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镇国长公主》 第一章 都说三月春.光正好,草长莺飞,城外亭中杨柳垂垂,吹丝抽叶,一片融融春.色,恰是踏春好时节。可京中却是人人噤若寒蝉,便连往日里人来人往,最是人声繁杂的酒楼里都无几个人说闲话,多是行色匆匆。 因为镇国长公主谢池春死了。 真要说闲话,市井里头这位公主的闲话可多了去了,只是没几个人敢说罢了。 谢池春乃是先皇元后林氏的嫡长女,生而高贵。据说,她出生时,满天红霞,异香盈室,先帝大喜抚掌而叹:“此天赐之女,朕之宝珠。”待她长成,果是少而慧,美貌冠绝当世,无有可比肩者。只可惜,这位公主略有些克夫,先后三个驸马,无有幸免者。 先许西南王世子齐天乐。出嫁当日,西南王谋反事发,她持弓射死西南王和自己的驸马。 再许大将军宋天河,三年为期,其后宋天河起兵叛乱,宋家族诛。 后许承恩侯,未及出嫁,承恩侯与安乐公主私情暴露,她当即割发悔婚。承恩侯自此日夜惊惶,终病死。 便是这位公主的恩师薛老太傅私下都有一言:“过美多智则似妖。一女三许,无一及终,国之祸水。” 薛老太傅这话虽是老学究的偏颇之言,但祸水二字也有些缘由——要知道,自太.祖建立大熙以来,从未有哪个公主能如镇国长公主一般端坐于龙椅之侧,垂帘听政。而且,她不仅听还要管! 先帝给这位公主的封号端阳,待今上登基长公主执政,她便毫不客气的给自己上了个镇国长公主的封号。不过,她确也是大熙的定海神针,有她一日,大熙便安定一日。她这一死,私底下不知又有多少暗流起伏。 ****** 乾元宫。 皇帝谢景安躺在明黄的龙榻,他以手半撑着身子慢慢起身,微微气喘的问道:“皇姐她真的......” 大太监林忠赶忙上前扶了皇帝一把,很是体贴在他背后垫了个明黄绣云龙纹的引枕,如旧时一般和顺的应声道:“是的,太医院的人都看过了,确是长公主无误。” 谢景安闭了闭眼,乌黑的眼睫一根根的垂下来,几乎能数的出来有多少根。他本就病得青白的面色更加惨白起来,毫无血色的薄唇微微颤了颤:“真是想不到.......” “是啊,谁能想得到呢......”林忠也跟着叹了口气——这都过了几月,丧仪都办过了,皇帝却是每隔一段时 间就要问一次,可真是姐弟情深。他把盛着药汤的瓷碗递给皇帝,轻轻道,“陛下,该喝药了。” 谢景安苦笑一声接过药碗,正要喝,忽然手一抖,瓷碗就摔了下去。 “啪”的一声,薄如蝉翼的白瓷碗在地毯上滚了一下,碎成了几片薄瓷。棕色的药汁慢慢浸透了一小块的地毯,散发出刺鼻的味道。 谢景安茫然的看着那被染成棕色的地毯发呆,那神情不似一个坐拥天下的皇帝,倒像是一个做错了事情,手足无措的孩童。 ****** 昭阳宫。 宠冠六宫的容贵妃穿了一身梨花白的宫装,葱管一般的细指正在妆匣里挑拣,一样样的拿起一样样的放下。她随手捡了一对玉镯子带上,笑着和身侧宫人说话:“这可是大有来历的好东西,”她心情正好,索性对着心腹宫人徐徐解释了起来,“这镯子乃是太.祖爷送给孝慈高皇后的。只是太宗时候起了乱子,这镯子也流了出去。还是西南王世子,哦不,现在应该叫罪臣齐天乐特意寻来做聘礼的......” 容贵妃生得俊眉修目,神采飞扬。现今,她不过是轻轻一挑眉,顾盼之间柔媚婉转,仿若宝珠在光下转动,夺人目光。说到这旧事,她不禁掩唇笑了一声,含了些许讥诮的意味:“哎,也是咱们长公主胆子大,新婚当天射杀公公,射伤驸马,竟然还敢留着这东西。” 外头的人都只当齐天乐被镇国长公主一箭射死了,却不知这齐天乐也是命大,当时虽是受了一箭却也逃了出去,至今皇帝那里还令暗卫私下寻人。 所以,见着长公主留了这么对意义深重的镯子,心情正好的容贵妃也忍不住笑着说了几句。 贴身伺候的宫人冬雁连忙奉承着应一句:“一对镯子算得了什么?再过些日子,娘娘说不得就能更进一步。还不是想要什么就能有什么......” 容贵妃伸手扶着鬓角,目光盈盈望着菱花铜镜。只见她云鬓中央有一尊羊脂白玉观音分心,边上是点翠花钿,两边各插了一支轻轻摇曳的金步摇,颜色正好,容颜正盛。 她一言不语,唇边的笑意却是暗应了宫人的话:镇国长公主一死,压在她身上的大山也就没了。皇后之位,不过一步之遥。 真真是,死的太好了! ****** 周府。 并了几日的周云披了件外袍,正拿了几本案上的折子在看。忽而听得 窗外风声大作,吹得窗扇呼呼作响,周云便踩了鞋子去关窗。 他还未病愈,往日斯文俊雅的面容显出几分少见的憔悴来,便是苍松翠竹般的身躯都清瘦了许多,似是有些体力不支。他修长的、犹如玉雕出的五指轻轻握了握窗栏,目光落在窗外随风摇摆的树木,忽然叹了口气: “天下人恨你畏你却不知你,你可后悔?” 周云轻轻咳嗽了几声,从袖中取出帕子掩住唇,唇色苍白,可颊边却泛起病态的红晕。他心里想:倘若是镇国长公主谢池春当面,大约只会微微挑眉,从容应声:“天下人与我何干?” 这样想着想着,周云忽然笑出了声,笑到一半却又剧烈的咳嗽了起来。 谢池春啊谢池春,没了你,可真叫人难受啊...... ****** 西南洛府。 齐天乐看到手上再次被确认了的消息,神色微微一变,不辨喜怒。 都说祸害遗千年,他从未想过,谢池春会死的这样早,死的比他还早。 还记得,谢池春十岁时,他曾与她一同乘舟于太液湖。她那时年纪尚幼,未曾长开,肌肤似雪,粉雕玉琢犹如画像里观音身侧的玉女,叫人看了便觉得喜欢。 她自小便是个淘气自在的性子,见着周侧只有齐天意一个便欢欢喜喜的脱了绣鞋和罗袜,用纤巧的玉足轻轻的拨了拨湖面上的清波。 太液湖里养着不少游鱼,她故意丢了鱼食引锦鲤来然后用脚逗弄,时不时的便被锦鲤逗得笑出声来。 齐天乐瞧了几眼,大羞道:“哎,你怎么可以在别人面前脱鞋子。” 谢池春却是半点也不觉得羞,靠过来,凑在他耳边吹了吹气,笑嘻嘻的抬眼看他,故作疑惑:“你是别人吗?”她那时候的五官已然能见来日的绝色,乌溜溜的眼睛好似两丸黑水银浸在银水里,眼睫纤长乌黑,轻轻的搭在如玉似的肌肤上,可爱可怜。 齐天乐与谢池春乃是自小订下的亲事,众人皆是心知,只是还未过明路罢了。当初元后产女,皇帝喜得不行想了好些日子却没想出女儿的名字,还是元后林氏开了口:“听说西南王有子名为齐天乐,这孩子不若便叫谢池春吧。” 无论是齐天乐还是谢池春,都是词牌名,虽简单了些可念起来就很有对比感。 齐天乐面皮及不上她,不由红了脸,一时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好一会儿才吓她道: “你就不怕跌下去?不怕淹死?” 谢池春闻言蹙了蹙眉,果是收回了脚。她没穿鞋,赤脚踩在木质的小舟上走了几步,流下湿漉漉的脚印。她忽然张开双臂迎着风笑了起来:“我这人一怕死,二怕活不长......”风吹的她的衣袖扬了起来,就像是大鸟的翅膀一般,回首看着齐天乐,她眯了眼睛,十分快活的模样,“齐天乐,你记住了没有?” 齐天乐,你记住了没有? 忆及旧事,齐天乐额角一痛,闭上眼睛,面上神色越发复杂。他很快便又想了新婚那日发生的事情,那日的场景日日夜夜的纠缠着他,犹如滴血在眼—— 那一日,穿着朱红嫁衣的谢池春随手丢掉凤冠霞披,乌发束起,手挽长弓,含笑拉弓,对他射了一箭。 他一眼也不离的看着她,只能看见她那张美得刺目、美得肃杀的面容,几乎失了魂魄与五感,好半天感觉到胸口箭伤带来的痛。 直到很久,他才从自己一片血色的记忆里找到她当时的话语。 “我说过,‘我一怕死,二怕活不长’。既然西南王早有反心,有可能危及于我,我自是容不得的。”谢池春拉弓的手指美得就像是羊脂美玉雕出来的,没有一点瑕疵,一张含笑的面容更是犹如秋水之清、春花之艳。 玄箭飞射而去,直入齐天乐的胸口,她却仿若在对情人喁喁私语,轻描淡写,温柔婉转的笑道,“天乐,你这次记下了没有?” 天乐,你这次记住了没有? 你如此待我,我怎么会记不住? 齐天乐忽的睁开眼,目中似有锋锐刀剑,冰冷凛然。他长长出了口气,朗笑出声:“池春啊,你这样怕死却还是死在了我的前头。”用力捂了捂心口边上那因为东躲西藏而至今未养好的箭伤,伤口的疤痕裂开了一点。 很疼,却也很痛快。 他垂下眼,温柔的、缠绵的道:“真是,死的太好了......” ****** 也就在这时,王家长房长子王恒之久病在床的妻子谢氏也从重病的昏迷中醒了。 她蝶翼似纤长浓密眼睫轻轻一颤,在明亮的曦光中睁开了眼。那是极美的一双眼,就像是世人所言“如秋水,如寒星,如宝珠,如白水银里头养着两丸黑水银”。 她眼睫轻扬,眨了眨眼睛,竟是抿唇微微笑了起来。 这一笑并不属于王少奶奶谢晚春 ,而是属于镇国长公主谢池春。 她这时候想的倒是非常简单:一觉醒来就解决了婚姻大事,真好...... 第二章 谢池春睁开眼再一次看到眼前的光亮时是由衷的欢欣。 没有人比她更怕死,也没有人比她更惜命。她曾经无数次在必死无疑的境地里挣扎求活过,百般取舍,牺牲无数,这才能熬到最后......直到,她的贴身女官朱寒递过来的毒酒断送了她的性命。 然而,她居然又活过来了! 对于谢池春来说,哪怕死过一回,她也依旧怕死得很,依旧惜命得很。凭借现在这个身体里仅剩的一点记忆,她很快便意识道:这已经不是自己原来的身体,不知是如何的缘法,她竟是到了自家小堂妹的身体里。这位堂妹自然也姓谢,唤作晚春,乃是先晋阳王独女,得封嘉乐郡主,如今已是嫁给王家长房的嫡长子王恒之。 也就是说,谢池春死了一回,不仅成了自家小堂妹,还多了个“夫君”。虽说如此,可谢池春心底的欢喜之情也未曾有半点减少。她睁大了眼睛,心情极好的打量了一下四周,三月春光烂漫明媚,隔着窗扇和金纱帐徐徐照来,似春潮初起,轻软而温柔的覆在面上,使她周身温暖。 不一会儿,她便把身体里那一点儿的记忆整理了一遍,然后理好思绪,在心里默念了三遍“谢晚春”这个名字。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从今日起,她便是谢晚春。 唯一比较麻烦的是,她与堂妹关系甚为疏远,而身体里所继承的记忆既少且杂,旁的人还可勉强敷衍一二,倘若是朝夕相处的亲友——王恒之这般可能要同床共枕的,应付起来怕是就容易露马脚了。 大约是久未见光,柔和而灿然的光线透过绣着大朵金线牡丹的纱帐,落下一点点的金粒和淡淡的光痕,照入眼瞳时微微有些刺目,她看了一会儿便不觉又闭上了眼睛,细细的思量了起来。 说起来,谢晚春和王恒之的这门亲事,还是她做谢池春时候自个儿点头后才定下的。 要知道,谢晚春虽是姓了个谢字,算是谢池春的堂妹,可她生父晋阳王早逝,生母又不着调,故而是跟着宫里的胡惠妃长大的。偏胡惠妃膝下二子都在夺嫡时被谢池春杀了个干净。谢晚春虽是没被殃及却也吓了个半死,哀毁过度,成日里的躺在床上喝药养病。 后来谢晚春及笄了,婚事上头也没个着落。还是皇帝谢景安来和她说的:“我瞧晚春病得厉害,年纪小小心思却重的很,到底也是可怜。因着惠妃之事,至今都没个人敢求亲。不若早些给她订下婚事,说不得心一宽病也 能好了。” 谢池春那时候正烦从世家“借钱”建海军呢,觉得这问题也不大,点点头又问了句:“你是替她看好什么人了?” “王家王恒之。” 谢池春略一想便笑起来了,这人她有印象:王恒之,字南山,正应了那句“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 京中五大世家,王宋萧刘陈,王家为其首。王恒之便是王家大公子,此人风姿特秀,姿仪俊美,乃是当世少有的俊才。谢池春也曾亲见过一回,对着玉树似的王大公子笑赞了一句:“玉树兰芝,不过如是。”很多人都以为谢池春赞的是王大公子的品行或是才华,天可怜见,谢池春这个肤浅的颜控赞的是他世所罕有的美姿仪。 很不巧,谢池春给挑选自己未来选驸马用的小鲜肉名单里头就有王恒之。 更不巧,谢池春正打算对王家为首的五世家下手。 不过,谢池春还是很干脆的点头应了下来:“好啊,你迟些派人去问问王家和王恒之。”反正小鲜肉名单人多,为着堂妹去一个也没什么。至于对世家下手,这事和谢晚春有关系吗? 再然后,谢池春给了个嘉乐郡主的头衔,叫礼部备了嫁妆,风风光光的把谢晚春给嫁去了王家。 再再然后,谢池春和世家越掐越厉害,简直就差没挖了王家祖坟,王家那个爬山上朝都脸不红气不喘的老头子也给气得病倒在床。 最后,做了王家少夫人的谢晚春病得更厉害了,太医来来回回,听说也就剩下一口气。 而现在,谢池春也终于尝到了自己酿造的苦果。好吧,现在她就是谢晚春了,就不见外了。 谢晚春想得出神,转了个身正要叫人进来伺候,颊边蹭过湖色缎面软枕上绣的粉白花团,鼻端仿佛嗅到了一缕若有若无的香气。 嘉乐郡主生来体弱,嫁入王家之后更是缠绵病榻,屋内的药香总是常年不散。故而这微微的香气混杂在一屋子的药香里,便如蹁跹的蝴蝶在花丛中飞掠而过,很容易便被忽略过去了。 可谢晚春的神色却忽然一紧,以一种大病初醒之人少见的迅速动作掀开枕头。然后,她看到了一个石青色绣竹纹的香囊。 谢晚春犹豫了一下,用指尖捏起香囊放在鼻尖仔细嗅了嗅。随即,她神色剧变,随即就像是被热水烫到了一般把手上的香囊给丢地上了。 这东西怎么会在这里?!有这香囊搁在枕头下面,别说 是病能不能好,人能不能活都是问题呢?! 看样子,她的小堂妹不是病死的而是被人处心积虑毒死的。 谢晚春目光冷淡的看着那个被自己丢到地上的香囊,蹙了蹙眉,心中慢慢思忖着。 这香囊是用旧了的,上面的络子花样都是前年流行的样子。也就是说,这香囊至少用了有一年多。可是,这香囊里的剧毒有个很好听的名字,七月青,也就是说最多七月就能叫人去见阎王。如果带着这内含剧毒的香囊睡个一年多,估计早早就死透了,何至于拖到如今?这么算起来,最可能的就是这半年左右,才有人把剧毒偷偷放在了这个香囊之中...... 自家小堂妹论身份不过是只剩下个名头的皇室郡主和世家夫人,这样一个弱女子,究竟是惹上了什么事,竟是招来这般险恶的杀身之祸? 这般想着,谢晚春忽而觉出几分厌烦和躁意来,倒也不是怕那下毒之人——她生来怕死可却从来没怕过那些要杀自己的人。只不过,这件事倒是又让她想起来那些讨厌的事情:她和自家小堂妹的死期虽然隔了三个月,但却也被毒死的。 她的那杯毒酒是自小服侍她的贴身女官朱寒亲自端来的,可单凭朱寒一人是成不了事情的,必是有人幕后谋划。所以,真正要紧的是哪个幕后之人。 虽说很多人都想她死,可真能下手的怕也没几个,能收买朱寒的更是没几个。要知道,朱寒自小与她一起长大,几经患难,乃是她身侧最得信任的人之一,比皇帝身边大太监林忠都要来的风光。要收买这样一个人,何其之难? 再有,那酒中的毒乃是浮色春——据说以酒合服,死时便犹如醉酒而眠,春光浮面,美不胜收,是先皇后自尽之时所饮的毒酒! 那幕后之人用浮色春来了结她的性命,其中的恶意不言而喻,简直叫她一想起来便觉得恶心欲呕。 谢晚春自觉仇寇满天下,素来又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测旁人,一想起来倒是谁都有可能:世家几个恨毒了她的老狐狸;和她差不多闹翻了的皇帝弟弟和容贵妃那个蠢女人;因为自己要办女学提拔女官而起争执,骂自己居心叵测、所图太大的周云;因为自己要再选驸马而频频显出异样的靖平侯陆平川;手握西南王残余势力和无数暗线,恨自己入骨的齐天乐...... 谢晚春这一个个的想过去,烦得不得了,都有种“死就死了,不管它算了”的冲动。毕竟,她做了那么多事,虽说理直气壮,可心里也知道怕 是不得好死。这死法,虽是意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她很记仇却也没有仇大苦深、恨得咬牙的心。 因为想的头疼,谢晚春索性先把这事放下,毕竟当务之急是先处理一下眼前这个香囊——这才是可能威胁到自己性命的大事:来人既然能把香囊搁在这里,怕也是时时刻刻盯着她,眼见着她又“活”了过来,估计很快就会有下一步的动作。 谢晚春很快醒了醒神,扶着有些疼的额角,吃力的起了身,扬声唤了一声:“来人!” 话声还未落下,便见着雕花木门被推开,几个身穿锦裙的丫头早就等在了外面。她们并不知道房中的人一夜之间便已经换了个魂儿,依旧如旧时一般恭敬的捧着水盆盂罐帕子等洗漱用具鱼贯而入。 领头的两个丫头乃是谢晚春身边最得用的贴身丫头,是从宫里带出来的,素来贴心。 一个叫做玉琼,穿着桃红色的衫子,秀美端正,温文可亲;一个叫做碧珠,穿着淡绿色的衫子,雪玉玲珑,娇憨带笑。 第三章 碧珠迎上前,先是关切的问了一句:“少奶奶今日可好些了?” 琼枝则是体贴的替谢晚春扶了扶枕头,服侍着她从床上坐起来,也柔声问了几句:“您昨日里便说难受,若是现在还觉得不舒服,还是去请周大太医来看看吧。” 碧珠也赶忙开口附和,叽叽喳喳的问起来。 谢晚春微微蹙了蹙眉——她是不大喜欢这种杂乱又没有条理的环境。若是熟悉她的人,在她开口前都是不敢出声的。不过依着谢晚春如今从身子里得来的一二分残留记忆来看,这倒也不是什么值得人意外的事情。她咳嗽了两声,清了清嗓子,这才又轻又淡的出声道:“好了,安静!先洗漱。” 她说话的声音很轻,就像是一团棉花似的,又柔又软,落在忙成一团的屋子里倒显得跟针掉在地上一样轻微。可有时候,这样嘈杂的环境里,你与其将就别人抬高声音去喊话倒不如轻轻的说一声,旁的人为了听清反倒要收了声安静听一听。 果然,屋子里一下子就静了下来,几乎只能听到呼吸声。 谢晚春对此十分满意。她没理左右惊疑的目光,先由着那几个捧着水盆盂帕的丫头们服侍着自己洗漱了一遍,然后便从琼枝手上接过青瓷茶盏,纤长的手指握着茶盏,低着头接连抿了好几口茶水。 温度适中的茶汤顺着喉咙下去,胃部都跟着暖了起来,浑身都舒服了些。谢晚春指了指之前被她丢到地上的那个香囊,直接道:“我这回病了好久,这些旧东西也沾了不少病气,留着也是麻烦。正好,你们收拾收拾,拿着一起烧了吧。” 她说这话的时候,借着茶盏的遮掩,打量了一下在场诸人的神色。 碧玉和琼枝面上微微有几分惊诧,而后头的几个小丫头倒是不明所以,只有那个站在不远处,捧着水盆的丫头低着头抖了抖。 谢晚春心里大致有数了:这香囊中的剧毒之物,烧了只会催发毒气害人。那个听说谢晚春的处理方式后反应异常的丫头怕是脱不了干系。谢晚春抿着唇笑了笑,又漫不经心的改口道:“罢了,到底是用惯了的,丢了也是可惜.......” 她拖长声调,状若无意的看着那个紧接着神色一松的丫头,忽然弯了弯唇角,不由得便想起那戏弄老鼠的猫——先抓后放,再抓再放,这种把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快感确实是容易上瘾。谢池春很快又抿住唇克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指着那个丫头道,“正好,便赏给芍药你吧。” 王家院子里二等的丫头大多都是取个花啊草啊的名儿,这个芍药便是王太太赏下来的,还算是得用,偶尔能在谢晚春之前露个面儿。 芍药一惊一喜又是一吓,现下脸色苍白,只能维持住面上的镇静。她迎着谢晚春的笑容,很快就调整了自己的神态,恭恭敬敬的跪下了,温声道:“奴婢多谢少夫人。” 谢晚春也知道就这么个小丫头恐怕一开始就被人当做弃子了,就算是真的抓着了拷问也问不出什么,更不能拿幕后之人如何。所以她不过是拿着芍药警告一下幕后之人,告诉那人自己已经知道了他的手段。 故而,谢晚春只是略点了点头,道:“我有点累了,除了碧珠和琼枝,其余人便都退下吧。” 芍药连同其余几个捧着洗漱用具的丫头,小心翼翼的退了出去。 谢晚春往后一靠,靠着背后垫着的缎面软枕,缓解了一些腰背上的酸痛,轻轻舒了口气。很快,她便纡尊降贵的出声问道:“琼枝,大爷呢?” 因为前世那些糟心事和恶心的死法,谢晚春已经打定主意要洗心革面、好好做人。恰好,丈夫是她之前也曾瞧上过的,王家的日子也勉强能凑合,将就着过好了。故而,她处理完“死生大事”,立刻就关心起夫君王恒之了。 琼枝被问了个正着,颇有几分尴尬,小心的道:“大爷,大爷他不在府上呢......”她小心瞅着谢晚春的面色,见她神色自然这才打着胆子安慰了一句,“大夫人那头已经令人去请了,等大爷回来了,一定会来正房看您的。” 谢晚春“唔”了一声。 今日三月三日,乃是兰水节。民间传说里,这是亡者顺着江水魂归故里的日子,也是太.祖爷亲自定下的休沐日。 据说太.祖晚年思念孝慈高皇后,几次请术士或是道士招魂都不得见,忽而一日泛舟湖上,闻幽兰之香,合目安眠时竟然得见故人入梦。太.祖欣喜若狂,特定兰水节一日不朝,专为悼念故人。 王恒之又没什么需要思恋的故人,自然不需要出门悼念。所以,代入感极强又是从未受过气的谢晚春便很不满意:又没什么大事,怎么就不陪着病榻上的妻子? 她心下不大高兴便微微垂了眼,面色也沉了下来。 琼枝此时提了口气,见着谢晚春这模样,立时便觉得有些担忧起来,给碧珠使了个眼色。 碧珠连忙开口解围,脆生生的道:“厨下熬了冰糖炖血燕粥呢 ,少奶奶好些天没正经用过膳食了,今日看着是大好了,可要吃一盅?” 谢晚春被她一提醒,立时便反应过来了,点了点头,口上道:“嗯,是有些饿了,除了粥之外再叫人拿些点心来。”她想了想,又加了一句,“点心要甜的。” 这点饿她倒也熬得住,只是这身子尚且虚弱,是要小心些。 不必碧珠亲去,不过是吩咐一句,不一会儿功夫,便有青袄素裙的小丫鬟端了掐丝珐琅食盒来,打了开来,热气腾腾的。有一碗冰糖炖血燕粥,还有四碟子点心,一样是桂花糖蒸新栗粉糕,一样是一品玉带糕,一样是奶油松穰卷酥,一样是奶油炸的各色花样小面果子,都用白.粉定窑的瓷碟装着,整齐又好看。 谢晚春只觉得自己饿了许久,看得食指大动。她先是喝了半碗粥,又吃了几个果子,再捡了个粉糕尝了尝,一声不出。 因着谢晚春这回醒来脾气略有些不大对劲,屋内伺候的几个丫头皆是提心吊胆的瞧着她用,就怕她说出个不好来。 谢晚春吃食上头却是个好打发的,为着养生起见只吃了个七分饱,拿着帕子擦了擦手和嘴,便挥挥手叫端下去,口上只是额外说了一句:“下回粥里多放些冰糖。” 小厨房里头做活的小丫鬟连连应了几声,告罪着下去了。 谢晚春吃完了东西,怠懒的打了个哈欠,准备躺下歇歇养神——虽是醒了,可她好歹还是个病人呢,可不得躺着养病。 恰在此时,门外传来一个沉稳的女声。因着雕花木门不太隔音,谢晚春倒是能听清几句来,来人似是个中年女人,口上很是和气沉稳:“大夫人听说少奶奶今日好多了,特意令我来瞧瞧呢。不知大少奶奶现下如何了?” 谢晚春想:来人了!不过,这才是正常的呢。她身上至少还有个郡主的头衔,虽是没权没势没钱,可她姓谢啊,还是镇国长公主和皇帝赐下的婚事。王家这样的人家至少在面子上是要过得去才好。 谢晚春对着琼枝和碧珠点点头,琼枝很快便会意的起身往门外去,掀了帘子去迎人,未语先笑:“刘妈妈,您怎么亲自来了?我们少奶奶刚用过膳食,正想着派人去大夫人里问个安呢。哪里知道您倒是来得更快些......”说罢又殷勤的伸手扶人道,“少奶奶请您进去说话呢。” 那刘妈妈乃是大夫人身边得用的人,倒也规矩知礼数,闻言便和气的解释了一句:“是该来一趟的,少奶奶病了这些日子,大夫人 也很是不好受呢,日日都要问起。”说罢,入了内室,先给谢晚春请安,“老奴给少夫人请安。” 谢晚春扶着碧珠的手在床上坐正了些,纤浓适中的柳眉微微一挑,含笑道:“这大中午的,倒是劳烦刘妈妈辛苦跑一趟。妈妈很不必这般多礼,倒是叫我心里不安呢,快些坐下喝点茶歇歇脚。”虽说谢晚春还是从琼枝嘴里知道这妈妈姓刘,可这自然亲昵的语气倒显得亲近得很。 刘妈妈在王家也算是有体面,可她到底是个伺候人的,现今得了谢晚春这般亲近的礼遇,心里很是受用。她面上不显,口上忙谢恩:“少奶奶体恤,那老奴就不客气了。”她小心落座,这才说起正题来,“大夫人听说您这几日略好了些,高兴的很,特意从库里翻出几根老山参让奴婢捎来,补气养神最是合宜。大夫人已经说了,您只管安心养病,一应支出都是公里出,若有什么事也只管和她说,她自当为您做主。” 谢晚春心中思忖,面上却仍旧笑得甜甜的,连连点头一副很是感动的模样:“我就知道夫人疼我呢,只是大爷那里......?”她欲言又止,眨了眨眼睛,拿那一双明亮的眼去瞧刘妈妈。 对婆婆抱怨丈夫自然是蠢事,可谢晚春病得这样偏王恒之休沐日都不见人影,便是王家理亏了。她现在暗示几句也不打紧——至少也得叫王大夫人知道自己委屈讨点利息。 果然,刘妈妈想来之前已经得了王夫人的交代,点头道:“大爷今日有事出了城,这才没能赶来瞧少奶奶。夫人已经派人去请了,晚上他就回来了。” 谢晚春唇角一弯,颊边的酒窝甜甜的:“嗯,我知道了......”她略一顿,便温声道,“妈妈尽管放心好了,我会好好养病的。等我病好了,便去给夫人请安。” 刘妈妈倒不觉得这位体弱多病,十天躺八天的少奶奶能好成什么样——左右王家面上是尽了礼数也没人能说出什么不是来。虽说今日瞧谢晚春的神色大有不同,但她也只当是病了一场略有些变化罢了。 刘妈妈笑了笑,这才起身:“那老奴就不多留了,大夫人那里还等着奴婢回话。” 谢晚春捏了捏琼枝的手,笑道:“琼枝,你替我送一送刘妈妈吧。” 琼枝连忙起身,从边上拿了个荷包悄悄塞给刘妈妈,送她出去了。 第四章 刘妈妈收了荷包出了门,脚步匆匆的自游廊而过,顾不得欣赏游廊边上的翠竹或是奇石,快步回了正院的寿宜堂。 寿宜堂门口立着一个丫头,穿着月白色底绣折枝桃花的比甲,青色细折裙,眉目秀丽,看着便是温柔周道。正是王夫人宋氏边上的二等丫头素杏,她见着刘妈妈过来,便轻声上前说了句:“妈妈快进去吧,夫人正问起呢。” 刘妈妈闻言也不敢耽搁,很是感激的看了眼素杏,快步入了内室。 王夫人宋氏正坐在临窗的紫檀大炕上,上面铺着青色洋缎,正中间则是大红色梅花鹿松鹤祥云靠背。她现今不过四十出头,保养得宜,看着很是年轻,鹅蛋脸水杏眼,梳了个乌黑油亮的髻儿,上头插了跟简单的祥云头玉簪,穿了件蜜合色锻绣平金云鹤纹的斜襟袄子,下面则是杏黄色的云纹缎裙,颇有几分华贵雍容。 因宋氏掌家多年,家规极严,丫头婆子全都敬着,颇有几分令行禁止的气派和威仪。 宋氏手上端着一个成窑五彩小盖钟,正安静的品着茶。她不出声,边上丫头妈妈也不敢出声,只是立在一侧伺候着。 待得她喝过一盏茶,香炉里也换了一块梅花香的饼儿,这才指了指案上那一碟一寸大小的油炸小饺子和葱油卷,对边上立的两个十一二岁的年轻丫鬟道:“赏你们了。” 那两个丫头谢了赏,连忙端着那两碟子点心下去了。 屋内现下只余下刘妈妈一人伺候,宋氏这才徐徐开口:“少奶奶那里,怎么样了?” 刘妈妈心里打过三四次腹稿,闻言便立刻有条不紊的应声道:“瞧着似是好了大半,今儿还能坐起身来了。说是等好了就来给夫人请安。” “那就好,”宋氏口上这般说却还是轻轻叹了口气,伸手合十拜了拜,“我倒不指望她能来请安,只盼着能安稳些时日。若是能给早日给王家添丁,那便是大喜了。” 有这么一个成日里病着起不了身的儿媳妇,宋氏心里哪里会高兴?可王家家规,除非三十无子,否则须得等嫡妻先有子才能让妾室生育,可王恒之如今才二十,连个妾室都没有,还有十年好等。而次子王游之的媳妇李氏刚入门不久便有了孩子,这般鲜明对比,宋氏一想起来便觉得不舒坦。 刘妈妈想了想,还是接了一句:“少奶奶今日也问起大爷了.......”余下的,她倒是没再说。 宋氏闻言,眉心微蹙,想起去了城外的儿子,手上 的盖钟也搁在了案上,发出“砰”的声音。 “那女人,简直是.....”宋氏一贯都是恨得咬牙切齿,心里更是揣着无名怒火,烧得她声音都是紧绷的,“简直是死了都不叫人安生!” 刘妈妈忙劝了一句:“夫人,隔墙有耳......” 宋氏也是忍了太久,任是圣人的修为都要忍不住了。她此时冷笑了一声,摆摆手道:“无事,她人都死了,我难不成还怕那些个早晚要被收拾了的鹰犬?再说,她做了那么多叛经离道之事,世家里头哪个不恨她?单凭她给我们王家嫡长子塞了这么个媳妇,还勾得.....勾得恒之没魂似的,还不能叫我骂几声?” 宋氏虽有二子一女,可长子却是心肝、也是命根。在她眼里:自己的长子品行才貌无一不好,世家里头都难寻个比肩的。可偏偏叫镇国长公主毁了一半,如何不恨?再者,镇国长公主已死,她自然也不需要如往日一般小心压着火。 刘妈妈暗叹一句,劝道:“夫人,这人都死了,过些时日想来大爷也能缓过来了。” 一说起儿子,宋氏心便软了一半,口上叹一句“真真是前世修来的孽障”,到底还是松了口:“你派人去看着,等恒之回来,先叫他去他媳妇那看过,再来见我。我们且去瞧瞧舒姐儿吧。” 王家长房共有三女四子,依着次序应该是:王恒之,王游之,王宛兰,王舟之,王若蓉,王望舒,王归之。 长女王宛兰乃是庶出,早两年便已出嫁;次女王若蓉是孙姨娘所出,现今十五,虽是庶出却因为和王舟之是龙凤胎的关系,很得王老爷宠爱;幼女王望舒则是宋氏嫡出的女儿,年十四,恰如荷叶亭亭莲花初绽,也很是叫宋氏操心。 ****** 谢晚春一睡到傍晚,卡着饭点起来用晚膳。 方才吃到一半,她便听到了外头问安的声音,不一会儿便有人绕过大理石屏风走了过来。 谢晚春一边瞧这人,一边慢条斯理的把嘴里那口黄澄澄的鸡汤演咽了下去。 那人穿了身宝蓝底紫金色团花湖绸直裰,领口和袖口则用月白丝加金线绣以暗纹,脚下踩的则是玄色短靴。他乌檀似的发上只是简单的插了一支木簪,眉睫乌黑,鼻梁秀挺,薄唇微抿,下颚的弧线虽优美却也略显紧绷,神容若冰雪,显是心情不大好。 来的正是谢晚春名义上的丈夫,王恒之。 她定定的看了王恒之几眼 ,颇有几分为他容色所动,然后才眨了眨眼睛,眉眼弯弯的笑起来——往日里,她就最喜欢笑,无论喜怒总是喜欢笑,总能笑得对方心神大动,举止失常。 她现今才十八,虽说病容憔悴,可也正是年轻美貌,容色正盛时。只见她一头漆黑的乌发披在肩头,肌肤白得如同细雪,挺鼻翘唇,一双眼睛乌黑明亮好似葡萄,微笑的时候,灵秀妍丽中带着几分染露花苞似的娇嫩。 偏这位王大公子,她现任的夫君大人不吃她这套。 王恒之瞥了她一眼,看美人的目光平静的如看山水花鸟一般平静无波,淡淡和她说话道:“‘食不言寝不语’,先用膳,有话迟些说。” 谢晚春对长得好看的人一贯都是耐心十足,吃了个软钉子也不生气,漫不经心的笑了笑低头继续用膳。她从容闲适的端着碗吃了几口绿畦香稻粳米饭,拿着木筷用夹了几筷青菜和清蒸鲈鱼,吃了个半饱便叫人把东西端下去了。然后,她就靠在床上,托着腮,目光炯炯的端详着王大公子那张冰雪似的脸。 她原本比王恒之大五岁,初见他时,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少年郎,虽然言行之间已有章法却犹带着几分叫人心软的少年稚气。现今过了五年再瞧,果是大有不同—— 王恒之生得清俊端雅,漆黑的双目宛若幽深寒潭,神色淡淡。且他行止如仪,清贵非常,远远望去当真如皑皑白雪,皎皎明月,叫人既觉心动神移又生几分自惭形愧之意,不敢久视。 谢晚春见过不少出色男子,此时也不得不说,论容貌姿仪大约只有齐天乐能与王恒之相较——齐天乐生来尊贵,俊美凛人,如烈日灼灼,英气逼人,相较而言自是另一番形态。 王恒之独在临窗的坐榻上翻了一会儿书,不知想起了什么,怔怔得又出了一会儿神,似有几分怅然。 只是,床上的谢晚春目光始终不离他,好似火烧在背上,颇叫人有些不自在。他很快回过神来,伸手揉了揉眉心,舒展开眉目,放下手中的书卷书,起身和谢晚春说道:“我要去给母亲请安,可有要托我与母亲说的?” 谢晚春闻言,面色不显却还是很不高兴的抿了抿唇:这家伙估计就打着在自己屋里坐一会就走的打算。素来都只有她嫌弃旁人,从来都没有旁人嫌弃她!现今又哪里容得眼前的人就这么走了? 谢晚春眼珠子一转,很快便有了主意。 要是熟悉她的人,见着她这般神情,大约就知道她是要使坏了。 果然,谢晚柳眉微蹙,忙以手捂额,抱着被子连声叫唤道:“哎呀,好疼......”声音似是都疼得颤抖起来了。 要说装病是一门技术,谢晚春大约已经是修炼到顶了。她用细指按住额角,紧紧咬住唇,微微垂下眼,纤长乌黑的眼睫搭在细雪一般白嫩的肌肤上,一颤一颤的,仿佛一滴墨珠滚落在雪白的绢帕上,黑白分明,隐有冷香透骨。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真的疼得受不了。 王恒之在旁看得蹙了蹙眉,站起身来正要扬声叫人进来,忽然被谢晚春轻轻的拉了一下袖子。 “帮我揉一揉额头,好吗?”谢晚春抬起头,一双黑眸犹如一泓秋水,明亮温柔,里面只映着王恒之一人。 谢晚春珠玉似的贝齿咬着下唇,下颚弧线绷得紧紧的,带着一丝害怕被拒绝的犹豫,似撒娇又似抱怨诉苦,软软糯糯的道:“真的很疼......” 王恒之最讨厌旁人和自己动手动脚,下意识的就想把袖子从她手里扯回来。可等他对上谢晚春那双水盈盈好似江畔绿水的眼睛,忽然又有些发怔。就仿佛见到了当初那个把桃花花枝丢到他手上的人。 是了,她们是堂姐妹,有相像之处亦是寻常。 王恒之想起那人,不由心一软,顺着她拉自己的力道在床边坐了下来,语气稍缓的问道:“哪里疼?可要叫你的丫鬟进来伺候?” 第五章 谢晚春忙道:“不用了,我病了这些天,她们也跟着提心吊胆,且叫她们宽心歇一歇吧。又不是,又不是什么大事......”她可怜巴巴的说着话,然后委委屈屈的眨了眨水眸,拉住王恒之的手,往上按住自己的太阳穴位置,“喏,就是这,现在还有些疼呢。” 王恒之的手指修长而有力,骨节分明,带着一种天生的、令人着迷的控制力,稳得出奇。谢晚春握在手里,悄悄的又捏了捏,算是吃块小豆腐。 不一会儿,王恒之果然顺着她指示的位置,轻轻的曲指替她揉了揉。 正对着穴位,力道适中,很是舒服。 谢晚春最是个会得寸进尺的,背往后靠了靠,软绵绵的和王恒之指点道:“嗯,就是这里,再用力点......” 这般声调,还不知外头候着的丫头要是听到了会如何想呢。 就在谢晚春舒服得闭了眼睛,迷迷糊糊的要睡过去的时候,忽然听得王恒之开口。 王恒之的声音很轻很淡,好似山涧水流一般清透,叫人神志忽而一清,洗净了所有的旖旎:“你今日,倒是和平常大有不同。” 谢晚春生出些警觉心,提了点精神起来,可声音依旧是懒洋洋的,好似羽毛尖端轻轻的挠过耳侧引得微微的瘙痒:“我病了一场,有些事情自然也就想通了......” 王恒之正按在她太阳穴上的手指忽然顿住,抬目去看她。 免费按摩工不工作了,谢晚春这下方才慢吞吞的、很不满意的睁开眼去瞧他,拉长了语调:“我还有点疼呢......”她语声轻甜软糯,娇娇软软,好似嘴里含着糖糕,唇齿舌尖都是暖融融的蜜糖,甜得入心。 不过,她现今这模样不像是头疼倒像是撒娇,一听就知道是假疼。 王恒之没理她,从袖中抽出一条素净的帕子擦了擦自己的手,一根根的手指擦过,然后丢到桌上,垂眸看她,不动声色的开口:“我今日在城外见到靖平侯了。” 啊哈?难道我没听错,你说的靖平侯就是我想的那个靖平侯陆平川? 可是你和我说这个干什么? 谢晚春即时止住自己越跑越偏的思绪,觉得自己有点跟不上王恒之的脑回路。好在,她最是会端会装,神色不动,举重若轻、以不变应万变的回了一句:“然后呢?” 王恒之闻言面色不变却意味深长的看了她一眼,随即收回目光,徐徐站起 身来:“侯爷身子好了许多,精神也不错,你不必担心。”说罢,他绣了缠枝纹的袖子在榻边一掠而过,未等谢晚春反应过来就已然姿态优雅的缓步出门去了。 只剩下一脸懵逼了的谢晚春:所以说,我究竟要担心什么啊?她所得到的记忆并不多,零零碎碎却并没有靖平侯的那一部分。 过了一会儿,碧珠才从门外进来,小心翼翼的道:“少奶奶,你头还疼吗?大爷让我过来替您揉揉头。” 谢晚春扫了碧珠一眼,心念一动,连忙招招手:“碧珠你过来。” 碧珠一脸担忧,连忙小跑过来了,一边打量着谢晚春的神态面色,一边压低声音问道:“少奶奶这是怎么了,是头又疼了?可要我去请太医?” 谢晚春摇摇头,斟酌了一下,很快便转头和碧珠笑了笑,颇有几分怅然的模样:“没什么,就是刚刚听大爷说起靖平侯,想起了些旧事,便想着与你说几句。” 碧珠闻言,面色神色一变,忧心忡忡的劝道:“少奶奶,您可不能再犯糊涂了。靖平侯冷心冷情,您如今又已是王家的少奶奶,身份有别,这般话断断不可再提。” 碧珠虽只说了几句话,可谢晚春一听就立刻就把话总结归纳了一下:谢晚春喜欢陆平川,单方面的。 因着谢晚春不吭声,碧珠还以为自家少奶奶是被自己劝住了,连忙再接再厉的道:“靖平侯的确是救过您,可也不能拿您一辈子去赔给人家。大爷看着冷淡些,可人却是好的呀——当初您为着靖平侯和他闹了一场,最后也是大爷替您给瞒下来的。您还是收收心,好好和大爷过日子吧?”主子不折腾,做丫头的才不用跟着担惊受怕。 谢晚春这下子算是彻底明白了:陆平川大约是救过堂妹一命,于是堂妹便芳心暗许了。后来堂妹嫁来王家就因为陆平川而和王恒之闹了一场,夫妻感情极其冷淡,各过各的。难怪,王恒之刚才会那样说话——他大约以为自己今日变化是为了从他口里套问陆平川的近况? 谢晚春很是为身体原主也就是自己的小堂妹的眼光而叹气:陆平川那就是只小狼狗,要记得定时喂食,还要时不时打几棍子给他长点记性,省得他咬人反主。做手下可以,做夫君就太不合格了。 夫君嘛,至少得找个赏心悦目、健康无公害,让人放心的才好啊。就像是王恒之。 谢晚春故作苦恼的点头又漫不经心的转开:“对了,我早晨见着芍药的面色好似不太好,怎么样了?” 碧珠想了想,应声道:“我来的时候,听和芍药同屋的丫头玉兰说,芍药早上起就好似有些不舒服,正躺着呢。” 谢晚春摆摆手:“记得找个大夫来瞧瞧,到底是大夫人给的人又是咱们院子里的,人也还算老实。”她很清楚芍药过几日大约就要‘病逝’了,这才有点兴趣做些面子功夫。 碧珠到时不知这内中汹涌的暗潮,双眼亮亮的:“还是少奶奶您心地好。” 谢晚春弯了弯唇角,让碧珠下去,心里头开始琢磨起来:虽说芍药是王夫人赏下来的人,可是王夫人却必然不是那个要谋害她的人。谢晚春相信王夫人是嫌弃着自己这个病怏怏的儿媳妇但绝对没有杀人的心思。 要知道,王夫人管着王家后院,倘若真的是咬牙切齿的想要谢晚春死,足有千万种方法,断断不会下毒这种方法——倘若查出是芍药下毒的,那么王夫人就是第一嫌疑人;倘若没查出下毒的人,那么王夫人也少不了一个“治家不严”的名头。 除去王夫人,因为目前掌握的信息量实在不足,谢晚春心里涂涂画画,暂时只有几个嫌疑人: 一个是弟媳李氏。 李氏出自钱塘李氏,虽然比王家差了一点却也是当世名门,而且她的母亲出自宋家,正是王夫人宋氏的胞妹。她和王恒之是表哥表妹的关系,两家口头上便也谈过亲事。只可惜宫中赐婚,谢晚春横插一杆嫁给了王恒之,李氏也只得委委屈屈的嫁给了王家次子王游之,虽说是入门不久便有了身孕,但夫妻感情据说很是不好。李氏心中郁恨,可想而知。若说李氏怨恨嫉妒之下失了理智,谢晚春倒也勉强相信。 一个则是谢晚春的生母晋阳王妃。 这位晋阳王妃的名声在宗室里一贯都不大好,要不然先帝也不会把她唯一的女儿谢晚春接去宫里给胡惠妃养着。 这事认真算起来倒是当初的晋阳王做的糊涂事。晋阳王乃是先帝的胞弟,颇得信重,人称一句“贤王”也是有的。只可惜这位贤王大把年纪还无子,愁得头发都白了,后来也不知怎地,酒醉的时候拉了个伺候的丫头来,没想到就只一炮居然就中了。晋阳王乐得恨不能绕京城跑一圈,把这喜事和满京城的人说一说。眼瞧着这丫头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太医又说是龙凤胎,晋阳王想着王妃早逝,府中正室的位置也还空着,为了自己心爱的儿子,硬着头皮、梗着脖子求了圣旨把那个丫头立为自己的继妃。 只可惜,这晋阳王妃虽是 生了龙凤胎,可最后却只活下了谢晚春这个女儿。 为了那个早夭的儿子,晋阳王大喜大悲之下病了一场,最后竟是郁郁而终。晋阳王妃本就是寒门出身,被家里卖到王府做丫头,宗室里的人都瞧她不起,她自己则是一心一意抱着“母凭子贵”的心情等着儿子出生做依靠。结果一夕之间,儿子和丈夫都没了,她自己也跟着缠绵病榻。也不知她是怎么想的,怨天怨地,最后竟是怨上了自己的女儿,不仅不待见女儿,更是好几次差点掐死了自己的女儿。先帝看不过眼,本是想要废了她,可是又怜惜她丧子丧夫,最后只是明旨斥责一番,把侄女抱进宫来给自家妃子养着,也算是替弟弟留下条血脉。 因为有前车之鉴,谢晚春很有理由怀疑这位晋阳王妃是失心疯发作又来“掐”女儿了。 这般把心里的嫌疑人数了一下,谢晚春很是忧愁的叹了口气——亏她还以为这一回没了一群豺狼,嫁得高门俊美小郎君的日子有多简单呢,可仔细一想却是处处都有坑: 其一,有个没现身的仇家,估计成日里就想着要她的小命。 其二,从嫁进门两年了到现在,都快两年了,病歪歪起不了身,王家的人怕也瞧不上她。人缘一定不好。 其三,暗恋陆平川这事也不知还有几个人知道。王恒之知道,已经算是麻烦,至少夫妻感情处理起来要有好大障碍;要是陆平川知道...... 谢晚春身子本就有些弱,心里想着事,不一会儿便觉得困倦,靠着枕头闭了闭眼睛。 迷迷糊糊的,她竟然想起了死前和朱寒的对话,好似惊雷阵阵落在心头,睡意全消。 第六章 那时候,朱寒湿漉漉的眼眸里,一点漆黑的瞳孔好似暗夜里倒映在水里的星子,冷且幽。她咬着唇,泣声问道:“殿下,您生平最恨的便是先皇后,可您不觉得自己越来越像她吗?” 谢池春听到这话气极反笑,下意识的就咬住牙关——她怎么会像那个恶心的女人? 然而,也不知是不是浮色春发作的缘故,她那些话全都哽在喉中说不出来,浑身冰冷,只觉得血管里的血液好似被寒冰一寸寸的冻住起来,浑身都是冰渣子,只余下心口的抽痛证明自己还活着,一时之间竟是忆起许多往事,生出恍然之感: 确实,她变了许多。 她越来越喜欢手中的权利,多疑猜忌到无人可信,冷酷无情到无人亲近,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齐天乐、宋天河甚至是周云或是陆平川,他们都曾一心待她,可最后也一个个与她分道扬镳。 随着年岁的渐长,她也如先皇后一般,迷恋于玩弄人心,沉浸于旁人的倾慕和恐惧之中...... 多么可怕啊,她不知不觉竟然成了自己最厌恶、恶心的那一种人。 谢晚春想起这些,仿佛置身于冰天雪地之间,冷不防的打了个冷颤,腹腔之间仿佛还残留着浮色春留下的冷气。她柔软的指腹在锦被上用金线绣出的团花云纹上用力的摩挲了一下,用力的时候几乎在柔软的指腹上磨出红印来。 她牙关咬得极紧,暗暗想道:是了,这一次,她是打定主意要洗心革面,要离那些人和那些事都远一点。至少,要好好的过日子,那种平庸的、普通女人过的日子。 所以,言归正传,到底是要先锻炼身体,还是要先把王恒之哄回来? 可真是愁死了谢晚春了╮(╯▽╰)╭ ****** 谢晚春在床上安心躺了几天,吃吃喝喝,按时吃药、按时睡觉,很快便能起床了。等她能起身了,也有些力气了,越发得劲儿的作起来。 先是要把院子里的花园整一整:那边搭个紫藤花架子,再弄些芍药海棠牡丹什么的来,池塘里种的是青莲和白莲,再把池里的鱼统一换成颜色艳丽的锦鲤,桂树下架个秋千......若不是院子里的银杏和梅树都已有百年观景,说不得谢晚春一时兴起就要给挪地方了。 院子那些侍弄花草的偷懒惯了,如今被差使得团团转,累得都要哭爹叫娘了。 谢晚春却全然不管,令人帮了椅子坐在院子里打量了 一番,想着日后花团锦簇的模样,勉强算是满意了:“再过一月,紫藤花架上的紫藤花就开了,花如卷帘,那才好看呐......既是有了锦鲤添艳,那莲花还是选素色的好......唔,秋千就是要在桂树底下啊,轻轻一晃,就能下场花雨呢......” 她这审美也就只能自个儿得意却也没人和她计较——反正她就自己院子里折腾,王恒之不管,宋氏不管,谁也说不出什么。 谢晚春与碧珠琼枝等人说完一通还有些意犹未尽,不由感慨一句:“这院子还是小了些.....”不够她折腾。这还是亏得王恒之乃是王家长房嫡长子,他住的院子算是王家第二大,要不然谢晚春估计连折腾的兴致都没有。 花园弄得差不多了,谢晚春身子养得差不多了,便能顺着石板铺地,侧有翠竹的游廊还有花园里的鹅卵石砌成的小道走上一段路,花些功夫绕着院子锻炼走路,从开始还要人扶着到后来就算是走着去上房和王夫人宋氏请安都不喘气。 只不过,和她原先的身体比起来还是差得有些多,体内毒素未清,体质便格外的弱,不仅娇弱易病,就连手臂也软绵绵的拉不了弓。谢晚春倒也不急:这七月青乃是世间罕有的奇毒,但是也并非无药可解,那“解药”的下落她心里也已经有了计较。 这事,急不来。 故而,谢晚春每天雷打不动的早起走路练拳,断了汤药后换滋养调理的药膳,早睡早起,果是日渐好转。唯一可惜的是,王恒之长期睡书房,夫妻两个算是长期分居。这方面,就算是宋氏也不好逼他,故而谢晚春时常见不到人,气得心痒痒。 为着表示自己对于开展新生活的决心,谢晚春身子刚好一点就定时定点的给宋氏请安。 说实话,她以前一贯都是不大喜欢请安这项晨间运动的,镇国长公主的语录里头就有一句:“一群闲得发慌的女人聚在一起,能有什么好事?”不是她瞧不起女人,那句话的重点在于“闲得发慌”这四个字。王家后院里的大部分人,约莫也逃脱不了这四个字。 这日,谢晚春才刚刚坐下,打算和往常一样吃吃喝喝,听听宋氏和几个妯娌或是姑娘说的一些“八卦”,准备安稳闲适的过一个美好的早晨。 结果,谢晚春才刚刚捏起一块绿豆糕,就见着边上有道不怀好意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谢晚春连眉梢都没抬,顶着那若有若无的目光,十分自然的吃了那块绿豆糕,用帕子擦了擦嘴,顺嘴问边 上那人道:“弟妹也想吃?”她抿着唇笑了笑,慢条斯理的又捏了一块来,“这绿豆糕味道还好,就是不够甜。” 不够甜你还吃了一块又一块?! 二少奶奶李氏憋了口气,好在养气功夫还不错,随即扬起唇角:“我就是瞧这有些怪罢了,”帕子掩唇,李氏笑得含蓄,眉梢轻轻挑起,长眉入鬓,凤眼含刺,“嫂子这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好些天没吃东西呢。” 谢晚春很是悠闲的又吃了一块糕点,这才道:“我早膳还真没来得及吃。” 上头的宋氏这时候却看过来,笑着道:“你这孩子,自来古怪!空腹喝茶最是伤身,你身子才好,更该小心才是......正好,我这儿早上炖了一盅冰糖燕窝,还算滋补,我叫人多加点糖,大概正和你口味,且用点儿尝尝。” 宋氏这话一半是关心谢晚春的身子,另一半则是压一压李氏,让她莫要失了分寸。话声落下,屋中便静了一瞬,立刻便有红袄锦裙的丫头小心翼翼的端着一盅燕窝上前来——燕窝在王家倒也算不得稀罕,可宋氏给的那就显得不一般了。 谢晚春扬唇一笑,双眸明亮若星辰,眉眼弯弯的模样很是讨喜,接了话捎甜甜的奉承道:“我就知道娘最疼我了,做媳妇的这才厚着脸皮到您这儿来讨吃的呢。” 李氏也知道自己今日是过头了,只是孕中难受又见着谢晚春成日里在跟前膈应,这才一时忍不住。但如今上头有宋氏压着,哪里又能欺负得了谢晚春?她垂了眼,姿态优雅的端起茶盏,便又是一派温婉娴静的模样,安静的喝起茶来。 偏偏,谢晚春这时候反倒开口道:“今日一大早,不知怎的我居然梦见母鸡在叫,吓得我都心头不停的跳,都不敢闭眼睡了,这才连早膳都没怎么用。”她的语声微微一顿,转头和李氏委婉解释,“弟妹出自钱塘李家,世代书香,一贯不理会这些俗物,大概不知道:这母鸡下蛋的时候叫的最欢呢——生怕别人不知道它能生似的。” 这话说得未免有些露骨粗俗,偏偏却又有些趣味。 三姑娘王望舒就站在宋氏边上,听到这里不由轻笑出声,掩着唇笑道:“嫂子说话真有趣。”她今日穿着鹅黄底绣折枝花蝶纹的褙子,眉目婉转,秀致天成,乍一眼望去果是与宋氏颇为相似。随着笑声,她发后正垂着赤金蝴蝶坠脚,跟着轻轻颤动起来,玲珑小巧,仿佛活了过来,更添几分灵动。 宋氏也有些忍俊不禁,只是还是顾着李氏这个外甥女 兼儿媳的面子,搁下手中的茶盏,用手指了谢晚春一下,笑骂道:“你这孩子,这个嘴啊,没轻没重.......” 独独李氏气红了一张脸,左手扶着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右手紧紧抓着椅背,眼睛瞪大,倒还真像一只气鼓鼓的母鸡。她恨得直咬牙:谢晚春竟是把她比作是下蛋的母鸡!往日里倒还真是小瞧了这个病秧子!她气得狠了,只觉得肚子都跟着疼了起来,唯有一双一双眼睛仍旧冒火的瞪着谢晚春。 二姑娘王若蓉生得沉静温柔,这时候倒是体贴的把话题扯开了:“瞧大嫂的面色,果然比之前好多了。既如此,也该抽时间回晋阳王府瞧瞧——晋阳王妃担心您,前前后后派了好几人来问呢。” 谢晚春这才想起之前自己对于晋阳王妃的怀疑,很是大方的点了点头:“也对,是该回王府瞧瞧我娘。”也不怪谢晚春生疑,晋阳王妃素来厌恶自家女儿,此回接二连三的派人来请,未免显得有些古怪。她如今既是接受了谢晚春这个身份,自然也不会翻脸不认亲娘。只是,倘若真是晋阳王妃下的手,那就...... 谢晚春低头喝了口燕窝,缓缓的垂下眼,细长微卷犹如蝶翼的眼睫遮住了眼中的思绪,心里一时间转过许多猜测。 上首的宋氏自然也是听见了谢晚春要回去瞧瞧的话,原还有几分笑意的眼睛一下子就冷了,只是淡淡的:“王府那里确实是该去的,记得替我和王妃问声好。” 谢晚春十分敏锐的感觉到了宋氏变化的态度,微一顿,连忙应了下来:“媳妇明白。”看样子,这婆婆和娘的关系是非常不好啊。 当然,依照谢晚春对晋阳王妃那么一点点的了解,这关系不好的锅,八成是要晋阳王妃来背。 看样子,谢晚春和谢池春这对堂姐妹虽然各个方面都是天差地别,投胎上面倒是一脉相承的坏运气。 第七章 过了几日,谢晚春便令人备好车马回晋阳王府。 因为是出门,所以她今日倒是郑重了些,穿了一件樱红色的对襟圆领褙子,绣绕领缠枝花卉,梳了个瑶台髻,乌黑的髻上带着一支卷须翅三尾点翠衔珠赤金凤钗,钗上垂下三串珊瑚垂珠,正垂在光洁的额角边摇曳,越发显得她面如芙蓉,莹莹生光。 她此时正独自一人歪歪的靠着坐垫,一边翻着手上那本游记,一边懒洋洋的整理着思路: 从她三月醒来,到如今的四月初一,倒也将近有一个月了。可是从她醒来至今,晋阳王妃阮氏不仅没有过府探望,更是连连派人来催她回王府。可见,晋阳王妃半点也没操心过女儿的身体状况反倒是自己有急事,还想着端架子要女儿迁就自己。 谢晚春叹了口气,稍稍回忆了一下这位晋阳王妃的容貌言行,心里大约是有了底。待得她在马车上一心二用的翻了半本游记,马车也已经入了晋阳王府门口。 下人服侍着她上了一顶软轿,从大门正厅一直到正院门口方才落脚。谢晚春漫不经心的抬抬眼,便见着正院,六间大正房,厢房耳房俱全,蔚为壮观,气派非凡,可见昔日晋阳王府之盛况。谢晚春粗扫一眼,心中暗道:真是可惜,晋阳王府如今只剩下一个王妃一个郡主,皇帝那头也迟迟没对过继之事松口,这府邸日后还不知要归了谁。 谢晚春自轿中下来,有个马脸婆子上前服侍引路,口上不禁念叨起来:“王妃都念了好些时候了,郡主怎么拖到现在才回来?” 听这话音,是抱怨? 这王府里的奴才背靠着晋阳王妃,果真是长了胆子。 谢晚春自是不会受半点的气,挑了挑眉,垂眼看着那个婆子:“哦...我倒不知晋阳王府竟是这般盼着我回来。”她眸中神色不定,似笑非笑,意有所指,“别的先不说,我今日回来,王妃难不成就派了你这么一个多嘴饶舌的婆子来迎我?” 那马脸婆子真没想到自家软和的犹如面团那样可以随意揉捏的郡主多日不见竟是长了脾气,一句话也说不得,她往日在晋阳王妃边上很是得用,摆惯了架子,一时拉不下脸,只得低头道:“是奴婢多言了,还请郡主宽宏大量,饶了奴婢这一回,莫要叫屋里的王妃久等。”这是抬了晋阳王妃出来。 谢晚春这回却是一点面子也没给,直接转了身,一副马上就要回去的模样:“我倒是想起来了,有件急事,我得先回去一趟。” 那婆 子听着这话,立时吓得腿一颤:王妃是要她来迎人的时候顺便敲打敲打郡主,倘若真是把人逼走了,第一个要被发落的就是她。她再不敢端着,连忙跪下了,狠狠的左右掌嘴,口上告罪道:“奴婢多言,还望郡主恕罪。” 这婆子也是个聪明的,这几下半点也没偷懒,直接抽的自己双颊通红,差点成了猪头。 谢晚春瞥了眼,这才稍稍满意了一些。她使了个眼色令碧珠去把这婆子扶起来,随即学着李氏那种矫揉造作的端庄模样,缓步往里面走去。 这初入府门便来一个下马威,周侧那些王府的下人看着谢晚春的目光都跟着变了变,只觉得自己的脸也开始疼起来,态度上面也越发恭敬。 那马脸婆子语气更是小心,弓着腰挤出笑脸来说道:“王妃今日在南边耳房。” 谢晚春连眼角余光都没瞥她,抬步进了南边的门,马脸婆子则是讨好的上前掀了葱绿底撒花的帘子。谢晚春领着琼枝碧珠等人往里再走几步,便能见着屋内的人。 只见屋内站了几个穿着翠色绫裙红背心的丫头和面容刻板的老嬷嬷,都小心翼翼的垂首伺候着。一屋子里,只有两个妇人是安坐着的,一个坐在临窗大炕上,还有一个坐在下首的椅子上。 