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连玉映》 相关人物及背景介绍(持续更新中~) 国家:南明 时间:以意映重生时为标准 两个执政期 1.国号:景宁 执政者:先皇 于贵妃:先皇宠妃 高皇后:安王生母,今太后 2.国号:宣治 皇室: 执政者:皇帝李越 太后:高氏,皇帝和敏元长公主生母 元后:周氏,育有三皇子李允,安阳公主李昀,已逝 皇后:宋氏,育有二皇子(今太子)李墨,乐阳公主李珂 皇子: 二皇子(太子):李墨(18岁) 三皇子:李允(15岁) 赵家: 老爷:赵时峰(都转运盐使司同知,从四品) 夫人:裴氏 大丫鬟:斐雯,绘春 姨娘:张氏,李氏,王氏 大姑娘:嫡女,赵晴宜(15岁) 大丫鬟:知岚(意映)(13岁),知书 二姑娘:赵琳宜,张姨娘所出 大丫鬟:佩儿 三姑娘:赵嘉宜,李姨娘所出 大丫鬟:施香 四姑娘:赵微宜,王姨娘所出 大丫鬟:小檀 大少爷:赵弘沛,张姨娘所出 薛家: 西府: 大房:大老太爷:薛审言(已故) 老夫人:于氏 老爷:大房嗣子,薛文复,尚敏元长公主。(工部尚书,正二品) 夫人(敏元长公主):李阮,先帝嫡长公主。 大少爷:薛立程,敏元长公主所出。(14岁) 二姑娘:薛意映,敏元长公主所出。 定安公府: 太夫人:苏氏 大房: 安定公:连靖谦(15岁) 二房: 二老爷:连镇清 二夫人:秦氏 二少爷:连靖宇 长信侯府: 太夫人:常氏 长信侯:徐宪 侯夫人(前世):大夫人:赵氏 二夫人:薛意映 江家: 老夫人:苏氏(连家太夫人嫡妹) 大老爷:江智 大夫人:林氏 二老爷:江逢 二夫人:姜氏 大姑娘:江涟嘉(林氏嫡女)(15岁) 二姑娘:江涟卿(姜氏嫡女) 少爷:江承(林氏嫡子) 第一章 掉入陷阱 暮色四合,夕阳的余晖映在青石如意头纹样的牌匾上。牌匾上用汉隶刻着“四宜居”三个大字,四周都静悄悄的。 一个身穿茜红底折枝花杭绸褙子的女子正伏在书案前,认认真真抄着《法华经》。女子瓷般白皙光洁的皮肤闪着点点光泽,一双杏眼明亮又安静,只眉间难掩的愁郁昭显了她并不平静的心绪。 门外的甬道上传来渐渐逼近的脚步声,她听着愈发心绪不宁,索性搁下笔看看来人是谁。 来人却是一个丁香色掐豆青色芽边比甲的女子,她脚步匆匆地走到了书案前,向她福了一礼,急声道:“二夫人,大公子说有急事找您,已在老地方候着了。” 被称作二夫人的女子神色一紧,暗道:上次见哥哥还是一个月前,却是来向自己辞行,说是他与爹爹已经决定去永平府的庄子上避一避。 薛家西府家产被抄,哥哥和爹爹都被免职了,哪里还有银钱走那样远的路?她便想给他们些盘缠,只是哥哥性子倔,怎么也不肯收。她执意要给,哥哥无奈之下只得道出,东府二房的人已暗中帮着他们。 薛家东西府自先皇那时便势同水火,互不相让。大老爷薛审言一心逢迎圣上,甘做佞臣,胞弟二老爷薛简言却是个性格耿直,清正廉洁的,道不同不相为谋,两家人便分府而居了。谁知大老爷人到四十都还无子,身子骨也不太好了,于是便过继了二房的次子,也就是意映的父亲,薛文复为嗣子。京城中人都以为这会是两府和好的契机,哪知过继了之后,薛文复再没回去看过,仍旧同从前那样老死不相往来。 有人猜测是大老爷铁了心不和弟弟和解,因此也不让嗣子和二房往来,也有人猜测薛文复是被大房的繁盛迷住了眼,不愿再回原来的“破落地儿”…… 意映隐约知道事情的缘由,却不像外人说的那样不堪,不过是父亲与二房老祖宗的心结罢了。 在这场灾祸里,西府被抄了家产免了官,东府因为素来不与之往来,尽管是同族人,却仅仅是让几个老爷暂时赋闲,接受调查,家产却一分没动,官职也大有转机。所以,东府现在是有余力帮助他们的。 在她看来,血缘是斩不断的,再怎么不往来,父子、母子之情总还在,倒也值得信任,她便放下了心。 圣上年老了,不防他还会做出什么朝令夕改的事情,哥哥带着父亲去避难也情有可原。既已出了京,又为何再回来?薛家出事以来,哥哥每次来这儿也不过是和她说说家里的情况,让她安心,从不肯让她这个出阁了的姑奶奶接济的。今日回来也绝不会是为了银钱上的事,那会是什么事呢?莫非是东府背信弃义?不,应该不会的,那难道是爹爹身子不好了? 她越想越心慌,忙站起身来,道:“南屏,既如此,你随我一道去吧。”南屏应是。 主仆二人从四宜居出去,南屏在前面掌着灯,向着府中偏僻的听雨轩去了。 快走近时,南屏停了下来立在一旁。薛意映只当和平时无二,南屏在这里望风,自己和哥哥说些家里的事情。 自薛家出了事,侯爷便不让自己和娘家人往来,她只好借着手中那一点管家权,每隔些日子让哥哥假装成府里的小厮混进府来。 她向前走了几步,却不见什么人影,正要问南屏这是怎么一回事,转头却看见听雨轩假山后露出了一角熟悉的衣料。她神色松了松,毫不犹豫地向假山方向走去。 只还没走到,便见另一个人从假山后走了出来。男子身穿鸦青色紫色祥云团花直裰,面色阴沉沉的。 意映脸色一白,脑子里已是千百个念头闪过,忙跪了下去,道:“侯爷,再没有下一回了……求您放他出府吧,他如今不过一介平民……” 长信侯徐宪闻言脸色更加阴沉,道:“这种不知羞耻的事你还想有下一回?你们还真是情深意切啊,你自个儿的小命保不保得住还两说,他先为你这姘头求情!” 意映一愣,她不过是与哥哥会面,哪里有什么姘头? 徐宪见她不说话,怒气更甚,一把扯出了假山后的男人扔到地上。意映一瞧,哪里是她哥哥薛立程,分明是个不知哪里来的白净小厮! 那小厮一脸惊恐,哀求道:“岚姐姐,不,二夫人,小的不过是您一时兴起的玩物,求您向侯爷求求情,放了我吧……” 徐宪听着这话,脸色更差了。知岚这个名字,自两年前开始,府里便只有几位主子和意映身边的南屏和江葭知道了,二人一向忠心耿耿,如此想来…… 意映一听差点气得闭过气去,厉声道:“哪里来的登徒子,我从未见过你,是什么人……” 不远处的南屏却慌乱地跑了过来,打断她的话,跪下道:“侯爷您别听他胡乱攀扯,他原是奴婢的相好,平日里爱赌,怕是把钱输光了走投无路,又想到奴婢是在二夫人身边当差,故意来玷污二夫人的名声,求些银子使的。” 那小厮却笑了,呸了一声,“这位姑娘,我可从没见过你,”他顿了顿道,“就你这身段,和二夫人差了十万八千里,哪里配和她相提并论。我倒是见过另一位,就是那个眉间有一颗痣的小姑娘……” 眉间有一颗痣?那可不就是她的另一个大丫头江葭?徐宪皱了皱眉,又信了一分。 意映脑子里乱哄哄的,她自己和南屏都清楚这不过是诬陷,摊上这种事,自然该把能撇清的都撇清。可自己还没解释,南屏却急着把这事揽在身上。她在府里待了这么多年,不会不知道什么能打马虎眼儿,什么绝不能沾上一星半点儿,这样行事表面上是忠心不二,可这番说辞实在蠢极了,着实可疑。 意映回想这件事的来龙去脉:这次见面是南屏告诉她的,可她却没瞧见哥哥的影子;那小厮穿着和哥哥一样的衣服,再不会这么巧,而平日里也都是南屏陪着她来见哥哥的;方才分明可以说清楚一切,南屏却偏偏编出那样不合常理不通逻辑的一番说辞……她猛然惊醒,不敢置信地看着南屏,道:“南屏,是你想害我?” 南屏还没开口,徐宪却冷冷道:“薛意映,你还真会攀扯啊。南屏向来对你忠心不二,帮你与这姘头把风,一出事更是毫不犹豫为你扛罪,你这主子还真是和善!” 果然,这就是南屏的目的。这种事情,有没有其实不重要,关键是府里的男主人信与否。南屏方才的话给徐宪留下了忠心的印象,她再说出这番话,徐宪只会认为自己薄情。 只是她不敢相信,这就为自己定了罪?意映惊愕地看着自己多年的枕边人,道:“侯爷,您难道不给妾身一点解释的机会吗?” 徐宪冷冷一瞥,道:“你来了这听雨轩,便东张西望地找人,南屏在一旁为你望风,看到本侯一副吓掉了魂的样子,不是与人私会,又是什么?” 到了这时,意映也不敢再瞒着,吞吞吐吐地说出了自己悄悄见娘家人的事实。徐宪神色一松,若是见薛家人,倒也可以体谅,毕竟,薛家只是被抄了家产,并不是什么逃犯流民。他的目光在三人身上徘徊了一会,最终停在意映美得让人窒息的脸上,缓了缓语气,道:“这事我还要再查查,你先回四宜居吧,最近呆在房里抄抄佛经便是。”言下之意便是要禁了她的足了。 意映神色有些黯然,这么多年的情分了,他竟不肯全然信她。南屏却感到了一阵阵的寒意:她连二夫人身上有什么胎记都告诉了那小厮,那小厮必定也是告诉了侯爷的,只侯爷不愿在外人面前提及罢了,侯爷还相信二夫人,就意味着她被怀疑了。二夫人已经明白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此间事了,她的下场可想而知…… 南屏忙向那小厮示意。那小厮从怀里掏出了一件物什,徐宪一看,脸色骤然铁青。 意映心头一跳,那是徐宪送她的定情之物,仙鹤衔朱果的玉牌。这个玉牌十分贵重,不仅价值连城,还是先皇赐给老侯爷的,老侯爷把它当作府里的信物传给侯爷,侯爷又给了她,赵氏连瞧都没瞧上一眼。如今侯府得势,外面的人瞧见这个,也都会给几分面子。 她由是很珍视,从来不外戴,只放在妆奁里小心保管着,但一个月前,为了让哥哥顺利出城,她便给了哥哥,好让他与父亲假装成徐家的人,掩人耳目,混出城去。而她院里财物私库是不归南屏管的,这一点徐宪也清楚。 这个玉牌对整个侯府都意义重大,眼下出现在了一个不三不四的男人手里,哪怕说出实情,也会在徐宪心里埋下一根刺。 意映却没想着这个,她只是茫然地看着玉牌,暗道:玉牌怎么会在这个小厮手里?她明明亲手交给哥哥的,那哥哥如今在哪里,难道遭遇了什么不测?她脸色煞白,担心着父兄的安危,一时间没有来得及解释。 徐宪本就有几分犹疑不定,又看了看意映难看的脸色,再加上今天这一连串的事情让他实在心中不快,于是也不耐烦听她解释了。他下令让府中几个孔武有力的婆子送意映回去,却是要把她关起来了。 南屏和那小厮也被分别关了起来。 徐宪踏着月光,心情异常沉重,向外书房踱步而去。目光触及侯府的另一边,蓦然冷冽起来。这次这件事,不知是赵氏的故伎重施,还是意映她,真的背叛了自己? 四宜居中。 一个身穿银红色镶黄色忍冬纹的比甲的女子正在整理床铺。门外的甬道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她蹙起眉头,转身正要呵斥,见到的却并不是什么不懂事的小丫头在胡闹,而是两个膀粗腰圆的粗使婆子半架着自己的主子进了落地罩。 江葭大惊失色,狠狠地瞪着两个婆子,急声道:“放肆,你们怎么敢这样待二夫人!”说着急步上前,扶住了意映。 两个婆子闻言对视一眼,其中一个笑道:“江葭姑娘,奴婢这是奉了侯爷的令,若有什么得罪的,还请二夫人见谅。”话听起来客气,语气和眼神确是不容错识的讥讽和不屑。说完这话,二人便大摇大摆的走了出去,守在了门外。 江葭脸色一变,那两个婆子分明是赵氏的人,守在四宜居门外做什么,难道是,她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脸色苍白的主子,失声道:“夫人,这是……软禁?” 第二章 出逃打算 江葭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脸色苍白,瘫软在地上的主子,失声道:“夫人,这是……软禁?大夫人怎么敢?”她气极败坏,叉着腰想出门教训那两个婆子。 意映忙阻止了她。那两个婆子是大夫人赵氏的人,本就不可能对她们巴结讨好,如今出了这档子事,心中怕是笃定自己没有好下场,所以才如此肆无忌惮。江葭一时还没明白,她与赵氏地位相等,如今府里能处罚她的,唯有侯爷而已。 意映叹了口气,将在听雨轩发生的事情完完整整地同她说了一遍。 说到玉牌的事,江葭脸色一变,也想到了什么。那玉牌放的隐蔽,钥匙二夫人也一直交给她保管,所以二夫人把这玉牌送了出去她是知道的,如今却落在别人手里,恐怕薛大公子和薛老爷真是出事了。 意映坐在炕桌旁,渐渐冷静下来,想清楚了许多事。拿出这等手笔陷害她的,除了赵氏府中找不出第二人来了。 自前年赵氏害她小产后,她们关系破裂,赵氏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伎俩再没有得逞过。不过近日是多事之秋,她一心放在被圣上抄家的薛家身上,无暇顾及其他,但这都不是主要原因,这等低劣的伎俩之所以能成功,南屏——这个她从未有过一丝怀疑,甚至连徐宪都认为一直忠心耿耿的,她视之为姐妹的大丫头,才是真正的“功不可没”。 江葭闻言,脸色煞白,瘫软在地上,喃喃道:“南屏……不……怎么可能……不可能的……怎么会是她……” 意映摇了摇头,脸色并不比江葭好看多少,比起江葭,她更希望不是南屏。她望着彩绘的琉璃窗外,那一眼望不到头的夜色,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这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侯府的另一头。 长春馆内。 一个身穿玫瑰紫织金四蒂纹褙子的少妇倚在黑漆贵妃榻上,听完了丫鬟的叙述,唇角微勾,露出一抹得色。她一边笑着吩咐一旁立着的身穿茜红色夏布比甲的大丫头玉如给来人看赏,一边缓缓坐起身来,眼中有几分期盼之色。 玉如笑道:“夫人,这回那薛氏必会被侯爷赐死的,那等子狐媚子一死,不怕侯爷的心回不到您身上。” 赵氏伸手轻抚自己的脸,淡粉色的指甲在灯下闪烁着珠贝般的光泽,微笑道:“那是自然。” 玉如道:“天晚了,奴婢伺候你梳洗吧。” 赵氏却道:“怎么能让侯爷看见我一副披头散发的样子?”玉如闻言,硬着头皮道:“方才似儿说,侯爷像是去了外书房……” 赵氏神色一僵,一挥袖子将案几上的茶杯全扫到了地上,为什么,那贱人“做出了”这等不知羞耻的事,他也不肯多看自己一眼,为什么? 玉如忙跪到了地上,大气都不敢出。赵氏瞥见,眼珠转了转,叫她起来,和颜道:“玉如,你去走一趟四宜居吧。”玉如见她忽然换了表情,却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尖慢慢升起,只觉得毛骨悚然,她觉得大夫人,其实已有些疯魇了。只这一趟,她还是得去。 四宜居。 江葭听见动静,忙将耳朵贴在门上,细细听着门外人的交谈,脸色却越来越难看。少许,门外渐渐没了动静。江葭跌跌撞撞地进了落地罩,颤声道:“夫人……侯爷说,天一亮就会送毒酒过来,要您自行了断……”意映身子一晃,强自稳了稳心神,问道:“是什么人来说的?” 江葭道:“是大夫人身边的玉如来了,她同守门的两个婆子说,侯爷今天歇在长春馆,大夫人已说动了侯爷,要将您赐死,免得污了侯府的名声。夫人,奴婢还是有些蛮力的,过一会奴婢想办法将那两个嬷嬷打昏,您拿着她们身上的牌子逃出去吧,别再呆在这等腌龌地儿了。” 江葭说到后来,已是泪眼连连。意映却镇定了下来,既是玉如来的,这话便有八分的不可信,她逃出去,等着她的还不知道是什么呢,她一逃,无异于承认了自己与人有私情,这是畏罪,这么低劣的伎俩,她才不会上当。 江葭见她没有反应,又劝道:“夫人,您就听奴婢的话吧,这种鬼地方不待也罢,大夫人三天两头的给您使绊子,侯爷……”江葭顿了顿,咬了咬牙,“奴婢瞧着也不能算是您的良配……” 意映恍了恍神,江葭性子直,想不到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只是那一句却让她入了耳,想到自己和赵氏的恩恩怨怨。 从她被抬了姨娘那日起,徐宪眼里就好像只剩下了她,一个月里倒有大半个月是歇在她院里的,偶尔去赵氏房里也只是去应个卯。赵氏从此便把她当作了眼中钉。 那时她的身份还是赵氏曾经的大丫头,为此惴惴不安,每日都去给赵氏请安,就与从前当丫鬟时一样,伺候她梳洗更衣,奉茶捶背。只赵氏却不像从前那个护短的主子了,滚烫的茶水,不堪入耳的辱骂,她几乎日日都要受一遍。 为着从前的主仆情谊,她小心地藏起伤口不让徐宪发现,努力让自己理解赵氏的感受。 她却忘了,抬姨娘并不是她自个儿不安分,是赵氏的母亲裴氏见赵氏进门两年都没有身孕,府中莺莺燕燕,怕有姨娘先一步生出庶长子,威胁赵氏的地位,与赵氏一番谋划,做主抬了她身边大丫头知岚——也就是如今的意映当姨娘分宠。 她谨小慎微地在侯府艰难生存了几个月,这时却被诊断出怀了身孕。谁知仅仅过了三日,她与这个孩子的缘分便尽了。她在因侯府的千莱园滑倒而小产了。她永远忘不了赵氏闻讯赶来时装作关切,却字字诛心的话:“知岚,我与我母亲不同,我宁愿让侯府绝嗣,也绝不会让我的丈夫和别的女人生下孩子。”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赵氏。她原以为她对自己的刻薄只是普通的争风吃醋,到底没伤过她性命,她只需小意逢迎,不恃宠生娇,到时生下一个孩子养在赵氏膝下,然后安安分分的呆在后院里抄抄佛经,自己的使命也就完成了。 可赵氏竟然是这样想的,那她的存在又有什么意义?她这番硬气,怎么不放在阻止她被抬为姨娘的事情上?那样她也不必惹了她的眼,日日过得不痛快,这些人毁了她的人生,却还一脸正气的鄙薄于她,这算什么? 她从此性情大变,不愿多看赵氏一眼,徐宪只当她是小产受了打击,便让她到保定府的庄子上散散心。 然而这一散心,却改变了她的人生轨迹。 她去的庄子在深泽县周遭,离敏元长公主的汤沐邑很近。她心中抑郁,便拜起了佛,将深泽县周边的寺庙都看完了,又向着真定府的安平去了。安平,饶阳一带都是公主的汤沐邑,她日日拜佛,竟结识了公主原先身边的许嬷嬷,巧合之下让她瞧见了右臂上的胎记,许嬷嬷当即大惊失色,要带她去见长公主。 原来,长公主有一个四岁时在上元节走丢的嫡女薛意映,右臂上正是有一个相同形状的胎记,皇家怕影响小郡主今后的名声,对外宣称郡主身子弱又受到了惊吓,于是多年来在长公主风水俱佳的汤沐邑养着病,这是皇室秘辛,自是没人知晓的。 母女一见面,一切都明了了。原是在不同的环境里过了这么多年,相貌竟还是有八分相似,许嬷嬷原先只是惊奇,如今知晓了意映身份,连道自己粗心眼花。 所谓峰回路转,大抵就是这个意思。意映还没来得及适应身份的改变,长公主已经为了她多年来受的苦十分愧疚,大动肝火。意映本分保守,嫁给了徐宪,就不可能再去改嫁了,这些日子终究是有了情分,不愿离开侯府,长公主便出面见了当时仍在世的徐老夫人,一番商谈之后,达成了不成文的共识:徐家以正妻的身份迎娶薛意映,并将府中的奴仆都放出府去,免得说漏嘴,薛家和长公主则会在仕途上提拔多年受冷遇的长信侯。 只是意映并不想赶尽杀绝,她若是正妻,赵氏便只有被休了,赵家如今是那个庶长子当家,赵大老爷赋闲在家,家道中落,原来作威作福的裴氏早已不成气候,大归的大姑奶奶在赵家,唯有死路一条罢了。 她求着长公主留下赵氏,自己只做了平妻,府中也只留了原先伺候的江葭和南屏。这一事后,她只当是与赵氏主仆情分尽了,倒也不去生事,过着自己的安稳日子便罢了。 只是这样的日子并没能过多久。长公主的亲信,薛家二房三夫人的表侄孙司南竟在长公主的汤沐邑起兵,朝廷派兵镇压却无功而返,并得知孙司南正是东夷多年潜伏在南明的一位皇子。因是长公主一手提拔上来的人,太子领着朝中一干御史痛斥长公主通敌卖国,图谋不轨,涉及政事,长公主虽是当今胞妹,却也未能免罪。当今顾着太后身体,没有判刑,却没收了薛家家产,将薛家一众人免了职,褫夺了诰命,枝繁叶茂的薛家,一夜之间便破败不堪。 长公主听完圣上的处决,便吐了黑血,身子本就有旧疾,这一下子当日夜里竟就去了。薛父与长公主鹣鲽情深,遭受如此大的打击,一下子也精神不济,病痛不断起来。京中流言蜚语不断,帝心难测,薛家大公子薛立程这才想着带着老父到早年二叔祖母的一个陪嫁庄子上休养,希望能将父亲的病养好。 意映怕圣上得知父亲离京多心,再生事端,便把玉牌给了哥哥,让他们假借徐家人之名悄悄出京。 意映想到这儿,已是满面忧色,她虽多年不曾在父母跟前承欢膝下,但这两年薛家人待她是真的好,毫无保留地信任她,庇护她,这是从未有过的感觉,她早已把自己当作薛家的一份子了,倘若哥哥因为那玉牌有什么不测,她恐怕永远无法原谅自己。 第三章 未央断情 意映攥紧了手心,下定了决心。 这是赵氏的圈套无疑,可她也不能在这里坐以待毙。一是如今哥哥下落不明,很可能和赵氏有关,二是不知侯爷心中决断,这一夜若真让赵氏吹软了耳根子,指不定等着她的就是一条白绫,她必须得出去,将玉牌的事情告诉侯爷。她低声向江葭嘱咐了一些话,江葭闻言一喜,连连点头。 她转身从内室的柜子里拿出了一小包东西,沏了两杯茶走向门外。 两个婆子见她过来,面露疑惑。 江葭笑道:“二位妈妈辛苦了,不如喝两杯茶提提神,这是侯爷前儿赏下来的,上好的信阳毛尖。”她顿了顿,低声道:“到时大夫人若来了,还请两位妈妈在大夫人跟前求求情。” 那两个婆子听到这茶是信阳毛尖时一愣,暗道:二夫人这里果然阔绰,大夫人那里因着娘家庶弟却是已经喝不上这样的好茶了,更不论她们了。二人俱是有些迟疑,但听到后一句却放下了心,求不求情什么的,大夫人都不会放过那一位的,这茶,喝了倒也无妨。 江葭眼瞧着她们面露得色地喝了茶,便又转身进了屋。意映也不罗嗦,将一些贵重些的首饰带在身上,便出门去了。那两个婆子已是瘫在地上,呼呼大睡起来了。江葭低声道:“夫人一定要小心。”再抬眼时,已是双眼通红。意映的眼眶也有了些泪意,江葭和南屏和她一同走到今天,素来情同姐妹的南屏背叛了她,反倒是进了侯府无意中提拔的粗使丫头与她情分更深,这份情谊,她定会牢牢记住,若有来日,必将报之。 二人告别之后,意映便出了院门,向东而去。府里的几个门都是不能出的,赵氏必定在那儿布下了重重守卫。她是向着涵秋馆去的,从前做姨娘的时候她便住在那儿,那是有个不安份的小丫头与府外的人有私,在不起眼的地方开了个小门,后来被她发现,为了不把事情外传,倒也没把门拆了,只命人严加看守,如今想来,倒是可以从那里逃出去。只不过,这是下下策,这个方向不止有涵秋馆,再走几步便是侯爷的书房。徐宪离开的时候她瞧见是往书房去的,只盼着他不要去了别处,否则解释不成便只能逃走了。 夜色已深,别处灯火通明,这一块地界倒是没一点声响。她一心想见徐宪,倒也没顾及这么多。 不远处,一个女子冷冷地看着她,面上已是惊怒异常。她向她传了假消息,是希望她尝试逃出侯府,到时被抓住,畏罪之名自然坐实,哪想到,她怕侯爷下不了决心,所以来书房瞧瞧,竟然看到了薛意映! 这种时候了,她不想着逃命,竟然还来巴着侯爷,是希望侯爷还会回心转意吗,果然是个狐媚子!赵氏一口银牙都要咬碎了。 意映停住了脚,转身向后望去。只见赵氏身后跟着一大群丫鬟婆子,用恨不得杀了她的目光看着她。 她的脸色也冷下来,正好,她也有事找她。她开口道:“赵晴宜,那玉牌你是从哪里拿到手的?我哥哥现在在哪里?” 赵晴宜闻言,目光一闪,娇笑道:“我恨你入骨,你猜我是怎样拿到这玉牌的?我又是……怎么待你的嫡亲兄长的呢?” 意映眸色一深,紧紧盯着她,直到赵晴宜表情无法再维持。她松了一口气,笑道:“你的道行还是太浅了,骗不了我。” 赵晴宜脸一沉,接着想到了什么,又欣喜起来:“无妨,你哥哥对我来说本就是无关紧要的事,只要你死了,一切都不重要了。” 意映上前一步,笑道:“我怎么会输给你?放心吧,我以后还是会继续碍你的眼。” 赵晴宜却笑了,上前一步,二人已经离得很近了:“我输了也没关系,你也赢不了。你自诩很了解我,但论了解,没人比我更了解侯爷。你在他眼里,已经脏了,无论属不属实,你都活不过明日。”话到后来,表情已是十分狰狞。 意映浑身一冷,眼前的女人,好像已经有些疯了。只是她的话,却不受控制地往自己脑子里钻。不,不会的……哪怕最开始她并不愿意服侍他,这么多年过去了,没有情分肯定是假的,他同自己说了太多的甜言蜜语,她相信了,他是爱她的,毕竟,他从没对别的女人像对她这么好,她已认定了这是要和她共度余生的男人。 一双鸦青色掐云纹的福鞋出现在她的视线里。她抬起头,不顾一切地,无比流畅地向鞋的主人讲了玉牌的事情。她只见徐宪的表情越来越轻松,她的心也跟着轻松起来。看吧,他是信她的。 她说完了,他微笑地开口,却像无声的皮影戏,听不见声音。她的耳朵嗡嗡作响,好一会,才想起他说了什么。他说:“我知道了,你回去吧,七福,送二夫人回去,带着我书房里那壶酒,给她暖暖身子。”她不可置信地睁大了双眼。赐毒酒?他明明说知道了,明明相信了,为什么还要这样? “为什么?”意映轻声问。 “事情闹到这个地步,真相已经不重要了。”徐宪低低道,情绪里似乎还有那么一点……伤感。 这样吗?是她不应该过来找他吗?他最在意的,其实是侯府的名声,所以无论是多么宠爱的女人,也能眨眼间亲手毁灭。这一刻,她突然觉得,如谦谦君子般的徐宪,比暴虐昏庸,沉迷美色而颠覆天下的先皇,还要来的不堪和恶心。 她扭头,看见赵氏和一众奴仆脸上嘲讽的表情,又望了望明明不远却已经被重重守卫围起来,遥不可及的涵秋馆,笑了。 她走到徐宪面前,捉起他的手,笑得灿烂:“侯爷,陪我再看看未央池好不好,那么近,我以后却再也瞧不见了。”徐宪默然应允。两个人走得很慢,这一小段路程,却走了很久。 一边走,意映一边说。 她说:“妾身还记得抬了姨娘之后,是在未央池和侯爷说的第一句话呢……” 她说:“侯爷说我是您见过的最美的女人,说从此会好好护着我,我是相信的,而且一直以来在妾身心里,侯爷也是一生所爱。” 她说:“妾身不想让侯爷蒙上污点,也不想让旁的人在妾身死后指指点点,所以侯爷,妾身是不小心坠湖而亡的。” 她说:“这样,爱着您的,世界上最傻的女人,就死掉了。” 说完最后一句,意映已是快步冲到了湖边,一跃而下。 徐宪脸色沉沉,下意识地要叫人来救她。赵晴宜却笑吟吟地上前道:“侯爷,薛妹妹这样去了倒也干净,救上来反而落人口舌。”徐宪瞥了她一眼,没有说话,转身拂袖而去。 赵晴宜除去了心腹大患,心情极好,派了四个守卫在这里看着,免得出什么意外,没让薛意映死成,自己带着一干人等回了长春馆。 人皆散去,过了几息,一道黑影闪过,几个守卫相继倒下。水面上激起浪花,又很快平静下来,归于无痕。 第四章 抱憾离世 意映只觉得呼吸困难,意识渐渐模糊,水压下的巨大恐惧也被死亡的危机冲散。突然,好像有什么人抓住了她,只是,她却睁不开眼了,昏了过去。 再醒来,入眼的已是不同景象。一个梳着凌云髻,身穿朱红色绣联珠纹襕边褙子的少妇坐在她床边低头做着女红。少妇肤赛初雪,目似秋水,是个很端庄的美人。 见她醒了,少妇笑道:“你醒了,太好了,得赶快告诉国公爷。”国公爷?见她面露困惑,少妇也有几分惊讶,笑道:“你不知道吗?是我们家定安公带你回来的,我还当你们是旧相识呢。” 定安公?不就是那个为祖父洗清冤屈,重得祖上铁券的连靖谦?她确实是认识他,不过是因为当年他作为幕僚潜入侯府想找到祖父蒙冤的证据,却被徐老夫人慧眼识才,想将当时还是侯夫人身边大丫头的她配给他。不过赵氏一心想抬她做姨娘,倒枉费了徐老夫人一片心意。不过,倘若当时这桩姻缘真成了,连靖谦恐怕会沦为京城的笑柄吧。堂堂国公爷,怎能娶了一个丫鬟? 所以她看着定安公夫人江氏,只觉得尴尬。江氏见她这样,满不在意地笑笑,道:“长公主曾经对定安公府有恩,这本是应当的,郡主不必挂怀。” 有恩?意映更加一头雾水。不过却是很佩服江氏的心胸,丈夫大半夜带了个女人回家,若放在赵氏身上,只怕恨不得将对方扒皮抽筋,哪里还能坐在这里心平气和地与人谈笑?看来外界传闻定安公夫妇鹣鲽情深果然是真的,听说国公府里,除了江氏,连一个通房妾室都没有。 她放下心来,也开始和江氏聊起来,几句话下来,倒是颇为投机。二人都很有默契地没有提起意映浑身湿透狼狈不堪的原因,江氏派人去请连靖谦,但他以夜深不便为由,只嘱咐了江氏好好照看,倒并没有前来看望。意映更加放心,同时也有点羡慕,丈夫这样为妻子的面子考虑,才能真正地美满吧,徐宪就从没对府里任何一个女人,包括她,这样体贴细致过。 她在定安公府待了些日子,只觉得心情舒爽,不复侯府里的乌烟瘴气。期间没怎么见过定安公,便通过江氏向定安公问了些薛家的情况,得知哥哥和父亲无碍,只是被抢走了玉牌,定安公已经派人送他们去永平府了,更加感激。病愈之后,她请求定安公也将她送到永平府,对方很爽快地答应了。 说是病愈,其实意映心里也清楚,这病,恐怕是好不了了。两年前的小产已经伤了身子,只是后来喜逢家人,精神好了些,不过却是再也没可能怀上孩子了。这次风波,不仅让她身子受了寒,也几乎把她生存的意志都消磨掉了,母亲离世,夫君无情,她现在心里,只有在父亲跟前尽孝这一个念头了。伤病不断,只是多活一天是一天罢了。 她乘着连家的马车到了永平府的庄子上,却只有父亲,没瞧见哥哥。细问之下,才知道哥哥不满圣上和太子的薄情,悄悄投了军,准备投靠三皇子立些军功,让薛家起复。 意映默然,她心里清楚,哥哥一直是想从武的,只薛家世代书香门第,圣上造反起家,容不得底下人拥兵自立,所以整个朝堂重文轻武之风盛行,就愈发不可能让哥哥从武,这事也就没人提过了。但如今薛家穷途末路,如此,到也说不定真能有些成效。 东夷人叛乱以来,朝廷上下竟拿不出得力的武将来,太子向来尊崇圣上,也不通武事,所以便派了元后的嫡子三皇子出兵平乱。 这一举却碍了太子的眼了。太子虽也是如今的宋皇后嫡出,也比三皇子年长,但三皇子出生时毕竟太子只是庶子,要论起来,太子是比不上三皇子正统的,所以三皇子往日里虽不争不抢,却仍被看作眼中钉肉中刺。是而三皇子一出兵,京城在太子的有意推动下就开始有三皇子意图谋反的传言。 只太子没料到的是,圣上对这传言竟然恍若未闻,还派向来与三皇子交好的定安公连靖谦前去协助,几番试探下,太子终于乱了阵脚,诬陷人不成,自己倒真的动了谋反的心思。 意映听到定安公被派去战场很是吃惊,虽然因为祖上的事圣上很愧疚返还了丹书铁券,但派他上战场又是另一种提拔了,这是相信这个人的能力了。 不久,前方战线传来三皇子和定安公战死的消息。太子很是高兴,又谋划了些日子,当即逼宫,想要立刻登基。登基大典举行了三日,到了最后一日,却发生了震惊朝野的大变化。 传闻战死的三皇子和定安公竟然已经兵临城下。原来,不久前的消息是三皇子故意放出来迷惑太子的,那时东夷人已经战败,三皇子得知太子有些不轨举动便设下了这个局。如今太子不孝和谋逆的已经定下,三皇子则是击退外敌的大功臣,民心和兵力都掌握在对方手里,太子知大局已定,于是在宫内畏罪自杀。 圣上虽还在,却已被这一系列的事情弄得心身俱疲,于是下令,禅位给三皇子。 三皇子临朝,大封功臣,定安公府,薛家的薛立程,周家的周霆,还有参战的颜家,魏家统统都得了封赏,一跃成为朝廷上炙手可热的人物和家族。 薛立程立了功,新皇也知薛家旧案有偏颇不合理之处,命人详查之后,决定让薛家起复。薛父精神不济,不愿再为官,薛家二房的大老爷,三老爷官复原职,二房的大爷和二爷也恢复了进士和举人的功名,薛家形势一片大好。查封的家产也返还了大部分,意映和薛父便搬回了薛家。 家里因着朝堂上的事喜气洋洋,中秋将至,四处张灯结彩的,意映的生命却快要走到尽头了。 几日前听说三皇子和定安公战死的消息后,一面自己的恩人连靖谦难过,一面担忧哥哥的安全,加上换季的原因,果不其然就病倒了。 原以为只是普通的伤寒,几帖药下去,却没见一点起色,反倒病得更重了。换了好几个大夫,但薛家当时还没有起复,请来的也不过是稍有名气的民间大夫,换来换去也没什么大的不同。 强撑了这些个时日,不料却峰回路转,传来了这样的好消息。意映脸色好了不少,竟还能下床走路了,只薛父看着却连连叹气,瞧着,倒更像是回光返照。 薛立程一听说妹妹的事情就进宫向新皇求了个太医带进府来,只是耽搁了这些日子,太医也只得摇摇头,暗地里劝薛家众人准备后事。 薛立程暗恨自己回来的晚耽误了妹妹,意映瞧着他的神色便知晓了七八分,笑着安慰他道:“三皇子的大计,也不是个人能影响的,我这身子你是知道的,不过是早晚的问题,哥哥能让薛家起复,已经是做了最了不起的事了。” 又过了一日,脸色又差了起来,太医暗地里道,恐怕就是一两天的事了。 这时,定安公却上门拜访了,还带着一个女子,是来看意映的。 意映一眼便认出了那女子,正是南屏。她指尖一颤,低声唤了一声南屏的名字。 南屏猛地抬头,脸上全是惊恐,没有一点愧疚的神色。她问道:“为什么?” 南屏闻言,底气却似乎足了,“为什么?都是因为你,我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侯爷厌弃我,那一日便把我赶出府配给了一个屠夫做小妾,你知道我整日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么……”她满脸通红,眼睛里全是怒气。 意映打断她,“我问的是,你当日为什么背叛我?这些苦果,难道不是你自己酿的吗?” 南屏尖声道:“你我同是丫鬟出身,且不论你的身世,亏我们姐妹相称这么多年,你爬了猴爷的床,做了姨娘,还让我去伺候你,你以为这是恩赐吗?我告诉你,在我眼里这是天大的屈辱……” 意映笑了,笑的凄凉又决绝,“我当是我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让一个多年称我为姐姐的人背叛我。原不过是你想做姨娘当主子罢了,只是,你以为这是我处心积虑要的结果吗?哼,是赵氏亲手把我送上去的,你看到她把我送上去之后是怎样待我的了吗?你还想着凭借这件事一跃成为主子?我告诉你,你动了这个念头,事成之后,第一个死的人就是你!” 南屏越听脸色越苍白,难道,是大夫人赶她出来的? 意映说完了这一长段话,力气已然耗尽。命人将南屏带出去,不愿再看她一眼。她低声向连靖谦道谢:“多谢国公爷为我和薛家做的这些事了,我死前能见到南屏,把事情说清楚,已经是死而无憾了,这份恩情无以为报,日后还得让薛家人帮我还了。” 连靖谦立在那里,微微一笑,道:“举手之劳而已,不必挂怀,我能有今日,全靠长公主的帮忙。” 意映也笑了,她也没机会去探寻母亲到底帮了定安公什么了,只是在她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光,能遇见定安公夫妇,实在是有福气。她也希望,他们夫妻俩一直和和睦睦地,就这样白头到老,也算是实现了她未能实现的愿望。 似乎有点遗憾,她想,不过,她实在有些累了,就闭上了眼睛。 第一章 彩云归来 梅花六棱窗扇下,一束月光缓缓移动着,不一会儿便射在屋内书案上的靶镜上。屋内的榻上睡着一个女子,女子腮凝新荔,鼻腻鹅脂,虽满面病容,却难掩惊人的美丽。 一个亮斑忽地现在女子眉眼处,她眉间微蹙,竟是被月色刺得醒转过来。 意映刚一睁眼,唇角便现出一抹苦笑:怎么?又被大夫救活了不成?只是她这身子,活在世上也不过是苟延残喘罢了,没的拖累爹爹。 只这念头刚一出,她便发觉出不对了。她仔细打量周遭,却是越看越心惊。 一只三足鎏金香炉正飘着烟,对着的炕上设着一张炕桌,桌上零零散散地摆了些装着糖果点心的攒盒,胭脂水粉类的小玩意。常年念经拜佛的她哪里会摆这些,那香也不是她闻惯了的檀香,分明是浓烈芬芳的茉莉香! 这不是她的小佛堂!那这里是……她攥着床帏上系着的五毒香囊,一时失了神,仿佛不愿接受什么。 这里难道是……赵府,怎么会这样? 她从床上爬起来,拿起书案上的靶镜,小心地摆正了位置。拿着靶镜的手一晃。纵然已有了心理准备,当她看到镜中人的样子时,还是吃了一惊。镜中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女,双眼明亮,肤如凝脂,因在病中,头发并没有挽起,又黑又直的长发直到腰间,又像是清瘦了许多,不算宽松的寝衣穿在身上却让人觉得有一份弱不胜衣的清丽。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镜中人确是是她自己,可怎么会这么小?她明明记得自己死前的样子。面容苍白的像素缟,整日无精打采,彷若行尸走肉,又哪里是这个灵气逼人的小姑娘呢?她实在想不明白。 她茫然地回到床上,脑子里一片混乱,理不出头绪。 这时,一个身穿真紫色素面比甲,绾着一个纂儿,十岁左右的小姑娘却进来了。她看见意映呆坐在床上,吃了一惊,进而欣喜道:“知岚姐姐,你醒了!” 意映被打断了思绪,看了看小姑娘,脸色一变。她死死地盯着这张熟悉的脸,她到死也无法释怀的一张脸。 小姑娘不明所以,语气里便赔着小心,笑道:“姐姐身子可好全了?过几日便是小姐的生辰了,咱们明瑟居上上下下的操持可离不开您。您在这个时候病倒了,小姐很是担心您呢。” 说着便伸手抚上了意映的额头。 意映下意识地便想躲开。小姑娘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面色蓦然一变。 意映心下一转,想到方才听到的“生辰”二字,改变了主意:现在这个时辰,若是自己想知道些什么,也只能从眼前这个人身上打听了。 她微微一笑,半开玩笑道:“南屏,你的手凉,姐姐现在身子还没好全,可受不住。” 南屏听见这话心下一松,马上带着几分俏皮赔罪道:“我关心姐姐的身子,一时倒没想这么多,姐姐快别跟我计较了。”说着撒娇般地晃了晃意映的手臂。 意映忍住心底的厌恶,扶了扶额叹息道:“我这一病,倒是有些糊涂了,竟不记得小姐是过几岁的生辰了。” 南屏有几分惊讶,却没放在心上,笑道:“姐姐怎么连这个都忘了?这可是府里的大事,我们小姐正是要过十五岁及笄礼了呢!” 意映忍不住攥紧了手心,丝丝痛感传来。她记得自己确实是在赵晴宜,也就是长信侯府后来的侯夫人赵氏,及笄礼前夕因伤寒病倒了。也就是说,她真的回到了十三岁,赵晴宜出嫁的前一年! 南屏惊讶地看着她异常的反应。忍不住出声道:“知岚姐,你怎么了?” 意映回过神来,有几分懊悔自己的失态,强笑道:“没事,我就是想着我病了这些个时日,想必给小姐添了不少麻烦,明个一早还得给小姐磕头谢恩才是。”南屏闻言,艳羡道:“说起来,小姐对姐姐可真是好,姐姐这屋里的摆件陈设在府里的下人里都是一等一的好”,说着,拿起了床边摆着的湘妃泥金白纱团扇儿,仔细打量道:“听说这个团扇儿可是远在浙江的二老爷带来的,价值不菲,府里只有夫人和大小姐有,那几个庶出的小姐瞧都没瞧上呢,没想到小姐竟赏给了姐姐,我瞧着,知书姐姐连您的……” 意映再不耐烦听她这些个混帐话。一个团扇儿罢了,她想要便自个儿向小姐讨去,这一番话下来,府里的主子几乎都被编排了,若是传出去,哪里还有她的立足之地?也不知原先她是怎么想的,竟把这份随意编排,献媚取宠的本事当作心底纯良,心直口快,把她贪得无厌的样子只当作在姐姐面前的任性。 她想通了,语气便冷下来,打断了她的话:“南屏,你怎么敢编排府中的主子?咱们做丫鬟的,要守本分,别乱嚼舌。天晚了,你回去歇着吧。”只字不提团扇儿的事儿。南屏一愣,往日里,但凡她露出些许想要的意思,无论什么,知岚总会给她,今日她表现得这么明显,怎么……她实在舍不得这样精致的团扇儿,还欲再说几句,瞧见意映逐渐冷冽起来的眼神,那些话突然就咽进了肚里。不由起身告辞了。 意映默默地看着她离开,然后看了看月色,不屑地笑了笑:大晚上的,也不知真是来看我,还是干些别的劳什子? 她长出了一口气,如今既然已经确定了重生的事情,她也该想一想,今后的路怎么走了。 还有一年,倘若什么都不做,她便会作为赵晴宜的陪嫁丫鬟进入徐家。她打了个激灵,攥紧手心,不行,她绝不能再进那个魔窟:整日对赵晴宜赔着小心,还依旧逃不出被陷害被怀疑被抛弃的命运。 对了,还有薛家,既然她重活了一世,能否改变母亲和薛家的悲惨命运呢?她又该怎样回到薛家,提醒诸人呢?这一切的一切,都需要长远细致的谋划。 想要改变这一切,她首先要养好这病怏怏的身子才是,否则一切都不可能实现了。她窝进被子里,闭上眼,脑子里浮现出一张总带着温和笑意的脸,唇角勾了勾:国公爷,我有机会改变这一切了,祝愿这一世,你也仍能得偿所愿。 夜色渐深,屋内人睡得前所未有的安稳。 第二章 赵大姑娘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意映便起了身,出了自己住的耳房。 她如今是赵家大小姐赵晴宜的大丫头之一,名唤知岚,掌管着小姐的服饰妆奁,另一个大丫头叫知书,管着小姐的饮食出行。按赵家的规矩,只有大丫头和乳娘可以住在主子正房旁的耳房里,赵大小姐住的院子名明瑟居,有两个耳房,她与知书一东一西,各住一边,院里的二等三等还有一些不入流的洒扫丫鬟则与其他院里的一并住在南边的大跨院里,好些的二人一间,差些的六七个一间也是有的。 她走在明瑟居里熟悉的甬道上,心情极为复杂。赵大老爷生性风流,府里莺莺燕燕的,庶出的小姐便有三个,而赵夫人膝下无子,只得抱了张姨娘所出的庶子赵弘沛在房里养着,倒长了张姨娘和沛哥儿胞姐,也就是二小姐赵琳宜的志气。 几个小姐整日拌嘴争斗不休的,赵晴宜是其中最蛮横的,有时几个庶出小姐争不过她,便想拿着她身边的下人做筏子,她倒是从来不忍让的,因而倒传出了护短的名声,府里的下人都挤破了头想进明瑟居。只是没有人能想到,这个极体恤下人的赵大姑娘后来是怎样亲手把她身边的大丫头送到自己丈夫枕边,却又出于嫉妒一次次地欲置她于死地的。 这般胡思乱想一番,脚下却一刻没停,抬眼一看,已是穿过了月亮门,到了明瑟居的正房了。两个十岁左右的小丫头都睡眼惺忪的,拿着扫帚有一下没一下地打扫着,东边的小厨房已经看得到火光,想是开始烧水和准备早膳了。 未出阁的小姐原是不该设小厨房的,只府里只有这一个嫡出的小姐,明瑟居又是大院子,两边的厢房没人住,赵夫人的心偏着,其余人也不好说什么,于是便把东厢房改做了小厨房。 两个小丫头见意映来了,忙上前问好。意映和她们闲话了几句,再一看,一个身穿湖色芽边比甲,鹅蛋脸,眉眼弯弯的女子已笑着走到了她旁边,正是知书。 知书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笑道:“这几日忙着小姐的及笄礼,倒也没空儿去瞧你,身子可好全了?”意映心中已有了计较,睡得便安稳,脸色也比昨日好了许多,再不见那病态的苍白了,闻言也是笑道:“姐姐挂心了,没好全我也不敢来这儿,小姐可沾不得病气儿。”两人免不得站在游廊上寒暄一番。 寒暄过后,两人进了小厨房,厨房里给大丫头的早点已备好。大丫头向来是比主子吃的早的,因为主子一旦起身,便要开始忙活一天的事宜了,是没有时间让身边的人吃早膳的,赵家的规矩摆在那儿,自然也不能等主子用膳时和主子一同吃。 刚吃罢,一个脸圆圆的小姑娘便打开了正房的门,示意二人进去。正是昨夜值夜的二等丫鬟秋纹。 二人刚进去,便听见一个声音略苦闷道:“今天穿什么衣服好呢,做什么非要三日不重样,我瞧着前日穿得那件宝蓝色的褙子就不错啊。”意映听见这个稚气娇蛮的熟悉声音,脑子里却现出未央湖前她一脸狰狞地跟自己说“你去死吧”的场景,她浑身一冷,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赵晴宜呢? 她强作平静地进了内室,看着在大穿衣镜前比划的赵晴宜,俯下身去行了一个跪拜礼,道:“奴婢知岚,谢小姐恩典,让奴婢能在府里养病。”赵晴宜转过身来,欣喜道:“知岚,你病好了没有?刚刚还在念叨你呢,你病了之后,我穿的衣服倒连二妹都压不下去了,这院里这么多人,竟没一个顶用的。” 意映看着手里拿着件锦红色织金褙子,面露尴尬的二等丫鬟音袖,心中一哂,这话岂不是让她得罪了全院的人?她从前性子清冷,只忠于赵晴宜一人,交好的也只有南屏一个,哪知到最后……如今重来一次,可不能再重蹈覆辙,是自己孤立无援,逃生无望。 她笑着拿起了锦红色褙子,道:“奴婢倒觉得这件就不错,只小姐还穿着寝衣,比不出什么,待梳好了头发,便显出来了。”赵晴宜和音袖俱是一愣。这时知书却打好了水,开始服侍赵晴宜洗漱了。 赵晴宜半信半疑地由着意映给她更衣。意映从妆奁里挑出了一只金镶芙蓉石杏花簪子,略显生疏的梳好了一个朝云近香髻,将簪子插好,在齐胸襦裙外面穿上褙子,原来八分的美艳竟成了十分。 赵晴宜心情顿好,随手从妆奁里拿了件羊脂玉镯子赏了意映,然后起身准备用早膳。一旁的音袖不动声色地上前一步,低声道:“谢姐姐了。”却是感念着意映方才没让她在旁人面前没脸。 意映笑着拍了拍她的小臂。 音袖有些愕然,小姐身边的大丫头知岚是出了名的性子清冷,不好打交道,怎么病了一场,倒像是转了性子? 小厨房今日上的是桂花糖蒸的新栗粉糕和枣熬粳米粥,赵晴宜喜甜,是而早膳一般都是糕点并着甜粥。 早膳过后,便要去集福堂,也就是赵夫人的院子请安了。赵晴宜只带了两个大丫头出门,其余人留下来看院子。 赵家大老爷赵时峰曾任了三年的都转运盐使司同知,盐运向来是肥差,是而赵家虽只有两房人,根基浅,家产却颇为丰厚,今年赵大老爷调职入京,升为正四品的太常寺少卿,赵家大房便在京城落了户,卖了些祖产,在槐树胡同买下了一个五进的大宅子。 赵夫人住在正北的集福堂,赵晴宜住在西边的明瑟居,二小姐赵琳宜和生母张姨娘住在西南边的莹心堂,三小姐赵嘉宜和四小姐赵微宜一同住在偏东的潇湘馆,三小姐生母李姨娘和四小姐生母王姨娘则一同住在东跨院的两个厢房中。 是以三小姐和四小姐离正房最近,赵晴宜到的时候,两人已在赵夫人身边凑趣了。 第三章 众女请安 刚到了集福堂门外,就见一个身穿秋香色素面杭绸褙子的丫鬟掀了帘子,迎了上来。是赵氏院里的大丫鬟斐雯。 斐雯笑着给赵晴宜行礼,道:“大小姐可来了,夫人可念叨好一会儿了,三小姐和四小姐已经到了。” 赵晴宜闻言一挑眉,哼了一声:“她们倒来得早。”也进了院子。意映简单地和斐雯寒暄了几句,也跟着进去了。 刚一进去,便听见一阵笑声。 临窗大炕上倚着一个中年妇人,妇人面容和蔼,细看之下目光又透着精明,身量已不复少女的苗条细润,有些臃肿起来,却很有主母的威严。她右手边是一个八九岁的小姑娘,半坐在炕上,手持一个团扇儿给她扇着风,小姑娘身材合中,圆圆的脸上带两个浅浅的梨涡,温柔沉默,倒让人心生好感,左手边的小姑娘则与是十一二岁,标准的鹅蛋脸,目光中透着几分机敏。正是赵夫人,四小姐赵微宜,三小姐赵嘉宜三人。 赵晴宜听得这笑声,也上前笑道:“母亲与两位妹妹在说些什么,这么开心,也说给我听听,好让我解解闷儿。” 赵夫人见女儿来了,脸上的笑意顿时真切许多,闻言笑道:“是你三妹这个促狭鬼,说给你准备及笄礼都瘦下来了,要我赏她些东西呢。这小丫头,整天变着法地要掏空我的家底儿。”赵嘉宜闻言不依了起来,撒起娇来。 “哦?不知道三妹妹给我准备了什么礼物,竟费了这样大的心思?”赵晴宜开玩笑般道,语气热络,表情却显得有些漫不经心,或者说,不以为意。 赵嘉宜听着突然就拘束了许多,语气不复对着赵夫人那般天真散漫,笑道:“及笄礼自然等到姐姐及笄那一日再告知,否则就没了诚意,姐姐可不要怪罪我。” 赵晴宜正要开口,却听见一串银铃似的笑声,一个身穿葛黄色云卿捧福团花褙子,削肩细腰,长挑身材,顾盼神飞的小姑娘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 她随意地给赵氏行了个不标准的福礼,自个儿找了个凳子坐下,喝了一口桌上的茶,笑着开口道:“我来晚了,太太可不要怪罪。” 赵晴宜脸色阴沉,赵夫人反倒不以为意,似是已经习以为常了。赵嘉宜和赵微宜也都表现得若无其事。 意映瞧着这一屋子人的表现,原先多年不曾想起的关于赵府的事情也都想起了泰半。 赵夫人自产下了赵晴宜之后便多年没有身孕,于是抬了身边一个丫鬟做姨娘也就是三小姐的生母李姨娘,可是李姨娘也是两年未孕,好不容易怀上了,产下的也仍是个姐儿,在这期间赵大老爷的上峰送了他一个姓张的妾侍,也就是如今的张姨娘。说来也怪,上峰送的妾搁在别家一边都是遭冷眼不得宠的,可偏偏在赵家却成了赵大老爷的心尖子。张氏进门就怀了身孕,第一胎比李氏早了三个月,生下的也是个姐儿,也就是二小姐赵琳宜。只是李氏自生了三小姐肚子便再没了动静,反倒是张氏一年之后便又怀上了,这一胎着实让张氏扬眉吐气了,是个哥儿,赵家唯一的男丁。 赵大老爷十分高兴,给这个庶长子取名为赵弘沛,张姨娘恩宠更盛,李姨娘和赵夫人在其怀身子的时候为赵大老爷从外面买来的容貌姣好,略通文辞的良妾王氏都难以与其相较。王氏不久后也生下了一个姐儿,没能撼动张氏的一点地位。 赵夫人死了心,也就不再抬姨娘与其相较,索性在沛哥儿周岁礼的时候把他抱到了上房养,张姨娘自是不依,但主母抚养庶子,天经地义,赵大老爷身为京官,虽然颇为宠爱这个妾室,却也不愿担上宠妾灭妻的罪名,这可是当今圣上的大忌。于是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件事也就这样默认了,但心里终归有愧,于是对张氏更加好起来,绫罗绸缎,珠宝玉器统统往莹心堂里送,所以张氏虽痛失爱子,这些年却过得颇为滋润,赵府上下,没有不巴结奉承的。养出的二小姐,自然也是嚣张跋扈,目下无尘,对主母也不拘什么礼。 赵夫人不以为意,意映却觉得赵夫人比赵晴宜的手段高明了许多。丈夫对爱妾的宠爱她没有办法改变,那就不变,捏住了她的命脉赵琳宜和沛哥儿便是,沛哥儿是赵家唯一的男丁,自然要养在她膝下。养的熟便悉心培养,将来也算是自己和女儿的依靠;养不熟便养废了便是,总归他们不是商贾之家或者王侯之室,不是只要继承家业或者爵位就可以了。 在京城,还需要功名,若走了运有了功名做了官,朝廷容不下忤逆嫡母的命官,不孝顺也得孝顺;若没有功名,在这错综复杂的京城,没有人脉也难经商成功。 至于赵琳宜,但看她这跋扈不知事的样子,若没有得力的娘家,在婆家的日子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只是她这性子,不只是因为姨娘的得宠,恐怕与赵夫人有意的纵容关系更大。 事实证明,赵夫人确实是对的,前世,赵大老爷因卷进了一桩风波中被革了职,消沉度日,外院的事全交给了儿子。赵弘沛没有功名,也不擅长经商,虽然得了家产,却只能坐吃山空,娶的媳妇也只是个七品小官的女儿,而赵琳宜虽早年乘着父亲这棵大树,嫁入了三品大员之家,做了次子媳妇,却因为屡次顶撞婆婆,与丈夫不和,在婆家举步维艰,生活凄凉。 她这边正想着,赵晴宜却满含怒气地朝赵琳宜开火了:“二妹妹,每日请安都是你来的最晚,你到底有没有把赵家的规矩放在眼里?你怎么敢对母亲如此无礼?” 赵琳宜却不紧不慢地喝了一口茶,笑道:“大姐姐不要生气,昨日父亲为我请了个女红师傅,听说是杭州那边的大家,我一时兴奋,问了师傅不少问题,又做了些女红,实在是累了,今日才来晚了。” 语气里满是挑衅。 第四章 养母秦氏 面上说的是女红师傅的事,实际上还不是在炫耀父亲对张氏母女的宠爱?赵晴宜看了眼不动声色喝着茶的母亲,只觉得青筋直跳,怒火中烧。 正欲发作,赵夫人却发话了,“元娘,昨儿给你送去的及笄礼那天穿的衣裳可试了?合不合身?”将话题岔开了去。赵晴宜不好在众人面前下母亲的面子,只得一一作答,不再纠缠先前的事。 赵琳宜脸色闪过一抹得色。 意映看着这一屋子各怀心思的人,只觉得头痛。 不管赵大老爷如何宠爱张氏,身为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这种话就不应该说出口,而且她实在是想不通,女儿都这般大了,赵大老爷每次去张姨娘院子里的时候难道就不觉得不自在?偏偏这对父女一个不以为意,一个恃宠生娇,直让人倒胃口。 赵嘉宜和赵微宜两姐妹生母不得宠,依附主母和嫡姐度日情有可原,可偏偏赵晴宜这个炮竹性子,容不得一点沙子,不仅容不下得宠的姨娘和庶妹,连养在母亲膝下的庶子和日日对她阿谀奉承的两个庶妹也容不下,从没给过她们好脸色,所以也难怪,嫁到徐府之后会那般行径。 只怪她前世这个时候本分木讷,从没细想过这些,只念着往日的恩情,哪怕被抬作了姨娘也没动过半点歪心思。 这赵府几个主子,除了可怜之人便是可恨之人,实在让人不知说什么好。 她在一旁闲站着,旁边几个穿红着绿的丫鬟便拉了她一旁的碧纱橱里吃点心喝茶。有几个是集福堂里的二等丫鬟,另三个则分别是二姑娘身边的佩儿,三姑娘身边的施香和四姑娘身边的小檀。 佩儿性子和二姑娘相似,俱是一样的目下无尘,施香稳重,小檀则与四姑娘相反,是再活泼不过的性子,进了碧纱橱便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只是见佩儿一如往常地目中无人,几个二等的本就是太太院里的人,施香和小檀的主子又是亲近太太的,一时间也没人去搭理她。佩儿遭了冷落,只得一个人气呼呼地在一旁喝茶,不时投来几个白眼,也没有人在意。 施香便问起意映:“知岚姐姐,听说前些日子你病了,不知道好全了没有?可回家去看过了?秦妈妈近日似是在帮着太太处理些庄子上的事一直不得闲,定是挂念着你呢。” 意映听到“秦妈妈”三个字愣了一下。 小檀贪吃,拿了桌上碟子里的一块马蹄糕,边吃边道:“嗯嗯……说起来姐姐好像大半个月都没回去过了,也该回去看看秦妈妈了。” 意映见她吃的脸上沾了许多粉末,失笑道:“你们说的是,我准备今天晚上便回去一趟的,明天就要忙起来了,小姐的及笄礼可不能少人手。” 她暗叹了一口气,脑子里浮现出一个笑容可亲,面容白净,身材微丰的中年妇女形象,她的养母,赵夫人身边得力的妈妈之一,秦氏。 她还记得前世最后一次见秦氏,是在她被抬为姨娘的前一日。她不愿为妾,脸色便不大好看,哪知见了秦氏,她竟比自己还难过,一面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面说着对不起她。这个反应实在反常。她知道三姑娘出嫁后,因怀着身子,抬了身边的时月做通房,仅仅是个通房而已,时月的爹娘便高兴得不得了,直说自己的女儿要熬出头了。秦氏在赵夫人身边这么多年,虽然知道妾室的苦楚,但赵夫人对几个姨娘确实不算太苛刻,怎么也不至于难过成那样。 后来她才明白,自己的真实身份,秦氏心里多少有一点谱。 她曾经无意中看见家里有一枚雕刻精致,品相不凡的金锁,上面似乎还刻的有字,问起秦氏,她只遮遮掩掩地说是从前主子赏的,可她在赵晴宜跟前当了几年差,也见过她们家大姑娘出生时戴的金锁,却比不上那一枚半分。她有些怀疑,却因为事务太多不久之后便抛在了脑后。 另一个则是秦氏对她的教导。赵府根基浅,入京之后在身边伺候的多是买来的小丫头小厮,只有少数几房人跟着进了京,生下的孩子也跟着入府当差,也就是家生子。这些买来的小丫头小厮几乎没有认得字的,家生子里,男孩子多数也就会打个算盘,少数几个志气大的被逼着读书学了几个字,女孩子被认为读书无用,就更不必学了。偏偏秦氏,自己不识字,却花钱请了个不入流的教书先生给她启蒙,自她记事起便常常劝她多看书写字,教导她比教导哥哥还尽心。养父周池是赵家外院的管事,虽然疼爱这个小女儿,却也觉得女子读书没什么用,并不理解妻子的做法,幸而夫妻和睦,家境宽裕,没有因为花在读书上的钱红过脸。 在秦氏的教导下,琴棋书画她都略有涉猎,虽然不是样样精通,却也不至于拿不出手,小的时候懵懵懂懂,不明白这样做的意义,但她隐约知晓这样可以与旁的人不同,也就照做了。所以等到与生母相见时,虽然多年为婢,也不至于见识短浅,言语鄙薄。 然而,前世徐宪欲迎娶长公主久病的女儿为平妻的消息一传到赵府,秦氏就自尽了。她很难过,也隐约明白秦氏知道了这内幕。她由着那个金锁明白自己身份不凡,于是多年尽心教养,让她看起来就如同闺阁的小姐一般,只是她没料到她的身份如此惊人,害怕连累家人,于是自尽了结。她理解她的想法,只是想不明白,当年她被拐的时候,母亲定是把京城翻了个底朝天的,秦氏明知道她身份不凡,为什么要藏着她?又是怎样藏住了她呢?这些问题的答案,前世她都没机会一一细问了,今生,趁着一切尚早,不如调查个水落石出,也许,她甚至可以由此一步步推翻东夷人的图谋。 不过,她对养母,终究是感激敬重大于不解埋怨的。 说起来,还真是有些想念她了。 第五章 欣然归家 集福堂里母女几个七嘴八舌地讨论着及笄礼的事宜,一眨眼便到了晌午。赵夫人于是留几位姑娘在上房用饭,只二姑娘推三阻四地扯着话不肯留。赵夫人也不勉强,她对赵琳宜的将来再怎么成竹在胸,不喜张氏母女总是事实,一起用饭不过是互相碍眼罢了,何苦让彼此不痛快? 意映便帮着集福堂的两个大丫鬟斐雯和绘春摆碟捧杯,安箸进羹。几位姑娘告了坐,赵夫人左边坐着赵晴宜,右边则是赵嘉宜赵微宜姐妹。集福堂里几个二等的丫鬟诸如捧玉,司棋则立在一旁执着漱盂巾帕。 午膳荤菜上了一道酒酿清蒸鸭子,一道清炖鲢鱼头,因刚过夏,并没有什么牛羊类的腥味大的菜肴,素菜则是一道酸溜黄瓜,并着一味酸笋鸡皮汤,看着便让人胃口大开。 赵家讲究食不言寝不语,饭桌上也便没什么嬉笑声,只有窗外的蝉鸣声有一声没一声地叫着。 用完午膳,三姑娘四姑娘便告了辞,赵夫人裴氏便遣了司棋去送送她们。二人一走,裴氏便沉了脸,满含怒气地看着赵晴宜。 赵晴宜撇撇嘴,不满道:“母亲你这是干什么?二妹给您不痛快,您便教训她就是,干什么要发作我?” 裴氏被她这话气得心绞痛,冷笑道:“我并没觉得哪里不痛快,不痛快的是你吧!” 她恨铁不成钢地道:“我与你说过多少次,不要同这些庶出的较劲。你是赵家唯一的嫡出小姐,往后与她们的夫家,社交圈子都是不同的层次,你这般行径,只会落得苛待庶妹的名声,作践自个儿罢了。” 赵晴宜不愿与母亲争辩,低头应是。裴氏见她这样子,便知她还是没把这话放在心上。她叹了一口气,只得安慰自己道:离女儿出嫁还有一年,这一年里她好好教她,总是能教会的吧。 母女俩闹得不太痛快,赵晴宜也就不愿在集福堂歇午,带着意映回了明瑟居。 意映小心地给赵晴宜卸下一件件钗环,赵晴宜有些烦闷地开口道:“知岚,你觉得母亲今日教训我的话对吗?” 意映一愣,没想到赵晴宜会同她说起这些,她向来性子寡淡,有什么烦心事,她往往都是说给知书听的。 赵晴宜见她一时没说话,暗道自己糊涂了,知岚向来寡言少语,本分老实,叫她评判什么,她只怕也说不出什么来。正要岔开话题,却听见知岚笑道:“奴婢觉得夫人说的很有道理。” 赵晴宜挑眉,来了兴致,问道:“为什么很有道理?” 意映柳眉微展,淡笑道:“三姑娘四姑娘生母不得宠,日后气运好些也不过嫁个寒门士子或是大户人家的庶子,而二姑娘”,意映顿了顿,见赵晴宜微微不耐,心知她最在意的还是这一位,道:“张姨娘虽然得宠,还是大少爷的生母,但庶出终究是庶出,出身上矮了您一节,二姑娘又是个目中无人飞扬跋扈的性子,夫人宽厚不与她计较,但嫁了人便要看婆母的脸色,二姑娘在婆家只怕有的苦受呢。” 她间接道出了前世赵琳宜的命运。 赵晴宜很惊讶,她没想到素来寡言的知岚会说出这样一番话,“你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什么婆家娘家的倒很清楚。”意映不动如山,“姑娘您平日里没听进去的夫人的话,奴婢可都帮您记着呢。”心里却惊涛骇浪,她有些心急了,想一下子改变府中众人对她的影响,倒忘了自己现在只是个不谙人事的小丫鬟。 赵晴宜听着这话并没有怀疑,这样的话倒真可能是裴氏说的,只是她听多了,也就越来越不以为意,不过刚刚知岚一说,她却觉得有些道理,赵琳宜在府中都是人人厌弃,在夫家又怎么讨得了好?可她每每想到年少时见母亲独守空闺暗自垂泪的场景,她就没办法对这些同父异母的妹妹们和颜悦色。 不过,知岚说得对,她们是没法同自己比的,毕竟,她赵晴宜,可是要嫁进长信侯府做侯夫人的。她想到这些,心情顿时好了起来。 意映见她心情平复,顺势便将自己打算回家一趟的事情告诉了她,赵晴宜对她今天的表现很满意,也就爽快的答应了,并允许她可以明早回来,在家中住一晚。 意映连连谢恩,心中很是期待。 前世将她抚养长大却在她回归凤巢之日不得已离世的养母,外出办差受贼匪袭击丧命的养父,一同长大却在事发离开赵家音讯全无的兄长,她终于可以与他们再度相见。 她回房收拾了些衣物首饰,便出了府家去。赵家的几户家生子也都一同住在西城平民区连着的几个小院里。平民区地儿偏,房屋价格不高,从老家带过来的家生子又是得主子信任的,俸禄和油水不少,在这边置屋倒也没什么压力。 意映家住的这个院,还有两户人。一户是王姨娘院里的萍儿的爹娘,另一户则是三小姐大丫鬟施香的爹娘,意映与施香熟悉些,才有了施香劝她回家瞧瞧那番话。 施香娘徐妈妈在大厨房当差,不过却不是什么掌勺的差事,帮着打打下手,偶尔出府采买,倒是很多空闲。 意映刚踏进院里,便见徐妈妈坐在藻井边和秦妈妈絮叨着厨房里的琐事。 她见到秦妈妈的一刹那,眼就红了。她面容白净,虽近四十了,却看不出一丝老态,唇角总是向上的,并不是很惊人的美,却让人瞧见便想再看第二眼,看得很舒心。 她还记得当时秦妈妈得知她被纳为姨娘时,一夜之间长出了无数根白发,活像老了十岁,眉目也失去了光彩,整日愁眉不展,画面再一转,便是秦妈妈静静地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四肢僵硬,她跪在床前,表情复杂,无声地哭泣,摇晃着她,秦妈妈却再也没有醒过来。 而眼前这副年轻的样子,更像是久远无比的梦境,她一时呆住了,不敢走上前去,怕一不小心,梦就醒了。 第六章 母女叙话 秦氏笑着听徐妈妈说话,并没瞧见意映,反倒是徐妈妈眼尖,看到意映站在那里发呆,用手臂戳了戳秦氏,笑道:“你瞧瞧,是谁回来了?” 秦氏闻言扭过头去,一眼便望见了红着眼睛呆立在那里的意映。她仔细打量了女儿一会儿,眼睛也红了,向意映走过去,“傻孩子,生一场病连家都不认识了吗,在那里发什么呆,快进屋去,别又着了凉,怎么瞧着比原先瘦了好多……” 说着挽起意映的手臂,向徐妈妈投去一个歉意的眼神,向自家的屋子里去。 意映道了声“徐妈妈好”,她多年未见养母了,也不欲与旁的人多说什么,脑子里全是秦氏的前世与今生。 秦氏带着意映进了屋,为她倒了杯热腾腾的茶,母女俩坐下聊起天来。 秦氏道:“丫头,你这病可好全了?这几日一直帮着太太处理些庄子上的事情,忙得脚不沾地,也没空去大小姐那里看你。我托人给你带了两只山参你可用了?”说着又打量起意映的衣着,“快换季了,也该添两件新衣裳,你在小姐身边当差,可不能缺了体面……” 絮絮叨叨地,就像是再平凡不过的一个母亲一样,用尽自己全部的心思,为自己的孩子考量无比细小的琐事。 意映的眼泪愈发忍不住,一开始是低头啜泣,后来竟嚎啕大哭起来。秦氏吓坏了,她看着女儿长大,女儿什么性子她哪里能不知道。清冷自持,从不肯露出什么小女儿情态的,莫说是今天这样的失态,从前可是一滴眼泪都极难看见。那这是怎么了?她心里发慌,抱住女儿,轻拍她的后背,急声道:“丫头,这是怎么了?谁给你委屈受了?”她一边说一边想道:若是府里的下人,她定不会放过。他们老周家是太太从老家带来的家生子,夫妻俩都很得重用,平日里待人和善,不轻易与人交恶,可若是谁欺负了她的掌上明珠,她定不会忍。若是主子……那便要看是哪一位了,府里局势太过复杂…… 她正一番胡思乱想,意映却渐渐止住了哭泣。意映有些害臊,两世为人,她从没像今天这样失态过,方才实在是因为见到了依然年轻健康的养母,欣喜万分,因为她的絮叨之语放下了心中的戒备,又想到前世的种种灾难,一时悲从心来,万分委屈,这才像个小姑娘一样大哭起来。不过,现在的她,确实还只是个小姑娘而已。 想到这儿,她一时有些啼笑皆非。看着秦氏焦急的表情,她心间一软,擦干眼泪,笑道:“娘,我是见到您太高兴了,您可别笑我。”秦氏不信,虽然她生了这场病,满打满算母女俩也就小半个月未见罢了,于是一脸怀疑地看着她。 意映被她的表情逗笑了,又想到自己刚才的表现实在太反常,说的理由实在太没有说服力,于是扯谎道:“娘,我是太害怕了,这病药吃了好几日总不见好,烧的温度反而越来越高,我当时还以为我就要这样死掉了呢,想到差点就见不到您了,我能不哭吗?”说到后来,甚至带了一点俏皮的语气。 秦氏却听得又心酸又惭愧,她一直忙着外面的事,以为女儿这是小病,便没有放在心上,哪知竟这么严重过,倘若女儿真就这样去了,她怎么有颜面再活在这世上?她低下头,满怀歉意道:“丫头,是娘对不住你,不知道你竟病这么重,娘实在是……” 意映听到这话恨不得扇自己俩耳刮子,扯得都是些什么理由啊,平白让娘伤心。她忙握住养母的手,笑道:“娘别放在心上,其实没那么严重啦,女儿只是……”“撒个娇”这几个字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秦氏见她满脸为难说不出话的样子,猜到她要说什么,很是吃惊。她心中有愧,所以从来都是把小女儿捧在手心里宠的,却没料到女儿的性子不仅一点也不任性刁蛮,反而独立要强的不得了,从来不撒娇讨巧,不任意妄为。今天突然又是大哭又是装委屈的,实在让她惊愕。 不过,她一直觉得,女子任性撒娇并没什么不好,太过要强,反而容易伤心失望。 她回过神来,便笑弯了眼,嗔道:“想不到我的小岚儿也会这一套了。”意映被她说得红了脸,却又很感慨,这样的称呼,已经是再遥远不过的记忆了。前世后来那漫长又黑暗的时光里,再没有人,像这样宠溺地将她当作小孩子一般哄着了。她现在只觉得,无比的享受这样的场景。 一番嬉笑之后,意映问起哥哥和父亲的事情来。 秦氏道:“你哥哥又在跟着账房的管事打下手,那小子算账倒是一把好手。至于你爹,最近也是在帮着老爷做事情,具体的我也不清楚,只是听说下个月会走水路去一趟滨州,运输些货物回京。”说起儿子,秦氏的脸上带了些与有荣焉的神情;谈及丈夫,则忍不住露出了些担忧却依赖的小女儿情态。 意映却只听到了前半句话,水路……货物……滨州……她猛地攥紧了手心,是了,这么重要的一件事,她竟给忘了。 前世的这个时候,她的病反反复复总不见好,饶是得主子重用,病的这样重也不能再呆在府里了,于是裴氏便差人送她回家,送了好些药物让秦氏亲自照料,秦氏由是十分感激。过了大半个月,她的病总算好了,谁知却传来噩耗,秦氏的丈夫,她的养父,在运输货物的途中遭遇了海盗,不幸丧命。 秦氏一听到这个消息便昏了过去。他们夫妻二人多年恩爱,琴瑟和鸣,哪怕丈夫常年在外奔波,也从未闹出什么外室和**的乱子,那样好的一个人,竟就这样去了,秦氏接受不了,听到消息的夜里便发起高烧来,后来病虽好了,身子底子却弱了,多小的病都会一病不起,可谓受尽了病痛的折磨。 她望着秦氏带些红晕的脸,下定了决心:她一定要阻止这件灾难的发生,不能再让养母三十出头便守了寡,不能让同样视她如明珠的养父,死在那样一群不入流的盗贼手里! 第七章 危机初现 意映决定直接向秦氏示警。 她面露疑惑,问道:“运货?想是替太太的店铺进货吧?只是这种事不是一向是太太店里的伙计来办吗,怎么要爹爹去?” 秦氏闻言微微一笑,摇了摇头。 意映一愣,迟疑道:“这货物,与太太无关?” 秦氏附耳说了三个字。意映如遭雷劈,半晌回不过神来。 怎么会是他?赵大老爷既想讨好那一位,又怎么会把女儿嫁给徐宪?牵涉到那一位,她不由怀疑养父的死是否真的是纯粹的海难了。 她脑海里现出一个面容坚毅,目光冷冽的男子的样子,她对这个男人,其实真的是有些害怕的——三皇子李允! 这一位三皇子在当今宋皇后和太子的控制下艰难求存,蛰伏多年,一直隐而不发。即便如此,太子仍视他为心腹大患,虽然面上一副兄友弟恭的样子,暗地里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不为别的,只为一个嫡字。 天下人都知道,元后周氏在的时候,宋氏只是个贵妃,尽管先元后一步生下皇嗣,也就是二皇子,如今的太子李墨,但终究只占了个庶的名分。况且帝后向来恩爱,当今也绝不会做出如先皇那般宠妾灭妻的行径来,后来,周氏更是生下了名正言顺的嫡长子三皇子,一时风光无限,独领风骚。谁知周氏早逝,死的时候三皇子只有三岁,并且她临终前竟乞求当今立宋氏为后,立二皇子为储君,当今也答应了,朝野震惊,格局顿变。 前世意映认祖归宗后,有几次听母亲敏元长公主隐晦地提起过这里面的因由,她虽没有细问,却大致知晓。 周氏生安阳公主时遭了大难,身子骨不再康健,容貌也不再如从前那般鲜丽,而宋氏是从潜邸时便跟着当今的,又生下了庶长子,还比周氏小几岁,会打扮懂保养,能撒娇会作怪,尽管圣上敬重嫡妻,也因为先皇的行径绝不会宠妾灭妻,可终究是男人,美貌和情分,是逃不开的劫,所以宋氏也从没遭过冷遇。 再一个,便是宋氏的身份,她是有名的大儒宋景然的嫡女。宋景然在先皇执政时痛感朝纲不振,小人当道,却无力改变,只得弃官回乡。当今就藩时巧遇了宋景然,十分敬佩他的才干,希望能让她为自己所用,因此请求他将女儿许给他做妾。宋景然仕途不顺,当时只是白身,将女儿嫁给皇子,哪怕是做妾,也算是高攀,再加上他又十分看好当时的安王李越,也就是如今圣上,也就欣然应下了。 所以,宋氏与其他妾侍是不同的,她是圣上亲自求娶进府的,与正妻,只差一个名号罢了。而这个名号,圣上是想给的。当时天下初定,圣上想大用文臣,就需要标杆式的人物,这个人,便是当时桃李满天下的宋景然。宋景然中年丧妻一直没有再娶,对美色没有兴趣,能辞官回乡,对权力和名望兴趣想必也不大,所以圣上想来想去,想让多年隐退的宋景然重新入朝为官为朝廷效力,便只有从他女儿宋氏身上入手这一个法子了。宋氏当时已经是贵妃,也生下了皇嗣,已是前途无忧,自己能给的,也只有那个位子了。 枕边人的心思自然逃不出周氏的眼睛。她明白,自己的身子,她和当今都很清楚,不过是早晚的事。倘若那一天到来,宋氏为后,她的孩子也成了嫡子,那么年幼的三皇子必定会被看作眼中钉肉中刺。哪怕她临死前用些旧情逼着当今立三皇子为储,可那么小的孩子,一杯茶一根针,在没有生母看管的后宫里,随时可能丧命。周氏心痛无比,无奈之下,想出了这个折中的法子。 她是在赌,只不过,赌的不是宋氏的感激涕零,也不是朝臣贤惠善良的称赞,她赌的是,这个多年的枕边人,对死前仍为他的江山着想的嫡妻和年幼失恃,一朝从嫡长子沦为嫡次子的儿子的同情和感激。只要这个男人上了心,再幽暗的后宫和下作的手段,也不能伤她儿子和女儿分毫。 事实证明,她赌对了。 她的儿子不仅平安长大,而且长成了最勇猛果决的雄鹰,不出手则罢,一出手便将多年霸占太子之位的兄长狠狠扔了下去,再无还手之力。 意映只要一想到前世当今被逼宫之后那一场大戏,就直冒冷汗,心生惧意。 不过,现在不是考虑这个的时候。赵大老爷到底为什么要跟三皇子扯上关系?他的未来女婿徐宪可是坚定的太子党,尽管现在徐宪并没能入太子的眼,可是站队可不是小事,一着不慎,满盘皆输,难道他是想当墙头草,两边得利吗?可是现在仍处于蛰伏期的三皇子,从没有拉帮结派过,赵大老爷难道不知道这可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吗? 意映脑子里乱哄哄的,理不出思绪来。 秦氏见她脸色极差,也皱起了眉头,道:“丫头,你这是怎么了?可是听到了什么不好的消息?”说完自己却笑了,他们夫妻两个,一个在太太身边当差,一个在老爷身边当差,女儿只是在一个未出阁小姐身边做事,哪里能比自己知道的多? 意映却没办法装着轻松的样子。她斟酌着开口道:“上回二老爷派人送东西过来的时候,有个小厮同绘春姐姐说起路上的见闻,说是途经海丰的时候水路上不太平,有个船上坐着进京的官老爷的家眷,都被水贼们放火给烧了,我在一旁站着,便听了一耳朵。” 海丰离滨州极近,那里的水路不太平,滨州的也不会太平到哪里去。 她不能同秦氏说起皇室的事情,一是秦氏不懂,二是知道的多未必是好事,只能旁敲侧击的借着秦氏提醒养父,希望他能有所警醒,推掉这次的差事。 不过,她隐隐明白这不太可能,毕竟,送的货物是给谁的都让秦氏给知道了,这事十有八九是板上钉钉的了,再交给别人去办,恐怕赵大老爷也会担心事情泄露。 第八章 玉指描鸾 秦氏脸色一白,她竟不知道这是这么危险的差事。当时听丈夫说是要给三皇子送东西,她十分高兴,这么重要的差事老爷交给了丈夫办,充分说明了对丈夫的看重。想必,他们家的日子定会越过越好。可听女儿这么一说,她立刻动摇起来。她虽想过好日子,但没什么事情比丈夫的生命更重要,她为人保守,丈夫就是她的半边天,另外半边才是两个儿女,她不敢想象,若是丈夫出了什么事,自己会怎么样。 她紧紧抓住意映的手臂,苍白着脸问道:“这事情可当真?” 意映心道:当然是假的,不过危险程度恐怕比这还要高。面上却不显,踟蹰道:“我听到的确实是这样,不如晚上等爹爹回来之后问问他,他应该更清楚。” “也只能这样了。”秦氏叹了一口气,又注意到女儿说的是晚上,惊讶道:“晚上你不用回府吗?小姐的及笄礼将至,你身为大丫鬟,也该打点上上下下的事才是。” “娘难道不想女儿留在家里吗?”意映眨了眨眼,一副难过的样子。秦氏嗔道:“你这小丫头又作怪,娘当然想,只是在府里当差切忌任意妄为。”意映绽出一个微笑来:“是小姐让我在家里睡一晚的,娘您就别操心了。” 意映见秦氏面色微霁,才松了一口气。她虽不擅长做这些小丫头情态的事情,但看到养母高兴,她其实也是很高兴的,所以,改变一下自己,可能也没什么不好。 日头还早,意映便拿起了针线,做些女红。 前世她心情不好的时候,总会做些女红或者抄抄佛经,日子长了,这两样也是很拿得出手了。她擅长写小篆,字迹秀丽颀长,虽没有别具一格的特点,却十分端庄娟秀,赏心悦目。她向来喜欢做女红,敏元长公主还在的时候,特地从苏州请了一位堪称苏绣大师的绣娘来教她,那绣娘十分温和耐心,她也不曾耍过小脾气,两人相处的极好,她的女红也有了很大进步。 秦氏最近在忙的事情,其实就是对账。她只剩下小半本账册没对过了,方才是实在看累了,才出去和徐妈妈唠唠嗑,没成想意映却回来了,母女俩叙了一会,倒也该干起正事了。 意映见她拿出账册,奇道:“既不是年末,太太干什么突然对起账来?” “自是有因由的”,秦氏叹了口气,接着道,“原是有人揭发李庄头藏私库,庄头上本是交五成的收成,硬生生被他以太太的名义加到了七成,农民们都过不下去了。太太知道以后气极了,命人彻查这个赵庄头,没成想又挖出好几个以权谋私的,太太便命我再查查余下的这些小虾米,免得有所疏漏将来闹出乱子来。” 意映了然,庄头贪些银两是常有的事,只要不太过分,主家往往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这两成实在是太多了些,农民们被逼到绝路,一是可能会引起暴动,二是若是有很多人饿死,对自家的福报和名声都很不利,世家大族,最忌讳这个,尽管现在的赵家还远远算不上世家,哪怕是为将来铺路,他们也绝不愿意看到自己名声受损。所以这个李庄头,是捅了马蜂窝了,其余被查出来的人,恐怕也没什么好下场。 她想了想,问道:“那娘你到现在为止可有查出什么人来?”秦氏笑着摇摇头:“这本子上的人,都是多多少少贪了一点的,不过都不多,太太知道了,罚些银子便是,想必不会有事。”意映闻言松了一口气,做这种差事,就怕遭来怨恨,没有查到,便是最好的结果了。 母女俩各自做着自己的事情,不时停下来歇一歇说说话,到了傍晚时分,秦氏已对完了帐,意映画好的花样子也大致绣成了形。 秦氏走到她旁边一看,很有些吃惊。 先不说那花样子艳丽繁复,是她从未见过的样式,也不像是京城流行的,光看那细密的针脚,流畅的动作,便觉得是此间高手。女儿进府当差后,虽然母女俩相见的时日少了些,但女儿的绣功如何她还是清楚的。虽然她天赋不错,学起来很快,但绣艺一直透着生疏,不像这一副未完成的绣品,怎么看都像是经年的老手才做得出来的。 她讶异地问道:“岚儿,这花样子我怎么从没见过?还有,几日不见,你的针线功夫怎么进步这样大?” 意映闻言手一抖,暗道自己大意了。她如今做女红,是发自内心的享受和喜欢,所以根本没有想其他的,一上手便绣她自己喜欢的样式。那可不就是后几年才流行起来的么?而她的绣艺,前世苦练了许多年,自然比原先十二三岁的时候高超多了。也难怪秦氏起疑。 她理了理碎发,若无其事笑着对秦氏道:“这花样子是我自己想的,娘觉得好不好看?我今天也不知道怎么了,看见针线就想动手做些东西,可能是生这场病倒得了菩萨点拨,通了这一窍吧。” 秦氏信佛,这些奇闻轶事也信些许,闻言也不再在意,用手指点了点意映的额头,笑道:“哪有菩萨管这个的,不过生这场病得了这样的便宜也不错。这花样子倒是别致,你想做个什么?” 意映理好了线头,搁下绣针,答道:“我想给爹做件披风,也快入秋了,爹天天在外面跑,做得好看些,挡风又体面。” 秦氏笑了:“难得你还有这片孝心。”意映脸一红,说的好像她很不孝似的。 不过,前世的她,虽谈不上不孝,却不懂得如何表示对所爱人的关心,这清冷的性子,孤独了自己,也冷落了别人。还是后来在长信侯呆久了,多多少少也会了些笼络争宠的手段,只是,做那些事的时候,她的心里很不自在。如今重来一次,她能有机会弥补从前的遗憾,是最好不过了。 秦氏起了身,准备去做晚饭。一转身却瞧见一个身穿靛青色素面细布袍子的中年男子和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掀了门帘进了屋。她的脸上现出欢喜之色。 第九章 别来沧海 意映也站起身来,呆呆地望着两个男子。 中年男子看见意映,很是高兴,“岚儿今天也回来了,正好,我们一家人吃个团圆饭。”少年眼睛闪闪发光,惊喜道:“妹妹!” “你们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我还没做饭呢,先吃点茶和点心填填肚子吧,你们父女兄妹先聊着,我去做饭了。”秦氏有些无奈,但表情却很愉悦,边说话边系上了罩衣,向厨房去。 少年闻言很高兴,大马金刀地坐在了炕上,风卷残云般地将炕桌上的点心吃了大半。 周池无奈地看着儿子,道:“你这小子,一回来就知道吃,也不跟你妹妹说说话,点心吃多了小心吃不下饭。” 周朗不在意地道:“爹,我正长个儿呢,一天吃五六顿也不嫌多。”说着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招呼意映道:“啊,妹妹,你也来吃点吧,还剩一点。” 意映强忍住眼中的泪水。真好,她又见到了前世早早离世的养父,见到了一直保护她的哥哥周朗,还能以家人的身份生活在这里,从前那些逝去的美好,好像都有机会抓住了一般。这种感觉,真好。 所以,她一定要小心地保护好这一切,她不要再过那种支离破碎,惶惶不可终日的生活。 她笑着告诫哥哥道:“哥哥,点心吃多了是会积食的,你可要小心。”周朗闻言讪讪,放下了手中还欲塞进嘴里的点心。 “他倒肯听你的话。”周池笑着摇摇头,一脸无奈。 意映心头微暖,有家人的感觉,这样好。她看着周池想起了下午和秦氏的谈话,顿时又紧张起来。 “听娘说爹下个月要走水路运货?”意映开了口。 周池笑着点点头,道:“这次可能去的时日比较长,你们可要照顾好自己。”一旁的周朗表情没什么变化,似是也早就知道了。 她一急,便把给秦氏说的话又对着周池说了一遍。周池皱了皱眉,却不是很在意:“这件事我倒没有听说,是你听岔了也说不准。况且此次运货家族的护卫队也跟着,应当不会有什么事的。”意映暗叹了一口气,周池毕竟是长年在外做事的大男人,见识和人脉都是有的,可没有秦氏那么好糊弄。 她不得已,向周池使了个眼色,“爹,我记得您书房里有一本游记类的书,突然想看看,您帮我找找吧。” 周朗向来只对算账感兴趣,诗书游记类的一概不喜欢,闻言也没什么反应。周池则一愣,不过倒也没有作声,跟了上去。 父女俩进了书房。说是书房,其实只是间在多宝格上摆了些书,有一个案桌的小屋子。 周池率先开口道:“有什么话连你哥哥和母亲都听不得的?” “听说这货物是要献给三皇子的?”意映握紧了手心。 周池点了点头,不明所以的看着女儿。 “爹爹可知道大小姐的未来夫婿是太子党的?老爷又为什么要讨好三皇子?”意映直接道。 “你这是为大小姐出头?”周池的眼神有点奇怪,他没想到女儿对大小姐这样忠心。 意映愣了愣,暗道:她对我做那样的事,鬼才为她出头!她忙道:“不是,我是在想老爷是想站队了吗?” 周池听到她谈到了政事,脸色一变,有点不欲多谈:“主子的想法我也无法干涉,老爷此举必有他的用意,我们底下人照做便是。”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况且三皇子向来依附太子,太子对他也十分敬重,哪里有什么站队的说法呢?” 她心中一跳,养父虽然说无法揣测上头用意,但他毕竟跟了赵大老爷多年,他的想法,多多少少代表了赵大老爷的想法。恐怕是赵大老爷攀不上太子这条线,于是便把目光转向了从来不培植党羽,看上去一心想做辅臣的三皇子。 只是他哪里知道,这两位,一个是口蜜腹剑,多年从未放下戒心,一心想除后者而后快的吐着蛇信子的毒蛇,另一个则是蛰伏多年,佯装沉睡和胸无大志的猛虎。身份使然,两人表面气氛再祥和,也绝不可能真正兄友弟恭。 三皇子从来不培植党羽,赵大老爷却想着给他送礼,不是脑子坏掉了,就是这份礼是三皇子很需要的。赵大老爷毕竟混迹官场多年,前一种可能性基本排除。而假如这份礼是三皇子所需要的,那么一旦被太子发觉,他必然会不惜一切手段毁掉它,绝不让对手得利。在这种情况下,他很有可能借海盗的手除掉一切知情人并毁掉货物,前世的事情也就说得通了。 只是,是什么样的礼,是三皇子非常需要的呢?她在脑海里算了算时日,想到了一个可能性。 “这礼,三皇子是不是已经决定收下,作为给皇上万寿节的寿礼了?”意映记得,九月十二,是当今的生辰,而今年,似乎是当今四十大寿,朝廷应该会大办。皇子献上的寿礼,定然要拿得出手才是。三皇子多年屈居人下,很可能并没有什么积蓄,便是有合适的寿礼,太子若想要刁难,一句话的事,他就不得不献给兄长。 她越想越觉得有理,额头忍不住出了些细汗,目光投向养父,却看见他也一脸讶异地看着自己。 “你怎么会知道这件事?” 果然如此,她心下一沉,决然道:“爹,这差事,您去不得。” “为何?”周池眉头紧皱。 “爹您知不知道,三皇子私下里从不与大臣来往的,这次却收下了老爷的礼献给圣上。太子本就忌惮他,他又在圣上四十大寿之际一反常态,二人很可能反目,这礼,便成了烫手的山芋。神仙打架,小鬼遭殃,我们身份低微,一不小心就会遭来灭顶之灾啊!” 周池面色一震,他虽对女儿说出这番话很意外,却觉得有些道理,当即也觉得事情棘手起来。他为难道:“老爷早早就定下了这件事,若突然要换个人去办肯定是不可能的……” 意映柳眉蹙起,思索了一阵,却一时没有好办法。她想了想,道:“那爹您不如把这件事告知老爷吧,老爷见多识广,事关重大,他会有办法的。”她现在已经有几分确定前世赵大老爷为什么在四十出头的年纪被无缘无故免了职并且颓废度日了,恐怕是由于这一桩事,惹恼了睚眦必报的太子了。 第十章 龙凤呈祥 不过,依他圆滑的性子,想通了其中的关键,十有八九会选择不得罪太子,毁了和表面上看起来软弱无能的三皇子的约定。 这样看来好像是她毁了三皇子的事,不过前世这份礼还不是被烧掉了,嗯嗯,三皇子会有办法的,她自我安慰道。 周池闻言也只得点了点头,心情却有些沉重,卷进皇家的争斗里,他实在有点恐惧。 意映见他如此,也不多说什么,事情解决了之后便好了。父女俩于是装作若无其事的出了书房。 周朗见两人空着手出来,惊讶道:“不是要找书吗?怎么没拿了书出来?” 意映暗道糟糕,把这个由头给忘了。忙搪塞道:“嗯……没找到,想是我记错了。”周朗点了点头,也不在意,转头继续饶有趣味的看着秦氏放在桌子上的账本。周池则想着事情,有些沉默。 这气氛没过多久便被秦氏的声音打断了,原是饭做好了。 众人起身,帮着秦氏端菜摆碟,好一通忙活才坐定。 周池看着忙出一头汗的妻子,露出笑容:“又不是过节,怎么做了这样一大桌子菜?” 可不是,桌上有酸溜素丸子、糟鹅掌鸭信、水煮鱼、红烧肉、油盐炒枸杞芽儿等等,还有一味酸笋鸡皮汤,加起来倒有十几个菜。周朗盯着红烧肉,已是两眼放光。 秦氏笑答道:“虽不是过节,咱们一家人聚在一起也实在难得。况且岚儿前几日生了一场大病,我们做爹娘的不尽职,竟也不知道,如今病才好,当然要吃些好的补补身子。”说到后半句,眼睛却有些红了。 周池闻言也很惊讶,他只以为是小病,在府里养着定不会有事,如今倒很是惭愧,忙招呼着意映多吃些。 周朗也有些羞愧,觉得自己身为哥哥没照看好妹妹,连连给她夹菜。 意映汗颜,这是她为了解释自己止不住的眼泪扯的谎,秦氏竟放在了心上,她看着这一家人对自己的体贴,只有满满的心酸和感动。 饭后,意映帮着秦氏洗完了碗筷,一家人围成一桌,聊起天来。 秦氏先提起运货的事,她将意映与她说的话又说了一遍。周池已听过一遍,答得很顺溜,只道他会去跟老爷说,多派些护卫队的人跟着,那些人只是小毛贼,想来没有什么太大问题。就这样安抚住了秦氏。秦氏向来很信任丈夫,丈夫说没事,她也就相信了,没有起疑。周池说完话装作不经意地瞥了意映一眼。 意映心下了然,她和养父都认为皇室的事还是不要跟秦氏说起为好。 这番话说罢,三人都不再提及。周朗便说起了近日在账房管事那里看帐的见闻来。说什么张姨娘院里花钱如流水,整日裁新衣做新裳的,又说什么四小姐为人小气,去她那里办事的多拿不到赏钱,只是帐上的月钱从没少发过的,甚至还指出了秦氏看的账本上的几个疏漏。 秦氏笑眯眯的听着,有时出言骂他排揎主子,有时又露出骄傲的神情,意映和养父也是差不多的反应。 过了一个时辰,该聊的话基本也都说完了,秦氏便起身给意映整理屋子去了。 他们家有三间能睡人的屋子,于是便他们兄妹各一间,秦氏和周池住一间。秦氏先回自己的屋子从柜子里拿出铺盖的东西,意映许久不回家,也进去看了看。 爹娘的套间虽不算很大,却也体面舒服。东侧是一架填漆床,南边置着一个普通的大穿衣镜和摆放着妆匣玉器的小桌子,桌子上方摆了一个样式精美的悬瓶,西边则是一组楠木圆角柜,放着衣物铺褥。 秦氏在找铺盖,意映则被妆匣露出的一角吸引了目光。她走过去,轻轻打开,将妆匣里的一件东西拿出来仔细的瞧了瞧。 那是一块玉佩,玉质通透,成色极佳,雕刻的是龙凤呈祥的图案,看起来十分精巧,高贵又吉祥。 她一时顿在那里,感觉血液都要凝固了。她艰难的回过头,轻轻唤了一声秦氏。 秦氏笑着回过头,目光却顿在了她手中的玉佩上,脸色突然难看起来。 “娘,我看这块玉好像很值钱,这是哪里来的?”她努力装作好奇的语气,怕秦氏看出异样来。 秦氏讷讷,过了一会儿道:“这玉是……太太早年赏给娘的,你也知道,太太娘家富裕,嫁妆丰厚,待我们这些下人也极好。所以,岚儿,你要感恩主子,尽心服侍大姑娘。”起先还有些踟蹰,说到后来,竟像是自己说服了自己,越来越肯定,甚至说出了说教性的话。 “哦?这样啊。那太太对您可真是好,大姑娘待我也很好,不用您说,我也会好好服侍大姑娘的。”意映目光一闪,尽力放平语气道。 不可以,她今日不可以再追究这件事了。 她喜欢女红和写字,但她最喜欢的,其实是收藏玉石。前世认祖之后,母亲知道她这一爱好之后,便时不时的送些玉石供她把玩。那些玉石多是内造之物,她的鉴赏能力自然得到了很大提高。 所以她知道,这样的图案,这样的玉质,十有八九是御造之物,哪怕太太家里再有钱,也绝不可能有这样的东西。然而她今日已露出了太多与往日不同的地方,若再揪着这事不放,恐怕会惹来秦氏的疑心。更重要的是,她有点胆怯,假如秦氏真的与多年前她的走失一案有关,甚至是背后的元凶,她该怎样面对? 她佯装无事,回到自己的卧房。 她的卧房相对就小很多了,有一架床,一个圆木桌和一个精致小巧的书架。 更衣洗漱之后,她卧上床,闭上了眼睛,却久久不能入睡。 脑子里一时是母亲临终前气愤至极的脸,一时是秦氏细心地教她习字的场景,一时是母亲长年体弱,卧病在床,面色苍白却无比慈爱的望着,一时又是秦氏静默地躺在填漆床上,任她怎么摇都没再醒来的画面,种种场面如飞花般闪过,她只觉得头都要炸裂了。 末了,她长叹了一口气,不再想着玉佩的事,暗劝自己道:来日方长,这件事,还是慢慢来吧。 这厢,秦氏也是夜不能寐。 她望着已然熟睡的丈夫,悄悄起身,蹑手蹑脚地走到桌子边,拿起了玉佩。对着月色,玉佩越发晶莹剔透,色泽动人。她看着玉佩,只觉得千百种心事一下子涌上心头,眼睛也涩了起来。 她好歹是多年在太太身边当差的,太太拿不拿得出这样的东西她自然知道,只是对着对她知根知底的知岚,她没法编出更合理的缘由。这玉佩她一直小心保管,只是今天上午收拾屋子的时候,恰巧看到,有些感慨,小心擦拭了之后便半敞着妆匣,怕它遇着水失了色泽,倒不意女儿回来,竟让她看见了这物什。还好,她见识还浅,没有起疑。 她又小心地爬上了床,卧在那里想心事。 她想到的是多年前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扎着两个小辫,穿着锦缎衣裳,一身贵气,却十分惊恐地拉着她的粗布做的衣袖,瘪着嘴,努力不哭出声来,她一时心软,又因着自己的原因,将她抱了回来,充作自己的女儿。这一养,便是将近九年。这个秘密,女儿和丈夫都不知道。 抱回来的时候还只是同情,越养到后来却越舍不得放手了,甚至慢慢地,相较于为人乐观粗放的儿子,她倒更心疼女儿一点。眼看着她出落得越来越漂亮,越来越懂事,她甚至开始贪心的乞求佛祖,永远不要将她夺走,让她就这样呆在自己身边。 可是,若如此,就只能把她的明珠嫁给那些个凡夫俗子,她只要想起那块玉佩,就觉得那些人统统配不上她,把她留在身边,只怕是耽误了她。 哪怕她忍痛将女儿送走,也不知送往何地了。九年过去了,早已是人海茫茫,难觅踪迹。她更担心的是,那桩事,在那些权贵之家眼里,恐怕她也脱不了关系。当时勇敢决绝地将知岚抱回来的她,经过岁月的洗礼,只残留了一个脆弱的母亲和妻子的灵魂,她怕,一个不慎,便是家破人亡。 秦氏闭上了眼,却抹不去那恐惧与无助。 第十一章 不速之客(上) 次日,周家人一大早便起了身。意映是要赶回府里当差,秦氏要去回太太的话,周池急赶着去找赵大老爷说明事态,周朗则是满怀激情的准备度过又一个看帐的一天。 意映回了府,进了明瑟居,却发现赵晴宜不在。 她有些疑惑,问一边做针线活的二等丫鬟音袖:“小姐呢?” 音袖抬起头,发现是意映,想起她昨日的解围,面色和善地答道:“知岚姐姐您回来了啊。不巧,小姐刚带着知书姐姐去上房请安了。” 请安?意映瞧了瞧天色,这也太早了些。往日里赵晴宜有时还会耍脾气赖床,像昨日那般准点去已是不易,怎么会这么早去? 音袖见她不解,解释道:“听说今儿个长信侯府太夫人要来看太太。” 长信侯府……太夫人?意映脸色一白,常氏!她怎么会来? 她仿佛又看见了赵晴宜当着常氏的面骂她狐媚惑主时,常氏扫过来的尖锐眼神;又看见了常氏罚她跪在祠堂里,冰冷的青石板刺得骨脊发凉;又看见了常氏临死前,前脚嘱托她好好照顾徐宪,后脚就将赵晴宜唤到身边,一脸怨毒地说“绝不能留下她”。 音袖见她脸色不对,忙扶住她,晃了晃她的胳膊,道:“没事吧,知岚姐姐?” 意映深吸了一口气。不对,她现在并不是那个任人宰割的岚姨娘,她绝不会再委身于徐宪,不必再受常氏的磋磨,更不必再惧怕她,或者说,惧怕在长信侯府的回忆。 常氏过来,自是因为长信侯府与赵家订下的婚约,她是作为亲家太太过来相看媳妇的,与她何干? 她坐下来,喝了一口茶缓了缓,道:“没事,大抵是大病一场身子有些亏损,走了些路便有些晕。” “那姐姐还是歇一会儿吧,集福堂那边有知书姐姐和太太身边的姐姐们照看着,也不必担心。”音袖笑道。 她当然不担心,也不会作死地往集福堂凑,一是看清了赵晴宜之后,她便再没有和知书打擂台的心思,二是常氏这个人,实在让她不想靠近。 常氏和裴氏是同辈,在侯府却已经是太夫人。这是因为常氏的丈夫,也就是上一代长信侯早逝的缘故。 说起上一代长信侯徐毅,倒也真算个“人物”。文才武能皆一般,却凭一张三寸不烂之舌谋得先皇的青睐,先皇的赏赐和底下官员送的礼源源不断,长信侯府正是空前的富贵繁荣。先皇甚至一度动了封他为王的念头,但祖制有言:“异姓不可封王”,毕竟涉及皇权,先皇只得作罢,但袭三世则免的爵位却被提成了世袭。 在南明,世袭的爵位原只会赐给开国功臣或战绩赫赫的将领,长信侯祖上也不是什么大功臣,得此殊荣,一时献媚取宠的人更是不绝。 只是盛景不长,当今登基,效忠于于贵妃的大臣都被清算了一番。徐毅能得先皇青睐,自然是没少夸先皇的心头宝于贵妃,所以当然在清算之列,长信侯府的衰落自是必然。 徐毅暴毙身亡,爵位和家产却仍在。毕竟,当今再不满先皇的行径,也不能将每一道旨意都驳回,每一个被下大狱的官员都释放,孝字当头,一是要堵住众大臣的嘴,二也不能在众皇子心里树立太不孝的形象,于是这事也就得过且过了。 如今长信侯徐宪有世袭的爵位,又有丰厚的家产,虽仕途暂时无望,但嫁给他,便有了侯夫人的诰命。所以权贵之家看不上他,像赵家这样的新贵和同样没落的侯府国公府却把他当香饽饽。 两年前,裴氏偶遇了常氏,两人竟十分谈得来。细谈之下,常氏得知裴氏有个十三岁的女儿,便提出结两姓之好,让她的儿子,现任长信侯的徐宪娶了赵晴宜。裴氏十分惊喜,在她看来,自己的女儿虽好论身份却是绝对配不上徐宪的,所以自然满口答应,只当是常氏看中了她这个亲家。 意映心里却明白,常氏之所以看中了赵晴宜,便是看中了赵家的丰厚家产。外人只当是当今心慈手软,饶过了徐家,却不知道,当今即位的时候,国库几乎被先皇败光了。大部分花在了贵妃的身上或是赏给了贵妃的娘家人,还有一小部分则是流水般的送进了长信侯府。他哪能不恨! 尽管长信侯府只有小部分,但国库巨资,那小部分也不是异姓人能拿的。所以长信侯被下了大狱,当今暗令常氏将先皇赏赐交出,常氏哪敢不遵,谁知人赎回来了,当今也没打算让他活,不过三日,便暴毙身亡了。这家产算是打水漂了。 常氏并不想让外人知道,因为儿子当时还年幼,她还想为他找一门好亲事,所以依旧用着剩下来的家产装出锦衣玉食的生活,瞒不过顶层的人,却瞒住了底下人的眼睛。所以在大多数人看来,长信侯府仍是黄金乡。 然而赵晴宜刚嫁进去第二天,常氏便毫不留情地开口让她拿出嫁妆钱补贴家用。赵家的人这才发现,徐府根本就是一个空壳子,早已是入不敷出了。只是,后悔也已经晚了。 赵晴宜刚嫁进去的时候常氏便变着法的要她的嫁妆,给她立规矩,罚她抄《女诫》,而等到赵晴宜失势,徐宪独宠她的时候,常氏又将自己看作眼中钉肉中刺,一口咬定她是狐媚子,和赵晴宜联合起来让她吃尽苦头。 可以说,常氏的一生,充满了假想敌,她只有浓浓的控制欲和私心,就没有平和的时候。年轻的时候,和徐毅的每个通房妾室都斗个不休;娶了儿媳妇,又恨不得儿媳妇俯首听命,卑小甚微;儿子纳了妾,又容不得一个宠妾的存在。件件都要插手,事事都要过问,一面榨干别人的好处,一面又冷冷地扇别人耳光,简直到了难以想象的地步。 因此,与其说赵晴宜后来几近疯狂的性格来自赵家,倒不如说是来自于她的婆婆,常氏。 能避则避吧,她长叹了一口气。 在小厨房用了早膳后,意映开始指挥小丫鬟们洒扫、锄草、剪枝等事情了。知书替了她的活,她自然要担起知书的事才是。 第十二章 不速之客(中) 集福堂里。 裴氏坐在炕上,听着秦氏回账本的事。 “奴婢看了一遍,这些人里倒没有李庄头那样的大蛀虫了,若有,也只是贪了几天饭钱的……” 裴氏摆摆手,“那些细末银子倒也不必计较”,眉间闪过一抹厉色,“只是,我最恨那些阳奉阴违的狗奴才,得了抬举就得把眼睛放亮些,不能忘了身份。” 秦氏应是,面色不变地听着裴氏暗里的敲打。裴氏说了几句便不再说了,命了斐雯送她出去。 刚出集福堂的院门,却见一抹亮色现在眼前。二人忙上前行礼。 “秦妈妈和斐雯姐姐不必多礼。”赵晴宜笑道,“昨日我让知岚回去,您可见到了?” “谢过姑娘恩典了,见到了,知岚跟我一道来的,想是和姑娘错开了。”秦氏脸上闪过一抹异色,大姑娘可从没对下人这样体贴过,又免礼又叙家常的,今儿是怎么了? 赵晴宜草草地说了两句,便进去了。 斐雯笑着解释道:“今儿常太夫人要过来。” 秦氏恍然大悟。她当是什么能让赵大姑娘这样异常,原是为了亲事,也难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谁不盼嫁个好儿郎?她摇着头笑,想到了什么,却又笑不出来了。 斐雯拿出一小袋银子递给秦氏,笑道:“太太高兴,妈妈就收下吧。”秦氏笑着收下了。斐雯的意思她懂,这银子可不是为了她的差事给的,那本是她拿的月钱的分内事,这银子是太太高兴才赏的,为何高兴,不言而喻。这母女俩竟是一样的心思。 她辞了斐雯,向外院去。一面走一面想着,也难怪太太和大姑娘这样高兴,那样的人家,委实是大姑娘高攀了。长信侯如今再落魄,当年也是在皇上跟前得力的大臣,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有爵位有资产,着实是香饽饽。她想到如珠玉般完美的女儿,那样好的容貌,家境恐怕也比大姑娘好许多,以后又该何去何从呢?她只觉得向前迈的每一步都变得无比沉重。 外书房里。 赵大老爷听着周池的话,脸色越来越难看。 今年春节他回老家祭祖的路上,底下人无意中在滨州发现了一块奇特的太湖石,长得竟十分像一个篆书写的“寿”字。他马上想到今年正是皇上的四十大寿,这样好意头的东西竟让他给碰上了。心下狂喜,忙将这石头悄悄买下来,藏在于滨州买下的一个小院子里。本是想立即运回京城的,奈何那石头体积很大,他带的人手也不够,存着奉承皇上的心思,又不愿让旁人知晓,只得暂且放下了。 哪知回了京一打听,原来皇上万寿节是不收群臣贺礼的,所以又将主意打到了皇子们身上。他先托人找到了太子,可太子门下幕僚极多,他又遮遮掩掩不肯说是什么东西,太子也懒得计较此事,他的寿礼早就准备好了,于是也没见赵大老爷。 赵大老爷心灰意冷之下,便找到了三皇子。在他看来,三皇子是太子的附庸,送给他也是一样的。三皇子向来是不和群臣打交道的,哪知这一次竟破天荒地收下了礼,他十分惊喜,哪里还顾得着这许多,急吼吼地就要派人将太湖石运回来。 可今日听周池一说,他马上就发觉了不对。 三皇子为人向来低调,不争不抢的,作甚么要献上这样出风头的寿礼呢?若说是给太子的,自他连上三皇子这条线以来,却从没听他提起过太子,显然可信度不高。 他不禁冷汗直冒。他没动过站队的心,因为他一直觉得太子登基是板上钉钉的事。太子占据东宫之位已有12年,在这12年里,圣上从未表露过对太子的不满,是以群臣望风而动,争相向太子示好,这些年来,太子的势力逐渐壮大,几乎已掌握了半个朝堂,从来不培植势力的三皇子,纵使有元后嫡长子的身份,没有帝心,没有兵权,又怎么可能因为一时兴起,动摇太子的牢固地位呢? 他一瞬间就下定了决心,沉吟道:“趁现在太子还没得到消息,这次运送便作罢吧,赵家冒不得这个风险。” 周池一愣。作罢?老爷的意思,难道是对三皇子爽约?他吓了一跳,再怎么样也是一位皇子啊,赵家得罪了他,万一引来报复可怎么得了? 赵大老爷忽地笑了,凉凉道:“还愁不能搭上太子的线呢,有了这桩事,也好在太子面前露露脸。” 周池听见他的笑声,只觉得浑身一凉,不守约也就罢了,还要在太子面前告状不成? 见没什么事了,他起身告退。赵大老爷竟亲自把他送出了书房,拍了拍他的肩膀,和善道:“周池,这次辛苦你了,多亏你能想到这些。” 周池连道不敢。转身后面容却有些复杂。 他见赵大老爷毫不犹疑地做了决定,竟开始同情三皇子起来。年幼失恃,被庶兄夺取一切,连给父亲送个贺礼,还要被兄长和臣子百般欺压。他叹了一口气,不过,皇家毕竟不是普通的人家,他们生下来便拥有非凡的地位,自然会带来超于常人的烦恼。 他更在意的却是另一桩事。女儿只不过是闺阁小姐的丫鬟,是从哪里知道皇家的这些事情的?还能一针见血地说出这其中的险情,着实令人费解。不过,秦氏打小就没把她当作家生子培养,做出些意外的事也难怪,又或许她是常出府,听说书的瞎侃也指不定。 他笑着摇摇头,不再纠结此事,女儿是他看着长大的,能有什么不对?知道了本不该知道的事也必有缘由,他也不必多加怀疑。在这大宅院里,有些事知道的多,兴许能活得更好。 在周家三人各自想着心事的时候,赵家的大门外却迎来了久盼的客人。 一辆青帷马车停在了门前。先下来的是个穿着官绿色比甲的丫鬟,动作娴熟地为车内人打起帘子,作势扶着其下了车。 几个穿着靓蓝色比甲的妇人见状忙殷勤地上前请安。来者正是长信侯府常太夫人一行人。 第十三章 不速之客(3) 常太夫人看上去三十来岁,脸型略尖,眼睛里透着精明,身穿一件葛黄色织金凤尾团花褙子,石青色的襦裙,点点头,那扶她下车的丫鬟便拿了荷包出来打赏。 常太夫人则神色倨傲,摆足了太夫人的姿态。 几个妇人愈发不敢怠慢,陪着常太夫人穿过了大门和垂花门,垂花门内,一顶软轿停在那里。赵家虽不小,却也不至于用马车代步,平日里请安逛园子都是步行,只是集福堂离垂花门不近,常太夫人身份又贵重,裴氏怕她觉得受了怠慢,便命人放了一台软轿用以代步。 其中一个妇人笑道:“我们太太昨日听说亲家太太要过来,高兴得不得了,早早便吩咐人把轿子准备好……”常太夫人听得这话很是受用,和几个妈妈应酬了几句,便由那丫鬟服侍着上了轿子。 轿子的四角都挂着大红织锦香囊,青缎坐垫上设着崭新的锦缎迎枕,再一细看,迎枕和坐垫上都绣了精致的宝相花纹。 常太夫人见状眼里闪过一丝满意。赵家的女儿自然是配不上她儿子的,但他们家境衰微,要想在仕途上摆脱泥潭,上上下下都需要银钱打点,所以只得娶个嫁妆丰厚的媳妇,弥补不足。但无论如何他们都是功勋之家,总不可能娶个商人妇,让人耻笑,挑来挑去,官级不算太低又家底丰厚的人家便只有这一家了。 她听说赵家大夫人裴氏娘家有个哥哥是做珠玉生意的,家境殷实,赵大老爷的弟弟也是仕途无望,做生意倒拿手,而且赵大老爷曾经掌管盐运上的事,这可是肥差,自然也捞了不少银子。 只是她心里总有些忐忑,怕他们同自己家一样不过是强撑着皮囊,今日一瞧,也是放心了不少。 很快轿子就停在了集福堂的院门口。裴氏听见下人来报,检查了一下赵晴宜的妆束,放下心来,笑盈盈地挽着女儿去迎亲家。 二人走到院门前时,常太夫人刚从软轿上下来。裴氏忙上前与其寒暄。 “几日不见,太夫人的气色愈发好了。”裴氏笑道。 常太夫人笑着点头,心中却有一丝不忿。裴氏身穿一件茜红色蝶纹褙子,乌黑的头发梳成圆髻,耳上的红宝耳坠摇曳生光,皮肤白皙,气度沉静,明明只比她小了两岁,看上去却只像个二十几岁的少妇。而她,常年被这些金银琐事困扰,早上对着镜子看还发现多了几条细纹,恐怕看上去会比裴氏老了十岁。若是丈夫还在,她也不必受这些冤枉气了,更不必和这样的人做亲家! 她忘了,老长信侯在的时候,她也只是忙着和妾室争风吃醋,就没有自在的时候,心态不好,面上自然也会显出颓色。裴氏则不然,她自得地管着后院,不过分计较,什么事心中都有一杆秤,过起日子来不慌不忙地,是真正懂得生活的人。两厢对比,裴氏在颜色上当然完胜常太夫人。 裴氏没注意到这些,上前亲亲热热地挽了常太夫人进院子。 常太夫人一边与裴氏笑谈,一边装作不经意地打量了身边的赵大姑娘一番。 赵晴宜今日一身宝蓝色凤尾团花上裳,月白色百褶如意裙,绾了一头飞仙髻,髻上斜插了一对金镶芙蓉石杏花簪子,耳上戴了一双莲子米大小的珍珠耳环,脸上有些羞意,看上去倒是十分温婉动人。 她暗暗点头。赵家的人穿戴俱是不凡,想是真的家境殷实。赵大姑娘虽然有些任性刁蛮的恶名,但用心打扮一下,姿色尚可,也不至于太过委屈了儿子。今日一见,倒也没看出刁蛮,便真是如此,日后也是可以拧过来的。未出阁的时候,哪个姑娘不是被捧在手心里养的,但多数人在婆母面前却是另一番风光了。 她心中满意,面上也就更和善了些。随着裴氏进屋落了座,她开始谈及来意。 “过两日便是大姑娘的及笄礼了,正宾和赞者不知亲家太太选好了没有?”常太夫人端起茶来,小饮了一口。 裴氏一愣。正宾和赞者她自然是有准备的,常太夫人这样问起是怎么回事,尽管她身份比那些人都要贵重,但也很少有人会让未来婆母来插簪,未免太不像样子了。 她沉吟道:“正宾请的是大理寺卿的夫人柳氏,赞者则请的是我娘家的二嫂子张氏。太夫人怎么看?”不软不硬地将事情定了下来。 常太夫人一哽。她原以为裴氏不太懂京中的规矩,自己这样说,她便会顺势提出让她当正宾,届时她再好好教教她规矩,让她对自己更敬重,哪知她竟不容置疑地定了下来,她还能怎么看,只得夸夸那两位作罢。 裴氏见常太夫人有些下不来台,目光投向一旁立着的抱着一个长盒子的丫鬟,温和地笑道:“说起来,倒还有一事让我犯难。” “哦?什么事?”常太夫人闻言道。 “行及笄礼的簪子,我挑来挑去也没找到合适的,想是我见识不够,不如太夫人一会儿陪我去挑一个?”一旁站着的赵晴宜一愣。 常太夫人闻言笑了,摆摆手道:“不必再挑了,我和亲家太太倒是心有灵犀了。碧云……”被唤作碧云的丫鬟闻言,小心翼翼地打开了抱着的长盒子,正端着呈给众人看。 那是一对金镶玉的卿云拥福簪,正中镶着一颗拇指大的翡翠,翠绿欲滴,成色极佳,仅一尺长的窄面上,雕出的花草虫鸟等图案惟妙惟肖,栩栩如生,看得出绝非凡品。 “这样贵重的东西,想必是御赐之物吧?” 常太夫人面露得色,笑道:“亲家太太好眼光,这还是我进门的时候婆母给我的,带了些传承的想头,我瞧着这簪子倒和大姑娘很相衬,再者我们两家已定了亲,给她也是理所当然,亲家太太看用这个怎么样?” 赵晴宜听着羞红了脸。她方才看着这簪子便出了神,家中富贵,金银财宝从不缺的,可这样的东西,她却见都没见过,又听着常太夫人承认了她这个未过门的媳妇,一时不免对侯府的日子有些心驰神往来。 第十四章 不速之客(4) 裴氏虽一直和常太夫人聊着天,余光却注意着老是闯祸犯糊涂的女儿。见女儿这番神色,心下也对这亲家好感倍增,能拿出这样物什的人家,女儿嫁过去总不会吃了亏。 她却不知道,这完全是常氏打肿脸充胖子从自己的体己里挑出的仅剩的好东西了。 “那真是感激不尽了,太夫人。”裴氏笑道,命斐雯收下了簪子。 “一家人,何必说这样的话。我看大姑娘出落得也是越发出挑了,得亏是我们家先定了下来,不然不知道有多少媒人踏破了门槛来求亲呢。”常氏虽刻薄,说场面话也是老手了。 裴氏母女听得高兴,你一言我一语地聊了起来。 另一头,明瑟居里。 意映早已指挥完了,她自个儿的事——熨平及笄礼穿的衣服,整理妆匣之类的事也做完了。闲下来,她便拿起了针线,边做边思索下一步该做的事情。 照她看来,回薛家,宜早不宜迟,薛家前世衰落是墙倒众人推的结果,明里暗里有多少敌人都不知道,她必须早早回到那个位置,才有能力观察和阻止。母亲的伤病,哥哥的情事,东西府的矛盾都是棘手的大问题,呆在这里,什么也做不了。 并且,她也丝毫没有在这里久留的必要。看清了赵家众人的嘴脸之后,她没多呆在这里一分钟,便不自在一分。 只不过,现在最主要的问题是养父的安危和逃离赵家的方法。那件事涉及到皇权争夺,她不可小觑,必须确保养父安全。 而她想到的回薛家最直接的办法就是去安平找到许嬷嬷,毕竟京城薛家门槛极高,像赵家这样的人家连见长公主一面都不可能,她一个小丫鬟又怎么样混进去呢? 所以,她只需要仿照前世的轨迹便是,只不过,前世是偶遇,这一世却需要装作偶遇,不动声色地让她发现胎记了。 但让她担忧的是,养父养母都在赵家为奴,若她贸然出逃,被视作逃奴,恐怕少不了牵累家里,届时安平山高水远的,一户赵家家生子的性命,她如何能保得住? 还有一个则是,她必须查清楚养母和当年她走失一案的关系,解开养母的心结,否则到时即使她顺利认了亲,但养母仍抱着前世那种念头做傻事,她就真的会内疚死的。 因此她还要呆在赵家一些日子,理顺这一切之后,回到她的家族去。但有一个原则是肯定的,她要竭尽全力避着徐家的一干人等,绝不跟他们扯上关系! 她想好了计划,心情轻快不少。却见已经到了中午,赵晴宜还没有回来的迹象。于是派了个三等丫鬟印儿去集福堂瞧一瞧。 印儿动作麻利,是个很机敏的小姑娘,很快就小跑着回来回话道:“……说是太太留了常太夫人用饭,小姐也在一旁作陪……” 意映点点头,裴氏和赵晴宜前世这个时候也对常氏很殷勤,只是等到她嫁过去,知道真相了,便又会有很大不同了。 她吩咐丫鬟婆子们各自回房用饭,自己也很快用完了午膳,想着索性无事,便去前院寻养父去了。 她并不急,一边走一边欣赏着甬道两边的景色。甬道两旁绿树成荫,种着各式各样的花,月季花、桃花、牡丹、海棠、玉兰、木笔、紫荆、连翘、丁香、紫藤都有,只是有些应了季节,开得正盛,有的却已凋零,不复光彩。花种类虽多,却有一种参差不齐的违和感,硬生生地给这美景减去了许多颜色。 她不由想起薛家西府,她的母亲敏元长公主的住处起来。母亲爱竹子,通往她住处的甬道两旁便都种了竹子,有惯见的青竹,刚竹,贵妃竹,还有罕见的桃丝竹,金镶碧嵌竹,龙公竹等,俱是从各地移植过来的,入眼却尽显生机勃勃,无一丝颓色。不远处还有一个湖,两岸的垂柳清晰可见,一阵风吹过,绿影婆娑,只觉得心旷神怡。 她笑着叹了一口气,说什么成竹在胸,运筹帷幄,还不是念家念的厉害。在赵家,看什么都觉得不如自己家。 一路感慨怀念,不知不觉已到了垂花门前。 两个婆子守在门前。一个正打着瞌睡,另一个也有些精神不济。也难怪,暑气还没散尽,大中午的的确让人犯困。 意映上前拍了拍精神不济的婆子。那婆子瞬间清醒过来,有些惊慌,见是意映,松了一口气,拍拍胸口道:“知岚姑娘,你可吓死婆子我了。”意映好笑地道:“妈妈不好好当差,倒怨起我这个路人了?” 婆子见她言语间没有怒气,心情也渐渐平静下来,腆着脸道:“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可别跟我计较了。不过您在大姑娘身边当差,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你可知道我爹去哪里了?”意映回归正题道。 “哦,周管事啊,上午的时候见他喊了一些守卫和几个小管事说话,说了好一会儿呢,这会想是散了,大概在倒座房里吃饭吧。”婆子回想了一下,笑着答道。 召集守卫和小管事?难道赵大老爷已经做出了决定?这样快,十有八九便是她料想的结果了。 她向婆子道了谢,跨出了垂花门,又回过头好意提醒道:“亲家太太可还没走呢,你们可别再打瞌睡了,在外人面前落了太太的面子,可不是好糊弄的呢。”然后向着倒座房去了。 那婆子忙将同伴叫起来,转述了那番话,两人都有些后怕,也清醒过来,开始好好当差了。 意映进了倒座房的一间屋子,她记得前世养父都是在这里办事的。果然,刚进去,便看见养父在收拾碗筷,似是刚用完了午饭。 周池见她来了,有些惊讶,“岚儿,你怎么过来了?” “太太留了常太夫人用饭,大姑娘作陪,还没回来,我过来看看爹的事情办的怎么样了。”意映笑道。 周池意会,“……老爷已经定下来了”,他顿了顿,道:“这次运货作罢。” 意映不由扶额,果然跟她猜的一点出入也没有。赵家一家子都是极品。赵大老爷见势不妙就直接爽了皇子的约,裴氏一生追求捧杀,赵晴宜视妾室为洪水猛兽,自抬自灭…… 好在养父的命是保住了。但是她突然有点愧疚,感觉很对不起表哥三皇子,人家都这么惨了,她还间接地帮着太子踩了他一脚……她不由在内心给未来皇帝磕了几个头,心道,一次露脸的机会换几十条人命,圣上您是明君,肯定不会计较的…… 她又简单地问了问来龙去脉,嘱咐养父不要再向外头提起这件事,周池也明白轻重,两人说了几句,意映便准备回去了。 这时外面竟开始喧闹起来。女子的嬉笑声,婆子的谄媚声,混合着马的低鸣声和马蹄声一并传进了倒座房。意映脸色一变。 “常太夫人想必要回去了,你也早些回去吧。”周池立马反应了过来,叮嘱道。 意映木木地点了点头,左右脚落下,却显得一脚深一脚浅的,有些重心不稳。 她轻手轻脚地进了垂花门,两个婆子低声道着感激,她并没有理睬。踏进甬道,正要转弯时,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大门外,常氏笑着向裴氏告别。面上是如常的傲慢和自视过高,穿的贵气逼人却掩不住苍老嫉气,眼神也是万年不变精明和刻薄。而另一个前世几乎断了她求生念头的人,此刻温婉地站在母亲身旁,表情羞赧,如同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闺阁女子。 意映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儿,微笑着转过身,回了明瑟居。 第十五章 祸端初现(1) 裴氏母女目送着常氏离开,转过身,进了垂花门。赵晴宜陪母亲回了集福堂,她知道母亲定有事要叮嘱她,只是今日心情好,所以也不像平日里那样不耐烦。 “母亲,为什么你要说我们没有合适的簪子啊,明明已经挑好了?”赵晴宜率先开口问道。 裴氏一边卸下钗环,一边道:“太夫人拿了盒子过来,我便猜到是这样的东西,总不能让她下了面子。” 赵晴宜两眼发光,“母亲您可真厉害,一眼便瞧出了门道。” 裴氏很受用女儿的夸赞,却只微微的笑,不表露心绪。 她帮着母亲卸下了红宝石耳环,嬉笑道:“说起来,我很佩服太夫人那样的人呢,老侯爷当年风流,听说拿了不少妾,却没有一个爬到她头上的,除了太夫人,没一个生下孩子来的。” 裴氏一听便皱起了眉头,生不出孩子必定是太夫人使了什么门道地,这种事情毕竟是歪门邪道,女儿却一脸推崇,这轴劲儿,真让她无奈! 她忍不住又开口训斥了几句,赵晴宜依旧是同样地听不进去。她不愿再与女儿起争执,更了衣之后便叮嘱她回房休息去。 待她走了,裴氏忍不住揉了揉眉心。今日一见,她其实在心里对常氏的品性是很有些怀疑的,主宾的事她那样说出来算是怎么回事,一细想,便觉得她是在给她们没脸。 原先还聊得投机,今日再细聊却觉得她话语中透着对赵家的试探和不屑,已结成了亲家,却还要摆出高人一等的姿态,处处想出风头,实在让人不喜。老侯爷后院的事,更表明了她的心机手段。女儿嫁到这样的人家,也不知道是福是祸。只是亲事已定下来许久了,也容不得反悔,这种事情,耽搁的只会是女方的名声。 接下来的两日,大老爷的弟弟一家,裴氏的娘家人也都陆陆续续地从远方赶来,也都住在赵家,一时间整个府里都热闹了起来。 眨眼间便到了七月初十,赵晴宜十五岁的生辰,也是及笄礼这一天。 这一日一早,赵家便大门大开迎四方客。 及笄礼举行的地点定在集福堂的宽阔的抱厦里,待客的地点则是内院的桐花楼和外院的慎德楼,分别用来招待女宾和男宾。 裴氏很重视这件事,所以今日的一系列礼仪都亲自照看,给赵晴宜梳头更衣的事被指派给了经验更为丰富的斐雯和绘春,知书和意映则和集福堂里的二等丫鬟一起被指派到桐花楼招待客人。 虽然男女分开招待,由于赵晴宜的亲事已经定了下来,按规矩男宾也是可以进内院观礼的,所以在慎德楼也指派了些人做指引丫鬟。 意映一早起来又小心整理了一遍赵晴宜今日要穿戴的几件衣服和首饰,事情做完,才赶往桐花楼候客。 裴氏忙着照看女儿,待客的事便交给了娘家二嫂子张氏。裴氏的二哥也是进士出身,如今在金陵做着知府,裴家在金陵一带倒是小有名气,张氏也是个很精明能干的人。是以张氏虽不认得什么京中的人,昨日听裴氏讲了些家族关系,也对待客很有些把握。 最先到的是大理寺卿的夫人柳氏。柳氏三十来岁,一身石榴红遍地金的褙子,梳了牡丹髻,面容白净,看上去十分和善温婉。她和张氏一个是正宾,一个是赞者,先前也是见过的,当下便娴熟地寒暄起来。 柳氏还带了她的独生女儿,七八岁的样子,看上去有些羞怯,意映上前给她们两位奉茶的时候,柳大姑娘却朝她礼貌地笑了笑,露出两个梨涡,十分可爱,看得出性子很像她母亲。 张氏和柳氏熟络起来之后,倒是涨了不少信心。 接下来礼部郎中的夫人崔氏,工部主事的夫人王氏,都察院经历的夫人纪氏等与赵家有来往的人家也带着儿子或女儿一个接一个地到了。这些人虽大都不认得张氏,但因为有柳氏的引荐,也很快接纳了张氏,你一言我一语地攀扯起三姑六舅来。 夫人和姑娘们在内院入座,老爷和公子们则在垂花门处便被引到了慎德楼由赵大老爷亲自招待。 过了一个时辰左右,人都陆陆续续地来齐了,派去集福堂询问情况的丫鬟回来回话说:“……太太说半个时辰后便开始行礼……” 这话很快也传到了外院。 赵大老爷正和几位同僚聊着政事,几位公子们也坐在一边喝茶聊天。话一传到,一个穿青色直缀的公子眼睛便亮了起来,他用手臂戳了戳旁边的人,一脸促狭:“子安,要不要进去瞧瞧你的未婚妻?” 被唤作子安的男子有几分意动,却回绝了:“常平,按规矩虽可以进,但长辈们都在这里,还是不大妥当。” 常平撇撇嘴:“我听说你还没见过呢,我就不信你不好奇。” 他其实还是很好奇的,虽然母亲给他抬了两个美貌通房,但妻子,又是不同的概念了,身为和他度过余生的特别的人,他自然希望她貌美如花,温婉贤淑。想着便有几分犹豫。 常平看出了他的犹豫,坏笑着扯了他的衣袖:”那我们就悄悄地去,如何?” 悄悄去?徐宪疑惑地看着同伴。常平看了看慎德楼的后门,那里是净房所在。徐宪意会,和常平一前一后地从后门出去。 里面的人都以为他们是去上净房了,只有赵大老爷目光一闪,带了几分笑意。 两人从后门出去,自然没有碰到指引丫鬟,又不想惊动别人,索性自己摸路。他们料想赵家应该不怎么大,没想到进了垂花门拐了几个弯竟不知道是在哪里了。 四周都是青砖路,不远处似是有一个楼阁,却不像是他们要去的集福堂。 徐宪便有几分埋怨:“真不该听你的话,好歹要找个人指路啊。” “不是你说要不惊动别人的吗?”常平向被踩住了尾巴似的跳了起来。 徐宪懒得和他吵,看到前面有个女子从楼阁里走了出来。他便拉着常平上前去,准备问路。 第十六章 祸端初现(2) “果品竟没有备够,知岚,你去一趟大厨房拿一些过来。”张氏低声嘱咐道。 意映应是,匆匆出了桐花楼,向着大厨房去。没走几步,便发觉有两个人向她走过来,看身形,像是两个男子。她有些吃惊。 她觉得左边那个十分眼熟,又近了几步,她一看,吓得脸色苍白,忙转过身去装作没看见,想要匆匆离去。 怎么会……他怎么会在这里……去集福堂也不会路经这里啊?她只觉得两眼发黑,想拼命逃离这里。 那两人却没有让她如愿。 “喂,你没看见我们吗?小爷要去集福堂,快过来给小爷带路!”常平喊道。 “常平……”徐宪听见他说话的语气,虽不悦地瞪了他一眼,心里却对那丫鬟不喜,觉得她十分古怪,明明看到了他们,为什么要转身逃跑? 意映听见二人声音,不得已只好停下来。 她笑得勉强,上前给二人行礼,低头道:“原是没瞧见二位公子,突然想起来有东西没拿才转身的,望二位公子原谅。” 徐宪二人却愣住了。看着她走近,才发现这个丫鬟竟生得那样美。眉如柳叶,肤如凝脂,脸上只施了淡妆,髻上只插了一支镶琉璃珠的簪子,穿着丫鬟才穿的宝蓝色比甲,妆束如此简单平凡,却莫名让人觉得像极了九天上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美得惊心动魄。 两人回过神来,常平的语气便温和了许多,笑道:“看在你长得这么漂亮的份上,小爷便不跟你计较了,带路吧。” 长得漂亮?她脸一白,在徐宪的面前,她一点也不想听到这种形容,她才不想让徐宪注意到自己。她忙低着头道:“对不住了公子,主子差了我去厨房拿点心,实在不得闲,我再去请一位姐姐领你们去吧。” “你领着我们去,点心让别人拿,不也可以吗?”徐宪笑了笑,道。意映听得这话只觉得头皮发麻,他今日不过第一次见她,做什么非要纠缠不休?常平一听却愣了愣,继而脸上露出促狭的笑意。 “奴婢不过是不入流的刚进府的丫鬟,集福堂的位置奴婢也摸不大清楚,还是让大姑娘身边的知书姐姐带着二位公子去吧。”她锲而不舍地搪塞道。 “哦,这样啊,难怪你刚刚如此不知礼数。也罢。”徐宪看清了常平脸上的表情,语气转冷,讥讽道。 意映却松了一口气,巴不得他更讨厌自己。 常平听见这话笑了笑,摆摆手道:“那你快去吧,我们在这儿等着。” 意映低头应是,小跑着回了桐花楼,将有两位公子要去集福堂的事情告知了知书。知书点点头,笑道:“那我去领路,你继续办你的事情吧。”意映点头,却没有立刻出去。 知书走到徐宪二人面前,问起二人身份,得知左边那位便是未来的姑爷后,她的笑容更殷勤了些,忙带着二人前往集福堂。 徐宪却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没有第二个人出来的桐花楼,表情莫测。 意映见三人终于走远,这才小跑着出了门,往着方向有些偏差的大厨房去。 等到她拿着瓜果点心回来的时候,客人已准备离开桐花楼前往集福堂观礼了,她看了看时间,约莫还有一刻钟。 等到客人都走光了,丫鬟们的心思也不在这儿了,三三两两的结伴同行,也想去集福堂凑个热闹。 知书已送完了二人回来,见着意映笑着打招呼:“知岚你猜猜那两个人是谁?” 意映心道我当然知道,面上却不显:“我急着拿点心,倒也没问,是谁呀?” 知书一脸可惜地看着她:“穿青色直缀的是永平侯的大公子崔宇,另一个则是咱们的大姑爷,长信侯徐宪!”“是吗?那我可真是没福气,我连两位爷的脸都没仔细看。”意映一脸遗憾道。 知书说了一箩筐大姑爷如何彬彬有礼,一表人才之类的话,意映笑着听着,并没往心里去。她记得,前世知书也是动过当姨娘的心思的,只不过裴氏挑中的是她,两人因此有些不合,但后来侯府大批仆人放出府去,这些事也都化为云烟了。此刻看来,知书说不定还是真的喜欢徐宪,而不是仅仅想要个富贵无忧的名分。但这都与她无关,这些事情,以后都只不过是赵晴宜的烦心事罢了。她对徐宪那颗热忱的心,早在前世的未央湖里死掉了。 末了,丫鬟们都走的差不多了,知书笑道:“我们也去观礼吧,今天可是小姐的大日子。” “肯定是要去的,不过我要晚一些了,肚子有些不舒服,要去趟净房,姐姐还是先去吧。”意映回道。 知书看了看时间,再等可就真要迟了,无奈地摇了摇头,说她关键时候掉链子,自个儿先去了。 意映看着她走远,起身去了楼里的暖阁坐着。她并不想去观礼,方才的话只是用来搪塞知书罢了。去观礼说不定又会惹来一堆麻烦事,她绝不想再碰见徐宪,也无意看前世大半辈子的仇人赵晴宜如何风光,受人称赞,她在赵府,不过是暂作停留,没必要真的把自己当作大丫鬟和众人打好交道。 于是一边吃着瓜果,一边翻起一本讲玉石鉴赏的杂书看了起来,很是悠闲。 集福堂此刻却热闹非凡。老爷们还在外院,公子和夫人小姐们却都来了。崔宇看到其余公子也都来了,大吃一惊,扯住一个跟他较熟悉的人的袖子,咬牙道:“你们怎么也来了?” 那人却和崔宇一样轻佻,闻言促狭道:“就准你带着子安来看她媳妇,不准我们来看其他姑娘啊。” 崔宇轻轻锤了他一拳,也哈哈大笑起来:“说的对啊,今天这儿的小姑娘可真不少。”他环顾了一周,面上却有些失望:“可惜了,没一个比那小丫鬟长得好看。” 那人没听清:“什么小丫鬟?” “我们来的路上,遇见了一个长得跟仙女一样的丫鬟……”崔宇来了兴致,兴奋道。 第十七章 祸端初现(3) “你又瞎说了吧,一个丫鬟怎么可能跟仙女似的,气度恐怕就差得远吧。”那人听了哈哈大笑,不以为意。 “喂,你是没看见,看见了就不会这么说了,子安也瞧见了,是不是,子安?”崔宇用手捅了捅徐宪,想让他证明自己的话。 徐宪一脸漠然,道:“你说得太夸张了,顶多只是清秀罢了。” 崔宇一听都要气炸了:“你就嘴硬吧,你明明看见那丫鬟也发了一阵呆……”那人听见徐宪不接茬,也打趣起崔宇,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闹得很欢腾。 徐宪却一个人安静地想着刚才的场景。那个小丫鬟是真的漂亮,却见了他如同兔子看见了老虎,低着头不敢与他对视,真的是因为见识不够吗?可知书出来之后,她也没立即出来,怎么看都像是在躲着自己,真是奇怪。 他想着刚才的事出了神,连赵大姑娘什么时候出来的都没注意,等回过神来及笄礼已经进行到了最后一步。 赵晴宜一身大红色织百蝶穿花广袖礼服,朱红色绣联珠纹襕边的裙裾,飞仙髻上插着他母亲送的金镶玉的卿云拥福簪,耳上一对红宝石耳环,举止落落大方,整个人看上去娇艳动人,温婉雍容,完美地达到了他对妻子的要求。【零↑九△小↓說△網】 崔宇旁边那人一声轻笑,道:“子安兄,如此美人,你可有福气了。”崔宇却小声说了句:“我觉得比那个小丫鬟还是少了几分颜色……”旁人没听见,徐宪却听得清清楚楚,他面上不以为意,心里却泛起了巨浪。 他开始想象,假如那一身装扮放在那个小丫鬟身上,又该是怎样的动人心魄? 过了一会儿,他惊醒过来,暗道自己这是怎么了,那小丫鬟只是个不入流的丫鬟,再怎样也不会轮到她陪嫁,赵家大姑娘还没娶进门,他却想这些有的没的,真是可笑。遂收了心思,笑着看了不远处面带羞涩的看着他的赵晴宜一眼,和众公子一同回了外院。 裴氏和众人寒暄了一番后,女宾们又被请回了桐花楼,赵晴宜则跟着裴氏进屋换上便装和简易的钗环。 她坐在大铜镜前面,双颊绯红,对母亲道:“母亲,我瞧见侯爷了。”裴氏笑了笑:“唔……我也瞧见了,你觉得怎么样?”她两眼发亮,嘻笑道:“侯爷生得很俊朗,看上去是个谦谦公子……”裴氏一听便知女儿动了心,这样也好,总比嫁过去之后再慢慢培养感情的好。【零↑九△小↓說△網】 她调笑了女儿几句,待得要出门时,便见一个婆子进来给她行了一礼。 她面色淡淡地,道:“沈妈妈,你来有什么事?” 沈妈妈低着头恭敬地献上一个盒子,笑道:“回太太的话,这是大少爷给大姑娘的及笄礼物,是很用过一番功夫的。” “知道了,你放下吧。”赵晴宜开口道,看都没看沈妈妈一眼。 沈妈妈应是,退了下去。 “我的及笄礼他不来,这会子人都走光了倒想起来送什么礼,可真是一片苦心。”赵晴宜冷笑道。 “元娘,别这么说你弟弟,他生了病,不能来也是常情。”裴氏劝道,面色却是一样的冷淡。 大少爷赵弘沛打小养在集福堂,裴氏原也是动过心思好好培养的,但没想到,当他八岁的时候清晰地明白了生母是张姨娘时,便不依不饶地要回张姨娘那里,裴氏自此冷了心,后来请来的启蒙先生也都叮嘱过随便教教,却是想把他给养废了。 那时张姨娘也很得宠,可到底不是能摆在明面上的人,太太要抱了去,她就没法子反抗,而赵大老爷当时在京城还没站住脚跟,一心扑在政事上,也没空理会后院的事,大少爷赵弘沛也就这样草率的养到了十一岁。等到赵大老爷发觉不对,将他挪到外院时,已经来不及了,沛哥儿底子太差,换了好几个老师也都没起一点作用。 赵大老爷见他仕途无望,灰心丧气之下也不再悉心培养,反倒是动了过继的念头。 张姨娘没明白这件事,还以儿子为傲,行事嚣张跋扈,不知收敛,而大少爷吃了一些苦头后,终于发现了些不对,开始巴着裴氏母女,只是她们却完全把他当作废棋了,一直都是淡淡的,不予理睬。 这一次赵晴宜及笄,大少爷却赶巧在前几日病了,一直不见好,如此一来便更碍眼了。赵晴宜只当他是装病给自己甩脸子,裴氏却是不论真假都不愿再多看他一眼,只派了乳娘沈氏好好照料,这病探都没探过一次。 母女俩随意打发了沈妈妈,转眼便把这事抛到了九霄云外,径自去招待客人用午膳去了。 桐花楼这边客人一个个回来了,趁着还没开饭,继续聊着先前的话题。有的是纯粹的家长里短,有的则是就着这场及笄礼,含蓄地谈论着适龄儿女的亲事。倒还真有几家互相对上了眼,约定着改日到家里做客仔细相看,一时间气氛十分融洽。 不多时,饭菜便已准备完毕,时辰也差不多了,赶过来的裴氏母女便笑盈盈地招待客人用饭了。 裴氏先是赔了罪,道自己上午忙着准备仪式来不及招待贵客,还请见谅云云。来的几位夫人都是有儿有女的,也十分理解她,又可怜她们赵家在京城只有一房人,独门独户的,没有妯娌可以帮忙,再者张氏上午表现得实在不错,裴氏本身的性格也是温和讨喜,于是很快便和众人打成一片。 意映这边则是开始帮着铺桌上菜了。大厨房离得远,她们便一趟趟的搬,又放在桐花楼得小厨房里稍热,方上到桌子上。意映忙得脚不沾地,好不容易上完了菜盛好了汤,因为来的有不少小姑娘,也免不了发生些油渍弄到身上,需要带去更衣之类的麻烦事。 等到众人都走光了,强撑着回了明瑟居的小耳房,意映已经是累得直接瘫软在床上,动都动不了了。 第十八章 南街小记(1) 好在收拾残局这样的活终于交给了三等丫鬟们来干,没她们的事了。她躺在床上突然有点愤懑,裴氏的想法真是奇特,怕低等的丫鬟上桌伺候出差错,直接拉了各个院的大丫鬟去干这些端菜掂盘的活,前世她在外面应酬,可没有一家是这样行事的。 不过也就是抱怨性地想了想,躺了一会儿便起了身,看赵晴宜是否回来了。刚出了耳房,便见对面屋子的窗子里探出一个头,知书冲着她招了招手。她见状走近了那屋子。 “方才我回来的时候问过姑娘了,姑娘说在太太那里用完午饭再回来,不用我们伺候了,你也可以去歇歇了。”知书笑了笑,脸上也露出很疲惫的神色,她今日也是累的不轻。 意映笑着道了谢,瞧着离晚饭的时辰还长,便转身回屋睡觉去了。 睡一个半时辰,赵晴宜回来了,她便在一旁伺候茶水。赵晴宜还有一年就要出嫁,已经开始绣嫁妆了,在灯下绣了一个半时辰,便准备睡觉了。意映招呼着院里的丫鬟给她打水洗漱,自己和知书则帮着卸妆解发,忙活了小半个时辰,终于伺候她上了床歇息。 意映回到耳房,简单洗漱之后,倒头就睡,结束了这忙碌疲惫的一天。她睡得很好,并没有梦见白日里让她神情惊惧的徐宪。 第二天起来,明瑟居里就开始陆续回家探亲了。按规矩,确实是从每个月的中旬开始轮休,赵府的规矩是大丫鬟休假两天,二等的一天半,三等的一天,更不入流的则是半天。妈妈们的假是另一套规矩,明瑟居里只有两个厨房里的婆子,便按照三等的算。 意映不久前才回去过,那算是病假,因而这次也没有取消她的轮休。而明瑟居里大多数人还是一个月前回的家。说是探亲,但府上有亲人的不多,多是家生子,那些从外面买来的,很多都是被爹娘卖了或者被拐的,连爹娘在哪里都不晓得,也就不必探什么亲,只当是得了出去逛逛的机会罢了。 先是知书回了趟家,接着便是意映,然后才是后面的二三等。 意映对于又能回一趟家还是很开心的,一来她越来越不喜欢赵府的氛围,二来关于那玉佩的事情,还是不宜拖着,尽早试探试探秦氏才好,眼下这个休假便是一个机会。 她轮休的前一日傍晚,知书回来了。她向赵晴宜谢了恩,便同府里一个妈妈一起坐着马车回了家。 回到家的时候三人都在,看到她回来了都很高兴,意映顺势向秦氏提出明日一起去逛早市。秦氏虽常外出采买,与女儿一同出去却已是大半年前的事,当即也高兴地应下了。 第二日清晨,意映和秦氏早早起了身梳洗打扮。 意映穿了件浅紫色上裳,鹅黄色百褶裙,乌黑的头发挽了一个堕马髻,髻上插了一对杏花金簪,透着十三四岁少女的明朗和活泼。【零↑九△小↓說△網】 秦氏则穿了件大红宝瓶暗纹妆花褙子,凌云髻上插了一对金镶青玉石双喜簪子,气度沉静。 “虽是太太赏的衣料和首饰,可穿在娘身上,真真像个富家太太。”意映细细地打量了一番秦氏,忍不住赞叹道。 “贫嘴”,秦氏笑着白了她一眼,心里却很受用,面上也现出愉悦的神色。 秦氏向来和气大方,整日笑眯眯的,从不会计较些细末小事,所以尽管已过三十,瞧着却仍像个二十七八的夫人,皮肤白皙,观之可亲。 这样美好的人,她再也不愿看到她伤神幽叹的模样。意映暗暗下了决心。 “娘,您帮我拿一下我房里的那对翡翠耳环吧。”意映对着秦氏房里的穿衣镜,一下一下地梳着头发。 周池这几日似乎忙得很,竟比她们母女俩起的还要早,只哥哥这会儿还在睡着。意映房间逼仄,便在养母房里梳妆。 秦氏闻言笑着转身去了意映房里。 意映放下梳子,目光一闪。 少顷,秦氏拿着一对翠绿的耳环回来了。意映却没戴上,反倒是走到秦氏旁边小心地帮她戴上了。 “这耳环衬您这身衣裳真是极好。” 秦氏愣了愣,少顷感动地拍了拍意映的手。 她对着尚在半梦半醒状态中的周朗叮嘱了几声,周朗模模糊糊地应了,她无奈地摇摇头,便挽了意映一同出了门。 她们此次去的是京城最繁华的南街。 南街鱼龙混杂,有卖烧饼的小贩,有做泥人和糖葫芦的手艺人,有香传十里的面摊,更有米铺,酒楼,绣楼和几乎占据半条街的首饰店。 所以,这里既可能出现身无长物的乞丐,也可能出现富贵滔天的世家公子哥儿和小姐。 因还没用早饭,秦氏和意映便先找了家生意不错的面摊吃了一碗面并一些小吃。 吃完饭,她们开始沿着街一家店一家店地逛。 先进的是一家绣楼。绣楼有两层,一层主要有种类繁多的花样子,精致小巧的绣屏,还有一些不甚名贵的衣服缎料,二层则精心摆放了各式各样的名贵衣料,墙上还挂了三四件精致的成衣。 她与秦氏在一楼转了转,没看见什么合意的,便一同上了二楼。二楼楼梯口候着一个小伙计。 那小伙计打量了她们一下,笑吟吟地上前指引:“太太和小姐这边请。”二人闻言不由相视一笑。 “不知道二位是想看些绫罗绸缎还是成衣?”小伙计边走边回头问道。 “自是绸缎,成衣样式太少了些。”秦氏笑道。 “那您可赶巧了。我们绣楼刚进了一批新货,有孔雀罗,绫纹花罗,销金彩缎,透背缎,还有蜀锦和织金锦,样样都是颜色亮丽,轻柔舒适,质地光滑,您看看,哪样的最合您的意?”伙计已走到一处摆放着各种绸缎的架子前,滔滔不绝地为二人介绍着。 意映亦走上前去,盯着一匹锦缎细细地看。那是一匹织金锦,仔细看它的金线显花处,还能瞧出变化的斜纹来,主体纹样是凤眼团花,穿枝莲补充其间,线条流畅,绚丽辉煌,当真是精品。 秦氏也走过来细细地看,忍不住呼出声赞叹:“这料子可真不错。”又为难道:“想来一定很贵,我们在府里也万不能穿得这样显眼,还是瞧瞧别的吧。”想要劝住意映的样子。 意映展颜笑了笑,她倒不是看中了这匹缎子,前世比这还名贵许多的衣料她摆了满满一柜子,她只是在想,秦氏若是穿上,定然很好看。 不过这样的衣料她们如今虽也买得起,却也太过奢侈了,当下也没再瞥一眼,跟着秦氏去看别的料子了。 秦氏面上有些愧色,拍了拍意映的手,欲言又止。 “那料子只是好看,穿在我身上却并不相宜,我只是看看罢了。”意映笑着挽了秦氏的手。 秦氏这才放下心来,又与女儿一起挑了一匹湖蓝色满地花的杭绸并一匹樱草色织方胜暗纹的彩缎定了下来,待得回来之时再取走。 刚出了绣楼的大门,去听见一阵喧闹声。 第十九章 南街小记(2) 许多人围在附近一家小银楼门口,指指点点地说些什么。秦氏和意映本都不是爱凑热闹的性子,见这样的情景只想避开了去,也就没去瞧,径直准备离开。 “你们欺人太甚,这玉镯分明是我的,只让你瞧一眼便成了你的?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一道愤怒的声音响起。 意映脚步顿了顿,这声音,有些耳熟。 她不由停下来往人群里张望。秦氏见她停下,也不解地住了脚步。 她个子并不算矮,踮起脚来看恰好能看清被围在里面的人。 那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眉目清秀,身上穿一件半旧不旧的细布衣裳,此刻被好几个穿着同样服饰的人紧紧地拽住,眼睛里满是怒气。 那少年面前站着一个中年男人,男人身材发福,穿着看上去有几分体面。他闻言哈哈大笑,脸上的肉一抖一抖,目带不屑:“你瞧瞧你穿的那身衣裳,怎么可能拿得出这样的玉镯来?分明就是从我们店里偷来的。”还对着周围的百姓道:“大家说,是不是?” 意映这才注意到那少年手中紧紧握着的东西。那是一件翡翠雕凤纹手镯,材质因距离看不真切,但她记得那个镯子,前世她看定安公夫人江氏戴过,似乎是说,向来是传给连家宗妇的…… 怎么会在这里? 人群嗡嗡作响,有人道这翠玉银楼的马老板本就是个贪财的,见那玉成色好想自个儿昧下来也指不定,也有人说那拿着玉的小哥儿穿的也太寒酸了点,怎么看都不像是他的,说是偷得也不无可能…… 那少年越发气急败坏:“你这人怎么这样不讲理?青天白日的,你要强取豪夺不成?” “小哥儿你这话就说错了,本就是我的,怎么叫夺呢?”马老板皮笑肉不笑,目光一闪。 意映一听这话,也生出几分怒气来,正待上前说些什么,却被秦氏拉住了胳膊,回头一瞧,见秦氏满脸的不赞同。她正要开口劝服秦氏,却听见一道温醇的声音响起。 “连生,你怎么在这里?”一个穿着鸦青色团花暗纹直缀的少年从人群中穿过,眉头微皱地问那拿着玉的少年。 “少爷,我……”持玉少年见来人有些吃惊,继而羞愧地低下头,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连生?意映笑了,果真如此,她再仔细瞧那剑眉星目的少年,可不就是未来的定安公连靖谦? “少爷?你是这人的主子?” “正是。”连靖谦微微地笑。 “你既然来了,便把你家的狗领回去,把我们银楼的玉镯留下来,我便不与你计较了。”那马老板上下打量了连靖谦一番,暗道:这小公子穿的虽不错,却也仅仅是不错,相必只是个富家子罢了,这样好的玉镯,不是极有权势的人家哪里拿得出来?便真的是他的,待他拿了这玉镯献给珍宝阁的方掌柜,有了他撑腰,也不惧。 他越想越得意,胆子也大了起来,忍不住又出言羞辱了那持玉少年。 连靖谦和意映俱是一愣,二人都没想到这个马老板胆子这么大。 连靖谦瞬间明白了事情始末,眼中渐渐聚集了怒气,冷冷地盯着他。马老板却浑然不惧,翻着白眼。 意映终是轻轻拂开了秦氏的手,忍不住上了前去。 “你是什么人?”马老板突然看见一个生得十分漂亮的小姑娘走上来,有些愣神,又想到马上要入手的好处,猛然戒备起来。 那小姑娘却越走越近,最后站在他们几人中间,用只有他们听得见的声音说了几句话。 马老板听后瞪大了双眼,有些惊惧,面上生出退意来。连靖谦也很是吃惊,用惊疑不定的目光打量着这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 片刻后,连靖谦看了看僵在那里不知说什么好的马老板,主动递了梯子:“马老板,今日的事想必是误会,兴许你们店里有件同这个相似的。” “对对对,公子说得对,我先前没仔细瞧,竟是看岔了,真是对不住。”马老板正愁不知道怎么下台,却见先前被他羞辱的二人主动给了他台阶,微微一愣,继而转变态度,打了个哈哈。 围观的人见他如此,嘁了一声也都散开了。 “公子好度量。”意映忍不住叹了一声,一如前世,从不斤斤计较。 “姑娘谬赞了,同这种人争论,不过多生出无端的事情罢了。方才,多谢姑娘了。”连靖谦开口道了声感激,声音和煦温润,如沐春风。 “不过,姑娘当真是珍宝阁的人?”三人离了那银楼几步,连靖谦饶有趣味地看着她问道。 “那倒不是,不过有几分了解,唬一唬那老板罢了。”意映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出言提醒道:“公子若要典当这玉镯,还是去些大银楼吧,这种小商小贩的只会想尽办法地贪人钱财,价也不会给的很高。” “原是如此,谢姑娘提醒了,我们二人还有事,便就此别过了。”连靖谦作了个揖,转身离去。 连生慌忙跟上,面上惴惴。 待得与意映她们拉开了一段距离后,连靖谦停了下来,虎着脸盯着连生。 连生方才出了一身冷汗,缓过神后只觉得十分内疚,差一点,这么重要的东西便要被那黑心的马老板昧去了。 因而苦着一张脸道:“主子我错了,我不该把这镯子拿到那种小银楼去典当的……” 连靖谦愣了愣,这连生对那姑娘的话倒认同的快,往日里要他认个错总是要扯到十万八千里远,也找不到根源上去…… 他仍虎着脸:“你为什么要去这翠玉银楼?” “主子不是说不能引人注目吗?所以玉佩让小的来典当,小的想,那银楼自然也要是找小一点的好,这样才不引人注目嘛!”连生委屈道。 果然,他只是面服心不服,知道错了还是不明白哪里错了。 连靖谦不由扶额,这连生分明还长自己一岁,整日却没个正型。 第二十章 南街小记(3) “这玉镯当年有不少人见过,祖母说我与祖父生得极像,若我去典当,难免会引人猜想身世,因而才派了你去。【零↑九△小↓說△網】 “可我们卖这玉镯终究是为了钱,你去那旮旯里找一家店随随便便卖掉,别人不坑你才怪。”连靖谦觑了他一眼,还算耐心地解释了一番。 “还不是主子你没说清楚?”连生小声嘟囔道。 “……什么事都让我一一告诉你,倒不如我自己去办呢。”连靖谦白了他一眼。 连生终究因为差点赔了连家传家宝等级的东西有些心虚,也不再顶嘴了。但紧接着又想到了什么,笑嘻嘻地道:“不过少爷,您说那小姑娘当真是珍宝阁的人吗?” 他还没开口,连生又自顾自地道:“小的瞧着倒不像,那姑娘倒是像极了二老爷书房里挂的仕女图里的人……” “……你是想说她像是大家闺秀吧?”连靖谦接口道。 他也觉得那女子不像是在外抛头露面做生意的人,可她对珍宝阁却那样了解。 寻常人只知道珍宝阁是京城第一大银楼,里面的东西是一等一的珍品,只有有钱人才买得起。 可他进去瞧过之后,却发现了几件先帝原先赏给连家的东西。【零↑九△小↓說△網】当年连家出事,家产尽充国库,先不说是已经入了国库的东西,单说是御赐之物便不可能出现在民间。 如此说来可能性只有一个这珍宝阁,背后是与皇家有关的。 因而他方才听到那一番话,才会如此吃惊。 “马老板还是得饶人处且饶人吧,”那女子得体地笑道,“您当时能在南街开店,可别忘了是受了谁的庇佑,方大掌柜可是向来见不得这样的手段的。” “况且,”她草草扫了一眼店内,面含讥讽,“您这样的小店若能供得起这价值几千两的玉镯,您也不至于还缩在这么小的店面做生意了。” 马老板听到前一句是已面带惊恐,颤声问道:“你怎么知道珍宝阁的事情的?” “我在里面做事,哪里能不知道?”她淡淡地笑,一脸平静。 那马老板便信了八分,他适时地找了个由头,事情也就解决了。 只是那姑娘却让他看不透,他不信她是珍宝阁里的人,可她偏偏对珍宝阁和外面的银楼的关系如此清楚,还能一眼看出他这玉镯的价值,当真不凡。 难道,她是珍宝阁大掌柜的亲属?他胡乱猜测了一番,没有头绪,也不再多想,带着连生去做他们自己的事情了。 另一头,意映看着他们离开,微微一笑,前世自己欠了他许多人情,这次能帮上忙,心情着实不错。 转过头见秦氏还站在不远处等着她,目含担忧,忙上前去挽了她的手,将这一番事说了清楚。 当然,关于珍宝阁的事自然不能说。 “这倒也是一桩善缘,”秦氏听罢也很高兴,又道:“那两个人怕是外地人吧,听着口音不太像京腔。” 意映点了点头。如今倒真算得上是外地人了。 连靖谦幼时便因为景宁政变随祖母逃出京去,在外隐姓埋名多年。按照前世的记忆算算日子,现在他们约莫是刚进京,还没进长信侯府,这玉镯,想来是为了也一同来到京城的祖母的日常起居吧。 方才为了威慑那马老板,她心中第一个念头便是搬出在这南街乃至京城珍宝行首屈一指的银楼——珍宝阁。 不过,她撒的这个珍宝阁的谎,倒并不全是假话。珍宝阁原先入驻的时候,本是要将这些不入流的小银楼统统赶走的,但南街繁盛,店老板们又岂愿丢了这养家糊口的所在,换一些细末银子呢? 几番交涉之后,定下一条规矩来,凡是南街的银楼,每月都得进献一成的收入给珍宝阁,并且要守一些珍宝阁的原则性规矩,这不以任何借口欺压任何身份的客人便是其中一条,这是珍宝阁的方大掌柜亲自定下来的。 简而言之,南街的小银楼们算是归在了珍宝阁麾下,每月交供奉,作为回报,珍宝阁会负责店铺的安全问题,免遭盗匪之害。 外行人一般只知他们之间的隶属关系,这些规矩什么的一概不知。 这些年来珍宝阁越办越红火,方大掌柜也渐渐不怎么管事了,那些规矩也渐渐被人淡忘。是以青天白日地,那马老板却敢临街强取豪夺。 当年一同“入阁”的十几家银楼这几年来纷纷收不抵支,关门大吉,余下的几家都是熟的不能再熟了,因而那马老板一听到一个陌生的女子说起那旧规矩,心知不是其余银楼的人,便有几分怀疑是珍宝阁的人。 他心里清楚,但凡那位眼里容不得沙子的方大掌柜听到了半点风声,他就得吃不了兜着走。 所以等到意映亲口承认是珍宝阁的人,马上吓得脸色苍白。 珍宝阁当年立下的条约,虽然看上去是合作共赢,其实也带了八分霸道的意味,而意映对其的了解也并非巧合,皆是因为——这珍宝阁,本就是敏元长公主出嫁时,当今暗地里许给她的嫁妆。背靠皇族,哪里有不兴盛的道理呢? 她前世酷爱玉石,认祖归宗之后便常来这珍宝阁品玩玉石,一来二去和那方大掌柜也十分熟稔了,方大掌柜便会时常同她讲些珍宝阁的旧事,这些个规矩,她也是顺便听了一耳朵。想不到今日倒是派上了用场。 珍宝阁……她心中暗念这个名字,手中攥紧了腰间的荷包:今日要再向你借一回力了。 “娘,我们去珍宝阁看看吧,我还从没去过呢。”意映笑嘻嘻地对着母亲道。 “珍宝阁?”秦氏有几分为难,“那里面可都是贵重东西,我们这样的人家怎么买得起?” 秦氏向来勤俭持家,不该多花的银子一分也不会多花,更不论去这物华天宝的极奢之地了。 “不买,女儿只是想看看。前些日子女儿从小姐的书房里借了几本玉石鉴赏的书,倒觉得颇有趣,如今能看见实物了,怎么也要去瞧上一瞧才是。”意映目含几分期待地望着秦氏。 “好吧好吧,只许看看,可不许学那三岁小童哭着喊着向我讨要啊。”秦氏半开玩笑道。 “嗯嗯。”意映连忙点了点头。 母女俩便向着南街的另一头去了。 第二十一章 银楼秘事 意映看着他们离开,微微一笑,前世自己欠了他许多人情,这次能帮上忙,心情着实不错。 转过头见秦氏还站在不远处等着她,目含担忧,忙上前去挽了她的手,将这一番事说了清楚。 当然,关于珍宝阁的话自然不能说。 “这倒也是一桩善缘,”秦氏听罢也很高兴,又道:“那两个人怕是外地人吧,听着口音不太像京腔。” 意映点了点头。如今倒真算得上是外地人了。 连靖谦幼时便因为景宁政变随祖母逃出京去,在外隐姓埋名多年。按照前世的记忆算算日子,现在他们约莫是刚进京,还没进长信侯府,这玉镯,想来是为了也一同来到京城的祖母的日常起居而想出手的吧。 方才为了威慑那马老板,她心中第一个念头便是搬出在这南街乃至京城珍宝行首屈一指的银楼——珍宝阁。 不过,她撒的这个珍宝阁的谎,倒并不全是假话。珍宝阁原先入驻的时候,本是要将这些不入流的小银楼统统赶走的,但南街繁盛,店老板们又岂愿丢了这养家糊口的所在,换一些细末银子呢? 几番交涉之后,定下一条规矩来,凡是南街的银楼,每月都得进献一成的收入给珍宝阁,并且要守一些珍宝阁的原则性规矩,这不以任何借口欺压任何身份的客人便是其中一条,这是珍宝阁的方大掌柜亲自定下来的。 简而言之,南街的小银楼们算是归在了珍宝阁麾下,每月交供奉,作为回报,珍宝阁会负责店铺的安全问题,免遭盗匪之害。 外行人一般只知他们之间的隶属关系,这些规矩什么的一概不知。 这些年来珍宝阁越办越红火,方大掌柜也渐渐不怎么管事了,那些规矩也渐渐被人淡忘。是以青天白日地,那马老板却敢临街强取豪夺。 当年一同“入阁”的十几家银楼这几年来纷纷收不抵支,关门大吉,余下的几家都是熟的不能再熟了,因而那马老板一听到一个陌生的女子说起那旧规矩,心知不是其余银楼的人,便有几分怀疑是珍宝阁的人。 他心里清楚,但凡那位眼里容不得沙子的方大掌柜听到了半点风声,他就得吃不了兜着走。 所以等到意映亲口承认是珍宝阁的人,马上吓得脸色苍白。 珍宝阁当年立下的条约,虽然看上去是合作共赢,其实也带了八分霸道的意味,而意映对其的了解也并非巧合,皆是因为——这珍宝阁,本就是敏元长公主出嫁后,当今暗地里补给她的嫁妆。 这桩事她也曾听母亲略略提起过,似是当今当年做了一些愧对她的事,一直无法释怀,加上爹娘成亲时于贵妃还掌着权,自然谈不上风光大嫁,连嫁妆都十分有限,称得上是古往今来公主里面十分不体面的了。 当今登基后,先是改了母亲的封号为“敏元”,与国号中“明”相谐,代表无上的恩宠和荣耀,等到国库稍稍充裕,便赐了一众稀罕东西。母亲对珍宝其实并不太感兴趣,便想着不如开一家银楼,热热闹闹地更好,当今默许之后,皇家的人便在暗中发力,硬是将珍宝阁推上了京城之首。 母亲是无心插柳,皇室却生生让这柳长成了气候,倒成了宗室子弟间的一桩谈资。 她前世酷爱玉石,认祖归宗之后便常来这珍宝阁品玩玉石,一来二去和那方大掌柜也十分熟稔了,方大掌柜便会时常同她讲些珍宝阁的旧事,这些个规矩,她也是顺便听了一耳朵。想不到今日倒是派上了用场。 珍宝阁……她心中暗念这个名字,手中攥紧了腰间的荷包:今日要再向你借一回力了。 “娘,我们去珍宝阁看看吧,我还从没去过呢。”意映笑嘻嘻地对着母亲道。 “珍宝阁?”秦氏有几分为难,“那里面可都是贵重东西,我们这样的人家怎么买得起?” 秦氏向来勤俭持家,不该多花的银子一分也不会多花,更不论去这物华天宝的极奢之地了。 “不买,女儿只是想看看。前些日子女儿从小姐的书房里借了几本玉石鉴赏的书,倒觉得颇有趣,如今能看见实物了,怎么也要去瞧上一瞧才是。”意映目含几分期待地望着秦氏。 “好吧好吧,只许看看,可不许学那三岁小童哭着喊着向我讨要啊。”秦氏半开玩笑道。 “嗯嗯。”意映连忙点了点头。 母女俩便向着南街的另一头去了。 一路上秦氏有些沉默,意映不明所以,便时不时指着路边的奇特风物说上几句,秦氏却心不在焉,偶尔应和几句。 南街虽名为街,却不单单指这一条东西走向的街,而是指这一片纵横交错的步行街,街道很长,因而占地极广的珍宝阁实际上离此处也不算近。 走了一刻钟左右,终于到了珍宝阁门前。 南街的这一银楼是珍宝阁的总楼,占地约两亩,看上去其实辉煌,简直如同一个小型的宫殿。 正门上方挂着一块紫楠木做的贴金匾,用草书写了“珍宝阁”三个大字,看上去已有些年份了,去更显豪放大气。 珍宝阁亦有两层。 走进一楼,先入眼的便是八根贴着金箔的柱子。那金箔上有芙蓉、桂花和万年青的图样,象征着富贵万年,所贴金箔有深有浅,图样栩栩如生,既精致又吉祥。 一层西边是整齐摆放的各式各样的金银玉石首饰,东边则是典当和定制首饰之地。 一层人很多,有梳着少女髻的闺阁小姐,有二十五六的少妇,有准备买些饰物哄妻子或小妾开心的男人,有穿着粗布衣裳,惴惴不安拿着手中据说是祖传宝贝的东西,站在典当处屏气凝神等着管事鉴赏的平民百姓,也有中年妇人同这里的管事商量着给自己家快要及笄的小姑娘打造些什么惹眼的首饰,更有白发的老妪,挑着打算充作礼品的贵重玉器。 意映前世来过许多次,并没有多少新鲜感,秦氏却是第一次来,瞧见这里面的富贵景象和各式各样的人们,不由睁大了眼,欲要瞧个仔细。 第二十二章 老坑翡翠 “娘,听说二楼上有些稀世珍宝,咱们虽没那福缘买回去,但开开眼界也是不错的,一楼人这么多,咱们不如先去二楼瞧瞧吧。”意映笑着提议,目光坚定。 “好啊,随你。”秦氏笑着点头,她方才听到一楼一个看上去极普通的金簪都要大几十两,心下明白自己是买不起了,失望之下也无所谓起来。 沿着正对着门的北侧楼梯上去,一瞧见二楼上的景物便觉得视野开阔明亮不少。 柱子同一楼是相同的装饰,只不同的是靠着楼梯口正对着的墙的两根金柱上挂了一副嵌在楠木长牌匾里的对联。 二楼东西两侧皆是整齐摆放着器物的两个柜台,每一侧墙壁正中偏上处都突出了一小根宽面的鸡翅木,木头上固定了一盏莲花形状的玉器,玉器中央,则都小心摆放了一颗婴儿拳头大的浅蓝色夜明珠,十分引人注目。 二楼摆放的都不是什么凡品,因而整个一层都看起来珠光宝气,熠熠生辉。 这一层只有几个客人,皆穿得富贵不凡,神色隐隐透出傲然,客人虽少,却有足足十二个伙计,神色恭谨,或是在为客人讲解,或是垂手挺立。 意映暗暗点头 她们一上来便有一个伙计迎了上来,粗粗打量了她们一下,却也没露出丝毫轻蔑的神态,只耐心的为她们目光所及之处的物什讲些材质和价值。 意映前世都看过这些东西,也不甚在意,只一心盼着自己要找的那一件,秦氏已明白买不起,只当是长长见识,也眉眼不动,淡定自若。 那伙计偷偷拿眼瞥见了她们母女二人的神色,暗道大掌柜的教导真是不错,绝不能看轻来到二楼的每个客人,不管是粗布衣服还是锦缎华服,都要一致对待,他觉得他今日招待的这两位便不是寻常人。 走到介绍的第六个珍宝时,意映的眼睛一亮。 那伙计见她如此,心下也有几分得意:终于有能打动这位小姑娘的东西了,若她什么都看不上,岂不是损了他们珍宝阁的颜面?要知道,珍宝阁每天不知要接待多少这样年岁的小姑娘,哪个不是乘兴而来,满载而归?她们只恨不得有银子能将所有的首饰买下来,哪里会挑挑剔剔,各种看不上眼呢? 他却不知,意映完全不是因为看上了这一件东西。这一件,她前世也是有印象的。 那是一件赤金手环,中央嵌了颗拇指大的翡翠,她前世听珍宝阁大掌柜方如海说过,那曾是先帝早年赏给那于贵妃的东西,后来想必是太后厌极了于贵妃,在宫中半点她的影子也不愿见到,于是大件的东西收归国库,小件的则都赏给了长公主。 长公主也不待见于贵妃,便把几件玉石器物放在了珍宝阁。珍宝阁每年拿几件出来卖,如今也只剩这一件了。 “姑娘好眼力,这一件手环听说是先帝御赐之物,后来不慎流落民间,被我们珍宝阁收购,前些日子才刚刚摆出来卖的,这中间儿的翡翠可是极品的冰糯种翡翠,成色极佳……”他洋洋洒洒夸了一大片,末了说了一句,“所以这价格自然也贵,要五千八百两银子。” 秦氏听完唬了一跳,五千多两银子?这都够在京城的好地段买一间小宅子了。 意映听罢从腰间解下一个荷包,掏出一枚玉佩,笑吟吟地道:“我瞧着我手里的这翡翠比那件成色还好,你看看能值多少钱?” 那小伙计一听这话毛都炸了,怎么可能比御赐之物还好,正要没好气的说鉴赏东西还是去楼下吧,一看到那枚玉佩却呆住了。 他在珍宝阁总银楼做事,眼力还是有一些的,那些名贵的翡翠种他都能一眼认出来。若他没有看错的话,那雕着龙凤呈祥图样的翡翠,正是老坑玻璃种,翡翠界的极品,比那冰糯种还好上几分。 “您能让我仔细瞧瞧吗?”那小伙计只觉得腿肚子打颤,小心翼翼地问道。 意映笑着递给了他。 他瞧了又瞧,吐了一口气道:“姑娘,您这个是老坑玻璃种的翡翠,比那件手环上的大多了,材质也好上很多,依我看来,至少要八九千两,若又是老坑玻璃种中的上等,能卖到上万两也指不定。可惜小的眼拙,若拿给掌柜的看看,许能瞧得更仔细些。姑娘可是要转手这玉佩?” 秦氏自从看到意映拿出这玉佩来脸色便有些苍白,此刻听完这伙计的话,脸色更差,有些失态地上前一步夺去了玉佩。 “不,我只是想拿给您看看,这可是传家宝,不卖的。”意映笑道,拉着秦氏走了。 那伙计一头雾水,不明所以地看着二人走下楼。 过了片刻,缓过神来,只连道自己有福气,竟能瞧得那样好的玉,哪怕是珍宝阁,也是几年才能看到一件老坑玻璃种的翡翠,那东西,多是在皇宫和王公贵胄手里,民间很少能买到。一时心情雀跃,招待起客人都是春风满面的。 母女二人这头出了珍宝阁,都不再提玉佩的事,却也无心逛下去,遂打道回府。 一路上,二人都很沉默,秦氏是沉浸在往事中,意映则是想着待会儿该怎样问出事情的来龙去脉。 回到小院里时,还不到午时。 一进院便见徐妈妈正拿着桶站在井边,见她们回来,热情地喊道:“哟,你们这是出去逛市了?” 秦氏走在前头,表情不大好看,闻言只是胡乱点了点头,抬步进了自己的屋子。 意映歉意地冲徐妈妈笑笑,低声道:“街上有个胡乱抬价的小贩,我娘和他不免有几句口角,心里不大畅快,您多包涵。” 徐妈妈见秦氏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本有几分不忿,听意映这么一说,也不计较了:“你娘向来脾气好,也不知是什么样的缺德嘴惹恼了她,不过我倒也经常碰到,上次在西市口买鱼……”接着就一副要给意映讲讲她的经历的样子。 第二十三章 冷语相向 意映无奈地笑笑,心中也已不大耐烦,她虽不像秦氏心情那么糟糕,但也是迫切地想知道当年的真相的,哪里有时间同徐妈妈在这里瞎扯,面上便露了几分不耐。 徐妈妈虽然爱嚼舌,却也不是那等没眼色的,见她如此也打住不说了,眼珠却一转,想了想道:“有个事儿我差点忘了,知岚,我今儿上街碰见了唐妈妈,她说明儿要过来看你娘,你把这事同你娘说一说。” 说到后来已是眉眼弯弯,上下打量了意映一番,捂嘴笑道:“一眨眼,你也成了大姑娘了。” 唐妈妈?意映一头雾水,好一会儿才想起这么个人。 这位唐妈妈原是太太的陪嫁丫鬟,进了赵府后被许配给赵家一家米铺的大掌柜白甄。 那白甄极具生意头脑,做大掌柜积累了一定经验之后,暗地里自己也做些小生意,哪知竟发展的很不错,唐氏嫁过去的第三年,他便用自己的钱盘下了一家小米铺。 白甄的生意越做越红火,赵大老爷见他们一家应该已经可以赎身了,索性给这素来忠心的一家一个体面,放了他们的奴籍。裴氏本就看重这个大丫鬟,自然不反对。 白甄从此全心全意做起生意来,如今已经在京城有了两家不小的米铺了。唐氏感念着裴氏的恩德,逢年过节都要送些东西给裴氏,对她仍像从前那样恭敬。 裴氏见她如此,也对她青眼有加,有时白家的米铺出了什么问题也会让赵家帮忙解决,因而府里上上下下的人也都对她很敬重。 唐氏还在赵家时,便与同在太太院子里伺候的秦氏很要好,出嫁后的头两年二家人还住在同一个院子里,后来白家人自个儿在外面置了宅子,唐氏却也没忘了秦氏,常常领着儿子过来串门子。再后来赵家搬到京城,白甄的生意也做到了京城,两家人也从没断了来往。 唐氏嫁过去这些年生了两个小子,大儿子今年十八,娶了白家相好的一家绣楼老板的女儿,二儿子白明远今年十五,尚未订亲。 过来见秦氏本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但徐妈妈的表情和她最后说的那句话却让她心头一跳。难不成…… “说起来,你娘真是好福气,我们施香也不知道……”徐妈妈微叹了口气,半是艳羡半是担忧道。 意映只觉得头皮发麻,敷衍了几句也进了屋,她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去解决,旁的事,还是先放在一边吧。 进了屋,却见秦氏坐在炕上,神色晦涩不明。 见她进来,强撑起笑脸:“徐妈妈同你说什么了?” “她说今儿遇见了唐姨,说是明儿要过来一趟。”两家是通家之好,意映向来含喊唐氏一声姨。 秦氏点点头,也不在意,唐芷要过来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她站起身来:“时候也不早了,该做午饭了。” 意映忍不住了,低声道:“娘,您不想解释一下吗?” 秦氏垂下眼睑,不想,一点也不想。“许是那珍宝阁的伙计看错了,不过一个伙计,哪里有这样的眼力,这分明只是太太赏给我的一个小玩意儿,哪里就那么贵重了?”秦氏偏过头,语气淡淡的。 “娘!”意映定定地看着她,事到如今,何必再抵死不认?“能在珍宝阁总银楼做事的,哪里会连最贵重的翡翠都认不出来?” 她握住秦氏的手,目光坚定:“您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秦氏痛苦的闭上眼睛,手中紧紧攥着那玉佩,半晌,沉沉吐出一口气:“这玉佩,是你的。” 意映心头微松,她肯说出来,便再好不过了,她不想因为秦氏不明原因的隐瞒,到时招来母亲敏元长公主的怀疑。万一她认定秦氏与当年的走失案有关,她怕自己也保不住周家一家人。 她面上装出一副震惊的表情:“什么意思?什么叫是我的?” “这是我捡到你的时候,你身上戴着的。” “捡到?您是说……” “没错,你不是我亲生的,我亲生的女儿早在那年春天便得了病死掉了,你是我用来瞒过丈夫的替代品罢了。”秦氏捂着脸,语气冰冷,一字一句道。 原来如此,所以周池完全不知道她不是周家的女儿这回事。她心中钝钝的痛,这是事实吗,秦氏为什么要说这样伤人的话?她怔在那里,一时没有说话。 “我在街上捡到你的时候,你身上就戴着这块玉,我也不知你是哪家的小姐,如今你既然知道了这件事,要走要留都随你。”她站起身,走向厨房,语气平淡。 意映拉住了她的衣袖,转到她面前,看到一张泪流满面的脸。 “娘……”她也忍不住哽咽起来,“做什么要说这样的话,您要赶我出去不成?” 秦氏看着红着眼眶的女儿,准备好的一番冷言冷语再也说不出口,她一直以来想的都是慢慢地打听消息,等确定了到底是哪一家,再跟女儿把事情讲清楚。 可没想到,今天发生了这样猝不及防的事情,把她的想法全都打乱了,她从没料到离别会来得这样快。 所以,她索性把话说绝,这样,岚儿可以无悔地离开,她也可将那些事埋在尘埃里,永远不再翻出来,这样,对他们所有人都好。 可是一看到女儿泪眼汪汪的样子,另一种情绪就铺天盖地地朝她砸过来。 这是她养了九年的女儿啊,从一个话都说不清楚的小娃娃变成如今亭亭玉立,才貌双全的大姑娘。这些年来,她连她的每一根头发都悉心照料,甚至疼爱她比疼爱儿子更甚,这样的情分,岂能说断就断? 她越想越伤心,忍不住放声大哭。意映想到前世秦氏因怕累及周家人,上吊自杀,也愈发难受起来。母女俩哭成一团,好一会儿才止住。 “娘,您不必再说那些口不对心的话,您对我的好,我全都记在心里,作不了假,无论我是不是您亲生女,我都永远将您看作敬重的母亲。”意映开口道。因刚哭过,声音还有些不自然,但语调却十分真挚坚定。 秦氏心中微暖,叹了口气,逃避问题终究不是个好法子:“罢了,我先与你正经讲讲当年的事,你听完了再做决定不迟。” 第二十四章 保定往事 意映忙点点头,心中有些紧张,秦氏与当年的事情到底有什么关系,她一直都不确定,也不敢确定。她由衷地希望,她与此事无关。 她静静地听秦氏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通。 原来,宣治五年的春天,秦氏的亲生女知岚得了一种怪病,跑遍了整个杭州府也没找到有法子治的大夫,眼看着就快不行了,秦氏远在河间府青县的母亲却传话来说老家也有人患过症状相似的病,用乡下的土方子治好了。 秦氏大喜,这时丈夫跟着赵二老爷在外头办事,已有一年半没回过家,她便带着年仅六岁的儿子和病女一同回了老家。 一路上舟车劳顿,秦氏都有些受不住,何况尚在病重的四岁女儿?到的这天夜里就昏昏沉沉地发起烧来,怎么都喊不醒,秦氏和母亲见状,咬着牙给她用了土方子,许是药性太猛,刚服下时还有些成效,到了后来,竟开始上吐下泻起来,第二天晚上便去了。 秦氏的老母亲李氏为此大受打击。她一辈子只生了两个女儿,没有儿子,便不大受丈夫待见,秦氏八岁的时候,她丈夫便开始天天叫嚷着家里穷,要把秦氏卖掉。她性子软,当不了家,只得含泪看着女儿被卖掉。 秦氏后来被卖到了富裕的裴家,幸运地留在了小姐的房里,还成为陪嫁丫鬟,得到的赏赐便多了起来。她向来懂事,知道母亲不易,便时不时地给家里寄些钱回去,李氏的日子因此好过了不少,也对这个女儿更为愧疚。 她不久前听说外甥女得病,想到乡里也有个八九岁的男娃像是得过这样的病,便急忙告诉了女儿这个消息。哪知非但没有治好知岚的病,反而害了她的命。 她这样想着,帮着秦氏葬了知岚后,便卧床不起。 秦氏这头刚忙完知岚的事,伤心劲儿还没过,便又得日日侍奉病中的母亲。这样一日日过着,竟到了初秋了。 这一日,她收到了丈夫周池的来信。周池在信中问及知岚的病情,她才想起,这几个月一直在忙着照顾母亲,知岚的死讯,她连唐氏都没告诉,周池自然也不知道。 她想到昔日周池对小女儿的宠溺,心中悲恸,不忍在信中告诉他。眼瞧着母亲的病情已有好转,又念着朗哥儿已经快七岁了,必要的启蒙还是日日不可少的,不能跟着她在这里虚度时光,便存了走的念头。 她决定去保定找妹妹秦珍。她们的父亲年轻时毫不顾忌家里的状况,嗜赌如命,秦氏被卖出去不久,秦珍也被卖了。哪知秦珍竟是个机灵的,对人牙子百般讨好,得了他们的青眼,后来还了她的奴籍,也摇身一变,成了个小人牙子。 这么多年她一直在保定过活,但也会寄钱回老家,可见还是念着乡下的老母亲的。 她把儿子留在乡下,只身一人去了保定。到了地方,却听说她已经失踪月余了,无奈之下只好返程。 根据秦氏的说法,到保定的时候中秋刚过,她从妹妹原先住的巷子里出来,发现了意映。 她看上去不过四岁左右,头上扎着几个小辫,穿得很是富贵,颈上戴着一块玉佩,脸上还有些婴儿肥,粉雕玉琢地,十分可爱。 可她此时却满脸惊恐,扯着她的衣袖,嘴里含糊不清地喊着“救我”,她刚失了女儿,又见这个小丫头和自己女儿年岁相仿,又都是粉嘟嘟的模样,不免动了恻隐之心,将她带回了家。 小丫头许是受了惊吓,回青县的路上便开始发起烧来,她想到女儿的不幸,吓得半死,带她回了老家,衣不解带的照料了一天一夜才终于好转起来。 意映醒过来后,秦氏问起她家住何处叫什么名字,本就只是个口齿不清的小娃娃,又发了一场烧,便什么也问不出来了。 李氏生了一场病,眼睛也花了起来,见到意映直喊着岚儿。秦氏见状心中一动,与女儿年岁相仿又无处可去,不若便养了她。 李氏的病渐渐好了起来,秦氏便带着儿女回了赵家。见到阔别已久的丈夫,秦氏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他便一把抱住意映笑眯眯地喊着岚儿,秦氏见状,不忍丈夫伤心,也就将错就错。 后来唐氏来看她,因为意映与知岚脸型相仿,知岚向来体弱,长得慢些,还是一团孩子气,意映的眉眼显得更精致些,唐氏只道是生了一场病眉眼长开了些,也没有在意。 如此,知道这件事的便只有秦氏,周朗和神志清楚时的李氏了。周朗本因失去妹妹伤心不已,乍看又来了个粉嘟嘟的小娃娃与妹妹十分相像,也渐渐高兴起来,愈发把她当作自己的亲妹妹,也不向旁人提及这件事。此事也就渐渐被遗忘了。 只秦氏每每看见当年她戴着的玉佩会出神一番,但也没想过她有一日真的会离开。 意映听完这段往事,消化了好一会儿,而后想起了最关键的问题:“娘,您碰到我的时候,有没有看到什么可疑的人?” “没……没有……”秦氏摇摇头,脸色苍白。 意映盯着秦氏,直觉告诉她秦氏隐瞒了其中最要紧的部分。 “岚儿,你若能回家,务必请求家中长辈放过你爹和哥哥,他们若要追究,便追究我一人吧。”秦氏目含哀求,神色却坚定。 意映心中一痛,前生今世,养母都是这般想法:怕因养了她九年遭到权贵不满,想自个儿担责任……但若仅仅是捡到了她,那应当是大恩而不是大仇啊……她隐隐明白,秦氏一定知道当年那一案子的罪魁祸首…… 第二十五章 惊雷乍现(1) “娘,养育之恩是大恩,岂有恩将仇报之理?