较优,人长得娇小秀气。 在章龙的帮助下,他们踏上通往西社的崎岖小路,又爬上一条高而弯的圩堤,圩堤两旁是一块块丰收在望的晚稻,合作社的社员们正挥镰斫稻;圩堤边上,一片片雪白的芦花,在秋风里摇曳点头像在欢迎他们,圩堤上飘落着许多芦花花絮。 圩塘里,青青的荷叶和亭亭玉立的荷苞、荷花婀娜多姿、相映成趣;几个农民正赤脚、卷裤、勒袖,陷在乌黑发亮的烂泥中,挖掘出一支支胳膊大腿般粗的嫩藕,小心翼翼地往塘边搁放。 他惊喜地发现,不远处,有两座宝塔——一南一北,一座四方形,一座是六角形,在蓝天之下,高高矗立着,比自家门前李家坝畔的那座文笔塔,要壮观得多。 八宝不禁被这里的景致吸引,把被分配郊外的怨气和负重奔走的劳累丢到了脑后,在不知不觉中走到了西社分校。 这里,原来是一座天主教教堂,解放后改造成学校:先为小学教师培训班,后办初级师范学校。初师与邻县的师范合并搬走以后,就成为县中的分校。 学校在一个大院子里,大门朝东,八宝随同学们一走进大门,就看见一幢黑色的三层大楼,一条鹅卵石子路从大门一直通到大楼下面,路边矮矮的冬青树剪修得整齐划一。庭院里分布着一个个小花圃和葡萄架。 大楼底下,一边一棵桂花树正吐芬芳。校园内花香鸟鸣,人来人往,笑语歌声,不绝于耳。 在大楼第一层的教师办公室,八宝在一位欧阳老师那里报到注册。欧阳老师是八宝的班主任兼数学老师,不到三十岁,个子不高,两块颧骨却有点高,苏锡常那边的口音,态度和蔼可亲。 八宝先把录取通知交给欧阳老师,并在报名表上填写姓名、年龄、性别、出生年月、家庭成分、家庭住址、家庭主要成员和家庭收入等情况。 “你在你们西坝小学考进来的同学中,是第三名,还不错。但是天外有天,楼外有楼,在我们初一乙班里,只能排到第十三名。”班主任亲切而又深情地说,“进了中学更要加油,才能更上一层楼啊。” “哦,知道了。”八宝脸上一阵白一阵红的,他知道,自己不吃苦真会落后的。 “你以后还要把字练练好。你写的字有点潦草。”班主任满脸堆笑地说。 “恩。”八宝的脸膛更加绯红,头也不觉低了下来。 “好吧,你到总务处缴费去吧。”欧老师把一张缴费卡递给八宝,“把行李先放在这里好了。” 八宝接过缴费卡,跟李丽他们一起找到在教师办公室隔壁的总务处,把带来的钱全缴了,身边分文没剩。好在一个月的膳费缴清了,吃饭没问题。 第十六章 八宝的宿舍在大楼第三层,站在宿舍门口凭栏俯瞰,校园景色尽收眼底;举目东眺,古城湖水天一色,令人遐思迩想。 这个大宿舍里放着十几张有上下铺的床。这床高而窄。八宝被安排在上铺。他担心夜里睡着了摔下来,上下不方便,不想睡上铺,就同来自圩区的一位同学商议。 “请问你叫什么名字啊?”八宝问道。 “我叫黄金昌,你呢?”黄金昌说。 “我叫汪八宝。”八宝见这位同学瘦瘦的,比自己高,很和气,“我想睡在下面,上铺我有点怕,还行呀?” “好呀。睡上铺就睡上铺嘛。你比我小些,应当照顾啊。”黄金昌爽快地答应了。 “真谢谢你了。”八宝没想到一出门就碰上好人。 “八宝你今年多少岁了?”黄金昌问。 “十三。”八宝说。 “我十五,我是你的老哥啊。”黄金昌骄傲地说。 “那我做你的小弟吧。我就是没哥哥呢。”八宝很高兴。 第一天的晚餐,八宝吃得很开心,比家里过春节还像样:八个人一桌,每桌派人到厨房里领来菜肴:一盆红烧家鱼,一碗萝卜烧猪肉,一碗腌菜,还加一钵子海带榨菜汤。因为今天是开学第一天,又逢中秋佳节,学校加餐了。 饭堂里摆了十几桌,十分拥挤热闹。八宝与李丽、童芳芳、章龙等同乡分在一桌。大家开始都很客气谦让,八宝也不敢多捡好菜吃,只拣点腌菜萝卜。几个女生更不好意思捡菜。还是章龙胆子大老练些,不断地往女生碗里夹菜。八宝忍不住嘴馋也捡了几块鱼肉。到后来,桌上的菜一下子就被消灭干净。 饭厅里用几只新木桶盛放着满满的米饭,尽饱吃,但因为新饭桶油过桐油不久,饭里有一股桐油气味,所以大家抢着挖饭桶中间的米饭吃。不一会,中间掏空了,四周有桐油气味的米饭倒下去,就没人再盛了。 八宝吃得慢,又抢不过其他同学,也只得添点倒下去的桐油味饭,才吃饱了。 这天晚上,宿舍里,一片热闹景象,来自四面八方的同学初次离开家门,相聚一起,十分亲热,一直聊到打熄灯铃,班主任来查房,催了几边才肯入睡。 楼窗外边,一轮圆月斜挂在夜空,皎洁的月光撒满校园,照进宿舍,温柔地抚摩着渐渐进入梦乡的学子们。 第二天早上,到九点钟还没起床,由于今天是星期日,昨晚睡得迟,所以才敢睡会懒觉。八宝伸伸懒腰去抓衣裳往身上套,忽然感觉到裤子湿漉漉的。 “怎么搞的,是漏雨了还是泼水了呀?” 外边明明是晴朗的天空啊。八宝纳闷不解。他拿近鼻子闻闻,一股尿臭味。“是自己夜里做梦在铺上撒了尿吗?”他掀开被子看看,是干干的。难道是上铺漏下来的尿?他朝铺顶一瞧,黄金昌的铺底有一小块潮湿的地方。“是他尿床了。”八宝终于明白了,“不能对人家说啊,他要面子的。”八宝告戒自己,赶紧悄悄地把淋湿的裤子穿上。 不一会,黄金昌下床了,脸色不好看,有点尴尬的样子。八宝装着若无其事,只顾端着木脸盆,拿着一盒牙粉和一条毛巾,下楼到食堂洗脸刷牙去了。这个小木盆爷爷和父亲在店里用了十几年,只有小铴锣大,一块手巾就放满了。牙粉是六分钱一包的,最便宜的货。 他走在楼板上,脚底下的楼板在嘣嘣直响,觉得很好玩。 走下架在楼西面尽头的宽宽的楼梯,来到了食堂门边,有个师傅守在一个七箩缸旁,负责把缸里的洗脸热水用木瓢舀给同学,每人一瓢,要多不给。排了一会队,八宝打到了洗脸水。还好,小木盆的毛巾刚够浸湿了。八宝在脸盆里汲口水刷了牙,再胡乱地摸了把脸,将眼屎揩掉,就完成了洗漱任务。 回到楼上,见上铺的被子没了,更感到奇怪。原来,黄金昌趁他不在的时候,把被子抱到走廊的栏杆上晒去了。 八宝想提出换铺位,又不好意思出口,是你自己要同他换的呀;要是今晚再“下雨”怎么办呢?不换吧,总不能老是半夜挨雨淋啊。八宝左右为难。哎,今晚再睡一夜吧,假如还这样,就向班主任汇报。 早餐吃的馒头和稀粥,萝卜干子与咸豆腐。比家里强多了,八宝像进了天堂一样高兴。星期日这一天,八宝和几位同学上大街玩了半天,玩得很开心,把昨晚不愉快的事早忘到脑后。一到晚上人很乏累,加上明天正式上课了,不能睡得太迟,晚饭后就早早睡了。 谁知,起身铃响过以后,八宝翻身起床穿衣裳时,又出现了昨天的一幕。 “唉,真倒霉。”八宝忍不住喊叫起来。 “怎么回事啊?”靠近的几个同学围拢过来问道。 “上面床上又下雨了呀。我的衣裳给淋湿了。”八宝用手点点上铺,抓着被淋湿的裤子说,“还一股尿臭呢。” “那一定是黄金昌干的好事了。”对面铺上的张春桃说。 “哪个在放狗屁呀,我没尿床,是汪八宝自己撒的尿。”黄金昌从铺上猛地窜起,“哪个瞎说我打死他。” 脸红脖子粗的黄金昌说着,立即呼噜一下从上铺下来,一把揪住正在穿衣裳的八宝胸口,接着又是一巴掌刷在八宝的脸上。 “你这个撒尿脬,怎么瞎打人呀。”八宝捂着被打的脸叫着。 “就要抽你这张臭嘴,看你还敢冤枉人了。”黄金昌色厉内荏地威吓八宝。 “不要欺小,欺小不如欺我老子一条鸟。是我说的,你敢把我怎么样?”春桃也从铺上跳下来,走 到黄金昌面前,拉住他说。 “谁敢打八宝,我就揍谁。”睡在宿舍里边铺上的章龙,也赶到八宝铺前警告黄金昌。 “老师来了。”不知谁喊了一声。 “怎么回事呀,开学第一天就吵架吗?同学们快做好准备,参加早操去。”这时,班主任欧阳老师闻讯赶来,把八宝和黄金昌叫到老师宿舍去了。 老师的宿舍也在三楼上,靠北边。房间里只有两张床对放着,是班主任和语文老师的,语文老师已经起床出去了。宿舍里,摆着两张靠背椅子,一张课桌当办公桌,一张课桌放箱子行李,家具十分简陋陈旧。糊了旧报纸的木板墙壁上方正中,贴有一幅毛体横幅:“忠诚党的教育事业” “你在家里尿过床吗?”班主任让两人坐在他床边,和颜悦色地同黄金昌谈心,“没关系的,长大了就会慢慢地好的。” “恩……”黄金昌支吾着。 “以后晚上少喝水,睡前不要打闹,夜里睡觉心灵一点,好吗?”欧阳老师耐心地说。 “知道了。”黄金昌的脸沉得很低。 “八宝没错,你不该打他。”班主任见八宝还在揩着眼泪很委屈的样子,“你应该向他赔礼道歉啊。” “知道了,我真不该打他,就是觉得被人说了很难为情,一时糊涂,忍不住……”黄金昌后悔了,边哭边说,“八宝啊,原谅我好吗?我错了,对不起你了。” “汪八宝啊,你姿态高一点,谅解他吧。他自己也不喜欢这样啊。”欧阳老师做八宝的思想工作,“我把你俩的位子调换一下,好吗?” “好的。不能怪他,是我要睡下边的,他也照顾了我呢。”八宝点点头说。 “下次有什么事情,不要乱讲,应当先向老师或者校长反映,特别是个人隐私,更不能到处瞎说,好吗?”班主任谆谆告诫着,“你们以后还是好同学,同窗情谊,天长地久啊。” 两个孩子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了…… 早操是集体跑步。在学校院子的前面有一个很大的操场。整理好队伍后,章龙被老师指定为临时班长。迎着通红的朝霞,他们——两个班八十多个初一学生,在体育老师的带领下跑起步来。 “一~二~三~”,“一、二、三~四!” 他们跟老师齐声高喊着口令,步伐整齐地在操场上转着圈子跑步,响彻天空的口令齐呼声震荡在学校上空,唤醒了寂静的湖边小村。八宝个子小,同李丽排在最前面。八宝开始觉得和女生并肩跑步有点难为情,老是同她离得远远的,致使队伍显得松散。 “汪八宝同学,注意保持队形!”欧阳老师在督促道。 八宝这才肯接近李丽往前跑,可是总感到有些别扭,他从来没跟女生挨得这么近过,只能硬着头皮跑。 十几分钟的跑步下来,八宝和李丽等小同学上气不接下气,额头上直冒汗珠子,腿也发酸了,差一点掉队。 “同学们,毛主席号召我们做到‘三好’,第一就是‘身体好’啊。没有第一条,‘学习好,工作好’两条就困难了。希望大家今后一定要积极参加体育活动,坚持锻炼身体。炼好身体,建设祖国,保卫祖国啊。”体育老师在小结跑步活动的情况,对八宝启发很大。他决心听毛主席的话,争取做到“三好”。 早饭后,上午第一节课是班主任欧阳老师上的班会课。班会上,欧阳老师给大家作了新生入学讲话,排了座位。班主任为了打消男女界限、破除封建思想,又为了搞好班级纪律(据说男女同坐可以避免上课交头接耳影响讲课),将男女搭配编排座位。八宝和李丽被分在同桌,坐在靠前门的第一张位子。八宝心里一颤,脸一红,很不好意思地落了座。李丽倒大大方方地坐到他边上,八宝偷偷地瞥了一眼李丽,李丽红萍果似的脸蛋比刚才更好看了,他的心禁不住嘣嘣嘣一阵乱跳。 派好座位以后,就发新书。老师喊了几位同学到总务处搬来一捆捆新课本发给大家。八宝接到一本本散发油墨清香的新书,语文、代数、历史、地理、植物……数量比小学时要多出一倍,内容又多么新鲜和丰富啊,高兴得不知翻那本好,八宝被深深地吸引了:这里的知识比古城湖水还要多还要深呀。 他只顾翻阅,老师的讲话没听清几句呢。他在不断地问自己:能学好这些知识吗? 第二堂课是数学。欧阳老师讲的有理数、无理数和负数等概念,都很形象生动,他虽然不大喜欢数学,但很快就弄懂,老师的提问也答对了,布置的作业没问题。于是,他越发充满了信心。 上午的最后一节音乐课,是从校本部赶来的一位傅老师上的。傅老师三十来岁,西装革履西装头,高大的个子高高的鼻粱,满脸的络腮胡子光得铁青,看上去非常和蔼可亲。 “同学们,今天我们来学习《黄河大合唱》里的一首歌:《黄河在咆哮》,这是我国著名的音乐家洗新海创作的。”几分钟的发声练习后,傅老师开始讲课了。他简要地介绍洗新海的生平和作品,接着给大家范唱了一边: “风在吼,马在叫,黄河在咆哮,黄河在咆哮……” 教室里静得针掉在地下都能听见,傅老师像马叫狮吼的歌喉,立即震撼和征服了八宝及全班同学。 然后,八宝与同学们精聚精会神地跟着傅老师学唱,激昂的歌声把他们带回抗日烽火连天的黄河两岸和长江南北,中华儿女浴血抗战的英雄形象和气壮山河的伟大精神激励着孩子们。八宝十分佩服傅老师的音乐才能,更为歌声所传递的民族气节和宏伟气魄所感染,他的心灵深处,对音乐艺术和民族精神的热爱之火开始点燃了。 第十七章 国庆节快到了。学校打算搞文娱活动。班主任欧阳老师把任务交给了班上的文娱委员童芳芳。童芳芳十五六岁,个头不高,黑黑的,胖胖的,小小的嘴巴,从小跟父亲在村上的剧团里学过唱戏,能歌善舞,嗓子不错,演技出色。她接受任务后,就招兵买马,把小学同学里有点文艺基础的几个人找来商议,李丽、童香香、童桥梅,还有八宝也被看中,因为八宝在小学时上台演过节目。 商量结果是排练几个小戏曲作为压轴戏,再由同学自由报名参加歌舞节目。童芳芳打算排演《秋香送茶》、《摘石榴》、《打猪草》等锡剧、黄梅戏,她一人演两曲戏,《秋香送茶》则派八宝和李丽演。李丽演秋香,八宝扮浪荡公子。李丽不成问题,而八宝犯了愁。 “芳芳,你不要拿人开心吧,我从来没唱过戏呀。”八宝对童芳芳说。八宝从小喜欢看戏听戏,还能跟小姑母学唱过几句锡剧《双推磨》呢,但从未上台正里八经演过什么戏啊。 “没关系,我教你啊。你很聪明,一定能学会,”童芳芳给八宝戴花帽子,“唱戏可好玩呀。” “我……”八宝吱吱唔唔的。 “老同学,帮帮我的忙吧,不然,欧阳老师交给我的任务就完不成啊。”童芳芳见八宝有畏难情绪,半天不吭声,便放下委员的架子求八宝了。 “那我试试吧。唱不好可不要怪我呀。”八宝答应下来。 “不过是凑个热闹,庆祝国庆嘛,也好为我们的班主任争点面子啊。”童芳芳说得也在理。 童芳芳到新华书店买来几本戏本子,发给了扮演者去背台词。每天中午和晚自习以后,就到欧阳老师宿舍里教唱和排练。 没有乐器伴奏,童芳芳就用嘴巴当胡琴锣鼓,“咙咯哩咯嘀咯咙……”“哐哐磬磬哐……”童芳芳耐心地教唱和示范,八宝他们也认真地学习着,尽管唱得走腔跑调的。欧阳老师一有空就来督促检查,看是否在正经排练。 “离国庆节没几天了,大家要抓紧时间,虚心学习,认真排演,争取成功,为班级争光。”班主任勉励大家,“要发扬艰苦奋斗的精神,学习也不能放松,做到功课和排戏两不误啊。” “我们一定做到,为老师争气,为班级争面子。”童芳芳代表大家表示了决心。 真的,八宝全身心地投入了排戏中,夜晚做梦也在唱戏,把同床的黄金昌都吵醒了。令他经常脸红的,是每天有机会能与李丽亲密接触,面对面、眼瞅眼地学戏,李丽水灵灵的眸子、娇滴滴的倩影与清幽幽的香水味,真让他心动,偶尔还能碰触到李丽嫩白柔软的皮肉,像轻微触电一样酥麻,使他心跳加快,有难言的快乐。 他排练节目和学习功课更有劲了。有几天到夜里11点钟,还在教室里点着蜡烛复习功课和完成作业,数学语文小测验还得了前五名,而李丽也名列前茅。 两个星期过去,国庆演出临近了。节目准备得差不多了。 童芳芳正在为演出服装和道具着急。总不能清唱吧。大家一合计,决定因陋就简,用马粪纸废报纸做帽子,用旧锦旗作袍子,自己动手制作小姐公子的服装道具。 在老师的帮助和指导下,大家齐心合力七手八脚地赶制出来了。虽然八宝穿得不合身拖天扫地的,但能凑合,还真像那么回事。 演出那天晚上,分校小礼堂里,一盏雪亮的汽灯在小戏台上方高悬着,把戏台上下和小礼堂照得通明如昼,独唱、独奏、舞蹈、相声,一个接一个地表演着,呼呼呼的汽灯声与台前场内的歌声笑声交织一起,气氛十分热烈活跃。 八宝他们班的小戏安排在最后。平时排练没伴奏,演出时临时请人拉二胡,老是不协调,唱得并不算好,但赢得了一阵阵喝彩和掌声,童芳芳和李丽精彩的演唱获得了好评,而八宝紧张笨拙的表演、蹩脚走调的唱腔和那不伦不类的服装引来一片善意的笑声。八宝忘词好几次,都是李丽和童芳芳在旁边提示的,还好,没冷场。 演出结束后,分校领导还为大家发了演出优秀奖,初一乙班获得了组织奖,童芳芳的《打猪草》摘走了唯一的演出一等奖的桂冠。欧阳老师和全班同学脸上笑开了花。八宝也分享了进中学以来第一次上台演出的喜悦。同时,他从此更喜欢音乐和戏曲,也莫名其妙地暗恋上了李丽。 国庆以后,学校举行了期中考试。八宝的总分排在全班第八,比原来升学成绩提前了五名,比李丽略胜一筹(李丽第九)。 公布期中考试成绩以后,李丽的小嘴翘得老高,不理睬八宝,但心里有些佩服八宝的聪明和好学。八宝曾向李丽表示过感谢,说多亏她帮助和指教。 “不要瞎客气,还不是你聪明,我有什么本事啊。”李丽有点不服输地说。 真的,八宝平时做作业时,碰到疑难问题老是先问同桌的李丽,李丽一般情况下都会放下笔来指点。有时她自己正在为一个问题伤脑筋的时候,就死不理睬,八宝故意用钢笔在她臂肘上轻轻地敲打一下,李丽就会火冒三丈地骂道:“去去去,烦死了,我自己还不会。你懒煞鬼,不能自己先动动脑子?” 此时,坐在他们身后的童芳芳总在幸灾乐祸,扑呲呲地笑道:“骂得好,骂得好,这种东西是贼皮,是我还要打呢。”八宝反而觉得被骂得很舒服,乖乖的自己绞尽脑汁去解决了。 八宝自认为李丽对他有一点好感,心里痒痒的。 期中考试后的一天,第一堂下课了,李丽离开座位时,从她的抽屉的书里掉下一张折叠成矩形的小纸条。 八宝瞧瞧四下没人,便好奇地拾起打开来看,原来是一封用练习本纸写的短信: “亲爱的丽妹: 我好想您啊,您好象美丽鲜艳的芙蓉,又像飘飘荡荡的仙女,我真的很爱你。假如你同意的话,这个礼拜六晚饭后我约你到古城湖边去玩,好吗? 章 龙 10、18、” “哦,原来是章龙写给李丽的恋爱信。李丽同章龙好上了,我怎么蒙在鼓里呢?”八宝像吃了没熟的葡萄一样心里酸溜溜的。 “不能告诉任何人啊,被章龙晓得了要挨揍呀。”八宝知道章龙个高力大性暴,不是他的对手,往日挨鹿子打的阴影尚未散去,于是默默地警告自己,赶紧把那封情书折好塞进李丽的课桌里。 “我也写封信,表露一下喜欢她的意思。你不说,她怎么会知道我也想她,也许她会对我好呢。”八宝天真地幻想着。 “当当,当当……”上课预备铃响了。李丽随着铃声满面春风地匆匆走进教室,坐到位子上。 接着,数学老师快步走上讲台,便开始上课了。可是八宝还在想着刚才的事,心神不定的神情很快被老师敏锐的目光发现。 “有的同学现在还没专心听课,不知道在想什么好玩的事啊。”欧阳老师温和亲切的声音在八宝耳边响起,热情但有点逼人的眼光像利剑一样在八宝的眼前闪亮。 八宝心头一震,猛醒过来,立即进入了聚精会神的听课状态。 但这节课,他对老师讲的一元二次方程的公式及其运用等知识,却是一知半解。下课以后请教了李丽才把作业做好。他知道数学是他的弱项,如果上课胡思乱想肯定考不及格。但不知怎么,他一想到章龙的信,就跃跃欲试地也想写一封给李丽。 这个念头老是在脑子里打转,使他连上课也心不在焉:“也许她对我有心,人家章龙能写给她,我也能试试呀。不写给她,她怎么知道我对她好呢。”他想写,但又不敢写,也不知怎么写才好。 一天晚自习前,八宝见李丽在看一本很厚的小说。 “李丽,什么小说让你着迷啦。”八宝凑近去看。 “偏不给你看。”李丽掩卷回话。 “给我看看好吗?哪里借来的?”八宝厚着脸皮说。 “别死皮赖脸的,我还没看完呢。”李丽把书卷成一个筒子藏到背后,“是章龙在本部学校图书室借来的。” 西社分校还没图书室,分校学生暂时不能到本部图书室借阅,只有通过在本部的同学才能借到书。章龙有个表哥在本部上初三,所以借到了书,然后又借给李丽。 “好好,等你看完了借给我,还不行吗?语文老师不是说‘奇文共欣赏’吗?”八宝有点急了。 “行啊。”李丽终于答应了。 “那谢谢你了。”趁李丽不备,八宝突然从她的身后抢走那本书,跑出去老远,笑着对李丽大声说。 “好啊,你这个强盗贼,,竟敢放抢?”李丽半真不假地骂着。 八宝急忙开卷一看,原来是巴金的小说《家》,书本已皱巴巴的,封面也弄脏抓破了。他听老师讲过巴金是大作家,《家》是享誉文坛的长篇小说《激流三部曲》之一,不知被多少学子拜读过啊。怪不得李丽爱不释手。 “谁敢光天化石下抢劫?看我不揍他。”章龙从八宝的身后大喝一声,把书从八宝手里夺回交给李丽,并举起拳头…… “不要打,他是同我开玩笑的。”幸亏李丽及时喝住,否则,章龙的拳头就落到八宝的身上了。 “下次可不要欺负女同学。”章龙指着八宝的鼻尖警告说。 “对不起,我同她闹着玩啊。”八宝吓得乖乖地认输了,垂头丧气地走进教室。 “拿去看吧,我已经看过了,不过要抓紧看。章龙的表哥在催他要书了。”晚自习上,李丽悄悄地把《家》塞给八宝。 “真谢谢你了。”八宝没想到李丽会对他这么好,真的很感激。 “上课可不能看呀。被老师没收了就坏事了。”李丽叮嘱道。 “奥,我知道了。”八宝点点头,把书送进抽屉里,抓紧复习和预习功课,完成作业。然后就埋头看起小说。 教室里,挂在楼板底下的汽灯已奄奄一息了。县城的电暂时还没通到西社,上晚自习靠点汽灯,而办公室和宿舍里都是点有罩子的煤油灯,由每天值日的同学负责到总务处添油,并把玻璃灯罩擦得通亮。每天晚饭以后,负责点汽灯的师傅要为两个教室准备汽灯照明。在点汽灯时灌装的汽油,一般只能点到两节晚自习下课。 教室里的人都走空了,他还不知道,只顾看书,恨不能一口气把它读完,竟一直看到晚自习下课好久了。主人公觉新等人的爱情故事像磁铁般吸引了他,梅、蕙的悲惨命运和鸣风的血泪遭遇,让他为之同情落泪,虽然他不理解作品的深刻的内涵和重大的主题思想。 “八宝啊,下晚自习了,快睡觉去吧。”欧阳老师和收汽灯的师傅一道走进教室催着。 班主任来查看学生的,师傅是来收汽灯的。 “啊?”八宝猛抬头见班主任,吓得把小说卷着揣进口袋里,“我就走,我就走。” “你真用功啊。可是,要保护好自己的视力,注意休息呀。”欧阳老师还是那么关切地说道。 “宿舍里灯不太亮,看书伤眼睛的。”欧阳老师发现八宝的左边口袋被书装得鼓鼓囊囊的。 “哦,谢谢老师。”八宝说完就跟在欧阳老师后边走出教室。师傅也把汽灯取下拎走了。 “我虽然不是语文老师,但是我很赞成多读好的文学作品,这样能扩大眼界,增长见识,又能提高文学修养,对写作特别有用。”欧阳老师像是看出八宝口袋里的秘密,没批评八宝自习课上看小说,却边走边娓娓道来看小说的益处,并用大手轻轻地抚摸着八宝的肩膀,这使八宝心里一阵阵紧张,脸上发热发烫。 “不过,还要处理好学好功课与课外阅读的关系啊,不要顾此失彼,抓西瓜丢芝麻喽。”欧阳老师的话像及时雨,点点滴滴都撒在八宝的心田里。 “哦,我以后一定注意。”八宝对老师深深地鞠了躬。 “快进宿舍睡觉去吧。”欧阳老师说。 欧阳老师望着八宝的背影渐渐消失在楼梯上,听着八宝噔噔噔上楼的脚步声,才到别出查看。 回到宿舍,还有不少同学没睡,正在吹牛、唱歌,八宝悄悄地爬上床,没同下面先睡的黄金昌说话,把小说从口袋里掏出小心地搁在枕边,就躺下睡了。 他还在回味班主任的谈话,回忆小说里的故事,更被书中的爱情故事激发起一种原始的冲动,想模仿章龙给李丽写一封恋爱信……渐渐地,他也进入了梦乡。 过了两天,八宝终于起早贪黑地看完了《家》。 这天中午,心跳如擂小鼓、神情十分紧张的八宝靠在走廊的圆柱上,等待李丽的来到。 天赐良机,李丽来了,而四周未见旁人,便把书还给了李丽。只见八宝胀红了脸,递书的刹那间,用微微抖动的手指点着书,给了李丽一个神秘的眼色。 心细的李丽领会了,脸立刻涨得通红,一声没吭,把书夹在胳肘里掉头就走。 八宝交还了小说书,转身进教室做作业,而李丽却弯进了南边楼梯脚下的女生厕所。 还好,厕所里只有她一人,她佯装解手,打开书本,取出夹在书中的小纸条,扯开一看,几行略显潦草的蓝钢笔字跳入眼帘: “亲爱的丽: 我爱你,除了你还是你。蝴蝶飞去又飞回来,盼望此信有回音。 想你的同桌 即日” “鬼东西,瞎想鬼心思,也真不自量力。”李丽好笑又好气,脸色阴沉下来,正准备撕碎丢弃在粪坑里,见有人进来上厕所,只好把纸条暂且收藏在裤袋里,走出厕所,回到教室。 教室里已来了不少同学,在各做各的事。李丽见八宝正假装正经不敢看她,只顾做作业,便坐到自己位子上。八宝睥了李丽一眼,没吭声,又做题目了。 李丽落座以后,静坐了一会,掏出钢笔在八宝的纸条反面写了几个字,便悄悄地塞给正在提着笔发愣的八宝。 八宝顿时精神大振,急忙拿到教室外边无人之处。仔细一看,他傻了眼,差点气晕了:“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他愤怒地把纸条撕得粉碎,抛向走廊底下的草坪上。纸条的碎片像枯黄的落叶被深秋的寒风吹得飘散在草地上,八宝初萌的情蕾也似早春的白菜嫩芽遭霜打一样蔫了下去。 八宝不知怎样走进教室,又是怎样坐回自己的座位的,他一落坐,便伏倒在课桌上,脑海里像粥锅在翻腾……连后边童芳芳在用脚勾他的屁股也没理睬。 童芳芳心里有数,八宝为何扒在桌子上不吭声。其实,她挺喜欢八宝的,尽管她比八宝大几岁,经常叫八宝喊她姐姐。可是,八宝总觉得她没李丽漂亮,不怎么主动找她玩耍和谈心。而童芳芳仍然对八宝很热心,。 从此,八宝就死了这心。他发誓,一定要发奋读书,考上大学,出人头地,才能让人家看得起。 第十八章 元旦快到了,离放寒假还有一个多月。西社分校里的花草树木渐渐枯黄,只有大门到大楼底下鹅卵石子路两旁矮矮的冬青树,还是那么青翠茂盛,而且修剪得那么平整。 八宝报名时只缴了一个月的膳费,已欠学校食堂两个多月的伙食费,再不缴清就要被停伙。每日两毛,一月六块钱的包伙费,除去学校给八宝每月三元的丙等人民助学金以外,每月欠三块,总共还差九元钱。 童芳芳等几位也一样的欠费。星期五晚自习后,他们几个碰头商议,决定礼拜六下午回家一趟,去拿点钱,也好看望离别几个月的家人。身无半文的八宝他们没钱搭班船,只得靠两条黄瓜腿从旱路步行返乡。 周六一吃过中饭,天气还不错,不冷不热,深秋午后的阳光把湖滨村庄和圩田阡陌撒上一片金色。八宝、童芳芳、童桥梅、李达悟、张春桃等同乡同学一行五人,开始了首次长途跋涉回家拿钱的历程。 这次回家没什么负重,很轻松,每人只带了一个空包,准备装过冬的棉衣回校,但谁也没走过这么长的路,又不熟悉路线。 “不认得路,不能瞎走呀。”八宝心中无数着急地说。 “路生在嘴上,走到那里问到那里啊。”童芳芳听父亲说过。 “路上遇到恶狗怎么办?”童桥梅不无担心地说。 “我们一人带一根棍子,可以当打狗棍,还怕什么呢?”不喜欢多言的李达悟家境较苦,小学读读停停,到十六岁才考上县中,分在甲班,平时很少和八宝在一起。 “对。到哪里去弄棍子呢?”八宝说。 “就地取材啊,这还不容易吗?”李达悟说着,就在路边一棵刺槐树上扳断几根枝桠,取下一把佩挂在皮带上的折叠刀将叶子和树刺削去,每人发了一根。 “真好,能打狗,走不动的时候也能做拐棍。”八宝说着,便真的学老头子拄着拐杖走路的样子,引来一阵阵笑声。 “像得很,真不愧是上台唱过戏的人。”李达悟鼓掌说。 “还不是童芳芳教得好啊。”八宝谦虚起来。 “你自己麻利啊。”童芳芳脸上立即泛起一阵红晕,“快赶路吧,再耽搁时间,到家要摸黑了。” “走吧走吧,边走边聊吧,不早了。”童桥梅推着童芳芳的后背说。 于是,他们开始了五十华里新长征。 他们从西社分校小路北向踏上高宁公路。暮秋的太阳不升到头顶就早早偷懒西斜了,把他们长短参差的身影投放在沙石子公路上。这条公路从高昌县城通往省城南京,一百多公里长,在高昌县境内有十公里路段。 公路在忽高忽低的岗坡垄地间蜿蜒起伏。没有几辆汽车通过,南来北往、挑担提篮匆匆的行人却不少。八宝他们沙沙沙的脚步声和唱歌说笑声给死气沉沉的旷野带来几分喧闹和欢乐。 在公路上行走大约五公里后,他们到了一个叫南塘的路边小村,路边摆了几家小摊铺,卖茶水、凉粉、小糖等杂货 。大家口袋里空空的,但张春桃却在袋里翻出五分钱,给每人买了一碗茶水解解渴。 要转道至小路了,但不知转到那条小路,这里有好几条连接在公路上的小路,只得站在岔路口徘徊观望。 “喂,到西坝走那条路啊?”八宝问了一声迎面走来的一位老伯。 老伯没回答,只顾走路。 “没名没姓的谁理你,哪有这样问路的啊,要讲礼貌。”童芳芳责备八宝。 “是呀,要喊人,老伯伯,大哥哥,婶婶,老奶奶,老爷爷,看人叫唤啊。”童芳芳巧舌如簧地教着。 “哦,我那知道啊。”八宝真不懂这些规矩。 “我也不懂啊。这回我学到点知识了。”童桥梅说。 “童芳芳真是个好学生好孩子,我们都要学习她。”张春桃摆出大哥哥的样子发号召了。 “别听他瞎加花帽子,快认路要紧。”童芳芳白了张春桃一眼。 “爷爷你好,请问到西坝往那条路上走呀。”八宝一学就会,见路边有一位老农在挥锄翻地,走上前打听。 “啊,到西坝吗?”老农用衣袖擦擦脸上的汗水,“就从前面那条岔路走下去。” “好,谢谢你老人家了。”八宝和孩子们齐声谢道。 “不谢,走好。前面也有一群学生仔才从这里走过去。走快点也许能赶上他们呢。”老农高兴地看着他们大声地说。 他们从公路南折,转上通往西坝弯弯的乡间土路。 这路,两人并排走尚嫌挤,只能前一个后一个紧挨着行走。路旁是收割完的庄稼地,小路上的灰尘有几分厚,裤脚管上、鞋跟和鞋帮上很快蒙粘上一层灰沙和泥土。八宝和童桥梅老是走在最后,张春桃、李达悟总遥遥领先,而童芳芳脚头小但节奏快,能跟紧他俩后面。 八宝和童桥梅怕掉队,走一阵就要小跑一会才能跟上。十来里路走下来,已经吃力了,很想坐下休息一会。 “八宝啊,你这样慢慢腾腾的,什么时候才能到家呀。”张春桃在前边呼喊着。 “我想歇会儿,走不动了呀。”八宝实话实说。 “我也是,腿有点酸痛。”童桥梅也和八宝一样。 “再坚持一会。才走十五里,还有三十多里呢。到前面那个村上歇吧。”张春桃提议说。 “我们要学习红军长征的精神啊。”童芳芳做起思想工作。 “对呀,走一步,就会少一步,离家也近一步啊。”李达悟说得很有理。 “好,继续前进。”八宝精神一振,迈开步子追了上去。 “我来搀着你走,好吗?”张春桃关切地说。 “不用不用,我还行。坚持到底就是胜利啊。”八宝鼓足勇气说。 他们继续前进着。快近那个村庄时,忽然发现村前的草堆旁边,坐着几个人在说笑。 原来也是县中回家的同乡,是在本部读初二、初三的大同学。有的还很面熟。一见他们来了,都亲热地打招呼。 “你们是西社分校的吧?快在这里歇一会儿。”一个高个子男生说。 “这村叫什么村啊?”张春桃问。 “叫蓑衣村。”高个子说,“奥,你们头一回走吧?坐下来休息一会。” 于是,扑通,扑通,八宝他们一屁股坐落在满是尘土的田埂上。 “对,没走过,还请你们领领路啊。”童芳芳抓住时机向他们求助。 “那没问题,等一会跟我们一块走。”高个子说。 “哎呀,还是你们走得快。”童芳芳心直嘴快,“这下我们可不怕迷失方向了。” “太好了,太好了。”八宝、童桥梅拍手称好,张春桃、李达悟也喜形于色。 “头回生,二回熟,我们刚上县中的时候,也是跟高年级的同学后面走的。”一位扎长辫子的女同学说,“我们毕业以后,就是你们给新生带路啊。” “这是长征路上的火把,一代一代往下传啊。”高个子风趣地说,惹得大家鼓起掌来。 “谁喝水,这里还有一点。”长辫子从肩头取下一个草绿色军用水壶,在手中摇晃了几下。 “都不渴,刚才张春桃在南塘买了茶,给我们喝了。你自己留着喝吧。路还长着呢。”童芳芳婉言谢绝了她的好意。 八宝还想喝点水却不好意思开口,只是把眼睛盯在那水壶上。 “这位小同学是汪协复的侄子吧。我看见过你,经常同你姑母在一起玩。她比我高一届,是我的好朋友,今年考取省里的中专,是吗?”长辫子说。 “恩。她是我的小姑母。”八宝感到十分亲热。 “那你也要叫我姑母喽。别不好意思,喝点吧。”长辫子更加关心这位小侄子了,把水壶送到八宝面前,硬要八宝喝了几口。盛情难却,八宝只好接过水壶喝了一口。 “别把人家的水全喝光啊。”童芳芳提醒说。 “奥,我知道。”八宝抹了一下嘴,即把水壶还给长辫子,“谢谢你了。” “没关系,再喝点吧。”长辫子说,“还有谁要喝?” 其他几位都说不渴。 “好了,你自己留着吧。”八宝感激地说。 “以后要喊人家小姑啊。”张春桃拿八宝开心。八宝的脸胀得通红,不知说什么好。其实长辫子只比小姑小一、两岁,而自己也同小姑仅差五、六岁啊。 “叫就叫,这有什么呀。”童芳芳说,“你还要喊我姑母呢。” “去去去,你也想讨我的便宜啊。”八宝瞪了童芳芳一眼。大家都笑得很开心,疲劳一散而尽。 “我们开路吧,休息得差不多了。”高个子腾地站起来说,大家呼噜一下纷纷站起,拍拍屁股上的灰尘,重新踏上征程。 这回,行军队伍更壮大了,走起来也更有劲了。 “你们可知道县城到西坝共有多少步?”高个子问八宝他们。 “五十里啊。”八宝脱口而出。 “谁不知道五十里,我问你有多少步?”高个子神秘地说。 “那知道啊。”童芳芳说,“你告诉我们不就知道了吗?” “这是军事秘密,你们自己数呀。”高个子说。 “路是自己走出来的,长度也得靠自己亲自测量啊。”长辫子说,“老师说实践出真知。” “实践出真知”这句话八宝从未听过,想来很受启发。 “那把任务交给八宝和童芳芳,”张春桃说,“你们从现在开始各数各的,到最后再核对总评均。” “好的。”八宝觉得这件事很有趣,和童芳芳愉快地接受了任务。 “那还有已经走的十五里怎么算呢?”童芳芳问。 “只要先数出一个十里的步数,再乘以五,那不是全程的步数吗?”八宝想起数学课学到的知识。 “还是你麻利。”童芳芳说,“那只能是个近似数啊。” “是的。别管它,先就这样数起来吧。”八宝说着就开始边走边记数了,童芳芳也行动起来。 “1、2、3、4、5、6、7、8、9、10……”他俩先在嘴上念着,后来觉得这样嘴皮子太吃苦,就改为默默地在心中记数。 开始两人数得很认真,两旁的村庄和风景无暇观赏,所记数字也准确,但是,随着数字增多,时间加长,八宝的热情和耐心渐渐减退,就经常出错,或记前忘后了。十里还只数了一半,就干脆半途而废了。而童芳芳却在耐心地计着步数。 “到前面潭溪渡桥,刚好走了五十里的一半路程。”大个子告诉八宝他们,“再坚持一会就能得出结果了。” 潭溪渡在是古城湖一条岔河的渡口,一座独拱石桥横跨在两岸高高的圩埂上。大家倚着桥栏小憩一会。 “7886步,一步不多,一步不少。”童芳芳终于向大家报出十里路的步数。 “我还没搞清楚,对不起。”八宝却是一笔糊涂账无法说准,羞愧难言,心里真不是滋味。 “好吧,你把下一个十里数好也行。”张春桃对八宝说,“我来数第四个十里。这次先试试看能不能数清。不行,就下回再数。反正我们要经常走这条路了。” “老师说过,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啊。做事不能三心二意。”童芳芳像个大姐一样引用名言来开导八宝。 “对,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我一定要做有心人。”八宝在默念着。 就这样奔走大约39330步以后,南塘、蓑衣村、二郎岗、潭溪渡、庙广镇、张佩桥、三松林等几个村庄,一个一个的被他们抛到了身后边。 在夕阳西下的时候,八宝和同学们终于回到久别的西坝镇。大家各自回家去了,并约好明天下午一点再步行返校。八宝的双腿又酸又胀,收获还真不少,光脚板底就缴获了大小水疱好几门。 他咬着牙,一拐一瘸地坚持来到熟悉的李家坝畔,推开自家的草屋门看看朝思暮想的母亲、妹妹和奶奶…… 第十九章 八宝推开自家的草屋门,瞎子奶奶正坐在门前搓草绳,瘦骨伶仃、满身泥巴三岁半的小妹在一旁帮忙,见八宝进门,就“哥哥、哥哥”直叫着迎上来。 八宝一把抱起她,妹妹亲昵地把小脸紧贴在哥哥身上。 “伢伲呀,你可回来了。”三婶一听孙子回家,立即放下草绳,“搭船来的吧?” “走来的。”八宝说。 “哎吆喂,伢伲乖乖啊,累煞了呀。快坐下来歇歇吧。”三婶心疼地说着,摸着去拿热水瓶倒水给八宝喝。 “我自己来倒,奶奶你别忙。”八宝赶紧放下妹妹,自己拿个洋瓷缸倒了点水。 “小妹头啊,你真不识数,你哥哥跑了五十多里路了,你还要他抱呀。”三婶责备着小妹。 “奶奶,几个同学一块走,谈谈笑笑,还不怎么累。”八宝忍着劳累说。小妹连忙从八宝身上下来了。 “饿了吧。”三婶说着,返回自己房间,取出一块小夹沙饼给孙子吃。 “这是你大姑妈前天送来给我吃的,只剩一块了,还没舍得给你妹妹,你吃了吧。晚饭还有一会工夫,等莲子放晚学后才烧饭呢。” 八宝的大姑妈住在程家场那边,离八宝家半里路,家境也不好,孩子多,丈夫在合作饭店当会计,每月仅二十几块钱的工资。偶尔从牙缝里省一点送给三婶,每次都要一再叮嘱三婶不要给小孩吃,说孩子长大了有的吃,不必做呆子。 “奶奶你自己吃吧。我不饿。”八宝很识数的说。 “哥哥,吃油条,饿了吧。”小妹也从菜橱里拿来半根冷油条塞给八宝。 “你自己吃吧。”其实八宝早就饥肠辘辘,“那来的油条啊?” “是娘早上给我的。”小妹说。 “娘呢?怎么没看见她呀。”八宝觉得很纳闷,从进屋到现在,怎么一直没看到日思夜想的母亲呢。 “妈在李裁缝家帮工。”小妹告诉八宝,“这油条是我早上去,妈给我的,说是老板家早饭吃剩的,自己舍不得吃掉,留着,等我去玩的时候,偷偷地塞给我的,妈叫我不要给老板家的人看见。” “妈为什么要帮人家?”八宝不解地问。 “我也不知道。。”小妹眨着眼睛说。 “还不是为了给家里挑点担子,我瞎子都在做,她年纪轻轻的,总不能坐吃山空吧。”三婶说。 “哦,我看看妈去。”八宝顾不上疲乏和饥饿,叫小妹带他到妈妈那里去。 “别去,小孩家老是往那里跑,李老板要骂你娘,弄不好还会辞她的。”三婶说,“等会就要下工回来了。” “哥哥。”莲子放学回家了,一进门就亲热地喊着。 “哎,你放晚学了。”八宝一回头,见扎着两个羊角小辫子、清瘦的大妹妹挎着书包走来了。 “哥哥你饿了吧,我赶紧烧晚饭。”莲子一放下书包,就量米烧饭去了。 ‘“妈也回家吃晚饭吧?”八宝坐到灶门口的石墩上边烧火边问。 “她很晚才回家,要等老板家吃过饭,洗刷好才能离开。在那里,动不动要受老板娘的气。每天晚上回来都吃冷饭冷菜。”莲子诉说着,泪水顺着脸颊簌簌滚下,“妈的身子很差,爹和爷还经常打骂她。” “为什么要去帮人家呀?为什么要打娘?”八宝问。 “我也说不清。听妈说没办法,想挣点钱,帮衬帮衬家里,也省得天天在家里讨骂。”莲子边熘青菜边说,“爷爷和爹有时拿娘当出气筒”。 八宝半晌没说话,眼前立即显现母亲佝偻瘦弱的身影。恨不得马上见到母亲。 没多久,晚饭烧好了。莲子端上一碗炖鸡蛋、一碗腌菜、一碗青菜、一碗酱板豆、一盆小咸鱼。比平时多了一样炖鸡蛋。为了节省柴火,所有的菜都炖在饭锅里的井字锅架上,菜饭一起熟,连青菜也是先在锅里熘瘪了再炖,开锅时稀烂。平时,两只母鸡下的蛋都舍不得吃,节余多了去换点油盐钱。 “哥哥,我要先送饭给爹,你们只管先吃吧。”莲子说。 尧发住店,店里人手少,中、晚两餐都是莲子做饭送饭。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不到十岁小小年纪的莲子很懂事,既要读书还要操劳家务,真够辛苦,好在还有个老道的奶奶在旁边做“瞎指导”。 “我来送饭。”八宝要替妹妹送。 “你哥哥是从县城走回来的,很累了。”三婶说。 “我一去就回来,很快的,你和奶奶小妹先吃吧。”莲子说。 “我们先吃饭吧,你哥哥也早饿了。你爷爷在牛棚里,服侍社里的牛和母猪,离不开,自己烧小锅子吃,不回来吃饭。”三婶说。 八宝坚持要同莲子去看母亲。 莲子把他带到李老板家后门,就送饭去了。 “娘。”八宝进屋喊了一声,见娘正在厨房里,埋头洗刷一大堆脏碗筷。 玉喜看见儿子来了,喜出望外,连忙放下手里的活,在围腰上擦擦污手,一把抱住儿子说:“伢伲呀,娘天天想你啊。快给娘看看。怎么回来的啊?” “我们几个同学一块走回来的。”八宝说。 八宝见娘穿一身褪了色的蓝布褂裤,袖子和臂肘处已打了补丁,不上四十岁的人头发也花白了,腰也弯了,瘦削憔悴的脸上黄里带黑,按捺不住的喜悦里掩饰着几分苦涩和忧郁,泪珠吧嗒吧嗒地滴在八宝的脸上和身上,又忙不迭地用手为儿子轻轻拭去。 模糊的泪眼里,玉喜看见连心连肺的儿子长高了,变白了,脸蛋似乎比在家时圆胖些,嘴觉边不禁流露出一丝笑意。 “这么多路,吃不消啊。三毛钱的船钱都没,我儿子真作孽啊。”玉喜心疼煞了。 “我不是好好的么,我走得动,一路上说说笑笑,不觉得累。”八宝故意做出蛮不在乎的样子。 “我儿子真像个大学生了。”玉喜禁不住的笑出了声。 “我一定要考大学。娘,我们回家吃饭吧。”八宝拉着母亲的手说。 “你先去吃吧,我还有一会。”玉喜说着赶紧干活去了。 “玉喜啊,你儿子回来了,今天早点回家吧。”老板娘叼着香烟,从前边的店堂里走来,“这孩子长这么大了,在县城念中学吧?” “是呀。老板娘,谢谢你了。我儿子才回家呢。” 玉喜把剩下的餐具洗完,解下围腰,带着八宝离开了李老板家,“让你添麻烦了,那我先走了。” 玉喜拖着疲累的脚步,搀着儿子的手,朝李家坝埂走去。 深秋的晚风吹乱了玉喜的头发,给薄衣单裳的娘儿俩的身子骨里渗透进一丝丝寒意,八宝感到娘粗糙皲裂的手冰凉冰凉。 “妈,你冷吗?”八宝问。 “不冷,你呢?”玉喜说。 “我走路走得都出汗哩。”八宝说。 “在学校考得好吗?”玉喜问。 “期中考试在班上第八,班主任说我比刚进中学时升了五名。”八宝得意地向娘汇报。 “我儿子争气啊。”玉喜觉得心里热乎乎的,八宝感到娘的手也没刚才那么凉了。 娘儿俩有说有笑,忘却了一天的劳苦,回到了夜色笼罩的草屋里。堂前已点亮了那盏罩子灯,玻璃灯罩被莲子擦得通亮。灯光给低矮阴暗的草屋带来了几分温馨。 莲子送完饭已回家了,三婶、莲子和小妹都还没吃。等娘儿俩一到就开饭了。莲子在送饭前就把菜碗重新炖到饭锅里,又加了把柴热了一下,吃起来还是热的。八宝狼吞虎咽吃得很香,玉喜和两个妹子都会心地笑了。 “多吃点吧。”玉喜把满满一勺子嫩黄黄的炖鸡蛋舀到八宝饭碗里。 “我吃着呢。给妹妹吃吧。”八宝知道妹妹们在家里比自己苦。 “莲子,爸还好吗?”八宝边吃边问,他知道父亲也很瘦,身体不怎么好,而他明天还须向父亲要一点饭钱啊。 “身子还好。一个人在柜台里有点忙。”莲子说。 “你爹一个身子嵌在商店里,家里天塌下来的事也不问信。”三婶说。 “爹他每个月有多少工资呢,什么时候发呢?”八宝想打听这次能不能从父亲那里拿到钱。 “哎。他也不告诉我,大概二十几块钱一个月吧?每个月都是先吃后空,到发工资那天早就没钱了,只好向经理说好话再借。”玉喜长叹了一口气说,“向店里借不到钱,家里没下锅米,就逼家里的人到亲眷邻舍家去借米借钱。” “我向人家借多了回数,真不好意思上人家的门开口。”玉喜说。 “哼,还好,你爹还抬举我,还不让我瞎子妈妈同三、四岁的小妹头,到外边去借钱借粮啊。”三婶冷笑着说。 “我也被逼了去借过几回米。”莲子苦笑着说。 “我已经欠学校食堂好几块钱了,再不缴清,就要被停伙。”八宝只好实话实说。 “明天早上,你去店里向你爹要要看。”玉喜很担心儿子要不到,“我也试试看,能不能先向李老板支半个月的工钱给你。”玉喜帮工讲好每月五块钱,在老板家吃一顿午饭,现在还不满一个月,没到发工资的时候,玉喜知道很难提前支取啊。 “我袋里又布靠布,实在没办法呀。”三婶也在为此伤神,在省城读中专的女儿虽然享受公费,但买点卫生纸的零用钱也无着落。 老头子汪兴炳在农业合作社做饲养员,每天记三、四分工,一年做到头,三人的口粮钱都不够;尧发连自己的儿子都顾不上,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那有钱来资助妹子啊。汪协复刚进初中那段时间,在部队的表哥偶尔接济她一点,但光靠表哥的支持总不是长久之计,况且表哥自家的开销也很大。三婶不得已还只好搓点草绳卖卖,积攒几个零花钱寄给女儿。 八宝很体谅母亲和奶奶的苦楚,只能指望父亲了,然而,八宝听了刚才这番话就有些不安起来:明天到父亲那里能拿到一点钱吗?。 晚饭以后,玉喜叫八宝洗澡,说走这么多路一定出了不少汗。八宝说没衣裳换,仅有的一身换洗衣裳在学校洗了以后没带回家,死活不肯洗澡,说在学校浴室里才洗过澡。 玉喜硬逼八宝把全身的衣裳都脱下来,打好热水要八宝洗澡,又找了一条丈夫的破短裤给儿子暂且穿着躲进被窝里,连夜把八宝的脏衣裳洗好晾在屋檐下,说明天就可以干。 “你会洗衣裳啦?”玉喜问。 “我才在学校大浴锅里洗的澡。每星期天,澡堂子开放一次,有的时候水烫得人只能在浴锅边上洗洗,洗的人多啊,只好拼命往里挤,用毛巾沾点水,在身上揩揩。脏衣裳就在学校旁边的荷花塘洗洗,或者打点井水洗洗,那水碧清碧清的,衣裳洗得很干净。”八宝说 “不要吹牛,小孩子还不是瞎洗洗,那有多少干净啊。”三婶知道小孩子不会洗。 “我儿子会洗衣裳了,真不错。以后那个姑娘嫁了你,可以享你的福啊。”玉喜多么希望儿子将来能娶上个好老婆啊。 “娘,天渐渐的冷了,家里还有我厚的衣裳吗?这回让我带去吧。”八宝想起这次回家的另一件事。 “哎,我也在找啊。都是你小时候的,太小、太破了,穿不得啦,真急死人了。”玉喜为难地说。也是,这几年顾不了嘴更顾不上身,家里大人小孩都没添新衣裳,总是新三年,旧三年,补补缝缝再三年,老大穿了老二穿。八宝正兴长身体,七、八岁时做的衣裳现在哪能再穿呢。 “八宝啊,你小姑母倒有几件旧棉夹袄和背心,带去穿穿还能挡挡寒风。”三婶叫玉喜到她箱子里把协复的那几件衣裳翻出来,用一块破单被包扎好,准备给八宝明天带去。 “花花绿绿的,那不难看死了。我怎么穿得出去啊。人家准要笑我呀。”八宝先是不肯要。 “戏里不是有花木兰女扮男装吗,你就来个男扮女装嘛。”三婶打趣说,“总比挨冻强吧。” “先试试穿得穿不得。”玉喜说着就叫儿子起来,裸着身子把两件棉衣套套看,也勉强能穿,略为长一点,大一些,可能下摆要露出罩衣。八宝也只得接受了奶奶的一片好心。 晚上,本来莲子陪三婶睡,玉喜带小妹子睡。今晚,莲子也回到娘身边挤一夜,而让八宝陪奶奶。 这天夜里,八宝同奶奶一直聊到半夜。但最让他睡不着的事,就是父亲给不给钱,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三婶听孙子讲了很多学校里的所见所闻,觉得很新鲜,摸着八宝长粗长大的腿脚,她高兴得热泪盈眶,更久久不能入睡。 第二天一早,八宝起床时,昨晚洗的衣裳还没全干,也只得先穿着,让他在身上慢慢地干吧。 玉喜已经上工去了。莲子端上两个热气腾腾的煮鸡蛋叫他吃,并告诉他,娘上工之前,烧好了炖在锅里的。八宝要给妹妹吃,莲子骗他说我们在家里常吃,叫他趁热吃了。 吃完早饭,八宝同奶奶打声招呼,就去找父亲。八宝的心里嘣嘣直跳,能否拿到钱还是个未知数。莲子告诉他父亲的商店在上上街,叫第三合作商店。 八宝来过这里,西坝镇街道的每个角落都有过他的足迹。 八宝路过下街头居住多年的老店屋门口,见里面开了家供销社的商店。虽然现在屋已易主,但童年时代在此看报读书、满街游玩的情景还记忆犹新,历历在目,情结难割。 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走到这条街的尽头,再转个弯,就来到商家云集的上上街。八宝老远就在第三合作商店的柜台里,看见父亲的身影 同八宝父亲在一个柜台里的,还有一位胖胖的中年男子,是商店的经理。这是有两个面对面的柜台组成的日用杂货商店。 尧发在杂货酱坊这边,对面的是日用百货柜台。每个柜台里只有两位店员。生意不大忙,尧发这边打酱油买火柴的多些。 “爹。”八宝鼓足勇气,走上靠父亲这边的门槛喊了一声。但尧发正在为顾客秤白糖。不知是忙了没听见还是故意装聋作哑,没理睬八宝。 “爹爹!”八宝咬咬牙,提高嗓音又叫了一声。 “什么时候回来的?”尧发抬头看看八宝问道,其实昨晚莲子送晚饭时已告诉他了,也知道今天儿子会来向他要钱。 他也在烦恼:才发的工资又向经理借了几块钱,今天怎么好再向人家开口呢。 “我中饭后,就要回学校去了。我……”八宝欲言又止,但此时不讲,更待何时呢。 “爹,我差学校食堂伙食费,”八宝终于点出了主题。 “还没到发工资的时间,哪来的钱。”尧发铁青着脸说。 “那怎么办呢?再不缴,就要停我的伙了。”八宝几乎是在哽咽着说的。 “停你的伙,你就回来,别念了。”尧发几天前曾被经理批评过老是在店里借钱,就把怨气发泄到儿子身上。 “我要念书,不回家。”八宝呜呜地哭了,他以为这下子完了。 “老子又没死,在这里嚎什么丧,不要在店里现宝,滚回家去哭!”尧发像头发怒的狮子对可怜的儿子吼着。 “老汪呀,儿子才回家,你骂得他哭涕涕的干吗?”经理批评尧发说。 “小孩子不懂事,我没钱,他硬要逼我啊。”尧发无可奈何地把双手一分摊。 “哎呀,儿子在外面读中学,吃饭是大事。你怎么不早点说一声呀。”经理通情达理地说,“写张借条再借点吧。” 八宝看到了一点希望,也不哭了,默默地等待着。 “经理啊,我实在不好意思再借了呀。真麻烦你了。”尧发立即取了张纸写借条给经理批示,然后到楼上会计那里拿钱。 “拿去!快走,不要在这里出丑了。”尧发把借来的三块钱丢在柜台上,就做他的生意去了。 “多少钱啊?”八宝斗胆问了声,因为他已经欠学校九块了,假如太少,不够还欠帐,吃饭还是没钱啊。 “三块。嫌少就别拿去,我正好没香烟钱了,家里也正缺钱买米呢。”尧发威吓儿子说,而事实也的确如此。 “店里才进的货,也没钱了,先拿去用了,下次回家,再想办法吧。”经理安慰八宝说。 八宝不再犹豫,噙着满眶的泪水,从柜台上抓起一叠角票凑成的三元钱,在几个顾客同情的目光下离开父亲,走出商店。 他想先拿到一点再说,不然,狠心的父亲真的会分文不给的。 今天是星期天。莲子早早地烧好午饭,让八宝吃了回校。 “孩子啊,这块钱是奶奶搓草索攒的,先给你添补添补吧。”临行时,奶奶颤抖着塞给他许多零票卷成的一块钱,本来这是三婶留着,等积攒多一点寄给女儿的。 八宝要准备上路时,玉喜又匆匆地赶回家,送来向老板说好话提前支取的两块钱。 这时,屋外有人在叫八宝了。原来是那几位同学喊他同伴回校。莲子帮哥哥背着那两件打了包裹的御寒衣服,玉喜拎着特意烧给八宝带回学校吃的腌菜烧肉,一直把他送到大路口。 “再见。你们回去吧。”八宝像奔赴战场一样挥手向亲人告别。 “走好啊,大家互相关照一些喽,路上小心,不要走错。”三婶不放心。 “哦,知道了。我们已经认得路了。”八宝和同学们齐声说。 于是,背着鼓鼓囊囊大大小小各式包袋的一群孩子踏上了返校的行程。 三婶在默念着阿弥陀佛,请菩萨保佑孩子们一路平安,步步高升。 第二十章 冬去春来,夏归秋至。在1956年下半年,八宝在国家助学金的帮助下,克服家庭经济拮据带给他的困难,熬过经常缴不起饭钱学杂费的苦恼和随时可能的辍学的威胁,结束了初一年级的学习生活,离开了风光怡人的西社分校,转至位于县城闹市区的县中本部就读初中二年级。 这里的一切,对八宝都具有无限魅力。他仔细地打量着这新来咋到向往已久的神圣校园。 县中本部坐落在城北学山,南连县立城区小学,北濒一条小河及荷花塘芦苇荡,不远处就是圩田农舍,交通方便,风景秀丽,环境优美。 校园有分校十几个大,占地一、二百亩。初中四轨制,十二个班;今年新增高中部,招收了第一届高一新生八十名,开了两个班。全校学生共十四个班、七百余人。校长是解放前在这里做地下工作的老党员,也是上海复旦大学毕业的,他带领着从旧县中留下来的一批教职员和新分配的年轻老师,开创着县中的新时代。 校门朝东,由左、中、右三个铁栅栏门组成,中间最高大,两边较小,校门的正中上方悬挂着呈半圆型排列的“高昌县中学”的行书校牌。原来的初级中学的校牌不见了。 校门前,是一条沙石公路,南,连接通贤大街,北,直达省城南京,行人不断,十分热闹。大路那边、校门对面,一座巍峨的绛红色影壁矗立着。这是一个古代建筑,三十多米长,十几米高,影壁上,“宫墙万仞”四个苍劲雄浑的黄色大字十分醒目。虽然这座建筑已年久失修遍身斑驳脱落,但依然气度不凡。 走进学校大门内,一条青砖铺就、冬青镶边的中轴路,把教学区分成两部分,每边各有四排平房教室整齐地挨着,每一排房子有两个教室。 中轴路随着越来越高的地势,一直延伸到校园幽深处的一座高耸的砖木楼房脚下。从青砖路尽头拾级而上,要爬十几节石阶才能上到高房来。这个高房原是座古建筑,现在做了理化实验房。 高房中间是个通往后边大饭厅及操场宿舍区的过道。过道两边的板墙高处,还张贴着一长串光荣榜,公布了学校近几年学生参军参干的名单,显示了这个学校的光荣和骄傲。过道两边是比较简陋的物理化学两个实验室。 高房面前一个长形大院子里,几棵桂花树让满院飘香。这里是解放前的学山书院的旧屋。现在的县中就是在书院原址上发展起来的。院子两边各有一长排低矮带有走廊的的平屋,现为阅览室、医务室、体育室、储藏室、员工宿舍所用。此处各室,有走廊连通到实验室和大饭厅及生活区。雨雪天行走在这里,不须湿鞋。 穿过两个实验室中间的过道,来到了一古典式高楼。大楼重檐翘角,四个翘角上悬挂着小风铃。琉璃瓦顶,长长的屋脊上伏卧着双龙戏珠。 大楼底层宽敞的厅堂里,有六根水桶粗的圆柱子。这里既是大餐厅,又做大会堂,能容纳一、两千人。饭厅两旁山墙上小拱门边的墙壁上,嵌着一块块石碑,石碑上镌刻着满满的碑文,记载着书院古老的历史和县内文人政要的诗文业绩。 楼上,有高中部师生的宿舍,中间还有一个会议厅。这里,前后装有雕花窗檩,通风采光,从楼窗里可俯瞰全校风景。 走出大楼底层厅堂的后门,一个大操场就出现在眼前,篮球场、单双杠、吊环、鞍马、沙坑等体育实施一应俱全。操场四边树木成荫;操场南侧的假山、凉亭、草坪、小丘、荷花池等景点错落有致,这里常有师生在散步、聊天或锻炼。 让八宝颇感有趣的,是在大楼和最后边的学生宿舍小院之间,有一条沿着操场边缘的围墙搭建的人字头长廊。长廊渐西渐高,弯成一张大弓形状。师生雨雪天行走十分方便。长廊上,开有小门,通到围墙外的荷花塘及小河边。 八宝没从长廊走,而径直穿过大操场,来到了建造在操场西边高坡上面的宿舍区。这是个四合院,一间一间有走廊相通的学生宿舍紧挨者,每个宿舍一般大小,放四张双人床,显得有点拥挤。院子中间花坛上也有一棵桂花树,正在怒吐芳香。树下四周有修剪整齐的冬青树,十字形的鹅卵石小径,让面对面宿舍人员往返穿梭其间。 八宝被安排在靠东边的第五号宿舍,只能住八人,同乡的张春桃、杨可用、李达悟、吕诗华等仍然分在一起,另有四位圩区同学。女生宿舍安排在食堂旁边的圆门院子里。 升入初二以后,增加了物理课,语文也分成语音和文学两门。这里的教师和学生多,教学设施比较齐全,学习和生活节奏明显加快,内容丰富多彩,紧张而有序,清苦但快乐。 八宝的初二乙班教室在校园最前,离大门仅二十来步,虽然隔着围墙,街上的嘈杂声还不时传来,干扰着正常的教学。老师们叮嘱学生“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专读圣贤书”。可八宝上课时还经不住大门外新鲜热嘈的诱惑,好奇地偷偷睥一下外边。平时,虽然大门近在咫尺,但学生不准随便溜出大门离开学校,有事进出,必须持班主任或教导处准假条,交由传达室工员放行。校规很严,违规者,轻则校会点名批评或早操出列示众,重则警告记过直至开除。 八宝教室的后边一排房子,是高中一年级的两个班,相距很近,八宝能看见那里上课的情景。当听见他们齐声跟老师朗读俄语,或课外在高中走廊里看到高中生在制图课后,专心致志描画图纸时,他很羡慕和敬佩。 他知道考上高中很不容易,而能在这里念书,离大学门就很近了。考高中,上大学,是他梦寐以求的事啊。可是眼下家里经济困难,连初中都可能要半途而废呀。想到这些,心里总不是滋味。 这里没有浴室,刚开学时不冷,八宝他们男生就在围墙外的荷花塘、小河里洗澡,或在塘边洗把老鸦澡。洗完澡就在塘边上洗衣裳。到冬天,就化三、五分钱到街上小澡堂洗一把小澡。 刚到本部时,吃饭还是实行包伙编桌制,,每月六元,八人一桌。八宝在一年级所欠的膳费,到后来就被免了,同他一样的困难学生都获得了国家发给的助学金。八宝从内心感激党和政府的关怀,并在作文里写下将来一定要报答的决心。 每餐在大饭厅吃饭,八宝觉得有一条纪律很有意思——同学们把饭菜盛好以后,必须听到值班老师的一声哨音响过,才能动口,这叫“开动令”。随着一声“开动令”,几百个人同时喝稀粥那刻最动听。霎时间,饭厅里几百张嘴、几百双筷子,稀里哗啦地,像涨潮一样响着,十分好玩好笑。 但没多久,食堂饭菜的数量和质量就每况愈下,经常常发生还没吃饱而饭桶与菜盘里就告罄的窘况,有时苋菜汤里还能挑出蛔虫之类让人作呕的东西。高中学生闹到校长室甚至县教育局,才有所改善。 后来,因为教育发展快、国家财力有限,助学金逐渐减少,学校取消了包伙制,实行买饭菜票制度。学生根据个人经济情况就餐。八宝每天只吃八两饭票,早晚各二两稀饭,中午四两米饭;拣最便宜的青菜汤萝卜干买。每当上午最后一节课与晚自习后,肚子就饿得咕咕直叫。每逢星期天为省钱,就睡懒觉,不吃早饭甚至午饭。 尽管这样,八宝的读书劲头没减。星期天,从不睡懒觉,就整天呆在位于中山大街的县文化馆,看小书,阅报纸,下军旗,打康乐球,留恋徜徉于知识和快乐的世界里。中午四分钱买两块烧饼当饭,一直到文化馆关门才回校。 随着时间在流逝,八宝的学问和才能在慢慢地增加。尤其是对文学课及其写作更感兴趣,且有所长进。他的作文常被老师当作评讲的范文,使他有更多的机会得到老师的指点和表扬。他被文学老师推荐做了学校黑板报的通讯员及其编委。看到自己的稿子与编发的文章刊登在学校黑板报上,被全校师生阅览时,他感到身上有一股涌动着的热血在激励着自己:努力,努力,再努力…向上,向上,再向上…… 国庆节前,在学校举行的作文竞赛中,八宝的一篇《母亲的泪水》获得了二等奖。元旦的唱歌比赛中,他的一曲《歌唱二小放牛郎》又夺得少年组第一名。 一时间,八宝找到了初步成功、出人头地的那份感觉,不禁有些自我陶醉起来,偶尔还有意无意的在李丽等同学面前显耀。但她们却认为穿着寒酸、喝三分钱青菜汤的八宝并没有什么了不起,尽管她们不否认八宝的竞赛成绩和出众表现。再加他在班上年龄最小,个头最矮,家里最穷,只能算个小不点。他很羡慕章龙、张春桃、杨可用那些人高马大、担任正副班长说话算数的大同学。 倒是班主任邢老师有点器重和关心他。邢老师是圩区人,四十左右,操一口圩区乡音,教生物课,八宝喜欢上他的课。邢老师把他从一名无名小卒提升为班级干部——副组长。进中学以后这是八宝首次担任的学生干部,他当然很高兴和很尽职。他认真负责收本组的语音、文学作业本,记载不按时交作业的名单交给任课老师,获得老师的表扬,却得罪了些拖拉作业的同学,被讥讽说“积极分子,洋铁粪箕,倒倒垃圾”,甚至吃过一名大同学的栗壳子,受到打击报复。他也不敢报告老师而默默地忍受着。 第二十一章 自从进入初二以后,他觉得饭量变大了,但因实行凭票就餐制,经济困难的他常常不敢多花一分钱。他每餐只能吃半饱,有时连早饭也舍不得吃,只好勒紧裤带,每天处于半饥饿状态。 这个周末的中午,八宝在县文化馆看书出来,忽然感到头晕眼花步履踉跄。原来已过中饭时分,学校食堂已关门了,但还粒米未进。他坚持着走了几步,看见街边有一家杂货店,柜台上码着一叠夹沙饼。夹沙饼巴掌一样大,油黄的表皮给他送过来幽幽的饼香,仅三分钱一块,他以前吃过。他渐渐向柜台靠近。他多么想买一只充充饥肠啊。可是摸摸口袋里不名一文,只得把口水往肚里咽。 瞧瞧店堂里没人,饿极的他竟然动起了偷窃的念头。他听同学说过星期天偷农民的西瓜香瓜充饥的事情,那时他感到很不道德不可思议。现在,他自己竟也萌生了这种邪念。 他悄悄地挨近柜台,轻轻地伸出微抖着的右手去抓夹沙饼,但又立即缩回。小时候奶奶说过的强盗从偷针偷小菜开始的故事,父亲逼他把拾到的二分钱送归原处的情景,老师平常拾金不昧的教导,突然在脑海闪亮。他感到心慌意乱,不知所措。 然而,饥饿又一次袭来。饥饿起盗心,使他再无法控制自己的冲动。看看柜台里的人正背朝着他,柜台上高高的饼堆和其他货物挡住了里面店员的视线。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他终于豁出去了,踮起脚跟,慌忙抓了一块揣进口袋转身就走。他暗自庆幸未被发现。 不料,他刚跨出店门,就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揪了回来。 “为什么随便拿柜台上的东西?”那位逮他的五十多岁的店员并没有打他,只是厉声问道。 又饿又怕的八宝一下子瘫软在店堂的地下,直冒冷汗,脸色煞白,他觉得这回可完了,被学校知道了一定要开除呀。 “我,我饿……我没有钱……”八宝 张口结舌,瑟瑟发抖。 “这孩子肯定饿坏了。”店员看见八宝没有一点血色的瘦脸说,“拿去吃吧,孩子。下次不要做这种事啊。” “哦,下次再不敢了。”八宝像碰到了救命恩人一样,从地上爬起来,向老店员鞠了躬,像受惊吓的小兔子一样逃离店堂,躲进一条小巷的无人处,很快消灭掉了那块夹沙饼。 吃完夹沙饼 ,他精神好了些,准备回学校去。这时,他的心还在嘣嘣地直跳,他担心刚才做小偷的事让学校和老师同学知道,就无地自容了。好在那人还没问自己的姓名和单位,他真的感谢那位好心的店员,否则就更糟糕。他怀着侥幸的心理给自己壮胆,这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错误,让它永远埋藏在心底的深处吧。 好长一段时间里,这件错事的阴影一直跟着他,让他自责、自愧,甚至影响了他的学习成绩,期中考试数学差点不及格。他从此再也不敢从那家杂货店门前走过,生怕被那店里的人认出来。 而后的日子,八宝的生活费也越来越困难。八宝每次往返百里,只能从脸色难看的父亲那里拿到一块、两块钱,有时还空手而回。他真的情愿在学校饿死,也不愿意回家到小店里再看见父亲那张难看无奈的脸。 他不得不开口向李丽、章龙等同学借钱借饭菜票,但毕竟不是长久之计,借次数多了,自己也难以再启齿了。真没法子,就只好跟食堂师傅讲好话,暂且赊欠记帐。食堂那里欠帐越积越多不见还,食堂师傅也不肯再赊给八宝饭菜了。 此时,八宝每天只能紧束腰带,只吃中晚两顿,正面临期末考试,紧张的复习考试使饥肠辘辘的他经常头晕眼花。心细的班主任邢老师发现八宝最近瘦多了,且萎靡不振,就找八宝进办公室谈话。 八宝顿时紧张起来,心想,偷夹沙饼的事一定被老师知道了,这回可真的完了呀。 “八宝啊,你最近气色不太好,身体不舒服?有什么为难的事吗?”邢老师的开场白让八宝定了点心。 “邢老师 ,我没饭菜票了。”八宝说 “那这几天怎么吃的呀,一定是饿坏了。” 邢老师看看八宝有点泛黄的瘦脸心疼地说,“上次回家拿到多少钱呢?你父亲负担一定很重了?” “没拿到钱,白跑了一躺,还叫我不要念了。现在又欠同学不少了。我爸在商店只有二十几块钱工资,奶奶是瞎子,有两个小妹妹,娘也身体不好,还有小姑姑在南京念中专。”八宝像在给自己的亲人一样诉说着苦衷。 “你姑妈叫什么?”邢老师问。 “汪协复。”八宝说。 “哦。我知道了。她,可是个好学生啊,她念这点书也是很不容易的。我是她的初三班主任。我同你家还是很有缘的。”邢老师感慨万分地说。 “你是我家两代人的班主任呀。”八宝对邢老师更加充满感激之情。 “八宝,你先在我这里拿五块钱去吃饭。到你长大了,有钱再还我。”邢老师慷慨解囊资助八宝,八宝感动得哭了。 听同学说过,邢老师经济也不宽裕,家庭负担很重,家有患痴呆症的儿子、体弱多病的妻子和年迈的老母亲,自己薪水也不高;家庭出身又不好,是旧县中的留用教师,背着沉重的历史问题的包袱。平时工作一丝不苟,说话行事小心谨慎。 “邢老师呀,我怎么感谢您啊。”八宝感激涕零地说。 “不要感谢我,要感谢共产党,我的钱是共产党发的啊。长大以后,要为党和国家多做贡献。”邢老师说,“我给你向校长说说,再给你增加一点助学金,等会你打个报告给我带去,把家里的实际困难写清楚。” “好。真谢谢老师的关怀了。”八宝噙着泪水说,并向班主任深深地鞠了一躬。 为了减轻家里的经济负担,寻求各方的帮助,度过难关,他千方百计地找到几个亲戚的通讯地址,分别给他们写了求助信,恳求他们能伸出援助之手,哪怕五元三元的。 在沈阳部队的表叔发了; 给在苏北教书的表兄发了; 又给在大连海军学院念书的堂兄发了…… 他每天下午第二节课以后,是邮递员给学校送邮件的时间。此时,他都要满怀希望地匆匆跑到传达室橱窗前,看看有没有自己的信件和挂号单。 可是,嗷嗷待哺、望眼欲穿的八宝每次等来的却是一场空欢喜。他有几次急得问传达室的工友,有没有他的来信和挂号信。工员很烦地训了八宝:来没来,你自己看看呗,又不是不认得字。你有挂号来,我总不会藏起来吧。说得八宝满脸通红,以后再也不好意思问了。此后,有好几天不敢来传达室看信件。 一个月过去了。八宝真的绝望了。 然而,天无绝人之路。临近放暑假的时候,八宝喜出望外地收到了表叔的回信,信上对八宝的目前困难表示同情和理解,但是,由于新组建了家庭(解放后把家里原配妻子离了,重新娶了一个部队女干部),增加了不轻的负担,再加上几个子女和妹妹也要上学,而自己的薪水不高,爱莫能助。叫八宝先自己想想办法克服暂时的困难。并鼓励他不要被眼前困难吓倒,自力更生,艰苦奋斗,坚持把书读好。 堂兄在回信中说,自己现在虽然是海军学员,但实行供给制,还没工资拿,不能资助他,表示抱歉,并希望他战胜前进道路上的障碍和荆棘,劈波斩浪,勇往直前,好好学习,为汪家争光争气…… 虽然两人都没寄钱来,但来信却给了他一些勇气和信心。他一一地回复了感谢信,并表示了自己的决心。 让他意外惊喜的,是表兄给他寄来五元钱和一封信。当他从传达室的工友那里签了字,接到汇款单、阅读来信后,他流泪了——他的表兄在苏北农村中学教书,每月只有二、三十块钱,经济也很拮据。表兄初中毕业后,正碰上土地改革运动,家里因为成份不好,家财被分光了,根本无钱供他继续读下去。他在外边读书几年,完全靠自己半工半读勤工俭学。在江苏师范学院理化教师培训班结业后,分配到苏北教书。表兄是过来人,深知无钱读书的苦衷。他给八宝雪中送炭,又以自身的经历启发八宝。 八宝回了一封感谢信,在信里用尽了感激之词,什么“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啊,“你的无私帮助我永生不忘”啊,等等,并表示决不辜负表兄的帮助和支持,学好功课,争取成材,将来回报社会和亲人。 在各方面的无私关怀与支持下,八宝读完了初二,将要升入三年级了。然而,等待他的将是更加艰难困苦的路程。 第二十二章 1957年秋。八宝跨进了初三。匆匆赶来的秋风给县中校园里送来了满园金桂芳香,也让地上飘落片片枯叶。一连几天蒙蒙细雨,八宝感到丝丝凉意,尤其是心理和经济上的压力让他不堪重负。 在邢老师的关心下,八宝的助学金已经从每月一块半提高到两块半,但他从家里几乎拿不到钱,基本上只能依靠这点助学金,维持着每天不上一毛钱的最低生活费。早餐一般不吃,有时喝二分钱稀粥;中午和晚上总共只能买七、八两米饭,这样三餐加起来就得花去近一毛钱,谈不上吃菜了。偶尔回家带点酱板豆腌菜之类的咸菜,到上霉发绿还在吃。家里带来的菜吃完,没钱买菜的他和许多贫困生每餐只能白碗对白筷,完成吃饭任务。 后来,不知哪个同学在家里带来“油炒盐”当菜。原来“油炒盐”既省钱又方便,还能长期保存。做法是先把几滴香油烧热,然后将几把粗盐撒进去,炒拌几下盛起来,将微黄的油盐粒子,装入一个有盖的小瓶子。吃饭时,旋开瓶盖子,把筷子头在瓶里面蘸蘸,和着白饭吃。那滋味可比吃白饭美多了呀。 还有脑壳子灵活者,花几分钱打点酱油,到人家菜园里偷几根香葱,洗净,掐碎,放在大碗里,再倒一点炒盐和酱油,冲上一碗开水,就作成了美味可口的“三鲜汤”啦。 八宝回家时,也跟人家学着带油炒盐来吃。 岁月在忍饥挨饿与劳心熬血中度过。八宝的体质和精力每况愈下。 这天,上午最后一节课以后,八宝按捺着饿得隐隐作疼的肚子,习惯地往食堂跑去——他从昨晚吃了三两饭和一碗“三鲜汤”,时过十八、九个钟头了,那能不饿呢。他感到头在发晕,心有点慌,硬撑着走进饭厅,从给学生存放餐具的大柜格子里取出自己的碗筷,往买饭的窗口走去。 但一掏口袋就傻了眼:身边一分钱也没了。白花花、香喷喷的米饭,强烈地刺激着他消化系统的神经,让他无法忍受饥饿的折磨,他只得向食堂师傅开口了。 “赵……师傅,我……没饭票了……”八宝吞吞吐吐地说。 “你又要赊帐?不行。几百学生都同你一样,食堂不要赊倒了。”那位穿着脏稀稀炊事服的赵师傅冷冷地说。 “我实在饿死了,再赊点给我吧。”八宝几乎在哀求了。 “去去去,你饿死,怪我屁事。”赵师傅冷漠地苦笑着说,“你先靠旁边去,不要耽搁别人买饭。” 八宝又饿又羞,顿觉手脚发麻,眼前一黑,双腿软瘫,站立不稳,一下子晕倒在食堂窗口前的地上。随之,乓啷一声,八宝手上的碗筷撒落开去。 “八宝、八宝,你怎么啦?快醒醒。”跟在后面买饭的张春桃一把抱起八宝,让八宝靠在他宽厚的胸前,焦急地问。 “我……我……”八宝还没完全失去知觉,吃力地睁开眼睛,望着张春桃。 “八宝他怎么了?”随后赶来的李丽、童芳芳等关切地守侯在八宝身旁。 “这孩子恐怕是饿坏了,快打点饭给他吃吃。”亲眼目睹八宝无钱打饭晕倒情景的另一位女师傅走出来说,“刚才他没钱买饭,就一下子昏倒了。” “我这里有一块糖,先给他吃了。可能是低血糖。”有些卫生常识的李丽从袋里掏出几粒奶糖,剥去糖纸,把糖块送进八宝嘴里,“嚼嚼吃下去,很快就会好的。” 李丽平常饭吃得不多,但口袋里经常少不了点糖果瓜子之类的零食,没事就掏出来吃着玩。没想到今天可救了八宝一命。 八宝吃了水果糖,精神好多,自己能走路了。 “快把这碗饭吃了吧。”童芳芳把八宝摔在地上的碗筷捡起,在水池里洗洗,到食堂里买了三两饭,打了两分钱青菜放在饭上,端了过来,“吃吧,吃吧。” 大家把八宝搀扶到饭厅里,让他坐在饭桌边的长凳上。其他同学也买来饭菜,围坐在一张饭桌上吃着。 八宝同大家一道,和着泪水把饭菜吃了,心里充满对同窗好友的感激之情。 吃完,同学们你三分、她一毛,掏出一些饭菜票与钞票,塞进八宝的口袋里,八宝感动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直流眼泪。 “以后没饭票,只顾对我们说,我们不会看你饿死的。”张春桃拍着胸脯对八宝说。 “只要我们有的吃,你就有的吃。”李丽、童芳芳也激动地表态。 八宝知道他们家里大多也比自己好不了多少,却还这样给自己雪中送炭,这世上还有比亲情更可珍贵的同窗之情啊。 艰难与痛苦磨练了穷苦学生的意志和毅力。八宝和几个苦孩子终于坚持到初中毕业的时刻。 就在八宝毕业前夕,1958年的春夏之交。县中满院的大小字报一下子被清洗得不见踪影,慷慨激昂的整风发言和激烈尖锐的反右批斗辩论销声匿迹了,校园内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只有琅琅的书声与“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的歌声,才使校园显得有点生气。 八宝的心情十分沉重和矛盾。经过57年政治运动的扫荡,八宝的文学老师、班主任等一批深受学生敬重爱戴的老师,被划为右派,扫出了学校,不知发配到哪里劳改去了。八宝不知道这些老师到底犯了什么错误,那么好的老师怎么就变成了敌人呢。他真的想不通。残酷的现实让他一时无法理解和接受。 他的班主任换了一个教语文的张老师(进初三以后语音和文学又合并为语文)。张老师是镇江人,妻子和孩子都在老家。四十好几岁,长相很老苍,宽阔脸,高鼻梁,尖下颌,高度近视,眼镜片子里有好几个圈。上课时方音很重,讲课不大吸引学生。但是个老好人,胆小怕事,整风运动中没敢提意见写大字报,运动结束时没挨整。 张老师对八宝等在班上年纪最小、语文较好的几个学生很喜欢。有时叫八宝他们帮上街买包香烟火柴之类的东西,或到食堂里冲壶开水。一旦发现八宝没饭票了,就给一些接济一下,从不要八宝归还的。八宝也很听他的话。 到了中考复习和报名阶段了。八宝必须马上回家一躺,拿饭钱和报名费,并同家人商量填报志愿的事情。张老师说他年纪小,成绩中等以上,应该考高中,前途大些;八宝何尝不想上高中呢,但他实在被没钱吃饭的困难吓怕了。听说上师范或中专是公费,这样可以免除饿饭的威胁。 报考中专,他年龄不够,就只能考师范了。班主任张老师说你年纪太小,个子又不高,当老师要被学生欺的。最后还是叫他回家同父母商量一下再定。 近来,功课紧张,每天复习进度很快,回家往返至少要两天,功课拉下补不上去。但是,报名日期逼近,过期不办。八宝必须上午回家,当天夜里赶回学校,才能不耽误第二天上课和报名。没有钱坐班船,即使有班车也没车费。还只能靠父母给的两条黄瓜腿走啊。反正八宝也有三年的锻炼和经验,习以为常了。于是,八宝约好张春桃、杨可用、童芳芳等同学,在星期六的上午步行回家。 他们吃过早饭出发,五十里的路程,只用了四个小时就到家了。路两边,是夏收夏种的忙碌场景,视野里到处是红旗飘飘、人欢马叫的大跃进气派。 八宝踏进家门时,莲子给父亲送饭刚回来,家里人正在吃中饭。 “八宝你怎么回来了?累了吧?快洗把脸。”八宝娘赶紧放下饭碗,打了盆热水给儿子洗脸。 “哥哥,吃饭吧。”大妹子莲子盛了满满一碗饭端上桌子。 “哥哥,吃菜呀。”小妹子也爬在凳子上给八宝夹菜。 饭桌上还是那几样老菜:酱板豆、腌菜、青菜、咸小鱼,都是炖在饭锅里同饭一块熟,既省柴火又省事,还有一小碗红豆腐,是奶奶爱吃的。小妹告诉八宝,咸小鱼是莲子姐姐用淘米篓和米筛子在李家坝边捞到的。虽然只有一点点长,但抹点盐晒干了放在饭锅里炖炖,却很香,是上好的下饭菜呢。李家坝的水很清,很满,鱼虾也多。当人们在水边淘米洗菜时,就有一群群小鱼游过来戏耍,吃米泔水。只要淘米人一伸手去抓,鱼儿一下子就游开去了。真好玩。八宝在家时也捞过不少小鱼。 “孩子啊,怎么有空回来啊?要考试了吧?”瞎子奶奶边吃边问。 “马上就要中考了,老师要我们回家的,拿报名费,还要同家里商议报考什么学校。”八宝洗完脸,即扒上了香喷喷的米饭,并回答着奶奶。 “这些事,得同家里做主的人说啊,奶奶现在没钱,说话算不了数呀。”奶奶叹了声气说,“你小姑,也是因为没钱上高中,才考的中专啊。” “是啊,我也想考师范,吃饭不要钱。”八宝说。 “旧社会说,家有三斗粮,不做孩儿王啊。新社会兴许不一样了。” 奶奶又长叹了一声, “还是火烧眉毛顾眼前吧。” “妈,你说呢?”八宝转问玉喜娘。 “我是睁眼瞎子,也不知道考哪个学校好啊。等到你有出息那天,妈我已经埋进土里了。” “不会的,三年很快的。”八宝忽然见娘没添饭,向着自己发愣,“怎么,妈你吃完啦?” “我吃饱了,你吃吧,孩子。”八宝娘拿着一只空碗,呆呆地望着已长成小伙子的儿子说。 原来今天没烧八宝的饭,锅里所剩已经不多,八宝娘先让孩子吃饱。就在上月,老板娘埋怨她碗筷洗不干净,又冤枉她偷了米。老实忠厚的玉喜辩不过老板娘,只得忍气吞声地被辞退了,还被扣了半个月的工钱。 一个月来,她独自以泪洗面,一直郁郁寡欢,心结不解,经常一人倚靠在门边,或者望着李家坝水,看着路上的行人发呆,还常常自言自语地重复着那几句话:“没钱,要饿煞了。” 她手脚也没以前利索,做事抓东丢西。丈夫还骂她变呆了,婆婆嫌她不好使唤了。只有两个女儿伴前跟后,拾漏补缺,时时处处体贴着没用的亲娘。而今天儿子回家给她带来莫大的安慰,长久不见的笑容浮现了。 八宝见娘神情比刚回家时好些,一颗悬空的心才有些落实。但娘脸色十分憔悴苍老,没有血色,瘦削的颧骨显得突出,眼睛也黯然没神。他知道母亲一定又受了不少苦。他想这次回家要能向父亲拿到钱,报考上师范,再熬过三年,就能拿工资,给母亲过吃穿不愁的日子了。 “爹和爷爷吃过了吗?”八宝想起找父亲的事,“我吃完饭,要到店里向爹要报考费和饭钱去。”“你爹前几天发了雷火腿,看病花了十几块钱,恐怕这个月工资又没了。”八宝娘说,“我这里还有几块帮工的钱藏着,没给你爹知道,你拿去考学堂吧。” 八宝望着娘无神的眼睛忽然闪亮起来,好象充满了对自己的希望与祝福。 “妈,你自己留着用吧,我去向爹要。”八宝知道娘自己的辛苦钱一分也舍不得花啊,但他无法拒绝娘的一片心意。 “我留着有什么用呀,说不定下次回来,看不见你娘了。给你也好帮一点啊。”玉喜抽噎着说。 “妈,你别在哥哥面前瞎说啊。”莲子劝阻着娘,“哥,你不要把妈的话往心上去。她心里有点乱。” “孩子呀,你只顾安心复习考试,别记挂家里。”奶奶劝勉着八宝。 全家人吃完饭,女人们洗刷碗筷去了,八宝也到父亲那里要钱。。他虽然对此行不抱多大希望,但必须去一躺。 走进父亲的商店,他发现父亲也老苍了许多,而且腿病还没全好,在柜台里坐着,做生意时只能瘸着腿移动。看见八宝来了,也没站起来。 “爹,你腿好点了吗?”八宝首先作了问候。 “比前几天好多了。”八宝爹没精打采地说,“什么时候回来的?” “吃中饭的时候。”八宝看见爹的模样也动了感情,他不忍心在父亲这么困难的时候再来增加压力,但不说又不行,“爹,老师要我们回家,同家里商议报考的事,还要拿点报名费和伙食费。” “哦,随你考什么,反正我没能力再供你上学了。” 八宝爹说。 “我想考师范,上师范吃饭不要钱。”八宝没料到父亲说出这种不负责任的话, 只好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他。 “我说随你嘛。”八宝爹开始不耐烦了,“要多少报名费?” “两块,还要一个月的伙食费。”八宝顾不得怕了,心想反正考上师范,再也不要来向你讨债了。 “哪里有钱,只好向经理再借啊。”八宝爹阴沉着脸说。 八宝在店里耐心地等父亲到楼上经理办公室那里借钱。 没多久,尧发借到了三块钱交给八宝,并警告说:“就这一回了。” 八宝拿着三块钱回到家中,母亲也硬要把三块钱塞给儿子,八宝一再推让,他娘怨道:“你不要娘的,我留着,总不能带到棺材里去啊。”望着母亲慈爱而愁苦的面容,八宝只得收下这带着母亲体温的三块钱。 “妈,你自己要多保重,什么事想开点。”八宝劝慰着母亲。 “我就是巴急你,孩子啊。”八宝娘有点呆滞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儿子的脸上,她望着比在家时高了而瘦了的儿子,过早衰老的心仿佛又燃起一点希望的火花。 “妈,你别为我担心,我已经是大人了。再过几年,我就是老师啦。”八宝想用自己的成长来宽慰母亲。 “哦,那好那好。我等着你这一天。”八宝娘满眶的泪水终于止不住簌簌地流下来。 经过半天的休息,傍晚时分,八宝的几位同学来喊他同伴回校了。 “怎么?今天晚上还要回学校去?” 奶奶不解地问。 “对,我们几个同学约好同伴去的。明天要报名,还要上课呢。”八宝解释道。 “那怎么行啊。明天一早再走吧。”八宝娘焦急地阻拦。 “妈,明天去就要耽误复习和报名。耽误了时间就考不上啦。”八宝态度坚决地说,“没事的,你放心好了。” “今天晚上有月亮,又是老路很熟悉,你们就放一百二十四个心吧。”在门前等候的张春桃大声地对八宝家里人说。 临行时,八宝见母亲用衣袖不停地擦眼泪,两个妹妹也含情脉脉地向他挥手。 “到了学校,写封信回家报个平安,记好啊。”瞎子奶奶在大声地嘱咐着八宝。 “哦,知道啦。你们放心。”八宝也高喊着。 带着母亲和莲子妹为他准备的咸菜和家人的一片爱心,八宝与同学们踏着皎洁的月光,在苍茫的夜色里匆匆赶路。他们充满着对美好未来的无限憧憬,一路说笑唱歌,忘却了奔波之苦,忘却了夜幕的幽暗深沉,五个小时后,终于在后半夜,安全回到了学校。 返校后,由于忙于复习和报名等事情,八宝竟忘记了给家里写信。 三天后,班主任给八宝带来一封家书。他见信是莲子写的,急忙拆开来看,只见信中写道: “哥哥:自从你那天晚上走后,妈妈就病得更厉害了。你走以后,她就坐在门槛上不肯睡觉,一直到天亮,又哭又喊你的名字,说你在路上被人杀死了。我们怎么劝她也不信。今天特意写信给你,奶奶叫你接到信以后立即回信,好让妈放心,她的病才会好起来的。 盼望回信。 妹妹 莲子 写 5月16日” 看着妹妹歪歪扭扭的字,顿时,八宝仿佛陷入了深井,眼前一片昏暗。他为自己没及时写信给家里而悔恨,他为母亲的病情而忧虑,他想长上翅膀立即飞回家看望母亲…… 然而,没有汽车,没有电话,也没有时间……他在矛盾和痛苦中难于自拔。他只能以最快的速度写信回家说明情况、慰问母亲。 第二十三章 等八宝参加完中考回到家里,母亲的病情已经加重了:每天夜不能安寝,昼不思茶饭,整日沉默寡言,有时就自言自语“要饿煞了,要饿煞了”“这怎么办、这怎么办啊”。头发渐渐脱落,从不加梳理,面色更加憔悴瘦黄,背更驮腰更弯了,像一株被霜打的芦柴棒。她经常独自站在门前或倚靠在路边的墙壁上,忧伤的眼睛呆望着过路的行人,甚至忘记了烧饭、洗衣等家务。大部分家务往往是莲子承担。 八宝的父亲却对此不闻不问,根本不提给她治疗的事,任其恶化。瞎子奶奶更是无能为力。八宝虽在不断劝慰她,叫她不要着急,心放宽点,说只要三年以后他师范毕业就好了。可是,无济于事,她还是一点也听不进去。 八宝无可奈何,心似刀搅。他恨自己无能无钱带母亲去医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母亲任病魔折磨。 1958年初秋,八宝熬过了漫长而又痛苦的暑假,又回到读初一的地方——县城东郊古城湖畔的教堂。 这回,他是来上高昌县师范学校的。让他感到高兴的一点,就是这回开学没去向父亲要钱。因为上师范不缴学费和伙食费。他想叫时间跑得快一点,好让他早些毕业,挣钱赡养母亲和为母亲治病。 他没想到,学校就设在原县中西社分校。对这里的环境,他再熟悉不过了。一切都没有多大改变,最大的变化就是校门边换了一块新校牌——“高昌县师范学校”,字上的黑油漆还没全干,散发出刺鼻的油漆气味。另外,在原校园的前面荒地上盖起了一排平房,做教室与会堂。 可能是“多、快、好、省”总路线大跃进的产物吧,该校还未被省里正式批准,仅仅处于备案待批的状态,一切都是仓促上马,办学条件尚不具备。教师多数从其他中小学抽调的,只有几个年轻教师是刚丛大学毕业分配来的。还有几门学科是县中高中教师兼任。所开的课程同高中大同小异:有语文、数学、俄语、物理、化学、历史、地理、生物等基础课,同时还有教育学、心理学、音乐舞蹈等专业课,只有几架很不象样的风琴,更没有练琴室;一个从中学里调来的初等艺术师范毕业的老师,既教音乐、美术,又上体育课。 让八宝奇怪的是,这里还有县中的两个高一教室,原因是县中高中扩班,教室不够,暂时安排在这里上课的。没想到同他分道扬镳的李丽、章龙、汪香香等初中老同学又相聚在一起、早晚相见了。 不过,八宝是瞎子吞萤火虫——心里明亮:自己同他们已是两股道上跑的车,前程与命运无法相比——三年后,自己不知将被发落到哪个偏僻的乡村小学当孩子王,而他们却能金榜题名考上大学远走高飞啦。 论成绩和年龄,自己现在完全可以同他们一样,坐在高中教室里上课啊。他真羡慕,甚至有些嫉妒。他后悔,也很恨:后悔在填报志愿的最后一刻,他把第一志愿“高中”改成“中师”;他恨既无钱、又无情的父亲,让他在读初中的时候饿怕了,也恨自己没有志气和勇气,在困难面前退却了。 高昌县师范学校第一届两班学生中,应届初中毕业生只占五分之三。大概应届生报考不足,县教育局就在全县选调部分在职的小学民办教师或代课教师充数,保送上师范,这些人年龄都很大,其中许多人已经结了婚,文化水平参差不齐,有的初中没毕业甚至是小学生。 八宝同他们在年龄和社会经验上相比是小弟弟,但在文化课学习上却占优势,有些人数学物理化学只考个位数甚至鸭蛋。他总觉得和这些人在一块读书有些别扭,甚至亏对了自己。 同他一起考入师范的初中同学,还有初三平行班与其他学校的应届生,但都不大熟悉。更让他深感失落的,是原来能经常关心帮助他的大同学张春桃、杨可用等都离开他到省城读中专去了;同桌的李丽,从此再也不能坐在同一张课桌上了,尽管她有点小看自己。幸好,童芳芳、童桥梅等家境较差的几个初中同学现在还在一起学习。这还使他得到一点安慰。 更令八宝增强信心的,是这里开了部分高中课程,这让他高兴了一阵:只要刻苦学习,毕业后有机会考大学还有点基础啊。他还在做着大学梦。 可是,现实却很快粉碎了他的黄粱梦。开学后上了几天正经课,就开始搞大跃进运动了。 学校内外到处刷了大幅标语口号:“大跃进万岁!”“总路线万岁!”“人民公社万岁!”;“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只要有理想,亩产万斤粮”、“山芋大,山芋大,地球上装不下”等墙头漫画,比比皆是,触目惊心。深翻、密植成为高产的秘诀;砸锅收废、大炼钢铁,三年赶超美国英国,消灭“四害”(麻雀苍蝇跳蚤臭虫)变成举国上下的统一行动…… 不久,伟大领袖毛泽东下达了最新指示:“教育必须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与生产劳动相结合。” 高昌县师范学校闻风而动,紧跟形势,迅速投入了大跃进的热潮。 他们首先参加深翻运动。 一天早晨,随着一声紧急集合令,高昌县师范学校的师生们放下笔杆和书本,走出教室,高举三面红旗和校旗,扛着钉耙锄头铁锹、肩挑巴箕、粪篮箩筐,迎着初升的太阳,高唱“骑马要骑千里马,唱歌要唱跃进歌……”,浩浩荡荡的队伍通过县城中山大街,开到了位于县城西南北向的泰安圩里,开始了掘田三尺的深翻劳动。 泰安圩面积有几百亩。圩外是水杨江的支河环绕;圩内稻谷已收割完毕,良田整如棋盘,泥土乌黑冒油;荷花水塘、青菱藕池,像一块块美丽的彩镜镶嵌其间;小沟细壑纵横交错,似条条闪光的银链把块块绿田串联起来。 一到工地,八宝就见彩旗飘飘,人声鼎沸,各机关、学校、团体的深翻部队,加上当地农民的主力部队,人山人海,协同作战,真有把地球彻底翻身之气派,场面十分壮观。 八宝所在的师一乙班被分配在靠一条小沟的田里。这块田大约三亩,长方形的。班主任吴老师是城里人,复旦大学毕业,学文的,没干过农活。他把组织分工指挥大权交给了劳动委员余大海同学。 余大海是农家子弟,二十多岁,比八宝大四、五岁,农家活无不在行,人又长得三短五粗,黝黑敦实;做过民办教师,比较老练。他把全班分做五组,每小组有十人左右。八宝被分配在第三小组。 班主任也赤着脚高卷着裤管,准备下田。余大海却叫班主任在田埂上记时与监督。童芳芳被派做后勤与医务工作,负责看管脱下来的衣服鞋袜,给受伤者擦点红药水、包扎伤口。 八宝既高兴又担心:在老师面前干活,更有劲,可以表现表现自己;但压力也大 ,稍有偷懒或违纪,就要被老师察觉啊。 因为人多,工具不够,每组只有两把铁锹,两人一班每班干半小时,轮流上阵。做不动就可以退下,让别人顶替。 没一会,五个小组在田头一字排开并肩作战了。 八宝先坐在田埂上休息等待,一个半小时后,轮到八宝和另一位男生挖了。八宝没干过用铁锹翻土的活儿,但他看见来指导的老农手把手地教授,又见在前边同学的样子,他心里就有底了。 他学着他们的姿势,双手紧握锹柄,用力将锹口插入松软的表土,再把穿着球鞋的脚板底踩在锹上边,用劲往下按,然后搅动锹柄,把那块黑油油的泥块挖上来,甩到身后已挖出来的土堆上。然后,用同样的办法再在原处深挖下去,把下边的泥土翻上来抛过去。 有的小组使用钉耙翻泥,但湿泥往往粘住耙齿,使钉耙越来越重,烂泥又不易甩掉,最后钉耙就举不起来了,只好停下来把粘土扯除掉再干。 八宝从来也没干过这种活,虽不利索,但刚开始干,八宝还有力气挖,不过速度慢一点。可是,没到十分钟,八宝已经腰酸背驼,手疼臂胀,汗流浃背,气喘吁吁了。 再干了几分钟,八宝有些支撑不住,手掌握锹柄的地方已缴获了几门“水炮”,挖一下,就痛一下。他真想退下来歇会儿,但瞧见班主任正在巡视着,又看到自己的进度已落后两旁许多了,他不得不拼命继续干下去。 他挖一下,就要歇一会。真挖不动,就用肚子顶着锹把,朝下用劲。结果,没几时,就把胸前褂子上的几粒纽扣顶掉了,衬衫顶了个窟窿,肚子上也伤痕累累。早餐吃的稀饭和一只馍头早就消耗光了,肚子饿得瘪瘪的,根本无力顶撑锹把手了。 八宝为了面子,还是默默地硬撑着。 “八宝真没鸟用,只有嘴巴狠。看看我们多快。”一直领先的劳动委员余大海,回过头,用毛巾擦擦满头的汗珠子,讥笑着,骄傲着。 “你余大海干活头把手,但考试老末名,也没什么了不起啊。”八宝心里嘀咕着,但此时实在硬不起来,现在不比文化考试啊。 “我在挖呀。你别神气,总有一天赶上你。”八宝忍着劳累和伤痛回敬了余大海。 “怎么半个小时都坚持不下来?真没用,白面书生啊 。”余大海又在嘲笑八宝。 “你你……”八宝气得不知说什么好,只是拼命地挖土。 “啊呀,不好。”只听见八宝惨叫一声,蹲了下去,锹被丢在一旁,双手捂着在流血的右脚背,鲜血正从他的指缝里渗出来。 “怎么啦,你的脚?”同他一块翻地的卜知新惊慌得喊起来,“吴老师,八宝的脚斫破了。” “快,把云南白药拿来给八宝敷上去。”吴老师朝童芳芳喊着,并叫卜知新搀他上田埂,到小沟边用清水洗净脚上的泥巴,再让童芳芳为他上药。 “我说你没用吧。怎么一会工夫就杀鸡宰肉啦。”劳动委员余大海停下活儿,又来嘲讽八宝了。 “谁叫你笑我啊?”八宝强忍着不让眼泪流出眼眶,坐在田埂上给童芳芳作救治。 “划水不过,怪苇草攀鸟。你不行呀。”劳动委员还不饶人。 “你还在说风凉话,人家都伤成这样了。”童芳芳一边帮八宝用红药水消毒、敷药、包扎,一边狠狠地回击着余大海。 她见八宝的右脚背上,被锹口划开一道寸把长的口子,嫩肉都露出了。她为八宝的伤情而动情,看着自己喜欢的老同学被折腾得如此狼狈可怜,不禁心疼起来。 “轻伤不下火线,重伤不哭,解放军不是这样吗?”余大海还在高喊革命口号。 “别理他。”童芳芳听了这样的高调很反感,轻声地对八宝说。 “吴老师,汪八宝的伤口有点大,要到医院看看。”童芳芳向班主任求援。 “好吧,你送他县医院去,缝几针,再打点抗破伤风的针。等一会,我叫人到学校总务处开张就诊介绍信送医院来。”吴老师做了紧急处理。 “八宝你先去看伤,暂时别来深翻工地了,在宿舍好好养伤,好吗?”班主任吴老师亲切地慰问着八宝。 八宝的眼泪终于熬不住,像断线的珍珠地流下。他想挣扎着自己走到医院去,可是伤口还在流血,疼得他寸步难行。 “许随起同学,请你背八宝同学到医院去。”吴老师见八宝的样子,果断地决定派一位身高力大的学生送行。 “好,我去。”许随起爽快地答应,背着八宝就往医院走。 “童芳芳,你就别跟去了,让许随起一人去办吧。”吴老师担心这里人手少,就临时决定让芳芳留下。 童芳芳心里真不是滋味,她本想伴随八宝去医院看伤,这样自己可以照顾他。这下可去不成了啊。但她在默默地祝福着八宝能很快地好起来。 八宝负伤以后,不能再上深翻工地,学校把他安排在蘑菇菌种室工作。学校响应毛主席“学生不但要学文,还要学工、学农、学军”的伟大号召,开办了蘑菇场,生产蘑菇。这里工作比较轻松,但很讲究科学技术,需要细心耐心和责任心。 蘑菇菌种室设在大楼底层校长室隔壁的房间内。房间一分为二:里面是菌种培养室,两张柜厨里放满了各种形状的玻璃瓶、试管和温度计,好些有盖的大肚子瓶里盛放着半瓶子营养液,蘑菇菌种就靠这些营养液生存和繁殖。这里必须保持一定的温度和湿度;外边是办公的地方,记录工作进程、观察情况与培养结果。 这里的主要技术工作由赵银花负责,她曾由学校派往外地专门学习过这门技术,八宝因为脚伤才被派来做她的助手。她是比八宝大三岁的同班同学,十八、九岁的大姑娘了,本县国华中学考进来的。 八宝见她有点胖,圆脸蛋,眼睛和鼻子还好看,但樱桃小嘴稍稍向右翘,梳着两个长辫子拖到肩上。衣着比较时髦,常常穿红着绿的。她也喜欢文娱体育活动,八宝常看见她操场上穿着短衫短裤和高帮球鞋打羽毛球篮球的身影。她性格开朗,常跟男同学在一起说笑唱歌,和八宝也要好。 从交谈里,八宝了解到她有个大哥在南京部队当军官,父亲是乡镇上铁匠师傅,家里还有个妹妹读小学。是大哥供她读初中的。为了减轻大哥的负担,考了师范,但她说喜欢当老师,上师范并不后悔。 当赵银花得知八宝的贫困家境以后,十分同情;她见八宝年小,比较聪明活泼,人又长得细皮白肉,惹人喜欢,就把八宝看成自己的弟弟加以关照。她还要八宝叫她姐姐。 自从八宝进入蘑菇室以后,两人配合默契,感情弥深。赵银花看见八宝的鞋子破得不能穿了,就把自己一双半新的球鞋送给八宝穿;天冷了,见八宝衣衫单薄,就把一件红毛线衣脱给八宝——好在两人的身材差不多。八宝不肯接受,赵银花就骂他这个弟弟不听话。八宝从心底感谢这个姐姐对自己的关爱。 深翻任务完成以后,大兵团回到学校。而蘑菇室的工作还在继续,不过蘑菇房增加了一位领导,就是学校勤工俭学办公室的副组长——一位学生党员、当过民办教师的孙来喜,他是负责蘑菇和其他项目的学生干部。年纪比赵银花还大,更老成。但有个缺陷:稀疏的黑发下面隐藏着点点瘌痢疤。因为他有一定的资历,又是党员(学校里仅有的五个党员之一),所以被选为学校党支部委员(校长是非党人士,上面派来一位在县委宣传部当科长的李同志任支部书记,还有职员和炊事员各一名是党员),文化考试回回是个位数。但这并不妨碍他在这里步步青云。 孙来喜经常来菌种室检查指导工作,给蘑菇场的工作带来新气象,同时和赵银花的接触也日益频繁起来,而八宝的存在也给他俩的交往造成些不便。后来孙来喜干脆就将八宝调离蘑菇菌种室。 八宝从菌种室出来后,赵银花还继续关心着他。在建立学生会组织时,赵银花当上了学生会文娱部长,还提名八宝任副部长,童芳芳担任班级的文娱委员。 八宝起早贪晚勤学好问,比别人先学会了弹风琴,拉二胡。这样,在迎接元旦文娱活动中,八宝又有更多的机会同这两位女同学在一起做文娱活动的宣传组织工作,并同他们一块猛跳《鄂尔多斯舞》,放歌《黄河大合唱》,演奏《金蛇狂舞》《步步高》。 八宝为自己在这里能发挥自己的才能而高兴,又为有两位知心姐姐而深感幸福和快乐,初中时期愚昧盲动的耻辱现在已忘却殆尽,也暂时忘记了重病在身的母亲与受苦受难的家人…… 第二十四章 1958年国庆节之后.在“三面红旗”万岁的口号声响彻神州大地之际,八宝回到了日夜思念的西坝镇。古老的家乡发生了令人惊讶的变迁:为了实现开挖芜(芜湖)沪大运河的美好理想,曾经被苏(州)、(无)锡、常(州)老百姓视为保护神的西坝头被毁除了。 据说西坝头同苏州的宝塔顶一般高,明朝刘伯温在建造西坝时,曾有人预言:宜兴溧阳,终究不长,三百年后,一片汪洋。真的不幸被言中,坝头毁了,但是下江一带并没一片汪洋。 在西坝的东边十里的下坝,现代人造了一座节制闸,调节东西河水的落差,并可以通航。不过,由于缺乏资金,芜沪大运河开开停停,胥河两旁的街房却为运河让道而惨遭劫难,古镇大街到处是断垣残壁、乱砖碎瓦。大炼钢铁的土高炉、草棚子散落在胥河北岸。街上行人稀少,大家都在为三年超美英和亩产万斤粮、让红旗插遍全世界而奋斗。 八宝的父亲没日没夜地奋战在炼铁工地上,爷爷还在生产队的队屋里饲养耕牛和母猪,大妹子在学校集中学习和住宿,过着军事化的生活,一周回家一次。母亲的病情还是老样子,但经常要到生产队上工,因为有病得到照顾,主要活计是看稻场,晒收粮食,脸色似乎比以前好看一些。家里只剩小妹子和瞎子奶奶。 母亲上午没出工,她告诉八宝,今天县里干部来检查参观集体食堂,人民公社已实现了吃饭不要钱,提前跨进了共产主义啦,今天起每个人可以放开肚皮尽饱吃啦。母亲显得特别高兴,被饿怕了的母子俩及其多少代人的梦想终于变成了现实啊。 中饭时,八宝跟母亲来到生产队的集体食堂。食堂设在西边道场一瓦房里。小时候,八宝同小伙伴们就在西边道场做游戏踢皮球。此房原来是曹姓地主的住宅,西面四间土改时被分给了贫下中农,靠东边的四间留给了曹家。可是,大跃进年代,本来留给曹家的那几间也被生产队占为队屋兼食堂。队里开会、就餐都在这里。曹家兄弟几个只能去搭在野外养牛堆粮的草棚里栖身。 这里像过节赶集一样热闹。男女老少,喜气洋洋,手拿碗筷,排队打饭菜。白米饭,青菜萝卜加一点肥肉,就是共产主义的美好生活。社员们打到了饭菜,有的就坐在食堂里的长桌上吃,还有带回家去吃。队长和小队会计站在打饭菜的地方,挨家挨户地记着名字,划着单子。 “你家八宝这里没有名字啊,他在县城念书,我们这里不能供应呀。”长瘦的会计对玉喜说。 在这里就餐的,必须是有本生产队户口的社员,八宝的户口已迁到学校,不能享受大锅饭。还有居民户口也不能吃大锅饭,所以没入社的小妹也无权享受此项待遇。家里就只有八宝的爷爷奶奶和母亲等入了社的三口才有资格。 爷爷在牛棚做饲养员,已来打过饭了。 “哦,他来看看的。”玉喜尴尬地说,“我还要带点给瞎子啊。” “那可以。”会计答应着,掌瓢的食堂师傅就拿过玉喜手里的两个大碗,盛了满满的米饭,并舀了些菜盖在饭上还给玉喜。玉喜双手接过饭菜,笑嘻嘻地带着八宝离开食堂。 此时,门外进来几个干部模样的人,其中一人还举着照相机,卡嚓卡嚓的把玉喜端着饭菜的镜头拍了下来。 “什么事啊?”玉喜还没明白过来,像已经拍了。 “集体食堂办得好不好啊?”县里的一位领导问玉喜旁边的老伯。 “好好好,共产党好,集体食堂好,人民公社好,共产主义早来到,社员个个吃得饱。”这位老伯像小学生背书一样对答如流,赞不绝口。 当记者转身来采访玉喜时,玉喜慌了手脚,吓得赶紧往家跑。 “娘,你为什么见了记者就跑?这样不礼貌呀。”八宝说。 “要是采访我,就好啦。也许我从此就会出名的啊。”八宝心想得美啊。 “我不会说话啊,一个女人家,脑子又糊里糊涂的,说错了要犯法啊。”这话,玉喜没说错的。 玉喜把打回来的饭菜分成四份,八宝的最多。四个人基本上吃饱了。 “这样的大锅饭,不知道能不能吃得长啊,青菜烧猪肉就是共产主义吗?” 饭间,八宝的奶奶无不担忧地说。 三婶和玉喜他们对饥饿的日子还记忆犹新啊,怎么一夜间就实现共产主义呢? “八宝你在县里读书,见识比我们妇道人家多,有这样的好事吗?”奶奶把孙子当成家里最有学问的人了。 “老师在政治课上讲过的,资本主义一天天烂下去,社会主义一天天好起来。共产主义一定来到。毛主席也说过,人民公社好……”八宝也不知怎样解释,只好把一知半解的道理贩卖给她们,他其实也很纳闷,弄不明白眼前所发生的变化及其原因,但有一点他很清楚:紧跟毛主席共产党走,永远不会错。 “吃到一天算一天吧。”八宝的奶奶叹了口气说,“你下回回家,我家也不晓得搬到哪里去了啊。” 八宝的奶奶听人家说,胥河附近的房子全部要空出来,给几万挑河的民工住宿,而原来的住户搬到乡下去住。 八宝听了立即忧虑起来:果真这样,下次回来可能就找不到家了…… 第二天,八宝回到了学校,同学们在纷纷议论回家的见闻和感受,有的在竭力吹嘘公社食堂如何吃得好,一块田打了多少粮食放了卫星……八宝也眉飞色舞地讲述了吃大锅饭不要钱的事情。 元旦到了。学校举办了作文竞赛。八宝欣然动笔参加比赛。结果,他笔下生花,充分发挥他的想象力,一篇题为《亿万农民的特大喜事——公社食堂见闻》获得了一等奖。 他在文中添油加醋地写道: “……走进生产队食堂,我万分惊喜,摆放在餐桌上的菜肴五花八门,有红烧猪肉,有新鲜家鱼,还有小炒肉丝;有鲜嫩的青菜,有香甜的南瓜,还有可口的鸡蛋炒西红柿……真是琳琅满目,应有尽有。社员们喜笑颜开地打着自己喜欢的饭菜,美滋滋地吃着,谈着,发自内心地赞颂着人民公社好,集体食堂好。 我帮妈妈端着一大碗满满的白米饭,和一盆汪着一层肥油的红烧猪肉,心中不知有多高兴啦。有位张大妈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对我说:从今往后,吃饭不要钱啦,有荤有素,放开肚皮尽饱吃啊,孩子。没有毛主席共产党,我老妈妈那能过上这样的好日子啊。一边说着,一边情不自禁地举起手高喊:毛主席万岁!共产党万岁!人民公社万岁!老妈妈流下了热泪,我也激动得泪水直淌,我想这是亿万农民的特大喜事啊。 记者还采访了我妈妈,妈妈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只是一个劲儿说好好好。这些场景都被记者拍了下来,我和娘上了镜头啦,有可能刊登在报纸上呢。 走出食堂,我的心情还不能平静。我想我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长大了把国家建设的更富强,让人民的生活更美好……” 不久,学校公告栏里用大红纸公布了作文竞赛获奖名单,八宝看见自己名列前茅,自己精心誊抄的获奖作文也同时张贴在那里。 