谢晚春扫了一眼,心里已有了大概:那临窗大炕上的大约就是晋阳王妃阮氏,下首那个妇人看上去年纪稍长,眉目也不甚相似,长得有些显老,一双吊梢眼精光外泄,大概是阮氏的嫂子一类。 说来,晋阳王妃确实是个罕见的绝色美人,远远望一眼便好似见到艳艳霞光映照雪地,难描难绘。谢晚春的容貌大半便是传自于这位晋阳王妃阮氏。也正是这样荆钗布裙都难以掩饰的绝色,才会令先晋阳王一时把持不住,弄得晚节不保。 晋阳王妃虽说已经年近四十,可依旧带了几分少女般的温柔娇弱。只不过,她久居王妃之位,今日又是盛装华服,倒也添了几分端庄肃冷之色。因她临窗坐着,玉般的脸庞照得通明,眉如翠羽,眸若秋水,白腻的手上捏着一串红珊瑚的佛珠,滴血似的殷红,更显得她肤光胜雪,几如白雪拥红梅,美得触目惊心。 谢晚春上前见礼,轻轻的道:“见过母亲。” 晋阳王妃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很是不悦,拧了细长的黛眉直接斥道:“真是半点规矩也没有,见了舅母也不问安。” 谢晚春心知这话确实还算在理,于是忍了口气给边上的妇人见礼:“见过舅母。”她瞧 不上那妇人眼中的算计打量,语气上头自然有些敷衍。 哪里知道,晋阳王妃竟是不走寻常路,等谢晚春见了礼,她还很不高兴,冷声道:“这才几月没见,你倒是越发长进了!连点礼数都不知。”她生得娇娇柔柔,此时压低声音时候却是显出几分厉色来,一张俏脸也是铁青的,“给我跪下!” 卧槽! 虽说是亲娘,可女儿膝下有黄金啊!就算是要教训女儿也不至于当着一屋子丫头婆子的面就这么叫女儿跪下。瞧着架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正房太太教训下头妾室呢。 晋阳王妃不要脸,谢晚春自个儿还是要脸呢!所以,谢晚春挺直了腰杆站着,权当什么也没听见,反倒柔声劝慰道:“听着王妃的声音好似有些沙哑,可是着了凉?如今乍暖还寒,还需小心身子才是。”说罢,寻了个位置自己坐下,自得其乐的倒了杯茶,拣起案上梅花盘里的玫瑰饼,慢悠悠的吃起来。 这玫瑰饼里加了玫瑰花瓣,咬上去沙沙的,入口后口齿皆是含芳,只是花蜜甚少,吃起来不怎么甜。谢晚春嗜甜,吃不得苦的,吃了几口便又搁下了。 晋阳王妃见她仍旧没事人一般,居然还吃上喝上了,越发气恨,只觉得这女儿便是前世的冤家,不仅克死了丈夫儿子,更是要来气死自己的。她雪白的面庞气得发青,捂着胸口恨声道:“你!你这个不孝女......”话堵在嘴里不上不下,一时间她竟都寻不出骂人的话了。 舅母张氏则是赶忙过来劝解,抚着晋阳王妃的背部劝道:“王妃莫气,晚春年纪轻,脾气自然倔了些,咱们做长辈怎么好和她小孩家计较。”说罢又上前来劝谢晚春,“晚春啊,虽说王妃口气不好了些,可她心里还是惦记你的,要不然也不会时不时的派人去王家瞧你。母女两个哪有隔夜仇,你给舅母个面子,和王妃赔个罪,这事儿就算过去了。” 谢晚春站得笔直,就像是一柄犀利的长剑,语调平平的指出张氏话里的语病:“舅母,我叫你一声舅母乃是看在王妃的面上。当初王妃入府之时可是签了身契,上面写的清清楚楚——‘断绝关系,死生都与阮家两不相干’。真要论起来,我还想问一句,你是依着什么身份坐在这王府座上?” 这还亏得当初的晋阳王留了个心眼,觉得阮家没啥出息又为了抬举他“未来的世子”,特意撇开阮家,给晋阳王妃寻了个义父义母,册妃这一关这才算是全了面子。只可惜晋阳王一过世,晋阳王妃就被阮家的人给哄到手里了。 谢晚春轻蔑的扫了张氏一眼,语调轻缓,慢条斯理的道:“而且我姓谢,圣上亲旨册封我为嘉乐郡主,尊卑上下不可不顾,你还是叫我一声‘郡主’为好。”她倨傲的抬起下巴,姿态说不出的从容矜持,“——你让我赔罪,那也要有罪可赔,不知我有什么罪呢?” 张氏的伶牙俐齿一时间都好似咬到了铁板。她也算是少有的伶俐人,自觉是把晋阳王府一大一小都捏在手里,哪里知道谢晚春病了一回竟然跟换了一个人似的,简直是翻脸就不认人了。 这个时候,反倒是晋阳王妃顶事,她迎难而上,直接拿起案上的青瓷茶盏朝自己女儿丢过去,咬牙切齿的骂道:“你给我滚!” 青瓷茶盏砸在地上,碎成一块一块,瓷片上映着冰冷的光色,就如同面前这对母女,冷淡冰冷到不屑掩饰的感情。 “既如此,女儿就先告退了。”谢晚春总算得了这话,搁下手中的茶盏,礼了礼,毫不留念的转身就走。 反正,她见过了人,“关心”过亲娘的身体,现下也是亲娘开口叫她“滚”,想来也算是不虚此行。本来,她还有几分怀疑是否是晋阳王妃给她下的毒,可看这阮氏和张氏的言行就知道她们不过如此,这般的道行可能会下毒但绝对不知道七月青。 张氏好容易才借着晋阳王妃请回谢晚春,现下见着谢晚春转身就走,心中慌乱,不由暗暗的扯了扯晋阳王妃的袖子,轻声提醒道:“王妃,询哥儿的事还没说呢。” 晋阳王妃这才从急怒中回过神来:是了,娘家侄子的事情才是要紧的。天大地大还是娘家独苗命根最大,她也顾不得端架子与女儿置气,连忙大喝一声:“快,把这不孝女给拦下。” 第八章 晋阳王府这些年都是王妃一人独大,虽说王府上的事情管的乱七八糟,可丫头婆子还是很听主子话的,一声令下便急忙忙凑过去把谢晚春给拦下来了。 谢晚春眼下身子骨弱,边上几个丫头又不顶用,见着这般闹剧,不由暗自叹了口气:她就知道,晋阳王妃这回儿必是有事要找她,故而不会轻易放了她走。 所以,谢晚春也不急,轻轻的挑了挑眉尖儿,转身在边上寻了个位置坐下,抬手扶了扶鬓角那支赤金凤钗,唇角微弯,对着晋阳王妃露出一点笑来,温声道:“我知道王妃特意请我回府必是有事相商。我与王妃乃是至亲母女,血脉相连,何须客套?无论何事,还请王妃直说便是,但凡是我能做的,自当遵王妃命。” 她特意加了句“我能做的”就是怕晋阳王妃脑子不正常,异想天开挖坑埋她,所以才提前给自己留条后路。 唉,说起来,她往时就觉得世上多是糊涂人,只她一个顶顶聪明。结果一朝梦醒,见着的都是脑回路不正常的蛇精病! 要不怎说,人生多艰呢。 晋阳王妃阮氏被她的语气给气得不行,只是为着心爱的侄子还是忍了口气,纤长的指尖使劲的揉了揉额角,这才咬牙道:“我今日找你来,是有件大事要和你商量!” 谢晚春抬抬眼,气定神闲的坐在那里等着阮氏把话说下去。 晋阳王妃和张氏对视了一眼,心中主意一定,面上神色也缓和下来,清了清嗓子便接着开口道:“你是知道的,你外祖家只有询哥儿一个男丁。他年纪轻轻就中了举人功名,品貌才干无一不好,只是那孩子眼光高,这婚事也就一直拖着没办......”她轻声说着话,斟酌着语气,带了几分矜持和委婉,“我这几年在府中吃斋念佛不怎么不出门,见得人也少,倒不知如今京中哪家的姑娘好。不过你婆家倒是有几个姑娘,我瞧着很是不错。你如今乃是王家长媳,都说长嫂如母,不若替你表哥问一声?” 谢晚春简直听呆了——“卧槽”这两个字都不能形容她对阮氏和张氏的佩服!她听到这里,忍不住的就开口问道:“这是王妃的意思还是阮家的意思,又或者说是舅母和询表哥的意思?” 阮氏面色微变,色厉内茬的呵道:“这自然是我的意思,你也莫要想法子推脱敷衍。” 谢晚春咬了咬自己嫣红的唇角,微微笑起来,纤眉好似远山,眼波流转之间清极艳极:“王妃和舅母都知王家之贵,望求王家之女,可知王 家贵在何处?” 她以前和王家的老头子吵过好几次,虽然每回都不甚耐烦的拔箭吓人,但是王家所谓的辉煌家史也都听得能背了,此时便好整以暇的背一段给这两个人听,“王家起于前朝,至本朝已有五百多年。出过王敬这般救国于危难的宰辅,也曾出过王贺那般开疆扩土的大将军。太/祖兴兵于西原,是王家资以粮草。名相王经华就出自王家。太宗选后于王家,先帝亦多次亲临王家府邸......” 虽说本朝已历三代,皇权渐稳,世家式微,谢晚春有时候也瞧不起自视甚高的世家,但是也知道世家尚有可取之处。似阮家这种寒门想要求娶来自一等世家的王家女,简直是异想天开。 谢晚春删删减减背了一遍,这才施施然的抬头去看晋阳王妃和张氏,从容道:“王妃的眼光也未免太高了吧,一眼就相中了王家的女儿?王妃可知,王家女,哪怕是庶女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嫁的。呵......” 谢晚春声音清脆悦耳好似枝头黄鹂,咬字清楚,最后一个“呵”字,清清淡淡,讥诮讽刺之意溢于言表。 她很清楚,对于这种人委婉推脱是没用的,就要直接把巴掌打在她们脸上,要不然她们还不知道羞呢。 张氏仗着晋阳王妃这一层关系,这几年被人奉承惯了,自觉是把谢晚春当面团似的捏手里呢。她虽然面上还能装出几分慈和来,可骨头早就轻了,听到这里边再也忍不住了,高高昂着头,好似被掐住了脖子的鸽子,尖着声音叫道:“你这是什么话?!询哥儿如今才十九便已经中举,还有个王妃姑母,怎地就配不上王家女?你可是瞧不起阮家,莫要忘了,你也是阮家出来的!” 这话可算是必杀技,往日里一说起来,无论晋阳王妃还是谢晚春都得低头。 可谢晚春如今却是半点也不和她客气,直截了当的道:“我之前已经说过一次,现在再和舅母重复一次,‘我姓谢’,太/祖皇帝传下来的姓。”她的目光犹如刀剑一般锋利,轻蔑而直接的刺破张氏那张涂脂抹粉的脸,道,“我也的确瞧不起阮家——为了儿子而卖女儿的人家又能尊贵到哪里去?” 晋阳王妃阮氏简直要被这个口出妄言的逆女气死过去,她直接把手上的珊瑚佛珠串儿也给丢到谢晚春身上,揉着胸口恨声道:“好!好好!你姓谢,难不成你不是我的女儿?你瞧不起阮家,难不成是瞧不起我!” 这种神鬼莫测的思维回路,谢晚春已经连一点谈性都没有了——和傻子吵架 ,要赢还得把自己的智商降下来和她们一起。谢晚春哼了一声,准备随便扯几句糊弄过去。 外头忽而有个婆子进来禀告,语声惊惶:“王妃、郡主,郡马爷来接郡主回去了。” 王恒之来了?这下连谢晚春都怔了一下。 自从知道了靖平侯陆平川这么一件事,她就已经打算好要和王恒之这个现任丈夫打持久战——实在混不下去那就再换人,反正天下男人多得很。只是,她真没想到这个与她相敬如宾、貌合神离的丈夫会在这个时候来接她。所以,等她见到王恒之入门,对上他的目光,这才后知后觉的明白他的来意:这是来撑腰和护人的? 谢晚春心里不知怎地有点复杂起来,她知道,王恒之会来并非因为有多喜欢她,只不过夫妻一体,似他这般有责任心的,自然也会顺手护一护自己这个名义上的妻子,维持颜面。 虽然她不需要,但是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用这样的目光看着她了。 王恒之入门先看了眼谢晚春,见她安安生生的坐在一边,便先和晋阳王妃见礼。 王恒之的容色之盛,已是到了无需珠玉华饰、无需日月烛光的地步。他一入门,便仿佛蓬荜生光,刀剑出鞘,使得内室之中徒然静了一瞬,就连晋阳王妃和张氏的气焰也就跟着降了下去。 晋阳王妃虽说眼界和心眼一样小,到底还是知道轻重的。她看了王恒之几眼,强自忍了口气,扶着额头和他,温温笑道:“恒之快起来吧,哪里用得着这般多礼。“顿了顿,又问道,“这个时候,你怎么来了?” 王恒之起身,口上解释道:“我今日恰好路过,就想着正好能顺路接晚春一起回去,不知是否打扰了王妃和晚春?”边上的张氏自然被他忽略过去了。 晋阳王妃下意识的看了张氏一眼,然后摆摆手,挤出一丝笑来,口上道:“怎么会......正好我也累了,就不留你们一起用饭了。你和晚春一起回去便是。” 王恒之温声谢过晋阳王妃,然后才朝谢晚春伸了伸手,沉声道:“我们先走吧,不要打扰王妃休息。” 虽然他目光沉静,语声也很冷淡,可谢晚春真真生出几分感激之情——天知道,要是王恒之不来,她还得和这些人纠缠多久?而且,王恒之那张脸简直帅炸了,真的是百看不厌...... 谢晚春眨眨那双水眸,笑着牵住王恒之的手,目光仍旧是落在王恒之脸上,点点头又问道:“你今日怎地有空来,我 还以为你在翰林院忙着呢。”她记得王恒之去岁刚刚入了翰林院,正修史呢。这般一想来,倒是有些可惜:当初微有小恙,竟是有好些时候没有上朝,居然就这么错过了王恒之当时殿上被点为状元时候的神容与风采——似王恒之这般形貌,配上状元郎那一身红色长袍,若是不小心些,恐怕又要演上一出“看杀卫玠”了。 王恒之没应声,只是淡淡扫了她一眼,径直拉了人快步离开。 因为王恒之是策马来的,故而这回两人上的乃是谢晚春的马车,里头的香炉、坐垫以及游记都还在原位上摆着。 王恒之却全当没见到,拉了人上马车,放下车帘子,这才冷声问她道:“上次吃的亏还不够?怎么又回晋阳王府了?” 这要是原来的谢晚春,听到这冷冰冰的质问声,估计不仅不领情还要和王恒之吵一架。 谢晚春为他这种做好事偏不露好声色的模样觉得好笑,想了想,便抓着人的手不放,缓缓应声道:“没事,我就来看看她找我什么事。你放心,上次病了一场,很多事我已经想通了。之前尽是胡闹,我已知错啦。” 她低下头,抓着王恒之的手与他掌心相对,十指相扣,指尖相对,掌心那一点热似乎能烫到人的心底。她扬起纤长浓密的眼睫,眸如秋水,柔声道,“我忘了陆平川,然后我们重新开始,好好过日子,好不好?” 好不好? 她软声求恳,语声娇娇,眸光清亮,双颊好似羞赧般微微泛红,好似明珠生晕,美得令人心动。 一眼望去好似初春清晨的染露桃花,花叶娇嫩。风过处,自有一段风流。 王恒之看着她那双与谢池春格外相似的眼睛,恍惚间仿佛回到了那个春日,一时间竟是说不出一个“不”字。 第九章 那时候,天边微微泛白,满山遍野皆是灼灼的桃花,一朵又一朵盛开在枝头,娇嫩鲜妍,芳香甜美,粉红或是粉白的云霞般一重重的压下,压得苍翠的枝叶低垂,簌簌的花瓣犹如细雨一般落下。他在清晨穿过花林,一步步走过去,脚下夜雨打湿的青泥,身侧透白的溪流潺潺,朝露湿了青衣,满袖皆是半冷还暖的花香。 当他抬眼时却见红衣丽人含笑站在林木深处,红裙逶迤,更胜了满树桃花。仔细再看,绿鬓朱颜,雪肤花貌,依稀宛若神仙妃子,实乃他平生仅见、堪称绝色的女子。 不过一愣神的功夫,那女子便微笑着将手中的桃枝掷予他。 投我以桃报之以李。 那种心如鹿撞,焦渴难忍的感觉,此时想起便仿佛重又复活。 王恒之闭上眼,那张沉静如止水的面庞看上去仍旧是冷淡克制,似冰雪雕出一般的冷漠。他淡淡的提醒了一句:“我们当初说好的事情,你都忘了吗?” 谢晚春并不知道王恒之之前和自家堂妹说好过什么,所以她也厚着脸皮,直截了当的应声道:“我都忘了啊。”她声音转低,捏了下王恒之的指尖,意味深长的道,“我们可是夫妻,总是要做夫妻该做的事情。” 王恒之那只手的指尖被她轻轻捏着,那一小块肌肤就跟着紧绷发热,仿佛被虫蚁咬过一般的麻痒,整只手臂都快僵住了。他下意识的抽回手,然后沉了口气,低头拾起马车上的那本被谢晚春放过的游记,一言不发的翻看起来。 “相公,你拿反了。”谢晚春捏了块梅子丢嘴里,津津有味的含了一会儿,甜甜的叫了一声。 王恒之面色微变,下意识的就要把手中的书卷翻正,却听见边上传来谢晚春哈哈的笑声。 “哈哈,”谢晚春笑得弯了腰,半靠着湖蓝色绸缎坐垫,更显得肤如凝雪,乌发似积云。只听她笑盈盈的道,“我骗你的啦,你没拿反......” 王恒之索性不理她,拿出百般的耐心和克制,端着那张冰雪似的脸,乌黑而细长的眼睫轻轻垂落,他仍旧是垂眼着看手中游记,神态冷凝,一如老僧入定一般屹然不动。 谢晚春一边吃梅子,一边含笑看着王恒之,黑眸明亮。作为一个肤浅颜控,看着王恒之这么一张赏心悦目的脸,简直烦恼全消,喜从心来,都让人忍不住想要伸手去摸一摸。 以前她和齐天乐没闹翻的时候,她就喜欢在齐天乐的脸上动手动脚,一寸寸的在那 张英俊的脸上摸过去——齐天乐自来气盛,鬓如刀裁,眉峰锐利,挺鼻薄唇,摸上去的时候棱角分明,印象深刻。她那时候每回心满意足的摸完了都要啧啧的感叹一声:“你这脸生得真好......”就是有点儿薄情相儿。 有一回,她不小心说漏了嘴,把后半句也给说出来了,引得齐天乐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谢晚春靠在垫子上,嘴里含着梅子,惬意的闭了闭眼,不自觉的回忆着那些快要掉色的往事:唔,齐天乐那时候说什么了? ...... “你倒是生得一副多情模样,可就是冷心肝!好美色,喜享受,见一个爱一个!”记忆里,那个英气勃然,尊贵桀骜的少年恶狠狠的瞪了谢池春一眼,又气又恼,还有几分不易察觉的委屈。 她那时候自然是放下身段,撒娇卖乖,好声好气的端茶倒水,这才把齐天乐哄好。只是如今想起,果真是薄情的未必薄情,多情的未必多情,相由心生这一说果是靠不住! 谢晚春也不愿再想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转而又细细打量起王恒之的眉目来。 和齐天乐比起来,王恒之的眉峰略显得细长,是一对微扬的剑眉。他的五官轮廓更见柔和,肤如冷玉,眉睫乌黑,眼睫浓密纤长的叫人嫉妒,但鼻梁挺直,眼眸幽深,薄唇微抿,便又添了几分俊雅和英气。 他此时神容冷肃,宛若冰雪,可倘若愿意笑一笑,大约便会似冰雪消融,春回大地。 谢晚春看得心痒,手又开始有些痒了,可她也知道自己这会儿要真是上手摸一摸,估计那手要折。怀着这般惋惜之情,谢晚春悠悠然的解开自己头上有些散乱的发髻,顺手拾起边上的月牙形的玉梳,不紧不慢的替自己梳起头来。 乌发垂垂,光可鉴人,又因为抹过发油,淡淡的幽香若隐若现。 车内空间宽大,但有女眷在上面,总是不好胡乱开窗、掀帘子。故而,一时间,那脉脉的幽香便犹如空中徐徐流动的暗流,无声无息的自两人之间流淌而过,好像是一根细细的穗子,穗尖轻轻的在鼻尖摩挲而过,蹭得人鼻尖软软的,心也痒痒的。 谢晚春似是浑然不觉这暧昧的氛围,旁若无人的梳完了头发又拉了拉王恒之的袖角,笑盈盈的问道:“我换了新的发油,这香味不错吧?你猜是什么?” 王恒之板着脸没理她,握着书卷的手指却紧了紧,抿了抿唇,下颚的弧线紧绷着。 就像是 一根弦,绷得再紧一点,恐怕就要断开了。 谢晚春笑了笑,满头青丝犹如泼墨一般披洒肩头,恰有日光透过马车的车窗折入,似凌空洒了一层薄薄的金粉,使得她一头乌发好似披金的黑色丝绸。她温柔的垂下眼,眉睫染了一层薄薄的金光,纤毫毕现,柔声与王恒之笑语:“你说,这像不像——‘宿夕不梳头,丝发披两肩。腕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她说到最后那半句“腕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的时候缓缓然的抬起眼,面如桃花,眉目更添几分艳色,秋水般的眸子里似是带了小小的钩子,能把人心勾走。 王恒之握着书卷的手指骨节都发青了,就像是一段青玉,清脆而剔透。他听到这里再也端不出好涵养,直截了当的道:“听闻郡主自幼于宫中长大,起居坐卧皆依皇女仪制,也曾受教于薛太傅,不知是从哪里学了这等艳诗?” 谢晚春面色一僵,卡了一下——薛老太傅是出了名的老古板,就算是谢池春都被他指着鼻子骂过,从来就爱讲忠君报国和女德女训。谢池春那会儿还可以和齐天乐、周云等人上窜下跳学些杂学,到了宋天河那里则是胡七八糟什么都学,可谢晚春却自幼体弱,被拘在胡惠妃边上,根本就没有学艳诗的地方...... 一般这种时候,都是要找个背黑锅的。 谢晚春很快就乌溜溜的眼珠子一转儿,很是无辜的眨了眨眼睛,立刻就把锅甩给了“京城第一背锅侠”镇国长公主谢池春。 “啊,是大堂姐教我的。”她想了想,加了个注解来增加真实度,“因为这个,她后来还被薛太傅罚跪了呢。”反正谢晚春那时候差不多天天都要被薛太傅罚跪——要么是功课忘了,要么就是传纸条太嚣张......总之这对师徒是天生的八字不对。 王恒之的脸色更难看了,冷冷的扫了谢晚春一眼。谢晚春估计王恒之是嫌她“就是不学好,专门学坏”,所以一直回了王家,下了马车,王恒之都没再说话。 谢晚春撩人撩出一通火来,自己想想也颇觉郁闷,暗道:果然长得好看就是脾气怪,麻烦!只是,一想起王恒之那张脸,谢晚春心就软了,一下子没了火。她自我安慰的想着:我果然是个好脾气的姑娘~ 不过,她这难得的好脾气终究没过夜。 刚刚回了院子,谢晚春就见着个翠色衣衫的小丫头就站在院里,手里捧着个匣子似是等人。 谢晚春看了那丫头一眼,便问左右道:“这 是怎么了?” 那小丫头也听到话声,颊边两个小酒窝,笑起来甜蜜蜜的,嘴也甜得抹油:“大少奶奶可算是回来了......二少奶奶特意令奴婢给您送团扇呢,是宫里出来的好东西,旁的地方再没有的。过些时候,宫里的牡丹宴上,正好能用上呢。” 谢晚春闻言瞥了那丫头一眼,清凌凌的一眼,好似把人得心肝脾肺肾都给看透了。 那丫头噤了声,忙不迭的垂首立直,小心的侍立在后头。 谢晚春没理她,先是入房换了一身天水碧的家常衫子,略擦了擦脸,觉得神清气爽了,这才令人把那个丫头领过来,一边叫琼枝接了木匣,一边温声问她:“你叫什么?” 能被派来送东西的,自然也是李氏边上得用的丫头,她恭敬的垂着眼,细声道:“奴婢折柳。”纤腰盈盈,倒真有些柳条模样。 “‘此夜曲中闻折柳’,倒是别致的名儿,”谢晚春看了眼匣子里的那柄团扇,不动声色的笑了笑,“确实是好东西。” 那团扇以象牙做柄,系着鹅黄色流苏,泥金样式,上有桃花白头图。确实是十分精致的团扇。 可是谢晚春笑意不到眼底,转瞬之间就翻了脸,直接合上匣子重又把这装着团扇的匣子丢到了折柳的面前。 “把这扇子拿回去吧,这是什么东西?也值得你家奶奶这样送来送去?”她拧了眉,一拂袖,竟是半点面子也不愿给,直接就道,“把这丫头和扇子一起送出去吧。” 左右都被谢晚春这转瞬就变脸的模样吓了一跳,没一个敢求情的,折柳更是面色苍白,嘴唇哆嗦几句都说不出话来。 等几个妈妈拉了那个叫折柳的丫头出去,谢晚春才端起琉璃盏,姿态悠闲的喝了一口蜜水,眯了眯眼睛。 碧珠颇为忐忑,小声道:“那二奶奶也是好意送扇子,这般赶了人出去,会不会不好?” “哪里轮得着她来送?”谢晚春斜睨了碧珠一眼,轻轻的哼了一声,面上不悦至极,却还是与她分说了一遍,“我看一眼就知道:那扇子乃是宫里制的。算一算的话,这个时节正是宫里给亲贵人家赐扇的时候。陛下自来照顾我,旁的不说,必是会多留一柄扇子给我。就算陛下不上心,可我是王家长房长媳又是皇室亲封的郡主,要挑也该我第一个挑,哪里轮得着她巴巴的来送这挑剩下的?” 谢晚春微微挑了挑细长的柳眉,那凝玉一般白皙的面上笑意冷淡,好似寒霜冷 凝:“她有胆子把挑剩下的扇子当做‘人情’送过来,就该有被丢回去的准备!” 李氏这手不仅伸的太长,就连脚怕是都踩到她头顶上了。 第十章 这种气,谢晚春一贯都是不会憋着的,气憋久了说不得还得伤着自己身体,影响寿命可就不好了。 对于谢晚春来说:这天底下最值得珍惜的就是她自个儿的这条小命了。这方面,她倒是有点儿像魏武帝——“宁教我负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负我”。 所以第二天,她特意穿了一身新衣裳,打扮的漂漂亮亮,准备去宋氏那里告状。 她穿的是一套鹅黄素面杭绸褙子,上面绣了一副牡丹图,三四朵牡丹或是含苞待放或是大朵绽开,红色的花团被墨色的素叶簇拥,另有两只蝴蝶蹁跹花叶之间,更是添了几分灵动活气,看着很是精致富贵。 似王家这般的人家,每季的新衣衫都是有定例的,公里出钱,绣坊的做好了送来。不过,各房的人自然也不能单靠着公里制好的新衣过活,讲究些的大多自个儿都会掏私房让自己房里的针线丫头或秀坊制新衣。 这世间有人“先看衣衫再看人”,虽是势力可这上头确实是有些学问。 像未出阁的二姑娘、三姑娘,虽说嫡庶有别,可宋氏嘴上一贯都讲究个“公平”,故而这两个姑娘每季定好的新衣数量都是一样的。只是,每回一对面,单看二姑娘和三姑娘的衣着打扮,就能显出差别来——三姑娘王望舒毕竟是宋氏嫡亲女儿,自小便是娇宠,衣食住行样样都讲究,她的衣服除了公中定好的那几件外,大多都是宋氏掏私房给她补上的,另有无数首饰和布料补贴。二姑娘王若蓉便是不甘心也说不出什么,谁叫她没个好娘补贴她? 今日谢晚春这件衣裳格外别致,众人一瞧就知道不是家中秀坊里头出来的,不免问一句。 “嫂子这衣衫到是新奇,”三姑娘王望舒看了好几眼,忍不住问道,“难不成是巧手阁定制的?” 巧手阁算是京城里数得上的秀坊,针线功底很是不错,最要紧的是讲究个“私人订制”,虽说价格贵了些,但大多都是独一件的设计,故而世家豪门里头都很是喜欢。 谢晚春微微笑了笑,随口道:“哪里用得着巧手阁?我自个儿画的牡丹图,叫院子里的针线丫头做的新衣,不过是图个花样新鲜罢了” 王望舒点点头,忍不住便抿唇笑起来,眉眼弯弯:“倒不知嫂子的牡丹图也画得这般好。” “我就随手乱画的,”谢晚春顺嘴捧了一下王望舒,“久闻妹妹你师从周大家,文墨之上的功夫怕是远胜于我。” 王望舒原本只觉得自家 这个嫂子既体弱多病又态度冷淡,这些时日交谈下来,倒是改观不少。如今听得谢晚春一声赞,她双颊晕红,连连道:“嫂子才是呢,您自小便听薛太傅的课......” 她们姑嫂说得和乐,上头的宋氏不免和蔼的问一句:“你们两个,这是说什么呢?” 谢晚春仰头应道:“我们正说衣衫的事情呢,过几日便是牡丹宴,衣衫首饰都需好好准备一番。”她说到这儿,意味深长的瞥了李氏一眼,叹口气道,“本是打算等宫里头的扇子赐下了,再制新衣的。不过想来皇兄那里怕也忙不过来,把赐扇的事情给忘了,我便先叫人先制了新衣。” 赐扇的事情一出口,李氏的面色就白了,宋氏扫了几眼哪里会不明白。 姜还是老的辣,宋氏只看一眼就明白了。她搁下手中的茶盏,帝王绿的镯子衬着青花瓷,水头十足,汪汪一抹碧色。她神色不变,转头与谢晚春温声道:“瞧我这记性,宫里早就赐了扇了。皇上听说你近来身子渐好很是高兴,特意叫人多送了几把。我这一时给忘了,叫人搁库里了,迟些儿我让她们给你送去。” 谢晚春一副乖巧的模样,点点头应声道:“嗯,我听您的。”说罢,不免掩唇一笑,打趣活跃气氛,“不过是几柄扇子,其实也值不得什么的,娘很不必放在心上。” 确实是不值什么,宫里赐扇是为了表示皇帝的宠信,往往也就只有几柄,虽说工艺上面精致了些可也算不得太贵重。真论起来,象征意义反倒更大些。 “你说得对,不过几柄扇子。”宋氏唇角笑意转淡,先后扫了两个媳妇一眼,漫不经心的转开话题,“对了,昨儿回去,王妃身子如何了?” 谢晚春暗叹: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简单,一句话而已。见说起晋阳王妃的事情,她便随口胡扯了几句。 过了一会儿,宋氏微微有些疲了,便叫人退了开去,只留了面色苍白的李氏和摸不着头脑的王望舒。 谢晚春从寿宜堂出来,悠悠然的走在青石路上,看了看上边的天气,与边上的二姑娘王若蓉笑了一声;“今儿天气倒是不错。” 王若蓉今日穿了一身豆绿色底绣白海棠的家常衫子,发间一套玉石珠花,五官秀美,仿佛初春枝头新绽的嫩叶,染露映光,娇嫩欲滴。她闻言抬起头看了谢晚春几眼,细声道:“既如此,嫂子不若去我的华丹阁坐一坐?” 谢晚春唇角一扬,打量了她几眼,笑着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王若蓉回之一笑,明眸皓齿。她衣着打扮及不上王望舒精致华贵,为人却沉静温柔,另有一番动人的形容。 ****** 寿宜堂里的气氛便显得凝重了许多。 宋氏冷眼看着坐在下首的李氏,神色冷凝,只差冷笑了。 李氏面色苍白,开口欲辩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最后不免把求助的目光看向边上的王望舒——她是宋氏的外甥女,与王家的几个表哥表妹自也算是一同长大的,故而与王望舒很有几分交情。 王望舒心里头其实也挺替这个表姐可惜的,说句不好听的:她原还以为李氏会是自己大嫂呢,哪里知道最后却是嫁给了二哥。王望舒想起自家二哥混蛋的模样,对着李氏这个表姐心中更生几分怜悯,忙开口打了个圆场:“娘,表姐她怀着身子呢,你有事好好说便是了。” 宋氏看了女儿一眼,只是淡淡玩笑道:“舒姐儿,你这胡叫的毛病也该改改了,该叫表姐就叫表姐,该叫二嫂便叫二嫂。哪有管二嫂叫表姐的?” 王望舒甚少被宋氏这般斥责,不免蹙蹙眉,娇声撒娇道:“我就是一时忘了改口,都是一家人,娘你就别计较了。” 宋氏却把脸一沉,没理会女儿的撒娇,反倒转头去和李氏道:“阿静,我是瞧着你长大的,自来便拿你当半个女儿看待。你能嫁来王家,亲上加亲,我自也是高兴的。。。。。。”她顿了顿,面上怒气敛起,声调愈发冷淡起来,“只是,你过门来,做的这些事情,你自己说得出口吗?你若是真这么不想当我王家的媳妇,我便叫人送你回钱塘罢。索性我和你娘的关系是断不了的,做不成媳妇,你还是我的外甥女。” 李氏吓得浑身一哆嗦,知道这事是断断不能轻了——她若是就这么被送回钱塘,依着李家森严的家规,轻则青灯古佛一辈子,重则....... 李氏顾不得自己还怀有身孕,也顾不上边上的王望舒,连忙从椅子上下来跪倒地上,垂泪道:“娘,媳妇知错了.......”她微微垂首显出一段柔软白腻的脖颈,腹部更显隆起,极是凄楚可怜。她拿起帕子擦了擦眼睛,泪水怎么也止不住,口上辩道,“媳妇昨日是想要去给嫂子送扇子的,只是昨儿嫂子去了晋阳王府,我便叫姑娘们先挑了......” 李氏哽咽了一下,仰起头,泪眼模糊的道:“虽说如此,可我也知道大嫂身份尊贵,特意留了最好的一柄让人送去,只是没想到嫂子却把我派去的 丫头都赶了回来。娘,我实在是......” “你实在是冤枉?”宋氏冷笑了一声,她这般年纪也算是经了许多事,自然看得明白,她转口去问边上的女儿,“昨日里的扇子,你和二丫头都先挑了?” 王望舒实在不知怎地一柄扇子也能说出这么多来。她听到这里已经微微有些局促起来,面儿一红,嘴上应道:“嫂子昨儿人不在,我们这才先和二嫂挑了,可的确是留了最好的给嫂子......”她是王家的娇娇女,哪里受过宋氏这般冷脸,不免拧了拧手上的素面帕子,委屈道,“又不是什么大事!” 宋氏一贯宠着女儿,这会儿却也气得不行,看了女儿一眼叫她住嘴,然后转头和李氏说道:“若论尊卑,她是皇室郡主;论长幼,她是王家长媳。阿静,你也是世家嫡女,这长幼尊卑的道理,你难道不清楚?难不成还要我一遍遍的教?” 李氏这会儿已是哭得梨花带雨,连忙道:“是,是媳妇错了。” “迟点去把我这儿的两柄扇子,连同你昨日里留的那柄,一起送过去。”宋氏眸光锋利,语声沉稳,“你亲自去!不管你是站着送,还是跪着送,总之是要把那三柄扇子送去。” 李氏哽咽不已,一想着自己要给谢晚春赔礼道歉便觉得羞耻至极,差点哭得背过气去,许久才捂着脸点头应下:“媳妇,媳妇知道了。” 宋氏叹了口气,又道:“是我先前想差了,你如今身子重,未免精力不济,有所疏忽也是正常的。手头的那些活还是放一放吧,好好养身体。” 宋氏这话虽说是再给李氏开脱可实际上却是要把李氏手头那些管家的权给拿回,李氏都快哭不出来了,她觉得自个儿原来就算有些挤兑谢晚春的坏心思,可,可这不过就是一柄扇子的事情啊? 何至于此? 可话已至此,李氏也只得擦了眼泪认命了。 宋氏摆摆手,立时便有丫头婆子过来扶了李氏一把,扶着她去隔间擦脸洗漱。宋氏重又端起青花茶盏喝了一口凉茶,歇口气然后又转头教育起自己的女儿。 第十一章 “你是不是觉得我大题小做?不过就是一柄扇子的事情?”宋氏看了眼王望舒,冷声问了一句。 她见女儿仍旧懵懵懂懂,不免有些气闷起来。之前,她对李氏发作了那么一通:一是因为李氏心态与处事上大有问题,不能再叫她管家;二则是因为李氏有意拿着王望舒当枪使,什么事都要拖着王望舒。偏偏自家女儿却是全然不知,还傻傻的替李氏说话。 王望舒悄悄打量了一下宋氏的表情,这时候也不敢再梗脖子辩解,抱住宋氏的手臂,低低的认了个错:“娘,我知道错了。”打算像以前一样,撒个娇把事情糊弄过去。 知女莫若母,宋氏看了女儿一眼,直接就道:“你知道你错哪儿了?” 王望舒嘴唇动了动,没能说出话来,只是低了头——显然是不知道自己哪里错了。 到底是自己的女儿,宋氏叹了口气,仍旧与她温声说话:“就算你们嫂嫂昨日里去了晋阳王府一时每回来,可又不是不回来了?等她回来一起挑,岂不是更好?” 王望舒只觉得委屈,被说得双眼微红,咬了咬唇,不甘心的辩解道:“我,我们已经留了最好的一柄扇子给嫂嫂了啊。” 宋氏听到这夹缠不清的话,气恼之极,语声也跟着沉了下去,低沉的声音里有一种类似刀锋一般的锋利:“难不成,你以为你嫂子今日一大早提起这事只是因为扇子?她不高兴,是因为她觉得她收到的不是‘最好的一柄’而是‘挑剩下的一柄’。说到底,她要强调的是她身为王家长媳应有的权利和地位。” 王望舒甚少听到宋氏这般疾言厉色,被说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宋氏却没打算就这么放过女儿,接着道:“以往,有了新的首饰和衣衫,我都是叫齐了你们姐妹几个一起挑。你两个姐姐都说要让妹妹,每回都是你先挑了,然后才轮到她们。倘若我让她们先挑,她们必然也会把你喜欢的留到后头,你觉得你会高兴吗?” 王望舒听到这里,不觉仰起头,自然而然的应道:“嫡庶有别,本就该我先挑。” 宋氏端起茶盏喝了口茶:“既如此,无论是扇子还是什么,都该你嫂嫂先挑——毕竟,她是王家长媳。就算你觉得晋阳王府已然没落,她一个空头郡主没什么要紧,可她自幼长在宫里,师从薛老太傅,与皇帝和安乐公主的关系都极好。”宋氏语声淡淡,却是一针见血,“说一千道一万,她姓谢,和皇上同一个姓。如今不比前朝,你一个姓王的自是越不过 她。” 王望舒听到这里,眼里的泪水止不住的就流了下来,满脸通红,既觉羞耻又觉憋屈。 前朝时,世家与皇室共治天下,王家女尊贵可比公主。然而本朝开国,经过太/祖、太宗、高宗三位皇帝,已然通过科举而把天下英才握入掌中,皇权日盛,世家却渐渐走向没落。 宋氏拿着帕子给女儿擦了擦眼泪,见她确是难过,这才缓和了语调:“好险她是嫁到咱们家里,也不摆架子,故而大家也只需叫她少奶奶,你也不需行礼,平日里喊一声嫂子便是了。若是换了旁的人家,多半是要把她这个郡主给供起来的。”说罢,又转了话捎,“再说,这回宫中一共给了六柄扇子,宫中来的内侍已经说了,皇上交代了‘多给郡主一柄’,所以......” 王望舒听到这里,不必宋氏说,已经明白过来了:一共六柄扇子,宋氏两柄、谢晚春两柄,她和王若蓉各一柄。也就是说,原来是没有李氏的份的。李氏大概也知道这个,这才怂恿她们先挑,李氏自己也能趁势当不知道的挑了一柄...... 宋氏见女儿明白过来了,也没再多说什么,替她擦擦眼泪、理了理衣襟,柔声道:“娘也知道,你一贯是个软心肠的孩子,若和谁好,便是掏心掏肺的。可如今阿静嫁到了咱们家里,是你二嫂了,你就断断不能再似以前那般了,自己心里要有数。若是闲了,多去寻寻你大嫂,和她说说话,学点儿。” 王望舒点点头,总算是心甘情愿的受教了。只是想着自己和李氏这些年的情意,心中仍旧有些郁郁。她陪着宋氏喝了半盏茶,这才起身回去。 刘妈妈这时候方才轻手轻脚的掀了湘妃竹帘子进来,小心翼翼的替宋氏换了一盏热茶。 宋氏想起女儿便觉头疼,不由得揉了揉自己的额头,叹口气:“这孩子,比她两个哥哥还叫我操心。” 刘妈妈免不了劝一句:“三姑娘年纪还小呢,再大些就懂事了。” 宋氏苦笑一声,低声道:“外头都问起亲事了,哪里还算得上是小?”她眸光一动,似是想起了什么,不由喃喃道,“你还记得,当初为什么给她取了个这样的名字?” 刘妈妈知道宋氏是想起了那些个旧事,也不免有些紧张起来,低声道:“记得。您怀三姑娘的时候,正好梦到抱月入怀,后来生的时候又恰逢八月十五满月。” 望舒二字,指代的正是月亮。 王家三个姑娘,大姑娘叫王宛兰, 二姑娘叫王若蓉,偏偏只有嫡出的三姑娘叫做王望舒。旁人都以为因为是嫡出的,格外尊贵些,故而名字也不一样。可宋氏却知道,这名字里头暗藏了她过往的一桩心事。 当时,她已有两个嫡子,对于第三个孩子自然也没了之前的小心。只是不知怎的,竟是梦见了抱月入怀——自来胎梦上便有解,梦日得来的多是皇帝,梦月得来的多是皇后。有了这般神异的胎梦,宋氏自然也不由得上了心。等到孩子出世的时候,恰逢十五满月,银月当空,满地皆如水银,瑟瑟柔光不堪怜。后来,宋氏悄悄寻了几个道士或是和尚来给女儿看命格,每个都说“命格极贵,贵不可言”。 只是,当时先帝尚在,几个皇子都还小,宋氏怕生出祸事便悄悄的把事情给按下了,也不过只余下几个心腹知晓。只是,她自己自然是免不了要想的,想着想着,不免又多疼了女儿一些...... “说实话,当初萧淑妃被镇国长公主赐死的时候,我还是有些高兴的......以为是终于是要轮到舒姐儿了......”想起这些,宋氏不免又叹了口气,低声道,“只是看着舒姐儿如今这般模样,倘真的入了宫,还不知该如何呢......” 刘妈妈也不知该如何劝起,只得低着头站在一边。 宋氏缓缓端起茶盏,喝了口茶,面上笑意苦涩。 梦月入怀,贵不可言。难不成真的只是她多年的痴念? ****** 谢晚春这时候正坐在王若蓉的院子里喝茉莉花茶。 王若蓉亲自起身倒了茶,乌发覆额,水眸清亮,语声温柔沉静,恰如一汪碧水:“我这儿也没什么好茶可以招待嫂嫂,不过这茉莉花乃是我亲自摘的,泡了茶颇有些香味,还算能入口。” 谢晚春端起琉璃盏抿了口茶,果是清香环绕,唇齿生香,微微点头道:“有心便是上等的好茶了,”说罢捏起一块茉莉形状的软糕尝了尝,只觉得甜蜜至极,笑意不禁更盛了,“妹妹果真是有心了......” 谢晚春嗜糖的事情,本就没打算瞒着人,故而王家上下这几日都知道得差不多了。可王若蓉这点心虽是热的却也需要一些制作的时间,可见是早早就把谢晚春的喜好给交代下去了。故而谢晚春才会赞一声用心。 王若蓉似有几分羞赧,静了静,这才开口道:“我人小见识浅,许多地方还需嫂嫂教导呢,”说罢,委婉的开口问道,“过几日便是牡丹宴,我第一次去,什 么也不懂。不知可有什么忌讳的?还请嫂嫂教我。” 王家这般的,自然牡丹宴上是有固定位置的。只是王若蓉到底是庶女,若非到了要定亲相看的时候,宋氏也不会常常带她出门。故而,这还是她第一回参加这般的宴席。 谢晚春吃了一块软糕,擦了擦嘴角,思索片刻方才道:“也没什么要紧的,不过是个内宫办的宴席罢了,赏花吃酒,再评一评诗作。对了,”谢晚春眯了眯眼睛,“往时这牡丹宴都是由镇国长公主主持的,可如今内宫乃是容贵妃主事,她素来亲力亲为又是第一回操办,必然会亲自到场。容贵妃平日里,最喜爱的便是谦逊低调的姑娘,打扮上面,你就不必太费心了。” 容贵妃那个蠢女人简直就是个神经病。但凡有点姿色、打扮的好些的,她都觉得是要来和她抢皇帝的。为着这事,容贵妃还划了好些宫女的脸。以前谢池春就看不得她这模样。偏偏皇帝觉得这才是真爱的表现,被她哄得团团转。谢池春想的头疼都不知道:同一个爹,同一个娘,这姐弟的智商怎么就差这么大? 似宋氏这般经常入宫的,肯定也多少也知道些容贵妃的脾气,只是到底不是亲生的,自然不会提点的这般仔细。而且,王家这般门第也不需要看容贵妃这么个深宫妇人的脸色,宋氏大约是没太放在心上,唯有王若蓉这般位置尴尬的,这才需要格外小心。 王若蓉闻言心领神会,又起身给谢晚春添了杯茶,看了看天色,便笑着道:“时候也不早了,嫂子若不嫌弃,便留下吃顿午膳吧?” 谢晚春闲着也是闲着,听到这话便点了点头。 第十二章 吃过午膳,谢晚春又和王若蓉说了一会儿话,聊了聊京里如今流行的衣衫和首饰,直到天边染了几缕霞光,浅红的薄云好似朵朵锦花绽开,这才起身回去。 不过,她回去的时候还从王若蓉的华丹阁里拎回了一件小谢礼,不是吃的也不是用的,而是一只小小的乌龟。 王若蓉送礼也送的很是客气小心,声音轻软,语气诚恳:“这是我特意从慈安寺后池里选来的,都说是长命龟,又沾了一点佛前的金光和福气,想来也能保佑嫂嫂身体康健、长命百岁。” 谢晚春听到“长命百岁”这四个字便忍不住眉开眼笑——真是会说话,要不怎么说世家好家教?就算是王家的庶女为人处世也通透得很呢,送礼也知道投人所好。 谢晚春没好意思说自己雄心壮志还想试着活过百岁,挑了挑细长的黛眉,很是矜持的让琼枝接了那只长命乌龟,笑盈盈的点头道:“蓉姐儿真是有心了,这礼很是不错。改日有空常来我院子里坐一坐,我闲着也是闲着,正愁没人聊天呢。” “只要嫂子不嫌我,我自是乐意的......”王若蓉垂了首,微微有些羞赧,亲自送了谢晚春出门,直到人影不见了,方才捏着帕子转身回去。 身边的丫头六月忍不住叹口气:“姑娘这心思总算是没白费。”她这个做丫头的自也是看在眼里:比起千娇万宠的三姑娘,自家姑娘却是每日里都是如履薄冰,生怕有一丝的错处。 王若蓉却没应声,只是淡淡吩咐一句:“记得叫人去前面看着,若是三哥哥回来了,就来和我说一声。”王家三个姑娘,王若蓉唯一比庶出长姐好的地方便是她有个同胞的兄长,正是王舟之。偏偏王舟之一贯不成器,整日里胡闹,大小麻烦不断。孙姨娘自来都拿儿子当命根,自然也不敢狠劝,王若蓉这个做妹妹的也只能加倍操心。 六月叹了又叹,却也说不出旁的话来。 王若蓉进了房门,忽而握住了六月的手,用了点儿力气,低声道:“快了......我如今都十五了,最多两年就会订下亲事。长幼有序,夫人总不能叫我留在家里耽搁三妹妹。”也正是因为这是关键时候,她才会竭力交好长嫂,说不得来日便更多一条路。 都说婚姻乃是第二次投胎,王若蓉第一次没选好,第二次只得加倍小心。她站在屋内的烛台边上,绿衫单薄,肤如雪玉,乌发覆额,一双眸子却比灯光更亮。 ****** 回去之后,谢 晚春瞧着那只长命龟很是欢喜,令人拿了个金盆儿养着,琢磨着改日弄个水晶盆。她瞧了又瞧,嘴上嘟囔着:“你们说,该取什么名字好呢?叫‘长命’还是‘百岁’?或者‘万岁’?” 琼枝和碧珠本是由着谢晚春自我发挥,听到最后那个名字,连忙齐声开口劝道:“少奶奶,这‘万岁’可万万叫不得,是要折了寿的啊。” 谢晚春也知道是该避讳一二,抿了抿唇,忽而眼珠子一转儿,乌黑的眸子里显出一丝融融的笑意来:“有了,我想到一个顶顶好的名字!”说罢,顿住嘴,笑靥生花的转了眼去看琼枝,吩咐道,“你去问问,大爷回来了没。” 琼枝听到这吩咐连忙转身掀了帘子去打听,不过一刻钟便转回来了:“少奶奶,大爷已经回来了,在书房。” 谢晚春不知想到了什么,弯了弯唇角,一叠声的令人准备晚膳又瞧了眼那只长命龟,口上道:“把这小宝贝也捞起来吧,一起带去给大爷瞧瞧。”说话间,她止不住的笑起来,一张脸宛若三月桃李,娇艳欲滴。 碧珠和琼枝如今都拿不准谢晚春的心思,想劝也不知从何处劝起,只得柔顺的应了下来,忙里忙外的准备起来。 不一会儿,谢晚春就带了两个丫头,一个掐丝珐琅食盒并一只长命龟,笑盈盈的往王恒之的书房走去。 王恒之的书房就在花园后头,沿着一道鹅卵石的小道走过去,花草渐稀,多见假山奇石和苍翠古树,再往里走就能见着一道小门,上书四个字“书山有门”,此语出自韩愈。 过了小门,就能见着王恒之的书房,上面挂了个两宜斋牌匾,乃是先帝的遗墨,书了“两宜”二字,上面还有先帝的私印,意为“观山观水两相宜”。倘若站在王恒之的书房里:往后看乃是花园里那种了莲花、养了锦鲤的池塘,往前看则是庭中姿态古朴的太湖石堆成的假山,奇峰迭起,可不就是山水两相宜? 王恒之成日里在里头看书写字,晚上便歇在书房边上的屋子里,偶尔起来看看山水,怪不得连谢晚春这张美人脸也不想看。 然而,越是这般,谢晚春就越是忍不住要去招惹他——就像是看见了雪地想要去踩几个黑脚印,看见了冰山就想去砸块冰,看见了王恒之那张冷冰冰的脸就想要叫他变变脸色。 所以,这回谢晚春想到了件趣事就忍不住自个儿上门找人了。 书房外头两个小厮,远远瞧见了谢晚春,立刻就迎了上来,一个道:“少奶奶 怎的来了?这日头还没下去,有些晒,有什么便交给奴才好了,您赶紧回去歇会儿吧。” 一个道:“时候有些不巧呢,少爷正作画,说了不叫旁人打搅。” 谢晚春生了一张漂亮的厚脸皮,面不改色的问了这两人一句:“我是‘旁人’吗?” 那两个小厮一时间都哑了,支支吾吾应不得声。 谢晚春扫了眼边上的碧珠和琼枝,自个儿拿了那掐丝珐琅食盒以及小乌龟,抬脚上了石阶。那两个小厮本欲上前拦一拦,结果却被碧珠和琼枝给绊住了脚。 还好有个小厮机灵的,扬声叫了一声:“大爷,少奶奶来送东西呢。” 待得谢晚春推开书房大门,就见着王恒之匆忙间把一幅画收拢放到边上的架子上。她眸光一动若有所思却只当是没瞧见,一边合上门一边含笑出声唤道:“听说相公正在作画?” 王恒之一张冷脸几乎冷的要掉下冰渣子,剑眉拧起,寒声提醒道:“我以为互不打扰是我们之间的共识。”见谢晚春满不在乎,他便又加了一句,“而且,这种‘不请自入’的行为,怕也不符合郡主你的教养。” 谢晚春唇边笑意仍在:王恒之生气时声调短促低沉,似扬起的笛声,这一声“郡主”叫的挺好听的。 她徐徐的将手中拿着的食盒放在案上,打了开来:“我早说了,那些事我尽忘了.....”顿了顿,语声温温,体贴入怀,“我来是陪相公一起用晚膳的。此处有山、有水、还有美人,方可算得上是——‘秀色’可餐。” 至于这“美人”指的是王恒之还是谢晚春,那就需要琢磨了。 王恒之被谢晚春这不要脸的话给堵了一下,那张冰雪一般的俊颜竟是显出几分罕见的恼色,抿了抿薄唇。他素来面冷,神容肃然,如今添了几分恼色反倒显得生动起来,犹如寒冬冷风吹过枝头,簌簌的落下些许细雪和红梅,使得冷肃的冬景也生出几分亮色。 谢晚春暗自扫了几眼,暗赞:果然,美人薄嗔微怒皆是风情。 她看完人便垂了头,十根手指好似美玉雕出,白皙修长,没有一点瑕疵。只见她十指纤纤,不紧不慢的端了两碗米饭出来,再依次端出鲈鱼莼菜羹、葱爆牛肉、双菇青菜、木须炒肉等等几样菜。 饭菜的香味一时间溢满了整间书房。 王恒之索性不理谢晚春,自取了一本书,坐在书桌边看起来,浑然就当她不存在。 谢晚春臭不要脸的凑过去:“你坐着看书又不能把我送走,过来陪我吃一顿,吃完了我就走。” 王恒之这才抬了眼去看她,一双漆黑的眸子好似寒渊,既冷且深,好似刀片一般毫不留情的刮过面上皮肤,汗毛立起。 谢晚春却只觉得那眼神好似一个小锤子,轻轻锤在她心头,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叫她一颗心也跟着动了动。于是,她更加诚恳的道:“好了好了,我答应你,吃完了就走。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王恒之这才起了身,看了眼边上红木小案上面的菜,便明白了:都是自己喜欢的,谢晚春这回来是有备而来。他拿起木筷,几番踌蹴,还是忍不住开了口:“你真的就这么忘了靖平侯?” 谢晚春眨了眨眼睛,随口道:“自然,靖平侯冷面冷情待我又不甚好,我也不能一棵树吊死啊。”说罢,凝目瞧他,微微一笑,“我病了一场,便觉得之前的痴念颇为可笑,越发觉得是该珍惜眼前人。” 这后面的话倒是叫王恒之略出了一会神,抬眼打量谢晚春几眼,随后垂下眼,似有几分思量。 谢晚春趁着他垂眸细思,缓步在书房里走了几步,书房极大,几个书架亦是堆得满满,左右案几或是琴桌皆是摆设整齐。谢晚春走了好几步方才到了王恒之适才塞画的书架旁,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取下那卷画,一不做二不休的打开了画卷。 王恒之此时也回过神来,顾不得什么,当即丢了筷子便来拦她:“别动!”难得的显出几分急迫之色。 话声还未落下,画卷已然在王晚春的手里徐徐打开:先是一双金绣鞋,然后依次是嫣红翻飞的裙裾、盈盈细腰、丰满的胸部以及拿着桃花花枝的纤手....... 线条优美,笔触细腻,一眼望去,恰如《洛神赋》所写的“秾纤得中,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竟是无处不美、无有一丝瑕疵! 此当为不世出的绝色佳人,恰似洛神仙妃! 至于画上的那张脸—— 第十三章 谢晚春看了眼画上的那张脸,忍了忍,到底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边上的王恒之已然沉了脸,俊秀的面上还透着丝丝森然的寒气,偏偏耳根却有微微一点红,因为肌肤透白,那一点红根本掩饰不了,几乎说得上是鲜红欲滴。 谢晚春心知王恒之怕是要面子,若是再笑下去恐怕两人真的得翻脸,想了想这才开口道:“...唔,你就真的这么讨厌我大堂姐?”她顿了顿,咬着唇拼命忍住笑,可仍旧是有一丝半缕的笑意泄了出来,“把她的脸都涂成这样了?” 其实这般情景,她刚醒来的时候,差不多就已经有了准备——她当初和世家这边吵得这般起劲,王家老头差点被气得起不来,世家里恨她的自然很多。陆平川当初就和她说过一些:背地里骂人的已经还算是好的,更龌龊些的还会养几个和她形貌略有相似的舞女歌姬以作羞辱...... 所以,像王恒之这般用墨水涂脸泄愤的,简直算得上是“可爱”。更何况,王恒之还把除脸之外的地方画得这般用心......该说状元郎的画工就是好吗? 谢晚春忍笑忍得辛苦,抬眼时却见着王恒之一张脸史无前例的难看起来,这才郑重其事的表明立场:“那个,大堂姐之前确实是做得很过分!似你这般人才出众又得中状元的,哪个会被派去修史?大堂姐就算是要打压世家,做得也实在过分了些......” 各人有各人的立场,当初她是镇国长公主,想得自然是打压世家。故而,当初她小病初愈,发现王恒之这个世家嫡子被皇帝点做了状元,面都没见就把人打发去修史了,省得在御前影响了本来就偏向世家的皇帝......如今换了个立场,谢晚春骂起当初的自己也没有一点扭捏,甚至还有几分同仇敌忾,义正言辞的与王恒之说道:“你就出出气而已,这事我绝对不会说出去的。” 王恒之闻言这才细细的打量了谢晚春一眼,他的目光很是奇怪和复杂,似是带了几分考究和深思。他深深的看了谢晚春一眼,一言不发的上前把她推开,径直把那画卷又收了起来,放在了书架最上面。 谢晚春还要再说几句表立场,忽而听到王恒之的话。 “好了,用晚膳吧。”他语声低沉,看过来时,一双黑眸既黑且沉,“你来寻我,不是要一起用晚膳的吗?” 谢晚春这才反应过来,连忙点头道:“嗯嗯,用膳吧。” 两人皆是好教养,对坐在一边,一声不响的用着晚 膳,一时间默默然。谢晚春想着吃完就得走,忍不住就开了口:“那个,我来找你,其实还有件事。” 王恒之扬了扬眼睫,看过去,目中微带疑惑。 谢晚春提着边上装着长命龟的小盆子,笑起来:“二妹妹送了我一只长命龟,我打算要养,于是想了个名字。”她停了一下,看着王恒之,笑起来,“民间都管乌龟叫王八,我想着也是有趣,难得咱们家也姓王,正好叫它随了咱们的姓,就叫王八八。” 王恒之正在喝汤,听到“王八八”这三个字的时候忍不住差点没把口中的汤给喷出来。 他在家中排行虽是老大,可因为王老爷快三十方才娶妻生子,故而他在王家族同辈里的排行略有些落后,正好是行八,有些世家子习惯按排行叫,偶尔也叫他“王八郎”。 王恒之往日里从来不曾多想过,可如今被谢晚春这般一提,简直不知该说什么。他抿住唇,挑眉看了看面前因为一只乌龟、一个名字就眉飞色舞的谢晚春,忽然觉得自己之前从未真正的看清过眼前的人。 新婚那夜,谢晚春直言心悦靖平侯,宁愿自尽也不愿与他同房,他一边觉得可怜一边又觉得有几分感同身受,于是便答应了她做一对“相敬如宾”的夫妻。自那以后,他搬来书房,朝夕不见,谢晚春留给他的印象便只剩下那缠绵病榻的身影和久久不散的药香。 从未想到,她会变成如今这模样。 王恒之放下碗筷,不知怎的觉出几分好笑来:比起自己一眼生情,在回忆被无限美化、几如神女的谢池春,眼前的谢晚春反倒更像是个活人,充满了人世才有的朝气。她就像是月下清泉,泠泠作响,鲜活灵动,迎面便是飞腾而起的活气。 谢晚春逗完了人,提着自家新鲜出炉的“王八八”瞧了又瞧,只觉得终于尽了兴,这才安安生生的吃完一顿晚膳,收拾了食盒还有王八八要回去。 王恒之重又起身回了书桌边,背对着人站着,目光似是在窗外那一片池塘那一拨粼粼的碧色波光中徘徊,待谢晚春要出门了,他忽而开口了。 “你说得对,或许我该学学你,忘了那些可笑的痴念......”他声音轻的几乎听不见,就像是一惊而起的浮尘又或是黎明时候林间一触即碎的轻烟,哪怕在眼前也依稀宛若幻觉,“我会尽量试试的。” 谢晚春闻言微怔,蹙了蹙眉,仔细瞧了他好几眼,这才若有所思的合上门转身出去了。 难不成, 他当初还真的喜欢上了李氏这个表妹?看着喜欢的人成了弟媳,所以才整天冷这一张脸?可是就李氏那副模样,这得是什么眼光或者说是眼瞎到什么地步? 谢晚春简直被自己这个神奇的脑洞吓死了,只觉得浑身都起鸡皮疙瘩了。她出了门直接就把食盒往琼枝手上一丢,提着乌龟就往回走,转念又想了一遍:也不对!倘若当初喜欢的是李氏,那么皇帝赐婚的时候直接说就行了,反正皇帝也不会强人所难。