您为什么要担心这个?”意映定定地看着秦氏,轻声询问。 “到底是权贵之家,我们将一个大小姐养在这样底层的家里九年,是恩是怨,尚无定论。”秦氏笑着摇摇头,意映的话显然给了她一点暖意,神色微霁,抛出了这个理由。 可是意映不相信,她不信仅仅是这样,如果只是如此,秦氏的眼中不会有那么害怕的神色。 难道此事真的与秦氏有关?她脸色发白,若真是这样,她能劝阻得了公主母亲,也无力阻止想要追究的皇帝舅舅和太后外祖母啊! 她又安慰了情绪有些失常的秦氏几句,心中暗叹,此事不能操之过急,她不能把秦氏逼得太紧,免得她做傻事。 珍宝阁。 “……你是没瞧见啊,那块老坑玻璃种的翡翠玉佩对着光一看,可真是漂亮……”方才那位小伙计正向另外几个人炫耀刚才的见闻。 “真的是老坑种?你可看仔细了?” “错不了,我日日对着书上的图鉴瞧,今儿可算看见一回真品了。” 几个人闻言都有些羡慕,叫嚷着方才怎么不让他们也过去看看,那小伙计自得道:“那二位分明就是富贵滔天的人物,却穿的那样简单,必是不想让人发现,你们一去,可不就太引人注目了?” “你倒有眼力……”其中一个人有些有些酸酸地道。 那小伙计正要自夸几句,却听见一道威严的声音响起:“你们这群人不好好招待客人窝在这里干什么呢?”语气里饱含责备。 众人转头一看,一个留着山羊胡,穿着体面的中年男人正愠怒地瞪着他们。 那小伙计一下子就清醒了,吓出一身冷汗。 众人忙向那男子行礼:“二掌柜好。” 来人正是珍宝阁的二掌柜曹轩,与温和的方大掌柜不同,这是一个很严苛的人,见不得别人偷奸耍滑,蹉跎时日。 他们在这里闲聊,竟不幸地被他抓住了…… “你们在这里说什么好玩儿的呢,也让我听听?”神色却十分的严厉,像是打定了主意要惩治他们一般。 其余人见状,不约而同地脱口而出道:“是乐同在这里说他看见一个客人拿了块老坑玻璃种的翡翠……” 被唤作乐同的小伙计先是一愣,反应过来后立刻在心里把这些损友骂了个狗血淋头,头上冷汗直冒。 曹轩闻言眉毛一动,问道:“这是真的吗?” “是,确实是小的在这里同他们浑说,求二掌柜网开一面,小的再也不敢了……”乐同苦着脸道。 “不是。”曹轩不耐烦地打断他,神情严肃:“我是问你是不是真的看到了老坑玻璃种的翡翠。” “嗯嗯。”乐同也十分机灵,听见他不再在意偷懒的事,忙点点头,绕开这个话题,“是一个三十来岁的夫人带着一位十三四岁的小姐来的,那小姐像是出于好奇给我看了看,那夫人却是一副不想让我们瞧见的样子。” 曹轩本只是在意那翡翠中的极品的出现,但听乐同说起那小姐的年岁,却是心中一动,语气有些急促:“那翡翠是什么图样,你可看清楚了?” 乐同晃着头想了一小会儿,道:“是龙凤呈祥的图案。” 曹轩神色大变,抓着乐同的衣领又问了玉佩的大小结构等,乐同惊惧地描述了一通,曹轩越听神色越凝重。 他听完正准备离开,却又回头问了一句:“方才的话,可是每一句都真真切切?” 乐同刚想松一口气,却没料到他又来了这么一句,忙继续提着那口气,恭敬道:“千真万确,小的不敢作假。” 曹轩听完这话便转身匆匆下了楼,举止颇有些迫切。 留下一群人一头雾水,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咚咚咚……”正在自家院子里喝茶的方如海皱了皱眉,什么人敢这样敲他家的门?一旁的小厮忙小跑过去开门。 方如海继续自得地喝着茶,珍宝阁如今一家独大,再也不需他多操什么心,账本什么的他也多数交给曹轩去看,自己只是偶尔去巡巡楼,看看情况,大多数时间都是像现在这样悠闲地喝喝茶,看看书,完全一副老年人做派。 曹轩一进来就看见这幅悠闲的隐居养老图,气得青筋直跳。他之所以那么看不惯别人偷奸耍滑,根本原因就在这个四十出头的男人身上。 因为方如海简直把偷懒做到了极致,分明他才是珍宝阁的大掌柜,却每每把堆积如山的账本交给他看,他一看就是一整天,累的要死要活,方如海却钓钓鱼,养养花,喝喝茶,看看书,一整天就过去了。 要是他已经头发花白,走不动了倒还能体谅,偏偏这货今年才四十出头,走起路来比二十出头的小伙子还精神……他怎能不气? 他走进来,方如海只是笑着招呼了一声:“曹轩,你来啦。”,就继续喝着茶看着书,一副悠闲做派。 他眼睛一转,决定刺激一下方如海,也不解释前因后果,直接走到他左侧道:“郡主出现了。” 方如海偏过头去看着他,停顿了好一会儿,然后一口茶水喷在了曹轩身上…… ……曹轩觉得自己要被气晕了。 “你是故意的吗?”他咬着牙,恨恨道。他分明是故意不面对着他说,他竟然还把头偏过来吐…… “怎么会?”方如海察觉到曹轩一贯严肃的表情下愤怒的情绪,忙打了个哈哈,笑眯眯地摆摆手,继而神色严肃起来:“你方才说的是什么意思?” 曹轩闻言只得先放下想掐死他的念头,将乐同说的话完完整整地同方如海讲了一遍。 方如海听完点点头,脸上有些激动:“这件事得尽早告诉长公主才是。”复又撇了曹轩一眼,面带嫌弃,对仆从道:“你带二掌柜去换件衣服,满身茶水,像什么样。” “……”这是什么表情?什么语气?分明是他得错,说的倒像是自己形容不检点…… 一边的仆从见状十分熟稔地挡住了曹轩想要杀人的目光,笑着请他移步。 二人又闹腾了好一会儿才动身前往薛家。 第二十六章 惊雷乍现(2) 一处院落中。 “呀,母亲我赢了!”一个黄衫少女手执黑子,下完最后一步,惊喜地喊道。 她对面的妇人微微一笑,温柔道:“是啊,你棋艺进步的可真快,上次还需让你五子,今天只让了三子便赢了。” 少女嘻嘻地笑:“下次便不让母亲让子了。” “嗯,好啊,阿珂你志气倒很大。”妇人绾着凌云髻,髻上插了双股的金镶点翠万事如意簪,眉目精致,面容白皙,此刻用腕上戴了一只通体无瑕的羊脂玉镯的手,微微撑着脑袋,对着少女笑着点头,只让人觉得用一种说不出的美艳。 母女俩正说着话一个穿着宫装的女子却走了过来,行了一礼,道:“长公主殿下,方掌柜和曹掌柜来了。” “哦?他们两人一起来的吗?这倒是稀奇了。”妇人微一挑眉,笑道:“让他们进来吧。” “见过长公主殿下,见过大小姐。”二人走近齐齐行礼问安。 “有什么事竟让你们二人一同过来了?总不会是来我这里喝茶的吧?”妇人心情不错,便出言调侃了他们一句。 二人连道不敢,眼睛却瞥着在一旁喝茶的少女。 妇人微微皱眉,那少女注意到了,便起身道:“最近在绣的帕子还没绣完,女儿便先回去了,晚些再来母亲这里吃饭。” 妇人笑着点点头,待得那少女走出院子之后,开口道:“说吧,什么事?” “不瞒长公主,今日在珍宝阁,出现了那块龙凤呈祥图案的老坑翡翠。”方如海神色严肃,拱手恭敬道。 “哐当”,妇人手中的茶杯掉到了地上,面上十分震惊,“你……你说什么?” 方如海面不改色地将话又说了一遍。 “是谁?谁拿着它出现的?你们可看清楚了?”妇人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双目中猛地现出期盼之色,颤声问道。 方如海瞥了一眼曹轩,后者忙上前一步,说了一遍事情的经过。 “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妇人有些失态的抓住曹轩的衣袖,“她长什么样子?” “见到她的是银楼的一个伙计,小的也不太清楚,只听那伙计说,那姑娘十分漂亮,谈吐举止也不太像一般人。”曹轩出了一脑门汗,暗道自己大意了,怎么没把乐同带过来。 “快去把他带进府来,我要亲自问。” “是。”二人齐声道,匆匆转身退了下去。 门外,方才被称为阿珂的少女靠着墙,苍白着一张脸,松开了紧握着的出了一层细汗的手。 她望着四角天空,方才还万里无云的大晴天,突然就出现了几朵暗云,没由来的让人心悸。风也开始猛烈起来,院子外面的石桥下,还余下的几朵未谢的莲东倒西歪,不复清丽模样,已是不成气候了。 她不由轻声喃喃道:“要变天了……” 话语飘散在风里,不知所向。 方曹二人出了角门,才略微放松,擦了擦额头的汗。 “从未见过长公主如此失态的模样,看来郡主,仍是长公主多年不曾忘却的心结啊。”曹轩低低感慨道。 方如海看了看四周,比了个噤声的动作,等出了薛家大门,才道:“事情还没有定论,可不能在府里随便议论。” 曹轩点点头,他虽不如方如海一般经常出入薛府,但也对薛府几位主子的关系略知一二。这薛府里,怕很有一些人不想让郡主再出现了…… 也因此,方才才会让大小姐回避。平日里他来汇报珍宝阁的情况时,十次里有八次大小姐都是作陪的,这一次却回避了她,也不知她有没有起疑心…… “即便郡主真能找回来,恐怕日后长公主也免不了烦心事。”方如海低叹一声,摇了摇头。 “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是在担心郡主这些年的教养问题?” “这倒是其次的,在没有教养,也是嫡长公主的嫡长女,只要皇上和太后在,总不会有人胆敢欺负了她去,”方如海笑着否认,“最关键的是,如今大小姐可还喊着那位一声娘亲,来往从没有少过的,那位看到了正主归位,哪还能坐得住?定是要挑拨姐妹争宠的……” 曹轩恍然,他只当顺利将郡主迎回来便罢了,倒没想到之后还会有这样的麻烦事。 “那位可真是贪心,既要好处又要女儿,白白让长公主为难。” “这女儿,也终究是为了更大的好处罢了……” 周池临时被老爷派去宝坻办事,因离得近,一来一去也只要两天的行程,也没回家来,只托了回家的邻居顺便帮他拿了件换洗衣物,便匆匆上路了。 周家三人吃完饭,便各自回房做自己的事情了。因已过了一下午,秦氏和意映的情绪早已稳定下来,看不出什么异常了。饭桌上,意映照常给吃货哥哥夹了好几块肉,周朗喜滋滋地收下,一如往常的吃了三大碗饭。 回到自己房里,秦氏才松了下来,有些感慨幸亏周池不在家,否则她不敢保证不会将这事一股脑地和他全说了。她自个儿都还没想明白,若告诉了周池,两个伤心人还不定谁安慰谁呢! 这边意映梳洗过后,躺在床上,却翻来覆去地怎么也睡不着。她苦恼的事情有两件: 一是到底怎样才能让秦氏松口,她可不能就这样对敌人一无所知地回到薛家。虽然她知道那东夷皇子的汉名,可他到底怎样取得母亲信任的,为什么要采取这种充满仇恨意识的方式对抗南明和母亲,与当年她的走失有没有直接关系,她都一无所知,而且冥冥中他有一种预感,可能仅凭孙司南这个名字,是找不到他的。一想到这个可能,她就焦躁的不得了,如果重来一世,还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母亲被那等小人背叛,她还不如即刻去死算了! 还有一个则是徐妈妈的话,那么明显的指向性,唐氏明天不会真的是来……提亲的吧? 她怎么想都觉得不可能,以白家现在的家境,给白明远娶一个门第低一点的的读书人家的女儿都足够了,做什么非要娶自己这个没权没势没钱的家生子?商人难道不是向来想入仕的吗? 第二十七章 青梅竹马(1) 第二日,秦氏一早起来,便发现意映的脸色不大好。 “这是怎么了?没睡好?”秦氏关心道。 意映点点头。 秦氏只道是意映为了身世的事情忧心,笑着安慰她道:“那件事情你也不必忧心,待得你爹回来,把事情告诉他,让他去打听。男人们的门路,总是多一些的。”虽在笑着,可意映还是觉得,她有些担忧和无奈。 是在害怕养父得知真相后不能接受吧?意映看的心酸,却也无能为力,该来的总要来。 她搭上母亲的手,笑道:“娘,我不着急的,一直做您的女儿,也很好。”倘若不是藏在薛家背后黑手和赵家人的龌龊在推动,她也不必这样急着回去,无论是在周家还是薛家,她感受到的,都是家人毫无保留的关心和温暖,哪一边,她都舍不得。 秦氏心头微暖,拍了拍她的手:“今天你唐姨要过来,一会吃了饭,你把上回太太赏的毛尖找出来,她如今是富贵惯了的,喝那些普通的茶,怕是要挑嘴。”说到唐氏,脸上倒是露出一丝无奈却真诚的笑。 她心中一动,想到唐氏和秦氏的交情,若唐氏今天真的提了这件事,本就算是高攀的一门亲事,秦氏又能找什么借口来婉拒呢?她越想越忧心,柳眉紧蹙,却偏偏生得一副嘴角上弯的笑脸,看起来有一种故作严肃的娇俏。 秦氏在一旁看得十分好笑,怎么让她拿个茶叶,就为难成这个样子? 一家人在一起用了早膳,周朗便继续出门学艺去了。 “他对这算盘倒是感兴趣,平日里要他出去买个饼子也都要推三阻四的,却偏偏能日日早起去看帐,也算是磨了他的懒惰性子。”秦氏见状不由叹了一声,表情欣慰。 意映也笑着接口道:“哥哥这是一心要当个计相呢,可不屑于做那些个粗活儿。” 秦氏因好姐妹要来,心情好转不少,嗔道:“就你抬举他,还计相呢,连我都知道,计相可不止是看个帐那么简单,就你哥哥那出息,顶多当个高明点儿的账房。” 说起计相,恐怕能称得上计相的只有她父亲薛文复了吧。现在父亲应该还没入阁,因为薛家二房的老祖宗,也就是父亲的亲爹,她的亲祖父还在内阁任职。 虽然两房关系不好,但一族人不能有两个内阁辅臣,这是历来的规矩。所以尽管父亲已经官至工部尚书,却仍没有入内阁,成为真正的计相。 前世听母亲说,父亲算起那些工程的数据都很少用纸笔的,在脑子里算反倒是更快些,她听的很是惊异,这得是有多聪明啊!可惜了,她觉得自己没有继承爹爹的半点头脑,前世看个徐家的账本,一边打着算盘,一边还有掰着指头数,真是太丢人了…… 这次有机会,她一定要看看父亲是怎么算账的…… 她正想的出神,却看见门外站了一个妇人和十五六岁的少年。 她不由头皮发紧,推了推秦氏,自己忙站起来走到门边请他们二人进来。 唐氏正和徐妈妈寒暄,看见意映走了过来,便止住了话头,笑着打量了意映一番:“几个月不见,都长成大人了。” 意映忙给她行礼,请二人进门,顺势瞄了一眼唐氏旁边的少年。 白明远今日头戴玉冠,身穿碧蓝色葫芦刻丝的直缀,身形挺拔,暗含傲气,让人觉得其一向是个有自信的人。 可是意映瞥见的却是他脸上与气度不大相称的赧然,她暗叹了一声,大约是差不离了。 秦氏看到唐氏很开心,见到白明远却有些惊讶:“怎么还把远哥儿带来了,他不是一向帮着他爹照管生意的吗?” 白家两个儿子都很出息。 大儿子很勤奋,虽资质算不得上佳却好在为人稳重诚信,在客人中向来有好名声,又娶了白甄生意场上朋友的女儿,所以前途自是一片光明。 小儿子则性子跳脱些,但胜在聪明,继承了一些白甄做生意的头脑,应付起客人游刃有余,所以白甄就经常拉他在店里帮忙,打磨性子。 说话间意映已倒好了茶,递给了秦氏和唐氏。 “他日日呆在店里,也忒无趣了,我便拉着他到你这里串串门。”唐氏笑着接过了意映奉的茶,“知岚也长成大姑娘了,可真是又懂事又漂亮。” 意映听得心中一跳,若无其事地给白明远也递了一杯。 白明远目光一亮,双手接茶,脸有些红,举止却从容:“谢谢妹妹。” 意映默不作声。 她今早想到这个便无心打扮,只穿了件细布衣裳,绾了个看上去极普通的双螺髻,脸上不施粉黛,髻上只戴了一朵珠花,她对着镜子左瞧右瞧也只觉得姿色一般,神气不足,唐氏为什么要说这样违心的话?是认定了自己吗? 她只觉得苦闷,怕是又要给母亲惹麻烦了。 白明远却轻声地开口道:“妹妹是没睡好吗?瞧着不大精神。” “是,可能是昨夜落枕了,所以精神不大好,谢白二哥关心了。”她搪塞道,总不能说是因为你的原因失眠吧。 “我那儿有个玉枕,只用了一两次,用的很舒服,我下次给你带过来吧。”白明远温和道,眼睛里全是笑。 她忙道:“太贵重了,我怕是用不惯,还是白二哥自己留着用吧。”开什么玩笑,男子用过的枕头他要给自己用,不是不懂男女大防就是认定了自己了。她可不觉得白明远是那样不走心的人。 唐氏瞥见他们在聊,便笑道:“大人在这里你们说话也不自在,寻个别处一道玩去吧。” 秦氏皱了皱眉,从唐氏夸赞意映那句话起她就隐约觉得不对了,看了看白明远微红的脸,又听到唐氏方才那句话,她猛地惊醒:难不成…… 男女七岁不同席,让他们独处虽有不对,但留在这里听她们谈论这样的事更是不妥,她只好道:“知岚,你带着你白二哥去书房下棋吧,权当是打发时间了。” 第二十八章 青梅竹马(2) 意映应是,唐氏便在一旁微微地笑。 老二打小就对知岚这丫头有意,她是知道的,老二是次子,没有那么大的压力,也不必找个太过精明能干的。 毕竟,老大媳妇就是个能算计的,要再找个一样性情的,家里岂不是日日鸡飞狗跳,演成一部争夺家产的大戏可怎么得了? 再者和秦氏毕竟有十几年的交情了,知岚也是看着长大的,算得上知根知底。她向来觉得她懂事守礼,看起来温温顺顺的,唯一让她有些担心的就是,她长得有些太出挑了。给儿子挑的媳妇模样自然不能差,但长得太好了又怕惹出祸事来,他们只是普通的商贾之家,可招惹不起那些有的没的。 今日一看,她穿着粗布衣裳,也不怎么打扮,看起来也没那么惹眼了,她不由更加满意了几分,这样才好,妖妖艳艳的,难免惹得男人无心事业。所以虽知岚家世差些,她这一番打量,也是决定把事情定下来了。 秦氏见两个孩子进了书房,便问道:”芷姐姐,你今日来是有什么事吗?“ 唐氏喝了一口茶,轻赞了一声,笑道:”我家老二年纪不小了,却整日里没个正形,静不下心来做事,我想着不若为他订一门好亲事,娶个媳妇进门看管着才好。“ ”那姐姐你可看好了人家?“秦氏心头一跳,却还要做一下最后的挣扎。 ”你别同我装傻“,唐氏佯怒,复又拊掌嗔道:“你家知岚和我们家远哥儿自小一块长大的,我看着就很不错,不若我们结成儿女亲家,来个亲上加亲,怎么样?” 秦氏不由苦笑,若放在不知道那玉佩的价值之前,她还能出于私心糊弄一下自己:白家这门亲事算是他们高攀了,远哥儿是自小看着长大的,人品家世都没有问题,又是青梅竹马,嫁过去就有情分在,何愁过不好日子? 可现在,这种话,她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那枚玉佩无疑便是身份的象征,眼睁睁地看着女儿与更大的幸福失之交臂,身为一个母亲,她做不到。 唐氏见她默了一会儿,脸上也没什么高兴的神色,心中便不大自在起来:“阿清,你怎么不说话,难不成嫌我们远哥儿配不上知岚不成?” “哪儿的话?远哥儿自然是个好的,只是这事儿,我怕是做不了主。”秦氏忙道,她能够理解,她与唐芷虽有多年的交情,但终究是母子之情更重些。自己家的孩子再怎么样也是千好万好的,容不得旁人指摘一星半点,就同她一样,也舍不得知岚受半点委屈。 她放平了语气,面上现出为难之色:“你也知道,我们岚儿是在大姑娘身边当差的,大姑娘刚及笄,明年便要出嫁,知岚身为大丫鬟,指不定便要陪嫁,届时怎么安排可说不准。” 唐氏本就是陪嫁丫鬟出身,自然明白其中的道理。做陪嫁,要么是继续当出嫁的姑奶奶的左右手,要么就是做了姑爷的通房。若是前者还好说,若得了恩典也是可以配人的,就如她一般,可万一是后者…… 她不由有些忧心,知岚若是打扮打扮,指不定还真能入了大姑爷的眼,若到了那一步,他们远哥儿自然没有半分可能了…… 她沉吟道:“不如这样,我抽空进府去见一见太太,同太太说将知岚赎出来……太太这些年很是照拂我们白家,应了也说不准……” 秦氏摇摇头:“怕的是太太一早将事情定下来了,哪怕卖白家一个面子放了知岚,心里也会不舒服。我们周家三个人还都在府里当差,到时万一对我们发作,终归不美……”她如今也无计可施,只得扯着裴氏这面大旗,免得伤了姐妹的情份。 “那总要去问问才是啊,总不能就这样拖着……”唐氏闻言也焦急起来,来之前她是信誓旦旦地答应了远哥儿的,若是因为太太的“没决定”就功亏一篑,这岂不损了她做娘的颜面? 秦氏忙安抚她道:“你别急,这件事我会去试探一下太太的,再者我家老爷今晚才回来,我也得同他说道说道才是,我一个妇人家,终归做不了主……” 唐氏听她总算有了个保证,面色微缓,啐道:“你还做不了主,谁不知道你家当家的宝贝你宝贝得跟什么似的。” “呸,一把年纪的人了,还说这种不知羞的话。”秦氏面色微酡,白了唐氏一眼。 “罢了,你终究是个没主见的,再怎么宝贝你也没用。”唐氏瞥了她一眼,笑道。 聊完正事,唐氏瞄了一眼没什么动静的书房,暗想着多让那两个孩子独处一会儿,最好能哄得知岚动了心,她要嫁,那视她如心肝的爹娘还不忙着答应?她对儿子还是挺有信心的。 于是便和秦氏话起家常来了。 秦氏则有些担心,她觉得远哥儿其实真不错,知岚那丫头又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可别被哄了去,她背后的家族,哪里看得上这样身份的女婿?这件事可万万不能成。 二人都在这边想着十三岁的意映是否会动心,殊不知,意映的灵魂已经是个情路波折的二十来岁的女子了,哪里会那么容易被迷惑? 书房这边的气氛出人意料的冷凝。过了片刻,白明远艰涩地开口:“你说的可是真的?” …… 意映从昨天晚上就一直在想对策,却没想到什么合适的,既不能等到明远表明心意后,再装作初谙情事的小姑娘,以“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这个颇显任性的理由来拒绝他,也不能道出身份差别悬殊,可能会给他带来灾祸的实情。 二人自进了书房,明远的眼睛就一直系在她身上,一举一动都体贴备至,她性子冷淡,寡言少语,他就在一旁讲些在外经商的趣闻逗她开心…… 这样的表现,让她觉得假如她扯什么她配不上他这样的话,一定会招来“我一点都不在乎”这样的回答…… 她一时头痛至极,不知该怎么劝阻这个情窦初开的少年起来。 第二十九章 青梅竹马(3) 不过有一点她很确定,她前世今生对白明远都没什么特别的想法。他们确实一同长大,明远曾跟她和哥哥一起抓鱼,一起放风筝,一起偷偷骑马,逛庙会,她受欺负的时候会挺身而出,她做错事的时候会帮着背锅,但哥哥也同样做过这种事。 诚然在她心里,明远和哥哥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都是如亲兄长般值得敬重的人。 因为是兄长,所以她从未起什么心思,也因为是兄长,她不忍说出伤他的话。 前世这个时候她病还重着,养父在运送那趟货,唐氏许是没找到合适的机会,所以并没有登门提这件事。而等到她病好了,养父却遇害了,秦氏因此一病不起,唐氏见他们如此光景,想必也不便在此时提出亲事。这一耽搁,她成为陪嫁的事情就定了下来,再没有转寰的余地,难道是因为这样唐氏才放弃了吗?她在心中暗暗揣测。 看着面前的少年诚挚的目光,她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甚至有些羡慕前世不幸之极的自己,起码不用面临这样的窘境啊! 对啊!前世是因为什么是这件婚事没成呢?她灵光一现,想到一个主意。 她轻声打断了少年正在讲的故事,苦笑道:“白二哥,有件事情我连我娘都没敢说,可我实在心里难受,我告诉你,你可不可以别告诉别人?” 白明远因为话被打断本有些愣神,听见这话却一惊,先是为意映担忧,后是兴奋于意映表现出来的信任。 “我向来守得住事儿。说吧,什么事?” 意映听见前半句不由打量了一下笑得阳光开朗,甚至有些没心没肺的少年,她怎么丝毫不觉得是这样呢? 罢了,本就只是个由头,说不说出去都不要紧,反正裴氏前世是这样决定的,今生估计也差不离。 她把头垂得低低的,语调悲伤:“前几日我去太太的院子找大姑娘,无意中听到她嘱咐大姑娘说,嫁过去之后若有需要,便把我抬作通房,也好助她一臂之力……” 白明远一听这话就愣住了,呆若木鸡的那种愣。 通房……那岂不是做小妾?他心爱的女子,怎么能给不相关的人做小妾?他一时觉得愤怒异常,但转念一想,知岚毕竟是府里的奴婢,卖身契掌握在裴氏手里,自然是她想怎样就怎样,由不得知岚。那他该怎么办,就眼睁睁地看着知岚过那等低人一等的生活吗?他绝不愿意,却又感到深深的无力。 过了片刻,白明远仍是不能接受,不死心地再确认一遍:“你说的可是真的?” 他定定地看着她,目光有些凌厉。 这个时候必须表现出特定的情绪才能让他相信吧。 她不由攥紧了手心,强迫自己想当年母亲含冤赴死时的情景,不一会儿眼眶便红了。 她抬起头来,眼睛里已积了些泪水:“是真的,我亲耳听到的,不会有假。白二哥,我该怎么办?” 白明远看见她泪眼汪汪的样子只觉得心痛和愤怒,顾不上理智,脱口而出道:“不若你跟我走吧,逃出赵府,我定会护好你的!” 意映被唬了一跳,她没想到明远胆子这样大,这不是私奔吗?又暗道失言,最后一句用来表现无助情绪的话委实多余了些…… 她忙摇摇头,装作听不懂这话的意思:“白二哥这话像什么样子,我爹娘和哥哥还在赵府,这样逃了岂不是陷他们于不义?”她顿了顿,“况且大姑娘向来待我好,我这样逃了也太对不起她了……” 白明远方才说了那种话脸上不由泛红,却见意映一副他在胡说八道的样子,心中难免不忿,虽觉得她的话有道理,却还是忍不住道:“知岚,你可知道我……” 意映忙堵住了他的话,她可不想将事情闹到无法收场的地步,找出这样的借口就只是为了让他死心罢了,遂揉了揉眼睛,微笑道:“白二哥,我知道你是一片好意,我确然很感激。 方才我只是憋不住了,突然听到这样的话,难免担忧害怕,确实是太想找个人诉诉苦了。 你放心,我没事的,为了我爹娘和哥哥,怎么样也要坚持下去的,再者大姑娘一向对我不错,便是当了通房,想必也不会怎么难为我的。你们白家还需借老爷的势,你可别做出什么不像话的事来,这件事情,你可一定要守口如瓶哦。” 白明远不由丧气,知岚说得对,这件事倘若已经定了下来,爹和娘必然不会再允许自己与知岚往来,他们在京城做生意以来,遇到过各种各样的情况,在这盘根错节的地方做生意,倘若没有后台,怕是会一夜之间垮掉。 他也想为她奋不顾身一次,舍弃一切,可今天的言行举止都在告诉他:她对他完全没有什么念头,仅仅如一个可以信赖的兄长或朋友……既是这样,他又怎么有勇气独自前行? 他想到她四岁那年生了一场大病,回来之后,他娘觉得没什么大的改变,可他偏偏觉得,就像是突然从一个丑丫头变成了一个小仙女那般,全然不同。 后来果然证明他是对的,他有事没事都来串门,带着她那个知道吃和算数的哥哥到处玩,她不仅越长越漂亮,还怎么养都养不野,很注重礼数,说话也一直温温顺顺的,性子却愈发清冷。他越看越觉得有趣,等到他知晓情事之后,便一心一意地想娶她过门,就这样一直等到了她十三岁。 这些天他总算说服了母亲,让她对知岚越来越满意,所以便挑了今天,想同秦姨将婚事定下来,外面的长辈还没听到什么动静,知岚的话却给了他当头一棒。 怎么会如此呢?他实在想不通。他终于做好了一切准备,却只能在黎明前灰溜溜地离场。 “那你多保重,进了那徐家,要好好照顾自己……”他无比艰涩地开口,又勉强笑笑:“我这个做兄长的,也只能这样盼着你好罢了……” 他失魂落魄地走了出去,意映也只得默默叹了一口气。 第三十章 去而复返 意映并不想出去应付唐氏,便在书房坐着,一边喝着茶一边听着外面的动静。 过了一会儿,外面静了下来。 她斜撩了帘子,见唐氏果然走了,这才松了一口气,走到外间,坐在了秦氏身边。 秦氏便问道:“方才我看远哥儿出来的时候脸色不太好,怎么,你们相处得不好吗?” “倒也没有,只是我话少,都是他在说,许是觉得无趣了也指不定。”意映淡淡道。 秦氏半信半疑,远哥儿那样子跟丢了魂似的,哪会仅仅是无聊?唐氏见他那样也被唬了一大跳,也不欲再耽搁,直念着是不是生病了,要带着他回府请大夫看看呢。 不过,这也不重要,谁的儿女谁心疼,她眼下还是更在意女儿的想法。 “岚儿”,她沉下语气,凝重道:“今天你唐姨是来给你唐二哥提亲的,你是怎么想的?” 意映吃了一惊,她没想到秦氏会开门见山地同她说这件事,但无论是单刀直入还是曲折迂回,她的答案却都一样:“娘,我向来只把白二哥当作兄长……” 秦氏见她神态自然,并不是寻常小女儿家欲迎还羞的扭捏情态,也放下了大半的心:“那就好,我原也不准备答应你唐姨。原先瞧着远哥儿确实是个好的,可今时不同往日,你的身世我们既已知晓,便是迟早有一日要回那富贵乡的,这事儿即便是成了,以后怕也有大波折,你没有动心思,便是最好。” 她不由心中一暖,无论何时,秦氏总是为她着想,相比之下前世的自己,却做的太差了,没来得及尽为人子女的一丁点孝道,便连累养母早早离开了人世…… 还好,这一世的她还有机会,一切都大有可为…… “哟,远哥儿,你怎么站在外面呢?”徐妈妈的声音在外面响起。 秦氏母女吓了一跳,脸色有些发白,意映忙站起来走到门口,刚撩起帘子,手臂就被人紧紧抓住了。 她看向白明远,少年嘴唇抿的紧紧地,面色发白,目光里掺杂着太多情绪,有愤怒,有不舍,有担忧,有不可置信…… 她挣扎了一下,却没有成功,只得看了一眼正在看笑话的徐妈妈,低声道:“你随我进来。” 少年犹豫了一下,终是慢慢松开了意映的手臂,跟着走了进去。 “瞧他们这样子,婚事恐怕是八九不离十了,那丫头可真是好福气,白家这样的人家也能嫁进去……”徐妈妈低声嘀咕了两句,又想到自己那在庶出小姐身边当差,前途不明的女儿,满心只余下了羡慕。 …… 唐氏一出周家的门,就急忙用手量了量白明远额头的温度,见没有什么异常,才松了一口气。 “你这孩子,可把我吓死了,还以为你病了呢。”唐氏嗔道。 白明远只低头走路,没说话。 “这是怎么了?知岚那丫头对你说了什么吗?”唐氏见儿子丢了魂的样子,不由蹙了眉头,眼睛微微眯起。 他听到母亲提起知岚便清醒了些,摇了摇头,有气无力道:“没有……我只是觉得知岚对我大概并没有那个意思,只把我当兄长罢了……”他不能把知岚同他说的告诉母亲,却也心知二人再无可能,如此一来,便只有他自己放弃这一条路可走了。 唐氏看得好笑,戳了戳儿子的脑袋:“你在胡思乱想什么呢?我已经同你秦姨说好了,只待她问过太太的意思,我们两家的事就算定下来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轮得到她说愿不愿意。再说,知岚年纪还小,不懂这些也是有的,你们一块长大,到时成了亲,情分自然非比寻常……” 唐氏苦口婆心地说了大半天,可他只觉得越听越难受。连太太那关都过不了,还谈什么以后…… 他心中烦闷,不想听唐氏说这些,看了看空空的手,索性道:“娘,我折扇忘在周家了,我回去拿,您先走吧。” 唐氏无奈地笑笑,只当是儿子又被她这番话说得动了心,想回去打探打探,也不在意,自个儿家去了。 白明远走到周家门口,脚步却顿住了,方才知岚不知道他的来意,可母亲已经同秦姨说了,秦姨又是那样的态度,他现在进去,岂不尴尬? 他正踟蹰着,却听见里面有人说了一句:“……今时不同往日,你的身世我们既已知晓,便是迟早有一日要回那富贵乡的……” 他听得发懵,什么身世,什么富贵乡,知岚不是秦姨的女儿吗,她要回哪里去? 他心中隐隐冒出一个大胆的猜想,但紧接着就被愤怒淹没了:所以刚才知岚说的只是在骗他吗,她准备回到一个地方去,所以根本不会去徐府当通房,她是看穿了自己的心思,怕他下不了台,才胡乱说了个理由吗? 瞎说的理由就够让他却步了,那真正的理由,是否让她更加的遥不可及…… 他脑里一片混乱,隐约听见有人问了句他怎么站在外面,就见面前的帘子动了动,伸出一只白皙的手来,他忍不住紧紧握住了帘内人的皓腕。 却听见知岚清灵的声音响起:“你随我进来。” 他终是放开了她,哪怕知道,这一放,就可能再也抓不住了。 秦氏见白明远去而复返,脸色有些难看,强笑道:“远哥儿,你怎么又回来了?有什么东西忘了吗?” “唔,我折扇落在这儿了,”白明远淡淡道,目光却紧紧盯着秦氏,“不过这不重要了,秦姨,你们方才的话我全听到了,虽然这不是君子所为,但我还是想知道,你说的是什么意思?知岚的身世,是什么?” 秦氏叹了一口气,果然如此。 意映见秦氏有些迟疑,便先上前给白明远福了一礼:“白二哥,方才我骗了你,我很抱歉。” 白明远垂下了眼:“我现在不想听这个,你只需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简单来说,就是我是我娘捡来的,来的时候身上带有家族的信物,前些日子无意中发现其价值不菲,我娘这才告诉我实情。不过除此之外我一无所知……”反正现在秦氏还不知道这玉佩到底是哪一家的,既已被白明远撞上了,她将表面上的事情告诉他也无妨。 第三十一章 调换院子(1) 白明远十分震惊,半天都回不过神来。 “你是秦姨捡回来的,那原先的知岚呢?”他有些不能接受,只得逐一问出不解的地方。 意映闻言看了一眼秦氏,见后者神色闪过一丝黯然,心中亦是叹了口气,低声道:“她四岁那年得了一场病,在河间府的时候就去了。” 得病?这个他是有一点印象,他记得当时在临安的时候,看了许多大夫都不行,秦姨无奈之下只能回老家试试土方子,谁知道回来之后竟全好了。原来当时已经不是先前的知岚了,怨不得他觉得她与之前不同…… “那你刚刚说的那信物,是在什么地方看的,有多贵重?”他又问道。 “是前些日子赶巧去了一趟珍宝阁,那里面的人说,至少值八千两银子……” 他呼吸一滞,八千两?他们家一年也就七八百两银子的进项,能拿出这样的手笔给一个四岁的孩子,她背后的家族定然是钟鸣鼎食之家,富贵滔天之地,如此想来,她先前编出的理由,确然是更容易接受些了…… 他不由苦笑,方才母亲的话并非对他没有没有触动。 他以拿折扇为借口去而复返,也是想看看,假如知岚知道自己想娶她,秦姨也已经答应,却因着赵家人的缘故不能成行,会不会有一点点的失落……哪怕只是一点点,他也可能会为她放弃理智。 可竟然让他听到这番话,知道了这样的真相,一瞬间,他便明白了自己与她再无可能。 “远哥儿,这件事还请你不要告诉旁人了,哪怕是你母亲。”秦氏见明远沉默,心下也明白此事对他的冲击,不由出言提醒道。 “秦姨放心,我晓得轻重。”白明远点了点头,又看向面露惭色的意映,微微一笑:“这件事你也不必太挂怀,若换做是我,我也不会轻易告诉别人。但我碰巧听到了,你便再没有一点遮掩的心思,全盘告诉了我,谢谢你,视我如……兄长般信任。” 她突然觉得眼角泛酸,这样好的人,自己却不得不伤他的心…… 佛说人皆如芥子,来到这世间都要受无穷无尽的苦难,有能者将大劫化小,无能者将小劫化大。 她只愿自己,能将身边所有关心的人所受的伤害降到最低,才不枉佛祖赐她重活一世。 这天夜里,周池却没能赶回来,秦氏原本准备同他说的一腔话也都落了空。 意映本也准备待他知道真相后安抚他几句,却没了机会,第二天便回明瑟居当值了。 她听说养父第二天回来了,但明瑟居还有人在轮休,剩下的人都忙得不可开交,也一直没机会去养父那儿看看情况。 好不容易到了第五天下午有了空闲,她在耳房刚喝了口水,准备去外院,却迎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她坐在炕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南屏哭成了个泪人,眼泪就像不要钱的雨水一样,滴滴嗒嗒地掉个不停。 她看得厌烦,但也不想开口安慰,只等着她什么时候哭完说明来意。她记得前世似乎也有这么一桩事儿,但时隔久远,实在记不清了,而且也懒得去想。 南屏哭得正动情,却见意映一点反应都有没有,也不开口说话,自己也觉得没意思了,便渐渐止了声。 过了一会儿,她抽着鼻子,语气十分凄楚:“岚姐姐,你可救救我吧,我在四姑娘那儿是呆不下去了……” “哦?怎么呆不下去了?”她把玩着自己的头发,漫不经心道。 “你不知道,四姑娘有多刻薄……前几天我不过不小心弄洒了些汤,她便罚了我这个月的月钱……还有四姑娘身边的小檀,左右不过我来明瑟居多了些,便日日挤兑我,给我脸色看……” 意映听着心中暗自冷笑,这一番话里,竟没听出哪一句可信。 若说四姑娘吝啬她是知道的,因着她姨娘王氏是个病弱身子,一年里总要病个五六回,积蓄基本上都用在吃药上了,她之所以吝啬,还不是明白自己指望不上姨娘,靠着公中那点嫁妆又太寒碜,便自个儿私底下攒着钱。 是以太太赏她的东西和她每月的月钱都是管得死死的,时间久了,难免传出吝啬的名声。只是她看不透,靠那些东西能给嫁妆添多少呢,还不如多花些心思在太太和太太身边人的身上,讨了出身富裕的太太的欢心,好郎君和嫁妆自然会来。 也是个可怜人,说她小气有理,可刻薄远远谈不上。她自重生以来决定好好改改性子,所以这些日子也经常同这几位姑娘的身边人打交道。 所以她知道,四姑娘吝啬,但性子温和,从不乱发脾气,所以尽管没有油水,却十分好伺候,又怎么会去欺压身边的二等丫鬟?那小檀更是个一派天真的小姑娘,不过是爹娘有些脸面才在姑娘身边领了个大丫头的职,她要是能管到这种事上,也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南屏家里的情况她很清楚,只有一个母亲和哥哥嫂子,嫂子心眼小了些,把家里的钱牢牢控在手里,不肯漏半点给这个小姑子的。 她也不过是见自己在潇湘馆没有出路,才想换个捞油水的地儿吧。 “嗯,这委实有些过了,那你说吧,你想怎么办?”意映笑道。 南屏听得这话心中一喜,要的就是这句话。她面上一派委屈,抽噎道:“姐姐在大姑娘身边做事,是有脸面的人,不如跟大姑娘提一提,将我调到这明瑟居来,有姐姐庇佑,想必我的日子会好过许多。”说完最后一句,已是有些笑容在脸上,目光十分期盼。 她可真会挑,知道赵晴宜是个敢随便下庶出弟妹脸面的人,又知道自己向来视她如姐妹且不通人情世故,这放在前世,自己自然是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可现在,她看见她,只觉得腻味。 四姑娘不敢记恨大姑娘,难道还不敢记恨自己不成?自己再得脸,在赵府也不过是个奴婢,身为一个丫鬟却敢挤兑主子,怎么看都是自己太跋扈。 第三十二章 调换院子(2) 前世得罪人的事都让自己去做了,她南屏尽享好处,到最后还心心念念是自己对不住她,没把她送到徐宪身边做妾…… 她想到前世,她说四姑娘待她刻薄她就巴巴地求了赵晴宜把她换到明瑟居;她说想跟着去侯府,自己就上下打点,暗中推动让太太在名单里定下了她;她成了姨娘,赵晴宜因为她们交好的关系便处处为难她,她自己受了那么多委屈都没向徐宪说一声,却唯独为了她,腆着脸求徐宪将她调到自己身边来;到后来她成了平妻,更是对她掏心掏肺,到处帮她物色合适的人,把她养的跟个闺阁小姐似的…… 她这般对她,她又是怎么回报自己的?她闭上眼,只觉得当年的自己太傻。明明有那么多破绽,她却一点都没有发现,或者说,是不肯发现。 她挑拨自己和知书的关系,自己却在知书面前殷勤地紧;她口口声声说与自己情同姐妹,却从没去她家拜访过秦氏;她给她挑了多少家世不错的人,她却一个都瞧不上,只心心念念要留在侯府;她自个儿穿金戴银的,却污蔑老实本分的江葭在她面前炫耀她给的赏赐,时不时的在自己面前给江葭上眼药…… 她想到江葭,心中暗暗懊悔,只因为自己将她从浣衣房提拔了上来,就默默为她挡去多少冷箭,忠心不二的人,自己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南屏欺负同为大丫鬟的她,她却没一句怨言,仍然忠心侍奉,陪自己到最后…… 前世她自身难保,也没法子将她从侯府救出来,疯狂的赵晴宜想必让她吃了不少苦…… 如此一想,她对眼前这个虚伪造作的人更加厌烦,装出为难的神色:“南屏,不是我不愿意帮你,只是我也才受过责罚,昨日给大姑娘梳的头发不大合她的意,她觉得让她在其他几个姑娘面前落了脸面,正冷着我呢。对了,我听说你不是有个表姑在太太身边做事吗,你可以去求求她呀,到底是一家人,总会帮衬些的。” 反正陪姑娘去请安的只能是大丫鬟,南屏也不知道请安的时候有什么事,她只管胡诌,左右她也不清楚赵晴宜冷没冷她。 南屏脸色一僵。那个表姑虽是亲戚,可她爹早去世了,两家人根本不走动了,又听说是个极贪财的,她是想多捞点钱,没道理还要先在一个莫名奇妙的亲戚手里赔钱…… 若是这样,她还不如再等等,等到大姑娘重新重用知岚,左右只是件小事,应当不会记恨太久。 意映一眼就瞧出她要说什么,还是想把主意打到自己身上来,她不等她开口,便起身道:“我还有事,就不留你了,你这眼睛记得拿热鸡蛋敷一敷。” 像是关切,语气却没一丝暖意。 南屏眼睁睁地看着她出去,一时怔住,她觉得知岚的态度很反常,她哭了这一场,也没一句安慰的话,全然像个看戏的人,漫不经心。怎么会这样?是因为她这几日没来看她,便生疏了吗? 没道理啊,从前还有隔得更久的,她也没对自己这么冷淡过…… 她愤愤地起身,暗道自己这场戏全白费了,袖中的手忍不住牢牢攥紧。 意映这边走在路上,只觉得心情舒爽,这样的人,这种无理的要求就该毫不犹豫地拒绝才是。 离养父办事的地方越来越近,她的心也愈发七上八下起来。前世,养父还没来得及知晓这件事便去了,如今他突然知晓视为掌珠的女儿并不是亲女,他会如何呢? 秦氏,哥哥和自己都是知道的,唯有他一个人多年来被瞒在鼓里,骤然被挖出往事的秦氏都会那般失态,他呢? 走到那间倒座房的时候,周池正在同一个人说这话,精神看起来还不错,只是额头上的皱纹像是多了些。她默默站在门外,等着他们谈完话。 过了一刻钟,那人从房里出来,周池才看见站在门外的她。 他一时有些惊慌,面容复杂,像是还没做好准备。静了片刻,他向意映招了招手,示意她进来。 “知岚……不,这也不是你的名字,我也不知如何称呼你好了,”他微微笑着,笑容中透露着苦涩,“你的事你娘同我说了。我很惊讶,但更接受不了的应该是你吧,喊了这么多年的爹娘,骤然间被告知不是这家的孩子,心里一定很不好受吧……不过你不要怨你娘,她当时将你抱回来也是出于一片好意……” 意映的眼泪唰地就流下来,明明这个男人才是被伤的最惨的人,他心里想的却还只有养女和妻子的感受,全然忘了自己。怨不得秦氏在养父去世后那样伤情,待她这样好的人,怎能不想和他过到白头? 她前世若有秦氏半分的福气,也不会过成那样。口口声声视她如珍宝的男人,却在她被人泼上脏水后立即要了她的命…… “爹,最难过的应该是您吧。您对我那么好,我却不是您的亲生女儿,对不起……”她鼻头微酸,语气涩涩地。 “瞎说什么呢?”周池闻言忙道,“知岚死了,是我们家与她没有缘分,幸好还有你,让我和你娘没有伤心地过了半辈子,该惭愧的是我们才对,夺了你的福气,让你没能接受应有的教养……” 父女俩含着眼泪说了好一会儿往事,要走的时候,周池道:“你家的事不用担心,能拿出那样东西的人家必定是京城的权贵,只是不知道你当时为何会出现在保定。这也不重要,我在外面多少也认识些人,会着紧些帮着打听的,你放心。” 她脚步微顿,冲着养父笑了笑,转头却忍不住掉眼泪。人能活得这么不计较,这么坦诚,当真可贵。 她望着赵家的四角天空,觉得这里突然没这么让人难受了。最起码,有周家一家人留下的痕迹,每每想到,都觉得十分温暖。 这件事情过后的一个月里,也曾试探过秦氏当年的事,却一无所获。薛家对这件事瞒得紧,周池也没能打听到什么。南屏又来找过她两次,被她躲了一次婉拒了一次,许是明白了什么,也不来纠缠了。 日子就这么平淡地一天天过去,转眼间,就到了八月十五中秋节了。 第三十三章 姐妹争执(1) 八月十四这天,赵晴宜起得稍晚,意映服侍她梳洗过后,便随着她一同赶往集福堂请安。 本就有些迟了,赵晴宜也无心欣赏景色,脚步匆匆地从小花园的近道穿了过去。哪知正要穿出去的时候,却听见两个熟悉的声音,赵晴宜脚步一顿,眼睛眯起,向声音的来源看去。 三姑娘赵嘉宜今天心情不错,一身海棠色织金梅花褙子,下着月白色撒花凤尾裙,最让人注意的,还是髻上一支金累丝镶玉双鸾牡丹纹的分心,眉眼中有露着英气,自有一番华贵气度。 她今日特地戴了这显眼的分心,一是它漂亮,二也为了向太太裴氏表忠心。她生母本就是在太太身边伺候的一等丫鬟,这么多年一直本本分分,从未有过僭越之举。 不过说起来,老爷也没给过她僭越的资格,她暗暗自讽。 她自诩聪明,但生母不争气她也没有办法,也顺着自个儿姨娘的意,跟着一块侍奉太太,日久天长的,竟也待她与赵二和赵四不同起来。自是如此,她便更要摆好姿态,让裴氏满意。 是以裴氏昨日刚赏下这支分心,她今日便戴上了,也是想着明日戴这个恐会抢了别人风头,惹出事端。 哪知还是碍了别人的眼了。 赵琳宜今日心情很差。她昨日去看胞弟赵弘沛,听他哭诉裴氏对他的种种行径,回来同姨娘一说,姨娘便哭成了泪人,懊悔当年没能强硬些,死活不让裴氏把他抱去。 她心中也十分不忿。 生母张姨娘刚生下沛哥儿的时候,裴氏的威严还十分让人忌惮,她本是赵大老爷上峰赏赐的,身份低人一等,那时心机谋略还算不上上等,一时没站稳脚跟,不敢同裴氏争抢,便无奈地眼睁睁看着沛哥儿被抱走了。 她心中存着一丝侥幸。再怎么说沛哥儿也是老爷唯一的儿子,裴氏是嫡妻,便是装也要装的贤良大度,是万万不敢害他的。只要这个哥儿继承了家业,哪愁没有她的出头之日? 她万万没有想到,裴氏竟敢在沛哥儿的教养上下黑手。左右不过是他六岁的时候她想儿子的厉害,看不过裴氏身边的一起子人蒙骗他,又自矜如今得老爷恩宠,便趁人不注意,同沛哥儿说了他的身世。 沛哥儿彼时只是个六岁小童,懵懂不知事,见张姨娘肯给自己任何想要的,裴氏相较之下却十分严格,又听说张氏才是自己生母,便一心想着回到这个对自己万般好的姨娘身边。 裴氏为这很伤了一回心。她教养沛哥儿就像亲生子那般严格,处处为他着想我,却不料他一知晓身世便向着张氏,想着果然是谁生的谁亲,冷了心,便不再管他,并暗示给他启蒙的先生多纵着他些,不需教什么深奥的东西。 这一年年过去,赵大老爷原还只是当幼子贪玩,到后来却越养越失望,觉得他半分文采也无,恐连个举人都考不上,便动起了过继赵二老爷儿子的念头。 这当家人的心意一变,府中的风向自然也跟着变了。下人们都是捧高踩低的,见张姨娘虽得宠,却没能为儿子带来半分好处,便时常暗地里笑话这一桩事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待得她年老色衰,恩宠不再,恐怕还得跪着求太太赐一碗饭吃。 赵琳宜每每听到这样的话,都恨毒了裴氏,也连带着讨厌逢迎裴氏的赵三和赵四。 是以她远远瞧见赵嘉宜,便已做好了为难她的准备。等到迎面碰上了,发现她髻上正插着的金镶玉的分心,更是脸色难看,目含不屑。 赵嘉宜看到她的表情一脸淡定,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 她心知赵琳宜跋扈,自己也不骄矜,率先上前福了一礼,脸上挂着得体的笑:“二姐姐早。”她以裴氏马首是瞻,自然与张氏母女不是一条线上的,说完这话便准备径直离开。 赵琳宜冷哼一声,冷冷道:“你站住。” “不知二姐姐有什么事,我赶着去给太太请安,可耽搁不得。”赵嘉宜回首,依旧笑得得体。 “我也是去请安,既然碰见了,没有不一道走的道理。妹妹说是不是?”赵琳宜听到她搬出裴氏面色一冷,皮笑肉不笑道。 赵嘉宜心下讶异,她从来自视极高,不肯与她一起走的,今日也不知道在打什么算盘。 二人同行。 “妹妹这髻上的分心可真好看,是太太赏的?”赵琳宜笑吟吟道。 “是啊,太太向来大方和善,几个姐妹上次都是没断过的。”赵嘉宜应答如流。 “那是太太看重你,这样的好东西,可不就没赏我吗?”赵琳宜抚了抚鬓发,漫不经心道,“不过也亏得你整日像个婢女一样,端茶倒水,按摩捶背的这种事,我可做不来。”嘴角微微上扬。 赵嘉宜面色一僵,旋即恢复正常。这样的冷嘲暗讽她早听了没遍数,只是她巴着太太人人皆知,倒也无所谓。 “为人子女,自然是要守孝道的,二姐说对不对?”她似笑非笑,歪着头问道。 这是在说她不孝了,哼,她又没必要孝顺那个女人,她的娘,只有张氏。赵琳宜面色微沉,继而似是想到了什么,轻轻笑了起来。 赵嘉宜不明所以,只默不作声。 赵琳宜见自个儿讨了个没趣,心中怒气更甚,凉凉开口道:“像妹妹这样孝顺的果然少见,是以太太才特特为你寻了家好郎君,真是体恤你这么多年的不容易。” 赵嘉宜一愣,夫婿,她怎么没听说过这件事? 终是关乎终身大事,她还是忍不住道:“二姐这是什么意思?” “自然是表面的意思,”赵琳宜微微一笑,“妹妹竟还不知道吗?上个月元娘及笄礼,方御史的夫人可是向太太好生打听了你一番呢。” 方御史?她心中一喜,虽不太清楚,这家人的底细,但她到底知道御史是正四品的官职,和老爷如今的官阶相同。 这样的人家,裴氏会让她嫁吗?她看着赵琳宜脸上的笑容,莫名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第三十四章 姐妹争执(2) 赵嘉宜犹豫了一会儿,咬唇道:“二姐你消息灵通,可否告诉妹妹,夫人说的是方大人家的哪位公子?” 赵琳宜掩着嘴笑:“是方大人家的三公子,方家嫡出的幼子。” 嫡出的幼子?这可是不能再好的亲事了。既是幼子,难免更得父母疼爱些,且婆母忙着磋磨长媳,对小儿子的媳妇便不会过分刁难,只要能得丈夫欢心,不愁没有好日子过。 她念此不由喜上眉梢,瞟了一眼赵琳宜,暗道:莫非她是因为自己要发达了,赶着上来巴结? 想了想,却又生出几分戒备来,到底是一起长大的姐妹,赵琳宜是怎样的人她再清楚不过,若是自个儿得了志,她不恨得牙痒痒就不错,哪里会在这里以贺喜的语气同她说? 果不其然,赵琳宜见她不说话,又笑道:“这方三爷身份相貌都是一等一的好,只是可惜了,”赵琳宜看了自己妹妹一眼,赵嘉宜的心不由高高提起,屛住了呼吸,“可惜……是个瘸子!” 瘸子?她脸色发白,双拳紧握,她就知道,裴氏没有这么好心,赵琳宜没有这么好心。 赵琳宜见她脸色难看,心中骤然快意异常,又继续道:“那方三爷听说十分地才华横溢,只是朝廷有规矩,身体有残损者不能入仕,这可真真是可惜了。” 不能入仕,那他的身份有什么用?只不过是个御史家的嫡子,一无爵位,二无恩荫,她这样的相貌,怎么能去伺候一个终身无用的废人?不,她绝对不要。 她深吸了一口气,镇定道:“想来门不当户不对的,太太也不会答应,二姐是不是?” “三妹妹你何须妄自菲薄?”赵琳宜轻轻吐气,“本来你是如何也配不上那样的人家的,可那方三爷既是个瘸子,配你倒也相宜,可谓是天造地设了。” 赵嘉宜气得浑身直颤,一时没忍住,用一种想要活吞了赵琳宜的眼光盯着她。 赵琳宜哪里忍得了这样的目光,当即跟个炮仗似的炸开了:“赵嘉宜,你这眼神是什么意思?哼,记住你自个儿的身份,我愿意同你说几句话是你的福气,可别不识好歹。” 赵嘉宜深吸了一口气,心里头千百个念头闪过,头微微一偏,却不意发现了不远处站着的赵晴宜。她唇角微勾,此时还不是同赵琳宜正面碰撞的时机。 “这也不过是二姐您自个儿的认知罢了,太太向来对我们和善,才不会任女儿嫁给一个瘸子。二姐你委实多虑了。” “我呸,那蛇蝎妇人还和善?你的良心也不知是给谁吃了,整日里说些违心的话,做些违心的事,真真令人恶心。”赵琳宜厌极了裴氏,果然一听这话便炸了。 赵嘉宜微微的笑,她的目的已经达到,接下来尽管当个看戏的便是。 “赵琳宜,你方才说什么?”一个声音冷冷地响起。 赵琳宜回头一看,见是赵晴宜,也不怵,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哟,这不是元娘么?做什么成了听壁角的小贼了?” “你敢不敢把你方才的话再说一遍?”赵晴宜浑不在意,只牢牢抓着这一点。 赵琳宜忽地脸色一变,心道:糟糕,逞一时口舌之快倒坏了事。她心中厌极了裴氏,却仍日日给她请安,虽态度敷衍,可面上的事向来做得到位。 不为其他的,只因为赵大老爷虽宠爱张姨娘,却仍旧对妻子十分敬重,一来是因为嫡妻家世显赫,二来则是圣上向来对宠妾灭妻的行径深恶痛绝,赵大老爷身为朝廷命官,更加不敢触碰圣上底线。 赵琳宜什么也不怕,唯独怕失了赵大老爷的心。她们母女俩如今既没有得力的继承人的支持,也没有外家的提携,唯一依仗的,便是赵大老爷对张氏长盛不衰的宠爱。是以她们向来面上事事顺从赵大老爷的意愿,这辱骂嫡母的罪名,她是万万不敢担下的。 “元娘你离得远,我们姐妹俩不过说了几句闲话,哪有什么要紧的?”她避重就轻地道。 可赵晴宜哪里是好糊弄的,虽听得不大真切,可其中一句辱骂的话她却听见了,自是不肯饶过这个向来嚣张跋扈,目中无人的庶妹的。 “少跟我瞎扯,你说了什么自个儿清清楚楚,走,随我去见母亲,我定要让她好好惩治你一番。”赵晴宜一把拉住赵琳宜,语气恨恨道。 赵琳宜却斜瞟了赵嘉宜一眼,凉凉笑道:“我可什么都没说,元娘你可是要冤枉我不成?不信你问三娘我可曾说过什么。” 赵晴宜闻言也看了一眼赵嘉宜,示意她表明态度。 赵嘉宜心中一哂。都这种情况了,径直把她带到太太面前就是了,还非要拉自己下水。说起来本也无妨,可她一点也不愿意讨好赵晴宜,这么多年了,自己对她示好那么多次,也从不见她在别人面前给自己半分的颜面,这种无用功,不做也罢。 再者,这次的事顶多罚二娘禁足一段日子罢了,伤不得她们母女分毫,还白白让她记恨自己一场,这样的苦差事,她向来不做。对于胆敢对自己下狠手的敌人,她的做法只有一个:用更狠的手段,让她此生再无还击之力! “大姐姐,二姐不过教训了我一场,委实没什么。咱们是亲姐妹,还是要好好相处才是。”赵嘉宜亲亲热热地挽上二人的手,笑道。 赵琳宜有些讶异,身体微松,赵晴宜则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十分憋屈,不悦加不屑地看了赵嘉宜一眼。 在一旁看戏许久的意映不由笑了,这三娘四娘,一个从来贯当和事佬,一个遇事畏畏缩缩,绝不出头,也怨不得赵晴宜这样不愿搭理她们两个。 只是,事情的因果,哪里是三言两语说得清楚的,谁对谁错,只怕早已纠成一团乱麻了吧。 她笑着同站在远处,不敢掺和两位姑娘口舌之争的大丫鬟施香和佩儿打了个招呼,三人各自跟上,向着集福堂去。 第三十五章 中秋节礼 集福堂。 裴氏看了看一同来的姐妹三人:“今儿是怎么了?你们三个竟一道来了,还一道来晚了,四娘都在这里陪我说了好一会儿话了。” “回太太,路上碰到两位姐姐,多说了几句,便有些迟了,还请太太见谅。”赵嘉宜上前福了一礼,率先答道。 裴氏打量了她一眼,眼里闪过一丝惊艳:“这分心配你倒是极妙,”又吩咐道:“给几位小姐赐座。” 三人坐了下来,赵嘉宜才道:“原是太太有眼光,女儿原也没想过戴这样的东西,想着是太太赐下来的,定是好的,便试了一试。” 裴氏听着这逢迎的话只笑了笑,靠着锦缎迎枕,看了一眼赵晴宜:“明儿就是中秋了,想着也该给侯府送些节礼去。” 赵晴宜一愣,脸上显出些羞意,不大自然地笑道:“节礼不应当是明日送的吗,怎么……” 余下的几位姑娘也都面露疑惑,有些不解。 “原是这样,但我和老爷商量过了,明日的中秋家宴想请侯爷和太夫人来做客,今日趁着送节礼告知他们一声才好。” 两家人已定下了亲事,参加家宴也无可厚非。 赵晴宜脸颊绯红,点了点头。 赵琳宜则绞着帕子,心中不忿:她虽看不起裴氏母女,可毕竟有规矩礼制在,赵晴宜身为嫡女,能做侯夫人也已经是天大的福分了,待到她说亲的时候,还不知道要配给什么人呢,一想到会过得不如赵晴宜,她就觉得无法忍受。 三姑娘赵嘉宜则愣了愣,眼里闪过一丝不明的情绪,她看了一眼赵琳宜,唇角微勾。 四姑娘赵微宜依旧是畏畏缩缩的模样,闻言只讶异了一会,便继续低着头给裴氏捶背。 意映站在一旁,将这一屋子的人的表现尽收眼底。她心中微叹,徐宪又要来了,她可得想个法子,再次避开他才好。 “绘春,知岚,你们两个便一起去侯府走一趟吧,将节礼和明日的事情送到,再给太夫人请个安。”裴氏淡淡吩咐道。 绘春应是。意映不防裴氏突然点到自己,下意识地便要推脱:“太太,论理该是斐雯姐姐和绘春姐姐一起去才是,怎么派了奴婢?” 裴氏扫她一眼,淡淡道:“我屋子里两个大丫鬟都走了可不行,还要留一个帮我处理事情,你是元娘身边的人,派你再合适不过了。” “奴婢年纪轻,没见过世面,怕事情办不稳妥,不若太太派宝娟姐姐去?”意映小心翼翼道。宝娟是集福堂的二等丫鬟,素来有稳重的名声。 裴氏皱了皱眉,面上现出几分不悦来。 一旁的绘春忙拉了拉意映的衣袖,递了个眼色。意映猛然惊醒了,裴氏可不是同自己商量,这是早就定了的事情,在她眼里自己不过是个稍得脸的下人,怎么能质疑她的决定?她不由直冒冷汗。 绘春忙道:“太太,有我看着知岚呢,不会惹什么事的,知岚年纪小,不懂事,太太可别跟她计较。” 赵晴宜也不大高兴,让知岚去正合她意,回来后好跟她说说侯府的情况,怎能容她拒绝?便道:“别推三阻四的了,早去早回便是。” 意映闻言,只得向裴氏告罪了两句,跟着绘春走了。 裴氏神色微霁,一直在一旁冷眼旁观的赵琳宜却讥讽道:“元娘你可真会教下人,竟敢顶撞太太。” 裴氏不悦地看了她一眼:“元娘也是你叫的?你该称大姐才是。要想教训别人,自己也得懂规矩才是。” 赵琳宜一愣,裴氏向来贯当笑面虎,从不曾向今日这样直白地教训自己,是因为自己这话有损元娘的声名,还是在维护那个不懂事的下人?她低头应是,眼中却满含愤恨。 赵晴宜快意地看了她一眼,心道还是母亲治得住她。 裴氏自然不是为了维护知岚,知岚方才的几句话是显得不大稳重,可毕竟是女儿身边的人,她不好在庶女面前下女儿的面子,也不再计较,一屋子的人除了赵琳宜哪个不是默不作声,唯有她不识眼色,还敢编排元娘,她也不是泥做的人儿,也有脾气,便动了怒。 而且,她派知岚去,自有用意。 这头,意映和绘春上了府里安排的小马车,朝长信侯府去。 一放下帘子,绘春便不悦道:“方才你也太不懂事了些,太太的话也是可以顶撞的?”秦氏与绘春的关系很好,绘春也没把意映当外人,便劈头盖脸地骂了她一顿。 意映在一旁默默地听着,待她骂完后,道:“我知道错了,下回再也不敢了。方才谢过姐姐为我在太太面前说话了。” “算你有良心,知道我的一番苦心,旁的人想去侯府都去不了,你倒好,推三阻四地,像什么样子。”绘春神色微霁,却仍训了两句。 意映又告罪了几句,心中却暗道:她还真的一点都不想去,半步也不想踏入那个地方。 马车走了大概半个时辰,才到了侯府的正门。 意映拎着节礼,随绘春下了马车。 正门之上有一匾,匾上大书“长信侯府”四个大字。两边蹲着两个大石狮子,门前列坐着七八个华冠丽服之人大门不开,唯有两边的角门开着。 见二人下了车,便有一人上前问道:“不知两位姑娘是什么人?” 绘春笑道:“我们是赵夫人裴氏身边的人,来给侯府送节礼,烦请这位小哥通报一声。” 那小厮一听是赵家的人,面色一肃,恭敬道:“还请两位姐姐先去二门上的次间歇息,我这就去通报。” 绘春笑着应了,便和意映一起,跟着那人从东面的角门进了府,到了垂花门旁的一个宴息室。 待那人走了,绘春抚了抚楠木桌上的花纹,小声笑道:“这侯府真是气派,正门便比我们府上大了许多,守着门的小厮都穿得这样体面,大姑娘可真是有福了。” 意映自进了长信侯府便心情不畅,闻言也只是笑笑,没有作声:好不好,嫁进去才知道。 第三十六章 长信侯府(1) 那前去传话的小厮不多时便回来了,身后跟着一位红衫的女子,二人俱是神色恭敬。那小厮道:“太夫人请二位姐姐去庆松苑说话,”又指了指红衫的女子,“这位是太夫人身边的红雪姐姐,姐姐们跟着她便是。” 绘春微微点头,携着意映与红雪双双见了礼,便跟着她进了垂花门。 “不知方才那位小哥儿说的庆松苑可是太夫人的住处?”绘春此次前来本就存着熟悉侯府的意思,走了几步,便同红雪搭起话来。 红雪心知这门亲事是板上钉钉的,也不敢拿大,笑着应道:“正是呢,太夫人早几年还住在长春馆,后来念着侯爷长大了,也是时候成亲了,便主动搬到了庆松苑,想着把长春馆留给未来的侯夫人住呢。” 绘春闻言也是心下一松,如此看来,这位太夫人倒是个和善的,不像某些人家,死活赖在正房,刁难儿媳,大姑娘嫁过去日子想也差不了。 意映嘴一撇,常氏才不会如此为儿媳着想,她不愿住那长春馆,实在是因为她自己心里有鬼。 她也是成了通房之后,才无意中听见侯府的老人们说起这件事。 老侯爷生前十分风流,妾室有足足几十个,其中格外得宠有三个。常氏将寻常的妾室压得死死的,对待这三个却格外不同,从不刁难,一味退让。 老侯爷见他的心头宝没受委屈,也不怎么跟常氏计较,是以虽然侯府佳丽众多,常氏的位置却还算稳。 但好景不长,不久后其中一位妾室怀了身孕,老侯爷大喜,对她百依百顺,那妾室见自己地位水涨船高,便打起了取代主母的算盘。 先是提出怀着身孕不便向主母请安,见老侯爷没怎么犹豫便答应了,更加得意,后来竟说长春馆风水好,适合养胎,想自个儿搬进去住。 老侯爷这时已经十分得圣意,侯府日益兴盛,无须再借助妻子娘家的势力,也愈发随着自己性子来,不再敬重常氏,直接提出让常氏搬到另一个别院去。 常氏见状自然装不下去了,又哭又闹,可也只让色令智昏的老侯爷更加对她厌恶。 常氏无法,咬着牙搬了出去,自此恨毒了那妾室。 那妾室也没什么福气,作威作福了五个多月后,迎来了新皇登基,老侯爷暴毙的结果。 老侯爷过世后第二天,常氏便回了长春馆,当着丫鬟下人的面,将那三位宠妾,包括那个已经有七个多月身孕的妾室,用白绫活生生地勒死,尸体扔到了乱葬岗,其余的妾室全都送到了庄子上胡乱了配人。 常氏搬回了长春馆,连噩梦都不曾做过一个。 但事情到这里还没完。 常氏三十五岁那年,生了一场大病,近一年的时间,看遍了京城有名的大夫都不曾好,徐宪绝望之下,甚至开始准备后事了。谁知一日一个道士找上门来,说太夫人久病不治乃是因为与住处的风水不合,只需换个住所,便能不治而愈。 徐宪向来不信佛,又想着常氏如今病重,这换院子若是再折腾一番,只会白白加重病情,便只当这道士又是个招摇撞骗的,打发了他些许银子,并没有理会。 但常氏可不这么想。她好不容易当上了太夫人,才三十来岁,大把的时光还没过,怎么能现在死,于是硬要徐宪把她换到风景宜人的庆松苑去,徐宪只得照做。 众人本并没抱什么希望,哪知到了第三日,常氏的病竟一天天的好转起来,不出一个月,已经可以下床走动了。常氏大喜,便全然信了那道士的话,再也不肯靠近长春馆一步。 落在府里的下人眼里,就有人开始议论了,说是常氏逼死了那三位妾室,其中还有一位怀着身孕,大大折损了这个原先是福地的长春馆的气运,成了不祥之地,那三人怨气太深,才让常氏得了病。 等常氏亲耳听到的时候,这话已经传到外面去了,常氏大怒,便下了严令,任何人再提起这件事,统统杖毙。手段严苛,但已经来不及了。 外面的人虽不太清楚常氏究竟做了什么,却通过只言片语的传言,认定这是个手段狠辣,善妒不容人的妇人。好在京中善妒的主母并不算少,常氏也仅仅是成了一时片刻的谈资罢了。 意映记得,前世赵晴宜听说这件事之后,也曾非常害怕,想搬出长春馆,却见徐宪纳了一个又一个的妾室,怕让别人捡了好处,所以就熄了念头,宁肯晚上在摆一屋子的蜡烛,亮的睡不着,也不愿搬走。 她暗叹了一口气,赵晴宜的执念,在那时就已经初现端倪了啊。 她这边低着头想事情,那边绘春和红雪已经聊开了,把京中流行的花样子都讨论了一遍。 二人听到她叹气,红雪便转过头来,打量了她一眼,向绘春道:“这位妹妹话倒少得很,也是和你一同伺候亲家太太的吗?” 绘春笑着摇了摇头:“这是我们家大姑娘身边伺候的知岚,性子沉了些,但做事还算稳妥,你可别同她计较。”已是一副熟稔的语气。 意映见绘春暗暗朝她使眼色,也不好不开口,便笑道:“我是只顾着看侯府的好景色,入了迷,倒把两位姐姐忘了……” 红雪听见意映夸赞侯府,脸上也露出几分得色来:“我们侯府是太祖皇帝亲自命人建造的,先皇在的时候又扩充了不少,自然是处处都是好风光。知岚妹妹你既是赵大姑娘身边的人,日后相必也要一同进府的,一会给太夫人请完安,我倒可以带你们逛逛这侯府,想好让你熟悉熟悉。”语气缓和了不少。 绘春在一旁听着连连点头,这不正是她们二人来的目的吗,这个红雪倒是很热心。 意映也点点头,道过谢,心中却叫苦不迭。她不过随口一说,这个红雪做什么这样爱炫耀,若论景色,长公主府的景色比这好过几倍呢,且侯府她前世早已看腻了,如今实在是一点兴趣都没有。 第三十七章 长信侯府(2) 庆松苑门前是一条青石砖铺成的四尺宽的小路,两旁种着十数棵油松,看起来树龄尚短,仅有大约两丈余高。 “这油松是七年前种下的,如今时日还短,等再过个几年,这条路便能十分阴凉了。”红雪边走边笑道。 虽名为庆松苑,倒也不全种的是松,绘春远瞧着,院门两边还各自悉心打理出了一片茶花地,颜色各异,让人眼前一亮。 “太夫人定是很喜欢这些花花草草吧,我看那些茶花都开的很不错。”绘春笑道。 “是了,太夫人没事时就喜欢养些花草,如今也开成了体统。”红雪边说着,边领着二人进了庆松苑。 庆松苑很大,红雪领着她们七拐八拐,穿过一座穿堂和大厅,又过了一道月亮门,走过一条长长的甬道,才到了常氏所在的绿荆园。 常氏今日身穿锦红色织银仙鹤纹团花褙子,戴着宝蓝色镶琉璃珠的额帕,髻上插一对西池献寿簪,托着茶杯的右手上戴一枚鸽子蛋大小的祖母绿戒指,面无表情地端坐在青石圆桌旁的方凳上,样子看上去雍容稳重不少。 她见红雪领着二人进来,面上便带了些笑意。三人行过礼,常氏便道:“不必多礼,都起来吧。”并命下人赐座。 绘春忙道不敢,直接说明了来意:“……今日是我家太太派奴婢二人来给太夫人请安,送些中秋的节礼,并想邀太夫人明日带着侯爷去府上参加家宴,不知太夫人可得闲?” 常氏沉吟道:“亲家太太一番好意,本也不便推辞,但我到底是孀居之人,喜事是不便参加的,前些日子大姑娘及笄礼,也是亲家太太劝了许久,我才放下这等规矩前去,但去多了到底不妥当……不若明日让小儿带着礼物去一趟,我便不去了。” 绘春闻言,暗暗觉得常氏是个守礼节的,笑道:“还是太夫人想得周到,只是到底扫了太夫人的兴,奴婢替太太赔个不是了。明日定当早早摆好宴,静候侯爷驾到。” “这本是亲家太太一番好意,怎么能怪罪?”常氏见赵家姿态放得低,心中也很是畅快,面上笑逐颜开,“烦请你替我向亲家太太道谢。” 二人又客套了几句,最后红雪上前附耳说了两句,常氏点点头:“好不容易来一趟,不若让红雪这丫头带你们转一圈,回去了好跟亲家太太说道说道。” 二人谢了恩,便随着红雪出去了。 “太夫人可真是和气。”出了庆松苑,绘春笑着对红雪道。 红雪听了,不在意地笑了笑,也不接话,沿着路一点点地介绍起侯府的风物来。 侯府占地大约有二十来亩。不计随处可见的水榭和观月楼,大大小小的院落大概有三十几个。 其中比较大的院落有:徐宪如今住的开云阁,历代侯夫人所居的正房长春馆,太夫人常氏居住的庆松苑,建筑风格独树一帜的四宜居和被未央池三面包围的秋波洲。 这几处院落里,都有四五间大正房,两边厢房鹿顶,耳门钻山,园林精致,亭台水榭无数,四通八达,端是一派秀丽景色。 二人跟着红雪一一看过,绘春终是忍不住低声赞叹好几声。 走过未央池时,意映不由心情起伏。 前世,她在这里,下定了与徐宪一刀两断的决心,一心赴死,却不意被连靖谦所救,至今她仍有些疑惑他为什么会对侯府的动向如此清楚,竟能在她出事的第一时间赶到,救了她一命。 不过能凭一己之力将数年来困扰当今的老定安公谋逆一案顺利平反,必然是手眼通天的人物,做出些让人吃惊的事,想也正常。 她释怀地笑笑,想起上次在南街碰到连靖谦的场景,暗道:这个时候,他约莫已经成功潜入长信侯府了吧。想到这样的人此刻就呆在这里,她蓦然觉得这浑浊的空气也没那么令人难以忍受了。 前面二人说说笑笑,不一会儿便到了侯府最大的园林,千莱园了。 她心中猛地一痛。 她的孩子,就是在这里没的……她还记得大夫诊断出她有了喜脉时,猛然感觉肚子一动的惊慌和惊喜,却不料,这份惊喜走得那样快,快得甚至来不及让她看到这孩子的模样…… 刚失去孩子的她,对赵晴宜如何恨之入骨,如何辗转难眠,她都还记得。 她怀着生下孩子便清静度日的美好愿望,未尝不是一种退让,她那时也是爱徐宪的,也会有不舍,可有了这孩子,她一心想让他健康平安的长大,对权势的愿望就无限制地淡了。她想着,只要这孩子能健康长大,徐宪冷落她无所谓,赵晴宜辱骂她也无所谓,哪怕这孩子一生都不知道他亲娘是自己也无所谓……她愿意,为它舍弃一切。 可这样卑微的愿望,她都不肯成全她。 她闭上眼睛,攥住手心,似乎还能记起那时的滔天怒火。 过了一会儿,她慢慢冷静了下来。 后来,她读了许多佛经,渐渐明白了,她没能生下那孩子,确然与赵氏的狠毒有关,但也与她自身懦弱,没能力保护好它有关,更和她与那孩子的缘分有关。既是无缘,也强求不得。她能做的,只有每逢初一十五为它烧些纸钱,祈求它能寻得更好的人家。 恨,终究没有办法改变和解决任何让人痛苦的事,只有强大自身,看清楚本心,才能保护好想要保护的,过上真正该过的日子。 这是前世,她用了许多年才想通透的道理。这一世,她也希望能做到这些,让她关心的人,她的家人,都过得平安顺遂,让自己的小日子,也尽量过得充实有趣,而不是陷入仇恨的泥沼,白白毁了自己和在意的人的生活。 她想到这里,心情轻快不少,看了看枝桠显得有些光秃秃的桃树,面带遗憾,对红雪和绘春道:“这桃树倒长得不错,可惜这个时节,桃花都谢了,若来的是时候,也能闻一闻这十里桃香。” 第三十八章 千莱桃花(1) 红雪讶异地看了她一眼,笑道:“妹妹竟也喜欢桃花吗?说起来,这片桃树,自老侯爷幼时便种下了,如今芳菲满地,也是赏心悦目。” 意映笑着点点头,却听见了一阵脚步声。 她转过头,望着身后桃林半掩的小径。红雪和绘春二人都敛了笑,垂着手,眼睛亦盯着小径。 稍许,一人从数十棵桃树中穿行而出,是个身穿玄色官袍的俊秀少年,面容白净,神色冷肃。 意映脸色一变,有些慌乱地随着绘春二人退到了小径旁边,低着头不看他。三人齐齐向他行礼:“奴婢见过侯爷。” 徐宪脚步不停,视若无睹地穿过了三人。意映暗松了一口气,正要抬起头来,却又见一双云纹福鞋又折了回来,停在了她们面前。 “不知侯爷有什么吩咐?”红雪笑道。 “方才竟没看见是红雪你,只是你不在母亲身边当差,跑到这千莱园做什么?”语气十分熟稔。 “赵家太太派人给我们府上送节礼,顺便问问侯爷明天得不得闲,好去赵家参加家宴,奴婢便带着这两位逛一逛侯府。这可真是巧了,在这儿碰见了侯爷,也不用再多跑一道赵府了。”红雪笑吟吟地答道,眼波流转,目光中带了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绘春在一旁看着,有几分明了,脸色微沉。 “哦?家宴?”徐宪沉吟了一会儿,目光不经意地扫过绘春与意映二人,在意映身上一顿,脸上露出几分玩味的神色,“本侯明日没什么事情,烦请二位回去告诉赵夫人一声,明日定会准时赴宴。” 二人应是。绘春瞧见了红雪的小心思,也无心再在她的陪同下游览侯府,便向徐宪福了一礼,笑道:“见过了侯爷,我们二人的事情也就完成了,不便久留,这就告辞了。” 徐宪点点头。 意映也福了一礼,便跟着绘春一道走了。 红雪见状毫不在意,脸上反而爬上一丝绯红,对着徐宪温柔道:“……近来暑气还重,不若一会儿奴婢送一盏荷叶冬瓜水到您的书房去,也好消消暑……” 徐宪神色却不复方才的和颜悦色,淡淡道:“你有心了,倒不必送到书房,晚上我去给母亲问安时送上便是。” 红雪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失望,却仍笑吟吟道:“是,太夫人也几日没见过侯爷了,侯爷去瞧一瞧,太夫人定然高兴……” “方才那两位都是赵家夫人身边的人吗?”徐宪不耐地打断了她的话。 红雪有些惊讶,侯爷向来不在意这种事的,莫非是对那位赵家大姑娘上了心,连赵家的下人都开始在意起来了? 她心中不由冒出一丝丝妒火,面上仍好声好气地,眼睛却紧紧盯着徐宪的脸:“那位回侯爷话的姐姐是赵夫人身边的绘春姑娘,那个身量尚小的则是赵大姑娘身边的……”她想了一下,“似是叫做知岚……” 知岚么?徐宪唇角微勾。这女子又是这样,见着自己紧紧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像是在赌气,又像是在害怕,还有,上回在赵府,她竟然骗他与常平,说自己是不入流的小丫鬟……分明是他未来夫人的大丫鬟,做什么要这样降低身份?他的眼睛亮了起来,右手不自觉地摩挲着袖口。 这神色和动作自然没有逃过留意着他一举一动的红雪的眼睛。她神色晦暗不明,果然如此,侯爷一听到赵大姑娘有派人过来,整张脸都亮了起来,难道,他真对那赵大动心了? 不,她摇了摇头,侯爷幼时没少受那些姨娘的欺负,极看不惯争宠斗艳的女子。等过了十四岁,太夫人给他安排了通房教他人事,他虽没拒绝,但对那通房也没什么特别的。 这偌大的侯府,想要爬上的侯爷的床的丫鬟三只手都数不过来。颜色好的,他便收了在房中,如今许有六七个了,那起子人整日费尽心思求恩宠,侯爷也不曾对谁格外照顾过。 而她,自幼陪着侯爷长大,如今早到了该出嫁的年龄,太夫人去年也提了好几次,都被她婉拒了,她想要的,是长长久久陪在侯爷身边。先前她暗示了侯爷好几次,他都没有表态,虽然她长侯爷三岁,但她自认容貌不错,并且跟那起子小妖精相比,又多了些成熟的韵味,年龄反而成了优势。 她想着,那几个通房,等到侯夫人嫁进来之后,定是要放出去的。他不想在此之前碰她,定是念着这自幼的情分,想给自己一个正经的姨娘名分。她在侯爷心中的分量,定比比那些人重了很多。 她想到这里,不由对那未进府的赵晴宜更添几分愤恨,好不容易试探出了侯爷的心思,怎能在这个时候让别人来插一脚! 她看了看周围,小心地抱住徐宪,一只玉指摩挲着徐宪的指腹,面容娇美,轻轻吐着气道:“侯爷……奴婢也有些时日没见着侯爷了,侯爷你……有没有……想奴婢……嗯?” 徐宪见她依上来,眼中闪过一丝厌恶,却没有避开,而是轻轻捏了捏红雪的耳垂,轻笑道:“当然……如此美人,怎能不念?” 红雪看不见他的表情,听见这话心中一甜,撒娇道:“侯爷……” 徐宪对答如流地回了她几句情语,任她抱了片刻,而后抽身,笑道:“我还有事,你先回去吧,我的……雪儿……” 红雪本还有些失望,但听见他如此亲昵的称呼自己,不由羞涩地点点头,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徐宪见她走远,才不经意地拍了拍衣服,朝着书房去。 他对这些只会争风吃醋的女人着实没有半分兴趣,从幼年开始,便看厌了的戏码,再一次次地呈现在眼前,只会让人有一种反刍的恶心。 那红雪自认为陪着他长大就与众不同,在他看来,却着实没有什么特别的,不过是个不长脑子,一心想飞上枝头的野鸡罢了。他与她虚与委蛇,不过是见她容貌尚可,又是个便于监视不靠谱母亲的得力工具而已,除此之外,实在没什么要紧的。 女人,在他看来,不过是他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的工具,不论是为了生理还是权势名望,终究只是工具。 第三十九章 千莱桃花(2) 不过,他突然想起那个奇奇怪怪,长相却很不错的小姑娘,倒是觉得,她与府里的这些人,很有些不一样。 片刻后,他又摇了摇头,笑了笑:能有什么不一样呢,不过只是个伺候人的下人罢了,再怎么与众不同,终究走不出在主子面前献媚求宠这一套。 只是虽想得通透,他却仍对明日的赵府一行,存了些期待。 意映走出了那千莱园很远,又回头忘了一眼,见没有人再跟上,才长长出了一口气。真是孽缘,她前些时候在赵府千方百计想躲过的人,今日全都碰见了一遍,这运气委实差了些。 她这厢恢复正常,却见身边的绘春面色沉沉,十分不愉快的样子,不由有些讶异。 “绘春姐姐,你这是怎么了,谁惹你了?”意映轻轻推了下绘春。 绘春正一腔火气没处发,见旁边的木头桩子终于开口说话了,也顾不得这还是在长信侯府里,低声训斥道:“你今日也不知是怎么了,魂不守舍地,半句话都说不出来,我带你来,是让你来当摆设的吗?” 意映一惊,这火气可真够大啊。只是她想破了脑袋,也没想到什么让进千莱园时欢欢喜喜的绘春这样生气的地方。 难道是徐宪长得不如她的意?不对呀,之前在赵府她定然是见过的。那是她全程沉默让她不喜?也不至于,绘春向来脾气还算不错,况且没有她她也能和侯府的人处得不错,至于她方才的话,怎么看都像是迁怒…… 绘春见她又开始发呆,怒道:“我在训你,你竟然又出了神,想什么呢!” 意映忙赔笑道:“我这不是在想什么事情让姐姐这样生气吗?是因为我吗?” 绘春见她这样低姿态,火气微消,嘴上却道:“你知道你自己不对就好,身为丫鬟,怎么像个千金小姐似的,惜字如金……”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 意映耐心听着,不时像小鸡啄米似的,微笑着点点头,二人不一会儿就走出了侯府的大门。 她们二人上了马车,一刻不停地走了。 侯府大门处,一个细布衣裳的少年有些惊疑地看着这马车离去。他不由踱步走到看门的小厮面前,含笑问道:“不知道侯府今日来了什么贵客?” 方才那个给意映她们带路的小厮忙从坐着的石台上站起来,弓着腰笑道:“是钱先生啊,您初进侯府可能不认得,那是都转运盐使司同知赵大人家的马车,是赵夫人派人来送节礼了。” “赵大人?可是那同我们侯府定下亲事的赵家?”少年沉吟道。 “正是呢。” “只是明日才是中秋,怎地今日便来送节礼了?”少年有几分疑惑。 “小的是引路的,听的也不大真切,似乎是来请侯爷明日去赵府参加中秋家宴的。”那小厮笑嘻嘻地道。 少年轻哦了一声,谢过那小厮,便进了侯府。 余下的看门人里有一个似是新来的,挠着头问那小厮:“李大哥,那是什么人啊,穿得这样寒酸,怎地您对他那样尊敬?” 那小厮急忙看了还没走远的少年一眼,见他没听见,才长出了一口气,狠狠瞪了那新来的一眼,嘘了一声:“你这没眼色的,还不快住嘴。” 那新来的小厮有些委屈,他是见向来自称这“外院第一人”的李随竟会对一个穿着细布衣裳的少年那样尊敬,实在好奇的很,才忍不住问的。那少年除却生得俊俏白净些,委实没什么特别的,照他看来,让那种人搬些东西,定是一会儿都撑不住,凭什么对他那样恭敬?余下的人虽没有明说,但神色也都有些相似。 那李随见少年走远,看了一眼愤愤不平的小弟们,低声道:“那个钱景你们可别去招惹,那人的心机手段可不是你们这等子只会干些力气活的大老粗能比得上的。再过些时日,他能成为侯爷身边的第一人也指不定。” 这话把那些人都吓住了,他们虽看不穿那少年的特别之处,对这位李随还是十分信服的。 李随说完这句也不再提,脑子里回想着原先在侯爷书房伺候,如今已经成为通房里的第一人的胞姐的话:“……这个钱景委实不简单,入府不过短短一个月,地位已然超过了侯爷身边的众多幕僚,前些日子给侯爷献策,侯爷一试之下竟然搭上了宋阁老手下最得力的黄大人的亲侄子,侯爷十分高兴,对那钱景越发看重。我瞧着,如今他已经快要赶上冯先生的地位了……” 徐宪身边养了许多幕僚,但这些年来,唯有一只手数的过来的人提出过有作用的建议,其中的秦先生和冯先生最受瞩目,这冯先生,其实与秦先生学识相仿,但因为从前帮过老侯爷,不大受侯爷待见,但也是板上钉钉的第二人,在这侯府外院说句话,地都要抖一抖的。 他这样苦心经营了十几年,竟被一个十五六岁的毛头小子威胁了地位,怎能不让人心惊? 他自此便留了心,对那钱景十分客气,如今他虽仗着姐姐在这侯府有一席之地,但新夫人进府之后,还不知是什么光景呢,如此做法,总能多一条门路。 钱景进了侯府,却停了下来,回想方才见到的那一幕。 他看得真真切切,那一路挨训的小姑娘,分明就是那天在南街为他解围,对珍宝阁的事情了若指掌的神秘女子。她怎会是一个小小的盐运使同知的家仆,这委实让人捉摸不透。 不过,眼下他还有更重要的事去做,替祖父洗清冤屈,是他自小的愿望,他这些日子费尽心机的往上爬,终于见了些成效,那女子,他看着定然不简单,想是也无需他操心。旁人的路要怎么走,他无心管也管不着,他只管记下这份恩情,日后回报便是。 他笑了笑,亦向徐宪的书房去。 这边意映同绘春坐上马车了好一会儿,绘春才开口道:“那个红雪,我看着,对未来的姑爷可没安什么好心。” 第四十章 中秋家宴(1) 意映眨眨眼,原来是为了红雪啊。她努力回想了一下这个丫鬟的事情,倒还真让她想起来了些事。 她记得,赵晴宜嫁进侯府不过一个月,这个红雪便嚷嚷着自己怀了徐宪的孩子,要徐宪给她一个名分。那红雪素来得常氏喜欢,常氏也乐意在看不顺眼的媳妇跟前安一个眼线,便想顺水推舟的抬了她做姨娘。 哪知徐宪竟一口咬定自己与红雪无半点私情,这下子,让常氏十分下不来台。自己身边的大丫鬟无缘无故有了身孕,还想诬陷给自己的儿子,这简直是一盆脏水,她气极了,当场便把红雪杖毙了,又是一桩一尸两命的往事。 赵晴宜为此更加依赖徐宪,认为他是不想让那丫鬟生下庶长子,威胁她的地位,才如此说,又将自己的嫁妆拿出好些来填补侯府的亏空。 她当时也不以为意,站在她的角度想,哪个脑子正常的丫鬟会将这等事往不相干的男主人身上扯?那孩子必定是徐宪的,但当时她还在赵晴宜身边伺候,和她一条心,不仅没有同情红雪,还暗自为赵晴宜高兴。 但今日一想,她只觉得凄凉。徐宪在赵晴宜嫁进去之前并非没有通房,却硬把同他有了首尾的红雪拖着,迟迟不给她名分,也不许她嫁人。她怀了身孕,又能怎么办?自然要告诉徐宪。可是这个她视为生命的人,为了一己私心,径直把她推到了地狱。这般境遇,与当年的她,是多么相像! 若不是绘春提起,她几乎都要忘了,今日那个笑靥如花的女子,前世在那样美好的年纪便如枯叶飘落,被人埋藏。 今日她没能立即想起红雪,也间接表明,徐宪在她心中的位置,果真是一点点淡掉了吧,这样,挺好的。 她笑着开解绘春:“这侯府也不是普通人家,侯爷将来三妻四妾是顶正常的事,哪怕没有,也挡不住旁的人动心思。姐姐说是不是?” 绘春看她一眼,轻哼道:“你对这事倒看得挺开的。只是嫁进去的不是你,你才能说出这番话来。” 意映愣了愣,旋即笑了笑。经历了前世的种种,她其实也不会再想着找什么一心人了,三妻四妾什么的,她委实不在乎了,只要薛家和周家众人能过得好,她与将来的夫君能在面上相敬如宾,便挺好的。 “……偏偏那红雪是太夫人身边的人,日后指不定要被指给侯爷,小姐那烈性子,如何受得了一个婆婆身边的人对她指手画脚?”绘春接着道,面上很是不忿。 意映瞧她一眼,她觉得,这绘春,对赵晴宜的事太过在意了一些。虽然说是裴氏身边的人,但斐雯也不过对赵晴宜敬重客气了几分,可仔细想想,每次去明瑟居嘘寒问暖的,都是绘春,而今日不过是一个不安分的丫鬟,就能让她为赵晴宜担忧许久…… 她笑了笑:“绘春姐姐您也太过紧张了些,小姐是个有主意的,不会让那等人欺负的。” 绘春这会儿说完了,惊觉失态,面上有些不好意思,道:“你倒想得开。罢了罢了,我也不在这儿杞人忧天了。” “绘春姐姐对小姐可真是在意,倒把我这个大丫鬟比下去了。”意映嘻嘻地笑。 绘春白了她一眼,笑道:“……小姐对我有大恩,我想看着小姐一辈子平安顺遂才好。” 意映了然,什么样的恩情对她而言并不重要,她只需明白赵晴宜在绘春心中的分量,便于日后行事就够了。 第二日,赵府张灯结彩,到处挂满彩绣,流彩辉映其间,一派喜气洋洋。 因是家宴,也没有在别处设宴,直接将宴席摆在了集福堂。几位小姐一大早都到了集福堂,陪着裴氏说话。 众人的心思都不在这儿,都想瞧一瞧未来的大姑爷长信侯。上回赵晴宜及笄,徐宪虽进了内院,却没有吱声,是以那么多外男,几位庶出的姑娘也没能认出哪个是姐夫。是以这次家宴,她们都对这位侯爷有几分期待。 赵嘉宜含着笑,瞥了一眼心不在焉的赵琳宜,目光一闪。 到了巳正三刻,侯府的马车终于停在了赵府门前。赵大老爷闻声,也即刻赶到了垂花门处迎自己这位大姑爷。 他虽是岳父,但对方毕竟是王侯之家,虽稍显落魄,但也不妨碍他的敬意。 二门这边有了动静,自然也瞒不过裴氏。她面上现出喜意,看了一眼女儿,又敛容对着庶出的几位姑娘嘱咐道:“侯爷来做客,你们几个可别掉了我们赵家的面子。” 三人应是,连素来无法无天的赵琳宜也收敛了几分脾性。 赵晴宜看到赵琳宜的顺从,心中更是得意,她忍了这个庶妹十多年,如今自己要嫁人了,才终于扬眉吐气,这个夫君,可真是极好的。 “一会儿你们到侯爷面前见过礼,便进内间自个儿说说话,午膳也摆在里面。到底是未出阁的姑娘,比不得你们大姐,已是订了亲的人,无需忌讳这么多。”裴氏又补了一句,面容淡淡。 赵微宜依旧有些畏缩,没什么特别的反应。赵琳宜则闪过一丝嫉恨,裴氏此举,不就是怕她们动歪心思吗,什么无需忌讳,都是借口。赵嘉宜则皱了皱眉,如此一来,她的计划的实施便有些难度了。 裴氏领着众女到了集福堂待客的地方,各自坐下,便听见外面下人齐声道:“见过老爷,见过侯爷。” 赵晴宜唇角上弯,眼睛亮起,上回她只是在人群中偷偷看了他几眼,这一次,她要把这个和她共度余生,给她带来无尽荣耀和希望的男人,牢牢刻在心里! 其余的几位也都坐不住了,纷纷偏着头向外看去。 只见两名男子一同跨过了门槛,走了进来。左边那个正是赵大老爷赵时峰,留着一字胡,身穿大红色五蝠捧寿袍子,精神奕奕。右边那个则是众人的焦点所在,身穿玄色梅花方胜工字纹的直缀,腰间挂着一块玉,头发用玉冠束起,长身玉立,眉目俊秀,神情似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目中却隐隐含情,正是长信侯徐宪。 赵晴宜看着,竟有些痴了,连裴氏叫她都没听见。 第四十一章 中秋家宴(2) 坐在她右手边上的赵嘉宜笑着推了推她,轻声道:“大姐姐,太太叫你呢。” 赵晴宜轻啊一声,才回过神来,不由双颊绯红,面向母亲,余光却还瞟着徐宪。 “元娘,还不快带着你几位妹妹给侯爷见礼?”裴氏嗔怪道,眼神却很柔和,又瞥见徐宪神色并没有什么异样,对这个女婿更加满意。女儿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失态也属正常,她在意的,是这个出身贵胄之家的女婿对女儿举止的态度。元娘再不好,也是她唯一的女儿,她放在心尖子上宠着长大的,除了她,谁都不可以任意指摘。 “是,母亲。”赵晴宜有些羞涩,用眼神示意众女起身,微微低着头走到徐宪面前。 赵嘉宜饶有趣味地打量着这位赵府未来的侯爷大姑爷,唔,面皮倒是白净,难怪能把心高气傲的元娘勾得七魂丢了六魄。 不过她听说长信侯府早就十分败落,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这长着一张没什么才干,只会坐吃山空的粉面小生的脸的继承人? 赵晴宜在离徐宪三尺远的地方停了下来,目若秋水,盈盈福了一礼,柔声道:“小女赵氏晴宜见过侯爷。” 徐宪静静看了她片刻,生得着实不错,明眸皓齿,风姿绰约,比起府里那些争着抢着要爬床的女人气质好了几十倍。 可他看见她眼中的脉脉情意,突然就觉得厌烦:不过是见了第二面,做什么非要摆出爱他入骨的姿态?是因为他的相貌,还是侯爷的身份?无论是哪个,都让他觉得无趣又肤浅。 但逢场作戏还是必要的,毕竟她是侯府日后的“食粮”,他笑着虚扶了她一下,温声道:“不必多礼,本就是一家人了,不需讲究这些礼节。” 赵晴宜闻声双目更加明亮,不由看了眉目如画的徐宪片刻,又听到赵琳宜急不可耐地咳嗽声,才笑容微敛,转身向徐宪引荐自己的庶妹们。 她轮流介绍了一遍,徐宪只在一旁微微点头,不甚在意的样子。她笑容更盛,示威性地瞟了赵琳宜一眼。 赵琳宜见他都没多看自己一眼,心中十分气愤,暗自跺了跺脚。众人落座,徐宪手中把玩着玉件,装作不经意地将赵家众女的反应尽收眼底。 看来赵家也是个是非之地,如此多的庶女,必是主母与姬妾间争斗不休的结果。 那赵二方才一番举动让他很是不屑,他不喜循规蹈矩,视夫婿如天,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女人,但像赵二这种美貌无脑,自以为是,行事毛毛糙糙的他更看不上,而赵四,身量尚小,畏畏缩缩的,根本上不了台面,他不由对这几个名义上的小姨子十分失望。不过,他似乎忘了一个人,他的目光向左倾斜了一些,恰巧与一双含着好奇却有些轻蔑的眼睛对视上了…… 他眉毛一挑,面色严肃,想要震慑一下这个看上去有些胆大的姑娘,谁知她竟没有移开目光,脸上反而浮出点点笑意,也不知是在嗟叹还是嘲笑。 他莫名生出一股火气来,一个从四品京官的小庶女罢了,竟敢向他露出那样的神色来,但目光不经意扫到她瓷一般雪白的脖颈时,又忍不住心生涟漪……不过才十一二岁的年纪,便已透出几分惊人的美丽,他暗想着,这丫头,长开之后必然比赵晴宜美上几分…… 赵嘉宜么?他记住了。 赵时峰这厢正低声训斥着赵琳宜,但面色却很和善,看得出这个女儿很得她欢心。裴氏正嘱咐赵晴宜给他泡茶,也没发现这边的异样。等他收回心思来,赵晴宜已然款款地走到他面前,双手奉上一杯精致的茶盏,笑道:“侯爷请尝尝这西湖龙井,这是我二叔父专程差人从杭州运过来的,说是一等一的好茶呢。” 徐宪笑着接过,心中暗道:这赵家财大气粗果真不假,看这茶叶色泽嫩绿,挺秀尖削,在那品类众多的西湖龙井茶里也能算是特等的了,这种东西,在如今的侯府,也是等闲不会购入的。 “劳烦大小姐了,这等事,还是让下人来做比较好。”他语气温和,眉目含情。赵晴宜心中一甜,他这是在体恤自己吗?一时气血上涌,面上更是通红一片。 裴氏见这小两口处得很好,也不愿让这些庶女留下来碍眼,便出声笑道:“贵客见完了,你们几个便回内室吧。”赵琳宜有些不情愿,但在赵时峰严厉的眼神下还是放下了想跟裴氏顶嘴的想法,不太情愿地领头进了内室。 徐宪心知这是规矩礼法,也不提出异议,只望了一眼正要掀帘子进去,走在最后的赵三。赵三也恰好在此时回过头,见没人注意,向他绽出一个挑衅般的微笑,扭头进去了。 徐宪愣了愣,继而唇角微勾,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坐在他右手边的赵晴宜此刻一颗心都放在他身上,自然将这神色的变化收入眼底,她匆忙回头,却只看见微微震荡的珠帘。 她不由脸色一沉,徐宪是看谁呢,是娇蛮跋扈的赵琳宜,还是心思深沉的赵嘉宜?赵微宜年纪尚小,不足为患。 她回转过来,却见徐宪目光沉沉地看着她,她不由面红心跳,心中小小的怀疑瞬时消失不见,许是他在嘲笑自己那群上不得台面的庶妹也说不定吧?她暗暗想道。 “听说侯爷近来跟黄大人的关系处的不错?”赵时峰笑吟吟地发问,庶女们都走了,任由女儿紧缠着侯爷也不像话,不若与这未来的姑爷谈谈政事。 “是还尚可,岳父您的消息倒是灵通。”徐宪敛了调笑的神色,正色答道。 赵时峰被这小侯爷的一声岳父喊得心花怒放,他虽更喜欢二娘一点,但元娘毕竟是嫡长女,是他第一个孩子,又嫁得如此出息,一时也有些感慨和激动。 感慨之后,他倒是想起来一件事,笑道:“不知道太子给圣上的寿礼备的怎么样了,我那里倒有一块寿字奇石,十分吉祥,若是有缘献给太子当作圣上寿礼,才算是物尽其用了。” 第四十二章 中秋家宴(3) 徐宪露出十分感兴趣的神色:“寿字奇石?这听起来倒是特别。太子给圣上的礼虽早已备下,却也只是昂贵些的珍玩,若是那石头果真奇特,太子会临时换下也说不定。” 赵时峰闻言十分高兴:“子安你说的可当真?”称呼起他的字来。 徐宪笑道:“小婿怎敢蒙骗岳父?只是不知那奇石如今可在京城?” “这倒不在,在滨州,”赵时峰笑道,庆幸道,“先前走不了太子的门路,我还想把它交由三皇子让他把这东西献给太子呢,后来又听说近来他与太子不和,才熄了念头。如今看来,这石头果真是等着这一遭的。” 徐宪听着皱起了眉头:“怎么?您竟曾把它同三皇子说过?如今三皇子已做了好几件忤逆皇后的事了,怕是要与太子对立了,本侯是太子这边的人,您怎么也不为我的立场想想?”他生了些怒气,也自称起本侯起来。 “那时还没有迹象,我不是以为三皇子还是依附着太子嘛。”赵时峰悻悻道,心中也不大痛快,被一个小辈,还是自己的女婿这样教训,不由心道:那时太子恐怕还不知道你是谁呢,你倒肯给自己脸上贴金,说是太子的人,哼。 徐宪看见赵时峰的神色,也有些后悔,那石头说不得还有大用,他不能得罪这个金主,便急道:“是小婿一时太急了,岳父您可别放在心上。” 赵时峰见他姿态放得低,也消了火气:“那依子安你看,那石头该怎样处置好?” 徐宪沉吟了一会儿,道:“滨州离京城并不算太远,但因要走水路,行程便会慢些,少不得要大半个月,届时再给太子过目恐怕来不及。不若我回去之后便托人同太子说一声这寿字奇石的事,让他做决断,我们也好决定运是不运。” 赵时峰点点头,此事最重要还是关乎太子的态度。但他是有几分信心的,若放在往年,诸皇子都不敢与太子争锋,送什么礼都不会有人胆敢越过他去,可今年不同,圣上过的是整寿,算是大事,又有三皇子虎视眈眈,太子因着想要能拿得出力压三皇子一头的寿礼的念头,定会欣然接受。 而他,便可借着这份寿礼,得了太子的青眼,从此青云直上,仕途无忧。他想到这便笑得抒怀,来京城这么多年,他一直苦于没有靠山,没有家族的支撑,每向前一步,都需付出巨大的代价和精力,如今总算能有机会苦尽甘来,他当然会好好抓住机会。至于那倒霉的三皇子,可不是他考虑的范畴。 “你说的有道理,如今离万寿节只剩一个月的时间了,着实该抓紧些了。”圣上的生辰,是九月十七,已是不远了。 二人聊完正事,赵晴宜松了一口气。方才,她还以为她爹会跟侯爷起争执呢,还好没有。 裴氏含笑默默听他们说完话,便开始同徐宪聊起家常来。一会儿问问常氏的生活习惯和身体状况,一会问问他平日里做什么事情,再就是侯府的一些规矩和景物,却没提他有没有通房之类的事。 昨天绘春回来同她说了许多事,其中着重提了常氏身边的那个不安分的丫鬟红雪,她听地气愤,但也无可奈何。贵胄之家,难免三妻四妾,连他们家里都是妻妾如云,又怎能要求身为长信侯的徐宪只守着元娘一人过日子呢? 只是她十分担心元娘会犯拧,所以这些话,还是不要当着她的面说了。等到二人快成亲的时候,她会跟常氏说将徐宪身边的通房遣散,这也是京中不成文的规矩,但婚后的日子,就得元娘自个儿经营了。 她看着面若桃花,紧紧盯着徐宪的女儿,暗叹了一口气,身为一个母亲,她也只能帮她到这儿了。 徐宪一一耐心作答,态度十分温和谦逊,裴氏看的满意,赵时峰和赵晴宜也不时插进来几句话,这样聊着,一眨眼便到了摆午膳的时辰。 裴氏便吩咐人将做好的饭菜呈上来,并招呼三人一起去待客间用饭。 两桌席面,一桌摆在内室,一桌摆在宽敞的待客间里,俱是一模一样。 菜和汤加起来足足有十八道,荤菜有鹅掌,鸭信,狮子头,鹿肉和肘子等,汤是一道虾丸汤和一道桂圆汤,素菜更是什么都有,说是家宴,却摆的十分隆重,尽显富贵景象。 席上赵晴宜坐在徐宪的右手边上,赵时峰不时劝几杯酒,徐宪喝得脸色仅仅是微红,可见酒量还不错,但带些辣味的酒气飘到赵晴宜的鼻子里,直让她心猿意马,怀起春来。 这席吃的时间长,赵时峰灌了徐宪不少酒,因而饶是他酒量不差,也喝得有些晕乎了,裴氏便让人准备了间客房,派人伺候他歇下。 赵晴宜帮着母亲指挥人收拾残局,内室的几个听见动静,知晓徐宪已经不在这里,便都走了出来。 “你们可吃好了?”裴氏心情不错,笑吟吟地问。 赵嘉宜上笑道:“这菜委实太多了些,自然是吃饱了,只是要浪费许多了。” “无妨,本也图个喜气,这样铺张一年里也没有几次。既然吃好了,便各自回房歇午去吧,侯爷歇在芳菲苑,你们可别去扰他。”裴氏摆摆手,面带笑意,那笑却没能直达眼底。 三人心知裴氏是在敲打她们,便都应是,退了下去。 只是一出集福堂的院门,赵琳宜便冷笑道:“你倒会讨好太太,往自己脸上贴金,那菜还不是给那侯爷上的,轮得着你来操心浪不浪费?” 赵微宜白着脸,不敢插言。赵嘉宜早已习惯,并不以为意,笑道:“虽是乘了侯爷的便宜,但感恩一番也是做女儿的孝心和本分,二姐不说,便只好我来开口了不是吗?” 赵琳宜听见她又扯出孝不孝的事情,便一拂袖子走了。 她的表情却渐渐冷凝下来,哼,你也蹦跶不了多久了。赵微宜瞥见她的表情,吓了一跳,轻声问:“三姐姐,你怎么了?” 赵嘉宜眼睛微眯,打量了小姑娘一眼,笑得意味深长:“没事。” 第四十三章 暗中布局 赵嘉宜回到潇湘馆,坐在梳妆镜前,施香正要上前帮她卸去钗环,她却摆了摆手,道:“不必了,一会儿还要出去呢。” 施香唬了一跳:“姑娘……太太是发了严令的,不准靠近……那地方啊。”旁人没瞧见,可在三姑娘身边伺候的她却瞧得清清楚楚,三姑娘方才和侯爷对视了好一会儿,她觉得,侯爷似乎也有几分意动。 可那可是大姑娘的夫婿,太太原也就看在李姨娘和三姑娘的谨小慎微给几分面子情儿,这种事若让太太知道了,只怕要扒了三姑娘的皮! 赵嘉宜笑了笑,这丫头倒能猜得几分她的心思,只不过,这种蠢事,她可不会干,她要让别人来干。 “谁说我要去那地儿了?” “那就好,那就好。”施香松了一口气。 她把施香唤到身旁,轻声说了几句。施香瞪大了眼睛,这样,不还是在侯爷身上动心思吗?虽比方才她想的好上一些,但风险也是很大的。 “怎么,你信不过我吗?”赵嘉宜拨弄着妆匣里的钗环,漫不经心道。 施香浑身一冷,她是忘了,三姑娘自小就是个极有主意的,虽面上看起来和软,却从没吃过什么亏,中计的人也从没想到她身上来,这样的计谋手段,怎么样也不会栽在二姑娘手上才是。 她迟疑了一下,终是点了点头。她们主仆一体,坏了三姑娘的事只会遭她嫌恶,倒不如把事情办好,再者,这桩事哪怕不成,也只能算是姐妹间的小打小闹,太太不会过分责备的。 “是,奴婢这就去办。”施香笑着福了福,转身走了。 赵嘉宜暗暗点头,这倒是个可以用的。 施香到了院子里,便对着一个小丫鬟问:“看到水冬了没有?”水冬是赵嘉宜身边另一位大丫鬟。 小丫鬟点点头:“方才还见水冬姐姐在月亮门那边看着她们干活呢。” “那你把她叫过来。” 她们说话的声音不大不小,全被倚在甬道的柱子上偷懒的另一个小丫鬟苏儿听见了。 苏儿眼珠子转了转,便上前笑道:“施香姐姐,怎么没见要水进去服侍姑娘更衣呀?” 施香看了她一眼,皱了皱眉,训斥道:“干你什么事,整日只知道偷懒,干自己的活去。” 苏儿面色尴尬,转身而去,心里却生出几分怀疑:这样急的去找水冬,又遮遮掩掩不肯告诉她姑娘为什么不换衣服,难不成,姑娘还要出去干什么见不得光的事? 她不由高兴起来。她的胞姐佩儿如今在炙手可热的二姑娘身边做大丫鬟,她却只在这婢生子三姑娘身边当一个三等丫鬟,当然让她不忿。原先分院子的时候她本是要分到莹心堂的,可因为不小心得罪了太太身边的一个妈妈,硬是把她塞到了潇湘馆,她后来也求过姐姐,可姐姐说二姑娘想让她在三姑娘身边盯着点,抓一抓她的错处,这样进莹心堂的,更有出路些。 她不疑有他,可因为她姐姐是佩儿的事情人尽皆知,三姑娘也不肯重用她,是以暗中观察了好几年,却愣是没有抓住一点把柄。如今可算是有了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她一定要把握住,要好好在二姑娘面前表现一番。 她装作干活,眼睛却一瞬不瞬地紧盯着施香。不一会儿,一身蓝衣的水冬过来了,和施香说了几句,脸色突然严肃起来,拉着她进了耳房。 苏儿心中狂喜:如此鬼祟,定然有文章!她暗中绕到耳房的后面,正巧有一扇窗没有关严实,她将耳朵贴近墙面,认真地听着二人的谈话。 “水冬,一会儿我和姑娘还要出去一趟,这院里的人你可盯紧了,尤其是那个苏儿,看起来不安分得紧。” “出去?姑娘怎地这会儿要出去?” 施香压低了声音:“我们是要去见侯爷……” 苏儿唬了一跳,侯爷?那不是大姑娘的未婚夫吗?三姑娘去见他干什么?她想到一个可能,心中狂心喜。 里面的水冬也有些吃惊:“见侯爷?你是说……” “没错,三姑娘说了,嫁给寻常人家做嫡妻,还不如嫁入侯府当妾,怎么着也要为自己谋划一番。” 水冬点点头:“说的也是。咱们姑娘苦命些,事事都得自己谋划。不像那二姑娘,又张姨娘靠着,又得老爷青眼,就是嫁给侯爷作正室也使得。” “是啊。你说这我倒是想起来一桩事,早年那薛家的于老夫人不就是因为嫡姐生重病,薛老太爷又只是想跟于家结亲,这才娶了身为于贵妃胞妹,只是庶出姑娘的她么……依我看,这倒可能是那于老夫人出手害了她嫡姐,想靠着贵妃的权势攀上薛家这门好亲事呢……” “也不过说说罢了。如今我们姑娘出手在前,只要谋得一个名分,往后还不是无穷无尽的富贵日子,谋害嫡姐这样的事便更不用论,二姑娘可没这种胆量。” “管她作甚,这桩事成了,咱俩便能跟着一道进侯府了,往后这府里的人,谁不得的二姑娘和四姑娘,都得看我们眼色行事。” 二人又说了几句幻想的话,末了水冬道:“行,你就好生跟着三姑娘,我定会看着苏儿和其他人的。” 苏儿听得心惊肉跳,没想到三姑娘真敢动这样的心思,还嘱咐她们看好自己,是怕自己去告诉二姑娘吗?不行,她定要去告密。她看着施香进了里屋,水冬还没出二房,一溜烟地跑出了潇湘馆。 “苏儿姐姐,你要去哪儿啊?”院里一个小丫鬟纳闷地道。 水冬闻言出了耳房,笑道:“你瞧见她走了?” “对啊,跑得那样快,她的活还没做完呢。”小丫鬟嘟囔道。 水冬便进了里屋,向坐在那儿的赵嘉宜福了福,笑道:“诚如姑娘所料,那苏儿将我们二人的话一听完,便急匆匆地出了院门,怕是要去莹心堂。” 赵嘉宜笑得温婉美丽,语气却冷凝到了冰点:“二娘还真以为这样一个小角色能让我吃亏?看着吧,看她是如何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 第四十四章 鱼儿上钩(1) 莹心堂。 赵琳宜坐在张氏的屋里,嗑着瓜子,打量了一下周遭,问一旁的丫鬟道:“碧玉,我娘去哪儿了?” 碧玉笑道:“老爷喝醉了,姨娘已经端着醒酒茶去书房伺候老爷了。” 主仆两个一个直呼生母为娘,另一个毫不忌讳地在未出阁的姑娘面前谈及风月,却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噢,这样啊,”赵琳宜点了点头,面上有几分不忿,“我娘也该在爹爹面前好好说道说道那裴氏,名为家宴,却把我们几个姑娘当贼一样地防,真是不可理喻!” “小姐别生气,裴氏这是捡到宝了,才看得紧,大姑娘那样子怎么也不配嫁到侯府去,她这是怕到嘴的鸭子又飞了呢。”佩儿也在一旁奚落这赵府的主母。 赵琳宜听着就有几分不乐意,嘟囔道:“元娘这是踩了什么狗屎运,居然能当侯夫人……” “哟,姑娘家的可别说这等粗俗的话,”碧玉忙止住了她,又笑道:“姑娘也别放在心上,咱们姨娘才是老爷心尖子上的人,您的亲事差不了。” 差不了是差不了,但估计很难越过元娘吧。她就想不明白了,长信侯府怎会看中一个从四品官员的女儿,是因为她爹满腹经纶,前途无量吗?若是如此,就更不该让元娘捡了便宜,明明她才是爹爹最宠爱的女儿! 她越想越气,忍不住将手里捧的茶杯摔到了地上。 哐当一声响,这屋里的人却神色如常,似乎早已习惯了。碧玉一边喊人过来收拾,一边安慰赵琳宜道:“姑娘不要生气,大姑娘的家世才华都是配不上那侯府的,嫁过去少不得要受婆婆磋磨,她的苦日子还在后头呢。” 虽是如此,可她一想到日后见了元娘要给她行大礼,就满身的不自在,哪怕她面上的光鲜,她也不愿意看见! 她这边生着气,却见一个小丫鬟气喘吁吁地跑进来,面色通红,嘴里直喊道:“……不……不好了,出……大事了……” 她看着这模样就想发作,一旁的佩儿却把那小丫鬟拉了过去,向她赔礼道:“这是奴婢胞妹,举止不稳重了些,姑娘可别跟她计较。” 赵琳宜眉头一舒,佩儿是她的心腹,她虽脾气差了点,对亲近的人还是很能容忍的,便缓了缓语气道:“出了什么事?我记得你不是在三姑娘那里当差吗,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苏儿喝了一口佩儿递过来的茶,才缓过来,将她在耳房外面听到的话一五一十的告诉了赵琳宜。 赵琳宜一惊,面色微沉,盯着苏儿道:“你说的是真的?三娘要去勾引侯爷?” “奴婢听得千真万确,半分也不敢欺瞒姑娘。”苏儿忙道。 佩儿看了她一眼,笑道:“姑娘尽管放心,这丫头一直心里念的都是莹心堂,都是姑娘你,万不会扯谎的。只是,”她迟疑了一下,“这件事情我们既然已经知晓,是不是也要想法子做些什么……” 赵琳宜点点头,自然不能让她如愿。元娘再怎么说也是太太生的,她心里再不乐意也不得不承认她的嫡女地位,可三娘是个什么东西?区区一个婢生子,也想压她一头? “那我们便跟去看看,当场揭了她的真面目便是。”赵琳宜冷冷道。 碧玉一惊,她一直在旁边听着,心里已经有了计较:三姑娘敢这样做,必定是有把握的,很有可能,侯爷已露出了些意思。倘若真是如此,这一场捉奸的大戏,指不定会变成三姑娘的登天梯呢!最有用的,还是得让太太提前知道,让这二人去撕咬,她们姑娘可不能去掺和! 她便劝道:“姑娘,咱们便不去了,寻个人悄悄告诉太太,让太太去发落了她便是。” 赵琳宜脑子里却一直荡着水冬说的那句“嫁给侯爷做正室也使得”……连三娘身边的丫鬟都是这样想的,觉得她是配得上侯爷的,那她又为什么要把这样的好亲事让给元娘,让给三娘? 她是爹爹最宠爱的女儿,侯府与赵府结亲也是看中了爹爹的权势,那为什么是元娘,不是她? 她越想脑子越乱,碧玉说的话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反倒是一个稍显大胆的想法在她脑子里成了形。 虽然三娘的做法荒唐了些,倒也并不是不可取。毕竟,她与三娘是不一样的,爹爹最爱的人是她娘,她与嫡女无二,若是她与侯爷私会被人撞见,爹爹定会舍不得她受委屈,将元娘的亲事抢过来给她,裴氏不是一向喜欢装大度吗,这一次为了阖府姑娘的名声也一定会做出让步。等这桩事成了,她嫁入了侯府,再让侯爷在仕途上帮一帮弟弟,争取能给娘谋得一身诰命,她的地位也会水涨船高…… 想到将来烈火烹油的好日子,她就按不下这个有些荒唐的念头。 “碧玉,这件事不能让三娘捡便宜,我要亲自去一趟芳菲苑。”赵琳宜眼神坚定,面上却是怎么也掩不住的羞赧和欢喜。 碧玉和佩儿看得心中一跳,不由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的想到了一个可能。 “姑娘,这可使不得啊,卷入了这件事,怕是连姨娘也保不住你啊。”碧玉有些焦急地握住了赵琳宜的手。 “瞎说什么呢,姨娘才是这府里最尊贵的女人,怎么会有她保不住的事,我心意已决,你不必再说。”赵琳宜皱了皱眉,对碧玉的劝告十分不以为然。 一旁的佩儿也笑道:“碧玉姐姐,这种事就要大胆去做,你难道不想让姑娘嫁一个好郎君吗?” “这……”碧玉有些迟疑,她自然明白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可这种事……虽说姨娘的风头太太从来都盖不过,可她总觉得,姨娘是很有些忌惮太太的…… 见碧玉迟疑,佩儿又笑着推搡了她一下:“姐姐快别犹豫了,平白惹得姑娘不高兴。”碧玉瞥了赵琳宜一眼,见她果然露出十分不耐烦的神色,迟疑了一下,终是咬着牙点了点头:“那佩儿你可要机灵点,替姑娘注意些。” 佩儿笑着点点头。赵琳宜的脸色才舒缓了些,她见不得别人在她面前说她姨娘半点不好。她姨娘可是仙女一样的人,温柔知礼,漂亮大度,便是有时看不惯她无法无天的性子,也只是轻声细语的训斥,就足够让她不安许久。 “那便走吧。”她对着佩儿道。 “是,姑娘。”佩儿应道,又转头对着面色变幻的苏儿道:“潇湘馆就先别回去了,先在我房里待一会儿,等我回来吧。”苏儿猛地点点头,如同吃了颗定心丸。 佩儿笑了笑,便又喊上一个二等丫鬟秋兮随行,主仆三人一道出了莹心堂,向着徐宪所在的芳菲苑去。 刚走出院门没几步,赵琳宜便惊呼一声,有些紧张地抚了抚鬓发,问佩儿道:“匆匆出来,都没有梳洗打扮,仪容是不是不大得体?” 佩儿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笑答:“姑娘好看着呢,今天穿的本来就很衬您的肤色,方才坐了那一会也没什么影响。” “哦,那就好……”赵琳宜松了一口气,目不斜视地向前走。 佩儿却在一边偷着笑,她跟了二姑娘这么久,还从没见她如此紧张的模样呢。想必对那小侯爷也是动了心的,若是事情能成,找了个又有情意又有权势的女婿,张姨娘可算是了了一桩大心愿了。 二等丫鬟秋兮却面色平静,像是丝毫不为赵琳宜奇怪的表现而惊讶,双唇紧抿,但一仔细一瞧,便能看见藏在眼中那浓浓的愤恨情绪。 第四十五章 鱼儿上钩(2) 佩儿同秋兮简单说了下情况,秋兮也不惊讶,只点点头便没再开口问什么。 一行人到了芳菲苑附近,便见有十数个丫鬟婆子在院里面穿行,俱都是轻手轻脚,没发出一点声音。 佩儿面色有些难看:这些仆从定都是太太派来的,怕是她们刚露出一点意头便会传进太太的耳朵里…… 赵琳宜也皱紧了眉头,沉着脸不说话。 秋兮便上前道:“姑娘,这件事便交给奴婢去办吧。” “你?你能有什么办法?”赵琳宜还未说话,佩儿便抢先开了口,她虽是因为明白秋兮机灵才带上了她,但心里非常不乐意让这个二等丫鬟抢了她的风头。 赵琳宜顾忌着佩儿的想法,没说话,眼睛却盯着秋兮。 秋兮见状便笑了笑,扭过头轻声道:“姑娘,你瞧,花丛那边站的,可是三姑娘身边的施香?” 赵琳宜闻言超那边望去,果真在花丛那里看到一个石青色衣服的丫鬟,虽面容看不大真切,但身量和装束俱和早前看到的一模一样。 那丫鬟看到她们三人,便惊慌地离开了。 她一时心情更加急迫,没想到三娘竟真的敢这样来,若给了她时间叫她想出对策来,那就麻烦了。不行,她一定不能让她得逞! “你有什么方法,说来听听。”她放平了语气,对着秋兮道。 秋兮看了看脸色难看的佩儿,眼中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嘲讽,笑容如常地跟赵琳宜说了几句话。 赵琳宜听完有些不自在,秋兮却笑道:“姑娘别在意这些,以谁的名义不要紧,侯爷最终看中谁才重要。况且,这样一来,姑娘您的风险就大大减小了不是?” 她想了一会儿,终是点了点头。秋兮便转身匆匆去了。 佩儿撇撇嘴,问赵琳宜:“姑娘,当真要这样做吗?” “事已至此,不做也没有退路了,走吧,我们去明川池。”赵琳宜摇摇头,不再犹豫,抬步离开了。 佩儿咬咬牙,也跟了上去。 秋兮沿着芳菲苑前的路向反方向走了一会儿,便见一条半被花草掩映的小径。她谨慎地瞧了瞧周围,才迅速从那小径中穿了过去。 七拐八拐之后,便到了一座精致的别院的后门处。她小心地弓着腰穿到了有几株修竹掩映的镂空窗户下,听着里面的动静。 门吱呀一声地被推开了,一个女声道:“侯爷,这是刚煮好的醒酒茶,也凉了一会了,您喝一点,会好受些。” “把东西放下便出去吧。”一道温醇的男声有些疲倦般地响起。 “是。”那女声应道,门又响了一声,一切归于平静。 她又谨慎地等了一会,见再也没什么声音,才小心地探出头来,观察里面的情况。 只见一个华服男子坐在床上,端着一杯茶喝了两口又放下,揉了揉额头上的穴道,面露疲色。 秋兮仔细看了看,徐宪的脸并不红,也没有解衣入睡的打算,相必醉得并不狠。 她便轻声唤道:“侯爷……” 徐宪听见动静,看向窗外,见是一个脸生的丫鬟,不由皱起了眉头。 他走向窗边,拧着眉道:“你是什么人?” “回侯爷,我是来给我家姑娘传个话的:姑娘邀侯爷您去府里的明川池说话。” “你家姑娘?”是赵晴宜吗?徐宪暗衬。 方才在宴席上,他看的明明白白,他那未婚妻,不过才见了他两面,就一副对他情根深种的样子,这样的女人,太普通了些,他瞧不上。日后娶回来当个摆件就是,他懒得去与她虚与委蛇。 “本侯累了,这会儿倒不想出去。”徐宪敷衍道,抬脚便要走。 秋兮一急,怎么拒绝的这样干脆,她好不容易有机会下手…… “侯爷不想知道我家姑娘是哪一位吗?”秋兮低声喊道。 徐宪脚步一顿,这样说话,莫非不是赵大?他转过头,盯着她,没有说话。 秋兮微松了一口气,笑道:“我是三姑娘身边的秋兮。” 三姑娘?不就是那个让他觉得有些异样感觉的小姑娘吗?她找他做什么?也要是哪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吗?若是如此,他倒是有些期待看到,当被他断然拒绝时,她脸上的表情是否与其他人会有不同…… 秋兮见他没有立时作答,心中暗喜:果然有戏,侯爷果然对三姑娘的想法不同,只是方才的冷淡,莫不是针对的大姑娘吧? 她心中暗自猜测,抬起头却见徐宪点了点头,淡声道:“知道了,劳烦你带路了。” 意映正端着一盘果品,和集福堂的一个二等丫鬟阳雪一同走在从集福堂到东跨院的路上。路经明川池,二人拐入一条双行的青石路,路中间是一排杨树,将两边分隔开。 二人因是要去东跨院,便从左边走。阳雪看了看手中的果品,笑道:“太太对那李姨娘可真是客气,三天两头的给她送东西,其他姨娘可没这个福气。” 意映不由笑了笑,其他姨娘?张姨娘那里可不缺这东西,王姨娘又是个药罐子,送吃的还不如给她送药呢。左右不过是想在下人面前表现她是个仁慈的主母,挑了这个素来听话的姨娘做筏子罢了。 “是啊,太太向来心善。”意映也客套地敷衍了几句。只是让她想不明白的是,为什么裴氏最近老是使唤她做些集福堂里的丫鬟应当做的事,给姨娘送果品,给侯府送节礼,甚至是给外院的妈妈送细账……她虽都尽心做了,心中却十分不安,不知道裴氏在打什么算盘。 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却听见一男一女的声音从对面的小路传来。 “还有多久?”男子的声音有些不耐烦。 “快了,快了,三姑娘就在前面等着您呢。”女子语气谄媚,十分讨好地说道。 她心中一惊,这声音莫不是……徐宪?为了不碰见他,上午待客的时候她就一直让知书替她去了,自个儿看着明瑟居的院子,哪知裴氏却又特特点了她去给李姨娘送果品……她一时心烦意乱,直想逃开。 旁边的阳雪也住了脚,柳眉竖起,纳闷道:“这不是内院吗,怎么会有男子?还有,这男子跟三姑娘是什么关系?” 意映猛然惊醒,对啊,三姑娘……大中午的,徐宪跑到这儿来,又扯上了赵嘉宜……她顿时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此地不宜久留! 阳雪却已经悄悄扒开了树叶,瞟着那边的情况。突然,她像是看到了什么不敢置信的事,睁大了眼睛,就要叫出声来。 第四十六章 一场好戏(1) 意映眼疾手快地上去捂了她的嘴,轻轻退后两步。 对面的两人渐渐走近,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待他们脚步平稳地走过这一带,意映才松开了手。 阳雪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苍白着脸,拽住意映,喃喃道:“你看见了么……” 意映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怎么能……姑娘该怎么办?”阳雪眉头紧锁,脸色很难看,“不行,我得告诉太太去。”说着就要把手上的托盘交给意映。 意映暗道不妙,她若是走了,自然要留自己在这里看着那二人,她可不要看这种鸳鸯私会的戏码。 “还是我去找太太吧,姐姐留这里看着,到底比我行事稳妥些。” “这样也好,”阳雪沉吟道,“跟太太说的时候要委婉些,别惹了太太生气。” 她点点头,她如今明面上到底是赵晴宜身边的大丫鬟,集福堂里的人自然是信任她的。但这回的差使,可不怎么好办,裴氏,定然是要大发雷霆的…… 她一面往回走,一面暗暗思衬。这样的事情,若放在顾虑家中女儿名声的世家里,只怕要将知情的丫鬟婆子都发落出去,保住庶女。只是在裴氏心里,那些个庶出女儿显然没那么重要,出了这种事,她多半会选择发落庶女,不会让这些人踩着赵晴宜的脸面上位。 不过,最终的结果恐怕还是要看徐宪的态度和裴氏对徐宪的态度了。三姑娘这一招,也不知是会将自己推进深渊还是青云直上…… 她匆匆进了集福堂,却在门帘处被斐雯笑着拦住了:“怎么是你一个人回来?阳雪呢?” “我有事找太太,太太可在?” “太太和姑娘在说话呢,有什么要紧事么?”斐雯还是在笑,那笑却没能直达眼底。 意映一愣,斐雯的意思是裴氏和赵晴宜在说要紧事?但眼前这件事,虽对她来说可有可无,但对这母女二人还真是天大的事…… 她于是猛地点点头,道:“这件事十分要紧。” 斐雯敛了笑,却没立时让她进去,而是先转进去通报裴氏。过了片刻,她又撩了帘子出来,道:“快进去吧。” 意映应是,急步走了进去。 裴氏和赵晴宜二人坐在炕桌旁,一个面带无奈,另一个则满脸怒气,十分不情愿的样子。 她行了礼,还未开口,赵晴宜便冷冷道:“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让你办的差事可办好了?莫不是偷奸耍滑了吧……” 她一愣,看了一眼美目中全是怒气的赵晴宜,暗衬道:她未婚夫与人私通的事情她不是还没说嘛,怎么就气成这样了…… 裴氏瞪了她一眼,对意映笑道:“起来吧,有什么要紧事,说来听听。” 她这才回过神来,低声道:“方才我与阳雪姐姐走过那明川池,听见一男一女在说话,似是提到了三姑娘,阳雪姐姐便偷偷瞧了瞧,发现那男子……”她瞥了一眼神色变得严肃的裴氏,小心道:“是侯爷……” “你说什么?”赵晴宜急急站起身来,身子一晃。 裴氏忙扶住了她,脸色亦很难看,却比赵晴宜镇定了许多,道:“那阳雪现在是在那边看着?” “是。”她低着头答道。 “母亲……”赵晴宜白着脸,紧紧攥住裴氏的衣袖。 裴氏拍了拍她的手:“放心,娘不会让你吃亏的。”赵晴宜的眼中才有了些神采,点了点头。 裴氏便吩咐斐雯叫了几个人,当下便要领着赵晴宜赶往明川池。 赵晴宜刚要踏出房门,却又转过头来,语气冷淡地对她说:“你就回明瑟居吧,不必跟去了。” 意映一怔,继而服从地点了点头。看来,赵晴宜方才那一通火,针对的对象不是旁人,就是她。但她仔细想了想,自己似乎也没做什么出格的事,也不再纠结,心情愉快的回了明瑟居。 不管赵晴宜是因为什么看她不顺眼,但她是真的不想在这一场大戏里面瞎搅和,随她们闹去吧,呆在明瑟居是她最愿意的选择了。 然而不巧的是,回明瑟局的路上,途径二位姨娘居住的东跨院时,被施香拦住了去路。 她狐疑地打量了施香一眼,三姑娘不是在明川池闹事吗,她身为大丫鬟怎么在方向相反的东跨院? 施香满脸喜意,亲热地挽了她的手:“可巧在这儿碰上姐姐了,不如进去吃一杯茶?” 她心道可不是巧吗,巴巴地在门外等着,能不巧吗?不过可真是奇怪,赵嘉宜这样的情境,施香还有心情和功夫吃茶? 她无心搅到这件处处透着蹊跷的事中,施香却不再多说,半拉半拽地把她领了进去。施香力气大,她一时没能挣开,脸上就有几分不好看。 谁知进了别院,却见赵嘉宜赵微宜,李姨娘王姨娘四位主子都坐在院子里,神色各异。 赵嘉宜气定神闲地捧着一杯茶,李姨娘面色平静,只有攥紧的双手暴露了她紧张的心绪。王姨娘病态尽显,脸上是化都化不开的忧愁,依稀残留了些昔日美貌的痕迹,赵微宜则蹙紧了眉头,若有所思。 她一时大骇,赵嘉宜怎么会在这里?那……约徐宪见面的人难道是…… 赵嘉宜见施香领了她进来,有些惊讶,脸上却带着笑:“是知岚啊,可巧今天我和四妹妹并两个姨娘才聊了小半个时辰,你就来了,这瓜果点心还有好些呢,你也来尝尝。” 意映心中一紧,特地说了来的时辰,难不成是想要她做证人? “不必了,姑娘喝姨娘们在这里吃茶聊天,奴婢一个下人怎么敢造次?姑娘还吩咐了奴婢做事,奴婢这就回明瑟居了。” 赵嘉宜捧着脸,笑道:“多少吃一些,别下了我的脸面。” 她觉得赵嘉宜在拖延时间,可她如今的身份,确实不能违逆她,无法,只得浅尝了一个葡萄。 赵嘉宜又虚与委蛇地与她客套了几句,她脱身无法,心中十分着急。说了一会儿,却见赵嘉宜突然不再说话,心中一喜,便要起身告辞。只是天不从人愿,一个声音从背后响起:“三姑娘让奴婢好找,怎地来了这儿?” 第四十七章 一场好戏(2) 她头皮一紧,果然,该来的总是要来的。 扭过头去,便见两个集福堂的婆子向这边走了过来。那二人俱是膀肥腰圆,五大三粗的模样,这是架也要把赵嘉宜架过去的意思啊! 她心知事已至此,也脱不了身了,便退到一旁观望。 那两个婆子看到她却很讶异:“这不是知岚姑娘吗,怎么也在这儿?” 赵嘉宜便笑道:“是知岚恰巧遇过这儿,我便请她吃些点心。” 二人微微点头,其中一个正色道:“三姑娘,太太请你过去说说话。”一副语焉不详的样子。 赵嘉宜面色坦然,也不追问:“我知道了。”又看向一脸纠结的赵微宜:“不若把四妹妹也带上,我俩好做个伴,妈妈觉得怎么样?” 说话的那个沉吟了一会儿,总归那地方已经聚了赵府大半的主子,多她一个也不多,便点了点头。 赵嘉宜冲着意映笑着眨了眨眼睛,意映无奈地点了点头,她若不应承,只怕一会儿还是要巴巴地把她从明瑟居请过去,让旁人白白多费些脚程。 “我也跟着去吧,左右我也在这儿。”意映笑道。 那两个婆子见她气定神闲,猜测她对这件事也是知道几分的,再者她又是大姑娘身边的人,总是自己人,也不刁难,笑着应了。 一行人急匆匆地赶到明川池的时候,场面已然十分混乱。 徐宪阴着脸,浑身衣服都湿透了,身上披了件干的外衣。赵琳宜瘫坐在地上,失魂落魄地,也是像个落汤鸡一般狼狈。 裴氏母女二人脸色极为难看,旁边侍立的丫鬟婆子也都眼观鼻鼻观心,大气都不敢出一个,可见先前已是盘问过一番的。 “母亲,不知您找我有什么事?咦,二姐你怎么……”赵嘉宜先是上前给裴氏请安,又像是才注意到徐宪与赵琳宜一般,惊呼了一声。 裴氏这才注意到她,冷冷看她一眼,道:“三娘,二娘说你派了丫鬟来找侯爷,可有此事?” 赵嘉宜一脸讶异,脸上却没有丝毫畏惧的神色:“回太太,适才从上房回去,女儿便带着四娘去了东跨院。潇湘馆里的丫鬟不是呆在院子里,就是跟我去了东跨院,绝不会有这样的事。”她看了一眼赵琳宜,后者却没有什么反应,仍是丢了魂的样子,根本没有反驳。 她心中冷笑,这样的货色,果真不是她的对手,真正棘手的人,现在还没出现呢。 裴氏皱眉看着赵琳宜,便要出口训斥。这时,一男一女从另一边出现了,正是从书房闻讯赶来的张姨娘和赵时峰。 张姨娘一瞧见女儿的窘态,便惊呼一声,急忙从丫鬟手里拿过一件大衣,将赵琳宜裹起来,掩去了内里的旖旎风光。 “太太,再怎么说二娘也是女儿家,衣服湿成这样,太太怎么任由她就这样呆在这儿?”明明全是指责的意思,自个儿说到一半眼睛却红起来,甚至听到低低的啜泣声。 自重生以来,意映还是第一次瞧见张姨娘,不由多看了两眼。 她身穿一身青衣,姿态素雅,腰肢很细,明明已经生育过两个孩子,却仍像个二十来岁的少妇,看得出是多年来都是有精心保养的。 张氏只是轻轻地抽泣,但那哀戚的目光和欲说还休的神态,却让人觉得她受了天大的委屈,只是碍于什么不敢开口一般,看着就让人心生怜惜。 此人不可小觑。 裴氏是动了真怒,半点情面也不想给她们母女俩留,冷笑道:“亏你还知道她是个女儿家,瞧她做出这样不知廉耻的事情,也配当赵家的女儿?” 赵琳宜听到这话突然惊醒了似的,看见旁边的张姨娘,像是安了心,哇地一声哭了出来,道:“娘……她说要让我绞了头发做姑子去……” 张姨娘看得很心疼,轻轻拍了拍女儿的肩膀以示安慰,继而转过头,看着赵时峰,哀哀道:“老爷……琳儿是我的心头肉……太太既要如此,倒不如把妾身也送到庵堂里算了……” 赵时峰多年来都是独宠张氏一人,向来很欣赏她的温柔优雅,对她百依百顺,见她如此伤心欲绝地模样下意识地就要斥责裴氏:“夫人,怎可……” 但当他瞥见裴氏冰渣子般的眼神时,突然就住了口。这么多年来,除了起初他宠张氏时她闹过几回,后来便再也没说过张氏的不是,是以他脑海里全是裴氏大度贤惠的样子,今日骤然像变了个人,让他很不习惯。 裴氏怒火直往上蹭:“老爷听到二娘方才唤她姨娘为什么了吗?这样不知廉耻,不懂规矩的庶女,老爷还要为了她薄待元娘吗?” 赵时峰听得心虚。来的路上,张姨娘说既然发生了这样的事,倒不如就让二娘嫁过去,左右她与元娘都是他的掌上明珠,配侯府也使得,到时再为元娘寻一门好亲事就是了,总不能让琳儿耽误了一辈子吧。 他觉得这是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元娘是嫡女,生来就比二娘身份尊贵,不怕亲事上会不顺,所以他对二娘偏袒些也是情理之中…… 可看见多年来将赵府管得井井有条,大方贤惠,劳苦功高的嫡妻如此生气的样子,这样的话便突然有些说不出口了。 张姨娘见他这样,也明白这次的事情不同寻常,又懊悔平日里没多约束女儿的礼法,使得她竟在大庭广众之下称她为娘,多少理亏些,便不再扮可怜,拭了拭眼泪道:“太太怎地就认定是我们二娘做的?二娘出来还带了两个丫鬟呢,也不是与人私会的样子,便是不小心落了水,也不是她的过错。” “我身边的丫鬟眼瞧着你们院里的秋兮将侯爷引来的,你还要狡辩?”裴氏不屑地看了她一眼。 秋兮?张姨娘一个激灵,变了脸色,转头去寻她。秋兮一脸坦然地上前来,张姨娘伸手就给了她一巴掌。 在场的人俱是一愣。赵琳宜惊呆了,她姨娘向来是个温柔心善的,怎么会责打毫无过错的秋兮呢?她不明白。 第四十八章 一场好戏(3) “这丫头是我们院子里犯过事儿的,许是早对我们起了坏心思,所以故意陷害我们母女俩,老爷,你可要为我们做主啊。”张氏眼睛又红了,十分委屈地看着赵时峰。 秋兮闻言立时跪了下来,哭得比张氏要凄惨百倍:“姨娘……您不能把奴婢就这样推出去啊……奴婢好歹还伺候过您两年,总是当时不懂事犯了错,也求您看在奴婢伺候二姑娘这样尽心,且家中还有个常年卧病的娘的份上,保奴婢一命吧……” 意映闻言多看了秋兮一眼。这话面上是在为自己求情,实际上是在间接表明赵琳宜是真的犯了事儿啊……哭得这样动情动理,真情实感……这个丫鬟,许是真的记仇了。 裴氏脸色发青,当着她的面,张氏就敢越过她直接向老爷哭诉,看来这些年的独宠,果真是让她不知天高地厚了。 她懒得搭理她,转而看向赵琳宜,肃容道:“二丫头,你说,这秋兮是不是奉了你的命?” 自张氏来了以后,赵琳宜就仿若有了主心骨,脸色也好看了许多,闻言站了起来,面上有些犹豫。 张氏见裴氏将矛头对准赵琳宜,忙向她使眼色,示意她舍弃秋兮。 赵琳宜略一迟疑,便有了计较,咬牙道:“秋兮的事我实在不知道,我之所以在这儿,”她瞥了一眼赵嘉宜,“是因为我听说三娘要在这儿私会侯爷,我身为姐姐不能看她做糊涂事,才急急赶过来……至于落水,那只是一个巧合,侯爷救了我,才会如此……” 秋兮嘲讽地笑了笑,这母女俩果真是一个样,面上看起来对身边的下人最是和善,但只要被触犯了一点利益就会将下人弃若敝屣。 她当年在张氏身边当过一段时间的大丫鬟,很得她重用,最后不过是因为老爷赞了一声她的茶泡的好,便认定她是狐媚子,将她贬为院子里的洒扫丫鬟。 那时她娘生着病,而哥哥成了亲便和嫂子一条心,事事斤斤计较,不愿在她娘身上花半文钱。 她当大丫鬟时还好,得的赏赐多,时不时的就会带根山参回去给她娘补身子,但骤然之间遭了这无妄之灾,月俸不仅少得可怜,还整日忙着做杂活不能回家。好不容易回了一趟家,却发现她娘已经病入膏肓,气息奄奄,而嫂子还阴阳怪气的要她准备棺材钱…… 她娘原本也不是什么大病,不过是被她不孝的哥哥嫂子气着了又加上染了风寒,才卧床不起,若是她再从府里拿几根山参,许就已经大好了,可偏偏张氏在这时候对她发难……她怎能不气,怎能不怨? 所幸天无绝人之路,那日回府之后,忍不住躲在假山后痛哭的她,巧遇了三姑娘。三姑娘十分惊讶,向她问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后,给了她十两银子。她大喜过望,当即为她娘请了那一片最好的大夫,调理了几日,便慢慢好了起来。从那之后,她便开始偷偷和三姑娘来往。 她渐渐发现三姑娘是个极有主意的,在她的指点下,她“碰巧”得了赵琳宜的欢心,成为她身边的三等丫鬟,又升到了二等丫鬟……张氏的软肋便是这一双儿女,尤其是自小养到大的赵琳宜,简直百依百顺,半点都舍不得责骂,是以虽然对她心存芥蒂,却没有把她从赵琳宜身边调走。 今年春上,她娘过世了。虽然仅仅让她娘多活了两年,可她仍旧对三姑娘很感激,若不是她,恐怕今时今日她还在莹心堂里当最低等的丫鬟,受人讥笑和白眼,连回一趟家都是奢侈…… 她一心想着报恩,却苦于没有机会。而昨日,三姑娘终于开口让她帮她,她很高兴,尽管这是件可能丢了性命,连累家人的差事,但她不害怕。她那忘恩负义的哥哥嫂子,死了也无妨,而她也不想就这样一日日地看着面甜心苦的张氏眼色度日,死了反倒解脱。 赵嘉宜觑着秋兮的神色,便放了大半的心。她冷淡地问赵琳宜:“二姐姐,你口口声声说我派了人来请侯爷,可有证据?” “当然有证据,”赵琳宜轻蔑地看着赵嘉宜,似乎已经恢复了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姿态,“你房里的苏儿亲耳听到你的两个大丫鬟说了你的计划,你不就是想飞上枝头,进侯府做妾吗?” 佩儿脸色一变,她自太太来了之后就一直紧绷着神经,心中隐隐预感自己今日会不妙,心中暗暗祈祷姑娘别把她妹妹也抖出来,愿望却还是落了空…… “苏儿?”赵嘉宜想了想,疑惑道:“那不是我院子里的三等丫鬟么?怎么会跟二姐姐说?” 赵晴宜已经冷静了下来,下定决心要让赵琳宜吃个大苦头,她与赵琳宜争斗了多年,对她身边的人和事都知道得很清楚,闻言嘲讽道:“三娘你不知道吗?那苏儿,是二娘身边的佩儿的亲妹妹,恐怕她的主子,早变成了二娘吧。” 赵嘉宜脸色一白,像是很伤心的样子,红着眼强自镇定道:“二姐姐,那苏儿与你有这一层关系倒也无妨,只是你为何要用她来陷害我呢?” “谁陷害你了,分明是你自己作孽!”赵琳宜十分恼怒,若不是三娘,她也不至于落入这样的地步…… “太太,”赵嘉宜看向裴氏,十分委屈地道:“女儿真的没有做这种事……那苏儿不过是个三等丫鬟,如何能听到两个大丫鬟密谈的内容?这话一听就是假的,还望太太明察。” 裴氏微微点头,相较于赵琳宜,她自然更加信任素来乖巧温顺的三娘,况且这为自己反驳的话又是再合理不过的。 赵琳宜一噎,却又道:“但我先前分明在芳菲苑前面看见了施香,若不是有所图谋,做什么要在那跟前晃?” 赵嘉宜微微地笑:“先不说只有三姐姐和你身边的丫鬟的片面之言,不足为信,但施香她是一直跟着我的,从没有往芳菲苑的方向去过。” “你这不也是片面之言,如何证明她没去过?”赵琳宜嗤之以鼻。 第四十九章 尘埃落定(1) “那我要问问二姐姐了?你瞧见那个施香的时候,她穿着什么衣衫?” 赵琳宜皱着眉想了想,道:“石青色衣服,她躲在芳菲苑前面那片草丛后面,秋……佩儿说同上午的时候穿的一样。” 赵嘉宜便冲着意映笑了笑,意映闻音知雅,走了过来。 “知岚姑娘,你可曾注意施香的穿着?” 意映恍然,怪不得施香身为大丫鬟要在院门外拦人,原来关键点就在施香身上。赵嘉宜想要找一个裴氏信得过的人来证明施香的穿着就是身上这套。她一心想着早点把这件事结束,便看了一眼施香,道:“是,施香上午的时候穿的便是这套石青色的衣衫。” 徐宪看了声音的主人一眼,表情有些愕然,继而意味不明的笑了笑。 赵晴宜皱了皱眉,方才不是不让她过来吗,怎么还是来了?她心中有些不爽快,但毕竟面前这件事才要紧,也没说话,静静看着她们二人打擂台。 “那又如何?”赵琳宜十分不耐烦。 “太太,您是知道的,府里只有芳菲苑那一带的草丛里有许多苍耳,但凡沾上了,就很难弄掉。所以二姐姐,佩儿和秋兮的裙子上或多或少都沾了些,可是施香的身上,是半点都没有的。”赵嘉宜缓缓道。 众人闻言都向这几人看去。果真如此,她们主仆三人的裙子上都沾了苍耳,其中秋兮身上的最多,下摆密密麻麻的都是,可施香的身上,却是一个都没有的。 说到这里,裴氏已经认定了这件事是赵琳宜或者张氏一手谋划的了。至于为什么要把三娘拉出来当靶子,想必是因为余下的四娘年纪太小,委实没有信服力……只是,她还有一个疑虑…… 她看向站在那里始终一言不发的徐宪,皱起了眉头,说二娘不安分必是有的,可徐宪究竟为什么会来赴约呢……难不成他真的对二娘有想法? 若是如此,她的元娘可就受了大委屈了。虽能定下二娘的过失,可若是徐宪对她有意,他们赵府是弱势的一方,也只能把二娘嫁过去做妾……元娘在家时就受了不少二娘的闲气,若出嫁之后还要跟她共事一夫,甚至忍受她成为张姨娘在赵府一般的存在,她简直不敢想象元娘会如何…… 毕竟,她与元娘那样不同。她是很理智的人,看清了赵时峰的真心后就果断的弃了他,不再对他抱有希望,只牢牢握着掌家权,当好她的正房太太。可元娘,对侯爷动了情,性子又那样执拗,见不得妾室通房之流,她先前不过和她提了提,说知岚是当通房的最好人选,她便生气极了,还给大丫鬟脸色瞧,这可怎么让她放心那…… 她一时有些踟蹰,欲言又止地看着徐宪。徐宪虽没有说话,却一直关注着她们的对话,他又是看着这些女人们的心机手段长大的,是以一瞬间就明白了裴氏的意思。 他看了咄咄逼人的赵琳宜一眼,目光闪了闪,这种身份低微,又不懂得温柔顺从的女人,他可看不上。并且方才她那番话,分明没有给他和那位三姑娘留半分情面,这样的女人,恐怕也只是爱自己的权势和地位,却没有脑子,实在留之无用…… 赵嘉宜笑眯眯地看着他,又瞥了一眼秋兮,神色全然不复先前的委屈和无辜。 他心中一动,对着裴氏和赵时峰拱手道:“伯父伯母,此次子安虽行为也有不妥当之处,但实是情有可原。那秋兮去找我的时候,说的是伯父有事找我,我心中念着先前谈论的事情,不敢怠慢,急匆匆地便跟着她走了,哪知……” “至于府上二小姐的事,子安也不知道来龙去脉,只知二小姐来了之后便一副站不稳的样子,险些摔在我身上,又‘不小心’落了水,我下水去救,才成了这副模样。”这番话说起来十分流畅真诚,只是在“不小心”三个字上微微加重了语气。 裴氏心领神会,对他这番话十分满意。既指明了一切是二娘不安分,他没动过心思,有表明他没占过二娘的便宜,不需对她负责,还有他说的跟着出来的理由,尽管她还有些疑虑,但这样的说辞,已经是目前最容易利用的契机了。至少,她能为女儿消灭二娘这个不安定因素。 裴氏看向一直跪在地上的秋兮,冷冷道:“你最好说出实情,许还能饶你一命。” 秋兮磕了几个头,哭着道:“是,太太,奴婢再也不敢欺瞒太太了。确实是二姑娘派我去以老爷的名义将侯爷请出来的,二姑娘说,她的身份足以做侯爷正室了……” 赵琳宜心中一凉,却也可以接受,毕竟是她将秋兮推出去的,她为了活命反咬她一口也是情理之中。 她只是有些怨恨徐宪,事已至此,为何他不趁机将她纳了呢?只要他一开口,裴氏也不会再说什么,可若是她还呆在这府里,只怕会被裴氏整死。今日的事情,老爷一直没有表态,她便有些懂了,他也有他的顾忌,并不一定会站在她和她娘这边…… 赵时峰现在十分头疼,话说到这个份上,孰是孰非已然十分清楚了,可二娘毕竟是他最宠爱的女儿,张氏又是他心尖上的人,他不愿让她受大苦,但裴氏如此决绝的模样…… “你们几个,送侯爷回去更衣吧。”裴氏点了几个集福堂的丫鬟,徐宪也不再多看这几个姑娘,扭头就走了。今日他虽然全身而退,可仅仅是看着她们互相盘问,便让他觉得丢尽了脸面,他堂堂长信侯,竟要因为一个莫名其妙的女人浑身湿透地站在那里那么久……是以他片刻也不想多呆,只是在经过意映身边时,笑了笑。 意映在心中将他列为头号大敌,自然注意着他的举动,见状心里有些慎得慌:如此毫不留情地将一个对他投怀送抱的闺阁女子推入深渊,却浑不在乎,还对她露出那样的神色……她前世怎么就没发现他是这样的人呢?所谓一叶障目,大概就是说的她吧。 第五十章 尘埃落定(2) 裴氏将外人送走后,就准备开始处置这一干人等了。 张氏却越想越不对劲,突然冲到赵嘉宜面前,扯着她的衣领,恶狠狠地道:“是你,对不对?是你设了这个局来陷害我的琳儿,对不对?” 意映暗暗叹息,总算有个明白人,可惜明白的太晚了。裴氏已经不会信她了。 果然,裴氏沉着脸低喝道:“放肆!张氏,你身为姨娘,怎么敢对姑娘如此无礼?”正常的情况下,姨娘只能算是半个主子,姑娘才是正经主子,哪怕是庶出的。 张氏松开手,表情却依旧狠戾:“太太,这件事还没查清楚呢,不能就这样给二姑娘定罪。” “还没查清楚?”裴氏冷笑一声,“是不是要侯爷明明白白的说二娘想要引诱他才算清楚?旁人给她留颜面,你可不要得寸进尺。” 张氏心中一凉,是啊,起因是什么一点都不重要,裴氏在意的是,二娘有没有动过不该有的念头……这就是,要下定决心惩治二娘了。 她指尖发凉,忙扑到赵时峰身边,眼泪簌簌掉下:“老爷,求您救救二娘吧……” 赵时峰眉头紧锁,面色复杂地看着张氏。 他心中的张氏,一直是像仙女般不染尘世,温柔和善,从来不会做出格的事。可今日,她不仅无缘无故掌掴自己院子里的丫鬟,还在众人面前又哭又闹,甚至想对无辜的三娘动手,全然一副泼妇的作态。 反观裴氏,虽得理不饶人了一点,但在盛怒之下还能耐着性子让二娘为自己辩白,实在是仁至义尽了,他若还是一味偏袒二娘,实在是说不过去了。 “先听听太太怎么处置吧。”他拍了拍张氏的手,沉声道。 张氏脸一白,老爷的意思是若非惩罚太苛刻,就不会插手了吗? 裴氏神色微微一松,看着脸色苍白的赵琳宜,缓缓道:“这次的事情你任意妄为,不守女规,让赵家在侯府面前丢了大脸,万不能高高提起轻轻放下。我罚你每日各抄两个时辰的《女诫》和《金刚经》,连抄四个月,期间没有我的命令不得踏出院门一步,不得让人替你抄。” 她瞧了一眼眼珠子直转的张氏,淡淡道:“说起来你也有十三岁了,和姨娘住在一起也不是个事,我便为你单独开个院子,就住在木樨居,今日回去便搬。” “至于你身边的这两个丫鬟,便发落到西边去做杂活,你从莹心堂走的时候只需带着行李,下人们我会为你准备好的。” 张氏闻言差点晕了过去。让她的琳儿每日抄四个时辰的书,岂不是一睁眼就要开始抄?还足足四个月不准踏出房门,琳儿那样活络的性子,怕是要生生憋出病来。她本想着到底在她院子里,她可以让旁人帮着抄一点,也有人陪她说话,可裴氏竟连这一点都想到了,要她搬出去还不能带丫鬟……她不能想象,裴氏派去的下人会怎样苛待琳儿…… 她转头握住赵世峰的手,眼波流转,十分伤心地看着他。 赵时峰心中微微波动,他与张氏这么多年的感情,从未厌弃过她,今日她的作态虽不妥了些,到底是出于一片慈母之心。他轻抚着张氏的柔荑,心中想着裴氏将二娘挪出去也是件好事,日后他去莹心堂过夜,便不会不自在了,但抄经书这一个,着实得太狠了些,四个月,谁受得了呢? “夫人,不如罚得轻一些,这连着抄四个月的书,会把孩子憋坏的。”赵时峰眼睛盯着张氏的娇媚容颜,却对裴氏开了口。 裴氏只觉得青筋直跳。怨不得二娘如此不知廉耻,张氏在孩子和下人面前就敢如此勾引老爷,她怎能不看一套学一套?她是大家闺秀出身,最看不惯就是这种上不得台面的妾室,她不屑于跟这种人抢男人,所以这么多年来,她一直把赵时峰当作聚宝盆,毫无感情可言。但今日张氏屡屡挑衅她作为当家主母的尊严,她实在无法容忍了。 “老爷此言差矣,妾身当姑娘的时候,老祖宗就是这样罚不懂事的孙女的,是以我们裴家是书香门第,姑娘们丝毫不愁嫁不出去。但二娘这性子,不好好拧一拧,怕是日后不好说亲呢。” 赵时峰皱了皱眉,还欲再说什么,裴氏又笑道:“这内宅的事还是妾身在行,老爷只管管好朝廷上的事便是。说起来,我二弟过些日子便要进京述职了,说不得便要留下来,这件事才是老爷该上心的。” 赵时峰心中一跳,裴氏的二弟?他对这位二舅兄可谓十分忌惮。 裴氏的二哥裴治是两榜进士出身,读书时就极有才华,本应该留在京城做官,但因为被方阁老看重,有意历练他一番,便把他放到了地方上做一个小小的知县。谁知饶是如此他都混得风生水起,短短三年就从知县做到了繁华的金陵的知府,前途一片大好。 如今这知府才做了两年,便要调回京来,必定是要被重用了。方阁老在内阁中的名望虽难以跟宋阁老相比肩,但也是难得的贤士,在圣上面前也是说得上话的,他如今也到了该评定职称的时候,可不能惹裴氏不快,开罪了二舅兄。 这样想着心中就有了决断。他松开了表情僵在脸上的张氏,对裴氏笑道:“夫人说得有理,只是不知道张氏在此期间能不能去看她?” 裴氏微微点头,嘲讽道:“二娘口口声声称张姨娘为娘,我也不好阻了她们母女之情,便半个月去看一次吧。” 赵时峰点头,算是达成了共识。他好歹为她争取了这一句,也算是全了情面了。 张姨娘面色骤变,瘫坐在地上。 裴氏不去看她,只敲打了一番在场的丫鬟仆从:“今日的事,若让我听到有半点风声传出去,你们也不用在府里当差了。” “是。”众人慌忙应是。这样的结果,还是托了二姑娘不得宠的福,若换了三姑娘甚至大姑娘,只怕会为了姑娘的名声把她们全都卖出去…… 意映见众人陆续离去,也准备走了。赵晴宜却喊住她,面露不悦:“方才不是让你不要来吗?怎么还是过来了?” 第五十一章 白二来访(1) 意映心说这不是很明显的事吗,你的脑子是倒着长的吗?面上还是笑得得体:“路上被三姑娘拦了下来,想着过来到底能帮姑娘早些把事情定下来,便走了这一趟,还望姑娘不要怪罪。” 赵晴宜点点头,方才她其实也看明白了,但她就是因为母亲那番话心里不自在,莫名想刁难她一下……罢了,到底是在身边伺候的人,这次也算是帮了她的忙,便不耐道:“知道了,你回去吧。” 意映应是,扭头走了。战局已定,无论张姨娘怎样哭闹,心系仕途的赵大老爷都不会再做什么了。果然,天下的男人都是一般,权势和地位,永远比“心爱”的女人要重要的多。 她不禁又想起了那伤情的回忆,一时走了神,便不小心在交叉口走上了一条偏远的小路。等她回过神来,却已经走了很远了。她笑着摇摇头,只得再走回去。 哪知树后突然走出一个人,她脸色骤变,低下头行礼:“见过侯爷。”心中几百个念头流转,他方才才惹了一身麻烦,怎么又出现在这种偏僻的地方?是太不把赵府放在眼里了吗? 徐宪已然换上了一身干衣服,目光沉沉地看着眼前这个女子,没有说话。 静谧的气氛越发让她有危机感,她硬着头皮开口道:“侯爷相比同奴婢一样,不小心迷了路,奴婢这就带您出去。”便转身急步向前走。 哪知才走了两步,就觉得有一股大力扯着她的手腕,硬生生地将她扯了回去,她猝不及防,差点跌在徐宪的怀里。 她面色突变,低头看着握住她手腕的那只手,心中怒火中烧:加上今日,她不过与他才见了三次面,他为什么会注意到她?为什么要来招惹她? “侯爷,您这是做什么?”意映压低了声音,语气却十分冰冷。她很害怕这时候会突然冒出来什么人,看见她与徐宪这个样子,那就真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看赵晴宜今日那醋劲,还不生吃了她? “本侯吗?”徐宪低低的笑,“本侯在等你啊。” 她听得这话一瞬间想学她家院子里的黄婶骂街,等什么等啊?你认识我吗? 徐宪见她气鼓鼓的样子,愈发觉得有趣,凑近了她的脸道:“说说看,上回为什么骗我们说你只是个洒扫丫鬟?” “侯爷就是为了这个?”热气吐在她的脸上,她却没有脸红,只觉得满满的不自在。这个男人脑子是不是有问题,这种问题有问的必要吗?她是谁,什么身份,关他什么事? 徐宪捕捉到了她眼中的不屑,慢慢松开了手,沉着脸道:“本侯也不过是偶然碰到你,便想问问这件事,你最好能说明白。”话音里全是威胁的意味。 “奴婢性格木讷内向,本就不擅长与人打交道,上回是看出了您是贵客,怕丢了赵家的脸,才请了知书姐姐来为二位带路。”意映应付道。 “木讷?我看却不像,你方才不是还要给我带路吗?”徐宪露出几分笑意,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自然是此一时彼一时,士别三日,也会有所长进的。”意映淡淡道。 徐宪笑了,好一个此一时彼一时,一个小丫鬟,在他面前胡编乱造起来如此自然随意,还真是有趣。 “罢了,本侯识得来时的路,你走吧。”徐宪摆摆手,放她走了。 意映行了一礼,便疾步离开了。徐宪微微地笑,他总觉得,这个小丫鬟是早就认识他并且十分怕他…… 意映低着头快步走了许久,然后回头一看,再没有徐宪的人影,才长出了一口气,放下了悬着的心。 她想到了养母一家,不由忧虑起来:徐宪今日敢对她这样无礼,来日指不定就会做成更过分的事情,她得早做防备才是。 她想了想,三日后她便能再回家一趟了,到时候也该好好部署一番。 待她走后,方才那条路的拐角处却现出一个人影来。 徐宪在那日申时离开了赵府,由赵时峰亲自将他送了出去。 这一场大戏终于落幕,赵琳宜悄无声息搬到了府中很是偏僻的木樨居开始抄经大业,张姨娘像是看清了形势,也不再哭闹,只是暗地里到处使银子,托人给赵琳宜多送些好东西。裴氏狠狠打了张氏的脸,赵嘉宜也达成了心愿,可谓有人欢喜有人愁。 意映全然不在乎,只在三日后的清晨早早离开了赵府,回到了家中。 她将这些年来得到的赏赐都清点了一番,找借口去了广平巷一趟,直忙到下午未时才回家。本准备回家倒头就睡,却不料来了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 “知岚,你可算回来了。”白明远坐在桌子旁,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扣着楠木桌。 意映愕然,她还当那日之后养父以已将她许配给表姑母家的表兄为借口拒绝了唐姨之后,唐姨便不会再让白明远登门了呢,这是闹的哪一出? 她看了一眼秦氏,发现她的表情很复杂,她心里咯噔一下,佯装无事地给白明远斟了一杯茶,笑道:“白二哥找我有事?” 白明远眼中闪着光,十分兴奋的样子:“你猜我这次跟着我爹做生意,听说了什么?” “听说了什么?”意映装作不明所以的样子。 “自从听秦姨说了你的身世之后,我就在想方设法打听京中权贵之家的秘闻,却苦寻无果。谁知前日跟程家的一个旁支子弟谈生意的时候,无意中听说了一件事……” 意映手一抖,程家?那不就是…… “原来薛家大房夫人,也就是圣上唯一的胞妹,有一个嫡女四岁时曾在中秋节时走丢过,后来虽然找了回来,却受了惊吓,大病一场,怎么都不养不好。 太后娘娘笃信风水和命数,找了位大师算了一卦,大师说这是被冲撞了,要在与她命格相当的风水宝地养些个年头,才能见效。后来就选定了长公主的汤沐邑,这些年来那郡主就一直养在汤沐邑,未曾回过家去,长公主每年都会去汤沐邑陪郡主些日子……” 第五十二章 白二来访(2) 意映眨了眨眼,心中一片骇然,她从没想到白明远可以查出这些事情来,毕竟后者不过是一个小商贾,这一部分虽是皇家对外的说辞,但也不是寻常人能知道的……他竟能通过程家的一个旁支,联想到她的身世上去,果真不凡。 程家,就是薛家二房的老夫人程氏,也就是她的亲祖母的娘家,知道这件事的来龙去脉,的确不足为奇。 白明远继续道:“这件事看起来没什么可疑的,但我一想到你那块玉佩,便觉得这不会是个巧合。你来周家的时候,也是四岁左右……” “所以,我在想,”他看了一眼意映,咽了咽口水,艰难道:“也许你就是那个郡主……” 在查出这件事之前,他虽然已有心理准备,却从没想过她的身份会如此显赫,简直让他连仰望的资格都没有…… 他心里也不敢确定,生怕弄错了,给知岚带来灾祸。可与程家的人碰面之前,他找了很多生意上的朋友,几乎把京中的每户权贵的明面上的事都查了一遍(毕竟子嗣是大事,瞒也瞒不住),却没发现任何异样,唯有长公主在的薛家,因为涉及到皇室,费的时日久了些,但没想到查到最后,竟真成了最有可能的一家…… 意映扶额,这可怎么办,她不想把白家也卷进来啊。白明远虽是一片好心,但在这权贵云集的京城,薛家暗地里随便一个敌人轻轻一动就可能使白家承受覆灭之灾,若真到了这种境地,她一定会内疚死的…… “白二哥,这也只是你的猜测,事关重大,还是多调查些日子吧。”她笑着对白明远道。 白明远却较了真,认真道:“我本也不太确定,可前些日子听说珍宝阁的人在南街一带找一枚玉佩,它的形状和玉质我都记下来了,方才秦姨也把你的那个拿给我看了,确实是一样的。” 意映看向秦氏,秦氏点了点头,微叹了口气。 她心中隐隐有些期待。上次之所以去珍宝阁,一方面确实是要逼秦氏承认玉佩的来历,另一方面则是也想给母亲报个信,让她知道她平安,母亲果然已经在找她了。 “知岚,倒不如我们将这玉佩的事透个口风出去,看看薛家的反应……”白明远看着意映的神色,提议道。 意映摇摇头:“白二哥,即便真是如此,但那在找这枚玉佩的人未必就是友非敌,这么多年过去了,长公主一直没把郡主找回去,这突然的举动,也未必是好事。”反正白明远也不知道内情,她还是得稳住他,不能让他贸然行事。 白明远想了想,觉得有道理。京城这些权贵之家,背后的水有多深,他无从得知,贸然将这事抖落出去,说不定会害了知岚。 “那你觉得,该怎么办?”全然一副要帮她的样子。 “不如这样,白二哥你暗中多留意长公主的去向,现在能确定的就是长公主对女儿不会有敌意,届时再寻个时机试探一番,许会有用。”她现在心中很牵挂那一件事:前世母亲在据汤沐邑不远的一间寺庙里遇刺,虽没伤着性命,却不慎从高处掉了下来,落得一身伤,身体渐渐不好了起来,所以前世圣上一刺激,她的身子就受不了了,当场吐了黑血…… 当时那一群叛贼被抓到后,一口咬定自己是三皇子派来的,虽然皇上太后和她母亲都不相信,但堵不住悠悠众口,百姓们都在议论三皇子是不忠不孝之人,竟然刺杀想来待他不薄的亲姑母……太子的名望则大大提高,逐渐成为能影响朝局的主要势力…… 她如今想来,当时的事恐怕和孙司南与太子脱不了关系,能在汤沐邑附近搞鬼,除了母亲的心腹或是权力极高者,没人能办到。而三皇子素来对母亲很敬重,薛家手上又没有兵权,根本找不到半分刺杀她的理由,唯有出于陷害的目的,才是合理的解释。 这场刺杀,究竟是一时兴起,出手陷害还是蓄谋已久,她无从得知,所以在她回薛家之前,也得注意下母亲的安全。 白明远点了点头,赞同道:“这话有理,我会让人注意的,你什么时候决定行动,再告诉我。” 意映看着白明远,心中阵阵感动:她从未料想到,她拒绝了两家的亲事,还能被这样真诚对待,她从未向他寻求帮助,他却在背后为她跑前跑后,探听各路人的消息……这其中费了多少时间和精力,她不用想都知道。 “白二哥,多谢你了。”她行了一个拜礼,真挚道。 白明远神色微动,朗声笑道:“不必客气,不管你是什么身份,我永远会像对亲妹子那样对你。我走了。” 意映面色复杂,她欠他许多,日后,她会慢慢还的。 她扭过头,发现秦氏已是泣不成声。 “娘……”她明白她在想什么,但有些事情,总要去面对的。 秦氏哭了好一会儿,意映就在旁边为她拧帕子。 过了片刻,她心情平复,细细地将意映看了一遍。她抚了抚女儿瀑布般又黑又直的长发,感慨道:“我就知道,我的岚儿,不是什么平常的姑娘,只是没想到,来历竟如此不凡……” 她抱住秦氏,红着眼,没说话。 秦氏接着道:“真好,日后等你回了那地方,就能活得像个小公主一般,衣食无忧,还能嫁个很好的人家。只是,那里面的人心思多,也不知道你这个性子,会不会吃亏……”她絮絮叨叨,说尽了一个母亲的心事和忧虑。 “娘,您不必担心,我一时半会儿还不会回去。”意映低声道。 “为什么?”秦氏愣住。 意映抬起头,看着秦氏:“在回去之前,我要确保你们的安全,赵家会不会将我视作逃奴,薄待你们,这都是未知的。更重要的是,我一直想知道的事情,娘您还没有告诉我……”那件事,才是真正关乎周家人性命的事。 秦氏滞住,知岚确实比先前心思缜密了很多,她能猜到自己没有吐露出全部的实情,可她觉得,这件事还是不说为妙。 第五十三章 母亲去向(推荐票加更~) “娘没瞒过你什么事,你不要多心。” 意映不信。不管是旁人有意的谋划还是单纯的人口拐卖,她当时作为一个吓到连话都说不全的四岁小童,都绝无可能从那种地方逃脱。所以,秦氏说是在街上把她捡了回去,纯属是无稽之谈。 她想到姨母秦珍是个人牙子,心中就有几分忐忑,她不知道秦氏是否参与了这件事,不知道假如真是这样她外祖母和母亲会怎样看待秦氏,不知道自己能否保得住她,所以,她必须在回薛府之前将事情搞清楚,这样日后万一有什么事情,也能更轻松的应对。 “娘,您不肯告诉我实情,我怎么敢贸然回那个家呢?”意映摇了摇她的手,咬唇道:“我不清楚当年的走失到底是精心谋划还是意外,也不清楚自己有没有潜在的敌人,就这样回了薛家,只怕会被人吃得连渣子都不剩。”她没有办法,只能用这个借口让秦氏心软,养恩不可忘,无论当初的真相如何,秦氏这些年对她的好她都记在心里,她也相信,秦氏是真心把她当作女儿来养的。 秦氏面色一变,嘴上仍道:“你是郡主,他们怎么敢欺负你呢?不要多心,你那公主母亲会护好你的。” 意映见她表情松动,明白这事儿有了转机,趁机再逼秦氏一步,嘟着嘴道:“我不管,娘您一日不肯告诉我,我就一日不回去。” 秦氏被逗笑了,戳了戳她的脑袋,道:“小鬼精儿,我还巴不得你不走呢。”说着又有些伤情,过了一会儿,她叹了口气,道:“罢了,当年的事好些已经记不清楚了,你容我再想想,我过几日告诉你。” 意映大喜过望,又抱着秦氏说了半天的悄悄话,秦氏心情也慢慢好起来,喜笑颜开的,时不时的同她开个玩笑。 到了晚间,周池与周朗回来,又是一番热闹。 但吃饭时,周朗整个人却透着忧伤的气息,连筷子都没动几下。 意映忍不住拿手戳他,奇道:“这是怎么了?难道今天的饭菜不合你口味?” 周朗十分哀怨地看了她一眼,十分委屈道:“妹妹,你以后是不是就不是我妹妹了?” 意映和周池夫妇都愣住了。 “方才我听到爹娘说话了。娘跟爹说,白二哥已经找到你的亲爹娘了,过几日你就会离开我们。是不是?”周朗捣着手中的筷子,没敢看意映的表情。 秦氏和周池也放下了筷子,表情有些伤感。 意映眼眶一热。 她哥周朗,明明比她大两岁,却仍像个长不大的孩子,日日只知道学算账和吃。对她而言,白明远是哥哥,周朗则是弟弟,她会时时照看他的心情,给他送吃食,完全充当着姐姐的角色。他活得那样没心没肺,快快乐乐,让她羡慕又想要保护…… 她养父周池,在这个家里永远是顶梁柱的角色,微笑必须是第一个,落泪必须是最后一个,必须掩饰自己的情绪来让其他家人安心。这些年来他也是将她看作掌上明珠养大的,也正是因为他对女儿的喜爱,秦氏当年才会做出将她带回周家的决定…… 这些人,都是世界上最爱她的人,她也是如此的舍不得,但为了保护他们和其余爱着的人,她也必须有所承担。 她轻轻拭去眼泪,对着哥哥逗趣道:“哥,你能将我看得比吃食重要,我很高兴。” “……”周朗白她一眼:“你能不能严肃点?”语气却轻快了许多。 “我很严肃啊。没事没事,日后我还会经常回来看你们,哥你就当我嫁人了呗,小媳妇儿还会三天两头回娘家的,别担心,我会给你带好吃的。”意映眨眨眼,戏谑道。 其余三人瞬间觉得气氛变了,秦氏笑道:“瞧你这说的什么话?大姑娘家的,也不知羞。” “看来岚儿是想嫁人了……”周池打趣道。 意映脸一红,养父很少这样跟她开玩笑,这样说的她倒真有些不好意思了。 “就是就是,怨不得这样急着要走,原来是想嫁人了。”周朗接口道。 “哥哥你可少打趣我,等到你娶了媳妇,还不知道是什么光景呢,指不定把你娘和你妹妹都抛到脑后了呢……” “瞎说,媳妇儿不过是外人,哪有你们重要?” “这话可不好说,朗哥儿,你那交好的马家小子不就是个典型吗?” “……” 一家四口又嬉闹了一个多时辰,才各自回房睡觉去了。 第二日早晨,周池和周朗跟府里请了事假,一家人绕着京城好好转了一圈。 意映心知这也许是他们一家人最后相聚的时光,也十分珍惜,玩得很尽心。 第三日,意映又回到了赵府,开始了另一轮每日重复,百无聊赖的奴仆生活。 但这次却没有持续太久,因为在回到赵府的第五天,她收到了白明远托人传来的信。 信中说,长公主昨日已出发去了汤沐邑,说要去看望小郡主顺便到安平的东山寺上香,这一去许会呆上半个月。 她心中一跳,东山寺,那不就是前世她遇刺的地方吗?她顿时心乱如麻,一刻也呆不下去了,想立时就跟过去阻止母亲。那刺客在暗,何时动手是无法预料的,若东山寺便是他们选定的地点,也许不会再等到明年,就会开始行动了。 她找到赵晴宜想要请事假,赵晴宜这回却没有应。 “你前些日子刚回过家,有什么事情没在那时候办好是你的不是,我愿不愿意答应是我的事,你明白吗?”赵晴宜看着她,淡淡道。 她无可奈何,只能应声退下。明川池事件之后,她能感觉到赵晴宜对她明显的疏远,许多事情都是叫上知书而不叫她,但由于她的目标并不是成为一名丫鬟中的楷模,所以也没有在意,反而乐得清闲。但这个时候,倒真有些不好办了。 她愁眉苦脸的,不知如何是好,便去了府里的花园散心,顺便想想办法。 第五十四章 翻墙少女 赵家的花园中不乏一些稀奇品种的花,此时天气还未完全转凉,是以花大多还没谢,姹紫嫣红的一片,散发着清新的芳香。 只是她却心事重重,无心赏景。她坐在石凳上,手指有一下没一下扣着石桌,想着怎样从赵府出去。 突然,她瞥到墙下一颗大石头,灵光一闪。 现在最要紧的,是从赵府出去,给母亲报信。怎样出去不重要,只要她回了薛家,赵家的人都会认定她是逃奴,都会迁怒于周家人。反正她已经想好了周家人的退路,也不怕他们来这一出。 那,不如,翻墙出去吧? 她比划了一下自己的身高,墙的高度和石头的高度。赵府这一片的院墙比其他地方矮上一些,是最好的突破口,她努力一下,应该是可以翻出去的……虽然这种事,她加上前世的生命,将近三十年都没做过…… 不管了,总比眼睁睁地看着奸人奸计得逞来得好。 她咬了咬牙,便起身去了旁边。踏上石头之前,她看了看周围,没人,太好了。 她站在石头上,双手扒住墙的上沿,右脚努力去够,却发现自己低估了翻墙的难度。她的右脚虽然能毫不费力地够到墙的上沿,双手的力度却不能支撑她的另一只脚也腾空到安全的高度…… 尝试了四五次之后,她终于成功爬了上去,正要翻到外侧,却发现裙子被内侧的瓦片挂住了,怎么取都取不掉……一时进退两难,十分狼狈。 “喂,你在干嘛呢?”墙下一个少年忍不住开口道,声音中全是笑意。 她吓了一跳,差点从墙上摔了下去。幸好反应的快,一只手抓住了墙沿。 少年也被吓了一跳,急忙走到墙边,帮她把挂住的裙摆取了下来,然后向她伸出手。 她看见少年的面容,愣了一下,然后将手递给了他。少年轻轻一带,她便安然着陆了。 “连……公子,你怎么会在这儿?”意映整理了下仪容,装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的样子,象征性地打了个招呼。说完才觉得不对,这是赵府的内宅,他一个外男怎么进来的?又为什么要进来? 连靖谦看的好笑,却对她随意问的问题犯了难。 他是跟着徐宪来侯府办事的,徐宪在同赵时峰交谈寿字奇石的事情,他听得无聊,便在一旁悄悄看着风景。他所在的地方是赵府最高的建筑慎德楼的二楼,能看见整个府里的景象。他随意一瞥,便看见南边的花园里有个绿衣服的姑娘正在翻墙,他觉得奇怪,便多看了几眼,随即认出了她就是当日在南街替他解围的那位姑娘。顿时便有些坐不住了,寻了借口悄悄跑到了这个地方,想看看这个神秘的姑娘要做什么。 哪知一来便看见了她的窘态,卡在半空中下不来也过不去,从侧脸都能看出十分纠结的样子,他觉得很好玩,便出了声,谁知差点害她掉下来。不过,幸好他武功好,力气大。嗯,没错。 只是他虽对这位姑娘充满了好奇和好感,但他潜入侯府的事情也太重要了些,他有些犹豫要不要跟她说。 “我只是随便问问,你不用解释了。”意映看他一脸纠结,便笑道。这一会儿她脑子已经清醒了,想到他前世武功好到能悄无声息地将她从侯府救出去,又想到他这时潜伏在徐宪身边,瞬间什么都想明白了,所以自然不再多问。 连靖谦却有些惊讶,他莫名奇妙地跑到别人家内宅来,换做是谁都会心怀疑虑的,这位倒是心大。 “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连靖谦看着意映,笑得如同三月的日光。他在想,她会不会将真实身份告诉他。 意映张口便道:“我叫知岚,赵府的家生子。” “家生子?”连靖谦重复了一遍,挑了挑眉。他可不相信,哪个家生子会像她这样,对珍宝阁的事了若指掌,又莫名奇妙地不走前门翻院墙?难不成,她也是出于某些目的藏身赵府?他暗暗猜测,但却不明白这个在京城毫无根基的四品官儿的家里有什么好藏的。 意映见他的神情,知道他是半分也不信的,但也只能耸耸肩,她现在这副模样,便是跟他说实话他还是不会信,何必呢? 连靖谦见她耸肩,更觉得有趣。明明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身量都还没长齐,却一副看透世间事的样子……不过见了三次面,他还是第一次近距离地仔细看她的脸。巴掌大的脸上有一双明亮而安静的眼睛,两弯柳叶眉微微蹙起,像是有什么心事,面容白净,身材娇小,诚然是个漂亮的小姑娘。 “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她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心虚地问道。 连靖谦笑着摇摇头,突然神色一变,低声道:“有人来了,我先走了。”继而闪身躲进了花园。 她暗暗咋舌,这速度可真是惊人。 “知岚姐姐,大姑娘喊您过去。”一个穿桃色衣服,有些面生的小姑娘走了过来,笑容甜甜的。 她仔细想了想,依稀记得她是在二门上当差的冯婆子的侄女,也没有起疑,跟着她去了。 连靖谦则趁二人不注意,悄悄回了慎德楼。谁知回去之后徐宪的小厮却一脸焦急:“钱爷,您可回来了。” “侯爷呢?”他扫了一眼,发现徐宪和赵时峰都已经不在这儿了。 “侯爷刚才要找您,您却迟迟没回来,侯爷便自个儿下去了,我还寻思着许是找到了您……” 连靖谦眉头一皱,他回来的路上倒并没有见到徐宪,难不成他是去私会他那位未婚妻,赵大姑娘了? 他对他们二人之间的风月之事却不感兴趣,便回到了栏杆旁边,看风景。 意映跟着那小丫鬟,却越想越不对劲。方才只顾跟连靖谦说话了,却没想到他定是跟着徐宪来的,那岂不是说徐宪现在也在这个府里的某个地方?她心中发怵,却发觉那小丫鬟走上了一条偏远的路,不禁暗暗生疑:“姑娘在哪儿呢?” “回姐姐,姑娘在前边的亭子里等你呢。”小姑娘嘻嘻的笑。 那亭子周围种着桃树,还有一条小溪流从旁边穿过,发出潺潺的流水声,十分的幽静雅致。 她不禁寒毛直竖,现在的赵晴宜对她这样冷淡,怎么会约她到这种地方说话? 她下意识地扭头便走,却还是晚了一步。 第五十五章 告密危机 红衣裳的小姑娘接过赏钱,欢天喜地的走了。 意映冷着脸,看着又一次用手钳住她手腕的男人,她没记错的话,长信侯府如今的经济状况还很不如意吧,竟还有闲钱请一个小丫鬟把她骗过来? “你要做什么?”意映戒备地盯着他。 徐宪挑了挑眉,竟然连敬语都不用了,这丫头还真是大胆。 他一言不发,将她拉到了亭子里。 意映挣脱不开,只得任由他拉着。 到了亭子里,徐宪仍旧没将她放开,只是让她坐下,继而低声笑道:“你是赵晴宜的大丫鬟?” 意映白他一眼,这件事他上次分明问过了,这次又是要问这个无聊的问题吗? “是,怎么了?”她没好气地道。 徐宪笑了笑,还真是半点都不客气啊。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自他那日跟她说过话后,就再也没能忘记她的容貌和有些软糯的声音。初次见她,她像一只受惊的兔子,竭力掩饰自己的存在,这一回,却像个倔强高傲的小母狮,丝毫不惧地瞪着他,似乎完全不将他放在眼里。这样特别的人,在他的观念里,就是该占为己有的。 “没怎么,就是觉得,这样一来你就会跟着你家姑娘一同入侯府,你长得也还有几分姿色,到时纳为通房,主仆共侍一夫,倒也算是一桩美事。”徐宪看着她,漫不经心道。 意映瞪大了眼睛。她记得到目前为止,她跟他说过的话,十句都不到啊,这个男人,究竟是怎样的心态啊? 她虽然不明白他究竟是怎样想的,但她明白,无论是赵晴宜,他府上的通房,还是他前世今生都莫名放在心上的她,在他眼中,都只是玩物而已。女人对他而言,比不得仕途,比不得名声,比不得权势,就如同被他豢养的鸟儿,喜欢时就逗弄几下,但若是弄脏了他的衣服或是不小心啄到了他的手,都会被弃若敝屣。 她如今看得有多通透,当时就有多伤情。重来一次,她不恨赵晴宜,不恨裴氏,但她真的是,厌极了眼前这个男人。 “侯爷想多了,姑娘如今已经厌了我,不会带我去侯府了,至于通房人选,姑娘身边还有许多美貌如花的婢女,侯爷另择一个吧。”她对上他的眼睛,直率道。 徐宪皱起了眉,低头看着意映:“为何会厌弃你?” “这奴婢就不得而知了,奴婢还有事,烦请侯爷让奴婢离开。”她皮笑肉不笑地道。她还急着去见她母亲,哪有功夫和徐宪在这里耗? 徐宪闻言松开了她,她松了一口气,起身准备离开,却又被徐宪用手臂推到了亭子的柱子上。 “寻常奴仆若是失了主子欢心,都会急得上蹿下跳,试图挽回。怎么你,却是一副不挣扎的态度,甚至,还有点高兴?”他低头看着她,似笑非笑地说。 这到底跟他有什么关系啊?意映要抓狂了。这个亭子实际上也并不很偏僻,万一让人看见了,她就完蛋了。 徐宪贴近她,轻轻道:“你的反应,我有些不满意。所以我现在,想印证一件事。” 意映警铃大作,戒备地看着他。 徐宪贴的越来越近,几乎要贴上她的唇了。她很想后退,却无路可退,脑子里突然飞速闪过前世的种种。 徐宪蓦然停住了,看着她不说话。他自小就会察言观色,能从一个人的眼睛里看出许多情绪。方才的一瞬间,他突然在这丫头的眼睛里,看到了许多情绪,有厌恶,有憎恨,有伤心,有绝望,有怀念,有无可奈何,还有一点点微不可察的……情意。 这些情绪突然砸向他,让他的心猛地皱缩了一下,这种感觉,就像是面前这个女子,已经认识了他许多年,同他经历了许多事一般。 他很是不解,自己不过见了她三面,她为何会对他有这样多的情绪? 连靖谦正在慎德楼上观察他们二人的动向。他是习武之人,视力也比寻常人好上一些,是以刚刚稍微一搜索,就看到了他的两个目标人物。只是让他意外的是,徐宪竟然不是在与赵大姑娘相会,而是在跟名义上是赵大姑娘的大丫鬟的知岚私会…… 虽视力惊人,但终究离得有些远,是以他只能看到二人离得很近,看不清意映是被强行拉住的。