此时,八宝享受着成功的快乐和出人头地的骄傲,同时,也隐隐地觉察到自己的良心受到了谴责:因为自己在文章里说了谎话啊。但他又感到,假如如实写来,就不一定能获得第一名。他觉得适当夸张一点还是允许的,基本事实有啊。比起社会上的浮夸风,又觉得自己不为过分。他在努力为自己辩解着。 可是他在教室里和操场上,却不时听到同学私下对他作文的议论甚至尖酸的批评:“听他瞎吹牛。”“唉,现在时代不同啦。”“谎话成为了事实,胡编乱造者获了奖……”“有的人真不知羞耻,为了得奖,在睁着眼睛说瞎话……” 他听一个山乡的同学悄悄地对他说,村里的大小队干部在夜里私分粮食和黄豆,克扣社员的口粮,谁敢说了,就捆起来往死里打;还把地、富、反、坏、右等五类分子及其子女编入“跃进队”,强迫监督劳动,干苦活,还吃不饱,动不动就用家伙打,打死就偷偷地埋掉,谁也不许声张出去。那个同学的爹亲眼看见,在一个晚上就用板车拖出去五、六具死尸埋到野外头。那同学千叮嘱万叮嘱他,不能告诉人家,否则要被戴上反对三面红旗现行反革命的帽子,甚至坐牢的。 八宝简直不敢相信是真的。 八宝也只好听之忍之,经历着痛苦的心理矛盾和思想斗争,经受着良心的谴责,他久久凝视着那大红奖状,在苦苦地思索孰是孰非。 第二十五章 学校放寒假了。这年冬天来得特别早。一场大雪把整个校园盖了个严严实实,野外一片白茫茫的,只有几只饥饿的小鸟在冰天雪地里觅食。 夜里,校园里冷冷清清。八宝没回家。因为他是学生会的干部,又加上要参加迎接县里的国庆十周年文娱汇演节目,他被留下来了护校值班和排练节目。他反正回家了没多大的事情,寒假里的生活费也可由学校提供,为家里节省开支。 此时,八宝和赵银花、孙来喜、邢光线等同学在校长室里值班。他们围坐在一张长方形的会议桌旁。今晚前半夜当班的是八宝和邢光线,后半夜是赵银花和孙来喜。还才九点钟,赵银花他们陪八宝聊了一会就离开了。 办公室里很冷,八宝幸亏在破旧的小布袄里加了件赵银花借给的蓝毛衣,否则真的要冻坏了。办公室里生了火盆,八宝不断地往火盆里添加黑炭,让盆火保持旺盛,火苗在摇着头,舔着刚加进去的木炭,发出吱吱啪啪的响声。两人不停地在火盆旁哈着气搓着手烤着火。 “八宝啊,你要争取思想进步,早日加入青年团组织呀。”邢光线是八宝的同桌,圩区人,也因家境贫寒,考了师范。年龄比八宝大,个子比八宝矮,一张汤瓢脸,额头和下巴前凸,脸部中凹,塌鼻子,厚嘴唇,皮肤黝黑,穿着朴素。他成绩不错,人品正直,待人诚恳,性格内向,做事认真,但不善言辞。 他家庭成份也好,入学不久便吸收入团,和赵银花等成了师范学校最早的一批共青团员,并当选为支部委员。他与八宝都是赵银花的好朋友小弟弟,他们经常在一起谈天说地,赵银花也像关心八宝一样关心邢光线。 “好啊。可是,怎么参加啊?” 八宝的心动了一下:加入共青团是光荣体面的事,将来还可以入党呢,今后要想芝麻开花节节高,就必须早日参加啊。 “你只要向组织打个入团报告,把家庭成员和社会关系交代清楚,就等待组织考察审查批准了。”邢光线向他介绍相关手续和程序,“我可以同赵银花当你的介绍人呢。” “那谢谢你啦。我今晚就写好交给你,好吗?”八宝恨不得马上参加共青团。 “好的,我给你交给赵银花,她是支部书记。”邢光线说,“不过,要等新学期开学以后,才能讨论通过。别心急,这件事包在我身上吧。” “哦,我拜托你了。等办成了,我请你上馆子,好吗?”八宝笑着说。 “不要只打雷不下雨啊。”邢光线也笑了,“你可要把家庭成份、家庭成员、社会关系,向组织一个个交代清楚,老老实实,一点不能隐瞒呀。” “哦,我一定详细说明,老实交代,你就放心吧。”八宝想把心都掏给组织,“批下来了,我一定请你和赵银花吃糖。” “哎呀,怎么倒退了?上馆子怎么变成了吃糖啊?”邢光线特意追问了一句。 “又吃饭又吃糖呀。”八宝觉得说漏了嘴,自己哪来的钱请客吃饭啊,但已经豁出去了,总不能再收回吧,到时间再说吧。 “好啊,我等着你。可不许空口说大话呀。”邢光线也体谅八宝的困境,八宝开的是空头支票,大家仅仅说句笑话而已,并不会把它当真。 半夜了。校长室悬挂在墙壁上的大圆钟敲响了十二下。快交班了。孙来喜和赵银花准时赶来换岗,还带来了一筒干面和一些作料。按规定值夜班的人可以吃夜餐。他们四人就在一起吃这一斤面条,吃完就交班。校长室里备有煤油烧锅和餐具。赵银花很熟练地操作煮面条。 而八宝和邢光线跑到学校旁边的菜畦上,冒着严寒,扒开厚厚的积雪,拔来一把嫩蒜和菠菜,打了盆冒着热气的井水洗洗干净,放进面条里,吃得既饱又暖,开心极了。 后来的几天里,八宝在潜心写入团报告,并按照邢光线的要求向组织交代了五亲六眷的情况,写满五张纸。里三代、外三代,只要有点亲戚关系的都写上,以此表明对组织的赤胆忠心。其实有不少亲戚根本不认识,不来往,他也硬牵拉进去,只凭印象胡诌一气。特别是参加共产党和革命工作的,这样可以增加自己的份量。你看: “表叔,吕克才——本县沿河镇上桥村人,家庭出身地主。但他背叛家庭,解放前参加地下革命和新四军、共产党,当过连长、营长、副团长、旅长、炮兵团政委等;同自己关系密切。” 这是八宝所有亲戚中最革命、社会地位最高的人,是他唯一值得骄傲的一张王牌。所以必须写在最前面。其他再也找不出一个共产党员工作同志贫下中农之类的人了。 而家庭成份是地主富农资本家的,在旧社会作过事的,填得更详细,生怕遗漏掉一个被组织说成不忠诚,不老实,而影响入团,必须照实写来: “爷爷,汪兴炳——工商业者,开棉花行,解放后店倒闭后务农,后来加入了农业合作社,现在生产队当饲养员。没有历史问题。 父亲,汪尧发——解放前做店员,当过派保长,解放前后在西坝镇邮政代办所工作8年。后因为违反了政府规定给地主反革命送过邮件和其他问题,被辞退,政府给予补贴照顾,开了小店,后参加了合作商店,做店员。 祖母,吕梅——双目失明,家务,解放初为治眼病被骗参加了反动道会一贯道。现在家。” “外公,李百旺——本县西坝镇李家坝村人,地主兼资本家,土改中被批斗过,但无民愤,现在家务农,遵纪守法,不干坏事。” “大舅父,李庚琪——地主,解放前开鱼行,当过伪镇长,历史反革命,解放后务农,遵纪守法,不干坏事。” “小舅父,李庚金——解放前在江苏政法专科学校毕业,后在苏北伪法院做事,解放战争中一条腿被国民党飞机炸伤变了残废人,被解放军俘虏遣送回家,现在家。” “姨夫,陈蓄金——地主,解放前开磨坊,当过伪保长,解放后务农,无民愤。老实。” “姑父,程光跃——小土地出租者,解放前当过伪镇长,历史反革命,解放后做饭店会计。” “大舅公,吕政清——解放前中央政法大学毕业,在苏州、吴县伪法院当法官,解放后被判刑,后来因为帮助过抗日七君子、对共产党有功,受史良指示被释放,在家务农。” “小表叔,吕克宗——解放前在西坝镇天和堂药店学徒,国民党逃跑时被人家卖了壮丁,后下落不明。据说现在台湾。” …… 这天晚上,他在空荡荡冷清清的宿舍里,八宝把所写的家庭人员、社会关系又仔仔细细地审查了一边,生怕把重要的情况忘记写进去。直到想不出问题才放心。 后来,他忽然想起,听奶奶说她在参加一贯道时,把家里几个小孩和女人的名字都写进去了——那自己也参加了一贯道呀。 对,要老实交代,否则查出来了,组织上要说我故意隐瞒啊。于是,他又添上去了。 接着,他从枕头底下的讲义夹里小心地取出那份入团申请书,十分虔诚地轻轻掀开,又一次满怀激情地朗读着: “入团报告 我今年17岁,家庭成分工商业者,本人学生。小学时参加过中国少年先锋队,我生在旧中国,长在红旗下,是一个热血青年学生。进入师范以来,在党团组织的教育和关心下,逐渐懂得了革命道理,提高了对共产主义的认识。我决心把自己的青春和智慧献给伟大的共产主义事业。 共产主义青年团是我们自己的组织,是先进青年的共产主义课堂,我渴望早日到这个大学校里来学习锻炼成长,将来为共产主义贡献全部的力量。 为此,我打报告给团组织,请求对我审查教育和培养,并早日批准我的报告。 让党和团组织考验我吧,为了实现共产主义,我刀山敢上,火海敢闯,我要把一切献给亲爱的党。 特此申请,请批准,万分感谢。 申请人 师二乙班 汪八宝1959年1月16日” 他声情并茂地朗读毕这份入团报告,他觉得自己又在人生道路上迈出了新的一步,他还在憧憬着入团以后很快入党步步高升的美好未来…… 可是饥饿和寒冷不断袭来,他只得摸着干瘪的肚皮和冰凉的脚丫,蜷缩进早已被揣了一个大窟窿的生铁似的棉被里——一直到天亮,一双脚还是冰凉冰凉的啊。 第二十六章 入团报告是在新学期开学后递交上去的。一学期下来,为了入团,为了表现自己,他不知主动打扫过多少回教室,冲洗过多少回厕所,搬运过多少回垃圾。他被评过班级劳动积极分子。 由于下学年要自然增加班级和学生,需要新建教室和场地。因为上级拨款少,资金不够,党支部号召全校师生员半工半读,勤工俭学,艰苦奋斗,出力流汗,为建设学校做贡献。 在建校活动中,他同全体师生一道,起早摸黑,废寝忘食,搬砖运瓦、挑土打夯……手上的水疱磨成了血泡,手掌蜕了一回回皮,长起了一块块老茧;从未挑过重担子的他,腰部被扭曲变了形,肩膀上被扁担杠子压破了一层层皮,血肉与衫肩粘贴在一起……他狠狠心咬紧牙关挺过来了。 在文化课的学习方面,也丝毫不放松。尽管每天只有半天上课,文化课已经压缩到不能再压缩的地步,而且,上课的老师不大稳定,数学、外语等几门课是县中高中教师兼课,常因某些情况而缺课。 但八宝和许多想念书的同学都非常珍惜那有限的课时、宝贵的机会,如饥似渴地学习着。劳累了一天的他,到晚自习时间还要认真复习上午的功课,完成当天的作业,恨不能像海绵那样把知识全部吸收进去,而不像其他人那样作业抄袭,考试抄书。 他特别喜欢上立体几何课,一丝不苟地作图计算,老师说他空间想象力丰富,他更有劲了;他还很爱学俄语,觉得特别有趣,舌尖打滚的pp字音不少同学发不出,他却一学就会,每次考试总在95分以上。他有点沾沾自喜,还有考大学的美梦深藏在心底呢,万一毕业以后有机会参加高考就有些基础啦。当然,在学习上好一点,入团也许会更快一些呢。 除了劳动、学习以外,八宝还有两个个重要的任务:第一,他被选进学校鼓乐队,当小鼓手,为参加县城国庆十周年大游行壮行色,造声势。他每天早晨和下午,利用课余学习和操练,他很积极认真,因为他觉得小鼓强烈的节奏感,配合着沉重铿锵的大鼓撞击声和激越的小铜号声,让他无比激奋。 再就是参加话剧《除夕》的排演。此剧是县中一位高三学生根据自家旧社会的不幸遭遇而创作的,叙述了一家老小在除夕之夜,被上门逼租讨债的地主及其狗腿子害得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故事。 县委宣传部看好这剧本,认为该剧生动地反映了解放前贫下中农的悲惨遭遇,政治思想性强,是阶级斗争教育、新旧对比、忆苦思甜的好教材,指示县中和师范通力协作,共同努力,修改排演好,在国庆十周年文娱汇演里争取拿一等奖,并代表县里到地区参赛。县中和师范的领导接受任务后,即委派人员组织力量,完成这一光荣的政治任务。 童芳芳、汪八宝被挑选扮演苦命的姐弟,赵银花当他们哭瞎了双眼的亲娘,其余几个角色由高中同学充任。八宝因为小时侯奶水不好,发育迟缓,十六、七岁,还没长喉结,稚气未脱,圆脸蛋,乌头发,扮演小弟弟很适合。他当然高兴为此卖力,好好表现,争取早日加入共青团。党支部孙来喜叮嘱他,说这是他这个剥削阶级家庭出身的青年接受阶级教育的好机会,要借此认真学习刻苦改造,培养无产阶级的思想感情,让组织早日批准入团报告。 新学期开学后不久,就开始集中排练。排练地点设在县中。八宝他们就比别人更辛苦了。白天累了一天,晚上还要赶到三里路外的县中去排戏。 这天,吃过晚饭,他们三人结伴走上前往县中的弯弯的圩埂,踏着皎洁如水的月光,顶着初春夜晚料峭的寒风,有说有笑,又唱又跳,一个要八宝叫姐姐,一个要八宝喊妈妈,逗得大家一路笑声欢歌。 不一会就到了县中排练室。排练室就在县中学生宿舍的后边的一排新教室里。新教室还没交付使用,排练室就安排在靠西的一间里。这里,一盏一百瓦的电灯发出刺目的亮光,照映在雪白的墙壁上,令人眩目。全体演员和两位导演都来齐了,还有县中的领导也到场了。 八宝认得,两位导演,一位是初中时姓傅的音乐老师,另一位是姓汪的历史老师,戴着金边近视眼镜,高勾鼻子,油光头发,西装革履,很是潇洒。两人都有三十来岁了。他俩曾经成功组建并导演和指挥了县中历史上最棒的大合唱团,为全校师生和县城很多单位演出精彩的节目,在初中读书时的八宝也参加了该团,《黄河大合唱》等革命歌曲和《放下你的鞭子》等小品节目,曾博得许多观众的喝彩。八宝觉得有这两位老师做导演,演出一定会取得胜利,充满了信心。 排演开始前,县中一位管政教的副校长讲了话,勉励大家发扬总路线、大跃进的精神,多快好省地排练节目,还要遵守纪律,服从指挥,用心排演,为学校争光,为国庆十周年奉献一份厚礼。 接着,主导演汪老师对戏的主题、情节、人物及其性格特点做了介绍和分析,要求大家深刻领会和把握各自角色的身份处境和思想感情,尽量演好自己的角色,并要与其他角色密切配合,互相协作,才能使演出获得最佳效果。 排演开始后,剧情在一步步推进…… 当剧中的老父亲因反抗被地主狗腿子活活打死,老娘亲哭昏了过去时,姐弟俩就发疯似的与狗腿子拼命。结果,被狠心的地主狗腿子推出了草屋门,跌倒在雪地里,姐姐赶紧一把抱住弟弟,想把弟弟扶起来。扮演弟弟的八宝感到前所未有的温暖和舒服,真想多抱一会。可是,觉得在众人面前这样搂抱很不自在,脸颊顿时烧得发烫,赶紧推开姐姐自己站了起来…… 站起来后的姐弟俩颤抖在朔风冰雪里,撕心裂肺地哭喊着:“爹爹呀,娘啊!”…… 排演场里忽然发出了低低的哭泣声和哽咽声。在场的不少同学被悲惨的剧情打动,流下热泪。 汪老师在排演结束进行总结时,表扬了童芳芳感情投入,表演真切,还指出有的同学有封建思想残余作怪,躲躲闪闪,羞羞答答的,表演应该设身处地,融情入境,才能更真实感人,引起观众的强烈共鸣。导演又强调说,在地主狗腿子面前必须表现出劳动人民的反抗精神,不能像小绵羊那样那样逆来顺受。八宝默默地听着记着。 晚上十一点,排练结束了。他们每人发了两只小夹沙饼,倒了杯开水吃起了夜餐。这时,赵银花和童芳芳都吃得津津有味,八宝却不由得想起了在小店里偷夹沙饼的往事,觉得不是滋味。但脸上不自然的表情很快被他掩饰过去了。 经过几个月的排演,《除夕》终于获得了全县汇演一等奖,并入选地区调演剧目之中。但八宝无缘参加调演了,因为县里为了确保演出质量稳拿奖牌,不惜调兵遣将,重组班子进行修改排演,除了留下童芳芳一人以外,其余学生演员回校上课和劳动。这样,八宝又重新返回了课堂和蘑菇房。 由于八宝在近来的各方面表现比较出色,在学期末,被评为三好学生,受到了表彰。八宝以为入团问题会很快得到解决。可是,盼来的却是一次次的失望: 第二批新团员中没有他的名字; 第三批新团员中没有他的名字; …… 童芳芳也批下来了。 几个比他后申请的同学都批下来了。 有个考试经常得个位数的也榜上有名。 然而,他的入团报告却似石沉大海。 一个学期快要结束了,八宝的入团报告还是不见批下。 他有点灰心甚至动摇了。他真的怀疑自己的努力付之东流了。 “我的积极表现和出色成绩,难道领导视而不见吗?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啊。剥削阶级家庭的子女想进步可真比登天还难啊。 哎,谁叫你出身不好呢,算了吧,把学习成绩搞好就行。”但他又觉得学习成绩再好,政治上不求上进,还是走的白专道路啊。 八宝陷入了难于自拔的痛苦思索中。 好同学邢光线劝慰他:“要经得起组织对你的长期考验,不要泄气,继续加油啊。” 赵银花也鼓励他:“烈风识劲草,路遥知马烈。相信你是一个不服输的人,你一定会不气馁,有决心,达到自己的目标。” 八宝果然没辜负他们的希望,在前进的道路上,在苦苦地探索,勇敢地追求…… 半年之后。 八宝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来了入团报告批准的喜讯。 这是国庆十周年的光辉节日来临之际,师范二年级新学年开学之时。赵银花把这个消息提前告诉了八宝。说县里对八宝的入团问题很重视,虽然出身和社会关系不大好,但本着“唯成份论不唯成份论重在表现”的原则,经过长期考验严格审查,还是一致同意批准了。 八宝真有点感激涕零。 九月九号上午。学校公布栏里,一份“第四批新团员名单”大红喜报赫然醒目,上面写着:“下列十四位同志经县团委批准,加入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特此公布”。汪八宝的名字排在最后。 八宝望着自己的名字,心里充满了喜悦,也堆积了怨言和苦涩。半年来的酸甜苦辣一起涌上心头…… 兴高采烈的八宝花了四毛钱买了二十粒小糖,发给团支部每个团员算是喜糖。周六晚上,八宝把一个月节省下来的零用钱,在小吃店请赵银花、邢光线、孙来喜、童芳芳每人吃了一碗饺子,算是酬谢诸位的帮助。但是,最后还是赵银花买的单。八宝真不好意思。赵银花说,等你拿了工资再请我吃就行。 在吃饺子的时候,孙来喜鼓励八宝说:“八宝啊,共青团是党的后备军。党的大门敞开着。希望你入团后,再接再厉,继续努力,能向党组织靠拢,朝更高的目标前进。” 八宝的心里又被点燃了一盏灯。他真想青云直上,一步登天,入团,入党,拿工资,当干部…… “谢谢党组织对我的培养和关怀。我一定听党的话,跟党走,以实际行动争取早日加入中国共产党。”八宝像向党组织宣誓那样虔诚地说,“请你以后多多帮助我。” “你一定要经得起党组织对你的考验啊。”孙来喜意味深长地告诫八宝。 “恩,一定。请党组织放心。”八宝郑重地保证着。 八宝入团后不到半个月,真的向党支部委员孙来喜悄悄地递交了入党申请书。 这天晚自习前,赵银花在走廊上碰到八宝。 “听说你打了入党报告。”赵银花开口就问。 “没错。”八宝知道她与孙来喜的关系,他也不想隐瞒了。打入党报告的事他没向任何人透露过,他怕遭来冷嘲热讽。 “我很佩服你的勇气和上进心。我这个小弟真积极啊。”赵银花先赞扬几句。 “你呢?”八宝反问赵银花。 “我那有你进步快呢。”赵银花反唇相讥,“不过,我想提醒你一句。” “老姐你也讥笑我?我的进步还不是多亏了你的帮助吗?”八宝说,“你真的没打报告?” “骗你算小狗。”赵银花认真地说,“同你讲句真心话,你别怪我啊。” “那能怪你呢。快说吧。”八宝急于知道说什么。 “我给你泼点冷水吧。”赵银花想了想,“凭你这样复杂的社会关系,打入党报告,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为什么?”八宝一时难以接受,他在上初中时,曾因为给李丽写信而受到过这样的嘲笑,难道现在想入党也是如此? “不是说重在个人表现吗?”八宝坚信党的政策。 “说是这样说,可是实际上非常重视家庭出身和社会关系的。”赵银花推心置腹地说,“你有特殊贡献吗?你是英雄模范吗?除非你是这类人物,才有可能。入党不是入个团啊。” “是吗?”八宝似懂非懂。 “我大哥当兵十几年,从战士当到班长排长,吃了多少苦,立了多少功,入个党还那么难哪。”赵银花搬出自家大哥的例子来佐证。 “为什么呢?”八宝不解地问。 “还不是因为有个娘舅,在旧社会当了几天派保长,就一直内查外调,考验了三四年才批。”赵银花叹道,“所以,前几天孙来喜叫我打报告,我没理睬他。我是瞎子吃饺子,心里有数啊。” “哦,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呢?”八宝真脸红了,开始责怪自己不知天高地厚,“那我把报告要回来行吗?” “你真傻,送上去的报告,怎么能要回来呢。你不是发疟疾吧,一会热,一会冷的。”赵银花真的比八宝懂得多,并把八宝当弟弟一样说,“打就打了吧。准备经受党的长期考验吧。” “好吧。听说毛主席的老师徐特立,到六十几岁才入党呢。”八宝忽然想起语文老师说的故事。 “希望你向徐特立老先生学习,但是你可不能到六十岁才入党,老了入党还起什么作用呢。”赵银花笑了,“别忘了,入了党,请我的客。” “一定请。上最好的饭店请你,好吗?”八宝又许下诺言。 “拉勾,说话算数。”赵银花与八宝的小拇指紧紧地勾在了一起…… 他俩相视而笑了。 国庆十周年大游行时,高昌县城大街上,在无数面红旗彩旗的引导下,他们的鼓号队走在几里路长的游行队伍的最前面。他同大家踏着整齐的步伐,“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他按节拍用力击打着小鼓,伴随着大鼓和小号声,昂首阔步地行进着,向着理想,向着明天…… 此时,他沉醉在快乐和自豪里,忘却了不幸,忘却了烦恼,忘却了忧愁,仿佛成了世界上最快乐的人。 第二十七章 一九六零年的元旦前夕。寒冬来得特别早。 星期天早饭后,八宝穿上了赵银花借给他的那件蓝毛衣,外罩着一件显然小于毛衣的蓝中山装,毛衣的下摆露在外边。脚上还是赵银花送给他的高帮球鞋,补丁叠补丁的棉袜倒十分耐寒。 八宝想利用休息日看看书。教室里没几个人。没多久,赵银花也来了。赵银花用手帮八宝牵牵拽拽外衣,也遮盖不了露边的毛衣。赵银花一边帮八宝牵盖衣裳,一边告诉学校文工团接到县委指示,从下礼拜开始,要贯彻毛主席“文艺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为工农兵服务”的方针,深入附近农村和厂矿慰问演出,宣传三面红旗的大好形势,鼓舞人民群众的革命热情。 八宝非常高兴能有机会去接近、了解工人贫下中农,为广大群众服务,以逐步树立劳动人民的思想感情,创造入党条件。但赵银花警告他,现在农村情况比较复杂和特殊,看见某些现象不要大惊小怪,更不准信口乱说,以防犯下政治错误,因为你正在申请入党呢。 八宝以为赵银花故意耸人危听,实际并非严重。但嘴上还是答应了。 学校文工团以一位副校长和党支部委员孙来喜为领队,带着几个精心挑选的文娱节目,高举着红字白底的校旗和好几面彩旗,下乡演出去了。 文工团首先来到距离县城五公里的双龙公社集镇。 在公社会堂里,他们演出了第一场。 八宝他们等了半天才有群众进来观看。 首先。由公社干部致欢迎词,然后,学校副校长讲话,向乡亲们表示慰问。 演出开始后,激情奔放的《鄂尔多斯舞》、热烈欢快的器乐合奏《金蛇狂舞》《步布高》、高亢激昂的大合唱《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骑马要骑千里马》等节目,使小小的会堂里响起了稀稀拉拉的掌声。 八宝参加了所有节目的演出,一空下来就参加伴奏,十分卖力。尤其是跳《鄂尔多斯舞》的时候,他与大家的高筒靴的硬底把台板蹬得咚咚咚震天响。 但他吃惊地注意到,被临时派来观看的人们衣衫不整,无精打采,脸上看不见笑容和欢乐,却写满了饥饿和无奈。 演出结束以后,已是午饭时分。当地干部在公社招待所请他们吃饭。八人一桌,三菜一汤:炒青菜,咸萝卜,八宝还吃到了久违的猪肉烧豆腐,外加海带蛋花汤。 这是八宝近几个月来的最佳饭菜。学校里的伙食一天不如一天,每天的定量已减少到七两,两稀一干,还常常吃青菜熬面糊糊,菜肴也总是青菜萝卜干,没有一点点油水。饭后不到一小时肚子就唱空城计。不少个儿大的男生饿得受不住,就在大家盛空的菜糊糊、稀粥桶里,用瓢儿、锅铲刮铲粘在桶壁上的残留物,剐下来后,再冲点开水喝下去充饥;更有甚者,夜里去偷生产队里的黄萝卜山芋,抓农民的鸡子躲到沟渠里用柴火烧烤着吃。一个学生因此而被学校开除。 八宝胆子小,又在争取进步,就只能忍着点。他听同学说,农村里的集体食堂大锅饭也散伙了。由于各级干部层层加码,浮夸大跃进成绩,虚报粮食产量,所打的粮食连口粮没留,全卖给了政府,千万农民在忍饥挨饿之中。有的同学想回家吃点饱饭的奢望落了空。 八宝好长时间没回家,对农村的实际情况不清楚。听了这些话将信将疑,也想趁这次下乡演出,能顺便了解一些这方面的情况。 吃过中饭,他们在公社干部的带领下,去附近一个营养病房慰问演出。 这家营养病房设在公社医院旁边的一间大平房里。平房的前后两个门打开着,却不见欢迎的人群,房子里死气沉沉,还不时发出长吁短叹和呻吟之声。 走进一瞧,一张张床铺上躺着、坐着一个个面黄肌瘦下肢浮肿的病人。这里,男女老少都有。大部分病员目光呆滞、面无表情。有医护人员在给病人送药倒水、端营养粉(其实是炒熟的米糠,据说是治浮肿病的特效药);还有的病员毫无顾忌地在床边的粪桶里解手,看见慰问队伍进入,才赶紧抖抖簌簌地拉着裤子爬上床。 引导八宝他们进去的公社干部,首先大声地向里面的人介绍来意,并带头鼓掌欢迎。可是,病员们没几个人 跟着鼓掌,掌声听起来有气无力七零八落的。 病房里空间很小,十几张床铺已拥挤不堪。演出只能在狭窄的过道里进行,根本无法跳舞,就合唱、独唱了几首歌,说了几段快板和相声。 病员们有的在聚精会神地看,有的微闭着眼睛在仔细地听,还有多数的在蒙头睡觉。演出效果并不好。但是八宝他们坚持演出到底才离开病房。 在回校的路上,大家沉默寡言。有人说这样的营养病房全县各公社都有,病人都是饿坏的,引发了浮肿病。能进此病房的还是幸运者,轻微者在家里继续挨饿,而很多人早已入了土。 八宝的心情和大家一样十分沉重和不安。令八宝疑惑不解的,是现实生活与舆论宣传反差为何如此惊人:报纸和广播里说的是形势一片大好,而所见所闻却是如此萧条凄凉。八宝想弄个明白,可是谁也无法解释。赵银花在出发前的叮嘱,使他咽下了想问孙来喜的话题。大家都在默默地思考。 八宝不禁惦念起自己的亲人来,不知他们现在怎样,命运可好,运河开了没有,家还在原来的地方吗?他恨不能长翅膀马上飞回西坝家中…… 好不容易盼到放寒假。上一个春节在学校过的。八宝想今年要回家同亲人好好团聚一下。 腊月底的一天。八宝放寒假回家了。他同童芳芳、童桥梅三人一道,从午饭后步行四个多小时,回到了离开半年多的西坝镇。和两个女同学在进镇的北门口分手后,他径自从镇北向胥河南岸走去。 在苍茫的暮色里,原来高大的西坝头不见了。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座横跨在胥河两岸的钢筋水泥拱桥,胥河水正静静地从桥下由西向东流去。 他记得上次回家还在开挖坝头,据说还挖出铁铸的一头卧态牛和一条爬虾虫。还称铁牛是明朝刘伯温在建造坝头时,埋在坝基里,专做镇水之宝。铁牛嘴衔鲜稻草,形态栩栩如生。这新闻曾轰动一时。 那时,坝底已打通,开凿出一条沟渠。南来北往的行人,只能小心又缓慢地从架在坝底沟渠两边狭窄的跳板上通过。 而现在,竟然架了桥。变化真快呀。 过了桥,让他更加惊讶的,是胥河南岸的街道面目全非,像遭受日寇飞机轰炸一样,遍地瓦砾,:河畔坐北朝南的上街、下街的店房只剩下一片废墟;街南边的房屋也被拆成许多大缺口,而一个个大缺口,是向镇南空旷处运送碎砖破瓦的通道。通道的终点处,废物垃圾泥土石块堆积如山,有的还填平了许多田地塘坝。 一条古老整洁的青石街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满街的废墟、满目的泥巴碎石;喧闹的人群也销声匿迹了。 天色渐渐昏暗下来。八宝心里一阵阵紧张。他匆匆地走过下街头, 睥了一眼曾经住过的那间店铺:店门紧闭着,他便急切地往高垄坊的自家走去。 到了他熟悉的草屋门前,只见铁将军把门,屋里一团漆黑,悄无声息。 八宝的心顿时凉了半截。上哪里找家啊? 他四处望望,欲打听家的下落,可是连一家邻居也找不到:都关着门。 已经又累又饿的八宝只得先坐在门口的青石上歇会儿。 不知何时,一只找不到家的瘦骨嶙峋的小黄猫,在他身边可怜地叫着。 八宝正在一筹莫展的时候,儿时的好伙伴云头手里拎着一只小木桶和一把筛子,忽然从他家屋里走出。 “八宝啊,你在这里干什么?”云头亲热地喊道。 不是云头先叫他,八宝真的认不出来眼前这个躬腰驼背形容憔悴的瘌痢头,就是儿时最要好的朋友。 “你是云头?”八宝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发现原来比自己高出半个头的云头,已经明显比自己矮了一截。 “好多年不在一起玩野鸡野鸡散角啦。” 八宝赶上前,拉住云头粗糙皲裂的手说。 “到县里念了几年书,还认得种田的泥巴鬼?”云头用嘶哑的嗓音说。 “不要讥笑我了,我们还是好朋友。”儿时的趣事挚情,至今历历在目,可事过境迁,今非昔比,现在也不是开心的时候,“嗳,我家搬到哪里去啦?真急死人了。” “算你今天运气好。碰巧我回来拿东西,要不,你真的找不到家了。”云头说,“你家和我家都搬到乡下去啦,把这里的屋子让给挑运河的住。等开好了运河,这些房子统统要拆掉。” “不搬行吗?”八宝天真地问。 “不肯搬,干部就把你家的东西摔出去。再不肯走,就打。谁敢反抗,武装民兵把枪对着你叫唤。” “这不是强迫命令吗?”八宝气愤地说。 “是啊。还不准我们乱说乱动。比国民党还坏。有什么办法。”云头环顾四下见没人,压低声音说。 “哦。”八宝的心情非常沉重和迷惘,“现在住的村子远吗?” “不远,三、四里路。你跟我走就是啦。”云头拉着八宝的手,就往野外走去,八宝要帮云头拿一样东西,云头不肯。 那小黄猫在他俩后边跟了一会,后来因为没力气跑而掉队了,也不知迷失在何处。 八宝跟着云头绕过西坝埂,急促地向南行走在宁广公路边上。公路两边田野里,光秃秃的,稻田里只剩下一片片稻把桩,田埂上散乱地竖立着一些草堆。一路上行人稀少,寒冬的西北风呼呼作响,像刀子似的一个劲地往八宝脸上刮,冻得八宝有些发抖。 两人默默地走着。八宝忽然觉得,两人现在再没有什么兴致来聊儿时的趣事了。 没有月亮的夜晚,野外昏暗朦胧,只有散落在路旁远远近近的村庄里,星星点点的灯光,像磷火似的忽明忽暗地闪亮着。 大约半小时后,到了公路的一个岔路口。云头对八宝指着东边高处一个隐隐约约的小村说:“我家在马路西边的那个村上。你家就在就在马路东边这个村上,这里有好几个小村,你家在地势最高的那个村,叫垄岗村。沿这条小路,往前走一会儿,就到。我先走了。家里在等我的家伙用。” 八宝谢过云头,两人挥手告别了。看着云头渐渐模糊的背影消失在夜幕里,他转上通向垄岗村的崎岖小路。 第二十八章 八宝按云头的指点,沿着起伏不平的弯道,爬上座落在坡坡上的垄岗村。 小村只有五六户人家,全是低矮的茅草屋。八宝不知家人住在那间草屋里。 村西最前的一间最小,十几平米大,蒙古包似的茅草房,没有窗户,前墙上留了个洞,用稻草堵塞着,不让寒风钻入。低矮的土墙上,两扇破门虚掩着,略微高一点的人进门必须低头,门缝里透出微弱的灯光。 八宝想进去打听一下。谁知刚一推门,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女孩端着一木盆洗脚水往外倒,差一点泼到八宝的身上。 小女孩扎着羊角辫,穿着不合身的破旧衣裳,瘦小的脸蛋,忧伤的眼睛,干涩的肌肤,看上去非常面熟。 八宝再一看,竟是大妹莲子,不禁喜出望外。莲子也认出是哥哥回来了。 “哥哥……妈,哥哥回来啦!”莲子高兴极了,连忙折转回屋,朝着躺在角落铺上的娘喊叫。 八宝看见,外间里,土砖上支撑着一口缸缸锅,锅边堆着一小堆柴禾。一张小台子上胡乱地放着蒙了灰尘的碗筷。 “莲子,妈在哪里?”八宝急切地跨过外间,朝他娘躺的里屋走去。 里屋和外边隔着用土砖码起来的一垛矮土墙。 矮矮的隔墙上,一盏没灯罩的煤油灯冒着黑烟,灯光在寒风中摇曳。 里屋仅仅放得下一张铺。铺前紧挨着一只八宝熟悉的马桶和一张长凳子。 八宝走近娘的面前,借着昏暗的菜油灯灯光,终于看清了骨瘦如柴的母亲:母亲半躺在铺上,微闭着眼睛,轻声地哼着。听到儿子来了,立即吃力地睁开眼睛。她的头发像一堆枯黄发白的乱草,浑浊模糊的眼睛好似将要熄灭的油灯,脸上没有一点血色,高突的颧骨仿佛要将紧贴脸面上蜡黄的肌肤顶破。 铺板上垫着稻草和旧棉胎,身上盖着一床薄薄的、补得看不清图案的棉被和一床破帐子,穿着七通八洞的棉袜的一双脚伸出了被子。那身不知穿了多少年的脏破不堪的蓝褂子和黑裤子,丢在铺前的凳子上。凳子上还搁着半碗没吃完的黄萝卜缨子煮的稀饭。 “妈,我回来了。你怎么啦?”八宝强忍住要滚出眼眶的泪水,凑近母亲,拉着她冰凉干瘪的手问着。 “孩子,你、你……”八宝娘泣不成声,欲言又止,把微睁的眼睛又闭上。 “妈,妈,你说话呀。”八宝抓紧着母亲的手,轻轻地摇动着母亲,害怕她马上死去。 八宝娘还是摇摇头,没说出什么。 “莲子,娘是怎么弄的,为什么病得这样啊?”八宝心痛如滚汤浇,“爷爷奶奶呢,爹爹呢,小妹妹呢,他们在哪里啊?” 从莲子口中,八宝得知了许多让他吃惊的情况:妈是疾病、饥饿和精神折磨所致。搬家前,妈脑子一直不大清楚,爷爷奶奶和父亲天天骂她,甚至用棍子板子打她。从李家坝埂搬来那天,又拉肚子了。莲子掺扶着娘,还挑着两个马桶。从家里走到这个村,不知走了几个钟头,娘在路上也不知道拉了多少回肚子。 莲子把娘搀送到垄冈村来后,就回学校去过军事化生活,直到最近放寒假,才能到这里来照顾娘和老小。晚上陪娘睡在这小茅屋里。汪尧发很少有空回来。后来,汪尧发也得了浮肿病,在镇上营养病房医病。 爷爷和奶奶现在被队里安排村上西边的草屋里,梅子也在那边过。 莲子还告诉八宝,农村户口的三人,凭生产队发的饭票在集体食堂打饭吃。娘属于青壮年,每天发六两饭票,奶奶和爷爷是老年人,只能领到四两。娘和奶奶的饭票都由爷爷领取和保管。 队里的食堂离这里里把路,奶奶是瞎子,娘有毛病,不能到食堂里打饭,每天就只能由爷爷带着三个瓷缸代领。每天只去打一次,把全天的口粮都打回来。而爷爷在食堂里先把自己的那份吃了,再把两个女人的饭带回来,放到锅里热一下吃。 开始几天,爷爷还能带点饭菜回来。因为爷爷饭量大,自己的那份根本吃不饱,就在回来的路上,把带给娘的那份吃了一部分,剩下来的再给娘吃。娘弄不清多少,就是知道少了,也不敢多说,多少也只能吃了。本来就很少的炼命粥,再让饥饿的爷爷在叫花子碗里抓冷饭,就更没什么充饥肠啦。 而给奶奶带的那份,爷爷不敢揩油。奶奶虽然看不见,却非常精明,带少了,她不会饶过爷爷的。在南京念书的小姑有时还寄点节省下来的粮票给爷爷奶奶。 小梅子是居民户口,每月有十三斤口粮计划,爸爸叫我买回家来,和家里人在一块吃。我平时只能从奶奶和娘的饭碗里匀一口给小妹子活命。我也把星期天回家在学校食堂省下的饭票,换成米带回家添补。 再后来,稀饭也打不到了,每天只能领点萝卜干当饭…… 地方上每天都有人饿死,多数没棺材,就用芦席子卷着埋了。堂叔尧新饿死在野外的山芋棚子中好几天,尸首烂了,才被人发现…… 听着莲子的血泪诉说,八宝的心潮在剧烈地起伏。他真的不愿把这一切当成现实,他无法将这已经发生的人间悲剧,和大好的革命形势划上等号,同伟大光荣正确的共产党和人民政府联系起来……他忽然听见母亲在铺上翻身,在呻吟。 八宝又到娘身边喊了几声,还是没回答,八宝束手无策,急得哭了起来。 玉喜大概听见了八宝的哭声,吃力地从嘴唇里挤出几句话:“孩子……你饿了吧?……锅子里……还有点……糊汤,快、吃了吧……” “妈,你好些了吗?我不饿,不饿。你吃吧。”八宝一听母亲说话了,揪紧的心稍微放松了一点,赶紧把泪水擦掉了。 “妈,你吃点啊。”八宝把凳子上的冰冷的菜糊糊端给了母亲。 “我对你说,吃过了呀。”这时玉喜头脑似乎显得很清楚,“要不,你到你奶奶,那边去,看看,有没有,好吃一点的。快去啊。” 八宝娘叫莲子带他到奶奶那边去了。 八宝把两扇难挡风雨的破门关上,顶着凛冽的朔风,跟莲子找奶奶的住处。 三婶的住处在村东一间大一点的草屋里。草屋中间一间是堂屋,两个老人分别住在草屋的两边。汪兴炳住的这边是灶间,铺就开在土灶前。汪兴炳早已睡了,还发出阵阵鼾声。铺前搁着一双笨重的草蒲鞋。 三婶住的那间有房门,房门闩上了,灯还亮着,玻璃灯罩擦得雪亮。三婶和梅子躺在床上还没睡下。一听八宝来了,小妹子连忙下床把门开开,连声喊着哥哥。 “孩子啊,这么晚还回来了?怎么找来的呀。饿了吧,累坏了吧?”三婶心痛万分地说。 “刚巧碰到云头哥哥,他领我来的。”八宝说。 “莲子,快把厨子里那碗粥,热热,给你哥吃吧。你哥哥准饿坏了。”三婶说。 莲子点着蜡烛到灶间热粥去了。小梅子也重新回到了被窝里坐着。 八宝见小妹妹更瘦弱了,脸上看不见一点红润,却增添了许多与年龄极不相称的皱纹和褐斑。她呆呆地向着八宝不说话。 三婶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诉说着半年来家里的遭遇。 “可怜啊,没想到会过这种苦日子。自家的破草屋,不准住,把我们赶到这个鬼地方;吃又吃不饱,真不是人过的日子啊。”三婶叹口气说。 “你娘老子都病倒了;你爷爷也饿得抵不住,双脚肿得像大馒头,走路都拖不动,整天睡觉当饭吃,也活不了几天。亏莲子跑来跑去的,照顾我们,一有空,就从学校跑回来帮买买、洗洗。有时,家里一滴水都没,你小妹子又拎不动,只好叫小妹头拎着我,到小塘边,把小饭桶放在塘边,我用葫芦瓢摸着,从小塘里把水舀进桶,舀满了,她再拎着我,把水桶提回家。结果,烧好了的粥里,有一只只烧熟的小青蛙。不懂事的小妹头,加上我这个瞎子老妈妈,真是作了前世的孽啊……” 听了三婶的诉说,八宝的心都要碎了,但竟想不出一句话来安慰奶奶,脑子里嗡嗡直响,身子还微微发抖,不知是饿的,是冷的,还是急的。 八宝吃过莲子热好的剩粥,身子感到暖和些了。莲子去陪母亲睡觉,三婶叫八宝睡在她房间里,就在床里边再加一床被子,另外折一个被窝睡。三婶说从前开棉花行,多置了几床棉被,今天才拿得出来用。八宝没别的法子,只好睡在这里。小梅子同三婶一个被窝,而他一人睡一个被窝。 夜里,屋外的西北风呼叫声,远处近处村庄的凄厉的狗叫声,让他难以入睡。更叫他忧愁的,是母亲和家人的命运。他的眼泪悄悄地滴湿了枕头。 他在想,我已是大人了,应该为家里做点什么。但现在自己还差一年毕业,拿不到工资,靠国家的助学金在读书吃饭。我为什么不能早一点出世,好替父母挣钱养家糊口啊。 这时,他只想能让亲人们有口饭吃,能活下去,什么共产主义的伟大理想呀,争取进步入党呀,都显得不再重要了。 他决定明天起,同妹妹们去野外捡拾山芋萝卜当饭,哪怕只能吃上一餐也好。 第二天一早,风小了,冬日融融,晴空蓝天。八宝和两个妹子,拎着一只畚箕,扛着一把锄头,到山芋萝卜地里的拾掇残留物去了。 早就收割结束的冬野里,一片荒凉,稀稀拉拉的正在越冬的麦苗躲藏在土塄里睡觉。生产队的山芋萝卜地,不知被饥饿的社员挖掘过多少边,已挖掘不到一根山芋藤,一块小山芋,翻过来,翻过去,连小指粗的山芋根根也很难找到了。 八宝兄妹仨跑了一上午、十几块地,手挖起了疱,腰累得直不起来。到中午时分,畚箕里才拾到一小把山芋茎茎根根,总共一、两斤,还没盖满畚箕底呢。莲子说,可以把这点山芋茎根添点米,熬一锅山芋粥,能吃上一天了。 正当三人准备回家的时候,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从乡下检查工作回来的一个公社干部模样的男子和一位大队支书,突然拦住他们。 “你们这几个小鬼,在哪里跑来的?畚箕里的山芋从哪里弄来的?”头戴解放棉帽、身穿复员军人服的支书朝八宝吼着。 “我们又不是偷来的。在掘过的山芋地里拾来的呀。”八宝理直气壮地回答着,两个妹妹却吓得直哆嗦。 “你这小家伙还嘴狠哪。现在所有的土地都是公社的,生产队田地里的粮食,全是集体所有,哪一个都没权力私拿回家。你自家哪里来的山芋地,这山芋不是偷的生产队的吗?还想狡辩不成?”支书说着,一把抢过八宝手里的畚箕,“这次没收,下回再偷窃队里的粮食,就对你们不客气。小心点。” “你们不讲理啊,我们明明是捡来的啊!”八宝想据理力争几句,把山芋夺回来,但想起同学说过干部打死偷稻子的社员的血案,他就退却了:好汉不吃眼前亏啊。 那两位却拎着畚箕扬长而去。妹妹们眼巴巴地望着被抢走的山芋畚箕,绝望地哭了…… 八宝把学校发给自己的寒假口粮计划——十斤地方粮票,贴补给家里挨过春节。 快过春节了。可是,家里和村上一点节日的气氛都没有。没有饭吃,没有鱼肉,没有爆竹声…… 尧发没能回村里过年,他的病还没好,住在医院里。幸亏他肯吃难吃的营养粉和西药,捡到条命。同他一起住院的,一个病房的,死掉好几个呢。 玉喜和汪兴炳还是在荒村野外半死不活地过着。谁来拯救他们呢。 八宝在春节前,同妹妹一道去医院探望了父亲。汪尧发流着泪,给了八宝几块钱,给家里买点柴米油盐过个年。还说,自己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照顾不了家里老小。不知道能不能活到过年,活一天算一天啦…… 没见过父亲掉过泪的八宝和妹妹都哭了。这时,八宝对父亲怎么也恨不起来了。 半个月的寒假显得漫长又短暂。开学了,八宝带着无限的牵挂和满腹的疑虑回到学校。 他还有一年半才能毕业,可是垂危的母亲和爷爷能等到那一天吗? 第二十九章 寒冷而又凄苦的寒假以后,八宝返回学校。 这学期,他的班主任换了,原来的那位吴老师调回宜兴老家。新班主任姓洪,本县圩区人,十几岁初中毕业就参军,上了抗美援朝战场,当过战士和侦察兵班长。回国后,被推荐考入师范学院中文专修班。毕业后分配在本县一所农村中学。今年调来替补空缺,做语文教师和八宝的班主任。 报到那天,八宝在学生宿舍对面的教师寝室里见到洪老师。这里,原是学校所在地——天主教堂的附属用房小教堂。如今,小教堂里的厢房成了部分师生的宿舍,厅堂改做师训班的教室。洪老师的宿舍就在西边一间厢房里,和八宝住的宿舍门对门。。 洪老师三十岁左右,单身一人。魁梧的身材,梳大包头,宽亮的额头,扁大的鼻子,厚实的嘴唇。身着黑西装,一双棕色尖头皮鞋擦得发亮。嗓音洪亮,操一口普通话,很难知道他是本乡本土的人。 洪老师渊博的学识与精彩的讲课,比调走的那位更有水平,这让八宝非常高兴和敬佩。上课时,洪老师基本上不看教本,只凭一支粉笔和一张利嘴及对教材的谙熟理解,引经据典,滔滔不绝,声情并茂。且板书流畅秀气,条分理析,综合概括,使学生便于记录和掌握。 洪老师喜爱音乐,手提琴、二胡拉得很好。休息天或课余时,优雅动听的琴声常使八宝如痴如醉,羡慕不已。 后来,他终于找到了向洪老师求教的机会,并得到赵老师热情的指点,使八宝对音乐的理解和二胡的演奏有了长进。八宝甚至把洪老师珍藏多年的《刘天华二胡曲集》《瞎子阿炳二胡曲集》借到手。洪老师叮嘱八宝要妥善保管,不能损坏或丢失。 洪老师与八宝经常亲切交谈,问长问短。得知八宝的家庭情况后,则深表同情,并开导八宝,使八宝懂得了“知识能改变命运”的人生哲理,嘱咐八宝安心学习,力争优秀,将来努力改变家庭生活状况。 两人还谈及了当前形势。洪老师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和愤懑,不时摇头叹息,对农村的非常现状及国家的暂时困难深感忧虑,但又觉得如鲠在喉,欲吐不能,不敢在年轻学生面前多言一些敏感的问题。 他在那场整风反右斗争中,因写了一张言辞激烈的批评党员干部的大字报,被内定为“中右”,多年得不到升迁,还险些遭殃,饭碗不保。这回,能不吸取教训吗? 八宝上课发言回答问题,经常让洪老师满意,作文虽然字迹有点潦草,但内容和文采,不时受到洪老师的赞赏,有几回,把八宝的作文当作佳作评讲。这让八宝信心倍增。 但有一次,八宝写了一篇作文《我的理想》,文中表明紧跟党中央毛主席,争取早日加入党组织,为实现共产主义伟大理想而贡献青春和力量的决心,充满革命热情。他自命不凡,却遭到老师冷落,只得了六十五分。 洪老师在总批里指出:“本文虽然抒发了远大理想高尚情感,但内容比较空洞,结构显得比较凌乱,辞藻有些浮华,且所述脱离个人和社会实际。做人作文应求真务实,切莫哗众取宠虚情假意。” 看完批语,八宝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心里不大不服气,认为老师低估了自己的作文,但嘴上还说谢谢老师的批评指教。 开学后一个月后的一天,八宝吃过午饭刚回宿舍,洪老师递给他一封来信,是《新华日报》编辑部的。 “还给报纸投稿吗?那好啊。看看编辑先生怎么说。”洪老师高兴地说。 “哦,洪老师,这是去年投的。现在才回信呀。”八宝去年将那篇作文比赛获奖的《亿万农民的特大喜事——公社食堂见闻》投了出去。他看到邢光线有一张《拾粪》的剪纸作品发表在《新华日报》副刊上,得到五元钱稿费。他也想名利双收。以为获得一等奖的作文可能会被采用。可是,寄出去半年还无回音。他早已把这事忘了。 他怀着一线希望,急忙打开——是一封退稿信。信里先对作者踊跃向党报投稿表示感谢,然后指出,本文作为学生作文不失为优秀,但党报的新闻稿件必须完全符合实际生活,不允许虚构。希望你继续努力,写出真实性、新闻性和艺术性都强的稿件来。 八宝阅罢退稿信,滚热的头脑好象被浇了一瓢凉水,更觉得洪老师对自己的教诲是真诚的。 “是退稿信。编辑先生同你的话一样啊。”说着,八宝把退稿信交给洪老师看。 “是啊。编辑的话完全正确。党报要对千万读者负责,它如果把虚假的东西给大家看,就会失去党报的威信,也就是失去党的威信啊。但是,这样的敢讲真话的编辑,现在并不多见。吹牛放炮的倒不少啊。”洪老师感叹地说,“也许你这篇作文吹牛的艺术性还不强,水平还不高呢。” 洪老师苦笑了。 “话又说回来,这个社会里,讲真话也实在太难了。”洪老师不无感慨地说,“不过,我希望你能坚持真理,敢说真话,学做真人。这是起码的做人准则。但这很难。有时要付出代价的。” 洪老师一想起那场惊心动魄的反右斗争,还心有余悸 。 “哦,以后,我一定照你的话去做。” 八宝十分感激洪老师的一番金语良言。 “这些话,其实不是我说的,许多伟人名人早就说过的。年轻时容易接受,所以往往碰壁,甚至碰得头破血流,自己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呢。我只是给你提个醒罢了。” “谢谢老师。你忙吧,我走了。”八宝谢过老师,回到教室,把那封退稿信又拿出来看着,并体会着老师的教导,觉得自己又增加了不少学问。 又过了一个月。杨柳报青了。但一场春雪过后,寒气仍然逼人。八宝他们还是穿着冬天的衣裳。 快期中考试了。 晚饭后,八宝在教室里复习功课。所学的高中课程本学期要全部结束,进三年级后,要集中学习教育教学方面的基础理论知识课。他想趁热打铁,把所学的数理化的基础知识(其实是基础的基础)巩固消化好,为今后的发展做一点准备,假如有机会能考上高等学校,那前途会更加远大的,家人的生活会过得更幸福的。 学校却认为这些高中课程对师范生无足轻重,了解一点就行了。但他把这些课程当回事,不仅把课本和做过的习题一次次过堂,还将遗忘的、仍不懂的做上记号,先自己解决,还不会的,去请教老师同学。班上成绩好的寥寥无几,任课老师又大多是县中老师兼职,晚上不来下班辅导,只能靠自己死啃,有时和邢光线等几位好友研究解决。 晚自习铃响了。洪老师给八宝又送来一封信。这回不是报社的,而是一封家书。八宝有一种不详的预感:没什么大事,家里不会来信的。 他见信封是莲子所写。急忙拆开急速地看着,看着……泪水渐渐模糊了他的眼睛: “哥哥:你好。 你近来学习忙吗,身体好吗?今天来信,告诉你一个不幸的消息,妈妈在半个月之前去世了。奶奶说你学习紧张,就没告诉你。请你不要太难过,继续安心念书,暂时不要请假回来吧,回来也没用了……” 八宝无法再看下去,只觉得脑子嗡的一声响,差点晕倒,他赶紧趴在课桌上,将脸深深地埋在胳膊弯里。 他止不住地抽泣着,泪如泉涌,淋湿了袖管和桌面…… 母亲蜡黄瘦削的面容、奄奄一息的身影浮现在他眼前。他没想到,寒假的一见,竟成了永诀。以后回家再也看不到母亲了。 想到此,他竟呜呜地哭出了声音,赵银花、童芳芳和班主任老师等人都围到他身边,问长问短,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八宝泣不成声,把捏在手里的信纸递给他们看。大家终于明白了。 洪老师为了不影响大家自习,让赵银花把他叫到办公室,百般劝慰。洪老师说人死不能复活,只好想开点,化悲痛为力量,好好读书,作出成绩,告慰你母亲。 八宝只是哭,说不出一句话来。赵银花拿来热毛巾给他揩擦泪痕,童芳芳倒来开水让他喝。他感受到亲人般的温暖,心里得到了许多宽慰,才慢慢地平静下来。 这天夜里,八宝真想痛哭一场,但他强忍住了,只能让泪水浸透被头和枕巾。 母亲病危草棚,饿死野村,短促凄苦的一生就这样匆匆结束,丢下三个孩子走了。你的命运为何如此悲惨。才四十三岁啊,为什么不能再多活几年?儿子明年就能挣钱养活你啦。 母亲死后,安葬在何处?母亲的安葬谁来负责呀? 为什么不及时告诉我,让儿子见母亲最后一眼,为母亲扶一扶棺木,替母亲添一把坟土,而事后才来信呢?家人也太狠心了吧。 父亲的浮肿病好了没有,还住在营养病房吗? 让他想不通的是,共产党领导的新中国,为什么还上演这一幕幕人间悲剧呢。难道党不再伟大光荣正确了吗? 我在入党报告里保证过,无论碰到什么困难,都要经得起考验,决不动摇啊。也许这就是党对我的严峻考验吧? …… 年轻的他百思不得其解,在痛苦地拷问自己的灵魂,让困惑和迷茫折腾得彻夜难眠。 第二天上课前,八宝明显红肿的眼睛和消瘦的脸颊,让老师同学们明白了他一夜的悲伤。大家都投过来热情的目光。有的还上前握住他的手,或在他肩上拍拍,给予他莫大的关切和鼓励。 正当大家在安慰八宝时,有人说邢光线今天为何没来上课。赵银花告诉大家,邢光线四十多岁的父亲昨天下午也因害浮肿病死了,而他母亲重病在床,家里只剩他一个男子汉,他只得请假连夜赶回去料理后事。大家的心情又一下子变得沉重起来。 随后的一堂《“东风压倒西风”——当前形势分析》的政治课,八宝根本无心听讲,全班也没有几个学生听进去。 上语文课之前,洪老师又来问候八宝,并叫八宝回家看看。八宝说奶奶信里叫他暂时不要回去,等放暑假再回也不迟。洪老师叫他先写封信回家安慰一下家人也好。 八宝强打起精神上完一天课,在晚自习写了封信给家里。信中写道: “祖父、祖母和父亲大人,妹妹: 你们好。 来信收到了。知道母亲去世的消息,我非常悲痛,几夜睡不着觉。但是,我想人死不能复活,再悲痛也无济于事了。学校里老师同学们都很关心我。我在这里学习生活都很好,请你们不要挂念。希望你们自己多多保重,也不要太悲伤。 莲子,母亲死后,你的担子更加重了,更辛苦了,要照顾老的小的,还要上学啊。我真想回家为你分担一些,可是现在又不能啊。只要一年了,我就可以参加工作来帮助家里了。那时,家里的日子肯定会越过越好的。小妹妹要听话。也要适当帮姐姐奶奶做点事。好吗? 现在离学期结束没几天,复习考试比较忙。一放暑假我就回来看望你们。 敬祝全家安康 你们的八宝敬上1960年5月30日” 星期日,八宝上街把信寄出去了,心灵似乎得到暂时的慰藉。但在回校的路上,有一幕让他震惊了:在邮电局旁边冷冷清清的大街上,一名衣衫褴褛骨瘦如柴的小男孩卧伏在地,同一只饿狗争舐地上的一滩呕吐物。八宝瞥了一眼,捂着嘴巴和鼻子匆匆离去。 可是,那一幕像恶魔似的驱之不散,老是在眼前出现,让他作呕,使他心酸,逼他反思:这社会究竟怎么了,为什么变得如此糟糕呢? 第三十章 过了两个月,放暑假了。这次,他是乘小轮船回来的。在“大跃进”的推动下,县城到西坝镇的客车通了,但班次很少价格不菲;又开通了“县城——古城湖——西坝”的小客轮航线,每天往返一次,价钱比乘车便宜,才五毛钱一趟。八宝把学校发的生活费节省点下来,购买了船票,结束了靠“11号汽车”奔波的历史。 时近中午,浩如大海的古城湖风景依旧:红日蓝天、白云碧海;飞鸟驰船、游鱼蹦虾……让他目不暇接。但他无心欣赏沿途风光。望着船窗外如诗如画的旖旎景色,听着小火轮“蓬蓬蓬”的机器声,他陷入了沉思。 六年前,母亲和莲子送他搭班船上县中的情景仍如昨天;但时至今日,母亲已经不在人世了,这次回家再也见不到母亲了﹍﹍ 他不禁潸然泪下,回到座位上,任凭泪水悄然洗面。 他又合上眼帘,想象着父亲、爷爷、奶奶特别是两个妹妹的近况,你们都还好吗? 以往搭班船,五十里水路要四五个小时。而乘轮船仅需一半的时间。 下午一两点钟,轮船靠了胥河南岸的轮船码头。而河北岸高处,公社大楼上空的五星红旗在迎风飘扬。 南岸一侧,临河一边街坊店房早不见踪影,剩下光秃秃的堤岸和乱糟糟的废墟。街道南侧,还有一些房子没来得及拆毁,其中有几家商店已在营业。 他拎着一只装有书本衣裳的布袋,跟随着鱼贯而下的乘客们,踏着窄窄的跳板小心地上了岸。 没有人来接他,没见亲人的目光,只有火辣辣的太阳。他想今天该不会迷路了,正准备往奶奶们居住的垄岗村方向走去。 忽然,发现街上一个肩扛米袋的女孩的背影十分熟悉。他赶上一看,竟是莲子妹妹,比寒假时长高了点,两条小辫子已经拖到肩头,清瘦的脸蛋因为扛袋用力而稍微显些血色,黑亮的眸子在注视着自己 。 “莲子、莲子。”八宝连呼两声。家里有三份居民户口粮计划,昨天父亲刚发工资,给了一块二毛钱莲子,莲子去粮管所买来十斤籼米回家去。 “哥哥,你回来了。”果然是莲子。莲子看着八宝高瘦但结实、已有些男子汉的模样,惊喜地呼喊着。 莲子连忙帮八宝提布袋。八宝见莲子背着米袋,打了补丁的短袖花衬衫背上已被汗水湿透,就说自己拎得动,不让妹妹拿。 “你怎么在街上,没到乡下去?”八宝有些疑惑地问。 “运河不挑了,挑河的民工也走了,搬到乡下去的人家都搬回来了。可是……”莲子说话间,八宝注意到她的神情忧伤,眼噙泪珠。 “娘死得惨啊,临死前还不肯闭眼睛,奶奶问她说,是不是等你回来,她点点头,眼睛里淌出几滴眼泪。后来奶奶说,你在考试没工夫回来,她才合上眼睛。”莲子悲痛地向八宝诉说。 兄妹俩边走边流着泪。 “娘葬在什么地方呢?”八宝问。 “葬在沈家岗祖坟山。下葬那天,把娘剩的两斤饭票,在食堂里称了点米,烧饭给抬棺材的人吃。供在棺材前面的一小碗‘倒头饭’,和嵌在饭里的熟鸡蛋,也被抬棺材的抢吃了。没棺材,就把娘睡的铺板钉钉,做了一个。棺材太小太狭,硬把娘捺进去的,可怜啊,一双光脚都露在棺材外面。抬棺材的几个农民,瘦得走路都走不动,没劲抬,在路上跌了好几回,差点把娘甩出来。 外婆家是地主成份,娘舅舅妈都被管制监督劳动,死了亲人也不准请假外出,只有我和小妹头,跟着有病的爹,在棺材后面哭着叫着,送娘上山。” 莲子哭得说不下去,八宝也在默默地流泪,“他们挖的洞浅得很,泥巴都没把棺材角盖死……” “小妹妹好吗?爷爷奶奶好吗,还有爹呢?”八宝擦擦泪水又问。 “小妹头和奶奶还好,爹也出院了,爷爷他……”莲子欲言又止。 “爷爷怎么了?”八宝追问道。 “他也死了。”莲子淡淡地说,神情似乎有些麻木。 “什么时候?”八宝惊呆了。 “娘死后两个月不到。”莲子告诉八宝,爷爷临死前,脚肿得已穿不进蒲鞋。一天,爷爷同莲子说,那一天,我能吃到一大碗白米饭,一点菜都不要,死后口眼就闭了。那天晚上,爷爷拖着浮肿的腿,到食堂打回来一大碗粥,一碗烂腌菜水,咕噜咕噜地一个人喝了下去。第二天天亮就没醒过来……” 莲子还告诉八宝,父亲出院后在家休养了一阵子。身体稍微好点,就回合作商店上班。还是住宿在店里,每天由莲子送饭给他吃。夜晚,家里就只剩下瞎子奶奶与她们姐妹俩。 午后的烈日似火烧。八宝和莲子缓慢沉重地边走边聊,悲伤和怀念使他们忘记了炎热和时间,不足一百米的下街头,兄妹俩竟用了近半个小时。到下街头尽头,他俩登罢高垄坊二十六级台阶,转过八宝的出生地——摇摇欲坠的砻坊屋,穿越八宝儿时同小伙伴们躲猫猫踢皮球的西边道场,八宝家的老草屋朝东的后门就在眼前了。 草屋变得更老更破了。屋顶上的稻草烂得七高八低,烂稻草沟里还长出好多青草小树,在风中摇曳着。屋子西北面的院子土围墙倒塌破损了,人可以从缺口出进。小菜园里一片荒芜。 “奶奶,奶奶,哥哥回来啦。”没进门,莲子就叫喊起来。 小妹子“哥哥哥哥”地首先从屋里跑出来迎接八宝,奶奶也拄着拐棍颤巍巍地走近八宝。 “孩子啊,累了吧,快坐下来歇歇。”八宝见奶奶未曾开口,就泪水直挂,双目凹陷,脸上爬满皱纹,显然又衰老了许多。 “奶奶,我不累,这回是坐轮船回来的,又快又舒服。”八宝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 “天作的孽呀,你娘,你爷爷都走啦。”三婶哭诉着,“怕耽搁你的学习,我当时让他们没告诉你,叫你妹妹写封信,告诉你一下。你回来也没办法啦。你爷爷过世,你小姑也没能回家啊。老天在灭人,有什么法子呢。” “我知道了。我写回信给你们啊。”八宝说。 “收到了。你这孩子真懂事呀。叫奶奶我更加心疼啊。”三婶不断用一块小手绢揩着眼泪说,“莲子,快烧晚饭,你哥哥一定饿了,没菜,炖双蛋吧。” 莲子做饭去了,小妹子给八宝倒来一杯茶。八宝见小妹子扎着两个小辫子,长高了,比以前脸色好看些。 “小妹头上学了吗?”八宝问。 “别叫我小妹头啦,奶奶已经给我起名字,下半年要报名上学了。”小妹子眨巴着眼睛说。 “哦,奶奶给你起了个什么名字啊?”八宝高兴地问。 “叫梅子,梅花的梅。”小妹头调皮地说。 “名字好听,奶奶有学问啊。”八宝称赞着。 “瞎老妈妈有什么学问呀,你要当老师了,学问比奶奶多啊。小妹头 该念书啦,总得要个正经名字啊。”三婶摸去泪水露出了点笑容。 莲子在灶间做饭。八宝坐到灶门口帮烧锅。八宝看见灶屋里原来母亲住的那半间,不禁一阵心酸。母亲慈爱可亲的音容笑貌仍记忆犹新;她在此照料自己、忙碌家务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如今已是人去房空,母子阴阳遥隔,相见无期了。 冥想之时,八宝竟忘却烧锅的任务,一不留神,熊熊燃烧着的柴火突然掉出灶门,差点引燃了灶门前的柴堆。莲子和八宝急忙将火扑灭。 莲子把做好的饭菜端放到桌子上,久违的炖鸡蛋嫩黄可口,青黄豆籽也蒸得烂熟清香;炒青菜和酱板豆十分下饭。 等莲子给住店的爹送饭后,八宝就同奶奶妹子吃着。吃晚饭时,八宝说明早要去祖坟山祭奠娘和爷爷。三婶说根据风俗习惯,夏天不作兴去祭坟,要到每年清明或十月朝前后,才好上坟祭祖,否则不吉利。八宝只得作罢。 晚上,八宝睡在奶奶房间里另开的铺上。平时,这张铺是莲子睡,小妹子与奶奶睡大床。今天,两个妹妹就和奶奶同睡大床。 夜里,一家老小一直聊到深夜。从妹妹和奶奶那里,八宝听到许多骇人听闻的情况:去冬今春,村上和附近皖南地区饿死病死的人不计其数,有的全家死光,没人料理,埋的人都没处找,让死尸在家里腐烂发臭。 爷爷死后,小姑协复没回家。亲戚朋友大多家庭成份不好,自身难保,都没能来吊孝送殡。抬材的也难寻,停尸三天后,花了十六斤粮票,才请到几个农民,把爷爷安葬了。粮票是小姑母寄来的,是她在省城中专读书节省下来的口粮计划…… 奶奶告诉八宝,小姑母的中专改为大专后,要学四年,到明年暑假才毕业。奶奶忧虑地说,自己恐怕等不到小姑工作的那天,要跟丈夫和媳妇后面到阴间去了。 八宝把在课堂里学到的社会主义共产主义的理论,和听到的县委宣传部长的政治形势报告,给他们说了一通不着边际的大道理,希望家人能振作精神,认清大好形势和美好前程,克服暂时的困难,与党和国家一起度过目前的艰难岁月。 但是,怎么也无法让奶奶和妹妹们信服,接受他的这一套理论。其实,八宝自己也搞不懂,理论和实际差距为何如此巨大。 “社会主义社会一定胜利,共产主义社会一定来到,一定来到……” 忽然,公社广播站的高音喇叭开始晚间播音了。雄壮的乐曲声震荡在西坝镇空旷的上空,给死一般寂静的夜晚带来阵阵躁动。 八宝的心里越发纳闷和不安起来:怎样面对现实和亲人,怎样展望国家的未来与自己的前程,还有必要为实现共产主义理想而奋斗终身不怕牺牲吗? …… 大概是悲极喜来。八宝回家没几天,一件事让八宝啼笑皆非。 一天中午,八宝同妹妹正在拾菜准备午饭。门外忽然走进两个人:堂姐火英搀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 堂姐三十多岁,是八宝堂伯尧琪的大女儿,嫁在离西坝二十里的古城乡。带来的女孩是堂姐婆家那边亲戚家的。八宝不认识那女孩,没怎么在意她。 莲子和八宝立即给他们倒茶递水。双方寒暄一番坐定后,堂姐开口了:“三妈妈啊,八宝老弟呀,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天来,主要是为了八宝弟弟的终身大事。” 八宝一听就懵啦,终身大事啊,我并没拜托你大姐做媒呀。难道是送货上门不成?八宝不知堂姐什么葫芦卖的什么药啊。“什么啊?姐姐,我不明白你什么意思。”八宝感到莫名其妙,忙问。 “弟弟,你听我慢慢说。解放前,你五岁时,爷爷奶奶,同古城的老亲眷,为你订下摇篮亲,把这蓝头女孩许给了你呀。旧社会作兴三岁定八十啊。婚姻全是父母包办的。”堂姐向八宝解释着。 “对呀,是有这回事的。当初定亲‘拿八字’时,我还拿出两担稻子做聘金呢。”三婶对这件事的的全过程记得一清二楚,“现在家里穷得叮当响,八宝还在念书,还能成事吗?” “不瞒你说,现在她的双亲都饿死了,她爹死前再三叮嘱,不要赖掉这门亲事,人要讲信用,讲道德良心的啊。她的哥哥也外流江西,活命去了。她本来想,随哥哥到江西山里找户人家,她哥哥想起父母的话,就托我把这女孩带到你这里问问。假如八宝弟弟还要她,她就不走了,等八宝弟弟毕了业就成个亲。只要八宝弟弟表个态,要,还是不要。现在婚姻自由啊。”堂姐的一番话,让三婶转忧为喜。 “那也好啊,叫她留在这里,同莲子他们做个伴。大家每人省一口,她就不会饿死了。搭伙养养性命吧,这孩子也怪可怜啊。”三婶想不花钱财,早点了却一件大事,何乐而不为呢。况且,眼下这孩子父母双亡无依无靠,把她收留下来就是积了阴德,救人一命,如造七级浮屠啊。 “这可不行。我还是学生在念书,自己养活不了自己,怎么能再给家里增加负担呢。”这可急坏了旁边的八宝,“再说,新社会不再搞包办婚姻,这件事是旧社会的遗留问题,不能作数。我不同意啊。” “八宝哥哥,话有话上来,因为这是老一辈从前做的事,我也没法子啊。我不是来强迫你要我的呀。你不要我,我就走啊,不会赖在你家的。东方不亮西方亮啊。” 蓝头态度坚决,说得合情合理。八宝没想到这位貌不惊人的瘦妹子,竟如此伶牙俐齿能说会道,顿时生出怜惜之意,要不是自己身处困境,真的会答应将她留下,再多一个妹妹啊。 然而同情归同情,现实却不允许他这样做。他只得狠狠心谢绝了这门亲事。 堂姐和蓝头妹妹一听八宝的话,就告辞了。三婶八宝再三留他们吃过午饭再走,他俩执意不肯吃饭,拔脚离开了八宝家。 堂姐走后好几天,八宝内心还感到深深的愧疚。 第三十一章 八宝在家度过炎热而又漫长的暑假后,回到师范学校,开始了中师阶段最后一学年的学习生活。 他把失去两位亲人的悲痛,及对现实生活的狐疑困惑深埋心底,而对学校生活的热爱和对美好前程的憧憬又在激励着他,使他重新找回了自我。 新学年开学之后,高中数理化和俄语等好几门基础知识课已停开,而清一色的开设了教育学、心理学、小学语文算术教材教法,和音乐图画体育等专业课程。八宝立即意识到自己快要当一位小学老师了。可是,自己对教书还是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啊。 真的,他心里没底。不象那些做过民办教师的同学已具有一定的实践经验。他想象着第一次走上讲台会是什么样子:几十双眼睛盯着自己,紧张得发愣,半天也说不出第一句话,下面在叽叽喳喳地说话。而准备好的新课没上十分钟就讲完了,怎么办呢…… 他又想,上讲台还不过像上舞台表演节目一样吧,我具有这方面的经历,恐怕就没多大问题了。他给自己打气。 《教育学》这门课程,由老校长任教。这位校长五十多岁,出身书香门第,解放前就从教,是全县有名的教育专家,有丰富的教育经验和很高的教育理论水平。原来是中学校长,还是统战对象。待人宽厚慈祥,讲课理论联系实际,深入浅出,慢条斯理,板书精炼清晰,字迹工整秀气,颇受师生爱戴和信赖。 八宝很爱上他的课。从《教育学》课堂上,八宝学到许多教育教学基础理论知识,初步理解了教师职业的神圣和崇高,懂得了教师教书育人的道理,从而开始热爱教育事业,并开始树立献身教育事业的思想观点。 上了几个礼拜的课以后,学校组织毕业班走出校门,到县城几所小学参观听课,还同这些学校的校长老师座谈,进一步了解小学教育教学方面的情况。八宝和同学们都很兴奋,收获也不小。 在城区小学三年级听一位语文老师的课,他感触很深。那位二十多岁的男教师,长相不佳,是个歪脖子,教学水平却很高,运用形象直观的教法,吸引住了全班每个学生,课上得那么生动,教学效果很好。这位老师还向大家介绍了克服先天不足、艰难前进的成长经历,及其教学经验体会,对八宝启发很大。 八宝决心以这位老师为表率,争取当一位受学生喜爱的好老师。 在县城见习期间,有一天中午,八宝在中山大街上与初中时的同学李丽章龙邂逅。李丽已长成窈窕淑女,比以前更加迷人。章龙也变为彪型大汉,样子十分潇洒。八宝见他俩形影不离地走在一起,对他们的关系心里就明白了几分。 “好长时间不见啦。要做老师了吧。可是,你这点个子,要被学生欺啊。”章龙笑着打招呼。在章龙眼里,八宝显然是个矮子。 李丽只嫣然一笑,向八宝点了点头。 “当老师还早呢。你们好啊。要考大学了吧?。”八宝知道,自己同他们已是两股道上跑的车,而现在自己是“小”字号,他俩将是大学生,不觉有点自卑,不想和他们过多的交谈。 “哪有你们轻松。我们现在被高考压得气都来不及喘啊。”李丽向老同学叹苦。 “祝你们明年金榜题名,比翼双飞啦。考上大学当了大官,可不要忘记老同学啊。”八宝衷心地祝福着。 “三年不见,当刮目相看。八宝你真会说话呀。谢谢你啦。”章龙说完,拉着李丽的手就走,“对不起,紧张得要命,下午还要摸底考试呢。先走啦。” 三人互相握手告别后,八宝望着李丽和章龙渐渐远去的背影,心中久久不能平静:初中生活的快乐和酸楚像扯不断的丝线缠绕心头,他仍然在羡慕上高中的同学,慨叹自己家境贫寒而与高中、大学无缘。但他很快记起毛主席的教导——我们的干部,不论职务高低,权力大小,都是人民的勤务员,都是为人民服务的,没有高低贵贱之分。 说也奇怪,毛主席的话真灵,一想起毛主席的教导,他的心态就慢慢平衡起来。 “老校长和班主任都说过,当小学教师不错嘛,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呀,培育祖国栋梁的园丁呀。城区小学的老师也这么说的和这么干的啊。” 他自勉着。于是,一种自豪感油然而生,走路时头抬高些了,步子也稳健些了。 见习结束回到学校,他认真地整理和温习着参观听课和座谈会的笔录,用心体味着几天来的心得收获。通过见习活动,他对小学教师的工作有新的认识。但是,怎样才能上好一堂课,仍然没有把握。 为了保证学生毕业后能胜任教学工作,学校打算在年底或明年春天开始,把毕业班学生分配到全县各小学实习。大家都希望分到一个条件比较好的学校实习。这样,对自己的业务水平的提高和正式毕业分配都有好处。 八宝在热切期盼早日下乡实习。 八宝与赵银花、邢光线等好友,还利用空余时间,拼命在黑板上练写粉笔字。八宝知道自己写得最丑,懊悔自己从小没下苦功,写得那么潦草蹩脚。邢光线写得又快又好,让八宝很羡慕,一个劲地要邢光线教他。邢光线安慰他说,别干急多烦心,今后吃了教师这碗饭,天天吃粉笔灰,还怕粉笔字写不好吗。八宝这才定了点心。 寒假过后,学校在县文教局的支持下,把八宝他们61届八十多同学安排到全县二十个公社小学实习,为期三个月。赵银花、孙来喜、邢光线几个学生干部和成绩拔尖的同学分在县城小学,而八宝和余大海、胡玉珍三人被派到离县城六七十里的下坝公社。 临行前,班主任洪老师对八宝说,本想建议把你分配在条件比较好的县城小学实习,但由于留县城的名额有限,没能照顾上;又说,艰苦的环境能磨炼人的意志和才能,希望八宝能刻苦锻炼和学习,特别要谦虚谨慎,与学校领导和同事搞好关系,争取有更多的收获。还说,师范的领导和老师会经常下来看望大家的。 学校给每人发放了实习期间的生活补贴费,每月十五元共四十五元。八宝第一次领到那么多的钱,真的高兴死了——我拿工资啦。正式分配后薪水还比这多啊。他觉得自己能算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了。 临行前的上午,毕业班的同学在学校大礼堂里参加实习动员大会,校长做了动员报告,讲了实习的重要意义和实施方案,还对大家提出殷切希望和几点要求。老师和学生代表也发了言。 会后,大家在大礼堂聚餐,欢庆圆满完成三年学业,同学们互相祝愿实习顺利,前程辉煌。八宝同赵银花、童芳芳、邢光线等好友,三年同窗,情深似海。席间,即以水代酒,频频举杯,互致惜别祝愿之意。大家表示,虽然暂时分手,但今后要经常保持联系互通情报。 午餐后,八宝忙着收拾东西打点行装,准备乘下午的轮船离校回家。下坝离八宝的家只有十里路。八宝打算先回家再去实习学校。赵银花等几位好友把八宝一直送到码头,送上了船,等轮船开动大家才含泪挥手,依依惜别。 “六月底再见。祝愿你满载而归!”赵银花在岸边朝八宝高喊着。 “谢谢!再见!” 八宝想起昔日赵银花对自己亲姐般的关爱,忍住快要流出的眼泪,用力挥动着双手,放声应答着。 轮船拉响了长长的汽笛声,缓缓地驶离码头,八宝看见赵银花邢光线他们还在挥手…… 回家的第二天,八宝就在莲子的陪送下,前往下坝公社中心小学报到。 这天上午,八宝吃过一双放糖的烧鸡蛋,和奶奶叫莲子特意买的肉包子,上路了。家人像过节一样喜气洋洋,奶奶拄着拐杖,同梅子小妹一道把八宝送出门——汪家出的第一位老师教书去啦。 三婶千叮嘱,万祝愿,要孙子小心做事,体惜身体,当好老师。 春日融融,和风抚面。八宝手拎着书包,莲子帮哥哥挑着简单的行李:一头是在县城念书时带在身边用的小箱子,放了几件换洗衣裳;另一头是一床旧被子和小脸盆手巾等捆在一块。 兄妹俩像《十八里相送》中的梁山伯与书童到杭城读书。莲子虽然有十四五岁了,但肌瘦体弱,八宝不忍心让妹子送,但莲子决意要送,并说要看看哥哥在哪个地方教书,以后有事好找得到他。八宝拗不过妹妹,只好让她送。一路上,兄妹俩把担子换来抢去的轮流挑着。 从西坝到下坝有十里路。八宝记得,就是在这条路上,儿时跟抬新娘子的花轿跑昏了头,认不得回家的路。这条路尽是长条青石铺就,青石路中间有一条浅浅的车槽,据说是旧社会专门为来往于西坝和下坝的运货送客的独轮推车开凿的。 原来下坝也筑有一坝,早建于西坝而比西坝小。古人在胥河上建造两座石坝,目的是为了抵御长江洪水的威胁,确保胥河下游苏、锡、常地区的安全。因为西坝在下坝的西边,故取名西坝。 青石路两边是起伏的土坡和茂密的树林野花杂草。路上行人不多,林子草丛里的鸟鸣虫叫声,给人一种幽静神秘的感觉。路北边低洼深处的河谷,是连接古城湖与太湖、流经西坝的那条胥河,浅浅的胥河水在静静地流淌。 八宝想起老人说过,解放前,这条路上曾发生过土匪拦路抢劫的事情,不禁胆寒起来,催莲子快走。 十里路不算远,但他们走了一两个小时才到下坝中心小学。一位姓陈的校长在校门边等候。其他两位来此实习的同学也早到了。 莲子把哥哥送到了目的地,连口水没喝就回去了,她说家里还等着她烧晚饭。八宝望着莲子腰背微微弯曲的背影渐渐远去,心里充满了无限感激和愧疚。 下坝中心小学坐落于下坝集镇的胥河南侧。在学校的食堂里,陈校长请三位实习生吃中饭——青菜豆腐烧猪肉,红烧青鱼块,香干肉丝小炒,鸡蛋汤。还有一瓶洋河普曲。陈校长向八宝他们逐一敬酒,并解释说,由于国家暂时经济困难,这里没有什么好招待,深表歉意。 陈校长说,欢迎三位到这里实习,希望他们到实习学校以后,虚心向老教师请教,努力工作,争取优良的实习成绩,有什么困难和意见及时向领导反映,我们当尽力帮助解决。 陈校长的热情招待和热诚的一席话,让八宝十分感动。三人都说不会饮酒,但好客的陈校长还是给每人敬了一杯。盛情难却,八宝第一次受到酒力的刺激,和其他两位都满脸血红,有些头晕眼花。借助酒力,八宝当场表示衷心感谢校长,决心不辜负领导的希望,圆满完成实习任务。 饭后。陈校长把三人的实习学校做了安排。令八宝始料未及的,是他被分至一所偏僻的学校——千墩山小学,而那位女生就留在中心校,另一人派往附近一所小学。八宝心里有些不平—— 他们的学习成绩比我差多,为什么不把我留在中心校呢? 反正这不算正式分配,说不定先到条件差的学校实习收获会更大哩…… 他这样安慰着自己。 稍微休息后,八宝挑起行李准备出发前往千墩山小学,陈校长说已经安排了工友来迎接。说着,门外真的进来一位老农民帮他挑。 这位农民就是千墩山小学的工友,姓杨,四十来岁。一进来就客气地喊着汪老师,喊得八宝很不好意思,那位工友比父亲小不了多少啊。他被工员的朴实和热情所感染,同时觉得自己的身份地位也变高了,一个年仅十九岁的实习老师也受到这样的款待啊。 一路上,那工友不停地抽着一毛多钱一包的小鱼牌香烟,和八宝拉着家常,问长问短。还抽了支香烟给八宝,八宝说不抽烟,谢绝了,但八宝懊悔出发时没准备香烟,拿不出香烟来回敬杨师傅。下次要注意待人接物的礼节呀。八宝暗暗提醒自己。 从中心校到实习学校大概有七八里路,都是崎岖不平的乡间小路,和弯弯曲曲的田埂荒陌。路两边,是一块块绿油油的秧田和青翠翠的麦子,很多地方都是杂草丛生的岗岗坡坡。其间,还散落着全是茅草屋的小村庄,社员们都在忙着春耕生产,希望新的一年里能有个好收成,填饱凹瘪的肚子。 一小时后,八宝就来到了千墩山。这里,周围有许多小山小墩,人们就称之为千墩山。村上绿树成荫,环境宁静。八宝对这个将开始他教书生涯的陌生地方十分好奇。 小学就在村当中,是老祠堂改建的一所小学。祠堂斑驳陈旧的酱色大门就是校门。大门上面的一块长形校牌上,用红色油漆楷书横写着“高昌县千墩山小学”。 跨过祠堂门槛,八宝看见里面庭院幽深,一眼望不到尽头。庭院呈长方形,很大。靠近大门有一个鲜花盛开的圆形花圃。花圃后边,两棵高大的青松分竖两边。庭院两面有好几间长厢房。最后一进是大厅。 学校里很安静。大厅与厢房的教室里正在上课,不时传出响亮的读书声。八宝仿佛又回到儿时读书时光。 工友把八宝送到东面厢房的教师办公室里,把行李搁在办公室外。办公室里只有一男一女两位老师,在批改作业,其他老师都上课去了。“汪老师,那位就是刘校长。” 杨师傅指着那位男教师,说完,就回到厨房做晚饭。 “刘校长,你好。”八宝有些腼腆。 “欢迎汪老师到我们学校来实习。”刘校长是常州口音,不到三十岁,满脸堆笑,样子很和善。一见八宝,就上前握住八宝的手,“我们这里条件比较差,希望你能不怕困难,搞好实习。也欢迎给我们的工作多提意见。” “刘校长太客气啦。我真的是一窍不通,是来向你们学习的,请你们多多指教和帮助啊。” “你是正式中师生啊,现在小学里,正规中师毕业的不多。今后,你们这些毕业生,都要成为我县小学教师队伍里的骨干。” 看来刘校长对八宝还寄予很大的希望哩。听了这些勉励的话,八宝好像增加了些信心。 那位女老师也站起来跟八宝打招呼、握手。 “这位是许老师。二、四班的班主任和语文老师。她就是你的指导老师。”刘校长介绍说。 “许老师你好。以后请您多多指教和帮助。”八宝有礼有道地说。 “不客气,我没学历,要向你学习啊。”许老师也操着常州话谦虚着。 “怎么,我成这里学历最高的人了?”八宝心中不禁一阵暗喜。 这里几位教师都是大跃进时期,从城市初中毕业生中选调,并经短期师训班培训以后,派来支援教育落后的农村的。已经来这里三四年了。 一番问候寒暄以后,刘校长给八宝安排住宿的地方。 刘校长帮八宝提着行李,找到八宝的宿舍:校院西边居中的一间厢房,大约八九个平方,里面摆着一张单人床,一条床腿已坏。床边挨窗放一张没抽屉的课桌和一张小方凳。这里,就是八宝三个月的安身之处。 八宝很满足了,比起读书时的学生集体大寝室要升级啦。 随后,刘校长就坐在床边,给八宝介绍学校概况,分派实习任务。该校是完小,学生来自周围十来个自然村,最小的村仅三四户人家。因为地处苏、皖交界处,还有不少安徽农村的孩子在此上学。每个年级学生不多,六个年级分成四个班级共八九十号人:初小部分,一、三年级一个班,三十几个学生;二、四一个班,人数也是差不多。高小部分,五、六年级各一个班,每班十几个人。 八宝实习任务是二、四复式班的语文,每周八节课;一、三复式班的音乐,每周两节课;外加五、六两个班级的历史课四节。每周共上十四节课,另外,当二、四复式班的副班主任。 八宝在读小学时没念过复式班,在县城小学见习也没听过复式班的课,只是在临实习前才听老师讲过复式教学的一些常规。八宝对此,思想准备不足,一时感觉压力很重,举步维艰。可是,没有退路,只能迎难而上。好在刘校长先安排他先听课一周再上讲台。 一阵叮令令、叮令令的下课铃响了。由于编制紧,没有专门打铃的工友,是没课的那位许老师,用收废铜废铁的人吆喝时用的那种铜摇铃,发的下课信号。 老师学生纷纷从教室里走出来,宁静的校园里一时热闹起来。好几位老师都来看望八宝,搓扑着满手的粉笔灰,一一同他握手致意,欢迎新同事的来临。也有不少学生十分好奇地拥挤在办公室门口,伸头探脑地往里瞅着,评头品足地议论着,让八宝心头一阵阵紧张起来。 晚上,刘校长在食堂里请客,算是为八宝接风。食堂设在紧靠大门内的一间小屋里,空间狭窄,设施简陋。只有黄萝卜茵子煮炒米饭,一点肥肉烧青菜,一盆小咸鱼,一碗辣酱板豆,一大瓷盆菠菜鸡蛋汤,在村上小店买了两瓶甜酒。连工友在内共六人,围着旧课桌拼成的饭桌同进晚餐。 虽然没有像样的菜肴酒水,但刘校长以及老师们先后热情地向八宝敬酒献词,八宝也连声道谢,气氛十分融洽。 吃完晚饭,八宝忽然记起一件事:吃饭还没付粮票和钞票呢。他掏出随身带来的实习期间的口粮计划——五十斤地方粮票,缴给了刘校长。刘校长又转交给管食堂的张老师。张老师说伙食费食堂先填付,等月底一把结算再付。 第三十二章 听了两天课,八宝心里总算有点底。然而,没到三天,一位老师突然请病假,学校原来编制很紧,一个田螺看一个缺啊,要八宝顶班上课。八宝只好仓促走马上任了。 晚上,下雨了。学校外边的田野里,传来一阵阵热闹的蛙声,让他仿佛置身于青蛙的世界。 办公室里,老师们都在认真备课改作。八宝和许老师对坐在一盏有灯罩的煤油灯下,在许老师的热心指导下,准备明天的教案。 许老师才二十三、四岁,不高的身材,不大的眼睛,圆圆的脸蛋,白净的皮肤,扎着两条挨肩的小辫子。 八宝坐的位子,正是请病假外出就医的那位老师的,也姓汪,和许老师同乡,三年前一道来贫困地区支教的。他们俩已经确定了关系,并准备今年国庆结婚。但汪老师因为工作劳累,营养不良,患上了肺结核病,由于学校人员少,没人上课脱不了身,还带病坚持工作。最近病情恶化,正好有实习老师顶缺,才有机会去医病。 有位老师开玩笑地说,大汪老师走,小汪老师来,许老师没闲,真巧啊。说得八宝和许老师满脸通红。 汪老师病假期间,许老师代了他的一部分课,教学任务更繁重了。尽管老师开玩笑,许老师还是不嫌其烦地帮助八宝修改教案,八宝很感激这位女老师,仿佛又找回了师范同学赵银花关心自己的那种感觉。 清早。八宝还没起身,就听见教室里传出琅琅书声。许多学生穿戴着蓑衣笠帽,冒雨赶来上早读课。这种勤学苦读的精神给八宝不小的震动,使他回忆起儿时读书的艰辛。即将成为老师的自己,应该为他们做些有益的事情才对啊。他真的有些激动与兴奋。 晨读课上,许老师把八宝介绍给了班上的学生。同学们用热烈的掌声欢迎这位新老师,这让八宝又增添了信心和力量。 上午第一、二节课便是二、四复式班的语文课。许老师坐在教室后面听课,并为他助威。 上课铃响了。八宝换了一身干净的黑色学生装,梳着三七开西装头,穿着一双粘有泥巴的破球鞋,个子比班级上的那位十五岁的四年级男生高不了多少。但他满怀信心地走进了课堂。 教室里,两个年级的学生,三四个人一张,安静地分坐在两边十几张长条课桌上,三十来双乌溜溜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注视着八宝。八宝的心在猛跳,捧着课本和备课笔记的双手在微微抖动。 他强做镇定地走到讲台前,把教本轻轻地放在讲台上,提高嗓音说:“同学们好!” 同学们“刷”地起立,齐声回答道:“老——师——好!” 大约三分钟后,八宝见学生们还站着——他忘了给同学们还礼和说声“请坐下”。急得坐在后面听课的许老师向同学们招手,示意大家坐下。 八宝开始就乱了套,十分着急。但是,戏还必须继续唱下去啊。 坐下后,按照常规第一节课要点名,新教师可以借此机会认识学生。 八宝顺着点名册逐个喊着: “王来顺。” “到!” “杨小伢。” “到!” “张天宝。” “到!” “汪小花。” “到!” “张宝宝。” “到!” 开始点名很顺利,点到那位,那位同学就毕恭毕敬地起立,有劲地应答着,然后坐下。 “王八宝。”点到这个名字时,八宝心里不禁愣了一下,“怎么,姓头差不多,名字也一样?” 教室里也随之响起一阵哄笑声和“汪八宝汪八宝”的喊叫声。 因为大家都已知道了八宝的姓名。这笑声和喊叫让八宝十分恼火,学生们在直呼自己的姓名啊,他哭笑不得,不知所措。 “请安静,别乱讲话!”八宝提高嗓音,想制止同学们的笑声,可是,教室里还静不下来。 “请同学们遵守纪律,别笑了。”真灵,许老师一出面,哄笑声和喊叫声立即停止住。 八宝这才明白许老师在学生中威望很高,自己是微不足道的。 八宝坚持点下去。 “李……”八宝念了一个姓,就突然被什么噎住,停顿了下来。 孩子们都在默默地等待着,注视着八宝。 “李……”原来,这孩子是单名的冷僻字“罡”,他可不认识。急得额头上冒汗了。 “书到用时方恨少”,这回他恨不得拿本字典来查一下,可一时到哪里找字典啊。难道去问学生吗,这不太丢脸吗? “怎么办啊?”八宝的心脏简直要跳出胸口了,脸涨得像关公。他懊悔自己认字太少,课前又没仔细看点名册。假如早点知道,在上课前查字典不解决了吗? “汪老师认不得字啦,” “这老师没学问啊。” “还当我们的老师呢?” 孩子们七嘴八舌地说着。说得八宝的脸一阵白,一阵红,恨不能钻进地洞去。 …… 教室里乱成一锅粥。 八宝忽然急中生智,想起老师说过好些字是形声字,可以读它的半边。他想应急一下,读个下半部“正”的音算了。 “李正。”八宝咬咬牙,豁出去了。 谁知刚一喊出,不见有人起立应答,教室里却即刻爆发出比刚才更响的嘲笑声和喧哗声。 “白字先生啊。” “快回家吃老米饭去吧。” …… 一些很难听的话让八宝十分尴尬、进退两难。他真想逃离教室。 “请同学们尊重老师,不准无理取闹。” 许老师本来不想插嘴的,她担心第一节课,自己帮多了忙,会降低新老师的威信,也可能使新老师产生反感。但眼下这种窘况,只能再次出面干预了。 “同学们,李罡同学的名字确实有些难认,这并不奇怪啊。中国字实在太多啦,有个别冷僻字,一时忘了,没关系的。我当初也认他不得啊。人吃饭也会掉粒米的。老师也允许读错字呀。” “汪老师,他叫李罡,读‘钢铁’的‘钢’字音。读错没关系的。以后就会了。你继续上课吧。”许老师一边稳定学生的情绪,一边安慰和鼓励八宝。 教室里迅速地恢复了平静。 八宝继续点名,幸亏后面还没碰到冷僻字,总算点完名,开始正式上课了。 八宝没想到点个名会这么难。 按照备课,根据动静搭配、有主有次、课堂教学五环节等原则和方法,八宝首先布置四年级预习新课《董存瑞》:默念课文,了解课文大意,并抄下生字新词,思考课文后面的问题,还强调了几条预习纪律;接着,给二年级上课:先复习旧课,提问,上黑板听写词语,然后,讲授新课文《狼来了》。 两个年级的学生按照要求,很快进入各自的学习任务圈。看来,他们已经训练有素,习惯于这种上课形式了。 在给二年级讲课时,八宝发现四年级那位李罡没专心预习,而悄悄地在做算术作业。八宝边讲课,边走近李罡,示意他改正。但李罡见八宝来了并不买帐,只顾埋头做他的算术题。 八宝伸手去取李罡的算术本子,李罡却把八宝的手推开,将算术本子藏到了课桌肚里。 八宝觉得这孩子有抵触情绪,根本不听自己的话,不给面子,真想发脾气批评他一顿。但是,他担心李罡同自己吵起来而下不了台,就没加追究,只顾继续上课。 十几分钟后,二年级的新课讲完,布置了自学作业,轮到给四年级上课了。 八宝对布置的自学作业挨位子逐个了解。大部分学生都完成得比较好。检查到李罡时,发现李罡没有做。八宝气不打一处出,想整一整这家伙。 因为我认不得你的名字就看不起我吗?我偏要你听话。八宝想着,就在讲课时,故意提李罡的问。 “李罡。请回答我的问题。”八宝把李罡叫起。李罡却极不情愿地站起来,又半趴在课桌上,满不在乎地望着八宝。 “请你站好了,回答问题。”八宝纠正李罡的站立姿势,李罡回头瞧瞧坐在教室后边的许老师,无可奈何地站直了。 令八宝惊讶的是,李罡不但对课文内容很熟悉,而且基本正确地回答出所有的提问,还指出八宝一个字的声调读得不准。 八宝找不到岔子,只得让他坐下。 由于这节课有许老师在后边给押阵督战,八宝才勉强完成教学任务。但是,因为点名耽搁了时间,所以两个年级的课外作业未及布置。 上完两堂课,八宝满脸倦容,内衣已经被汗水浸湿,嗓子也有些沙哑。万事开头难啊。 八宝想,虽然,出了些意外,遇到了麻烦,但在许老师的支持下,总算迈出了教书生涯的第一步啊。 午饭时,许老师同他边吃边谈,帮他及时总结,并说,教书育人必须熟悉书和人。书本知识还容易掌握,而学生的情况却千变万化,一定要了解学生,因人而异,因材施教,才能收到良好的教学教育效果。 许老师还介绍了那位李罡的情况。李罡的父亲原来是中学教师,57年被划右派,现在家务农,身体有病,家庭经济比较困难。这孩子的名字就是他父亲取的。李罡从小爱读书,自学能力和接受能力都很强,但个性内向,脾气倔强。对这样的学生要多加关爱和鼓励,讲究教育方法,不能简单粗暴。 八宝听了许老师的一番话,觉得胜读三年书,受益非浅。他想,虽然学历比她高一点,但自愧不如,真的不能再妄自尊大了。八宝决心虚心向老教师学习,迎着困难上,把实习进行到底。 历史课和唱歌课,上得比较顺手,没什么麻烦。尤其是高年级的唱歌课,学生纪律好,八宝的动听歌声与风琴伴奏让学生十分欣赏,学唱得很来劲。这让八宝得到一些宽慰。想不到在学生时代的爱好到时还管用的呀。 一个礼拜的实习在磕磕碰碰中过去了。周末下午,天气晴好。八宝同全公社的老师们一道前往村后边的荒坡上,参加集中劳动。据说是为了响应上级的号召:开荒种粮栽菜,生产自救,共同战胜当前经济困难。中心校的那位校长在劳动前说,现在国家因天灾人祸发生暂时粮食困难,每斤黑市大米卖到三块多钱,而且买不到,教师一个月的工资只够买回十斤黑市米或者一担黄萝卜啊。有些教师干脆弃教务农去了。现在,各地学校都在大搞开荒种粮种菜活动,自力更生改善教师的生活,减轻政府负担,创造条件把学校办好。 另外两位师范实习同学也参加了这次劳动,三人小别重逢,似隔三秋。他们在短暂的劳动休息时间,交流近况和体会,互相鼓励。虽然,八宝实习学校条件比另两位差,困难比他们多,谈话仍然十分亲切和温馨,好象又回到了学生时代。他们约定六月底实习结束后,师范再相聚。 八宝同大家轮流用钉耙锄头翻地,累得腰酸背疼,手上磨起了好几个水疱,还是一直落后于别人。而同学余大海身强力壮,翻地表现不凡,获得老师们一致好评。八宝恨自己体力不支,比不过人家。 老师们劳动一直到黄昏才结束。八宝拖着疲乏的身体同千墩山小学的老师回到学校。工友杨师傅为大家准备了一餐青菜下面疙瘩。八宝连汤带水一股脑儿喝了,脚没洗就睡了。 第二天是星期日,又是一个艳阳天。八宝起了个大早。他今天要回去一趟看看家里老小,并把没来得及洗的脏衣服臭袜子,塞进布袋子。他最近的确很忙,懒得洗。带回家再说吧。 听工友杨师傅说,千墩山到西坝抄小路走很近,比从下坝绕道要少走七八里地,但对八宝来说是陌生路。杨师傅对八宝说,路是生在嘴上的,爷爷奶奶大伯大婶地直叫唤,包你问得路。八宝又记起鲁迅先生“世上本来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便就成了路”的名言,就壮壮胆子从小路出发了。 这条捷径也真的难认、难走。一出村,八宝就在蜿蜒起伏的小道上行进。路两旁长满半人多高的杂草或庄稼,八宝害怕一只野狼突然从草窠里蹿出,手里捏紧那把折叠小刀以防不测。因为在最近发生过附近花山上的饿狼拖走村上三岁小孩的事。 还幸运,一路上八宝没遇到狼,只是一只从路边草丛里窜出的野兔吓了他一大跳,还害了想尝野味的他,追了好一会没逮着,却耽搁了赶路。 一到十字路或岔路口,八宝就只能久久徘徊,等待行人出现去打听方向。但是,路上行人稀少,不容易问到路。 就这样,走走,停停,问问,近一个小时,才到西坝镇附近叫沈家岗的地方。 这地方,八宝很熟悉:自家的几亩水田旱地就在此处,小时候曾跟大人们干过农活,并同云头夜里看过西瓜。而现在这一带除祖坟山以外的田地都已姓“公”了。 路东西两边,有好几块坟地,老坟冢旁边添了许多新坟堆。许多坟山上都换上了刚挖做的坟帽,一串串白纸钱在风里抖动着。 八宝这才知道,清明节到了。 八宝下意识地侧目而望路西边自家的祖坟堆——母亲和爷爷就埋在这里啊。 八宝立即穿过一条狭窄的田埂,走进祖坟地。 长满狗尾草野芦蒿的坟垄埂,把七八冢祖坟围在圈子里。每冢坟顶都垒了新的圆圆的小坟帽,坟帽的下面压的白纸钱串,被风吹得轻轻地飘舞着。坟头下边,留有烧过的纸钱灰烬。 八宝意识到,家人来祭扫过了。 其中有两冢新坟赫然入目。八宝不禁心头一颤:这不是母亲和爷爷的吗?只见两冢矮矮的新坟上已经长了短短的青草。 八宝分不清哪个坟是母亲的,哪个坟是爷爷的。可他明白,同父亲的生母并排安葬的那冢新坟,应该是爷爷的;而葬在爷爷后边的那更低矮的新坟肯定是母亲的。 没有花圈,没有纸钱,更没有哀乐。他在坟陇埂上摘采了两把不知名的野花,献放于两坟之前。 “娘,不孝儿看你来了。我来迟了,儿对不起你啊。”他跪伏在母亲坟前草窝上。 眼前,他仿佛看见:爷爷用长板子鞭打母亲,母亲蜷缩在屋角,爷爷把从食堂里带给母亲的稀粥偷喝了一半; 他好象看见骨瘦如柴的母亲和腿脚浮肿的爷爷在死亡边缘挣扎; 他又泪眼朦胧里看见:饥饿的社员无力地抬着母亲和爷爷的破棺材在风雪里艰难移步…… 是悲,是痛,还是恨?是怀念,是遗憾,还是愤懑?他也说不请。 他在母亲坟头长跪不起,任泪水流淌,挥洒草丛,宣泄悲痛,…… “娘,你安息吧。我要为你争气。”八宝的拳头握得铁紧。 太阳老高了。社员们开始回家吃午饭。八宝擦干泪水,振作精神,重新踏上归途。 第三十三章 1961年秋季开学的时间。 半夜了。坐落在下坝坝头东边、胥河下坝段南畔的小学。忙碌了一天的校园终于闲静下来。 在临胥河的一排坐北朝南的平房里,有两个教室。两个教室中间,有一个小小的教师宿舍。这个本来就只有十来个平方的房间,又在当中隔了垛墙,被一分为二。真是螺丝壳里拜堂了。里间是一对新婚夫妻的房间,房门上还贴着大红双喜字呢。 八宝躺在外间的一张单人床上。床面前和床底下胡乱地堆塞着八宝的一些行李书籍。一张掉了抽屉板的单人课桌上,半截蜡烛早被掐灭。 八宝怎么也不能入睡,望着黑漆漆的半间小屋和空荡荡的天花板,不禁辗转反侧,思潮如涌。 今天是开学第一天。八宝是昨天上午从西坝镇到下坝中心校来报到上班的。上次同他一道来实习的两位,没分到这里任教:余大海被分在邻近的一个公社,那位女同学分到本地乡村小学。八宝的几位好友里,赵银花及其男友分在县城郊区,童芳芳分在比较偏远的山区小学,邢光线分在条件较好的县城城区小学。虽然同在一个县,却真的从此分手了。 最让他震惊和难忘的,是他的一位同届不同班姓吴的同学,在实习期间不幸自尽身亡:原因是,该同学与支书的女儿恋爱遭到公开辱骂,支书的老婆骂这位同学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要将其驱赶出村,不准在村上教书……不久,这位比较内向的同学因不堪凌辱而走上绝路。 八宝一直在为这位同学和自己地位的低微而伤怀,也为社会对小学教师的歧视而愤慨不已。这件事也使他对婚姻和前程的期望蒙上了一层阴影。 在离开师范学校分手时,大家显得很冷淡平静,没有实习分开时的激情离绪了,似乎都渐渐老成世故多了。临别时,还是赵银花、邢光线、童芳芳等人送他到轮船码头,送进了船舱。没有过多的祝词和寒暄,只是默默地相互祝福,尽管泪花噙满眼眶,但谁也没让它流出来。 八宝知道,从今往后,同窗生活已经一去不复返,只能永远让它留在记忆里了…… 暑假里,与小姑汪协复久别重逢。小姑已经毕业,分配到浙江省水利厅,具体单位还未定。在家没休息几天就去杭州报到。小姑母汪协复身材娇小,乳白色短衫,一袭粉红色裙子,白晰泛红的圆脸,机敏水灵的眼睛,端正秀气的五官,乌黑发亮的齐耳短发,靓丽的身影。八宝觉得小姑比在家时漂亮了许多倍。 姑侄见面非常开心。他俩在乘凉时促膝谈心,回味着儿时的情趣,叙说着失去亲人的伤悲,憧憬着美好的明天,一起流泪,一起欢笑……好象亲姐弟,好朋友,往往聊到后半夜还没有丝毫睡意。 特别是小姑在省城五年的见闻和经历,更让八宝大开眼界。八宝知道小姑在南京的求学也十分艰苦,完全是靠国家的助学金和朋友的帮助才完成了学业,有时连买卫生纸的钱都没有。他俩庆幸得到国家的关心支持才能有今天。汪协复还鼓励八宝工作后刻苦自学,等有机会再去深造。 临别时,汪协复对八宝说,假如最后能分在杭州市,等她站稳脚跟后,到今年寒假里,让八宝到西湖玩一趟。八宝真的高兴极了,连做梦也想着到人间天堂去开开眼界。他盼望着这一天。要知道,八宝长到十九岁,还没出过县门呢。汪协复是个孝女,想先把瞎子娘和家人接到杭州享享福,但目前条件尚不具备,只能过些时间再定…… 昨天清早,同上次来实习时一样,莲子帮他挑着简单的行李和一捆书籍送行至此。这回八宝也挑了一床棉被和一些日用品。八宝很感激莲子的护送。中午在学校食堂里买了饭菜让莲子吃过饭,才让她回去。 他没想到,由于这里住校教师多,宿舍又很少,中心校的吴副校长只好把他安排在这样一个鬼地方。吴副校长无奈地对他说明了学校的住宿条件,让他今晚暂时克服一下,一有办法就换地方。 八宝住在这里真十分尴尬,为了不惊动里边的人,他咳嗽也不敢大声,行动必须小心,生怕发出响声影响那对新婚夫妻。他巴望着能早点搬到别处。 实习期间接待他的那位陈校长,是负责全公社小学的中心校的正校长,这几天赴县里开会不在家。中心校的副校长,比他长五、六岁,是丹阳人,不久前,同本地一位姑娘结了婚。吴校长人很瘦弱,颧骨突出,经常咳嗽,听说患有肺病,但用较重的丹阳普通话与八宝交谈时,却思维敏捷,精力充沛,和颜悦色,让八宝感到十分亲切可信。吴校长和八宝谈了一会,就叫教导主任过来交代教学任务。让他惊喜的是,这里的教导主任就是实习学校的那位刘校长,新学期才调过来。 “你们是老同事了。请刘主任同你谈谈课务问题吧。”吴校长说。 八宝见到刘主任像见到亲人一样高兴。他难忘那几个月的实习生活对自己的重要影响,也十分怀念和感谢那里的领导与老师给自己的关照和帮助,更希望在此也能得到刘主任吴校长的信任与培养。 刘主任分配他教五年级甲班语文和五、六年级的音乐课,这让八宝觉得学校对自己非常信任,又感到担子很重。 “我就是在这样的地方开始教书生涯了啊。我能做好学校交给的工作吗?我能有所作为吗?”他在反复地问自己,心里没有多少把握。 还有两天才正式上课。师范的班主任洪老师一再嘱咐他,必须吃好开口奶,走好第一步。他决定从明天起抓紧备课,充分做好准备,一定把第一节课上成功,赢得学生和同行的信任…… 忽然,里边房间里传出钟声,在深沉寂静的半夜,钟声显得非常清脆响亮。 当,当,当,当……一共敲了十二下。 十二点了。八宝把被头捂住脸部,想赶紧入睡。。他晚上在学校食堂里喝的一碗黄萝卜缨子煮的稀粥,撒了两泡尿,肚子早饿空,但因睡不着,还要起来小便一次。 他轻轻起来披上衣裳,摸到火柴划亮了一根,悄悄拉开门栓。 没有围墙的校园黑咕隆咚,万籁无声,没有月亮也无星星,只有夜风微拂,秋虫唧唧。八宝顿觉凉意袭人、毛骨悚然。他赶紧蹩到墙角落迅速解决了问题,就缩回屋里,关门躺下了…… 八宝不知什么时候才入睡的。等他被一阵脚步声和开门声吵醒时,已经是第二天早晨七点多了,里屋的两位早已起床外出了,弄得八宝很不好意思。好在今天还没正式上课,学生继续报到,教师备课和整理教室。 八宝一骨碌爬起,折叠好被褥,端着伴随他度过初中和中师六个春秋的小木脸盆,跑到学校厨房洗漱和吃早餐。 厨房位于校区最南边一排低矮教室的边侧,仅一间房子大,设备简陋。炊事员是一位年近花甲的老汉,姓杨。 杨师傅很客气地同八宝打招呼。原来,八宝在上次来实习报到时见到过这位师傅。昨晚吃饭时已熟悉了。 “洗脸水在里边锅里。自己打吧。”杨师傅热情地介绍着,“早饭分好盛了蒸在蒸笼里,洗了脸快吃吧。还有一位汪老师没来吃。” 八宝洗漱完,掀开蒸笼盖,里边有冒着热气的两碗稀饭和几只馒头,取了其中的一半。 住校的几位老师大都吃过了,只有一位年长于八宝的老师才来。 八宝同那位老师打着招呼。 “这位老师也姓汪,他比你大,我以后就叫你小汪老师,好吗?”杨师傅乘机说。 “好呀。”八宝欣然答应着。 “我叫汪东水,叫我老汪吧。我喊你小汪,好吗?”汪老师直率地说。 “汪老师你好,我是你的小弟弟,初出茅庐,什么都不懂,还请你多帮助啊。”八宝边吃早饭,边与汪老师聊着。 在八宝眼里,这位汪老师十分老气,经验一定很丰富,也应该是个有妻室儿女的人了。可是,从交谈中,才了解到汪老师是距校十里的汪家庄的人,家境不好,快三十岁了,还没对象呢。 “我可是个初师生,那比得上你中师生啊,你是高小老师,我可是初小老师呀。”这位汪老师谦虚起来,“我俩在一个办公室里办公。听说,你马上也要同我住一块了。” “是吗?那太好了。”八宝觉得这是个好消息。 “昨天晚上,听校长他们说的,总不能老让你做隔壁郎啊。人家新婚老师也提意见了,说让你睡在他们房间的外边,很不方便。”老汪老师消息很灵。 果然,八宝只做了一夜隔壁郎。下午,校长就通知八宝搬家,和老汪老师住到一起。 新的住处是在离学校有两百米的下坝集镇街上,那里有一座有天井的旧走马楼。他们的宿舍就在楼上,从楼窗里可以看见街上的情景。 这眼前的小镇,商店只有数得过来的几家,街道很窄很短,有人说撒一泡尿都能浇得过来。但因为有一道石坝横拦在胥河中,从胥河上游的西坝过往到苏、锡、长地区的客船货船,都必须翻过此坝,所以这里的人气比较旺,街上也很热闹。 老汪老师住里面的厢房,八宝分在靠街的一小间,是临时用木版隔成的。房里只有单人木床、旧课桌和靠背椅子各一张,比起昨晚住的地方要好多了,尽管条件差、空间小,但毕竟是单人房间,比较自由。 楼上还住了其他几位老师,楼下的一间稍微大些的房间是陈校长的。 八宝有了安身之处,就抓紧去办公室备课了。 这所学校现有六个年级十个班,五百多学生,十几位老师,从解放初,一座旧庙、三个年级的初小基础上扩展的。随着学生人数的增加,原有的旧庙不够用,就在旧庙的一前一后,增加了两排平房教室。 旧庙内,除了东西厢房两个教师办公室外,还有两个教室。八宝在庙堂东侧的办公室,八张办公桌分两排整齐地摆在两边,桌子中间只能容得下一个人进出。里面光线不好,只有一个不大的窗子,窗子的玻璃缺少了几块。 早上,不到八点,这个办公室的七位老师已来齐。大家用热情的目光和简单的寒暄接纳了他这位新教师。 八宝默默地坐在刘主任指定的靠右最后的位子上,桌子上摆放着教科书、备课本、点名册和其他办公用品。引人注目的是,自己的桌子上还搁了一块三角型的长条型木牌子,小木牌的前后,两面分别贴了“教师”和“汪八宝老师”的白底黑字条。 八宝注意到,每张办公桌上都摆放着这样的小三角牌。最前边的那块写着“教导主任”的字样。刘主任也在这里办公啊。这让八宝记起小时候,在西坝小学开蒙报名时,在老师办公室见到的同样的小牌子。