王家更不可能在这之后娶李氏过门做二儿媳。 这般一琢磨,谢晚春又觉得王恒之那个喜欢的人大约不是李氏,反倒是另一个不能说出口的。至于为什么“说不出口”,这里面可能的原因就太多了——对方已有婚配、对方年纪太大或是太小、对方出身寒门...... 谢晚春想得入神,回去的时候要不是碧珠拉了一下险些撞到树上。她这才缓缓然的拍了一下自己的额角,莞尔一笑,自嘲道:“是我着相了!” 喜欢谁又有什么要紧?王恒之既然甘心娶妻,肯定也是明白他和他喜欢的那人必不可能,而他这般人品能说出“试试”也一定是真心话。夫妻过日子,两人若都能认真,想必也不用追究过往了。毕竟,真算起来,她的过往比王恒之还要“丰富”得多呢。 谢晚春怀揣着一肚子不能对人言的复杂心绪回了房里,还未来得及坐下歇会儿,就听得外头有人来报。 “二奶奶来了,听说是给您送东西的。” 谢晚春手里端着个茶盏,不免弯了弯唇角,回过神来笑道:“二弟妹又不是外人,哪里用得着通传?直接请她进来便是了。” 李氏不一会儿果就进来了,一见面就先笑着问:“嫂子可是用过膳食了?” 谢晚春扶着李氏坐下,笑盈盈的点头:“自是用过了,”说罢,眨眨眼,双颊微红,“我是去书房和相公一起用的。” 待得李氏落座,边上的碧珠赶忙端着茶盘给她上了一盏茶来。 李氏面上笑意一僵,动作略显迟缓的接过茶水,掩饰一般的喝了口茶,言辞上也没了过往的伶俐:“这就好!这回嫂子不仅养好了病,夫妻感情也好多了,果是双喜临门。” “讨厌...二弟妹怎的也拿我打趣?”谢晚春故作娇羞的低了头,低声解释道,“上回相公特意去王府接我,他的心意我自然是明白的。难得他今日也不忙,我和他夫妻两个是该好好聚在一起吃一顿。你说对不对,弟妹?” 李氏想起昔日里的少女情怀和王恒之如松如玉的身姿,只觉得谢晚春的话仿佛是一刀刀割在她的心头。她咬着牙,强自笑着点头:“嫂子说的是。”话说到这份上,她也没了寒暄的打算,不再耽搁,连声唤了身边的丫头上来打开木匣,指着里面的三柄团扇道,“我是来给嫂子送扇子的。” 谢晚春看了一眼扇子,令琼枝上前接过木匣,转头和李氏笑了一声,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二弟妹也太小心了,几柄扇子而已,哪里值得你亲自跑一趟?现今夜里还凉,要是叫你受了累或是受了寒,反倒是让我这个做嫂子的过意不去。” 李氏几乎要被谢晚春气得吐出血来:说得倒是好生轻松,倘若真不在乎,哪里又会故意去找宋氏告状?如今却又摆出这幅无辜模样,倒真是要把人给气死! 深深吸了口气,李氏抚了抚自己的小腹,勉强笑应道:“我就是劳碌命,总是免不了操心的,嫂子不必在意。”说着又应付一般的随口问了几句,“后日便是牡丹宴,嫂子前些年病重没去,今年倒是难得要去,东西可都备好了?有什么需要我替你准备的?” 谢晚春前前后后给李氏“捅了好几刀”,刀刀见血,现下见好就收,口上道:“早就准备好了,哪里敢劳烦弟妹你。” 李氏现今只觉得浑身难受,闻言便起身道:“既然如此,我也不多留了。我屋子里还有些事呢。” 谢晚春连忙起身去送,忽而像是想起了什么,伸手从袖中取出一个石青色绣竹纹的香囊递给李氏,柔声笑道:“我自己绣的,里头加了些安神的药材,权当一片心意了。” 李氏扫了一眼那个香囊,因为现下正心烦着,所以也不过是赞了几句好手艺便随手就收下了。 谢晚春看在眼里,眼中神色微微一变。 第十四章 等送走了李氏,谢晚春把几个丫头留在房门外,自己独自回了房。 她今晚送给李氏的香囊乃是依照之前处理过的毒香囊特意让人绣的,本是打算用言语扰乱李氏的心绪再伺机把香囊递过去。倘若李氏真是幕后毒害她的人,心绪复杂的时候忽然看到香囊自然会有些反应。 可是,李氏却全然没有反应。这也说明,幕后凶手很可能不是李氏。 原本,排除了晋阳王妃之后,谢晚春对李氏的疑心还是挺重的。 李氏不像晋阳王妃那般出自寒门,她乃是钱塘李家的人,家学渊源,有很大可能是知道七月青的。而且,李氏又是王夫人宋氏的外甥女,手上管了些王家后院的家事,收买个像是芍药这般的丫头自然不在话下。所以,李氏可以算是既有作案的动机也有作案的本事。 偏偏,今晚一番试探,李氏似乎又是无辜的...... 这般一来,谢晚春也有些奇怪了:不是晋阳王妃,不是李氏,那究竟会是什么人在背后下毒害她?或许,她该跳出后院这范畴......可她所得的记忆凌乱又稀少,根本就无从推测! 谢晚春想的头疼,揉了揉额角,干脆叫了人进来服侍沐浴。打算今日早些休息,睡个美容觉。 反正,现在一点线索也没有,想破头怕也想不出什么,还是先等对方动手再说吧。 ****** 到了四月四日的时候,正好是牡丹宴。 谢晚春睡得半醒就被叫起来了,琼枝和碧珠两人,一个拧了热湿的帕子替她擦脸,一个拿了水和青盐来服侍她洗漱,一遭过去之后,谢晚春总算清醒了些。 不过片刻,后头那个管衣服的丫头画屏便捧了两件新衣来,此回虽是宫中设宴却也无需正装又因为谢晚春喜爱轻便的,故而只选了两件简单的。 一件连枝牡丹刺绣领大红提花对襟褙子另配玫瑰粉的马面裙,一件粉蓝色绣竹叶梅花斜襟长袄另配粉白的绣花百褶裙。 颜色都还算得上是鲜亮,很衬谢晚春白净如瓷的肤色,不过一者富丽一者清丽,尽可由着谢晚春挑选。 谢晚春此时已经醒过神来,一边仰着脸让人给自己脸上抹香脂,一边漫不经心的扫了一眼画屏手中的两件衣衫,睡眼惺忪的指了那件红色的,嘴上懒懒道:“今日梳个堕马髻便是了。” 洗漱过后,换了新衣,她便被琼枝和碧珠扶着去了梳妆台。 碧珠手艺好,不一会儿就梳好了发髻,还把几颗莲子大的明珠编到了发髻的底端,然后再在妆匣里挑拣钗子和簪子,一一指给谢晚春看。 谢晚春随意扫了一眼,忽而瞧见妆匣最底下那一颗水滴状的珍珠,心头一跳,忍不住便伸手捏了起来。 这颗珠子只有小拇指大小,色泽亦是有些黯淡,显是有些时候了。这么一颗珠子放在嘉乐郡主谢晚春珠光宝气的妆匣里显得实在寒碜,格格不入。 谢晚春捏着珠子,左右瞧了瞧,只觉得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却不知在哪里见过。 琼枝在侧看了一眼,不等谢晚春发问,便柔声应声道:“少奶奶不记得了吗?这是您在宫里的时候,自己从外头拿回来的。”她蹙眉似是想了想,轻轻的加了一句,“您当时还说,这是贵人所赠,万分珍贵,让我们好好收着。” 贵人所赠,万分珍贵。 那个时候,能被小堂妹称作是贵人的大概也没有几个...... 谢晚春听得有些怔神,重新又打量了一下手中的珠子,心头有什么一闪而过却又抓不着。 只是,如今时间略有些紧,琼枝和碧珠皆是凝目瞧她,谢晚春也不好再在这些小事上面耽搁,想不出什么便随手把珠子重新丢回妆匣里,指了指边上赤金镶红宝的凤钗道:“就这个吧。” 碧珠把那支赤金镶红宝的小凤钗插上,又拣了一支点翠镀金嵌红宝的蝴蝶簪插在发髻后面,须发蝶翼都随着动作轻轻颤动,从背后远远看去好似一只小小的蝴蝶停驻在乌黑的发间,灵动非常。 等装扮周全了,外头的马车早就备好了。王家今日入宫的一共三辆马车,一辆是王夫人坐的,一辆是王家两个姐妹,剩下的则是谢晚春坐的。 好在今年的牡丹宴并未摆在皇宫里,而是依照旧例摆在了皇室西山的别宫里,路也不算太远。 马车行了大约一个时辰,还未到别宫门口,便叫几个侍卫拦了下来,很快便有宫人上前引路,一行人走过砌得平整的青石道,这才徒步进了内宫。然后,再换了个衣着鲜亮些的妙龄宫人,上前引人入了牡丹园,口上柔声道:“几位夫人小姐都依位次坐下便是了。”说罢,转头又与谢晚春道,“郡主是在另一边,还请往这边走。” 因容贵妃近来十分惦念着坤宁宫中那凤座,所以很是宽待宗室,想要先在宗室里得个好名声。偏偏宗室人丁稀少,位次总也坐不满,故而连谢晚春这般 的出嫁女也沾光坐到了宗室那边那边。 谢晚春落了座,这才发现这位置略有些麻烦——晋阳王妃就坐在边上,再往前居然就是安乐公主。 先帝因为独宠皇后,膝下的子嗣并不算多,又死了好几个,真正活下来的也不过是四子二女,分别是:三皇子谢景宏;五皇子谢景止;七皇子谢景安(皇帝);八皇子谢景和。 这里面,三皇子谢景宏和八皇子谢景和都是胡惠妃所出,昭明十七年时谋反逼宫,不仅刺死了八皇子谢景和还累得先帝病重,最后这二人皆是被镇国长公主谢池春赐死。 故而,去年镇国长公主池春又死了,先帝所余子嗣也不过只有皇帝谢景安和安乐公主谢华年而已。 按理,安乐公主熬也算是熬过去了,如今皇帝登基,她这个做亲姐的也应该提个长公主什么的。偏偏,当初安乐公主和承恩侯的那桩事闹得有些大,镇国长公主悔婚之后,承恩侯被吓得病死了,安乐公主也匆匆嫁了康国公的次子。因为怕镇国长公主与她过不去,安乐公主跟鹌鹑似的,安安生生蹲在康国公府里好些年没敢出来闹腾。 如今,镇国长公主一死,安乐公主的心思也活了起来:她比皇帝大两岁,最是知道自己这个弟弟重情心软又好说话。如今兄弟姐妹也只剩下他们两个,自己去哭一哭,过去那些事说不得就过去了。虽然镇国长公主那般地位她是不敢想,可如今宗室里头除了她还有哪个和皇帝更亲近的? 想着自己风光日子还在后头,安乐公主的心便充满了喜悦,身子轻飘飘都快飞起来了,瞧谁都高兴。她见着谢晚春,还很是欢喜的点了点头,笑盈盈的与她说话:“早听说你近来大好了,如今一瞧,我这心里也算是放下了。” 谢晚春垂了垂眼,遮住眼中神色,似有几分羞涩:“公主气色也不错,这桃红衫子也很您的肤色呢。” 安乐公主今日看着确实是肤色红润,面如桃花,颜色灼灼。她掩着嫣红的菱唇笑了笑,难掩喜色,斜睨了一眼,含笑道:“哪里及得上你年轻好精神......我这人就是怕冷,好容易熬过了冬天,如今天气暖和,出门走一走,瞧着别宫里头又是花开如锦,心里自是舒坦。” 说罢,安乐公主又连忙招呼谢晚春坐下,亲亲热热了好一会儿,那热情劲头直接就把一边冷漠的亲娘晋阳王妃给比下去了。 谢晚春端着酒杯喝了几口桃花酒,口上与安乐公主说话,心里却又思绪四起。 人 啊,果真是要活的长久才好。 似安乐公主,从出生起就没做过几件明白事。谢池春十四岁下嫁西南王府射杀西南王的时候,安乐公主呆在宫里伤春悲秋;二王联手逼宫的时候,安乐公主呆在宫里哭哭啼啼;先帝病重将政务交于谢池春的时候,安乐公主正与承恩侯谈情说爱...... 偏偏,这样一个人,投了个好胎,运气好活得久了些,如今竟也算是个不能得罪的人物了。 谢晚春虽然知道自己如今该要改一改立场和想法,可看到左右那些熟悉却又陌生的面孔却又觉得有种说不出的骨冷。 谢池春这个镇国长公主看着风光,可谁知道那些风光背后是些什么?她牺牲了那么多的东西,费了那么多的心力,杀了那么多的人,甚至赔上了她自己。 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天下人恨她入骨。 她一死,那些讨人厌的贱人恨不得普天同庆,似是熬过隆冬到了暖春一般,重又风风光光、精神抖擞的冒出头来。 她为之所牺牲的东西、所耗费的心力以及那些死去的人,真的值得吗? 昔日故友今何在?满座仇寇满目衰。 第十五章 还未待安乐公主说完自家趣事,就听见外头的宦官忽而尖声喊了一句: “皇上驾到......”紧随其后的是一声,“贵妃娘娘驾到......” 谢晚春随着众人一同行礼,起身的时候眼角动了动,果是见着皇帝携了容贵妃从外头走进来。 按理,这牡丹宴乃是后宫开的,请的也多是各家夫人小姐,皇帝自然是不必到场,以往也不过是传道旨或是赐些东西。可这到底是容贵妃第一次挑大梁,既是欣喜若狂又颇有几分心虚气短,忍不住就拉了皇帝来做靠山。 皇帝穿了一身明黄色的便服,因为年初大病了一场,如今虽是将养了些时候,但面色依旧不大好,瘦削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走过去的时候,风吹动宽大的袍服,空落落的,似乎比竹子还要瘦。 站在皇帝边上的容贵妃却显得格外的容光焕发,长眉入鬓,凤眸明亮,粉面飞霞。她柔媚且温柔的依在皇帝身侧,一步步的走到首座。她满身珠翠,华贵至极,可那灼人的艳光却跟胜过了珠光,犹如直刺入目的长针,直叫人一眼难忘。 待得皇帝和容贵妃一同在上首落座,下头的人这才得以跟着坐下。 皇帝环视了一周,唇角带着一丝清淡却又散漫的笑意,握着容贵妃的手,吩咐了左右一句:“开宴吧。” 话声落下,左右宫人皆是开始上菜上酒,歌舞之声也渐渐起来了。 开场的舞总是会精彩些的,只见身穿翠色衣裙的舞女踩着舞步从两侧飞旋而入,翻飞的裙裾好似一片片青翠的叶片。待得这些舞女仰头放歌,身侧的丝竹之声渐转响亮,被正中的红裙少女这才缓缓起了身,抬起红袖跟着起舞,纤腰盈盈,步步生莲,舞姿极其妙曼。 而那群翠衣舞女则是一边踏着舞步,一边簇拥着一个身着红裙少女,犹如绿叶拥红花。一张张净白皎然的面庞美得犹如一轮轮的明月,依次的在君前摆开,而正中着红裙的少女却是尤抱羽扇半遮面。 她们唱的真是《西洲曲》,歌声极清,好似湖面上静谧的轻烟,轻轻一触就会散开。只听那轻清的歌声如轻烟般四散开来,软软的传入众人耳中。 “......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 翠衣舞女环绕成圈,正中的红衣少女则是亭亭而立,舞袖踏步,好似红莲绽开。 歌声越 见低柔,好似女子含愁述情,低低的唱着“......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 唱道“仰首”二字的时候,翠衣舞女纷纷向后弯腰,衬得正中的红衣少女好似红荷独立,那红衣少女红袖往前一送,随后竟是对着御座仰起了头,正正的对着皇帝。 她露出面庞的这一瞬,满堂都静了一静,仿佛连丝竹和歌声都淡了开去,只余下她楚楚的站在那里。 那少女的容色确也称得上是绝色,令人情肠百转。她便如歌声所唱的那样“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肌肤莹白犹如细雪,眉若远山,眼似横波,樱唇一点嫣红似血。因为舞得辛苦,额上隐约还有薄汗犹如细小的水晶,在光下莹然生光。 谢晚春位次不低,自然也看见了那张脸,神色微微一变,不觉便抬头去看皇帝。 皇帝的神色已然变了,适才那种漫不经心似乎都不见了,目光定定的看着那个红衣少女。偏偏惊鸿一瞥之后,那红衣少女很快便低了头,重又踏步到了众人的身后,用红袖或是羽扇遮着自己的面庞。 可是皇帝却近乎失态的追着她的身影,眸光闪动,似是想起了什么。 歌声已到了末尾,那群舞女轻轻的唱道“......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的时候,已然舞步蹁跹的退了下去。 那红衣少女亦是低着头离了场,皇帝目光紧追着她,一脸失魂落魄,边上的容贵妃直接就冷了脸。 坐在下面的谢晚春端起桃花酒抿了口,状若无意的看了看对面萧家那边的几个人,唇角笑意冰冷,颇有几分讥诮:萧家好歹也算是五世家之一,可到了如今竟也只能使些妇人小道,果真是没落了...... 因有这么惊艳的开场舞,接下来的歌舞便显得格外无聊了,下头的人也渐渐放开,一边喝酒赏看歌舞,一边轻声说着话。 上首的容贵妃已然气得咬牙,那双勾画的极其精致的黛眉也跟着拧起——她好容易拖了皇帝出门来给自己撑腰,没想到最后竟然便宜了那些个贱人。她入宫以来便独得盛宠,还从未见过皇帝这般模样,心底到底有些虚,忍不住便拉了拉皇帝的衣袖,柔声和他说话:“过会儿就是评今年的牡丹诗了,妾还想要请陛下来做主呢。” 皇帝抬起眼,见着身侧爱妃神色忐忑心头一软,勉强收回些心神,将她的手握在掌中捏了一下,点了点头:“自是依 你......” 容贵妃嫣然一笑,侧头和宫人吩咐了几句,然后又亲自端了酒杯来,倒了杯酒递给皇帝,体贴周到的开口道:“陛下要吃什么,妾夹给您——开宴到现在,您还什么都没吃呢。” 皇帝心里一软一暖,回了她一笑,看了看便随手指了一下:“朕吃些樱桃吧。” 不一会儿,自有人端了盛满樱桃的琉璃盏上来,容贵妃温柔小意的给皇帝喂了一颗,笑问道:“甜吗?” 皇帝此时已然回过神来,自是笑着点了点头,伸手刮了下容贵妃的鼻子,应道:“经了爱妃的手,哪里会不甜?” 容贵妃哄好了皇帝,这才放心,柔媚一笑,重又替皇帝喂了几口樱桃。 皇帝也顺手给她喂了一颗,惹得容贵妃俏面含羞。 上面皇帝和贵妃正柔情蜜意吃着樱桃,下面的人则是拿着纸笔愁眉不展写着牡丹诗,当然也有提前想好了的,早早写完了事,谢晚春便是其中之一。 谢晚春早就想好了牡丹诗要写什么,她接了纸笔,连想都不不想,直接便把想好的那首诗写了出来。 晋阳王妃本就寒门出身,肚里并没有多少文墨,知道牡丹宴上要写诗这才早早请了人捉刀替她作了一首牡丹诗,这才能写得出来。只是这书法一道做不得假,她的字迹徒有其形,毫无风骨,一眼便能看出高下。她费力写完诗,见边上的谢晚春居然已经写完诗还悠悠然的吃着樱桃喝着酒,心里不免气闷。 越是讨厌一个人,心里便越是容易把那人往坏处想。晋阳王妃只觉得谢晚春必然也是找了人捉刀作诗,偏偏还这般招摇。她心里这般想着,便忍不住看了一眼,却见着纸上用极其端秀的簪花小楷写了谢晚春的名字以及一首极其简单的牡丹诗: “何人不爱牡丹花,占断城中好物华。 疑是洛川神女作,千娇万态破朝霞。” 晋阳王妃到底不懂这些诗啊词的,看了几眼,只觉得这诗朗朗上口,还算是不错,要紧的是这字写得很是可以,颇有几分秀致清骨。 安乐公主就没有晋阳王妃那些臭架子了,她随手写完了自己的诗,便来讨谢晚春的诗来瞧:“晚春,你这么早就写好了?”她半点也不客气,伸手一扬拿了那张纸,慢慢看起来,嘴上道,“你的字倒是比之前进益了许多......” 因为薛太傅乃是个老古板又很是严厉,所以安乐公主和谢晚春皆是能写一手极好看的 簪花小楷,独独谢池春这个天生逆骨的梗着脖子学柳体,一手柳体引筋入骨。 只是,众人见惯了镇国长公主的柳书,大约也没想过当年的谢池春也曾被薛老太傅逼着临了许多字帖,一手簪花小楷写得颇是隽秀端丽。 没等安乐公主把这诗品鉴一遍,已经到了时间,上头的宫人皆是端了木盘下来收诗,然后再把纸上的名字折好,这般才能送过去给皇帝和贵妃品鉴。 安乐公主抿唇一笑,顺手替谢晚春把诗交了,打趣道:“这牡丹宴本就是叫下头那些小姑娘去争艳的,咱们这些人只需凑个乐便是了。你写这么好做什么?抢了旁人的风光,可就要惹人厌了。” 谢晚春眨了眨眼睛,笑起来:“我脑子里就这么一首牡丹诗,再写便写不出来了。再说了,这也算不得什么好诗。” 安乐公主笑睨了她一眼,重又端起酒杯喝起酒,八面玲珑的与其他人说笑起来。她如今算得上是宗室里最得意的人,自然是人人逢迎,极是得意。 而上面的皇帝和容贵妃则是拿着那一张张的牡丹诗,慢悠悠的看了起来。这个时候,好书法自然是占了优势,扫一眼便能从一大堆得诗里面脱颖而出。 皇帝看惯了折子,看起这些牡丹诗来自然速度极快,一篇篇的扫过去,很快便拿起来其中一张来,面上含笑的和容贵妃说道: “还是这首好。” 第十六章 皇帝拿在手上的那张正是谢晚春所写的那一首,几行簪花小楷写得极其秀致,观之心悦。 容贵妃听到这话连忙扭过头,凑到皇帝边上小声道:“妾倒是觉得,另外几首更出众些。”哪里都有后门和内定的,似容贵妃这般的早早就替容家几个姐妹预定好了。 之前,容贵妃被镇国长公主压着,外头瞧着风光,内里却是憋屈又气闷,就连容家都因此被打压了许久。容家虽说是世家但也不过是三等的小世家,家中姐妹的婚事也因此很是艰难。容贵妃此回终于重又得了内宫大权,故而一口气便把容家几个姐妹全都请来了,打算假公济私一回,把这回牡丹诗的魁首颁给自家姐妹,好让容家也扬眉吐气一番。 故而,见着皇帝瞧上其他的,容贵妃不免蹙了蹙眉,委婉的把自家姐妹的那几首牡丹诗递过去,轻之又轻的道:“......陛下且瞧瞧这几首?”她最是知道皇帝的脾气,说着这话的时候语声软了软,柔顺的垂下眼,一副忐忑不安的模样。 皇帝接了那几张纸看了眼,瞥了瞥上头的名姓,立刻就明白了容贵妃的心思。只是,见着容贵妃这般忐忑模样,想起昔日她和容家因为镇国长公主而吃的暗亏,皇帝也不免叹了口气,缓和了声调:“这几首也都很好,”他心一软,索性便随手抓了一张来,随口道,“就这张吧。” 容贵妃偷偷瞧了眼,皇帝拿的是她家六妹的。她不易察觉的扬了扬唇角,抬起眼的时候眼眶却红了,含泪带怯的模样好似染露梨花,格外惹人怜爱。 皇帝很是温柔的看了她一眼,抬手把那首选出的牡丹诗交给边上的太监林忠令他去颁布结果,这才和容贵妃道:“朕在这里你们难免放不开。正好,朕还有事要去处理一二,接下来,便由你带几位夫人小姐一同游园吧。” 容贵妃连忙乖顺的点了点头,恋恋不舍的起身恭送皇帝离开。 下头的谢晚春亦是不得不随大流的起身送驾,垂了眼,心中思绪一掠而过:有容贵妃那个蠢女人在,她的牡丹诗写得好不好总归是不可能被选上的,她之所以要写那么一首好诗,不过是要引起皇帝的注意,提醒他还有个小堂妹罢了。 接下来的游园就更是无趣了,隔了老远都能听见容贵妃得意的笑声,谢晚春虽是故意落在后头,可也忍得好生辛苦,好不容易才等来皇帝身边的宦官果然来寻人。 看了来人的脸和令牌,谢晚春便暗暗的和身侧的琼枝和碧珠打了个招呼,独自跟着那个宦官 去了,路上的时候还特意酝酿了一下情绪。 待入了殿,果是见着皇帝端坐在暖阁临窗的沉香木榻上,背后靠着明黄色绣龙纹的枕头,身上那件明黄色的便服还未换下,面色依旧苍白,眉睫颜色如墨,他一开口便免了谢晚春的礼,很是温和的道:“都是一家子人,哪里用得着这般多礼。” 谢晚春一丝不苟的行了礼,小心道:“礼不可废。” 皇帝面上神色很是柔和,叫谢晚春坐到自己跟前来,轻声与她说话,“看你今日神色,倒是比以前好多了,叫我放心不少。若是病了,你也不必强撑,尽管叫太医去瞧,吃些药多休息,身子才是要紧的。” 谢晚春路上酝酿的情绪总算有了出口,刚刚坐下便掉起了眼泪:“是我,是我不好,倒是叫皇兄也替我担心了......” 皇帝最是受不得女人的眼泪,瞧着这模样不禁对堂妹又多了几分怜惜,握了她的手,微微叹了口气:“好端端的,怎的就哭起来了?” 谢晚春其实也没多少眼泪,拿着帕子擦了擦眼睛,好似不太好意思:“皇兄瞧着也瘦多了,必是去岁的病里受了苦,我看着难受......”顿了顿,又扭扭捏捏的道,“而且,我今日瞧着那个领舞的,不知怎的就想起了萧姐姐。” “萧姐姐”三个字一出口,皇帝的面色就微微变了变,眉眼垂下,显得有些难看。 谢晚春小心翼翼的握住了皇帝的手,似是有些歉疚,低低的道:“皇兄对不起,我不该提这个的。”她似乎竭力鼓起勇气,抚慰一般的道,“容贵妃人也很好......” “容氏哪里及得上她!”皇帝断然打断了谢晚春的话,勉强对着谢晚春一笑,语声不自觉的低了下去,怅然道,“倒是难为你,竟还记得你萧姐姐。” 谢晚春想:怎么可能不记得?当初谢池春把萧淑妃赐死的时候,皇帝要死要活,差点要跟她拼命。弄得她后来对着容贵妃都有些束手束脚。 不过,谢晚春现在却还是摆出一副小白花娇娇弱弱的模样,小心翼翼的点点头,很是违心的感叹道:“怎么会不记得?萧姐姐那么好的人,待谁都好。” 皇帝已经很久没有和人说起心上人了。只是,适才开宴的时候见到一个酷似心上人的女子,如今又听到颇为亲密的小堂妹再次提及,心中又是酸楚又温软,好似泡在泪水里一般的难受。他不由自主的跟着点点头,目光微微飘远,轻轻的接了一句:“是啊,她素来心慈, 就是对着宫人也是极好的......” 谢晚春陪着皇帝感慨了一下他早逝的爱妃,擦了好一会儿的眼角,虽然眼泪没有几颗,却也很是敬业的把眼角给擦红了。 皇帝越说便越是觉得容贵妃这个替代品很不合格,不仅待下不慈还爱耍小脾气,一颗心还偏着娘家......不像是他心里的白月光,貌美心慈,无欲无求。死人永远都是完美无缺的,皇帝这般想了一遭,平白就对容氏添了好些不满,忍不住便又想起那个酷似萧氏的舞女。 谢晚春本就瞧着皇帝和容贵妃那副“柔情蜜意”的模样不高兴,尤其是容贵妃那得意模样格外叫人气恼,顺便就上了点眼药。等萧家安排的那个舞女入了宫,怕又有一场乱子,少不得又能看好些笑话。 皇帝倒是不知谢晚春的那点怀心思,只是惦记上了那个酷似萧氏的舞女,心中痒痒的,想着等会儿就叫人去把那个舞女叫过来,今日能够得见这般酷似萧氏之人,也许也是缘分使然呢。 谢晚春瞥了几眼便知他心思,想着要说的都已经说完,索性便拿着帕子擦了擦眼睛,不太好意思的低了头:“时候不早了,我也不好再打搅皇兄休息了,便先回去了。” 皇帝对谢晚春这个小堂妹格外照顾,不是因为别的乃是因为谢晚春和父母缘浅又自来体弱多病,与皇帝本人颇似。今日堂兄妹两个说了几句话,他心里不免对这个小堂妹更添了几分亲近和怜爱,点点头与她道:“朕让林忠送你。” “那就多谢皇兄了,”谢晚春眨了眨眼睛,俏皮的打趣道,“难得今日是牡丹宴,皇兄就赐我几盆牡丹吧?” 皇帝现在正一派大方,闻言点头道:“让林忠带你去园子里挑,喜欢哪盆花就搬回去好了。” 谢晚春现在总算是得偿所愿,笑盈盈的点点头,顺嘴捧了一句:“我就知道皇兄你最好了。” 皇帝见她眉眼弯弯十分可爱,也忍不住露出一点笑来,语声渐渐软了下去:“你啊,这么大人了还撒娇......”却一副很受用的模样。 谢晚春面上笑着,心里暗暗咬牙:谁不知道谁啊?皇帝就是口味独特,偏爱那种又柔又弱还爱撒点娇的小!白!花!所以,弄死了个萧淑妃还有个容贵妃,总也没完没了。 谢晚春肚里腹诽了几句,面上还是温温柔柔的笑了笑,这才悠悠然的站起身随着林忠去园子里挑牡丹。 林忠是先皇后派到皇帝身边的,如今倒也算是上四 十的人了,双鬓微微花白,看身形已经微微有些发福,面团似的圆脸看着胖嘟嘟的,眉毛垂下,唇角含笑,一副老实可靠的好人模样。 大约经的事情多了,林忠也炼出一双火眼金睛来,他慢悠悠的走在前头带路,谈笑似的与谢晚春说着话:“郡主这回病好,性子也变了许多呢。” 谢晚春垂眼看他,手里拿着一柄团扇,团扇泥金扇面上的一朵朵艳红桃花随着她的动作一晃一晃,映得她面如桃李,清艳难绘。只听她漫不经心的反问道:“那公公是觉得——我是变好了呢,还是变坏了?” 林忠连连摆头,背有些驼,受宠若惊的模样:“这个,哪里是老奴能够置喙的?老奴就是觉得吧,”顿了顿,他眯起眼,嘴唇抿成一线,慢吞吞的应声道,“倒是有些像镇国长公主呢......” 第十七章 谢晚春若有若无的弯了弯唇角,笑意淡淡:“公公真会玩笑......” 林忠垂着头在前头引路,闻言连忙接口:“老奴是说,您和长公主一样——无论想要做什么,总有千百种方法能够如意。” 谢晚春挑了一下眉梢:“你是说,我想要牡丹的事情?”又或者是她打算坑容贵妃和皇帝的事? 林忠已经走到了园子门口,此时顿住步子,回头做了个请的姿态,一副老好人的模样,和气的点点头:“郡主说是什么,便是什么吧。” 谢晚春垂眼与林忠对视了一眼,真正的展露出一个略带温和的笑容。她的瞳孔漆黑明亮,含笑看人的时候专注认真,好似默然含情。 林忠却被看得心上一冷,冷不防的打了个哆嗦,到了嘴边的话重新咽了回去——这一刻,他才真正的觉出那种说不出的相似。他是先皇后身边的人,见惯了镇国长公主谈笑间要人性命的手段,也曾见她含情脉脉的与人言笑,似齐天乐那般的桀骜不驯的、似宋天河那样宏才大略的......最后都逃不过她那微微一笑。 谢晚春很快便移开目光,慵懒的摇着手中团扇轻声赞道:“我就知道似公公这般从先皇后身边出来的,至今还能留在皇兄身边的,必是难得的聪明人。”她眸光极深,似是看着园中花草林木,轻轻的仿佛自语道,“花开得早,总是凋谢得快。你说对不对,林公公?” 话多的人,死的也快。聪明人,永远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林忠低了头,勉强笑了笑,眉心的皱纹都折成了一团花,和和气气:“郡主尽管挑,只是皇上那里还等着,老奴便先回去了。您挑完了,只管和那些奴才说便好,老奴先前都已经令人交代过了。” 谢晚春眨了眨眼睛,瞳仁透着光,看上去颜色极深:“公公要是不看着,就不怕我把这花园子都给搬空了?” “陛下既是交代了,郡主便是搬空了那也是无妨的,”林忠和气的、意味深长的道,“左右您和陛下都是一家子人,老奴哪里敢多话。” 几句话的功夫,林忠已然端正了态度也表明了他的立场:谢晚春到底是皇帝的亲堂妹,左右都是一家人,疏不间亲,他林忠一个做奴才的肯定不会多事。 谢晚春满意的点了点头,随手掏了个荷包递过去算是给两人间的僵局打圆场,目送林忠离开后才独自一人在园中慢慢踱步,环视了一周:周侧侍弄花草的宦官都很是小心,低着头,恭恭敬 敬的立着不动。 谢晚春也没打算搭理那些小宦官,一边走一边回忆:她要选的那盆牡丹应该是会被放在...... 往前走了几步,拐了个弯,谢晚春还未看见心里惦记的牡丹花便先见着一个穿着红衣的男人,抬抬眼,就见着一张极其熟悉的面庞。 那人生了一对飞扬的剑眉和形状极美的凤眼,薄唇鲜红,眸光冷若刀锋,一眼看过来便好似刀刮在骨上,一寸一寸的刮过,冷且痛,寒气浸骨。 他的五官实际上生得十分漂亮,可这漂亮里却带着令人望而生畏的寒气,似月光下雪亮的长剑,危险而美丽。此时的他穿着红衣,便好似烈火中煅烧的名剑,其锋极锐,出鞘之日便是见血之时。 正是靖平侯陆平川。 谢晚春如今最不想见的人,陆平川算是一个。因为,她实在不知道自家小堂妹所谓的暗恋究竟到了哪一步,陆平川是知道呢还是不知道。所以,对待对方的态度也就有了很大的琢磨空间。 是要羞答答的低头走过去?还是目光灼热的盯着人看?还是...... 谢晚春心中思忖再三,面上神色倒是半点也不变,最后还是低调的低了头,小步从陆平川身边走过。在她看来,陆平川素来面冷心冷,见她这般模样自然是不会厚脸凑过来的。只是,还未等谢晚春走几步,手腕一紧,竟是被陆平川抓在手中。 “怎么?”陆平川垂下眼看她,唇边的笑意轻蔑而又讥诮,“这才几日功夫,郡主已经不认得我了?” 男女体力本就有些差距,更何况谢晚春体内余毒未清,较之旁人更是体弱,一时也挣不开陆平川的手。她气得咬牙,斟酌着应道:“我现今与你已经无话可说,”她顿了顿,垂下眼看着陆平川那握着自己手腕的手,脑中灵光一闪而过,带了点试探的意味,“你既然都想着要我的性命,又何必与我说这些话?” 谢晚春害怕自己的表情会泄露玄机,只能低着头,因此也没能看清陆平川的神色。不过,她还是很快便听见了陆平川的冷笑声。 “我是想要你死,很想很想......”他低下头,凑到谢晚春的耳边轻轻吹了口气,那喷涌的恶意如此明显且冷酷,令人毛骨悚然,“可是,死路是你自己选的啊。我安排的香囊以及那个叫做芍药的丫头,你不是都心知肚明吗?” 谢晚春想到某一种可能,双手已然握成拳头,手心是密密麻麻的冷汗,心口不觉也剧烈的跳了一下。 “唔,你自己要死,与我何干?”陆平川的声音低低沉沉,依旧徘徊在她耳边,带着一种透骨的凉薄。 谢晚春紧紧咬住牙关,随即咬了咬舌尖维持镇静:她最珍爱的便是自己的性命,所以也从未想过有人会自愿去死,自然而然的就觉得小堂妹是被人毒害。 可是,陆平川的话却在这一瞬让她把所有的线索连贯到了一起。 之前,因为那个香囊款式乃是一年前的,里头的七月青却七个月便能置人于死地,所以她猜测香囊中途被人调换过。可实际上,香囊或许从未被调换过,一年前到小堂妹手里的就是一个藏了七月青剧毒的香囊。七月足以致命的剧毒之所以直到今年三月方才毒发,也许只是因为中间耽误了一下——或许她中途后悔过,或许她故意要挑个好的死期...... 香囊是陆平川送的,可真正拿着香囊寻死的却是小堂妹自己。 第十八章 谢晚春想到这里忽而对自己那个只见过几次的小堂妹生出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气怒和悲悯来,她胸中一腔怒火难平,下意识地抬脚踹了一下陆平川——若是放在以前,这用尽全力的一脚足以叫猝不及防的陆平川腿骨尽断,跪倒在地,可如今却只能将他整个人踢开了一些。 谢晚春仍旧气恨难平:“若不是你,我又怎么会想死?!”她一双眼睛瞪着陆平川,亮得出奇,似是烧着火,“总之,我现在不喜欢你也不想死了,你给我滚开些!最好这一辈子都别出现在我面前!” 陆平川冷不防被她踢了一脚,虽然因为力道不大并未觉得多痛,但仍旧是惯性的松开手,后退了一步。他过去虽然也见过谢晚春发疯的样子,可是还从未见过她这般模样,添了几分惊怒——这种感觉就他不得不收养一只厌恶的野狗,也习惯了心情坏时踢几脚泄愤,可忽然间居然反被狗咬了! 陆平川气得笑了一声,目光在谢晚春气得通红的面上一掠而过,不动声色的点了点头:“好,你能说出这话来,我倒是求之不得。”顿了顿,又加了一句,“可别再和以前一样,哭哭啼啼的来求我。” 陆平川比任何人都清楚谢晚春对自己的感情,觉得她必是在说气话,现今就算是强撑着,日后怕是要哭着来求自己。所以,他也没再多说什么,很快便转身走了。 莫名其妙的遇上陆平川又争执了一回,如今手腕处被捏得红肿疼痛,踢人的脚隐隐作痛,连带着浑身的骨头好似都疼起来。谢晚春心中更是恼怒:这陆平川是该死的王八蛋,可这身体也着实不争气!必要快些解了毒才是! 这般想着,谢晚春的步子便快了许多,不一会儿就找到了她要的那盆牡丹——那是镇国长公主最是心爱的一盆花,往日里必是要摆在殿中日日看着。可如今镇国长公主都死了,这花少不得也要泯然众花,与这些普通的花一同摆在园子偏僻的角落。 她今日忙了一整日,除却一时兴起给容贵妃和皇帝添的堵之外,为的便是这盆花。 如今已是四月,那朵白色的牡丹花开得正好,鹅黄色的花蕊羞答答的风中轻轻晃动,端庄秀美,仪态万方。最要紧的是,墨色的花盆上是当初的谢池春拔了自己的金簪,学着那人的字迹,一字一字刻上去的一句诗,匀衡瘦硬,铁画银钩——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清楚而直接,犹如日光下直接亮出的刀刃,刀光锋利,直直的插入心口。 谢晚春就像是受不了刺目的阳光,不由自主的得闭上眼睛。 她想起来了,她也曾跌坐在那人怀里,一边亲吻他的鬓角一边与他柔声撒娇:“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 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 耳鬓厮磨,说尽情语的时候,她和他大概是真的从未想到最后竟是“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大概...... ****** 从别宫里出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日移西山,霞光照遍茂林,映得最顶端的树梢隐隐的生出红光。谢晚春缓步自青石小道走出来,身后宫殿巍峨,周侧是郁郁林木。 她一身红衣,容色极盛,清极艳极,端得是风姿绝佳,恰如林下仙子忽履凡尘。只是可怜了跟在她身后的小宦官,一手端着一盆牡丹花,怀里还抱着一盆,步履蹒跚,气喘吁吁。 琼枝和碧珠两人皆是侯在马车边上,早就等急了。好容易见着人,碧珠忍不住先迎上去,似是有话要说:“少奶奶......” 谢晚春抬手打断她的话,指了指身后那些个太监,嘱咐道:“那三盆牡丹是陛下赐的,你找几个护卫搬回去。” 琼枝这时候也走过来,欲言又止:“少奶奶,其实......” “有事回去再说。”谢晚春今日事情实在有些多,现下又倦又累,掀了车帘正打算上去闭闭眼歇一歇,忽而见到了车里还坐着一个人,不由止住声音,转头去看琼枝。 琼枝这才小声的把自己还有碧珠没说完的话补完了:“少奶奶,其实今日大爷正好得空,便来接您了。” 谢晚春盯了琼枝和碧珠一眼,直把两个丫头看得羞愧低头,这才终于认清事实,不得不转头去面对马车上端坐着的丈夫王恒之——平日里有闲有兴,她自然乐得去逗人,可是如今心力憔悴,她还真没有什么功夫去应付王恒之。 王恒之倒是安之若素的模样,他穿了一身莲青色绣祥云纹的直裰,发间束了竹冠,用来固定的青色发带柔顺的垂落在乌黑的发间,显得格外的自然优雅。 他就那样安然的端坐在马车上,看上去仿佛是端坐在他自己的书房里,意态闲适,从容自若。见着谢晚春掀了车帘上了车,也不过是翻了一页手中的书卷,轻轻抬了眼,淡淡问了一声道:“今日怎么这么晚?” 谢晚春爬上车,扯了个缎面 枕头靠在后面,稍稍舒了口气,随口应声道:“我和陛下说了几句话又逛了逛牡丹园子,一时就忘了时间。”她不习惯处于防守的位置,此时又有些心烦意乱,索性反问道,“相公素来事忙,今日怎地想起要来接我?” 王恒之闻言一怔,抬眼打量她,忽而蹙了蹙长眉。 他那双微扬的剑眉微微蹙起,好似远山映在水中的墨色倒影跟着水纹的晃动微微皱起,带着一种些微的凉意,眉睫下黑沉的眸子因此便显得格外的冷,把那如月光一样微凉的目光已然落在了谢晚春的手腕上——那里适才被陆平川抓了一下,已经红肿了。 谢晚春这才反应过来,下意识的垂下手,用自己大红色的袖子遮了一下,心里不知怎的有种莫名其妙的不自在:就好像被丈夫抓着自己爬墙似的。她被自己的联想逗得一乐,回过神来便很是理直气壮的想:爬墙又怎么样?就算真的爬了,只要王恒之没瞧见也没什么啊...... 反正,她的节操一贯很低,全大熙的人都知道。 只是,节操很低的谢晚春此时却被王恒之几句话问住了。 “你的手是怎么回事?”王恒之慢条斯理的合上手上的书卷,一言一行皆是世家子才能养出的好风仪,语气淡淡却透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迫力,“谁抓的?” 谢晚春深吸了口气,想:药丸! 第十九章 事已至此,谢晚春觉得自己还算是条敢作敢当的好汉。 她抿了抿唇,露出个甜甜的笑容,径直坦诚道:“是陆平川那个混蛋抓的,”打量了一下王恒之的神态,谢晚春郑重其事的表明立场,“那个,我还踢了他一脚把他骂走了,哈哈......” 哈哈了两声最后在王恒之的目光逼视下没笑下去,谢晚春只好闭上了嘴——亏她为了照顾王恒之的情绪没管陆平川叫“王八蛋”而是改了个“混蛋”称呼。 王恒之深深的看了她一眼,忍不住叹了口气:“你有空踢他,有空逛园子,就没空给自己擦一擦药?” 谢晚春闻言一怔,所有的伶牙俐齿一时间都失去了效用。她眨了眨那双水润的大眼睛,乌黑的眼睫轻轻颤着,不自觉的咬住下唇,竟是一时说不出话来。那一张如玉般透白的脸,不知怎的全都红了,染着明艳的霞光,明艳难当。 她就好像习惯了水里来火里去,习惯了用忍耐和微笑来武装自己,一点小伤浑然不放在心上,被人这般一关心却好似受到了惊吓的野兽,呆呆的连自己的爪牙都忘记了。 王恒之看着这般模样既觉好气又觉好笑,不知怎的就想起幼时妹妹养的那只波斯猫。 那是一只浑身雪白的小猫,一双眼珠子晶莹剔透的就像是琉璃珠,美丽得出奇,看着便讨人喜欢。那只小猫的脾气也娇的很,不仅挑食还四处捣蛋,时不时就张牙舞爪,可是要是有人把它拎到怀里,摸一摸它的脑袋,它就会跟着软了下来——就好像,它的挑食、它的捣蛋、它的张牙舞爪都是为了引起旁人的注目。你若是摸得久了,那只小猫反倒要觉得不好意思,喵喵叫个不停,羞答答的凑过来舔舔你的手表示亲昵。 王恒之一口气在胸口梗了一圈,烧得心口处热热的,最后只得长长叹了出来,轻轻抬了抬下巴,示意她坐过来:“好了,过来,我替你上药。” 谢晚春的呆怔不过是一瞬间的功夫,她很快便挂上了惯常的笑容,一边往王恒之边上挪一边调笑似的和他道:“你还随身带着药?该不是成日里受伤吧?” 王恒之实在拿她没法子,冷淡的语调也不觉柔了下去,就像是冰化开后微凉的水:“总有意外,你也该叫人备一点才是。”说罢,不知从哪里取出个瓷盒来,慢悠悠的打开盖子,用自己的指腹沾了一点儿上面透白的膏药,然后才把目光看向谢晚春。 谢晚春很是识趣的伸出那只被抓肿了的手。 王恒之一只手抓着她的手掌,一只手小心翼翼的把透白的膏药抹上去,然后不紧不慢的涂开,轻轻的在上面按了按,好叫手腕上的药力能够吸收进去。他尽量让动作轻缓些,等抹完了方才抬头去看谢晚春。 谢晚春此时倒是一派从容,正垂着眼看着替她抹药的王恒之,见他抬眼看来,她便下意识的回了一笑,眉目盈盈,笑靥如花。 可王恒之却又蹙了蹙眉,似有几分不悦。 谢晚春深觉无奈:她见过的美人里头就属王恒之最是麻烦,总是喜欢蹙眉,还偏偏学河蚌闭着嘴不肯开口。不过谢晚春如今托他的福涂了药,心情很是不错,便纡尊降贵的问了一句:“你又怎么了?” 王恒之看她一眼,淡淡道:“刚刚我按下去的时候,不疼吗?” 谢晚春含笑带怯,朝他眨了眨眼睛,顾盼流波:“不疼啊,相公的手按在上面,麻麻痒痒的,很~舒~服~呢~” 王恒之看着对面那人如常的笑颜和额角的细汗,目光如炬,语声渐冷:“你疼的都冒冷汗了,做什么不吭声?” 谢晚春说惯了谎话,往日里遇见的大多也是会顾全她面子,知道了也不揭穿的。所以很少遇见似王恒之这般当面就揭穿谎话的人。她抿了抿唇,收了面上笑容,一时不知该如何应答。 王恒之只觉得胸口的气全都要因为面前这人叹光了,他深深的吸了口气:“你若是疼就说出来,我下手自会再轻一些。又不是什么大事,用不着忍着......”他目光少见的显出几分温和,似湖水一般柔和澄澈,他就那样看着谢晚春,“你是女孩子,偶尔娇气些,发发脾气、嚷嚷痛也没什么的。” 谢晚春闻言不觉抬眼看他,眸光极深,似乎藏着一柄刀刃,暗藏锐色。她没有说话,只是慢慢的咬住唇,不由自主的低了头。 王恒之全凭一腔意气说完话,便觉自己今日竟是失了分寸,也有几分不自在。他看了谢晚春一眼,想了想便低了头,重新拿起之前丢下的书卷,修长的细指按在书页上,慢慢的翻开书卷看起来。 车内的两人皆是低了头,车厢里一时间静的掉根针都能听见,只能闻见马车的车轮在山道上缓缓的滚过,偶尔遇上碎石便会轻轻的颠簸一下,然后重又是徐徐的滚动声。 谢晚春低头的时候,隐约还能闻见手腕处淡淡的药香,若有若无,很是清淡,有些像是淡去的月桂香,随着空中的暗流在车厢里徘徊不去,萦绕在她鼻尖,好像一条小穗子 ,有一下没一下的挠在心头最嫩最痒的地方。 她不自觉的又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腕:原本红肿的手腕处消去不少红痕,清爽舒服了许多。她还记得王恒之上药的时候,温热而带了点薄茧的指腹在上面轻轻摩挲按摩的感觉——其实也不算是全然骗人,按的时候确实很疼,但是疼过之后却是麻麻的痒,皮肤紧绷着好似烧着火,恨不能再叫他按一按。 看着那人垂下眼认认真真的替自己上药,细长浓密的眼睫仿佛都缀着细微的光,她居然也有了几分被人珍而重之的感觉。这种感觉实在许久未有,令她这般的人也手足无措,以至于听到王恒之后面的话,竟是都不知该如何应声。 该说,这种疼算不了什么?或者是,我不怕疼?又或者...... 她第一次遇上王恒之这样的人,看着就像是冰,可是摸上去却是温温的水。温水泡着皮肤,每一寸的皮肤都紧绷起来,每一个毛孔都不自觉的舒展开来,舒服得很,一时竟是不舍得离开了。 她都要怀疑,自己要被温水煮青蛙了。 第二十章 按理,他们从外头回来是要给宋氏请安的。 不过宋氏素来周道,特意派了屋里的丫头素杏来交代一句“夫人说了,今日已是累了,大爷和大少奶奶自去休息便是,不必特意过去一趟了。” 谢晚春勉强笑了一笑,问候了几句宋氏的身体,这才起身回去。她和王恒之还算是有默契,一个回房间休息,一个去书房看书,皆是一言不发,各自走各自的路。 琼枝和碧珠两个自是跟着谢晚春的,暗暗瞧了她的面色,都噤若寒蝉,待回了房间才悄声交代了下头丫头,叫端茶水和水盆帕子来伺候。 屋里的几个丫头哪里不懂颜色,连连应声下去,不一会儿便用小茶盘捧了一盖酽酽的茶水过来,服侍着谢晚春喝了几口。琼枝则是亲自拧了帕子,用温热的湿帕子替谢晚春擦了擦面。 谢晚春这才稍稍缓过来,指着刚刚搁到地上的三盆牡丹,淡淡吩咐碧珠道:“那盆红色的牡丹花送去给三妹妹,粉色的则送二妹妹,就说是我这个嫂子送妹妹的,权当是给今年牡丹宴留个念想吧。” 碧珠连忙答应了,从外头找了两个有力气的婆子过来搬花,又顺嘴问了一句:“这白色的,可要搬出去?” 谢晚春神色不动:“就先放这吧,我还想再瞧瞧。”想了想,便又加了一句,“你们都下去吧,我自歇会儿。” 一屋子的丫头这一月多来早已知道了谢晚春喜怒无常的性子,知她一句话不想说两次,闻言便一声不响,全都退了下去,还很是贴心的合上了房门。 待得房门关上,谢晚春端着盖碗喝了半碗茶,这才慢悠悠的站起来,拿了盖碗的盖子慢慢的在那盆白牡丹的花盆里挖。她倒也不急,认准了一个方向,慢条斯理的挖着,大约过了一刻钟,她伸手到花盆里寻了寻,然后小心的捏起一个玉扳指。 她看着那个玉扳指,神色略有些变化但很快敛起面上神色,起了身,用喝剩的茶水往那个还沾着泥土的扳指上面浇了一下,再用帕子略擦了擦。 这玉扳指总算是勉强露了真容。其实,瞧着这扳指的玉色倒也平常,也不知是不是在土里埋的久了,不仅看着色泽黯淡,就连扳指上镶嵌的珍珠宝石都已经褪落得差不多了。 这玉扳指便像是个风烛残年的美人,失了昔日里明亮的肤色,就连整齐的贝齿都掉光了,实在是叫人生不起绮念。 可谢晚春却捏着这玉扳指细细的看了好一会儿,许久才闭了闭眼,将 它整个儿抓到手里,掌心抵着那冰凉冷硬的玉面,十指收拢握紧。随即,她扬起声音,叫人进来收拾东西顺便准备沐浴。 今日困乏至极,心绪也很复杂,故而她晚膳也不打算用了,准备沐浴过后直接睡下。 琼枝领着几个丫头过来,瞧见了一地的泥土、丢到地上的盖碗以及被茶水打湿了的地毯,神色微变,嘴上却不动声色的请示道:“少奶奶,这牡丹是摆在屋里还是令人移种到后园里。” 谢晚春扫了一眼那开的正好的白牡丹花,不知心中是如何想的,忽而长长的叹了口气:“你令人拾掇拾掇,还是摆在屋里吧,我瞧着这花开得也好。” 琼枝应了一声,指挥着人把地毯卷起来重新换了一条,想了想又掀开帘子,往香炉子里添了块兰花香的香饼儿,这才算是去了去屋子里的土腥味。 只是,等到谢晚春沐浴过后,琼枝碧珠几个移灯下帘,服侍她睡的时候,她隐约觉得那土腥味还浮在鼻端,隐隐的都要透出血腥味来。她蹙了蹙眉,本是打算叫人去开窗扇,忽而又叹了口气,竟也没再出声,反倒是把那个一直捏在手心的玉扳指拿出来,比画了一下,套到她的大拇指上面。 到底是有些大了,仍旧是松垮垮的,谢晚春看着自己带着玉扳指的手,忽而觉得眼中微微有些酸涩,心里亦很不是滋味。 大约是当初自己亲手埋了东西,如今又亲手挖了出来。她想了一会儿旧日里那些事情,将近三更的时候才迷迷怔怔的睡过去。 睡得不踏实,梦里的景象也时时的变。 一时梦见她五岁,趴在先皇后林氏的膝头,伸手去探她九个月大的肚子,十指皆是贴在上面,笑盈盈的抬头问她:“弟弟在这里吗?” 林氏十五即被选为太子妃,二十五为皇后,夫妻恩爱,唯一不得意的大约便是子嗣之事。她前头接连生了两个男孩,皆是没养住,直到二十五的时候才生了谢晚春这个长女,其中又吃了很大的苦头。 大约是帝后二人都灰了心,这之后,后宫里头才放开了生——胡惠妃生三皇子谢景宏;王淑妃生了五皇子谢景止;方美人生了安乐公主谢华年.......哪里知道,林氏临近三十居然又怀上了,太医也都喜得很,说是怀像很好,约莫是个小皇子。 林氏听得“弟弟”二字便忍不住含了笑,应声道:“是啊,弟弟在这儿呢。”她虽然年已三十,孕中憔悴,灯光之下依旧是令人心动神移的绝色之姿,“你要做姐 姐了呢,可要保护好弟弟。” 她清脆的应了一声,依依的窝在林氏的怀里,絮絮说着话。 ...... 梦里的场景忽而又变了。 有人将她抱到膝上,温暖的大掌将她冰凉的手整个儿握到手里捂着,在她耳边道:“那件事,是我告诉皇上的。你再想一想,你真不知道为什么西南王必须得死吗?” 灯光下面,那宽大的身影将她整个人都盖住了,就像是远山的倒影一般高大沉重。 她浑身都湿透了,落汤的小狗一般的狼狈,像是冻得浑身发抖,牙齿咬得咯咯响,依旧一声不应,沉默得犹如一尊雕像。 那人似也拿她无法,意味复杂的笑了一声,握着她的手拿起笔,在摊开的宣纸上写字。墨水在纸上渗开,字字皆是铁笔银钩—— “何人不爱牡丹花,占断城中好物华。 疑是洛川神女作,千娇万态破朝霞。” “小牡丹花,”他轻轻的与她说,“我总是会帮你的......” “啪啦”一声,大风吹开那半阖的木窗,细细的雨丝和草木泥土的冷香随风而入。 她抬起眼的时恰能看见:那宽大修长的手掌握着她的手,半点也不受风雨影响,依旧稳得出奇。他手腕上带着一串半旧的沉香佛珠,大拇指上套着一个的玉扳指,扳指上镶嵌着五颗珍珠,恰似五瓣花瓣。 第二十一章 从连连不断的旧梦中挣扎着醒过来,谢晚春竟是真的听到了依稀的雨声,生出几分梦里梦外的恍惚来。她使劲抓住被角,下意识的用指腹在锦缎上面的团花纹上摩挲,急促的吸了口气。湿冷的空气淌入喉管之间,仿佛是冬日里迎头灌下的一瓢冰水,冻得她乌黑的眉睫也跟着轻轻颤了颤,一个哆嗦,整个人都清醒过来了。 这个时候,她才意识道:是醒过来了,外边下了雨。 雨水绵绵不断,打在窗外的花叶上又接连滑落下去,淅淅沥沥的雨声透过窗扇,穿过重帘,到了她的耳边,鼻端的土腥味恍然更重了几分。谢晚春用手肘半撑起身子从床上坐起来,伸手摸了摸枕头:还有些湿。 倒还真有点“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的感觉。 她自嘲一笑,也没叫人,径直掀了帐子往外望了一眼,外头的窗扇掩着,依稀有些许的光透入——大约已经是白日里了,只是阴雨时候天色昏昏,故而才依旧昏暗。 谢晚春随手拿了件外衣披上,踩着鞋子从床上起来,走了几步方才到了边上的小案边。她从红木雕花笔筒里抽出一支笔,就着砚台上面还未干的残墨,把那首牡丹诗重又写了一遍。 只是这一回,她用的不再是牡丹宴上的簪花小楷而是气势恢弘的颜体。写完了诗,静了一瞬,徐徐的拿出那个玉扳指,在印泥上面压了一下,然后就像是印章一般的在纸上盖了一个不大圆润的圈。 等手上的动作好了,谢晚春方才把细沙慢慢洒到纸上面,很有耐心的等到细沙吸完了墨才动手把宣纸裁得小一些,把那写了字的部分折几下,放进自己贴身的香囊里,这才出声唤了人入内服侍她洗漱。 因为夜里睡得不好,今日已是起得晚了,故而几个伺候的丫头早已就侯在门外,听到声音便捧着水盆盂帕等等洗漱用具鱼贯而入。 洗漱过程十分安静,谢晚春想了想便令画屏拿了件明紫色绣牡丹花的长袄和素色马面裙,穿戴整齐了,这才坐到菱花铜镜前面,令碧珠上来梳发。 今日梳的是祥云髻,碧珠手上动作不停,嘴上脆生生的与她道:“夫人那里来了人,说是昨日宴上多有辛苦,今日又是雨天,今日的请安便免了。” 谢晚春了然的点了点头并不怎么意外:宋氏素来便周全宽和,不是那等要非要儿媳站着伺候的婆婆,只要不触及她的底线,还是很体谅人、很好说话的。 漫不经心的看了镜子一眼,谢晚春不 觉暗叹了一声:真要说起来,堂姐妹之间,自是有几分相似,最像的便是那双眼睛。只是谢晚春秀鼻樱唇,看着便显得灵秀纤弱;谢池春则是微翘的菱唇,欲语先笑,柔媚动人。 故而,旁人一眼看来,一般都不会把这风格各异的堂姐妹联想到一起。 谢晚春很快便收回了目光,思忖片刻便淡淡的吩咐了一句:“今日我要出门,你们派个人去安排下马车。” 后头的琼枝利落的应了一声,侧头点了两个小丫头去,然后又问谢晚春:“少奶奶是要去哪儿,可要备什么东西?” “不必,就是去外头逛一逛,顺便去珠光阁里订几件首饰。”谢晚春随手捡起妆匣里一支赤金宝石簪子,簪头是一朵展开的牡丹花,红宝石雕出的花瓣,或卷或舒,中间则是蜜蜡做的花蕊,娇蕊轻颤,精美非常。 碧珠会意的接过簪子插到发髻左边,在左下方又插了一支蝶恋花点翠挂珠钗,发髻右边则是用一支云脚珍珠卷须簪固定。 谢晚春心中已有计较,也不急,等到装扮整齐方才徐徐然的起身走到外间去用早膳。 因她昨日里晚膳没吃,今日的早膳也比往常更丰富些:一笼刚刚端出来的小笼包;几样奶油炸的各色小面果;一碟奶香饽饽;一碟翠玉豆糕;一碟牡丹糕;还有一碟一寸大的兰花饺......另有几样粥点,燕窝粥、牛乳粥还有鸡丝粥皆是备齐了。 谢晚春想了想便叫人端了碗鸡丝粥来,吃药似的喝了一碗,又拿了块翠玉豆糕吃了半块只觉得腻味,瞧了桌上的点心不免说一句:“都是甜腻腻的,谁吃这个!” 这倒是冤枉厨子了,谢晚春嗜甜的事情满府都知道,故而厨子自然也多拿甜的端上来,哪里知道谢晚春这时候倒是嫌弃甜腻了。 琼枝正在边上伺候,不免低声劝一句;“昨夜里就没用晚膳,今日早膳还是多用些吧?”看了几眼,又道,“这兰花饺共用了四种馅——肉馅、火腿馅、蛋黄馅、香菇青菜馅;都是咸的,您要不尝一尝?” 这兰花饺确实做得精致,上面捏成四角形,下面则是剪成兰叶状,上面分为四角,各填了四种不同的馅料,就连馅料的颜色都不一样:棕色的是肉馅、红色的是火腿、黄色的蛋黄、青色的是香菇青菜。 