他心中暗暗猜测,也不知道这位知岚姑娘是真的对徐宪动了情,还是出于某些目的要接近徐宪,难不成,他们的目的竟是一致的? 他心中想着这件事,再一抬头却发现场面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 南屏已经为一件事好几天睡不着觉了。 中秋节那天二姑娘犯了事,被太太关进了木樨居,四个月都不能出来,至于什么原因,她不清楚。但更让她在意的是另一桩事,那一日不仅二姑娘出了事,她还恰巧看见了侯爷同知岚离得很近,在一个偏僻的地方说话。她觉得这其中必有蹊跷,说不定还能成为她翻身的契机。 她想到这儿就暗恨知岚,若不是她不肯帮忙,她也不会在她那表姑面前丢了大脸。 她将想调院子的事跟那表姑蒋妈妈说了,她倒是答应的爽快,但却开口要十两银子。这都顶得上她一年的月钱了,但她想着自己还留着去年给太太报喜她娘家弟妹生了个大胖小子时,太太赏的一块玉件,大抵能值得了这个价钱,她一咬牙,便应了。 蒋妈妈见她答应的爽快,也很高兴,钱还没到手就开始为她打点了。哪知回到家中,她却发现自己那个玉件已经不知何时被嫂子摸了过去,她气不过,便跟嫂子争了几句,她娘和哥哥却都向着嫂子,说嫂子持家不易,她身为蒋家的人也该为蒋家想一想云云。 她无可奈何,只得同蒋妈妈说此事作废了。蒋妈妈打点到一半,却半分银子都没捞到,怎能不气,就开始跟府里的各路人数落她的不是。这话说多了,自然也传到了四小姐的耳朵里,她还为此受了一番敲打…… 所以这几天她一直在留意侯爷的动向。今日她走在路上,听说侯爷来访,心中一喜,急忙去寻知岚,竟真的让她发现一个脸生的小丫鬟领着她去了一个偏僻的地方。她再悄悄跟上去,竟发现侯爷抓住了她的手腕。 第五十六章 身受杖刑 她心中狂喜,果真如此,这样一来,她就可以利用这次机会,顺利进入明瑟居了。 她立即跑着去了明瑟居,所幸离得不远,很快就到了。 明瑟居里的丫鬟都认得她,知道她与知岚交好,也没怎么拦着便放她进去了。她急匆匆地进了明瑟居的正房,向赵晴宜说明了她看到的情景。 赵晴宜脸色一沉,搁下了茶杯便匆匆出了门,几个丫鬟也跟了上去。 赵晴宜小跑着到了那亭子附近,果然看到知岚靠在柱子上,徐宪贴得很近的在同她说话。她不由怒火中烧,想到裴氏之前说知岚是最合适的通房人选,不由暗暗腹诽:这样不安分的丫鬟,怎么能让她做通房? 不知道为什么,她第一眼看过去,就是不觉得错在徐宪,就是觉得 是知岚勾引了他。 “你们在做什么?”她阴沉着一张脸,叫喊道。 徐贤听见声音,脸色微变,不急不迫地放开了意映。意映不由闭上了眼,果然人倒霉起来,喝口水都要塞牙缝,不想让谁出现谁偏偏出现,不想让什么发生什么偏偏发生。 这种场面都让她看到了,她也没什么可以辩驳的了,只能静候处置。 赵晴宜见他们二人都不说话,更加恼怒,对着徐宪道:“侯爷,你能解释一下这是怎么回事吗?” “解释?有什么好解释的?左右她是你的丫鬟,要同你一道嫁到侯府的,都是我的人,我这样又怎么了?”徐宪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意映暗道还真是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作态啊,分明自己是当事人,却全然不把未婚妻放在眼里,只是,她恐怕就要遭殃了。 赵晴宜觉得自己要被气死了,但当她看到容颜姣好的意映面色平静地站在那里时,顿时怒火就被转移了。定是她,因为她狐媚,勾引了侯爷,侯爷才会如此待她,上次二娘也想如此,侯爷却看都不看她一眼,偏偏这一次,却要维护这个知岚……她这些日子委实太过手软了,就应该把她悄悄发卖出去才是。 “虽是这个道理,但她现在毕竟是我的人,我要惩治她一番,侯爷没有意见吧?”赵晴宜笑道,那笑却没有直达眼底。 徐宪有点奇怪,这种场面,她难道不该同他大吵一架吗?正是因为这样想,他方才才没有好言好语地同她说话。哪知她第一反应竟是要惩治这个丫鬟,可真是让他长见识了。 “自然。”他笑了笑,便走了。他现在也不该和她起冲突,不过是一个丫鬟,到底主仆一场也不至于将人打死,方才意映油盐不进的样子有多少让他动了点怒,小惩一番也是好的。 连靖谦在楼上看得则有些愣神,这种情况下,一般不都是要双方为了这丫鬟的去留大吵一架然后不欢而散吗,怎么徐宪这就回来了,留那小姑娘一人应付赵晴宜?他眉峰蹙起,心中有些担忧。 意映自嘲地笑笑,前世她真是瞎了眼,甘愿当这种男人的平妻。她看向怒气冲冲的赵晴宜,笑了笑:“姑娘,若我说是侯爷派人骗了我到这儿,你信吗?” 赵晴宜冷冷地看着她,一声令下:“来人,把她给我带回明瑟居的庭院里,准备好杖刑要用的工具。” 她心中一跳,杖刑?赵晴宜还真狠得下心去啊。还要在庭院里打,是想让她在明瑟居的下人面前颜面无存吗? 意映被架着回到了明瑟居,便见庭院里放了两个并起来的宽板凳,立着三个五大三粗的婆子。 伺候的丫鬟们都躲进了房里,不敢在这儿看热闹。 赵晴宜托起她的脸,眼中淬着毒,嘲讽道:“你爹娘还在外院当差,若是告知了我母亲,定然是还要审问一番的。这件事我一定会告知母亲,只是我既然已经亲眼看到,便不会容许你轻易脱罪,这二十大板,你便先受下吧。” 她头皮发紧,二十大板,她是想把自己活活打死吗? 两个婆子闻言便将她按在板凳上,她挣扎不得,另一个婆子则拿起了杖刑用的板子。那行刑的婆子毫不手软地打下一板,她嘶地一声,差点疼晕过去。 赵晴宜在旁边看着这阵仗,却有些看不下去,她虽狠得下心用这种法子惩罚下人,自个儿却有些害怕,便道:“你们用心打,二十下,一下也不准少,一下也不准轻。”便匆匆带着丫鬟走了出去。 意映咬着牙,虽隔着衣料,却好像没有任何用处,每一下都疼得要命。打到第八下的时候,她的意识已经有些不大清楚了。 连靖谦赶到的时候,便见庭院里只有三个婆子同知岚四人。那三个婆子围着知岚,正在施杖刑。他心中一怵,那赵大姑娘,小小年纪,可真是下得去手。 知岚背对着他,一下一下地受着,却没发出半点声音。他看得有些不忍,便听见那持板子的婆子开始喊数:“八”,“九”,“十”。 他惊呆了,都打了十下了还不见停,莫不是要打二十下?寻常的青年男子打二十下都要去了半条命,更何况这个尚未及笄的小姑娘,只怕有性命之忧吧。 不管为了什么,也不该就这样白白地丢了性命才是。 他有了决断,便不再迟疑,在那第十二下落下之前,出手将三个婆子打晕,将意映抱了起来逃走了。 意映突然觉得身体一轻,像是在快速移动,虽然已经痛到麻木了,却也没再听到板子落到身上的声音。 她挣扎着睁开眼,见到一张熟悉的脸,松了口气,喃喃道:“连靖谦,你来了啊。”然后又昏了过去。 连靖谦脚步一滞,他记得,他从来没跟她说过自己叫什么吧,她怎么会知道自己的名字?他面色复杂地望了她一眼,终究没再追问这种状态的她。 跑了一阵,他看见了赵府的院墙,心道:若是再往前跑,便是人多的地方了,她在这赵府的处境,他还真不知道,倒不如就这样翻出去,去外面给她找位郎中瞧一瞧伤,并且,她刚刚似乎也是想出去的。 只是他看着面前的院墙,却犯了难。他是时常翻墙,但抱着人,还是位深受重伤的姑娘翻墙还是第一次,万一再伤到她,他可就罪过了。 但想了想,也实在没有别的解决办法了,只好咬咬牙,推了一下墙,脚尖发力,越了过去。 倒是成功越了过去,但着地的时候由于不适应这种新的平衡状态,身子一歪,意映的右臂就要擦上地面。他急忙调整状态,将意映护住,落地时他的右半身则重重砸在了地上。 第五十七章 临行安顿(1) 他有些吃痛,却仍旧面不改色的将意映抱好,在路边叫了一辆小马车,向着最近的一家医馆去。 上了马车,意映渐渐恢复了意识,睁开眼环顾了一下,低声道:“这是要去哪儿啊?” “去医馆。你感觉怎么样,还能撑的住吗?”连靖谦看着她,关切道。 “嗯,没什么的,”意映笑了笑,抬眼看他,声音很虚弱,“能不能请你送我回家,我不想去医馆。” 他皱紧了眉头,斥道:“别逞强了。十一下大板,半条命都没了,亏得你一声也不叫,我既然救了你,自然要好事做到底,别想了。” “你还真是喜欢做好事。”意映低低的笑。 连靖谦挑了挑眉,他怎么不觉得?他救她,不过是心存内疚,若是当时她翻墙的时候帮她一把,她也不至于卷进后面的事情里,他大抵也猜到,她是被骗去跟徐宪会面的,这可真是无妄之灾。 “那你可不可以去我家,帮我跟我爹娘传个话?”意映想了想,道。 “是有什么要紧事吗?”连靖谦皱眉,他并不放心将她一个人留在医馆。 “对,你将我从赵府救了出来,我爹娘却还在府里当差,我怕会牵累他们。”意映蹙着眉,一脸忧虑。 还真的是家生子?连靖谦讶然,愈发觉得疑惑。 意映强撑着说了三个地址,连靖谦一一记下,马车便在这时停住了。连靖谦抱着她下了车,意映这才发觉二人亲密的姿势,脸有些红,强装无事。 进了医馆,便有一个小伙计迎上来,看见他怀里的意映,惊道:“哟,这位姑娘是怎么了?” “挨了板子,劳烦请一位女大夫来速速给她瞧瞧。” 小伙计一脸惊讶,这么个娇滴滴的小姑娘,谁会狠得下心打她板子啊?忙领着他们去一个房间,将意映放在床上,然后小跑着去了里间,请大夫去了。 不一会儿,便见一个中年妇人撩了帘子进来,面相倒是很和善,平易近人的样子。 她三步两步走到床前,先是给她诊了脉,皱起了眉头:“气血上涌,脉象很不稳定。”然后侧着头问连靖谦:“她挨了几个大板?” “十一个。” 妇人脸色剧变,道:“这也太重了些,”吩咐那小伙计道:“消沉,快去拿外伤药,我要给这位姑娘上药。” 连靖谦拦住了那小伙计,掏出了一锭十两的银子,淡声道:“拿你们医馆里最好的药给她用。” 那小伙计眼前一亮:“您倒是出手阔绰,好嘞,小的一定照做。”一溜烟跑了。 他又看向那中年妇女,拱手道:“烦请大夫帮我好好照顾她,我还有急事在身,便先走了。” 中年妇女笑了笑:“尽管放心,这一带的人们都知道我的医德,不会把你这小娘子怎么样的。” 连靖谦也不想辩驳,又拱手道了谢,才匆匆离开。 意映见他走了,笑了笑,将事情交给他办,应当是不会出差错了。那女大夫见她笑了,奇道:“你这小娘子倒是看得开,受了这么重的伤,你相公不在这里陪你反倒去办事了,你就一点不生气?” “……” 意映骤然觉得,这个女大夫长了一颗八卦的心。 罢了,自称是已婚妇人总比说是未出阁的闺女安全些,只是要借用一下连靖谦的声名了。 她呵呵地笑,也不解释。 那女大夫给她上了金创药,虽说并不是药中精品,却也很见效,擦上之后疼痛减缓了许多,清清凉凉的。 “小娘子,你这伤还得养个十天半个月,每天都得敷药。虽说没伤到骨头,但咱们女人家,生来就比男人娇弱些,这种伤若是不看重,以后影响到子嗣也是有可能的。”妇人嘱咐道。 意映点点头,感激道:“多谢大夫您了,我会记住的。” 她便在她床前放了五六瓶金创药,道:“这些是半个月的量,应当足够了。你那相公什么时候回来?我这小医馆不能让你久留,没准什么时候病人多了你就得把这房间让出去。” “大抵要一两个时辰吧。” “那就好,我先出去了,你自个儿歇一会儿吧。” 意映点点头,确实有些晕,便闭着眼睡过去了。 再一睁眼,便见白明远红着眼睛坐在床边,身后是风尘仆仆的连靖谦。 “白二哥……”她唤了一声。 白明远这才注意到她醒了,忙道:“感觉怎么样,好些了吗?”又懊悔道:“受了那么重的伤,哪会好的那么快……” “用了这医馆里最好的金创药,已然是舒服了许多了。”意映笑着看了一眼默不作声的连靖谦,温声道。 “对,还没谢过这位连兄弟呢,多亏他将你救了出来,又去给周叔秦姨报信……” 这样说来,事已经办成了? 她期待地看着连靖谦,连靖谦笑了笑,道:“你爹和你娘还有你哥哥已经带着些贵重东西,搬去了广平巷,我回来的时候顺便瞧了一眼,果然有赵府的家丁在搜查你们家……” 意映长出了一口气,幸好通知得及时。 “知岚,你何时在广平巷租了间宅子,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你哪来的这么多银子?还有,今天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你会遭了这劫?”白明远皱着眉,抛出了一个又一个问题。 “白二哥,你的问题太多了,具体的我一会儿再跟你说,我有要紧的事同连公子说,你先出去一下好不好?” 白明远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起身出去了。他虽不知道知岚是何时认识了这个来历不明的男子,但端看他的所作所为,诚然不像有恶意的样子,他又救了知岚一命,理当尊重些。 连靖谦见他出去,走到她床前,笑道:“还有什么事要吩咐我去办吗?” 意映脸一红,自己今日确实是将他看作免费的小厮了,使唤他干这干那的,很有些过意不去。她将白二支出去,是想着连靖谦已经出府这么久了,担心徐宪会猜忌,才想着让他早些回去。 “你快些回去吧,免得徐宪起疑。” 她是怎么知道他在徐宪身边做事的?连靖谦动了动眉毛,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第五十八章 临行安顿(2) 意映笑得坦然,刚才迷迷糊糊之间,她已经记起了先前已经在他面前喊出了“连靖谦”这个名字,反正已经露出了马脚,说些别的也无所谓了不是?就让他好奇去吧。 她低声同他说了几句,连靖谦听得很惊讶,打量了她一会儿,道:“那就谢过你的提醒了。” “不用谢,算是扯平了吧。”她眨了眨眼睛,她替他解围,他救她一命,她再跟他说一个重要情报,就差不多了吧。 “我的跑腿费没这么不值钱吧。”连靖谦却笑了,一脸揶揄地看着她。 意映一噎,跟救命之恩比起来,好像是有点不够看哈。她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却没发现自己这会儿还有什么能帮他的。 “那你就回答我一个问题吧,作为回报。” 她点点头,表示赞同。 “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他敛了笑容,望着她的眼睛。 意映眨了眨眼,这个问题,她分明记得自己告诉过他呀……她又看了看连靖谦的神色,突然恍然,他是想着自己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相应地,也想探听自己的底细吧。 事到如今,也无妨了,她马上就要回薛家,也不必再瞒着这件事情了。 “我姓薛,叫薛意映。”她眉眼弯弯,笑容恍若四月的清风,让人心情愉悦。 姓薛吗?薛意映,倒是个好听的名字。他想了想,大抵有了几分头绪。 “那在下就告辞了。”他得到了想要弄清楚的问题的答案,她要见的人也带了过来,实在没有留在这里的必要了,还有一个徐宪等着他去应付呢。 意映目送着他掀了帘子出去,心情也很愉悦,她同他讲了那件事,想必他能更容易的达成目的吧。 白明远在门外见他出来,拱了拱手,二人便分别了。 他走进屋子,问意映:“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回周叔秦姨如今在的宅子将养吗?” 他心中其实是想要知岚去他们家住着的,他们家里的药比这种小医馆要好多了,但母亲那儿还有心结,他也不敢冒险。 “我准备先回一趟家,和爹娘哥哥告别,然后动身去安平。”意映沉声道,精神已比先前好上一些了。 白明远吓了一跳,皱眉劝道:“你伤的这么重,怎么能这个时候出远门?去安平少说也得一天多的车程,舟车劳顿的,伤势只怕会加重,何必急于一时呢?长公主那儿,过些日子再说也无妨啊。” 意映摇了摇头,去安平至少要一天多,母亲昨日这个时候已出发了,说不定今天夜里就能到,哪怕休息些时辰,明日下午也是可以动身去东山寺上香了。她若是再休养一段时间,只怕事情就已经发生了。事关母亲性命,她等不了了。 “白二哥,这一趟我是一定要去的。我有自己的理由,并非一时冲动,我会自己解决好的,你不用担心。”她目光坚定,沉声道。 白明远无奈地叹了口气,她现在这个样子,他如何能放心让她只身前去? “罢了罢了,我陪你去就是了,到时候用我们家的大马车,多少宽敞舒服些,一会儿送你回去后,我就着手准备。” 意映一愣,她是没想过和他同行的,叫他过来也只是想委托他,在她不在的时候帮着照看些周家的人,这却是又欠了他一份恩情了。 “白二哥,我自己可以的,你不必……” 白明远少有的强硬,打断了她的话:“你叫我一声二哥,我就得担负起当哥哥的责任,你放心,周家的人我母亲会帮着照看的。”他与她无缘做夫妻,但多年的情谊还在,他母亲与秦姨之间的情份也无需多说,周家遭难,母亲不会袖手旁观的。 意映只得点了点头。唐姨的人品她是信得过的,让她帮忙照看自然不会有什么事情。 白明远便收拾好了药品,驾着白家的马车回了广平巷租来的宅子。 周家三人现在十分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惴惴不安。连靖谦来的时候,只有秦氏和周朗在家,他说了几句话表明自己同知岚认识后,便说知岚犯了错,被大姑娘打成了重伤,如今在医馆治疗,她在广平巷租了间宅子,要他们三人即刻搬过去,免得被赵家的人治了罪。 秦氏一听险些晕了过去,周朗便托连靖谦将秦氏先带走,自己去寻还在当差的爹,连靖谦同意了。等到周池父子赶到了广平巷,连靖谦已经不见踪影,说是去找白明远了。 他们等了一个时辰,都不见意映回来,心中十分焦躁不安。 门外突然传来了马蹄声,秦氏一喜,急忙出去迎。便见白明远将意映从马车上抱下来,意映脸上毫无血色,看起来十分虚弱。 她唰地一下眼泪就落了下来。 白明远将意映抱到房里,便急匆匆地起身走了:“事情的经过秦姨去问知岚吧,我还有事,便走了。” 周家三人有些愣神,却没想那么多,都围着意映嘘寒问暖去了。 “我的儿啊,你感觉怎么样,大夫看过了吗?”秦氏眼泪汪汪地,十分心疼。 方才马车赶得急,意映便有些受不住,脸色才难看了些。这会儿渐渐缓过神来,低声道:“没事儿,不过是皮外伤,不打紧的。” “岚儿,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好端端的,大姑娘为何对你下这样的狠手?”周池沉着脸,也是动了怒。 意映笑了笑,强打着精神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简单说了一遍。 “分明是那大姑爷心思不正,怎么能怪到你身上?大姑娘也忒不讲理了些。”秦氏忿忿不平,知岚八岁进府,就一直在大姑娘身边伺候,这么多年的情分了,没想到翻起脸来竟这样狠毒。 “朗哥儿,我记得还带了一只山参,你去把它熬成汤端给你妹妹喝,补补身子。”秦氏抱怨完便想起这桩事,急忙吩咐周朗。 周郎点点头,也很心疼妹妹,一溜烟地跑到了厨房去。 “娘,将那件事告诉我吧。”意映看着秦氏,这是她临行前唯一放不下的一桩事了。 第五十九章 前往安平 秦氏一愣,都这种时候,她还牵挂着这件事,她也不忍让女儿难受,便一五一十地将她想起来的往事同她说了。 意映想了一会儿,如释重负地地笑了,太好了。 周池也是头一回听说这件事,一时还没能消化,便没有发表言论。 三个人围在一起说了些话,周朗的参汤也熬好了。他正要端给意映,白明远也气喘吁吁地回来了。 “马车已经准备好了。”他额头上全是细汗,可见已经十分疲累了。 周朗手一抖,碗差点掉到地上。 周池夫妇也是脸色剧变,意映叹了口气,方才同他们七扯八扯,分别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便道:“白二哥你先坐下来喝杯茶吧。” 白明远点点头,心知这是艰难的事,也不催促。 “妹妹,你要去哪里?”周朗艰难的发问,尽管如此没心没肺的他心中也已经有了答案。 秦氏和周池更是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我要回薛家了。”意映低声道。若是跟他们说她要去安平,他们定然不会同意,只能误导他们,让他们以为,自己只要回京城的薛家。 “怎么这样急?”周池沉吟道,眼中也全是不舍。 “白二哥已经为我打听好了消息,如今是与长公主碰面最好的时机,错过了这次,就又要等许久了。”她垂下眼睑,掩去眼中的情绪。 白明远竖着耳朵听着这边的动静,听见意映这样说,无奈地笑了笑,反正他已经决定陪她走这一趟了,一切有他看管着,能不让周家人担心也是好的。 “对,这事也不该拖着。你受了一身的伤,回了薛家,有上等的大夫和药,便能尽快治好了。”周朗放下了碗,讷讷道。 秦氏红着眼睛,一言不发地走过来,抱住她:“都怪娘,没早些让你回去,不然也不会遭这一趟罪了。” 意映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怎么就不能在分别的时候,将她看得不堪一些,贪图富贵一些呢,这样,离别也不会那样伤情。 她抽着鼻子,笑道:“这跟娘就更没有关系了,只是我不够机灵,没想到脱身之法。” 她松开秦氏,看了看加上前世陪伴了她有十几年的亲人们,哽咽道:“爹,娘,哥哥,我不在的时候,你们要照顾好自己,放心,很快……我就能回来看你们了,有了薛家的庇护,赵家人也不敢再为难你们了。” 她将桌上的碗端起,一口将参汤饮尽,笑着道:“娘帮我收拾些细软吧,您做事向来想得周全,不像我,马马虎虎的。” 秦氏掩住了嘴,点点头,进了里屋,不一会便拎着一个包袱出来了,絮絮叨叨地道:“想来也不远,但恐怕用到钱的地方多,娘也得了不少赏赐,用不上的,都给你装进去了……” 意映点点头,最后抱了抱三人,便由着白明远扶着上了马车。 这辆马车确实比之前那辆大上许多,里面座位很宽,铺设着厚厚的锦垫,很软很舒服,看得出确实是用了一番心思的。 她撩起帘子,见周家三人都还站在马车外,咬了咬唇,放下帘子,开始呜咽起来。 白明远听到些声音,也摇摇头,心知不该再拖下去,便扬鞭驾车走了。等到她平复心情,再掀开帘子时,已经到了京郊。 白明远便偏着头问她:“到了安平之后,你有什么打算吗?” 意映翻了翻包袱,果然找到了那块龙凤呈祥的玉佩。前世,她是无意中结识了许嬷嬷,又恰巧被她发现了胎记,今生,知道了这块玉佩的特殊性,倒不如直接将它作为敲门砖,去见许嬷嬷。 “我听说公主的乳娘许氏便住在安平,拿着这块玉佩去许家,应当就没有什么问题了。”意映笑道。 白明远点了点头,这个乳娘,能住在公主的汤沐邑养老,必是深得其信任的人,这个方法可行。他知道赵家也是有些打听消息的门路的,也不奇怪意映知道这件事情。 意映将玉佩放回去,却愣住了。她刚才没仔细看,这会儿一看才发现,秦氏几乎是把她所有贵重的东西都装进去了,哪里又是什么用不上的?她明明对她们说只是回京城的薛家,何须装这么多财物?一时又是心潮起伏,周家人为了她,丢了赵家的差事,现在的她,却什么忙都帮不上…… 她仰着脑袋,不想再流眼泪了。她明白,虽然自己跟他们说不久之后就会回来看望,但那时再回来,便只能算是做客了吧。那里,再也不能称为她的家了…… “你放心,我母亲已经答应会好好照顾周家的人,不会有事的。”白明远在车外道。 意映点点头,哽咽道:“多谢你了,白二哥。” 这天夜里,他们到了保定府的定兴。定兴是个大城镇,他们的到时候已快到了宵禁时分,却还有许多旅馆未打烊。 他们寻了一家大旅馆,便在此处投宿了。 这天夜里,意映睡得很不安稳,离安平越近,她就越担忧和害怕。怕自己赶不及,还是让母亲出了事,同时也有近乡情怯的不真实感。前世,她眼睁睁地看着母亲在自己面前死去,她实在是怕极了,怕这一切不过是个梦,怕她还是不能见到母亲对她温柔地笑,训斥她懦弱,教她规矩和礼法…… 这些乱七八糟的情绪,竟让她忘记了身上的疼痛,到了第二天早上,才想起来敷药的事情。 敷好药,简单吃了点早点,二人便又出发了。 由于前一天夜里没睡好,路又开始有些颠簸,这一整天意映几乎都处于昏睡和半梦半醒的状态,等到她清醒过来,已到了下午,马车也停着不动了。 她心中一惊,撩开帘子,见白明远正在与一个旅馆的店家说话,这才放下心来,又准备睡过去,却突然有了一个念头。 她急忙喊了一声白明远,后者笑着上前来,神色愉悦。她心中一突,结结巴巴道:“白二哥,这……这不会是到……到了安平了吧?” 白明远看她一眼,笑道:“诚如君所愿。” 她傻了眼,这也太快了。 “我虽是第一次当车夫,所幸车技不错,幸不辱命。”他揶揄道。 第六十章 安平许家(1) 安平、饶阳、深县三个富庶的大城镇,加上周边一些小的乡镇田庄,便是她母亲敏元长公主的汤沐邑,年年的税务不上交朝廷,而是直接上交长公主名下,供其衣食,因而得名汤沐邑。 安平虽也富庶,但同繁华的京城相比,还是宁静了许多。她看着有几分熟悉的街道,不由心潮起伏。前世来这里的时候,她刚小产,无心欣赏此地,只想着多拜几家寺庙,为她那无福出世的孩子超度祈福,是以她连安平长什么样子都记不大真切。 这一次,虽然又是遍体鳞伤的来的,心情却全然不同了。对于未来的一切,她是那样的期待,却也十分紧张,得益于重活一世的预知能力,但前方的路,依然布满荆棘,如今的她,还没有把握能让薛家在这个大漩涡里全身而退…… 她笑着摇摇头,自嘲自己的懦弱。前世为她这个性子,母亲多次明里暗里劝诫要她改一改,只她觉得这样不争不抢地过日子挺好,是以到了薛家大难临头的时候,她没有半点能力和勇气去抗争,徒留懊悔在心头。 身怀宝藏,你不与同别人争抢,别人也会眼红你,明里暗里使绊子。不欲勾心斗角没关系,但至少要有强大的自保能力,当别人出手时,要能有力的反击,而不是怯生生的看着,什么也做不了。 “下车吧。”白明远同那店家说完话,便走了过来,朗笑道。 她一愣,看了看日头,才刚到晌午吧,现在没有必要休息吧。 “你瞧瞧你那憔悴的样子和皱巴巴的衣服,你打算就这样去见你母亲?”白明远难得挤兑了她一句。 她脸上一红,看了看自己那身绿色的衣衫。她穿着这身衣服翻过墙,挨过打,又它舟车劳顿了许久,诚然是有些不成样子了。 她点了点头,也不再坚持,决定进旅馆更衣洗漱一番。 白明远小心地扶她下车,将她带到房间后,自己也去了另一间房更衣。他虽不是主角,却也可能会面见些大人物,不好失礼。 意映坐了一天马车,虽劳累了些,但好在锦垫松软厚实,身上的伤势似乎并没有加重。 不过尽管如此,穿衣服还是有些困难。白明远终究还是个少年,想的没那么周全,并没有找人来帮她更衣。 她折腾了好一会儿,才将秦氏装在包袱里那件玫红色并蒂花纹的湘裙穿上,又斜靠在床帮上用清水洗了洗脸,艰难地梳了一个飞仙髻,才算结束。 她对着镜子看了看,这件衣服颜色鲜亮,把她的病态压下去不少,整个人都精神了许多。 过了一会儿,白明远过来叩门道:“知岚,你好了没有?” “好了。” 他推门进来,一身真紫色日月升恒的袍子,袖口边上是精致的暗纹,玉质小冠将头发高高束起,腰间挂着丝绦带子,完全一副富家子弟的做派。 “白二哥,你这样一打扮,还真是个俊俏少年郎了。”意映笑嘻嘻地打趣他道。 白明远耳朵一红,语气却十分自然:“那是,我妹妹这么好看,当哥哥的也不能太差是不是。” 意映笑了,看来白明远已经渐渐想开了,她也不愿失去这样一位童年的玩伴,二人能自然的相处,是最好不过了。 二人一起在这旅馆简单地用了午膳,便准备动身了。 “走吧,送你回家。”他嘻嘻地笑,一副终于要摆脱大累赘的轻松。意映心情大好,也同他打趣了几句。 “我已经问了那店家许家所在,只是没想到竟在这城镇偏外面一点。”白明远挠了挠头,有些疑惑。 意映笑着点点头,这她知道,建在城郊,也是有它的道理的。 二人又上了马车,走了大概两刻钟的时间,便到了安平许家附近。 马车停了下来,白明远看着这间宅子,震惊得许久都没说话。 宅子周围种着垂柳,一条溪流从旁边缓缓淌过,远处是青山翠峰,但让人吃惊的是,那宅子的纵宽直逼后面的青峰,可见其占地的宽广,自是静谧中难掩气派。他目测了一下,觉得至少占地也有五十来亩。怪不得要建在城郊,安平城内房屋鳞次栉比的,很难找到空间建一座这样大的宅子吧。 他委实没有想到,长公主对这位乳娘如此看重,不仅将她安置在自己的汤沐邑中,还赐了她一座这样大的宅子来安养晚年。 白明远低声问道:“现在要怎么做?” 意映低声嘱咐几句,将玉佩递给他,他点点头,下了马车。 他上前叩了叩大门,便有一个穿着得体的仆从从左边的角门出来,打量他一眼,拱了拱手,不卑不亢道:“敢问您找谁?” “劳烦您帮我给二门上的管事传个话,就说有个拿着老坑翡翠的人来找他。”他亦拱了拱手,笑道。 “那可赶巧了,管事刚来巡查,应当还没走,您先在这等一会儿,我这就去通报。”那仆从虽不明白什么是老坑翡翠,却也对穿着体面,客气知礼的白明远心存好感,想着可能是杨管事的亲戚,也不敢怠慢,便转身进了角门。 他小跑着到了二门,见杨管事正在训斥一个新来的小厮,那小厮平日里关系同他不错,他有心替他解围,便上前笑道:“杨管事,外面有人找你呢。” 杨管事皱了皱眉,有些不悦道:“是什么人?” “来人倒也没报上姓名,只说他手里有一块老坑翡翠。”那仆从笑道。 他一听到翡翠,便觉得是上门求他办事的商贾之家。张口便想要拒绝,脑子里却灵光一闪:他依稀听说过长公主这些年都在找一个玉件…… 脑子便清醒了几分,整了整衣襟,向着大门去,想看看来的是何方神圣。 待出了角门,便见一个白净的少年背着手站在门前等着,衣着富贵,形容得体。 “您是哪位,找我有什么事?”杨管事见他面生,便问道。 白明远打量了他一眼,见他穿得比寻常商贾人家的老爷还要富贵,对这许家更生敬意,拱手道:“贸然求见许老夫人恐不得行,便想托您前去通报一声。” “你要见老夫人?”他皱了皱眉有些不以为然。他们家老夫人是什么人,这管理汤沐邑的三城巡抚前来求见,也是看老夫人心情来决定见与不见的。不为其他,只为老夫人是长公主的乳娘,且二人关系极好,每每长公主来汤沐邑在许家住的日子比她自个儿的行宫还多…… 白明远见他没有立时作答,心情也是有些紧张,手心触到了怀间的玉佩,才冷静下来。 他将玉佩拿出来,递给杨管事,信心满满道:“管事还请看这块玉佩,这是上等的老坑玻璃种,价值不菲,您拿着这玉去见老夫人,便说是故人到访,老夫人一定会见我们的。” 故人?名不名贵的,老夫人还真不一定看在眼里,只是若是相识,便少不得要去通传一声了。 他注意到白明远说的是“我们”。不由道:“你们?” 白明远笑着点头,看向不远处的马车,杨管事亦将目光投了过去,目露探询。 “是。那位故人如今就在那马车里,只是如今身体微恙,不便下车。” “敢问这位故人是男是女?叫什么名字?”杨管事看了看那翡翠,虽然他也没有研究,却知道老坑翡翠是翡翠里最名贵的,这样大一块,定然价值不菲。但老夫人极重规矩,不是为了故人二字,他也不敢冒险,便要多问一句。 第六十一章 安平许家(2) “是位姑娘,旁的不用多说,您将这玉佩拿给老夫人看,她便心中有数了。”白明远照着意映的话,同那杨管事道。 杨管事点点头,如此神秘,指不定真的有大来头,便道:“那您跟着我去二门上喝杯茶吧,我这就去通报。” 白明远摇摇头:“不必了,我在马车旁边等着便是。” 杨管事心知马车上那位才是最要紧的,也不再坚持,揖了一礼,便转身进去了。 许家上房。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正倚在炕上,逗弄着半岁大的孙子。 “娘,公主这回要在我们家住多久?”旁边侍立着一个二十七八的少妇,笑吟吟地发问。 老妇看她一眼,不急不缓地道:“这次只是来上个香,许就七八日吧。” 少妇松了一口气,笑道:“这回大嫂二嫂都不在,公主却来了,我这心里,总是七上八下的。” “瞧你这出息,自个儿惫懒,还怨起长公主殿下了,”老妇白她一眼,道:“咱们家能有今天,都是托了皇家和公主的福。你可别看着公主待我这奶了她几个月的老婆子和气些,就没大没小,不分尊卑起来。” 少妇脸一红,受下了婆婆的敲打。 他们许家三个媳妇,大奶奶是举人家的姑娘,二奶奶是江浙一带有名的大商贾家的小姐,便是她稍稍逊色些,家里也开了五六间钱庄,但她们三个,却没人敢在农户出身的婆婆面前忤逆半句。 这都是因为,婆婆虽然不认得几个字,却得了机缘成了当今的胞妹敏元长公主的乳娘,并且得其敬重,在她的汤沐邑为她建造了一间这样大的宅子,每年来汤沐邑小住时都会前来看望。 凭她一己之力,便实现了一个家族的兴盛,要说她如面上那样朴实,她是绝不相信的。 并且,婆婆许氏生了三胎,胎胎都是男孩,是难得的有福之人,三个儿子都很孝顺出息,单凭这一点,她们这些儿媳妇就没有资本在婆婆面前甩脸子。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她都应该敬着。是以婆婆每每训斥她时,她都觉得冷汗直冒,十分紧张。 婆婆与已逝的公公都姓许,公公是在她相公徐三爷六岁时便去了,二爷这时也已经十八了,她们家三爷年幼失恃,又算是老来子,不免多宠溺些,对她这个媳妇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怎么约束她。只是偶尔她的话涉及到了长公主,才出言提点一番。 今年春上她生下了她和三爷的第一个儿子,婆婆对她就更好了,一般只要她提到这个还没长牙的小子,什么过失婆婆都能不计较。 好在,轩哥儿今儿也在。 她忙转移了话题,笑道:“哎,娘,您看,轩哥儿在咬您的袖子呢。” 许老夫人低头一看,哟呵,小家伙果真盯着她的袖子上的花纹,看得出神,时不时地咬上一两口。 她不由笑了,小家伙恐怕要长牙了,看着什么好玩的都想去咬一咬,便轻轻摸了摸他的脸,慈爱道:“乖,轩哥儿,这衣服可不干净,祖母给你拿点心吃。” 小家伙似是听懂了,松开了袖子,漆黑的小眼珠滴溜溜地转,十分可爱。 许老夫人见状笑得开怀,只是他这个小子可还吃不得糕点,便命人端一碗羊奶上来,亲自抱了他在怀里,用勺子喂上他几小口羊奶,不时逗弄几下,少妇在一旁不时接几句话,气氛倒是和乐融融。 杨管事这时已到了门外,看着老夫人含饴弄孙的场景,纠结着要不要进去打破气氛。 那少妇眼尖,便招呼杨管事,道:“出什么事了?怎么站在门外不进来?” 他这才走进去,揖礼道:“老夫人,三奶奶,门外来了一位客人,说是您的故人,想求见您。” 许老夫人闻言放下了孙子,皱眉想了想,却没想出自己有什么故人。和她交好的宫人,不是还在宫中伺候,就是景宁政变时落了难,要么就是年纪大了,也不太轻易出门了。 “可说是什么人了吗?”那少妇见许老夫人没说话,问杨管事道。 “这倒是没说,哦,对了,”他掏出那块玉佩,道:“他说您应当认得这块玉佩。” 许老夫人原本漫不经心地听着,当听到玉佩二字时眉眼一动,站起身来,接过那玉佩,脸色剧变。 她细细抚摸那玉佩上的花纹,端详了许久,面上渐渐浮出些惊喜的笑容,看向杨管事。 “来人是位姑娘吗?”她压下心中的惊喜,沉声道。 见杨管事摇头,面上闪过一丝失望。 “哦,对了,虽是位公子将这玉佩拿给小的的,但来的还有一辆马车。那位公子说,马车上的人是位姑娘,但是身体抱恙,不便下车,不过小的倒是没瞧见,也不知是不是。”杨管事又想到了什么,谨慎地补充道。 许老夫人眼睛亮了起来,急声道:“快将贵客请进来。” 少妇不明所以:“娘,您这是怎么了?”到底是谁来了,能让素来持重的婆婆如此激动? 许老夫人没理她,自顾自地道:“不,还是该我去迎她才是……”少妇与杨管事吓了一跳。 杨管事冷汗直冒,心道幸好自己刚刚没对那少年不敬,想不到他的来头,或者说马车上的人来头那样大,能让老夫人亲自去迎。到目前为止,他见过有这种待遇的,只有长公主一人而已。 少妇心惊之余,又不免忧心:“婆婆,您这身子,怎么能走这么远的路,还是让我去迎吧。” “对对,”许老夫人看着她,“我这老婆子走路忒慢了些,你们年轻人麻利些,还是你去迎吧,我随后就到。” 少妇一愣,不由得十分好奇车内人的身份。 “杨管事。” “小的在,三奶奶。”杨管事恭敬应道。 “将大门打开,迎两位贵客进来,将马车带到庄姜居,将贵客带进去休息。”许三奶奶吩咐道。 “娘,您看这样可行?” 许氏赞许地点点头:“你想的周到,小杨方才说她身体不适,确实该先找个地方歇息。” “那娘您就坐轿子去吧,也……快些。”她本想说舒服些,但见许氏听到前半句不大高兴的样子,立即改口道。 许氏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许三奶奶这才放下心来,急匆匆地走了。 第六十二章 安平许家(3) 白明远等得已经有些着急了:“知岚,那翡翠就这样给了那管事,不会有问题吧。” 他毕竟是商人,对如此价值连城的玉佩也是十分喜欢,就这样交到一个陌生人手里,难免会不放心。 “不会的,许家老夫人对规矩看得极重,底下的人是不敢昧下这样贵重的东西的。”意映浑不在意,安抚他道。 白明远也只得点了点头,眼睛紧盯着许家大门。 突然,许家的朱红色大门晃了晃,吱呀一声响,竟缓缓打开了。 像这样的人家,约莫也是依照的京城大户人家的规矩,寻常客人只从两侧角门进入,来了贵客才会大门敞开迎客。 此处虽偏远些,倒也并不是荒无人烟。三三两两的行人见状不由住下了脚步,指指点点,小声议论着:“这一阵子是怎么了,许家的大门两天竟开了三次……” 意映右手卷着帘子,这话自然也听得请清楚不,当下心中一沉:这样说来,她还是来晚了一步,母亲竟已经出发了吗? 那杨管事已是三步两步跑上前来,弓着身子,对白明远恭敬道:“老夫人有请二位进去。” 意映便放下了帘子,白明远皱了皱眉:“是要让姑娘下车吗?” 杨管事看一眼纹丝不动的马车,忙道:“不不不,我们家三奶奶说了,既然这位姑娘身体不适,便直接坐着马车到最近的庄姜居歇着,那儿路宽,马车是可以直接通行的。” 白明远点了点头,又坐在了马上,准备驾车进去。 杨管事正要进去,却听见马车里传出轻柔软糯的声音:“劳管事替我谢过许老夫人和许三奶奶了。” 杨管事一愣,他方才上前来探看,却只看到一只修长白皙的手,这回听见了声音,只觉得车内人年纪尚轻,更摸不着头脑,不知老夫人为何对这位这样看重。 “姑娘客气了。”杨管事应承几句,也不再多言,领着马车进去了。 进了大门,东西走向的便是一条宽广的马车道,他们向西走了一段,又拐了几个弯,便到了杨管事所说的庄姜居。 许三奶奶带着七八个穿红着绿的丫鬟守在院门前,见状笑着迎上来,见马车内的人丝毫没有下来的迹象,便看了一眼白明远和杨管事:“这儿已是内院了,这位小哥儿呆在这儿也不合礼制,不若先去外院歇着?” 白明远有些犹豫,这些人毕竟是第一回见,他不太放心将知岚一个人丢在这儿。 意映也听见了许三奶奶的话,心知她明白自己不愿在外男面前露出真容的心思,便借着白明远的由头也将杨管事支开,暗赞这是个心思玲珑的人。 “白二哥,你先去休息吧,舟车劳顿这样久,也该歇息一会儿了,放心吧,我没事。”她隔着马车,字正腔圆道。 许三奶奶脸上也有一丝异色,听声音,还是个挺年轻的小姑娘。 白明远便点了点头,他不相信旁人,但知岚的话如此笃定,他还是信的。再者看杨管事前后的态度变化和许三奶奶亲自来迎的举动,大抵是不会有什么事情的。 杨管事脸上有些不情愿,他也想看看这位神秘的姑娘是什么人,拖拖沓沓地同白明远说着客气话。见许三奶奶瞪了他一眼,他才告退,领着白明远走了。 “人走了,姑娘可以下来了吗?”许三奶奶笑道。 意映掀开正前方的车帘,露出一张精致白净的脸,笑吟吟地道:“我受了些伤,行动不便,还请三奶奶派几个人将我扶下去。” 许三奶奶愣住,这分明只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身上还有些稚气,竟已生得如此漂亮,但最要紧的是,她觉得这张脸,有些眼熟…… 她听到意映的话,忙指了四个丫鬟上前扶她下来,又吩咐一个丫鬟道:“快去请田大夫来。” 众人鱼贯着进了院子,意映便由丫鬟们扶着坐上了正房的填漆床上。 许三奶奶见她走路极不稳当,几乎是被半架着走完这一段路,心中不免疑惑,面上却安抚她道:“姑娘略等一等,大夫马上就来。” 意映笑着点头:“多谢三奶奶了。” 许三奶奶笑着颔首,便听外面的丫鬟通报:“见过老夫人。” 意映神色微动,看向门外。便见一个老妪被人扶进来,神色激动,当她看见坐在床上的意映时,惊地愣在了当场,半晌没能吐出一个字。 许三奶奶极有眼色,亲自上前扶住了许老夫人:“你们都下去吧。” 众丫鬟闻言纷纷退下,最后一人关住了房门。 许老夫人这才走上前去,嘴巴翳合,拿出那块玉佩,颤声道:“姑娘,这玉佩可是你的?” “是,我自小就贴身佩戴。”意映笑了笑,淡声道。 许老夫人身子一震,眼睛便红了。其实方才在看见她的脸时,她就已经确定了,生得这样像,怎会不是母女?多问一句,不过求个心安。 她是公主的乳娘,却能过上如今的富贵日子,旁人都道她是会做人会逢迎,但她对公主,诚然只有一腔母女之情。 她是眼瞧着公主长大的,从只齐她膝盖的地方的小不点长成亭亭玉立的绝代佳人,那样机灵可爱的姑娘,却受尽了磨难。 小的时候因为先皇喜她活泼机灵,被贵妃于氏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处处刁难她,有一回甚至被随行的宫女推到了一座枯井中。所幸那井并不算很深,下面又长满了杂草,才保住一条命。她自此变了性情,不再做那些出挑的事。忍气吞声长到了十八岁,那于氏又想将她嫁到东夷那等蛮荒之地,幸而当今强硬了一回,当时的薛大老爷又出计策糊弄了于贵妃,这才让如今的驸马娶回了公主。 二人成亲后虽也屡有波折,但却很恩爱,生下嫡长子的第二年,便又怀上了一胎。这一胎是个女儿,出生时已是天下安定,新皇登基,她一跃成为唯一的嫡长公主,享尽天下荣华,便想把一切好东西都用在这个本就不必受任何磨难的女儿身上。可天有不测风云,这样金尊玉贵的小郡主,竟在四岁那年被人贩子给拐走了。 第六十三章 快马加鞭(1) 敏元大惊,皇家的侍卫从京城搜到了保定,连搜了七日,最后在保定府的一间屋子发现了人贩子的尸体,可小郡主自此却再没有消息。 皇家的人见无望将其找回,为保住她的闺誉,便统一口径:小郡主已经找回,但受了惊吓,生了一场大病,身体怎么也养不好,找了一位在风水上很有造诣的大师,说这是郡主年幼,受不起太多的贵气的缘故,在风水适宜的地方养上几年,也许能好转。于是便将小郡主移到了长公主汤沐邑的一个田庄上静心养起病来。 敏元心忧小郡主安危,九年来每年都会来汤沐邑小住上十天半个月,对外说是来看望小郡主,实际上则是来香火最为鼎盛的东山寺吃斋念佛,为她祈福。 许老夫人看的十分心疼,原先最苦的时候,敏元也不曾信过佛,如今身为南明屈指可数的尊贵女子,却日日噩梦缠身,不得不拜佛来求个心安…… 敏元不忍太后和丈夫难过,在他们面前时,从来不提小郡主,装得十分看得开,在外人面前更是从没露出过马脚,一副小郡主只是身子弱的样子,但一回到自个儿的汤沐邑,一到了她这个年迈的乳娘身边,就卸下了所有包袱,放开了所有掩饰的情绪,伤心得像个孩子。 她与敏元,有主仆之情,但更多的,则是母女之情。她也一直盼着,郡主能回到敏元身边,尽管她心中也已不太相信过了九年她仍是安然无恙…… 她回了神,看着眼前笑靥如花的小姑娘,泪眼婆娑:“郡主,你是郡主对不对?” 扶着她的许三奶奶大骇,震惊地看着倚在床帮上的小姑娘,郡主? 按照律法,郡主这个封号,向来只是亲王的嫡长女,才能被封赐,而长公主的嫡女,也仅仅是不能有封地的县主而已。但这一律法在本朝却有特例,圣上的胞妹敏元长公主所生的嫡女,生下来便被赐了昭沅郡主的封号,在长公主的汤沐邑旁,划了一块小城作为其封地,这种殊荣,几百年来只有她一人享过。 说起来,皇家的郡主也有好几位,可符合眼前这个小姑娘这般年岁的,唯有长公主的嫡女一人。 她心中豁然开朗,听说长公主的嫡女因体弱自小养在汤沐邑的别院里,从不轻易出门,每次长公主来的时候,也多住在他们家,鲜少回别院去住。她原先只以为她们母女感情淡薄,或是长公主厌弃这个病秧子般的嫡女,怕给自己过了病气,碍于外界的风评,才应付般地每年过来看望。却不料,那别院中根本就没有郡主…… 怪不得她觉得眼熟,眼前这姑娘的脸竟与长公主有七八分相似…… “老夫人。”意映笑着颔首,算是接受了这个称呼。 许老夫人面色激动,连连摆手,道:“唤我一声嬷嬷就是,老妪担不起这个称呼。”薛家两位老夫人都还健在,着实有些不妥。 意映从善如流:“嬷嬷,不知道我母亲如今在哪里?”她请许老夫人坐到床上,问道。 她对许嬷嬷也十分敬重,母亲的这个乳娘,为她挨过鞭子,受过板子,不知有多少恩情,今日的富贵,也实是理所应当。 “长公主去东山寺为你上香了,倒不料郡主竟这时回来了。”许老夫人笑眯眯地打量着意映,感慨道。 为我?她心中一跳,是因为她放出了玉佩的消息,母亲才这样急切吗? 晃神之间,外面已有一个丫鬟叩了叩门,喊道:“三奶奶,田大夫来了。” 许老夫人这才注意到意映脸色有些苍白,不由暗骂自己粗心,担忧道:“可是郡主你身子不适?快让她进来给郡主瞧瞧。” 许三奶奶已回了神,笑着应是,就要去开门。 意映忙止住了她,道:“我这点伤不妨事的,眼下还有一件要紧的事。” 两人都看向她,敛了笑。 这番说辞意映在来时已经练习了无数遍,这会儿说出来便十分流畅:“我从京城来的时候,在一家客栈用饭。旁边有一桌人,都佩着刀剑,像是江湖上的人,都是凶神恶煞的模样。我心中不安,便留了心,竟一不小心听到他们说什么东山寺里面已经部署好了,只待那位大人一声令下,便可成事……” 她斟酌着开口:“我寻思着,既然母亲也是这时去了东山寺,那些人,会不会是……刺客?” 许老夫人和许三奶奶俱是脸色一变。许三奶奶慌了神,急道:“娘,这可怎么好?”长公主可是他们家的靠山,若是出了什么事,恐怕立足未稳的许家会在顷刻间坍塌…… 许老夫人已镇定了下来,摆了摆手:“派人快马加鞭地通知长公主便是,总归还没有人能在这汤沐邑越过长公主去,只要没到东山寺,一切都好说。” 许三奶奶如同吃了一颗定心丸,忙点头不迭,就要推门出去。 “嬷嬷,这通知的方式还需考虑下才是,按照那伙人的说法,恐怕现在母亲身边,就有他们的内应。”意映止住了许三奶奶,沉声道。那孙司南前世能在汤沐邑起兵,就间接说明了他是母亲的亲信,既是亲信,指不定此时此刻,他就在母亲身边。 许老夫人点了点头,这个确实不能不忌。若那内应得知许家有人得到了消息,说不定会亲自动手,长公主毫无戒备之下,也难免会着了道,事情若发展到那一步,便不可收拾了。 她沉吟道:“这样,就让派去的人跟长公主说,我这老婆子突发急病,已是气儿都喘不上来了,怕是要去了,让长公主回来瞧瞧我最后一面。” 许三奶奶唬了一跳,怎么能这样,好端端地咒自己死? 许老夫人却很坚定:“去吧,就这样说。长公主此行是为了郡主,没有要紧的事她是不会半途中转的。” 许三奶奶一脸为难,终究还是咬咬牙,出去吩咐了。 意映也是愣了好一会儿,心中对许嬷嬷的好感更是大增,一般的老人家到了这个岁数,都是最忌讳这些个死字活字的,她为了将母亲安全带回来,竟想出这样的招数,委实让人感动。 许老夫人见许三奶奶出去了,便将田大夫唤进来,给意映瞧病。 第六十四章 快马加鞭(2) 田大夫是个四十来岁的女子,圆脸,长相和说话都是一派温柔,被许家人在外面晾了一会儿也不见恼色,只笑吟吟地给许老夫人屈了屈身,又打量了意映一眼,并没有多问,只道:“是让我来瞧瞧这位姑娘吗?” 许老夫人点头,又道:“一会儿你出去了,便说我这老婆子突发重病,卧床不起,你也没瞧出病因,不好对症下药,其他的,不必多言。”做戏要做全套,不能让心怀不轨的人看出异样来。 田大夫点点头,也不惊讶,她是长公主专程派过来照顾许老夫人的,一切自然以她的意愿为主。便同意映笑着道:“脸色这么难看,不知道姑娘哪里不舒服?” “挨了几板子,都是外伤。”意映淡淡道。 许老夫人面色一冷:“是什么人,敢这样大胆?” 意映笑着摇头:“说来话长,过些时辰再同您细说。” 田大夫眉眼不动,掀开意映的下裳时脸色却变了变:这哪里是几板子,少说也是十几个大板,且每一下都是卯足了劲打的才会伤得这样重。 倒难为这个细皮嫩肉,身板娇小的小姑娘了,伤得这样重,还在这儿同人笑谈风声,听说还是坐着马车来的,这得是多坚韧的心性啊! “虽都是外伤,却伤得很重,要擦些上好的金疮药,再每日喝些补身子的药,养上十天半个月,别轻易下床走动,才能大好。”她面色复杂,摇摇头,对着许老夫人说。 许老夫人忙道:“先前长公主赐的御用的金疮药可能用?” 田大夫讶然,不料许老夫人对这小姑娘这样着紧,点点头:“那是最顶尖的金疮药了,自然能用,用了之后大抵也不会留什么疤痕了。” 许老夫人松了一口气,直道:“那便好,那便好。” “老夫人,我这就去开一味补药,约莫半个时辰就能熬好,到时服了药再擦上金疮药,睡上一觉便是。”田大夫起身,这不是什么疑难杂症,她也无需说的太多,只需给她开好补气养身的方子,让她好生静养就是。 许老夫人点头,待田大夫出去之后才冷了脸,有些嗔怪道:“你这孩子,这样重的伤怎么还这样急的赶过来?”然后想到刺客事件,默了一默,又道:“便是要赶过来,也不能坐颠簸的马车啊,该雇一顶软轿才是。” 意映心中一暖,先前许嬷嬷还顾忌着身份之差,此刻便仅仅像个心疼晚辈的长辈一般,碎碎念着她的不是。 “我是从京城来的,雇轿子也太铺张了些。”意映笑笑。 许老夫人闻言更是心疼,这孩子在知晓自己的身份之前,日子定然过得极艰辛,才会这样坚强懂事,但从京城到这儿之前要走一天,她也委实太拼命了些…… 许老夫人又说了她几句,意映笑着听着,意映无心先同许嬷嬷说起她从前的日子,许嬷嬷也有忌讳,不敢提起她认为的“伤心事”,二人便不痛不痒地聊了几句来时的见闻,过了片刻便见许三奶奶回来了。 “娘,事情已经办好了。媳妇派了小吴管事,他年纪轻,又骑着府里最快的马,长公主的车队才走了一个多时辰,行的慢,想着小吴大半个时辰便能赶上。”许三奶奶额头上有些细汗,神色却轻松了许多。 “您吩咐的事情也传了出去,许是田大夫也向外说了,方才经过厨房的时候还有个婆子问我是不是真的呢。” 许老夫人沉声道:“就是要让全府的人都相信,才能瞒过外面的人,你做的很好。” 许三奶奶这才露出些笑意来。 “对了,你使个丫鬟把上回长公主赐的金疮药给郡主用。”她又想到了这一茬,吩咐道。 许三奶奶点点头,不想郡主受的竟然是外伤,也不知是谁造的孽,这下子那人怕是要倒霉了。 婆媳俩说完话,便留了意映在这儿歇息,许老夫人另找了一个隔间,装病去了。 另一头,通往东山寺的官道上,一支庞大的车队正缓缓前行着。 “带着这么些人,到了怕也是月上枝头了。”一个坐在辇上的华装女子叹了口气,愁眉不展。 “长公主殿下,这也是太后娘娘交代下来的,说您出行一定得带多带些人,安全些。况且拜佛看的是诚心,长公主您这样一心向佛,迟些也不打紧的。”旁边一个十七八岁的宫装女子轻轻打着扇,笑着道。 敏元摇摇头,眉头紧皱。自她得知沅沅的玉佩重新出现后,她就再也没能平静下来。整夜整夜地梦见沅沅走丢时的模样,梦见她冲她甜甜地笑,说话还带着奶音,扎着两个小辫,十分可爱。这么多年了,她每每想起她,都会看一看当年的画像,生怕一不留神,自己就将她给忘了…… 文复见她夜夜睡得不安稳,很担心她的身子,想着她每年上过香后心情都会很不错,就劝她再出来一回,散散心。她想着打听了这些个时日,也没有半点消息,倒不如去祈个福,希望佛祖能早日将她的沅沅送还到她身边,便有了这一趟路。她早一柱香到东山寺,心中便会多一丝希望。 旁边的丫鬟见她不大高兴,下了辇,小跑着到了前面骑马的一个侍卫模样的黑衣男子身边,笑嘻嘻地道:“傅二爷,这还要多久才能到东山寺啊?” 那傅二爷回过头,竟长得十分英俊,他温和地笑道:“快了,再要一个时辰,便能到山脚下了。” 丫鬟点点头,回到轿辇上,继续打着扇,道:“公主,稍忍忍,咱们已经走了大半了。” 敏元神色微缓,正要说什么,却听见后面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似是有什么人再叫喊着。 随行的护卫纷纷拔出剑,紧张起来。 过了片刻,一个粗壮的大汉骑着马到了轿辇旁边,挠了挠头,拱手道:“回长公主,是许老夫人的家仆,好是像有话跟您说。” 敏元面色惊讶,是什么事情,还要派人快马加鞭地来追她? “让他过来说话。” 便有一个二十来岁身穿靛青色长袍的男子急步跑上来行了一礼,道:“长公主殿下,我们家老夫人突然得了重病,田大夫都看不出名堂来,只吩咐用人参吊着命,怕是……要不好了。” 敏元面色骇然,她出门的时候嬷嬷还精神气儿十足,虽腿脚不大便利,但身体素来还算硬朗,又有田大夫日日请安问脉,怎会遭此无妄之灾? 第六十五章 母女相见(1) 既然连安平的圣手田大夫都看不出名堂,从这个小管事身上想也问不出什么,她不再多问,一声令下:“转头,立刻赶回安平!” 这趟虽是为了沅沅,但乳母的性命亦十分重要,不能耽搁。东山寺这次去不了,再寻个时机便是。 傅二爷皱了皱眉,同那粗壮大汉对视一眼,也不多言,一同号令道:“全体士兵听令,转头,以最快速度赶回安平!” 车队有条不紊地换了方向,沿着来时的路飞驰而去。 敏元闭了闭眼,嬷嬷,您可一定要撑住。 …… 田大夫给意映亲自上了金疮药,意映又喝了一碗药汤,便觉得意识有些昏沉,往下躺了躺,便睡过去了。 田大夫满意地点了点头,她这味药,本就带了些吃了能让人昏睡的药材,这小姑娘受了伤还不安分到处乱跑,如今安稳地睡上一觉,对伤势也有些好处。 她却不知,意映今日已经在马车上打了一上午瞌睡,虽然睡得并不舒服,却也不怎么疲累,是以她只睡了一个时辰,便醒了过来。 醒来的时候外面已是人影幢幢,灯火通明,十分热闹。 她骤然清醒,心中打着鼓,照这架势,莫非是母亲赶回来了?她心里念着母亲是否安好,便想下床去看看,哪知右脚刚着地,就腿一软,差点跌在地上。 她心中暗暗思衬,大抵是那药的问题,先前没好好治,习惯了疼痛也就不觉得有什么,如今用了上等的药,见效快,很能缓解疼痛,是以她现在想再逞强一下,身子却不答应这种程度的疼痛了。 她放弃了出去的想法,抽着凉气艰难地爬上床,刚坐好,扭过头,便见房门被人轻轻推开。 她朝门后望去,便见一个宫装女子愣在那里,眼睛通红,举止无措。 敏元站在那里,看着坐在坐在床上一脸惊愕的小姑娘,一时无法反应,脑子里一遍遍回放着方才的画面。 她紧赶慢赶地到了安平,水都没来得及喝上一口,便坐着软轿向着许家正房去。谁知走到半路,却被一个婆子拦下,说是嬷嬷并不在正房,在庄姜居歇息着。 她心下讶然,庄姜居是个大院子,风水景色俱是上佳,但靠近外院,离嬷嬷住的正房委实太远了,怎么着也不会无缘无故在庄姜居养病…… 难道嬷嬷的病竟不是天灾,是人为? 她沉了脸,嘱咐脚夫加快行程,随行的丫鬟婆子见她不高兴,俱是大气都不敢出,默默地跟着。 哪知进了庄姜居里嬷嬷所在的厢房,原本应该卧病在床的乳母竟笑眯眯地同儿媳许三奶奶坐在临窗的炕上聊天,不见一丝病态。 她大吃一惊,不明所以。 许三奶奶将许嬷嬷扶到她身边,她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便听见乳母笑吟吟地对她说:“恭喜公主,你们家小郡主回来了。” 她脸上的焦急瞬间变为震惊,颤抖着身子,抓住乳母的手,不敢置信道:“嬷嬷,您……您方才说什么?” “你们家沅沅回来了。”许嬷嬷拍着她的手,笑容满面:“她今日拿着玉佩找上门来,我看了看,与你的容貌有七八分相似,年岁也对的上,错不了……”后面的话她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了,脑子里只回荡着“沅沅回来了……” 她沿着青石路,向着乳母指的那间房跌跌撞撞地走去,大脑一片空白,双手触碰到门上的把手时,又猛地缩回来,如此反复几次,才鼓足了勇气,轻轻推开了门。 门一开,便见床上卧着个个小姑娘,瞪大了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她心头一震,这样一张脸,与她每日在镜子里照见的模样,确实有八分相似,只不过,比她的眉眼生得更精致些,乳母果然没有说谎…… 她一脚轻一脚重地走过去,每一步都恍若梦境,那小姑娘也一动不动,只傻傻地看着她。 她终于走到了床边,却鼻头一酸,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那小姑娘却突然抱住她,声音甜糯,带着哭音喊道:“母亲……” 这声音,虽与从前相比,少了许多孩子气,却是一样的悦耳可爱,让她心情放松。她眼中盈了更多的泪,错不了,这就是她的沅沅! 她幻想过无数次母女重逢的场景。 她害怕,怕这九年里,沅沅会某个不知名的地方,受尽折磨和苦难,所以不肯认她,不会原谅她这个失职的母亲……但如今二人一见面,所有的顾虑和不安,瞬间化为了飞灰,她们母女之间,是如此的亲近,恍若从没有分开过…… 她一时有些恍惚,分不清眼前的场景到底是在梦中还是在现实。 她用右手狠狠地掐了一下自己,很疼。 眼泪就这样涌了出来。“沅沅,你回来了,你总算回来了……”她紧紧抱住女儿,再也忍不住眼泪,嚎啕大哭起来。 母女俩抱着哭了好一会儿,才渐渐止住了。 敏元红着眼睛,抽泣道:“沅沅,这些年你去了哪里,娘一直在找你,却找不到……” 意映稳了稳心绪,语气放缓,将这些年的事情同母亲娓娓道来。 “母亲,当年我被人贩子拐走以后被带到了保定,那幕后之人杀人灭口,将人贩子尽数杀害。那时我被藏在屋子的里间,目睹了一切,十分害怕,幸而有一位妇人将我悄悄从后门带走,才没有被那真凶发现。 只是我受了惊,年纪又小,生了一场病之后便不记得家中的事情了,那妇人对我悉心照料,见我无处可去,她又恰巧失了一个四岁的女儿,便对外谎称我是她女儿,将我养到十三岁。 养母她是一位京官家的家生子,我也在那家人家里做事,只是前些日子发现了那块翡翠,心生疑窦,便去珍宝阁问了一问,哪知竟价值不菲。 在我追问之下,养母终于同我说了实情,只是她也不知道我的身世,我有心探寻,便求了同我一道来安平的那位白二哥帮忙打听,便知道了一些消息。这些日子,我零零碎碎也想起来了一些事,心中笃定,听说母亲您来了安平,便寻了过来。” 敏元定定的看着女儿。她只同自己说了这些日子的事,她这些年所受过的苦,却只用一个家生子的字眼草草带过,但只听这,就足够她难受许久,她视若珍宝的女儿,这些年来竟然沦为伺候人的奴仆,其中的辛酸和凄楚,她不用想都明白。 这九年来她没能尽到当母亲的责任,她很内疚,但好在她还有机会,她的后半辈子,都会用来补偿这个吃了大苦的女儿,所有她想要的,她都会竭尽全力为她拿到,她不会再让任何人欺负了她去。 不过,冷静下来之后,她却从这些话里,察觉到了一丝不对。 “沅沅”,她面色严肃,“你那养母既然是京官的家生子,为何会无缘无故跑到保定去?” 意映神色一紧,她说的都是实情,因为原本就没指望能瞒过手眼通天的母亲,只是,母亲到底会不会计较养母的罪责,她心中没有十足把握。但无论如何,养母一家人的盛衰荣辱,全在此一举了。 第六十六章 母女相见(2) 她伸出手,递给母亲看。 敏元愣了愣,仔细瞧了瞧女儿青葱般的手,并没发现什么不寻常的,面露不解。 “母亲,你瞧我这手,可有半点茧子和划痕?”意映笑眯眯地看着母亲。 敏元恍然,是了,她见惯了世家小姐们的手,是以方才看见女儿白白嫩嫩的手,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同。可她却忘了,沅沅这些年,并不是被养在深闺的姑娘,而是一户人家的奴仆,这双手,却不太与先前的身份相符了。 只是,她还是不太明白,这与她方才问的,有什么干系。 意映见她明白了,便继续道:“养母一家养了女儿这么些年,女儿也该同母亲说道说道家中的情况才是,母亲说是不是?” 敏元暗道这是要转移话题,却也不太同刚失而复得的女儿计较,笑着点点头,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家将她的沅沅养到这个年岁,她也是好奇的。 “养母姓秦,单名一个清字,北直隶保定府人氏。年幼时被父亲卖给了保定府裴家做丫鬟,签了死契。她精明能干,没过多久就得了提拔,指给了裴家一位嫡出小姐做二等丫鬟。过了几年那裴小姐出嫁,她便随她一同到了裴氏的婆家,临安赵家。到了十八岁,便被裴氏指给了赵家外院一个叫周池的年轻管事,成亲三年便儿女双全,儿子取名周朗,女儿取名周知岚。后来那女儿遭了大难,又捡回了我。 自从将我带回周家,秦氏便对我视如己出,六岁就想法子请了街坊中一位善琴的娘子教我弹琴,又送了许多礼托了教赵家小姐们习字的女先生给我启蒙,她擅长女红,便日日手把手教我如何刺绣……周家并不算十分宽裕,可这些年来,花在我身上的心血和银钱,比我那哥哥都要多上许多……” 敏元听罢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她疼惜女儿,是因为在她心里,儿子和女儿都是心头肉,且她如今也有这个实力宠溺儿女,但放在寻常人家,却有些不可想象了。 民间常有言道:女儿是赔钱货,待她再好日后也是要卷着银钱去别人家的,抵不上儿子传承姓氏,继承香火,遇上看重孝道的朝廷或是有良心的儿子,还一定会给你好好的养老送终。 是以市井之家多重视男丁,女儿给口饭吃就算不错,更不用论什么琴棋书画的教养了。且听沅沅说,周家只是家生子,根本无需让女子识字,只要会干活,可不比什么都强? 想到这儿,她对未曾谋面的秦氏就多了几分好奇和感激。若她将沅沅养成了个睁眼瞎,她恐怕在教养上还要多费好几年的功夫才能让她不落于人后,不被人耻笑,这才真真让人头疼。 不过,细细想来,秦氏这样的举动,也委实奇怪了些,这样就像是,在为送沅沅回来做准备似的。难不成,秦氏与当年的人贩子有关系,知道沅沅的真实身份?或者,她就是那些人贩子中的一伙,遇见了杀人灭口的元凶,才情急之下带着这个人质逃走了? 她面色微变,若是如此,她也不知该如何处置秦氏了。说起来她的确是对沅沅有养育之恩,但若是动机不纯或是有罪在先,谁是谁非还真是个理不清的问题。她顾忌的,是沅沅话里表现出来的明显的孺慕之情…… 她拍了拍意映的肩:“我知道了。你放心,母亲会好好答谢周家人的,你来时辛苦,今夜好好歇息一晚上,有什么话,咱们母女俩明日再好好说。总归你已经回来了,不急在这一时。”敏元已经恢复了神态,将眼中的顾忌掩去,笑得和煦,只是那笑容,终究没能直达眼底。 意映忙扯住了母亲的衣袖。母亲这样子,定是想要查个明白了,既然如此,借旁人之口倒不如让她亲口告诉母亲,省得有小人暗中作怪,让此事没了转寰的余地。 敏元看着女儿,心中微动,见沅沅这样子,想是知道其中内情? “怎么了,沅沅?”她复又坐到床边,目含郑重。 意映调整了下坐姿,深吸了一口气,看向母亲:“母亲,不瞒您说,当年的人贩子中,有一人是我养母的亲妹妹。” 敏元目光骤然变冷,果然如此。 她正要开口,意映却握住了她的手,巴掌大的小脸上全是认真的神色,敏元不由心底一软。 这么多年来,因为失去了幼女,她将程哥儿和晨姐儿都看得十分重,容不得别人对她的儿女有半点无礼举动,极为护短,气量和胸襟也小了许多。是以一听到秦氏有与亲妹狼狈为奸的可能,她就冷静不下来,下意识地就想以高位者的身份去惩治周家人。 想想当年她在于贵妃手底下委曲求全的时候,不知道多能忍,如今身为人母,日子越过越好,性子便全然变了。念此她不由笑着摇了摇头,告诫自己勿要贪心,沦为权柄的刀下魂。 说起来,若不是她自恃身份,就算秦氏真的参与了当年的事情,凭着她九年来对沅沅的尽心养育之恩,也足够恩怨相抵了。想当年马昭仪将她从井里救出来,这份恩情她与母后就报了将近二十年,如今却是不太懂得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道理了。 意映见她默了一会儿,脸上没那么难看了,猜测母亲大抵冷静了些,才开口道:“母亲,当年的事情,虽然养母的胞妹参与了,但与我养母,实在没什么干系的……”她便一五一十地将秦氏如何到了保定,秦母如何病重和秦氏的胞妹怎样沦为人贩子以及秦氏如何遇见她的讲述了一遍。 待她说罢,她便盯着敏元,一脸忐忑,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被子的面料。 敏元听完心中就有了决断,瞥见女儿紧张的样子,暗自好笑,面上却柳眉紧蹙,一脸不悦。 她沉声道:“这秦氏委实太可恶了些……” 意映心中一跳,忙摆手道:“不是这样的,母亲您听我说……” 敏元却笑了,笑得欢畅。 意映一愣,摸不着头脑,小心试探道:“母亲,您笑什么呀?” 敏元搂住她,拍了拍她的头,笑道:“你这傻孩子……”意映一怔,突然明白过来母亲是在逗弄她。她也嘻嘻地笑,眼睛盯着母亲,满含期待。 “我说的是那小秦氏,好端端的姑娘家,非与那些歹人一伙,为非作歹,自己做的恶,又险些拖累到心地善良的胞姐,让我险些误会,这是不是可恶?” 意映点点头。 敏元又叹道:“只是那一位说起来也算是可怜人,小时候被卖到火坑里,年纪轻轻地,为别人做事反倒丢了性命,可真应了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那句话。” “母亲,”她眼睛发亮,“这么说来,您不追究周家人的过失了?” “怎么会追究过失呢?”敏元见女儿高兴,心情也愉悦起来:“还得好好感谢他们,将我的沅沅养成这样一个水灵的姑娘呢。” 意映脸一红,母女俩又说了会儿话,敏元便回房歇息去了。 第六十七章 开始谋划(加更) 庄姜居外。 十几个穿着青色细布衣裳的丫鬟立在道路两侧,眼观鼻鼻观心,屏声息气。 敏元从里面出来,白天时在辇上给她打扇的女子就迎了上来,独她与旁人装束不同,穿得一身淡紫色杭绸做的挑线裙,纂上插一只玉钗,行为举止俱是赏心悦目。 “长公主,今儿可是歇在闻木轩?”紫笙心间也有几分惴惴,方才长公主进去看许老夫人,田大夫说不好有太多人进去,她们便没进去,只是这话一出口,多半是许老夫人真真是不好了…… 她在长公主身边也伺候了好几个年头了,长公主与乳母的情谊她都看在眼里,如今出了这档子事,长公主心里定然不好受。 “不必了,就歇在旁边的揽芳阁吧。”敏元摆摆手,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 紫笙有些愣神,每次来许家,她们都是在闻木轩过夜的,那是个大院子,里面种满了花草树木,还有叮咚作响的泉水。是许老夫人特地为长公主修葺的,长公主也向来很喜欢。那揽芳阁,便小多了,只有一间大正房并两个耳房…… 她瞟了一眼庄姜居,应是因为许老夫人的缘故,长公主不放心,才要在旁边的院子歇下,有什么事也好第一时间知道吧。 她屈了屈身,便带着七八个小丫鬟先走一步收拾院子去了,剩余的人簇拥着敏元,不急不缓地向揽芳阁去。 敏元一边走,一边在心里想着事。如今沅沅回来了,许多事情便要开始做打算了。当年的事情,只有皇家和文复,以及她名义上的婆婆,于氏知道,倒也不妨事,于氏如今这模样,是不太敢同她叫板了。她只需瞒过外人的眼睛,把这么多年的谎言圆得更完美些就是。 只是,秦氏的事情,保险起见,还是要查上一查才是。终究是沅沅一面之词,若是沅沅被人利用,引狼入室那便麻烦了,若是秦氏真的心怀不轨,虽为着母女情分她不会对秦氏动手,也能多几分戒备。 她还想起来一桩事,同沅沅说话的时候,她的脸色有些白,像是在病中的样子,她见夜深了,想让她早些休息,就没再提,但心中忧虑,还得把田大夫叫过来好好问问才是。 一行人鱼贯着进了揽芳阁,外面虽还有些荒芜的痕迹,屋子里面却已是灯火通明,一派干净整洁的样子。 敏元不由暗暗点头。 许家宅子建得大,但人丁不算繁盛,许多院落都是常年无人居住,只每月派小丫鬟打扫一下,免得杂草丛生,丢了体面。只是既然无人居住,底下的人也难免不尽心,这揽芳阁便是这样的所在。 紫笙不过比她先行了几步,便能将屋子弄得这样整洁,委实十分能干。 她进去的时候,几个小丫鬟正擦着窗棂和灯罩子,紫笙正在给她铺床,听见动静,忙回头道:“长公主,您还是先在外面坐一会儿吧,这屋子许久没有人住,灰尘大,奴婢也是无能,手脚不够麻利……” 敏元笑着打断了她:“你这样的,已是十分能干了。”便听从紫笙的话,走了出去。 紫笙眉眼弯弯,十分高兴。看长公主这样子,应当是没什么大事了。她加快了手上的动作,不时低声催促小丫鬟们。 便有一个丫鬟从屋子里搬了个小杌子,敏元坐下,对着那丫鬟道:“去替本宫将田大夫请过来。” 那丫鬟忙屈了屈身,小跑着出了院门。她本就是许家的家奴,并非敏元从京城带来的宫婢,自然是轻车熟路,很快就找到了正在指点小徒弟配药的田大夫。 田大夫听她说明了来意,忙放下手中的事情,跟着她赶往了揽芳阁。 她心中打着鼓,宫中的人忌讳多,也不知长公主会不会因她替老夫人扯了这个谎心存芥蒂……她在安平得人敬重,人人敬称她一声田圣手,可她在这位嫡长公主面前却不敢有一丝自傲之意。 笑话,整个安平都是长公主殿下的,她一个小小草民,不过有一技之长,怎敢自视过高?所以,她心甘情愿地把开的医馆撤了,专心留在许家当专给许家人看病的大夫,日子比原来过得甚至更好了,不必担心富家子弟的欺凌让她不知何时便砸了招牌,也不用忧虑赋税和租赁费,她如今,对许家和敏元长公主,不只有畏惧,还有满满的感激。 进了揽芳阁的院门,见一个宫装女子坐在外面的小杌子上,两三个丫鬟在后面拉着长长的裙摆,她有些愣神。 敏元见她来了,便站了起来。 田大夫忙行了礼,抬起眼,语气恭敬:“不知殿下找民妇有何事?” “今日,你可给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看过病?”她对上田大夫的眼,语气微冷。 田大夫讶然,暗道那小姑娘果真来历不凡,连长公主都问起了她……她不敢迟疑,拱手道:“回殿下,民妇确然看过。那小姑娘受了杖刑,须得……” “你说什么?”敏元面色一白,扯住田大夫的衣袖,道:“你说她受了杖刑?很严重?” 田大夫心头一震,长公主竟如此紧张那小姑娘……这么多年,她也见过长公主几次,她向来都是喜怒不形于色,身上全是天家威严的模样,倒不料今夜会如此失态。 她忙如实禀告:“回殿下,民妇估摸着,那位小姐约莫是受了十几个大板,伤得有些重,今天又坐了许久的马车,幸好伤口没有开裂,性命无忧,民妇已经为她上了您赐下来的金疮药,好转了不少,但须得将养十天半个月,才能好全呢。” 敏元听得性命无忧四个字,松了口气。 只是没过多久,眼睛又微微眯起,闪着危险的光。十几个大板?什么人这样狠毒,又有这样的熊心豹子胆,敢对她女儿下手? “你可知道是什么人下的手?”她漫不经心地问,心知田大夫应当不知。 她果然摇了摇头。 敏元褪下手上的一个玉扳指,赏给她,淡淡道:“下去吧,今日辛苦了。” 田大夫便接过玉扳指,行礼退下,心中暗暗奇怪,长公主竟没有问起许老夫人的事情,难不成叫她来一趟,全是为了那小姑娘?她有些好奇,又急忙压下念头,在这样的地方,好奇害死猫,有些事情,还是烂在肚子里比较好。 她看了看玉扳指,这一件,又够他们一家吃上好几年了,便带着笑,脚步轻快地回了住处。 “长公主,奴婢已经收拾好了,您看是现在睡还是再等一会儿?”紫笙笑着撩了帘子出来,眼睛瞥了一眼田大夫离开的方向,笑着问道。长公主素来不易入睡,每每睡觉前都要看上一卷书,看到眼睛疲累,才能安寝,只是今日舟车劳顿地,她想着长公主怕是疲惫不堪,便有了这一问。 “立时便睡吧。”敏元敛去了表情,淡淡道。沅沅今日没同她提起这桩事,她也不必急着追究,左右那伤她的人必是些跳梁小丑,等她回了京城,有的是法子让那些人求生不得。 她望了一眼繁星满天的夜空,唇角微勾,今夜,她终于能睡个好觉了。不必再害怕那梦魇,不必体会得而复失的苦涩,她的日子,这么多年来,头一次这样圆满。 紫笙便扶了她进去,替她卸掉钗环,沐浴更衣。待得一切事毕,她正要熄掉房里的灯时,敏元又唤了她到身边,嘱咐道:“明儿你去外院找傅二……”交代了几句话,紫笙点点头,习以为常。 揽芳阁里的灯暗了下去,声音渐渐消失了。 第六十八章 薛家现状 意映这头刚吃完许三奶奶派小丫鬟送来的枣熬碧粳粥。 田大夫说她在病中,应多吃些清淡的,许三奶奶便送了这粥,说是补气血又清淡。她没那么多想法,只是觉得确实饿了,便吃了两碗,那小丫鬟见她吃得多,眉梢也带着笑,如此她领的赏钱也能多些。 她吃完饭,虽然已经有些晚了,却因为白天里睡了太长时间毫无睡意。便看了一会儿放在床边小架子上的一本《南明地域志》,她对这些倒是没什么太大的兴趣,只当是助眠的工具,果然看了小半个时辰就觉得上下眼皮打架。因为意映身上有伤,旁边服侍的丫鬟便只为她略略洗漱一下,她便歇下了。 再醒来时已是日上杆头,她睁开眼,便见敏元坐在临窗的炕上,手了拿着她昨日看了一半的地域志,看得津津有味,屋内没有一个丫鬟。 “母亲,您来了。怎么也不叫我一声?”她忙直起身子,声音中带着些刚起身的惫懒。 敏元便放下了手上的书,走到床前,温声道:“感觉怎么样,伤口可好些了?” 意映猜测她大抵是问过了田大夫,掩饰不过,也无心掩饰,便笑着点点头:“感觉已经好多了,再静养些日子,大抵就能好了。” 敏元点点头,轻声道:“这伤是怎么回事,愿意同母亲说说吗?” 意映酝酿了一下,委婉地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同敏元说了一遍。 重来一世,她必须改掉心软的毛病。 前世她为赵晴宜留了一线,为徐宪谋了一片锦绣前程,但后果呢…… 这一世,她未必就要赶尽杀绝,但绝不能让徐宪有机会攀着薛家的枝往上爬,他不配。 敏元眼中闪过一丝怒气,但见意映一副平平淡淡的样子,心中有些欣慰,她这个女儿,倒比她气量和胸怀宽广多了。这样很好,不至于被那些无关紧要的人影响了自己的日子。便也敛去了情绪,只是在心中暗暗给赵大姑娘和长信侯记了一笔。 敏元便让几个丫鬟进来,伺候意映洗漱,又瞧着她用了同样清淡的早膳,才同她说起正事来。 “沅沅,家中的事情你还记得多少?”敏元笑眯眯地看着女儿。 意映迟疑了一下。她都是记得的,但这样委实不合情理,并且从母亲嘴里说出来,兴许会发现些她从前不曾发现的东西,便一副为难的样子:“只记得父亲和哥哥,其他的倒是记得不大真切了。” 敏元拍了拍她的手,安慰道:“没关系,母亲讲给你听便是。咱们薛家啊,可是人丁繁盛的大户人家……” 她认真听着,不时抛出几个要紧的问题,倒将家中的事情摸了个清楚。 在她失踪后,于老夫人,她父亲的嗣母,做主将招了赘婿,在薛家大房住着的薛大姑奶奶薛明琳的嫡长女薛意晨过继给了大房。 敏元同于老夫人关系恶劣,本是不愿意的,但薛明琳铁了心不要这个年仅五岁的女儿,她看她可怜,自己又是刚刚失去了年岁相仿的女儿,便动了恻隐之心,将她接到自己房里养着,两人脾气性情还算合得来,日子一长也有了母女的感情。 薛明琳见状便鼓动她办个仪式,她也就默认了,薛意晨也就正式成了大房的嫡长女。只是虽过继了,但生母住的不远,多少有些尴尬,薛明琳又有意同这个飞上枝头的女儿拉近关系,薛意晨便仍喊着那边母亲,敏元知晓她过得不容易,心中又挂念着自个儿的女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说什么。 这些话,母亲说得很委婉,但意映是知晓前世的情况的,略一揣度就明白了母亲的意思。 心中暗叹她这位名义上的长姐委实是个可怜人,前世也是被那不懂事的生母拖累,不得不对她出手,从而惹怒了太后和母亲,被远嫁到了江浙,终生不得回京。 这件事情让母亲很伤了一回心,只是对她的愧疚终究胜过了对薛意晨的宽容,不得不如此决断。 薛意晨嫁去的人家其实也是书香门第,并不算差,只是她人生地不熟的,心中又压了事情,多思多虑,反倒比她这个心灰意冷的人去世的还要早。算起来,恐怕当年她过世的时候也只有十九岁吧。她们这对姐妹,还真是短命。 敏元还着重提了一件事。 薛家东西府分府而居,他们西府是大房,父亲是宗子。 虽当年两房人闹得不愉快,薛大老太爷从祖宅搬到了广化里的小宅子里,但后来母亲下降,无意另建公主府,便将公主府与西府合建,宅子扩宽了两倍多,占地极广,也就容得下薛家一些旁支的族人了。 是以如今广化里的薛府,不仅住了他们这一房人和薛明琳一家人,还有于老夫人和一些族人。 至于坐落在金水门的薛家东府,则是另一番风光。如今薛二老太爷和二老夫人程氏都还健在。他们是她真正意义上的祖父祖母。 薛二老太爷薛简言个性耿直,如今供职文华殿大学士并正一品的吏部尚书,在内阁与宋皇后的父亲宋阁老几乎平起平坐。 他们二人有三子一女。 大老爷薛文景与其父脾气相似,如今是正四品的左佥都御史,娶妻京城沈家的嫡女,沈氏,育有一子一女:大姑娘薛意蓁和大少爷薛立任。 二老爷便是她父亲薛文复,如今是薛家大房的嗣子,身在正二品工部尚书的位子,按理说这样的官阶也能入内阁了,只是内阁已经有一位薛家人,父子兄弟不入内阁,这是几个朝代共同的规矩,也就暂且搁置了。但圣上如今对她父亲也是委以重任,从没轻怠过。 三老爷薛文陶,性子在这三兄弟中稍顽劣些,学识却也不错,只做了翰林院一个闲散的从五品侍讲学士,倒也自得其乐,他娶了江南世家出身的孙氏,生了个儿子名唤薛立举,另还有个上峰送的妾侍,生了个行三的庶女名叫薛意初。 二姑奶奶薛明漪嫁去了保定书香世家金家做了宗妇,儿女双全,保定离得近,也常回家探望。 二房还有一位庶出的四老爷,如今是正六品的工部主事,娶了三皇子母家周家的庶女,如今只有一个行二的嫡女薛意晓,另还有一位姨娘生的四姑娘薛意彤,性子有些骄纵。 意映听到这里有些好奇,旁的姑娘少爷母亲都没做评价,偏偏提了这个庶出的庶出的四姑娘,那想必这骄纵是真的骄纵了。 她前世倒也没注意她,只是这样的身份却能骄纵,想必是四老爷和她那姨娘给她的底气吧。 薛家的事情大抵就是这些,敏元讲完后便端起茶杯,任由意映消化这庞大的信息量。 不过意映对这些其实已经比较熟悉了,也没费什么功夫,只是看母亲将东府的事情讲得这样仔细,相必对东府还是存了些亲近之意的。 说到底,她亲祖母程氏还是外祖母高太后的表妹,既是姨母又是婆母,怎么也不该疏远。如今这样的局面,多半是父亲的心结还没有解开吧。 她心中有了数,便又问了敏元一些府中的问题,敏元一一作答,很是耐心。说完话就到了晌午,母女俩一同用了饭,敏元便道有事情处理回了揽芳阁。 意映便唤了丫鬟,扶着她在院子里慢慢地走了几圈。整日卧在床上,也不见得就能好得快,还是得多熟练走路的感觉。 第六十九章 万事俱备(1)(加更) 敏元这头回了揽芳阁,紫笙已经回来了,她笑着向她行礼:“回长公主,傅二爷已经回京去查您说的那些事了,田庄上的杨妈妈一家奴婢也派人去请了,估摸着晚间就能到。” 敏元点点头:“辛苦你了。” 紫笙连道不敢。 敏元凝了凝神,眼睛望着窗外北边的方向。 她和母亲一同瞒了这么多年,如今终于有机会,能将这些年的谎话给圆了。那些看热闹看笑话暗中非议的人,也该大跌眼球一回了。 酉时一刻,许家开了西边的角门,迎了一批客人进府。 揽芳阁。 一位衣着朴素的妇人跪下来对着太师椅上的敏元行了大礼,诺诺道:“长公主,如今还是农忙的时候,奴婢当家的在田庄上看着那些个偷奸耍滑的,一时脱不开身,便没有跟过来,还请长公主见谅。” “无妨,这事儿本就是你管着的,你家当家的来不来倒也没多大干系。”敏元让她起身,命人搬了个小杌子给她坐。 杨妈妈谢过恩,坐了下来。她心里暗自猜测着敏元的意思,她管着的事情,难不成…… 她唬了一跳,心中打鼓,面上惴惴:“长公主,莫不是小郡主的消息传了出去?” 她和当家的原本是在公主身边伺候的,后来被调到了田庄上,旁人都只道他们是失了主子欢心,她却明白,他们夫妇二人的大调动,不仅不是失宠,还是得重用的表现。 他们管着的那个田庄,正是太后娘娘对外说的小郡主养病的地方。那里自然没有小郡主,他们二人却要演好戏,为薛家挡去外界的猜疑。是以那田庄里,倒真养了一位姑娘,却是她自个儿的丫头半月罢了。 前些年,有不少人借着各式各样的噱头前来打探,都被她一一挡了回去,再有就是能贴身伺候“小郡主”的人都是薛家或者长公主身边最为忠心的人,旁的不相干的人见她们做事这样用心,传出话去,外面的人也就信以为真了。 近几年倒是安稳了许多,但长公主急急地叫她过来,难不成是有什么手段高超的人出了手,她露了马脚? 她咽了咽口水,紧盯着敏元。 “那倒不是,”敏元笑了笑,“你准备准备,过几天本宫要接昭沅回家了。” 杨妈妈骇然,良久才反应过来,面上十分惊喜。她这件差事,终于是到头了。 敏元留了杨妈妈在外院用了晚饭,又让紫笙亲自送了她出门。 杨妈妈坐上马车,对紫笙谢了又谢。紫笙瞧着奇怪,便半试探半打趣地道:“妈妈这是怎么了,这样高兴?是在长公主那里领了什么好差事不成?” 杨妈妈心知紫笙是长公主的心腹,便透露了一句:“紫笙姑娘,我和我们家那口子马上就要回京当差了。”说完也不再多说,坐着马车扬尘而去。 紫笙心下几转。 杨妈妈一家人被下放到庄子上时,长公主身边的两位姐姐年纪还轻,没有被放出去,她也还只是个三等丫鬟。 但她也是明白,杨妈妈并非失了宠,因为每年年节的时候,长公主都会专门派人将赏赐送到田庄上,每每到了汤沐邑,也时常召见,这分明是挂在心上的样子。 后来她年岁渐长,心思也玲珑了些,知晓了杨妈妈管的田庄便是小郡主养病的庄子,也就明白了其中的道理。 只是有一事让她一直困惑着,她常常值夜,有时能听到长公主在梦中呢喃,念着小郡主的名字,可每年来了汤沐邑,却不怎么在田庄住着…… 她心中有一个大胆的猜测,却没有胆量去验证,再者,也没有必要。 这次杨妈妈说要回京,她一直在长公主身边伺候,却没得到一点消息,可见是长公主存心瞒着。 只是这件事如此猝不及防,到底是什么原因呢? 她想起昨日去找傅二爷,许家的杨管事说起的那桩事,心中一动。 过了一会儿,又摇了摇头,在其位谋其事,她紫笙,只要忠心事主,日子就差不了,秘辛什么的,她无需多管。 杨妈妈那边紧锣密鼓地准备了起来,许家宅子这边倒是清净,意映安心养着病,时常同许老夫人和母亲说说话,聊一聊这些年的经历,敏元也有意无意地说了许多府里的事情,让她对错综复杂的关系有个了解。 日子就这样平平淡淡地过了十二天。 到了第十三天,意映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只是大腿处留了一道淡淡的痕迹,敏元十分心疼,但也无可奈何,心里对赵家人和长信侯府更加不待见。 “沅沅,跟母亲回京去,好不好?”这日用完午饭,敏元突然道。 意映一愣,眨了眨眼睛,心骤然雀跃起来。终于要回家了吗?她盼了那么久的地方,她一心想保护的地方。 她忙点头,想起上辈子薛家的凄凉景象,鼻头一酸:“好啊,母亲,我想极了爹爹和哥哥。” 敏元也带了些泪意,微笑道:“嗯,咱们明日就启程,今天先去田庄准备一番。”她也十分期待,文复和程哥儿听到消息后的反应。这两个男人,在她面前一直装得洒脱坚强,心里其实比她还要难过和自责。 意映戴上了厚厚的幕离,掩住相貌,坐上了许家人备好的轿辇,率先启程。 敏元已同她说过当年高太后的做法,她如今想要光明正大地回京,病愈就是最好的由头。 她心里明白这是要不给外人留下把柄,便依言照做了。 过了半个时辰,敏元才同许老夫人告别,出了许家,赶往田庄。 这头意映已经到了,便见一个三十出头的妇人迎了上来,将轿夫留在外面喝茶,领着她七拐八拐地到了一个别院。 意映没取下幕离,耳朵一直支着听周遭的动静。见一路上似乎都没有行人来往,心下一松,母亲相必已经做好了打算,不相干的人,是决计不会知晓这件事的。 那妇人领着她进了屋,举止守礼,语气恭敬:“郡主,长公主殿下稍后就到,您先歇息一会儿,用些茶水点心,奴婢就在门外,您有什么事立时吩咐就是。” 意映瞟了一眼摆满了新鲜瓜果和糕点的檀木桌,心中暗暗惊异这乡下地方竟然用这样好的东西,又骤然发觉那妇人唤了她郡主,便明白她是在表明自己的可信度和地位,便笑了笑,淡声道:“谢过妈妈了,那您便先出去吧。” 杨妈妈应诺,退了出去。 她原也应该在里面伺候,只是她摸不准这位新主子的性情,怕惹了她不高兴连累了一家老小的前途,再者她还要盯着庄子上这些人的动静,才告了退。 这些人不过是被她暂时支开了,等长公主过来了,定又是一番折腾,这个节骨眼上,她更该小心行事才是。 第七十章 万事俱备(2) 敏元坐的是马车,比轿辇稍快些,因而虽晚了半个时辰出发,却只比意映晚了两刻钟到。意映吃了几片瓜果,喝了几口茶的时间,整个田庄便躁动了起来。 敏元是带着除了傅二以外所有的护卫队和紫笙等丫鬟来的,一行人浩浩荡荡,十分引人注视。一群乡下的农妇婆子们便在他们身后几步远的地方跟着,因也不懂得什么礼节,便不时有人低声议论和指指点点。杨妈妈瞪她们一眼,她们便安静一瞬,只是片刻后又蠢蠢欲动起来。 “都安排好了?”敏元看着面前的院落,低声问道。 “长公主大可放心。”杨妈妈忙躬身答道。 她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待到了院门前,便转过身对众人沉声道:“护卫队留在这儿看着,其余人都散了吧。” 那农妇婆子们便都做鸟兽散,只余一两个胆大的放慢了步子,偷偷回头打量。 敏元将丫鬟们也留在了外面,跟着杨妈妈进了院子。 有三个女子站在墙角,见状才迎了上来,纷纷向她行礼。 “庄嬷嬷,丹朱。”敏元笑着同一位头发上已带了些银丝的妇人和一个二十四五岁样子,盘着妇人髻的女人打了招呼,目光在中间那个穿杏色襦裙的少女身上顿了顿,迟疑道:“这位是……” 那少女看了一眼杨妈妈,见她微微点头,才开口道:“奴婢名唤半月,是杨妈妈的闺女。” 半月?敏元想起来了,这些年在外人面前作戏的主角,可不就是眼前这位小姑娘?她见她吐字清晰,是正经的官话,不带半点蹩脚的方言,声音也像黄莺般悦耳动听,举止更是懂事知礼,心下十分满意,便道:“辛苦你了。” 在场的五人俱是听得懂这辛苦的意思。那庄嬷嬷年长,便笑着先开口道:“听说郡主来了?” 敏元点点头。庄嬷嬷是她母后的心腹,丹朱则是她信得过的人,这些年她们二人为了让外人信服,亲自在这儿守着,不时带着这个同沅沅年岁相仿的小姑娘在外人面前演一通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戏,委实吃了不少苦。 几人寒暄了几句,便一同去了这院子里唯一的一间正房,意映的所在。 意映正支着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见人声渐渐远去,便知母亲进来了。果不其然,片刻后房门就被从外面推了开,母亲带着四个女子一同进了屋子。 她有些惊讶,下了炕,唤了一声母亲。 除了杨妈妈之外的三人起初见到她都有些不能反应,听得她出了声才回过神来,纷纷上前行礼。 “见过郡主。”三人齐声道。 意映道了声起来吧,看向母亲。 敏元便走过来笑着携了她的手坐到炕上,让那四人也落了座,指着庄嬷嬷:“……这位是在你外祖母身边伺候的老人了,姓庄,你叫一声庄嬷嬷就是。” 又指了丹朱:“……这是原先我身边的丹朱。”最后笑着看了一眼规规矩矩坐在那儿的半月:“那是杨妈妈的独生女,半月,和你同岁。” 意映看了看母亲和杨妈妈的神色,又仔细打量了半月一会儿,想起母亲先前说半月这些年来装成她,不时由心腹下人陪着,戴着幕离出行,瞒过了外面人的眼睛,对这稳重又机灵的小姑娘顿生好感,便顺势道:“母亲,这半月我看着喜欢,不若便让她跟着我吧。” 敏元点了点头,她家沅沅就是聪明,给一个眼神便能体会她的意思,秦氏倒真是有功。杨妈妈一家在这庄子上吃了不少苦,将她的独生女送到沅沅身边做丫鬟,是保守秘密的最好法子了,再者这半月也是个机灵的,这是再好不过了。 至于丹朱和庄嬷嬷,一个是要带回府里安顿,另一个也到了回家养老的年纪,相必不会生出什么事端。 众人见过了面,又让紫笙带着几位婢女进来参见意映,紫笙心中有数,并不惊异。另外几个则很是惊讶,这位在庄子上养了这么多年的病的郡主,外面传是得了恶疾的人都大有人在,倒不料见了面气色竟这样好,只觉得身子单薄了些,真真让人惊异。 “昨个儿杨妈妈过来回话,说郡主的病已经好全了,本宫今日一看,果然气色好了不少。既然如此,也不必再待在这庄子上了。”敏元笑着看了一眼意映,接着道:“紫笙,等咱们一会儿回了行宫,你便派人回京报信,咱们明日就启程回京。” 紫笙笑道:“郡主诚然是没一丝病气儿了,老爷和大少爷知道,定然高兴的不得了。” 另几个品阶低些的婢女心下恍然,她们只知道昨日庄子上的杨妈妈来了许家一趟,为的什么却不大清楚。意映进许家的事也并没有几个人知道,是以也未曾想到这上面来,只当是这病弱的郡主终于熬出了头,也算是薛家一件大喜事。 这日晚间,敏元携着意映一同回了安平的行宫。行宫占地九十余亩,亭台楼阁无数,廊腰缦回,飞檐青瓦,一派皇家威严。只是地广人稀,因敏元不常来居住,倒也并没有许多伺候的婢女。 敏元嘱咐人收拾好了行囊,便歇下了。母女俩今夜同睡一张床,意映同母亲讲了许多她小时候的事情,和周朗白明远二人一起看花灯,乘小艇渡汉河,做风筝…… 她想到白明远,不由微微地笑。他送自己到了许家的第三天,便借口家中有事离去了。母亲想赐给他大笔的金银,他却没要,母亲便提出让白家参加明年春上的皇商竞标,白明远迟疑了半天,还是应下了。这对于整个白家,都是莫大的机遇。能成为皇商,除了要有一定的靠山,自身的实力也非常重要。 意映真心的盼着,这些对自己好的人,都能过得安乐富足,无忧无虑。 敏元含着笑听着女儿讲述那些她未来的及参与的时光,所幸,大多数时候,她都是快乐的。今后,她也会让她过得没有一丝阴霾。 母女俩断断续续地聊了一个多时辰,终是有了困意,也各自睡着了。 烛燃尽,夜将明。 第七十一章 京中风云(加更) 京城广化里。 外院大管事任全正沿着四通八达的甬道,向着垂花门去。 长公主近日又去了汤沐邑,老爷看着也静不下心来,不上朝的时候便窝在书房里练字,可不没几日便把墨用尽了,他得赶着去库房找一方好墨才是。 这虽是小厮的差事,但他也许久不曾在老爷身边伺候了,偶尔为之,也是体面。 快到垂花门西边的角门时,突然闪出一个黑影,他猝不及防,被撞到了地上。 那人忙扶他起来,颤着音儿道:“任管事,没事儿吧?” 他看清了眼前的人,可不就是外院管着车驾的陈温? “做什么这样冒冒失失的?好歹也是个管事,不怕丢了体面!”他瞪他一眼,倒也没打算责怪。 “任管事教训的是,小的不也是太着急了吗,这不是长公主派了人回来报信……”那陈温忙躬身向任全赔不是。 任全皱了皱眉,打断了他:“你说长公主派了人回来?可是出了什么事?” 那陈温这才想起要紧事,头上冒出汗,点了点头:“……派了护卫队的一个姓李的小子,说是连夜骑快马赶回来的……” “到底是什么事情?”任全不耐烦他这絮絮叨叨的样子,径直问。 陈温犹豫了一下,道:“那李家小子说,郡主病好了,长公主今日就带着郡主从安平回来。” 任全骤然色变,紧盯着陈温:“你说的可是真的?” 陈温头点的跟啄米似的,道:“那李家小子说的,小的一字不落地传过来的。”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任全点点头,朝他抛了一个荷包,转身匆匆走了。 陈温接了赏钱,笑眯眯地走了。 从二门到薛文复的外书房不过半刻钟的时间,任全很快就到了。 书房的门开着,任全走了进去。只见一个身着靛蓝色鹤袍的中年男子正站在书桌前,眼睛盯着桌上的宣纸出神,宣纸上写了一个大大的静字,笔法遒劲,挥洒自如。 那男子抬眼见他空着手进来,有些讶然。 任全忙揖了一礼,道:“老爷,小的有要事要禀告。” 薛文复更加讶然:“什么事?” “方才二门上的陈温来禀,长公主派了个护卫回来,说……说郡主病好了,今日便会从安平启程回京。” 薛文复顿时怔在那里,过了一会儿,眼睛红了。 陈温是个话多的,任全也并没嘱咐他让他不许声张,是以广化里薛家上上下下很快就全都得知了这个消息:敏元长公主,薛家宗妇的嫡女昭沅郡主薛意映要回来了。 镂云馆。 初夏急匆匆地跑进来,道:“不好了,大小姐,我听大厨房的人说,郡主今日就要跟长公主一起回来了。” 薛意晨脸色变了变,深吸了一口气。自她上次偷听到母亲和方掌柜的谈话,心中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准备。 只是查了一个多月,也没听说什么消息,她原以为是方掌柜搞错了,却不料母亲去了一趟汤沐邑,竟把她带回来了。怎么会这样? 不管怎么说,薛意映才是母亲的亲生女儿,初夏这话,僭越了。 “这是好事,有什么不好的?”她瞪了初夏一眼,“去把母亲上个月赏给我的那颗南珠找出来,给妹妹做见面礼。” 初夏一急,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一个戴着羊脂玉镯子的丫鬟却从茶水间里走了出来,冷笑道:“小姐,那南珠大姑奶奶前儿已经拿走了,说要给三小姐做嫁妆,小姐可要记得,谁是您的亲妹妹。”态度十分倨傲,一副要敲打薛意晨的样子。 初夏急了眼,指着那丫鬟道:“宝琴,你说的这是什么话?这可是长公主赐给小姐的,若是作嫁妆也自然是……” 薛意晨却止住了她,低声道:“她说的也不错,再寻个物什便是。”却仿若一下子被抽干了力气,比方才听到薛意映回家的消息还要闷闷不乐。 宝琴冲初夏翻了个白眼,又端着架子道:“小姐明白就好,对了,大姑奶奶相必也知道了这消息,难免会来找小姐,小姐不如尽尽孝道,现在便自个儿过去吧。”便施施然的出门了。 初夏更是不忿,张口便要大骂。 意晨扯住她,摇了摇头:“她是什么性子,你还不清楚,犯不着同她生气。” 初夏也只得咽下了这口气。那宝琴是原先大姑奶奶身边的人,自来了她们镂云馆,就没好好当过差。 只当自己是大姑奶奶派来监视大小姐的,倒把自己当成一根葱,把她养的像个小姐似的,竟敢对大小姐颐指气使的…… 她瞧了一眼面容精致的意晨,叹了口气,她们小姐,亏就亏在没能托生到长公主的肚子里,长公主如今待她这样好,若是正经女儿,哪还用受大姑奶奶和三小姐这等人的闲气? “既然如此,便把那副珍珠头面拿出来吧。”意晨想了一会,淡淡道。 “小姐……”初夏气急,那副珍珠头面,十分贵重,她为了不让宝琴这个小贱人顺去,藏得十分辛苦。 本是真的想留下来给小姐做嫁妆呢,毕竟府里形式这么复杂,谁知道到小姐出嫁的时候,长公主还会不会如此待她……如今正主回来了,这样的好东西,更应该留着才是呀。若那是个尖酸刻薄的,岂不是白白丢了这副头面? 意晨摆了摆手,道:“不必多说了,我已经决定了。你将那头面收好,别又让宝琴拿了,我信得过你。”说完便起了身,向着生母薛大姑奶奶薛明琳一家人的住处玉润居去。 初夏跺了跺脚,只得妥协,跟了上去。 京郊。 “廷宁哥,郡王的箭法可真是好,怕是一半的猎物都是郡王射下来的吧。”一个黑袍少年盘腿坐在瞭望台上,笑着对身边明黄色衣衫,十八九岁的少年道。 德郡王世子李廷宁笑了笑,谦虚道:“父亲不关心政事,唯独对狩猎感兴趣,技法娴熟些也是理所应当。” “廷宁哥莫要谦虚,郡王这狩猎技艺,举朝的武将都没几个比得上的,有朝一日,我也想能如此。”黑袍少年眼中燃火,脸上全是艳羡的表情。 李廷宁笑了笑,他与立程相交多年,明白他心中的渴望,只是薛家与他们家不同。他父亲德郡王不过是一个闲散郡王,狩猎技艺高超得了皇上青眼,时常召来伴驾,倒也没什么。 可薛家不同,一个家族里两位六部尚书,还尚了公主,虽已经分了家,在外人甚至皇上眼里也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一家人。 这是真正的实权在握,若再出个得力的武官,那可就不得了了,所以薛立程,未来多半还是要从文的。 他正要劝他几句,却见薛立程的小厮急匆匆地跑了进来,手里拿着一封信。 “少爷,这是老爷托人送来的信。” 薛立程皱了皱眉,纳闷道:“是母亲回来了不成?爹可从来不耐烦管我。” 他拆开了信,草草看了一眼,却顿住了,重头一行一行地开始看,看了一遍又一遍。 半晌,他放下了信,手指却还在颤抖。 李廷宁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立程,没事吧?” 薛立程转过头来,黑色的眼睛闪闪发亮,颤着声道:“廷宁哥,我……我妹妹要回来了。” 李廷宁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拧着眉道:“哪个妹妹?”薛家子嗣众多,薛立程的妹妹可不少,只是他也不曾听说哪个薛家小姐出了远门。 “我嫡亲的妹子,昭沅啊。“薛立程猛地站了起来,觉得精神前所未有的好。 李廷宁愣住,昭沅?他没有记错的话,这应当是那个一出生就被破格封为郡主,赐了封号的敏元长公主的独女吧,她是立程的亲妹子,可多年一直不在京城,立程也从未提起过她,他心知里面有故事却也没多问,簪缨之家,谁没有一两件秘辛呢?他是与立程当兄弟,无需知道他的把柄。 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薛立程便一溜烟地跑了出去,嘴里喊道:”廷宁哥,我要去觐见太后娘娘,稍后回府,你不必等我了。“ 他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立程向来是孩子心性,但面上还是一派稳重的样子,难得这么不拘礼节。这消息对立程来说算是十足十的好消息,但对另一些人来说,恐怕要让他们如坐针毡了吧。 第七十二章 缓缓归矣(三更) 正值九月初,阳光明媚,通往京师的大运河上。 三艘气派的官船排成一列在波光粼粼的运河上行驶,岸边是人声鼎沸的闹市,不时有人驻下脚步对着船队指指点点,谈论着那会是哪家的达官贵人。 “回长公主,眼下咱们已经到了通州了,再过小半个时辰,约莫就能到京城了。”中间的大船内,敏元倚在美人榻上,一个小丫鬟坐在地上为她轻轻捶着腿,旁边还站了个一身淡黄色衣衫的少妇。 “这么多年在田庄过日子,亏得你对外面的事还这样清楚。”敏元笑着看了看丹朱,称赞道。她这么多年来一直坐马车往返,已成了习惯,原也不打算改变,但丹朱说近些年在运河上行船已是十分便利,比走陆路还要快些,且她问过沅沅,她也是不晕船的,那就又多了个舒服的好处。相较之下,她自然是选择乘船了。 丹朱这丫头倒是心思活络,用的得当,定然是个好帮手。 丹朱听了忙道不敢,又不着痕迹的恭维了敏元几句。 敏元心情舒畅,想到已经好一会儿没露面的女儿,便问道:“郡主呢?” “郡主拉着紫笙姑娘问府里好玩儿的事儿呢,紫笙姑娘倒是合郡主的眼缘。” 敏元点了点头:“这样也好。” 丹朱闻言目光闪了闪,陪着敏元说了一会儿话便又退了下去。 另一边的船舱里。 “……这样说来,大姐姐为人很好对不对?”意映撑着下巴,笑着对坐在对面的紫笙道。 半月坐在另一边,只安安静静地听着,脸上带着笑,不时给两个人添茶续水。 紫笙点点头,道:“大小姐在外面虽有跋扈的名声,但实在是因为太护着姊妹了,难免和人起冲突,但她对家里的人,是实打实的好。” 她在长公主身边伺候许多年了,一心一意地盼着她好,若是回归的郡主能不和作为嗣女的大小姐起冲突,能让长公主少些烦心事,便是她最想要看到的事了。再者大小姐也就是对外性子直了些,人品还是没话说的。 意映听得眉开眼笑的,她对这位大姐姐,如今确实是十分感兴趣的。紫笙说说话都不曾高声过,看上去十分文静,从不为难别人的薛意晨,却曾经为了三小姐薛意莛,掌掴国公府方家的嫡女,幸亏长公主出面护住了她,但两人如今势同水火,一见面就剑拔弩张。 那方家小姐是个辣椒性子,将薛意晨仗势欺负她的事情说得整个贵女圈都知道了,但京城的贵女,大多数都是有一副玲珑心肠,也只是一笑而过罢了。 问完了父亲哥哥和这个便宜长姐的事,她便问起了自己名义上的祖母,于老夫人:“紫笙姐姐,待我回了薛家,可要去跟祖母请安?” 紫笙愣了愣,过了一会儿才支支吾吾道:“郡主到时看长公主怎么说吧,奴婢猜测大抵是不必的……” 意映皱了皱眉,于氏虽是当年于贵妃的亲妹妹,但如今天朝推崇孝道,父亲又是百官中的顶层了,再加上身份又是嗣子,地位尴尬,薄待于氏也是有些说不过去的。这其中必定有文章。 她存了打破沙锅问到底的心思,步步紧逼,几句话就让紫笙招架不住了,她便看了半月一眼,欲言又止。 意映见状笑了笑:“没事的,这里没有外人。”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经过这近一天的近距离相处,她两世为人的经验告诉她,半月值得一用。 半月收到紫笙的眼神本想退下,却又听见意映的话,她愣了愣神,露出一个暖暖的笑容。 紫笙暗暗点头,既然郡主信任她,她也不必多说什么,薛府对如今的郡主来说,委实是新环境,身边有个能推心置腹的人,也是件好事。懂得驭人之道,才能成为名副其实的贵女。 她便委婉地将当年的旧事同意映说了一遭,意映越听脸色越难看,她走丢的时候年纪还小,对府里这种事情一无所知,前世母亲也从未向她提起,她从来不知道,那于氏竟然敢…… 一瞬间,她有些理解当今对于家人赶尽杀绝的原因了。 她握了握拳,眸色清冷,她再也不会容许这种人在薛家放肆了。 广化里薛家。 “快点,抓紧些,郡主马上就要回来了,你们这磨磨蹭蹭的样子,如何能让郡主今日住进去?”一个婆子站在墙下,训斥着在梯子上修葺屋顶和墙壁的匠人们。 其中一个领头的苦着脸道:“张妈妈,上午才通知的小的们,这西苑荒废了这样久,一朝一夕的,怎么能打理得好呢?” 张妈妈不依不饶,叉着腰道:“你们不是自称是城里最好的瓦匠吗?这么小的院子都打理不好,招牌也不必要了吧?” 那木工咽了咽口水,这院子还小?比寻常官员的宅子还要大吧?这屋子里面虽打理得很好,可这外面实在是杂草丛生,许多瓦片也都掉了漆,不成样子,这一个下午怎么赶得及啊? 他没敢接话,张妈妈还要再说,却听见一道温厚的声音响起:“倒也不必这样敢,你们好生修葺,将这院子打理得精致些,昭沅回来先同她母亲小住几日便是,反正上房有的是厢房。” 张妈妈忙回身,恭敬道:“见过老爷。” “嗯。”薛文复点了点头,有些怀念地看着眼前的院落。敏元便是在这个院子,生下了昭沅的,大夫说产妇不宜挪地方,他就陪着她们住在这木樨汀,哪知昭沅有了几分意识后,竟怎么也不肯离开这院子了。敏元心疼她,便也住在了这汀州,直到她长到了四岁…… 现在想起来,他都不愿回忆那噩梦般的一年。他跟敏元发了疯般地用各种手段找她,却一点消息都没有……第一次体会到了,从满怀希望到绝望的冗长过程。 自那以后他们便搬回了上房,命人定期打扫,却再也不踏足这个伤心之地。木樨汀正对着上房的仪门,也被他用厚重的铜锁锁住了…… 真是想不到,九年以后,这个地方还有重见天日的机会。他勾了勾嘴角,眉毛难得地完全舒展了。 那瓦匠十分感激,上前拱手道:“多谢薛大人体谅,小的们一定把这院子修得美轮美奂……” 薛文复笑着点了点头,忽然听到一道声音:“爹,外院的人来报信,说母亲的船马上就要到了!” 黑袍少年快步向薛文复走来,双眼明亮。 薛文复的眼睛也亮了,他甩了甩衣袖,朗笑道:“走,咱们骑马去接你母亲和妹妹,别让你外祖母抢了先机。” “哎!”薛立程笑得开怀,同父亲一道大跨步向着二门外的马厩走去。 不一会儿,广化里的大街上便传来急促的马蹄声,路上尘土飞扬,行人无不侧目而视。 木樨花开,子缓缓归矣。 第一章 簪缨世族(1) 京城素来人流不绝的西码头,今日却被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严严实实,穿着黑色甲胄的侍卫俱都配着刀剑,面色严肃,目不斜视地盯着不远处渐渐靠近码头的三艘官船。 亦被包围住的,还有近岸的一个小亭子,里面坐着两个男子,一个三十来岁的样子,另一个是位少年,俱是神色紧张,目含期盼。正是薛文复父子二人。 这时却有另一拨人来了。 侍卫们却没拦着,径直放了他们进去。 为首的是一位头发上布满银丝,一身宫装的老妪,她走进亭子,向二人行礼:“这消息还是先递到慈宁宫的呢,驸马爷和大公子果真比老奴这个老婆子跑得快。” 薛文复起身,笑着望一眼运河:“此番白嬷嬷怕是免不了到广化里吃一杯茶了。” “嬷嬷,是我们先来的,我要先带着妹妹回薛家。”薛立程也笑嘻嘻地道,他经常出入慈宁宫,与白嬷嬷也十分熟悉,语气中不免带了些娇纵。 白嬷嬷听得眉开眼笑,宠溺地看着薛立程:“好好好,大公子说的话嬷嬷自然是听的,太后娘娘也要让着你呢。” 几人言谈之间,船已靠了岸了。 一个宫婢上前扶了白嬷嬷,三人一同快步赶到岸边。 只见众人簇拥着二位女子下了船。 左边那位梳着高高的凌虚髻,髻上插一支金镶白玉的点翠步摇,身着大红色镶玉兰团花襕边织宝瓶的褙子,下穿真紫色绣忍冬纹的裙裾,雍容华贵,贵气逼人。 右边则是位尚未及笄的姑娘,脸型比鹅蛋脸稍圆,柳眉细长,一双大眼睛熠熠生光,梳着俏皮的单螺髻,髻上戴了两朵精致的珠花,耳边一对莲子米大小的珍珠耳环,一身茜红底织百蝶纹折枝花的褙子,宝蓝色绣联珠纹襕边的襦裙,说不出的灵动可爱。 两人站在一起,仔细看便能发现面容有七八分的相似,决计是母女无疑。 薛文复二人的最后一丝顾虑也打消了。 意映有些惊讶,她没想到父亲和哥哥会亲自来码头迎她们。不过,算起来今日应当是九月初一,是朝廷命官休沐的日子,也不奇怪。 她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中间那位身穿宫装的老妇人,暗暗猜测她应当是外祖母高太后派来的。 敏元已笑着携了她走到三人面前,介绍道:“这是你父亲,这是你哥哥,这是你外祖母身边的白嬷嬷。” 她对着白嬷嬷微微福了一礼,白嬷嬷侧身避过,也对她行了礼。 她便看向父亲,跪下规规矩矩地行了个大礼:“女儿不孝,这些年让爹爹担心了。” 薛文复听得心头也是一酸,眼睛里似是闪起了水光,颤声道:“快起来,昭沅,快起来……” 敏元笑着将她扶了起来,她又看向一边手足无措的哥哥,心中暗笑:哥哥和周朗哥一样,都还是小孩儿心性。 她屈了屈身,俏皮地笑了笑:“哥哥,你可还记得我?” 薛立程忙道:“记得,记得,当然记得,你是我妹妹昭沅啊……”想去扶她,举止却是说不出的局促。 众人见状都笑了,意映又同立程闲聊了几句,他才自然起来,开始同她开些玩笑了。 敏元便对着白嬷嬷道:“嬷嬷,不若让我们这两个风尘仆仆的人先回家梳洗一番,再进宫拜见母后?” 白嬷嬷一听就笑了:“五公主,您瞧瞧您和郡主这身打扮,哪里是风尘仆仆,便是同那天上的仙女相比,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啊。”话虽如此说了,她倒也没有强求,五公主可是太后娘娘的心头肉,便是怎样娇纵也不会怪罪半分的。 他们一行人便乘上了马车,浩浩荡荡地向着广化里薛家去。 薛家广化里的宅子大约和敏元在安平的行宫一般大,都是接近百亩,但在京城,又是靠近中心的地带,可谓是寸土寸金,不可同日而语了。 薛家的大门正对着广化里大街,正门前蹲着两个大石狮子,是三间兽头大门,门前列坐着十来个华服之人,而东西两边各有一个角门。 薛家的正门今日大开,意映一行人从大门下了车,受过众奴仆的大礼,沿着门后长长的青玉石地砖铺的道向着垂花门去。 她四处张望,紫笙便在一旁为她介绍这府里的布局。 从正门进去便是一条直通垂花门的长道,道路西侧并座着六间小院。 靠近正门的四间是外院运作的中枢,回事处。另两间则是府里最得脸面的婆子居住的地方,或是小姐少爷们的乳娘,或是主子身边得力的管事妈妈。 东侧则是马厩,养着许多品种高贵的奇马,许多仆役在其中来回穿梭,却也闻不到什么异味。 再往前走一段,东边则出现了一排东西向的院子,是用来招待客人的外院客房。 这样便到了垂花门。 薛家的垂花门与寻常人家不同,依旧是在东西两侧开了小角门,更像是宫廷建筑。 进了垂花门,入眼的便是迂回曲折,四通八达的甬道了。 甬道两旁或是青石路,或是精心修剪过的花草,入眼皆是浓绿,让人心旷神怡。 紫笙在前面轻车熟路地带着路,众人很快便到了正中的抱厦厅。 一走近,便能听见环珮相撞的叮当声和女子的笑声。 敏元与薛文复对视一眼,心下了然。 里面的人听见动静,也安静下来,便见一个衣着华贵,插满钗环的妇人带着两个姑娘从抱厦厅里迎出来,脸上堆满了笑容。 她喊了一声大哥大嫂,便仔细打量起意映起来。 意映自然认得她,不动声色,任由她打量,也没有上前行礼的意思。 薛明琳便收回了目光,笑道:“这是映姐儿吧,长得可真随了大嫂。”又挽了意映的手,亲切道:“映姐儿,我是你姑妈,你可还记得?”又自言自语道:“想必是忘了,小时候跟我可亲了,若是记得,见着我定然是要欢欢喜喜地行礼的。” 这是在暗讽她不尊重长辈了?她笑了笑,她身为郡主,理应受她的礼才是,她方才也没给身为长公主的母亲行礼,倒来指摘她的不是…… 若她真是那等慈爱的长辈,她敬她一尺也就罢了,可惜,前世她的作态告诉她,她并不是。 她亦柔柔地笑了笑,好奇道:“原来是姑妈,只是姑妈是什么时候归宁的,我竟不知道。” 薛明琳脸上的笑容一僵。敏元竟没跟她说起自己的事情不成?她不信。 只是她打量了意映一会儿,见她脸上的表情不似作假,又觉得一个在乡下长大的丫头不会有这样的心机,便放下了疑虑,却没有接话。 敏元心中不屑薛明琳的作态,见她吃瘪心中畅快,虽暗奇紫笙怎么没跟沅沅说起薛明琳招赘的事,但也没多怀疑,出来打了个圆场:“好了,进去说话吧。” 薛明琳脸色微霁,众人鱼贯着进了抱厦厅。 第二章 簪缨世族(2) 白嬷嬷年岁大了,精神已有些不济,便由着丫鬟领着,去了茶水间歇息。 众人进了抱厦厅,敏元和薛文复以及薛明琳分主次坐下,几个小辈才开始正式见礼。 薛立程便担起了给双方介绍的重任。 他笑得明朗,下意识地就要将薛意晨拉到身边来,却又想到了什么,面色有些尴尬,收回了手。 他该怎么同昭沅介绍大姐姐呢,说是姑妈家的表姐?还是她走丢后作为替代品般地,在母亲身边养大的嗣女呢? 他不确定昭沅听到这些,心里会不会不自在,于他而言,昭沅是最亲的姊妹,可大姐姐同样是和他一起长大,情同亲姐弟的特别的人,他怕一个不好,就会伤了二人的心。 薛意晨眸色一暗,面上露出了些自嘲之意。终究是没有人将她看作真正的家人吧。 敏元一直注意着他们三人,意晨的神色也没有逃过她的眼睛,她心中微微刺痛,站起身来,走到意映身边,指着薛意晨笑道:“沅沅,这是过继到我膝下的晨姐儿,你该唤一声长姐。”迟早要知道的事,她索性将话挑开,也好看看沅沅的反应,再做打算。 顿时,整个抱厦厅的人的目光都集到了意映身上。 薛意莛站在一边,眼睛里全是幸灾乐祸。方才那薛意映对她母亲的咄咄逼人,她可都看在眼里,定是个得势不饶人的货色,如今大伯母出面,竟是有袒护她那便宜姐姐的意思,正主指不定要怎样闹呢。 薛意晨也没抱什么期待,从听到薛意映可能回来的消息开始,她就冷了心,像她这样在生母和嗣母之间左右摇摆的人,恐怕母亲对她也没什么情分,亲生女一回来,哪里还会有她的位置?左右她不过是生母用来巩固地位的棋子,生活对她来说,也不过是日复一日,难言的苦楚罢了。 意映见她这一番神色变化,暗叹一声这些年来她过得定然没有外人看起来那么好,便上前一步,握住了意晨的手。 意晨有些愕然,抬起头来,便见面前这个漂亮的小姑娘冲着她和善地笑了笑,眼睛里全是真诚。 意映收回了手,屈了屈身:“意映见过长姐。”又抬起头正视意晨的眼睛,郑重道:“这些年来,多亏了长姐替我在母亲面前尽孝了,意映感激不尽。” 众人俱是十分意外。 薛意莛更是瞪大了眼睛,这个女人怎么一会儿一个面孔,母亲不过是刺了她一句,她就那般无礼,薛意晨可是占了她的位置足足九年啊,她不信她一点都不在意…… 敏元松了一口气,心中不觉有些愧疚,自己方才是小人之心了,沅沅怎么看也不像是那等心胸狭隘之人……薛文复面色也松了松,他对这个和自己近乎同病相怜的嗣女,还是有几分父女之情的,若是为了沅沅将晨姐儿打到尘埃里,他也做不出来。 薛立程吐了口气,眼睛更亮了:他还真是喜欢这个久别重逢的妹妹的性子。 身为当事人的意晨终于反应了过来,忙道:“妹妹哪里的话,原就是我份内的事。”便看了自己的丫鬟初夏一眼。 初夏忙上前来,手里捧着一个大锦盒。 “我那儿也没什么好东西,这是母亲前些时候赐给我的珍珠头面,成色很好,配妹妹的肤色也很相宜,我便借花献佛,当作给妹妹的见面礼吧。” 意映看了母亲一眼,见她眼中闪过欣慰的神色,便笑着谢过意晨,看了一眼立在一旁的半月。半月会意,上前接过了锦盒。 “姐姐可真是大手笔,前些时候我问姐姐讨要,姐姐还说没有呢。”薛意莛一听是那她觊觎已久的珍珠头面,眼睛都红了,忍不住瞪着一双杏眼看着意晨。坐在那儿喝茶的薛明琳脸上也有些不悦。 初夏原本安静地立在一旁,一听这话便跳了出来:“三小姐前儿还从大小姐那儿得了那南珠呢,小姐对您也是大方极了……” 薛意莛面色一变,厉声道:“你不过是个丫鬟,竟敢……” 话还没说完,便听到一个冷冷的声音:“莛姐儿!” 她抬眼,便见坐在上首的长公主脸色阴沉,眉头紧皱,不由心头一跳,忙低下头不敢再说了。 “那珍珠头面原是内造之物,虽是本宫赐给晨姐儿的,却也不能轻易转赠给旁的什么人。” 这是在讽刺她身份不够了……薛意莛只觉得脸上火辣辣地,眼泪都开始在眼眶里打转。 意晨忙跪了下来,道:“母亲,莛姐儿年纪小,您别同她计较,那南珠也是我用不上,才给了莛姐儿,女儿是心甘情愿的……” 敏元顿时气闷,无奈地摇了摇头,意晨这丫头哪儿都好,就是这家人每每都要使阴招拖她后腿…… 却见沅沅笑着扶了她起来,道:“母亲不过提点三妹妹几句,咱们家是世家,应当看重规矩,这对三妹妹也是有好处的。” 敏元满意地点了点头,她原以为沅沅不在这种环境长大,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活得像个真正的世家小姐,可她今天这些做法,都让她刮目相看,竟是全然不必她操心的样子了。 意晨站了起来,抱厦厅里的气氛才舒缓了些。 薛立程便上前一步,面色自然了许多,指着薛意莛道:“这位是姑妈家的表妹,意字辈,单名一个莛字。” 意映笑着颔首,薛意莛才吃了瘪,安分了许多,面上微微有些不自在地给意映行了礼,喊了一声二姐。 敏元见众姊妹都见过了礼,心里牵挂着慈宁宫,便道:“都见过面了,以后再慢慢处着便是。母后召了我们进宫,紫笙你领着沅沅回木樨汀梳洗一番,我们便进宫去。” 薛文复亦站了起来,闻言沉声道:“敏元,那木樨汀今日怕是住不成。” “怎么?”敏元不解。 “那地方虽然时常派人清扫,却也只是顾里不顾外,外面杂草丛生,怕是飞蝇蚊虫多,再加上瓦片也有些破损陈旧了,我请了瓦匠,却也还要等上两三天。”薛文复沉吟道。 敏元点点头,满不在意地道:“那便跟我一道住在上房吧,总归厢房多。”薛文复闻言默然,没有说话。 意映便笑了。小别胜新婚的道理她还是懂得,父母亲的感情一直很好,尽管上房很大,她还是不愿去打扰他们二人。 她将目光投向意晨。 意晨不明所以,便听她温声道:“大姐姐,我住你那里可好?” 第三章 皇亲国戚(1) 慈宁宫里。 高太后坐在彩凤牡丹团刻檀木椅上,不时张望着外面。 便听外面守着的小太监一声长鸣:“敏元长公主殿下,薛尚书大人到。” 旁边一个女子忙扶她起来,高太后一见四人进了大殿,便迎了上去。 她面容白净,鼻梁高挺,眼睛炯炯有神,上着鸦青色仙鹤衔仙草的云锦褙子,下穿靛青色方胜纹的裙子,头上梳着规矩的高髻,戴着宝蓝色镶白玉髓的额帕,走起路来脊梁挺得如同荒原上的松柏,带着别具一格的高傲之气。 众人照规矩行了礼,高太后忙道免礼。她见敏元红了眼睛,也是心下感慨,拍了拍女儿的手,看向意映,脸上挂着慈爱的笑:“你就是昭沅吧?” 意映抬头,看着高太后,又屈了屈身:“不孝外孙女昭沅拜见外祖母。” 高太后听得鼻头一酸,搂着意映便哭了起来。意映心头微震,前世,她与这位外祖母,并不怎么亲近。自高太后得知自己成了徐宪的平妻,她看着自己的眼神里,就充满了失望甚至是轻视,她觉得这是高太后身为上位者对她的藐视,她无法接受。 但此刻,她搂着自己,却如同一位天下再普通不过的心疼小辈的长辈。 她突然有些想开了,祖孙之情定是有的,可前世,自己消失了十几年,再见面时又是一副不愿与人亲近的样子,难免伤了老人的心。至于轻视,也是应该的。高太后在后宫苦苦挣扎了大半辈子,才熬出了头,她母亲敏元长公主也是不知受了多少欺凌和苦楚,也从未丢掉皇家的尊严,而她,不过是在外衣食无忧地当了几年大丫鬟,便甘心屈居一个四品官的嫡女之下,当着令人耻笑的平妻,简直是烂泥扶不上墙,比那只会使见不得光的手段的赵晴宜还要愚不可及。 好在,她如今有机会可以重来一次,她不想再让任何一位亲人对她失望了。 二人哭了好一会儿才止住,旁边站着的女子忙喊人给二人打水净面。 折腾了好一会儿,高太后才想起来,指着那女子对意映道:“这是你表姐安阳。” 意映了然,这便是元后嫡女,三皇子胞姐,一直养在慈宁宫的安阳公主李昀吧。 姐妹俩双双见过礼,众人才纷纷落座。 敏元便笑着携了安阳的手,笑道:“安阳再过一个月,便要出嫁了吧。” 安阳公主身姿高挑,眉目生得很英气,虽不是倾城之色,却别有一番韵味,闻言双颊绯红,声音如蚊呐般:“……是,是啊……” 高太后和敏元便一同笑了起来。高太后道:“这孩子大了,也知道羞了。” 安阳便嗔了萧太后一眼:“祖母……”显然二人关系很是不错。 薛立程听得这样一说高兴起来:“外祖母,我是表姐的弟弟,到时便让我去把门吧,一定让驸马爷急得直跺脚。” 民间有习俗,闺阁女子出嫁之时,可由兄弟在二门上看守,考校新郎官的学识,答对了才放他进去迎娶新娘子。一般来说,都是看对方的学识如何,若是书香门第,便会问些刁钻地,若是武将出身,也就随便问几个问题。 薛文复便白了儿子一眼:“就你那学问,还敢大言不惭地要考校蔺公子,不被你表姐夫当猴耍就不错了。”薛立程忙低下了头,不敢接话,他在舞文弄墨上委实没有太大兴趣,提起这个也不过是觉得有趣罢了。薛文复见状也只笑着无奈地摇了摇头,他这儿子,就是不让人省心。 蔺公子?意映心下一动,莫不是那位传言六岁便能下笔成诗的吏部尚书蔺仲海的小儿子蔺延喻?她前世倒也没注意这位安阳公主是不是嫁的这一家,只听说她婚后夫妻感情很好,三年抱俩,既得公婆喜欢又得丈夫钟意,是京城贵妇圈的典范了。 高太后便笑着打趣薛立程:“你倒是知道的清楚。只是却要让你失望了,咱们皇家却不走民间这一套。” 薛立程闻言一脸失望,还要在说什么,便听见外面通报道:“皇上驾到!” 众人皆敛了笑,站了起来,只有高太后安坐在檀木椅上。 “免礼免礼,朕听说昭沅回京了,便来瞧瞧外甥女。”南明当今李越是个看上去三十来岁的中年男子,精神气极佳,体态微微发福,很有帝王之相。他朗声笑了笑,让众人起身,又上前给高太后问了安。 他看见意映,便奇道:“这是昭沅吧?同敏元小时候生得可有七八分像呢。” 高太后便笑着接话:“何止七八分?敏元如今是长变样了,哀家瞧着可有九分相像呢。” “母后说的是。”他点了点头,问意映道:“有什么想要的尽管说,朕这就从国库里给你拿。” 敏元便掩了嘴笑:“皇兄,她哪里知道你那库房里有什么?你得把自己觉得贵重的赐给她才有诚意不是?” “你这丫头,都是两个孩子的娘了,还这样淘气。”皇帝无奈地摇了摇头,却带着些宠溺的味道。他想了想,道:“朕记得,上个月从杭州进献上来的有一套银白点朱的流霞花盏,一架紫檀雕花二十四幅密格木橱,一架纯银的满地浮雕象牙镜架,都是再精致不过的玩意儿。你刚回来,怕是还缺这些东西,如何?”最后半句却是对着敏元道的。 敏元便笑道:“皇兄可真是个守财奴,上个月的东西还记得这样清楚。”见皇帝脸上要绷不住了,对着意映道:“沅沅,还不谢恩?” 意映高高兴兴地谢了恩,皇帝才满意地点了点头,又看向薛文复:“文复,湖广的大坝修得如何了?” 薛文复语焉不详地应了几句,高太后也是明白人,见状笑道:“谈正事还是到你的御书房去吧,咱们说闲话也自在些。” 皇帝笑了笑,便与薛文复一同走了。 只是没过多久,外面的小太监又捏着嗓子道:“三皇子到。”意映不由看向了外面。 第四章 心结 高太后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不见,安阳的眼中也闪过一丝黯然。 意映眼睛盯在来人身上,并没注意这些,但看到三皇子李允的一刹那,她心下大骇,半晌回不过神来。 李允一身玄色衣衫,一头黑发束得很整齐,脸上棱角分明,鼻梁高挺,看容貌身量俱是一位不可多得的翩翩少年郎,但一细看他的脸,便会发现,那双本该是对他俊秀的脸最好点缀的眼睛,竟没有一点神采,走路的姿态也近乎僵硬,仿若行尸走肉,只剩一个空架子。 怎么会这样? 前世她虽只在李允登基前见过他几面,但每回见面无不是惊叹这人的风度神采,即便是那时还配不上帝王之相这个词,也能称得上是一代风流人物了。后来太子兵变,他大败东夷班师回朝之时,更是被围观的百姓们看作是神一般的人物,哪里会是眼前这副落魄的模样? 李允上前向长辈们行过礼后便束手站在了一旁,眼神古井无波,没有再看旁的人一眼,一言不发。 高太后看着便叹了一口气,指了意映道:“那是你姑母的女儿,昭沅,今日刚从安平赶回来。” 李允眼皮动了动,看了她一眼便收回了目光:“表妹。”便算是打过招呼了,声音说不出的嘶哑。 她起身福了福,唤了一声表哥,也坐下了。气氛一时凝滞了下来。 安阳咬了咬唇,站了起来,走到李允身边,对高太后道:“祖母,我们姐弟两个约好了今日要下一盘棋的,孙女便先带着三弟去了。” 高太后点了点头,安阳便带着木偶般的李允离开了。 “母后,这是怎么一回事?”敏元蹙紧了眉头,她离京前,老三还不是这个样子啊。 “你这阵子不在京城,不知道。老三那位正妃,去了。”高太后叹了一口气,语气十分伤心。 敏元一惊:“年纪轻轻地,怎么……” “她素来体弱,你又不是不知道。成亲近两年,也没有半点喜讯,一年四季汤药不断地,这回得了场风寒,竟不治了……” 意映看了一眼高太后。 高太后的话里虽然有些对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惋惜和心痛,但其实心里对这个出身低微,性格又软弱的孙媳很不待见吧。 其实不只是高太后,皇帝恐怕也是这样想的吧。同为皇室成员,皇子正妃去世,按理说,就算母亲当时不在,回了京也是要立时通告的,可是她们回了薛家,却没有任何一个人提起这件事…… 她记得,李允的正妃姓郑,不过是地方上一个从五品知州的女儿,而且那地方比之金陵,开封这等繁华之地差了不止一星半点。这样的身份,原本顶破了天也只能做个侧妃,可当时皇子的婚嫁是由宋皇后管着的,李允娶这样的正妃,她自然乐见其成。 于是,她便说那郑家是难得的清贵之家,娶妻娶贤,郑家小姐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李允当时一心蛰伏,没有出言反对,皇帝本来很不愿意,后来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就答应了。 只是那郑家小姐虽然一夜之间飞上枝头,却是个懦弱的性子,旁人对她大声说几句话她都要掉眼泪,没有一点身为皇子正妃的气度,皇帝和高太后看着更是心烦,便也不怎么待见她。 上一世,她记得郑氏是因为替李允挡了刺客致命的一剑不治身亡的,现在仔细想想,似乎自那以后,便没再传出李允格外宠爱哪位侧妃的消息了,李允即位后,好像也没有立皇后。难不成,李允竟是个用情至深的人?不过,她记的很清楚的是,尽管郑氏是为了李允而死,皇上也没同意大办她的葬礼…… 她有些恶毒地猜测,在身份低微的郑氏逝世这件事情上,皇上恐怕是乐见其成的吧。 这些也仅仅是她的猜测,不过让她困惑的是,上一世,郑氏明明是一年多以后才逝世的,怎么会提前呢? 难道是她的重生,改变了一些事情? 敏元这头安慰了高太后几句,便带着薛立程兄妹告辞了。高太后看起来很是伤神,也没有多留他们。 走在路上,薛立程跟她低声耳语:“妹妹,你知道三皇子表哥为什么会在这时来给外祖母请安吗?”一脸神秘的样子。 安阳说是他特意来陪她下棋的,她一个字也不信。李允那样的精神状态,还能下棋?若说是听说她回京前来看望,倒也不像,他看自己的眼神也不过如同看一件死物一般,心死了的人,哪那么容易对不相干的人提起兴趣? 意映摇了摇头,看着立程。 薛立程得意地笑了笑,旋即又有些叹息道:“我听人说,是因为三皇子表哥那位正妃去了后,表哥整日茶饭不思,追怀故人,外祖母看着担心极了,生怕他想不开,每隔两天都要召他进宫,让安阳表姐陪他说话……” 原是如此,她突然理解起高太后对郑氏的心结了。在她眼里,李允身份高贵,风度翩翩,是世间少有的好儿郎,却偏偏娶了郑氏这个身份地位,容貌性情皆只能算是中等的女子,而且过世之后,还让李允几乎丢了半条命,身为祖母,哪能不怨,哪能不恨? 只是,郑氏也是无辜的,若是宋氏不横插一杠子,她混个不显眼的侧妃当一当,也许就不会丢了性命,死了还惹人不待见…… 所以人要待在自己待的地方,才不会害人害己。 意映便随口笑道:“哥哥知道得可真多。”立程听了却很高兴,眉飞色舞地,还欲说些别的什么。 敏元听到了兄妹俩的悄悄话,虽然暗喜二人很快便混熟了,却也不满立程这性子,瞪了他一眼,低声道:“在宫中说话小心些,也不怕被人听了去。” 立程倒是浑然不惧,笑嘻嘻地道:“不是还有母亲的庇佑吗?”他怕父亲说他读书不成器,在母亲面前却是十分肆意快活的。 敏元嗔了他一眼,心中倒很受用,如今这宫里,让她忌惮的,也不过屈指可数的一两个罢了。 意映看着也心情愉悦,她前世那段日子拧巴又自卑,从不曾和哥哥这样亲近,从不知道,哥哥也是这样的孩子心性,一个称赞便能高兴起来,完全不是她以为的桀骜又不易亲近的样子。 这边气氛和乐融融,广化里薛家一个别院里却是闹翻了天。 第五章 茶水 毗邻镂云馆一处三进的院落里。 一个鹅蛋脸的小姑娘正对着对面的女子冷笑:“大姐姐你这珍珠头面送得可真值,郡主不过第一次见你,便要与你同住,姐姐的面子,倒比大伯母还大些。” 薛意晨皱了皱眉,道:“郡主也不是小孩子了,与母亲同住也不太成体统,不过是到我这儿暂住一两日罢了。” 她又看向坐在上首的薛明琳,道:“娘,诚如您今日所见,母亲赐给我的东西,多是不能随意赠人的,往后三妹妹行事,您得看着点才是,别让人抓了把柄。” 薛意莛面色阴沉,今日大伯母说的那番话她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不就是看不上她的身份吗?可是她薛意晨又比她高贵在哪里,不过是外表变成了凤凰,骨子里不还是山鸡那点出息? 她张口便道:“大姐姐如今跟我们这些人身份不同了,倒会拿捏规矩排揎我们。” “莛姐儿,你怎么会这样想?”意晨皱紧了眉头,看向薛明琳。 薛明琳却点了点头,叹道:“莛姐儿是你的亲妹妹,你得多为她考虑才是,那些个金银首饰总归你那里多的是,无需对她那样小气。” 意晨只觉得一阵心烦意乱。 她何时待她小气过?每每母亲有什么好东西赏给她,过不了三日,她便再也寻不着了,她也从来都没说过莛姐儿一句不是。 不过是想着,娘是招的赘婿,又没有嫡亲的兄弟,在外受人指指点点,在府中地位也尴尬,她占着母亲半个女儿的名分,能帮一把便是一把,也无伤大雅。 可是她娘和弟弟妹妹还有爹,似乎都把这当成一种理所当然,她不应该将任何东西私藏着,不应该孝顺对她视如己出的母亲,仿若她只是换了个福地栽种的摇钱树…… 她摇了摇头,挥去这些不该有的念头。 她怎么能这样想生母呢?他们一家人也并非毫无积蓄,薛大老太爷去世的时候,给娘也留了很大一笔资产,只是当然比不上母亲十里红妆从皇家私库里搬来的嫁妆罢了,倒也不至于贪墨她那些金银首饰。大概只是想着,御造的东西,日后带去了婆家,也能让三妹妹体面些吧。 也不知是怎么了,娘和妹妹的话,她从前不觉得有什么,今日却怎么听怎么堵心…… 她吸了一口气,起身斟了两杯茶,一杯递给薛明琳:“娘说的是,女儿从来不敢忘记这一点,您放心,我会尽我所能照顾莛姐儿的。”薛明琳闻言才面色稍缓,接过了茶。 她又递给薛意莛。后者盯着她,道:“你打算怎么办?那薛意晨今日怎么对母亲的你也看到了,你身为母亲的女儿,就一点也不替母亲觉得难堪?虽然说她是大伯母的亲生女,你却也在大伯母身边孝敬了九年,情分总是浓些的,不若趁机给她一个下马威,让她明白你在大伯母心中的地位。”今日敏元长公主对意晨的袒护她可都看在眼里。 意晨心中暗叹了一口气。若真是做了这样的事,怕不识好歹的人就成了她了。再怎么说,昭沅和母亲才是骨肉血亲,今日不否认她的身份,也不过给她一份体面,也是希望她们二人和平相处的意思。可若是用这九年的熟稔来对抗十月怀胎的骨肉亲情和多年来的内疚,她却没有半分把握。 便劝道:“昭沅也是因为刚进府,不了解情况,并不是存心给娘难堪的,你不用想太多。” 薛意莛柳眉一竖,嗤笑道:“她可真是有本事,不过见了一面,我的亲姐姐待她倒比我还亲,处处为她说话,好,很好。”她一挥袖,意晨手中的茶盏便翻转过来,意晨猝不及防,滚烫的茶水淋湿了半个袖子,哐当一声,茶盏碎了一地。 意晨只觉得右臂火辣辣的疼,疼得意识都有些不太清楚起来。 恍惚之中,她看见娘一脸紧张地跑过来,问道:“怎么样,没事吧?”她正要强打精神说句没事,却听见另一个声音惶恐道:“没……没事,娘……现在该怎么办?” 她骤然清醒过来,喊了一声:“初夏!” 初夏忙跑了进来,看见眼前这副混乱的场景,吓得脸色发白,将意晨扶到椅子上,心疼道:“小……小姐,您先忍一忍,奴婢马上去请杜太医。” 又嘶吼一声:“你们这些人都杵在那儿干嘛,还不快敷个凉帕子给小姐止止疼?” 院子里的其他丫鬟闻言才如梦初醒,有的去找水,有的去找冰,乱成一锅粥。 初夏狠狠地瞪了站在一旁不敢靠近的薛明琳母女,急急跑了出去,去请长住在府里的杜太医。 不一会儿,初夏便领了一个拎着医药箱的五十来岁还精神矍铄的老头进来,那老头匆匆行了礼,道一声告罪便掀开了凉帕子,查看意晨的伤势。 “啧啧,这样大一块红痕,那茶水定是刚烧开的吧。”杜太医叹了一声,便从医药箱里拿出一瓶药,给意晨敷上。 “杜太医,晨姐儿没事儿吧?”薛明琳已然恢复了神色,一副关心的样子,薛意莛畏畏缩缩的站在薛明琳身后,偷偷瞟着意晨的神色。 “倒没什么大碍,每日按时敷药,用纱布裹上三四天也就好了。”那杜太医从医药箱里拿出一大块纱布和几瓶药,递给初夏。 初夏忙接过,连声道谢。 薛明琳松了一口气,叫了门外一个小丫鬟进来。那小丫鬟不明所以,刚站定,薛明琳便给了她一巴掌。小丫鬟呆住了,薛明琳恨恨道:“碧玉你这死丫头,上茶水不知道上适温的吗,害苦了大小姐,你可知罪?” 杜太医摇了摇头,对薛明琳这番作态很不以为然,拎着药箱出去了,看都没看她一眼。 初夏愤愤然地盯着她们几个,烫着了小姐说是茶水的错,那杀了人是不是就该怨刀剑了?左右不过是为三小姐开脱罢了,可怜了她们小姐,无缘无故受了苦,半句关切安慰都没得到。 意晨面无表情,扶着手臂站了起来,淡声道:“走吧,初夏,我们回镂云馆。” 初夏应是,临走前不忘给了薛氏母女一个大大的白眼。 第六章 同住 敏元母子三人进了薛府,在抱厦厅处分开,意映去了镂云馆,敏元回了上房,薛立程则回了西边的外书房。 刚一进镂云馆,半月就迎了上来,悄声道:“郡主,大小姐被烫伤了。” 意映眉头一皱,这才多大会儿功夫,就又有人跳出来生事了。“是跟三小姐有关吗?” 半月吃了一惊:“您怎么知道?” “猜的。”她随口应了一句,又道:“说说,是怎么一回事?” “郡主你们进宫后,大小姐便去了大姑奶奶的院子里聊天。谁知没过多久,大小姐便回来了,右臂上还裹了纱布,奴婢上前询问,大小姐却是顾左右而言他,不肯说明原因。奴婢瞧着初夏姐姐脸色不好看,便找了个时机暗中询问,初夏姐姐很生气,说是三小姐故意打翻了大小姐端给她的茶……” 意映便多看了半月一眼。她平日里虽不怎么爱说话,但为人仔细,行事机敏,一说起话来倒很有条理,是个可堪大用的。 她点点头,有心试探:“母亲那边知道了吗?” “应当是知道了。长公主身边的红秀姐姐方才问了守门的丫鬟几句,又去了大姑奶奶的院子,这会儿长公主大抵已经知晓了。” “红秀?” 半月忙道:“是正房的三等丫鬟,奴婢去领长公主给郡主备下的衣物时见了一面。” 不过一上午的功夫,她连母亲院子里的三等丫鬟都认了个全,还真是个细致的人,她不由更加满意。 “你打听得很好。行了,随我去看看大姐姐吧。”意映笑着道。半月得了夸赞,脸上浮现出笑意,便跟着意映进了镂云馆的正房。 意晨正坐在临窗的炕上,一身蓝色的襦裙,斜靠着绣着青藤的大迎枕,髻上的钗环已经全数卸掉,只梳了个纂儿,面上不施粉黛,左手持着一本书,右臂上缠着几圈纱布,搁在炕桌上。 她不由暗赞一声,她这位姐姐真真是如空谷幽兰般的存在,被亲妹妹欺负成这样,还有心情做这样的风雅之事,心胸和气量远非常人可比。 初夏见意映主仆二人进来,忙行礼请安,意晨转过头,才瞧见眼睛里都是赞美之意的意映。 这位郡主妹妹,她今日也不过是第一次见,但是对她而言,却是很特别的人。 幼年时一场近乎荒唐的过继,皆因她而起。当时这薛府里的两房人关系已经十分恶劣,不知是谁,在听说薛意映的病可能治不好了之后,向娘提议,让这个与郡主年岁性情相仿的大女儿,常伴长公主膝下,作为缓和关系的手段,娘答应了。 最初的两年,她看着敏元长公主因失了女儿日日噩梦,梦醒之时,经常将她看作她,但真正清醒的一刻,眼中的悲痛和失望简直足以将她淹没。 她不知道该怪谁。世家大族里,女子通常都是作为联姻的工具,为家族做贡献,她成为另一房人的嗣女,也是为了自己的小家做贡献,她怪不了娘。痛失爱女,被人强塞了一个女儿,最终出于同情还是接受了,并且将对方视如己出,她所付出的代价不过是偶尔被当作替代品的难过,她又怎么能怪母亲? 至于薛意映,更是无辜。她从过继到大房的第一天,便明白敏元长公主的心痛绝不会是因为一场病,她的昭沅,分明是丢了。一个金尊玉贵的皇室女,在不知什么地方漂泊了九年之久,而在这九年里,她霸占着她的父母亲,霸占着她的兄长,霸占着原应属于她的一切,如今她的回归,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她更无法去怪她。 可是,她却就此,无依无靠,无处可去…… 今日三妹妹伤了她,娘的第一反应却是去看三妹妹有没有受伤,那一刻,她的心寒透了。而母亲,从此有了薛意映,也不会再多看她这个便宜女儿一眼了…… 这样凄凉的自己,为什么薛意映会对自己露出那样的目光?仿若自己像一件稀世珍宝,明明,该是她才是。 意映见她半晌没有反应,干脆自己坐了下来,问候道:“听说大姐姐受伤了,现在感觉如何?” 意晨回过神来,看见她眼中的关切,心中一痛。杜太医给她看伤的时候,娘也一脸关切,可她却能分辨,那关切里全是担心三妹会不会受牵累,她会不会被责骂,竟抵不上眼前这个近乎陌生的女子,眼里是纯粹的担忧。 她默了默,语气有些低落:“谢妹妹关心,不过是点小伤,杜太医说养个三两日便能好。” 意映闻音知雅,笑着点点头,转移了话题:“姐姐受了伤还看书,想必是个书虫吧,不知这是什么书?” 意晨有些惊讶,她还以为她会对事情的来龙去脉刨根问底,倒不料只问了她的伤势便不再多问,看上去倒像是单纯的来聊天的。 “看书也是为了静心,”意晨笑了笑,将书皮翻转过来,道:“这是一本前朝的史书,读起来倒也有意思。” “史书确实有意思,但若是讲静心,我觉得还是读佛经更见效些。”意映喝了一口龙井,眉眼弯弯。 “妹妹信佛?”意晨讶然,她见过的贵女们,都觉得佛经枯燥,信佛也只是跟着长辈一起应个景儿,倒鲜少有爱读佛经的。 “嗯,”意映笑着点头,“原是不信的,只是后来发现,凡事也是讲求天意的,佛经里的一些话,也不是全然没有道理。” 意晨点了点头。既是信佛,相必也不是那等爱掐尖不容人的,这样的性子,她很喜欢。 姐妹二人从佛教讲到好看的花样子,又从花样子聊到精致的玉品首饰,意晨能从意映的眼神举止中察觉出她对自己的善意,又性格相容,一时十分投机,还一起用了午膳。 用完午膳后二人便各自回房歇息,关系拉近了不少。只是让意映不解的是,母亲始终没有派人过来询问意晨的伤。 她若有所思,想起一件事,问半月道:“我们回府之后,于老夫人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第七章 丫鬟 半月想了一会儿,迟疑道:“奴婢也没太注意,只是听见小丫鬟们说,似乎老夫人身边的冯妈妈今儿上午往大厨房跑了几趟。” 意映眼里闪过一道寒芒,她若是不来找茬便好,若是想作怪,她定让她把脸丢到十里之外! 主仆俩正说着话,却见一个婆子站在门口,腆着脸笑,身后跟了黑压压一群人。 她有些吃惊,忙让半月请那婆子进来。 那婆子一进来,便跪下行了大礼,道:“奴婢姓李,管着府里的人事。奉了长公主的令,给郡主送几个服侍的丫鬟过来,还望郡主不嫌她们粗苯,挑几个合意的。” 话说的很是谦逊有礼,她忙让半月扶她起来,笑道:“李妈妈不用客气。只是我不知道府里的定例,还要劳烦李妈妈同我讲一讲。” 李妈妈忙道不敢,三言两语将府中的定例说了清楚。 按照薛家的惯例,夫人身边应设四个大丫鬟,四个二等丫鬟,三等丫鬟八人,洒扫丫鬟人数不定,小姐少爷们设两个大丫鬟,两个二等丫鬟,四个三等丫鬟,其余人数亦不定。 但母亲敏元贵为长公主,身边不仅有府里的丫鬟,还有宫里赐下来的宫婢,是以有八个一等丫鬟,其余也均是翻倍,父亲只在书房设了两个伺候笔墨的丫鬟,母亲担心哥哥身边红颜太多无心学业,便设了许多小厮,只有两个中人之姿的大丫鬟和一起子小丫鬟。府中其余人则都循着惯例。 但到她这里,由于是有封地有品级的郡主,也自是与旁人不同,按礼,该照着夫人的定制,即要有四个大丫鬟,四个二等丫鬟,八个三等丫鬟服侍。 她揉了揉脑袋,除了半月,这入流的就得挑十五个人,可真是件麻烦事。她瞟了一眼外面黑压压的人群,觉得李妈妈至少带了三十余人来。 她挥了挥手,让众人进来。一时间原本很宽敞的大厅竟显得拥挤起来。 她叹了一口气,让半月替自己挑三等丫鬟,一等的和二等的她则亲自来挑。 人群里机灵的,则已看出这位一开始便跟着郡主的丫鬟很是得郡主重用,暗暗记下日后要多礼遇她。 折腾了近一个下午,才将人选挑好。 嫣红,干练泼辣,管着意映的衣物首饰以及房里丫鬟月例的发放;荷香,机灵活泼,善于同人打交道,负责吃食和浆洗之事;照秋,眉目清秀,和和气气的,管着值夜和洒扫之事;而半月,稳重大方,细致果决,则作为四个大丫鬟里领头的人,凡事都可过问。 二等丫鬟则挑了金蕊、小苕、琥珀和兰亭四人,三等丫鬟众多,意映也无心去记,但人人俱是眉目清秀,而性格则各有千秋。 余下的没被挑上的人无不是垂头丧气,心灰意冷的。听说昭沅郡主归京,府里的丫鬟都是挤破了脑袋想往郡主身边钻,毕竟,这可是长公主唯一的嫡女,有封地有品级,不像大小姐,虽显赫一时,但也有随时被拉下马的可能。这样的差事,又稳妥又富贵,谁不想去争一争呢? 李妈妈粗粗打量了一圈被留下来的人,赞一声意映的眼光好,便带着众人离开了。 意映按照惯例训诫了一番留下的人,稍作休整,便带着半月去了上房。 镂云馆在上房的东边,出了院门往西北方向走一小段便能看见一道月亮门,正是连通两个院子的所在。 穿过月亮门,沿着甬道先向西再向北直行,便到了母亲居住的上房。 意映到的时候,敏元正坐在楠木桌旁的绣凳上,同一个妈妈说话,见她来了,忙招呼她过来,道:“这是肖妈妈,是府里的老人了,行事十分稳妥,我正想着把她送到你房里当管事妈妈,你看着可还行?” 意映打量了一下肖妈妈。肖妈妈四十来岁的样子,看上去比母亲老了很多,脸型略尖,嘴唇很薄,一双不算大的眼睛却很有神,同她行礼时并未刻意讨好,不卑不亢,一看就是个很有主见的人。 虽定了半月做领头的大丫鬟,但她终究也只是个小丫头,比不得年长的管事妈妈来的有经验,所以这管事妈妈,也是必须要有的。 “母亲挑的人,我看着也极好,”她笑着点了点头,又指了指半月对肖妈妈道:“这是我房里的半月,管着下面三个大丫鬟,半月,给肖妈妈见礼。” 肖妈妈眉眼不动,暗自记下眼前这丫鬟是小郡主的心腹,二人双双见过礼,便都垂手立在了一旁。 敏元有些惊讶,倒不料沅沅竟把半月这丫头提成了大丫鬟里的领头,这丫头她看着也喜欢,先前还担心沅沅会嫌弃她是农户出身,没有见识,如今竟得了重用,这个女儿可有些让她看不透了。 她笑了笑,沅沅有这份心智,对她适应薛家的生活,有莫大的好处,她该高兴才是。 便问起意晨:“……听说烫伤了,严不严重?” “我去看过大姐姐,她说没有大碍,只需将养三两日就能好。”意映笑了笑,又道:“母亲这样担心大姐姐,怎么也不派人或者自个儿前去瞧一瞧?倒让我想不透。” 敏元叹了一口气:“去了又能如何?我只要说三娘半句不好,晨姐儿便要为她开脱半天,绝不会让她受惩治,我这个一心想为她出头的,不过是自讨没趣。” 说完突然惊觉自己在沅沅面前太过在意晨姐儿了些,正要移开话题,却听沅沅道:“大姐姐就是心太软了些,才总是被那房人欺负。母亲放心,日后我会帮您看着莛姐儿,不会再让她胡作非为。” 敏元讶然,沅沅这语气倒像是十分袒护晨姐儿,二人已经这样熟稔了吗? “我今日和大姐一同用的午膳,我们聊得很投机。”意映见她不解,笑着解释道。 敏元很是欣慰,嘱咐了些姊妹见和平共处,一笔写不出一个薛字之类的话,意映一一应下。 她看见母亲这样高兴的样子,心情也十分愉悦。真好,她不过迈出了这一小步,便能解决掉母亲的一块心病,这样的事,她很乐意。 母女俩闲话了一番,待快要用晚膳时,她想起于氏的事,问道:“母亲,我可要去给祖母请安?” 第八章 冤情 “不必了,她身子不好,需要好生静养,我跟你父亲没事也不会去打扰。”敏元面色淡淡地,一副不愿多提的样子。 意映笑着点头,母亲不提她也不会去于氏那里找不痛快。忽然想起一事。她那日被连靖谦搭救后,告诉了他长信侯府的一个秘密,也不知如今他的事情有没有进展了。 敏元见她出神,笑道:“想什么呢?” 意映勾了勾嘴角,眨了眨眼睛,低声问敏元:“母亲,您觉得老定安公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敏元一怔,不由道:“怎么突然问起他?”又示意丫鬟们退下,脸上闪现出了一些复杂之意。 她摇摇头,笑道:“也没什么。只是我自小听说了不少老定安公当年奋勇杀敌的事迹,不太相信他会谋逆……” 老定安公连老太爷,就是连靖谦的祖父。他年轻的时候披靡沙场,所到之处,无不以敌方全败投降告终,是真正的战神,是以他在世的时候,周边小国皆不敢用任何由头对南明有半分不敬。 当时的皇帝,也就是先皇,以丹书铁券证,赐了他世袭的国公爵位,定安公府一时成为超然的存在。然而,定安公过了三十六岁便退隐了,不再过问朝事,平日里不恃宠生娇,更不居功自伟,先皇由此对他更加看重。 谁知到了定安公四十岁那年,京城却发生了轰轰烈烈的景宁政变,而这次政变的主角,便是定安公连老太爷。 没有任何迹象和征兆,在一场在长信侯府举办的宴会之后,先皇突然找出了一大串定安公试图谋逆的证据,将他下了大狱,没过多久便判了他斩立决,将这一代枭雄斩于铡刀之下。 更为蹊跷的是,官兵前去封住定安公府时,竟然已是人去楼空,府里的主子全都不见了踪影。后来定安公世子夫妇在逃亡的路上被抓住,还没来得及押解回京,便得了瘟疫病死在回京的路上。至于定安公夫人和定安公世子,以及定安公二儿子那一房人则都逃之夭夭,再也没有人见过他们。 事情到这里却还没完。于贵妃借着这次政变,大肆排除异己,将昔日拜在定安公门下的诸多武将和素来喜欢弹劾她的御史文官之流皆扣上了定安公同伙的罪名,与定安公亲近的人家多被诛了九族,实在扯不上关联的也被停了职,贬为了庶民。 这场牵连面极广,破坏力极大的政变几乎将有能耐的武将文官全部清除,先皇也因此彻底失去了民心,各地都开始出现叛乱的山匪和百姓,官兵镇压无能,眼看着这南明江山就要礼崩乐坏,彻底崩塌,这时,常年镇守边疆的安王李越却突然在未得诏令的情况下回京勤王。 于贵妃大惊失色,想要用自己养的私兵彻底拔除掉这个眼中钉。但日日在京城花天酒地,只会吹嘘卖弄,纸上谈兵的士兵,怎么比得上在边疆蛮荒之地日日舔刀尖上的血过活的将士呢? 答案不言而喻,于贵妃大败,安王以绝对的兵权入主东宫。先皇不愿退位,但一来兵力不敌,二来,素有贤名的大儒宋景然重新出山,向天下百姓诉说这些年来安王在边疆奋勇抗敌,守卫国家,善待当地百姓的种种,宋景然门下弟子众多,许多都在朝为官,口口相传之下,也让安王成为民心所向。 先皇得知天下百姓都是恨不得他马上去死,让安王即位后,气得吐血,当夜就去了。 安王于景宁十九年四月即位,改元宣治,同年大赦天下,不计较景宁政变后叛乱者的罪名,政局愈加稳固。 这些年来,当今也陆陆续续推翻了不少景宁政变中无辜的受害者的案子,可谁都明白,那些得以沉冤得雪的人家,多半只是些不入流的官员,真正牵动着朝局的,便是以老定安公为首的一派被冠上谋逆罪名的诸多武将的清白。然而当今却似乎没有一点要查的意思,一直搁置着,也就没人再敢提起。 她今日问起这件事,也是想借母亲的反应,看看当今的态度,虽然前世连靖谦确实如愿为祖父翻了案子,可由于她的重生,已经出现了不少变数,她无法肯定,在这件事上不会出现什么意外。帮人帮到底,她既然已经卷入了这件事,就没想过毫无用处的脱身出去。 敏元默了半晌,沉吟道:“在娘心里,连老太爷也不像是会做出这样事情的人。昔日,她与苏老夫人那样恩爱,建立了功业之后便一心在家教导子孙,实在没有去争那个位子的必要……” “那皇帝舅舅呢,他也觉得连老太爷是冤枉的吗?”她心头一跳,脱口道。 敏元看了一眼她期待的眼神,却无奈地摇了摇头:“娘只敢肯定皇上有五分是信的,剩下五分,却是不得而知了。” 意映心一沉,这就是帝王之道吗?万事皆不可全信。 她不死心地道:“娘,如果,我是说如果,连老太爷的后人拿着能证明他清白的证据去见皇上,皇上会为他恢复爵位吗?” 敏元想了想,问:“你是说连家的二爷和孙少爷?” 意映点点头,却见敏元又摇了摇头,道:“我也不清楚。这件事是牵一发动全身的大事,当时涉及的武将数目之多令人咋舌,如今皇上也不大看重武将,平反的多是些还有些用处的文臣。再者,若是连老太爷的后人处置不当,没准儿会引来另一场灾祸。” 意映皱了皱眉,敏元却不再说下去,换了个话题同意映说了几句,意映便借口累了带着半月和肖妈妈告退了。 回去的路上,她脑子里一直反复想着母亲的话。 皇上为那些不起眼的文臣平反,究竟有什么用?是为了贤明的名声吗? 即是如此,为什么不扯些借口一道为当年受迫害的武将们平反呢,涉及到的家族那样多,若是尽数平反了,并是能青史留名的壮举,何乐而不为? 难道是因为想为先皇保留几分颜面?她摇了摇头,怎么会?她可没看出当今对先皇有半分的父子情谊,逼宫即位,即位以来不断在推翻先皇的制度,对先皇宠爱的于贵妃的家人赶尽杀绝,哪一桩是在给先皇留颜面? 是因为忌惮武将吗?可这也太极端了,如今朝中几乎没有可用的武将,若是为那些人平反,不也能得到一批强大的势力吗? 她灵光一闪,突然想到了原因。 第九章 凋敝 难道是因为这股势力太过强大? 是了。当初跟着老定安公东征西走的将士们,无不与其有深厚的情谊,也均成为武将里中流砥柱的存在,这样的一群人联合起来,足以将朝局搅得天翻地覆。 圣上担心的,不是别的什么,而是假如老定安公的后人,能如老定安公那般,具有对这样一股势力的号召力,他会不会对南明江山不利? 并且,当年那些谋逆的证据,先皇当然有实力捏造出来,但却让人想不明白,堂堂帝王,何需诬陷一位臣子?若是看他不顺眼,大可随便为他安个罪名,却给出了那样多的证据,真实到任何人都无法反驳,先皇是为什么要花这么多心思? 她能想到,皇上自然也能想到,所以不难猜测,皇上心中对定安公是否谋逆一事是心存疑虑的,他在担心,假如连老太爷真想谋朝篡位,他的那些手下又怎谈无辜?若贸然大赦,指不定会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断送了锦绣江山。 她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回想前世连靖谦是如何做的。自他恢复了爵位以后,似乎便没听说连家和什么人家来往过密,一副孤臣的做派,虽惹恼了不少大臣,却也取得了皇上的信任,甚至后来讨伐孙司南,都派了连靖谦当主将。 她心头一松,自己这是在瞎担心什么,前世没有她的帮助,连靖谦不也顺顺利利的恢复了爵位吗?他的心智哪里是自己这个一辈子养在内宅的小女子可以企及的。 不过,她记得临死前,连靖谦同她说母亲曾帮过他,难不成是母亲在老定安公平反一事中出了力? 她摇了摇头,眼神骤然冷冽起来。 孙司南,她又想起了这个人。就是这个人骗取了母亲的信任却伤她至深,害得她家破人亡,也间接造成了她早逝的悲剧。倘若没有这场事变,她不会发现徐宪那面纱下狰狞的面孔,她也不知道,自以为幸福地活在欺骗之中,对前世的她,究竟算不算一件好事。 她揉了揉眼睛,自嘲道,果真还有执念,蠢到她自己都不敢相信。 半月忙道:“郡主,您眼睛怎么了?” “没事,不慎迷了眼。”她擦去忍不住流下的一滴眼泪,快步向着镂云馆去。 前世的孽缘,就让它过去吧,今生,她不再祈求愿得一心人,只盼着自己想要保护的人能平安顺遂。她定了定神,暗道:孙司南,我一定会揪住你的狐狸尾巴,绝不会再让你有机会作乱! 上房。 敏元揉着眉心,叹了一口气。她没有同沅沅说实情,皇兄并不是不看重武将,而是,如今的朝中根本无人可用。 先皇在的时候,武将地位高崇,分三派:一是以定安公为首的众多武将,而当时性格孤高的周老太爷,她皇嫂的父亲,则又自成一派,另一派则是些不起眼的武将了,这些人后来都投靠了于贵妃。 周老太爷善排兵布阵,虽上阵杀敌的次数不多,仅有的几次却都是大败敌军,为南明夺来好几座城池,又是孤臣,在先皇心中地位很高。 她皇兄和皇嫂的亲事,是幼时便定下了的,那是母后还颇得父皇敬重,于贵妃也还没进宫,皇兄是举朝共认的未来储君,也只有这样的女子,能配得上他。 但后来事情发生变数,于贵妃进宫,父皇被她迷得鬼迷心窍,多次在母后面前袒护她的无礼,母后贤良,当时母家也强盛,地位稳固,并未太过在意这个跋扈的宠妃。 谁知没过几个月,于贵妃竟怀了身子,还生下了一位皇子,封为荣亲王。从那之后她就开始插手政事,为这位小皇子招兵买马,削弱高家的实力,百般折辱母后,到了后来,就把矛头指向了这桩让她寝食难安的婚事上。 好在那时父皇尚存一丝理智,她未过门的皇嫂也是个烈性子,同父亲说若是这桩婚事不成她就去寻死。 周老太爷当了一辈子孤臣,在意的唯有这一双儿女,便老泪纵横地在先皇面前请恩,先皇素来看重周老太爷,又想着周家小姐比荣亲王大了好几岁,怎么也不可能成,便允诺不会反悔。 是以周氏一及笄,便嫁了过来。于贵妃破坏不成,干脆撺掇父皇将皇兄送到边疆驻守,一方面是想趁着皇兄不在,给荣亲王招兵买马,巩固她在皇上心中的地位,另一方面也存着想要皇兄死在那等贫凉之地的念头。 她原本想着皇兄身为嫡长子,父皇怎也不会答应的,哪知尽管群臣都持反对意见,父皇还是一意孤行地应了于贵妃的请旨。 临行那天,父皇为皇兄改了封号,由从前的睿字改为安字,她当时年幼,要跟着皇兄皇嫂去边疆受苦委屈的不得了,骤然听见这个封号,还心中暗喜,觉得父皇是希望皇兄平安归来的,他心中是有他们兄妹俩。却没曾细想,那分明是父皇在告诫皇兄,安安分分地,不要再同荣亲王争储…… 在去边疆前的几年,皇兄和周老太爷来往密切,学了不少用兵治兵之道,到了之后,短短几年便练就了一直雄师,周老太爷功不可没。 只是,周老太爷在景宁政变的三年前,便去世了。树倒猢狲散,再加上于贵妃的有意推动,周家很快大不如前,继任周家家主的周彦拿不到兵权,空有一身好本领却无处施展,是以在皇兄夺嫡的事情上并没起到很大帮助。 周氏去世后,周彦也明白了皇兄的想法,也许是为了保住三皇子,也许是心中存有怨气,就此罢官,在家中赋闲,周家这一枝的武将,便都不可用了。 景宁政变中,追随老定安公的武将中,绝大部分被波及,还有少部分得以脱身的有识之士也因为这些年来皇兄由于某些顾虑的不作为寒了心,不肯入朝为官,至于于贵妃手底下那些残兵败将,更是不愿用也不值得用。 新进的武将中,缺乏前辈指导,个个眼高于顶却没有什么大能耐,武将凋零至此,皇兄却没有半点办法,为了皇家颜面,只能流出重文轻武的传言。 实际上,皇兄比谁都还希望有得用的武将出现,一来可以同宋景然一家独大的文官势力相抗衡,二来近来边疆也不算太平,每年秋季总有些蛮夷试图从边城抢夺粮食。小打小闹还好,但若是哪天真因此,或者敌人得知了南明武将凋零的现状,引发了战事,朝中无人可用,岂不危哉? 第十章 端倪 意映带着二人回了镂云馆西厢房,半月让丫鬟们给肖妈妈见过礼,肖妈妈笑着嘱咐了几句用心当差之类的话,也都散去了。 见她坐下来,嫣红便上前来为她卸妆梳洗,换上家常服,肖妈妈则垂手立在一旁。 她看着心中一动,便笑着问道:“肖妈妈,你在这府中呆了多久了?” 肖妈妈恭敬道:“回郡主,奴婢打小就在府中当差,在薛家呆了大半辈子了。” 意映点了点头,又道:“那如今你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还有奴婢当家的和一个儿子,奴婢当家的叫孔翟,如今在回事处当差,儿子还是个毛头小子,正跟着府里一个姓马的管事学艺。” 在回事处当差?意映提起几分兴趣来:“那这府里的事情你大抵都是清楚的吧?” 肖妈妈心头一紧,若是郡主问些府里的秘辛,她该不该告诉她?有些事情,未出阁的小姑娘还是不应该知道的。 意映却径直道:“不知道肖妈妈有没有听说过一个叫做孙司南的护卫?” 肖妈妈松了口气,想了一会儿,却皱起了眉头,摇了摇头:“奴婢从未听说过护院里有叫这个名字的人。” “不是薛家的护院,是我母亲护卫队里的人。你可曾听说过?” 肖妈妈一愣:“护卫队里奴婢只认得几个领头的,那其中倒是没有。” 意映心沉了下来,隐隐猜测到自己可能没这么容易查到这个人了。孙司南能在母亲的汤沐邑起兵,必定是母亲那时的心腹,这个时候,也不至于是籍籍无名之人,但她还是心存一丝侥幸,若是他此时真得未得重用,自己粉碎他的阴谋也会更容易。 肖妈妈见意映不作声,便又道:“不若郡主给奴婢些时间,奴婢这就让当家的去查一查。” 意映点了点头,笑道:“那就麻烦肖妈妈了。” “不麻烦不麻烦,郡主这是哪里的话。”肖妈妈摆摆手,便出去寻她丈夫去了。 嫣红为意映更好衣,也笑道:“奴婢常见到护卫队的人,却也没听说过一个叫孙司南的人,只知道有个傅二爷独得长公主青眼,在府里呆了近十年了。” 意映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嫣红便退了下去。 荷香便进来问晚膳的事情。 薛家的规矩是,每月月初各房将拟好的单子交到大厨房,每日的菜品便都定了,若是有要加菜的,则要自己拿出银子来添菜。每个院里都有小厨房,若不在饭点,各房主子可在小厨房生灶,每月也有额定的银子供小厨房运转,若是有超出的,则同样自己掏银子买。 意映午膳是同意晨一起吃的,自己的菜单子却还没拟,便道:“晚膳我想吃的清淡些,你去大厨房照着别人的点个两三样便是,晚上你再将单子拟好,明日拿来给我过目。” 荷香应是,笑道:“原还以为是个麻烦事,倒不料郡主三言两语便替奴婢解决了心头大患。”言语有些夸张,语气略显恭维。 意映只笑了笑,和气地让她下去。每个人有自己的生存方式,只要守得住自己的本分,她也不会太过在意。 晚膳上的是一道芦蒿炒面筋,一道江米粥,一道鸡髓笋汤,另有一道牛乳蒸羊羔。她看了一眼荷香,荷香笑盈盈地,道:“郡主,这最后一道是长公主特意嘱咐了大厨房做给您的,说是要给您补补身子,奴婢也觉得长公主说得有理,您这身子骨,看起来也太瘦弱了些。” 意映无奈地笑了笑。她的伤虽然早就养好了,母亲总还是想给她喂些大补之物,虽是一片好意,却也让她有些招架不住。毕竟,她两世加起来,唯一算是不瘦弱的时候便是怀了徐宪的孩子的时候,后来小产,体型也是很快就瘦了下来。 她琢磨着,委实不是没好好吃饭的原因,而是因为她的骨架子,天生便比旁的人小一些,无论怎么长肉,看起来都不算胖。 她叹了一口气,暗道大补是没用的,还是埋头吃了几块羊肉。 晚些时候,肖妈妈过来回话,说她当家的说,明日便能有消息了。意映心头一松,命了小苕送她回了二门外的住处。 她闲着无事,便又开始了前世的习惯,睡前抄一些佛经。荷香在一旁看着啧啧称赞,道意映的字实在娟秀精致,半月也笑着听着,帮着意映整理床铺。 抄了一会儿佛经,也有了几分困意,便由半月服侍着上床歇息了。照秋留在外间值夜,其余三个则吹灭了灯火,一同去了镂云馆外面一排专供大丫鬟歇息的地方。 三人各有一间屋子,嫣红同二人道了别,径直回了自己的屋子,荷香进了屋子却又折返到了半月的房门外,扣了扣门沿。 半月抬眼,有些惊讶,让她进来。 只见她手里拿着一支白玉簪,递给半月,笑道:“半月姐姐,我瞧着这只簪子很衬你的肤色,便想着赠给姐姐穿戴,也是这簪子的福缘。” 半月怔了怔,没有接。 荷香便急了眼:“半月姐姐,您是打小就在郡主身边伺候的,自然最了解郡主的脾气性情。您不知道,我这性子,许多主子都看不惯,原先在三小姐身边当差的时候,便被寻了个由头贬成了三等丫鬟,如今走了运能在郡主身边伺候,还希望您能多加提点,让我保住这份美差才是。” 半月暗暗记下,心中有了计较,接过了那簪子,微微笑道:“郡主为人很和气,你平日里也无需太过抑制自己的性情,只要记住一点,不要轻易提起郡主在田庄上的事情便是。” 荷香十分惊喜,谢了又谢,才回了房。 半月看着手中的簪子,笑了笑。她哪里是打小服侍郡主的,不过同荷香一样,走了运,被郡主瞧上,还委以重任,郡主如此待她,她也该结草衔环才是。这个荷香,心思活络,也是有可用之处的。 敏元这头收到了傅二的回话,点了点头:“……这样便好,我也可以放心了。”傅二将秦氏的底细查得很清楚,当年回保定确实是有原因的,而非有什么不纯的目的。她放了心,不再纠结此事。 第十一章 刁奴 “给金水门那边递过信儿了没有?”敏元问起紫笙,紫笙笑着点头,正要说话,却见薛文复走了进来。 “明日你要带着沅沅去金水门?”敏元止住了话音儿,薛文复却已经听到了,面上淡淡地。 “是,程老夫人也担心了这么多年了,也该让沅沅去请个安。”敏元眼角眉梢都带着笑,看着薛文复。 薛文复默了片刻,道:“说得也有理,她毕竟是长辈。”二人似乎都已经忘了,府里还有一位“名正言顺”的长辈。 敏元见他默认了,也不穷追不舍,问起朝堂上的事来:“今日听皇兄问你水坝的事,怎么了,是出什么事了吗?” 薛文复心头略松,回答道:“是有人在建大坝时偷工减料,大坝建得不稳,有一段塌了,赔了几个官兵的性命,民心有些浮动,皇上命我彻查是谁在里面捣鬼。” 敏元的心揪了起来,拧着眉道:“皇兄不会追究你的连带责任吧?” 薛文复见妻子担心的样子,揉了揉她的头发,温声道:“没事的。这次我工部只负责了工图和建大坝的官兵的征集,负责监察的可是那位的手下,怪不到我头上来,只是可惜了那几个小伙子的性命,白白赔在了朝廷的蛀虫手里。”有些感慨和愤然的样子。 敏元安慰了他几句,夫妻俩如今解决了多年的心事,又是小别后的重聚,情意正浓,早早便歇下了。 敏元这头放了心,却有另一些人,寝食难安起来。 第二日清晨,照秋一早便将意映叫了起来。意映怔忪之间,听得半月同照秋道:“……说是今日要去金水门。”她猛地惊醒过来,道:“当真?” 照秋笑着点头,给她拧了帕子洗脸:“是长公主一早吩咐下来的,她要带着郡主和大小姐去给程老夫人请安。” 意映便道:“昨儿爹爹回来了没有?” 半月道:“回来了,想是老爷也答应了的。” 照秋接口道:“这些年来两家关系缓和了不少,却也只是大少爷常常去给程老夫人请安和过年时的节礼罢了,像今日这种事,还是第一次呢。” 意映笑了,若是这次能以她为由头,解开父亲的心结,两家重归于好,可真是天大的好事。正如母亲所说,一笔写不出一个薛字,若是他们两房人始终拧成一股绳,一条心,不怕会重蹈前世的覆辙。 只是,大姐姐受了伤,还要带她去?她想了想,大抵是因为母亲吃了教训,不放心把大姐姐一个人撂在家里,怕又出什么事,才决定带着的吧。这样也好。 御赐的纯银满地浮雕象牙镜架已经摆在了合适的位置,架上了精致的镂空紫藤花纹双面镜,梳洗过后,她坐在这面大穿衣镜前,由着嫣红为她梳头发。 嫣红的手艺很好,轻轻柔柔地,可以看出很有一番功夫,指尖转动,不一会儿便为她梳好了一个飞仙髻,配着碧蓝色五福捧寿团花湖绸褙子,雪白的杭绸挑线裙子,和意晨赠予她的珍珠头面,看上去灵气逼人,十分赏心悦目。 嫣红不由赞道:“郡主的容貌真是满京都都找不出更出众的,真真是让奴婢这个女子看了都丢了魂。” 意映看着也满意,嗔她一眼:“倒跟荷香学得一张巧嘴儿。”荷香正巧打水进来,闻言不依,主仆几个说说笑笑,已是有了几分熟稔。 意映摸了摸鬓角,想起了江葭。前世在侯府的时候,都是江葭帮她梳头的。江葭从浣衣房被提到了她身边,感念她的恩情,她不过提了一句想让她梳头,她便拼了命地跟着府里的妈妈学,不过七八日的功夫,原先连头发都不知道怎么理顺的,竟然成了个巧手。江葭没有天分,却胜在努力,不像嫣红,看上去便是个灵巧的,却让她怎么也忘不了。 这个时候,江葭应该还在徐家的浣衣房做事吧。若是日后遇见了,便偷偷地帮上一帮,不介入她的生活,也许她能过得更好些。 意映整理好了仪容,便带着半月出门去了。走到院门那里,正巧碰着带着丫鬟婆子的意晨,姐妹俩相视一笑,意晨便道:“怎么只带了一个丫鬟?” 意映看了她那一边,带着好几个丫鬟婆子,便道:“不过是去二叔祖母那里请安,走走亲戚,又不是赴宴,想着带上半月一个也就够了。” 意晨想了想,觉得自己也是有些兴师动众了,便道:“初夏留下,你们都回去看着院子吧。” 人群众突然传出一声冷哼声,一个丫鬟上前皮笑肉不笑地道:“大小姐,初夏那丫头太莽撞了些,您还是带着奴婢吧。”正是宝琴。 这是在起内讧?意映暗道,决定看看情况再说。 意晨沉了脸,看了看气得跳脚的初夏和一脸得意的宝琴,咬了咬牙道:“罢了,那便你……” “大姐姐,我还有事要问初夏,便带着她吧。”意映笑着打断了意晨的话,挑了挑眉。 “郡主,这是我们房里的事,不劳郡主费心了。”宝琴脸色一变,脱口而出道。 “放肆!”意晨忙瞪了宝琴一眼,面沉如水。 宝琴突然醒转过来。她在镂云馆横行霸道惯了,谁都得让她半分,她却忘了,眼前这个笑靥如花的女子,可不那等寄宿在镂云馆的旁支族人,那是长公主唯一的嫡女,圣上亲封的郡主! 她冷汗直冒,忙跪下来给意映磕头。 意映淡淡道:“我管不了大姐姐房里的事,你一个丫鬟倒能对主子的事指手划脚起来,可真真是有规矩,不莽撞。” “奴婢知错了,奴婢知错了,还望郡主饶命。” 意映看了她一眼,继续道:“咱们薛家是大户人家,谨言慎行应当是你们做丫鬟学到的第一课,若是忘了这一点,倒不如不要那无事生非的舌头。” 宝琴脸色煞白,一个字都不敢再多说。 “大姐姐,你房里的丫头还是你自己处置,咱们走吧,别担误了时辰。”意映收回了目光,对意晨道。 意晨也是被这个不知进退的丫鬟气着了,闻言也感激意映给她留了颜面,没直接处置宝琴,点了点头,吩咐婆子们道:“把宝琴带回去关起来,待我回来再说,初夏。” 初夏会意,瞪了宝琴一眼,跟着意晨走了。 宝琴被婆子们架了起来,面上青白交替,目光中闪着不容分辩的恨意。 第十二章 请安 敏元立在上房的仪门前,同紫笙说着话。见她们二人来了,便笑道:“还准备去瞧瞧你们怎么还没到呢,原是姐妹俩说悄悄话把母亲给忘了不是?” 意映便笑望了意晨一眼,笑道:“母亲看我戴这副头面好看吗?” 意晨的面色已恢复如常,闻言才注意到意映的装束,华丽精致又不失俏皮的珍珠头面配上一身亮色的衣裳,说不出的俏丽动人。 “这副头面配妹妹果真是最好的。”她也是笑着接口道。 敏元一早便注意到了这一点,满眼欣慰:“你们姐妹俩和和气气地,相互扶持,我也就放心了。” 姐妹俩笑着对视一眼,方才的些许不快瞬间烟消云散。 她和意晨一左一右地挽了敏元,到了二门上。 三辆样式相同的清油马车已经停在了垂花门前。一旁立着三四十个一样装束的护卫,见敏元三人到了,俱都单膝跪下,右手持着矛行礼问安。 她想了想,本是寻常的走亲戚,母亲却带上了仪仗,想来目的有二,一是要向还不明实情的人家宣告她回来了的消息,二来也是为了表示郑重,这样看来,两府破冰大概指日可待了。她弯了弯嘴角。 马车则用的是上等的花梨木建造,用本色做漆,因还没出暑,锦缎做的车围子仍还夹着薄纱,四角用了朱色的顶绦子和宝石蓝的垂穗子,外沿的横木上白铜刻花,中间可见一个用大篆写的“薛”字。进了马车里,三边都用极密的细藤绷扎的木板上放了一层厚厚的锦垫,上面又铺一张小凉簟,整个马车约莫可容四人乘坐。 敏元的马车比她们的稍大些,可容六人。她们三人皆是只带了一个婢女,但敏元的马车旁早已有一个婢女并一个婆子在此等候,她上前同她们见过礼,知晓了那是敏元身边另一位大丫鬟流姝和心腹妈妈吴氏。 众人简单寒暄了几句,便各自上了马车,浩浩荡荡地向着金水门去。 未到两刻钟,马车便停了下来。意映有些惊讶,前世不怎么同东府往来,还以为两家离得很远,不料竟离得这样近。 马车进了金水门薛家的大门,沿着青石道停在了垂花门前,早有两个年纪相仿,衣着华贵的妇人被一群丫鬟婆子簇拥着,站在门前等候。 