当时八宝觉得当老师真威严。没想到,十二年后,自己也变成了面前摆着小三角牌子的老师,心里自然生出一点喜悦和自豪,尤其刘主任面前的那块“教导主任”的三角牌更令他敬羡。 办公室里的老师们全在埋头备课。 八宝坐定不一会,刘主任送来排好的任课表与班级课程表。 八宝每周共有十五节课,其中五年级甲班的语文七节,五年级两个班的常识课四节,四、五年级的音乐课四节。 下午还有一节语文和音乐课,明天上午第一节就有语文课,。 八宝开始翻阅教材和参考书,同时在查看点名册,扫除冷僻字障碍。他已经有过不认得学生名字的深刻教训了。现在是正式老师,可不能再出洋相了呀。 八宝在为打响第一炮而认真准备着。 第三十四章 秋高气爽,丹桂芬芳。校园里洋溢着一派节日气氛。 八宝终于走上下坝小学五甲班的语文课讲台。由于准备比较充分,第一节课上得还算顺利。自我介绍和点名、提出课堂常规,占用了半节课。出于新鲜好奇,加之颇有威信的班主任朱老师课前做了尊师守纪的教育工作,学生大多在静静地听讲,没出现什么违纪现象。 班上人数并不多,点名册上共48人,来自集镇及其周围八九个自然村,绝大多数是农民子女。其中女孩子只有八人。最后一排一张座位空着——有两个女生缺课。 班上学生年龄偏大,穿着朴素,尤其是女生,一般都有十七、八岁。点名时,这些大姑娘学生站起来,个子都同八宝一般高,回答问题时不肯站起来,即使勉强站起来,即趴在课桌上,声音轻得像蚊子叫,一点也听不清在讲些什么。 他发现,有的女生听课特别专注,水汪汪的眸子忽闪忽闪地注视着自己。这使他既兴奋不已又心跳脸红。八宝想,必须有学问有能力才能让他们信服。 下课前,他布置了一篇作文,题目是《我和我家》,想借此了解学生的语文基础、学习成绩、个人爱好及家庭情况。 下午六年级的音乐课,上得也很满意。当八宝走进教室时,风琴和椅子早由学生从办公室搬来放在讲台旁边了。这个毕业班有五六十名学生,挤满了一教室,年龄和个子比五年级更大,但纪律更好,教学效果也显著,一节课复习了不少老歌,又学会了《歌唱南泥湾》。据说,六年级的班主任薛老师也是位经验丰富的老教师,班级工作抓得非常出色,班上学风十分正派。 上了几天课下来,八宝对教学和班级管理工作有了新的认识,对几位老教师也很敬佩,暗下决心向他们学习。 星期六中饭时,班主任朱老师约八宝去家访,对象是附近村上那两个缺课几天的女孩子家。 午饭后,八宝跟随朱老师去家访。两人一路交谈,十分融洽。初秋的太阳晒在身上觉得热烘烘的。八宝还是三七分的西妆头,一张圆乎乎的白皙脸,一身新做的学生蓝中山装,一双半旧的力士鞋,同朱老师相比,还未脱学生气,显得有些稚嫩质朴。 而朱老师人高马大,面孔黝黑,左眼明显凹陷,已经失明,是地道的“独眼龙”,“睁只眼闭只眼”。朱老师是大跃进年代从常州来贫困地区“支教”的。三十多岁,还没成家,原因是教师待遇差,自己眼睛有缺陷,更难找对象,家里为他找了一个,还没落实。别看他长相有憾,但工作能力很强,五年级的数学课和五甲班的班主任工作很有成绩。朱老师性格爽直,热心助人,脾气刚强。 在交谈里,八宝了解到这两个学生同在一个村,其中一个叫王兰香,因为年龄较大,家境贫穷,父母有病,家里又缺乏劳力,去年就想辍学,到生产队挣工分称口粮。朱老师曾上门动员几次,才勉强读完四年级。 新学年开学好几天了,还没来上课。朱老师说,现在农村流生很多。根据上级指示,要在农村普及小学义务教育,学校要巩固学额,不能让流生再增加了,要求教师千方百计动员家长,让孩子接受六年义务教育。 他俩边走边聊,不一会便到了村上。 这村叫东王庙,距离集镇三里路。一眼望去,村子里尽是草房,很难见到一间瓦房。 他们先到王兰香家。 王兰香家就在村口的草屋里,家里一贫如洗,农具家杂胡乱地放着,土砖墙壁上挂着锄头钉耙。房门口还摆了只粪桶。 王兰香一家六口正围着桌子吃中饭——青菜叶子烧稀饭,一碗碗酱板、腌菜、辣椒摆放在饭桌上。 父母亲年纪不到四十岁,但很苍老瘦弱。有四个孩子:最小的是男孩,才六七岁,倒长得圆头滚脑的;其他三个女孩,两个年纪较小的又矮又黑;另一个年龄最大的站在锅灶边洗刷,扎着两只羊角辫,黑黝黝胖乎乎的。她就是王兰香。 见八宝他们一进门,王兰香家赶紧就放筷收碗,十分客气地迎接八宝他们。 “你们在吃饭啊。”朱老师不好意思地说。 “我们已经吃好了。朱老师快坐。还有这位老师也坐啊。”王兰香的母亲热情地招呼着。 “兰香啊,快给老师他们泡茶呀。”王兰香的父亲吩咐着。 “别忙啦,我们有点事来的。一会就走,不要泡茶了。”朱老师说。 “你们是稀客,茶要泡杯啊。”王兰香的母亲说。 “我是你家的常客啦。还是来动员你家兰香,去上学呀。开学好几天了,拉下课跟不上,就麻烦啦。”朱老师说明来意。 “上半年,害老师跑了几趟。不是我们不让孩子读书,不瞒二位老师说,我们两个大人身体不好,没劳力做工分,口粮就称不回来。真没法子啊。其他几个孩子又小,五八年全饿坏了,身体瘦小,到队里挣不到工分,就在家里放放鹅鸭,斫点草,养养猪,帮衬帮衬。兰香是家里最强的劳动力了。”兰香娘诉说着家里的实际困难。 “兰香只有两年就高小毕业了,歇下来不读,实在可惜啊。”朱老师替兰香惋惜着。 “兰香啊,你自己想不想念书了?”朱老师转向躲在灶屋门口的兰香问道。 “谁不想念书呀?”兰香的眼里噙着泪水,“可不能让全家饿着肚子,我去念书啊。” 八宝瞅了兰香一眼,兰香也睥了八宝一下,两人的目光碰在一起。八宝不禁想起了自己小时候没钱开学的情因,同情之心油然生起。 “最好能想想办法,克服一下困难,把小学念毕业了。现在停学,以后就会懊悔的。”八宝又看了兰香一眼说,“年纪再大些,想念书也念不到啊。” “这位老师说的真有道理,现在不读书,长大了,还是同老子娘一样,一辈子扒土阀头,没出息啊。”兰香娘很羡慕读书人,“这位老师年纪轻轻,就能教书拿国家的工资了,多好啊。” “是啊,我们这位汪老师才十九岁呢,就师范毕业当上老师了。还是念书好啊。”朱老师补充了一句。 “我家兰香那有这样的福气呀。汪老师十九岁就当老师,她十七岁还没小学毕业哩。”兰香娘叹息道。 八宝被他们说得脸上直发烫。 “女孩子读了书,即使是当不上老师,也好进城,找个好点的工作,就能找个好对象呀。”朱老师宣传起女孩子读书的好处来了。 兰香丰满的胸脯在微微起伏着,脸蛋也顿时变得绯红绯红的。 “兰香她爹妈呀,我们老师也是为了你家兰香的前途,才长脚短脚的,苦口婆心的来动员啊。你们不让她去念书,将来孩子要怪你们的。以后国家建设发展很快,需要很多很多有文化的人才。不管家里有多大困难,都要把你的几个孩子读书啊。耽误了农时,只危害一年,耽误了孩子的光阴,就要害他们一生世啊。” “好好好,朱老师把心都掏给我们了。”兰香娘的口气松了,“下星期就让她来上学。真的一次次麻烦你们啦,谢谢你们啊。” 没料到,朱老师这一席话,打动了兰香的父母。 八宝十分佩服朱老师的诚意和口才。 正当他俩准备起身告辞时,兰香和她娘却给他俩端来冒着热气放了红糖的荷包蛋。 “快趁热吃吧。自家鸡生的新鲜蛋。请不要嫌乡下人的东西脏啊。”兰香娘把鸡蛋碗送到朱老师手里。 “汪老师,这是给你的,吃吧。”兰香也含情脉脉地将鸡蛋碗塞给了八宝,还趁机瞟了八宝一眼,弄得八宝不知如何应付。 “小汪老师,吃吧。这是这里的风俗习惯,烧好了鸡蛋送来,客人必须吃,否则就是看不起主人,不礼貌呀。”朱老师有过这样的经验了。 “刚吃过中饭,我真的吃不下这么多啊。”八宝第一次碰到这种情况,不好意思吃。 “小伙子人家,过一座桥,就要吃一碗饭,你从学校到我家,过了三四座桥啦,还不早就消化了。快吃,别客气啊。”兰香娘诚心诚意劝说着。 八宝瞧瞧碗中的四个圆鼓鼓的又白又嫩的鸡蛋,又看看朱老师碗里已经空荡荡的了,他也赶紧吃了两只鸡蛋,剩下的怎么说也不肯吃了。 临别时,王兰香及其父母把八宝他们送出老远,朱老师再三叮嘱兰香下星期一一定要来上课。 到第二家动员也获得成功。那个女生叫李腊梅,家境比兰香家好些,只是因为兰香没去读书而失去了女伴,一人怕去上学,才辍学的。听说兰香上学了,家长和孩子都同意下个礼拜去报名。李腊梅家还热诚地留他俩吃了晚饭。 回校的路上,晚风习习,稻谷飘香,一抹晚霞很快消逝在西山下。八宝同朱老师的这次动员任务终于圆满完成。他俩谈笑风生,忘却疲劳。朱老师还开玩笑地对八宝说,好好地培养和关心兰香她们,说不定你的老婆就在她们中间哩。引得八宝笑歪了嘴。 第二个礼拜的星期一早晨,王兰香和李腊梅真的如期而至。八宝十分欣喜,讲起课来更加卖力。还经常找这两位女生谈心,为她们补课,使她们的语文学习赶上了大家。 久而久之,八宝似乎对她们产生了兴趣,这两个女孩子也渐渐对八宝有了好感。上起语文课来,她俩听得特别专心,水汪汪的眸子常常跟着八宝的身影转悠,八宝尤其喜欢胖墩墩的王兰香,时不时有意无意地把目光停留在她胖乎乎的脸蛋和性感的胸脯上; 课余时间,八宝时常走近他们的课桌问长问短,解答疑难; 晚上,星期天,八宝的身影常常出现在兰香家。兰香的父母还多次留他吃饭,以贵客相待…… 几个星期下来,由于八宝同兰香的亲密关系,因此还招致李腊梅和其他女生的嫉妒;而一些比较顽皮的男孩子还在课后散布流言蜚语: “老师学生在谈恋爱啦。” “小汪老师上课同女生眼睛吊线啦。” “小汪老师不正经,想王兰香做老婆呀。” …… 没几天,小小的校园里就传闻四起。吓得王兰香不愿继续读书,好几天不来上课,连李腊梅也跟着不念书了。八宝心里似一团乱麻。 兰香腊梅又不念书了,校长和班主任要我负责啊。 同住在一个楼上的大汪老师好心地提醒他,老师不能同学生谈恋爱,尤其兰香还是小学生啊。校长知道了要批评处理的。再说,兰香毕竟是小学生,文化太低了,又是农村人,与自己不配啊。 八宝十分矛盾,意欲打退堂鼓。 但悄然萌发的情欲让他难以平静,冲动的春心使他跃跃欲试,头脑简单的他以为天下就只有兰香一个姑娘。 朱老师对校园里的传闻早已耳闻目睹,但波澜不惊,装聋作哑,甚至批评班上的学生,不准学生胡说八道。朱老师虽然自己早已到谈婚论嫁的年龄,对象还没着落,但觉得不能坏人家的好事。 朱老师看出了八宝的心事,就找八宝聊天。 朱老师对八宝说,兰香十七岁,假如辍学,已不属于学龄儿童,并不违反义务教育规定,领导不会追究责任。 他认为八宝与兰香年纪相仿,家庭条件差,小学教师地位低,一般人瞧不起,很难找到满意的对象,过了这村就没这店,抓不住良机,就会落得同自己一样的下场;假如八宝愿意降低条件,将就一点,也可以早一点成个家。再说,兰香家父母善良淳朴,真心待人,八宝没有娘,如果结了亲,生活上就能得到她家的照顾。 八宝担心自己才参加工作没有钱,女方会嫌弃的。八宝一想起为婚姻而自尽的师范同学的遭遇,更不寒而栗。朱老师说,兰香家也是苦人家,要求不高,只要你肯做他家女婿就满足了。 朱老师的话像给八宝吃下一粒定心丸,八宝就不再多虑。 朱老师想把好事做到底,他同炊事员杨师傅合计,打算两人当月老,为八宝兰香搭桥牵线。杨师傅是个热心肠的老人,爽快地答应下来。 八宝没想到要同家里人商议商议再定夺,竟喜滋滋地应允了这门亲事。 过了一个月。天气渐渐凉爽了。 又是星期六下午。两位月老打算今晚带八宝到兰香家提亲。事前,杨师傅叫八宝买了两块毛巾、一条肥皂、一支牙膏、一把牙刷等四样日用品,作为见面礼。八宝想再买些香烟糖果,却因没计划也没票证,只得作罢。 晚上,月明星稀,秋虫合唱。 他们三人悄悄来到东王庙村头的王兰香家。 王兰香的父母在下午就得到朱老师晚上来提亲的口信,早就在门口迎候,很快把客人迎进了屋内。 草屋里亮着罩子灯。其他几个孩子都被打发出去玩耍,屋里只留下兰香及其父母。堂间明显整洁多了。桌子上摆放着新采摘刚炒熟的花生、葵花籽,几只洗得光亮亮的玻璃杯,一瓶鲜香的秋茶。 兰香在屋里忙碌着招待,脸上洋溢着无法掩饰的喜悦。一个月不见的的她胸脯更挺凸了,人也更丰满性感了,不由得心潮起伏。兰香也不时向八宝投来温情目光。两人眉来眼去,情投意合。 一坐定,兰香和她娘就端上热气腾腾的烧鸡蛋。今天也是每人四个蛋,放了红糖,甜得很。八宝开始想客气一番推辞了一下。朱老师说,这回的鸡蛋非吃不可,这里有规矩:如果把蛋全吃了,表明亲事成功,假如不吃蛋,亲事就免谈了。 八宝听这么一说,就呼噜呼噜把两双鸡蛋给报销了。兰香和她爹娘见此情景,知道事情八九不离十,开心极了。 吃完鸡蛋,就喝茶、嗑瓜子花生,聊天。随后就开始转入正题。 双方心领神会,在两位月老的热诚撮合下,很快就解决了问题。 杨师傅把带来的见面礼递给了兰香娘。 “这是小汪老师的一点心意,他才参加工作,工资不多,请不要见怪。”杨师傅说。 “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啊。”朱老师补充说。 “我们看中的是人,不是钱财啊。现在作兴婚姻自由,父母不做主。既然小汪老师,不嫌弃兰香是个农家孩子,不嫌我家苦,他们两人自己又同意,我们娘老子也没话说的啦。”兰香娘诚恳地说。 杨师傅对兰香父母说,今后你们就把小汪老师当成自己的儿子啦。小汪老师要常来常往,把兰香和她家娘老子看重了。 八宝直点头。兰香也脸上乐开了花。 随后,朱老师杨师傅和八宝在兰香家吃晚饭,喝了点老酒,个个醉意朦胧,欢天喜地,像完成了一件重大使命似的。八宝更加春风得意,忘乎所以——没想到找个对象如此容易,他暗自庆幸十九岁就交上桃花运。 回校路上,三人笑话酒话不绝。朱老师杨师傅要八宝积极主动点,争取早日请他们喝上喜酒;朱老师还警告八宝说,可不能把结婚和养儿子的喜酒搁一回办啊。八宝开始不明白此话的言外之意。杨师傅把话说白了,八宝才知道就是先奸后娶。朱老师说那也没关系,可就是要被别人笑话。八宝说自己决不会做这种事的。朱老师和杨师傅都笑了,说那也说不定的啊。 夜很深时他们才回校。 第三十五章 两个星期以后的一个礼拜天,八宝第一次把兰香带回了家。兰香的父母还让兰香挑了些山芋青菜糯米等农副产品送给八宝家。 八宝全家都非常高兴,尤其是瞎子奶奶,听到兰香一个劲甜甜地叫她老婆婆时,格外开心,说你不嫌我家破草屋和我老瞎婆子,肯跟我家八宝,那再好没有了。 八宝的两个妹妹都兰香姐姐兰香姐姐地叫唤着,很是亲昵。八宝的父亲在商店里听说了此事也不反对,心想反正家里穷,自己没钱给儿子娶媳妇,就随儿子娶个不花钱的老婆吧。 兰香手脚勤快得很,帮八宝家洗晒了许多被褥衣裳,直到天晚才匆匆赶回自己家。 八宝心想,自己能同贫下中农攀上亲戚,是件十分幸运的事情,从此以后阶级感情就要发生变化,而且,社会关系里不再是纯粹的剥削阶级了,今后入党提干就增加了一项有利条件啦。 自从提亲以后,八宝的生活内容起了变化。 每天一吃过晚饭,八宝的心就痒痒的,脚步快快的——往东王庙去见兰香。星期六和礼拜天,整天整天地泡在兰香家。尽管兰香父母不要他做事,他却勤快地帮干点家务或农活儿,还“伯伯婶婶”的亲昵地叫着兰香父母,很讨兰香父母的喜欢。 遇上饭餐时,少不了要为他炖双鸡蛋和咸鱼腊肉。兰香家有什么好吃的,就托人带口信叫八宝去分享。 八宝的脏衣臭袜只要一换下,兰香就来悄悄地取走,第二天,洗干净折整齐的衣裳袜子就给八宝送回来了。 八宝在同兰香的交谈中得知,兰香家虽然孩子多、劳力少,但能熬过最困难的时期,保住了全家老小的性命,原因是,兰香的父亲当上村里的贫下中农代表、生产队粮食保管员,手里掌握着队里的粮食保管权——一颗灰印,粮食进出全要经过他验收盖印。在粮食最紧缺的日子里,他近水楼台先得月,同村里的干部们相互勾结,私分了一点粮食,所以家里没饿死人。 开始,八宝在兰香家还受点拘束,后来渐渐胆大起来。有时玩得迟了,还留宿于兰香家,第二天上午才回学校。 兰香家只有两个房间,一间摆了父母的床,床头又开了张铺,给小孩子睡的;另一个小房间在东边,是兰香和大妹子住的。八宝留宿的晚上,家里所有的人都挤到大房间里的两张床上,而八宝受到特别优待,被安排在小房间里,单独睡一张铺。 这天上午,家中只剩下兰香与八宝两个人。这是兰香娘有心安排的,一早就把几个小孩子打发出去斫草放鹅,自己也和丈夫到队里干活去了,而叫兰香请假歇工,在家陪陪八宝。 此时,在只有两个人的天地里,八宝的心蹦蹦蹦地跳得厉害,按捺不住对异性的渴望与躁动,在房间里拉住兰香的胖乎乎的手。八宝见兰香并不反感,就一把抱住兰香。然后,两人拥抱着一同坐到床边。 进而,八宝把兰香推倒在床上,随之压在兰香富有弹性的柔软的身体上面。兰香的手臂紧扣住八宝的颈脖子,两张滚烫的脸颊紧贴在一起。紧接着,两人的热唇即粘合在一块了。 八宝忘却羞耻与道德,忘却了自己的教师身份,竟又把一只手从兰香的衣襟下伸进了她神秘诱人的胸部…… 极具野性的兰香微闭着眼睛,急促地呼吸着,任凭八宝的抚摩,像喝了蜜似的尽情地享受着。 八宝闭合着眼睛,一股股微弱的电流从嘴唇和手指迅速传送至全身每个细胞,传送到那最敏感的部位,使他感觉到前所未有的麻酥和快活…… 他在深深地体味着有生以来的首次亲密接触带来的快感, 他忘却了所有的烦恼和忧愁,陶醉在无比的幸福和甜蜜之中…… 一阵原始的欲望使他试图再深入一步…… 突然,兰香一把推开八宝。原来,已是午饭时分。兰香的父母下工了,弟妹们也回家了。 一直提心吊胆的兰香听见娘回来了,连忙起身抓把木梳,梳理了一下弄乱的头发,去量米洗菜做午饭。 八宝也猛地起床走出房门。 “兰香啊,快烧中饭吧。叫小汪老师吃过中饭再走。”兰香娘见两张涨得通红的脸,心里早就明白了许多,却一点也无查问和责备之意,反而满脸欣喜地说。 “婶婶,我今天不在这里吃中饭,得回学校备课改作。明天领导和老师要检查我的教学工作,听我的课,我要准备准备去。”八宝紧张得脸孔像个关公似地说。 八宝说的是实话。吴校长、刘主任和朱老师他们,都察觉到八宝最近老往东王庙跑,教学工作比较松懈,学生反映他上课时没精打采,教学效果不佳,有些作文批改马虎,甚至几篇不改就发给学生。刘主任、朱老师和大汪老师也提醒过他,处理好工作与恋爱的关系,不能影响教学工作和教师名声。 八宝最近也的确有点忘乎所以,热恋中的他有些失控了。他开始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所以必须猛然觉醒回头是岸。 学校领导打算对八宝的工作做一些检查督促。 不出所料,第二天上午的第一节,校长、教导主任和几位语文老师果然听了八宝的课。 教学内容是《愚公移山》第一教时。虽然八宝连夜做了认真准备,班上课堂纪律也比较正常,但是八宝由于睡眠不足,心情紧张而乱了套,以致教学目的不明,教学思路紊乱,重点不突出,讲课内容游离教材,在介绍课文内容时,甚至大谈玉皇大帝、孙悟空大闹天空神话故事,吹得天花乱坠,浪费了不少时间,而没突出语文基础知识基本技能的教学。再加教学形式单调,教师一言堂,教学效果差矣,让听课者紧锁眉头,连连摆头。 瞧见听课者的面部表情和不良反应,八宝自己觉得这堂课肯定上砸了。这下子完蛋了啊。 下课以后,八宝的脸上阴云密布,走路垂头丧气。 在评课会上,学校领导和各位老师对八宝进行了中肯的批评和善意的帮助。 会后,吴校长和刘主任还热诚地鼓励说,他们刚当教师时也是这样,失败是成功之母,叫八宝不要泄气,继续努力,总结经验教训,专心本职工作,正确处理个人问题和教学业务的关系。还说八宝的年纪很轻,前途远大,在婚姻问题上不要急于求成,注意影响,努力把今后的工作做好。 他们的衷心劝告使八宝非常感激。 这次听课活动,给八宝发热的头脑浇上一盆凉水。他慢慢地醒悟过来,是悬崖勒马的时候了。否则,好不容易挣来的饭碗就要丢啦。 于是,他明显减少了跑东王庙村的次数,业余时间也钻研起教学业务和专业知识来了。工作渐渐有了起色。 很快就放寒假了。 八宝心事沉重地回到家里,他心中十分矛盾:对自己年纪太轻,不懂爱情婚姻真谛,而草率决定终身大事,并因此而影响了工作深感后悔;兰香毕竟小学没毕业,文化修养比较差,两人虽然一时好感、异性相吸,但缺乏共同语言,感情基础薄弱,恐怕夜长梦多,惹是生非啊。 而兰香及其家人对自己的真情和关照,也让他心存感激和受之有愧,又怎么能出尔反尔朝三暮四呢?但现在的状况能怨哪个呢,这满腹心事能向谁倾诉,谁叫你一时头脑发热草率行事呢?他只好暂时把苦闷藏在心底。等过了春节再说。 放寒假之前,还同杭州的小姑通了信,打算春节前到杭州去一趟,好好见识见识外边的世界,并借此机会放松一下心情,以便鼓足干劲,争取在下学期干出成绩来,挽回影响。 正当他闷闷不乐时,小姑汪协复来信让他到杭州过春节。 他愁云顿开,转忧为喜,积极准备动身。 一放寒假,他就带着平时省吃俭用节余下来的三四十元钱做路费,背着一袋欢团、炒米糖,(这是祖母特意为小姑准备的,祖母知道小姑喜欢吃家乡的这些土货),换了一身过年穿的黑中山装,上路了。 八宝除在县城读书以外,从未出过远门,第一次离家到六七百里以外的陌生城市,能否顺利,胸中没有把握。但他终于豁出去了,怀着对外边世界的极大兴趣和对人间天堂的神奇向往,开始了杭州之旅。 八宝查了地图,从西坝镇到杭州,有几条路线可走:乘汽车到南京再转搭往杭州的火车,他最乐意,这样可以尝尝搭火车的美味,他还没坐过火车呢,但这条路程长、路费多,开支大; 从皖南转汽车到杭州,最便宜,但此路偏野陌生,家人和自己担心不大安全; 从县城乘汽车向北到天王镇,再转南京到杭州的汽车,路程和时间相对短些。可是,能否在天王镇及时买到当天往杭州的车票,很难说,假如买不到当天的票,就必须在天王镇住旅馆,费用要增加不少; 还有一条捷径,先向东沿胥河步行二十里至沿河镇,在沿河镇乘班船到溧阳,再在溧阳转乘汽车到杭州,据说溧阳到杭州的班车比较多。这条路线既比较省钱又比较安全,但人要多吃苦。读初中时,曾经一天一夜步行百里的八宝,对走二十多里路这点苦满不在乎。 八宝最终选择了后者。 八宝终于启程了。 他于腊月二十七先到兰香家住了一宿。因为从西坝镇到沿河镇搭班船,必须经过东王庙村,再往东走十里才到沿河村。快过年了。兰香家准备过春节的炒米糖、花生糯米团子及咸鸡腊肉,先让他饱吃了一顿,还带了些在路上当点心。 这回,兰香的家人全在屋里,八宝没有机会同兰香亲热。夜里,八宝一直在回味着以前同兰香亲吻拥抱的滋味,心头痒痒的,翻来覆去的,一夜没睡好。 腊月二十八上午,寒风刺骨,气温降到零度左右。八宝在兰香家休整后,背负着两包年货,满怀着对外边精彩世界的无限向往,又踏上了胥河南边的堤岸继续东行。 高高的胥河堤岸之南,是一片萧索的冬野圩田,看不见绿色;堤岸之北低凹处,弯弯的浅浅的河床里,一股细小的寒水在悠悠东流去。他顶着凌厉的东北风在前进。他没有戴帽子和手套,棉衣也不厚实。没走几里路,脸、手就冻得像胭脂萝卜,惟独穿在力士球鞋里的一双脚走得热堂堂的。 快到中午时,八宝走进了沿河镇。这里,两岸房屋沿河建造,一条狭长的青石街上,没多少商店。但购买年货的人络绎不绝,小镇上有点过年的气氛了。 沿河镇的胥河上,造有三座单孔石拱桥,由西向东横跨南北两岸,分别叫上桥、中桥和下桥,河之南是安徽的乡镇。 他驻足在上桥河畔、有一个大院子的高大瓦房边。 这房子在镇里很显眼。他知道,这大院子、大瓦房,还有大房子旁边好几间小房子,原来全是舅公家的。儿时,曾跟祖母到舅公家拜年过节,来玩过几回。八宝记得,院子里有花园曲廊幽径鱼池,屋内有雕花屏风青砖铺地,厅堂宽敞明亮整洁,木板墙壁上挂有名人字画。 现在,这房子已不属于舅公家,在土改时分给贫下中农了。因为克才表叔是革命军人,所以那正房才没被分掉,留给舅公舅婆住。 八宝急于赶路,无心在此逗留过久。他稍稍驻足,即又匆匆继续前行,到下桥头找开往溧阳的班船。 在镇最东头,八宝找到下桥。桥下,停泊着各式船只。八宝见有几个人正小心翼翼地往一条乌蓬船的跳板上走。经打听,那条船正是开往溧阳的班船,船费倒不贵,近百里水路只要一块钱。 但此船是夜班船,傍晚才开船,在船上过夜,到第二天早晨才能到达溧阳。这是八宝始料未及的。天这么冷,在船舱里过夜不要冻死吗?八宝真有点后悔,只该从天王镇乘汽车好了。但现在有什么办法呢,只得认命了呀。 八宝低着头,俯身走进狭小的船舱里,见冰冷的船板上铺着一层薄薄的稻草,上边叠着几床脏稀稀的棉被,供乘客夜里御寒。稻草上已经坐了八九个乘客,连八宝在内共十位,其中有两个妇女带着小孩。 开船的时候,天色已晚。胥河到了这里变得开阔多了。船舱外暮色苍茫,乌云笼罩。随着泼呲泼呲的摇橹声,乌蓬船在缓缓前驶,东北风呼呼地钻入舱内,八宝和乘客们都觉得陷入了冰窟窿,冷得直抖,缩着头,双臂紧抱着身子。 八宝看见别人拿东西吃,才觉得自己饿了,也从包里抓了些炒米糖嚼着充饥。没有开水只得干咽下肚。不喝水也罢,省得在船上解小便。 船老板虽然把舱盖棚遮住前后舱门,风小了些,但尖利利的寒风还是像尖刀般割刮着船舱里的人。八宝听祖母说过,冬天里是针尖大的洞,笆斗大的风。此刻,八宝真的体验到了。 乘客们纷纷掀开散发着各种怪气味的脏棉被,盖护在腿上身上。船上仅三床棉被,十来个人将被子拉来扯去,怎么也盖不过来。八宝坐靠在最外边,只抓到一只被角护着下身。八宝使劲地往里边人窠里挤,他身边是个带着五六岁男孩的少妇。八宝也不顾男女有别,和她紧紧依偎在一起,希望依靠别人的热气来御寒。那少妇也无羞意并不退缩,紧靠着八宝相互取暖,并说这鬼天要把人冻死在这里,大家只能将就点了。 夜渐渐深了。风也渐渐小了。气温却跌到了零下5、6度。寒冷、疲倦一阵阵朝乘客们袭来,大家睡意难忍,有的竟然倒头入睡了。八宝瞌死了,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漆黑的河道,仿佛在渐渐凝固,悄悄死去。船家靠一盏马灯在船头照明引航,他与老婆轮流在船后边摇橹,吱嘎吱嘎的摇橹声和哗哗哗的水声,使寂静的寒夜才有了几分活力。船老板的头上虽然戴着猴头帽只露两只眼睛在外,粗大的双手也冻得发紫,变得僵硬。 后来,船也好象停滞不前,橹子和船桨怎么也划不动了。 八宝和乘客们也被冻醒了。八宝感到浑身似冰水灌浇,血液快要凝结了,喉咙又干又痛,胸口发闷,接着猛咳了几声,曾经在初中饿坏的胃病也发作起来疼痛难忍。 这时,天还才蒙蒙亮。 “对不起大家啦,河里结冰冻了,船走不了啦。”忽然,船老板扯着嗓子朝船舱里喊着。 “什么,船不开了?怎么办哪?”大家都被惊傻了。 “没办法,整条河全封冻了,船冻在河里,开不动啦,对不起各位,请你们起旱走吧。”船老板把长竹篙子在冰冻上敲轧着,发出卡嚓卡嚓的与冰冻撞击的声响。 大家立即明白了,想爬起来出舱,冻硬了的身体却动弹不得,半天才蹬起来,颤颤抖抖地钻出船舱,八宝也忍着刀搅似的胃痛,咳嗽着爬出来。 “请各位小心啊,走好啊。对不住各位了。老天不帮忙啊。”船老板见大家站不直走不稳的样子,深表歉意,并一再叮嘱着。 八宝同乘客们胆战心惊地从活溜溜的跳板上挪到了岸边,便登上河堤,向溧阳城蹒跚地前行。 天寒地冻,透骨的东北风又开始逞威了,向八宝猛扫,八宝觉得浑身已没有一丝热气,又嗓子里却干得冒火,咳嗽让他咽喉灼痛,胃疼还不时发作。他实在想喝一杯开水,但此处前不着村后不靠店,问一位同行的少妇到溧阳汽车站还有多少里,那位少妇说至少十里。 八宝只能忍受着寒冷、饥饿和病痛继续前进。一会,他与拎着小孩的那位少妇渐渐掉队了。那位少妇搀着小孩又背着一个包裹,见八宝举步惟艰,就要帮八宝背掉一个包,八宝谢绝了她的好意,坚持一步一步地向前。 这时,他想起红军长征的精神,他想起读初中时一天往返百里的经历,走一步离车站就会近一步,他咬着牙挺住,他甚至想帮助那位带小孩的少妇拎一个包,可是那少妇死活不肯。 天亮得多了,东方已经露出朝霞。离溧阳汽车站越来越近。经过与寒冷、病痛和路程的搏斗,八宝的身体里产生了热量,心灵里增加了坚强,困难一一向他低头了。 那少妇是当地人,亲自把八宝领到了车站,八宝谢过这位给他带来温暖的热心肠少妇,径自奔向溧阳长途汽车站,买到了上午十点半到杭州的车票。他赶紧在车站边的小店里买了一碗开水,和着几块炒米糖,充塞了饥渴的肚子。 上午十点多,获得了一碗开水和少量碳水化合物的八宝,又精神起来,满心喜欢地登上了开往向往已久的杭州。 第三十六章 长途客车载着八宝和三十多位乘客从溧阳出发,在宁杭公路上不急不慢地行驶。一路上,溧阳、宜兴、无锡江南水乡的冬景被八宝尽收眼底。尽管是隆冬季节,小桥,流水,人家;枯藤,老树,昏鸦,还有那棋盘似的一望无堙的平整圩田,却让八宝大饱眼福。 汽车沿着崎岖不平的弯道,绕过一个山角,开上太湖边的公路,眼前顿时开阔起来,茫茫无边的太湖映入了八宝的眼帘。第一次见到大海似的浩瀚的湖面,八宝觉得家乡的古城湖就显得渺小了。 在中午阳光的照耀下,冰封百里的湖面上,万点冷光闪烁,阵阵寒气袭人。几艘过往的大船还在顽强地破冰而行,硬是在湖中开出一条狭窄的航道,这使八宝不禁惊叹起山河的壮丽和人类的伟大来。 汽车沿着太湖之畔弯曲的公路开了半个多钟头后,又南折,驶向浙江境内丘陵山区。 车子到了长兴一个小饭店门前,停下吃中饭。八宝盘算着口袋里的钱:留下回程的路费,所剩无几了,他只得花三毛钱吃了一碗面条。 汽车再经长兴、湖州、余杭等地,经过四五个小时的颠簸,傍晚时,终于开入了杭州城。马路两边的路灯亮了,行人和车子渐渐多了起来。 八宝感到离姑母越来越近了,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悦,眼光在扫视着街道两边的行人与商店,希望能在其间看到姑母的身影。他很担心下车后找不到姑母。姑母能知道我到站的准确时间而接我吗?来前没有告诉她具体的车次和时间,眼下又无电话联系,怎么办呢?人生地不熟的夜晚里,茫茫人海我往何处寻觅姑母呀。 八宝正在干着急,大客车已经在终点站——杭州市武林门长途车站停驻。车站里灯火通明,人流如潮。他在车站门口接客的人群里寻找了半天,未见姑母的影子。 车站里的人渐渐散尽了,还是不见姑母来接他。是不是姑母有特殊情况不能接我,还是姑母在车站没见着我而还在四处寻找呢?八宝有些失望和焦急了。 夜色浓重,华灯初上,武林门车站前,仍然车水马龙,好象比白天还热闹。八宝无心观赏杭城的夜景,思虑着怎么才能找到姑母的住处。 她忽然记起姑母的来信上的地址——杭州市建国南路354号。 好,有办法了,就照这个地址去找啊。 八宝不知公交车站在哪里,也不知乘几路公交车到什么站下。路在嘴上啊。他用自认为比较标准的普通话请问了路边的一位老先生,在武林门车站前不远处找到1路公交车站,上了车子。 上车后,八宝问女售票员到建国南路多少钱,售票员说他乘反了方向,没有收他的钱,而催他快下车,到马路对过去乘。八宝一听,急着要下车。售票员告诉他不能随便停车的,要到下一站点才能停靠,。八宝感到车上的人都向他投来异样的目光,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他自愧乡下佬乘公交车都不会。 车上的一个乘客看出他是初次来杭城,还叮嘱他,不能横穿马路,要遵守交通规则,从人行道走。八宝那里知道这些规矩。亏得热心的杭州人热情关照啊。 他也顾不得羞愧了,一到站点就连忙下车,朝马路对面的公交站走去。他面对穿梭不断的汽车和街上的各种交通标志,眼花缭乱,左顾右盼,吓得不敢移动步子。 他跟随着一群人从人行道匆匆穿过马路,找到1路公交车站,问清是否到建国南路,才挤上了车子。 一路上,八宝每到一个站,就要问人有没有到建国南路了。旁边一位老伯告诉他,车子到了清泰街可以下,车上买票的会提醒乘客的。还有人对他说,这车子不直接到建国南路,而是在清泰街下后,再步行去找。 车子在街上转了几个弯子,于一条商店云集的街旁停靠,买票的也提前通知说清泰街到了。他急忙下了车。一下车就打听往建国南路的走法。 两回三转,好不容易寻着建国南路。这里没有清泰街那边繁华,路灯不多。在昏暗的路灯下,八宝睁大眼睛挨家逐户地地搜寻门牌号码:……289,291,293,295,297,299,301,…… 怎么,这边都是奇数号,那对面街上的房子应该全是偶数号了?354号,应该在对面啊,你老是在这边找,即使找到天亮也找不着啊。 哦,八宝恍然大悟。我这个算有点文化的中师生也真笨,连这点常识怎么不懂呢? 八宝赶忙穿过马路去找。不知又找了多少家,才在一座大门上边看见了“建国南路354号”。门灯亮着,大门上边,还有陈旧剥落的“杭州市东方烟草股份有限公司”的字样。大概是工商业私营改造前的房子吧,现在成了单位的宿舍。 八宝见门口有人进出,便走上前,向一位样子在等人的三十岁左右的男青年打听,这里是不是杭州水利局的宿舍。那人见八宝背着包裹提着东西的模样,就迎上来用浓重的杭州普通话问:“是啊。你是从江苏西坝来的亲戚吧?” “是啊。”八宝见此人清瘦面孔,留着大包头,西装革履,文雅潇洒,很惊讶此人怎么知道自己从西坝来的,“请问,这里有没有住个叫汪协复的女同志,在水利局工作,今年夏天才分配来的。” “是的是的。你是她的侄儿吗,叫八宝吗?”那人好象很熟悉地问。 “对啊。”八宝更奇怪了,他怎么如此熟悉我的情况啊。 “就住在这里。我带你去吧。”那人很客气地接过八宝的东西拎着,边走边和八宝聊着,“是这样的,我也姓汪,同你家一个姓啊,是你姑妈的朋友,同在一个单位,今天,你姑妈特意叫我去接你。刚才我到武林门车站没接着你,赶紧回来在门口等你。” “我姑妈她在家里吗?”八宝心头猛地一跳,忧虑会有什么意外。 “你姑妈昨天还好好的,今天早上身体不舒服……”汪同志透露了一句,但欲言又止。 “我姑妈怎么了,现在哪里啊?”八宝的心一下子跳到嗓子眼。 “问题不大,别紧张啊。先到家里休息一下再说。你这么老远跑来,很不容易的,现在时间不早了,先把东西放在你姑妈宿舍里,吃点东西再说吧。”汪同志安慰八宝。 八宝跟随其后,走进深深的后进房子,爬上一座木楼梯,转过一道阴暗的过道,来到二楼姑妈的房间。 那人用钥匙开开了房间门。房间很小,单人床、办公桌和靠背椅各一张,占去大半个房间,一只读书时用的旧箱子塞在床底,手巾、干净的与换下来没来得及洗的衣裳袜子,都晾在横挂着的一根铁丝上。 八宝预感到事情不妙:姑妈住院了。 “汪同志,请你先带我去看我姑妈,好吗?”八宝心急如燎。 “你先跟我到食堂里吃好饭,再带你去。食堂里去迟了,就要关门的。反正,你姑妈现在病情稳定,没什么问题了,你也别太着急啊。” 八宝同意先吃饭再去看姑母。饥饿、疲惫和少眠使他有些头晕眼花难以支撑。从昨天早晨在兰香家吃过一顿饭,在长兴吃了一点面条以后,两天来他连一餐象样的饭都没进过嘴,全靠几块炒米糖当饭,现在肚子干瘪,全身乏力。 那家居民食堂就在住处旁边,只几分钟就走到了。这里是汪协复及其单位上的人就餐之处。因粮食和副食品紧张,定量计划供应,吃什么都须凭票证,尽管春节临近,食堂里比平时多些紧张食品,但每天花色品种仍少,剩饭余菜有限。 工作人员正收拾准备下班。汪同志对食堂师傅说明原由,取出饭票打了四两饭,用菜票买了一盆青菜加两个小肉圆子。八宝从口袋里摸出两块钱欲付伙食费,汪同志笑着说不用客气,这饭菜票都是你姑妈为你准备的。 虽然饭菜已不太热,但八宝觉得非常可口,尤其是第一次吃到那香甜软糍的蒸熟的粳米饭和润滑鲜美的肉圆子,更舒服极了。三下五除二,八宝很快填饱了肚子,身上增加了许多大卡热量,人也暖和多,精神多了。 离开食堂时,汪同志还拿出些饭菜票给他,告诉八宝,这里春节期间也不休息,以后就在此用餐。受到汪同志如此热情的接待,八宝很是感激,心想杭州西湖美,杭州人也真善。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我今天运气还不错,遇到了不少好心人啊。 八宝敏感到,此人可能是姑妈的男朋友,禁不住一阵暗喜。 饭后,八宝跟汪同志走了五百米左右,找到杭州市第三人民医院三楼。汪同志指着第3号病房对八宝说,你姑妈就住在这里。八宝根本没想到会在病房里会见姑母,心情沉重却又不得不竭力掩饰着。 只有三张病床的病室里仅一个病人,十分安静,日光灯很亮,,八宝一眼就看见已经坐起来的汪协复。 “姑妈,你好些了吧?”八宝走近姑妈汪协复的床边问安。 只见汪协复穿着蓝条病员服,靠在床头栏上,手臂上还在吊水,明显比暑假里消瘦,脸色显黄,眼圈发黑, “八宝啊,你什么时候到的呀,你一个人怎么摸来的啊?一路上累了吧,吃过晚饭了吗?”汪协复见着千里迢迢前来探望自己的亲人,噙满泪水,一个劲地询问着。 “下午五六点钟到的,是这位汪同志带我找到你的宿舍,还带我到食堂吃饭了。真要谢谢啊。”八宝指着站在床边的汪同志说。 “不用谢啊。我可没有完成你姑妈交给我的任务呀,在车站没接到呢。我要检讨啊。”汪同志谦虚起来,“是他自己找上门来的呀。你侄儿很聪明,第一次来杭州,就能找到你呀,真不错的。” “应该谢谢你啦。这次也很不凑巧。真的麻烦你,多亏你了。你先回去吧。你妈妈还在家等你回家吃晚饭呢。”姑妈谢过汪同志。 汪同志说没关系的,说有事找我,我等会就来带八宝去睡觉。说着就告辞了。 “我没什么问题的,现在已经不疼了。医生说是急性胆囊炎,在南京念书得的,挂点水消消炎,止止疼就行,别急。明天我就可以出院了。你先在我宿舍里住着,等我出院后,我带你去西湖玩玩,好吗?春节的西湖别有情致啊。” 这时,汪协复的病疼仿佛全没了,兴致勃勃地安排着八宝的活动。 汪协复这次发病是由于劳累,加上在同朋友聚餐时喝了杯酒,吃了点荤腥。 “姑妈,你还是安心休息养病,下次来,再带我去玩吧。”八宝见护士给汪协复量体温、送药来了,便给姑妈倒杯开水,放在床头柜上,“我晚上就在这里陪你吧,反正这里还有空床。” 八宝想夜里在此照看姑妈。 “不用的,这里有值夜班的医生护士,再说,医院有规定,非危重病人,家属不准在病房留宿的。”汪协复领会侄儿的心意,“你一路上很辛苦的,等会,你还是早点跟小汪回我房间休息去吧。他是同我一个办公室的,家就在杭州,局里的秘书,是个党员,人很好的。” 八宝见吊瓶里的药水快滴尽了,赶紧喊来护士帮拔下针管。 姑侄俩正说着,那位汪同志推门进来,手里还提着花生糖、年糕和一些荤菜,说是他家带给八宝过春节的。 随后,八宝随汪同志回汪协复宿舍休息。八宝初来咋到,又是夜晚,要不是汪同志带路,八宝真的认不得回姑妈住处的路了。 回到宿舍,汪同志又帮八宝从茶馆里打来了两瓶开水。并说茶馆就在附近,厕所在楼下后边院子里,晚上小便用床底下的痰盂。把吃住行等事情安排定当,汪同志就告辞了。 姑妈房间里的小闹钟已指在十点上了。汪同志走后,八宝洗漱完毕,躺在床上,虽然疲倦得很,没有多少睡意,而在思量着如何度过在杭州的时光。八宝意识到这次来杭,正巧碰上姑妈生病住院,姑妈身边无别的亲人,自己不能玩耍了,主要任务应是照顾好病中的姑妈,让姑妈能早日康复。 那位汪同志的出现让八宝也很欣慰。姑妈一个弱女子在外读书多少年,一直是孤军奋战,也够苦的啊。八宝暑假里曾听说,姑妈在省城读中专期间,同一位就读于南京林学院的同乡同学相爱三四年,通信上百封。假期里,那人还经常来草屋找姑妈玩,同姑妈常常谈到深夜。 后来,八宝才明白,那人原来是自己初中同学李丽的大哥,叫李聪。想起那段给李丽写字条遭拒的憾事,心头有点酸楚。李聪很有才气,能歌善舞,有空还教八宝唱歌吹口琴拉二胡。八宝很喜欢同他玩,也很希望李聪以后能成为自己的姑父。 然而,毕业分配时,汪协复和李聪两人天各一方,姑妈是孔雀东南飞,分到杭州,李聪因有个娘舅逃亡台湾而被发配至边远的青海。八宝不知半年来他俩关系发展如何。今天那位汪同志的出现让八宝明白了个中几分奥秘。八宝知道婚姻是终身大事,姑母在这方面一定有些难言之隐,不便多打听。总之,他但愿姑母能找到如意郎君。 时近除夕,室外响起零星的鞭炮声。八宝想,今年春节真的能在天堂里度过,虽然姑母还病在医院,仍觉有几分喜悦。不是有姑母在此工作,那是很难得的。 忽然,一阵隆隆的火车车轮声和长长的汽笛声由远及近,又从近至远,渐渐消失。原来这里叫城站,紧靠杭州火车站。八宝出世还未见过火车,明天得去亲眼一看啊。 夜深了,街上渐渐静下来。八宝也慢慢地入睡了。 农历除夕这天一大早,八宝就被火车声汽车声与街上的嘈杂声吵醒。八宝想到的第一件事即赶紧去医院。他草草地作完该做的事情,到公共食堂吃过早饭,就赶到姑母的病床前,嘘寒问暖,端茶倒水。 汪协复告诉他病情稳定多了,想今天出院回去过年,医生也同意先带点药回家服用,注意保养,春节期间要忌油腻和保暖。八宝非常高兴姑母能同自己在异乡团聚、欢度春节。 不一会,汪同志也来了。 上午医生查房后,八宝同汪同志一道帮姑妈办好出院手续,拎着住院物品离开了医院,回到汪协复的宿舍。汪协复虽然消瘦了些,但脸上有了些血色,精神状态不错,一回到宿舍,就要带八宝去逛街。 汪同志说很抱歉,年关了,机关事情很多,还要去上班处理公务,单位要到明天才放假,等放了假再带八宝去玩。 八宝看姑妈的身体尚未恢复,谢绝了姑妈的好意,说等下次来了再尽兴畅游西湖。 汪协复带八宝在食堂吃年夜饭时,特意买了几样荤菜蔬菜和一碗鲜啤酒。虽然不能喝酒,还以茶代酒。姑侄俩互相敬酒,祝福春节快乐。八宝仿佛回到了童年时代与姑妈一起读书游玩聊天的时光,他为有一位这样的好姑母而深感幸运。 除夕之夜的杭城,虽然还处于经济困难时期,过年的糖果烟酒年糕鸡蛋肉类等都相当匮乏,每人发的计划券少得可怜,但仍然爆竹声声,洋溢着浓浓的节日气氛。汪协复房间里桌子上,摆放着八宝从家里带来的炒米糖、欢团,和凭计划购买的一点糖果瓜子。汪协复还把珍藏的一小包西湖龙井茶取出,说是朋友送的。汪协复品尝着多年没吃的家乡食品,感到特别香脆甜美。 姑侄俩品味着香气四溢的西湖龙井茶,嚼着各式糖食,聊着今昔,展望未来,十分惬意和兴奋。汪协复还说,一定要在春节里带八宝去看看西湖和杭城,八宝担心姑母的身体,说下次再玩。汪协复说来趟不容易,不能虚此一行,非要带八宝去逛逛,走马观花,看个大概也好。 姑侄俩一直聊到子时,只闻外边鞭炮声大作,杭城沸腾了。到了睡觉的时候,八宝正为睡觉之处为难:今夜我难道同姑妈睡一起吗,毕竟男女有别啊。汪协复看出八宝的心思,笑着说,我早就安排了你的住处:机关里一位外地的女同志回家过节,她已经把她门上的钥匙交给我。我马上带你去她那里睡觉。 那女同志的房间就在这楼上。八宝很快地被带到了那里过夜。 大年初一清早,八宝被震天响的鞭炮声锣鼓声惊醒。八宝拉开窗门看,原来是给烈军属拜年的队伍从楼下经过。 在食堂里吃过早饭后,汪协复带领着八宝游了西湖,逛了解放街、延龄路等几条大街。虽然时值冬令,西湖依旧素雅靓丽,美不胜收,给人浓妆淡抹总相宜、一年四季皆是春之感。西湖景区,游人不绝,苏堤、雷峰塔、灵隐寺、岳王庙等名胜古迹,让八宝留恋忘返。 八宝看见岳飞庙内外香烟缭绕,民族英雄“精忠报国”的精神气壮山河、流芳百世,而岳坟坟冢前,永受唾骂的秦桧夫妇则低首长跪、遗臭万年,给八宝留下难忘的印象和极大的震撼。 尽管三天下来,姑侄俩都感到有些疲劳,但心情十分愉快,汪协复的身体也日见好转。到吃饭时,两人就在路边的小摊小饭店里吃碗甜酒酿,或下碗羊汤面,真乃价廉物美,可口可乐。 几天春节假很快过去了,汪协复的身体基本康复,要上班了。八宝离开学没几天,也准备返里回家。汪协复帮八宝预购了回程车票,也是先到溧阳再转车。八宝要把票钱给姑母,被汪协复骂了一顿。汪协复又给八宝捎回一些杭州的特产,并带给她母亲二十块钱。另外,她把节省下来的三十斤地方粮票,换成全国粮票添补给八宝,说八宝饭量大。最后,还塞给八宝一包面包,好在路上当点心。 汪协复把八宝送上了车,临别时再三叮嘱八宝,一路小心注意安全,还让八宝不要把住院的事情告诉家里人,免得记挂。 八宝顺利地到了溧阳,可是没乘上当日到天王镇转高昌的班车。他不愿再坐班船受那个罪了,而买了第二天上午的车票,在溧阳住一宿。好在到溧阳的车费是姑妈付的,口袋里还剩十几元钱,乘车回家和住宿的钱够了。 八宝在溧阳城找到一家比较便宜的旅馆住下来。傍晚,吃过姑母给的点心后,他在旅店附近的街上闲逛。忽然发现一家电器店里,有半道体小收音机出售。 真奇妙啊,仅两块肥皂大的一个木盒子里,安上耳机,竟能听见清晰的唱歌唱戏的声音。八宝试听了一下,真好听。八宝从小喜爱音乐戏曲和文学。他很羡慕有无线电收音机的那些人。有了它就可以打开另一个世界的大门,上一个免费的社会大学。他心里痒爬爬的,真想买一个。 但一问价钱,他犹豫了:十一块。他知道囊中羞涩,仅剩十二元。买了半导体就只够在天王镇转车的钱,而无钱吃明天的早饭。 但这小小的半导体着实让他心动。 他终于狠狠心,掏钱把半导体买下,如获珍宝的八宝决意明天饿一餐早饭。 第二天中午,八宝终于重返离别一个礼拜的家里,圆了天堂一游之梦。 第三十七章 八宝回家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迫不及待地安装半导体收音机。三婶非常开心,但将信将疑:不出门不进戏院,就能听唱戏、听说书吗?不看报,就能知晓天下大事吗?要能真这样,我瞎子也要变开眼人呀。 莲子梅子也十分好奇地打量和摆弄着半导体这个猩猩怪。八宝吓唬她俩说,这是宝贝,是个会唱歌唱戏的神仙,不许乱拿瞎弄,否则它就不肯唱了。 其实八宝也不懂半导体为何物。按照说明书的指导,他找来一根晒衣服的长竹竿,买了半斤细铁丝,缠了个圆铁丝网做天线,把竹竿扎牢在邻居家楼窗栅上,长长的天线从外边下拖到门框边,再通连到半导体上。 八宝旋动开关,戴上耳机——咦,听了半天,什么没听见啊。 八宝急了,怎么搞的,为什么一点声音都没有呢?八宝慌起来了,这里瞧瞧,那里摸摸,难道买的是个哑巴? 莲子见哥哥额头上冒出汗珠子了。 “是个假神仙吧?”莲子着急地问。 “去去,不懂别瞎说。”八宝训了莲子一句,继续检查。 “啊,难怪不响,还没装电池呢。”八宝好象发现新大陆一样。 八宝赶紧到小店买来两节一号电池,安到半导体里。 哇,有卡拉卡拉的声音了。再调正了几下旋纽,耳机里就传来了江苏人民广播电台的播音员甜美的声音和《社员都是向阳花》的歌声。原来农村节目在播音。 八宝把耳机递给奶奶。奶奶果然听见了,笑得合不拢嘴,说以后再也不会寂寞孤独了。 八宝带来这么神奇的东西,整个后街的人都罕见。破草房里出了新鲜事,三邻五舍的小孩都来见识见识,抢着听。 八宝为了更多的人能听到,想了妙法:拿来一只瓷碗,把耳机放在里边,虽然声音还不怎么大,而且只能侧头倾耳听一会儿,但大家都能为听见清脆脆的乐音,而喜笑颜开,满意而归。 春节过完,八宝兴冲冲地回学校,做开学工作,并打算去东王庙兰香家拜个晚年。但令他没想到的,是陈校长见八宝一来,就找他去谈话,通知他由于工作需要,新学期把他调到本辅导区下属的沿河小学。 毫无思想准备的八宝一听像泄气的轮胎马上凹瘪了。不容他多说,陈校长随即发给他一张给沿河小学沈校长的调动信。信函上说,经研究决定,调汪八宝老师来你校工作,可聘为低年级教师。 八宝心里一下子凉了:这不是在降级使用、处罚我吗?这里的情况刚刚摸清,又要换一个陌生的学校;况且,到兰香家不再那么方便,离家又更远了呀。 他想申辩几句,但一个参加工作半年的新教师,根本无权决定自己的去留。八宝心里难受,嘴上却表示坚决服从工作调动。 八宝见所调学校在舅公家所在地沿河镇,却多了几分安慰:克才表叔是他心目中的英雄;再说,两个舅公尚健在,往后同他家的交往会增加一些。这样,八宝就宽慰了许多。 临走时,陈校长还告诫八宝到新单位后,一定要振作起来,抛开私心杂念,服从领导分配,正确处理个人问题与革命工作的关系,注意自身的师德形象,努力工作,干出成绩。 离开学还有两天,外地教师尚未来校。没有告别宴会,没有学生和同事欢送,也没有亲人陪同,八宝就这样黯然地离开工作仅半年的地方。 晚上,他去兰香家辞别。兰香及其父母对八宝的调动也感意外。兰香更依依不舍,担心八宝离开这里后会变心。兰香父母叮嘱八宝,今后休息天要常回来玩,叫兰香也要去看望八宝,帮洗洗晒晒。 第二天清早,兰香赶到学校,要帮挑行李送送八宝。八宝谢绝了,说他是从胥河搭小船去,船费可以报销,不用送。 次日早上,八宝怀揣着那张手写的调动函,携带着简单的行李,搭小船前往十里外的沿河小学报到。 开船时,八宝挥手与兰香告别,见兰香乌溜溜的眸子里泪光荧荧。八宝也顿生留恋之情。 虽然开春了,春日融融。但十里水路上,仍冷风扑面,八宝觉得春寒料峭,心头冰凉——此去会顺利吗,沿河小学的校长、老师会另眼相看我吗,怎么才能在新的学校做好工作、站稳脚跟呢…… 小乌蓬船吱呀吱呀地缓缓前驶,八宝的心在通通通地乱跳。年轻的八宝在低矮的船舱里默念着:不要辜负党和政府对自己的多年培养,不要辜负克才表叔、祖母、姑母及师范老师同学的殷切期盼,学习学习再学习,工作工作再工作,争取有所作为。 将近两个小时以后,小船停靠在沿河镇上桥前。船家告诉八宝沿河小学就在这里。 下了船,经人指点,他在舅公家附近老远就瞧见一座高大的戏楼,说那就是沿河小学。这里,解放前叫寺山庙,解放后改建为小学,戏楼保留下来,并拉了围墙,增加了几间教室和办公生活用房。戏楼坐南朝北。校门做在戏楼南边后墙中间,距离胥河仅三四十米。 学校八个班,四五百学生,十几位教师,是仅次于中心校的一所完小。 八宝拿着调令找到沈校长。沈校长早就知道八宝调动的事情,把八宝先安排到戏楼上的一间小房间住下,并告诉他,八宝的师范同学余大海也在附近一小学工作,尽管是仅有两个教师的双班初级小学,但是余大海能服从分配,安心工作,人勤快,肯吃苦,分配以来表现一直很好,你要向他学习啊。 八宝连说好好,还说余大海在师范读书期间是班上的劳动委员,毕竟是老同学,以前关系还不错。但八宝内心对余大海并不欣赏,认为他在师范学习成绩差,考试常不及格,只凭力气干活才赢得领导的赞赏。自己的追求和理想与他不同,人各有志嘛。 然而,八宝必须首先面对严峻的现实。沈校长分配了八宝的工作——三年级班主任和三年级的算术,外加三、四年级的图画、五、六年级的音乐,每周共二十四节课。 八宝二话没说,接受了这繁重而琐碎的任务。沈校长说现在教师少,人手紧,教师应是全科型的,什么学科都要拿得起来,特别是新教师更须锻炼锻炼,各种学科都教教,希望八宝吃点苦,勇敢地挑起这副担子。 八宝掂量着这份并不轻松的工作——每周二十四节课,加晨会和夕会,平均每天六节课,几乎没有空课,一天到晚备课上课,改作辅导,还有学生的思想纪律教育、家庭访问,班主任工作更是无底洞。这就是说,从早到晚,没一点空闲时间了。新学校的领导在考验我啊。 八宝不寒而栗。但没有退路。“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八宝的耳边又响起了那句老话。 “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前进,前进,进!” 国歌里的那句歌词给八宝极大的力量。 他决心在做好本职工作的同时,挤出时间来自学高考课程,为跳出被人鄙视的“小儿科”打下基础——他还在做他的大学梦呢,他觉得被人瞧不起的小学教师不应是他的终生职业,人要有理想有志气嘛。 为此,八宝制定了一份近乎苛刻的作息时间表: 早上和上午:五点半起身洗漱,六点锻炼身体;六点半——七点半复习高考科目语文、政治、俄语等;七点半早饭;八点——十一点半上班;十二点中饭。 下午和晚上:十二点半——五点工作;五点半晚饭;五点半——六点半休息散步;六点半——九点,备课改作;九点——十一点自学复习高考科目;十二点睡觉。 开学后,八宝严格按照自我设计作息时间表和学校的规章制度,开始了紧张的生活。 为学俄语,他顾不了祖母的寂寞,把半导体和耳机带到宿舍,天线安装在扎在楼窗口的竹竿上,每天夜里按时收听江苏人民广播电台的俄语教学节目;为学语文,他特意把师范的语文课本翻出来;为学政治,他向高中毕业同学借来《辩证唯物主义常识》等高中政治教材 ;师范时学的数理化课本也统统随身带来,虽然所学差不多忘光了…… 艰难的高考复习必须秘密进行,决不能让领导和同事知道。假如让领导和同事知情,就要被扣上不安心本职工作、不务正业的帽子,就要遭到别人的讥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他还一定要教好书,做好班级工作,让校长老师学生家长满意。否则,就要落得与在下坝小学同样的下场。他不惜代价,废寝忘食,自我奋斗,力争复习高考和教学工作两不误,这样才能出人头地,远走高飞。 每天,他奔走在宿舍、办公室、教室和食堂之间,有时还要外出家庭访问。他三个月下来,没回过一趟家,没会过一次兰香,没有外出玩过一天,甚至连近在尺咫的舅婆家也没空去拜访过。 食堂十几个人就餐,教职工用餐后记帐,每月发工资时在会计那里扣除。八宝每月膳费一般十五元钱上下,占月薪的二分之一,付过伙食费以后所剩无几,但还必须带几块钱补贴给家里生活。 教师每人每日只有九两计划粮食,每月仅四两菜油和半斤猪肉计划,油水很少,伙食很差,每天两粥一饭,青菜萝卜酱板豆,炊事员只能买点肥肉炸油烧青菜。夜晚,八宝再饿,也只能喝口开水,暖暖饥肠。 平时,八宝憋着一股气,埋头工作和学习,常常沉默寡言,除工作需要以外,和同事们接触比较少。他想以出色的教学成绩和一鸣惊人的高考成功,来超越他人、显示自己的与众不同,改变人们对自己的藐视。 由于工作学习紧张,心理压力大,加之营养不良,他明显地消瘦了,下颌变尖了,颧骨凸现了,气色也不大好。但他想改变自己的命运,精神很亢奋,夜以继日,仍苦苦拼搏着。 离放暑假还有个把月。一个星期六的上午,他正在办公室改作业,忽然看见沈校长带着兰香和莲子来找他了。 八宝见莲子长得苗条清秀多了,两条长长的辫子拖到肩头;兰香更胖了,黑黝的皮肤,圆小的眼睛,辫子上还扎了花蝴蝶,眯着眼睛看着八宝。 他喜出望外,把她们带进宿舍,倒水泡茶。八宝说,你们先在这里歇一会,我还有一节课,上完后才能陪你们。莲子说,开学三个多月了,家里没见你回去十分惦念,所以派她俩前来看看,你去上课吧,我们帮你洗洗晒晒,下午就回去。 她们给八宝捎来猪肉烧干菜、青蚕豆子等好吃的东西,并把八宝换下来的脏衣裳臭袜子和被褥洗干净。中午,八宝在食堂里打了饭菜,送到宿舍给她们吃。食堂师傅和同事们都拿八宝开心,追问八宝哪个是女朋友,八宝腼腆地回说都是妹妹。沈校长说,一定是矮的那位,因为高挑的面孔很像八宝。八宝赖不掉,只得承认。食堂师傅和老师们都起哄,要八宝买喜糖给大家吃。八宝答应下次一定买。 中饭后,八宝送她俩回去。路上,八宝问了些家里的近况,莲子告诉他,父亲身体不好,还没找到工作,在家歇着,有时到香店包包香挣点钱;梅子下半年该上小学了,她自己也快考初中,可喜的是再不需要跑到县城去上中学,西坝镇上早就办了初中啦。八宝听了很为莲子庆幸——中学靠家门口,再不要吃往返奔波和饿饭之苦了。 莲子见八宝脸容消瘦且少血色,便心疼地查问原因。八宝说身体没什么问题,只是工作辛苦些,新到一个单位,要多吃些苦。莲子劝哥哥要保重身体,说奶奶很记挂。 莲子告诉八宝,兰香经常到家里去帮做事,也常带些山芋青菜萝卜去,待家里人很好,并说不需要什么条件,就可以把婚事办了,祖母叫你不要忘记人家的好处,不要三心二意,早点结婚,也好了却大家的心愿。八宝说现在工作学习很忙,实在没心思考虑和处理这些问题,过一段时间再说吧。 兰香翘着小嘴,在一旁默默地听着,一言不发,她担忧八宝把她忘了、甩了,可心里仍爱着八宝,希望能与八宝终成眷属。 八宝见兰香不大高兴的样子,转身对她说,感谢你老远的来看我,也谢谢你对我家人的关照和帮助。 兰香见八宝同她说话很高兴,说自家人不要讲客气话了,只要你看得起我就行了。 八宝说,哪里的话,要是看不起你,老早就不会订婚,不过现在工作确实忙,经济上也困难,结婚的事再等等吧。 兰香说,等就等吧,只要你不变心。八宝说你放一百二十个心,我会经得起时间的考验的。 其实八宝已另有打算,不过现在条件尚不具备,不好立即断绝与她的关系。他不甘心就娶这个文化不高、形象不佳的农村姑娘为终身伴侣。 八宝把她俩送过上桥至胥河南的小村上。临别时,八宝把几个月才省下来的二十块钱塞到莲子手里,说给莲子买点菜给家里老小吃,并说实在是拿不出更多的钱了。 莲子再三推让说,家里暂时不缺钱,叫哥哥留着自己花,多买点营养品补补身子,奶奶叮嘱千万要爱惜身体,结果还是被八宝硬揣进口袋里。莲子一再催八宝回头,别送了,八宝才依依不舍地同她俩挥手告别。亲人的关爱使他忘却了身心的疲惫,莲子兰香的来到为他增添了力量——为了自己的前程和家庭的荣耀,必须继续苦干。 八宝回到宿舍后,立刻投入了批改作业和备课工作中。学期接近尾声,各项工作更为繁忙。 而高考复习也全面铺开,并找到点感觉。语文政治俄语等文科基础较好,虽然废寝忘食地死记硬背苦不堪言,但复习起来还有点成效;立体几何原来是自己的强项,还算顺手;而代数和物理化学最感棘手,很多知识点师范时根本没教过,大多题目也从未见过,一道复杂一点的方程题,解几天下来毫无结果,想请教别人,但无处觅师,更不能暴露秘密,只得关门自学,蚂蚁攻泰山。 天哪,一个只读了三年正规初中,而在半工半读的师范里,仅学了一点数理化皮毛的他,到猴年马月,才有希望复习好高考课程呀。 暑假里,听参加高考的同学说,现在国家正处困难及经济调整时期,今年高校大幅度削减招生计划,以后几年也是如此。今年高考录取率非常低,仅百分之三——五,几个初中时期的同学参加高考多数落榜,几个成绩不错的也与大学无缘。只有两个进了大学门,可还是开后门进去的,因为这两位的父亲都是县里的干部,大学里又有老战友老同乡当领导。 八宝啊,你这家庭出身社会关系等天生条件,和文化底子都差劲的中师生,还去凑什么热闹呢?这不是在异想天开、自找苦吃吗,更何况还有繁重的本职工作压在身上呢,教不好书可要丢掉饭碗的呀。 他陷入了深深的矛盾之中,曾几次想打退堂鼓,放弃高考念头——别人做了一辈子的小学教师,不是活得好好的嘛。当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光荣啊,何必这山望着那山高呢? 他犹豫了,开始动摇了,把所有高考材料扎进一个布袋,塞到床铺底下,想死了上大学这条心…… 可是,当他拖着疲乏的身躯,带着满手的粉笔灰回到宿舍,瘫倒在床铺上时,杭州繁华的街道、林立的高楼、灯红酒绿的都市,与城里人潇洒的身影,却不时在记忆里重现,诱惑着他,激发着他; 古贤名句——“凡成大事者,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乏其肌体”也在他的耳际回响; 他凝神注视着楼窗外在蓝天白云下翱翔的雄鹰,将要冷却的心又热乎起来——欲改变自己的命运,远走高飞,就必须要付出超常的代价,迎着困难顽强前进。 于是,他把藏起来的复习资料翻出来,又一头钻进书堆题海…… 辛勤耕耘换来喜人果实。学期结束时,他所教班级的算术成绩竟获得全公社第二,班主任工作也受到学校表扬,校长在结束会上说他埋头苦干,表现良好,受到师生一致好评。 而高考复习也有长进——俄语复习完第一册,语文复习到高中第二册,并抄背了已发表的毛泽东诗词十六首,政治进度较快,数学也有所进展:把初中部分梳理了一遍,理化把教材初步浏览了一下,打算下学期再加深…… 八宝打算充分利用暑假时间,全面展开,更上一层楼,争取明年报考,并一举成功。 第三十八章 一九六二年暑假前,八宝写了封信告诉莲子,说学校要他留校值班,自己也要趁假期学习和备课,不回家了。其实,八宝目的是为了集中精力和时间,进行高考复习,以实现小虾儿跳龙门的梦想。 暑假的校园里,没有往日的吵闹声干扰,没有烦人的教学教育工作缠身。楼上宿舍里格外安静,是理想的复习胜地。困倦时,可以领略一会面对胥河的楼窗下不远处胥河上各式木船竞渡的动人风景,偶尔,还能欣赏到从河岸上经过的嫁船吹吹打打的热闹场面。 有时,从楼窗孔里吹进的习习凉风,能给闷热的宿舍带来丝丝凉爽。更让八宝舒心的,是小小的半导体收音机,戏曲、音乐、文学、新闻节目,让他生活丰富多彩,给他带来无穷的乐趣,使他不再感到寂寞枯燥, 就餐还在食堂,不用自己操办。假期里,学校食堂照样开伙,还有两位外地教师没回去。暑假生活虽然清苦紧张但也充实自由。 一天早饭后,老同学余大海来到他的宿舍。自调来沿河小学以后,八宝很少与他会面,在师范时,八宝与余大海的共同语言也不多。但毕竟是同窗三载,两位老同学见面仍然十分高兴。余大海肌肤黝黑,敦矮壮实,还是那副朴实耿直的样子。 寒暄之后,余大海见八宝床铺前一张小小的课桌上,散乱地堆放着来不及收藏的高考复习材料,大惑不解。 “我说八宝啊,你想干什么呀,不回家,还在啃书啊。”心直口快的余大海说,“你还是像学生时代那样,刻苦读书,真是个书呆子,你真的还想考大学吗?这年头,多少堂堂的高中生都考不取,你也别异想天开,白日做梦了。” “别瞎说了。我那是考大学的料子啊。没事看看书,消消遣而已,没别的奢望啊。”八宝想隐瞒真相,不愿意把想高考的秘密透露给这位考试常得个位数的老同学,煞有介事地说。 “我是实话实说,你可不要见怪。算我嘴快吧。你考不考大学,与我无关啊。可是你调来以后,总见不到你人影,我每次从乡下来找你聊聊,见你忙得够呛,不好意思打扰你,你现在是大忙人,沈校长表扬你啦。”余大海赶紧换了话题。 “我哪里有你先进呀,我在向你学习,以校为家啊。我一来,沈校长就夸你勇挑重担,吃苦耐劳。”八宝说。 余大海笑了,还告诉八宝一个秘密:下半年,沈校长要把他调来沿河小学。 “那太好了,以后我俩又是同事了,你在读书时当班干部,是我的老领导老上级啊,调来以后要多照顾帮助我呀。”八宝说。 “别拿人醒脾,那是过去的事,你的文化高,要多指点指点我呀。” 余大海说。 两人客气了一番,就把话题转到婚姻问题上。 “听说你找到对象了,你真积极,有福气啊。”余大海羡慕地说。 “谁说的,八字还没一撇呢。”八宝想保密。 “沈校长还说假话吗,还对老同学保密吗?为你高兴啊。”余大海摆出根据。 “哎,目前只是谈谈,还没落实呢。”八宝想抵赖。 “别骗人啦。听说你已经同她上过床了,你可不要先奸后娶哪。”余大海捕风捉影地说。 “别冤枉好人啦。老同学,可别胡说八道啊。根本没的事啊。。”八宝气急败坏地说。 “反正是你的人了,没关系的。老同学不要紧张,我只是开个玩笑而已。” 余大海辩解说。 “这种玩笑开不得呀。被校长晓得了,要开除我出教师队伍的。”八宝脸色难看地说。 “可是你还要抓紧一点,不要让人家甩掉你。到时,你会人财两空的。要知道,现在小学教师吃不开,找对象真难啊。” 余大海见八宝生气了,便缓和了一下严肃的气氛。 接着,愤愤不平的余大海又提起师范同学吴如柏的婚姻悲剧。余大海告诉八宝,实习期间,吴如柏同学谈了个村支书的女儿,两人感情不错,准备结婚。不料吴如柏遭到女方家长的坚决反对,并遭受女孩子母亲的当众辱骂,说他勾引干部的女儿,败坏教师名誉。后来,吴如柏因不堪忍受精神刺激和羞辱,夜里在村后的树林里上吊自尽了。 “唉,小学教师到处被人看不起,你还算幸运。要珍惜啊。”余大海感慨万千。 “我早就听说过这件事了,真伤心啊。这个世道真不公平,做了小学教师,就低人三分。老同学,你的个人问题解决了吗?”八宝与余大海有了同感,并关心起余大海来。 “别提了,我家里比你家更苦,一间破草屋,两个老人家,三个小娃娃,谁看得上呢。” “你工作积极,人又能干,对象不难找。一定比我运气好,姑娘随你挑。”八宝的顺口溜惹得余大海心里乐开了花。 八宝要留余大海在学校吃中饭,余大海推说有要紧事去街上办,没工夫在这里吃饭,并说希望下学期能早日吃上老同学的喜酒。 送走余大海,八宝久久难以平静。老同学吴如柏的遭遇让他悲叹,更激发了他自我奋斗远走高飞的决心。 他正准备翻开书本开始复习时,听见楼下有人喊他的名字。他下楼一看,原来一位老奶奶在叫他。站在面前的是一位模样熟悉的银发老太,岁月在她脸上刻满皱纹,一只眼睛暗淡无光,但样子非常慈祥和蔼,——这不是小舅婆吗? 八宝调来沿河小学以后,听人说,在国民党高等法院里当大法官的大舅公,解放初从花山劳改队释放回家后,一直帮生产队看牛放羊,在五八年饿死了。只剩下小舅公小舅婆还健在。 八宝老早就想去拜望小舅公小舅婆,却由于忙,一直没成行。小时候,春节期间曾经专程往返数十里,来小舅婆家拜年,现在小舅婆家近在咫尺,却没工夫去看望两位老人家,八宝有些内疚。 “舅婆啊,你老人家怎么来了。快上楼去歇会。”八宝迎上去拉住老奶奶的树皮一样粗糙的手说。 “孩子啊,你调来这么长时间了,怎么不来舅婆家玩呀。”老人笑着说,话音里流露些须责怪。 “舅婆,真的不好意思,我刚到这里,工作有点忙。”八宝抱歉地说。 “放暑假了,听村上人说你没回家。现在总不忙了吧。我特意来请你的啊,今天到我家吃中饭。”老奶奶主动邀请八宝了。 “谢谢,谢谢。我来,一定来。”八宝连连应允。 “孩子啊,不必这样客气,我们都是指壳连肉的亲眷,几代下来了。你不到我家去,就是看不起我舅婆啊。”老奶奶掏心掏肺地说,“还认得舅婆家的门堂头了吗?” “记得、记得。我一定来,一定来。”八宝被舅婆的真情厚爱深深打动。 “好好,我就在家等你,别叫我扫兴啊。”老奶奶说着,就颤巍巍地回去了。 盛情难却。舅婆走后,八宝上街到杂货店买几样老人吃的食品,做见面礼,到舅婆家吃饭时带去。 小镇北边是江苏的,街道上仅几家商店,八宝在街上转了一圈,没什么合适的东西可买。过了中桥,就到安徽境内的沿河镇,店铺更少,商品更紧张,而且要安徽地方粮票。 八宝又返回胥河北街上选购。什么食品都要粮票,好在八宝身边还有一点姑妈给的粮票,就买了一斤饼干和八包董糖,又在小摊上称了几斤新鲜甜桃,总共花去四五块钱。 八宝掂量着手里的这点东西,觉得份量太少,但摸摸衣袋,已囊中羞涩了。还有半个月才发八月份的薪水,还须十几天的饭钱呢。算了吧。 八宝拎着礼物走进舅婆家的大院。院子里面一片荒废,景象已非往昔。舅婆围着布裙,在砌在堂屋里的锅灶边忙碌着,听见八宝喊她,立即擦擦手上的油腻,迎出来。 “八宝啊,你这是怎么呀,喊你来吃餐饭,还带些东西来。又没个钱,为什么还带这么多礼呀。”舅婆见八宝拎着一大包东西,埋怨起来。 “这是小辈的一点心意,不成敬意,请舅婆收下。”八宝不知何时学会这些客套。 “孩子啊,下次来,只准空手。快进来坐吧。”舅婆接过礼物,把八宝带入了屋内。 还是那间高大的正屋,可是已今非昔比——隔墙、屏风、字画、花瓶,不见踪影,楼板、地板、天花板也不知去向,房间与灶间通连一块,屋里边空空荡荡。房顶几块明瓦上射入的阳光,映照在堂前的方块青砖地上,投下一块块煞白的日光。 舅婆流着泪告诉八宝,土改以后,虽然受到军属待遇,这大房子没分掉,但值钱一点的东西,都被那些穷苦的农民“共产”走了,家里就像水洗的。五八年大跃进时,公社干部看中了屋内的楼板天花板、地板和隔墙板,就把这些木板统统撬掉拆光,去大炼钢铁。你舅公写信告诉你克才表叔,克才回信叫我们想开点,随他们去拆吧,为了国家为了党,性命都可以献出来,这点房产算什么呢。 菜饭已经拿好,摆在堂前的小桌子上。 “小舅公呢?他身体好吗?”八宝发现舅公不在家。 “你舅公在公社医院上班,马上就要回家吃中饭了。他十二点下班。”舅婆说话时,舅公已经进屋了。 进来的这位老人,六十多岁,气色不错,着一身白布褂裤,穿一双圆口黑布鞋,矮个细眼,秃顶亮头,走路十分小心。边走路好象还边在自言自语。 八宝想这人肯定是小舅公。 八宝迎上前喊舅公,但舅公好象没听见似的自顾走路。八宝不免有点纳闷。 八宝又凑近舅公提高嗓门喊,舅公才高兴地应声。 “你是……西坝姐姐家的…八宝…吧?在……这里小……小学教书吧?” 小舅公说话有点口吃。 “是的,是的。”八宝点点头。 “你奶奶,身体,还好吧?”舅公接着问。 “奶奶身体还好。”八宝回答说。 “我耳朵、听不见,她眼睛、看不见,都作孽啊。她、开始信、信鬼神、信菩萨,我叫她、找,找眼科医、院看,她不肯。后来、快不行了,才,信医术,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啊。”舅公还在为他姐姐的双目失明而无限痛惜。 吃饭期间,舅公很少说话,舅婆不停地望八宝碗里夹菜。舅婆告诉八宝,你舅公耳朵不好,讲话又不伶俐,脾气古怪,家里来亲眷,一般人他不理不睬,今天对你算客气的。 舅婆说他一天到晚只顾帮人号脉,休息天,夜里,还有人上门请他去看病,他从不收取人家半分钱财。 八宝曾听祖母说过,自从克才表叔夜里出走当新四军以后,舅婆天天哭泣,哭坏了眼睛,解放后才医好一只;舅公曾被鬼子汉奸抓走逼他交出儿子,并在祠堂门前被枪毙过,家里人哭得死去活来。万幸的是舅公并没死。原来汉奸是朝地上开枪吓唬人的,枪响以后立即拉了张芦菲盖在舅公身上。 然后,全村的老百姓都为舅公鸣怨叫屈,说舅公的儿子是在外边做生意,没参加新四军,错死了个一心为民的好郎中。后来鬼子就把他放了。可是,从此,舅公的耳朵却被枪声震聋了,以后,才慢慢地恢复了一点听力…… 舅公舅婆为克才表叔参加革命吃尽苦头受够了气。望着这两位老人,八宝不禁肃然起敬。 舅婆还告诉八宝,等解放后,克才表叔有了下落时,在西坝药店学徒的小表叔克宗,却在国民党逃跑时被抓去当兵,听人说解放前夕跟部队到台湾去了,至今仍杳无音信不知死活,多少年来,令老人们牵肠挂肚,寝食不安。 八宝安慰两老说,台湾一定要解放,等到那时,就会合家团聚的。舅婆老泪纵横,不停地以袖管擦拭着,并伤心地说自己的眼泪已经哭干,恐怕自己没性命盼到那一天了。 舅公呼噜呼噜地很快吃完饭,喝了杯茶,就不见他人影了。舅婆说,他有个习惯——爱劳动,每日起早摸黑在菜园里干活。吃饭后,或者下班回家,就要去后边菜园里动动,浇水,锄草,施肥,捉害虫,什么都干呢。 正屋后边有个很大的菜园,后墙有个小后门通菜园。八宝吃完饭,站在后门往菜园里看。 菜园里,青菜、瓢菜、瓠子、南瓜、冬瓜,各种蔬菜应有尽有,有的正在开花,有的已经成熟,一派郁郁葱葱、欣欣向荣的景象。但怎么也找不到舅公。找了半天,茂密的南瓜藤及其青黄色的南瓜之间,一颗黄南瓜似的精光的脑袋或隐或现——啊,舅公正蹲在地里拔草呢。 拔完草,舅公舀点热水,揩把脸,洗洗手,然后坐到他床边的老藤椅上,边喝茶,边休息。 不一会,他把八宝叫到面前,从给病人开药方的写字台抽屉里,抖抖地翻出用白手绢包裹的一本学生练习本。 “八宝,这里面是我写的一点东西。现在没人稀罕这些老古董了。你是读书人,给你看看,也许有点意思。”舅公掀开扉页递给八宝,上面显示出用毛笔竖抄的一行行行诗词。 八宝见这是一本手抄的诗稿,大约有三十余首,多数是格律诗词,其中还有不少诗序或后记,注明写作的缘由和时间。蝇头小字,工整清秀,写了大半本练习本,其内容广泛,文字高雅,意境优美,诗蕴深沉,记录了老舅公的人生轨迹,凝聚了老先生的多年心血,抒发着他对国内国际重大事件的见解和感慨。 八宝虔诚地阅读着,但不少繁体字冷僻字认不得,很多词句诘龃聱牙,似懂非懂。 “舅公真有学问,写得太好了。”八宝爱不释手,边翻看,边啧啧称赞——虽然有许多诗词难解其意,但大部分还能一知半解。 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自己的文学水平太肤浅,与舅公相比差之千里啊。八宝更感到自己深造的必要性。 “再好、也没用啦,那一天、我闭眼睛时,叫他们、在棺材,前头、烧烧给我,把我带、到阴间去。”舅公叹息道。 “舅公啊,以后,你可以把这些诗词寄给表叔,让表叔请人为你出版一本诗集。这样就不会失传了。”八宝建议说。 “哎,算了吧。他、那里太忙,哪、有工夫、烦我这事儿啊,不、给他添麻烦了。”舅公很了解体贴儿子。 “表叔他现在哪里啊,还给经常你写信吗?” 八宝兴趣很浓地问。 “他和他的、炮兵部队,一解放,就从南京炮校、被派到朝鲜、战场去了。抗美援朝、胜利回国、以后,就留在、沈阳炮兵司令部、当、师政委,难得写封信回家。直到、这几年才、每个月、来一封信。” 舅公说着,从写字台的抽屉里又翻出一本硬面抄笔记本,笔记本里夹着一扎信件。 “这是、你表叔最近、几年的来信,我、把这些信、都抄录、在、本子里了。”舅公如数家珍地翻给我看。 我惊讶地发现,表叔的每一封来信及其舅公的回信,都被舅公用毛笔原原本本、恭恭敬敬地誊抄在这笔记本里。八宝不禁为这位老先生一丝不苟的严谨作风,以及与儿子的血肉深情感动万分。 舅公还说八宝的奶奶一生很可怜,并问及外甥女协复的近况。八宝告诉他,去年小姑妈南京水利学院毕业后,分配在杭州水利局工作。舅公听后很高兴,说杭州是人文荟萃风景秀美之地,是我年轻时学医的地方。你奶奶今后要享福了。并叮嘱八宝,以后有机会,要把八奶奶接过来住几天,八宝说那一定可以的。 下午上班的时间到了,舅公起身同八宝告别。 “你舅公是老积极,天天按时上下班,从不迟到早退。在家里脾气可坏得出奇。谁要碰了他的那些字啊书啊,那就要擂台子,摔茶杯,骂得吓死人啦。今天对你这个斯文人,他真抬举了。他很喜欢读书人啊。”随后,舅婆还与八宝拉了一会家常,介绍着这位老人的古怪脾气和家中的变化。 下午,八宝辞别了小舅婆,回到学校宿舍,躺在床上,细细地回味着这次小舅婆家之行的见闻和收获,舅婆家的磨难及其舅公的文学造诣和可贵品性,深深地印刻于八宝的心扉上,为他增添了一股奋进的推动力。 第三十九章 一九六二年秋季开学后,学校让八宝跟班上,任四年级的班主任及其数学课,其他课务照旧。工作担子没丝毫减轻,高考复习仍在秘密进行。 余大海也调进沿河小学,住在楼下校长家隔壁的一间小屋里,教四五年级的常识和二年级算术,兼任高年级的劳动课,还要协助总务主任做校园卫生、校舍管理及基建工作,负担也很重,但能任劳任怨,干得很出色,常受到领导表扬。 八宝不甘示弱,害怕落后,同余大海明争暗斗。因此,他的身体在严重透支,因为用目过多、常常熬夜而显得疲劳不堪,头晕眼花。 而更使他伤脑筋的,是新学年里,班上转来个插班生,叫程鹏飞。这个孩子的母亲就是八宝的表姑母,即小舅婆的女儿。表姑母因为同丈夫是包办婚姻,脾气不合,刚解放就离开西坝镇,在南京炮兵学校当干部的弟弟克才的帮助下,找了份工作。程鹏飞从小跟一个脾气怪僻不男不女的父亲生活,由于缺乏母爱和良好的教育环境,这孩子脾气急躁,喜欢打架,讲话又急巴。小学一年级到四年级的功课拉下许多,而学习态度又很差,成绩单上好几个红灯笼。 小舅婆抬举八宝,点名要把这在四年级留级的孩子送到八宝的班级,想让八宝多加管教和关照。舅婆叮嘱八宝说,看在我舅婆的面子上,帮管管严格点,假如鹏飞不听话,自家人打也不要紧。 八宝无法推脱,接受了这个兼亲带故的“留学生”。 这学期里,八宝的确为这孩子耗费了大量心血和时间,但鹏飞屡教不改,还敢于顶嘴,有几次让八宝气得发脾气,打了孩子几个耳光,把他从学校拖到舅婆家里去,还威吓说学校开除他了。 这回,八宝确实为此而伤了身体和精神,真的不想让他在自己班上了。但舅婆好说歹说,还是把他收留下来。 后来,八宝发现,并不是每次打架都是鹏飞之错,不少回是人家讥笑他讲话急巴,或讽刺他考试得第一名(倒数)时,他才恼羞成怒。八宝在班上做了许多批评教育工作,同时给孩子以更多的温暖和鼓励。 几个月下来,由于八宝软硬兼施,这孩子的学习表现和课业成绩,果然有了一些进步。 可是,八宝的身体渐渐支撑不住了,特别是有时感到眼睛胀痛,视物模糊,休息一会又会好点;另外,在饭前饥饿感强,手足发麻无力。八宝担忧低血糖又犯了。 时逢国庆,又适遇中秋佳节,农村经济出现转机,学校破例搞聚餐——每人面前端上一盆板栗炖肥鸭。校长说,这是附近胥溪大队副业组以批发价优惠卖给学校的。据说,这里地方上有良好的尊师重教的风尚。这是八宝参加工作以来的首次享受。 沈校长敬酒时,衷心祝愿我们的党和国家闯过难关,人民生活越来越好,也祝福老师们花好月圆,身体健康,家庭幸福,并希望大家努力工作,多为教育事业做贡献。 满月初上的时候,八宝和老师们品尝着滴油的鸭肉和甘酥的板栗,虽然数量有限,但尽兴地喝着当地酒坊新酿的原烧,沉醉在多年不见的欢乐中。很少沾酒的八宝也乘兴多喝了几杯。 皓月当空时,醉意朦胧的八宝返回宿舍后,自觉身体不适,就早早睡了。 翌日清晨,八宝一觉醒来,觉得头有点沉重。他睁开眼睛,右眼还好,没出现问题。但忽然发现左眼前有许多大小不一的黑点在游动。 他闭上右眼,坐起来再看,左眼前的小黑点在渐渐扩散开来,逐渐形成一团红黑色的云雾在眼前弥漫着,挡住了视线,最后左眼什么也看不见了。 八宝不知什么原因,揉了揉眼睛,以为是眼屎迷糊住了,但对镜一照,除了结膜有些血丝、略微红肿以外,并没见什么眼屎。他又闭上右眼,他把左眼睁得大大的,注视着楼窗外,左眼前还是浮现着一片黑红色的云雾而不见物象。 八宝顷刻惊慌起来——左眼出大问题了,难道又要同奶奶一样变瞎子了? 八宝的第一反应即是快去看医生,耽搁了时间就更难医呀。 但想到一天的课务和班级工作,他又犹豫了:新学期刚开始上路,自己离岗去看病,学校人手少,谁来代课呢,这不影响工作吗? 让八宝放不下心的还有程鹏飞,才刚刚有了点进步,我这一走,恐怕又要变鬼了。 最让八宝担忧的是,目前处在调整经济政策的时期,有风声说最近要搞人员精简和下放运动,假如自己生病,就属于老弱病残人员,那就要被精简回家呀。 反正还有一只右眼正常,能坚持上班,到放假后,下放运动结束后,再去看眼睛也不迟。 高考复习还能坚持下去吗,上大学岂不成了泡影? …… 八宝不敢往下面想了。 早饭时,沈校长得知了八宝的病情后,关切地说,眼睛对人来说是太重要了,不能马虎,耽误时间,要八宝先到公社医院检查一下再说,上午的工作由校长和教导主任去安排。 早饭后,八宝只得去公社医院就诊。 公社医院在沿河镇下桥旁边。八宝还没来这里看过病。医院很小,不分科室,除了小舅公一个中医,还有一个年轻一点的男西医,医疗条件十分简陋,没有眼科器械,仅靠肉眼望诊。 医生查不出病因,只是说眼睛里面有问题,必须到大医院进行眼底检查治疗,并写了一张转院证明给八宝。 舅公说是肝肾虚亏,内火窜目,要八宝先吃点明目地黄丸、杞菊地黄丸之类的中药凉血补肾,还再三叮嘱赶紧到眼科医院诊治,千万不能延误治疗时间,而重蹈你奶奶的覆辙。 八宝这才急起来,下决心请假去外地看病。 八宝上完最后一堂课,才把去看病的事情告诉学生。班上的学生闻讯后,都舍不得八宝离开他们,尤其是程鹏飞,几乎要哭出来了。八宝说问题不大,眼睛很快就会好的,过几天就回来教书,校长会安排老师来代课,希望同学们继续努力学习,创造新的成绩,老师才会安心治病。 离发工资还有几天。八宝犯难了:路费医药费哪里来,口袋里没几分钱,怎么外出去看病呢? 沈校长叫他写张借条,先预支下月工资。八宝从今年七月起就转正了,月薪从30、5元长到了35、5元。这样,八宝从会计那里借支到三十元,八宝像捡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向校长深表感谢。沈校长说这是应该的,并告诉八宝,到了县医院,假如需要转外地检查治疗,可以到文教局和卫生局办理有关手续;还有什么困难也可以写信给学校,学校尽量帮忙,你只顾安心治眼睛好了。 八宝离开学校时,领导和老师都来送他,祝他早日康复。八宝十分感动,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临走时,八宝把高考复习资料带在身边,他仍然决心不悔,只要病情一见好转,就要将复习进行到底;眼睛有病,他更离不开那心爱的半导体收音机,他也需要它伴随自己度过难熬的时光。 八宝的突然回家,给瞎子奶奶一个意外的惊喜。但听说八宝要去县医院看眼病,奶奶即转喜为忧,催八宝快去看病。八宝反安慰起奶奶来,说现代医学很发达,不比从前落后,叫奶奶放一百二十个心。 当八宝问起两个妹妹时,奶奶告诉他,莲子上学去了,梅子头疼睡在床上还没起来;前些时候,你爹身体发病,商店辞了他,这几天稍微好点,一早就到香店里包香去了,把你小妹字撂在床上,我一个瞎子老妈妈有什么法子想呢。 母亲死后,梅子是八宝最牵挂的人。梅子从小失去母爱,跟随瞎子奶奶和年幼的姐姐受苦受难;父亲经常生病,失业,无心无能照顾子女,这怎么不常常让八宝牵肠挂肚呢。 八宝不在家的时间,大妹子同奶奶睡大房间,小妹子就跟父亲睡在灶屋那半间小屋里。八宝一听,急忙走入用一块旧床单做房门的父亲房内,只听得蜷屈在破蚊帐内的梅子在呻吟着。 八宝撂起帐门,凑近梅子,只见梅子头发散乱,脸容瘦黄,双手紧抱着草窝似的头发,面露痛苦的表情。 八宝轻声地喊着她的名字,梅子泪水涌满眼眶,用几乎听不到的微弱声音应答着,叫着哥哥,泪珠又嗦嗦地滴落在枕巾上。 “梅子,你怎么啦?头疼吗?”八宝弯下身子,用手抚摸着梅子高烧滚烫的额头。 “恩,头疼得很啊。”梅子痛苦万状地哭着说。 “爹为什么没带你去医院去看啊。”八宝问。 “爹哄我说,一点头痛不要紧的,天亮了,买油条馒头给我吃了,就会好的。他一早就走了,没买油条给我吃啊。爹在骗我啊,我比夜里痛得狠些呀。”梅子哭诉着。 “别哭,哥哥背你到医院去,看看就好了,啊。”八宝帮梅子擦去腮帮的泪水,又倒了杯温开水喂给梅子喝,安慰着梅子。 “哥哥,看病要好多好多钱呀。”梅子担忧地说。 “梅子,哥哥拿工资了,有钱了,别急啊。”八宝替梅子掀开被子,穿好衣服,同奶奶说了声,背起梅子就往公社卫生院跑去。 “孩子,你哪里有钱给梅子看病呀。”奶奶忙问。 “我身边带了。”八宝把准备医眼睛的钱先给梅子急救用,自己外出再想办法。 “菩萨保佑我家梅子,阿弥佗佛。”瞎子奶奶双手合掌在祈求着。 西坝卫生院就在李家坝埂往东三百米的后街。八宝小时候买豆渣昏倒后,曾被人送来救治过,后来很少来这里看过病。现在,他忘却了自己,靠一只还健康的右眼,喘着粗气,背着梅子急步疾行在这条熟悉的路上。 梅子脸色非常难看,在他背上轻轻地哼哼着,身子不断地抽搐着。八宝安慰她马上要到医院了。八宝真恨不能插上翅膀一下子飞到卫生院。 八宝简直是用一百米赛跑的速度把梅子背到医院的。体力不支的八宝气喘吁吁,浑身已被汗水湿透。他来不及揩擦满脸的汗珠子,找到医生。 西坝镇卫生院条件虽差,但还是全县最好的公社医院,这里有几位不久前分配来的医学院毕业的年轻医生。一位戴近视眼镜的沈医生负责接待了他。 沈医生经过详细询问检查,并抽了梅子的脊髓液,确诊为小儿急性脑膜炎。沈医生说此病凶险,再来迟一点,命就难保了。 八宝几乎掏空了口袋里的钱,为梅子办好住院手续。 梅子很快被送进病房住院。近来正流行脑膜炎,病房里已经收治了两位急性脑膜炎患者,其中一个三岁的男孩因为送医院太晚,已经奄奄一息。另一位,快要康复出院了。 这时,梅子处于半昏迷状态,抽搐得更厉害,颈脖子不断朝后仰摆着。八宝几乎用哀求的声音请医生快救救梅子。所有的医生护士们全来了,投入了紧张抢救:抽血,化验,打针,挂水,…… 医务人员忙碌了好一阵子,终于把梅子从死神那边夺回来。梅子转危为安,青紫的瘦脸上显出一点血色。医生说,要再住几天继续治疗,没有特殊情况,一般五六天就会好的,你家来得还算及时,不会留下后遗症。 盐水瓶里的药液一滴一滴地慢慢渗入梅子手背细微的静脉里,梅子渐渐地安睡了。看守在一旁的八宝这才松了一口气,但他此时发现左眼的病情已在迅速恶化,眼前一片漆黑,八宝竟急得一下子瘫坐在梅子病床边的凳子上。 八宝竭力克制着自己的心态,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他想等梅子的病情更稳定一些,就去县城就诊。 莲子和八宝的父亲尧发急匆匆地赶了进来。原来,莲子放中学回家闻讯后,即把在香店干活的父亲叫了过来。尧发手上还粘着没来得及洗干净的包香的浆糊,一言不发,脸上写满忧愁和无奈。 “梅子啊,你好些了吗?”莲子凑近梅子身边问。 “她刚睡,先别喊她。好些了,没大问题了。”八宝对他们说。 “梅子都病成这个样子了,你还不……”八宝想责怪父亲几句,但欲言又止,他了解父亲的困境和为人。 “医不起呀。越是没钱,越要多花钱。”尧发愁眉苦脸地说。 “钱要紧,还是性命要紧啊。医生说再晚来一会,就没命了。钱我缴过了,出院的时候再结算。梅子这里没花多少钱,估计我缴的二十五块钱,可能基本上够用了。”八宝不再畏惧,顶撞了一下父亲,但又按捺着将要喷发的恼火说。 “奶奶说,哥哥自己还要去医眼睛啊。”莲子已经知道八宝的事情。 “不要紧,我有公费医疗的。”八宝说。 “这里我来想法子结帐,你赶快上县医院看眼睛去吧。”尧发良心发现,对儿子说 ,“莲子你跟你哥哥先回家做饭,我来照看梅子。你吃过了,再送口给我和梅子来吃。” 八宝见梅子安详地睡着,便同莲子回家了…… 梅子在医院整整住了三天,而八宝也足足在梅子身边守了三天。等梅子一出院,他就立即赶赴县医院。至于外出看病的路费,到县里再去文教局想办法,他记得沈校长告诉他有困难可以找文教局帮助。 果然,八宝患的是眼底病,县里初诊为急性视网膜炎,需要到省城大医院眼科进一步检查治疗,并开了转院证明给他。 八宝听说办理外出看病手续很烦——按照有关规定:疑难病症地方医院因条件有限须转上级医院的,必须由县医院出具转院证明——病人再到主管科局批准盖章,同意请病假外出就诊,这样可以报销往返车旅费;再经县卫生局批准,才能解决医药费。如果需要住院,那就由住院医院同卫生局直接联系,出院时一并结算。 八宝虽然在县城读书好几年,但对县里的各个领导机构十分陌生,不知文教局、卫生局的大门朝东还是朝西,更别说认得局长科长秘书了。 但非得亲自去跑去办不可啊。所幸的是八宝在师范读书期间,曾经被学校抽调到县团委帮整理过优秀团员的材料。还有一次印象最深——就是师范生为抗议学校伙食太差稀饭太稀,而跟随大伙抬着米汤一样的稀粥与藏着死蛔虫的苋菜,排队到县政府上访请愿。 八宝凭着记忆,还是找到了县政府文教局和卫生局。 算八宝运气好,八宝一路绿灯,没费多大劲,也没遇到任何麻烦,就办好了所有转院手续,而且从文教局又借到30元车旅费——一个重要原因,是他邂逅了在县文教局当秘书的初中老同学章龙。 章龙高中毕业后,通过关系,依仗烈士子弟的优越条件,被一所大专学校中文专业录取,毕业后分来县文教局。 章龙比初中时更帅了,且根红苗正,又是大学生,参加工作后一帆风顺。有情人终成眷属,去年与中学女友李丽,喜结良缘,正是春风得意踌躇满志之时。李丽没考取大学,后来分配在县供销社工作。 章龙虽然有些脾气暴躁,但为人耿直,乐于助人,见八宝有病来局里,便热情相待,以尽老同学的一份情谊。由于章龙的帮忙,带八宝找人办事,就顺利多了。 八宝对老同学心存感激,但自怨不如老同学走运,心中不免有几分悲怆。 八宝谢过章龙,下午就搭上开往南京的班车,到又一个陌生而向往的大城市去。八宝想到此行并非上班,也非旅游,更不是上大学,而是为救治将要失明的左眼,他对现状与前程既感到无限怅惘,又充满着一线希望。 第四十章 长途汽车在蜿蜒起伏的沙石公路上经过三四个小时的颠簸,下午三点多才到达南京。这几天,省城刚刚欢庆建国十四周年的伟大节日。 位于长江路总统府附近的长途汽车站内外,到处是醒目的欢庆标语和宣传画,仍然洋溢着节日气氛。马路两旁高大茂密的法国梧桐树,虽然已经开始飘落枯叶,但是还在为过往的行人与车辆撑起一条长长的绿荫。 首次来南京的八宝,被眼前五光十色的城市景象迷住,他想南京比起杭州来毫不逊色,且更厚重壮美。但他此时心情沉重,无暇欣赏这一切。他必须尽快找到县卫生局指定的就诊医院——江苏省工人医院。 来南京前,他曾打听过省工人医院在广州路上海路一带,但没有交通地图,不知道如何乘车前往。好在他已有过杭州之旅的经验——路生在嘴上。南京人习惯称师傅,他就师傅师傅或者先生大爷伯伯婶婶地问路。 他终于问到开往工人医院的路线:从这里一直西行至中山路,转向珠江路口,就可找到广州路了。 八宝沿着长江路一直往西走了不远,来到原国民政府总统府门前,在电影和教科书上见过的高高的“总统府”大门,赫然矗立在眼前,门上边“总统府”三字早就被铲除,门边挂着的又长又宽庄严的牌子告诉他,这里已变成“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江苏省委员会”所在地。 八宝驻足抬头,只见大门尖顶处飘扬着鲜艳的五星红旗。再看门口,站着荷枪实弹威武英俊的警卫战士。 “城头变幻大王旗”,“虎踞龙盘今胜昔” ——八宝耳际忽然响起两位伟人的诗句。 八宝睥了一眼幽深神秘的“总统府”里边,这象征着沧桑沉浮、历史变迁的建筑,使他顿时敬畏和激动起来。 八宝明白这次并非来宁观光旅游,不敢在此久留,稍停片刻,就向目的地匆匆进发。车水马龙的宽阔马路,林立高耸的摩天大厦,让八宝目不暇接,热血涌动。 假如眼睛瞎了,这美好的世界将会一片漆黑啊,必须抓紧救治这宝贵的眼睛呀。 一个小时后,他在珠江路口乘上了广州路开往省工人医院的公交车。 车子经过南京大学、儿童医院、胸科医院后,终于在终点站省工人医院停驻下来。 省工人医院是全省最好的医院之一,眼科水平也数一数二。在此就诊的人非常多,门诊挂号处前排成一条条长龙,门诊大厅里看病的人黑压压的一片。 八宝光挂号就排了半个多钟头的队。 他好不容易找到三楼上的眼科时,又见眼科门外边的长靠背椅上坐满等候看病的人。八宝不懂规矩,径直往里边走去。不料,被看守在门口的护士一把拦住。 原来到这里还要排队——患者先将病历本与挂号单子交给坐在门口的护士,护士把病历和挂号单按照先后顺序,压在面前的小桌子上。等医生看完一个病人出来,才放一个进去。 外边走廊上的靠背椅上挤满了候诊者,八宝找不到空位,只得靠墙站着。 快到下班的时候,八宝才被叫了进去。 眼科诊室里并排摆着三张医生办公桌。按照护士的指定,八宝被安排给一位戴深度近视镜的男医生。 简单的询问之后,男医生把八宝领进一间暗室里检查眼底。八宝的两只眼睛首先被点上眼药水。八宝以为很快就要治好了。但医生说这是在放大瞳孔,为检查眼底做准备,叫八宝先坐到外边,再等五分钟才好检查。 哦,八宝只得暂时退出诊室,在外边等。随后,八宝感觉眼睛里渐渐胀痛,视物也渐渐模糊。八宝心情紧张,担心眼睛真的要瞎了。 时间在慢慢腾腾地过去。没有手表,也看不见外边的挂钟在哪里。心急如焚的八宝巴望五分钟赶紧过去,早点检查清楚。 终于盼到医生来喊他进暗室了。 医生用一把手电筒似的眼底检查镜,凑近八宝的眼睛,从不同方位仔细窥看。 几分钟后,眼底检查结束,医生把八宝带出了暗室,坐到办公桌边上,在病历上写下一些潦草的汉字和看不懂的英文。 医生告诉八宝患的是急性视网膜炎,玻璃体出血,比较严重,本需要住院治疗,但因住院病人很多,目前没有床位,要排队等待,暂时只能门诊治疗;又叮嘱八宝不要饮酒和吃刺激性的东西,不要剧烈运动,不要做弯腰沉头的动作,最好要卧床休息,以免引起眼底继续出血。 医生还建议八宝,再去江苏省中医院眼科就诊,说中医对此病有较好的治疗办法,省中医院可能还有空床位。医生为八宝写了一张会诊便条给省中医院眼科。接着,医生开了处方叫八宝去拿药。八宝还想多问几句,医生说要下班了,快去拿药,并叫进下一位。 八宝无奈地退出诊室,快步去药房取药。在划价处和交费处排了两次队,在领药处又排了一次队,八宝才取到药。 八宝回到眼科诊室,把药水交给护士。护士向八宝的左眼结膜上注射一种止血消炎的药水,这种药水每日打一次,须连续三天。八宝忍着疼,壮着胆,让护士给自己往左眼里打针。八宝提心吊胆,真的害怕眼睛被针头刺穿而完蛋。 等打完针离开医院时,已近黄昏。城里到处亮起灯光。这时,八宝才意识到今晚的吃和睡的问题还没解决。 他首先想到,必须找一家旅馆住下,再去解决肚子问题。于是,他乘上到鼓楼的公交车。 八宝在鼓楼下车后,在附近找了几家旅馆,都因价格不菲而未成。在鼓楼医院对门的巷子里,终于找到每天两元住宿费的一家小旅馆。被查验了工作证和外出治病的证明,登记并缴了三天的住宿费,八宝才有了栖息之处。 八宝住进了一间仅放得下一张床但比较安静的单人小房间。 这时,他清点了自己的钱包——车费、医药费、住宿费等,已用去带来的三十元的大半,只剩下十几块钱。八宝粗略地估算了一下,如果再在门诊上打针,伙食费、公交车和回家车费等就要十几元,口袋里所剩的钱勉勉强强够支付。 八宝肚子里饿得咕里咕里地直响。他只得先到街上花三毛钱吃了碗阳春面。 面店里几个衣衫褴褛垢头污面的叫化子,在争抢客人吃完的空碗,用嘴舐舔着。八宝刚把吃完的碗放下,就有一孩子抓起来用劲舔着,其实这碗已被八宝洗劫一空。另一位蓬头散发的妇女还向八宝要钱。八宝眼前立即浮现出躺在垄冈村破棚子里面黄肌瘦的母亲的形象,从口袋里摸出一角钱塞给那妇女,便匆匆离开了面店。 随即,店里的服务员也把这些人赶了出来。 鼓楼是全市最繁华的地区之一,光怪陆离的霓虹灯变幻多端,马路边和高楼大厦里的灯光交相辉映,夜景非常迷人,逛大街、吃夜宵的人成双成队。尤其让八宝羡慕的,是跟八宝擦肩而过佩带着南京大学校徽的的莘莘学子。 “年纪轻轻患上这严重的眼病,我的大学梦这辈子难圆了呀。”八宝不禁又伤感起来。 回到旅馆房间,八宝躺在床上回忆着一路上的见闻,和刚才面店里出现的那一幕,他长吁短叹,感慨着命运的不公,人间的不平…… 但他主要考虑的是怎样面对现实,尽快找到最佳治疗办法——住院治疗。只有这样,才能保证卧床休息,才有安静的环境与科学的用药,好得快些;假如继续住在旅馆里门诊治疗,不但多花钱,人劳累,而且容易再度出血,病情恶化。 八宝决定明天带着工人医院的会诊便条,到省中医院求治,希望能在中医院住院治疗。只要能住院,就可以凭县卫生局开的就诊介绍信办理住院手续,不必为医药费操心,也不需到处奔波了。 第二天一早,他向省中医院出发了。为节省车费,他沿着中山路朝新街口方向步行。到了高高竖立着孙中山铜像的新街口,他问清了方位,然后又朝汉中路向前走,终于找到省中医院。 有了在省工人医院看病的经验,他比较顺利地挂到号,在二楼寻见眼科诊室。这里的病人比工人医院少,显得比较安静。没等候多久,他就进入了诊室。 眼科诊室里只有两位大夫——童颜鹤发的老中医与清秀白皙的女医生。让人奇怪的是这里仅摆着一张办公桌。 年轻女医生就坐在老医生的一旁,替老医生写病历开处方。开完处方后,递予老医生过目并签字。 这位姓童的老医生是省内知名的中医眼科专家,女医生是工人医院派来学习中西结合医治眼病的陆倩倩医生。 童医生看过工人医院眼科写来的会诊便笺,即为八宝看病。经他望、问、切、闻,加上陆医生仔细的眼底检查,得出了与工人医院相同的结论。 八宝急切地要求住院治疗。两位医生十分同情八宝,答应让八宝住院,但说有一个病人七天后才能出院,要八宝再等几天,先开了一些中成药给八宝内服。 从省中医院出来时,八宝口袋里的钱因挂号和买中成药而更少了。 让八宝犯难的是,再住四天旅馆的住宿费已没了,而回家去想办法,那要增加来回路费,路途奔波的劳累可能会使眼病更难治。 怎么办? 他忽然眼前一亮:到在下关的表姑——陈鹏飞的母亲那里借宿四天。这样既可以节省几天旅馆费,也顺便对这位学生家长进行家庭访问。 可是,他从未去过下关表姑家,这不是在大海里捞针吗,怎么能找到呢? 八宝的心里豁然开朗起来。八宝突然记起陈鹏飞入学登记时,曾记载下表姑在南京的工作单位——南京下关百货公司食堂;家庭住址——南京市下关区公共路4号。 虽然上了公交车,八宝的心还没定:表姑现在还在下关百货公司食堂吗,她工作一定很忙,有时间接待我吗?即使找到了她,她家里有地方住吗,万一她调换了单位呢? ——对于这些问题,八宝心里十分矛盾,但也顾不得这些了,自己实在没办法,只得去试一试吧。 公交车经过了近十个站、穿过半个南京城以后,通过挹江门,到达下关渡江纪念碑附近。 渡江纪念碑矗立在马路中心的园圃里,让八宝激动了好一阵子。十四年之前,人民解放军百万雄师过大江后,就是从这里浩浩荡荡地通过挹江门,开入南京城的。 八宝在热河路下了车,先花六两粮票买了六块插酥烧饼,称了八个苹果,想当见面礼。他首先找到目标比较大的下关百货公司门市部里的售货员,问到了公司食堂的地址,然后七转八弯,在不知名的一条小街的一间两层旧楼房里,寻着了下关百货公司食堂。 在一进门的饭堂里,一位中年男子手捧小茶壶正悠闲地喝茶。八宝请问这位师傅,这里有没有一位叫吕美香的。那师傅说你是她什么人,八宝说她是我的表姑。那人立即满脸笑容地朝里边厨房间喊道:“吕美香啊,你的侄儿来了。” 话刚落音,正在后边厨房拣菜的表姑一边把手在围腰上擦擦,一边兴冲冲地走出,迎上来,亲热地抓住八宝的手说:“八宝呀,什么风把你吹来的啊。多少年不见啦。快坐,我给你倒茶去。” 八宝见表姑虽然四十多了,仍显年轻,长得有点像小舅公,身材娇小,肤色红润,留着齐耳的短发,瓜子脸蛋,两个小酒窝,样子十分和善可亲。 那师傅也叫八宝坐下歇歇。八宝真走累了,就坐在餐桌旁喘口气。 “八宝,这位是我们的刘主任。”表姑端上一杯热茶给八宝,向八宝介绍着,“刘主任,这是我姑母的孙儿,还是我家鹏飞的老师呢。” 站在他们面前的八宝虽然年轻,但满脸倦容,衣着寒酸,貌不惊人。 “刘主任,您好。”八宝强打精神向刘主任致意。 “做老师好,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嘛,小小年纪就当老师,学问不错哇。”刘主任称赞着老师呢,“今天中午要给你侄儿端两个菜,好好招待一下了。” “八宝你工作很忙吧。鹏飞在你那里念书,给你增加不少麻烦,辛苦你了。”表姑向八宝道谢着。 “表姑母不要这样客气,没关系的,自家的人嘛,应当多关心点呀。鹏飞最近进步多了,你放心。”八宝觉得以前在陈鹏飞身上的精力没白花。 “谢谢你啦。要不是送到你那里,这孩子,不知道会走到什么邪路上去啊。”表姑打心眼感谢八宝,“这回是来南京开会的吧?现在还没到放假时间,怎么会有工夫上来啊”。 “不是开会。是……”八宝嘴唇抖动了一下,觉得不好意思开口,故欲言又止。 “孩子,有什么事尽管说嘛,这里又不是别处。碰到什么为难的事情了吗?” 表姑从八宝脸上,看出了八宝的心事。 “不瞒表姑说,我是来看眼病的。”八宝只好直说了。 “哦,看了吗?怎么样,不要紧吧?不是害的你奶奶的眼病吧?”一听是眼病,表姑着急了,她担忧八宝传染了八宝奶奶的眼病。 “医生说是眼底出血,视网膜炎,要住院。”八宝如实相告。 “这种眼病很危险的,不及时医治要瞎的。”站在一旁的刘主任插嘴说。 “那得赶紧住院医啊。在哪个医院看的呀。”表姑一听更急了。 “省中医院已经收我住院了,可是,还要等七天才有床位。我身上带的钱不多了,住旅馆的钱不够,南京又没有别的亲人,所以才想到您这里来想想法子。真不好意思,给您添麻烦了。”八宝一口气把来意全盘托出。 “好好好,自家人不要客气了。就在我家住几天好了。吃饭就在这食堂,很方便的。表姑母虽然房子小点,你一个人还是好住的,你不必担心啦。”表姑母真心诚意地说。 “那太谢谢表姑母啦。”八宝终于找着了住处,真不知如何感谢表姑才好。 “你在食堂里吃过中饭,我再带你到我家里,好好休息去。”表姑说。 “不啦,我这两天暂时还住旅馆,我已经付了三天的住宿费了。我还要到工人医院打两天针,歇两天再住到表姑您这里来。”八宝说。 “孩子啊,今天就住我这里来吧,赶快把房间退掉,也好节省几块钱呢。”表姑处处替八宝着想。 “谢谢表姑母关心。好吧,那我就去退房间。”八宝明白,钱对他来说是多么的重要。 “旅馆有规定的,必须在中午十二点之前,办退房手续,超过十二点就要算一天的房钱的。”还是刘主任内行,懂得旅馆的规矩,提醒八宝说。 “那我得赶紧去,不然就来不及了。”说着,八宝就拔脚要走。 “孩子,那你先去退吧。食堂开饭还有一会。我这里还有几块烧饼,给你带路上当当点心吧,也好省几个钱。”表姑说着,就去拿烧饼给八宝。 “表姑母,我差点都忘了,买了一点东西给您,不算什么礼物,还请您收下吧。”八宝差点把送表姑的礼物忘拿出来。 “哎呀,你这孩子也真是,表姑母这里,不是别处啊,来还要带什么东西呢?看病正要花钱的时候,不要这样啊。把这东西带回家,给你奶奶吃吧。”表姑说怎么也不肯接受。 “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请表姑不要嫌弃啊。”八宝进退两难,不知咋办,十分尴尬,胀红着脸说。 “今天是特殊情况,先打点饭菜给你侄儿吃,没关系的。早上的烧饼也不要给他吃了。你侄儿买的礼物是他的一番孝心敬意,你就收下来吧。”刘主任为八宝破例提早开午饭,也劝表姑接受八宝的礼物,为八宝解了围。 八宝吃完表姑为他买的可口饭菜,从口袋里取出钱欲付饭菜钱,表姑那肯要他付呢,还责怪八宝说太见外了。 八宝说:“你工资不多,负担也不轻,我在这里住好几天的,就要我自己来付吧。” 表姑说:“你是稀客,靠你吃餐把饭,我表姑也不会穷到哪里去啊。” 八宝说:“那好,今天就吃你的,明天起,我在刘主任这里买点饭菜票,行吗?” 刘主任说:“可以啊。在这食堂里用餐,比在街上要卫生,价格也比较公平便宜。你表姑确实也不容易,一个女人在城市里打工,工资不高,,还要负担两个孩子的生活和读书。但是,她人很好,起早摸黑干活,十分辛苦,做事非常卖力,任劳任怨,认真负责啊。” 刘主任又对八宝的表姑说:“你侄儿也真的会体贴你啊。你就实事求是点,随他在食堂自己买菜饭票吧。” 八宝从刘主任的话里,更加了解表姑的为人和处境了。表姑听刘主任这么一说,也只好答应了。 八宝谢过刘主任和表姑,就急忙乘公交车返回城里,退住宿费与到医院打针去了。 晚上八点多,疲劳不堪的八宝回到下关百货公司食堂表姑那里。 在食堂里吃饭的人已经很少,快关门下班了。表姑还在等他吃晚饭。八宝说办完退房手续然去打针之后,看看时间已经不早,就在外边吃过晚饭了。 表姑说:“既然这样,那就明天起在食堂吃,再不要到外边吃了。”说着,给了八宝一把菜饭票,说是在刘主任那里买的。 八宝连忙取钱和粮票给表姑。表姑说怎么也不肯收。 表姑说:“孩子啊,亲帮亲,邻帮邻,你我是再亲不过的亲人了,帐也不要算得太清楚呀。” 八宝说:“你的情我全领了,可是,这钱和粮票无论你要收下的。我知道你经济也困难,粮食计划更加紧张,每月要给在乡下读书的孩子寄钱寄粮票。还有一个孩子在你身边念书和生活,确实不容易的。你就不要客气了。表姑啊,我现在已经参加工作,月月有工资拿了呀。” “就是盼的这一天啊,能有工作,能拿工资呀。我的两个孩子,也不晓得到什么时候才能有你这样啊。孩子啊,不瞒你说,我在食堂里工作,吃饭还要付钱交粮票,可还是能沾点光的。伙食费只要缴几块钱,粮食计划我够用了,你不必担心的。” 姑侄俩互不相让,都在客气着。八宝见刘主任从里边走出来,觉得机会来了,把钱和粮票全交给刘主任手里,并说:“刘主任,这是我购买饭菜票的钱和粮票,请你收一下吧。” 刘主任其实已经听见了他们姑侄的对话,就说:“好好好,你们都客气不要,那就先给我吧。等八宝把你姑妈买的吃完了,我再付饭菜票给八宝,好吗?” 八宝和表姑只好同意。问题终于解决,时间也不早。八宝跟着表姑到公共路表姑家睡觉去了。 一路上,在小街小巷昏暗路灯的陪伴下,八宝同表姑聊了双方家庭的一些事情。 八宝听表姑诉说着,解放初,因同丈夫不和,赌气从家出走,来南京打工。十几年来,从在南京汤山炮校当干部的弟弟克才家帮工,又进下关百货公司职工托儿所当阿姨,最后才找到公司食堂这份工作。这中间,她已记不清吃了多少苦头,受了多少冤枉气,但她咬口生姜喝口醋,硬是熬过来了。 八宝见表姑不断地用衣袖擦着泪水,心里也在默默地流泪。他从表姑身上联想起自己母亲的悲惨命运,却看到了一个与母亲迥然不同的、敢于同命运抗争的母亲。 半个小时后,八宝跟表姑转弯摸角,走入了深居于小弄堂的表姑的家——一间不到十平米的低矮木屋里。表姑说城里房子非常紧张,这房子是房管所的出租屋,虽然是点螺丝壳,还好不容易才租到。 八宝见表妹已经放学回家,正在狭窄的过道的煤炉上烧水。她叫枚芳,比八宝小五六岁,身材矮小,皮肤黑里透红,圆脸蛋,扎着小辫子,穿着白短衫花裙子。表姑介绍说,枚芳还在附近小学读五年级,中午在学校带伙,早晚在家里吃。偶尔才到她母亲上班的食堂吃。表姑说,怕自己的女儿来食堂吃饭次数多了,领导和职工们要提意见,影响不好,甚至砸掉自己的饭碗。 枚芳一见八宝进屋,就用南京话亲昵地喊八宝哥哥。 八宝走进表姑的房间,心里不禁一愣:房间里只有一张床,难道三人就挤在这张床上吗?毕竟男女有别啊。八宝总觉得有些尴尬,这不是太让表姑为难了吗? “表姑,这床,恐怕……”八宝想问一下今晚睡觉怎么安排,但不好意思开口。 “你别操心,你睡床上,我同枚芳睡床面前踏板上啊,没问题的,这踏板宽得很,好睡两三个人,以前来了人,就这么睡的。”表姑见八宝面露难色,就向八宝展示床前这块踏板的妙用,“你也很累了,快洗洗早点睡,养养精神吧。” 八宝真的非常疲劳。事到如今,也只得如此。他洗漱结束便在床上睡下了。他虽然闭上眼睛想早点入睡,但他被表姑先人后己和对自己无私关怀的美德深深感动了,难以入眠,思量着应抓紧治疗眼病,今后好报答亲人。 夜深了,他听见表姑与表妹还在忙里忙外,处理着今日和明天的家务事,也不知她们什么时候睡觉的。 第四十一章 七天以后的下午,八宝住进了江苏省中医院眼科病房。 眼科病房设在病区大楼三楼。病房门上边贴着大大的圆形美术字 “静”。病房里,雪白的墙壁,乳白的大窗子,显得分外静谧。印着红十字与半圆型的“江苏省中医院”字样的被褥和床单,使整个病房显得格外宁静和整洁。 八宝住在一间较大的病房里,眼科与针灸科的病人混杂一块,共八张床位,眼科与针灸科病人各占一半。一至四号是针灸科病人,五至八号是眼科床位。 八宝住的是刚空出来的第8号床。八宝暗自庆幸运气好,住到了吉利数的床位。 当八宝走进病房时,同室病友都同他握手或打招呼。第七号床上住着一位南京大学的老师,姓俞,近四十岁,戴着墨镜,患的是视网膜炎兼高度近视。 俞老师见八宝神情忧郁,寡言少语,就主动跟八宝搭话,询问病情,劝慰八宝既来之,则安之,别着急。 俞老师原来在省工人医院治的,几个月不见效,才转院到此。说刚进来时,视力为零,半年下来经过中西医结合治疗,已经恢复到0。3了。 其他病友也纷纷现身说法,慰勉八宝。这让八宝感到一股股暖流渗入体内,增强了与病魔作斗争的信心。 八宝的八号床紧挨东边的大窗子,从窗孔里可见半个医院,窗下是一块很大的草坪园林,景色不错。三五成群的病人,在悠闲地散步或打太极拳。八宝几乎忘记自己现在的身份,仿佛置身于公园之中 。 上午八点半,正当八宝在观赏着下边景色时,医生开始查房了。那位陆医生进来了。由于医生少,她兼管门诊和病房。年轻貌美的陆医生,虽然比较肌瘦,但十分靓丽:修长的身材,白净的皮肤,穿白大褂,戴着圆筒白帽子和大口罩,脚蹬黑色高跟皮鞋。那对乌黑明亮的漂亮眸子,在两片款式新颖的金边近视眼镜里面闪烁,两圈浅浅的小酒窝,永远带着亲切的微笑,分明是一位白衣天使来到人间,带来了满室春风和阳光。 陆医生微笑着跟每位病友打招呼,然后挨个询问病情,同病人亲切交谈,最后,开出医嘱交给她旁边的护士。 八宝是她查房的最后一位病人。除了询查病史之外,还跟八宝聊了不少家常。 她十分同情八宝的贫困家境,更加体谅八宝这么年轻就患上严重眼疾的焦急心情,说了许多安慰鼓励的话,首先从精神上心理上对八宝进行疗治,特别叮嘱八宝卧床休息,不要乱跑,闭目养神,避免反复出血加重病情。 八宝问这种眼病的病因是什么,陆医生说原因比较复杂,要做进一步检查才能确诊。目前只能先口服汤剂,以消炎、凉血、止血,兼滋补肾阴,然后慢慢吸收渗入玻璃体内的淤血,才能逐步恢复视力。 八宝问,需要多少时间才能治好,陆医生说,如不反复出血,至少得两三个月;如自己不注意,让它反复出血,就很难说。她指着第四号病人说,这位因为没重视卧床休息,稍微好点就跑到街上去玩、去喝酒,结果前功尽弃翻了病,六个月还没出院呢。 八宝似遇救星,如坐春风,顿觉眼前明亮了许多,心想一定要听医生的话,配合治疗,争取早日康复。 接着,八宝按照医嘱做了各项检查。结果,基本正常,但透视发现患有肺结核,且属于浸润期,必须马上治疗。八宝长期来营养不良,精神负荷和工作压力又不断升级,抵抗力减弱,不幸染上了肺结核。 八宝记得在师范毕业前的一段时期,曾下午脸颊潮红,发低烧,夜里常出盗汗,一次支农中还吐过鲜血,却以为口腔或气管被麦芒异物刺破的,并不在意,没做及时检查和治疗,任其发展,最终导致他体虚力乏,日见消瘦。 真是祸不单行,雪上加霜。这回查出肺结核,又让八宝大吃一惊,心里又蒙上一层阴影,成天愁眉苦脸,思想包袱越来沉重了。 陆医生劝他说,这次查出肺结核是件好事,如不来住院做检查,再让隐患恶化,后果更不堪设想;况且,现在肺结核不难治,这次趁住院把肺结核彻底根治掉,这样对治疗眼病也很有帮助。 陆医生的一席肺腑之言,让八宝的心情稳定了许多。 这样,八宝每天除了口服汤药以外,还要挂水、打链霉素,吃一把把治疗肺结核的西药。 除了上厕所,八宝成天躺在病床上,接受各种治疗和休息。有时开饭时还在打吊针,病友们就帮他买好饭菜放在床头柜上,等挂完水再吃。八宝对病友的热心帮助心存无限感激。 他抽空吃力地写了封信把近况告诉了家里,说自已经住进了医院,一切都好,叫家里人放心,并叮嘱大妹子照顾好老小。 没几天,莲子回信了。说家里没事的,叫他安心治病,望他早日出院;并告诉八宝,下坝兰香经常来家里帮洗衣做饭,还带了不少蔬菜山芋萝卜来,兰香家父母和兰香对家里很好。 八宝看完莲子的回信,心里十分难过和矛盾。自己躺在远离家乡的医院,不能照料老小,把责任推给妹妹,真深感愧疚,恨不能立即出院回去。他也十分感谢兰香及其父母的朴实热诚,但对这件婚事总觉不妥,甚至有后悔之意,而目前又无法摆脱,只能先维持现状,待出院后再做定夺。 整天躺着,八宝觉得好无聊。他见有的病友床头枕边藏着精雅的小半导体收音机,常戴着耳机收听,就把随身带来的那个难看的半导体也取出。但不知没安装天线能否收到广播。 病友告诉他,这里离省广播电台很近,没有天线也可以收听到江苏省人民广播电台的节目。八宝试了一下,果然收到了,而且比在乡下清楚响亮多。八宝高兴极了。 病室里要保持安静,不能有收音机的响声影响他人,只能用耳机听。八宝没带耳机,就只得将声音调压到最低,把半导体挪近耳边,全神贯注地收听,使听觉神经始终处于高度兴奋状态,而让双眼得到充分休息。 虽然只能收听一个电台,但八宝也非常开心。从此,八宝有了精神寄托,终日以半导体为伴,倾心收听新闻、音乐、文学、戏曲与学习等节目,但不能发出声音跟读俄语。 小小的半导体成了他取之不尽的思想源泉和斗病动力,他不再感到寂寞无聊,也不再消极悲观,甚至忘却自己身在病榻。 有一次,他瞒着医生,偷偷地用独眼写了一篇题为《牢记血泪仇,勇敢斗病魔》的听后感,署名为“省中医院眼科病房汪八宝”,请护士帮寄给了电台。 没想到,三天以后竟然播出了。有许多住院病友收听后,纷纷前来祝贺八宝的文章在省电台发表。 八宝喜出望外——这是自己的文章第一次被省级媒体采用啊。在病友们敬羡的目光里,八宝又一次体味到成功的喜悦和快乐。 入院一个月,八宝的眼病和肺结核有了明显好转,病眼玻璃体淤血吸收较快,眼前黑影和云雾消失了部分,视力恢复到0、1了;肺结核基本治愈,体温恢复正常,病灶正在消除。他结束了卧床绝对休息的状态,可以下床走动了。 每天清晨,他与病友一起,跟护士在草坪花圃之间的水泥路上学习简化太极拳。刚柔相济、扶正养阴的太极拳使八宝得益非浅。一个月下来,八宝的气色好多了,眼病也相对稳定。 可是,经济危机始终困扰着八宝。这时,八宝的钱囊早就告罄,饭菜票也是借的病友的。写给学校求援汇款的信发出好几天,至今仍如石沉大海。他又不好意思向病友开口再借,只得省着点吃,每餐用量减半,菜也拣最便宜的青菜汤。有时就干脆在开饭时离开病房,躲到走廊里,饿上一顿两顿。 愁云重新笼罩在八宝的脸上,他气色刚转的脸蛋又渐渐消瘦变黄了。他无法安心继续住院。 后来,陆医生听到病友们反映八宝的困境,就慷慨解囊,送给八宝十元钱菜票和十斤饭票。病友们也你一元菜券,他两斤饭地捐赠给他。陆医生要他继续安心住院,并说愿意帮八宝打电话到县文教局联系。八宝被陆医生和病友们雪中送炭的爱心义举感动得热泪滚滚,不知如何感谢和报答。 八宝从别的病友那里了解到,陆医生的丈夫与她是大学同学,现在是鼓楼医院的心脏科医生。由于忙于事业,加上陆医生患有严重的胃溃疡,开过大刀,切除了五分之四的胃,现在两人还未要孩子。 虽然她看起来这么弱不禁风,但是,为了病人为了事业,每天还是那样不知疲倦地工作,在中西结合治疗眼病的科研领域里苦苦探索着,顽强地前进着,把全部的心血奉献给她钟爱的光明事业和眼病患者。 八宝心目中,又多了一位聪慧慈爱的女性形象和德艺双馨的救世良医,让他终生感怀和敬重。这给在同病魔做斗争的八宝以极大的鼓舞,给八宝增添了战胜困难的勇气和力量。 陆医生接济的钱粮眼看就要用完。陆医生同县里文教局电话联系过,可是,不知何故,学校还没寄生活费来。他不能坐以待毙,更不好意思再靠他人帮助。 他考虑再三,终于作出一项无奈的决定:上街变卖一点东西,再混几天。他思来想去,身边除了半导体之外,仅有两样稍微值钱的东西:一双兰香才做给他的布鞋和一件半新的衬衫。半导体是绝对不能离开自己的;而卖掉衬衫,仅有身上一件了,就是叫花子量米一升(身)头啦,没的换洗,等有钱再买新的吧。反正现在可以穿住院服。 这双布鞋是兰香做的,兰香为家里老小每人做了一双,八宝既感激她的真心,又觉得这桩婚姻难以圆满,心里老是感到欠她的情太多,一直没敢穿而珍藏着。这次带来是为换换脚,老是穿解放鞋脚很臭。可是,现在,为了度过眼前的经济危机,只得忍痛割爱了。 他用旧报纸把这两件东西裹好,准备到旧货市场拍卖或典当几块钱。他想,两样东西要卖到五六块钱,还可以坚持十来天。 星期日的上午,又是秋风萧索的季节了。他假托到外边理发和寄信,身穿住院服,乘车来到夫子庙附近,他曾听说这里是旧货拍卖商店比较集中之处。 这里,在解放前是藏污纳垢五毒俱全之地,但出现在八宝眼前的却是一方净土和一块乐园。虽然没有新街口鼓楼闹市区繁华,但商店云集,人流如潮,风味特色小吃店和雨花石摊贩比比皆是。 八宝满腹心事,步履沉重。手里拿着布鞋和衬衫,到处寻找当铺和旧货拍卖行。找了一条又一条街,没寻着当铺,只看见了一家旧货拍卖店。 八宝从未涉足拍卖商店,不知怎样交易。迫于生计,他硬是开口了:“同志,我有点急用,想把这点东西,放在你们这里卖,行不行啊?” 女店主瞧见八宝书生模样和取出来的东西,虽没有怀疑物品的来历,却摇摇头说:“这点东西很不值钱,也不好卖啊。” “你说值多少钱,就给多少,好吗?实不相瞒,我现在省中医院住院医眼睛,好长时间单位没寄钱来,饭都吃不起来了。病还没治好,又不能回家。我实在是没有办法啦,请您帮帮忙吧。”八宝只好说实话,真的打动了店主。 “既然这样,那就先把衬衫放在这里,给你标价三块钱,等买掉了再给钱你。布鞋不好卖,我们不收。”店主见八宝一身住院服装和文弱样子,顿生了同情之意。 “哎呀,我就等这钱吃饭啊,同志,能不能先付我一点呢?”八宝几乎是在向店主乞讨了。 “看你这特殊情况,我们照顾你一下,先付给你两块钱,收购你的,其余的就算手续费吧。”女店主答应通融一下了,但无论八宝怎么说,那双布鞋不肯收购。 八宝收起布鞋,接过两块钱,连说谢谢,即离开旧货店。 他想把布鞋卖掉,以再维持几天住院伙食费——他无法知道学校何时才会寄钱来,这两元钱,再节省也只够三四天,假如布鞋买到一块钱,就可以多坚持两天。 八宝儿时曾为凑足书钱报名,在小镇的村头巷尾叫卖过糖包子麻饼;没想到,如今二十多岁的堂堂男子汉,当了人民教师,却为住院的伙食费,又在省城大街上叫卖不值几文的布鞋。 八宝真想哭,命运为何如此凄苦,但他必须面对现实——要继续治病,还要吃饭。为了长远利益,他决心豁出去了。他想,反正在大街上谁也不认识谁,脸面无须遮掩的。 于是,他站在路口,厚着脸皮,举着布鞋,向来往行人拼命吆喝着,兜售着:“新布鞋要吧?新布鞋要买吧?” …… 他站在路旁风尘里,声嘶力竭地叫卖一个多小时,竟没有一个人理睬他。回答他的,除了行人扫过来的一个个鄙夷的冷眼之外,只是一阵阵夹着丝丝寒意的秋风,和法国梧桐枯叶簌簌飘落的声音。 他正失望地徘徊在十字路口,准备做最后的挣扎,不料,胳膊被一只粗壮的大手紧紧扭住—— 八宝猛地回头一看,立刻吓出一身冷汗——原来是交通警察和街道治安人员来干涉了。 八宝被带到一家街道治安管理所,接受审查和处理。八宝起初害怕死了,担心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会被严惩。治安人员说他不好好住院,在大街上乱窜,还擅自沿街叫卖,违反城市交通管理条例,违反社会治安以及市场管理有关规定,要写书面检查,还要罚款二十元。 八宝一听惊呆了。天哪,检查可以写,我那有钱罚啊。他不禁想起了美国作家欧。亨里讽刺小说《警察与赞美诗》里的流浪汉苏比。然而,自己并不完全像苏比那样为到监狱里度过严冬,明知故犯地去违法,而是需要继续住院治病和吃饭啊。 八宝本想隐瞒真实身份,保全面子,但为免得一罚,只得将自己的困难处境如实汇报。 谁知,却遭来治安人员一顿训斥:“亏你还是人民教师,人类灵魂工程师,为什么不为人师表,带头遵纪守法,反而明知故犯,妨碍交通,扰乱市场,必须加倍处理!” 八宝惊闻此言,立刻觉得像一根根锋利的钢针直刺脸面和心头,感到无言以对,无地自容。体力虚弱的八宝脸色苍白,心跳加快,血压骤升,一下子头晕目眩,打了一个趔趄,差点跌倒。 一名老一点的警察见状,连忙扶住八宝。那名管理干部也换了口气说:“这样吧,看你还是个住院病人,这次就不处理你了,以后要吸取教训,严格遵纪守法,做一个象样的人民教师。走吧。” 八宝终于松了口气,像一条丧家之犬,垂着头夹着尾巴,离开了这可怕的是非之地。 傍晚,当他灰溜溜地回到病房时,才发觉自己并没有理发。病友问他,他十分尴尬,答非所问,无法向大家诉说自己在街上的真实遭遇。大家也心照不宣地理解他的苦衷。 当得知八宝的单位仍没汇生活费来时,俞老师为他出了一个点子:如果学校再不理睬,可以到省政府教育厅人民来信来访办公室去求援,维护自身的合法权益。八宝从俞老师的建议里仿佛看到了一线希望。他准备明日请假去省教育厅上访求救。 第四十二章 星期一上午医生查房时,八宝把到教育厅求援的打算告诉了陆医生,并向陆医生请假。陆医生开始不同意,说他眼底病灶尚未痊愈,担心外出活动影响疗效,还可能会引发眼底新出血。 在八宝的一再请求下,考虑到八宝的实际困难,陆医生才答应,但再三叮嘱,必须注意保养眼睛,讲话不要太激动,不要到处乱跑玩耍,千万别让眼病复发;否则,后果自负。八宝感谢陆医生的关心爱护,表示一定小心,办完事立即回院。 虽然决定去上访,但八宝第一次造访省政府,不知路在何方,更不知见了省府领导,如何开口。 南大那位俞老师给八宝指点了教育厅的地址,并告诉他上访谈话,要把工作人员当成同学或同事倾诉,有足够的勇气和信心,实事求是地陈述情况和困难,提出合情合理的要求。其他病友也纷纷献计献策,为他打气鼓劲,并祝他满载而归。 查房结束后,八宝离开病室,走出中医院,沿着汉中路来到新街口,乘上一路公交车向北,在大方巷下车,找到了挂着“江苏省教育厅”牌子的大门。 上午十点钟,八宝第一次走入肃静的省政府教育厅大门,全副武装的威严的警卫战士在门前值勤。八宝在他们炯炯目光的注视下,不免有些胆却,心跳在急速加快,手也在微微颤抖。 但病友的鼓励在耳边响起——为了治病、为了生存,他终于勇敢地走进传达室,出示了工作证,说明了来意,并填写了来访登记表。随后,在门卫同里边有关部门电话联系后,八宝才获准进入信访办公室。 一位四十岁左右的男同志接待了八宝。男同志的态度比八宝料想的好得多。八宝紧张的心情缓解了许多,他如实地把自己目前的困境和要求做了陈述。 那位同志立即拨通了高昌县文教局的电话,核实情况,并作出明确指示:对住院治疗的教师必须保证其生活,按时发放工资,不准随便辞退正在住院教师的工作,要求文教局马上解决问题。 打完电话,那位同志安慰八宝说:“过几天学校会马上给你寄钱,希望你安心继续治疗,并祝你早日康复。以后有什么困难可以同这里联系。你还很年轻,来日方长,病好后,要努力工作和学习,回报社会和国家。” 八宝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心里充满对党和政府的无限信赖和感激,向他连声道谢。 县文教局那边,一开始是八宝的同学章龙接的电话,章龙一听是省教育厅来电,有关八宝的事,就立即向罗局长汇报。罗局长早就听沿河小学的沈校长汇报过八宝住院看病的事。校长原来认为,八宝参加工作不满三年,就长期生病住院,不能工作,打算辞退八宝,工资也暂时停发。 章龙知晓八宝的境遇,但无权做主,加之八宝教龄太短,按规定难以保证他长期住院和每月工资,只能在局长面前多美言几句。局长也为难,当时并没表态,而那校长就以为局里同意了,所以两个月一直没给八宝寄工资,逼八宝自动出院。 可八宝哪里知道这一切,还天天饿着肚子,像小燕子望食一样,在望空台上翘首期盼。他哪里会想到,自己的饭碗就像板凳头上架鸡蛋,哪里还会按时寄工资来呢。 接到教育厅的指示,罗局长就电话批评那校长不关心年轻教师,责令学校立马汇钱给八宝,并强调今后要按月给八宝开工资,不得停发。 三天以后,八宝真的接到了学校的汇款——两个月的工资共七十一元,解决了燃眉之急。归还欠帐后,所剩尚足够两个月的住院生活费。八宝总算可以安心治疗了。 八宝从这件事悟出了一个道理:官越大越关心平民百姓,真所谓“阎王面前好过,小鬼面前难当”啊。 一波才平,一波又起。 一天早晨,八宝洗脸时,忽然发现眼前有几个新的小黑点在游动。八宝立即紧张起来,胡乱地洗漱结束,马上躺到床上不敢动弹。 根据经验,他意识到这是眼底增生的新出血点在作祟,真的不幸被陆医生言中。八宝非常焦虑和不安,尤其觉得对不起陆医生。 查房时,八宝不得不如实把病情告诉了陆医生。陆医生虽然批评了八宝几句,但也十分怜悯八宝的处境,立即为他做了详细的眼底检查。结果发现,陈旧的出血大部分已经吸收,玻璃体正恢复清明,但由于最近活动频繁,左眼底视网膜上出现新出血,所幸出血点不多,少量淤血渗入玻璃体内。如不及时卧床休息,重新调正汤剂方子,后果不堪设想。 陆医生还给他送来一副特制的平光眼镜:左镜用黑纸糊着,眼镜中心处的黑纸上剪了一个小洞,可透光。她嘱咐八宝,每天以卧床闭眼休息为主,如要睁眼时,必须把瞳孔对准眼镜上的小孔,保持眼球的稳定状态,不要让眼睛左右活动,以免引起新的出血。 八宝又再度陷入卧床休息的煎熬之中。他的心思很乱很烦:离岗几个月了,自己参加工作时间很短,长期生病住院,饭碗可能难保,以后工资要泡汤;离别家人外出已有两个月,对亲人的思念与记挂也与日俱增。虽然曾同莲子联系过一回,对家里近况略有所知,但总是放不下心。 今后,必须绝对听从医嘱,不能让病情再次反复了。他多么希望病情能稳定下来,早一点重返讲台,早一点和亲人团聚啊。 星期六的上午,医生查房刚结束。八宝正在闭目休息,并聚精会神地收听电台节目。 忽然,隐约听见病房外传来叫唤他的声音。他关掉收音机,只见一名护士领着一个熟悉的身影走进来。 护士对他说,八号床,你的家人在找你。 八宝睁大眼睛一看,他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怎么?父亲像从天而降似的出现在眼前,父亲后边还跟着一位腆着大肚子的女子——这位女子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未婚妻兰香。 矮胖黝黑的兰香藏在他的父亲身后边,涨红着脸,低着头,弯着腰,躲躲闪闪的,像半个篮球凸起的大肚子,使她的身体更显得粗肥了。 他简直被惊蒙了,吓晕了。 “孩子,眼睛好些了吧?什么时间能出院呢?”身着一件对襟黑褂的尧发挨近床前,问候儿子。 “好多了。医生说大概还要住个把月。” 八宝差点忘了自己正处绝对卧床休息阶段,慌得想立即起床迎接他们,“爹,兰香,你们怎么来的?” “你住院好几个月了,家里人那放心,来看看你的。”一言不发的兰香终于开口了。 病友们都在好奇地注视着这位不速之客——因为大家都知道八宝还没结婚呢。 八宝顿时脸红脖子粗,心跳像百米赛跑刚结束似的。 “她要生孩子了?可是我从没沾过她呀?这家伙一定在家里同别人瞎搞了……” “但我曾经在她家过夜,跳进黄河洗不清啊,她要栽在我身上啦……” 八宝脑子里像被塞进一团乱麻,始终抽不出个头儿。 他愤怒,困惑,甚至茫然不知所措。 “我决不能认帐,不能未婚就做乌龟王八啊。”八宝心一横,忽然变得强硬起来。 “帮你带了几换洗衣裳来,这两件新的,是我给你才做的,还不知道你合不合身。”兰香轻声地说。 “谢谢你了,你先带回去吧,我有住院服穿,暂时这里不需要。”八宝不想当着外人的面丢她的丑,硬是按捺着火山口说。 “你嫌衣裳不好吗?看不起人了?你出了院,不是好穿吗,总不会一直住院吧。”兰香见八宝脸色和语气不对,就拉下脸撒娇地说。 “兰香既然老远的带来了,你就放在这里好了,反正出院时穿吧。”汪尧发连忙打了个圆场说。 “怎么?还要住个把月呀。学校那边同意吗?听说,上头有政策,才工作的老师,住院时间长了,要被辞退啊。你现在好点,不如,先出院,回去养养吧。再说,兰香快要……”汪尧发瞧见儿子十分恼怒、一触即发的样子,吞吞吐吐,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下去了。 几天前,兰香的父母亲自找上门,找到八宝的奶奶和父亲告急,兰香已有七八个月的身孕,问怎么办。八宝的奶奶和父亲也不知如何是好,说八宝目前在南京住院,家里一无所有,毫无准备啊。 兰香的父母几乎是哀求着说,我家什么条件都不讲啦,只要你们先把兰香接回家,简单的把婚事办了,免得出丑出事啊。只怪两个孩子不懂事呀。 八宝的奶奶和父亲喜忧参半:不用花钱,就能喜从天降,添人进口,不能不说是件天大的好事;但肚子里的,究竟是谁的,也很难说。再说,八宝做的事,必须让八宝自己做主。 于是,思来想去,决定派八宝的父亲带兰香前往南京医院找八宝,叫兰香同八宝亲口对质,好让八宝表态。 可是,兰香面对八宝死不认账的强硬态度时,大概心里有鬼,嘴和腿禁不住哆嗦起来,准备好的几句怎么也开不了口,竟没说出一句紧要的话。 八宝的父亲见此情景,急得手足无措。而此时的他又不能明说,更无法越俎代庖。他要他们对质,这样的大事更要儿子点头拍板啊。 沉默了一刻。病室里静得很。病友们都识数地默不作声,洗耳恭听,拭目以待。 还是八宝首先打破了难堪的沉默,反守为攻地说:“我还在住院治病,医生叮嘱,暂时不能下床。你们自己先到饭店里吃点东西,早点回家吧。我不能送你们了。有些事,等我出院回家再说。瞎子吃饺子,各人心里都有数。” 只见兰香脸胀得通红,低着头,用手指玩弄着自己的长辫子,半天没开口说一句话,是委屈,是伤心,还是悔恨? 晶莹的泪水在兰香的眼眶里转动,她却没去擦抹一下,任其一滴滴地滚落在自己高耸起伏的胸襟上。 “既然这样,我们就回去了。你要好好养病,早点回家啊。自己的事要自己解决,做事要凭良心,讲道德啊。”八宝的父亲见兰香在这关键时刻没说出来意,便只得草率结束这幕闹剧,领着泪珠直挂的兰香离开了病房。 八宝体在病榻,身不由己,也顾不了许多了,暂且把他们打发走后,才感觉到像刚从一场恶梦中惊醒过来一样,浑身瘫软无劲,心也好象掉进了百丈深渊,怎么也爬不上来。 “这个骚货,肯定被什么混蛋野汉子把肚子搞大了,没法子交代,就想推到我身上。没门?我本来就不想继续维持婚约,这回叫我死心塌地了。”稍微定了神,八宝的脑子里就开始打架了。 八宝心里最清楚:他虽然睡过她家,同兰香也有亲热之举,但绝对没有同她发生过性关系啊,怎么可能怀孕呢? 还没结婚,她就敢同别人乱搞,这样的女孩还能要?早点滚他妈的蛋吧,我宁愿一世打光棍,也不能同这样的人过一辈子啊。” “可是,现在不是我一人说了算,她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假如不答应结婚,生下来怎么办呢?她家父母要是跑到学校甚至文教局去告状,说我玩弄她家女儿,先乱后弃,那我就要受到处分,教师饭碗更难保了啊。”想到这里,八宝不禁不寒而栗起来﹍﹍ 身正不怕影子歪。我只顾住院治病,他家总不会把我从南京拖回去结婚吧。现在,他倒希望在医院里再多住些日子,随兰香把孩子生在她自家吧,活该! 这几天,八宝总是提心吊胆地过日子,他没心思听收音机,也不愿同病友多聊,担心病友们为误解甚至讥笑他,整天仰望着雪白的天花板,偶尔发出长吁短叹。 一个礼拜以后,一封来信又把八宝推入了一阵风暴旋涡里。 八宝见信封右下角歪歪斜斜地写着:“高昌县下坝公社东王庙村王寄”,即知道这封信是兰香家的。 八宝用微微颤抖的手撕开,急速地扫视着: 兰香的父亲是文盲,此信肯定请人代笔。字写得很蹩脚,文句尚通,语言简短: “八宝贤婿: 你好。今来信,同你商议你和兰香的婚事。我女儿昨天已经在家里分娩了,孩子长得同你一模一样。以前,你经常晚上歇在我家,同我女儿睡一起。村上的人都晓得。她上次到南京来同你见过面。你也承认,同意结婚。 事情既然到如今这个样子, 你应该立即回家来,赶紧把事情了结了。 一人做事一人当。你不能误了我家女儿的终身大事。如果闹出了人命,你必须偿命。希望你好好考虑,限你三天内回家接人。否则,我们要到法院告你。不是鱼死就是网破。 现在,学校里正在搞下放,精简教师。假如你赖婚,又长期住医院,校长说第一个就要下放你。你看着办吧。劝你识数一点,赶紧回家把事情了结。切记无忘。 王培家12月28号” 八宝一口气看完信,气恼得差点从床上跳起来。 孩子像我?真他妈的见鬼! 还要告我,简直是无耻的讹诈,恐吓。 他真想立即回家,去狠狠地抽兰香的嘴巴。兰香竟两头说谎,我什么时间承认了,答应结婚? 混蛋,骚货! 然而,回转一想,觉得这样下去,可能要把事情弄大,她家万一真的告到文教局,我就有口难辩了。弄不好真的被开除,被下放,这样,眼病没治好,饭碗也砸了呀。 如果窝囊地承认下来并答应结婚,那就一举两得(老婆和儿子),既省钱又省事,真是多快好省。 那我就要背一辈子黑锅,戴一辈子的绿帽子啦…… 八宝陷入了两难困境。成天如针芒刺背,鱼刺哽喉,那有心思继续住院治病。他想放弃治疗出院,回家处理这件事。 他一时找不到人商量对策。但他确信陆医生是自己的贴心人、是信得过的知心大姐。 他悄悄地将实情相告,把出院的想法向陆医生提出。陆医生却没同意他出院。陆医生意味深长地说,目前眼病刚好转,再经不起折腾;从长远利益来看,自己的眼睛比老婆更重要,耽误了治疗,眼睛瞎了,难以复明,这一生就苦啦。 陆医生说,现在你住院治病,躲在避风港里,采取冷处理的办法,暂时不理睬,不回家,理由很充足呀。 细心的陆医生一再追问八宝,有没有跟兰香发生性关系。八宝斩钉截铁地说绝对没有。于是,陆医生说,只要你脚跟稳,过得硬,就不怕女方家告,必要时可以通过亲子鉴定。 陆医生还建议八宝写一封信给有关部门和女方家里,实事求是地把情况说明清楚,并提出要求进行亲子鉴定。但是,陆医生说目前这项试验一般人暂时还难以做到。 对啊,冷处理,暂不理睬,船到桥头自然直。 依靠现代科学技术,亲子鉴定,真假立即显形;只要进行亲子鉴定,冤枉就可洗清。是啊,陆医生真是居高临下、一语破的。 陆医生的一席话立即让八宝眼前亮堂了许多。 八宝铁了心——采取冷处理,继续住院。同时他也依照陆医生的建议,给文教局寄去了人民来信,汇报治疗情况,解释同兰香的恋爱关系,表白了自己的清白和无辜。并表示假如女方真要告状,那就要求进行亲子鉴定。 他又给兰香家回了信,表示了自己的态度:医生不准出院,暂时不能回来处理问题,等出院后再说。假如你家一定要告,那就听便了,只能到法庭上见。 是祸是福,随它去吧。 人一旦横了一条心,精神就坦然了。信发出去以后,八宝心情竟轻松了许多。 没过几天,八宝又收到学校沈校长的来信,信里劝说八宝要正确面对现实,赶快回家收拾残局,接受兰香及其孩子,你要看在你们还有感情的份上,看在兰香父母的真诚的份上,接受既成的事实吧。否则后果严重,不堪设想。 八宝决心既下,就没理会。但随即回信校长,把自己的态度重复了一遍,并对学校的关心表示衷心感谢,争取早日出院回校,加倍努力工作,以弥补因生病造成的损失,报答组织和领导对自己的关心和帮助。 这样,八宝又在医院住院一个月。转眼已近1964年春节。 话虽这样说,可八宝几乎每天都在担惊受怕中度日。他怕兰香那边万一闹出个人命来就不得了。 然而,谢天谢地,一个月来还算风平浪静。八宝在医护人员的精心治疗护理下,病情得到有效控制,左眼视力基本恢复,医生准许他适当活动和锻炼了。 中断了许久的太极拳也重新操练起来。他的体质和脸色也开始转好。 期间,他去南京人民大会堂、大华、胜利等著名的影剧院,观看了梅兰芳的儿子梅葆玖的京剧和《三笑》《梁山伯和祝英台》等精彩的戏曲电影节目。门票当然是最便宜的——最偏最后的。尽管座位偏远,却让八宝尽情欣赏,大开眼界,回味无穷。 恰逢一届全国体育运动会在南京举行,他还有幸同病友去附近五台山体育场,亲眼目睹了一场高水平的田径比赛。门票是南大发给俞老师,俞老师馈赠给他的。在万众欢腾的体育场,他常情不自禁地跟随万千观众纵情欢呼雀跃,忘记了自己是位住院病人,忘记了所有的烦恼。这次观看,大大激发了他努力拼搏、不甘落后、力争上进的精神。 快过年了。八宝想出院回家。医生终于同意了,临别时,陆医生千叮万嘱他回家后要注意保养,还须继续休息和服药一段时间,以后要定期检查,有什么问题可以随时来找她。陆医生开了出院证明和医嘱给八宝。 冬日融融的一个上午,温暖的阳光无私地照耀在衣衫单薄的八宝身上。八宝深深地谢别了朝夕相处亲如家人的陆医生和病友,乘车回到了家中。 见八宝的眼睛和身体不错,家人皆大欢喜。可是,当听说了兰香最近的遭遇后,八宝非常震惊和愧疚。 兰香从南京回家的次日夜里,因趁车来回颠簸,即于自家产下一男孩。父亲气急败坏,发疯似的当即吼叫着:今天你不说实话,老子就要用锄头把你和孩子砸死。兰香走投无路,才交代出:自己曾同村上一个同姓的已婚男子在野外草堆旁边,发生过几次关系。 像头发狂的怒狮似的兰香爹一下子瘫软下来,双手捂着脸,伤心地哭了:我什么时候作的孽啊,养你这个气数女儿,这回叫我这老脸怎么见人啊。 说着,真的抡起锄头要兰香和孩子的命。幸亏她娘哭叫着哀求着,才饶过了母子俩的性命,并立即紧闭了房门,封锁了消息,同时请人于第二天发信给八宝。 谁知几天后,却接到了八宝一口回绝并要亲子鉴定的回信。自知犯错的兰香已经难以自拔,只好听天由命,喝下这杯自酿的苦酒,任其父母处置甚至想一死了之;善良老实的兰香的父母也害怕进衙门法院,去丢丑。但是,既要“保娘娘,又要保太子”,苦命的女儿再错,毕竟是自己身上的血肉,刚出世的小生命也是无辜的啊。 无奈之下,兰香娘只得在寒风凛冽的深夜,狠狠心肠,把襁褓之中的孩子送放在沿河镇街上一家门口…… 还没满月,兰香家父母就到处托人提亲。不久,兰香同转业在兰州地质队的一名不知内情的复员军人结婚,了结了这一段恶梦。 八宝听完,心中不禁泛起阵阵酸苦——自己和兰香都太年轻幼稚了,根本不懂得什么叫真正的爱情婚姻啊。 莲子还告诉八宝,在他住院期间,还搞了干部下放和人员精简运动,不少老师被辞退回家了。本来八宝也在下放名单里,由于人还在住院,加上工作以来表现较好,特别是省教育厅来了关照的电话,才幸免了。 八宝万分庆幸自己度过了人生的几大难关,但不知今后是厄运还是好运在等待他。 第四十三章 春节过后,又是杨柳吐青、百花初绽的季节。八宝的心情却像严冬的天空一样经常阴沉灰暗、变幻不定,一时难以好起来。 由于事情真相大白,是非分清了,兰香家只得自认倒霉,可怜的兰香娘憋着满腹怨恨,流着一把把伤心泪,在一个漆黑的夜晚,把出生才几天的男婴从丈夫锄头底下抢过来,用一件破棉袄包裹着,偷偷地送到附近村庄上一家人家门口;又将兰香远嫁给一个邻村的转业在甘肃的复员军人,并没去学校和文教局告发八宝。 文教局鉴于省教育厅的有关指示,也没有因为八宝住院而作出辞退八宝的决定。 八宝虽然在行政上没受到什么处分,但良心却好象受到谴责,深感对不起兰香的父母。他担心今后长期仍在她家附近工作,会经常同她家的人碰面,使双方都觉得难堪和尴尬。 为能远离兰香家,也为方便在家校之间往返和去县医院看眼病,八宝向文教局打报告,请求调动到交通比较方便的学校。文教局同意帮八宝调一所离原来学校远一点的小学,换个环境,以利于学校工作的开展和年青人的前途。 八宝在开学前提前回到沿河小学,同分别了近半年的领导和同事重聚。大家都真心祝贺八宝病好归来。他一一向校长和老师们道谢。 老同学余大海轻轻地对八宝说:“大家都为你同兰香的事捏了把汗,你真金不怕火来烧,还是让你挺过来了。你也别急,比兰香好的女孩多的是,以后把眼睛睁大了挑选吧。” 余大海又说:“你的运气真好,十几个老师被精简下放了,有的没学历,有的水平差,还有的犯过错误,连在实习期间带过你的那位汪老师,也被下放了,还有我们的几个师范同学,因为不会教书,也回家吃老米饭了。” “唉,这么好的老师也被精简了啊,她可是个很有经验的好老师呀。”八宝颇为感慨地说,“谢谢老同学的关心。是啊。我总算有点运气。上下都帮了我的忙啊。老天还算开眼。” 八宝对那位实习指导老师——汪老师被下放,真有点想不通,可有什么办法呢。 随后,沈校长把八宝喊到了办公室里,告诉他县文教局的调令已经带下来了,说:“组织上照顾你,把你调到红桥公社的中心校红桥小学。”并把一纸调令递给八宝。 红桥小学位于县城和家庭之中,距县城和自家都是二十五里,紧靠汽车路旁,每天都有班车往返自家和县城,交通比沿河小学方便多了。 当晚,沿河小学特意为八宝举行欢送会,会后还聚餐为八宝饯行。欢送会上和席间,老师们都一一敬酒,依依惜别和衷心祝愿之情,全融进杯酌之中。 欢送会结束时,沈校长从皮包里取出一本红色封皮日记本,双手捧送给八宝:“汪老师,这日记本是学校赠送给你的一点纪念品。你虽然在我校工作时间不算长,你认真工作、谦虚好学、积极进取的精神,却给全校师生留下了深刻的、美好的印象,特别是你战胜病魔的坚强意志,更值得大家学习。这本本子里,有我和老师们的临别赠言,请你收下大家的一片心意。祝你在新的学校身体健康,工作顺利,学习进步。” 掀开日记本,一页接一页,十几页笔迹未干的赠言,赫然入目,有高度评价的,热情赞美的,还有衷心祝愿的,真诚建议的,似一支支甘露注入久旱干涸的心田。 八宝用微颤的双手地接过日记本,向大家深深地鞠躬致谢:“谢谢,谢谢校长和各位老师。真的,我此时的感激之情无法用语言来表达的。我来学校工作很短,没有作出什么成绩,却因为生病住院和个人私事,给学校工作带来不小麻烦和不利影响,真对不起各位了。到新的学校以后,我一定不忘各位对我的深情厚爱,加倍努力工作和学习,来报答各位。” 当晚,八宝买了一些茶叶和白酒,去舅公舅婆家拜望与辞别,也算是给舅婆舅公拜个晚年。 舅公舅婆见八宝眼睛医好了,非常高兴,但听说八宝马上要调走离开沿河小学时,立即十分惋惜和担忧起来,舅婆拉着八宝的手说:“陈鹏飞上学期在你外出医病期间,表现还好。他明天就要来开学,这回你调走了,鹏飞这孩子就缺少一个好老师帮帮他了。” 八宝安慰着舅婆说:“请舅婆放心吧,这里的校长老师对学生都很负责,孩子已经上了正路,只要自己争气,继续努力不松劲,一定会成材的。” 舅婆一再挽留八宝明天吃过中饭再走,但八宝说明天要赶往新的学校报到,婉言谢绝了。舅婆流着眼泪依依不舍地送别八宝,说今后不知何时才能见面,难得有空来玩了,并叮嘱八宝多注意身体,不要太累,特别要保养眼睛。 第二天早上,天气很冷,阳光却不错,毕竟是春天了。沿河小学的校长、部分老师把八宝及其简单的行囊送上小小的乌蓬船。 船开了,八宝站在船头向大家挥手告别,小船慢慢地摇离岸边,沿着碧波荡漾的胥河向西驶去。忽然,八宝看见满头银丝的舅婆,吃力地扭动着三寸小脚,拎着一包东西匆匆在追赶着小船。 可是,小船却越开越快,把舅婆留在后边。原来,舅婆赶来送行,手里拎的东西是回赠给八宝带给八宝奶奶的。见船远去,舅婆只好失望地立在河旁,让泪花滚落在爬满皱纹的脸颊上。 八宝身着单薄的棉衣,裹着一条蓝围巾,站立在船舱里,远望着渐渐模糊的沿河镇,望着舅婆和老师们的身影,不禁百感交集起来。更令他心神不定的,此去是福是祸难以预测啊。 此刻,老师们的赠言恰似一股股温暖的春风吹拂在心田。春日不时在阴沉的乌云里钻了出来,前边的胥河变得开阔起来,乌蓬船仿佛行驶得轻快了许多。八宝任凭料峭的寒风吹散了他乌黑的头发,远眺着胥河那一头西坝镇依稀的影子,心情慢慢地开朗起来。 上午九点左右,满载乘客和八宝希望的乌蓬船在下坝坝头东侧码头停靠。原来这条胥河在高昌县境内有四十华里。为了解决从东向西的落差问题,在它的东半段二十里的下游水道上建造了东、西两个水坝,在下游的叫下坝,在西边上游的叫西坝,老百姓称上坝。开往苏(州)、(无)锡、常(州)或当涂芜湖方向的过往船只,必须人工拔船翻越这两个坝头。 1958年大跃进年代,西坝坝头被挖开,并在原址造起一座钢筋水泥拱桥,经过这里的船只直接从拱桥下通过;而下坝的坝头还保留着。为保证顺利通航和解决落差问题,又在下坝附近建造了一座现代化的节制闸。 八宝挑起行李跟随大家下了船,翻过下坝坝头,在坝头的西岸找到了开往西坝的小船,上了船。 在胥河里再往西行十里水路,才能到达西坝。 开向西坝的木船也满载船客。八宝在回顾着这曾经工作了半年的下坝小镇,心头不禁泛起阵阵激动和酸楚——这是自己人生的第一个驿站和饱尝初恋甘苦之地啊。 他收回注视下坝的目光,掉过头朝西远望,心愿往事像胥河的流水一样到下坝坝头为止,不再往东流淌,让自己忘却过去,勇往直前,开创未来 中午,八宝结束了两个多小时的胥河之旅,抵达了西坝。小船先后慢慢地摇过两座钢筋水泥拱桥(一座是镇东边的宁广公路桥;另一座就是位于镇闹市区的原西坝坝头处西坝桥)。 小船停靠在镇南胥河岸边。八宝急速下船,穿过西坝杂乱喧闹的狭窄街道,在小巷口转弯,来到下街头,正要攀登陡高的24级石阶,朝高垄坊走去,只见大妹莲子带着扁担绳索迎面而来。 “哥哥,奶奶叫我接你两天了,没见着你。我正好去接你。快把我来挑吧。”原来莲子已经连续去码头两天接八宝,都没接到,今日想再去看看。 “莲子,我自己挑吧,不重的。”八宝想起前几回到学校报到,都是莲子代劳,瞧见莲子瘦弱的身子总觉得于心不忍,想谢绝妹子,可莲子非要帮八宝挑不可。 “自家人还客气什么啊,你一直在学校念书没挑过担子呀。”莲子不容分说抢过行李就走,”“哥哥,这回到哪个学校教书了呀?哪天上课去呢?” “我调到红桥小学了,吃过中饭就要去报到。”八宝说。 “红桥小学在哪里呀?为什么不在家多歇几天再走呢?”莲子不解地问。 “不远的,乘汽车一个钟头就能到。马上就要开学上课了,不能在家歇了。” 八宝何不想在家多住些日子,他最近来实在有些撑不住了,他真的需要在一个温馨的港湾里,好好调养一下疲惫的身心。但是,面临一个陌生的学校、吉凶未卜的前程,他怎么也不敢在家滞留,他得尽快去了解熟悉新的环境和工作。 八宝在家吃过午饭,就赶紧乘车去红桥小学报到。按照惯例,奶奶还是不放心八宝一人上路,坚持要莲子送行,并说下回家里有事去找八宝才能认得路子和门堂。 八宝的父亲尧发同以往儿子在外边读书一样,心像冷铁做的,从来不问儿子成绩如何,身体怎样,有没有饭菜票吃了,而是以店为家,吃睡在合作商店,只顾在店里做他的生意,连一日三餐都是莲子送饭。只有奶奶和两个妹妹关心着他记挂着他。八宝也习惯了这种生活。八宝对父亲对儿女的冷漠与奶奶妹妹的真情永生也不会忘记。 西坝镇的汽车站设在镇北公路旁边,只有十分狭小简陋的两间平房。一间是摆着两张长椅子的候车室;一间是售票房,中间的隔墙上开着一个很小的售票窗口。正值春节过后,上班上学走亲访友的人多,候车室里人头攒动,十分拥挤。莲子在一旁看守着行李,八宝去排队买票。 由于班车稀少,镇里每天仅有两趟班车开往县城,车票很紧张。这里更没有直接到省城的班车,需要到县城车站转车;要么乘安徽那边来的过路车,一天只有一两趟,就是买到了票,也很少能挤上得上去,因为那车上已经超载了。 车站仅两个工作人员,因为车票难买,所以车站的工作人员很吃香,想早点买到票的人就要想方设法开后门,递烟送物,托亲靠友。八宝眼睁睁地看一些比他后来的人开后门购到了票从售票房里边出来,气得发抖。 八宝眼看排到了窗口,却被告知没票买了。这让他火气直窜,心急如焚。正当他想骂几句时,一位年轻女子从外边进来,手里拿了一张车票,说人没来要退票。这才让八宝得到一根救命稻草,转忧为喜。但仅有一张票,莲子不能随行了。 不一会,汽车从北边沙石子公路上来了。下客后,人们争先恐后蜂拥而上。车站检票员尽管喊破了嗓子,也无济于事。八宝拎着行李怎么也挤不上去。莲子见有人从窗子里塞包裹,她也灵机一动,叫八宝先上去,接着把行李从窗口递给他。这个办法果然奏效。八宝拼命从人堆里挤上了车,然后从窗子里接行李。莲子个子矮小力气又不足,费了好大的劲也举不到窗口,两人十分为难。幸亏有位熟人帮忙,才成功了。但两人额头上冒着热气,内衣全被汗水湿透。 八宝真没想到出门乘车这么困难,还没搭班船从水路走方便。真有点后悔工作地点的调动。 车子开动后,八宝同莲子挥手告别,八宝见莲子一边举起手示意,一边用袖子管擦着泪水。想起多年来兄妹之间的手足情意和对妹妹的愧疚,八宝也觉得鼻子酸酸的。 车子很破旧,在七高八低的窄窄的沙石公路上颠簸着行驶,车窗外马路边的法国梧桐迅速向后退去。八宝坐在窗边的位子上,但对路边的景色无心观赏,他在回味着自己经历的磨难,担心着自己的眼病是否会因负担沉重而复发,惦记着缺乏关心与吃穿的年幼的妹妹,和双目失明需要照顾的祖母如何生活┅┅ 他想早点到新的单位报到,开始新的生活,将生病和初恋失败造成的损失尽快夺回来。他又怀疑起自己的身体和能力,能否挑得起关照家庭、使家人的生活好起来,和努力工作学习争取进步这两副担子。 忽然,路边一幅感人的画面出现在他眼前:公路边上,一位腰捆草绳、脚套草鞋、身穿破衣的中年瘸子,艰难地挪动着那条残疾的左腿,十分费力地推着一辆装得鼓鼓囊囊的麻袋的独轮车,艰难地前进,虽然很慢,简直像蜗牛爬行,却在一寸,一寸,一步,一步地倔强地前进着。那汉子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不停地揩擦额头上的汗水,却始终没有停止过前行的脚步。 汽车很快将瘸子远远地丢在后边,但那瘸子的身影却深深地烙在八宝的心里。他被感动了,被激励了。他从那汉子的身上,仿佛触摸到了劳动人民的一颗颗顽强跳动的心与一根根永不弯曲的脊梁骨。 客车从东南方向朝北行驶,驶过几个不知名的村庄后,在一个三叉路口停靠。站名叫双碑石。这里就是八宝要下的站点。 此处位于高昌与力河两县交界点,交界处路边有两块花岗岩石碑作为分界的标志,因此得名双碑石,向北边通向力河县和省城南京,朝南开往高昌县城。这里又是宁广公路的要冲,望东南可直达皖南和浙东。虽然路旁仅有几间简陋的茅草屋毛竹棚,开着茶水摊、小吃店,人烟稀少,十分冷落,但这里是南来北往的人和车必经之地,交通枢纽。 八宝下车后,连忙向路边摆茶摊的大婶打听红桥小学校址,一问,让他吃了一惊:学校在红桥街上,还有三里路的土路走。天哪,那还要走多少时间啊,况且要挑着不轻的行李。他还从来没自己挑行李走三里多路呀。 这里没有谁认识他,更没有谁来迎接他。以前上县城读初中时,行李很少,还能应付,现在东西加重了许多,而且刚出院,体质下降不少,真的挑不动了。要是莲子同来了,多好啊。 第四十四章 八宝从公路转上通往红桥小学的泥路。此路比公路狭窄些,坑坑洼洼,路上还长着杂草。夕阳西坠,天色已晚。八宝沿着坎坎坷坷的泥路吃力地行进着,他注视着前面长长的影子,伴随着自己一起缓慢前移。 路上,有的行人好奇地望着八宝这个年轻的挑担人,喘着粗气,面色胀得通红,东倒西歪,挑担子的姿势很不象样。八宝也时不时在路边歇一会,想认识认识这里一张张陌生的面孔。 八宝挑着上学时用的那只木箱子,原来是父亲开邮政代办所时放邮件和邮费的箱子,伴随自己多年了。这次它也跟随着八宝,从沿河小学转到红桥小学。小箱子里珍藏着他的高考复习资料和学习笔记,还有那本写有沿河小学老师们的金语良言的纪念册。 这箱子让他觉得肩上的份量不轻,他仿佛挑着他的未来和希望,挑着他前进的方向和动力。他暗下决心,不辜负沈校长和老师们的殷切期望和热情鼓励,到新的单位后,一定要干出点名堂来。 这回,那倒霉的半导体收音机却没带来——因为它,而被派出所传讯,差点被拘留。 台湾海峡那边的蒋介石叫嚣反攻大陆的那段紧张时期,公安机关发出通令,不准收听敌台,不准传播小道消息和反动谣言。因八宝安装了这个该死的半导体收音机,便成为清查对象,被叫到了派出所询问。 幸运的是,八宝从来没收听过敌台——经检查,这台简陋的小家伙,也根本收不到短波,收不到台湾和美国之音的广播。一心想入党做官的八宝被吓得要命,就干脆把那个心爱的半导体砸了,省得它再惹出麻烦,影响自己的政治生命。 半个小时过去了,路两边的圩田,青青的麦子和脱掉棉袄上肥的农民,渐渐落到了他的身后,一座紫红色栏杆的石桥在他前面的出现,告诉他红桥镇快到了。八宝想这公社的名字大概同此桥有关了。 他快步走上桥面。 这是一座单孔石拱桥,十来米长,三四米宽,桥面上铺的长条麻石被悠久的岁月磨损得光滑发亮,有的条石已经开裂。桥面当中,人工开凿的狭窄的独轮推车车道,被过往的轮子碾得又深又亮。桥两旁的栏杆有不少破损残缺,桥两头的栏杆顶端的狮子头形状,也让风雨霜雪侵蚀得模糊不清。 桥下一条十来米宽的小河,在静静地流向二十里以外的古城湖。 十来米长的小桥几分钟就走完了。 下得桥来,他进入了一条狭窄的街道。街道两边是紧挨着的房子,大部分是低矮、进深却很长的瓦房,前边做店面,后边是住房。街上,少数为小木楼,楼上都有很小的窗子居高临下。 街上大小商店总共十多家,街当中的供销社的商店要算最大了,其余皆小商小摊。大概是接近傍晚时分,商店里顾客和街道行人稀稀拉拉,显得冷清,只有各家门上一幅幅鲜红的春节对联,才使街道上显现一点生气活力。八宝觉得这里虽然也算街镇,但同西坝和沿河镇的规模无法相比。 这里给他的第一印象是落后艰苦。但他对工作地点条件的好坏没有任何奢求,甚至觉得越是艰苦的地方越能干出成绩来。 也许学校要比街道象样些吧。他想赶快找到红桥中心小学,看个究竟。 他打听到小学就在街中心的公社大院子里。 大院子门口,挂着两块牌子——“中共高昌县红桥公社委员会”和“高昌县红桥人民公社”。大门两旁长幅对联上,“艰苦奋斗自力更生争取新胜利”、“多快好省群策群力更上一层楼”的楷书苍劲有力。对联的几处边角因没粘牢,在寒风里飘曳着。 大门两边的院墙上还刷着两条横幅大标语:“深入开展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坚决打击农村资本主义势力”。这些对联和标语让八宝隐隐感觉到一股浓浓的政治气氛。 一跨进公社院子大门,就见院子中央是一块大场子,右边是公社的房子,而对面就是红桥小学的坐西朝东一字儿排开的十几间教室。长教室窗子下边,党的教育方针立即映入八宝眼帘。:“教育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教育同生产劳动相结合”的长长的标语,在夕阳的映照下分外醒目。 八宝想,在今后的教育教学工作中,必须时刻牢记并执行这一方针,坚持政治挂帅,积极投身于政治运动和教育工作。 没有校门,大概公社院子门即校门。八宝从长教室的尽头找到通往校内的一个小门。还没有开学上课,学校里空荡荡的,见不到学生和老师。 八宝先将行李搁在教室的走廊地上,正愁不知往哪里报到,忽然看见一女教师从一间木楼底下的房间里出来。 他仔细一瞧——这不是师范老同学赵银花吗? 赵银花师范毕业后分配在县城小学,一年以后,因父母嫌恋爱对象——师范同学孙来喜其貌不扬,最终还是分道扬镳。后来,经人介绍,同大自己十来岁的红桥公社的一位姓张的副主任结了婚,并喜添千金一位。为照顾夫妻关系,组织上把她从县城小学调到这里任教,学校还为她安排了宿舍。 自师范毕业后,八宝一直没同她见过面。时隔三年,八宝眼里的赵银花已非昔日模样:矫健的身影变成少妇丰满的体态,两条扎红蝴蝶结的小辫子已剪为齐耳短发,绛红色的毛线外罩,套在乳白色的内衣和米黄色的丝绵背心外边,显得那么得体和性感。那乌亮的圆眼睛和稍稍左翘的红唇小嘴还是那么迷人。 阔别两年后的重逢,让他俩抑制不住兴奋与喜悦之情, 八宝如见到久别的亲人一样,没有羞怯,没有谦让,连忙上前抓住赵银花柔软的手握起来。他立刻觉触到一股股温馨的热流从手底通过手臂迅速流向全身,这是他在经历了第一次恋爱挫折以后,第一回同异性这样亲密接触。他有些飘飘然了。 赵银花也亲热地紧握着八宝的双手不放,含情的眼神似乎在追寻着师范同窗时八宝的影子:眼前的八宝怎么没有了往日的圆胖的脸庞,而长长的脸孔上,颧骨凸起着,红润的脸蛋没了踪影,代之以缺少血色泛黄的肤色与疲惫的神情。唯有那双聪明黑亮的小眼睛,那乌黑的三七分的头发,还有冒着热气的宽阔的额头,让她感到八宝尚有一股青春活力和蓬勃朝气向她拂来。 “欢迎你,老同学。”赵银花首先致辞,“没想到,我们又相聚啦,真高兴。” “谢谢赵老师,哦,赵大姐,向你学习,我这两年落后了,你可要多帮助老弟啊。”八宝说。 “我们的八宝老师,从哪里学来的这一套,这么谦虚起来啊。把东西放我房间里,再找校长报到,让他先给你安排个宿舍,休息休息吧,看样子你很累了。”赵银花说着,就帮八宝把行李搬到了楼下自己房间里。 房间很小,房里东西有点杂乱,衣服鞋子堆放无序。除了一张双人床与几件简单的家具外,还有一只摇篮,摇篮里安详地睡着一个小宝宝。 八宝立即明白了老同学的变化——老同学已经是名花有主、且为人之母了。 “你什么时候结婚了,我还没吃喜糖呀。孩子都这么大了。什么时候调到这里的呀?”八宝想一下子把心中的疑团解开。 “走哇,先别问我的事,我还想问你的情况呢。我带你找李校长去,校长还在他办公室。今后,我们有的是时间聊天。”赵银花说着就把八宝带出宿舍。 “孩子一个人在这里你放心吗?”八宝担心地问。 “不要紧,一会就回来。” “李校长就在这里办公,你去报到吧。”赵银花把八宝带到了长教室走廊北边的尽头,指了指一间开着门的房间,“我先回宿舍,等你安排好了再细谈。” “好,你忙去吧,我等会来找你。”八宝说着就进了李校长的房间。 李校长有三十七八岁了,戴着度数不深的近视眼镜,稍瘦,高颧骨,但显得精明,穿着很朴素,西装头,中山服,黑皮鞋。去年暑假才从省城一所工厂子弟学校调回家乡,原来是那所学校的教务主任。五十年代中期,在南京一所有名气的中师毕业,分配在市里任教。 李校长水平高,业务精,进取心强,尽管家庭出身不怎么红硬(家庭成份是个上中农),却很快入了党,提了干。为了照顾生活在农村的妻儿和父母,去年暑假自请调回家乡工作。县文教局将他分派到红桥公社当中心校校长,负责全公社的小学领导工作。李校长住校,一间狭小的宿舍就是他的办公室。 八宝进去的时候,李校长正在精心安排全公社小学的开学工作。见八宝进来,就放下钢笔迎上来。 “李校长。”八宝赶紧同李校长握手,感到李校长的手很有劲,但有点凉。 八宝从衣袋里掏出调令:“我叫汪八宝,从沿河小学来的,这是调令,请你看一下。” “你就是汪八宝老师吗?欢迎你到这里工作。”李校长接过调令,叫八宝坐在他办公桌前,“眼睛好了吗?” “好了。”八宝答道。 “在局里开会时,局里领导和沿河小学的校长,已经介绍了你的情况。听说,你上进心很强,工作认真负责。希望你继续发扬优良作风,在这里集中精力,虚心学习,好好工作。今后还要注意保养眼睛,别太累,防止眼病复发。有什么困难和问题,可以向组织上反映。” “谢谢李校长的关心。我会注意的。请李校长今后多多关心和帮助我。”八宝感到很亲切,“这学期我教什么课呢?” “明天上午八点钟你参加开学工作会,负责教学工作的吴校长和沈主任会找你谈,分配你的课务的。你要有吃大苦、勇探索的思想准备,要从最低年级教起,各学科都要拿得起,更要会做班主任。现在你先住下来休息休息。” 李校长说着,便叫来总务主任张老师,让八宝把户口和粮食迁移证交给张老师。张老师把八宝领到赵银花宿舍的楼上,停留在一个不到十平米的双人房间前。张老师告诉八宝,这房间住两人,还有一位姜老师明天来此住宿。 赵银花见八宝从校长门里出来,也赶紧跑出宿舍,同总务主任一道,帮八宝拎着行李进了八宝的住处。 楼上,用芦扉分隔了三个小房间。隔壁还有两个同样的房间。八宝住的这间靠楼梯口。房间里放了两张单人简易木床,一张课桌搁在楼窗前。一条长凳子靠在课桌边。 八宝就在这里住下了。 总务主任和赵银花离开后,他仰躺在床铺上稍作休息。没有天花板的房间上空,是木楼的人字屋顶,屋面上的一块长明瓦把夕阳的余辉迎进了房内。 八宝闭着眼睛,并极力梳理着杂乱无序的思路:“开头的好,是成功的第一步。从现在开始,我怎样走好每一步,过好每一天?怎样做好本职工作又抓紧高考复习?虽然有老同学在此,但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如何搞好与同事领导的关系?……” “汪老师,下来吃晚饭啊。”赵银花在楼下叫喊着。 “哦,我来了。”八宝从沉思中回转,连忙下楼到食堂就餐。 食堂就在靠木楼的一间小平房里。李校长和几位教师围着一张能坐十来个人的圆桌子在吃饭。见八宝进来就客气地打招呼。 炊事员是一位四十多岁的壮汉,满脸的络腮胡子。 “才调来的汪八宝老师。”李校长先通名报姓,“汪老师,你先在这里吃,请诸师傅给你记帐,到发工资时扣缴。” 八宝正愁身上没了饭钱,听说记帐就餐,心里就踏实了。 接着,赵银花也抱着孩子来吃饭了。 “赵老师,你今天也在食堂吃饭吗?你家张主任呢?”李校长问。 “别问他。他今天到县里开会去了,不回来。今天我请客。把汪老师的饭帐记在我头上。”赵银花大大方方地说。 “怎么?你怎么这样客气呀?你们俩是老关系吗?”张老师开玩笑地说。八宝十分尴尬地胀红了脸,不知如何回答。 “是的,老朋友,老同学呢。你有意见吗?”赵银花抽出一只抱孩子的手,笑着点点八宝。 赵银花点了最好的三个菜:猪肉烧萝卜、猪肉炒青菜和白豆腐滚腌菜。菜里有一点点肉,只是为炸取一点荤油,让蔬菜口味好一些,因为每人每月四两食用油的计划油实在不够。而猪肉也是限量计划供应,每人每月半斤。 八宝在一片亲切友好的气氛中,同大家共进晚餐。 在食堂里吃晚饭时,八宝还认识了提前报到的两位外地教师。一位是四十多岁的老教师丁老师,矮个子,平顶头,黑皮肤;另一位姓沈的女教师,是教导主任,也有三四十岁了,短头发,鹅蛋脸,皮肤黄黄的,显得有些老苍。给八宝印象最深的,是沈老师有比较明显的兔唇术后疤痕。由于初次会面不很熟悉,双方并没多讲什么,只是互相寒暄了几句。 晚上,在校的老师都各有各事。元宵节后,初春清冷的月光洒播在静悄悄的校园里,校园越发显得清幽寒冷。 八宝应邀来到楼下赵银花的房间。房间里,一盏煤油灯的灯罩擦得发亮,雪亮的灯光与窗外的月色交相辉映。八宝看见灯光下的赵银花比白天更加好看:白里透红的圆脸蛋上,那双多情的眼睛在八宝的身上转悠,安睡在摇篮里的孩子发出轻微甜蜜的鼾声。 赵银花把房门轻轻关上,坐到床沿上。然后叫八宝坐在隔着一张课桌的对面的椅子上。 “请喝茶。这是春节人家拜年送的,味道不错。”赵银花拿着一个印有“碧螺春”品名图案的茶筒子,沏了一杯绿茶,热情招待着老同学。 “谢谢老同学,这么高级的茶叶,我还没见识过哩。可惜我没有喝茶的习惯。”八宝感到,老同学现在的生活条件是自己无法相比的,“老同学啊,你交好运了呀。嫁了一个什么好老公啊?是不是哪个老同学呀?条件不错啊。你可享福了呀。” “你真会开玩笑。其实我比你好不了多少。我家父母竭力反对我同孙来喜好,嫌他难看,又说他是个小学教师,没什么出息。我抗争了几次都没用。我父亲向我发了最后通牒,说如果嫁给孙来喜,就要断绝关系。千孝不如一顺,我最后还是妥协了。去年春节,有个在公社当干部的姐夫,为我介绍了对象,就是现在的老公。” “看来,你家父母还是老封建。你真是个孝女。我虽然命运不佳,但是还有个人婚姻自主权哩。”八宝在作自我安慰,“现在这个老公好吗?” “好什么呀?比我大十来岁,是个老头子。说句良心话,人是不错,对我也算好。他在公社里当副主任,公社党委委员,工作很忙,三天两头县里开会,蹲点下乡,一年到头很少休息,家里的事情一样不管,这就苦了我了。学校对教学工作抓得很紧,要求很严,我还当了个主任,你看我忙不忙。” “当官了呀,那要多照顾点老同学啦。什么主任呀?”八宝为有个当干部的老同学而沾沾自喜。 “什么主任啊?学校里最大的主任。”赵金花故弄玄虚。 “那是教导主任喽。”八宝很有把握地地说。 “班主任。”赵金花笑着说。 “哦,你真会拿老同学开心。那也是的,班主任真累呀。”八宝才恍然大悟。 “我一天到晚忙得不可开交,还要做家务,管孩子。今天,他又到县里参加什么会去了。”赵银花似乎在向八宝倾倒苦水。 “现在你的眼睛好了吗?工作没问题了吧?”赵金花关心起八宝的身体来。 “基本上好了,上课没问题的。”八宝很有信心地说。 “听说,你把人家女孩子的肚子搞大了,又不要人家了,是吗?”赵银花转换了话题,眯着眼睛,单刀直入八宝的痛处。 “别听人家瞎说。别人不了解我,你老姐还不了解我吗?我这个人,敢这样胡作非为吗?”八宝知道老同学故意在开玩笑。 “听说人家要到法院告你,你怕吗?孩子生下来吗?”赵银花继续追问。 “她的肚子,还不知道是给谁弄大的。我本打算上法院跟她打官司,可她心里有鬼,不敢公堂对簿。更怕到医院验血。听说养下来以后,她妈就在夜里送人家了。她家没好意思来找过我。说句良心话,她家父母确实是厚道的庄稼人,对我有情义,只怪女孩子不争气。哎,不提它了。”八宝不愿再提起那段往事。 “你们两人开始不是有感情吗?肯定你沾过她的便宜。你也有责任。”赵银花好象有亲身体会。在这一点上,她也差一点吃了亏,赵银花若有所思,“记得我同老孙谈得火热的时候,老孙也好几次差一点越轨。有一次,他突然把我紧紧地抱着,要同我做那件事┄┄” “就这样子,叫人一下子透不过气来。”赵银花迅速从床边站起来,越过桌子,神秘地贴近八宝,一把抱住八宝,脸蛋也紧密相靠。 八宝被这突如其来的零距离接触搞晕了。他只感到呼吸加快,脸庞滚烫,一股热血直往下身冲涌。 说时迟,那时快。正当他准备作出积极反应时,赵银花却神速地放开了八宝,若无其事地返回,坐到原处。 “那你答应他了吗?”八宝接着问道。 “你说呢?”赵银花反问。 “谁知道呢。只有你自己清楚呀。”八宝好象知道答案。 “你们男人总把女人看了同自己一样没出息。我要是让他上了身,还甩得脱他?”赵银花面不改色,自信地说。 “你敢沾她的身子吗?”赵银花挑衅地问。 “我有色无胆。我还是个处男呢。信不信随你。”八宝心还在嘣嘣直跳,脸上还留着赵银花粉脂香。 “算了吧,别假装正经了。你们男人都一样的货色,没一个好东西。”赵银花似乎在为女人抱不平。 “别把我包括在内啊。我可是个受害者。”八宝仗着胆说,心里却有鬼。 因为他清楚地记得,在兰香家留宿的一天夜里,曾经悄悄爬到兰香床上,但因兰香同父母亲住一个房内,尽管兰香的父母亲假装睡着一声不吭,自己却紧张得不行了,只好又溜回自己的床。结果害得两人的短裤湿了一大块。 “别叫苦连天,假如相信老姐的话,我以后给你介绍个好的对象。”赵银花欣然承诺为八宝做红娘。 “那谢谢你了。可惜我暂时条件很差,没人肯要我啊。再说,我暂时还不打算再谈了。先把教学工作搞好,才能不辜负组织上对我的关心和希望。”八宝明白自己目前的处境和心愿。 “说得对。你还同在师范里一样,还是那么积极上进,不甘落后。眼下,正在贯彻省里的什么‘双基’教学精神,教学抓得很紧,要求很严,竞争也很激烈,动不动听课,查备课查作业,统考什么的。出了问题,就要被领导剐鼻子,做检查什么的。弄得天天紧张得要命。” 老同学分别两年多,似乎有说不尽的知心话。 “我有半年多没上课了,一切都得从头学起,穿了铁草鞋,也赶不上你了呀,老姐你可要多多指教啊。”八宝真的很着急,诚恳地说。 “我的八宝老弟,又要客气啦。凭你的虚心好学精神,靠你的那股子敢冲敢拼的劲儿,还愁干不好吗?”赵银花在给他打气鼓劲,“不过,学校里有几个先生资格老,经验足,又老练世故,你讲话做事,还得小心谨慎才行,别得罪了他们。今天在食堂里吃晚饭的那位矮个子丁老师,教语文的,道问很深,有点老奸巨滑,你可要多长几个心眼。这些话本不该对你讲。” “谢谢老姐提醒,真的谢谢你┄┄”八宝打心眼里感激她。 “谢什么呀。谁叫我是你姐啊!今后注意点就是了。”赵银花瞟了一下八宝。 “哇┅┅哇┄┄” 摇篮里孩子的啼哭声,在寂静的夜晚显得十分清脆响亮,打断了两人的促膝交谈。 赵银花连忙抱起孩子,轻轻地拍着,哄着,并撩起厚厚的上衣,半裸着雪白的胸脯,给孩子喂奶,一边继续同八宝聊着。 在煤油灯灯光下,八宝的目光有意无意地在赵银花胸前半裸的圆胖白嫩的乳房上转悠。孩子吮吸与抚摸粉红色乳头的动作,使他简直无法抑制渐渐燃起的隐藏在心底的欲望。他的心潮在起伏着,欲火在燃烧着,几乎顷刻就要冲出体外。 他很快意识到这样冒失的严重后果,压制着心理上和肉体上的冲动。 他竭力克制着。他强迫自己把视线转移到桌子上的教课书,转移到窗外的冷月┄┄ 他下意识地走到房门前,拉开房门,一股寒气立即迎面扑来,让他火热的脸颊顿时降了温,头脑忽然清醒了许多。 “不早了,我先回宿舍休息,你也带孩子早点睡吧。”八宝担心,再在这里呆下去,会发生难以自控的情况。 “还早啊,才九点多一点。不再坐一会了?”赵银花经常独守空房,寂寞无聊,今晚老同学聚首,情深意长,还想再挽留一会,畅叙昔日同窗情谊和现实问题。 突然,楼梯上响起了嗵嗵嗵的脚步声。接着,楼上又传来砰佟砰佟的开门关门声。 “是诸师傅回来了。他家在附近村上,每天晚饭后回家一会,晚上回宿舍睡,明天要起早买菜烧稀饭。你也走吧,你别太迟了回宿舍,以免让人家说闲话。”赵银花向八宝解释道。 “好,我就走。晚安。”八宝这才离开赵银花的房间,回宿舍休息。 这夜,八宝尽管很累,但是总是难以入眠:刚才与老同学的促膝交谈与亲密接触,让他兴奋不已。他要无比珍惜这份难得的同窗真情。 更使他心神不定的,万事开头难。新到一个地方,应该做出成绩,给领导和同事好印象。是怎样才能开好头呢,怎样尽快适应新的环境与紧张的工作?今后会遇到哪些困难和险阻,如何去战胜这些拦路虎?┄┄ 他心里没底。 “路漫漫兮其修远,吾将上下而求索。” “只有在那崎岖的小路上不畏艰险奋勇攀登的人, 才有希望达到光辉的顶点。” 他的脑海里,忽然亮起古今的伟人屈原和马克思点燃的两盏航灯,让他渐渐看清了前进的方向,使他增添了攀登的力量。他想今夜一定要休息好,用昂扬的状态与充沛的精力,迎接明天新的太阳的升起。 第四十五章 昨夜,没有电灯,一盏罩满灰尘的煤油灯里一滴火油也没有。乌漆抹黑的,总不能摸黑睡觉呀。幸好寒月的清辉还从屋顶上的明瓦里送进一点亮光。他借着月光,硬是在课桌抽屉里七摸八摸,摸到半截蜡烛。 但没带火柴,又无打火机,蜡烛怎么能点着呢? 他不好意思去打扰老同学,再敲赵银花的房门借火。 怎么办呢? 忽然,听到隔壁炊事员诸师傅在咳嗽,还没睡哩。远亲不如近邻,不如就到诸师傅那里想办法。 “诸师傅,打扰了,真不好意思,有蜡烛没火柴,问你借个火,行吗?”他轻轻地敲着诸师傅的房门。 “好的,汪老师,你进来吧。” 诸师傅立即应允着,并披着棉袄开了房门,把一盒火柴递给了八宝。 “我不进来了。麻烦你了,诸师傅。我点一下就还给你。”八宝知道火柴是计划限量供应的 。 “别送来了,就放你那边用用吧。就不过一盒火柴了呀,值几个钱啊。我食堂这里,火柴计划够用了。你刚来这里,有什么不方便,对我说一声,别不好意思。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啊。”诸师傅的几句话让八宝立即温暖如春。 这夜,他尽管入睡很迟,但睡得比较深沉踏实。 八宝起床时,已经是早晨七点了。 他打着哈欠,伸着懒腰,推开灰尘满面的楼窗,迎来一轮火红的春日。 他心情不错,探头俯视一下校园,整个学校尽收眼底:学校规模不大,六个年级另加一个半年级(春季招生的学前班,设在临街的木楼下),一共七个教室。四边的房屋,将校园围成一个一百多平米的长方形院子。 除了那坐西向东、附有木结构走廊的长教室外,在靠街道的北侧,另有一栋的两层木楼,同自己住的一样造型的木楼相对而立。 校院的东边,依附围墙,建有包括食堂在内的几座小平房。 院院中间,还有一座做教室的旧祠堂,在朝晖里高高的耸立着。旧祠堂上,班驳脱落的青砖外墙,长满瓦松杂草的屋顶,好象在诉说着它久远的历史,叹息着办学条件的落后与陈旧。 早饭后,那位同一宿舍的老师也背着行李住进房间。那位比八宝大几岁,快人快语的,一见面,就大大咧咧地自我介绍,并主动地握着八宝的手说:“欢迎、欢迎,热烈欢迎。鄙人姓姜,名新根。不知老师贵姓。” 八宝赶忙上前应答、致谢:“免贵小汪。今后请姜老师多多帮助和关照。” 姜老师也客气起来:“那里那里,你才年轻有为啊。” 八宝打趣说:“生姜还是老的辣啊。你比我年纪大,肯定经验比我多。请能经常指教。” 姜老师颇有感慨地说:“汪老师有所不知,年纪大,经验多,不一定就吃得开。就拿我来说,我本来大专毕业教中学的,有经验,年纪也不小。就因为我嘴巴快,得罪了领导,就把我发落到小学。这个社会不知道怎么搞的。” 八宝没想到,刚见面几句话就引发了姜老师的心怨而让他不快,有点不好意思:“姜老师原来是大学生呀。那真是大材小用了啊。” 他在四年级教室里,同全公社教师参加开学工作会议。到会的有五十多位教师,大部分不认识。他同赵银花坐在一起。 边上还有一位二十岁左右的女教师,个子不高,扎着两条老长的辫子,朴素大方,满面笑容。赵银花介绍说她是代课教师,史副县长的女儿,去年高考落榜后暂来此落脚。八宝心里咯噔了一下,莫名其妙地一阵窃喜。虽然双方没聊,仅礼节性地打了声招呼,但八似乎看到了一丝什么希望。 他还看见师范同学陈通坐在后边。陈通是同年级不同班,又是家住县城的通学生,不住宿,八宝平时同他接触很少。 教师会开始前,李校长向大家介绍了刚调来的两位教师。当李校长介绍八宝时,会场上响起一阵稀稀拉拉的掌声。八宝胀红着脸站起来,向大家鞠躬致谢。 会上,李校长布置了开学工作,提出了各项具体要求和希望,重点强调要用菩萨心,骡子腿,萝卜嘴,去做好学生入学报名动员工作,保证学额巩固率百分之百,不准出现因家庭困难而辍学流生现象。 最后,李校长请公社书记作指示,又请县委派驻公社的社(会主义思想)教(育)工作组组长讲话。这位组长是县文教局的罗局长,八宝认得他,前年到局里办转院去省城看眼病的手续,就是找这位局长批的报告。八宝听说这位局长38年参加革命,资格很老,是省委十一级干部,下放来县里当局长的。 两位领导的讲话,都阐述了当前农村开展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的形势及其重要意义,并强调教育工作者必须先受教育的道理,希望全体教师积极热情投身社教运动。还说先在几个大队“搞点”,并将抽调部分教师到社教工作组帮助工作,抽调的教师必须是党员或者入党积极分子。 八宝的心为这一动:如能被抽调,那以后有可能入党提干,大有前途。虽然以前在师范读书时提交过入党申请,可惜自己才调来,还没来得及向这里的党组织打入党报告啊。机不可失,时不宜迟,散会后,赶紧打入党报告。 全公社教师会结束后,其他学校的老师各自散去,红桥小学的老师集中在教师办公室开会,分配课职务,布置具体工作。 八宝不知坐在那张办公桌。吴副校长为八宝安排了办公座位——靠公社大院的窗孔边上,而赵银花和那位代课老师就在他的前后。 吴校长四十岁左右,满脸堆笑,一张口,两颗金门牙就露出来,面孔和善得很。解放初期,初师毕业,是红桥当地人,因反右斗争中比较积极入了党,由单班小学教师提拔为多班小学校长,去年又被任命为公社中心校副校长。 分配课职务之前,八宝心里盘算着:自己虽然教学经验不足,业务水平和文化基础应该算中上等,起码得教个中、高年级,语文、算术及其他副课都行,最好教语文。班主任可能逃不了,当就当吧,要想升官,必须从最小的官——班主任做起。 八宝在打着他的如意算盘。 当吴校长宣布本学期课职务后,八宝却傻了眼:八宝被分派做半年级的班主任及其识字和算术课,兼本班及五、六年级音乐美术课,还有四年级的算术课,每周有二十四节课,平均每天四节多课。 吴校长解释说,因为是一学年中的第二学期,课职务仍大致不动,因少数教师调出,对部分课职务做个别调整。赵银花和那位县长千金史老师还是原来的课职务:赵银花——四年级班主任兼语文,还带了其他一些课;史老师——二年级的语文和算术,兼几个班的唱歌课。 春节后新开办的学前班(俗称半年级)需要教师,而八宝才调入,正好当了替死鬼。吴校长讲了一大堆道理,什么服从领导,顾全大局,工作需要呀;什么八宝是新教师、年轻人,应该从最低年级起锻炼才有发展前途呀┄┄ 天哪,这样的课职务既繁重又杂乱,让八宝始料不及,一时难以接受。这不是要我的命吗?眼病刚刚好转,身体尚未完全康复,怎么吃得消啊。幸亏,四年级的算术是赵银花班上的,老同学搭档应该比较理想。 最令八宝丧气和畏惧的,是半年级的班主任及其课程。这就是幼儿班教师呀,幼儿班从来没教过啊。我被降级使用了呀。以后,每天要为这些幼儿擦鼻涕,揩屁股了,还算什么小学教师呢,干脆叫做阿姨或保育员吧。 这样烦人的教学工作已经难以承受,那还有精力和时间去复习功课,准备高考呢?上大学只是白日做梦了。 他又陷入了困惑和矛盾之中。 他忽然记起鲁迅先生的名句:“时间像海绵里的水,只要你愿意挤,总还是有的。”是啊,关键在于自己要像雷锋同志那样,发扬钉子精神去钻去挤啊。 也许是党组织和校领导在有意考验我。我要经得起考验呀。我不是打算写入党报告吗?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孟子的话又给了他无限的动力。想将来有所发展、当干部往上爬,必须这样忍辱负重。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瞎子奶奶不是一再教诲过吗,怎么忘记了? 他坚信自己。既定的目标不能放弃,再大的困难也要克服。 散会后,吴校长来到八宝的办公桌边,露出金牙微笑着说:“汪老师,你这学期的工作担子有些重,有困难吗?” “没什么困难,服从领导分配啊。就是担心做不好。还请校长今后多多帮助。”八宝不愿意在校长面前示弱,但也显露出一些为难情绪。 “好。不愧年轻人,有决心,有创劲。别怕担子重,只要有决心。希望你能干出成绩来。”吴校长紧握着八宝的手,热情勉励着。 八宝连连点头。 “听说你和赵老师是老同学,她工作认真负责,教学和班主任工作都很出色。今后,你俩搭班,可以在一起互相学习,互相帮助,共同进步了。”吴校长指着赵银花说。 “吴校长呀,你可别拿我开心啊。八宝老师的水平比我高,在师范时,他的成绩数一数二,我要向他学习哩。”赵银花谦虚着。 “别谦虚啦,我只有点书本死知识,没有实际经验啊。我要好好向你请教,你可别保守,要多多帮助呀。”八宝说,“我教四年级算术更没经验呢。要吴校长和老同学多指教呀。” “主要请赵老师多配合,把课堂纪律和班级学风抓好。至于我,别抱多大希望。一来我水平低,再说学校工作比较忙。” “谢谢吴校长,谢谢赵老师。我尽量在你们的支持下,做好自己的工作,争取不给吴校长和老同学增加麻烦。” “吃中饭了!”食堂师傅在叫着开饭了。 “快吃饭去吧,迟了,饭菜要冷的。下午还要去家访动员。”吴校长催促着。 吴校长和赵老师各自回家,八宝到学校食堂就餐去了。 下午,全校教师全部出动,深入生产队,动员老生按时报名上课;晚上坐班办公,熟悉教材,认真备课,做好开学的各项准备工作。 八宝不熟悉半年级学生家庭住址,约请赵银花带路。赵银花雇请的一位老妈妈保姆,在家帮照看孩子,打理家务。红桥小学的施教区比较广。赵银花的四年级四十五个学生和八宝的半年级三十三个孩子,分散在镇上及附近红桥大队、红星大队十六个生产队的四、五个自然村上。 下小雨了,冷风索索。八宝与赵银花俩走在小街窄巷和乡间小路上,挨家挨户地动员学生。由于学生多,一下午仅跑了一小半人家。对那些因各种困难有可能出现流生的家长,苦口婆心地进行重点访问、耐心劝导。然而效果不佳,尚有三分之一的家长没解决问题,必须再次上门动员。 回校的路上,赵银花怨苦不迭:“动员动员,真累死烦死了。农村的学生动员工作真苦,比请客吃饭还难。简直是在哀求家长,替老师念书啊。在县城小学,就比这里工作好做多了。我真懊悔调到这个鬼地方来。” 八宝也十分感叹动员工作的困难:“是啊,在下坝,在沿河,还有实习的那个地方,也是这个样子呀。不过,谁叫我们吃的这碗饭呢?说句老实话,我也怕动员。不过,这也是做的一件好事。越穷的人家,孩子越要念书啊。你不去动员,这些穷孩子就可能永远失学,以后生活就可能更苦。” 赵银花也有同感,但嘴上不服:“你倒思想好,这回,领导要选你当先进教师了。做‘洋铁粪箕’,当积极分子,提了干部,可不要忘记照顾老同学呀。” 八宝知道老同学喜欢开玩笑的脾气:“你现在的官位比我大啊。你是四年级的主任,我才半年级的主任,你要照顾点老弟呀。唉,这个半年级的主任,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当啊。哪里还当得了先进呢。你真的要教教我啊。” 赵银花清楚八宝的担子重,这半年级的教育教学工作不好做,很为八宝捏一把汗。 赵银花不无担心地说:“也许,这是领导送你的一份见面礼吧。这要看你的运气了。” 两人都笑了。 “快走吧,天色不早了。” 八宝催着。 他们一路谈笑着,疲劳与烦恼减少了许多。 这天下午,八宝又一次亲自耳闻目睹了农村落后、农民贫穷的现状:才过春节,许多大人孩子都穿戴着破旧的棉衣棉帽;不少人家吃了上顿没下顿,靠挑野菜充饥。很多家长无奈地诉说着,连饭都吃不上,那有钱去念书,尽管学费可以免缴,但书费也难以着落;所到之处大都是低矮阴暗的草屋与简陋破旧的家具┄┄ 这一切,让八宝很自然地连想到自己艰难读书的遭遇,而深为同情和理解。 傍晚,他俩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回校。赵银花的保姆为她作好了晚饭,赵银花邀请八宝在她家吃,八宝谢绝了,而到食堂就餐——不能老是白吃人家的,况且粮食要计划呀。 食堂里有几个老师在吃晚饭,他们也动员学生才回来。听说有两位高年级的老师还没回校,因为他们班级的学生分散在几个大队好几个自然村,往返几十里,更辛苦。诸师傅把他们几位的饭菜炖在锅里,吃时再热一下。 晚上,所有教师都集中在办公室里,写备课笔记,制订新学期班级与教学的工作计划。为了节省限量计划供应的火油,十几位老师分成五个小组,每组只点一盏煤油灯。八宝同赵银花、史老师、教导主任、姜老师五个人一组共灯。 八宝一天下来很累。此时,备课、编写各种计划等工作却紧张得很。屋顶上的冷气从稀薄的瓦片的缝隙里源源不断地钻进来,室内温度很低,煤油灯的光线明显不足。 大家围坐在一起,默默地办公,时而还聊几句, 八宝好长时间没有这样集体办公了。他尽管是新来的教师,不多插嘴,晚上的任务还没完成,基本上在埋头办公,但他感觉很亲切,甚至有点温馨。 今晚要备三个年级——半年级、四年级与五、六年级的四门学科的课。最伤脑筋的,是要制订半年级的班主任工作及其识字和算术教学计划。没有丝毫半年级的教育教学经验,没有半年级的教科书和教学参考资料。 这让八宝如狗子吃粽子——没解招,只急得抓头搔耳,陷入苦思冥想之中。 “‘预则立,不预则废。’凡事开头难。” “我一定要把各种计划和备课笔记写好,争取在新的单位走好第一步。”八宝提醒自己。 八宝按照轻重缓急顺序,终于从纷繁的头绪中理出了今夜工作的计划与步骤:先制订班级工作计划和四年级的算术教学计划。然后,根据晚上发的课程表,备两个年级的两课时算术教案。高年级的唱歌课到周五、周六才上,就到明后天备课也来得及。况且,明天是学生报名,到后天才正式上课。 夜深了。当八宝完成既定任务,舒了一口气,抬头环顾四周,办公室里已经空荡荡的,静悄悄的,灯里的火油也告罄,在烧灯心了。 这时,他才发现其他老师都先后离开了,老同学赵银花因有吃奶的小孩早就回去了。同宿舍的姜老师也回宿舍睡了。只剩下史老师还在他身边坐着。 此时的八宝虽然感到头有些沉重,眼睛发昏,腰有点酸痛,手指冰凉,双脚冷麻,但见还有年轻的史老师没休息,很想乘机同她聊几句,又担心对方不愿意,没敢贸然开口。 倒是史老师首先发话:“汪老师,你工作起来,真是废寝忘食啊。时间不早了,火油灯也叫咱们歇手了。快休息吧。身体可是革命的本钱啊。” 八宝顿时感到特别温暖和兴奋,但不知如何感激她:“史老师,你也辛苦啊,你不是也没休息吗?” 史老师抿着小嘴微笑着说:“向你学习啊。快回宿舍去吧。明天,学生一早就要来校报名,可当心睡迟了,明天早上起不来啊。” “谢谢史老师的表扬和关心。我们都休息去吧。”八宝美美地瞅了史老师一眼,讨好地说。 “好的。汪老师,可别这样客气呀。我们都是同事了。今后要多多互相关心,互相帮助啊。” “那是的,那是的呀。”八宝的心里像喝了甜姜汤似的,又甜蜜又暖和。 于是,他俩熄了灯,关好门窗,各自回到自己的宿舍。 第四十八章 八宝来红桥小学工作的第一个学期刚刚结束,在赤日炎炎的酷暑,躲进了县医院眼科病房——这也是迫不得已:因为严重的眼底出血,必须立即绝对卧床休息,刻不容缓,否则会双目失明,断送他的人生美梦。 说是“躲”, 因为这次住院,他没有告诉家里,只是写了封信,谎称自己假期里要参加农村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不能回家——他不想再给亲人带来忧愁,虽然他非常挂念家人,特别是年幼体弱的小妹子和双目失明的奶奶; 他也没告诉学校,——他最怕领导知道他眼睛有病,而不再培养他,甚至辞退他。 说是“躲”,也是因为办理外出看病手续比较麻烦,需经过学校和文教局审批,要暴露眼病复发的秘密。虽然县医院的条件不如省中医院,但他选择了这里,悄悄地住院,想保守这个秘密。 住院半个月以来,病情比较稳定,出血止住,并吸收较快,视力开始恢复。再过几天,他打算出院,然后回家,看看久别的家人。 八宝的病室里就住了他一人,没有人来探视,没有人聊天,又不能看报纸,显得空虚寂寞。 “现在史敏在哪里呢?遗憾的是她已经离开了学校、离开了我。不然,她家就在县城啊,知道了我住院,也许会来看望我,同我聊聊哩。”八宝在思念着相恋但不能相爱的人。 天下无处不芳草,相逢何必曾相识。住院期间,隔壁病房里的一位姓陆的女病友却闪进了他的情感世界。 八宝刚入院那天,中午开饭时,陆在八宝病室门口的餐车上打饭,发现八宝在挂水,无法下床买饭菜,热心肠的陆就主动帮八宝买了饭菜,端送到八宝病床前。 陆是一位上海知青,比他小几岁,去年下放在本县古城果园场。八宝眼里的陆,貌不惊人,个子高挑,比自己矮不了多少,带蓝条的白色住院服,映村着黑里泛黄的圆脸,两条扎了黄牛筋的长辫子拖到肩背上,戴着一副圆框嫩黄色近视镜。摘下眼镜擦拭时,由于近视度数很深,一双大眼睛略显凸出。 “谢谢,谢谢你。”八宝连声道谢。 “谢什么呀,别客气了。大家都是病人,互相帮助嘛。”陆用略带苏锡常口音的普通话说。 “你自己买饭了吗?”八宝问。 “没啊,毛主席不是教导我们,要先人后己吗?你别担心,我比你强,不需要挂水。”陆拿起八宝床头挂着的病床号牌,仔细看着,轻轻地念着八宝的姓名、性别、年龄、病症“玻璃体出血(左)”。 “你好象不是本地的啊。贵姓?”八宝从口音中感觉到。 “免贵,小姓陆,名玲玲,阿拉是上海人。”陆微笑着操上海话说,憔悴的病容上,说话激动时才显出些血色。 “你是上海知青?”八宝又问。 “还用怀疑吗?阿拉是正宗的上海人。你是本地人?贵干?”陆反问 ““免贵,普通的小学教师。欢迎你光临我们高昌县。”八宝以主人的身份用普通话同陆交谈,并饿狼似的吃着饭。 “哈,教师呀。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啊。我可有幸遇到个知识分子了。”陆显得兴奋起来,重新以普通话同八宝说着,。 “你也是知识分子啊。”八宝附和着。 “我算什么知识分子?下放农村劳动的高中生,小知识分子都算不上啊。”陆摇摇头说。 “你们是毛主席派来的。我是做孩子王的”八宝竖起大拇指说。 “哈哈哈,别谦虚啦。彼此彼此 。” 陆的笑声清脆悦耳,很好听,“在哪个学校?” “就靠你们果园场,红桥小学。”八宝有意拉近彼此的距离,“只有十里路。走小路更近,只有五、六里。” “那我们很近喽。”陆又向八宝移近了些。 “是啊。”八宝忽然感到两人的距离更近了 陆干脆打了点稀饭,一屁股坐到八宝床前,边吃,边继续攀谈起来。 陆告诉八宝,她是上海人,因父母去世早,由姑母抚养大。前年,姑母也离开了人世。去年高中毕业,因生病没参加当年的高考。本来要到黑龙江插队落户,她胃病开过刀,身体较差,就落户在南京当医生的姐姐处,后下放到高昌县古城果园场。虽然离城里有一百公里,但地处江南水乡的高昌县离南京上海比较近,当然比千里之外冰天雪地的北国条件要好。 “我是老毛病,胃子开过刀,这次住院,是因为吃了几个没熟的梨子,搞成个急性胃肠炎。怪我嘴馋了。呵呵。”玲玲说。 “现在好些了吗?”八宝停下划饭的勺子,望着这位上海体弱多病的女知青。 “没大问题了。不好,我现在还能吃饭吗?不过,目前还只能喝点稀饭。”陆对自己的病情心中有数,“我的眼睛也不好,近视500度,但不象你眼底出血那么可怕。” “是的,我的眼病很讨厌,是眼底出血,弄得不好,要瞎。去年在省中医院住了好几个月,才医好。没想到,一个学期没到,又复发了。哎,真没办法。” “哦。在省中医院医的吗?我姐就在省中医院工作呀。” “在那科?” “眼科啊。她是不是叫陆倩倩?”“是啊。我叫陆玲玲” “这么巧啊。我遇到了陆医生的妹妹了。” 接着,八宝把在省中医院住院的情况,尤其是陆医生对自己的关心帮助告诉了陆玲玲。 “陆医生对我真好啊。” “ 那你得谢谢我的姐姐。” “那当然了。现在我这副模样,怎么谢呀?有恩不报非君子。一定重谢,请你先代我谢谢她。我还要好好谢谢你呢。” “笑话,谢我什么?不过给你打了一回饭,有什么好谢的。” “因为你是陆医生的妹妹呀。 “午休时间到了,病人该休息了。”两人正聊得十分投机,真有相见恨晚之感,护士走进来催大家快午睡,并替八宝取下已滴尽的的吊瓶。 “我下午就要出院了。以后有空到果园场来玩。再歇几天,有梨子吃了,到时间,望你来。” “好的。一定来拜访你。你身体好了吗?怎么不多住几天,养养好再走?” “好了。还能再住下去?场领导又要说我怕劳动,故意装病住院,躲懒呢。我已经住两个多礼拜了。” 陆与八宝不约而同地伸出手,紧握了一下,就匆匆离去了。 八宝目送着她走出病室。 下午,八宝送走陆玲玲后,也打算后天出院,先回学校领本月工资,再回家一趟,看望久别的家人。 第三天上午,八宝早早办好出院手续,乘车回到红桥小学,到会计处领取工资。会计发完工资后,递给他一张通知,要他在本月18日上午9点,到红桥中学参加县宣传部和县文化馆举办的文艺培训班,时间十天,一直到开学前一天。 八宝心中一喜:领导还没忘记我。文艺培训班,这可是符合我的爱好和心愿啊。 八宝一看日历,离培训班开学只有两天了,必须赶紧回家一趟。 中午,他回家了,给奶奶带来三斤甜梨,给妹妹买了一盒水果糖,还送给小妹一只新书包。,又给八块钱家里生活补贴。他谎称社教工作暂告一个段落,有三五天休息。并说过两天要去参加文艺培训班学习。 半年没回家,面黄肌瘦的两个妹妹长高了不少,比对两个妹妹开学时在大门框边刻下的身高记号,都向上升了些;奶奶满头银丝,一脸皱纹,瞎眼睛更凹陷,显然又衰老了许多。 莲子看八宝的脸色不错,似乎还长了一点肉。她哪里知道八宝刚从医院休养十多天。 奶奶告诉八宝:“你杭州小姑已经生了孩子,最近要到郊区工作,想要莲子去杭州帮照看小孩,并把我带去住些日子。”八宝的奶奶很想到杭州去。 她说:“人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我眼睛看不见,就是听听杭州的繁华和热闹,那一天口眼闭了,也心满意足了。再说,你父亲只有二十几块钱的工资,家里走了两个人,也可以减少两张嘴吃饭,生活负担也要轻一点。” 八宝说:“我每个月可以资助家里,生活会慢慢好起来的。” 奶奶说:“你年纪也不小了,有点钱要积蓄起来,准备成家 ,不能老是支援家里,你老子是个没底的穷窟洞,给他再多也填不满。” 八宝又说:“莲子刚读完初中一年级,暑假后就要升初二,怎么能歇下来,去当保姆呢,这不是毁了她的前程吗?” 八宝怎么也不明白,一向重视读书的奶奶,怎么忽然变得心胸狭窄和目光短见,为帮助女儿而让孙女辍学呢? 八宝开始不同意让莲子随同奶奶去小姑母家当保姆。 八宝问莲子自己愿不愿意去杭州。莲子一脸的矛盾和无奈。她何尝不想继续读书,至少把初中念完,像小姑母与哥哥那样,考个不要钱的中专。 但是,莲子确实过怕了跟着父亲饱餐饿顿的生活,也受不了每年开学向父亲要不到学费书费的痛苦。依照目前家里的经济状况与父亲的轻学态度,她担忧这个初中读不到头,还不如先到小姑那边混口饭吃,也好减轻父亲和哥哥的负担。 此时,八宝的父亲已被供销社调到下坝公社街镇合作商店,离家十多里,二妹子还才念小学三年级,怎么能让幼小的二妹子一人在家呢? 八宝陷入了两难境地。他一时难以理出个头绪来,更无法找到两全其美的办法。 他怨杭州的小姑只顾自己,不顾别人的自私;他怨供销社领导硬要把有老小的父亲调离外地工作的冷酷,甚至怨害母亲死得太早的浮夸政策,否则就不会出现这一些问题。 把方便送给别人,把困难留给自己——我要向雷锋同志学习啊。我常在外面做好人好事,在自己家里的困难面前,为什么顾虑重重,缩手缩脚?我是家里的大梁,已经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为什么患得患失呢?何况两边都是亲人,更应该互相理解互相帮助啊。 八宝最终同意莲子陪同奶奶去杭州,并叮嘱莲子动身前写信通知他,打算等莲子与奶奶去杭州后,把小妹子带到自己工作的学校去读书和生活,肩负起照顾小妹子的责任。 第四十六章 开学第一天的深夜。月色很好,但天气很冷。宿舍里黑灯瞎火。 同宿舍的那位姜老师已经鼾声如雷。忙碌了一天的八宝十分疲倦,披着棉袄,背靠楼窗边的木板,半躺在铺上,不时拽牵着薄薄的棉被遮盖下半身。 他微闭眼睛,回忆着白天的情景,小结着一天的工作体会和得失…… 一天下来,报到情况尚差强人意,班上三十三个孩子已报到三十个,是应到人数的百分之九十一,还缺三位,离要求还差九个百分点。 上午报名结束后,他去教室里做清洁和整理工作。他把又乱又脏的教室打扫干净,再将十七套破旧的课桌和凳子从学校储藏室搬到教室里,分成三行排列。这些桌凳是各班淘汰下来的,课桌只有桌面而没有抽屉,且有高有低,泥土地面坑坑洼洼,无法摆平;凳子与课桌大多不配套,七高八低,矮小的半年级学生坐起来不是太高,就是过低,难以适应,读书写字很不方便。这样的位子,对身体和学习都不利。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只能因陋就简、艰苦奋斗了。 下午,又去家访动员。这回,没麻烦老同学,而是让班上的学生带路。三位中有两位家长答应明天来报名。 还有一位六岁半的女孩的父母亲全是残疾人:父亲是瞎子,母亲是瘸子,生活很不方便。小女孩是家里唯一的健全者。平时父母亲外出,全依靠年幼的小女孩领路,如果孩子上学去,他俩就失去了赖以行动的拐杖。 八宝费了半天口舌,还没能说服孩子的父母。八宝非常同情和理解这个家庭的困难,却想不出好办法来帮助他们。看来入学率难以达到百分之百。 晚饭后,还是在办公室里继续备课和制订各项计划。一直奋战到十点多钟才备好三天的课,班主任和各科教学计划也完成了。 在离开办公室时,他听到史老师说,公社武装部在街镇上组建武装民兵,进行军事训练。校党支部已经通知她过几天去参加训练,学校符合条件、同时被批准入伍的还有一位陈通老师。条件是要家庭出身好,共青团员,年龄在十八岁至三十岁,身体健康,街镇企事业单位男女青年。 史老师问八宝是否知道这件事。八宝红着脸说没有,但心中酸酸的。 他瞎子吃饺子,心里有数:武装基干民兵,可以背上真武器,掌握枪杆子,学习射击、刺杀、爆破等军事本领,能加入该有多么威风荣耀。尽管其他条件符合要求,但自己的家庭成份有点高。枪杆子要掌握在可靠的阶级手中,自己是剥削阶级家庭出身,不符合条件啊。加之才调来红桥公社,党组织对自己的政治表现不了解。 一心想上进的八宝虽然自卑,但又很不服气。 史老师鼓励他:“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嘛。别灰心,再打个报告试试。” 八宝犹豫起来:“打个报告很容易,就不知道公社武装部批不批。” 史老师又鼓励他说:“不管他批不批,打个报告试试看,就是不批,也说明你积极响应毛主席的号召,思想进步啊。” 但史老师很快改了口气说:“不参加也好,可以少吃很多苦,省得天天起早摸黑,又不增加半分钱工资。本身的工作已经很忙了,何必再增添负担呢。我真的不想参加。又怕领导说我怕吃苦,还说县长的女儿要带头参加什么的。” …… “打个报告试试看,就是不批,也说明你积极响应毛主席的号召,思想进步啊……”此时,史老师的这些话又在耳边回响。 他又记起,在开学那天教师会议上,公社书记和县社教工作组的领导说过,要在教师队伍里抽调入党积极分子,参加农村面上的社会主义思想教育运动。这也是组织上培养提拔干部的好机会啊。要是能被选派到,那入党提干就有希望了呀。 对啊,赶快写两份报告:入党和参加武装民兵的报告。也许,这样两份报告会让自己获得领导的好感,从而发现和培养自己;也许,这两份报告能改变我的命运哩…… 事不宜迟,说干就干。八宝仿佛抓到了一把升天的梯子,急匆匆,喜滋滋,翻身从铺上下来 ,套上卫生裤,趿着黑棉鞋,坐到桌子前,把添满火油的罩子灯点亮。然后,从抽屉里找出那本写着沿河小学老师赠言的笔记本,翻到本子后边空白页,又从棉衣口袋里掏出钢笔写了起来。 八宝恨不得把一腔革命激情与满腹文学才华全部倾注到这方寸之间。 …… 不到一小时,两份报告的草稿一气呵成;家庭出身和社会关系的详细说明也一并附上。 八宝小心翼翼地从备课笔记上撕下几张空白纸,把精心修改后的报告与情况说明誊抄清楚。 为了节省火油,也为了尽量不影响同室的那位姜老师的睡眠,八宝将罩子灯的灯心捻到最小,灯光很暗。 他凑近微弱的灯光边,一字一句地默读着用心血和希望写就的报告。 他又拿起另一份报告,仔细过目。 ﹍﹍ 好, 没问题了。 八宝像完成了一项重大使命一样,喜不自禁,又如释重负,十指交叉,双臂伸出,长嘘了一口气。 不料,由于兴奋和激动,一下子把放在桌子角边的书本和茶缸碰摔到楼板上,发出砰嗵砰嗵的响声。 这突如其来的响声,在万籁俱寂的深夜,在这小小的房间里,显得很惊人。八宝也吓了一跳。 “喂,我说八宝老弟呀,你在搞什么鬼?把人都吓死了,我以为是地震了。”同宿舍的姜老师被吓人的响声惊醒,话语里带有几分嗔怒。 “姜老师,对不起。我把茶缸碰掉了。真不好意思,把你吵醒了。”八宝慌忙收拾起桌子上的报告,并解释道。 “哦。你呀,也太辛苦了。什么时候了呀,还没睡觉?别太积极,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啊。明天要正式上课了。” “你看看,快十二点了,赶紧睡吧。”姜老师伸出手腕上的手表,对着灯光瞅了瞅说,然后翻侧身子过去睡了。 “好好好,谢谢关心。马上就睡,马上就睡。” 八宝收藏好两份报告,吹灭了油灯,钻进了被窝。 第二天一大早,八宝把两份报告递交给中心校李校长(他也是小教党支部书记)。李校长肯定了八宝积极上进和主动请缨的革命行动,并鼓励八宝,要经得起考验,无论组织上批准与否,都要严格要求自己。 李校长当即在参加武装民兵的报告上签字,让史老师带给武装民兵连的负责同志。 此后,八宝每天都在期待和紧张中度过。 3月5日学习雷锋的活动开展以后,他闻风而动。 班上几个小孩家境特困,八宝对他们进行忆苦思甜新旧对比的政治说教,和阶级教育以外,还用爱心温暖孩子的心。八宝把自己的生活开支压缩到不能再少的程度——三十五元的工资,不抽烟不喝酒,每月伙食费十五元(每天伙食费五角钱:早饭一毛钱的稀饭和几根萝卜干,中饭、晚饭各两毛钱的四两米饭和一盆青菜);订文学杂志每月两元;每月给家里寄十二块钱,其余,每月拿出两元到五元,给那些孩子购买学习用品和鞋子袜子等生活用品,为孩子付中饭钱。看到孩子们及其家长感激的笑脸,他非常快乐和满足。 他还几次为无钱买车票的陌生人买车票,搀扶盲人过马路…… 他效仿雷锋,开始每天写日记,把学雷锋做好事的经历与心得记下来。 他用前所未有的热情和全部的精力投入工作,为人民服务,希望领导看到自己的表现和努力,早日批复下来。 第四十九章 八宝在家呆了两天,第三天一大早,就去红桥中学报到,参加县文艺培训班学习。 红桥中学位在公路和红桥小学中间。八宝在双碑石车站下车后,就直奔红桥中学。 八宝从田间小路抄近路,穿过一片正在开镰收割的黄灿灿的稻田,走近红桥中学拱形大门。 红桥中学,低矮的方型围墙,飞机型的校舍,坐落在一片金黄的稻田、雪白的棉花与茂密的绿树丛中。 还是暑假期间,校门前冷冷清清,偶尔有人出进。八宝见校门旁贴着一张县文艺培训班开学通知,内容与会计发的那份通知差不多。 走进校门,传达室里走出来一位看门老工友。 八宝向他询问文艺培训班在什么地方报到,那位老工友点着“飞机头”型的建筑说:“就在那边校长办公室里。” 八宝说了声谢谢,就朝校长办公室走去。 忽然,迎面走过来一个熟悉的身影。 原来是陆玲玲。 “怎么,你也来了?没想到啊。”八宝喜出望外。 玲玲的脸蛋也比在医院时红润得多,扎着黄牛皮筋的短辫子,戴着那副高度近视镜,穿一身浅灰色连衣裙,光脚蹬一双女式白色塑料凉鞋,斜背着一只草绿色的军用挎包,。 “怎么,我为什么不能来?只准你这样的文艺家来?”陆玲玲毫不留情地将了八宝一军,“我刚回到果园场,领导就通知我,来参加这个培训班,这全是场长照顾我这个病号,让我先放下锄头杆子,捉几天笔杆子。可我,不是搞文艺的料子呀,文笔不通,五音不全啊,我是滥竽充数,那像你当老师的啊。” 陆玲玲清脆悦耳但尖利泼辣的话语像路边小沟里的流水,潺潺的流淌不尽。 她见此刻的八宝比住院时气色好多,说话声音也有底气而洪亮,长袖白衬衫扎在黑色长裤里,一双新的黄球鞋鞋绑上蒙了一些灰土。 “那太好了。我们又相见了。”八宝一点也不在乎她带刺的话语,掩饰不住由衷的喜悦。 “不是冤家不碰头啊。”玲玲打趣地说。 “哈哈,这叫缘家路窄呀。我说的是‘缘’家,有缘千里来相逢的‘缘’。”八宝同玲玲玩起了文字游戏。 “你别同我来耍嘴皮子,沾我的便宜,我说不过你这语文大师啊。”玲玲嘴上这么说,心里却美滋滋的。 “喂,你比我先进,报到了吗?”八宝也很开心。 “现在不是人人要争当先进吗?比你先来,有什么不好?就在校长办公室报到,还没来几个人。你快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陆玲玲说着,就一屁股坐到路边的冬青树旁青石长凳上。 时近中午,烈日当空。没带任何遮阳工具的陆玲玲热不可耐,便躲到一棵茂密的法国梧桐底下,摇动着手里的白纸扇。 此刻,报到的人渐渐多起来。八宝一边走,一边不时同来报到的学员寒暄着。 报到处那边,县宣传部与文化馆的两位负责人接待了八宝。 