谢晚春瞧着也觉得有些胃口了,便拿起象牙镶金的筷子吃了几个,吃了半碟子这才点点头:“确实是不错。”又转头吩咐道,“替我赏厨子一两银,叫他用心当差——我是 喜欢吃甜的,但一桌子都是甜的,未免腻味了些,日后还得费心。” 后头的丫头诚惶诚恐的应了下来,见谢晚春搁下筷子便殷勤的服侍着她漱口擦嘴,起了身往外去。 马车早已备好,谢晚春今日另有打算,只带了个嘴紧细心的琼枝,直接便叫人往珠光阁去。 珠光阁乃是京城首屈一指的首饰店,它后头的东家不是旁人,乃是大熙首富胡三通。 当然,胡三通能攒下这般家财不仅仅是因为胡家几代经商、他本人头脑灵活、手段出众,最关键的是他背后靠山很是给力。 真要说起来,他最亲近的莫过两个姐姐、一个堂兄:长姐嫁去周家,生了庶子便早早过世,偏偏那庶子才干卓越,青云而上,乃是当朝首辅周云;次姐被皇帝的亲叔叔蜀王纳为侧妃,虽说未有子嗣但因着资历和品性,正妃过世之后便帮着管起了蜀王府中的内务;堂兄胡应白则是早早从军,如今已是军中一方大员,正镇守北面的嘉平关。 有这三座靠山在,胡三通自然能左右逢源、财源广进。 第二十二章 虽是雨天,但是珠光阁这样的地方,生意仍旧很是不错,掀开内中的珠帘,迎面便能见衣香鬓影,更胜春风繁花。 当然,似谢晚春这般身份,大可不必亲自登门,直接就能让珠光阁的掌柜把首饰送到王家由着她挑选。只是今日她另有打算,这才冒着雨出了一趟门。她是女客更是贵客,入了门便有专门的女管事特意上前来,引了她入二楼雅间。 二楼的雅间本是专门为贵女或是贵妇专门布置过的,分作梅兰竹菊四间,谢晚春入得乃是兰字间,内中摆设清雅别致,从桌椅古董到茗碗痰盂都备齐了,另有几盆名贵的兰草摆在木架上,花娇叶嫩,添了几分活气。 因外头下雨,湿寒交加,今日雅间里面摆了个小小的熏笼,热气蒸腾而上,使得屋内幽淡的兰香也显得甜暖起来,萦绕鼻尖。 负责招待的女管事乃是个面容温婉亲切的中年女人,亲自端着海棠花样式雕漆填金五福迎春的小茶盘端了一盖茶递给谢晚春,温声道:“店里进了新进了几样头面,大多都是京里独一份的,郡主可要看看?”说罢,往后一伸手,便从身后的青衣丫头手里接过图册递了过去。 谢晚春在屋内的木椅上坐下,接了茶碗喝了一口。她也没看那图册,淡淡的扫了那个女管事一眼便道:“看图又能看出什么?你派个人,去挑几件好的拿上来我瞧瞧吧。” 那个女管事自也是个能言善道的精明人,闻言连忙笑了几声,轻轻的拍了下自己嘴巴,笑着道:“我真是糊涂了!既然是郡主来了,自当要把压箱底的东西拿上来由您挑才是呢。” 谢晚春又叫了琼枝跟过去先挑一挑,嘴上道:“你是知道我的喜好的,过去看看,可别叫她们那些旧货敷衍我。” 那女管事本还觉得谢晚春有些麻烦,可她转念一想便明白过来了:谢晚春这是故意支开人呢。于是女管事也只是微笑的站在一边,一边点头一边开口应道:“是了,郡主挑首饰,自然是要仔细些。” 琼枝瞧了谢晚春一眼,心下多少也有几分了然,没说什么便跟着那几个青衣丫头出门取首饰了,雅间里一时只剩下谢晚春和那个女管事。 谢晚春搁下手中的盖碗,将自己放在香囊中的那张宣纸取出来放到案上,面上笑意盈盈,唯有眼中透出几分深意来:“我今日来,是有事要寻你们胡三爷。你派个人去请他过来吧——就说,有位故人在他那里寄存了件东西,我今日是来取东西的。” 这位女管事能 在珠光阁里招待贵客,自也是胡家三爷胡三通的心腹,她听到这话冷不丁就变了神色,又惊又疑的抬眼打量了一下谢晚春。片刻之后,她便起了身,郑重礼了礼:“还请郡主稍候,我这就派人去通报三爷一声。” 谢晚春没说话,重又端起茶碗,低了头慢慢的喝了一口。 这是静候的意思。 ****** 半个时辰不到,胡三通就从外头赶来了。 雅间的木门被人推开,扑面而来道便是一阵湿冷之气。这样的雨天,这位名闻天下的首富居然只带了一顶竹笠,入了门抖落一声雨水,方才把身上的竹笠取下放到门边,朗声一笑,颇有分自嘲之色:“适才在家中品酒观雨,听闻郡主之言方才驾马赶来,不知可有叫郡主久等?” 谢晚春看了一眼手中已然喝了半碗的茶水,露出一丝笑来:“这儿的茶水倒也合口,也算不得久等。再说,”她眼珠子一转儿,将目光投向门口处,唇边笑意复杂,“比起我来,胡三爷等得怕是更久吧。” 胡三通从门口进来,步履虽然沉稳但也显出几分罕见的紧张来,他走得极快,不一会儿就到了谢晚春的跟前。 他已然年过三十,双鬓微微发白,高瘦挺拔,面容平平却颇有几分洒脱自在之色。他身上的青色直裰边角已被雨水打湿,倒也不甚在意,甚至还很是从容的对着坐在椅子上的谢晚春一笑:“是啊,我已足足等了七年。” 他言语坦率,眼中神色更是真诚认真。 谢晚春闻言也微微一怔,不觉叹了口气:“已经七年了...”她不愿在旁人面前显露自己的情绪,很快便收敛起面上神色,意有所指的道,“镇国长公主已死,我本以为胡三爷是不打算等下去了。” 胡三通闻言一怔,不由苦笑,自嘲道:“商人重利轻义,自来便是如此。但那位于我有救命之恩,我人微言轻也帮不上他什么忙,这点小事,还是能守住自己承诺的。” 说罢,胡三通伸手自怀中取出一个金丝楠木的匣子还有谢晚春适才递给女管事的那张纸,直截了当的道:“郡主递来的诗句一字不错,印记也合得上。这匣子我就带来了。” 谢晚春怔怔的看着那个木匣,眼中闪过什么,忽而开口道:“不管你信不信,我原本是不打算来取这东西的。”她说完这话便抿住了唇,不再开口,接过那个木匣子,取出自己之前带上的玉扳指扣在木匣上面空出的锁孔来,用特殊的手法转了几圈, 听到里头“啪嗒”的声音便知道这匣子是打开了。 边上的胡三通为了避嫌走到后头的屏风边去看兰花,由着谢晚春清点匣子里的东西。 谢晚春缓缓的抬手打开匣子,里头只有四样东西: 一本极厚的小册子,一块玄铁令牌,一个羊脂玉雕成的药瓶,一块旧铁片。 她先拿起那个羊脂药瓶,打开塞子往手心一倒便见着里头滚出三颗莹白的丹药来,她低头嗅了一下,心中了然:的确是雪莲丹没错。 雪莲丹极难制成,不仅是因为它需要无数珍奇药材,更是因为它以玉山雪莲为药引——此花数百年难得一开,开花一日便会枯萎,世所罕见。 所以,雪莲丹号称可解百毒、起死回生,每一颗都是一条人命,价值连城,能叫无数人为之疯狂。而这药瓶子里居然不止一颗而是三颗! 谢晚春确认之后却并不马上吞服,反倒是将药瓶重又放回去,拿起匣子里那块旧铁片,用指腹在上面摩挲了一下。 只见铁片正面刻了一行字:天下之大,故土之遥,甚憾之! 骨力遒劲,气势巍然,思乡之情和黯然憾色跃然于上。 谢晚春凝神翻看起背面,上面刻着一行字,字迹比正面的新一些:若得卿心,白首不离。 虽是铁笔银钩但收笔转折却更见温和,如铁血柔情,不禁叫人心头酸软起来。 第二十三章 谢晚春看到那行字,指尖轻轻一颤,不由自主的便闭上了眼睛。 她适才并没有说谎,若非此回身中七月青之毒,她是绝不会来取这东西的。 因为她不配。 当年谢池春当庭许婚,那个一贯喜怒不形于色的人面上虽是不显但心里却着实受用。 入夜屏退众人后,他便把谢池春抱到膝上,摘下拇指上的玉扳指扣到她的手上,柔声和她道:“你今日中午说的话真是好听,这个给你做聘礼好不好?”他弓马半生,指腹上总带了些厚茧,磨在娇嫩的皮肤上,总能磨得人心头微痒。 偏谢池春那时候心中需要思量的事情极多,所谓的许婚也不过是应急之策——不仅能够使人无法拿她和齐天乐未成的婚事做文章,还能借势而为。她闻言也不在意,随口便道:“谁稀罕你的破扳指!?” 那人不以为忤,哈哈笑了两声:“我是寒门出身,确实家无余财,这玉扳指更是不值一提。只是,我这半生转战天下,踏遍山海,倒是颇有几件珍奇,便用玉扳指做信物存在了他处,下次带你去看?” 谢池春这才有点好奇,偏还不肯低头,仰着下巴故作矜持傲慢的道:“谁稀罕!” 见她这般模样,他反倒喜欢得很,伸手替她理了理有些凌乱的鬓角,嗅着那如云绿鬓上的一缕幽香,笑哄着道:“还有三颗雪莲丹呢,你素来惜命,一定会很喜欢,对不对?” 他本是不必如此低头迁就的,他虽寒门出身,但十四岁从军,十七岁一战成名,二十岁时天下闻名,待他二十二岁奉诏回京,已是赫赫有名的当朝第一名将,被称军神,风光无限。这样的人是在累累白骨中杀出威名,是乱世之枭雄,治世之能臣。彼时皇帝有疾,储位未定,西南乱起,该是谢池春这个公主来讨好他才是。 谢池春眨了眨眼睛,纤长的眼睫轻盈盈的染着一层薄薄的灯光,乌溜溜的眼珠子跟着一转,眸光似水,顾盼流波,足以叫铁石开花。她展颜一笑,忽的一派欢喜的转身抱住那人的脖颈,抓着他一缕落下的乌发,仰头在他额头落下一吻:“很对很对,我很喜欢!我就知道你待我最好了,宋大将军,宋大驸马~” 最后那声“宋大驸马”总算是把宋天河逗笑了。他低了头,温存的吻了吻谢池春的眉心,指尖勾着她一缕发丝,竟也生出几分柔肠百转的感觉:“可惜聘礼是送去了,人却还得再等好几年......”他垂眸望来,素来深沉的黑眸里含了极其少见的温柔, 好似银白的月光落在暗夜的溪流间,淌出一条熠熠生辉的长河,“你才十四呢,至少得等四年。” 最凶恶、最可怕的猛兽或许也是如此呵护怀中的蔷薇,轻轻的搂着,细细的嗅着,温温的吻着,只是不忍轻易攀折。 “啪嗒”谢晚春闭着眼睛,直接就把手上的东西重新丢回匣中,利落的合上了木匣重新锁上。 “没有错,一件不少。”谢晚春深吸了口气,只是面上仍旧稍显苍白,“多谢胡三爷了。” 胡三通这才从屏风那头转回来,手上拿着一柄不知从何处取来的折扇,扇柄在手上轻轻的敲了一下:“那便是了,也算是去了一桩心事。”说到这,他又自嘲一笑,“说句不好听的,幸亏今日来得是郡主,倘若是镇国长公主亲至,我这心里怕也不好过。” “也是,”谢晚春抿了抿唇,笑意温柔却又复杂,“杀了人却还要登门来拿他的遗物,当真是无耻之极。” 这是宋天河提前送她的聘礼,她当初既已反悔并且痛下杀手,自是没脸来取。只是,对她而言最要紧的便是自己的性命,事到如今也只得再无耻一回了。 胡三通想来也不知谢晚春竟有这般胆子竟敢直接当着人骂起镇国长公主,先是一怔然后抚掌一笑道:“倒不知郡主竟是这般妙人。” 谢晚春斜斜的瞥他一眼,眸光一动,总算及时止住了话,拿起木匣便起了身,嘴上却没一句好话:“我是不是妙人也与胡三爷你无关。今日之事,来日必有所酬,我便先告辞了。”要是放在以前,她说不得还要说几句话笼络一下胡三通,毕竟胡家财势颇有可图之处。可是如今谢晚春却没了这份心力,只想安安分分过日子,也就干脆了当的把话说开了。 胡三通反倒更觉好笑,也不敢冲突贵人,便忍了笑亲自送了谢晚春出门,自个儿则是回雅间倒茶观雨。 谢晚春独自出了兰字间的大门,正要找人寻琼枝一同回去,目光轻飘飘的左右上下掠过,忽而眸光一凝,落到一楼处一个女人的身上。 那女人虽是带了面纱,但举止之间文雅有礼,气质过人。若只看身形做派,当是个罕见的美人。她从柜台拿了包东西后便行色匆匆的走开了。 谢晚春紧紧盯着那人,目中似要生出火来,握在木梯扶栏上的手指已然不觉收紧,十指纤细,骨节发青。见那人离开,她也顾不得去寻琼枝,快步下了楼,追着那女人的步子走了出去,可那女人上了一辆青顶马车后很快就混入了 车流之中,追之不及。 谢晚春犹豫片刻,很快便找了珠光阁的管事交代了几句,独自上了自家等在后头的马车,开口吩咐道:“去靖平侯府。” 那赶车的吓了一跳,忐忑的道:“......少奶奶,这......?” 谢晚春扫了他一眼,目光犹如寒泉一般冷彻透骨,只把人看得浑身一颤,再不敢多话。 因有谢晚春在后面催着,那赶车的也不敢耽搁,只得动作快些,大约半个时辰,便到了靖平侯陆平川的府上。 陆平川乃是锦衣卫都指挥使,手下鹰犬暗卫甚多,现在这种时候若要在城里寻人,找陆平川帮忙最是简单直接。所以,谢晚春虽然之前骂得痛快,可这种时候还是死不要脸的找上门去。 镇国长公主语录:脸皮是样好东西,确实是要有,可关键时候也不必太过计较。 第二十四章 虽然说出“最好这一辈子都别出现在我面前”这种狠话的谢晚春死不要脸的主动上门,但是陆平川还是很有自尊、很要脸的,不仅推说自己身体不适还特意派了管家来拦人。 谢晚春嘴里嚼着“身体不适”这听上去就是托词的四个字,忽然觉得有些头疼。 就算知道陆平川是只会咬人的小狼犬、是个没心没肺的王八蛋,可是前后待遇一联系对比简直叫人无比头疼。 记得当初刚把人从宋天河手里救出来的时候,瘦伶伶的男孩披着一头汗湿的乌发,乖乖的跪在地上,小兔子似的红着眼睛看着她,一字一句的说:“从今以后,我的命就是公主的了。” 那双漂亮的凤眼含着眼泪,眼眸似秋日里被雨水洗过的明净长空,眼角则是慢慢的晕染开来胭脂似的嫣红,欲语还休,带着无限的风情。 谢晚春从小就是颜控,被那一眼的风情看得心里痒痒,顶着宋天河的反对把人留到了身边,后来又把人丢到弟弟身边陪着一起学文习武,也算是给弟弟培养些班底...... 所以,这么一只萌萌的小白兔究竟是怎么被养成会咬人的小狼狗? 谢晚春反思了一下自己的教育方式,坚决不承认是自己的错,一定是陆平川自己长歪了!她一边想一边慢悠悠得踱着步子在厅中打转,大有要把靖平侯府的厅堂地面踩平的意思。 陆府的管家犹豫再三,只得低着头开口提醒了一句:“郡主......” 谢晚春这才反应过来,挑了挑眉,歉疚一笑,忽而眼珠子一转,嘴上道:“你去和你家侯爷说,倘若今日他不见我。我就把他三月三日在城外做的事情都抖出去。” 三月三日陆平川做了什么,谢晚春还真不知道。只不过,她记得她初初醒来的时候,曾经听王恒之说过两句话——“我今日在城外见到靖平侯了”、“侯爷身子好了许多,精神也不错,你不必担心。” 这两句话非常普通,本就是王恒之用来安慰暗恋陆平川的小堂妹的,谢晚春也因此知道了暗恋的事情。但是联系下前后文,很快就能猜到一些事:年初的时候,陆平川病过,而且一定病得很重,否则不可能连缠绵病榻的小堂妹都听到消息;而三月三日兰水节那天,陆平川出城了。 也正因为如此,虽然她怀疑过自己的死里面可能有陆平川的手笔,但是联系现实一想便觉得陆平川的嫌疑低了很多。毕竟三月三日兰水节换言之便是招魂节,陆平川如果真是 下了手肯定多少有些心虚,哪里敢出城吊念? 当然,谢晚春此言多是诈人,毕竟她确实不知道陆平川三月三日出城做了什么。 陆府的管家闻言面色却微微一变,下意识的抬眼去看谢晚春。 谢晚春端出一幅高深莫测的模样,扬了扬唇,朝他笑了一下。她生得秀鼻樱唇,笑起来的时候颊边显出梨涡,好似三月春风化开薄冰一般的柔软温暖。 那管家慌忙低了头掩饰面上异色,嘴上应道:“还请郡主稍候,小人这就去禀告我家侯爷。” 谢晚春现今倒也不急了,目送着那个着陆府管家急忙忙的离开,随意在厅堂中寻了个位置坐下。左右服侍的丫头这才反应过来,端着茶盘来上茶,还上了几碟点心。只可惜今日在珠光阁喝了好些茶水,谢晚春也没什么胃口,想了想便捏起案几上的一块红豆糕,就这茶水慢慢的吃了起来。 没等她吃完一块红豆糕,陆平川便已经从后头出来了。他今日一身红色锦缎袍子,上面绣着流云瑞兽的纹路,边沿处则是一寸宽的暗金色滚边,似火一般极艳极烈,烧得看客眼中生疼。 他虽生得面如好女但是一贯冷厉犹如刀剑,好似曼陀罗花,妙曼中暗藏杀机,使人不得不胆战心惊。如今他的神色亦是不大好看,皱着眉一步一步走过来,脚下的玄色短靴好似踩在人的心头。胆子小些的,大约就要吓得站不住了。 不过谢晚春是不吃他这套的,慢条斯理的把手上没吃完的红豆糕解决了,然后再端起边上的盖碗,喝了几口茶润口。她纤长莹白的指尖轻轻的搭在薄如蝉翼的碗壁上,抬眼去看陆平川,语调轻慢:“陆侯爷好大威风,可我又不是你诏狱里头的犯人,用得着摆出这幅模样吗?” 陆平川嗤笑一声,看着她的目光却冷得很,似乎能抖出簌簌的冰粒子来,半点也不客气:“谢晚春,你除了拿长公主来威胁我还会什么?!”他简直恨不能直接把谢晚春掐死算了,“如今长公主已死,你竟然还敢来说这些!” 这话信息量有些大,谢晚春只得又端着盖碗抿了口茶,缓和一下这气氛。她也没有深究陆平川和小堂妹这段孽缘的心思,思忖片刻,直截了当的道:“你误会我了,我今日来寻你,就是为了大堂姐的事情。” 陆平川大约早已不信她,冷冷一笑,半字不出。 谢晚春这时候方才郑重其事的抬眼看她:“你真的相信大堂姐是病死的?!”她顿了顿,环视一周,看着左右侍立的 人,淡淡道,“还是说,你打算要和我在在这地方说这些事情?” 陆平川被她这盛气凌人的态度气得不行,只是听到她前半句话,念及事关镇国长公主到底还是强自忍了下来,挥手叫左右退下,咬着牙道:“你现在可以放心了,可以说了?”他已许久未曾这般憋屈,偏偏对方还是自己最厌恶最看不起的女人,每说一句话都觉得恶心。 谢晚春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嗓子,轻声道:“你猜我今日在珠光阁见到了谁?”她看了看陆平川不耐厌烦的神色,只得长话短说,“我看见了朱寒。” 此言一出,陆平川的神色也不由跟着一变,看着谢晚春的眸光已然是出鞘的刀锋,几能见血。 内宫传出的消息是:镇国长公主积劳成疾,乃是猝死。陆平川自然是不信的,可他反复查过,左右的口供和太医的言辞都是一般无二,他也不忍毁坏公主遗体,直到最后也没能查出什么来,自己也跟着大病了一场。而朱寒作为镇国长公主随侍女官也在不久之后服药自尽,追随而去,算是全了主仆情份,得了一个“忠义”之名。 而如今,谢晚春说她看见了活生生的朱寒,这意味着什么? 第二十五章 陆平川那双极凌厉的凤眸轻轻一阖,随即睁开盯住谢晚春,冷声问道:“你真的看清了?” 谢晚春细细的端详着他面上神色,点点头应道:“没错,确实是她。我往时见过她好几回,不会认错的。” 陆平川的面色极其细微的变了变,随即他便径直开口问道:“你直接说罢,在珠光阁何处见到她的?装扮如何?边上可有旁人?或者是还有什么特别的细节?” 谢晚春知道他这是应下了,利落的接口道:“她当时在珠光阁一楼,我问过了,她是来取定制的玉簪的,对了,那玉簪还是男式的。她穿着鹅黄色的褙子,面上带着面纱,她上的是一辆青顶马车,应是往珠光阁的东边去的......”因为之前早已把这些细节在心里捋过一遍,所以她开口描述的时候半点也没停顿。 说起正事的陆平川还是很是可靠,他先是仔细的把事情在心里过了一遍,很快便直接唤了锦衣卫的手下过来把事情交代下,让人依照几个线索先查下去,顺便又派人去调朱寒的画像来做参照。 谢晚春一直安静的侯在边上,直到陆平川的下属应声告退,她这才慢悠悠的开口道:“晚膳之前能找到人吗?”要是晚膳的时候还不回去,王家那头铁定要以为她和陆平川“旧情复燃”了。 陆平川本是不打算理她,可是看着她那双眼睛犹如一泓秋水,极似镇国长公主,明亮动人。他心头不知怎的一酸然后又跟着一苦,平添了些许自己也说不清楚的复杂意味。他掩饰一般的挑了一张木椅坐下,自倒了杯凉茶,抿了抿,点头道:“看情况吧。”顿了顿,又加了一句,“她既都敢出门,怕也是觉得风声过去了,行事上面肯定也不复小心。真要查,必也是方便多了。” 说完这话,两人也没旁的话题,皆是端着盖碗静静的喝茶,厅中就连杯盏碰撞声都无,只余下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外头的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唯有屋檐上的雨滴淅沥的落下来,好似从上拉开的琴弦一般细而不断,不时拍打在窗边的花草叶片上,发出“啪”的声音,叫人心头也跟着急躁起来。 谢晚春用盖碗拨了拨茶叶,目光落在澄亮的茶水上,忽而又开口问道:“你真就打算这样直接查下去?镇国长公主已死,便是真的查出什么又有什么用?” 她语声极轻极低,好似空中飘零无依的尘埃,几乎要淹没在冰冷潮湿的空气里:“都说你年纪轻轻就坐上都指挥使的位置,凌驾三司,便是镇国长公主死了也 依旧圣宠不减,好生的威风。可你我都知道,你这个位置,走的便是孤直一道,唯一可依的便是圣上宠信。你现今这样查下去,真不怕得罪皇兄、连累自己?倘若,真是查出了什么...值得吗?” 说到最后,她适时的顿住声音,可话中之意却是清楚明白的。镇国长公主之死,皇帝的嫌疑是最大的。即便不是皇帝,可皇帝的息事宁人的态度也依旧清楚得很。陆平川这般做法,显是自找麻烦,很不值得。若是放在以前,谢晚春说不得直接就要骂他一句“傻子”。哪怕是关系到她自己,她也觉得有些心虚——她并不值得旁人待她这般好。 陆平川闻言稍稍一顿,搁下手中的盖碗,瞥她一眼:“你又懂什么?”他态度傲慢,语调刻薄,简直拿谢晚春当那等“头发长见识短”的妇人了。 谢晚春本还有些小感慨,听到这话立时烟消云散,扬着光洁圆润的下颚冷哼了一声。 陆平川的心却好似被这一声冷哼给戳了一下,心口软了一下,眉心处跟着一折。忽而,他微微叹了口气,轻声接着道:“我少时伴皇上左右,一同读书习武,多少还是知道些他的性情,他心肠软又重情义,每临大事总是稍欠果敢,坐失良机。长公主之死倘若真是有人蓄意谋害,那么幕后之人必然手段极高,才能叫我也查不出半点疏漏。倘陛下真有这般手段,长公主又何必迟迟不肯还政?” 到底是皇帝,陆平川这般的人,话里还是委婉了些,但意思很明白:皇帝心软手软,就算真是借了个百八十个胆子去杀人也是手段欠缺。 “呃,”谢晚春犹疑了一下,问道,“你当初查过了?” “自然,”陆平川也没再瞒她,直接点头道,“从伺候起居的宫人到最后诊治的太医,我都已经查过;就连当日陛下和贵妃宫中情况,我也细细盘查了一遍。全都没有一丝异常。” 也就是说,最开始的时候,陆平川还真是拿皇帝当嫌疑人的。 谢晚春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她觉得初醒来的时候还怀疑陆平川的自己略有些无耻且没有良心。 陆平川却是扬了扬远山似的剑眉,罕见的板着那张美人面,神态凝肃:“我十岁时家门败落,发配充军,亲眷俱逝,吃尽苦头。十四岁时因为犯了军法险些被当场处置,是长公主大发慈心救我一命。她请人教我读书习武,让我得以重立靖平侯府,一展所长。倘若她真是被人谋害,哪怕真是陛下下手,我也必要拼尽一切为她报仇.......” 谢晚春呆了一下,觉得自己的厚脸皮都快撑不住了,只得很是羞耻的低了头去喝茶。 可陆平川却偏偏来戳她,画蛇添足的加了一句总结:“所以,我是绝不会喜欢你的,你便死了这条心吧。” 谢晚春用盖碗挡住半边脸,羞愧且认真的点头应承道:“早知道你这般有心,我绝不会来糟蹋你。”她看着陆平川就像是看着被糟蹋了的小白菜,连连点头道,“放心放心,我以后一定不招惹你了。” 陆平川觉得她这态度很不端正,心里也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感,打算开口再强调几句。 恰在此时,外头跑来一个侍从,身上的衣服早已被雨露打湿,进门便跪了下来,开口报道:“大人,找到人了!就在城东洛府。” 第二十六章 既有了消息,陆平川自然再坐不住,打算亲自过去。 谢晚春也有些坐不住,厚着脸皮道:“我也要去!” 陆平川挥挥手便想叫人直接把谢晚春绑回王家,可谢晚春乃是个什么都敢说的家伙,昂着头道:“你要是把我送回去,我马上就去宫里,把你今天说的话全都告诉皇兄。” 陆平川真心实意的想掐死谢晚春——天知道,天下怎么会有这么讨厌的女人!镇国长公主怎会有这般的妹妹!他冷了脸,恶声恶气的:“你要跟着便跟着吧,是死是活,我也管不了你。” 谢晚春只拿这话当耳边风,她来这里是因为要找朱寒而不是要帮陆平川找朱寒。更何况,她这般的身份,陆平川说归说,必然也不敢真叫她出了事。 只是,谢晚春再有恃无恐也不能像是陆平川那般直接驾马就走,只得坐在后头的马车里,气哼哼的催促车夫快点。现今驾车的车夫乃是靖平侯府的人,心中暗暗叫苦可动作倒是不紧不慢,等到了城东洛府的时候,远远的便能看见极耀目的火光和黑烟。 着火了! 谢晚春顾不得仪态,提着裙裾便从车上跳了下来,急忙忙的跑上前。跑得近了,就能听到女人沙哑而尖锐的痛骂声,透着气急败坏的怒火和讥讽。 “......陆平川,她拿你当狗使唤,你还真以为自己是狗了?”解下面纱的朱寒手里拿着匕首,就站在烧着大火的陆府门口,她脚下躺着许多具横七竖八、插着玄箭的尸体,想来皆是保护朱寒而死的。 陆平川面无表情的听着她的痛骂,一张脸透白的仿佛涂了粉,冷冷淡淡的,只有一双眸子黑沉沉的。若不是要抓住活口,提防朱寒自尽,他一声令下,朱寒早就要被射成箭篓子了。 事到如今,朱寒也没了往日里的从容和温婉,恶毒得盯着陆平川,一字一句犹如淬了毒的长针似的往他的心口戳:“你自己要当狗便赶紧自尽追过去好了,何必死咬着我不放?!我说过了,我什么都不知道!” 谢晚春堪堪跑到陆平川边上,听到这话不太敢去看陆平川难看的面色,冷笑着回击道:“难不成,齐天乐把你看得比狗更重要?!你巴巴的凑过去,他怕是连看都不想看呢。” 朱寒听到这话气得浑身发抖,拿着匕首的手都有些发颤,瞪着谢晚春的双眼几乎要冒出火来,简直像是看着不共戴天的仇人。 谢晚春面不改色,心里却暗暗想:居然还真是猜对了! 她见朱寒在珠光阁订了一支男式的玉簪后便觉得对方必是有心上人了,许多疑惑的事情也都有了答案。朱寒自幼入宫,陪伴在她身侧,实际上并未见过多少男人。而以朱寒的心高气傲,宫中那些寻常的太监侍卫更是不曾放在眼里。几番排除下来,到是齐天乐的可能更大些——齐天乐十岁不到便入了宫,他又长的一副好模好样,单单看脸还是很讨人喜欢的。 既是找准了死穴,谢晚春也就毫不客气的往上面戳:“你倒是一片真心,为着他舍弃荣华、谋害故主。只可惜,似你这般的不忠不义之徒,天下谁人还敢信?便是跪到齐天乐面前,他怕也不会看你一眼。” 朱寒已是气得双眼发红,尖着声音打断了谢晚春的话:“谢池春她那种人死了才好。她那样的女人,自私自利,刻薄寡恩,贪生怕死。怕也只有那些男人才被她那张脸迷惑,像狗一样凑过去献媚!宋天河那个蠢人,帮着她平定西南,最后还不是死在她手里.......” 或许,朱寒初下杀手的时候还曾有过犹豫和悔愧,但是人最爱的总是自己,杀人之后大多都会为自己找些理由开解。她怕是早早就把谢池春的种种恶行在心里念过无数次,便如催眠一般的自己把自己说服了。此时说来理直气壮,仿佛自己杀人便是替天行道一般。 谢晚春气得咬牙,眼角余光看见左右锦衣卫正趁着朱寒情绪激动缩小了包围圈,于是便刻意抬高声音故意激怒朱寒,牵扯住她的注意力:“她便是待那些人再不好,却也不曾有一丝薄待你。你寒门出身,家中老母病弱,兄长无情,只得卖身宫中。若不是镇国长公主请人教导身侧女官,你又如何能读文识字;若不是镇国长公主体谅,你早早便会被家里兄长拉去嫁人;若不是镇国长公主多次提拔,你哪里能居高位,插手政事,怎能享那般风光?天下女子,羡你者不知几何......” 本是故意激怒对方,可谢晚春越说便觉得生气——齐天乐恨她,有道理;宋天河恨她,有道理;哪怕是皇帝或是陆平川恨她,都有道理!可朱寒呢?因为那是自小便陪在她身边的宫人,她总也忘不了那些好,自觉主仆之间到底还是有些感情的,即使是最艰难的时候也不曾亏待过对方。 哪里知道,倒是养出一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朱寒仿佛被戳中了伤口,哑了一下,然后才仰着头反驳道:“我想要的本就不是这些!”她不觉垂下眼,双眼通红,“齐世子那般人物,我自知配不上他,本也不过是想着等公主下嫁后 在边上伺候一辈子。知道世子出事后,我就知道,我一辈子都没指望了......呵,谢池春倒真不愧是先皇后的女儿,母女两个真是......” 朱寒说起旧事不由有些失魂落魄,未等她说完话,忽而听到“咻咻”两声,玄箭凌空射出,先后两箭正好穿投她的手掌,不仅打落了她手中的匕首,更是借着余力将她整个人钉到了墙上。 谢晚春因为朱寒提及先皇后而下意识的怔了一下,随即扬声提醒道:“快,卸了她的下巴,小心她自尽。” 话声才刚刚落下,未等众人上前,朱寒已然咬破了口中的毒囊。她来回扫视的在场诸人,忽而唇边显出一丝恶毒而僵硬的笑来:“你们不是要问,是谁让我杀了长公主吗?我告诉你们好了,那就是——” 第二十七章 大概是朱寒所服用的剧毒毒性过猛,苍白僵硬的唇角淌出几滴颜色暗沉的毒血,她的唇角轻轻颤了颤,声音慢慢的低了下去:“是齐世子,我是为了他才会这样做的......他答应了事成之后要接我去西南陪他.......” 说到最后,朱寒的语声和呼吸也渐渐微弱下去,眼睑和眼睫不堪重负的垂了下来,缓缓的阖上眼。 谢晚春一直盯到人断了气这才转头去看边上的陆平川,忍不住问道:“你觉得她说的是真话?”似朱寒这种人,哪怕是到了“人之将死”的时候,她说的话也不一定可信。更何况,谢晚春如今思忖起来倒是觉得:朱寒这种被爱恨蒙蔽了双眼的棋子说不得还真不清楚幕后之人的底细。 陆平川的眸子黑白分明,黑水银似的眼瞳看住谢晚春,忽而勾了勾唇:“真话如何?假话又如何?”他一双丹凤眼微微挑起,神容绝艳,犀利而冷淡,“依照如今情况,齐天乐怕是脱不了干系。” 朱寒心系的乃是齐天乐,这洛府则是乃是西南巨富洛昼在京城的别院,哪怕朱寒最后断然否认,旁的人也不会相信此事与齐天乐毫无关系。至于齐天乐是否乃是真正的幕后黑手,等抓住了人,自然便清楚了。 谢晚春默然无语,暗叹陆平川果真是长进了。她抬了抬眼,面不改色的看着那些锦衣卫有条不乱的收敛尸体、灭火搜查,心中又细细的把事情重新整理了一遍,忽而仿佛有什么在脑中一掠而过。她想:朱寒最后会说这么一句话,未必没有其心机。 齐天乐本就是朝廷暗中搜捕的要犯,多一条罪名或是少一条罪名其实都没多大关系。所以朱寒才故意顺着众人所思而干脆应下,然后再无意一般的点出“接我去西南陪他”误导在场的诸人。 或许,齐天乐现今已然离开了西南,私下里正筹谋着大事——毕竟宋天河和谢池春都已死了,值得他忌惮的人就没剩下几个了,他也不需再似过去那般小心藏匿。 谢晚春本是想要出声提醒陆平川一句,可最后还是抿了抿唇没吭声:她所想的不过是自己的猜测,真要是说出来了倒显得有些多管闲事、越俎代庖。陆平川他能坐稳现今的位置自然也是有些手段的,说不得他自己就能查出一二来。 果然,不一会儿便有带着绣春刀的锦衣卫从洛府烧焦的木门里跑出来,手里拿着几本烧得面目全非的账本,恭恭敬敬的双手举着递给陆平川。 陆平川扫了谢晚春一眼,谢晚春只得识相得摸了摸鼻子, 避嫌退开几步。只是她故意放慢步子,到底还是听见了一点陆平川压得极低的自语声。 只见陆平川修长白皙的手指随意的翻动着这些账本,一目十行的看过去,低沉的语声几乎要被埋在书页翻动声中:“江南......” 纤长浓密的羽睫微微一颤,谢晚春眼中神色深深。 江南豪富远胜西南,偏偏又是世家豪门盘根错节的地方,倘若齐天乐当真是去了江南,那...... ****** 因着几次耽搁,谢晚春回去的时候,已经傍晚了。 下过雨的天空显得格外的明净,红霞似锦一般的从天边铺展而开,然后又徐徐的卷起,只余下些许锦花朵朵绽开。廊下已然点了一盏盏的灯,流火窜动,遥遥观之好似人间亮起的一条银河,明灭不定,此起彼伏。 马车直到垂花门处方才停下,谢晚春掀开车帘,便见着有个眼熟的丫头正等在垂花门处,见了她先是上前一礼,然后便急忙忙的道:“少奶奶,您总算是回来了。” 谢晚春扬了一下眉梢,抬眼打量了一下这个丫头,想了想才道:“你是蓉姐儿边上的六月?” 六月点点头,轻声解释道:“因今日二奶奶边上的婆子瞧见只琼枝独自回来,便告了大夫人。因少奶奶您迟迟不回,大夫人便派人去把琼枝叫去问话。二姑娘特意令奴婢在这等着,给您提个醒。” 谢晚春也觉得自己今日似乎有点过头了,神色如常的对着六月点了点头,温声应道:“好,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替我给你们二姑娘问声好。” 六月欲言又止,很是乖顺的行礼退去了。谢晚春想了想,很快便垂头理了理自己的衣襟和袖口,端正了一下态度,干脆也不回自个院子直接便往宋氏的寿宜堂去。 寿宜堂门口坐着不少丫头和婆子见了谢晚春来,纷纷行礼,口上问好。 谢晚春的目光在她们面上一掠而过,淡淡开口道:“你们进去通传一声,就说我来给母亲请安。” 领头的丫头穿着翠色撒花褙子,生得温文娴静,她脆脆的应了一声,进了内屋后不久便又折回来,嘴上道:“夫人请您进去呢,这边走吧。”说罢便引了谢晚春入了东边的小正房里。 里头自有丫头掀开大红撒花软帘,福了福,问了一声:“少奶奶好。” 谢晚春一派从容,面上不变但一入门便先把屋内景象扫了眼。 只见宋氏正坐在南窗下面的炕上,李氏则是站在边上伺候,几个穿红着绿的丫头或是捧着茶盘或是拿着拂尘等器具,皆是肃然垂首,独琼枝一个是跪在正中答话的。 谢晚春心眼皆明,先垂了螓首上前问安,得了宋氏的话后方才起身,颇是歉疚的掩唇笑道:“今日一早出门,这会儿才来给娘请安,是我的不孝。” 李氏听到这话面上颇有几分不耐和讥诮,本是想要开口,看了宋氏一眼又忍了下来。 宋氏倒依旧是一副温和的模样,拉了谢晚春的手在掌中轻轻摩挲了两下,和蔼的与她说话:“好孩子,哪里用得着这般多礼,快些坐吧。你啊,也真是个淘气的,这会儿又没什么急事,一大早的就冒雨出去,偏身边还只带了这么一个小丫头。我瞧这丫头也不是个伶俐懂事的——主子还没回来,她倒是先回来了。” 第二十八章 听着话声,谢晚春就明白了:宋氏并没有太生气,只是打算借着琼枝略微敲打一下自己罢了。最简单的解决方法便是顺势应了宋氏的话,等罚完了琼枝,这件事情也算是揭过去了。 只是,谢晚春却不打算就这样算了,她淡定的在边上的木椅上坐下,开口解释道:“这事到底怪不得琼枝,是我遇见急事,没吩咐她一声就走开了。” 李氏闻言总算是等到了插口的机会,急不可耐的问道:“不知是有什么急事,竟是要大嫂你一个人急忙忙的赶去靖平侯府?” 谢晚春瞥了眼李氏和宋氏的面色,抬手自穿着淡绿衫子的丫头手里接过盖碗,端出一幅惊讶莫名的模样:“弟妹和娘都知道我去靖平侯府了?”因为车夫乃是王家的人,这事她本也没打算瞒下。 李氏好似抓住了谢晚春的痛脚,大大舒了口气,正义凛然的道:“岂不闻‘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说罢,她温婉贤淑的劝道,“我也知道嫂子自幼在宫里长大,自然和靖平侯有些交情,常来常往必是不在意的。可如今嫂子也已为人妇,为着王家的声誉和嫂子的名节,有些事情总也要小心些才是。” 谢晚春低头看着盖碗里头浮着的茶叶,默默的数了一遍,心中暗暗冷笑:李氏这话说得娓娓动听,温文有礼,好似全然为谢晚春着想一般。可实际上,这字字句句都是踩着她,就差没说她与靖平侯陆平川孤男寡女在一起,有*份、玷污了名节...... 谢晚春连茶都没喝一口便把盖碗搁了下来,拿着帕子掩了掩眼,委屈道:“弟妹怎么这般说我,难不成在弟妹眼里,我就是这般不知体统的人?” 李氏被她这般反问,哽了一下,许多话都卡在喉咙里,一时也不知该如何说起。 倒是宋氏瞪了李氏一眼:“老二媳妇素来嘴快,不过她也没什么坏心,你做大嫂的要莫要和她计较。” 谢晚春虽没有几滴眼泪却还是十分含蓄的抽噎了几下,低了头,露出一段柔软白皙的脖颈,委委屈屈的诉起苦来:“我,我也知道不该一个人跑去靖平侯府,更不该现在才回来。可我实在也没法子啊......”谢晚春把眼角搓红了些,手上的帕子已然拧成了一团,“其实,是我在珠光阁见着了个人,吓了一跳,这才急忙忙的赶去通知靖平侯。” 李氏见着谢晚春这装模作样的模样就生气,很想趁势冷嘲热讽几句,可却被宋氏瞪了一眼,只得闭嘴装哑巴。 听着谢晚春这黏黏糊 糊、没有个重点的解释声,宋氏眼中也有了几分不耐,可她的语调也依旧慈和:“你在珠光阁见着谁了?” 谢晚春好似这才想起自己没把话说清楚,连忙抬头应声道:“啊,我撞见了长公主边上的女官呢。早前就听说人是自尽殉葬了,结果这会儿居然活生生的在外头走着。我可不就吓了一大跳?”说罢,她用手轻轻的拍了拍胸脯,形象生动的表达了一下自己“吓了一跳”。 这下子,无论是李氏还是宋氏的面色都跟着变了变。 谢晚春这才慢悠悠的端起盖碗喝了几口茶润喉,轻轻的道:“我去告了靖平侯,他怕我泄露消息就让我呆在府中,直到事情解决了才放我回来呢。”反正陆平川身上黑锅极多,再来一个也无妨。 李氏的心理承受能力比较差,听到这里忍不住道:“这,这事怕是有些玄机,你就这样直接告诉我们真的没事吗?” 谢晚春端着盖碗,眨巴着一双“天真无邪”的水眸,一幅惊讶模样:“不能和人说吗?” 李氏气得脸都白了,简直想要骂她蠢货。 好在宋氏久经风雨,委婉问道:“那靖平侯怎么说?” 谢晚春笑起来的时候黛眉弯弯,朱唇盈盈,恰似远山脉脉,桃花落水,自有一种风流婉转。只听她轻声应道:“侯爷让我回来的时候只说了一句‘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应该明白’。”说罢,她又颇有几分委屈,“可娘和弟妹开口问了,我不说也不好啊。” 宋氏只听话音就知道这里头怕有不少的隐秘。好不容易才把镇国长公主给熬死了,如今正是世家出头的时候,王家是决不能再卷入那些所谓的大事里的。所以,宋氏没再追问下去,反而很快便止住了话声,开口道:“既是侯爷特意交代了,你就守住口,别再和旁人说了。”顿了顿,又安慰她,“你一大早便出去又经了这般大事,必是累了,早些回去歇着吧。” 谢晚春搁下手中的盖碗,点头道:“嗯,我明白了,那我就先带琼枝回去了?” 宋氏这会儿倒又体贴起来了:“你今日受了惊,我迟些儿叫人拿几支老山参和几盏血燕去,炖了汤也好给你压压惊。” “还是娘最疼我,那媳妇先谢了。”谢晚春眉目盈盈,连声道谢,伸手拉了琼枝起来,一同出去。 李氏已是憋了许久,好容易等外头的帘子放下了,这才急忙低头问宋氏道:“娘,你真信她这胡言乱语的?” 到底是 嫡亲的外甥女,如今又怀着自己嫡亲的孙子,宋氏的冷脸自然也没有摆多久,提点她:“这般大事,她是不会乱说的。说不得过些时候,朝里也要有大事了。你也是,自己顾好便是了,别总盯着她院子里。” 李氏手里拧着帕子,忍着气应道:“媳妇知道了。” 宋氏看李氏的模样就知道她还是放不下,不免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本觉得自己比她好些,可如今她不仅身子好了就连与恒之的关系也融洽许多,你心里自然不舒服,这才每每都要找她麻烦。”宋氏难得苦口婆心,轻声劝道,“日子不是比出来而是过出来的。你啊,现在最要紧的是好好养好身子。” 李氏眼睛一红,眼泪就掉下来了;“娘说的我都明白。可二爷他......”有些话,她都说不出口!明明是嫡亲的兄弟,王恒之院里只有谢晚春一个,可王游之院子里的通房姨娘却是一个接一个。李氏也是世家千金,自小仰慕的便是王恒之这般芝兰玉树的人物,哪里受得了王游之这般胡闹。 宋氏想起二儿子也头疼,伸手替她擦了擦眼泪:“都要做娘了,怎么还说哭就哭?”说罢,沉吟道,“可不能再赌气了。晚上我把二郎叫来说一顿,你再和他说几句软话,夫妻两个,感情是要养出来的。” 李氏闻言哽咽了几声,微不可查的点了点。 第二十九章 李氏和宋氏自有一番私密话要谈,便是谢晚春带着琼枝回了自己的屋子,也温声的与她说了一句:“这回是我思虑不周,确是不该把你一人丢在珠光阁。” “奴婢不敢......”琼枝闻言颇有几分受宠若惊,正要跪下却被谢晚春扶了一把。 伸手将人扶起来了,谢晚春这才徐徐道:“好了,不必跪了,我说的是实话。就站这儿,我和你说几句话。”她这般说着,漫不经心的伸手从炕几上拿起拿了个蜜橘,一边剥开橘皮一边斟酌着字句。 琼枝则是垂了头,恭恭敬敬的站在一边。 直到纤细白皙的指尖染了淡淡的橘色,谢晚春这才吃了一瓣橘子,开口道:“我自来多病,有时候脾气也不好,是不大好伺候。但我对身边丫头的要求一贯不高——听话、忠心,只要做到这两点,我便亏待不了人。”说到这里,她抬头看了琼枝一眼,“今日我只带了你出门,你应该知道这是为什么吧?” 琼枝不由得握紧了手掌,忐忑的道:“奴婢都省得,少奶奶尽管放心好了。”她细白的掌心皆是细细的汗珠子:谢晚春这回出门单单带上自己,这已算是拿自己当做心腹看待了。若是换在以往也没什么要紧的,可自从自家少奶奶这回病好起便转了性子,她们这些伺候的人也跟着要加倍小心。 谢晚春点点头,耐心的用指尖撕开一条条白色的橘络,笑着道:“那就好,你先回去休息吧,让碧珠画屏她们几个过来伺候便是了。”想了想,她又加了一句,“等会叫画衣拿十两给你,自去买些零嘴首饰什么的,也算是让你压压惊吧。”如今房里管账的正是画衣,十两也不算是个小数目,至少买件金饰了。 琼枝连连躬身谢过,行了礼后方才小心的起身离开。她心里原本因为无辜遭受宋氏训斥而生出的一点不满也跟着这一番连打带敲而烟消云散的,只余下几分小心和感激。她想:少奶奶这回醒来果真是变了许多,虽然说话的时候懒洋洋的却偏偏带这种说不出的气派,叫底下的人单单是听着都觉得受宠若惊。 谢晚春本是懒得多话,只是今日见着朱寒那副白眼狼的模样就觉得有些东西是要和身边的人说清楚。她一边思忖,一边慢吞吞的吃了一整个橘子,见碧珠几个进屋伺候便干脆让人摆了晚膳。 虽说橘子有些开胃,但谢晚春晚间另有事情也不敢多吃,只用了半碗饭,喝了点奶白色的鲫鱼汤,吃了几块时蔬和牛肉便叫人把东西端下去了,另外还嘱咐了一声:“你们都出去守 着吧,我要歇会儿,若是旁的人来寻我便说我是睡下了,有事明日再说。” 碧珠连忙点头,又问道:“可要准备沐浴?” “迟点吧,”谢晚春从椅子上起来,随口道,“等会儿我吩咐后再准备。” 碧珠脆生生的应了下来,领着几个小丫头端着东西出去了,还很是小心的替谢晚春合了门。 直到门关上了,谢晚春这才从怀里掏出那个从胡三处取来木匣子,然后又小心翼翼的从里面拿出那个羊脂白玉的药瓶,倒了一颗雪莲丹出来。 玉山雪莲乃是药中圣品却也有个十分明显的副作用——雪莲性寒,容易有损经脉。故而在炼制雪莲丹的时候加了不少热性的药材用以平衡,如此一来,难免会让服用之人体内寒热交替,难受不已。 借用宋天河的一句话来说“东西虽好,但服用时候难免会使人意乱神迷,也算得上是天下最昂贵的迷情药了”,虽然谢池春因为这话骂宋天河“下流”,狠狠的踢了他好几脚,但她到底还是记在了心上。所以,她并没有直接就在珠光阁服用而是特意选在自己的房里,独自服用。 等把东西都收拾好了,谢晚春这才走到床边坐下,用茶水把那一粒雪莲丹吞服而下。 丹药触之冰冷,茶水温温,服用的时候甚至还有几分凉意。但是不过片刻的时间,体内仿佛就点了一簇火,细细的火苗飞快窜起,噼里啪啦、不紧不慢的烧着血管里的血液,那种滚烫的温度险些让她以为自己是掉到火里了。 谢晚春用额头抵住冰凉的床柱,闭上眼睛,忍耐着想道:真热啊。 她还从来没有这么热过呢。 她怕冷又怕热,一贯都娇气得很。以往在宫里的时候,每逢炎暑,殿里总是会摆很多很多的冰,凉爽极了。记得有一回外头进了一盆极精致的冰雕,雕的是凤凰衔珠。 凤凰的羽翼极其丰满,每一片羽毛都栩栩如生,眼部则嵌了两颗黑曜石,似有神采。它狭长的嘴里衔着一颗极小极小的红宝石珠子,伸手去拨的时候还能看见珠子在里面滚动。 谢池春那时候极喜欢这盆冰雕,偏偏齐天乐少时最爱捉弄她,有一回竟是把凤凰衔着的红宝石珠子给扣下来了。 谢池春那会儿才十岁,气得狠了,便嗔他:“快放回去,要不然下回不让你来我殿里了。” 齐天乐这才有点悔了,偏偏又塞不回去,最后不知怎么想的竟是把宝石塞到自己嘴里,低 头吻住谢池春。 谢池春简直要被他气死了,又觉得脏透了,偏偏一时间还推不开人,只得睁大眼睛瞪着齐天乐。 齐天乐比谢池春大两岁,五官轮廓已然分明,眉峰明显,鼻梁高挺,英气勃然,好看的不可思议,以至于当时的谢池春甚至觉得:宫里也许再寻不出一个比齐天乐更好看的男人了。 那是齐天乐和谢池春的第一个吻,都是初吻,谢池春气得要死,齐天乐却羞极了。他双颊浮着两团霞红,薄唇里正含着那颗冰凉凉的红宝石珠子,舌尖轻轻舔吻过谢晚春贝齿时很是温存的把那颗红宝石珠子递送到她的齿间,慢慢的碾滚过去,强硬而温柔的打开了她的贝齿。 唇齿交缠、口涎交替的时候,那颗冰凉凉的珠子也跟着轻轻的滚动着,一时儿热一时儿冷,叫人差点连呼吸都忘了。 开始的时候,谢池春一颗心一半嫌弃脏,一半害怕会把珠子吞下去,可吻到最后心脏跳得厉害,竟全都忘光了。直到结束了,她才能勉强扬着下巴和齐天乐说:“我只原谅你这一次。” 就在谢晚春回忆起那些遗忘得差不多了的旧日情.事时,忽而听到门外传来急促的阻拦声。 “大爷,少奶奶已经.......” 话声还未落下,雕花木门便被推开了。 谢晚春恍惚的回过神,下意识的坐直了身体看向门外:是王恒之来了。 第三十章 (1) 谢晚春并不知道自己现下是什么模样,伸手一探能摸到额上和颊边的热汗,掌心都是湿漉漉的,就连注意力都没法子集中。她实在不知道王恒之这个时候凑过来做什么,只得勉强擦了擦汗,抬眼问道:“你怎么来了?” 王恒之背对着她,顺手合上门,不答反问的道:“你今日去了靖平侯府?”他身上穿了件宝蓝色银丝绣暗纹的圆领直裰,越发显得身姿挺拔清瘦,犹如松柏。 谢晚春慢半拍的“嗯”了一声,然后才慢吞吞的把之前和宋氏以及李氏说过的话又重复说了一遍,快刀斩乱麻的问道:“....那个,还有什么事吗?” 没事了就赶紧滚,我还要躺一会儿呢。 王恒之从门口处走过来,只是略看了一眼谢晚春,见她坐在床边便克制的转开目光,抬步往到了窗边走去。他的一双黑眸如同凝了一层薄冰的黑宝石,浓密而秀气的眼睫轻轻垂下,遮去了些微的寒气,使得眸光冷淡深邃。 他站在透过纱窗照入的光色里,宝蓝色的袍裾被照得微微发白,银丝绣出的暗纹似水一般流动。依稀仿佛荒原月下流淌的长河,流淌着皎然的月华,俊美而冷淡。 谢晚春既是是享受又是难耐的看着王恒之那冰雪一般的神容,一直被热气蒸腾发散的注意力总算集中了一些。于是,她尽力稳住自己的声音又问了一遍:“还有什么事吗?我准备要休息了。”以她对王恒之的了解,一般听到后半句委婉的送客词就要告辞了。 哪里知道,王恒之这一回却仍旧站在窗边,不知想些什么,沉吟许久才开口问道:“所以说,镇国长公主当真是被人谋害的?” 谢晚春浑身烧得滚烫,只觉得热汗密密麻麻的冒出来,抵靠着床柱的那一块衣衫几乎要被汗水打湿了。若非顾及颜面,不愿在旁人面前示弱,她都要直接躺床上了。现在的她很想抓着王恒之的肩膀摇一摇,把他脑子里的水给摇出来,冲他耳朵吼几声:“关你什么事,亲?你管她病死的还是被人害死的,反正已经死了埋了,说不定都要烂了。你再拖下去,我倒是又要死了一回了!” 咬着唇忍了又忍,谢晚春掐了一把自己的掌心,指甲差点就要嵌入肉里了,这才找回那游丝一半的理智:“大概吧,至少那个女官是这么说的,你怎么忽然问起这个了?” 这话倒是问住了王恒之,他面上微微显出几分复杂来,很快收敛了神色,掩饰道:“没什么,随口问问罢了。” 倘若谢晚春有平 日里一般的观察力,这个时候就能听出王恒之话里的欲盖弥彰了。可如今谢晚春全身大半的力气都是与体内烧着的那一团火作斗争,什么也没听出来,嘴里只是含糊的“嗯”了一声。 王恒之也觉得自己问的太多了——他本已经打算要忘了那人,何必再问这些东西自寻烦恼?这对谢晚春也不公平。他怀了几分歉疚,正要转身与谢晚春说几句话后就告辞,却忽的吃了一惊。 “你的脸怎么这么红?”王恒之也顾不得什么,三步并作两步到了床边,抓起她的手就要探脉。 谢晚春吓了一跳,连忙道:“没事,就是有点......”她卡了一下,半真半假的道,“吃了一副药,发热后出出汗就好了。” 王恒之自也是知道药理的,听她的话就知道是胡说,指尖在她手腕上轻轻动了动,仍是打算探脉。 谢晚春只得转了下手腕,反握住他的手,开口道:“真的没事,你要是不放心,就坐在边上陪我说说话?” 至少,看着他这张脸还能转移一下注意力,唔,赏心悦目。谢晚春漫不经心的想着。 王恒之却有几分迟疑,不知该直接叫人进来还是听从谢晚春的建议。 谢晚春没理他,直接抓着他的手拉他坐到自己边上,见他面上显出几分局促和紧张,便不由得笑起来:“这么紧张做什么?我又不会对你怎样。” 她抓着王恒之的手简直就像是一块小小而柔软的烙铁,烫的人又麻又痒,鼻端呼出来的热气更是让王恒之耳边的那块皮肤都跟着紧绷起来,胸膛里的心脏也不甘示弱的跳了一下,仿佛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王恒之此生还从未经历过这般情况,来回瞧着门窗和床上的谢晚春,险些都要跳窗而逃了。他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试探着开口道:“真的没事吗?你好像烧得厉害,要不我去叫你的丫头或是太医过来瞧瞧?” 谢晚春瞪了他一眼,用力抓住他的手掌,镇定的道:“没事,很快就好了......”说罢,她又握紧了王恒之的手,轻而软的恳求道,“我有点难受儿,你和我说说话吧?”既然已经被发现了,她也不强撑了,放松半靠着王恒之从他身上汲取一点凉意。 王恒之那被谢晚春半靠着的肩头都僵硬起来,隐约觉得那如兰似麝的幽香来回徘徊,说话时的热气轻轻拂过耳畔的发丝,使他整个人跟着紧绷起来。好半天,他才放松了些,轻声问道:“说什么?” 谢晚春歪着头 端详着他那张俊秀的侧脸,从挺直的鼻尖到微微抿着的唇,看着那近乎完美的轮廓曲线,忽而觉得体内的那团火也没有原先那般叫人难受了。她用另一只手在王恒之的手背上轻轻戳了几下,懒懒道:“说点让人高兴的事啊?” 王恒之迟疑了一下:“三妹以前养过一只波斯猫,浑身雪白,眼睛剔透得就像是蓝宝石,特别漂亮。就是脾气有点娇、淘气捣蛋还爱粘人......”就跟你似的。 谢晚春也不知道听进去了多少,抓着王恒之那冷玉似的手来回折腾,一会儿十指相扣,一会儿拨动他的长指,一会儿在他掌心勾画,就连声音也跟着轻了很多:“你喜欢养猫啊?早知道我就不养王八八了,直接养只猫了。” “也没有,”王恒之想了想,徐徐道,“我以前替三妹养过一天,结果那只猫用爪子毁了我好几副画。最后连晚饭都没吃就从窗户逃走,逃回三妹的院子里了。” 谢晚春想着那猫飞狗跳的场景,情不自禁的弯了弯唇角,接口道:“我....哦不,是大堂姐以前养过一只小马驹,也是白色的,刚开始的时候只有这么高呢......”她用右手比画了一下高度,语声拉得长长的,语调便如金黄的蜂蜜般柔软温暖。 31|30.31 小马驹是昭明10年时,宋天河奉诏回京后送给皇子皇女的礼物。 那个时候谢晚春才十岁,那件影响了她半生的大事还未发生,她才刚刚与青梅竹马的齐天乐定亲,刚刚遇见宋天河还有周云等人.......那个时候,她的人生犹如锦绣一般华美迤逦,光彩耀人,如今回想起来,就连那时候的喜悦都鲜明如昔,令人无比怀恋。 谢晚春抓着王恒之的手臂,一边回忆一边轻声的叙述着:“其他人的都是黑色、灰色或是枣红色的,只有大堂姐的是白色的,是最漂亮的一匹了......” 既是与镇国长公主谢池春有关,王恒之便不免听得入神了些,他听着听着也开口问道:“那,后来呢?” “马嘛,总是比人短命些,后来就死了啊。有人在那匹马的饲料里加了东西,马发狂的时候把大堂姐甩了下来,后来先帝就让人把那匹马处理了。”谢晚春抿了抿唇,轻声道,“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虽然谢晚春说得轻松,可王恒之依旧可以觉察出内里的暗潮汹涌。宫苑深深,那天下最巍峨的宫殿里藏着的是最莫测的人心,哪怕是镇国长公主谢池春那般风光无限的人,背后大约 也有许多不为人知的事情。王恒之也不知该不该问下去,于是便沉默了下来。 谢晚春却偏偏喜欢招惹他,拉着他的手拨弄了一下,用柔软而滚烫的指尖戳戳他的掌心,逗他道:“想不想知道具体的?” 王恒之闻言一怔,抬了眼去看她,黑宝石一般的眸子带着黑沉沉的光。 谢晚春轻轻的眨了眨眼,浓密的羽睫已是被额上冒出的汗水打湿,眼里也含着一弯水,就像是哭过了似的湿漉漉的。她也不在意,歪着头对王恒之一笑,嘴角的梨涡隐约可见,似调笑似认真:“你亲亲我,我就把事情全都告诉你。” 王恒之闻言一怔,一贯冷淡的面容好似被破开的面具,显出极其明显的讶色。 谢晚春很是享受的看着他这罕见得神态,情不自禁的笑出声来:“好了好了,不逗你了,告诉你好了。” 王恒之稍稍放松了些,目光却依旧定定的描绘着她染着霞光的面颊以及那从羽睫以及鼻尖上滑落的汗珠,克制的抿住了自己的唇——他仿佛看见那清晨染露的花枝,枝叶柔嫩,花苞硕大。晶莹的露水无声且温柔的,从柔软的花瓣上滑落...... 如果可以,或许有人会轻轻上前去嗅那一缕的暗香,吻去那滴露水。 谢晚春浑然不知边上这个“心静如水”的王恒之究竟想着什么,反倒是提起了一些精神,很是用心的与他说起来以前的事情:“那时候宋天河刚刚回朝,声势极盛,宫内宫外都说着他事迹。小孩子嘛,大多都敬慕那种英雄,正好先帝又请了他来给皇子皇女们教授骑术和武艺,所以大家既高兴又期待。