一个婆子搀着意映下了车,看见她的相貌时,惊艳了一下,说着讨喜的话:“……这是郡主吧,生的可真是仙女儿一样……” 意映得体的笑,给那婆子看了赏,不疾不徐地走到已下了马车的敏元和意晨旁边。 站在敏元右手边的妇人眼睛一亮,走上前来亲热地挽了她的手,两人互相打量着对方。 那妇人身上穿着缕金百蝶的云锦褙子,翡翠团花的绉裙,绾着望仙参鸾髻,一双丹凤眼神采奕奕,身量苗条,端得是彩绣辉煌,艳丽非凡。相较之下,旁边那位穿着丁香色织金凤尾联珠纹褙子的妇人则显得端庄大方,眉眼略淡些了。 她心下有了计较,笑盈盈地屈身行礼:“昭沅见过三婶娘。”又偏了下头,对着沈氏道:“见过大伯母。” 沈氏笑着点头。孙氏眼珠子转了转,按如今的情况,他们这房人在金水门薛家该行二,虽说老夫人一直不肯改过来,但广化里那边很早以前已经喊起了大老爷,颇有独门独户的意思,如今这丫头这样喊,是有示好的意思? 她又看了看正在安顿敏元带来的诸多护卫的外院管事们,心下明白了几分,对着意映笑道:“同二嫂生得可真是像,这样俏的丫头,怎么我就没有一个?” 沈氏闻言就嗔了她一眼,对着敏元道:“你瞧老三媳妇,见着个漂亮小丫头就眼馋地不得了,蓁姐儿常往她那里跑,迟早得被她哄了去。” 对于薛家东府的人事,意映前世只见过程老夫人和薛二老太爷,对于沈氏和孙氏的样子都记得模模糊糊,更不用提孙辈的小姐少爷了。是以这个蓁姐儿和孙氏什么关系,她却不知道。于是便只笑着听着,不接话。 孙氏听了便呵呵地笑,眉眼弯弯:“行了,咱们妯娌几个站在二门上说话是怎么一回事,还是快去老夫人那里请安吧。” 沈氏无奈地笑,挽了敏元在前面走,孙氏同意映闲聊了几句,因还不太熟稔,心思又不挂在这一块,很快又去了前面,挽了敏元说话去了。 意映两姐妹便落到了后面。方才沈氏和孙氏都围着敏元和她打转,两人都没有同意晨搭话,意映怕她觉得受了冷落,正准备开口说些这府里的景色好之类的话,意晨却先开了口。 “二妹妹,方才大伯母说的蓁姐儿正是她膝下唯一的嫡女,也是东府的大小姐,大伯母生下蓁姐姐不久,二叔祖母便病倒了,她忙着管家,便没空照顾蓁姐姐,是以蓁姐姐便在婶娘那里养了两三年才送回去。后来蓁姐姐虽没在婶娘那里养着了,却很喜欢往婶娘那里走动,比起大伯母,她的性情倒更像婶娘一些……”意晨笑着将这其中的事情讲给意映听。 像孙氏?那定是个泼辣直率的性子,想想就很有趣。“谢姐姐告知了,我初回京城,许多事情都不懂,烦请姐姐多多提点了。”她装模作样地行了礼,抬起头笑嘻嘻地盯着意晨看。 意晨无奈地笑了笑,说出来的话却很真挚:“方才妹妹替我教训宝琴,还没谢过你呢,权当这是我的一个小报酬。” “姐姐待下人也不必太过宽容了,凡事有度,越过那条线,什么人情道理都讲不通了。”意映丹唇轻启,温和地笑。 意晨默了默,似有所悟。二人便揭过了这个话题,远远地跟着敏元三人,一边走一遍欣赏这薛家祖宅的景色。 比起广化里那边的宅子,这一处则显得幽静素雅很多。越往里走,越看不见什么茶花牡丹,多是常绿的合抱之木或挺拔的修竹,都像是有些年头了,入目皆是让人心旷神怡的绿。 她暗暗忖度,恐怕是要接近程老夫人的住处的缘故。一般只有年老的或是信佛之人,才会喜欢生活在这样素净的一片碧色之中。 第十三章 见礼 再向前几步,果然看见茂林修竹中现出一座五间大正房的院落来。便有眼尖的丫鬟小跑着上前来行礼,道:“两位小姐可算来了,老夫人和长公主她们已在里面候着了。”便领着她们进了院子。 踏过院子大门的门槛时,意映抬头看了一眼门楣上的青石如意头纹样,上面用隶书刻了“桐风山居”四个大字,字迹苍茫浑厚,让人印象深刻。 沿着用青色卵石铺成的六角冰裂纹图样甬道转了几个弯,便到了桐风山居的正厅前。 一个身穿湘色掐豆青色芽边比甲的丫鬟笑着为她们打了帘,意映便挽着意晨进了厅堂。 程老夫人和敏元坐在上首,一左一右,沈氏和孙氏也分左右坐在下首第一把交椅上。 程老夫人五旬左右的年纪,比她外祖母高太后年长几岁,看上去气色却比她好了很多,脸上并没有许多皱纹,若不是看到她满头银丝,只会觉得这是个四十出头的妇人,哪里料得已是快要四世同堂的年纪。 她身穿石青色五福捧寿团花云锦褙子,耳朵上垂着莲子米大小的祖母绿耳珰,手上戴着鸽子蛋大小的红宝石指环,虽是在和善地笑,却给人一种不怒自威的压迫感。 她见二人进来,脸上笑容更盛,见敏元笑着点了点头,便招了意映到身边:“映丫头,快过来,让祖……二叔祖母瞧瞧。”声音顿了一下,又很快揭过不提。 意映心知她未说出口的后半句,也不矫情,大大方方的上前给程老夫人见了礼,柔婉地笑:“意映见过二叔祖母,二叔祖母金安。” 程老夫人仔细打量着这个孙女。举止得体,身量苗条,眉眼精致又没有艳气,十指纤长,看上去温温婉婉的,一副珍珠头面更衬得她如同朝露般灵气逼人,十分的舒服顺眼。 她年纪大了,见识也是有的,知道这九年来这个孙女必定不是在田庄上过的,但她不在意。这么多年的风风雨雨都过来了,她现在一心就盼着儿子媳妇幸福美满,子孙福泽绵长,至于规矩什么的,都是给外人看的,她这个面上一板一眼的老婆子,也不是那样的刻板,就同她家动不动吹胡子瞪眼的老头子一样,都是面冷心热的人。 她道了一声好孩子,又看向立在那里的意晨,面色就淡了许多,意晨行过礼,程老夫人只是点了点头,便给二人赐了座。 孙氏一拍脑袋,笑了:“瞧我,都忘了给侄女见面礼。”便褪下手上冰糯翡翠镯子给了意映。 意映忙要推辞,敏元笑道:“既是长辈所赐,你就收下吧。”意映这才接过,大方地向孙氏道了谢。 程老夫人便呵呵地笑:“你们瞧瞧,还是老三媳妇机灵,我都还没想起来呢。” 沈氏也在一旁笑着应和:“娘,媳妇可是等着您先给才敢给呢,哪知道您竟给忘了。” “连老大媳妇都来打趣我,这是想帮着映丫头掏空我的积蓄呢。”程老夫人哀呼一声,手上却不含糊,马上就有一个丫鬟拿着一个六寸长宽的黄楠木做的妆匣出来了,可见是一早就准备好了的。 “这匣子里装的都是我年轻时戴过的首饰,样式有些老了,有些你瞧不上的,尽管拿着去银楼重打。”程老夫人和蔼地笑,目光里透着宠溺。她欠了老二这样多,便总是想要对他这一双儿女多体贴些。 意映受宠若惊,亲自上前接了妆匣,谢了又谢。 沈氏便笑着嗔了程老夫人一眼:“娘,您一下子送了这样多,倒让媳妇的东西现眼了。” 程老夫人只是笑,没有在意沈氏的话。便见沈氏从丫鬟手里接过一个洁白无瑕的玉牌,上面雕着宝瓶、鹌鹑、如意等图样,活灵活现,栩栩如生。 “这玉牌虽不算贵重,却胜在意头好,以瓶寓平,以鹌鹑寓安,加一如意,而称平安如意,很适合你这样的小姑娘戴。” 意映笑着接过,这些玉牌玉镯子什么的,都是她很喜欢的小玩意儿。虽说母亲开了一家珍宝阁,可那毕竟是用来对外盈利的,里面的成品也多是适合富裕些的平民和官阶低一些的人家的子弟购买。 真正格外贵重的东西,要么是藏在了库房里,许久才拿出来卖一次,要么是花大价钱买下玉料,同银匠细细商量,耗时几个月乃至几年才能打磨出来的。像沈氏和孙氏身上佩戴的,却都是一等一的好玉件了。 孙氏便不依了:“娘,您也不早些告诉我映姐儿今儿要来,害的我都没准备,也委实没诚意了些。”也是随着程氏改口喊了意映映姐儿。 “你们可瞧瞧她那张嘴吧,又来编排我了。”程氏无奈地笑,却没有责怪的意思。 “映姐儿,你先收着那镯子,改日婶娘再补给你更好的。”十分较真的模样。 意映觉得孙氏这样的性子也是十分可爱,便笑道:“不用不用,婶娘这回送的我就很喜欢。”惹得孙氏眉开眼笑的。 意映见意晨坐在那里不大自在,也不知怎么插入她们这和乐融融的谈话,便暗叹了一口气,脸上挂上了狡黠的笑:“方才晨姐姐同我讲了蓁姐姐的趣事,也不知姐姐现在在哪里,我想见一见呢。” 程氏的目光在意晨脸上顿了顿,目光暖和了许多,看向沈氏。 沈氏有些惊讶,很快反应过来,无奈地笑:“她正琢磨着她那套胡服呢,说是要骑马的时候穿,好好的女儿家,怎么就生了一副男儿的性子。”语气却很是宠溺。 “原也是怕你第一次来认生,即是如此,我马上派人叫你几个堂姐妹过来见礼,娘?”孙氏听到蓁姐儿的名字,也十分热情,主动请缨道。 程氏笑着点了点头:“姊妹间亲亲热热地才好呢。” 孙氏便命了身后一个丫鬟去请东府几位小姐过来。 只是几位小姐还没出现,却有丫鬟进来通禀:“老夫人,章家三奶奶来访。” 众人皆是惊讶,沈氏纳闷道:“昨日也没下拜帖呀,怎么突然就来了……” 程氏摆摆手,笑道:“进来问一问便知道了。”那丫鬟便转身去请章三奶奶进来。 第十四章 花宴 章家?意映想了起来,先皇的庶长公主宜华便是嫁去了章家。章家祖上有个三代而降的侯爵,到了驸马章家大公子这一代,家族无可用之才,眼看就要被降爵,章家老爷便上表请求尚宜华公主。 先皇那时还不算昏庸,于贵妃也还没能耐迫害皇嗣,先皇考量了一下,觉得这章大虽没有什么才华,却好在人品尚佳,没传出什么不良嗜好,便大笔一挥,允了。 宜华嫁去章家之后,连生了四子一女,可谓是极有福气的人了。章家因为她的缘故没被降爵,又是一个三代始降的轮回,又见宜华福气厚,也没有尚公主便不能纳妾导致的子嗣单薄的弊病,对这个公主更加满意。 章家四位少爷都陆陆续续地娶了亲,也在仕途上各有出息,如今还剩下一个十六岁的纯和县主还待字闺中。 先皇的子女中,她觉得就属这一位宜华长公主最是平安顺遂,做女儿家时因是长女,受尽宠爱,出嫁之后公婆也对她很好,夫妻恩爱,子嗣绵长,当年的景宁之乱,因章家在朝中还没有显眼的人,也是有惊无险的避过了。这位纯和县主,想必也是泡在蜜罐子里长大的吧。 回过神来便见章三奶奶款款地走了进来。她二十来岁的样子,面容只是清秀,却很有大家气度,脸上挂着得体的笑,打扮也很符合身份。 章三奶奶见到敏元时吃了一惊,忙笑着给她和程氏以及沈氏孙氏行礼,继而对意晨笑着点了点头,目光在意映身上顿了顿,笑道:“这位小姐是?” 敏元便笑着开口:“这是本宫的小女儿,昭沅。” 章三奶奶愣了愣,过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意映回京的消息敏元没有刻意扩散,知道的人家并不多。 章三奶奶明白了意映的身份,眼神微妙地在意晨和意映身上打了个转,笑道:“郡主生得可真漂亮。和大小姐坐在一起,如同明珠朝露般的,都是玉一般的人儿似的。”是听懂了敏元那句小女儿的意思。 敏元眼中闪过一丝满意。 程氏目光闪了闪,脸色不变,请她坐下,笑道:“你来有什么事吗?” 章三奶奶这才想起正事,笑盈盈地开口道:“正巧敏元长公主也在,倒免了我再去广化里一趟。” 便说明了来意。 原来是宜华长公主想在章家办一场花宴,想请程老夫人和敏元带一些珍奇的花卉前去给众人鉴赏,把自家的未婚的小姐少爷也一并带去。这话一出口,众人便心知肚明宜华这是想给纯和县主招亲了。 说起来,纯和已经十六岁了,这个年龄,早该定下了亲事,但不知什么原因,婚事总是一拖再拖,到这个时候才想起议亲的事来,是该着急了。 所谓花宴,无非就是让各家夫人替自己家适龄的小姐公子相看人家或是已经定下亲事的人家联络感情的聚会罢了,方便别人,也方便自己,比起赵晴宜及笄礼那时,却要正规多了。 敏元便笑着有意无意地看了意晨和意映一眼,意晨红着脸,意映则装作没有看见般地低头喝了一口老君眉。 程氏闻言也笑呵呵地:“好好好,这样的花会也是热闹,到时老身一定领着家中几个丫头小子去捧场。” “您能去,我家长公主一定很高兴。”章三奶奶笑着恭维了几句,看向敏元。 敏元也十分乐意的样子:“我们家花房还有几盆看得过眼的花,到时便带着去府上叨扰一番,还担心本宫的大姐瞧不上眼呢。” 章三奶奶连道不敢,既以达到目的,在这一屋子人里只与意映二人同辈,也不多留,便起身告辞了。 程氏客气地挽留几句,命人送了章三奶奶出去。 “纯和再寻得一桩好亲事,我大姐就真的圆满了。”敏元目送着章三奶奶离去,笑着对程氏道。 “是啊,你也该操心起来了,三个儿女都还没着落呢。”程氏接口道,也是默认了意晨的地位。 意晨表情松了松,脸上有些羞赧,仍是对意映投去感激的一瞥。在这件事情上,母亲和昭沅的态度,同等重要,若不是昭沅方才开口让她下台,程老夫人也不会如此快的接纳她。 薛家二房不待见她的原因她心知肚明,不过是因为她外祖母,如今该唤一声祖母的于氏罢了。 薛家二位老太爷都是在幼年订下了亲事,大老太爷薛审言定的是翰林院学士的女儿魏氏,二老太爷薛简言定的是如今高太后的表妹程氏。 只是薛审言心思活络,看重权柄些,看不上仅仅是清贵之家,性格木讷的魏氏,薛简言一到十八边娶了程氏,他与魏氏的婚事却一拖再拖,直到魏氏被拖成了个“老姑婆”,魏家忍无可忍,主动提出了悔婚,将魏氏嫁去了另一家。薛审言善于揣摩圣意,审时度势,觉得于贵妃必有大福气在后头,果决地娶了于贵妃的亲妹妹于氏,也就是如今的于老夫人。 后来高后渐渐失宠,于贵妃独占鳌头,薛审言便开始撺掇着薛简言纳一房于家小姐为妾侍。薛简言性格耿直,有自己的主见,又与发妻琴瑟和鸣,哪里肯干,不肯答应哥哥的话。 后来薛审言为了保住薛家的富贵,与弟弟闹翻,搬出祖宅,在广化里另建府邸,因为自身性格和于氏的原因,一路平步青云,位极人臣。 而对于二房来说,于贵妃当年有多得宠,薛简言就因为程氏是高后的表妹的缘故受了多少打压。 是以于氏和程氏,无论从娘家政见还是妯娌关系来说,都是死对头,她是于氏的血亲,自然也会受些牵连。 不过,人要学会满足,如今程老夫人对她的微微改观,已经让她很高兴了。日子总是越过越好的,不是吗? 一家人和乐融融地聊着天,便听丫鬟在门外通报:“几位小姐过来了。” 人还没进来,便听见一个女子清脆的笑声:“听说我的郡主堂妹想见我,赶巧了,我也想瞧瞧二婶娘的女儿是怎样的天仙呢。” 第十五章 意蓁 沈氏闻言无奈地笑了笑,向意映投去歉意的目光,轻轻呵斥刚站定的女儿:“没点规矩,你祖母和二婶娘可都还在这儿呢。” 意映不在意地笑了笑,也是带着几分好奇打量这位堂姐。 薛意蓁十五六岁的样子,个子高挑,鹅蛋脸,红唇丰盈,眉梢细长,眼神犀利,生得比安阳还要更加英气几分。在这宛如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世家小姐里,倒是有一份独特的美。 意蓁吐了吐舌头,跟意晨笑着打了招呼,便带着几分好奇地打量着意映。 “可真让我说中了,妹妹简直浑身的仙气儿。”她啧啧称赞,眼睛里布满了欣赏的神色。 意映便笑了,这意蓁眉眼随了沈氏,为人处世和浑身的气度却像极了孙氏,都是爽朗直率的性子。 说话间另有三个装束相似的小姑娘鱼贯着进来,向长辈行过礼后都是立在了一旁。 其中生得最漂亮一个也最规矩,行完礼便眼观鼻鼻观心地站着,脸上挂着得体的笑,另一个杏眼桃腮,一双眼睛浑然不惧地肆意打量着意映,还有一个则姿态柔顺,低着头,显得眉目模糊,十分不打眼。 意蓁便走到三人身边,看见那最畏缩的小姑娘,皱了皱眉,还是先拉了她出来,笑道:“这是四叔父的女儿,行二,名唤意晓。” 薛意晓突然被拉出来,有些不知所措,略僵硬地同意映行了平辈礼,声音如蚊吶:“……见……见过郡主。” 意映有些吃惊。她记得四叔父娶的是周后的庶妹,也是大家出身,唯一的嫡女怎么会是这样的性子?她还以为意晓是竟两个人中的一个呢。 还是笑着给意晓还了礼,意晓松了一口气,急忙回归队列站着,像是生怕被别人注意到的样子。 程老夫人瞧着便叹了一口气。 那个字杏眼桃腮的小姑娘笑得很开心,也不等意蓁指她:“映姐姐,我叫意彤,行四意晓是我嫡姐。” 那她便是敏元说的那个无法无天,张扬跋扈的四房庶女了?她笑着点了点头。 意蓁原准备按年龄介绍,骤然被薛意彤插了一脚,有些气闷,瞪了她一眼,又有些歉意地看着剩下来的那位眉目如画的姑娘。 薛意彤像是完全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把玩着身上的丝绦,一副孩子气的样子。薛意初脸色并没有什么变化,像是已经习以为常。孙氏看着便漫不经心地喝了一口茶。 意映便笑着打圆场,主动开口:“这位是初妹妹吧?”意蓁听了便投去善意的微笑。 薛意初闻言,大大方方地上前三步,一开口便能听出她的江南口音:“意初见过郡主姐姐。” “咱们是一家人,不必这么见外,叫我意映或者昭沅都行。”她对三房这个谨小甚微的庶女也没什么恶感,又有心同几个堂姐拉近距离,便笑吟吟地对意初道。 意初笑着螓首,又退回到一边,规矩地立着。 程氏给她们赐了座,便听意蓁兴奋地开口道:“祖母,您不知道,那身骑马装可漂亮了,回头拿过来给您看看?” 程氏无奈地摇了摇头:“你可看哪家的姑娘向你一般,不是骑马就是登山哟!” 意蓁便上前笑嘻嘻地挽了程氏的手臂撒娇,又对着敏元道:“二婶娘,回头您回了广化里,可得替我好好谢谢程哥儿。” 敏元讶然,和同样吃惊的程氏对视一眼:“这跟程哥儿有什么关系?” 沈氏便笑着开口:“说是程哥儿托人送来的,喜欢得不得了呢。” 程氏和敏元仍是一头雾水,程哥儿又是从哪里弄来的?他们府里可没有能做胡服的裁缝。 孙氏眼珠子转了转:“娘,我看却不是程哥儿的手笔,怕程哥儿从德郡王世子那里要来的吧。” 众人恍然。这倒是说得通了,德郡王向来喜欢骑马狩猎,府里能做这样的衣服也是稀松平常。 意蓁愣了愣:“三婶娘!”她嗔了孙氏一眼,耳根子却有些红。 接着目光闪了闪,看向意映:“映姐儿,你会骑马吗?改日咱们姐妹几个一块去骑马怎么样?” 沈氏不大赞同,瞪了意蓁一眼:“你一个人野也就罢了,还拉人家性子安静的映姐儿下水。” 意映正喝着茶,猝不及防被点了名,咳嗽了一下,摆了摆手,笑嘻嘻地道:“不妨事的,大伯母。”又看向目含期盼的意蓁:“骑马我倒没学过,不过到时可以和晨姐姐一道去给蓁姐姐助威,看看蓁姐姐的风姿。” 意蓁满意的点了点头,笑道:“只要你肯去,我肯定能把你教会。”又看向意晨,意晨也是笑着螓首:“说定了,到时我们两个一定前去。”也是放开了不少。 敏元便笑道:“你们都不问问我的意见便决定了?” “二婶娘肯定会答应的,对不对?”意映二人还没开口,意蓁便露出讨好的笑,眨了眨眼睛,像一只顽皮的猫。 敏元无奈地看了一眼程氏。 “你们瞧瞧,我是养了一只泼猴啊!”程氏拊掌笑着。 沈氏和孙氏也跟着无奈的笑。 意蓁又看向东府的三位小姐。四小姐薛意彤径直点了点头,薛意初则看了一眼孙氏,才轻轻颔首,薛意晓则面露为难,上前道:“大姐姐,母亲最近身子不好,我得留在府里……” 意映不由对这个胆子比针眼还小的四房嫡女改观了,方才和她见礼都一副畏畏缩缩的样子,如今提起周氏,神情却很坚定,举止也自然了许多,是个孝心的人。 说起来,薛家的夫人辈里,今日也只有周氏没来,原来是生了病。想必也不是什么大病,否则程氏就该领着她们去探病了。她注意到薛意彤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得意和不屑,心中微惊。 意蓁有些扫兴,却还是理解的点了点头。 程氏眉峰蹙起,又很快展平,转移话题道:“说起来,宜华长公主的花宴想必在你们骑马之前。” “花宴?”意蓁挑了挑眉。 “是了,定在后天,到时你们姐妹几个又能聚在一块说话了。”沈氏笑道。 意蓁想了想,大概明白花宴是用来干什么的,撇了撇嘴,嘟囔道:“花宴什么的最无聊了……” 沈氏不悦地看了她一眼:“你也老大不小了,该办的事也该提上日程了。”是在指意蓁的婚事。说起来意蓁也已经过了十五岁,还没定亲,也该着急起来了了。 意蓁红了脸,飞快地瞥了其余人一眼,嗔道:“娘您说什么呢,妹妹们都还在这儿呢。” 长辈们听了都微微的笑,没再做声。意映和意晨大一些,也明白她们的意思,对视了一眼,眉眼弯弯。 第十六章 巧遇 在金水门这边用了午膳,敏元便领着二人告了辞。 临行时意蓁扯了扯意晨的袖子,可怜兮兮地道:“那花宴到时你们二人一定要去呀,不然我得闷死了。” 意映瞧了一眼站在一旁的三位,暗衬她们三个的性情恐怕都是让意蓁觉得无趣的类型,拉着她们倒也合情合理。 意晨望一眼意映,见她微笑着点头,便也笑道:“放心吧,一定会去的。” 意蓁这才喜笑颜开,目送着她们一家人离去。 浩浩荡荡的车队缓缓驶离,街上的百姓都躲到一旁,偷偷斜眼看着。 意映心情舒畅,一边同半月闲聊,一边撩开半面帘子看看这繁华的京都街道。 卖糖葫芦和面人的小贩一声接一声地吆喝着,卯足了气力想比一比谁的嗓门大,天桥下面稀稀落落的卧了两三个乞丐,提着篮子的妇人叉着腰,和卖菜的的羊胡子老头抱怨他们家的鱼怎么又比西边的贵了十文,鳞次栉比的酒楼和茶馆一直连接到视线尽头,露出一点汉河的影子。 这样平凡的一切,此刻却让她觉得如此亲切,美得让人移不开眼。 忽然,一阵不同寻常的喧哗声将她的思绪从怀念中拉扯出来,她皱了皱眉,顺着声音看向车队的南面。 那是一条南北向的宽阔车道,一支丝毫不亚于敏元的仪仗的车队驻在那里,只是,看上去却不是有意要停在那里的。她眯了眯眼,注意到车队前横停了一辆牛车,一个宫装女子正横眉冷眼地训斥着牛车旁的一个小丫鬟。 应当是哪位公主出行了吧,那牛车想必是坏了,挡着她们的道了,也不过是些口舌之争,那牛车的主人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她无心多管闲事,正要放下帘子,便见一个穿着细布衣裳,浑身没什么首饰的老妇人从牛车上有些吃力的下来,对着那宫婢揖礼,像是在赔礼道歉。 那宫婢却冷笑了一下,似是那位公主在车舆上说了些什么,那宫婢讨好地说了几句话,便走到了车舆旁,再走到牛车旁时,手里已经拿了一根鞭子。 她皱了皱眉,对着马车夫道:“停车。” 马车夫不明所以,还是依言停了车,赔着小心:“怎么了,郡主?” “我有点事情去办,你去跟母亲说,让她们先走,我随后再回去。”她淡淡道,拿起放在一旁垫子上一早备好了的幕离,戴上下了马车。 半月连忙跟上。意映加快了脚步,所幸离得不远,在那宫婢要挥下鞭子之前,开口道:“住手!” 那宫婢冷冷瞥她一眼,手中的动作微顿,复又重新想要挥下鞭子。半月见状,一声不吭地上前钳住了那宫婢的手臂,那宫婢竟一时动弹不得。 意映吃惊地看了半月一眼,那宫婢可比半月高多了,没想到个子小小的半月竟能制得住她。 半月有些不好意思:“奴婢自小在庄子上长大,也做了不少农活,虽比不得男儿,力气比一般的女子却是要大多了。” 那宫婢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像是从来没被人如此无礼地对待过,尖声道:“哪里来的小蹄子,你可知道这车舆里坐了谁,竟敢如此无礼?” 说话间随行的侍卫已经围了上来,个个面色不善的看着意映主仆二人。 意映赞许地瞧了半月一眼,转向老妇人主仆二人,正要询问是否安然,看见那老妇人的脸时,却愣了愣。 老妇人身边的小丫鬟看见这个架势,已经吓得浑身发抖,只差给人跪下了。那老妇人脸色也不好看,却也还算冷静,只是面色复杂地看着戴着幕离的意映。 “您没事吧?”意映稳了稳心绪,还是出言问道。 那老妇人一怔,这声音听起来很好听,却也很年轻的样子,她方才就在犹豫,不知道出手救下她们二人的人是有所凭仗,还是只是路见不平的普通人。如今看来,多半是后者,她看了一眼那挂着五彩丝线的车舆,叹了一口气:“我这老婆子惹出来的祸事,倒要连累姑娘了。” 意映听得这声音,心中更加肯定眼前人的身份,只笑了笑:“不妨事。” 那宫婢见意映根本不理睬她的话,急得跳脚:“狗眼不识泰山的东西,你……” 话还没说完,便听见啪地一声,半月冷着脸给了她一巴掌。 “大胆!”车舆内的人隔着薄纱,终于坐不住了,冷声道。一旁的侍卫也纷纷拔出刀来,气氛瞬间紧张了起来。 意映也因为半月的举动愣了愣,接着便笑了,将半月招到身边来。半月回过神来,犹豫了片刻,还是走了过来,面色有些紧张,嗫喏道:“郡主,对不起,奴婢……” 意映摆了摆手,并没有要斥责她的意思。半月眼眶微红,听话地站在了意映身后。 那老妇人见状神色微动,眉头松了松。 那宫婢被打得懵了,此刻回过神来,听到半月的称呼,恍然大悟,又冷笑道:“怪不得这样嚣张,原来是位郡主,那您耍威风可就耍错地方了,车上坐的可是……” “是位公主。”意映淡淡地接口。 “知道本宫是公主你还敢这样对本宫的婢女,也不知是哪位皇叔给了你这样大的胆子。”那车内人轻笑一声,语气冷到极点。 “公主今日在这里意图用马鞭抽打年迈的老妇人,也不怕圣上知道,会责怪您不顾皇家颜面吗?圣上这么多年来,可一直是以德行治天下的。” 车内人一哽,语气微僵:“那也轮不到你管,本宫可是……” “公主还是不要报上大名为好,免得让人知道了笑话。我身为表妹,也不过是一片好意,给公主提个醒儿,半月。”意映看了一眼婢女。 半月会意,走到车舆旁,轻声说了几句,又掏出一个牌子给车内人看。 那车内人闻言默了一会儿才不大情愿地勉强开口道:“既然是表妹一番好意,我也就不同她们这些人计较了,表妹见了姑母,还望替我请个安。”语气温柔了许多,也不再自称本宫。 意映点点头:“这是自然,表姐先行,我随后再走。”便拉着半月往后退,老妇人二人也退后了几步。 便有机灵的侍卫见自家主子没了生事的念头,跑过来将坏了的牛车拉到了道路一旁。 第十七章 忠心 那公主见给足了她面子,也不多纠缠,冷声道:“出发吧。”车队缓缓地离开。意映偏头隔着幕离看了一眼,见自家的车队已经消失不见,只有自己的马车在拐角那儿露了个头,心头微松,她可不想再同这位跋扈的小公主攀亲戚,她没瞧见母亲是最好的。 那老妇人见状上前道谢,屈了屈身想跪下给她行礼。她忙拉住了她:“老夫人不用多礼。” 老妇人闻言对这称呼有些疑惑,惊疑不定地看着她。 意映淡然一笑:“我是敏元长公主之女薛意映,先前承蒙令孙搭救,捡回了一条命,望老夫人得了空替我向令孙道一声谢,今日之事,说起来也不过是我还了个小恩。” 那老妇人更加惊讶,抬了眼睑,一瞬不瞬地看着意映:“不知道郡主怎么认得老妇的呢?” “先前有幸见过老夫人一眼,因老夫人风采不凡,我便记下了。”又看了一眼坏掉的牛车,道:“我这里还有些银两,老夫人若不嫌弃,便拿着另雇一辆车,也方便些。” 那老妇人像是接受了意映的说辞,恢复了神色,摆了摆手,笑道:“郡主的一番好意老妇心领了,今日本不宜上香,是老妇执意要出来,如今牛车也坏了,倒是给我提了个醒儿,还是归家去吧。离得近,倒也不用再雇车了。” 意映知晓几分她的性情,也不勉强,笑道:“既然如此,我还有事,便先告辞了。老夫人好生保重着身子。” 二人客气了几句,意映便转身回了自家的马车上。 那老妇人眯着眼睛,若有所思地看着缓缓离去的花梨木马车。 “回去吧。”那丫鬟应是,有些不舍地看了一眼卧在地上懒洋洋的牛,扶着那老妇人回去了。 意映看了一眼上了车后便欲言又止的半月,笑道:“有什么话就说吧,你对我掏心掏肺,我也不会特意瞒着你什么事。” 半月被掏心掏肺四个词说得耳根微红,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担忧地道:“郡主,先前我打了公主的婢女,您不会有事吧?” “你先前可看出那车内人身份不凡了?”意映故意不回答,先笑着问。 半月点点头:“奴婢瞧了瞧,那阵仗都快赶得上长公主了……”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这样冒失地打了那毛毛糙糙的婢女?”意映敛了笑,看不出喜怒。 半月一慌,就要跪下:“是奴婢的错,奴婢性子太急,见不得别人说郡主的不是,下意识就……” 意映忙挽了她起来,无奈道:“马车里就这么大点地方,你跪着也不闲憋屈得慌?”又看向她,郑重地问道:“那我问你,咱俩不过认识了这几日,你为何这样在意我的声名?” 半月愣了愣,道:“虽奴婢与郡主不过认识了几日,但郡主对奴婢的知遇之恩,奴婢视若珍宝。先前在田庄上时,郡主不嫌弃奴婢粗笨,将奴婢带到京城,进了府里,不用那些府里的老人,反倒将奴婢这个初来乍到,两眼摸瞎的婢女当大丫鬟中的领头人……这样的机遇,奴婢从前想都没想过……” 意映听着她絮絮叨叨,心中也是动容。最初她决定将半月带回京,一半是因为敏元的示意,另一半则是因为半月性情稳重,看上去可堪大用,这一路上她的有些举动,都让她惊喜。 忠心,心思细腻,有主见,不骄不躁,这些东西都让她觉得她与大多数丫鬟不同,并且隐隐地,她觉得这样赤忱的半月,同前世最初的自己,很相似。赵晴宜没能给她的信任,她想补给半月。也许确然有些同病相怜的相惜感吧。 她双眼微热,对着半月诚挚道:“我重用你,是因为你有这个资格和品行,每一天你都让我改观。我便问你一句,你有没有信心,当好这个在你意料之外的差事?” 半月含着眼泪,点点头:“奴婢一定竭尽全力,当好郡主的大丫鬟。” 意映便笑了:“这就对了,你只需要做好你的差事就行了。像这一次,你扇了那宫婢一巴掌,是护主,既然如此,我这个主子也会护得你周全,其余的事情你便不必担心了。” 半月点点头,对意映有一种莫名的信任。 意映眉眼弯弯,丝毫没将那公主的事放在心上若她料得不错,那位公主应当就是宋皇后的独女,乐阳公主李桐。这位主前世就是个张扬跋扈的性子,前世她的驸马同府里的婢女私通,被她撞见了,当着驸马的面活生生地将那婢女用鞭子抽得当场断了气。那驸马被吓得闹着要跟乐阳和离,宋皇后自然不肯,用仕途压着驸马的家族,只是夫妻间的不和睦她就管不了了。 乐阳心中不畅快,便养起了面首,日日饮酒作乐,兴头起来了便拿鞭子抽打府里稍有些姿色的婢女,可见是还念着旧恨。 便是她出嫁前,欺凌霸市的事情也没少做,这样的结局,也不知让人该叹还是恨才好。 这个时候,她还只是个无忧无虑的皇家公主,目中无人,想来宫里身份上唯一能和她比肩的安阳这些年来也只是蛰伏着,顺着她的脾性,至于那些亲王家的女儿,是更不敢同她硬碰硬的。 先皇子嗣众多,只是被于贵妃铲除的和同当今动过夺嫡的念头的也多,如今剩下来的亲王郡王,要么是当年安安分分老老实实地过日子的县三皇子,要么是缺胳膊少腿,仪容不佳,难以对当今构成威胁的,要么就是同当今的关系极佳,又走了运没被于贵妃整死的宗亲。 是以乐阳的婢女听到她是个郡主时,仍然面不改色,不以为意地要辱骂她。 只是她的母亲与其他人可不同。当今唯一的胞妹,太后亲女,嫁的人也不是赋闲在家,只会逗鸟遛狗的公侯,而是朝廷的肱骨之臣,出身于一门四进士的簪缨之家薛家的薛文复。 娘家婆家都得力的敏元,这些年可从未受过什么冷落。乐阳虽然跋扈,也不至于什么都不懂,有些人可以得罪,有些人还得拉拢,尤其是她皇兄的太子之位出现了一些变故的时候,这一点就显得尤为重要。 “继续说,你方才想说什么?”意映含着笑,对半月道。 第十八章 打听 “哦,”半月回过神来,想了想,道:“奴婢是想问为什么郡主要堂而皇之地告诉那老妇人自己的身份?那老妇人,是什么人呀?” 意映笑了笑,道:“你也听见了,那是我救命恩人的祖母,我把身份告诉她,也好让人寻上门来,好还了这份恩情。” 半月似懂非懂,小心道:“不知救了郡主命的,是什么人?可要告诉长公主一声?” “不必了。他的身份现在还不好公开,等到日后时机到了,我一定第一个告诉你。”意映笑着摇了摇头,陷入了沉思。 方才见到的那老妇人应该就是连靖谦的祖母,老定安公夫人苏氏。前世她在定安公府养病的时候,远远地瞧过她几眼。印象中是个不苟言笑,神态威严的贵妇,但想来作为婆祖母,也是个不苛刻的。 她看到的,是江氏对整个定安公府的绝对掌控,苏氏丝毫没有要插手的意思,不像寻常人家的太夫人,一定要将掌家权牢牢握在手里,以求个心安。不过,江氏算来也是连靖谦的表妹,本就是一家人,苏氏待她这样宽厚也是理所当然。 她嘴角勾了勾,有些期待。不知道江氏现在会在干什么呢,还在被婶娘欺负吗?不过苦日子估计也不会过太久了,等到连靖谦拿到证据,为老定安公平了反,那些连带着受了莫大冤屈的武将也会沉冤得雪,想来朝廷定然有所补偿。 她微微吐了口气,笑了笑,还是先别操心别人家的事了吧,如今的薛家里,可还藏着一个危险的敌人呢。 回了薛家,她先去了上房见敏元。 敏元见她来了,忙将她招到身边来,指着桌上的几匹缎子笑道:“这是内务房刚送过来的蜀锦,你瞧瞧可有什么喜欢的,晚点我让府里的裁缝去给你量一量,做几身秋裳。” 意映走到桌前,挑了一会,指着其中两匹道:“就这两样吧。” 敏元一看,一匹是玫红色紫曲水纹样镶金线的缎子,另一匹则是葱绿色折枝花雨丝蜀锦,便笑着点点头,赞许道:“这两样颜色鲜亮,很适合你们这样的小姑娘穿。” 半月在一旁看着欲言又止,她分明觉得郡主若是选了那湖蓝色或是月白色的蜀锦会更好看些,虽然穿这样的亮色显得轻快活泼,但郡主的长相分明是谪仙般的样子,衣裳太过艳丽反而压下去了几分颜色。 意映笑着颔首,她选这两样也是看中了它们颜色鲜亮,她就是要用这种颜色,掩去她的容貌。她其实一点都不喜欢别人说她漂亮,这样的话只会让她想起前世做妾的因由和受过的折辱,让她觉得,自己只是个花瓶,对家族、对在意的人,没有丝毫的用处。 “原以为是遇见了故人,哪知道竟是我看错了。不过,母亲,你猜我在街上碰到谁了?”意映不等敏元问起,率先开口,笑嘻嘻地道。 敏元听得故人二字愣了愣,以为是意映遇见了周家人,听到后半句时,心头松了松,便笑道:“谁呀?” “是乐阳表姐,她正巧出行,我们就撞见了。” 乐阳?敏元挑了挑眉,乐阳出行向来大张旗鼓,沅沅认得她的行头也不足为奇:“可说了话?” “说了,她还让我替她给母亲请安呢。”意映眉梢弯起,又皱了皱鼻子,一副小心的样子:“不过,母亲,我得跟您赔个不是。” “哦?怎么了?”敏元见她这样子觉得很可爱。 “乐阳表姐的婢女出言不逊,又当着我的面欺负半月,我气不过,便给了她一巴掌……” 半月听着一愣,眼眶微红。 敏元不由怀疑,笑得开怀:“你这娇滴滴的样子,还会打人呢?” 意映被说的不好意思,嘀咕道:“母亲看错了,我脾气坏着呢……” 敏元便忍不住摸了摸女儿的头,笑道:“无妨,你也不用介怀,乐阳身边的婢女都是一个德行,全当没有发生过便是。” “母亲,真的没事吗?”意映有些意外,虽然她知道乐阳不敢同母亲叫板,可母亲这副完全不将她放在眼里的态度也太…… “别担心,还不相信母亲吗?”敏元眉眼弯弯,也是美得惊心动魄:“她在我这里碰了不止一回壁了……” 意映挑眉,原来是被整怕了……便笑着应是,又陪着敏元说了会儿话,便离开了。 回到镂云馆的厢房,便见肖妈妈一脸为难的迎了上来。 她心中咯噔一下,暗觉不妙。 肖妈妈屈了屈身,一脸懊丧:“奴婢办事不力,没找着郡主您说的这个人……” 她叹了一口气,她就知道,这件事情没那么容易。 “无妨,本也就是我无意间听说了这么个人,许是听错了,不是我们府里的也说不准。劳烦妈妈辛苦这一趟了。”她扶了肖妈妈起来,脸色也好看不起来。 她想了一会儿,见肖妈妈一直一脸紧张地站在一旁,心中动了动,道:“妈妈跑了这一趟,相必把母亲手下的护卫统领们的底细都摸了个大概吧?” 肖妈妈忙点了点头:“郡主尽管问,奴婢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意映微微点头,肖妈妈这样仔细地查了,都没有查到。那只能说明,这个人可能并非不得重用,而是只是用了化名,藏身在母亲的护卫统领之间。 只是这个化名既然已经用到了现在,为何前世却从未听说过孙司南还用过另一个名字呢?是她前世太过各扫门前雪了吗? 她有些懊丧,又暗暗告诫自己要沉下心来,这个对手,可不是一般人。她听得秦氏当时告诉她的真相,尽管早有心理准备,还是觉得怵得慌。 秦氏说,她当日所见的凶手,不过只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却十分狠辣,力气也很大,面不改色地拿刀捅死了包括她姨母在内的三个人贩子,那嗜血的眼神,想起来就让人心惊。 对了,那少年的年龄。 她便扣了扣桌上的扇子,装作漫不经心道:“我想着半月她们几个也到了年纪,婚事也该四处相看一下了,不知道那些统领里可有适龄的男子?”把半月她们拉出来当靶子,是最不让人起疑心的法子了。 第十九章 统领 肖妈妈闻言便捂了嘴笑:“半月姑娘可不用着急,在丫鬟里还算小的呢,倒是嫣红,已经十六了,是该看看了。难为郡主小小年纪,竟然这样体贴。” 说得意映面红耳赤起来。她这副身体才十三岁,说这些话确实有一点成熟。不过大局当前,哪还顾得了这些? “哦,那便先帮嫣红瞧着吧,妈妈可有什么中意的人选?” 肖妈妈想了想,沉吟道:“适龄的有三位吧……”便一一将符合条件的人说了一遍。 先是傅二,大名叫傅南,如今是统领里的一把手,据肖妈妈说,他是东府三夫人的外甥,算来是在她出事的前一年,被东府的三老爷和四老爷遇见,带回了薛家的。 他生得俊,人机灵,力气也大,学起东西来很快,待人也不卑不亢,很知礼数,敏元有一回恰巧碰见了他练武,便起了栽培之意,孙氏也很乐意,他就这样被带回了西府。他今年刚过十八,却是与意映的预期年龄不大符合。 然后是一个叫燕回的,是个在敏元的汤沐邑出生的孤儿。如今算是二把手,将近二十,肖妈妈说起他时一副不太喜欢的样子,意映看的好奇,便多问了几句。 据肖妈妈说,这个燕回虽然长得也不错,却性格乖张,特立独行,很是以自我为中心,对薛家的下人向来不屑一顾,性格和傅南截然相反,看上去倒比傅南还要像是一把手。不过傅南向来待人宽容,从不与他计较就是了。 她暗暗点头,二十?年纪倒是差不离,性格也有些奇怪,会是他吗? 第三个则是薛家一个家生子,名字叫魏江,生得高大威猛,体型微丰,只是性格太过实诚,说了好几家都没能成,就这样拖沓着如今也有二十了。 “就这三家了吗?”意映不由又问了一遍,这三个人,给她的感觉都不太明显,大概是她识人的经验还很不足的缘故吧。 肖妈妈肯定的点了点头:“就这三家,旁的都是年纪大一些的,也真是奇怪,三个这样出色的哥儿竟到现在还没有婚配……” 意映笑了笑,正要开口结束这个话题,便又听肖妈妈补了一句:“郡主,奴婢得提醒您一句。” “嗯,你说。”意映不明所以,耐心道。 “那傅二爷人品虽是一等一的好,可心气儿恐怕也高着呢。先前圣上还想招他去御林军任职呢,只是长公主不肯放人,傅二爷又念着旧情,此时才作罢。若是成了行,傅二爷起码是五品的武官了……” 哦,还是个十分有真材实料的,连皇上都想挖人了,她摇头笑了笑,不过母亲也是,竟真的这样由着性子,不肯放人。 “妈妈的意思我明白了。”她微微地笑,面上很和善。 肖妈妈松了一口气,她就怕遇见不明事理的主子。郡主身边的丫鬟虽都一个顶一个漂亮,可那傅二爷,好歹算半个主子,怎么也不会看上丫鬟的,她若是将嫣红配不上他的话直说出来,可把得罪人的事儿给做完了…… “行了,妈妈下去歇息吧。”意映淡淡地笑。 肖妈妈应是,退了下去。 早上临行前荷香已经给她看过了菜单子,是以晚上上的菜的样式全是按照单子上来的。 琉璃浅菱碗碟里盛了一味虾皮竹笋汤,一碗姜米粥,并着几个开胃的小菜,吃得倒也觉得脾胃舒服。 用完饭,便有一个妇人领着两个丫鬟进来,她瞧了一眼,见小丫鬟并不是自己院子里的,便笑着道:“可是来为我量衣的妈妈?” 那妇人生的白白嫩嫩,身材微丰,虽不是绝色,却很耐看,她闻言笑着福了福,自报家门:“正是。奴婢姓姜,管着府里上上下下的新衣的制作和发放。” “辛苦妈妈了。”她笑着颔首,站了起来。 姜妈妈谦虚了几句,便拿出工具让一旁的两个小丫鬟帮着量意映的身量。 边量姜妈妈边絮叨:“郡主身材纤弱,什么样的衣服穿得都会好看,也方便做……”又道:“只是也太瘦弱了些,平常也要多注意饮食,把身子养好才是正道……” 意映便笑着听着,不时礼貌地接上一两句。不过两刻钟的功夫,姜妈妈便完成了手中的动作,又夸赞了意映几句,才带着人下去。 人皆散去,意映走到窗棂旁,轻轻推开糊了棂纱纸的六棱窗扇。已是九月了,暑气却还没散尽,便如她的心境一般,浮浮躁躁地,恐难成事。 她听见动静,回头望了一眼走近的半月,勾起嘴角:“半月,咱们出去散散心吧,屋里怪闷的。” 半月点头应是,又道:“只是天快黑了,郡主便在附近转一转吧,若是不尽心的话,明儿奴婢再陪您在这府里好好转上一转。” 意映一怔,笑了。半月倒提醒了她,回府两日了,她还没好好看过这个家呢。 她点了点头,带着半月和嫣红一起出了门。 金水门这边的一处宅子里。 少年急匆匆地从佛堂转进了正房,看见老妇人安然无恙地坐在炕上,听着旁边的小丫鬟用字正腔圆的官话读佛经时,才松了一口气。 “谦哥儿,怎么今儿回来的这么早?”老妇人瞧见孙子,眉开眼笑,那丫鬟也止了声。 少年坐下来喝了口水,才道:“祖母,好端端地,怎么突然想起去上香了?您年纪大了,身边没个能打理事的人,出了什么事可怎么得了?” 旁边那丫鬟闻言脸色一白。 连靖谦瞧着不对,他只是听门房说祖母今日出去上香又很快回来了,中间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却无从知晓。 “好了好了,我这不是也没事嘛。”苏氏不愿让连靖谦忧心,意图打个哈哈瞒过去。 连靖谦更加怀疑,径直问那丫鬟:“小环,你说,今日出去发生了什么事?” 小环脸色更白,看了一眼苏氏,苏氏叹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小环便坑坑巴巴地将事情的经过同连靖谦说了一遍。 连靖谦听到那人意图拿鞭子抽打她们时脸色一沉,却不意又得知出现了一个郡主救下了祖母,且那郡主竟然敢同公主对抗,真真让人意外。 “祖母,当初就不该买牛车而不是马车,也怪我没出息,来京城这么些时日了,也没能找到证据……”连靖谦有些愧疚地看着年迈的祖母。 “这说的是什么话?”苏氏佯装不悦,道:“原是我一意孤行,要坐牛车,到底是人老了,马车还抵不上牛车,慢慢悠悠地,多舒服,哪里就是你的过错了?至于那件事,倒也不必着急,你年纪还小,慢慢来就是。” 见连靖谦仍旧默然不语,她笑了笑,想起幕离下的人,转移话题道:“谦哥儿,那郡主说识得你。” 第二十章 波动 连靖谦蹙了蹙眉,怎么会?他可没有见过什么郡主。 “她说你救过她的命。”苏氏又道。 救命?连靖谦眉心微动:“她可告诉您她的闺名了?” 苏氏见有效,也乐得不再提,笑道:“似乎是叫做薛意映。” 这样说来,那小姑娘就是敏元长公主的女儿昭沅郡主薛意映? 连靖谦心头一震,先前她告诉自己名字的时候,他就怀疑过她是否是薛家的小姐,只是,他怎么也没想到她竟然还是皇室的人…… 身份这样尊贵,为什么要在小小的京官家里当奴仆呢?是赵府里面有什么皇家需要的东西吗? 他摇了摇头,不会,赵家比不上徐家在京城的根基深厚,赵大老爷满打满算也不过做了六七年的京官,那么薛意映与他的目的应该不同。 他想不明白,又想起小环方才转述的话,心中一动,她将身份毫不隐瞒的告诉祖母,是想让自己找机会去见她吗?说来奇怪,她是怎么认出祖母的呢? 自上次救她时她无意中喊出了自己的名字后,他就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四处试探来京以后接触的人,可除她之外,其他人都只以为他们祖孙二人是来京城找活路的平头老百姓,没有丝毫异常。 “谦哥儿,”苏氏见他眉头紧皱,担忧地喊了一声。 “祖母,怎么了?”他回过神来,敛去了情绪。 “这是怎么了?可是那郡主有什么不妥?是不是皇家的人已经知道了咱们来京城了,若是如此,这些这些名利什么的也不打紧,你就跟着祖母回老家去,祖母那里还有一些积蓄……”苏氏叹了口气,眼睛里现满了担忧,这件事是她也一直想做的,可比起孙儿的性命来,就不算什么了。 连靖谦站了起来,眼神坚定,笑容如同三月的春风,毫无阴霾:“祖母不必担心,那郡主只知道我姓连,是在我进侯府之前认识的,便是知道了什么,以她的为人,应该也不会对咱们做出什么不利的事情。” 话说出口,他自己都愣了一下,薛意映的为人,他真的知晓吗?又笑着摇了摇头,左右不过是他用来安抚祖母的话罢了。 苏氏微微有些意外,听口气,谦哥儿似乎与那姑娘很熟的样子……罢了,谦哥儿年纪虽小,看人却一向很准,她一个半截入土的老婆子,就不在这里指指点点了,便笑着接口道:“也是,今日见郡主为了我一个穿着粗布衣服的老妪和乐阳公主对着干,想来也是个为人磊落的,却是我小人之心了。” 乐阳公主?连靖谦惊讶:“祖母怎么知晓那是乐阳公主?”他记得小环说只知道那是位公主,到底是哪一位却不知道。 苏氏便笑了笑,眼神锐利:“我虽然老了,见识还是有几分的,如今的宫里,除了乐阳还有谁敢这样嚣张跋扈?都是一群被宋皇后磨平了性子的石头罢了。”语气带着些不屑,还有一些对往日的怀念之感。 连靖谦便赞道:“还是祖母有见识……”又陪着苏氏说了些侯府的事。 苏氏被逗得眉开眼笑的,待连靖谦走后,对着小环笑道:“每次听谦哥儿说话,我这心里就跟抹了蜜似的甜……” 小环见连靖谦没责怪她,心中骤然轻松,也是笑着接口道:“老夫人说的是,公子为人稳重,却也孝心,知道老夫人喜欢听什么,真是难得……” 苏氏闻言面上高兴,心中也是一叹:她这个孙子命途多舛,却是个怎么都打不倒的乐观性子,日子再怎么艰难,都有法子好好过下去,若是放在寻常孩子身上,恐怕早就是个阴郁或者暴躁的性子了,这一点倒是随了他祖父…… 她想到老定安公,面上一黯,道:“有些乏了,扶我去床上歇会。” 小环有些纳闷,方才还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怎么突然就不高兴起来?只是她与这位老夫人相处时日也不算长,有些事不敢多问,便不再多言,起身搀着苏氏到了床上。 连靖谦刚从苏氏那里出来,便又回了长信侯府。 这些日子,他也不是毫无收获。薛意映说的那个地方,确实有许多老长信侯当年记的在侯府里发生的各种奇闻以及一些官员的风流韵事和贪腐把柄,只是,他想要找的那一桩,却还没见到影子。 他揉了揉眉心,吐了一口气,这样的地方,当年没头没脑的被封存,且连徐宪都不知晓,必定是因为发生了一件让老长信侯出于习惯记了下来却又心生畏惧不敢让外人发现的事情,很有可能,便是当年那一场鸿门宴。 他攥了攥拳,他们连家几代忠魂,却那一日起被钉上了叛国谋反的耻辱柱,剩下的老弱病残在乡下苟延残喘了十几年,生怕哪日便被捉了去,下了大狱,不得生还…… 这样的日子,他绝不会再过。而且祖母身子也越来越差了,让连家洗清骇人听闻的莫大冤屈,让恩重如山的祖母在有生之年能够重回故地,是他打小就立下的志向。不成功便成仁,如今他已经没有退路了。 前些日子他用那地方记载的一件事,帮着徐宪连上了另一位太子重臣的线,如今徐宪已经将他视作智囊,给他的权力也大了起来,是以这几天他只要一有空,就回去那地方找他想要的东西。虽然还没见着影儿,但也翻了一半了,想来再过几日,便能有定论了。 还真该谢谢那位神秘的郡主,也不知她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连徐宪都不知道的事,她一个外人倒了若指掌,倒像是是经常潜入官员家里找罪证的前朝锦衣卫一般。 他笑了笑,收起了这个荒诞的念头,薛意映连墙都翻不好,怎么做的来这样的差事?他心中一动,下意识地摸了摸右臂。 罢了,管它真相如何,只要她对自己没有恶意,便不必妄加揣测,如今的形势,多一个朋友总比多一个敌人好。 第二十一章 心思 皇城南面,坐落着一座已有些年头了的宅子,廊腰缦回,各抱地势,蜂房水涡无数,很有一番恢弘气势,正是章家所在。 章三奶奶出门给各路人家下完帖子,已经是日薄西山,余霞成绮时分了。一进府,便马不停蹄地赶去了上房给婆母宜华长公主汇报情况。 宜华长公主已经是含饴弄孙的年龄,却保养得极佳,不明情况的人看了,还以为她还不到四十,此刻这位妙人便倚在盘丝累凤的鸡翅木做的临床大炕上,半闭着眼睛,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大儿媳妇絮叨管家的事情。 见章三奶奶回来了,才抬起眼睑,摆了摆手,旁边的章大奶奶便止了声,也转头看着章三奶奶。 “可还顺利?”宜华声音有些惫懒,随意道。 章家三爷成亲的晚,章三奶奶是新媳妇,自是端着一颗谨慎的心,闻言忙笑道:“回娘的话,顺利着呢,您单子上拟的那些人家,都说后日没别的事,一定会来捧场,您就放心吧。”说完又悄悄给了管家的章大奶奶一个笑脸,章大奶奶颔首,心中畅快了些。 宜华便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漫不经心道:“难为你了,第一次替我出门办事便这样得力。” 章三奶奶哪敢争功,便笑得灿烂:“他们都还是看着娘的面子,若是媳妇自己要办个茶会,哪请得动这些大佛哟!” 宜华很满意,挥了挥手,准备让章三奶奶退下。 章三奶奶却迟疑了一下,道:“娘,今儿我去金水门的时候,却发现一件奇事。” 宜华抬了抬眼皮,示意她说下去。 “今儿本是去邀程老夫人的,哪知道去了,敏元长公主也在,一屋子人却聊得和乐融融的,不像是有什么芥蒂……”金水门和广化里两边不和,她在闺中的时候就早有耳闻。 宜华默不作声。 章大奶奶见了便轻咳一声,捂着嘴笑道:“三弟妹刚嫁进来,有些事情还不知道。这两边的薛家虽在朝政上没有半点往来,可逢年过节的,有时候还是会送些节礼的,倒也不像外人眼里关系那般差。到底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血肉,哪里就会生分了去?” 章三奶奶心知这是个下马威,面上也不生气,只笑了笑:“大嫂说的是。只是这倒也不是最让人称奇的。” “哦?”章大奶奶挑了挑眉。 “我这回去了薛家,不仅看到了敏元长公主,还见着了传闻中多年在汤沐邑养病的昭沅郡主……” 宜华抬眼,淡淡道:“那敏元可说了要带昭沅过来?” 章三奶奶点头。 章大奶奶便问道:“那郡主可是真如传言中是个病秧子?”见她摇头,便一副心焦的样子,看着宜华:“娘,这可怎么好?这本是给小姑找亲事的花宴,若是那昭沅来了,崭露头角,夺了她的风头可怎么好?那敏元长公主也真是的,这是找准了小姑当她女儿的踏脚石呢……” 宜华脸上罕见的出现一抹愠色,瞪了章大奶奶一眼,冷声道:“老大媳妇!” 章大奶奶忙噤了声,便听她又道:“你是章家的宗妇,以后便是这府里的当家夫人,怎么说话还这样没轻没重的?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你心里没底?” “我同敏元做了这些年的姐妹,她断然不会这样行事。你这话让别人听去了,会让人家怎么想我这个婆母?会说这是我教你的!” 章大奶奶见宜华动了真怒,忙讪讪然地应是,只是到底是当着弟媳的面挨训,心中觉得十分难堪,面上也显了几分。 章三奶奶心中解了气,也不好让事情僵持在这里,便出面打圆场道:“娘说的是,只是大嫂也是太关心小姑了些,也情有可原。” 见宜华面色稍缓,又笑道:“今日我见那昭沅郡主同那位嗣姐同进同出的样子,倒也不像是那等喜欢出风头的人,说来敏元长公主家的程哥儿也快十六了,比小姑只小了几个月,也算得上风度翩翩,说不定……”后面的话她没说出来,只是含笑打量着婆母的神情。 宜华闻言果然被转移了目光,拧着眉想了想,道:“咱们纯和的性子,说来还是要找个门第稍低些却稳妥的人为好,这样不至于被欺负了去。程哥儿是个好的,只可惜比纯和小了些,两个人都是孩子气性,凑在一起只怕要天天闹别扭。 而且按薛大人的为人,更应该会在清贵人家里挑一个做媳妇,那昭沅再嫁进皇家倒是有可能……若是只论身份和性情,咱们家纯和绝对是配得上程哥儿的……” 说了半天不合适,最后还要来一句不是别人看不上,免得落了面子。章三奶奶看得明白,也不点破,笑道:“娘说的是。”只是说她那小姑是孩子心性,她却是不敢苟同的。 章大奶奶被给了这样个没脸,心中越想越气,回去的路上惹不住拧了帕子,对着身边的婆子说:“娘也太偏心了……偏袒着小姑这个独生女也就罢了,连新进门的老三媳妇都要骑到我头上了,这个管家夫人做的有什么意思……” 那婆子闻言一惊,忙压低了声音,劝道:“奶奶莫气。照奴婢说啊,不过是因为三爷的亲事这些年来一直是长公主的心病,如今好容易娶了一房合意的媳妇,看在三爷的份上,长公主也不好对三奶奶冷脸……” 章大奶奶吸了一口气,冷笑道:“说的也是。不过是看在爷们的份上,我是宗妇,娘自然要多提点一些。” “奶奶想通了便是。”那婆子忙腆着脸笑。 “只是我心里头不畅快,老三媳妇不过是沾了三弟的光,又会服小做低,讨了小姑欢心,连出门下帖子这种事,都给了她去做。不行,我得想个法子……”她眼珠子转了转,计上心头。 那婆子瞧着便默默叹了口气,她只盼着大奶奶别惹出什么祸端来。这家还没分,侯爷的爵位不过是个空壳子,家产多是当年长公主带来的陪嫁,几位爷虽也出息,但府里奢靡成性,若是让几位爷只靠俸禄过活,怕是一个月都熬不过去。若是惹恼了长公主,只怕大奶奶下半辈子都要不畅快了。只是这话,她当下人的,却不好说。 第二十二章 序幕 到了九月初五这天,意映一早起来,换上了姜妈妈紧赶慢赶做出来的玫红色紫曲水纹样镶金线的缎子做的新褙子,梳了堕马髻,插了两把赤金镶宝石的梳篦,薄粉略施,比寻常又明艳了几分。 半月打量着,觉得郡主眉眼实在是生得精致,虽似乎有意不愿将自己打扮到最美的样子,可还是怎么看怎么舒服,放在人群中总是引人注目的。 嫣红一早便将一副拿到熏笼上熏了许久的鹅梨香,衣服穿在身上只觉得清香满袖,心情舒畅,她淡淡地笑了笑:她骨子里还是个与世无争,平平淡淡的性子,所以哪怕穿得再明艳,还是不喜用那等子暗香袭人的花露香乘,终究是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自己。 见意晨那边还没动身,便略等了等她。意晨今日一身天水碧的褙子,只画了画眉,脸上擦了些香蜜,乌黑的青丝挽了个分肖髻,眉心贴了兰花形状的金花钿,打扮虽素净了些,但髻上一颗泛着光的婴儿拳头大的南珠珠花和腰间佩戴的杏色如意结丝绦顿时彰显了身份,让人不可小瞧了去。 意映看见了那南珠便放了心,若是意晨真是素面朝天地去赴宴,京中的人指不定要怎样编排她和她母亲呢。她心中微松,看来这位嗣姐对她这些天来的友善并非毫无触动。 “妹妹打扮得真是好看。”意晨见意映在这儿等她,眸光微动。 “大姐姐这一身如同空谷幽兰,我这一身也是俗气了些。”她含笑点头,上前挽了意晨的手去上房见敏元。 意晨听得这话看了意映一眼,见她似乎并没有什么和自己较劲的意思,心中微松,她知道这是昭沅回京后第一次在贵女圈露面,便想着打扮得素净些,免得抢了她的风头,让旁人不高兴。但又不好太过素净,被有心人看在眼里,觉得她是受了薄待,惹出些疯人疯语来,思来想去许久,才定了这一身。 敏元见到两人都露出满意的神色,笑道:“很好,你们二人这样打扮都很好。” 意晨便知道自己猜对了,庆幸之余心中不免有些小失落,母亲在外人面前很维护自己,可心里终究还是只将自己看作昭沅的陪衬吧。她摇了摇头,挥去这不该有的念头。 今日母女三人坐的是同一辆马车,好在马车大,也并不拥挤。除了在马车里服侍的流姝,其余丫鬟婆子都坐上了后面那辆马车。 敏元便细细地嘱咐意映“见了人要大大方方喊”、“今日也有许多男客,随行一定要带着丫鬟”之类的话,末了又含笑看了意晨一眼:“你大姐姐在京城长大的,这种宴会经常参加,认识的人多,你有什么不懂的尽管去问她。” 意晨在敏元面前话还是很多的,闻言也笑道:“母亲说的是,我虽然算不得长袖善舞,但好歹也认识几个闺中姐妹,待会到了章家,我一个个帮你介绍。” 意映便笑着道谢,装出一副不谙世事的好奇之态来。过了一会儿,问起哥哥来。 “母亲,哥哥今日去不去?”意映已经有一整天都没瞧见薛立程,心中不免有些好奇他的行踪。 敏元点头笑道:“自是去的,只是怕是要跟德郡王家的世子爷李廷宁一块去,他昨儿便是跟着德郡王在狩场狩猎,也歇在了那边。” 意映会意,哥哥果然还是那副性子,只要是同武艺本领有关的,他都很感兴趣,这狩猎也被看成了宝,只是在母亲和爹爹心里,恐怕只是不学无术吧。她有些忧心,也不知道该怎样做,才能解决哥哥心里隐藏的祸根…… 敏元见她没有说话,以为她觉得立程冷落了她,便笑着解释道:“你哥哥就是这样的性子,什么样的事儿热心不过两天,所以也就是你刚回来的时候,他着紧些,过了两日,便抛之脑后,只顾玩乐去了。” “是了,程哥儿一年前得了一只奇鸟,不像鹦鹉却能口吐人言,身上五彩斑斓地,十分好看,可也不过宝贝了两三日,又扔给小厮养着了……”意晨也笑着接口道。 意映噗嗤地笑了,她还没开口,这二人便唱双簧似的安慰她,有些好笑,却也足够温暖。 “那爹爹会去吗?”她憋住笑,看着敏元。 敏元见状也放下心来,只无奈地摇了摇头,道:“他近来忙着那大坝上的事,连回家都没空,哪有闲功夫参加这种他看来十分无趣的东西呢……” 三人笑嘻嘻地开着程哥儿和薛文复的玩笑,很快便到了章家。 在章家的垂花门前,母女三人又见着了章三奶奶。 章三奶奶忙给敏元行礼,带着几分恭维道:“昨儿长公主派人送来的那两盆花可真是好看,婆母见了喜欢的不得了呢。” 花宴虽在今日,可用来当摆件的花自然是也提早送来的。昨日意映陪着敏元在花房挑了半天,送了一盆金丝马尾建兰并一盆小株的朱砂丹桂,都是花中极品,在薛家也是请了最好的花匠照料的。 敏元将这两样拿出来,自然是给足了宜华面子。 “你是少奶奶,怎么还在二门上迎客呢?”敏元讶异道。 “今儿来的客人都金贵,我是新媳妇,没有在里面坐着的道理。只是我人粗嘴笨的,还有几分惴惴,怕惹了客人不高兴呢。”章三奶奶半开玩笑道。 敏元便横了她一眼,笑着摇摇头道:“你这玲珑心肠的小妮子,怎么好意思说得出自己人粗嘴笨这样的话来?” 章三奶奶便笑着请敏元她们进去,这时后面突然有人惊讶道:“敏元长公主?” 敏元回头,看见一个穿着绯色衣服的华服妇人含笑看着她,也热情地打招呼道:“是温夫人呀,许久不见了。” 意映脸色一变,温夫人?难道是? 旁边的意晨小声提醒道:“那是礼部侍郎温大人的夫人,姓黄,和母亲关系很不错的。” 果真是她。她心中暗叹了一口气,这个黄氏,就是前世她那薄命的大嫂的母亲,这可真是冤家路窄了。 第二十三章 相杀 前世她哥哥薛立程,娶的便是礼部侍郎温封的嫡女温青钰,是百里挑一的大家闺秀,世家贵女,却偏偏与哥哥脾性不合,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的,搅得整个薛府都不得安宁。 后来那个女人的出现,更是将事态变得更加严峻起来。哥哥失心疯般地宠着她同温氏较劲,温氏那时恰好怀了身子,也不知是气急攻心还是有人从中作祟,那孩子没保住,小产了,温氏也弄坏了身子,那还受得了那上蹿下跳的妾侍的嘲弄,没熬住几个月便撒手离开了人世。 母亲前世病弱,为哥哥求娶温氏本是想找个能帮衬的人,管事早就力不从心了,哥哥也有了自己的主见,不怎么听管教,也只能任由那女人兴风作浪了。 事情最后闹成这样,温家人哪里咽得下这口气,犟着脖子去圣上面前告御状,圣上虽也觉得不应该,但终究向着自己的亲外甥,薛立程此刻醒转过来,也是懊悔不已,心甘情愿地接受了圣上免去他那闲职在家赋闲三年的惩罚。 事情虽然就这样掀了过去,可薛立程的名声是彻底坏掉了,门第相当的人家里再也没人愿意将女儿嫁给他,薛立程也无心再娶,与那妾侍的情分渐渐也淡了,只是后来又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 那妾侍将薛立程的手书和私章偷了出去,找了人临摹,伪造成一封替敏元写给孙司南的信,递到了乾清宫的御桌上。信中的内容,自然是那些通敌叛国,谋朝篡位的言论不提。 太子拿它大做文章,痛斥敏元长公主恃宠生娇,野心膨胀,太后急白了头发,多次劝阻,最终皇上还是信了太子,剥夺了薛家的一切实权,贬为平民,只看在太后的面子上留了性命。 这封信,实然就是害死母亲的直接利器,压垮薛家的最后一根稻草。 后来,她也知晓了那妾侍宁氏,实然就是太子一党当年犯过过错被流放的宁家的女儿,受了太子的指使,处心积虑地接近立程,接近薛家的中心,寻找让薛家一击毙命的机会。 她仅仅用了一年,便扳倒了一个家族,可其中付出最大代价的,却是曾经视她如珍宝的哥哥薛立程。 他年少不更事,一心想着追求自己的目标,想从武,温氏是带着想帮扶丈夫入阁拜相的夙愿嫁过来的,哪里能肯,一开始是劝着,哥哥对新婚妻子也十分体贴,还是听几分,但也耐不住性子偶尔还是会去狩猎。 后来忠言逆耳,劝多了,哥哥也就听烦了,温氏见劝说无效便开始展现她性子里强势霸道的一面,疾声厉色起来,只是越是这样,哥哥就越发不认同起她来。 这个时候宁氏“偶然”出现,她不在乎哥哥的前途如何,一心只想完成自己的使命,所以她大胆地鼓励哥哥放手去做。 在薛家,在皇室,在温氏面前,从没有人对他从武的事情持肯定意见过,所以宁氏在哥哥心中的印象骤然就深刻了起来。 哥哥在温氏面前屡屡受挫,心灰意冷,有这样一位倾国倾城,大方知礼的佳人时不时地温声劝解和鼓励,又“恰巧”对兵书很感兴趣,二人聊着聊着便无话不谈起来,一壶小酒,红袖添香,哥哥又已经通晓了男女之事,在那宁氏刻意挑逗之下,难免干柴烈火烧了起来。 既然这样,免不了要给她一个名分。可温氏在这件事情上态度却十分强硬,怎么也不肯答应,哥哥心中本来存着的愧疚也渐渐在温氏的哭闹和宁氏的“服小做低”中渐渐磨完了。 后来,事情便发展向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温氏死后,哥哥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他对温氏,已然没了男女之爱,但夫妻间日夜相对的情分,到底还是将他压得喘不过气来。他选择远了宁氏,任由自己孤苦的活下去,这是他对自己曾经的不懂事判下的一辈子的惩罚。 其实在这件事情上,温氏和哥哥都有错,其中最大的错,便是两人性格不合,却被硬生生地凑在了一起,若是二人之间本无嫌隙,哪怕宁氏再怎么祸水红颜也是近不了哥哥的身的。 所以,她此刻心中的想法十分坚定,她不能再让温氏嫁进去,不能再让历史的车轱辘重新在薛家人身上再碾一遍,那种刮骨之痛,难以想象。 阻止了这件事,那宁氏的出现才有转机。到时候,她再想办法为哥哥寻一房合意的媳妇便是,野花再香,也终究比不得花开动京城的国花牡丹。 敏元和黄氏说了几句,便招了姐妹二人到身边,对黄氏道:“这是我家的昭沅,才回京城。” 黄氏笑着打量了她一眼,褪下一个水汪汪的镯子给她做见面礼,道:“我前儿就听说长公主带着郡主去见程老夫人了,郡主长得可真随长公主。” 意映给她微微一福,一眼就看见了站在黄氏身后顾盼生辉的女子,正是温氏。 温青钰这边也给敏元行了礼,打量了意映一眼,便笑着同意晨搭话:“前些日子我给你送的那瓶香露可还喜欢?”眼睛却瞧着意映。 意晨便笑道:“嗯,很好闻,谢谢钰姐姐了。”又偏着头同意映解释道:“这是温家小姐,闺名叫青钰,你随我唤她一声钰姐姐就是。” “钰姐姐好,你叫我昭沅或者意映都行。”意映也礼貌地点头,虽说要将温青钰挡在薛家门外,可若是她与温青钰太过生分,也不好在母亲面前说道。 温青钰眼睛亮了亮,温声道:“那我便叫你一声沅妹妹吧。不知道妹妹喜不喜欢香露,我那里又新得了几瓶木樨香露,在糕点上涂一些,很是开胃。” “温夫人的娘家在江南,开了好几见香露铺子,所以钰姐姐那里最不少的便是香露了。”意晨笑着打趣道,显然跟那温青钰十分熟稔。 温青钰嗔了她一眼。 意映笑笑:“那就却之不恭了,最近天儿还热,脾胃确实不大畅快,向来有了姐姐的香露会好不少。”很给温青钰面子的一番话。 敏元和黄氏见她们聊得开心,也放下心来,一同进了垂花门,三位小姐也跟着进去了。 第二十四章 花厅 章家祖上也曾出过赫赫有名的大将,这宅子便是那时的皇帝赐下的,后来宜华嫁进来,也是扩宽了不少,一路细细看来,也是别有一番情致。 宜华亦是在内外院各设了宴席,先有一场花展,然后是有一场儿郎们的射艺比拼,据说是章家三爷一时兴起提出来的,另外还特地请了京城里有名的高家班和马家班来唱戏,花样倒也不少。 南明对贵族男女之间的约束不算严格,宴席上是可以见面的,宜华又存了相看女婿的意思,乐见其成地应了。 等到敏元一行人到了章家待客的大花厅,里面已经是环佩叮当之声不绝于耳了。 各家的夫人见敏元来了,都忙从座位上下来,屈身行礼,闹得人仰马翻。敏元笑着让她们免礼,便有一个华服女子迎过来,脸上带着谄媚地笑,请敏元坐在上首,正是章家大奶奶。 敏元也不客气,宜华是她庶姐,她又是唯一的嫡长公主,在场的人没有人比她身份更贵重,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便笑着同章三奶奶寒暄几句,坐在了上首靠左的太师椅上。 跟着敏元一同进来的三位小姐和黄氏自然也成了众人的焦点,便有有眼色的夫人指着意映对敏元道:“这位小姐是?” 敏元笑着将意映招到身边来:“这是本宫的小女儿昭沅,因为风水相冲,这些年来一直在汤沐邑养病,可怜见的,养到了这个年纪才回了京城。”说着眼眶红了红,十分伤心的样子。 先前发话那夫人忙道:“长公主莫要伤心了,常言道先苦后甜,郡主的福气还在后头呢,且郡主长得可真随您,都是一等一的大美人。”又啧啧称赞了几句。 在场的原还有几个听得云里雾里不知所以的,此刻也醒转过来,想起了这个昭沅郡主是什么人物。 那可不就是那个一出生就被破格赐了郡主的封号,划了封地的当今胞妹敏元长公主的亲女? 原该是一生富贵滔天顺顺遂遂的姑娘,偏偏四岁的时候出门被人贩子吓得生了一场大病,怎么瞧都瞧不好,便有懂风水的大师说这是命格相冲,放在乡下养几年许能好。 这种事情也是寻常,可那郡主被移到了乡下之后就再也没有半点消息,反倒是没过一年敏元长公主膝下就又养了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娃。 有心人便在猜测,约莫是那小郡主没得治了,敏元长公主不肯接受现实,才又养了个差不多年岁的嗣女,即便不是这样,那小郡主这么些年了也没将病养好,必定是个不能生育的病秧子…… 于是大家伙都在感慨,那小郡主生来富贵,却福缘浅薄,一切的好处都得给半路杀出来的嗣姐享了…… 想到这里,便有人有意无意地打量着站在那里的意晨,却也没看到她什么愤恨局促的表情,也就收回了目光。 “刘夫人可真生了一张巧嘴。”敏元闻言笑眯眯地道。 刘夫人笑眯眯地,一时间敏元周围便围上了一群衣着华丽的贵夫人们,七嘴八舌地夸着意映以奉承敏元,章大奶奶亦走上前来,称赞了意映两句,道:“郡主可要去那边的抱厦厅赏花?小姐们嫌约束,都聚在那儿呢。” 意映看了看,这儿除了她们三人,确然是没有一个小姐在,便礼貌地应是,跟敏元使了个眼色,便拉着温青钰和意晨退出了人潮,随着章大奶奶向着南边的抱厦厅去。 只是还没出门,便见二十来个丫鬟簇拥着一位头发上布满银丝的老太太走了过来,章大奶奶的笑容又深了几分,忙迎上去,笑道:“宋老夫人,难为您了,大热天的,还赏脸来府上一趟。” 宋老夫人也笑着同她寒暄几句,声音有些天然的沙哑,意映听不清楚,也不在意,她知道她是宋景然的夫人,皇后的母亲便足够了。 宋老夫人眉眼细长,带着睥睨众生的傲气,余光瞥见那里站着不动的三位少女,有些不悦,淡淡道:“那三个姑娘是什么人?” 温青钰认得宋老夫人,本是想上前请安的,但见意映和意晨都站着不动,想了想,还是随着她们没过去。 章大奶奶知道宋老夫人的脾性,暗暗叫苦,两边可都是大佛,犹豫了一下,还是想着大概是那郡主初来京城,认不得宋老夫人,便走过去对着意映道:“郡主,宋阁老的夫人来了,您可要过去认认脸,请个安?” 意映正拉着一个小丫鬟说话,想让她直接领她们去赏花,装作没见到宋老夫人。不意章大奶奶走了过来,她心底暗叹了一口气,第一次宴会,总不好当众给人家留下目无尊长的坏印象,便装作惊讶地点点头:“谢大奶奶提醒了,我忙着说话,竟没瞧见宋老夫人。”便跟在章大奶奶身后向着宋氏走去。 意晨和温青钰对视一眼,也是跟了上去。 章大奶奶便笑着向宋氏介绍道:“这是敏元长公主家的昭沅郡主,前儿才回了京,老夫人想是第一次见。”意晨和温青钰二人见过宋氏,也不多言,行完礼便退到了后面。 宋氏见意映只福了福,本来很不满意,却不意听见意映便是传闻中的昭沅郡主,目光闪了闪,淡淡道:“虽是第一次见,却觉得十分眼熟,想是跟敏元长得十分相像的缘故。”竟然直称敏元的称号。 意映前世最烦的就是这个好为人师,妄自尊大的宋老夫人,仗着自己是宋皇后的生母,便想让所有人都敬着她,谱摆得比她的外祖母高太后还要大。 果然又听到宋氏问:“昭沅你刚才可看到老身了?”意映还没接口,她又道:“小孩子家家的,还是得有眼力见些,见着长辈得学着请安问好,你虽贵为郡主,但也得知晓孝道,也好当天下女子的楷模不是?” 意晨闻言脸色变了变,她是知道这个宋老夫人的脾性的,所以方才见意映没看见,也乐得装作没看见想避过她,谁知还是被她逮住机会没头没尾地将意映训斥了一番。 她动了怒,上前一步想为意映分辩。 第二十五章 情意 意映笑吟吟将意晨拦下,看不出丝毫动了怒的痕迹:“宋老夫人教训的是,母亲也向来是这样教导我的。” 宋氏有些意外,有些得意地哼了一声,正要再说些什么,意映却又接着道:“我自诩也是很懂礼数和孝道的。回京第一天便进宫见了外祖母太后娘娘和皇帝舅舅,第二日便回祖宅拜访了叔祖母程老夫人,今日又来拜访姨母宜华长公主,俱是谨小慎微,每日都把孝道放在心上,不敢有丝毫差错。 “方才正要去赏花,一时没瞧见宋老夫人,幸而有章大奶奶提点,才没失了礼数。宋老夫人是长辈,但我到底是皇室女,只好给老夫人行了半礼,与礼数相符,至于孝道,倒也无关。老夫人说是不是?” 郡主在品级上和宋老夫人的一级诰命是平级的,二人见面本该行平礼,意映行了半礼,没要求她回礼,已是非常给她面子了。况且她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一品诰命夫人,便对着敏元摆谱,还敢直呼敏元的名讳,自个儿立身不正,礼数不周,又哪里来的脸面教训别人? 宋老夫人气得浑身发抖。她不过是以长辈的身份训诫了她几句,她竟敢顶嘴!而且话里话外都透着我是皇室成员你不过是个臣妇的优越感,这让她听得十分刺耳,怒火中烧。 眼看气氛紧张起来,这时宋老夫人身后走出一位绿衣少女来,眼睛灵动,举止优雅,容貌脱俗,堪称贵女中的典范。 她对着宋老夫人耳语几句,也不知说了什么,宋老夫人很快眼神回暖,笑了起来:“好,好,你们小孩子家的能玩到一起去,去吧。” 她退开了些距离,仪态大方:“你们几个跟着我去抱厦厅,其余的人都跟着老夫人,可要提起精神,好生照料,听到了没有?” 丫鬟们忙分了拨,纷纷应是,那女子便走到了章大奶奶身边,屈身行礼道:“烦请奶奶为我们带路了。” 章大奶奶方才心惊肉跳的,她们家今日是地主,若出了什么事端,少不得要怪罪她这个掌家的媳妇,见宋家姑娘出来打圆场,心中骤然轻松起来,对宋心妍的态度也是十分和善:“宋大小姐客气了,随我来便是。” 章大奶奶回头,看了意映一眼,心中突然有些怵得慌,匆匆说了一句:“诸位小姐随我来”,便领着众人出去了。 意映朝着路过她身边时冷哼了一声的宋老夫人暗暗翻了个白眼,她就见不得她这副嚣张样,装成一副典范的样子,前世还不是帮着宋皇后将郑氏生生地逼死了…… 这一切都被宋心妍尽收眼底,她却浑不在意,笑着和意映套近乎道:“我是宋阁老的嫡长孙女,名唤心妍,一见郡主,就觉得郡主十分投缘。不知道郡主喜欢什么花?可惜我们家里人都不爱养花,这回只带了两株名贵些的山茶花来献丑……”姿态放得很是谦逊。 意映有些意外,她给了她祖母这么大一个没脸,她还能说得出投缘这种话来……是因为觉得宋氏太得罪人,不想为太子树敌,出面为宋氏打圆场吗?还是城府深,想试探试探她的深浅? 她不太确定,也不想和宋家人走的太近,太子一党的所有人,她现在都看得十分不顺眼,恨不得马上将太子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拉下马。 她的态度不冷不热,礼貌地应着宋心妍的问题,宋心妍并不气馁,仍是笑着和她搭话,旁边的意晨和温青钰听了,也时不时地应上一两句,场面倒也没冷下来。 一行人到了抱厦厅外面,章大奶奶便停了下来,脸上带着歉意道:“姑娘们进去吧,我还要待客,就不进去了。” “劳烦大奶奶了。”意晨见宋心妍同意映说的开心,便笑着开口道谢。 章大奶奶笑了笑,便走了。 一进抱厦厅的长廊,便见两边都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奇花,或是千娇百媚,或是清新淡雅,或是长相独特,姹紫嫣红,让人看花了眼去。 每盆花旁边都立着个小丫鬟,小心翼翼地守着。 有十来个小姐在不同的花前面驻足,啧啧称赞着,不时用一两句诗词彰显才华,附庸风雅,更多地则是在抱厦厅里三两个一窝的坐着,嗑着瓜子吃着点心,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 听见动静,便有七八个小姐探出头来,一群人围着宋心妍叽叽喳喳,另一群则对着意晨亲热地打招呼。 众女鱼贯着进了抱厦厅,赏花的人也过来看热闹,刚到的便同大家互相见了礼。 意晨同她们介绍了意映的身份,人群中便开始嗡嗡作响,有不少人看着意晨的眼神都变了,宋心妍也十分亲热地同自己那群姐妹介绍意映,倒像是十分熟稔那般。 便有几个胆子大些,身份不低的贵女主动同意映搭话,意映也不摆架子,和和气气地回答她们的话,不时也问几个无关紧要的玩笑话,很快也认识了好一些人。 其中有一个便是方才在花厅的刘夫人家的小姐,她也是随了她母亲,快人快语,十分机灵:“……说是一会儿还有射艺比赛,我要去看我哥哥,郡主可也要去看?” 意映还没答话,旁边的宋心妍便笑着开口道:“只可惜我没有兄弟,郡主一会儿去看,可能带上我?”却是替意映做了决定。 意映心中微异,不知道宋心妍这是唱的哪一出,但还是点了点头:“自是要去的,我哥哥对射艺很感兴趣,当妹妹的总要去捧场。” 宋心妍微微地笑:“薛公子喜欢射艺吗?这倒是个很好的兴趣,如今京城的许多公子哥儿都不大注重武艺了,都是一副孱弱书生的样儿,没得让人无趣……” 刘小姐便捂了嘴笑:“可不是吗,只是宋姐姐这话说得可真有趣……” 意晨微讶,似是明白了什么。温青钰打量了宋心妍一眼,默不作声地拧了拧帕子。 这时半月掀了帘子进来,恭声道:“郡主,大公子找您去一趟前院,说是有东西要给您看。” 意映冲她们歉意地笑笑:“不好意思,我马上回来。”她看着宋心妍亮起来的半边脸和欲言又止的神情,心中微动,跟着半月出去了。 第二十六章 相见 章家内院一条小径旁的桂树下。 “郡主,你真要去吗?”半月说完一番话后,一脸紧张,有些不安地看着意映。 意映点了点头。 她一进章家便寻了个由头让半月去外院打听消息,看看这回长信侯府有没有受邀,半月方才在小姐们面前说是立程找她,也是主仆俩一早就定下的暗语。 她对嫣红还不能完全的信任,便将她留在了抱厦厅,说是她去去就回,若是敏元过来寻她,也好给她交代。嫣红不疑有他,笑着应下了。 半月顺利的在前院找到了徐宪一干人,其中便有她仔细描述过容貌的连靖谦。 看来连靖谦上次未经允许偷偷带她离开赵府,也并没有受到徐宪过多的责怪,以他的才智和她提供的情报,如今想来已经是徐宪身边的第一人了吧,所以才会去哪儿都带上他。 半月暗暗着急。她按照小姐的指示去寻那位救命恩人,人是找到了,可看衣着仅仅是个体面些的小厮罢了。 这次花宴本就是用来牵姻缘的,若是郡主与官家公子见面,聊上一两句,人家也不会觉得越矩。可对方偏偏是个别府的下人,若是被撞见了,指不定会传出什么闲言碎语来呢!小姐虽是郡主,可到底是未出阁的女儿家,这样总是不大妥当。 意映见她皱紧了眉毛的小样,忍不住拍了拍她的头,笑道:“没事的,不是还有半月你在吗,咱们小心些,不会有事的。” 半月一滞,她明明比郡主还要年长,可郡主每每看着她的眼神,倒像是在看还不太通晓事理的小孩一般…… 她心中微微一叹,大概是郡主这些年在外面吃了不少苦,才比同龄的姑娘成熟了许多,她想到这儿不禁有些心疼,觉得偶尔纵容一下主子也无妨,咬了咬牙:“行,到时候奴婢会小心行事,不会让郡主被人瞧见的。” 意映展颜一笑,向着约定好的地方去。 半月不禁呆了一瞬,绕是她是女儿家,都觉得郡主笑起来漂亮得不像话了,她只盼着郡主诚心待的那位恩人,别起什么不该有的念头才是。 大概绕了半个章家大宅,意映才瞧见约好的水榭。 周围都是泉水流过,撞击在岩石上的淙淙声,绕过一面假山,便能看见三面环水的一座青瓦红柱的水榭,上面写着抱月轩三个大字。 一个少年负手背对着二人,身上穿着看不出品类的绸缎衣衫,浑身上下并没有什么特别名贵的摆件,但站在那里,却通身的气势让人觉得整片天地都只是为了他一人存在,让人忘俗。 不只是意映,半月也在暗暗犯嘀咕,她一见这位连公子就有这种违和感了,如今再见,心底还是觉得有些异样。这样玉一般的容貌,非比寻常的气势,怎么偏偏一同出现在了一个小厮身上,真是让人捉摸不透。 她安抚了半月两句,便孤身去了水榭。 她莫名就想起了前世,也是这样的地方,也是留了人在外面守着,只不过那时留的是狼心狗肺的南屏,因为这一步错,她的生命也就那样一步步走向了终结。 也许薛家的人会为她觉得遗憾吧,因为她年仅十九岁便夭折,也因为她被一个男子负了便失去了生存的斗志。 可对于那时被徐宪和南屏双双背叛的她,眼见着薛家起复,已经没了任何活着的念想,当她看清了徐宪的真面目,得到了南屏真心的回答之后而离开人世,心头其实没有什么大的遗憾。 只是偏偏老天也觉得她遗憾,给了她重来一回的机会。这些日子,她之所以这样奋力的东奔西走,也全是为了报恩罢了,报父母的生养之恩,报连靖谦的救命之恩,日后找着了机会,也会报江葭的主仆之恩。 至于她自己的日子,倒是没有特别的想法。无非便是找个对薛家有益,品行端正,能和她相敬如宾各司其职的夫君,安安稳稳地度过这一辈子。至于爱情,对她来说,委实有些奢侈,也有些没必要了。 她想起前世的事,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立在那里眼含担忧的半月,后者见状给她投了一个询问的眼神,她笑了笑,没说话,走进了水榭。 连靖谦听见动静,转过身来。 瞧见来人的一刹那,他的眼里忍不住闪过一丝惊艳,旋即回复如常,抱拳斟酌道:“薛姑娘,或者说……昭沅郡主?” “连公子随意,左右我的名字也是出奇的多。”意映笑了笑,拍了拍石凳上的细灰,坐了下来。 连靖谦的心情也放松下来,站在那里,眼神郑重:“不知道薛姑娘找我来有什么事情?” “你是客人,还是坐下说话吧。” 连靖谦并不推托,坐了下来,直直地看着意映的眼睛。 “其实也没什么,不过是想知道那天给人的情报有有没有起到什么作用?”她眉眼弯弯,望着连靖谦。 连靖谦不禁笑了起来:“还没谢过薛姑娘,那消息很有用。” 意映挑眉:“连公子找到想要的东西了?” 连靖谦笑容滞了滞,敛容看向意映,似笑非笑道:“其实连某一直很想知道,薛姑娘到底是什么人?” “如你所见,我是薛家大房二姑娘,敏元长公主之女昭沅郡主,薛意映,不是吗?”意映弹了弹指甲,并不直接作答。 “薛姑娘应该明白我的意思。明人不说暗话,薛姑娘既然帮了我,应该对连某并无敌意,不若便将事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告诉连某,也好让连某不必怀揣心事,惴惴不安。”他语气温和,似是在同人商量。 意映皱眉,她没想到连靖谦对人的戒备这样低,莫非仅仅是有两次交集便对她推心置腹了吗?难不成前世他也是个滥好人?不过是因为走了运,顺利拿到证据,并机缘下得了母亲相助,因为性格原因没有让圣上怀疑有不安分的念头,这才推翻了冤案? 她想到每次见到连靖谦时他脸上让人如沐春风,毫无阴霾的笑容,不禁有些头痛,难道是因为这人生来就心大,才没有受到幼年时家中变故的太多影响? 她一时有些心烦意乱,冷声道:“这是我的事,并没有必要告诉一个不相干的人。连公子委实太天真了些,我们这些权贵之家的人,一举一动都是为了利益罢了,告诉连公子这件事,于我有好处,所以我便做了。” 第二十七章 信任 连靖谦愣了愣,盯着意映看了一会儿,摇了摇头:“不对。” 意映一怔。 连靖谦脸上浮现一抹笑意,更加确定,接着道:“不对,你分明在撒谎。” 意映讶然,一瞬不瞬地看着连靖谦,想听他怎么圆。 连靖谦垂着眼睛,沉吟道:“人外露的情绪可以伪装,但眼睛里的东西藏不住。”又抬起头对着意映勾了勾唇角:“你每每同我说话的时候,眼睛里都没有恶意,甚至还有一点关心,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意映有些愣神,过了一会儿,冷笑道:“连公子不觉得这样的说法很天真吗?这年头谁不会看别人的眼色,可能看准的时候,也不过十之一二罢了。遇到功力深的,更是什么也瞧不出来。” 连靖谦笑眯眯地点头:“薛姑娘说的对。” 意映气闷,觉得这个男人有一点没有办法交流了。 却听他又道:“所以我也不全是看眼睛,人下意识做出来的小动作和与不同的人说话的方式,都可以帮助了解这个人的心理。” “比如说薛姑娘你,对于先前赵家的那位姑娘,虽然向来举止恭顺,眼神和语速中还是表现出了敷衍的意思,对于那位白公子,似乎也是半遮半掩的感觉……” 他站了起来,走到意映身边:“而连某觉得,薛姑娘对我的感觉,是一种全然的信任。” 全然的信任吗?她有些怔忪,似乎是这样的,她的潜意识里,一直将这个人看做无所不能的英雄,对于在她身上发生的事情,她瞒着周家人,瞒着白明远,瞒着敏元和薛家其余人,而对于连靖谦,似乎她从来没有要瞒着的意思。 那时她意识昏沉之际,一不小心喊出了连靖谦的真名,被质问时,下意识的反应竟然不是扯个谎瞒过去,而是故弄玄虚,想让连靖谦好奇,从而相信她给的情报。 虽然说是为了他能更快的成事,可她在他面前,莫名就像个故意耍弄小聪明的小孩,这种感觉,让她有些不自在。 连靖谦又道:“自我懂事以来,凭着这种识人的能力,从没看错过任何一个人,所以连某觉得,这一回也不会看错。” 他见过太多心怀鬼胎的人了,或是故意接近他的远方亲戚,想从他嘴里套出祖母一行人的下落,或是虚与委蛇的将士,面上说着是祖父的亲信,背地里却暗暗联络官府,想要将他们一网打尽,或是见钱眼开的客栈老板,装成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却打着算盘如何将他们身上的财物摸了个空…… 他也曾怀疑她是不怀好意,带着阴谋故意接近他,毕竟她那时来历不明,身份成谜,举止又有些怪异,可他每每想到她看着他时,眼睛里透出的愿他一切顺遂的好意和语气里难掩的关切,就又放下了这个念头。 “什么识人的能力,连公子这不过是凭着运气猜人的直觉罢了。”意映被戳中了各种心思,觉得有些不自在,忍不住反唇相讥道。 “便是如此也无妨,总归我这回是猜对了。那薛姑娘可要同我说一说你的事?”连靖谦毫不在意地笑了笑,前半句很是笃定,后半句则有些随和。 意映气闷,默了一会儿,闷闷道:“你信这世界上有鬼神之说吗?” 连靖谦惊讶,以为是自己听错了:“薛姑娘说什么?”意映没好气的又重复了一遍。 连靖谦想了想,揶揄道:“薛姑娘是想说,你是九天下来的仙女,通晓古今吗?”又自顾自地点了点头,佯装正经道:“这倒也说得过去,九天上的仙女约莫就是薛姑娘这样的样貌。” 意映扶了扶额,低声道:“我说的可不是神,而是鬼。”她也时常疑心,自己如今这模样,会不会只是未投胎的女鬼留下来的执念…… 连靖谦看了看日头,笑道:“薛姑娘莫要开玩笑了,你若是鬼,只怕这一路走来,已经被烧成灰了。” 意映螓首,说的也有道理,也不抓着这个问题不放,补充道:“我的意思不是我是鬼,而是我有一些与常人不同的能力……” “能上知五前年,下知五千年?”连靖谦已经觉得意映在开玩笑,也打趣道。 意映白了他一眼,道:“也不至于这样夸张,不过是能够在梦中梦见一些与自己相关的,将来会发生的事。”转世重生之说委实太过不合情理,倒不如说是托梦。 “薛姑娘这能力比我那个可要不合理多了,是故意编出来嘲笑连某的吗?”连靖谦不相信,仍是一脸揶揄。 “瞧吧,纵是我全然的信任你,你也不会相信我的。”意映有些懊悔,她是抽了什么筋想起来要跟连靖谦交底,想想就知道不会有人相信的。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她一时不高兴便脱口而出说了连靖谦用过的这个词,一时更觉得难堪,便要落荒而逃。 还没踏出水榭,便觉得有人从后面拉住她的衣袖,回头,便看见连靖谦放开了她,歉意地笑笑:“抱歉,我失礼了。” 她望着他,又听见他道:“我信你。” “若不是有什么让人惊异的理由,你不会对我的事情知道得这样清楚。而且看样子,皇家的人还不知道我已经来了京城的消息,我说的对不对?” 她能知晓他在徐家找东西,又能一眼认出他祖母,对他的事情的掌握程度想必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的,他不信神佛,但也委实找不到更加合理的理由,不如先稳住她,观望一下。 意映听到连靖谦说相信她时,心中还有几分暖意,可是想起了他的望人之术,看了看他的眼神,又莫名的觉得他是在撒谎。 “连靖谦你不要勉强了,你分明是不相信的。”她撇了撇嘴。 “没有啊,我真的相信。”连靖谦嬉皮笑脸地道,心里却有些异样。薛意映发音独特,这三个字从她嘴里念出来,有一种别样的感觉。 他又想起了那一日,他抱着她出赵家时,她半昏半醒之间呢喃地一句“连靖谦,你终于来了”,那甜糯的声音里满满的依赖和信任…… 那时,他们也不过是第二次见面吧,算上他在侯府的惊鸿一瞥,也不过第三次而已。为什么,要对全然陌生的他那样信任?真的是她口中那个让人不敢置信的理由吗? 薛意映深吸了一口气,想了一会儿,缓缓道:“我同你说一件事,可以证明我所说的话没有半分掺假。” 第二十八章 风波 意映回到抱厦厅的时候,满屋的贵女们只剩下了几个,意晨和嫣红也是不见踪影了。 她瞧见温青钰,忙向她打听意晨的去向。温青钰被三两个小姐围着说话,说得正开心,见意映来了,忙招呼她坐到旁边,笑道:“她们是听说一会儿会有射艺比赛,都跑去看热闹了。” “姐姐怎么没去?”意映奇道。 “我向来不喜欢那些个动刀动剑的,还不若坐在这儿赏赏花说说话来得自在。”温青钰笑着解释道。 意映看了一眼留在这儿的小姐们,俱都是一副文文弱弱的样子,也是一叹:温青钰是真的讨厌这些,所以前世,她和哥哥注定没有办法达成共识。 她便点点头,又想起一事道:“对了,怎么没瞧见纯和县主?”她是这回花宴的主角,她却根本没见着真容。 “方才你走了不久,县主便过来了,也是她邀众位姐妹去看热闹的。县主还找过你呢,只可惜你不在。” “这样啊,倒是赶巧了。”意映一副遗憾的样子,又道:“我也想去凑凑热闹,便先走了。” “还当你会同我一样,不喜欢这些舞刀弄剑的呢。”温青钰有些惊讶。 意映长得便十分文弱,觉得一阵风吹来都可能被刮走,这样的女子不是那种说话重些便掉眼泪珠子的爱哭包已经让她惊讶了,倒没想到还是个喜欢热闹的。 意映又笑着寒暄几句,便带着半月出去了。 “你可知道在什么地方竞艺?” 半月答道:“奴婢知道,先前去前院的时候,已经将路摸清了。” 她赞许地点了点头。 走了一刻钟左右,一座奇石耸立的假山又扑面而来,与方才水榭旁的又是不同的风貌。 她暗暗点头,章家的园艺布局很是不错,也担得起簪缨之家的名号。只是还没好好欣赏周遭的景色,便听见一阵不太寻常的喧哗声。 她皱了皱眉,走向发出声音的亭子。 亭子不算大,却里三层外三层的围了一群人。她张望了一下,这园子里的其他人要么是在月亮门那里附庸风雅,眼睛却偷偷张望着外院的公子哥们,要么是三两个聚成一圈笑着谈心,却都不见意晨的踪影。 外面围着看热闹的,也不像有意晨在的样子。 她心底一沉,冷着脸挤进了人群中。 那些小姐们原都在交头接耳,面露讥讽地看这笑话,冷不丁被挤了一下,就要发作,看清楚来人是谁时,却不约而同的噤了声,不着痕迹地退到了一边。 她进了亭子中心,一眼就望见了一个得意洋洋的红衣服姑娘并两个一般模样,面露嘲讽的十来岁的小姑娘,以及,面无表情的站在那儿,一言不发的意晨。 她松了一口气,刚要问问是怎么一回事,却发现意晨的右半边袖子都湿透了。 她吓了一跳,忙走过去关切道:“你怎么样,出什么事了?” 意晨看了她一眼,面色变得有些复杂,淡淡道:“没事,不小心打翻了茶水罢了。” “可烫伤了?”她心头一紧,前几天受的伤想必还没好全,怎么又碰上了这一出? “不妨事的,只是温水。”意晨摇了摇头,避开了她的目光。 “喂,你是谁,做什么要多管闲事?”那红衣服的姑娘打量了她一眼,满脸戒备,语气却毫不客气。 “我还想问,小姐是哪一位呢?”她转过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那姑娘听得这话嗤笑道:“果真是个刚进京的乡下小丫头,连我都不认识,说吧,你爹是几品的小官,这样没见识!” 人群中嗡嗡作响,有一个与她亲近些的姑娘便要出声提醒,刚说了一个字,便被意映投过去的眼刀吓得缩了回去。 “小姐说的对,我的确是从乡下来的,有幸接了长公主的帖子,便来长长见识,还请姑娘同我说一说,您是哪一位?” 她笑吟吟地开口,不错,在许多权贵之家眼里,的确是除了京城以外的地界,全都是乡下。 方珂不屑地笑了笑,瞥了一眼双胞胎,其中一个便站上前来,清了清嗓子,道:“听好了,这位可是方国公家的嫡长女,方珂大小姐。” “我要她说,你算什么东西,还敢插言?”方珂吗?就是那个被意晨掌掴过的国公府小姐? 不是说她们二人想来针锋相对,谁也不让着谁吗,她看了一眼一直默不作声的意晨,为什么今日,她不肯与她斗了? “你!”那小姑娘被气得浑身发抖,说不出话来。 方珂皱了皱眉,斥道:“放肆!你一个乡下小丫头,怎么敢同秦家小姐顶嘴?她爹可是吏部侍郎秦焕,你那刚进京的爹便是熬多少年也熬不到的位置……” “阿珂!” 意映抬头,看见一个穿得恍若神妃仙子的十六七岁大的姑娘迎面走了过来。 她一脸焦急,先是不悦地瞪了方珂一眼,继而满眼歉意对着意映赔不是道:“对不住了昭沅表妹,方才我忙着待客,没顾着这头,倒不料发生了这样不愉快的事情。方珂是个孩子性情,你别同她计较,”又看向意晨,道:“薛大姑娘,对不住了,我这就派丫鬟陪你去换身衣裳。”一副息事宁人的作态,却是十分强横地想要阻止意映发作。 意映气得青筋直跳,扬起手:“慢着!” “话还没说清楚,怎么能就这样草草带过?”她紧盯着方珂,眼中全是寒星。 “表妹,今儿来的都是客,你就当卖我一个面子,不要太过计较了,意晨妹妹不是也没受伤吗?”纯和急了眼,压低了声音在意映耳边道。 方珂被二人这一番作态弄得有些懵了,那双胞胎的表情也开始变了,有些不安。 “姐姐,你先去换身衣裳吧,免得着凉了。”她对着意晨道,看都没看纯和一眼。 意映犹豫了一下,还是跟着丫鬟们走了。 待得她走远,意映才扭过头来,似笑非笑,对上纯和的眼睛:“表姐所言极是,您是我表姐,但如今受了委屈的人,是我长姐。” 人群一静。 第二十九章 炎凉 “纯和姐姐,她是谁?”方珂瞪大了眼睛,上前来扯住了纯和的袖子。 纯和眼中闪过一丝厌烦,面上还要装出关切地样子,看了看正在听刘小姐讲述来龙去脉的意映,叹了口气:“这便是我姨母敏元长公主的女儿,昭沅郡主。” 方珂不敢置信地摇了摇头,后退半步,怎么会?薛意映怎么会为了这个挡了她的路的便宜长姐出气?若换做是她,不把她往死里逼就不错了,难道是在做戏给别人看? 那双胞胎姐妹闻言则煞白了脸。 她们的父亲是在薛二老太爷手下做事的。之所以敢欺负意晨,除了那一桩旧事之外,也是因为听说薛家东府阖府上下都不太待见这个小姐,再者也是才听人说了昭沅郡主回京的消息,笃定薛意晨今后的地位会一落千丈,便忍不住出来踩她几脚出气了…… 她们怎么也没想到,话题中央的昭沅郡主的举动完全出乎她们意料,不仅没有不待见这位长姐,反倒有护着的意思。 一时间不由冷汗直冒,薛意映和薛意晨虽然只差了一个字,地位却天差地别。薛意映是嫡长公主嫡女,父亲是工部尚书,亲祖父是内阁大臣和她们父亲的顶头上司,她们已经可以预感到,等回了家会面临怎样一场狂风骤雨了…… 刘奕彤目睹了事情经过,方才也试着去拦她们,却被挤了出来,如今见意映来了,也顾不得其他,同她说起事情的经过来。 其实事情也简单。 不过是意晨和刘奕彤以及其他几位向来关系亲近的小姐一同来了花园,却狭路相逢,遇见了方珂这个冤家。 两个人到了凉亭便吵了起来,争得面红耳赤,本也是常态,刘奕彤并没放在心上,哪知后来秦家的两位小姐也过来了,一改寻常漠不关心的作态,语气刻薄地数落着意晨的外祖母于氏和意晨的身世。 半月便在一旁解释道,那秦家小姐,便是当年被薛大老太爷悔婚的魏氏的孙女。魏氏当年被悔婚,虽然被京中人嘲笑了一阵,却很快又找到了好归宿。如今秦家老太爷致仕了,在家养老,秦家大老爷继承衣钵,凭借着宋景然的大力推荐,当上了吏部二把手,正三品的吏部侍郎。 刘奕彤又道,秦家那两位原来见着意晨,只当没看见,虎着脸避过,今日却咄咄逼人,一会儿说“不过是替代品,如今正主回来了,再也别想有安稳日子过”,一会儿又说“于老夫人品行不端,生出的女儿也是不知廉耻,竟然招赘婿,满京都都找不出第二家”,最后还总结了一句“上梁不正下梁歪,你这样的贱胚子,日后连给我提鞋都不配”等等。 她听着便冷哼了一声,十来岁的小姑娘,什么脏话浑话都说得出来,她瞧着,那魏老夫人立身也并非那样正。虽说当年是薛大老太爷对不住她,可她后来也并没受到太大的伤害,反而子孙同堂,生活富足,却硬生生地要将仇恨传了几辈人…… 这样的心胸气量,她委实不敢恭维。 她顿时理解了意晨方才的感受。 她心中很在意这件事吧,不和她们争执,是因为自己也不确定,她的未来会何去何从吧? 她的归来,搅乱了京中的一池子水,也搅乱了薛意晨的生活。在她出现之前,意晨表面上一直都作为天之骄女活着,以此来捍卫自己那个小家的安宁。 可是如今,她为了不给薛明琳那房人树敌,选择忍气吞声,选择被羞辱受难堪,这对于她来说,应当是怎样翻天覆地的变化啊! 前世,她没有机会了解她,却也没觉得她暗藏祸心过,只不过是受了脑子不好使的父母的拖累,才酿成一生的苦果。 她不在时,一直是意晨在替她尽孝道,不提其他的,单凭这一点,她就该感恩。 她与她,分明这样像,都有想保护的人,都为此用尽了努力,她比较幸运,还能得到回应,意晨却仅仅被当做有用的棋子,利用完便丢到一旁,不再理睬。 既然那是一条歧路,她怎能放任她无端地放逐自己?她无形中,也渐渐成为了自己想保护的人之一。 后面的事情更加明显。意晨无法忍受长辈被侮辱,开口说了几句,便被盛怒的方珂泼了一身的茶水,幸好是温茶,才没酿成大祸。 其余的小姐们听见动静,也都慢慢聚了过来,围着看笑话。意晨便一直一言不发,默默听着三个人刻薄的数落。 她听到这儿,看了一眼方才在抱厦厅围着意晨的几位小姐。那些人俱是肩膀一缩,眼神游离,不敢正眼瞧她。 她摇了摇头。钱权最是魅人心,她们之前敬着意晨,以她为中心,可不过是听了旁人一番话,便改变了主意,觉得意晨大抵没了利用的价值,所以不会为她挺身而出,不会为她求半句情。 还有纯和,能一眼认出她的身份,还问都不带问的就要处理了这件事,分明是观望已久,觉得意晨没有必要帮,眼瞧着她出来闹事了,才赶忙来打圆场。 她猛然便有了一种世态炎凉的无力感。看着亭外三三两两的小圈子,冷冷一笑,这哪里是人情圈,分明是数也数不尽的泥沼。 她转过头,看见一脸紧张的三女和目光闪烁的纯和县主,心中一叹:到底是纯和的地盘,她若是太过咄咄逼人,只怕会惹得两家生嫌隙,那纯和可不是个好相与的。 只是,也要让意晨明白,她并非要夺去她的一切。 意映望着方珂和秦家两位小姐,道:“今日的事我都知道了,原是你们没事找事,惹出事端,我姐姐不愿与你们争,是她脾性好。我脾气差些,却不准备轻轻揭过这件事。” 方珂脸色阴晴不定,秦家两位也白了脸,纯和眼中闪过一丝不悦,便要上前劝说。 “若是你们一会儿当着众人的面亲自向我姐姐道歉,我便只当是姑娘家的意气之争,如何?”她盯着三人,虽是疑问,却包含着不容置疑的威势。 纯和闻言一愣,忙拉了拉忿忿不平的方珂的衣袖。秦家两位小姐则点头如小鸡啄米般,方珂见状,也只得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第三十章 彩头 意晨换完衣服,见人还没有散去,不免有些吃惊。 意映和纯和坐在石椅上聊天,云淡风轻的模样,仿若方才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般,唯有站在一旁脸上青白交替的三人表露了并不寻常的氛围。 纯和先看到了她,忙去迎她,眉眼弯弯:“晨妹妹,方才让你受委屈了。” 意晨一愣,这位纯和县主哪怕是意映回来之前也从未这样称呼过自己,向来只是客气疏离地叫一声薛大姑娘,应当是从未把自己当作她那个等级的人。怎么这一会儿功夫,便转了态度? 虽然她脑子里现在如同一锅粥一样乱,但基本的思考能力还是有的,她不由目光复杂地看了一眼坐着喝茶的意映,想要说什么,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意映冲她笑了笑,垂下眼睑,喝了一口茶,眼睛盯着杯盏里浮着的茶叶末儿。 方珂咬咬牙,带着秦家两个如同受了惊的兔子般的两位姑娘上前去。 还没等意晨反应过来,那双胞胎便哭了起来,在场的人俱是一愣。 意映皱了皱眉,这样倒像是她在欺负小孩子一般。纯和拧眉,给方珂使了个眼色。 方珂会意,虽不大情愿,还是上前屈了屈身,干巴巴地对意晨道:“薛大姑娘,方才是我失态了,希望你不要同我计较。”然后退了下来,走的时候不忘掐了双胞胎里大一些的那个一下。 那姑娘立时止住了哭声,拉了拉妹妹,抽噎道:“薛姑娘,是我们错了……” 意晨默了默,然后摇了摇头,淡淡道:“不妨事的。” “这就对了,”纯和一副大姐姐的做派,笑道:“原就是亲近的姐妹,犯不着为这样的事情伤了情分。” 意映不由看了意晨一眼,心中暗暗叹了一口气,不知该怎样同她开口了。 “郡主,奴婢瞧着外院的射艺比赛好像要开始了。”半月突然轻声对意映道,声音不大也不小,在场的人都听见了。 有几位小姐也转过头去,果然看见方才在外面吟诗弄月地的几个贵女都已不见了踪影,也是开始躁动起来,一时倒是打破了冷凝的氛围。 纯和便笑道:“妹妹可要去凑热闹?” 意映看了意晨一眼,后者却垂下了眼睑,装作没有看见的样子,她不动声色的收回目光,螓首:“要去的。” 纯和眉开眼笑地,挽了她的手,她出于礼貌也不避开,一行人便浩浩荡荡地去了前院。意晨看到了急匆匆赶来的初夏,索性停下来等她,也就远远地落在众人后面。 意映没回头,看了半月一眼,半月摇了摇头。她眼神微黯,很快又恢复如常,笑着听纯和说些她的皇家表哥表妹那些事。 穿过月亮门,不过三十来步的脚程,一座三尺高的白玉石大台子便出现在眼前。 石台子上稀稀落落站了十来个少年,对面放着两个靶子,右边则放着十数架弓箭。 台下站了十几个小姑娘,叽叽喳喳地说着话,一众丫鬟小厮和婆子们也都伸长了脖子,还有一些看上去文质彬彬的世家公子,便聚在一起喝茶谈论政事,纯和和意映一行人来了之后,这处则更加热闹了。 纯和便笑道:“都站着干嘛,那边不是有看台吗?” 石台东西两边都有一个看台,只是离得有些远,那几个小姑娘便不大愿意挪位置,纯和无奈地笑笑,道:“你们站在这儿,也不怕一会儿危险。” 这才让下人一层层地铺了锦垫,领着众人到西边的看台就坐。 安顿好后,石台上便有一个少年朗声道:“县主,我们几个在这儿比赛,可有什么好东西当彩头?” 纯和听了,眼角含笑:“自然是有的。彩头母亲昨日便备下了,说是先皇在世时赐下的承卢宝剑。” “承卢?”那方喆还没开口,薛立程便惊讶地挑了挑眉:“可是前朝莫将军出征东夷所用的承卢宝剑?” 纯和不防他突然接话,顿了顿,笑道:“正是,不想表弟也知道这剑?” 薛立程脸色少有的凝重,有几分恍惚道:“莫将军可是旷世英雄,他的佩剑,我自然是知晓几分的。” 意映听得心中一跳,她分明听出了立程对这剑的渴望。她不由看了一眼笑靥如花的纯和,以及面无表情的方喆,心中的疑惑顿然解开了。 纯和对那做事不经大脑的方珂如此呵护,原来是为了方喆啊……可宜华还要开这个花宴,要么是对方喆的家世不满意,要么就是对这件事一无所知。 她觉得前者不大可能,方家和章家,算得上是门当户对,可若是后者,纯和为何又要对她哥哥这样和气,是想两边钓着吗? 她不由在心底冷哼一声。纯和方才的一番作为,已经让她看清了她的性子,和温青钰表现形式不同却性质相同的蛮横霸道,若是嫁给了哥哥,薛家的日子不见得比前世好过。 她觉得母亲应该也不会太满意纯和,可如今的难题是,如何让她这犯了轴劲儿的哥哥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这贵重的彩头,分明是宜华给她女婿备下的,若是哥哥拔了头筹,却不肯娶纯和,那个主儿还不定要怎样闹呢…… 那宜华可不是个简单角色,不提她前半辈子的荣华,单看她要把女儿嫁给从武的子弟便足以让人惊讶,如今的朝廷,武将的地位可并不高。 哥哥的武艺她是知道几分的,有天赋,又整日跟着德郡王世子东奔西跑地射猎,赢了那个花架子般的方国公世子还不是轻轻松松? 她坐不住了,带着半月下了看台,只是还没等她有什么动作,薛立程已经手持弓弩,将箭射了出去。 正中靶心。 她屛住呼吸,看着方国公世子身体略有些僵硬地握着弓,犹豫了片刻,才放出箭。 却仅仅只是命中而已,离靶心还差得远。剩下的人也轮番射了箭,也有射得准的,可同立程的水准还差得远。 她不由往后看,看到了眼睛闪闪发光的宋心妍,以及,笑容更盛地看着立程的纯和县主,一时心头大急。 三局两胜,若是哥哥再赢一回,这身麻烦便怎么也甩不掉了! 第三十一章 石子 可她若是明晃晃地喊了哥哥过来,也太刻意了些,谁都会觉得她是在让哥哥刻意放水,只怕纯和不会答应。 石台上,方国公世子皮笑肉不笑地对着立程道:“薛兄,这回让我先来,如何?” 立程爽朗地点了点头,并不在这种小事上纠结。 方世子脸色更加难看,他觉得薛立程这是瞧不起他,捉起了弓箭,吸了一口气,手中发力射了出去。 这回方世子手比较稳,射的离靶心很近,可还是没有达到第一回立程的水平。 意映站在树荫下,急得直跺脚。 却听见有人在身后轻笑,她转过头,看见站在阴影下的连靖谦,有些惊讶。 连靖谦眼里闪着笑意:“这是怎么了?” 有些嘲笑的意味,但这声音此刻落到她耳里却如同天籁一般,她忙扯了扯他的袖子,道:“帮帮我哥哥吧!” 连靖谦讶然,看了一眼认真准备着,满脸自信的薛立程:“他射艺这样好,何需我来帮?” “不是不是,”她大急,“不要让他赢,我不想让他赢。” 半月见着自家主子这副失态的样子,早已低下了头,眼观鼻鼻观心。 连靖谦愣了一下,继而笑了笑:“好。” 意映仿若吃了一颗定心丸,呼出一口气,脑子不忘高速运转:“这样,一会儿他射出去的时候,你便用石子儿把他的箭柄打歪……” 连靖谦依言从地上拾了一颗石子儿,只是还没来得及瞄准,立程的箭已经射了出去。 意映心底一沉,闭了闭眼,暗道:完了完了…… 却听见场上传来了一些惋惜的声音。她睁开眼,发现薛立程的箭偏离了靶心,比之方世子,还差了毫厘。 她不由讶然,喃喃道:“怎么回事儿?哥哥射偏了?” 转头去看,发现连靖谦已经没了踪影,半月则张大了嘴巴,目瞪口呆。 “半月,你这是怎么了?” 半月回过神来,咽了咽口水,道:“郡主,不是大公子的箭偏了,是那箭射出去以后,方才那位公子用石子儿把箭打得偏了一点位置。奴婢瞧的清清楚楚,那箭原本是要正中靶心的……” 意映愕然。离这么远,用一颗石子儿将离弦的箭打得挪了些位置,这得多大的手劲儿啊…… 想了想,又释然了。前世,连靖谦的军功都快赶超他祖父了,也算是当世枭雄,不过是他在自己面前,没有表现出果决狠辣的一面罢了。便是同为少年时,只怕薛立程也难以望其项背。 她倒是一直小看他了。 薛立程则有些纳闷,他的箭术他知道,方才那一剑,怎么着也不会偏这么远,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其余的人不像半月因为知晓了连靖谦的打算,所以瞧得那样仔细,故而都没看出端倪来,只在为薛立程可惜。 另外几个公子哥儿似乎都已经看出了方世子的心思,知道自己的身份同方世子有些差距,先前几个射得好的也不再冒尖,只求命中靶子便是了。 故而这一轮下来,倒是方世子射得最好。 意映不由又紧张了起来,回头望了望,连靖谦却没出现。 连靖谦正站在另一头的阴凉处,看了一眼正在同太子党的几位公子哥儿热络地闲聊着的徐宪,手中轻轻甩着一颗小石子。 薛立程已经发现了不对,若是这一箭他仍然这样做,只怕会惹来猜疑。那就用同样的方式将那位方世子的箭移到靶心?只是他的手劲儿虽大,要做的这样准确可不容易,那薛立程若还是一箭命中靶心,他该怎么办? 他想到方才薛意映在树底下急得直跺脚的样子,不由笑出了声。 在今日之前,他一直以为她是那种古井无波,少年老成的姑娘,可偏偏被他逗了两句,便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急得跳脚。 他暗暗思衬,这样子,倒是像极了对薛立程的态度,会关切,会焦心,这样说来,自己对于她来说,也是重要的人吗? 他舒了舒眉,看着持着弓箭,额头上出了些细汗的薛立程,扔了几下石子儿,决定孤注一掷,再次用石子儿将他的箭打偏试一试。 一声尖锐的声音却将紧张的气氛打破了:“太子,太子妃,三皇子驾到!” 他愣了一下,笑了,连老天都在帮着她呢。 意映这头也是怔了怔,扫了一眼穿着明黄色蟒袍的二十来岁的太子,端庄持重的太子妃和仍是面露憔悴的三皇子,心下一松。 薛立程听到音儿放下了手中的弓箭,面色变幻,随着众人一同给三人行了礼,再抬起头时,脸上已经恢复了神色。 “殿下,看来我们来得巧呢,看样子是比到了最后关头了。”太子妃笑吟吟地对着太子道。 纯和忙迎了上去,笑道:“娘娘说的是,如今已是最后一轮了。” “哦?”太子挑了挑眉,饶有兴致地扫了一眼场上的诸人,看见薛立程时,有些惊讶:“立程,本宫竟不知道,你也精通箭术。” 薛立程拱手,肃容道:“不过是来凑个热闹,比不得这些武将家的兄弟们。” 纯和却笑道:“表弟不要过谦了,你射的那第一箭,可是正中靶心呢。” 太子听了目光一闪,笑道:“竟这般厉害,那本宫便要好好瞧一瞧了。” 薛立程忙道:“不过是一时侥幸,登不得大雅之堂。”便看向方世子,道:“方兄,这一轮还是你先来吧。” 方世子脸上不大好看,纯和方才在太子夫妇面前这样抬举薛立程,让他心中很不得劲儿,所以听了薛立程的话也不客气,拿起弓,卯足了一口气,弓箭便倏地射了出去。 这一箭比第二箭射得还要好一些,离靶心只差一点点距离了。 太子妃便赞道:“方世子的箭术真是不错。”太子没做声,眼睛只盯着薛立程,纯和见状便接了太子妃的话,也客气的赞了方世子几声,眼睛却也盯着薛立程。 薛立程没有旁的动作,面上认真,实则随意地射了一箭,比第二箭射得还要再差些。 太子瞧了一眼,便笑着收回了目光,将立程招到身边来,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不必气馁,方世子毕竟是习武世家出身,哪里比得?”末了又小声说了一句:“习武如今毕竟是下乘。”说完有拍了拍他。 薛立程默了默,道:“殿下说的是。” 太子只当是他输了比赛自尊心过不去,也不在意,又想起了什么:“我听说昭沅回来了,现在在何处,怎么没见到人?” 第三十二章 丑态 意映深吸了一口气,随着纯和身边的丫鬟向着太子一干人去。 如果说孙司南间接造成了前一世薛家的悲剧,那么太子李墨,就是这一切风波的直接凶手。若不是他与孙司南勾结,拿出所谓的谋逆证据,并默许宋系官员落井下石,薛家不会以那样惊人的速度倒塌…… 可是他自幼就被立为了储君,多年来半个朝廷都落在了他的掌控之中,又有宋景然这样的老狐狸相助,该怎样与其相斗她至今毫无头绪,无从下手。 凤头履的后跟一下下击打着地面,她的心也在这响声中慢慢平静下来。 她看到了站在太子夫妇身后一言不发的三皇子,心中骤然释然了些。 无妨,现在的李墨,还没有胆量也没有足够的君心来对抗薛家,即便他仍然向前世一般下定了决心要将薛家推入火坑,她也不是只能干看着着急。 毕竟,在那样占尽先机的情况下,前世他还是输给了名不见经传的三皇子,他的才智和能力的低下可见一斑,若非有宋景然支持,恐怕他这些年来连太子之位都坐不稳。 这一回,李允似乎决定提前和李墨开战了,只是中间经历了这个情感上的大波折,一时没有缓过神儿来,又归入了先前默默无闻的状态。 但对于政客来说,只要得罪了敌人,便只能得罪到底的道理,才智卓然的李允不会不明白,所以只要李允从心结中走出来,一场盛大的夺嫡之战必一触即发,绝无退路。 她心中念头百转千回,终是下定了决心。 只是一回过神来对上几步远外的李墨的眼神,她就浑身不自在起来。那眼神里,充满了男人对美貌女人毫不掩饰的欣赏和欲念,再没有别的情绪。 她不由怒火中烧。李墨好色他是知道的,东宫里有姿色的宫女都被他临幸了个遍,有封号的嫔妃便有二十来人,籍籍无名的便更多了。 不过宋皇后和太子妃甄氏管理后宫很有一套,传出的消息是太子与太子妃琴瑟和鸣,仅有一只手数的过来的嫔妃受过宠幸,其余的人不过是东宫的摆件……也是后来李允即位,东宫被查封时,翻出一本侍寝的花名册,民众才知晓了李墨荒淫的真面目。 偏偏李墨对外一直是一副温文尔雅,恭谦有礼的君子形象,内里却藏了一颗这样不堪的心。 最让她作呕的是,那些受过宠幸的宫婢,十之八九都是些十到十三岁的小姑娘,身量未足,许多都还是一团孩子气。听东宫里的老人回忆说,许多第一回被临幸之后便将身子弄坏了,成了病秧子药罐子,甚至有的直接丧了命…… 是以她现在看见李墨这副模样,倒把对他的仇恨全然忘记了,只觉得胃里翻滚,难受得紧。 太子妃瞧了一眼太子的神色,不动声色地上前一步,挡住了意映的半边脸,和善地笑道:“你就是昭沅表妹吧?容貌可真随了姑母,都是世间一顶一的美人……” 她屈膝向三人行了礼,便听李墨道:“既然是亲戚,以后也要多走动,你表嫂整日待在东宫也无聊得紧,有空便去东宫陪她说说话吧。” 其余人包括薛立程都没什么反应,没发现这话有什么不对。 她暗自冷笑,还没当上皇帝呢,倒将李越的语气和神态学了个十足十,很会发号施令嘛。若是她真的去了东宫,指不定李墨会做出什么不要颜面的事呢。 甄氏闻言眼中寒星一闪,强撑着笑客气道:“殿下说的是,表妹以后多来走动便是。” 她看出了门道,余光又发现李允的眉头微不可见地皱了皱,心中更加有把握。 “郡主,你怎么了?”半月眼尖,发现意映脸色有些苍白,身子晃了晃。 薛立程闻言也放下了心中那点不快,忙紧张地跑到意映身边。 意映笑着摇摇头,有些虚弱地道:“没事儿,就是方才在太阳底下站了一会儿,可能中了些暑气,休息一下应该就没事了。”半月闻言一愣,却见意映悄悄对她眨了眨眼。 “表妹身子也太纤弱了些,以后还得好好养着才行。”纯和闻言有些惊讶,不过方才看比赛的时候她并没瞧见意映,她站在那里她还真不清楚。 太子妃闻言目光一闪,笑道:“本宫和殿下还要去见两位姑母,表妹既然有些不适,便先歇一歇,一会儿再过去也无妨。” 意映便虚弱地点了点头。 李墨闻言唇角勾了勾,身子纤弱吗,他还就喜欢这样的女人。现在还不是时候,等他抓住了机会,不会放过这只小绵羊的。 一行人陆陆续续地离开了,薛立程担心意映的身子,便留了下来,兄妹俩一同坐到了看台上一处有阴凉的垫子上,半月拿了水来喂意映喝。 意映一瞧见太子一行人走远,便坐直了身子,脸上也有了些颜色,喝了一口水,看向惊愕的薛立程。 薛立程反应了过来,惊讶道:“妹妹,你这是……” “哥哥难过吗?” 薛立程一愣,有些不自在地微微别过脸去:“妹妹这话什么意思?我玩的挺开心的,怎么会难过?” “看来哥哥还是没把我当成自家人,连心里话都不肯同我讲。”意映垂下了眼睑,一副伤心的模样。 薛立程闻言忙解释道:“不是的不是的,你怎么会这样想?” “那哥哥自我回来那一日就没再去看过我又怎么解释?”她有心打趣立程,面上装出一副不可理喻的小姑娘样子,心底则在偷笑。 薛立程闻言则放松了下来,得意洋洋道:“那你就错怪我了,我这两天可没在玩。”见意映没反应,又有些委屈地自说自话道:“廷宁说他们家那狩猎场前儿运来了一只银狐,聪明得紧,我便想着亲自把它猎了到时给你做狐皮大氅用……” 意映闻言惊讶了起来,她先前便是以立程有东西要送她去见了连靖谦,倒不料他还真有这份心意。 “那哥哥猎到了吗?”她偏了偏头,笑道。 第三十三章 支持 薛立程有些尴尬,嘟囔道:“那小狐狸实在是跑得快,狡猾极了,我这两天都快把他们家狩猎场的东西猎玩了,可还没伤到那小狐狸一根汗毛……” 意映点了点头,眨了眨眼笑道:“银狐最是可爱了,哥哥也不必去猎它,把它活捉了送给我养怎么样?” 立程挠了挠头:“这样我的射艺不就没什么用了……”想了想又高兴起来:“没事,只要你喜欢就好。一会儿我就让廷宁往他们家猎场里面设满陷阱,不愁那贪吃的小狐狸不上当……” “哥哥是不是很喜欢那宝剑?” 立程不防她突然转了话题,看她目光真切,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得点了点头。 “哥哥可知道那彩头的意思?”她暗叹了一口气,问出这个要紧的问题,若是哥哥是因为对那纯和有心才不忌讳这些,那就麻烦了…… 立程想了一会儿,突然一拍脑袋,懊恼道:“哎呀,倒把这茬忘了,这花宴是为了给纯和表姐招亲吧,我怎么去出这个风头去了……” 意映松了一口气,万幸。 “所来也是奇怪,我射的第二箭不知道为什么偏了,以我的经验,那肯定是要射中靶心的……”薛立程见周遭没人,也不再瞒着心中的疑惑,纳闷了起来。 意映心底偷笑,面上一本正经道:“判断总会有失误的时候,哥哥也不用太过挂怀。” 立程知道妹妹对武艺上面的事没什么了解,也不多加纠缠,只笑着点了点头。 意映暗暗思衬,既然哥哥对纯和无感,方才又没有意识到自己与方世子争锋的背后意义,那想必突然放水便是因为太子一行人的到来。哥哥面上看上去玩世不恭,嬉皮笑脸地,心底却对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自有一套原则,所以太子一来,他便立时做了决定。 她有些心疼哥哥。都说学成文武艺,卖于帝王家,偏偏皇上在这件事情上心存忌惮,不能知人善用。 哥哥出身权贵之家,书香门第,身为半个皇家子弟不能过分追逐兵柄,家族也有压力相加,没有办法去追求自己真正想要的,连一个比赛,也要看太子的脸色,生怕一个不慎,给家族带来麻烦。 想到这儿她看向立程,微微地笑:“哥哥,你射艺很棒,我支持你。” 立程怔了怔,眉头微舒,也笑了。 …… 因不愿再与太子夫妇交锋,她便寻了个由头,让立程先去拜见宜华,自己则在园子里逛逛。立程嘱咐了她几句,便走了,他是薛家大房独子,一举一动都代表了薛家的颜面,礼数还是要遵守的。 半月跟在意映后面,意映便有些纳闷道:“怎么这么些时候了,也不见嫣红过来?” 半月想了想,道:“应当是在长公主那里伺候吧,郡主不是嘱咐了嫣红别让长公主担心吗?” 意映点点头,也没放在心上,低头嗅了一下开得正盛的木槿,漫不经心道:“你可知我方才为什么要装病?” 半月笑道:“奴婢知道,郡主是因为有话同大公子交代。”方才的话郡主也没避着她,她也弄懂了几分意思。 意映却摇了摇头,径直道:“日后见了太子,咱们都避着点,不要惹祸上身。” “啊?”半月一愣,没太听懂意映的意思。 “瞧上去不像个心思纯正地,东宫也没必要去的了。”意映丝毫没有隐瞒半月的意思,尽管李墨对幼女有特殊的癖好,可他宫里也并非没有年纪稍大些的美貌宫嫔,半月经常在她身边,也是有可能被盯上的,她可不能拿半月冒险。 半月唬了一跳,忙看了看周围,见没有人出没才松了一口气,嗔道:“郡主!” 又小声道:“这种话怎么说得?那可是储君,不能随意编排的。”在她心里,从来都以为太子是板上钉钉的储君人选,郡主这样说,若是被有心人听见了,还不得掀起一场腥风血雨啊? 意映自然明白她的想法。不过,她的话已经说出了口,她就一定会竭尽全力阻止李墨登上那个位置。即便没有今日的恶心事,李墨的人品也不值得相信。 母亲之前可从未做过不利于李墨的事情,但前不久,他竟然联合孙司南想在寺里对母亲下手,尽管多半是只想拿她做筏子,没想伤她性命,可中间多了孙司南这样一个不确定因素,就什么事都有可能了。 前世,孙司南便顺水推舟地让母亲年纪轻轻就得了一身的病,这一世若不是她及时赶到,事情更糟也说不定。 李墨虽不必负全责,可无端对亲姑母下手这一条已经说明了品行,所以哪怕薛家费尽心思地将他抬上了皇位,也指不定是成功地当了宋家的垫脚石,最后仍然逃不出覆灭的命运。 既然如此,何不搏一把?哪怕她并不算是个心系国家的高洁女子,这样的伪君子真小人,也是万万不能放任他上位糟蹋百姓的好日子的。 “你只管听我的话,不要和那边的人有过多接触,没有半点好处的。”意映看着半月,眼神坚定。 半月犹疑了一下,笑着点了点头:“奴婢虽然不太明白,却也信任郡主。郡主不喜欢的人,奴婢也必然不喜欢的。只是,方才那样大不敬的话,郡主以后可莫要再说了。”表了态也不忘提醒意映。 意映笑着颔首:“我省得。” 主仆俩又走了两刻钟左右,终于觉得有些累了,便坐在甬道回廊上的栏杆上歇着。 意映坐在那儿,突然觉得对面的老槐树的枝干动了动,她一惊,忙喊道:“是谁在那里?” 过了一会儿,树枝一阵摇晃,一个穿着玄色袍子的男子面无表情地从树后走了出来,身上带了些碎屑。 她讶然,惊道:“殿下怎么会在树上?” 李允听到她说话才抬眼看了她一眼,眼神幽深,却又很快收了回去,转身欲走:“这是本王的事情,郡主无需费心。” 仿若只是为了坦坦荡荡地向她说明他是谁,却半点没有深谈的意思,仍是一副天下人皆负我的漠然。 她心思转了转,沉声道:“李允,你这样对得住她吗?” 玄衣男子顿住了脚步,转过身来,眼睛里带着刻骨的杀意,一瞬不瞬地盯着意映。 第三十四章 内幕 意映不由咽了咽口水,这眼神可真是瘆人。 暗道自己大意,一心想着把李允从那泥潭里拽出来,重振旗鼓同李墨斗上一番,却忘了他不是一般人。哪怕自己重活一世,在心智上恐怕还是差了十万八千里远…… 李允沉着脸,一字一顿道:“她,是谁?”眼中却闪过一丝明显的痛楚。 意映心知他是故意在逃避,但心里却绕不开这个坎,所以会才对她指代不清的话在意,忍不住停下来问个清楚。 这两天她也设法打听了许多关于李允的事,知道了郑氏离世的内幕。 李允这么多年来一直对宋系势力逆来顺受,从没有忤逆过宋皇后,从没有对太子李墨表现出一星半点的不满情绪。甚至包括在娶亲这件人生大事上,也是顺从地娶了身世低微的郑氏,没有一句怨言。 让人称奇的是,二人成亲后,让皇家众人都看不太顺眼的郑氏,竟合了李允的心意,二人琴瑟和鸣,感情很好。 前一阵子宋皇后头疼病犯了,诸皇子妃进宫侍疾,宋皇后谁都没留,单留了身子孱弱的郑氏伺候,这就惹出了事端。 郑氏侍了三天的疾,回去之后便卧床不起,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李允心里不得劲,就私下和高太后提了一嘴,却被宋皇后知道了。 宋皇后便又哭又闹地在皇上面前暗讽李允不孝,后来郑氏病一好就又被召进了宫中,当着几个妯娌的面,被寻了个差错跪了半个时辰。 这本就还有病根,又吹了些风,回去之后就又病倒了。这回却是没那么幸运了,几天高烧不退,滴水不进,直接丢掉了性命…… 她听到后觉得有些可疑,便又细查了一番,意外地发现宋皇后以头疼病为由开始刁难郑氏那日,就是她离开京城的第二天,也就是徐宪过赵府与赵大老爷商议那件寿礼的第二天…… 她暗中猜测,是不是因为那件寿礼的缘故……因为太子知道了李允打过那件寿礼的主意,心中不悦,连带着宋皇后也对李允起了疑心…… 对于宋皇后来说,郑氏一开始并不是什么眼中钉,反而是有利于她削弱李允势力的好棋子,所以这些年来从未听说过宋皇后刻意刁难过郑氏的事情。 宋皇后态度的突然转变,必然是有原因的。既然问题不出在郑氏身上,那必然就是出在视她如珍宝的三皇子李允身上了。 李允多年来不拉帮不结派,身上辅臣的味道十足,若说他的软肋,看起来也只有郑氏和胞姐安阳了。 安阳久居在慈宁宫,她动不得,自然就将算盘打在了无根基无背景的郑氏身上。 这一招,是为了威慑郑氏,让李允心里也不痛快一下,同时也是一种试探,试探李允是不是当真动了不该有的念头。 结果出乎她的意料。向来忍气吞声的李允,竟然在高太后面前抱怨,在宋皇后眼里,这就是一种十足的挑衅。 所以她坐不住了,直接对郑氏出手,试图击垮李允,最后也取得了很好的效果。 郑氏的死,根本没能掀起任何波澜,由于皇上偏袒的态度,所有人都跟着说是郑氏命薄,身子骨太弱,担不起皇妃的福分,没有人去怪罪当朝阁老的女儿,太子的生母,皇上的枕边人宋氏…… 到最后,伤情伤心,一蹶不振的人,只有李允一个。 她隐约想了起来,前世,其实郑氏也不过是晚走了一个月左右。她记得,养父的葬礼和郑氏不过相差几日。现在想想,恐怕还是跟那件寿礼脱不了干系。 想到这里,她心中不由一叹。说到底,郑氏的死,根本上是因为李允对她的看重和李允突然萌发或者说突然外显的夺嫡心思。 假如李允没想献上那件寿礼,太子党不会对郑氏穷追不舍,假如李允因为她身份低微看不上她,宋皇后也不会拿她作筏子…… 李允才智过人,自然很容易想通其中的道理,也正因为如此,才没办法原谅自己。但世间哪有那么多的如果呢,如果李允不对她动情,他如今也不会伤情了不是吗? 她心中渐渐坚定了下来。 郑氏的死,说起来她也有责任。因为她一心想保住养父的性命,所以怂恿他去告诫赵大老爷,由此将她的死期提前了。可前世她没插手,郑氏也没能伴着李允登上帝位,安享荣华,可见有的时候,人的福气还当真与命数相连。 逝者已逝,无力回天,眼下最重要的,是保住生者的性命,若是李允再这样下去,耽误了时机,他是没关系,历经波折仍有很大可能当皇帝,她们薛家就遭殃了…… 为了这件事,她甘愿自私一点,戳戳不该在悲痛的痛处,让他清醒过来。 她咬了咬牙,正视李允的眼睛,同样一字一顿道:“她因你而死,你就在这里装糊涂,让凶手安享荣华?” 半月听得半句便一个激灵,看了意映一眼,慌慌张张地避到了一边。 李允的目光一凝,宛如刺骨的冰刀,直直射在意映身上。意映强咬着牙,不甘示弱地盯着他,不肯被他的威势吓倒。 他看了一会儿,终于收回了目光,语气难得地软弱下来,自嘲道:“我又能怎么办?我也想过争,可是结果呢?”结果害死了郑氏和…… 意映心中一动,不确定道:“你与李墨相争,是为了三皇子妃?” 相比前几年,今年的李允明显表现得有些急切,抛开寿礼的事情不提,除了在慈宁宫说过宋氏的不是,先前还接了个在盐运上有实权的差事。 虽然说那差事是皇上以他在外开府,独立门户为由赏的,但这样惹人注目的差事,李允向来是坚决推托的,这样一反常态,想来也引起了太子党的一些警觉。 她前后对比了一下,又觉得郑氏今年的身子似乎比去年刚嫁进来的时候更弱了,原先还没有外界传闻的那样夸张,顶多两个月生一场小病。按理说有李允的照顾,身子起码应该养好一点,再不济,也不该弱成这样…… 所以她脑子里隐隐有一个大胆的猜测,只是怎么也不敢说出口。 李允闻言嘴角的弧度变了变,冷冷嘲道:“是啊,为了她,和本王未出世的孩子。” 第三十五章 点醒 意映如遭雷击,还真让她给猜中了…… 因为郑氏怀着身子,所以李允乱了分寸,一反常态地想争一争那个位置,也因此郑氏的身子会变得那么弱,郑氏死的时候,是一尸两命…… 怪不得李允会如此颓丧…… 可是这件事情,竟然被皇家瞒得严严实实,连她都没有打听到……她怎么也想不到,怀着皇孙的皇子正妃被这样害死也没有人肯为她说半句话…… 太子党在朝中的势力,或者说圣心,已经偏袒到了这种地步了吗? 她不由有些慌乱,头一次意识到事态远远没有她想象得那样乐观,皇上心中钟意的储君人选,没准从来都是太子,而非母亲猜测的那样,因为元后的原因,护着李允…… 李允见她乱了阵脚,目光一闪,自嘲地想到:站在他对面的,不过是个初来京城,乳臭未干的小丫头,只是因为有几分洞察力,想要打抱不平才跳出来的,一听到了不得的秘辛就慌了神,他方才与她多费那些唇舌是在期待什么?难不成还想着她能代表姑母的意思,想叫醒他支持他夺嫡? 那些道理他比谁都明白,但每每闭上眼睛想起微儿的脸,他就没有办法镇定下来,继续原来的计划。 是她鼓励自己,去争夺自己应得的,自己真正想要的,可到头来,却因为自己的疏漏,害了她和腹中孩儿的性命……连妻儿都保护不好,这样无能的自己,又有什么资格去夺嫡?他头一次对自己产生了怀疑,至今都没办法释怀。他怕执迷不悟下去,还会害了安阳和舅舅一家。 便拖着步子转过身去,只当这是一场闹剧。 意映从思绪中抽离了出来,见他如此,想了想,道:“所以,你害怕了吗?” 李允惊愕,这样的话,难道不该他来问她?一时有些好奇她的神色,便转过身来,看到一双明亮坚定的眼睛。 他暗暗称奇,这昭沅确实只是慌乱了那一瞬,便冷静下来,这份自持力,在女子当中当真少见,倒是他小看她了。 “是,我还有软肋,不想让历史重演。”他毫不掩饰,坦率地承认,对着这个不过十三岁左右的小丫头,莫名有了一丝郑重。 意映一愣,他都害怕了,这仗可该怎么打? 深吐了一口气,暗暗告诫自己要冷静,再怎么说,李允现在经历的事情也还少,有一些常人有的毛病也是可以理解的,也正因如此,这个时候她才有来开解他的心结的必要,不是吗? “敌人心里已经将你看做头号大敌,时刻准备着喝你的血,吃你的肉,这个时候再装作绵羊任人宰割,又有什么意义?既然得罪了,就必须不死不休,你应该比我,更明白这个道理。”她沉声道,眼里透着十二万分的认真。 这个道理他迟早能想通,只是她等不起,所以提前点醒他罢了。 李允心中一震,是啊,在朝政上,得罪了人,就只能得罪到底,将他拉下马来,自己上位,才是最稳妥的方法。被政敌宽恕的几率,比拿块豆腐撞死的几率还要小得多…… 他是一时钻了牛角尖了,自己在这里意志消沉的时候,没准太子一党已经着手准备向自己和安阳以及舅舅一家撒网了,你不犯人,人未必不犯你呀。 只是,这样深刻的道理,被一个小自己五岁的小丫头说出来,让他心里不免有些别扭。不过,他倒是对她改观了,看来这小丫头,并不是闲来没事瞎侃几句的,只是…… “不知道昭沅表妹同我说这些,是想做什么?”句句在理,但句句又都没有道理,没道理的是,这每一句说出来的原因。 意映见他脸色微霁,也开始对自己有了一个正经的称呼,心头微松,郑重道:“自然是因为,出于我自己的立场,我更想让三表哥你而非某些人坐上那位置。” …… 李允没等太子夫妇,率先回了自己的府邸。 下了马便直奔书房,一个小太监一路小跑着跟着,累得气喘吁吁,好不容易跟进了书房,便一脸担忧看着东翻西找的自家主子,道:“爷,您这是怎么了,您要找什么,奴才帮您找……” 却见李允转过头来,脸上带笑:“好啊,时日拖得长了些,本王也记不清楚那名册被放到了哪里,长路,你把半个月前我交给你保管的那份官员名册找出来。” 长路一愣,不敢置信地看着李允脸上带的微笑,揉了揉眼睛,顿时兴奋起来,连声道:“好,好,爷您就是要天上的星星,奴才也给您找过来。这些日子,可担心死奴才了,生怕您一个想不开,就丢下了这满府的人……”说到后来,竟然红了眼睛,哽咽了起来。 李允拍了拍他的肩膀,难得地没有责怪他的没正型,道:“这些日子,难为你为我跑前跑后了,放心吧,我已经没事了。” 他不会忘记微儿,也正因如此,他更不能坐以待毙,让害死郑氏的人再对他在意的人下手,让微儿死得不明不白,无人在意。 长路哭了一会儿就缓过神了,忙去找李允要的那份名册。很快,他便找到一本红皮的册子,呈给李允,面上有些犹豫,道:“主子,您先前不是不打算用这个了吗?” 他是李允的心腹,对那册子里写的什么自然再清楚不过。这样的东西若是被太子知晓了,那必然是不死不休的局面。虽然说,他觉得现在的情境也没好到哪里去…… 李允看了一眼,便合上了册子,沉声道:“你觉得这样不妥当?” 长路怔了怔,默了一会儿,摇了摇头道:“奴才觉得,先前既然已经出了……那样的事,就只有不死不休这一条路可以走了。”他不敢提及三皇子妃娘娘的名字,他清楚她在主子心中的分量。 李允听到他异常的停顿时眼神黯了黯,对他的回答也有些惊讶。所谓当局者迷想必就是这个意思吧,连长路都明白的事,他却看不穿…… 他不由又想到了意映,长路常年在他身边,明白这一点也不足为奇,她身为女子,又初来京城,能说出这样的话,就委实让人刮目了。 方才自己那一番试探,虽还弄不明白她真正的意图,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她对自己那个只见过一面的皇兄,是全然的厌恶或者说是仇视。 所谓仇人的仇人是朋友,这句话,在大多数时候,还是可以信一信的。 他唇角微勾,目光转向手里的那本册子,神色冷冽起来。 寿礼么?微儿因为它丧命,他也要李墨知道,便宜没那么好占,若是想吃果子的话,便完完整整地吞下去吧。会不会噎住,便是另外一回事了。 第三十六章 文章 意映回到花厅的时候,太子夫妇已经走了,花厅里却还有不少人。 除却宋老夫人面色不善地打量了她一眼以外,右边下首第一位还坐了个银发的老太太,正是程老夫人。 宜华和敏元坐在上首,看见她时,俱是亲热地喊她上前去,只是宜华的眼里多了些探究。 她上前行礼时,不禁仔细打量了一下这位传说中的人物。四十多岁的年纪,却是肤如初雪,保养得极佳,想来日子是真得过得很不错。 方才园子里发生的不愉快,自然没能瞒过宜华的耳朵,她一面心疼女儿掉了面子不喜意映,一面又对她表现出来的强势心生忌惮,面上的表情便有些莫测。 毕竟是在别人家里做客,敏元的消息倒还没这么灵通,只是听说意映方才不舒服,忙着紧地上下打量她:“……说是中了暑气,可好些了?”程老夫人听着也有些在意,看着意映。 “没事了,让母亲和二叔祖母担心了。”意映笑了笑,温声道。 二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说起来,昭沅的身子委实太弱了些,今儿的日头可不算烈,怎么却也中了暑?”宜华听着便接过了话头,拨弄着手里的碧玺珠子,似笑非笑地看着意映。 宋老夫人闻言也冷哼一声,阴阳怪气地道:“宜华说的是。身子这样弱,日后怕是生养不容易……” 敏元听着就拉下了脸,宜华这话有没有别的意思还不好说,但宋老夫人的话就太恶意了些。身为女子,除了德容言功,便就是生养能力让婆家看重了,当年对外的说辞,本就容易让人误解沅沅身子骨不好,但也是没办法的事,两害相权取其轻,总比让人说堂堂郡主被歹人拐走,坏了闺誉好……宋老夫人说出这样的话,无形中便给沅沅的亲事造成了极大的阻碍。 她看了宋老夫人一眼,强忍着怒气,向花厅里听了她的话神色各异的夫人们温声解释道:“倒也不能这样说,昭沅的身子骨早就好全了,只是刚回京,对京中的气候不大适应,水土不服罢了……” 她倒是想起意映之前受的那些伤了,暗道也不知道是不是还有后遗症,等回了府里还要让大夫好好看看才是…… 宋老夫人唯我独尊惯了,心中对意映方才的无礼还耿耿于怀,不肯轻轻放下,便又笑道:“虽也有道理,但这么多年一直在外地养病,必也是身子不好的缘故,如今回了京,敏元你还得多留意才是。”一副教训人的口吻,却抓着这件事不放了。 敏元恨得牙痒痒,但也无法,这个坑是她们当初自个儿挖下来的,外人难免如此揣测,宋氏不过是将旁人不敢说的说了出来罢了。她扫视了一番在场的众人,发现不少人脸上都带着幸灾乐祸或是赞同的神色,心中更是气闷。 意映看着这一场闹剧,只想扶额,身子不适不过是她的一个托辞罢了,竟还能惹得半个京都的贵族圈一起幸灾乐祸……做人真难。 程老夫人冷眼看着,放下了茶杯,漫不经心道:“老姐姐此言差矣。”见宋老夫人看过来,又道:“这倒也不是什么病不病的问题,不过是风水问题,太后娘娘一早便说了的。只是到底要在外面养多少年,不好跟外人通说,老姐姐说是不是?”是在告诫她了。 宋老夫人有些惊讶,程氏这么多年来,可从来没有在外人面前表现出袒护薛家大房的意思,今儿是怎么了?难不成两家人要和好了?她不禁有些狐疑,虽然听到高太后的名字心中有些不自在,但犹豫了一下还是强撑着道:“风水这种事,倒也……” 话还没说完,便被程氏温声打断:“倒也可以信上几分。”见宋老夫人有些愠怒,不急不缓道:“当年皇后娘娘不也是被风水大师批过不适宜在老家过活,这才……”后面的话却没有说出来,只是又端起茶来,抿了一口。 多数人听得还有些云里雾里,宋老夫人已经是脸色剧变,连声道:“你说的是,这有些事情却还是要信上几分的。” 宜华此刻已经有些懊悔了,也暗暗埋怨宋老夫人瞎插嘴,险些让事情收不了场,忙打圆场道:“本宫本也就是提了一嘴,都是小事,程老夫人,宋老夫人,你们二老喝茶,这是贡茶,与平常喝得比起来倒也别有一番风味。” 敏元瞥了她一眼,心中暗自感激程氏的同时,也给宜华记了一笔,面上倒不显,只端起茶杯来,面无表情地喝了一口茶。 宋老夫人面上讪讪地,喝了一口便连声称赞,好歹是揭过了这一页。 其余人本还竖着耳朵,想听宋皇后的一些内幕,但四人俱是打住了话题,她们也不好再贸然提起,心中郁郁了一阵也是甩到一边,各自聊起天来。 意映在一旁听着,心下几转,明白了程老夫人的意思,不由眸色微深,嘲讽地勾了勾嘴角。宋景然当年就是用这样的理由,让自己的女儿给就藩路上的当今做妾的吧。 说什么清高自持,痛感朝纲不振,还不是见自己没有出头的机会,拿不到权利,这才转而选择搏一个好名声,但一遇到野心勃勃的安王,便把那些名声什么的抛之脑后,以这样滑稽的理由让宋氏悄悄跟着安王去了边塞以取得安王信任…… 如今宋家富贵了,又想起名声这一关了,当年的旧事便被瞒得死死的,生怕有亏宋氏的妇德,典型的当了什么还要立牌坊…… 程老夫人和敏元为了维护她,竟然如此不给宋老夫人面子,直戳当年的伤疤,她不禁心头微暖,这样好的家人们,她一定要竭尽所能守护周全。 说起家人,她倒是想起了另一个人,不禁眉眼弯弯,笑着问程老夫人:“二叔祖母,蓁姐姐呢?” 程老夫人听了也是面色微霁:“今儿我们来晚了,蓁丫头一下马车就要找你们呢,却是一个人都没瞧见,眼下可能在院子里瞎逛,找你们呢。” 意映听得也是心中愉悦,见了太多虚与委蛇,说个话要绕十几个弯的世家小姐们,倒是格外欣赏意蓁直爽又不失伶俐的性子了。她看了一眼,见花厅里也没有旁的小姐在,暗道大抵是太子等人走了众人便又各自散去玩了,便也屈了屈身,告罪离开。 第三十七章 诡异 宜华这时已经恢复了主人翁该有的气度,同她客气几句,便带着长辈对小辈的慈爱的笑让她离开了。 意映心情轻快地上了回廊,走到拐弯处,一个人影便急急冲过来,撞上了她。 意映便觉得肩膀一阵疼痛,仔细去看肇事者,却发现正是一脸惊慌的薛意蓁。 “映姐儿,怎么是你?”意蓁惊呼一声,忙问她有没有伤着。 意映坐下歇了一会儿,倒觉得没什么事,好歹意蓁只是个女子,她的身子也没有外人看起来那么娇弱,只是疼了那一会儿便没什么感觉了。 “是别人就行了?”她故意装作没好气的样子,想逗一逗她。 意蓁忙告罪,摇着她的胳膊道:“都是我不好,映姐儿你就别生气了,我都找了你好一会儿了呢。” 意映便不再绷着脸,挑着眉看她:“这么急着找我做什么,有什么好事儿要带上我不成?” 原也只是一句玩笑话,倒不料意蓁的神态竟有些不自在起来,她微微吃惊,也不催她,只等着她自己交代。 意蓁想了一会儿,终是道:“……是李廷宁……他说下回我们去马场,能不能也带上他?” 意映听得心中一动,只道:“那蓁姐姐你想让他去吗?” “……原是我们几个姑娘家早就约好了的,让他一个男子去似乎有些不大合适……但他毕送了我骑马装,我也不好太过忘恩负义,你说是不是……”意蓁一张小脸十分纠结,纠结得却不是要紧的问题。 她不由在心中同情了李廷宁世子一会儿,都做到这份上了,意蓁还不开窍…… “我觉得让他去挺好的。”意映笑着对意蓁道。意蓁一愣。 “你想啊,我们几个姑娘家去毕竟不太稳当,他精通马术,可以教我们,也可以保护我们,再者他跟我哥哥关系又那么好,若是哥哥想去,肯定也会带上他的,蓁姐姐倒不若就这样应承下来,还他一个人情岂不更好?” 根据前世她的听闻,李廷宁的人品还不错,配意蓁,也算得上是金童玉女了,这样的事,不好由她一个外人挑破,但牵牵线当当红娘倒也不错。 意蓁闻言点了点头:“说得也是。”虽然她觉得让李廷宁教她们马术有些奇怪,毕竟马场也是有专门的人看顾着的,但莫名的,她有些不好意思拒绝李廷宁的要求,哪怕有些不合礼节…… 她甩了甩头,什么礼节,总归她不是个守礼的人,怎么好拿这一套约束别人? “对了,晨姐儿方才同你在一起吗?我一直没看见她?”意蓁有了决断,也不再揪着不放,转移了话题。 意映心中一叹,道:“我方才有事,倒也没和她一起,她这会儿想必在和刘家小姐她们说话吧。”有些事情,还得自己想开,毕竟,痛苦只能自己承受,谁也代替不了。 意蓁点点头,拉着她去了薛家另外几位那里。 四房的嫡女薛意晓果真没有来,三娘薛意初和四娘薛意彤坐在一群庶女的圈子里,意初待人很和善,众人敬着她出身薛家,倒也没有刻意刁难的,和和气气地聊着天,只是薛意彤便在一边啃着桃子,百无聊赖地看着天空,似是有些不屑同她们这些人说话。 二人见了意蓁意映两个,意初隔着人群,冲她们笑笑,并不起身,她们心领神会,也是坐在了旁边的围栏上闲聊起来,意彤却是跳了起来,窜到她们身边,嘟囔道:“大姐姐,映姐姐,不是说有什么射艺比赛吗,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意映讶然地看她一眼:“那比赛已经结束了,妹妹不知道?” 意彤大失所望,忍不住抱怨道:“都怪祖母,在家里耽搁那么久,好好的宴会,最后只能赏花了。” 意蓁皱起眉头,呵斥道:“你说的这是什么混账话,祖母也是你能编排的。”难得的严肃和谨慎。 意彤肩膀一缩,不敢多言,撅了撅嘴,又到一边靠着柱子吃起瓜果来。 “怎么回事儿?”意映看出门道来,原是已经定好了来赴宴,怎么磨蹭也不至于连射艺比赛都没赶上啊。 意蓁叹了一口气,在她心里,二房也是自家人,没什么好瞒的,便道:“是左督御史黄大人的夫人,一大早便来了我们家,同祖母说了好一会儿的话。具体说了什么我也不知道,但想来应当是出了大事,黄夫人可是轻易不登门的,你回去了,也得提醒二叔父一声才是……” 左督御史黄大人?不就是宋景然手下最得力的干将吗?二叔祖父是吏部尚书,二人各司其职,井水不犯河水,突然做出这样的举动有什么用意呢? 她暗暗记下,想等回了家再试探一下薛文复,没准她一回京,宋景然便自动给她送了一份大礼呢。她唇角微勾,却是转移了话题,同意蓁闲聊起骑马的趣事来。 意蓁只道是自己这位堂妹对这样的事情不感兴趣,也不再多言,兴致勃勃地谈起她的见闻来。 中午众人在章家用了午膳,山珍海味摆了整整二十席,十分热闹。待得茶足饭饱,众人便陆陆续续地起身离开了。 这回的花宴,不仅让宜华替女儿相中了如意郎君,也同样帮了家中还有未成婚的儿女的夫人们的大忙,小姐公子哥儿们多在外面赏花,里面的情况一概不清楚。所以,意映也不知道,敏元是不是也为她和哥哥物色了什么人…… 她暗暗安慰自己,怎么说自己年龄也还小,恐怕要等到母亲忙完哥哥和意晨的事才顾得上她,应该也不必太过担心。 嫁给什么人她倒不在乎,只是,定亲太早,许多事情做起来就不太方便了,她如今,可是定下了扳倒太子的野心,为这种事情绊住脚就不值了。 临走时,意映才又看见了意晨。后者对她的态度已经全然冷淡了下来,客气得不能再客气,敏元笑着同温夫人说了几句悄悄话,也没注意她们这边。 意映也不知道说些什么,索性不说,眼睛只盯着敏元二人,暗暗猜测敏元是不是又看上了温青钰…… 意晨在旁边站着,只觉得心中十分不是滋味。 第三十八章 叔伯 一行人回了薛家,敏元便让她们各自回去歇息,立程一会儿不见则又高高兴兴地出了府,已经是全然不把先前的不愉快放在心上了。 姐妹二人是顺路,但气氛却说不出的沉默,意映不想让彼此不痛快,没走几步便托辞要去逛园子,让嫣红先回去,在拐角处与她们分别了。 意晨闻言也只是看了她一眼,便点点头走了。 半月不由有些纳闷:“大小姐这是怎么了?为什么要同您生气?您是一片好意帮她,她怎么还给您甩脸子?” 意映忙止住了她,道:“不是在同我生气,只是有些事情她还没想通透,不着急。”话虽这样说,她心中还是有些郁气,轻轻吐纳了几口气才好些。 上房北面有一片园子,种满了花草,其间亦有清泉流过,源头正是一座雕梁画栋的水榭。意映索性带着半月进了里面歇着,过了一会儿,想起来一事道:“问过嫣红了吗?在章家的时候,她去了哪里?” 半月闻言道:“问过了,她只是说在章家见着了一个表亲,闲聊了几句便回了抱厦厅,只是去的时候小姐们都走光了,她便回了花厅去找长公主。” 意映点了点头,没多在意。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她不想走赵晴宜的老路子,没由来的让身边的人寒了心。 主仆俩没说着两句话,便见流姝从远处紧着脚步过来,见着二人在此,松了一口气道:“可找着郡主了,怎么也没同大小姐一同回去?” 意映请她坐下,笑道:“才刚从母亲那儿出来,怎么又急急的要寻我,是出了什么事情吗?” 流姝笑着摇头:“是好事。东府的几位老爷都过来了,咱们老爷和冯姑老爷都在前厅招待着呢,说是还没见过郡主,想认一认呢。” 意映眉梢一喜,站起身来:“当真?” 流姝也很高兴,笑着点了点头。 太好了,东府竟然这么快就有了表示。看来在章家的时候程老夫人的维护并非一时兴起,两府是要破冰了吗? 她稳了稳心绪,告诫自己要冷静。两府人不来往这么长时间,没道理因为她一个人就突然转变,她顶多只算一个契机,要想真正解除嫌隙,恐怕还任重而道远。 不过,这丝毫不影响她现在愉快的心情。 她忙跟着流姝向着外院的前厅去。 一边走,流姝一边提醒道:“……东府那边的三老爷喜欢热闹,待人真诚,四老爷为人忠厚,便是大老爷随二老太爷严肃些,也是打心眼里喜欢这些侄子侄女的,郡主大可放心,大大方方地给几位叔伯见礼就行……” 意映点头谢过,心中也有数。大老爷薛文景薛文陶都是她爹的亲兄弟,便是庶出的四老爷薛文礼,也是在她爹爹管着的工部当主事,感情应该也不错,没有为难她的道理。 几个人都是朝廷命官,便是最清闲的三叔父薛文陶,十天里也有七天待在翰林院拟折子,鲜少有机会聚在一起,想必也是觉得这是一个好契机,才这样及时的上门吧。 只是,流姝却没提起她那入赘的姑父冯周,这个人前世她便没什么印象,直到后来薛家出事时,他被爆出宿妓的丑闻,才让她记在了脑子里,也不知道这个时候,他是怎样一番面目。 她记得,这个冯姑父如今应该是在宗人府当着从七品的委署主事。 按礼制来讲,赘婿是不能入仕的。但先皇在位后期朝纲紊乱,卖官鬻爵的现象层出不穷,她名义上的祖父薛大老太爷薛审言也不甘人后,为自己的女婿谋了这么一个只需要抄抄文书,记录档案的闲职。 当今即位后,因为敏元嫁了进来,再加上宗人府本也是管着宗亲事宜的地方,这个职位又不怎么打紧,便对此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给他发些饭钱罢了。 “流姝姐姐,敢问姑父是个怎样的人呢?”她笑嘻嘻地发问。 流姝一愣,想了想,笑道:“姑老爷是个很亲切的人,待小辈们也很好。” 意映点了点头,暗道这个冯姑父看来不止在她眼中面目模糊,在薛家其他人也同样可有可无。 到了前厅门口,便能听见里面男子的朗笑声,她整理了一下衣襟,便跟着流姝进去了。 众人便止住了话头,含笑打量着这个半低着头规规矩矩给薛文复行礼的小姑娘。 薛文复便笑着让她上前来,指了坐在右边上首,下唇下面留着一把整齐的胡须,看上去十分刚正的中年男子:“这是你大伯父。” 薛文景见她提着裙子恭敬地行了礼喊了大伯父,眼睛里才带了些和善的笑意,开口道:“不用多礼。”又拿了桌子上一个锦盒递给她:“这是见面礼,收着吧。”兴许是不善言辞,却是一句话都不肯多说,她笑着接过,也不计较,最起码她能从他的眼睛里看到明显的善意。 薛文复又指了右边下首第一个将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看上去比在场的其他人都要年轻许多的男子:“……这是你三叔父。” 薛文陶早就坐不住了,若不是实在惧怕他这两位或是刚正不阿或是位高权重的哥哥,哪能让他规矩地坐在一个地方这样久。 见终于轮到他了,不觉便有些喜上眉头,打量着意映,叹道:“二哥,映丫头长得可真随嫂子,美人胚子一个啊。” 意映有些讶然,便听薛文景不悦地斥道:“老三,你是长辈,说的话这样没轻没重。” 薛文陶打了个哈哈:“我这不是每天对着镜子看,觉得自己也没那么老,就没什么长辈的感觉了嘛。” 意映不由抿着嘴笑,兄弟几人也或是无奈地笑着摇头,或是捧场地跟着笑。 薛文陶便捧了一个长盒递给意映:“映丫头,听说你要搬到那木樨汀去住?” 意映笑道:“三叔父倒是消息灵通。” 薛文陶仿若得了表扬,笑眯眯地道:“那是。”又指着盒子道:“我这四颗明珠,权当是给你的迁家之礼,到时候这明珠镶在了房檐上,映着那水波……啧啧,肯定漂亮。” 第三十九章 疑心 意映唬了一跳,明珠?还四颗?忙推辞道:“三叔父,这太贵重了,您不是很喜欢这些玉石吗?还是自个儿留着吧,我年纪小,犯不着用这样的好东西。” 薛文复也是皱了皱眉:“昭沅说的对,原是送些什么书画表表心意就行了,送明珠却是过了。” 薛文陶闻言不乐意了:“两位哥哥哟,我也就送礼的时候能压你们一头了,让我在侄女儿面前出出风头不行吗?” 又笑着看一眼意映,得意道:“再者映丫头都知道我喜欢玉石器物,难得有这样贴心的小辈,我多疼一些又怎么了?收下吧,你三叔父送出去的礼,就没有收回去的道理。”最后一句,是十分硬气地对着意映说的。 意映看了一眼薛文复,见他有些无奈地点了点头,便欢欢喜喜地收下:“……其实我也很喜欢玉石,若是得了空,还请三叔父多教教我怎么鉴赏呢……” 薛文陶听了很高兴,兴奋道:“对吧,玉石多好看啊,就是不明白他们那些喜欢字画的老古董……”说着忙又噤了声,解释道:“两位哥哥,我不是说你们啊……” “三哥倒还找着一个知己了。”坐在薛文陶旁边一个微胖的男子开口笑道,长相很是憨厚老实。 薛文复瞟了一眼乐呵呵的薛文陶,摇了摇头,道:“……这是你四叔父。” 待得她行完礼,薛文礼便笑着递过来一个精致的珐琅盒子,笑道:“四叔父我就没有三叔父那样阔气了,你四婶前些日子身子不舒服,也没见上面,不过她平日里就爱拾掇,便让银楼打了些京里最时兴的首饰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意映笑着接过,薛文陶便挑了挑眉道:“看不出来啊,弟妹竟然想得这样周全,小姑娘家的,自然是最喜欢这样的东西了。”薛文礼乐呵呵地,没说话。 剩下的便是坐在对面,下颌微尖,眼睛狭长,留着短须的中年男子了,她笑了笑,便屈身道:“见过姑父。” 冯周笑呵呵地让她起来,却是递了两个盒子过来:“……你姑姑那天赶得急,没准备好见面礼,这几天精挑细选的才选定,她面皮薄,又不大好意思上门去补这个礼,我今儿便一并给带来了,你可别放在心上……” 是在替薛明琳赔不是了,不说她还真没想起来,那日在抱厦厅见礼,薛明琳一心想挤兑她,还真没给她见面礼,说起来确实很失礼。 只是她不由多看了冯周一眼。薛明琳那样子,想是根本就没准备送礼,这冯周竟然能说动她,还一副替她道歉的作态,想来他在那一家子里,地位也不是她想象中的那么低。所以,他前世才有那个胆子宿妓吗…… 她面不改色接过,这毕竟是人家的家事,薛明琳都没把她当作正经的侄女,她又何必去趟这趟浑水呢,静观其变就是。 不过,她却是心有疑虑。她总觉得,这薛家内部,还有什么人跟他们不是一条心的,说真的,她不信当年单凭年幼的孙司南一个人能成功混入薛家,并且畅通无阻地得到母亲信任,并且将身份瞒得死死的…… 冯周,会是这个内奸吗?她暗自摇头,从性格和地位上讲有蹊跷之处,但前世他也是被一棒子打下了水,是因为被当作薛家一党还是因为有人想灭他的口,现在还不好说,须得好好查一查才是。 薛文陶又热络地同她说了几句,意映觑着父亲和薛文景的脸色,又想起意蓁先前同她说道的事,隐隐觉得他们应该还有要事相商,便知趣地退了出去,薛文复没多加挽留,只笑着让她下去后好好休息。 意映在仪门那儿同流姝告别,便和半月带着大盒小盒回了镂云馆的厢房。 荷香眼尖,早就在厢房门口候着,待得意映回来,便一脸兴奋地对她道:“……负责咱们院子修葺事宜的张妈妈方才来报,木樨汀已经大体弄好了,若是郡主得了空,便过去看看,看还有什么要改的,也好早点让人加上去。” 意映看了一眼在外面洒扫的镂云馆的小丫鬟们,示意她噤声,进了里间,才道:“……这样说来,明日就可以搬进去了?” 荷香笑嘻嘻地应是:“是了,若是郡主等不及,今儿搬过去也是可以的。” 意映想了想,摇了摇头,道:“不急,不若明日搬,也好把东府和府里的姐妹们请来小聚一下。” 荷香听了眼睛一亮:“郡主这个主意好,除却半月姐姐,奴婢们都还没见过东府的小姐们呢。”照秋也在一旁抿了嘴笑,也很赞同的样子。 意映沉吟道:“好,那就这样定了。”又看向在一边整理妆奁,有些心不在焉的另一个大丫鬟:“嫣红?” 嫣红这才回过神来,道:“怎么了,郡主?” 意映奇道:“想什么呢,这样出神?”嫣红有些赧然,她也不抓着不放,笑道:“我们正说着明天搬院子,要将东府并我们府里的姐妹们请过来做客呢,迁家向来不也算是一件大喜事吗?” 嫣红忙不迭地点头,笑道:“郡主说得是。” “那你代我就去上房跟母亲说一声吧。”意映笑望她一眼,嫣红点点头,转身出去了。 意映打开薛文陶送的锦盒,不由惊叹,四颗夜明珠颜色上都有细微的差别,或黄绿,或浅蓝,或橙红,或翠绿,俱是拳头大小,流光溢彩,甚是夺目。 剩下三个也看呆了,荷香结结巴巴地道:“……真……真好看呐,郡主,是长……长公主给的吗?” 意映笑着摇摇头:“是三叔父给的。”珍宝阁的总楼里也不过放了两颗夜明珠,都比这要小,她这个三叔父,还真是阔气。 她又依次打开了其他几位长辈送的礼物。 薛文景送的果然是字画,俱是大家之作,气势磅礴,也是价值不菲;薛文礼送的一盒首饰,也是晃眼夺目,样式都十分新颖别致;冯周则送了一对羊脂玉的臂环并一个金珐琅九桃小薰炉,也是精巧绝伦,让人看了心生欢喜。 她沉吟了片刻,便唤了半月:“……将这夜明珠和字画都带上,一会儿跟着我去看看,顺道便把这些东西好生摆上吧。” 半月笑着应是。 荷香便笑眯眯地道:“……郡主能不能让奴婢也跟着去,奴婢也想瞧瞧那木樨汀是什么样子。” 意映点点头,又喊了照秋:“……一道去吧,以后也是要长久住着的地方,早点看看也好,院子就让金蕊和小苕她们看着……” 照秋听了也喜笑颜开的。几个人忙活了一阵,便带着东西又出门向着府里的另一角,木樨汀去了。 第四十章 木樨 敏元所在的上房东南面是意晨的镂云馆,正西边便是意映将要搬去的新院子,木樨汀。 木樨汀三面环水,水上架着一座白玉石建的小桥,湖畔的几棵垂柳的枝条随意地垂进水面,偶有几只蜻蜓轻轻在水面上点出几道波澜,入眼便是风景。 院子很大,有一座竹楼连着一座二进的院子。竹楼近水,想是夏日纳凉的好去处,上刻“闻木樨香”四个大字,字迹娟秀,应是出于女子之手,十分赏心悦目。 院子的大门上则置了块刻着“木樨汀”的镶着青玉的牌匾,屋顶上的绿瓦都翻了新,随处可见的木樨花更是让整个院落都透着生机勃勃的观感。 负责修葺这院子的张妈妈正指挥着小丫鬟们将院子里的落叶清扫一番,见意映她们来了,忙迎了上来,双手交合规矩地放在腹前:“郡主是今儿就想搬过来?” 意映笑着摇头:“只是听说修好了,便先过来瞧一瞧,明儿再搬吧。” 张妈妈笑着应是,弯着腰请意映她们进去,嗟叹道:“……先前还是一片杂草地,整理了一番果真是大变样了,这才像富贵乡的样子……” 五人绕过影壁,便见到正对着的三间大正房,亦是涂上了新漆,与敏元那处的格局有几分相似。 荷香张着嘴巴,看着内室的门上垂下的珠帘,颗颗饱满圆润的珍珠在东边窗子射进来的日光下,闪闪发亮。 意映也有些愕然,张妈妈便笑着解释道:“……是长公主说郡主喜欢珍珠,便把府里库房里成色好的珍珠拿了出来,让匠人做了这一副珠帘……”脸上有些与有荣焉的骄傲。 意映不由心头一暖,是因为自己那日出于对意晨的善意,问母亲那副珍珠头面好不好看,母亲在那时便记住了吧。她心中一叹,母亲心中既想一碗水端平,又想补偿自己,手心手背都是肉,也是不容易,但许多事情又逼不得,她也只能静候了。 这时便听荷香啧啧地感叹:“郡主,你看,这多宝阁上好些东西呢……” 她暂且放下忧虑,看向正厅西边摆着的一架紫檀木月洞形多宝阁。 那多宝阁用着彩绘金漆,第一格置着五彩的梅瓶花觚,鼓腹下的凤尾惟妙惟肖,精致典雅,另还有观世音跏跌像,汝窑赏瓶,几个刻花鸟兽花草纹莲瓣的青瓷碗,一对葫芦形的白玉小兽和一对红木银丝百寿紫玉如意等稀罕物什,放在一起简直让人瞧得眼花缭乱,移不开眼去。 “妈妈,这也是长公主赏的?”半月发问道。 张妈妈便笑眯眯地摇了摇头:“原是郡主小时候,长公主还在这儿住过几年,一应摆设全都按着上房的来,后来……也没撤走。前儿奴婢去请示长公主,长公主说便留在这儿供郡主把玩便是。” “长公主可真是疼郡主。”照秋都忍不住叹道。 “可不是嘛?郡主这院子,除却长公主,都能算得上府里头一份儿的了。”张妈妈也笑着点头,眼中奉承之意十分明显。 意映笑了笑,又转向内室。 内室的两面各摆了一架的楠木樱草色刻丝琉璃屏风,屋子正中间放着青铜麒麟熏炉,临窗有一架紫檀木折枝梅花贵妃塌,沉香木填漆床上悬着鲛绡宝罗帐。 梅花小几上亦摆了一套银白点朱的茶器,美人椅和贵妃榻上铺设了精美的刺绣垫子,边上放着花团锦簇各种颜色的绣凳,窗边摆着一溜的花草,叶子俱是苍翠欲滴。 处处显着富贵景象,同镂云馆的厢房完全不可同日而语,她突然有些后悔了,请她们过来,意晨会不会又要多想? 过了片刻又摇了摇头,这屋子便在这里,又不会动,早晚是要瞧见的,她何苦这样折磨自己?总归她和薛意晨的事,还是要讲求姐妹缘分,若是没有缘,她保她一世顺遂便是了,慧极必伤,顺其自然有时反倒更好。 竹楼那边的摆设便简单许多了,只有一些简易的家具,看起来也是清清爽爽的,推开窗子便能嗅到湖水的味道,让人心旷神怡。 原是以为便只有这些了,谁知出了竹楼的门,张妈妈却将她往北边引。 见她不解,张妈妈仍是一脸神秘,笑着道:“郡主随奴婢来便是。” 竹楼往北走一小段,便能望见一个翻新的木廊,四面围栏高耸,从后面耳房模样的屋子进去,才瞧见真容,原来是一个温泉池。 荷香眼睛闪闪发亮,喃喃道:“……我竟不知道府里还有这样的地方……” “当年长公主生下郡主后身子不大好,太医说泡温泉有利于身子,太后娘娘便亲自派了工匠,在这儿凿了个池子,后来长公主搬回了上房,这院子也上了锁,温泉也荒废掉了。”语气颇有些惋惜,而后又笑道:“好在恢复起来快,这几天将水排干净,又引了新水过来,已是很像当年的样子了。” 意映点头,大抵明白了,当年母亲搬出这院子,是因为自己走丢了,看见此处便触景伤情吧。总归,自己又回来了。 看完了院子,意映便将半月带过来的盒子递给张妈妈,道:“这是我几位叔伯送来的,还要烦请妈妈帮忙摆好。” “东府的老爷们?”张妈妈一愣,有些惊讶。 意映点头:“这里面还有四颗夜明珠,便请人在檐下固定好,供照明用吧。” 张妈妈听着忍不住打开了那长盒子,见到里面的东西时亦是忍不住啧啧称奇:“……东府真是有心了,这样的东西可不多见。” “辛苦妈妈了。” 张妈妈连道不敢,转身将盒子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桌子上,才转身出来送她们离开。 薛家上房。 “当真?”敏元蹙着眉头,看着紫笙。 “回长公主的话,这件事许多小姐都亲眼看见了。那纯和县主也是不明事理,出了这样大的乱子也不出来管一管。” 敏元有些疲倦地揉了揉眉心,叹道:“还不是想看看风向,是见着沅沅护着晨姐儿,才肯站出来主持公道的。” “郡主的品行真是没话说,只是不知道怎的,大小姐却像是要远了她的样子……”紫笙迟疑道。 第四十一章 顶锅 敏元点了点头。回来的路上她就发现了不对。去的时候两姐妹还亲亲热热地,互相提点着,回来的时候竟没有半句闲话可说,她不知道里面的文章,只好装作没发现,也不问,只聊些无关痛痒的话。 待到回了上房,细细问过了紫笙,才晓得竟然有人这样欺负她们薛家的姑娘! 好在沅沅硬气,虽是初来乍到,倒也不怕这些地头蛇,将那三个闹事儿的小姑娘压得死死地,可晨姐儿就…… 到底不是亲生的,这些日子虽然她一直尽力地表现出一碗水端平的样子,但还是禁不住外人一点挑拨,当即便跟沅沅翻了脸…… 说起来,她真是觉得很对不起沅沅。她在外面受了那么多苦,好不容易找着了家,却没给她半点偏爱,还要她敬着没有血缘关系的嗣姐,要她在最短时间内学会如何和京中的贵女相处,要她全盘接受陌生的制度和环境…… 这一桩桩一件件地,都非易事,她却没一句怨言,而且做得很好,没有半点挑的出错的地方。 她是几时修来的福分,才得了这样一个懂事的女儿啊! 正想着,却有丫鬟来报:“郡主那里的嫣红过来了。” 她挥了挥手,让她进来。 嫣红在府里也呆了几年了,但同这府里无可争议的女主人面对面说话,还是第一次。 她举止谨慎,好在并不胆怯,流利地说明了来意。 “……沅沅说明日便搬过去?” 嫣红点了点头。 罢了,这样也好。原本这几日是应该跟着自己住在上房的,但那时沅沅有心同这个姐姐亲近,如今闹得不大愉快了,住在一起也是不得劲儿,早点搬了也好。 她想到意晨,心中又是一叹。虽说难得糊涂,但有时太过糊涂,装睡过了头,也会得不偿失。好歹这么多年的母女情分,她是真心盼着她好的…… “回去跟沅沅说,帖子我来下,新居宴会让大厨房的人帮忙准备,明日保管把她那几个小姐妹请过府来,高高兴兴地耍上一天。”敏元笑着吩咐道,沅沅跟蓁姐儿处的不错,让她过来陪她聊聊天,心情也该畅快些。 待得嫣红退下之后,敏元便唤了吴妈妈过来:“……老爷还在前厅说事儿?” 吴妈妈笑着点头:“……东府的几位爷都在,似是在谈政事,方才郡主去了,几位叔伯都给了见面礼呢。” 敏元听了也高兴起来,喃喃道:“文复的性子就是太倔了些,怎么也不肯回一趟东府。这些年来,家里又没有什么大喜事,也不好贸贸然请那边的老太爷老夫人过来,只能每年送些年货节礼。好在沅沅回来了,也给了两家一个机会,我再下下功夫,想来也会有些成效。” “公主说的是。到底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兄弟亲父子,哪能就这样生分了,不过是时间的问题罢了。”吴妈妈闻言也是笑着安慰道。 “若是这样就再好不过了。”敏元长出一口气。程老夫人是她表姨母,她记得小的时候和她关系还很好呢,谁晓得嫁进来这么多年都没怎么好好亲近过,也是可惜。 薛家外院。 “……这么说来,那黄征是打定了主意让我们工部背锅了?”薛文复冷笑几声,十分不屑。 “话也不是这样说。他们那一党的官员,身上多多少少都不大干净,你们工部的人就清白多了,若是由你们担下责任,皇上只会觉得是工程失事,不会疑心到别的地方上去,也就是小惩一下负责的工部官员。”说话的人却是薛文陶,脸上没了半点玩世不恭的样子,喝着茶,气度很是沉稳。 他常年在圣上面前行走,帮着拟折子,对这位皇帝的心性还是了解几分的。 薛文礼面色沉沉:“……这一事要是告到圣上面前,那一党恐怕要有不少人落马了,也是挖掉了朝廷的一群蛀虫。” “大哥,不可。那黄征的夫人今儿早上来找母亲,哪里是来求我们的了,分明是来威胁的。眼下太子的地位正稳固,登上那个位置也是迟早的事,若是因此得罪了那些人,以后可没有薛家的好果子吃。”薛文礼忧心忡忡,看着薛文复和薛文景二人。 冯周在一边垂着眼睛听着,这件事他插不上嘴,便坐在一旁当木头桩子便是。 在场的人也没人指望他能说出些什么来。薛文陶闻言也无奈地摇头:“四弟说的很有道理。如今虽然父亲也在内阁,可五位内阁大臣里,有三位都是自成一党,凡事进了内阁若是父亲不极力反对,只要他们三人就能决定天下事,当真是担得起只手遮天这四个字了。” 薛文景点点头:“前些日子三皇子似乎还起了那么点心思,还在朝堂上掀起了些波澜,只是皇子妃不久就去了,他也消沉度日,不成气候了,真是可惜。”薛文景非常厌恶太子一党,也是承了薛二老太爷的耿直性子,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 薛文复沉吟了片刻,冷冷道:“若是让了这一步,虽说面上没什么事情,但那材料已经被换成了劣质的,若是还拿那些去建大坝,迟早要出事,是让工部去垫银子?还是到时候出了事再说是工图画得不合理?” 众人皆是一默,太子党委实有些太欺负人了。早上黄夫人过来,同程老夫人说了这些事,说是想转圜一下,却对这建大坝要用的钱财只字不提,只管自己得好处去了…… “几位兄弟,今日的事谢谢了,大老远地过来给我提这个醒,这份情我记住了。”薛文复见一时想不出对策来,便站起身来,总归这是他们工部的事,还得要他自个儿拿主意:“只是我还需要些时间好好想想,想清楚了再给那黄征答复吧。”眼睛里闪过一丝冷意,想踩着他谋利,却也没这么简单。 众人俱是点头,薛文陶便道:“……二哥……你看,什么时候回金水门,吃个便饭?”眼睛里有些期盼之色。薛文景和薛文礼二人也停下来看着薛文复。 薛文复怔了怔,过了一会儿,摇了摇头:“最近太忙了,得闲了再说吧。”却是明显的搪塞了。 薛文陶知道自己这个二哥还有心结,此事逼不得的,只得咽下了已经到了嘴边的话,默默点了点头。众人便鱼贯着出了前厅的门,各自散去了。 第四十二章 新居(1) 第二日一大早,镂云馆的厢房就热闹了起来。 丫鬟婆子们一波波地将屋子里的大件东西搬到门外,便有几个低眉顺眼的小厮接了过去,抬出了院子。 镂云馆的人看得惊奇,便有人拉了正在抬木箱子的小丫鬟一把,努努嘴:“你们这是在干什么呢?” 那小丫鬟生得憨厚,笑嘻嘻地道:“搬东西啊,不是要搬到木樨汀去吗?御赐的东西和主子们送的物件总要一块儿带过去的。” 那人不由纳闷:“怎么却也没提前说一声,我们都还不知道呢。” “啊?我还以为郡主和大小姐说过了呢。”说完擦了擦额头上的细汗,不甚在意地继续埋头干活。 “外面是怎么一回事?”意晨散着头发,半卧在床上,睡眼惺忪地问道。 “是郡主要搬新居了,那头正忙活着呢。”初晴望了窗外一眼,面色有些复杂。 意晨清醒过来,却又躺了下去,背对着初晴,眼神黯淡。 初晴心里焦急,却也不敢多说。 自从昨天她在章家园子里遇见小姐之后,小姐就一直是这副郁郁寡欢,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问她什么因由,她也不肯说,只是对郡主的疏远却是不能再明显了。 她也曾疑心是不是郡主欺负了小姐,可单看郡主这些天来对小姐的敬重和信赖,她就觉得不像。郡主那样的身份,若是想薄待小姐,根本无需惺惺作态,随便扣一个无礼的过失就够小姐喝一壶了…… 那便是小姐自个儿的心结了。 她心中明镜似的,可小姐却怎么也看不穿。在这府里,谁是真心,谁是假意,再明显不过了,为了那样的生母如此苛待自己,她真为小姐不值…… “郡主,要不要同大小姐辞别?”半月迟疑道。 意映拿着梳篦的手顿了顿,道:“你去同她说一下吧,我就不去了。” 半月点点头,转身出了门。 嫣红熟练地为她梳了个纂儿,戴上几朵珠花,也是格外的娇俏。 她站起身来,最后看了一眼这厢房。她带来的东西已经都搬空了,剩下的全是本就有的格局,也不算太过空落。 踱步而外,院子里站着看热闹的丫鬟婆子们纷纷屈身行礼。半月也回来了,冲她点了点头。 她微微颔首,看了一眼房门紧闭的镂云馆正房,微微一笑,对着下人们淡淡道:“出发吧,去木樨汀。” 到了新居,将搬过来的物件摆好,又是好一通人仰马翻。东西按格局摆好之后,已经是巳时三刻了。 院子外面传来一阵嬉笑声,半月出去一瞧,果真是东府的几位姑娘和意晨意莛姐妹来了。 意映便迎了出去。 “啧啧,你这院子可真是不错。”意蓁上下打量一下了这木樨汀,面露欣赏之色。 这时一阵风吹过,屋子里便想起了一阵叮叮当当的稀碎声音。 东府四小姐意彤站得偏,眼睛又尖,一眼便看见了挂在内室门上的珠帘,惊得张大了嘴巴,呐呐道:“……映姐姐,那是……珍珠?” 其他几个听得这话也纷纷向那边望去,亦是吃惊不已。 “你可真是大手笔啊!”意蓁回过神来,不由打趣她道。这帘子上串的珍珠,可比她那日头上身上戴的要多多了。 “是母亲赏的,我先前看到,也吃了一惊呢。”意映温柔地笑,挽了意蓁的手,领着众人参观。 走到檐廊下时,意莛却又忍不住惊呼了起来。 她看到了什么?那斗拱上镶着的散发着柔和光彩的透明珠子,难不成是……夜明珠? 她不由怒急攻心。她先前从薛意晨那里死乞白赖地要来的一颗夜南珠,都还没有这四颗里面的任何一颗大…… 于是便带着酸味道:“二姐这里的好东西可真是层出不穷,大姐姐那里却一件也没看到过,长公主这心偏得……” 这便是赤裸裸地挑拨离间了。 