那位文化馆的干部就是师范的语文兼班主任洪老师。 师范毕业三年后,师生首次见面,八宝十分惊喜。八宝见洪老师还是那么潇洒帅气。一米七五的身材,健壮的体魄,黑里透红的脸庞,匀称合适的五官,很时髦的“飞机头”乌黑发亮,雪白的纺绸短袖衬衫束在淡灰色西装裤里,一条军用宽皮带上的铜质头子,金黄锃亮,一双擦得发亮的棕色尖头皮鞋里,露出洁白的银灰色丝光短袜,更使洪老师显得光彩照人。 他俩分外高兴,亲切地交谈起来。 同许多大跃进时一哄而上的学校的命运一样,高昌县师范在建校三年后,停办了。洪老师与其他老师被分配到新的岗位。 八宝十分怀念师范时期的老师和生活,对这位洪老师尤为敬重和感激。 洪老师很关心和询问了八宝毕业后的情况。八宝一一作了回答,并深深感谢老师的教育与关心。 “洪老师,对不起,我有个朋友正在外边等我呢,我先走了。”八宝真想与洪老师多聊会,但眼前总是出现玲玲在烈日下焦急地等候的影子。 “呵呵,为什么不早说呢?快去吧,别让女朋友跑了啊。我们应该还有很多时间谈心的。”洪老师爽朗的笑着说,“可别忘,下午三点,在学校教师会议室,参加开学典礼。” “洪老师,我先走了,再见。”八宝辞别洪老师,立即返回原路找陆玲玲。 八宝在槐树底下转了几圈,没见玲玲的影子。 八宝又在校园和几个教室里四下寻找,也没见着玲玲。 八宝重新返回报到处门口,仍然没看见玲玲。 哎哟,一定是我同洪老师谈话耽搁了时间,玲玲没耐心等候就走了。 八宝觉得真对不起玲玲。萧何月下追韩信,我八宝烈日下追女友啊。他想玲玲不会走得很远,得赶紧去追。 八宝一口气追出学校大门,在离校门不到三十米的路上,终于发现了玲玲的匆匆的背影。 “陆玲玲,陆玲玲!”八宝不顾一切地高喊着。 “对不起,我要回果园场去了。下午三点钟还要赶来开会呢。”玲玲头也没回,边走边回应。 “真抱歉,我报到时碰到了我的老师,让你久等了。”八宝知道玲玲生气了,抹着额头上的汗珠,气喘吁吁地解释说。 “哦,是这样的吗?没关系。是哪位老师?你的老师,也同你一块参加培训了吗?”陆玲玲终于停下了脚步,回过头来说。 “呵呵,是我师范时的老师,就是接待我们的那个男老师。我的那点文艺能力,还是他教的呢?”八宝有点得意地说。 “哦,是那位很帅气的文化馆干部吧?我还以为,是被那个年轻女干部迷住了呢。你真幸运,到处能碰到熟人,可我人生地不熟,这里一个也不认识。那你为什么不同老师多聊会?”玲玲似乎有些羡慕地说。 “不急啊,还有十来天呢。再说,现在,我心目中只有你,我怎么能让你老晒太阳呢?”后面两句话,八宝故意放低了嗓音,凑近玲玲说的。 “去去去,别肉麻。害得我等了那么长时间。讲话要注意场合啊,让别人听见了,还不知道我们什么关系。”玲玲故装正经地说,已经热得通红的脸上顿时又飞起了几片彩云。 “你住宿在哪里?就住旅馆吧,晚上不学习,我们还可以在一块玩玩呀。反正公家报销,又不要自己掏腰包。”八宝问陆玲玲。 根据培训班规定,外地学员住红桥旅馆,当地的就回家或回单位住,早出晚归。八宝很希望玲玲能住宿在红桥旅馆,晚上可以找她聊聊。 “我离果园场只有几里路,已经办好手续了,不住旅馆,早出晚归。帮公家节省点旅馆费吧。”玲玲其实她也想住宿在旅馆里:一则可以免除每天起早摸黑来回奔波之苦,二来她也真的想同八宝增加接触了解的机会。 当然,她事先并不知道八宝也会来参加培训,在办理报到手续时已经定了不住宿。 她不禁懊悔起来。 她又想,在培训班上谈请说爱,会影响不好,并妨碍学习。再说,自己目前各方面条件很差,条件很不成熟,人家会看得起吗?弄不好恋爱和学习两头落空,让人家笑话。 “来日方长,培训班期间,还有今后,有的是时间嘛,时间会考验人的”。玲玲说。 “那就只好这样了。”八宝显得有些失望,但没放弃可以争取的机会——培训班要到晚上才开伙,“今天中饭我请客,也算我让你久等的赔礼道歉,好吗?” “赔礼道歉不需要啦,请我吃饭,那好极了。谢谢你啦,我正愁午饭没着落,准备回果园场去吃呢。到哪里去吃?”玲玲欣然同意。 “就到街上饭店里去,好吗?下午三点,在学校礼堂举行开学典礼,现在还才十一点,时间足够的。”八宝兴奋起来。 八宝说着,就同玲玲走出校门,向街上走去。 他俩步过一条鹅卵石子铺的短路,踏上通往街镇的泥土大道。大道两旁是一块块丰收的稻谷和棉花田,一个个映着蓝天白云的清澈的小塘与水池,一群群生产队社员挥臂收割、撒汗轧稻的身影。 半个小时后,他们进入了红桥街。骄阳似火,泥路滚烫。两人头上无遮无盖,脸庞被晒得像村前路旁盛开的月季花红艳艳的,浑身衣裳已经汗湿了。但是,此时他俩谁也不在乎炎热,因为他俩心中比喝了清凉的可口可乐还要舒服。 午饭时分,小镇狭长的街道上没有喧闹的人群,只有稀疏的行人与挑送稻谷的社员匆匆来去。 八宝很清楚,这条街上仅有一家小饭店。 八宝领着玲玲,走入街东的一家两间门面的合作饭店。 半人高的柜台里,一位赤着膊、戴着老花眼镜的瘦会计半躺在藤椅上,正用大蒲扇使劲地摇着风。 虽然没有电风扇,店堂里很热,但比太阳底下要凉快些。四张揩得很干净的餐桌座位,有三张都空着,仅靠门口一张桌子有两个人,在呼哧呼哧地吃着面条。 八宝和玲玲赶紧选了后排的桌子坐下,抹汗,喘气。 “汪老师呀,还没开学吧?你来得早啊。这回还带了爱人来嘛。”一位年轻女服务员微笑着,迎上来招呼着,“学校还没开伙吧?你们想吃点什么?” 八宝认得这位服务员,姓林,是本地人,她老公在县商业局工作,凭老公的关系,安排在合作饭店工作。 “不不不,刚刚认识的朋友,学校还没开学呢。我们是来参加县里的学习班的,学习班要晚饭才开伙,所以到你们这里来吃点。”八宝和玲玲的脸蛋像中午的太阳更红了。 八宝被服务员问得十分尴尬,但又觉得很高兴。 玲玲更觉得好笑又好气,一直抿着嘴一言不发。 “吃点什么呢?米饭,面条,包子,水饺,要什么?”女服务员又问了一边。 “玲玲,你喜欢吃什么?”八宝把眼光转向玲玲。 “人家问你两边了呢?客随主便啊。是你请我吃呀。你做主吧。”玲玲说。 “好吧。先来两瓶汽水解解渴,热死了。”八宝叫服务员拿来两瓶汽水,一人一瓶先喝起来。 “林师傅,给我们下两碗肉丝盖浇面,再来四个包子。”八宝觉得这样既快捷又可口,价钱也不贵,不会超过自己的经济承受能力。他清楚,这次,回家一趟后,才领的本月工资所剩无几,出手不能太大方。但又不能过分小气,让玲玲看不起,“玲玲,你看好不好?” “很好了呀。只要能填饱肚子就行。这样经济实惠。看来你很会过日子啊。”玲玲边喝汽水,边称赞八宝。 “盖浇面有二两一碗,四两一碗的;包子有肉的,还有菜的,你吃哪种?”八宝不嫌其烦地问玲玲。 “我吃二两的,包子肉菜各两个,各取所需,好吗?”玲玲觉得八宝心细得很。 “好的。我要四两面,你不够再买。”八宝担心二两的吃不饱。 “祝你快乐。”八宝以汽水代酒,为玲玲的玻璃杯子斟满,首先向玲玲敬酒。 “谢谢你的款待,也祝你愉快。”陆玲玲也举杯回敬。 然后两人频频举杯互敬,气氛很融洽。直到将两瓶汽水喝了底朝天,才把凉了的肉丝盖浇面和四个包子消灭掉。 其实,肉丝盖浇面上只盖了薄薄的一层青菜叶,几片细小的肉丝点缀其中;肉包子里也只有一丁点儿猪油渣子。 结帐时,老会计算了一下:两瓶汽水,两毛;四个包子,每个五分,两毛,四两粮票;两碗面,六两粮票,一元;共计一元四毛钱。 八宝从衣袋里掏了几次角票,才付清饭资。 虽然,两人一餐吃掉自己三天的伙食费。到下月发工资还有二十多天的伙食费,要去借支或赊欠呢。但在女朋友面前还得慷慨大方一点。 钱付了,可是,八宝从身上怎么也找不出一斤粮票来。 八宝每个月29斤口粮计划放在学校食堂里,平时总不够吃,老是寅吃卯粮,那有多余的口粮计划换些粮票放在身边呢。 “别掏了,我这里有粮票呀。为什么不早点说没带粮票呢?”玲玲见八宝如此尴尬,立即用纤长的手指从黑色小钱包里取出一斤印着国徽的蓝颜色全国粮票,交给老会计,“我的口粮计划每月吃不了,姐姐还经常给我寄点呢。” “不好意思了,我请你吃饭,还要你给付粮票呀。”八宝真有点不过意。 “没问题,以后你不够吃,我可以支持你,反正我的饭量小。”陆玲玲真诚地说着,边随手给了八宝十斤粮票。。 “那太谢谢啦。”八宝高兴极了。 “谢什么呀。毛主席不是说了吗,我们革命队伍里的每一个人,都要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帮助嘛。”陆玲玲把毛主席语录背得滚瓜烂熟。 “你真是活学话用毛选的先进分子,向你学习啊。”八宝从心底感激玲玲的真情。 吃完中饭,才下午一点。他俩抹着嘴,走出饭店,来到红桥公社大院门前。 “红桥小学就在这里边,现在才一点,开会还早,不如先到我宿舍里小坐片刻,看看我的‘狗窝’,好吗?”八宝笑着主动邀请玲玲,但不知玲玲能否答应。 八宝一相情愿地乐着。 “谢谢你的邀请。你的狗窝嘛,今天就不去了,很抱歉。等以后变了新房再拜访吧。”陆玲玲婉转地谢绝了。 因为姑妈在生前曾叮嘱过自己,未婚的女孩子不能轻易进入单身男人的宿舍,否则容易出问题,受害的往往是女孩子。从小失去父母的陆玲玲是在上海姑母的呵护与教育下长大的,传统观念比较强。她知道,这一关必须坚决把住。 再说,与八宝刚接触不多,相互了解不深,要进入男朋友的房间,为时尚早。 “好的,好的。那就不勉强你了。放假那几天,我眼睛正在发病,没心思打扫。宿舍里一塌糊涂,我马上进去整理一下,晚上才好睡觉。你先在街上逛逛吧。”八宝虽然有些失望,但装着没事一样。 “你在这里忙吧,我先走一步。三点钟开会,可别迟到啊。”玲玲临走时还叮嘱着 。 “好的。你走好。”八宝同玲玲握手告别后,转身进入公社大院,直奔学校楼上宿舍。 他先打开热烘烘的房间,推开朝着校园的窗孔,让房间里通风透气。接着,他三下五除二,把乱糟糟的房间整理一番。 他从楼下院子里打来一盆冰凉的井水,用毛巾揩揩脸上和身上的汗水,再抹抹到处布满的灰尘。 他卷起床铺上薄薄的棉被,搁在宿舍角落里,又从床铺底下摸出一床草席子,铺在木板床上。他换了一盆井水,擦去草席上的灰尘。然后放下污迹斑斑破洞累累的蚊帐,准备晚上过夜。 忙碌了一阵子后,虽然没有手表,但当过几年教师的八宝,时间概念比较强,估计快三点了,即锁上房门,噔噔噔地下楼,向红桥中学走去。 下午三点钟的太阳如同烈火,路上的气温高达三十七八度。八宝及时赶到了红桥中学,在校长室隔壁一间大教室——教师会议室里,参加培训班开学典礼。 会议室里已经坐满人,但还未正式开会。 他的目光立即在会场里五十多位陌生的与会者里,仔细扫描玲玲的面孔。 他终于在一个东边靠窗孔的角落里,看到了玲玲正在向他招手示意,然而,并没叫他到她那边去坐。 八宝很快发现玲玲的身边座位上,已经坐了一位男青年,而且在同玲玲谈得正热乎呢。 八宝不知道她与那男青年是何关系,但不禁醋意陡生,心跳突然加速,面颊顿觉发烧,不知怎么办才好。 此刻,坐在主席台上的洪老师也主动跟八宝打招呼,叫八宝到前边靠主席台的位子去坐。八宝却没听到,就近找了个空位坐下。 此时,会议主持人洪老师宣布开会了。首先,由县宣传部周部长做了题为《以阶级斗争为纲,繁荣社会主义文艺创作》的报告。 接着,县文化馆馆长对本次学习作了整体部署和具体安排。 最后,以山乡、半山半圩和圩区分成三个大组,讨论消化领导的报告,并对本次培训班的学习创作活动表态。 八宝同陆玲玲各分在半山半圩和圩区大组,分别到一年级甲班与乙班两个教室进行讨论。 下午五点半,全体与会者在学校食堂就餐。天气很热。食堂里没有电风扇,幸好几个大窗子敞开着,还有些打不开的窗子没有玻璃,很通风。六、七十个人按八人一桌,分成八桌就坐。 八宝见洪老师与培训班领导在一桌。 八宝被安排到第五桌,和本公社及半山半圩的学员同桌。 玲玲在第六桌,与那位男青年同桌,并不时地说笑着。 八宝默默地隔桌相望,没言无语,心里不是滋味。八宝心存狐疑:也许玲玲反感自己的冒失言行,也许她早有男友,也许她就是这么一种喜欢广交朋友的性格﹍﹍ 八宝像吃了酸枣一样酸不溜几的,惟恐刚刚用心织成的情网就要破裂,但只能竭力掩饰,故作无事,和同桌的学员聊着,吃着。 虽然会议规定,不喝酒。但是,大家围坐在用课桌拼成的餐桌旁,流淌着汗水,喝着有点咸的冬瓜海带汤,吃着颇有色彩的西红柿炒鸡蛋,嚼着咸肥肉煨冬瓜,品尝着难得的朋友聚会和美味佳肴带来的快乐,闲聊着四面八方带来的趣闻逸事,八宝还是觉得十分开心。 “我回去了。明天再见。”晚饭后,陆玲玲向八宝打声招呼,回果园场去了。 八宝本想送她一阵,但见她有三四个同伴,那位开会时同坐一张凳子的男青年也在其中,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好的,明天见。走好啊。”八宝把玲玲送到大门口,就回到街上自己的宿舍,洗澡。将几件汗臭难闻的衣裳快速洗晾好,就躺到铺上休息了。因为他太累了。 盛夏夜晚的楼上,宿舍里热如蒸笼,蚊虫乱飞,不时从破洞钻进蚊帐里向八宝进攻。八宝任凭汗水流淌在凉席上,用一把破蒲扇使劲地拍打着蚊虫,驱赶着炎热,也不知在何时睡着的。 第四十七章 三天后,八宝被批准参加武装民兵了; 一个星期后,八宝因思想进步,政治表现良好,也被选派到面上农村社会主义思想教育运动工作组,做半脱产文秘工作,利用星期六和礼拜天参加培训,夏收夏种以后正式参与面上“社教”工作,同时党组织对他进行培养考察。 八宝觉得双喜临门,如愿以偿,特别开心。他开始体味到被领导器重的喜悦。他决心抓住良机,好好表现,争取更上一层楼。考大学的事暂时已被搁置脑后。他真的太忙太累,怎么也挤不出时间复习高考科目。 他想,也许过一段时间,就能赢得领导的信任,拿到党票,由此而被学校提拔重用,青云直上。假如仍然不能被提升或入党,只有华山一条路了——考上大学以改变自己的命运,赢得更高的社会地位。 他乐此不疲,起早摸黑,废寝忘食,教学工作和民兵训练,精力特别旺盛,浑身像有使不完的精力,似乎把眼底出血和低血糖忘到九霄云外。 开学后两个礼拜,他被选为红桥公社集镇团支部小学小组组长,负责收团费,发展团员,开展团小组活动。史老师和那位陈通老师还归他领导哩。 尤其让他开心的,是每天早晚能同史老师同出同进,参加军事训练。晚上又在一块备课改作,说说笑笑。两人还偶尔相视,而会心的一笑。此刻,他的感觉好极了,甚至觉得这位县长千金对自己有好感,可以追求一下哩。他开始构想未来美好的生活。 命运在有意捉弄梦想改变人生的八宝。他头脑发热。一天晚上,竟写了封情书,趁早上出操前,悄悄地塞到史老师的口袋里。 正当八宝满怀希望、翘首等待史老师回信的时候,这位粗心的史老师还没来得及看信,却在匆忙间把这封情书弄丢在街上,不知被谁拾到。 信里的一些甜言蜜语在小镇上流传开来,成为人们茶前饭后的笑料谈资。 不久,八宝即遭来许多非议甚至污辱。他走在田头路边,不时听到顽童老远地对着自己叫嚷着,什么“亲爱的史老师,我想你”,什么 “昂头蛇,昂头蛇,三天不弄痒爬爬”,什么“八宝,八宝,是个骚脬,不要皮!” …… 一时间,学校和街镇上议论纷纷,简直满城风雨了:新来的汪八宝老师在追求县长千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汪八宝吃了豹子胆,竟敢往高压线上撞——史老师已经在同一位现役军官恋爱…… 老同学赵银花真的为他捏把汗,不无担忧心地提醒他,叫他赶紧刹车,弄得不好,有侵犯军婚的嫌疑,被开除公职还要吃官司。 “破坏军婚”,“要坐牢”?他既感到惧怕,又十分懊丧,更不知所措。他心里非常矛盾。 他对老同学说:我并不知道史老师已经同军官谈了婚姻,史老师也没告诉我呀。 八宝说,我没做错什么呀,仅仅是在一块工作、一起军训,一起谈谈笑笑,绝无任何越轨行为。错就错在不该冒里冒失地给史老师写信,更不该在出操时把情书乱塞给人家,为什么不从邮局里寄给她呢。我怀疑那位史老师故意将信丢弃在街上的。 赵银花说小史不是那种不讲道德的人,只怨你自己做事欠考虑,别怪人家。 此后的许多日子里,八宝像犯了什么大错误似的,走路低着头,见人脸就红,搭讪心就跳,除了校内上课和外出军训,他什么地方也不去。 人倒霉,喝水也轧牙齿。四年级的算术公开课上讲错题目,接连发生小孩打架致伤事故,教导主任和校长多次找他谈话,孩子家长也来校争吵评理,弄得他焦头烂额,疲惫不堪。 更令他头疼的,是有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孩子,在课外起哄恶作剧,喊反动口号:“打倒***”,还唱反动歌:“王杰的枪,我不扛,蒋介石来了扛机枪”,幸好喊口号和唱反歌的事,是班上孩子偷偷向他反映的。 他知道,这事如果捅出去,是严重的反革命政治事件,逐级追查,谁也别想有好果子吃。所以,他暂时保密压着,还没敢向上汇报。他虽然担心纸包不住火,终有东窗事发之日,但现在只能采取缓兵之计。目前实在承受不了更大的打击,他担心自己会因此而立马垮下去。 这几天,史老师也陷入了烦恼之中。人们的议论对她并无多大压力,她没有丢饭碗的顾虑,知道在此代课很快就要结束,老爸已把她安排到县机关做文秘工作。再者,反正没有同汪八宝谈婚论嫁,自己更没做亏心事,她只是感到八宝虚心好学,工作责任性和积极上进心强,性格温和,谈吐文雅,大家都是年轻人,经常谈些学习、高考、理想、前途之类的话题,许多地方同自己有共同的语言,的确对八宝有一定的好感。 她不想过早地恋爱结婚成家,一个高中生还应该有点理想吧,到县政府工作还不是她的最终目标,靠县长老子这棵大树也非终身之计,她还是想靠自己的努力奋斗,边工作边复习,参加高考,或者参军到部队军事院校深造,追求更高的人生理想。 至于军婚,她感到好笑又好气:自己什么时候成为军婚了?上高中时,爸妈管得很严,不许谈恋爱。毕业后来这里代课才半年,有哪个军人在同我谈?我本人一字不知,外边倒流言四起了。真是滑稽得很。 让她深感懊悔和内疚的,是不该粗心大意,把八宝的信丢失在街上,让八宝的一片真情付之东流,并对八宝造成不良影响。她想找个适当的机会,当面好好聊聊,向八宝道个歉。 她几天来,真的不敢正视八宝,忽然间,两人之间像隔起一层玻璃墙,相互看见,却无法直接交流,两人虽然还在一起工作和训练,却没有往日的亲密无间的交谈了,双方感到一种莫名的苦涩和尴尬。 日子像胥河水,照常悄悄东流不息。学期快结束了。 操练,刺杀,瞄靶,匍匐前进,各个科目,一切按计划施行。经过三个月的摸爬滚打,艰苦训练,军训很快进入了尾声。 一个星期天的早晨,万里晴空,骄阳似火。全副武装的民兵连开到游子山下,进行实弹射击和爆破训练。为保证安全,靶场四边,分派了民兵站岗放哨,实行了封锁。 海拔超越百米的游子山突兀在一望无边的苏南平原上,与山南边大山小丘连成一气,蜿蜒起伏在苏皖边境,蔚为壮观。 登顶极目,半个高昌县尽收眼底:俯视东边,宁广公路像一条黄褐色的布带子从山麓边穿过,偶尔驶过的汽车,像儿童的小玩具在黄带子上缓缓移动着;朝南远眺,银蛇似的胥河同波光粼粼的古城湖相连,河中与湖里的船只似孩子的折纸在慢慢漂游;放眼山之西和北,是无边无际的稻海与星罗棋布的村庄。 靶场处,山下有一处开阔地,但四周竹木覆盖,沟壑纵横,高低不平,地形复杂,是比较理想的军事训练之地。 他和史老师及学校另一位老师分在一个战斗小组。八宝因为原来体质较差,患有眼病,视力较差,加上近来工作繁重,营养不良,情绪不佳,心跳过速,以致握枪扣机板的手老是发抖,无法瞄准靶心,打靶仅命中三发,刚及格;爆破虽然成功,但匍匐前进动作没过关。 而史老师打靶得了四中,爆破获得良好。那位陈通的老师成绩最好,全部优秀,被评为优秀武装民兵,受到嘉奖。 傍晚回来的路上,大家排着整齐的队伍,高唱《打靶归来》。史老师虽然军训成绩尚好,但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她知道,军训和这个学期一结束,她就要离开红桥小学,心里总觉得有些话要同八宝畅聊,才能在临走前解开心结,才对得起八宝,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正当史老师准备上前主动与八宝交谈时,她忽然发现一直沉默寡言的八宝脸色苍白,大汗淋漓,呼吸急促,脚步越来越慢,渐渐掉队了。“汪老师,你怎么了?”史老师凑近急切地询问。 “没什么,就有点头晕,想呕……”八宝低沉无力地答道。 话音未落,八宝突然眼前发黑,双手阵麻,霎时间觉得天旋地转,双腿颤抖疲软,接着便一头栽倒在路边麦田里,就不省人事了…… “快来呀!不好啦,汪老师昏倒了!”史老师吓得尖叫起来,慌忙叫来同志们,把昏迷不醒的八宝抬送到公社医院救治。 …… 经过医生初步诊断,八宝患的是低血糖与疲劳综合症。八宝苏醒过来时,其他单位的人都走了,身边除了史老师和那位陈老师外,还有赵银花、姜老师也闻讯赶来。 “八宝老师呀,你也太辛苦了。你一来,我就叫你注意身体,你不听,什么都要参加,要当积极分子啊,想入党啊。这回可相信老同学的话了吧。累坏了身体还是自己倒霉啊。”赵银花见满身灰尘和泥土、躺在病床上正在输液的八宝,十分心疼,不禁埋怨起老同学来,眼眶里却噙着晶莹的泪花。 “我,我……”八宝声音低微无力,亦有些哽咽,不知如何回答。 “这就叫不听老人言,吃苦在眼前啊。八宝老弟呀,我早就劝过你,别睡五更起半夜的。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千万别把本钱赔上。以后可要注意了。别太积极,别太傻啊。”同室的姜老师更直截了当,给头脑有些发热的八宝泼点冷水。 “大家都是真心为你好,汪老师,你可别生气。现在只顾你安心休养好身体,来日方长,别着急。”一直守护在一旁的史老师,担心两位老师的话会刺伤八宝,赶紧安慰几句。 “正像史老师说的,八宝老师,你只顾安心养病,其他的事别往心里去。”那位陈通老师也安慰着八宝,“我先回家了,我家老婆才坐月子,一整天不回家了,我得赶紧回去帮一把,要不,老婆要骂了。” 这位陈通老师年龄大八宝两三岁,两边分的西妆头发,长得很帅,身材高大,体格健壮,方阔的脸蛋上散落着不少雀斑,高鼻梁上架副近视眼镜。面孔和善,头脑灵活,彬彬有礼。但有件事让八宝印象特别深刻。 在大跃进深翻劳动期间,为抗议学校食堂的伙食差,校方又不接受学生意见,陈通带头扛着锄头铧锹,挑着笆箕粪篮,抬着米汤似的稀粥桶,到县政府告状。学习成绩一直很好的班级干部的他,毕业时本来可以留在县城教书,却因此被分到了农村——红桥小学。 他教学和班级工作表现不错,领导对他比较赏识,与同事相处也比较融洽。党支部把他列入重点培养对象。工作不到一年,就同红桥镇上一独生女恋爱,热恋期间,深夜不归,学校大门进不去,就翻墙越壁而入。恋爱两月就闪电式结了婚,做了上门女婿,住进了丈母娘家。 本学期开学后,结婚才半年,老婆就为他就养了个白白胖胖的儿子。老师们打趣地说孩子应取名“六月白”,更有甚者笑他先奸后娶。他也满不在乎,说“反正是自己的老婆、自己的种,早生几个月没关系。”家务事自然多了起来。但家里有丈母娘照料,他的家务就减轻了许多。 “陈老师,谢谢你。你快回去忙吧。我这里没问题了。”八宝催他回家。 “年轻的爸爸不好当吧?快回家吧。不然,准会被丈母娘刮鼻子的。”赵银花也叫他回家,“这里有我们呢。” “赵老师,你也回去吧,你孩子要吃奶了呀。八宝有我在这里看着,你们都放心走吧。”史老师见十分虚弱的八宝仍然需要人陪护。 “你们都回去,我没事了。这瓶水挂完了,我自己回学校。拖累大家了。谢谢,谢谢你们了。”刚才医生给他推注了葡萄糖,又输液大半瓶,八宝觉得精神好多了,想支撑着坐起来,显示自己身体好了,但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又瘫倒在病床上。 他突然发现左眼前有一团黑雾在漂游——大事不好,眼底出血复发了。 凭经验,必须立即卧床休息,必须马上服用止血消炎的药物,才能防止继续出血病情恶化。 一学期还没干完,怎么又发老毛病了呀。八宝心知肚明:眼底出血,刚刚开始的进步,就不能继续下去;眼睛瞎了,什么理想,入党、提干,都没有希望。 还有一个礼拜就要期末考试,学期结束工作十分紧张,假如突然请病假,或外出治疗,就要给学校带来许多麻烦,写学生评语,班级和教学总结,别人又无法替代。更让他担心的,是领导会因为自己的身体状况不好而不再把自己作为培养对象。 他决定暂时隐瞒病情,坚持把学期结束工作做完后,到暑假再休息治疗。 “你怎么啦?”史老师见八宝欲起又倒的情况忙问,“快躺好,别爬起来,碰动了吊针,水会不滴的。” “没事,不要紧的。不早了,你们都走吧。”八宝强忍着内心的惊恐,竭力表现出镇定。 “你们都可以走了,这里有我们医生护士看着。汪老师没有大问题了,等这瓶水挂完了,他就可以自己回去。”一位男医生走过来对老师们说,“汪老师以后要多增加营养,注意劳逸结合,别太累了。” “那我们先走。八宝你挂好了,就到我家吃晚饭。别去食堂了。今天他在家做饭。”赵老师在与其他两位老师临走时,叮嘱八宝到她家吃晚饭,想为八宝增加一点营养,她清楚八宝食堂伙食很差,而八宝又太节省。 “那太谢谢了。我来吃。”八宝感激地说。 第五十章 培训班在经过了十天的听报告、学文件、搞创作几个阶段后,于新学期开学之前的八月二十八日上午结束了。 午饭后,大家纷纷告别,各自回家。 学习期间,活动安排很紧张,洪老师工作特别忙,八宝没去找他谈心。 临别前,他特意去培训班办公室向洪老师辞别。 八宝先向洪老师征求自己创作的快板书《十唱社教运动好》的意见。洪老师夸奖八宝这次培训班上表现认真积极,肯定他《十唱社教运动好》的形式和内容都适合当前形势,便于演出,但是,有些唱词革命口号化,政治标签贴得多了。应更贴近生活,多联系农村实际,写得更具体生动些。 洪老师关切地询问八宝的眼病,嘱咐八宝千万要注意保养,尽量避免复发。 洪老师还特别关心八宝与女朋友的关系和恋爱进程。八宝说同陆玲玲刚认识,接触不多,了解不深。洪老师再三叮嘱在恋爱婚姻问题上,既要主动大胆,还须多几个心眼,不要急于求成。 临别时,洪老师把自己家的地址告诉了八宝,希望八宝以后去玩。 八宝谢过洪老师,赶紧去送陆玲玲。 八宝中饭时,同陆玲玲约好,下午一点半钟。陆玲玲欣然答应。 午饭后。一点半钟左右。闷热难当,天空乌云翻滚,雷声隆隆。 汪八宝与陆玲玲刚踏上回果园场的沙石公路,一场雷阵雨骤然降临,似乎特意在为玲玲送行,也好象有意检验他们的情缘。 没有雨具,无情的暴雨倾泻在他俩的身上,轰鸣的雷声,淹没了他们的谈话声。他俩很快成了两只落汤鸡。 正当他俩准备到路边的一茶棚子躲雨时,他们的身边突然停下来一辆草绿色军用吉普车,车窗里伸出一只手,示意玲玲赶快上车。 玲玲一边向八宝挥手告别,一边忙不迭地钻进打开的车门里。 车子很快消失在茫茫的雨帘中。 果园场的书记和场长乘专车从南京返回途中,发现了风雨中的玲玲,即把玲玲顺带回场。 八宝退到路边的茶棚里躲避风雨,浑身被雨水湿透,鞋子浸泡在污水里,抹着脸上额头上的雨水,仍然呆望着身边偶尔疾驶而过的车辆,与前方风雨雾蒙蒙的马路,而那辆吉普车早已不见踪影。 他若有所失。他本来想趁此送行机会,再同玲玲畅聊一番。谁知天公不作美,眼睁睁地看着,她就这么突如其来地被吉普车带走了。 他不愿就此罢休,想通过书信的方式同玲玲保持联系。他很需要新的精神寄托与情感抚慰。而同玲玲的接触中,他似乎找到了他的所需。尽管前景扑朔迷离,但看到了某种希望。拿起手里的笔,运用自己得心应手的武器向她进攻,还愁不能开启她的心扉吗? 傍晚,雷雨渐渐停了。八宝带着一身泥水、满腹心事与几分希望回到学校,准备迎接新学年的开始。 ﹍﹍ 1965年9月1日,新学年开学了。八宝接受了新的工作任务:四年级的算术,全校的唱歌,五年级的自然,每周共22节课,兼任四年级的少先队中队辅导员,不用再担任学前班的班主任及其课务——因为学前班已升入了一年级。比起刚调来的上学期,工作量稍微减轻点。 八宝却增加了另外两项任务: 一是要照顾来身边读三年级的小妹子——奶奶与大妹子到杭州小姑妈那里去了,而父亲仍然在十里以外的小镇合作商店,八宝不得不肩负起本不应该属于他的监管照顾小妹的重担。 二是每周要给果园场的陆玲玲写一封信。因为有梅子跟随身边,工作又忙,星期日也安排得满满的,实在走不开,一年下来,连一回也没去果园场看望玲玲。 但两地情书从未间断过。这是他心甘情愿的乐事。从学期之初第一封寄出后,就一发不可收拾。红桥与果园场相距仅五公里,步行仅一个钟头。但一封信从动笔投寄到收到回信,至少需要一个礼拜。八宝的信往往在星期六下午发出,而玲玲几乎是每信必回。到下一个礼拜六下午,八宝有望喜获回音。 饱含相互关爱、浸透两人心血的鸿书飞去又飞来。两个学期下来,八宝办公桌的抽屉里,珍藏了五十封陆玲玲的回信。八宝在紧张的工作之余,或心情烦闷之时,往往抽出一两封重读,再度品味个中乐趣。 近况交流,精神鼓励,情爱传递,成为了他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重要内容。这段日子里,八宝虽然工作紧张,生活与经济负担加重,但精神状态极佳,微笑常挂在嘴角边。由于少先队中队辅导员工作出色,李校长让他在全公社教师大会上,作了专题发言。这又使八宝得到一股不小的精神力量。八宝想,原来爱情和工作可以互相促进啊。 开始,他们的通信还没引起大家的注意。久而久之,学校老师和邮递员都熟悉了玲玲信封上的大方粗壮的字迹和信封右下角的“内详”二字。为了保密,双方约定,在信封右下角寄信人地址和姓名处,只写“内详”。 “‘内详’”又来信啦!” 1966年6月。快放暑假了。一个礼拜六下午四点许,当邮递员小李把夹有八宝信件的邮件报纸送进办公室后,负责学校邮件收发的赵银花翻阅了一下,即朝八宝喊叫着,“别保密啦,快公开吧。我要吃喜糖了。” “是呀,我也嘴馋了。拆开来看看,也让大家为你高兴高兴呀。”那位同宿舍的姜老师也跟着起哄。 赵银花边说着,边假装动手要扯开信封。 “别拿老实人开心啊!有谁能爱上我呀。我有女朋友,还瞒得过你俩?”八宝笑着,并赶紧从赵银花手里抢走了来信,“法律规定,私人信件不得乱拆。谁敢违法乱纪。” “别吓唬人。真的拆了,你能把我们抓起来,去坐牢?”姜老师调侃着,“其实,没有谁会拆你的信,你只管放一百二十四个心吧。等你自己坦白老实交代呢。” “汪老师是刀不响,猫不叫,到时一鸣惊人哪。”赵银花很希望老同学能早日解决婚姻大事。 “谢谢大家的关心。不过,现在八字还差一撇呢。到成功了,能少得了你们的喜糖?还要请你们喝喜酒啊。”八宝学得圆滑多了。 八宝心里坦然,知道大家是在开玩笑,并非真的敢拆信。而这封回信,他却特别关注和期盼。玲玲在上次回信里说,最近身体不好,老毛病胃痛复发,肝功能化验异常,打算返城到姐姐那边复查,果园场已批准病假一个月。 这怎么能不让八宝牵肠挂肚呢。他立即写信给她,要她赶紧回南京治疗休息,并再三叮嘱到南京后及时回信,写明在南京的通讯地址,以便继续保持联系,必要时要赶赴南京看望她。 八宝回到宿舍,连忙拆开精心折叠的信笺,小心地展开信纸,正准备过目时,一枚一分钱硬币忽然从信纸抖落在桌面上。 “咦,怎么回事?为什么寄一分钱给我?难道﹍﹍”八宝心中顿生一团疑云,一目十行地扫阅着信纸: “汪老师:你好。 首先,谢谢你对我的关心。昨天,我已经回南京姐姐家。今天上午到省中医院抽血化验和胃镜检查。结果要到明天下午才能出来。估计问题比较严重。姐姐打算让我住院治疗一段时间再说,这里条件比较好,请你放心,不必挂念。你自己要多珍重身体,别太累,跟自己过不去,眼睛瞎了可什么都完了。千万要注意。 你在上回来信里,夹寄了一分钱硬币给我。你这是什么意思?让我大惑不解。我甚至怀疑你在污蔑我。难道你认为我只值一分钱吗?我想你总不至于是这样无情无义之徒吧?也许你忙昏了头,误寄的,是无意的。希望是这样。 现将一分硬币如数退还给你。并望你回信解释清楚。希望你学会尊重别人,也尊重自己。好吗?祝工作顺利身体健康 玲玲6、28” 八宝怎么也没想到,鬼使神差的,什么时候,竟把一分硬币夹寄给玲玲,弄出如此令人尴尬的事情。 “八宝啊八宝,你这个王八蛋,你真糊涂!”八宝拍打着自己的脑袋,痛骂起自己来 他在竭力回忆着那天写信寄信的每一个细节。他终于记起来了:可能在折叠信纸时,误将桌面上的几枚硬币中的一枚裹进去了。他明白,他这样无心的错误已经极大地伤害了玲玲的自尊心,刚刚建立的情谊之桥可能面临垮塌的危险。 事不宜迟,赶紧回信将问题说清楚,请求她谅解宽恕。 于是,他挥笔复信: “玲玲同志:您好。 来信收到了。 一分钱硬币是我无意夹寄在信纸里的。上次写信时,我的桌子上散放了几枚分币。当信写好折叠时,不慎将桌面上的一枚硬币卷了进去,随信误寄了给您。事情就这么简单。请您不要把问题想得太多太复杂。但无论如何别误会。对于因此而给你造成的不快甚至伤害,请接受我最诚挚的赔礼道歉。 我对您完全是一片真心诚意,您对我也是如此。希望不要因为此区区小事而影响我们的友谊与情缘。君子不记小人过呀。请原谅我吧。您最近身体欠佳,更不必对此事耿耿于怀,伤害您的身心健康。 既来之,则安之。请你务必安心休养,积极治疗。请接受我最良好的祝愿——祝您早日康复,胜利归来。 另外,拜托您,请您向您姐姐——敬爱的陆医生,转达我对她的衷心的感谢与诚挚的问候。敬祝她青春常祝,永远年轻。 放暑假后,我打算来南京看望你,并拜望陆医生。下次来信,请把你家详细地址告诉我。好吗? 此致 崇高的革命敬礼 汪八宝6、26、 八宝的回信发出后的第八天,玲玲的信就到了。信中说化验单已经拿到,肝功能无异常,胃溃疡并不严重,仅是身体虚弱,没有多大问题,只要注意休息和增加营养。目前在家休养。可觉得十分无聊寂寞。非常希望八宝能到南京聚首畅叙一次。详细地址是——南京市汉中路半步坡南医新村2栋一单元102号。 八宝十分庆幸玲玲原谅了自己,更高兴的是玲玲的身体并无大碍。他准备一放假就到南京同玲玲聚首,并拜望面谢陆医生,连带什么礼物都考虑好了:地方特产——螃蟹和鳜鱼,再在南京买些苹果之类的水果。放假后就把小妹梅子带回家,交给父亲照料去。 第五十一章 六月底,很快要放暑假了。让八宝始料不及的,一场史无前例的险风恶浪,已势不可挡地波及全国。县委县政府根据中央和省委省政府指示精神,决定一放暑假,全县文教系统及其中小学教师就集中县城搞运动。 李校长在全公社教师大会上宣布,这次暑假集中学习,意义非同一般,是伟大领袖毛主席亲自发动的文化大革命,关系到党和国家生死存亡和命运前途的重大政治运动。但运动怎么搞法,他心里也没底,希望大家抛弃私心杂念,积极投入运动,接受教育和考验,争取在运动胜利结束时,在思想政治组织上获得大丰收。 山雨欲来风满楼。最近报纸上和小道消息里,不断传来一些信息,散发着一股股文化大革命的火药味,破“四旧”立“四新”啦;“海瑞罢官”大讨论,批判“三家村”、“四家店”啦;贫下中农管理学校,教师不发工资改拿工分啦;首都的大学里已经停课闹革命了,甚至毛主席的第一张大字报的绝密文件啦﹍﹍ 尤其让八宝大失所望的,是今年全国所有高等学校暂停招生。何时恢复高考,要看运动发展情况。哪要等到猴年马月呢?这简直是给每天在做大学梦的八宝当头一棒。他只好认命——死了这心吧。岁月不饶人,等恢复高考那天,已经是胡子一大把,谈何高考?这辈子将永远同大学无缘了。八宝不禁黯然伤心起来。 但目前八宝最关心的,就是工资由谁来发的切身利益问题,如果到生产队里拿工分,那不变成农民了吗? 他也无可奈何,只有长叹一声:“唉,听天由命吧。” 李校长传达上级指示说,这次学习期间,纪律很严,规定“三集中” :集中学习,集中住宿,集中就餐;“五不准”:不准随便回家,不准带小孩(哺乳期婴儿只能定时送奶),不准外出串联,不准随便通信(要经检查),不准喝酒。 尽管大家满腹牢骚,但没谁敢吭声。 八宝心里在嘀咕着:早就跟玲玲约定了呀,怎么能出尔反尔啊。这次南京之行,要去见陆玲玲的姐姐,极可能确定两人的关系,那是决定终身大事之行呀﹍﹍ 这些规定,让八宝最恨的就是这一条——不准通信。这是对待劳改犯的做法呀,是违法宪法的呀。 这是特殊环境下的特殊规定吧?那我与玲玲的正常通信联系岂不要从此中断? 这次运动来头不小。说不定又是一场整风反右斗争呢。我必须吸取前人的教训,既要小心谨慎,又须热情积极,弄得好,也许在运动结束时能捞张党票,奖到顶小乌纱帽戴戴哩﹍﹍八宝尽往好处方面考虑,不得不无条件服从上级的决定,糊里糊涂地投身到这场史无前例的革命运动中。 当晚,八宝即写信给玲玲,说明违约的情况和理由,深表歉意,说只能今后再抽空来宁,请求玲玲谅解。 八宝一夜未眠。 玲玲也及时回了信,表示理解和支持,并希望八宝在运动里好好学习,刻苦锻炼,争取思想上政治上组织上齐丰收。等以后有空再来南京。 这样,八宝不得不放弃了垂手可得的爱情果实,一门心思参加革命运动,接受党组织对他的培养和考验。 梅子跟随八宝生活一年里,八宝既当兄长又做老师,更像爹娘。由于八宝的悉心照料,再有赵银花和其他老师的亲人般的关心,梅子的小脸蛋渐渐红润起来,个子长高了不少,学习成绩,也从刚转来时的全班四十五人里的倒数第五,上升至第二十名。尽管八宝为此耗费了许多心血,但八宝觉得十分快慰。 上县城的前一天早晨,八宝就抽空把梅子送给了在商店工作的父亲,并说明了自己的情况,让父亲照看梅子。父亲也无法推脱。 父亲所在的合作商店在集镇上,卖日用杂货,许多商品都凭票供应,周边几个大队的计划商品都在这里供应,平时很忙。店里只有两个人,除父亲外,还有当地一个四十多岁的阿姨。父亲做实物负责人,晚上就住宿在店楼上,吃饭在供销社食堂。看来,八宝父亲的身体比在家时好多了。 八宝把梅子交给了父亲,如释重负。梅子下学年升四年级了。在父亲那边过完暑假,不用再到八宝身边来读书,就在西坝小学上学——因为莲子来信说,奶奶在杭州住在楼上小房间里,像关在鸽子笼里,生活很不习惯。又说,姑母和姑夫马上要被派往杭州郊区农村参加工作队搞运动,需半年时间。没时间陪伴奶奶了。奶奶过了国庆就要回家。所以,梅子又有人照顾了。 中午,八宝立即返回红桥小学,准备上县城参加集训。 盛夏。七月初。 上午。八宝背着蚊帐席片等最简单的行李和日常用品,同老师们乘车来县城,参加集中学习。县城主要街道上,刷了好多“猛烈炮轰***”“彻底批判******”“坚决打倒******”之类的大幅标语。在闹市处,还有一些揭发问罪的大字报。八宝来不及看清内容,但浓烈的革命气氛,伴随着炎热的气候在逐渐升温,已让八宝的肌肤感觉灼热,脉搏加快,心灵受到震荡。 全县中小学教师按照圩区、山乡和半山半圩区,被分别安排在三个地方住宿和学习。八宝所在的红桥小学属于半山半圩,安排在县城城区小学。这所学校是全县条件最好的一所小学,同八宝就读过的县中仅一墙之隔。学校大门和县中一样朝东。这里的建筑格局和风格与县中大致相同。 大门两旁的围墙上,分别新刷着横幅大标语:“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坚决把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走进大门,一排排苍翠挺拔的松柏,一行行修剪平整的冬青,一盆盆争奇斗艳的鲜花,迎接着来自半山半圩的教师。一条青砖大路从中间把两旁各有三排的平房教室分开。 往后走,是旧社会学山书院的部分建筑,是个有大天井的四合院。四方形的大天井里,生长着有屋顶高的桂花树。桂花树下两边的方形花圃里,摆放着许多盆鲜花。天井四边的老式瓦房,是带有圆木柱走廊的学生教室、教师的办公室和宿舍。再往后,是个殿式大厅,可以容纳全校师生开会。现在这里成了集训教师开大会听报告的地方。 在教学区的下边,是一块有几百平米的操场及活动场所。 在师范临毕业时,八宝曾和毕业班同学到这里见习参观。没想到,时隔五年,又来此参加政治运动。回首师范时期的难忘生活和工作五年来自己的酸苦经历,期盼着同老同学聚首畅谈的温馨场面的激动心情,面临即将开始的这场陌生而令人畏惧的革命运动,一阵阵难以言状的复杂感情在乱拨着自己的心弦。 八宝同红桥公社的全体中小学教师,就在这里安营扎寨,参加暂定60天的革命运动。所有参训人员一律统一住宿和就餐,即使家在县城的也不准回家食宿,夫妻教师的分别住宿在两处集体宿舍中。 包括赵银花和那位女教导主任金老师在内的全公社七位女教师,因是女性受特殊照顾和保护,住宿在安装了铁门的小宿舍。赵银花请了保姆在家照顾才断奶的孩子;那位教导主任的两个孩子也请人照看,而她和在乡村小学当校长的丈夫分开,宿在两处。 青砖大路东边第一排平房的三个教室里,安排着红桥公社三十八个男性教师。红桥小学的十二位男教师,集中于一个教室,其他小学的老师住在另两间教室。工友诸师傅被分配到大会食堂当炊事员,同食堂人员统一住宿。 没有床铺,大家就地取材,七拼八凑地把几张课桌组装起来,当成临时床铺,十分拥挤杂乱。 搭建由四张课桌拼成的床铺,挂好七通八洞的破蚊帐后,已是午饭时间。八宝同本校教师拿着碗筷,在学校后边找到食堂。这里早已排起了两条长龙。大会规定就餐形式:按照早就编排好的就餐名单,八人一桌,每桌派人凭大会发的就餐卡,去食堂领取菜饭。 因人数多,饭厅里没有足够的餐桌,八宝他们领来饭菜后,把饭桶和菜盆子搁在教室走廊的地面上。大家围在饭菜四边,或站着,或蹲着,就像部队野营一样,正准备吃饭。 但见餐厅里,有几个学校的老师开饭前,全部面朝主席台上边的毛主席像,每人手持一本毛主席语录,并整齐地挥动着,口里反复高喊着:“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敬祝林副主席,身体健康”。 然后,集体朗读两条毛主席语录:“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它就不倒。” 这一套程序搞完,他们才开饭。 八宝他们为之一惊,颇觉可笑,但谁也没敢笑出声来。李校长说,这叫“三忠于”(即忠于毛主席,忠于毛泽东思想,忠于毛主席的革命路线)活动,要落实在行动上:“早请示,中对照,晚汇报”,每顿饭前都要这样,否则,就是不忠。等到下午,我们发到了《毛主席语录》本子后,也要这样做,否则就是不忠。大家都摇摇头,觉得不可思议。 “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还照样要执行啊。”姜老师不知在哪里学来这么一句警句。 “还是姜老师说得好,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还要执行啊。”赵银花附和着说。 “对不起,不是我说的,我是学来的。”姜老师谦虚起来。 “忠不忠,看行动。”教导主任也为大家带来了一句新口号。 “这也叫活学活用,立竿见影。”八宝不甘示弱,把从报纸上才学到的一句新鲜话贩给大家。 “对对,从晚饭开始,就这么干。”于是,李校长作出了革命的决定。大家点头哈腰,表示拥护。 午饭后,校长和教导主任、陈通等从大会秘书处领来一捆捆书,打开一看,一捆是红塑胶封面的《毛主席语录》小本本,另外,几捆是白封面红书名的《毛泽东选集》第一、二、三、四卷。 李校长说,这是给大家发放的精神食粮,是取之不竭、用之不完的力量源泉,又是这次文化大革命的的方向盘和武器弹药,是革命的宝书,必须认真学习,刻苦钻研,争当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的积极分子, 八宝激动地接过厚厚的宝书,虔诚地翻阅着。此时,八宝掂量着这些宝书的分量,感到比高考复习资料不知要贵重多少倍。 他抽出钢笔,郑重地在两本宝书扉页的空白处上写下: “认真学习毛主席著作,争做文化大革命尖兵 汪八宝” 下午一点半,全县文教系统机关人员、学校教师集中到县影剧院,听取县领导的动员报告。八宝同红桥公社的老师持入场券整队前往会场。一路上,八宝和大家一样,都沉默寡言,对这场革命运动怎么搞法,如何对待,谁心里也没底。尤其是年纪大的老师,有点历史问题、有过肃反、反胡风、整风反右,反右倾等政治运动经历的,更是心事重重,不知如何才能在运动里平安过关。 八宝虽然没有任何历史问题和政治劣迹的思想包袱,但参加工作以来,还没经受过重大的政治运动的考验。他也搞不清应该怎么做才算积极,才能被领导器重而获得进步升迁。但有一点很清楚:学好毛主席著作,紧跟着党组织和校领导,在运动中经风雨见世面,在游泳里学会游泳。 县影剧院距离城区小学只几百米,十几分钟就到了。影剧院大门口,几支队伍正鱼贯入场。八宝从其他队伍里认出了邢光线、童桥梅、童芳芳等好几个师范同学。虽然多年不见,但在目前这种严肃的场合和严格的纪律下,不能离开自己的队伍,畅叙离别情怀,只能以点头微笑和招手挥臂致意。大家都心领神会。 凭入场券进了会场后,大家按座位默默地坐下。 主席台上方,悬挂着的红横幅上,粘有黑体字会标:“文教系统暑期集训班动员大会”;主席台两旁圆柱子,从上边一直到底部,张贴着两条长幅隶书红色标语:“紧跟毛主席”“永远闹革命”。 主席台里边的兰色大布幕上,悬挂着伟大领袖毛泽东的巨幅画像;主席台上的长条桌子铺着白色台裙。长桌子后边,十一位领导同志正襟危坐,虽然每位面前都摆着茶杯,但没谁喝一口。 会场里的高音喇叭里,反复播放着《东方红》《大海航行靠舵手》《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等革命歌曲。 下午两点,由县文教局局长主持。八宝认得,到南京看病,就是这位姓罗的局长,为他签字批的请假报告和借条,据说他资格很老,是省级干部下放来的,而他对下属比较关心,平易近人。 乐曲声突然停止,会场里刹那鸦雀无声。罗局长宣布大会正式开始,并宣读大会纪律。此后,会场里更加肃静,偶尔从某张座位上传出一两声咳嗽。咳嗽者尽管已经把咳嗽声压抑到极限,还是引来了许多不满与责怪的眼光。在众目睽睽之下,此人便红涨着脸,沉下了头。 接着,请县委宣传部张部长宣读中央和省委关于开展文化大革命的有关文件。然后,请县委副书记兼副县长、集训领导小组组长史德平做报告。 史副县长穿着一身蓝中山装,五十岁左右,矮胖敦实,操着一口山东话,照着讲稿,口齿不清地断断续续地读着,声音忽高忽低。八宝坐在后座,离主席台远,虽然有扩音器,但听不大清楚。 八宝大致听到这样一些话:要反修防修,防止资本主义复辟。文化艺术教育界长期被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统治和反动学术权威控制,受“封(封建主义)资(资本主义)修(修正主义)”影响和毒害最严重,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的斗争最复杂激烈,所以本次运动首先从学校开始,从文艺战线开刀。 史副县长还强调说,忠不忠看行动,全县文教系统的同志要立即行动起来,尤其广大党员、干部,人民教师,以及正在申请入党的积极分子,要积极带头,不但要做破“四旧“,立“四新”的先锋模范,更需要做好思想准备,运用革命的武器——大字报,开展批评和自我批评,也要敢于灵魂深处闹革命,敢于革“四旧”的命,革“封资修”的教育思想教育观念教学方法的命,敢于革自己的命,为夺取文化大革命的伟大胜利作出应有的贡献。 史副县长对两个月的集训活动作了部署:第一阶段(半个月)建立运动领导机构,动员发动; 第二阶段(一个月)运用小字报大字报批判会等革命形式,破“四旧”。 “旧思想旧制度”里包括“封资修”的教育思想、教育观念和教学方法。无论写自己的或别人或当权派的,既要实事求是,一是一,二是二,不夸大不缩小,又须不讲情面,大胆揭批,“上纲上线”。“上纲”就是上升到阶级斗争这个纲的高度,“上线”就是上升到无产阶级革命路线这条线上来,这样才能做到揭得深、批得透。要深入检举揭发,勇于斗私批修,灵魂深处闹革命; 第三阶段(半个月),思想和组织整改,革命和工作双促进。运动后期要对党组织和领导班子进行整顿,吸收一些积极分子入党,提拔一批优秀分子。 他最后还宣布,为了加强组织领导,保证运动的顺利进行,县委向每个公社都派遣了工作组,希望大家要服从工作组的统一领导,有问题可同工作组及时联系。 史副县长的话,八宝虽然第一次听到,不少内容似懂非懂,但颇感新鲜,印象深刻。尤其是第三阶段的部署,对他更具有诱惑力和激励性。八宝暗自思忖:自己属于正在申请入党的积极分子,又是人民教师,必须听党的话,跟党走,在运动中当先锋,做模范,干出成绩来,争取在运动后期能入党,被重用﹍﹍ “不但革人家的命,也要敢于灵魂深处闹革命,敢于革自己的命﹍﹍”这些话,在八宝心底掀起不小的波澜。他细细品味这些话的含义和分量。 罗局长宣布了这次集训的规章制度:还是重复那“三集中”“五不准”。 罗局长还特别警告:目前,北京等部分城市成立了毛泽东思想红卫兵组织,到全国各地革命串联。全体与会者必须提高革命觉悟,站稳无产阶级立场,擦亮眼睛,识别真假革命派,。不经大会秘书处批准,任何人不准私自接待外地红卫兵,不准听信和传播谣言。违者必究,一律以破坏运动论处。 动员大会散会时,赵银花悄悄地告诉八宝,那位做报告的副县长,就是代课老师史敏的父亲。八宝这才想起来,难怪史副县长的这张脸孔好象在那里见过。他叹息着同县长千金无缘。否则,攀上了高枝,升迁就可能容易得多呀。 散会以后,分组讨论,人人表态,校校表决心。八宝被李校长指定为讨论记录员,八宝觉得这是领导的信任和培养,工作起来非常卖力。 讨论结束时,一份小组的决心书已经拟好。李校长叫八宝朗读给大家听听,征求大家意见。大家没有意见就一致通过。 八宝读完,获得热烈的掌声。 开始被指定做讨论记录,现在又叫我试读决心书,并获得了掌声——运动伊始,即得到领导和群众的赞赏,八宝如喝蜜糖,觉得兆头不错,大概能在这次运动中顺利过关。 大家推举擅长书法的老教师丁老师,用大红纸毛笔放大了决心书。 晚饭后,继续集中开大会,各个学校或单位纷纷给县委送决心书,上台表决心。李校长临上台前,突然肚子疼得厉害,难以上台做表态发言。 李校长请吴副校代替他。吴副校长说稿子不很熟悉,不会普通话,怕读不好,影响学校形象。并说,下午八宝老师试读时有声有色,建议临时指定八宝替代一下。李校长同意这么做。 于是,八宝被临时指派上台宣读决心书。 八宝临阵受此重托,感到非常荣幸和激动。这是一次难得的机会,应该充分展示一下自己的才能,或许由此而受到领导的青睐,同事的好评呢。 八宝陪同吴副校长与教导主任金老师,先给主席台上的县委领导和文教局长呈送大红决心书。然后,健步走到大会讲台前,代表红桥公社小学宣读决心书。 台下会场里,黑压压的一片,全县三千多人哪,其中有不少自己的老师和同学。八宝普通话比较标准,嗓音高亢激昂,风华正茂斗志昂扬的八宝读得声情并茂,铿锵有力,比在小组里精彩,获得阵阵如潮的掌声。 掌声里,拍得最响亮最有劲的不但有赵银花的,有李校长的,还有师范同学童芳芳、童桥梅,更有师范班主任、现在的文化馆干部洪老师的。这是八宝人生第一次,在此庄严的舞台上崭露头角——虽然只有三分钟,虽然是临时替代者,但是他享受到了出人头地、受人赞赏的满足和自豪。当他走下讲台时,甚至有点飘飘然的感觉。 谁知,当八宝在讲台上得意时,台下已经有人在嫉妒他了: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师范同学、本校教师陈通。 “别高兴得太早,等着瞧吧。老陈我那样不如你,不在运动里超过你,不算好汉﹍﹍”陈通越想越来气,一双手指的关节被他一个接一个地拗得咯咯咯直响。 回到宿舍,李校长说要把决心化为行动,争先进,抢主动,打算明天利用午饭后休息时间,上街去演讲,宣传“破四旧”“立四新”。他分配八宝和陈通担任演讲员,让他俩早做准备,写好演讲内容,其他人则筹借三角旗、彩旗、锣鼓等物品。 说干就干。这夜,大家只睡了两三个小时,用近于疯狂的革命激情,通宵达旦地紧张准备。尽管很累,但听不见一句怨言。 第五十二章 第二天午饭后,红桥小学八九个人的 “破四旧、立四新”宣传队,冒着酷暑,顶着烈日,敲锣打鼓,打着“破四旧立四新”的横幅,高举彩旗,拿着写有“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岁”“将革命进行到底”“革命有理造反无罪”“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万岁”等革命口号的小三角旗,走上街头。 在县城中山大街人多之处,他们进行了三场演讲。每场十分钟左右。没有扩音器,八宝扯着嗓门,高喊着“破四旧立四新”的革命口号,鼓吹着把“封、资、修”的一切旧思想、旧制度、旧习惯、旧古董,统统扔进历史的垃圾堆,把所有带“洋”字的东西,统统扫到太平洋里去﹍﹍ 陈通推诿着说今天咳嗽,嗓子不好,只肯讲了一场,八宝却承担了三分之二的演讲任务。 八宝在烤人的烈日下,挥洒着如雨的汗水,飞溅着口水,演讲着革命的大道理,其实,那么炎热的天气,烫脚的地面,看客听众并不多,反应也十分冷淡,但八宝仍是声嘶力竭宣讲着。没有一口水喝,没有一声掌声,但革命须继续下去。 八宝第二场演讲下来时,差点晕倒。幸亏李校长和赵银花及时搀扶到。赵银花和教导主任金老师,还有那位矮个子老教师都轻度中暑了。 回到宿舍时,大家都疲倦得很。昨夜几乎熬了一通宵;今天上午分公社集中学习文件后,又忙于在室外指定的地方搭建张贴大字报的芦菲棚子。这时,八宝的嗓子已有些嘶哑干痛,头也昏昏沉沉,但他兴致勃勃,忘却了疲劳,感到自己已经有点革命派的样子了。 下午一点,分组活动,主要任务,是学习毛主席著作和中央文件中有关“破四旧立四新”的重要指示,然后活学活用,立即行动——自我革命和帮助别人革命。自我革命的方法是用小字报,向党和组织交代自己的“四旧”的思想和表现。“旧思想旧制度”不仅是工作生活里的,还包括“封资修”的教育思想、教育观念和教学方法,还有带有“四旧”色彩的物品。要触及灵魂,不准隐瞒或包庇。 而帮别人革命,就是写小字报或大字报,互相揭发批判“四旧”。 怎么写大字报小字报,八宝心里没底。开始不知从何下笔。特别是想到五七年整风反右运动中,不少人上了大当。有关党的领导、政府的方针政策,无论如何不能写;先写自己还是先写别人的呢?写自己吧?别做傻瓜,不打自招啊。那写什么呢? 上边规定教师之间不准互相串联,否则,他真想去问问老同学赵银花怎么写。他在苦思冥想,搜肠刳肚。 正当他还在犹豫不决、抬头呆望窗外的时候,他发现外边的芦菲棚子边,已经有人在张贴大字报了。革命群众已经提前跨入了运动的第二阶段——运用大字报揭发批判阶段。他立即跑出去参观刚贴出的大字报。 原来那是红旗小学的部分教师写的,内容是揭发一位出身地主家庭的魏老师戴过金戒指和金项链,属于“四旧”,强烈要求她立即上交。大字报的签名是“部分革命教师”。 这位老师,八宝认得,家庭出身不好,大陆解放时,有亲属逃亡到台湾。丈夫是摘帽的右派,安排当教师,夫妻俩非常敬业,工作成绩显著。但这次运动伊始,革命派就把矛头指向了她。 红桥小学的老师正愁着不知如何下笔,听说第一张大字报出笼了,就来了个顺手牵羊推倒墙,赶紧叫那位老先生写了张声援的大字报 :“坚决支持红旗小学革命行动”。 不一会,校园里,芦菲棚子里的大字报渐渐多了起来。本校宿舍这边陈通等人也以“部分革命教师”的名义,写出几张大字报,矛头直指学校当权派。虽然没点名,但一看便知是针对李校长的。大字报批评校领导工作中没坚持无产阶级政治挂帅,智育第一,资产阶级教育思想严重,包庇个别有严重问题的人,用人不当,等等。 “八宝老同学啊,站着呆看干嘛,还不赶快去,支援群众的革命大字报,忠不忠,看行动,不要落后,别当保皇派啊。”忽然,有人在八宝的背上拍了一下,八宝紧张地回头一看,原来是陈通。 “哦,哦,我在学习别人怎么写法。马上就去,别急啊。”八宝的心蓬蓬地跳,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这不是明明在批判李校长吗?他可是个好领导,没有什么问题可以揭批的啊。。李校长对我那么器重,我又怎么能忘恩负义瞎说一气呢。” 八宝他赶紧转回宿舍,寻思着写点什么。李校长的确没什么好揭发的,那位吴副校长倒有点文章可做。对,就写他自私自利,工作马虎,好人主义严重,有时对教师体罚学生的行为装聋作哑,不管不问﹍﹍ 于是,八宝的第一张大字报也草草出笼了——虽没指名道姓,但谁也明白是写的谁。 第二天一大早,大字报已经遍地开花了,除了指定的大字报棚子上,教室走廊墙壁上也贴了不少,还有用绳子悬挂着的。内容大多是工作生活作风方面的,鸡毛蒜皮的,上不了纲和线。有一半的教师被贴了大字报,校领导的收获最多。 八宝只见一张揭发自己的——“汪八宝有写日记的习惯,目前已写好几本日记,勒令他交出所有日记本,让工作组审查批判其中封资修的内容。”署名“革命群众”。 八宝不禁吓出一身冷汗:虽然日记大部分内容是革命的,健康的,经得起检查,甚至能公开发表,但的确还有些个人隐私、谈情说爱的,对现实不满发发牢骚的,尽管所占比例很小,但万一查出来上纲上线,就吃不消了呀。 八宝真懊悔自己不该写那么多日记,以致留下惹是生非的祸根。可现在又有什么办法呢。反正没“三反”(即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毛泽东思想)言论。最多是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的思想情调吧。 八宝看那大字报的笔迹,估计是那位陈老兄替吴副校长报复而写的。八宝意识到已经引火烧身了,想再回敬他一张,曾听教导主任说过,陈通参加武装民兵军训期间,多次把没批改的作文发给学生﹍﹍但又担心会招来更厉害的报复。八宝决定暂且休战。 八宝和人们的脸上没了往日的笑容,都一个个阴暗下来了。 一场群众斗群众,群众斗领导,领导斗群众的革命运动,轰轰烈烈地拉开了序幕。 上午,进驻本公社的县委工作组同大家见面了。八宝惊喜地发现,工作组长竟是以前外婆家的放牛娃——张狗伢,现名为张革命,是县武装部的科长。两人十分高兴能在此重逢。虽然久别重逢,话题很多,但由于环境、场合和身份已非往昔,仅礼节性地握手寒暄后,两人就没有再多的交谈。 因为魏老师矢口否认家藏有金器,工作组决定:必须立即采取革命行动,由工作组一位姓杨的同志带队,派八宝同陈通、姜新根三人,让魏老师带路,乘车前往离县城三十多里的魏老师家,搜查暗藏的“封资修”的罪证,并顺便让八宝回到学校宿舍取日记本上缴工作组。工作组又通知大家凡是有日记本的,必须主动上缴审查。 八宝沾沾自喜——组织上对我还是信任的,加之李校长和狗伢的支持关照,大概暂时无被整的危险 一路上,魏老师既紧张又委屈,泪珠含在眼眶里,不时用手绢擦拭着滚落下来的泪花。她一再解释说,在丈夫下放,孩子生病,家庭经济非常困难的时期,把金器变了钱。现在,那金器早就没了,真的没有了。 抄家结果让大家很失望,金器一件也没抄到,却意外地从一只破旧皮箱底发现了一张褪色的旧照片——一位头戴有十二角星帽徽的大盖帽,脚蹬高统黑皮靴,身穿制服的国民党空军军官。魏老师顿时大惊失色。 那位工作组同志如获至宝,立即命予以没收,并令魏老师老实交代有没有其他反动材料,责问她为何暗藏反动照片,是否梦想台湾老蒋反攻大陆。魏老师吓得一时语塞,半天才哆哆嗦嗦地说:“是我哥哥,航空学校毕业时,拍的,就这么一张,真的没了﹍﹍我愿意,接受革命群众的批判﹍﹍” 抄家组带着缴获的反动照片凯旋而归。抄家组因旗开得胜,受到工作组领导的表扬,八宝也觉得为破“四旧”立了小功而感到几分光荣,可怜无辜的魏老师被勒令做深刻检查,彻底交代暗藏反动军官照片的险恶目的。 八宝暗自庆幸,搜查小组没派人监视,而让自己单独取日记本。他乘机私下做了点手脚,撕下了有明显问题的页面,涂改了有毒素的语句,才交给了工作组那位同志。 晚上。县城各公社集训地都灯火通明,人头攒动。根据上级部署,今晚,各学校当权派即主要领导干部,要首先向群众表态亮相,接受革命的洗礼,带头“斗私批修”。 红桥公社的全体中小学教职员工集中在住宿地旁边的空地上。狭小的空间拥挤着一百多号人。 场地的前边是一排教室。人群的后边就是大字报棚子。八宝端着课凳,同姜老师坐在一块。夏夜的晴空,黑咕隆咚,群星闪烁。白天的暑气尚未散去,阵阵热风夹带着人群的汗臭,在闷热的场地上浮掠而过。一群群的蚊虫和土狗子在临时拉线的电灯底下狂飞乱舞,时不时掉落到头上脸上,撞击到腿上身上,让大多身着短衫短裤、裸露着胳臂和腿脚的人们防不胜防,避之莫及。 八宝穿着白背心和米黄色西装短裤,光脚趿着一双木屐,用那把破蒲扇对付可怕的蚊虫,抵抗暑气热浪。会场里虽然气氛严肃,但仍能听见一阵又一阵啪嗒啪嗒的声音。 晚上七点半,大会开始了。工作组组长张革命神情严肃地坐在讲台旁边,一言不发。 大会由工作组一位孔同志主持。孔同志先说明今晚的主题。然后要小学和中学校长先后表态发言、自我革命。 李校长早就等候在主持人旁边。雪亮的灯光下,他穿着短袖白褂,灰色短裤,黄皮凉鞋,手持一份讲稿,显得沉着老练,好象胸有成竹,仿佛不是来做检查,而是上台做工作报告的。 “各位领导,老师们﹍” 当李校长走向用一张课桌做的临时讲台,开口讲话时,听不到往日作报告时的热烈掌声,却突然有人从下面群众席里喊出:“姓李的,你必须老实点!不要摆臭架子!”还有人呼喊着:“革命不是请客吃饭!打倒走资派!” 竟然有些人跟着喊,李校长不得不中断他的发言。 八宝回过头去,想看看是那几位如此胆大,如此激烈,但后边灯光不亮,没看清是那些人。 会场气氛骤然紧张起来。李校长也有些失常,十分尴尬,微颤的手抓着一块白手绢,不停地擦拭额头上冒出的汗水。 “请各位静静,等李校长讲完后,大家再发言好吗?”主持人被突如其来的革命行动搞蒙了。 “不行,要他低下头来,老实交代,现在不是做报告!”这回,八宝看见了,大声嚷嚷的,不是本校的教师,而是红桥中学即将毕业的学生。今天的会场里,不知为何闯进来这些戴着红袖章的革命小将,刚才呼口号的就是这帮人。 “希望你接受革命小将的意见,端正态度,老实交代。”主持人是个聪明人,明白革命形势发展迅猛,革命潮流势不可挡,革命小将的话不能当耳边风。 识时务者为俊杰。李校长无可奈何,不得不纠正姿势,低头弯腰,把他的检查诚恳负责地读着:“各位领导,各位老师,各位革命小将同志:大家晚上好。我参加教育工作十几年来,在毛泽东思想的指引下,在党的正确领导下,曾经做了一点工作,取得了微小的成绩。为了响应毛主席的伟大号召,做彻底的无产阶级革命派,我现在把工作中的错误缺点斗私批修如下,请各位帮助我,毫不留情地揭发批判我﹍﹍” “你这哪里是检查交代呢?分明在这里评功摆好啦。别再罗嗦了!”人群里突然站起来一高一矮两个革命小将,冲到讲台边,将正在做检查的李校长拉到一边,并把早就准备好的一顶马粪纸高帽子拿出来,高帽子上歪歪斜斜的写着 “打倒走资派李超群”八个黑字。 不管三七二十一,不容李校长的分辨和抗议,两个革命小将就把高帽子强行扣在李校长的头上,并按捺着还想反抗的李校长。李校长气得发抖,面孔由煞白变成通红,又从通红变成灰白。 那位工作组的同志被勒令靠边站,弄得不知所措,在一旁干瞪眼。 “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革命无罪,造反有理。走资派李超群,已被我们揪出来,打倒了。毛主席说,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现在,请大家对他进行彻底的揭发批判。”那个高个子革命小将发动群众对李校长开火。 会场里静默了几分钟后,下面座位上,竟先后有七八个革命教师站起来,指手画脚、义正词严地揭发批判李校长。 李校长低垂着头,默默地听取着大家的尖锐发言。 八宝也正在静静地耳闻目睹着眼前这一切。他非常矛盾地思想斗争着:这位深受他尊敬的优秀领导,怎么会那么坏呢?他对自己是那样的器重和关心,我怎么可以当众揭发他呢?可是,很多人的眼睛向着我,这不是在催促我揭批他吗? 怎么办? “现在,请大家注意,汪八宝在哪里?汪八宝在哪里?”那位高个子突然点汪八宝的名了。 “我在这里。”八宝像被毒蛇咬着屁股一样,吓得一下子从凳子上站立起来,差点把突然失去平衡的同座的姜老师甩倒。 “听说,你平时同李超群关系很密切,到现在,为什么一个屁也不放?”高个子高声责骂着,把火力猛扫到八宝身上。 “革命无罪!造反有理!打倒保皇派!把保皇派揪出来!”那矮个子挥舞着拳头,带头高呼着口号,八宝也很革命地跟着高呼口号。 突然,两位教师迅速冲到八宝面前,来拖八宝上去示众。八宝被这突如其来的行动吓呆了,企图抗争一下,但还没反应过来,就在一片“打倒保皇派汪八宝!”的口号声中,被这两个人连推带拉地押向讲台边。八宝边跌跌冲冲地走,边大声地说“我揭发,我揭发!”想以此显示自己并不是保皇派。 不容他表白,不许他解释,八宝很快被带到了讲台边,并被按上了写有“打倒保皇派”的高帽子。 八宝试图用手扯下高帽子,但两双粗壮的大手像两把老虎钳子,把他的手臂死死地扭住了,一点也动弹不得。八宝心跳加速,气喘吁吁,汗如雨注。 “汪八宝必须老实交代,彻底揭发!”“不许保皇派蒙混过关!”“打倒走资派!打倒保皇派!”会场上的口号声响彻夜空。 在呼口号的人群里,却没有赵银花、姜老师和金老师的声音。他俩坐在光线阴暗的地方,不大引人注目,紧张地注视和思考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心情无法平静。而陈通和吴朝新副校长在一旁袖手旁观,不住地冷笑着。 “我要革命,我来揭发,我揭发﹍﹍”八宝还想表现一下,争取革命群众的谅解和信任,来揭发李校长,却突然被工作组组长张革命喊停。 “革命的小将们,革命的老师同志们:按照县委的统一部署,今天晚上大会的主要任务,是领导带头斗私批修,接受革命群众揭发批判,运动刚开始,先不要转移斗争大方向,来批斗一般群众。我建议,叫汪八宝先下去,让他好好准备,在下一阶段,争当革命派,积极投入检举揭发走资派的革命运动。” “今天暂且饶了你,你小心点着,下回再做保皇派,不检举揭发李超群,就让你‘坐飞机’!”八宝听说过“坐飞机”就是“武斗”。在小将的恐吓声里,连忙摘下高帽子,低垂着头,狼狈地溜到座位上,抓起丢在凳子边的破蒲扇,发疯似的扇着。 离八宝很近的赵银花和姜老师发现,八宝脸色苍白,额头上、脸上全是汗珠子,白短袖衬衫和米黄色短裤,因被汗水湿透而沾贴在身上,但没有一滴眼泪。年轻的八宝似乎一下子老苍了许多。 大会继续进行。紧接着是轮到中学校长检查和表态。八宝仍然心有余悸,像只刚被众人驱打的过街老鼠,躲在一旁舔舐着受伤的心灵。他深陷在刚才难以承受的惊恐和屈辱中——真没料到,运动刚开锣,自己那么卖力,取得了一点成绩,反而遭斗,被打成保皇派,他只觉得,一切都完了,后边没戏了,所有美好的梦想全破灭了。 他感激张科长及时解救了他,否则,不知道要被斗到什么样子。 他没有多少心思来听取中学校长的检查和其他人揭发的内容,仅仅机械地有气无力地跟随着大家呼口号。 大会开到很晚才结束。共有五六个人被点名到上面示众,包括魏老师夫妇在内的出身不好、有历史问题的几位。 仅仅一个晚上,教师之间的正常关系忽然改变了,没有了往日的笑脸相对,没有了以前无所顾忌的交谈。大家都人人自危,视同陌路,相互猜疑和提防着。 散会时,一阵燥热的夜风从校园操场那边吹来,传送过来一片片口号声:“把资产阶级臭小姐﹡﹡﹡揪出来!”“打倒女流氓夏﹡﹡﹡!”八宝没听清楚后面的姓名。 原来,那是隔壁幸福公社中小学革命群众正在揪斗一位中学女教师,还没休战,斗意犹酣。那位女教师是南京城里人,大学毕业分配到本县工作,平时爱打扮,喜欢涂脂抹粉,穿红着绿,烫发、穿高跟鞋。那位女教师被红卫兵罚立在讲台边,披头散发,低头认罪,接受批判,漂亮的烫发被搞成一团乱草,泪珠刷刷地往下流。直到答应散会后立即剪掉烫发,红卫兵才准她下去。 散会后,赵银花和姜新根紧随八宝身后,并迅速靠近八宝。 “别想不开啊,没什么了不起,咬咬牙就挺过来了。”姜老师凑近八宝耳朵,轻轻地拍拍八宝的肩膀,低低地对八宝说。 “其实,八宝老师是个好同志,大家也很了解的,运动才开始,受点冲击,也是个锻炼啊。”不知何时,陈通也跟在后面来安慰八宝。 “谁是革命派,谁是保皇派,现在还很难说,有些人别高兴得太早,走着瞧!”赵银花故意提高嗓音说。 “谢谢,谢谢你们。”他们的话语,好象从八宝身后送来的一阵清凉的晚风,转身对他们点点头,垂头丧气的八宝仿佛轻松了一点,。 八宝同男教师们到水龙头边,用自来水冲了个澡,再把被汗水淋湿的脏衣服草草洗完,晾在走廊里的铁丝上。然后,独自钻进破蚊帐里,任其汗水流淌着。 他辗转反侧,彻夜难眠,脑海里叠现着在千人大会上宣读决心书时的昂扬气势和今晚的狼狈情景,耳畔回响着回宿舍路上同事的劝告。他苦苦思考着:我这么积极投入运动,为什么反被揪斗成保皇派?下一步该怎么做才正确,才能跟上革命形势的发展? 第五十三章 半个月来,全县教师集训班在按原定部署进行着。 八宝积极参战,写了十几张大字报,既写了当权派的,又写了几个老教师的,竟然还写了师范班主任、现任文化馆副馆长洪老师的小字报。文化馆的造反派来找他,说八宝老师是洪老师的得意门生,关系密切,非要他检举揭发不可。八宝怕再被戴上保皇派的高帽子,就违心地写了无关紧要的几条,把那几位打发走了。 八宝也受到不少大字报的攻击,革命群众揭发批判他沾有剥削阶级腐朽思想,资产阶级个人主义严重,还伪装积极,妄图骗取党的信任,钻进领导班子往上爬﹍﹍ 刚被贴大字报的时候,八宝非常紧张郁闷,对那些无中生有、上纲上线的东西,他一时无法接受和理解。 虱子多了不痒。后来,见大家都是这样,也无所谓了。 然而,群众混战了一段时间后,随着全国形势的迅猛发展,集训地闯进了一批批不速之客——他们头戴黄军帽,身穿绿军装,臂套红袖章,胸佩各式毛主席像章,像挡不住的洪水猛兽,把县委的部署彻底打乱了。斗争的矛头直接转向县文教局和县委县政府,大街上甚至贴出“炮轰县委书记刘﹡﹡﹡,打倒高昌县最大的走资派”的大幅标语,集训地校园里也刷出“炮轰史德平,打倒走资派”“踢开工作组,自己闹革命”的大字报。 八宝看了,吓得目瞪口呆。这些人简直是吃了龙胆,竟敢摸豹子的屁股,拽老虎头上的毛。姜新根说,据消息灵通人士透露,这些人是领了圣旨来的,天不怕,地不怕,鬼不怕,人不怕。八宝不解其意,姜新根神秘地告诉八宝。他们是毛主席派来的红卫兵,有毛主席撑腰呢。所以谁也不怕。而且,他们到那里乘车食宿都免费。 “哦,毛主席派来的红卫兵,难怪有这么大的胆量和气魄,还有那么多的权利。那我们也参加红卫兵呀。”八宝又在想革命了,但他想到运动一开始就被当头一棒,列入了保皇派,即有些气馁了,“现在我已被打成保皇派,能不能参加上啊。总不会同入团入党那么难吧。到哪里报名呢,是自己组织,还是领导指定呢?”。 各公社革命教师闻风而动,紧跟革命形势,纷纷成立“毛泽东思想红卫兵”。红桥小学也积极响应,正在酝酿组建红卫兵组织,以便有组织有领导的向走资派和阶级敌人发起更猛烈的攻击。 早饭后,集中学习之前。大家都坐在教室里的各自床铺边,或床前的凳子上,静静地等待着一天学习的开始。忽然,陈通手持一卷油印空白表格,同红旗小学的朱虎校长从教室外边进来,大声对大家说:“根据革命形势发展的需要,我们公社小学系统将成立毛泽东思想红卫兵组织,条件是红五类家庭出身,即工人,贫农,下中农,军人,手工业家庭成份的群众教师。其他出身的也可报名。上面说,唯成份,不唯成份,重在政治表现。想参加的,到我这里来报名登记。” 在李校长被揪斗期间,吴朝新副校长临时代行本学习小组组长,他把组建红卫兵的任务交给所信任的陈通和红旗小学朱校长。 八宝一听,立即傻了眼,泄了气——自己是工商业者成份,不在其内呀。 可他不死心。他想起毛主席的一条语录:“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 是啊,参加红卫兵是革命,不是请客吃饭,自己不主动报名,有谁来请你参加呢,管它符不符合条件,去报报试试嘛。 八宝犹豫了一会,便厚着脸皮走到陈通面前,抓了张表格,填写起来。 陈通微笑着接过八宝填好的表格,点点头,没说什么话。 八宝填好报名表后,同旁边的姜新根说:“姜老师,我填表报名了,你报了吗?” 姜新根却说:“瞎子吃饺子,自己心里有数。我家庭成份是上中农,报了也白报。你家庭成份好啊。” 八宝红涨着脸说:“别笑话我啦。我的成份比你的还高呢。报个名试试嘛。” 姜新根耸耸肩头,冷笑着说:“你参加吧。说实话,我对这个红卫兵组织,还看不惯呢,不问青红皂白就揪斗人,算什么革命派?请我参加,我还不愿意呢。” 八宝自讨了个没趣,很不好意思,想到刚进教室的赵银花那里获得支持:“赵老师,你想报名参加红卫兵吗?到陈老师那里填表。” 赵银花没加思索就对八宝说:“我没资格,知道吗?” 八宝知道她家成份同自家一样,想动员她参加:“唯成份,不唯成份啊。” 赵银花冲着八宝说:“你是积极分子,政治表现好,你去参加吧。我是落后分子,不想这头花戴。” 包括赵银花、姜新根和教导主任金老师在内的多数老教师,都没有报名。 第三天上午,大字报栏里贴出建立红卫兵连的大红喜报——“经工作组批准、报县委运动办公室同意,红桥小教红卫兵连宣告成立。陈通任连长,朱虎任副连长,吴朝新任指导员。”喜报上共有二十八人,约占全公社教师总数的三分之一。 八宝紧张地在榜上搜寻自己的名字,但从上到下,由右至坐,他榜上无名。八宝长叹了一口气,垂头丧气地回到教室。过了一会,榜上有名的红卫兵同志马上集中开会,会上发到了红袖章和毛主席像章。红卫兵连还雕刻了公章,做了旗帜。这些人喜形于色,好象是进入了保险箱,仿佛拿到了令牌令箭,从此成了响当当的无产阶级革命派了。 八宝被打入了另册,没有资格参加红卫兵,没有资格戴红卫兵袖章和毛主席像章,就像打足了气的皮球被通了一刀,一下子泄气萎瘪了。 八宝不死心,正想去讨个说法。神气十足的陈通走到八宝跟前,淡淡地说了声:“八宝老师,你条件差了一点,原因是家庭成份这项条件不符,等第二批发展再考虑吧。” 出身不好的矮个子丁老师和几个老教师也在一旁鼓嘴弄舌地说风凉话:“汪老师,你怎么同我们老家伙一样,连个红卫兵都参加不上呀。” 八宝的上进心遭到再次打击,感到羞愧气恼又悔恨。他发誓不再加入这个红卫兵组织,而欲自己建立一个革命组织——他听说社会上的革命组织如雨后春笋,一个人也可以成立组织。什么“鬼见愁”“风雷激”,什么“翻江海”“锷未残”﹍﹍五花八门,应有尽有。 八宝是个不肯服输争强好胜的人,他说干就干。晚上,他主动联络并说服了那些没资格参加红卫兵的“灰色”群众——“红五类”以外的家庭出身者,其中老教师居多。当然他把姜新根、赵银花和金老师作为重点对象。 结果让八宝大为振奋。他们异口同声地表示支持,一个个地报名参加,总共有十八人。大家懂得一个道理:在这样史无前例的革命运动中,没有组织,无异于暴风骤雨里的孤雁、惊涛骇浪中的独舟。 当晚,经大家讨论,组织取名为“818毛泽东思想战斗队”——因为成立日期是八月十八日,又有“为捍卫毛泽东思想搏一搏”之意。山中无大树,猴子称王,大家一致推举八宝当队长。八宝推辞了半天,还是接受了。八宝想:鸟无头不飞,蛇无头不动。凡事总得有个领头的,今后,多为大家做点事多吃点苦吧。大小好坏,总算当上个领导了 经过向上级申请批准,“818毛泽东思想战斗队”正式成立了,每个队员也发到了红袖章和毛主席像章。不过,批示上明确规定:“818毛泽东思想战斗队”,是毛泽东思想红卫兵的外围组织,必须在红卫兵组织的统一领导和指挥下,开展活动,不得独立行动。 八宝和大家都明白了:“818毛泽东思想战斗队”不过是个名义上的革命组织,实际上是受制于红卫兵。大家也想得通:反正我们这些人从娘肚子里一出世就低人一等——谁叫你出身不好呢。这是命中注定的。管他呢,有个组织,参加总比孤家寡人要强。八宝和大家也无所谓。 实际上,“818毛泽东思想战斗队”成立后,并没有开展什么活动,仅当了红卫兵组织的附庸军,为红卫兵组织摇旗呐喊罢了。 随着运动的深入发展,“818毛泽东思想战斗队”里,先后有十一个人被揪斗,而八宝这个光杆司令也自动卸职。后来干脆解散了。 由于八宝年轻,文字功底好,政治上确实没什么问题,运动中表现积极,加之张革命组长提名,有幸被抽调到材料组,整理大字报和小字报。八宝很珍惜这个机会,努力工作。他想,党是信任自己的,尽管曾被当成保皇派批斗,被贴了不少大字报。 国庆节前后,县城里相继成立了各种造反司令部,这些组织同省城里的造反组织挂上钩,得到省市组织的支持,影响和声势更大。县委书记和县长等主要领导均受冲击,县委县政府遭到这些组织的炮轰,几乎陷于瘫痪状态,很有天下大乱之势。县文教集训班失去掌控,不得不以“复课闹革命”的理由,宣布停办,各部门各学校与会人员撤退,返回原单位,就地抓革命、促工作、促教改。 这样,在经过一百零二天的集中革命后,八宝他们又回到红桥小学,准备复课闹革命。 校园里,枯叶飘落,杂草丛生,满目凄凉。八宝他们好象从集中营里刚释放出来,思绪很乱,心情极差,根本无心上课。 更棘手的,是原先的教育制度、教育思想、教学方法,被当作“封资修”的“四旧”,扔进了历史的垃圾堆。没有新的教学大纲,没有新的教科书,也没有新的教育方法。怎么上得课起来呢? 公社和学校都成立了文革领导小组。李校长、吴副校长同红卫兵组织的几个头头陈通、朱虎,成为小学文革领导小组成员,李校长任组长,吴与陈任副组长。 文革领导小组规定,运动期间,教职员工一律不准回家,要坚守阵地,否则,要依逃避运动、破坏革命论处。 大家都胆小怕事,一筹莫展,干脆观望等待。每天照例学文件,写批判稿,唱革命高调。大家越来越觉得枯燥无味。 而李校长在运动中备受冲击,尽管公社文革领导小组要他挺起腰干,抓革命,促工作,但前怕狼后怕虎,工作积极性大不如从前,文革领导小组的领导实权旁落到陈通手里。李校长只是希望运动早点结束,给自己一个说法。 一九六七元旦快到了。天气渐渐冷了,但农村里,跳“忠字舞”活动兴起了热潮。“忠字舞”即表达群众忠于毛主席、忠于毛泽东思想、忠于毛主席的革命路线的群众性舞蹈。 这给闲得无聊的八宝他们带来一点乐趣。八宝经常在村里,在街头、广场,驻足观看。只见男女老少都上阵,头戴军帽、身着草绿色军装、腰缠红稠条的革命群众,斜背宝书毛主席语录袋,手持毛主席画像,唱着《东方红》《大海航行靠舵手》等革命歌曲,在唢呐、胡琴和锣鼓的伴奏下,做着伸手踢腿弯胳膊等简单的动作,摆出心向毛主席像的各种阵式。最后,在极有节奏的“敬祝 ——毛主席 ——万寿 ——无疆”“敬祝 ——林副主席——身体—— 健康”“毛主席——万岁!”“毛主席 ——万岁!万岁万岁万岁”的口号声中结束。 有天中午,全县农村忠字舞表演在红桥公社大院里举行。好奇的八宝赶来观赏。在表演队伍里,他惊奇地看到“西坝公社东风大队民兵营代表队”的队旗。那不是来自家门口的乡亲吗? 令他更惊喜的,是多年不见的儿时好友孔云头全家也在其中。比他大几岁的云头用红粉搽了脸,穿戴着演出服装,看不见头上的瘌痢疤了。云头家四代齐上阵——老祖母,婶子、云头和侄儿侄女。这支家庭表演队是在西坝公社几十支家庭忠字舞队里选拔出来的。他家的舞姿和动作虽然很别扭,甚至很蹩脚,却跳得非常投入。 东风大队是县武装部的蹲点单位,东风大队民兵营是全县民兵工作的模范营。真没有想到,三年困难时期差点饿死的贫下中农、父老兄弟姐妹们,如今有了这样高涨的革命热情。八宝本想上去找云头聊聊,无奈人多,云头他们表演任务繁忙,就没能相见。 看见了自己的近邻好友,八宝便想起了家人:奶奶和莲子从杭州回来了吗?梅子同父亲生活得怎样?他又想起了心仪的玲玲,书信往来已断绝百日了,鸿雁传书还能继续吗?他想赶紧给陆玲玲和家人写封信。 然而,玲玲现在哪里呢?在南京,还是上海,或者回果园场了?八宝犯难了?信写好往哪里寄呢?他给南京和古城果园场分别发去了一封信。 八宝又给父亲写了信,询问奶奶和莲子的近况。很快就收到父亲的回信,信中说奶奶他们在国庆后已回家,梅子也跟着回西坝家中去了。并说,梅子在杭州曾写了好几封信到学校,都没有收到八宝的回信,差点急坏了。 天哪,梅子怎么知道八宝被关在县学习班集中营里一百多天呢。这些来信全部在红桥邮电所睡大觉呢。 八宝立即给家里信告平安,并说过几天回家看望。 然而,给玲玲的信发出去十来天,却如石沉大海,杳无回音。 八宝心乱如麻,疑云重重:她究竟现在何处,身体怎样?是没收到我的信,还是病重住院无法回信?或是情绝心死,移情他人,不愿回信?他盼望有一天能到南京或者果园场探望她。 机会终于来了。听说有的学校教师已外出串联,只要持有造反革命组织的证明,可以免费乘车和住宿。八宝也动起了外出见见世面闯一闯的念头,并想趁外出串联的机会,去打听和看望久违的女友陆玲玲。 八宝游说了姜新根、赵银花、金老师。八宝首先跟同寝室的姜新根商量,但姜新根说八宝不识时务,外边很乱,别再去添乱;假如出去,很可能凶多吉少。八宝碰了一鼻子灰,并不灰心。他决心已下,即使一个同伴也找不到,单枪匹马也要去闯一闯。他继续找赵银花、金老师支持。 还好,赵银花同意了。她的老公被抽调到大队蹲点搞运动,孩子正送到乡下外婆家去了,没后顾之忧,本人也想出去见见世面;金老师也答应了,她丈夫是完小校长,小当权派,不能外出串联,希望爱人出去开开眼界,探探风声。 三人小组成立了。八宝自然被选为组长。八宝开到了外出串联的证明——拿到了免费乘车、吃住和参观的丈方宝剑。经过几天准备,终于上路了。 第五十四章 农历腊月中旬。一个寒冷但有太阳的的早晨。 汪八宝和他的小组一行三人,背着打好的行军背包,踏上了革命串联的征途。 八宝和他的战友都一身戎装:草绿色的军帽帽檐上钉着红五星;不太合身的四个口袋的军官装左胸上,别着圆型、红底、金色毛主席像章;右臂上套着“818毛泽东思想战斗队”的红袖章;小小的红宝书袋和鼓鼓囊囊的军用挎包在胸襟前交叉斜挂着;新买的行军鞋还残留着一股橡胶分子的气味,他们还多带了双布鞋插在背包里,宿营时可以换换脚,不至于脚臭难受。每人还带了一点钞票零花或急用。 让八宝他们感觉吃力的,就是每人背着一床压缩得很紧的棉被背包。他们担心城里接待处的被褥不卫生,可能传染疾病,所以决定自带棉被,而情愿麻烦和辛苦一点。 “尽量多看看,多学习,不要轻举妄动。天冷,要特别注意身体。”李校长叮嘱着。 “在外边别多呆,早点回来。”金老师的爱人不放心。。 “请你们放心,不要拿我们当小孩子了呀。”金老师对她爱人嘟着嘴说。 “顶多一个礼拜,最少三天。请放心吧。” 八宝说。 他们的计划行程是:南京——上海——杭州,然后按原路返回,时间一周。 “祝你们一路平安,凯旋而归。” 姜新根衷心祝愿着。 姜新根、李校长和金老师的爱人把他们送出公社大院,一一同他们握手告别。 “不碰个头破血流回来,我就不信。” “别神气活现的,他们不见棺材不落泪。” 在办公室里的一角,吴朝新和陈通却在双手抱胸,透过朝着公社院子的玻璃窗孔,蔑视着八宝三人的行动。 八宝他们在人们疑惑不解的目光注视下,走出狭长的红桥街,翻过白霜闪烁的红桥,向双碑石车站进发。 双碑石马路旁的店房显然比以前多了不少,许多草屋棚子变成了砖木平房,小商小贩一家挨着一家,人气逐渐兴旺起来。双碑石车站也比以前造大了。不仅有售票房,还圈起停车场,不断有客车从院场大门进出,车内乘客多数是臂套红袖章、走南闯北的造反派。 八宝他们凭着丈方宝剑——那份证明,顺利地领到了上午八点半去省城的车票,正在院子里排队,等候上车。 忽然,从院子大门外马路上传来一阵卡车震耳的马达声和杂乱的口号声。卡车声和口号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八宝他们的注意力立即被吸引了过去。 三辆站满红卫兵的敞棚卡车缓缓地开近了八宝的视线,并慢慢地在车站门口停下来。县城造反派组织的批斗大会结束后,游街示众的车队开到乡下,每辆卡车车厢里,都解押着被游街示众的人。马路上的许多人很快拥挤着前来围观。 八宝首先看见了第一辆敞棚卡车车厢里,站立着十多个杀气腾腾的红卫兵,其中,最前边的几个红卫兵五花大绑地押着三个人:县文教局局长罗裕民,牌子上的罪名是“叛徒、走资派”;县中校长薛立盛,罪名是“内奸、走资派”; 最边上一个被游街示众的中年男子,是八宝最不愿意看到的人。此人戴着高帽子、低垂着头,胸前悬挂着的大牌子的名字上打着很粗的红叉,牌子上写着“打倒三反分子、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洪一鸣”。大牌子上还列举着几条罪状。 第二辆第三辆上,被游街示众的,还有八宝初中的班主任、生物邢老师:“历史反革命”,初三的班主任张老师:“国民党老牌特务”,音乐老师傅老师:“国民党反动军官” ﹍﹍ 天哪,怎么?这些八宝崇敬的校长和老师都变了阶级敌人?八宝和赵银花都惊呆了。难道洪老师也被揪斗了?他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急步上前,再次盯着牌子上的打着血红杠叉的名字和那熟悉的身影。 八宝终于看清了,那确实就是敬重的老师洪一鸣。洪老师究竟触犯了那一条王法,要遭此凌辱? 一时冲动的八宝竟不顾一切地爬上驾驶室门前的踏板,凑近那块罪状牌,想看看洪老师到底犯了什么错误。 “罪行1、竟敢利用批改学生作文的机会,公然把矛头直接指向伟大领袖毛主席。”旁边还贴着罪证:一页留有批改记号的学生作文稿纸。稿纸上,在包括“毛主席”三个字的一句话上划有一条红杠杠﹍﹍ 更令八宝震惊的,是那张作文本上潦草的笔迹,不是别人的,正是八宝自己写的。八宝记得,那是洪老师批改作文时,用红笔在病句上勾画的记号。不知什么时候到了红卫兵手里,变成了洪老师“三反”的一条罪证。 “这算什么罪证?用红笔在三个字上画了一下,就成了反革命分子?这完全是无意的呀!”愤怒的八宝扯着嗓子,朝押解洪老师的红卫兵叫喊着。 “你是什么人,竟敢在这里胡说八道?快滚下去!”洪老师身边的一个红卫兵对八宝大声呵斥道,另一个红卫兵用红缨枪枪尖点着八宝,威胁着。 “我是他的学生,我了解他,洪老师不是反革命” 八宝想争辩几句,“为什么这点事情就犯了法?为什么﹍﹍”。 “八宝,别同他们罗嗦,我相信群众相信党。这里不是讲理的地方,好汉不吃眼前亏。你快下去!快滚!”洪老师猛然抬起头,急切地催促八宝,嗓音虽然沙哑低沉,但语气坚定有力地命令着。 八宝这才看见,夕日健壮帅气的洪老师现在已经憔悴不堪、伤痕满面。 “把这个家伙抓起来,押上来带走!”一个头头厉声吼叫着。 两个红卫兵马上从车上跳下,把八宝从踏板上拖下来,反拧住八宝的胳臂,一边把八宝往车上推,一边用拳头和木棒猛击八宝的头部和上身。 “毛主席教导我们说,要摆事实,讲道理,以理服人。要文斗,不准武斗﹍﹍”八宝忍着痛奋力抗争着、喊叫着。 “你们凭什么随便抓人打人!我们也是革命造反派!”赵银花和金老师见状,奋不顾身地冲上前,拼命救助和保护八宝,并据理力争。 “不能随便抓人!不准打人!”车子前立即围上许多人,人群里有人高喊着。 “他是无罪的,不要打他!不过说出了真相!”洪老师也怒不可遏地吼叫着。 “洪一鸣,现在,只准你老老实实,不准你乱说乱动!”押解的人用红缨枪头猛捣着洪老师。 “这家伙,站在反革命的反动立场上,为三反分子鸣冤叫屈,破坏文化大革命,就是我们的敌人。这样的人,不抓怎么行!”那个动武的红卫兵振振有辞地说。 “我不过说出了事实的真相,为什么成了反革命?”八宝勇敢地反驳着。 “要摆事实,讲道理!”“毛主席教导我们,要文斗,不要武斗!”人群里再次响起了口号声。 “打倒三反分子洪一鸣!打倒保皇派!谁站在反动立场上,谁就是我们的死敌!”卡车上的红卫兵也在高呼口号。 “先放他下去,叫他把证明拿出来看看。”那个头头见触犯了众怒,威势稍微收敛了一点。 八宝被扭紧的胳臂放开了,随即,交出从宝书袋里取出来的串联证明,让那个头头检查。 “快滚吧,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亏你还是造反派!下次再这样,就把你关起来,游街示众!”那个头头严厉警告着八宝。 同伴的救助和群众的声援,以及那长方宝剑,才让八宝摆脱了困境。 游街示众的车队开出了车站,回县城去了。 八宝怀着对洪老师等被无辜迫害者的无限牵挂,抚摸着还在隐隐作痛的后脑和肩背,心有余悸地离开了洪老师,离开了那是非之地,同赵银花和金老师背着沉甸甸的行李,急匆匆向车站奔去。 然而,上午八点半去南京的班车早已开走。惊魂未定的他们只得先到小吃摊上稍事休息,吃了碗面条,调整一下受惊的心态,并相互安慰鼓励,吸取经验教训。 下午两点钟,他们乘上了开往省城的班车。 傍晚六点,他们才到达省城长江路长途汽车站。华灯初上的车站照样是车水马龙,行人如潮。车站门口,设立着一个个红卫兵接待站,接待站门前的广场上马路上,到处坐着、站着等候安排住宿的串联者。接待站旁边,停靠着一辆辆接送来宁串联的红卫兵的敞蓬车子。 按照接待站负责同志的安排,专门接待教育部门来宁的红卫兵和串联人员的车子,是省教育学院的,但送去的车子还没返回来,要等候一段时间。 等了一个多小时,还不见来接他们的车子。八宝长时间站立在刺骨的寒风里,虽然在单衣军装里面还特意多加了棉背心和厚实的卫生衣,但无法抵御朔风的袭击,饥饿寒冷疲倦向他们轮番进攻,真是饥寒交迫。他们实在站不动了,就把行李搁在水泥路上,背靠背席地而坐。 直到晚八点多,教育学院的车子才来接他们。马路上各种车辆川流不息,满载着各地串联人员的车子像蜗牛似地在大街上爬行着。 八宝他们的车子在大街小巷里转来转去,不知开了多少时间,还没到达目的地。八宝中午吃的一碗光头面早就化为乌有,肚子里唱空城计,真的饥渴难忍,疲惫不堪。 直到九点多,车子才开到位于草场门的省教育学院。这所大学是培养和培训全省中学教师的高等学府。 八宝首次进入了梦寐以求的大学殿堂,不免有几分激动。 这里,一栋栋教学楼、办公楼里,灯火通明,人声喧闹。但不闻莘莘学子的琅琅书声,不见宁静肃默的自修课上济济一堂的学生潜心攻读的专注神情,而是噪声四起,垃圾遍地,一片狼藉;墙上、走廊里,公告栏边,胡乱地贴着大字报,横七竖八地刷着“打倒***”“炮轰***”“革命无罪,造反有理”等标语口号。戴着红袖章、操着不同口音的造反派战士,三五成群,匆匆来去,肆意交谈。 他们交验了串联证明和工作证后,先在教育学院后边找到了餐厅。宽敞的餐厅里仍熙熙攘攘,食堂人员还在工作,有不少人正在就餐。冒着热气、散发香味的的馒头和蒸饭,让八宝唾液欲滴。把行李背包放在餐桌上,赵银花和金老师让八宝看管着,然后凭就餐券打来饭菜,狼吞虎咽地解决了肚子问题。 饭间,他们小结了一天的活动情况,讨论并确定了明后两天的行动计划——明天上午,三人在教育学院和到南京大学参观访问;下午自由活动,到新街口逛街、参观大字报,或探亲访友,八宝想乘机抽空去陆玲玲家探望;晚上大家还是回教育学院,集中交流并住宿;后天去上海。 饭后,两位女教师到指定的教学楼三楼女同志住处休息,而八宝被安排到教学楼二楼一间教室里住宿。 二楼上,所有教室里都住着串联人员。在雪亮的日光灯下,教室里的楼板上铺着一层薄薄的稻草,稻草上堆放着一些脏稀稀的棉被和军用毛毯,算是地铺。教室中间留有一条狭窄的过道。 八宝看见大部分地铺上都已有人躺着或睡着,幸好还没住满。八宝选了紧挨黑板下的比较干净的一处稻草地铺,放下行李背包,打开自己的棉被,顾不得洗脸洗脚,连衣裳也没脱,就把军用挎包当枕头,背靠冰冷的墙壁半躺着。 教室里,来自天南海北的串联者的谈笑声,喧哗声,不绝于耳,但听不大清楚其内容。八宝无法安睡,只好闭目养神。 “同志,请问从哪里来的?”八宝见身旁躺着的一位披着肮脏不堪的军大衣的年轻人,二十岁上下,歪戴着的军帽上,污迹斑斑,帽檐上的红五星不见了,日光灯下,脸蛋瘦削蜡黄,一副病容,不停地咳嗽着,便关心地询问。 “武汉大学的。”那青年用手指着军用棉大衣胸襟前毛主席像章下的校徽,声音沙哑地答道。 “出来好几天了?身体不舒服吗?”八宝同他攀谈起来。 “唉,半个多月啦。从武汉,到上海,从北京,到南京,我已经跑了七八个城市了。最近受了凉,重感冒,发高烧,两天没吃饭了,差点死掉了。”青年有气无力地说。 “吃药了吗,现在好点了吗?”“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之感油然而生,八宝不禁同情起这位素昧平生的同路人来。 “昨天才到南京。在这里医务室,开了点阿司匹林,吃了,喝了杯开水,出了身汗,好些了。”那青年咳着,指着他身边印着“武汉大学”红字、冒着热气的茶缸说。 “出门在外,自己要注意。”八宝以兄长的口气关照着。 “你说得对,谢谢你。” 青年似乎被八宝的诚意感动了。 “不用谢。毛主席不是说,一切革命队伍的人都要互相关心嘛?”八宝同青年客气着,“外边的世界很精彩吧?” “唉,不瞒你说,我所到之处,天下大乱,一塌糊涂。这场运动,还不知怎么收场。”这位大学生不无担忧、感慨颇深地说,“一路上,我亲眼看见,几个串联的病倒了,没人过问,死在火车路旁边。”“是吗?”八宝不禁对自己下一步的串联行程及其安全健康担忧起来,“上海那边怎么样,乱不乱?” “都﹍﹍差不多,比别的城市﹍﹍要稍微﹍﹍好些。”青年的谈话声音渐渐低下去,似乎不愿再聊下去,想休息了。 八宝也昏昏欲睡,于是,两人的谈话草草结束了,可是,接近冰点的室温,嘈杂的环境,满腹的心事,使八宝怎么也无法安睡。他在审辨着着自己外出串联的举动必要性,明天后天的活动是否更改,其他两位有何新的见解,明天能不能找到陆玲玲﹍﹍ 翌日上午,天气不错。八宝和两位同伴先在省教育学院,然后又前往位于珠江路的南京大学访参观大字报。 走近南大的校门,就看到校门门楣上的“南京大学” 校名,和两侧门柱上的“团结紧张”“严肃活泼”的对联,在金色阳光的映照下,熠熠生辉,雄浑遒劲。八宝认得,这是毛主席的手迹。 这所全国名牌大学校园,比江苏教育学院壮观得多。风格不同的中西建筑群在冬日里交相辉映,美丽的塔松和挺拔的青杉在蓝天下蓬勃向上,悬挂着各系系名牌子的的教学大楼,和古典古色的亭台楼阁,令人目不暇接,八宝像刘嬷嬷进了大观院,心潮起伏,四下张望。。 而眼前,偌大的校园却陷入了一片混乱之中,失却了名牌高校的神圣和尊严。数不清的红卫兵和自行车从校门口进进出出,数不清的大字报在寒风里迎接着五湖四海的看客。 八宝和两位同伴挤夹在人群里浏览大字报。大字报的矛头所指,从各系主任到校长匡亚明,从省委省政府领导到教育部国务院领导,甚至国家主席。“踢开”“炮轰”“打倒”的大幅标语和各派相互攻击的大字报,随处可见。 八宝他们闻所未闻,非常震惊和困惑:这样搞下去,国家不全乱套了吗?真的能做到“天下大乱,达到天下大治” 吗? 八宝无心继续看下去了,想到学校里面去参观校容校貌——这是难得的机会啊。不是这次外出串联,那能这样随随便便进入南京大学自由参观呢。虽然此生没资格考入高等学府,这回也总算跨进了大学门槛了。八宝不禁自我安慰着。 时近中午。 “八宝,你也来了!”正当八宝和赵银花金老师沿着水泥大道,向校园最后边的标志性建筑——北大楼走去时,人群里有一个人突然停下脚步,朝八宝喊道。 此人身高同八宝不相上下,大约一米七,身着半新的黑色学生装,乌黑浓密的头发,两个塌塌的狮子鼻,红润的厚嘴唇下有颗明显的黑痣。一笑,微胖的阔脸上,就显出两个小酒窝。 “钟安国!” 八宝很快认出,此人是儿时的好友钟安国,比自己小一两岁,低一个年级,从小很聪敏。就是自己、云头、顺麻子和他,用捡破烂所得,合伙买了一只小足球,每天晚上在自家门口的西边道场上,玩得不知回家吃饭睡觉,家人骂他们四人“死狗离不开滚汤锅”。 后来,钟安国考上县高中;一九六二年,又凭全县高考第二名的优异成绩,被南京大学化学系录取。那困难年头,县中能考上大学的仅凤毛麟角,更何况是名牌大学。八宝曾为此而羡慕万分,自惭不已。 前几年,八宝于省中医院住院期间,曾在到五台山体育场观看全国体育运动会。当运动员队伍在大街上通过时,八宝发现,刚考入南大的钟安国,在运动员前导队南大学生队列里。安国也敏锐地看到了路边向他招手的八宝,特意跑离队伍,同街旁观众席里的八宝亲切握手,短暂交谈。 后来还去医院看望了八宝。家境困难经济拮据的安国,当时向八宝借了五块钱买书,在八宝出院前归还了。 时隔数载,异地重逢,两人分外高兴,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是啊,你不认得我了?小足球的股东之一。你住院期间,我还向你借了钱呢。”安国会心地笑着, “你还记得。你不是早就还我了吗?小气了。真不好意思。”八宝把安国拉到人流之外的路边问着,其他两位同伴也停住脚步,在一旁浏览大字报,以等候着,“你快毕业分配工作了吧?” “本该今年暑假毕业分配啊,现在却天天在闹革命,还不知道等到什么时候。”安国摊开双手,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动作。 “哦。那你现在做些什么呢?”八宝对南大学生的生活十分感兴趣。 “先在全国各地转了一圈,折腾了一番,看了看外边的世界。还去北京天安门,受到毛主席的接见。回来后,有些人成立了‘8、27’组织,当了造反派头头,忙得不可开交。人各有志啊。我瞎子吃饺子——心里有数,我社会关系比较复杂,不想抛头露面,惹是生非,只望运动早日结束,分配点工作,安分守己的做做。我们学校正在搞革命组织大联合,很快就要成立革命委员会。所以,我回校后当了逍遥派,日夜老k万岁,天天吃吃玩玩,在等待分配哩。”十分健谈的钟安国侃侃而谈,和老朋友坦率地陈述了最近的行踪,表露了自己对运动的观点。 钟安国家庭出身小商,成份并不高,但外公是地主,有个娘舅当过国民党军统特务,解放前逃亡到台湾。为此,他在各项政治运动中十分小心谨慎,生怕受牵连挨整, 安国的话,让八宝反省良久——安国毕竟是大学生,见多识广,比自己识时务,明智得多。相比之下,自己真的不知天高地厚,不自量力啊。 “你出来几天了?一个人出来的?住在哪里?”安国问。 “昨天才到南京,住在省教育学院里。”八宝答道,“喏,还有这两位女老师。” “这是我小时候的朋友,今年南大化学系毕业了。”八宝又向安国引见两位同伴。 安国同他们一一握手问好。 “快吃中饭了。你们就到这里食堂里吃饭。今天中饭我请客吧。午饭后,我带你们在学校里转转。”安国热情地邀请。 “钟安国,系主任有点急事,要你马上去一下他家里。”钟安国正说着,忽然有个同学急匆匆地跑来找他。 “真不好意思。我刚才出来时,系主任戴教授打电话给我,叫我到他那里去有点事。我碰到你们后,差点给忘了。”安国连忙解释道。 “你去忙吧。我们自己在这里转转。毛主席已经请我们吃饭了,你别担心我们会饿肚子啊。”八宝笑着说。 “真抱歉得很。那我先走了。今后再联系。”互相告别后,钟安国很快消失在人流里了。 八宝一行在南大校园里转了一圈,回到街上时,已是下午一点。三人这才感到饥肠辘辘。他们在汉口路上的一家小饭馆里,稍事休息,并点了几个小菜,每人买了四两粮票的米饭,填饱了肚子。 下午,按照约定,他们三人自由活动。两位女同志去了鼓楼和新街口看大字报,逛商场,而八宝要去汉中门那边寻找心上人陆玲玲。 第五十五章 下午,三人小组分开自由活动后,八宝无心浏览满街的大字报,更没资本和兴趣逛商场买东西,而一心朝汉中门进发——那是南京医学院职工宿舍所在地,陆玲玲的姐姐——陆医生家居住的地方。