不过,宋天河他,”谢晚春斟酌了一下,把神经病这个词给咽回去,换了个比较文雅的说法,“他脾气比较怪,虽然也给大家教骑术但是最后也只收了大堂姐一个徒弟。” 这件事王恒之也曾听说过。 宋天河寒门出身却能出入将相,未及而立便被称作是当世第一名将,当真是个罕见的人杰。他回朝之时,京中轰动不已,万人空巷,便是世家里头也有人念叨一句“英雄不问出处”。所以,宋天河只收了谢池春一个女弟子时,倒是惹了不少非议,不过大多数人都认为他是不愿卷入储位之争。直到宋天河与谢池春订下亲事,私底下的那些议论才变得不堪入耳。 不过谢晚春这会儿话题的重心倒是另一个方向:“因为宋天河只肯收大堂姐做徒弟,剩下的人难免会不大高兴,尤其是三皇子和八皇子。他们生了闷气又不敢做什么大 动作,于是便想要毒死那匹马,结果大堂姐正好要骑马,不小心给摔下去。先帝查清楚事情后也没法子,罚了两个皇子禁足一月又把那匹马给处置了......” 王恒之不由蹙了蹙眉:“这般轻拿轻放,只怕是更加纵容了两位皇子。” 谢晚春漫不经心的点点头:“没法子啊,谁叫先帝只养大了那么几个儿子。”体内的温度渐渐降下去,她的心情好了许多,话也随意了一些,“除去体弱的五皇子之外就只剩下三皇子、八皇子还有当今三个罢了。” 有些话,谢晚春不说,王恒之也心领神会:当今皇帝秉性柔弱,虽然身体比那个病得起不来床的五皇子要好些但也显得不那么健壮。也正因为如此,明明是唯一的嫡子,先帝却迟迟不肯立他为太子。或许,早在那个时候,先帝就已经为储位犹豫不决——三皇子年少而有英气,还算是文武皆能,又有八皇子这个同胞弟弟为臂膀,在这有限的选择范围里未尝不是个好人选。所以,先帝投鼠忌器,不愿让这可能的人选染上污名,只得轻拿轻放。 或许也正是因为这种犹豫、放纵的态度,先帝晚年的储位之争激烈无比,哪怕谢池春平西南而归、携宋天河之威势,三皇子和八皇子依旧不甘让位。 王恒之垂首静静的想了一会儿,忽而觉出什么,伸手探了探谢晚春的额头,不由惊道:“你的体温......”比起适才滚烫如火,谢晚春如今的体温简直就像是一块寒冰。 谢晚春紧紧搂住他,瑟瑟发抖的靠到他怀里,轻轻吐出一口气:“没事,等会儿过去就好了。”她口里吐出的气都是森冷的,整张脸已是冻得青白。 王恒之没法子,只得起身拿了厚被盖在谢晚春的身上,尽量裹住人,忍不住再一次问道:“真的不必去请太医?” 谢晚春这会儿冻得牙齿发颤,舌头仿佛也冻僵了,当真是一点也不想说话。她颇为乖顺的靠在王恒之怀里,很是不耐烦的想了一会儿,忽而仰起头,猝不及防的吻住了王恒之的唇。 真软,真暖。 就像是刚出炉的糖糕,还是甜的。 32|30.31 这感觉让谢晚春很是满足的叹了口气,伸手搂住王恒之,先是含着唇瓣轻轻的抿着,然后顺着他的唇角缓缓的舔吻,趁着对方还未反应过来直接用柔软而冰凉的舌尖抵开那坚硬的牙关,长驱直入。 谢晚春这方面的经验倒是不少,可还是第一次有这般的感觉: 在她要冻僵了的时候,王恒之的口中仿佛含着滚热的蜂蜜,又暖又甜,就像是刚出炉的糖糕一般,哄着她、引诱着她不由自主的想要更多。所以,片刻之后的她更加主动地坐在了王恒之的腿上,整个人都趴在他怀里,攀着他的脖颈吻着对方。 她贪婪而又温柔的吮吸着对方的舌尖,细细的在舌侧和口腔内侧舔过,就像是强盗一般毫无道理的抢掠一番,汲取着每一点温度和甜蜜,来不及吞咽的津液甚至顺着唇角滑落,拉一条条断断续续的银丝,旖旎不已。 王恒之比想象中更快的反应过来,他几乎立刻就想要推开谢晚春,可是却又怕动作太快会伤害到对方,只得把手放在谢晚春的手臂上,以柔和且强硬拉开她的手臂,然后推开她,动作极快的站起身来。 谢晚春只来得及报复似的的在他唇角咬了一口,算是“谢晚春到此一游”的印记。然后,失去了最大热源的她只能匆匆抱着身上的被子,抬起眼去瞪王恒之,怏怏不乐的道:“用得着这么紧张吗?”居然还站到了三步外!难不成他还真以为自己会扑上不成?不过,再吻一会儿,说不定还真有可能。 王恒之一贯冷玉一般凝白的面庞浮出淡淡的绯色,仿佛是夕阳的霞光照在透白的冰面上,绮丽而冷然,乃是世人所无法想象的美景。他深深吸了口气,平息了自己絮乱的呼吸,面上的神色终于沉静如旧:“我先出去了,替你把丫头叫进来。” 谢晚春仍旧气鼓鼓的抱着被子瞪他,眸中氤氲,双颊上还带着适才热吻时候染上的红晕,腮帮子都要鼓起来了,就像是一只炸了毛的小猫咪,非要人伸手摸一摸才肯罢休。 王恒之不知怎的忽然想起当初被波斯猫舔过手掌的感觉,就连心中的羞恼都跟着缓了缓,好似羽毛掠过似的痒,又有些想笑。只是,他也知道这会儿必然是要端正态度,故而仍旧面色冷淡的看了谢晚春一眼,挺直腰板起身出去。 碧珠几人皆是侯在门口,见王恒之出来皆是满脸通红的低下了头。碧珠比其他几个小丫头胆子更大一些,竭力忍住面上的羞红,轻声提醒道:“大爷,您的腰带......” 王恒之低头一看,这才发现:他原本系再直裰上的腰带不知何时已是不见了,只略一思忖他便猜到这是谢晚春使的坏。可是,倘若叫他为着那一条腰带重又转回去应付谢晚春,他自也是不愿意的。更何况,门外这些丫头大多看在眼里,她们怕也正嘀咕着:要做什么事,才会把腰给解下了? 王恒之这般一 想便觉得羞恼至极,白皙的面上更是烧得厉害。可怜他此生还从未有过如此丢脸的时候!所以,王恒之只当什么也没听见,抬步径直回书房去了。因为绕过后园,难免看到那已被谢晚春拾掇了好些次的花园,颇觉赏心悦目。只是,不知怎的,他心中忽而一顿,不觉伸手摸了摸自己被咬了一口的下唇。 不对,全都不对...... 王恒之那双黑眸黑沉沉的,现下已是寒潭一般平稳无波,面上神色亦是十分冷静,看不出半分的绯红以及羞恼。他负手于后,慢慢的顺着石道走了几步,忽而拐了个弯走到桃树边上,在心里把事情重新捋了一遍。 世间许多事都可以无师自通,也有各种天赋卓越的天才。可能有人天生就会接吻,但也绝不会似谢晚春那样从容不迫、花样百出,甚至还犹有余力去解他的腰带来捉弄他! 所以,从技巧上来说,这不可能是谢晚春的第一个吻。那么,她在这之前接吻的对象是谁?王恒之肯定自己没有与人接过吻,而以他对陆平川的了解,陆平川也绝不会碰她。 更何况,王恒之自来看人很准,当初新婚之时只看了谢晚春几眼便知道:这是个深情到偏执的女人,她宁愿自尽都不愿让自己碰她,必然也绝不会去吻别人。 也就是说,从吻技上,便有了矛盾——谢晚春不可能会懂得那么多接吻的技巧,可如今的“她”不仅性格大变甚至连接吻的技巧都有了。 王恒之绕着桃树左右踱步,宝蓝色的袍角轻轻的随风动了动,细密的暗纹映着树梢下流下的光脉脉而动,就如同翡翠上的翠纹一般动人。他重又把最近的事情从头到尾想了一遍:最开始的变化应该是从三月三日谢晚春病好的那一天开始的。按理来说,一个人经历过生死,想法、喜好甚至性格都可能产生变化。更何况他们夫妻关系冷淡,了解甚少,便是有不对劲的地方也只会当做自己之前不甚了解而忽略过去。倘若不是今日出现了这么一个无法解释的矛盾,或许他还要很久才会发现其中的不妥之处。 王恒之想到这里,不知怎的忽然生出几分异样的复杂和诧异来:倘若屋内的不是谢晚春那又会是谁?对方对于宫中的许多私密如数家珍,甚至还知道许多外人无法知道的内情...... 是借尸还魂?又或者有人寻机掉包顶替....... 想了一会儿,毫无头绪的王恒之只得暂时把事情放下,毕竟这事还需更多的线索。他顺手从桃树上折下几支花枝,低头嗅了嗅 那上面粉白色的花苞,很快往着书房去了。 常言道“人间四月芳菲尽”,不想园子里的桃花竟还没凋谢。 ****** 谢晚春浑然不知自己的马甲已经被扒掉了一小半,就因为一个吻! 其实,王恒之对她了解不多,她对王恒之也不大了解——谢池春毕竟比王恒之大了五岁,自是玩不到一块的,后来临朝摄政也只是与现任吏部尚书的王家老头子熟悉些罢了。她对王恒之唯一的印象就是:世家出身、长得好、有才学(毕竟年纪轻轻就中了状元)、脾气麻烦。 所以,王恒之推门出去的时候,谢晚春毫无半点的危机感。又因为雪莲丹的药性已经过去,七月青的余毒尽去,她只觉得是了却一桩大大的心事,欢喜之下也忘了其他的事情。 等到晚间沐浴后安置,谢晚春靠着枕头,甚至还颇有兴致的想:王恒之居然没让人来取腰带,脾气还真大。不过美人嘛,总是有些脾气的。想着想着,困倦之下得她便也心满意足的睡了过去。 当然,谢晚春自然也不是那等着拔了虎须还要凑过去惹人厌的,她心里算了算,接下来的几日便很是体贴的避开了王恒之。好在后院虽是无聊却也有些乐子:把之前落下的武功重新练起;请安的时候问候一下李氏的肚子和夫妻感情进展;给王八八喂食晒太阳;去找王恒之家里的两个妹妹说说话...... 等到闲极无聊的谢晚春要打算学习女红的时候这才想起来:自己与王恒之居然足有半月没见面了。虽说开始时为了不惹对方羞恼刻意避开,可直到如今都没见到面,那便是王恒之也有意避她了。 这可就有些麻烦了。 正在谢晚春犹豫着要不要再去王恒之书房一游的时候,外头小丫头大着声音通报道:“二姑娘、三姑娘来了。” 话声还未落下,二姑娘王若蓉和三姑娘王望舒便从门外进来了。王望舒今日穿着一身靛蓝底绣缠枝花卉镶浅蓝对襟褙子,底下是素色裙子,乌黑的发髻上带着支镶嵌蓝宝石的蝴蝶簪子,颇能显出几分低调的清贵气派来。一入门,王望舒便上前撒娇着笑着道:“好嫂子,娘让我来给你送两瓶茶叶呢。” 谢晚春拉了她们两人坐下又令丫头上茶,随口道:“派个丫头过来便是,哪里用得你拉着蓉姐儿亲自跑一趟?” 王望舒生得秀美婉约,说起话来却有几分娇憨,颇是讨人喜欢:“娘特意吩咐了的,我哪里敢随意?这不,今日 诗会刚刚完了,我便来了。顺便啊,来找嫂子讨顿饭呢。是不是,二姐姐?” 王若蓉并不抢王望舒的风头,含着笑点了点头,只是大略解释了一句:“嫂子不知道,这是东吴来的茶叶,乃是宫里赐下的。这茶叶和我们往日里吃的不同,味道很是不一样呢。” 王望舒闻言亦是大点其头:“是呢,家里统共也只有五瓶子,娘喝不惯便叫分了,我也只有一瓶罢了,可见娘最疼的就是嫂子你了。” 谢晚春连连摆手又把一盘鲜果递过去,转了话题问今日的诗会如何了。 其实,谢晚春很是明白:胳膊肘总是往里面拐的,宋氏说是要拿儿媳当女儿疼,实际上怕是及不上亲女儿一半。宋氏这般优待自己又屡屡制造机会,不过是有意要叫王望舒与自己亲近些,毕竟如今还是王老爷当家,王望舒乃是嫡女,腰板自然硬得很。但日后王家自然是要看王恒之的,王望舒出嫁之后也多要兄长和嫂子,这姑嫂关系必要处好才是。也不知,宋氏这般慈母之心,王望舒明白了多少? 王望舒浑然不觉谢晚春心里想的,听她问起诗会的事情便很是高兴的说了一通,中间还喝了半碗茶,端着盖碗问道:“嫂子这儿的茶水也讲究,是用晨露泡的?” “知你嘴刁,哪里敢怠慢?”谢晚春摇了摇扇子,点头道。 王望舒很是好哄,笑着的说了几声“还是嫂子好”,然后又忍不住叹了口气:“其实,今日诗会,有好几个和我要好的姑娘都没来呢。唉......有两个是订了亲在家学东西,有一个竟是已经嫁了人,我们往日里一贯要好,日后怕也要分作东西南北了。” 她自幼便是娇养着长大,这离别之伤还从未经过,说起这些难免有些唏嘘。 谢晚春本是想哄一哄这个傻白甜,随口敷衍过去便是。但是,这到底是王恒之的亲妹妹,这些日子也着实是吃了宋氏不少好东西,谢晚春便软了声音与王望舒分说道:“正所谓‘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女孩家总也是要嫁人的,既是好友,更该替她们高兴呢。”顿了顿,又逗她,“说来舒姐儿你也十四了,娘那边儿怕是早早便替你相看起来了呢,不知多少好儿郎正挑着呢。” 虽说古代女孩子对于嫁人这种事情都是早早便接受了的,但真要说起来难免也会脸红。王望舒听了这回连茶也喝不下去了,红着脸小声嗔道:“嫂子就会拿我寻乐子!我不和你说了!” 谢晚春微翘得眼睫轻轻扬了扬,目光自王望舒面上 第三十章 (2) 河紧紧搂住了。 宋天河手上那已经半湿的帕子落到了地上,双手轻柔的抱着谢池春,认真的吻着她。 那样绵长而温柔的吻,带着一种宋天河少见的小心翼翼,几乎让谢池春忘记了这个男人有多么的危险、多么的可怕。 只是几乎。 当她仰着头回吻宋天河时,长而卷的眼睫好似初冬时候被积雪压着的花枝一般轻轻颤着,双颊微红如同牡丹花蕊中央渗出的那一抹红。 她看上去是如此的美丽,如此的享受着眼前的吻,可她内心的某个角落却依旧是冰冷的,依旧无比畏惧且防备着面前的男人。 ****** 夜里睡得不好,谢晚春白日里的心情和精神自然也跟着糟糕起来,偏偏她今日还需去劝慰失了孩子的李氏! 说真的,她觉得噩梦连连的自己才是那个需要安慰的人! 琼枝和碧珠都能从谢晚春这难看的面色上看出她照顾的心情,就连调皮玩笑的话都不敢多说了,动作极快的服侍着谢晚春起来,替她换了一身鹅黄色交领绣竹叶梅花的长袄以及银白色素裙。 等到碧珠要梳发髻的时候,谢晚春才稍稍缓过来了,吩咐道:“随便梳个简单的就好,在家里头,本不必讲究。” 碧珠连忙应了一声,动作极快的梳好了发髻,插了几支玉簪以做装饰,然后便轻轻的扶着谢晚春出去吃饭。 早膳备的很是齐全,燕窝粥、鸡丝粥、碧梗粥、鸭肉粥、红枣粥等等咸甜各具,就连糕点也都是热腾腾新鲜出炉的,有被切的整整齐齐的红豆切糕、野菜包子、奶油卷、荷叶糕以及十六色什锦酱菜等等。可见厨房经过谢晚春几次折腾,已是历练出来了。 谢晚春恹恹的吃过一碗燕窝粥又尝了半块红豆切糕,这才起身道:“去二嫂那里吧。”她要出去自然也不好挂着一张生人免见的冷脸,不一会儿微微垂了垂眉眼,一副真心替李氏难过的模样。 谢晚春去的晚,李氏屋里已是坐了好些人,都围在床边说话。 李氏到底年轻,月份也浅,歇了一晚上总算是好些了。只是她面色仍旧显得有些苍白,虚弱的躺在床上,头上扎了块帕子,神容憔悴。 好在李氏容貌本就偏于文雅精致,虽有几分病容和憔悴,但也依稀似西子捧心一般的楚楚堪怜。 谢晚春进屋的时候,一屋子的人都抬眼看她,王若蓉凑上去挽住谢晚春 的手,细心的替她介绍:“这是李姨妈,姨妈听说二嫂出事,心里担心二嫂身子,这才急忙赶来。这是婉表姐,是二嫂的三妹,往日里我们诗会她也常来,最是个好性的.......” 这般介绍过去,谢晚春便都明白了:这一屋子有一半都是李氏娘家的人——李氏的母亲李姨妈、大嫂郑氏、妹妹李婉果是都来了。宋氏昨夜里守了许久,有些累着了,加之还要为长子出行准备东西,早上便没跟过来。 李姨妈虽是宋氏的亲妹妹却和宋氏生得不大想,她比宋氏小一岁看上去却好似老了十岁。她也生了一张鹅蛋脸,只是因为发福而显得很圆,就像是十五的月饼一般又圆又油。她用帕子擦去眼角的泪珠,上前握住谢晚春的手,勉强笑着道:“早就听闻郡主身子如今已是大好,还没来得及道声喜呢。”说罢,她又红了眼睛,哽咽着道,“只可惜静儿这孩子没有郡主的好福气,自郡主好了之后,她这儿倒是总有些灾灾病病。如今,这好不容易才得来的孩子竟就......” 李姨妈低头擦着眼泪,珠泪盈盈,一副很是哀切的模样。 谢晚春想:看看这低头的弧度、流泪的速度、擦泪的动作,果然是高手在民间啊!李姨妈这哭起来架势简直可以写进教科书,教导后来之人了。倘若李姨妈再年轻十岁,当真就是梨花带雨,楚楚可怜。当然,谢晚春私以为李姨妈这么显老也是因为她哭多了。 不过,对方哭归哭,说起话来倒是毫不含糊,什么叫“自郡主好了之后,她这儿倒是总有些灾灾病病”,难不成还是谢晚春害了李氏不成? 谢晚春也不接口,反倒是目光冷淡的看了眼李姨妈的大儿媳郑氏。 郑氏被瞧得十分不自在,连忙上前宽慰了李姨妈几句。李姨妈倒是越劝就哭得越凶,大有哭到谢晚春表态松口的模样。 谢晚春心情更加糟糕了,她并不耐烦与这些人纠缠,索性直接道:“姨妈这话倒是提醒了我,我一好弟妹就跟着出事,说不得便是我和二弟妹八字相克呢,这可不大好。不若我去寻母亲说说,送二弟妹去城外庄子养一养身子,说不得两人离得远了,二弟妹也能好得快些。不过这法子也是治本不治根,倒不如早些分家的好......” 李姨妈原是觉得谢晚春年纪尚小,面儿也薄,这才想要厚着老脸来说这些话,不仅能给谢晚春一个下马威,也能“讨”些好处作为“补偿”。可如今谢晚春一开口,她就噎住了,眼泪都凝在眼里也不知该不该再哭下去。 李氏如今已是失了孩子,倘若再搬去城外别院去住,不仅不利于培养夫妻感情,就连待遇怕也要跟着降下来,就连这二奶奶的位置怕也坐的不安稳;至于分家,王游之如今还只是个举人,离了王家怕是都活不下去。 这些想法在李姨妈心里一转儿,眼泪也就不知不觉的止住了,只是仍旧有些尴尬,帕子还按在眼角。 床上的李氏自然也不好看着亲娘这般难堪的站着,只得开口解围道:“嫂子莫怪,娘也是替我着急,说话冲了些。”她在谢晚春身上吃了好些苦头,到底长进了些,说到这里便自揭短处博个同情,“都是自家人,我也不怕你们笑话,二爷早上才回来,因醉的厉害也就说了几句话,现下正在里头睡,如今都没醒。我,我真是不知该怎么办了......” 李姨妈接了这话茬,扑到床边搂着李氏哭了一通“我可怜的孩子”。 谢晚春也知道王游之有些过分了,这种事情女子总也是处于弱势的。她瞧着李氏那尖尖的下颚不觉叹了口气,没有穷追不舍而是转开话题道:“二弟妹如今可哭不得,若是落了病就不好了。如今最要紧的便是养好身子,只要身体好了,日后便是要生十个八个都没问题。” 王望舒本也有些感伤,听到这话不由莞尔,跟着笑劝着道:“是啊,身子要紧,要吃什么尽管吩咐下头的人就是了,这几日万不可再操心了,吃好喝好睡好便是了。二哥那里,等父亲下朝回来,必是要教训一顿的......” 李氏也破涕为笑,颇有些感激的看着谢晚春和王望舒等人,柔声道:“多谢嫂子和妹妹关心了,我省得的。” 于是,众人便围着如何保养身体这一话题展开了热情而富有见解的讨论,其中李氏大嫂郑氏还很有启发性的引入了宗教思维,提议去庙里求个平安符什么的。 等谢晚春从李氏屋子里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午膳了,看到外头的阳光时,她简直觉得自己重新又活了一遍。在这样的心情下,谢晚春转头对着王若蓉笑了一下,道:“好些日子没吃到二妹妹院里的莲藕排骨汤了,倒是有些想了呢。” 王若蓉自是心领神会,上前牵住谢晚春的手,笑着道:“既如此,嫂子今日不若去我院里一起用午膳?” 谢晚春点了点头,与她一同去了华丹阁。 王若蓉院里的人自然比谢晚春院子里的少了一些,但也训练有素,不一会儿就把午膳摆上来了,谢晚春也喝到了她喜欢的莲藕 排骨汤。 谢晚春喝着汤,顺便和王若蓉闲话:“你昨日去和夫人说过你的亲事了?” 王若蓉摇摇头:“还没来得及,最近事多,夫人那里怕也心烦着呢,倒不必急于一时。”说罢,她又笑了笑,“还要多谢嫂子告诉我这事。” 谢晚春摆摆手:“你已说过许多回‘多谢’了,说多了便是太见外了。实在不行,就算是上回你送我长命龟的回礼好了。” 王若蓉微微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双颊微微泛红,细声道:“嫂子喜欢便好。” 谢晚春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忽而弯了弯唇,问道:“你知道我给那只长命龟取了什么名字吗?” 王若蓉闻言倒是起了些好奇心:“什么?” 谢晚春掩唇一笑:“王八八。” 王若蓉一听便明白过来了,忍了一忍,到底还是笑出了声。 趁着气氛正缓,谢晚春便开口问道:“说来,昨夜里你去了哪儿?” 王若蓉此时精神舒缓,顺嘴便回道:“我......”她适时的顿住了声音,面色一下子白了下去,忐忑不安的看着谢晚春,小声道,“嫂子你,都知道了?” 谢晚春算心理年龄的话足足比眼前的小姑娘要大十岁,见她这般模样倒是有点过意不去,于是坦率的摇了摇头:“没有,只是猜到了一些,顺口一问罢了。你昨晚应该是去了假山那边,凑巧看见了弟妹被人推到?” 王若蓉一双眼眸渐渐红了起来,颇是艰难的点了点头。 谢晚春接着问道:“你与那个推到二弟妹的人有些关系,所以才会为了维护‘他’而闭口不言?” 王若蓉咬住唇,面色苍白之极,只能慢慢又点了点头。 谢晚春叹了口气,伸手抚了抚她的肩头:“放心,我不问你那人是谁,也不会把事情说出去的。”她蹙了蹙眉,若有所思的道,“既然那人能叫二弟妹甘愿吃个哑巴亏,手里肯定是握着二弟妹的把柄。如今出了这事,二弟妹与那人都各有顾忌,说不得日后也都能安稳些。” 王若蓉已是吓得快要哭出来了,朱唇颤了颤,就连肩头都跟着轻轻颤了起来。 谢晚春放缓了声音:“我今日与你说这个,并不是恐吓、威胁你,只是告诉你,这事本就与你无关。其实,你既不用这般维护那人,也不必为二弟妹摔倒的事情歉疚。你不过是个倒霉的路过人罢了。” 似是想 起了什么,谢晚春的目光不由的望向窗口那一抹照在窗棂上的阳光,就连声音也显得意味深长起来:“人总是要多为自己着想的。有些人,你待他再好也没有用。便是兄弟姐妹,同你一般的血脉,说到底也不会真的理解你的想法和用心。你不是嫡女,婚事上面总是有些尴尬,夫人对待你也不会似对待三妹妹那般用心。所以,你如今也不要再把那些杂七杂八的事情都背到自己身上,好好照顾好自己便是最要紧的了。” 王若蓉听到这里,不由自主的用帕子掩住唇,轻轻的哭出声来,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谢晚春安慰似的抚了抚她的肩却没有再安慰下去了。她坐了一会儿,忽而起身出了房门,开口叫了门口的几个丫头进去:“进去伺候你们姑娘吧,小心些。” 等人都进去了,谢晚春才抬了抬头去看天上的太阳,掩下唇边的自嘲和苦笑。 其实,她倒没有同情心泛滥到特意过来给王若蓉心理辅导,只是看着王若蓉那样小心谨慎的模样和处境,想起了些自己的往事,一时心软安慰了几句罢了。 就如同她和王若蓉说的那样,“便是兄弟姐妹,同你一般血脉,说到底也不会真的理解你的想法和用心。” 你为了维护他所付出的那些,他永远都不会知道,即使知道了也只会觉得理所当然。 35|30.31 王望舒早上安慰李氏的那句“二哥那里,等父亲下朝回来,必是要教训一顿的......”自然不是胡说的。 晚间王老爷从外头回来,就听见了次子的混账事,不由大怒起来:“这孽障果真是讨账来的,文不成武不就,成日里只会胡闹生事,丢尽我王家颜面......”他气得喘了口气,冷声吩咐下人,“赶紧去把那孽子叫来,拿大棍来,看我今日不打断他的腿!” 下头几个丫头被吓得面白,连声应下出门去了。 宋氏瞧着也不是个事儿,只得上前抚了抚王老爷的脊背,轻轻在旁劝慰道:“他小孩子家糊涂,你好好教他便是了。父子两个,何苦这样成日里喊打喊杀的?怪道下头几个小的见了你就跟老鼠见了猫似的。” 王老爷面上仍旧是冷冷的,语声倒是稍稍缓了缓,只是气恨难减:“若不是他做了错事,哪个要打他?你瞧恒哥儿,我打过一次没有?只有那个孽障,自小便不叫我省心,如今更是只知饮酒寻欢。居然还敢自命名士?!哪个名士似他这般冷待嫡妻、不理家事的?我看啊, 再不打一顿,他怕是都要上天了!” “这话可说不得!”宋氏连忙去掩王老爷的嘴,思忖片刻便道,“游哥儿确实是要教训一通,今日我妹妹来了,想起二媳妇那模样,我都不好意思和她说话......” 王老爷也觉得这回是在亲家面前丢了脸面,脸皮都跟着羞躁起来了,双眸满是怒气。 宋氏这时却又轻声细语的劝了一句:“按理,是该打一顿。可老爷你气头上难免会失了分寸,若真是打出个好歹来,岂不是后悔莫及?倒不如叫下头小厮按着打一顿好了,打得他安生躺几天,关在房里好好反省。” 宋氏这话说得情理皆有,王老爷虽是怒气未消却也勉强应了下来。 不一会儿,就有人扶着宿醉头疼的王游之过来了,一个身材高挑的丫头则是拿了根粗粗的大棍过来。 宋氏瞧了一眼,面上虽是不显却又不免暗暗计较道:这新选上来的丫头真是不懂事,竟是拿了这么粗的来!这几棍子下去,怕是真要出事。事已至此,宋氏也不好再拦着,只是悄悄的招手唤了自己贴身的丫头珍珠过来,小声吩咐了几句。 不过是几句话的功夫,那头父子两个便又当面儿的吵起来了。 做父亲的气咻咻道:“混账,成日里只会给我丢脸!我王家的清誉都要被你给败坏了!” 王游之对着父亲自也有几分畏惧,只是如今瞧着边上的棍棒和父亲气怒的脸孔,也知道今日是逃不过一顿打了。他干脆梗着脖子冷笑着回了一句:“我自然是个丢脸的,父亲自去找大哥长脸便是。何必特意叫了我这个不成器的家伙过来添堵?” 王老爷气得不行,直接就叫小厮上前把王游之给绑了,吩咐道:“赶紧的,给我绑起来,往死里给我打!” 王游之哪里是个好对付的,一把挣开几个不敢用力的小厮,连声道:“圣人都说‘小杖则受,大杖则走’,父亲既是要打死我,儿子我为着父亲着想也不敢就这么受着啊。”说罢,他拔腿就要往外逃,眼见着就要窜出去了。 王老爷气极反笑,直接便道:“赶紧给我绑了,倘若叫着逆子出去,我便把你们都给发落了。” 那几个小厮婆子这才吓着了,连忙一股脑的上前把王游之给围住了,然后又下了死力气,动作迅速的把人绑起来。 王游之还不肯服气,仰着头对着王老爷直接道:“做什么打我?!你就算要打我,也得说清楚理由啊!” 这话说得王老爷再也忍不住了,直接从小厮手里拿了木棍便往王游之身上打去,嘴里恨恨道:“你个孽障!你做的好事,竟还有脸问我!你媳妇出了事,你却自顾自的在外饮酒作乐,连家都不回。再有,你回来后,可有给你媳妇赔不是?竟然还直接就去了姨娘的房里!只这一件,亲家面前,我和你娘就要抬不起头!还有,你看看自己这德性——衣冠不整、眼袋发青、浑身酒臭,出了门,我都不敢和人说这是我王家长房的嫡子!依我看,与其出去丢人现眼,倒不如今日直接打死干净!” 几棍子下去,打在王游之身上便是一声声的闷响,旁人看着便是肉疼。王游之的嘴唇都给咬出血了却还要硬撑着顶嘴:“是她自己不小心滑到的,与我有什么干系?我也不是大夫,保不住孩子、治不了病,何必要特意赶回来?再说了,我自己还难过着呢,为什么还要安慰别人,而不是别人安慰我?!” 这话赶着话,王老爷索性也不与他说话了,半点也不客气的就赏了儿子几棍子,每一滚都打在肉上,实实的。 宋氏在旁瞧着心惊肉跳,连忙上前拉了王老爷的手,拦住了人,温声抱怨道:“老爷适才是如何答应我的?怎地就自己动了手?老二媳妇已经躺着了,倘若再把他打出个好歹来,院里怕是连个做主的人都没了。”说罢,又拿着帕子按着眼角落下泪来,哭着道,“我统共也就两个儿子,一个马上就要去江南拿命博前程,好容易有个不成器的陪在身边,你竟也要直接打死了不成?” 王老爷一时也不好将妻子推开,面上神色缓了缓,这才清了清嗓子,厉声呵斥儿子道:“既是你母亲给你求情,这回便放过你一遭。你且认个错,今日就算过去了。 王游之被打得半死偏还嘴硬,火上浇油的哼哼着道:“我没错,为什么要认错?!” 王老爷气得差点红了眼睛,卷起袖子正要再打一通,适才被宋氏派出去的丫头珍珠就小跑着进来了,急声禀告道:“老爷、夫人,二奶奶来了。” 宋氏暗自松了口气,面上却又端出一幅焦急的模样:“她身子还没好,正该在床上养着呢,怎地就跑出来了?” 珍珠连忙道:“二奶奶听说了二爷的事情,心中担忧,这才一路冒着冷风赶了过来。” 王老爷自是可以在儿子面前摆威风,可对着病榻上的儿媳妇却又有几分不忍和怜惜,听着这话,拿着棍子的手就不那么坚定了。 宋氏忙劝:“好了好了,今日也打了 一通,算是教训过了。他们小夫妻的事情,且就叫他们自己去解决吧?再说了,老二媳妇身子还没好,你便体谅些罢。” 王老爷长长一声叹息,丢了棍子,一声不吭的便往里头去。 宋氏倒没有立刻跟上去,反倒是留在了后头,叫人把被打的起不来身的儿子给扶起来,用力的戳了戳他的脑门:“你这是活该!这要不是我儿子,便是叫打死了我也不管。” 王游之咬着唇不吭声,额上已是有了冷汗。 宋氏忍了气和他说话:“我知道你是很你爹不让你考进士、出仕,这才一味的与他赌气。可你也不想想,如今镇国长公主已死,皇上又偏向世家,倘你是个争气的,你爹又怎会不叫你出仕?” 王游之听到这里,这才不由抬了头,乌漆漆的眼睛看着宋氏,带了几分期盼和恳求,软软的叫了一声:“娘......”就和少时撒娇一个模样。 宋氏往日里一直觉得自己二子一女也算是有福气的,可如今一想:长子太争气,哪里危险就往哪里去;次子糊涂又倔脾气,整日里做蠢事;小女儿倒是听话,偏偏又天真懵懂。没一个叫她省心的!她没立刻应下,只是道:“你爹那里我会去说的,只是你日后再不可胡闹生事了!还有,你媳妇这回为着你都从床上起来赶过来,你就是个没心肝的,此次也得记得她这份好,好好待她才是。” 王游之如今听说自己前程有望只觉得事事都是好的,忙不迭的点点头,大声道:“儿子知道了。” 宋氏长长地出了口气,叫几个婆子小心的把王游之扶了出去,又赶紧令人去请太医来府中看诊,等事情都一一安排妥当了,这才转身去屋里头哄孩子他爹。 这天晚上,王游之和李氏这对夫妻倒是难得的说了一宿的话。据说,第二天早上,这两人眼角都是红的,倒是有了几分夫妻模样。 ****** 谢晚春也是隔了一晚才听到这事的,不过她接了安乐公主的帖子要去公主府,故而也没空去关心李氏和王游之的夫妻感情。 其实,自那回牡丹宴后,安乐公主便请过她一两次,不过谢晚春只推迟身子不好没去,好在她体弱之名满京城都知道了,虽是病好了但也有许多“旧疾”,所以安乐公主倒是没什么话。只是这回安乐公主请的都是宗室里头的人,还把谢晚春亲娘晋阳王妃都给请去了。 到了这个份上,谢晚春也不好再缺席,只得应了下来。 只是,谢晚春兴趣有限,去的比较晚,等到公主的时候众人大多都已经到了,都在院子里赏花言笑。 安乐公主今日倒是盛装打扮,头上的大凤钗上的珍珠皆是拇指大小,珠光盈盈,照得她越发雍容华贵。她见着谢晚春来便连忙上前挽住她的手,小声嗔她:“你也是的,身子不是已经好多了?怎地还成日里不出门,还叫我三请四请的。” 谢晚春现下也不想得罪安乐公主,自然也就笑盈盈的与她说话:“公主可是冤枉我了。你也知道,我这身子一贯不中用,便是好了也常常这病那病的,不是不想来而是实在来不了。” 安乐公主也没揪着不放,亲亲密密的凑到谢晚春耳边细声道:“我知道你和你娘正别扭着,可到底辈分在哪儿,我也不好回回都漏下她,只得送了帖子去。只是她一贯只在府中念经,我倒没想到这回竟是真的来了。” 谢晚春对于安乐公主的话其实并不大信,闻言也不过是点了点头:“她这会儿怕是正想着替我那个阮家表妹寻门可靠的兄弟,帮衬阮家呢。这种机会,怎会不来?”说罢,她抬了抬眼,指着晋阳王妃身侧那个穿着樱红色绣缠枝杏花斜襟褙子和粉色长裙的年轻姑娘,“看,就是那一个。” 谢晚春早早便把阮家上下查了个清楚,知道这个表妹姓阮名丽娘,年方十四,乃是晋阳王妃阮氏的哥哥阮大郎的唯一的女儿。真论起来,这个阮丽娘也与晋阳王妃这个姑姑颇有些相似——虽是出身寒门却也是个世间难得的绝色佳人。阮丽娘如今便亭亭的立在晋阳王妃身边,虽是少有珠饰却别有一番清水出芙蓉的清艳之姿,令人一眼难忘。 安乐公主看了一眼,掩着唇道:“这是你表妹?我适才倒是没注意到。” 谢晚春只是笑,等着安乐公主接着说下去:安乐公主这就是明摆着的假话,似阮丽娘这般醒目的美人,只要站着就能吸引到目光。不过,这倒是叫她越发好奇起安乐公主的用意了。 安乐公主这会儿就是欲语还休,沉吟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你这表妹与你生得极似,倒是个难得的美人儿。”说罢,轻轻顿了顿,她蹙了蹙勾画精致的黛眉,慢条斯理的说起正题来,“咱们自小一同在宫里长大,犹如姐妹一般,你若不嫌弃,我便厚着脸与你说几句贴心话了。你嫁去王家也有些时候了,偏如今膝下尚空,院里也没人,外头多少有些闲话。我自然也知道妹妹你不是那等拈酸吃醋的妒妇,依我看,与其如此倒不如纳个妾室入府,既能显出你的贤惠让王家人 第三十章 (3) 在与你成婚之前,一直以为自己会似他一般拖拉至二三十岁。所以,我一开始就对这场婚姻并没有太多的准备和规划......” 他用温热的布巾擦过谢晚春的手背,顺着一根根犹如青玉的指头擦揉过去,看到手背上的连皮带血的抓痕时动作就更轻了一些,温和轻缓的声音仿若春日里滋润万物的细雨,“不过,常听人道‘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我们既为夫妻,总归是有些缘分的。如果我有什么做得不好的地方,你都可以和我说。晚春,无论如何,我总是希望你好好的。” 说罢,他又找出金疮药来,细致而又周全的替谢晚春已经擦过的那些伤口抹了抹。 那药膏有些凉,擦在破了的伤口上有些辣辣的疼。谢晚春正闭着眼睛,好险才能忍住眼底的酸楚,咬着唇一时没有应声。 她很清楚,如今的王恒之待她不过是几分的怜惜、歉疚罢了,或者还有几分或多或少的喜欢,若真要说爱,未免太早。可是,如今的她一时之间竟然不知该如何去拒绝。 这么多年过来,很多很多人爱过她,她也辜负过许多人。但她很清楚的知道,大多人爱的都是镇国长公主,只有齐天和和宋天河他们离她最近,爱着谢池春。 她辜负齐天乐的时候,既年轻又懵懂,还有一腔少年才有的孤勇,只以为自己永远都不会后悔。 她辜负宋天河的时候,已经明白自己在重蹈覆辙,知道自己必会后悔。可当时的她就站在摇摇欲坠的悬崖上,无路可退,只能前行。 他们之后,她终于离开了悬崖,终于彻底安全了,但却再也遇不到第三个人。如今,她丢下了谢池春所背负着的一切,躲在谢晚春的年轻的皮囊下,看着王恒之,听着他的话,竟然生出一种隐秘而无谓的欢喜和心跳来——如同新生的婴儿,总是能为旁人所给予的那微薄的一点喜欢而欢喜。 谢晚春忍住眼泪,把头埋到了王恒之的肩头,小声道:“是啊,我们是夫妻......”她顿了顿,忍不住又咬了咬唇,犹犹豫豫的道,“那个,我现在浑身都是药膏味,会不会很难闻?” 王恒之沉了口气,应道:“不会。” 谢晚春的唇角抿了抿,忍住笑意,凑到他耳边接着给他找事:“我贴身的衣服有点湿了,贴在身上很难受。你能替我拿些件新的过来,让我换上?” 王恒之只觉得谢晚春呼吸时吹出的热气拂过耳畔,那一点的热度一直从耳边烧到 面颊上,滚烫滚烫的,煎熬无比。他深深吸了口气,竭力稳住自己的声调,以往日里沉静冷淡的声音应道:“我去替你拿。” 照着谢晚春的提点和指示,王恒之很快便从房间里找到了她雪白色丝质的亵衣亵裤,犹如捧着热炭似的,飞快递过去给她。 谢晚春接了衣服,摸了摸光滑冰凉的丝面,不免又抱怨了一句:“要是碧珠或是琼枝,都会先替我把衣服烫热的。” 王恒之咳嗽了一声,催她一句:“赶紧换上!”说罢,他便先背过身子了。 谢晚春这才不甘不愿的哼了一声,脱去那身湿漉漉脏兮兮的衣衫,粗粗的擦了一把后就先勉强把这身亵衣亵裤换上了——反正的迟些还要再沐浴。 等换好了衣物,谢晚春重又拉起被子,终于觉得暖和舒服了许多。她一舒服,很快就又想起了一件事:“我之前让你去端的鱼羹呢,不会没了吧?” 王恒之见她这时候还没忘记那碗鱼羹,也是不免一笑,又觉得她这矫情又爱折腾的模样很有些可爱。他想了想,第一次主动弯腰亲了亲谢晚春的额头,应声道:“我让他们热着呢,马上就端来给你。” 谢晚春难得见王恒之主动,颇有几分喜欢,于是就用右手的手指抓着他的袖子,眨了眨眼睛不吭声。 王恒之会意,也就没有起身亲自去端鱼羹,而是扬声唤了丫头去端过来。 谢晚春拉王恒之坐到床边,顺手扯了扯他绸缎般的乌发,用指尖卷了头发一圈,漫不经心的开口问道:“你的箭法看上去很好,何时学的?” 世家嫡支的子弟本就不好武事,多爱风雅,至多学些武功防身,弓马大多都不过是学个样子。似王恒之这般在昏暗的船舱里,匆忙之间就能射死乱动的水匪,还是直接穿透对方的额头。依谢晚春看来:这般水准说不得都快比得上当初的谢池春了。 王恒之顿了顿,剑眉不知不觉间已经微微蹙起,沉吟片刻方才应道:“昭明二十年,那年秋猎之后。” “昭明二十年......那也就差不多五年左右,你倒是......”谢晚春正想感叹几声王恒之的天赋,忽而心中一动,不知怎的有些莫名之感。 昭明二十年,那年倒是发生了许多事。初春的时候,病重难医的先帝转交政务给谢池春,过了不久之后,谢池春就以谋反之名处置了宋天河以及他手下的同党。所以,那年的秋猎正是朝中人心不定之时,谢晚春只得亲自主持秋猎,召 见了不少重臣或是重臣家眷,稍作安抚。甚至,她还射杀了一只黑熊,有意立威。 这般想来,她第一回见到王恒之就是那年秋猎。她那时候虽然觉得王恒之脸长得很好,但对方那时候才十五岁,对她来说还是太“嫩”了一点。所以,她也就只是笑着夸了一句“玉树兰芝,不过如是”。 这样一联想,谢晚春不知怎的觉出一点罕见的犹疑来,忍不住接着试探道:“那一年的秋猎,似是大堂姐主持的?” 王恒之自是明白了她话中的意思,垂眸看了她一眼,面色神色复杂,坦言道:“我便是因为见过镇国长公主弯弓射箭的英姿,这才起意要学的。” 谢晚春只觉得脑子忽而一空,一时也琢磨不出自己心里头是什么滋味,嘴里已经紧接着问道:“不对!既然如此,那你为什么要把她的脸涂黑?” 王恒之总算是被她问住了,眸光一动,欲言又止。恰好丫头端了温热的鱼羹过来,在外敲了敲门。 王恒之暗暗松了口气,连忙起身过去接来鱼羹,上前递给谢晚春,适时的转开话题:“快点喝吧,凉了就腥了。”不知是否是谢晚春的错觉,王恒之的耳尖似是微微有些红,好似傍晚的霞光照着一般。 鱼羹用是用白底浅口的莲花瓷碗盛着的,果然还是热的,洒了一层细细的葱花,还能看见黄色的蛋皮和白色的鱼肉片,用羹匙轻轻的搅动了一下,还有极细极细的姜丝。 谢晚春吃了一口,也不知是否是心里作用,竟然觉得很是鲜美爽口,鱼肉亦是入口即化。就连她的胃口都跟着好了许多,忍不住又吩咐人去端晚膳来,顺嘴加了几道菜:“我要吃酸辣肚片、双菇排骨和糖醋荷藕,嗯,还要杏仁豆腐。” 边上伺候的丫头连忙应了声出去,屋内又只余下谢晚春和王恒之,一个低着头喝鱼羹,一个故作镇静的想着事情。 谢晚春吃得高兴,心里不知怎的有些小小的得意和窃喜,她想:他八成是崇拜我,哈哈! 倘若不是之前在王恒之书房看见那张被涂黑了脸的画像,误以为对方厌恶自己,她此时大约也不会如此得意和窃喜。但是,此时峰回路转,想着这一贯冷着脸、脾气又麻烦的家伙竟是“暗暗的”崇拜着自己,那点儿不为人知的喜悦便在心里油然而生,令她熏熏然的。 谢晚春一碗鱼羹吃得极慢,吃一点儿就忍不住故作不经意的打量一下王恒之,都快忘了喉间的肿痛,珠玉似的细齿轻轻咬着樱唇,秀长的黛眉 也轻轻抬起,乌黑的眼眸中不由自主的淌出狡黠的笑意来。 等谢晚春喝完鱼羹,轻轻的将瓷碗放到边上的木案上时,她与王恒之彼此对视了一眼。他们两人各自含笑,笑得意味深长,都以为自己才是那个知道秘密的人。 40|30.31 因为谢晚春晕船,他们只在船上呆了几天就在码头靠岸了,重又换回了车轿。 那些水匪的失败大概也让幕后那些人稍稍收敛的一点,所以一路上,谢晚春和王恒之再也没有遇见过什么其他的大事,安全至极。 谢晚春的日子因此而过得非常滋润,从身体到精神,无比的滋润。 不仅能随时近距离的用王恒之那张赏心悦目的脸下饭,还能趁着身上有伤可着劲的使唤王恒之。因为她的喉咙需要养护,随行的大夫建议她尽量少开口,也就是说:只要她抬抬手,王恒之就能把茶或是点心递过来。 多么好的生活啊——衣来张手饭来张口,还有美男作伴,闲来还能逗逗王八八。 不过,这美好的生活很快就随着谢晚春身体的康复而结束了,与此同时,他们也到了目的地——稻县。而那位秘密收集账本且上告朝廷的县丞正由朝廷暗中派来的锦衣卫保护着,在此地等待朝廷派来的钦差。 而谢晚春也在这里见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庞——靖平侯陆平川。 陆平川难得换下那身红衣,只穿了件半旧的玄黑色袍子过来接应他们。 大约是白日里的阳光照得太亮,陆平川的肌肤近乎透白,那双凌厉的凤眼微微挑起,看上去有些冷。他的神色亦是不大好:“怎么来得这么晚?姓薛的非要等钦差到了才肯拿出完整的账册,偏偏江南这里又实在太不安全,我们锦衣卫都是一天几轮的守着。” 他口中那个“姓薛的”便是告密的小县丞。 王恒之看了眼因为晕船而导致他们中途改道的谢晚春,到底还是默默的背下了这个黑锅:“路上遇上了水匪,我担心水里事多就改走了车轿。” “水匪?”陆平川一边为他们引路,一边声音冷冷的嗤笑着,“是了,江南这地界,平日里风平水静、路不拾遗。等咱们到了,水匪、山贼、黑店全都齐备了!” 谢晚春则是带了个帷帽,带上装在笼子里的王八八,十分安静的跟着王恒之以及陆平川的身后,权当自己不存在。 王恒之又细细的问了几句那位薛县丞和账册的事情 以及薛府此时的守卫情况。 只是,还未等他们一行人进薛府,陆平川手下的锦衣卫便急忙忙的跑来禀告了一件大事:“大人,大事不好了。”那年轻的锦衣卫握紧腰间的绣春刀,吞了口唾沫,禀告道,“薛县丞死了。” 话声落下,周侧一片寂静,无论是陆平川还是王恒之的脸色都已经难看到了极点。 谢晚春想:这大概是齐天乐的下马威? 他选在这样的时候,在锦衣卫的重重保护之下弄死薛县丞,就是要告诉所有的来人:你现在在我的地盘上,我想要你三更死,你便活不过五更。 这是威胁、恐吓,更是□□裸的施加心里压力。 ****** 薛县丞虽然年轻,但他的生活十分有规律,让所有人都十分省心:早上起来用过早膳,带着自己养的鹦鹉去园子里溜一圈,练几张大字,然后吃午膳;吃过午膳后则是去书房看书,累了就午睡一会儿,然后去用晚膳;用过晚膳后,带鹦鹉去园子里走一圈,沐浴更衣睡觉。 具来报的是锦衣卫口述,今日早膳他们守在房间外边的人久久没等到薛县丞起来用早膳,心觉不对,然后推开房门就见着已经僵死在地上的薛县丞。 根据验尸结果,薛县丞乃是被毒死的,而且是见血封喉的剧毒。偏偏锦衣卫检查过房间,从茶壶里的茶水到熏香,全部都没有问题。 因为薛县丞算是死在陆平川的眼皮底下,所以陆平川气得咬牙,虽是第一时间令人翻查帐册下落,自己却还是带着王恒之等人亲自去了薛县丞的房间,重又查看了一遍。 他一边思忖一边开口说道:“应该是早上,姓薛的披了件外衣从床上起来,走到桌边给自己倒茶,喝完那杯茶,他就中毒死了。”陆平川指了指桌边的尸体,淡淡道,“所以他是直接从椅子上滑下去的,手上的茶杯也碎了……” 王恒之点点头表示同意,又问道:“茶杯检查过了吗?” 陆平川点点头:“我让人把那个被摔碎了的茶杯拿去检查,茶杯上确实有毒。”他语气沉静却又带了一丝疑惑,“但是,桌子上整整六个杯子,除了那碎了的那个茶杯外,其余的茶杯全都没有毒。那么,凶手又是如何确定薛县丞一定会拿起那个有毒的?” 王恒之也蹙眉想了想,轻轻道:“或许应该从凶手如何在茶杯下毒着手查起——要知道,薛县丞房中的茶具都是经过你们锦衣卫的手,确定没有问题才摆在 那里的。“ 陆平川闻言亦是沉吟起来,随即不免摇头苦笑了一声,薄唇上含着冷冷的自嘲道:“......被你这样一说,我都快要怀疑——究竟是我手下的锦衣卫出了问题,还是薛县丞忽然想不开,自己往杯子里投毒自尽。” 除了陆平川他自己,旁的人可不敢说这样的话,屋中静了一瞬,谢晚春也低下头细思起来。 忽然,那挂在架子上的鹦鹉不知被戳到了哪一根神经,忽而扑腾了一下翅膀,尖着嗓子叫了起来:“王八蛋!王八!” 屋里的几个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谢晚春看了看那只鹦鹉又看了看自己手上提着的王八八,想着这一鸟一龟说不得还有些犯冲。而笼子里的王八八则是恰如其实的翻了个身,仰面躺着,四脚朝天,露出白白的壳,绿豆似的眼睛似乎与屋子里的鹦鹉对视了一下。 鹦鹉的翅膀扑腾的更厉害了,眼见着就要从架子上飞过来了。 适才一直想事情的陆平川总算反应过来:这里除了他和王恒之还有谢晚春这么一个闲杂人等。陆平川连想都不想,眼疾手快的把谢晚春给推了出去,直截了当的道:“此处并非郡主该呆的地方,请回。” 谢晚春眨巴眨巴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求助的看着王恒之。结果王恒之权当没瞧见,聚精会神的低着头端详着桌底下湿了的那条地毯。 陆平川则是直接抬手关上了门。 谢晚春气得不得了,索性也不管了,提着王八八就去逛园子,如今正是六月里,院子里郁郁葱葱,倒也算得上凉爽清新,白色的玉簪花已是开了几朵,一眼望去花苞娇嫩,莹白如玉。 谢晚春瞧着十分喜欢,忍不住弯了腰准备折一支来,忽而听到身后传来有人轻轻的唤了一声: “夫人是要折花吗?”后头跑来一个白净清秀的丫头,小小声的道,“这边的玉簪才刚开,都是花苞呢,另一边的玉簪开得更好,我带您去吧。” 谢晚春虽然是折别人园子里的花被抓了个正着,但一点羞愧之意都没有,很快便端出从容的模样点了点头:“好啊。”她打量了一下那个丫头,顺嘴问道,“你也是这府上的人?” 那小丫头低着头,声音低低的:“是啊,我叫梅香。” 谢晚春闻言便又问了一句:“我听说你们府上的下人都已被遣走了,怎地你还留在这里?”为了保证安全,锦衣卫应该已经把所有的下人都遣走了才对。 梅香的头低得更低了,她手指抓着自己的衣襟,抽了抽鼻子,可怜巴巴的回答道:“不是我一个人留在这,还有王妈和刘叔。王妈和刘叔都是随着老爷从外头过来的老人,家里离这远得很又无亲无故的,也就没回去了。我,我是被王妈捡来的,自小就长在府里,没处可去。”说到这,梅香的眼睛便慢慢的红了起来,眼泪簌簌的往下掉,哽咽而又惶恐的说道,“现在老爷出事了,我们三个以后都不知该怎么办...... 谢晚春不觉蹙了蹙眉,轻声道:“这么说,你们三个都留下来了?那,你们往日里的活计是如何分配的?” 梅香声音抿了抿唇,勉强应声道:“王妈是负责厨房的,刘叔侍弄花草,我就负责洗洗衣服什么的。” 谢晚春点点头,沉吟着又问道:“你们老爷如今也已三十了吧?就没个夫人或是子嗣的?” 梅香想了想,点点头又摇摇头:“我听王妈说过一回,老爷以前有过一位夫人,后来好像走了,也没留下个子嗣。从那以后,老爷就没有再娶,只是拿那只鹦鹉当孩子养。” 谢晚春想起刚才那只大叫“王八”的鹦鹉就觉得不自在,不由自主的低头看了自己手上提着的王八八一眼。 王八八的乌溜溜的绿豆眼也很凑趣的跟着眨了一下。 正在说话间,她们两人不知不觉间已经一前一后的走到了园子的另一头,果是看见开得正盛的玉簪花,一片一片洁白花朵争相怒放,花海皎洁芬芳,还有一个正蹲在地上拾掇着花草的驼背老人。 梅香仰起头,清脆脆的叫了一声:“刘叔!” 那个被叫“刘叔”的老人这才回过头来,凶煞煞的瞪了梅香一眼:“你个臭丫头,这时候怎么跑园子里来了!我和王妈不是和你说过了,不要乱跑。老爷才刚出了事,你是想死不成!” 刘叔长了一张长长的马脸,头发花白,瞪大眼睛的模样颇有几份厉色,偏偏梅香却浑然不怕,凑上去抱住刘叔的手臂摇了摇,解释了几句后又赶忙介绍起谢晚春来:“我刚刚在另一边看到这位夫人。” 谢晚春这从容自若的抬步上前,道明了身份,只说是想要讨一盆玉簪花。 41|30.31 晚上的时候,谢晚春抱着一盆刘叔特意给她选的玉簪花去找王恒之,顺便兴致勃勃的把今日听到的说了一遍。 王恒之听完后抿了抿唇,轻轻的阖上眼,半响才应声道:“薛 夫人并不是离开了,而是死了。五年前,正值天降大雨,怀着身孕的薛夫人不小心滑了一跤,竟是难产。薛县丞跑遍全县、跪地磕头,也没找到个愿意帮忙的稳婆,后来只能跑回家里,眼睁睁的看着薛夫人一尸两命。” 谢晚春这才有些恍然:梅香看着只有七八岁的年纪,五年前必然没有记事,王妈说起已故的薛夫人时大约也不过是隐晦的说一声“去了”,所以梅香才迷迷糊糊的以为这位夫人是离开了。 王恒之此时微微叹气,开口道:“首辅大人素来厌恶贪腐,但有贪官必是杀一儆百,可却常常是杀而不止。京中尚且如此,到了江南这个地界,清官远比贪官更难做。”他的语声轻而冷,似窗外轻纱一般缓缓笼下的月光,无处不在,“薛县丞考了十多年,才考中了个同进士,然后被派到这里做县丞。他那时候还年轻,只带了妻子和几个老仆,一心想要做个为国为民的好官。结果,稻县从衙役到知县,各个都贪,只他一个不贪,只他一个被排挤在外头。就连那些最‘朴实’的百姓也生怕会因为与他打交道而生出事端,不敢与他有太多往来。只有薛夫人一个知道他、支持他,开了菜地,自种了菜补贴家里。只是最后,她也死了。” 谢晚春也渐渐收敛起面上调笑的神色,她几乎不能想象——当那个那初出茅庐、一身傲骨的薛县丞跑遍全县却找不到一个愿意伸出援手的人,走投无路,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爱妻带着腹中未出世的孩儿含恨而死,心中又是何等的感受? 他一心只为百姓,可又有哪个百姓真的敢把他放在心里? 先有国才有家,可倘若家破人亡,当真还有人肯坚守住自己心中的信念? 王恒之也没有再拖沓,直接说了下文:“现下这个宅子,便是薛县丞后来买的,他也学着那些人一般去贪去抢,买了新宅修了园子,只是再没有娶妻生子。因薛县丞后来‘洗心革面’,陈知县又马上也要高升他处,于是陈知县便有意提拔他,还把他引见给了知府大人。后来,薛县丞发现县中每年交上的银子似乎都有固定的去向,细心查探才发现最后那银子最后竟是流入了京里。然后,他才密告上京。” 薛县丞已死了,没有人知道他究竟是为了查出幕后真相而卧薪尝胆,还是中途醒悟后决然上告。 他终究是带走了所有的秘密,只除了那些账本。 谢晚春从榻上起身,走到他身侧,轻轻的握住他的手,语调不知不觉间柔了下去:“你是想要在吴御史来之前 ,顺着薛县丞的账本挖出那些从江南官场直到京城连成一线的贪官?” 王恒之并没有隐瞒的意思,徐徐点了头:“是,无论是吴御史还是靖平侯,他们实际上还是为皇上做事,他们心中最要紧的事就是找出齐天乐。江南官场已然烂的有如烂泥,真要查起来,必然是一场大地震——皇上那头最怕麻烦,恐怕还没下决心。所以,我才要趁着吴御史没来,先查明薛县丞的死因,找到账册,找到那些贪官,揪出他们在京城的保/护/伞。” 谢晚春瞧他一眼,眉梢微微抬了抬,忽而状若无意的问道:“找到后全杀了?” 王恒之微微顿了顿,摇头苦笑道:“还不至于,水至清则无鱼,总有些是似薛县丞那般被迫的。该杀的要杀,该罚的要罚,该放的自然也要放。” 谢晚春忍不住笑起来,上前搂住王恒之的脖子,躲在他怀里笑:“这要是换做周大首辅,必是要全杀了干净的。反正天下爱做官的多得是。你还真是......”她把头埋在王恒之怀里,咬着唇,意味深长的道,“真是心软。” 周云和王恒之皆是年少高才,世间难得的才俊,但或许是因为这两人的出身不一样,他们性情和处事上都不大相同。 周云乃是庶子,虽有胡三通这个舅舅帮衬一二,但从小时起便吃尽了苦头,受尽了冷眼。他本人却仿佛林间翠竹,百折不挠,依旧笔直苍翠。直到周云十八岁得中状元,拜薛老太傅为师,这才算是扬眉吐气。很多认识周云的人都说周云心思缜密、处事圆滑,与薛老太傅这个老古板大不相同,乃是个天生该混官场的奇才。 可实际上,谢池春看得分明:周云的骨子里远比薛老太傅还要古板严苛。 周云此人不要名不要利,甚至不要高官厚禄,他一生汲汲而求的不过是“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所以,挡在他路上的人都得死,看见一个贪官酷吏便要杀一个。 有时候,周云这种人比贪官和酷吏更要可怕。不过他确实是君上手中一柄绝好的刀器,所以谢池春才会将他拉到首辅的位置上,替她压制那些反对自己摄政的人。 比之周云,王恒之反倒有种大道直行的坦然和宽容,某种程度上,更加合谢晚春的心思——贪官是杀不尽的,清官是难做的,江南官场虽然已经烂的一团泥可事情总是需要有人来做,全杀光了自然不行。 王恒之全然不知谢晚春肚中的心思,先是把怀里的人推开了一些,然后才轻声问道:“你少时在 第三十章 (4) 春身上,似有几分深意。 谢晚春一脸无辜,轻轻的眨了眨眼睛,纤长乌黑的眼睫上下飞扬,秀美白皙的面庞好似雪白的玉簪花,不染半点颜色。她是绝对不会去和陆平川相认的——这种事情虽先开口谁就输了,反正她打死也不认。 陆平川好似被人当胸打了一拳,几欲呕出血来,暗自咬牙。 王恒之似也觉察到了这两人之间的暗潮汹涌,他神色淡淡,很冷静的应了一句:“不必了,依着陆侯爷早上准备的膳食,这午膳大约也不合胃口。正所谓‘小人肥口,君子肥身’,既是出门在外,陆侯也且注意些吧。” “小人肥口,君子肥身”出自《增广贤文》,意为小人追求口腹之欲而君子却追求修身。 陆平川自是听出了王恒之这是拐着弯骂他“小人”,陆平川憋了一上午的火早已忍耐不住,几乎立马就想要挽起袖子和王恒之战刀真枪的打一架。 就在这时候,谢晚春忽而咳了一声,摆了摆手示意道:“你们继续谈,我忽然记起来早上忘了给王八八换水,不和你们说了,我先回去了......” 