意映看了意晨一眼,见对方只是垂着眼睑不作声,便和声和气地道:“三妹妹这话可就说错了,这是东府的三叔父送我的见面礼,与母亲却是没多大关系。” “是吗?三叔父一介翰林,还拿得出这样的稀罕玩意儿?”意莛挑了挑眉,明显不信,只是这话,说得却是有些不敬了。 意蓁皱了皱眉,冷冷道:“三叔父向来喜欢收藏这些玉石器玩,有什么奇怪的?”这薛意莛委实摆不正位置了些,先是对长公主不敬,又来编排她三叔父……难不成以薛家的财力,嫡出的老爷连拥有四颗夜明珠的能力都没有吗? 再者她三叔父职务清闲,没事的时候就喜欢交志趣相投的朋友,朋友之间稀奇玩意儿互赠的事儿数不胜数,还轮得着她一个不懂人情事故的小丫鬟质疑? 薛意莛心里头是有些畏惧这个说风就是雨,大胆泼辣的大姐的,问言只得暗地里撇了撇嘴,却不敢多言了。 众人又一齐进了里屋。除却昨天早已摆好的物什,御赐的紫檀雕花二十四幅密格木橱和纯银的满地浮雕象牙镜架也都放在了合适的地方。一走进去便觉得满堂的富贵气象,让人移不开眼。 几个小姐妹又啧啧称奇了一番,意彤好动,众人还在里面看的时候她便伸长了脖子在外面张望,没一会儿又跑进来道:“映姐姐,那边那个像耳房一样的小屋子是做什么的?” “耳房便耳房,像耳房是什么意思?”东府的三小姐薛意初笑吟吟地开口,面露好奇。 薛意彤却没搭理她,径直拉了意映的胳膊,撒娇道:“映姐姐带我去看看吧。” 意初的面色不由有些尴尬,意蓁在一旁看着,便轻轻拍了拍她的肩,低声道:“她就是那个性子,你别同她计较。” 意映也有些看明白了。她先前还不懂为何敏元会说这个活泼的小姑娘蛮横,觉得她不过是太好动了些,性子还是很可爱的,但如今仔细想想,似乎她只对自己和意蓁好声好气地说话,对其他人都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有时更厌烦的甚至会刺几句,让人下不来台。在章家做客的时候,有几个别家庶出的小姑娘想同她交好,她都没给别人什么好脸色…… 所以说,她是只对地位比自己高的和颜悦色,还是说……她将自己也看做了嫡女身份? 第四十三章 新居(2) 意映便领了她们到了温泉所在。 看见这口温泉时,意蓁都忍不住面露艳羡:“二婶娘对你也太好了吧,连温泉都有。” 意映连忙推托:“这可不是现挖的。这是早年太后娘娘为母亲挖的,说是生了我之后身子弱,泡泡这温泉有助于回复。” 意蓁便轻轻拧了她一把:“好家伙,什么便宜都让你给占了。”又愁着一张小脸道:“我们家怎么就没有这样现成的院子,我一定乐呵呵地搬过去住。” 见意映笑呵呵地,她灵光一闪,玩笑道:“以后我一有时间就过来住,你说吧,答不答应?” “好呀,随时欢迎。”意映弯起嘴角,“你瞧这木樨汀里这么多地,随便拿张草席就可以让你睡一晚了。” 意蓁一愣,反应过来意映也是在同她开玩笑,心中不由又亲近了几分,同她嬉闹起来。 过了一会儿,意映听见一道弱弱的声音响起:“映……映姐姐,我能不能……”话却梗在了哪里,好像不敢说下去一般。 意映回过头,见着东府二小姐意晓正可怜巴巴地看着她,目露期盼。 这一路上,其他人都是有说有笑的,唯有意晨一直默不作声,意晓则是话少又内向,偶尔应和几句,声音也是小到听不见…… 看到她这样一副表情,她不觉也放缓了声音:“晓妹妹,有什么事情,但说无妨。”给了她一个鼓励的眼神。 意晓这才鼓足了勇气,声音比平时略大些:“不是说这温泉可以养足身子,我是想……”她揉搓了一下衣料,红着脸道:“能不能让我母亲也来这儿泡一泡……” 意映愣了愣,过了好久才反应过来,意晓说的是多病的周氏。 意晓见她良久不作答,不由紧张起来。 “这是郡主的温泉,得有福之人才能用,母亲过来,也不怕……”薛意彤便在旁边凉凉开口,语气带满了前所未有的恶意。 意映回过了神,忙打断意彤的话,歉意地笑道:“当然可以。我方才是想到了别的事情,不好意思啊。” 意彤闻言有些害羞地点了点头,神色放松了不少。 意蓁便在旁边瞪了意彤一眼。后者则若无其事地移开了目光,丝毫不知错。 她不由心底暗叹一口气。她们东府各房都管的很好,唯独庶出的四叔父这一房……说他宠妾灭妻吧,一月里面也总有五六天在周氏那里,风雨不断,说他内院清净吧,却偏偏把一个姨娘和她生的女儿宠上了天,惹得四婶娘整天郁郁寡欢,二妹妹也越发谨小慎微,没一点嫡女的做派…… 她觉得吧,周氏的病多半还是心病,解铃还须系铃人,可她四叔父那边,她却是怎么也看不清楚。 意映这头则在沉思:她记得前世周氏一直体弱多病,得了意晓这个女儿以后便没再生出男丁,在四房的地位很低,人总也不大精神,了无生机的样子让她一见就记到了脑子里,怎么也忘不掉。 这样没了生存意志的人,病来病去却也没有丢掉性命,想来也是煎熬,想是心中对这未出阁的女儿还有一丝挂念吧。 这意晓也是个好的,虽然性格腼腆些,却是满满的孝心,在哪儿都不忘病中的母亲…… 她不由望了神采奕奕的意彤一眼。那四叔父大抵对那妾室十分宠爱,她才敢对嫡母如此无礼,连带着意晓,平日里恐怕也没少让她欺负。 一行人又看完了竹楼,便进了大厅歇息。丫鬟们便在早已摆好了的桌子上放好了瓜果点心,俱是京中最好的糕点铺现做的,吃起来十分爽口。 吃了几口马蹄糕之后,意蓁便拉了她到旁边的小几边上坐着,低声道:“昨天几位叔伯是不是过来找二叔父了?” 意映点点头:“怎么了?” “那你可知道最后他们是怎么决定的?” 意映一愣:“决定什么?” 意蓁瞪大了眼睛:“你不知道啊?” “是跟你说的黄夫人上门拜访二叔祖母有关?”意映想了想,道。 “对啊。”意蓁连连点头,又小声道:“我听祖母说,似乎是跟二叔父正在湖广修的大坝有关,那大坝,修得好像有点问题……” 意映吓了一跳。爹负责修的大坝出了问题?那圣上岂不是岂不是要怪罪下来?她皱了皱眉头,冷静下来,不对啊,前世她从未听说过这样的事情…… 她记得前世这个时候,确实发生了一件案子,却不是什么水利,是薛景然一党有不少官员被揭发出贪腐的事情……只是这件事情似乎并没怎么动摇薛景然的政治地位,抓到的不过是些小虾米罢了。 说起来,她却有些不相信,薛景然身为实际上的“宰相”十几年,培养党羽无数,手下的人就只有几个小虾米不干净? 这两件事情也不知道是不是有关联,还是先考虑爹爹的事吧。 她想起那日进宫去见高太后,皇上似乎也是提起了这件事,只不过当时的脸色说不上多难看,想来也没出什么大事。可薛家四兄弟竟然齐聚一堂,讨论这件事,可见其重要性,或许是,皇上还没发现? 只是这又关薛景然什么事,她不由心中困惑,便开始向意蓁细细问起事情的来龙去脉。 意映这才知晓,这回大坝的建造,竟不是以工部为主,而是全部听凭都察院的一个佥都御史调遣,除了最初工部提供的建造大坝的工图和人力的采集,工部根本没占到任何权利。 她心中不由冷笑,这样一来,事情便很明显了。莫名把建造大坝这样的事交给一个外行人管,出了事,要么是那外行人不明就里,胡乱施工,再严重些,偷工减料,贪墨银两也是很有可能的。 那么黄家的人找上门来,想必就是想将罪责推给工部,让爹爹出面承担起罪责,来保住自己家的干将。 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好处都让他们给占了,到头来还让不相干的人背锅…… “你说,二叔父会不会担罪啊?”意蓁眨巴着眼睛,面上有些担忧。眼下太子的势力实在太大了,朝中大多数人恐怕都不敢与其作对…… 意映笑了笑:“多半不会。” “真的?”意蓁惊讶,她原是想从意映这里打听些消息来,哪知道她一问三不知,想来是个不关心政事的。这会儿却又这样肯定的回答,不免让她有些困惑。 “依我爹的为人,不会这样轻易地让太子党占便宜,便是只能退让,也得咬下他们一块皮的。”她镇定地笑了笑,心中十分笃定。 按照前世的结果,大坝的事情没有闹得满天飞,薛景然一派贪腐的丑闻确实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她相信这其中必定有她爹的影子。她们薛家的人,个个都是硬气的,哪儿那么容易被一群佞臣欺负得毫无还手之力? 意蓁听了也点了点头,她对这位二叔父实然并不怎么理解。但他依然是薛家这一代最出色的人,虽说沾了些尚主的光,但他计相的名声也是传遍了大江南北,如此有才华的人必然一身傲骨,不肯轻易妥协的。她却是白担心了一番。 意映喝了一口香露,微微地荡了荡手中端着的花盏,唇角微勾。她想看到的的,是薛景然一党打落牙齿和血吞的狼狈样。这个时候,兴许不该退让了啊。 第四十四章 出事 连靖谦换了寝衣,跃上了床。枕头的高度正好,躺着很舒服,忙碌了一天的心神也渐渐放松下来。 他偏头看着忽明忽灭的烛火,出了神。 距离上次花宴已经过去三天了,明天,便是薛意映所说的时限…… 他不禁笑着摇了摇头,他竟然还真的信了不成?这种事情,怎么可能…… 便侧身吹灭了灯火,只是心境却不再那样平和了,过了好一会儿才沉沉睡去。 第二日,照例是一大早就去了侯府。 徐宪此人,权谋手段算不得上乘,人倒是很勤勉,他到书房的时候,徐宪也已端坐在案桌前,面色平静地看着手里的一卷卷宗。 他在侯府,是幕僚的身份,而徐宪在那些权贵面前,也是竭力地想当一个好幕僚,以期后用。 “来了啊。”徐宪瞥见他,淡淡道,算是打了声招呼。 他躬身行礼,便要去一旁放着堆得比山还高的书册的小几旁边坐着。 徐宪却放下了手里的东西:“听说前几日黄夫人去了一趟金水门薛家,你说说,这会是怎么一回事?” 金水门?薛家的祖宅?连靖谦愣了愣,蹙起眉头。 薛家在对待太子的态度上一直不算明朗,似是不准备站队的样子,朝中也有不少人是看着薛二老太爷的态度,也是没有表态,不偏不倚。 按理说,两家人无论是从政见上还是差事上都不会有什么往来的,这突如其来的登门,必定有文章。 不过,这种事情,他哪儿能知道得这样清楚? 也不胡诌,合手恭谨道:“小的一时也想不大通透。”见徐宪面上露出失望之色,又道:“侯爷最近和孔公子往来不少,可从那儿听到些什么风声?” 孔贤便是他进侯府之后帮徐宪连上的第一条线,也是尤为重要的一条线。他是薛景然手下大员左督御史黄征的表侄,也是最欣赏的小辈。 孔贤年仅二十,却已经是两榜进士,如今在翰林院混资历,不出意外的话过不了多久就会顺顺当当地进入朝堂担任要职。 这孔贤看上去是个是个谦谦君子,也娶了一房貌美知礼的媳妇,可偏偏有龙阳之好。 娶亲前在府里胡作非为,若不是有个母亲帮忙压着,早就把名声败光了,后来娶了有权势的妻子,黄大人和他家中的长辈整日耳提面命,也便收敛了些。 只是江山易改禀性难移,没过多久,便开始在戏园子里暗地里搜罗白净的小生了。倒是找着了一个合眼缘的,只是对方不愿意,他哪儿肯干,强取豪夺地将人关在了一间外宅里,时不时地去调戏一番…… 只是这样便惹了别人的眼了。 黄征虽是薛景然看重的,可薛景然手下可不止这一个大员,内部也是争斗不休,踩人捧己的事没少做。巧就巧在这戏子恰巧是另一家的公子常来捧场的,猛地发现不见了,免不得要查探一番。 这一查就发现了端倪,乐呵呵地报告了家中长辈。那黄征的政敌一想,好歹是黄征看重的小辈,对他的政权没什么威胁,让他膈应一下也不错……便寻了个时机,借着抓官员**的由头“巧合地”进了孔贤的宅子搜人。 按照朝廷的惯例,这样的事情一旦大白于世,虽不至于终身不得入仕,但也会蒙上一生的污点,提拔选用都会比别人矮了一头……这对于孔家和孔贤来说,便是天大的事情了,两榜进士,毁在了这上面,可不得后悔一生? 连靖谦进府之前便在机缘巧合下知道了这件事,于是花钱买通了顺天府里的小吏,提前知道了这次清扫行动。他联想到孔贤的事,推断出与其有关,便以此自荐,入了徐宪的眼。 徐宪得知那孔贤是断袖之时,本有些犹疑,但在连靖谦的再三劝诫下,又想到自己如今只有一个长信侯的虚爵,没有实权,没有大笔收入,咬了咬牙,便放手去做了。 最后的结果自然是徐宪“恰巧”出现,提前告知了孔贤一切,帮他逃过了一劫。孔贤也懂得几分感恩,请徐宪吃了几顿饭,孔贤是个喜欢听好话的,徐宪又有刻意讨好的意思,二人又年纪相仿一来二去的,就熟稔了,没人的时候甚至会称兄道弟起来。 后来孔贤还帮徐宪在京卫指挥使司谋了个七品的闲差,职位虽小,却能有眼缘见到不少贵人。在孔贤的有意引荐和连靖谦掌握的资料的帮助下,徐宪很快便认识了许多薛景然一党的官员,如今在太子一党里,也不是那样不打眼了。 可以说,孔贤这个人几乎可以算是徐宪的贵人,至于提供了这样重要情报的他,自然也就一跃成为徐宪身边的第一人。 府里面老牌的幕僚自然会不服,不过,与他无关,他又不是要在这徐家扎根生长,不相干的人怎样用怎样想吃人的眼光看他他都不放在心上。 徐宪摇了摇头:“孔兄只是说出了些小事,具体是什么却没有讲。” 连靖谦似有所思,这样说来,不是为了笼络薛家,只是出了事才找上门去?可是,都察院和六部之间能有什么关联呢? 还没想明白,便见一个半白胡子的老者气喘吁吁地跑进来,嘴里念道:“侯爷,出事了……”说完还撇了他一眼,眼中闪过一丝得意。 徐宪皱了皱眉:“是冯先生啊,什么事?”他最见不得别人这样失态的样子了。 那冯先生忙拱手道:“回侯爷,今早丑时,汉阳府发生了一场地动……” “地动?”徐宪拧眉:“严重吗?” 那冯先生却摇了摇头:“很小,连房子都没震塌几座……”见徐宪脸上露出不耐烦的神色,忙又道:“可汉阳正在修建的大坝却塌了十之八九……” 徐宪愕然,过了片刻,又道:“只是这不是工部的事情吗?与我们又有什么关系?” 冯先生急道:“怎么会没关系呢?这个大坝的总负责人不是工部的官员,是黄征黄大人手下的人……” 徐宪一怔,那岂不是要怪罪黄大人甚至薛阁老?这样的事情,虽是坏事,却也不是毫无转机,这种时候若是他能帮到忙,必然能给薛阁老和太子留下极佳的印象…… 他不由看向心中的智多星,却见连靖谦整个人都呆住了,动也不动,跟丢了魂儿似的。 第四十五章 惊骇 连靖谦此刻脑子里嗡嗡作响,汉阳府发生了地动?恰巧就是今日,恰巧就是半夜……他不由回想起那日在水榭时薛意映同自己说的话。 她深吸了一口气,想了一会儿,缓缓道:“我同你说一件事,可以证明我所说的话没有半分掺假。” 他不由挑眉,有几分好笑地道:“好啊,你说,我听着。” “四日后的丑时,汉阳府会发生一场地动。”她直直地看着自己,眼中有不容置疑的坚定。 他越发不信,半开玩笑道:“既是如此,你同你父亲说了,提前告知百姓,岂不是能立一场大功?” 薛意映却摇了摇头:“无需如此,这一次地动不会有什么大的人员伤亡。” “那就是小地动了?”他沉吟道,笑了笑:“那你是如何在睡梦中记住这样微不足道的小事的?”刻意咬重了睡梦中三个字,很有几分质疑的味道。 对面的少女眼神十分诚挚,道:“会发生一件大事,只是我也不记得到底是什么事了。不管你信不信,这场地动,一定会发生。” 说罢便起身走了,肩背挺得很直,自信中带着几分高傲的意味。 他不由敛了笑,看着她离去,脑子里反复想着那几句话。如此荒诞,却莫名让人有种可以信赖的错觉…… 可说到底,他也只认为那是一种错觉。谁知冯幕僚为了抢功冒冒失失跑进来说的一番话,却让他彻底惊住了…… 竟然是真的……怎么会有这样荒诞的事情? 他一时思绪纷乱,连徐宪喊他都没有听见。 若是这样说的话,许多事情其实也可以说得通了。 诸如为什么她能一口喊出自己的名字,为什么会认得他祖母,为什么会知道徐家有那样私密的地方,为什么身为郡主却在赵家当丫鬟,还忍气吞声地挨了一顿杖刑…… 她是得了所谓托梦的暗示,才做出了这样一件件让人吃惊又看起来十分不合常理的事吗? 他不禁掐了自己一下,还真疼,看来不是自己在做梦。便回了神,抬头便见徐宪一脸不悦地看着他。 他一惊,忙躬身道:“侯爷有什么吩咐?” 却听那冯先生凉凉地开口:“小钱啊,到底是年纪轻了些,当差的时候怎么能这样不走心?侯爷都喊了你三遍了,你魂丢了不成?”好为人师,又满腹酸腐之气。 徐宪也是皱了皱眉,到底想着他有几分才华,语气放缓道:“是想到什么了吗?” 连靖谦抬眼,笑道:“侯爷,说起来,这倒是您的大好机会。” 徐宪愣了愣:“这话怎么说?”心间实然已有了几分想法。 “这回薛阁老手下的人出事,只要有太子和宋皇后在,无论能不能大事化小,想来薛阁老的地位也不至于跌得太过。”连靖谦束手,淡淡地笑。 冯先生忍不住轻轻哼了一声,他最见不得的,就是这个穷小子整天一副清高的样子,装的像个贵公子似的,内里却坏水歪点子一堆…… 若说他有什么真才实华,他是半点也不信的,乳臭未干的小子,对朝政的见解能高到那里去? 不过是生了一副白净的面容,侯爷见着他比见着他们这些老家伙心情舒畅些,又会讨巧卖乖,才得了侯爷青眼。这种事情,他不用想就知道。 今天,他倒是要看看这小子能提出什么“高见”来! 徐宪闻言点了点头:“不错,所以也不必太过担心。” “侯爷这话可就错了,”连靖谦笑了笑,“不骄不躁是薛阁老一派核心人物该做的事,侯爷如今还没接触到核心,对待这样的机遇,可不能听之任之。” 冯先生一听这话瞪了瞪眼,这小子怎么敢说话这样直接,也不怕开罪了侯爷,遭冷眼? 要知道,他可就是因为说了一句侯爷不喜欢听的事才被冷落了几日,谁知道就这几日,竟杀出来一个程咬金,夺了他的位置…… 他不由看向徐宪,坐等徐宪斥责他无礼。 谁知徐宪却只是微微皱了皱眉,颔首道:“那钱先生,你说该怎么做?” 他惊呆了,对一个半大的小子,侯爷竟然敬称他钱先生…… 连靖谦却瞥了他一眼,不说话。 他愣了愣,这钱景竟然敢当着侯爷的面这样挤兑他。 却见徐宪便回头淡淡道:“冯先生,你先回去吧,有事本侯会派人叫你的。” 他气得吐血,拖拉着不肯走,徐宪却给了他一记眼刀,十分不悦。 他只好夹紧了尾巴,出门的时候不忘狠狠地瞪一眼连靖谦,对方也正在笑眯眯看他,还做了个动作,示意他关好门。 他只觉得怒气上涌,强忍着气关上了门,一出书房的院子,就忍不住朝天大吼了一声。 来往的仆从纷纷驻足,看向他,他更加忿然,道:“看什么看,没事儿干了?” 仆从们忙又走动了起来,却又偷偷地交头接耳,指指点点的,他觉得每个人眼中都有不容错识的嘲讽。 一时更加羞怒交加,心中暗咒:钱景,你若是落在老夫手里,老夫一定要好好教教你什么叫敬重前辈! 这头书房里徐宪已经听完了连靖谦的分析,连连点头,又道:“只是具体要怎样做,才能最有效最快捷地进入薛阁老的视线呢?” 连靖谦笑了笑:“这件事小的还得回去仔细想想,毕竟事关重大,一个不好,指不定会起到反作用。” 徐宪也知道事情轻重,便点点头:“说的也是。既然如此,今天你就不必在书房伺候笔墨了,回去好好想一想,尽快给本侯一个答复。”说话的时候背着手,眼神凌厉,瞧着很有一番气度。 连靖谦莫名就想起了那日他在赵家,在赵家大小姐面前无原则退缩的样子,笑了笑,这样的人,委实做不了什么大事的。 他为他出谋划策,也不过是想确立在这府里的地位,更为方便的查探当年之事,至于对这个名义上的主子,可没有半点情分。 眼下,他也确实不该在书房待着了,只是,却不是要回家想对策,而是该去看看他那鬼神般的“盟友”了。 他行过礼,便大踏步地出了书房的门,向着府外去。 徐宪目光微闪,目送着连靖谦离去,他觉得这个幕僚,与旁人相比起来,实在是太不寻常了。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第四十六章 鸽子 意映正在陪敏元用早膳。 “木樨汀住的可还习惯?”敏元端起天青釉碗,抿了一口汤,笑道。 意映点点头,道:“住的很好。就是那地方凉了些,等入了秋,怕是成了最早烧起地龙的地儿了。” 敏元笑了笑:“这倒不打紧。”又看了一眼满桌的饭菜:“你爹一大早就出去了,大厨房做了一桌子菜没人吃,你正在长身体,多吃些。” 意映眼神微闪。她记得,今日便是她同连靖谦说定的日子,也不知道那件事有没有成真…… 前世这个时候,她还在赵家当丫鬟呢,外面的事情不怎么清楚。只是后来薛景然一派倒了不少人,赵家是太子党,府里人心惶惶的,她才隐约知晓这一切是跟一场并不算大的地动相关联的,可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却不知道了。 薛文复一大早便出去了,会不会与此有关…… 她便随口问道:“爹爹何以这么早便出去了?是发生什么事了?” 敏元顿了顿,想了一会儿,沅沅也是大姑娘了,对朝政知道一些也是有好处的,便道:“汉阳府发生地动了。” 意映心头一跳,她分明记得,意蓁所说的大坝就是在汉阳府修的,难不成? “灾情严重吗?”她还是想再确认一下,这地动是否是她记忆中的那一桩。 敏元摇了摇头,道:“没有什么死伤的民众,只是……” “只是什么?”她不由屏息。 “只是工部在汉阳府修的大坝,塌了泰半。”敏元无奈地笑了笑,眼中半含忧愁。 果然…… 既然这样,前世的许多事情也就说得通了。爹爹并不会坐以待毙,而会将薛家从这件事情中完美地抽出来,最起码前世在这件事情上她是没有听说半点薛家的不是。 可以放心了,她微微松了一口气。 “母亲你不必担心,这回的工程不是爹爹负责的,怪不到我们头上。”她柳眉舒展,笑嘻嘻地看着忧心的敏元。 敏元愣了愣,没想到她还知道这件事,惊讶之余也有些宽慰,沅沅能这样懂事,委实是她的福气了。 “说得对,只是那些人也不可小觑,你爹爹这几天还有一场硬仗要打。”敏元点了点头,神色间还是有些严肃。 意映也笑眯眯地应是。母女俩闲聊了一会儿,敏元想起了一事:“下午我要进宫一趟,你可要随我进去看看你外祖母?” 意映想了想,点了点头:“几天不见,是有些想见了。”若是能遇见李允便更好了,这次这样好的机会,可不能白白浪费了。 用完膳,她便回了木樨汀。进宫的事,还需要打点一番,与上次不同,她身为郡主的正装已经由宫里送来了,既然打定了主意要好好争一番,这种细末的小事就更不能落人话柄。 只是才刚将事情吩咐完,便听见院子里有人惊叫一声。 半月闻声便出去看了,再掀了帘子进来时面色有些奇怪:“郡主,是外面飞进来了一只鸽子。” 鸽子有什么新奇的?只是京都的人大多喜欢用飞鸽传信,难不成有人传信给她? “那鸽子身上绑得可有东西?”她凝神问道。 半月却摇了摇头:“什么也没有。可却赖在我们院子的檐角上,像是一点都不怕人,怎么赶都赶不走。” 意映心中不由升起几分好奇:“那便出去看看吧。” 半月应是,上前帮她打起了了珠帘。 意映出了正房的门,抬眼向屋檐上看,顿时噗嗤地笑出了声。 屋檐上确实卧了只白色的鸟,只是那鸟,怎么说呢……也委实太胖了些。 肚子圆滚滚的,相比之下脸就小的有些滑稽了,只是那眼神莫名给她一种俯视众生的高傲感,又惫懒,可爱极了。 只是她有些好奇,这样胖的鸟,是怎样飞到这么高的地方的?不会摔下来吗? 仿佛是为了反击她这个想法,那鸽子看了她一眼,立时站了起来,扑棱着翅膀,从屋檐上一跃而下,然后完美落地。 她惊呆了,那鸟这样胖,振翅的速度却那样快,给她一种十分敏捷的错觉。或者,不是错觉? 胖鸽子同她对视了几秒,然后竟向前走了几步,又回头望了她一眼。 她仿若明白了些什么,喊了半月跟着,那鸽子听见声音突然展了翅,飞在了半空中。 只是飞行的速度慢了不少,不时还会回头看一眼它的“随从”。她们二人走了,却留下一院子丫鬟大眼瞪小眼,不明所以。 嫣红率先回过神来,轻斥道:“发什么呆,不用干活了?”众人这才回过神来,纷纷低头干起了自己的事情。 荷香却在一旁看得有些纳闷,她怎么觉得,嫣红好像最近温柔了不少?是错觉吧…… 便摇了摇头,也进了小厨房安排事情去了。 意映主仆二人跟着那鸽子走,却是越走越偏僻,已然到了府里最没有人烟的一块地。 那鸽子继续往前飞,便是一面墙了。它飞过了墙,好一会儿都没有见着影子。 半月不由低声道:“郡主,那小鸽子不会是在逗我们玩吧?” 意映望着胖鸽子,嗯,她觉得它还蛮有灵性的,又一副慵懒的样子,应当不会做这样无聊的事情。 念头刚一闪过,便见那只胖鸽子又出现了,直愣愣向着她冲过来,衔住了她的衣袖。 半月惊呼一声:“郡主!” 便要上前来拍打那鸽子。 意映忙用还闲着的左手制止了她,这只鸽子似乎并没有恶意,只是想拽着她向前走的样子。 她看了一眼对面的墙,笑了笑,会是谁想出这样一个招呢? “是谁在外面?”她出了声,不大不小,能让墙对面的人听见。 过了一会儿,便见一个少年翻上了墙,冲她绽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薛姑娘,又见面了。” 半月一见着他就瞪大了眼睛,下意识地要将意映拽走。开什么玩笑?这可是薛家内院,府里头人多眼杂地,让人瞧见了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那鸽子却还衔着她的衣袖,见状更是不放,她一时有些无言,只得对半月轻声道:“一会儿就好,你先在那儿看着吧。” 半月犹豫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才点点头,松开了意映,走的时候,却给了连靖谦一个大大的白眼。 她还以为他是什么出淤泥而不染的君子,想不到还是仗着恩情,做出这样不合礼制的事情,用一只鸽子诱了郡主过来,翻别人家院墙,语气还那样轻佻…… 她不觉有些为意映忧心,郡主也太重情义了些,这样的人哪里值得往来,什么恩人,她瞧着更像偷香贼! 便只是推开了几步,眼中全是戒备,一瞬不瞬地盯着二人。 “你的丫鬟好像挺讨厌我呀?”连靖谦不由笑了笑,他也没做什么啊。 “她是最正派的小丫鬟,想是被连公子翻院墙的功夫吓到了。”意映也是轻轻一笑,二人都知道为何会有这一见,她在等连靖谦主动提起。 第四十七章 询问 连靖谦没说几句闲话便憋不住了,扶额道:“好吧。”闪身落了地,直直看着她,一脸微笑。 意映偏了偏头,笑了笑,示意他说下去。 连靖谦一顿,无奈道:“你说准了,我信了。” “哈。”意映故作惊讶,挑了挑眉:“连公子说的什么事情啊,我怎么听不大明白?” 连靖谦不由暗暗笑了笑,敢情还在为上回的事介怀呢,也不再逗她,态度十分谦虚地道:“上回的事,是我失言了,薛姑娘委实是有这样一门好本事的……” 话还没说完,意映就笑眯眯地打断了他,看向站在他肩头目不斜视,表现得十分忠诚温顺的胖鸽子:“这是你养的?” 连靖谦一愣,也不介意,笑着应道:“是的,我养了两年了,很听话。” 意映盯着那鸽子,莫名觉得它听到这句话有些小骄傲的感觉,心中更加喜欢,试探性地上前摸了摸它的毛。 那鸽子猛地一缩,十分可怜地看着连靖谦,似乎是在告状。 连靖谦点了点它的头,笑道:“没事,让她摸摸,没什么的。”那鸽子顿时像打了霜的茄子一般,蔫蔫地立在那儿,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 意映看得饶有趣味,先前她可没发现这胖鸽子还会撒娇扮可怜,看来是非常依赖连靖谦这个主人了。 “它可有名字?”意映又轻轻摸了摸它,笑眯眯地道。 “唔,名字啊……”连靖谦捏了捏下巴,不确定道:“我一直叫它小胖,好像没别的名字了……” 小胖?她笑弯了眼:“它是一直就这样胖吗?” 连靖谦这回坚定地点了点头:“我抓了它回来的时候就胖,如今好生伺候了两年,好像更胖了……” 意映的眼睛一直盯着雪白的小胖,见后者露出了疑似幽怨的眼神,更加喜欢,不由不满道:“这名字太随意了,还是再取一个吧。” “好啊,你来取吧,书香世家的大小姐。”连靖谦先是一愣,然后一副无所谓的态度,顺带调侃了意映一下。 意映不为所动,确认了她是一只母鸽子之后,认真地想了想:“那就叫白翎吧。” 连靖谦点了点头,心中暗笑,也不过是从体态的描述改为羽毛的描述罢了,白翎却很高兴,扇起翅膀还在空中绕了一圈,然后在意映伸出的手上站了一会儿,沉思得意洋洋地回了连靖谦的肩头。 “说正事吧,怎么样,我的薛大小姐?”连靖谦瞥了一眼得意的胖鸽子,笑着摇了摇头,看向意映。 意映故意迟疑了一会儿,然后拖长了调子,不情不愿道:“那——好——吧。” “这样说来,侯府的地道也是你在梦中梦见的?”已经耽误了太多时间,连靖谦也不再废话,径直问道。 意映点了点头。 “我的名字和祖母的样貌,也是在梦中知晓的?”他继续追问。 意映又点了点头。 “那,你为什么要帮我?” 意映顿了顿,笑道:“因为在梦里连公子帮了我一件大忙,也算是报了恩了。” 连靖谦默了默,有几分怀疑地看着意映。 虽然说后者给他的感觉和寻常权贵不同,可他见过的事情太多,为了虚无缥缈的一个梦中的恩情,当真能如此倾力相帮? 意映见他不说话,心中也闪过了许多念头,便笑了笑:“这是其一。其二便是,我知道连公子将来必然会平步青云,是以倾力相帮,权当一个人情投资,这样的回答,连公子可信服?” 连靖谦微微点头。眼下的他,还是对利益捆绑的关系更加信任。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这番话从这样一个姑娘嘴里说出来,让他心间有些异样。 “薛姑娘是说,我能达成心愿了?”连靖谦暂且放下了心中的异样,又确认了一遍。 意映好脾性地笑了笑:“是的。连公子祖上的丹书铁券,爵位官田,家产祖宅都能拿回来。” 连靖谦心中一跳,看来这件不可思议的是真的是真的,她连自己家祖上得过丹书铁券都知晓…… “只是,到时候找到了证据,连公子不可贸然敲御鼓面圣。”她轻声提醒道。 连靖谦愣了愣,他先前就是这样想的。光明正大地向全京城宣告,他连家的忠勇之士,又回来了,他祖父的冤屈,一定得这样洗清才行! “为什么?”他皱了皱眉,一时思绪不能脱离这个怪圈。 意映叹了口气,便将先前敏元同她说过的一些事和她自己的猜测全盘告知了连靖谦。连靖谦脸色变换了一番,最终冷静了下来:“多谢告知了。” 话一出口,他就有些愣神。这样不留余力地提醒他要注意的一切,仅仅是因为想让他记住这个恩情吗?他心中不由动摇了片刻,有些内疚。 意映回头看了一眼焦急地跺着脚的半月,淡淡一笑:“连公子回去吧,我知道的,已经全数告诉公子了。剩下的,就得公子自己操心了。”转身便要离开。 连靖谦犹疑了一会,道:“你可有什么事是我帮得上忙的?尽管提,我能做的一定去做。” 意映回头偏着头笑了笑:“连公子还是先将自己的事办好吧。原是利益关系,公子恢复了身份,对我而言,才更有利不是吗?” 连靖谦还欲再说,意映已经大步离开了,嘴上道:“公子留步吧,这已经是薛家内院了。”没再回头。 连靖谦收回了正要迈出的脚,摸了摸白翎,面色复杂地回望了意映一眼,闪身越过了院墙。 半月瞧着终于松了一口气,连忙上前扶了意映,嘀咕道:“郡主,以后可别跟这种人见面了。” 意映笑了笑,眼神幽深:“不会再见面了。” “那就好。”半月面色微霁,道:“先前奴婢似乎看到老夫人身边的人了,咱们还是赶快走吧,免得撞上了。” 意映有些惊讶,打量了一下周遭,这个地界,竟已经是于老夫人的地界了吗?怪不得有这样偏僻的地方,想来整个府里,也就这个地方守卫松一些,才让连靖谦有机可乘吧。 “奴婢可得同外院的人说一说,府里的巡逻可得抓紧些免得什么阿猫阿狗都能钻进来……”半月嘟着嘴,继续碎碎念道。 意映舒展了眉头,半月这小丫头……正欲开口,却见对面迎上来一个穿着青色褙子的婆子笑着迎了上来。 “是二小姐吧?”她笑眯眯地打量着她,脸笑得如同馒头上的一个个褶子。 第四十九章 交锋 意映屈了屈身,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打量着坐在上首面无表情的于氏。 与天性舒朗的程老夫人不同,于氏的眼中脸上都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郁气,嘴角天生下垂,更衬得她面目无光。 她身穿猩红的织金凤尾团花褙子,修长却瘦得骨节分明的右手攥着楠木椅的扶手,站了起来,脸上挤出一丝笑容,竭力表现出慈爱的样子:“是映姐儿啊,祖母可盼了你许久,只是怎么也不见你过来,倒惹得我一番伤心……” 说完还做模作样地用帕子拭了拭眼角,默不作声地坐了下来。 意映心头不由冷笑:这慈爱的戏码连一句话都装不下来吗,自己还没开口便被扣上了一个不孝的罪名…… 她便笑吟吟移步到于氏身边,道:“祖母莫要怪罪,孙女是听说您在病中,大夫嘱咐了要静养,才不敢贸然打扰,如今看来,应是大好了,怎么却也没人告诉我一声儿?” 于氏目光一闪,淡淡道:“便是在病中,也该来侍疾才是。再者,我从未生过病,哪里来的谣言?” 意映故作惊讶,一派天真:“是吗?可父亲和母亲都是这么说的,难不成是我听错了?” 她紧盯着于氏,果然发现她听到自己提起爹娘时表情一僵,嘴角翳翕,讷讷不知该说什么。 旁边的婆子肩膀一缩,忙上来打圆场道:“老夫人,你忘了?今年夏至的时您候感染了风寒,难受得紧,太医反复叮嘱要好生静养呢……” 又看了一眼意映,像是在同她解释一般又冲着于氏笑道:“您就是心大,这样的小病向来不放在心上,奴婢可都帮您记着呢。” 于氏面色稍缓,顺势下了台:“人老了,记性就不大好了,映姐儿你多担待些。” 意映笑眯眯地应是。 旁边那婆子忙说些老夫人气色这样好哪里老了之类的话,意映听着,不由多看了那八面玲珑的婆子一眼,看来,无论多无知的主子身边,总会有一个明白人的。 看来她猜的不错,如今的于氏,果然对父亲或者母亲十分忌惮,身边的人也是不敢让她说出半点不好的话,生怕殃及了自己。 她看了看日头,无心闲扯下去,笑道:“祖母,一会儿我还要随母亲进宫,便先回去了,改日有空了,再来看您。” 于氏一听又沉了脸,眼珠子转了转。她在府里失势了是事实,可这小丫头不过刚进府,哪里知道这些个事情,总归是在自己的地盘,杀一杀她的威风,才能帮到晨姐儿一些。 便虎着脸道:“是进宫去见太后娘娘?” 意映点了点头。 “映姐儿,这孝道二字可容不得偏颇,太后娘娘虽是你的外祖母,可我是正经的祖母,你也该上点心才是。还是先同祖母说一说这些年在外的见闻吧。” 意映直视她的双眼,目光一冷,旋即恢复了正常。若她料得不错,当年的事情于氏应该也知道几分,问在外的见闻,是在暗指她这些年不是在汤沐邑里,而是流落在外吗? 于氏看到那目光,浑身一冷,旋即又发现没什么异常,不由暗自纳闷,是错觉不成? 应该是的,这小丫头看起来文文弱弱的,说话也软声软气的,哪里能给她如同敏元一般的感觉? 想到敏元,她不由冷哼一声。若不是她,如今她也不会成了一个被架空的太夫人,晚景凄凉,既然她这样不留情面地打压自己,自己也无需留情。 这个丫头不正是她心心念念的亲闺女吗?哼,当年的事情她知道的也不多,可她十分确定,那之后意映没回过府里,高太后说什么直接从宫里送到了汤沐邑…… 呸,她半个字也不信,敏元那护犊子的样子,能让自己的女儿在乡下养大?至于风水术,她更是不屑一顾,想当年风水大师还说过她的命格与薛家十分般配呢,不过是用来唬人的罢了,瞧瞧她现在这模样…… 那么事情就有意思起来了,皇家郡主流落在外多年,中间发生了什么可不好说,随便捏造一条不贞的罪名,就能毁了她,届时,那些好处还不都落在了晨姐儿,或者说琳儿的身上…… 见意映不作声,她又笑吟吟地道:“在祖母面前,不需要忌讳这个,你尽管说,这些年可外面有什么人欺负过你,你一直在哪儿过活呢?” 意映只觉得怒火中烧,瞥了一眼恨不得钻到地洞里隐身起来的婆子,冷冷道:“祖母这是哪里的话?这些年来我一直待在母亲的田庄上,衣食住行都有专人照顾,哪里会受什么欺负?” 于氏真是猪油蒙了心了,这样的话也敢说出口,不如直接说她已经贞洁不保好了! “祖母若是还不安心,大可派人去问问田庄上的人,孙女这些年,过得很好。”她又补了一句,这些事情想来母亲已经安排好了,不会查出差错。 “映姐儿,”于氏嗔了她一眼,不悦道:“祖母这也是关心你,你怎么这样冲的脾气?”于氏心中也是暗暗惊讶,没想到这小丫头倒是有几分硬气。不过,她到底年轻,自己可是做了几十年的当家夫人,对付这么个小丫头,手段还是不愁少的。 意映只垂着眼睑,没有做声。 “快别站着了,陪祖母说说话。”于氏见她一直站着,觉得脖子有些酸,不由开口提醒道。她还有许多话要“教导”她呢,怎么能保持这样的姿势说话? 意映却笑了起来:“祖母看起来也没什么要紧事,我便先走了。” “瞧你,我方才不是说了吗,孝道不是面上的东西,这么多年没人教你,里面也有一份我的过失,从今儿起,我会慢慢一件件地教给你……” 又是在说她没教养了? “……祖母知道你心急去见外祖母,可祖母和外祖母,你倒说说是哪个要紧些?”以于氏的想法,自然是父族的人更亲近,这是平头百姓都知道的事。 意映却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道:“自然是太后娘娘要紧些。” 第四十九章 不堪 于氏脸一沉,正准备开始说教,却听见对面的小姑娘柔柔地开口了。 “太后娘娘与孙女,先是君臣关系,才是外祖母与外孙女的关系,南明子民,自然是以君主为天,以正统皇室为天,祖母说对不对?” 于氏一噎,这一番大道理搬出来,倒显得她不够气量了。 “那今日便先罢了,以后要记得来请安,祖母还有许多话同你说呢。”于氏只得罢休,但有孝道这个大帽子扣着,日后日日晨昏定省,不怕拿不住她的错处。 意映温顺地点了点头,笑道:“祖母说的是。日后一定和晨姐姐莛妹妹一道来给祖母请安……” 于氏不悦地打断她:“你自个儿来便是了,何必要她们一道?”莛姐儿可是她的心头肉,哪里舍得她日日来受这个苦楚。 意映诧异道:“这怎么能行?咱们家里最是讲究规矩了,既然是请安,不仅我们姐妹几个要来,便是姑母和父亲母亲,也是理应要过来的。” 敏元那小蹄子也过来?那哪里还有她的安生日子? 她忙摇了摇头,正欲开口,意映却不咸不淡地道:“对了,祖母房里的人也该好好管一管了。” 她盯着于氏,眼中寒光乍现,俯身轻声开口:“圣上有谕旨,祖母房里的人是不能踏出北半院的,可方才去迎我的那个婆子,却已经到了南半院的地界。这样的欺君之罪,祖母可要好生掂量一下。” 说罢便直起身子,转身出了门。 于氏呆愣愣地看着她离开,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她怎么会知道这件事?连琳儿都不太清楚这内幕,只以为自己是不待见敏元才不肯去南边走动,这个黄毛丫头却知道……是敏元告诉她的吗?她到底想要做什么? 意映脚步急促地出了于氏的院子,心中的郁气才稍缓。 便是于氏今日不这么夹枪带棒地刺她,她也不会对她如何敬重爱戴的…… 她闭了闭眼,想起在船上时,紫笙隐晦地告诉她的事。 母亲当年嫁过来不到三个月,便有了身孕,但年纪轻不知事,又忙着学习管家,身边因为政治缘故连个老练的嬷嬷都没有,月事晚了七八天也没发觉。反倒是于氏那边先从日常把脉的大夫身上知道了这事。 那时候于贵妃正在风头上,连带着于氏也是蛮横地不知道自己是老几了,眼珠转了转就打定主意要害人。 据紫笙说,于氏一直都想让自己的女婿冯周,而不是二房的儿子薛文复继承家业,圣上赐婚之后,她也见此计不成,又打起薛文复的子嗣的主意了。 她想的是,薛文复只专注于敏元,若是敏元不能生子了,多半也就绝嗣了,到时候将薛明琳的儿子过继到大房,薛明琳将来也是一样的富贵…… 所以知道了敏元可能有孕的消息,便起了坏心眼。那时候暑期正重,她便命人送了一味清凉的杏仁茶过去,生怕效果不够,还用红花熬了汤药在里面淋了一层,对有身子的来说,可样样都是大忌。 敏元怀着身子,本就燥热,平日里也喜欢杏仁茶,想着这个婆婆虽然不怎么待见自己面上倒也没过分刁难,也不好拂了她的面子,立时便喝了下去。 不到一个时辰,她便小产了。 敏元虽然伤心不已,却也因为连自己都没发觉这件事,只以为是于氏好心办了坏事,没往那方面想。 但薛文复不这么认为,背地里暗暗调查,竟真的发现了这里面的猫腻,当即就要闹到圣上面前,却被耳听八方的于贵妃和会审时度势的薛审言压了下来。 于贵妃是一心袒护妹妹,先在先皇那儿吹了枕边风,说于氏是不小心为之,没想到这一层云云,先皇对她十分信任,便只是嗟叹一声,没再追究。 薛审言则是察觉出安王如今正在关键阶段,这个时候让两派直接冲突,会毁了大计,劝不住薛文复,只得亲自去见了小产的儿媳。 敏元正又惊又怒,可想到日后皇兄和母后的日子,以及薛文复的仕途,挣扎了一会儿,便还是妥协了。 这件事看上去就这样结束了,可敏元却伤了身子,足足过了两年,才又怀上一胎,生薛立程的时候身子骨还是不大健朗,因为难产足足在产房里呆了一天一夜,险些就去阎王爷那里报到了。 后来皇上即位,母亲才得以扬眉吐气。皇上对这件旧事心知肚明,也十分恼怒,暗地里给于氏下了一道谕旨,这个院子里的人,终身不得踏出北半院到南半院一步,算是变相的软禁了。 只是于氏好面子,也就是谕旨刚下的时候谨慎了一阵,后来便让身边的人悄悄去南半院走动,敏元只是不想看见她,对府里的仆从也不想太多怪罪,便只当没看见,更是涨了于氏的气焰。 所以于氏如今落魄至厮,还敢讽刺她说教她,说到底,是母亲太过心软了。 她一想到这件事,便十分心疼母亲。 她也曾被小人算计,丢掉了孩子,绝望得想立时下去陪它,恨赵晴宜恨得想不顾身份用一柄剑刺死她,在知道真相的那一刻,她脑子里是真的冒出了无数恶毒的想法,恨不得这个巧笑嫣兮的美人蛇用最凄惨地方法死去…… 她能够想象,母亲对于她与父亲在那样艰难的处境里的第一个孩子,该是怎样的满怀期待,希望它早点出现,却还没来得及欣喜就失去了,这样的失落,不比她少。 可为了一己私欲不惜谋人性命的于氏,到现在还没觉得自己错了。她从她的眼神里,看到的只有怨毒,没有悔恨。 她深深吐了一口气。 说母亲心软,前世的她,还不是如此。脑海里想过无数种让赵晴宜死的方法,可真正有能力置她于死地之后,却还是放过了她。 因为这小小的心软,使后来的她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她不愿再见事情重蹈覆辙,所以,若是于氏还敢起什么坏心眼,她绝不会轻饶了她。 半月亦是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站在那儿发呆的意映。紫笙说的时候她也在,郡主对于老夫人的感觉她十分能理解。现在她只盼着,那样不堪的人,不要搅了郡主的好心情和郡主的好日子,因为不值得。 “走吧。”意映回过神来,看了一眼半月,抬步想木樨汀的方向走。 这件事还算不得什么,眼下,她可有一件更为要紧的大业去完成呢。 第五十章 聚首 御花园坐落在紫禁城的南北中轴线上,其间亭台殿阁星罗棋布,奇花异草,古柏老槐数之不尽,可谓是夺天人之造化的好去处。 御花园假山下的白玉石桌旁,便坐了两个正值妙龄的姑娘,俱是明眸皓齿,非寻常的小家碧玉可比。 “……我平日里也就是到各个宫里去串串门,逛一逛园子,倒没你的日子过的有意思。”安阳笑着从果盘里拿了一颗提子,对着意映道。 二人已经在这儿坐了有一会儿了,意映便同她不着痕迹地叙一些民间的习俗和趣事,安阳自小在宫里长大,听起这些事情来也是很感兴趣,你一言我一语的,很快就聊开了。 意映闻言笑了笑,若是她自小在薛家长大,对这些事情恐怕也是丝毫不知:“……闺阁也有闺阁的妙处,想养养花,读读佛经,做一做女红,都是可以打发时间的趣事。” “表妹还喜欢读佛经?”安阳讶然。 意映随口胡诌:“……打小身子弱,日日闷在屋子里,索性更安静些,读一读佛经也有个事干。” “不知道表妹如今读到哪一本了?” “《严愣经》已经通读完了,如今《法华经》读了泰半了。” 安阳更加惊讶:“那对佛法已是非常虔诚了吧。太后娘娘也信佛,她同我说,能读懂《法华经》或是《金刚经》的,佛性已经很深了。”又不由吐了吐舌:“像我这样的,连最基本的《地藏菩萨本愿经》读着都要打瞌睡……” 想了想,又道:“一会儿我得把这事儿告诉太后她老人家,她一定很高兴,孙儿辈的总算有个人能听她讲佛法了……” 意映没有放在心上。高太后是长辈,前世她对自己是什么看法都不重要了,她如今受着她的关怀,便如于氏说的,就要尽孝。这些事情,都是小事罢了。 姐妹俩又聊了一刻钟左右,意映心中暗暗焦急起来,她进了皇宫都快一个时辰了,李允的府邸乘马车过来皇城不过一刻钟的时间,他怎么还没到,是完全没把自己的话放在心上吗? 她不由有些气馁,聊天的心思便淡了许多,安阳很敏锐地察觉到了,便道:“昭沅你怎么了?” “没事,只是想……方便一下。”意映不防她如此敏锐,顿了一下,随口编了个借口。 “我当是什么事儿呢。”安阳嗔了她一眼:“在这儿便当作是自己的家,哪儿那么多拘束,如敏,带郡主去。” 一个绿衣服的高个子宫婢便站了出来,低头应是。 意映也只得跟着那婢女走了,只是她无心出恭,一路上便东拉西扯地同那婢女搭话,走得很慢。 安阳这边刚送走了意映,李允便来了。 他一袭墨色衣衫,面上全然没了先前的颓丧之气,眼中神采奕奕,虎步龙行,终是显尽了龙章凤姿,金相玉质。 安阳瞪大了眼睛,美目中现出欣喜之色,忙招了他坐下,神情激动,却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长姐,我没事了。”李允见到安阳这一番神色的变化,心中也是一叹。 在这皇城里,他唯一能全盘信任的亲人便是这位胞姐了。因为他们,在这偌大的皇城里,无依无靠,只能依靠彼此…… 便是对他照顾有加的皇祖母,也是有自己的小私心的,对皇祖母而言,自己也仅仅是个出色的皇孙罢了,涉及到根本的问题,她还是不会毫不犹豫地站在自己这边的…… 只是人有时候不能太过贪心。这回微儿出了事,皇祖母对他的关切也是全然真心的,要怪就只能怪,他身处的这个环境太过复杂了。 安阳眼眶一红,捂住了嘴,轻轻抽泣了起来。她这回真的是要被吓死了,她从未见过性格坚韧隐忍的弟弟那样颓丧过,就像是被抽干了精神气儿一般……所以她这些日子都睡不安稳,生怕一觉起来就听说阿允做出什么傻事或是不合身份的事,活得心惊肉跳的。 如今见他这般神色,可算是想开了,她心底的那块大石头,也可以放下了。 李允默然地拍了拍长姐的肩膀,道:“以后不会再这样了,长姐,你放心。”他不能选择出生的环境,但可以选择今后的生活,特别是他关切的那些人的生活,只为了这一点,他便不该再沉沦下去。 安阳也不是矫情的性子,哭了一阵便止住了,声音微微有些沙哑道:“这回进宫可有什么事?” 李允这才望了望周遭,有些纳闷,昭沅怎么不在?难不成是走了?倒也怪他,长路见他看公文看得正入神,也没早些同他禀告昭沅进宫的事,进了宫又被皇祖母拉着劝了半天,她走了也属正常。 只是却也不能就这样,便漫不经心地道:“不是听说昭沅也进宫了吗?怎么没陪着长姐?” 安阳笑了笑,对于李允能重新敞开心扉接受外界的新认知很高兴,没发现什么异样,看了一眼方才意映离开的方向:“她去方便了,一会儿就回来。” 李允“哦”了一声,想了想,站起身来笑道:“我找小六有些事情,先走了。” 安阳点了点头,见李允走远了才回过神来,对着一旁的宫婢道:“可算是好了。”长长吐出一口气来。 旁边的宫娥也笑道:“殿下本就是疏朗的性子,想来也是不打紧的。” 安阳一怔,摇了摇头,她先前也是这样以为的,以为阿允的性子随了父皇,可如今看来,还是随母后多一些,都是情深不寿啊! 她望着李允远去的背影,突然有些纳闷:小六的寝殿理应右转才是最近的路,阿允不会不知道,怎么走了直路? 意映已经全然忘了出恭这个借口,新奇地看着皇宫里的各种花卉,那如敏也并不感觉奇怪,只是带着微笑耐心地同意映介绍花名花性。 她正低头嗅着一株五瓣的蓝雪花,却听见身后的宫娥恭谨地道了声“三殿下金安”。 忙抽了手,转身回望来人,便看到一个剑眉星目,风姿肃肃如松下风的黑衣男子正笑望着她,脸上带着笃定的自信。 第五十一章 投靠 意映心中的一块大石终于放下了。 很好很好,这才是未来的霸主的样子嘛,什么为情所伤,颓丧不能自已的戏码怎么可以出现在这样的人身上? 便见李允一本正经地看着如敏,低声道:“太后娘娘要见郡主,本王便把她带过去了。” 如敏愣了愣,忙低头应是。总归郡主也不是真心想去方便的,倒也不妨事,她回去回禀公主一声便是了。 见如敏走了,他便给意映使了个眼色,向着另一座假山那边去。 意映看了一眼半月,半月会意,后退了几步,远远跟着二人。 李允举止自然地坐在了白玉石凳上,好整以暇地看着意映,径直道:“宋大人的手下是不是在修坝的事情上为难过姑父?” 他想了许久,也没个头绪。究竟这位郡主是为什么对他皇兄那一党如此深恶痛绝,直到今儿早上得了消息,才怀疑是不是宋景然一派的人在这件事情上给薛家苦头吃了,薛意映心高气傲,才生了恶感。 这理由虽然也有些牵强,但薛意映不过是个小姑娘,小气些也是可以理解的,只是若是如此的话先前他那些对她的高看可就枉然了。 所以虽然他觉得这十分合理,却还是忍不住想进宫来问一问是否是如此,是他看错了,还是她真有几分见识? 意映瞥了他一眼,暗暗好笑:这家伙还在变着法地证明自己只是个没见识的小姑娘呢?说起来她该生气的,可她一想到日后他会是这南明江山的帝王,竟莫名觉得有几分孩子气的可爱。 她亦坐了下来,右臂撑着脑袋,面上有些奇怪:“这种事情爹爹可不会告诉我。” 李允笑了笑,只当她是欲盖弥彰的小把戏,心中那点神秘感也散了,正要说些什么草草了结这个话题,却又听见对面的小姑娘道:“我知道的,只有黄大人带着他那佥都御史的妹婿,贪掉了修大坝的银子。” 李允神色一肃,眼睛微眯。 这句话里,可包含了不少信息。她不仅认为这件事情是贪腐造成的,还直接指出了贪腐的头目,甚至,还知道佥都御史陈贺是黄征的妹婿,而且语气如此笃定…… “是姑父同你说的?” 意映笑着摇了摇头,挑眉道:“非也。”她之所以知道,是因为前世这件以赔了一个四品地方官为结果,被暂时掩盖了的丑闻,最终还是在夺嫡的时候被人翻查了出来…… 李允神色渐渐变了,看着她,问了另一件事:“先前你说要帮我,到底是以薛家的名义,还是自己的名义?” 意映想了想,郑重道:“暂时是以我自己的名义,但我会竭力劝服家中长辈支持殿下。” “若是以你自己的名义,你能怎样帮到我?你又是为什么,一定要帮我?”他紧盯着她,不愿放过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 意映心中暗暗犯嘀咕:一个个都都是这样,这样喜欢刨根问底…… 她深吸了一口气,笑道:“我知道一些太子一派的丑闻,若是揭发出来,对太子的地位十分不利,只是证据不足,还需要殿下发力去搜寻证据。”她顿了顿,又道:“至于为什么要帮殿下,原因很简单……” 李允眼神更加专注,能威胁太子地位的丑闻,那必然是了不得的大事,这丫头竟然知道,她必定没有表面上看上去那样简单。 “因为我确信,殿下日后一定会荣登大宝。”意映笑了起来,仿若是个玩笑话,眼神却笃定。 不再称呼他为表哥,而是带着十二分的敬意唤着殿下,莫名就让他想起了郑氏,从前,她也是一副认为自己便是世间最尊贵的人的样子,这个态度,也让他对争夺那个位子更加志在必得了…… 不知道为什么,李允对她的戒备突然就放松了许多,这样的话,听起来像是奉承话,却是这样直截了当,丝毫不忌讳什么宫闱禁忌,莫名就让他相信了几分。 他便不再说这件事,笑了笑,手指扣着桌面:“那你便来说一说,这回的地动,你能帮到我什么?” 这是一副把自己当作他的幕僚了的态度啊?意映心中暗暗翻白眼,却也有一丝奇怪的感觉,她竟也能在这种事情上,自由地抒发自己的见解了吗…… 她清了清嗓子,道:“这回的事情,是太子党的大官员一手促成的,只是一旦东窗事发,他们一定会弃车保帅。最先背锅的,会是汉阳府的知府,若是这担不下来,便会弃了陈贺陈大人……” 她笑了笑:“若是还不行,不惜弃了黄大人,宋大人也不会让自己身上惹上一身骚的……总归他旗下不止黄征一人。” 李允点了点头,分析得不错。他暗中观察了宋景然这么些年,知道他就是个面上儒雅,骨子里冷酷无情,六情不认的人,一心只有往上爬的念头,什么手下亲戚到了关键时候都是不值得纳入考虑范围的事。 意映见他点头,心下也是一松,郑重道:“所以,殿下,你现在争分夺秒要做的事情,便是尽量让宋大人那一派失去最多的骨干力量,能将黄大人拉下马,最好,若是不行,也要坏了他的名声。” 李允不由看了她一眼。这小丫头野心还真大,想一竹竿打死一窝人,说起话来也是直截了当地,倒更像男儿一些…… 他看了一眼这小姑娘娇花照水的容貌,不由笑了笑,长得这样柔弱娇媚,倒是委屈了她这一副性子。 他点了点头,站起身来:“既然昭沅你这样说,本王也该去争分夺秒办事去了。” 意映一怔,还真的按她说的做? “只是本王的野心可不止这些,宋景然手下的人,不干净地,可不止这二人呢。”李允低下头,看着意映,眼睛里燃起了浓浓的胜负欲。 意映一个激灵,敢情他还觉得自己说的太没力度了?其实在她看来,黄征已经算是一只大老虎了,打死或者打残,都足够动摇一些宋景然的地位了,可没想到,李允比她的胃口还要大得多…… “殿下说的是。”她忙点了点头,一副讨好的样子。 李允抿了抿嘴,也不多言,大步流星地向着来时的方向走了。 第五十二章 怪罪 薛文复今日是被一脸焦急的仆从从睡梦中叫醒的。 听说了事情之后,简单洗漱了一番,便换上了官服跟着宫里的公公坐着马车进宫去了。 他眉头紧皱,心情并不轻快。 前几日有两个官兵被无辜殃及的时候,他便对陈贺贪墨一事心中有数了。 贪墨一小部分公中银子,以次充好这样的事情历朝历代都不少,这回他们工部不过是协同修坝,他想管也有心无力,又顾忌着薛景然,是以一时并没有做出反应。 可如今看来,陈贺贪掉的,恐怕是大头,留下的细末银子,才是用来修坝的吧…… 真是可笑,一场地动房屋都没塌掉几座,百姓都没伤到几个,朝廷亲自动工的大坝却毁了大半…… 这样严重的事态,圣上恐怕都得坐立不安了,他们这些负责的人,更是少不了罪过了。 他担心的却不是这个。正常情况下,若是怪罪下来,按理他们工部的罪名并不大。可是有一桩事也太过蹊跷了。修坝用了可想而知有多劣质的材料,工部的官员都是内行,一眼便能看穿,他却没从任何一个人身上听到过消息…… 只是因为顾忌陈贺背后的黄征,或者说,薛景然吗? 他拧了拧眉,嘴唇紧抿:该不会,这件事情里面,也有他工部的官员掺和吧? 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到了乾清宫前的白玉石阶下,却见另有两个人从另一边过来了。 他目光一冷,看着二人。 便见两人对视了一眼,左边那人便上前一步,笑着道:“原来是薛大人,怎么,你也被圣上召来了?” 说话的人正是陈贺,却见他举止有度,不疾不徐地跟他寒暄,丝毫看不出一丝紧张之态。 薛文复心中更是狐疑,他身为罪魁祸首,马上就要被问罪了,怎么还能笑得出来?是打定了主意自己不会被揭发出来吗?倒是哪里来的自信…… “薛大人,许久不见令弟,也不知道他近况如何?”却听黄征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笑眯眯地开了口。 薛文复瞥他一眼,面上波澜不惊,心底却警铃大作,令弟……自然不会是这么多年来对外一直像个只有闲云野鹤之志的隐士的老三,那就只有也在工部任职的老四了……在这样的情景下,突然提到他…… 他握紧了拳头,抑制住心底的怒气,皮笑肉不笑道:“难为黄大人这样细致,老四向来老实本分,自然不会有什么事情。” 黄征微微地笑:“原来是这样。”看不出一丝波澜。 薛文复心底一沉,这黄征是打定主意要保陈贺了,他提起老四,是想让自己心存顾忌,一会儿不要在圣上面前胡言乱语吗? 他一时心乱如麻。一方面想着老四那样本分的人,怎么会掺和到这些事中去,一方面又对前几日黄夫人直接去了东府而不是西府心存疑窦…… 他闭了闭眼,不管如何,先拖延下来,问清楚老四到底在这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才是最打紧的,若是只是他们的污蔑,那这二人跑得了今天也跑不了明天,迟早的事。 可若是果真如此…… 他甩去了这些个念头,不再多看二人一眼,径直上了石阶,进了大殿内。 陈贺这才显出了几分紧张,悄声问道:“大哥,这薛愣子到底明没明白啊?” 黄征不悦地看他一眼,亦是上了石阶,却放缓了脚步,低声道:“这可是皇宫大内,你说话注意些。” 陈贺忙点了点头,眼巴巴地看着黄征。 黄征望了一眼薛文复的背影,胸有成竹:“放心吧,他可是一副玲珑心肠,只是向来不屑于和我们这些人来往罢了。呵呵,薛家的人,可都是一顶一的护短……” 陈贺有些惊讶,他可没觉得薛文复有黄征说得那样机灵。要知道,这个家伙,可是从来不在官场上应酬,整日不是在府里陪着公主老婆就是在工部指挥手下建工程,一副孤臣的做派。 在他心里,这样的人完全就是个走运些的读书读傻了的二愣子罢了。若不是娶了公主,生在薛家,哪儿能有这样好的运气,年纪轻轻就坐上了工部尚书的位置? 什么计相的称号,他更是嗤之以鼻,这样的本事,在他看来根本不算本事。 只是面前这个人可是自己的大靠山,不能质疑,便更是笑得灿烂:“大哥说的是,这我就放心了。” 黄征瞥他一眼,心中只有厌烦。这样只会逢迎捞好处的庸官,还敢看不起薛文复…… 要知道,在宋阁老眼里,这可是个比当年的薛审言更厉害的对手,不仅熟知人情世故,还能伪装成孤臣的样子,最打紧的事是,单凭计相这个不可替代的角色,他就能在朝中屹立不倒,更不用提还尚了皇上的亲妹子这一桩,怎么瞧,将来都是入内阁稳稳的人选。 倒是陈贺,若不是是他妹婿,又有那人在,出了事他可不会搭理,远远地甩开才是正经。 “好了好了,赶快进去吧,一会儿在圣上面前,可要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黄征有些不耐烦地道,提着官服的下摆上了最后一阶台阶。 陈贺眼中闪过一丝厉色,仍是如同哈巴狗般地应了是。 进了金銮大殿,皇帝李越面无表情的坐在上首,手里拿着一本奏章。 薛文复则已经垂手站在了左侧,二人便一齐行了拜礼,却迟迟没有听见皇上让他们起来。 陈贺常年腰骨不好,跪了片刻便有些受不住,便抬起了头,看向皇帝,想说些什么。 岂料一抬头,便见一本金黄的奏章冲着他脑门飞了过来,一声闷响,陈贺的脑袋上立时红了一片。 他被砸得懵了,旁边的黄征暗骂一声蠢货,悄悄拉了拉他的衣袖,他才反应过来,忙不迭地磕头,嘴里不停念着:“皇上赎罪……”心中暗骂薛文复,还是提前在皇上面前给他上眼药了不成?还有黄征,都是狗屁的推论! 却听黄征不疾不徐道:“圣上,此事臣和臣手下的陈贺确实有失察之罪,只是还请圣上先将罪魁祸首捉拿归案,追回他贪墨的银子,安抚民心,才是正理啊!” 第五十三章 发现 皇帝冷笑一声:“罪魁祸首不就在朕跟前儿吗?还需要查什么查?” 黄征一脸诧异,飞快地睃了不动声色的薛文复一眼:“皇上何出此言?在场的几位,可都是忠臣良将啊。” 皇帝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摆了摆手:“你不需看薛爱卿,你们这修大坝是谁负的责,谁最有嫌疑,朕都一清二楚。” 陈贺回过神来,见黄征向他使了个眼色,忙匍匐着前进几步,大声喊冤:“圣上明察,臣也是被人给陷害了啊……” 皇帝神色微动,冷声道:“那你倒是说一说,是谁陷害了你?又是如何陷害地?朕的佥都御史大人。”后面半句是一字一顿地说的,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感觉。 陈贺出了一脑门冷汗,忙将事先准备好的说辞都摆在了明面上。 “回禀圣上,此次臣虽领着监察之职,其中的事情却有许多都交给了汉阳府当地的知府来督办。那知府吴清泉素来有贤名,臣想着强龙不压地头蛇,交给他办兴许能更顺利,哪知道竟出了这档子事儿,实在是微臣的疏忽……” 说完瞥了一眼皇帝,见对方没有立时作答,便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此次事件,必定是由贪墨引起的,三年清知县,十万雪花银。微臣还以为这个吴清泉会与旁人有什么不同,竟也是一副丑恶嘴脸……提到这银两,微臣可以向皇上保证,绝没有贪墨过半文钱,若是皇上不信,大可以派人去搜查臣的府邸……” 语气听起来十分真切,不似作假。 皇帝心中不由有了一丝动摇,顿了顿,道:“你二人都起来吧。” 陈贺一喜,虽然自己的腰背酸痛的不得了,却还是扶着黄征站了起来。 皇帝看在眼里,心中自有一番计较。 给三人赐了座以后,陈贺的语气更加自在了起来。 他直起身子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絮絮叨叨地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个“清楚”,黄征时不时的插上一两句,皇帝的目光竟渐渐地暖了几分。 薛文复在一旁听着,并不作声,这件事和他没有太大关联,沉默,才是最好的方式。只是眉宇间也是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 连靖谦出了薛家,没有回侯府,也没回家,只是在街上闲逛着。 不知道为什么,他现在心情很不畅快,什么事都不太有兴致做。 街边有一座茶棚,里面坐着三两个平头老百姓聚在一起喝茶契阔,他神色动了动,也是要了一壶茶,坐下来,慢慢的喝着。 一边喝茶,一边回想着方才的一幕,突然觉得自己有一点可笑。 先前分明说过觉得她的眼神是真切的,却还要一步步逼问她为什么要帮他,得到这个答案,他真的放心了吗?他是想得到什么样的满意答案呢? 他手指把玩着茶杯,有些心不在焉,过了半晌,才长长出了一口气。 是他错了,小人之心了。忘恩负义可不是为人之道的正道,他不该如此,以后,也不会再犯。 抬眼的一瞬间,却见一辆马车飞驰着穿过了闹市区,留下满天尘土。 他不由目光一凝,往桌子上扔了一个铜板,闪身出了茶棚,向着那马车的方向跟去。 若他没有看错的话,方才那马车的标志,可是…… 跟了大概七八条街之后,那马车才停在了一间民房前面。 连靖谦擦了擦汗,竟然这么远,绕是他轻功过人,也是有些吃力了。 这是便见一人穿着黑色的斗篷,遮住了半边脸,对这马车夫说了些什么,那车夫点头,便又驾马飞驰而去。 连靖谦见那人四处张望,便掩去了身形,瞧着他叩门,便有一个体态婀娜的二十来岁的女子开了门,二人对视一眼,那人飞快的闪身进去,关上了门。 连靖谦脸上不由露出玩味之色,等了片刻才闪身上了房檐,看着里面的情景。 身穿黑色斗篷的男子揭下了斗篷,坐在了院子里的青石凳子上。那给他开门的女子便笑吟吟地上了一壶茶,亲自斟了茶,却被他一把拉进了怀中。 连靖谦见他二人耳鬓厮磨,呢哝细语起来,也不再多看,闪身下来了。 走在路上,他不由无奈地笑出了声。 这可真是巧啊,叔侄两个都被他逮了个正着。他说怎么孔贤做起这件事情来轻车熟路的,原来是上梁不正下梁歪,早就有人教他了啊。 不过,他没有记错的话,黄征今日应该是被召进宫去问话了,这个时候应该刚从宫里出来,便这样急吼吼地来找这外室…… 他时常经过这条街,却一次也没看见黄家的马车路过,这回却这样张扬地跑过了闹市区,到了之后却又连忙让人走…… 倒是把那外室放在心尖子上了啊。 他不由抬眼望着薛家的方向,勾了勾嘴角:唔,说他不拿回爵位就没资格帮他,瞧瞧,这不是一出门就撞上了个大饼嘛! 一时心情轻快了许多,想了一会儿,径直回了住处。 金水门的奴仆们今天很惊讶。 向来不登门的广化里薛大老爷,算是他们府里的二老爷的工部尚书薛文复,突然登门,脸色很有些难看。 也不让人通报,直直地向着四老爷的住处去。 便有人悄悄去了程老夫人那儿通禀。 孙氏正陪着程老夫人浇花,攀扯着前几日她娘家嫂子的来信,却被急匆匆赶来的婢女打断了。 她有些不悦,那婢女却颤着声音,低头道:“老……老夫人,西府的大老爷过来了。” 程老夫人手一颤,手中的花壶便直直坠了下去,水撒了一地。 孙氏也是面色惊骇,看了程老夫人一眼,厉声对着那婢女道:“方才的话,可当真?二哥真的来府里了?” 那婢女毫不犹豫,如同小鸡啄米般地连连点头。 程老夫人脸上显出惊喜之色,忙道:“那还不赶快请他进来!” 那婢女却唯唯诺诺道:“回老夫人,二老爷径直去了四老爷那儿,奴婢瞧着,脸色不大好看。”也是随了孙氏,喊了薛文复二老爷。 程老夫人与孙氏对视一眼,脸色严肃起来。 第五十四章 否认 薛四老爷此刻正眯着眼睛,卧在庭院里的摇椅上,沉思着什么。 过了片刻,他直起身子,眼睛里闪过一丝精光,似是已经有了决定。 便见从里屋出来一个穿着玫红色襦裙的女子端着茶具款款地走了过来,那女子算不上绝色,却十分耐看,脸上挂着让人如沐春风的笑容,十分动人心弦。 “老爷,喝杯茶吧。”她斟了一杯茶,递给薛文礼,芊芊玉指似是不经意地划过他的衣袖。 薛文礼勾起嘴角,接了过来,握了握那女子的手,眼神却十分清明。 那女子笑了笑,正要娇声说些什么,却听一道声音在身后冷冷响起:“薛文礼!” 薛文礼一惊,看清楚来人之后脸上立马换上了恭谨本分的表情,急急站起身来,冲着薛文复拱手行礼:“二哥。” 安姨娘骤然被人打断了这风月之事,本有些恼色,看到来人后立马变了脸,瞠目结舌:“二……二老爷。” 薛文礼忙冲她使了个眼色,她才缓过神来,急急地端着东西进了里屋。 “二哥怎么来得这样突然?”薛文礼上前一步,脸上没有一点慌乱,咧着嘴笑道。 薛文复冷冷打量着他。 他现在已经是开始怀疑面前这个向来恭谨的庶弟是否真的如面上那般了。 先不说是否真的与黄征他们勾结一事,他径直去了四房的正房寻他,可他竟然不在,青天白日的,待在妾侍的院子里,像什么话! 他原以为这个庶弟宠妾灭妻的传闻是失实了。毕竟薛文礼在工部,在他面前做事,一向是老实本分,不敢越雷池一步,又怎会做出这等蠢事? 大抵不过是夫妻俩搭伙过日子,有合得来的,有合不来的,心思便有些偏颇,但依着薛文礼守规矩的性子,怎么也会给嫡妻几分体面…… 可今日一看,他却不敢打包票了。想起他那四弟媳周氏脸色苍白地坐在炕上支支吾吾地不肯说出薛文礼在哪儿,和方才那妾侍安氏红光满面,变着法儿的耍媚,他就来气。 他们薛家,何时出过这样丢脸的事情?妾不像妾,妻不像妻的,没个样子。 薛文礼心底一沉,这个兄长似乎是真得气着了,是为着方才的事情,还是…… 他眉眼更低:“文礼愚钝,不知做了什么错事,还请二哥明示。” 薛文复气极反笑,坐了下来:“说说,你同那左督察御史黄征,是什么交情?” “二哥何出此言?我从未和那起子人打过交道。”他自然是极力地撇清,心中已经有了考量:他就知道那群人不可靠,但也无妨,他的盼头,本就不是他们。 薛文复紧盯着他,笑了笑:“那你倒是说说,你身为工部主事,修大坝用的那样差的材料,是怎么把关的?” “二哥说的什么事?我怎么听不大明白?”薛文礼抬起头,一头雾水的样子。 薛文复闻言不由有些惊讶,但仍是沉着一张脸道:“不知道?对了,今日并不是休沐日,你何以呆在家里,没去工部办公?” 他也是气急了,下意识地就来金水门这边来寻他了,却没想过,这个时候他本不该在家的。 薛文礼忙道:“今日是同上峰告了假的,原是每年这个时候都会犯咳疾,浑身都不自在。刚才那安氏也是端的特制的姜茶,说是对这咳疾很有效。” 见薛文复抿着嘴不说话,又道:“二哥若是不相信,尽可去瞧瞧那茶壶里,装得是否是姜茶。” 薛文复看了一眼半掩的内室,叹了口气:“罢了,也没什么好看的。这样说来,你这些日子都没怎么好好办公了?” 薛文礼先是点了点头,复又有些不好意思的摇了摇头:“倒也不全是,只是有几日极为严重,只能呆在家里……” “今日晨起,汉阳府正在修建的大坝因为地动塌了泰半,但这地动连百姓养的家畜都没震伤几个……”薛文复见状便不再试探,径直讲话挑明白了讲。 见薛文礼的脸上现出惊骇的神色,他心中不由又动摇了几分,道:“……进宫去面圣,黄征大人私下里提了你一句,所以我便来问问你,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此事,你究竟有没有掺和进去?”说到最后一句时,目光已是十分冷冽。 薛文礼闻言却是松了一口气。他多年跟着这位兄长,对他的性子再熟悉不过,这样挑明白了同自己讲,多半是已经对他没什么怀疑了…… 于是忙摆明态度,信誓旦旦道:“二哥,这绝对是没有的事。那黄征,定是为了分裂我们薛家兄弟的感情,几位兄长里,你最了解我。这种昧良心的事,我是万万不会做的。” 薛文复默然。实然在这几个兄弟里,他对薛文礼用了最多心思,推荐他进了工部,凡是有用的事情都事无巨细的教他…… 其实当年这样的举动,一方面是为了提携薛家的人,一方面也是想气一气将他过继给大房的爹娘和三弟…… 只是他没料到,他们三人都从未同他计较过,三弟一直都如最初那般,对他怀着孺慕之情,虽然如今也是成家立业了,但喜欢听他话头的习惯也一直没改掉…… 想来倒是他气量太小了。 又听薛文礼道:“这些日子因为我身体不大松快,汉阳那边的事情一直都是另一个姓左的主事在盯着的,我委实不大清楚。便是今天发生的大事,若不是二哥来了,我也还像个聋子般地悠哉悠哉的养病呢……如今却是不能够了,我这就回工部,看看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 薛文复回过神来,面色已经恢复了平静,摆了摆手,道:“不必了。这件事情我会亲自去查。你既然与这件事无关,便安心在家养病就是。” “对了,你这咳疾是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没听说过?” 薛文礼有些不好意思的挠挠头,一副老实巴交的神情:“……是从三年前开始的。前几年还能硬撑着,如今想来是身子骨也不如原来了,却是强撑不了了……” 薛文复拍了拍他的肩膀,点了点头,目光里有些愧疚:“是我这个做兄长的疏忽了。你不必担心,黄征若是敢冤枉你,我定然会要他吃不了兜着走!” 薛文礼点了点头,他便转身走了。 第五十五章 传信 “丽娘,拿纸笔过来。”薛文礼看着他离开,眯了眯眼,脸上浮现出冷色,吩咐着探出半个头的安氏。 安氏脸色微赧,应了一声,不一会便端了笔墨出来,然后远远地站开了。 薛文礼沉思片刻,在白纸上写下几个字,继而卷起来放入小竹筒里,绑在了一只灰色鸽子的脚上。那鸽子低叫一声,便展翅飞往远处了。 薛文复刚出院子,便有一个小厮迎了上来,脸上带着谦卑的笑,卷起袖子行了礼,恭谨道:“二老爷,老夫人说待您从四老爷这里出来了,到她那里坐一会儿。” 薛文复怔了怔,眼中浮现出挣扎之色,过了片刻,微微摇了摇头:“不必了。我今日还有公事在身,日后若是得了空,再来瞧……二婶娘她老人家。” 说完便大步流星地出了府,留下一个一脸为难的小厮,摇了摇头,返身去回禀了。 程老夫人听到那小厮的回话,眼中散过一丝失落。 孙氏见状忙安慰道:“娘,二哥想来真是有要事在身。他进府也是径直去找了四弟,大概是工部里的事。他向来一诺千金,以后得了空定会来看您的。” 程老夫人神色微霁,过了片刻又担忧起来:“从前可从来没有这样的事情,是朝廷里出了什么大事了吗?不会牵连到二郎吧?” 忙唤了婢女:“杏枝,现在几时了?老太爷什么时候回来?” “回老夫人,离未时还有半个时辰,老太爷得酉时才回呢。”叫杏枝的丫鬟打了帘子进来,脸上先是笑吟吟地,见两位主子面色都不大好,忙敛了笑,垂手站在一边。 “你先下去吧。”孙氏朝杏枝使了个眼色,后者忙乖乖退下,她又劝道:“娘也不必太心急了。二哥能耐那样大,又有长公主可以随时进宫帮忙周旋,便是出了什么事,想来也不会太打紧的。” 程老夫人叹了一口气,她又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但当娘的,哪里有不忧心孩子的道理?便是那孩子现在不肯认她,也是她的过错呀…… “罢了罢了,等你公公回来再说吧。” 孙氏笑着点了点头,心中微酸:婆婆和公公可真是偏心这个最有出息的二儿子,只是她瞧着那二伯待庶出的弟弟比亲弟弟还要好…… 念头刚一闪过就摇了摇头,她们家老爷却是全然不介意这事的,提起这二哥便是满心的敬佩…… 嘴角也是泛起一丝甜蜜的微笑:便是老四成器又如何,对那小星那样偏宠,若是换做她,恐怕也是气得下不了床,好歹她们家二爷从未提过什么纳妾,对那莺莺燕燕的也不多看一眼,可不比那些没心肝的好多了…… 罢了罢了,她一个妇人家,过好自己的小日子便是了,爷们家的事让他们自己去解决。 薛家前院。 一个玄衣男子面无表情地握住了灰鸽子的右爪,拿下了上面的纸条。 草草看了一眼,便从身上掏出柴禾,烧了个精光。 他一阵心烦意乱,跃上屋顶,坐了下来,目光有些空洞。 先前在汤沐邑的那场戏没成,太子便有些不大待见他……如今薛四竟然又在这等事上面栽跟头,还要他给他擦屁股…… 他不由嘴唇紧抿,面色十分冷峻。 偏偏这事还不能推脱,他整个计划最失败的地方,就是错以为薛四这个蠢货是个可用之才,不过是让他帮了他那么一次,就脱不了身了…… 他现在的处境已经是十分危险了。 薛意映没头没脑地突然回了薛家,他还全然没有同她接触过。不知道她这些年在何处生活,当初是如何避开了她的视线,有没有旁人知晓当年的事,她又是为什么时隔九年才回来…… 这一切的一切,都让他无从查起,脑子里宛如一团浆糊。 他忍不住低吼了一声。 原本一切都是顺顺利利的,这贵小姐却莫名其妙跳出来,将正在前往东山寺的敏元引了回去,打破了太子的如意算盘,害得他如今进退两难,处境尴尬…… 如今的太子,只是把他当作敏元手下的一个得力仆从,本就不会给他太多机会。 而他是东夷皇子这件事,不放在合适的时机抖出来,只会招来杀身之祸。显然,如今眼线遍布朝廷的太子还并不需要和一个外族人联合瓜分自己的利益,若是知道了这一点,倒不如把他抓到皇帝面前趁机表功拉拢圣心来得收益大…… 他站起了身。已经潜伏了这么些年了,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困境罢了,再者,他在薛意映那地方也不是毫无突破,她那大丫鬟不就是个软肋吗,若是利用得当,指不得还能救他的性命。 脸上便又有了几分自信,翻下了屋,整理了一下衣襟,脸上重新挂起了和善的笑容。 不远处的槐树上,一个二十来岁的男子睁开了眼,对着那人离去的方向笑了笑,翻了个身,继续呼呼睡去。 薛文礼有几分紧张地拆开灰鸽子带回的信笺。 上面仅仅有两个龙飞凤舞的大字:“放心。” 他悬着的一颗心终是松了下来,唤道:“来人,备马。” 安氏忙迎了出来,担忧道:“老爷,您的咳疾正厉害着,怎么能这时候出门呢?” 薛文礼冷冷瞥她一眼,冷哼一声:“想清楚自己是什么身份,这是你该管的事情吗?” 安氏脸上的笑容一僵,肩膀不由缩了缩,咽了咽口水。 薛文礼突然满意起来,脸上又现出几分笑意,拍了拍安氏的肩膀:“乖,爷半个时辰后就回来,好生等着。” 安氏只得挤出了几分笑容,目送着他离开。 待薛文礼走了之后,她才瘫坐在摇椅上,出了口气。 每每四爷这个样子的时候,她都会觉得毛骨悚然。外人看起来他是如何得宠爱自己,可每当自己有什么越矩的地方,他就会用那种看垃圾的眼神看着自己,仿佛自己是什么低贱的东西,可若是自己小意顺从,他又会很快恢复那温和的样子…… 她摇了摇头,做人不能太贪心,她与夫人相比,也没好到哪里去,不过是盼着自己那不成器的女儿日后出嫁的时候能多几分体面,才去争这个宠罢了…… 四老爷其人,她委实看不明白,而且,也不想看明白,有的时候,人还是糊涂些的好。 第五十六章 公章 工部营缮清吏司。 “你们可听说汉阳府的大坝塌了?” “啊?什么时候的事?” “是我方才路过都察院,听那边的人在说,今儿一大早圣上就把黄征黄大人和负责监察的陈贺陈大人召进宫去了,听说还召了我们尚书大人……” “那圣上可有怪罪薛大人?” “不清楚啊,听说现在还在调查,没个定论。” 一群人围在一起窃窃私语,聊得热火朝天。 一个穿着青袍官府的四十来岁的男子从隔壁的厅堂过来,见状皱了皱眉,不悦道:“你们在做什么?手头没事儿干了?” 众人回头一看,忙如鸟兽般散去,其中领头的人忙上来告罪:“回左大人,我们是在说今早汉阳府的那件事,涉及到工部,不免有些担忧,还请大人勿要怪罪。” “汉阳府?发生什么事了?”左勤皱不由蹙眉,一头雾水。 “原来大人还不知道啊……”那小吏惊讶片刻,便恭敬地将自己听到的一五一十的同左勤讲了一遍。 旁边有一人见状,闪身进了旁边的厅堂,过了片刻又脸上不带一丝异样的出来了,左勤认真听着小吏的禀告,并没注意到那人。 他听得脸色越来越难看,过后摆了摆手,道:“行了,这件事自有大人们去解决,你们做好自己的分内事便是。” 那小吏忙笑眯眯地应是,闪到一边坐了下来。 左勤回了自己办事的厅堂,却静不下心来继续方才的事情了。他来回踱着步,心中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索性一屁股坐在了太师椅上,喝了一口茶水,手指无意识的转动着茶杯。 还没坐下片刻,便听到外面有人通禀:“大人,薛尚书大人来了。” 他闻言却是恍若吃了一颗定心丸,忙起身出去迎接。 薛文复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十分自然地坐在了厅堂上首的太师椅上,喝了一口茶,漫不经心地问:“文礼这几日是不是身体抱恙,都没来办公?” 左勤不意他突然提起薛文礼,愣了愣,继而谦卑地笑道:“回大人,小薛大人近来确实时常告假,说是患了时令性的咳疾。” 薛文复并不意外,点了点头,又道:“这样说来,最近这营缮清吏司下属的几个营缮所都是你在管着了?” 左勤点头。 “汉阳府那边也是你在瞧着?”薛文复的目光骤然变得锐利,紧盯着左勤。 左勤见终于提到了重点,也是心中一紧,忙问道:“汉阳那边的事卑职也听说了,只是不知道那大坝损坏的程度到底有多大?” 薛文复冷冷瞧他一眼:“前几个月修的一段,基本上全塌了。” 左勤大惊失色,忙看向薛文复,一脸焦急道:“大人,这可怎么好?您可一定要在圣上面前为卑职美言几句啊,否则黄大人他们一定会把卑职拉出去顶锅的……” “你若是没做亏心事,何须怕这个?” “大人,话可不能这么说,”左勤闻言脸色有些难看,遮遮掩掩道:“这件事情不也是大人……如今也不能就让卑职一个人……” 薛文复听出了几分不对,冷笑道:“你把话说清楚,这件事,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左勤心中一凉,默了默,继而咬牙道:“让卑职对陈大人交上来的样料的质量睁一只闭一只眼的,可正是大人您……” 薛文复闻言不由怒气上涌,挥手将桌上的茶杯扫到地上,斥道:“胡言乱语,你自己做了不堪的事,还要赖在本官的身上!” 左勤身上的官员常服溅上了几滴茶水,他只是浑然不觉,转了转眼珠子,犟着脖子冷笑道:“大人既然打定了主意不保我,我一个光脚的却也不怕,左右我那里还有大人写的批示,上面还盖上了大人的公章……” 薛文复见他浑然不惧的样子,心中动了动:这左勤向来胆小怕事,喜欢逢迎上司,如今这副情态,已经没半分像他寻常的样子了。难不成他说的是真的?有人偷用了他的公章,向这左勤下了假批示? “有我的批示?”薛文复冷静下来,淡淡道:“那好,你将那公文拿出来,让本官看看。对了,是谁将你口中的批示交给你的?” 左勤见状,只以为他是心虚了,便恢复了几分底气,道:“正是小薛大人。”说完便转身去了批示公文的里屋,翻箱倒柜的寻找着什么。 薛文复闻言眼神一冷,有几分怀疑地看着左勤:若是真有此事,在外人看来,文礼确实是合理的人选,可他却是再清楚不过,除却上次文礼同大哥三弟三人一同来看昭沅,文礼已经有大半年没进广化里薛家了…… 文礼向来是循规蹈矩的,除却在工部他有时会来向自己回禀事情,或是兄弟俩想起来在外面的酒楼喝上几杯小酒,其余的时候从不会贸然来访,怕惹得那边兄弟不和。 若说不是他亲自动的手,而是薛家内部出了内鬼,他就更不信了。他那书房,都是在薛家当了十几年二十多年差的家仆,都是心腹,更有护卫队时不时地在四周巡查,哪里会出什么差错? 是以他心中对左勤抱的一丝希望也暗了下去。 左勤这边翻箱倒柜地找着那盖了公章的公文,却是越找脸色越难看,额头上出了密密麻麻一层汗,手脚也开始不自觉地打着哆嗦。 薛文复冷眼瞧着,过了片刻,走进去淡淡道:“如何?找到了吗?我眼瞧着你,都翻过三四遍了吧。” 左勤脸色灰白,瘫坐在地上,不停摇着头,喃喃道:“不……不可能的……我明明就放在这柜子里,放在一眼就能瞧见的地方,怎么会不见了……” 薛文复瞧他一眼,抬脚便走。 左勤回过神来,扑上去抱住了薛文复的靴子:“大人,大人,求您救救我……我真的是以为有您的指示,才敢做这样的事的……您最清楚了,若不是有您的话,给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做这等事啊。” 又道:“对了,大人,若不是您的指示,一定是小薛大人……对,就是他,他骗了卑职……大人,您要相信卑职啊。” 薛文复瞥他一眼,淡淡道:“相不相信你如今已经不是本官能做得了主的了,冤枉的话,还是留着到时跟刑部的人打交道吧。” 说完便挣开了他,抬脚出了大门。便有两人合力将大门紧紧关上,守在了外面。 左勤呆愣愣地看着大门关上,双眼无神地瘫坐在那里,六神无主。 第五十七章 党派 待到薛文复同刑部那边交了底回到广化里时,已经是华灯初上的时候了。 敏元等得正心焦,见他终于回来了,才松了一口气。 忙迎上去帮他换上便衣,薛文复脸上才现出些笑意:“这种事让下人做就是了。” 敏元没听他的,三下两下便帮他换好了,又有丫鬟打着水进来,她拧了帕子,帮他净了脸,这才让人下去,夫妻俩一同坐在了炕上说话。 薛文复握了握敏元的手,心知这是敏元想让自己心情轻快些,倒也十分受用。 “我今儿下午进了宫,将这事同母后说了,母后说会看着皇兄那边的,你也不必太过忧心了。” 薛文复笑了笑,心头微暖。管这些事如何乌七八糟,乱作一团,一想到家中有这样可人体贴又高贵优雅的妻子,他便有了同他们斗争的勇气,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他拍了拍敏元的手,道:“谢谢夫人了。” 敏元眼中也是焕发出些光彩,担忧散去不少。这份姻缘,是她付出了无数努力和磨难求来的,剩下的一生,她都想用来好好守护这个家,任何人,都别想来破坏。 “这回的事说大也大,但与我们工部的关系并不算十分密切,所以你大可放心,我不会有事的。” 敏元有些不信:“那你何以这么晚才回来?” 薛文复叹了一口气,将今日在殿堂上,金水门以及工部发生的事情完完整整地同敏元说了一通。 今天面圣的时候,黄征和陈贺二人凭借着出色的演技,已经将祸水引到了汉阳府知府的身上,圣上虽不见得全信,但对他们二人的戒备已经消除了不少,接下来的事情,但看追查的结果了。 不过,刑部那一块,也是有不少宋景然的人,若说能查出什么不得了的事,他也是不信的。只是此事牵连甚广,圣上指不定不会全权交给刑部来管…… 敏元听到薛文礼的事情时,则不由问道:“文复,你觉得四叔有没有掺和进去这件事?” 薛文复默了默,过了好一会儿才道:“比起左勤,我还是更相信四弟一些。这些年来,他从来也没做过什么越矩的事,就这样没头没脑地帮了太子党,我是不信的。 只是……我觉得今日那左勤的举动也是有些奇怪,他先前那番话,分明就是胸有成足的样子……可若说是小四偷用了我的公章,却又不合情理……” 敏元闻言点了点头:“你那公章向来是随身携带的,休沐的时候才会暂放在书房。四叔这样久没上门做客了,哪里有机会用你的公章?若说是府里有内鬼……守着书房的是世仆,外面还有府里的护卫队和我的护卫队轮番看着,我觉得也不大可能。” 过了片刻,又道:“这件事还是查一查吧,毕竟家贼难防,若是其中真的有什么不妥当的人,日后搁着也是大麻烦。” “那就劳烦夫人你了。”薛文复闻言笑看她一眼,沉吟道:“既然你都这样说了,小四那边我也该查一查,黄征突然提到他,委实有些奇怪。” “会不会是他们本就是想嫁祸给四叔,想让你们兄弟离心?”敏元忙又提醒他道,她知道他素来看重兄弟情义,不想因为自己的妇人之见让兄弟俩生了嫌隙。 薛文复站起身来,牵了敏元的手,道:“无妨,我会查个清楚,若是小四没做过这样的事,我也不会让那些栽赃他的人好过。”说话的时候眸中闪过一丝冷意。 敏元见事情说完了,便命人上了饭菜。 薛文复忙了一天,也是有些饿了,吃了好几碗米饭才停。 夫妻俩便又一同出去散步。 敏元看着水榭边上潺潺的流水,不由出了神,过了片刻,轻声问道:“文复,这一回,我们要同太子他们撕破脸吗?” 薛文复抬眼,淡淡笑道:“原本也不曾亲近过,以太子的性子,不投靠他,便是与他为敌,有二心,是以这回撕破脸也无妨。” 敏元闻言轻叹道:“这些年来,他也是频频向薛家,向我递来橄榄枝,只是我从不愿意接。每每想到我那过世的皇嫂,和如今的宋氏,我心里就不大畅快……我是不是太过执着了?身在皇家,竟然还满脑子恩情人情……也是我连累了薛家。” 薛文复拥了她,道:“哪里是你的过错?是他们那些人,太过没心没肺了……一门心思的想要追求权力,什么都不顾,这样的日子,过得有什么意思?” 他心中实然很感谢当年的周氏。敏元那时吃了那样多的苦头,性格一日比一日的沉闷寡言,若不是周氏当年坚持将她带到边塞,脱离了于贵妃的掌控,费尽了心思开解她,待她真心诚意,让她忘掉那些肮脏不堪的事,说不定后来敏元便不会对他再抱有希望,同意嫁给他…… 与他青梅竹马一同长大的可爱姑娘,他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越来越不像自己,越来越封闭自己,那种焦灼,他至今都忘不掉。是周氏,让她心中还存了一份赤诚,一线阳光,才让后来的他,有机会完全驱散她心中的阴霾,如愿地娶到了她。 敏元闻言稍稍宽慰了些,只是眉头仍然蹙着:“只是这样一来,万一日后是老二登了大宝,他来秋后算账,岂不是要牵累了昭沅他们?不过说起来,我觉得老二实在不是个做储君的料,我不愿支持他,也不仅仅是因为宋氏。” 薛文复点了点头,亦是叹道:“太子的资质其实挺平庸的。有宋景然那一帮子人支持着,这些年来却也没做出什么大的功绩来,圣上派给他的那些任务,完成的也仅仅是尚可罢了。那一起子人却还到处吹嘘,将他捧上了天……” “文复,”她顿了顿,道:“那你觉得,允哥儿可有什么希望?” 他摇了摇头:“这不好说。这些年来,他一直循规蹈矩地,不掐尖不争强好胜,看不出深浅,也不知是资质平庸,真的没有那个心,还是只是在隐藏自己……” 说完看了敏元一眼,劝道:“虽然元后对我们有恩,但这件事情却也不能单单看情义了,还要看三皇子自个儿的心思和能力。” 敏元也只得点了点头:“罢了,我只是看着那姐弟两个,实在是可怜见的,安阳还好些,母后向来当成眼珠子一样护着。可允哥儿,便是一直单打独斗,宋氏也不知暗地里害了他多少次,能撑到现在,实在是不容易……” 薛文复揽了她的肩:“皇家的孩子哪个容易呢?你也没见得比他好多少。”望了望天色:“天儿也不早了,咱们早些回去歇息吧,明日我还得早起,至于立储的事,还是从长计议吧。” 敏元螓首,二人便回了上房。 第五十八章 剖析 长信侯府。 连靖谦垂手立在一旁,待徐宪看完他写好的信笺。 “你是说,要我想办法代替陈贺陈大人的地位?”徐宪一目十行地扫过信笺,抬起眼来看着自己的幕僚。 连镜谦不卑不亢:“侯爷,如今这是最有效又最便捷的法子了。” 徐宪抬眸不语,静待他接着说下去。 “今日一早,皇上便宣了黄大人,陈贺大人,以及工部尚书薛文复大人进宫,可见在这场风波里,唯有这三人,才是有直接联系的。” “先说薛大人,”他顿了顿,道:“这笔修缮的银子从头到尾都没经过工部的手,便是有罪责,也不会太大……” 徐宪点点头,道:“诚然。薛家是百年世家,底蕴深厚,犯不着贪墨这样一个小堤坝的修缮款,再者薛大人又是唯一的计相,才智卓绝,至今还没出现能出其右的人才,这事若是全然由他处理,也不会有这么多麻烦了。” 连靖谦听着敛了笑,道:“侯爷也觉得薛家不可小瞧是不是?可黄大人却没把它放在眼里。也不知道您知不知道,前几日黄大人的夫人去了一趟金水门薛家……您觉得,黄夫人那时候去薛家能为了什么呢?” 徐宪沉吟道:“薛家不是太子一派的人,按理说应该不会有交集。薛阁老听说是向来不在家里谈公事的,也不会是为了吏部的事,那便只有近几年来唯一和工部协同的事,修建汉阳大坝了……” 连靖谦点头,道:“小的觉得,这黄大人,约莫就是觉得贪墨的事情已经漏了馅,所以想让工部帮他们圆过去。只是他们没料到,这样快就出事了。” 没有人情债,没有事务往来,突然上门要别人帮忙……难不成是以势压人? 徐宪心中一惊,不确定道:“该不是想让工部担这个罪责吧?薛简言大人好歹是内阁重臣,怎会如此胡来?” “侯爷有所不知,”连靖谦笑了笑,“黄征黄大人在外一直打着宋阁老的旗号,大肆宣扬太子如何贤明,如何懂得识人之术,俨然已经把他看作板上钉钉的未来天子。是以他眼里,没向太子示好的薛家……” 必定会成为新皇的眼中钉……徐宪默默地在心中接道。 实然在他心里,也觉得除了太子没人能登上大宝,可黄征这样做,委实太欠妥当了。 薛家历经几朝不倒,除了因为是书香世家,受家风影响,会读书的子弟层出不穷,也是因为,每一代中总有一两个有卓越的政治眼光的人,他们总会在适当的时候,给自己留一条退路。 薛家,就如同一只似乎在打瞌睡的猛虎,可若是谁小觑了他,不定下一秒就会被吞个干净…… 这样强大的家族,按理说怎么也不会和未来的天子过分生疏才是。 可对于八岁时便被立为储君的太子,薛家的态度却始终暧昧不清。从没在明面上帮过太子,可也从没听说过和其他皇子交往密切。他想不通,这样明朗的格局,怎么会有人视而不见,特立独行…… “便是如此,向来薛家也不会太过为难太子派的人吧……”他想了想,还是得出了这么个答案。相较而言,他还是不相信有谁敢去拔太子的胡须…… 连靖谦无奈地笑笑,道:“侯爷说的本没错,以薛阁老近几年低调的行径来说,若是黄大人求的是吏部,可能确实没什么事情。可这一回,他是去了金水门打广化里的脸……侯爷可还记得当年于贵妃侄子的那桩事?” 徐宪一愣,想了一会儿,心中豁然开朗。 对啊,他怎么忘了,薛文复当年可不是如今面上这副谦和有礼的样子…… 他听母亲说过,当年敏元长公主议亲的时候,还发生过一件不得了的事情。 那时候薛文复刚被过继到大房,已经有了两榜进士的功名,不日就要到六部正式任职。但他却突然向皇上提及,想尚刚从边塞回京的敏元公主,这一下可就炸了锅了。 众所周知,当时薛审言是无可争议的贵妃党,堪称其中的领头羊,可他的嗣子,竟然提出尚安王的胞妹,敏元公主,可不是让人大跌眼镜? 赶巧的是,贵妃娘家的一个侄子,偶然进了一趟宫,也相中了敏元公主。贵妃听闻此事本来很不乐意,后来一听薛审言的儿子竟然起了异心,惊怒之下,又耐不住侄子的百般请求,便给他打了包票,一定让他如愿尚了敏元公主。 敏元公主自然不愿意嫁给政敌的侄子,对那于公子没半点好脸色。那于公子见嬉皮笑脸,死缠烂打不起效,本也是自视过高的人,就忍不住,动手打了公主。 这一打可就出事了,薛文复第二日就向皇上递了折子,将那于公子的罪行列了满满十几张纸,言辞恳切,说要为贵妃清理门户,免得辱了贵妃的家风云云,这还不是最打紧的,一同交上去的,还有治理黄河水患的详细对策,非常实际有效,连多年从事治水工作的老臣,看了都是啧啧称赞,赞叹不已。 圣上那几日正被交上来的无数关于水患的折子弄得烦扰不堪,见有人提出了好方法,顿时心情大好,再看看贵妃侄子的罪行书,见没提到半点贵妃的不是,对薛文复的印象更是好的不得了,再加上好歹是自己的亲女儿被一个臣子打了,心中难免有些不痛快和愤恨,大笔一挥,就下了圣旨,为二人赐了婚,还给了薛文复一个工部侍郎的职位。 这下子更是让震惊了朝野。 这些年来,无数纯臣忠良上折子说贵妃家人蛮横跋扈,罔顾国法,可没有一个人成功过,后来也是难逃被贵妃党记恨,借机打压的命运。 可这个薛文复,愣是像个不要命的拼命三郎一般,将那在于家人里面品行还不算最差的于公子说得好像都不该被他娘生出来,这样的行径,竟然不仅没被于贵妃踩压,还让他名利双收,抱得美人归,惹得众朝臣一度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当然事情也没那么圆满,敏元公主出嫁的时候,圣上为了平息于贵妃的怨气,下令给宗人府一切从简,连嫁妆都没有几箱,也是惹了不少笑话。 后来很长时间,薛家大房那一对父子见了面,都对对方没什么好脸色,薛文复那几年也并没能凭着大房嗣子的身份在工部平步青云……等到他真正得了重用,已经是安王登基以后的事情了。 所以说,薛文复实际上是个极护短的人,为了敏元公主,能不惜和权倾朝野的于贵妃作对,相比之下,宋阁老如今的势力都算不得什么了,那薛文复若是觉得太子一派欺负了薛家的人,指不定还真会做出什么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 第五十九章 循迹 连靖谦见他若有所思,便道:“所以小的以为,黄大人这回给了薛尚书没脸,薛大人吃了这样一个亏,一定不会让黄大人就这样顺利脱身,至少,也要将陈大人拉下来。” 从今日晚间起,京城在有些人的有心推动下,就已经开始有一些流言在散布了…… 诸如什么汉阳府知府自诩是清知县,却贪昧下了大笔的建大坝的银子,什么工部有官吏受了贿,帮着汉阳府知府瞒过了陈贺大人的眼睛,什么陈大人一心为民谋福祉,却受了披着皮的同乡的牵累…… 全是为陈贺说好话的,一听就知道是谁在造势。 他听到也只能一笑而过,这样小儿科的手段,薛家那位若是真心想查,哪里会有什么阻碍,太子党这拨人啊,就是安逸太久了,只会耍一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 “那我又该如何,才能替代陈贺?”徐宪目光里闪着野心,他也很想一步坐到那个位置啊,只是如今,他在这一群多如牛毛的太子派官员里,实在是不起眼…… “侯爷,既然这陈贺多半是保不住了,侯爷要做的,就是在适当的时候,帮黄大人斩掉这根线,免得他受了牵连,惹得一身骚。侯爷最近便多跟孔公子往来一些,对这些事情多留意,总能找到机会的。” 徐宪闻言点了点头,这一番分析下来虽然没有给他一个具体的点子,但也算是让他心头拨开了迷雾,有些事情,他也该自己想想,最近,对这钱景也着实太过依赖了。 想要在那一群人里脱颖而出,还得靠他自己的能耐才是。钱景再如何见识不凡,也不过是个幕僚,是上不得台面的人。 便淡淡点了点头:“说得有理,行了,那你便早点回去吧。这些事情,我再好好想想。” 连靖谦颔首,转身出去了。 是夜繁星满天,想来明日是个好天气。 连靖谦抬眼笑了笑,黄征的丑闻,他并不打算告诉徐宪,因为没有这个必要。 他根本无心帮他,只不过走个过场罢了。 论理而言,徐宪的父亲说不定还是他的仇人呢。毕竟当年的鸿门宴,就是在这个地方办的,那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现在没有一个人清楚…… 他来到这里,就是想要找寻当年的真相,还他祖父一个清白。他深吸了一口气,环顾了一下四周,脚尖点地跃起来向南边去了。 长信侯府南界。 漫天竹林掩映着一间精致的小木屋,其中摆满了典籍和文书,只是上面积灰不少,想来已经有许久没人来过了。 连靖谦轻车熟路地进了竹林,三步两步便来到木屋的主室。 小木屋四处陈设井然有序,连靖谦来到一个可用来歇息的大炕前,俯身蹲了下去。他掀起床边的地面上铺设的锦垫,便见下面镶嵌着一个稍稍突起的雕刻着小兽形状的块状白玉石。 他右手微微发力,便见那块玉石转动了起来,不过半圈,屋子里便发出了轰隆隆的低响,便见南边里屋的地面上露出了一个黑色的洞口。 他拿起床边上的烛台,点了火,沿着洞口露出的阶梯状的通道,小心翼翼地走了下去。 洞里面的陈设十分简陋,只有一个黄梨木的大案桌和一个放满了卷宗书籍的巨型多宝格。 连靖谦将烛台放下,走到了多宝格旁边。 这十几天来,他只要一有时间,就会悄悄来到这个地方,寻找线索。 说起来,还是多亏了薛意映,大概真的是她有预知未来的能力,他根据她那番话,竟真的在长信侯府找到了这个被废弃的小木屋。 谁又能想到,这个木屋底下,竟然还暗藏玄机? 他幼时就听祖母说过,老长信侯有一个嗜好:凡是发生在他府里的,或是他凑巧知道的官员的丑事,他都会命府里的长吏记下来,收藏起来。做派倒像极了皇家的作风,一言一行都要史官记下来…… 祖母说起这个奇事的时候,一脸嗤笑,如今连出嫁的公主都不怎么在府中养着记事的史官了,他一个侯爷,竟然还兴这一套。 这样的行径,虽然有可能对他的仕途有用,可同时也招来了不少身上不清白的官员的记恨,只是那时长信侯凭借着一张巧嘴得了先皇和于贵妃喜欢,所以也没人敢把他怎么样。 只是后来长信侯府遭难,官兵来搜查的时候,竟也没发现这些文献,倒让想清算旧臣的新皇有些恼火…… 他听到这件事情却是心中一动。长信侯这样不合情理的行径,多半是已经成了一种改不掉的癖好,那些文献的离奇失踪,会不会与当日的景宁政变有关? 他大胆的揣测,会不会是因为长信侯出于习惯,记下了当天发生的事情,后来却心惊胆战,生怕因此遭来不好的后果,所以在那件事发生之后,出于对那些文献不舍得心理,就连带着往日的和那一日的,一同封存在了某个地方? 是以他就抱着侥幸的心态,决定进京城来碰碰运气。 他伪装成一个读过些书的乡下秀才的儿子,进了长信侯府当幕僚,后来把握住机会,一举取得了徐宪的信任。但是他的目标却没有丝毫的进展,偌大的侯府,有些地方,他须得万分小心才敢进入,是以过了大半个月,都没有任何消息。 正心焦的时候,他恰巧遇见了落难的薛意映,他告诉了自己有这么一个地方。他本也半信半疑,后来来到这儿,竟真的发现了机关,那日夜里便在此地呆了整整一个晚上。 还别说,徐宪他老爹当年还真的记了不少的事情,有些现在还在任上的高官,都在那些书里记下了一笔,他靠着这个,还帮助徐宪笼络了不少官场上的老油条…… 如今这些书也翻了一大半了,他心中也有些紧张。按理说那样重要的东西,怎么着也应该放在最显眼的地方,他这样翻箱倒柜,却没找到半分痕迹,难不成,最重要的东西,还分开放了? 他暗自摇了摇头,应该不可能,这些天里他也会时常不确定目标在不在这儿,所以长信侯府已经被他看完了,其余的地方,根本不可能放有这样的重要东西。 他抬眼望了望这个小空间,心头笃定,那段历史,一定就在这里藏着! 第六十章 盯梢 李允负手站在庭院里。 长路从西边的甬道小步跑了过来,到了李允面前,行了个礼。 “如何了?”他声音淡淡地,听不出波澜。 “回殿下,永珍票号南边小的已经派人守住了,看得很严实,不会有问题的。”长路微微低着头,恭谨地答道。 “这几个时辰,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殿下料得不错,”长路抬眼看他,笑道:“一个时辰前,陈贺大人家的二管家去永珍票号旁边的茶楼喝了小半个时辰的茶。” 李允颔首,眼中闪过一丝寒芒:果然如他料想的那般,太子党的官员一旦在银钱往来上出了问题,都会让这个永珍票号出面解决…… 只是,这样一个名号排不到京城前三的票号,当真能填补那样一大笔亏空的银子? 这回修坝,虽说只是一个连接两个小城的小工程,但据说朝廷也拨了几千万两银子,一个小小的票号,就能拿出那么多银子周转? 还是说,这不过是个障眼法。那笔赃银,如今就在陈贺的府里?他是想借着永珍票号的手,将汉阳府知府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不过,无论如何,这一回有了他的插手,向来事情不会那样顺利了。 他抬眼望向繁星点点的夜空,心中一叹。 哪怕是如今,他只要一想起微儿,就恍若她还在自己身边,可事实却是如此残酷…… 他不争不抢了那么多年,结果只是让自己在关键的时候没有半点实力反击敌人了。 微儿出事的那一日,甄城“恰巧”来找他商议公事,长路慌慌张张地想向他禀报郑氏被宣进宫的事情,却被甄城带来的人拦在了外面,不得寸进…… 他那一日一直心神不宁,说了几句便不欲再多谈下去,甄城却一副长者的样子,劝诫他为人不可太过轻浮不稳重云云。 他那时刚因为自己的疏忽让微儿生了一场病,便决定对太子党的人暂避锋芒,于是也只得强忍着不耐烦听着,两个人说了整整一个时辰才说完事。 等到他出了书房,没等长路说什么,便又有人前来禀报微儿在宫中病倒了…… 他这时才明白甄城的险恶用心,又痛恨自己的无能,在自己的府里,竟然还能被旁人耍的团团转。 等到进了宫,同虚弱的微儿说了几句宽心的话之后,她就昏睡过去了,只是这一睡,却再也没能醒来。 她的一生,从嫁给自己那日起,就如同一场闹剧,匪夷所思的开头,轻率荒唐的结局,被旁人当做小丑般地百般戏耍侮辱…… 就连自己,一开始对她也不大待见,等到明白了她的珍贵之后,却已经为时过晚。 这成长的代价,可真是大到让他有些承受不住啊。 他抬起头,将眼眶里的湿意忍了回去,勾了勾嘴角,干笑了两声。 怎么能哭?这只会让敌人笑罢了。 他已经失去了两个最重要的人,这个时候,再不能有任何的失策,他一定要,让那对面甜心苦的母子明白,什么叫做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 意映坐在临窗的大炕上,翻阅着手中的《南明史》,炕下放了一个木桶,一双白皙玉足在水中左右晃荡着。 这本史书上,讲了许多忠臣良将与奸佞斗智斗勇的故事,讲得那是一个精彩绝伦,恨不得讲英雄鼓吹成没有半点缺点的圣人一般。用的谋略,使的心计,无不是让人拍案称绝,让人叹服。 意映却面色淡淡地,她越往后看,只觉得心里头越堵得慌。又翻了十几页,便将书甩到了小几上,撑着脑袋开始发呆起来。 她看这书,本是想学一学,那些圣明的先人都是如何用智谋打败敌人的,可不知道为什么,她看见那种布满着得意洋洋的语气,自信写下的神来之笔,就想到白日里连靖谦似笑非笑的神色来…… 只是,说起来他的想法也没什么不对。自己的行为那样莫名其妙,难免让人揣度用意。他是个那样谨慎的人,没来由地相信自己也太没道理了。 可她就是有一种执念,想到在章家花园里他说的那番话,心中就很不舒服。不是说他能从一个人的眼神举止看出她的为人吗,是他口不对心,还是他眼中的她,就是那样一个工于心计的女子? “郡主……”照秋进来给意映换水,便见自己主子盯着小几上的史书发着呆。 意映回过神来,由着她为自己裹好了脚布,撤走了水,自个儿便拖着脚步爬上了床。 照秋为她掖好被子,笑道:“郡主有心事?” 意映愣了一下,照秋这丫头向来温温顺顺地,从来不抢话,算得上是几个大丫鬟里最没存在感的一个了…… 现在竟然主动问自己话,怎么说,自己也该给她一点信心。 “没什么。就是想着今天进宫的事,对了,爹爹今天回来了吗?”她笑着问道。可她的心事,说起来也太过不值一提了。 照秋想了想,小声道:“回来了。奴婢记着,是刚过戊时的时候回来的。” “好,我知道了,行了,你下去吧。今儿为着进宫的事你们几个忙活了一天,早点歇息吧。”意映冲她笑了笑,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闭上了眼睛。 照秋也笑了笑,双颊有些红,眼睛里闪着光,小心翼翼地退了下去。 她一向胆子小,不敢和主子搭话,所以以前从来没当过二等及以上的差事,没想到在郡主这儿,竟然合了郡主的眼缘。 看着其余三个姐姐俱是各有千秋,说起话来很有分量,她更是怯懦不敢多言语,怕多说多错,只是这样,难免显得面目模糊。 还是半月姐姐出言提醒了她,可不多说,但也绝不能不说。 她想着郡主对半月的宠信,和半月素来和气真诚的性子,便咬了咬牙,决定自己克服一下这点不足。 没想到,郡主果真是大方和气,方才那番话软声细语的,便如同对半月一般对她,让她不由得对这个主子好感倍增。 自己虽然算不上千里马,但也得感谢伯乐的知遇之恩不是? 她看着丫鬟们住的厢房,目光暗了暗,有一个人她最近一直觉得很是不对,为了郡主,她也得打起精神来才是。 第六十一章 对峙 翌日早朝。 都察院佥都御史陈贺陈大人肿着核桃般大的眼睛,哭丧着脸向圣上请罪:“……臣识人不明,错信奸臣,使百姓遭殃,朝廷深受其害。望圣上给臣一次将功补罪的机会,亲自捉拿汉阳府知府吴清泉,将其押解回京治罪。” 众朝臣闻言,一半开始窃窃私语,用余光瞥着陈贺,另一半人则是纷纷点头,露出称许的神色。 薛文复冷眼瞧着,心中极其不屑。 他昨日也听说了陈贺在京中散布的谣言,如今果然是趁热打铁,亲自将吴清泉抓过来顶锅了? 恐怕事情没那么简单吧,一个小小的吴清泉,就能让此事了结?不知道他这个时候,心中怎样盘算着将工部的良将拉下水陪葬呢…… 皇帝默了一会儿,道:“也好,这件事情涉及到汉阳几百万百姓的安危和几千万两国库白银的贪墨,确实要细查,要刨根问底!” 陈贺闻言面上一喜,正要谢恩,却见队列前面走出一个穿着画锦鸡补子官服的官员站了出来,声音洪亮:“臣请命,协同陈大人一同前往汉阳,将这件事情查个清楚。” 陈贺脸色一变,咬牙强笑道:“薛大人是工部尚书,怎能贸然离京,查这件和工部无关的事情?” 薛文复回头忘了他一眼,笑道:“陈大人此言差矣,这件事毕竟是工部督办,怎么能没干系呢?”继而敛了笑,对着刑部尚书王栋道:“昨日我也是发现这件事情里也有工部的蛀虫在作祟,已经将他交与了刑部处理,王大人可还记得?” 王栋瞥了陈贺一眼,强笑着点了点头:“确有此事,那左主事已经是在刑部大牢收监了,刑部不日就会审问他,查个明白。” 群臣哗然。 一是没料到薛文复如此不避嫌,将手下径直交到了刑部,二是吃惊于他竟然拆了陈贺的台,莫不是要跟太子派真刀实枪地干上了? 皇帝也有些愕然:“这是怎么一回事?你工部怎么也有人犯事?” 薛文复拱手道:“回圣上,建大坝的银钱周转随不曾经过工部的手,但建材一定是要经过工部审批的,臣昨日觉得疑惑,便去找负责此事的左主事询问。这一问竟然真的让他露出了马脚,臣惶恐,便直接将其交到了刑部,希望能对案情有帮助。” 皇帝点了点头,眼中明显露出了赞赏的神色。 陈贺面色变幻,他原本想借着这次机会将薛文复的亲信拉下马,甚至给薛文复泼污水,不料他竟先自己一步,将可疑的部下主动交与朝廷处理,如此一来,不仅给自己谋了个铁面无私的好名声,还倒让他不好下手了…… 皇帝便看了一眼最前列穿着仙鹤官服的官员道:“薛爱卿意下如何?” 薛简言今年五十九岁,胡子已经是全白,面容严肃,身板立得极正,官服周边没有半点褶子,可见是个十分细心,待己苛刻的人。 他闻言神色不动,一脸淡然地向左跨了一步,道:“老臣认为此事确实不该让都察院一部负责,毕竟是在此处出了差错,便是为了避嫌,也该有旁人看着才是。” 话说的十分明白耿直,正是薛简言一向的风格。 群臣确躁动了起来,按理说,宋阁老地位在薛阁老之上,圣上却没问宋阁老的意见,径直问了薛阁老,难不成,圣上心中已经对宋阁老有些不满了? 队列左侧另一个穿着仙鹤官服的官员闻言笑着捋了捋胡子,亦是向旁边走了一步,道:“薛阁老此言很有道理,臣附议。” 说话的正是内阁首辅宋景然。 他已经有六十来岁,看上去却比薛简言还要年轻,脸上始终带着平易近人的微笑,胡子留的很长,也没什么压迫人的气度,乍一看,还只以为是个再普通不过的老头。 不过,倒是与儒士的气度相符。 皇帝瞧他一眼,似笑非笑道:“宋爱卿能这样想,便是再好不过了。” “既如此,今日下了朝,薛尚书你便同陈御史一同启程前往安阳,将这件贪腐案查个水落石出。”皇帝淡淡地嘱咐着,却暗地里给了薛文复一个眼色。 薛文复暗自点头,看来自己昨日的做法,确实是成功消除了皇帝的戒心,最起码,在这件事情上,他对自己的信任要比对陈贺的信任多的多。 陈贺愤恨地看这个搅屎棍一眼,不情不愿地同他一起跪下,向皇帝谢恩。 下了朝,众臣依次走过了白玉石阶,陈贺和黄征二人特意等了等薛文复。 薛文复也不躲避,他这样做,意图再明显不过了。他没想过要为一个还没定下的“未来天子”折腰,他们薛家世代簪缨,还不至于被人欺负到了头上,还要打掉牙齿和血吞,没这个惯例。 既然惹了他,就要做好不死不休的准备。 陈贺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薛大人也真是爱打抱不平,汉阳府的事竟然这样上心了。” 薛文复瞥他一眼:“话方才本官在圣上面前已经说的很明显了,这件事情与工部直接相关,希望陈大人不要再诡辩了。” 陈贺气的发抖,他竟然自称本官,是要用官阶来压他了吗?好,好,不愧是二品官,气度倒是不凡。 “薛大人就不怕查下去,事情会牵扯到令弟吗?”陈贺目光一闪,脸上带了些阴暗的神色。 薛文复眉头微皱,又笑了笑道:“若是如此,本官也只能大义灭亲了。只是陈大人身为朝廷命官,说话可要讲求证据,这样泼脏水给老四,可就是诽谤和污蔑了。”却是一点都不怕的样子。 陈贺更是气愤,却也无可奈何,眼下,他确实不能对薛文礼如何,至少,太子那一关他就过不去。 “那好,薛大人就拭目以待,到时候,究竟是谁先哭。”他无能为力,只能放一放狠话了。 薛文复神色不动,事到如今,他半点也不相信陈贺的鬼话了。 无论如何,这一次,他不会让他陈贺安身从这场风波里退出去了。 第六十二章 拉拢 薛家的马车到了广化里大街的拐角处,忽然有一人闪身出现,拦住了马车。 薛文复听见动静,撩了前帘看。看见来人时,他不由吃了一惊。 “薛大人,我家主子请您移步,有要事同您相商。”那人弓着身子,举止十分规矩谨慎。 薛文复想了想,便下了马车,快步向一边的另一辆马车去。 …… 敏元这边已经得到了宫里递来的消息,也是有些心急起来:“……汉阳那边水多深还不知道,他就这样冒冒失失地去了,可怎么得了……” 刚进门的意映闻言一愣,忙到了敏元身边,肃容道:“母亲,出什么事了?” 敏元抬眼看见她,默了一会儿,将薛文复要前往汉阳查案的事情同她简单说了说。意映一惊,父亲这样,是要和太子撕破脸? 怎么回事?她明明还没有和他提起三皇子的事情,他就已经决定站在太子的对立面了吗? 她心中的困惑如同潮水一般,便径直道:“母亲……如此,太子那边……” 敏元看了她一眼,笑了笑,抚了抚她的头发,道:“无妨。若是他心胸如此狭隘,因为这些小事就不待见我们家,我们家也不必太过给一个未即位的皇子面子了。” 意映心头一震。 敏元的话,说得如此云淡风轻,就像完全不把太子放在心上一般…… 难不成,前世她看漏了,薛家在这件事情上,已经站到了太子的对立面?所以后来太子也是选择了不留余力地打压薛家? 敏元见她呆住了,便将她拉到身边,揽了她的肩,温柔道:“别担心,有什么事儿,母亲和父亲会担着的,这点小风小浪,还动不了薛家分毫。”带着一股不由分说的自信。 她心中一暖。进来的时候母亲还在为父亲忧心,见自己提起太子,又忙不迭地将她看作一个小姑娘般地安慰她,这种感觉真好。 意映便笑着点了点头,亦劝道:“母亲也不必太过忧心了,到时给父亲多配备些护卫上路就是了。” 敏元眼睛一亮,拊掌道:“对,把我养的那些护卫都带去……” 意映心中一动,这样一来,岂不是连孙司南都会去?这才是真正潜在的危险啊。 “不若还是派大内的护卫吧,爹爹此去,也是为了安抚百姓,如此一来,也是更有威信和震慑力些。”她想了想,认真道。 虽说宋景然现在权倾朝野,可若说皇帝没有放在手心里牢牢的底牌的话,她还是半分都不信的。 最起码,守卫大内的御前侍卫必定是他的心腹,比起他们府里的牛鬼蛇神,应该是要清白多了。 敏元闻言不由刮了刮意映的鼻子,笑道:“你是信不过母亲养的那些亲兵吗?” 意映嘻嘻地笑,也不反驳。 “那样一来也太招摇了,我觉得还是带咱们府里的护卫吧。母亲身边的傅南,燕回,都是一把好手,有他们护着,你父亲定然不会有事。” 傅南和燕回?她记得,此前肖妈妈说的统领里面,还有一个叫做魏江的,母亲却没一并提起,看来,是这二人更得母亲欢心? “不是还有一位魏统领吗?” 敏元一怔,笑道:“你竟还知道他?魏江也是个好孩子,只是太实心眼了些,另两个,可都是长着几十个心眼的鬼精儿。” 意映点点头,还是劝道:“女儿还是觉得这件事情不该让母亲出人,本是圣上给的恩赐,母亲派了一大堆身边的人,难免会让旁人说闲话。母亲还是不要嫌麻烦,去求一求皇帝舅舅吧。” 敏元微微颔首。说得也有理,自她嫁过来,就很担心外面会有人说文复是沾了她的光这种闲话,她心里清楚,文复最想做的不是驸马,而是能臣。 好在他的野心和能力相称,皇兄即位后稍稍给了他一些机会他便大放异彩,很快就拿下了计相的声名,所以这等话,倒也没人提起。 她是半点也不想听到什么浑话的,宁肯旁人说是她借了薛文复的势…… “好吧,就依你的。”敏元笑了笑,虽说文复不会计较,可她小心眼,很计较。 …… 薛文复面色凝重地踏进了内室,敏元忙放下手中的笔,道:“怎么了?脸色那么难看?”前往汉阳是他自己请的旨,应该不会是为了这件事不高兴啊…… 薛文复面色稍缓,道:“没事。”坐上了炕,端起茶杯,却没有喝,只是有些心神不宁地摩挲着茶杯上的花纹。 “到底怎么了?”敏元看着更是忧心。 他回过神来,沉吟道:“三皇子下意争储了。” 敏元一惊,马上反应过来:“这事你怎么知道?他亲自告诉你的?” “……方才下了朝,他将我请到马车上亲自说的。” “允哥儿……想让你帮他?”敏元心头巨震,不确定地道。 薛文复苦笑着点了点头。 “那你怎么说?” “我说还需要再想一想,他便没再说什么。” 夫妻俩好一会儿都没有说话。 敏元叹道:”想不到昨日还在说他没这个心思,今儿就变了。” “身在皇室,总是身不由己的,有的时候,不想争也得争。”薛文复叹了一口气,像李允这样尴尬的地位,不争,实然只有死路一条。他能想通,也算是好事一桩,只不过,这样一来,朝廷就要掀起一场大风暴了。 “文复,咱们已经站在了太子的对立面,不若……”敏元试探地开口,从私心上讲,她是很愿意帮允哥儿的,最起码,她不会做李墨那等过河拆桥翻脸不认人的缺德事。 薛文复握了她的手,劝道:”这件事还得再仔细想想,东府那边也要通个气儿……“他顿了顿:“今日朝堂上,二老太爷在圣上面前为我说话了。” 敏元一怔,眼中便多了些心疼,道:“也是应该的,咱们到底是一家人,一笔写不出个薛字。” 薛文复点了点头,也不再提起薛简言的事:“怕是今晚上就要启程,现在就该打理行装了。” 其实真正让他心神不宁的,却不是这件事,而是……李允向他提起的一个人。 第六十三章 提议 意映垂着脑袋,一脸心虚地站在那儿。 “说说,是怎么一回事?”薛文复沉着脸,严肃道。 意映在心里微笑地问候了李允的祖宗十八代,发现不小心波及了她外祖母才作罢。 不过,这人还是厚脸皮阴险无耻啊,她已经开始怀疑,自己和他结盟的正确性了。 她都说了只是站在自己的立场上帮他,他竟然把这件事告诉她爹爹……如此厚颜无耻的拉援助她还是第一次见! “我不过是,看表哥那副颓丧的样子不太顺眼,就说了几句越矩的话,刺激刺激他……”意映一脸心虚,干笑道。 “是这样啊,你不过见了他第二面,就这样好心?”薛文复挑了挑眉,脸上带了些笑。 “是这样,我是想着母亲好像很喜欢允表哥,见他这样难免不高兴,所以就……” “昭沅,”薛文复坐直了身子,表情严肃:“为什么想要帮他夺嫡?” 意映皱了皱鼻子,坑坑巴巴道:”……也不算是帮他夺嫡吧。我是觉得太子对我们家太过倨傲了。有个人同他分庭抗礼,他也能知道天高地厚些。” 语气十分幼稚,薛文复心情却渐渐凝重起来。 在马车上,三皇子同他说起意映想要帮他时,他先是动了怒,以为他是在胡编乱造以此蒙骗他,看他说的那样神情自若,又起了疑心,开解自己可能是昭沅年纪轻不懂事,还不知道这其中的险恶,可能只是一时戏言…… 如今,他倒是有了另一番看法。 昭沅的话虽然幼稚,却直直切中要害,只是他不太明白的是,太子做了什么事,让昭沅如此不待见他? 是蓁姐儿同她说了黄夫人上门的事? 她的政治嗅觉真有这样敏锐?仅仅凭借这件事就能看出太子党对他们薛家的态度?还是在章家花会上太子做了什么事?应该也不会,若是如此,他早该听到风声了。 “爹爹……”意映见他不说话,心中更加没底。其实从前世起,她就一直很怕薛文复沉着脸的样子,这个毛病一直到最后都没改过来。 薛文复见她这样子,无奈地笑了笑,自己哪有那样可怕? 便道:“行了,我就是随口问一句,你不必太过紧张。” 意映点点头,觑着他的神色,小心翼翼道:“那爹爹是怎么回三皇子表哥的?” 薛文复看她一眼,眼里闪过一丝赞赏。他方才只是同她说了三皇子向他提起了她的事,她却能明白这些事发生的情境,看来,这个在外面生活多年的女儿,比他想象中要聪慧机灵许多。 他心中渐渐明晰起来,故意拖长了调子道:“噢,我回绝了。” 意映脸色一变,这样一来事情就难办了,她还怎么去兴师问罪?抬头却瞥见薛文复揶揄的笑容,反应过来:“爹爹是骗我的?” 薛文复笑道:“既然我女儿对这个结果不满意,那我改变一下主意也不是不行。” 意映哪里肯信他,这分明是在逗她,便嘟着嘴不说话。 他被女儿说话时一连串的小表情逗笑了,摸了一下胡须,笑眯眯地道:“我们薛家可是一大助力,让我想想,该怎么从三皇子那里捞点好处才是。” 意映一怔,她还是头一次听到爹爹这样毫无遮掩的骄傲神色,突然一瞬间也生出了有荣与焉的骄傲起来。 对啊,他们薛家人,原就该如此骄傲。 却又听到薛文复道:“不若这样吧,爹爹把你许配给三皇子,你做他的正妃,咱们家也能更安心,也更方便帮他。” 意映抬起头,怀疑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怎么回事?她爹脸上那得意洋洋的笑是怎么回事? 嫁给李允?开什么玩笑? 她看了一会儿,却觉得她爹没有在开玩笑,不由暗暗思考起来。 历来联姻都是捆绑政治关系的绝佳方式,她若是嫁给了李允,的确是能促进李允对薛家的信任,反过来也能让薛家更加信任他…… 她重来一世,也的确没再想着找什么如意郎君了。若是嫁给李允,从前世看,他的人品确实还不错。 等到他即了位,她当了皇后,由于两人之间没有什么感情,她就不会因为他后宫佳丽三千人而拈酸吃醋,夫妻之间相敬如宾,井水不犯河水,的确感觉不错。 他是个极有原则的人,至少从目前来看是这样的,所以不会出现于贵妃那样的事,她只需要安安稳稳的做好她的正宫娘娘,就能帮着薛家稳固地位,屹立不倒,世代繁荣,而眼下的李允得了薛家帮助,也是能同太子斗起来更加得心应手一些,似乎真的是双赢的局面。 只是,她的心里,怎么就这样别扭呢? 李允不是刚丧妻吗?薛家这样逼着他,不会起到反效果吗?再者,郑氏的死,和她也有一些关系,她心中总会觉得隔应的…… 薛文复见女儿一直不说话,心中也是蛮紧张的。他抛出这个话题,不是抱着什么政治联姻的态度,他们薛家,还犯不着这样作践辛苦养大的姑娘,不过是猜测,昭沅无缘无故想要帮李允,会不会是因为……对他起了什么心思? 李允长相也是十分俊秀,比昭沅大了五岁,看上去自然比同龄的公子们更成熟稳当些,再加上身上自有一番气度,他们家昭沅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动了心也不足为奇…… 于是便有了这一句的试探。 只是没料到昭沅这么久都没做声,倒是让他的怀疑坐实了不少。 “爹爹,此事还是以后再说吧。”意映笑了笑,如今的她,还真不能克服这个心理障碍。 薛文复心中一叹,认定了意映真的对李允有什么想法,心中也是有些不大畅快,他刚失而复得的宝贵姑娘,这么快就要被一个臭小子抢走吗?而且,李允对他那亡故的正妃似乎还很是深情…… 想到这些,他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便点了点头,主动岔开了话题:“……我要离京几日,这段日子,帮我照顾好你母亲。” 第六十四章 门生 这日辰时,薛文复和陈贺带着几个属下,由皇帝亲派的大内侍卫护送着,启程前往汉阳府。 宋府。 “阁老放心,陈贺那边已经想到法子应对了,不会出事的。”黄征弓着腰,双手捧着彩釉茶杯递到宋景然面前。 宋景然眼皮微抬,没接,淡淡道:“哦?什么法子?” 黄征有些尴尬地顿在了空中,也不恼,将茶杯小心放在案几上,笑着低声同宋景然说了几句。 话音刚落,便见宋景然拿起茶杯就要往他身上砸。 他一惊,险险避开,茶水还是溅了一袖子。 “混帐东西!你当这朝廷里还有谁不知道永珍票号是太子的吗?陈贺自己行为不检,还要拖太子下水不成?”宋景然气得胡子直颤,刀一样的目光审视着黄征。 黄征头皮发麻,心中暗道:这老东西,倒是跟皇上学得一样一样的,想他堂堂二品大员,竟然要被扔茶杯…… 面上却不敢怠慢,忙撑起笑脸:“阁老此言差矣。永珍票号那边,走的是正常的流程,外行看不出什么。再者,只要皇上不知道,其余的人哪里敢透出这个口风呢?” 宋景然不由怒气上涌,这个蠢货! “没有人敢?”他冷冷一笑,“你以为你们二人得罪的薛文复还不足以成为心腹大患?你以为这朝堂上,就没有人想和太子再争一争?没有绝对的同盟,敌人随时都可能出现,这个道理,你为官十几载不知道?” 黄征冷汗直冒,不确定道:“……陈贺此去不需要直接出手,应该不会露出什么马脚。至于争储的皇子?阁老是说六皇子?不会吧,上次那件事一出,他见着太子殿下都是绕道走的……” “你忘了?还有那位名正言顺的老三呢?”宋景然在此刻已经看透了黄征的愚蠢,但却也无法,这人已经在他的船上绑了这么多年,这时候下船,显然不太现实,只得无奈地出声提醒。 “那位不是说为了已故的三皇子妃,整日饮酒消愁,不问政事了吗?臣上回见着一次,确实是如此,想来这件事上应该不会对太子有什么威胁了……” “谁又能打包票,那副模样不是装出来的?”宋景然眯眼,李允的心计筹谋,绝对在太子之上。 皇后娘娘早年不知道使了多少招数想置之于死地,但他却分毫未损,其中固然有皇上和太后娘娘的保护,但他不信,一个孀居慈宁宫不问后宫事的太后和整日忙于政事的皇帝,能在身为后宫之主的皇后的猛烈攻势下,将李允保护的密不透风,半点纰漏也无…… 这个面上温和善良的三皇子,前些日子的寿礼之争可不是一时失心疯啊。 皇上的心思他是越来越琢磨不透了,这些年任由他壮大,但以后,可就说不准了。最起码,今日在朝堂上那样明显的对他表示不满,就是一个不太好的信号…… 他冷静下来,嘱咐道:“永珍票号那边要看紧了,千万别让外人抓到什么把柄。薛文复这回打定主意跟着陈贺,他必然不会那么容易脱身了。你要做好心理准备,随时跟陈贺撇清关系……” 黄征面色发白:“阁老是说,陈贺这回大概是保不住了?” 宋景然瞧他一眼,冷声道:“怎么?你有把柄在他手里?” “不,不,哪儿能呢?”黄征强笑着摆了摆手,“不过是陈贺那厮到底是我妹婿,不免有些嗟叹我那可怜的妹子的命……” “你还是先看看,自己身上有没有什么不检点的吧。免得到时候,你比你那妹子还要可怜。”宋景然知道他心中有鬼,不欲多谈,挥了挥袖子让他下去。 黄征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拱手退下。 门外一个管事见他离开,才进来:“老爷,可还要叫汤大人过来?” 宋景然颔首:“去吧。” “是。” 不多时,便见一个穿着青色直缀的四十来岁的男子大踏步进了书房,微微屈身,拱手道:“老师。” 宋景然笑着请他坐下,眼里透过一丝满意。 他身为礼部尚书,担任历届春闱的主考官,按照礼法,可谓是天下进士的老师,凡是参加进士考试的举人,全是他的门生,是以这些年他得以大力拉拢新进进士,培养出一股所有人都不得不正视的势力。 但在这多如牛毛的门生中,他最得意的就是眼前这位弟子。 汤信,通政司正三品通政使,如今已是东阁学士,亦在内阁有了一席之地。 他本是寒门出身,当年进京赶考,到了后来,辛苦攒下的路费被盗匪夺去,竟以乞讨为生一路艰难地到了京城。 他便是用朝廷发放的最简陋的白色直缀换下了破烂的衣衫,散发着怎么也掩不去的异味,考中了那年的一甲进士。后来的殿试,更是从一众权贵子弟中脱颖而出,成为圣上钦点的探花郎。 虽是如此天资禀赋之人,却苦于没有政资资源,在七品京官的位子上一做就是三年,不得寸进。直到后来他机缘之下得知了此人的存在,有心提拔,他的仕途才顺畅起来,短短十年,便坐上了掌内外章奏的通政司的头把交椅,后来更是得皇上青眼,大笔一挥,加赐二品东阁学士进了内阁。 因着这桩旧事,汤信时常将幸得宋景然伯乐之恩挂在嘴边,为人处事皆是按照宋景然的标准来,始终待他恭敬虔诚,随叫随到,年幼时的经历又和宋景然很相似,是以无形中已经成了宋景然身边头号红人,在宋系党派中地位十分尊崇。 “黄征那边怕是有些不干净,你派人查一查,”宋景然对着汤信道,过了片刻又摆了摆手:“不,不必查了,把他这些年和宋家的关系清一清就是。” 汤信看一眼宋景然,这是要和黄征撇清关系了? “老师,事情已经严重到这个地步了?”他目光郑重。 “倒也不是,只是黄征那边太让人不放心了,先这样办吧。”宋景然挥了挥手,不到万不得已,他也不想放弃黄征,他身上能利用的地方,也不少。 “老师说的是,”汤信目光一闪,道:“前些日子他那侄子不就差点出事吗?若不是长信侯从中周旋,少不得又得牵累到老师。” 宋景然脸色一沉:“这个黄征,自己的家务事都处理不好。先是一个侄子,现在又是妹婿,只会捅娄子!”却是没怎么在意汤信提到的长信侯。 “老师放心,我这就前去处理。”汤信站起身来,亦是规规矩矩地行了礼。 “好。”宋景然说了这一会儿话,精神已经有些不足了,摆了摆手,自己坐在太师椅上打起吨来。 汤信看他一眼,冲管事使了个眼色。 “汤大人放心,小的这就去拿披风。”管事小声道,弯腰送汤信离开。 汤信点了点头,才转身走了。 宋景然缓缓睁开眼睛,微微一叹,他身边若全是汤信这样的人,哪里还有薛老头和李允蹦跶的余地? 第六十五章 马脚 “什么?只运过去了五十万两?”一个灰衣男子大惊,急声道:“怎可如此?我家大人已经前往汉阳了,若是那银两在大人之后到,可怎么得了?” 灰衣男子对面坐着一个红袍中年男子,此人闻言眯起眼睛,漫不经心地道:“上回二管事过来也就给了四十万两的银子,我们永珍票号也是要打开门做生意的,这十万两,还不算给陈大人的面子吗?” 灰衣男子急得跳脚:“甄掌柜如此未免也太不顾情面了些,我家大人在太子手下做事,本是一家人,上回见面您还答应的好好的,先运两百万两过去,怎么过了一两日,便缩了大半?”话说到最后,已经有些斥责的意思了。 那甄掌柜收了笑,冷冷看着他:“永珍票号是为太子做事的,这笔银子,太子可没交代让陈大人纳入囊中吧。”颇有些要撕破脸的意味了。 陈家二管事肩膀一缩,额头上出了些冷汗。他能做到这个位置,也不是什么笨人,眼前这个甄掌柜,是太子妃娘娘的远方表亲,最是圆滑的人,却说出这样的话…… 上回他来的时候,他还没有这样不客气呢……是不是,太子也对大人这回的事情不满了? 他忙给甄掌柜请罪,道:“掌柜此言差矣,我上回也说了,这银子,原是大人想不日交给太子的,只是如今有小人揪着不放,才成了烫手的山芋。大人对太子的忠心,那是天地可鉴啊……” 见甄掌柜听着渐渐露出些不耐烦的神色,忙道:“掌柜的放心,余下的银子,今日夜里我就给您送来。只是你也知道,那都是白银,太打眼了些,只能一批批慢慢地送……汉阳那边,还请您多多担待些。” 甄掌柜这才脸色这才好了几分,道:“这样便好,汉阳那边,你放心,你那银子一到,我就给汉阳那边的票号去个信,汉阳是大府,周转一下,拿出一百五十万两还是能行的。” 陈家二管事暗骂一声老狐狸,面上却不敢露出分毫,恭敬地退了出去,匆匆回了陈家。 甄掌柜闲闲地喝了一口茶,心中得意:他能当上这样大的票号的掌柜,可不是什么愣头青。陈家的人一找上门来,他就去了甄家打听太子妃娘娘的意思,太子妃娘娘的意思,能帮则帮,但不可陷得太深,一定要有能脱身的手段,这话说的诚恳,还不是表明那陈贺已经废了一半?他就更不敢一头热地去帮陈贺了,十万两银子,已经算是大忙了好吗? 陈家二管家回了陈府,匆匆地去了上房向陈贺的夫人袁氏说明来龙去脉,袁氏体态娇小,比平常女子都要矮上一头,更是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一听这话就白了脸,急急道:“既是如此,还是赶紧去把那烫手的山芋给运出去罢,搁在我们府里,不定还要惹出什么事呢……” 陈家二管事暗叹一口气,寻常的时候大人向来是不让夫人管朝堂上的事的,只把她当做菩萨供着,好在黄征大人面前多几分颜面,夫人这性子,委实也管不了什么。 不过,眼下大人离京,府里能管事的,也只有这一位正经主子了,他一个小小管事,总要有人撑腰才能行事不是,再说,眼前似乎也没什么别的办法了…… 于是匆匆行了礼就退下去安排运银子的事宜了。 袁氏抚着心口,白着脸说不上话来。 她其实对这外面的事情也并不是一无所知,她那表嫂也跟她隐晦的提过,只是她想着平日里她那夫君和表哥的糊涂事,在黄夫人面前就没有底气,也只是支支吾吾地应了几声,黄夫人只以为是她性情怯弱,提了两句也不再多说。 如今果然是东窗事发了,也不知道这陈府能不能熬过这一劫……若是没熬过,便是表哥没被拖下水,她也会被当罪妇发配远疆吧…… 她暗暗地想着,越发不得安宁。 …… “殿下,陈家的人方才又去了永珍票号一趟。” 李允点点头,从庭院里的书树上一跃而下,拍了拍身上的灰,沉吟道:“上回拿马车运过去的,顶多几十万两纹银,永珍票号那边怕是不能答应,既然又去了,想来今晚就又要有动作了。” “殿下说的是。”长路点点头,他看着那管事走的时候脸上确然有焦急的神色,想来永珍票号那边,对这个三品官的家臣,并没那么客气。 “这样,你盯紧些,到了时候,就……”李允低声吩咐了几句,长路的眼睛亮了起来,他原还有些担心,这件事情确然和殿下扯不上什么关系,平白无故地出手,难免惹圣上猜忌,如此一来,也是说的通了。 …… 木樨汀。 意映坐在炕上,由着照秋用细布将自己的头发擦净。 “郡主下回还是在白天里沐发吧,晚间洗,难免受凉,对身子骨不好。”照秋轻轻柔柔地为她绞着头发,还是忍不住出声建议道。 意映抬眼笑了笑,道:“好。”这是坏习惯她也知道,只是前世的后来,她已经是不大注意这些了,总归已经生不出孩子了,白日里烦心事太多,晚间沐发之后,心情都会好很多。不过,如今,倒是没有这个必要了。 照秋见她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也是喜笑颜开。绞完头发,端着水正要离开,却见一团白色的东西从窗口冲了进来,稳稳当当地落在了炕上的案桌上。 她定睛一看,竟是前几日那只鸽子。 意映也是吃了一惊,继而沉着脸看着白翎,道:“你在干什么?” 白翎瞪着一双小眼睛,理直气壮地和意映对视。 照秋闻言暗道:郡主莫不是魔怔了吧,跟一只鸽子说话,它能听得懂? 念头刚一闪过,却见那鸽子慢慢悠悠地抬起了右脚掌,晃了一晃,上面却是绑着一个小竹筒,像是装着信笺的样子。不过它却是维持不了平衡,晃了两下就身子一歪,使了大力气才没摔得仰过去。 这鸽子,竟还真能听懂人言不成?她暗暗纳闷,见意映一时没有说话,心中一动,转身退了下去。 第六十六章 抢劫 意映犹豫了一会,还是伸手解下了白翎脚上的信笺。这小胖鸽知道是正事,倒并没有反抗,任由她摆弄。 她从竹筒中抽出纸条,展了开来,扫了一眼,顿时瞪大了双眼。 良久,她才回过神来,心情却没能平复。 这个人也太神了吧,如今没有一点外界的援助,却能屡屡发现这等达官贵人的把柄,他是开了天眼了不成? 复又摇摇头,想什么呢?要说开天眼,她才算是吧,只不过跟这个人比起来,还真是没用的紧…… 她不由看着这张字条出神。他为什么要去打听这件事,又为什么要告诉自己这桩事,不是不再往来了吗?知道这件事,对现在的他可没什么好处…… 是“同她一样”,同情心泛滥了不成?她撇了撇嘴,静坐了一会儿,见旁边的白翎开始不耐烦地扑腾小翅膀了,才站起身来走到放着笔墨的大案桌旁,提起笔写了半张信笺的字。 …… 连靖谦双臂抱着头,闲闲地躺在床上,从小窗射进来的月光打亮了身上的白色寝衣的一块衣料。 只是他心里却并不那样平静。白翎也去了有一个多时辰了,还没回来,是没找到路,还是薛意映不愿搭理他,晾着白翎?那小家伙脾气上来了,定是要耗到她妥协为止的。想来也该是第二种吧,他养的鸽子,可没那么废柴。 这想法刚一闪过,便见窗子那停了一团白色的小东西,向他挥了挥翅膀。 他坐起身来,见它右脚上放了个大一些的竹筒,脸上才有了几分笑意。 他冲着完成了任务各种显摆的小家伙招了招手。 白翎见状才飞了进来,稳稳地停在了他的肩膀上。他笑了笑,拆下竹筒,展开认真看了起来。 信上是工工整整的小篆,字迹清秀,又带着些自己的韵味,他一眼看着心情都愉悦了不少,不由更加敬佩这个神秘的姑娘。 这样的韵味,在女子中他也只在祖母手下看到过,只是后者是常年抄佛经的信教者,写出来的字甚至可以挂在门楣上,薛意映不过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倒有这份劲道,真是难得。 这才仔细看信中写的内容。 越看越是惊讶,过了片刻,他才放下信笺,喃喃道:“……这样说来,继承大统的,会是三皇子?” 信里的大意是,要他将这件事情同三皇子讲,如此,他可以得到最大的好处。 原先他是想着,薛家既然同黄征杠上了,他将这个把柄同薛家说了,也算是还了薛意映一个人情,只是却没料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 他瞬间睡意全无,抿了抿嘴,悄然离开了宅子,去了长信侯府。 若是他要去见的,真的是未来的君主,他就更应该早些回复身份,一介平民,对争储可没什么大用。 …… “记好了,另外几车,隔一个时辰再走……”陈家二管家还是有些不放心,嘱咐了又嘱咐道。 “小的们明白。”几个仆从忙低声应着。 陈家二管家长吐了一口气,这才带着两辆不算大的马车出了府。 他想的很清楚了,这两车银子,便是被人发现,也能寻个借口,说是拨给都察院的银子,区区二十万两,便是有人起疑,打出太子的旗号压一压,晾他们也不敢多说什么。这整个京都,泰半都是宋阁老的门生亲故,京兆尹又不是个立得起来的,大半夜的,想来也翻不出什么风浪…… 只要余下的十几辆马车不暴露,什么都好说。 只是想着还是叹了一口气,大人当时也该尽快将银子折现才是,如今这一车车的,风险也太大了些…… 复又咬了咬牙,事到如今,他早已脱不了身了,大人若是遭了殃,要么是府里的人一起陪葬,往轻了也是发配或者入贱籍,他也是不得不赌一把了。 马车到了光德坊,他更是谨慎了起来,低声嘱咐众人放轻动作,打算神不知鬼不觉地穿过这个是非之地。 只是世事哪能如他所愿,刚一进街道,便有一群蒙面的黑衣人冲了出来,各个提着刀,身形彪悍。 他倒吸了一口凉气,暗道不好,这是遇见劫财的了。下意识地便喊了一声:“救命啊……”话刚一出口便后悔了,忙压下了音,见面前的京兆尹府没什么动静,才暗松了一口气。 只是让他意外的是,这群盗匪也不知是不知道这是京兆尹府还是胆大包天无所畏惧,声音竟然比他还要大,其中一人操着浓厚的西北腔,道:“把马车上的东西留下来,爷可以留你们一条狗命!” 他皱起了眉头,难不成是从外地来的蛮子?不知道京城什么情况,只想发一笔财的? 他下了马车,沉声道:“诸位英雄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又有一人冷笑道:“管他什么地方,兄弟几个这幅样子来了,就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了,少废话,把财宝交出来!”仍是一口西北腔。 他不由有几分火大,冷冷道:“你们看清楚了,这可是京兆尹府,我们是督察御史陈大人的家臣,是有要务在身的,你们这些不入流的盗匪,可别真一个不慎掉了脑袋。” 领头那人闻言笑了笑,道:“你骗谁呢?真当爷几个是什么都不懂的小毛孩子?御史家的家臣,大半夜的不好好守门,溜着两辆马车出来做什么?难不成也是要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或者,是惹了祸要逃命?”言语中忽而带了些揶揄的意思。 管家心中一跳,渐渐升起了一些不妙的感觉。这等话,能是一个不入流的盗匪说出来的? 当下忙越上了马车,喊道:“快!掉头回府!” 只是还没等车夫有什么动作,却听见一声震耳欲聋的喊声:“来人啊!抓盗匪啊!” 瞬时,旁边的府衙便稀稀拉拉地亮了几盏灯火。 对面的黑衣人也并没闲着,冲了过来,手起刀落之间,第一辆马车的盖子已经是被破坏了,露出了一片白花花的银子。 京兆尹的府役这是也三个两个的推门出来,睡眼惺忪,见到眼前的场景,却是突然醒转过来,瞪大了眼睛。 第六十七章 惊动 “这……”府役们对视一眼,其间品阶略高些的一人反应很快,吩咐众人道:“……我去通报大人,你们将这些人拿下,好生查探……”只是话还没说完,便见一众黑衣人如鸟兽般向四周散去,一眨眼便不见踪影了。 陈家二管家见状不妙,也想驾车逃走,奈何打斗间马车的轴承也受了损伤,再加上本就载着一马车银子,重腾腾地,一时间竟是动弹不得,只能急得跺脚。 府役头子看着匪里匪气的一群人逃走,心里正憋着一把火,又怕事后被京兆尹清算罪责,忙带人将陈家一行人团团围住,生怕再出什么幺蛾子。 府外面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京兆尹曾嘉终于也是被惊醒了,不待府役头子通报,便亲自出了门,一探究竟。 曾嘉刚踏出府衙的门槛,便被眼前的景象惊住了。他的一大群手下围着两辆马车,为首的一辆,竟像是装着满满一车白银的样子。 一时也顾不得什么官威,到了马车跟前,打量了脸色惊疑不定的陈家一行人一眼,沉声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回大人,是先前有一些外来的盗匪想要截下这银子,却不知这是京兆府地界,小的们刚一打开门,那群人便吓破了胆,纷纷逃窜了。至于这马车,似乎是在打斗中损伤的……” 一众府役听见自家头儿这样说,也都不吭声,这样的说辞,起码让京兆府脸上有光些,否则若是让大人知道了这是他们办事不力让人给逃了,还不得狠狠训斥他们一番? 陈家的人也都默默听着,尤其是陈家二管家,他心知其中有猫腻,却也不敢多言,眼下若是让这群人知道了他是陈家的人,他那一家老小的命才是真正不保了,还是得想法子把这银子的事瞒过去才是。 于是上前一步,弯着腰,露出谦卑的笑,拱手道:“幸得府尹大人和诸位兵爷相助,草民这才没丢了性命和银钱,皇城脚下有大人这样的好官,果真与那些不开风化的蛮夷之地是天壤之别……” 他也是从底下一点点爬上来的,什么人喜欢听什么话他最清楚不过,这样奉承人的话,他随随便便就是一箩筐。 曾嘉听着脸色微霁,却还不肯轻易绕过:“你这些银子,都是用来做什么的?” 他眼珠转了转,索性吐露实情:“实不相瞒,草民在票号当差,这银子,正是从城北那边运到城西的总票号周转用的。” “哦?”曾嘉有些意外,想了想,道:“是永珍票号吗?”在京城,城北和城西都设有票号的也唯此一家了。 “正是,正是。”他从怀中掏出一个铜制的牌子,刻着永珍二字,正是先前那掌柜给他的令牌,是方便他将银子运到票号内部的信物。眼下用来证明身份,是再好不过了。 曾嘉接过看了两眼,面色恢复如常,摆了摆手,道:“既是如此,便去吧。” 陈从大喜,又客套了两句,正要命人推车离开,却听见一道声音凉凉道:“诶?方才这位不是说是陈家的人吗,怎么又成了永珍票号的人了?” 他顿时无名火起,这个声音,再熟悉不过,就是方才大喊引得众人出来查探的搅货精!只是将人引出来之后,却不知为何没有现身,他忙着应付他们,都快忘记他的存在了…… 在一旁听着的曾嘉却是脸色变了变,对着长路道:“你说的可是真么?还有,你是什么人?” 长路还未作答,便听陈从气急败坏道:“胡说八道,我只不过是票号的一个小小管事,哪里能跟功勋之家扯上什么关系,休得无端陷害!” 长路闻言笑了笑,没有作声。过了片刻,却听见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身后响起。陈从回头,灯火照映之下,一辆辆陈家的马车接二连三地出现在视线中。他脸色渐渐开始泛白。 为首的一人瞧见了陈从,挥手道:“陈从管家,马车我按照您的吩咐已经运过来了。” 陈从听得此言气得差点闭过气去。他的吩咐?他什么时候吩咐过这种话?他明明是让他们听他的指令做事,这群傻子却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撞过来…… 也是发觉有些不妙,再去寻那发声之人,却是已经掩在了人群后面,不见踪影了。 曾嘉细细地打量着追过来的马车,也是发现了些端倪。为首的几辆没什么标识,可后面的几辆却还多多少少残留了些陈家的族纹。他在官场摸爬滚打许多年,京城权贵之家的族纹都是记熟于心的,绝不会看错。 长路见好戏到了高潮,也不再拖延,对着曾嘉抱了抱拳,坦白身份:“……是三皇子身边的仆从,原是出门办事却路遇匪盗劫财,打斗中听得那陈管事交代了自己的身份,后来却又称是票号的人,不免有些奇怪。怕耽误了大事,才出来提醒大人一句,望大人莫要怪罪。” 陈从顿时觉得脖颈处凉嗖嗖的。怎么回事?他想过可能是薛家的人来使绊子,却没料到来人竟是三皇子的得力干将…… 不是说三皇子无心政事,荒淫度日吗,这又是怎么一回事?他脑子里乱糟糟的,一时想不明白。 曾嘉听着心思却动了动,向手下的府役使了眼色。府役会意,带着一队官兵去查探落在后面的马车。 陈家后来的人这会儿也已经发现了气氛有些剑弩拔张,只是官兵动作很快,将他们团团围住,也只得任由他们查探。 曾嘉一边盯着那边的动静,一边暗暗分析着自己的处境。 陈贺是太子派系的人他知道,而他被太子一派打压也是众人皆知的事实。 说起来,他跟宋阁老身边的汤信身世很有几分相似。 同样出身贫寒,刻苦读取功名,同样有做官之才,不同的是,汤信不得意几年后得了贵人青眼,一路青云直上,如今已经是太子党中最为出色的一员。而他,头几年仕途还算顺畅,年年官员考核排名前列,中规中矩地也是做到了正五品的京官。 可是因为得罪了太子派系的一个品阶不算高却出身名门的小官吏,在后来的七八年里,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又一个政绩不如他品行不如他的无能之辈往上升迁,自己只能浑浑噩噩地度日。没个盼头劲儿。 第六十八章 事成 幸得上天垂怜,让他遇见了薛阁老。薛阁老为人耿直,见他是有真才实学的,当即向圣上举荐了他,圣上一番考察后,也是有些惊奇这样的人竟然在五品官的位置上坐了那么久,升他做了掌管京畿的京兆尹。 他春风得意之下,又暗自猜测薛阁老是否也是想像宋阁老那样培植自己的势力。 据他所知,这些年来太子也是频频向薛家递出橄榄枝,只是薛家从未给过明确的表态。 这样的簪缨之家,却大势所趋下态度模糊,太子自然是诸多不满,却也给了朝中一些中立党,甚至不看好太子上位的官员一线生机。他曽嘉便是这类人。 有了早年那桩旧事,保持中立已经是极宽广的心胸了,若不是朝中并没有什么敢于和太子一派宣战又势力庞大的皇子,他早就另外站队去了。 只是这样一想,不免又觉得奇怪。既然没有能和太子分庭抗礼的皇子,历经几朝而不倒的薛家为何要这样不给未来的储君面子?这委实不是什么高瞻远瞩的法子。 毕竟,薛家和他这个单打独斗的小门小户不同,便是家族子弟里谁招惹了太子一派的人,也多半是不了了之,互相忍让罢了。而他,一旦等到太子荣登大宝,恐怕就会被当年的仇家打压得再无出头之日。所以,于他而言是不得不和太子对着干,于薛家,却是大可不必。 可此时此刻,出现在他眼前的长路,不免让他起了另一番心思。 今日薛尚书在朝堂上和陈贺针锋相对的样子,他瞧得清清楚楚。薛尚书前脚刚出京,陈家的人就急哄哄地运银子,这银子多半是赃银,可是让三皇子府的人揭发,可就有意思了。 三皇子这些年来一直谨小慎微地对待宋皇后和太子,像个影子似的,他也不知究竟是性格怯弱还是扮猪吃虎,可今夜的事一出…… 他可不信巧合“路过”之说,甚至,三皇子已经搭上了薛家或者说薛尚书也不一定…… “回大人,后来的那些车马,里面装的也全都是银子。”查探完毕的府役来回话,又顿了顿,道:“而且,都是官银。” 曾嘉闻言并不意外,他从听到看到陈家族纹的时候,就猜测这些马车上多半是赃银了。 陈贺的家底不干净,他早就知道,也不过是这回事情闹大了,才有了这样一个蠢办法来补救。 只是此刻仔细打量了站在一旁的长路一番,见他也是丝毫不意外的样子,他的心中更是有了几分把握。 当即下令:“……将这行人暂时收押起来,待得明日早朝,本官再亲自向圣上陈情。” 长路见他如此果决,倒有些意外。他对曾嘉和太子一派的过节并不十分清楚,不过左右事情办成了,再派人盯着京兆府一夜,也不怕他搞出什么妖蛾子。于是客客气气地同曾嘉告了辞,并没多说什么旁的话。 陈从则脸色煞白,不可置信地看着曾嘉。过了片刻,眼神黯了下去。打从一开始,就是他想岔了,这位京兆尹大人,可不是什么立不起来的人物。 今天晚上,他们陈家人,是实打实地跳进了别人的圈套了。 长路事情办的很顺利,脚步轻快地回了王府。 他向着李允的书房去,却被一个清脆的声音叫住了。 “长路大人,您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长路回头一看,原来是高侧妃身边的小环。 于是敛了轻快的笑容,打量了她一眼,淡淡道:“在外帮殿下办事,时常这个点回来,不过是你没瞧见罢了。倒是你,大晚上的,不在侧妃娘娘那里值夜,端着盅在外院跑什么?” 小环浑不在意,笑吟吟地道:“是我家娘娘听说殿下近来睡得浅,特意亲自熬了一碗安神汤,命奴婢送过来的。” 长路点了点头,道:“殿下的书房向来不让外人进的,你把汤给我,我帮你送便是了。” 小环谢过长路,将食盘递给他,便带着心满意足的笑退下了。 府中人皆知陪着殿下一同长大的侍卫长路是殿下的第一心腹,为人稳重睿智,和殿下的脾气极为相近,是以从长路待人的表现,就能看出那人在殿下心中是如何的地位。 原先皇子妃得宠的时候,长路待她几乎和待殿下一般尊敬,是以她们娘娘也不敢较其锋芒,只安安稳稳地守着自己的日子。不过,那人终究是没福气,早早地就去了。 如今在王府里,能得长路大人几句提点的,也只有她们家侧妃娘娘了。倒也是理所应当,毕竟,她们家娘娘可还有个小郡主傍身,这是府里头头一份的,日后若是再有福气生下皇孙,凭着不俗的出身,便是正妃的位置也可想一想。 所以这些日子,娘娘的心思也是开始活络起来了。 小环抿嘴笑了笑,快步向着高侧妃的庭院去了。 长路端着食盘走进庭院时,李允正坐在树下的石凳上,擦拭着一柄宝剑。 他毕恭毕敬地将食盘放在圆石桌上,道:“殿下,这是侧妃娘娘亲手做的安神汤,方才差人送来的。” 李允闻言只是淡淡瞥了那汤一眼便收回了目光,对“亲手做的”不置可否,道:“今晚还顺利吗?” 长路于是也不再看那汤。左右他的主子只有三皇子一人,旁的什么妻妾争宠的事,轮不到他操心。 “回殿下,一切都很顺利。”他笑着答话:“一切正如殿下所说,小的先派了十余个侍卫伪装成外来的盗匪,在京兆府门口劫陈家先行的两辆马车,并且在惊动了府役后削掉了其中一辆的车盖,露出了一马车的白银。 然后趁着慌乱之际,偷偷劫持了陈家一个家奴,让他回去谎报一切无恙,让剩余的十余辆马车出府。 这头陈从刚唬过了京兆尹,接着后面的马车就都来了。小的顺势道出那些是陈家人,只是没想到那京兆尹如此配合,当即让人把他们收监,银子暂放在了府衙的库房里。小的怕有诈,就留了二十来个人在那边盯着。” 李允认真的听完,道:“倒也不必担心,曾嘉其人,绝不会帮着陈贺欺瞒父皇的。”长路不清楚其中纠葛,他却是听薛阁老偶然提过一次的。被太子一派打压至此,哪里还会帮着他们,给自己惹一身腥? 长路不明所以,也不多问,只道:“那明日朝堂之上,殿下打算怎么做?” 李允看了一眼泛着光的宝剑,笑道:“剑已出鞘,自当直指长空。”顺势端起那盅汤,一口饮尽,继而进了书房旁边的内室。 长路若有所思,拿着食盘下去了。 第六十九章 上朝 次日正好是望日,按南明律,每月朔望之日凡在京九品以上官员都要朝参,较之平日更为隆重些。 卯时差一刻的时候,宫门由内侍在内开启,百官依次进入,一套繁琐的礼仪过了一遍,等正儿八经到了圣上临朝的金銮大殿,已经是过了小半个时辰了。 皇帝约莫是为着这几日的事伤神,精神有些不济,看到立在一旁,身子挺拔的李允时,才来了点精神:“老三也来了?” 众人静了片刻,有些意外皇上对前些日子因丧妻而抱病不问政事的三皇子如此关心,不由将目光齐刷刷地投向身穿蟒服的太子身上。 太子李墨脸色淡淡地,看不出什么想法。 “回父皇,儿臣病已经好全了,自然要来赴朝。”李允上前一步,抱着拳恭恭敬敬道。 皇帝点了点头,只当作是寻常的问候,不料李允却并没有退下的意思。 “怎么?有事要禀?”皇帝有些意外。 李允回头望了一眼密切注意着这边动向的曾嘉一眼,笑了笑,道:“诚如父皇所想,不过这件事只是儿臣的侍卫恰好碰上了,还得请曾嘉曾大人将事情原委告知父皇。” 皇帝闻言一头雾水,看向曾嘉。 李墨闻言脸色变了变,瞥了一眼对面的宋景然。 宋景然脸色也说不上好看,他耳目众多,昨夜事情发生后一刻钟的时间,他就知道了,可奈何那曾嘉油盐不进,软硬不吃,这个李允又莫名其妙出来搅局,为今之计,也只有舍掉那个草包了。 他朝李墨点了点头,对方才松了一口气。 曾嘉不急不缓,面色淡然地走上前来,立在李允身边,拱手道:“回圣上,昨夜微臣掌管的京兆府门前,捕获了一群不法之徒。” 宋景然暗叹一口气,果然,这人是打定了主意跟自己作对了,一上来就给陈家家仆扣了个不法之徒的帽子。只是,他是哪里来的底气?是李允?还是……薛老头? 皇帝闻言脸色渐渐严肃起来:“继续说。” “是,”曾嘉接着道:“一伙外来的盗匪在府衙附近欲打劫两辆马车,争斗过程中其中一辆车盖被毁坏,露出了里面的物什,是一马车的纹银。” 众大臣闻言不由开始窃窃私语起来。大晚上的,运了一马车的白银,怕是要比那帮劫财的匪徒还要可疑…… 皇帝脸色沉沉,点头示意曾嘉继续讲。 “微臣的府役听到动静时,盗匪已经逃跑,于是便查问了其中主事的人,想要了解这些银子是用来干什么的。主事的人给微臣出示了永珍票号的令牌……” 永珍票号四个字一出,众人的眼光立时变了味道。或是在嘲笑曾嘉不自量力,竟然敢拉太子下水,或是看热闹不嫌事大,想看看太子在皇上心中究竟有多重的分量……总之,几乎是一瞬间,众人的目光又不约而同的投向了太子。 李墨脸色骤变。他身在东宫,并不清楚昨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是先前看到李允出场觉得可能对自己有些不妙才用眼神询问宋景然,不料这曾嘉竟然将自己的永珍票号拉出来了,一时心乱如麻,直到收到宋景然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才作罢。 旁边的薛简言将一切尽收眼底,包括宋景然最后那一闪而过的鄙夷。 曾嘉才不管这些,自顾自地继续说:“微臣查验了那令牌的真假之后,正准备放这些人离开,这时另有十余辆马车却接踵而至地来了。且来人称那主事的人为陈从管家,有些疑虑,就让人仔细查验了后来的马车,谁知……” 他顿了顿,面色沉痛道:“每辆马车上,装的都是马车,而且,是官银。” 皇帝脸色沉沉:“可查清楚了那些人究竟是什么来头吗?”心中对这些银子的来由已经有了几分把握。 “回圣上,后来的几辆马车上,刻的有陈家的族纹,而那个叫陈从的,微臣昨夜连夜查过,正是陈贺陈大人家的二管事。” “好啊,好啊,”皇帝面色铁青,“好他个陈贺,一面向朕表忠心去赈灾安抚民众,一面将贪腐的白银运到票号,呵,接下来是要兑成银票好陷害汉阳府知府吗?好一个忠臣良将!” 显然是气极了。 众大臣见状都不敢作声,默默地低下了头。 “来人,传朕谕旨,立时派御林军前往汉阳,将罪臣陈贺捉拿归案,并封锁陈家,闲人不得进出。” 一边的大太监忙记了下来,急匆匆地出去宣旨了。 发落完陈贺,皇帝将目光投向了一边战战兢兢的李墨和黄征身上。 “太子,你来说说,永珍票号是怎么一回事?还有你,黄征,先前不是打包票说不是陈贺的问题,还帮着他一起诬陷汉阳府知府吗?说说,里面有没有你们的事?”皇帝将看完的曾嘉递上的陈家众人的供状甩在地上,黑着脸道。 永珍票号的事情,这朝堂上就没有一个不知道的。当年是因为山西发大水,于是太子为表关怀百姓自己掏腰包建了个专门用于赈灾的票号。 初心不错,可这些年下来,他因为某些原因对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票号已经渐渐沦为李墨敛财的工具,开遍了大江南北,打着皇储的称号,没有哪家敢与其争锋的,便是他后来有意压着,也丝毫不妨碍永珍票号成了京城票号之首。 可今天这桩事,实在让他无法容忍了。若是真是李墨一手策划,岂不是他国库里辛苦积攒的财力,就这样一日日地被那些个佞臣变着法的掏空送到他儿子手里?他还没死呢! 二人闻言俱是跪了下来,李允二人都是退到了一旁,静静观望着事态发展。 黄征先开口喊冤叫屈,不迭地磕头:“回陛下,臣对这件事情实在是不知情啊。平日里只看那陈贺一副以天下为己任的样子,哪里能想到他是这样的下作货色?臣确实失察,但臣从不曾和那等人同流合污过啊。” 第七十章 处置 黄征先开口喊冤叫屈,不迭地磕头:“回陛下,臣对这件事情实在是不知情啊。平日里只看那陈贺一副以天下为己任的样子,哪里能想到他是这样的下作货色?臣确实失察,但臣从不曾和那等人同流合污过啊。” 皇帝闻言只是瞥了他一眼:“冤不冤枉,自有大理寺的人来查。即日起,你就赋闲在家,听候大理寺的传唤,随叫随到,懂了吗?” “臣明白,臣明白。”黄征又磕了几个头,脸色虽说不上好看,但也不至于太难看。 这件事情他心里终究是有底的,没做过就是没做过,他目前唯一的把柄,也就是自己那个妹子和外室了,这些人,在陈贺犯得那些事面前都是浮云。 李墨则是已经被吓蒙了。这件事情他事先不知情,永珍票号的令牌,凡是在他这儿说得上话的,他都毫不吝啬,这个时候,倒是不知道怎样为自己开脱了。一个不好,结党营私的罪名也是逃不脱的。 当然,结党的事情,他相信父皇心里也是门儿清的,但是此时此刻,盛怒之下,会不会因此迁怒于自己就不好说了。 皇帝和宋景然见他这副支支吾吾的样子也都是闪过一丝失望。 宋景然暗叹了一口气,终于站了出来,道:“皇上,永珍票号的事情,还是得请掌管票号的人来说清楚才是。令牌不假,但也说不准是不是陈贺陈大人本来就是票号的老主顾,票号才送了他令牌。再者,一块令牌而已,能在那票号起到多大的作用,皇上和臣等也都是不清楚的……” 皇帝闻言脸色微霁。纵然不满宋景然再一次如此维护太子,可方才自己那番话,那样不给太子台阶,也委实不大妥当。再怎么说,太子也是他钦定的储君,便是犯了事,也该是关起门来内部处理,在朝臣面前让他下不了台,也是损了自己的面子。 “宋爱卿说的也有理。既然如此,票号的事情,就交给……”皇帝看了一眼薛简言,“薛阁老去督办,薛阁老意下如何?” 宋景然暗叹了一口气,这事儿还是在皇上心里留刺儿了,不肯交给自己这边的人来办。只是,交给薛老头也不大妥当,一个内阁阁老,吏部尚书来查一个票号,也是个不大不小的笑话。想来他是不会答应的。 果然,薛简言笑了笑,拱手道:“皇上可高看臣这糟老头了,查案的事情臣是一窍不通,况且老眼昏花,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皇帝说完那话也有些后悔,自己终究是有些意气用事了,憋着一口气想跟宋景然对着干,反而让大臣们看了笑话去,只是薛简言这样拒绝,不免也让他有些下不了台。 薛简言历经两朝,自然也是明白坐在龙椅上的人是如何想的,接着道:“臣倒是有一人荐陛下。” “哦?爱卿请说,是什么人?”皇帝忙装出一幅很感兴趣的样子,来挽回自己的颜面。 “京兆尹曾嘉。”薛简言冲有些惊讶的曾嘉笑了笑,道:“此事既然是由这位大人揭发的,由他一手督办是再合适不过了,再者曾大人身为京兆尹,对这类事务自然精通,想来不会有差错。” 皇帝点了点头:“即使如此,此事就交给曾嘉去办。曾嘉,此事若办得好,朕重重有赏,切记要秉公执法,不负朕心。” 曾嘉意外过后,忙上前谢恩。 宋景然淡淡地看了曾嘉一眼,曾嘉亦是毫不示弱地笑着回看了一眼。 李允静静地听着,并不做声。便是和太子党有仇的曾嘉来亲自督办,看宋景然那副成竹在胸的样子,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大的突破。这回的事情,他本来也没想过能把李墨怎么样。 毕竟,宋景然这个老狐狸,能从一个失势的士子爬到如今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靠的可不是走大运,而是一次又一次的权谋手段,拉别人下马,让自己上位。 这样一个城府极深的人,想凭借手底下一个出事的御史,就损害其根基,也太不现实了。 他自负天资禀异,却也不敢如此自大,一夜之间将其培养了几十年的势力瓦解,白日梦罢了。 重要的是,他要通过这件事情,向太子宣战,而且,向父皇表明他的决心。 李墨这个位置,他想要了,而且有信心,将其收入囊中。 一番不痛不痒的政事汇报之后,便散朝了。 出宫的路上,官员们都是三五个聚成一群,讨论着这件震惊朝野的事情。 “陈贺怎么敢这样大胆?竟然运十几辆马车的白银在路上晃荡?” “嘿,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官银可不是那么好兑换的,我估摸着他也就兑了一部分,没想过会出事,谁知道啊,一场小地动,竟然把大坝给震塌了……” “唉,也是太贪心了,多少把握点儿分寸啊……” 李允冷眼看着,并不把这些话放在心上。这还没出宫门,就迫不及待地讨论了起来,全然忘了宫中谨言慎行的规矩,显然是要借别人的嘴向皇上表忠心罢了。 这些人里面,切不知道有多少平日里是跟那陈贺称兄道弟,把把酒作作乐的呢。 曾嘉这时候从后面赶了上来,笑眯眯地对李允说:“微臣谢过三皇子了。” “哦?谢我什么?”李允打量着眼前这个人。 说实话,他对这个像是全然不知天高地厚的京官还是有点兴趣的,虽然知道他和太子党有过节,但没想到他行事如此果决,从头到尾,没给过太子那群人一点好脸色,一点委婉的表述。 “自然是谢过昨夜殿下府上的家臣出言提醒啊,若不是那家臣提醒微臣那人是陈家的管事,臣一个小小的京兆尹,哪里有机会在陛下面前揭发这样大的事情。”态度放的极为谦卑。 李允明白了几分。看来这个人是想向自己表达站队的想法了。 他笑了笑:“那也得大人您有胆色才行啊。大人的脾性委实很对我的胃口,平日里若是有空,大可来我府上喝几杯茶,我一定尽力款待。” 曾嘉松了口气,表情也真诚了许多:那是自然。” 第七十一章 发现 朝堂上掀起了轩然大波之际,长信侯府的小竹屋也正式完成了它的使命。 连靖谦坐在布满灰尘的案桌上,攥着一本明黄色的折子,脸上难掩激动之色。 这个密室中,装的都是笨重的竹简,唯有这折子,是精心放在另一处机关的暗格中的。 先前连靖谦找了许久也未曾发现,也是天意,昨夜又一次四处翻找的时候,不小心推动了屋子中央的多宝格,这才发现了暗藏在下面的机关。 这明黄色折子上面赫然写着“景宁晚宴小记”六个大字,正是连靖谦苦寻了许久的,唯一能得知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的线索。 他深吸了一口气,过了一会儿,才颤抖着手将其打开。一字一句地耐心读下去,连靖谦脸上的兴奋之色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难以言喻的愤怒和悲痛。 荒谬!真是荒谬! 纵然他想过那桩旧事背后必然十分不堪,却也没想到如此不堪。堂堂护国大将,竟然因为这样荒谬的原因被扣上通敌叛国,意图谋反的帽子。 他合上折子,右手忍不住发力,险些把折子揉碎。过了半晌,神色才恢复如常。 将折子小心放进袖中后,他起身离开了密室。 走出竹屋,四周仍旧是人迹罕至。天气很好,微风徐徐,微黄色的竹叶飒飒作响,他却失了欣赏景色的兴致,望了一眼竹林外依稀可见的来往走动的奴仆,紧抿了嘴,翻身离开了长信侯府。 …… 散朝后不久,广化里这边就得到了消息。 “真的?皇上已经下旨让人去捉陈贺了?”意映很有些意外。没想到李允出手这么快,昨天他们二人才动身前往汉阳,今日竟就掀了陈贺的老底…… “回郡主,千真万确,皇上还下旨让人彻查黄征黄大人和太子的永珍票号了。”前来报信的小厮秦成恭敬地答道。 意映点了点头,吩咐半月给那秦成看赏。秦成得了银子,欢天喜地地走了。 这秦成是在回事处办事的,先前意映碰见过一次,见他机灵又懂事,特意问了肖妈妈他的底细,知道他娘是母亲身边的忠仆后,便让他每回听到什么消息就传给木樨汀。 敏元自然晓得这事,也乐得意映立得起来,暗地里吩咐了那秦成尽心帮意映办事。那秦成是个机灵鬼,明白郡主在长公主心里的分量,又乐得拿赏钱,往木樨汀这边跑得很积极。 “随我去母亲那里一趟吧。”意映站起身来,对着半月道。 嫣红却笑着上前来:“郡主,不若让奴婢陪您去吧,半月姐姐管着这院子里上上下下的事,怕是走不开。” 半月有些惊讶,倒也没有生气。不光是府里的小姐少爷要在主母面前争宠,下人之间的较量,也往往是拼的是主子的宠信重用,四个大丫鬟原本该是平起平坐的,嫣红此举,并没什么不妥当,况且,她手头的确也有许多事要做。 意映心中想着事情,没怎么在意,只是下意识地喊了半月,便点了点头:“好,走吧。” 嫣红垂眸笑了笑,跟了上去。 其余的人亦都各做各的事情去了,唯有照秋,几不可见的皱了皱眉头,看了嫣红的背影一眼。 到了上房外面,便听见敏元笑呵呵地同人说话的声音,显然心情很是不错。 意映撩了帘子进去,便见意晨和敏元一左一右地坐在炕桌两旁聊着天。 意晨见她来了,忙站了起来:“二妹妹,过来坐。”指了指方才她的位置。 意映笑了笑,给敏元行了礼,浑不在意地坐在了下首的楠木椅上:“不必了,凡事讲究先来后到,那是姐姐的位置,姐姐好生坐着便是。”心中暗叹了一口气,母亲从一开始就肯定了她的位置,她何必非要在母亲面前表现得对自己如此恭谦,白白让人无趣。 意晨脸色僵了僵,默不作声地坐了下来。 敏元将姐妹两个的表现尽收眼底,也是暗暗摇了摇头,从章家回来之后,这二人除了来给自己请安,就再没碰过面,到底是伤了情分了。说起来,晨姐儿也是太过敏感了,她自认是从未亏待过她,她非要同自己过不去,旁人又怎么去帮她? “母亲,您可听说了今日朝堂上的事?”意映笑眯眯地开口道,没让气氛继续僵持下去。 敏元闻言也是松了一口气,笑道:“听说了,这样一来,你爹爹就能早日回京了。” 意晨在旁边听着,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她是碰巧在敏元这里聊天,才听到了消息,昭沅竟然也能那么快知道,是在外院有自己的人吗?她却忘了,不过是自己顾忌生母想法,不敢向敏元提起这件事罢了,倒不是什么偏不偏心的缘故。 意映笑着摇了摇头:“倒也不一定。爹爹此去主要是安抚民心,查验大坝状况,怕还是要多待些日子。” 敏元点了点头:“是这个理。”又忧虑起来:“算起来,现在怕是还没到汉阳,也不知道那陈贺得了消息会不会对你爹爹不利。” “母亲不必担心,随行的不是还有大内侍卫吗?”意晨笑着接口道,政事她不怎么懂,可好歹也知道些情况。 “说的也是,不过,还是得等那陈贺被抓获才能放心。” 母女三人又闲话了一阵,临走的时候敏元拿出了几件从宫里赏下来的锦缎做的厚披风,款式很是精美。意映挑了件湖蓝色的,意晨则选了件棕色夹着白点的,便一同告辞了。 “五日后姐姐可要去猎场骑马?”意映见气氛沉闷,主动找话道。说的是蓁姐儿提过的德郡王世子家的猎场。 意晨想了想:“到时候可否带上莛姐儿姐弟二人?” “无妨,蓁姐儿是个喜欢热闹的,自然是人越多越好。”她明白她的种种顾虑,所以哪怕有时候对她的举止不怎么喜欢,却也能包容。 “既是如此,自然是要给蓁姐儿捧场的。”意晨这才甜甜一笑,眉眼中少了许多顾虑。 第七十二章 白狐 京城最大的猎场中。 一个少年挺坐在马背上,向在绿地和灌木中穿行的一只白色的毛茸茸的小东西一次又一次的举起了弓箭。 只是,没有一次命中,不是射在它前面就是落在它身后。 少年脸上却没有什么不耐烦的表情,只是继续一箭又一箭地射着。 箭矢虽然并没有射中那猎物,却将猎物一步步引到了空地上。 终于,扑通一声,猎物掉进了一处设好的陷阱之中。 见状,一直在旁边默默地观望的黑衣少年才走了过来,拍了拍薛立程的肩膀,哈哈大笑:“你这折腾了好些日子,可终于把这小东西收进网里了。” 立程无奈地笑笑,可眼神却十分愉悦。那日从章家回来之后,他就一心一意地想捉住那白狐,送给昭沅,可那小东西狡猾得很,因为昭沅说想养它,又不能伤它,所以一连几日都是只能看着它干着急。 还是后来廷宁出手帮忙,让人记下了这白狐的活动范围,观察了好几日,才在此处设了个陷阱。趁着今天天气好,立程终于耐着性子一箭一箭地将这小东西引到了陷阱中。 几个下人将网拉了起来,小心地包着那白狐,生怕它又跑了。 “你们把它带下去清洗一下,看看有没有受伤,若是受了伤就包扎一下,然后放到笼子里,可别让它跑了。”薛立程嘱咐了一遍又一遍。 李廷宁笑着摇了摇头:“难得见你这么上心,这白狐是要送给哪个姑娘吗?” 