他恨不得插上翅膀,立即飞到到久别的女朋友家。 他乘公交车到了省中医院门前,就朝汉中门方向走去,想尽快找着陆医生家。 八宝在省中医院住院期间,曾在星期天同几个病友到陆医生家玩过一回。玲玲也在信里告诉过详细的住址。他记得是汉中路半步坡南医新村2栋一单元102号。 但时隔几年,八宝对这里的道路和建筑的印象已十分淡薄。而居民住宅小区的房屋模式都差不多。开始,仅凭玲玲给他的那个住址和记忆,一条路一条路、挨门逐户地寻找,同时,“同志同志”地不断地向匆匆来去的路人打听。 但一个小时过去了,仍然没找着,他又回到了原处。 八宝有些泄气了。 冬天的日头很短,太阳西坠于省中医学院住院大楼的下面。已是下午四点钟。八宝正在十字路口徘徊张望。 忽然,有一位挂着“南京中医学院”红色校徽的中年女医生从眼前走过。八宝认得,此人是在省中医院眼科病房里,跟陆医生学习的实习医生,姓许。八宝觉得机会来了,立即上前拦住她。 “许医生,还认得我吗?我是陆医生的病人,叫汪八宝。”八宝生怕失掉这难得的机会,开口就自报家门。 “哦。你眼睛现在怎么样了?是来找陆医生看的吗?”许医生记性不错,还认出了以前的病人。 “我眼睛还好。我这次﹍﹍是来﹍﹍特意看望陆医生的。可是,我忘了她家住在什么地方了。”八宝不好意思把会见陆玲玲的来意说出。 “啊呀,你来得真不是时候呀。”许医生马上皱起眉头,说出让八宝十分惊讶的话。 “为什么?她怎么了?”八宝心头立即涌上一种不祥预感,急切地追问。 “她,她,造反派说她的丈夫是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被揪斗了﹍﹍”许医生愤愤不平地说。 “什么?陆医生的丈夫也被揪斗了?”八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么好的医生也遭斗了?“现在,她还在家吗?” “前天,她的丈夫,被送到盱眙农村劳动改造去了。陆医生也被一同下放,到苏北医院去啦。现在她家里,是铁将军把门呀。陆医生走的那天,还在吐血呢?”许医生边说,边流泪。 “﹍﹍”八宝闻言,顿时惊呆了,不知说什么好,“陆医生的妹妹还在家吗?” “听说,那个妹子,也回原来下放的果园场去了。对不起,我马上要去开会,失陪了。”许医生说着就要告辞。 “什么?她妹妹也走了?”盼望了多少日子的聚首,如今化为泡影了。站在寒风里的八宝恰似遭冷水当头浇,满腔热血好象冻结了,禁不住浑身颤栗起来。八宝万分失望和忧愤,差点忘了对许医生说声谢谢 ,“谢谢你了,许医生。” 许医生走了,十分沮丧的八宝却像个木头人似的,久久地站立在马路边发呆。 几天来的所见所闻,无情的现实,钟安国的谈话,开始动摇八宝在运动中求上进的信心。尤其是陆医生家遭遇的不幸,找陆玲玲未遇的失望,使八宝无心继续后边的行程。他想尽快回家,找到陷于困境的陆玲玲。 天色已晚。马路边的路灯已经亮了。他才想起返回省教育学院,去同其他两位会面,商定下一步的行程。 八宝回到住地时,天色已暗,教室里的灯全亮着。他上楼找到两位同伴时,赵银花和金老师正躺在地铺上,咳嗽,喘粗气。 “金老师,赵老师,你们回来了。没吃晚饭吧?怎么都无精打采的?身体不舒服吗?”八宝见两位神情疲惫,强打精神问候着。 “我们老早就回来了。金老师在新街口商场肚子疼,头发晕,差点摔倒。我也咳得厉害。”赵银花咳着,没精打采,懒得回答。 “哦。三千人马,八百拉稀啦。”八宝身体还能坚持,但出发时的激情和决心已所剩无几, “那,我们明天怎么办呢?” “还是实事求是一点。我和金老师身体这副样子,红旗还能打得多久?不如趁早打道回府吧?”赵银花想打退堂鼓。 “我也确实吃不消了,如果再到上海杭州去,恐怕路都走不动啦。还是回家吧。”金老师也泄气了,赞成赵银花的意见。 “一出来就回家,我怕被陈通一伙人讥笑啊。”八宝心软嘴硬,其实他也想回家,不无担忧地说,“坚持就是胜利呀,难道我们毛泽东思想战斗队,就只有这点精神和勇气吗?” “那你就单枪匹马,一人去吧,我俩做逃兵啦。”赵银花半真半假地说。 “哎,你俩做逃兵,我也做逃兵啊。我总不能搞个人英雄主义,当光杆司令吧。”八宝顺着她说。 “怎么,你不怕人家笑话了?”赵银花有意逗他。 “让别人去说吧,我们走自己的路。这不叫逃兵,叫知难而退,保存实力。古人说过,大丈夫能屈能伸,识事务者为俊杰。”八宝信奉这些古训,更从两位女同胞的身体考虑,假如真的一差二错,到时,追查责任,我吃不了兜着走——那是我兴风作浪,动员他俩出来的啊,再说,他必须尽早回县去古城果园场,见到日夜牵挂的陆玲玲,但他对两位同伴,一直保守着曾经去找过女友的秘密。 “好,汪老师毕竟是我们的领导,说话很有水平呀。明天就回家。”一直躺着的金老师也从地铺上硬撑起来说。 “我算什么领导?大家举手表决,实行民主集中制,好吗?”八宝先带头举起右手,那两位也举起了手﹍﹍ 在外跑了两天后,傍晚,八宝他们又悄悄地回到红桥小学。 “怎么搞的?气势昂扬出征,垂头丧气回校。我的八宝老弟啊,怎么不到三天,就半途而废啦?”八宝一回来的晚上,同宿舍的姜新根就将了他一军。 “哎,一言难尽。陈通嘲笑我们,还很正常,你就别笑我们吧。不是他们两位身体不好,我们根本不会这么快就返回。”八宝想辩解几句。 “你们幸亏回来了,听说,陈通已经扬言,公社和学校的文革领导小组,要发通缉令,追查你们了。陈通把你们外出串联的事,汇报了公社,说你们擅自外出,破坏复课闹革命,阻碍革命大联合。又说你们男女同行,是在乱搞男女关系,影响恶劣。等你们回来后,要整你。”姜新根向八宝通报从公社内部透露出来的消息。 “放屁!他不是睁眼说瞎话吗?明明是上级批准,领导同意,办过手续的,为什么血口喷人!我明天非去找他们算帐不可。”八宝气得简直要跳起来,“叫我们乱搞男女关系,他有什么证据?胡说八道!” “你先别发火。也别太急。我只是同你通个气。他们暂时还没下手。不过,你得有个思想准备。到时,要同他们有理有据的斗。你放心,我是你同一战壕里的战友。”姜新根像个久经沙场的老将指点着。 “是的。真谢谢你了。不是你告诉,我还蒙在鼓里,把他们这帮东西当好人呢。”对陈通那帮人和姜新根的为人有了新的认识。 两人谈到半夜才休息。 返校后,学校仍一潭死水,大家的生活是外甥给娘舅提灯笼——照旧——大会听报告、学文件,小组读报纸、讨论谈体会,假话、空话、大话充塞着人们的耳膜,甚至听起了茧。 所幸的,陈通他们对八宝还没什么行动,甚至第二天早上见面时,还非常客气地打招呼:“哈,我们的第一支革命串联小分队,凯旋而归嘛。这次,收获一定不小吧。” 八宝压抑着心底一触即发的怒火,平静地答道:“谢谢,谢谢陈大组长。” 陈通又关心地问:“既然出去了,为什么不多跑几个地方,三天就回来了?出去一趟挺不容易的。” 八宝觉得,同这样两面三刀的人没什么好噜嗦的,没好气地说:“谢谢领导的支持。不是有人担心我们,会死在外边吗?还不赶快回来。”说罢,扭头要走。 陈通有些尴尬,不再说下去,而立即换了个话题:“哎,先别忙走哇。老同学,笑话正经话,我正巧要找你呢。县里最近来紧急通知,春节后,要召开全县文教系统革命大联合会议。” 八宝一边只顾走路,一边没好气地说:“这同我有什么关系?” 陈通走近八宝,向八宝展示一份高昌县文革领导小组和高昌县无产阶级革命造反派总部的红头文件——“关于召开全县文教系统革命组织负责人会议的通知”:“你不是我们学校‘818’的负责人吗?你也得参加啊。” 八宝想,如真有这个机会,也想趁机到县城探望被揪斗的老师,再了解全县文革的动态,于是,他欲擒先纵地说:“哦?‘818’不是早就自动解散了吗?再说,那个组织不过是你们红卫兵的附属,有你这个连长去参加,不就行了吗,为什么还拉我这个傀儡队长去?” “谁说的?那是暂时停止了活动,没解散。你们的‘818’,是县里备了案的组织啊。”陈通好象很真诚地说,“具体时间是春节后,正月初六上午八点,地点在县政府大会堂。到时,我俩一道去参加,可别忘记啊。” “哎呀,我差点忘了,还有你的两封信,在我这里呢。”陈通忽然记起了什么。 “怎么,我的信,被领导检查没收了?现在可以给我吗?”八宝知道,这两封信很可能是自己急盼的。 “老同学,别开玩笑啦,我哪有资格没收私人信件呢?更何况是老同学的。”陈通回答得合情合理合法。 “现在是不讲理的非常时期,别说信件,有些人,连革命群众,都能随便抓呢。” 八宝不依不饶,语露锋芒。 “你说到哪里去了呀。这几天,你不在家,我仅仅替你暂时保管一下罢了。鉴于你是我的老同学,我就不收你的保管费了,呵呵。快拿去看吧。有一封,是那个叫‘内详’的,写给你呢。有喜糖吃,可别忘了老同学啊。” 陈通脸红到颈脖子,真想立即训斥八宝一番,但不想过早暴露杀机,心想,反正你是兔子的尾巴长不了了,到时再同你算总帐吧,所以耐着性子,陪着笑脸说,并随即拉开黑公文包,取出两封信,交给八宝。 “那真的该谢谢你了。”八宝接到信,来不及细看,只膘了一下信封,果然是陆玲玲和莲子的。 他马上返回楼上宿舍,先拆开家书。一页小小的数学练习本纸上,狭长的格子里,写了密密麻麻但工工整整、略有几分秀气的蓝钢笔字—— “哥哥:你好。你从县里开会回学校后,写给父亲的信,我已经知道了。自从去年到杭州姑母那里去后,我有一年多没见到哥哥了,我们全家人都非常想念你,记挂你。特别是奶奶,每天总要念叨你几边。你现在身体好吗?工作顺利吗?快要过年了。你什么时候才能放假回家啊?今年春节,哥哥你一定要回家过年呀。 杭州姑母来信说,今年春节要回来,把两个小孩送来住,姑母和姑父工作都很忙,,每天老早出门,经常很晚才回家,又常常出差在外地,不回家,没时间照顾孩子,孩子又小,进不了机关幼儿班托儿所,只好送到乡下来,叫我们吃点苦,帮照顾一段时间再说。 收到信,假如你就放假回家,就不要回信了。省得多花掉八分钱邮票。盼望你早日回家过年,合家团聚。 祝哥哥身体健康工作顺利 大妹 莲子67年1月21日” 八宝阅完莲子写的家书,心里如打翻了一瓶多味酱,酸甜苦辣俱全。参加工作几年来,节假日不是开会学习,就是参加生产队义务劳动,同贫下中农同甘共苦。虽然离家只有十几公里,却像隔着万水千山,很少回家,仅靠每月寄几块钱和一封信,维系着同家人的骨肉亲情,久违了那低矮破旧却倍感亲切温暖的三间茅屋,久违了需要抚慰却只见书信却无法欢聚的亲人,久违了童年时代给他快乐的李家坝和儿时好友。 八宝深感愧疚,他想今年一放假,不管有什么事,不管有多忙,就立马回家过年。 八宝又拆开陆玲玲的来信。信笺上方,毛体“南京中医学院”几个笺头红字首先跳入眼帘。让八宝感到非常吃惊的,是此信中,大大咧咧且不呈直线的字迹,为红笔所写,仅有寥寥数言,: “汪八宝老师: 最近,我的姐姐和姐夫遭到迫害,被下放到苏北农村,我在南京呆不下去了。 谢谢你对我好。可我现在是反革命亲属,身体又很差。经再三考虑,我们的关系到此为止吧,我不能连累你,影响你的前程。希望你今后不要同我再联系。更不要来果园场看我了。记住。 祝你幸福。再见了。 你曾经的朋友1967、1、18 于果园场” 用红笔写信,意味着什么?是绝交信,还是绝笔书?八宝震惊了,惊慌了。难道她要﹍﹍他不相信,也不愿相信这信里后边部分所言是真。他把来信再看了几遍——好几个字上,留有点点泪痕,分明是玲玲流滴的泪水。那几个字似乎也在哭泣,面目已经模糊不清。 捧着薄薄的信笺,望着被泪水浸泡过的歪歪扭扭的文字,八宝的手在颤抖,心在撕裂,脑海翻滚里一团乌云。 不会的,绝不会的。玲玲是位倔强好胜的知青,不是这样软弱无能的女孩,更不是这样无情绝义之人。她是在有意考验我吧? 我要立即去果园场看望她,弄个究竟。立即去!去迟了,恐怕她想一时不通,真的要干出什么傻事﹍﹍ 八宝不敢再往下想。他赶紧在楼下宿舍里找到赵银花,不得不把对老同学隐瞒几年的同玲玲的关系,及其来信的情况如实相告,要赵银花在上午集中学习时,代自己向李校长请假,并把写的一张假条送给学校文革领导小组组长李校长或陈通,就说家里来信告急:老祖母病危,需立即请事假一天,回家一趟。 赵银花一口答应,叫他尽量劝慰玲玲,并速去速回,别露出马脚。 第五十六章 古城果园场就紧挨高宁公路旁边,离红桥公社不到十里路,乘汽车只需十分钟。可是,每天班车很少,过路人很难搭上。八宝决定步行去。但八宝一回没走过。八宝边问边走,抄近路,从上午八点出发,足足花了一个多小时,才赶到了古城果园场。八宝额头上冒热气,内衣被汗水湿得紧贴在背脊上。 穿过沙石公路,走近古城果园场,眼前出现一片连一片落了叶子的桃树梨树林。果树林里,三三两两的职工们在修枝培土。 果园场场部是开放式的,没有围墙。有三间瓦屋的场部办公室在两大片果树林之间;场部办公室后边的五间草房,是场员宿舍,全用毛竹搭建、盖着稻草。 “同志,请问这里是古城果园场吧?”八宝问一位在林边修枝的上年纪的男场员。 “是啊。有什么事?”那人停住活儿说。 “我想找个人。”八宝说。 “你找谁?”那人问。 “陆玲玲。南京知青,是上海人。”八宝一口气报出。 “你是她什么人?”那人反问。 “我是她的朋友啊。她怎么了?”八宝顿时紧张起来,在一旁干活的几个人停下手里的活计,前来看热闹。 “她,她,她大前天夜里,就送到南京去抢救了。你为什么不早几天来呢?”那人脸色十分难看,话里带有几分责怪。 “什么?什么?她?﹍﹍”八宝差点晕倒,打了个趔趄,勉强站稳脚跟, “她怎么的了?她,现在还要紧吗?” “这些情况,我不太清楚。”那男场员说。 “哦,你是她的男朋友吧。告诉你,玲玲害的是胃溃疡。她从南京姐姐家回来后,天天闷闷不乐。还偷偷地把一大堆信烧掉了。大前天夜里,她突然大出血,送县医院抢救不行,后来又送到省工人医院。”那人旁边的一位女知青把锄头撑在地上,抹着眼泪插话。 “我同她住一个宿舍里的。那天夜里,她突然发病,真吓人啊,大口大口的吐血。在这里,她又没有亲人,她曾向我透露过,有个当小学教师的男朋友,一直没来看望过她,断绝书信来往,已有好几个月了。她说,现在这个情况,不能再连累别人了。那夜,我陪场部领导,送她去的县医院。县医院的医生说,必须立即转到南京抢救。后来,到省医院,我就没去了。现在,不知道情况怎么样了。”那位女知青接着说出了让八宝几乎绝望的话。 “哦。请问她住在那家医院,她﹍﹍”八宝悔恨莫及,无心继续追问下去 “你可以到场部去问问,领导可能知道。”女知青指点着场部办公室说。 “好的,谢谢你们。”八宝谢别那些职工,到场部办公室,打听到了玲玲的住院地址:省人民医院住院部三号楼第八层病房。 时近中午。想到玲玲信里所说的“我们的关系到此为止”“不要再来找她”的话,想到今天只请了半天事假,还有三天就要过年了,马上要去南京根本不可能 ,赶快回学校去吧,否则,要超假挨批了。 回到学校时,食堂已开过午饭。八宝却吃上了热饭热菜。原来,食堂诸师傅听赵银花说,八宝只请了半天假,要回来吃中饭,特意把饭菜炖在饭笼里保暖哩。 八宝谢过诸师傅,就直奔赵银花房间,将情况通报了给她。 “她也真可怜。你为什么一直对我们保密?不然,我也好帮你出出主意啊。到现在这个样子,你打算怎么办?还去南京找她吗?”赵银花问。 “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我真的对不起她。”八宝内疚地说。 “我讲句大实话,不知道你爱不爱听,也不知道你怪不怪我。”赵银花说。 “你就说吧。”八宝说。 “据我了解,这个人个性很强,脾气不大好,而你书生气太重,性情随和,以后,性格上可能不大合得来。再说,我听说,她长得黑不溜秋的,不好看,身体又差。依我看,既然她现在主动提出来,同你分手,你就不如狠狠心,趁机顺水推舟,忘记过去,了断关系。责任不在你啊。天底下好女子很多。你不必吊死在一棵树上。重新获色一个吧。”赵银花推心置腹地说。 “老同学,你对她为什么这么了解?”赵银花对玲玲的情况如此清楚,让八宝很惊讶。 “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我骗你是小狗。不瞒你说,我家老公在古城公社工作组几个月了,玲玲又是果园场有点名气的知青。你这回该相信了吧。况且,马上要放寒假了,你总不能不回家过年团聚,看望老小吧?”赵银花认真地说。 “谢谢你,老同学。”八宝在老同学一番推心置腹的开导后,紧蹦的心弦渐渐松动了,坚强的决心开始动摇了,“那我再考虑考虑吧。” 除夕下午,冬云滚滚,寒气逼人。开始飘雪花了。坐西朝东的三间茅屋新盖的稻草屋面上,散落着一层晶亮的雪花。八宝暂且把那些愤懑和忧伤深深埋藏心底,用供销社发的春节计划和优待券,买了点年货——一包“飞马”香烟,半斤水果糖,半斤伊拉克蜜枣,四包董糖,一斤猪肉,带回到久别的西坝镇家中。 雪越下越大,门前和洋槐树上的雪越积越厚。草屋的大门和后门,才用水洗刷过。新对联的红纸买了,却还没写,但等八宝回来写。屋内,堂前和两边的房间,虽然窄小阴暗,但在门外雪地的映照下,却显得有几分明亮干净,几件陈旧简陋的家具摆放有序,擦拭得发亮。 “奶奶,我回来了。”八宝一进门就喊,一把牵住三婶的手。 “孩子,身上只穿了这么一点点衣裳,冻坏了吧。快打点热水,给你哥哥洗洗脸,捂捂手,暖和暖和身子吧。”三婶抚摸着八宝撒有冰凉雪花的旧棉袄,又摸摸只穿件单薄的卫生裤的双腿,抓紧孙子有些冰冷的手背手心,心疼地说。 “奶奶,我不冷的,我刚从外边进来啊,等一会就暖和了。”草屋虽然低矮破旧,却温暖如春。八宝暂时忘却了运动里的挫折和情感上的失落,一扫胸中的阴霾,心空晴朗起来。 “奶奶天天在家记挂着你啊。”莲子很快打来热水给八宝洗脸暖手。 “哥哥,家里炒了炒米。还做了点炒米糖。吃吧。”梅子从房间里的瓦坛里抓来一把炒米糖,放在小台子上。 八宝小时候很爱吃炒米糖,尤其爱吃芝麻的,黄豆的,花生米的炒米糖,每天将炒米糖当饭吃。后来因口粮和经济困难,好多年春节,家里没了炒米糖的气息。 “好吃得很。”八宝眼馋地望着小台子上一块块亮着山芋稀糖的黄黄的炒米糖,抓起一块就啃起来,觉得既松脆又香甜,“莲子,梅子,你们也吃呀。奶奶,给你一块。” “孩子,我的牙快掉光了,那里还吃得动呢。你两个妹妹,也很懂事,说今年糖做得少,要留到过年,等姑妈来了再吃。”三婶夸起两个孙女来了。 听说杭州女儿大年初二要回家过年,三婶老早就把平时节省下来的口粮,叫莲子到公社粮管所换了十斤糯米,炒了炒米,指导莲子做了炒米糖;还请人抛了“欢团”——用炒米和稀糖制作的甜松的“欢团”,虽然只比乒乓球大些,但既香脆爽口,又有吉祥寓意——年年欢欢喜喜,家家团团圆圆,是回赠亲友的佳品。 “你小姑妈年初二就要来了,还要把孩子送来。过年了,家里总得准备点啊。”三婶说。 “奶奶,我也带来点东西,添给家里过年用用吧。”八宝把从红桥买的春节计划商品交给了莲子。 “好啊,我家八宝还巴结这个家。你小姑参加工作以后好几年,都没回家过年,一直忙得很,辛苦得很啊。”三婶在杭州逗留期间,对女儿每天早出晚归、风里来雨里去的情况,十分清楚,“她这回把孩子送家来,让我们帮照顾,也是实在没有办法。” “我知道的,小姑妈真的不容易。不过,你们在家里要更辛苦了。”八宝对小姑妈的情况也有所了解。 八宝喝着热气腾腾的开水,有滋有味地啃着松脆香甜的炒米糖,同奶奶和莲子拉起了家常。 “是啊,姑妈学的是水利工程,主要工作在杭州市防汛抗旱指挥部。指挥部工作同志很少,女的更少,她又争强好胜,不肯落后。她天天跑郊区,后来就把办公室搬到余杭了。我和奶奶也随她住到了余杭。”正在读初二的莲子为照顾姑母的孩子和奶奶,不得已放弃了宝贵的求学时光,从初中辍学,离家赴杭,成了小保姆。她对姑母能在杭州工作羡慕不已,对姑母的敬业精神和聪明才智也十分敬佩。 “哥哥啊,姑母真的心灵手巧,她用了两个多月的工夫,用苏州刺绣绣了一幅杭州的水利图,挂在局长办公室里,人见人夸呀。” “哦。姑母真聪明。”八宝惊羡地说。 “你小姑母小时候,我教过她绣花的。可是,那么大的水利地图,要绣出来,的确不容易啊。她碰到难下手的地方,我就在旁边‘瞎’指挥。呵呵。”婶婶幽默地说。 “小姑母说,奶奶是她的师傅。真的。”莲子也笑了,“哦,哥哥。过年的对子还没写。奶奶说我家有老师啦,不用买现存的。” “是啊,你哥哥现在是老师啦。一字值千金,我家孙子念了那么多书,已经存了用不完的钱财哩。呵呵。不早了,那就快写吧,写幅意思好点的。写完后,就吃年夜饭。”三婶为有八宝这个当老师的孙子而骄傲。 “好的。夫子不嫌字丑啊。毛笔,黑墨,还有砚台,都有吗?”八宝一边问,一边在琢磨着对联的内容——文化大革命期间,春节对联既要符合时代精神,又须带点文学色彩的。 “早就准备好了。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啦。”莲子从闲置已久的书包里取出文具,放到小台子上,“写什么对子呢?” 八宝回家途中所见的对联,大部分是很革命的,什么“狠抓阶级斗争之纲,高举文化革命旗帜”,“做时代新人,当革命闯将,““破四旧,立四新”﹍﹍ “好,有了。用毛主席的诗词。大门是‘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后门是‘高天滚滚寒流急,大地微微暖气吹’;房门是‘紧跟毛主席,永远干革命’”。八宝觉得这些诗句高度概括了当前的革命形势,又表达了紧跟毛主席干革命的坚强决心。 八宝见中堂后墙上的泥土班驳脱落,空荡灰暗,很难看,就一不做,二不休,索性趁着兴致,拿整张白纸写了幅堂幅,内容是毛主席的词《卜算子*咏梅》:“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待到山花烂漫时,它在丛中笑。” 八宝在妹妹们的帮助下,使出在集训期间写大字报的功力,三副对联和一幅堂幅一挥而就。接着,你刷浆糊,他端凳子,喜滋滋地把墨迹未干的对联和堂幅贴上去了。 八宝又用长条红纸为黑字白底的堂幅做了边框,更使得堂幅鲜明醒目。这幅堂幅,既粉饰了灰暗开裂的后墙,又填补了堂前的空白,稍稍增添了节日气氛。八宝欣赏着自己的杰作,越看越得意。 在室外雪光的映照下,阴暗的茅草屋亮了许多,家里过年的气氛变得更浓重了。 紧接着,莲子点上罩子灯,端上几道热菜,又拿了一瓶汽酒,开始吃年夜饭了。 “爹呢?他赶回来吃年夜饭吗?”八宝知道父亲被调到下坝商店后,多少年春节都在商店里值班看店。 “爹不回来过年。前天,他托人带信,叫我带扁担和篮子,去他那里,挑了一些年货回来。”莲子指着挂在堂前墙壁上的一刀咸猪肉,一只腌鸡,三四挂香肠说,“爹一再叮嘱我说,这点东西是我一年来,从牙齿缝里省下来的,别一拿回家就吃光,要招待杭州姑妈。” “你爹他不是年年这样吗?供销社主任把他弄到下坝去,哄他说,是信得过他;商店经理吃住他老实,好商议,把顶实物负责人的花帽子给他戴,那更是孙猴子戴纱帽啦。”三婶说。 除夕,西坝镇上大雪纷飞,偶尔传来几声鞭炮响。时在文化大革命期间,造反派组织和各级文革领导三令五申,要求全民破“四旧”,立“四新”,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不准搞封建迷信,不准复活封建主义、资本主义和资产阶级的老一套,不准给阶级敌人、五类分子拜年,不准请祖宗,不准烧香磕头。尽管如此,八宝一家老小还是围在堂前擦得雪亮的罩子灯旁,吃着并不丰盛的年夜饭,享受着难得一聚的团圆乐。 席间,祖孙四人的话题从到杭州小姑妈的家事到八宝的婚事,从五八年大跃进到处饿死人,到当前文化大革命随便批斗人﹍﹍ 八宝从莲子口中得知,杭州小姑同姑夫不和,不仅在性格上,生活上格格不入,而且在运动里各属一派,严重对立,每天回家吃晚饭时,常争论不休,甚至吵架,不欢而散。这样,弄得奶奶和莲子十分尴尬,以致在那里呆不下去,只得回来。但两个孩子就没人照看了。 莲子回家后,镇上街道居委会开始叫她参加街道文化大革命,常常整天在外边忙碌,家务只好抽空做,或者让梅子分担一部分。让莲子难堪的,是在旧社会当过伪镇长、伪保长的大姑父、姨夫,在抗战时替鬼子办过事的的本家六叔,以及地主成分、在国民党政府里做过事的小舅父等亲戚,接连被揪斗出来。这样,莲子没有资格再在街道组织里干下去。 这些情况,自然让八宝又联想到自己在运动里的遭遇。现在,亲戚里被揪斗的有这么多人,不觉自卑起来:八宝觉得这样糟糕的社会关系背景下,自己在学校更抬不头起来了。 三婶特别关心孙子的婚姻大事,说,上回你如果答应了兰香那个女孩子,我的重孙也有五六岁啦。八宝说,兰香那样的人,白送给我也不要。现在,文化大革命,作兴晚婚,再说,家里条件差,哪个女孩子看得上啊。等过几年再说吧。三婶是个通情达理的人,说,你过了年也有二十六岁了,有合适的,该谈谈了。 夜深了。雪也渐渐小了。室外的鞭炮声零零星星,并不热闹。两盏煤油灯已添了一回油。该睡觉了。三间小小的茅屋里,只有南边三婶的一个房间,最多容纳五个人:除一张大床挤两三个人,另开了一张小铺,可以睡两人;北边,同灶屋相连的半间小房间里,搁着一张松板铺,是今夜家里唯一的男性——八宝的栖身之处。三婶说,今晚就先这样解决睡觉问题。 床铺有了,但棉被却不够,尽管当初自家开棉花行,多少添置了几床,但随着分出去住的人一个接一个,家里剩下的棉被没多少了。然而,穷人自有穷办法——新稻上场后,买些稻草拣净晒干,在床上铺上厚厚的一层,可比毛毯棉胎暖和哩。 三婶说,今明两夜好办。但杭州女儿回来后,家里的睡觉就成了问题,她为此犯难了:在堂前用旧松板增加一张临时铺,晚架早拆,但总不能让几年不回娘家的女儿和外甥子睡这铺。三婶也不忍心叫汪门传承香火的孙儿睡这张铺。她打算把自己房间里的大床,让给小女儿一家三口,自己来睡堂前的临时铺。 莲子、梅子说什么也不肯让奶奶睡堂前,说奶奶年纪大眼睛不看见,睡惯了自己的房间,改睡堂前会不习惯,再说堂前比房间冷得多,要她们姐妹俩睡堂前。 八宝现在已是男子汉,不能像从前那样,再与奶奶和梅子同床而眠。毕竟男女有别,八宝坚持要睡堂前临时铺,说女孩子睡堂前不方便;再说,过了初二,初三就要到县里开会,年轻人在堂前睡两三夜没问题的。 八宝记得小时候奶奶曾说过,家里人多,没地方睡觉,就刷浆糊把人贴在墙壁上。可今天三方各执一词,互不相让。最后,八宝的奶奶说先别争了,等你小姑妈来了再商议吧。 八宝感慨地说,什么时候我有了钱,为家里盖上三间瓦房,多几个房间,就不用人多没地方睡觉了。三婶说,现在,就指望你了。你爹现在这副样子,一家人的嘴都糊不上,哪里还有余钱做房子啊,我就只能住破草屋住到死了。 三婶叹息说,原来我家有五间一颗印的木头楼房啊,要不是被日本鬼子撩炸弹炸,别说六个人,就是十六个人也有地方住啊。 初一下午,八宝接到镇上邮电所接听传呼电话的口信,去邮电所接了杭州小姑妈的长途电话。全镇上,仅公社、学校、银行、派出所、缫丝厂、农机厂等几个单位有电话。群众家有要紧事打接电话,只能到邮电所去。原来,八宝的小姑妈汪协复说,明天有单位上的小车子送他们回家,大概中午能到。 纷纷扬扬的大雪从除夕一直飘到到大年初一晚间,初二早上才停止。整个西坝镇和李家坝埂披上了一层银装。弯弯的胥河和宽阔的李家坝结冰了。冰天雪地里,寥寥可数的拜年的、走亲访友的,嘴里喷着热气,嘎吱嘎吱地踏着没鞋邦的积雪,往返在李家坝埂上。 大年初二。雪停了。从清早起,八宝和莲子,吃了点早饭,就冒着透骨的寒风,赶往西坝中学附近的宁(南京)广(广德)公路边,迎接杭州小姑妈的来临。住在后街的大姑妈的三个子女也闻讯前来迎候。 公路上,积着老厚的雪,来往的车辆很少。公路中间,被过往的车轮子轧出一条通道。公路北头直达南京,南边通往皖南。八宝不知杭州小姑妈的车子从那头来。为及早发现吉普车的踪影,他和莲子分工,他负责朝北望,让莲子向南看。大姑妈家的人也在焦急地向两头张望。 他们极目远望,无边的雪野在阳光照射下晶亮闪烁,令人眩目。八宝生怕自己眼睛不好,从视野里漏掉一辆开过来的车子,就始终盯住并追踪出现在地平线上的每一个黑点子。 可是,整整一个上午过去了,小姑母乘坐的小吉普车的影子始终没出现。偶尔开来的不是笨重的卡车,就是满载的大客车。 大家等得有点失望和心急。飕飕的西北风刮起路边的雪花,往八宝他们的脸上上身上飘洒。 “哥哥,你昨天接的电话里,姑妈说几点钟到啊?”莲子问。 “说是中午到啊,具体几点钟,电话声音低,我也没听清。反正耐心地等吧。”八宝没有手表,捉不准时间。肚子也饿了,身上冻得发抖。 没一会,气喘吁吁的梅子从家里跑来了:“怎么,快下午一点钟了,小姑妈还没到吗?奶奶在家等急了,叫我来看看。烧好的菜早冷了。” 莲子不耐烦地说:“别急啦。菜冷了,有什么要紧。等会来了,再热嘛。” “来了,来了呀。”忽然,负责观察南边的莲子尖叫起来,“喏,那不是吉普车吗?” “对对对,是辆黄色的,军用吉普车哩。”大姑妈家的长子眼睛比八宝好,看得更清楚:一辆吉普车正从南边安徽那头慢慢开来。 “终于来了!”八宝,莲子,梅子高兴得跳了起来。 一辆军用吉普车缓缓地停靠在八宝他们的面前。车顶、车身上披挂着不少雪花和冰块,车轮上粘满冰雪和泥水。一位身穿军用棉大衣的年轻驾驶员首先从驾驶室里下来。他一下车,就为车里的人拉开车门。 车门一开,只见一位身材娇小、身裹棉大衣的年轻女子慢腾腾地从车门里跨下来。她下车后,立即拉去头上的风帽,摘下雪白的大口罩,露出一张白里透红的圆脸。她,近三十岁,身材瘦小,面孔清秀,机敏聪慧,精力旺盛。她就是八宝家盼望已久的小姑妈汪协复。接着,两个三四岁的小孩子也被抱下车。 “姑妈!”“姨娘!”八宝和莲子梅子以及大姑妈家的孩子,一起迎上去,亲昵地叫喊着。 “你们都等好长时间了吧?我们也急死了。安徽那边雪下得很大,又结了冰,车轮子打滑,驾驶员路又不熟,车子开得很慢。”八宝的小姑一脸无奈,“我们是早上七点多出发,从安徽过来,路比较近,本来四五个钟头就能到的。没想到﹍﹍” “姑妈,你们辛苦了。到家就好了。”八宝首先慰问,“那请驾驶员同志把车子开到家门口吧。” “八宝,我们不住自家。去宿旅馆。”汪协复说。 “为什么不住家里呢?”八宝有点奇怪,不明白个中原因。 “别多问了。你先上车,把我们带到财宝家去吃中饭。”汪协复的语气坚决,不容商量。 “为什么不开到自家门口,而要﹍﹍”八宝心里嘀咕着:真奇怪,全家老小满心欢喜地盼了几天的小姑妈,为什么一回来,不到自家去住宿,更不在自家吃饭,家里的菜饭特意为你准备,冷了又热,热了又冷,总不能让我们空等一场吧?八宝一时难以理解。 汪财宝,是汪八宝的堂兄,财宝的父亲是雇农,解放初当过村上的农会主任。解放后不久去世了。财宝初中一年级便辍学,由于家庭出身好,在公社的下属单位农机站上班。前不久,又调到在刚筹建的公社缫丝厂当干部。去年曾两次带了公社和缫丝厂的干部前往杭州温州联系业务,造访过汪协复,并请汪协复帮过忙,汪协复在百忙中热情接待过财宝一行。 这次回家前,汪协复曾同财宝电话联系过,希望回来后,先到财宝家落脚,,财宝也邀请她吃中饭。汪协复欣然同意。 “姑妈,财宝他家知道你来吗?”八宝疑惑不解地问。 “你怎么有那么多疑问?难道我不联系好就去吃饭?”汪协复嫌八宝罗嗦,没好气地说。 八宝的大姑妈家的几个孩子听她在训八宝,就一声不吭了。 “喏,财宝不是来了吗?”汪协复忽然指点着正朝吉普车跑来的财宝说。 “姑妈,真不好意思。县里和公社里来了几个领导,到厂里来拜年。我陪了一会,才赶来接你。家里中饭早就准备好了。”财宝满脸堆笑,跑上来同姑妈和驾驶员紧紧握手。他虽然只比八宝大一岁,但要比八宝老练成熟几分。 “别客气啦,快上车带路吧。八宝也同我们到财宝家去吃饭,其他人先回家吧,同奶奶他们说一声,我们吃过饭,就来。”汪协复叫财宝上车坐在驾驶员旁边,又叫八宝坐到后边座位,“开吧,财宝当向导。” 吉普车又开动了。汪协复在车内向车外的人挥手。莲子梅子和其他几个人一脸的失望和疑惑,但陪着笑脸摇着手对汪协复示意。 八宝始终琢磨不透:小姑妈千里迢迢回家来,为什么不先到自家拜望老奶奶,又为什么不住自家而住旅馆,却要把车子先开到财宝家吃饭?﹍﹍ 八宝虽然一时没找到问题的答案,但对小姑妈的为人有了新的看法。八宝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从小在一起长大的小姑妈身上已经发生了某些变化。 其实,汪协复是个很讲实际又很爱面子的人。她嫌自家的茅屋低矮破旧,太难看,会让单位的来客看不起。她嫌自家房子太小,一下子来几个人住不下。不如干脆住旅馆;财宝虽然不是亲侄儿,也算自己家里人。加之财宝家是瓦房,家里墙壁白净整洁些,给单位上来的人有个好印象。再者,财宝家庭成分好,政治上可靠,不会给自己脸上摸黑。 这一切,八宝怎么会想到呢? 第五十七章 正月初三早晨,八宝在家过了两天年,就辞别了亲人,乘车赶往县城,参加全县革命组织大联合会议。本来,尽管小姑妈这次回乡探亲,不住茅屋而宿旅馆,不先到自家而先到堂兄家吃饭,让他一肚子郁闷,八宝仍趁汪协复初二到自家吃晚饭期间,同她聊了长时间。毕竟,八宝和他小姑妈有多年如同姐弟的深情,而且,八宝很敬佩小姑妈的聪明才智和敬业精神。 汪协复开诚布公地向家人解释,说她知道自家床帐被窝数量有限,此行住旅馆是为不给家里添麻烦;对先到财宝家吃中饭的原因,没做过多的说明,仅说是财宝热诚邀请,盛情难却,希望家里人不要见怪。八宝也表示理解和尊重小姑妈的做法。 三婶一开始对女儿的做法想不通,甚至很恼火,她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狗窝嘛。后来听女儿说得也在理,就没责怪女儿,只是嫌女儿回娘家时间太短,说女儿屁股没坐得热就走了。 汪协复说,因为工作和革命很忙,春节只放三天假;驾驶员是她关系很密切的朋友,这回是假公济私,单位的车子只能临时借用两天,初四一早就必须及时归还; 她又说,这回把两个小孩放在家里,给家人特别是莲子增加许多麻烦,这实在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莲子今后要更辛苦了。等孩子大一点,我就接他们回去读书。 莲子说,一家人就不要客气了,反正自己不上学,又没工作,能帮到姑妈一把也好。 八宝深知莲子的责任很大,担子很重,但也难以为她推脱这份外的事务。 汪协复表示,尽管自己工资不高,经济并不宽裕,月薪仅三十五元五角,参加工作后,每月还要分期归还从前在南京读书时借的朋友的债。这回先给家里五十块钱春节用,从下月起,每月寄给三十块钱孩子的生活费补贴,并争取尽量多寄点回来。 三婶说,寄掉这么多,你自己去喝西北风吗,怎么办? 汪协复说,那你别多操心,还有他爸爸的工资呢。 八宝觉得小姑妈虽然在城市工作,名声好听,待遇并不好,生活还是挺不容易的。 汪协复还告诉八宝,她最近改名叫红宇,以后写信,或填表,就用新名字。并说,现在时兴改名,很多人都把旧社会家里给起的陈旧名字改掉了。八宝心领神会——这个新名字很有革命气魄,很羡慕小姑妈能紧跟革命潮流,甚至自己也想把奶奶给起的老掉牙的名字改一改。就是因为听说改名字很麻烦,又怕被别人讥笑自己赶时髦而暂时没动。 汪协复仅在家里呆了一天,初三中饭后就驱车返回杭州。正月初三,上午八点,八宝按照春节前陈通告诉他的地址,来到县政府大礼堂报到。夕日让人却步威严的县政府大门敞开着,大门口两旁刷满长幅大标语: “无产阶级革命造反派联合起来”“坚决打倒高昌县最大的走资派﹡﹡﹡”“彻底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 ﹍﹍ 八点半,来自全县文教系统二十多个造反派组织的一百多代表,集中在县政府大礼堂里。八宝在与会者里搜寻着陈通,不知什么原因,没见他的影子。这让八宝大惑不解:通知别人,自己却不参加,搞什么名堂? 在人群里,八宝看到了余大海、徐随齐等师范老同学,还有曾工作过的下坝和沿河公社小学的同事。 大会只开了一个多钟头,主要议程,是县文革领导传达毛主席和中央文革的重要指示,县大联合总部代表宣讲当前形势和任务,提出尽快实现革命大联合的倡议和做法。 大会散会后,由各公社推派一人,到县政府办公室参加协商会,落实大联合的具体事宜。红桥公社只来了一名代表,八宝就成了当然的人选。 令八宝没想到的,就是这么一个没经过本公社其他组织推选的当然代表,竟在协商会上,被提名为县文教系统革命大联合筹委会联络员。筹委会当即决定,从即日起,筹委会联络员轮流值班。八宝和另一位成员——一位圩区的中学老师,被推为首轮值班人,在县政府的一个办公室里挂牌办公,开始做大联合的宣传、联络和组建工作。 八宝参加工作几年来,从来没在县一级单位工作过,更没资格在县政府里办公。而且,他居然还能同初中老同学章龙经常见面,并起并坐开会呢——章龙现在是文教局人事股长,局里造反派组织的头头。这让八宝觉得找回了没钱读高中而失去的自信,感到有几分自豪。也使一心上进却屡遭挫折的八宝有几分激动——假如在这里干得出色,为文化大革命做出贡献,也许在运动结束后,能入党,被提拔哩。 八宝又在做他的美梦了。 更令八宝没想到,这首次值班后,竟一干就是近一年。后来召开的各个组织的头头会议上,又一致推举八宝为常驻联络员。这也正中八宝下怀,是他求之不得的。他怕回到红桥,去过那种整天无所事事无所作为的日子。 这样,八宝就在县政府办公室里安营扎寨——在县政府一个办公室里上班和住宿,在政府食堂就餐。那位中学老师很少来值班,绝大部分时间是八宝在岗。 八宝负责本系统上下情况的联系沟通,编写、刻印、邮寄本系统的运动简报。有时,还得同进驻在县政府大院里的其他系统造反组织联系、合作,代表本组织参加一些全县性的活动。他起早贪黑,一人顶俩,工作很卖力,很认真。 八宝也觉得这段时间,虽然很辛苦,但是找到了施展自己才华和能力的地方,以至忘却了许多不愉快,甚至好长时间无暇回家看看。 八宝在一个风大夜黑的晚上,买了点水果,抽空去探望师范班主任洪老师。洪老师被批斗后,被下放到县城郊区农村劳动,造反派把他赶出了原来文化馆的房子,他只得在郊区租了一间仅十几平米的民房,来接受贫下中农的监督改造。 八宝经多方打听,才找到洪老师的新住处。他的爱人姓闵,是县城小学的代课老师,文革之初才结婚,同洪老师年龄相仿,是无锡知青,长得苗条漂亮,很有文艺才能,同洪老师十分般配。 这是师生俩在双碑石车站相逢后的首次见面。此时此地,两人的心情都十分沉重。开始,双方沉默无语良久。师娘闵老师热情大方的招待,使两人的话语渐渐多了起来。 八宝见三十多岁的洪老师,已没有昔日潇洒的风采,只见他身穿白背心,灰色短裤,裸露着大半个被晒得黝黑的身子,光脚拖着木趿子,三七开的飞机头发型不见了,随意梳理的黑发里夹杂着丝丝银针,光亮的前额和瘦黑的脸膛显然多了许多皱纹。但是,洪老师仍然思想乐观,思维敏捷,十分健谈。从个人的遭遇到党和国家的命运,,从目前形势到发展趋势,从八宝到其他学生的近况、前途,无所不谈,且有真知灼见。 八宝一再感谢老师,百般安慰老师,希望老师保重身体;洪老师说相信群众相信党,对前途充满信心和希望。他说,前程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并深信:历史最终会作出公正判决。 洪老师也提醒八宝,文教筹委会里不是久留之地,不要呆得太久,不要长期脱离群众;嘱咐八宝要好自为之,自己把握好自己的命运。 夜很深了。这次在非常岁月的师生会面,直至晚十一点,才分手。 一九六八年八月,全县各造反派实现了大联合,在军管会的介入和支持下,酝酿成立各级革命委员会,并开始进入了群众专政、清理阶级队伍的阶段。 八月五日上午,当八宝沉醉在革命即将胜利的喜悦里之时,八宝突然接到陈通的电话。电话里,陈通代表红桥小学文化革命领导小组,责令他立即返回学校。 陈通批评八宝擅自离开学校,离开岗位,未经选举,用欺骗手段,钻进县文教系统大联合筹委会,现已被红桥小学革命组织开除,没资格再留在县文教系统组织里。 八宝像突然遭猛棍击打,一下子陷入昏天黑地之中。天哪,是你陈通亲口叫我参加会议的,怎么是擅自离岗呢?我是根据大会筹委会的决议,到筹委会值班的,并非自己钻进去的。我并非司令头头,仅是个联络员,做做事,跑跑腿罢了,只是后来没人来接班,根据各组织的意见,才一直呆到如今﹍﹍ 八宝预感到,面善心辣的陈通真的开始动手了。怎么办?不回去,肯定不行;一回学校,有口难辩,大祸将临。 八宝想起样板戏里的台词: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不吃惊;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八宝决定马上回学校。 下午,八宝一回到红桥小学,没来得及见到赵银花姜新根等好友,吴朝新和陈通就迫不及待地把他找了去谈话。他俩现在摇身一变,是红桥小学革命领导小组和群众专政小组的头头。 “汪八宝,你回来得好。不然,我们准备派纠察队把你抓来!”陈通果然撕下和善谦虚的假面具,来了个先发制人,想给八宝一个下马威。 “陈通,你别吓唬小孩子。你别以为大权在握,就可以为所欲为,随便整人。”八宝毫不示弱。 “毛主席教导我们,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好象地上的灰尘,你不去扫,自然不会跑掉。”吴朝新翻开毛主席语录本,针对着八宝,照本子上高声读着。 “老实告诉你,汪八宝。你的所有材料,我们都掌握着。就看你老实不老实。”陈通似乎只要一开口,就可以马上置八宝于死地。 “现在,公社革命委员会和学校革命领导小组已经研究决定,从今天起,你停职检查,你必须老实交代,你的所有错误和罪行。否则,死路一条。”陈通铁着脸,厉声警告着,金边近视眼镜里的眼睛闪发着咄咄逼人的阴冷目光,。 “我也老实告诉你,陈通!随便你强加给我什么罪名,我都不会承认。更不做什么检查!”八宝强硬地抗争着。 “看样子,你嘴还很硬啊。”被八宝气得胀红了脸的陈通说,“给你三天时间,在宿舍里做深刻全面检查,然后,等待革命群众的揭发批判。否则,责任自负!” “检查不做,要命一条!”八宝猛地转身,离开了革命领导小组办公室。 “走着瞧吧,看是你嘴狠,还是无产阶级的铁拳厉害。”陈通“砰砰”的两下,用拳头擂打着面前的办公桌,大声威胁着说。 “哼,别耍威风!擂台子我也会!”八宝回过头,也用拳头在桌子上猛击了两下,以表回敬,然后转身就走。“你,你﹍﹍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吴朝新和陈通面面相觑。 在校园里众人目光的注视下,面如土色的八宝穿过人群,噔噔噔地爬上宿舍楼,气呼呼地走进自己的房间。 迎接他的,是早就在房间里等待他的同室好友姜新根,还有老同学赵银花。听说八宝要回来,他俩已经为八宝整理好床铺。 楼窗全打开着。楼上还很闷热。 “哈,八宝老师,我们的队长,凯旋归来了。先别生气,喝口水,降降温,消消气。”姜新根给八宝端来一杯冷开水,试图调节一下紧张的气氛。 “老同学,我拿把扇子给你,为你送上一阵阴气凉风。气坏身子,自己吃亏。”赵银花递给他一把蒲扇,调侃着说,想让八宝的情绪稳定下来。 “谢谢,谢谢你们二位。”八宝接过他俩的冷开水和旧蒲扇,“操他娘,陈通这家伙,人面兽心!没想到他们这么狠毒!”八宝怒不可遏地骂着,把行李往铺上一甩,接过他们送来的杯子和蒲扇,猛喝着,用力扇着。 “老弟啊,恐吓和辱骂决不是战斗。”姜新根如久经考验的沙场老将,“现在,不要头脑发热,瞎闹乱闯,你要冷静沉着,同他们斗,还要有理、有利、有节啊。” “谢谢你的指点,但我总不能束手待擒,坐以就毙吧。”八宝也觉得凭个人一时冲动和力量,无法抗拒陈通利用公社文革和学校文革领导小组施加的高压。 “你可以先做个检查嘛。借机向群众说明事实真相,揭穿他们捏造罪证,蓄意迫害你的嘴脸。”赵银花献计献策。 “赵老师的办法不错,假检查,真反击嘛。”姜新根赞同赵银花的意见。 “也是的,被动挨打,不如主动出击。我就这么干。他妈的,老子也不是好惹的种。”八宝打算以自我交代为幌子,在批斗大会上向陈通他们开火。 “老同学,到时间,你可别说,我俩是你的幕后指使者呀。呵呵。”赵银花开玩笑地说。 “别这么紧张。有必要,我可以从幕后跳到幕前呢?怕什么!我们本来就是同一条战壕里的战友嘛。”姜新根坚定地说,“我们先走,你快写吧。下边要开会了,迟到了,他们会说我们在勾结,进行反革命串联呢?” “谢谢,谢谢你们雪中送炭。”八宝感动极了。 两位好友一离开,八宝就动笔写所谓的检查。 他只花了一天,就完成了他的杰作。他针对陈通的攻击,用事实一一加以批驳,并揭穿他们企图依靠整人获取战功而往上爬的可耻用心,并把这份检查写成为自己评功摆好的发言稿。 三天以后。一九六八年,八月八日。天空多云转阴,有时还撒下毛毛小雨。 八宝不会忘记,这天,正是自己二十七岁的生日。不过,长这么大,还从来没谁为自己做过生日。因此他一直对生日也无所谓。 可他明白,今天并非是评上了学“毛选”积极分子,上讲台介绍先进经验;更不是那天在县里大会上代表学校表决心,而是要面对公社全体教师做检查,坦白交代自己的问题。这是他有生以来面临的最严峻的一次考验,也是他一生中遭受的最大耻辱。 八宝并不惊慌,他最清楚自己虽然生在旧社会,家庭出身不好,但解放十多年来,从读书到工作,也算遵纪守法,学习勤奋,工作认真;文革以来,虽然有个人英雄主义,有些私心杂念,有时冒险冲动,,好出人头地,写了些大字报,对别人上纲上线,伤害了某些人,但总体上是随大流,跟党走,并没犯什么大错误,更谈不上犯下什么反革命罪行。所以,他心中有些坦然。 他用手指梳理了几下凌乱的头发,身着自己最喜欢的那件有细蓝条子的短袖白色纺绸褂,灰白色的确良西装长裤,脚蹬在县文教联筹上班时买的人造革的黑皮凉鞋。他甚至有一种走向战场或演讲台的感觉。 上午八点半。学校纠察队两个同志从下面噔噔噔地跑到楼上宿舍,气势汹汹地把八宝带到了全公社小学批斗会现场。 一进会场,两个教师纠察队员就把八宝的头按住,,另一位纠察队员则把一块马粪纸做的批斗牌套入八宝的颈脖子,牌子上写着“打倒反革命小爬虫汪八宝”。八宝拼命撕扯并试图退脱掉批斗牌,但他的双臂被两大手死死地反拽着,动弹不得。 今天,隔着公社大院子,在学校会场的对面的公社大会堂里,也正在举行批斗大会。不时有“打倒﹡﹡﹡”等口号声传过来。大会堂门口站着许多纠察队员。 今天的教师批斗会,重头戏是八宝做检查,并接受群众揭发批斗;还要批斗早几天已被揪出来的三个老师,一个是历史反革命——红旗小学的张老师,一个是现行“三反”分子——八宝的同事,那位帮抄写决心书的老丁老师,还有一个是没改造好的老右派分子路老师(即那位暗藏反动军官照片的魏老师的丈夫)。 首先,那三个人逐一地做检查,并接受着群众揭发批斗。 最后批斗八宝。 八宝的检查才开头,就被勒令停住。陈通训斥他不是在做检查交代的,而是来为自己评功摆好的,责令八宝必须端正态度,重新检查,彻底交代,然后向窗外公社那边做了个神秘的手势。 就在这时,一场有预谋的革命行动开始了。紧接着,有三四个戴着公社群众纠察队红袖章的人,从公社会场那边气势汹汹地闯进学校会场。 其中,有张八宝熟悉的面孔——二十七八岁,高大健壮,一对老鼠眼,满脸杀气,着一身褪色的草绿色旧军装——这不是儿时伙伴熊鹿子吗?这个从小不正经的家伙,怎么会在这里出现呢?八宝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心想,冤家狭路相逢,这回我有苦吃了。 原来,熊鹿子小学毕业后,在家学了几年手艺,又到部队当了几年义务兵,复员后被县民政局安排到红桥农机厂工作。文革中造反起家,混到个厂造反司令,又当上了公社文革小组副组长,兼公社群众专政组组长纠察队队长,大红大紫,煊赫一时。而施展各种手段整人搞武斗,是他的拿手好戏,地方上好多被揪斗的人都吃过他的恶苦。 不知是命运有意这样安排,还是偶然的巧合,陈通和鹿子正巧都在在红桥公社大联合总部任职,两人不谋而合,沆瀣一气,在事前精心策划了这次对八宝的整治行动。 在众目睽睽之下,鹿子一进来,就朝八宝嘶叫着:“汪八宝,今天,我们在这里见面。没想到吧?请跟我们到公社会场那边走一趟!” “你,熊鹿子,你凭什么抓我﹍﹍”八宝直呼鹿子的名字,毫无惧色地抗争着 “汪八宝,今天就由不得你我了!对不起,我是奉命执行公务!”熊鹿子不由八宝分说,就叫两人动手,强行用麻绳五花大绑地把八宝捆起来,推推搡搡地把八宝往教室外边拉﹍﹍ 对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八宝竭力反抗着,坚决不肯走,但是,这几个人对八宝拳棒相加,将八宝强行往公社会场那边拖拉着。 八宝一路高喊“要文斗,不许武斗!”“毛主席万岁!”的口号。 很快,八宝的呼喊声越来越低,后来就听不见了。 教室里的人全惊呆了,会场里死一般的寂静。 姜新根、赵银花、李校长等人,揪心地牵挂着被抓去的八宝。起初,还按捺着心中的怒火,但越来越坐不住了。 几分钟后,姜新根首先站起来,愤怒地责问主持人陈通:“八宝是我们学校的老师,外边公社的人为什么随便插手抓人?” 赵银花也跟着站起来,气愤地说:“汪八宝到底犯了什么法?问题没搞清,就这样搞法,你们到底是执行的什么路线!” 已经“靠边站”停职检查的李校长也站出来讲话:“毛主席教导我们,要摆事实,讲道理;要文斗,不要武斗。像这样对付汪八宝同志,我看不大妥当。” “希望这几位同志好好想想,你们是站在什么立场上讲话!我们知道,你们迟早自己要跳出来的。”陈通企图把两人推向阶级敌人那边,压制群众意见。 “这是他自己造成的后果。他为什么不老实一点呢?否则,就只需要在学校内部解决。这下,他有苦吃了。嘿嘿。”吴朝新在主持人座位上狞笑着,“他犯了什么错误?下面我们继续开会,揭发批判汪八宝的反革命罪行!撕开汪八宝伪装积极,假装进步的外衣,让他反革命小爬虫的丑恶嘴脸,暴露在光天花日之下。” “革命的同志们,经过群众专政组同志几个月的内查外调,我们终于掌握了汪八宝的全部材料。下边,我先代表群众专政组,向大家宣布他的主要错误事实。然后,由其他同志分别对他的错误进行深入批判。”陈通从黑色公文包里取出厚厚的一扎材料,对八宝的错误进行综合性的发言,“汪八宝,是一条钻进革命队伍的反革命小爬虫。” 陈通从八宝的剥削阶级家庭出身、到复杂的社会关系,从生活作风到参加工作及文革中的表现,一共罗列了十大罪状:一,从小参加反动组织“一贯道”,一贯坚持反动立场;二,玩弄女性,先乱后弃,污辱欺凌贫下中农的女孩子;三,伪装积极,一心想混进党内往上爬,妄图篡党夺权;四,对幼儿呼喊反动口号的反革命事件,隐瞒包庇,妄图让台湾老蒋复辟大陆;五,在运动中上窜下跳,拉帮结派,妄想浑水摸鱼,破坏文化大革命﹍﹍ 正当口水直溅的陈通宣读到第六条罪状时,公社院子里突然响起一阵喧哗吵闹声,赵银花十分敏感地听到了八宝声嘶力竭的口号声:“要文斗,不准武斗!”“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岁!”﹍﹍ 赵银花、姜新根、、李校长不约而同地循声从窗孔里望去——这一望,让他们大惊失色:八宝一边步履艰难地向学校走来,一边呼喊着口号。他浑身血水污泥、一滴滴鲜血从嘴角边往下挂,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完全不是刚才的八宝了。一群人围观着、跟随着八宝。只听见八宝的呼喊声越来越凄厉,吵闹声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大。 教室里这边多数人的视线迅速转移到窗外八宝的身上。 陈通不得不宣布批斗会暂停 姜新根、赵银花首先冲出教室,李校长和教导主任金老师随之紧追了出来。陈通也跟在后面出来了。 他们只见走近的八宝已被折磨得不成人样:他披头散发,伤痕累累。上身白色短袖杉被拉扯成破碎布条,且血迹斑斑;灰色西裤的膝盖处,被磨破扯通为大窟洞,粘满血迹和污泥;脚上,仅穿了一只鞋子,还有一只光脚,那只跑丢的人革凉鞋,被一位好心人拎着,追上八宝,帮八宝穿上去了。 几位附近生产队的农村妇女——曾受过八宝帮助的学生家长,流着泪,搀扶着八宝,一拐一瘸地朝学校走来,嘴里还不停地骂道:“这些人真缺德,多好的老师,被他们打成这样子。” 八宝血红的眼睛里的泪水在打转,但硬是不让它流出来,只有怒火在眼中喷射。 赵银花姜新根两人立即上前接过两位家长,搀扶着八宝,回到学校楼下赵银花的房间,把房门关了,让他先躺在沙发上休息,八宝一下瘫倒在沙发上。 此时,进房围观的多数群众也纷纷离开赵银花的房间。 赵银花和金老师见八宝的模样惨不忍睹,悲愤的泪水止不住在脸颊上滚流。姜新根也胀红着脸,额头和颈脖子上的血筋崩得老粗,几乎要爆裂。 “八宝啊,这帮家伙,怎么把你打成这个样子?他们也太狠心,太毒辣了!”赵银花流着眼泪,端来一杯热茶,让喉咙嘶哑干痛的八宝喝下,并急切地询问着。 “他,他们,把我拖到公社会场,勒令我,坦白交代,我说,我没犯什么错误,他们说,我是反革命小爬虫,不肯坦白交代,就要爬街示众﹍﹍说着,就死命揪我的头发,用麻绳,扣着,我的胳臂,带拖带拉,把我从,公社大门口,弄到街上,强迫我爬街﹍﹍我,坚决不肯,他们就,用扁担、红缨枪,打我,扎我,用绳子,扣着我的胳臂,硬拖着我,在街上爬跑。他们把我,一直拖到街东头的,红桥上,拖了半条街。我喊革命口号,他们就打我的嘴﹍﹍”八宝吃力地喘着气,泣不成声,断断续续地痛苦地诉说着。 “你们看看,我的头发,被揪得,掉了一把一把的,头发眼,头皮里,全肿起来了啊。”八宝用手稍微在头上捋了一下,一大把头发就从手指逢簌簌掉下来。 “你们看,我的两只膝盖,被他们,在街石上拖烂了啊!”八宝卷上裤袖管,露出血肉模糊的膝盖骨,继续控诉着,“不是街上好几位老农民,出面竭力劝阻,他们还要,把我拖死才歇。这帮暴徒!” 听着八宝的哭诉,来房间里探望八宝的老师不断用手绢擦着泪水,学校附近的几个赶来看望八宝的大婶大娘,也都在抽泣着。 天空乌云低压,淅淅沥沥的小雨越下越大。红桥镇青石街上和通向公社大院的土路上,一片泥泞。在风雨里,街东头,红桥下的胥河叉道——向阳河里,一阵阵哗哗哗的流水声,桥旁河畔和校园里的白杨柳 第五十八章 八宝他们在双碑石换乘到县城开往西坝的班车,下午两点多,到了西坝车站。这时,在镇北的东皇庙公社大院里刚开过批斗大会,一支长长的游街示众的队伍正从车站前的马路上,呼喊着震天的口号,慢慢通过。一直等到游街队伍走尽后,抬送八宝的担架才得以继续朝街中心的公社中医院前进。 八宝侧躺在担架上,看见被游街示众的人群里,有自己的大姑父、堂六叔、亲姨夫等人,还有好几位年长的老师。 此时此景,八宝触景伤情,心在流血:现代中国,哪有这么多阶级敌人呢?我红旗下长大,年纪轻轻,好端端的,一夜工夫,怎么会同他们一样,遭此厄运,也沦为反革命了? 这场革命,到底谁是同志,谁是朋友,谁是敌人,要革谁的命呢?我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呢?难道我所有的梦想都从此化为乌有了吗? ﹍﹍ 他忽然感觉眼前一片模糊,伤口更加疼痛了。 半小时后,担架在公社中医院门口停住。几个人把八宝抬进了医院后边伤科门诊部就诊。 小小的伤科门诊部仅有一个医生,正忙着。还有一位本是医院挑水的工友,现在成了医院工宣队领导,负责监管被审查人员。 八宝认得这位年轻医生,姓杨,其父是闻名遐迩的祖传骨科医生。他父亲本来也在这里工作,不久前因历史问题被揪出来,只剩他一人值班。但老子被揪斗,儿子也在接受审查,暂时在造反派监管下工作。 八宝认识此人是二娘舅的女婿,虽然有些面熟,但两人从未交往过,他在文革前一年结婚,当时八宝在外地教书不知道。此时此地,两人谁也没认亲。 那位领导首先接待了陈通,两人到室外轻轻交谈了一会。陈通抽了支香烟递给那人,同时压低嗓音说:“汪八宝是在被批斗时态度不好,激怒了革命群众,受了点冲击。他要求检查治疗。请你关照一下医生。谢谢。” 那人心领神会说:“知道了,放心。他现在是监管期间,料他不敢瞎捅乱子的。” 接着,那位领导和陈通进入就诊室内。室内鸦雀无声,气氛沉闷紧张。那位领导走近杨医生,耳语了几句:“小杨,你好好查一下,伤到哪些地方。不许夸大,也不许缩小。” 杨医生点头说:“我知道了。”然后,弯下腰,微笑着,掀开八宝的衣裳,开始察看伤情。 开始时,杨医生和八宝相视无言。 几秒钟后 ,八宝终于说话了。八宝忍着伤痛对杨医生说:“杨医生,我是被纠察队,用扁担棍棒打伤的,现在身上到处都痛,请你﹍﹍” 陈通没等八宝说完,就插嘴说:“汪八宝,你别说话,相信医生。” 实在憋不住的姜新根瞅着陈通,大声说:“杨医生,他是被一伙暴徒摧残的,打得真可怜啊,伤得很厉害,请你仔细检查一下啊。” 那位工宣队领导同志听了此话,很不耐烦,直瞪着姜新根说:“请别的同志不要随便插嘴,这样会影响医生正常工作的。” 杨医生从容地说:“医生的天职是发扬革命的人道主义,救死扶伤。请各位放心,相信我,会实事求是的。” 经过一番检查,杨医生回坐办公桌前,在病历上郑重地写下诊断结论:经查,患者血压、呼吸正常,心肺听音无异常,;患有轻度脑外伤,头皮和发根显肿胀,并有淤血;脸、胸、背部、腰腿和手臂均有钝器击打伤痕,有不同程度的软组织损伤及淤血;暂没发现骨折。建议:休息七天; 然后,开了煎服七副中药的处方。 开完药,杨医生让大家把八宝抬到对面治疗室,叫护士为八宝清洗伤口,上药治疗。 “杨医生,按照公社群众专政指挥部的安排,过几天,要对汪八宝继续进行批斗,你给他开七天休息,那不是要影响我们的革命计划吗?”趁八宝他们在治疗室时,陈通凑近杨医生耳根悄悄地说。 “对不起,像他这样的严重伤势,本来要住院治疗半个月以上哩。现在根据你们的革命需要,最起码要休息一个星期,并煎服中药,才能基本恢复。休息时间不能再少了。否则,要延误病情,甚至留下后遗症。”杨医生据理力争。 “一切要从革命需要出发嘛。你就给他少开几天休息好了。罗嗦什么!小杨,你现在是接受监督审查期间,请你老实点。” “那请你来写处方,开假条吧!”杨医生愤而站起,顶了那头头一句。 “你别翘尾巴,表现不好,马上叫你滚蛋,同你老反革命的老头子一起去批斗!”那头头显然在威吓杨医生。 “让滚就滚吧。不过,这个门诊部,也只得关门了吧?”杨医生知道,这家医院就是他家父子在扛着,如果叫小杨也停职,那真的要关门了。 “没有张屠夫,不吃混毛猪。我们贫下中农照样能管好医院”头头毫不在乎地说。 陈通见杨杨医生态度坚决,两人吵了起来,就改变了他的无理要求。 下午四点,护士给八宝处理好伤口,姜新根为八宝抓到中药后,八宝被送回李家坝畔的家中养伤服药。 三婶和莲子不知内情,对陈通一再感谢,还要请他们吃了饭再走。陈通说晚去了车站,乘不上回去的汽车。善良的三婶仍然叫莲子到邻居家借了十个鸡蛋,给他们每人烧了一双糖鸡蛋,以表酬谢。吃完,他们才赶回西坝车站,去乘往双碑石的最后一斑汽车。 八宝忍受着肉体和心灵的伤痛,没有向家人透露真情,隐瞒了被揪斗爬街遭武斗的真相,而对三婶和莲子谎称自己下楼梯时不慎摔下来跌伤了,只要休息几天,吃几副中药就没事的。 谁知,姜新根趁八宝不注意时,已经在门外边把实情简单地告诉了莲子,并叮嘱莲子不要再让奶奶知道。 这几天,莲子为哥哥伤心万分,寝食不安。她在本地曾亲眼看见过,纠察队拖人爬街的残酷场面。对那些迫害哥哥的家伙,虽切齿痛恨但无可奈何。她只得独自承受着撕肝裂肺的心痛,泪花常常挂在她的腮边,又被她悄悄地抹去。 她叫梅子这几天多照顾点小姑妈的两个孩子和瞎子奶奶,而她精心照料着哥哥,替哥哥煨药熬汤,端茶倒水,为哥哥早日康复而尽心尽力。 八宝在家休养和服药三天后,身体和气色稍见好转,能起床、站立、行走了。 但就在三天后的下午,八宝家里突然进来两名臂套纠察队红袖章的人,称是红桥公社群众专政指挥部派来的,说学校有紧急任务,需要八宝马上跟他们回学校。 “你们讲理不讲理呀?今天,哥哥刚好一些,还有好几副药没吃呢。等他把这几副中药吃完,再去不行吗?同志啊,求求你们了。”莲子忍着怨愤,噙着泪水,想向他们求情。 “公家的事情确实重要,我孙子的身体也要紧啊。他这才好一点,就要催他回去开会吗?这么忙呀。让他在家再休息几天,不行吗?”三婶哪里知道,八宝此去的原因呢。 “不行,不行。这是公社统一布置的,任何人不得缺席。汪八宝,快收拾收拾跟我们走。迟到了,我们大家都没好果子吃啊。”来人催促着。 “奶奶,莲子,别求他们。帮我把那剩下的三包药拿来,给我带学校去。”八宝知道秀才遇到兵,有理讲不清。 “哥哥啊,第四副中药,你还只吃了一次啊。等我把药罐里的第二汤,再煨一下,倒给你喝了再走吧。”莲子将所剩的几包中药交给八宝,正把药罐子炖上煤炉子,那几个人已经把八宝带走了。 “汽车要开了,再晚点,今天就要‘十一号汽车’回去啦!”那人边离开八宝家,边朝莲子大声说着。 “哥哥,别忘记吃药!别记挂家里,自己多保重啊!”莲子泪水汪汪地朝八宝喊着。 八宝一回到学校,就被告知:继续做检查,三天后等待革命群众进一步批斗;不经革命领导小组准假,不准随便外出;不得同任何人来往;其他人不得通风报信;带来的中药,由纠察队派人送往红桥医院中医科,煎好后送来服用。 学校里,同时还关着被揪斗的十几个人,他们集中住宿在一个教室里。校门口有纠察队员通宵值班。八宝被禁闭在楼上宿舍里,连就住在楼下的老同学赵银花,也一时无法来探望他。 姜新根已经结婚,住在家里,而早出晚归。当晚,宿舍里就他一人住着。八宝宿舍里的灯一直亮着。 “大事不好,汪八宝不见啦!” 第二天一大早,一名值班检查的纠察队员,查看了八宝的宿舍后,惊慌地跑来向陈通汇报。 “人呢?哪里去了?你们值班的人都死光了!”陈通气急败坏地爬上八宝宿舍,不见八宝的人影,只见铺前的课桌上,几张空白练习本纸散乱地放着,油灯里,煤油和灯心耗尽了,不禁骂道,“还不快去把他追回来!明天要按时召开批斗他的大会。追不回来,拿你们开刀!” “上哪里去追啊?”一人问。 “兵分三路:一路到他家,一路到双碑石车站,还有一路到县城车站。我先去公社专政指挥部汇报。”陈通布置完,即匆忙往公社赶去,“到处是无产阶级专政的天罗地网,看你能逃到哪里去!” 中午。当陈通一伙四处追找八宝时,八宝正躺在安徽当涂火车站附近的一家小旅店里休息,盘算着下一步的行动计划。 原来,今天凌晨两点,他趁值班人员瞌睡时,偷偷溜出学校门,带伤前往省城告状去了。 他不甘坐以待毙,想同专政组作一番较量,尽管知道是蚍蜉撼大树,鸡蛋碰石头,但他宁愿放弃继续服药治疗,也要去试试。他想,要上南京告状,不能直接乘县城至南京的班车——汽车要从双碑石经过,那样,他会被纠察队拦截抓住;更不能就地在双碑石乘车,这里很容易被发现;而另一条路线:先到县城搭乘通往安徽当涂的轮船,再从当涂乘火车赴南京。此路比较安全,专政组很难料到。 他忍着伤痛,星夜兼程,马不停蹄,抄小路赶往县城。三十里的路程,他奔走了两个多钟头,清早四点即到县城。此时,绝大多数居民还在睡梦里。 他摸摸口袋,仅剩两元硬币,而当月的工资尚未发到。怎么办?没钱寸步难行啊。 他无计可施,急中生智,鼓足勇气,冒冒失失地敲开还在酣睡里的洪老师家的门。半夜敲门、借钱告状,这让洪老师一家惊吓不小。 八宝如实说来,半夜三更冒昧前来告急求援,实属无奈。两位老师深明大义,对八宝的困境及其举动十分理解和同情,二话没说,当即取出了三十元钱路费给他,还要烧早饭给他吃,并嘱咐八宝珍重。 八宝连声说,谢谢谢谢,所借之款,当在日后如数归还。洪老师说,这点钱是我们给你的,不用放在心上归还,还没发工资,不然,还可以多给点你。 “学生将永远铭记恩师雪中送炭之恩。”八宝流着泪收下赠款,“老师,我不敢久留了,要去赶搭早班轮船。” 洪老师夫妇衷心祝愿八宝一路顺风,早日伸冤雪恨。 清晨六点,借到盘缠的八宝,乘上了早班轮船,在中午便抵达当涂。一下船,他就买到了次日六点开往南京的火车票。这时,他身上没痊愈的伤口在隐隐作痛;彻夜无眠、长途奔波,更使他疲惫不堪。 他车站旁边的小摊上吃了碗面条后,才住进这家小旅店里,真想好好休息一夜。但是,他怎么也无法安睡。他期待着此去南京有个好结果——省里的领导总比下边的人有更高的政策水平,会给自己纠错平反的;假如达不到目的,就干脆北上首都,去天安门喊怨,到中南海告状﹍﹍ 他深信,偌大的中国,朗朗晴空,有毛主席党中央,总有个讲理的地方吧。 他按照好心人的指点,找到位于大方巷的省军管会访办公处。八宝记得,这里,是六年前,自己在省中医院住院期间,为讨要工资而来访的省教育厅。那回,他受到热情接待,妥善解决了问题。八宝这回仍满怀希望。 然而,这次,他的希望落空了。这里,全省各地的上访者,在接待室内外,排起长龙。八宝排了两个小时的队,好不容易挨上了号,把连夜疾书的十六页状纸递给接待员。接待员没等八宝诉说,也没察看八宝掀开衣服露出的伤痕,随手翻了几页状纸,浏览了一下。 前后不到五分钟,八宝就被一张“回复函”打发了走。而他后边等得万分焦急的上访者,已急不可待地紧跟上去诉说了。 八宝看见“回复函”上,印有 “江苏省军管会信访办公室”的大红题头和大红印章。 八宝一边无可奈何地离开接待室,一边急切地看着那“回复函”的内容:统一印制、同一格式的“回复函”的上方,用红字印着“毛主席录语——我们要相信群众相信党,如果怀疑这两条原则,那就什么事情也办不成了。” 正文部分,用黑钢笔填写了:“(高昌县)(革命委员会、军管会):你县(汪八宝)(壹)人,来我处反映(被打成反革命小爬虫)的问题,请调查核实处理。” 天哪!这样的“回复函”,有屁用!完全是应付,简直在哄骗人——八宝失望了。 他欲北上,但路费差得多,又一时无处借贷,在洪老师那里所借的三十元,现在剩下的,至多够回家的车费,上北京已没可能。他想尽量节省,今晚不住旅馆,而到下关表姑妈家住宿,顺便看看能否再借点钱。 临近傍晚,八宝找到下关公共路四号的表姑家。八宝买了点心和水果送给表姑。他隐瞒真情,谎称来复查眼病的。表姑请他吃晚饭,并说,她的两个孩子已经下放到家乡农村,家里有两张床可睡。 听表姑说,下放农村的两个孩子生活很困难,自己在下关百货公司食堂工资很低,还要寄钱帮助他们,八宝就没好意思开口借钱,只得放弃乘火车上京喊冤的打算。 表姑叮嘱八宝,现在搞文化大革命,外边很乱,人心难测,希望八宝出门要当心,在单位上讲话做事要小心谨慎。并告诉八宝,沈阳部队里的表叔在运动里竟受到冲击——是家乡的造反派去了揭发信,诬告表叔解放初回乡期间,包庇了反革命和地主恶霸的亲戚。为此,害他做检查,靠边站。表姑为此事近来正忧心忡忡。 八宝没料到,自己从小崇拜的地下党员表叔,是枪林弹雨闯过来的、为革命做过宝贵贡献的功臣,居然也被整了,这场运动到底怎么搞的? 八宝非常感谢表姑对他的多次款待。姑侄俩促膝交谈,直至半夜才睡。 八宝不再对上访存有不切实际的幻想,而打算立即返回本县,不死心地拿着那份省里的回复函,想去找县军管会试试,看看能否有一线希望。 翌日上午,八宝乘车返回高昌县城。一下车,他即走进设在县武装部里的“高昌县军事管制委员会”信访办公室。让他喜出望外的,是接待他的居然是解放前帮外公家的放牛娃——张革命,一身军装,现在是武装部副部长,县军管会的副主任,比前年在县城集训期间当工作组组长时,胖得多,有些发福了。 “张﹍﹍”八宝不知称张革命什么官名,“张同志,我在学校,被无辜打成了反革命,身体也被打伤了。我想找﹍﹍” “八宝啊,听说你在运动里,跳得很凶呀。炒锅里的虾子,不跳不空呀。”此刻的老关系张革命并没给八宝带来好运,没等八宝诉说完,就给八宝一阵热嘲冷讽,“我看,你还是老老实实回学校,别再上窜下跳了。省里的回复上,不是明明告诉你了吗?相信群众,相信党。运动后期肯定会有说法的。” 看来,陈通他们已经汇报了给县里,上下串通一气,天下乌鸦一般黑啊。他打算回红桥,直面残酷的现实,同整他的人殊死一决。 下午,八宝又返回红桥小学。他见在公社大门口的围墙边围着许多人,在观看大字报。仔细一看,原来题为“反革命小爬虫汪八宝是何许人也” ,一连十张,列举了八宝的十大罪状,署名是“红桥小学群众专政组材料组”。 “好家伙,我成了十恶不赦的反革命了。必须立即反击!”八宝强忍怒火,拔出钢笔,掏出练习本,摘要记下一些内容,准备用大字报一一予以反驳。 “我说嘛,孙悟空有翻天的本事,也逃不出如来佛的手底心吧。汪八宝,我知道你会自己回来的。”不知何时,陈通突然出现在八宝身边。 “对不起,我让你们费心了!别打扰,我要针对你们的诽谤和诬陷,进行反击!”八宝旁若无人,只顾摘录。 “事实胜于雄辩。你再怎么狡辩抵赖,也不能抹杀你的严重问题。你这次深夜出逃,罪加一等。”陈通再次威胁八宝。 “别耍你的威风了。你们可以诬陷我,但我有权为自己辩护!”八宝不顾陈通的阻挠,径自向学校宿舍走去,“你们写我十张大字报,我将回报你们十张!” “我代表公社和学校群众专政组,正式向你宣布:你已经被下放到南门大队,从明天起,带着行李和毛主席语录,同其他被揪出来的五类分子一道,去接受贫下中农的监督劳动改造。”陈通从上衣口袋里取出一份公社的红头文件,朝八宝示意了一下。 “随你们怎么处理。但是,我的反击大字报,一定要写出来,以视正听,肃清流毒!”八宝并没被下放劳动吓倒,“一天不给我平反,我要斗争一天!” “我们一定奉陪到底!”陈通冷笑着说,“你这几天肯定跑辛苦了。我照顾你休息一天,把该带的东西准备好,明天我派人送你去。” “你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八宝丝毫不领陈通的情。 这夜,八宝宿舍里的灯火通宵不灭。八宝不顾疲劳,忘记伤痛,挑灯夜战,不用草稿,挥毫愤书到黎明,一气写了十一张大字报。他合了个把小时的眼睛,东方天边就露出曙光了。 第二天一大早,八宝把反击大字报——“彻底批驳材料组的‘十大罪状’”刷到了材料组大字报的旁边。引来了许多观众。然而,八宝哪里知道,没等到八点,押送小组才离开学校,刚踏上红桥,公社群众专政指挥部的大幅标语,就把他写的大字报全部覆盖掉。 南门大队离红桥街有十里路。因八宝伤口没好,陈通叫两个已在那里劳改的老教师特意来迎接,为八宝挑着行李。八宝认识那两位老师,是乡村小学的,因历史问题和右派前科被揪斗劳改。年老的为年轻的效劳,八宝觉得很不好意思,要求自己来挑。但两位老师说是陈组长分派的任务,不完成要挨批的。大家默默地赶路,很快就到了目的地。 这里集中着全公社十七名有问题的小学教师,在此劳动改造。吃和住都在南门小学闲置的教室里。 刚来的八宝受到特别优待——被指定安排在一间队屋里,同一个饲养耕牛和母猪的五保户朱大爷住一起。 这间队屋是解放前的旧公堂屋。大门进去有一个天井,天井里堆放着农具家伙杂物。天井靠门口的左边,有一镗很大的锅灶,按着一大一小两口铁锅,大的用来烧饲料,小的老大爷做饭用。天井后边有三间正屋,正屋中间是堂屋,社员开会评记工分的的地方,左边房间是牛棚和猪圈,而右边房间是老大爷和八宝睡觉的地方。用大水车上的两个座墩做凳子,架上一块没用的匾牌,就是八宝的床铺。 当晚,生产队在这间队屋里召开生产队全体社员会,大队专政组头头宣布八宝来本队劳动改造的事情,宣读了严格监督和管制八宝的几条纪律,不准八宝乱说乱动,只准规规矩矩,不经批准,不得随便外出,等等。 这天深夜里,八宝躺在床上,用蒲扇驱赶着钻进破帐里的蚊虫,听着老黄牛和黑猪婆不时发出的叫唤声,闻着猪屎牛粪的恶臭,听着老大爷如雷的鼾声,想到眼前的悲惨境遇和日后的生活出路,他嗦嗦的泪水和如雨的汗水在悄无声息地流淌着。 他伤心,他懊恼,甚至后悔——后悔自己不该卷入这场可怕的运动,而早应该像在南京大学读书的儿时伙伴钟安国那样,做逍遥派,就会平安无事了;后悔不该有通过个人奋斗猎取名利而光宗耀祖的奢望; 他更绝望——别说入党做官,连饭碗都没了; 他无限愧疚,从此,他觉得无法面对亲人好友的期盼厚望了﹍﹍ 从敞开的房门里,他忽然看到老屋天井那一方狭小的夜空,深邃漆黑的天幕上,尚有点点星星闪烁着,他仿佛又看到省里的回复函上,那大红的毛主席语录——“我们要相信群众,相信党﹍﹍”他好象看到了一线活下去的希望。 他用鲁迅先生的名句安慰自己:希望无所谓有也无所谓无,正如地上的路,走的人多了,便就成了路﹍﹍ 第五十九章 三个月以后。 一九六八年十二月的一天。天气渐渐凉了。八宝突然接到通知,从明天起到双槐村小学代课。 最近,红桥公社里进驻了军宣队,军宣队根据县军管会领导的指示,依据“团结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群众“的原则,认为八宝的问题的性质属于人民内部矛盾,通知学校革命领导小组,对八宝解除劳动改造,恢复工作。双槐小学的教师最近被揪出,正好派八宝去顶这个缺位。这让陈通一伙将八宝打倒在地、再踏上一只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的险恶用心最终无法得逞。 这意味着八宝将结束牛棚生活,熬到了被解放的一天。 “我们要相信群众相信党﹍﹍”八宝为这句话在自己身上得到印证而激动,然而,想到几个月来受的苦,看到还有那么多无辜的人仍在遭迫害,他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临行前的夜晚,八宝躺在牛棚里的铺上,像受伤的老牛一样,在反刍着因自己年轻无知吞下的苦果,抚摩着三个月来肉体和精神上的累累伤疤: 几十天烈日下的曝晒,让他脸面和身上焦黑的皮肤蜕了一层又一层,手上的老茧结了又破,破了又长;手指和手掌上,留下了一道道斫草割稻时镰刀的伤痕;体力和营养的严重透支,让他的体重由六十公斤减轻到五十公斤; 他经济上也陷入困境——因停发工资三个月,每月仅领生活费十五元,不能按月给家里寄钱,更不能去照顾老弱病残的亲人,让他愧疚万分﹍﹍ 在这患难期间,有两个人让他终身难忘:一位是看队屋的诸大爷,另一位是李校长。 在他劳动归来时,常常疲惫不堪,瘫倒在床上,唉声叹气。此刻,诸大爷经常前来问长问短,并为他端来热茶热饭,有时把冒着热气、香喷喷的山芋悄悄地塞到他手里; 诸大爷教他干活时别死出力,还一再嘱咐队长别派八宝干重活累活﹍﹍ 诸大爷用淳朴善良之心温暖着心灰意冷的他,使他终于从艰难困苦的日子里挺了过来。 八宝来南门大队劳动一个月之际,身心非常疲劳,情绪坏到了极点,甚至产生了再次逃跑的念头。一天晚饭后,李校长冒着风险,趁天黑,赶来探望他。 李校长告诉他,在公办小学下放到大队办、贫下中农管理学校的潮流里,赵银花回娘家村上教书,她的老公因历史问题,也被下放到该村劳动;姜新根老师回到原籍工作﹍﹍ 李校长告诉八宝,在一天夜里帮学习班刻蜡纸时,由于通宵工作,非常困倦,一时头脑糊涂,不慎将革命歌曲《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的“万寿无疆”,写成“无寿无疆”,犯下了恶意攻击伟大领袖的弥天大罪,因一字之笔误,立即变成了现行反革命分子。 陈通投石下井,欲置他于死地,立即向公社专政指挥部汇报,要求严惩不贷,立即逮捕法办。后来,公社军宣队领导过问,认为此案发现及时,没印发出去,还没酿成严重后果。又审查了他的家庭出身和社会关系,因有个哥哥是个新四军烈士,他算烈士子弟,所以作了宽大处理:勒令他做了多次检查,然后撤销一切职务,发配到离南门大队不远的一所完小做光头教师。 八宝闻之,深为抱不平。李校长坦然地说,错误人人会犯,改了就好。毛主席教导我们,错误和挫折教育了我们,使得我们比较地聪明起来。从此,我们要吸取教训,说话做事更加小心谨慎了。 得知这些消息,八宝难以抑制失落和沮丧之情,这些患难与共的挚友从此天各一方,再也难得朝夕相处了。 谈话间,八宝对自己和国家的前途流露悲观失望的心思。 李校长语重心长地对他说,我始终不相信,中国会有百分之几十的阶级敌人。乌云终究遮不住太阳,历史将还原真实面貌。李校长希望他学习革命先烈泰山压顶不弯腰的精神,把这里当作锻炼革命意志的战场,将这次劳动改造,看成一种宝贵的人生经历和资本 ﹍﹍ 李校长的这次探访和谈话,减轻了他许多思想负担,给他增添了战胜自我、走出困境的力量。 他永远不会忘记,在他人生低谷时,曾经无私帮助过自己的人; 他永远也不会忘记,二十七岁这年里的痛苦经历和血的教训﹍﹍ 这一夜,他思潮汹涌,几乎没合眼睛,但他感觉自己好象比刚参加工作时成熟多了。 天亮了。 他辞别了诸大爷和劳改队的其他老师,整理好行李,准备自己挑着,前往双槐小学报到。八宝那里知道,双槐村上那边派来三名贫下中农代表,老早就来迎接八宝了。 诸大爷祝福他从此好运,步步高升,并嘱咐他以后有空来玩。八宝把那条黑毛线围巾赠给诸大爷做纪念,诸大爷送给八宝十几个鸡蛋和一篮子山芋。 还在南门小学劳改的十七位被揪斗人员,眼巴巴看着八宝重新任教去了,而不知他们还要到那一天才能获得解放,一个个脸上显露着忧伤无奈的表情。八宝同上次来南门大队时帮挑行李的两位老师紧紧握手告别,再次道谢并祝愿他们早日获得解放,重返讲台。 双槐村小学距离南门大队三里路。上午八点,三位贫下中农代表把八宝送到双槐村小学。他们都姓马,是双槐大队的支书、民兵营长和贫下中农代表。让八宝奇怪的是,这几个人对他以前的工作表现和被揪斗的情况,好象很了解。 中午,在民兵营长家为八宝举行的接风酒席上,马支书说,广大干群的眼睛是雪亮的,汪八宝原来是个好老师,汪八宝被揪斗是少数人所为,派性所致,完全是误伤。马支书对八宝在被迫爬街时的顽强抗争和劳改期间的忍辱负重的精神,倍加赞赏。 马支书又说,由于集体经济困难,上边关心支持不够,这里各方面条件很差。如果生活和工作上有困难,可以直接向我们反映,我们当尽快尽力帮助解决。希望八宝来本村小学工作后,放下包袱,轻装上阵,发扬吃苦耐劳认真负责的优良作风,为本大队的教育事业作出新贡献。 八宝非常感谢这久违的赞扬声和热情的接待,决心振作精神,努力工作,以回报贫下中农对自己的信赖和期望。 饭后,附近生产队社员为八宝送来一担稻草,十来斤米和一些蔬菜。 双槐村上四五十户人家,一百几十口人。村东有两棵高大的槐树,树上的叶子开始枯黄凋零了。全村除了旧祠堂和一两间瓦房外,绝大部是低矮的草屋。 这所单班小学坐落于双槐村村边,有一到四个年级,三十几个学生。校舍是旧祠堂改造而成。双槐大队是个贫困大队,办学条件相当差,教学设施非常简陋。一个大教室就设在祠堂屋正厅里,一块两米长的小黑板背靠墙壁,架在两张课桌上。 教室里,没有讲台。摆放着两行没有抽屉的长条课桌,总共十二张,每张桌子可坐三人;凳子七长八短,地面七高八低。 一个小房间紧连着教室,最多八九个平方,与教室仅隔着一层薄板。这就是教师的办公室兼宿舍。八宝就在此安家落户。 原来那位老师的物品已搬空,里面只剩下摇摇欲坠的木板床和破办公桌及三只半腿的椅子各一张,办公桌上摆着一把竹壳子热水壶。 厨房在院子里的小轩子里,里边有一口满灶堂稻草灰的柴灶,一只盛着浅浅的清水的水缸,一张存放着脏兮兮碗筷的小竹子菜橱,一把上锈的菜刀。 下午,那位被揪出来的原任教师孔老师,特意前来向八宝办移交手续。孔老师五十岁左右,他含泪告诉八宝,因他解放前加入过国民党,历次运动里没交代,这回有人揭发举报了,因犯了隐瞒反动历史罪而被揪出来。八宝听说过孔老师一贯教学认真,工作出色,并十分同情孔老师的遭遇,但爱莫能助,只得用“两个相信”来安慰他。 八宝又重新站上了讲台。第二天清早,听说来了新老师,孩子们欢呼雀跃着赶来上课。点名册上在籍三十一人:一年级十三人,二年级十人,三年级七人,四年级一人。除了一位一年级学生生病外,其他全到校了。 没有正式教科书,用的是毛主席语录和乡土教材。四个年级,语文、算术、自然、唱歌、体育、美术、劳动等七八门课,全是一个老师任教。八宝有长时间没教书了,又不熟悉教材,感到难以应付。然而,师生都有一种新鲜感和一股强烈的教学热情,再加上八宝在千墩山小学实习那时,教过两个年级的复式班。否则。真叫他无从下手。 第一天的课上得还比较顺手,学生反映不错。 晚饭后,他到那位生病没来上课的一年级学生家里访问。点名册上登记着:这个女学生叫马翠花,七岁。家长叫马本杰。住在村当中的一间大瓦屋里。推开马本杰家的门,迎接他的是马翠花的母亲。 让他又惊又喜的是,这位家长竟是初中和师范老同学童芳芳。她手里抱着两三岁的幼儿,那个生病的女孩正躺在房间里。一见八宝,童芳芳立即放下孩子,泡茶、抓瓜子、抽香烟,热情招待老同学。 童芳芳深色毛线衣外,套着印花棉背心,才二十八九岁的她,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能歌善舞的青春丰采已黯然消逝,面前站着的她,分明是个道地的农村少妇。岁月无情,风刀霜剑在她额头和脸庞上刻下一道道浅沟细壑,原本黝黑的皮肤更显粗糙,农村妇女般的粗手大脚,让人看上去健壮有力。 而童芳芳也不敢贸然相认昔日的八宝:同窗时昵称弟弟的八宝,那细皮白肉和稚嫩的圆脸蛋不见了,而从前活泼可爱的老同学,已头发蓬松,胡子拉岔,瘦黑而憔悴,竟然有些腰弯背驼了。 他俩师范毕业七八年来,从未单独见面,也从未这么近距离接触过。老同学久别重逢,自然有叙不完的话题。 谈话中,八宝才知道,童芳芳在一九六二下放运动中,被精简回家,不久和双槐村一个转业军人结婚。她的丈夫在县公安部门工作,很少回家,夫妻分多合少。后来,在靠近县城的圩区当代课教师和民办教师。文革开始后,她生了第二个孩子,一直做家庭妇女,照顾两个小孩,服侍年老多病的婆婆。 她对八宝在运动中的遭遇非常关注和担忧。听说八宝被解放并要来本村教书,她很高兴,盼望八宝早点来。并说,今后生活上有什么困难尽管说,一定尽可能帮助解决,换下来的脏衣服鞋袜什么的,就拿来洗。八宝说,谢谢了,自己能做的事,就不增加你的麻烦了。她的大孩子是重感冒,已经吃了药,出了身大汗,明天可以去上学了。把孩子教给老同学教育,她十分放心,她嘱托八宝多加关心和教育。 八宝劫后余生,又在异乡遇同窗挚友,心境更加开朗,两人聊得分外投机。不觉已到晚上九点,孩子们要睡觉了。婆婆那边也在叫唤。八宝这才起身告辞。童芳芳邀请八宝明晚吃饭。八宝婉言谢绝了。 第二天,马翠花来上课了。她,苹果脸,扎着两个羊角辫,两只黑溜溜的大眼睛,脸孔很像她妈,八宝觉得她特别可亲可爱,对她备加关爱。能做老同学孩子的老师,八宝深感荣幸,更感到责任重大,决心尽力把工作做好。 但是,没上到三天课,大队通知八宝停课三天,说要在学校举办全大队毛泽东思想学习班,总结全年工作,讨论制定新一年学大寨的规划。并要求八宝也参加学习班,并帮助作讨论记录,做些文字工作。八宝只得无条件服从革命运动的需要,叫学生过三天再来上课。 原来,这个教室兼大队的大会堂。大队和公社经常在这里召开各种会议。本次学习班结束后不久,又停课一天,说要在这里举行公社农业学大寨现场会。八宝也无可奈何。 农忙时节,大队来拉学生到生产队支农,又要停课。 八宝就这样,上上,停停,在双槐小学工作了两个月。八宝虽然很不理解这样的教学,但是,“教育必须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必须同生产劳动相结合”啊。这是毛主席的教育方针啊,谁敢违抗呢? 一个星期六的下午,他趁去中心校张会计处领补发工资的机会,回到被迫离开的红桥小学。重返摸爬滚打了四五年、流淌过自己血泪的地方,八宝不禁心潮起伏,感慨万千。 大概因为是休息日,学校里没见着熟人,连陈通一伙也没见踪影。原来八宝住的楼上宿舍里,人去楼空,灰尘满屋;楼下赵银花的房间里,家具搬光了,也空荡荡的。如今,共事多年的同窗好友各奔东西,文革前的紧张而快乐的生活已一去不复返了。八宝的鼻子不禁有一阵一阵的酸酸的感觉,他想哭,但眼泪怎么也没流出来。 八宝领了工资后,回了一趟家,送了点钱给家里。第二天一早就赶回学校。 这次回家,八宝仍没把几个月来的详情告诉奶奶和妹妹,只是说因工作需要,已从原来的小学调到了乡下的双槐小学,其他一切都好,叫家里人别挂念。莲子一直牵挂着满身伤痕、被押返校的哥哥,但要照顾一家老小几口人的生活,无法分身去探望哥哥。 家人见八宝又好好的回来了,都欢天喜地。八宝临走时,三婶一再叮嘱八宝,早点回家过年,并要他带女朋友回来,说他过了年都二十八岁了,必须成家了,街坊邻居与你差不多年纪的,哪个没结婚成家。有的小孩子都上学啦。并说,汪家你是单丁香火独根苗,不能再耽搁啦,奶奶要想抱重孙了。八宝也感到已经到了该成家的时候了,可是,一时到哪里找呢?他只得安慰奶奶说,我一定加油,争取在明年给你老人家报喜讯。奶奶笑了 一九六九年元旦刚过,又到放寒假的时候了。一个星期天的上午。寒风凛冽,天空飘起了雪花。在附近红旗小学教书的李校长,忽然风尘仆仆地来看望八宝。 在八宝最难熬的劳改的日子里,是李校长雪中送炭,冒险秘密探望八宝;在八宝结束噩梦重返讲台时,李校长又来锦上添花。 八宝连忙跑到厨房里烧开水,给李校长泡茶。正好大队里在这里开会时,还剩下一点茶叶留给了八宝。八宝没香烟招待,也知道李校长同自己一样不抽烟。 这回,他给八宝带来两个好消息。 李校长说:“八宝老师啊,随着贫下中农管理学校、公办教师下放大队教书的大流,好多老师回原籍教书了。看来,红桥这块鬼地方,没什么干头了,不宜再呆下去。不如趁公办小学下放大队办的机会,回老家去教书,还是在本乡本土工作好,我已经打了报告。” 八宝欣然赞成,说:“我也希望能尽早离开这块伤心地,换一个新的环境工作,更何况是回归土生土长的西坝教书,岂不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吗?但不知道手续是不是复杂,当地教育革命委员会会不会接收。” 李校长告诉他,手续很简单,只要红桥公社教育革命委员会开具证明,只要调动者不是被揪斗、正在审查的教师,接收公社一般同意,因为这是中央的指示。 八宝觉得这事有点麻烦,他不无担心地问:“我曾被揪斗过,刚刚才解放啊,这行吗?” 李校长为他壮胆说:“你有什么麻烦?你有重大问题,那帮人还会放过你,恢复你的工作吗?你承认自己有问题吗?陈通那些揪斗过你的人,巴不得你早点离开红桥,免得运动后期,你找他们算帐,给他们升官提干造成威胁和麻烦。所以,你要挺起腰杆子,树立信心,别怕啊。” 八宝听李校长说得句句有理有利,决定下午到公社办理回乡的手续。 说完第一件事,八宝忙问第二件是什么事。李校长笑呵呵地对八宝说:“是好事,喜事,你猜猜。” 八宝说猜不到。李校长更乐了,说:“猜不到我就不说,告辞了,下回再说,你看,雪下大了,我回不去学校啦。” 八宝急了,就瞎猜一气,说:“是你调回中心校当校长了。”李校长摆摆头。八宝又猜是陈通骑自行车摔死了,或者摸野老婆被抓到了。李校长哈哈大笑,说:“你想得真美。陈通马上要入党,荣升公社文教委员了呢。” 李校长纠正说:“你猜的大方向错了,别老猜别人,要往自己身上想。” 八宝恍然大悟似的:“哦,是我自己的事。知道了。你是说我获得了解放,恢复了工作,是吗?这是大喜事啊。” 李校长开始引入正题了,说:“本来你就是好人,受了冤屈啊。这不过是他们纠正错误罢了。也算是好事。但我问你,现在不是反革命了,恢复了教师。你当老师有几年了呢?你知道你今年多少年纪了呀?” 八宝说:“过了元旦二十七岁,参加工作也有八年了呀。你问这些,有什么意思呢?” 李校长这才揭开谜底说:“什么意思?船上人不急,岸边人挤破把伞啊。岁月不饶人啊。还没找对象吧?该成个家了呀。” 李校长对八宝的恋爱婚姻情况,了解一些,并愿意帮忙。他诚心诚意地说:“你要降低标准,实事求是,只要人品好,有点文化,就可以了,不能要求太高。我今天特意来,做回月下老人,为你牵红线,想吃你的三十六粒肉圆子啊。” 八宝这才明白李校长的良苦用心,感激地说:“谢谢,谢谢你的关心。我在这方面是个失败者。我的故事,你大概也听到过吧。家里和自己经济条件差,最近这几年,又在运动里七颠八倒的,哪有条件和心思谈对象呢?” 李校长见到火候上了,便把女孩的大致情况做了介绍:“我丈母娘家隔壁,一家姓魏的邻舍,早先托过我,叫我帮她家女儿介绍对象。前一阵子,你被打成反革命在劳改,我不敢讲。现在,你解放了,我要开口啦。这女孩子,叫翠香,才二十岁,长得秀丽乖巧,读到高小,是生产队的整劳动力,栽秧打稻是好把手,还参加了大队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会唱歌跳舞呢。家庭出身又好,她家伯父是大队贫下中农代表哩。” “她,农村的,是吗?”八宝反问了句。听说是农村的女孩子,心里咯噔一下:第一任恋爱对象不也是吗?农村女孩子野性十足,容易出偏差啊。我上过当呀。但是,面对热心关爱、竭诚帮助他的李校长,有何理由谢绝呢?“我可吃过亏了呀。” 李校长见八宝反应不佳,不大乐意谈农村的,便推心置腹地劝导说:“八宝老师呀,不要一回被蛇咬,三年怕草绳啊。可不能将农村女孩子一棍子打死啊。毛主席不是说过,要相信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都是好的和比较好的嘛。别瞧不起农村女孩子。” 李校长列举了不少事例来让八宝信服,以致现身说法,把自己夫人也作为典型了,并实事求是地帮八宝分析了自身的条件和现状:“君不知,农村教师身在农村,工资不高,待遇不佳,许多找的对象都是农村的,都不是过得好好的吗?这叫量瓜吃瓜,实事求是嘛。有点工作的城镇女孩,还真的看不上我们农村小学教师哩。” 八宝被李校长的热情和诚意打动了。他耳边响起前不久奶奶的再三嘱咐和殷切期望,再掂量掂量自己低下的社会地位和微薄的经济收入,就说:“那就请你帮忙啦。” 李校长乐了:“我三十六粒肉圆子吃定啦。趁热打铁才能成功,下个礼拜天,我就带你去相亲好吗?” 八宝使劲地握着李校长的手说:“好的。李校长,太谢谢你了。” 八宝再三要请李校长吃过午饭再回去。李校长此行的任务完成,如释重负,兴致很高,就没推辞。八宝从村中小店里买来一瓶洋河普曲,炒了社员送来的几个鸡蛋和一盆青菜,算招待和感谢李校长。两人浅酌慢饮,敬来敬去,边喝边聊,直到瓶磬菜尽,才罢休。此时,两人都满脸红光,醉意朦胧了。 下午两点。外边雪花飘飘,路上田野里已经一片雪白。八宝把李校长送上了路,就赶往公社去办理返乡任教的手续。 第六十章 一年以后。 一九七零年元旦后。寒冬腊月的一天下午。 高昌县西坝镇东南方向。一个叫松果村的东边,一座和双槐小学相似的旧祠堂改建的多班完小。祠堂的正厅大教室,是一、二、三共三个年级的复式班,一位青年男教师正在上课;西轩厢房里,有一个小教室;和小教室仅一板之隔的,是单人教师宿舍。 小教室里,正在上第二节课,这里是四、五、六三个年级的复式班,还有三个七年级的学生在复习,因为本校还是戴帽子的七年制学校。站在小黑板前讲课的青年男教师,正是回乡任教的汪八宝。 他二十八岁了,高妆平头,漆乌的头发三七开,与从前相比,他的气色不错了,体质也壮实多了。四个年级的复式动静搭配教学,一刻不停,使他忙得连喘气都来不及。但脸上始终写着微笑。 就在回乡前的一个星期日,李校长带着八宝到古城公社相亲,一举成功;不久,又比较顺利地办好返乡任教的手续。 他调来这里教书,已一年了。他是借公办小学下放大队办的东风,在寒假刚开始时,从红桥公社双槐小学回乡教书的。在调动过程中,并没遇到什么障碍,西坝的文教委员在电话里查问八宝在运动里的表现时,红桥的文教委员回答说,八宝仅受了点冲击,并无严重问题。 这样,他于一九六九年春节前,返回家乡任教。尽管因中心校东风小学(即西坝小学,文革中改的校名),编制已满,没能调入,而被派到离镇五里的松果村,八宝也比较满意——毕竟回到本乡本土了。 让他难以忘怀的,是李校长介绍的对象魏翠香,听说八宝要回家工作,也同大妹子莲子一道,到双槐村迎接他。 那天上午,魏翠香和莲子冒雪赶来后,雪越下越大。树枝被压弯了腰,村中几户草屋也塌了顶。田野里,覆盖着棉被厚的雪花,人别说挑着行李走路,连向前移一步都很困难。当天下午没走成。 当晚,童芳芳就把她俩接到自己家去住,并请她俩和八宝吃晚饭。第二天一大早,八宝就在翠香和莲子的护送下,恋恋不舍地离开了老同学童芳芳,踩着田埂圩堤上没鞋帮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三里路,才找到宁广公路,乘上了开往西坝的汽车。 回到家里,八宝一家喜气溢庭,冷清的小茅屋又传出了笑声,尤其是瞎子奶奶,笑得合不上嘴,乐呵呵地说:“老天有眼,菩萨保佑,我家八宝回到家门口教书,又带来对象,真是双喜临门啊。” 新学期开学前,八宝即挑着行李赶赴松果小学工作。这里,条件比双槐小学稍微好些,除了汪八宝一名公办教师外,另有一名叫傅木水的民办教师,共有六个年级,五十多个学生。八宝被指定为这里的负责人,兼松果片的组长(管两个大队的四所单、双班小学政治和业务学习)。 一年来,八宝在此工作得很顺手。特别是刚来的那个春节里,他参加了大队的毛泽东思想文艺小分队,既当演员,又做琴师,有时还兼导演,在大队会堂里,在稻场上,为贫下中农演出,后来还参加公社文艺会演,忙得不亦乐乎。 春节期间,他不用做饭,大队干部安排他轮流到社员家吃饭。每到一家,社员们热情招待,把他当成亲戚款待,少不了瓜子花生,热茶鲜汤,咸鱼腊肉。在此期间,他同社员们亲密无间,无话不谈,建立了深厚的情谊。 “嘟嘟嘟,嘟嘟嘟,嘟﹍﹍”八宝听见傅老师在使劲地吹哨子,知道下课、放学的时间到了。 学生们纷纷离开学校回家了。 八宝带着满身满手的粉笔灰和一扎备课本、教科书,离开教室,走进小教室对过东边厢房里的办公室。 “汪老师,今天晚上你有事吗?”傅老师一边擦着手上的粉笔灰,一边问八宝。 “有事啊。每天晚上都有事,不要家访和备课改作业吗?”八宝和傅老师两人各包一个复式班,每天从早到晚都忙于上课,一节空课也没有,所有备课改作业家庭访问的事,都得夜晚和礼拜天加班加点干。 “汪老师啊,今天晚上,你再忙,也得帮帮我的忙啊。”傅老师恳切地说。 “好的。你有什么事,要我帮忙,尽管说,我一定效劳。”八宝乐于助人,也深知搞好同事之间关系的重要性。 “那我代表大家谢谢你啦。因为这件事,也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接着,傅老师说出了事情的原委,“六八年群众专政时期,大队群众专政小组抓特务,揪出了三十多个‘美蒋特务’,并且,搞了残酷的‘逼、供、信’,打伤致残十多人,逼死人命两条,使我们大队成了骇人听闻的特务村。原来在这个学校教书的韩老师,被逼打成招,承认自己是女特务头子,专政组说,大队所有特务,就是她发展的。她被吊着的时候,月经都从裤子管里往下流,真缺德呀,人家还没结婚啊。不久,我也被牵进去了,差点被专政组打手打死﹍﹍我做了个假检查,胡编乱造了一套特务活动假计划,加上大队支书是我的伯伯,才肯放了我﹍﹍”傅木水心有余悸,喝了口水,继续说, “韩老师被揪出来后,没人教书,大队就叫我代替她。现在,两年下来了,公社和大队还迟迟不肯纠错平反,这个案子还挂着,许多被打成现行特务的社员,没有得到平反,天天含冤叫屈。”说到这里,傅老师眼泪汪汪,又气又恼,说不下去了。 来松果小学工作以后,八宝早就耳闻目睹了揪特务造成的一幕幕人间悲剧。不久,又传来师范老同学余大海惨死的的噩耗——原在沿河小学工作的余大海被无辜打成特务,在审讯时,惨遭酷刑,被专政人员活活打死,然后被伪造成畏罪(上吊)自杀。八宝为此而悲愤难抑,失眠了好几夜。 “我曾写过两封翻案信,寄给县里和省里,但是,好象泥牛入海,至今杳无音信。大概是我写得不力,或者被公社卡了下来。你来了以后,我知道你的水平比我高多了,所以,想请你代笔,再告他们一状,不知道你敢不敢。”傅老师说出了实情和目的。 八宝听说要自己帮社员代书翻案信,不禁有些犯难:自己回乡才一年,脚跟还没站稳,就做得罪地方领导的事,这是很冒风险的,弄不好,会被穿小鞋,遭打击报复,甚至丢饭碗的。这样的教训还少吗?还是老老实实地做好本职工作,少惹点是非吧。 “这件事吗?不大好办啊。可是﹍﹍”八宝犹豫不决。 “汪老师啊,你别担心,也不用害怕,不要你负责的。我有草稿在这里,请你帮修改修改,写写有力些。全大队的受害群众和干部,都会感谢你,支持你的。”傅老师见八宝为难的样子,便壮他的胆。 “汪老师,傅老师呀!”忽然,两个弯腰驼背的青年男子拄着拐杖,蹒跚地走进办公室,朝八宝他们喊着,“放学了吗?” 八宝认得,那个个子矮的,叫黑头,三十多岁;弯着腰的叫疤头,近四十岁。两人至今是单身汉,在群众专政运动中,都被打成特务,而且腰腿受了伤,尤其是疤头的腰被打断致残,只能弯曲成九十度走路,而丧失了劳动力。 “才下课呢。你们二位有什么事吗?请到里面坐吧。”八宝把他们请进办公室,并拿茶杯倒水给他们喝。 “汪老师,他俩是想来请求你帮帮忙的。你看,他俩多么可怜啊。”傅老师知道他们的来意。 “汪老师答应了吗?”他俩一进门,就神秘兮兮地挨近傅老师的耳根问。 “你们再向汪老师求求吧。汪老师还没表态呢。”傅老师想让这两位受害者亲自出面。 “汪老师啊,傅老师同你讲的事﹍﹍我们知道,你是个肯帮人的好人,你,你就答应吧。我们不会忘记你的。”身穿公社救济的蓝棉袄的疤头首先开口。 “上头不帮我们平反,给个说法,我这副样子,今后日子怎么过呢?”痛苦万状的疤头的眼神里充满着期待。 “是啊,是啊。汪老师呀,我才三十来岁啊,专政组那些杂种,把我打成特务,腿也被打断了,要不把这个冤假错案彻底翻过来,这生世,我不活得太窝囊了吗?到死我都不会闭眼睛的。”矮个子黑头眼睛湿润了。 办公室里沉默了片刻。三人的目光一起投向八宝。 “好好好,请你们放心,我一定和傅老师齐心合力,尽量把这封人民来信写好,早日为大家讨个说法。”面对受害群众的声声血泪诉说,八宝深感义不容辞,没有理由再患得患失,漠然置之了,决定做一次人民群众的忠实代言人。 第三天一早,一份用白纸写的给大队党支部和大队革委会的公开信,赫然张贴在大队小店门前的墙上,题目是《必须彻底推翻特务案,立即为受害群众平反昭雪》;在题目上边,用粗大的字体写着毛主席语录:“谁是我们的朋友,谁是我们的敌人,这个问题是革命的首要问题。”落款是“松果大队部分革命群众”。 一石激起千层浪。这份公开信,立即轰动了松果村,吸引了众多的干部群众,纷纷围观和议论。 与此同时,两封同样内容的告状信,分别秘密寄往南京和北京的党和政府领导人。这封信上,有三十三名特务案受害者的签名盖章或血手印。 这些,就是汪八宝和傅老师奋战两夜的成果。 虽然,两人几夜没睡,疲倦不堪,眼睛熬得通红,但他们如释重负,精神抖擞地迎接着曙光的升起,迎接孩子们的到来,开始新一天的工作。 午饭前,八宝正在上上午最后一节课。学校里突然闯进来四位不速之客——大队傅书记陪同公社何书记、公社文教委员林大东和中心校明校长。 “汪八宝老师,马上把学生放了!公社何书记有事找你。”中心校明校长走入小教室,以不容商量的口气对八宝说。 “好。马上下课。请稍等一下。”八宝见来势不妙,便草草结束课程,把孩子们放回了家,走进办公室。八宝见各位领导面无表情地坐着,知道又闯祸了。但他没惊慌——自己没做亏心事,实事求是地向上级反映有关情况,替阶级兄弟鸣怨叫屈、伸张正义,没犯法啊。 这时,那位在低年级上课的傅老师也被叫停,下了课,走入办公室,靠墙壁站着。 “你们二位辛苦啦。据大队和学校的同志反映,汪八宝老师分来以后,工作表现不错,能同群众打成一片。”公社何书记首先表扬八宝他们,弄得八宝和傅老师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不知他们什么葫芦卖的什么药。 “谢谢领导对我们的表扬。我们工作做得还很不够呢。离上级的要求差得很远啊。”八宝只得谦虚了几句。 “不是工作做得不够,而是最近做得太多了,管得太宽了,超越了你们的本职工作范围。说句不客气的话,你们的手可能伸得太长了吧。”公社何书记将话锋转到正题上。 “不知道书记什么意思。”傅老师佯装糊涂地说。 八宝的心跳加速。 “什么意思?贴在小店门口的大字报,是谁写的?”公社何书记单刀直入。 “大队部分革命群众啊。”傅老师抢先回答。 “别欺骗领导。老实说,是谁代笔?”公社何书记咄咄逼人。 “不要装糊涂,自己才做的事,怎么就不敢承认呢?已经有积极分子汇报了,你们还想赖帐吗?”大队支书加了一把楔。 “革命教师嘛,既要敢想敢为,更要敢于承担责任。”中心校明校长又激将了一下。 办公室里鸦雀无声,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八宝和傅老师的目光瞬间相碰,而且心领神会似地颔首示意。 “一人做事一人当,是我写的,不怪汪老师的事。要剐要杀,随便领导。”傅老师冲锋在前开了腔,“我是受害者之一,我不写,谁写?应当为自己伸冤嘛。” “我也参与了。公开信是我起草的,也是我抄写的。”八宝毅然承担起写公开信的责任,但代写人民来信的秘密绝不能泄露。 “好啊,你们胆大包天了!”公社何书记大发淫威,“啪”的一声,将右手拳头砸在不大牢固的办公桌上,杯子在桌子上摇晃了几下,即摔到砖地上,随着几下清脆的爆裂声,分裂为三四块碎片,汪八宝和傅木水以沉默抗争, “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首先向公社汇报?你们眼睛里还有公社党委吗?想煽动群众闹事,破坏文化大革命吗?” “不是我们不向公社汇报,我多次写了人民来信给公社,十来个月过去了,一点回音也没有啊。”办公室里却波澜不惊,显得异常的平静,傅老师经历过揪斗特务期间多次拷打的考验,毫无惧色,“被打伤的不能劳动,要治疗啊,失去丈夫的家小,要吃饭啊。” “你们写了大字报,就解决问题了吗?乱贴大字报,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挑拨干部和群众的关系,扰乱抓革命,促生产的大好形势。你们负得起这个责任吗?运动还没结束啊,到运动后期,一定会给你们说法的。你们只顾搞好教育革命,不准插手大队的事。”何书记见高压吓人没奏效,又采取软化和拖延战术。“何书记讲得对,教师要抓革命,促教学改革,搞好本职工作,不要插手村上的事情。”中心校明校长乘机插话,迎合领导,管束下级。 “傅支书,明校长,公社党委决定,从明天起,学校停棵,责令他们两人做深刻检查,交代问题。检查一天不通过,一天不上课,停课检查期间,扣发工资。现在马上给我把公开信撕掉。” “是。坚决拥护公社党委的正确决定。何书记,墙上的公开信,今天上午,我已派人撕掉了。”大队傅支书奉迎着。 才跳出虎口,又陷入狼窝。汪八宝没料到,何书记会如此专横,想为替贫下中农伸张正义尽一份力,却又惹来是非。但是,他并不后悔。做检查就做检查。反正,还没被开除。也许,省里和中央接到人民来信,很快就会下来调查解决问题。 松果小学又停课了,书声琅琅的学校变得死气沉沉了。但学校里每天照样人来人往——听说两位老师因替受害群众翻案而被停职检查,有慰问感谢的,有送菜送米的,也有为他们担心犯愁捏把汗的﹍﹍ 五天以后,刚吃过早饭,汪八宝和傅木水正在办公室里闭门思过,为两次检查通不过而伤神。 “好消息,好消息,两位老师,报告你们一个好消息!”黑头、疤头和几个社员忽然推门跑进来,兴匆匆地报道喜讯。 “快说说,是怎么会事。”汪八宝精神一振。 “昨天晚上,我已经睡了,支书跑到我家,告诉我说,上边派了人下来,命令公社马上给我们特务平反。”久违的笑容浮现在疤头的脸上。 “真的吗?你们怎么知道的?”傅木水忙问。 “的的确确是真的啊。真得好好谢谢两位老师啊。辛苦你们了,差点害你俩做检查,差点被开除啊。不知道怎么感谢你们呢。”黑头对着汪八宝和傅木水,双手作揖地感谢着。 “别谢我,我是应该的,真的要谢谢汪老师哩。他可为我们差点丢了饭碗呢。”傅木水指着八宝说。 “快不要这么说,不是我的一个人的功劳,我仅仅出了点微薄之力。再说,老天不开眼,上头没好政策,我们拼了命也没用。”八宝为自己的努力没白费而庆幸,也为上级领导的良心发现而窃喜。 “是啊,阎王面前好过,小鬼面前遭殃啊。”疤头高兴得忘记了腰痛,想直立起弯曲的腰,却疼得又弯了下去。 “嘭啪!嘭啪!嘭啪!嘭啪﹍﹍”突然,从学校外边、小店门前,传来一阵阵鞭炮的爆炸声。八宝他们赶出来一看,只见一大群社员正在欢呼雀跃,庆祝翻案成功。好多人围上来,握着汪八宝和傅木水的手,热泪盈眶地连声道谢,八宝的眼圈也红了﹍﹍ 春节前夕。公社派专案工作组到松果大队蹲点,并在大队屋召开全体社员大会,宣布了为所有特务案人员平反的决定。此刻,村上又响起了震天动地的鞭炮声和欢呼声。八宝和大家一起流着泪,欢庆对现行特务冤假错案斗争的胜利。 大会后,汪八宝和傅木水以及大队生产队部分干部社员,欢送蒙冤受害的韩老师调回原籍工作。蒙冤两年,备受折磨的韩老师终于重见天日。 瑞雪飘飘,喜事连连。几天以后。八宝结婚了。 丈母娘开始还要八宝送礼金八百八,才让领结婚证。这可难为了八宝——八宝穷得叮当响,一分钱积蓄都没有,连八十八都拿不出来。他请媒人李校长到魏家说情,说他实在没办法满足这一要求,是不是可以少一点。结果,李校长回话说,她家至少要六百六,不能再讨价还价了,并说娘老子把她抚养到二十多岁,何止花费了六百六十块钱呢?总不能把女儿白送给人家啊。要不答应这个条件,这桩婚事就拉倒。 八宝思来想去,一年的工资总共只有三百来块钱,把嘴巴缝起来,一年不吃不喝,都不够礼金的一半。拉倒就拉倒吧。八宝想打退堂鼓了。 但是,翠香不同意娘的意见,说只要八宝婚后待她好,哪怕礼金再少,也要嫁给八宝。翠香娘拗不过女儿,最终答应只要一百零八,其他什么条件也不提了。而她家为省钱,也新事新办——不办嫁女酒,不陪送嫁妆,出嫁那天,女儿只穿一身,吃一饱,就离开娘家门。八宝和翠香同意这么做。 八宝这为了节省开支,破除旧俗,新事新办,同丈母娘商定,领取结婚证后,男方不派人到翠香家迎亲,而让八宝一人,在大年初二上午,去翠香家接新娘子,乘车到县城举行旅行结婚。 八宝在丈母家吃了午饭,就带着新婚的妻子魏翠香,乘车赶往县城,凭着新领的结婚证,两人住进高昌县城红伟旅馆二号房间。 在住宿登记时,取出大红结婚证。姓名一栏里,写着汪八宝和魏翠香。翠香本来与八宝同姓汪,家庭成分是富裕中农,解放初,父亲就去世了。后来,其母嫁给姓魏的继父。继父家庭成分好,是雇农出身。在大队打结婚证明时,八宝为了沾上个好成份的岳父的社会关系,就同翠香及其家人商定,把翠香的姓改成魏。见结婚证和住宿登记本上自己的姓别改成了魏,翠香虽然心里很不是滋味,但木已成舟,只好默认了。 旅馆里,客人稀少,冷冷清清;房间里,灯光昏暗,设施简陋。没有鲜花,没有彩带,更没有丰盛的酒宴,只有两张面对面的冰冷的的单人床,只有一只十五瓦的灯泡发出的暗淡的亮光,只有随身携带的一袋干粮。 夜幕降临了。八宝从军用挎包里,掏了一把水果糖,散发给旅馆女会计和服务员,女会计和服务员连声说谢谢,并祝福他们幸福美满,春节快乐。接着,八宝摸出几个又冷又硬的糯米团子和几块米糕,到会计室的煤炉上烤热,倒了两杯开水,就当做晚餐了。 晚饭后,气温更低,旅馆的天井屋檐上,流淌的雪水渐渐地结成冰凌,越挂越长。他俩早早关上房门,脱下外套,各自爬上了床,背靠板墙,半躺半睡,默默相视,会心地笑着。温柔的灯光下,八宝觉得对面的翠香既陌生又熟悉,贪婪的目光注视着对面铺上近在咫尺的翠香:比他小七岁的年轻妻子,红颜圆脸上,有两个迷人的笑靥;长发飘散,尽显女性的风采;紧身红毛线杉和绿棉毛裤,凸现出起伏的诱人的胸波和曲线分明、健壮匀称的身材。 他俩自从由李校长牵线后,相互见面机会很少,缺乏个性了解和感情基础,没有甜言蜜语情书的倾诉,没有花前月下的热恋,更没有过零距离的亲密接触。 八宝既兴奋又心慌,手脚竟冰凉冰凉的。他禁不住爬上了对面妻子的床,钻入被窝,紧紧地抱住热呼呼的魏翠香﹍﹍ 仅一块薄板相隔的隔壁房间里,不时传过来旅客讲话走路喝茶的响声,那边客人的一举一动都能听见。这让新婚之夜的他们,十分尴尬,不敢轻举妄动,生怕惊动隔壁房间里的人﹍﹍ 大年初三上午。西坝镇李家坝埂畔。汪八宝家的小茅屋里,比以往更整洁,大门和房门上的大红对联让三间草屋春风满室,喜气盈庭。莲子、梅子和几个亲友地正聚集在巷口,等待着八宝和翠香旅行结婚归来。 九时许,八宝和翠香终于喜笑颜开地出现在巷口。八宝戴顶有厚绒边沿的军棉帽,旧棉衣上套件草绿色的新军装,脚踏军棉鞋,春风得意,步履轻快;翠香扎着两条齐肩的系了红蝴蝶结的辫子,身着绿棉袄,低沉着胀得通红的脸,紧随其后。 “嘭啪!嘭啪!”突然,几声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响起,人们簇拥着这对新人,把他们迎进家门,送入洞房。 为了孙子结婚,三婶腾出了居住多年的北边大房间,给八宝做新房,并把那张杉木架子的老床也让给八宝,自己打游击:晚上,在紧靠着八宝新房的堂屋里,开张临时铺睡觉;早上起床后,就把这张铺撤掉。而莲子和梅子就挤在南边半间房里一张铺上。幸好,杭州姑母姑夫已回城原单位上班,把两个孩子接回去了。否则,只好打地铺睡了。 洞房里,没有一件象样的家具,土里土气,一派寒碜像。仅有用新倒的水桦树打的一张半橱和两张靠背椅。因木料和油漆未干,新鲜水桦树和红油漆的分子漂游在空气里,散发着一股股扑鼻的气味,;还有一只八宝娘三十年前结婚用的紫红箱子,放在一张摆放泥砻用的木架上。床上,洗涤一新的旧蚊帐上边,悬挂着绣着凤鸾鸳鸯图案的帐子滴水,这蚊帐滴水的刺绣,显露出三婶年轻时的不凡手艺。铺着印有大红牡丹花的浅蓝色的床单上面,整齐地叠放着一红一绿两床棉被和一对枕头,唯有这床单、棉被和枕头枕巾是崭新的。 这天,汪尧发向经理请假,回家帮儿子料理,还随身带来一些酒菜和糖果。他很满意了,儿子没要他掏钱,媳妇总算到家,这笔交易划得来。晚宴后,又赶回下坝商店,夜里只有他一人看守商店,没人代替。再说,三间小草屋,已经客满,超负荷了,没有他的安身之处。 中午,八宝请了饭馆里的厨师,举办了简单的酒宴,邀请翠香娘家的亲友和月下老人李校长来喝喜酒。翠香的继父、伯父和兄弟姐妹十来人,按照习俗,挑来一只里边箱,两张竹椅子,一把新扫帚,一个新竹畚箕,一双新稻箩,所有的物品上面,都贴上大红双喜字,作为陪嫁品,送给翠香。席间,八宝向岳父大人及其郎舅姨亲们敬酒致谢,一只眼睛失明的五十多岁的岳父是个勤劳质朴的老农,解放初,当过乡农会委员,现在是大队贫下中农代表,他一再叮嘱八宝和翠香,婚后要相亲相爱,好好过日子,希望汪尧发要把翠香当女儿看。 李校长携夫人特意从三十里外的古城小学赶来贺喜,并赠送了贺礼——一个印有鸳鸯戏水图案的双料洗面盆和两条棉纱手巾。八宝又向李校长及其夫人连敬三杯,以表深深的谢意;李校长及其夫人衷心祝愿八宝新婚愉快,互敬互重,白头偕老。 晚上,八宝不必为煤油灯不亮,让新婚之夜逊色而犯愁。前些日子,镇上通了电。八宝家也点上了电灯。尽管每家只能点一只二十五瓦的灯泡(因几户共一个火表,每月电费平均分摊),却比煤油灯强多了。八宝把灯头安装在在新房和堂间的隔墙上的小洞里,只要把拉线开关一拉,吧嗒一声,新房和堂屋两边全亮堂堂了。 晚上,拉亮电灯,三间茅屋满屋生辉,一片光明。八宝请了自家几位主要亲人,以及学校中心校的校长主任,也请了大队和生产队的干部们。本来,八宝不准备请大队和生产队干部的。只是因为翠香的农村户口要落到这里。八 第六十一章 八宝婚后不久,莲子也被下放农村,算回乡知识青年,落户到三婶和翠香所在的生产队。这样,八宝的母亲和祖父去世后,家里又增添了两个农民,使农户和居民数比例持平:由原先的1比3上升到3比3。 八宝被调入东风小学后,发现儿时的母校既熟悉又陌生。小时候教过自己的老师,一个也不见了,全是新面孔。儿时读书的校园,已完全改变了模样,朝东的校门改开在校园北边围墙上,校门右侧,悬挂着白底红子“高昌县西坝公社东风小学”的校牌子;进得校门来,只见校园中央,一面五星红旗在高高的旗杆顶上迎风飘扬;朝东的凹字形六个旧教室,被建造在校园东西北三边带有长廊的教室代替。 校园里,往日的假山、劝业亭、半边亭、荷花池等景观不见踪影,代之以宽阔的卵石子路及其路旁低矮整齐的冬青树,和一排排只剩枯枝败叶的法国梧桐,那棵古老高大的银杏树,仍挺立在操场边,像一把巨大的绿伞,尚在为师生们遮烈日蔽风雨; 八宝在西坝小学任三年级甲班的班主任和语文算术课,兼唱歌体育课,非常辛苦,却很开心;莲子和翠香姑嫂俩同到生产队上工,十几岁的梅子和瞎子三婶烧饭洗衣裳,一家人没一个闲着。 翠香原是干农活的好手,体力和技术比莲子强,力气活,技术活,样样在行,上工没几天,就受到干部社员的称赞和欢迎。莲子没种过田,身体又瘦弱,几天下来,累得腰驼背直,满身酸痛。但倔强的莲子咬紧牙关,一声不吭。下工回家后,姑嫂俩们便抢着做家务,全家人团结协作,和睦相处,虽苦亦甜。 二十三岁的莲子到谈婚论嫁的年龄了。论人品可算中等,又是初中生,上门提亲的不断,最终嫁给本大队一个在地质勘察队工作的退伍军人,户口迁入对方的生产队。丈夫婚假一过就上班去了,莲子照样到婆家的生产队干活。 莲子出嫁后,八宝家的农业户口上,剩下三婶和翠香两人,农户和非农户人口比例又成了2比3。三婶开在堂屋的临时铺拆掉了,和梅子睡到南边半间屋里的铺上。 此后,只有翠香一人上工了。干活时,翠香言语不多,埋头苦干,一脸如笑,人缘不错。时间一长,翠香和队里的社员混熟了,干活时有说有笑。回家后,却沉默寡言,与家人缺乏交流,尤其同八宝谈不上几句,夫妻俩没有多少共同语言。 白天,八宝只顾忙于教学;晚间,又要备课改作至深夜;而翠香,晚饭后到队屋里参加评工记分和开会,常常很晚才回家。 起初,八宝还无所谓。老是这样,八宝就心生不满了。八宝实在忍不住,偶尔查问她到哪里去了,为何这么迟回家。翠香要么不理不睬,要么骂几句粗话:“寻死去了,小气鬼!不放心,天天吊在我裤子带上吧。”这更让八宝忐忑不安,疑神疑鬼。夫妻关系开始蒙上一层阴影,新婚的那份新鲜和甜蜜渐渐淡化。 八宝并没上多少时间的课,就被抽调到公社运动办公室材料组,负责整理调查核实中小学被揪斗人员的材料。八宝根本没有想到,领导会这么器重自己,真有受宠若惊之感。然而,八宝更多的是一种强烈的责任感。八宝有被莫须有罪名害苦的不幸遭遇,再不能让其他无辜教师也遭受捕风捉影的罪证的陷害,决心认真负责做好调查取证工作,不让一个人蒙受不白之冤。 还是新婚蜜月之际,阳春三月,百花争艳之时。八宝同另一位老师被派出搞外调,核查历史问题。离家一个多月。苏、赣、皖的镇江、苏州、杭州、宁波、上饶、铅山、广德、宣城等县市,留下了他们的足迹。为了不超支规定的少得可怜的差旅费,他们尽量减少开支——走最快捷的路线,住最便宜的旅馆,吃最省钱的饭菜。他们有时乘汽车,有时坐火车,有时搭小木船,有时上大海轮,还有时包三轮车,进城下乡,串村转巷,从市区的公检法档案馆,到穷村僻壤的农村社员家,走访调查了数十人次,搞来一大摞盖着一枚枚公章和按着一个个手印的旁证材料,按时完成内查外调的任务,受到领导的表扬。 同时,他们也饱览各地山水风光,大开眼界,其乐无穷。遗憾的是,由于时间太紧,八宝路过杭州那天,没来得及去拜望姑母,更无暇游览西湖。 这天傍晚,八宝兴致勃勃回到家中。妻子还没下工。八宝不顾劳累,把带来的一点土特产拿出来送给奶奶。梅子给八宝打来洗脸水,倒了杯热茶,并轻轻地对八宝说:“哥哥啊,你不在家的日子里,嫂子每天只顾上工,不同我们讲一句话,天天晚上回来得很迟。” 晚上十点半,翠香回家了。小别一月,八宝很想翠香。见她回来得这么晚,他忍气吞声,强做笑脸,把特意买的两块丝绸花手绢和两只精美的发夹,送给翠香:“翠香,给你带了点小礼物,不知道你喜欢不喜欢。” 翠香一点不领情,理也不理,接也不接,只顾洗洗脚,脱去外衣,连内衣内裤袜子没脱,就钻进被窝, 背朝外边,蒙头睡了。 “翠香,翠香。”八宝扫兴极了,使劲推了把她,并叫着,“耳朵聋啦!回家这么晚,死到哪里去了!” 翠香像被激怒的狮子,猛地翻身起来,冲着八宝骂道:“谁希罕你的屁东西!老娘高兴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回来!” 八宝忍无可忍,狠狠回击了一句:“那你就干脆别回这个家。” 脾气倔强的翠香一听此言,如火药桶被烟头点燃,火性爆发,就立即穿上衣服,从里边箱和半橱里取出几件换洗衣裳,往蓝背包里一塞,砰的一声,转身拉开房门,拔开大门栓,要跑出去。 “你要往那里跑?”八宝见此情景,慌了手脚,连忙上前阻拦,死死拽住妻子。 “别管我!老娘高兴!”翠香使劲拨开八宝,欲向漆黑的门外冲去。 他俩的吵闹声惊动了半间屋里的祖孙俩。 “八宝出差刚回家,辛苦啊,翠香啊,别吵了,你就体恤点八宝吧。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明天不能讲吗?就早点休息吧。深更半夜的,还在吵什么呀。”三婶虽然眼睛看不见,却心知肚明,她睡新房隔壁的那些日子里,很少听见孙儿和孙媳说说笑笑、琴瑟和谐之音,对此,她十分困惑和担心。今夜,两人又发生激烈的冲突,这让她更忧心忡忡。她衣裳没穿好,就匆忙爬起来,颤巍巍地摸着上前劝解。 翠香根本不听劝解,火性大发,拎着鼓鼓的背包,一把推开八宝,就朝门外跑。八宝见阻拦不成,只得紧跟后边追了上去。他怎么会放心在深夜让妻子一人跑回娘家呢,何况妻子已有好几个月的身孕了。万一在路上出了纰漏,是无法向岳母家交代的。 半夜三更了。一弯新月,高悬在深灰色的夜空上。李家坝埂万籁惧寂,胥河水面风平浪静。然而,翠香和八宝急促的脚步声,惊动了胥河沿岸的家犬,静静的后街立即响起此起彼伏狗吠声 。 翠香在前边跑,八宝在后面追,前者劲足力大,后者体弱气短,八宝怎么也追不上翠香,即使一时追上拉住翠香,但很快就被翠香挣脱了。一次,八宝追上翠香后,死死拽住翠香的衣袖管不放,翠香竟猛然用手掌狠狠地击打着八宝的手,同时用劲摔脱八宝拽着衣袖的手,八宝死活不放,两人一来一往,只听得哗啦一声,翠香的左手衣袖管竟被撕裂成一个大口子,八宝慌忙松手,结果,翠香又跑老远了。 后来,两人跑不动了,就跑跑,走走。到后来,干脆一前一后的走着了。就这样,走走,停停,跑跑,两三个小时后,鸡叫头遍时,筋疲力尽的八宝和翠香终于到了古城翠香娘家﹍﹍ 还在睡梦里的娘家人被惊醒了。翠香娘莫名惊诧,忙问原委。这时,翠香哇地放声大哭,委屈的泪水汩汩而流:“你问这个畜生!我死也不到西坝去了!”翠香娘说:“深更半夜的,有天大的事,也得天亮了再解决。”翠香娘把八宝的住处安排好,让女婿先休息再说。 次日一大早,翠香娘把李校长及其夫人请来,做劝说调解工作。但翠香死活不肯跟八宝回家。八宝要回校上班,汇报外调工作,只得先走。 清早,八宝回家后,刚好碰到儿时好友云头。1963年,云头的奶奶因饥病夹击而去世以后,云头曾光荣应征入伍。部队复查身体时,发现他患过肺结核和瘌痢头。部队领导批评地方上体检马虎,并让参军不到一个月的云头悄然退伍。回家后,因疾病和贫困,直到三十岁才结婚。由于他干活卖力,为人正直,当上翠香所在生产队的副队长。 云头听说了昨晚八宝和翠香的事,就批评八宝太小气,不调查研究乱猜疑,瞎生鬼心思,说翠香虽然有点犟脾气,但是在队里是个劳动能手,插秧、堆草、簸稻谷,没那样能难倒她;又是个很规矩的女人,在队里干活时,从不和男人罗嗦,而爱同他的老婆等邻居女性拉家常,叫八宝放一百二十四个心。晚间回家迟,主要原因是在队里学习毛主席语录和时事政治,并赶排文艺节目,准备参加大队和公社的会演。 八宝为自己错怪妻子、伤害了夫妻感情而懊悔莫及,深感内疚。云头叫他快去丈母娘家认错,赔礼道歉,并愿意陪同前往接翠香回来。 傍晚,八宝和云头真的把人接回来了。八宝家的生活恢复了平静。 “五一”国际劳动节。夜晚。不到八点。 八宝家的茅屋里,电灯亮着。堂前,如进佛堂,长香几上的香炉里,插着闪烁着火光的三株香,轻烟缭绕,幽香扑鼻,悦鼻愉神。三婶叫梅子给她点着第二把香了。她面对有些霉点污迹的毛主席词《卜算子 咏梅》的堂幅,手捧香株,不断作揖,口里还念念有词地祈祷着:“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家堂六神,请保佑我家孙媳快生快养,母子平安!” 西坝医院住院部的墙上挂钟,刚敲八点。 “哇﹍﹍” 妇产科病房里,翠香一阵阵痛苦的呻吟和喊叫以后,八宝的第一个孩子降生了。见是个白胖可爱的小子,守在身旁几个小时的翠香娘和八宝的大姑母终于松了口气,笑出了声。坐立不安的门外的八宝也欣喜若狂,连忙跨进产房﹍﹍ 翠香到临盆前两天还在劳动,身体又好,晚饭后进产房,八点多一点就顺利分娩,三天后便出院回家。全家人欢天喜地。 尽管孩子的户籍,根据政策,只能随母亲定,家里添的是个农村户口,但儿子出生后,八宝兴奋不已,浮想联翩,对孩子仍寄予厚望,他想把汪家的前程和自己未了的心愿寄托在儿子身上。 根据先天不足的家庭出身条件,和自己酸苦的成长经历,八宝想,孩子注定不能吃政治饭,不能走入党升官光宗耀祖的路。尽管文革中,“学而优则仕”“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和玉”的古训,已被批判得臭不可闻,但是,八宝仍然执着地信奉“学而优则仕”“知识改变命运,学习构筑未来”的古今名言,期望儿子将来能读好书上大学,了却自己未能实现的宿愿。 八宝不喜欢那些政治色彩和时代烙印明显的名字。他翻遍词典,煞费苦心,反复斟酌,欲为儿子起个有意义的名字,最终把儿子的名定为“宇“;如再生第二个,无论男女,则叫“宙”。他希望子女长大后,通过发奋读书,探索宇宙之奥秘,汲取天地之精华,以养生立命,生存发展,改变贫穷卑贱的命运。 儿子出生后,八宝家破草屋里,平添了许多欢笑声,生活虽然十分清苦,但是苦中有乐。不到两个月,翠香就到生产队上工,她想不干不行,光靠八宝三十五元微薄的月薪,要苦煞的。多添一张嘴,要多称一份口粮,没有工分,要拿更多的现金缴队里,丈夫的负担会更重。 白天,翠香和八宝上工上班,十八岁的梅子初中辍学失业在家,就当起保姆,每天照看小侄儿;三婶也不闲着,当梅子烧菜做饭时,就帮接手抱抱孙子,或者把孩子放进箩窠里摇摇,哄他睡觉。尧发仍在外地商店工作,偶尔抽空回家看看,顺便送几块钱或生活日常用品给家里,吃顿饭就得赶回商店。 八宝外调工作结束,重返三年级甲班讲台后,也有两三个月了。本校有两个三年级班。三乙班是新任民办教师查老师任教,大部分学生来自附近大队的社员子女;八宝的班上,街镇居民学生占多数,集中着各单位干部和学校教师的子女。家长听说八宝有一定的教学经验和教学水平,又是公办教师,纷纷要求把孩子放到三甲班。 他班里,有老同学章龙和李丽的爱女章君,有本大队支书的公子秦向东,也有儿时小伙伴、分配到红桥农机厂的熊鹿子的儿子熊刚。熊鹿子把老婆和孩子留在西坝,自个在外边工作,而上帝又像特意安排的,将他的儿子熊刚分到八宝的班级上。 这让八宝深感肩上的担子很重,教不好,会使领导和家长失望,自己也没脸面。所以,八宝工作格外卖力,起早贪黑,全身心的投入了教育教学工作中,而对刚出世的儿子和辛勤劳作的妻子关心很少。 这天是星期一。六月三十日。 早读课上,学生们在读书背书。八宝巡查在座位间,忽然发现熊鹿子的十岁儿子熊刚的座位空着。他把同桌的秦向东叫到教室外边查问,秦向东告诉他一个惊人的消息,并说是当支书的爸爸说的:熊刚的爸爸昨天夜里突然死了,听说是在红桥农机厂里被人用钉耙锛死的,凶手是厂里的一职工,叫孔金海,此人在一次批斗会上,因误喊了 “打倒***”的一句反动口号,被定为现行反革命分子,审讯期间,遭到熊鹿子严刑拷打致伤,因此怀恨在心。趁熊鹿子一人在厂里值班瞌睡时,伺机报复的。熊鹿子的头部被五齿钉耙锛了好几个窟窿,没哼一声,便没命了;杀人后,凶手跳进胥河的叉河向阳河里,自杀未遂,几十个武装民兵围追阻击,摸着黑,从河中把孔金海抓上来﹍﹍ 这真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此人为我解了心头之恨,多年的积怨总算了结了。八宝不禁暗自幸灾乐祸起来﹍﹍ 熊鹿子死了,死得是那样的惨。父是父,子是子,仇人的孩子不能替其父买单,作为人民教师,更应当宽宏大量,“有教无类”。这让心慈善感的八宝又怜悯起来,甚至抱怨凶手过于残忍了,而觉得这对熊鹿子无辜的儿子更是不公平的﹍﹍ 其实,八宝平时对熊刚,和其他学生一视同仁,对其关心帮助,并不见少。有一回,孩子病假,他也及时去家访看望。熊鹿子的父母满脸通红,但对儿时动手打人的事讳莫如深,八宝也只字不提,孩子的爷爷奶奶对八宝不记前仇、关心孙子的善意十分感激。 整个上午,全校师生都在谈论鹿子被杀的事,还有位老师告诉八宝另一件闻所未闻的惨剧:西坝公社食品站一个叫黄秋伢的,是专政组的打手,对本单位一个姓孔的职工严刑逼供,由于孔师傅性情刚烈,无法忍受,竟用杀猪尖刀割颈自杀,鲜血喷洒在满屋的墙壁和地面上,场面非常恐怖。此后,那个黄秋伢天天做恶梦,被吓出心脏病,从此一病不起,生命危在旦夕。而那两人的子女现在都在八宝班级里。一个叫黄利名,一个叫孔英霞。 听到这些骇人听闻的往事,八宝的心简直碎了。这几个人,八宝都熟悉:黄秋伢,是小学同学,家里开豆腐店,老实勤快,小学毕业后因家庭贫寒,没考中学,在家帮做豆腐,怎么文革中变成这样凶恶了呢? 孔英霞的父亲叫孔顺头,是自己儿时好友,曾四人合伙买小足球玩,因解放初害患过天花,脸上留下后遗症,绰号顺麻子。记忆中,儿时的顺麻子,虽然性情耿直,脾气倔强,但说话喜欢憨笑,平时待人讲义气,爱打抱不平。现在,年纪轻轻的,竟也被逼上了绝路﹍﹍上午四节课也不知怎么上的。八宝的眼前,熊鹿子脑颅开花、血肉模糊的影子,孔顺头割颈自尽、血溅粉墙的惨像,自己在红桥街头被拖拉扑打的场面,重复浮现,挥之不去。一幕幕人间悲剧,让八宝的心情糟透了。 中午放学后,八宝回家吃饭,路过离家不远的熊鹿子家门口。熊鹿子家三间瓦屋门前,聚集着不少围观者,门前靠着三个花圈,堂屋里布置着灵堂,悬挂着白帐黑纬,一口棺材摆放在堂屋中间,棺材前供奉着熊鹿子的遗像和祭品。几个亲友和公社干部进进出出。白衣素服的熊鹿子的老婆及其儿子熊刚,跪在棺材旁的地下痛哭着,但不见鹿子的父母亲。 原来,熊鹿子夜里出事后,家人连夜就把他的尸体运回来。鹿子家正在办丧事。 见此情景,八宝的鼻子也酸酸的,很想走进去吊唁慰问一番,但往事即刻涌上心头,眼泪始终流不出来。他狠狠心肠,跨出的脚步又收回,转向自家﹍﹍ 回家的路上,八宝见三五成群的路人都在议论熊家的事,各种声音都有: “听说鹿子在外边做了黑心事,自作自受,活该!” “人不能作恶太多,老天会报应的!做事说话,良心要放当中!” “鹿子娘见到儿子的尸首,立刻哭昏过去,不醒人事;他老子也突发心脏病住进医院!” “这家伙害了自家老子娘,害了儿子!” “跳得越高,摔得就越重!” ﹍﹍ 听到这些议论,八宝的心里很复杂,不知是解恨,是痛快,还是悲悯?他仿佛听到一记记沉重的警钟声,叩打着心扉,让他震惊,让他深思。这些议论,让八宝更懂得了为人处世的道理﹍﹍ 梅子做好中饭,抱着汪宇,站在李家坝埂上,一边看热闹,一边等候哥嫂回家吃中饭,盼望着嫂子给汪宇喂奶。八宝还没到家门,老远就看到他们了。 汪宇已满两个月,长得同八宝小时候很像:扁扁的小脑袋上,耷拉着微黄稀疏的头发,白嫩的圆脸上,乌亮灵活的小眼睛忽闪忽闪的,好象在四下找人,红润的小嘴不停地吮吸着,嗷嗷待哺的汪宇一上午没吃奶了,已哭闹了好几回。家里没什么能让孩子充饥,梅子只能让小侄儿喝了几回茶水,又哄又吓,又摇又拍,使出各种招数,但还是无济于事。 这时,翠香也扛着锄头回家了。夫妻俩相互客气地招呼着,问候着。添了孩子后,家里增加了许多希望和乐趣。他俩的关系也日益改善。八宝觉得工作生活虽苦犹甜。 一见八宝和翠香回来,梅子似乎看到了救星,立即把汪宇交给八宝。 八宝一见儿子,立即忘却了疲劳和烦恼,连忙亲吻起孩子,满腮的胡子茬戳得孩子哭叫起来,翠香马上伸出粘着泥巴的手,接过孩子,孩子拼命地扑向翠香,钻进翠香满是汗水的怀里,啃住乳头,使劲吮吸起来。 吃饭时,八宝发现堂前香几上,摆着一条长糕和孝布头巾,就查问是哪里来的。三婶告诉八宝,上午已听说了熊鹿子家的事。按照地方习俗,我出资三块钱,同街坊邻居们搭伙,买了花圈钱纸香烟,到鹿子家吊丧去了。这是鹿子家回的东西。 八宝说,我的命差点送他手里,他罪有应得,死得活该,还去吊什么丧呢。 三婶说,鹿子他前世和今生作了大孽,是因果报应,只是可怜他的父母和小孩,今后日子不知怎么过,真作孽。再说,我家同鹿家的人,抬头不见低头见,邻舍们都去吊丧慰问,我家那能不去呢?为鹿子烧点香纸,也好保佑他来世投胎,改邪归正,变成好人,不再作恶。 八宝体谅奶奶的菩萨心肠,也就默认了。 午饭后,翠香下地去了。八宝不能午休。学生要在教室里午睡,必须赶紧回学校看班,维持午睡纪律,防止学生溜出去,下坝下河玩水而发生意外。八宝亲了一下睡在箩窠里的儿子,就赶往学校。 最近,学校里和社会上,正在开展纪念毛主席畅游长江十周年(1961、6、30——1971、6、30)的活动,广大革命群众、红卫兵小将和大中小学学生,积极响应毛主席的伟大号召,纷纷到江河湖海游泳,到大风大浪里锻炼。学校已有几个班级下了水,而班上学生跃跃欲试,热情非常高涨,强烈要求他组织集体游泳活动,并扬言要是老师不组织,就自己去。 八宝一直没有答应,一来学生年龄太小,不会水,人多秩序乱,难以控制局面,容易出问题,二来因家里大人管得紧,从来不准他洗冷水澡,从小到现在还是个旱鸭子,不懂水性。但担心被领导批评不紧跟革命形势,不响应毛主席的伟大号召,又怕同事和学生责怪自己胆小怕事。八宝思想很矛盾。 午睡期间,大部分孩子很乖,趴伏在课桌上,睡得很香,只须对不安稳的孩子加以重点监管,真不听话的,就罚站到老师面前,过一会便让他下去睡。 正当八宝在处罚一个调皮捣蛋的孩子时,隔壁三乙班的班主任查老师进来,同他商议,下午第三节课外活动期间,组织学生去游泳。查老师说,班上学生这几天吵得很厉害,要求游泳一次,要八宝的班也同去。并说学校领导已布置,叫各班体育老师和班主任最近利用体育和课外活动课,搞一次纪念庆祝活动。今天全校有好几个班级去了李家坝,甚至胥河,都没出什么问题。 八宝推托说,体育老师被公社抽调搞庆祝建党五十周年活动去了,没人带队,体育课改上自习课,由自己看班。查老师说,那你自己带队好了,让学生下水一会,过把瘾,就叫他们上岸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出。 八宝听他说得在理,就同意了,在下午第三节课上去李家坝游泳活动。 八宝在午睡后,向学生宣布了这个决定,孩子们高兴得使劲鼓掌,男孩子兴奋得一蹦老高。八宝先在班上做好安全卫生和组织纪律教育工作,并和学生们约法三章:第一,只准在规定的坝边浅水区活动,不准离开划定的范围向坝中央游;第二,不准在水里打闹追逐,只准在浅水区(以淹到膝盖处为限)学习游泳;第三,不准钻猛子,将头脸沉入水中,做危险动作;第四,只准以小组为单位在水里集体活动,不准离开集体擅自单独行动,如有意外情况,应立即向老师汇报,同学之间要互相关心互相帮助﹍﹍ 八宝问大家做得到做不到,做不到的就别去。孩子们立即齐刷刷地把小手举得老高,同时,教室里响起震耳欲聋的齐答声:“做得到!” 下午三点钟,头脑发热的八宝满怀对毛主席的无限热爱无比崇拜的革命狂热,怀着侥幸心理,冒着极大的风险,带领班上四十二名平均年龄不满十岁的孩子,同平行班三乙班以及其他两个班级的一百五十多名师生,带着几个救生圈,高举红小兵中队旗子,排着长长的队伍,向学校附近的李家坝进发,到革命的大风大浪里去锻炼去了﹍﹍ 谨将本书献给 改革开放三十周年暨 中华人民共和国六十华诞 第六十二章 下午三点半。李家坝上空,晴空万里,烈日如烤;坝堤上,插在田埂里的鲜红的红小兵中队旗,在酷热的西风里飘扬着。李家坝里,同坝埂几乎持平的满满的坝水温热如汤。 李家坝东南部浅水区域里,人声鼎沸。孩子们一到坝边,就像一大群赶散了的小鸭子,扑通扑通地跳下了水,不少人甚至没脱衣裳,就来不及扑向水里。西坝小学四个班、一百多孩子分散在四个浅水区域,尽情地嬉戏游玩,欢叫声打水声交织成欢乐的交响乐。 下水之前,八宝和查老师他们商定:为了不出意外,最多让孩子们玩半个小时,就及时收兵回校。 他俩不敢丝毫麻痹,为了便于监管,没有下水,而站立在岸上,警惕地监视着水中的动态,并不停地巡视着。累了,就地坐下,休息一会再干。 十分钟过去了,平安无事﹍﹍ 二十分钟过去了,一切正常﹍﹍ 二十八分钟过去了,没有发生问题﹍﹍ “汪老师,不好了,章君不见啦!”支书的儿子、班长秦向东仅穿三角裤,赤裸着水淋淋的身体,急急忙忙跑来报告。 “有人不见啦,全体同学立即上岸!”屁股刚落地的八宝闻声后,像突然被钢针刺戳,猛地跳起,首先向水里的学生们发出立即上岸返校的紧急命令。几分钟内,浑身水淋淋的孩子们,被惊吓得呼哧呼哧地一下子跑上了岸。其他班级也纷纷上了岸,返回学校。 八宝紧随秦向东,跑向本班学生游泳处,连凉鞋没来得及脱掉,就冲进水中。 “章君刚才在什么地方玩的?”八宝紧张的目光在水面上迅速扫视,并问秦向东。 “就在这里,刚才还见到她在这里打水呢?一会儿工夫就不见她了。”秦向东和其他已上岸的孩子说。 章君来八宝班上就读才三个多月。春节前,章龙被提拔为文教局副局长,李丽高中毕业后没考取大学,分配在县供销社当会计,去年年底也晋升科长,夫妻俩工作很忙,无暇照顾女儿,本学期就把孩子转到西坝外婆家来生活,并特意把孩子放到老同学班上读书。他俩到星期日休息,才从县城赶来看望宝贝女儿。 章君是他们的掌上明珠,长得酷似李丽,娇小,聪明,活泼,听话,十分可爱。在儿童节那天,还在学校庆祝大会上表演了芭蕾舞《白毛女》和样板戏《红灯记》片段。 今天,从没下过水、胆小的章君听说要去学游泳,也开心得连蹦带跳。她一件衣裳未脱就下了水。下水后,她一直呆在紧靠坝埂的浅水处,仅用手拍打着坝水,不敢全身浸入水里,更不敢往深水处挪动一步。让人意想不到的,意外竟就发生在她身上。 八宝按照孩子们的指点,马上用手脚在水底摸抓起来,同来的查老师也在水中搜找。靠岸边的水很浅,大部分地方刚淹到八宝的膝盖。八宝在这里搜找了一会,没找着,再往离坝埂一两公尺的稍远处寻找。八宝刚一挪步,冷不防滑倒在一条约一公尺深的沟渠里,呛了两口生水,一时连气也喘不过来﹍﹍ 去年遭旱灾,坝底朝天。坝东高处,二级抽水站的水筒子从坝里抽不到水。为了将胥河水从胥河旁的一级泵站送到二级泵站底下,沿着坝边人工开挖一条过水渠道。没想到,梅雨季节发大水后,坝水涨高,使这条过水沟隐藏于水底,变成了孩子们的致命隐患。 刚才,章君在坝边玩了一会,觉得很不过瘾,经不住眼前其他孩子戏水乐趣的诱惑,朝前跨了一步,没想到就滑下这条深沟,跌倒在水里,被水呛得不能自控,很快沉没于沟底。玩得兴致正浓的其他孩子又没及时发现她﹍﹍ 八宝竭力稳住脚跟,迅速沉入沟底搜寻。两下三下,他的脚终于触到了章君的身体。八宝虽然吓得浑身像筛糠,仍不顾一切地钻进沟底,竭尽全力把已经窒息的章君抱出水面。 查老师和闻讯赶来救助的校长赶忙接过孩子,轻轻地放置在坝埂上,并实施人工呼吸。只见浑身湿漉漉的章君身体僵硬,仰面朝天,双目紧闭,脸面青紫,呼吸和脉搏十分微弱,命系一线。 校长见情况非常危险,便叫大家立即将章君急送西坝医院抢救﹍﹍ 溺水的孩子正在医院抢救,生命危在旦夕,而街上不时有流言在传散:章君的外婆家扬言,假如章君救不活,就要把八宝不满两个月的的儿子抱走抵押,甚至抛进李家坝﹍﹍ 翠香听说八宝的班上出了事,又惊又怕;她又闻此传言,害怕自己的儿子遭遇不测,立即向生产队长请假赶回家,想方设法将儿子转移到安全地方。三婶也一时惊慌失措,不知如何是好。还是八宝的儿时好友云头家老婆赶来,同翠香一道,急忙把还在箩窠里酣睡的汪宇抬到了她家后屋猪圈里藏匿起来﹍﹍ 急诊室的走廊里,聚集着许多人。章君的外婆外公赶来了,章龙李丽从县城赶来了,学校教导主任和体育老师也赶来了。校长和八宝寸步没离,不时安慰着章君的家长。大家默默相视,心急如焚,度时如年地守侯在急诊室外边。 傍晚,经过医务人员的全力抢救,昏迷了三个多小时的章君,由于溺水时间不长,抢救及时,终于慢慢地睁开眼睛,苏醒过来了﹍﹍ 听说章君脱离了危险,大家吊到嗓子眼的心才放下。 章君脱离危险后,继续在医院休养了三天才出院。事后,八宝一再向老同学致意道歉,章龙李丽表示理解随大流赶时髦的想法和做法,并无责怪之意,只是提醒八宝,今后在工作中千万要保持清醒头脑,细心谨慎,不要马大哈,同时感谢八宝几个月来对女儿的关心照顾。 不久,章龙李丽再也不放心把心肝女儿放在胆大包天的老同学的班上,而宁愿忙一点,也让孩子回到自己身边,重返县城小学就读。 两天后,县里发下红头文件,发出紧急通报,通报最近中小学组织游泳活动过程中,学生溺水身亡的三次事件及其处理情况。文件里,还点名批评西坝小学领导和三甲班班主任等人疏于组织、险酿伤亡事故的情况,明确通知各校,严禁再擅自组织类似活动,严防事故再次发生。 这次惊心动魄的事件,虽然只是有惊无险,尚未造成严重后果,虽然八宝只受到行政警告处分,却对八宝发热的头脑浇洒了一盆凉水,让他终身记取这次深刻教训。 他在此后很长的时间里,在集体活动里不敢轻举妄动,别说不敢擅自组织学生下水游泳、爬山登高,就连学校硬性组织的下乡支农,野营军训,外出参观访问,也寻找各种借口不参加。他前怕狼,后怕虎,事事忧虑重重,处处谨小慎微。同事们笑他胆小如鼠,一回被蛇咬,三年怕草绳。他说,这次,我脑壳子确实发热,太糊涂太冒险了,也确实吓怕了。 也是在此后的三年里,他更加努力地工作和学习,更加关心爱护自己的学生,企求将功补过,争取优异表现,将功补过,早日撤销处分。 他带领红小兵干部成立毛主席著作学习小组,自任学习辅导员,利用每天早读课前的六点到六点半的三十分钟,讲解、朗读、背诵毛主席语录,并要求大家活学活用,多做好人好事。这个活动,一直坚持到这班学生小学毕业。 他班上有一个学生叫潘坚军,六岁时横穿马路,不幸遭遇车祸而截去双腿,每天上学只能靠父母背着送接。有时父母忙,没工夫送接,潘坚军上学或回家时,就自己用两张小板凳做工具,一寸一寸地移动臀部前进。 八宝几乎每天去背孩子上学;后来,班上个子高力气大点的学生主动轮流接送这个孩子。从三年级直至五年级毕业,一千多天里,风雨无阻,寒暑不辍。这件事,被县人民广播站当作新闻播出,在高昌县传为佳话。 在教育革命、课堂教学改革活动里,八宝也勇于探索,敢为人先。一年里,在无任何参考资料和现存教案的情况下,仍旧在狠批“封(建主义)资(产阶级)修(正主义)”教育思想教育制度的政治背景下,他曾为本县和外地学校老师开了三次语文公开课或观摩课,获得一致好评。 一年以后,由于表现出色,上级撤销了对他的处分。八宝趁热打铁,他异想天开,又一次给党支部递交了入党申请书。 两年以后。一九七三年九月。他因政治思想要求进步,教学工作成绩显著,被校长提名为西坝中心校语文教研组组长。 这年十一月,第二个孩子出世了,长得很像翠香。三婶说,儿子像娘,金砖砌墙。这孩子长大后,肯定大有出息,乐得八宝夫妻心田开了花。八宝按既定思路,为小儿子取名汪宙。家里添人进口,后继有人,八宝又兴奋了一阵子。 一九七四年。新学期伊始。他又被公社革命委员会任命为东风小学教育革命负责人(即教导主任)。这让本来心灰意冷的八宝看到希望,信心倍增,废寝忘食,加倍努力地学习和工作。 一九七四年春夏之交,三婶患绝症。杭州的女儿不断寄钱资助八宝,让她住院,全力救治,从医院三进三出。弥留之际,八宝和两个妹子泣不成声地守侯在她身边。三婶用微弱的声音对八宝说:“你们不要哭。我箱子里,有你小姑母寄给我的一百二十块钱,五十斤全国粮票,办事差不了多少了。箱子里还有一扎枉生咒,几年来,我已经念了一百边金刚经在上边,我死后,把它烧给我,让我来世做个开眼人。”八宝和妹子们哭成泪人,一一应允着。 三婶终究未能抗拒病魔,不幸病逝,享年七十六岁。等八宝的小姑母从杭州赶回西坝家中时,见三婶已躺在棺木里,她悲痛欲绝。一九六一年元月,父亲汪兴炳饿死在野鸡村,当时,她在南京读书,三婶没让她知道,没有回来为父亲送葬,事后她非常后悔和内疚。现在母亲也永远离开她,这她再也无法控制自己,哭得一下晕死过去了。八宝立即找来医生,为她推了两大筒葡萄糖才苏醒过来。 八宝也为失去祖母而无比悲痛,深深缅怀老祖母的功德和教诲,无限感激老人对自己在艰难求学路上的无私关爱和鼎力支持,尽管她对母亲有所不公。 汪尧发和八宝披麻袋带孝,莲子和梅子跟在后边,许多老亲戚也来了,把三婶送上沈家岗祖坟山,安葬在六十年代初饿死的丈夫汪兴炳和儿媳李玉喜的坟墓边。 办完丧事,失去父母双亲的汪红宇立即返回杭州上班。 为操办祖母的丧事,八宝身心疲乏,不堪重负,体质严重下降。 三婶死后,八宝的两个孩子,一个四岁,一个不满两周,需人照看。白天,八宝夫妻俩上班上工时,还有小妹子梅子帮一把。下班下工以后和晚间,八宝和翠香更加忙碌,常常到半夜才能休息。一九七五年春天,梅子被政府安排到离家二十多里的县水泥厂工作。此后,家里就缺少了有力的帮手,八宝和翠香的家务负担更繁重了。 而他的父亲汪尧发只顾死守在远离西坝的集体商店里,做他的门市部实物负责人,每月只有微薄的工资,只够自己吃喝用,根本顾不上儿子的死活。唯一的帮助,就是把他购粮证上每月的二十九斤口粮计划,留给八宝买,这样,可为八宝节省一点买黑市粮的开支。每斤黑市粮比粮管所要贵八、九倍。八宝家里添了两张嘴,生产队里做的工分很少,三个农村户口的口粮根本不够吃。 这年,八宝祸不单行,多灾多难。贫困,病魔,接踵而至,向八宝及其家人频频袭来﹍﹍ 沉重的精神负担、工作压力和经济困难,几乎压垮了他。才三十出头的八宝心力交悴,面黄肌瘦,弯腰驼背,胡子拉碴,形容憔悴,像个小老头子。但他继续不屈不挠地同困难作斗争。 两个儿子先后染上小儿肺炎,多次住院;妻子翠香被诊断出患有致命的系统型红斑狼疮,卧床不起,丧失了劳动力,不得不到处借贷,到南京上海苏州治疗;他自己也患有急性甲肝和严重痔疮,两次住院治疗﹍﹍ 八宝忍辱负重,孤军奋战,顽强地与命运抗争着,在人生旅途上艰难跋涉﹍﹍ 翠香依照医嘱,每日按时服用一定数量的奎宁和地塞米松,并经常开些中药煎服,注意适当休息。虽然因药物副作用,翠香全身出现水肿,胃口不佳,但症状逐步改善,体力稍有恢复,能维持一般的生活能力了。 八宝询问医生和查看医药杂志,都说医学界至今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八宝无可奈何,只得听天由命,过一天算两个半天;幸好,翠香缺乏红斑狼疮方面的知识,对严重的预后不大了解,在如此可怕的顽症面前,显得无知麻木,但具有坚强的意志和承受力,病情稍好些,就忙里忙外地做着。 十分要强的翠香,病情稍微好转,就要求八宝向校长说说情,照顾她到校办工厂上工,多少还挣点钱补贴家里。翠香很清楚丈夫的经济困难:每月三十五块五的工资月月超支,十五号发工资扣除借款,所剩无几,又得到处借钱借米过日子。八宝常常到住在本大队不远的大妹子莲子那里去借。 莲子婚后,开始几年,还到生产队干活,生养了一儿一女后,不能挣工分了,只好依靠在地质队工作的丈夫,每月寄钱回家维持生活,经济也不宽余。所以,八宝每月发工资后,立即归还所借。然后,过不了几天又去借。莲子很体谅哥哥的难处,从不说二话。 八宝在万不得已时,只得靠把家里的旧书报纸翻寻出来,捆扎成一包,去收购站卖几个钱,然后再到粮管所买米下锅。 校长很同情八宝的家境,为照顾教师家属,爽快地答应开学后就上班,干点冲压电池底板等轻活、手头活。 八宝翠香上班后,两个孩子只能跟进学校。他打算央求幼儿班老师,接收未满五周岁的大儿子汪宇,把暂时不能入学的小儿子汪宙随身带着上班,以便照看。学校领导和群众都同情八宝的困难,一一满足了八宝的要求——翠香在校办厂做工,大儿子上幼儿班,小儿子像尾巴似的,一刻不离地跟着八宝备课改作开会,甚至进课堂。 八宝上课时,怕他在外边乱跑,出危险,只好向领导请求准许带他进课堂。八宝反复叮嘱儿子,要遵守课堂纪律,不准随便跑来跑去,不准妨害教学。 开始,汪宙很乖,很听话,同学生挤坐在一起,很规矩地听八宝讲课,看同学们读书做作业。学生很喜欢小宙,弄点小玩意哄哄他。后来,他渐渐混熟了,不大安稳了,有时在学生座位旁边跑来走去的,玩弄学生的文具书本,影响课堂教学秩序。弄得八宝十分恼火,也无可奈何。有时不得不叫他到教室外边去玩,或者请其他没课的老师暂时代管一会。 一天上午第二节课,八宝为本县和兄弟县的三十多位语文老师开观摩课。八宝不能再让汪宙跟进课堂了,只好让他在校园里自个玩耍。不料,正当课上到一半时,八宝忽然发现,爬上水泥乒乓球台上玩耍的汪宙,不慎突然摔了下来,跌得头破血流,大声哭叫“爸爸”。 八宝眼睁睁地看着摔倒在地,满脸鲜血的儿子,却无法相助,心疼如刀绞。然而,他强装没事,继续授课。 幸好,这一幕,被在教室后面听课的本校女教师瞧见,便立即向八宝使了一个眼色,示意他马上去救护汪宙,叫他放心上课,便轻轻地起身离开教室,跑到乒乓台边上,把躺在地上惨叫的汪宙抱起,送到办公室里清洗包扎抚慰﹍﹍ 一九七五年暑假后,赵银花的丈夫因没搞出大问题,被从下放的古城农村解放出来,调到西坝公社当革命委员会副主任,她也调入东风小学。此时,赵银花已有两女一男,共三个孩子,都转入东风小学读书。 没想到,老同学分别多年又重新相聚,大家都非常高兴。赵银花一如既往地关心帮助着八宝,常常在八宝工资周转不过来之际,没钱买米下锅的窘迫之时,不等八宝开口,就拿出五元十元,给予接济。八宝夫妇感激不尽。 一九七六年,刚放暑假。过度疲劳,严重的营养不良,使得他的左眼眼病再次复发,眼底大量出血。县医院建议他,必须立即转院到南京诊治。 八宝很矛盾:如去南京,重病缠身的妻子无法照顾两个幼小的儿子,八宝哀求医生就在县里治疗,但医生警告他说,如不到条件好的省级医院眼科诊疗,后果严重,可能要很快影响右眼,甚至双目失明。 八宝不得已,只得服从医嘱。为了减轻妻子的负担,他决定把五岁的大孩子随身带着去南京就医。而托人带信请岳母来家陪护妻子几天。 临行前,在南京下关百货公司工作的表姑正好来西坝,探望下放在附近农村的儿子女儿。三婶是她的亲姑妈,所以一并前来看望姑妈一家。她有点责怪八宝,去年三婶去世没通知她,关切地询问八宝的眼睛和家庭近况。听说八宝要带汪宇上南京看病,就把南京下关家里的钥匙交给八宝,叫八宝住到她家去,不要花钱住旅馆。八宝和翠香对表姑从前和这次的关心帮助,感激不尽,硬留她吃过午饭才走。 第二天早上,八宝带着才四岁的大儿子,拖着病体,冒着眼病随时恶化的危险,再次赶赴省工人医院眼科就诊。 到南京后,他一下车,见车站附近的饭馆里,正在卖热气腾腾、肉香扑鼻的大包子。八宝拣五毛钱二两粮票一只的鲜肉包子,买了四个。父子俩早上吃的稀饭 已化为乌有。汪宇从来没见到、更没吃过大而肉馅多的包子,开心死了。两人狼吞虎咽,不消几分钟就下了肚,连掉在衣裳上包子皮屑,也被爷儿俩小心地捡起来,塞进嘴里。 吃过肉包子,他带着儿子,乘公交车,找医院,看医生,做检查,取药品。有时抱着,有时背着,还有时搀着。懂事的汪宇看见八宝气喘吁吁,十分吃力的样子,往往吵着挣扎着下来,自己行走。在暗室里做眼底检查时,胆小的汪宇紧紧偎依在八宝腿边,不肯离开一步。 经检查,八宝需要住院治疗。八宝把实际困难同医生说了,要求开点药回家服用。医生责备八宝看病还带着孩子,对自己的疾病极不负责,但无奈地看看八宝身边的汪宇,只好同意了,并再三叮嘱八宝,至少要卧床休息半个月,不能再跑来跑去的,还须按时服药,还在医嘱上写着:“不宜长时间用目,建议改换工作。” 看完眼病,已是下午,来不及回家。八宝带着儿子前往下关,找到表姑家住下。然后,把儿子带领到附近的长江边上,眺望宽阔悠长的江水,数着缓缓驰过长江大桥的长长的火车车厢节数,回答着儿子的各种为什么。幼小的汪宇才出世,就进了大城市,今天又见到了大桥、长江和火车,高兴得手舞足蹈。望着儿子天真快乐的神情,八宝忘却了一切犯心事,笑了。 次日,八宝惦记着家中的病妻和弱子,一早就乘车回到西坝。岳母也回古城家去了,说家里很忙,养了不少鸡鸭鹅猪,其他人在队里上工,而她每天起早摸黑,烧锅弄饭,饲养家禽家畜,实在走不开。 正好是放暑假期间。八宝一边服药治疗,一边照顾着病妻弱子,虽然不要上课改作业,但从未卧床休息过一天。他的左眼底没有新出血,玻璃体里的淤血吸收缓慢,已慢慢形成了玻璃体浑浊,以致视物模糊,视力很差。所幸,多年的病史使八宝具备一定的心理承受能力和治疗经验,这次复发,并没使他惊慌失措,而且右眼尚好,开学后准备照常带病上班,并没有把医生的嘱咐当回事。 半个月后,病情稳定,八宝还能坚持正常工作和生活。在这个多灾多难的四口之家里,他是全家的顶梁柱,不能垮掉。他必须挺住!必须坚持,坚持,再坚持! 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翠香的病情稍微稳定,能起床,做些家务。前两天,趁八宝还没开学上课,娘家接她回去休养一段时间去了。在娘家,她的母亲相信鬼神,带着她四处求神拜佛,但并没奏效。 七月二十日下午三点半。离开学还有十天。 天空乌云翻滚,草屋里闷热如蒸笼,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八宝穿着有几个破窟洞的背心和灰色旧短裤,利用开学前的空闲时间,正在小台子上,用卡片教两个孩子认字识数。八宝深谙从幼儿抓起对成材的重要意义。他明白,在家庭中,千头万绪,培养好孩子是第一条;工作忙,家务忙,教育好后代不能忘。他希望孩子长大后,能跳出“农门”,不再吃黑市粮,而且比自己有出息。尽管贫穷,疾病,劳累,家务缠身,琐事难脱,困难重重,他还念念不忘对儿子的启蒙教育。 兄弟俩都赤裸着上身,穿着开裆短裤衩,挺着鼓鼓的小肚皮,光着小脚板,在很认真地跟着八宝学习。五岁的汪宇,稀疏的头发,扁扁的后脑勺,剪了个桃子头,温顺喜静;三岁的汪宙,圆滚滚的脑袋,同样的桃子头,但极短的头发几乎根根竖立着,十分活泼好动。 小台子的一面靠在墙壁上,余下的三面,是他们父子仨的位子。虽然兄弟俩一大一小,但所学的内容是相同的。他循循善诱,教得有板有眼,生动有趣,两孩子也学得津津有味,成效不错。他有时还要回答两人提出的各种奇怪的问题。尤其是小宙,十分聪明,哥哥会的,他基本上也会。一百个常用字和一百以内的数字及加减法,基本掌握了。看到两个孩子专注的神情和差强人意的效果,八宝心里甜滋滋的。 教学完毕,两个小孩跑到室外玩耍,八宝收罗东西准备烧夜饭。突然,八号台风袭来。孩子们马上缩回草屋里。屋外风雨大作,天空阴暗下来。不一会,瓢泼大雨在地面上冲击出无数个小坑,瓦屋上冒起水烟,屋前屋后的水沟里,漫溢着浑浊的积水;风越刮来越凶,仿佛要把所有的树木连根拔起,把全镇的房屋桥梁掀倒摧垮。 八宝的三间草屋在疾风暴雨里剧烈地摇晃着。两个孩子吓得躲藏到八宝身边,紧紧地抱着八宝的大腿,哭着喊着。 紧接着,随着“砰砰,咯嚓”几声惊人的巨响,屋顶上的稻草被撕掉一大块,可怕的风雨立即从通了天的大窟窿里灌进屋内,将来不及收拾的卡片纸张文具,统统抛撒在泥水里。堂前积水越来越深,茅屋随时可能垮塌,情况十分危急。 逃命要紧!八宝当机立断,一手抱一个儿子,冲出屋门,顶着狂风大雨,跑向对面的云头家避难。云头家住的是土改分的瓦房,比较牢固,在村中间,四周又有房子挡风。 云头夫妇也刚从田里跑回家,浑身湿透,紧拴大门,正在喘口气。一听见八宝在拼命地敲打大门,呼喊开门,连忙拉开门,让像三只落汤鸡的八宝父子进得屋来,即关上了大门。云头夫妻俩一边安慰他们,一边端凳子让他们歇歇,拿来干毛巾给他们擦雨水,还往惊魂未定的两个小家伙手里塞进热芋头。小兄弟俩终于安定下来,没有了哭声。八宝连声说谢谢,谢谢。云头说,不要谢,老邻老舍的,这点小事做得到的。只要大人小孩没伤着就好。 八宝说,这鬼房子,不能再住下去了。今年下半年就是不吃饭,也得改造,哪怕做小点的瓦房。云头点头赞成,说缺钱少料,请亲戚朋友帮帮忙。云头说,我家没钱帮忙,只好到时帮你家趁小工,多帮点力气。八宝说,那就很好了。 风雨稍微小点了,八宝在云头和堂弟的帮助下,采取紧急措施,把屋顶修补好,把一片狼藉的屋内外收拾好。 傍晚,台风终于过去了,李家坝埂上恢复了平静。八宝把孩子接回家,来不及做饭,就下了点面条充饥。吃完晚饭,还要烧热水给孩子们洗澡。很晚,他才顾得上自己洗澡。 盛夏的夜晚,蚊虫肆虐,酷暑难熬。李家坝埂上的人家都在室外乘凉到深夜。八宝也把一张竹床搬到门前空旷处,让孩子睡在上边乘凉 第六十三章 十六年后。 一九九二年十一月二十二日。星期一。午饭后。 深秋季节。马路旁的一排排白杨树,已经开始凋落枯黄的叶子。 秋风飕飕,寒意阵阵。下了几天的绵绵秋雨,上午才停。 西坝镇东南边。位于宁广公路西侧的西坝中学围墙外。 围墙下边,农民的一块块田地里,山芋萝卜长得崩开了塄背上的泥土,裸露出滚圆的上身。一大片成串的黄豆节子鼓鼓囊囊的,等待人们来收割。 已届“知天命”之年的汪八宝,模样比十六年前大为改观:岁月的风尘,在他略显年轻的脸面和宽亮的额头上,留下一道道深深的印记;吹过风的西妆发型还找不出一根银丝;一米七二的身躯上,外着一身黑色化纤西装,里穿白衬衫,配上擦得乌亮的猪皮鞋,左手腕上戴着一块锃亮的钟山牌手表,使他比原来做小学教师时期潇洒了几分。 他现在已经是西坝中学的高三语文教师,学校教务处副主任。今日下午,他没有课,有关教务工作也安排妥当,午饭后,他特意请假来此接一个人。这时,他手持扁担绳子,一会儿站着,一会儿坐在路边的石头上,眺望着向皖南延伸的马路的远处,显得心神不定﹍﹍ 那场史无前例的浩劫刚一结束,上进好学的他,就幸运地参加了文革后的第一批高等学校函授学习。那年,他已经是三十五岁,还在小学任教。 是高尔基的名言激励了他:如果不想在世界上虚度一生,那就要学习一辈子。又是苏轼的古训鞭策了他:古之立大志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韧不拔之志;更是巴斯德的警句告诫了他:机遇只偏爱那些有准备的头脑。 一听到南京师范学院中文专科在高昌县招收函授生,他就积极申请报名,参加招生考试。 凭着比较扎实的基础和夜以继日的紧张复习,他被录取了。经过三年业余学习,他拿到了南京师范学院颁发的大专毕业文凭。尽管是函授生,他终于圆了多年的大学梦。手捧红塑料封皮的毕业文凭,幸福和喜悦的泪水在他眼眶里闪亮。那份高兴和激动就别说了。 文革后人员调动、中学专任教师紧缺。他又因取得了大专学历,被调入了西坝中学担任初中语文教师。为能胜任中学语文教学工作,他趁热打铁,更上一层楼,又马不停蹄地报考了南京师范大学中文专业本科函授招生考试。 幸运之神再次光顾于他——在全县十二个同类报考者中,唯有他被录取了。他在家有病妻羸子、缺吃少穿的困境里,拖着亚健康状态的身躯,以坚韧不拔的意志和持之以恒的毅力,在学校领导的鼓励和支持下(让他报销车旅费教材费,外出学习算公假并帮他调课),战胜了难以想象的困难,在较好完成中学语文教学任务的同时,历经连续三个寒暑的艰苦奋斗,通过了汉语言文学本科专业十四门课程的考试及考核,1985年暑假,他成了文革后高昌县第一个汉语言文学本科函授毕业生。 让他难以忘怀的,是他外出听课乘车途中,因通宵达旦的复习、用脑过度,曾几回晕倒在候车室的长椅上,错过了乘车时间;他几次专业课考试前,都是在住院病床上复习的﹍﹍ 让他感慨万千的,是他的学生变了他的专业课老师。中师毕业实习时,被他读错名字的千墩山小学四年级学生李罡,在文革后首次高考中,考取了南京师范学院中文系,接着又上北京师大、读完研究生课程,回到南师大任《语言学概论》老师。他感谢这位从前的学生不忘旧情,笔下留情,把他认为最难学的《训诂学》的成绩,从59分提高到61分,才免除了补考的麻烦,通过了全部必修课考试;他无限感慨和衷心祝福,改革开放的好政策,让一颗颗埋没在沙石深处的金子得以问世、闪亮发光﹍﹍ 更让他无比欣慰的,是在八宝“考上大学,跳出‘农门’,争取不吃黑市粮,出息超过老子娘” 的不断说教下,在八宝六年如一日从中师奋斗到本科的言传身教下,父子竞赛,相互激励,两个儿子学习格外勤奋,皆以西坝中学中考第一名的资格,考入了省重点高中,又都先后以全县名列前茅的高考成绩,考取了重点大学。 在新时代无限广阔的天地里,在优越宽松的环境中,他的聪明才智和潜在能力得到释放,工作热情和文艺水平充分发挥。人到中年的他,在人生舞台上,上演着一个个精彩的节目: 他从初中教到高中,教学业绩出众,1987、1988、1992年,他任教的三届的高中毕业会考、高考预考和高考成绩,跻身于在全县同类学校前列; 他教育教学研究又出成果:他的《文道巧结合,渗透加灌输——试论中学语文教学的思想政治教育》的论文,在全县德育经验交流大会上做专题发言,引起较大反响,多篇教学教育论文在县市教育学会获奖; 1985年,他热诚讴歌土地承包制的诗歌《唱唱生产责任制》,在县文学刊物上问世;1988年,他鞭挞旧风陋俗的小剧本《喜庆之日》,又在《高昌文艺》上发表﹍﹍ 在文革后实施首批教师职称评定时,他顺利地被评为中学一级教师。 随着改革开放列车的不断提速和国民经济的日益好转,他的月薪也以加速度驶入了快车的轨道:从文革前的两位数35、5元,神速推进,长到三位数,正向四位数挺进﹍﹍ 正在八宝踌躇满志、日益长进之时,患难之交的李校长被县文教局调来西坝中学当党支部书记和校长。李校长告诉八宝,已入党并爬到副校长之位的陈通,最近因触犯军婚被查办,告诫八宝不要幸灾乐祸,而要吸取教训,在无论在逆境或顺利的时候,都要遵纪守法,谦虚谨慎。李校长的调动,又为八宝的发展带来了难得的机遇。 于今年春节后,八宝被提拔为教务处副主任,成了学校的行政领导和教学骨干。今年新学期开学,他在连续送走四届高中毕业班后,又接了新一届高三班课务。当校中层干部以后,他只教一个班的课了。但是,一个有二十四个班的完中,其教务处的工作相当的繁琐和细致。所以,他的担子仍然不轻﹍﹍ 今天他要接的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妻子翠香。翠香到杭州给姑妈家当保姆已一个多月了。 一个月之前,八宝的杭州姑妈又是来信,又是来电话。说她家女儿汪涓涓三年前,从单位辞职,嫁给一位侨居法国的温州大学生,去年生养了一千金。夫妻俩忙于事业,想请外国保姆照顾,但费用昂贵,又不大放心。不久前,汪涓涓把不满两两周岁的孩子,从法国带回家,让母亲汪红宇想办法找人照顾孩子。 这时,汪红宇又想找江苏娘家的侄女莲子和梅子。自家人,自己的一双儿女是他们带大的,如果能来,那非常合适——因为只要管饭,连工资都不要支付,而且做事勤快,又绝对听从她的吩咐,可以放心。无奈这两人,已经嫁出汪门,又在单位上班,无法前往杭州再做她家的保姆。 然而,她不死心。她打起了侄媳妇翠香的主意。叫翠香先去救急,暂时帮一个月的忙,一找到合适的保姆就让翠香回来。 1979年9月,八宝的妻子翠香随着丈夫调入中学任教,也跟进了中学做工。身体虚弱的翠香开始在在校办工厂里绕线圈,做记件工。她起早贪黑地干,手指都绕出了血泡老茧,每天还只能做四、五毛钱;后来校办厂倒闭,又在中学小吃店和小卖部做临时工,每月挣点零用钱补贴家用。 八宝的两个儿子全在外地读书。这时,家里只剩八宝夫妻俩和老父亲汪尧发。 今年春夏之交时,校办企业也实行承包制,翠香和几个教师家属在竞标中败北,失去了在学校的那份工作。正在家闲着为失去工作而发愁的翠香,听说杭州姑奶奶那边找保姆,她就动了心想去——一来,可减轻八宝的经济负担,两个孩子在上大学,单靠丈夫微薄的工资是远远不够的;二来,自己从来没出过远门,只见过簸箕大的一块天,想趁这回去见见世面,开开眼界,看看人间天堂的花花世界。 八宝开始不想让她去,担心她的身体吃不消,多吃了苦,病情要加重。再说,如果翠香到杭州去了,他就要增加不少家务负担,学校的工作又是那么紧张。 十多年前,汪尧发退休时,正是儿子非常困难的时期,他不回家帮儿子一把,却继续在商店留用到66岁。然后,又去调到县城工作的小女儿梅子那里,帮看孩子十二年——因为他不想跟儿子媳妇受苦受累;加之家里的房子太小,没有他的栖身之处。 终不能让老父亲在妹子家呆到死啊。于是,八宝夫妻俩披星戴月,共同奋战,在亲朋好友的合力支援下,搭建了三间砖木结构的平屋。汪尧发才有一个房间。汪尧发七十八岁时,外甥女上小学,不用照看了,才回儿子这边来养老。 这回,他竟然也叫儿子让翠香到杭州去。杭州的小妹子汪红宇,虽然只是汪尧发的同父异母的小妹子,求学期间,在经济上并没从同父异母的哥哥这里得到丝毫帮助,但工作后十分巴急娘家人,尤其不计前恨,待汪尧发胜于亲兄弟,每年要送他不少名烟和补品。这让汪尧发很愧疚,觉得在妹子急需帮助的时候,不能不去帮一把。所以,他竭力主张让翠香到杭州帮一帮。 八宝答应了,他叮嘱妻子,去了以后,千万要注意自己的身体,感到有什么不舒服,要及时同姑妈讲,尽量早点回家,还递给她五十元零花钱。 一个月前,他请了三天事假,专程护送妻子赴杭州。为了方便安全,他上午从县城乘车到南京,次日再转乘南京直达杭州的早班汽车,顺便看望在南京工业大学读二年级的小儿子汪宙。 下午,汪宙带着父母参观了大学校园里的教学楼、实验楼,以及食堂、宿舍。当晚,夫妻俩就住宿在大学的招待所里。 见到儿子在这么好的大学读书,翠香非常开心,瘦削黄黑的脸上绽放着灿烂的笑容。她在儿子宿舍里,硬是要把儿子藏在床底下来不及洗的臭袜子脏手巾,从儿子手里抢过来,拿到盥洗间洗干净,才到招待所休息。 八宝本想带妻子乘火车再去苏州,看望在苏州大学外语系四年级读书的大儿子汪宇,但因最近汪宇正在昆山搞毕业实习,未能成行。 第二天一大早,汪宙把父母亲送到开往长途汽车站的公交车站,便分手了﹍﹍ 这一去,很快就是一个月。就在十天前,八宝给姑妈写了信,问翠香身体如何,尽量让翠香早点回家。昨天,八宝接到杭州姑母电话,说翠香明天回家,乘早上六点开往安徽马鞍山的班车,大约在中午十二点到下午一点期间路经西坝,要八宝早一点到中学附近的路边接应。 八宝在不停地抬腕看手表。八宝焦急地等候了三个多小时,时近下午四点,才见一辆开往马鞍山的杭州客车,缓缓地停靠在他面前的马路边。八宝赶忙走近车门,只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吃力地提着两个大包,慢慢地走下车来——翠香到家了! 八宝见妻子比一个月前走时明显消瘦,颧骨凸起的脸颊没有一丝血色,眼眶灰黑而凹陷,说话有气无力。 但八宝惊喜地发现,翠香烫了很时髦的齐肩卷发,这是她平生第一次烫发。在八宝眼中的她,比任何时候都要好看。八宝连忙上前接过两个大包,用扁担绳子挑着,让妻子慢慢地在前边走,他在后边不紧不慢跟在后面,两人不时地交谈着: “今天什么时候在杭州动身的?怎么才到?” “今天早上四点钟就起来了。姑妈帮买的六点的车票,她打的送我到汽车站,上的长途车。车子在长兴抛了锚,耽搁了。” “姑妈放你回来吗?她收到我写的信了吗?” “你不去信催,她还要我再做一个月呢。我在那里很不习惯,老早就想回家了。你去了信,正好救了我一命。” “怎么不习惯?家务事情多不多?姑妈待你好吗?” “别说了,姑妈人倒好,脾气很怪,一点小事就发火,动不动就骂人,真的受不了。平常事情并不多,可是,那孩子确实难服侍:白天睡觉,抱抱摇摇,按时冲奶粉喂,要配其他营养在奶粉里。还要用天平称规定的斤两。超过时间,斤两多一点少一点,姑妈都要骂人;特别是夜里,还要喂两次,一回是十一点,一回是天快亮的时候,大约三四点钟。每天夜里,我都睡不到觉。唉﹍﹍” “你脸色不太好,路上没吃中饭,一定饿坏了吧?我今天特意买了鸭杂碎,已煨好了,等你回来吃。” “早上吃了两只小笼包子,车子开出来一会,就全呕掉了。一路上,车子颠得厉害,头晕得很,肚子里难过,一直想吐。” “马上要到家了。好好休息一下,就会好些的。” 两人绕过学校长长的围墙,转过弯弯的李家坝埂,踏上了后街青石路,八宝的家就在不远的坝埂边。一路上,街坊邻舍见到翠香回来了,都亲热地打着招呼。翠香也强打精神,一一回应着。 终于到家了。 翠香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家。这个有两个房间、一间堂屋和一间小厨房的八十多平米的瓦房,是她五年前,和八宝用双手和汗水共同建造起来的,永远告别了新婚时居住的破草屋。 这时,汪尧发在房间里死抽香烟,旁若无人。翠香也没喊公公,而刚落座,就不顾疲劳和虚弱,抓把扫笆,打扫脏得开不得眼的庭院。 “翠香呀,你回来啦!”不知何时,八宝的丈母娘连喊带叫着进屋来了。 “娘,我刚到家。你怎么知道我回来了?快进来歇歇。刚好吃晚饭呢。”翠香忙把娘迎进屋内。 “丈母,什么风把你老人家吹来的。快来吃饭吧。我们刚刚到家。”正在厨房端菜饭的八宝也赶到堂屋来。 “我没工夫在这里吃饭了,家里还有稻子晒在场子上要收哩。你到杭州去,这么大的事,怎么不同我说一声。你的身子不好,帮人家做用人,吃得消吗?累坏了,还不是自己倒霉。”翠香娘望着女儿黑黄消瘦的面容,心疼地埋怨着。 “都怪我,做事太慌张,没来得及同你老人家商议。”八宝解释着,“今天,你就别回去啦。翠香刚回来,晚上也好聊聊呀。” “只要人没事就好。反正,翠香是你的人。我老了,也管不了那么多啦。我今晚不能在这里歇,等农忙过了,再来多住几天吧。”翠香娘板凳还没坐热,就起身回去了。 晚餐时,八宝把烧好的鸭杂碎汤和三个小菜,端上桌子。汪尧发只顾呼哧呼哧地先吃过晚饭后,就关上房门,早早休息了。 饿了一整天的翠香,空空的肚子,凹瘪得紧贴着后脊梁,没有一粒食物,但头脑还晕忽忽,胃里只想呕,没有一点食欲。 “吃一点吧,看你快饿坏了。是早上特意为你买的。”八宝劝翠香吃一点。 翠香知道丈夫手头缺钱,很少买荤菜,见桌上八宝为她准备的饭菜,极其虚弱疲惫的她,勉强喝了点鸭杂碎汤,用开水和着鸭汤,泡了半小碗米饭,硬是吞咽下肚。 晚饭后,八宝要去学校值班,高中部的十二个班和初三的四个班,还在上晚自习课,他还有好多作文和课堂练习没批改。他叫妻子早点休息。翠香说,我没事的,你快学校值班去吧。 晚上十点半,八宝才下班回家。八宝的房间,在西边的一间里。房间有三米多的开间,七米多的进深,两米多高,比老草房宽敞明亮多了。但因没钱装修,四周墙壁涂仅粉着一色的灰水泥;房间上面,用刷着旧报纸的芦菲铺着,当天花板。在翠香去杭州前的暑假里,八宝和妻子请人把房间里的地面上,浇上了平整光洁的混凝土,使地面不再七高八低,凸凹不平。 房间里的家具已鸟枪换炮——原来结婚的那张老床和用洋槐树打的半橱,被淘汰了——转移到东边汪尧发房间里,只留下那个洋槐树红漆箱子。现在,房间里,靠中柱摆放的,是在新房落成上梁时,两个妹妹赠送的一张西式高低床及其两只床头柜,床对面一张西式高低橱和橘红色书橱并排着。书橱的三层里,整齐有序地排放着各类书籍,其中大学中学教材和教学参考书居多。 南边窗户下,紧挨着书橱的一张写字台,也是两个妹妹家送的,八宝在家办公学习时就坐在这里。房间靠南边窗户边,还摆放着八宝丈母娘家和姨亲们送的一张四仙桌以及两把折叠椅。 翠香还没睡。八宝见虚弱的妻子正还在整理着从杭州带回来的东西,把她的换洗衣杉鞋袜,一一从旅行包里取出,放到半橱和箱子里。 “你还没睡呀。别弄了,明天还有时间整理呢。你快早点睡吧。”八宝关切地催促着。 “我走的这个月里,你一天忙到晚,你也累了,快休息吧。哦,上回临走时,你给我的钱,还是还给你吧。”翠香说着,从小黑皮夹里掏出那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五十元钱,完璧归赵地交给八宝。 “怎么,你一分钱也没用?你呀,你,你真﹍﹍”八宝为妻子的节俭深深感动 “家里正缺钱的时候,不需要用的钱,就不用啦。再说,在杭州,姑妈什么都买好了,不需要我用钱的。还硬不少钱为我烫了头发。你再看看这照片,是前几天,姑妈和涓涓带我去玩了一回拍的。”翠香又从提包里取出一个大信封,倒出几张在西湖边的翠香烫着秀发的彩色照片,“我不肯去玩,不肯拍照。姑妈骂我乡下佬乡下见识,没福气。其实,我身体差,一坐到汽车里,就心闷得慌,头晕得要死。一下车,我就呕。唉,我真没福气啊。” “不对,你有福气的。翠香啊,我们就要享到儿子的福啦。汪宇马上大学毕业了。上次来信说,他学的外贸英语专业很吃香,很枪手,他在毕业之前,获得了大学里朱敬文奖学金,这是苏大最高的奖学金,还评上了“优秀大学毕业生”,被第一批推荐到昆山开发区。这个开发区是国家级的,许多人想去,还没得去呢。再过两年,汪宙又要大学毕业啦。我家是锦上添花,双喜临门。那你真是个福妈妈了。你能不高兴吗?”八宝兴致真浓,越说越开心。 “我高兴啊。孩子啊,你们真为汪家争光了。我就盼望着有这一天呀。”翠香笑得很甜美,蜡黄的脸上泛起了一阵阵红晕。 八宝有长时间没见过妻子脸上这种灿烂的笑容。八宝也开心得笑了。 “你真上相,真漂亮。”在二十五瓦的雪亮的电灯光下,八宝望着照片上烫着秀发、瘦弱但清秀的妻子,不禁涌上一股冲动,一把抓住妻子有点冰凉的手,紧紧搂抱住小别一月的翠香,亲吻了一下她的前额。 “别这样,别胡来。我真的没一点精神,也没一点心情。”翠香一把推开动手动脚的八宝,“我先睡了。你也早点睡吧。” “好好好。我还有几本作文没改完,明天上午就要发下去做,改好后,我就睡。”八宝体谅妻子虚弱的身心,抑制住自己的感情,连忙松开紧搂妻子的双手,坐到写字台前办起公来。 桌上的兰色小闹钟上的指针,已走近十二点。八宝批改完最后一本作文,写下评讲材料,就到正屋西边的小厨房里,用热水洗脸洗脚,然后,才上床睡觉。八宝轻轻撩开被头,在乳白色的柔和的灯光下,翠香虽然被病魔和劳累折磨得形容枯瘦、弱不禁风,但风雨同舟患难与共的二十多个春秋的夫妻深情,让他感到妻子仍然那么美丽动人。他的心再次动了。 然而,他不忍心打扰已刚刚睡着的妻子,就拉灭电灯,悄然钻入被窝。 他自己也确实很累,躺下不一会,就酣然入睡了﹍﹍ 第六十四章 “砰通!啪嗒嗒!” 凌晨三点,在万籁俱寂的时候,几声沉闷惊人的响声,突然将八宝从睡梦里惊醒。 他立即翻身起床,拉亮电灯,发现睡在身边的翠香不见了,却卷曲着套有棉毛裤褂的身子,默无声息地侧卧在水泥地上。墙角边的马桶还开着,盖子丢在马桶旁边。 八宝慌忙上前,吃力地抱起昏迷不醒的妻子,慢慢地放置在床上。原来,翠香是在起身上马桶解手时,突然晕厥,倒在地上的。 八宝见翠香面无血色,双眼紧闭,身体僵直,便大声呼喊着妻子的名字,却毫无反应。八宝更慌了手脚,用手指不停地掐压她的唇中,口对口地进行人工呼吸,但无济于事。 慌乱中的八宝想到了赶紧找医生急救。可是,没有电话,没有年轻人在家,也没有一个帮手,无法将翠香送医院抢救。他不愿叫醒年迈的父亲,更不想惊动更多的邻舍。 时间就是生命。妻子命系一线,刻不容缓!危急时刻,他想到了就在附近的好友云头。 他急忙拉开房门和大门,先去好友云头家求援。。或许是八宝怕惊扰其他邻居而声音不高,或许是辛苦一天的云头家人睡得太深沉了,八宝连喊几声,均无回音。 离八宝家不远处,有个姓潘的赤脚医生,医术不错,很有名气。八宝想找他来抢救,是最方便最快捷的。然而,八宝敲了潘医生家几下门,却无一点回响。 八宝只得再敲,并大声叫唤着:“潘医生,潘医生!对不起,打扰你啦。我家老婆发急病,麻烦你去看看,好吗?” “发急病,快去送医院啊!我这里不行啊。”屋里的的灯未开,却传出这么一句让八宝绝望的话。 八宝不能耽搁了,便立即赶往医院。 后街路旁电线杆上的路灯,被淘气的孩子用弹弓打掉几盏,还有坏了几盏。剩下的几盏,在漆黑的夜晚发着暗淡的黄光。寒冷的夜风,凄厉的狗叫,让惊弓之鸟似的八宝浑身瑟瑟发抖,步履艰难,怎么也跑不快。一路上,他的耳朵里,仿佛老是有个人在催促他:“快点快点!翠香要死了!” 离医院不到一华里的路程,八宝感到却好象有十来里,他还摔了好几跤,膝盖和手掌被碎砖尖石磨擦得直冒鲜血,他也顾不得了。他只有一个念头——赶快找到医生来抢救妻子。 八宝好不容易跑到医院三楼病房值班室。此刻,病房里非常宁静。只有一位医生在值班,另一位护士在办公桌前打瞌睡。这时,他上气不接下气,额头上冒着热气,全身内衣被汗水湿透,刚开口,却被值班医生告知:现在病房里只有他一人值班,实在走不开,不能出诊,要八宝把病人抬来医院救治。 八宝又一次失望了。 “医生,麻烦你到我家去一趟吧,夜里找不到人抬,我,我老婆快不行啦!”他想求求医生。 “那我没办法了。我不能只为你老婆一人,而放弃全院的病人啊。还是快找人帮忙,把她送来吧。别再耽误时间了。” 医生以完全正当的理由拒绝了八宝。 无奈,八宝只得掉头回家,去找人帮忙。路过后街时,他先跑到姨妹家去求援。姨妹家就靠马路边。姨妹桂香是翠香结婚两年后,嫁到西坝来的。姨妹夫是皮毛个体经营户。姨妹夫家门前停着一辆三卡。大门半开着,屋里的灯亮着。八宝急忙推门进屋告急。 姨妹夫正在把收购的羊皮整理打包,搬上三轮卡,趁天亮前赶往皖南皮革厂交货,上午还要返回。 “桂香,你快去姐姐家看看,我已叫了张师傅的的车子,马上就要开车,不能去望你姐姐。你先快去吧。”姨妹夫对桂香说罢,即开车走了。接着,桂香跟着八宝向李家坝这边跑。 “桂香,你先到我家去,我马上去找几个老师,来抬你姐去医院。”八宝心里无时无刻不在担心着不知死活的妻子的现状。 八宝忽然想起在后街住着两位学校的同事,何不去请他们帮一把呢? 万不得已,八宝只得深夜惊扰学校的老师了。他很快叫醒了这两位老师。两位老师急人所急,快速反应,立马借到一副担架,小跑步地抬着担架来到八宝家。 这时,桂香已早一步赶到翠香身旁,见翠香不知在何时已经醒来了。桂香正在给翠香揩脸洗身换衣裳,喂糖开水,然后,又替翠香洗刷裤子——翠香在突然昏厥时大小便失禁,弄得内外裤子一塌糊涂。 见妻子醒了,八宝的悬吊的心才稍微放了一点下来。 紧闭房门的汪尧发也被家里的吵嚷声引出来了。当他知道翠香夜里发病的情况后,立即回房内取出三百元,交给八宝,要八宝送她去住院。八宝拒绝了他的好意,说先不去住院,暂时用不着钱。 “好点了吗?你不要紧吧?”八宝俯伏到翠香脸前问,“我请两位老师来了,马上送你到医院看看。” “我好了,没事了﹍﹍别大惊小怪的,麻烦人家,害人家不睡觉呀。我不要紧的,睡睡就会好的﹍﹍”翠香用低微的声音说。 大家都催八宝赶快送翠香去医院。可是,倔强的翠香怕八宝多花钱,坚决不肯去。来帮忙的老师也说,现在不宜搬动她,最好先让她躺着好好休息,等天亮了再请医生来看,是否需要住院治疗。八宝觉得此话有理。两位老师只好先离开八宝家。 桂香见翠香病情稳定些,也回去了,说把家里料理一下,等会再来看翠香。 曙光驱散了满天的乌云,熬过漫长的黑夜,黎明终于来临。 天亮了。经过半夜惊吓和折腾的八宝,已筋疲力尽。他烧好稀饭,弄了点咸菜,送给翠香吃,但翠香只吃了半小碗,不一会,全呕吐掉了。 八宝写了一张请假条,托路过的学生捎带给学校,向校长和主任请了半天假,在家照顾妻子,打算上午去找医生来家里为妻子看病。翠香说,我不要紧,你只顾上班去好了。八宝说,上午我已请好假,我马上去找医生来给你看看。假如无大碍,我下午再去上班。 早饭后,八宝到镇上请来一位名中医为翠香号脉,开药方。医生临走时并叮嘱暂时不要搬动病人,把开的中药吃下去再说。八宝到中药房抓了三副中药,又到街上买了一些苹果和冰糖来。八宝知道翠香平时最爱吃苹果荸荠等凉性的东西,因血液内红斑狼疮病毒作祟,内火严重,常常发热而口干舌燥,但因为舍不得花钱,总是拣最便宜的买。 上午,桂香一直在翠香身边照顾姐姐,直到做午饭时才回家;中学里一起做工的几个女友也来看望翠香。翠香泪水汪汪地同女友交谈了一会。 八宝把中药煎好,倒在蓝边碗里,放在床头柜上,并将苹果削好,搁在小白瓷盆上,把冰糖块放在小碗里。八宝叮嘱翠香,等药稍冷就喝下去。 翠香患病十七年来,强脾气被病魔磨得几乎没影了。翠香披着衣裳靠床背半躺着,心力交瘁,精神很差,但还硬撑硬抵着,不愿在丈夫面前显露软弱无用:“下午,你快些上课去吧。我自己会吃的。别把我当小孩子。” 谁知,翠香把汤药喝下去一半,就呕出来了,弄得床边的被单上很脏。八宝连忙拿来手巾揩干净,并安慰翠香说:“过一会,等胃里舒服些,再喝一点吧。” 翠香患病以来,八宝不知为妻子抓了多少副中药并煎好给她服用,但翠香觉得,没有那一回有这次体贴周到。 午饭后,八宝见吃了一点稀饭的妻子躺下去睡了,就把汤药热好,照样倒在药碗里,放到床头柜上;又削了几片苹果拿了几块冰糖,铺在瓷盆中,然后对妻子说:“我学校里去了。第二节一下课,我就回来。自己当心啊。药慢点喝,一回喝不下,就分几回喝。知道吗?” 八宝又倒了一杯开水:“这里倒了开水,冷着,给你喝完药漱嘴的,还有冰糖。” 翠香了解丈夫是个忙人,把蒙在被窝里的脸伸出被头,有气无力地说:“不要噜唆了,别为我忙啦,你赶紧上课去吧。” 八宝真不忍心离开病情沉重、极需照顾的妻子。但他想到,从昨日中午到现在,已有一整天没到学校去了,很多教务工作在等着他,他只请了半天假,不得不暂时离别病重的妻子。 他一进教务处办公室,老师们见他眼圈暗黑、愁容难掩,都关切地来问候。他一坐下来,便暂时忘却重病卧床的妻子,紧张地处理着堆积下来的教务工作。 教务员傅老师递给他一封苏州大学的来信。八宝忙不迭地拆开一看,脸上即流露出无法抑制的喜悦——大孩子汪宇的工作落实在昆山市外贸局,已和昆山市人事局正式签约,明年五月就要上班。以前翠香还在学校小吃店做工时,只要一接到两个儿子从大学寄来的信,八宝就马上送到小吃店给妻子看。 他知道妻子深爱着儿子,家里每年养几只母鸡,生的蛋全给孩子和丈夫吃,从来不拿到市场去卖;还要让老母鸡自孵许多小鸡,精心饲养到一斤上下,就杀给儿子吃,说这样的鸡最补人——她自己却舍不得吃一个蛋,一只鸡。 “你有两个大学生的儿子,你真有好福气啊。”每一封儿子的来信,都使小吃店的同事们羡慕不已,更让翠香脸上笑开了花。她为有这对争气的儿子欣慰和自豪。两个儿子是他不倒的精神支柱,使她始终没被病魔压垮,坚强乐观地生活着。 八宝真想马上去把这封喜信给妻子看——可是,现在,她却病倒躺在床上。而他才来上班,还有许多公事要办,不能立即回家。他打算第二节课下课回家后,第一件事,就是把这个喜讯报告给妻子,妻子一定会好得更快的﹍﹍ “汪主任,你的父亲来找你!”正当八宝在甜滋滋地翻来复去地阅读着儿子的来信时,传达室的王师傅突然跑入教务处,对八宝喊着。 八宝调入西坝中学十三年来,汪尧发这是第一次来学校找儿子。 “八宝啊,你,你家里,快,不行了,快回去!”汪尧发气急败坏,声音在发抖。 刚才,八宝离开家不到半个小时,翠香就心如刀绞,呕吐不止,连声喊着八宝的名字。然而,就在东边房里睡午觉的汪尧发一点也没听见。喊了没几分钟,翠香就一头栽倒在床沿边,再也没醒过来。 十分钟后,桂香前来看她时,才发现翠香已经不行了,这才叫汪尧发去学校喊八宝﹍﹍ 八宝见父亲十万火急的样子,知道大事不好,来不及请假就往家赶,并打发教务员小傅到街上叫一辆三卡,把翠香急送医院,另请一老师到医院,找医生到家里急救﹍﹍ 八宝一路狂奔,不到五分钟就到家门口,门前围着好多人,屋里传出了一阵阵哭声。 “完了!我来迟了!”八宝耳朵里轰隆一响,眼前突然黑了下来。但坚持没让自己倒下,冲进房间里。八宝只见桂香、莲子和堂婶、云头嫂等亲友,都围在翠香床边抹眼泪。八宝拨开他们,直扑妻子,抓住翠香冰冷的手,拼命地喊着翠香的名字。可是,翠香面如黄纸、双目微合,无声无息地直躺着,不管八宝怎么哭喊,也不回答﹍﹍ 八宝声嘶力竭地哭诉着:“翠香呀,儿子来信啦,他找到好工作了,你怎么不睁开眼睛看看啊!我下午不该离开你啊,我不该让你到杭州去啊!我不该啊。你才四十三岁啊。我对不起你啊,我对不起孩子啊!我怎么向孩子们交代呀!” 有人把八宝拖开,说现在不能哭,更不能把泪水淌到翠香的身上去。 几分钟后,西坝公社的一位医生和教务处的两位老师乘三卡赶来了。一番检查后,医生说:翠香最近长途汽车颠簸,过度劳累,导致旧病复发,以致诱发心肌梗塞;刚才呕吐时,食物阻塞了气管,没得到及时抢救,窒息而死。现在已无回天之力了﹍﹍ 傍晚,八宝的五亲六眷来了,莲子和因患肝病退养在家的莲子的丈夫来了。翠香的娘家人来了,生产队的干部社员来了,李校长率领着六位教师代表,携带着八百元借款和同事们的三百元吊丧金及花圈,也来了。大家纷纷主动地前来帮忙办理丧事。 八宝发疯似地呼号着,悲伤欲绝地痛哭着,泪水滚滚涌落在床单和翠香身上。有人赶忙把八宝架出房间。堂兄汪财宝一边竭力劝慰,一边叫八宝赶快央人料理后事,并让八宝写出两个儿子和杭州姑妈家的电话号码及通信地址,火速派人去邮电所发加急电报﹍﹍ 不一会,堂屋布置成悬挂着黑纬白帐的灵堂。翠香安详地躺在用黑纱和底朝上的竹床搭成的灵柩里。灵柩前的小祭桌子摆着放大的遗像。这相片,为前年身体稍恢复一点时所拍,是翠香生前最漂亮的,也是八宝最喜欢的的一张——翠香扎着两条垂肩的黑辫子,浓黑的柳叶眉,黑白分明的丹风眼,清瘦黝黑的脸孔上,有一对迷人的酒窝和一张倔强的樱桃小嘴。 遗像前的祭桌上,供放着香炉蜡台和祭品,三柱清香已点燃,袅袅香烟在屋内冉冉轻飘。有人在门口和灵柩前的水泥地上烧起纸钱。 后半夜,八宝的两个儿子被亲友安排的小车子从南京和苏州接回来了。这时的汪宇和汪宙,已长成一米七几的英俊青年,两人都戴着金边近视眼镜。汪宇长发遮耳,身着黑色夹克衫,深咖啡色休闲裤,脚穿白色运动鞋;而汪宙个头比汪宇略高,稠密的黑发从中间分开,穿着藏青色运动服,浅蓝色牛崽裤,脚穿一双灰色波特鞋。两个儿子一见翠香的遗像,喊了声“妈妈呀”,再也控制不住感情的闸门,就跪倒在翠香的灵柩前,失声痛哭起来。 “妈妈呀,你一个月前,到南京去看我,还是好好的啊,为什么,为什么,你今天却离开了我们啊!”汪宙长跪不起,抽泣着。 “妈妈呀,我马上要上班了,我准备一领到工资,就带你到苏州医学院去看病呀,怎么,怎么,你走得这么快啊!你真太可怜了呀!”汪宇泪流满面地凝视着遗像,又在灵牌前给母亲烧了一把纸钱。 八宝把两个孩子从地上搀起,父子三人抱头痛哭着。云头的老婆走过来,帮孩子穿上了惨白的孝衣,头上扎了孝布﹍﹍ 第三天上午,披麻戴孝赤脚穿草鞋的儿子们,把临时请木工制作的翠香的红色松板骨灰盒,护送到离西坝镇三里的望虎墩乱坟山上安葬。原在沈家岗的的汪家祖坟山,早在农业学大寨、格田成方的年代里,被无条件地强制迁移到这里,没领一分钱迁坟补贴费,原有的七冢坟墓里的残骨,被临时找来的蒲包、瓦罐、破坛装盛着,合葬在一条长垄埂里。 翠香的矮小的新坟就在这合墓的旁边,年仅四十三岁的翠香就长眠在这里,永远陪伴着八宝的爷爷奶奶和母亲。 由于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八宝没通知已调回县城工作的好友赵银花以及洪老师夫妇,他们到事后才得知。赵银花夫妇在翠香去世一月后特意赶来慰问;已在县进修学校任教导主任和中文教师的洪老师也发来慰问信。这给八宝以许多安慰和力量;而杭州的汪红宇在接到加急电报后,发回电报称闻讯后病倒在床,无法赶来西坝吊丧,并电汇1000元给八宝办后事。 三天丧事后,亲友们各有各事,一个个离去了。两个儿子不得不忍痛告别明显苍老的父亲,也要回学校了。八宝和莲子桂香等亲人把汪宇汪宙送到车站。上车时,父子三人互相叮咛,百般劝慰,挥泪而别。 人去屋空,冷壁清辉。夜晚,年近八旬的老父亲早早关上房门休息。痛失爱妻子的八宝,像突然垮了半边天,又似无头的苍蝇。八宝陷入了可怕的孤独、无尽的哀思之中,尤其是无穷的追悔和内疚,让他痛苦到极点:虽然两个儿子知道母亲已有十七年的病史,了解八宝长期来对母亲的关心和照顾,而没有查问他一句翠香猝死的原因,没有一句埋怨的话,但他受到了良心的深深谴责,也遭受到丈母娘的激烈指责。他总是后悔不该让有病的妻子到杭州去当保姆,后悔不该昨日晚让丈母娘回去;他更后悔没及时送医院抢救,后悔不该在最需要人陪护的时候离开妻子而去上班,后悔不该﹍﹍ 八宝每日茶饭不香,每夜展转难眠,体质和精神差到了极点。 一个礼拜后,丧假到期了。八宝忍着悲伤,强作精神,按时到校上班。 上班后的第五天下午,八宝突然接到在南京工业大学工作的一位亲戚的电话,说汪宙昨夜突发急病,被同学送到铁道医学院住院,要八宝立即赶往医院。 这真是祸不单行,屋漏偏遭连夜雨。惊魂未定的八宝像只惊弓之鸟,心在慌,手脚在颤抖,头在发昏,眼前发花,脚也迈不开,路也走不动。他觉得又要大祸临头了。他紧张,恐惧,精神快要崩溃了。 他必须当日赶到南京。可到汽车站一问,已没有到南京的班车。怎么办?今天无论如何就是爬也爬到南京,也要赶到儿子身边。他想搭乘路过的货车去南京。然而,他在马路边等了一个多小时,还没见货车的影子。 正心急如焚的他,忽然看见一辆装满稻谷的货车开来了。他不顾一切地拦住车子。司机就是他的学生、支书的儿子秦向东,车子也正好开往南京粮食局。秦向东一听原委,二话没说,就请八宝上车,加大油门,高速前进,并一路安慰着八宝,一直把八宝送到南京铁道医学院住院部门口,没等八宝说声谢谢,车子就开走了。 八宝在住院部一打听,儿子不在医院病房,这让八宝更加紧张起来。后来,住院部医生告诉他:汪宙因高烧不退,当夜来院急诊挂水,但只住了一夜,第二天上午退烧后就回宿舍去了,并无大碍。八宝这才松了口气。当八宝在学生宿舍找到儿子时,刚服完药、身体尚未完全恢复的汪宙正卧床休息。 “孩子,好点了吗?爸来看你啦。”八宝忘却疲劳和紧张,轻轻地掀开蒙头睡觉的儿子的被头,用手抚摸着儿子的前额,忙问。 “爸,你怎么知道我生病了?哎呀,你怎么赶来的呀?我不是好好的吗?昨晚,我有点发热,咳嗽,同宿舍的同学,把我送到隔壁医院去,挂了水就退烧了,好了,现在没事了。可把你急坏了,害你累煞了啊!”脸色苍白但精神尚佳的汪宙,见父亲远道匆匆赶来,既诧异,又惊喜,一个鲢鱼打滚,连忙翻身起床。他非常感激父亲的关爱,又万分担心父亲的身体。 “昨天夜里,汪宙高烧得在说胡话呢。可把我们吓坏了呀。他最近可能因妈妈过世,伤心过度,抵抗力下降,染上重感冒了。”一个守护在汪宙床边的同学对八宝说,“现在他好多了。汪宙爸,你放心吧。老远的,你别跑来啊。这里有哥们呢,别担心啊。” 汪宙的同窗为他们父子俩从食堂买来丰盛的晚餐。汪宙怕父亲睡到上回同母亲住过的学校招待所,会让父亲触景伤情,在宿舍吃过晚饭后,就让八宝睡在宿舍里一位外出实习的同学铺上,以便使父亲和自己同舍而眠,安心休息。 次日一早,八宝见儿子完全康复,就乘早班车回家上班了。临别时,他对儿子千叮咛,万嘱咐,注意饮食起居,增强体质;汪宙也希望父亲保养身体,别记挂他。 八宝从南京回家的第三天。 放晚学后,早已体力不支的八宝刚走到下街头粮食交易所门口,突然感到胸闷心慌,头晕欲倒。八宝觉得心跳得厉害,脉搏越来越微弱,死神就要降临了。可他硬支撑着,不让自己倒下,走到交易所,就瘫在门前的凳子上。 好心人马上带信叫学校里派人来送医院。可是左望右等,不见来人。 大家正焦急万分手足无措时,汪尧发闻讯赶来了。只见汪尧发把刚刚苏醒的儿子搀扶着,一寸,半寸,一步,半步,步履艰难地向医院移步。 这边,是病情沉重的儿子;那边,是风烛残年的八旬老翁,他们用真爱和心力在同死神赛跑,上演着一幕患难父子生死相依的人间真情剧。 此刻,一向对父亲抱有存见和怨恨的八宝,被老父亲的行动感动了,八宝感受到父爱的珍贵和伟大,父子之间的冰川开始化解消融﹍﹍ 然而,医院仍然离他们很远。也许是担心家运倒霉、丧事在身的人会带来灾星晦气,也许是害怕病重的八宝可能猝死在自家门口而惹事生非,也许是正处农忙时节,云头家和其他亲人还在田间忙着秋收秋种,一路上,竟无一人上前帮助他们父子俩。人们只是冷漠的观望,或是有意的躲避,或者是视而不见。 就在这喊天天不应,叫地地无声的时刻,一个老态龙钟的驼背人颤巍巍地走上来——他是熊鹿头的老父亲。见举步唯艰的八宝父子俩从他家门前经过,想起惨死的儿子,想起两家曾经的宿怨和旧情,忽然心生同命相怜和慈悲善良之心,就赶忙从屋内端出一张藤椅,让八宝他们歇会再走:“尧发老哥啊,我们的命真苦呀。你儿子八宝怎么啦,病很重啊。先在这里歇会再走吧。” “哎呀,老弟啊,谢谢你啦。”上气不接下气的汪尧发正想让八宝坐下休息一会。 天无绝人之路。莲子和桂香赶来了。神志开始清醒的八宝叫她俩找来一辆三轮卡,马上送往县医院﹍﹍ 经县医院全面仔细的诊查,八宝的心肺肝胰脾等内脏器官,无实质性病变。这回,是由于身心压力过重,长期超负荷运转,积劳成疾;加之最近过度悲伤和操劳,诱发了心神经官能症。 经过七天住院的静养静歇,又接受了针对性的药物治疗和心理疏导,八宝渐渐康复了。 住院期间,年迈的老父亲让他牵肠挂肚;八宝也放心不下教学工作。而且,一年一度的教师职称申报评定工作正在进行,他是学校职称评定领导小组的成员,有个别教师借探望的名义,赶来病房求情,请求帮忙;李校长和一位副校长也特意前病房找八宝投票﹍﹍ 身在病榻,八宝有些不知所措,左右为难,穷于应付,搞得八宝很头痛,无法安心继续在医院休养。鉴于种种原因,八宝不愿再在医院住下去,决定马上出院。 第八天早上,医生开给他休息七天的假条和一些丸药。同时,医生叮嘱他,要尽快从妻子去世的阴影里走出来,保持乐观向上的积极的生活态度。八宝拿了出院单,连声感谢医护人员的精心治疗和悉心照顾,即去住院处办理出院手续和取药。 在住院处,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中年妇女,正操着浓重的上海口音也在办理出院手续。此人年近半百,气色不佳,剪着短发,穿着朴素,戴着镶有金边的深度近视镜。 这不是昔日恋人陆玲玲吗?自从1968年下半年,他给因胃大出血在南京住院的陆玲玲写了一封信后,一直如石沉大海,杳无音信。尽管岁月不饶人,如今的陆玲玲明显地变老了,变得简直像个老太婆,他真的不敢相认了。但是,她现在还好好地活着,而且气色比从前好看多了,人也健康多了。 怎么,她也住院了?她二十几年来过得如何?身体好吗? 此时的八宝,为二十四年前没把对她的爱坚持到底而留下遗憾,更为不能在她最困难的时刻,到南京陪伴照顾于他而深感愧疚。眼下难得一见的机会,绝对不能错过! “陆玲玲,你好吗?还记得我吗?”于是,八宝主动上前相认。 “你好,如果没记错的话,你应该是汪八宝老师!”办完出院手续正要走的陆玲玲,见面前年过半百、憔悴不堪的八宝,再也没有风华正茂的风采,青春洋溢的容貌,但见八宝消瘦少血的脸上顿时激动得红晕弥漫,多日没梳理、密集乌黑的头发很不成型;那身黑色西装很久没洗烫过,脏不忍睹。想起二十几年来彼此的坎坷人生,想起被无情岁月的流水冲淡的但难以忘却的昔日情谊。陆玲玲的眼睛湿润了。她情 第六十五章 五年之后。1996年暑假。立秋几天了。秋老虎开始逞威。 西坝中学。这所创办于1956年的农村中学,是在西坝镇南的老降福殿原址上建造的,从最初的初中四个班级,发展到如今,已成为四轨制的完全中学。一条呈不规则形状的五百多米长的围墙,把学校与周围的农田、居民住宅区以及毗邻的西坝小学隔离开来。学校大门开在东边的围墙中间,直通宁广公路和西坝街镇上。 校园里,遍布各处的苍松翠柏,常年郁郁葱葱;校园中,第二栋教学楼前,原降福殿门前仅存的的一棵百年老树——葩果树挺拔云霄,它偌大的树荫,遮掩了近半个操场,让人景仰,令人赞美。 校长室门前的通道两旁,一排排法国梧桐,默默地承受着烈日的烤炙。与学校同龄的这些梧桐,四十年如一日,把一片片荫凉无私地洒向校园,献给师生。 在改革开放后,西坝中学的校容校貌和教学教育设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在全县七所农村完中里,各方面能算上乘。1987年和1995年,学校拆除老校舍的部分平房,先后盖起两栋坐北朝南的三层教学大楼。原先的平房教室全部改做辅助用房,或者用作理化生实验室,或者储藏室、体育室。 最近,教务处新添了一台十四英寸电脑,为此,还专门配备了一间电脑房。在农村学校里,这还算得上一件了不起的新鲜事。 包括校长室在内的行政领导的办公室,还在老的飞机型校舍的头部。 教学楼的西边,有一个四百米椭圆形跑道的运动场。这里,各种体育活动实施一应俱全。 然而,最近几年里,随着招生制度和教育体制的改革,高中部的生源成了问题,中考录取时。按照成绩,一流的进省级重点高中,二流的进市重点高中,三流的进师范或中专,像西坝中学这样的农村普通高中,只能招收四流五流甚至七八流的学生。所以,尽管学校领导和教师尽了最大的努力,但高考成绩也不如人意,且有每况愈下之势,以致高中招生数常不足额,高中班级逐年萎缩。 加之,教师的待遇同县城学校相比,差距越来越大,不少教师和学校领导无心再在这里干下去,纷纷八仙过海,想方设法,调往条件较好的县城或省城学校﹍﹍ 下午三点左右。 校长室的门敞开着。里面,汪八宝正在暑假值班。此刻,他斜坐在吊扇下的三人沙发上,漫不经心地翻阅报纸。没有空调,吊扇已开到最高档,人还感到烤热。 五十出头的他,微胖,气色不错。他的宽亮的、爬满皱纹的前额上渗满汗珠子。不高的鼻梁上架着副特别的眼镜:左眼因长期患病已形成弱视,不大管用,平时主要依靠右眼,而右眼已有三百多度的远视。三十多年来,八宝就是用这样一对病眼,坚持着学习和工作,从中师自学到本科,从小学教到高中。茶色宽边眼镜的脚架,掩盖不住八宝眼梢的密集的鱼尾纹。他三七分的发型,黑发里夹着些许银丝,梳理得很整齐。腮帮刮得十分干净,络腮胡子的青底轮廓隐约可见。他穿着得体,白纺绸短袖衫配米黄色西短裤,黄皮凉鞋与白色丝袜相得益彰。 今晨,他从县城乘车回校值班,为期一周。其实,暑假值班,工作就只是做做校长室的整洁工作,夹夹报纸,把暖壶冲满开水,然后,接电话,做笔录,或者接待来访者,处理校园偶发事件。 上午,八宝做完值班的例行公事后,就坐在沙发上浏览报纸。 午后,隔壁接待室里来了几位住校教师,邀他打牌消遣解热,被他婉言谢绝。他不爱打牌,不沾烟酒,不善交际,而乐于同书报音乐戏曲为友。他偶尔也写点东西来取乐或练笔,但从不投稿,他明白自己水平有限。而今日,他正忧心忡忡,更无打牌之雅兴。 他看了一会儿报纸,就觉得眼皮老是往下耷拉,昏昏欲睡。他干靠脆在沙发上,闭上眼睛休息一会。脑海里却平静不下来,再婚以来的酸甜苦辣似滚滚波澜,在翻涌着: 四年前,在县医院住院处邂逅昔日恋人陆玲玲,两人很快坠入爱河。 但不久遭到了翠香娘的激烈反对。他记得,一天中午,痛失女儿的七十多岁的翠香娘,不知从什么地方听到八宝在同陆玲玲谈婚事,怒气冲冲地气赶到八宝家问罪。一进门,边哭边指着八宝的鼻子骂道:“八宝呀,老娘来恭喜你啦!我来喝你的喜酒啊!” 八宝端来椅子和热茶,陪着笑脸说:“哪有的事啊。丈母,您先喝口茶,坐下来,听我解释一下,好吗?我们刚才接触,哪有这么快啊。” 翠香娘一把推开八宝的茶杯,一屁股坐到椅子上:“翠香才死几天呀,尸骨未寒,人还搀得起来啊,你就等不及啦!听人家说,那个女人是个痨病鬼,差点吐血吐死了。你终不能再抬个有病的呀!我那块心肝肉怎么死的啊?老娘还没找你算帐呢。你把翠香还给我啊!” 八宝听丈母娘反咬一口,说他害死了翠香,天大的误解和冤枉让他一时无法承受,使他的怨气和怒火喷出胸口:“那你去法院告我好了!翠香如果是我害死的,我情愿坐牢枪毙。翠香死了,我什么时候再婚,是我的自由。不用你老人家操心的。” 翠香娘恼羞成怒,把堂前的桌子擂得蓬蓬直响:“好啊,八宝呀,现在你嘴狠,你无法无天啦!老娘是为你好啊!告诉你,你一天不把翠香还给我,我一天不走!”说着,就坐到椅子上,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地哭骂着,“唉呀,我命苦的女儿啊!” “砰砰砰!”一直在房间保持沉默的汪尧发突然走出来,把台子擂得震天响:“这是我的家,不准你在这里无法无天!我的儿子死了老婆,他要结婚,你有什么权力来干涉!” 关键时刻,汪尧发还是站在八宝一边,坚决维护着儿子的权益。 “你们老子儿子穿一条裤子。我同你讲不出理来。看你这样不讲道德的人家,有什么好下场!”翠香娘见汪尧发大发雷霆,怕把事情弄大,怒气稍稍收敛。 “娘,翠香走了,你痛心,我也痛心。以后,我仍然是你的女婿,两个孩子,还是你的亲外甥,你放心好了。我们以后决不会忘记你老人家的。请你多多保重。以后,我们会经常来看望你老人家的。” “好好好,我走,我走!你不要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你假如娶了那个病鬼,有你苦吃!”在随后赶来的桂香以及云头嫂和邻舍的劝解下,翠香娘渐渐平息了怒气,骂骂咧咧地走了﹍﹍ 八宝原本打算在结婚之前,同玲玲同去拜望未来的姨姐、也就是心目中无限敬重和感激的陆医生。八宝万万没想到,这位德才双馨的白衣天使,在十年前就因病离开人世。这令八宝万分遗憾和不胜悲痛。 有情人终成眷属,美夕阳喜结连理。一年半后,同遭丧偶之痛的八宝和玲玲终于重新组合了。头两年里,再婚,给他们带来许多快乐和幸福,两人慢慢地从丧失亲人的阴影里走了出来。 然而,好花不常开,好景不长在。婚后,他俩各住一方,各自为政。一个在县城和女儿一起生活,一个在西坝,边上班,边照顾着八十多岁的老父亲,每周甚至一个月才聚一回。他每周周末,乘最晚的班车或者三卡,匆匆赶往县城;星期一大早,又匆匆乘头班车或三卡返回学校上班,弄得十分紧张而又疲惫。 刚结婚时,八宝曾许诺,自己会想办法很快调来县城。然而,调到县城确实很困难,简直难于登天梯。三年过去了,调动的希望仍十分渺茫。 消息灵通人曾透风给他,县城几所高中扩班,需进不少教师。开始,他信心十足,自以为教高中十多年,教学成绩有目共睹,经验和能力什么不缺;暑假前已申报高级职称,只待上级审批。凭这样的条件,调到县城一般的中学没多大问题吧。 谁知,他连打了几年报告,都似石沉大海,愿望的实现遥遥无期。 在县城工作的洪老师曾利用老关系,尽力帮忙,但不久便退休,讲话不灵了; 调到政协的老同学章龙推托说,因本人已调离文教局,帮不了忙;后来又说八宝是学校的行政干部和骨干教师,恐怕西坝中学不放他; 陆玲玲虽然在县工业局做过秘书,但是现在职务已经被年轻人替代,成了一般干部,能量不大,加上她本来她就是怕求人的人;虽然前夫曾是局长,有些人缘关系,然而,人死人情散,她不好意思为八宝的事向人家开口﹍﹍ 结婚后第三年的暑假,县教育局局长在校长会上又宣布:县乡财政体制有变,各地实行财政包干,乡下教师一律不进县城…… 有知己者说他是书呆子,脑筋太死,思想必须解放,舍不得金弹子打不到金凤凰,不去进贡烧香,休想进得了县城学堂,并有根有据地对他说,他们学校一位年轻教师为调进县中,共烧了大小十几位领导的香,花去“四老头”五六十张,这叫“有钱买得鬼推磨”“钱到公事了”﹍﹍ 人家又说了:这叫市场经济规律,不肯投资,那有赢利呢?别看你这回送掉千儿八百的,但你进了县城以后,再不用把车费花在路上了,各项待遇又提高了,这是符合市场经济规律的。