说罢,谢晚春便头也不回的抬脚出了门槛,鬓角插着的那支是石榴花样式的红宝石簪子在日光下珠光耀目,衬得她一头堆云般的乌发黑得仿佛鸦羽。她今日穿了一身大红羽纱绣遍地洒金牡丹花的长袄,素白的裙裾随着她轻盈的步履轻轻一动,银线绣出的暗纹犹如流水一般活了过来,潺潺而动,尽态极妍。 王恒之看着谢晚春背影渐去,这才转头沉声与陆平川道:“陆侯态度如此反复,忽冷忽热,未免有失君子风范。再者晚春如今已为王家妇,哪怕是为了她的声誉,陆侯也更该自重才是。”顿了顿,他又加了一句,一双黑眸直视陆平川,“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陆平川琢磨着这话,立刻就明白过来了:王恒之以为他态度反复是想要吊着谢晚春不放,玩弄谢晚春的感情。 也是,如今这天上地下,大约也只有他和谢池春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 陆平川在心里憋了半天的火忽然无声无息的就灭了,情不自禁的弯了弯唇角,挑了长眉,露出极其罕见的笑容,凤眸潋滟,神容犹如秋水长剑,极美极锋利。 这一刻的陆平川就像是每一个独揣秘密的顽童一般,既有得意又有窃喜,面上却还是故作风轻云淡的说了一句:“王大人想多了。”说罢,他低了头,从容自若的掸了掸袖子,满面微笑的抬步往 外走去,把王恒之甩在了后面。 他出门时微微扬了头,正好能看见灰黑色的屋檐小角犹如流水一般滑落下来的阳光,仿佛飞溅起水花一般在空中展开一团一团透白染金的花苞,透明的花瓣一片一片的碎开来。 陆平川的心情乃是前所未有的明朗:是了,现在所有人都不知道是谁在谢晚春身体里,只有我知道!这一局无论是与谁下,我都是占了先手的。 再说了,根据昨晚上锦衣卫的探听,王恒之和谢晚春可是同房分床睡的! ****** 薛县丞的死因查明白了,账册也找到了,无论是陆平川还是王恒之都多少可以安心了些,剩下的事只需等钦差来了便是。 王恒之这几日的心情却一直不大好,因为陆平川似乎非常喜欢给谢晚春送礼,名义上却只说是给人解闷——大到珠宝名器,小到草扎的蜻蜓蚱蜢,早早晚晚的往院子里送,重不重复。 可送得多了,陆平川的心思,有心人多少也能摸着一点,只是碍于他素日的脾气不敢讲罢了。 谢晚春收礼的态度倒是十分自然,太过贵重的退回去,不喜欢的退回去,只把喜欢并且新奇的收下,偶尔还送点儿回礼过去。 这般一来,王恒之的心情就越发的糟糕起来了。甚至,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何这般自己为何这般不高兴,心里想出几个理由来却又一个一个的驳了。 这糟糕的心情一直持续到了七月初。 王恒之傍晚时候,坐在窗边看书的时候,忽而见着有东西从窗外被丢进来,他不自觉的伸手一抓,看清了手中的东西后不觉就抿了抿唇,黑眸里隐约显出几分微不可查的笑意来。 那是个新鲜的红桃,抓在手里软绵绵的,甚至能感觉到内中的软肉和甜汁。 谢晚春笑盈盈的立在窗边,手里也拿了一个桃子,嘴里玩笑道:“‘投我以桃报之以李’,你该回个李子给我才是。”她语声清脆甜软,就像是手中的红桃一般。 天边的余晖徐徐照在她宣纸一般白且薄的面庞上,仿佛是胭脂不知不觉落在上面,溶开明艳的色泽。她抬眼望来,乌黑的眉睫不觉扬着,一双眸子犹如秋水一般明澈,乌黑的瞳仁似染了一层薄薄的金边,似是浸在水银里的黑水晶,极是动人。 王恒之糟糕了许多天的心情不知怎的竟是好了一些,不由得应了一句:“下回补给你。” 谢晚春也不在意,很快便扬 起下巴:“书有什么好看的?今日七夕,你很该陪我出去逛逛呢。” 王恒之垂了眼,修长的手指仍旧按在书上,仍旧有几分沉吟。 谢晚春却徐徐加了一句:“听陆侯说,稻县的七夕晚上格外热闹,有很多新奇的东西,你若是不去,我便去找......” 还没等谢晚春把“陆平川”的名字念出来,王恒之已经合上书页,打断她的话:“我去。” 谢晚春终于高兴了,等王恒之出了门便上前挽住他,又道:“街上有卖面具的,等会儿我们也买两个。” 王恒之大觉后悔可也不好甩开人,只得揉了揉额角,应一句:“随你。”想了想,便又把谢晚春的挽在手臂上的手给拉了下来,牵在手里,掌心相贴,十指交握。 谢晚春哼了一声,用力摇了摇王恒之的手。 王恒之只得又抓紧了些,只觉得两人交碰在一起的指腹、掌心皆是滚烫且灼热,烧得一只手麻麻痒痒。 他们二人牵着手到了街头,没走几步,果是看见了谢晚春口中那个卖面具的货郎。 那年轻的货郎生得竹竿似的高瘦,手上和身上都提着好些颜色各异的面具,或是纸做的或是木做的,边上围着不少人,左右招呼着,显是生意极好。 谢晚春拉着王恒之过去,手里拿着几个十二生肖的纸面具一个个看过去,嘴里问了一句:“这些都是旧花样了,今日七夕,可有应景的?” 那货郎听着这悦耳的声音,抬头一看不由呆怔住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结结巴巴的道:“有有有!”他匆匆忙忙从最上头拿下几个面具,殷勤小心的递过去,“夫人且看,这里有牛郎、织女、还有老牛的面具.......七仙女的也都是备齐了的。“ 谢晚春犹如玉雕的长指徐徐的在这些面具上面掠过,看上去几乎比面具上糊的纸还要的透白,她挑了一会儿,颇有几分犹豫,便又叫了王恒之来看:“要不我们一个织女,一个牛郎,也算应景?” 王恒之扫了眼,虽觉得这面具有些粗糙但也算是新奇,便点了点头:“也好。” 那货郎笑嘻嘻的奉承着他们:“我再没见过您两位更登对的了,一站这儿,我这儿都亮堂起来了,眼睛差点都不敢眨。可不就是像牛郎织女一样,天造地设的一对!” 谢晚春丢给他一块碎银,一挑纤眉,颊边梨涡浅浅,嘴上却道:“可不敢当,牛郎织女一年一会,我和我家相 公还要朝朝暮暮呢。” 货郎忙着低头找钱,谢晚春却直接带上了牛郎的面具,然后动作迅速的把织女的面具丢给了边上的王恒之,拉着人便往街里面去。 王恒之手里拿着面具,耳尖微微有些红,压低声音道:“这是织女的。” “是啊。”谢晚春带着牛郎的面具抓过头来,笑着道,“牛郎是孤儿,织女是天上仙女儿,可不就跟我们似的?幸好我运气好,不必去偷你的衣衫。” 王恒之只觉得心头一软一热,没等他回过神来,那个织女的面具就已经被谢晚春扣在了他脸上。 46|30.31.31 因为是七夕,大熙的民风又十分开放,故而谢晚春与王恒之一路走去也能看见许多戴着面具、衣着华丽的男女女女,亲密的牵着手,说着话,果是热闹非常。 谢晚春拉着王恒之一路走过去,顺手买了些针线、草编蜘蛛、糖葫芦、喜鹊灯等等,然后才顺着人流一道往河畔走去。 如今天色已然全黑了,只有左右屋舍里还透出些许灯光来,光色昏昏。谢晚春拉着王恒之混在人群里,好容易才挤到河畔边上。 因为稻县本地有个习俗便是七夕放喜鹊灯,天上一道鹊桥,人间亦有一道。老人也有说法,说是织女若是回途走岔了路,看到了人间的喜鹊灯,那么放灯的姑娘必会受织女保佑,心灵手巧、姻缘顺畅。 谢晚春和王恒之不知就里,都是听卖灯的人扯出来的,故而买灯买的迟,挤到河边的时候河面上已经有了许多星星点点的灯光,那一盏盏喜鹊灯飘在水面上,随着水波而上下起伏,不断的往前飘动,犹如一只只喜鹊在河面上左右飞动。 谢晚春咬下最后一颗糖葫芦,忍不住好奇的问道:“刚才你在灯里面写了什么愿望?” 王恒之垂眸她一眼,神色淡淡,直接就道:“你又写了什么?” “保佑我和你长命百岁啊,”谢晚春半点也不觉得不好意思,提着手上的喜鹊灯转了个圈,给王恒之看里面的字,笑着催人道,“礼尚往来,快给我看你的。” 王恒之哪里肯给她看,弯下腰,眼疾手快的把手上的灯给放进了河里,他略用了几分劲力,那喜鹊灯不一会儿就汇入了一群浩浩荡荡的灯海里,泯然众灯矣。 谢晚春哼了一声,嘀咕了一句“小气鬼”,然后便低着头也把自己的喜鹊灯给放进了河上,还用手轻轻的推了一把,嘴里轻声念叨着。 王恒之的目光在谢晚春鸦羽似的乌发上一掠而过,看着谢晚春那盏颤巍巍险些要被波浪的喜鹊灯,耳边听着的却是边上一对男女情侣的拌嘴嬉闹。 女的跺了跺脚,娇声嗔道:“今日七夕,我们难得出来一趟,你若还臭着脸,我可要生气了!” 男的却也没个好脾气:“你还生气?我可要气饱了。”说到最后,那男的却也有些委屈,忍不住郑重问道,“那姓钱的给你家送瓜果我可看见了,你怎的就这么收了?难不成是看上他了?” 女的极惊讶的“啊”了一声,止不住的笑起来,连声追问道:“连大哥,你是吃醋了?” 男的不吭声,好一会儿才拉下脸道:“是又怎么样?你可是我连家订下的媳妇!” 那女的笑得越发欢喜,拉了那男的细声解释起来,声音娇娇的。 王恒之却也没能再听下去,他脑子里只来来回回的回荡着五个字“你是吃醋了”。就仿佛是熔岩忽然爆发涌出,心尖一片滚热,脑子里亦是一片空白。 许久,他才垂眼盯着谢晚春的后脑勺,想着谢晚春那一颦一笑,这才后知后觉的想道:原来我是吃醋了。 天可怜见,王恒之乃是王家嫡长子,宋氏一颗心大半都寄托在了这个儿子身上,自是把后院管得严严实实,一个美貌丫头都没往王恒之的院子里放,就连那等贪玩好色的小厮都早早踢了出去。故而,王恒之当真是风清明月的活到了十五岁,没来得及见识所谓的女色就在西山后山桃林里遇见了镇国长公主谢池春。 那个时候,他才知道这世间当真有绝色,又或许绝色便如是。 只一眼,他便心如鹿撞,一见钟情。 后来,西山猎场上,镇国长公主有意安抚世家,便见了几个世家后辈,看到他时还特意赞了一句:“玉树兰芝,不过如是。” 王恒之那时候还未修得如今的冷面,耳尖泛红,只当是她认出了自己。可抬起头时候却见镇国长公主明眸善昧,那静静望来的眼里既有欣赏又有陌生。 很显然,她已忘了后山桃林那一面。她能随手掷出桃枝,自然也能随意的将此事忘于脑后。 王恒之的所有心思便又堵了回去,可跳过的心却不能和以前一般。所以后来宋氏要给他安排通房丫头见识见识的时候,他便也都一一拒了,也不知再等什么。 直到谢晚春嫁进来,直到那人换了个不知哪来的魂。 王恒之阖上眼,忽而觉得心头涌出许多不知该如何说起的思绪,正当他打算吧蹲在那里看喜鹊灯的谢晚春叫起来,找个安静的地方说说话,身后忽而有声音传来。 “南山?” 王恒之,字南山,取自那句“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能认出他并如此称呼他的自然很少,如今能在江南的那便更少了。 王恒之立时收敛起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轻轻的拍了拍谢晚春的肩头以作提示,随后转身看过去。 只见一个锦衣青年带了两个年轻丫头,缓步往他们这边走来。那青年生得高挑俊俏,眉梢一挑,含笑时便更添了几分颜色,身侧跟着两个美貌丫头便犹如玉树依偎着两朵芝兰,更见玉树临风。他很是亲近的凑到了王恒之的边上,笑揽了王恒之的肩头,连声着道:“果然是你,我还以为是我眼花了呢!没想到竟然在这儿遇见了。走,今日为兄作客,请你去喝一顿。” 王恒之沉静冷淡的目光在这人俊美的面上一掠而过,随即微微的弯了弯唇,不动声色的将他揽在肩上的手扯了下来,指了指边上的谢晚春,道:“难得遇见二表兄,很该聚一聚,只是时候已晚,我还得送我家夫人回去。” 这青年姓宋,名玉良,乃是王恒之亲舅舅的亲儿子,自是不太成器,故而也就没有入仕,只是接着宋家的名声在外胡混罢了。王恒之虽不大喜欢对方,却也必须叫一声“二表兄”。 这种关键时候,“凑巧”遇见了这么一个人,哪怕是王恒之都觉得手头的账册子很是烫手。 宋玉良面上的笑半点也没褪去,伸手打开手中的折扇,连连道歉:“倒是没瞧见弟妹也在这儿......”他一顿,便低头道,“这样吧,我和南山说几句话,还劳弟妹与我两个丫头在这儿等会儿。这两个丫头都懂些武艺,保护弟妹安全应该不是问题。” 谢晚春懒懒扫了宋玉良一眼,自是把他那些心思看在眼里,她也没有与这人客套的意思。很快便起身往边上避开几步路,方便这两人说话,也算是默认了。 王恒之倒是没有出声,只是目光深深的看着没走远的谢晚春。 河面上的喜鹊灯犹如一条火红的腰带一般横在河流中,那柔软而灼热的灯光捂暖了银白的月光,温温的照在行人的肩头,洁白而剔透。 谢晚春走得不远,大约离王恒之只有十步路,正背对着人看着河面上的喜鹊灯,乌黑的眼睫垂落下来,染了金色的浅 光,好似蝶翼一般轻盈动人。她本就近乎透白的肌肤在这样的灯光与月光下,犹如易碎的水晶一般折射出微微的光色。 她站在月下,背后有满河的灯光,雪肤乌发,美得近乎惊心动魄。 宋玉良也算是阅遍美色,忍不住多看了几眼,不由啧啧道:“南山好福气,嘉乐郡主果真是难得的美人儿。” 王恒之目光极冷的看了宋玉良一眼,语声比之前更加冷淡了:“还望表兄自重。”顿了顿,才给了对方一个台阶,“不知表兄想要说什么? 宋玉良颇是尴尬,连忙点点头说起了正事。 ****** 谢晚春自是不想理会世家那一对破烂事,故而也就没理会王恒之那头的状况,只是一心看着河面上的灯,想着往日里京城的七夕是何等的景致。 就在她垂眸静思的时候,忽而有人轻轻握住她的手腕。 谢晚春自解了七月青的余毒后,身体变好了许多,自然也就不似开始时候的孱弱。虽然内功还未修炼上来,但是许多手法却已经娴熟了。她动了动手腕,使了个巧劲打算就势摆脱对方。 只是没想到,她刚刚从对方手里脱开,那只手便整个儿被人握在掌心,适才那一番动作几乎就如同心有灵犀的一番打闹。 对方的指腹上有粗糙的薄茧,手掌极是滚烫,犹如一块烙铁。那一点温度烧得她立时就清醒过来了。有这么一刻,谢晚春觉得自己好似沉浸在巨大的梦境里,又仿佛清醒无比,只是一时竟是不能回头去看对方。 那人的笑声顺着清亮的夜风轻飘飘的传来,在夜色的遮掩下显得无比的冷淡且锋利,他轻声道:“难怪陆平川态度变得那般快,果然是你。”顿了顿,他又有些疑惑,“我本以为是假死,没想到......” 谢晚春咬住唇,冷笑了一声:“倘若我是假死,你这般贸贸然送上了,岂不是送死?”齐天乐的天赋或许真的是宋天河平生所见的第二好,但当初的当胸一箭已是伤到了他的经脉,加上后来连番变故,东躲西藏,恐怕齐天乐的旧伤至今都还未痊愈。 那人接着笑,那笑声忽而变得极温柔,好似与情人重温旧时的情.事一般的柔情脉脉:“还记不记得那年七夕,我们偷跑出宫,你在护城河边不小心崴了脚,最后还是我背了你一路。你嫌我走得慢却不知道我恨不能走得再慢一些。” 情窦初开的少年,小心翼翼的背着他喜欢的姑娘,走过七夕的万家 烟火,当真是恨不能时光顷刻凝固,把一切暂停,只盼此刻如永恒。 47|30.31.31 她怎么会不记得呢? 那一夜的京城早已在记忆里无数次的被美化。天上的明月繁星,人间的万家灯火,彼此交织,犹如盛开的巨大梦境,一一的呈现在所有人的面前,令人永世不忘。 她也曾以为自己会与齐天乐走到最后,举案齐眉,一世恩爱。那样的年纪,那样的天真,又怎会想到最后是那样的结局? 谢晚春缓缓的闭上眼,勾起唇角在黑暗里露出一个极淡的冷笑,想:多么可怕啊,逝去的时光就仿佛一柄杀人不见血的刀,一刀又一刀得将过去的他们一点一点的杀死,只留下苟延残喘的魂灵和渐渐稀薄的记忆。 齐天乐的语调始终轻柔温软,可他的声音里却又带着刀锋一般令人不寒而栗的锋利,似是带着鲜红的血:“所以,我想了这么多年,日日夜夜,始终都想不明白你我究竟为何会落到这般地步。”他紧紧握住谢晚春的手,犀利的目光落在她的面上,似是要扒开那张不见喜色或是怒意的画皮,看清内中的真心与假意,一字一句的道,“太.祖曾与我齐家先祖有诺‘一世兄弟,当保万世之安’,西南亦是从未有不臣之心,为何先帝与你竟会骤然翻脸——明里令宋天河以送亲之名护你来西南,实际却是要你与宋天河以谋反之名诛杀我父,平定西南?” 谢晚春的眼脸轻轻颤了颤,鸦羽似的眼睫缓缓的扬起,扬着唇冷声道:“西南一地只知西南王却不知圣上,至此一件,便已足以叫西南王死上十回。” 齐天乐闻言却只是轻蔑一笑,笑声极冷,犹如满桶的冰渣子淋在人的头上,透骨之寒:“池春,到了这个时候,你还与我说这种你我都不相信的谎话。”他往前走了几步,两人离得几近,那声音忽而压得极轻极低,好似情人的喁喁私语一般的脉脉含情,犹如花蕊中心裹着的刀片,“难不成,你真以为我不会杀你?” 谢晚春深深的吸了口气,以夜间冰冷的空气平定了胸膛里那颗跳动不止的心脏,转过头去看站在她后面的男人。 男人身形极其高大,乌发束起,身上只穿了一件极简单的湖蓝色直裰。他就那样笔挺的站在河边的柳树下,犹如一柄入鞘的剑,光华内敛。他大半的身子都隐在阴影里,只有小半的袍裾在灯光的照耀下显出细密且径直的纹理,那一道道的暗纹犹如翡翠的墨纹,美得惊心动魄。 只是,他那张犹 如冠玉的面上带了半块面具,从谢晚春的角度看去,只能看见光洁圆润的下颚以及颜色极淡的薄唇。 谢晚春默然看了几眼,颇有些不合时宜的想道:这种时候带面具,不会是毁容了吧?不过,她很快便又冷静下来,想着正事:所谓的真相,她自是不会告诉齐天乐——西南王死了,先帝死了,宋天河死了,这世间除她之外再不会有人知晓真相,只盼着那个秘密永永远远的都被埋在黄土之下。 所以,她听到那句看似威胁的话也不过是微微的仰起头,抬目与对方对视,挑高眉梢,眼角似有几分讥诮和挑衅:“那么,你现在便杀了我啊?王恒之就在那边,你现在动手杀了我,你这个朝廷要犯也跑不了多远。” 谢晚春与齐天乐都心知:他们两个的身份都有问题,各有各的顾忌,自然不能大庭广众的嚷出来。而且,以谢晚春现下的武功,毫无准备之下要杀齐天乐,纯属做梦;可是以这般近的距离,齐天乐要杀谢晚春必然也会惊动边上的王恒之,若是被王恒之拖上一会儿,等陆平川带着锦衣卫赶过来,齐天乐怕也逃不出去。 所以,直到现在,他们也不过是你来我往的说着那些不咸不淡的话。 齐天乐漆黑的眸子透过面具看过来,看着她这张崭新的面容,似是要把这张脸记下来。许久,他才轻笑了一声:“也罢,当初你手下留情,此回我也放你一次。权当叙旧。”说着,他松开握住谢晚春的那只手掌,轻轻的拂过谢晚春耳侧的发丝,颇是温柔的替她理了理鬓发,笑着道,“下回,我们再见真章?” 话声还未落下,不远处的王恒之似也觉出这边的不对,连忙丢下念叨不止的宋良玉,抬步往这边走来,口中轻轻唤道:“晚春?” 眼见着王恒之几步之间便要过来,齐天乐动作极快的退开几步,很快就混入了人群之中。就在齐天乐转身之际,忽而伸手揭开那半面的玉制面具,露出一整张俊美已极的面庞对着谢晚春淡淡一笑,说不出的讥诮与冷漠。 虽只是惊鸿一瞥,可他那张脸就仿佛玉雕一般的俊美无瑕,鬓如刀裁、剑眉星目,在这刹那间就犹如曜日般的照亮了昏暗的河畔,令人眼前一亮。 谢晚春看了一眼便又转回头去看王恒之,暗自叹了口气:齐天乐果真是了解她,临走了还不忘露一露脸好叫她心里痒痒。不过,真要说起来,王恒之自也不比齐天乐差。这两人若这能站在一起,那便是犹如日月相映,怕是更显容色之盛。 王恒之的目光倒 第三十章 (5) 便转战天下,三军之中威信极重,称得上是一呼百应。更甚者,他还有西南一地的玄铁骑为应。这般权重,这般势大,倘若你没有十足的把握能够在他死后稳住局面,就断断不会杀他。而且,那段时间,无论是玄铁骑还是其他军队,虽是有点乱但也太、安分了些......” 谢晚春并不应声,背部抵着椅背,姿态悠然的坐着,端出一幅静候君音的模样听着齐天乐说下去。 齐天乐也不在意她这模样:“当年宋天河死的太快、太蹊跷,后来所谓谋反族诛的旨意下的更是好笑......”齐天乐抬起眼去看谢晚春,似要看入她的眼底,“宋天河寒门出身,无亲无故,所谓的族人也不过是见他得势之后攀附上去的。我一听消息便知道这是个幌子,怕是你要借着‘谋反’这面大旗掩下宋天河真正的死因。” 谢晚春弯了弯黛眉,唇角微扬,好整以暇的问道:“然后呢?你直接把话说完罢。” 齐天乐抬手给自己倒了杯酒,端着青玉酒杯到了嘴边,薄唇显出一丝寡淡却又俊美的笑意来:“大概宋天河临去前就已经替你把事情安排周全了?”他举杯饮下温温的酒水,浸过酒水的薄唇也显得格外莹润,“或者说,他是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被你抓住了,心中有愧?” 谢晚春的神色终于变了变,到底还是没应声。 齐天乐却又倒了杯酒,伸手递过去:“池春,你自小就是又漂亮又聪明,很讨人喜欢,先皇帝、先皇后,哪怕我和我父王也都喜欢你喜欢得紧。似宋天河那般古怪的脾性,目下无尘,到底也还是收了你做徒弟,最后又帮着你把你那个不中用的弟弟扶了上去,心甘情愿的认了命。你说,你这样大的本事,玄铁令又怎会落到旁人手上?” 谢晚春没有接那杯酒,垂下眼睫,勾了勾唇,笑容冷冷,言辞如刀:“是啊,玄铁令在我手上。可我为什么要给你?若是留在手上,至少也算是个护身符;倘给了你,恐怕......”她目光冷淡且犀利的扫了齐天乐一眼,似乎要看透那张俊美皮囊下真正的神容,轻蔑一笑,“我说过,我一怕死,二怕活不长。天乐,你早该明白的。” 这话,齐天乐是第三次听到,他这一次终于绷不住脸上神色,直截了当的把手中的青玉酒杯丢到了地上。 玉碎,杯裂,酒尽。 地下铺着的猩红色的长毛地毯,洇湿了一大片,似是浸在浓浓的酒香里。 “敬酒不吃,那就吃罚酒吧。” 齐天乐的声音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 但陆平川问起“你是哪看出的问题?”时,王恒之虽是不耐却还是认真的解释了一遍:“那迷香没问题,她应该是中了迷香昏过去了。甚至,因为当时正在伺候晚春喝茶,她的衣服袖子上还沾了些茶水的痕迹。不过,她身上穿着的那件衣服却不对劲......” 陆平川听得颇有些好奇,点点头示意对方再往下说。 “她是薛府的人,这几日也是凑了巧才会到晚春边上伺候,对她来说,这可是个好机会。按理,只要聪明些的,都会穿得得体些,给主子留个好印象。我前几日也曾见过她几回,虽是衣着朴素但也还算可以,可见是有几件好衣服。偏偏,今日她身上穿的那件衣服,袖子一角都快磨破了,极不合理。” “你是说,梅香她知道今天会出事,不舍得糟蹋她自己的好衣服,所以故意穿了件破衣服?”陆平川听得颇为惊诧,不由得蹙了蹙眉,“不过一件衣服而已,不至于吧?” 王恒之神色不变,紧接着道:“还有,屋内香炉里烧着的香料并不是晚春用惯了的,怕是有人故意用来掩饰迷香的。要知道,当时屋内伺候的只有梅香一人。” 陆平川手下虽然也惯常有些人命案子但还是第一回见到王恒之这般心细如发又记忆卓绝的人——他只是去出事的屋子里走了一遭,既是找出了迷香、嗅出了熏香的不同,还能看出梅香这么一个小丫头衣着上的异常。 陆平川不由自主的生出一点点的担忧之心来:长公主生活在这种人的身边,那得多危险啊,时不时地就可能被揭了身份。不过幸好,王恒之生的晚,没见过长公主几面,应该不知道什么才对。 陆平川可不是王恒之那般的好性子,既是知道了梅香有问题,他也没耽搁,直接吩咐去看着梅香。这方面,锦衣卫可是各中高手,下头的人得了话音,自是很快便去安排,重又把梅香上上下下查了一遍。虽说幕后之人安排的滴水不漏,但梅香毕竟还只是十岁不到的小姑娘又没经过什么事,再小心谨慎肯定还是会露些底细得。 锦衣卫来去如风,第二日便上前来报。 王恒之与陆平川都已是心焦如焚,一夜都没睡好,自是让他们赶紧把话说了。 那侍卫入了内室,躬身立着把话说明白了:“回两位大人的话,因薛县丞已死,王妈便想着要搬出去另谋生计,故而用这几年的积蓄陆续的在外头置了田地 和屋子,梅香也存了些银子,索性便托王妈在边上给她也买个小屋子,日后也好互相支应。正好,昨儿有个女人搬进那间屋子,对外就说是梅香的亲人。” 不用等陆平川吩咐,下头的人早已手脚利落的把困成一团的梅香、王妈以及那个所谓的女人都给丢了进来。 梅香满脸惶恐,通红的眼眶里含着泪水,只是来回看着坐在上首的王恒之与陆平川,被塞着帕子的嘴里呜呜作声。 陆平川眼神示意了一下,自有人上前把这三人嘴里塞着的帕子扯开,这三人早已揣了一肚子的惊惶,嘴里得了个自由,不由得便哭嚎起来,又是磕头又是求饶,喊冤喊得几乎要顶破屋顶。 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这老中少三人组倒也配合得默契。 陆平川活到现在,手里不知沾了多少人命,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全都有。故而,他一声不响就把手里的茶盏丢到梅香的脸上,直接就把梅香细白的额头都砸出了血来,嘴里冷冷一句:“安静些,给我闭嘴!” 神鬼怕恶人,一见着血,这三个立时收了声,面色惨白的跪着,只默默流泪。 陆平川这才纡尊降贵的开口问道:“赶紧的,把事情都说了吧。” 王妈还真不知道是什么事儿,一听着话音就想要告饶喊冤,只是眼角余光见着边上的梅香神色有异,立刻就福至心灵的明白过来,用力用身子挤了对方一下,把人撞得一歪,扬声怒骂道:“你个小丫头!你说,你究竟做了什么?!我把你捡来养到这么大,得过星点儿的好处没?临了临了,倒是被你连累了!你个小浪蹄子,坏了心肝的.......” 王妈嘴里唾沫横飞,梅香被扑了个正着,不由垂头抽噎起来,只是仍旧不出声。 王恒之看了下首这几人一眼,心中已是明白了几分,搁下手中的青玉盖盅,开口道:“既然都已经跪在这里了,梅香你必然心里也清楚是怎么回事。王妈大雪里头捡了你,把你养到这般年纪,处处照顾,对你也算是有救命、再造之恩,你让她这般年纪还为你受罪,当真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梅香双眼已经肿的和杏核一般,嘴唇哆嗦了几下,重又咬住下唇,似是欲言又止。 王恒之抬高眉梢,接着道:“我家夫人怜你年纪尚小,孤苦无依,这才收了你在身边伺候,纯粹不过是一片善心罢了。你千不该,万不该,把她们对你怀着的善心用来作为你伤害她们的工具。如此用心,何其歹毒;依你言行更 是不孝不义,何其可恶?若世人皆如你,何人再敢行善事,发善心?下一个梅香怕就要死在雪地里。” 王恒之几句话说得不紧不慢,不带半个脏字,底下的梅香听了这话却仿佛被抽取了脊梁骨,彻底的趴在了地上。她哆嗦了几下,终于开了口:“是他们找上我的......他们说,我娘当初是不得已才把我丢下的,这几年一直在找我。只要我替他们做几件事,就让我和我娘母女团聚。”说到这里,她抽泣了一声,含着泪看向边上浑身哆嗦、面色惨白的中年妇人,低声接着道,“他们把我身上的胎记、襁褓的颜色花样等等都说得清清楚楚,我,我也是没办法了啊......” 王妈听到这里,几乎压抑不住满腔的怒火,用力的顶了梅香一下,恨声道:“好啊,早知如此,我那日何必捡你?养到这么大,心心念念的居然还是没见过一面的亲娘。我,早知道我就让你呆在雪地里,当年就能母女团聚!” 梅香吓得哭成一团,见着左右看来的目光皆是冷冷,边上的王妈满脸怒火和失望,刚认来的亲娘却是一脸麻木惊恐。她也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低着头,重又把话说下去:“开始的时候,他们只是让我来传些消息出去,我也没特别在意。后来,大概是七夕之后,他们就说要我与他们里应外合,要把夫人劫走。”她用力咬住唇,下唇已是血迹斑斑,“我开始的时候不答应,可他们一而再,再而三的说起,说是最后一回,都已安排妥当了。后来还把我娘的血书递过来了,我没办法,只好答应了。” 陆平川听到这里已是冷笑:“哈,你没见过一面的娘的性命,倒是救了你性命的王妈还有王夫人重要?!好个吃里扒外的白眼狼!” 梅香怕极了陆平川那不阴不阳的脸色,把头转向王恒之那边,看着那张含怒的冷脸,怯怯的道:“那天我心里害怕,怕对方杀我灭口,故意在手掌里藏了一根针,用针扎着手心,所以并没有晕过去。”她一咬牙,大着胆子道,“我看见了那人的脸。” 52|30.31 王恒之垂眸看着梅香,虽是不动声色但一双黑眸极深极冷,好似寒潭水。他端坐在那里,自有一番恢弘气度,不言不语却又仿佛带着千钧之力,压得人起不来身。 梅香心中本已十分忐忑,头早已不由自主的垂了下去,腰杆也撑不住,只是小声道:“那人生得寻常,但是额角有颗很是显眼的黑痣。还有,他脚下的鞋上粘了点红泥和桂花......”她抽噎了一会儿,乌黑的眉睫湿 漉漉的垂落下去,抿着唇低低道,“现今七月底,县里头的桂花树肯定都还没开。只有县太爷家的尤为奇特,刘叔以前与我说过的,也不知道那儿的花匠是如何侍弄的,桂花往往八月左右就开了。他们,他们一定是住在县太爷那的院子里。” 王恒之与陆平川听到这里都不由得对视了一眼:这梅香若说蠢也是真蠢,但聪明还真是聪明。他们既得了消息,自然是一刻也不愿耽搁,直接起身就要出去。 只是陆平川素来睚眦必报,不免落后一步,指着那个一言不发的中年女人,垂头与梅香说了个明白:“你可知道你这亲娘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她生了二女二子,两个儿子都是命根,自是舍不得丢;一个长女已经懂事还能帮忙,丢了也不划算,这才把你这个小女儿丢到了外头。后来你爹染了赌,一来二去家产耗尽,儿女也都给卖光了,她这才想起你这个早就给丢了的小女儿,逃将出来想要享女儿福。” 那中年女人本还是一脸的麻木惊惶,听到陆平川这般徐徐道来不由瞪大眼睛,定定的看着梅香,嘴里辩解似的喃喃道:“二丫,你莫听他胡说,我,我当初那是不得已。咱们可是血脉相连的亲母女啊......” 梅香何等的伶俐,她眼也不眨的看着这个所谓的亲娘,看清了她眼底的心虚和懦弱,前些日子梦里都忘不了的想念忽而似水中幻影一般的散了去,空荡荡的,什么也没留下。她适才被陆平川砸了一下,额角得血迹才干了,一身的茶水和冷汗,风一过,浑身都冷得发颤,上下牙关亦是跟着一颤一颤。 原来,这就是娘,这就是血脉相连的亲娘......也,不过如此。 陆平川盯着彻底瘫软在地的梅香,凤眸冷淡,微扬的下颚弧线凌厉,带着一种天生的、高高在上的讥诮:“你该知道——这世上有好人,有坏人,猪狗和财狼也多得是。不是所有人都配为人父母,不是所有的母亲都慈爱可亲。” 说罢,陆平川拂袖转身,跟上了王恒之的步子,急急的就要往县衙去。 ****** 论及逼供,世人往往会想起许多严刑拷打,实际上,这不过是最浅简的一个法子罢了。 齐天乐非常了解谢池春——她看着又挑剔又娇贵,实际上却也并非吃不了苦,如今手头也没有合用的刑具,匆匆忙忙的严刑拷打恐怕撬不开她的嘴巴。 所以,齐天乐叫人把谢晚春绑到床上,给她喂了一颗极乐丹。 《佛说阿 弥陀经》里有一言“其国众生无有众苦,但受诸乐,故名极乐”,意为:诸事具足圆满,惟有乐而无有苦也。可实际上,这丹药却是西南王府里逼供死士所用的丹药,惟有苦而无有乐。 极乐丹会叫服药之人浑身无力、神志恍惚,仿佛回顾最难忘、最可怕、最痛苦的记忆,仿佛折磨服药之人的意志,直到对方无法支撑,虚弱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倘若人的意志犹如钢铁,极乐丹便是可以叫钢铁融化的毒火,把钢铁烧成铁汁。 谢晚春昨日还未吃完晚膳就被逼着服了这极乐丹,熬了一夜,浑身已然浸透了冷汗,就连一头披散的乌发也湿湿的,整个人仿佛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 她的脊背抵着温暖柔软的床榻,可是面前仿佛是最严酷森寒的地狱,逼迫着她进退不能,折磨着她撕开裹在心头的铁皮,一刀一刀的切开血脉和心脏,直面所有的不堪和痛苦。她挣扎了许久,神志也终于开始松动,渐渐模糊。 齐天乐遣退下人,独坐在榻边,亦是一夜不眠的等了一晚上。他不知也想些什么,目光自谢晚春凝着冷汗的额角滑至苍白的颊边,最后终于落在她尽失血色的双唇上。 谢晚春的下唇已是被咬得血肉模糊,此时也终于似那被水滴穿的岩石一般露出了一点灰白的内情,她闭着眼睛,眼睫似湿漉漉的芦苇一般温软的垂下,低低的、恍惚的唤了一声:“母后......” 那样轻的声音,却仿佛是纠缠不去的轻烟,早早在她的心尖上、肺腑间、唇齿里经历过无数次的徘徊,始终如附骨之疽一般的折磨着她,令她不得安宁。 齐天乐不由有些惊诧——这极乐丹会令人想起最难忘、最可怕、最痛苦的记忆,难不成谢池春这般的记忆竟是与先皇后林氏有关?齐天乐亦是少时入宫,也曾养于先皇后膝下,在他的记忆里,先皇后林氏美且慧,更是慈爱可亲,待他们几个孩子无微不至。便是谢池春,自小亦是极依恋自己的母亲。 齐天乐只觉得骨中一冷,生出微微的寒意,心中细思起来,不知怎的想起了些旧事:昭明十二年,他刚满十四,便自京城回了西南王府;之后不久,先皇后林氏大病了一场,昭明十三年病逝;过了一年,也就是昭明十四年,谢池春守孝满一年,随后正式下嫁西南王府...... 他过去无数次回顾昭明十四年的每一件事,回忆着他与谢池春通信的每一个字句,企图从中寻出先帝以及谢池春态度突变的原因,可却一无所获。可是,倘若那个变化是从 昭明十三年又或者昭明十二年他回西南王府不久后便发生的呢? 那时候,他才刚回西南王府不久,虽想着京城和谢池春却也正是新奇忙碌的时候,哪怕后来京中来信渐少,他也不曾太放在心上,只是心中想着谢池春素来不爱笔墨书信,怕是写多了也厌烦;又或者是担忧谢池春是因为忙于照顾病重的先皇后。 哪里又会想到,正有一场惊天巨变,正在酝酿? 齐天乐不由自主的握紧了手掌,指甲抵住掌心,几乎要刺破皮肤,总算清醒了许多。他想起之前朱寒所透露的和自己所查证到的事情:先皇后并非病逝,而是身中浮色春之毒。 犹豫了片刻,齐天乐动了动唇,薄唇轻颤,鬼迷心窍一般的把玄铁令的问题咽了回去,垂头附在谢晚春的耳边轻声问道:“林皇后,她是怎么死的,因何而死?” 晨间的柔软明亮的晨光自木窗的格子里洒落进来,犹如金灿灿的粉末落在谢晚春的面上,照得她面上的肌肤透白至极,仿佛宣纸一般,薄且柔,轻轻一揉就会撕碎。她已在幻觉与沉默里忍耐了许久,徒然听到这么一个问题,不由咬住唇,以极低极低的声音回应道:“是我,是我把毒酒端给她......是我杀了她......” 凉风从窗外轻轻吹入,吹散了屋内香炉里残留的冷香,吹得屋内的两人都仿佛赤身站在冰天雪地一般冷颤肌骨,不由自主的打了个颤。齐天乐浑身的寒毛仿佛都竖了起来,毛骨悚然,他无法言清自己究竟是什么样的心情,只能紧接着问道:“为什么?” 谢晚春仿佛意识到了什么,紧紧咬住唇,咬到下唇滴出淋漓的鲜血来也依旧强自的忍着不肯发出一点声音。 齐天乐重又沉声问了一句:“为什么?” 谢晚春面色微微变了变,许久才从唇齿间挤出几个模糊的字句:“是她,她.....” 齐天乐不由自主的垂下头,想要听得更清一点,然而还未等他听清话音,谢池春却忽然张开嘴用力的咬住了他的耳朵。 她仿佛已经积了许久的力气,这般毫不留情的一咬,咬破皮肤,竟是咬出了血来。 谢晚春咳嗽了一声,睁开眼瞪着齐天乐,唇角淌出暗色的血,忽而笑起来:“我身上藏着的袖箭、银针、迷药都被你的人搜走了,不过还有两颗药,我一直藏在齿缝里。” 齐天乐已是察觉到有些不妙,正要出声唤人却觉得浑身一僵,就连舌头都不听使唤了。 “不用费力了,是屠浮,虽然不是见血封喉,但只要一日功夫,就能要了你的性命。”谢晚春的面颊泛起异样的红色,轻轻喘了一口气,那因为极乐丹而散去的力气似是慢慢回复过来。她徐徐的把话说完,“天乐,你我一同长大,你了解我,我也了解你。我把屠浮和雪莲丹一齐藏在齿间,等的就是你。” 多么可笑,都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浮屠二字指代的正是佛塔。可倘若把这二字颠倒过来,那便是杀人致命的剧毒。可见世有救人的佛陀,亦有杀人的凶物。 屠浮乃是天下剧毒,雪莲丹却是可解百毒的圣药。 天下人都不知道,她手上有三颗雪莲丹。之前,她因为七月青用过一颗,还剩下两颗。 她一直忍着,察觉到有迷香的时候不曾咬破裹着雪莲丹的蜡丸;服过极乐丹,受尽折磨的时候不曾咬破裹着雪莲丹的蜡丸。直到齐天乐放松警惕,靠近她,她才先咬破裹着屠浮的蜡丸,接着咬伤齐天乐耳垂的功夫把毒.药抹上去,然后再用雪莲丹解毒。 雪莲丹的药性发挥的极快,谢晚春不一会儿就有了点力气,她一边运起刚练起没多久的内劲想要挣开绳索,一边想着接下来的事情:她故意用屠浮这种使人浑身僵硬却需一日功夫才能致命的毒,便是打算等会儿用只剩下半条命的齐天乐做人质,好混出去。只是这过程必须要快,因为雪莲丹冷热交替的副作用也很厉害。 不过西南王府只剩下齐天乐这一滴伶仃血脉,肯定是把齐天乐的性命看得比天还重,此事应该不难。 谢晚春想得倒是极美,她刚刚解开右手的绳子,右手正要去帮着解开左手的绳子时,紧闭的木门忽而被人从外推开,来人步履匆匆的走了过来。 进来的是齐天乐手下那个美貌纤瘦、红袖招摇的侍女。 53|30.31 那红衣侍女步履匆匆,人未至,声音却已经先到了。 “殿下,不好......”她一边出声一边快步入了内室,只是还未说完话便见到了快手解绳索的谢晚春以及歪倒在边上、一动不动的齐天乐。 那红衣侍女吓了一跳,眼瞳一缩,顾不得谢晚春,几步上前去探齐天乐的脉息和鼻息,暗松了一口气,抬头对着谢晚春怒目而视,厉声呵斥道:“你对殿下做了什么?” 既是被抓了个正着,谢晚春反倒又不急了,她左手的绳子已经解开,于是便直起身慢条斯理的去解脚上 的身子,不答反问道:“锦衣卫追过来了?” 那红衣侍女手里扶着全身僵硬的齐天乐,面上一白,一对秀致的柳眉立时竖起,色厉内茬的开口说道:“就算他们追过来,我现在也能立刻就杀了你。”这倒不是谎话,她能跟在齐天乐身边伺候,自然是些身手的,对付现下手软脚软的谢晚春还是绰绰有余的。 “杀了我,然后再叫你家殿下陪着我一起死?唔,我是怕死,可倘若能叫天乐陪着一起死一回,未尝也不是件好事......”谢晚春解开两脚的绳子,揉了揉有些酸痛的手脚关节,从容自若的掀开锦被,从榻上起来,“这样吧,倘若你放我出去,我便告诉你齐天乐中的是什么毒。” 目下屋中只有这么一个人,自然更好说动。 红衣侍女眼中显出几分挣扎来,不由自主的垂头看了眼齐天乐乌黑的鬓角,碎玉一般的细齿紧紧的咬住朱唇,自语一般的低声道:“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倘若是无解之毒,便是知道了也是无用的。倒不如直接扣下你,慢慢审问得好。” “放心,我不用见血封喉的剧毒,便是打算好了用他的命来换我的命,此毒自然是有解的。可倘若拖下去,即便知道了是什么毒也找到了解药,也是立死的下场。”谢晚春最是了解女子心思,一听对方这话音就知道是有些松动了,于是她笑意越盛,红唇微抿,黛眉弯弯好似远山淡淡,“这到底关系到你家殿下的性命,孰轻孰重,你该清楚才是......难不成,你连试都不愿一试?” 是啊,对红衣侍女来说,齐天乐的性命远远重过谢晚春,哪怕只有一线生机也值的一试。 红衣侍女静默了一瞬,随即小心翼翼的把齐天乐的身子搁到边上,忽而一摆长袖,犹如闪电一般轻快的从袖中抽出匕首,雪亮的刀刃横在谢晚春的脖颈上。 谢晚春乌压压的眉睫轻轻的垂落下来,目光淡淡的看着这柄几乎要刺破皮肤的刀刃,不动声色。 红衣侍女深深的吸了口气,咬牙切齿的看着谢晚春,仿佛恨不能把她千刀万剐,嘴里却还是忍气吞声的道:“好,我送你出去!不过你要先发誓——出去之后,你便把□□和解药说出来。”说到这里,她用了用力,锋利的刀刃划破谢晚春娇嫩白皙的皮肤,鲜红的血珠子颤巍巍的渗了出来,红衣侍女的语调里带了一丝恨意,“倘若你敢欺瞒,我便是赔上性命,也要当场杀了你。” 谢晚春闻言微微一笑,纤长浓密的眼睫不觉扬起,露出宝珠一 第三十章 (6) 相看几个世家女,也算是提前卖新皇后一个好。” 实际上,容贵妃后宫独大这么多年,在皇帝心里的地位自然是极重的。萧妃虽然瞧着正当宠,但对上容贵妃这么一个撒泼撒得理直气壮的人也颇为势弱,明里暗里吃了许多亏。 所以,萧妃自然不敢叫皇帝立了容贵妃为后,也正因如此,萧妃才会费心竭力、别出心裁的劝皇帝迎新后——新后入宫之后必然是有名而无宠,还要正面对上容贵妃这个宠妃。到时候,后宫三足鼎立,萧妃虽是弱势却有更多施为的空间,说不得还能左右逢源,坐山观虎斗。 只是,容贵妃吃了个闷亏,自然也不会轻易认输,这才给王望舒这些个最有希望的人选绊上一脚,叫安乐公主这赏花宴也开不下去。 谢晚春被宋氏这般一提点,立时就明白了过来,想着容贵妃一贯以来的做派,恶心的不行。 她是早早见过容贵妃那说歪理、痴缠的本事的,哪怕是这事情真的被揭穿到了皇帝跟前,容贵妃怕也只会拿着帕子,哭哭啼啼的说自己的‘真心’道:“妾只是一颗心念着陛下,不想叫旁人分了去,这才一时糊涂,做了错事.......还望陛下看在妾一片真心的份上,饶了妾这一回吧......” 天可怜见,天底下只有容贵妃那颗“真心”是黑的不成样子。偏皇帝口味独特,就吃她这一套。 宋氏重重的搁下茶盏,沉声道:“宫里那人既是做下了那般的事,我王家也不是好欺负的,断断不会叫她轻易得了好去。” 谢晚春瞧着宋氏那面色,明白容贵妃这回怕是真要吃个大苦头了。 55|30.31 宋氏要做什么谢晚春并没有多问,她死了一回,现今又换了个身份,自然也不似当初那般一心要打压世家、护着皇帝。左右,皇帝长到这般年纪也该知道些道理:哪怕是皇帝也不能想什么就是什么。 故而,谢晚春也不过是陪着宋氏说了几句,不一会儿便告辞出去了,等出了门方才见着王恒之正等在廊下。廊下草木郁郁,参差成影,随着夜风微微晃动,透白的月光洒在王恒之的肩头,好似一瓣瓣的莲花落满一肩,令人的心也不觉跟着软了下去。 谢晚春面上的笑容不由的真切了一些,几步上前,抬目看他:“既是惦记着,怎的不进去?倒是一个人站在这里?” 王恒之神色沉静,从容的牵了她微凉的手,极自然的拢在掌心里慢慢的暖着, 不答反问道:“舒姐儿怎么样了?” 谢晚春侧目瞧他一眼,想了想还是说了实话:“没什么,陈大夫开了药,吃上几剂便好了。”她略顿了顿,意味深长的接着道,“只可惜安乐公主那头的赏花宴却是去不了了。” 王恒之大约也明白内种关节,面色微沉,乌黑的眉睫似是染了银白的月华,一根一根的垂下来,越发显得容若冰雪,面容清俊。他很快便收敛了面上神色,轻轻颔首着:“如此也好,舒姐儿年纪还小,这些事倒是不急在一时。你若有空,陪她说几句开解开解。” 谢晚春闻言微微点头,应了一声,心里却又添了几分疑惑:王望舒可不比王若蓉,她是王家嫡女,宋氏这个主母又是个精明能干的,按理来说王望舒的亲事就算还没订下,王家这边也应该是有了几个女婿人选才对。可听王恒之这话,似乎并非如此...... 谢晚春暗自记下这事,倒也没有追问,只与他说了几句闲话,正说话间,两人不知不觉便已经到了院门口。 虽说这是王恒之本人的院子,可因为王恒之成婚以来一直住书房,反倒更像是谢晚春的院子。谢晚春顿住步子,纤淡的眉尖一挑,抬眼看看他,乌黑的眸子滴溜溜的转了一转,颊边的梨涡浅浅的。她漫不经心的用指尖挠了挠王恒之的掌心,笑着开口问他道:“要进来坐一坐吗,我给你泡茶?” 王恒之本是心无杂念,可见着她这般的笑颜却又不由微微一窒,只觉得心跳忽而变得极快。他不由得吸了口气,掩饰的咳了一声,平稳了声气,重又是一贯的淡定和冷静:“天色不早了,我要回书房,你也早些休息。” 谢晚春抬眼看着王恒之,见他端出一派沉静的面容,肤如冷玉一般凝白,耳尖却微微发红,好似红梅落在细雪上。谢晚春看在眼里,心中暗笑,不免更添几分莫名的欢喜和甜蜜。 就好像小时候,她与先帝偷偷分吃了御膳房送来给先皇后用的红豆糯米糕,明明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只需吩咐一声就能补上,可因为是偷吃别人的,印象十分深刻,也觉得更好吃了。这么一件小小的“坏事”,你不说我不说,就好似父女两个你知我知的小秘密,一对眼就想起来,各自偷乐。 谢晚春目光看着王恒之那张清俊的面庞,不免想得更深了一些,若有所思:所谓两情相悦,就是这样的吗?你知道他喜欢你,你猜他也知道你喜欢他,一对眼就能明白对方的心思,只是谁也不愿先开了这个口,只是偷偷在心里高兴着。 也许是看错了,也许是想多了,可你偏偏愿意看错、想多——只要,自己心里觉得是这样,高兴就好...... 谢晚春颇有几分复杂,看了看天色,便也松开了那只与王恒之牵着的手,立在院门口,笑盈盈的推了一把王恒之:“那你先走吧,我看着你走。” 王恒之不易察觉的瞪了她一眼,乌黑的眉睫下细细的落下来,似是藏着许多言语,最后仍旧是一言不发的转身先往书房去了。 谢晚春一直等到他身影不见了,这才转了身回房去。今日回府的时候,她已仔细梳洗过一回,只是水榭上酒宴闹过一场,后来又出了王望舒这么一桩事,兵荒马乱跟着宋氏边上跑了一通,此时颇觉得疲倦,便又叫了人来伺候沐浴。 以前谢池春在宫里的时候特别喜欢泡在浴池里头,宫里头的池子乃是从外头引了温泉水来的,分作九龙池和凤栖池,宫中无后,谢晚春也嫌弃“九龙池”里头那些宫里人都知道的“艳事”,便老大不客气的占了凤栖池。有道是“温泉水滑洗凝脂”,她又让人往池子里添一些外头上进的香料,泡完了再披上轻盈干净的纱衣,只觉得肌肤滑润生香,不仅舒服还解乏。 王家豪富,几代不衰,院里头倒也有浴池,虽不及宫里的宽大却也很能一用。 谢晚春叫人放好了水,添置好香料,备好浴具及澡豆,这便又洗了一回。她半倚着浴池泡着,琼枝则是半跪在边上伺候着,替她按了按肩头,细声道:“我来时,画衣让我问一声少奶奶,这回带来的那个小丫头可是要留在院里?月例又要如何算?” 似大户人家,丫头都是要经过几番调.教,学够了规矩才能到主子身边,不过梅香乃是谢晚春从外头带回来的,据说一路上也伺候得极得心,于是便又有一番说法了。人有人道,鼠有鼠道,做主子的有需要考量的事情,做丫头的自然也有自己的小心思。 琼枝与碧珠两个原就是在宫里伺候着谢晚春的,跟着嫁过来之后最是得用。只是后来谢晚春病好了,性子也略变了变,紧接着就提了画屏和画衣着几个丫头上来,如今画衣管着账目,画屏管着衣物,倒是叫碧珠和琼枝这两个大丫头手上少了些事。 而且,这一回出门,谢晚春原还说好了要从琼枝和碧珠两人里挑一个带上,结果临行匆匆也不知是忘了还是故意的,倒是把人全都给丢下了。琼枝几个好容易等到人回来了,却见谢晚春又带了个叫梅香的丫头。 碧珠心思浅,从来也不想 太长远的,如今到了这个年纪倒也没什么雄心壮志,只筹划着要嫁个好人家,谋个安稳的未来。但琼枝心思细腻,颇有些想法,眼见着后来人越来越多,越想越是害怕起来,不免起了些心思。她这两句话一是要问梅香如何安置,二则是要问梅香是按一等的例还是二等的例。 谢晚春看了她一眼,自是明白琼枝的意思,挑了挑眉少,笑着道:“她年纪小,也没见过什么,便先叫她跟在画屏画衣那头学一学规矩吧。”沉吟了一会儿又笑着玩笑道,“我原还想着要给她改个名字,叫画眉,后来一想又觉得梅香两字虽俗却耐听,也就罢了。” 琼枝垂下眼,低低应了,心中已是明白了:这就是要拿二等丫头来对待了,日后碧珠去了,画屏、画衣或是梅香这几个二等丫头里头必要有一个提上来顶着,这梅香怕是...... 谢晚春泡了一会儿便觉得够了,慢慢起了身,由着琼枝轻手轻脚的替她擦了擦身子,披了件干净的衣服回房安置。 谢晚春一夜好眠,便是第二日起来了也不过是翻几页闲书,调一调琴音罢了。容家的事还是过了好些日才传到了谢晚春的耳里。 容家乃是容贵妃的娘家,比不得上头大世家清贵,原也称得上是书香传家,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早些时候,容贵妃入宫时也曾得意过一段时间,只是后来容贵妃被镇国长公主谢池春压着,容家也受了不少打压,只得安静如鸡的缩着。好容易等到谢池春死了,容贵妃吐了一口恶气,对着娘家自是加倍的歉疚和补偿,容家许也是压得狠了,越发趾高气扬起来,一时间人见人厌,只是碍着皇帝和贵妃的面子不说罢了。 开始的时候,是御史台的一个姓杜的言官上折子弹劾容贵妃之父容斌霸占百姓田产,纵容家奴放利钱等等六桩大罪。 皇帝偏心容贵妃,想着容家这些年也不容易,故而这折子看也不曾一看就被丢开了,或是被垫了桌角也未可知。 这杜言官却是越发得劲,堵着一口气又上了一道折子,把容斌骂得狗血淋头,还发挥言官特有的想象力与口才,说:年前时,皇帝大病,容斌居然把衙门里的东西搬回家,这是暗地里准备“另起炉灶”啊。 这“另起炉灶”的控诉虽然显得无理无据,但比起前面的霸占田产什么的就显得比较严重和恶毒了,就差没指着容斌的鼻子说他盼着皇帝早死想着另寻新君讨好。 容斌气得不行,据说在家把姓杜的狠狠骂了一通,问候了杜家几辈子的祖宗。因 着此事事关重要,外头议论纷纷,容斌思虑再三,只得把自家夫人叫来嘱咐了几句,让去宫里给容贵妃通个气也好在皇帝面前先打个底儿。 容贵妃乃是贵妃之尊又手掌内宫大权,容夫人想入宫只需递个话进去便是了,还算是方便的。容夫人一入宫,见着女儿便红了眼睛,谁劝也不听,垂着头低低的哭了一场,嘴里念着:“娘娘怕是不知道,这些日子,我们家可是被那些子人给欺负惨了!你父亲头发白了一大半,睡也睡不好,怕都要熬出病了......还有你几个妹妹,那回牡丹宴后,原也有人来问,亲事也差不多有影子了,如今一个个又转了话风。可不就是瞧着我们家好欺负吗?我这做母亲的,这心就跟黄莲似的,苦啊......” 这模样,倒是又勾起了容贵妃的些许旧日的情绪来——容夫人以前也常来宫里,日日哭诉家中艰难,容贵妃那时候正咬着牙咒镇国长公主呢,哪里敢管外头的事,不过劝母亲几句罢了,每每说到最后,母女都要抱头哭上一场,第二日还得给谢池春冷嘲热讽一番。 如今瞧着容夫人这模样,容贵妃旧日里憋着的那口气忽而窜了起来,一颗心烧得极热,不由得仰起下巴,眸光如刀:“事情到底是如何的?母亲且收了泪,和我说个清楚吧?我倒是要看看:时至今日,还有哪个敢来与我容家作对。” 镇国长公主都死了,有皇帝在,还有什么可怕的? 容夫人这才拿着帕子擦了眼泪,期期艾艾的把杜言官的事情给说了,嘴里念叨了几句:“也不知是倒了什么霉,竟是招惹上姓杜的这么一个煞神来,我正想着要去哪儿烧烧香呢。你父亲一贯忠心,娘娘可一定要和陛下说上几句才好,莫要叫那等子小人得逞了......” “好个刚正不阿的杜大人!”容贵妃听完了事情,面上怒气勃然,哼了一声,“不过是个小言官,倒是真敢欺到我容家头上!” 她面色一凛,问了左右:“陛下现在何处?” 左右宫人不由屏息垂首,皆是恭敬的应道:“陛下此时应是在东暖阁。” 容贵妃冷笑几声,神容甚冷,抓了容夫人的手起来,扬头道:“母亲且留着眼泪,迟些在再哭吧......先与我去见过陛下,说个明白!” 言辞之间,已见雪亮的刀锋。 56|30.31 这是防盗章,明天晚上八点,准时更换,字数一定比现在的多,总之买了不亏。 —— 宋天河(上) 宋天河总是觉得自己倒霉,大概就是那种“倒霉他妈给倒霉开门——倒霉到家了”。 不过他家军师郑达可不怎么想,他听着宋天河的抱怨,额角突突突的跳了一下,忍不住就与他抬起了杠:“你要是倒霉,那全天下的人还不得都不活了!你算算,打了这么多年战,可有落下半点旧伤?不还活蹦乱跳着?官位倒是一年一升,”说罢,他还故意肉麻兮兮的叫了一声,“你说是不是啊,宋大将军。” 宋天河直接就把木案上的几道圣旨给丢徐达脸上了,可怜郑达一个文弱书生只会耍嘴皮子,被宋大将军这么忽然一砸,险些没摔了个五体投地,只能嘴上逞能,恨声嚷嚷着:“君子动口不动手!” “我又不是君子,”宋天河哈哈一声,伸手拎起架子上挂着的披风,大步往外头去,嘴上却还是有条不乱的交代了一句,“你收拾收拾,这个月,我们就回去吧。” “回哪儿?”郑达差点没反应过来。 宋天河头也不回,沉声应道:“自然是回京,圣旨上的话你不也瞧见了?” 自宋天河官拜大将军,执掌三军之后,做皇帝的就总想着要把人拐回京看一看,收拢收拢人心或是敲打一番。故而,京里头的圣旨也是常来常往。但“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宋天河总也能想到七八十个借口给推开,久了之后郑达都险些要以为宋天河对京城是有什么阴影不成。 所以,这还是宋天河第一回开口应下圣旨要回京。郑达忽然听得这话,险些以为自家将军被人换了呢,看人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不过宋天河过日子从来就是随心所欲,他高兴做什么就做什么,从来也不管郑达那些“读书人的小心思”。所以,他自顾自的定了日子回京,自顾自的入宫去给皇子皇女做骑射老师,自顾自的给自己收了一个女弟子。 