立程嘿嘿一笑:“送佳人这种事情也只有廷宁哥做得出来,我是送给我亲妹子把玩的。” 李廷宁闻言脸色有些不自然起来,干咳一声:“我那不也是送给你姐姐的嘛。”忙转移了话题:“今天朝堂上的事情听说了吗?陈贺贪赃的罪名坐实了。” 立程笑容淡了下去,下了马,将弓箭放在一边,淡淡道:“听说了,也是意料之中。” 李廷宁来了兴致,跟着他道:“这样说来,你是一早就料到此事和伯父扯不上关系,才不放在心上的?” 大坝的事情出了以后,许多不明就里的人都在想薛家会不会要倒霉了,可薛立程却一如既往地待在自己府上,打打猎骑骑马,浑然不放在心上的样子,很是让人惊奇。 他虽然也很清楚薛伯父的为人,但身为亲生子,怎么也该有些担心吧? 薛立程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道:“也不全是吧。我爹肯定是干不出来这样的事情的,便是真的干了,以他那老奸巨猾的性格,怎么也能圆过去。圣上对他的信任,可不是一星半点。 我啊,全然是对朝政没有半点兴趣,就想当个武官打打杀杀,朝堂上那些弯弯绕绕地,让人累死了。” 说着就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躺在了台子上的贵妃椅上,闭上了眼睛,一副纨绔子弟的做派。 李廷宁看在眼里,暗叹了一口气。 他的确是和立程脾气很合得来,但因为家世原因,为人终究要谨慎小心一些。立程的许多行径,放在他身上都是完全行不通的。 这次的事情若是出在他们郡王府,那必是得闹个人仰马翻,全府人草木皆兵,风声鹤唳,毕竟,他父王身为曾经的皇子,圣上对他终究还是有诸多芥蒂,便是他一直一副闲散王爷的做派,一旦出了事,可不会有半点留情。 不像薛伯父,在圣上登基之前就与其教好,等到天下初定,更是一举成为最炙手可热的人物,又有圣上的亲妹子敏元长公主在两边周旋,关系亲近得几乎要超越了君臣关系。 另一个,薛伯父确然如立程所说,是一个极有想法的人,高处不胜寒,这些年来,随着太子势力坐大,薛家因为态度暧昧不清,也被使了不少绊子,可偏偏没能伤到薛伯父分毫,反而使得其地位更加举足轻重起来。也怪不得立程对他那样有信心。 身为兄弟,他不能因此去嫉妒什么,可对立程的担心,却与日俱增。 薛家广化里这边,只有立程一个嫡子和一个赘婿的儿子。薛家自古书香门第,一门三进士都是常有的事。 立程却一心想从武,先不说这样的举止会不会让圣上起疑心,毕竟薛家的文官势力已经跟宋氏派系分庭抗礼,若再有染指武事的行为,难免让人多想。单说薛家的门风,就容不下一个身上没有功名的子弟,薛伯父那样执拗的人,更不会在此事上妥协。 偏偏立程并不是对读书一窍不通,去年的童生试上也是轻轻松松拿了秀才的功名,这样一来,父子两个的冲突怕是更加剧烈了。 再一个,生在薛家,他以后多半也是要娶一个书香门第的女子的,婚姻大事讲究门当户对,除了薛家的门第外,子弟的功名也是必不可少的一环。 他叹了口气,也知道立程一时听不进去,便没明说,心里却想着:立程似是很在乎那个昭沅郡主,不若去跟她提两句。又摇了摇头,还不知道是怎样一个人呢,若是个张扬跋扈的贵小姐,说不定转头就去跟长公主说了,怕是要坏了大事。 这件事,还是先跟蓁姐儿提两句吧。想起那一身傲骨又不失明艳可爱的姑娘,他不禁勾了勾嘴角。说起来,他似乎也不大符合书香门第的条件,也不知道,薛家会不会答应他的提亲。 薛立程眯着眼,也是在暗暗想着自己的事情。 这些日子,他总是待在德郡王府不出去,也是想逃避这件事。妹妹回来之前,爹就跟他说过,明年的秋闱,他是一定要参加的,要他做好准备,不要落了薛家的面子。 他心里尽管十二万分个不愿意,可看着爹书房里摆满的名家大作,笔墨纸砚,那格格不入的想法还是生生地咽了回去。 说到底,他也不过是个胆小鬼,哪怕嘴上说的再清高再直率,还是不敢去辜负爹娘的期望。 他徐徐地叹了一口气,想起娘先前隐晦提过的温家小姐,晃了晃神。他日后,就要和这样的人朝夕相处,相敬如宾吗?有一种说不上的感觉,总之,不太妙。 第七十三章 缉拿 距离汉阳府还有十几里的官道上,坐落着一个大驿站,是供来往官员和信使歇脚的地方。 薛文复一行人赶了一整天的路,正好到了此处,于是队伍停了下来,决定在这驿站稍事休息。 “薛大人怎么不进去?”陈贺下了马车,见薛文复站在门口不进去,不由有些奇怪。 “陈大人先进去吧,人多了,我就觉得闷,等陈大人选好了房间我再进去不迟。”薛文复瞥他一眼,神色自然地讥讽了一句。 陈贺心中恼怒,疑虑却放下不少,当即一甩袖子,昂首阔步走了进去。 薛文复目送着他走远,神色才渐渐严肃起来。他拿出先前派人来探路时,驿站差役交给他的令牌,低声道:“皇上已经下旨,要我们抓住罪臣陈贺,你们听着……”简单交代了几句,随行的大内侍卫便纷纷涌了进去,去完成自己的任务了。 余下的三四个侍卫临行时得过敏元的吩咐,则守在薛文复身边护着他。 不多时,便有一人出来示意薛文复可以进去了。 薛文复笑了笑,带着人进了陈贺方才进的房间。 十几个大内侍卫将陈贺以及他的几个心腹团团围住,刚才还趾高气扬的佥都御史此刻已完全乱了心神。 他有些回不过神来,自己不过是让人去驿站的厨房加几个小菜,一晃神的功夫,就涌进来一大堆侍卫将自己和亲信围住,甚至连自己这边的侍卫都立时倒戈了。 陈贺是急糊涂了,他忘了,这些侍卫本就是皇上的亲信,只听圣上一人的诏令,这一路上,也不过是被分配到他身边保护他罢了。 薛文复笑眯眯地走了进来:“喏,陈大人这屋里果真是闷得厉害,这么小的屋子挤了这么多人啊!” 陈贺已经是急红了眼,下意识地喊道:“薛文复,你大胆!我是圣上派的钦差,你怎么敢滥用职权对我行这等无礼之事!” 薛文复给了他一个怜悯的眼神,摇了摇头:“陈大人您在说什么呢,好端端地,我抓你做什么?” 陈贺一愣,默了一会儿,反应过来,脸色一白,声音也开始打起颤来:“这到底是怎……怎么一回事?” 说话间,一个穿着七品官服的官员带着一队人马亦赶到了驿站。 薛文复冲着那官员点了点头,敛了笑容,沉声道:“罪臣陈贺,涉嫌贪腐修坝官银百万余两,罪证属实,今本官奉圣谕捉拿其归案,将其暂移交至成平县官府收押,待朝廷亲派官兵到来,再将陈贺解押回京。” 陈贺脑子里“嗡”地一声就炸开了。罪证确凿……是在京城的那笔银子出事了吗…… 怎么会?永珍票号的掌柜明明答应了他会尽快接收那笔银子,黄征也再三给他担保过不会出事,头号大敌薛文复明明一直在他身边,是什么人?什么人存心要害他? 人群中,一个侍卫朝他看了一眼,旋即立刻低下了头。 薛文复与那成平县县令交代了几句,那县令也是个直爽人,径直让人将陈贺抓上了马车,驾车离开了。 临行前,陈贺十分不甘地怨毒地看了薛文复一眼,薛文复朝他温和地笑笑,并不放在心上。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他向来坦坦荡荡,也不会惧怕这种小人的记恨。 更何况,这陈贺,显然已经是宋景然的一个弃子了。 他坐了下来,喝了一口茶,神色沉静。他心里清楚,皇上派的这批护卫里,有不少宋景然的人,甚至这驿站里,说不得也有宋家的眼线。 但他就这样堂而皇之,坦坦荡荡地抓了陈贺,对方却没有一点动作,不外说明两件事:一,陈贺对于宋家的价值,已经不足以弥补这件事情造成的恶劣后果,二,贪腐这件事,大概和宋景然扯不上什么关系,最多,也就是那黄征沾上了一点腥。 所以,依照宋景然的手段,李允这一次,恐怕也就只能拉下来一个陈贺罢了。 不过,对他来说,多少也算一件好事了。 解了气,而且,接下来的路上,也不至于那么不顺心了。他想了想,吩咐人拿来了笔墨纸砚,开始动笔给京中两人去信。 …… “你要我去带你见三皇子?”意映瞪大了眼睛,看着又一次出现在她家后院的连靖谦。 连靖谦强作镇定地点了点头,直白道:“眼下,我家祖上一些故旧确实也不大方便接触。” 意映气结,这家伙是把自己当成什么人了啊,别人不方便,她一个姑娘家带着一个男人去三皇子府就很方便吗? 不过,她倒也不是寻常的姑娘就是了,到底有郡主的封号,出入的约束也并不像寻常人家那样严格。 她深吸了一口气,冷声道:“你去见三皇子做什么?要坦白身份了?” 连靖谦已压下了心底那份不自在,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想到找人引荐自己给三皇子,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意映。虽说也是有些没头脑,但是仔细想想,又觉得是最可行的。而且,他对她的信任也是逐日增长着。 “嗯,”他点了点头,神色有些不淡定:“我昨夜已经在长信侯府寻到了记载当年宴会上发生的事情的文书了。” 意映讶然:“当真?当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心里面对那桩旧事也实在是十分好奇,不明白,何以名门虎将在一场宴会上瞬间沦为叛国佞臣…… 连靖谦干咳了一声:“这个……” “不方便说吗?那便算了?”意映瞧出了他的不自在,也不勉强,总归前世她对此也毫不知情,倒也并没有什么影响。只是,心里到底有些芥蒂。 连靖谦默了一会儿,才慢吞吞地从怀中拿出文书,不是他不相信她,只是,这件事情,说出来实在是太荒唐了,任谁都想不到,他那驰骋沙场多年的祖父竟然死于这么滑稽的理由。 “没事,你看吧。” 意映见他那副表情,不由更是好奇,伸手小心接过了那折子,展开了看。 第七十四章 真相 看到一半时,意映险些惊得将折子掉到地上。 看完之后,也是半晌回不过神来。 她看着连靖谦,已经不知道说什么话好了。前世今生,她一直都以为先皇对于贵妃,不过是君主对妃子的宠爱罢了,看了这折子,才知道她错得离谱,这分明就是个为了心上人已经迷失心智的寻常男人。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离谱的事情! 她干咳了一声,不由带了些歉意:“说起来,先皇也是我亲外祖父,当年的事情,实在是李家对不起你们,我这厢,替皇室向你道个歉。”说着屈身福了福,双手有些拘谨地叠在小腹上面。 连靖谦默了默,继而看向她,静静道:“你不姓李,姓薛。” 她愣了愣,心底突然有些异样。 便听他接着道:“对我而言,先皇是有不共戴天之仇的仇家,但你,是对我有大恩的贵人,一码归一码,先人的过错不该由你承担。” 这也是他一直忿忿不平的原因。他一直都是抱着祸不及子孙的态度行事的,所以他不能接受,先皇因为他祖父的“过失”,害得他们连家家破人亡,害他年幼失去双亲,流离在外多年。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他不想被强加的事情,就绝不会加在别人头上,哪怕心里头对那人并不感冒,例如现任长信侯。而意映,对他而言要更加不同一些,再怎么说,自己也没有资格去责怪她。 “哦,好,”意映微微偏了下头,没有看他,“这样就好。”旋即又道:“既然如此,见李允的事,我也会帮你的。” “好。”他笑了笑,目光澄净。 …… 连老夫人苏氏正坐在蒲团上,一下又一下地敲着木鱼。她年轻时经历过太多事情,到老了,总也睡不好,白日里就多念念佛经,敲敲木鱼,求个心净。 “祖母。”连靖谦走了进来,神色踌躇。 苏氏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由着连靖谦将她扶起来,笑眯眯地道:“怎么今日回来的这样早?” 连靖谦默了默,道:“祖母,我以后都不必再去长信侯府当差了。” 苏氏一愣,攥紧了手里的佛珠:“怎么?” 他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我在徐家发现了记载当年事情的文书,已经能够证明祖父的清白了。” “啪”地一声,佛珠掉落在地上,毫无悬念地碎成了一颗一颗。 屋子里静了下来,好一阵子,都只能听见佛珠在地上滚动的滋滋声。 苏氏终是鼓足了勇气,静静道:“文书呢,拿给祖母看看。” 连靖谦拿出文书,看着苏氏:“祖母,您要做好心理准备。” “放心吧,祖母吃过的盐,比你走过的路都要多。”苏氏笑了笑,接过了折子,笑容却掩不住额间冒着细汗的紧张。这份折子,对于苏氏的意义,比对于任何人都要重。 那个人,是她曾经想要白头偕老,开开心心过一辈子的人,是她前半辈子,最敬重,也最喜欢的人。 连靖谦看得十分心疼。他自小就知道,祖父还在时,与祖母十分恩爱。 祖父战功卓绝,戎马半辈子,但脱下战袍,却是对名门闺秀的妻子苏氏言听计从。明明准备酣饮宿醉,却能因为苏氏一个不悦的眼神改变主意滴酒不沾,脾气火爆老是得罪人,苏氏一劝,立马变成绕指柔。 皇族公侯都曾试图给他送歌姬美妾来讨好他,他却一个都不收要么是径直拒绝,实在推脱不了,就转手送给部下们。时间一长,他们也就不再打这方面的主意了。 京中也就流传起了他们夫妇二人的佳话。 只是,谁又能知道,这样恩爱的夫妻,竟然在中年生受了生离死别之苦,从此阴阳两隔…… 苏氏打开了折子,屏息看着,一字一句都不放过。看到后来,双手都开始颤抖起来,良久,才放下了折子,眼中已经是泪水积盈。 “祖母……”连靖谦担心地看着她。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苏氏喃喃自语,脸上布满了痛苦。 “您知道什么?”连靖谦愣了愣,忙问道。 苏氏长吸了一口气,许久,情绪才稳定下来,同连靖谦将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 先皇的宠妃于贵妃,未进宫前也不过是于家一个旁支的庶女,身份低微,任人支配。因生得很有几分美艳,曾经被于家家主送到连家府上,想让连老太爷,也就是他祖父,收了她。 奈何连老太爷油盐不进,软硬不吃,任凭于家人使尽了浑身解数也不接招,直到有一天,他们把主意打到了苏氏的头上,惹怒了连老太爷,连老太爷于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狠狠数落了于氏的人品一番,于家人也只得灰溜溜地离开了。 那于氏自恃美貌,自从起了这份心思就满心以为自己可以飞上枝头变凤凰,谁知道落得这样一个下场,怀恨在心也是难免。 后来宫中大选,于氏被于家人送进宫去,渐渐在新进的宫妃中拔得头筹。有美貌又有心机,还生下了皇嗣,宠爱日复一日地增长,渐渐就勾了年老昏庸的先皇的魂去。自此对她言听计从,破坏朝纲律法的事没少做,更是冷落皇后,远谪嫡子,任由于氏发展壮大势力。 那于氏自认为已经对皇位胜券在握之后,就决心办一个鸿门宴,除掉或者笼络住当时掌握着绝大部分军权的定安公连老太爷。 据老长信侯记载,宴会上,于贵妃借故离开宴席,派人弄脏了定安公的衣服,特意在其换衣服的时候闯进房间,让其进退不得。 于氏心中本就怀着旧怨,难免想让定安公为当年的事补偿她,便百般魅惑,想要他成为她的裙下臣,来挽回当年的自尊,可定安公哪里吃这一套,当时许是也没想到事情会变得那样不可收拾,严词拒绝了她。 于氏更是愤恨,当即设局让先皇撞见他二人衣衫不整的样子,联合长信侯府的仆役诬陷定安公欲轻薄于她。 照理说,妃子被人轻薄,多少心中也该有些芥蒂,而且但凡有些理智,也不会为了一个女人放弃开疆扩土的虎将。 可,偏偏,先皇已经是个失去理智的老头子了。他对于氏,只有满满的怜爱,全部的怒火,都被转移到了定安公身上。 第七十五章 婚约 那日宴后,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一个小御史竟网罗了一大堆定安公与外族勾结,蚕食朝廷领土的“证据”。圣上大怒,立即将定安公下了大狱。 据苏氏说,连老太爷早上离府的时候,就有一些不好的预感。因此特意嘱咐了心腹在长信侯府外看着,一旦发现异状,立即回府禀告苏氏。 那心腹极为聪慧,眼瞧着到了时间却没有一位宾客从里面出来,便警铃大作,回府通知苏氏和定安公世子,也就是连靖谦的父亲。 苏氏生性谨慎,当即决定带着家人去京郊的庄子上避一避。 定安公世子则觉得事情没有到那么严重的地步,决心留下来为定安公周旋,解决祸端。苏氏劝告不得,只能带着二房和唯一的孙子连靖谦先行离开。 到了酉时,突然有一队官兵过来查封国公府,定安公世子夫妇见势不妙,匆忙离开,只是已经为时过晚。在逃亡的路上,世子因反抗官兵被众人围堵,最终死于非命,世子妃悲痛欲绝,当即跳江自缢,连靖谦一瞬间就成了孤儿。 而定安公,也在三日后,暴毙于大理寺的监狱中。 定安公的案子,经大理寺审查半月之久,最终下达了夺国公爵位,收回丹书铁券,悉数查封定安公府家产,举朝追杀在外流亡的连家余孽的旨意。 所幸,苏氏在带着家人流亡的路上,遇上了不少定安公当年的故旧,对方都是能帮则帮,等到新帝登基,追捕就没有那么严格了,是以这些年,倒也就这么过来了。 因着这一段经历,连靖谦对祖母苏氏的敬佩已到了极点。一个多年生活在内闱的大家闺秀,妇道人家,在经历了丧夫丧子的人生大悲后,还能扛得起一个家族的重担,一扛就是十几年,他心疼,更敬佩。 此刻,看着她那副悲痛欲绝的样子,心中更是堵得厉害。他不能接受,一个多次想要为国捐躯,尽忠尽勇的将士,死在滑稽至极,卑劣恶毒的陷害之中,大丈夫,便是抛头颅洒热血也该洒在疆场之上。死于尽忠的君主的妒意下,简直可笑。 “祖母,往事已成舟,祖父受过的屈辱,孙儿会一一为他平反的。您,一定要保重好身子,孙儿还想再在您跟前尽孝五十年呢。”他握紧苏氏的手,诚挚道。 苏氏用帕子擦掉泪,望着眼前和老定安公有七八分相似的孙子,同样的俊朗潇洒,同样的意气风发,不由欣慰地笑笑:“好,祖母等着看你为咱们连家扬眉吐气的那一天。” 连靖谦松了一口气,缓缓道:“接下来,孙儿就要想办法面圣了。圣上眼下正是用人之际,又与先皇不和,向来把握很大。” “祖母相信你,你打小就是个有主意的,这一回,也定不会让祖母失望。”苏氏笑看着连靖谦,心底却有一丝顾虑闪过:有了前车之鉴,李氏皇族的人还会肯重用谦儿吗?当年的事情,做错的,真的只有先皇一人吗? 只是,她也是心存希冀的,希望这些顾虑都不过是她杞人忧天罢了。 “对了,谦儿,你可还记得你江家表妹?”苏氏见他欲走,突然问了一句。 “江家表妹?”连靖谦挑了挑眉,想了一会儿,“祖母说的,可是嘉儿表妹?” “正是。”苏氏微微叹气,“当年的事情,到底也牵扯到了她爹娘,如今寄人篱下,借住在二房,唯一的胞弟又是个不成器的,日子听说过的很苦。” 连靖谦安慰道:“祖母也不必太过担心了,表妹能在这样的环境活下来,心智定然很是不凡,待咱们家拿回了丹书铁券,再将她接进府里照顾着也不迟。” “你有这份心就好。”苏氏欣慰一笑,顿了顿,迟疑道:“谦儿,你与嘉儿那桩婚事,你可还记得?” 连靖谦默了默,怎么会不记得。 他那表妹大名叫做江涟嘉,是祖母苏氏的胞妹小苏氏的嫡长孙女。当年的景宁之乱,因为他们两家的姻亲关系以及江涟嘉父亲的政见关系,江家也是受了很严重的牵连。 江家老太爷和江涟嘉的父亲都被下了大狱,严刑拷打致死,江家二房的老爷因为未曾入仕,只行商贾之道,又花了近大半家产打点官员,才保住了余下人的性命。 江涟嘉的母亲体弱,又受了这样大的打击,很快就离开了人世,留下年幼的涟嘉姐弟。 二老爷江逢出于道义收留了这对姐弟,只是二夫人姜氏是个泼辣性子,嫌弃涟嘉姐弟是拖油瓶,所以很不待见他们,经常让他们干粗活当下人使唤。 那时连靖谦和祖母在外流亡,想起年幼时两家长辈曾经指腹为婚,给他定了江涟嘉这门亲事,如今怕是会牵连她,便悄悄去了书信商量退婚事宜。 姜氏那时也是对这门亲事百般不愿了,本是该皆大欢喜的局面,她却偏偏起了坏心思,暗中跟着去信的人,发现了连家人的藏身之地。后来因为财迷心窍,竟然向官府告发他们,连家人猝不及防之下,慌忙逃窜,便与连家二房的人走散了,便是如今,也是没有半点消息。 苏氏见他如此反应,心知他是想起了那段不愉快的往事,叹了口气:“当年的事情,姜氏是有千般不对,可到底不能怪罪在嘉儿身上,你说是不是?” “祖母说的是,只是,叔父的事情,您就一点也不在意吗?”连靖谦自然不怪涟嘉,毕竟当年,她也不过还是个什么事都不懂的孩子。 “昨日,你祖父当年的一个故旧给我来了信,说在河西一带发现了你叔父的消息,虽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到底证明他们无碍了,想来,等你为祖父正了名,他们自然会循声赶到,咱们家团聚的日子也不远了。” “祖母说的是。”连靖谦闻言,心底也是涌出了淡淡的愉悦。虽然与叔父的感情并不是很深厚,可到底是骨肉血亲,能够团聚也是件值得开心的事。 苏氏话锋一转:“既然如此,谦儿,你可还愿意娶嘉儿?” 第七十六章 第七十六章坠井 苏氏话锋一转:“既然如此,谦儿,你可还愿意娶嘉儿?” 连靖谦愣住了。娶涟嘉?说实话,来了京都之后,他从未想起过这件事。 江涟嘉对他来说,已经是太过遥远的记忆,现在想起,也只是一张模糊的孩童的脸。 若是今日两家的婚约还在,他定会二话不说将她娶进门。大丈夫一言九鼎,他清楚地知道婚约对于女子闺誉的重要性,所以不会因为自己的一己之私毁掉一个女子的未来。 可如今婚约早已作废,他与涟嘉之间再无羁绊,再加上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他心中对于这件事,实在不能认同。 苏氏觑着他的脸色:“怎么?不愿意?” 连靖谦默了默,道:“祖母,想要补偿表妹,不止这一种方法。既然两家的婚约已经作废,又有先前的不愉快摆在那儿,还不若给表妹寻个好人家嫁了,国公府便是她的娘家,好过嫁给我,受人指点。” 苏氏此刻心中十分震惊。 今日这一番话,并不是她一时兴起起的主意。 说实话,当年指腹为婚的时候,她心中其实不大认同,毕竟那时涟嘉只是个小娃娃,看不出颜色,更看不出将来的品行,门第其实也略有欠缺,许配给她的嫡长孙,她实在是觉得有些委屈了孙子。 可连家经此一大劫之后,她渐渐地看开了,对门户之见,也并没有先前那么在意了。 来京之后,有意打听江家的事,也远远观察了涟嘉好几回。细看之下,实在是觉得这姑娘很是不错。 年经轻轻地,通身却很有一番气派,姜氏贬损她,她不顶嘴却也不承认,甚至有一种全然不把姜氏放在眼里的感觉,方才同谦儿说她处境艰难,其实也是夸大了几分。 她很欣赏嘉儿如今的模样,容行端庄,进退有度,而且生得一副倾国倾城的好相貌,况且在姜氏这样的人的教养之下身上还能有这样多好品行,她相信只要自己再教导一番,一定能让她成为国公府合格的主母。 她有了这份心思,就开始想着同谦儿提这件事。恰巧今日谦儿发现了当年的证据,她感慨之余也就正式说了一下自己的意见,哪知向来对她言听计从的谦儿,竟然一口拒绝了她,一时有些回不过神来。 “谦儿,你还没见过嘉儿呢,先不要把话说太满。祖母暗暗瞧过好几次,容貌,品行都是上乘,比之权贵之家的贵女也丝毫不差,到时候恢复了爵位,咱们将她接进府来,你二人相处一段时间,再做决定如何?”她不愿意就这样打退堂鼓,笑着劝道。 连靖谦下意识地蹙了蹙眉。 不知为何,他对这件事情打心底里排斥。他也明白,能让祖母如此另眼相看的女子,定然有不凡之处,可不凡的人多了去了,他就一定得娶回家吗? 这个念头一出,他也是有些吃惊,暗暗嘲笑自己:什么时候,自己也会出现这样幼稚,甚至小孩心性的话了? 见祖母态度殷切,只好道:“既然祖母这样喜欢嘉儿,待事成之后便将她接进府里住一段时间,陪伴祖母。只是男女授受不亲,恐怕孙儿不宜和表妹有太多接触,其余的,还是随缘吧。” 苏氏闻言笑了笑,点了点头。她相信,只要谦儿见了嘉儿,一定会动心的,不着急,徐徐图之也不错。 “祖母,我这就前去了结长信侯府的事情了,您好生歇着,孙儿退下了。”连靖谦被这一连串的话弄得头皮发麻,也不愿再多说下去,便起身离开了。 …… 长信侯府,徐宪看着跪在地上的仆役,皱了皱眉道:“你说钱景今天一整天都没来府里?” 那仆役小心地点了点头。 他眉头紧皱,心中怒火中烧。 这钱景,也委实太不把规矩放在眼里了。他这头刚听说了陈贺被拉下马的事情,火急火燎地想找钱景商量如何取代他的对策,他倒好,跑了个无影无终,到现在都没瞧见个影子。实在是放肆。 纵观阖府上下的仆役,他对他是最为宽容的了,想何时出府便何时出府,没想到却养出了个少爷脾气,出了这么大事竟然连府里都不来了,实在可恶! 这头正胡思乱想着,冯幕僚却急急地赶了进来。 徐宪心中不悦,斥道:“冯先生好歹是这么大年岁的人了,做个事情却如此不稳重,让本侯如何信服于你?” 冯幕僚脸上发紫,却很快恢复了过来,眼下,可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呢。 “回侯爷,实在是事情紧急。”冯先生抱拳,面色焦急。 “什么事?”徐宪下意识地皱了皱眉。 “在侯府的枯井里,发现了一具尸首,看身形,很有可能是小钱。”冯先生与其悲痛,低下的脸上却有一丝得意的笑容闪过。 “小钱?你是说,钱景?”徐宪愣了愣,继而面色震惊,忙问道。 “正是,小的听昨夜值夜的仆从说,似是看到了钱幕僚昨夜饮了许多酒,兴许是……一时失足落进了井中也说不准。”冯先生暗暗偷笑,面上一派惋惜。 “行了,”徐宪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待本侯亲自去看过再下结论,兴许只是个身形相似的仆役也说不准。“ 他心乱如麻,暗暗祈祷不要是钱景。毕竟,眼下才到了真正用他的时候,在这个节骨眼死了,岂不是个天大的笑话?他不动神色地瞥了一眼暗中偷笑的冯幕僚,心中冷哼:若是真的,他第一个就要怀疑这位只会倚老卖老,并没有真才实学,满肚子坏水的冯先生! 冯幕僚现在心中十分得意。钱景跌入井中,和他没有半分关系,可他心中愉悦却是实打实的。 没有了钱景那个碍眼的小东西,还有谁能阻碍他的前途?现在就只能希望,那个仆役并没有说谎,钱景,是真的坠入井中,死得不能再死了。 他勾了勾嘴角,亦步亦趋地跟着脚步匆匆地徐宪,前往府中唯一的一口枯井处。 第七十七章 建府 徐宪皱紧了眉头,仔细打量着躺在地上,已经面目模糊的尸体。 死人尸体他幼时便见过,母亲逼死怀孕的妾侍的时候,他就在一边看着,所以看着眼前已经有些腐烂,散发着一些异味的尸体,也没觉得有什么不适。 围观的仆役们见状都吓得脸色发白,不忍直视又想知道内情,是以避得远远的,眼睛却紧盯着这边。 看了一会儿,徐宪伸手指了指尸体右侧的衣襟:“看看那里面是不是有什么。” 方才将尸体捞出枯井的二人之一走了出来,蹲下来拨弄了一下衣料,发现了系在死者身上的一块令牌。 徐宪脸色沉沉,那令牌的确是先前钱景立了大功,他赏给他的,难不成是真死了? 这尸体的身形是几乎与钱景一般无二,可满打满算,他也不过是刚死了一天罢了,又不是大热天,尸体何以腐烂得那么快?而且最容易识别的面部,也是已经血肉模糊,委实奇怪。 “侯爷,”其中一个仆役站了出来,“小的对仵作之事略知一二,眼瞧着,这尸体似乎是死后被撒上了能让其快速腐烂的药剂,所以才会看不清楚相貌。” “哦?”徐宪讶然,“这药剂很常见吗?” 那仆役点了点头:“虽不常用,可方子简单,很容易就能配出来。” 徐宪若有所思:“即是如此,便是他死后有旁人对这尸体又进行了处理,这样看来,钱景似乎并不是不小心坠井身亡的啊。”说着,看了冯先生一眼。 冯幕僚听到这里,惊出一身冷汗,脑子也突然极速运转起来,连忙道:“侯爷,这件事跟小的无关啊。若是小的下的手,毁掉那钱景面容必然是不想让人发现,何以会亲自去向侯爷禀报?这不是引火上身吗?” 徐宪瞥了他一眼,淡淡道:“行了,我也没说什么,你倒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又转头吩咐二人道:“将钱景好生安葬了吧,钱从府里的账上划。” 那二人应是,徐宪点点头,便走了。 冯幕僚气得牙痒痒,侯爷这话说的,没给他留一点面子。好不容易等到钱景死了,侯爷竟然还是对他不咸不淡的,真是气人。 …… 连靖谦这头也收到了白翎带来的回信,信上说一切已经处理妥当,叫他尽管放心。 他放下信,走到窗前。 半个时辰前刚下了一场小雨,心情也是随着天气舒畅了不少。 来京之后,他唯一有联系的家族故旧就只有一个人,一个他足够信任的人。从他开始在密室寻找线索的时候,他就已经让那人帮他留了一条退路。 枯井中的尸体其实是大狱中的一个熬不住的死刑犯,死了有好几日了,他身上受过的伤都用药剂处理过,像是腐烂的样子,那去验尸的二人中,有一人也是那人派去的,所以瞒住徐宪,引导他去想是有歹人特意在这个关头害死他,并不难。 这样做,也是为了让徐宪死心,免得他不管不顾之下,扰乱了他的计划。 他长吐出一口气,总算是,可以离开那个让人窒息的侯府了。 接下来,就是要和三皇子接触了。也不知道,薛意映那里怎么样了。 …… 意映斜靠在炕上,慢吞吞地吃着梅子饼,脑子里乱糟糟地。 她一时心软,答应了连靖谦,现在想起来,觉得这件事真是让人头疼。 虽说她不似一般女子,行动相对自由,可也不能径直去李允的王府吧,她与李允也不过见了三次面,贸然去了,先不说李允欢不欢迎,光是长辈这一关,就很难过了。 先前李允接触爹爹,爹爹就以为他和她有什么,这回若再去了,指不定母亲和太后娘娘要怎么想呢…… 进宫的话,虽也方便,但谁知道会不会碰上李允呢,这个人,她时而觉得看得透,时而又捉摸不清,可不敢下定论。 正烦心着,却见荷香端着一盆花进来了。 她放下花,眉眼弯弯,有些小紧张地对着意映道:“郡主,明日可否带着奴婢一同出府?” 意映一愣:“明日为何要出府?” “郡主还不知道?”荷香有些惊讶,继而忙道:“许是半月姐姐还没来得及跟郡主说,奴婢是在外院听说的,说是安阳公主的府邸已经建成了,明日似是要宴请宾客呢。” 意映一喜:“当真?” 荷香点点头:“详细地,郡主不若去问问长公主,但这事情定是不假的。” 意映听着便下了炕,带着荷香去了上房。 一边走,一边暗想道:正愁怎么才能见到李允,竟就有了个宴会,安阳是李允的胞姐,二人关系很不错,想来必然会去的。不由笑着摇了摇头,连靖谦的运气可真是好,要什么来什么嘛。 “母亲,听说明日安阳表姐要办迁居宴?”意映笑眯眯地走了进去,带着几分期盼问。 房间里的桌子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珍奇,敏元正在和吴妈妈说着话,见她来了,忙招呼她过去:“来得正巧,来,帮母亲出出主意,给你表姐送什么迁居礼好?” 意映听了瞧了一会儿,道:“表姐建府,必然是不缺那些屏风纱橱的大物件,不若就送些有心意又珍贵的小玩意。” 敏元和吴妈妈对视一眼,后者笑道:“郡主说得是,老奴方才和长公主也是这样说的,公主建府都是有定制的,安阳公主最不缺的怕就是那些大物件了。” 敏元打量着女儿,越看越满意,虽说沅沅没能打小接受礼仪的指导,但见识竟是一点也不差,屡屡给她惊喜。 “那你说,送些什么好?”她笑着看着女儿。 意映想了一会儿,指着其中几件道:“听说未来的表姐夫是个才学极高的读书人,不若就将这百兽端砚和山水笔洗赠予表姐,再加上这一副成色极佳的九连玉环,大抵就差不多了。” 安阳建府,也是为了出嫁,眼下的礼物,其实与新婚礼也没有两样,都是图的心意和好意头罢了。 第七十八章 兄妹 敏元更是讶然。她还以为沅沅会说些女子喜欢的小玩意,倒不料她竟然想到了驸马那一层。 这些事,她也是一早就想好要劝告安阳一番的。 历朝历代,皇族女子,特别是公主和势力强大的郡主下降,夫妻关系一般都很不融洽。 皇族女子心气儿高,自小就是被娇生惯养养大的,接受的一直都是唯我独尊,一身傲骨的贵族教育。是以大部分公主都认为驸马须得敬着她们,不能发脾气,不能给脸色,一切事情都得听她们指令无论是否合理。 嫁的人若是个草包,自然是百般瞧不起,一言不合就去下驸马的面子,若是个有才之士,对方的骄傲往往无法容忍男女反转的地位,夫妻争吵也是常有的事。 这样表面上可以将自己和平民女子区分开,实际上苦了的还是自己。夫妻之间,最重要的就是势均力敌,才能好好走下去。 安阳这个夫婿,人品才学皆是上乘,并不是寻常公侯为了攀龙附凤狠下心来舍弃传承的次子小幺之流,所以两人相敬如宾,才会是最好的方式。对安阳,对允哥儿,对驸马自己,都是最好的选择。 而夫妻相处的第一步,就是要学会投其所好,沅沅说的这两样,都是很珍贵的文人用具,确实不错。 她只是没想到,沅沅竟然连这个道理都懂一些。 于是笑着点头:“说得有理。”又吩咐吴妈妈:“就按郡主说的,再加上一对粟玉芯苏绣软枕便可。”一对软枕,也是夫妻和美的好意头。 吴妈妈笑着应是,带着点到的东西退了下去。 “剩下的东西,你瞧瞧有没有什么喜欢的?”敏元见她还在打量桌上的东西,笑了笑。 意映有些不好意思,吐了吐舌,拿起其中一对双耳同心白玉莲花佩,笑道:“女儿谢谢母亲赏赐了。” “你倒是有眼光,”敏元笑笑,“还是就喜欢这些玉件?” “确实比较喜欢玉。” “既如此,方才怎么舍得将那九连环送给你表姐?”敏元打趣道。 意映摆摆手:“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珍爱的,想来表姐也会喜欢。” 敏元眉梢带笑,暗暗点头,这孩子,还是个心善识大体的。 “既然喜欢玉件,得了空不如多去珍宝阁转转,那是咱们家的产业。” 意映心道:我前世可转了不少次了,也早知道是咱家的产业。面上还要装出一些惊讶的表情,俏皮道:“这可太好了,母亲让我知道了这个,日后我怕是日日都要出府去转了。” 敏元宠溺地摸了摸她的头:“这又何妨?只要沅沅你喜欢就好。”说着又忍不住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口气:“说起来,你那哥哥才是不见人影呢,日日待在别人府上,九匹马都拉不回来。” 意映听着也是撇了撇嘴:“就是,哥哥先前还说要送我一只白狐呢,却是到现在都不见影子。” “白狐?是德郡王掌管的皇家猎场里面的?” “兴许是吧。”意映点了点头,正欲再说什么,却听见一道爽朗的男声道:“我好像听见有人在念叨我了,是你们俩吗?” 便见薛立程昂首走了进来,右手提着一个精巧的小笼子,笼子里有一团毛茸茸的雪白东西。 意映眼睛一亮,迎了上去,打量了笼子里的东西一会儿:“这是……白狐?” 立程嘿嘿地笑,将笼子放在桌子上,以供意映仔细观赏。他得意地道:“妹妹可不知道,这小东西费了我好几天的功夫呢。” 敏元闻言嗔道:“你呀,一天天地正事不干,为了逮个小狐狸倒舍得花好几天的功夫。” 立程笑了笑,自动忽略了“正事不干”四个字:“这不是为了我妹妹吗?只要昭沅喜欢,做哥哥的做什么不行。” 意映心中一暖,敏元也是乐得看他们兄妹两个亲近,欣慰地笑了笑。 “哥哥。”意映看了一会儿,突然道。 “怎么?” “为何要把这狐狸放在笼子里?一般不是只有鸟才放在笼子里吗?” 她好奇地盯着笼子里的小狐狸。小狐狸这时也抬起了头,两颗乌黑的小眼睛滴溜溜地转,鼻子尖尖地,毛茸茸的尾巴高高地翘起,身子娇小,浑身雪白,没有一点瑕垢,看着就想把它抱在怀里抚摸。 这样想着,便伸出一根手指,想探进笼子里逗一逗小狐狸。 “别!”立程忙道。 意映疑惑地眨了眨眼,再看向笼子,发现那小狐狸已经不复乖巧的样子,两只爪子抬了起来,小嘴也张开了,一副要咬她的样子。 她忙收回了手指。 立程干咳了一声:“这小狐狸有点凶,还是个狡猾的小崽子,先前抓它的时候,老是逃走,这才把它装在了笼子里。” 意映听着忍不住笑了。哥哥在武艺这方面,难得露出这样窘迫的神色,能欣赏到哥哥年幼时的可爱样子,也是重活一世的好处之一吧。 “竟是还没被驯服的狐狸?”敏元有些不悦,“伤到你妹妹可怎么好?” “无妨的,母亲,府里不是有专门的驯兽师吗?过个一两日就好了。”意映见立程神情怏怏,忙出来打圆场,又道:“明日哥哥可要跟我们一起去安阳表姐的府上赴宴?” 立程觑着敏元的脸色,知道母亲是因为这些日子他整天不着家生气了,这才百般敲打,忙打了笑脸:“当然要去了,安阳表姐的宴会,怎么能不捧场?”虽然他并没有什么兴趣,左右是和府上差不多的格局,一个房子,有什么好看的,他也不是喜欢应酬的人。 敏元脸色微霁,提点道:“倒也不算什么宴会,不过是皇族的一些亲近的叔伯去过府,算是一个不成文的礼节,也是给未出阁公主的体面,你们身为最亲近的表亲,理应去瞧瞧。” “母亲说的是。”兄妹两个笑着应是,闲话了两句,便提着笼子离开了。 路上,意映突然想起一事,斟酌着开口道:“哥哥近来在外面可有见过一个姓宁的姑娘?”眼神也是紧张了起来。 第七十九章 过府 永乐胡同位于京城中心地带,是百姓所共知的富贵区,里面住的多是王公贵胄,寻常人根本无法靠近。 今日的永乐胡同气氛却显得更为庄严凝重了,只因为,在太后膝下养大的嫡长公主安阳的府邸,要正式迎来它的主人了。 按南明礼法,公主府邸建成,理应有皇族长辈和亲戚过府拜访,地位越是尊崇,来的人自然越是尊贵。 是以一些落魄的公侯,也都打起了心眼,想要偶遇太后皇后之流,献献殷勤,以挽回颓势。 只是他们的算盘却是落空了,安阳公主府三里以内都被大内亲兵重重围住,皆装配着兵甲,面色凝重,一副闲人免进的样子。 这番阵仗到了巳时初,才发生了些变化。 只见两辆华丽的车舆不急不缓地驶进永乐胡同。 车舆上俱是雕着龙纹,前后顶檐上盖着剪花的棕榈装饰,大红色的梁脊上排列着金铜铸的云凤花朵,四面垂挂着有刺绣横额的珠帘,白色的藤蔓绕成花形,在其间参差点缀,十分的华贵典雅。 车舆的左右则有几十个头戴绢花吊朵,珍贵玉饰的宫女随行,皆是凝神屏息,一举一动都让人挑不出错。 两边站着的亲兵则随着队伍的前行哗啦啦地跪下行礼,动作整齐划一,很有威严。 到了一户蹲着两个大石狮子,正门上的匾上大书“安阳公主府”五个大字的人家,才缓缓停了下来。 早有两个小厮蹲在了车舆下,便见前头那辆车舆里先有一人踏着人垫子下了车,正是安阳。 她下了车,便忙为车里的人打起帘子,小心地搀着一个鼻梁高挺的老夫人下来,便是高太后了。 那头的车舆里的人这时也下了车,亦是两位女子,其中一位满头珠翠,看上去三十来岁,妆容艳丽而不失雍容,一双丹凤眼勾人心魄,骨节分明却纤细修长的柔荑上的粉色指甲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是个难得的美人。 另一位则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容颜略显天真却掩不住从骨子里透出来的跋扈劲儿,小小年纪亦是戴着重腾腾的金银头面,虽也艳丽,难免有些俗气。 正是宋皇后和乐阳公主母女俩。 宋皇后一下了车,忙带着乐阳跟上了高太后:“……舟车劳顿一番,母后可有不适?”像是十分孝心的样子。 高太后笑了笑,拍了拍宋皇后的手:“难为你一片孝心,这车舆倒也舒服,没什么不适的。” 宋皇后笑着抿嘴:“这便好。” 说着便自然地挽了高太后的左臂,陪着她进去了。只乐阳满脸不高兴地瞪了挽着高太后右臂的安阳一眼,对方见状只是歉意地笑笑,继而扭过头继续听高太后评论着这新府。 乐阳咬了咬牙,这安阳,平日里见了自己都是客客气气退避三舍的,今日倒会下她的脸面,是觉得前几日她那废柴弟弟显了威风吗?哼,管那起子人怎么作妖,储君的位子还不是她哥哥的! 想着又来了精神,大摇大摆地跟在了宋皇后后面,是不是鄙夷地看一眼安阳。 安阳倒没那么想。 平日里她只当乐阳是小孩子脾气,毕竟她再怎么说也是乐阳的姐姐,让着她也是尽姐妹情谊,今日算是她做东,带着长辈参观她的新房,再畏畏缩缩地,就不像样子了。她笑了笑,这府里,除了太后娘娘指派的人,也有不少自己名义上的母亲送来的“忠奴”呢,自己今日表现得如何,直接决定了她日后的威严。 “老三今日也会来吧?”高太后兴致勃勃地瞧着府里不俗的景色,忽然想到李允,问道。 安阳听见提到弟弟也很高兴,笑眯眯地道:“昨日派人说了,会来的,怕是因为离得远,这会子大抵在路上了。” 高太后满意地笑了笑:“你姑母也说会带着昭沅和程哥儿过来,有几日不见程哥儿了,倒是有些想了。” 宋皇后听到提起李允,眉头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继而笑道:“母后对敏元妹妹的两个孩子可真是疼爱,也是他们有福气。” “程哥儿是个跳脱性子,比不得咱们宫里那些孩子规矩,却也有趣,昭沅是个乖巧的,我瞧着也喜欢,先前又受了苦,自然替敏元要多心疼些。” “说起来,我也还没见过昭沅那孩子呢,”宋皇后见高太后喜欢这话题,忙接话道:“只还记得小时候白白胖胖的,是个讨喜的小人儿。听母后这么一讲,相必是出落成大姑娘了。” “可不?”高太后笑眯了眼:“随了敏元,都是美人胚子。”高太后说话的时候底气十足,像是骄傲的松柏,夸起自己女儿来倒不含糊。 “敏元还不是随了母后的相貌嘛。”宋皇后这头正说着,便有一个宫娥过来禀告:“见过太后娘娘,皇后娘娘,安阳公主,乐阳公主,敏元长公主带着郡主和大公子来了。” “瞧瞧,正说着呢,可真是说曹操曹操到了。快请进来。”高太后忙道。 过了片刻,便见敏元母女三人不疾不徐地到了。 敏元全身上下都按着公主正常的礼制来的,雍容华贵,意映一如既往地穿得清清爽爽,一身水蓝色,立程一身墨绿色袍子,走起路来虎虎生风,俱是引人注目。 “皇嫂和乐阳竟也来了。”敏元笑着同宋皇后打了声招呼,并没有很意外的神色。到底是嫡母,面子上的功夫大家都会做。 意映一走近,便看见人群中那个一脸戒备,妆容艳丽的小姑娘,忍不住弯了弯嘴角,果然,她也来了。 乐阳见她笑了笑,脸色有些不自在起来。眼前的人她自然还有印象,先前隔着帘子,两人不动声色的一番较量都还历历在目,她可不愿意在这种场合因为那等贱民在安阳面前掉面子,于是悄悄瞪了意映一眼,算是给个警告。 “安阳这样大的喜事,我自然是要来捧场的。”宋皇后笑眯眯地应答,很是和气的样子。 第八十章 引荐 乐阳见她笑了笑,脸色有些不自在起来。眼前的人她自然还有印象,先前隔着帘子,两人不动声色的一番较量都还历历在目,她可不愿意在这种场合因为那等贱民在安阳面前掉面子,于是悄悄瞪了意映一眼,算是给个警告。 “安阳这样大的喜事,我自然是要来捧场的。”宋皇后笑眯眯地应答,很是和气的样子。 意映自然瞧见了乐阳的小动作,便敛了笑,心中没什么波动。 宋皇后与敏元打过招呼,便注意到了姿容不凡的意映,笑着道:“……这位就是昭沅吧?” 意映笑盈盈地上前,规规矩矩地给宋皇后行了礼:“昭沅这些日子一直忙着府里的事宜,只来得及去拜见了太后娘娘,望皇后舅母莫要怪罪。”姿态放得不高,她并不想在这种事情上纠缠什么。虽然是母亲没提过要带她去见宋皇后,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偶尔给旁人抬轿也没什么。 宋皇后闻言果然露出一丝满意的神色。 众人继续逛着安阳的新府,意映仔细打量着,发觉和广化里薛家并没什么大的不同,只是那边因为联合了薛家的祖宅,要大上很多,其余的山水布局大多都是一样的。 逛完一圈之后,才听见来人禀报:“……三皇子来了。” 片刻后,便见一身黑袍的李允,神采奕奕地向着众人过来了。 依旧是按照辈分恭恭敬敬地同高太后,宋皇后和敏元行了礼,面上看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继而眉眼带笑地将迁府贺礼送给了安阳。可见是打心底里为这个姐姐独立开府嫁得良人而高兴的。 意映这时才微微松了一口气,果然不出她所料,铁面君主李允,和他这胞姐感情是真的好。便趁人不注意给李允使了个眼色。 李允面色不动,微微点了点头。 …… 意映借口如厕从和乐融融话着家常的花厅里出来,七拐八拐,才看见一个熟悉的小厮,正是李允身边的长路。 长路恭敬地行了礼,指了指方向:“郡主请随我来。” 意映看了半月一眼,二人跟着长路到了一处假山后面,长路和半月才退到了一边。 李允立在那儿,听见动静才转过身,冲她笑了笑:“来了。” 意映打量着周遭的环境,心底暗笑,这可真像是在幽会啊,假山,一对男女,若让人看见了可真是说不清楚了。 这样一想也不再耽搁,淡声道:“殿下,今日我是有要事要同您说。” 李允挑眉:“哦?什么事?” “殿下可还记得,先皇在时,有一个被定以叛乱处死的武将?” 李允想了一会儿,皱眉道:“你是说,定安公?” “正是。不知殿下认为,那定安公是真的佞臣吗?” 李允瞧了她一会儿:“已经是陈年旧事了,为何突然要提起?”说完又沉吟道:“就我个人而言,我是不相信定安公会做这样的事的。我听说,那时他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很多年了,却也没以身份做出任何僭越的事,若说有什么,也就是他在军中无人可替的军威吧。” 意映微微放下了心,又听他道:“当年先皇虽然下的是诛九族的令,御林军到的时候,定安公府却早已是人去楼空,最终也只是在追捕的过程中杀掉了世子夫妇,是不是……他还有后人在世上?” 意映十分意外,讷讷道:“殿下可真是聪敏过人。” 李允笑了笑,示意她继续讲下去。 意映顿了顿,将连靖谦的才华和本事大肆夸了一番,又编了个比较像样的和连靖谦偶遇的故事给李允听。 李允来了兴致:“这样说来,他是想要投靠我?” 意映点了点头。 “只是,为什么是我呢?”李允眯了眯眼。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太子一派才是掌握着绝对力量的人。 “于连公子来说,这就是个孤注一掷的机会,太子那边,并不需要这样的人。”意映微微地笑,李允和连靖谦,现在几乎已经是相同的命运了,成王败寇,一旦失手就会万劫不复,她相信,这个理由,足以打动李允了。 李允盯着她看了一会,道:“好,明日,让他拿着令牌,去王府找我。”说着,递给了意映一块铜制的刻着允字的令牌。 “谢过殿下了。”意映笑眯眯地收下,心情大好。 “我倒有些好奇,是什么人,能让郡主特地跑一趟。”李允温和地笑,眼睛里含着探究。 意映眨了眨眼:“倒也没什么,左右我是想要帮助殿下您的,推荐有才之士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倒是殿下您,可是半点都不信任我,当您的手下,可真是吃力不讨好。” 李允心底暗笑,这是再排揎自己上次不跟她说就找了姑父的事情吧。不过这件事他倒也没什么好说的,人都是有私心的,而他,野心更大,况且这也算不上不择手段吧。 “上回的事,是我对不住你了,昭沅。”李允正经地躬了躬身子,望着意映。 “这回的人若是个得力的,”李允郑重道,“李允一定送重礼以表谢意。” 意映有些意外,摆了摆手:“不用不用,我只是开玩笑的。” “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虽我算不上贤人,但也是读过圣贤书的。”李允挥了挥手,便转身走了。 意映无奈地笑笑,这人还真是……摇了摇头,也是转身离开了假山。 …… 意映下了马车,望着熟悉的珍宝阁的牌匾。 已经同敏元打了招呼,她也就大大反方方地带着半月过来逛珍宝阁了。另一个,她也不只是想逛街,毕竟,她也许久没见周家人了。这话不好同敏元明说,说了难免会不愉快,但悄悄地来,大家心知肚明,总也是可以的。 于是便遣散了车夫和其余的小厮,带着半月向着周家人住的小巷去了。 只是还没走到,却被另一群人吸引了目光。 一家名叫宏福客栈里面,一大群人围着一个桌子,指指点点的说着什么,不时还能听见里面传来的女子的尖叫声和男人的咒骂声。 意映皱了皱眉头,本不想多生事端,却又想到了另一种可能,于是便让最近长高了不少的半月去瞧一眼,求个心安。 第八十一章 不平 半月点了点头,挤过人群,刚刚站稳,便听一道女声弱弱地响起:“老板凭什么说这包茶是你们店里的?这分明是小女子从家乡带来的啊……” 她抬起头,便见一个穿着一身黑色束腰长裙,戴着半掩住面容幕离的少女眨巴着眼睛,楚楚可怜的样子。 那少女虽未露全貌,但一双眼睛已经是足够的灵气逼人,透着无辜和真诚,与那一旁面色通红喘着粗气眼含怒火的店老板相比,自然更让人怜爱。 那老板闻言冷笑一声:“小姑娘,从没见过你这般不讲道理的人,你方才去要了一壶普洱茶,我一转头,桌子上的一整包普洱茶都不见了,你的包袱里却有一包一模一样的,你倒说说,不是你做的,是谁做的?” 那少女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真的不是我做的,这是龙井呀,老板若是不放心,可以自己尝尝,这茶真的不是你店里的……” 围观百姓看不下去了:“……小姑娘,你让他尝,还不是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可别犯傻了……”可见都是偏着这少女的。 店老板气得发抖:“好,好,你们都可以来尝尝,看看究竟是龙井还是普洱。”说完便端起了桌上的茶杯,一饮而尽。 有识货的人上前一步,正要尝尝,却被那少女拦住了:“谢谢大叔了,我相信老板的人品,方才应该只是他一时心急,他不会说谎的。”眉眼弯弯,转过头,眼中却闪过一丝狡黠,嘴唇动了动,似乎在念叨着什么。 那老板尝了茶,过了片刻面上露出志在必得的表情,恶狠狠地盯着那少女:“哼,到了此刻你还要嘴硬吗,这分明就是……” 话还没说完,脸色却变了,捂住肚子,急匆匆地离开了。 那少女笑了笑:“我就说吧,是店家误会我了,这不,觉得不好意思就离开了。”说着便提起了包袱,准备起身离开,只是事情哪有她想象的那么简单,没走几步,便被店里五大三粗的伙计拦住了。 “你们要干嘛?”少女戒备地盯着眼前的人肉墙。 “小姑娘,”其中一人笑了笑,“你是往那茶里下药了吧?” 少女眉毛动了动,不可置信地看着对方:“大哥哥你在说什么?这里有这么多人盯着,我哪有机会下药啊?” 对方眉头皱了皱,却没让路,依旧拦在她面前。 过了片刻,又有一个伙计赶到,沉着脸道:“陈哥,老板说,就是这丫头使了坏主意,他现在难受的很,先把这丫头抓起来,稍后送她去见官吧。” 少女脸色骤变,转过身就要逃走,却被后面的大汉一抓一个准,如同小鸡般只能徒劳地挣扎。 半月看到这叹了一口气,随着听到见官二字渐渐散去的围观百姓们一同出了门,将事情的经过简短地同意映说了一遍。 意映暗暗松了口气,还好还好,不是宁氏。便要转身离开。 半月却迟疑道:“郡主,这件事我们不管吗?奴婢觉得,那姑娘说的不像作假。” 意映看了她一眼,无奈道:“我却觉得,她分明在说谎。若是心中没鬼,为何要阻拦其余人去尝茶,必是那茶就是有问题,只是那姑娘心没有那么坏,不忍让为她说话的人受苦罢了。但终究,也算不上无辜。” 半月一脸震惊,她没想那么多,只是看那姑娘的言行,怎么也想不到她是在说谎。 意映见她明白了,也不再多说,便准备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毕竟,如今她二人身边连个护卫都没有,惹上了什么麻烦,恐怕不大妥当。 只是,刚走出两步,心却动了动。转过头,对着一脸纠结地半月道:“你方才说,那姑娘穿的是什么衣服?” 半月愣了愣,继而又详细描述了一遍那少女的穿着和相貌,然后道:“奴婢瞧着,像是异族人。” 意映轻轻笑了起来,喃喃道:“可不是吗,那可是十足十的异族人。”眼睛便亮了起来,回头向着那客栈走去。 半月一头雾水,却也不多问,只是紧紧跟在意映身后。 意映信心满满地走了进去,看见眼前的场景,却愣了愣,脚步顿住了。 只见一群五大三粗的男人围着方才的少女,其中一位脸色铁青,手掌高高扬起,就要打在那少女的脸上。那姑娘此时是真的被吓傻了,脸色发白,下一秒就要哭出来的样子。 “住手!”意映急忙喊道。虽说眼前的人,并不是她想象中的那个人,但一群大男人对一个小姑娘拳脚相加,既然让她瞧见了,总不能当作没看见吧。 众人俱是一愣,看向来人。 一个身着水蓝色褙子,白色裙裾,髻上插了三四件玉饰,举手投足都透满了贵气的小姑娘背着光,脸色淡淡地,像是在俯视着他们。 正要动手的店老板骤然被人阻止本是一肚子火气,但看见来人这副装扮,一腔火气顿然消失无踪,忙换上了谄媚的笑脸:“……不知是哪家的小姐,莅临小店,想吃些什么喝些什么?” 那少女本做好了挨打的心理准备,突然看到一个陌生的漂亮姑娘出手相助也是愣了愣,又见店老板对她截然不同的态度,更是好奇起来人的身份了。毕竟,她是看不出这些汉人的衣服饰物值多少钱的。 意映淡淡地笑:“不必了,不过是想向老板讨个人。” 店老板一愣,看向站在那儿发愣的幕离少女,有些纠结起来:“……不是我不放人,实在是这姑娘太无理取闹了些,不仅偷我们的茶,还给我下药,害我……不舒服……”他总不能说,自己拉出来的都是一些恶心的虫子吧,这些手下也会看不起他的。他到现在都不明白,那小贱人给他下了什么药,怎么会如此邪门? 意映闻言给半月使了个眼色,后者从袖中拿出一锭五两纹银,重重地置在桌上:“老板看这些银子可够了?” 店老板忙将银子收到手中,嘴里喃喃道:“够了够了……”开玩笑,这样一包茶最多能卖到一两,多出来的四两他全可以当作私房钱去孔雀楼好好逛上一番了,闹肚子而已,一钱银子的事儿罢了。 第八十二章 蛊师 “呐,你为什么要救我?”走出了那客栈,那少女忍不住问道。 意映没有回答,而是漫不经心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少女顿了顿,还是道:“我叫苗颂,你呢?”便见后者一脸惊愕地看向自己。 “怎……怎么了?” “你可认识苗懿?”意映屛住呼吸,静静地看着面前人。 苗颂却是吓了一大跳:“你……你是怎么知道我师姐的?”然后拉住了她的胳膊,攥得紧紧地:“是不是她又害人了?人怎么样,死了吗?” 半月唬了一跳,忙上前拉开苗颂,戒备地盯着她:“好好说话,你这是在干什么?” 意映心中已是有了把握,盯着她:“你说她害人,你方才不也是在害人吗?用蛊术害那与你无怨无仇的店老板,不是也非正道吗?” 半月一惊,看向意映,怀疑是不是自家主子中邪了,蛊术这种东西,不是都存在于古老得不能再古老的典籍中吗?都说苗疆善蛊,但也不能抓着一个姓苗的就觉得她是蛊师吧?她一个没读过什么书的人都知道怪力乱神的道理,郡主这是怎么了? 苗颂却吓得捂住了嘴,道:“你是什么人?如何知道我师姐和蛊术的?难不成,你也是同道中人?”说着便仔仔细细地将意映从头打量到脚,却是纳闷道:“完全不像啊,我们苗疆人生得可不是这般模样,你这分明就是再明显不过的中原人相貌啊。” 意映见她这番自言自语,倒觉得有些可爱起来,但仍是虎着脸:“苗颂姑娘还是先同我说说为什么要下蛊害人吧?我记得,以蛊术害人,会伤了施蛊者的命数,导致其难逃孤贫夭的命运吧,你倒是浑然不惧?” 苗颂闻言更是吃惊,过了好一会儿才道:“既然姑娘知道这么多,我也不瞒你。先前的店老板并非善人,我偷这包茶,也实在是因为有心锄奸惩恶,并非出手惩治无辜的人,是以不算违背天和,便是有惩戒,也不会太严重。” 意映点了点头,选择相信了她。“既是如此,我也算是做了一桩好事,而不是救了个恶人,咱们便在此告别吧。” “等等,”苗颂却眨了眨眼睛,喊住了她:“姑娘的五两纹银我现在没办法还,”说着取下了脖子上一根黑色的链子,链子上挂了个锦瓶:“这瓶子是我族圣物,能够辟邪驱灾,退散亡灵,你日日佩戴,便可安枕无忧。” 苗颂说得一脸诚挚,半月却听得一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什么退散亡灵,说得跟真的一样……她是庄户人家出身,崇尚脚踏实地干活,最不信的就是这些鬼神之说。 意映却没有犹豫,笑着收下:“那就谢谢苗颂姑娘了。” 苗颂迟疑道:“姑娘先前提起我师姐,不知道可知道她现在身在何处?” 意映目光一闪,却是缓缓摇了摇头:“只是有缘见过一面,倒不怎么熟络。”见苗颂露出失望的神色,又笑道:“不过,想来苗懿姑娘同你一般,是有才之士,定然会投靠有权之人,大树底下好乘凉,姑娘说是不是?” 苗颂愣了愣,想了一会儿,点了点头:“谢过姑娘提醒了。” 意映笑了笑,不再多说,带着一脸茫然的半月离开了。 她低头看了看那条黑色的链子,眼神复杂。这条链子,她前世也见过,只是却是在太子身上见到的。 她之所以对巫蛊之事知道的这么清楚,也全托了太子的福。前世皇上的身体,便是被蛊术害得一日不如一日的。而施蛊的人,便是苗颂口中的师姐,苗懿。 她记不清这个人前世是什么时候到了太子身边的,但却知道,自她出现后,原本懦弱无能的太子骤然像变了个人。信奉神佛,却更加狠辣无情,曾经视宋景然如神,却渐渐地连他都不放在眼里,独断蛮横,只听得见顺耳的谏言,只任用懂得溜须拍马逢迎的官吏,手底下乱成一团。 而他的一切信心,都来自于一个信念:他相信皇上一定会很快离世,而自己,一定会顺利的登基,继承大统,这便离不开苗懿引以为傲的高深蛊术了。 前世她死前的最后两年间,民间时不时会传出皇上命不久矣的传言,其实传言并没什么虚假的成分,那两年里,皇上也的确是只吊着一口气了,至于太子为什么一定要留着他一口气,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皇上的病状,众御医都束手无策,完全看不出病因,自然也无法对症下药,于是便只能日日用大补的汤药将养着身子,虽然一点起色都看不到。 这件事本也藏在水面之下,直到李允后来登基,在拷问太子旧臣的时候,无意中从太子妃身边的一个丫鬟嘴里知道了这件事,当即命人详查到底,最终将苗疆蛊术暴露于世人的视线当中。 她也是从那时开始,才知道世间还有这样一种杀人于无形的利器,也知道了,强行逆天而为,用蛊术害人,会落得孤贫夭的下场。 因为,苗懿就是这样死的。死于二十五岁,查不出病因,终身未嫁,死在大内的监牢里。她也打听了,监牢里的衙役因为害怕她那恶毒的蛊术,根本不敢靠近她,更别提对她动用私刑了。 也是这件事,让她从此对佛法,因果轮回更加相信了。真相可能会迟到,但永远不会不到的。报应也是。 苗颂拎着包袱,小心翼翼地窜进了一个偏僻的巷子。七拐八拐之后,才到了一间小宅子前面。 她推开门,看了看周围,才拴上门锁。 宅子光线不好,大半个都处在阴暗当中。她走了进去,掏出那包普洱茶,对着躺在阴暗处的床上,微微喘着气的人道:“师父,我回来了,给您带了您最喜欢的普洱茶。” “小六啊,你是从什么地方弄来的?”那人睁开眼睛,声音沙哑。 苗颂眼睛微微有些红,笑道:“您放心,这是我帮着人看病大夫送我的。” 她没有说实情,不想让师父担心,但其实,她真的没有做坏事。 第八十三章 回家 她在客栈喝茶的时候,碰巧看见店老板和伙计欺负一个外来的茶农,价格压得很低还要那茶农多送些茶叶才肯罢休。那茶农像是第一次进京贩茶的,骤然进了这富贵之地,被这一帮子凶神恶煞的人吓傻了,哪儿敢讨价还价,忍气吞声地将茶卖了也就是了。 她瞧不过眼,有心给那店老板一个教训,便使小聪明将一大包茶偷了出来,只是那些伙计也很敏捷,很快就发现了,拦着她不让她走。 她只好扮可怜骗着那店老板将她下了蛊的茶水喝进去,只是让她没想到的是,这个中原人竟然一点也不害怕,放在她们苗疆,但凡她使出这个小把戏,人们都会立刻摆出尊敬的态度,生怕得罪了蛊师…… 也是她失策了,若不是方才那姑娘付了银子,今天怕是要受一番皮肉之苦了。 “哦,是吗?那就好,师父相信你。”老人听见苗颂的解释轻轻笑了笑,安心了不少的样子。 老人这般说着,茶壶里的水也是烧开了。她小心地将茶装进玉壶中,倒上水,才微微松了口气,擦了擦额角的汗,继而看向躺在床上的老人,目光变得复杂起来。 她同师父千里迢迢来到中原,都是为了那一心盼着成为人上人的师姐。来的路上,水土不服的事情已经很是常见,师父虽然是德高望重的蛊师了,到底年纪大了,来了京都也是生了一场大病。 她试过很多蛊术,都没有什么作用,眼见着师父的身体一天天的虚弱下去却无能为力,只是近来师父老是念叨着想尝一尝中原的茶,听说有会气凝神的效用,她便在外搜罗各式的好茶,带回来给师父尝。 不过他们师徒二人出门的时候也并没有带什么很值钱的物件,来了中原这边开销很大,所以买了一两样,她就没钱了。 今天也是赶巧,遇见了两个心善的小姑娘,她这茶才能安安稳稳地带回来,否则恐怕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一会儿的功夫,茶已经泡好了,苗颂斟了一杯茶,到床边扶老人起来,将茶杯递到老人嘴边。 老人喝了一口,神色放松了不少,赞道:“好喝,真是好喝,颂儿费心了。” 苗颂闻言甜甜地笑,过了一会儿,迟疑道:“师父,我今日……在外面听说了……师姐的消息……” 老人闻言抬起头来,目光冷冽:“此话当真?你师姐现在身在何处?” 苗颂点点头:“是真的,不过只是有人说先前见过她,但,如今身在何处就不知道了。” 老人的目光渐渐暗下去,过了半晌,缓缓道:“颂儿,你可还记得我们师徒二人为何要来中原?” “记得。为了不让师姐做出穷凶极恶的事情,毁我苗洞传人的声誉,毁掉她自己的以后。”苗颂目光坚定,一字一顿道。 老人点点头:“你记得便好。声誉倒也没什么,但你要时刻谨记,身为蛊师,一旦主动下蛊害人,必定难逃孤贫夭的命运。为了达到这个结果,你身边的人也会受牵连。这一点,数千年来从未变过,没有特例,千万不要心存侥幸,无论是你,还是你师姐,都是一样。” 蛊师的存在,本就是违背天理的事情,是以有得必有失,上天对蛊师的约束也比寻常人严得多。但凡作恶,一定会得到报应。所以多数蛊师都是善者,而这个群体之所以恶名在外,也是因为行恶的蛊师施展的蛊术太过霸道狠绝罢了。 苗颂脸色一肃:“师父请放心,我一定会早点找到师姐,让她迷途知返。想通过绝对的权势来打破天命,只是痴心妄想罢了。” 老人像是终于放了心,放下茶杯,又翻身睡过去了。留下苗颂神情复杂,坐在黑暗里。 …… 意映按照地址,找到了周家人的新住处。她听母亲说过,她为周家人专门买了一栋宅子,算是作为这些年来养育她的谢礼,周家男子的生营,她也处理得很妥当了。 这些事情她没有细问,一方面对母亲很信任,一方面也是不想对这件事情表现的太过关心,让母亲心里头不舒服。对她来说,这并不算什么,比起家人生离死别,这种情境也不过是麻烦了些罢了,而且,母亲为她受的苦,可比她受的苦,要多多了。 只是这样想着,站在朱红色的周家大门前,心底还是有一些紧张。 半月也是有些惴惴,她在那庄子上长大,自然对意映的来历略知一二,但意映将这些事全盘告诉她之后,她心底还是震惊无比。这么多年来在普通百姓家长大,礼仪举止却没什么大的差错,实在让人吃惊,眼下对养育郡主长大的养父养母,也是多了几分好奇。 过了好一会儿,意映才终于下定了决心,上前一步,用力叩了叩门上的铜环,抿了抿嘴。 片刻的功夫,里面便传来了沉稳的脚步声,接着便听到门栓震动的声音。 门从里面打开了,开门的人是一个穿着石青色细葛布直裰的少年,脸上仍是挂着有些憨厚的笑,嘴里嘟囔着:“谁呀?”看清楚来人之后,却是惊得将手中的门栓掉在了地上。 意映看着几个月不见,又长高了不少的哥哥,红了眼睛,哽咽着:“哥哥,我回来了。” 话刚一说完,却感觉自己身体一轻。竟是周朗激动得将自己抱起来转了几圈。 身后的半月一惊,下意识地尖叫了一声。 周朗这才回过神来,忙将意映放下来,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说:“知……不,郡主,是我失礼了,忘了现在你已经不是那个小姑娘了。” 意映听得鼻头一酸,上前抱了抱周朗,低低道:“哥哥你说什么呢,我永远是知岚,永远是你妹妹,除非你不肯认我了……” 周朗忙道:“没有的事,我怎么会不认你呢……”手忙脚乱的时候,周池夫妇听见动静,从里屋出来了。 夫妻俩看见意映回来了,也是半晌没回过神来,过了一会儿,秦氏才走上前去,红着眼睛颤声道:“岚……岚儿?” 意映抱住秦氏,哽咽着看了一眼也是无比动容的养父,道:“是我,我回来了,爹,娘。” 第八十四章 重游 一家人红着眼睛见了礼之后,秦氏才注意到意映身后的半月:“……这位是?” 半月今天穿了一身杏色襦裙,裙子上精心绣着折枝缠绕花纹,头上戴着意映昨儿赏给她的瑶池清供边花,插着一对镶琉璃珠的金簪,看上去也是贵气十足,不似寻常奴仆。不过,她毕竟是意映身边的大丫鬟,这样打扮也属寻常。 闻言忙上前给周家人行礼,态度很恭敬:“奴婢名唤半月,是郡主身边的大丫鬟,拜见周家老爷,夫人,少爷。”行为举止和言语称呼都很得当。 秦氏和周池对视一眼,都是有些惊讶,没想到如今知岚身边的一个丫鬟都穿得如此体面,更是没想到意映会带丫鬟过来,毕竟,这件事情知道的人是越少越好的。 意映见状笑了笑:“咱们进屋说话吧,今天在场的都是自己人。”一句话,便打消了周家人的疑虑。 半月眼睛亮亮的,她向来知道郡主器重她,可是能对一个丫鬟如此推心置腹,是她从未敢想的事情。当下心中也是感慨丛生,更坚定了要忠心事主一辈子的想法。 意映倒也不是对人毫无防备,只是她自己也是做丫鬟出身的,对半月的想法再清楚不过,一方面是体谅,另一方面,也是因为经验让她觉得半月这丫头值得信任。 众人进了屋子,纷纷落座,半月并不托大,仍是恭敬地站在意映身后服侍。 “爹娘和哥哥近来可好?”意映仔细打量了这屋子里的装潢,心下也是有几分感动,看得出来,母亲是用了心思的。 “好,很好。”周池笑着抚了抚胡须,道:“你一会儿见了长公主,记得帮我们道个谢,这宅子和那长林酒馆,可帮了我们家大忙了。” “长林酒馆?”意映有些茫然,便见周朗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了头。 秦氏笑着看他一眼:“……是长公主听说你哥哥有意开酒楼,就做主在永安巷买了一座酒楼,交给你哥哥经营,你爹帮忙看着,如今也是在那一带小有名气了。” “真的?”意映惊喜地看向周朗,调笑道:“这样一来,哥哥不就能发挥所长,做个最会精打细算的掌柜了吗?” “承妹妹吉言了。”周朗吐了吐舌头,面上表情却自信了不少,信心满满的样子。 “那娘平日里在做些什么?” “我呀,也就做些针线活托人拿出去卖,倒也没什么,不过是补贴家用罢了,大头还是在咱们家的两位大男人身上。”秦氏笑眯眯地,显然对周朗的进步很是满意的样子。 …… 出了周家,意映带着半月径直去了珍宝阁。 半月也是第一次来京城,从前每年她母亲进京拜访敏元的时候,想着路途遥远她又是女儿家,身体弱,便没带着,如今骤然看见这样一个富贵之地,也是啧啧称奇:“……这银楼可真是气派。” 意映听了,笑眯眯地在旁边低声为她介绍这银楼的组构,半月一边看一边听,眼睛始终闪闪发光的。 一旁的伙计见意映如此熟稔的样子,以为是老主顾,便笑着上前来:“小姐,今儿是想买首饰还是打首饰呀?” 意映看他一眼,笑着道:“你们方掌柜可在?” 伙计愣了愣,不确定道:“您是说我们方如海方大掌柜?” “正是。” 伙计犯了难,这方大掌柜可不是什么人都能见的,寻常的公子小姐他都是不屑一顾的,不过方大掌柜有长公主撑腰,倒也不怕。 这边踌躇着,却见那小姐身边的丫鬟拿出了一块令牌,道:“这是薛家的小姐,烦请小哥儿去同方掌柜说一声了。” 半月这会儿已经冷静下来,重新回到意映大丫鬟的角色,见那小哥儿面露难色,明白他在顾虑什么,当即表明身份道。 那伙计很是意外,忙道:“小姐稍等,不如先在旁边坐一会儿,正巧方掌柜今天在店里,小的这就去请他。” 意映与半月相视一笑,走到一边坐了下来,一边等,意映一边继续同半月说这银楼的来历。 珍宝阁早已步入正轨,运行规则十分完善,再加上背后靠山很强势,所以如今也没什么人敢动他,内部也没什么纰漏,是以寻常的时候,方如海除了定期拿着账本去薛家述职,还真没什么事情可以干。 方如海今日也是闲得太久了,所以来店里逛逛,看看能不能逮到什么偷懒的小崽子,数落一番。 还真就让他在二楼发现一个靠着柱子打盹的小伙计,他正准备惊醒他,出言训斥,却有另一个伙计急急忙忙地走了过来。 他面色一沉,以为两人是同伙,正准备一并教训一番,却听后来的人战战兢兢道:“大掌柜,楼下有一位薛家的小姐要找您。” 方如海一愣:“你说是薛家的?” “是的,小的亲眼看见那小姐的丫鬟拿出了薛家令牌,和掌柜的您挂在腰间的一模一样。”那伙计平日里没怎么跟方如海搭过话,如今也是一副如履薄冰的样子,生怕说错话让这位大掌柜不高兴了。 靠着柱子打盹的小伙计这会儿也听见动静醒了过来。睁开眼睛眼见这副场面,吓了一跳,忙跪下来道:“方掌柜,小的知错了……” 方如海却不怎么生气了,只是看着那小伙计惊奇道:“……对了,我记得,你就是当日同二掌柜报信的那人吧。” 偷懒的小伙计乐同愣了愣,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说的是什么事情,忙道:“正是小的。” “行吧,”方如海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便下楼了,“下回别再让我抓到你小子偷懒。” “大掌柜放心,不会了。”乐同回过神来,大声地保证道。 “你小子可真是好运啊,”来通报的伙计一脸惊讶,“方才我来的时候,方掌柜的表情可难看了,分明是打算很很发作你一番。” “嘿嘿,你知道的,我这人运气一向好。”乐同一边揶揄着关系还不错的兄弟,一边盯着方如海下楼的背影,一个猜测渐渐涌上心头。 第八十五章 故人 方如海脚步匆匆地下了楼,见那伙计所说的地方坐着一位面生的小姐,又仔细端看她的相貌,似与长公主很有几分相似,心下也有了把握,恭敬地上前行了大礼,沉声道:“见过郡主。” 一时银楼一层其他的主顾也听到动静看了过来,意映忙请方如海起来,低声道:“方大掌柜,这里说话不方便,不如上楼去说话吧。” 方如海也是反应过来,歉意地笑笑,请主仆二人上楼。 留下一群人窃窃私语,猜测来的是哪位郡主。 二楼的东南角有一间待客室,很少有客人有资格被请进这间房间喝茶。意映倒是没什么惊讶的情绪,这间待客室,她前世也来了不少次,已是像自家后花园一般熟络了。 半月却是睁大了眼睛,仔细瞧着这屋内的装潢。 方才上楼的时候,她一眼便瞧见了两边墙上莲花盏里镶着的浅蓝色夜明珠,亦是熠熠生辉,看上去比起她们木樨汀里的四颗夜明珠,也不遑多让。 再仔细看二楼柜台里陈设的玉石珍玩,更是难掩华丽耀眼,都是一等一的宝物。她从未想过,银楼可以开成这样,这种稀世珍宝,也可以拿出来卖吗? 这间待客厅也是,面上看起来普普通通,仔细一瞧,却发现整间屋子最差的摆设也是黄梨木做的托泥狮子滚绣球雕花脚踏,怕是家境普通些的四品官员也是用不上的,偏偏就在一家银楼的待客室出现了。 她幼时便常常听她娘说薛家是如何的富贵滔天,进了薛家,看到那些如云的珍宝也是惊奇了一时,后来陪着郡主出府赴宴,看到章家似乎也是那般的富贵,也就没觉得有什么了。直到今天来这珍宝阁,她才发觉自己错得离谱,长公主手里的一家产业,就富贵如斯,那些放在外面给外人看的东西,恐怕只是薛家的冰山一角吧。 方如海让人给意映沏了茶,笑道:“郡主今日来,是想看什么首饰吗?还是想要打一两件小玩意儿?” 意映笑了笑:“来的时候倒也没想这些。只是听母亲说,珍宝阁是薛家的产业,而我素来对玉石之类的东西很感兴趣,所以便来瞧瞧,希望没有打扰到方大掌柜。” “郡主太过客气了,这珍宝阁本就是长公主的东西,您也是实打实的主子,想什么时候来便什么时候来,何需顾忌小人的想法?”方如海只当意映是过来显显主家的威风,并没把她说的对玉石感兴趣放在心上,只当是一个借口罢了。 意映看着方如海,嘴角微弯:“方大掌柜哪里的话?您帮着我母亲操持珍宝阁多年,劳苦功高,我不过是一个小辈罢了,您若不嫌弃,我叫您一声方叔可好?” 方如海讶然,没想到这半路杀回薛家的小主子如此谦逊有礼,当下也是好感倍增,虽说他把姿态放得低,但好歹也脱了奴籍许多年了,在珍宝阁的地界说话又是一言九鼎的,多多少少有些傲骨了,意映这样说,也是给足了他面子了。 推脱了两句之后,便欣然接受了这个称呼,脸上的表情也真诚了不少:“郡主想看什么,我可以好生为您介绍一番。现在这银楼里的小崽子,多是不怎么着调地,说也说不明白。” 意映笑盈盈地接受了方如海的好意,便带着半月从待客间出去,仔细瞧起二楼的东西来。 意映的目光每在某处停留时,方如海都会详细地讲解那样东西的材质成色和意头,半月在一边听着,也长了不少见识。 到了一件玉佩面前时,意映停了下来。 “这是紫罗兰翡翠吧?”她眼睛亮晶晶地,看向方如海。 方如海愣了一下,没想到意映竟认得这种稀罕品种的翡翠,一时间也忘了讲解,只点点头:“正是,郡主好眼力。” “唔,成色还很不错,是高椿,又做成了鲤鱼状的,意头也很不错,方叔可愿割爱让我带回府里?” 方如海更是意外,这郡主竟然连紫罗兰的业界别称都知道,难不成,真的是对玉石很感兴趣,并不是客套话? “郡主喜欢是这玉佩的福气,我一会儿就让人装好送到薛府。” “方叔费心了。”意映笑了笑,将鲤鱼玉佩递给方如海,神色很是满意。 她先前回了周家,听秦氏说起,才想起过几日便是白明远的生辰,听秦氏说,白二哥那个嫂子闹得厉害,不肯把家里盈利多的铺子交给白二哥打理,唐氏被气得心绞痛,二哥左右为难之下,决定读书从仕,不再理这些俗事。 幸而白明远底子好,小的时候读书也很出色,如今捡起圣人书倒也不至于摸瞎。她这头想着,恐怕是跟上回白明远送她去汤沐邑,得了母亲很多赏赐,让那嫂子心生警惕,怕白明远借势独吞了家产的缘故。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个道理她一直懂,只是白明远若有这样的心思,哪里还轮得到他大哥娶到他嫂子,恐怕早就被打压得不成气候了。 不过,到底是人家的家事,她不好说什么,只能希望,精心挑选的这枚玉佩,能起到些作用,保佑白明远一举成名,摆脱家族的束缚了。 三人继续看着这层的珠宝,一边看一边评论,方如海听着意映完全内行的评价,也是不由得对意映刮目相看。也由不得他先前有偏见,毕竟,他是清楚一些意映回归薛家之前的底子的,在那样的环境,竟能做到对玉石如此精通,他先是不信,如今也只能是满心的敬佩了。既没有条件接触这些珍奇,得是看了多少书,才能练就这番本事的啊? 他却是不知道,这些东西,都是前世的自己,一点一点的教给她的。 “郡主真是博学,没想到,您懂得这么多。”一圈看下来,方如海由衷地赞叹道。 意映眨了眨眼睛:“比起方叔,我还差远了,日后还想经常来找方叔絮叨玉石之事呢,希望方叔不要嫌我烦。” “怎么会,郡主何时来,我都很高兴,得一知己,可是不容易。”方如海发自内心地说,确实,能如此精通玉石之事的人,已经不多了,他每每看到那些半吊子在他面前炫耀,都心烦得紧。这郡主知道的多,又谦逊有礼,确实让他很有好感。 二人客套了几句,意映便带着半月离开了。 第八十六章 拨云 回到薛家,上房正在布晚膳,意映便顺势留在上房蹭饭了。 薛文复不在家,立程上午同她们一起去了安阳府上,回来便又出门去了,只她们母女两个,吃得倒也简单。 因晚膳不宜吃得太油腻,荤菜便只一道香酥羊排,素菜有一道清炒栀子花,一道御膳豆黄,并一道白兔豆腐,再加上天气转冷,加上一味西湖莼菜汤也是足够了。 只她们二人,倒也不在乎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敏元亲自给她舀了一碗汤,笑眯眯地道:“下午玩得可还高兴?” 意映忙接了过来,悄悄打量敏元,见她有些紧张的神色,也是明白她已然知道自己去了周家的事情,笑着点了点头:“很高兴。谢过母亲的心意了。” 敏元明白这是在说酒楼和宅子的事情,脸上也是罕见的有些小得意的表情,她能用这种方式来弥补沅沅,让她高兴,她心里也是畅快多于一些细微的计较的。 有些事情,权势和财力也没办法换回。比如她失去沅沅的这九年。 她先前是去见过秦氏的,一个人去的,她很想知道,再没有她的日子里,沅沅是怎样长成这样一个让人处处满意,挑不出人错处的好姑娘的。 听到秦氏说四岁的她拉着她的袖子泪眼汪汪地央求她救她的时候,她的心宛如被谁攥在手里,一抽一抽地疼;听到她小小年纪,没有充裕的家境,却嗜爱读书,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时候,她欣慰又自豪;听到她不久前还生过一场大病,差点丢了性命,她手足无措,一阵阵地后怕;听到她被赵家的人打了二十大板,苍白着脸回到周家说要去汤沐邑找她,她又生气又心疼,恨不得把赵家的人全杀了以泄心头之恨…… 可哪怕她听到时再怎么心潮起伏,在这些事情发生的时候,她都不在,连旁观的资格都没有,如今再怎么作为,也只是亡羊补牢罢了。 沅沅回来之后,她嘴上说着弥补其实对沅沅也并没有多偏爱。她心里应该清楚的,她对秦氏有多敏感,沅沅对晨姐儿就有多敏感。但是在这件事情上,她并没有明确的立场,只是一味地想要姐妹两个和平共处,可是到头来不配合的,竟然是晨姐儿。 沅沅又是怎么做的呢?从她和自己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就在秦氏这件事情上很小心,从来不在她面前夸秦氏有多少功劳,养父养母待她有多真情实感,甚至,连这回回去看周家人也是回京许久之后才暗示她的。处处为她考虑,怕她伤心难过,明明是女儿,却比当娘的操心得还要多。 所以,其实她根本没有资格,去嫉妒秦氏与沅沅之间深厚的感情,她欠沅沅的,实在太多。 所以这些日子她也想开了很多,不让外人知晓沅沅和周家人的联系是必须的,可她,必须从心底接受周家人。 在沅沅的层面上,她并不比秦氏高贵,甚至很多事情不如她。比如沅沅的饮食习惯。沅沅同自己在一道的时候,总是很随意,像是没什么喜好,她是问过了秦氏,才知道她喜欢偏甜偏辣的食物。 沅沅在她面前,就像是一个收敛了所有锋芒的刺猬,不知是不愿,还是不敢肆意妄为。但她更想,能看见一个任性的小丫头,这样,她起码还能跟在后面给她收拾烂摊子,能尽她所能宠着她,让旁人只敢怒不敢言…… 太懂事了,懂事得让她时常忘记,谁才是那个受了委屈的人。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终是鼓起勇气道:“周家人近况如何?” 意映有些惊讶,没想到母亲竟然主动提起,笑着道:“很好,秦……伯母说,周家哥哥如今把酒楼打理得井井有条,周伯父在那儿帮忙,也很如意。秦伯母自己则是绣绣花打发时间,倒也惬意。” 敏元听见她这一连串的称呼心头更是感慨,对懂事的小女儿的怜爱更多了几分:“这便好,以后有时间可以多去走走。” 意映吃了一惊,继而点点头,脸上挂着甜甜的笑意。 敏元见她笑得真诚,心头也是愉悦,给她夹了一块羊排,笑道:“今天去珍宝阁,可见到了方如海?” “见到了,聊得很是投机,方掌柜对玉石知道得很多,我跟半月在一旁听着,受益很多。”意映尝了微甜的羊排,确实很美味,一边吃一边同敏元道。 半月闻言却是笑了笑,道:“长公主,您可不知道,方掌柜也是很佩服郡主的学识呢,郡主瞧那银楼的玉石的材质都能一瞧一个准,说出来的东西奴婢根本听都听不懂,方掌柜听着都很惊讶呢。”想来是这话在肚子里憋久了,一听到意映提起就忍不住向敏元炫耀了。 敏元讶然:“沅沅竟还真的懂得鉴赏玉石?母亲还当你只是说着玩,有些小兴趣罢了呢。” 意映被说得有些不好意思,谦虚道:“没有,您别听半月那丫头说,她是夸张了,我只不过略知一二,随口说说罢了。” 敏元却很是高兴,赏了半月一对翡翠镯子,道:“既是如此,日后你就多去外面走动,方如海知道的东西多,你跟他多学学也有好处。”嘴上这样说,眼睛里却是怎么也藏不住的骄傲和有荣与焉。 意映虽有些无奈却也心底暖暖地,笑着道:“那便多谢母亲不拘我在府里了。” 敏元笑着摇摇头:“你这丫头,我何时拘过你?是你自个儿没提过罢了。” 也是很高兴意映能同她开些玩笑,就像最普通的母女一般,想了想,又道:“不过,你一个人在外面我总是不放心,不若这样,我马上便派我手下的一个统领去你房里当差,贴身保护你,日后出府,带上他,我也好放心些。” 意映心中一动,歪着头道:“不知道母亲说的是哪位统领?” 敏元想了想,道:“便让雁回去吧,他是个好孩子,本事也强。” 意映笑着答应,眼珠子忍不住转了转,这个雁回,似乎也是个重大嫌疑人呢。 这些天来查那人的下落一直没有什么进展,不曾想,今日倒直接送了个雁回到她身边。 第八十七章 雁回 消息传到前院,亦是引起了不小动静。 傅南笑着拍了拍身穿鸦青色直缀,一脸慵懒的少年的肩膀,语重心长道:“到了郡主身边,可要好好当差,可别像在前院一般整日无所事事了。” 听着是再普通不过的劝诫下属的话了。 雁回只是伸了个懒腰,转身便向木樨汀的方向去了,并没搭理傅南。 傅南脸上的笑容一僵,旋即恢复常态。立时便有几个年纪不小却品阶不高的护卫涌上来,对着雁回左摇右晃的背影指责道:“……大统领您是太惯着这小子了,惯得他不知天高地厚,整天不干活还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傅南看他们一眼,只是笑笑:“雁回哪有你们说的那样不堪,不过是脾气大了些,本事还是有的。” 便有人嗤之以鼻:“他如今哪还有那还有什么本事,刚进府的时候还很勤勉,现在便是十足一个米虫,也就公主还给他一碗饭吃。” 立时便有一堆附和的:“是啊是啊,若是真有本事,怎会调他离开护卫队二统领的位置,去保护一个尚未及笄的小姑娘?” “行了,都散了吧,各干各的事,各人有各人的福分吧。”傅南像是不太爱听这样的话,挥了挥手,便让看热闹的人散去了。 那些人一边走一边念叨:“……大统领可真是大度,不与那小子计较,若是我,早一拳打过去了……” “……哼哼,就你,这辈子也爬不上这样的位置……” 傅南的脸色却随着众人的散去一点点地沉了下去。这哪里是贬?分明是升啊。那些眼皮子浅的东西,看见长公主出门带着两位小姐就以为这昭沅郡主不得宠,他们有哪里有自己知道的多? 但说郡主那养父养母一家,这样的事情若是放在别的人家,为了家族体面,恐怕早就把人丢到蛮荒之地掩人耳目了,可长公主不仅没有这么做,还在最繁华的地带为那家人置了宅子,买了酒楼,甚至,据他所知,还允许郡主前去探望…… 若说是为了以钱财堵住那家人的嘴,手笔也太大了些。 唯一的解释,便是长公主想通过这样的举措拉进和郡主的关系,或者说,是为了讨好郡主。 他在长公主身边这么多年,可从没见过长公主待谁这么小心翼翼过。 那些人吹捧的薛大小姐,也从没有过让长公主手下的统领前去当贴身护卫的待遇吧。 两相比较,足以说明,雁回此去,代表了长公主对他的全盘信任,而不是什么荒诞的贬斥。 他眉头紧皱,若有所思。 …… 意映这头一边看着书,一边也在等着雁回前来。 玫红色的指甲轻轻叩着书,在阳光的斜射下显得分外好看。 雁回进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幅光景:十三四岁的少女斜靠在罗汉床上,眼睛盯着一本书,手指轻轻摆动,面容姣好,神色宁静,有种与年龄不大相符的沉静。 “属下雁回,见过郡主。”他依礼拜见意映,头却没有垂下,而是继续打量着意映。 意映这才反应过来,看了他两眼,便让嫣红给他赐座。 “谢郡主。”他依言坐下,这才收回了目光。 意映笑道:“我已经命嫣红,哦,也就我的大丫头为你安排好了房间,在后座房,倒也宽敞,你一会儿随她去便是了。” 雁回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笑得明媚灿烂的嫣红一眼,点了点头,旋即问道:“郡主可还有事儿要吩咐?” 意映愣了愣,摇了摇头:“一时间倒也没什么打紧的事……” 话还没说完,便见雁回打了个哈欠:“既如此,不若就让这位嫣红姑娘这就带属下回去吧,属下困得紧。” 意映很是意外,道:“是昨夜没睡好?母亲昨天有事情吩咐你们做了?”她也只能想到这样一个可能了,不然一个侍卫怎么敢在主子面前明目张胆地叫困?想是把母亲的吩咐当做令箭了吧。 谁知那雁回却摇了摇头,坦诚道:“属下一天要睡七个时辰,今日还没睡够,所以既然郡主没什么事情,属下就要回去睡觉了。” 意映:“……” 正巧这是荷香端着糕点进来,听见此话也是稀奇,道:“雁回统领在长公主手下当差时难不成也是这样?” 雁回看都没看她一眼,随口道:“自然。” 荷香被他这反应有些激怒了,她脾气原先算不上好,但也不算太差,只是面前这个人实在是太倨傲无礼了,自己好歹也是郡主身边的大丫鬟,竟然连个正脸都不给……原来是统领了不起啊,现在来了木樨汀还不是得归给半月姐姐和肖妈妈管,她和她们二人关系好着呢。 于是也来了脾气,冷笑道:“雁统领偷懒倒也偷得理直气壮,你可知我们院子里便是郡主一日最多也只睡五个时辰,你一个当奴才的,倒比主子睡得时间还长?” 意映皱了皱眉头。这话说得有些重了,再怎么说,雁回原先也是母亲身边的人,而且侍卫也已经超出了家奴的范围,说雁回只是她的奴才,倒是有些不大妥当了。 荷香话一出口,也有些后悔了,她想得却是雁回初来乍到的,自己这话无异于给了他一个下马威,日后这院子里的人谁还会把他放在眼里? 其实这丫头却是想岔了,雁回来木樨汀,本就不是在这一方小天地里立足的,他只需保护好意映,其余的事,和他可没有半点关系,更别提什么排挤论了。 不过荷香的愧疚还没持续一会儿的功夫,雁回终于投过来的一个眼神却让她彻底抓狂了。 这是在威胁她吗?用那样杀机满满的眼神看着她,哼,果然是一介武夫,就知道用武力吓唬人。 实然雁回的眼神是有些威胁的意味,其实也不过是习武之人遇到对手挑衅下意识的举动罢了。 “属下的职责不过是在郡主出行的时候保护郡主罢了,郡主现在既然好生地在内院待着,属下去养精蓄锐也无可指摘吧?”雁回低声笑了笑,缓缓道。 荷香撇了撇嘴,还欲再说。 意映却摆了摆手:“行了行了,都别说了,既然累了,便去休息吧。嫣红,带他去。” 嫣红应是,转身笑盈盈地带着雁回离开了。 第八十八章 实情 荷香将糕点放下来,气呼呼地道:“郡主您心可真大,那雁回如此不尊重您,您也能忍得了?” 意映有几分好笑地看着她:“怎么了?今日脾气这么大,平日里可是个温柔得能掐出水的人儿呢!我刚才不也是为了你好,你拿着那托盘站在那儿,倒也不嫌累。” 荷香听见意映如此说她,有些不好意思地道:“郡主,奴婢哪至于向您说得那样,温柔得能掐出水的人儿得是半月姐姐和照秋那样的才是呢。” “可是出什么事了?”意映瞧着她说完这话一闪而过的犹豫,笑着道。 荷香沉默了一会儿,咬了咬牙,还是道:“瞒不过郡主的眼睛。确实是出事了……” 意映脸色凝重起来,让她继续说下去。 原来,前几日,薛明琳带着薛意晨去了母亲那儿,想为手底下的管事和丫鬟指一门婚事,那管事便是薛明琳院子里的,姓马,二十来岁,倒也算得上年轻有为,而指的丫鬟,却是在外院小厨房管食材采买的丫鬟,照雪。 这桩婚事听起来倒是挺合适的,一个年轻管事,一个采买丫鬟,当然若是那照雪是在大厨房管采买,那管事的身份就不大够看了。毕竟,谁都知道,采买是厨房里的大头,油水最多的活。 薛家因宅子大,除了一个条条框框极多但是手艺最好的大厨房外,外院还有一个专做糕点的小厨房,再加上稍微有头有脸的主子房里都会设的小厨房,加起来也有七八个了,所以这个小厨房,显然并不十分重要。 因这照雪并不是在敏元院子里当差,她也不怎么放在心上,薛明琳为了这事巴巴地去求,也就给个顺水人情,总归门第家世是相当的,也出不了大的差错,便就这样定了。 只是,荷香所说的,却是全然另一番景象了。 那马管事,确实是个年轻有为的管事,可是其品行实在不敢恭维。马管事他爹原先就是在薛家回事处掌握实权的管事,是当时的薛家夫人于氏的心腹,后来那小马管事也是自然而然地到了薛明琳身边,帮他们一家人办事。 这些年来,因着意晨的缘故,府里有不少事情都间接移交到了薛明琳手上打理,作为薛明琳最信任的管事,马管事手上的实权自然也不小。 可那马管事却偏偏不走正道,是个极贪恋女色的色鬼,每每府里从外面采买新丫鬟,若是走了霉运栽到马管事手上,都是要被糟蹋一番的,不少姑娘受不住,受了辱便起了轻生的念头。间接地,那马管事身上也有了不少人命。 偏生有一段时间没有人敢开罪他,有些管事瞧不下去,往人牙子那里透消息地时候便多说一嘴,让送的丫鬟离那马管事远一些,只是还是有不少人被害,最后还被那马管事以各种各样的理由扔出府去,白白地受了这一番苦。 而那照雪,实际上是照秋的胞姐。照秋家里有三个孩子,老大老二都是女儿,照秋生出来过了四五年,才又得了个男孩子,自此家里便把这唯一的命根子当做眼珠子心肝子捧着,姐妹两个都得让着这无法无天的小霸王,脾气也是被磨得越来越温驯懦弱起来。 这回照雪的亲事,她的爹娘实际上也是知晓那马管事的品行的,一开始确实有些不大乐意,可看到马家不知从哪里弄来了那样一大笔聘礼,重利之下,又想着幺儿,便答应了。 照雪听见这件事便昏过去一次,醒来以后哭着喊着求她爹娘去推了这门亲事,她爹娘却铁了心不同意,反而为了让照雪答应,什么难听的话都骂出来了…… 照雪无法,只能每日以泪洗面,绝食来抗议,一日日地消瘦下去。照秋在一边看着,难受得紧,却也没有什么办法。 荷香见她如此不在状态,便问了个清楚,闻言便给她出主意要她来跟意映说。只这姐妹两个都是懦弱的性子,照秋想着这事已经是长公主答应下来的,由着郡主去说难免伤了长公主的面子,给郡主自己带来麻烦,于是推脱再三,不肯成行。 荷香见她一方面不肯麻烦别人,自己却整日怏怏不乐,这才打定了主意,要将这事告诉郡主一声,郡主帮与不帮,到底跟自己身边的大丫鬟有关,知情总是必要的。 意映听完这一席话沉默了良久。 此时的照秋,何尝不是当年的自己?卑微如草芥,明明对自己而言是天大的事,却不愿或者说不敢给主子带来半点麻烦,懦弱,也不过是一种保护色罢了。是因为,害怕受到更深的伤害。 所以,她在日日被赵氏刁难打骂的时候,没有告诉徐宪,其实也真的不是不愿吧,只是不敢。只是害怕,真相的面纱被揭开后,血淋淋地,只有自己。 她拍了拍荷香的肩,道:“放心吧,照秋的事,我身为主子,理应一管到底,她姐姐不会嫁给那样的人的,你告诉她,让她尽管放心。” 荷香大喜,不可置信道:“郡主可是说真的?”她想过郡主会拒绝,最好的也不过是答应为她试试,但竟如此笃定地让照秋放心,却是她始料未及的。 意映笑了笑:“你这丫头,我说的哪里还有假的不成?” 荷香连连点头:“是,郡主自然是一言九鼎,奴婢这就去跟照秋说。”说完便一溜烟地跑了。 意映却陷入了沉思。 薛明琳这样大张旗鼓地要为她的管事求娶一个丫鬟,真的只是因为门当户对,或者说惦记小厨房的油水吗? 她倒更愿意相信,是为了曲线救国,打通照秋这面墙吧。 所以说,不论从什么方面看,这一次,她都必须跟薛明琳杠上了吧。 …… “当真?”照秋站起身来,差点把桌子上的茶水打翻。 幸而荷香眼疾手快,接住了茶杯:“哎呦喂,我的小姑奶奶,你可当心点,这可都是郡主的东西,不是咱们自个儿的,这要打翻了,你这个月的月例就等着泡汤吧。” 照秋眼睛亮晶晶地:“月例什么的眼下还有什么要紧?我现在只关心,荷香姐姐你说的可是真的?” 荷香笑了笑,将她按在凳子上,道:“放心吧,千真万确,郡主亲口答应了,一定会帮你摆平这件事的。” “太好了,太好了……”照秋喃喃道,她姐姐终于有救了。 “所以说,咱们以后有什么事情,还是得跟郡主说,不然还能指望外人不成?”荷香将好消息带到,也是不忘提点照秋几句。 “对,对,”照秋连连点头,喃喃道:“对啊,不相信郡主,难道相信别人不成?这样又怎么指望郡主信任我呢?” 荷香闻言笑了笑,心间也是涌过一股暖流。 第八十九章 会面 雁回随着嫣红到了住处,他简单扫了两眼,便道:“你出去吧,我要休息了。” 嫣红看了他一眼,并不在意,笑吟吟地带上了门,留下雁回若有所思地听着她远去的脚步声。 随手将包袱扔在案桌上,便走到床边,躺了下去。 他眼神清明,想着方才和主仆三人的会面。 那嫣红,他瞧着怕是个藏不住事儿的,迟早要出事的,荷香,原先听说是个八面玲珑的,如今一见,也不过如此,不过,那昭沅郡主却是个有意思的。 他这样无礼强势,她却丝毫没有动怒的迹象,若放在这府里其他主子的身上,哪还有这样好声好气的待遇?是她性子懦弱,人人可欺,还是心思滴水不漏,一切尽在掌握中呢? 他倒是更相信第二种。无论如何,在外面长到十三岁还能回来的,他不相信只是个绣花枕头。 这样看来,他这回的决定倒是没有错。 …… 次日,连靖谦拿着意映前一日下午托人送来的王府令牌,打扮成再普通不过的小吏,顺顺利利地进了李允的府邸。 听到下人通报的时候,李允正在书房办公。陈贺昨日已经被押回了京城,也已经正式移交给京兆尹曾嘉督办了,他与曾嘉既已是一条船上的人了,案件的进展曾嘉也会时不时的往他这边透消息。 这回他的插手,让众大臣觉得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亦是引起了太子党的警觉,他们之所以还没有动作,也是想先在这件事情里切割清楚,而父皇那边,也是对他另眼相看,期待着他的表现。所以他也是时刻不敢放松,生怕有什么疏漏。 此刻听到有人拿着令牌来找他,想起昨日和意映的约定,才停下了手中的笔,道:“请他进来吧。” 连靖谦随着下人到了李允的书房外,这才抬起始终低垂的头,整了整衣襟,昂首走了进去。 李允打量着向他走近的年轻男子,心间倒是有几分惊讶,随口吩咐让侍立的书童和带路的下人退下,带上了门。 眼前的男子穿着十分普通,一身石青色的直缀,上面什么花纹都没有,腰间也无任何配饰,头上的冠带也是最普通的那种,要说有什么不普通的地方,也就只有那异常俊秀的一张脸了。 看到这张脸的一瞬间,李允便想到了一句话:“陌上人如玉,君子世无双。”本也是夸赞男子貌若潘安,不过,此时放在一个盖世枭雄的后人身上,却不像是什么夸人的话了。 这点违和感倒并没有持续多久,随着少年中气十足的声音在房间里响起,以及那标准的军中礼和不怒自威的气势展现在眼前时,一切蔑视和疑虑也就不攻自破了。 “在下连靖谦,拜见三皇子殿下。” “免礼。”李允笑了笑,并不想去刻意立什么威,他莫名就是觉得,这个人不是靠威慑什么可以拉拢的。 二人分主宾坐下,李允率先开口道:“听说连公子是连老将军之后?”开门见山,这也确实是最为要紧的问题了。 连靖谦笑了笑:“不瞒殿下,在下正是连老将军的嫡长孙,已过世的定安公世子的嫡子。” 李允挑了挑眉,没有作声。 连靖谦会意,从袖中拿出两样东西,起身递给了李允。 “殿下,这折子,是我从长信侯府取出来的手札,是老长信侯亲自写的当年群臣宴会的内情,也就是先皇为何会将我连家赶尽杀绝的原因。至于那个玉块,则是先祖父在世的时候用的私章,殿下若是不信,可以拿着去找一些知道旧事的人,想来都是认得的。”连靖谦不疾不徐,将这两样东西交代了个清楚。 李允先打量了一下那玉章,看上去材质确实不像凡品,点了点头,才展开折子耐心看了起来。 一行一行地看完,李允云淡风轻的脸上不由也露出了惊骇的表情。 这……还能有这种理由? 不过,这份折子确实是出自老长信侯之手不错,他因为一些原因,对老长信侯的笔迹还是很熟悉的,也清楚他向来有这个记人短处把柄的习惯,只是没想到,连皇家秘辛都敢往里面记,看来,当年他在先皇心中的地位,比自己想象中的要重多了呢。 “这折子你是从哪里弄来的?”李允不由好奇道。如今的长信侯府当家人,便是知道有这种东西,恐怕也会藏得紧紧地,不让外人看见,怕遭来杀身之祸吧。况且,依照现在的形势,恐怕现任的长信侯并不知道这些东西的存在,否则,就算父皇早年有意打压,拿着那些官僚的把柄,也不至于没落至斯。 那么连靖谦一个外人是如何拿到这样私密的东西的呢? 连靖谦垂眼笑了笑,道:“回殿下,在下是潜入了长信侯府好一段时日,才发现了这折子的踪迹,也是前几天才拿到手,又悄悄地离开了。” 李允讶然。朝廷和父皇对定安公当年的事情有多忌讳他一清二楚,这些年来,连靖谦就算保住了性命,恐怕过得也不会太顺畅,在这件事上,朝廷并没有放松过查探。 连靖谦进京之后,天子脚下,不能亮出身份,恐怕更是孤立无援,再怎么说长信侯府也是公侯之家,他能凭借一介平民的身份,拿到这样的东西,必然是得到了当家人的倚重和信任。 这已经足以证明,这连靖谦是个有真材实料,而非想凭借祖父的旧案咸鱼翻身的无赖没落贵族。 想来也是,单凭他说话的这份气度,也不像是什么无能之辈,他瞧着,也有几分昔日连老将军的风采。 仔细想了想,自他进来以后,也一直用在下自称,态度不卑不亢,对他恭敬而不谄媚,颇有几分世家子弟的风度。在外颠沛流离多年,还能有这样的风骨,已经是不容小觑了。 于是心间一些疑虑也就消失了,笑道:“那连公子想要如何替先祖父沉冤昭雪呢?”已是承认了连靖谦的身份。 第九十章 盘算 下午卯时,意映终于收到了连靖谦的来信。 字里行间都显得很愉悦,看起来和李允商谈的不错,不过也没什么奇怪的,前世他们二人没有她在其中牵线,不还是成了推心置腹的一条船上的人?左右不过是时日问题罢了。 信上还写了他接下来的一些计划,意映细细看过,将自己先前想到的一些顾虑整理成条款,给他去了封回信,权当是提醒了。 连靖谦那头收到回信,也是有所感悟,改了一些计划自是不提。 处理完了连靖谦这边的事,意映也开始为着照秋的事情忙碌起来。 先是吩咐了秦成,密切注意马泽管事那边的动向,秦成为人机灵,办起这样的事来最为拿手,近来又向来以能为郡主办事为在外院炫耀的资本,又有丰厚的赏赐,是以也并不推阻,乐颠颠的就去了。 接着便将照秋单独叫到了房里来。 照秋一看见意映,眼眶就红了,一边行礼一边道:“奴婢替姐姐谢过郡主了。” 意映扶她起来,眨了眨眼睛:“现在可还不是道谢的时候,要想帮你姐姐度过这一劫,还得要你自己出力才行。” 照秋愣了愣,手足无措道:“奴婢……可以帮忙做什么吗?”一副很没有信心的样子。 “当然,”意映笑了笑,沉吟道:“我记得,这回许了不少年纪稍大的丫鬟配人,又要进新人了吧?” “是啊,最起码要进十来个呢。”照秋点点头,继而回过神来,瞪大了眼睛:“郡主,您不会是要……” 意映看着她,笑而不语。 照秋连连摇头:“这样肯定不行的,那马泽一心想要娶我姐姐,肯定不会在这样要紧的关头上做出这种蠢事的,郡主还是另想个办法吧。” “哦?是吗?”意映拉长了语调,笑道:“你觉得那马泽是真心想要娶你姐姐?” 照秋愣了愣,倒是没想过这一层。那马泽生性好色,她姐姐也是难得一见的美人,所以她也只当是那马泽垂涎姐姐的美色,没去想旁的,如今得意映一提醒,却是想到了一些旁的东西来。 照雪不仅是小厨房的采买,也是她的姐姐,而她,不仅是照雪的妹妹,也是郡主身边的大丫鬟,甚至那马泽也不仅是个年轻有为的管事,还是大姑奶奶的心腹,大姑奶奶与郡主……她一深想,额头上不由开始冒出细密的汗珠来,身子也开始发寒。 “郡主,是奴婢拖累了您……”她跪了下来,眼眶发红。原来是选择把四人中最懦弱的她当作切入点,想要掌控木樨汀的动态…… 意映叹了一口气,拉她起来,郑重道:“照雪,你知道你现在是什么身份吗?” 照雪抽泣声一滞。 意映并不等她回答,沉声道:“你是我的大丫鬟之一。而我,是皇上亲封的昭沅郡主,有封地,有品阶,在这个府里,按照等级来讲,除了母亲和父亲,没人能越了我去。不论是大姑奶奶,大小姐,甚至是目前的哥哥,都不行,你懂吗?” 照雪呆呆地看着意映。这种话她还是第一次从郡主嘴里听到。 在她的印象里,郡主一向是和和气气的,对大小姐很敬重,对大姑奶奶也是谨守着对长辈应有的态度,这样傲视一切的话,不太像是郡主说的,倒像是长公主的风骨。 一时间心中也是感慨不已,到底是母女,郡主并不像旁人眼中那般软弱可欺,只不过是一般不想搭理吧,只是让她感动的是,郡主第一回展露锋芒,竟是为了这样一个卑微的她。 她点点头,眼中噙着泪:“奴婢知道了。奴婢是郡主的大丫鬟,一言一行都代表着郡主,像这样任人欺凌的懦弱模样,不仅是丢了自家的脸,也是丢了郡主的脸。” 意映满意地点点头,这丫头总算是开窍了,又道:“既是如此,你可愿意一改旁人对你的看法,把丢过的脸捡回来?” 照秋嗫嚅道:“奴婢……奴婢……真的可以吗?” “唉,瞧你这模样,我估计是不行了。”意映嗔怪地看她一眼,故意道。 “奴婢知错了,”照秋忙道,咬了咬牙:“奴婢……一定可以的,不管是为了奴婢自个儿,还是为了姐姐和郡主,奴婢一定可以做到的。请郡主尽管吩咐。” “这就对了,”意映笑了笑,漫不经心道:“虽说这阵子那马泽多多少少会收敛些,但你可知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有时候一个习惯太过根深蒂固,只要一个诱因,就能卷土重来?” 照秋眼睛一亮,似有所悟。 …… 照雪的事情紧锣密鼓的筹备着,与意蓁约定的马术比赛也到了日子。 意蓁早早就送来了一身胡人的衣衫,说是骑马专用的衣服。意映试穿了一下,衣服的做工和设计确实很合理精致,只是与汉服大相径庭,穿起来有些不习惯。 胡服因是为了骑马方便,裤腿和腰身都很紧,上身效果很不错,但难免显得太过开放脱俗,有伤风化。 意映便先穿了一身轻便的裙装,打算去了马场再换上。 她起得早,是以到了二门上,意晨两姐妹都还没到,她便在马车上等着,虽说关系已是不大亲近,到底一笔写不出来一个薛字,对外还是得表现得姐妹情深。 只是,原本该姐妹情深的二人,似乎也并不是那回事。意映眯着眼睛,打量着逐渐走进,并肩行走,中间的距离却塞得下两个人的意晨和意莛两姐妹。 意莛先敷衍地打了招呼:“二姐来得挺早啊。” 意映只笑着点头,看向意晨:“大姐可带上了蓁姐姐送的胡服?”意蓁听说意晨两姐妹也要来,往这边送胡服的时候,也就每家都送了以前。 意晨的脸上却现出几分尴尬,还没说话,便听旁边的意莛开口道:“我娘说了,这身衣服有伤风化,穿出去只会丢人现眼,所以我们把衣服扔了。” 意晨脸色一变。 意映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笑道:“那行吧,你们赶快上车,这就去了,否则怕是要让蓁姐姐他们等。”并没有抓住意莛话里的不得体之处做文章,只是一笑而过。 意晨暗松了一口气,上马车的时候,回头望了一眼随着清风摇晃的车帘掩映的马车里,与丫鬟谈笑风生,笑靥如花的意映。 第九十一章 马场 皇家狩猎场位于京郊西侧,是举朝最大的狩猎场。 狩猎场由两个相连的湖泊环绕,其间茂密的森林里栖息着各种各样的飞禽走兽,黄羊、狍、野兔、山鸡等数不胜数,甚至偶尔还会看到梅花鹿和豹子这等稀有的动物出没。 不仅是其间层出不穷的野兽让人耳目一新,狩猎场内别具一格的湖光山色也同样引人注目。 不过,意映他们今日来的倒不是这声名远播的皇家狩猎场,而是坐落于它附近的皇家马场。 这一带的狩猎场和马场在狩猎季都会被皇家征用,而平常时候,则是由德郡王,也就是李廷宁的父亲监管着,因而来了这马场,李廷宁倒算得上是可以尽地主之谊了。 意映在半月的搀扶下下了马车,抬眼便望见两个鲜衣怒马的少年挺坐在马背上,注视着她们这个方向。 穿黑色衣服的自是他哥哥不提,另一个穿紫色衣服,眉目俊秀的男子,自是德郡王世子李廷宁了。 她冲他笑了笑,李廷宁眼中闪过一丝惊艳,不过很快回复如常,意映瞧在眼里,不禁对这第一次见面的世子高看了几分。 她和意晨意莛三人下了马车,便走上前去,同李廷宁见礼。 “这位想必就是德郡王家的世子爷吧?论礼,我和该称一声廷宁表哥了。”意映脸上带着礼貌的笑,客气道。 李廷宁二人早下了马,闻言笑道:“郡主说的是,那我便也不矫情,称郡主一声昭沅表妹,郡主不介意吧?” 意映笑着摇头。 到了意晨二人,则只是规矩的“薛大小姐”,“薛三小姐”,和“世子爷”了。 双方见过礼后,意映看了看周遭,不由奇道:“蓁姐姐呢?她对此事这样上心,怎么倒来得最晚?” 话音刚落,便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官道上尘土飞扬,伴随着少女清脆的声音响起:“映姐儿,你们都来了啊!” 便见意蓁掀了左侧的帘子,探出头来,笑得明媚灿烂,冲着她们招手。 意映不由弯了弯嘴角,蓁姐儿是真的活得毫无阴霾,热衷于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并愿意为此付出全部的热情,是真正的天之骄女该活成的样子。 她是没机会了,但此刻,看着蓁姐儿脸上的笑容,她却想让这光景永久保留。 目光便不由投向了站在一旁的李廷宁身上。 马蹄声纷扰,尘土满天飞扬,少年却紧盯着笑得肆意张扬的少女,眼中恍若有漫天星河。 她的心定了定,脸上的笑容也轻松了很多。 马车停了下来,少年早已在那处等候。意蓁兴致冲冲,跳下了马车,少年忙馋住她的一只手臂,生怕她摔了。 意蓁冲着李廷宁笑了笑,似乎已经对少年的举动习以为常的样子,没觉得有什么不妥,接着便跑过来挽住意映的手,上下打量她,露出失望的神色。 “我送给你的骑马装你怎么不穿啊,难不成今日只是来看的?”少女嘟着嘴,不大高兴的样子。 意映闻言也是笑眯眯地打量了一下她的穿着。 一身红色的胡服将已经将近十六岁,发育良好的意蓁显得凹凸有致,再加上她个子高挑,又多了一股英气,让人一看就移不开眼去。 “没有,我是想着来了这马场再换衣服,那身衣服我带来了的,不信你问半月?”意映笑着解释道。 意蓁轻哼一声,一副勉强算你通关的样子,继而发现意晨两姐妹亦没有穿。 “你们也是打算来了再换吗?”她眨巴着眼睛,一脸诚挚。 意莛面露鄙夷,刚欲开口,却被意晨一把拦住了。意晨瞪了她一眼,对着意蓁道:“姐姐送来的胡服很漂亮,只是我们姐妹二人实在是不会骑马,底子也弱,今日便为世子爷和兄弟姐妹们助威好了。”一番话说得很合情合理,很有大家闺秀的风度。 意蓁却对“姐妹二人”四个字有些腻味,看了一眼意映,对她们二人摆了摆手,随口道:“那行吧,你们届时便在看台上看着,吃些瓜果,聊聊天便是了。”不是很把她们放在心上的样子。 转头又对意映道:“映姐儿你可会骑马?” 意映顿了片刻,还是摇了摇头,笑道:“没骑过,但是听起来很有意思,倒是想试试。” 意蓁闻言笑得开怀,道:“这才对嘛,没学过就学咯,总是干自己会的事情有什么意思?” 说者无心,意晨却较了真,心里不由有些埋怨意映不给她二人台阶下。 意映倒不是存心的。 一来前世的她,多数时候都只是在内院扮演一个闺阁女子的角色,甚至经常生病,卧床不起,这样的情况下,哪里还有可能接触骑马这样的事情?不过,重来一世,她既已经决定改变事情的走向,那么自己那近乎孱弱的身子,也该好好锻炼一下才对。马术,是个不错的选择。 二来,她当然也知道会让她们二人难堪,但硬说自己会,到时候逞强受了伤,可没人替她收场。而且,现在的她,似乎也没有立场维护她们了。毕竟,她们才是“姐妹二人”。 立程瞥了一眼众人,像是早已等不及的样子,翻身上了马:“别废话了,快开始吧!” 李廷宁闻言也是上了马,笑着嘱咐两句,便和立程竞艺起来。 意蓁眼睛发光,笑着道:“我陪你去换衣服,一会儿就让程哥儿教你马术吧。”自动地便划分了阵营。 意映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笑着点了点头。没毛病,反正立程是她亲哥哥,嗯。 二人进了马场旁边的一间木屋,很快换完衣服,出来时却是吃了一惊。 马场上赫然多了一个人。 来人身穿深蓝色衣衫,在马场的赛道上同立程二人你追我赶,任意驰骋,竟是不相上下。 “那是谁呀?”意蓁眯着眼睛,但距离实在太远,瞧不清楚。 意映隐隐能看出那是谁,却不敢肯定。 等到三人围着马场跑了一整圈之后,到了意映她们面前,意蓁才忍不住露出吃惊的神色:“三皇子殿下?” 第九十二章 突至 意晨二人听见声音,也是吃了一惊,急忙赶下来给李允行礼。 意映早看出是李允,只是不太明白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李允像是看出了她的疑惑:“听廷宁说今日你们会来赛马,左右待在府里也无事,便过来瞧瞧,怎么,昭沅表妹也会骑马?” 立程接话道:“回殿下,昭沅并不会,方才也是说着一会儿我来教她。” 李允轻“哦”了一声,没再做声。 薛意莛眼珠子转了转,对着意晨娇声道:“姐姐,我记得你带了骑马装对吧?” 意晨一愣,不明所以。 “你方才不是不想骑马吗?”意蓁奇道。 薛意莛笑得甜美可人:“是呀,只是在看台上坐了一会儿,觉得实在是无聊得紧,想了想还是骑马有意思。” 意蓁点了点头,心里却一个字都不信。觉得没意思,方才怎么不说,等到看到李允才说?不由对意晨生出一丝同情来,有这样一个愚不可及的妹妹,除了拖后腿和实力坑自己,她没发现有什么特别的。 果然,薛意莛的下一句话就是:“只是我也不会骑马,哪位哥哥愿意教教我?” 意映心中暗叹一口气。李廷宁显然是要跟着蓁姐儿的,哥哥方才又说了要教自己,薛意莛此时突然要人教她骑马,可不就是瞄准了李允? 她一时有些无语,觉得薛明琳实在把薛意莛教得太不知天高地厚了,李允这样的人,会给她面子?十一岁的姑娘,也不算小了,说出来的话别人岂会当是童言无忌? 果然便听李允淡淡道:“这位姑娘是哪家府上的,我竟不认识。” 立程面上也是有些不好看,憋着口气道:“回殿下,是我表妹,薛意莛。”并没详细讲是按照什么算的表妹,也算给薛明琳在外人面前保全一些颜面了。 李允点了点头便不再做声。 眼看着气氛尴尬下来,李廷宁只好不情不愿地上前,硬着头皮道:“这样吧,三小姐就让我来教……” 话还没说完,便被李允打断了:“不必了,我来教昭沅,立程来教这位小姐,再好不过了。” 众人俱是一愣。 意映狐疑地打量着李允,心中暗想:难不成是有事要同自己商量?只是何须如此大费周章?还专门来马场找她,不嫌浪费时间吗?想了想,还是摒弃了这个念头,她也不该把自己看得太重要,李允此人,心中除了朝纲便是那位过世的皇子妃了罢。 李廷宁率先反应过来,开玩笑道:“这样也好,只是劳烦殿下了,本是来玩的,却成了苦力。”言语间颇有一种身为意映兄长的感觉。 李允不由看了一眼李廷宁,继而便发现意蓁有些羞赧地低下了头,也是明白了几分,笑道:“我本也是昭沅的表哥,不必计较那些。”真要论起来,意映同李允的亲缘关系可比同李廷宁亲近多了。 李廷宁一哂,看向立程。 立程此时回过神来,也是抱拳道:“那就劳烦殿下照看我妹妹了。”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在意映和李允身上来回穿梭。意映知道他想岔了,不过此时也不适合解释什么,于是只是大大方方地笑了笑,便转身从马厩里牵出一匹看起来比较温驯的马。 薛意莛自然是不大情愿,不过也无计可施。李允的话都放出来了,其余的人也都没什么异议,她若再有什么不满,只怕会惹得他不高兴。 心中的妒火却是越烧越旺,又是薛意映这个郡主的身份!什么好处都让她占了! 意晨却是笑不出来。这些人的你来我往,此刻仿佛都与她无关了。 她不明白,分明是薛意莛自个儿扔了自己的胡服,如今怎么还有脸向自己要? 她也是想骑马的呀,不是因为有多喜欢,只是想用这个机会,靠近那些真正在京城贵族圈发光发热的人。可是她为了这唯一的胞妹,放弃了这机会,陪着她在看台上闲聊。 如今莛姐儿不仅不领情,还将她的牺牲视作理所当然,想用她的衣服去达成自己愚不可及的目的。她却根本不敢拒绝,因为知道,拒绝以后,回到府里,会是怎样的腥风血雨。 她右手的指甲紧扣着掌心,发出一丝丝痛意。第一次,她是如此的不能忍受这个需要她时时刻刻包庇的亲生妹妹的存在。 三组人马各自上了马场。 李允看了看意映牵着的这匹马,皱了皱眉头:“这马可不好驾驭。” 意映讶然:“这已经是马厩里看起来最温驯的马了。” 李允笑着摇摇头:“性子是否暴烈,可不是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 意映不是很相信,她从来没听说过什么鉴别马是否暴烈的独特技巧,眼下也只当李允是信口胡诌,摆了摆手道:“行了,我也懒得换了,你看起来技术蛮好的,应该什么马都不是问题吧?” 李允无奈地笑笑,只道:“一会儿要是吃了亏,你可别怪我没提醒过你。” 意映眨了眨眼睛。 “好了,上马吧。” 意映点了点头,模仿着意蓁的样子,左脚先踩在马镫上,两只手发力,借助弹力使右脚翻过马背。看起来简单,意映自己做的时候,却差点一个不稳栽了下来。 幸好李允眼疾手快,一手按住马,一手托住她的腰,将人扶了起来,嘴上也不免感慨:“你这身子骨也太弱了,还想骑马呢!” 意映红了脸,一本正经道:“正是因为身子骨差,所以才要骑马锻炼啊。” 李允愣了愣,似是想到了什么,垂眸笑道:“说的不错,知道了自己的缺陷,就该尽力去弥补,莫要等到事情无可挽回之时,才追悔莫及。” 抬起头却发觉意映根本没在听,只是专心摆弄着手里的缰绳,很是别扭的样子,身子还在左摇右晃,看得人胆战心惊。 “行了”,他懒洋洋地道,“我看你这样子,先别想着骑马,能在马慢步走的时候保持平衡就很不错了。” 意映愤怒地瞥了他一眼。 第九十三章 教导 意莛和立程这边也是遇到了相同的困境。 她也是从来没骑过马,身体平衡能力一塌糊涂,胆子又小,方才心血来潮也全是为了某人,这会遇到困境了,整个人都蔫蔫的,提不起精神气来,只是不停地装作漫不经心地扫视意映和李允的方向。 这倒也不能怪她,谁让薛明琳打小就给她灌输一定要嫁进皇家,成为宗室贵族的人生理念呢? 薛明琳对于敏元的执念,简直比于老太太还要深,所以薛意莛年仅十一岁就知道往身为元后嫡长子的李允身边凑,也没什么意外的。 立程看在眼里,只觉得十分厌烦:“……你若是不想骑马了,便回看台上坐着吧,陪陪大姐姐也是好的。” 薛意莛一愣,瞧见立程眼中不耐烦的神色后,眼珠子转了转:她方才才在三皇子跟前说对马术感兴趣,此时就作罢,未免让人瞧不起……而且薛意晨刚才竟敢给她甩脸子,她若是回了看台上,一言不合两人就会吵起来,让三皇子瞧见,多不好! 于是摇了摇头,娇嗔道:“哥哥,你可不能因为我愚笨些就如此不耐烦,我年纪还小,力气小也是有的,你多教教我,总是学得会的。” 立程无奈地摇了摇头,看了看另外两边的状况。 李廷宁和意蓁都是老手了,技艺高超,是以一上来就选择了赛马中的跑马。 赛马有走马,跑马,颠马之分。走马讲究马跑时马步的稳健、美观,跑马则是比赛速度和耐力,而颠马则是说在比赛时马的颠簸姿势要优美,花样多。 其中跑马相对简单,但也是比较危险的一种形式。意蓁胜负欲强,又追求简单刺激,是以每每两人来到马场,总是选择跑马相较。 一开始李廷宁还有些犹豫,觉得意蓁毕竟是女子,这样多少有些不妥当,后来两人简短赛过一次,竟是旗鼓相当的成绩,他也就放下了忧虑,将意蓁看作一个正经的对手了。 当然,如今这个比赛的目的是否还正经,就不好说了。 只见两人在马背上扬鞭催马,笑得肆意洒脱,嘴里还呼喝着什么,马匹时而高跳,时而连跑带颠,急促的马蹄声听得让人热血激昂。 少女的头发在风中摇摆,一身红衣胡服显得整个人娇艳若火,神采奕奕,阳光洒在在其后不远处身姿挺拔的少年身上,隐隐可以瞧见少年波光粼粼的双眸。真真是一对金童玉女。 他心中微郁,这个时候自己要是凑上去,只怕廷宁哥要记恨死他了。 又看向不远处的妹妹。 身板相对娇小许多的妹妹套着一身浅棕色的胡服,在马背上左摇右晃,动作显得谨慎小心,却又牢牢攥着缰绳,目光执拗,像个可爱的针线娃娃。 三皇子亦骑在马上,脸上带着啼笑皆非的神情,目光却紧盯着妹妹,时不时地轻轻一笑,指点几句。虽没有伸手去扶,却只用了左手拉着缰绳,右手微张,像是时刻准备着出手保护。 他放下心来,心情却更加郁卒。这样看来,妹妹那边也不怎么需要他。他也只能看好眼前这个定时炸弹了,唉,总比放她在李允面前丢脸好。 于是也是死了心,耐心地从头开始教薛意莛。 “走马可真无聊。”意映叹了一声。 李允教了她一会儿,她已经能够在马背上保持平衡了,所以轻轻挥鞭,这匹温顺的马也是能慢慢地走起来,走得很是稳当。 她先前听说走马对技术的要求最为高超,如今一看也不过如此,不免有些嫌弃起来。 李允却笑出了声:“你以为这就是走马?” “难道不是吗?”意映见他笑得越来越古怪,不由纳闷道。 “当然不是了,”李允笑得无奈,“你若是想试试什么是真正的走马,还是去外面的草地吧,否则我怕你摔个半身不遂。” “呸呸呸”,意映心里暗道晦气,看了一眼尘土飞扬,地面看起来很硬的马场赛道,还是怂了。 只好露出勉强的表情,“那好吧,既然你这样有经验,我也只好听从了。”却是小小地嘲讽了李允一下。 李允不以为意,同她一起慢悠悠地驾着马从马场的一个门出去,到了一片宽广的草地上,也算是进了狩猎场的地界了。 意晨坐在看台上正百无聊赖,看见两人忽然出去了,不由暗暗奇怪:她记得三皇子同昭沅也没见过几回面,怎么眼下看起来竟如此熟稔?而且三皇子似乎对旁人都一副冷若冰霜的样子,教意映骑马时却很耐心,难不成…… 皇家表兄妹结为姻亲的可不在少数。她想到了这一点,心里突然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但是绝算不上好。 意映出了马场,也是觉得眼前一亮。 这片位于皇家狩猎场的草地,风景自然是不必多说,其间不停冒头的小兔子小山禽更是让人耳目一新,而且视野辽阔,比马场内的空气也好上很多。 “行了,我来示范一次,你好好看看,什么叫做真正的走马。”李允冲她招了招手,将她的注意力吸引回来。 他脸上一片坦然自信,挥舞着手里的马鞭,胯下的马便嘶吼一声,奔驰起来,只是速度虽快,李允却坐得很稳,丝毫看不见摇晃的痕迹,过一阵再看,又觉得连那飞快奔驰着的马,脚步也是稳健,优美的不像话。 她吃惊地张大嘴巴,继而忽然明白李允方才为什么那样看着她。走马,根本就不是让马慢悠悠地稳健地走路,而是让飞速奔驰的马和马背上的人,能稳稳当当地,如履平地。 “看清楚了吗?”李允跑完一圈,回到她面前,马正好停在意映的马前一尺处,丝毫不差。 她干涩地点点头,道:“我也能做到这种程度吗?” 李允挑挑眉,撑着下颌,过了良久才慢悠悠地道:“这个嘛……看天分,不过我觉得以你方才的表现,估计够呛。” 意映很努力地控制自己才没向面前这个人翻白眼。 第九十四章 事故 “看清楚了吗?”李允跑完一圈,回到她面前,马正好停在意映的马前一尺处,丝毫不差。 她干涩地点点头,道:“我也能做到这种程度吗?” 李允挑挑眉,撑着下颌,过了良久才慢悠悠地道:“这个嘛……看天分,不过我觉得以你方才的表现,估计够呛。” 意映很努力地控制自己才没向面前这个人翻白眼。 “这遍不错,嗯,下一次速度再加快一点。”李允看着吃力地控制着马匹避免失衡,速度已经比方才快了很多的少女,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地评论道。 意映揉了揉已经发红的手掌,拍了一下身下的马,喃喃道:“你可真会装,方才慢走的时候可没看出来你这么野。” 她是真的没有想到,方才在马场里温顺地像只绵羊一般的马,在她略微加重了鞭子的力度后,会跑得这么让人心惊胆战。她是真的没有想到,方才在马场里温顺地像只绵羊一般的马,在她略微加重了鞭子的力度后,会跑得这么让人心惊胆战。 第一次发现这种情况的时候,因为没有准备,差点从马背上颠下来,还好最后及时控制住了。她还以为是这马太弱,一时不能接受鞭子的力度,抓了狂,后来才发现根本就是原形毕露。 一时间不由更加感慨李允知人善任的能力,连一匹马都看得那么清楚。 眼下也是好不容易适应了这种程度的颠簸,虽说李允在一边看得有些没心没肺,可她也确实想增加难度了,于是便挥舞着手里的鞭子,空气中出现一声更重的鞭声。 李允在一旁看着,神色突然紧张起来,低声道:“重了!” 一个闪身就翻身上了自己的马,赶了上去。 只是马已经开始脱离意映的掌控范围了。它的速度突然增加一大截,意映已经很努力地去拉住缰绳,无奈力气到底比不上男子,没起到什么大作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马越跑越快,而自己的身体剧烈摇晃起来,仿佛下一刻就会被甩出去。 这样的速度被甩出去,虽说是在草地上,恐怕也免不了受伤。 意映此刻大脑一片空白,拼尽全力地拉着缰绳,眼睛里只有横冲直撞的马的头颅,耳朵只听得见呼啸的破风声,其余地一律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了。 所以从后面逐渐拉近距离赶上来的李允的喊声她也没有听见,更注意不到李允伸出来的想要将她拉过去的左手。 那匹马却愈发兴奋起来,速度猛地又增了一大截,意映尖叫一声,手里的缰绳已经是无影无踪,眼看着整个人就要重重地栽倒在地上。 李允目光阴沉,咬了咬牙,左手猛地一扑抓住意映的手臂,右手也是挣脱开了自己的缰绳,整个人向右倾斜过去,将呆愣愣的意映亦拉扯了过去,两人一同摔到了地上。 过了好一会儿,意映才睁开了眼睛,看见眼前的景象,也是吓了一跳。 她整个人都摔到了李允的怀里,除了右手边的衣袖上沾染了些泥土,其余并没有什么异样,李允则是躺在草地里,左手仍然拉着自己的衣袖,双目紧闭,脸色有些苍白。 她急忙推了推他:“李允,你没事吧?醒醒。”情急之下,竟然忘了尊称了。 过了一会儿,李允才睁开眼睛,看见面前的少女,有气无力道:“能没事吗?你这么一个大活人压在我身上。” 意映一愣,方才情急之下,没去想那些事情,等到李允开口,才注意到两人现在的姿势有多亲密,忙起身闪到了一边,耳朵泛红。 “你不用扶我起来的吗?好歹我救了你一命。”李允笑了笑,继续躺在草地上不动弹。 意映闻言果然忘掉了羞赧,急急过来扶他起来,目含担忧,嘴里念叨着:“伤得很严重吗?要不要请御医?” 李允站起身来,却挥开了意映的手,语气诙谐道:“本王堂堂九尺男儿,这等皮外伤算得了什么,喝口茶的功夫就没有感觉了……” “那你刚刚还一副全身骨折的样子?”意映一脸不信。 “这不是为了让你这等自私自利的妇道人家记得本王为了救人付出多少心血嘛。”李允眨了眨眼睛,语气轻松地开着玩笑。 意映这才放下心来,还有心情同自己这样说话,便是伤了估计也没伤多重,也是白了他一眼:“谢谢殿下了。只是……殿下既然知道这匹马野为什么方才不阻止我?” “这不是开始骑马之前就跟你说了嘛。” “便是我被它的外表所迷惑,方才那样危急的情况,殿下也合该想到才是,就不该让我练走马,如今还连累了殿下自己受伤不知您做何感想?”意映却是不肯放过这个话题,耿耿于怀地后怕方才李允没来得及赶上该怎么办…… 李允轻哼道:“我是估计你还没这个能耐能激活这匹马的斗志。谁知道你有能耐挥那么重的鞭子,却没能耐用同等的力气把这匹马停下来……” 两个人叽叽喳喳地斗了好半天的嘴,互相较着劲,完全把刚才滚在一起的旖旎气氛给忘了。 …… 终于斗嘴斗累了,两人才牵着马回了马场。 那边的两组也都已经告一段落。意蓁和李廷宁那种高强度比赛,注定只能持续一会儿时间,不过两人脸上兴奋的神情已经表明,对这次户外行很满意了。立程那边苦着脸,薛意莛抬头望天,极力掩饰方才那么久她实际上什么也没学会的事实,只是立程脸上难以掩盖的挫败感已经出卖了他们。 而“王者归来”的意映二人,则俱都是灰头土脸,意映的头发上还带了一些杂草丝,李允的身后也有很大一块泥土。 立程惊疑不定地打量着两人,咽了咽口水,道:“殿下,你们这是……发生了什么?” 李允见他这表情就知道他想歪了,无奈道:“方才昭沅练习马术,差点摔了一跤,我为了救她,整个人扑在了地上才如此的。”说完还瞪了意映一眼,像是在表示对她方才种种无礼行为的抗议。 第九十五章 询问 回家的路上,意晨两姐妹和意映依旧是各走各的,下了马车后,意晨却给了意映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三人便分道扬镳了,意映脑子里想着事情,并没注意到这些。 到了薛家上房,敏元正在和身边的吴妈妈兴致勃勃地谈着什么,见她回来了,笑着问道:“你哥哥呢?没同你一道儿回来?” “哥哥还有些事情,说要等一会儿才回来。母亲跟吴妈妈说什么呢,这样高兴?”回来的路上意映已经让丫鬟将衣服发式整理了一遍,敏元没有看出什么端倪。 “那正好,母亲也想问问你的意见。” 意映微讶:“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敏元摆摆手,和吴妈妈对视一眼,笑道:“过些日子,母亲想在家中办一场花宴,你怎么看?” 意映愣了愣,心头暗衬:到了这个时节,办花宴也只能欣赏梅花了,好在他们府里的梅花修剪的很是漂亮,且数目众多,品类各异,也算个不错的由头。不过,她记得,过不了几日便是皇上的万寿节了…… “自女儿回京后,府里也没办过什么热热闹闹的事,办一场花宴,多请些京中的姐妹聚一聚,也是不错的。”意映眉梢带笑,“只是,过几日就是万寿节了,撞了日子可不大好。” 敏元听着就摸了摸她的脑袋,嗔道:“你这小脑袋里倒装了不少事情,我还没同你提过万寿节的事呢。” 意映心智已经很成熟,被敏元当作小孩子般对待心头难免有些异样,但还是忍了忍没有甩开她的手。 便听敏元又道:“我的意思自然是万寿节之后来办,既然你没有意见,又写得一手好字,到时候写请帖的事情你可要来帮着母亲些。” 是想起意晨夸她字写得好的事了吧? “那是自然。”意映笑眯眯地道,忽地又想起一事:“母亲,万寿节的时候,东夷的使臣是不是要来访?” “你消息倒灵通,”敏元点点头,“听说已经快到京城了,人还挺多的,到时候圣上免不了要赐他们一座大府邸住着。” 果真如此。 她想了起来。那年的万寿节,除了皇子间寿礼之争,闹得更加不愉快的就是这东夷访客了。 东夷人这回虽然带上了丰厚的贺寿礼品,却也一门心思地想要挑衅南明的国威。他们专门带了几个骁勇善战的勇士,要同南明武将比武。 众所周知,东夷人是在马背上长大的,个个骁勇善战,其中最为杰出的几位,更是以一当十的好汉。反观南明,经历了景宁之乱,武将方面早就是人才凋零,京中的武官多是只会纸上谈兵的庸才,年轻一代更是断了层,哪里是东夷人的对手? 所以前世的比武,南明这边输得极为难看,皇上很不高兴,长达几个月经常在朝堂上发脾气。 她记得,前世的这个时候,连靖谦还没有进入皇家的视线,李允也是一副醉生梦死的状态,而如今情况已经发生了改变,若是连靖谦在比武中大显神通,是不是可以直接被皇上接受呢? “沅沅,你想什么呢?”敏元见她开始发呆,有些好笑地拿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意映回过神来,愣了愣,继而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母亲,这个花宴,是不是为了哥哥办的?”将话题引到了另一个方向。 敏元心中暗笑,这小丫头原是想到这些了,怪不得想得入神,想来对这些事情也很是好奇,也是,孩子也这么大了,她也该慢慢教她才是。 “对啊。我前些日子不是同你说过温家小姐吗?这是个不错的丫头,但毕竟是大事,还得再三挑选才是,办个花宴,瞧瞧京中姐儿们的品行相貌,也好办些。” 意映微叹,她就知道,哪里有目的单纯的花宴呢?不过挑来挑去,恐怕挑的还是温家小姐吧,再没有比她更合母亲心意的人选了。可惜了,哥哥不喜欢她。 想到这些她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当妹妹的还要帮忙阻止哥哥的婚事,若是没成功的话,温氏嫁过来还不得把她看作那种恶毒不可理喻的小姑子? 罢了罢了,一步一步来吧,眼下还有一件事,倒是迫在眉睫了。 “对了母亲,这几日府里可还要新进下人?”她漫不经心地问道。 “怎么?你那里有下人不合用?”敏元忙道,很是关心。 “不是,不过是随便问问。只是院子里也有些年纪不小的丫鬟,到了年龄也得放出去,还是趁早开始挑人的好。”隐晦地提起了配人的事。 “明日就有一批新人要进府,”接着敏元想起来一事,道:“对了,有件事情还没同你说。” “母亲但说无妨。”意映笑道,却有些紧张,她其实一直不大确定母亲为何要答应薛明琳这件事,照秋毕竟是她的大丫鬟,嫁给别的院子的人,难免不大可用了。 敏元笑着道:“你院子里那个照秋的姐姐照雪也到了年纪,前几日你姑母过来特意提了这件事,她院子里有个得力的年轻管事,两个人瞧着很般配,我便答应了这门亲事。你回去让照秋同她胞姐说一说,安心准备嫁妆吧,开了年怕就要嫁过去了。”语气十分笃定的样子。 意映心底一沉,强行平稳了语气:“女儿不太懂,怎么配给了姑母院子里的人呢?毕竟同姑母不大熟络,若是母亲这头的,怕还可靠些。” 敏元闻言看了吴妈妈一眼,后者便知趣地带着一众下人下去了。 “我见过那马管事,是个中规中矩,老实本分的人。而你姑母老是生事你也知道,她想求娶照雪自然是想打你那边的主意,可用的好的话,那管事也可为你所用,成为你的眼睛。你放心,我会让人好好调教照雪,不会让她嫁过去吃了亏的。” 这是敏元第一次挑明了教她这些事情,想来对薛明琳那真是打心底里的不放心,可是,她却是被那管事的表象蒙蔽了,也没注意到照雪是多么懦弱,便是调教真的有所成效,恐怕还是免不了耽误照雪一辈子。 即便是顺着母亲的思路,可如今的妇人家,多是以夫为天的德行,照雪又是懦弱妇人的典型,嫁了过去,帮谁还不一定呢。 更何况她曾经做过丫鬟,哪里能对曾经同一阶级的人如此绝情?谁不是生而为人呢,何苦如此糟践别人?更何况,照秋如今是她身边的人,她更不能放任她姐姐跳到火坑里。 这些想法却是暂时不能同敏元说了,为顾全大局,为了绝对的好结果。 第九十六章 出击 “对了,爹爹什么时候回来啊?”她笑着转移了话题,面上算是默认了敏元的提议。 敏元闻言眼神温柔了许多,笑道:“那边的事情还很多,估计万寿节之前是赶不回来了,也不着急,总归罪臣陈贺已经押解回京了,你爹爹在那边也不过是安抚民心罢了。”又道:“上午玩累了吧,不如就留在这儿用膳吧。” “不了,木樨汀那边还有些事情要处理,下次再蹭母亲的饭吧。”意映笑着推脱了。 …… 照秋正在内室急得直转圈圈,见意映回来了,恍若抓住了救命稻草,扑了上去,扯着意映的裙摆哭了起来。 “照秋,你僭越了。”半月不悦地看她一眼,照秋才止住了哭声,松了手,只是肩膀还一抽一抽的。 “怎么了?我才出去半天,又发生什么事情了?”意映坐了下来,眉头紧皱。 半月扶了照秋起来,后者这才带着哭音开口:“回……回郡主,今天我姐姐好不容易哄住了,回了前院当差,可那马管事听到风声就去找她,还对她动手动脚的,姐姐不愿意,他一口说着反正都是订了亲的人了,没这个避讳。姐姐回来以后就哭个不停,说不想活了……” 意映有些头痛,虽说那管事实在不是什么好人家,但像照秋姐姐照雪这样不成气候的,也实在让人无奈。 “行了行了,别哭了。”意映摆摆手,低声呵斥道:“我既然答应了,自然会帮你们解决的,你身为木樨汀的大丫鬟,也要时刻谨言慎行,这个样子被院子里低等的小丫鬟看去了,成什么样子。” 照秋这才停住了哭声,嗫喏道:“郡主说的是,是奴婢错了。”说着眼睛闪闪发光,看着意映:“郡主已经知道怎么办了吗?” 意映笑了笑,摸了摸已经被驯服得乖巧安静的小狐狸。 …… 次日,天朗气清,薛府后门处。 一个人牙子带着二十余个容貌各异的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恭谨地站在门口,等着薛家的管事来挑选。 不多时,便见一个二十来岁,身材修长,穿得像个文质书生的男子穿过甬道到了门前。 人牙子是个四十来岁的妇人,一瞧见来人,就上前行了一礼,谄媚道:“今儿竟是马管事亲自来瞧,可折煞民妇了。” “李妈妈过谦了,“马管事温和地一笑,目光扫过人群,露出一丝满意的神色,“妈妈辛苦了,这回挑的人都是一等一的好,就全都留下了。” 因是和府中常有往来的人牙子,马管事称她一声妈妈也算是敬称。 李妈妈闻言眉梢一喜,恭维道:“还是马管事大气,每回要的人都很多,民妇今儿碰上您可真是好福气。” 马管事温和地笑笑,抛了个鼓鼓的钱袋子给李妈妈。李妈妈掂了掂重量,高兴地收下了,转头便将一群用怯懦又好奇的眼神打量着薛府的小丫头们粗鲁地推了进来,又朝马管事弯了弯腰,才转身离开了。 等小丫头们进了门,他却只是站在那儿,没有说话,她们来之前也是被悉心教导过的,知道在这等地方不能随便说话,所以也都耐着性子,只敢偷偷地瞟这富贵之地。 过了一会儿,又来了个三十来岁的管事,见到马管事也是恭敬地行礼。 “王兄弟,我挑几个人去大姑奶奶那儿,其余的人就由你带去外院吧。”马管事仍是温和地笑着,那姓王的管事却寒毛直竖,只低头应是,不敢看他。 马管事满意地点点头,从中挑了六个容貌体态俱佳的,便向着薛明琳的院子去了。余下的人眼睛里都有些失望,端看那管事那么神气的样子,刚才那些姐妹们必定有了好去处吧。 王管事却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暗道:这个马管事都要娶郡主身边的大丫鬟的胞姐了,还这般不知检点,罢了罢了,人家有人撑腰,他有什么?还是安心做事吧。 “都跟我走吧,你们年纪小,还不知道是非,别以为什么看着好就是真好。”王管事只模模糊糊地提点一句,就带着闻言面面相觑的小丫鬟们走了。 …… “秦妈妈,赶巧遇见您了,还得劳烦您把这四个丫鬟给老夫人和大姑奶奶送去。”迎面来了个穿金戴银的老妇人,正是于氏身边伺候的秦妈妈。 秦妈妈扫了一眼,见有六个丫鬟,眉头微皱,背过身去,低声道:“你可当心些吧,婚事刚定下来,怎么敢这样放肆?” 马管事嘻嘻地笑,宛若一个小孩子,亦背对着六人撒娇道:“秦姨您多担待点,总归这都是些不成气候的贱婢,再说了,大姑奶奶那儿,可容不下那么漂亮的婢子,送去也是可惜了不是……”他爹在世的时候,和秦妈妈两家就常往来,如今也是互相照拂着。 秦妈妈无奈地摇了摇头,挥挥手,便带着四个小丫鬟走了,留下两个生得最漂亮的丫鬟。 那两个丫鬟被留了下来,有些紧张,其中一个胆大些,便笑嘻嘻地问:“马管事,不知道我们两个会被送到哪儿呢?难不成,是长公主那儿吗?”这两个在外面也素来心高气傲,进了薛府也是一门心思地想往上爬,这样发问也并不奇怪。 马管事闻言却是脸色一沉:“我们?记清楚自己的身份,带你们进来的李氏没教你们规矩吗?” 说话的那丫鬟没料到方才还宛若谦谦公子的管事突然变脸,有些慌乱地道:“是奴婢错了。” 他冷哼一声,冷冷道:“你们两个的规矩还不大合格,本管事先带你们去见一见教导嬷嬷,训练个两三日才能当差。” 两人闻言对视一眼,面色发苦,却还是硬着头皮跟着管事走了。 一个黑色的身影从花丛中一闪而过,低声道:“真过分呐,第一次使唤我居然是要我看着这种垃圾。一拳下来,怕是他小命都没了,这么唧唧歪歪地,可真是烦人。” …… “郡主,雁回大人那边来了消息,说人已经到清风院了。”照秋眼睛一闪一闪地,脸上全是期盼,“郡主看可要让我姐姐过来?” “不必了,那样就太过刻意了。”意映往脸上敷了些香露,白嫩的脸上带了些粉红色,“派个人去禀告长公主吧。” “是。”照秋脸上全是欣喜,匆匆出了门。 意映站起身来,对镜中的自己很是满意,这副装扮,正好。真是没想到啊,进府以后第一场大战,竟是为了个小管事。 不过,杀鸡儆猴,似乎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第九十七章 北院 “你说郡主请我去老夫人的院子?”敏元皱了皱眉,有些意外。 “回长公主,前些日子老夫人叮嘱郡主要尽孝道,要常在身边服侍,是以郡主这一闲下来便想起了老夫人的嘱咐,只是老夫人说的是只需郡主一人陪同,郡主觉得不大妥当,所以想请长公主也前去看看老夫人。” 照秋有些惴惴,一路上的欣喜期盼到了守卫森严,规矩严苛的上房,却早已经消散无踪。 单独来见长公主,她才意识到长公主并非平易近人之辈,平日里的言笑晏晏叶也不过是单单对郡主的和善罢了。 她有些不大确定,长公主会不会钻进这个圈套了。 敏元与吴妈妈对视一眼,沉着脸静默了一会儿,继而狠狠拍了一下桌子,站了起来,冷声道:“太不像话了。” 说完便带着吴妈妈出门去了。 照秋脖子一缩,腿脚有些发冷,长公主是识破了吗?郡主会不会有事?一时害怕地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 敏元出了门,沿着甬道快步走了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吴妈妈只是紧紧跟着,没有言语。 “真是太过分了,那老妖婆。”敏元低声道。 吴妈妈迅速地抬头看了敏元一眼,继而环顾四周,见没有人在附近才松了口气,劝道:“我的三公主啊,您说话可当心点儿吧,府里人多眼杂,别招惹了一些不必要的是非。” “便是妈妈太善良了,时时劝我忍着,才给那于氏长了脸面……”敏元抿着嘴,脸色沉沉,“这薛家的主母,总不是她于氏吧。” 年轻的时候让她受尽了苦也就罢了,如今连她的女儿,她名义上的嫡孙女都拿来作筏子给自己抬轿,可真是给她脸了。 吴妈妈无奈地摇摇头。这些年来三公主一直贤名在外,被称赞识大体懂规矩,但遇见驸马和郡主的事情,脾气却像个小孩子似的。 “是老奴的错,长公主可别再生气了。咱们去瞧瞧,若是那于氏不安分,敲打她一番也就是了。”吴妈妈笑道。 再怎么说郡主也是皇室血脉,她平日里劝着长公主也是不想招惹麻烦,可皇室的人,没有一个是怕麻烦上门的。以暴制暴,才是正道。 敏元脸色微霁,心下却没放松。 老妖婆敢对沅沅使偏心双标这一套,她就敢让她看看什么叫做皇家人的护短。 …… “郡主?”秦妈妈脚步一顿,十分意外,接着忙蹲下身子行了礼,笑道:“郡主来北院做什么?” 意映笑得甜甜的,温声道:“今日是专程来给老夫人请安的,老夫人身子可还好?” 秦妈妈听到这话却只觉得头皮发麻,警铃大作。上次眼前这小姑娘语气凝缓地嘲讽老夫人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却说要来给老夫人请安,这是打得什么主意? 她嘴上应是,心中却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瞟了一眼自己来的方向,不动声色地走了几步,弓着腰指了个方向:“郡主,请吧。” 意映却眨了眨眼,有些疑惑,指了方才她来的方向:“那个方向不是是最近的吗?” 秦妈妈身子微微一僵,强笑道:“郡主对这府里不太熟悉,这条路才是最近的。” 半月却站了出来,笑道:“妈妈想是记错了?奴婢前几日才讲府里的路线全背下来,这确实是最近的路。” 秦妈妈愣了愣,接着猛地一拍脑袋,笑道:“人老了,记东西确实大不如前了。”又对着意映道:“还请郡主饶罪,只是那条路偏了些,这条才是大路。” 意映摆了摆手,笑嘻嘻道:“无妨。一来府里到处都有侍卫巡逻,在自家走路还不能放心,那我薛家还有什么威严可讲?再来我实在想念祖母得紧,走这条路也快一些。” 秦妈妈无法,只得转了方向,心中却发苦:这都是扯得什么借口,看来郡主这次确实没打什么好算盘了。 半月回头望了一眼不远处的草丛,比了个手势。 一阵风吹过,草丛微微晃动着,旋即归于无痕。 …… 一行人经过一个岔路口,偏左方是一条干净的甬道,右边则是看上去已经荒废了些时日的小院子,外面长了些杂草,门上也落了层层的灰,门虚掩着。 秦妈妈整个人都紧绷起来,看到虚掩的门,微微松了口气。再怎么说,那厮也不至于干那等事还粗心到连门都不锁的地步吧。 只是,还是要以防万一。 “郡主,咱们从甬道上走吧,干净些。” 意映哦了一声,没有提出什么异议,便要跟着秦妈妈走。 秦妈妈悬着的心刚放下来,却听半月突然叫了一声,她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就瞪了她一眼。 意映瞟了她一眼,没说话。 “郡主,老奴是被半月姑娘吓着了……”她脸色微赧,不敢多说。 半月没搭理她,只是一脸着急地道:“郡主,奴婢好像看见咱们院子里那只小狐狸了。” “哪里?”意映一听就紧张起来。 “您看。” 秦妈妈也顺着半月指的方向,果然看见红色围墙下有一团白色的小东西在动,只是看不太真切是什么。 意映瞧了一眼便向着那方向走了过去,秦妈妈忙拉住她:“郡主,咱们还是先去见老夫人吧,狐狸还是让府里的侍卫去抱回来吧,免得脏了您的衣服。” 半月冷冷看她一眼:“妈妈可知道那是大公子送郡主的白狐,郡主稀罕得紧呢,日日都要亲自给它洗澡,哪儿就让它自个儿呆这儿?” “老奴的意思是说,这里到底不大安全,郡主的安危总比一只畜生重要吧。”她此刻紧张地不得了,也顾不上什么措辞了。 “秦妈妈似乎从刚才开始,就不想让我接近这条路,或者说,这座院子,是有什么因由吗?难不成,这院子闹鬼?”意映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秦妈妈缩了缩脖子,她怎么敢捏造闹鬼之事,长公主要是知道了,还不得扒了她的皮? 她摇了摇头,干笑道:“郡主这是哪里的话……” “既是如此,半月,你随我进去将我的白狐抱出来。”意映闻言转过了身,不再迟疑,向着院子的大门去。 秦妈妈牙根发冷,强自稳定了心神,自我安慰道:小马肯定不在里面的。过了一会儿,又暗道:便是在里面也是他的造化了,为他那一声秦姨,她已经使出浑身解数了,旁的,就怪不得她了。 这样想着,也鼓起勇气,随着意映主仆二人进去了。 第九十八章 撞见 “郡主,狐狸不见了……”半月有些慌神,呆呆地看着空荡荡的墙角。 “嘘。”意映摇了摇头,回头望了一眼门口,略微提高了声音道:“不要作声了,听听声音在哪儿吧。” 半月点了点头,对着意映身后道:“秦妈妈也帮忙听一听吧,早点找到,也好早些去给老夫人请安。” 秦妈妈笑着点头,暗自嘀咕道:照着架势,哪里是去请安的,是去找茬的还差不多……若是真有诚意,会半路进来抓狐狸玩?不过这倒还能看出一些小孩心性,让她少了些毛骨悚然的感觉。 三人静默了片刻,便听见一声低低的呜咽声。 半月惊喜地看着院子里一间耳房的墙角,小声道:“郡主,在那儿呢。” 意映闻声便要过去,秦妈妈却腆着脸道:“这等事还是奴婢去吧,免得弄脏了郡主的衣服。”到底是有些不放心。 意映摆了摆手,笑道:“谢过秦妈妈好意了,只是我这狐狸刁钻得很,旁人去抱是不会应的,这样一来只怕还要溜走,麻烦了些。” 说着便头也不回地向着墙角走去。 小狐狸此刻正躺在耳房旁边,眯着眼睛,似乎是在晒太阳。意映轻手轻脚地走上了有些高的台子,正准备弯腰抱它起来,却听见屋内传来一声尖叫声。 她一个不妨,差点摔下去。 半月忙站在下面搀扶着,意映皱起眉头,轻轻打开百叶窗,往里面瞟了一眼,顿时脸色发白,下意识地退了一步,右脚踏空,继而倒在了半月怀中,整个人都昏了过去。 半月慌了神,忙扶着意映在墙角靠着,一边摇晃她一边急声道:“郡主,郡主,您怎么了?” 里面的人似是听到了声音,顿时发出扑通一声响,接着便是窸窸窣窣的穿衣服的声音。 秦妈妈在一边瞧着,亦是脸色发白,不用多说,她也知道郡主在里面看到了什么。 “秦妈妈,你还站在那里做什么?还不快去请府里的太医和侍卫,将屋内的小贼抓住!”半月红着眼睛,呵斥秦妈妈道。 秦妈妈闻言却心中念头急转,上前温声道:“半月姑娘别急,郡主这是受了惊吓,老奴对这很有经验,你让老奴来搭把手,郡主很快就会醒的。”说着便伸出了手。 半月将她的手拍下去,冷冷道:“妈妈有这功夫还不如赶快将太医请过来,怎么?妈妈觉得自己比太医还能耐,能医治郡主这样的千金之躯?” 秦妈妈表情讷讷的,一副半月不尊重老人下了她的颜面的样子,心中却乐开了花:就这样拖着吧,拖到小马成功逃脱,她就可以功成身退了。 只是这样的想法刚出现不久,便听门外一阵喧哗声:“里面出什么事了?” “来人啊,郡主晕倒了,这个院子里有小贼。”门外的护卫闻言忙推了门进来,见状忙使人去请长公主和太医。 半月使了个眼色,那护卫头子便招呼人了手下,粗暴地破门而入,将屋内的人围了起来。 马管事已经是穿好了衣服,见状脸色发青,嘴唇讷讷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那两个丫头却还衣衫不整,有阅历的一眼就看出来怎么回事了。 护卫头子知道这事牵扯到了郡主,毫不迟疑地将三人捆了起来,脸色沉重。 不一会儿,敏元便带着一顶小轿和一众奴仆来了。她并不知道内情,只是听下人来禀,说郡主突然晕倒了,便火急火燎地乘着一顶小轿赶过来了。 进了院子,看了一眼衣衫不整被五花大绑的三人,又望了一眼在墙角靠着的女儿,很快就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不由顿时怒火攻心,冷声道:“传我的令,将郡主和半月送回木樨汀,其余的人,都老实待在院子里,一只苍蝇都不许飞出去。” 秦妈妈跪在地上,双腿瑟瑟发抖。长公主如此不问青红皂白,张扬霸道的场景,她已经许久没有看到过了。 护卫头子见的世面还算多,其余的护卫则也害怕起来,自他们进府,就没见过长公主如此恼怒的时刻,难免有些惴惴。 “无妨,我们毕竟是公主亲卫,不是府中一般的侍卫。你们只要记住,一会儿跟长公主回完了话,就把今日的事情全部忘记,否则,小命不保都是轻的。”他淡淡提醒众人道,最后不忘敲打一下他们。 众侍卫连连点头,知晓了事情的重要性。 那小统领却陷入了深思。 今日他们出现在围墙外,可不是偶然的事情,而是已经离开了外院的雁回,亲自去找了他。 这事放在别人身上,怕是没有这么顺利,可他又有什么办法呢?谁让那特立孤高的小子,只认他一个兄弟呢? 他目光沉静,看着车轿离开的方向。 原只是为了让雁回欠他一个人情,倒没料到,无意中打破了外院广泛流传的郡主不受宠的谣言,看来经过清风院这件事,还真的得是个巧合了。 他微微地笑,整理了一下衣服上的褶皱,顺便给了因为过度恐惧而在地上不安分地晃动的马管事一脚。 …… 杜太医晃悠悠地站了起来,给敏元行了一礼。 “不必多礼,杜老先生,不知道沅沅怎么样?”敏元忙扶了他,焦声道。 杜太医摸了一把胡须:“长公主不必担心,郡主不过是受了惊吓,老臣开一剂安神的方子,吃上一两天就无碍了。” 敏元这才安下心来,让丫鬟送了杜太医去熬药,便坐在了床边,叹了口气,摸了摸意映的脸。 “母亲……”过了一会儿,意映睁开了眼睛,拉住敏元的手。 今天的事,确实是她一手策划,想要让母亲亲自除掉那管事,只是她没想到,自己晕过去会让母亲这样紧张,一时心里不免有些愧疚。 “沅沅,你醒了,感觉怎么样?”敏元忙问道。 “倒也没什么不舒服,不过是被方才的事情吓到了……母亲,我这样,是不是算不贞啊……”意映别过头,喃喃道。 事已至此,还是先要达成目的,对母亲的愧疚,她日后会慢慢还的。 敏元呵斥道:“胡说!分明是那些下贱胚子的错,可不干你的事。” “可我毕竟还未出阁,竟就……”说着便红了眼睛。 其实这样的事情其他人家也时有发生,敏元也听说过不少。据说有些过于固执规矩的姑娘们,甚至会因为不小心看到父母成婚时用的小册子,而钻了牛角尖,寻短见。 一想到这种可能,敏元心中就一阵阵地发凉,想杀了那马管事的心都有了。 “沅沅,没事的。你不是信佛吗?佛祖向来是只怪罪作孽多的恶徒的,你是揭发恶徒罪行的好姑娘,哪里有错呢?”她想了一会儿,只得如此安慰道,自己心中却不抱什么希望。 “真的?”意映却一副有些动摇的样子。 她松了口气,笑道:“那是自然。该惩戒的是坏人而不是好人,不是吗?” 见女儿终于点了点头,她心头的大石放了下来,眼神却渐渐凌厉起来。 看来,这府里是有人觉得她作风太温和了啊。 他们是不是忘了,她可是在大漠茹毛饮血,摘下东夷人头颅的女子,而不是养在深闺的名门闺秀啊。 第九十九章 救星 “说说,是怎么一回事。”敏元坐在太师椅上,斜睨着跪在下首的秦妈妈和马管事。 “长公主,不知道郡主怎么样了?”秦妈妈抬起头,露出一张满是担忧的脸来。 敏元冷哼一声:“你还没有资格过问这件事吧?本宫倒要问问你,你带着郡主去老夫人那儿,怎么就让她看到这样不堪的事了?这护主不力的罪责,你要如何开脱?” 秦妈妈冷汗直冒。看来今日的事情是没办法大事化小了,她原是想若是郡主没什么大碍,就帮这不成器的小子求求情,哪知道长公主竟有了迁怒她的意思,立时便收了这心思。 “长公主恕罪……”她猛地磕了几个头,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如实交代了一遍。 “这样说来,郡主是因为那只白狐才进了院子的?” “回长公主的话,确实如此,奴婢拦也拦不住啊。”秦妈妈嘴上叫苦偷偷觑着敏元的神色。 哪知敏元却冷笑一声:“果真跟着于老夫人就是不一样,出了错都是主子的过失,自己倒是清清白白地了……” 秦妈妈白了脸,心中开始后悔不迭起来。 她是这些年在于老夫人院子里威风惯了,长公主那边也不管着这边的下人,自己便有些倚老卖老了。她却忘了,长公主内心对于老夫人是多么厌恶。自己身份这样尴尬,却还不懂得身为下人的本分,推诿责任到主子身上,是犯了大忌了。 多说多错,于是她忙闭了嘴,不敢再瞎说话。 “你是府里的老人了,却还犯这等过错,罚你半年的月俸算作一个小小的惩戒。你下去吧。”敏元懒得再同这等搅不清的人计较,摆了摆手。 秦妈妈心中发苦,脚步沉重地往外走,出门的时候却被一个人撞了一下。 她皱着眉头回头,却见一个丫鬟小跑着到了敏元身边,低声同她说着什么,下意识地就停住了脚步。 敏元的脸色愈发难看,眼神如冰刀般看着从头到尾跪在下面一动也不敢动,头发凌乱的马管事,冷冷道:“秦妈妈。” “哎,奴婢在。”秦妈妈回过神来,忙折返过来。 “给我把薛明琳叫过来。”声音冷得如同万年冰窖。 秦妈妈心头一惊,忙点头应是,匆匆出了门,回头时瞟了一眼那脸色忽然苍白起来的马管事,心中感慨。 没想到长公主这回连大姑奶奶的面子也不愿给了,当着下人的面就直呼其名…… 罢了罢了,她自个儿才刚被罚了半年的俸禄呢,还有心思操心别人。再怎么说,这件事情也是大姑奶奶一手挑起的,一时半会还牵扯不到老夫人身上。 到了薛大姑奶奶一家人住的院子里,秦妈妈深吸了口气,整理了一下衣襟,走了进去。 薛明琳一身石榴红的褙子,坐在上首,眉头紧皱地盯着在下面回话的小厮。 见秦妈妈来了,忙迎了进去,道:“妈妈可算来了,您知不知道清风院那儿出什么事了?我问了好几个外院的小厮,却都是一问三不知,真是废物。” 秦妈妈瞥了那小厮一眼,示意他下去,才将发生的事情简短地同薛明琳说了一遍。 “什么?”薛明琳不可置信,“怎么会出这样的事,我前些日子刚为他求娶了二丫头院子里大丫鬟的胞姐,他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在这种关头还敢惹事?妈妈不会是唬我的吧?” 秦妈妈默不作声,一脸严肃地看着薛明琳。 她心中一冷,这样看来,多半是真的了。 她扯住秦妈妈的衣袖,急道:“大嫂动了真怒,势必要将帐算到我头上了,秦妈妈,这可怎么好?” 秦妈妈叹了口气:“莫说是姑奶奶了,长公主连我这个路过的老奴都罚了半年的俸禄……” 薛明琳闻言更是急得团团转,她脑子里已经开始想起,当年那桩旧事里,大嫂冷若冰霜的神情了。 “依老奴看,姑奶奶还是去求求大小姐,长公主多少会给她几分情面。”秦妈妈压低了声音道。 “对,对,”薛明琳如梦初醒,“我怎么把晨儿给忘了,对,将她带上,出不了大事的。”说着便急忙招了丫鬟进来,嘱咐道:“快去镂云馆请大小姐,叫她陪我去上房一趟。” …… 镂云馆。 意晨看了看天色,快到晌午了,这个点,娘拉着自己去上房做什么。 她心中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问那传话的小丫鬟:“是出什么事了吗?” 那小丫鬟摇摇头,道:“奴婢也不知情,好像郡主生病了,具体的情况,大小姐还是去问夫人吧。” 意晨闻言眉头皱的更紧:昭沅生病了娘何以那么着急?而且去的不是木樨汀却是母亲的上房……这其中必定有些她不知道的内情。只是,她还是得去。 叹了口气,也是随着小丫鬟出了院子。 …… “长公主,大姑奶奶来了。”紫笙进来道。 “嗯,让她进来。”敏元点了点头,不动声色地看了马管事一眼。 马管事心中直发冷,整个过程中,长公主没问他一句话,是已经给他定了死罪吗?还特意将大姑奶奶叫来,难不成,大姑奶奶也护不住他了? 紫笙有些迟疑道:“长公主,大小姐也跟来了……” 敏元一听就动了怒,将桌上的茶杯狠狠扫到地上,冷笑道:“倒会找挡箭牌,连做人的本分都不知道了。意晨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做生母的倒主动把她扯到这种事情里来……” 茶水溅了地上的马管事一身,他心情更加沉重,连大姑奶奶最依赖的大小姐都不管用了,他还有什么盼头…… 紫笙不敢吱声,便听主母沉声道:“把大小姐带回自己院子里去,不许她插手这件事。” “是。”紫笙福了一礼,忙退了下去。 房间里的气氛愈发压抑。 …… “请大姑奶奶进去。”紫笙礼貌地道。 薛明琳表情有些惴惴,看着身边的女儿,心定了定,拉着她便要进去,却被紫笙面无表情地拦下了。 “你这是在做什么?” “回大姑奶奶,长公主只让您一个人进去,”紫笙扯了扯嘴角,又看向一直紧张地扫视着气氛异常的院子的意晨,笑道:“宫里刚送来一些糕点,奴婢一会儿让人送到大小姐院子里。天儿凉了,长公主说,您还是待在屋子里舒爽些。” 第一百章 建议 意晨愣了愣,继而心情复杂地点了点头,道:“谢过紫笙姐姐了。”说着便轻轻挣脱了薛明琳的手,扭头走了。 薛明琳气得浑身发抖,好一会儿才深吸了一口气,走进了上房的正房。 …… 意晨用勺子轻轻拨弄着上房送来的新鲜的桃花姬,心思却不在上面。 半月为她斟了一杯茶,道:“小姐不是说要去上房吗,怎么这样快就回来了?” 意晨呆愣愣地道:“没……母亲没让我进去……” 她脑子里反复想着一些话,心里头乱糟糟地。 “好像郡主生病了……” “待会到了上房,你可要记得替娘说话……” “宫里刚送来一些糕点,奴婢一会儿让人送到大小姐院子里……” “天儿凉了……待在屋子里舒爽些……” 突然就豁然开朗了。 应当是昭沅出了事,而这件事与娘有关,而且是很严重的事。娘怕母亲发怒,拉了她做挡箭牌,母亲却告诫她,不要插手这件事,好好地当个不闻窗外事的天真小姐便是了…… 她只觉得心口一阵阵地发慌,这些人,这些事,都是将她看作怎样的存在啊。 …… “诶?这不是马管事吗?是犯了什么事,怎么跪在地上?”薛明琳若无其事地坐了下来,似是才发现地上的人,好奇问道。 敏元瞥她一眼:“本宫不信秦妈妈没同你说。”直白地刺穿了她。 薛明琳表情一滞,有些不自然地道:“只是说了有个犯事的奴才,却不知道竟是我院子里的小马。”她没想到,敏元竟然连个台阶都不愿给她,还以君臣之礼相待,看来今日的事,果真没那么容易打发了。 敏元哼了一声,道:“既然你已经知道了,我也不多说旁的。你院子里出了这样人面兽心的畜生,你可知情?” 薛明琳安静了一瞬,继而笑道:“这我哪里知情呢?大嫂管着这府上大大小小的事情,不也没发现这样的蛀虫吗?”却是要反将敏元一军了。 敏元眯着眼睛看着她,心头冷笑。 她是主母没错,可这个招了赘婿的大姑奶奶可是个例外。 当年,于氏使出浑身解数,给了薛明琳掌家权,又把薛明琳院子里的支出算在了公帐上,大姑爷的俸禄和他们一家人名下田产的收入却许多年都不往府里交一钱。 也就是说,这些年他们一家人算是在薛家白吃白喝的。 虽说既是招的赘婿,养着他们也是情有可原,可当年公爹给他们划的田产也是从原本全部属于嗣子,也就是文复的财产中来的。 若说算是分家之后他们应得的财产,那么按礼便该搬出去独立门户才是,可这家人并没有,住着府里的房子,吃着府里的粮食,每年的收入却不往府里交一点,也太过分了。她虽不在意这些小钱,却咽不下这口气。 再者,薛明琳自己管着个小院的事情还不知足,这些年还把手伸到了外院,想管着府里的事情,也是有些僭越了。不过早些年她因为意晨的缘故,对她再三忍让,倒没想到,今天酿出如此大的祸端。 今天的事情,一开始,她确实是因为沅沅被吓到而生气,可冷静下来仔细想想才发现,这件事情的疏漏之处可多了去了。 犯事的马管事多年来打着薛家,甚至是她的名义为非作歹,而且手段还不干净,竟还把受了委屈的姑娘放出府去。 虽说这些被人牙子卖进府来的丫头多是些举目无亲,穷困潦倒的人,可但凡有一个被有心人抓在手里,就是个把柄。虽说对于如今的薛家不值一提,但如果真到了站队拼杀的较量时刻,说不定就会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世人皆以为她是世间最尊贵的女子,却忘了圣心难测的道理,哪里就有永久的荣华富贵呢? 这府里的人,都是活的太安逸了,以为钟鸣鼎食的薛家,就不会有政敌了么? 她回过神来,看着眼前绽出一丝得意笑容的妇人,垂下眼睛,低声笑道:“哦?这样说来,本宫也有失察之责,那妹妹觉得,该怎么处置这管事?” 薛明琳见她态度有所缓和,心中窃喜,看了一眼眨巴着眼睛看着她的管事,道:“虽说这种事情是缺德了些,可那些新进的丫头毕竟低贱,看在马管事为府里做过这么多事的份上,大嫂不若就饶了他一条狗命,夺了能让他为非作歹的职位便是了。” 她仔细想了,这马管事若是被处死,死前肯定免不了胡言乱语,有敏元在这儿,她也没本事拿他的家人威胁,所以还是先留他一条命,日后再慢慢打算吧。 敏元闻言抬起头来,脸上似笑非笑:“怎么?你那侄女受了惊吓的事情倒提也不值一提了?” 薛明琳眼珠子转了转,贴上去轻声道:“我这不是怕有损二丫头的闺誉吗?” “你放心,”敏元轻轻弹了一下指甲,笑道:“没有人有机会将事情传出去的。” 薛明琳身子一凉,尴尬地笑了笑:“大嫂说得有理。那一会儿我便提着礼品去看看二丫头,安慰一下她。” 敏元瞥了马管事一眼。看来这人身上,还真有不少文章,薛明琳这样的人竟然愿意为了他去赔罪,了不得。 “好啊。”敏元站起身来,似乎是认为薛明琳这个建议可行,处理完事情就要走了。 可薛明琳脸上释然的笑容还没维持一会儿,便又听她道:“这样好了,既然你管不住手下的人,也对本宫当家不满意,以后便让宫里来的嬷嬷管着你们院子里的收支进项,礼品什么的便不用带了。至于降职的事情,便把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送到田庄上做事吧。” “大嫂!”薛明琳一听便急了,要夺她对那院子的掌家权,那怎么能行? 但敏元没再搭理她,头也不回地径直走了出去。 “夫人,奴才不想去田庄啊……”那马管事见敏元走了,才站了起来,低声喊了薛明琳一声,语气里满满地哀求。 可她现在脑子里全是敏元要夺她掌家权的事情,哪里还顾着其他的,骂了一声“不成器的奴才”便匆匆离开了。 马管事重重地跌坐在地上,面如死灰,心中有一万个疑惑。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怎么就从风光的外院管事,成了要贬去田庄的下贱胚子了? 第一百零一章 离心 “大嫂,怎可如此?”薛明琳匆匆地赶了出来,急声道。 敏元没搭理她,只专心和紫笙交代着什么。 紫笙连连点头应是,道:“奴婢省得,长公主放心吧。” “行了,你去吧。” 见敏元交代完了事情,薛明琳急忙上前去,敏元依旧不理不睬,朝着院子的偏门走去。 “大嫂!”她不由急了眼。 敏元顿住了脚步,看向她:“本宫并没觉得,这样的处罚有什么不妥。” 薛明琳一愣。 “你是府里的主子,马管事是你手下最器重的管事。而本宫管着这府里大大小小的事情,根本连这号人是谁都记不清,是以,你的失察,才直接酿成了这次祸端。这你有异议?”她冷冷地盯着她,不留情面地道。 薛明琳说不出话来。 “府里大大小小的进项开支,从你大哥的外书房,沅沅的木樨汀,到老夫人的北院,包括那些寄宿的族人,都是走的回事处的账,唯有你们一家,开支从库房里随便拨,进项却没交过一钱银子,这难道是应该的吗?”她继续道。 “可是我们一家人本就只有我家老爷一个人的进项,贴补家用还不够呢……” 敏元气极而笑,既然她要算账,那自己就跟她好好算上一算。 “你们家只有姑老爷一个人的俸禄,我们这边又何尝不是只有你大哥一个人在朝为官?你大哥一年也就三千两银子的俸禄,还不是悉数交到了公***这一大家子吃喝,我们可曾说过什么?你若是不满这种日子,大可分了家出去住,总归公爹过世时分给你们家的田产都在你名下,出去住了也饿不着,也就是清苦些罢了。” 薛明琳一惊,好端端地,怎么扯到了分家的事?这可怎么行?她是绝不会分出去住的。 在这府里住着,她的莛儿出嫁时至少能从公中拿出一千两银子做嫁妆,分了家,可就什么都没有了,靠那几个田产能做什么? 她咬了咬牙,硬着头皮道:“大嫂说的是,我知错了。那马管事随您处置,管家的事……也由您看着办吧。” 敏元心中不屑。她还当她有多跋扈硬气,却是一提到银钱的事就这样懦弱不堪…… 她甩了甩衣袖,出了院门,向外院的回事处去,身后远远观望着的下人见状忙跟了上去,个个低着头,没看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大姑奶奶一眼。 …… “母亲,出什么事了?听说二姐姐生病了?”薛意莛在院门处迎了薛明琳进去,脸上带着幸灾乐祸的笑容。 薛明琳气得发抖,刚在敏元那儿受了气,回来了还要跟这缺心眼儿的女儿拉扯,她的命可太苦了…… 只是还是狠不下心来对女儿发脾气,忍了忍,道:“你去把你大姐叫过来。” 薛意莛撅了撅嘴,有些不高兴,但见母亲心情不怎么好,还是乖乖地吩咐人去叫意晨了。 过了一会儿,派去的人却一脸为难地回来了。 “她人呢?”薛意莛皱了皱眉头,不满道。 “回夫人,三小姐,大小姐她……她说她身子有些不舒服,就不来了……” 薛明琳将茶杯狠狠地摔在地上,她就知道,刚才那贱丫头就是有意甩开她的,果然个个都是捧高踩低的,连她的亲生女儿都不例外,好,好,好得很。 目光瞥到碎成一片片的茶杯,又心痛起来:日后可都是按照府里的规矩来了,这茶杯砸了,可就没了…… 一时心中对敏元母女和意晨的愤懑愈发深沉起来。 …… “小姐,你不去真的没关系吗?”初夏看着目光放空的意晨,有些担心道。 她虽是一心向着小姐的,可也清楚大姑奶奶一家人在小姐心中的分量,这样的事情,可还是头一回发生…… “嗯,无妨的,以后也不想去了。”意晨回过神来,苦笑道。 “那您看……要不要去看看郡主?”她小心地道。 意晨愣了愣,继而摇了摇头。 这回的事情十有八九问题出在她生母身上,她哪还有脸去看她?再者,她此刻的心情实在太差了。生母将她当作利益的傀儡,养母为了亲生女儿不许她插手任何事情,虽说两者相较,还是前者更为过分一些,可她都不想原谅。这样的时候去见昭沅,她指不定会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呢。罢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初夏闻言欲言又止。 对于远离大姑奶奶一家人,她一向是支持的,只是小姐不肯听劝罢了。倒不是什么捧高踩低,只是那家人的品行实在不敢恭维,两个身份相较,还是长公主的嗣女更加气派,也更加安全有保障些。所以她才提议让小姐去看看郡主。 这也不是想让小姐低声下气,而是手心手背都是肉,小姐这样折腾,难免会和长公主生分起来。而且郡主看上去,并没那么难相处,刚进府时最亲近的就是小姐了,有心结的,不过是小姐一人罢了。只是这话,她这个做奴婢的,终究不好说出口。 意晨将她的纠结看在眼里,却只是装作没看见。有些道理她都懂,只是,做不到罢了。 …… “郡主。”荷香蹦蹦跳跳地跑进来,脸上有些喜悦。 “怎么了?”意映放下手里的书,微笑道。 “奴婢听来送糕点的姐姐说,长公主方才喊了大姑奶奶过去,当着她的面,发了好大一通火呢。奴婢瞧着,照秋这件事,多半是成了。”荷香眉梢带笑,是真心为这个小姐妹高兴。 “费了这么大的功夫,若是还不能成事,那个小管事也太厉害了吧?”意晨揶揄道,没有一点意外的感觉。 “也是。”荷香嘻嘻地笑。 这回的事情,她可再清楚不过了。 起先,那马管事和照雪订了亲事,行事都收敛了许多的。若是什么都不做,只怕他今日并不会再染指新进的那批小丫鬟。 所以昨天晚上,郡主买通了他身边一个狐朋狗友,各种劝他要及时行乐,等成了亲怕就没这么自在了。 一开始那马管事并不怎么乐意,但是酒意上了头,慢慢地也就同意了,还叫嚣着明日要将他玩过的身下物也送给那兄弟玩玩,也就算是成功了一半了。 而今天一早,郡主就派了雁回盯着后门那块。看见马管事领了留个小丫鬟离开后,就派人回来通了信,继而就一直跟着,跟到了清风院时,翻院墙从里面将门打开,便回来回禀郡主了。 郡主听到消息,让照秋去请长公主,自己便带着半月去了清风院。 她与秦妈妈三人一踏入清风院,雁回就去外院请了长公主的亲卫过来巡查,正好逮了个正着,长公主听见消息,便也去了清风院,这场大戏也就结束了。 说实在话地,她一开始听到这个计划,是极力反对的,觉得仅凭雁回一个人,不可能完成这个计划。倒没想到,这个整天只会吃喝睡的小子,武功竟然真的这么厉害,雁过无痕啊这是。 