这也叫“吃小亏,沾大便宜”啊。 于是,八宝渐渐开窍了。 可是,近几年中,他的工资尽管不断上调,两个孩子大学毕业有了工作,但因已故的妻子长期生病,两个孩子从中学到大学,让他月月透支,欠债累累,到同玲玲结婚时,尚欠债千元,经济十分窘迫,哪里还有余钱去送礼开后门呢? 为调动,没办法啊,他狠狠心,向两个妹妹借钱五百整,买了两条红塔山香烟和两斤雨花茶,趁夜晚,由熟人引路,去局长家敲门送礼。结果,碰了一鼻子灰,清正廉洁的局长把礼物掷出了门﹍﹍ 又有人说:现在送礼有学问,有技巧。八宝不明其中奥秘。 内行人士给他指点迷津:东西太少,人家看不上眼;东西太多了,又招人显眼,领导很忌讳。现在时兴送红包厚礼,起码一两千,钱越多,成功率越大,而且要巧妙地夹藏在小礼品中不露马脚;还要瞅准时间,而局长、校长们家中婚丧喜事生病住院之际,为送礼最佳时机。 最近又传下来一个坏消息:局里增设了一道年龄关——要求调入县城的教师年龄不超过三十五周岁。这更让他绝望了。 这次来校值班前,玲玲对他说,一年忙到头,夫妻长期分居两地,暑假也该多聚些日子,你就不要来值班了,而请学校其他人代班好了。再说,你也要抓紧时间为自己调动的事情,去积极活动活动啊。 他却说,自己大小也是学校行政干部,假期参加值班义不容辞,而暑假时间长,少在家休息几天也无妨。调动的事情,该做的已做了,该能想的办法也想了。只能听天由命吧。 八宝的话让玲玲十分不满,便责怪说,老汪呀,你如果真的不想调来,那我也不勉强你了,那就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吧。 八宝无奈,冒着“明知故犯”“不自量力”之嫌,竭尽文字功力,又写了一份调动报告,言辞恳切,近乎哀求,在来学校值班的前两天,他带着这份报告和一份不菲的礼物,拜托他的一个同局长关系不错的外甥女婿,去局长家说情,希望能网开一面,给予特殊照顾,并说事成后将再重谢局长。 外甥女婿答应帮试试看,并说一有进展,便马上打电话给他…… 他抬头望了一下校长室墙上的大圆钟,快十六点了。 “怎么还没来电话呢?”八宝相信鲁迅先生“希望真如地上的路”这段名言,他仿佛在黑暗里看见一线亮光,“也许局长能良心发现,在我身上体现一下年轻干部对老教师的关心哩。” “哎,还是现实点吧。世界上的事情是复杂的,不要想的太美啊。”无情的社会现实使他的脑子也渐渐复杂起来,不再像年轻时书生气十足了﹍﹍ 他正在犯愁,门外进来一个人。此人正是新任校长马成功。四十七八岁,矮矮的,胖胖的,大头,短发,塌塌的鼻子,圆滚滚的脸蛋,有些发福了。 马校长能说会道,脑筋灵活,教学上很有一套。今年,李校长退休后,老马从副校长升任正职。老马大学毕业后,就同八宝在一起共事。老马被提拔教务主任后不久,八宝也做了副主任。 由于八宝比较耿直,在一起共事,往往两人有些摩擦。特别是八宝喜欢发表意见,有时同老马观点相左,还有时不经老马同意,就处理事情或表态,被老马误解为超权越级,弄得老马不大开心,甚至觉得八宝在这里有点碍手碍脚的。加上八宝为调动不安心在此,影响教务处工作。但一时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将八宝弄走。现在好了,上面强调干部年轻化,现有领导班子大调整,不正对号入座顺理成章地炒他的鱿鱼吗? “老马啊,祝贺你荣升啦。今后担子更加重啊。”八宝放下手里的报夹迎上去,握住老马胖乎乎的手恭贺着,尽管早上已见过面时已经祝贺过了。 “大家抬举啊。谢谢,谢谢。”马校长微笑着谦和地应答着,并拉开自己的抽屉,取出一份红头文件,卷起来后,锁上抽屉,然后同八宝寒暄了几句,就疾步往外。八宝本想再和他聊聊,见此情况,欲言又止。 凭八宝的直觉,老马有秘密暂时不想让自己知道。以往,此时两人总要谈谈中考高考的成果、新学年教务工作打算。然而,今天却如此冷淡。莫非新学年不需要我做这方面的事了。不至于这么快吧? 他重重地往沙发一坐,仰视着无力转动的吊扇,顿觉一阵躁热,胸中隐隐作痛。 “吆哎,校长找你谈话,你年轻有为,要委以重任了吧?听说,这回领导班子大改组,五十岁以上的一刀切啊。”门外忽然传来喜欢传播小道消息的邢琳老师尖亮的嗓音。 “不准乱传小道消息。我这种人,领导看不上。”这是语文组长小李的声音。小李是八宝87届的学生,后来考上大学,毕业后分来母校教语文。思想活跃,酒量不小,讲义气,善交际,教学上也有点改革精神,正是年轻力壮青云直上之时。 八宝循声望去,见小李紧随老马身后,朝东边教师宿舍走去。八宝心头不禁一颤:可能是关于中层干部的升迁问题,而小李肯定是取代自己的人选了…… “妈的,我被老马炒鱿鱼了。”八宝不免感伤起来。根据最近提干的 “四十不进,五十不留,干部队伍年轻化” 的年龄杠子,自己又是非党员,被撤换是早晚的事。 八宝早就想辞掉这个有职无权两头受气的副主任,但始料未及的是老马作得如此果断如此无情。 “你往上爬,也不该把我一脚揣下去吧?退一步讲,你叫我走,也可以推心置腹地找我谈谈,通通气呀。为什么搞突然袭击呢?你也太不讲人情,太心狠手辣啦。” 八宝越想越气,忍不住在沙发扶手上猛拍一掌,蓦地站起来,但又很快坐落下去。稍后,又重新站起,用微颤的手拎起水壶往茶杯里冲水。茶水漫溢于茶几上,他又慌忙找来袜布揩擦着。接着,他连呷了几口热茶,试图让心态平静下来。 他倚靠在沙发背上,用手绢擦去额头上、眼镜上的汗水,微闭双目,又陷入了忧思之中: “外甥女婿啊,马到成功吧。让我调入县城,弄个自然免职,毕竟体面一点啊。快来好消息吧。”他急切地等待着外甥女婿小韩的电话…… 丁零零零……清脆的电话铃声终于响了。他急忙抓起电话。 …… 唉,不是外甥女婿的,而是局里财建股来的,说明天上边派员来校审计帐目,准备新老校长办移交。八宝把此来电记载在值班簿上,等会告诉老马他们。 丁零零零……又来电话了。 “喂,老汪吗?”这是陆玲玲熟悉的声音。 “哎,是我。调动的事怎样啦?”他忙问。 “老汪啊,你的运气可真不好。就在昨天晚上,小韩的父亲突发心脏病住院,到现在还没脱离危险,小韩没时间帮我们的忙了呀。你马上回来,自己去找局长吧。”夫人火烧火燎地说。 “我才值了一天班,怎么能离岗啊?”八宝忠于职守的职业习惯使他回答了夫人一句。 “什么?你看都什么时候了,还管他值班不值班的。你积极了一世,落得个什么好处啊!”玲玲越说越激动,“你调不回来,我们就拉倒!” “我马上回家,别发火好吗?”八宝听见那边已经挂了,赶紧拎起小黑包,砰地带上门,疾步而出。 刚出门,马校长往校长室走来。 “看你急匆匆的,现在往哪里去啊?”老马问。 “回家。爱人打电话要我回去一趟。”八宝没好脸色地说,“记录簿上有个通知,你自己看一下。” “麻烦你了。哎呀,你们老夫妻俩,还在过蜜月呀。真是一天不见,如隔三秋嘛。”老马为了缓和一下气氛,开了句玩笑。 “谁跟你开玩笑,人家有正经事嘛。还像你们年轻人。”八宝脸上多云转阴了。 “是不是调动的事啊。”老马停了一会,一本正经地说,“上回到县里开会,听说县中还缺两个语文教师呢。你马上升高级了,还怕不行?” “谁还会要老头子。你别拿我开心了。自己学校的都看不起,还指望谁呀。”八宝竭力克制,但语调里还透出火药味。 “好好,今天不早了,不耽误你了。快搭车去吧。有空还是请你回来值班。”老马还想施缓兵之计,他不想过早地通知八宝免职的事,到开学前的全体教师大会上宣布,还不迟。 “对不起,我没有必要回来值班了。”说着,老吴把校长室的钥匙抛给了老马,转身就向校门跑去。 “真的,八宝,向你提前透露一个好消息,经过党支部慎重研究,你的入党问题马上要解决了。我们找个机会,好好谈谈心。可是,今天……”老马想让八宝的情绪好转一点。 “谢谢你,老马同志。可是,现在,人都老了,没用使用价值了,入党还有多少意义呀。”入党是八宝的多年宿愿,现在就要实现了,八宝应该高兴啊。但此时此地的八宝,心里却另有一番滋味:副主任就要被免了,人快退休了,却让我入党,那还能起到多少作用呢?八宝觉得,这不过是下台干部安慰赛上颁发的一枚奖牌,好歹激动不起来,便打断老马的话,直奔车站…… 时近黄昏。虽然夕阳已开始西坠,但仍然喷射着灼人的光焰。红火火的天宇下,离学校大门不远的这条滚烫的宁广公路,连接着苏皖两省——向南,通到皖南山区,向西北,一直通向南京,通向八宝即将回归的五十华里外的县城。 几十年来,横贯西坝镇南北的这条马路及其两边环境,发生了多么大的变化啊。八宝记得:解放初,这条弯曲狭窄而坎坷的沙石公路,从杂草丛生、野兔出没的山坡高冈中间穿过,到了胥河边,即被胥河隔断——解放前夕,国民党军队向南溃退时,妄图阻止人民解放军的南下攻势,把胥河桥炸毁,使这条交通要道断绝废止。 西坝解放以后,尤其是改革开放多年来,几经改造,一座现代化的胥河大桥横跨在胥河之上,满目疮痍的老公路变成宽阔平坦的一级标准公路;而原先公路两旁的山坡被铲平了,高冈被移走了,代之以一幢幢各式造型的高楼大厦,一排排漂亮的商场店铺,一间间崭新的居民住宅;马路上,满目车水马龙;满耳欢声笑语,好一派繁荣昌盛、国泰民安的景象。自从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西坝镇的各行各业得到了长足的发展,人民的物质生活与精神生活发生了可喜的变化。 胥河南畔那条狭长的青石街,是解放前最热闹,也是八宝儿时最爱玩的那条街,自从大跃进时代开运河时,被毁成残缺不全的半边街以后,逐渐冷清,日益萧条了。如今,商家和居民厌旧喜新,图谋发展,大部分搬迁到了新马路两边的新区,安家落户了。 青石街老了,退出了历史舞台,几乎被人们遗忘了。 八宝弄不清,最近几年,在这条既熟悉又陌生的马路上,到底往返多少次了;他感到,自己同那条古老而狭长的青石街一样,正在渐渐被时代淘汰,被新人遗弃了。国家强盛了,故乡变新了,而自己却老了! 我真的老了吗?我是新中国诞生时进小学读书的呀;初中、师范的青少年时期的生活犹如昨日;是十多年的文革耽误了我们的青春年华。可是,自己也算在努力啊。而五十来岁,正是成熟稳健的壮年,正当枯木逢春,一心报国之时,为何就到处不受欢迎呢?真的“夕阳无限好,可惜近黄昏”吗? 一点风也没有。马路旁,一排排白杨树的枝叶,纹丝不动。街道上,尘土飞扬,热浪滚滚。 他的心头不禁涌上一阵阵酸楚的失落感,脚步也明显放慢了。 他原先心脏不太好,又患过腰椎间盘突出症。此时的他,顽强地迈着沉重的步子,一步,一步地向车站前进。他的心潮仍在翻滚起伏﹍﹍ 现在,一个从前被人瞧不起的穷孩子、苦学生,不再愁吃愁穿,又拿到了大学毕业文凭,做了高中老师,当过学校干部,自己的孩子也是大学生﹍﹍ 在新时代里,他圆了一个又一个美梦。 长江后浪催前浪,国家民族有希望;一代更比一代强,中华明天更辉煌。新老交替,新陈代谢,这是自然规律啊。 他忽然记起范仲淹“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名句。老马不是告诉我即将入党了吗?一个愿为党和人民奋斗终身的共产党员,难道不如古人吗?而现在,一顶芝麻小官帽子的丢失,算得了什么呢﹍﹍ 于是,他的脚步好象迈得快些、有劲些了。眼前就是车站。一辆刚从县城开来的中巴客车停靠在路边。他加快步子向车子跑去。 八宝刚到车门口,碰见从县里开会回来的邢副校长正在下车。邢副校长给八宝带来一个好消息:八宝的中学高级职称批下来了。在师范老同学里,能评上中学高级职称的,只是凤毛麟角。这个消息,确实让八宝感到喜从天降,热血奔腾。 可是,接下来的消息,却使他大为沮丧和愤怒:今年的人事已定,调到县城的几位教师的调令都带下来,就是没有他的份。一位没有高级职称的教师,年龄还比他大三岁,却因为有门路,调入了县城中学,﹍﹍ 这闷热异常的天气,这有喜有忧的消息,这忽涨忽落的心潮,顿使八宝气闷心慌,大汗淋漓,头晕目眩。他再也架不住了,一头栽倒在车门前。 紧接着,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一辆从客车旁边飞驰而过的小轿车,从后面将八宝撞出去老远…… 刚下车的副校长和驾乘人员立即将昏迷不醒的八宝抬到中巴车上,急送县医院抢救﹍﹍ 暮日沉沉,归途茫茫。中巴车载着八宝,风驰电掣般向县城飞奔而去…… 第六十六章 昨日傍晚,八宝因忧思过度加体虚中暑,跌倒在地,又被急驰而过的小轿车撞到路边,当场昏死过去,当即被公交车送来县医院。送进医院时,他处于昏迷状态,血压很低,脉搏和呼吸微弱,生命垂危。 在急诊室外,聚集了八宝的许多亲友。陆玲玲和学校的领导,还有八宝的两个妹妹,都在第一时间赶到。玲玲及时给八宝在南京的两个儿子发了紧急电报,又打了电话。 陆玲玲是第一个赶到八宝身边的亲人。在县医院急诊室里,望着躺在担架上血淋淋、昏迷不醒的八宝,她惊呆了:早上出门还是好好的,为什么一天没到晚,就遭此飞来之祸!这时,她只有一个念头:只要有一线希望,就要把他救活! 当班主治医生,正巧是八宝87届的学生沈茂林。沈茂林87年考取南京医学院,大学毕业后,分配到县医院。 家境贫寒的沈茂林在高中期间,曾从八宝老师这里得到思想、学业和经济上的许多帮助。高二那年冬季的一天晚自修,八宝查寄宿生宿舍时,发现因重感冒高烧昏睡中的沈茂林,正一人躺在床上痛苦地呻吟,当即派人并亲自陪同将他送医院挂水,还为他垫付了三十多元医药费。 高考前的一次模拟考试,他的总分因语文和外语成绩下降,在全校名次从前十名倒退到二十名,一度情绪低落,甚至丧失信心。八宝及时同班主任找他聊天,给予热情鼓励,帮他分析原因,查漏补缺,寻找对策,让他树立信心,很快从成绩滑坡的低谷里走出﹍﹍ 沈茂林很感激,将师恩铭记在心,在大学里,经常给八宝写信,过年过节还给老师寄来精美的贺卡﹍﹍ 正在忙于门诊的沈茂林,一见濒危的恩师,立即以最快的速度投入了抢救。经详细检查,确诊为严重脑外伤和脑震荡,左髋骨粉碎性骨折。 沈茂林请来了医院最好的外科主任,自己做助手,协力奋战,连夜抢救,把八宝从死神的魔爪里夺了回来,并把老师安排到老干部才能享受的特号病房,进行重症监护。这里,有卫生间,还有空调,条件比较好﹍﹍ 黎明。高昌县城面貌一新的繁华地段。在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建筑群体中,县人民医院七层高的乳白色住院大楼如鹤立鸡群般,高高地耸立在晨曦里蓝天下。 医护人员通宵达旦的紧张抢救,终于让汪八宝逃出了死神之手。昏迷了整整十几个小时以后,他渐渐醒来了。 八宝虽然暂时脱离了生命危险,闯过了鬼门关,但下一步将进行大手术,整理遭创的髋骨碎骨,并用不锈钢钉固定。手术成功后,他必须在医院里继续治疗八个月至一年,然后依靠拐杖,逐步恢复行走功能。否则,八宝可能落下终身残疾,只能依靠轮椅行动。 现在,住院大楼第五层十分宁静的特号病房里,汪八宝正静静地躺在病床上。另有一张陪护人休息的折叠床上,躺着累了一通宵的陆玲玲。 汪宇和汪宙正守护在八宝的左右。 八宝的头脸上缠裹着一层层厚实的纱布,仅露出微合着的眼睛和插着管子的口鼻;嘴巴里,鼻子里,手臂上,还有下身,插着各种管子——有输氧的,有输液的、有补血的,还有排泄的。他暂时还不能和亲人对话。 昨夜,因八宝失血太多,需要补血1000毫升,而因同时有妇产科难产病人需大量血浆,血库里一时供应不上。为抢救八宝,两个儿子、两个妹子和陆玲玲以及沈茂林,都伸出手臂要求为八宝献血。两个孩子婉言劝说玲玲,不同意让体弱的阿姨抽血,可她态度坚决,非要医护人员为她验血不可。这让两个孩子非常感动。结果,因血型不配,陆玲玲和沈茂林没能如愿。 现在,八宝两个儿子和妹子的生命之泉,正在一点一滴地流进八宝的体内,八宝的濒临枯萎之树又获新生﹍﹍ 莲子和梅子一夜没合眼,陆玲玲叫他们都回去休息了。 莲子也有后顾之忧,满腹心事——虽然儿子大专毕业,托关系开后门,分配在本县化工厂工作;女儿高中毕业后,因体质较差,没能考上大学,也暂时在一家商贸公司上班;但在地质队的丈夫因患肝硬化,已在家休长假,病情也不稳定,半个月前,发生肝昏迷,出院才一两天。 听到八宝遭遇车祸的消息后,她吓得腿脚发抖,不知怎么赶来医院的;见哥哥脱离了危险,她一心挂三头,又牵挂着尚孤独在家的八旬老父和刚刚出院的丈夫,需人照顾,她不得不先回家﹍﹍ 梅子的丈夫在县供销社车队当经理,梅子就在丈夫的单位上班,家庭经济情况比八宝和莲子好。爱如掌上明珠的独生女学习十分用功,初中毕业后考上市师范学校,即将分配。夫妻俩常轮流抽空去南京看望女儿,并正在为分配犯愁——中师生不吃香了,分不到县城来,很可能派往农村小学任教。那可不放心让一个从小骄惯稚嫩的小女孩落到乡下呢。一定要千方百计让孩子分到县城小学工作,靠在父母身边。 八宝出事的昨天下午,梅子和丈夫还为此事,刚从南京女儿那边活动回来。刚回家,就接到莲子的告急电话而赶来医院。忙了一宿的梅子和丈夫也回去上班了﹍﹍ 这时,八宝的身边就剩陆玲玲和两个儿子。汪宇和汪宙一左一右地守护在他的身边。昨日下午五点钟,他俩一接到电话电报,就向公司请假,一道打出租车,火速赶回。汪宇望着挣扎在死亡线上的父亲,历历往事,浮现在眼前﹍﹍ 那年冬季,母亲去世不久,汪宇在大学里由于品学兼优,成绩显著,获得了一等奖学金500元,自己舍不得花,却买了一台红灯牌收录机,和一件鸭绒棉衣,放寒假时带给了八宝,帮助父亲排遣孤独,减轻痛苦,给父亲送来关爱和温暖﹍﹍ 当年,汪宇大学毕业之前,为了早一点参加工作,以尽快减轻父亲的经济负担,谢绝了老师要他留校直升研究生的好意,而应聘于昆山国家级开发区,并已签定了合同。由于母亲翠香突然去世,八宝深感孤独冷清,又身体不好,希望汪宇的工作地点离家近些,便于照顾自己。非常孝顺的汪宇就放弃到手的理想单位,而服从父亲的意旨和安排,回到南京一家同所学专业不对口、经济效益并不好的的市外贸运输公司,做十分辛苦而待遇不佳的报关员,却毫无怨言。在紧张的工作之余,他常常抽空打电话,写信,给父亲以亲切问候请安。 汪宇上班后一个月,八宝就去南京看望了儿子。休息天,汪宇把八宝带到了玄武湖、总统府、新街口等著名景点和闹市区游玩。儿子请八宝到新街口吃大娘水饺,到鼓楼尝肯得基。八宝从未见过肯得基这种食品,就问汪宇:肯得基是一种什么鸡,贵不贵?有家里的老母鸡好吃吗? 汪宇笑了,说:这是外国人在中国卖的的西式点心。不贵的。你吃了就知道了。 到了肯得基店里,那座无虚席、熙熙攘攘的就餐大厅,那一对对情人挚友或母女父子的一张张幸福的笑脸,那光怪陆离、灯红酒绿的迷人氛围,那轻松愉快优美动听的爵士乐曲声,那穿着不同服饰的始终微笑着服务人员忙碌的身影,让八宝仿佛置身于极乐世界。 八宝这才明白:肯得基是外国一家跨国大公司创始人的名字。这种食品很贵。二十年前,带汪宇来南京时,买给汪宇吃的肉包子,只要几毛钱一个,而一份肯得基要三十块多钱,高出几十倍。 汪宇看着父亲嚼着松脆香甜的薯条,啃着夹着鲜嫩的生菜、滴着奶油、酥松的汉堡包,用吸管喝着冰凉的可口可乐,感觉好极了。八宝为能有今天而感到无比幸福和温馨,美滋滋地享受了儿子的的这份孝敬和现代餐饮的快乐,却又埋怨孩子,不该为自己花这么多的钱。八宝说,你才参加工作,住在城市生活,工资不多,而要花钱的地方很多,能节省一个是一个。 汪宇说,这些道理我懂,爸别多操心。我们又不天天吃肯得基,你来南京机会少,带你尝尝心啊。以后,还要带你到麦当劳去吃呢。 汪宇望着刚刚苏醒的父亲,想到父亲一生辛劳、刚过上比较舒心的日子,现在却身受重伤、生死难卜,眼眶不禁湿润了﹍﹍ 守护在另一旁的小儿子汪宙,面对父爱似海却多灾多难的的八宝,此时此刻,也难以抑制内心的酸痛,不住地摘下被泪水和汗水模糊的近视眼镜,用手帕擦拭着。多年来,父亲对自己思想和经济上无微不至关爱的往事,记忆犹新,历历在目: 在兄弟俩同时读大学的几年里,每年寒暑假后,父亲总要想方设法凑钱,给他们开学,然后,每月按时给他们寄生活费。那时,两人的大学读书费用,几乎占去了父亲每月工资的全部,父亲该承受着多么大的经济压力啊。然而,坚强的父亲硬是扛了下来,没在儿子面前叹过一声苦,发过一回牢骚,而是笑对困难,省吃俭用,到处借贷,坚持让他们读完大学。 本来,他同汪宇一样,成绩优秀,可以继续留在本校“读研”。为了减轻父亲的经济负担,更是为了到实践中锻炼,增长才干,他决定先上班——受学校首批推荐,被南京一家大型外资企业录用,直接参加了工作。五月初,外资公司派他们到千里之外的东北大连培训三个月。 启程前,他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八宝。八宝很不放心,认为儿子没出过远门,就同陆玲玲赶来送行,好当面叮嘱几句。在大学附近的小餐馆里,汪宙请父亲和阿姨喝了啤酒,吃了饭。八宝问还没上班,哪里来的钱请客,儿子说,公司早就提前发了上千元的培训补贴。八宝高兴极了。这家公司真好。 席间,父亲和阿姨频频举杯,衷心祝愿他一路平安,万里风顺,前程似锦。他也多次给父母敬酒夹菜,感谢父母的养育之恩。并说,等培训结束回南京上班后,再接父母来南京玩几天。 谁料到,回到公司分配工种后,他十分后悔和失望——他做的是现代化水泥生产流水线上的巡检员,大学里所学的化工方面的高深知识,一点也用不上。虽然工资比较高,月薪有两千多,是老哥汪宇的两倍;厂区远在城外,宿舍在城内新公寓大楼里,上下班有公司交通车接送,但工作太辛苦,太简单,中专生也能干的,技术含量低,每天上十二个小时的班,两班倒,经常上夜班。上班时,穿着厚厚的工作服,戴着鬼子兵似的防护帽,蹬着硬邦邦的高帮大头牛皮鞋,巡查在车间里。尽管有最先进的全封闭的生产流水线,厂区仍水泥粉尘弥漫,尽管戴着大口罩,每天下班时仍然满脸浑身水泥灰,鼻子嘴巴里亦难幸免。 他上班后很长时间,没给家里去信,也没心思邀请父母来玩,怕让家人知道了为他担忧。 后来八宝和玲玲终于了解了他的工作情况,特意来看望他,希望他能换个工作,哪怕收入少一点,身体要紧。他却乐观地对父亲说,年轻人,身体强,这点苦,我能承受的,况且年青时,刚参加工作,那有不吃苦的。你不是早就教导过我们吗,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啊。再说,我不会在这里长久呆下去的,先落个脚,苦干几年,等攒够了继续读研的钱,再谋新路。请父母亲和亲友们别担心。一番话,解开了八宝的心结。 正当汪宙干满一年、开始适应工作之际,没想到父亲出了如此大祸。当今社会,车祸频发,夺走了多少人的生命和健康啊。万幸的是,父亲检回了一条命,但假如落下残废,今后的生活怎么过呢?亲生母亲已不在人世,现在的阿姨能待父亲好吗?但愿阿姨能善待父亲吧﹍﹍ 汪宇和汪宙对这位继母,尽管没有共同生活过,缺乏感情基础,但还是阿姨长阿姨短的亲热地叫着;过春节回家,还不忘给她买来丝巾手套和外套之类的礼物。他俩理解和尊重父亲的选择,对陆玲玲表现了应有的尊重和亲近。 今天清晨,当见父亲脱离生命危险后,他俩就再三请陆玲玲回家躺一会再来。熬了通宵、眼睛红肿的的陆玲玲,却坚守在八宝身旁,不肯离去,只是先侧躺小床上,想闭目养神一会。 此刻,陆玲玲虽然眼睛闭合着,脑海里却忧思纷扰,心绪杂乱:八宝工作没调成,人却遭车祸。两个丈夫,同样的命运,一个撞死,一个撞伤,难道我是新时代的祥林嫂,难道我的后半辈子,要终日伺候一个瘫痪的病人,还要照料一个八九十岁的老公公吗?这不太可怕太可悲了吗? 她有些后悔不该再婚——第一个丈夫去世后,只该就同在县城一家国营企业当会计的独生女相依为命、共度余生好了。只怨命运在捉弄人。 可是,既成的现实无法逃脱,道德良心也不容抛弃。毕竟我同八宝真心相爱一场,又共同生活了几年,应该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啊。泪水沿着她的眼角簌簌地流淌在病床雪白的垫褥上。她不敢往下想了。十天前,女儿惠娜被公司派上海培训,要一个月才能结束,现在有话也无处倾诉。她只觉得当务之急,必须尽快让八宝好起来﹍﹍ 八点了。寂静的病区又恢复了忙碌有序的状态。医生护士忙着交接班。 随着轻轻的“吱呀”一声,一位女清洁工推门进入八宝的病房。刚眯了一会眼睛的玲玲连忙翻身起来,揉揉眼睛,戴上眼镜,走近八宝床边。 “阿姨,你怎么不多休息一会,爸这里有我们哩。”汪宇打着呵欠,问候着陆玲玲。 “我休息过了。你们兄弟俩赶紧回家睡一会吧。别太累,当心累坏身体。你们在外边上班,很辛苦的,需要一个好身体。”玲玲关心着他们的身体。 “我们年纪轻,身体好,没事的。我们只有这几天在这里,以后更多的时间,还得靠阿姨照顾爸爸呢。”汪宙揉揉惺忪的眼睛说。 八宝昨夜从昏迷中醒来后,逐步恢复了知觉。昨日下午被撞飞的那一刻,留给他的最后的闪念是“一切都完了”。但现在,他从噩梦中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病房里。他竭力睁开眼睛,非常吃力地注视着眼前洁白的墙壁,雪白的床单,明亮的电灯,窗外射进来的朝晖,直勾勾地望着身边的玲玲和两个儿子,意识到自己还活着,但感到嘴鼻和浑身插满管子,左腿和左半身痛如刀割,动弹不得,痛苦万状。 他的脑功能逐步得到恢复,渐渐恢复功能的脑细胞告诉他:现在,什么名利地位,什么工作调动,都毫无意义了。他唯一感到庆幸的是自己还没死。泪水从眼角边簌簌滚落到枕头上。他蠕动着嘴唇,欲开口讲话,却不能。 “陆阿姨,早上好。” 忽然,辛苦了一宿的主治医生沈茂林回家睡了几个钟头,一大早就赶来病房。他手捧一束鲜花,拎一袋水果,带了两名医护人员,赶来看望八宝,“昨天夜里,汪老师还好吧?” “还好。谢谢,谢谢沈医生。”玲玲和汪宇他们接过鲜花和水果,放到床头柜上,连声道谢,“爸爸,沈医生来看你了。是沈医生救了你的命。” 八宝吃力地点了点头,泪水又顺着眼角流了下来。 沈茂林走到八宝身边,仔细观察和认真检查了伤情和身体状况,然后叫护士把八宝嘴和鼻子里的插管取下。 “汪老师,现在感觉怎么样?”沈医生弯下身体,轻轻地喊着。 “你,你是?﹍﹍”八宝竭力睁大眼睛,望着沈茂林,缓缓地翕动着嘴唇,“我还活着吗?” “汪老师,我是沈茂林。真是不幸中的大幸,您现在没事了。”沈茂林将身子靠得更近了些,嘴巴几乎贴近八宝的右耳,“现在,你的脑外伤已经得到控制,看来,脑震荡并不严重。但是,左腿和左髋骨受了重伤。为了尽快减轻痛苦,尽量减少后遗症,必须尽早动手术。今天,先拍片检查伤情,确定手术方案,准备明天下午,请专家动手术。请老师放心。” “谢谢,谢谢。谢谢你们了。”八宝的眼角又滚落出滴滴泪珠,守侯一旁的陆玲玲用小白手绢轻轻地为他擦掉。 “等会,请你们派一位代表,到医生办公室来,办一下手续。”沈茂林对在一旁的家属说。 “理应陆阿姨去,她是父亲的合法妻子,假如她不愿承担,为了父亲,那我责无旁贷。”汪宇想。 汪宙也有同感。 “虽然我是八宝现任妻子,但不是原配,万一发生严重后果,我岂不落得骂名?况且,他的亲生儿子都在这里,何不让他们去呢?如果他们不愿,我也无法推卸。”陆玲玲想。 大家谁也不说话。病房里一下子静得可怕,几乎听得见彼此的心跳和呼吸声。此时无声胜有声。大家心中都很清楚此举所承担的风险,在手术单上签字意味着什么。谁去执笔?配偶和子女都可以。然而这是两选一的难题。 “阿姨,请你去吧。”令人窒息的无声和短暂可怕的犹豫之后,汪宇开口了。 “还是阿姨去好。”汪宙支持,“我们相信医生,相信阿姨,爸的手术一定会成功的。万一出现什么意外,我们决不会怪你的,请你放心。”汪宇推心置腹地说。 “好吧。既然你们兄弟俩这么信赖我,我就不推辞了。但愿手术成功,你爸早日康复。”陆玲玲毅然答应。 “谢谢阿姨。”兄弟俩真诚感激陆玲玲。 此刻,病床上一直在倾听他们对话的的八宝,早已泪流满面,他非常虚弱,无力讲话,但是仍然挤出了几句:“玲,玲﹍﹍谢谢,你,大胆签吧。” ﹍﹍ 第六十七章 第二天晚上。八点了。 高昌县人民医院灯火通明。骨伤科手术室里,无影灯下的一场紧张战斗已接近尾声﹍﹍ 八点半,手术室的门徐徐打开,从下午两点开始的手术,终于结束。医护人员谈笑着步出手术室门。 焦灼不安地等候在手术室门口的陆玲玲和汪宇兄弟俩,一见到刚摘下大口罩的沈茂林,就上前急切地问手术情况。沈茂林微笑着点点头,说:“手术成功。恭喜你们。今夜,你们要多辛苦些了,轮流值班,密切注意他的术后情况。有事,随时同值班医生联系。” “好、好。你们辛苦了。太谢谢你们了。”八宝的家属们欣喜万分,齐声感谢医生护士们。接着陪同医护人员,把打着吊针插着管子尚未苏醒的八宝推回了病房﹍﹍ 清晨,曙光初照,病房里乳白色的墙壁镀上一层金黄。陆玲玲和汪宇兄弟俩,又熬过了一个漫长的不眠之夜。 昨夜,八宝从麻醉中渐渐醒来。他的左下侧半边身子及其大腿,被纱布捆扎着,牢牢地固定在石膏模块上,动弹不得,手术创伤处疼痛难忍,使他哼叫不止。汪宇请来医生给他注射了止痛针,才安睡了两个钟头。 上午九点半,一到探视时间,在县城的赵银花和洪老师,一道来病房看望八宝了。 文革后,赵银花的丈夫得到平反,恢复了公职,调任县水利局副局长;赵银花随之到县城郊区小学任教。两个子女前后考取南京医学院和大连海军指挥学院。毕业后,大女孩回县医院做妇科医生,男孩子分配到青岛海军舰队当军官,夫妻子女各有所得,家庭生活十分幸福。 八宝出事的消息,是赵银花在县医院妇产科工作的女儿带回家的。赵银花震惊了。在“文革”中腥风血雨的岁月里,彼此结下的情谊,难以忘怀;“文革”后,苦尽甘来的八宝又遭此不幸,使她为患难之交的老同学老同事无限担忧。 她把这一消息电话告诉了一贯关心八宝的洪老师。洪老师一家,在那场史无前例的政治运动后,也过上称心如意的日子。平反后,洪老师调入县进修学校,做行政领导和语文教学工作,爱人也安排到县重点中学任教,夫妻双双评上了高级职称,工资比文革时增长了二十多倍,并分到了宽敞明亮的住房。 恢复高考制度后不久,洪老师的儿子以县高考状元的优异成绩,考取了南京大学哲学系,毕业后,先后在南京市委党校、南京经济学院工作;女儿从徐州师范大学外语系毕业,在常州做高中英语教师,并被派往美国考察学习,成为常州市的教学骨干和优秀教师。昨晚,惊悉多灾多难的得意门生被车撞伤的消息,让他坐立不安,恨不得立即赶往医院。今天一早,他就和同事调课,与赵银花同来医院了。 小小的床头柜上,摆放着他们送的花篮、水果和营养品。花篮上,“祝君早日康复”的精美的小彩卡,十分醒目。 根据医嘱,八宝刚动手术,目前身体虚弱,免疫力低下,探望者不能过多,谈话时间不宜过长,而八宝的手背和手腕上打着吊针,更无法同来人握手。 八宝见到洪老师和老同学来看望他,忘记了伤痛,激动得想坐起来,被大家劝阻。 “希望你安心休养,祝你早日康复。”洪老师和赵银花用最简单却最真挚的祝愿和劝慰着。 早已退休的洪老师高大的个儿,宽亮但嵌着深壑浅沟的前额,夹杂根根银丝的稀疏的头发,一律整齐地往后梳,俨然一派教授学者的风度。他身着白短袖衬衫,灰西装短裤,脚穿银灰色丝袜配黑皮凉鞋。阔脸孔上那微塌的鼻子,厚厚的嘴唇,让八宝备感亲切;浓眉下那对能洞察学生心灵的大眼睛依然炯炯有神。他虽然明显老了许多,但精神和气质很好,说话声音低沉但有力,真诚而温馨。 “谢谢老师。谢谢老同学。”八宝感激涕零,“我还会好吗?”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一定会渐渐好起来的。你现在什么都不用想,当前最重要的任务,是养好伤。听到吗?”赵银花轻声慢语地安慰着八宝。 八宝点点头,泪花在眼眶里闪亮着。 年逾半百体态丰满的赵银花,烫着秀发,穿着白底色、散落着红玫瑰小花点的连衣裙,十分得体,风韵不减当年。 十点左右,见西坝中学的正副校长推门进来慰问,洪老师他们就告辞了﹍﹍ 学校领导给八宝带来一个令人惊讶的消息——经交警部门连夜追查,一手酿造这场车祸且案发后逃逸者,竟是张革命。 张革命,是解放前八宝的地主外公家的放牛娃(参军后改名张革命),解放前夕参军,后从部队转到地方武装部,曾在文革期间担任县军管会和革命委员会副主任,文革后,担任副县长、县政协副主席等要职。离休后,不甘寂寞、紧跟潮流的张革命,帮儿子女婿开办一家民营公司。那天下午,张革命陪同儿子张小东从皖南客户洽谈业务后,驾车返县。因儿子中午多喝了几杯,酒后驾车,闯下大祸,事发后又怂恿儿子弃受害者生死于不顾,逃离现场。他的儿子现已被抓获,等待他们的将是法纪的严厉惩处。 这让八宝万分惊讶和无比愤慨——一个旧社会的看牛娃,一个受党和人民长期培养的党员干部,在商品经济社会里,怎么会不保晚节,蜕变成丧失良心道德违法乱纪的分子呢? 校长告诉八宝及其家属,根据有关规定,肇事者必须依法赔偿八宝的治疗费护工费营养费等,在医院住院期间,可以雇佣合适的人员做护理工,夜里不再需家属陪夜。这样,过一段时间,八宝的爱人和子女白天可以照常去上班工作,只需早晚来照看,希望八宝安心治疗和休养。 当校长他们刚离开,病房里蹑手蹑脚地走进一位干部模样的老者,拎了一大包东西,来探望八宝。此人六十多岁,有些秃顶,大腹便便圆胖脸,灰色西装黑皮鞋。此人就是张革命。别说其他人,连八宝也差点认不得了。 八宝上一回见到他时,是在二十多年之前的文革中。当时,八宝被揪斗打成“反许乱军小爬虫”和“三反分子”,省城上访后返回地方军管会要求纠错平反,接待八宝的就是时任军管会副主任的张革命。张革命并没帮解决什么问题,只是“用相信群众相信党”“两个相信”的毛主席语录,官腔高调地说了几句,就把八宝打发掉。 张革命这次是特来赔罪道歉的,说千不该万不该,千对不起万对不起,同时先送来一万元,作为医疗护理费营养费用,出院后再算总账。并再三请求八宝及其家属看在旧情上,为他父子说说情,以减轻法纪对他们的惩处。 八宝见到张革命,心里很不是滋味,心情十分复杂,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是用“两个相信”回答:我相信党纪国法,我相信交警部门,会合理合法的处理的。 午饭前,又来了一位穿着时髦的女青年,带着一袋水果和两盒补品,前来病房慰问。八宝和家人均不认识她。来人自称是县红宝石化工公司总经理钟安国的秘书小韩,因钟总很忙,没时间来,特派她来看望汪老师的。 原来,文革初,毕业于南大化学系的钟安国,文革后分配在省城某研究所工作。改革开放后不久,应高昌县委县政府邀请,从省城返回家乡“下海”,凭借自己过硬的专业知识和技术,创办了一家化工企业,并担任该厂厂长及公司总经理,他研制生产的高科技产品聚氨脂,畅销国内,并打入国际市场。他被评为国家级有特殊贡献的优秀科技工作者,成了县市省内红极一时的大忙人。他是县政协常委,最近,还参加了新一届县长的竞选活动。真是名利双收。 文革中,八宝曾在南京大学邂逅儿时好友钟安国。钟安国来高昌县后,八宝曾为小儿子假期社会实践活动的事找他帮忙,尽管当时公务繁忙的钟安国没空亲自接见,让他在接待室干等了两个多小时,最终安排一位办公室干部接待了八宝父子,并陪同参观介绍了一个钟头,然后,帮汪宙的大学生假期社会实践活动表格上签署了意见,盖上公司的大红印,让儿子开学时交得了差。 这次,钟安国留给八宝父子的印象并不怎么好,钟安国的不大不小的官架子,让八宝心里多少有点不舒服。八宝觉得现在的钟安国似乎已变了。此后多年,他们之间再无往来。这回,八宝遭遇车祸以后,他又委托秘书前来看望,让八宝很觉意外也很感激。 下午,儿时小伙伴孔云头,也从西坝乘五十里公交车,赶来看望八宝。孔云头大八宝两三岁,是道地的的农民兄弟。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差一点饿死,三十来岁才结婚。生了三个女儿。从前,在生产队里,夫妻俩虽然工分做得不少,但工价很低,小孩又多,每年只够把口粮称回家。平时,打酱油买咸盐的钱都没着落。年底分红时,仅仅只分几块钱,有一年分红还倒贴了一块五毛钱。 农村实行土地承包制后,夫妻俩带领孩子们种蔬菜卖钱,还养肥猪,趁小工,贩水果﹍﹍苦干加巧工,那样赚钱做那样,起早贪黑拼命干,日子越过越红火。没几年,就把土改分的老房子拆了,盖起三间砖木平房,最近又在准备建造钢筋水泥楼房呢。他的三个女儿都有了幸福的家庭,其中老三招婿入赘,同他们共同生活,消除了夫妻俩的老来后顾之忧。 云头解释说,这回老婆没同来看望八宝,只因家里农牧副各业,样样需要她张罗,忙得脱不了身,只好派他做代表了。他麻利的老婆让他捎来的六只大红富士苹果和一大把香蕉(说是六只苹果祝愿六六大顺、出入平平安安,一把香蕉祝福生活香香甜甜),又硬要把一对新鲜猪脚爪和自家地里收的一斤黑芝麻,送给八宝补补身子,嘱咐八宝安心治疗,好好休养。 对于这份朴实无华真诚感人的情意,八宝连声说谢谢谢谢。不到半个小时,云头就起身告辞,说现在夏收夏种大忙季节,家里在等他回去﹍﹍ 八宝从教三四十个春秋,可算桃李满天下。之后的三天里,八宝的病房里探望者络绎不绝,十几平米的病室里到处都是果篮和鲜花,其中,最多的是八宝的往届高中学生的。后来,还有远在外地的学生,也打来电话问候,或寄来了慰问信和慰问金。 车祸无情,学生和亲友的真情无限;肇事者无义,党纪国法威力无比。劫后余生的八宝感到无比宽慰和幸福,战胜伤痛的无穷的信心和力量随之倍增。 汪宇和汪宙在医院的三天三夜里,几乎没睡过觉,两人的眼睛布满血丝,又红又肿,身体明显消瘦,体重下降了好几斤,白体恤衫和蓝牛崽裤一直无暇换洗,已经污迹斑斑,汗臭难闻。好在他们年轻,又经大学和工作以后的艰苦磨练,具有顽强的意志和强健的体魄,仍然坚持下来了。因三天事假已满,见八宝的术后情况良好,只好先回公司上班去了。 这天下午,兄弟俩拖着极其疲惫的身子和对父亲的万丝牵挂,买好下午三点三十分的车票,正好要返回南京,不料在车站上巧遇玲玲的女儿惠娜。她前天从母亲电话里获悉继父受伤的消息,母亲叮嘱她学习再忙也要请假回来一趟,这样面子场上才好看些。通情达理的的惠娜就急忙请了两天假,买了两盒万基洋参丸,急急忙忙赶回来。 惠娜,芳龄二十二,一米六一的个儿,圆脸短发,没戴眼镜,五官匀称,青春靓丽,朴实本色,酷似年轻时的陆玲玲,但肤色明显好于陆玲玲。几年前,他们的父母结合以后,虽然早已熟悉,但除春节见过面,其余接触机会很少。 起初,陆玲玲和汪八宝看到双方子女之间关系不错,彼此印象也好,曾有过想法——肥水不落外人田,让惠娜在兄弟俩里选择一个,亲上加亲好办事,岂非美事一桩?于是,他俩从中牵线搭桥,想早日促成这件好事。 可是,这种想法一提出,就遭到双方儿女激烈反对。理由很简单也很充足——已是二十世纪末的新时代了,恋爱婚姻岂容父母做主?何况,天各一方,调动困难,后患无穷,说这种想法根本不切实际,是旧脑筋,旧观念,是好心办坏事。为此,八宝和玲玲曾呕了一饱气,从此再也不提这类事了。之后,他们兄妹之间,也没有什么联系﹍﹍ “你好。惠娜。”汪宇和汪宙主动上前招呼。 “两个哥哥,你们好。”惠娜落落大方地分别同哥俩握手。 “听阿姨说,你才到上海学习去的,怎么有工夫回来?”汪宇问了一句。 “昨天下午,接到妈妈电话,听说伯伯被车子撞伤,我急死了,就向头头请了两天假,赶回家看看。伯伯他现在怎么样了?”曾有丧父之痛的惠娜急切地问。 “爸已脱离了生命危险,昨天刚顺利完成手术。”汪宇先让惠娜吃了定心丸,“你学习任务这么紧张,还特意请假回来看爸爸,真谢谢你。” “自家人,就不必这么客气了。怎么,你们要回公司上班了吗?”惠娜问。 “是啊。真没办法,我们都只请了三天事假,其实,我们真的都不忍心离开爸爸,更不忍心把照顾爸的重担,全推给阿姨。今后照顾爸爸,得全靠阿姨了。这点,让我们于心不忍,愧疚万分。好在南京不远,有事。我们会很快回来的。”汪宇说。 “一家人就不说两家话了。你们放心上班去吧。有事还有我哩。”惠娜的话让兄弟俩听得特别舒服。 “请买好三点三十分到南京车票的旅客,到检票处检票上车!”发车的时间到了。兄弟俩与惠娜匆匆一会,就分别了。 惠娜一下车,连家都没回,就直奔医院。见到病床上被石膏块和白纱布包裹着的八宝,以及憔悴衰惫的玲玲,她的心一下子沉重起来。 母亲告诉她,两个哥哥已经回单位去了。惠娜说已在车站会到他们了。她走近八宝床边,亲昵地喊着伯伯,衷心地祝愿着伯父早日康复。八宝的脸上露出了少有的笑容,连声说谢谢。 她最为母亲的身体担心,怕母亲经受不住再次打击,百般劝慰母亲别太累着。陆玲玲说,说也奇怪,这回,这么紧张劳累,身体还挺得住。 惠娜的担心不是没有理由。 陆玲玲原来患过大病,体质较差,八宝出事几天来,也没睡过一夜安稳觉,没有吃过一餐象样的饭,身体和精神的负荷超出正常值不知多少倍,她以为这个老爷身体肯定要垮掉了。然而,不知是什么信念和力量支撑着,让她奇迹般地度过了最困难的关头﹍﹍ 惠娜来去匆匆,第二天下午就乘班车返回上海了。 陆玲玲离55岁退休,仅有两年了。为照顾好八宝,她干脆向单位请了长假,当起八宝专职营养师和护理员。找来的男护工也开始工作了﹍﹍ 起初一个月里,八宝不能动弹,吃饭喝水,大小二便,全需别人帮助。玲玲每餐一勺一勺地给喂水喂汤,自己吃饭却没餐没顿;为八宝增加营养,她尽量降低自己的生活开销,却三天两头跑农贸市场,买甲鱼寻黑鱼,用文火炖煨好,给八宝滋补钙质和氨基酸,长好骨头,增强抵抗力;为防止八宝因长期卧床引发褥疮,她每天要同护工合作,小心翼翼地为他翻身换位;大热天,八宝出汗较多,玲玲常常帮他擦身子换洗内衣,自己却大汗淋漓,腰驼背痛﹍﹍ 八宝的精神稍好一点以后,每天上午,叫玲玲买一份当日的《现代早报》让他翻阅。后来,玲玲给他买了一台袖珍型半导体多波段调频收音机,放在床头,让他收听新闻和音乐戏曲节目,了解世界,调节生活,愉悦身心﹍﹍ 秋来暑往。楼窗外,天高气爽;病房内,妙手回春。在医护人员的精心治疗和玲玲的细心呵护下,三个月以后,八宝左髋骨手术处恢复正常,脑震荡症状逐渐消失,头上和腿上伤口基本愈合,能坐起来了。值得庆幸的是,八宝原来的眼病并没复发,折磨他多少年的神经衰弱症也好了,睡眠质量有很大改善。 病房里宁静的夜晚,或家人走后一人独处的时刻,是八宝全面回顾往事、深刻反思人生的最佳时间。 三个月来,他不能下床,日复一日单调枯燥的病床生活,使八宝正经受着莫名的空虚和难熬的无聊。医生告诉他,离下床活动为时尚早,恢复得好,至少还得再有半年。能下床后,还须经过较长时间地依赖拐杖锻炼,才能独立行走。 这让八宝深感郁闷和绝望——这不成了废人了吗?才五十多岁啊。从此,永远上不了讲台,我这辈子不完了吗?难道就在家吃闲饭了吗?在有生之年里,还能否为社会做点什么有意义的事情呢? 他记起了世界大文豪列夫•;托尔斯泰的名言:“人生的价值,并不是用时间,而是用深度去衡量的。” 他的脑海里,闪亮着伟大的科学家爱因斯坦的名句:“人只有献身于社会,才能找出那短暂而有风险的生命的意义。” 他又想忽然想起《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本名著。这本书是他青年时代最爱读的世界名著之一,作者奥斯特洛夫斯基是他当时膜拜的英雄偶像。 他让玲玲帮他从县图书馆里借来这本书,重新读了起来﹍﹍ 奥斯特洛夫斯基说:“人的一生可能燃烧也可能腐朽,我不能腐朽,我愿意燃烧起来!” 他在病榻上,重读这本名著,有了新的收获和启迪。他绝不甘愿腐朽下去!他伤残的躯体和即将熄灭的希望之火又渐渐复活了。 他逐渐萌发了利用治疗和病休乃至余生,进行文学创作的念头。他有点自知之明:自己很笨,如今,记忆力又很差,远不如年少时;虽然,掌握了一点文学创作专业知识,但并不是作家的料子,只当个中学语文教师而已,有能力创作一部象样的长篇小说吗? 他思想斗争了好几天,最后决定以奥斯特洛夫斯基为榜样,挖掘长期的生活和知识的积淀,以自身经历与人生体验为素材,创作一部长篇纪实小说,描写主人公不同时代的人生轨迹,刻画主人公在特定的历史背景下,主观和客观、内心和外表、理想和现实之间的矛盾冲突。书名暂定为《艰难的足迹》。他想为自己的后代、为社会,留下一点值得一读和思考的东西。完稿后,假如达不到出版发行的水平,就作为一笔精神遗产传给儿孙们。 八宝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玲玲。开始,玲玲很担心八宝伤残的身体和有严重疾病的眼睛承受不了,劝说八宝暂且不要好高务远,以养好伤为当务之急,写书的事,等到伤愈出院后再慢慢来。 八宝深深地感谢她的诚挚关照,说,现在仅仅有这个想法而已,并不急于动笔,空闲无聊有兴致时,先打打腹稿,回忆往事,搜罗素材,确定主题,设计人物,构思情节,初拟提纲什么的。 最终,他的想法得到玲玲的理解和支持,但她千叮嘱万叮嘱一定要量力而行,以不影响治疗和身体健康为前提。并诚心诚意地说,夫子不嫌字丑,以后我可以帮你抄抄正稿,发发稿子,做你的私人文书啦。 八宝说,那就请你当我的第一位读者兼评论员,还请你帮我修改稿子,好吗? 玲玲连连摇头,说,那我不敢当,不敢当,我的这点文化底子,你难道不清楚吗?就凭我这点文学水平,能当你大作家的评论员?别拿老实人开心了。 八宝会心地笑了,说大家彼此彼此,就别太客气了。假如成功了,拿到了稿费,我们两人平分秋色,好不好? 玲玲说,如果有稿费,我一分钱也不要,而帮你买一台电脑,让你能用它打字写作,也可以上网学习查资料。 八宝知道,电脑这玩意儿,虽然是现代化工具,用途很大,但价格昂贵,也不好学。目前,只有大学中学科研单位,及政府部门财税金融等极少数单位有。他两个孩子上大学时,为通过计算机考试,曾同宿舍的人搭伙购买一台几个人合用,毕业后转让给低年级同学。八宝学校的教务处也有一台,但校长把它当宝贝,指定专人保管专人使用,当时尽管是教务处副主任,自己也很少沾边。 八宝曾梦想有一台自己的电脑,但那只是一种奢望,当时的经济条件和年龄档次都不允许的。一听玲玲说用稿费买电脑,开心极了,就说,你想得真周到了,那太好了,你的思想意识真的现代化呀。可惜,我现在写书还只是一个梦,能否成功,还是个未知数。玲玲说,但愿美梦成真﹍﹍ 两人越说越开心,病房里洋溢着欢声笑语,夫妻俩沉浸于幸福的憧憬之中,不禁忘记时间,忘记了眼前的伤痛和烦恼。 从此,八宝的病床和床头柜上多出两样物品——圆珠笔和草稿纸; 从此,八宝受伤的躯体和心灵里仿佛注入了勃勃生机活力; 从此,八宝和玲玲的微笑,就像医院大楼下园林边、花圃中,那幽香醉人的五彩月季、成片连簇的一串红和赏心悦目的秋海棠,在金色的秋光里,绽放得越来越多,越来越灿烂。 第六十八章 1997年春节前。八宝在病床上熬过整整三百天,在经过七个月多月的治疗后,终于出院了,并同家人一起度过了1997年春节。肇事者张革命及其儿子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共支付各种费用超过十五万,张小东被判刑六个月(缓刑六个月),张革命受到党内严重警告处分,并为此懊恼过度而引发高血压中风,长期瘫痪在床。 出院时,气温已降到零度左右。八宝尽管长了些肉,气色尚好,但长期卧床,缺乏锻炼,明显地衰老了,体质十分虚弱,有些怕冷,走路还离不开拐杖。 玲玲花三百二十块钱,为他买了件咖啡色波斯顿鸭绒服,让他换下那身不能御寒的黑色旧西装。八宝穿在身上,暖在心里。他很清楚,为他治疗和调养,玲玲的手头很拮据,她自己一件黑毛呢外套早就褪色,保暖性差,却舍不得换件新的。 出院后,他才得知,就在八宝遭遇车祸正处在抢救时刻,积劳成疾的李校长,因患晚期肝癌,在家中阖然去世。当时,八宝一点也不知道。 李校长是八宝心目中的一位优秀的党员和称职的领导,是为自己雪中送炭和锦上添花的莫逆之交。八宝为没能亲自见他最后一眼,去为他送行,而非常悲痛和愧疚。他他只能默默地祈愿李校长的在天之灵能长眠安息。他将永远感激和怀念这位真诚关心无私帮助过自己的朋友。 八宝虽然能下床依靠拐杖走路,但因还要继续治疗和休养,生活仍需陆玲玲照顾,他出院后,一直住在县城陆玲玲家,而远在五十里以外西坝家中的老父亲,只能由两个妹妹轮流服侍。 回家后,他托人买了一打有小方格的稿纸,共十二本,辛勤笔耕,继续做他的作家梦。 每天,他的生活很有规律:除了按时吃药打针外,坚持早晨散步半小时;早餐后看《现代早报》;上午关着房门,伏案写作一两小时;午饭后休息一个钟头;夜晚,在玲玲的陪同下,看一会电视新闻和娱乐节目。入睡前,再戴上耳机,收听电台里的轻音乐,并接受玲玲的按摩治疗。 为让八宝早日康复,玲玲学会了推拿按摩,每晚为八宝按摩推拿一到两次,使八宝的腰腿功能恢复得更好些﹍﹍ 自从出院回家以后,他继续默默笔耕,锲而不舍,为实现自己的梦想而呕心沥血。 他创作长篇小说《艰难的足迹》的宏伟计划,像愚公移山和蚂蚁啃骨头一样,艰难而缓慢地一步步付诸于实践——主要人物基本确定,情节结构初步成型,写作提纲其中包括一百零八章的章回题目已大致拟好,开头八章已具雏形。所写的草稿足足用了四本多稿纸,共四百余页。八宝乐此不疲,忘却了身心的痛楚和流水般的时日。 两年以后。1999年9月。 八宝能独立行走,生活能自理了。但由于左腿受过重伤,走路仍非健康人,而一拐一瘸的,像个跛子。 为了增强体质,适应工作需要,他坚持每天清晨到附近的人民公园散步;为增加营养又不多增加开支,他每天起早到豆腐店打新鲜豆浆喝。八宝的身体和精神状况渐渐地好起来。 少年读初中时学校大门前的荷花塘,在改革开放后,政府耗资上百万,改建成人民公园。园内绿树成荫、姹紫嫣红,曲径幽道,如入仙境。亭台楼阁和长廊小桥上,游人如织,笑语欢声似潮,一派生机盎然。漫步在县城人民公园及其附近街道,眼前的环境和景物的巨大变化,使他惊喜万分,让他留恋忘返。 但是五十八岁的他不愿静养清歇到六十周岁退休。他想回到日夜思念的西坝自己的家中,并重返情结难割的校园,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把自己的一点余热,奉献给自己一生钟爱的教育事业。 八宝本来想先一人回西坝,而玲玲怎么也不放心让身体刚刚恢复的八宝一人去,而要陪同前往西坝。这又让玲玲一心挂两头,对从未离开过自己一步、尚未成家的女儿万分牵挂。但为了照顾八宝,他不得不同慧娜商量。慧娜也很通情达理,说自己不是小孩子了,能独立生活,希望母亲不要太不放心她。 于是,夫妻俩一起回到了久别的西坝。 八宝住院期间,年迈的汪尧发一直住在大妹子莲子家。因为莲子丈夫的肝病恶化,经常发病住院,双重压力让莲子力不从心,不堪重负。小妹子梅子和丈夫在企业体制改革中,双双下岗,幸好女儿中师毕业后,托关系送厚礼,分配在县城城郊小学任教,后又因嫁给南京建筑工程学院一位老师,调到南京一小学工作,小妹夫又到女婿任教的学校打工。这样,就更无法再照顾汪尧发。 八宝夫妻俩刚回西坝,汪尧发便要求回到李家坝埂边的儿子这边来生活。 从此,玲玲当起了三口之家的家庭主妇和贤妻良母,负责照顾丈夫和老公公的生活,还得兼顾县城女儿这边,每周往返一次,重演了八宝以前的一幕。但是她总是任劳任怨,忍辱负重。 好在碰上当地政府和电信部门正在搞“村村通电话,电话进万家”的活动,八宝家也安装了优惠电话。从此,天南海北的亲人如在身边,八宝、玲玲同孩子们和外边的联系也就方便快捷多了。 自从几年前,翠香从杭州帮工回家猝死后,八宝和杭州姑母汪协复之间存在着诸多误解和怨气,姑侄关系,被层层阴影笼罩着,两人一直联系很少。 两年之前,汪协复的女儿又添贵子,她干脆从单位提早退休,飞赴法国巴黎女儿家,去负责照看女儿两个孩子。此后,姑侄的联系就几乎中断了。可是在春节前,汪协复通过国际长途电话给八宝打来电话,而且作问候,拉家常,一打就是个把钟头。 八宝并没把车祸的事告诉她。一次,汪协复的儿子从到杭州出差的八宝的堂兄汪财宝那里,获悉八宝出事及出院回家的消息。汪协复知道后,嘱咐儿子把一台更换下来的十四英寸西湖牌黑白电视机和几包鹿茸人参,放在丝厂的货车上捎给八宝。但不久,那台旧电视机就坏了。 这时的汪尧发的退休金,从最初的每月二十七元增加到每月三百多。平时,八宝又不要他的生活费。所以他的节余的退休金渐渐多了起来。他见旧电视坏了,就主动取出两千元,打电话给南京的小女婿,帮在南京新百公司购买了一台熊猫彩电,摆放在堂前。小女婿把自家的一个半新的茶色电视柜带来装新彩电。 从此,八宝家的堂前也有彩色电视看了。汪尧发原来因耳聋无法同家人交谈,每天默默地打发日子,索然无趣,只是一个人死抽香烟。买了彩电以后,八宝全家的生活便增添了新的内容和乐趣。汪尧发每天有了去处,一天到晚,坐在沙发上,一边烧他的香烟,一边盯着电视消磨时日,不管什么节目,他都看,几乎成了电视迷。他耳朵不好,只看图象画面,不管有无声音。 回西坝半个月以后。 经八宝再三请求,马校长终于同意他重返学校。已当校长兼党支部书记的老马对他很照顾,根据他的身体状况,把他安排在教务处资料室,负责收取和登记任课老师和各班送来的各种统计表格。他上的是自由班,工作很轻松,没有任课教师考试成绩排名次扣奖金的压力。 天高气爽的一天早晨。 八宝移动着不大利索的步子,沿着熟悉不过的后街,踏上新修的既宽阔又平坦的李家坝埂,步行到学校上班了。八宝鬓角有点斑白但整体乌黑的头发,被整齐地分成三七开,他身着黑色新西装,脚蹬乌亮的尖头皮鞋,满脸春风,健步来到他时刻眷恋的西坝中学。 此时,原来低矮的破围墙不见了。气象一新的校园,圈在涂刷着半蓝半白油漆的半圆形的新铁栅栏里。在校园东区,在一前一后两幢三层教学的前边,又一幢座北朝南的雄伟气派功能齐全的三层综合大楼拔地而起;校园的西区,原来狭小的操场也扩建成具有四百米椭圆形跑道的体育运动场。 八宝为自己能起死回生重返校园而热泪盈眶,也为学校的可喜变化而心潮起伏。 返校不久,老马为八宝正式办理了因车祸推迟的入党手续,使八宝光荣地成了一名中共预备党员。尽管他现在是个即将退休的普通党员,但加入中国共产党,同他想上大学一样,是八宝年青时代的梦,是他苦苦追求几十年的理想。如今这些美好的梦,全都一个一个地实现了。这不能不让八宝兴奋不已,热血沸腾。 他想,现代医学科学技术,让我获得了第二次生命,而党组织批准我入党,又给予了我政治上的新生。尽管这已是个迟到的春天,尽管已是昨夜黄花,但是,对八宝伤痕累累的身心,仍然仿佛注入了一针强心剂。 八宝激动得好几夜睡不着。他老是在想:为什么从前糊里糊涂混了十多年,一事无成,碰得头破血流;而在世纪之末,在这改革开放的二十几年里,他这些做了几十年的梦,却一个接一个地圆满实现了。 他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奋斗始终离不开整个社会,个人的命运总是同国策国运密不可分的。他从心底里感谢邓小平同志,感谢新时代新政策带来的福祉。 现在,当年替代他的那位副主任、他的学生小李已升任副校长兼教务主任,而小李对他的称呼,随着时间的推移和双方地位职务的变迁,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从汪主任,到汪老师,到汪老,到老王,后来,渐渐地干脆地,也跟在马校长后边,直呼其名。 起初,八宝如麦芒刺耳,心里十分酸楚。他的自尊性受到伤害,甚至怨恨世态炎凉,世人势利,曾一度沉默寡言,闷闷不乐。 后来,这样的称呼听多了,他的耳朵起了老茧,思想也通了。他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直呼人家的姓名。他想,反正名字仅仅是个代号而已,在人格上大家都是平等的。于是,他心里觉得平衡多了,就习以为常了。 他一心只想再享受上班工作的乐趣,只要能重返那熟悉的校园和朝气蓬勃的师生中间,其他什么也不在乎。他看破红尘,与世无争了。别人喊他老汪也好,叫他汪八宝也罢,他都无所谓了。 学校电化教学设备已经鸟枪换炮。新造的三层教学大楼里,增设了一个计算机教室,里边安装了三十多台电脑,供师生教学用;校长室、教务处、总务处等处室,每个教师办公室里,都有了电脑。这让他欣喜不已,跃跃欲试。他老早就想拥有一台电脑,藉以学习写作娱乐之用。无奈两三年来,为住院和康复,几乎花光了所有的积蓄,而且月月入不敷出,欠债累累,哪里还有余钱购买电脑呢? 现在好了。自己的办公室里就有两台电脑,他窃喜着,他暗思着:机不可失,时不我待。我一定要紧跟社会前进的步伐,抓住这难得的机遇,争取与时俱进,利用这不花钱的便利条件,好好学习电脑知识和打字技术,为日后自己购买电脑后,用电脑写作打下基础,为扩展视野增长知识、为丰富退休后的生活创造条件。 他很羡慕办公室里的教务员小施打字那么快捷灵活,他手痒痒的,一见有空闲挡儿就上机,去摸摸键盘,推推鼠标,并要拜小施为师, 教务主任小李却说,老汪啊,马校长照顾你在这里做资料员,你就安守本分地把这里的事做好;再说,教务处的电脑很忙,小施工作很紧张,要打的文件材料,很多都是急等着用的,没多少空时间让你上机啊。 八宝生气了,说,小李呀,请你放心,我不会妨碍教务处的正常工作,也不会耽误小施的业务,电脑什么时候空着,我就乘虚而入。我想学电脑,谁也别想阻拦我。 小李忙说,你的好学精神我很敬佩。你别误会,我不是不让你上机,而是担心你的身体,更怕耽搁小施的工作。 八宝说,谢谢你的关心。我活到五十八岁,多少有点自知之明,决不会影响小施的工作,请你放一百二十四个心。 小李涨红着脸,不开口了。 小马把八宝想学电脑的事向老马汇报了。老马听说八宝要想学电脑,就半开玩笑地说,老汪啊,八十岁还学什么吹鼓手,那是年轻人的事,就别想戴那头花了,再说你身体刚恢复,手指不那么灵活了,何必多操那份心,还学什么呀,有时间,还是多养养精神吧。说得八宝脸上滚烫,气不打一处出。 八宝不买他的帐,连珠炮似地说,老马啊,真得谢谢你,把我安排在资料室上自由班,让我这辈子能见识电脑。我是半个身子已经埋进土里的人了,你既然已经很关照我,那就送佛送到西天,好事做到底吧。这个难得的机会我能不抓住吗。再说,只许你们年轻人学习现代技术,就不准年老的学习吗?你不是说过,要与时俱进,活到老学到老吗?你可别打击人家的积极性啊。其实,我不过先学学打字,其它的技术,等以后再说。学电脑的事,你就不要多加干涉了。 老马和八宝同事多年,深知八宝的脾气,见八宝决心难挡,就顺水推舟地说:那好吧。祝你早日学会电脑,可千万要注意保养好你这个老爷身体啊。 八宝说,谢谢,谢谢。我会自己注意的。 从此,八宝学电脑简直入迷了,他向小施借来《电脑初级教材》认真阅读,并抄录要点,理论联系实际地学,回家吃饭睡觉时,还把自己画的放大的键盘图摊在桌子 练习指法。 他每天上班,总是比人家早到,下班,总要比人家迟退。教务处资料室里,其他人还没上班时,就响着他滴滴答答的敲击键盘的声音。 好几回,玲玲见已超过放学时间一两个钟头,他还没下班回家,就赶来办公室催他回家。见办公室里空无一人,他还在电脑边滴滴答答地敲打着键盘。玲玲十分心疼,怕他累坏身体,笑着批评他,人家年轻教师,要考计算机等级证书,才能评上职称,你为那桩呢?你这样废寝忘食,不体惜身体,搞垮了怎么办。 他说,我年纪大,脑子笨,必须笨鸟先飞,比别人多吃苦,多下工夫,你没听说过吗,只要工夫深,铁棒磨成针啊。 一年之后,在小施热心的指导帮助下,经过勤学苦练和虚心学习,八宝收获颇丰:不仅掌握了开机关机复制粘贴剪切等基本操作方法,能比较熟练地用汉语拼音打字,而且在打出《艰难的足迹》的前十章,共三万五千字,还学会了用电脑下载及播放音乐戏曲文学和新闻等技术。 两年之后的2003年8月。 八宝正式退休了。他带着对教育事业依依不舍的深情,带着电脑学习的丰硕成果,告别了为之奋斗一生的校园,回到了自己家中,同老父亲和已退休的玲玲过起了颐养天年的生活。 但是,八宝从此失去了电脑,如同失去一个亲密的朋友和忠实的助手,失却了精神家园。他对玲玲说,失去了电脑,就好象失去了你一样。真的很难受。他同玲玲商议,打算买一台电脑。玲玲十分理解丈夫,打趣说,现在,你对电脑的兴趣,大概已经超过对我的兴趣罢。八宝嘴一咧,笑着说,哪里哪里,没有了你,哪会有今天的我呢。不过,现在,我真的离不开它了。假如用电脑写作,就不要草稿纸,也不要麻烦你帮誊抄了。玲玲支持了八宝的想法,说,只要你喜欢,你需要,其他开支节省一点,也要满足你。 八宝紧紧拥抱着玲玲,感激地说,亲爱的,谢谢你。你真好。玲玲开心地说,谁叫我做了大作家的夫人呢。再说,家里添了电脑,我这老妈头子,也可以赶赶时髦,学学电脑,上上网啦。 八宝使劲拍着手说,那太好了,电脑是我们共同的财富,大家共同享用呀。可是,你别在网上聊上个老帅哥,把我给一脚蹬了呀。 玲玲哈哈大笑,反唇相讥说,看你这个鬼东西,想到哪个歪门邪道上去啦。我这个丑八怪,有谁看得上呢。看来,你在学校上网,大概聊上好几个红颜知己了吧? 八宝被说得满脸通红,假装大喊冤枉。玲玲很清楚,教务处的电脑一天到晚非常忙,哪里有时间让八宝上网聊天呢?再说,八宝心有余力不足,没那份雅兴,玲玲开怀大笑说,我只是开个玩笑,别当真呀。 两个月以后。 八宝的房间里,真的多了一台电脑。不过,八宝舍不得花三四千元买新的,而托一位懂行的学生,在县城一家电脑培训学校买的淘汰货。这台十四英寸旧电脑,连电脑桌在内共八百八十元,这位学生还说,先买旧的作为学习使用,以后价格会下跌,到时再换好一点的,这样才比较合算。 没过多久,八宝又安装了宽带,当然,是选择的最实惠的品种——每月可上网30个小时,而上网费只50元。 从此,八宝如获至宝,欣喜若狂,他的思路格外活跃,创作灵感的火花飞溅。不到两个月,他竟又敲出十章计六万多字。然而,在整天俯伏电脑前埋头笔耕的八宝,连每天的散步等体育活动也被挤掉了。 他的心脏负担在逐步加重,血压在潜滋暗长,视力也在慢慢下降,健康状况在键盘的敲击声中悄然变糟。疾病已悄悄地向他袭来。而这些,尽管八宝有时感到头晕眼花,腰酸背痛,髋骨手术处也有些异常,甚至有一天差点晕倒在电脑旁。 对于这些危险的症状,处于兴奋之中的八宝却全然不顾。 玲玲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为了捍卫丈夫来之不易的健康和家庭的幸福,为了对丈夫及其子女负责,她向八宝发出黄牌警告,要他尽量减轻精神压力和脑力劳动,恢复往常的休息时间和户外体育活动,并强行规定,八宝每天写作和上网时间不得超过一个小时。 为此,夫妻俩还红了脸,吵了一场,险些翻了脸。玲玲扬言,如不马上悬崖勒马,违反规定,她就马上离开西坝,返回县城女儿那边,再也不管他了。 玲玲不得不将有关情况通报给八宝在外地的两个儿子,让他们打来电话,好好劝说八宝。 这时,八宝的两个儿子已不在南京。从八宝出事那时回来几天后,就很少回家,连春节也没回家欢聚。 殊不知,几年来,八宝的两个儿子以全新的就业观念和扎实的专业技术,在市场经济大潮里,奋勇打拼,几番沉浮,几乎无暇顾及父亲,和家里亲人的联系越来越少。 为了找到理想的工作,谋求更大的发展,大儿子汪宇在南京三次跳槽——从市外运公司报关员,到中国冶金公司南京公司进出口部,再到一家日本海运公司南京办事处,后来干脆辞职做起股票生意,但遭到八宝的强烈反对。没过多久,他经由网络招聘渠道,闯进大上海,应聘到上海一家法国远洋运输公司,待遇比南京的月薪2000翻了两倍半。一年后,又应聘到美国道穷斯公司上海分公司做财经新闻翻译,月薪超过六千。这份工作,终于让这位苏州大学外语系的高材生找到了用武之地。 在南京日本水泥公司的小儿子汪宙发愤考研,在十二小时两班倒、隔三茬五要上夜班的十分艰苦的工作环境里,废寝忘食,见缝插针,复习功课。1999年底,如愿以偿,考取了上海华东理工大学生化专业硕士研究生。毕业后,在上海找到一份待遇丰厚的美国海邦化学公司的技术工作,薪水比汪宇的还高出两倍。 八宝接连接到儿子们的电话。在妻子儿子的强大攻势面前,他只得退却了。他不得不暂时将理想的航船驶靠到妻子为他营造的港湾里。八宝非常感激玲玲的良苦用心。 玲玲又陪八宝上县医院做了各项检查,结果让八宝吃了一惊:血压较高,舒张压和收缩压分别达到98和160,属于临界高血压,窦性心律不齐,还有腰椎间盘突出等。 这时,八宝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了。他乖乖地严格按照玲玲的规定行事,并遵照医嘱,尽量减少脑力劳动,缩短打字时间,适当参加体育锻炼,并开始服用降压保心等药物,使身体有了好转。八宝想,如果不是玲玲及时制止,后果将不堪设想。八宝更深切地体会到玲玲对他的挚爱厚意, 在八宝这边的身体刚有转机之机,才届退休之龄的大妹夫,最终没能抗过致命的肝硬化,过早地去世;身体一直硬朗九十高龄的汪尧发的健康状况也出现了大问题。 八宝发现,最近,老父亲不大出来看电视,老是一个人呆在他的房间里,香烟也烧得少了。更让人可怕的情况出现了——汪尧发尿血了,而且越来越严重。布满斑斑点点黑褐色老年斑的面容瘦削,颧骨凸起,没有血色。汪尧发害怕起来。八宝也感到情况不妙。赶忙带他去镇医院检查治疗,吃了十天的药也不见好转。 但刚过上好日子的汪尧发十分留恋人世的美好生活,从三年困难时期的浮肿病人堆里爬出来的他,不甘心就这样离开人世。他拿出多年来节余的两千元交给八宝,要八宝送他到条件较好的县人民医院去治疗。 八宝没有理由拒绝他的要求,同妻子和两个妹子商量后,答应了他。 然而,在县医院住了十多天后,汪尧发的病情并未见丝毫转机,痰盂里每天照常倒出吓人的黑红的血尿。医生说,老人年纪太大,不能开刀,医生已无回天之术,建议先出院,带点药回去。老人家死了心,只得答应回家养休养休。回家后,家人也忙着为他准备后事。 此时,远在巴黎的汪协复正好同女儿外甥们回国到杭州。听说汪尧发身染沉疴不久人世,阔别故里三十载的她决定立即回乡探亲,见上老哥哥最后一面,看望一下十几年来命运多舛的侄儿八宝和其他骨肉亲人。 第六十九章 汪协复说回乡就回乡。 2005年。新春伊始、风和日丽的一天。 汪协复回乡探亲了。这回,她比上几次风光多了——不用去挤长途汽车而颠簸摇晃千里,不需再借用单位的吉普车和司机,而是让儿子开着一辆乌黑发亮的私家车(这车是下海经商当上公司副总的媳妇的),带着一大堆馈赠十多家亲友的各式礼品,携同已加入法国籍的女儿、两个小外甥及其杭州的儿子、孙子一行六人,荣归故里。 汪协复为照顾女儿及其孩子的生活,离开杭州,离开家人,同女儿和小外甥去了巴黎。这一去就是十年。十年里,女婿女儿常驻南美洲的圭亚那经商,女儿汪涓巴黎和圭亚那两地飞,负责进货并兼顾两头的生活,而留守巴黎的外甥女的生活全靠汪协复照料。 在这人生地不熟、语言不通的异国他乡,她饱尝了完全陌生的西方生活的酸甜苦辣。她凭着好记性和苦学精神,在外甥女的帮助下,很快掌握了简单的日常生活法语单词;他在家人的指点下,大致熟悉了住宅周围环境和交通路线,可以外出购物买菜就医;她不但把道地的中国饭菜做得有滋有味,还学会了使用各种西式餐具,烹调出象样的法国点心和菜肴。 每天,她耐心地帮助外甥女学习汉语,还循循善诱地用中国的传统美德教育着外甥女,使外甥女受益非浅,在学校里表现出众,从普通小学考入了巴黎一所著名的中学,还获得巴黎少儿钢琴大赛儿童组的二等奖。 她也很幸运,因欧共体的有关国家不需签证可自由出入境,女儿在回巴黎的日子里,带她到法国周遍的七八个国家参观旅游。她因此而大开眼界,饱赏了欧洲的独特风光。 然而,长期生活在异国他乡的她,常感寂寞孤独。她并非想念丈夫——她与丈夫在婚后不久因性格不合,口舌不断,加之在文革中分属两派,织下许多怨结,始终没能解开,二十多年来分居两处,尽管没正式离婚,逢年过节还同孩子们在一起吃饭,但夫妻关系早就名存实亡。 她牵肠挂肚的是下岗退职、早出晚归为外企开货车而非常辛苦的儿子;她更觉得对西坝老家的亲友欠了些什么。尤其是侄媳妇翠香从杭州回家的第二天猝死,成为她的一块心病,让她内心深感不安和对八宝无限愧歉。她想利用这次来看望病危的老哥的机会,向八宝解释事情的原委,消除某些误会,改善彼此的关系。 早饭后,小轿车从杭州启程,途径皖南,直达西坝。这回,八宝他们再不用兴师动众到车站去迎接,车子也没开到财宝家,而沿着后街新铺的混凝土水泥大道,直接开到八宝家半新的瓦房门口。 上午十点半左右,小车子缓缓地停靠在李家坝埂八宝家门前的水泥路上。早就在此迎候的八宝和表弟一家人以及莲子等人,兴高采烈地迎接着来自法国和杭州的亲人。 打开车门,汪协复首先从驾驶室旁的车门下车。她的儿子孙子女儿外甥们,拎着黑包红包大包小包,也随之出车。年近古稀的汪协复,比文革期间那次回家时,显然老苍了许多。她身着黑色呢制短大衣,虽然模样还是那么娇美,步履还是那么轻快,气质仍然那么高雅,额头爬着的几多细纹和眼角几条明显的鱼尾纹却告诉八宝,小姑母不再年轻,甚至比过去矮小瘦弱多了。 汪协复一下车,八宝立即迎了上来。她几乎不愿意相信,面前站着的,就是从前的侄儿八宝,如今穿着玲玲买给他的那身波司登鸭绒服,衣着并不寒酸,而—一头浓密的乌发不见,却银丝见半,且弯腰弓背,步履蹒跚。三十年来的风霜雨雪,将年轻健实的八宝折腾成一个老头子了。 她不仅伤感起来。是啊,侄儿只不过比自己小五岁,也退休了。岁月不饶人,这也是自然规律啊。她的鼻子一阵又一阵酸酸的,但眼泪始终没让它流出。见八宝亲热地迎上来同她握手问候,即用道地的家乡话问候八宝。她的一对儿女曾从小在西坝寄养过几年,也操着半生不熟的西坝方音同亲友交谈。 酷似她年轻时俊模样的女儿汪涓,却比她高出大半个头,修长苗条,略施粉黛,媚而不俗,娇而不艳,端庄大方,步履轻盈,楚楚动人,精雅小巧的茶色水晶眼镜,珠光宝气的头饰耳环,细皮嫩肉的长颈脖上,一条粉红色真丝巾,在寒风中微微颤动。她一身素而雅,黑皮甲克上衣,深兰色短牛崽,套到大腿肚的黑色长筒纯棉袜,套在足足有三寸高跟的黑长靴里。分明是一位巴黎摩登女郎来到了这个江南小镇; 她的儿子汪勤,则是一身咖啡色皮甲克,腰扎一个黑鱼形钱腰包,一副小老板的派头。而几个小家伙一句也听不懂大家的方言对话,尤其是两个小“法国佬”,急得不停地用普通话或法语问长问短。 近来,汪尧发尿血病情日趋恶化,长期的失血,使风烛残年的他骨瘦如柴,卧床不起。每天靠喝点稀粥维持着生命。嗜好一生的香烟一支也不抽了,对来看望的人都说,我要死了。 但是,他求生的欲望特别强烈。从前,他发病时,曾吃过当地一位名中医的药见了效。日本鬼子侵占西坝期间,逃匿杨树下村害伤寒那回,是服用这位关先生的父亲的中药治好的。老先生过世后,他的儿子小关先生继承父业,医术精湛。这生死系于一线时,他还要去试试。八宝同意了。小关先生说服用七副中药试试看,同时嘱八宝每天买猪腰子汆给病人滋补肾脏,反正死马当活马医。 说也真灵,第五副中药还没吃完,汪尧发的血尿淡了许多。接着,小关医生又开了七副。 汪尧发见妹子一家千里迢迢回家看他,更喜出望外,病情又好了三分。汪协复把带来的一些名贵中草药和前列康等特效药,添加在中药里给他服用。 一个星期以后。奇迹再次出现了。汪尧发的尿血渐渐变清了,脸色转了。一家人非常高兴,都交口称赞,说是杭州姑母带来了好运。八宝趁机褒扬和感谢了几句:真的要谢谢姑母,不是您的光临,爸的病恐怕难好了。汪协复说,别感谢我啦,自家人,还这么多礼干嘛。只要你不骂我,不怪我,就谢天谢地了。 八宝听出这弦外之音。反正翠香的事情已经过去多年,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一切恩怨就让它成为过眼云烟,别重提翠香之死的往事,免得引起双方的尴尬和不快。 随着汪尧发病情的好转,大家的心情也开朗起来。为了表示诚意和热情,八宝在西坝镇上一家最好的酒家设宴招待杭州亲戚;因来的人多,家里房间不够住,而且条件不太好——虽然不再是破草房,但是,住宿条件比较差,卫生间很简陋,又没有热水器,洗浴不方便,且房间里没空调。八宝把他们安排在县城胥河宾馆三个标准间,反正早晚自己有车子往返。 随后,汪协复也特意在县城最高档次的荣华酒家大摆宴席,花费一万多元,订了八桌酒席,答谢家乡的父老乡亲。她挨家挨户打电话,邀请了十几家的总共六十多位亲友欢聚一堂。 席间,豪华的二楼大厅里,灯红酒绿,觥筹交错,场面热闹而隆重。在轻松舒缓的《茉莉花》《回家》的轻音乐声里,大家边吃边聊,尽情叙旧,相互祝福,欢声笑语不绝于耳,气氛亲切而温馨。 酒席后,汪协复把带给每一位亲友的礼品一一馈赠给相关人员。她特给玲玲送了一套价格不菲的绛色鸭绒服,和印有牡丹鸳鸯等吉祥如意图案的“床上四件”,给八宝买了glz微波炉,九阳豆浆机,和一个精雅的地球仪,说是算迟到的结婚赠礼;汪涓还给玲玲和莲子梅子的女儿们分别赠送了每瓶五百元的法兰西名牌香水,什么“红玫瑰”,什么“郁金香”。大家如获至宝,都交口称道,我们用上正宗的法国香水啦。 汪协复送给老哥汪尧发一千元,两位堂婶每人五百元,以表孝敬之意,给喊她姑奶奶,姨外婆的小字辈们每人发了二百元的红包。总之,不论长幼,皆大欢喜。这次,她总共花费五万多元。 生性好强颇爱面子的她不是富婆,也并非阔佬。她小学毕业后,因父兄经济困难又轻视读书而失学两年。在书香门第出身的母亲的执著坚持和倾囊支持下,才考上初中。一个家境贫寒出身卑微的弱女孩,从十五岁离开家门,外出求学,梦想有朝一日,能求得荣华富贵衣锦还乡。然而,贫寒的家境,剥削阶级的成份和复杂的社会关系,使她读初中时,连买卫生纸的钱都没有,共产主义青年团这样的先进组织都无缘加入,让她在前进路上一次次碰壁。 她依靠自己的聪慧加勤奋,初中毕业后考取了一个国家重点中等水利学校。工作后,在大城市生活,只有中专文凭、吃技术饭的她薪水却始终很低,还要分月归还读书时所欠朋友的债务;成家后生儿育女,负担不轻,手头经济一直不宽裕。长期来,难以实现她衣锦还乡光宗耀祖的梦想。 她现在总算有钱了。她为家乡亲人,能大把大把地花钱了。莲子说,现在,杭州姑母花钱如流水,为了家乡亲人,恨不得把心都掏出来。莲子不无担忧地劝她,别把钱袋子倒着拎。她却说,不用为我担心回家没路费,我有八九年的工资没动,够用啦。钱这个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嘛。该花的时候,要舍得花。 其实,她退休早,月养老金仅几百,后来才慢慢地增加到两千多一点。她跟随女儿到法国后,自己的工资不需要花,才有所节余。她现在只是花的多年来一直没支取的退休金。回国时,女儿给她三万元辛苦费,但她一分没收,她要花自己的钱。 这次,她几乎花光了随身带来的人民币,不得已,把身上的为数不多的美元法郎在中国银行兑换了才够。但她毫不在乎。汪协复觉得自己补偿了所欠家乡父老乡亲的情意,了却了多年的心愿,获得了极大的心灵抚慰,觉得非常痛快。 随着汪尧发身体的好转,家人的心空也晴朗起来,而汪协复也即将返程,因为女儿快到回国的期限,圭亚那女婿那边,一人忙生意,照顾不过来,打电话来催汪涓赶快回去。 自从汪协复一行住进宾馆后,她的房间里一直热闹得很,前来拜望的亲朋好友,人来客往,络绎不断。八宝很少有机会同她单独畅谈。 临行前的一个夜晚,八宝特意留在宾馆里,很晚才离去。八宝利用这难得的机会,陪她聊天话别。 这夜,在宾馆房间里柔和的灯光下,姑侄俩品尝着茗茶,促膝谈心。此刻,情同姐弟的姑侄俩少年时代在西坝小学劝业亭里石圆桌旁边,对未来的美好生活的憧憬的夕日旧景,在他们的脑际重现;几十年来两人坎坎坷坷人生路的往事,更令他们无法忘怀。 他们尽量多说那些令人高兴的事情。谈话间,八宝只字不提翠香猝死的事情;而汪协复也不愿谈及那使她说不清道不明的冤事。 话题着重赞叹西坝镇和高昌县的今昔变化,也叹息清澈见底游鱼可数的李家坝与胥河水,如今被乡镇化工企业污染得浑浊不堪鱼虾难存; 汪协复为自家出了两个很有出息的大学生侄孙而感到十分荣耀和骄傲,并倍加赞赏;而八宝道出了自己的苦衷:两个儿子虽然努力奋斗为汪家争光争气,但至今因上海房价太高和其它原因,三十好几尚未成家,为此而深感遗憾和担忧。 见过世面的汪协复批评八宝说,现代年轻人的婚姻家庭观念,已更新换代,大城市里,三十来岁没结婚的,大有人在,不要拿老眼光看世界,别替孩子多烦心,干着急,何况,你也鞭长莫及。儿孙自有儿孙福,船到桥头自然直。一席话,说得八宝心里亮堂多了。 汪协复应八宝要求,畅谈欧洲见闻,有声有色地介绍法国及西欧各国的奇景趣事。法国高度发达的古代和现代文明和普及高等教育、公费上小学中学大学,鼓励生育、奖励多胎母亲等社会制度,给八宝新奇甚至羡慕之感。 让八宝尤其感慨的是,她谈及的欧美国家领导人竞选制度、三权分治的民主模式和开放的多元化的政治世界。汪协复还告诉八宝,89年动乱逃亡海外的吾尔开西王丹等人,就住在女儿家附近,她经常见到那几个人,居然毫发未损,安然无恙,逍遥在巴黎闹市区。 八宝和汪协复谈话间,有时还讨论论一下各自的政见。姑侄俩各抒己见,畅所欲言。八宝问,拿中国和西方的政治制度对比,是西方好,还是中国好?姑母你见多识广,应该比我更有发言权。 八宝坦言,我国长期一党执政,民主党派充当配角的政治制度,没有西方的民主,这样缺乏有效的监督机制,造成许多腐败,甚至危及着共产党的执政地位。汪协复笑着说,你这可是反动言论,是反革命黑话啊。亏你还是个共产党员,你还敢反对党的领导吗?文革中,你又是一条罪状呀。 八宝说,改革开放后,言论还比较自由,不再政治帽子漫天飞,动不动被无产阶级专政。只要你没有实际反党行动,就不会有人举报你,找你麻烦。言者无罪啊。何况,我们是关起门来说黑话,谁也不知,只有你知我知,天知地知啦。 汪协复坦率地说,国情不同,各有千秋。政治制度的改革不是短期能解决的。其实,我更热爱自己的国家。我每天晚饭后第一件事,就是收看中国中央电视台第四套为世界华人办的新闻和文艺节目,希望每天能看到来自国内的消息,及时了解国家的动态。香港澳门回归,邓小平去世,申奥成功,每年的央视春节晚会,我都在第一时间看到,常常激动得为之流泪,甚至彻夜不眠。 汪协复说,这次回家,看到家乡变化真大,特别是上初中时的县城,现在真的认不得了,比想象中的美好。这回来了,真有点舍不得走了,实在想多住些日子再走。八宝说,姑母你就别走啦,我们这里有你住的房子,你高兴住多久,就住多久。汪协复说,也是的,这里的房价比杭州便宜多,以后,汪涓的孩子大了,不用我照顾了,我也一年老一年,那时就不去法国了,我就干脆在县城买套房子。把你父亲也接过来,一起过啊。自己有车子,杭州高昌,两头住住,高兴住哪就住那。八宝说,那太好了。 姑侄俩似乎有说不完的知心话。时已深夜。八宝只得依依惜别,起身告辞。 其实,汪协复的内心深处,还有件令她梦牵魂绕的事情。上个世纪六十年代之初。一年春节后的一天,她在美丽的西子湖之畔,与在南京相恋四个春秋、大学毕业刚刚分配到青海的同乡林平达相约在苏堤断桥,度过了难忘的时光。随后,林平达就赶赴青海报到上班,而后,他俩就失去了所有联系。 还在翘首盼望、痴候佳音的林平达,直至第二年春节返乡过年时,才知道汪协复早结婚了。这让性格内向斯文儒雅的他吐了血,害了一场大病。 他那里知道,自己被分配到边远的青海后,汪协复同单位的一位与她同姓的顶头上司、秘书科长追求她,向她发动猛烈攻势,迅速突破了她的防线。汪协复因当时环境所迫和种种原因,身不由己,很快就被俘获。此人,就成了她的现任丈夫。 多少年来,她始终忘不了那段不了情,一直对林平达怀着深深的愧疚和歉意。这次回来后,她听说林平达在文革后通过关系,调回家乡,并成了家,对象是同乡的一位大学生。 现在,她对四十年前那段刻骨铭心的初恋者的怀念和愧歉逐渐加深。她真想乘这次机会见他一面——前提是不提往事,不破坏他幸福的家庭。哪怕只几分钟,哪怕只说上几句话。 她听莲子说,林平达的家就在她所住的宾馆附近。为了能邂逅一回林平达,在住宾馆的几天之内,她有事无事有意无意地在宾馆周围的街道小巷,转悠着,徘徊着,然而,她竟一次次失望,一回回落空。最终,她只能抱憾而归。 这真是:无可奈何花落去,此憾绵绵无绝期。 一个春光明媚的早晨。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汪协复在家乡住了十天后,满载着亲友们的深情厚意,和各家回赠的十多盒刚上市的碧螺春茶叶、五六只野生甲鱼、三四斤粗长的黄鳝、好几包黑芝麻等土特产,在一声声“盼望你常来常往”“要多多保重身体”的惜别声和祝福声里,恋恋不舍地回杭州去了。 车子开动、挥手告别时,八宝见她的眼里噙满泪水,嘴里喊着“我会很快再回来的”,并不时掏出柔白的手纸,轻轻地揩拭着眼眶和脸颊上的泪珠﹍﹍ 寒来暑往。星转斗移。一年过去了。又到秋叶飘落的季节。 这时,玲玲的女儿惠娜已经结婚,女婿就在县政府工作,并添了一个可爱的小宝宝。玲玲回县城帮女儿照顾生活去了。八宝仍留在西坝家中,坚守和陪护在老父亲身边,同时继续孜孜不倦地在电脑上写他的《艰难的足迹》,并将情节发展到五十章,还剩下最后的十章。然而,他随着年纪的增大,脑力的减退,文学和写作功底不够厚实,词汇越来越贫乏,写作困难渐渐增多,进程慢慢放缓。 2006年10月8日下午两点。八宝正在伏案潜心创作,为找一个贴切的词儿而苦思冥想,搜索枯肠。 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 八宝家的电话突然响起。 “喂,你﹍﹍你是﹍八宝吗?”正在荧屏前聚精会神地敲打键盘的八宝立即拿起话筒。 电话那边传来一个断续而低沉的声音。 “是啊,是啊。你是姑母吗?”八宝听出这声音有气无力,简直不敢相信这是姑母汪协复的声音。 自从一年前那次在县城同姑母分别后,除了在此后一个月之内通过几回电话以外,一直没联系过。八宝还以为她不在杭州又到法国去了,所以也没给她打过电话。为什么现在她的声音会变得这样呢?八宝的心不禁颤了一下。 “姑妈,你现在在哪里呢?你身体还好吗?”八宝忙问。 “我﹍﹍住在﹍﹍医院﹍﹍身体﹍﹍。”汪协复话音微弱,语速缓慢,好像一个字一个字从嘴唇里挤出来的。 “什么病呀?一定是吃力了,很快就会好的。”八宝的心一下子收紧了,但是抑制着胸中的紧张和焦虑,尽量安慰着她。 “情况﹍﹍有点麻烦﹍﹍,”汪协复强忍着巨大的精神压力和内心的痛苦,隐约其词,不愿道明病情。 “不要紧吧?是不是胆囊炎又发了?”八宝只知道她有胆囊炎的老毛病。他1962年春节首次去杭州那回,她因急性发作,住在杭州市第三人民医院。当时,因有身孕,采取保守治疗法,很快就出院。多少年来,她痛起来就吃点药,挂点水。这次,一定病得不轻。 “这里……一言……难尽。你来了……就会……知道的……汪涓,最近,要……回来,准备……装修……在……清水……花苑的……新房子,你也来,叫莲子……同你一齐来,也好……看看……新房子。明天……汪勤……开车子……来接……大家……见见面……就好了……”八宝从话筒里十分敏感地觉察到汪协复情况的严重和危急,“这回来,你们,什么……都不要……带来,只要……带一点……霉干菜,我……喜欢吃……” “好好好。明天我们就来看你。我马上打电话给莲子。请姑妈把心放宽。你不会有事的。”八宝听说,几年前,汪涓在杭州买了一套一百四十多平方的房子,打算自己回国办事时居住,也给以后汪协复老了回杭州后安身。 八宝接电话后,立即关掉电脑,电话通知莲子。莲子的丈夫去世后,她经常住在县城儿子那边,儿子和媳妇都在上班,而且有了孙子,她在那里帮照看孩子们的生活,一家人过着安乐的生活。她与汪协复有着深厚的感情。从小帮姑母带孩子,丈夫治病和去世,汪协复曾多次资助过她。听到八宝的电话,怎么会不牵动着善良多情的莲子呢。 她连忙到处打听购买霉干菜,终于在县城老街农贸市场买着了,她又买了些黄鳝甲鱼之类的营养品;八宝在西坝也买了几只精鸭,带给姑母补补身体;八宝生怕车子到杭州时,一霎时找不到花篮店,买不着果篮,特意到县城鲜花店购买了一只“祝君康复”的鲜花果篮,以便车子一到杭州,就可以直接去医院看望。 第七十章 第二天上午九点左右,汪协复的儿子汪勤从杭州开来了小车子,又给汪尧发捎来几盒滋补品。这回,没有了上次热闹的场面和欢乐的气氛,大家心情十分沉重。满腹心事的汪勤简单地介绍了情况,说他母亲去年从西坝回家后不久,忽然听说了沈阳克才和南京美香的表兄表姐害癌症先后不幸去世,这两个噩耗对母亲打击特别大。不久她自己便感到不适,以为是胆囊炎复发,先到杭州有名的邵逸夫医院检查,进行手术治疗,开出来竟然是癌中之王——胆囊癌,就急速转院到能中西结合治疗癌症的浙江省中医院。但是,二次开刀后,发现癌细胞已转移到肝脏,为期已晚。现在,正不惜一切代价,想尽一切办法,尽量减轻她的痛苦,延缓她的生命。 午饭后,一点多,小车子接走了八宝和莲子,从皖南地区的原路返回杭州。车窗外,八宝再也见不到六十年代初那尘土飞扬坑坑洼洼狭窄弯曲的沙石路,而闪现在眼前的,是新建的一条条宽广整洁的高速公路与一座座凌空飞架的立交桥。 十月份的气温相当高,太阳的威势尚未减半分,烈日的光焰照射在车厢里,照射到鲜花果篮上。车子里相当闷热。汪勤摇上车窗,开启了空调,人才凉爽一些。一路上,大家默默不语,郁郁寡欢。小车子车厢里,气氛沉闷。 下午三点半,小轿车直奔位于西湖畔的浙江中医院大楼下。八宝拎起那只果篮,同莲子紧随汪勤,进一楼大厅,然后登上电梯,在第十四层步出。在将要进入第四十号病室之际,莲子忽然对八宝说,哥哥,这果篮,先别带进去。八宝不解,为什么啊?马上见姑母啦。莲子说,你看,花都晒成这样了。 八宝这才惊讶地发现,那只果篮里的五彩的非洲菊和艳红的康乃馨,在车内遭受近三小时的烤晒和闷蒸以后,绿叶蔫了,花朵萎了,有气无力地耷拉着纤细柔长的身子,煞是难看。 莲子说,哥,别把它带进去,到楼下边找个鲜花店,重新买新鲜的吧。 怎么办? “这花还好嘛,来不及换了。就这样吧。”八宝知道,应该马上换一只果篮,再进入姑妈的病房,否则,姑母看了这样萎靡不振的花篮会更加难过的。然而,急于要见姑母的八宝竟忽略了这一重要的细节,依然把它带入了病房。 这是个单人间,唯一的一个窗孔的远处能见着烟波浩渺的西湖。第五次化疗后的汪协复就躺在紧挨着窗边的病床上,手腕、鼻孔和下身里插着各种管子。刚刚呕吐的汪协复浮肿的脸面色如黄表纸,形体似枯槁,正痛苦地呻吟不止,但声音微弱。旁边的护士和护工正在忙乎着。 去年从西坝探亲回杭后,她的心思有了转变,她不想再到法国去帮女儿,而欲丢弃前嫌,曾邀请已分居三十年的丈夫同住朝晖新村的旧房,重归于好,共度夕阳时光。不料,却遭到丈夫的断然拒绝。这让自尊性极强的她恼羞成怒,结郁伤心,诱发了沉疴。 八宝挨近她,轻轻地喊着:“姑妈,好些了吗?” 紧闭双眼的汪协复立即吃力地睁开眼睛,翕动着干紫的嘴唇,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八……宝……,莲……子……你……们来……了,我……不好,……一点……也……不好……” 话音未落,她就把头侧倒了床边。汪勤和护工知道她又要吐了,连忙端来痰盂。紧接着,她又是一阵呕吐,呕吐物差点喷射到八宝的上衣。 几分钟后,汪协复才缓过气来,想喘一口气,闭上眼睛休息一会。 “唉,沈阳……克才……害了……膀胱癌,最近……也……走了,我刚好……生病……住院,不能……去送他,唉,真遗憾……本来,他……住院期……间……我想……去……沈阳……医院……去看……他的,没想……到我……自己也……,后来,南京……的美香……姐……也生……乳腺癌……去了……唉……”汪协复闭上的眼睛,忽然又吃力地睁开,让八宝倍感悲伤。 这两个亲戚的去世,让八宝也无比悲痛。沈阳吕克才是汪协复的表哥,是八宝的表叔,在那样非常重看家庭出身和社会关系的年代,同是姑侄俩心目中的崇拜偶像和精神支柱,是剥削阶级出身社会关系复杂的他家唯一值得骄傲的红色背景革命亮点;而南京的表姑曾在那些艰苦的岁月里给了八宝许多可贵的帮助和关爱,八宝还未来得及报答呢。 忽然,她的呆滞无神的目光停留在搁在桌子上的果篮里那几束没精打采的非洲菊和近于枯萎的的康乃馨。她尽管病入膏肓,但脑子非常清楚,见此花篮,不禁寒意钻心,长叹了一声,闭上双眼,把头歪了过去,重重地垂落到枕头上,浑浊的泪珠即刻从眼角边扑簌簌地滚落到枕头上,再也没有同八宝说过一句话。 八宝见此情景,呆呆地站立在病榻前良久,为自己贪图省事和处置不当,给病危中的姑妈造成精神伤害而痛心不已和懊悔莫及。 “大哥哥,妈刚吐完,很累了,随她好好休息一会吧。我们先回家里去。”还是汪勤的叫唤,让八宝从痛苦和懊恼中解脱出来。 在医院里,八宝未见姑父和汪涓的身影。在去汪勤家的路上,八宝就问姑父身体怎样,汪涓在哪里?汪勤这才告诉八宝,他爸在妈病前一个月就查出肺癌,即到上海开刀,现在住在杭州老干部疗养院继续治疗和休养。因发现和治疗比较及时,病情得到有效控制,且恢复得不错。 八宝闻之,吃惊不小。心想,姑妈家真是祸不单行。他为表弟的不幸家运而十分忧虑; 汪勤说身在国外的汪涓,最近半年来,因双亲重病而经常飞来飞去,疲于奔命。眼下,又因接到母亲病危的电话,今晚八点赶到杭州。 八宝想,姑父虽然与姑母关系不好,但还未离婚,现在重病在身,应该前去看望一下,才是道理。于是打算明天上午再去看望姑父,因为按照风俗习惯,下午不能探望病人。 傍晚时分,八宝随表弟回到位于杭州上城区“富康花园”第五栋第十八层汪勤的新居。汪勤把八宝安排在读初三的儿子房间,让莲子住到暂时空着的汪协复的房间里。 晚上七点多,在杭州一家工艺品外贸公司当副总的汪勤的妻子小胡下班回家。瘦小但精干的小胡显得热情大方,向八宝解释因公司忙,没能尽早回家招待大家而致歉,并让汪勤带大家到附近一餐馆吃了晚饭。 夜晚,八宝想着汪协复岌岌可危不久人世的病况,怎么也睡不着。他决定叫在上海的儿子赶来杭州,见她最后一面。八宝即用随身带的手机给大儿子汪宇打电话。 这几年,八宝的两个儿子虽然三十多岁仍未成家,但在事业上发展还是比较顺利——汪宇应聘到美国道穷斯公司上海公司做财经新闻翻译后,因英语水平高,业务出色,被派往美国纽约道穷斯公司本部培训半年,更是见了大世面。他如虎添翼,回国后晋升高级编辑,月薪随之提到近万元; 汪宙也凭着在日本水泥公司当过班长的资历和化工专业本科及生化研究生的学历,从美国海邦化工公司跳槽至上海的德国拜尔跨国公司,并有幸到德国比利时泰国等国外学习五六个月,回公司后担任实验室副经理,年薪达到二十多万,去年还花几万块钱买了一部二手小轿车并拿到了驾照,学会了开车。 兄弟俩一听到八宝的电话,就答应第二天上午开车来看望姑奶奶。 汪协复她自己和两个儿女都无缘接受高等教育,而八宝的两个儿子考取大学后,她深感欣慰和自豪,逢人便夸。她在汪宇考取苏州大学那年十月的一天,曾同女儿汪涓到苏州大学汪宇的宿舍里看望,不巧汪宇正好跟同学到南京去了,未曾晤面,只好留下一张字条和一支派克金笔一个黑牛皮文件包等礼物而返回;后来,又乘火车去南京,乘出租车,到汪宙就读的工业大学参观访问看望侄孙;她还一直把印有“苏州大学”和“南京工业大学”校名的信封,压在房间的写字台玻璃下,引以为荣。 尽管她对两个侄孙十分器重和关爱,但她与汪宇和汪宙,缺乏感情基础,特别在翠香从杭州帮工一月后回家猝死这件事上,兄弟俩对她还有某些误解甚至怨恨,双方很少接触,一直无书信和电话联系。尽管如此,兄弟俩毕竟受过高等教育,能通情达理,尊重父亲的意见,就一口答应第二天来杭州看望姑奶奶。第二天他俩正好是休息天。 翌日中午,汪宙驾驶着那辆东风铁雪龙牌银白色小轿车,开到了浙江中医院。兄弟俩随即在楼下花店买了一个五彩鲜花果篮,来看望病危中的姑奶奶。 汪协复见到了远道而来的侄孙,亲切地与她握手,亲热地问候与安慰她。弥留之际的汪协复眼前忽然一亮,慢慢地伸出枯枝般的右手,做了一个v的手势。兄弟俩也回应了同样的手势。汪协复露出了几个月来少见的微笑,眼角挂下一串滚热的泪珠,然后,满足地合上了双眼。 正当汪宇他们离开医院时,风尘仆仆地从法国飞来的汪涓也赶到了病房。尽管双方素昧平生,却一见如故,相互问候,亲如家人。 下午三点,汪勤夫妇在西湖饭店款待八宝和汪宇一行;当晚汪勤把兄弟俩安排在湖滨宾馆。第二天上午,八宝携同兄弟俩前去浙江干休所,看望了正在疗养的姑爷爷。这让从未谋面的姑爷爷非常高兴。然后,两人即返回了上海。 两天后,汪协复在受尽癌症的折磨及其五次化疗的痛苦后,终于离开了人世。享年七十。 八宝和莲子在杭州殡仪馆参加了追悼会。当殡葬工人将化妆后安卧在鲜花丛里的汪协复的遗体推入燃烧着熊熊烈火的炉膛时,亲人们呼天抢地地哭喊着,拼命地蹦跳着。此刻。八宝也心似箭穿,泪如雨下…… 葬礼后,八宝含泪同亲友把汪协复的骨灰盒送到杭州东北郊风景秀丽的公墓安葬。八宝知道,汪协复即长眠于此,姑侄俩将从此永别,想到此,他的心都要碎了。 八宝返乡时,表弟汪勤要用小车送行。但八宝知道,姑母的家人还在忙于处理各种善后事宜,不能再给他们增添麻烦,而坚持自乘长途汽车回家。 八宝由于过度伤悲和劳累,加上旅途风寒侵袭,从杭州回家后即病倒,而且病得不轻——重感冒,加高血压,冠心病。不得已,住进了西坝医院。在县城帮女儿带孩子的玲玲闻讯后很不放心,及时把他用出租车接到了县医院住院治疗。 他的老父亲汪尧发也因最近家里无人照顾,生活乱了套,加之老妹子的离去让他伤心而旧病复发。疲惫不堪的莲子只得暂且回家照料老父亲。 一个星期后,八宝的身体基本恢复了。出院那天,正好碰上住隔壁病房的患肺癌的陈通去世。陈通在文革里阴险狠毒,整人厉害,八宝在文革里吃够了陈通的苦。但陈通好景不长,因作风问题违法乱纪,曾被判缓刑,后来,落实政策,重新发落,返回教育岗位。 八宝知道,陈通应该比自己大三岁,按理说,年纪不算大。怎么说死就死了呢?唉,人总有一死,这一点,上帝对每个人是公平的——不管你多么骄横跋扈,不可一世,还是多么仁慈积德,善行天下。但你陈通总比我先死啊。八宝不禁有点解恨之感,甚至幸灾乐祸起来。 他又一人回到西坝父亲身边,让莲子回县城儿孙那边。因为又黄又瘦满脸皱纹的六十出头的莲子也实在太累,很需要好好休息休息了,而她的儿子媳妇孙子也在指望着她回去帮一把。 老天爷也帮忙。八宝回家后,让汪尧发吃了几副原方中药,生命力超强的老爷子的病又有转机,暂时没事了。 随着心情和身体的好转,八宝阻塞的思路被一股清冽的心泉打开,停滞不前的写作又继续了。他了解自己的身体状况,他无不担心,此生剩下的时间可能已不多了。假如同姑母一样,突然查出个什么绝症,或那一天夜间猝死,创作计划很可能半途而废,或者功亏一篑。不如趁玲玲不在家里监督他的机会,趁一息尚存,就抓紧时间,奋力拼搏,争取让处女作早日问世 ,也好了却一桩心愿,死而无憾了。 他为圆梦而苦战,续写全书最后的十章。除了处理最必需的日常生活以外,他玩命地干,争分夺秒,全身心的投入到这攻坚战里。 为了维护健康,延长生命,抗击疲乏和疾病,他注意忙里偷闲调节身心。 在实在疲劳或写不下去时,他就上网半小时,浏览国内外新闻或奇闻趣事;或偶尔在双休日同上海的儿子进行一会儿视频聊天。让八宝没有想到的,一次,大儿子告诉他,在网上看到一则家乡高昌县红网的新闻,说老爷爷曾在前些日子里,默默地到红十字会举办的赈灾募捐活动中,主动捐款五百元。汪宇并将这则新闻下载下来,从电子邮箱里转发给他。 这让八宝非常感动和感慨,也倍受鼓舞——从前,一个连亲生儿子读中学时的每月三块钱的伙食费都拿不出的老父亲,如今,竟成了出手大方的慈善者了。改革开放给人们带来的思想变化太大了。 八宝因每月仅有三十小时的上网时限,这方面的活动很少;最多的方法是调出电脑里存放的轻音乐或交响乐或越剧黄梅戏京剧相声节目,用冲击波立体声音箱放几段最喜欢的欣赏一下,让身心得到放松和愉悦;或者到室外打几趟太极拳,或在电脑前的小空间里原地小跑步十分钟,活动活动筋骨…… 为了增加营养,滋补身体,他坚持每天喝牛奶,或用杭州姑母送的九阳豆浆机自做新鲜豆浆 尽管他如此注意保养身体,但受过严重外伤和内伤的他,其脑力和精力早已达到极限,超负荷的脑力劳动使他的生命受到致命的威胁,高血压心脏病成了他的凶险的杀手。 悲剧终于不可避免地发生了。 2008年11月28日下午四时四十四分。当他兴奋地刚在键盘上敲击完最后一个字符时,突发高血压和心肌梗塞。凶恶的病魔突然无情地将他击倒在电脑桌上。 而当他的老父亲发现他倒在地上急忙呼救时,他的心脏早已停止了跳动,带着他的未圆之梦未竟之志走了,永远离开了人间。汪八宝极其普通平凡的人生终于划上了一个尚有缺疵的句号。 是年,他六十六岁。 儿子们整理他的遗物时,从他的写字台里发现了他两年前就留下的遗书: “遗嘱 活人写遗嘱,似乎是一件很伤心的事情。但人何时归去,谁也说不准。突发的恶病和天灾人祸,随时可以结束生命。我并不悲观,比起我早逝的母亲与故妻等亲友,算是长寿幸福的了。我也许能再活几年或十几年。然而,人总有一死,再伟大的人也如此,何况我是芸芸众生里极其平凡的一株小草呢。而身后给子女和亲属留点想说的话,也是必要的。 1、目前我居住的房子,是我同故妻汪翠香及家人亲友共同建造的。我去后,陆玲玲可以居住,但无权拍卖。我要将此世居之房留给儿女们假期节日回家时,或叶落归根后居住。 2、我写的《艰难的足迹》以及其它有价值的文稿,虽然水平有限,却是我一生心血的积淀与精神遗产。望儿子们整理定稿,用我的存款出版100册,赠送亲朋好友及我的部分学生。 3、汪宇和汪宙至今尚未成家。这是我一生最遗憾的事,这也是同我没完全尽到做父亲的责任有关。希望能早日在九泉之下听到你们的喜讯。 3、我去后,望家人亲友节痛忍哀,保重身体。丧事从简。骨灰同故妻汪翠香合葬于西坝镇东南的望虎墩坟冈。 4、如我死于老父亲之前,只能拜托小妹夫和两个妹妹代为尽孝和送终了。 5、希望我的儿子能尊重和善待继母陆玲玲及其子女,我和玲玲的儿女们能相互尊重,继续保持友好往来和经常联系。愿你们健康幸福快乐,生活得更美好。 永别了。若真有来世,愿我们再相聚吧。 汪八宝 于2005、7、10” 出殡之日的早晨,天空阴沉,寒意袭人。不一会,即刮来阵阵冷风,下起倾盆大雨。 送葬队伍在风雨里默默地行走在胥河畔宽阔的水泥大道上。见证八宝人生沉浮和两岸变迁的千年古运河卷起浑浊的浪涛,拍打着用混凝土和青石块新驳的高高的堤岸。 河旁路边的风雨中,站立着不少撑着雨伞自发为汪八宝送行的家长、学生和街坊邻居。人们纷纷叹息:可惜啊,汪老师是个好老师,年纪还不大呀。真的死了一个好人啊! 唉,老天不公平,为什么该死的不死,不该死的却死了! …… 长长的送葬队伍最前边,是汪宇和汪宙。老大捧着遗像,老二端着骨灰盒,两个都哭成了泪人。前不久,他俩已找到意中人,准备明年国庆节结婚,特意没把喜讯告诉父亲,打算到元旦把女朋友带回家,给父母亲一个惊喜。可是,谁料到啊…… 队伍的最后,莲子搀扶着硬要去送八宝的九十五岁颤巍巍的汪尧发,一边劝慰着,一边要把他拖回家。 他们,一个哭喊着:哥哥啊,哥哥啊,你怎么走得这么快啊,你叫我怎么活下去呀…… 一个捶胸顿足老泪纵横地叫喊着:让我送送我的儿子啊!八宝啊,我的心肝呀!为什么老天不开眼,不让我代替你去啊…… 还有一个哭得最伤心的人就是陆玲玲。她为自己为了照顾女儿和外甥没能看护好八宝而哭,也为自己连丧两个丈夫的不幸苦命而哭…… “不好啦,老爷爷……他……也走啦……”再也经不住白发送黑发老来丧子打击的风烛老人,由于过度悲伤和绝望,也匆匆地去了…… 撕心裂肺的哭叫声淹没在呼呼的风声与哗哗的雨声里;亲友们苦涩的泪水,拌着路边的污泥浊水,汩汩地流进被两岸的化工企业污染的发黑变臭的胥河水中,人们仿佛听见了胥河的低低的呜咽声和抽泣声…… (全书完) 谨将本书献给国庆六十周年的伟大节日 (2003年7月——2009、1初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