其实,要收弟子,谢池春并不是最好的人选——若论根骨心性,西南王世子齐天乐自是最好不过;若论身份地位,三皇子和七皇子也都是极好不过的,可宋天河偏偏挑了谢池春。 事后,宋天河想了好几天,总算想到一个不算原因的原因:谢池春看着最顺眼,摆在跟前瞧着也不错。他躺在自家的床上,手枕着头,想起初见那日进宫教授骑射,初见时候的情景,少见的扬了扬唇角,笑了一笑。 那天正好是午后,阳光极盛,烧得地皮都快要卷起来了。他故意去得晚,想要叫 那些皇子皇女们先晒一晒太阳。等他慢悠悠的渡着步子过去的时候,体弱的七皇子和八皇子都已经撑不住了,由宫人服侍着坐在树荫下面休息。三皇子和五皇子亦是一脸难看的站在树荫底下,正交头接耳的说着话。只有谢池春和齐天乐两人肩并肩的站着,依旧在原处等着他。 按理,齐天乐那时候已十二岁,身量比谢晚春更好,形容亦是英俊尊贵,自也十分显眼。但宋天河一眼望去,第一眼看见的却还是谢池春。 谢池春才十岁,因是帝后的嫡长女,受尽了宠爱,乃是金尊玉贵的养出来的。她的皮肤就跟奶油一样白而软,仿佛一掐就能掐出水来。她一动不动的站在阳光之下,乍一眼看去就恍若一尊羊脂美玉雕出的玉娃娃,莹莹生光,毫无半点瑕疵。 宋天河远远瞧了几眼,只觉得心中一动,说不出是什么感觉。他走进了些,才发现那尊玉娃娃也并非毫无瑕疵——她额上还有晒出来的细汗呢,一滴一滴,晶莹剔透的好似花叶上的小露珠,折射出微微的光。 不过,离得近了也能瞧清她的五官,雪肤花貌,精致华美,已是可见未来的绝色之姿。倒是叫宋天河不知不觉间想起一句前人的来:“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就像一朵小小的白牡丹花,宋天河细细的瞧了那模样,心里又咂摸出了点可爱的感觉,颇有几分意动,想要松一松土,把花移到自家院子,花开了只给他一人看。 这念头虽是荒唐无稽,但心里这般一转儿,宋天河嘴里那句“你可愿拜我为师?”不由自主说了出去,稀里糊涂的收了个女弟子。 既是收了女弟子,也不能反悔,骑射课后宋天河往往多便留了谢池春几回。 宋天河的脾气一贯不大好,甚至称得上是古怪,便是在他身边待久了的郑达往往也都摸不透他的性子。三皇子和五皇子因为他收谢池春为徒而记恨在心的事情,宋天河这般的人自然一眼就能看出来,可他偏偏不点明反倒火上浇点油,偶尔还推波助澜一番,推着那两位皇子暗下手脚。 他本就没安好心,甚至还私底下等着看热闹,想着至少也要看看那朵小牡丹花哭出来的模样才好。 只是,哪怕是宋天河,也没想到事情真的就这么发生在了他眼皮底下。 那匹白马虽是宋天河送入宫的,但也是郑达提前替他准备好的,故而宋天河也不过是看了几眼,并不怎么上心。那日宋天河照例扶了谢池春上马,在边上指导着她挥鞭策马,等 白马忽而发起狂来的时候,谢池春离他足有两百多米的距离。 白马嘶鸣了一身,前蹄一蹬,扬身跃起,先是要把马背上的谢池春给摔下去。谢池春似是呆了一瞬,随即很快便抓住缰绳,抱住马脖子,竭力稳住身子。可谢池春到底年纪尚小又刚刚开始学武不久,自是禁不住发狂的马匹这般摇晃甩摆,不一会儿就要开始晃晃的了。 宋天河此时才用轻功拔足跑到她身边,看着马背上的人,抬声唤她:“松手,往这里跳。” 谢池春性子果决,闻声往下看来,不一会儿就松开缰绳,往他怀里跳去。 只刹那的功夫,那匹白马已经犹如脱弦的箭一般飞步而去。 宋天河抬了手,把那朵从天而降的“小牡丹花”接了个满怀,怀里一时间又香又暖。他回忆了一下自家军师给爱猫顺毛的动作,生疏又小心的抚了抚谢池春的头发,问她道:“可有吓着了?” 谢池春乌鸦鸦的眼睫又长又卷,轻轻的搭在奶白色的皮肤上,闻言颤了颤,就像是蝶翼一般轻盈美丽。她摇了摇头,这才抬眼去看宋天河,软软的说道:“没。我没怕,我知道先生你在呢,你不会让我有事的。” 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惯会撒娇,嘴里都和抹了蜜似的。谢池春连皇帝和皇后都能哄,一个宋天河自然也不在话下。 宋天河这颗战场上滚了半斤铁砂的老心肝都跟着软了软。他抱着人,想:这个徒弟倒是收的挺值的,又乖又软,摸着也挺舒服,怪不得郑达这么喜欢养他家的猫呢。 因此,瞧了眼谢池春抓着衣襟的小手,宋天河没拆穿她的甜言蜜语,亲自把怀里头“受了惊”的谢池春抱紧了些。他受圣命教授皇子皇女骑射,自然也得了进出内宫的特权。于是,他也没叫步辇,反而抱着自家的小弟子,一步一步给送回去。 因为谢池春乃是帝后的嫡长女自小长在皇后膝下,最是亲近,如今十岁了也依旧未从皇后宫里搬出去,所以他们去的乃是皇后的寝宫。 谢池春初时还安静了一会儿,到了后头便又叽叽喳喳问个不停,非要听宋天河说些战场上的故事。等快要到皇后宫里了,她忽而又安静下来,顿了一顿,小声问宋天河道:“先生,你说小白会怎么样啊?” 小白就是那匹白马的名字。其他人或是叫“飞电”或是叫“踏雪”又或者“灰云”,偏谢池春管自家的马叫“小白”,听着就跟狗的名儿似的。每回听她一叠声的叫“小白小白”,宋天河便要觉 得头疼。 宋天河漠不关心的“唔”了一声,见谢池春仍旧目光灼灼的等着他的回答,这才怠懒的应道:“大概会被打死吧,到底是它把你摔下来的。要不是我接着,就那一下,你非得摔断腿不可......”他说到这儿,忽而又起了点恶劣的念头,乌眸盯着谢池春,似笑非笑的问道,“对了,你猜这回是谁下的手?” 谢池春一双水眸瞪得圆圆的,好一会儿才咬了咬唇,下唇留了淡淡的唇印,轻轻应道:“大概是老三和老五吧,他们总是不喜欢我的。” 宋天河见她这模样,忍不住又摸了摸她的脑袋,觉得摸着舒服便多摸了几下,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提点了一句:“嫡庶本就不两立,他们不与你站在一边又怎么会喜欢你?”谢池春乃是帝后嫡长女,她的血脉和身份使她不得不站在胞弟七皇子一边,天然的与三皇子等人对立。 三皇子和五皇子看重的本就不是宋天河这个人,而是宋天河所代表的军权。要他们看着宋天河与谢池春越发亲近,近而亲近八皇子,他们自然是忍不了的。 谢池春却并没有如宋天河所想象的那样伤心或是难过,她只是静静的瞧了宋天河一眼,然后微微笑了笑,道:“已经到了,先生放我下来吧。” 宋天河放下人,抬起眼去看的时候正好看见林皇后携着七皇子以及齐天意出来。 七皇子年纪尚小,走得最慢,落在了后面。齐天意倒是跑得急,不一会儿就跑到了跟前,急忙忙的问道:“没事吧?摔着了么,太医看过了吗......” 谢池春颊边酒窝一露,拉了他的手小声应着,两人凑在一起的模样很是亲昵。 宋天河瞧在眼里不知怎的有些不大高兴,便又转开了目光然后直起腰对着迎面而来的林皇后礼了礼。 天边的霞光软软的落下去,照得云彩一片红艳,明艳难当。 林皇后自夕阳里缓步行来,衣裙华贵,佩环叮当,步履从容,虽是几个孩子的母亲却当真称得上是“鬓挽乌云,眉弯新月;肌凝瑞雪,脸衬朝霞”,那艳色灼灼更胜过了那漫天的云霞。她伸手把一双小儿女拉到身边,柔声与宋天河道:“今日多谢宋将军了。” 宋天河低了头,目光在林皇后及地裙裾上面的凤纹上一掠而过,口上告辞,心里却不甚恭敬的想着:也不知自家小徒弟长大了是何等模样,说不得比林皇后还要好看呢。 57|30.31 第三十章 (7) 晚膳。 也不知是不是她心情好看什么都喜欢的缘故,桌子上的几道菜都挺合胃口的。 一道莲藕排骨汤,骨汤烧成奶白色,又香又浓。莲藕则是红花藕,炖过之后粉粉糯糯的,夹起一块莲藕还能看见未断开的藕丝,十分可口。 一道蘑菇菜心,香菇与油菜都是城外庄子里送来的,新鲜得很。香菇烧得肥软,浸透了浓香的鸡汤,绕在香菇边上的菜心则是极软极嫩,口味清淡鲜美。 一道芙蓉大虾,鲜虾去头去尾去壳,裹了一层蛋液和调配好的粉浆,先炸再炒,最后浇了一勺子鸡汤、虾油烧过的火腿油菜末,鲜香扑鼻,几能鲜掉了人的舌头。 还有葱爆牛柳和豆豉鲇鱼等等,另有几样小点心也都是极合口的。 谢晚春用了一碗饭,又叫添了半碗,顺嘴又问了边上:“书房那边可是叫过晚膳了?” 琼枝侧头与边上的小丫头问了几句,便温声应道:“才刚刚叫了,怕是马上就要用膳了。” 谢晚春难得起了兴,便指着那道莲藕排骨汤道:“这汤今日做的不错,叫他们也给大爷端一碗去,就说是我让加的。” 琼枝应了下来,侧头吩咐了几句,重又细心周到的伺候起谢晚春用膳来。 ****** 王恒之此时确实也正在用晚膳。 他先时与几个师兄弟用了几盏酒和茶,后来又吃了谢晚春送来的那一碟子藕粉桂花糖糕,其实并不是很饿。只是他这时候心里乱的很,种种心绪说也说不清,便也叫人摆了膳食到桌上。 见着多出来的一道莲藕排骨汤,不免多问了一句。 边上伺候的小厮叫做明月,最是个伶俐嘴巧的,连忙应声道:“是少奶奶吩咐给加的呢,说是尝着好,给大爷也送一碗来。奴才几个驽钝愚笨,再是比不上少奶奶这般心细体贴的,才刚送了藕粉桂花糖糕来,这会儿又送了汤菜来——真真是把大爷放在了心上呢,连喝口汤都想着......” 王恒之只觉得握着筷子的手都有些颤,竭力稳住面色,只耳边略有些红,冷声斥了一句:“就你多嘴!” 明月在王恒之边上伺候久了,也知道他的性情,见他这般模样便知道真怒还是假怒。他连忙告罪,嘴里道:“是奴才多嘴了,少奶奶待大爷的心思,哪里用得着奴才说啊。那才是有眼睛的都能瞧见的。大爷自也是知道的,哪里用得着奴才多嘴!” 王恒之瞥了明月一眼,面上险些绷不住,最后只好摆摆手:“好了,不用你在这儿伺候了,去领几两银子,便当是赏你这几日用心当差的。” 明月连连道谢,这才出了门去。边上几个小幺儿上前来说话,皆是羡慕起明月的好运气。 明月轻轻的在几个小幺儿头上轮个儿敲了几下,笑道:“都是傻子!这是你们没长好眼,好端端的一个金菩萨也不知拜呢......”说罢,他远远望了眼谢晚春住着的正屋,不免含笑道,“等少奶奶和大爷真好了,咱们几个的好运才算是来了呢。” 几个小么儿似有所悟,自也在心里计较起来。 内屋的王恒之则是亲自舀了一小碗的莲藕排骨汤,慢慢的尝了,想着明月那句“真真是把大爷放在了心上呢,连喝口汤都想着”,便觉得入口的好似不是汤水,而是蜜汁,竟是甜甜的,喝入口中,满嘴生津。 她待自己,应也有几分真心吧? 他喝了半碗汤又把碗匙一起搁下,怔怔发起呆来,一会儿想着那年春日桃林初见谢池春时的惊艳和失措,一会儿又想着那两回与谢晚春相拥而吻的情景,两边的人影交错在一起,让他一颗心跳越发的快了,胸中一股火气上下涌动,便是下头都快有了反应。 只是,待王恒之把两人相处时的事情又想了一回,因他一贯面薄,此时也不免生出几分恼羞和踌蹴来——那幅画谢晚春是看过了的,学箭的事情她也是知道的.......倘若再叫她知道了自己当初生出的心意,怕是不知要如何取笑呢。 王恒之想到这里,便立刻止住了想法,下定决心:万万不能把自己当初对她一见钟情的事情给说出去。反正他们已经是夫妻了,抱也抱过了,吻也吻过了,除了“那事”之外大概也都做全了。日后夫妻之间的感情培养好了,再说这些也不迟。 这般一想,王恒之又放心了些,重又端起碗喝汤吃饭了。 只是去了些自身的烦恼,又添了些新的烦恼。 说起来,谢晚春的接吻接的那般熟练,也不知先前都与谁有过?是齐天乐,还是宋天河?又或者是早死的那个先承恩侯? 还有,她曾见过那么多出色的男子,经历过那么多的人与事。她是真的真心喜欢自己的?不是虚与委蛇,随意应付? 王恒之怕是一辈子也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也会似那些情窦初开的少女一般,为着心上的人思前想后,患得患失...... 这般一烦恼,一纠结,王恒之抱着被子,大半晚上都睡不着觉。直到夜深人静,他抬眼看见着那盈盈的月光自窗口淌入,落在枕边,好似细雪徐徐的飘落,一缕银光又映得屋内地面恍若银水流动。 他不觉伸出手,接了一捧皎皎的月光,慢慢的握住。月光无形无体,可他握得紧紧,好似真的握住了。 无论如何,明月落在枕边——天赐的良缘,何必多想? 60|30.31 相较于王恒之的一夜无眠,谢晚春一贯没心没肺,想通之后倒是一夜好眠。 因为知道王恒之还得早起去出门“上班”,所以谢晚春倒也不是很急,反正只要在王恒之从户部回来之前把木匣还回书房就行了。她难得睡了个好觉,等到天光透亮照入纱帐里,这才开口唤人进来替她洗漱。 她这几日皆不打算出门,因是要起来去给宋氏这个婆婆请安,这才令碧珠梳了个较低得低低的凌虚髻,画屏则是捧了件浅蓝色绣白色兰草镶银蓝锦缎边的长袄,缀着蓝松石的扣子,精致得很,另配了一条月白色妃百褶裙,极是素雅端庄。 等装扮周全了,谢晚春方才在左边坐下用早膳。 今儿的早膳倒是简单了许多:红豆莲子粥、紫米粥、燕窝粥、牛乳粥还有一笼鲜肉小笼包,一碟子四喜饺子与一盘红豆发糕。 谢晚春昨晚上吃得多了又缺乏锻炼,早膳便吃不下太多,只用了半碗红豆莲子粥,吃了几个小笼包便叫端下去了,起身往宋氏那处去。 因她起得晚,早膳的时候又耽搁了一会儿,今日倒是到的最晚。 可惜李氏这几日着了凉,起不来床,便告了病没来。 宋氏倒是依旧是温和的,用过一盏茶后又笑着与她道:“听说你昨日去书房了?可有碰上恒之那几个师兄弟?” 谢晚春面色不变,心里却转了一转:是了,马上就要选秀,王望舒的亲事还没定呢,王恒之这个时候请几个师兄弟到家里,未必仅仅是为了叙旧情。谢晚春想通了这个,便也不紧不慢的笑了笑:“倒是不巧,没能遇上,不过既是陈先生收的弟子,必也是人才出众的。”而且陈希乃是世家出身,收的弟子大多也都是世家子弟。 宋氏点点头,笑着道:“是这个理儿,对了,陈先生这次游历回来,恒之做弟子的也很该备份礼才是,倒不必非要贵重的,只是需尽到心意才是。你若得空便与恒之商量一下,看看送 什么合适。” 谢晚春应了下来,又与宋氏说了一会儿陈先生的旧事和新收的几个弟子,待宋氏稍倦了,这才与王若蓉、王望舒几个一同出门。 王望舒有些好奇,不免歪着头与谢晚春咬着耳朵道:“嫂子你见过陈先生没?我听说他生的极好,丰神俊秀,恍若神仙中人,不知比起大哥哥要如何。” 谢晚春还真没见过陈希这个名闻天下的大儒,不过算了算对方的年龄,便道:“陈先生喜好游学,我也没见过他本人。不过我倒是看过他不少文章,当真是文采斐然,字字珠玑,算得上是当世大家。似他这般的人,又是已知天命的年纪,想必也已不在意皮相的美丑了。” 王望舒也觉得自己这话略有些唐突,好在她一贯爱撒娇赖皮,此时便挽着谢晚春的手笑了笑:“嫂嫂说得对!是我肤浅了。” 谢晚春想了想,倒也没有把皇帝选秀与宋氏这几日准备选婿的事情说出来,反倒是转口调侃起了王若蓉:“对了,这几日倒是少见蓉姐儿你,别是在房里绣摆件吧?” 这年头便是王家这般的门第,养出来的女孩也都是懂一二女红的。王若蓉因是庶女,这上头倒是更费了心思去学,往日里便常绣个佛经或是屏风送给宋氏或王老爷做寿。谢晚春这话却是委婉的打趣她在“绣嫁妆”。 王若蓉面上一红,连忙摆了摆手:“嫂子说笑了......”说到这里难免又是一叹,“只是孙姨娘那头染了病,我虽是不好常去看,但也总是免不了要忧心的。” 王家家风朴素,宋氏明面上是个菩萨可手底下却半点也不软,所以王老爷也不过只有两个姨娘和几个通房罢了,还都被宋氏管的安安分分,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存在感极低。 大约也是因为往日里不常见,王望舒这个嫡女对着孙姨娘虽没好感却也没有太多恶感,权当对方是个不讨喜的活摆设。不过她倒是颇有些担心王若蓉:“怪道二姐姐这几日总没空呢,瞧着也憔悴多了。”她瞧了瞧王若蓉的脸色,又关心了一句,“二嫂可不就病了,大概是天凉了吧,嫂子和二姐可要上心些,别着凉了。” 谢晚春笑着伸手掐了掐王望舒水嫩的面颊,应道:“知道啦~舒姐儿果是大了,也知道关心嫂嫂与你二姐了呢。再过些时候,怕是要论婚事了......” 王望舒脸一红,撇开谢晚春便嗔她:“嫂子惯会那我说笑!”话虽如此,她这模样倒是比往日里更添了几分娇艳羞赧起来,显是宋 氏已经与她说了一些了。 谢晚春便哄了她几句,因王望舒要去探望李氏,谢晚春则是想着要把木匣子还回王恒之的书房,三人说了一会儿话便分开了。 王若蓉本是要直接回去的,可路上听说孙姨娘病得厉害,便又起身去了孙姨娘住的顺心院。 王家不小,可王老爷两个姨娘却全被一股脑的塞到了顺心院,一个在东面,一个在西面,早晚起来少不得要碰上一面。早年有些宠的时候,这两个姨娘倒也针尖对麦芒的互相挤兑过几回,可后来顺心院成了养老院,王老爷等闲不来,她们倒是越发安静起来,偶尔聚在一起说说话,倒也有了几分“患难”情。 这头王若蓉来探望孙姨娘,另一边的龚姨娘自然很快便得了消息。 龚姨娘还没过四十,因着保养得宜倒看着倒似二三十岁的美妇,肤白如雪,细眉细眼,倒是颇有几分风韵。她这日正懒懒躺在美人榻上翻书,见着丫头端了茶盘过来,难免问一句:“那头怎地又哭起来?可是二姑娘来了?” 进来的丫头叫鸭黄,她把茶盏递过去,不免笑着奉承一句道:“还是姨娘你神机妙算!不用看都知道。” “哪里用算的?孙姨娘那边一贯便是如此,哥儿来了哭一通,姐儿来了也哭一通,隔了老远我都能听得见。”龚姨娘接了茶盏,低头抿了一口茶水,想了一会儿又蹙了蹙眉,摇头苦笑道,“我原还羡慕她有福气,怀了龙凤胎,儿女双全,可不比我好百倍......” 鸭黄忙接口:“姨娘您何必羡慕那边,您的福气长着呢。前些时候,大姑娘还不是让人给您捎了一车子土产,年年都不忘,孝心虔着呢。” 龚姨娘膝下只得了个女儿,便是王宛兰,早两年便出嫁了。那时候正碰上镇国长公主打压世家,王家一意低调,便早早把长女远嫁了,虽是地方世家旺族却也离得远了。可到底是亲生的女儿,每年送东西回来,总是不忘给龚姨娘这个亲娘也备一份。 龚姨娘听丫头提起女儿也不禁抿唇一笑:“是了,要不怎说儿女都是福?大姑娘一贯是个周道的,上回还写信来说等日后分家了便来接我与她一同过。有她在,我后半辈子也能安心了......”说到这里,她便抬眼看了看孙姨娘那边的屋子,笑意渐冷,就像是藏在棉花里头的长针,“可惜孙姨娘总也不明白这理儿,儿子没管好且不说,听儿子一求便耐不住的哭着去压女儿,到了头来,儿子且靠不上,女儿都要离了心。” 鸭黄听到这里,也不由得咬了唇,压低声音:“上回三爷来了,那头哭得厉害,这病也病了好些天......不会是三爷在外头闯了大祸吧?” 龚姨娘却没空理会孙姨娘那摊子烂事——她还等着要享女儿福呢,哪里肯去蹚浑水,不过摆摆手吩咐下去:“叫底下丫头紧着些,万不可叫那边拖了下去......对了,也要看着些,若是真有什么大事,倒是可以先去报了夫人,免得闹出来反叫夫人迁怒了。” 鸭黄也凛神应了下来,端着东西掀开帘子出门的时候却又隐隐听到另一头传来的哭声。便是鸭黄这般的丫头也免不了叹息一声:难得姑娘来一回,孙姨娘这哭哭啼啼的,可不伤了母女情意。 那厢房里,孙姨娘确是正歪在榻上哭,她生得眉清目秀,只可惜每每落泪,一双水眸都快哭得没了光色,倒真似死鱼眼珠一般。她正拿着绣了杏黄色绿蕊梅花的帕子揉着眼睛,珠泪盈盈的与女儿哭诉道:“你也快出嫁了,原是不该与你说这些的。只你哥哥......”她又哽咽了几声,眼角发红,哭哭啼啼的道,“我只一个儿子,你也只一个哥哥,难不成真看着他去死?” 倘若孙姨娘再年轻十来岁,这般哭法或许正是楚楚可怜。可她都是快四十的人了,再这般梨花带雨,反倒叫人生出腻歪的感觉来。 王若蓉亦是早已看厌了孙姨娘这抹泪的模样,见她仍旧不忘提那事,心中不免越发烦躁起来,难得的端出冷脸来:“姨娘这话说的可不对,我上头统共三个哥哥呢。”除去王舟之,王恒之与王游之虽是嫡兄却也是兄长没错。 孙姨娘哽了一下,随即又念念叨叨起来:“那怎么能算?只三哥哥是和你一般从我肚里出来的,再亲近没有。你还年轻,不懂呢,日后出了嫁,可不得靠着你三哥哥嘛......这一回你三哥哥也是知道错了,没法子才托了你呢。兄妹两个,便是要互相帮衬着——你帮帮他,他帮帮你,这才两个都能好呢......” 因着孙姨娘要养病,屋子里窗扇都关得紧紧的,只有药香飘着。 王若蓉低着头看着孙姨娘铺在榻上的石青色被褥,忽而觉得自己心里也似石块一般的沉甸甸的压在心口,一时儿又仿佛是烧得干净的香灰,没有半点火星,说不出的冷。她耳里听着孙姨娘那一贯的念叨,咬着牙忍了又忍,许久方才道:“姨娘说是互相帮衬,可三哥哥又是帮了我什么?这儿折腾,那儿惹事,叫我成日里替他担惊受怕。如今他在外头折了银子便又想起我了,哦不 ,”王若蓉咬着唇笑了笑,一双极似孙姨娘的水眸里闪着淡淡的波光,“他不是想起我,是想起我的嫁妆呢!” 王若蓉到底在宋氏跟前站了好些年了,便是养了条狗也算是养出了感情,更别说王若蓉这般乖巧小心的。这回她定亲出嫁,宋氏便替她理了理嫁妆,掏了些私房给她添银子压箱底,先拿了些田庄什么的交由王若蓉打理,算是先过过手。 可这嫁妆乃是女子出嫁后在夫家的底气,又有宋氏上头看着,王若蓉哪里会、哪里敢真能拿出来? 孙姨娘又是一哽,垂着头怯声道:“他说了,会还你的。” “他的胡话,姨娘还没听够吗?上回二嫂那事,倘二嫂狠一狠心,把事情说了,三哥哥怕都要被打死了!”王若蓉几乎忍不住了,一张脸涨的通红,转身便要走,“姨娘且安心养病吧,这些外头的事,又与你我有什么干系?” 孙姨娘气得几乎背过气去,倒是扬了声音:“好个没良心的白眼狼,现今倒是教训起我来了,我倒是白生了你......”后头便是呜呜咽咽的哭声。 王若蓉梗着一口气在胸口,一直等到出了门方才稍喘了气出来。她呆呆的站了一会儿,顶着后头孙姨娘的哭声与左右丫头的目光,忽而抓紧边上贴身丫头的手,端正了神色,低声道:“这事不能再拖了,我如今也只能顾好自己了。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我得去和大嫂说一声。” 61|30.31 王若蓉平日看着温柔羞涩,实际上不过是隐忍为上罢了,若论果敢坚定却也不输旁人。 故而,此时她决心一立,当下也不再犹豫,立刻便领着丫头二月匆匆往谢晚春的院子里去,倒是把正要去王恒之书房还木匣的谢晚春给拦住了。 谢晚春本还想着趁王恒之还没回来赶紧去书房还木匣,只是看着王若蓉双目微红,面色坚定的模样便也顿住了步子,轻轻的握住了王若蓉的手,关切的问道:“蓉姐儿,这是怎么了?” 王若蓉才刚从孙姨娘处出来,一颗心冷得发颤,浑身亦是冷的发僵。可此时,她的两只手都被谢晚春握着,柔软且温柔,便犹如置放在温水之中,冻得发红的皮肤先是一绷又是一松,那温暖舒适的感觉裹住她,令她差点要当场落下泪来。王若蓉瞧了瞧左右之人,咬着牙忍住眼泪,这才细声与谢晚春道:“嫂子,我有事与你说。可否叫这些人都先退下?” 谢晚春端详了一下她的神色,沉吟片刻便拉了王若蓉到屋内 ,挥挥手吩咐底下的丫头:“都退下吧,没我的吩咐不必进来。” 因着谢晚春这段时间软硬兼施的手段,如今院里的丫头都敬她的很,闻声都连忙低了头,诺诺应道:“是,奴婢知道了。” 王若蓉边上带着的丫头二月担忧的看了王若蓉一眼,最后也跟着出门去了,因她走在最后,故而十分贴心的合了门。 谢晚春这才牵着王若蓉的手坐下,亲自沏了杯热茶递过去给她,挑了眉梢看她,眼中似嗔似笑:“喝点水暖一暖,看你,两只手冻得和冰块似的。都是快要出嫁的人了,还不知道照顾自己。” 王若蓉接了茶盏捂在手心,眼一酸,几乎立时就要哭出来了,她抿了口茶,润了喉舌之后方才轻轻道:“谢谢嫂子......”她哽咽了一声,似是在斟酌着如何开口,过了一会儿方才接着道,“我今日来,是有件事要与嫂嫂你说。” 谢晚春点点头,知道她要说的事情怕是有些难开口,故而也不催她,而是以耐心的坐在一边等她开口。 王若蓉手里捧着热差,只觉得一点热度几乎涌到了心口,浑身好似泡在温水里,双眼又酸又暖。她垂下头,小小声接了一句:“上回,二嫂滑胎并非完全是意外,她,她是因为与三哥哥起了争执,一气之下要甩开人,反倒滑到了......”她吸了口气,眼里已经溢满了羞愧的泪水,“那天三哥哥有东西落在了我院子里,我便追着他出去了,没想到正好遇上二嫂与三哥哥争执。我,我当时吓了一跳,不敢多留便跑开了。后来我总想着,那日我若是打断了他们争吵或是留下帮一帮二嫂,许也不会有后来的事。是我不好......” 谢晚春是早猜到那回李氏滑胎之事另有缘由,此时闻言到也生出几分“原来如此”之感,她见王若蓉哭得满脸通红,不免安慰了一句:“你为庶女,本就处境艰难,偏偏又有不成器的兄长与不体谅的孙姨娘拖后腿,自是不敢胡乱惹事或是出风头。” “嫂子不必安慰我。我,我知道自己有错,是我对不起二嫂......”王若蓉抽出帕子胡乱擦了擦脸上的泪水,接着道,“后来,我问了三哥哥才知道缘由。原来,三哥哥有一回捡到了二嫂的东西,后来便以此要挟二嫂与他银两。二嫂原就出身世家、嫁资丰厚又替夫人管着内院之事,开始时便也遂了他的意。偏偏后来二嫂因着分宫扇的事情被夺了管家之权,三哥哥又越发嚣张起来,二嫂气不过便与他起了争执,这才有了后头的事情。好在二嫂滑胎之后,三哥哥吓 了个半死,再不敢提那事,二嫂这头夫妻感情又渐渐好转,两边各有顾忌便不再往来了。” 谢晚春听到这里不免生出几分诧异:“到底是什么东西,竟是叫你二嫂投鼠忌器,连失了孩子这般大恨都咽下了?” 王若蓉闻言不禁抬眼看了看谢晚春,双颊微微一红,似有些难以启齿,许久才小声道:“是,是二嫂出嫁前写给大哥哥的书信。也不知怎的没寄出去,后来机缘巧合竟是被三哥哥得了去......”她咬住唇,声音越发轻了起来,“不过嫂子放心,三哥哥害的二嫂失了孩子,如今便是捏着那信件也不敢真拿出来的。” 谢晚春听到这里,心中颇有几分复杂与莫名,许久才摇了摇头,颇有几分叹息:“不过是一念之差,何至于此。” 谢晚春前后经历得多了,虽是不喜李氏昔日对自己相公的觊觎,但也不至于因此而记恨她。毕竟,李氏如今已经嫁给了王游之,如今也称得上是夫妻恩爱,想必也已将那段旧情放下。人总不能困于过去,不能因着李氏昨日之错便过分责备于她。更何况,李氏那时尚未出嫁又未真的寄出此信,不过是自苦罢了,在谢晚春看来还真算不上什么大错。 偏偏,世人看重女子名节,李氏爱慕对象又是她丈夫的兄长,倘若真是传了出去,夫妻失和尚且是小事,李氏本人更是要声名扫地。再者,以李家之森严家规,哪怕李氏乃是家主之女,怕也要立时就要把出嫁女接回去送到家庙里关一辈子。 这般一想,倒也不难理解,李氏为何宁愿咽下失了孩子的苦楚也没把王舟之这个仇家给牵扯出来。 谢晚春心中已有几分计较,比较起自己做过的那些事情,她反倒是有些可怜起李氏来。以前,谢池春还写过好几首情诗情信,表白对象都不一样,可惜她做的事里可说道的太多,底下穷酸文人骂也骂不过来,这种小事没几个人有空骂她,自也不放在心上。还记得,当初给齐天乐通信,她嫌一页纸太大,空一大半不好看,便每每寻了好听好看的情诗抄上去,算是填了空位;到了宋天河那时候,她最喜欢的便是坐在宋天河的膝上,一时儿扯一扯宋天河垂落的乌发,一时儿又用脚尖踩一踩宋天河的脚背,然后用他的手掌包着自己的手,写一些羞人的诗句,非要叫宋天河那张老脸也脸红不可。 王若蓉倒是不知谢晚春这点儿心思,在她这般闺中少女看来,名节确是十分重要的,且此时又牵扯到了王恒之,她既是怕坏了李氏的名节又怕惹得谢晚春不乐,故而很快便把话止 第三十章 (8) 色底绣莲花荷叶莲蓬的枕头上,颊边蹭到光滑的绸面一下子就醒过了神。她先是来回瞧了一眼,知道王恒之已经走了,这才又松了口气,颇为随意的伸着手在枕头上胡乱抓了一下,倒是抓到几根断发,都是细长漆黑,犹如墨染的。 发质较硬的应是王恒之的,柔软的应是她自己的。 谢晚春仰着头,就着透过床帐照进来的晨光看着被举到眼前的几根乌发,忽而心念一动,从自己的枕头底下找出一个鹅黄色的香囊来,把那几缕交结在一起的头发一起塞了进去,然后重又把香囊塞回自己的枕头底下。 直到这些事情都做好了,谢晚春方才扬声唤了人进来伺候换衣洗漱。 等她吃完早膳,赶去宋氏那里的时候,一群人倒是都已到了。李氏抬起眼去瞧谢晚春,笑盈盈的掩唇打趣道:“嫂子今日倒是来迟了......”说罢,目光在谢晚春的面上掠过,一双妙目好似含着几分揶揄,“不过也是,听说便是大爷这般自律的,早上也险些迟了呢。” 谢晚春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了——这一屋子的人怕是都知道了王恒之搬回来与她同住的事情。 只是,她却也不好说什么,总不能大咧咧与这些人说:啊呀,其实我们中间还隔着一条红线呢,又或是其实我昨晚上来葵水了...... 自己屋里丢丢脸就好了,用不着跑到别人面前重复。 所以,谢晚春只好垂着头默认了,一脸羞红的坐了下来,轻声道:“二弟妹就会拿我打趣。” 上头的宋氏怕是最高兴的一个,她和蔼可亲的瞧着谢晚春就像是瞧着自己未来的长子长孙,挥了挥手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呢,我这儿刚好叫人炖了乌鸡红枣汤,你们都喝了一肚子茶水想必喝不下了,倒是都便宜了晚春了......” 宋氏话声落下,后头站着的一个穿着青色长袄和素色棉裙的丫头小心翼翼的上前来,手里正好端着一盅乌鸡红枣汤,嘴里笑盈盈的与谢晚春道:“这一盅汤可是从早上起就熬着了,夫人令奴婢亲自瞧着,就这么一点儿了呢。要不怎么说夫人最疼大少奶奶呢......” 谢晚春肚子里正疼着,有热汤送上了自然是妥帖的。她连忙伸手接了过来,含笑对着宋氏道谢道:“那多谢娘了。我这个做儿媳的,老是来您这儿讨吃的,真是脸都要红了。” “就等着你来吃呢。”宋氏自端了一杯热茶慢慢喝着,笑着催她道,“快喝吧,凉了就不好了 。” 王望舒颇为娇俏的眨了眨眼,在旁插了一句:“是啊,嫂子赶紧喝吧,要不然娘都要忍不住端着汤灌到你嘴里了。” 话声落下,边上的人都跟着笑起来,宋氏头上插着的大凤钗更是颤颤的,珠光烁烁。她险些笑岔了气儿,拿手指了指女儿,笑嗔她道:“就你猴精儿,话多得很,小心撕了你的油嘴!”又缓了声调,与两个儿媳温声道,“你们还年轻,喜欢吃个凉的冰的,倒也不是吃不得,不过还是多吃些热的才好,既不会积了寒也能养好了脾胃。” 这倒是老人家的一片慈爱了,李氏与谢晚春都垂头应了下来。 谢晚春想着昨日里刚吃的杏仁豆腐,难免有些心虚,连忙喝了一大口的乌鸡红枣汤。 宋氏在上头看的一笑,连忙又道:“慢些喝,小心烫到了。” 谢晚春深深的察觉到了睡过王恒之之后这种与之前天差地别的待遇问题,不由含恨又喝了一大口,逗得宋氏忍不住笑:“这孩子,喝得这么快......”又连忙吩咐丫头,“记得晚上再炖点儿,给你们大少奶奶送去。” 等谢晚春喝完了汤水,宋氏也微微有些倦了,也没多留她们几个,挥挥手叫退下去。 等出了门,王望舒和李氏便连忙把谢晚春围住了,就着昨夜里的事里里外外调笑了好一会儿才放开了人,王若蓉在旁等了好一会儿才不大好意思的凑上来问道:“大嫂,昨日里我与你说的事不知怎样了?”倒不是她想要催谢晚春,实在是这事沉甸甸压在心头,叫她整日里也不能安宁,就怕再迟一点就要闹开了。 谢晚春微微一颔首,应声道:“放心吧,我已叫人去查了,等有了确切的消息,我会再与夫人说的。” 王若蓉现下对着谢晚春已是有了高山仰止的崇拜感,自是不会去过问谢晚春究竟派了谁,安不安全、可不可靠这些问题。她只是忍了忍泪,抽着鼻子小声道:“一直麻烦大嫂,我真过意不去。”说着,又从贴身丫头二月手里接了个小罐子递过来,“这是我自己做的糖桂花,泡茶或是沾着点心用都是好的。只是小东西,还望嫂嫂别放在心上。” 谢晚春接了过来,瞧了一眼便道:“礼轻情意重,这便很好了。” 王若蓉显是十分歉疚的,轻轻叹了口气,又道:“我正在绣屏风呢,不知大嫂你喜欢什么花样?” 谢晚春挥挥手:“不必了,你的婚事也已定下,便安心备嫁好了,何苦要这般忙着。再说 ,月底就是娘的生辰了,光是给娘准备寿礼怕也要你忙一会儿了,就别惦记着点儿小事了。” 王若蓉实在感激的不行,千百句话到了嘴里又觉得实在太轻了一些,只好慢慢点了点头,小声道:“那嫂子日后若想要什么花样,尽管与我说。” 谢晚春笑着应了,推了她一把,叫她回去了。 等谢晚春独自一人回了房间后,便见着梅香正等着那里,一双眼睛悄悄的抬了起来,看着谢晚春。 要知道,谢晚春边上伺候的一般便是琼枝与碧珠,再往下便是画衣或是画屏,梅香虽是领了二等的例银但到底是个初来乍到的新丫头,除了被谢晚春叫到之外,很少有混到谢晚春跟前的时候。自然,这也是梅香现下的处身之道:她一个新来的,总也不好抢了别人的风头,低调才是好事。 所以,梅香这时候凑上来,自然是有事的。 谢晚春只一转眼珠子便明白过来了——怕是因为昨日里吩咐她让锦衣卫暗卫去查的事情出了些结果了。既是如此,谢晚春面色半点也不动,随手叫边上的几人出去了,只留了梅香一个伺候,嘴里吩咐梅香道:“你去香炉那儿添块香。” 梅香清脆的应了下来,起身丢了个香饼子到香炉里头,很快便又回转过来,恭恭敬敬的垂首站在谢晚春跟前,细声与谢晚春道:“少奶奶,锦衣卫那头有了消息了。” 她这般说着,便伸手从袖子里掏出一封信,双手举着小心翼翼的递了过来。 谢晚春随手接了过来,撕开信封,抽出信纸略瞧了瞧:果真,似王舟之这般的,便是纨绔也应有自己的圈子,若真要认识几个新朋友必是需要熟人来引荐的或是通过什么熟悉的渠道。 倒是不巧,宋玉良便是那个引荐人。 宋玉良乃是宋氏娘家侄子,对于王舟之这个王家庶子来说是有些特殊的,他引荐的朋友,王舟之自然也不会有太大的疑心。 最重要的是,宋玉良这头给王舟之引荐了人,另一头就自己下江南去堵王恒之,怕是做了两手准备:要么劝动王恒之把账册的事情瞒下来或是帮着做点假;要么就是用王舟之这个王家子暗暗地给王家挖个坑,拖王家下水。 还真是好打算。 谢晚春把撕开的信封与看过的信纸一起递给梅香,梅香立刻就动作飞快的把这信纸丢到香炉里点了火,盯着信纸被烧完了,盯着火星子熄灭了方才悄悄松口气。 64| 30.31 王恒之这几日一心惦着家里的那人,公事上虽是没怎么耽搁,但下衙后很多不必要的应酬便都能推则推了,直接便回了府上。几个与他关系颇好的同僚瞧在眼里,忍不住便与他玩笑道:“南山这几日怎地也日日早归,莫不是嘉乐郡主特特给你定了回去的时辰?” “家里有个人等着,也不好太晚回去。”王恒之不置可否,神色淡定,从容自若的把手上的东西细细的从头又交代了一回,方才抬步离开。 如今十月里,户部是极忙的——江边的秋汛还需密切注意,各地粮仓也许加紧核实,王恒之又是个新人,种种事情加在一起,白日里总是要忙的脚不沾地。只是,他昨日里刚刚搬回房里,想着心尖上的那人,一颗心便好似被猫爪子轻轻的挠着似的,痒痒的疼,怎么也静不下来。所以,王恒之下了衙便紧赶慢赶的,总算是赶回去陪着谢晚春一起用了晚膳。 虽说昨夜里丢了大脸,但谢晚春这般的没脸没皮,倒还真没怎么放在心上,不一会儿便调节过来了。她此时气定神闲,稍稍抬了抬眉梢瞧了眼坐在桌子另一头的王恒之,竟也没了昨日里那点儿气闷反倒十分客气的对人笑了笑,秉持着“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安安静静的吃完了面前这顿晚膳。 两人皆是养出来的好仪态,一个不想说,一个不知如何说,一顿饭下来居然也没说成一句话。最后堪堪用罢,边上的丫头已动作迅速的端了两盏茶来服侍他们漱口,等两人都净过手后,丫头们方才又小心的端着茶盘上了两盏热茶来。 王恒之与谢晚春一人捧了一盏热茶,倒也没怎么用,便都起了身。他们两人,一个坐在临窗的榻上摆弄着棋盘,另一个则是闲极无聊的翻着才刚从王恒之书房里讨来的书册。两人虽是各做各的,但此时一同坐在屋子里,间或插几句话,另有窗外犹如黄金一般融融的霞光落下来,到还真有了几分岁月静好的感觉。 秋冬白日本就比春夏短一些,天边的红霞渐渐的散了开来,红日移落西山,天色渐渐暗了,那些伶俐的丫头早早点了灯又往香气渐散的香炉里添了块香。这时候上房那里倒是来了个梳着两个包子头的小丫头,好似莲藕一般粉嫩可爱,稚声稚气的说是来送宋氏特意叫人给谢晚春炖的冰糖血燕。 谢晚春看了看那小丫头手上那冒着热气的白玉暖盅,这才想起早上的事,便挥手叫碧珠接了过来。她瞧这小丫头眼生,便又逗趣似的问了人几句话,然后方才叫画衣拿个荷包送与她,把人送出去。 谢晚春自己端着那莲花形状的一盅汤,低头慢慢的抿了一口,觉得滋味不错,心情便也跟着好了一些。直到这时候,她方才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微微抬了抬眉梢,开口与王恒之说起了另一件事:“对了,我这几日糊里糊涂的,倒是忘了与你说件事。” 王恒之一听这话音便觉心头一动,只当她是要坦白身份,忍不住便把手上抓着的白玉棋子丢到一边,垂目去看谢晚春,手心里已是湿湿的,心跳都隐隐加快了些。 谢晚春却浑然不觉,一边喝着汤一边翻着游记,姿态闲适优雅,按在书页上的纤指修长白皙,犹如美玉雕成。她嘴里徐徐的接着道:“前几日二妹妹来寻我,说是你家三弟在外欠了一大笔银子,就怕要闹大了事情。” 王恒之听她是说这个,心里不免有些失落,嘴里倒是不忘纠正谢晚春:“什么你家我家的?应该是咱们家三弟。” 谢晚春见着王恒之不点正题,不免抬头瞪了他一眼,乌溜溜的眼珠子微微一转:“你到底听还是不听?”她家已有一个不争气的混蛋弟弟,王家这个还真不想再认! 王恒之只好点点头,端正了态度:“你说。” 谢晚春这才觉得满意了一点,接着道:“其他的倒是没什么,只是你家三弟欠钱的时间有些微妙......”她抬头对上王恒之忽而恍然的目光,微微一笑,意态极美,慢条斯理的把话说完了,“正好便是你查出账册前后那一段时间。” 王恒之在这方面的敏感度绝不输给谢晚春,他立刻就明白过来了,点点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说罢,他深深看了谢晚春一眼,站起身道,“此事事关重要,我先与父亲说一声。” 谢晚春倒是不在意这个,一边喝着她的汤一边顺口应道:“嗯,也好。不过记得动作小一些,二妹妹才刚订了亲事,此时若是传出什么来,总也不好。” “我知道分寸的。”王恒之目中颜色深深,似有几分深意,到底还是没再说什么,抬步往外去了。 谢晚春瞧着王恒之那背影,心中思忖了一下,便扬声叫了梅香来:“那一头都已经处置干净了?” 梅香一听便明白过来了,一派镇定的点了点头:“嗯,都已处理了。” “那便好......”谢晚春也就没再问下去了,重又垂下眼去看手中的游记,染了一点昏黄烛光的眼睫跟着轻轻垂下,许久也不见她翻开一页,也不知是否真的把书看进去了。 梅香站在边上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开了口:“少奶奶......”她压低声音,轻轻的道,“锦衣卫那边有消息,说是陆指挥使快要回京了。” 谢晚春听到这里终于有抬起了头,她倒不在意陆平川回京这件事——陆平川肯定是抓不着齐天乐的,或早或晚都得回来。只是,她更在意的是陆平川回京这件事所暗藏的信息,毕竟,陆平川要回来,由锦衣卫护着的吴御史肯定也要回来了。 看样子......拖了这么久的江南盐务一案,终于就要拉开序幕了。不知道周云、胡家又或者那个真的幕后之人要如何应对...... 谢晚春微微抿了抿唇,不知想到了什么,忍不住抿唇笑起来,乌黑的眉眼深处仿佛也含了一弯明月:“对了,月底便是夫人的寿辰,我也该准备一下寿礼之事。你出去吩咐一声,说是我明日要去珠光阁置办些东西,叫他们提早备好车。” 梅香默默的垂下眼,轻轻的应道:“知道了,夫人。”她沉静的样子一点儿不似同龄的那些小女孩,有着一种超乎年纪的成熟与冷淡。她今日穿着藕色底绣杏花枝的袄子与一条素净的青色细棉裙子,出门的时候,裙裾在地上轻轻的擦了过去,好似窗外月光下墨绿色的叶片一般的青翠欲滴。 ****** 王恒之此时方才把事情与父亲说完,面上更添了几分郑重的神色:“吴御史马上就要回来了,倘若王家这个时候出事,怕是.......” “那个孽障!我没空管他,他倒是越发的能干了!”王老爷气得咬牙切齿,差点儿把手上的盖碗都给摔了。他也是气急了,现下正是要紧的时候,自家里全都小心谨慎,就连妻子的寿辰都没准备大半,便是一贯胡闹的二儿子最近都天天关在屋里念书,偏偏是这个一贯不放在心上的庶子在拖后腿。 王老爷想了一会儿,便用手用力的一拍案,吩咐底下人道:“去,把那个孽障给我绑过来。” 王舟之此时正窝在自己屋里,哪里也躲不了,果真不一会儿就被绑了过来。他手下乱七八糟的事情多了去,被绑着过来的一路上不禁又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越想越是害怕,脸色惨白如纸,满脑门都是冷汗。 等到了正房,见着父亲和长兄,王舟之两条腿一颤就给跪下了,连忙哭道:“父亲,我知道错了......”无论如何,认错总是对的。 王老爷瞧他这没骨气的模样便觉得生气,忍不住把手上的盖碗摔 他头上,泼了他半脑门的热茶,直接冷声道:“孽障!成日里不务正业,尽是再外生事。你且把这几月来做的那些好事给我从头说一遍......” 王舟之被那泼过来的茶水烫的差点叫出声,不过他心思转得极快,忍不住还是生出了些许的庆幸来——既是说了是“这几个月”那想必以前的事并不算在里面,应该指的便是这段时间欠下的赌债。这般想着,王舟之也没瞒着,跪在地上慢慢的把事情交代了一遍,嘴里仍旧是忘不了要为自己辩驳几句:“......真不是我想去,是那人拉着我去的。先时还赢了些钱,也不知怎地就全输光了......” 王老爷恨不能再踢他几脚,冷冷的警告他道:“王家缺你吃得还是缺你穿的了?我也不求你读书上进,可你若是在这般胡闹下去,我便干脆把你这双腿给打折了,叫你一辈子关家里。” 王舟之吓得直哆嗦,脖子一缩,只觉得底下两条腿都快撑不住了,冷汗涔涔而下。 王恒之心里仍旧存了几分犹疑,看着跪在地下的弟弟,接着问道:“说实话,你到底欠了多少?” 王舟之不敢抬眼去看父亲和兄长,只好低着头低低的应道:“一、一万两......” 王老爷适才还想着等会儿就拿些钱叫儿子把这赌债给还上,此时听到这数字差点没被自己的口水给呛到。 王恒之却紧接着追问道:“倘我们不问,你准备如何填补这账目?” 王舟之到底也要脸,总不好直接就说自己打算要骗妹妹的嫁妆。他双唇颤了颤,好一会儿才小声道:“他们说他们也是收东西的,只需拿些东西或是田产去抵便是了,给我算的便宜些,一万两的银子,只需拿出五千两的东西来抵便是了......” 王恒之一双眸子黑沉沉的,犹如寒潭一般深且冷,他沉声道:“一万两的银子五千两便抵了?倘若日后他们改口,说是其实这就是个买卖,那少的五千两是他们贿赂给我们王家的......你说,这怎么办?” 王舟之呆了一下,满脸的茫然与无措。 王老爷却是一激灵醒过神来,手指紧紧的抓着椅柄,咯吱作响,指关节好似一段快要断了的青玉。他咬着牙道:“一买一送,还真是好买卖!”也顾不得教训那蠢的不行的儿子,颇有几分灰心的摆摆手,吩咐下人道,“把你们三爷押回去关好了,这几日都不许他出门。叫他底下的人也都绷着点,若再有什么事,我先把他们一个个收拾了, 再打死这孽障!” 下头的小厮也吓了一跳,忙连声应了,抓着王舟之的胳膊直接就把人给拖回去了。 王老爷瞧着那一行人出门的背影,忽然摆首苦笑:“到底是老了,倒不如以前反应快了......若非你发现的早,说不得就得被这孽障坑进去了。” 王恒之倒也没有赶着劝慰,反倒是温声提醒道:“爹,此事与其暗里操作留人口柄倒不如直接釜底抽薪,去找相关衙门调查此事,就说三弟是被歹人骗了,叫他们查个清楚......”他顿了顿,到底还是缓了口气,“三弟再不争气想来也不至于一下子就输了一万两,怕是对方早就设好了圈套,既如此,一查总能查到些猫腻,虽丢脸了些,但事情摆在了明面上,倒也省得旁人再念叨。” 王老爷细思了一会儿,很快便点了点头:“你说的有些道理,便先这样办吧。老三那里便先关着,叫他安生些日子,等事情过去了,再好好打一顿!” 65|30.31 王恒之与王老爷又商量了一回江南盐务的事情,等回房的时候却见谢晚春已经动作迅速的沐浴完了,换上雪白丝绸的寝衣,又独自一个猫似的缩回床上了。 王恒之瞧着床上多出来的一条被子和已经被那锦被簇拥着的如花美眷,不免又觉出几分不为人知的笑意来,心里想着:动作倒是快。 温柔乡自来便是英雄冢。王恒之就着屋内昏黄的灯光遥遥看了看谢晚春抱着被子的背影便觉得心头火热,原还想摆完的棋局也搁下去了,想说的话都给吞回去了,径自脱了外衣,便也起身去沐浴了。 平常人家总爱道“老婆孩子热炕头”,果真是有些真味道的。 床上的被褥早已被丫头们用汤婆子和小熏炉暖过,一掀开来便觉出一道拂面的暖风,又暖又香。只是,等王恒之上了床,谢晚春已是昏昏欲睡。 谢晚春抱着被子闭了一会儿眼睛,乌鸦鸦的眼睫轻轻搭在玉色的肌肤上,黑与白交错在一起,显得一种惊心动魄的美态。她雪玉一般的双颊被温暖的被褥捂着,已是隐约透出一点儿淡淡的红来,好似被暖风熏染的娇花,娇滴滴的攒出一点儿伶仃的艳色。 王恒之瞧着一颗心又软又热,恨不能把所有的锦绣全都堆在她的身上,心里痒痒的,又忍不住想着开口与她说几句话。只是到底不好惊了谢晚春的安眠,王恒之只得咬牙忍着躺了下来,暗道:这度夜如年下去,明年三月三还真不知能不能等到呢! 正当王恒之暗自忍得快要吐血的时候,谢晚春倒是迷迷糊糊的转过身,半睁开眼睛瞧了瞧边上躺着的人,她似还有几分睡意,嘴里含糊的问了一声:“对了,你为什么要把那幅画的脸涂黑啊?”声音娇娇软软的,就像是含在舌尖的蜂蜜,暖融融的甜,入心的甜。 这问题憋在她心里真是好久了,原还觉得王恒之是与其他世家子一般厌她索性涂脸泄愤,后来知道王恒之崇拜自己便又觉出几分奇怪来,等到知道王恒之暗恋自己,那几份的奇怪便变成了十足的好奇。要谢晚春说,还真是“男人心,海底针”。 王恒之冷不丁的被她这般一问,垂眼去看又见谢晚春睡意浓浓,似睡非睡,似是睡迷糊了、不经意的问出声的。他看着那一颤一颤的眼睫便觉得满心柔软,不由把手从被褥里抽出来,轻轻的隔着被子抚了抚谢晚春的脊背,一下一下的,声音也不自觉的放轻了些,柔和的开口道:“那画那画像的时候年纪尚小,神.韵.上面难免有些把握不到,画不出长公主那般的神容......”他语声跟着轻轻的顿了顿,似乎也被自己少年时候的那点儿难得的孩子气给逗乐了,“后来干脆自暴自弃,直接便把脸涂黑了。反正......” 反正,那个人、那张脸永远都埋在他心里,犹如昨日初见一般历历在目,鲜明如昔。 后面的话王恒之只在心里念着,略一抬眼果是瞧见谢晚春这个没心没肺的已经睡实了,也不知自己那一番话她听了多少进去。 王恒之无声的叹了口气,只是融了寒冰的黑眸里仍旧荡着微微的春波,纵容且宠溺的看着眼前的谢晚春,手上轻轻的抚了抚她的脊背,隔着被子虚虚的搂着人,闭眼睡了。 窗外月明星稀,月华似水一般铺了一地,这一夜想来也一夜好眠。 ****** 谢晚春第二日醒来时便颇有几分懊恼——昨晚怎么就真的问出口了?怎么没听到回答就睡着了! 她憋了一肚子的气,一直等到上了马车到了珠光阁,仍旧有些郁郁的。只是,等她掀开车帘子看到等在外头的胡三通胡三爷,便也很快收敛起面上的神色,礼貌的一笑道:“没想到今日竟也能碰上三爷......”她略一顿,眉眼弯弯,似是十分高兴的模样,“正好,上回欠您一桩人情,今日怕能还上了。” 胡三通生得高瘦挺拔,今日穿了一身蓝缎镶白毛边的细棉袍子,衬得一张脸净白清瘦,虽是面容平平却颇有几分神采。他 第三十章 (9) 若蓉的精神好了许多,就算偶尔去瞧孙姨娘会被指着鼻子骂“不孝”她也心情极好的不放在心上。自然,这也是因为她快要出嫁了,没了隐患,反倒比比之前有底气了。 王若蓉认真的瞧了谢晚春给的几支珠光宝气的簪子:只见簪头那里硕大的红宝石宝光烁烁,显是极其名贵。其实,王若蓉出自王家,虽是庶女但衣食住行样样都是不缺的,首饰衣衫也都从公中出,比不上王望舒那般好却也极体面。但她到底是庶女,手头的东西大多都是精致有余、华贵不足,谢晚春送的这几支簪子都十分贵重恰好能补了一些缺。 王若蓉心里极是感动,便叫丫头二月与六月把东西收好又从屋里拿了一套花鸟鱼虫的床帐子递给谢晚春身后的丫头,嘴里说道:“我知嫂嫂好心,便不拒绝了,只是总拿嫂嫂的东西,我这个做妹妹的反倒有些过意不去......这帐子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是我自己绣的。权当一片心意,还望嫂嫂能收下。” 谢晚春看了一眼便看出里头针脚细密,花样新奇精致,果是用了心的。虽说房里一般都养着绣娘什么的,但是到底是王若蓉一片心意,礼轻情意重。这般想着,谢晚春便点了点头,示意琼枝把东西收下。 王若蓉心中一松,面上神色自然了一些,于是便又与谢晚春说起了今日府中的事情:“说来也是巧了,嫂嫂今日一大早便出了门,午间的时候夫人也带着三妹妹去外头青云寺里烧香了......” 谢晚春听这话倒是一奇,笑着道:“月底便是娘的寿辰,到时候自会叫寺里讲经烧香,何必这时候特意去一趟?” 王若蓉扬唇一笑,不免瞥了谢晚春一眼:“嫂嫂果真不知?”她少见的显出几分少女的鲜活来,笑着又接了一句,“陈先生现下就住在青云寺对面的翠竹观。” 谢晚春还真不知道这个,一听就明白了,想着应是与王望舒的婚事有关。她想了想,不免问道:“那陈先生的几个弟子......” 王若蓉眨巴一下眼睛,俏皮的道:“陈先生如今膝下正跟着个新收的小弟子,也算是陈先生的堂侄,名叫陈观文,乃是陈家嫡支子弟,文采颇好,品貌出众。” 这般说法,多半是宋氏瞧上了,带着女儿顺道去看一看,倘若真看中了,那便可以谈婚事了。 也好,陈观文乃是世家子弟,既是能被陈希看中收徒想必也是个品行出众的,倘配王若蓉这么一个娇养出来的世家嫡女,许还真能成。王若蓉也能因此 避开此回选秀,也算是件喜事。 这般一想,谢晚春便也觉得稍稍放心。 等晚间宋氏带着一脸羞红的女儿回来的时候,众人也都心照不宣,很有几分喜色,知道这门亲事是定下一半了,只等宋氏去与王老爷说,到宫里请旨便罢了。 谢晚春还寻了个空拉着王望舒说悄悄话:“听说那个陈观文品貌出众?真长得那样俊俏?” 王望舒红了一张脸,瞪着谢晚春,却也不似往日里那般避而不谈,只是咬着唇笑应着:“......还好吧。” “能得你一句‘还好’,想必是不错了。”谢晚春捏了捏王望舒的面颊,“看你脸红的!” 王望舒小声哼了一声,只是到底藏了一肚子的话,忍不住还是挽住谢晚春的手臂,悄悄凑到她耳边道:“嫂嫂你不知道,他长得好,文章不错,可实际上就是个呆子,陈先生让他带我和娘去逛翠竹观,结果他一走神,差点儿就撞到头了......” 谢晚春连连在她鼻尖掐了几下:“我家三妹妹生得这般好,我看他是看你看得呆了吧?” 王望舒含羞垂头,可面上却仍旧带着一点儿羞涩的笑容。她好似喝了一碗的蜜水,声音都是甜滋滋的,语调拉得又长又软:“.....娘说了,他是陈先生的弟子也就是大哥哥的师弟,怎么也不会欺负我的。呆一点也好,心思正,以后,以后.......”她轻轻的咬着粉唇,双颊红的犹如霞光染遍,双眼亮晶晶的,羞赧之中又带了几分对未来的期盼,小小声的道,“以后就会一心的待我好。” 对于王望舒来说,陈观文确是一个非常符合她少女期待的人物——世家嫡子、品貌出众、文章写得好、对待女子还有几分青涩和呆。再者,世家从来讲究个以文会友,王望舒看过不少陈观文的文章,知道他是有真才学的,也觉得那文笔思路很合心意。 当真是再合适不过的一个人了。 谢晚春见她这般模样也稍稍放心了些,随即瞧了瞧王望舒的模样又生出些许的疑惑来:当初她情窦初开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唔,这么一想,她的情窦大概一直都还没开吧...... 宋氏坐在上首瞧着女儿与长媳亲密的说着悄悄话,心里也甚是满足,她一共二子一女,如今全都也有了归宿,自是百倍的放心。她面上神色一缓,反倒打趣女儿:“舒姐儿,和你嫂嫂说什么呢?让我们大家也听一听?” 王望舒正羞着呢,抬起头嗔了 宋氏一眼,娇娇的抱怨道:“娘!” 宋氏大乐,底下的人也跟着笑了起来,最后笑得王望舒一脸的不好意思,只好端起茶盏掩饰面上神色,开口插嘴道:“好了,该用晚膳了。” “我的儿,今日都依你便是了。”宋氏现下心里正软着,哪里会不应,连连点头,又叫人去备膳,顺嘴与李氏以及谢晚春等人道,“今日便留我这儿,一同用罢。” 谢晚春与李氏自是点头应了。 只是,未曾想到,还未等众人晚间一同用过晚膳,外头忽而传来人声,原是宫里便有大太监带着人来宣圣旨。 这圣旨倒也不长,统共两件事:一是贺宋氏这二品诰命的寿辰之喜,二则是迎王氏嫡女为新后。 