便听意映道:“你去把雁回请过来吧。” 第一百零二章 后续 “郡主找属下有什么事?”黑衣男子进了屋子,一脸倦怠,撑着脑袋坐在楠木椅上,瞟了一眼“卧病在床”的意映。 “你这回做得不错,想要什么赏赐?”意映笑眯眯地看着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眼前人。 雁回闻言突然精神了,一脸乖巧:“郡主就赏些你不太喜欢又值钱的小玩意儿吧,随便什么都行,值钱就可以了。” 意映有些意外,不由和身边的半月对视一眼,笑道:“你倒对银钱挺感兴趣的。” “对银钱感兴趣不是好事吗?总比岳飞对金钱美人都不感兴趣最后落得个惨死的下场好吧?”雁回笑了笑,不知是在开玩笑还是另有深意。 意映点点头:“说得倒有理。”说着便从床头拿了块小巧精致的白玉玉件出来,递给了荷香。 荷香有些吃惊,有些不情愿地走到雁回身边,道:“给你。” “谢郡主”,雁回眼睛闪闪发光,只是还没维持多久,就又打了个哈欠,笑道:“郡主,属下困了,能回去休息了吗?” “去吧。”意映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继而微笑道。 “这家伙,还真是无礼啊。”荷香看着他离开,嘟囔道。 正巧嫣红进来收拾药盘子,闻言好奇地问道:“小姐你们在说谁呢?” “还不是那个眼高于顶的侍卫?做了一件事还真以为自己不得了了呢。” “哦?什么事?”嫣红目光一闪。 荷香这才想起来,这回的事似乎四个大丫鬟里只有嫣红不知情,不由有些内疚,便要告诉她。 意映却咳了一声,笑道:“没什么,不过是叫他出去帮我买了些新进的胭脂水粉,买来的很合我心意罢了。” 荷香一愣,继而也迟疑地点点头:“对。” 嫣红有些意外,笑道:“那种呆子还会挑这些呢。”语气有些过于熟络了。 意映闻言笑了笑:“许是巧合吧。对了,嫣红,下回的万寿节你和照秋陪着我进宫吧。” 嫣红一愣,看了一眼荷香,福身道:“是。” 荷香有些不是滋味。半月姐姐进宫已经有好几次了,这回万寿节盛世嫣红和照秋都能进宫,四个里面倒只有她一个人见识最短了……不过,这难不成是因为郡主要借此补偿嫣红对这件事不知情的事? 也是,郡主对下人确实一直都很好。除了这回作死的马管事。 这边想着,又兴奋起来:“郡主,照秋从长公主那儿回来就一直呆在自己的房间里,想来还不知道那边情况,奴婢这就去跟她说,让她高兴高兴。” 意映不由笑了笑。荷香这丫头还真是心大,万寿节都没让她陪着去,她却也不计较,转眼就去想别人的事了。 她方才特意在荷香面前这样说,也是想看看她会如何反应,倒没想到是个心性这样好的丫头。 “好,你去吧。”意映柔柔地笑,摆了摆手。 等到荷香蹦蹦跳跳地出去了,她的脸色才冷了下来。 万寿节……那可是个揭掉人皮面具的好日子啊。 …… “都清楚了吧。”一个穿着侍卫装的年轻男子沉声道。 “属下们明白了。”一群小兵整齐地喊道。 “行了,都去干自己的事情吧。”男子摆了摆手,众人就按顺序离开了院子。 他不由掂了掂手里的荷包,沉甸甸的。雁回这小子,这回倒还真的做了件好事,长公主不仅没有起疑,还因为他们护主有功给了重赏,条件也就是要他们在外面不许乱嚼舌根罢了。这一点,这些在府里呆了有些日子的人应该都能做到。 他望向木樨汀的方向,脸上笑得意味不明:这下子,一些谣言,就要不攻自破了吧。 …… 薛家一处柴房里。 “怎么办,怎么办……”一个被捆得结结实实地男人在地上不安地滚来滚去,脸色极其难看。 过了一会儿,只听吱呀一声响,柴房的木门被人轻声推开。 他望了过去,脸上突然显出些喜意来:“白妈妈,您怎么来了?是不是夫人改变主意决定救我了?还是长公主决定放过我了?” 那被唤作白妈妈的婆子闻言走了过来,给了那管事结结实实地一巴掌,嘴里念叨:“你这个不成器的,给主子添了多少麻烦还不自知,还敢胡乱攀扯呢……” 马管事被打懵了,喃喃道:“怎么回事……” 那婆子冷哼一声:“夫人是要我来问问,你是脑子被驴给踹了,还是被人陷害了?” “嗯?”马管事没听明白。 那婆子脸色更加难看:“夫人前些日子才为你求娶了一门好亲事,在这个节骨眼上,你是怎么想到干出这种蠢事的?还有,据秦妈妈说,那清风院的院门,她和郡主她们去的时候,关都没关,你又是怎么想的?” 马管事有些愣神,道:“是昨天跟朋友喝了点酒,说今天带几个被破了瓜的小姑娘给他……” 婆子闻言气得半死,又给了他一巴掌。 马管事的脸肿了起来,闻言忙道:“可那院门,我清清楚楚地记得我关了啊……” “只是个院门,可什么事都做不了,你这糊涂鬼!”她咒骂一声,又低声道:“好歹主子为你保住了一条命,你要记着,日后到了庄子上,一句不该说的话都不要说……” 马管事闻言哀嚎一声:“白妈妈救救我吧,我不想去庄子上……” 婆子心中暗道:连夫人的掌家权都没了,谁还能救你?只是这话却不能跟他说,否则这厮肆无忌惮为了荣华什么都能抖落出来,还得让他觉得夫人能握住他老娘的性命才是…… “行了行了,长公主下的命令,谁能反抗?好歹主仆一场,夫人命人给你留了点白银,就在你的床头枕头下面,拿着这点钱,还能在庄子上当个土霸王,你还要记住,你老娘还在府里当差呢,好自为之吧……”白妈妈说完这句,便扭头走了。 马管事呆愣愣地倒在了地上。土霸王?我呸。在府里犯了事的人在庄子上能有什么好下场?钱又有什么用呢?只是他在长公主面前,还是一句话都不敢说。 这样想着,不由悲从心来,开始懊悔起来:若是他求娶的是郡主身边的大丫鬟照秋,会不会这回的事就能绕过他呢? 哪里是求娶的人错了呢?错的是他自个儿罢了。只是这个道理,他是懂不了了。 这日夜里,便有一辆马车,从府里的一个小院,将一人送到了敏元汤沐邑里的一个庄子上去了。 第一百零三章 入宫 “奴婢替姐姐谢过郡主大恩。”照秋眼睛里盈满了泪水,冲着床上的意映,磕了好几个头。 她刚才心里实在不安,所以一直待在房间里不敢出来,生怕事情失败连累了郡主连累了家人,如今总算守得云开,才松了口气。 意映忙让她起来,道:“你既然是我的身边人,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无需这样客气了。再者,这一回也算是为府上除了个大患了。” 照秋闻言破涕为笑,继而又有些迟疑地道:“郡主,不知道那两个小丫头,她们……” 话一说出口就有些后悔,都那样了,多半是……郡主年纪还小,怎么可以在她面前提这种事情……她却忘了,这个计划是由谁提出来的。 “放心吧,我们去的及时,那两个丫鬟不过是被占了些便宜,没出什么大事,不过,想来是不会让她们在府里呆着了。多半会被派去守空置的府邸或者是送去田庄了。”意映笑了笑。 “那就好。”照秋心头一块大石总算放了下来。 她与那两个丫头同是丫鬟,若是因为姐姐的事情间接毁了她们一辈子,她实在过意不去。毕竟,能被卖到薛家,想来在丫鬟里也是出色的角色,若是就这样被糟蹋了,委实太可惜了。送去庄子上也好,又不是犯了事,过几年风声淡了再给她们谋个好差事,才是最好的。 “行了,这事儿就翻篇了。对了,万寿节你和嫣红陪我入宫,你知道了吗?” 照秋吃了一惊:“我?那怎么行?不是还有半月姐姐和荷香吗?” 意映摇了摇头,这懦弱不自信的性格又出来了。 照秋觑着她的脸色,也是明白过来,低声道:“是奴婢错了,奴婢是郡主的大丫鬟,不该如此上不了台面的。郡主放心,万寿节……奴婢一定好好当差。” 意映闻言才露出些满意的神色。这次的事情,好歹磨练了些照秋的心性,对她日后有不少好处。 “不过……”照秋迟疑了一会儿,轻声道:“奴婢觉得嫣红不大适合进宫。” 意映敛了笑,静静地看着她。 …… 马管事和照雪的婚事这就算告吹了。 对外只是称马管事得了恶疾,被送到了庄子上养病,意映也因为“吹了风”得了风寒在木樨汀养病,不明内情的人并没察觉到什么异样,知道内情的人也都三缄其口不敢作声。 这几日除了敏元忙着核对移交薛明琳那边的账给宫里送来的嬷嬷,以及意蓁听说意映生病过来探望了一下以外,倒并没有发生什么事了。 薛明琳没来看她,意晨也缩在自己的院子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中间意映给连靖谦那边去了一封信,说了万寿节的想法,对方只是简短地表示明白了,并没同她说之后的计划。 她隐隐觉得连靖谦心情不大好,但也没办法去深究。 意映在床上躺了好几日,才病愈。病好的第二天,便是圣上的生辰,也就是万寿节了。 按礼,这一日,四品以上的京官都要携家眷进宫朝贺,参加宫宴,更有番邦使臣带着异域财宝进攻,以表和平共处之意。 东夷的使臣也在万寿节的前两日抵达了京城,圣上划了座旧王府府邸供他们居住。车马经过广化里大街,自是引来了无数百姓的围观。 荷香也去看了,回来之后兴奋得手舞足蹈,跟她比划道:“……各个个子有六尺高,留着络腮胡须,长得像是山匪头子,浑身的气度却也不凡,穿得衣服奇奇怪怪地,上面镶着一些石子和野兽的皮毛之类的,连膝盖都遮不到……” 意映只是和其余的丫鬟笑着听着她说话,倒也觉得妙趣横生。 到了这一天,一大早意映便被半月叫起来,穿上了厚重的郡主冠服。 折腾了一刻钟才消停,她看着镜中的自己,也是有些失神。 镜中女子头戴珠翠七翟花钗凤冠,冠上有银丝编制的翟鸟七只,嘴衔珠滴,冠胎用铜丝编成圆锥形框,表敷一层黑罗纱,冠下接金口圈,里裱锦纻,冠两侧插金凤簪一对,嘴衔长珠结,身着朱色直领对襟大袖衣,红罗裙,红罗褙子,霞帔饰金绣云霞翟纹,鞠衣胸背饰金绣翟纹,看上去美艳又华贵。 冠服皆是如此繁琐华贵,意映也没办法像平日里穿得那般小孩子气了,只是这样的装扮,倒惹得半月荷香之流惊叹不已,直呼下次再也不让意映穿那些粉粉嫩嫩的衣服了。 意映也只能无奈地笑笑,嘱咐了半月和荷香几句,便带着嫣红和照秋出门了。 敏元早在二门上等着,见她来了,关心道:“病可好全了?若是没有,尽可在家呆着便是,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对万寿节倒也不怎么在意。 意映摇了摇头,笑道:“没事了,多谢母亲关心。”不由扫视了一下周围,见并没有意晨的影子,院子里也只停了两辆马车,明白多半是因为意晨身份尴尬,所以没有带上她。 敏元此刻心情也是有些复杂,她提前问过高太后的意思,高太后觉得总是带着两个孩子一起,多多少少会让沅沅不高兴,再加上晨姐儿身份有些尴尬,这样人多眼杂的日子带进去难免生出事端,劝了她一番。她虽有些内疚,最后还是点头答应了。 毕竟马管事的事,她有些对不住沅沅。她也是后来查过以后,才明白薛明琳的用心,那个照雪和照秋姐妹,性子都是太软和了,若真成了姻亲,恐怕吃亏的还是沅沅。这件事确实是她失察了。 想到这儿便笑着摸了摸意映的头,又仔细打量了女儿一番,惊艳道:“平日里就该打扮得用心点才是,瞧瞧,这身衣服穿在身上,这气派,你那些表哥表姐可都赶不上。” 意映微微有些脸红,母女俩简单说道了两句,便各自上了马车,出发去皇宫了。 到了皇宫门前,意映掀开了帘子往外看。 她们算是来得早的,前后还没有什么别家的马车,毕竟万寿节的正宴是在晚上,只要在规定的朝拜时间之前到,都是无伤大雅的。 护卫接过了敏元马车上递下去的令牌,恭敬地行了礼,示意兵卫开路,薛家的两辆马车便穿过了朱色石门,进了皇宫的白玉石路。 到底是大日子,马车没走几步便被内监拦了下来,要求改乘轿子。 第一百零四章 认亲 按照礼制,公主和未出嫁的郡主都是内命妇,不需要在太和殿大殿外磕头行礼,是以下了马车,敏元和意映便径直去了高太后的慈宁宫。 宫里的太监和宫娥正忙着摆盘插花,皇后宋氏则与高太后一左一右地坐着,笑着聊着什么,乐阳站在宋皇后身后,嘀咕着什么。 见敏元母女来了,宋皇后忙笑着招呼:“敏元妹妹和昭沅来了啊,快坐。”乐阳见状也给敏元福了福。 敏元也不客气,拉着意映坐下,笑道:“按礼,外命妇是要先在大殿外磕了头,再过来朝拜母后和皇后娘娘的吧?” “正是呢。”宋皇后今日打扮得很是用心,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此刻有些担心的样子:“今天风有些大,待会儿那些命妇可别着了风寒才是。”却掩不住那股喜欢出风头的劲儿。 意映微笑着看了一眼瞪她的乐阳,觉得这母女俩还真不是一般的像。 敏元浑不在意,随口道:“皇后娘娘也真是宅心仁厚。对了,母后你的头痛病可好些了?” 意映这才注意到高太后从她们进来之后面色一直不大好看,也没接话,原来是身子不好啊。 她想起前世在侯府的时候,她也常犯头疼病,吃了许多药总不见好,直到用了个民间大夫的偏方,才好了起来。斟酌了一会儿,道:“外祖母,我知道一个医治头疼病的方子,很有效的,一会儿写一份给太医瞧瞧,若是能用的话,您不妨试试?” 高太后这才提起了点精神,扯了扯嘴角:“丫头你有心了。”又叹了一口气道:“人老了,果然什么毛病都出来了。” 乐阳闻言撇了撇嘴,小声道:“宫里的太医都没什么法子,你能有什么方子?”显然还对意映观感极差。 宋皇后瞪她一眼,说了些高太后一点也不老之类的恭维话。高太后自然听见了乐阳的嘟囔,没理宋皇后,倒是又笑道:“昭沅今日的打扮可真俏,十足十的美人儿,日后啊,也不知道哪家的儿郎能有这福气。” 敏元笑眯了眼睛,笑道:“怎么也不肯好好打扮,平日里就穿些素净得很的衣服,真是瞧不过眼。”有些嗔怪的意思。 意映听到高太后的话,本还装出几分羞涩的样子,又见自家母亲拆台,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说实话,马管事那件事,跟她穿得十足孩子气也是有关系的,这样的招数,以后怕是用不了了。 果然,便听高太后接口道:“那日后我可得常把昭沅唤进宫来,逼着她好好打扮才是。” 一群人笑了起来,只有乐阳不甘心地抿了抿嘴,不乐意祖母偏心着外甥女,以及计划被迫流产的意映,无奈地跟着笑笑。 不多时,其余的内命妇也都到了。 来的有在章家见过面的宜华长公主母女,现住在保定来京城贺寿的重华长公主母女,以及多年无子,膝下空虚的先帝幺女南华长公主,德郡王王妃和身有残疾的奉王王妃母女。 先帝倒并不是子嗣艰难,但经过于贵妃一事,许多皇子公主站错了队,当今圣上也并非软和慈善之辈,除了到场的几位,几乎要么是直接横死在京城大狱里,要么是病死在回藩地的路上,要么是守着一块贫瘠的藩地做个挂名藩王,总之,再没有能成气候的了。 如今残留的长公主和郡王王爷,除了敏元是胞妹,宜华母妃对敏元有恩外,德郡王是因为向来闲散不与人争夺,奉王、重华、南华等人则都是些在当时一点浪都翻不起来,如今因为各种原因能得圣上青睐的人物了。也正因如此,他们如今才能好端端地享受皇家荫蔽。 可以说,如今的局势就是皇亲势力单薄,外戚势力独大,公侯之家与簪缨世族平分秋色,剩下的,才是寒门士子和武将。 虽说如此,皇亲倒也不能被小觑,毕竟公侯之家的爵位多是三代而降,而皇亲的爵位,只要子弟不干出什么谋逆的事,再积极与皇家近亲联姻,几乎就是板上钉钉的世袭。这份荣华,也是许多人做梦都想要的。 敏元见她们来了,捅了捅意映的手臂,低声道:“一会儿带你去认认你这些长辈和姐妹。” 意映笑着点头。其实这些人里面,她前世唯一不熟悉的,便是那位南华长公主,其余的,倒是经常能碰面。 众人互相见了礼,纷纷落座。 敏元笑着站起来:“你们还有好些人没见过昭沅吧?喏,瞧瞧跟我长得像不像?“说着便指了指身旁的意映。 打扮得很是艳丽的奉王妃有些夸张地哟了一声,笑道:”我说怎么还坐着个我不认识却这般眼熟的小姑娘,原来是姐姐的女儿,怪不得生得恍若神妃仙子似的。“ 奉王妃是出了名的会说话,不过也难怪,嫁了一个身有残疾的王爷,日子想来不怎么好过,如今还能在慈宁宫有个位置坐,本身就说明了她的不寻常。 意映闻言走了过去,给奉王妃福了福,笑道:”昭沅见过舅母。“又看向旁边穿着红衣,眨巴着眼睛看着她的八岁大的小姑娘,摸了摸她的头,笑道:”这是应儿妹妹吧。“李瑶应,奉王夫妇的独女,没有记错的话,她前世后来许给了高太后娘家的一个侄子,过得很是美满。 奉王妃见她一口叫出女儿的名字,也是笑开了花,拉着意映的手说了一箩筐好话,又给了贵重的见面礼才作罢。 ”岚丫头这张嘴啊,可真是一刻不停。“高太后见场面被这个庶儿媳弄得热热闹闹的,也是抿着嘴笑。 奉王妃得了杆子,立马就对高太后嘘寒问暖,知道她得了头痛病,表现得倒比宋皇后这个正经儿媳热切多了。 说话间意映也来到了德郡王王妃跟前。德郡王王妃姿色实然普通,也长了张实诚和气的脸,乍看之下没一点郡王妃的气度。她是出了名的敦厚老实,眼下也不同妯娌争什么宠,只是安安稳稳地坐着,笑眯眯地看着她。 意映也是轻松了不少,意蓁嫁去了这样的人家,想来不会被婆婆过度为难,她那个性子,真是让人担忧地紧。 又依次同德郡王王妃,重华,宜华和南华见了礼,众人都是拿出了厚重的礼物,对她很是和蔼亲切,就连看上去一丝不苟的南华,也是干巴巴地问了她几句住的可还习惯的话。 意映笑了笑,眼下,她的荣宠都是因为母亲和外祖母,希望有朝一日,母亲也能因为她而受人敬重。 正发愣的时候,纯和却将她拉到了一边,上下打量她,苦着脸道:”你不觉得这冠太重了些么?“ 第一百零五章 心思 意映愣了愣,她什么时候和纯和这样熟络了? 纯和却自顾自地道:“你第一次戴,一定很不习惯吧。我十二岁第一次戴的时候,被压得都喘不过气来,还是太后娘娘心疼我,觐见之后便让宫婢帮我换上了常服,才好了些。你若是熬不住了,不妨知会长辈一声,到时我随你一起。” 听上去,就如同一个姐姐关心妹妹那般再正常不过。 意映看了一眼一边坐着的宜华,见对方不时地向这边瞥一眼,心下了然。 先帝在世时,宜华算是公主里面头一份儿的,嫁的人家也不错,但和当今的关系却是由她母妃当年对敏元的恩情维系的,虽说她膝下子嗣也都还算成器,但如今最大的倚靠,也还是在高太后和敏元身上。这一点,看她此时对敏元的热切就能看出。所以上回花宴的事想来她不大赞同纯和的处理态度,这会子,怕是来求和的。 她心中有了计较,笑道:“多谢纯和姐姐提醒了,我还当这个石头一样的东西要在脑袋上顶一天呢。”那日的事情,纯和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已经算处理的不错了,毕竟是宗亲,多少有些骄横,也是可以理解的。而且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又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当作是逢场作戏也就罢了。 纯和见她换了称呼,也是松了口气,笑道:“本就是自家姐妹,不必这样见怪。”说完便向母亲那儿使了个眼色,宜华也是不动声色地笑着颔首,将头偏了过去。 敏元她们正在聊东夷此次前来贺寿的见闻,不时也会注意意映这边一下,见她们聊得似乎不错,也乐得意映同宗室子弟亲近,给了她一个鼓励的眼神。 她心中叹气,反正已经被当作小姐妹间讲悄悄话了,不若就聊一聊吧。 “姐姐可知道晚上会有东夷人进宫参宴?”早上来的只是些皇家的宗妇嫡女之流,男子们和外命妇们都是下午才来,东夷人进宫的时间则要更晚些,接近用晚膳的时间,来参个宴也就罢了。 纯和眼睛一亮,笑道:“那是自然。”想了想,压低了声音道:“而且我还听说了一个传言……” “哦?”意映挑了挑眉。 纯和见她感兴趣,便道:“……是前些日子我二嫂回娘家听说的……有一回晚上那群人喝醉了酒,有个年轻些的用磕磕巴巴的中原话叫嚷着要娶乐阳……也是两边挨得近才知道的……你可别跟别人说啊,毕竟是小道消息,说不准的。” 意映很是吃惊,看了宋皇后身边的乐阳一眼,乐阳见状毫不示弱地瞪了回去。 看来……她还不知道这件事情。 不过,可能吗?当今的嫡公主嫁给东夷人?那些东夷人也太过异想天开了吧。生母是皇后,胞兄是储君的乐阳,凭什么嫁到那等蛮夷之地? 只是,会不会前世那些东夷人也提出了相同的意愿,然后通过两国比武来决定,最后虽然南明输了,却没能守信将乐阳嫁过去,所以当今才觉得那么掉面子? 这可真是一出大戏了。她摇摇头,东夷人可真是会生事,不知道连靖谦会怎么处理,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我省得,姐姐放心吧。”她温和地笑道,亲热地挽了她的手到一个小茶桌旁边坐下。顶着这个七翟冠,她如今这个小身板,还真是有些受不住。 纯和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红了脸,动作也有些扭捏起来,道:“昭沅啊,不知道你哥哥最近在做什么?” 意映正心不在焉地拿了旁边食盘里的一颗提子喂进嘴里,闻言差点被呛到。 纯和见她这样,忙道:“是我母亲前些日子得了一匹不错的吗,听说你哥哥喜欢狩猎,想问他什么时候有时间去瞧瞧,若中意,便牵了回去养着,总归我们家没有喜欢这个的。”脸上的绯红却迟迟褪不掉,声音也有些不自然。 “哦,等他下午来了,我会同他说的。”意映装作不怎么在意的样子,笑了笑,心中却乐开了花。原来还不是单单为了两家的关系啊,或者说,还想亲上加亲…… 确实,上回花宴的彩头虽是方国公世子得了,但两家始终没传出要结亲的意向,想来这个变数便是出在她那莫名大出风头的哥哥身上了。唔,原来现在的小姑娘都喜欢这种武艺高超又会耍帅的公子啊……方国公世子还真是可怜见的。 只是,不知道这也是宜华的意思,还是纯和的一厢情愿…… 她突然开始仔细打量纯和了。相貌方面倒没什么可以挑剔的,年纪虽比哥哥大些,但也不打紧,只是不知道会不会是另一个温氏…… 当年温氏和哥哥成亲以前,听说也是百般投其所好,甚至克服恐惧陪着他骑马,但成亲以后,慢慢地就变了样,觉得哥哥那是不务正业,不上进,后来更是想不开作茧自缚了……所以说说不定纯和喜欢的也只是表象,日后真的要柴米油盐酱醋茶的过日子时,没准还成了缺点。 但纯和这性子,应该不会亏待自己到那种地步。不过她还是希望,哥哥能找到态度契合的伴侣,将就着过的人生,她不想让她的亲人再经历一次。 于是便只跟纯和扯些别的话题,纯和也是有些心事压在心里,也不敢多提,两个人便这样不痛不痒地聊到了晌午。 慈宁宫便开始布膳。 人虽不多,却用御制的长黄梨木桌子摆了两大桌饭菜,每个桌子上都摆了三十来道各式的菜肴,山珍走兽之流不胜枚举。 到了用饭时意映总算能取下了头顶上那顶七翟冠,顿觉轻松不少,胃口也是大开,吃了不少菜,高太后看着连连点头:“小姑娘家胃口好便多吃些,看上去瘦得能被风刮跑也不太好。”意映说要给高太后写方子之后,高太后是对她越看越顺眼,因为于贵妃一辈子都以瘦为美的高太后这会子倒浑然不拘束小辈了。 惹得乐阳也开始同她较劲般地一顿猛吃,遭到了宋皇后不少白眼。 意映只是暗暗摇头,乐阳虽然蛮横些,还不过是个孩子脾气,若真是嫁到了东夷,怕是得被扒了一层皮去。 用完了午膳没多久,宗室的男子们也都纷纷到了。 第一百零六章 命妇 德郡王等人面见了皇上后都被留下来说话了,是以来的只是立程这个辈分的宗亲,有立程,宜华的三个儿子,重华的一个儿子,以及老相识德郡王世子。 立程因并没有皇家封号,所以也没有对应的冠服,和宜华,重华的儿子们一样,都是穿了一身红色的袍子表示喜庆之意。 红色圆领袍子的前后和两肩细细纹了织金梅花方胜工字纹,头上戴着压金线的四色九珠皮弁,腰间挂着两组描金玉龙纹,贯金珠的玉佩,看上去也是个不折不扣的贵公子。他向来喜欢穿一身黑色劲装,这般打扮还是第一次,意映忍不住好好打量了一番。 十五岁的少年,眉眼却已经长开了。许是经常在外面狩猎的缘故,跟其他人站在一起显得黑了一些,但眉毛也并非书生般的长眉,鼻梁高挺,眼神中有一种若有若无的锋利,一举一动绝不拖泥带水,干净利落,是以并没让人觉得粗鄙,而是一种和旁人不同的英气。 她笑着看着,越发有一种“我家有儿初长成”的骄傲感。 虽说父母亲都不大赞同他从武,但不可否认,在马场上驰骋的哥哥,最英勇,最自信,那才是他希望变成的模样。 她心中更加坚定,无论如何,她都想要帮哥哥,让他不必那么痛苦地达成夙愿。 小辈们行了礼,便找了个大桌子坐着聊天了。 转头时,立程见意映一直盯着他看,笑着跑过去,道:“妹妹有事找我吗?” 意映笑了笑,道:“是纯和姐姐有事同你说。”说着便不着痕迹地避开了些。 纯和原以为意映会直接将事情告知,不料她竟似是看出了什么般地给他们创造机会,见立程将目光投到自己身上,抿了抿嘴,有些紧张地道:“也没什么,不过是我母亲前日得了一匹良马,听说表弟你喜欢骑马,便想着转送给你。” 立程眼睛一亮,闻言坐了下来,道:“不知道是什么品种的马?” “似乎是蒙古马,”纯和见他开始感兴趣,勇气也更足了些,“虽说个头不算大,但听说跑起来极快,一个时辰就能跑两百多里……” 立程点点头:“那必是蒙古马没错了,这种马一般是蒙古的军马,适应力极强,想来外人很难弄到,姨母定然是费了一番功夫的。”说完为难了一会儿,继而笑道:“这样吧,马虽贵重,但我很中意,姨母将它转送给我,日后有什么要我帮忙尽管提便是。” 纯和闻言咯咯地笑,心头暗道:她母亲能有什么事情找他帮忙?便是有,也是两个家族之间的事了,或者说是,他们俩的亲事…… 这般想着,脸也是红了起来,点了点头,道:“只要表弟喜欢就好。” 立程很是高兴,站起身来揖了一礼,笑道:“那就多谢纯和表姐和姑母了。” 纯和给她投了一个感激的眼神,意映在一旁看着却在她扭头后,笑着摇了摇头。 这会子看着,只怕她这哥哥还是个孩子心性,纯和都表现得那么明显了,一张脸熟的跟个苹果似的,他却看不出来,只一心记挂着他那蒙古马去了……哎,看来是不来电了。不过,兴许是哥哥一根筋也说不定,再看看吧。 这边的动静也是被敏元和宜华尽收眼底,敏元挑了挑眉,有些疑惑,正准备起身去看看,却被宜华拉住了。 “大姐?” 宜华不动声色地拉她坐下,低声道:“敏元啊,你瞧着,你们家立程和我们家纯和看起来可还般配?” …… 几个小些的男孩子们到底是调皮的年纪,听着宜华的两个大儿子絮叨着朝纲的事儿,一会儿就不耐烦了。宋皇后瞧着也是笑了笑,轻声和高太后说了几句。 高太后便道:“你们几个都去宫里头转转吧,那些宫里的表姐妹表兄弟们这会儿大抵都在趁热闹到处瞎转悠呢,”又看了看几个姑娘,道:“丫头们也别在这儿拘着了,去耍着玩吧,难得尽兴。” 男子们闻言一个个地都离开了,奉王妃家的小丫头也早呆不住了,拉着亲近些的德郡王王妃家的玉庆县主也走了,重华家的县主不常进宫,难免怯生,方才和玉庆县主好歹说了几句,后者也是个玲珑人,走的时候也是带上了她。 意映和纯和对视一眼,却是都没有离开的意思,高太后见了,只笑着让她们不必拘束,尽兴玩便是。 这头说着,已经有小太监前来禀报:“……外命妇已到了慈宁宫外面。” “传她们进来吧。”宋皇后笑着道。 长辈们皆是坐着没动,纯和和意映忙站了起来,退到了一边,免得失礼。 只见一大群身穿各品阶诰命服的外命妇鱼贯而入,听着太监的号令,站定后整齐划一地跪下给宋皇后和高太后行礼:“……皇后娘娘千岁,太后娘娘千岁。” 意映扫视着这群人,很快就发现了站在后排,神色惴惴的裴氏。心中暗暗感叹:说起来,还真的是很久没想起来赵家人的事情了呢。 裴氏此刻全然没了身为赵家主母的神气和骄傲,只是个站在最后面,得以窥圣颜的普通京官夫人。她拘束地将手叠在袖中,低着头,偶尔抬眼偷瞄一下殿中的贵人便赶忙收回了目光。 高太后等她们行完礼,强撑着精神道:“各位都辛苦了。礼走了一遍便没什么事情了,一会儿御花园那边摆了台子唱戏,都去听听吧。” 宋皇后也是笑道:“今日是万寿节,大家尽可放心玩,到了晚上好好参加一顿晚宴便是了。” 众命妇纷纷应是,除了几个一品京官和公侯的夫人和家眷,都开始缓缓地离开大殿。 这倒让意映把尘封了许久的记忆重温了一遍。 这些一品夫人里自然有宋皇后的母亲,宋老夫人和孙女宋心妍,意映的祖母,薛老夫人和意蓁,以及高太后的娘家堂兄武英殿学士高阁老的夫人,和向来行事低调的文渊阁学士王阁老的夫人,以及师从宋景然的东阁学士兼通政使汤信的夫人。 公侯夫人里则有先皇后周氏的娘家嫂子,即英国公夫人母女,本朝武将中的元老,武安侯的夫人,以及如今在意映心里已经被定义为炮灰的方国宫世子的母亲。 宋心妍瞧见了意映,也是友好地笑了笑。意映愣了愣,忽而想起一事,不由看了看一旁的纯和:她差点把宋心妍给忘了……她哥哥真的这么受欢迎的?比那画本子里的仕女还要颠倒众生不成?一时心情十分复杂,担心今天这个宴会上会出大事。 另一头,裴氏随着大流走出大殿,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那些富贵泼天的夫人小姐们,心里艳羡:怕是她那大女婿将元娘那丫头娶回了门,元娘也成不了这些人中的一员吧。长信侯,毕竟已经是个没落的代名词了。罢了罢了,就连上一代祖上有功勋的承平伯夫人,如今进了宫也连个座都捞不到啊……何时她家老爷也能让她有这样的体面呢? 唉,她家老爷恐怕没什么盼头了。原是献了礼给太子,太子许了他今年调到通政司补右通政的位置的。虽说右通政也依旧是个四品官,但管的可是宫里来往奏章的事情,实权大着呢,有实权的差事,油水自然也是少不了的,所以他们一家人还为此高兴了许久。 谁知道前些日子突然上面下了命令,调了和老爷平级的同僚去做,不仅如此,老爷近来还常遭上峰训斥,联系太子那边的人,也没个准信儿,怕是要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她心中感伤,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目光扫到一个地方,却呆住了。 那难道是……知岚?她不可置信地看向大殿上那个流光溢彩的背影。 “赵夫人,你怎么了?”一个同样身穿四品诰命服的夫人笑着挽了她的手。 “哦,没什么。”裴氏回过神来,低声道:“应当是我看错人了。” “是啊?那站着的,可都是宫里的公主和王爷长公主的郡主之流,哪里会有你我认识的人呢?” “就是啊……”裴氏应道,脑海里却怎么也忘不掉方才惊鸿一瞥看到的侧脸。 知岚那日逃出府后,元娘那丫头很是生气,立时便派人去了周家人家里追拿,谁知却也已是人去楼空,不见踪影了。虽说那天元娘处事也有不妥当的地方,但下人就是下人,做错了事情还当逃奴,不论元娘,就连她也是咽不下这口气。于是便托了京兆府的熟人帮忙留意一下出京的记录,可至今也没查出个所以然来,几乎成了她的一个心病。再加上这些日子老爷仕途不顺,她睡得更是不安稳了。她不明白,一户小小的家奴,是如何在她们眼皮子底下,逃出掌控的…… “行了,咱们去看戏吧,听说请的是最有名的高家班和李家班呢……”那夫人没放在心上,乐呵呵地拉着裴氏走了。 意映回头看了一眼裴氏离开的背影,微微一笑。 故旧相逢的戏码,还真是让她有些期待。 第一百零七章 听戏 一群人到了御花园里的梨园,戏台已经搭建好了,因一品诰命夫人和皇室宗亲都不在,便由在场位份最高的黄夫人点了一出《牡丹亭》。 只是戏刚唱了一半,方才慈宁宫里的贵人便接踵而至了,又是好一番安顿热闹。好在梨园位置很多,倒也不必担心有人没地方坐。 黄夫人见状忙迎了上去,笑着对高太后福了一礼:“还当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还会再聊些时候,臣妇便擅自做主点了一出《牡丹亭》,娘娘可别怪罪。” 高太后一路走过来脸色有些不大好,闻言不咸不淡地点点头:“高家班的《牡丹亭》还是很不错的。” “说来还真是臣妾们的福气了,若不是进宫一趟,哪有福气见到高家班和李家班同台?”黄夫人也是生了一张巧嘴。 宋皇后笑着道:“行了,都坐下好好听戏吧。”毕竟黄征是太子的助手之一,她也是肯给黄夫人面子的。 黄夫人点头应是,扶着高太后坐了下来,却不坐下,只是在一旁端茶倒水。 有心人看在眼里,也是暗暗感慨。 原本陈贺出事,他们都打算看黄征一家的笑话的,谁知道查了这么多日,竟然还没扯到黄征身上。 而且这样风口浪尖的时候,黄夫人进宫还这般神态自若……这会儿一看,还真是有两把刷子。堂堂二品夫人,肯放低了姿态做这些下人做的事情,如此心性,也是令人敬佩。 意映亦跟在敏元后面,一手挽着纯和,一手挽着意蓁在第二排坐了下来。 裴氏不由望向了这个方向。 她以前着实没怎么注意知岚的身形,只记得是个身量小巧的美人,从背影也看不出什么。但端看那位贵人走路和坐下时的仪态,她怎么也不能相信是那个主母说话时根本不敢抬头的小丫鬟……可方才那侧脸,也委实太像了些。 高太后接过黄夫人递的戏折子,径直递给了宋皇后,道:“你来点吧。”还是有些没精神,不愿意费神去看。 宋皇后笑着接过,看了看,道:“臣妾觉得《沉香救母》是出好戏,母后觉得呢?” “行,敏元呢?想听什么戏?”高太后看了一眼小女儿。 “都行,您也知道,我和几个王妃嫂子和姐妹一样,听戏都听不出什么名堂来。看个热闹就是了。”敏元笑着摇了摇头,顺手给高太后递了一杯茶。奉王妃几人也是笑着点头。 “记性差了,连这些都记不住了。几个小丫头呢?可有喜欢听戏的?” 乐阳忙缩了头,她最烦这些咿咿呀呀不知道在说什么的东西了,若不是母妃不许她缠着哥哥和嫂子,说身为嫡公主要摆出一番气派来,她才懒得待在这儿呢。 却听一道熟悉的声音从后背响起:“太后娘娘,不若点一出《西厢记》吧,听说李家班唱这个唱得很不错。” 高太后讶异地回头,见是意映,无奈地笑着摇摇头:“你这小丫头,年纪轻轻的,却喜欢听戏和抄佛经,也不知道是随了谁?” 敏元闻言抿着嘴笑:“既是这样,以后就该让她多进宫陪着母后,也算是志趣相投的忘年交吧。” “你这小泼猴,”高太后无奈地看了她一眼,语气里却全是宠溺,“都是当母亲的人了,还这般淘气。” 宋皇后也是笑着看一眼意映,道:“想来是随了母后这平淡的性子了,可真是个有福气的孩子。” 旁边的小内监见状忙将《西厢记》也写了下来。 裴氏只瞧见意映似乎是同太后说了几句话,几个贵人都被逗笑了的样子,却听不大清楚,便小声问了前面大理寺少卿的夫人:“太后娘娘在说什么呢?” 那夫人笑着回头道:“似乎是昭沅郡主点了个《西厢记》的戏,把太后娘娘逗乐了。” “昭沅郡主?” “你还不知道这啊?”那夫人惊讶道,“那是敏元长公主膝下唯一的嫡女,原先都在她的汤沐邑养病,前些日子才回的京城。” 裴氏心中一跳,觉得有什么东西已经快要破土而出。 意映似有所感,回头看向这个方向,看到了裴氏时,眼神微定,继而绽出了一个微笑。 裴氏的心仿若从高空突然坠入了无底深渊,大脑一片空白。那位夫人还在继续道:“……瞧着太后娘娘那样子,想来是极受宠的,算起来必然是宗室子弟里的头一份了……” 裴氏却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了,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直直地看着意映,脸色也渐渐白了起来。 “你怎么了?”那位夫人不明所以,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意映却早已偏过了头,和意蓁说起话来。 “没事,想来是马车太颠簸的缘故,这会子觉得胃有些不舒服。”裴氏随便寻了借口开脱。 这边意蓁促狭地笑:“你倒是很懂这些风花雪月之事嘛,还点西厢记……” 意映一脸正直:“姐姐此言差矣,看戏文怎能如此浅薄,我看这倒并不是喜欢两个男女主人公之间的爱恨情仇……” “哦?”一旁的纯和正无聊着,听见这话也过来凑趣,“那你为什么要点这个?” 意映注视着前方的花旦们,脸上褪去了笑意,沉声道:“我最喜欢的,便是那崔莺莺的丫鬟红娘了。时常在想,这样忠心护主的人,若是真有其事,只怕故事进行到一半就要被那不可理喻的老夫人打死了吧……” 纯和不太明白:“不过是个戏文而已,干嘛那么当真?” 意蓁却觑着意映的脸色,若有所思。 意映笑了笑:“是我太伤春悲秋了吧,你们莫怪,安生听戏吧。” 不多时,《西厢记》便开唱了。 李家班的花旦果然功底极好,扮演的崔莺莺一举一动都韵味十足,一开口便让人沉醉其中,扮演张生的小生也是字正腔圆,书生意气十足,意蓁却忍不住留意起扮演红娘的小角色来。 这一留意,便发现,红娘出场,要么是在被老夫人责骂,要么就是为了张生和崔莺莺的事奔波劳碌不停,一时心中也是有所感慨。是个忠肝义胆的角儿,只是这种无条件支持小姐忤逆长辈的态度,若是真事,恐怕还真是活不长。 同样注意着红娘的,还有坐立不安的裴氏。 这些贵人们,点一出戏都是有内涵的。 便如宋皇后点《沉香救母》,明摆着就是为了彰显孝道,想讨高太后欢心。而知岚知道她在场,还点了这样一出戏,自然也不会仅仅是一出戏。这是知岚在向她转达意思:她曾是红娘那等忠心的丫鬟,如今,却已经成为了高高在上的贵人啊。 她只觉得脑子里乱糟糟地,拿不出半点章程来。 第一百零八章 条件 知岚……知岚……怎么会是长公主的女儿?这般戏剧性的转变,恐怕连西厢记的撰写者都不敢编吧……她一时甚至有些分不清,眼前的景象到底是现实还是梦境了。 台上的西厢记还在咿咿呀呀地唱着,她听着却有些坐不住了,低声同旁边的夫人道要去出恭,便从梨园出去了。 从御花园的石桥上走过,她的步伐越来越沉重,最后在假山旁停住了脚步,无力地坐在了石凳上。 今日的事情,冲击性实在太强了,强到她根本无法接受。一阵风从假山的岩壁孔吹过,直直钻进了她的脖颈,她抖了一下,没想到,天气已经这么冷了。 这时,却有一道声音柔柔地响起:“赵夫人?好久不见。”她惊愕地抬起头,便见一个妙龄女子亭亭玉立地立在她面前,或者说是居高临下。 她慌忙站了起来,却一时说不出话来。她知道面前的人是尊贵无比的郡主,可要她在曾经的奴婢面前卑躬屈膝,她一时之间还有些做不到。 “夫人是不认得我了吗?也不过是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啊。”意映抚了抚鬓角,笑吟吟地道。 她心底最后一丝奢望也成了泡影。原来真的是知岚,不是什么长相神似的人,一切一切的巧合,都找到了答案。 她抿了抿嘴,过了一会儿,还是对着意映福了福,道:“见过郡主,郡主安好?” “安好?”意映歪了歪脑袋,“出府的时候得了一顿赏赐,如今我也不太清楚,到底是安好还是不安好了。” 这说的便是挨杖刑的事情了。看来知岚果真是恨毒了赵家,恨毒了元娘…… 她硬着头皮道:“原先是鄙府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郡主。如今郡主既然已经敲打过我家老爷,不若便放鄙府一条生路,权当全了……情义吧……” 敲打?意映若有所思,看来母亲回京以后,对赵家也是有所动作。不过这些还是轻的,大抵是因为这些日子京中不太安宁,才没下狠手。她并不打算对赵家人赶尽杀绝,但同样地,也不想让他们好过了。 毕竟,重来了一世,在她什么都没做的情况下,赵晴宜还是毫不留情地对她下狠手,裴氏还是一门心思地想推她进火坑,事已至此,还讲什么可笑的情面呢? “哦……”她拉长了音调,笑道:“赵夫人是想说主仆情谊吧?” 裴氏一愣,她这样说话,也是想提醒知岚,虽说她在赵府受了委屈,但赵府,也是埋藏她秘密的地方,撕破了脸,也没什么好处。却不防她在皇宫大内就敢如此肆无忌惮地自爆,一时也开始有些不确定起来。 “夫人是想用这件事威胁我吧?可怎么办呢?我这个人就是一根筋,很不喜欢这样交流的方式,不如这样,你将我在赵府为婢的事情说出来,我将赵大小姐杖责我的事情公之于众,互不相欠,可好?” 裴氏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怎可如此?她从没见过哪个女儿家像面前这人这般不顾脸面名节?不怕嫁不出去吗? 这样想着,忽然就如同漏了气的马球一般,没了底气。是啊,对方是当今的亲外甥女,还怕找不到人嫁吗?这些东西,对于这些贵族来说,只是一时的谈资吧?甚至,若是当今插手,可能连谈资都成不了。可她的元娘,甚至全府上下,却都可能为了这件事情赔了性命…… “不,”她下意识地叫了一声,继而咬了咬牙,蹲下身给意映行了个全礼,道:“是臣妇一时失言了,望郡主海涵。郡主这等高贵的人,哪里会同我们府上有什么联系呢?不过是个玩笑话罢了。” 意映有些怜悯地看着她,为了女儿这般劳心劳力卑躬屈膝也是够伟大了,可惜了,做的都是些缺德事。 “这样吧,”她笑了笑,目光一闪,“赵夫人答应我一件事情,这些过失我就全不计较了。如何?” 裴氏有些迟疑:“郡主不会是想要小女的性命吧?” “怎么会?”意映看了一眼御花园里一丛丛还未全开的梅花,眼神悠远。 …… 裴氏回了座位,脸色虽比方才好了一些,心情却放松不下来。 刚才那知岚,不,现在该叫昭沅郡主了,却没有将条件说出来,只说她没想好,什么时候想好了,什么时候再告诉她。唉,这个小丫头片子,耍人的招数倒挺多,这岂不是要让她一直睡不好觉吗?不过这话,现在她却是没有半分勇气在她面前说出口了。 一时间心中也开始对赵晴宜有了些埋怨的意思。 若是元娘当时把事情同她说一声,把人带到她院子里再处置,兴许如今世界上已经没有这个郡主了,哪里还用她同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低声下气?为人做事,就该果断些才好。 意映解决完了裴氏的事情,暂时还不想回去,便绕着御花园的湖走了一圈。不得不说,皇宫的景色真的不错。 虽然天气已经转冷,再看不到满塘荷花的盛景,但十数只白鹅在碧绿的池子里缓缓地游着,不时激起小阵的涟漪,连带着风穿过微黄的树叶使其飘落的飒飒声,也是有了一种天人合一的感觉。 她不由得张开了双臂,闭上眼睛感受这一刻。 实际上,她同裴氏说的那个条件她早已经想好了,但出于让事情顺利进行的考虑,暂时不能告诉她。但这件事,暂时就可以放下了。以裴氏还有的那股小聪明,应该不会再在这件事情上给她惹麻烦了,说不定,还会阻止赵府的人和徐宪有机会同她碰面。 真好啊,这一世,她如此顺利地就解决了前世带给她无数痛苦的人。 她重新睁开眼,却忽然感觉身子一轻,再一看,却是已经被带到了一面大假山的溶洞里。 她吃了一惊,以为是有什么登徒子趁乱进了御花园,下意识地就要求救,却被人轻轻捂住了嘴。 “嘘,别出声,是我。” 她一愣,不再挣扎,便感觉到浑身的束缚也消失了。 她回过头,果真看到一个熟悉的面孔。 第一百零九章 挫折 她不由得有些恼怒:“你疯了吗?这可是皇宫,你还知不知道什么叫男女授受不亲啊,若是被人瞧见了可怎么办?” 眼前人正是穿着侍卫装的连靖谦。数日不见,他似乎憔悴了一些,听见意映的责备,也只是说了声抱歉,道:“有些事情不吐不快,我想了想,也只有找你了。又不能在外面说,便带你来了这山洞,对不住了,是我脑子里太乱,没想这么多……” 意映瞧着不对,靠近他闻了闻,眉头紧皱:“你喝酒了?” “只喝了一点。”连靖谦爽利地坐在了地上,笑着看着她,目光还算明亮。 “怎么?事情进行的不顺利吗?你这么自律的人,竟然在大白天喝酒……” “是啊,不顺利,一点都不顺利……”连靖谦苦笑了一声,喃喃道。 意映叹了口气,却见这人马上就要倒在地上,忙使劲扶住了,嘀咕道:“这哪儿是喝了一点啊……分明只是没显出来而已。”还说不吐不快,连吐的力气都没了吧…… “你在这儿等着,我找人来给你送一份醒酒汤。”她试了试,发现自己的力气还是太小了,根本不足以移动这个男人,只得温声嘱咐道。 刚一转头,却听他又道:“不喝酒……哪有勇气来这个地方啊……我祖父……一世忠勇,却没人肯承认他的清白……真可笑啊……” 意映不由回头看了他一眼。 方才自己刚把他移到山洞壁上靠着,这会却又倒下了,抱着侍卫帽,嘴里还喃喃地说着什么,却一个字都听不清了。 她叹了口气,低头出了山洞。 走了几步,却又停了下来。她能去找谁呢?连靖谦的身份如今可不能曝光,宫里的人自然不行,偏偏带来的又是照秋和嫣红,一个性子还待打磨,一个底子不清不楚…… 正为难着,却见前面的石桥上经过了另一个身穿侍卫服的人,那人四周张望着,似乎在找些什么。 意映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终于露出一丝微笑。 她走了过去,那人瞧见她,有些惊讶,屈身拱手道:“卑职见过郡主。” “你是三皇子身边的长路吧?”她笑着道,“看你的样子,是在找人?” 长路愣了愣,想了一会儿,点头道:“是卑职手下有个护卫……” 话还没说完,便被意映打断道:“你要找的人想来就在那边的山洞里,我方才经过时听到了动静便看了一眼,醉得倒挺狠,今日是皇帝舅舅的生辰,还是早些给他喂些醒酒汤,别闹出大乱子来。” 长路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不动神色地打量了意映一会儿,笑道:“多谢郡主提醒了。对了,我家殿下方才提到了郡主,这会儿就在梨园东边的亭子里坐着,郡主若是没事,不如去见见?” “啊?”意映愣了愣,继而点了点头。正好,她也想去问问,连靖谦是受什么挫折了,这样不得志…… 一路想着连靖谦的事情,走到亭子外面却又想起一事,脸色一变,转过身去,便想离开。 “昭沅?”却已经来不及了。 她只得呼了一口气,微笑着回头,踏进了亭子。 李允今日也穿的很隆重,石青色的吉服褂正面绣五爪金龙四团,两肩前后各绣五爪金龙一,间以五色云,绦、带皆用的金黄色,青狐朝冠上衔着红宝石,以十颗东珠相饰,整个人并没怎端着,却已经可以依稀看出日后的帝王之相。 见她进来了,他站起身来,细细打量了一番:“这身衣服穿在你身上倒是好看,我刚才见了乐阳,看起来跟个粽子似的……” 意映闻言也是忍不住笑出了声:“那至于那么夸张,乐阳不过是脸上还有些婴儿肥罢了……”柳眉弯弯,眼波动人,一张脸也是难得的精致到无可挑剔,还真是好看。 李允不禁晃了晃神,但很快便恢复过来,干咳一声,笑道:“你怎么会到这儿来?”他只当她方才是无意中到了这儿,看到了他下意识地就想避开。这个下意识的原因他猜也猜得到,无非就是觉得上回马场的事儿太尴尬了吧。 意映确实是想到了马场的事。这件事事后起来,总觉得李允那天突然去了马场并不是巧合,又想到爹爹离京前莫名其妙的猜测,心里也是有些惴惴。虽说她想过这件事,也觉得两家结亲有利无害,但一时之间,总有点接受不过来。 “哦,我方才遇见了连靖谦,他喝醉了,一个人在御花园的山洞里。回来的路上碰到了长路,便同他说了,他便让我来找你。”她语气平淡的说完了这一番话。 “你竟还认得长路?”李允有些惊讶,他可从没带过长路与她见面。 “哦,以前……机缘巧合见过一面。”总不能说是前世见过的吧? 李允没有生疑,笑了笑:“那说正事吧,你是不是想知道连靖谦为何这样失意?” 意映点点头,李允喝了口茶,便开始娓娓道来。 原来,他们二人原本的打算,是先试探一下圣上,若圣上对平反定安公一事抵触情绪不大的话,明面上就顺着陈贺的案子,在查案中利用黄征的把柄,将连靖谦的身份亮出来,暗地里则将在长信侯府找到的证据交给皇上,打消他的疑虑。 毕竟,那件事多少是个皇家丑闻,没有得到皇上的允许,是不可能贸然爆出来的。 可他们没想到,那日李允进宫,问起陈贺的案子,暗劝圣上要广招人才,并提起老定安公的案子,暗示可能是先皇在位时的最大冤案时,想来对先皇抵触情绪很大的当今,却沉默了很久都没有给回应,最后还让李允不要插手这件事情。 李允既然已经答应了连靖谦,自然不甘就此放弃。他问起若是定安公还有杰出的后人在世,朝廷会如何做。当今却道:“世上习武之人又不止他们一家人,没了定安公一家,总还有旁的人。” 这便是心意已决不愿翻查定安公的旧案了。 所以这些日子李允也很为难,他将圣上的意思委婉的告诉连靖谦以后,他攥着折子沉默了许久,离开王府后便没有再同他联系。直到收到了意映的来信,才重新燃起一丝希望,但还是觉得希望不大,所以进宫的前一晚,还在借酒消愁。 第一百一十章 筹谋 意映心里一紧。她不禁想起了许久之前,对当今态度的猜测。他是不是真的很介意定安公和那些部将们,怕他们若是有了机会,会报复朝廷?毕竟前朝时,定安公的武将势力一家独大,几乎到了功高盖主的地步,这样的担心放在寻常任何一个君主身上,都是极为普通的。 可当今,并不是寻常的君主啊。 自他即位以来,一直都在推翻先皇的制度,打先皇的脸,两任君主,几乎是水火不容的关系。这样明显的事情,她觉得凡是有些脑子的武将都不会把账算到当今身上。并且,经历过景宁之乱在各地飘零的武将后人,真的还有这个实力动摇朝廷根基吗?她表示怀疑。 不过,帝王心,海底针,确实没办法估量就是了。 她想到连靖谦在山洞里的样子,心里有些沉重。这些日子,想来他都是这样日日买醉过来的吧…… 她很能理解他的心情。幼年经历了那样大的阴影之后,决定重回京城已经是个了不起的决定了。凭借着过人的心性,在长信侯府蛰伏了那么久,才拿到那东西,可圣上连看都不看,就将他的路给绝了,换了谁恐怕都受不了…… 可事情,并非没有转机了啊。 “三殿下觉得在对战东夷人的时候派他出场不行吗?”她眼神坚定,一字一顿地问道。 李允摇摇头,道:“一来父皇的态度已经非常明显,若是贸然出手,说不定会让他龙颜大怒,折了命进去,二来便是比武,恐怕也轮不到连靖谦下场,虽说武将凋零,倒也不至于无人可用……” “三殿下觉得有什么人可以用呢?”意映笑了笑,并不认同。 “英国公还是一把好手,只是这些年一直赋闲在家,武安侯也还宝刀未老,当年也是军中英雄……” “东夷人来的可都是青年才俊,而且至少有四个人,年纪大些的武将恐怕不大好出手,而且,东夷人此举,听说是为了求娶乐阳……”意映笑着摇头。她后来也是详细问过了纯和这些人的情况。 “娶乐阳?”李允眉头紧皱,“这你如何知道的?” “是纯和告诉我的,说是她嫂嫂回娘家时听娘家人说的。” 李允沉吟了一会儿,纯和二嫂的娘家确然在那一块儿,若是假的,她也不敢胡乱编排。 “但即便如此,也并非无人可用吧……”他不确定地道,“德郡王世子听说武艺很是不错,还有我那表弟,周霆,打小也是练武的一把好手,只不过这些年没怎么出风头了……”说完便有些惊讶,他怎么把这件事就这样说出来了…… 意映想了一会儿,道:“可我刚才遇见了英国公夫人,三公子近来不大舒服,并没有进宫。只有世子一个人,恐怕不行。”虽然她心里一晃而过想到了哥哥,但以母亲的性子,恐怕绝不会让他上场。 这……李允有些犹疑起来,这也太巧了,这样看来,可能还真的没什么人可用了。 经历了景宁之乱以后,许多习武的人家都开始劝告子弟从文,更不要说原来的书香门第了。朝廷里许多武将的职位都只是个摆设,根本没有人任职,京城里的那些人多也是个花架子,只会纸上谈兵罢了。那武安侯世子就是个好例子,听说连一般的士兵都打不过。 虽然他自己打小也会学些防身之术,但东夷人必是有备而来,恐怕他那点三脚猫功夫并不能起什么作用…… 这样看来,能用的也只有李廷宁了。可要李廷宁以一打四,对手还是在马背上长大的东夷人,也太不现实了些。即便他真有这个本事,以德郡王那低调的性子,恐怕也不大愿意让他出这个横扫东夷人的风头吧…… 若是真到了如此境地,让连靖谦下场也不算什么过分的事了吧……毕竟在父皇心里,南明的脸面加上一个嫡女的婚事应该也是很重要的,更何况是在他生辰这一天。 就算这些都不够,连靖谦若有以一打三的能力,也是足以成为朝廷的栋梁了,父皇不会不动心的。 他心里清楚,这些年来,父皇其实比谁都想要招揽有能的武将,只是拉不下脸面又人才凋零罢了……这个局面,也不全是父皇的错。 “好,一会儿若是真的如此,我一定会让他出手的。”李允微微一笑,神色也坚定起来。 意映没好气地道:“你还是赶紧给他灌点醒酒汤吧,瞧他那样子,一会儿说不定站都站不起来……” “也是。”李允抿了抿嘴。不过,他觉得,昭沅对连靖谦的事情,有些太过关注了。 …… 梨园门口。 嫣红正四处张望着,见一个女子向她走过来,终于松了口气,迎了上去:“郡主,您跑哪儿去了,说去出恭,却这么久都没回来,长公主都有些心急了……” 意映笑了笑,若是心急了,就该出动侍卫找了吧,恐怕没这么夸张。 “回来的路上遇见了几个表兄弟,便说了一会儿话。”意映淡声道,走进了还在唱着戏的梨园。 “郡主是遇见太子殿下了吗?”嫣红闻言忙道。 “这倒没有,是三皇子和六皇子几个人,说来倒也怪,太子和太子妃娘娘到现在都没出现呢……”她皱了皱眉,状似无意的说道。 “是啊,奴婢也正奇怪呢……”嫣红下意识地接话道。 意映停下脚步,看着她。 “奴婢是说,好不容易随郡主进了一次宫,总得把贵人们见个遍才好吧……”嫣红有些慌乱地道。 “嗯。”意映点点头,没有揪着不放。 心中却暗暗感慨,这丫头,表面功夫做的这样差,倒也有人肯信她。见贵人?李允最近因为陈贺的案子,也是炙手可热啊,不算贵人么? 嫣红却松了口气。 回到座位上,敏元也是回了头问了问。 意映用了同样的说辞,敏元也没有生疑。 梨园的戏一直唱到了酉时初才散,听戏的夫人们因一直拘着,也是有些腰酸背痛,高太后早早就回了慈宁宫休息去了,也免受了这一番罪。 散场不久,便有一群小太监过来请她们前往大雄宝殿用膳,众人也只得动身前往。 “诶?嫣红呢?”照秋看了看周围,却发现没了嫣红的影子。 意映心里明镜似的,笑着拉了紫笙过来,小声说了几句。 紫笙诧异地看了意映一会儿,终是点了点头。 敏元笑着道:“沅沅你在同紫笙说什么呢?” “没什么,”意映笑了笑,将玉佩悄悄地塞进袖中,道:“是我冠服上的玉佩好像掉在了御花园另一头,身边的丫头是第一次进宫,恐怕摸不清楚路,所以想借母亲的大丫鬟用一用,母亲不会介意吧?”说着调皮地眨了眨眼睛。 “你这丫头,怎么这样大意?”敏元嘴上如是,心里其实还很高兴意映不再那么见外,嘱咐紫笙道:“耐心地找一找,宴会的事情不着急地,宫里的丫鬟多得是。” 紫笙应是,看了一眼意映,便快步离开了。 意映便笑着挽了敏元的手,道:“母亲,我方才碰到赵家夫人了。” 第一百一十一章 跟踪 敏元脚步一顿,还没待开口,便又见女儿甜甜地对她笑,道:“谢谢母亲了,母亲为我做的事情,怎么从不告诉我呢?” 她心头一暖,拍拍她的头,低声道:“那裴氏没做出来什么僭越的事吧?” “没有,多少是一府主母,轻重还是晓得的。”意映笑着摇摇头。 “我也是想要慢慢磨掉赵家人的斗志,现在看来似乎还是太慢了些,这回的晚宴,应该不让她有机会参加的。”敏元叹了一声,有些懊悔。 “母亲相信我吗?” 敏元一愣,继而点了点头。 “我与赵夫人见面的时候,已经达成了约定,只要她答应我一个条件,便不再为难赵家,我想,用我自己的方式来惩罚他们。” 敏元一听便急了:“一个条件怎么够?当初你是受了多大的委屈出现在我面前的,我现在还记得很清楚,怎么能这么轻易绕过那一家人?” “母亲……”她扯了扯敏元的衣袖撒娇道:“您不是说信任我吗?这么快就反悔了?我想来想去,觉得我的方法才能给她们带来最大程度的痛苦,您放心吧,女儿不是那等子脾气软和得像棉花似的人……” 敏元白她一眼,笑道:“行吧行吧,有什么需要尽管来跟母亲说。你这小丫头,自己的主意倒挺多……” 意映嘻嘻地笑,一路上都和母亲聊些有的没的,对于这母女二人,也算是罕见的时光了。 …… 紫笙穿过了整个御花园,并没有什么发现,便从御花园的月亮门走了出去,继续沿着白玉石路小心寻找。 走了一阵儿,忽然听到一些动静,便听下了脚步,闪身躲在了一棵三抱粗的树后,观察着来人。 因快入冬了,此时虽还只是酉时,却已经黑了半边天,从紫笙的角度看去,也只能看到一个明黄色的身影,面容却模糊不清。 她暗暗思衬,在这样的日子里穿成这样,不是皇上就是太子了。看身形,应该是个年轻人,那便是太子了。 明黄色身影后跟着一大群内监宫女,却突然有一个女子出现在道路中间,行礼过后,似是对那人说了什么,那人招了招手,那些太监宫女便自动远离了。 她离得有些远了,听不太清楚他们在说什么,只是努力地睁大眼睛看清楚那个女子是否是她要找的人。 看了一会儿,心下越来越确定,身形、说话时的仪态、隐约可见的发式,都和嫣红那丫头一模一样。 她顿时感觉浑身有些发冷。嫣红不是第一次进宫吗,何以能和太子搭上话?她这个时候偷摸跑来同太子见面,会说些什么?会对长公主和薛家不利吗? 这里是皇宫,若是太子发现自己在偷听,她会不会连长公主的面都见不到了……更遑论为自己撑腰了……越想越觉得自己处境危险,不由退后了几步,却不小心踩到了半根枯朽的树枝,顿时发出一声咔嚓声。 她白了脸,见那边似乎听到了动静,还有几个小太监举着灯笼向这边走来,咬了咬牙,从树后向着反方向窜去,飞身逃跑。 李墨看着那方向,皱了皱眉,那些太监便要去追,他摆了摆手,道:“不必了,隔那么远,什么也听不清什么也看不清的。”今日是父皇的生辰,闹出什么大乱子就不好了,陈贺那件事在父皇心中的芥蒂都还没消完,可不能再给自己招什么麻烦。 嫣红的脸色却一瞬间变得苍白,眼珠子因为恐惧抑制不住地在眼眶里乱转。会是谁?树后的人会是谁?会是府里的人吗?是照秋吗?她此刻只想让太子把那人抓住解决了,却不敢对他发号施令。 毕竟,她方才同太子说的那件事,太子似乎丝毫都没有放在心上。没有筹码,又该如何谈判?那人没有教她。 “行了,你回去吧,替本宫告诉他,眼下还不至于到那一步,还是先缓缓吧。”李墨有些不耐烦地道,临行前贴近嫣红的耳朵笑道:“生得可真是不错,可惜了,年纪大了些。” 嫣红一动也不敢动,直到一行人陆陆续续地都走了,才感觉浑身冻结的血液恢复了正常。 她算不算,掌握了太子一个秘密呢?虽然说并不是她发现的,但起码,她方才验证了。 还好,那人没有骗她。 …… 一群妇人来到大雄宝殿时,男子们已经在右侧按等级列坐了,先是皇子,继而是内阁大臣,然后是宗亲,最后是普通京官,除此之外,在最首端还留了七八个位置空着。 命妇们便以敏元为尊,依次从左侧排了下来,意映嫌前面坐的拘束,便和纯和几人坐在了稍后的位置,没和敏元一起。 不多时,皇上皇后和高太后便一起从殿外进来了,自然又是一番折腾行礼才落座。 皇帝扫视了一下众人,皱了皱眉:“太子还没来吗?” 宋皇后忙笑道:“在路上了,过不了一会儿就到了。” 高太后明显兴致不高,只是看了一眼空了一大片的桌子,道:“东夷的使臣倒也来得晚。” 意映却在看着李允,以及他背后将侍卫帽帽檐压得低低的连靖谦。 她给了一个询问的眼神。 李允不动神色地拿起酒杯,又放下了,笑了笑。 她略微放下了心,只是连靖谦不知道是还没完全缓过神儿来,还是在想着别的事情,始终没有露出面容。 圣上等的有些不耐烦,便让早准备好的歌姬进了殿,开始跳舞。 宋皇后脸上闪过一丝不悦。 歌姬们还没站定,紫笙却悄悄地从大殿的角门溜到了意映的身边,拍了拍她的肩膀。 意映不明所以地回头,看到紫笙苍白的脸色,愣了愣,递给她一杯茶水让她稳稳心神,又用眼神询问事情紧不紧急。 紫笙喝了口水,犹疑了一会儿,还是俯身在意映耳边说了几句话。 一边的意蓁明白各人都有各人的私密事,也不多问,只装作没看见的吃些糕点水果。 意映的脸色渐渐变得古井无波,最后她点了点头,小声嘱咐了紫笙几句。紫笙眼神复杂地看了她一眼,终是点头同意了。 第一百一十二章 献礼 舞跳到一半的时候,太子太子妃夫妇终于姗姗来迟。 “是怎么一回事?”宋皇后怕皇帝一开口就会发飙,忙先问道。 太子妃温柔中带着些歉意道:“回皇祖母,父皇,母后,马车走到半路车轮子坏掉了,人带的太多,所以折腾了会儿才到宫中,实在是臣妾看管东宫失职了……” 毕竟是亲孙子孙媳,高太后也出来打圆场道:“行了行了,今天是你们父皇的好日子,安生回到酒桌旁边为他祝酒吧。” 李墨瞧了一眼皇帝的脸色,见高太后一开口父皇果然神色微霁,拱手道:“谢皇祖母了,说起来,给父皇的礼还没拿出来呢。”众舞姬有些慌乱地停下了,闪到了一边。 皇帝便有些不耐烦。他倒宁肯看些歌舞,也不想看那些千篇一律的寿礼,没个新鲜劲儿。 李墨却很有信心,拍了拍手。便有四个小太监小心翼翼地抬着一个三尺高,用红布蒙起来的物什,放到了大殿中央。 “不知道太子这是什么?这样神秘?”宋景然摸了摸胡须,笑着道。一些官员闻言也开始七嘴八舌地讨论。 “行了,把那红布揭开给朕看看吧,不需要卖什么关子。”皇帝摆了摆手,有一丝不耐烦地道。 李墨心底闪过一线阴霾。果真,陈贺的事情让父皇对他偏见很大,不过是迟到了片刻,便有大题小作的意思,自己苦心准备的寿礼,似乎也是一点兴趣都没有。 面上还是只能笑呵呵地,亲自走到那物什身边,道:“这可是个稀奇玩意儿,父皇见了,一定会喜欢。”说着便一把将红布取下,露出了那物什的真容。 在场的大臣见了,皆是安静了一瞬,继而便开始啧啧称奇:“……竟有这种形状的东西……” 皇帝也是惊讶了一瞬,道:“这是你从何处得来的?可是天然的?” 李墨笑了笑:“那是自然。不瞒父皇,这奇石正是前些日子江浙一带退潮时被人发现的,适逢父皇生辰,儿臣以为,这是大吉之兆,是国泰民安,父皇政治清明的体现。故而不惜花费半个月从江浙运到京都,特意献给父皇做寿礼。”夸夸其谈的本事也是真的不错。 正是一块三尺高的太湖石,层次多变,从远处看过去,像极了寿字。 意映看到那石头的一瞬间,便不由一直看着李允。 这一块福石,前世,今生,都不知道断送了多少人的性命。前世养父因它遭盗匪残杀,今生她成功地让养父躲开祸事,李允的元妃,却仅仅因为李允动过这福石的念头,便被人生生迫害致死。 李允自那石头进了大殿,便一直微微低着头,手里攥着银质的酒杯,嘴唇紧抿。 意映再看时,却发现他桌子上已经多了些细微的粉末,心中也是一叹。自古天意多负有情人,郑氏年纪轻轻的,委实可惜了。 皇帝闻言终于露出笑容,道:“说得好,这样奇特的宝物,确实是福兆了,太子你这回办得不错。这石头,日后要好生保管着才是了。” 李墨谦逊地笑笑,心中暗道:果真是要哄的,李允那小子,平日里一定没少这样给父皇灌迷魂汤,才惹得父皇对才艺平平的他如此偏心…… 太子夫妇才终于落座,落座的时候,太子妃默默地瞪了太子一眼,太子只当作没看见。 意映微微一笑,果真,这俩人并不是一同来的。太子妃,恐怕在殿外等了好一会儿了吧。 宋皇后的笑容也终于轻松起来,闻言笑道:“既然太子都把寿礼当庭献了,出于父兄之礼,其余的皇子们也该将寿礼当面献给皇上,您说对不对?”便是一门心思地想要攀比了。 皇帝微微思衬,也是点点头。原先是觉得没什么新奇玩意儿,倒不料嫡长子给他献了这样一份大礼。是以眼下不由对其他儿子的贺礼也有些好奇起来,会不会,也有什么惊喜呢? “老三?”宋皇后笑眯眯地喊了一声似乎在走神的李允,“该你现寿礼了。” 李允瞥她一眼,心中不屑。这个女人,十几年如一日的肤浅,从未变过,但后位倒坐得挺稳的。是不是父皇,就是喜欢她肤浅这一点呢? 他笑了笑,站起身来,从身后的侍卫手里接过一个楠木盒子,轻轻打了开来。 是一个翠丝种翡翠雕成的龙凤呈祥玉盘,放在民间虽然算是传家宝了,但在宝物如云的宫内,只能算是普通货色,而且意映瞧着,雕工似乎还有些粗糙。 宋皇后看着便不由笑了:“老三,你这寿礼也太没诚心了些……” 李允点了点头,恭敬道:“母后说的是。” 宋皇后一愣,皇帝也有些不明所以。 “我这玉盘着实是人工雕成的,自然不敢与皇兄的天赐福石相比,但也是我一刀一刀雕出来的。虽说刀工还有些粗糙,毕竟只跟师傅学了大半个月,但这玉盘意头倒不错,寓意着父皇与母后如意长久,父皇与母后相互扶持,治理好天下和后宫,给黎明百姓一个太平盛世。”李允表情很是真诚,面不改色地说完这一堆话。 意映听得目瞪口呆,原来李允真的比李墨还会扯……龙凤呈祥而已,顶多是夫妻恩爱的意思,到他这里倒成了无所不能的好意头了…… “是你亲自雕的?”皇帝愣了愣,问道。 李允点点头。 敏元这时笑道:“那可真是一片孝心了。皇兄不知道,我在店里看过师傅雕玉,一块巴掌大的玉件顶级的师傅也要雕两日,这样大的玉盘,恐怕很费了一番心思……” 皇帝闻言有些动容,命人将玉件拿上去仔细观摩了一番,道:“这么短的时间能练成这样的雕工委实不容易了,方才放在下面的时候,朕还以为,就是师傅雕的,倒不曾想出自你手。”显然很是满意。 说完想起了什么,道:“日后可不许干这样的事情了,费时费力的,还不如多为百姓做些实事。”眼中却有掩不去的欣赏。 意映不由看了一眼脸色有些难看的太子母子,暗道李允还真是有城府,这小小的玉盘,里面可藏着不少心思呢。 他一早就知道李墨会送这寿字福石,便来个以人力制天工,太子借花献佛的行径,在心意上,却是半分也比不上那玉盘,顶多算是投机取巧罢了。 而且那玉盘上雕的竟是龙凤呈祥,在气度上又压了宋皇后一头,你处处为难,我却偏当那不计前嫌的孝子,一心为了江山社稷着想,仁义以我为先。 再深一层,皇上看到这象征夫妻和睦的东西,难免会想到郑氏的事情,这东西,也算是李允向他表明,对郑氏的事自己心中已经没有半分芥蒂了,不仅如此,还希望父亲生活幸福,啧啧,“胸襟”可真是不一般呐…… 她若是皇帝,自然也更愿意这样胸怀宽广,讲究仁义孝道,不顶撞嫡母,不手足相残,一心为了江山社稷着想的儿子吧。 服,她今日,是真的有些佩服李允了。 李允却笑着道:“其实儿臣还有一份寿礼要送给父皇,只不过,时机还没到。” 第一百一十三章 使臣 还有寿礼?皇帝笑了笑:“怎么?还同朕卖起关子来了?” “实在是这份寿礼太特殊了,不到时候,不好展示给父皇看。”李允歉意地笑笑。 皇帝大手一挥:“行吧,朕等着看。” 说不定,这份礼物,你还真的不怎么想要呢……李允暗暗叹气,面上仍然微笑如常。 便觉得旁边有一道锋利的视线投在自己身上,他转过头,冲着李墨笑了笑。 李墨一愣,继而怒气上涌。这个老三,是打定了主意要同自己作对了。 好,很好。十几年来在自己面前乖巧地像个猫儿似的,这回为了个女人,倒胆子大了起来了…… 但他有些打不定主意,方才姑母那话,究竟只是卖弄学识,还是有心想帮他?对他的橄榄枝始终视而不见的薛家,是不是已经暗暗地站在了李允那边呢? 可方才薛老太爷只是默默地看着,并没有什么话和表情,他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毕竟,薛家这个敌,可不能轻易的树啊。 其余的皇子也开始陆陆续续地献礼了,但都没再起什么波澜,都只是些寻常的珍宝。 这厢刚献完寿礼,便听大雄宝殿外的太监扯着嗓子叫:“东夷使臣到。” 便见一个六十来岁的老头和四个稍显年轻的东夷人带着一大堆侍从浩浩荡荡地进了殿。 这些人皆是头上戴一顶系着红缨的锥形礼帽,身穿紧身交领窄袖衣,下长过膝,衣服上缀着各种动物的皮毛或牙齿,腰间缀着数跟彩带捻成的细线,下身穿着白色灯笼状裤子,脚上亦是看上去十分古怪的靴子。 这些人里,穿得最为隆重的便是那老头和四个男子了。 老头看上去长得倒很像汉人,其余的则都是高鼻梁黝黑肤色,满满的异域风味。 果然,便听那老头用一口还算纯正的汉话,以东夷的礼数向皇帝行礼,嘴里道:“吾等来自东夷,奉东夷王的命令前来为南明皇帝陛下贺寿,这是东夷为陛下准备的寿礼。” 后面的侍从将幕布掀开,便见一个巨型的,栩栩如生的木质貂帽展现在众人眼前。 意映仔细对比了那木帽和东夷人中穿得最华丽的那位头顶上的帽子,也不由啧啧称奇,真是一模一样,手艺看上去十分细致,担得起巧夺天工的称赞了。 东夷人擅武,擅手工,而且十分看重头顶上的帽子,所以这份礼物对于他们来说,也是十分用心了。 皇帝对这份礼物也还算满意,点了点头。 那老头便开始介绍。 个头最高的那位是东夷的太子,东夷人称台吉,第二高的叫做赞,然后是迪,最矮的那个叫做楼,都是东夷贵族出身。至于老头自己,则叫做易陈拉达,名字都很特殊。 “诸位请坐吧。”皇帝笑着让身边的太监引他们坐下。 为首的老头却又行了一礼,用生硬的汉语道:“南明的皇帝陛下,此次吾等前来还有一事想同南明商议。” “诶,”皇帝摆摆手,“宴上不谈国事,若是有什么事情要商议,晚宴过后朕再单独听你们说。”也是有几分强国君主的傲气。 那老头闻言只是笑着点头,却并不坚持,却又道:“只是用膳之前,可否让我们东夷的勇士们同南明的才俊们较量一番,这回 老朽带着几位勇士过来,也是得了东夷王的命令,想让东夷的年轻人好好见识一番南明的强大,南明的皇帝陛下,不知可应允?” 意映眉眼舒展,嘴角勾了勾,终于来了。 旁边的意蓁却忍不住摔了筷子,嘴里念叨着:“还让不让人好好吃顿饭啊,比什么武,闲得慌……” 意映忍不住笑了,这个意蓁,这样心直口快可怎么得了哦? 好在人声嘈杂,并没有人注意到这边。 皇帝眼睛眯了眯,清咳一声,场面肃静了些,道:“你们远道而来,朕自然会满足宾客的愿望,你们想怎么比?” 老头笑弯了眼睛,单手叩肩行礼,指着旁边的四个年轻人道:“皇帝陛下,这四位都是我们东夷草原上一等一的勇士,最大的也不过二十二岁,都是出身东夷大族,不如南明也出四位年轻公子,与他们比试一番……” 皇帝皱了皱眉,那些东夷人各个都留着大胡子,他还真没看出来有这么年轻。只是话已经放出去了,总不能出尔反尔,便点了点头:“好,就如此吧。” “听说南明的比试向来有彩头,我们也希望陛下能应允一个彩头。” “哦?使臣想要什么彩头?”皇帝漫不经心地道。 意映看了李允一眼,后者微微点了点头,身后的连靖谦也终于抬起了头,一双因酒意泛红的眼睛打量着殿上的四个东夷武士。 “陛下,这也是方才我想同陛下商议的事。若是比试东夷赢了,陛下可否将膝下乐阳公主许配给我们东夷的台吉(东夷太子)?” 太子和宋皇后的脸刷地就沉了下来,太子妃也很是惊讶,一瞬不瞬地盯着东夷来人。 乐阳脸色苍白,手里的杯盏差点摔到地上。 皇帝也是皱了皱眉,他虽然不怎么喜欢乐阳跋扈的性子,但毕竟是嫡女,嫁给东夷人,也太掉皇家的面子了。 “乐阳今年才十二岁,年纪太小了些,朕不放心她嫁那么远,还是换个彩头吧。”皇帝委婉地拒绝道,毕竟东夷人这回来是为了求和,场面闹的太僵对两国都没有好处。 “陛下统共也只有两个女儿,大公主已经订了婚约,也只有乐阳公主了,东夷王想来想去,还是觉得两国联姻,关系才会更加和睦。年纪小没关系,过几年再嫁过去也一样。”老头学着一旁沉思的宋景然,摸了摸胡须。 “你……”李墨眼中满是怒火,站起身来便要呵斥。 皇帝眼中闪过一丝不悦。 李允却笑道:“那使臣,若是南明赢了,您愿意把留一个东夷的王子在南明做客吗?”话说得委婉,实际上就是留人质的意思。 场面一下子安静起来。 第一百一十四章 比武(1) 意映笑着为自己斟了一杯果酒,这个李允,还真是洞察人心。知道皇帝在顾虑什么,也知道在恰当的时刻怎么为自己谋名声。 “这位是?”老头脸色微变,没有搭话,而是笑着问道。 李墨听到李允的话,愣了愣,没想到他会站出来为乐阳说话。但自己已经站了起来,便顺势介绍道:“这是本宫的弟弟,南明三皇子,本宫是南明太子。” 老头连忙给二人行了抚肩礼。 李墨满意地点点头,道:“本宫觉得我皇弟说的很有道理,两国邦交,礼尚往来,听说东夷王最为宠爱的五王子这回也来了南明,若是东夷输了,可愿把五王子留在南明做客?”太子的消息到底灵通些,知道什么人来了,也知道什么人重要。 老头闻言脸色变了变,瞧了一眼东夷的台吉,不敢答话。 台吉亦是皱了皱眉,低声用东夷语和老头说了几句话。 皇帝见他们情状,心中也有了数,出来打圆场道:“既然这彩头双方都这样为难,不若就当作普通的比试吧,图个热闹便是了。” 台吉也是这个意思,虽说他是东夷台吉,但无疑年老的东夷王最宠爱的就是这个五王子,他若是将人丢在了这儿,恐怕对自己的地位有损,也不敢冒险。 双方达成共识,便开始比武了。 皇帝扫视了一圈人,道:“哪家的公子武艺厉害,出来应战吧。” 宋景然笑着看了一眼英国公,道:“老臣听说英国公世子打小就有举鼎之力,不若就让公子先来吧。” 英国公像是早有预料的样子,站起身来向皇帝拱手道:“陛下,实在是不巧,小儿这几日得了风寒,在家养病,没能来赴宴,且,也并没有薛阁老说的那般厉害,资质只是普通。” 意映若有所思地看着。宋景然是皇后一派的,英国公则是元后一派的,两派水火不容,宋景然看热闹不嫌事大将英国公世子推出来没什么可说的,但英国公世子这么巧没来,是英国公老谋深算早知道有这么一出不让儿子露脸吗? 但也不怎么说得通,毕竟,李允已经决定不再蛰伏了,英国公作为母舅,自然要全力支持,这样躲躲闪闪着实让人有些始料未及。 宋景然笑着点头,看了一眼薛简言,顿了一下,道:“老臣德郡王世子身手也很不凡……” 德郡王闻言忙站了起来,神色有些慌乱:“承蒙阁老抬爱,但小儿实在资质浅薄……” 皇帝听得有些不耐烦,道:“别再推三阻四了,白白让人看笑话,便让廷宁上去吧。” 德郡王应诺,给李廷宁使了个眼色。 李廷宁微微点头,神色自然,脚步沉稳地上了大殿。 意蓁放下了手里的筷子,神色有些紧张。 “不知道公子想要挑战哪一位?”老头笑眯眯地打量了一下李廷宁,觉得南明的人实在是长得太过秀气,看上去全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李廷宁看了一眼自己的父王,指了个头第三大的东夷人,道:“便他吧。” 老头目光一闪:“这位是我们东夷草原上最厉害的射手,公子要与他比试射箭吗?” 李廷宁点点头,射箭可以算是他的长项了,毕竟天天同立程一起练习,他相信在这方面不会出什么岔子。 便有人在大殿门口处放了两个箭靶子,看上去十分扎实。 “三局两胜,东夷的兄弟先请吧。”李廷宁说了很寻常的规则,出于礼貌对对手道。 赞却笑了笑,露出一口大白牙,从旁边拿起弓箭,从箭筒中抽出了三根箭。 众人皆是一愣。 却见那东夷人动作十分熟练地将弓箭摆好,身子拉弓向后倾,一次性将三根箭一起射了出去。 那三根箭,却是一并射在了箭靶子的最中心。 李廷宁倒吸了一口凉气,道:“兄弟这是一次性算三局了?” 那人叽里呱啦地同老头说了一通,那老头笑着跑过来道:“赞他嫌麻烦,所以一次性射了三箭,他说公子不用在意,一箭一箭的射便是了。” 李廷宁脸色微变,这样一来,即便自己全部射中靶心,在气势上还是矮了东夷人一筹…… 他看了一眼默不作声的父王,咬了咬牙,都到这种时候了,他连藏拙的资格都没有了。 于是选了一柄不错的弓箭,认认真真的扎好马步,屏气凝神,额头冒汗地连射三箭,好在也是箭箭正中靶心,这才松了口气。 意蓁也松了口气,嘟囔道:“东夷人也太傲气了,如此不给人留面子……” 意映看着二人,暗道:这次人离箭靶子的距离比章家那次,可要远多了,李廷宁能射成这样也是极为不易了,他之所以没有学那东夷人三箭并发,想来也是没有太多把握的缘故。 怪不得前世东夷人竟能将南明派出的人悉数打败,看来,果真是实力强劲到可怕啊。 “怎么样?若是你出手,能有把握吗?”李允面色沉重地看着那边,低声问连靖谦道。 连靖谦声音还有些惫懒,道:“和东夷那个射手,应该不相上下。”看了一眼李廷宁,道:“他不打算继续挑战下去了。” 李廷宁神色微凝:“只拿了个平手就回来,也太没面子了,若是避风头,也太过了些……” 连靖谦笑了笑:“不是,他没信心了。刚才那三箭,已经是他最完美状态下的发挥了,他没这个勇气再挑战接下来的对手了。” 李廷宁确然是这样想的。他已经挑了个看上去并不算强大的对手了,依旧只能跟他打个平手。且看他的样子,似乎方才那三箭一点也不费力,自己却累得满头大汗,若是剩下的三人中还有旗鼓相当的射手,他不敢担保自己还能拿到这样的结果。 父王方才让他不要出风头,不要赢得太多,看眼下看来,不输已经算是不错了,若是丢了南明的脸面,说不定皇上还会有所惩戒。所以,尽管他心有不甘,却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于是拱手道:“皇上,臣力气耗尽,没办法继续挑战了。”便回到了席位上。 皇上面色有些沉重,他也不算外行人,也看出了刚才那个东夷小子有多厉害。原先是想着给东夷人一个下马威,可现在看来,一个不好,丢的可能是南明的脸面。 于是心中也有些焦急了:“还有谁,想上去迎战?” 过了半晌,叽叽喳喳的男子席位中,才站出来一个身量很高的年轻人,名唤肖盛,是一个三品武官的儿子。 皇帝笑眯眯地打量着他,也是略微放下了心。 东夷那边这回却是主动出来了一个个子相对于肖盛很矮的武士,楼。肖盛愣了愣,道:“是比射艺?” 老头却笑了笑:“不,比武功,或者说是比力气,公子可愿意?” 肖盛觉得有些好笑:“和这位楼公子比力气,是不是有些欺负人啊?” 第一百一十五章 比武(2) “公子也太小看楼了,你们二人比试一下就知道了。”老头面上没一点忧色,丝毫不担心的样子。 肖盛自然没有意见,虽说他的武艺不那么顶尖,但长着这么高的个子,力气上面,他并不觉得会输给谁。 “好,怎么比?” 老头转头对着皇帝道:“陛下,在这殿中施展不开,不如让二位到殿外的白玉石台子上面比试吧,谁先被打出台子外,便算输了。” 意映准备去拿水果的手一顿。 白玉石台子?没记错的话,下面便是高的吓人的台阶吧?比试的时候掉下去怎么办? 皇帝想了想,同意了。 便有十数个宫娥走到殿外依次将柱子上挂着的灯盏点起,刚才还一片漆黑的殿外瞬间亮得如同白昼。 皇帝便带着众人走了出去,只是刚一出去,就惊住了。 平常没怎么注意,如今要比武才发现,老头所说的白玉石台子,下面便是根本不连断的台阶,若是想出界,岂不是要么要把对手扔下台阶,要么直接从护栏推出去?无论是哪种,恐怕命都会掉大半条吧…… 瞬间还有些想出风头的武官子弟都歇了心思。 那肖盛看着腿肚子也有些抖,喃喃道:“不如换个擂台吧?这要是掉下去了可怎么得了?” 皇帝也道:“这确实不大安全……” “陛下不必担心,我们东夷的武士能掌握分寸的,若是南明的人掉了出去,一定会及时拦住的。而且,南明人不是会轻功的嘛。”老头笑得没心没肺。 肖盛心道:我可没信心在那个矮子滚下阶梯之前拉住他…… 皇帝默了一会儿,还是命令大内侍卫都在阶梯和栏杆下的空地处守着,以防万一。 这样折腾了一会儿,肖盛和楼的比试才算正式开始。 两个人身量相差悬殊,是以肖盛在原地走了几步便决定主动出击,一个箭步冲了过去。 楼见状慌忙躲闪,却因为速度太慢,没能及时逃出肖盛的攻击圈,脸上出现了一丝慌乱。 肖盛心中窃喜,直接对着楼的腰发力,想径直把他扔出界外。楼脸上也出现了一副认命了的表情。 上手之后,那楼果真如预料般地那般轻,肖盛心中得意,一个过肩摔便要将他甩出去,谁知那东夷人下盘却极稳,熟练地一个翻滚安全着陆。 肖盛有些意外,再次进攻,却意外的发现对手似乎比方才重了一些,想要直接过肩摔却是没那么容易了。 正在思虑之际,楼便主动出击了。他不以为然,直接选择了以攻为守,却意外地被楼闪避了,电光火石之间,楼同样钳住了他的腰,用令人惊骇的力气将他用过肩摔甩了出去。 这一击同样并没对肖盛造成什么损失,不过双方算是正式认清了对手的实力了。 肖盛不由有些紧张,他原本以为这个对手是他们之间最弱的了,对付他应该不成问题,哪知竟还有这么多波折?咬了咬牙,又如同蛮牛一般地冲了上去,两个人便开始互相钳制起来,场面很是热乎。 “要输了,而且,还有点惨。”连靖谦压了压帽檐,随口道。低估了对手的势力,在短期战里是十分要命的,特别是对于,那些心态不稳自命不凡的人。 李允皱了皱眉,他怎么瞧着,似乎还是胶着状态? 可下一秒,仿佛是为了验证他的话一般,肖盛用来钳制楼的一只手突然被摆脱了,前者惊慌之下,被对手寻到了更多漏洞,用一个过头空翻直接扔下了台阶,当然,最后被一哄而上侍卫阻止了继续滚动的趋势。 但那样子,却是十分狼狈。 肖盛呆愣愣地坐在白玉石阶梯上,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输给了这么个小矮子。 众大臣一时也是鸦雀无声,他们观看的时候,也都是抱着看笑话的心态,觉得那楼一定会输得很难看,且两人缠斗的前期,确实有这种趋势…… 可眼下,不过十几秒的时间,战局却完全改变了。能抓住这么短的时间定胜负,说明了那东夷人的实力,的确可怕。 一时间,场上再也没有人敢小看这些穿着毛皮衣服,看上去极土的远国来使了。 皇帝藏在袖中的右手攥得紧紧的,若是仔细看,便能发现一根根突起的青筋,十分狰狞。 他怎么也没能想到,会在东夷这群蛮人面前如此丢脸。一局平,一局输,且都是以弓箭手胜弓箭手,以大力士胜大力士,没有以己之短攻敌之长,没有半点不公平。 以强制强,一个国土万万顷的大国却输给了爪哇之地的蛮人,多么可笑! 那东夷的使臣开场时说的见识南明之强,此刻仿佛一个巨大的巴掌打在他的脸上,火辣辣地疼。 不觉怒气上涌,近乎是吼一般地道:“还有谁,愿意出战?” 场上却寂静得可怕,在场的武将子弟都不自觉地低下了头。 他眼睛扫过一个个微微低着头的脑袋,只觉得一阵恍惚,脑子里仿佛出现了幼年时父皇接见诸国来使时,定安公带着麾下的无数能人勇士,单凭神挡杀挡杀魔的气势,便能镇住那些意图挑衅的魑魅魍魉,威风得如同一尊战神般的场景。 但,眼下似乎是再也回不去了……南明年轻的一代,竟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了。不仅没有实力,连同敌人正面交锋的勇气都没有。 连靖谦呆呆地看着皇帝的眼睛,他隐隐觉得,皇帝想起了自己的祖父。在这种时候,是因为需要祖父那样的存在吗?是敬佩吗? 他想不明白,既然这样,为什么不肯给半点机会让他洗清祖父的冤屈…… 恍惚间感觉到似乎有人捅了捅自己,抬眼一看,却是面色难得紧张的李允。 “怎么样?你这个样子,现在能上场吗?” 连靖谦笑着摘下了帽子:“自然,现在怕是比平常还要强。”脸上还有些泛红,一双明亮的眼睛里却似乎藏了很多情绪。 李允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转过头之后,脸上换上了一副坚韧的表情。 “父皇,儿臣有一人想推荐。”李允走上前去,拱手道。 皇帝一愣,忙道:“是谁?” 意映不由紧紧攥住了手中把玩的玉佩,紧盯着李允,一颗心紧张地快要跳出喉咙似的。 “回父皇,此人是定安公连老太爷之后,连靖谦。”李允抬起头,语气尽量平静地笑着道。 第一百一十六章 比武(3)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如果说方才皇帝发问时的场面是能听得清楚站立时脚步不稳的咯吱声,眼下的场面,却是落针可闻。 众大臣都呆呆地立在原地,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你,说谁?”皇帝的呼吸不由有些急促起来,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道。 李允面不改色地重复了一遍。 “他如今在什么地方?”皇帝闭了闭眼,调整了下呼吸。 李允笑着向右退了几步,便见身后出现了个侍卫模样的年轻人。 年轻人抬起头,露出一张精致又温和的脸,不太像是习武的人应该有的形象。 皇帝却死死地盯着这张脸,右手忍不住捂在心口上。 太像了……和年轻时的老定安公简直有九分像…… 宋景然手里的佛珠在看到连靖谦的脸的那一刻,也终于因惊讶掉到了地上。好在,还没散。 连靖谦默了一会儿,端正地跪下来给皇帝行了个大礼:“臣,定安公嫡孙连靖谦,叩见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额头紧贴着冰冷的地面,闭了闭眼。方才,和皇帝对视的一瞬间,他分明在皇帝眼中感受到了类似于恐惧的感情。他在,害怕什么呢? 太子李墨回过神来,喃喃道:“定安公……是先皇身边的大将定安公吗?他不是因谋逆罪被抄家夺爵了吗,竟还有后人……” 这句话也是提醒了在场的官员,亦开始纷纷议论起来。 犯了谋逆大罪的公爵后代,怎么敢公然出现在皇宫? 一时目光不由都在引荐连靖谦的李允身上聚集,侍卫们也不动神色地向连靖谦举起了矛,只待当权者一声令下。 当回过味来,太子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打击对手的好机会,于是沉着脸道:“三弟你敢怎么把乱臣后代领进了宫来?今天可是父皇的生辰,若是出了什么差错,你可担当得起?” 李允再次一拜,道:“不瞒父皇,方才儿臣所说的第二份寿礼,便是这位忠烈之后。” “忠烈之后?”众大臣不由窃窃私语起来,这是什么意思?要为定安公平反吗? “三弟说的这是什么话?当年定安公谋反的证据确凿,哪里还能称得上忠烈?”李墨闻言不屑地笑笑,他是不会放任这个小崽子公然在朝堂安插自己的势力的。 “皇兄此言差矣。当年妖妃当政,残害忠良之事常有,定安公便是其中最为典型的代表,证据这位定安公之后已经找到了,只待父皇阅后,便能证明定安公一家上下的清白了。” 证据?宋景然瞳孔一缩。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些人还能发现什么证据? “南明陛下是否要处理政事?我们在殿外等着,比武待会再进行也是可以的。”老头前两局占了上风,此时正是春风得意,再者他观察了连靖谦,觉得这个人不像是什么厉害的角色,又洞察人心,明白皇帝此时的窘境,所以便大方的提出了这个提议。 皇帝点点头:“多谢使臣体谅了,”又转头道:“进殿说罢。” 一行人便又各自回到了位置上。 连靖谦面无表情地站起来,揉了揉有些酸痛的膝盖。 四方坐定,皇帝才开口道:“有什么证据?说吧。” 李墨也道:“这样大的事情,二位还是将证据一件件摆出来给大家看看吧。”这样,就更加方便他找茬了。这连靖谦眼下看上去对李允服服帖帖地,若是让他恢复了爵位,无疑是大大削弱了自己这方的势力。 李允看了李墨一眼,沉声道:“儿臣觉得,这份证据还是父皇先过目再决定要不要公之于众的好。” 皇帝默了默,指了指身边的小太监:“去吧。” 小太监便小心地将连靖谦手中的折子呈给了皇帝。 皇帝展了开来,一行一行地读下去,读完后垂了垂眼睑,再抬眼时已经是一副满含怒火的表情,将折子甩在了地上。 “荒谬,简直荒谬!”反应倒是和连靖谦初见时没什么两样了。 意映略微放下了心,便听皇帝沉声道:“这份折子因为一些原因暂时不能公之于众,但其中显然有内情,定安公他老人家,很可能是被奸人诬陷的!” 众臣哗然。 一位御史忍不住跳出来道:“皇上,仅凭一纸文书便推翻这样的大案,是不是太草率了些?” 李允也有些没想到,前些日子态度那样强硬的父皇,会这么容易便接受了这份文书,不由看了连靖谦一眼。 皇帝摆了摆手,道:“自然不会如此轻易便翻案。这件事朕会交给宋阁老仔细核查,待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才会有定论。” 宋景然神色如常地站了起来,拱手一拜道:“臣,定不辱皇上的信任,一定会将事情查清楚,给朝臣,定安公后人一个说法。” 李墨一听,顿时高兴起来。这些天来,因为陈贺的事情,他和外公都没少受父皇白眼,没想到这样的大案,父皇竟还是交给了外公来查,这样一来,他就无需有什么忌惮了。若是定安公真的喊冤,洗刷冤屈的过程中外公便起了大作用,连靖谦感恩也得感恩两方,若是假的,直接铲除掉也算折了李允一翼。 “至于你,”皇帝的目光扫过连靖谦,道:“若是一会儿上场能为南明争光,朕也会有所赏赐。若是你祖父真的有冤,朕便赐给你继承爵位的权利,否则,虎将的猫仔,是没办法承担起那样的荣光的,你可明白?” 连靖谦点点头,拱手拜谢:“臣,谢皇上恩典。” 皇帝目光中多了些满意的意味。这孩子虽然没说几句话,但一开口,始终是自称“臣”而非如今的“草民”甚至“罪臣之后”,第一次面见圣颜也毫不畏惧,即便是没有什么真本事,起码胆量是全继承了祖父的。 …… “南明陛下的事情谈完了?”老头笑眯眯地道。 “嗯。”皇帝看了一眼连靖谦,“去吧,让朕瞧瞧你的真本事。” 老头打量了一下连靖谦,道:“这位怕不是南明的贵族吧,穿得倒像是个下人……” 如南明一样,东夷的等级制度也十分鲜明,他们是无法容忍越阶挑战这种事情的。 “刚才不是,不过,现在已经是了。”皇帝波澜不惊地道。 众大臣面面相觑,皇上能在使臣面前说出这种话,除了家丑不外扬的心理,也是心中对定安公的案子有十足把握的体现吧。不然,即便连靖谦赢了,定安公若仍是罪人,传了出去,丢脸可就丢得更大发了。 满朝的俊秀,都比不过谋逆的罪臣之后……真是…… 老头点了点头:“那好吧,公子请便。” 连靖谦向前几步,径直选了东夷那位台吉。 台吉眯了眯眼,活动了下筋骨,没有丝毫懈怠的意思。 意映悄悄地转到李允身后,拍了拍他。“站在旁边,观战可真不方便。” 李允闻言回头,给她让了个位置。 “三殿下,我怎么觉得,他的酒还没醒呢?”意映看了看连靖谦的脸色和热身时左摇右晃的举止,眨了眨眼睛。 “我已经给他灌了三碗解酒汤了,尽力了。”李允摇了摇头,无奈地小声笑道,“不过,我倒觉得,喝醉的他,比平时看起来要更加凶猛一些。不再像个温润的小羊羔,而是真正的老鹰了。” 是啊,确实。平时的连靖谦,更像是个温润知礼的秀才,眼前眼睛里泛着凶狠的光和满满的野心的人,才更像是驰骋疆场的大英雄吧。她是不是也算见证了,一个少年的蜕变呢?这般想着,不由唇角带笑,冲着李允点了点头。 高太后正嘱咐宫女去殿中给她拿个暖炉来,人老了,一点寒气都受不住。转过头时,却发现孙子和外甥女不知何时站到了一起,还有说有笑地谈论着什么,外甥女冲着孙子点了点头,孙子眸光明亮。 一时间不由晃了晃神。男子如同陌上清风,女子恍若神妃仙子,她瞧着,可真是一对璧人。 第一百一十七章 丢脸 老头方才提过,除了第一位出场的是射手,其余的三位都是武士,擅长力量,所以二人也是一上来就开始了近身缠斗。 东夷的台吉是来人中看起来最高最壮的,据老头介绍,也是力量最强的,比那矮子楼,要高明上不止一筹。 说这话的时候,旁边的三位武士都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想来也不会有假。 所以可以说,这一场战斗应该是敌方最强力量了,若是连靖谦能赢,也就足以说明实力了。 毕竟,老定安公和定安公世子早已亡逝,在无人指教的情况下,连靖谦若是能有这样的武功,其天赋必然是让人望而却步的。 成功与否,也就全靠这一场了。 迅速接近之后不久,连靖谦便突然身体斜晃了一下,看上去就如同醉酒还没醒。 台吉闻着他身上的酒气,心中的谨慎小了许多,便想抓住漏洞,迅速挥出一拳将他打倒在地,谁知他竟又斜晃着身子地躲开了。 这样的情状在接下来的一盏茶的时间发生了许多次,对手台吉和围观的皇帝大臣等人皆是眉头紧皱。 南明这边是觉得连靖谦太过儿戏,为祖父伸冤这样的日子,竟然喝成这样还要跟人比试,在大殿上只说几句话倒是没看出来…… 东夷人则是十分奇怪,何以一个醉酒者能够接二连三好运气地躲过台吉的猛烈攻击…… 意映眼睛一闪一闪的,小声对着李允道:“他好像是在试探东夷人的实力,而且能看穿东夷人的进攻趋势,所以招招都有惊无险……” 李允本也有些摸不着头脑,不明白他上台之前感觉状态还可以,怎么上了台却完全一副醉鬼的样子。 意映这样一说,他便也有些懂了,这是在为刚才的两个南明人找场子吧,将东夷的台吉戏弄于股掌之间,而对方还不自知,只能憋着火气一次又一次的进攻…… 这个家伙,喝醉了酒,就变成这种桀骜不驯的货色了吗? 不过,这样戏耍着,自己也会觉得累吧? 又过了十几秒,那一直打空气的台吉终于受不了了,不管不顾地向前猛冲,倒还真有成效——一下子便抓住了连靖谦的右边袖子,且顺势便向他的腰部发起进攻。 众人的心都悬在了嗓子眼。若是没能挣脱,以那台吉的力气,恐怕直接会将看上去白白净净的连靖谦扔出去吧…… 果然,下一秒便见红着眼的台吉用另一只手钳住连靖谦的腰,将他整个人都托在空中,冲着白玉石台子右侧的扶栏去。 李允脸色有些难看。这个台吉,心性也太差了,不过是逗弄了他一会儿,便气成这样,想置人于死地吗? 皇帝也顾不上什么输赢了,忙命令守着的侍卫:“……都去下面接着,别让人有什么闪失……” 意映紧抿着嘴,她才不相信连靖谦会这么容易就被人制服呢,那可是个用一只手扔石子便能将高速发出的弓箭打偏的人呀…… 果然,二人到了护栏边上,事态又发生了扭转。 原本托着连靖谦整个人的台吉,忽然双手一抖,整个人都向左边倾斜,一眨眼地功夫,连靖谦便轻松地从空中侧翻下来。 那台吉刚站稳,便见方才看起来还神志不清的对手脸色平静地看着他,一张脸迅速放大,还没缓过神来,便发觉一股大力将自己托到了空中,毫不犹豫地将自己丢了下去。 寂静。 从东夷使臣、皇帝太后到四品官的家眷,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 怎……怎么回事? 刚才不还是连靖谦要被扔出去吗? 怎么一眨眼的功夫,掉下去的就成了另一个人了? 连靖谦拍了拍手上的灰,往下看了一眼,淡淡道:“被接住了。” 老头才如梦初醒,着急地用东夷语喊着什么,急匆匆地下了台阶,去查看台吉的情况。 余下的几个也都瞪了连靖谦一眼,匆匆跟上了老头。 皇帝不免觉得连靖谦有些太过草率:“你也太大胆了,东夷的太子若是出了什么事,岂不是要挑起战端?” 连靖谦拱手一拜,语气诚挚道:“臣知错了。不过比武本就不能说停就停,臣也是下意识地按照东夷太子的路数便把人甩出去了。” 一时间让皇帝不知该说什么了。那东夷人确实也没安什么好心,只不过连靖谦显得更加果决罢了。 他哪里知道,根本不是什么果决不果决的问题。是那台吉根本没机会干净利落地将他甩出去……连靖谦方才突然调用全身力量使手掌发力,对台吉的双掌造成的冲击,应该够让他的手肿好几日了…… 不多时,东夷的台吉便黑着脸回到了台子上。虽然并没有什么伤,但两人之间的较量也是让他丢尽了脸,受够了惊吓。 回来的路上他也想清楚了,这场较量自己根本是在被耍着玩,假若一开始连靖谦便使出那样的力气,他根本不会有机会将他逼到台子边缘。可他却偏偏装成醉酒的样子,让自己出尽洋相…… “不好意思,因为酒意上胆,出手有些没轻没重了,望台吉海涵。”连靖谦笑着对那台吉道。 台吉听得那老头的翻译,气得七窍生烟。什么酒意上胆,喝醉酒的人能又有那么敏锐的判断力吗,这人真的是太傲了。 不过这台吉有一件事倒是搞错了,两人对阵时,连靖谦的反应能力确实因为酒意有所下降,所以他用了眼神来预判对手的路数,也是恰好能躲避罢了。但多年练武练就的一身蛮力,却还是无可置疑的。 但他此时也不想再多追究了,说得越多,自己反而越丢脸。 皇帝见他没什么伤势,才露出了笑容,对着连靖谦道:“表现的不错,倒也不辱定安公后代之名。”点点头示意他可以先回归原位了。 连靖谦站在原地没动,扫了一眼缩着脖子的众武将之子,以及一个意气风发跃跃欲试却被旁边的人紧紧拉住的少年,笑了笑。 “陛下,臣,还想接着挑战。” 目光中又重新燃起了熊熊的战意。 第一百一十八章 扭转 意映也注意到了那边跟李廷宁一直嘀嘀咕咕,跃跃欲试的哥哥,正伤脑筋呢。这时却听到连靖谦说想接着挑战,不由松了口气,面露感激。 薛立程此刻心中却如同跳脚的蚂蚁,只觉得眼前这个少年实在太过分了,出了一场风头,还想逞强再来一场,要是输了丢人可就丢大发了。自己练就这一身功夫,却是毫无施展的余地了。 李廷宁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小声劝道:“你就消停点吧,东夷人真的很强,便是你上场,也不会有十足的把握将其击败,这个定安公后人,是真的有两把刷子的。你可别忘了,你家里是多反对你从武的。” 立程抿抿嘴,心中还是愤懑不已。 皇帝蹙了蹙眉。有了前车之鉴,在他看来,能打败一个已经算是很不错了,面前的少年已经有些气息紊乱,对手则还没费什么力气,不免有些不公平。 可念着他是定安公的后代,心底多多少少有些期待。 毕竟,那个人,当年可是以一敌百的枭雄啊。连单枪匹马闯入敌营取其首领的头颅的事,都在他身上真实的发生了。 那个男人,简直就是不可能的化身,是老天派来在人间表演神话的使者,在他的整个少年时期,几乎都将他当作人生的楷模。 “你可有把握?可不要逞能啊。”他紧盯着他,目光严肃。 连靖谦心底暗道:有没有把握,我不上场,也没人能上场了不是吗?难不成让你外甥上?你和你妹妹可能会被气死吧。 面上依然恭敬:“臣一定竭尽所能,不负陛下所望。” “行吧,行吧,那你就上吧。”皇帝摆摆手,不想再多说。 东夷的老头听到这个安排,面色凶狠地嘱咐剩下的那位武士道:“他刚大战了一场,气息正不稳,你迅速出手,击败他,别给他恢复的机会!” “是!”迪点了点头,用听起来显得十分粗犷的东夷语道。 “可不要给我们东夷人丢脸,记住了!”心中显然对方才连靖谦毫不留情面地将台吉扔出界外十分不得劲儿。 迪连连点头,昂首挺胸地上了场。 与台吉不同,迪虽稍微矮了一些,体格却看起来极壮,走起路来石板甚至还会发出轻微的震动声。也是个强劲十足的对手了。 这一回连靖谦没有再使那些障眼法,直接和迪硬碰硬,互相撞击,找对方漏洞。 两人相接触后,迪才明白为什么刚才台吉输得那么惨,这个面上看起来是个文弱书生的男人,竟有着比他还大一些的力气,真是难以想象。 好在因为刚刚大战了一场,对手的体力似乎有些不支,让他也没那么被动了。 但这样的想法并没维持多久,很快,他就发现对手在技巧上似乎也比他高上不止一筹,自己的体力迅速消耗,对手反而越战越来劲,所以半刻钟之后,他因为体力不支,出现了一个漏洞,也是被连靖谦直接扔出了圈子。 不过连靖谦这回倒没有那么不给面子了,只是抛到了聚成一团的侍卫们的身上,站在护栏下面的侍卫们也是松了口气,因为不必再感受骨折般地承重感了…… 皇帝不由龙心大悦,两胜一平,这下子也算把场子找回来了。 先前赢过一场的矮子武士,现在看来自然也不是连靖谦的对手,于是也心胸宽阔地不再较量了,也算给东夷留一丝面子。 毕竟,饭还没吃呢,逼得人家连留在这儿吃饭的脸都没了也不大好…… 一直紧张地围观的乐阳也松了口气。太好了太好了,这样一来,东夷人应该没脸提要娶她的事情了。 说起来,应该全是场上站着的那个,长相温润却身手不凡,果决狠厉的少年的功劳吧。这样想着,只觉得少年越看越顺眼,越看越俊俏,一时竟移不开眼去了。 宋皇后也是放下心来,转头拍了拍女儿的手以示安慰,抬眼却发现女儿眼睛亮晶晶地盯着连靖谦,心思不由转了转,瞥了一眼一直面无表情的父亲宋阁老。 东夷那边则是一片低气压,不敢相信手里最猛的二员大将竟然全折在了一个人的身上。比试前信誓旦旦的赌约也成了架在他们脖子上的刀刃了,怎么办,要是南明的人真的要质押五王子该怎么办…… 五王子可是大王的心头肉啊,怕他进宫有危险,连带都没敢带进来,若是真的留在了这儿……老头不敢深想,只觉得脖子凉嗖嗖的…… 皇帝将他们的表现尽收眼底,心底很是得意。如此才是正确的,怎么能被一个番邦小国耻笑呢?看连靖谦的目光也是愈发满意起来。 强摆着架子静默地折磨了东夷人一会儿,才笑眯眯地道:“这比赛权当是两国之见间情谊的交流了,无需太过挂怀,众爱卿和使臣们都进殿用膳吧。” 说着便率先走了进去。 余下的人也都松了口气,哗啦啦地跟着进去了。 东夷人互相对视,也是咬了咬牙,进了殿中。 意映也重新回到了意蓁身边,便听她道:“可算是能好好吃顿饭了,中午我娘忙着给我折腾衣服首饰就没让我好好吃,饿死我了……” 也是笑着挽了她的手:“可不是吗?我一大早顶着那么重的冠冕进宫来,也饿坏了,一起吃吧。”在这一群各怀鬼胎的人之间,还能有如此率真直率的人相伴,感觉真妙。 意蓁闻言笑嘻嘻地道:“真的?映姐儿你可真合我心意。” 解决了这些天来的重担,意映也是轻松了不少,难得像个真正的小丫头般地,和小姐妹嘻嘻哈哈地互相喂吃的,谈论漂亮的衣服首饰起来。 这边连靖谦也是得了皇帝赐的一个座,在武安侯世子的旁边。 众人坐定之后,歌姬们又重新上了殿,踏着节拍,扭动着腰肢,用曼妙的身姿为完全轻松下来的大家伙助兴起来。 东夷人本还有些不自在,到了后来,目光则全都被殿上美丽的舞姬吸引了。形如弱柳扶风,颜若娇花照水的中原女子对于他们,有着格外不一般的吸引力。 皇帝心情大好,见东夷那边也乐开了花,也不再拘着礼数,放任大家闲聊敬酒,自己也同一边的皇后太后话起家常起来。 这才算是真正的宴会的开始吧。意映笑着听完意蓁的话,看了一眼漫不经心地冲自己举起酒杯的李允,亦是端起了装着上等果酒的杯子,遥遥相祝,一饮而尽。 连靖谦也是看到了这个场景,嘴角勾了勾,目光注视着前方,头微微地右偏:“好久不见了,兄弟。” 第一百一十九章 担忧 夜深人静,众大臣皆带着家眷纷纷离去,热闹的大雄宝殿很快便变得空荡荡的。 不多时,一个穿着一品官服的老人却又折返回来,轻车熟路地走进殿中的内书房。 书房的灯很是明亮,穿着明黄色龙袍的皇帝正提着毛笔,闭目立在御桌前。摊开的宣纸上,字迹狂野地写了三个大字。 宋景然看了一眼,拱手一拜:“陛下觉得,定安公是否有罪呢?” 皇帝睁开了眼,一双狭长的眼睛显得十分桀骜:“原本是觉得有罪的,不过现在,应该是无罪了。” 宋景然抬眼,表情有些意味不明:“臣,遵旨。” …… 回去的路上,敏元拉着意映上了自己的马车,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意映有些费解:“母亲这是怎么了?” 敏元看着她,叹了一口气道:“原本这些事不应该同你说的,可你爹爹不在,这些话,我闷在心里也难受,不若便说出来,也让你长长见识。” “母亲尽管说,我听着便是。”意映表情一肃,一副虚心求教的样子。 这倒不是装出来的。虽说她是活了两世的人了,可前世,毕竟是那般不堪的过往,成功的经验没多少,赖以为生的只有零琐的记忆,能跟着心思玲珑的母亲学点东西,也是十分乐意的。 “今天定安公后人大出风头,你怎么看?”敏元抿着嘴,面色严肃。 意映斟酌着言辞道:“虽说如今定安公的事情还没有定论,可女儿觉得,当年的事多半是一桩冤案,圣上应当会查明真相,还其后人一个清白,并且对他重用的。”这全是她凭借前世的经验得出的结论。前世的连靖谦应该也只是找到了那封书简,机缘巧合之下得了敏元帮助,得以面圣,最终由圣上查明真相,恢复了爵位和家产。 “你呀,果真还是个小丫头”,敏元宠溺地摸了摸意映的头发,道:“哪里便是那么简单的事情呢?定安公那桩事情过去了那么久,你舅舅若是有心要查,早就将证据找的一清二楚了,哪还用其后人用区区一封书简来自证清白?分明是不想查,因为一些原因不愿查。” 意映点了点头。没错,据李允所说,他试探皇上心意的时候,确实被直接拒绝了。定安公这个词,似乎不仅对于先皇是个禁忌,对于皇上,也是个有着重要意义甚至想规避的存在。 “那……难道皇上会判定定安公有罪吗?”她不由有些慌乱。前世可并不是这样,难道是因为她的重生,将皇上对定安公的观感也改变了? “傻丫头。”敏元笑了笑,叹道:“原先可能确实有这种想法,但那连公子出手镇住了东夷派来挑衅的两员大将,多半是将事情全盘改变了。” “怎么说?”意映闻言目光殷切,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着敏元。 “今天的事情,会让你舅舅明白,南明如今的武将势力,究竟有多么青黄不接。原先看着那些中年的武将似乎还有模有样,可到了年轻人这边,却连一个拿得出手的都没有。而连靖谦的出现,则让你舅舅找到了最便捷的解决方法。出于培养连靖谦的心思,出于推动武将势力壮大的心思,定安公,也必须是受了冤屈的了。” 敏元目光幽幽地,心间也是不由想起当年那个叱咤风云的人物。说实在的,那样的人,她一点也不信会谋逆。可惜了,君主们并不是这样想的。 意映若有所思。连靖谦眼下在皇上的心中,不仅仅是一个可能受了莫大冤屈的武将之后,而是前朝强盛一时的武将族群的代表者吧…… 如今,还有不少因为景宁之乱流落各地的贤臣能士,平反了定安公的冤屈,那些人的冤屈自然也会慢慢浮出水面。对于坚持不懈打先皇脸的当今,这些人自然会心存些好感,也有极大的可能会跟着连靖谦一同在朝廷就职。 即便那些武将家族势力凋零,无人可用,至少也能为当今谋得一个贤明清正的好名声。至少,还有连靖谦这员潜力巨大的虎将啊。 意映将想法告诉敏元后,敏元点了点头,道:“说的不错,如今朝廷里,还有数不胜数的受了景宁之乱残害的家族。定安公只是一个开始,而一旦开始,就停不下来了,朝廷的势力,怕会在这次来个大清洗。” “那……母亲在担忧什么呢?” “我是在为老三那孩子担心呢……”敏元叹了口气。 “李允表哥?”意映有些惊讶,母亲对他还真是挺在意的。 敏元点点头:“那傻孩子,以为自己把连靖谦举荐出来,便能得到好处吗?且看这回皇上又将事情交给了宋阁老处置,怕是大头还会落在他们那一派,人家感激的也会是势力大的太子党,只怕是为别人做嫁衣了……” 她原先也不知道那孩子认真起来会是这番模样,其实今天在大殿上,他表现得极为不错了。但,也不知道是因为看起来太过急功近利还是出于别的原因,皇兄竟还是将事情交给了最近屡生事端的太子派……那个连靖谦,看上去也不是个鲁莽的人,最后还能不能站在老三这边,还真的不好说。 意映无奈地笑笑:“母亲,您太小看三表哥了。” “哦?” “他可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手段和城府都是皇子里面头一份儿的,况且太子这回连陈贺事件都还没攀扯清楚呢,想要安稳地吃蛋糕,怕是没那么容易呢。”意映笑着道,十分自信。而且,据她所知,连靖谦的原则性也极强,不会中途下船。前世,即便是没有她牵线,两个人还不是合伙下了一盘大棋将太子玩弄于股掌之间吗?所以这一点在她看来,完全没有担心的必要。 敏元愣了愣,女儿的样子,倒像是和老三十分相熟了。她不由想起散宴后母后漫不经心同她提的一句玩笑话,心思活络了起来。 不过,这样说来,倒是想起了另一件事。 “沅沅,你觉得,纯和的性子如何?” 第一百二十章 私会 回到木樨汀,已经是二更天了。 四处虽还亮着,肖妈妈却已经困得不行,坐在板凳上打着哈欠,靠在正房门口的墙面上眯着眼睛了。 听见一阵逐渐靠近的脚步声,这才惊醒过来,揉揉眼睛,叫上在屋子里点香的半月,一起迎了出去。 一群府里的仆役打着灯笼,送意映和两个丫鬟回来的,到了门前,也纷纷行礼离开。肖妈妈瞧见意映那身衣服,忙扶着她进去,道:“郡主可累坏了吧,赶快进去洗一洗换身轻便的寝衣吧。” 方才还一片寂静的木樨汀又开始热闹起来。丫鬟们忙着烧水、给意映卸掉钗环、更衣、往洗澡水里撒花瓣、准备皂角、熏香、绞发,用了大半个时辰才弄完。 意映整个人终于放松下来,穿着寝衣直奔自己的填漆床上,钻进了被子。 半月见状也抿嘴笑了笑,和荷香一起将帐子放下来夹好。 “郡主怕是累坏了吧,早些睡吧。”半月轻声笑道。 透过鲛绡宝罗帐,隐隐约约能看见照秋带着几个小丫鬟在大堂熄蜡烛,意映突然皱了皱眉,坐起身来。 “嫣红呢?”声音骤然冷了下来。 照秋听见声音,小跑着进来道:“她说身子有些不舒服,便先回房休息去了。郡主可要我把她喊过来?” 意映只觉得一阵心烦气躁,道:“你去瞧瞧,是不是真在屋里呢?若是在,便不必喊了。” 半月和荷香面面相觑,俱是一头雾水,猜测着嫣红今日是不是在宫里犯了过失,惹了郡主生气。 过了片刻,照秋面色惊慌地回来回话:“……不在房里,守门的婆子也说没见着她进仆役房……” 意映瞬间黑了脸,绝望地拍了拍脑袋,有气无力地道:“先别睡了吧,给我换身衣服,我要出去一趟。” “郡主?”半月和荷香俱是惊呼一声,这么晚了,去哪儿啊? …… 意映穿了一身轻便的衣服,外面被裹上了厚厚的毛皮大氅,带着半月,从木樨汀的后门悄悄溜了出去。 “郡主……”半月拉了拉她的衣袖,还是有些不大赞同:“让雁回去找她便是了,哪有主子见奴才要主子满府找的道理啊……” “丫鬟?”意映搓了搓手,“这丫鬟,却是能单独和太子殿下见面,可是个相当厉害的丫鬟啊。” 半月唬了一跳。方才郡主说要出来的时候,只是说有急事要找嫣红,荷香和自己劝说不得,自己便只能跟着郡主出来了。谁知道竟还有这样一层内情? “那郡主,我们现在是要去?”半月有些迟疑。 “我要去看看,我的好丫鬟到底是为这府里的谁当差的?”意映望了一眼清冷又明亮的圆月,笑了笑。 半月忙道:“不行,郡主,您不能去,这样太危险了……” 正说着,院门前面的一棵树却晃动了一下,一个黑影从树上一跃而下。 半月吓得半死,当即就要厉声求救。意映忙捂了她的嘴,轻声道:“急什么,瞧,那是谁?” 半月定了定神,发现那正是自己方才提及的雁回,才松了口气。 雁回伸了个懒腰,一脸没睡醒:“郡主,刚才是您在叫我吗?” 意映兴致盎然地打量着这棵树,笑道:“你平日晚上就在这树上睡?” 雁回点点头,打了个哈欠:“是啊,这棵树是阖府最高的,能看清全府的状况,而且所谓危险,一般也就在晚上吧。” “哦。所以雁回你是因为晚上值夜白天才一直睡?”半月笑着道。 雁回抿了嘴笑:“那倒不是。属下就是单纯地喜欢睡觉而已。” 意映笑着摇头,想了想道:“正好,方才这丫头还说我们两个人出去不安全,你便同我一起吧。” “郡主要去哪儿?”雁回晃了晃脑袋,看上去精神了点。 “嫣红瞒着我偷跑出去,你知道,她会在哪儿吗?”意映温和地问道,眼中闪过试探之意。虽说雁回上回立了功,嫣红眼下也不是来找她,但她还是想试试他的反应。 雁回甩动的手臂一顿,便见意映紧盯着他,一言不发。 他叹了口气,耸耸肩:“属下觉得,属下应该知道嫣红在哪儿。” 意映和半月对视一眼,有些惊讶。 …… 从木樨汀的后门出去,走过三条甬道,一座石桥,便来到了一座假山下,而假山的后面,则是一片含苞欲放的梅林。 到了假山,雁回忽然拦住了她们。 意映不明所以,雁回一脸严肃道:“郡主先别往前走了,属下去瞧瞧,是不是真的在那里,以及嫣红要等的人有没有来,若是人来了,郡主一踏进梅林怕是就会被发现。”说着便脚尖踏着地飞身离开了。 半月笑了笑:“这家伙,难得这样严肃,对吧,郡主?”回头却发现意映若有所思地看着雁回的背影,没有作声。 “郡主,怎么了?” “这家伙,好像对嫣红的事情知道的很多呢。” …… 嫣红此刻正坐在梅林里一颗刻了大字的石头上,焦躁不安地等着人。 过了片刻,梅林里终于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 她忙站了起来,道:“傅大哥,你总算来了。” 傅南笑了笑,摸了摸她的头,声音低低响起:“既然是约好的,当然会来。今日进宫可还顺利,嫣儿?” 饶是已经听过许多次,嫣红还是忍不住红了脸,有些羞涩地嗯了一声,道:“已经将傅大哥要传的话同太子殿下说了。” “那便好,我就知道,托嫣儿办的事,不会有差错。”傅南闻言一把将她抱起,坐在了石头上。 嫣红低呼一声,轻轻锤了傅南一下,却还是忍不住将头埋进傅南的怀里:“这儿离木樨汀近着呢,可别被别人瞧见。” 傅南笑了笑,右手轻轻抚摸着嫣红的脸,低声道:“今日五城兵马指挥司的几个兄弟来找我喝酒,现在都醉成烂泥睡在我那里,所以不能带你回房了……” 嫣红瞬间脸红得如同煮熟的虾子一般,纤细的手指把玩着傅南衣服上的纽扣,娇声道:“傅大哥……” “嗯?” “……你会娶我的吧,咱俩,不是已经有了夫妻之实吗?”她抬眼看向男人的眼睛,神色迷离。 傅南眼睛微眯,神色中有些懊悔:“那是自然,等我疏通好关系,便向长公主求娶你。对不住了,是我那日没把持住……” 嫣红闻言坐了起来,吻上他的唇,笑道:“傅大哥你说什么啥话,本就是,两厢情愿的,不是吗?” 傅南闻言眼中燃起欲望之火,狠狠地吻了上去。两人的情欲似是越升越高,男人的手也情不自禁地伸进了女子的衣领,任意摸索着,女子受了撩拨,时不时地也会发出些娇喘声,却愈发紧紧地勾着男人的脖子,媚眼如丝。 …… 假山边缘。 雁回面无表情地站在意映身后,意映和半月二人则已经呆若木鸡,目瞪口呆地看着林子里两个纠缠的人影。 第一百二十一章 决断 意映咽了咽口水。 两世为人,她还是第一次看到野鸳鸯…… 半月毕竟稍大些,回过神来马上用手捂住意映的眼睛,意映乖乖地转过身去,默了默,对雁回道:“确定那人是傅南吗?” 雁回神色如常:“是不是郡主应该也认得出来吧,毕竟也是经常护送长公主出门的人。” 意映点点头,她瞧着身形确实很像,只是不大确定罢了。抿了抿嘴,干涩道:“先回去吧,没什么好看的了。” 雁回点了点头,得到意映的许可,便先飞身离开了。 到了木樨汀外面,一直默不作声的半月脚底一软,差点摔倒。意映忙扶住了她,便听她幽幽地道:“郡主,您要怎么处置嫣红那丫头?” 意映还没应声,她又现出了些哭腔,接着道:“天底下怎么会有那么蠢的姑娘,她以为她这样,那傅统领就会娶她吗?傅南早就脱了奴籍,还曾收到皇上青眼,交友也很广泛,指不定什么时候便成了低品阶的武将,怎会娶她一个丫头?这傻丫头,怕是被人卖了还要帮人数钱呢。” 毕竟都是木樨汀的大丫鬟,即便没有亲密到形影不离,出了事也难免有兔死狐悲的伤感。 意映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若是只是他们二人有私情还好说,央着母亲将嫣红许配给他便是,可这中间,还涉及到与太子的关联,甚至,她已经开始怀疑,傅南会不会就是孙司南……若是这样的话,嫣红恐怕就只是他有亲密关系的耳目罢了,即便嫁了他,恐怕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那个东夷王子,可是非一般地阴毒和狠辣啊。 “这件事我还得再想想,明日要问过了嫣红才能作打算。”她叹了口气,陪着半月站了一会儿,止住了眼泪,才踏进院子。 荷香在卧室守着,见二人终于回来了,才松了口气。轻手轻脚地将意映的大氅解了,换上一身寝衣,将帐子夹好,才和情绪有些低落的半月一起出去了。 意映却困意全消,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事情。 嫣红去见傅南,是因为面见太子的事是傅南策划的,还是单纯地会情郎? 如果是前者,她便有足够的理由怀疑傅南与孙司南的联系了,如果是后者,那个嫣红的背后便是还有其他人的指使,这个人,会是谁呢? 会是雁回吗? 说起来其实也有一些奇怪,雁回何以会对二人的幽会地点这样清楚?是早就已经发现二人的私情,只是要找个机会揭发吗?那他就是来到自己身边就是有意而为咯?或者说,这是他想要引开自己注意力采用的手段,他才是真正的孙司南? 意映只觉得十分头痛,都怪前世那不着调的自己啊……现在怕是连仇人站在面前都认不出来…… 深呼了一口气,心中默念:不用着急,东夷人不是还在京城吗,前世的孙司南,可是里应外合攻破的南明防线,这样的话,极有可能会抓住机会和东夷人碰面,不怕抓不住马脚。 不过,两人都是嫌疑人的话,她该让谁去盯着呢? 想着想着,疲倦便如潮水般涌来,终于是受不住了,蜷缩在被窝里沉沉睡去。 …… 黄征府上。 “你放心吧,今日我试探过太后娘娘,看她的态度,似乎皇上还没打算把气撒到你头上。” 黄征笑眯眯地扶着自己的夫人进了房,闻言道:“那便好,不过说起来,我也没什么好查的,可不像我那不成器的妹婿,什么好处都往家里揽……” 黄夫人白他一眼:“你若是真的这样才好呢,我也不必为你担惊受怕的……” “当然是真的了,”黄征笑出一脸褶子,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拍了拍脑门道:“夫人你先休息吧,我想起还有事情要处理,是刚才宋阁老才吩咐的,处理完我就回来。” 黄夫人抿嘴笑了笑,淡淡道:“处理公事我自然是不反对的,但相公,你可要知道轻重,最好便如你所说的,什么把柄都没有,若是有,也要及时处理了才是。” 黄征一愣,默了默,继而点了点头:“夫人说得有理。”便转身离开了。 待他走远,黄夫人才面无表情地将手里的茶杯摔到地上,咬着牙道:“但愿你真能明白吧,老娘可不想陪你这个负心汉一块死!”嘴上说的狠厉,眼眶还是忍不住红了红,摸了摸冰凉的枕头。 处理公事…… 处理公事…… 殊不知这个理由,在这两年里,他足足用了310次…… 他以为,自己就是那种心大到丈夫是在半夜回来的还是清早回来的都不省得的妇人吗?每每想到他以这种理由出去和低贱的外室或者是更不堪的戏妓们鬼混的时候,她都觉得胃里一阵阵的犯恶心。 她不过就是没有子嗣罢了,若是他为了这个由头,往府里纳些年轻美貌的妾生下孩子过继在自己名下她都没意见,却偏偏顾忌着她强势的娘家,外表对她关怀备至,背地里却学那些下作的东西在外面偷食,真是令人不齿。 伺候的婢女似是已经习惯了这种情况,上前来轻手轻脚地将碎片捡干净,将地擦好,又轻轻退了出去。 黄夫人斜靠在床栏上,脸上一个亮晶晶的东西一闪而过。 …… 李允刚看完关于景宁之乱的记载,熄了蜡烛正准备就寝,却听长路在门外焦急地喊道:“殿下,殿下!” “什么事?”他强打起精神,让他进来。 长路面上有些欣喜:“黄征今夜又去了那外室的宅子……” “有什么稀奇的吗?”李允打了个哈欠,那个老色鬼,不是隔两天就要去求一次欢的吗?自从从连靖谦那儿听说了这个外室的存在,他就一直派人盯着,派去的人说每次黄征都在庭院里宣淫,让人盯梢都觉得不自在。他亦十分无语,就减少了人手,只有人看着便是了。 长路干咳了一声:“……一开始倒和平常没什么两样,不过,二人……之后黄征就离开了,没在那儿过夜,出来之后还嘱咐了小厮去干什么事情,咱们派去的人说,回来之后,发现了那小厮手里拿着很像火药的东西……” 第一百二十二章 设局 李允猛地坐了起来,眼神变得锋利,扯了扯嘴角:这黄征,是想趁着万寿节没人注意的时候弄死他那小妾啊……不过还真是绝情呐,前一秒还在享受鱼水之欢,提起裤子就不认人了啊……够狠,不愧是宋景然手底下的大将。 “他可得逞了?” 长路忙摇头:“怎么会呢,我们的人在那儿盯着呢,把人打晕了,不过,黄征若是没听到消息,恐怕还会再次出手的……” 李允笑了笑,嘱咐了长路几句,后者便慌忙离开了。 他不由拍了拍手,刚才还在想着怎么能扭转局势呢,黄征就上赶着给自己送机会,也不知道宋景然那老狐狸知道了,会怎么想? …… 白氏简单地梳洗了一下,便瘫软在了床上。 一双美眸扫过空荡荡的房间,便不由叹了口气。因为大人每每跟她在一起的时候,都喜欢在院子里,也不好有下人在场,便没给她陪丫鬟。所以大人每次不留宿的时候,便空留她一个人守这偌大的宅子,也真是空落落的。 她隔着衣料轻轻地抚了抚有些酸痛的下体,心头微叹:若不是有这宅子在,谁又会相信她是堂堂二品大员的外室呢?没个丫鬟伺候,伺候大人的时候也和当年在青楼待客时没什么两样…… 她闭上眼睛,咬了咬唇。她走到今天这一步,可不是仅凭一番美貌的,更重要的是,头脑。 当初是如何联合老鸨骗陈大人让他以为自己是卖艺不卖身的花旦,又是如何陷害同期的歌姬进入大人的视线,以及是如何在“初夜”瞒过大人的眼睛的,她都还记得清清楚楚。 她不仅聪明,还会装傻。所以大人才会对她如此眷恋,几乎离不了身,金银财宝都流水般地往她这里送,衬得整间屋子都亮堂堂的。 可她要的,才不止这些。 若是,若是再有个孩子就好了…… 她不由抚了抚自己的小腹。 两年了,却一点动静都没有。若是有了,自己向大人吹吹枕边风,讨个饶卖个乖,说不定就能进府了……毕竟,府里那黄脸婆可是十几年了连个女儿都没给大人生…… 可偏偏,她也一点动静都没有…… 这般想着,更是心累得紧,便要灭了蜡烛休息了,这时,却突然听见窗外传来笃笃的敲击声。 她脸上一喜,难不成是大人又回来了?还同她玩这些把戏……便风情万种地走到窗边,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轻轻推开了窗子。 却发现窗外站了一个陌生的年轻男子。 她唬了一跳,脸色瞬间苍白,便要关了窗子。 那人却抓住她的手腕,直接从窗户跃了进去。 她瞪大眼睛,便要尖叫,却突然听见嘭地一声响。 一时忘了反应,只呆呆地看着被扔在地上的人。这不是……大人的小厮吗?怎么会在这里? “你认得他吧?”年轻的侍卫腰间配着一把剑,声音冷冷的。 难不成是大人的仇家?要拿自己当作把柄威胁大人? 便可怜兮兮地道:“妾身不认识,是义士帮妾身抓住这小贼的吗?谢过义士了。妾身一个人住着这么大的宅子,心间也是害怕得很……”说着便不动声色地将衣领拉低,悄悄地靠近了那侍卫,往他脸上轻轻吐着热气。 说起来,这外室真的是一等一的美人。腰肢如同细柳般纤细柔软,鹅蛋脸上的五官分布得都很到位,更重要的是,懂得如何展现自己的美和魅力,若放在一般人身上,只怕这一勾就要把持不住了…… 可惜了,来人却是在外面守了十几日,日日看她和黄征共赴巫山看到几乎麻木的人,见状只是默不作声的退后两步,道:“那兴许是你和这人有仇吧,方才我看见他在你家宅子里里外外撒油还有火药……” 白氏脸色一变,声音颤抖:“您……您说什么呢……怎么可能?”这小厮要害她?不,是大人要害她?怎么可能,方才分明大人还那般欢喜她,说欢喜她欢喜到了骨子里,怎么会转眼就要置她于死地?她摇了摇头,不愿相信。 “信不信由你,”侍卫耸了耸肩,道,“我就住在这附近,在京兆府当差,原也是路过恰好看见了,才出手帮你打晕了这小贼。若是这人不是主谋的话,火药和油也已经撒了,只怕过不了多久就会有第二个人来。”便作势要走。 白氏忙拉住了他,娇声道:“大人别走,您容妾身缓缓……”便出了院门,查看周围的状况,果然发现四处的墙根处都被撒上了油,还是热的,应该是刚撒不久。 她身子一颤,差点摔倒。侍卫从后面扶了她,道:“现在信了吧?” 回头时白氏的眼中已经盈满了泪水,拉起了侍卫的手,小心道:“大人可否先带妾身到您的住处去避一避,若只是这厮在作怪,届时妾身再回来便是了。”还是心存一丝侥幸,希望只是这小厮因为一些原因在作怪。 侍卫闻言无奈地摇了摇头:“帮人帮到底,也没什么好说的,你收拾些细软,便随我回家吧。”也是暗暗掐了自己一下,再怎么说也是个美貌的女人,这样对着他折腾多少还是有点吃不消。 白氏闻言忙进屋去收拾,这满屋的财宝,若是付之一炬,她可真要哭死了。便捡了些极为贵重的,随着侍卫离开了宅子。离开时,不忘把那小厮立在床边,简单地为他数了个纂儿,关上了门,伪装成她在里面的样子。 侍卫看在眼里,心中发凉。这个女人,可真的不是什么好惹的货色,只怕这个小厮待会儿就要没命了。 心中有一丝庆幸:若不是殿下要他自称京兆府的人来接近白氏,他单刀直入自报家门的话,凭着这女人的头脑,指不定自己也会被她耍得团团转甚至丢掉性命吧 欲念也彻底打消了。 李允早为他们准备好了一间租赁的宅子,白氏到了宅子,也是更加信服这侍卫了。 不多时,果然看见方才的宅子处燃起熊熊的烈火。 白氏不死心地悄悄出去看了一眼,正好看见黄征来时经常用的马车停在宅子前,瞬间面如死灰,一颗心沉了下去。 第一百二十三章 眉目 “大人…”白氏脸色白如素缟,用无助的眼神看着侍卫:“您说我该怎么办?若是一露面,会不会就被那些人杀掉?” “歹人竟敢在天子脚下公然纵火,谋人性命,我身为京兆府的府吏,自然不会放任不管。你放心,我这就去禀报府尹,必会帮你讨回公道。”侍卫拍了拍胸脯,正气凛然的样子,倒还真的像极了不知天高地厚狐假虎威的官家小吏。 白氏转了转眼珠,小心地道:“敢问大人,京兆尹是几品的大官啊?” 侍卫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实话实说:“是朝廷的四品官员。” 白氏轻哦一声,暗暗计较:大人是二品大员,还是宋阁老身边的亲信,区区一个四品的京官,应该还不敢动她。 一时不由生出了些退却之色,京兆尹不敢治他,其余的官员恐怕也不会敢动他吧…… 虽然不知道他究竟是因为什么原因对自己痛下杀手,但自己区区一个民妇,动了这样的心思,恐怕才是真正到了死无葬身之地的时候了吧。 她念此,连忙打消了念头:“不必了,不过是小事罢了,哪儿用得着惊动府尹大人。妾身换个地方住就是了,反正方才的主谋应该已经被烧死了,那些身外之物,也没什么要紧的……” 侍卫听得此言,瞥了一眼白氏攥得紧紧的包袱,笑了笑,劝道:“你不必害怕,即便是惹上了什么大人物,我们家大人也是能帮上忙的。上回的陈贺陈大人被收监,就是我家大人一力促成的,而且我家大人和三殿下的关系也很要好……” 白氏一愣,喃喃道:“陈贺大人和三殿下吗……” …… 这场大火开始得猝不及防,除了原住户的主人家被烧死,也烧伤了好几户邻居,但出于一些原因,并没在京城的其他角落成为谈资,而是火速地淡了下去,仿佛从未发生。 连靖谦既已面了圣,皇帝也是大笔一挥,赐了他一座二进的府邸暂住,因为对未来还不大确定,连靖谦并没有向皇帝说明连老夫人的存在,只是悄悄地给她去了信,让她安心。 在不安地等待结果的几日间,陈贺的事情倒是彻底被解决了。 经大理寺和刑部协同办案,联合督察院、工部,历经十几日,终于将陈贺在这件案子中犯的过失以及这十多年来历任各官时的大罪小罪清点清楚了。 其中最骇人听闻的,自然就是在堤坝案中一举贪墨数百万两国库白银的事情,其余的诸如官风不正、放任族中子弟欺行霸市、宿妓等五花八门的罪行也是数不胜数。 皇帝在朝堂上听着大理寺卿一条一条念下来脸色黑如锅底,听完后当即便执笔判了陈贺三日后午时处斩,陈家家眷悉数流放边夷,三代内不可从仕。 李允却脸色淡淡的,瞧了身姿依旧挺拔得如同一棵松的宋景然一眼。 大理寺能把这么多鸡毛蒜皮的事情都查出来,其中必然有宋景然的授意,可这老狐狸,以乱花迷人眼之势,把其中对于陈贺可有可无,对于他自己却十分重要的一条给“漏了”,也真是用心良苦了。 不,大概这一条对他自己并没有什么损害,有损害的,是黄征为首的一整条支线吧。 他看了一眼寂静地如同一座雕像的黄征,笑得意味不明。 “众爱卿可还有事情要禀?”皇帝揉了揉眉心,有些乏了的样子。 宋景然像没注意到似的,笑眯眯地走上前去,道:“陛下,老臣有要事要禀。” 宋景然一脉的大臣不由面面相觑,窃窃私语,明显皇上眼下因为陈贺的事情正在气头上,宋阁老又何必自个儿巴巴地往枪口上撞呢?太子也皱了皱眉,不知道宋景然要做什么。 皇帝没好气地暗暗翻了个白眼,这老头,好像刚才说的不是他手下似的……但又想到什么,还是把眉间那一抹不耐烦收去了。 “什么事?” 宋阁老看了一眼李允,笑道:“回陛下,是前几日您交代我查的事情有眉目了。” 李允闻言唇角微勾,果然来了。 收买人心是不是也太急了些。 薛简言闻言也是罕见地抬眼看宋景然,是那个小家伙的事吗?十几年前的事情,查得这样快? 皇帝也是皱了皱眉,不动声色地提醒道:“你说的是定安公的案子吗?这才几日的功夫,莫要太贪进了,此事还得详查才是。” “陛下说的是,只不过臣实在是太为定安公高兴了,所以这边有了实质性的进展,就想着告知皇上一声。说起来,也是那小公子给的证据帮了大忙。”宋景然眉眼不动,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众大臣哗然。 按照宋阁老的意思,就是说定安公是被冤枉的喽?这……那这恐怕成了南明开国以来最大的冤案了吧…… 薛简言也是一阵恍惚。国公爷果然是被冤枉的吗?他也是不由想起了,那段封尘已久的岁月。 “哦?那你详细说说。”皇帝像是来了兴致,催促宋景然道。 李允也默默地听着,并不言语。 “回皇上,是这样的。”宋景然坦然地面对四面八方的目光,讲事情娓娓道来。 自他有幸看了连靖谦呈上的证据后,便对当年圣上在长信侯的府邸大宴宾客事情起了疑心。 于是派人去仔细查于贵妃和定安公的关系,竟然发现了于贵妃入宫前,曾经想入定安公府为妾,但被当时的定安公一口拒绝,所以自此于贵妃便对定安公心生嫉恨,百般刁难他,这一点,他从当年宫里老人的嘴里也得到了证实。 说是那时定安公只要一入宫面圣,就总是会无缘无故倒霉,比如不小心撞倒大肚子的宫妃,被人引着在宫里面迷了路之类的不胜枚举,就连定安公夫人也曾在于贵妃宫殿附近失足掉进过一口枯井里过。 于是他便开始怀疑,当年的事情会不会是于贵妃为了泄私愤顺便铲除与之对抗的武将势力设下的圈套。 所以派了个和当年那位告发定安公谋反的御史同乡的小官吏,回乡去询问那御史家中的事情。这一查不要紧,竟然发现了御史的表姨母,正是京城于家的分支,桐城于家的人。 第一百二十四章 路转 众大臣听到这里亦都露出了些了然的神色,都说最毒妇人心,而那于氏,更是天下少见的毒妇,为了私怨设计谋害定安公,演这一出大戏也是极有可能的。 但毕竟事关重大,一些人多多少少会有些疑虑,特别是一些关心会动摇自己利益的人。 一位武将便站出来道:“不知道阁老所说的连公子手里的证据究竟是什么,怎么让您联想到这儿的呢?” 李允定了定神,看着宋景然,想看看他怎么说。 宋景然不为所动,气定神闲地道:“说起来,也算是老长信侯的私事了。” 众人一头雾水,不明白怎么又成了私事了…… “见过老长信侯的人应该都知道,他有一个怪异的癖好吧……” 说到这儿,人群中便有几个露出了些了然的神色。 “没错,老长信侯生前最喜欢干的事情,便是如实地记下所有在他府上发生的事情,也有不少记载的东西,后来成为了他藐视朝纲威胁其余官员的底气,关于定安公参加的那场宴会,他也是如实地记了下来。”宋景然干咳一下,继续道。 据宋景然道,那证据实际上就是宴会上,于贵妃私底下和定安公见过一面,她想要定安公对当年的事情道歉,并且承诺日后争夺皇位时,会站到她那一边。定安公向来不站党派,更不觉得当年的事情自己有什么错,于是不予理睬。于贵妃动了怒,威胁定安公道若是不配合她,她一定会让他全家好看之类的狠话。 “……算不上什么证据,但好歹让臣有了点头绪,并且经过核实,定安公和于贵妃确实有私怨,当年的小御史也的确是于贵妃八族以内的亲戚,故而臣认为,这个怀疑是合理的,接下来只要找到景宁之乱中御史和于家往来的证据,就能证明定安公的清白了。” 李允眯了眯眼。这个证据自然是宋景然瞎扯的,为了保全皇家的颜面,也是可以理解的。毕竟,先皇有再多不是,也是父皇的亲夫,名声太臭的话,对父皇也多有不利。 好在,除了他们四人,应该再也没有官员知道那所谓的证据到底是什么了。 而这桩公案,过程一点也不重要,最后的结果只要是定安公清白,是被冤枉的,就足够了。 “好,”皇帝笑了笑,“这件事你倒办得利索,好生查着,若是最后真的是定安公受了莫大的委屈,朕一定会好好补偿他的后人以及因这桩公案被牵扯的其余武将的。”这便是公然给了当年那群人承诺了。 无论时隔多久,只要能够证明你是清白的,朕都会补偿你,让你得以再次在朝为官。先皇的过失,朕不会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而会尽力弥补,做个与他不同的人。薛简言暗暗感慨,皇上这一出,向来可以挽回不少被朝廷寒了心的武将的心了。 “是,承蒙皇上信任,臣一定不辜负皇上的信任。” 皇帝心情大好,道:“还有谁有事要禀吗?” 李允看了一眼意气风发不少,退回队列里的宋景然,一脸严肃地上前去,拱手一拜道:“父皇,这件事情说出来怕会让您有些不高兴,但是儿臣为了朝中的风纪,还是不得不说。” 皇帝有些惊讶,对这个最近经常给自己惊喜的次子也是诸多宽容,笑道:“无妨,你尽管说,朝廷的蛀虫,自然是能清则清,无论什么时候都是。” 但心中并没怎么在意,只以为次子是见本是自己引出来的事情却让别人出了风头,心中不平衡,检举些不要紧的小官吏邀邀功罢了。 “儿臣自此,是想要检举督察院黄征黄大人,命令家仆放火烧死外室的事情。” 啪嗒。 黄征手中攥了许久的笏板,终于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 黄夫人正和几个姐妹打着叶子牌,转头竟发现黄征摇摇晃晃地回来了,眉头一皱,放下手中的叶子牌,挂上了副笑盈盈的表情迎了上去。 “老爷,今日怎么下朝下得这样早?”她刚一开口,却猛然发现了些异常。 黄征的脸色极为难看,整个人也神智恍惚,似乎根本听不清她说的话。 而家门口,远远看着,竟站了好几排持着剑矛的黄衣兵士,她越瞧越觉得这像……大内禁军。 她腿一软,差点摔倒,忙白着脸摇晃黄征:“老爷,这是怎么了?门口那些人,是什么人?你说话呀……”却见黄征始终呆愣愣地,像是完全没了精气神,她一推,便坐到了地上。 “黄征,你说话啊,你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咱们家要被禁军围住?”常年的隔阂在这一刻的恐惧中,终于全数化成了愤怒,在此刻爆发开来。 一起打叶子牌的几个妇人闻言,伸长了脖子往外看,看到果然有禁军在门外站着,都脸色大变,匆匆告辞一声便起身离开了。 黄征失焦的眼睛重新聚焦在黄夫人身上,一阵恍神。眼前这个对自己大声呵斥,怒目而视的妇人,和这么多年来温柔知礼,对自己关怀备至的黄家主母,真的是同一人吗? 他脑子里乱哄哄的。 一时想起方才在殿上,他昔日视为珍宝的白氏哭唧唧地指责他杀人灭口,是为了掩盖她是从陈贺府里出来的事实;一时想起皇上听见进言本来和悦的表情瞬间铁青下来,用刀子般锋利的眼神看着他;一时想起下朝之后,人前泰然自若的宋阁老看见他,一张脸阴沉地如同在滴水般地呵斥他:“你真是好样的,老夫精心策划了许久的事,就因为有了你,全成了将功补过,你可真是老夫的左膀右臂啊……” 为什么? 仅仅为了一个歌姬出身的外室,皇上便要免他的职,调查他?阁老便将他视作绊脚石,不愿再看他一眼?同床共枕多年的夫人,便对他怒目而视,恍若仇敌?甚至他掏心掏肺对待的外室,也反咬一口,将他拖入无底的深渊…… 黄征一时气急攻心,猛地喷出一口血,昏了过去。 第一百二十五章 反常 下了早朝,李允和京兆尹曾嘉走在前面,说着事情,白氏亦步亦趋地小心跟着。 宋景然这头教训完了黄征,看着说说笑笑的两人只觉气不打一处来。他深吸了一口气,走上前去,打量着近来让他屡屡受挫的年轻男子。 一个陈贺,一个黄征,都接连栽在了这个年轻人手上。连他耗费了一番心血的定安公旧案,在皇上心知肚明的情况下,只怕也只能成为他将功补过的筹码。可恶! 他心中怒火滔天,面上还是只能强作镇定,皮笑肉不笑地对李允道:“三殿下今日可真是大展雄风了,老臣还得谢谢殿下为朝廷又挖出了个蛀虫呢。” 李允笑着看他一眼:“承蒙阁老夸奖,本王还是觉得,阁老才真是厉害。定安公的案子过去了那么久,阁老竟那么快就有了突破,不愧是父皇的左右手,朝廷的栋梁啊!” 宋景然想瞧瞧这个昔日畏手畏脚,跟在太子身后的木头人究竟有多大胆量来与他作对,倒不防对手径直开始试探怀疑他,一时竟有些语噎,只能目含怒火地看着他。 背后却突然传来一声笑:“殿下和几位大人聚在这里说什么呢?” 宋景然回头,发现竟是自己在内阁中的首要对手薛简言。 李允和曾嘉瞧见他,都躬身行礼,薛简言自不敢接李允的礼,也是笑眯眯地给他回了个平礼。 宋景然紧抿着嘴。这老家伙,平日里冷得像个冰雕似的,今天见他受了排揎,倒高兴得很,眼角的褶子都笑出来了。 “也没什么,就是殿下和宋阁老说了一嘴早朝的事。”曾嘉神色恭敬,显然对薛简言曾经的知遇之恩还十分看重。 “哦,”薛简言笑了笑,偏过头去对宋景然道,“宋阁老也是真的厉害,这么短的时间便能查出不对来。” “可不是吗?”李允含笑望着宋景然,“本王方才也是十分敬佩……”可这话在宋景然耳朵里,却怎么听都像是嘲讽。 他冷哼一声:“老臣深受皇恩,陛下交代下来的事情自然要全心投入,效果自然就有了。查不出或是查出耗的时间太长,许多时候都是因为在职官员不尽心尽力尸位素餐罢了。”说着便冷冷瞥了薛简言一眼。 薛简言一点都不生气,道:“阁老说得有理。既如此,阁老还是早些回去查案吧,我也很期待阁老查出的结果呢。” “那恐怕……”话说了一半,宋景然却忽地冷静下来。他这是在做什么呢?因为一个小辈和同僚的挑衅,就这般耐不住性子,险些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 当下也不再停留,点了点头,道:“老夫这便去查案了。” 李允目光一闪,不经意地和薛简言对视一眼,便各自散去了。 白氏则在看到宋景然的那一秒后,就很自觉地离了他们两米远,这时候才又小跑着跟上二人。 …… 这场朝议之后,陈贺和黄征等人犯事和定安公一案有可能被平反的事情,如同长了翅膀般地,火速传遍了京城的每个角落。 茶余饭后,闲来无事的人们开始悄悄讨论当年的战乱,年长的老人若在侧,也会嗟叹几声定安公的功绩和伟岸的身姿,甚至茶楼的说书也开始默默地翻阅记载当时情状的野史,准备等到定安公一翻案便将提前写好的趣闻说给客人听。 京城。城西。 一座三进的普通宅子里。 十几岁的少女正坐在鸡翅木做成的小方凳上,拿着绣花棚子,一针一线,耐心地绣着。 这是她婶娘命她帮忙做的堂妹的嫁妆。 论礼,出阁时嫁妆里要有新娘亲手绣的大件物品或给新郎制作的贴身衣物的,一来给婆家展示绣工,二来图个喜庆。 京城里的权贵之女大都是不做这些的,只不过随便绣上两针便当作是自己做的,其余的都交给专门的绣娘。 但普通人家的女儿,出于各型各色的原因,就不得不做了。 堂妹自小被娇惯着长大,绣工差的一塌糊涂,婶娘虽已经专门找了绣娘给她恶补,却很难在一朝一夕间练成,寻的婆家又是泼辣的主,唯恐这样会给人留下话柄,于是便让她出手为堂妹绣一座绣屏。 女子一边绣一边暗暗叹气。当初为了不让婶娘把她的手变成老茧横生般粗糙,便在她面前露了一手双面绣的功夫,哪知从那以后,自己却似乎成了家里专用的绣娘,从叔叔到堂妹的衣服帕子都让她来绣,几乎便是守着这一根针过日子了。 现在想想,还真是不知道当初的决定是对是错了。 她住的屋子光线不好,婶娘怕她出差错,所以做绣活的时候才算给了她来正房坐着的特权。眼下主人并不在屋子,那些丫鬟也不大耐烦来伺候她,屋子里就她一个,倒也落得清净。 只是这样的清净并没维持多久,很快便有一个头上插满钗环的中年妇人扭着腰肢进来了,妆容艳丽,脸上挂着极为兴奋的笑容。 她的脚步不同寻常的轻,走到女子身边,坐了下来。 女子抬起头,礼貌地道了声二婶娘。 妇人出乎意料地笑着点头,嘴里还啧啧叹着,宛如第一次瞧见女子一般,细细地将她打量着,一边看,一边甚至还摸了摸她的头发,笑道:“瞧瞧,我们家嘉儿,可真是出落成大姑娘了。” 江涟嘉一愣,只觉得头皮发麻,浑身都不自在起来。 姜氏这话,若平常人看了,只觉得是婶娘对侄女的疼爱,可她身为当事人,却只觉得一阵阵的犯恶心。疼爱这个字眼,怎么也不可能发生在姜氏对自己的态度上的,将自己当作丫鬟般使唤的女人,谈什么疼爱呢? 事出反常必有妖罢了。 “婶娘有什么事吗?”她强忍着不适,手上的动作不停,笑眯眯地问。 姜氏此时看江涟嘉越看越满意,拍了拍她的肩,道:“我就知道,你这丫头是个有福气的。瞧瞧,定安公的案子过去了这么多年,眼下竟被查出了冤情,想来要不了多久,和你定过亲的连公子就能拿回祖上的爵位了……” 江涟嘉一怔,便觉一阵刺痛。低头一看,原来是自己不小心扎到了手,一滴血珠滴在了绣棚上。 这绣花棚子算是废了。 第一百二十六章 亲事 姜氏见状脸一沉,这可是给她家卿卿的嫁妆,怎么能沾上血呢,这也太不吉利了。下意识地便要呵斥这个侄女,却又想到自己方才说的话,生生止住了,还破天荒地喊了丫鬟进来给她上药。 丫鬟一头雾水,只乖乖地依言做了,却不时拿眼睛偷瞄姜氏,想着夫人今日怎么这样奇怪。 江涟嘉将姜氏的表情变化看在眼里,眼神冷漠道:“婶娘放心,我会重新绣的,时间上也来得及。” 姜氏点点头,想到了什么,又急忙摇头道:“以后哪儿还能让你做这种事呢,你呀,等事情查清楚了就多往你那表哥那儿走动走动,联络联络感情,省得被一些半路杀出来的小蹄子挡了路。” 江涟嘉脸一沉,将手中的绣棚重重地扣在了桌子上。简直是越说越不像话了。 正准备拿着药箱出去的小丫鬟唬了一跳,夫人和大小姐今日这是怎么了,一个赛一个的奇怪,向来温顺得像个下人般地大小姐,竟敢给夫人甩脸子了! 她脖子一缩,觉得此地不宜久留,急急忙忙地出去了。 姜氏也愣住了,她没料到,江涟嘉竟还能同她摆出这样的态度,气急攻心,便把那些都抛之脑后了,呵斥道:“嘉儿,你这是什么态度!” 江涟嘉却恍若变了一个人似的,冷冷地瞧着她,不屑道:“婶娘难道是忘了吗?同连家的婚事,可是一早就由连老夫人退了,婶娘甚至还曾连同官差追踪寄信的地址,差点害死连家其余人,这些,莫不是都不记得了吧?” 姜氏呼吸一滞,继而干咳了一声,道:“这些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哪儿还值得一提呢?你这丫头,可真是的。我当时不是也是因为误会了定安公,一心想帮着朝廷才这样做的吗?且人都说宁拆十家庙,不毁一桩亲,你与你那连家表哥,想来便是天生的一对,这兜兜转转地,最后还不是结局圆满吗?” 她还当江涟嘉当时年纪小,什么都不记得呢,倒让她有些不自在。不过也好,记得这样牢,想来心底也是很重视这门亲事的,这样一来,事情就好办多了。 江涟嘉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人。 怎会有如此厚脸皮之人?什么为了朝廷,分明只是为了那笔赏金罢了? “婶娘莫要再说了,是男方提出来的退婚,女方那儿还有脸重提这件事?” 姜氏眼珠子转了转,笑道:“这就是你死脑筋了吧?你那姨祖母连老夫人,向来是最疼你的。当时提出退婚,也全是为了保全你的名节,不拖累咱们江家,是个难得心善的人呢。只要你同她提上一提,她定会欣然接受的……” 江涟嘉深吸一口气。厚颜无耻,简直厚颜无耻。 明知到姨祖母心善一心为了江家考虑,眼前的商妇当时却很高兴地接受了退婚,并还能狠得下心来为了一笔银子出卖她。更重要的是,现在还能没皮没脸的说出这种话…… “我与表哥许多年不见,早已没什么感情了……”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要你姨祖母喜欢你就足够了……” “这桩事终究是我们对不起连家,我舍不下这个脸去重提旧事……” “没事,婶娘到时候会陪着你的,实在不行,同连家人道个歉也不是不可以……” 她竟一时语噎,不知该如何应对姜氏死皮赖脸的打法了。 半晌,她抿着嘴,道:“婶娘不必再多说了,此事已成往事,我是不会再嫁给表哥的!”态度坚决地超乎了姜氏的预料。 姜氏也有几分不耐烦了。方才提这件事的时候,这丫头明明这么关切,她只当她是小女儿家的羞赧,便耐着性子多劝了几句,谁知却是白了费一番口舌。 软的不吃,那她只好来硬的了。 “行,你若是拗着脾气不愿嫁,我便让你妹妹嫁过去,总归都是江家的人,都是你祖母的亲孙女。”她骄傲地抬起头,目光却瞟着江涟嘉的反应。 按照她的经验,一旦说出这样的话,一般的小姑娘都会吓得花容失色,顾不上羞涩不羞涩,便会出言反对,她不信,这丫头面对这么好的亲事真的一点不在意。 江涟嘉抬头,用看智障一般的眼神看她一眼,便又低下头,继续捡起手中的针线活:“婶娘您随意,妹妹若是嫁的好,我也是十分高兴的。” 哼,若是这法子能行,她会想得到自己吗? 论情分,祖母在世的时候,她母亲和她最受姨祖母喜爱,姜氏却是那个背叛连家众人,揭发他们的叛徒;论身份,她父亲当年是朝廷官员,她是官家嫡女,母亲也是出身名门,叔叔却只是一介商贾,婶娘也出身市井之家;论性情才华,她精于女红,懂得管家,熟于礼数,二妹妹却是个张扬跋扈,只会打算盘,大字不识一个的小霸王…… 姨祖母是得瞎了眼,才会用二妹妹来代替她吧。 若是她不嫁,多半会为表哥找一门更好的亲事才是。 所以她一点也不上钩,只是悠哉悠哉地做着针线活。 “你!”姜氏气极了,拍着桌子站起来,“你可别身在福中不知福。定安公夫人这个位置,不知道多少人眼红的呢,加进去之后,不仅自己可以享荣华富贵,连带着你婶娘叔叔和你弟弟妹妹都成了王侯亲戚,这可是光宗耀祖的大事,由不得你任性胡来!” 江涟嘉冷哼一声。能庇佑他们二房一家人,才是姜氏的重点吧。 姜氏看她这态度,只觉得气不打一处来:“你若是不应的话,日后少不了会嫁个鳏夫残疾……”见她依旧不理睬,气得扬起手来便要给她一巴掌。 江涟嘉一把钳住她的手腕,笑道:“婶娘的意思是说,没了这门亲事,您就可以对我随意动粗了吗?” 姜氏一怔,继而冷笑道:“所以你想清楚了,若是……” 她笑盈盈地打断她,道:“婶娘才是该想清楚的那个人吧。我之所以有嫁给表哥的资格,是因为我爹是朝廷官员,若是定安公真的平了反,婶娘你身为一介商妇,却是没了这个教训我的资格了呢……” 第一百二十七章 见面 姜氏手一缩,回过神后,冷笑道:“你可别太得意忘形了,若是定安公的案子没有反,你日后的日子,想来便不算好过了。”却是赤裸裸的威胁了。 江涟嘉站起来,盈盈地福了一礼,笑道:“承蒙婶娘关心了,”说着便放下了手中的绣花棚子,“今日有些累了,我便先回房了。”便转身出门了。 姜氏气得七窍生烟,心底却还是有些担心皇帝到时会补偿受冤的其他官员的子女,没敢对她怎么样。心中却开始懊悔起来,早知道这丫头这样不识好歹,她就不该把这件事同她说才对……现在倒好,还敢同自己甩脸子了。 江涟嘉轻一脚重一脚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一进去便一头栽在了床上,仿佛被抽干了力气。 伸出手,仅有的光透过窗棂和她的指缝洒在脸上,她唇角微勾,脸上的表情却不知是喜是悲。 这一世,比前世那个时候,要早一些呢。 …… 万寿节过后,没占到丝毫便宜的东夷人似乎也嗅到了一丝腥风血雨的味道,整理了一车又一车的行囊,便准备打道回府了。 临行前一晚,东夷的台吉却意外收到了一封来信。 接到信后,他一个人在房间里沉默良久,最后还是动笔给那人回了一封信。第二日却并未逗留,赶着车马便离开了京城。 …… 意映皱着眉头,手指无意识地轻轻叩着桌面,眼睛盯着在屋内整理首饰盒的嫣红,一言不发。 她原本是打算以书信为诱饵,让东夷的台吉不小心说出孙司南身处的地方和在南明的身份,若真的是傅南,再同嫣红好好说一说。可信寄出去了,结果却让她意外不已。 她想着孙司南到南明应该也有十几年的时间了,与东夷那边许久不见,应当不会认识他的字迹了,便找了人用东夷的文字写了封不痛不痒的问候信寄给东夷人。 让她吃惊的是,回信的人不仅似乎不知道孙司南的阴谋,且看上去连他这些年来身在南明都不知道,甚至,信中还有浓浓的火药味。那台吉说,既然在南明生活的好,便不必再念着东夷人了,反正他本来就是流着一半南明血的杂种。 一半的南明血……是什么意思呢?是说孙司南的母亲是南明人吗?所以这两个兄弟之间,就像太子和李允之间一般,关系极恶劣……那么,孙司南的阴谋究竟是他个人的意思,还是只是东夷那边为了保险起见替他瞒着异母兄弟呢? 说来也奇怪。东夷人来的这几日,听说傅南连门都没出,雁回也是,除了帮她上街买了一次东西外,就没再出过门,难不成,前世的叛乱,只是孙司南一个人搅起来的,而东夷人,只是见缝插针落井下石吗? 她脑子里乱哄哄地,便也不知道同嫣红说什么了。若是傅南真的不是东夷人,而只是和太子有密切往来,和嫣红有一段儿女私情,她能怎么说呢?头痛不已,也便先将事情放下了,还编了个借口,安抚了惴惴不安想告诉敏元事情经过的紫笙。 她这边的事情乱成一锅粥,爹爹在汉阳府的差事倒进展的挺顺利的,闲下来的时候,还给家里写了封书信。 信中说,他到了汉阳之后,百姓因为地动的缘故,民心惶惶,对朝廷极不信任。他便没触这个霉头,只是将当地的闲兵都召集到一起,几日之内重新将建材处理好,又开始修大坝了。 起先百姓们怕不定什么时候这大坝又塌了,路过时都远远避着。但原先到底是有许多人靠着这个混饭吃,从大坝上下来,也是断了生活来源,穷困潦倒。 有几个胆大的,便开始悄悄地观察,当他们看到工部负责以后,修坝给的伙食和补贴都大大改善,也动了心思,一番商议后和朝廷签了条款,施工时若出了意外,会配给家人一大笔银子,便咬了咬牙,上了大坝。 这个消息自然是一传十十传百,许多无业游民也都闻风过来,见到果真如此之后,也乐颠颠地上了大坝,干劲比兵士还要足。 有了大量高效的劳动力,修复大坝的工程也进展的极快,一天的完成量抵得上原来五天的量,所以薛文复也是在信中高兴地道,约莫再过十来天,就能赶上塌之前的进程了,到时候若是没出什么差错,他便会启程回京面圣。 敏元听到消息十分高兴,盘算着要在薛文复回来之前,把她先前想的花会办完,回来之后便能一起好好合计合计立程的婚事了。 意映没事的时候,也前去试探了立程一下。他却对纯和和温家小姐没一点兴趣的样子,还只是满心想着习武。约莫是万寿节那天受了连靖谦的刺激,练武更加勤奋,嘴里也会时常念叨着有机会要和连靖谦比试一番,一定不会输给他。 意映听着也只能无奈地笑笑,心里叹道哥哥这木头般地性子,那女人前世到底是怎么做到把他迷得神魂颠倒的,也悄悄地嘱咐了哥哥身边的小厮,若是路上遇见什么奇怪的女子也知会她一声。 连靖谦这边已经得了皇帝要彻查的消息,手头一时间没有什么事情要做,在家闲着也无聊,便修书一封想约意映出去说说话。 意映的事情卡在了半途,心中正烦闷,不知如何继续,得了信权当是出去散心,便随口和敏元说和意蓁见面,溜了出去。 这日的天气也是难得的晴朗,有微风,有不大烈的太阳,放在近冬时分,是难得好的天气了。 半月此时也知道了连靖谦的真实身份,大吃一惊之下,对于意映和他接触也没那么抵触了,但多少怕落人话柄,便又亲自跟着,驾着马车和意映来到了约定好的运河边上。 到了地方,早有一辆楠木马车在岸边等着,马车的座驾上,是许久未见的小厮连生。马车的主人听见动静,也掀了正前方的帘子,身体向前倾,和探出头的意映正好四目相对,不由俱是微笑起来。 第一百二十八章 画舫 京杭运河上。 一座精巧的画舫逐渐驶离岸边,船身四周贴着浮雕祥云,飞檐翘角、玲珑精致的四角亭子赫然立于船头,画舫内的窗格并没糊上窗纸,只是用浅蓝色花纹的细布悬着,犹如马车帘子一般。 半月下了马车,皱着眉头坐在河岸边上的青石长椅上,盯着画舫的动静,心中担忧不已:若是那定安公后人觊觎郡主的美貌轻薄她怎么办,郡主也真是的,怎么能留她在岸边上看马车,自己一个人上了船呢? 岸边一片寂静,连生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也轻松地跃下马车,走到半月身边坐下来,生硬地打开话茬:“郡主什么时候和我家公子这么相熟了?我竟不知道……” 半月给了他一个“你失职难道还怪我吗”的眼神,复又沉着脸道:“不熟。” …… 意映细细地打量着画舫内的雕饰,笑道:“怎么还租了个画舫,如今手里头有闲钱了?” 连靖谦无奈地摇头笑,心道还真是不留余力地拆他台:“……露天船抛头露面的到底不好,画舫也雅致安静些,方便说话。” 意映抿着嘴笑,看见案桌上摆了些水果糕点,也不客气地坐了下来开吃。 一只珠贝般白皙的手里捏着一颗饱满的青提,便往看上去像是抹了层淡淡地花蜜的嘴里送。 他一边给自己斟酒,一边笑:“不怕这东西有问题吗?你们皇家的人不是最讲究这个的吗?” 意映听出他话里还有些莫名其妙的敌意,手一顿,继而仍旧面不改色地将青提吃下去,嘴里含含糊糊地道:“怕的话就不会上船了,一来咱们现在是一条船上的人,二来你不是能做出那种事的人。” 连靖谦忽然有了种奇怪的感觉。 对面的姑娘也许是因为她那预知未来特殊的技能,似乎对他了若指掌。他也有洞察人心思的本事,可唯独她像个特例,即便一直盯着她的眼睛看,却依旧对她一无所知,不知道她在思考什么事情,不知道她的生活究竟何时会和他有关联,何时又会当作过路人般各自转身,唯一知道的,只有灵澈的目光里,对他毫无保留的善意而已。 这种感觉让他闷闷地,甚至有些不知所措。 他微微呼出一口气,掩藏起心绪道:“开个玩笑罢了,这次的事情,多谢你了。” “没什么好谢的,不还是你自己的本事吗?便是我提前同别人说了,别人也不见得能如此大出风头不是吗?”意映眉眼弯弯,心下是真的很敬佩眼前的少年,在前世,一路摸爬滚打的连靖谦,后来确然成为了老定安公那般地叱咤风云的大将。 不过,当她看见连靖谦又笑着将酒杯送到嘴边时,却伸手拦了下来,没好气地道:“一桩是一桩,你可不许在船上喝酒,喝醉了耍起酒疯来,我可没劲儿拦着你。” 连靖谦依言将酒杯放下,若有所思:“我那日喝醉了做出什么过分的事了吗?倒没听三殿下提起过……” 意映不由想起了这人在山洞里失魂落魄,恍若再也站不起来的样子,心软之际也不免暗暗腹诽:过分的事倒没有,只是你自己……可真丢脸。 嘴上却道:“你可以去问问李允你在大殿上的飘忽劲儿,那桀骜的样子,啧啧……幸亏皇上不同你计较罢了。” 连靖谦眨了眨眼睛:“在大殿上我还是蛮清醒的,若是这样的话,喝点酒也没什么,”说着便仰头将酒杯里的酒一饮而尽,眼瞧着意映沉下脸,又笑道:“我酒量真没那么差,那天那样迷糊,也是因为前一天喝了三坛酒的原因……” 三坛酒?意映惊骇,皇帝那一番话,那么伤人的吗?经历了这些波折,她隐隐觉得,对不起连家,对不起连靖谦的人,不仅仅只有先皇……她想起刚才连靖谦意有所指的话,咬了咬唇,若真是如此,她是不是也该替皇家的人还债呢……毕竟一个是她亲外祖,一个是她亲舅舅…… 她不由低声道:“抱歉啊,是皇家的人亏待你们了……” 连靖谦不明白对面的小丫头怎么突然就心情低落起来,忙道:“这与你无关。方才我说的话……真的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就是一个调侃而已……再多的过错,也是先皇的错,和当时还是个小不点的你有什么关系呢,别什么事儿都往自己身上扛。” 意映咬了咬唇,看着他:“若是……当今也对不起你们家呢?” 他一怔,手指无意识地捏紧了酒杯,过了一会儿才道:“那也与你无关,帝心深如海,任何人在当权者心中,都是臣子罢了。”声音低低地,每个字里都像是写满了沧桑,继而抬起头,声音有些发颤:“怎么?皇上透露出最后决定了吗?” 意映微微垂眸。他现在想到的最坏结果,也就是皇上不愿平反定安公,可若是事情更加糟糕呢……脑子里却对这个问题一时无解,只得道:“不,我母亲说,皇上十有八九会恢复定安公的名誉,无论能否找到证据。” 连靖谦闻言松了口气,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你那般说,我还当事情已经黄了呢……” 意映也挤出一丝笑容,现在到底只是她的一个直觉罢了,作不得准,还是不要想太多了。 “对了,你先前不在京城的时候,可曾听说过,东夷王有个半南明血脉的儿子?”这件事在她心里到底是根刺,不吐不快,眼下也不过随口一问,权当倾诉的由头,心中并没抱什么希望。 连靖谦想了一会儿,却笑着抬起头,道:“似乎有所耳闻,听说……” 意映闻言眼睛一亮,身体前倾做倾听状。 话说了一半,船身却突然剧烈地摇晃起来,桌子上的水果都顺着桌面斜着滑下去,摔在了地上。 连靖谦突然瞥见对面的窗子旁边有个因脱漆露出的铁质挂钩,而意映因为船身的晃动正要往那边倒去,情急之下忙将桌子踢到一边,伸手将她拉了过来。 只是这样一来他也没扶稳,整个人也向着画舫内的地上倒去,将意映压在了身下。 意映整个人都是懵的,一阵晕眩过后,便发觉自己被男子压在了下面,距离近得鼻尖都快要接触着,不由眨了眨眼睛,消化眼前这个场面的信息量。 连靖谦也是一愣,继而便觉得脸上被长长的睫毛刷过,痒痒的,右手紧紧扶着小姑娘纤细的腰肢,左手穿过她柔顺的黑发搭在她的肩头,让他有些不自在的同时又有些莫名的悸动。 第一百二十九章 倾诉 画舫稳定下来之后,外面的船夫似是朝着什么人骂骂咧咧地哼唧了几句,便忙进来察看客人有没有伤势,却意外地看到这近乎“香艳”的场面,急忙捂脸退了出去。 二人这才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站了起来,耳根子都有些红。 连靖谦干咳一声,隔着幕布冲着船夫道:“怎么一回事?” 船夫这才大声道:“有个新来的开船不稳,转弯的时候撞到了我们的船壁,公子看可要让他赔偿?” 连靖谦今日也是穿得像个十足的公子哥儿,船夫约莫是觉得这些贵族公子们脾气都不大好,才有此一问。 连靖谦想了想,道:“不必了,让他小心点便是了。” 船夫应了一声哎,冲着什么人喊了几句话,便又恢复安静了。 他回过头,才发觉意映背对着他,掀开了帘子,右手从窗子里伸出去,有一下没一下地荡着水,耳根子还有些微微地红。 他暗暗吐了吐舌,小声道:“方才我不是有意的,我是瞧见那边有个铁钩子怕你伤到才把你拉过来的,若有冒犯,还望郡主你莫要生气……” 意映听着手中的动作一愣,这还是连靖谦第一次喊她郡主,寻常的时候,都是叫薛姑娘的。 她偏过头,瞟了一眼旁边的窗子,果然发现有一个暴露在空气中的铁钩,看上去还蛮锋利的。 连呼了几口气,才转过头去,面色平淡地道:“没事,既然是为了救我,该我谢谢你才是,你不用道歉。” “到底是我越矩了,道歉还是要的。”连靖谦状似无意地瞟了一眼意映精致的眉眼,感觉脸上似乎还有痒痒的触感,鼻尖似乎也还有些发热,一时有些心猿意马,客套地道。 意映听着越矩这个词,脑海里也是不由回味方才两个人贴得那样近,少年俊秀的脸在自己眼前放大,呆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模样,耳根更是发烫,忙像是说服自己也说服连靖谦一般喃喃道:“我说了没事的。上回我不小心从马上摔下来,李允为了救我也是如此,我们二人也没放在心上……” 意映说完便回了神,看见对面的男子面露惊讶之色,忙遮着眼睛回头看窗外:天哪,她刚才在说什么,为什么要把李允扯进来……连靖谦会怎么看她……这话一说出来,她一瞬间觉得自己像个水性杨花的女子,多次和男子亲密接触,可是……这也不能怪她吧…… 意映欲哭无泪,连靖谦也沉默了一会儿,直到意映脖子都有些酸了,才笑道:“那便好,那我们便接着说方才的事吧。” 意映一愣,试探着回头,发现对面的人果真恢复了正常的神色,心下松了一口气,也跟着转移话题道:“嗯,你刚才说你听说过,是在什么地方听说的,听说了什么?” 连靖谦沉声道:“……是两年前的时候吧,我和祖母当时在边城附近住着,我试图和东夷人做些粮草生意,便越界前往东夷的边城阿汗,打听消息。 因为是边界,有不少精通两国语言的人,我进了一个茶楼模样的地方探听消息,正巧听到一群汉人说东夷王的一个南明人妃子前几日病逝了,膝下的王子却依旧不知去向,临死前都没见着一面……” 意映若有所思,接着问道:“那你可知道那妃子是什么来历?” 连靖谦摇摇头:“我当时并没在意,只是听了一耳朵罢了。那些人只说那是东夷王后宫里唯一一位汉妃,什么来历却没细讲……” 唯一一位?那么便是说,两年前病逝的那位,便是孙司南的生母了? 听话头,似乎东夷那边的人,都不知道孙司南的去向,只当他是个没心没肺的不孝子……那么,孙司南究竟是没得到消息,还是根本不想回去看望呢?按理说,坐到如今统领的位置,请一段时间的假根本不成问题啊…… 若潜伏在南明,只是孙司南一个人的意思,那么,是什么原因,让当时年龄不过八九岁,生母还是个汉人的孙司南,下定决心离开王室,前往人生地不熟的南明,并且一出现就害她离开家近十年呢? 是他的生母跟薛家有仇?可分明他似乎根本不看重生母……那又是为什么呢? 脑子里更是乱成了一锅粥。一切的一切,都让她摸不着头脑。她眼中的最大敌人,似乎做事根本没有章法可循,怎么抓,也抓不住…… 连靖谦见他说完了话,对面的小丫头的眉毛鼻子就皱成了一团,像是十分费解的样子,不由勾了勾嘴角。 “有什么棘手的事情吗?说出来我也可以帮你想想办法。” 意映看他一眼,神色有些纠结。 “若是不愿意说便算了,等我恢复了爵位才有能力帮你吧……”他哂笑一声,垂下了眼睛。他是想多了解她一点,才这样问,但她不愿意,也就算了。 意映忙摆手道:“不是,我只是还没想好,这件事要怎么跟你说,因为说起来,实在太过复杂了……” 连靖谦这才露出一丝笑容:“没关系,你慢慢说,反正我现在又没什么事情,只是个待宰的羔羊……”不痛不痒地开了个玩笑。 意映看着他,咬了咬唇,眼前的人,毕竟是唯一一个相信了她以“预测未来”为借口重述前生经历的人,姑且试一试吧,不相信就算了。 便深吸了一口气,同样以做梦为由头,跳过她的部分,将前世孙司南同太子、东夷人、薛家、母亲之间的恩恩怨怨大致讲了个清楚。 连靖谦听完之后,盯着她看了一会儿,陷入了沉思。 “你不信吗?”意映有些紧张。 连靖谦抬起头,冲她笑了笑:“没有。我也从没听过谁做的梦信息量如此大而且逻辑这样清楚,我只是在想这其中的联系。”话刚一说完,便发觉对面的小姑娘眼睛亮闪闪的,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微笑:“太好了,总算不是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这么复杂的事情了。” 心莫名地软了软,语气放缓道:“这个梦是什么时候做的?” 第一百三十章 热心 意映愣了愣,道:“在碰见你之前就做了……” 连靖谦心中叹气。怪不得他在薛意映的身上,总是能感觉到一种违和感。 分明不是什么特别工于心计头脑聪慧的姑娘,却总是强撑着装作自己什么都能料到,什么都可以处理好的样子,和各路人士打交道,原来是因为心底藏了这样一桩攸关她家族生死的事情…… 在他心里,她更应该是那种安静地如同昙花,高贵地如同牡丹般,接受着来自别人的艳羡目光,做她着喜欢的事情:抄抄佛经,做做女红,和亲密的小姐妹说些私房话,偶尔高声嬉笑,也是出于天性的洒脱自然。 而不是像眼前这样,为了家族和梦中的恩情,在小小的画舫里谨慎过分地同他打交道,在心机深不可测的李允面前,努力证明自己的价值,为了潜在的敌人,脸上和心间都皱成了一团,让人看着就不忍心…… “连靖谦……”意映微微蹙眉,拿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奇怪他怎么像是没听见自己的话似的。 连靖谦下意识地就抓住了她的手,抓得很紧。 回过神后,连忙如触电般地放下,眼神闪烁地低下头:“不好意思啊,可能有点儿饿了,刚才走了神,把你的手当成吃的了……” 意映正有些尴尬,闻言扑哧一笑,松了口气,看着地面上散乱的食物,嘟着嘴:“也是,这些东西都还没怎么吃呢,真是浪费了。” 连靖谦笑了笑,道:“这件事我也会帮你留意的,若是有什么进展,一定第一时间写信告诉你。” 意映唔了一声,脑子里想着还有什么话题可以聊来避免尴尬下来的局面,灵光一闪,笑道:“等到你恢复了爵位,就该和你表妹完婚了吧?” 连靖谦愣了许久,才道:“你是说嘉儿?” 意映抿着嘴点点头,果然是前世的模范夫妻,这称呼喊出来都觉得一阵阵的甜蜜。 “这也是你做梦梦到的?”连靖谦叹了口气。 意映只当他是不好意思了,笑眯眯地点头。 果真……自己在她面前宛如一丝不挂般地,上天怎么能让她知晓那么多他的事情呢?真是不公平。 彼时的连靖谦还没意识到,意映口中的“梦”,也是全以她的视角展开的。她对连靖谦多了解,便说明,从前世开始,他们二人的羁绊就有多深。 “不过你这回说得倒是不太准,我们两家虽有婚约,但在流亡期间,祖母已经去信解除婚约了……”他想起了那件事,顿了顿,道:“所以即便恢复了爵位,应该也不会成婚的。” 意映有些惊讶。前世她可没听说过还有退婚一事,只以为他们就是那种年少时指腹为婚,经历磨难后修成正果的传奇夫妻…… 想了想,还是笑道:“那相必是因为苦衷,总归你们是表兄妹,等你见了江小姐就知道了,不仅是个容色倾城的美人,还精通绣艺、擅长管家、举止端庄、见识不凡……”说了一大筐她的优点,最后总结道:“你见了她,肯定会想娶她的。” 连靖谦看着她说起江涟嘉时神采飞扬的脸和促狭的表情,目光微黯,干咳一声,道:“在你的梦里,我们成亲了?” 意映连连点头,眨着眼睛:“不仅成亲了,还是京城里的佳话呢。你们二人成亲后,一直都是一生一世一双人,堪比你祖父和祖母那时候,那时京城里的待嫁闺秀,全都以你为标准,念叨着自己的郎君若是个定安公那般的人就好了……” 连靖谦神色有些怔忪:“是吗?” 意映含笑看着他,又听他喃喃道:“我祖母也是这样说的,说她好极了……” 意映笑弯了眼睛,站起身来拍了拍他的肩膀,“瞧你,我这样一说,你果然就心动了吧?别着急,等到这桩案子了结了,我们家会办一场花会,将京城的小姐都请过去,到时候我会帮忙让你见到江小姐一面的。”说着还冲他眨了眨眼睛,似乎对这件事情充满了热情。 “你倒还挺上心的,看上去像街头没事就喜欢给别人介绍婚事的妇人们似的……”他随口开了个玩笑,心里并不轻松。 意映坐了下来,右手在坐垫上叩了叩,撇撇嘴道:“你是在说我是长舌妇吗?”连靖谦不知在想什么,没有作声,她不由翻了个白眼,叹道:“也就是你们这一对让我上心了,这样恩爱的人若是不能走到一起,我不就白做了这个梦了吗?唉,梦里面我死得太早了,还没来得及看你们的孩子出世呢……” 连靖谦一愣,慢慢地抬起头,面色复杂:“那你过世之前,可许了人家?” 意映上下跳动的手指一顿,面上的笑容渐渐消失。 …… 约莫等了足足一个时辰,半月才看见缓缓向岸边靠近的小画舫,忙迎了上去。 连生挠挠头,跟在后面道:“半月姑娘,既然你说喜欢吃饸烙,我下回回保定老家的时候给你带一点可好?” 半月脚步一顿,回头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我不要,你留着自己吃吧。”这家伙,还真是顺杆子爬。自己心系郡主,根本不想理他,是他一直自言自语地把她弄烦了,她才回答这一句罢了。 眼瞧着一身素色的郡主从画舫里出来,后面跟着连靖谦,二人的脸色都淡淡地,离得距离也有些异常的远,她不由上去问道:“郡主,没事吧?” 意映正在想事情,听到声音便随口道:“没事,我们回家吧。”说完也没同连靖谦告别,便直直走向了自己的马车。 半月便不悦地看了连靖谦一眼,怀疑他做了什么不妥当的事,连靖谦似乎一颗心也没在该放的地方放着,眼神飘忽,看着意映走远,也上了自家的马车。 半月咬咬牙,回头小跑着跟上了主子,连生在后面乐呵呵地道:“半月姑娘小心些,才下过雨,滑着呢。” 一时间更是心气不顺,回头瞪了他一眼,才跟着上了马车,驾马离去。 第一百三十一章 窥视 意映坐在马车上,手指无意识地划过窗布,一阵恍惚。 方才连靖谦问她的话,让她一时间窒息到无法回答。 可曾许了人? 自然是许了。 二十岁多岁的姑娘还不出嫁,像话吗? 她以为,她既然将孙司南的事情都能向连靖谦全盘托出了,这些无足挂齿的情感纠纷,说出来也不会有什么困难。 可事实证明,她错了。 一旦想起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心脏处还会一皱一皱地疼,疼到无法忽视,疼到无法呼吸。 她之所以那么热衷于连靖谦和江涟嘉的事情,也是觉得,自己在感情上那么不幸,不幸到放弃再寻找,再怎么样,也该让原本就幸福得羡煞旁人的人,依旧美满地度过一生。 可是,他们都有多美满,就更加映衬前世的自己,今生的自己,有多么的悲哀,悲哀到已经丧失了爱一个人的能力。 她脸色发白,左手紧紧捂着心口,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 连靖谦一言不发地坐在马车里,神色晦涩难明。 方才他的最后一个问题,意映没有正面回答,只是用他见过的最具自嘲意味的表情,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般地一字一顿地笑道:“当然不如你们美满啦,我呀,算是遇人不淑,好在,只是个梦罢了。” 可那绝望又无助的表情,却让他跟着心痛。是梦吗?什么梦,可以让一个人露出那么难过的神情呢…… 他几乎是一瞬间就明白了,为什么眼前这个姑娘总是让他看不懂。 因为她所做的一切梦,都真实到无法忽略,她所背负着的,是真真切切的家族负担和感情折磨,重得她喘不过气来。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所受的苦,并不比他少。 他觉得像是有一只手,在狠狠揉搓着他的心,让他也跟着难过,但突然又想起女孩巧笑言兮的样子,突然发觉,自己似乎并没有立场心痛。 在她眼里,自己只是个“应该”和其他人幸福美满,达成她的愿望的人。 他深吸了一口气,对着车外的连生沉声道:“你知道姨祖母嫁去的江家在什么地方吧?去那里。” 连生一愣,忙控制着马,将马车头生生地从回老夫人那里的方向拐去了城西。 …… 虽昨日同姜氏置了一番气,但今日她房里的丫鬟让自己出门给江涟卿去银楼挑一副上得了台面的首饰时,她还是应下了。 觑着那丫鬟的神色,她就知道姜氏并没把定安公的事情传的人尽皆知,事情没定下来之前,她也不想多生事端,行事依旧按照寄人篱下的孤女来做便是了。 毕竟,自她重生以来,已经发生了太多太多变数。三皇子的元妃提前逝世,昭沅郡主提前了足足两年回到薛家,就连他,也提前了几个月出现在圣上面前。 她也疑心是不是自己的重生让一切的秩序紊乱了,但细想之下,除了为了改善生活在婶娘面前露了几手以外,还真没做什么过火的事。便也只有等到爹爹恢复了名誉,她重新进入贵女圈之后,再做考量了。 连靖谦的马车到了江家斜对面的一个茶馆门外,停了下来。 刚点了一壶茶和连生二人坐下,便见对面朱红色的大门被轻轻推开,两个女子从门里走了出来。 其中一个年纪尚小,还梳着双丫髻,应当是江家的小丫鬟,另一个则十四五岁的样子,一身淡青色的素衣,头上梳了个简单的凌云髻,戴了一朵珠花,衣着打扮看上去也不像什么富贵的人。 但浑身那股子气度,即便混在人群中间,也能一眼瞧出不同来,仿佛就是不露声色的王者,用一双平淡如水的眸子,审视着下界,一张轮廓分明的脸,生得宛如人间富贵花。 连靖谦便转头问了一个看上去像是住在附近的妇人:“……可认得方才出来的那位姑娘?” 那妇人扫了一眼,笑眯眯地道:“怎么不认得?那可是几条街上生得最美的美人儿了……她那黑心的婶娘家里那么有钱,倒肯让侄女出来抛头露面,自己的闺女却藏得严严实实的……有许多家境还算殷实的人家前去求娶,都没应呢,反倒是自家女儿的亲事先定了下来……” 倒是对这件事情十分了解。 “怎么着?公子也看上这丫头了?”那妇人打量了他几眼,脸上露出一丝谄媚,“可怕是家境配不上公子呢,顶多带回去做妾吧……您要是有心,我便上门去替您说说……” 连靖谦微微叹气,果然,天下的女人都拥有一颗想做媒婆的心。 他摆了摆手,看着女子渐渐远去的背影,心里头有些不大痛快。 他记得,退婚的时候,可给了江家一些很值钱的物件,希望他们善待嘉儿和她弟弟,看江家现在的用度,那些东西至少够他们一大家子嚼用几十年了,却还将嘉儿当作下人般使唤,出门也不过配了个总角的小丫鬟…… 虽他如今对这个表妹并没有什么男女之情,但还是觉得,姜氏这样,过了。 不过,即便是他于心不忍,又有什么办法帮助她呢?听祖母说,她那胞弟如今也不怎么认她,只一心当着姜氏的儿子,留她一个人孤军奋战,便是恢复了她爹娘的清誉,又对她这个早晚要出嫁的姑娘有什么大的用处呢? 先前天真的想着让定安公府成为她的后盾,可订过婚约的两人,如此,难免会惹人非议。 难不成,为了帮她脱离苦海,他一定要娶她吗? 他不由失了神,想起方才在画舫上意映说的话。 他们……如果在一起,就会幸福美满一辈子吗?他有些无法想象。 连生看出自家公子有心事,坐在旁边不敢作声,只是不时给他续上茶。 这般坐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江涟嘉却是已经带着小丫鬟回来了。 路过家门口的茶楼时,似是突然福至心灵,驻下脚步,从门那里往里望了一眼。 “砰!” 连镜谦听到声响,回过神来,便见素衣女子呆愣愣地站在茶楼门口,手里的篮子掉在地上,里面的东西撒了一地。 怎么?她竟还认识他? 他蹙了蹙眉,低声跟连生交代两句便准备出去打个招呼,谁知再一抬头时,主仆二人都不见了,江家的大门也已紧紧闭上。 第一百三十二章 明灭 江涟嘉脸色发白,将门牢牢拴上之后,无力地坐在了地上。 小丫鬟不明所以,晃了晃她:“小姐,你怎么了?” 涟嘉没搭理她,一些熟悉的场面犹如走马灯般晃过脑子,过了好一会儿,才站起身来,淡淡道:“没事,你去将东西交给婶娘吧。”说着便回了自己的住处,脚步还有些难言的踉跄。 …… 连靖谦怀着一肚子困惑,回到了祖母苏氏的住处。 自打听到了好消息,苏氏整个人的气色都好了不少,整天眉开眼笑的,脸上的细纹都少了许多。 这会子看见连靖谦突然回来,忙将他招到身边,笑道:“怎么过来也不提前说一声?祖母只做了一个人的饭,你且等着,我这就吩咐丫鬟去做。” “祖母费心了,”连靖谦握住苏氏生了许多老茧的手,却道:“只是孙儿已经吃过了,您吃着,我在旁边看着便是。”撒了个小谎,只是因为,此刻的他,实在用不进饭。 “好好好,”苏氏笑了笑,嘟囔道:“你这混小子,来祖母这儿竟还不吃顿饭,罢了罢了,我们谦儿也长成大人了,能在圣上面前表现自己,为你祖父伸张冤屈了。等你和嘉儿完了婚,生个大胖小子,祖母可以操的心就更少了……” 连靖谦心中微刺,低声道:“祖母,我今日看见嘉儿表妹了。” 苏氏微讶,继而促狭地看着他:“怎么样,和你表妹聊得可还投机?” “没上去说话,只是在一旁看了几眼。”连靖谦摇了摇头。 “这个时候不见也罢,等你祖父的事情完全理清楚,免得又拖累了人家。不过,你瞧着嘉儿可还中意?” 连靖谦微怔:“长得很漂亮,浑身的气度也很不凡,饶是受了姜氏的欺负,看上去也不太计较,便像是天生的大家闺秀一般……” 苏氏闻言眯着眼睛笑。她家谦儿还是第一次这样夸赞一个女孩子,果真她没有错,两个优秀的孩子一旦见上面,必定会看上眼。 只是她还没高兴太久,便又听孙子一脸茫然地道:“祖母,若是我不娶嘉儿,她会如何?” 苏氏脸色有些不好看,过了半晌,才语重心长地道:“谦儿,你要知道,嘉儿的爹娘都是因为你祖父受了牵累,咱们家,亏欠那丫头许多……” 连靖谦默不作声。因为他祖父的事情,害了许多人家家破人亡,包括他自己,也失去了爹娘,难道他们家亏欠的人,他都要娶回来吗? “谦哥儿!”苏氏见他不为所动,不由着急了起来,沉着脸道:“你同祖母说,是不是看上了旁的姑娘?不然,何以这样抵触?” 连靖谦一愣,脑子里莫名就想起了他在画舫上将意映压在身下的场景,忙晃了晃头,挥去这些不该有的念头,心中一片苦涩。 有绮念的,不过是他一个人罢了。薛意映不是说了吗,先前三殿下也在救她时靠她那么近过,她根本没放在心上…… 他在听到这番话的时候,心却好似被刺了一刺,有了种异样的感觉。 是对她动情了吗? 他叹了口气。 或许也不见得吧。只是每次看见她的时候,总觉得记忆深处的什么东西就要破土而出,但,至今也没有想起来,让他念念不忘的,到底是什么。 他抬起眼睑,温和地笑了笑:“没有的事,祖母想到哪里去了?我只不过……还不怎么了解嘉儿罢了。” 苏氏松了口气,又细细和他说道起来。 …… 回到木樨汀的时候,嫣红正在拿着细绸布擦拭一些很久没用过的首饰,见她回来了,笑着道:“郡主回来了,饿了吗?奴婢让小厨房的人开火吧。” 意映一颗心还没归位,只木讷地点点头,余光瞥到嫣红手里拿着一块什么东西走了出去。 她喝了一口半月递过来的茶,过了好一会儿,心情才平静下来。 长久以来,她其实都在刻意回避这个问题。 在赵府因为徐宪挨了杖刑以后,她试图用与家人重逢的喜悦来冲淡那再次被背叛的绝望,当时似乎是成功做到了,但今天不经意地被触动时,才知道那伤口原来还在汩汩地流着血流着脓,只不过疼到麻木了,便天真的以为都不存在了。 嫣红进了门,见意映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向半月投去一个询问的眼神。 半月下意识地躲避了开来。她不知道为何郡主现在都没发落嫣红,但如今自己却是没法直视她了。 嫣红脸上的笑容一僵,正待言语,却听意映凉凉道:“嫣红,把你手上的东西给我。” 嫣红愣了愣,依言将东西递了过去。 意映抿着嘴,细细抚摸着玉佩上精致的纹路,触感凉凉的,很舒服。 “郡主,这是什么东西啊?奴婢从没见过这样成色的玉……” 意映目光温柔:“这是老坑翡翠,我打小就带在身上的,应当是爹娘幼时送给我的。” “老坑翡翠?”半月见她心情似有好转,也是笑眯眯地接话道:“奴婢听我娘说,老坑种是最名贵的翡翠了,长公主和老爷真是疼郡主啊……” 可不是吗?意映心头一暖,一些绝望的念头慢慢从脑海中消失了。 她如今,不再是徐宪的妾侍或是平妻了。她是敏元长公主与工部尚书薛文复之女。 前世的种种,对于如今的她来说,不过是一场逼真的戏罢了。 她今日坐在这里,就是为了保护爱她的家人,让他们免于颠沛流离的命运,而不是真的把自己当作不谙世事的闺阁小姐,为了虚无缥缈或是带着遗憾的爱情伤春悲秋。 她笑着将玉佩递回去,嘱咐道:“好生收着,等过几日府里办花宴,我要戴在身上的。” 嫣红应是,转身小心地将玉佩放在首饰盒中。 意映突然想到了什么,站起身来走向书桌,吩咐半月道:“……过来伺候笔墨……” 半月跟过去,小心地道:“郡主是又要和连公子写信吗?” 意映拿起笔的手腕一顿,淡淡道:“不是,明日是一个朋友的生辰,先前挑好的礼物差点忘记送过去了。” “哦。”半月看上去兴致好了不少,乖乖地在一旁帮忙磨起墨来。 第一百三十三章 变化 家住三桥巷的白家今日一大早就热闹了起来。 白家如今是这一带生意做的最大的商户,今日是家主白甄的小儿子白明远十六岁的生辰,按理说普通人家没这个散生大办的礼节,但这一阵子白家的生意如蹭蹭往上爬的树藤般红火,再加上和隔着两条街的绸缎庄老板的女儿有了结亲的意向,便邀了许多有生意来往的人家来吃个酒席,做个见证。 李慧星稍显矜持地端坐在唐氏的房里,一边由着未来婆婆身边的丫鬟为自己梳妆,一边拿眼睛偷偷的瞟婆婆首饰盒里的东西,越看越觉得满意。 她记得她爹说过,几个月前,白家也不过是在东市开着两家小米铺的小商户,但也不知道是借了什么力,忽然就在最繁华的南街盘下了两家店面,一家仍然是做老本行的米铺生意,另一家却做起了珠宝生意。 一些人便想着白家莫不是自寻死路。南街的店面租赁便要花一大笔钱,而且珠宝生意都是由珍宝阁一手管制的,每年都要交上去很多供奉,倒还不如做些米油生意呢。谁知让人大跌眼镜的是,这家珠宝店不仅存活至今,而且也不知是因为白家卖的首饰价位更贴近于平民还是珍宝阁一时疏漏没把这样的小商家放在眼里,这家店的生意似乎还很是红火。 当然也有人怀疑是白家人攀上了什么靠山,低价盘下了南街的店铺,但想想又觉得不大可能,什么靠山,能让珍宝阁都卖面子的? 所以这回的生辰礼或者说订亲宴,许多平日里关系没那么好甚至还有过竞争的商户,也是抽出了时间,想瞧瞧白家真正的底细。 白家人却只恍若不知,对谁都笑脸相迎,奉若座上宾。 李慧星家绸缎庄的生意做的也不错,只是和一日千里的白家相比,却显得有些中规中矩。 两家的婚事是十几天前才定下的,在此之前她也来过白家不少次。 她家里除了一个继承家业的哥哥,还有一个嫡亲妹子并两个庶妹,都是整日闹腾不休的货色。所以她打小就磨得一副好脾气,不掐尖不好胜,遇事多谦让,不喜欢看姐妹们掐架的时候便在上房端茶倒水,侍奉爹娘。 是以爹爹也很疼她,虽姐妹众多,却一早就给她定下了丰厚的嫁妆,连性子有些吝啬的哥哥也不说什么,甚至还偷偷地给了她一张城郊的庄子上的地契。 未来婆婆唐氏兴许也是看上了她这一点,觉得是次媳的最佳人选,所以每回她来看望,都会让她留宿,陪着她说些贴心话。 原先不过聊些无关痛痒的道德经,后来便演变成唐氏单方面对二儿子白明远的感慨和母子间的琐事。 她听出端倪,回家后便和爹娘隐晦提起,她爹爹仔细考量了白家,觉得是个不错的人家,又见白明远生得白净俊俏,读书很在行,做起生意来似乎也不落人后,双方互相暗示了几次后,这门亲事也就这样定下来了。 今日的定亲礼,按理说该在女方家办,但李家乐意给白家这个体面,昨日便全家来了白家居住,李慧星也是一如既往的住在了唐氏的暖阁里。 她来的次数多,这回便瞧出些端倪。唐氏的卧房里,换上了好些看上去十分名贵的东西,有些她甚至叫不出名字,心底也开始暗暗猜测,看来白家有靠山的事情八九不离十,否则唐氏和白甄都是奴籍出身,怎么着也不至于有这么些体面的玩意儿。 也心知唐氏摆出这些,多少有些下马威的意思,面上更是恭谨温顺,心底也对未来的生活生出了几分期盼。 众宾客献上贺礼,纷纷坐定,司仪便清了清嗓子,准备开始订亲仪式了。 这时,却有一道尖锐的声音徐徐响起:“且慢!” 众宾客都回过头去,看见来人时却都呆住了。 来人戴着红色朱缨锥帽,手持一柄白色浮尘,身穿红蓝相间的绸缎袍子,正是一副内监的打扮。 那人身后亦跟了好几个小太监,手里捧着长宽不一的礼盒,神色恭谨。 “咕咚。” 不知是谁咽了咽口水,在这近乎寂静的院子里显得极为突兀。 众人心中掀起惊涛骇浪,任谁想,也想不到,白家的倚靠,竟然与皇室有关。 依南明律,除了大内,亲王以及出嫁的公主,其余权贵都无权使用内监。所以内监这种人,在权贵面前是阉割的半人,在普通百姓心中却是权利的象征。 这些人,不仅出现在这里,甚至还像是来给小小的白家送礼的,怎能不让人震惊? 震惊过后,不免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会是谁呢?这些内监会是谁派来的呢? 白家家主也回过神来,虽然一头雾水,但还是硬着头皮上去打交道:“不知道大人们莅临寒舍,有何指教?”他还是第一次同这些人打交道,生怕称呼得不好戳了别人的痛处。 为首的那位笑了笑,道:“可不敢当老爷口中大人一称,我们几个是奉敏元长公主之令,来贺二公子定亲之喜的,我姓崔,老爷称我一声崔公公便是。”态度不卑不亢,虽对白甄有恭谨之意但也不自贬身价。 白甄如梦初醒,忙将小儿子召过来。 白明远脚步迟缓地走过去,目光越过崔公公,看向其身后的礼盒,干涩地开口:“劳烦公公走这一趟了。” 崔公公看向他的时候,目光就显得恭敬多了。笑着让拿礼盒的小太监们上前来,指着道:“这两个是长公主备下的,这个,是郡主挑选的。” “郡主吗?”白明远一时失了神,像是喃喃自语道。 崔公公面带笑容:“正是郡主,公子也是好福气,能得两位贵人惦念。” 白明远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点了点头,笑着接过了三个盒子。 白甄见气氛还算融洽,便鼓足勇气道:“公公们不如在此吃些酒水吧,劳烦你们跑一趟,也真是不好意思。” 崔公公摆了摆手:“长公主的意思送到了,咱家便不好久留了,手头上还有别的事情要忙,谢过白老爷好意了。” 正好由丫鬟扶出来的李慧星完完整整的看完了整个过程,此时不由双眼亮得发光,柔情似水的看向白明远。 第一百三十四章 两宽 白明远将其中两个递给了身边的下人,不动声色地打开了最小的那个礼盒。 那是一块精雕细琢的紫罗兰翡翠,通身呈鲤鱼状,约莫是跳龙门的好意头。 她什么都知道啊…… 知道自己的为难处境,懂得如何让自己无后顾之忧…… 长公主那日的赏赐,分明是要他们将此事淡忘,报酬就是她赐予的各种便利和好处。 可她,一知道他的难处,便毫不犹豫地站出来,表明她和长公主是白家,或者说他白明远的倚仗。 他不由唇角微勾,这个小丫头,还真是变了许多。从前是跟着他们胡闹的调皮鬼,长大一点以后是用温顺掩饰锋芒的机灵鬼,到现在,已然成为他这个哥哥可以依靠的对象。 只是可惜,他们只能是兄妹了。 他抬起头,扫过母亲略显担忧的脸庞,扫过未婚妻毫不掩饰的钦佩和爱慕的表情,扫过大嫂极力掩饰愤懑和不安的眼神,看了一眼压在玉佩下的信笺,却没有打开,只是将手中的盒子小心关上,递给下人,继而脸上一片淡然。 他向李慧星走了过去,透过宽大的衣袖轻轻捉起她的手,温声道:“开始吧。” 李慧星心跳如擂鼓,过了好一会儿才红着脸嗯了一声,跟着自己的未来夫婿,来到了司仪面前。 唐氏在一旁瞧着,终于松了口气。 敏元长公主的意思很明确了。 头一回送来赏赐的时候,来的宫人就隐晦表达了一些事该做过就忘过耳不过心的意思,她心里门儿清,作为一个母亲,敏元长公主必然是不想自己好不容易失而复得的金枝再与寻常商户家的儿子有什么牵扯。 她也是母亲,不会赌上儿子的自尊去讨好谁,所以也隐晦地表明了态度。 她心知这种关系,对于白家不见得是福还是祸。所以从那边得了南街两处店面的事情,她想着老爷毕竟是商人,要是打起了这个“靠山”的主意,不知道会做出什么过分的事,也没同老爷直说,只是又悄悄地低价卖给了自家。 后来便没什么往来了,谁曾想这回小儿子的生辰礼,竟还把人招来了。 不过那内监的话传得也是巧。这礼,是为了明远的定亲礼而非生辰,相当于一个隐晦的警告了。 若是交好的关系,送生辰礼也是无可厚非,却强调了是定亲礼…… 她估摸着,大概是知岚那丫头想起今日是明远的生辰,便特意送一份礼,长公主却怕别人多想,为了掩人耳目自己也补上了一份,表明她对明远定亲的事很高兴,心中的戒备大抵是放下了泰半。 是以她方才观察着儿子的神色,一颗心也是跳到了嗓子眼,若是儿子因为知岚的礼表现出了对这门亲事的不情愿甚至是抵触,只怕过不了多久他们家便要倒霉了。 索性,她十月怀胎生下的小子,还是有几分孝心和聪明劲的,稳住了亲家的心,也稳住了那边的心。 想到这儿也是不免心酸,儿子有多在意知岚,她心里再清楚不过。从前她觉得知岚是高攀,为着儿子屡次三番的请求舍下脸去提亲,谁知兜兜转转,亲事还是告吹了。 那件事之后,小儿子的脸上就再也看不见什么笑脸。再加上大媳妇咄咄逼人泼辣得紧,更是逼得他只能从仕来降低大嫂的戒备。但从仕,又岂是那么容易的呢?天下书生无数,京城的权贵和能人更是数不胜数,到底算是半路出家,虽明远天赋不错,可连她心中,都没什么把握。 但不管怎么说,这贺礼一送,原本不明就里的大儿媳应该也心中有数了,明远的处境倒是能好上不少。 她的目光越过人群,看着金童玉女般的明远和慧星,心宽了不少。 白明远目光沉静地看着未婚妻,对上她娇羞又满心爱慕的眼神,将司仪递过来的簪子小心地插在了她发间,便听司仪笑着道:“礼成!” 他笑了笑,心中也渐渐放松下来。 她不是他最初想娶的那个人,但,却是要陪他白头到老的人。 其余的,便只能当作羽毛般掠过心田却留不住的美景,只能嵌在回忆里流光溢彩,从此一别两宽,各自安好。 …… “母亲也给白家送了礼?”意映有些惊讶。 敏元笑着点头,让回完话的崔公公退下,漫不经心道:“我原也不知道,倒是你,怎么还惦念着这桩事?” 意映抿了嘴笑:“原先便是一同长大的,每年都会送,今年想着,好歹我手里也算有些闲钱了,还不得去显摆显摆?” 敏元听着她十分孩子气的玩笑,摇了摇头,宠溺地笑道:“总归家里多的是钱,随便你怎么显摆。” 意映嘻嘻地笑,感慨道:“不曾想白二哥竟然这样快就定亲了,我倒也没听说,只以为是个简单的生辰礼呢。” 敏元却心知这是自己把消息压了下去的原因。 汤沐邑一见,她就明白白家那孩子对沅沅有些心思,沅沅的感情要内敛得多,看不出深浅,她不太敢问,便只能暗中打发了白家,堵了那边的消息。 谁知道这孩子竟还惦念着人家的生辰,唬得她心中一跳,只能也跟着随了一份礼,悄悄告诫白家。 眼下见她的反应,心中到底还有些吃不准,还是轻声试探道:“怎么,你白二哥订了亲,你不高兴么?” 意映看出母亲的想法,笑了笑,坦然道:“那倒没有,不过是有些感慨罢了。原先看着也还是个孩子,岂料这么快就要成家立业了,这样想着,我养兄恐怕也快定亲了呢……”不动声色地将白明远划分到兄长的阵营,以打消敏元的疑虑。 敏元这才抿了嘴笑:“可不是?你周家养兄那边,我也会找人看着的,要是有合意的,就去知会那边一声,你不必担心。倒是你哥哥这边,也该打起精神瞧了呢……” “哥哥的心思却好似还不在这上面,母亲恐怕还要费好些功夫。” 敏元笑了笑,正待说话,却见儿子掀了帘子进来,大步流星地走过来坐下,猛灌下一杯茶,道:“你们在说我什么呢?” 第一百三十五章 争执 “在同你妹妹说给你找媳妇的事呢……”敏元拉长了语调,故意打趣他道。 立程不为所动:“我连十五岁生辰都还没过呢,急什么?” “皇室子弟都是一早就定好亲事的,这是惯例,”敏元瞥他一眼,忽然觉得有些不满意:“你瞧瞧,你这副样子,哪里像个书香门第的子弟?大大剌剌的,怕是得把那些小姑娘都吓跑。” 意映忙笑道:“倒也不见得呢,纯和姐姐好像就是喜欢哥哥这副样子呢。” 立程闻言投了个得意的眼神,到底还是个少年,面上不在意,耳根子还是不由自主的发红。 “你可省着些编排你表姐吧……”敏元看这兄妹俩一唱一和的劲儿,无奈地扶额道。 “对了,母亲,我过来是有事情同您说的。”立程像是受到了鼓励的样子,进来时面上的惴惴少了些,乐呵呵地对着敏元道。 “什么事?”敏元宠溺地看着儿子。母子俩现在难得有机会坐在一起说正事,她也很是好奇正值叛逆期的儿子在想些什么。 意映在一边觑着哥哥的神色,心里有些惴惴。该不会是…… 立程咽了咽口水,小心道:“是这样……我今天听人说……明年武举的报名已经开始了……想着要不要也去试试……” 敏元听着这话,脸刷地一下就沉了。 “你再说一遍?”她站起身来,疑心自己听错了,不敢置信地看着独子。 立程咬了咬牙,反正已经开口了,这时候退缩岂不懦弱,索性大大方方道:“母亲,我想参加武举,成为武将!” “砰!” 便见敏元脸色发青,手中的茶杯在地上摔成了碎片,呼吸急剧起伏:“你知道自己现在在说什么吗?” “知道。”少年稍显稚嫩却又坚定的声音掷地有声,一双眼睛里写满了浓浓的野心。 “好,好,好,”敏元气极而笑,一连说了三个好,“你父亲亲力亲为教了你十年书,就是为了让你从武的?你一个困惑,我为你请遍宫内宫外的名师,你就是这样报答我的?我想着你妹妹刚回来不久,想让你们多亲近些,便没有拘着你读书,结果就是跟着李廷宁那混小子鬼混,生出这等念头?薛立程,你可真让我失望。” “娘!”薛立程急声道,“习武又不是什么旁门左道,您看这回的万寿节,舅舅不也开始看重武将了吗?趁着这回有机会大换血,我替咱们家在武将中争得一席之地不也挺好的嘛?” “住口!”敏元闭了闭眼,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似笑非笑地看着独子,“你当朝堂是什么?是过家家吗?想功成名就就能功成名就?先不说它根本不是个看实力的地方,就凭你现在那飞鹰走狗的三脚猫功夫,连实力都不具备吧?替家族争光?你有没有想过身为工部尚书的独子,内阁阁老的嫡孙,怎样才是为家族争光?” 意映心头一跳。母亲对这件事情的反应委实让她有些吃惊,她原以为最反对的会是父亲,可看母亲近乎掌控不了的情绪,事情恐怕远远比她想象的要复杂。 薛立程身体一僵。从小到大,他从未被母亲如此呵斥过,一般都会是爹爹对他的学业横眉冷对,母亲则是在一边说好话的人,母亲在他心中,是最能理解他,最温柔的存在。所以他选择先跟母亲坦白。 可为何素来温柔的母亲这回也极尽嘲讽他呢?连一丝半点支持的意思都没有……他不过是,想换条路走走啊,有这么难吗?一时间眼中不由露出了迷茫的神色,像只不知所措的兔子。 敏元觑着他的神色变化,松了口气,平视着前方道:“行了,此事休得再提,不过是你一时心血来潮罢了,退下吧。” 可她等了很久也没听到回应,垂眸一看,却见儿子呆愣愣地看着她,缓慢地开口道:“不是……” “什么?”她微微蹙眉。 像是一只拼尽全力嘶吼的小兔子:“不是,我说这件事不是我心血来潮,从我六岁开始,我就想习武,想了整整九年了!” 九年……意映有些恍惚,想到了一个可能。 敏元气急攻心,扬起手就要打下去,立程不由闭上了眼睛。 “母亲!”意映回过神来,忙喊道。 过了许久,立程才听到母亲脱力的回答:“随你吧。” “当真?”立程欣喜地抬头,却对上一双失望至极的眼。 “嗯,随你,想习武,就从薛家搬出去,薛家的儿郎,没有武夫。” 他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看着母亲云淡风轻般地将这诛心的话一字一字地吐出。 半晌,他才踉踉跄跄地走了出去,近乎失魂落魄。 意映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下一秒便要倒下的敏元。 “这傻小子……”敏元红着眼睛喃喃道,“他知道什么呀,就横冲直撞地想要有一番抱负……” “母亲为什么……”意映迟疑地开口,她还是不能够理解,何以母亲在这件事情上这样坚决,甚至说出断绝关系这种话。 敏元脱力地坐在了罗汉床上,接过小女儿递过去的水,喝了一口,便要落下泪来:“……我怎么能不知道……他是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他一开口我就知道他想要什么……有多想要……可是不行,唯独这件事情,绝对不行……” 意映安静地坐着,静静听着母亲的喃喃自语。 正如她所料,敏元所担心的不过是三点。 一来出于继承衣钵的考虑,爹爹不会同意;二来近年来边疆不太平,依着哥哥的心性,一有机会肯定会上战场杀敌,出于一个母亲的角度,敏元不愿意;第三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虽说如今皇上对薛家的态度还算不错,但家大业大的薛家一旦有人妄图瓜分不属于他的蛋糕,薛家,便会成为另一个宋家,成为皇上的眼中钉。 她听到这话其实有些吃惊。虽说宋家确实有些功高盖主的迹象,但目前圣上似乎除了陈贺事件,似乎还没有表现出明显的厌恶。可母亲和皇上到底是亲兄妹,脾性应该也相当了解,说不定皇上就是个多疑的人…… 她放缓了语气道:“母亲,我会去劝劝哥哥的,您也不必太过忧心了。” 第一百三十六章 证据 “你也是来劝我的吗?”立程听着逐渐靠近的脚步声,低声道。他现在,并不想听任何人的任何大道理。 意映也在阶梯上坐下,立程看她一眼,道:“这很脏的,站着说就行,别弄脏了你裙子。” 意映眼睛微热,轻声道:“哥哥最初想习武,是因为我吗?” 立程一愣,过了好一会儿,才闷声道:“……嗯。” “哥哥觉得习武可以保护包括我在内的家人,对不对?” “……嗯。” “而现在,它已经从最初的愿望,成了哥哥的梦想,对不对?” “……嗯。” “哥哥……” 立程抬起头,随意张开的手心突然蔓延开温热的触感。 “你,你别哭啊……”他看着妹妹红彤彤的眼睛,不由手足无措。 意映泪眼模糊地看着方才在母亲面前还梗着脖子不服输的兄长,在自己落泪的一瞬间变成孩童的模样,只觉得心脏深处被重重地击中了。 她以为保护家人是她今生的义务,殊不知家人也因为她的缘由,前世今生,都在和整个世界斗争。 她擦了擦眼泪,弯了弯嘴角:“没事,就是……风有点大。” 下一秒却发现自己被兄长拥在怀里,笨拙地安慰:“你不要哭,这……这跟你没关系的……是我……我厌烦走同一条路了而已……” 作为一个心理年龄二十多岁的人,她已经不太愿意和人这样近距离的接触,可此刻,被年仅十四岁的兄长抱住,竟是难得的安心和温暖。原来,她也还是个胆小鬼啊。想要被人支持,想要被人关怀…… 她抽了抽鼻子,坐直了身子:“哥哥,我明白你,我支持你。” 薛立程怔了怔,眼睛也有些发酸。 “只是,我觉得,哥哥还需再等等,便是世上最美味的菜肴,若是出锅太早,也会变成毒药,不是吗?”立程的目光渐渐安静下来,若有所思。 …… 意映和连靖谦会面五日后,已经好几日没来上朝的宋阁老,罕见地又出现在了朝官的队列里。 一些人不由开始窃窃私语起来,莫非……那件事查出头绪了?想了想,又觉得委实太快了些,疑心是不是还是为着黄征的事情来的。 昨日,圣上才下了旨意,以贪污受贿、养外室、政绩不显等罪名,判了原督察御史黄征前往山东府任知府,今日启程。 对于一个二品的京官来说,这种程度的外放,可是个不小的贬谪了,再次回京的机会很小,多半就算废了。 查黄征的时候,约莫是宋阁老技高一筹,并没牵扯到他,可这人多少算是他的左膀右臂,不来求一番情也委实有些奇怪吧…… 宋景然只负手立在队伍前列,神色淡然,面容一如既往地慈祥可亲,看不出想法。 皇帝从后殿缓缓走出,一眼便看见了宋景然,眼睛不由微微眯起。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众臣依旧按照礼数,中规中矩地行了大礼。 “众爱卿平身吧。”皇帝抬了抬手。 一旁的太监便捏着嗓子道:“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工部的一位郎中上前几步,递上一份奏章,恭敬道:“陛下,这是正在汉阳的薛尚书大人昨日派人送回来的奏章,上面写了些修坝的进程。” 皇帝坐直了身子,淡声道:“不必呈上来了,你念一念吧。” “是。” 奏章的大意便是此次巡视进展十分顺利,百姓热情高涨,大坝已经恢复到了灾前的进展,再待个几日,应该就可以启程回京了。 皇帝闻言露出了笑意:“薛尚书办事委实可靠,看来以后啊,内行的事还是得内行人来干,小德子,你替朕修书一封,就说他这次办的不错,待他回京,朕自有赏赐。”话里多少还有些讽刺的意思,太子看在眼里,颇觉不顺耳。 “哎。”旁边的太监忙笑着应下。 皇帝的目光往下扫了扫,定格在宋景然身上:“可还有什么事要禀?” 宋景然看了一眼众人,信步走出:“老臣,有事要禀。” “哦,是宋爱卿啊,这几日忙着查案,都没来上朝,也不知道朕处置了黄征的事,你知不知道?”皇帝挑了挑眉,笑着道。 宋景然笑了笑:“臣略有耳闻,但那黄征本就是官风不正,不足为人表率,将他外放也是利大于弊,还是皇上英明。” 宋系官员不由面面相觑,他们以为,黄征是宋阁老的左右手,即便避嫌,也不会把话说得太死,可眼前的场景,却像是已经将他当作废棋了……一时间,都有些兔死狗烹的凄凉感。 宋景然却像是毫无察觉的样子:“臣今日上朝,便是为了这些天来臣费劲心血查的事情。” “哦?你查出眉目了?” 宋景然从袖中掏出十几封书信,抬眼看向皇帝:“回陛下,这些,就是臣找到的,足以证明定安公清白的证据。” 众臣哗然。 这样笃定的语气…… 怕是又要在朝堂上掀起一阵腥风血雨了吧…… “这是何人与何人之间的书信?” “回陛下,正是当年的御史和于贵妃之父,广怀公之间的书信往来。” 皇帝眯了眯眼,使唤身边的人:“去,把那信呈上来给朕看看。” 皇帝展开书信一封一封地看下去,神色越来越难看,看完最后一封后,砰地一声就将信拍在临时搬来的小御桌上,低声吼道:“谁认得那御史的笔迹,过来认一认,看是不是真的。” 一个通政司的官员咬了咬牙,站出来道:“回陛下,臣兴许识得。当年那桩旧案,那御史递上去的奏章臣来来回回看了几十遍,应当还有印象。” 宋景然看了他一眼,笑道:“皇上不若让管着通信的马大人和有任材之能的蔡大人一并过去看看,认一认邮戳的来往地和纸质的年份。” 皇帝点了点头:“另两位也一并上来吧。” 三人从队列中出来,战战兢兢地上了宝座台。 “这的确是那御史的字迹没错……” “看上去倒是跟十几年前到京城的邮戳样式一般无二……” “这纸质好像是景宁之乱的后一年,也就是陛下登基后便废除使用了,看字迹,也确实有些年限了……”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最后达成了一致的结论:“回陛下,这应当就是御史十几年前从寄往京城的亲笔书信没错。” 皇帝摆了摆手,面色阴晴不定,良久才道:“……这样看来,景宁之乱,的确是个大冤案了。” 第一百三十七章 平反 这次朝议很快也被有心人传遍了京城。从禁围到城郊,从茶楼到酒馆,从书生至酒徒,都孜孜不倦地谈论着这突如其来的翻案。 据传,这些被当作翻案证据的信件,是从原先广怀公身边伺候的姓蔡的老仆家里发现的。 这老蔡是广怀公的心腹,平日里一些私密的事都会交给他做,这些往来的书信,广怀公阅毕,也同样会交给他来烧毁。 原先并没有什么不妥,那老仆也帮着广怀公做了不少亏心事,早已习惯,也算是一等一的忠仆了。但于贵妃不放心,写了封书信提醒父亲要将知情的人处理掉,这书信的内容被老蔡无意中瞧见,恐慌之下便带着家人逃跑了,为确保安全身上还留了几封未烧毁的书信…… 这些年来,一家人一直隐姓埋名地过着,还是宋景然听到了些消息,来到他们居住的地方,用钱财引了蔡家不知内情的小儿媳,才将此事抛出水面。 仅余的几封书信上,详细写了那御史要捏造什么样的证据来诬陷定安公和其部下,语气之恭敬诚恳,叙述之流畅形象,都在为这些信件的真实性添砖加瓦。 是以,当今一看到这些信,便变了脸,十分震怒。这简直就是明晃晃地欺君,就像一个信心满满要将皇家的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江湖术士。 知道了前因后果的民众,在感慨定安公一群人无端蒙受不白之冤的同时,也连带着夸赞一番宋景然的政绩和为官能力。 “啧啧啧,真想不到,老定安公的事情闹得那么大,竟然只是因为一个女人……” “可不是吗?只是这女人可不是一般的女人,圣上年幼时都吃过她的苦头呢……” “是啊,所谓最毒妇人心,今日我可算是受教了。一个小小妇人的妒忌之心,害得半个京城的官员家破人亡,啧,想起来身上就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说起来她可真是不祥,害了那么多官大人不说,最后自己的老爹和儿子,也都是被她间接害死的,甚至到了现在,还要因为她蒙受羞辱……” “唉,幸好有宋大人这样的良臣,否则,这等大冤案,不知还要埋在地下多少年……” “是啊……听说这回查案只用了不到十日的时间,宋阁老果然还宝刀未老呢……” …… 连靖谦坐在城西的一间酒馆,面无表情地听着往来不绝却叹着同一个话题的人们无穷无尽的感慨,不知道该作何感想。 在长信侯发现那书简的时候,他就有所预感。祖父的事情,和于氏脱不了干系。 可说实在的,他好一阵子都觉得,这件事根本就是先皇自导自演一手策划的一场戏。 毕竟先皇对于贵妃的宠爱已经到了疯魔的程度,身为君主想让一个臣子死,捏造出一些莫须有的罪名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了…… 可宋景然查出的这些,看上去也是铁证如山,甚至更加合理…… 他揉了揉眉心,突然觉得有些没意思。 是于贵妃还是先皇做的,有什么区别吗?总归是蛇鼠一窝的人,谁也干净不到哪儿去,于贵妃说些再荒唐的话,先皇都敢相信,所以他们才能得逞不是吗? 有这么一瞬间,他突然觉得,向来追根刨底的自己,有些不太在意真相了。 他现在更在意的是,如今坐在龙椅上的人的态度。 是义愤填膺地要帮他伸冤?还是受舆论的限制不得不停止包庇父亲?亦或是一意孤行,判定此事有假? 他想起在东夷使臣面前,最初皇帝看见他的一瞬间冷到冰点的眼神,恍了恍神。 …… 他在等。 江涟嘉也在等。 一些隐藏于酒肆磨坊,看上去极为普通的人,也在等。 …… 到了晚上戌时初,皇帝御赐的宅子中,十几个内监终于手拿着金黄色的圣旨,姗姗来迟。 连靖谦的手心微微流着汗,按照礼数一丝不苟地行了礼,才抬眼去看着太监宣读手里的圣谕。 太监笑看他一眼,小心展开了圣旨,清了清嗓子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昔定安公守疆卫土多年,战功累累,为举朝之能臣。奈何奸人作祟,蒙世人之双眼,令其多年蒙受不白之冤,朕深感憾意。今其后人连氏靖谦,少有卓见,武功盖世,足以承其先祖之荣光,朕思虑良久,计恢复连家国公世袭爵位,赐丹书铁券,称号沿用,家产旧宅皆悉数归还,望新任国公勤勉度日,不负朕心。钦此!” 连靖谦呆呆地听着,这是……承认了祖父的冤屈还要将祖宅的爵位都还给他们? “大人,还不接旨?”太监笑眯眯地提醒道。 他这才如梦初醒,恭敬地接过。 一行人散去之后,他复又打开卷轴,盯着卷面看了一遍又一遍,掐了自己好几下,才意识到这真的是现实。 “来人,备马!”少年的脸上挂着难以言喻的振奋神情。他竟,真的等到这一天了,他要马上去见祖母,告诉她这个天大的好消息。 …… 苏氏也正焦灼地等着消息,看见孙子火急火燎地冲了进来,不由紧张地咽了咽口水。 连靖谦看着她,脸上的振奋渐渐消失,红着眼睛一字一顿道:“祖母,我们,等到了!” 短短七个字,却像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等到了吗?终于等到了吗……”苏氏喃喃道,语气里满满的沧桑竟胜过一朝爆发的惊喜,片刻后,终于再也忍不住,搂着孙子大哭了起来。 …… 与此同时,意映这边也接到了消息。 太好了。 在她的帮忙下,连家平反的事提早了不少。这是不是也意味着,孙司南的事情,她也很有可能将其改变甚至扼杀在摇篮里呢? 这一刻,她不仅为失而复得的连靖谦打心眼里高兴,也第一次开始对自己充满信心。 不一样了。 今生和前世真的有可能不一样了。 她心情激荡,唇角不自觉地上扬。 …… 李允站在书房里练大字,听见下人前来禀报,笑容也不由爬上了脸庞。 连靖谦是真正意义上他收拢的第一人,如今,终于是成为了自己明面上能用到的角色了。 他眼中渐渐烧起浑浑的野心。终有一日,他会羽翼丰满地与那些人一战,成王败寇又如何?比之小意逢迎的金丝雀,他还是更愿意做与天争霸的孤鹰! 第一百三十八章 风雨 恢复爵位的圣旨下来的第二日,尘封了许久的定安公府,也终于重新焕发了生机,迎来了它的新一任主人。 定安公府的宅子,原也是连靖谦祖父第二次立下战功时,先皇御赐的宅子。 宅子风水极佳,原也是前朝一位得宠的长公主的府邸,其间既有中规中矩的十几座大院落,也有特意引了清渠流过的别致山水之景,其间景色比之皇宫的御花园,也不遑多让。 连靖谦扶着祖母从马车上下来,看着熟悉又陌生的牌匾,俱是一阵恍惚。 他离开此处的时候,不过是不谙世事的孩童年纪,大人们只骗他说是去庄子上避暑,来不及多看这里一眼便匆匆离开了。 后来,那些骗他的大人们,都成了这座府邸的陪葬品。而在外漂泊的他,没有身份,没有名字,看不到未来,更像是个孤魂野鬼。 而此刻重新站在这块匾的面前,长久以来心底的困惑和迷茫便开始渐渐消失——他,重新拥有了归宿和必须背负的荣誉啊。 “祖母,咱们进去吧。”连靖谦轻声道。 苏氏回过神来,轻轻用帕子拭了拭眼角,点了点头。 宅子已经被特意清扫过一番,但因为常年无人居住,还是掩不住一股扑面而来的荒寂之感。 苏氏看着就叹了一口气:“这么大的宅子,只有咱们祖孙两个住,也太落寞了些。” “祖母且等一等,二叔那边的消息我已经求人帮忙打听了,相必很快便能阖家团圆,到时候就热闹了。”连靖谦心知祖母的牵挂,忙安慰道。 苏氏拍了拍他的手:“你是个心好的,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了,虽在那处听到过他们的消息,但难免有变动,天大地大,怕是难相逢。” “便是咱们找不到也无妨,他们若是听说了恢复爵位的事情,肯定会来京城找咱们的。” “说的也对。”苏氏笑了笑。她的脑子如今还有些转不过来,停留在凡是只能靠自己的想法里。 连靖谦也记不太清府里的构造了,见苏氏精神头不错,索性跟着她将府里转个完全。 看到花园里的秋千时,苏氏连连擦泪:“……你娘跟个孩子似的,总是要你爹推她,两个人一玩起来就跟俩二傻子似的,半点不像我们府里的人……” 连靖谦默不作声地摸了摸落了一层灰的秋千索。 爹娘的样子如今在他脑海里也只剩下模糊的残影,听祖母这样说,他倒还能想象出两个人举案齐眉,互相嬉戏的恩爱场景。 “你二叔不成器,偏生喜欢唱戏,我就在绣楼里专门给他戏台子,供他自己自娱自乐……” “你二婶可是个撒泼性子,每回到我房里来,都要顺走好些好东西,还经常同你娘开些疯疯癫癫的玩笑,幸亏你娘心大,不同她计较……” “原先你江家姨祖母也常抱着孙子孙女过来,并着几个老姐妹,陪着我在这亭子里打叶子牌,或是听你娘弹琴,可真是愉悦得紧,你不知道吧,你娘的琴艺可是当时京城里数一数二的……” “咱们家原来宴请宾客就是在这地儿,每次都能来十几桌子的人,可把厨房里的管事刘妈给累坏了,每次办完宴席都变着法儿地问你娘要赏赐……” “你爹才是最像你祖父的,每次兴头来了,就一个人在这竹林里练剑练上五六个时辰,看得我是心惊肉跳,有心要让他歇歇,你祖父那黑心肝地却不肯让他停……” “你祖父可固执了,我跟他说了许久要把旁边的暖阁改成书房,免得他大冬天来回跑,说碍了我房里的光和风水,死活都不肯改……” 老人家絮絮叨叨地讲着从前的日常琐事,脸上忽喜忽悲,连靖谦专注地听着,思绪也恍若穿过一个个场景,感同身受。 “祖母,”他停下脚步,目光坚定,“您放心,以后咱们也会这么热热闹闹地。等到二叔一家人回来,我再……娶了亲,生了孩子,咱们也会像从前那么热闹的……” 苏氏嗔他一眼,心间却暖暖地:“你这小子,这会儿为了安慰你祖母倒肯提娶亲的事了?先前犟得跟头驴似的怎么说也不听……” 连靖谦无奈地笑笑,他也不是不想娶亲,只是还没想好,娶嘉儿究竟是不是正确的选择而已。 “你呀,日后把嘉儿娶回来,好好待她,趁祖母还能动的时候,早些给我生个大胖祖孙,让我也再享享福,我就心满意足喽!”苏氏转过头去,感慨了一声。 连靖谦见她眼角眉梢的喜悦之色,心不由松动了一丝。其实薛意映说得没错吧,以他的性子,为了让祖母高兴以及要达成照顾嘉儿的愿望,不求夫妻之情地与她成婚,也不算稀奇。 …… 定安公的头等大案解决了,皇帝和宋景然却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接下来的几天里,许多受过景宁之乱的牵连的武将,也纷纷开始在京城冒头。 一些父母双双含冤而死的武将后代,皇帝都以小爵位或是县主的称号给予补偿,其中便包括被封为丰宁郡主的江涟嘉。 一些流亡在外,没被朝廷追拿归案的臣子,再展示了相应的能力之后,也被补上了文臣或武将的各种官职,甚至是,代替原来一些尸位素餐的官员的职位。 粗算之下,便有足足三十几位回京伸冤的官员,这股并没有特意联合却阵营分明的势力,已经足矣在安宁了许久的朝廷上掀起一阵腥风血雨。 固守其位多年的和气势汹汹杀回来的“新人”,多年无所作为地位受到威胁和一时间饱受皇帝青眼的官员之间,展开了一场不见硝烟的权力战争。 …… 朝堂上的腥风血雨意映没怎么关注,此刻的她一门心思都放在了接下来要举办的花会上。 她们家这次的花会,也随着权力的大清洗变得举足轻重起来。 这可是,重新夺回名誉的景宁遗臣与京城原有权贵圈的第一次剧烈碰撞呢。 当她提着笔开始写下一个个的受邀名单时,她就已经再清楚不过了。 内宅的战争,也丝毫不比朝堂上的轻松多少呢。 她弯了弯嘴角,在第一份请柬上用力盖下薛家的私章。 第一章 进京 离京城南面三里远的官道上,两辆上面挂着“承平伯”纹样的青帷小马车晃悠悠地向着京城去。 颜宝筠正掀了帘子往外看,突然胳膊肘处微微吃痛,抬眼一看,便见身材“丰盈”的堂姐恶狠狠地盯着她,她撇了撇嘴,自觉地往旁边缩了一下,却已经碰到马车壁了。 她看了一眼正襟危坐,端的是一副贵妇架势的祖母,开始同情起后面马车上的下人来:都是一般大小,她们这边坐了三个人都挤得不得了,那边可足足塞了六个人……亏得她们知道有马车坐的时候还高兴的不得了…… “颜宝筠,你那副表情是怎么一回事?顺带捎上你去赴长公主的宴,你竟还不乐意不成?”颜宝琴看了一眼闭目养神的祖母,声音温柔眼神却十分凶恶。 宝筠没放在心上,依旧一只手掀了帘子往外看,俏生生地答道:“没呢,我只是在想,为何这回长公主会邀远在金陵的咱们家来赴宴。” 承平伯夫人吴氏闻言睁开了眼:“我也没想明白,按理说,两边并没有过什么往来。” 两个人的话都说得委婉,事实是,过了承平伯这一代就要被削爵的颜家,早就已经丧失了出席京城权贵圈宴会的资格,这一点,在万寿节那日吴氏没能在太后跟前坐着时,已经态势分明。 颜宝琴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得意,笑嘻嘻地拉了吴氏的胳膊,道:“祖母不知道吗?孙女倒是知道一点内情。” “哦?”吴氏讶然,笑着道,“说说看。” 颜宝琴咳了一声,冲着听见动静也偏过头来看的宝筠得意地笑了笑,娇声娇气地道:“祖母可还记得我母亲娘家有个别房的堂哥如今在任礼部侍郎?” 吴氏沉思了一会儿,道:“是温封温大人吧?” 她点点头:“正是。” “可这与温大人又有什么关系?”吴氏皱了皱眉,礼部侍郎的官虽也重,但还不至于让长公主这般上心吧? “祖母有所不知,我听我母亲说,前些日子,长公主和温堂舅的夫人黄夫人来往得很频繁,两家似乎有结亲的意向……” “当真?”吴氏很有些吃惊,“这样一来,青钰那丫头岂不是要嫁给长公主和薛尚书的独子了?” “孙女只是猜测,”颜宝琴笑得很谦虚,“若是真是为了这桩事邀的我们,看来两家的事就八九不离十了。” “好好好,”吴氏拊掌直叹,“这可是桩大喜事,等见了你舅母,我可得好好恭贺她一番……” 宝筠听了几句,便没了兴致。 颜宝琴口中的温堂舅,自她来到此地后,便听了不下几百遍,耳朵都要生出茧子了。 颜家这一代的爵位没法子传承,三兄弟便只好另谋出路。 颜大老爷颜良在一心想摆脱粗鄙武妇标签的母亲吴氏的支持下,舍了祖上世代习武的传统,苦读诗书几载,却只考上了同进士,原本是该分到小县城里做县令的,这个时候,便就是大夫人温氏的堂哥温封出面活络人脉,好歹让他留在了金陵周边的富饶县城做了县令。 颜良从政能力不怎么样,但很会交朋友,几年过去,如今也回到了金陵老家做了金陵府的正五品的同知,不过到了这个位置,没有极其强大的人脉,光靠投机取巧已经没什么用了,所以在这个位置上,也呆了有六年没动了。 其间温封也出过不少力,大房的人由此对他很敬重,颜宝琴更是当作靠山般地整天挂在嘴边对家中几个姐妹炫耀。 而她爹,则是个一根筋的武夫。娶她娘的时候听说就是一意孤行不听吴氏的劝阻,惹得母子之间关系不太愉快。后来更是固执地在武将不得重用的大环境下继续从武。 如今三十出头,在金陵的卫指挥司做着从五品的镇抚,虽说官阶和大房差不多,但基本上每天就是在街上闲晃晃,根本没有任何实权和用处。 至于庶出的三房,本就没什么人脉余给他,便只拿着家里一部分产业做着生意,不赔本也就是了。 她爹在仕途上矮大房一头,她娘也是个不得婆婆欢心的,所以她自然日子也不会很好过,日日都要挨吴氏的教训和堂姐的欺负。 她又能怎么办呢?听说原本就是个懦弱的性子,出于怕被人发现当妖怪烧死的考虑以及本来就大大咧咧乐观豪放的性格,她决定不与她们计较,总归以后出嫁了就好了吧?唉,不好也没办法。 “三丫头……”吴氏不悦地道。 “啊?”宝筠回过神来,忙道:“怎么了祖母?” “我同你大姐姐说着话呢,你竟也敢走神,一会儿到了长公主府,若是不知道规矩给咱们家丢了脸,我可不会饶了你!”吴氏一脸严肃,眼中没有半分温情。 她还没回话,便听吴氏又道:“整天就跟你娘学那些不入流的,看看你姐姐,坐的多端正,这才是大家闺秀的样子,你瞧你那大马金刀的样子,哪里像个闺阁小姐?” 宝筠一愣,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坐姿。也没有吧,不过是两腿间的距离比颜宝琴略大了些啊,不至于说大马金刀吧…… 她又忍不住看了一眼颜宝琴的坐姿,继而忙撇过头去。 颜宝琴本就比同龄的小姐要胖一些,肩膀处有一些赘肉,这般故意拘束着自己坐直了身子,反而显得粗笨而滑稽,用她的话来说,简直就是不忍直视。 不过心里虽这样想,面上还是装出一副虚心求教的样子:“祖母同我说说赴宴的规矩吧,我还从未去过那样气派的地方……” 其实莫说是宝筠,便是在颜家呼风唤雨的颜宝琴,也是头一回。 上次万寿节,吴氏也没资格带孙女入宫。这回倒是回到金陵没几天,就收到了薛家的邀约,帖子上写着请她带着孙女赴宴。原本吴氏是打算只带着宝琴的,可想着到底人多热闹些,自己还能显显威风,便将两个嫡孙女都带上了,庶出的老二便留在了家里。 她轻咳一声,下意识地摸了摸鬓发,便开始同小辈絮叨着许多年前的经验。 话说完,马车也正好停在了薛家大门口。 宝筠实在压不住好奇心,率先下了马车,便是一阵惊叹。 我的天,这个府邸的纵宽都得占了整条街的三分之一吧…… 看来,无论是哪个时代,都有与万恶的资本主义相似的痕迹啊! 第二章 宾客 意映此刻正焦头烂额地在府中各处指挥。 昨夜突然下了场大雨,府里许多地方都生了积水,为了防止客人滑倒或是弄湿了鞋子,她只得临时让仆役在甬道的拐角处和台阶上铺上精编的草垫。 因邀请的客人众多,每一件小事都成了浩大的工程。大门上,二门上,外厨房,花园和待客厅等地方都需要大量的人手,所以即便敏元从宫里借了几个得力的嬷嬷,安生了许久的薛明琳也出来帮忙的情况下,仍然忙得脚不沾地。 所以原先只是随口让意映帮着待客,现在却也成为事实了。 将草垫的事情处理完,意映便赶往大花厅迎接客人去了。 这次邀请的客人层面极广,向来亲近的皇亲公侯自然是一个都不少地送了请帖,皇帝听说胞妹要办一场大宴会也是暗暗授意,让她将此次翻案的官员家眷尽数请去,权当是皇家的安抚政策,然后便是家境不错且有适龄姑娘的人家,也是这次宴会的主题,另一些,则是意映根据前世的经验临时起意请的人家,敏元见了也没说什么,只以为是意映同她们有些交情。 到了花厅,敏元同英国公夫人柳氏已经回了面,在笑着闲聊了。 柳氏和敏元算得上是自小一起长大的手帕交,柳家也是京城有名的书香世家。只不过近些年来因为政见的敏感,两家人不怎么会面了,如今李允有所改变,薛家这边的形势也渐渐明朗,便不避讳这个了。 因此柳氏见了她,也是笑眯眯地将她召到身旁,赞道:“十几日不见,昭沅好像生得更漂亮了,也不知道什么样的人家有这个福气将她娶回去。” 意映闻言不由看了一身自己的打扮。自万寿节那日,母亲便不许她再穿得那样素净,今天更是穿了一身桃红色的裙子,显眼得很。 敏元听着有些意动,不动声色地问道:“今天霆哥儿可来了?” 周霆,英国公和夫人柳氏的独子,上回的万寿节似是抱病没能到场,听说武艺不错,意映还有些印象。 柳氏笑着回答:“来了,这会儿应该在外院和程哥儿一起呢。”眼睛却盯着意映。 因薛文复不在家,立程毕竟年幼,怕对长辈招待不周,所以这回只请了女眷和与他同辈的少年,让他在大门处等着,见着了便将男子引到外院的青松馆招待。 敏元一听,却没了精神,直抱怨道:“我那小子要是像霆哥儿那样听话就好了,可真是让人不省心!” 毕竟吵过一架,虽后来立程因为一些原因没再提,可母子之间的嫌隙已经存在了。 “怎么?母子两个拌嘴了?”柳氏抿着嘴笑,奇道:“我记得你们母子关系不是挺好的吗?”父系氏族里,因男子通常由父亲教导,母子不和的事情屡见不鲜,在权贵圈也一样。 “就是太好了,才把那混小子惯坏了……”敏元叹了一口气,摆了摆手:“罢了罢了,今天大好的日子,不提这些。” 正说着,宜华也带着纯和过来了:“柳妹妹来得倒早。”她笑着同柳氏打招呼。 宜华向来是玲珑的人,原先也不过称一声英国公夫人,如今见李允似有崛起之势,也不动声色地和柳氏攀起亲近来。 柳氏面上不露丝毫,也是亲亲热热地同她攀谈起来。 纯和瞧见她,冲她眨了眨眼,跟长辈们行了礼之后,便过来拉了她的手:“咱们去别处坐着吧。” 意映笑了笑,喊了个丫鬟过来,小声道:“今儿可不成,我是东家呢,你跟着这丫头去那边的白枝堂先坐着吧,一会儿小姐们都会去那边的。” 纯和笑着嗔她一眼:“倒像个小大人了。”便跟着丫鬟走了。 可不是吗,意映擦了擦手上的细汗,我实际上可比你大多了。 渐渐地,奉王妃,武安侯夫人,重华等人也都纷纷到了,意映一边同她们行着长辈礼,一边笑着派丫鬟引着小姐们去白枝堂,过了一会儿便直觉得腿麻脸酸。 不由暗叹一口气。 自己前世见的那都算什么世面……似是从来都没这样迎过宾客吧……这样想想,到时候嫁去了一个公侯之家,管着一大家子的吃穿用度恐怕也是个棘手事,也不知道连靖谦前世那位夫人被当作商家女养大,又是怎么能那般如鱼得水的…… 这般念头刚一出现,便发现一个披着白色狐裘,内里穿着鹅黄色衣衫的女子向她走来。 她愣了愣,回过神来便笑着迎了上去:“这位是丰宁县主吧?” 江涟嘉讶异地看她一眼,这一世,她们似乎还没碰过面吧。虽说,她并不知道眼前的人的命运轨迹为何同前世相比,差异那么大…… “丫鬟来禀报了。”她见她疑心,便随口解释道。 江涟嘉点点头,面色平静地给她屈身行了一礼:“见过昭沅郡主。” 意映瞧见她只觉得亲近和感激,忙扶了她起来,带着她进去给一屋子皇亲请安。 敏元瞧见一个面相陌生的姑娘进来,给意映投了个疑惑的眼神。 “母亲,这是先皇在时江侍郎的独女,江涟嘉,前儿已经被皇上封为丰宁县主了。”她笑着解释。 众人便一下子明白过来。 是才被翻案的官员的后人啊。 “江侍郎在的时候,也是朝廷的肱骨之臣啊。”柳氏感慨了一句,看着眼前如花似玉的小姑娘,眼中也是有几分可惜。 在场的人多多少少也知道那位牛脾气,敢直言犯圣的侍郎,也是纷纷夸赞了几句,但却连给见面礼的意思都没有。 毕竟,昔人已逝,眼前的小姑娘已经孑然一身,除了圣上少得可怜的怜悯,却是什么都没有了,已经不足以让她们花什么心思了。 意映看在眼里有些难受,笑道:“说起来,丰宁县主还是现任定安公的表妹呢。” 一些人并不知道这一层,有些惊讶,但知道的,也不怎么放在心上。都是祖母辈的亲戚关系了,又能亲近到哪里去,况且定安公本人的前途也未必就光明,闻言也只当作轶闻听听。 “郡主,不知道小姐们都是在哪里坐着呢,怎么一个也没瞧见?”江涟嘉笑着开口,笑意却没直达眼底。 意映回过神来,颇有些愧疚让她尴尬,忙派了丫鬟送她。 分别的时候,她只觉得对方的笑意冷得让人不敢接近。 第三章 百花 送走了江涟嘉,其余的各门各户的官家小姐也都接踵而至。意映客气地与她们寒暄又送走,敏元看在眼里,也是倍感欣慰。这小丫头,做起事情来还真的有模有样。 大概是因为路途遥远,最后到的才是承平伯夫人吴氏和膝下两个孙女。 意映笑着同吴氏问了好,目光停留在两个女孩中稍小的那个身上:“……是颜二爷的千金吧?” 颜宝琴脸色一僵。 宝筠正在惊叹于这府邸的奢华,目光游离,冷不防被点名,抖了一下。抬起头,便见可能是同辈里最尊贵的姑娘正冲着她和善地笑,不由一愣,急忙笨手笨脚地给意映行礼:“回郡主的话,臣女家中行三,名宝筠,家父正是颜家二爷颜宋。” 吴氏也有些惊讶。原先想着是沾了温大人的光,倒不料郡主一开口提得竟是她那不成器的二儿子,难不成老二做了什么让长公主注意的事情吗…… 她心思急转,想到这些天来朝廷的异动,心中浮上了一个猜测,却不大确定,还是笑着拉了拉大孙女:“郡主猜的正是。宝筠是我家老二的闺女,宝琴则是大的,算起来,宝琴与温侍郎还是甥舅呢。” 意映闻言微讶,笑了笑:“原是温姐姐的姐妹,怪不得瞧着眼熟。”客套话也是随口就来。 颜宝琴见她提起温青钰时态度果然温和许多,心中也有了几分把握,便也一副知书达理的样子给意映行了礼,言语间多有亲近。 意映将吴氏带进花厅,便和敏元道:“……应是最后一位客人了,我这便带着两个姐妹去白枝堂坐着,这边便交给母亲了。” 敏元笑着颔首,一边的宜华也是笑道:“快去歇会儿吧,站了这么久累坏了吧,也亏得你母亲这般狠心,让你在外面吹冷风。” “哪里呀……廊上也暖和着呢。”意映笑着回了两句,由丫鬟服侍着披上了鹤氅,便带着颜家两姐妹离开了。 敏元觑着两姐妹的背影,眉头微蹙。 先前写帖子的时候,她本没想过要请这户没落的公侯的,还是沅沅说和颜家的三小姐有过一面之缘,她才点了头。不过看刚才的形势,那三小姐似乎是第一次见沅沅啊……可真是有些奇怪。 “郡主识得我叔父吗?”三人间沉默了一会儿,颜宝琴还是憋不住鼓起勇气问出了口。 意映笑着看她一眼:“倒也不算识得。不过是听人说颜家二爷武功了得,又有仁义心肠,便想瞧瞧三小姐是什么样子的,不过现在看来,却是个娇滴滴的小娘子罢了。” 颜宝筠面上装出一副害羞的样子,还是不怎么敢同眼前这个浑身玉石珠翠的贵女搭话。 一个小小的颜家便能让她的日子过的那么不容易,她可不敢招惹这些据说一发脾气就能让很多人死掉的贵族。她拥有这身体不过两年而已,这些礼数都还不大知晓,行礼的时候不出错就已经谢天谢地了,想要跟这些人笑谈风声恐怕还得花上五六年的时间学吧……保命要紧。 颜宝琴却心思急转。 仁义心肠什么的多是客套话,郡主看上去对宝筠那丫头似乎也没有什么大的兴趣,那便使因为他二叔父武艺高强喽? 可这话是谁同郡主说的?莫非有人在长公主面前引荐二叔父吗?她怎么不知道二叔父还有这般强大的人脉…… 意映同这两姐妹搭话,也不过是想同日后必有所得的颜宋结个善缘,要说去捧她们,倒也不至于。所以也不过不咸不淡地聊了几句,便不再多说。 到了白枝堂,几十个小姐们早各自围成了圈子,嘻嘻哈哈地吃着糕点聊着天,意晨在这边照看着,不时起身命丫鬟续茶和糕点。 众人见意映来了,也是纷纷站起来见礼。 方才在花厅外面意映都是一个个打过招呼的,此时也不怎么拘着礼,随口说了两句便招呼客人坐下。 目光触及意晨,二人都是很有默契地立即收了回去,看向别处。 她瞧了一眼,宋心妍与纯和几个是坐在一块的,便也要坐过去,这时温青钰却笑着冲她招了招手。 她愣了愣,还是礼貌地坐过去。 温青钰笑着给她递了个暖炉,关心道:“方才在外面站了许久,冻坏了吧?快暖暖手。”像极了长姐的做派,目光却没定格在她身上。 她顺着目光看过去,却发现落点在纯和身上,暗暗思衬道:看来是知道纯和送哥哥千里马的事情了,怕这门亲事有什么闪失吧? 她笑着接过了暖炉,心头暗叹:上次看还以为温青钰不怎么把这门亲事放在眼里,连哥哥的竞艺都不去看,眼下看来,却是只是没有危机感罢了。想来温青钰的母亲在家里也没少提这门亲事的重要性。只不过,她瞧着,这两位却都不大适合哥哥,且哥哥也没有放入眼里过。 温青钰这一圈,有上回的刘小姐,另外几个侍郎家的小姐,还有一个,却是汤阁老的小女儿汤逸清。 “温姐姐和郡主的感情可真好。”汤逸清小声地笑道,声音甜甜的。 小姑娘十一二岁的样子,长相在一众绿肥红瘦里也显得无比普通,但一双眼睛却很是灵动,像是能看穿许多事情似的。意映便不由多看了一眼。 闲聊了一会儿,意映发觉众人有些无聊的神色了,便笑着站起身来:“不知各位姐姐妹妹可愿意随我去花园转一转?原也是赏花宴,虽天气有些转冷了,但闷在屋子里也太无趣了些……” 许多人一听就来了精神,忙应和起来。 “只是你们可都要带上暖炉和披风,否则若是着了风寒,夫人们可要找我麻烦呢。”意映笑着提醒道。 姑娘们嘻嘻哈哈地,装备齐全,这才纷纷出了白枝堂。 薛家的南苑和北苑之间的大片地方,都是山林之景,没有房屋院落。 挨着木樨汀院墙外的西侧,便是十数座假山,错落有致地排列着。假山后面连带着东面都是一大片梅林,此时有许多也已经开了花,在这个季节里独占鳌头。 再往东侧则是一条从城西引过来的清渠,约莫有御花园里御河的一半那么大,水面上有凉亭石桥无数,自是别有一番景色。 清渠斜后面是一座人工小山,或者说是小山坡,山坡上也种着些各色各样的花卉植被,只是下了雨,却是一时不大好攀爬了。 第四章 山丘 一行人踩着铺满了草垫的甬道,到了木樨汀后门外第一座假山处。 远远地,似是能看见梅林深处有几个少年正在嬉闹,笑得很欢快的样子。应是立程那边也带了客人到花园戏耍了。 南明的男女之别流于形式,只要不是过分出格的举动,都不怎么被放在心上,男女间在宴会上互相打招呼聊天也是常有的事。 “一群人聚在一起反而不方便,大家尽情去玩吧,身边记得带上丫鬟,小心庭院里的积水。若是弄脏了衣服,尽管跟我们府上的丫鬟说,去换一身便是了。”意映细细地嘱咐道。 小姐们瞧见这美景,早耐不住性子,应了几声便各自散去了。 意晨瞧见意映周到的安排,面色复杂。意映似有所感,等到回过头时,却已经不见她踪影。便是方才跟在最后面的江涟嘉,也是看不到人了。 她回过头,身后便只有颜家两姐妹和宋心妍,纯和等人了。 她笑着瞧了瞧颜宝筠:“……你们第一回过来,不若跟着我到处转转?” 颜宝琴看了一眼神色冷淡的宋阁老的孙女和县主,缩了缩脖子,笑道:“不必了,我瞧着府上的下人都很机灵的样子,想来不会有什么麻烦。郡主不必挂心我们。”便拉着宝筠离开了。 颜宝筠也是同样想法,便毫不犹豫地跟着堂姐走了。 纯和这才走上前来,努了努嘴:“不是只是个快被削爵的人家吗?干什么要请了她们?”她也是知晓这场花会其实是为了立程办的,是以把在场的许多人都看作了假想敌,包括身边言笑晏晏的宋心妍。 “只是那颜二小姐和我有些交情罢了。”她仍旧是用了同样的说辞。 宋心妍没怎么注意她们的谈话,一双眼睛只是盯着梅林那边,脸上带着微笑。 “宋姐姐若是想去转转便去吧,总归我这边还有些事情要处理。”意映并没什么和宋心妍亲近的心思,见她心不在此,便笑着道。 宋心妍回眸笑看了她一眼,便点头离开了。 纯和看着她离开的方向,紧张起来:“她要去做什么?难不成是要找立程表弟?” 意映愣了愣,微微颔首,说的有道理啊。 “我也不怎么清楚……”意映推脱了两句,也将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的纯和赶走了。 这才微松一口气,心头暗笑:这下子,这些人可都要转移到哥哥那儿去了,有他头疼得了。唉,也不知道这些花枝招展的小姑娘里面,有没有合他意的…… 人都走了,她也向着清渠的方向去,欣赏起自家的美景起来。 路过梅林,目光不经意扫过那块石头,不自觉就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想起那日嫣红和傅南耳鬓厮磨的场景起来,也是摇了摇头。 这些天,她以想为傅南做一桩亲事为由头,暗托了意蓁那边派人去查查傅南母家那边的情况。意蓁听了直笑她人小鬼大,却也不推脱,以和孙氏那边的表姐妹通信为由,大方地派人去了孙氏的娘家滁州去查探,算算日子,人应该已经到了。 她目光冷冽,若是傅南的来历有什么不清白,她就可以对他下刀了,只是说起来,雁回的身世也算得上神秘了,孤儿……是真还是假谁又说得清呢?但要查他,要去汤沐邑,肯定免不了惊动母亲,她却还没想好由头,只好暂且搁置。 这般想着,竟不知不觉走到了梅林后的小山丘下。 既是人工山丘,上面也铺设了一层层的白玉石阶梯,只是雨水冲刷过一道,上面看起来也是十分的滑。她摇了摇头,便准备转头离开了。 “昭沅。”一道温和的声音响起。 她回过头,却见李允从小山丘后的鹅卵石道走了出来。 “殿下怎么在这里?”她微讶,笑着屈了屈身。 “不是你下的帖子请我来的吗?”李允挑了挑眉,故意逗她道。 意映无奈地笑:“我是想问殿下,这里这么滑,也不好上去,怎么在此处逗留?” “哦,”李允笑了笑,伸了个懒腰,“方才从那后面翻上你家的墙,想看看和皇宫朱墙的感觉有没有什么不同……” “……” 现在的少年都怎么了?一个个的都以翻墙为乐吗? “殿下也不怕被人瞧见了一番取笑,倒像个小孩儿似的,”她抿着嘴笑,“您最近可还顺利?” 她心知眼前的男人对自己的未来和野心规划十足,而自己不过是个能略微提醒他的角色,连智囊都算不上,所以从不多问,只是尽可能的支持他以表忠心罢了。 李允却似乎不大想谈这个话题,笑着看向东面墙上停留的两只彩色的小雀:“……上次翻院墙,还是我母后在世的时候呢。可惜没成功,刚一上去就重重摔了下来,回去之后还挨了一顿打,其实也忘了站在皇宫的墙上是什么感觉了……” 她静静地听着,思绪渐渐飘远。 眼前这个年轻的未来君主的生活,也曾一度绝望到一片漆黑。 分明是正统嫡长子,却硬生生地变为丧母的嫡次子,对着张扬跋扈的长兄卑躬屈膝,小心隐藏自己,一藏就是十几年…… 为了生存,失去自尊,失去权力,甚至失去深爱的妻子…… ——所以啊,现实总是不尽如人意。他人的生活和我们的原来并没有太大区别,一样波澜起伏,一样水深火热。 那些沉重与苦闷,悲伤与痛苦, 抑郁与残酷,都变成不能说的秘密。 也只有在一些能够放松下来的时刻,才敢卸下身上的保护色,才敢悄悄地展示内心的脆弱和伤痕累累。 她看着少年泛着冷霜的眉梢,轻轻开口:“所以啊,殿下,去站到更高的地方去看看,去感受一下,那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 李允偏过头来,望着她,弯了弯嘴角。 ——只是,为了对抗善于玩黑色幽默的生活,必须装作无所畏惧地一往无前,就像从没被伤害过那样,然后去拼,去抢,去不择手段地争取。 不过,还好有你,让我还能暂且停留,不必被身上沉重的铠甲压垮。 第五章 璧人 两个人离开了小山丘,在周围漫无边际的转着,一边转一边说着话。 “颜宋……”李允念叨了一会儿,却没在脑海中搜索出这个人名的印象。 “他如今是在金陵做官,殿下应该没见过。”意映笑了笑,“是金陵承平伯的次子。” 承平伯这个人他倒是有印象,只不过却是不好的印象——他是这一代公侯里最碌碌无为的,领了个闲差一干就是一辈子,爵位好像都要保不住了。 这样想着态度不由有些轻率起来,半开玩笑道:“这颜宋擅长什么?写小文不成?”承平伯正是靠写不着边际的溢美之词在礼部混了口饭吃,拍马屁的功夫一流。 意映才懒得搭理他,径直道:“殿下,这颜宋可是个不可多得的良将,您可不要太自视清高把人才推出门外了。他啊,可是个行兵布阵的高手。” 李允忍不住笑出了声:“行兵布阵?南明何处起了战火,我怎么不知道?”如今这一代里,不说这等小官僚,便是朝廷里高官阶的武将,也鲜少有远赴过边疆守卫疆土的,多是些只会纸上谈兵自命不凡的货色罢了。 意映唔了一声,笑道:“我是有些夸张了,不过倒也不为过。原是颜宋年轻时在一个小县城当守备时,那小县城常受山匪洗劫,但因为地处偏远,朝廷没怎么花心思,附近的大城也明哲保身,不愿意派兵甲协助剿匪。 “那颜宋一忍再忍,后来见山匪们渐渐不满足于洗劫钱财,还动起年轻妇人的主意时,狠下心来决定主动消灭这帮匪徒。只是县城的健壮男丁很少,多是花甲老人和妇孺,愿意赌命和山匪斗的更少,最后加上守备军,零零散散地也只拼凑了八十余人,而那帮山匪,有足足三百多人……” 李允听到这儿蹙紧了眉头:“如今南明的土地上竟还有这种事情?”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 “是呀,不过是一副太平盛世的假象罢了。”意映凉凉答道,“咱们那位宋阁老,可没把这些小事放在心上,只要闹不出大乱子,便是官匪合作也没什么……” 李允的目光沉了下来,过了好一会儿才道:“你继续说,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意映目光平静,唇角上扬,“颜宋只身一人前去打探山寨的情况,回来后便画了详细的地形图。三日后,便带着八十余人的人马动身了。他们一部分人潜伏在山匪下山的必经之路上,布好了各种陷阱,一部分人装成是去给山匪交“米税”的,偷偷烧了山寨的粮仓,并借用林木的地势和风向,制造假象,让山匪误以为朝廷大军来清剿他们了。 “这等人自然抱头鼠窜,慌不择路之际,掉进了颜宋早就布置好的陷阱,极个别机警的,也当机立断被颜宋处决了。朝廷听到被清剿的消息,才派兵过来交接,颜宋不久后也升了职,回到了金陵。” 李允听得连连点头:“这倒是一场漂亮的以少胜多的战役。那颜宋有过这样的战绩,朝廷应该会对他重用吧?” 意映叹了口气:“按理说是该如此。可形势比人强,重文轻武是延续了十几年的风气,所以颜宋,如今也还是呆在金陵做着从五品的镇抚,根本没有什么实职。” 李允默了默。 这些年来他一心蛰伏,不怎么过问政事,也是如同高高在上的父皇和皇兄一般,被这万民称颂,盛世安稳的假象给迷惑了。没去关心是否又有什么地方受了灾,是否哪处的百姓安全受威胁,是否官员的评估政策不合理到辱没大批人才…… 眼下,多数时候也只是想着实现自己的权力野心,可是,最初他想得到那个位置的时候,是因为母后想让他成为一个贤良的,让百姓发自内心地爱戴的君主啊…… 所以说,在位者若是不时时刻刻提醒自己,恐怕迟早也会如同登上山巅的宋景然一样,成为自私的聋子和瞎子。 他深吸了一口气,郑重地看向意映:“我知道了。过段时间我会寻个时机将此人召到京城来,让我舅舅相看一番,若是真有才能,必不会辱没了人才。” 意映微微颔首。 英国公在当今夺位的时候,也是立下过汗马功劳的,虽说是内斗,不足以当成英雄般膜拜,但其卓越的领兵才能却是不能忽视的。 如今能有资格相看后辈的,除了英国公,也就一个历经前朝而屹立不倒的武安侯了,但英国公必然是跟李允站在一条战线的,这点从李允蛰伏时那边也低调得紧就能看出来,总归放心些。 “那就多谢殿下能听从小臣的谏言啦。”她玩笑道。 李允眉眼微松,笑道:“只是你的消息倒也挺广,连这等人都听说过。” 意映摆了摆手,笑道:“我在田庄的时候无聊地紧,没事时便喜欢听过路讨杯水喝的人和庄子上的农妇闲聊,知道得多着呢。”她心知李允对她的身世也不怎么了解,随口遍料道。 李允没有生疑,正要调侃她,目光却不经意扫到一处,停了下来:“那不是咱们的定安公吗?” 意映愣了愣,也站住了脚,顺着李允的目光看过去。 只见梅林深处的三足青玉石桌子旁,坐了一男一女。 女子披着白色狐裘,暖炉搁在桌子上,身子微倾,含笑为男子递过去一杯茶。 男子笑着接过,像是问了一句什么,女子便说了一长串,男子目光沉静,耐心地听着,不时弯一弯嘴角以表达感情。 不时有梅花从枝头飘落,遮挡住意映的视线,却只觉得那着实是对璧人,一举一动看着都赏心悦目,十分合拍。 她就说吧,这两个人就是命中注定的夫妻,只要认识了,便不会再放开手。 李允偏过头,看着身边的姑娘脸上露出恬静的笑容,抿了抿嘴,笑道:“连靖谦对面的姑娘是谁?看着十分眼生。” 意映轻轻地笑:“是新封的丰宁县主,也是连靖谦的表妹,还是……幼年时与他定过亲事的姑娘。” 第六章 积雪 江涟嘉独自在这大片的梅林闲逛着。 在这个地方,她既不想去接受来自薛意映的莫名其妙的善意,也不想与同样刚进入贵女圈的一批人拉帮结派,更不想费尽心思去讨好谁。 那些贵夫人瞧不上她失怙失恃的样子,其余人也不会多么看重她,没意思。 她便只想睁大眼睛瞧一瞧,薛意映到底是出身在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出于某种无法释怀的情绪。 这般仔细瞧过一番,发觉薛府与定安公府的格局极为相似,占地面积,建筑风格,园林景色都该死的相似。 她深吐出一口郁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这等权贵的宅子,更何况都是御赐的宅子,应当都是出于同一些工匠的手笔,没什么好介怀的。 可是,她住的却不是这种地方。 所以,阿言才会对她那样念念不忘吗?因为他们,才是同一种人吗? 她咬了咬唇,一瓣梅花飘落在她肩膀上,还没来得及去拍掉,便接着吹来一股冷风,吹掉了花瓣,也差点把她的眼泪吹下来。 “涟……嘉……”一道略显迟疑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 她双脚僵住,一动也不动。 这个声音,是她听了几十年的,连语调都熟悉得可以立即模仿出来。 她微微仰起头,将眼泪逼了回去。 身后的人见她没有什么反应,便一步步走近。 她缓缓回过头去,立时便对上了那双明亮得让星星都失色的眼睛。 她不由怔了怔。 很久了……很久都没见过这双眼睛这副样子了……更多的时候,是灰暗的看不见一点色彩,仿佛只是强撑着一口气活着一般,连现在眼中千分之一的光芒和野心都没有。 她咬了咬唇,强作淡然,一副疑惑的样子:“这位公子是?” 连靖谦有些愣神。 上次在江家门口,她分明一副看见自己受了惊的样子,急急地躲了进去,怎么眼前,却又是不识得自己的样子? “我是连靖谦,你连家表兄,可还记得?”还是压下了心中的疑惑,笑着开口自我介绍道。 江涟嘉脸上露出恍然的神色,笑道:“怪不得觉得眼熟,原来是表哥。”又打量了一番,笑道:“上次见面,还都是孩子吧,一转眼,表哥就长得这般高大英俊了。” 连靖谦暗自思衬,没准上次她是瞧见了别的人或是东西受了惊吓,否则也不至于如此坦然,便也顺着话道:“可不是?十几年没见过面了……你也长成大姑娘了,出落得这般漂亮。” 两个人的对话仿若就像普通表兄妹一般,自然大方。 连靖谦暗暗松了一口气,笑道:“好不容易碰上,不若就坐下来好好聊一聊?” 她瞟了一眼那边的石桌,看见林子外面似乎经过了几个丫鬟,笑道:“表哥先在那儿坐一会儿吧,我去让丫鬟拿一壶茶过来。”她笑着将手中的暖炉交给连靖谦拿着,转头出了梅林。 连靖谦点点头,暗自惊叹这表妹的玲珑细腻。 他以为,姜氏那般严苛之下,便是涟嘉表面上看上去端庄淑雅,内里也会像怯生自卑的小家碧玉那般,却不料和她说起话来,竟然十分愉悦自在。 于是坐了下来,笑着摇了摇头。果然祖母的眼力是最好的,看人很准,也不依赖于偏见。 片刻后,便见江涟嘉端着托盘回来,托盘上放着一壶茶和两个茶杯,并一盘糕点。 她坐了下来,将暖炉放在自己这边的桌上,熟练地斟了两杯茶,其中一杯递给连靖谦。 连靖谦接了过去,指关节因寒风有些泛白,却只是放下了茶杯,没有喝。 “表哥,这是我特意要的玛玉茶,你尝尝,味道应该不错。”她见状笑着开口道。 连靖谦一愣,抬起杯子闻了闻,果然味道很熟悉,是玛玉茶不错。 “你怎知我喜欢喝这种茶?”他有些发愣。 “啊?表哥喜欢吗?”她眨了眨眼,有些惊讶:“我是前些日子碰巧尝过,觉得味道不错,想着薛家是大家族,应该会有这种稀有的茶,便讨要了一壶,倒不料合了表哥的心意。” 连靖谦颔首。 玛玉茶确实很稀有,并不是因为名贵而稀有,而是本身茶种稀少,再加上冲泡工序复杂而味道并不被大众喜欢,流传不广。 他因为年少时尝过一次,就不大愿意再喝别的茶,但这种茶除非在大茶商或是感兴趣的名门贵族那里,很少能喝到。所以随着时间推移,更加成为了心间的砂,难以忘记,不愿尝鲜。 涟嘉端来的糕点其实也是他喜欢的,但想着不愿喝茶,所以也没尝糕点,谁知道她竟能端来玛玉茶,着实令她欣喜。 笑了笑,便尝了起来。 还是熟悉的味道,鲜爽浓厚,伴有蜜糖香味,汤色也是清澄得让人欢喜。 他静静地看着对面的姑娘笑着讲着此茶的功效,心情慢慢放松下来。 兴许祖母说得对吧,江涟嘉,看上去真的很适合自己。 品味相同,性格相合,举手投足都很有世家风范,作为妻子的人选来说,确实是十分理想的人选。 他掂起一块糕点,笑着偏头看向涟嘉,正要开口说话,余光却不意瞥到了什么,愣了愣。 江涟嘉也扭过头去,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只见一男一女恰好转身离开,男的身穿玄色的四蟒袍,女子一袭红衣,外面披了个鹤氅,走在通往梅林出口的鹅卵石路上。 兴许是路有些滑,女子一时没有站稳,向旁边歪了歪,身边的男子连忙揽住她,将她拉了回来。 在连靖谦的视角里,意映像是整个人都被李允环住,抬起头时脸上带着俏皮的笑意,美得如同冬日里的一团火。 他的心莫名的被刺了一刺。 江涟嘉瞧在眼里,两个人的接触不过是一瞬间罢了,他的眼睛却灰暗得厉害,就像前世后来无数个日日夜夜他眼中的神色一般,让人悲伤到绝望。 而她,就仿若可笑地想做最后一次尝试,刚刚燃起希望就火速被厚重的积雪压灭的小丑一般,如同在演一场独角戏。 第七章 偶遇 “小心些。”李允将她扶起来,无奈地摇了摇头。 意映心情正好,见状也只是乐呵呵地同他道了谢。 两人走了几步,意映突然道:“殿下。” “嗯?”李允抬眼看她。 “今日我们家办这个花会,就是为了给我哥哥找媳妇儿,不如你也看看,有没有什么合意的姑娘,先皇子妃也去了一段时间了,你那府里总要有个人操持吧……”她小心中又带着些调皮的神色道。 李允默了默,无奈地用手指点了点她的眉心,笑道:“你小小年纪,怎么说话跟皇祖母似的?我这么大的人了,倒要你这个做妹妹的来操心有没有人照顾不成?” 意映见他心情还算轻快,接着道:“哎呀,俗话说修身齐家治天下,殿下有一位贤内助,更有益于大业不是吗?你看这园子里百花齐放,总有一朵是你喜欢的吧?” 李允看了她一眼,沉默了良久。 “难不成,还是忘不掉先皇子妃?”意映小心道。 李允微微颔首:“于我而言,也不过数月罢了,想起她,难免还是伤痛。”看着对面的小姑娘闻言露出些懊丧的神色,又笑道:“但已经好了许多了。再者……我府里还有一位侧妃,脾气性格倒也还不错,也能将就着过……” 意映恍然。她倒是把皇子都是三妻四妾的事情给忘了,说起来,这位侧妃似乎还给李允生了个女儿,应该也算比较合他心意的了。她就不瞎搅和了。 李允见她不再纠缠,笑着道:“如今我也还前途未定,还生怕给未过门的妻子带来灭顶之灾呢,先平天下再齐家倒也不错。” 是了。所以李允前世登上帝位之前都没有娶妻,是因为这个原因么?她若有所思。 只是可惜了,她没能或者看到他最后究竟娶了什么样的国母……想来也必定是一等一的人物,才能配得上这样的雄鹰吧? “方才看你对他们两个喜笑颜开的,这会子又想帮我做亲事?你是要改行当媒婆不成?”李允玩笑道。 意映回过神来,白了他一眼:“有我这么漂亮的媒婆吗?” “你还真是……” “怎么?” “没什么……” 一时间,倒是忘记了君臣之礼,只如同脾气合契的老友一般,嘻哈调侃,插科打诨,也轻松自在。 …… 薛立程脚尖几番触地,闪身来到了一座偏僻的假山后,四周望了望,见没人跟来,才松了口气。 “太可怕了……”他心有余悸,靠在假山壁上喘气。 那些面上矜持的官家小姐,无论他走到哪里,都不动声色地跟着,在他面前有意无意地念诗吟词,卖弄学问。他一听头都大了。 还有纯和和宋心妍,直接跑到他面前跟他谈什么科举的事情,说认识哪位儒士押题押得很准,哪家寺庙的符咒对于科举很起效用,或是问他她们头上戴的,身上穿的好不好看…… 便是印象不错的温家小姐,也一直盯着他看,简直要把他盯出个洞来…… 他觉得自己像是落进了妖精洞的小和尚,连忙找了如厕的接口出来闪躲,一路上用武功跑得飞快,这才成功摆脱了她们。 “女人真是可怕的东西……”他喃喃自语,目光瞥见石桌上放着一盘糕点,便准备吃一口压压惊。 刚一坐下,便听见假山后面传来一阵脚步声,顿时寒毛直竖。 …… 颜宝筠现在心情很糟糕。 她那堂姐自看到了温家大小姐后,就把她抛之脑后,谄媚地跟着别人走了。 她虽气不过,但想着自己好歹是心理年龄二十出头的人了,没必要同一个小姑娘计较,便自己在这富贵之地转了起来。 但她却忘了,她是个路痴。 这一点以前还没怎么体现,毕竟金陵的颜家不怎么大,她便以为这副古代的身体没有这个毛病。 但她错了。 她在这片假山里转了有半个小时左右了,还是没瞧见出口在哪儿,放眼望去,只觉得每座假山都长得一模一样,让人头晕眼花。 而且,她所在的位置似乎还十分偏僻,根本没有人来。 天哪……难不成她要在这个地方转到饿死不成……她悲观地想着,摸了摸已经不满地叫了一声的肚子, 她被祖母房里的丫鬟喊起来梳洗打扮的时候,早就定下来来赴宴的祖母和堂姐早已用完了早膳,她却是今天才被通知要出远门的。母亲怕她被祖母责骂,只让她快速地吃了两口糕点就上了路,这会子,肚子可不是要饿扁了? 原以为这等假山必定有很多石桌,桌上应该放的有糕点和饮品,可也不知道是不是她一直在绕圈子,经过了十几个桌子,要么是空空如也,要么是只放了一壶茶,让人十分绝望。 她拖着沉重的步子,又绕过了一座假山,却发现眼前豁然开朗。 一个少年正坐在石桌前,右手掂着一块糕点,而他面前,则是满满一盘子马蹄糕。 她愣了一下,接着便大步冲了上去。 …… 立程回过头,便见一个身穿粉色衣服的姑娘两眼放光地向他冲了过来,心中的戒备立马升到了最高点。 “你站住!不要过来。”他很不高兴,也不愿意讲究什么风度和礼仪了,冲着对方大喊道。 宝筠只纠结了一瞬间,然后抛下理智,继续走上前去。 她心中暗暗安慰自己:不过是一盘糕点罢了,对方还能拿她怎么样?虽说这里权贵很多,但一个人偷偷躲在这里吃东西,想来也不是什么特别厉害的人物吧?没准儿和她一样呢…… 嗯,说不定是大家族里的庶子或是同样身份尴尬的人家呢。 立程见对方根本没有反应,不由一愣。 活到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有人对他的话完全不理不睬,当作耳旁风…… 他深吸了一口气,也不顾什么形象,往另一个方向冲了几步,跃上了一座假山顶峰,才松了一口气。 回过头时,却发现那姑娘根本没看他,只是坐下来大口地吃着糕点。 他不由有些尴尬,又马上想到了理由:大概是她也知道羞耻心了,见自己这样抵触,便以吃东西来掩饰尴尬…… 他不由被勾起了怒火,冲着宝筠道:“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跟着我?” 宝筠猛塞了好几口,腮帮子鼓鼓的,闻言回头看过去,将口中的糕点一下子吞了下去,眨着眼睛道:“你谁呀?我吃东西关你什么事?” 第八章 误会 立程还是头一次看见有这样不顾形象狼吞虎咽,还对他如此不客气地讲话的姑娘,不由怔住了,一时没接住话。 宝筠看不太清他的表情,见他盯着自己沉默了良久,不由看向手里的糕点。 她听说古代的庶子都过得挺惨的,这个糕点不会是他从什么地方偷来的,视若珍宝的东西吧?不会吧,味道虽然不错,也不至于这么宝贝吧? 那怎么办呢?她已经吃了这么多了。 对了,她仰起头,冲着立程笑道:“你的武功挺不错的。”听说这些庶子都挺自卑的,她这样鼓励一番,应该会让他心情好点吧? 立程莫名其妙地看着这个奇怪的姑娘。 夸他武功不错? 为什么她的关注点在这里? 她觉得他会对这种夸赞有好印象? 虽说其余的姑娘确实没这样说过就是了。 宝筠见他仍然沉默不语,内心的歉疚一下子到了极点。这个糕点不会真的很名贵吧?或者说对他很重要? 她咬了咬牙,想着自己仅存的一些积蓄,道:“你别伤心了,这糕点我会赔给你的。” “……”薛立程放下了戒心,他觉得这人应该不是那些人一伙的,八成是个傻子…… 便跃了下来,没好气地道:“你随便吃吧,这本就是府里招待客人的东西。” 宝筠以为他强装淡定:“你别骗我了,我走了一路都没看见什么点心,若是你的,我赔你就是了。” 立程眨着眼睛,心里莫名生出了一种类似于委屈的感觉:自己在这姑娘眼里看起来这么惨吗?为了一份糕点置气? “我说了,这糕点你随便吃,我们府里多得是。”他气呼呼地道。 宝筠笑着摆了摆手,甚至还站起身来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副看穿了的样子:“你不必这样,我知道在你们这种大家族,你这样的庶出子弟都生活得很艰难,不过没关系的,看你武功这么好,到时候去考个武举,出去独立门户不就好了?别泄气,这糕点的钱我还是会赔给你的。” 立程听着她这一番莫名其妙的话,只觉得心情跌宕起伏,过了好一会儿才道:“你何时听说我们府里有庶出的人了?我穿的这身衣服,看上去是庶出的?我是,薛文复的嫡子,薛立程。”脑子里却想着她说的武举的事,这种事,原来在庶出的身上也比他这种嫡出子弟要容易啊。 宝筠心中暗暗叹气,看来还是个自尊心强的。 她对这薛府其实不怎么了解,祖母说的时候也只听了一耳朵,知道长公主生的有一男一女,另外还有招赘的大姑奶奶和一些亲戚长住。她觉得,连他们家都有庶出子弟,这样的大户人家,更是子女如云了,只不过其中最尊贵的,应该就是那位长公主所出的公子了。 眼前人的这身衣服,看上去的确华贵。不过按照他们家的规矩,像这种大型的花宴,为了不落人闲话,嫡出庶出穿的都是一样的,所以穿成这样也是说得过去的。 这小公子不论怎么说肯定是身份不高,不然何以至于见到自己像个受惊的兔子直接跃上了假山? 可怜见的,他心中一定很羡慕那位薛公子,为了自尊心,还要打着他的名号来吓自己。 她越想越觉得自己的判断是对的,面上笑眯眯地道:“看来是我误会了。”但还是从荷包里掏出来一块银子放在立程的手心,笑道:“但这糕点钱还是得给你,谢啦。” “……”立程知道自己今天同这女子说不清了,也放弃了抵抗,抿着嘴,冷声道:“你方才说我武功不错?你家里是习武的吗?” 看这人如同傻子一般的行为,又是完全不认识自己,多半是刚来京城。这样看来,应该是朝廷新提拔的新贵,也就是那群武将了。 “是啊,我爹和我祖父都是习武的,我也会一点武功。”宝筠见他还是收下了银子,更加自信,笑着完成刚才的夸赞的后续工作。 “你会武功?”他怀疑地看着宝筠的小身板。 宝筠用帕子擦了擦手,走到假山边上,手掌微微借力,也是轻松地翻了上去,笑着看着他。 立程颇有些惊讶,待她下来后,道:“你是哪家的小姐?” 宝筠迟疑了一瞬,想着他反正身份不显,如实答道:“家父颜宋,金陵镇抚,祖父是承平伯。” 立程在脑海里搜寻了一会儿,想到了那承平伯是何许人也,至于颜宋,却是完全没有听过。 他面上不显,心中却对颜宋起了好奇心,能将一个女孩子教成这样,那人的武功定然要比他好,有时间他可要去瞧一瞧,借鉴借鉴。 只是,他的路,现在却十分艰难了。 宝筠见他眼中灰暗,便道:“你的力量不错,但根基尚浅,许多技巧不足,像你刚才那样跳下来,一个不慎便会受伤。我爹虽然在京城名气不显,但武功是一等一的好,你若是有心,可以到我们府上让他教教你,有好处的。” 虽然他们那房在府中也处境艰难,可她觉得,爹爹现在算是后继无人,若是有这样的好苗子愿意跟着他学,他应当会很高兴的。再者,不知道为什么,她一看见眼前的小公子露出那样的神色,就忍不住心软。 约莫是因为他生得那般好看却前途未卜,再加上她上辈子是医生的关系吧。 立程不防她恰好说出了心中所想,一阵慌乱过后,冷着脸道:“那你得给我个信物,否则去了你们家被拦在外面怎么办?” 宝筠闻言有些犯难。对方毕竟是个男子,若是拿着她的东西去府上找她,被人说成私相授受怎么办? 可看着他眼中的期盼,还是咬了咬牙,从髻上拔下一只簪子,交给他,叮嘱道:“到了我们家,你就说你是我们府上钟妈妈的亲戚,让人去找钟妈妈,待她出来后,再将东西给她看,明白了吗?” 立程自然知道她在担心什么,心中一暖,笑着点头。 宝筠还要再说,却突然听见一道声音:“……颜宝筠那死丫头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她有些慌乱,看了看桌子上的糕点,想着自己反正付过钱了,就又拿了一块,转头对立程道:“记住了,除了钟妈妈其余的人都不能看到那簪子。”见他点头,才将糕点塞进嘴里,转身离开了。 立程唇角勾起,低头看着手里的一块银子和一根簪子,心情顿时变得愉悦起来。 真是好久都没遇见这么有意思的人了。 第九章 反常 “颜宝筠,你跑哪儿去了?”颜宝琴看见她从假山后面出来,冲着她吼道。 “哎,琴儿,别对你妹妹这么凶,有失风度。”旁边穿着碧色衣衫,头上插着各色钗环,身材姣好的姑娘蹙了蹙眉,阻止道。 颜宝琴一下子就熄了火,道:“温姐姐,我这也是担心她。若是出了什么事,我祖母还是得责怪我这个大姐。” 宝筠见她还是瞪着自己,忙道:“我是迷路了……” 话还没说完,便见颜宝琴瞪大了眼睛,指着宝筠的空落落的髻道:“你头上的簪子呢?怎么没了?” 簪子本应戴一对,宝筠右边的给了立程,看上去便有些不自然,一眼便被宝琴瞧出来了。 宝筠暗暗吐了吐舌头:她还以为不会被发现呢。在她眼里,簪子和钗长得都差不多,簪子成对戴,钗单只戴,取下一只簪子应该也没什么,看来还是她学得不用心了。 “哦,我刚才就是因为一只簪子不知掉在了什么地方,才到处找,找着找着,就迷路了。”她小声解释道。 颜宝琴有些生气:那对簪子本来是祖母的东西,是出门的时候见颜宝筠头上戴着太寒酸才给她的。她瞧着十分喜欢,还想着等回了家,问祖母要过来呢,却被她搞丢了…… 便把她往旁边推了推:“我去找。” 宝筠看着她直接走向假山的方向,担心立程还没走,露出马脚,忙道:“姐姐还是别去了。我方才在里面找了许久了都没找到,你一会儿若是迷了路,耽误了午膳就不好了。” 颜宝琴脚步顿住,说的也对。午膳要紧,那么多达官贵人在,她要是迟到了,祖母肯定会责罚她。但心头还是有些舍不得那簪子。 温青钰看在眼里,以为是宝琴担心妹妹妆容不整,便从髻上拔下来一只钗,插到宝筠头上,并将多余的一只簪子放在她手心,笑道:“这不就行了?” 宝筠一愣。 “这怎么能行呢?”宝琴看着那只镶着金玉和宝石的钗子,更觉得肉痛,这样的好东西,也要落在颜宝筠头上不成? “没什么的。反正我戴着也觉得重腾腾的,权当是早给的新年礼吧。”温青钰出手大方,并没发现其中的不妥。 宝筠毕竟跟宝琴做了好几年的姐妹了,看她这副模样就知道她在想什么,忙将她拉到一边,小声道:“姐姐莫要生气了,等回了家,这钗我就转赠给你,如何?” “当真?”宝琴嘟着嘴,斜睨她。 她将簪子递给她:“千真万确,这就当作抵押的信物,好吧?” 宝琴这才转嗔为喜,少见地亲热地拉着她的胳膊,到温青钰身边:“我这妹妹给姐姐添麻烦了。” 温青钰只是抿着嘴笑:“走吧,快开饭了。” …… 意映走进了一座亭子,坐了下来。 走了许久的路,也是有些累了。 同李允将要说的话说完了,两人便分开了。毕竟,李允来参加花宴,可不是来相亲的。那些新贵家的公子们,便是他的拉拢对象。 除掉了一个陈贺,远谪了一个黄征,加上涌入的一批不服管教的新贵势力,纵使宋景然有拉拢之意,也必定会对他的本土势力有所冲击。 在这冲击之下,只要李允利用得当,趁机培植自己的势力,若再有薛家的暗中支持,相信很快就会拥有和太子分庭抗礼的能力。 她期待着,那一日的到来。 “薛姑娘。”一道熟悉的声音,却将她从遐想中召回现实。 她回过头,抬眼去看来人。 原来是连靖谦。 便笑着站起身来,接着看了看周围,奇怪道:“江姑娘呢?你们怎么没在一起?” 她果然看见了。 可……真的这么高兴吗? 连靖谦默不作声地坐在了与意映能隔两三个人的空隙的位置,淡淡道:“我们说了会儿话,她便回厅堂歇着去了。” 意映哦了一声,也坐下来,又笑道:“怎么样?我看你们聊得似乎挺开心的,江姑娘可还合你的意?” 连靖谦默了默,道:“她……很不错,而且似乎和我的品味差不多,我平日里只喝一种茶,她方才端来的竟就是那一种,脾气性格也还算合得来。” “那可不就是缘分了?”意映抿着嘴笑,一副得意的样子,“我早跟你说了,你们俩啊,是命定的夫妻,你只要见了她,一定会喜欢上她的……” 连靖谦忍不住无奈地笑笑:“怎么说个话跟个媒婆似的?你要为我们牵线不成?” “我本来是想的,但在我牵线之前,你们俩就对上眼了,我能有什么办法?”意映白了他一眼,小声道:“我说话真的那么老气吗?方才李允也那么说……” 连靖谦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接着点了点头:“嗯,确实老气。” 意映一听,便站起身来作势要拍他,却看到连靖谦的脸色突然有些发白,紧紧地盯着她腰间。 她有些奇怪,垂眼看下去,原是那块她自小就戴在身上在秦氏手里放了近十年的玉佩。 “怎么了?这玉佩有什么不对吗?”意映见他脸色难看,忙问道。 连靖谦只觉得心一皱一皱的,说不出话来。 过了良久,他才低声道:“这块玉佩,似是我爹当年送给我娘的定情物……” 意映唬了一跳。 “这……不会吧?我记得我娘说这是我出生时就带在身上的东西,那个时候,你们家应该还没出事吧,怎么也不至于会到了我手上……”她喃喃自语,见他似乎真的很难过,又小声道:“会不会是长得很像,其实不是同一块?” “不会的,我幼年时见过它许多次,不会记错的。”语气变得执拗起来。 意映手指抚摸着玉佩。 这块玉对于她来说,也不止是名贵的挂件,还是她漂泊在外时与薛家唯一的纽带,同样有着重要的意义。 可是…… 她看着他满是伤痛的眼神,咬了咬唇,还是伸手将腰间的细绳接下,递给他:“既是你的东西,你就好生保管着吧。”语气中还有一丝不舍。 第十章 疑窦 连靖谦却愣住了。 意映熟练地解开红绳的场景,似乎和记忆里某个角落的情景渐渐重合,他有些怔忪地看着她手心里的玉佩,没有接过去。 意映拿另一只手在他跟前晃了晃:“你怎么了?发生么呆呢?这玉佩你不要我可就收回去啦?” 连靖谦回过神来,细细地打量着意映的脸。 原来,竟真的是重合的。 “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意映被他看得有些发毛,疑惑地用闲着的另一只手去摸。 双手的手腕却同时被他紧紧握住。 “你……” 连靖谦嘘了一声,意映下意识地就安静下来。 “这块玉是你的,应是我认错了。你脸上也没有脏东西。还有……我会娶涟嘉的,你也……好自珍重。” 意映呆愣愣地点了点头,便觉手腕一轻。 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便转身离开了。不知怎么,意映看在眼里,竟觉得有些踉跄。 她垂眼看着手心的玉佩,困惑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是这块玉佩出了什么差错吗? 她翻来覆去的看,却也没发现有什么不对。 可刚才他那番话,又为何说得像是诀别一般? 语气沉重到,她听了他决定和江涟嘉成婚的消息,都没觉得高兴。 …… 快到了用膳的时间了,因女眷们就在白枝堂用膳,敏元和夫人们也都转到了这里说话。 敏元同她们聊了一上午,看起来还颇有所得,神情很是轻松愉悦。 姑娘们也都陆陆续续地回来了。 敏元便叫了几个姑娘到跟前,挨个细细地问话,不动声色地考校品行,礼仪和学问。 这些人多是上午和夫人们聊天,印象比较深刻的,还有的是虽没有人介绍,但相貌十分出众,看上去礼仪也不错的,也破格叫上去问一问,弄得跟在选秀似的。 意映回到白枝堂,看到的便是这副场景,不由无奈地笑着摇摇头。 其余没被叫上的正懊丧着,见她回来了便一窝蜂地跑到她身边叽叽喳喳地介绍自己,想要抓住最后的稻草来表现自己一番。毕竟,小姑子的意见也挺重要的不是? 意映听着只觉得头痛欲裂,不由开始反思自己方才的恶劣行径。 她把这些人全引到了哥哥那里,哥哥会怎么办?以他那性子,不会直接冲人家大吼大叫了吧? 但看了看她们眼中热切的光芒,忙嘀咕了一声阿弥陀佛,心疼的对象好像错了……貌似是哥哥比较可怜。都是如花似玉的小姑娘们,打又打不得,轰又轰不走…… 连忙找了要去看菜的借口,从汹涌的人潮中挤了出去。 一出门,却见正主正在拐角处嘀嘀咕咕地说着什么,表情十分复杂。 她没好气地上前拍了他一下,抱怨道:“哥哥,你那些小花们也太热情了……你妹妹我差点要被生吃了……” 立程这才回过神来:“啊?” “……你在想什么呢?这么个大活人在你眼前都看不见?”意映瞪大了眼睛。今天这一个个的都怎么了,何以都这般奇怪? “哦,没事。”立程摆了摆手,往白枝堂的门口望了一眼,小声道:“母亲这会儿在干什么呢?我看大厨房那边都准备得差不多了,想来问问是不是便要上菜了……” “那你进去问咯……”意映努努嘴,很快反应过来,笑道:“哥哥不会是怕那群小姑娘又缠上你吧?嘿嘿,我告诉你啊,其实母亲这会儿正挑了几个合眼的在问话,你这会儿进去,正好让你过过眼……” 立程没好气地拍了拍她的脑袋,道:“什么小姑娘,你还不是和她们一般大的?倒像个小大人似的。” “不得了了,嫂子还没进门,你这哥哥就变坏了……”意映装出一副委屈的神色。 “行了行了。”立程自然看得出来她在故意逗自己,想来是还放心不下自己的情绪,不过现在的他满脑子已经不是武举的事情了,而是这些可怕的“小妖精们”……哦,还要再加上一个傻子。 “各家的小姐们都在里面吗?”他微微叹了口气。 “是啊,”意映点点头,严肃地道,“我真的觉得你应该进去看一下,里面有好多长得很漂亮的姑娘的……” 话还没说完,便又得了长兄一个白眼。 “早就见过了,一群人挤在一块儿,根本分不清谁是谁,还是算了吧。”立程摇了摇头,对那个场景还心有余悸:“还是你替我进去问一问吧,我在这儿等你。” “这样不好吧?说来你还没给那些长辈们请安呢……”意映不再嬉皮笑脸,眨了眨眼睛。 也对。 立程很有些烦躁,他是真的不想……等会儿。 他突然想到一件好玩的事。 “行吧,我亲自去问好了。” 意映微笑着目送他离开,松了口气,嘀咕道:“我要是帮你去问,肯定就出不来了。你自求多福吧……” 颜宝筠安安分分地跟着堂姐坐在一旁的圆凳子上,温青钰气定神闲地坐在她们左手边,喝着茶。 长公主喊去问话的人中间,并没有她。 颜宝琴不由有些心急,小声地问道:“表姐,怎么长公主没有……” 温青钰皱了皱眉,瞪了她一眼。宝琴连忙把没说出口的话咽了回去。 “我家与长公主素有往来,长公主已经对我十分熟络了,又何必喊去问话。被叫过去的,多是从前没入过眼的罢了。”温青钰轻轻吹着茶杯里浮着的茶叶,神色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骄傲。 宝筠暗自点头:果然是大家族的姑娘,对自己会有什么该有什么都一清二楚,所以从来不急不躁,风度翩翩。哎,她怎么就没投个好胎呢……算了算了,她爹她娘也挺不错的,生在古代没当伺候人的下人就不错了,不要奢望太多,善哉善哉。 这般想着,也端起一杯茶,轻轻地喝了起来。 只是还没喝上几口,便见门口的光亮处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 她眨了眨眼,透过眼睛和茶杯之间的缝隙观察形势。 只见那身影不疾不徐地走到主座前面和这一屋子里面穿得最华贵的主人行了一礼,沉声道:“母亲。” 便见那贵夫人脸上露出欣喜的神情,向着周围的夫人们介绍道:“这就是本宫那儿子,立程,你们也许久没见过了吧?” 她忙放下茶杯,捂住嘴,生怕下一秒就会喷出来。 第十一章 出糗 咕咚。 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这口茶水咽进去。 她脑子里糊糊地,听着那些夫人对少年不绝于耳的夸赞,看着一旁的温青钰脸上露出仰慕又自豪的神色,开始觉得整个世界都在崩塌。 什么情况? 假山后为了一盘糕点跟她翻脸的少年竟然是敏元长公主和薛尚书的独子?还可能是温青钰未来的夫婿?他根本不是什么生活不得意,前途灰暗的豪门庶子? 所以他为什么要收下自己那根簪子和那些银子? 缺零花钱了? 不对啊,自己那点钱应该还不够他花,可是却足以让她心疼了…… 造孽啊,这是被捉弄了吗? 赔了一根簪子,到时候还要把头上的这根钗也转手送人。虽然说温青钰作为跟那人沾亲带故的人,这钗肯定比自己那单只簪子值钱,也算是让他们一方有了损失…… 可是这跟她有什么关系?她还是赔了啊…… 她脑子里死机般地循环算着自己的损失,等到薛立程回过头来冲着她这边笑了笑,才幡然醒悟。 忙站起身来躲到堂姐身后,背对着他拿起茶桌上的糕点,装作专心致志地在吃的样子。 现在根本就不是钱不钱的问题啊。 她刚才,一直把他当成身份低微的人,说了一箩筐傻话。她仔细回想了一下,感觉其中的一些话很有可能会惹这种豪门子弟生气,给她自己带来灾难。 更让她后悔不迭想撞墙的事,她不仅说了傻话,还做了傻事。 那根簪子,温青钰和颜宝琴还有他祖母都认得,若是他为了报复自己,把簪子故意让她们看到,她们一定会觉得自己是想飞上枝头做凤凰,和男子私相授受…… 先不说祖母那边,光是将他视作囊中物的温青钰,恐怕都会如鲠在喉恨不得手撕了她。虽然说她面上看起来温和,但自古女人心海底针,她可没有把握这种和自己不过有几面之缘的人会选择原谅她甚至站在她这边…… 哦,还有,她还好死不死地跟他说了她的家世还有她爹爹……天哪……她现在简直想隐身,让世上的谁都找不到她,也好过害死自己还害了爹爹好啊…… 薛立程自然不知道,就这几秒的时间,他眼中的傻子竟然有如此丰富的心理活动。站在他的角度,只看到他一转过头去冲着她笑,她就站起身来又跑到后面去吃糕点了。 暗暗惊叹于她的胃口,心中不很确定她是否看到了自己。 若是没看到,他岂不是白进来了?还白白应付这群人一番…… 这般想着,便抬起脚向那个方向走去。 温青钰此时脸上有些酡红,她也看到了立程在如云的小姑娘中冲她调皮地一笑,一颗本来焦躁的心突然就归了位。 她面上虽不在意,但心中把握也并不是十成。今天在后花园的时候, 她矜着性子,没有怎么缠着他,可她没想到,就连宋阁老的嫡孙女和纯和县主都对他上了心。 若论家世,她自然比不上她们,所以也只好继续放大她在长公主心中的优点:温柔知礼,满腹才华。所以她必须装作不争不抢,哪怕心中已经一片焦。 其实她最大的把握,一直以来都在长公主身上,立程自己,则根本没跟她说过几句话。得了这一个笑,她整颗心都定下来了。 此时他更是笑容满面地冲自己走来,原本安定的心又开始扑通扑通地跳了起来。 立程想了想,还是采取了折中的方法,走到温青钰那儿和她们打招呼:“温小姐觉得这茶如何?可还能入口?” 宝筠呆住,心中胡乱念了一通佛语,暗道:佛祖啊,他们俩搭完讪就放过我吧,我只是个小透明啊……最好不要关注她,连颜宝琴也不要关注,更不要问她的名字,拜托了,拜托了…… 温青钰点了点头,想不到他竟对自己这样关注,温声道:“这茶是薛公子命人上的吗?我尝着极好,薛公子待客可真是周到。” 立程笑眯眯地点着头,似是不经意地看向一旁的颜宝琴和身后往嘴里塞着糕点的宝筠,询问道:“这两位小姐是哪家的姑娘,看着极为面生,是温小姐的亲戚吗?” 这算是……爱屋及乌?温青钰脸更红,点了点头:“是我的两个表妹,家住金陵。”却是没有要往深里介绍的样子。 可颜宝琴哪里会放过这个机会,站起身来温柔道:“我姓颜,名唤宝琴,是金陵承平伯的嫡长孙女,见过薛公子。” 温青钰见她如此皱了皱眉,却没言语。 立程点了点头,又往她身后瞟了一眼。 颜宝琴这个时候倒是知道家族为重了,很机灵地一把拉了宝筠过来,嘴里道:“这是我那不成器的妹妹,颜宝筠……” 话还没说完,见着宝筠那副模样,却是忍不住笑出了声。 温青钰原本见宝琴如此不含蓄,心头也是有些不大乐意的,可抬眼瞧见宝筠,却也是噗嗤一声笑了,接着便捂了嘴勉强自己镇定下来。 宝筠本来是在借着吃东西隐藏自己,怎么也没想到这厮搭讪还三心二意的,自己那堂姐还一如既往地粗暴,直接就把她扯了过来。 对上立程促狭的目光时,她正包着满嘴的糕点,嘴角还有些食物的残渣…… 立程也是忍不住嘴角微弯,冲她挑了挑眉,好像在说:你有这么饿吗?刚才吃了一大堆,现在还吃? 宝筠默不作声地转过身去,火速给自己倒了一杯茶,配着糕点一块儿咽了下去,顺带接过为了家族脸面此时此刻还是能稍微照顾她些的堂姐的帕子,擦了擦嘴,才转过身来,给立程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礼:“小女颜宝筠,见过薛公子。” 声音也算比较悦耳,可经过刚才那一顿洋相,别说是温青钰,就连颜宝琴也没把她的表现放在眼里了。 包括宝筠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这下好了……丢脸也是要配全套的,私下里丢完台面上丢,台面上丢完以后该家族里丢吧…… 反正她现在的表现得确实是“不成器的颜宝筠”…… 她已经无所畏惧了。 立程逗够了她,便面上装作无事般地和温青钰告辞,去前面招呼男丁了。 她这才瘫坐了下来,没理会堂姐的嘲讽,抬头望着厅堂里繁复华丽的藻井,觉得自己的人生已经失去了希望。 ……好像也没那么无所畏惧,吧。 第十二章 察觉 到了席上,意映才见着东府的几个姐妹。 二姑娘意晓仍旧是一副怕生的模样,而她的庶妹四姑娘意彤依旧活得肆意张扬,三姑娘意初没来赴宴,似乎是孙氏身体微恙,她在跟前伺候着,走不开。 “……她倒是孝顺。”意映笑嘻嘻地拨开了意蓁想要来挠她的手,感叹道。 “是啊,我这三妹妹皮相性情是一等一的好,只可惜了。”可惜是庶出的。这话意蓁没说完,意映也心领神会。 大家族面上都是嫡庶一视同仁,可真到了说亲的时候,二者之间的差距根本是云泥之别。 有些心坏的嫡母,更是会为庶女挑些面上花团锦簇,能为家族带来利益,内里却肮脏不堪的人家。 孙氏应当不至如此,但意初身为庶女,却长了那样一副好皮囊,性子又狠厉不起来,恐怕难免会栽跟头。 但意映终究跟她不算熟络,心头感慨几句也就轻轻放下了。 倒是意蓁,一直嘟着嘴问意映刚才在哪里逛,怎么一直没瞧见她。她哪里能说实话,只好编借口说是和一些新贵家的小姐们闲聊一些 见闻,碰巧江涟嘉路过,她见周围的席位似乎都满了,便冲着她招手,笑道:“江姑娘,坐这里吧?” 江涟嘉一愣,继而笑着摇了摇头:“多谢郡主好意了,只是我早已和一个小姐妹约好坐一块儿了,还望您不要见怪。”说着还躬身行了一礼。 意映一怔,继而点了点头,便见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意蓁微微皱着眉,小声道:“她是谁啊?我怎么没见过?” 意晓也有些好奇地偷偷拿眼睛看她,如今还有人敢这样不给她这位郡主姐姐面子吗? “哦,她是这回皇上新封的丰宁县主,家中父母已经双双去世了。” 简短的一句话,意蓁已经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不由觉得这人有些奇怪,做什么要这样得罪人?一个小小的县主罢了,没有封地,没有得力的父家,身家只有皇上的一次赏赐,日后说不定连面圣的机会都没有了,按理说,该好好笼络意映这样的皇亲才是。 想不大明白,便不再多想。这样的人她遇到过太多,有的是脑子不好使有的是真清高,反正无论如何,她认为这样的人不会再跟她有交集,所以并不放在心上。归根结底,因为她实在偏心意映,所以对这样的人生不出好感来。 意映倒没想那么多,只是在纳闷:她与江涟嘉怎么说都是第一次见面吧,可她总觉得,她对自己十分冷淡……她不过是想还一还上一世的恩情罢了,奈何人家不给她这个机会,也只好作罢了……唉,反正只要她嫁进定安公府,日子就差不了,她这个外人就不必操心了。 这样想着不由又想起连靖谦那番莫名其妙的话来,摇了摇头,心中仍是不解。 她们坐的这一席席面本就小,除去薛家这几个人,也就还有两个宗室的小娃娃托了意映她们看管着,所以说起话来其实也还算方便。 意蓁便笑着冲她眨眨眼:“你猜我今天在你家后花园看见什么了?” 意映见她一脸神秘,也是笑着捧场道:“什么?你说吧,我可想听了。” 她便凑近了她的耳朵,低声说了几句话。 意映一听,手中的筷子都差点掉到地上。 “当真?”意映有些不大相信。 “我亲眼瞧见的,哪里会有假?” “没有其他人瞧见吧?”意映看了一眼暗自生气的意晓意彤两姐妹,小声道。 “没有没有,你放心吧,”她笑得眼睛都弯成了月牙,“我一看势头不对就把那两个小家伙引开了,自己又偷偷地跑回去看……” “你个促狭鬼……”意映笑着骂她,心中却有些莫名的情绪摇摆不定。 …… 送走了最后一批客人,薛家西府的人才聚在一块,坐了一会儿。 “姑奶奶和晨丫头,沅沅今天都辛苦了。”敏元坐在上首,瞟了一眼昏昏欲睡的意莛,笑着开口道。 “大嫂才是辛苦了。”嘴上这样说,薛明琳还是故意揉了揉肩膀,表情有些难受的样子。 意晨依旧默不作声,意映也只抿着嘴笑,没说话。 “我那儿刚得了一副金镶南珠的头面,看上去也挺适合妹妹你的,一会儿便将它送过去,权当是对妹妹今日这一番劳碌的谢礼了。” 敏元虽看得门儿清,但因心情大好,加上这花宴完全是为了自己那儿子办的,薛明琳纵有再多不好,今日也是站在二门上迎了客,在宴桌上来来往往帮忙了的,恩是恩怨是怨,她分得很清,这谢礼,还是有必要的。 薛明琳心中欣喜,脸上却不露分毫。 她这个大嫂一向出手大方,能让她亲口盖章说成是谢礼的,一定非常名贵,她这番劳碌也算是值了。再者,这谢礼一出,代表着两人前几日的隔阂也有所缓和了,府里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奴才也不敢再对她阳奉阴违了。值,这是真的值。 “谢过大嫂了。”她形容端正地微笑道。 “我那儿也还有两匹缎子看着不错,一会儿送到你房里你看着交给裁缝做两身衣裳吧。”这话是对意晨说的。 意晨闻言也笑了笑,道:“谢过母亲了。” “至于你……”敏元笑着看过去,对上女儿澄澈的眼睛,想起在席上不少人家明里暗里地打听她,心间不由有些骄傲,嘴上逗弄她道,“我瞧着像是什么都不缺,就算了吧。” 意映其实也不怎么在意,但心知母亲是在和她开玩笑,也是捧场地不依道:“母亲这也太偏心了,偏偏就我一人没有……” “那你一会儿给我说说好话,我这个人啊,被哄得开心了就喜欢送赏赐,怎么样?”敏元抿着嘴笑着看她。 “那可得没人了才行,母亲也知道我面皮薄。”她吐了吐舌头,抱着胳膊道。 敏元瞧着更觉得小女儿时而美艳时而可爱,眼中一时全是满意和自豪。 薛明琳在一旁听着,突然很不是滋味。 对待两个女儿的态度,也差别太大了些。 刚回来的时候还能做到一碗水端平,到了现在,竟直接在她们面前玩起母女情深的戏码了吗?不行,她得想个主意才是,不能让形势这么恶劣下去。 而她忧心的当事人此时却进入了深思,根本没注意到生母频频投来的恨铁不成钢的眼神。 第十三章 蹊跷 待得人皆散去,意映便凑到了母亲身边,眨着眼睛:“母亲,我有件事要问你。” 她从前不怎么习惯这种撒娇卖乖的方式,但重生之后渐渐发现,周围的人都把她当作小姑娘,母亲,哥哥,甚至父亲都很喜欢她对他们的依赖,而非她独自承担所有事情的坚韧模样,所以也渐渐在改变着自己。 慢慢地,她竟然觉得,能够放心地去依赖一些人的感觉,其实真的很不错。哪怕她实际上并不是那般地需要人照顾。 事实上,能够让别人感觉到被需要,被依赖,也是一种很不错的能力。这也是她慢慢领会到的。 敏元笑着捏了捏她的脸,道:“什么事,说吧。你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思维还停留在刚刚的对话上。 意映摇了摇头,将腰间的玉佩取下来,放在敏元的手心里,郑重道:“母亲,这个玉佩究竟是不是我的东西啊?” 敏元被问得一愣,过了一会儿才无奈地道:“自然是你的。你离开家的时候身上便带着了,我们母女俩也是凭着这玉佩相认的,你这么快就忘了吗?” 意映蹙了蹙眉。 就是啊,她也记得很清楚。从秦氏到敏元,都是清楚地知道她这块玉佩的存在的,又怎么可能是连靖谦的呢?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敏元奇怪地问道。 “没什么。”意映摇了摇头,应当就是连靖谦认错了吧。 她出生的时候景宁之乱还没开始,再怎么着,他父母的定情物也不可能落在她手里,想来是他那时年纪小,记错了玉佩的样子吧。 “不过,这玉佩倒也不是你出生的时候便带着的,好像是你两岁的时候,你舅舅赏给你当作生辰礼的。我看着意头好,又问了庙里的大使,说你心智高,贵气足,足以压住玉佩,便给你戴在了身上。” 一般来说,小孩子确实不能戴玉佩。因为玉佩据说日夜吸收精华,而幼童的精气往往不足,且佩戴玉佩容易招鬼,所以一般人家都不怎么破例。 可意映毕竟是宗室女,宗室的人向来觉得自己身上有或多或少的龙气,且这玉佩又是皇帝亲自赏赐的,所以戴上也没什么稀奇的。 意映听着这话,却是一愣。 怎么回事? 她明明记得那是她打从出生时就戴在身上的,怎么会这样? “母亲,那我出生时是不是戴上了旁的东西?”她不死心,追着问道。 敏元想了一会儿,才沉声道:“若说是出生时就戴上的,倒是也有。” “是什么?”意映脑子里一些东西一闪而过,却没能抓住。 …… 连靖谦深吸了一口气,颤抖着手打开了一个小木盒子。 木盒是用花梨木做成的,虽在权贵之家算不上上等的木材,但对于多年流亡的连家人来说,能用这样的盒子装的东西,必然珍贵无比。 一块精致小巧的金锁静静地躺在里面。 应是许久没有打开了,上面还落了一层薄薄的灰,连靖谦拿着帕子轻轻地擦拭了几下,便又如同新的一般,耀眼夺目。 锁是用纯金打造的。锁心处有一片镂空的部分,一只小小的金丝雀在其中自然垂下,手指微微摇晃,它便也轻轻地摇晃着,看上去格外有趣。锁面下方垂着三个镂空的小铃铛,摇起来声音还格外清亮,让人心生愉悦。正反两面皆刻着繁复的花纹和字,正面写着“百福锁”字样,反面则是一个“映”字,而花纹之繁复,非多年沉浸的匠人决计无法雕出。 连靖谦静默地坐在了地上,双目无神,用指腹轻轻地摩挲着背面的小字,宛如老僧坐定般不知道坐了多久,才从黑暗中起了身,将金锁重新放了回去。 继而打开了另一个木箱,里面放了约有十数封信笺,笔迹皆是出自同一人。 他与意映的每一封书信,都未曾丢弃或是烧毁过。他也不知道向来谨慎小心的自己,为什么会一面不怎么热络地给她写回信,一面却又留下这样容易落人话柄的东西…… 可眼前,却是连再抽出任何一张信笺的勇气都没有了。 他从前以为,他对频繁帮助他的意映的感激,足以让他丝毫不计较她是先帝后人的事情。 可到现在才发现,原来大度的、决定该不该计较的人,根本不是他。 假如……假如她知道了,自己才是害她颠沛流离的人,她……会不会对帮过自己的每一个细节,都觉得无比恶心呢? 他不知道。 所以他能做出的最勇敢的事,就是逃离她,然后再用尽一生,悄悄地补偿她。 他只要想到不知何时,她眼中原本的温柔包容,变成恨之入骨弃若敝屣的神情,就不由通体发寒,如同置身于望不到头的黑暗当中,万劫不复。 原来,他也会有如此懦弱的时刻啊。他自嘲地笑笑,拖着步子离开了这间黑漆漆的屋子。 …… “曹迅,出来,陪我喝酒!” 武安侯世子皱了皱眉,放下手里的兵书,和衣从罗汉床上下来,打开门和窗,却都没发现有什么人。 “蠢货,我在上面呢!”男子哈哈直笑,冲着目光突然呆滞的兄弟炫耀似的举起了手中的瓦片。 “奶奶的,你不是保证过再也不揭我家瓦片儿了吗?下雨天漏水你他妈负责啊……”曹迅气得浑身发抖,一时间都把自己这些年来树立的翩翩公子形象给忘了,冲着连靖谦破口大骂起来。 “哪儿那么多废话,跟个娘们似的,快上来,哥带了好酒,一起来喝啊!”连靖谦随手把瓦片从空隙里丢了下去,曹迅连忙接住,看他似是喝醉了的模样,怕他再做出什么缺德事,骂了几句还是穿好衣服出去了。 他轻松地翻上了自家屋顶,没好气地道:“你丫怎么回事,不是男子汉大丈夫吗,说出的话都当放屁了?下次再敢揭我的瓦,老子非把你腿打断不可……” 连靖谦仰头猛灌了一口酒,擦了擦嘴,笑道:“什么男子汉大丈夫?老子现在觉得老子就是个卑鄙小人,在人背后插刀子,害得人家一辈子受苦……” 曹迅闻言目光骤然变得幽深,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没说出声。 第十四章 发小 “这么说,你现在又遇到那姑娘了?”连靖谦讲得断断续续,曹迅也听得稀里糊涂地。 连靖谦苦笑着点点头。 “那她现在过得好吗?” 他长叹了一口气:“不好,在一户官员家当了很多年的丫鬟,临了……要放她出府的时候,还平白无故挨了一顿杖刑,若是在原来的家里生活,是万万不会受半点苦的。便是现在回去了,也还是在受着苦……” 他并没同曹迅将一切说清楚,只是说,因为他的原因,害得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姐,当了许多年的丫鬟,如今,却又重新遇上了。 曹迅只听着,却没把他口中的大户人家放在心里。京城这些权贵的底细,他都一清二楚,哪里会有这样稀奇的事情发生呢?最多也不过是连靖谦年少流亡时路过某个城邑时在城邑里作威作福的土霸或名门罢了…… “以你现在的身份,好生补偿那小姐一番就是了,何需为了这种事情闷闷不乐?”他不以为意。 尽管身上有武将豪爽不羁的性格,但这么多年了,等级观念在曹迅的心中同样根深蒂固。 不同阶层的人之间的恩怨,根本不能叫做恩怨。 连靖谦没有言语,只是继续灌着酒。 曹迅在一边瞧着,突然就有些不高兴,一手将连靖谦的坛子酒夺过来,瞪着他。 “你做什么?还我!”连靖谦酒劲儿也上来了,再也没了平日里的谦逊有礼。 “我说,”曹迅眯着眼睛,“你这小子不会是对那丫头动了感情吧?” 连靖谦去夺酒的手突然顿住,许久都没收回来。 动了感情么? 兴许是吧。 只是他并不知道,这种感情,究竟是愧疚、感激、欣赏还是……爱意更占上风? 但,一看到她就会身不由己地想靠近,看到她与别人亲近会失落或是恼怒,看到她露出难过的神情会忍不住心疼,看见她有危险,会立即站出去保护她,哪怕受伤的人会变成自己也义无反顾……这些莫名其妙的行为,他以前从未做过。 便是看到跟自己有过婚约,在江家饱受欺凌的涟嘉时,想要保护她的欲望也不及前者的十分之一。 也许吧,也许真的是动了情。 只可惜,为时已晚,现在的他,已经没有勇气再靠近她了。 曹迅见他出神,更是恼怒,冲着他胸口打了一拳,道:“果然是!你小子是不是忘了,你还有个表妹叫江涟嘉,一直在等着你和她成婚呢?难不成未婚妻没过门,你便要先纳个小丫头为妾?” “闭嘴!”连靖谦冷冷地看着他,“管好你的舌头,别他娘的胡言乱语。” 曹迅一瞪眼:“行啊你小子,为了个女人这么跟你兄弟说话!” “你现在不也是为了涟嘉的事跟我这样大吼大叫吗?哦,还捶了我一拳。”连靖谦淡淡地道。 曹迅一愣,突然宛如泄了气的皮球,不再言语。 连靖谦看着眼里,不由想起了若干年前,这小子三天两头跑到他们家,缠着来看望祖母的涟嘉,非要让她看他翻跟头的事情。 “她这些年过得那么苦,你怎么没想过去帮帮她呢?”连靖谦幽幽地叹了口气。 曹迅将他手中的酒夺过去,猛灌了一口,道:“我何尝不想?我找了她很多次,但她不知从何时起,看我的眼神就如同仇人一般,连话都不大愿意同我说,更别提接受我的好意了……” 他有时候想想,其实自己对于江涟嘉的感情,兴许也慢慢变了味儿。 从最初的仰慕喜欢,到后来一朝得意试图居高临下让她瞧瞧自己有多威风,却碰上了一个又一个硬钉子,到最后,甚至他看见她看自己的眼神,都会从心底发怵,想起一些尘封的往事来。 虽说那件事,并不是他的过错,他对不起的人也并非是她,但那眼神,却也一度让他变成懦夫,不敢靠近,甚至连探听她的消息都不敢了。 他突然觉得,此时的连靖谦,便如同许多年年前第一次体会到绝望的他一般,但他好似比自己要光风霁月不少。 毕竟,当时的他,看着江家家道中落,两人已经门不当户不对的情况下,他动过要纳她为妾来当作一种补偿的想法…… 可眼前的少年,却好似舍不得那神秘的姑娘受一点委屈的样子。 他不由又喝了一口酒,眼神幽暗。 其实自己才是那个最卑劣的人吧,插刀的、背信弃义的、害得兄弟一辈子受苦的,都是他啊。 连靖谦听到他的一席话,愣了愣,纳闷道:“奇怪,是你做了什么事惹她生气了吗?何以至于将你看作仇人?”抬眼却见曹迅目光深沉地看着前方,似乎在走神。 “想什么呢?”他难得看他这副正经地表情,不由笑着拍了拍他。 “啊?”曹迅回过神来,张口道:“我在想你和涟嘉什么时候成亲,我好去送一份贺礼呢。” 连靖谦笑容微敛,过了一会儿低头笑道:“快了吧,等我的差事定下来,应该就快了。”他没有同发小说他们二人其实已经退过亲的事情,毕竟,他已经答应了意映,会娶她,然后,像她梦中那样,幸福美满地过下去。这应该也算是,一种补偿吧?他自嘲地笑笑。 曹迅闻言愣了许久,才哦了一声。 “行了,等我俩成了亲,你可就不许再惦记我媳妇儿了。”连靖谦笑哈哈地捶了他一拳,继而晃晃悠悠地站起身来,目光直视前方,没有看他。 有些事,点开了说反而容易让对方下台,尤其是当他知道,以武安侯的脾性,便是没有自己,曹迅和涟嘉也绝对不可能的情况下。 便听发小怒吼了一声:“你个小垃圾,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好心帮你照看你媳妇儿被你媳妇儿甩脸子就算了,你他妈还说这种没良心的话……” “行了行了,知道了,啰嗦死了。”他轻松地跃了下去,在月光下冲着发小摆了摆手,摇摇晃晃地走了。 因为没有回头,所以自然看不见,曹迅逐渐变得通红的双眼,也听不见那句消散在风中的“小垃圾,我他娘的对不起你啊……”。 第十五章 权衡 “金锁?”意映眉头微蹙。 她似乎的确对这金锁有些印象,重生以后分明知道秦氏的梳妆盒里放的是这玉佩,有时候却总是莫名其妙地把它想成金锁,发现与事实相悖后却也没有什么违和感…… 虽然如此,重生以来她却从未见过母亲口中的金锁…… “那锁当年也是请了大内最好的匠人,花了好几个月的功夫才精心打造出来的,虽说金子在我们这样的人家实属普通,可那手艺,却是举世无双的。”敏元笑着回忆,看向意映,“回来以后也没见你戴在身上,是弄丢了吗?” 意映点点头:“兴许是的吧,不是母亲提起,我是一点印象也没有了,真是可惜了。” “无妨,”敏元闻言摆了摆手,“都是身外之物,不打紧的,你若想要,我再找人打一件就是了,只是年份久了,难免会与之前的有些不同。” “不必了,”意映闻言忙道,“只是,母亲能不能帮我去问一问,这玉佩的前主人是谁?” “怎么一回事?” “倒也没什么,只是今日定安公瞧见了,说与他亡母生前的物件很像,我以为是我出生时便有的东西,便咬定了主意说不是他的,现在看来,倒也不尽然。”意映坦率地答道。 如今连靖谦也恢复了身份,一些事也不必再瞒着藏着,不动声色地拉近两家关系便好。 敏元微微颔首:“按日子算,也是有可能的。只是那连靖谦未免有些不识礼数了,便是从前是他的,他也不该同你讨要。进了皇家的东西,哪还有还回去的道理?“似是对他有些不满。 意映知晓她护短,忙笑着道:“没有的事,连公子不过提了一句,倒是我有些太紧张这玉佩了,仔细想想,失礼的倒是我……”她可不愿让母亲因为这件小事对连靖谦生了恶感。 “行了行了,”敏元微微叹了口气,摸了摸女儿的头:“从没见过哪家的郡主公主像你这般,脾气像棉花似的……”心里不由开始盘算:这样看来,英国公世子那样的倒是不大好了。 她想着,还是得给沅沅找个身家低些,能体贴人些的小子才行……只是这样的人,难免不上进,只会一个劲地攀附他们,又怎么配得上沅沅呢? 她一时纠结不已,听到女儿甜糯的声音,才回过神来。 “哥哥的婚事,母亲今日瞧的怎么样?”意映不愿再多说前一个话题,笑眯眯地发问道。 立程也不知道是有意躲避还是怎么着,借着送客的由头出了门,这会儿都没回来。 敏元听她提起,不由笑弯了眼睛,耐心地将她满意的人选一个个说了一遍。 一个是沈家的大小姐,东府大夫人沈氏的娘家侄女,名唤沈明珠,据说烹得一手好茶,丹青功夫年轻一辈里也是少有人赶得上,还喜欢吟诗对月,是个极风雅的人物,年仅十四,容貌称得上是倾城之姿,算得上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仙女典型。 一个便是意映熟识的礼部侍郎温封之女,温青钰。温青钰熟读四书五经,自小就跟着黄氏学管家,前一阵子他们府上有喜事,喜宴似乎就是温青钰一手看管的。她性子多数时候文静,上台面的时候却又丝毫不怯,且女红和琴艺也都极好,算得上是全能了。 而她的父亲温封,也是个官场的老油条了。这些年来宋系势力一家独大,温封作为宋景然的直系下属,虽并没同宋景然硬着干,但做事也有自己的一番准则。 在无关大局的事情上随意退让,但紧要关头时,总能找准自己的定位,做出让皇帝赞赏的决策。朝中也常有官员说,再过几年,内阁五臣之中,必会有温封一席之地。 确实,前世的温封的确做到了。也因此,温青钰的死,给薛家带来了极为致命的打击。 还有一个,则是户部尚书王琛王阁老的嫡幼孙女,名唤王琳之,年方十三。王阁老行事向来低调,这些年来在派系之争中一直保持中立,不随意站队,这回却不知道怎么,竟也默认般地将孙女带过来给敏元相看,想来心中也有所计较了。 王琳之生得十分娇俏可爱,性子比起前两位都要活泼开朗得多,饶是如此,说起话来却也是句句在理,直说到人心坎里去的,不同于那些只会围在意映和立程身边的小蚂蚱……她生在书香世家,自然也是饱读诗书,但面上却一点也不像个掉书袋,极少卖弄学问,虽统筹能力弱了些,但也是极会照顾人的。 三人各有千秋,敏元提起哪个都是眉开眼笑的。至于纯和和宋心妍,却是没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意映也并不惊讶。 敏元对立程的规划,是让他日后考取了功名,在官场谋得一席之地,所以找的这些人,不是书香世家便是炙手可热的文臣之女。 纯和是宗室女,在敏元看来,是她不需要联络的一脉关系,再者纯和到底年龄比立程大,敏元瞧着,总是有些不顺心。 至于宋心妍,就更不可能了。身为宋景然的嫡长孙女,立程娶了她,相当于整个薛家都站在了太子身后,虽宋景然还没看出逐渐明朗的形势,但包括东府在内的薛家,确实已经开始悄悄地援助李允。既是政敌,便不可能是姻亲了。 “怎么样,这几位你今日可都记住了?觉得哪个比较适合你哥哥?”敏元目含期待地看着意映。 意映眨了眨眼睛。 这几家小姐都算是京都里的知名人物,她当然也是留意过了的,可敏元挑选的条件,却偏偏与立程的规划南辕北辙,这……她说哪个,好像都不对…… 过了半晌,还是艰难地开口道:“女儿觉得,还是王家小姐更适合哥哥一点,哥哥性子到底跳脱些,未来的嫂嫂若是太文静,只怕两个人会合不来……” 第一个沈家小姐当然要排除在外,温青钰都能因为心病早早离世,要是换了个更悲观脆弱的仙女,只怕情况会更加糟糕…… 第十六章 摊开 至于为什么要说王琳之,却是有两个原因。 一来据她观察,母亲最钟意的人选还是温青钰,若是她也说了温青钰,只怕不日两家的事就会敲定,提了另一家,母亲只怕还要权衡些日子,给哥哥留点缓冲的时间来处理也是好的,二来王琳之在三人之间,脾性算是最合适的了,若是实在要娶她们中的一个,赌在这个人身上总比前两个要靠谱…… 虽这样说了,意映还是忍不住扶额。 她那哥哥可真不让人省心,这种事情,他难道不该自己来听听吗?倒像个乌龟似的躲了出去……虽说他喜欢武艺,但一定要娶个武将家的小姐吗?她觉得也不该如此吧。 果然,敏元听了微微蹙眉:“我还当你会更喜欢你温家姐姐些,瞧着你们二人说得挺热络的样子……” “虽是投机,但是给哥哥选嫂子却不是给我选手帕交啊,”意映笑眯眯地道,“不过我觉得这件事母亲还是要同哥哥好好商议一番,毕竟他才是主角啊。” 敏元冷哼了一声:“那混小子,我才懒得同他掰扯,整天说些不着调的话。”语气像是还在介意着上回的母子之争。 “上次是哥哥闹小孩子脾气,我私下找了他的,他也知道错了,母亲就别同他计较了。”意映笑着晃了晃敏元的手臂。 敏元不过心里还有些不得劲儿,毕竟是从小养到大,从没顶撞过她的长子,但多少也明白,这个年纪的孩子难免叛逆些,做爹娘的自然会受些委屈,这会子幼女笑眯眯地来哄她,心中的不悦就消散了大半。 “没事了,你先回去歇息吧,今儿也累了一天了,你哥哥的事,容我再相看几次再做决定。”她揉了揉女儿的头发,笑着道。 意映闻言松了一口气。愿意往后拖就是好的,就怕赶鸭子上架反而适得其反,哥哥那根反骨也是硬的很。 便笑着起身告辞了。 …… “小姐……”初夏面色迟疑地走进屋子,欲言又止的模样。 意晨似是仍在发愣,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怎么?” “郡主在门外,说要见您。”初夏咬了咬唇,面含担忧地看着意晨。她倒不是怕郡主找小姐麻烦,怕的是小姐仍旧想不开,不给郡主面子让郡主难堪,传到长公主耳朵里,只怕更让长公主不高兴。 这些日子她去前院走动,那些常去上方请安的得脸下人,对她冷淡了许多,她瞧在眼里,自然也明白了,这是小姐在长公主心中的地位下降了…… 何处都是以捧高踩低为原则,没什么稀奇的,小姐却独独看不穿形势,整日想些有的没的,给郡主甩脸子,到头来受苦的还是她自个儿。 “请她进来吧。”意晨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开口道。 初夏如蒙大赦,忙出去迎了意映进去。 意映坐定后,打量了意晨几眼。 许多日子不曾碰过面,自己虽然面上似乎不与她计较,心间也仍像个小孩子般地同她呕着气,自然也未曾留意过,她竟消瘦了这样多。 “今日这般劳累了,你怎么没回去歇着?”意晨打量她一眼,不咸不淡地道。 “你看上去很累,怎么没歇着?”意映也是同时淡声开口。 话一出口,两个人都怔住了。 意晨垂下眼睑,看不出心中所想。 纵然一切麻烦的根源就是她,可她始终待自己是真诚的,连生母都没提过一嘴的事,她却一眼就瞧出来了,还不顾立场地关心她。她突然就觉得,自己真是活该卑微。 意映心头微暖,薄雾也随之散开。 纵然她敏感犯轴到让人看不过眼去,却也能记得别人对她细微的好,眼前的人也不过是个被娇惯着长大的小姑娘,自己又何须太多苛责? “找我有什么事吗?”意晨不由放低了声音。 意映顿了一会儿,才轻声道:“今天你去见的那人,我知晓了。” 意晨猛地抬起头,宛如被踩住了尾巴的兔子,冷声道:“所以郡主是要拿此事威胁我吗?拿住了我的把柄,郡主可还高兴?” “闭嘴!”意映也来了火气,瞪着懵住的初夏:“出去,把门带上。” 初夏愣了愣,见意晨没有什么反应,才心惊胆战地将门关上,带着院里的丫鬟走远了些。 “这才是郡主该待我的态度吧……”意晨坐了下来,低着头,看不清楚表情。 意映等了许久都没听见后文,不由低头去看她,才发觉桌上湿了一片。 “你哭什么?”她不过是吼了她一句,她便受不住了? 意晨擦擦眼泪,过了一会儿才道:“郡主一开始便该是这样的态度,就不该给我希望,如今又让我陷入绝望。郡主一开始就该让我明白,什么叫做身份的差距,不该让我心存幻想,以为和你可以平起平坐……如今握住了我的把柄,才这样待我吗?” 意映听她越说越不像话,也来了火气,冷笑道:“我原以为你是受了大委屈,对我有大恩情的恩人,如今看来,也不过是个被宠坏的没脑子大小姐罢了。” 意晨一怔,泪眼朦胧地看着她:“什么大小姐,你才是大小姐,跟你相比,我算什么?我的每个家人,都不曾真心待我,你却轻而易举地得到所有人的宠爱,如今假惺惺地对我说什么我是恩人……” “你的家人不曾真心待你?我轻而易举地得到所有人的宠爱?”意映冷冷地笑,恍若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难道不是吗?” “当然不是,薛意晨,你以为你是天底下最凄苦的人吗?”她冷冷地看着她,一字一顿道。 “你可曾体验过,九岁时大冬天跑到结了一层冰的井边独自打一桶水,回去之后手上生了冻疮无药可用四个月才好全?” “你可曾体验过,卯时不到就起床,替别人烧水,梳洗,更衣,稍微做错一点,就会被骂得后悔来这世上走一遭?” “你可曾体验过,分明什么事都没有做错,却被人打了十几个板子,几个月都下不了床?” “你的那些从未真正在意过你的亲人,可曾让你陷入这样的处境过?哪怕是薛明琳,也不敢让你做半点粗活吧?这样的你,有什么资格来责备重复这样的生活近十年的我?”她眼中饱含怒气,一声比一声高。 意晨愣了许久,才艰难开口道:“你……你为什么要同我讲这些?” 第十七章 醒悟 意映口中的一切让意晨心生惊骇。 因为听到了敏元和方如海之间的谈话,她心里清楚,意映绝不是在汤沐邑长大的,可她从未想过,她是过着这样的苦日子。更没有想到,这种可以称为秘辛的往事,她会这样坦率的告诉自己,哪怕是因为发怒。 意映眉宇间并没有半分懊悔之色。事情发展到了如今的地步,再不点醒她,只会害了她自己,也伤了关心她的人。 “我只是想告诉你,对于你,我不曾有过亏欠,更不曾两面三刀。我所受过的苦远非你这个娇生惯养长大的大小姐可以想象,所以也没有什么优越感可言。” 意晨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是啊,倘若她所说的是真的,自己那点小心思就显得无比可笑了。那种事情若发生在她身上,她只怕一件都承受不来…… “我先前对你好,不是因为刚回府没站稳脚跟要巴结在亲母膝下养大的嗣姐,也不是为了让你放低戒心好伺机害你,更不是什么一见就十分投机,想成为闺中姐妹的天真想法,只不过是因为你我同姓,而你替我在爹娘膝下尽了九年的孝道,我身为爹娘的子女,需心怀感激心怀敬意罢了。” 意晨默然。 方才确实是她太过冲动,一听到那人的事情就失去了理智,现在想来,说出的话还真是孩子气。 正如意映所说,生在簪缨之家,如不是一母同胞,本就没有什么真正的兄弟姐妹情可言,人情恩义往往比那些来得要实在得多。 她开始有些信服她说的话了。 “母亲对你态度的转变,关键点也不是在于我,而是你自己罢了。你忘了,我刚回来的时候,母亲是怎样待你的吗?” 刚回来的时候…… 意晨有些怔忪。 当时意映说要与她同住,母亲表现得很高兴,那阵子的宴会和人情往来,凡是意映出席的地方,也都会带上她…… 似乎,并没有因为一心要补偿亲女暂时冷淡她这个嗣女的想法,反而怕她觉得受了委屈,力争做到一碗水端平。若是……若是她是意映,会不会更觉得委屈? 意映觑着她的神色,知道她有所松动,才松了口气,又接着道。 “你又是否记得,一切是什么时候发生变化的?” 意晨垂眸。 怎能不记得? 还不是在章家的花宴上,众人嘲笑和轻蔑的眼光在她身上扫来扫去,而在她眼里,居高临下的意映来解救她之后? 那件事之后,她一度将自己伪装成厚壳的乌龟,躲避在自身的保护色中,欺骗自己要看清楚定位,意映才是母亲的亲生女儿,可这种想法重复得越多,她心中就越酸涩,不知何时起,心里已经藏了那么多的愤懑与苦楚,全在今日爆发了出来…… 母亲呢?母亲那个时候又是怎么做的呢? 是了。 她派了许多人过来给她送糕点,布料和首饰,像是生怕她不高兴的样子哄着她,还各种暗示要与姐妹和平共处。可她呢?她却满心满意都觉得母亲偏心,护着亲女,对那些点点滴滴的好视而不见…… 原来让母亲为难的不是薛意映,而是她自己啊…… 本来她是没有要二选一的,是自己一面不断地往后退,一面又硬生生地逼着她做抉择,所以这样的结果,不过是自己自作自受罢了。 “原来是我的错……是我的错啊……”意晨喃喃道,抬起眼睛看着意映,挤出一个微笑道,“所以,母亲放弃我了对吗?” 意映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不远的圆桌上,堆叠的两方布料。 意晨顺着她的眼光看过去,不由又红了眼。 原来没有啊。 不肯靠近的是她,所以母亲也只好远远地看着,担心她上前会伤害她,担心她靠近会得到更加鲜血淋漓的后果…… 可是能给她的,母亲从未吝啬过。 一如既往,十年如一日。 被嫉妒蒙住双眼的人,一直都是她罢了。 “薛意晨你要记住,生恩与养恩,不就是一道无解的题目,谁轻谁重,任何人也无法估量。许多事,都在于人而非天。”意映语气淡淡地,眼神平静地看着她。 意晨呆愣愣地看着眼前的女子。 比自己还小些呢,却像是看穿了许多事的沧桑模样。不在意自己与她分宠爱,不在意二人在母亲心中孰轻孰重,她突然觉得,自己自诩熟通佛法,却还不及眼前人的一半慧根。 一个贪字,便让她生出这么多的波折。 “那你同我说那件事,是为了什么?” 意映反应过来她说的是花园里的事,顿了顿,道:“这件事倒也不是我派人跟着你,是东府的蓁姐姐瞧见了,告诉我的。” “我也没这样揣测你啊……”意晨低声嘟囔了一句,听到后半句时愣了愣,欲言又止地看着意映。 “放心吧,只有她一个人瞧见了,她就是怕惹出什么事来,才特地告诉我一声。她性子虽大大咧咧的,是非轻重还是晓得的,你尽管放心。” 意晨看着微微松了口气。 “你打算怎么办?就这样跟人家不清不楚着?”意映莫名有些恨铁不成钢,开口道。 “什么不清不楚,你不要胡说。”意晨忙道,耳根子却微微发红。 “有些事我不说想必你也明白,若是执意选了一条路,恐怕你与那人便再无可能。一些事一些人,纵使你掏心掏肺地待她们,也不会得到任何回报。我倒也不是威胁你,只是你自己要想清楚,究竟是要走一条相对平坦的路,还是在黑暗的荆棘丛里摸索。” 意映叹了口气,半点想打趣她的心思都没有。 “行了,我要说的话也说完了,这便回去了。你的事情,你自己费费心思吧。”意映站起身来,向着门口走去。 “为什么要同我费这番功夫呢?”意晨低声问了一句。 意映顿住脚,过了一会儿,缓缓地转过身来,冲着她笑了笑:“从前我是为了我视若珍宝的家人对你好,可是现在我觉得,我还想再要一个家人,像胞姐那样的。一个人撑着,可真累。” 意晨抬起头,看着她,面露迟疑。 意映没再说什么,摆了摆手,便跨出了门槛。 第十八章 归讯 花宴过后两日,连靖谦的差事终于伴随着一系列的赏赐,一同送到了定安公府。 定的职位是京卫指挥使司正四品指挥佥事一职。 这旨意传了出去,有心人自然也就看明白了形势。 京卫指挥使司掌管着京城的兵权,地位远在五城兵马指挥司之上,其中的最高长官是正三品的指挥使,其次是一名从三品的指挥同知,在下面,就是不超过三人的指挥佥事了。 像这种一进入官场就拿到正四品官职的年轻武将,一般都是出身于世家大族,蒙受祖辈的荫蔽,前途无量的人物。 虽这官职与昔日定安公的身份相差甚远,可如今在位的定安公,不过是个十来岁的毛头小子罢了。 圣上若只是为了彰显圣德,安抚民心,补偿连家,大可给他一个品阶高的虚职,整日遛鸟斗兽也就罢了,但偏偏给的却是这样有实权又可进可退的职位,足以证明,圣上是真心欣赏此人,看好他重扬定安公风光的。 朝中的不少人,也开始打起自己的算盘来了。 苏氏虽然脸上心头都十分愉悦,却仍记着低调,不愿太过出风头,再加上她想着连靖谦与江涟嘉的婚事很快就会提上日程,便没有要办宴会的意思。 纵是如此,还是有不少重新崛起的新贵和宋系的官员送来了迁居礼,言谈之间多有恭维。 苏氏一一应付过去,不由也有些疲累,暗自和丫鬟抱怨着这府里该早些有个当家的人,免得她一把老骨头还要同那些妖魔鬼怪打交道。 连靖谦这头却心情复杂地打开了意映新来的信,一目十行地看了起来。 信的开头也是恭贺他谋得好职位的客套话,问他什么时候办宴会请客,后面却是讲了另外一件刚想起来的事情。 连靖谦瞧着不由眉头紧皱,急忙吩咐一队刚收编的手下赶往江西一带。 苏氏听到动静,忙过来问他发生了什么事。 连靖谦怕事情没定下来,提早说了只会让祖母空欢喜一场,说不定还会乐极生悲,便搪塞道是三皇子那边让他帮忙找一个在江西出没的人。 苏氏听着却皱了皱眉,遣退了下人,低声问孙子:“这样说来,咱们家这回能伸冤,是仰仗了三皇子那边的力量么?” 连靖谦心知苏氏目光如炬,也不瞒着她,点了点头。 苏氏叹了口气:“你那些事没主动同我说,祖母也没过问。但卷入了皇位之争,可不是好玩的,你可想清楚了?”纵然她许多年不问朝政,她也知道如今是太子派一家独大,三皇子许多年也没有动静,如今突然起了心思,不免让她觉得有些不稳妥。 “朝政的事最忌脚踏两条船,孙儿也是仔细考量了才下了决定的。纵然失败,也坏不过当年了不是吗?”他目光坦荡,眼神坚定。 “行,你们男人家,总归见识长些,既已经决定了,就放手去做。在打仗方面,你祖父可没输给过任何人。反正我这把老骨头已经活够了,什么时候死都不要紧,你还年轻,可得看紧些自个儿的性命。”苏氏拍了拍他的肩膀,释然地笑着道。 “祖母放心吧,三皇子那边也并非您想的那样孤立无援,”连靖谦笑了笑,压低了声音道:“薛家,也是支持他的。” “薛家?是广化里还是东府?”苏氏有些惊讶,忙问道,过了一会儿不由笑着摇摇头:“两边实然都是一样的强势,只要不互相对着干,三皇子都是如虎添翼的。” “两边都是支持的。”他这话一出口,却把苏氏唬住了。 过了许久才反应过来,脸上的笑轻松了不少:“好好好,你们年轻人尽管放手去干吧,人啊,就是要有些魄力。” 连靖谦眉眼带笑,精神比起前两日好了不少。苏氏于他而言,是最重要的亲人了,能让她安心,他做起事情来,也会更放心。 他眼睛微眯,心中暗暗祈祷,那边的事情,可一定要顺利的进行啊。否则,他可没信心能瞒祖母一辈子。 …… 意映这边也是同时收到了两封信,一封来自薛文复,一封来自连靖谦。 连靖谦的回信很客套礼貌,就是简单地感谢了她,并表示不会办迁居宴。态度比起之前,确实要疏离多了。 意映瞧着有些奇怪,便想着有时间一定要去秦氏那里一趟,将当年的事情问问清楚。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为何连靖谦态度有如此大的转变,金锁如今又身在何方呢? 薛文复则是来信表示他即将功德圆满回家来了,信里问她有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还给她罗列了一大堆汉阳府的特产和小玩意儿要她挑选,直把她当作小孩子在哄。 意映也并不在意,含笑提笔写了一两样,信中又嘱咐了他路上注意安全之类的话,便差人送走了。 薛文复要回家了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广化里薛家,府里的奴仆和主子都开始紧张起来。 敏元是欣喜不已,指挥着下人将他的书房和卧室又从里到外彻彻底底地打扫了一通,尽管平日里也从未懈怠过,但下人们还是依言又喷洒了各种防虫药剂和香露,屋子里显得一尘不染。 薛明琳那里则不知道是听到了什么动静,三天两头把意晨喊道她那里去做一些莫名奇妙的事情,倒也不是使唤,但显得很没意义,弄得意映好几次想去问她的决定都不得不中断,不由疑心是不是她们谈话的内容被什么人泄露了出去。 呆在家里左右又没有什么事可干,意映索性换了便装,跟敏元说要去珍宝阁转转,出门去找秦氏了。 但到了周家的住处,却没有一个人在家。询问了隔壁的邻居才知道,这几日周家办的酒楼生意很是红火,周家父子忙不过来,索性也喊了在家做针线活的秦氏过去帮忙,一家人已经有好几日没回家了。 意映听得也不由好奇起来,便带着半月去了周朗的酒楼,想瞧一瞧,印象中还十分孩子气的养兄,身为酒楼的老板,又会是怎样一番模样。 第十九章 酒楼 日子一天天地转冷,许多人请客也不大愿意自个儿生灶做饭了,索性就到附近的酒楼,点上一道古董羹,几个人围着小火炉,将肉片放至锅中烫之,蘸以酱料,既美味又暖和。 永安巷这一带,做的最好的便是那新开了不过几个月的长林酒馆了。 这酒馆前身也是个客栈,只是原先的老板气量小眼皮子浅,时不时地偷奸耍滑,坑骗客人,日子一长,生意也就淡了下来。永安巷这一片离中心地带也不算远,地租并不便宜,客栈入不敷出,那老板也只好灰溜溜地结了亏欠的租费,甩手不干了。 不过没多久,这片地便被另外一群人买下了。 新接收的老板是个看上去不过十多岁的少年,生得也十分壮实憨厚,一点不像个生意人。 是以酒馆开张那一日,并没有多少人前来捧场。但那小老板也并不气馁,第二日便挂出了免费尝鲜的招牌,一天之内酒水餐饮全免。 小老百姓们向来是抱着便宜不占白不占的心理,见有这样的好事,也顾不得先前的坏印象,一拥而上地去尝鲜。 这一尝,倒还真的发现了些惊喜。 京城一带商人来往频繁,其中来的最多的,莫过于江浙一带的富商。久而久之,江浙那边的饮食习惯和特产也都带到了京都。 是以京都的许多酒楼,多卖的是味道很淡甚至偏甜的菜肴。可京城的百姓和江浙一带的百姓口味其实并不相似,吃久了也难免会觉得厌烦。 长林酒馆这边,则请了好几个手艺很棒的川厨,做出的菜肴辣得让人直呼爽快,许多酱料尝着也像是独门配方,吃着让人很是新奇。 再加上天气渐渐转冷了,从四川一带传过来的古董羹就更受欢迎了。再加上长林酒馆的辣度可以比别的酒馆足足高出三个度,中午和晚上的时候还会有年轻貌美的姑娘在台子上跳舞,看得人赏心悦目,客流量也就渐渐多了起来。 意映带着半月走进酒楼,也不由被眼前的景象惊了一下。 斜对门的台子上站了四五个年轻姑娘,身上披着彩带,宽广的衣袖飞舞得如铺洒纷扬的云霞,裙裾如榴花迸放吐灿,很是让人移不开眼。 台子下的客人时不时满意地看一眼,继而继续举着杯子与人觥筹交错,高声喝喊,看上去吃得十分酣畅淋漓。 一个身着墨蓝色绣松枝纹样长袍的男子静静地坐在案桌后面打着算盘,眉眼平静祥和,似乎丝毫不受外界干扰。 有客人结账时,才抬起头来,换上了不卑不亢的笑脸,熟练地将账单结算好,顺手递上一把包好的菜当作礼品,让伙计送人出去。 几个年轻小伙计则忙着给客人送酒上菜,一眼望过去,整个酒馆竟是座无虚席,甚至还有几个没着落的客人,站在另一边排着队。 队列的正前方站着一对中年夫妇,正在记录着排队的客人的名字,介绍着店里的招牌菜,顺便给他们递上小板凳稍做休息,待得一有客人离开,便让人引他们落座。 意映瞧着不由心生欢喜,这可真是好,她就知道,哥哥那样的奇才,一定能将酒馆打理得井井有条。 她踩着步子上前去,叩了叩低头算着帐的老板的桌面,轻声道:“老板,你们这儿有什么招牌菜啊?” 老板笔下未停,先开口道:“客人您若是要用饭,请先到北边去排队,到那边会有人介绍招牌菜的。” 说完才抬起头来,看到眼前的人,却愣住了。 “岚姐儿!”周朗惊喜地看着眼前的小姑娘。 “哥哥你这老板当得不错嘛,这样有架势!”意映笑着嗔他一眼,又向着秦氏和周池的方向看了一眼。 “还不是仰仗着长公主和爹娘的照顾嘛,否则我一个十多岁的人,能翻起什么大风浪,光凭这租费和厨子,就够头疼了。”周朗脸上却没有特别骄傲的神色,笑着对妹妹道:“你先等着,我这就去喊爹娘过来。” “不用了,”意映忙拦住他,“你这儿生意正忙着呢,我也没什么事情,等中午这段时间过去了再说吧,我来可不是拖你后腿的。” “那好吧,”周朗宠溺地摸了摸她的头,“这样吧,我手头也还有账要算,你就先去楼上的包间坐着,吃点糕点茶水什么的,这边一空下来,我们就去找你说话。” “包间?”意映有些惊讶地看了一眼那边排着长队的客人,“既然有包间,怎么还有客人没位置坐?” “也是有几个权贵会时不时地过来尝鲜的,那时我预留的,价格高着呢,那些普通的小老百姓知道有,可却吃不起。”周朗笑着解释道。 “哥哥的生意竟做的这么好,你可真厉害。”意映不由笑道。她原以为只是个普通民众间生意红火些的小酒楼,倒不料还接触到了上层人物了。 “也还是托了长公主的鸿福。”周朗仍旧谦虚道,眼中却亮了不少,显然对自己这番成就还是有些满意的。 “行了,我让伙计送你上去。” 意映微微颔首,跟着小伙计上了二楼。 一路上经过吃席的酒桌时,不时有热切的目光投到她身上,用些市井之语感慨着她的美貌,哈哈地笑着。半月拳头紧握,意映则只装作没听见,神色端正地上了楼进了包间。 那些人一瞧便歇了心思,也是明白能进那包间的人和他们已经不是一个等级的人了,便继续嘻嘻哈哈地推杯交盏起来。 包间并不算太大,里面的装饰却难得的大方得体,看上去倒十分有簪缨之家的气派。 意映瞧着也是暗暗点头,看来母亲在这些事情上提点了养兄不少。 她做了下来,刚端起茶杯往杯子里倒水,却正好有一妙龄少女端着糕点推门进来。 她抬眼去看,却吃了一惊,直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那姑娘神色有些茫然,过了一会儿,瞥见了她脖子上的一物,才醒转过来:“哦,你是那日的那位姑娘啊。” 第二十章 苗颂 眼前人正是曾与意映有过一面之缘,被她救下的苗疆蛊师,苗颂。 意映在哥哥的酒馆重遇故人,不由戒心丛生,皱着眉头道:“你不是说要找你师姐吗,怎么又来了这酒馆当伙计?” 苗颂此刻也是暗暗吃惊。 她方才也是在台子上带着那些人跳舞,却突然被周老板喊下来,要她给楼上的包间送糕点。 她原本还有些惴惴,因为她在店里从来都是充当舞娘的角色,来了什么权贵都未曾让她去送过菜,不由开始怀疑是不是来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老板看她生得还不错终于要把她送给权贵当小妾了…… 毕竟中原的戏本子里经常出现这样的桥段,老板虽然看起来憨厚老实,可毕竟是个经商有为的商人,难免不起什么坏主意…… 虽说她来此的目的确实是为了接近权贵,可若是事情真到了这一步,她说不定也会咬咬牙给他们下重蛊弄得他们下半辈子不举…… 谁知开了门,却是两位女客,她这心刚放下一半,却又发现眼前人正是那日救了她的姑娘,脖子上还挂着她上回送的黑链子呢。 “您……您怎么也来这儿了?”她莫名地有些心慌。 “是我先问的问题,按理说,不是该你先回答吗?”意映努力掩下心底的恐慌,面上气定神闲地喝了一口茶水。 眼前的人,可不是什么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而是身上带着剧毒的苗疆蛊师,眨眼间就能夺人性命的本事,想想就不寒而栗。 虽说蛊师很忌讳现世报,但其中的限度,她一个外人终究不大清楚。而且眼前的酒楼里,可有三个她视为生命的人,她不敢拿他们的命开玩笑。 苗颂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对恩人袒露实情:“其实是因为我听说了我师姐的一些风声,又得知这酒楼老板和宫里的人可能有什么干系,才留在这里,想伺机接近酒楼背后的权贵,阻止我师姐的计划。” 她心知眼前人对她那不成器的师姐有几分了解,再加上她们苗疆的女子本就生性坦率,直言直语,也不瞒着,便将自己的目的全盘说了出来。 意映皱起了眉头。 母亲和周家人间的关系竟还被人透露了出去吗?怎会如此?按理说,母亲这样的人,应当会将事情处理得滴水不露的啊,周家的人对于薛家来说,可是个不能提及的秘辛,也不至于为了袒护他们将自己便是靠山的事情透露出去吧?难道说,是她自己这边出了疏漏…… 她一时想不明白,便径直问道:“所以你是想利用这老板?这些日子,你蛊师的身份可有暴露?”是在间接问她有没有对周家人下手了。 苗颂连连摇头,沉吟道:“其实倒也不算是利用。一开始是因为我师父去世了,我没钱安葬他,便来这酒楼跑腿,让老板给我提前支了两个月的月钱安葬我师父,也是在这两个月中间,听到消息说老板和了不得的人物有关系的。至于蛊师的身份,却是没有人知道的。” 苗颂在中原呆了好几个月,中原话已经说得十分流利了,只是其中的弯弯绕绕,却还听不大明白。 “你可曾对这酒楼的人下过蛊?”意映还是放不下心来,径直问道。 苗颂不由有些惊讶地看着意映,点了点头。 意映心中一紧,却听小姑娘笑嘻嘻地道:“老板给我的工钱还挺丰厚的,我念着恩情的份上,便给他们下了养颜的蛊,虽说害他们拉了好几天的肚子,可对身体好处很大。另外,还有一些来闹事的客人,我也会悄悄给他们下蛊,让他们吃点苦头,反正不是害人性命的蛊,还算是做好事呢。” 意映这才松了口气,回想刚才看到秦氏他们,瞧着气色比起之前确实好了不少,她还当是生意兴隆人也红光满面,倒不料还有眼前人的功劳。 “只是,姑娘你和我们老板有什么关系吗?”苗颂眨巴着眼睛,倒是难得的机敏。 意映想了想,为了保险起见,决定也对她说实话:“其实……我就是这家酒楼背后的大人物。” 苗颂很是惊讶,打量了她半晌,嘀咕道:“我瞧着你穿的衣服还没有来过的一些贵人穿的好呢,怎么会是那么了不起的人物?别是为了唬我吧,这老板是你亲戚吗?” 她不由低头打量了自己一眼。 今日为了出门方便,特意换上了便装,眼下瞧着,倒像是个错误的决定。上楼的时候那些人肆无忌惮地打量她,约莫也跟这身衣服有关系。 “我骗你做什么?这回是为了掩人耳目,才穿成这样,你忘了上次见我的时候,我的装束了吗?”意映没好气地提醒她道。 苗颂晃着脑袋想了一会儿,却茫然地摇了摇头。 意映不由气急,开始怀疑用这样的二傻子去对付那个苗懿,是不是完全在搞笑……不会一个照面就被人杀掉了吧…… 叹了口气,只得从怀中掏出一块令牌,递给她:“你既是要进宫见贵人的人,总认得这令牌吧?这是能在大内通行无阻的牌子。” 苗颂小心地接了过去,瞧了瞧。这样的牌子她在其他权贵身上也见过,却都是铜制的,南明想来以金为贵,这样的牌子,大抵真的是身份高贵的人才会有的。 她这般想着,疑虑便打消了许多。 “这老板倒也真的算是我的亲戚,是远房亲戚里关系比较要好的。”意映觑着她的神色,补充了一句。 苗颂笑得甜甜地:“既然这样那就好办了,姑娘你把我带回你家吧,我就可以直接去找我师姐了。” 意映咳了一声,茶水差点被呛出来。这还真是个二傻子,莫名其妙地就要跟着她走。 “你跟着我也不一定见得着你师姐,而且,你师姐若是心意已决,你们这点情分也起不到什么作用。毕竟,你师傅去世这么大的事情,你师姐不也没露面吗?”她叹了口气,劝道。 苗颂听着眼睛里的光渐渐暗淡下来,过了许久才道:“那姑娘你说我该怎么办?总不能由着她去害人吧?” “这样吧,我先给你安排个住处,就不在这酒馆待着了……”意映沉吟了一会儿,开口道。 “你要带她去哪儿?”声音却突然被打断,一个男子沉着脸走了进来。 第二十一章 好逑 意映皱了皱眉:“……哥哥?” 周朗脸色舒缓了很多,但神色间还是能瞧出有些不高兴,眼睛在意映和苗颂之间来回地瞟:“你们先前认识吗?苗颂她是做了什么错事吗?她不是中原人,不懂规矩,你不要同她太计较了。”顿了顿又道,“虽是苗疆人,她干活也还算利索,我觉得,留在酒馆也没什么不可以。” 意映眨了眨眼,看了看突然气势全开的哥哥,又看了看一旁茫然无措的小蛊师,突然福至心灵:“哥哥,你们俩……” 周朗一瞬间就明白了意映的意思,耳根子有些发红,忙摆手道:“不是,不过是她是我手下得力的人罢了,你不要瞎想。” “你们在说什么呢?”苗颂听不大懂他们兄妹间的暗语,疑惑道。 “你先出去吧,我有事和这位姑娘讲。”周朗却不由分说地将人推出了门外,关了门。 转过头却发现自家妹子饶有趣味地打量着自己,神色有些意味不明,不由有些心虚:“你看着我做什么?” 意映白了他一眼,拉长了调子道:“哦,原来我是‘这位姑娘’啊?” “我这不是怕你暴露身份吗?”周朗挠了挠头,先前的气势全无。 “可是我分明已经喊你哥哥了。”意映却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 “岚儿,你就别同那丫头计较了,毕竟她……她……”他涨红了脸,尽力地在为苗颂开脱。 “毕竟什么?”意映斜他一眼。 “毕竟……她很可能是你未来的嫂子!”周朗咬了咬牙,还是开了口。 饶是意映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还是有些晃神。 真快啊。 先前还只会乐呵呵地同她抢东西吃,埋头学艺的少年,一眨眼就到了情窦初开,甚至想要娶妻生子的阶段了。 她先前还在说,让母亲帮忙相看相看,心里却并不着急,以为日子还长着,哪知道这家伙,竟也会自己偷偷地相看媳妇了。 她有种吾家有儿初长成的欣慰,更多地,则是将自家的宝贝送给别人的不舍感。一时不由有些恶趣味起来,想来母亲和父亲到时送她出阁时,也会是这样的心情? 不过,欣慰归欣慰,眼前却还有个大麻烦在呢。 她肃了肃容,郑重道:“那哥哥,你可知道这位苗颂姑娘是什么来头吗?” 周朗怔了怔,出乎意料地点了点头。 “一开始她出现的时候,我只知道她是从苗疆来到中原,没有银钱安葬病逝的长辈,便出于同情心将她招到酒馆干活,并且提前支了银子给她,让她好生安葬长辈。 酒馆初开业,我想出了以歌舞胜其余人一筹的法子,但到底不周全,有几个混混头子见了,便对跳舞的姑娘们动手动脚,我一时没有招到强壮的男丁,束手无策的时候,苗颂却笑意盈盈地上去给每个小混混斟了上好的茶,请他们喝。 那伙人自然十分高兴,喝完茶还想趁机占一把苗颂的便宜的时候,却突然如同疾病发作般地口吐白沫,昏迷不醒。送去了医馆,大夫却瞧不出个所以然,开了药也不见效,一直昏迷着。 底下的小混混们急疯了,就跑到我们酒馆闹事,苗颂却一口咬定,是他们在风水极佳的酒馆闹事,惹怒了土地神,需要给土地磕几个头,才能让他们的大哥醒过来。 小混混们虽不大相信,但因为没了这些大哥,他们黑道的生意就做不成了,所以只好死马当作活马医,磕了几个头,一个时辰后,那几个人竟然真的醒过来了。 后来也有一些人不信邪,还敢在酒馆闹事,下场都很惨,久而久之,外面就有传言说,我们酒馆是受神明保佑的酒馆,百姓们听了更加信服,生意就蒸蒸日上,也不再有人敢来闹事了。” 意映听到这儿心中有了数。应当就是苗颂对那些地痞使了苗疆蛊,而她自己能很好地控制,再以百姓信服的传说给此类事下结论,便达到了这样的好效果。 “哥哥也认为这些是神明保佑吗?” “怎么会?”周朗笑着摇摇头,“便是神明庇佑,也不可能眼睛一直盯着我们这小酒馆的。” 他长叹了一口气:“其实是苗颂那丫头干的。” 意映心中微讶,他竟然知道? “一回两回我还能信,发生过许多次就不能用巧合解释了。我心中存疑,便暗自盯着每次都会经手的苗颂的动静。渐渐地便发现,每每有恶棍中招时,他们所用的食物或茶水必然经过苗颂的手,且经手的时候,她嘴里还会念叨着些什么。我便抽空买了许多本关于苗疆传说的书,若是其中记载的事情属实的话,我想她应当就是传闻中的蛊师了吧?”周朗面带微笑地说完这一长串话,看着对面瞠目结舌的意映。 “哥哥你半点不忌讳蛊师这样的存在吗?”意映眨了眨眼,一般人听到这种超越认知超出控制范围的事,一般都会很惊恐不是吗? “一开始当然无法接受了。”周朗笑了笑,“但日子长了,发现她并没有坏心,反而一直在用能力帮人,我便想着,这兴许与一些武功高强的人类似,只要心是善的,普通人就不必去恐惧,尊敬便可以了。” “那哥哥你可知道,她那能力一旦用在了不好的地方,就会逃不过孤贫夭的命运,也就是说,极大程度上,会连累身边亲近的人的生死?”意映语气凝重,试图让周朗明白其中的严重性。 “我知道,这些我也在书上看到过了。听上去确实很可怕,但苗颂她心不坏,只要我在旁边看严实点,阻止她做出不好的事情,就可以了吧?” 意映沉默了许久。 这样看来,哥哥是真的对苗颂那丫头动了真情了。背后用过这么多的心思去了解她,即便知道她的存在意味着什么,也勇敢地去抛开成见…… 真好啊,其实。 还能这样无所顾忌地去迎接一段感情的人,其实都是大英雄。 她抬起眼睑,笑道:“既然这样,我这个做妹妹地就不说什么了。你加把劲儿,早点让人家姑娘心仪你,好让我早些交礼钱。” “放心吧,快了。”周朗松了口气,胸有成竹的样子。 第二十二章 撮合 苗颂在二楼的楼梯口处来回地转着,有些不安。 说实在话的,直到意映直接地让她跟着她走,她才意识到,自己其实不大想离开这个喧闹的地方,至于为什么会不舍,她却一时想不明白。 她只知道,她现在十分在意,老板和里面的姑娘谈地怎么样了。 客人们陆陆续续地用完了餐,离开了酒馆。周池夫妇也闲了下来,将手中还没处理完的一些琐事交给了小伙计,便双双上楼来看多日未见的养女了。 到了二楼的楼梯口,才发现舞女里面的领头人苗颂不安地来回转着,眼睛紧盯着那边的包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料。 秦氏笑了笑:“怎么了?惹了里面的人生气了?” 苗颂闻言回过神来,见到秦氏越发地紧张,坑坑巴巴地道:“是……是啊……” 秦氏拍了拍她的肩,安慰道:“不必担心了,你下去安顿其余的姑娘们吧,里面的人脾气软和着呢,不会同你计较的。” 苗颂迟疑地点了点头,复又看了一眼也面带微笑看着她的周池,略有些慌张地急步下了楼。 “这小姑娘,还蛮可爱的。”秦氏不由唇角勾了勾,对着周池道。 周池不置可否,只是笑着道:“走吧,进去见女儿去。” 秦氏颔首,下意识地整理了下衣领,挽着周池向包间走去。 刚一到门口,周朗却推门出来了,瞧见爹娘,忙弯了弯腰,眼睛却盯着楼梯上的那抹红色的身影。 “怎么这就出来了?不与你妹妹多说会儿?”秦氏微讶,冲着儿子微笑道。 周朗心不在焉地点点头,随口道:“想起还有重要的账目没做完,爹娘你们先招待妹妹吧,我一会儿再上来。”说完便急匆匆地走了。 秦氏不由嗔道:“这孩子,账目还比妹妹重要了不成?” “行了行了,”周池扶着妻子的肩轻轻地推她进去,“男人家总是要有些野心才要紧,他乐意去做,便让他多辛劳些,兄妹自然是一辈子的兄妹,还怕没有聚的时候吗?” 秦氏也只得放下这头的事,快步冲着女儿走了过去。 意映正为着方才的事有些怔忪,听到动静才发现周池夫妇进来了,忙笑着站起来迎他们:“爹,娘,快来这边坐着。半月,上茶水。” 却被秦氏一把暗住,嗔道:“你这孩子,倒喜欢操心,再怎么说,这酒馆的东家也算是是你爹你娘吧,怎么让你来待客呢?” “娘是怪我反客为主吗?”意映笑嘻嘻地挽了她的手臂,玩笑道。 “净胡说。”秦氏白她一眼,和周池一同坐下来,仔细打量着女儿的气色,心情轻快不少。 上次这丫头一身华服回家,光那一头的首饰就够鲜亮了,又处处拘着,根本瞧不出好歹来。这回穿着素衣,和从前相比,才看出许多变化来。 性子活泼了不少,言谈间也会露出些小女儿情态,看上去在薛家是真的过的不错,她所担心的情况,看来并没有发生。 不由和丈夫对视了一眼,眼中都颇为满意。 “今儿怎么有空过来了,不是听说这阵子有许多宴会吗?你刚回那个圈子,要多跟着长公主出门应酬才是,多认识些同等级的人,有好处。” 意映眉眼弯弯,握了秦氏的手:“倒也不是天天都应酬,您放心,该参加的我一项都没落下。今日确实是闲着没什么事干。” “那便好。”秦氏微微松了口气。 “你可用过午膳了?”周池笑着问道。自古父女俩的话就比母女间少,他想来想去,也还是这样的话问得最自在。 “用过了,只是没想到,已经过了饭点,酒馆的生意竟还这么好。” 周池抚了抚胡须,笑道:“也是仰仗长公主的帮忙。不过你哥哥倒还真有两把刷子,管起这酒馆来,也还算井井有条。”秦氏听着,也是露出些骄傲的神色,显然夫妇俩对周朗的成就是极为满意的。 意映笑了笑,先前预备好的话倒先搁在了一旁,笑道:“哥哥这也算是立业了,爹娘你们可有让他成家的打算?” 夫妇俩对视一眼,皆是摇了摇头。 “早为他相看过一些人家,他却百般推脱,说要等酒馆生意再稳定些再做打算。我瞧着,这生意已经算是不错了,也不知道做到什么地步叫做稳定。”秦氏身为母亲,说媒的事情上出的力最多,不满也就最多,意映一提便不由连声抱怨类起来。 她去瞧女儿的神色,却发现了些端倪。 “怎么?你哥哥方才跟你说有看中的姑娘了吗?” 意映轻叹一声。 女人的直觉果然可怕。 她干咳一声,吞吞吐吐地道:“有是有,只是我瞧着哥哥像是十分在意那姑娘,我怕我说了,爹娘万一不同意,闹得不愉快,岂不就是我的责任了……”她既然答应了哥哥,一方面要对哥哥充分信任,一方面便得尽职尽责地帮助他,所以便先给周池夫妇打个预防针。 果然,二人神色巨变,秦氏更是慌张地握紧了她的手,结结巴巴道:“总……总不会是什么风尘女子吧?”自从生意做大以后,她就总是担心儿子惠姐叫什么狐朋狗友,把他往风尘之地带,一根弦绷得紧紧地。又联想到刚才儿子忙不迭避开他们的样子,更是心跳如擂鼓,紧张地不得了。 周池也皱紧了眉头。 他们夫妇二人都为人十分保守,是半点容不得那样不干不净的女子的,若真是这样,便是打断了儿子的腿也不能让那样的姑娘进门。 “瞧您想到哪儿去了,”意映见目的达到了,忙安抚他们道:“不是什么不正经的姑娘,其实就是酒馆里的苗颂姑娘,哥哥中意人家许久了。” “苗颂?”二人对视一眼,神色微松。 意映趁机劝道:“虽说出身不算高,但我瞧着性情不错,身世也算清白,难得的是知根知底,哥哥又喜欢。先前也想过为哥哥找些低品阶的官家小姐或是商户的女儿,但官商究竟不同,能搭伙过一时却不一定能过一辈子,商户家的女儿也不过是多些银钱,有的比起市井里的姑娘还要粗俗呢,银钱的事情,我多补贴些给哥哥便是了。爹娘你们觉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