寻常人家,听到这般的圣旨怕是要欢天喜地,告拜祖宗了。可宋氏和王望舒母女两人跪在地上听完圣旨,一时间都觉得有些头晕,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什么也没听到,险些没回过神来——明明,之前王老爷已是与皇帝求了旨免了女儿选秀,按理内中的意思皇帝应该极明白的,怎地如今又下了这么一道旨? 哪怕是以宋氏的精明干练,也被宫里头这忽如其来的一击打得措手不及,竟是忘了应声接旨。好在边上还有谢晚春在,上前替宋氏接了旨,嘴里解释道:“圣恩如海,我家夫人也是高兴坏了。”说罢,袖子底下轻轻的递了个荷包给纳个太监。 那太监掂了掂重量,摸了摸大小,心里便乐了:是银票,还挺厚的。他银盘一般的面上笑容越发和蔼,嘴里连声接道:“是啊是啊,府上双喜临门,是该高兴。”说罢,又示意身后的小太监抬着东西上来,一一指了过去,“这是宫里赐下的,贺你家夫人大寿。钦赐金玉如玉一柄,金玉杯各四件,努银五百两。金寿星一尊,伽楠珠一串,福寿香一盒,金锭一对,银锭四对,彩缎十二匹......” 那太监也是好记性,一连声的念下去,连声气都不断。 谢晚春只略看了一眼那些东西,很快便又问了一句:“陛下这旨意倒是来得突然......”她稍作犹豫,语声一转儿,“还请公公说个明白,也好叫我等能明白要去谢何人?” 那太监越发觉得谢晚春上道,拉了人到边上,轻声说道:“陛下是在萧妃娘娘的华清宫下的旨。”他笑得犹如那刚赐下的金寿星,很是和气,“再细的,奴才便不知道了。” 谢晚春已有了几分计较,点了点头,又令人给那几个抬东西的太监以及 边上的侍卫赏了一回,这才把这一群的人送走了。 宋氏此时已经回过神来,她抓着女儿的手,神色极冷,几乎是咬牙切齿:“萧氏!”她如今恨萧妃几乎比得上已死了的镇国长公主,这两人一个害了她女儿的终身幸福,一个害了她儿子,可不叫她恨到了骨子里。 天知道,萧妃劝皇帝自有许多计较,可她还从未想过送人一个皇后之位竟然不是施恩于人,反倒是惹来一堆的仇家。依萧妃看,皇后乃是正宫,母仪天下,若非自己身份不够又要对付容贵妃还真不想要送人。 谢晚春看了看就站在宋氏边上的王望舒,见她面色苍白,一脸茫然无措,好似走丢了的孩子一般,差点要哭出来的样子。她忽然也觉出王望舒的几分可怜来,不由抬步上前揽了揽人,叫她把头靠在自己肩头。 这一夜对王望舒来说不过是天堂与地狱的差距——她明明已见过陈观文,也与他说过话了,只等晚上娘与爹爹说过,明日就能去宫里求旨赐婚,她与陈观文的婚事也就可以定下了。可,就只差这么一点,宫里下了圣旨,彻底绝了这条路。 君无戏言,便是为了自己的面子,皇帝也是不会收回成命的。 王望舒忽然觉得茫茫然,她原还以为依靠、以为骄傲的一切在皇帝的一道圣旨下全都成了浮云,她所期待的一切也都没了。而且,她还要进宫,去和那么多的女人去争那么一个男人。 王望舒犹如傻了一般的怔了好一会儿,终于再忍不住,埋在谢晚春肩头,忍了一忍,到底还是呜咽的哭了出来,她哭得连话都说得断断续续:“......嫂嫂.....嫂嫂怎么办......”她差点背过气去,眼泪犹如泉水一般的涌着,“我,我要嫁去宫里了,怎么办......” 王望舒的哭声到底把宋氏的注意力又给拉了回来,她眼眶也跟着一红,一颗心都快要被女儿给哭碎了,不由得搂了女儿,一同哭了一场。 一时间,院子里哭声震天,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要怎么了呢。 谢晚春只好留着把收下的事情稍稍理了理,劝了宋氏与王望舒到屋内去,一切妥当了方才回去休息。只是,今日之事到底太多了,她沐浴过后上了床,闭了眼许久都没睡着。 她在想皇帝,她所谓的弟弟谢景安。 先皇后林氏十五即被选为太子妃,二十五为皇后,深得帝宠,唯一不得意的大约便是子嗣之事。她直到二十五的时候才生了谢池春这个长女,三十岁 又生下七皇子谢景安,也就是当今的皇帝。要知道,那时候先帝已有两个庶皇子,分别是三皇子谢景宏和五皇子谢景止。 可是,林氏所出那边是嫡子,那便是比其他的都要更高贵些。因着林氏前头为太子妃时连生了两个男孩,皆是没养住,故而待这个得来不易的孩子甚是小心,当真是金尊玉贵养出来的。 那时候大家都小,谢池春因着比弟弟大五岁,自也是想要端出大姐姐的模样好好对待弟弟的。她还记得,谢景安小的时候白白软软的就像是个团子,比小猫还小,把他放在床榻上,轻轻戳他的酒窝,他就会眨着眼睛笑起来。那时候林氏还是一副慈母的模样,拿着镜子给谢池春照着看:“你瞧,弟弟的眼睛是不是与你很像?” 谢池春被吓了一跳,先是摸了摸自己的眼睛,然后又摸了摸弟弟的眼睛,感觉到弟弟眼睫在掌心轻轻颤抖,她心里不觉跟着一动,便忍不住“啊”了一声,又惊又喜:“好像啊。” 林氏含笑,拉了女儿的粉嫩嫩的手与儿子的小手牵在一起,轻轻抚着女儿的头,与她说道:“你要记着,这是你弟弟,你们一母同胞,血脉相连,再亲不过。你是做姐姐的,你日后一定要好好保护她。” 谢池春小心的握着弟弟的一根小小的手指,只觉得好似握住了整个世界,很认真很认真的点了点头。 ...... 谢晚春闭上眼睛,一时间又想起先皇后居高临下的坐在上首,丢下空酒杯,一边轻声细语的念佛经,一边咬牙切齿的诅咒自己的女儿:“......是故众生,莫轻小恶,以为无罪。死后有报,纤毫受之。池春,我等着看你死,看你的报应。”母女成仇,不过如是。 她想起当初从西南回来,谢景安跪在地上抱着她叫姐姐,哭得满脸都是泪、毫无半点仪态的模样以及周云今日在珠光阁说的那句话“陛下与我说,公主你为了重夺先皇的宠信,不惜亲手毒杀亲母,他害怕,害怕你会对他下手.......” 她只觉得一颗心好似浮在水上,上上下下的浮着,看不见光,看不见前后,总是不得安宁,冷的浑身骨头都要发僵。 就在此时,忽然有人掀开被子一角,小心的握住了她的手,把她从那些浑浑噩噩的记忆里拖出来。 68|30.31 是王恒之。 王恒之应已沐浴过了,披着一头微湿的乌发,身上除却雪白丝绸的寝衣之外也不过披了一件莲青色 的外衣。乌发垂垂,神容冷肃,犹如皎然的月光照在皑皑白雪之上,明亮且清冷。 虽是如此单薄的衣衫,但在这样的良夜里,他看上去却是不染半点寒气,反倒似玉一般温润。 谢晚春看得微微一怔,在掌心被他握住的那一刻,适才那些繁杂的思绪一时间便如褪去的潮水一般缓缓散开。她不由自主的眨了眨眼睛,眼瞳漆黑明亮的看住了面前这人,开口问道:“你怎么......”你怎么来了?话还未出口,谢晚春忽然想起现今是两人同住,王恒之自然是要回这里,于是她又把话咽了回去,抬眼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十分利落的转口道,“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她本就白皙的肌肤在夜晚的灯光与轻纱一般笼着的月光映照下显得犹如上好的宣纸,透白且薄,仿佛只要一揉就会褶皱、会撕碎,带着一种极动人、极脆弱的美丽。而她的话听上去便好似抱怨王恒之回来的太晚似的,语声轻轻软软的,在这样安静的夜里就像是一捧轻盈的月光,叫人心头不由自主的跟着一暖。 王恒之只觉得心尖那一处当真被轻盈银白的月光照得透亮,那些心思都无所遁形,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他用右手手指收拢起来,紧紧的握住了谢晚春微凉的手掌,左手则是不经意的在谢晚春略显苍白的颊边轻轻摩挲过去,好似对待什么易碎的珍宝一般小心,许久方才应道:“因为妹妹的事,父亲留我说了一会儿话,这才晚了些。今晚的事,我已知道了,多亏你在,要不然家里还不知要如何乱呢。” “没什么,我往日里也常受夫人照顾。再说,我也没有真的帮上什么。”谢晚春靠着枕头,抬眼看着坐在榻边握着自己手的男人,忍不住问了她一句,“话说起来,萧妃究竟是如何劝动皇上的?”这个问题,谢晚春想了好久都没想通:皇帝是蠢,可在王家已经请旨免于选秀的时候又怎么会忽然下旨选王家女入宫为后?这不是直接打王家的巴掌吗?以王家的势力和积累,这个时候应是查到了一些消息了。 王恒之闻言不觉扬了扬唇角,微扬的剑眉微微蹙起,显出一丝讥诮又冷漠的神色:“此回选秀人选甚多,皇上一时决定不下又有容贵妃在侧进言,便又不免犹豫起来,好些人选都被驳了。萧妃大约是怕皇上打退堂鼓,索性便劝皇上‘自来选后一是家世、二是品貌——若论家世,王家为五世家之首,太宗亦曾选后于王家,可见王家家世、家风皆不可挑剔;若论品貌,王家嫡女幼承庭训,早有美名,自是无可挑剔。最巧的是,妾在闺中曾闻王家女闺名为望舒, 此二字指代明月,合该匹配天子,可见是良缘早定’。可惜皇上圣旨下的太快,来不及拦,此事上面也只能就这么捏着鼻子认了,只是可惜了舒姐儿。” 王恒之徐徐道来,念及萧妃言辞之时语气平平,但一字一句犹如当场所见,可见王家在宫中的耳目埋的如何深。 只是谢晚春一想到皇帝蠢到听几句女人的话便软了耳朵,便觉得又可气又可笑,另有夹着些许丢脸感,于是便没了再追问下去的*,扭过头,一声不发准备早点睡。 王恒之掀开被角躺了进去,看着谢晚春故意拿背和后脑勺对着自己,不免一叹,那叹气声极轻极淡,好似夜里浮着的薄雾。他想了想便伸出手替她打理起那有些凌乱的长发,轻轻的问她道:“又怎么了?” “......什么又怎么了?”谢晚春抱着被子半天也不想理人,可对方修长的手指正动作轻柔的理着她那一头乌发,好似给人顺毛似的有一下没一下,弄得她心上一软便松了口。 王恒之语气沉静依旧却一针见血,带着一点柔软和哄劝的意味:“今天看上去很不高兴的样子。有什么事要说吗?” 谢晚春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才转过头去看王恒之,小声道:“只是有点事情没想明白。”她顿了顿,斟酌着要如何开口。 沉默永远都似一条淌金的长河,自他们之间流过,藏着无数引而不发的秘密。王恒之耐心十足的看着她,等着她说下去。 谢晚春纤长犹如蝶翼的眼睛轻轻的颤了颤,似是有些犹豫但还是开口接着道:“倘若有一件事本不该被人知道,但是因为你瞒着反倒让许多人对你产生误会。若是把事情直接说出来,未免有违初衷;可若是不说,叫那些...那些蠢人自以为正义,你又觉得憋气......” 是的,憋气。 谢池春一辈子对不起挺多人,可她从来不觉得自己对不起皇帝,偏偏皇帝还视她为弑母的恶人对她起了杀心,一路犯蠢到底。 所以,谢晚春有那么一刻是真的想要把所有的一切都在皇帝面前捅破,好叫皇帝知道他所敬爱的父皇、他的母后究竟是如何的模样,好叫他知道他所认为的一切是多么可笑,最好能把皇帝气得半死。可一涉及那事,她又觉得有些犹豫:前人都已去了,就连她自己也已死过一回,所有的秘密也该都随之埋于黄土。皇帝本就是蠢,何必为了一个蠢人把那些事捅破? 也正因如此,谢晚春今日一直都犹豫不定,不知该 如何选择。 王恒之指尖还缠绕着谢晚春的一缕发丝,那发丝又软又韧,就如同谢晚春这个人一样——似水一般柔弱,偏偏又有水滴石穿的韧性和坚忍,当真应了《道德经》那一句“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 王恒之轻轻的叹了口气,只觉得指尖好似真被系了一段情丝,一颗心也跟着谢晚春的心念而动着。他沉默片刻,方才道:“晚春,你既是这般说,心里想来也已有了答案。” “什么答案?”谢晚春不觉抬起眼,纤长的眼睫随之而扬了扬,乌黑的眼睫尾端似是染了些许犹如黄金一般融融的浅光。 “你不是觉得憋气?”王恒之语调柔和,他隐约笑了一声,指尖尚且还绕着一丝的青丝,便已温柔的低头吻了吻谢晚春的眼帘,语声极轻柔,好似徐徐而过的清风“为何因为别人委屈自己,反倒叫自己憋着气?” 或许是今夜两人同床夜话的氛围太过温柔,又或许是王恒之的动作太过自然,谢晚春怔了怔,竟是由着他从从容容的落下一吻。 不过是一触即过的一吻,并没有半点的旖旎和情.欲,犹如朗朗照落的阳光一般明朗清楚,但是当那温热的唇触过她的眼睫,轻轻的印在她的眼帘时候,她只觉得眼底一热,胸口的那颗心仿佛真的被人十分小心妥帖的捂在手心,砰砰的跳着,热而痒,叫她藏在被子里的手指尖都不由得跟着颤了颤。 谢晚春忽然生出几分罕见的羞涩来,忍不住低了头,把头埋到被子里,好一会儿才像土拨鼠似的往前滚了滚,整个人都滚到了王恒之的怀里。 王恒之瞧着怀里那一团被子和隐约漏出的乌黑发丝,既是好笑又是无奈,等了一等,忍不住道:“你没有其他要说的了?” 温香暖玉在怀,王恒之的心也软了许多,他隔着被子轻轻的抚了抚怀里“那一团”,目光不觉望向窗外的明月,看着那莹然的月光,忽而福至心灵的想着:倘若今夜她当真愿意把事情都说出来,那我也告诉她那回西山桃林的事情,好叫她知道我此心如初。 天知道,王恒之这脸皮薄到了极点的人还是第一回有了主动坦白的念头。可惜谢晚春生了一颗糙汉心,天生就是来折磨那些少女心的。她缩在被子里磨蹭了半天,这才小声开口道:“那幅画,你为什么要把脸涂黑啊——昨晚上我睡着了,没听见你后面的解释。” 王恒之只觉得被人戳了心口一刀,毫不留情的把人从被怀里揪了出来,瞧着谢晚春黑白分明、写满无 辜的大眼睛,直接把对方丢到边上枕头去,冷酷无情的道:“睡觉!” 谢晚春瞪他一眼,一双水眸犹如秋水般明净,只映着王恒之一人。她嘟着嘴碎碎念的抱怨了一句:“不说就不说,这么凶做什么。” 王恒之看了她一眼,自力更生的动手捏了捏被角,自顾自的躺好睡了。 谢晚春暗道王恒之好生煞风情,却也只好安安分分的躺下睡。 ****** 十月二十九正是宋氏的生辰,因着王望舒的婚事,这简直是宋氏这么多年来过得最心烦的一个生辰了。偏偏,她还不能摆脸色,还得乐呵呵的听着外头那些贺喜的人有一句没一句的贺喜话。毕竟在其他人的眼里王家也算是双喜临门,王家倘再不高兴,那便是故意矫情或是藐视圣恩。 王望舒先是陪再宋氏边上见了一回人,只是心里实在难受的很,宋氏瞧着也不是味儿,便叫女儿先回房里休息了。 安乐公主自觉是自己劝动了皇帝立新后,对王家与王望舒皆有大恩,自然也就毫不客气的来了。她今日穿了杏黄色底镶白毛绣绿蕊白梅花的袄子,下身乃是杏色的马面裙,脚上穿着的钉着硕大明珠的鹅黄色绣鞋,手上两个极翠的镯子,珠翠满头,宝光烁烁,面上含笑,一眼望去却也是端庄得体,说得上是皇家风范。 她普一入门,便笑盈盈的拉了谢晚春的手,红唇一扬,软语嗔她道:“妹妹也真是的,咱们是自小的交情,怎的连姐姐我都瞒了?”她挑了挑长眉,笑得颇有几分揶揄,“上回我提你家小姑,你倒是说什么‘年纪还小,倒是不急着论亲事’,唬得我一怔一怔的。原是早就有了打算,不必我来说啊......” 谢晚春正烦着呢,挺想要甩开她的,可又不能真把这位正儿八经的公主给甩开,便道:“这事我真不知道,我刚听到的时候也惊讶的很呢。” 安乐公主闻言不由有些怀疑,拿眼细细的打量了一下谢晚春的面色,随即又回过味来:是了,倘若王家当真要谋凤位,这样的大事自然要小心些,不会教谢晚春这个“无足轻重”的媳妇知道。这般一想,安乐公主瞧着谢晚春的眼神里头便透出几分轻蔑与鄙夷来:嫁得好有什么用?嫁到王家这么多年,王家真要有事,连说也不与她说。 安乐公主心念这么一转儿,倒是又有些看不起谢晚春了,便松开了她的手,温声道:“我就不耽搁你这个东道主招待人了,还没去给你婆婆贺寿呢。”说罢,便仪态万千的抬步去 第三十章 (10) 倒是有些入迷了。再说了,他难得回来一趟,我总是要抽空与你一同去探望的,多少也要看点儿,到时候才能搭上话呢。” 谢池春少时被薛老太傅压得太厉害,偏她性子倔,你越压着她就越不高兴。因着陈希与薛老太傅齐名却又晚了差不多二十年,谢池春后半段时间又紧总有忙不完的事情,只不过是略看了些罢了,只知道陈希算是个有才的。如今忽然想起来,她又仔细翻了翻,倒是觉出这“盛名之下无虚士”的道理了。 王恒之不禁抿唇微微笑了笑却没问她之前‘忙’什么,反倒捡起边上的布巾替她擦了擦头发,道:“头发还湿着呢,你也真是半点也不怕着凉。” 谢晚春见他这般温柔小心的替自己擦着头发,难免又有些失笑:“好了好了,你一入门,又是嫌我衣衫薄、又是嫌我头发湿,真是啰嗦......”她仰头看着坐在榻边的王恒之,眼里好似藏着一轮明月,一双黑眸明亮又皎洁,仿佛月光一般能照入人眼底。她樱唇粉嫩,扬唇一笑便带了几分甜腻的调笑意味,“这样吧,下次干脆改口叫你‘王嬷嬷’好了。” 王恒之真想把这不知好坏的家伙按住,直接打一顿算了。他手上动作倒是依旧轻柔的很,嘴里却冷哼了一声,似笑非笑的反问道:“那我下回叫你‘谢公公’?” 谢晚春当真被这个“王嬷嬷”和“谢公公”笑得肚子疼,最后忍不住了便只好趴到王恒之怀里头笑,笑得花枝乱颤,声音都颤了:“......哈哈......还别说,那还真是凑对了。” 王恒之低着头在她发顶落下一吻,轻声道:“是啊,正好凑对了。谁也别嫌弃谁。” 谢晚春只觉得头皮微微一紧,热血上涌,颊边滚烫一片,一时间竟是忘了笑。好一会儿,她才煞风景的道:“对了,礼部那边定下三妹妹入宫的日子是三月一日。这么一想,我们做哥哥嫂嫂的倒是落后了几天呢。” 王恒之再一次想要把怀里的人按住打一顿。真是三天不打就能上房揭瓦,半月不大估计就能上天了。 只是,真要是下手还王恒之难免有些手软,最后只好用手指按着谢晚春的下颚,低下头狠狠的吻了吻她的唇,把人吻得双颊晕红,气喘吁吁,方才觉得解了口气。 ****** 等王恒之休沐了,谢晚春果然抽了空与王恒之一同去了陈先生陈希现住的那个翠竹观,顺道带上上回宋氏特意提醒过的“薄礼”。 翠竹 观建的有些偏僻,山道崎岖,马车行驶起来难免要有些颠簸,系在车上的铃铛不时便被山风吹得泠泠作响。谢晚春靠着车厢里早已备好的芙蓉色绣牡丹的引枕,不免问了一句:“怎地专挑了这么个地方,从山底下上来就要好一段时间?” 王恒之笑道:“倘先生住在陈家,早早晚晚的难免要与人打交道,还有许多推不开的访客。如今搬到了山上,却是清净了许多。”说起自家先生,他冰雪似的面上难得显出几分温和的笑来,“若是碰上不喜欢的家伙,他便直接躲了去不见,也没几个知道。” 谢晚春闻言也不免一笑,暗道这陈希果真是个“真性情”的名士,比之薛老太傅的克己复礼却又是另一番模样了。 两人说话间,马车已是停了下来,王恒之先下车,然后才扶了谢晚春下来。 谢晚春今日出门,自也是打扮过一番的,她梳了个飞仙髻,上头插了一支垂珠簪,赤红的宝石珠子在雪色的额边轻轻晃动,好似春日里在绿丛中争艳的鲜花。她穿了一件石青色底提花橙红宽边的对襟褙子,下面是妃红百褶裙,外头披了件蜜色橙黄宽边镶白毛的斗篷,俏生生的站在那里,哪怕是十一月的寒风里也依旧犹如临风而开的玫瑰,娇艳欲滴,极清极美。 翠竹观外站在一个青衣打扮的小厮,见了王恒之连忙一笑,上前来道:“八公子来了啊,先生已经在里头等着了呢。” 王恒之行八,世家里头不少都是顺着排行来叫的,这青衣小厮大约是跟着陈先生从陈家出来的所以也就这么叫了。 谢晚春一听人家叫王恒之八郎或是八公子什么的,脑子里自动便转换成了王八,然后又想起冬天里越发懒散的那只乌龟王八八,唇边已是有了一丝的笑来。 王恒之眼角余光瞥见了,自是知道自家夫人想的是什么,难免有些说不出的好笑。只是在外人面前也不好多说,便微微颔首,端出一往日里谢晚春见惯了的端肃模样与那青衣小厮道:“那就有劳小渔你带路了。” 小渔这名字倒是有些意趣,王恒之悄悄与谢晚春解释道:“先生研究过一段时间《易经》,会些卜算,捡了小渔的时候便说他是五行缺水,故而便叫他小渔,如此也算是‘如鱼得水’。” 那被叫做“小渔”的小厮一笑,还有些婴儿肥的颊边梨涡浅浅,点头应了一声便立刻转身带起了路,穿过空荡荡的庭院,方才到了烧了炭火的厅堂内。 掀了帘子,里头被暖气焐热了的花果香气便慢 悠悠的飘了出来,在来人的鼻尖轻轻的绕了一绕。 谢晚春这才有缘见到这位与薛老太傅齐名、早已名闻天下的大儒陈希。 陈希面庞清瘦,神态从容,依稀可见他少时清逸俊秀的容色。他一头长发皆用一支极简单的木簪束起,手上套了一串半旧的沉香佛珠,身上是一件鸦青色紫色祥云团花直裰,腰间系着鸦色的腰带,看上去极亲切极和蔼。 “南山来了?”陈希远远的听见了脚步声,竟是亲自从桌案边上起来,笑着走了过来,“许久未见,我还以为你忙得很,还要我这个做先生的亲自上门去请呢。” “先生言重了。”王恒之面上也带了笑,认真的行了礼,牵了谢晚春上前来,介绍道,“这是我太太,谢氏,小字晚春。” 谢晚春也跟着上前,盈盈一拜。 陈希此时方才将目光投向谢晚春,他已是这般的年纪,可一双黑眸仍旧漆黑且锐利,犹如浸在水里的黑曜石一般明亮。他似是深深的看了谢晚春一眼,眼里含了几分不可言说复杂的意味,忽而伸手褪下手腕上套着的那一串半旧的沉香佛珠,道:“既是见了面,我这个做先生的总也不好叫你空着手回去,这个你便收下吧。” 谢晚春嘴里道了一声谢,接了那串佛珠略看了一眼便觉眼熟,不免抓的紧了一些,声调不易察觉的沉了沉:“这佛珠似是有些年头了,先生原是信佛吗?” 陈希神色笑了笑:“不过在家做个居士,略翻几本佛经罢了。”他略一顿,唇角微微的下撇,似有几分深意,“不过这珠子倒是友人所赠,是他不知打哪里捡的,带着带着竟也带出味道来了。可见佛家那句‘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很有些道理,似我那位友人——半生杀戮,可若是当真诚心放下屠刀,那便是一桩天大的功德了。你说对不对,郡主?” 他叫谢晚春“郡主”,这个称呼便显得有些生疏。 王恒之听出几分言外之意来,颇有几分疑惑,不由抬眼看向谢晚春。 谢晚春眼中亦是有片刻恍惚,但很快便含笑点了点头:“先生说的自然是没错的。”她秀致美丽的眉目间仿佛掠过一丝极淡极浅的阴霾,眼中神色深深,嘴里却道,“只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世间又有几人真的成佛?握在手里的屠刀总是很难放下的。” 陈希闻言一顿,随即扬声大笑:“好好好,成佛的到底是少数啊。郡主这话说的很对......”他一抬手,便引了众人入内,“我叫阿渔烫了酒 ,又弄了块鹿肉来。等会儿就叫人烤了鹿肉,正好一边吃一边喝酒。” 王恒之又看了谢晚春一眼,只得压下心中的种种思虑,笑着应道:“先生脾胃不好,可不能多吃。” “放心放心,就吃一小块。这大冷天的,总也要喝点酒吃点肉才过瘾。”陈希摆摆手,让众人坐下。 屋内炭火烧的极旺,谢晚春不一会儿便觉得热了,便褪下斗篷挂在边上,手里仍旧抓着那串沉香佛珠,神色深深,心里更是复杂难言,心下不安,竟是有些晃了神。 这一晃神竟是到了傍晚的时候,陈希与王恒之分吃了大半块烤好的鹿肉,又喝了几壶酒,面上都已泛红。谢晚春与王恒之这才起身告辞,顺便给把之前带来的礼交于那个边上伺候的青衣小厮小渔,嘴里道:“都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权当是一片心意了。”她顺手就把王望舒之前让她还的诗给塞到了那些东西里面,等陈希等人收拾东西的时候,自然就会瞧见了。 小渔看了眼礼单:六块徽州李廷珪墨,几盆养得极好的水仙花,另有几件冬衣和春衣......确是十分的妥当,该想的都想全了。 小渔送了王恒之与谢晚春出门,又转头报了陈希,嘴里道:“这郡主娘娘果真是好性子,还赏了一两银子呢。”这便是小渔的小聪明了,外人赏的银子或是东西只要不是太贵重的,他一贯都是收的,只是转头便告了陈希去算是过明路。 “一两银子就把你收买了?”陈希半卧在榻上,抬起手喝了口浓浓的热茶洗酒气,神色淡淡,瞧不出半点意味。 小渔拿人手短,嘴里自是如同抹了蜜一般的甜:“我这是看在八公子面上呢,这不是难得带个家眷来看先生您?我瞧他对郡主倒是极体贴的,上车下车都扶着,很小心周道呢。” 说起爱徒王恒之,陈希面上到底还是缓了缓,带了点微微的笑意。他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手里捧着热茶,忽然又常常一叹气,颇有几分复杂意味:“他是得偿所愿,心里自然是暗暗高兴的,怎会不体贴?” 说罢,陈希忽然敛了面上神色,不再多言,摆摆手挥退了一脸莫名其妙的小渔。 他独自躺在临窗的榻上,看着窗外空落落的庭院,眉宇之间竟是说不出的复杂:“这缘分两个字,真是......”真是难解啊。 ****** 谢晚春从翠竹观回来,先叫几个丫头把醉的半晕又被马车颠得难受的王恒之扶到榻上休息,自倒 了杯热茶给他:“先喝一口,闭闭眼,我叫人去做醒酒汤。” 王恒之点点头,喝了一口热茶方觉腹中舒服了,这才拉了被子躺下休息。 谢晚春在床边看着他闭眼,独自坐在榻边出了一会儿神,有些怔怔的,也不知心底里想着什么。忽然,她像是想起了什么,神色大变,立刻直起身去了自己的梳妆台边,直接把整个妆匣底朝天得倒了出来。 一时间珠钗、玉簪、耳环等等都洒了一桌子,珠光宝气,琳琅满目,照得人眼前一亮。谢晚春却犹如对待砂砾一般随意的将这些东西推开,终于从里头拣出一颗水滴状的珍珠。 记得初醒来不久,她去牡丹宴,曾经见过这颗珍珠,觉得这颗珍珠实在太小了,实在与这个妆匣里的东西不太搭,于是便问了一声。 当时琼枝是怎么回答的? 琼枝当时说的是:“少奶奶不记得了吗?这是您在宫里的时候,自己从外头拿回来的。您当时还说,这是贵人所赠,万分珍贵,让我们好好收着。” 贵人所赠,万分珍贵。 谢晚春咬了咬牙,把这八个字重又念了一遍,只觉得牙关极紧,紧的她都能从嘴里尝到那一丝丝的腥甜味道来。她竭力咬了咬牙,用最后一点理智稳住自己的情绪,很快便从暗格里头拿出当初从珠光阁胡三通手里拿来的匣子以及那个被当做信物的玉扳指。 那玉扳指之前被埋在土里,埋了几年,上面的珠饰早已脱落干净,看上去又破又旧。谢晚春拿起那刚刚从妆匣里拣出来的珍珠往玉扳指装饰落下的痕迹上扣了一下,竟是丝毫不差。 谢晚春捏着扳指与珍珠的手颤了颤,不觉咬住牙,站直了身子,只是依旧忍不住想起牡丹宴回来后做的那个梦以及梦里的场景——宋天河握着她的手,一字一句写下那首牡丹诗的时候,那宽大修长的手掌握着她的手,半点也不受风雨影响,依旧稳得出奇。 他手腕上带着一串半旧的沉香佛珠,大拇指上套着一个的玉扳指,扳指上镶嵌着五颗珍珠,恰似五瓣花瓣。 现在,沉香佛珠有了,玉扳指也有了,那五颗珍珠也有了一颗。 谢晚春只觉得自己好像仍旧置身于那个荒唐的无法言说的旧梦里,几乎不知道何时才能醒来。宋天河那样的人,究竟为什么会把这玉扳指上的珍珠赠与小堂妹。而小堂妹,她离宫出嫁几年,又是因为什么始终把这颗貌不惊人、不值钱的珍珠珍藏匣中? 谢晚 春闭上眼,眼前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了,可她的心却忽然静了下来,就像是一整颗心都浸在凉水之中。 她想起来了,宋天河死的时候,也是这么一个冷得出奇的傍晚,残阳如血,透过窗棂照在窗边的案几上,好似斑斑的血痕,一点一点,永远也擦不干净。 宋天河临去前的神色极其淡定,仿佛死亡于他反倒是最好的结果,目中甚至有几分极温和的笑意:“池春,我这一生怕是再不会像爱你一样爱一个人。”他看着在他面前哭得双眼模糊的谢池春,微微眨了眨眼睛,乌黑的眸子里带着一丝从未有过的后悔与沉痛,“可是每每对着你,关键时候我总是会做错事,到头来总是会伤害到你。” 他腹中的毒.药大约是发作了,那应该是痛苦的,可他的声音却很淡很轻,就像是傍晚时候天边拂过残云的微风一样,不知不觉间就那样散去了:“我害你失去母亲、失去父亲,不得不孤零零的一个人走到最后。可是,池春,我总是希望你能幸福,总是希望你能有个新的开始......” 他就那样静静的注视着谢池春,一直至死都是不错眼的看着。那是什么样的眼神啊,犹如沙漠里垂死的骆驼看着那失去路途、不得不哭着拿刀宰杀骆驼充饥活命的旅人,黑琉璃一般剔透的眼里带着疲惫、宽容、温柔、不舍、爱怜,种种不一,最后只能交错成永恒的烙印,永远印在心尖。 他是屠夫,杀万人,灭人族,屠人城的屠夫。脾气古怪,随心所欲,从来不为会旁人考虑,从来不懂得如何爱人。 可到了最后一刻,他到底放下了屠刀,不为成佛,只希望此生唯一的爱人能够幸福圆满,犹如十五的圆月,再无缺憾。 71|30.31 谢晚春也不记得自己是如何用扳指打开木匣,把珍珠以及沉香佛珠放回去,重又把东西塞回暗格里。她站起身,想要回床上躺一会儿,可走了几步便觉得只觉得脚下轻飘飘的,整个人犹如身在梦中。 耳边只有宋天河那一句“池春,我总是希望你能幸福,总是希望你能有个新的开始......”始终在她徘徊,让她的耳膜也跟着一阵阵的发痛。 她知道宋天河爱她,他此生再不会像爱她那样去爱其他人。可是,那又如何?宋天河的人生永远不是只用爱情两字就能简单概括的。 一将功成万骨枯,宋天河是用无以计数的人命、累累白骨堆砌出自己传遍天下的盛名。他生来便脾气古怪,哪怕活到三十多 岁也不知道什么是委屈、什么是妥协、什么是退一步海阔天高。他不敬神佛、不拜皇权,视认命如草芥,一切只凭自己的喜好。 这样的人爱你,你有什么感觉? 谢池春曾害怕得整夜整夜都睡不着——她害怕自己有一日也会被他毫不留情的随手杀掉,会成为宋天河脚下的一块白骨。直到后来,宋天河待她越发纵容、越发宠溺,予取予求,谢池春方才隐隐的感觉到自己小心翼翼的摸到了限制住他的那根线,才觉得安心了些,...... 可是,他竟然敢弑君。 以臣弑君,大不敬;更何况,他杀的谢池春的父亲——生她、养她的父亲。 宋天河下的是剧毒,见血封喉,无声无息,先帝本就病重,一时去了也不是特别的大事。按理,谢池春本该连最后一面也见不到,更不要说知道凶手是谁。只是,那日她午间恰好心跳不止,睡不着觉,便想着去看一看病中的先帝,没想到这一去正好碰上了先帝弥留之时。 先帝死不瞑目,临死前,他瘦的只有皮和骨的手仍旧仍旧死死拉着女儿的袖子,唯一能动的哪根手指就那么直直的指着那那壶宋天河亲手送来的药茶,怎么也不肯闭眼。 内中之意,不言而喻。 倘若谢池春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不知道,或许可以什么都不管。但是,她一闭眼,就能看见先帝那双黑的看不见底、一直都不肯闭上的眼睛。她也是从那时起知道:自己与宋天河已走到了绝路。 所以,谢池春只能亲手把那壶没喝完的药茶端到宋天河面前,一字一句的问他:“我死,还是你死?” 然后,谢池春活了,宋天河死了。 直到最后一刻,谢池春才敢真正相信,宋天河爱她胜过自己。 ********* 谢晚春夜里接连做了几个噩梦,朦朦胧胧间,倒是被王恒之推醒了。 她迷迷糊糊的眨了眨眼睛,看清了王恒之眼中的担忧,这才清醒了些。 “大概是白日里吹了山风,浑身都烫的厉害,”王恒之轻轻用手探了探她的额头,替她揉了揉额角,眉间染了几分担忧之色,“要不然,我让人去叫太医来看吧。” “不用!我以前也常病,这都是常有的事了,不必太担心。再说了,现在都这个时候了,”谢晚春瞧了瞧外头的天色,见着那乌漆漆的一片便伸手握住王恒之的手腕,轻声与他说话道,“也别闹得一 家子都睡不好,明日起来再找太医来便是了。” 她的声音微微有些哑,听上去干干的,就像是砂纸一样磨得王恒之心头微微一跳。他满腹忧心的叹了口气又拗不过谢晚春,便披了衣服,亲自倒了一盏温水递给谢晚春,一边抚着她微微有些汗湿的头发,一边喂她喝几口温水,轻声问她,“现在觉得好些了么?” “好多了,真的。”谢晚春朝他眨了眨眼睛,试着笑了笑,然后伸手掩在嘴边打了个哈欠,面上浮出些许困倦的神色。她伸手拉了拉王恒之,软软的声音里已是带了点细微的撒娇味,小声催促道,“睡吧,你明天还要早起呢,要是晚了就不好了。” 王恒之仍旧有些觉得悬心,只是也不好扰了谢晚春的睡眠。他想了想,便拉了被子颇有些僵硬的躺在边上,心里仍旧记挂着谢晚春的身子。只是他到底喝了点酒,此时躺在床上难免酿出几分睡意来,正是半睡半醒的,忽而听到边上的谢晚春转了个身,嘴里似是低低喃喃了一声: “为什么......”谢晚春大约已是烧得糊涂了,一头乌发散着,额角的发丝都是湿的。她乌鸦鸦的眼睫微微颤动着,双颊却好似牡丹一般的艳艳,那声音更像是含在唇齿之间,辗转反侧,这才好不容易的漏出来一点儿藏在她心底的秘密,带了点哭腔,“到底为什么......” 王恒之心口不由得跟着那一声“为什么”跳了一跳,明明是躺在温暖至今的被褥里却好似头上浇了一桶的冰水,就连本还有些困意的脑子亦是忽然一清,整个人就这么醒过来了。他动作极快的半坐起来,贴近了一些去看,果是看到谢晚春面颊烧得通红,神智迷糊。 他看在眼里,自是既是心疼又是难受,手上已是极快的把昏睡中的人楼到怀里,重又用自己的手背在谢晚春的额上试了试温度。 那温度烫的厉害,那灼热的温度烧得王恒之手一颤,心口那颗心脏险些都要跟着跳出去了,来不及多想便扬了声叫人:“快拿了府上的帖子去请周太医过来,就说夫人烧得厉害。” 天色尚暗,只有几颗星子静静的挂在空中一角,光芒黯淡。外头守夜的丫头这时候方才阖了眼稍稍养神,忽然听到很一声,立时吓得一哆嗦,连声音都抖了起来:“是,是的。” 自谢晚春年初醒来之后,便一直不怎么病,一院子的人倒是被养得十分安逸。如今突然一病,倒好似一阵子凉风,吹得人心底凉飕飕的,当真如寒冬腊月一般的冷 不一会儿,院子 里的灯就亮了起来,犹如地上的一条银河似的,一院子的人都跟着忙了起来。谢晚春边上惯常伺候的丫头碧珠、琼枝等人亦是推门入了内间,掀了床帐子,有模有样的先试了试谢晚春的体温,端了盆热水,小心翼翼的拧了帕子替她擦脸、擦身来散温。 王恒之先时还搂着谢晚春,后来见到两个丫头进来,怕耽误了她们的动作,于是想了想便也让了开来,径自下床取了件外衣披上,踩着鞋子站在床边,只目光静静的看着谢晚春那被烧得两团晕红的面庞。 人常道,病弱西子。 可实际上倘若真病了,纵是十分的好颜色,也会变成八分。大约也只有西施那般的绝色美人会痛得捧心蹙眉,反倒惹人赞叹。 谢晚春大约也是如西施一般,天生的好颜色。哪怕病着,鬓发濡湿、薄唇苍白、双颊酡红,也依旧美得叫王恒之既心痛又难受——这样的静夜里,好似有只毒虫正蛰伏在心尖上,时不时便在心上最软的地方咬一口,又疼又痒说不出的滋味,让他片刻也不得安宁。明明知道自己不该再胡思乱想,可王恒之总是不由自主的想到:能够叫让她在梦里都忍不住问为什么的,会是谁呢?他们是不是也曾花前月下、耳鬓厮磨、海誓山盟?...... 王恒之只要一想到那般的情景,便觉得心口阵阵的发痛,隐隐泛出酸来,可又不知该说些什么——他只见过谢池春那么几回,只从旁人口里听过这样、那样的她,自然也没机会参与到她前半段的人生里。 王恒之不由自主的阖了眼,乌黑的眼睫慢慢的垂了下来,遮住了眼中神色,可他心头却怎么也静不下来。他就这么站着,似乎只站了一会儿又仿佛站了许久。左右丫头都是极忙的,人来人往,门扇偶开,灌了他一袖子的凉风,这才觉出自己已是出了一身的冷汗,背上黏黏的。 窗口隐隐透光,外头的明月耐不住了,这才出声叫王恒之,提醒道:“大爷,该起身了,换身衣服就得出门了,朝事要紧。” 周太医大把年纪,大晚上被王家的管事半劝半请的拉了起来,一溜儿得拉来王府,只觉得自己一把老骨头都快折了,此时正提着医箱也跟着应道:“少奶奶这儿有我呢,您放心去忙吧。” 人声一片的嘈杂,王恒之那跳了大半晚上的心这才稍稍静了静,先问周太医:“这病......可是无恙?” “不过是外感风寒,加上受了些惊罢了。少奶奶年纪轻,吃了药,好好的养一养就好了。”周太医连忙应了 第三十章 (11) 两人才知道的秘密一般,微微笑道:“放心吧,我已放到给陈先生备好的礼物里,陈先生看到了必是会明白的。” “那就好。”王望舒慢慢的垂下眼,乌黑犹如墨画的眼睫就像是小小的扇子遮住了她的眼中的种种神色,她似是有什么想说或是想问的,但犹豫了许久,最后却还是咬了咬唇,小声道,“......嫂嫂慢走。” 谢晚春知她心绪复杂,便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轻轻的按了按她的手让她不必再送,然后便起身出去了。因着谢晚春今日还有事,没有在这儿多耽搁,只带着梅香一人,直接上了早已准备好了的马车。 马车是昨日里谢晚春刚听到蜀王之事后就叫梅香让人准备下来的,知道谢晚春这会儿要出门,早早铺好了软软的毯子,小案几和点心茶水也都齐备,还有几个小小的手炉和香炉搁着,放下车帘子,整个车厢都便有如春日花园里一般暖而香。 谢晚春上了马车,捧起个镂空竹花卉白铜手炉,暖了暖手,只觉得手心暖暖的,心里倒也舒服了许多,靠着引枕懒懒问了一句:“都约好了,是在望江楼?” 梅香小心的伸手把毯子盖到谢晚春的膝上,轻轻应道:“陆都督那边传来的消息是这样的。” 谢晚春略点了点头,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外头的阳光透过车帘子,只在谢晚春白皙犹如美玉的面庞上照出薄薄的一层光晕来,越发显得她神容清美,不可直视。 梅香悄悄瞧了几眼,不敢多做打扰,便也安静的缩在边上不出声。 不一会儿便到了望江楼,车夫停下马车,轻轻叫了一声,梅香这才跳下车,扶着谢晚春下来,入了望江路,直接便上了陆平川早就包下来的二楼雅间。 望江楼乃是京城数一数二的大酒楼,这个时候虽不算晚却也坐着不少人,瞧着这么一位戴着帷帽的夫人领着个小丫头入门,眼睛也不由一亮:虽说是戴着帷帽,可这纤细高挑的身段,露出来的纤纤玉手,还有这言行举止,一看就知道是个难得的美人啊,只望一眼都觉得心肝颤啊。只是,一看这人家直接上了二楼,不少人就熄了那点儿多出来的好奇心——能包下望江楼二楼的都不是什么小人物,哪里是他们这些坐在一楼的人能揣度的? 谢晚春到了雅间前,掀了帘子要进去,梅香便很有分寸的不再跟着,反倒是与那些守在门外的锦衣卫一般等在外头。谢晚春独自往里走了几步,果是看见了陆平川正独自一人站在窗前。 陆平川穿着一贯的红衣,一头乌发倒是只用木簪绾起,五官虽是极艳却极具攻击性,犹如出鞘的利剑一般直刺人心。他本是站在窗前眺望街头景致,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只是听到了背后的脚步声传来便转头一看,见是谢晚春来了,那一贯冷淡刻薄的面上也不由露出一丝明朗的笑意,眉目之间更显出许多风流韵致,嘴上道:“我适才还在想,这个时间,您也该到了。”顿了顿,似是不知该如何称呼现在的谢晚春,便先伸手请了请,道,“先坐吧。” 谢晚春伸手摘下帷帽,轻轻挑高眉梢,朝着陆平川微微一笑:“我之前已与你说过,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你现在要不直接叫我郡主或是,晚春?” “晚春,”陆平川从善如流的点了点头,一双凤眸极亮,忍不住又像是个偷了糖似的小孩般笑起来,只好故作镇静的说起正事,“你让梅香来寻我,是为了蜀王的事?” “蜀王已是阶下之囚,不足为道。”谢晚春伸手拿了茶杯,自己拎起茶壶到了两杯茶,递了一杯给陆平川,似是漫不经心,但抬起的双眸却黑亮的犹如水中烁烁闪动的明珠,“我来,是为了与你说齐天乐的事情——江南那回,你忘了吗?” 陆平川原还为着谢晚春递来的那杯茶受宠若惊,听到这话不由得跟着一顿,也深思起来:确实,江南盐务一案虽然查到最后是把蜀王给揪了出来,但齐天乐也的确脱不开干系,只是如今一众人皆围着蜀王反倒把齐天乐给忘了。 陆平川到底不是傻子,很快就明白了谢晚春的言下之意,他沉吟片刻便沉声应道:“江南一案,齐天乐与蜀王都脱不了干系,他们两人或许私下有所往来。只是,就如晚春你所说的,蜀王如今已是阶下之囚,齐天乐当真会为了蜀王这么一个已经废了的棋子而冒险?” 谢晚春手里捏着茶杯,手指按在青玉的杯壁上,当真是指如削葱根,极是好看。她唇边含着一点淡淡的笑,不紧不慢的开口道:“他们两个,一个是当朝皇叔、一品亲王;一个是在逃的钦犯。这样两个天差地别的人要合作,必然都要表现出一二的诚意。再者,蜀王位高,必是要想法子拿捏一下齐天乐。所以他手里或许有能够威胁齐天乐的东西,让齐天乐不得不出手相救。”她顿了顿,语声似是有些淡却透着点深意,“又或者出手灭口。” 陆平川豁然开朗,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了:“是了,蜀王也不是傻子,齐天乐本就是朝廷钦犯,光脚不怕穿鞋的,反倒是蜀王要顾忌的东西更多些。所以,蜀王肯定也要捏这些什 么,才能叫对方有所顾忌,合作也能维持下去。” 谢晚春点点头,接着道:“蜀王一案,牵涉甚广,所以很可能一直到来年开春都不会结案。而蜀王本人现今恐怕就拿着齐天乐做救命稻草,现在这时候肯定不会招出什么来。所以,你要做的就是把好关,最好能抓到齐天乐的同伙什么的。如今江南案子一结,齐天乐那头怕也断了银根,要是能抓到他的马脚,说不得就能顺着线把人揪出来。” 陆平川已是完全明白了,点点头道:“我会令人把蜀王边上看的严严实实,保证不会叫齐天乐得逞。” 谢晚春这才放心了些,想着也没什么事便眨了眨眼睛,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看着陆平川,打趣道:“认真算起来,你以前与我同岁,如今也是二十五了,倘再不成亲就不怕被人说闲话?”这话虽是玩笑,但谢晚春神色淡定从容,目光坦荡,言下之意十分明白——她既是已与王恒之彼此坦白,自然也不好再撩拨旁人,倒不如直接与人说明白了才好,要不然哪怕是她的厚脸皮怕也撑不住。 陆平川面色微微一变,很快便反应过来,一双极亮的凤眸不觉黯了下去,他目光轻轻一掠,看见了谢晚春颈侧那连妆粉隐隐遮不住的吻痕,语声都凝滞了起来:“......我比不得晚春你动作快,许多事还忘不了,亲事想来还要再等等。” 谢晚春一时接不了话,想了想也没说什么,便道:“那,我先回去了。” 陆平川点点头,本是要起身相送,可才起了身便叫谢晚春伸手按了按:“你就坐着好了,不必送了,”她缓步往门外走去,忽而像是想起了什么,忍不住开口又问了一句,“对了,这望江楼,幕后的东家,不会就是你吧?” 似酒楼楚馆一般都是消息灵通之处,幕后自有达官显贵管着,望江楼乃是京城数一数二的酒楼,幕后之人怕也是非富即贵。 陆平川点了点头,面上神色沉沉,忽而扬声道:“‘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你当年很喜欢这一句。”这是苏轼的《念奴娇.赤壁怀古》起头一句,陆平川往日曾经陪侍在谢池春的边上,便听她念过好些回。 谢晚春的步子不禁顿了顿,最后还是恍若未闻的掀了帘子出去。 陆平川手里握着那被尚且温热的茶却只觉得犹如大醉了一回般满心都是说不出、道不明的复杂情绪,好一会儿,他才不觉垂首,一贯极冷的唇边浮出一丝淡淡的苦笑,自语道:“你最喜欢这一句,可我倒是喜欢另一句‘多 情应笑我,早生华发’.......” 多情应笑我。 从十四岁起见到谢池春,直到如今,他竟是一直都是那个可笑之人。 陆平川就那样独自一人坐在桌前,微微阖眼,忽然想起十四岁那年初见谢池春。 宋天河治军极严,军令如山,大约也只有谢池春能从他手底下救下人。那时候陆平川虽是满腹的郁气和不平但到底还是怕死,忽而捡回一条命,整个人徒然松了一大口气。后来,他被送到谢池春的帐子里,方才真正见到自己这位救命恩人。 她笑起来时眉眼弯弯,菱唇微扬,虽是形容尚小却已经美得惊人。 那时候的陆平川还未经过人事,又被丢在军中磨练许久,突然见到这般人间绝色,只觉得心中一阵乱跳,口干舌燥,简直都看呆住了。 好一会儿,他才听到谢池春笑起来,声音清脆的犹如玉碎一般:“叫你起来还不起来,难不成真是个呆子?” ...... 陆平川端起茶杯,就像是喝酒一般一饮而尽,忽而一笑,自嘲了一声:“呆子......” ****** 谢晚春回去的路上一直极安静,她心里知道自己这样对陆平川很不公平,可说到底拒绝才是对他最大的公平,总不能叫他一直就这样惦念下去。 只是,拒绝人这种事到底有些过意不去,谢晚春的心情因此也不坏了许多。等她下了马车,到了自己院子见到等在那里的李氏与李姨妈等人的时候,心情不免就更差了一些——虽说她知道近日李氏娘家有人要来,可也不至于直接跑来自己这里吧? 李氏远远见着谢晚春,想着自己今日来的用意,颇有几分羞愧,一时间竟是不有些不大敢上前。 倒是李姨妈,年纪大了许多,脸皮也锻炼的极厚,她用手肘推了推李氏,不一会儿起头就迎了上去,白净的脸上满满皆是笑,开口便道:“可叫我等到郡主人了,我今日难得来,想着还是要来见见郡主才是。”顿了顿,又笑着道,“我家阿静素来性子软,倒是有劳郡主你这长嫂照顾呢。” 谢晚春不耐烦应付这些杂七杂八的人,只是李姨妈不仅是李氏亲娘,还是宋氏亲妹妹,也说不得硬话。她只好耐着性子与她说了几句:“姨妈这是哪里话,弟妹素来能干,反倒是她帮了我许多呢。” 李姨妈半点也不见外,上前握着谢晚春的手,一边细细打量,一边笑 着道;“那可好,你们两个处的好,我心里头也只有高兴的。”说罢,一拍手,又给谢晚春戴了一顶高帽子,“还是长姐她有福气,得了郡主这般的好媳妇,如今倒是能享福了。”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更何况上回李氏小产,李姨妈来探病时候那表现可算不上有多好。谢晚春心里已是有了几分计较,很快便笑了起来:“瞧姨妈这话说的,上回您来的时候不是也带了郑氏,我瞧郑姐姐便是极好的。” 这话算得上是绵里藏针了。京中一贯亲戚关系复杂,蜀王世子妃郑氏与李姨妈的大儿媳郑氏便是堂姐妹。原来,李姨妈可算是极疼爱自己这个大媳妇的,可蜀王之事一发,她便有些瞧不上郑氏了,如今出门都不带。只是世家里头一贯爱颜面,李姨妈这势利眼自然不好直接就道明白了。 所以,李姨妈听得谢晚春这不软不硬的一句话,面上的笑容不知不觉也收了一些起来,眯了眯眼睛,淡淡道:“你说的也是。”她的眼睛本就不大,这般一眯,倒是又小了许多,索性也不再与谢晚春绕圈子,不一会儿便伸手把身后的一个姑娘推上前来,笑着道,“这是我家的姑娘,行五,小字阿柔,郡主想来还未见过。阿柔,还不快来见过郡主。” 李姨妈这么一推,她身后那个身形纤弱的姑娘便被推到了众人面前。 李柔穿了一件粉蓝色绣梅兰竹菊四君子图案的长袄,下配一条素色绣流云纹的长裙,头上梳了个弯月髻,一支流云簪,一眼望去极是妍丽。她站在前头盈盈一拜,乌发如鸦羽,柳眉杏眼,容色清丽,多少也算得上是个难得的美人儿。 谢晚春抬眸看了几眼,忽然问道:“我听人说姨妈共有两个姑娘,一个是弟妹,另一个便是上回见过的婉妹妹。不知这位是......” 谢晚春这话不轻不重,只是直接了当的把话揭了开来:她不是傻子,也不是那种见了谁就叫妹妹的人,李姨妈也别想推了个姑娘上来就要认姐姐。 李氏在侧看得极为尴尬,这才插嘴说了一句:“阿柔亲娘死得早,自小便是养在我娘膝下的。” 谢晚春意味深长的“哦”了一声表示自己明白了:也就是说,这位李五姑娘李柔,是庶女。 庶女和嫡女的差别就有些大了。 李姨妈全然没有没有察觉到众人的尴尬之处,反倒笑盈盈的道:“是了,阿柔自小便养在我屋子里,与阿静两姐妹一同长大,与我来说也差不离了。”她又把李柔往前推了推,接着道, “这孩子素来重情,这些日子总想着她大姐姐,我说反正两家也是亲戚,她这个做妹妹的到姐姐家住一段日子也是没问题的嘛。所以嘛,我就想着,带阿柔过来见见郡主,托你多照顾了。” 谢晚春一下子就明白了一半:看这李柔年纪也算是大了,估计也到了论及婚嫁的年纪。李姨妈估计是左右看了一圈,还是忍不住想把女儿送到王家这儿来——王舟之还没定亲且不说,王恒之院子里也只有谢晚春一个还空得很,倘若做妾,还能省下李姨妈这个嫡母一大笔嫁妆呢。 李氏尴尬的很,此时也不得不上前说一句:“嫂子也知道,我那院子都是人,一群莺莺燕燕的,阿柔一个大姑娘总也不好住......” “那就正好去二妹妹的院子吧,”谢晚春直接打断了她的话,慢悠悠的道,“二妹妹一个人住着,若能有阿柔作伴,想来是极好的。姨妈和弟妹尽管放心,明日我就与娘还有二妹妹说一声。” 李氏与李姨妈得脸色一时青一时紫也不想不出词来应对,李柔左右看了看,至少先应了下来:“多谢郡主。” 谢晚春忍着恶心握住李柔的手,笑了笑:“你能来住自是极好的,我也高兴着呢。” 李柔娇羞的低了头,李氏欲言又止,李姨妈却拍板一笑:“有郡主这句话我便放心了。”又与李柔道,“以后记得常来郡主这儿做做,你年纪轻、见识浅,能从郡主这儿学到些什么就是一辈子受益无穷了。” 一众人心思各异,谢晚春忍着与她们说了一回话,这才把这些人给送了出去。碧珠在侧收拾东西,盯着那些人的背影啐了口,难免有些愤愤,嘴上道:“我瞧那位柔姑娘来意不善,少奶奶怎就松了口?” 谢晚春自捏了一块藕粉桂花糕慢慢吃着,应声道:“你放心,她惹不出什么大事的。” 李姨妈想把李家姑娘嫁过来,自然是要先和宋氏这个亲姐说一声,可她如今走起这种歪门邪道也正是说明宋氏没看中这个柔姑娘——也是,王舟之乃是庶子,与其娶个嫁妆不丰的高门庶女倒不如娶个门第低些但嫁妆丰厚些的,这样分家之后才能过好日子。 再说了,宋氏愿意娶李氏做二媳妇,一是因为李氏乃是李家嫡女;二是因为李氏以前常在王家小住,宋氏多少有些了解,而且她愿意给李姨妈这个亲妹妹一个面子。可这也不代表李姨妈可以事事都攀着宋氏、攀着王家。 所以,李姨妈这回只得拐着弯把庶女送过来,反正在亲戚家小住也 不算是大事,宋氏总不能赶人走。当然,谢晚春有法子能直接把人送走,可她今天心情不好,索性把这事留给王恒之来做——凭什么她不仅得把陆平川这么些旧情人一个个的打发了,还要替王恒之解决这些居心不良的女人? 谢晚春想: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事,这个李柔,就让王恒之自己解决,省得那些人看王恒之院子里空,自己体弱,总想着往里头塞人。 这般想着,谢晚春吃了一个藕粉桂花糕也不抵饿,连声吩咐道:“快叫人把晚膳端上来吧。” 74|30.31 谢晚春吃完晚膳,王恒之方才从外头回来,虽说不上夜色沉沉,但夜空一角已挂了一弯月牙,月光皎皎犹如一层薄薄的轻纱笼罩下来。 王恒之抬步入了屋内,径直脱了御寒的大氅挂在架子上,往里走了几步方才看见躺在榻上的谢晚春。 他面上的神色微微柔和了一些,一面步履从容的往美人榻走去,一面解释道:“今儿是有些晚了,只是蜀王府一案涉及甚广,户部这边也有许多需要核对的账目......”见谢晚春懒懒躺在榻上,他便坐在榻边,轻轻的拉了拉谢晚春小尾巴似的发尾,垂首笑问道,“谁又惹你生气了?” 他本就生的面如冠玉,此时眉目低垂,面上含笑,莹莹的灯光之下一眼望去竟是犹如玉雕一般的毫无一丝瑕疵,清隽俊美,令人怦然心动。 谢晚春本是想要与他说李柔之事,只是看了看那张赏心悦目的脸,忽而心念一转又改了想法。她本就没什么形象的半躺在榻上,此时挑高了眉梢看人,一双明眸波光潋滟,竟有几分妩媚的意味:“我没生气,只是适才出门与陆平川说了一会儿话,现下正想事情。” 这话一出口,王恒之脸上的笑便淡了些,一双黑眸沉甸甸的瞧着谢晚春。 谢晚春适才的闷气没了一半,这才抬手搂住王恒之的脖子,把头靠在他的肩窝处,轻轻吹了口气,附耳撒娇道:“我在这儿坐久了也有些冷,你抱我去床上躺一会儿吧......” 王恒之沉默片刻,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最后却还是伸手把人打横抱了起来。只是他心里头到底还是有些吃味,抱人的时候忍不住隔着衣衫轻轻掐了对方的屁股一下,深吸了口气稳住那烧在心尖上的一缕欲.火,咬牙切齿的回敬她:“你再撩我,三月三那天就别想下床。” 谢晚春立马不做声了,搂住王恒之的脖子朝他眨了眨眼睛,又长又卷的眼睫轻轻 一扬,乌黑的眸子就像是两丸黑水银一样又黑又亮,一副天真无辜的模样。只是她才褪了罗袜的两只脚丫仍旧因为适才的动作,不经意的随着惯性晃了晃,粉嫩的脚趾犹如珠贝一般精致小巧,一眼望去好似两块白玉雕出来的。 王恒之拿她没法子,只好忍了又忍,再三于心里念叨:等三月三那天,看我不...... 这般想着,他手上动作仍旧极轻,任劳任怨的把怀中的人又给抱回床上,甚至十分体贴的把已暖过、熏过了的锦被拉来替她盖上,看着那被锦被衬得越发娇嫩的美人面,这才温声问道:“好了吧?” 谢晚春口如含朱丹,嘴甜得很:“我就知道相公你最好了......” “那,郡主大人可有什么奖励?”王恒之替她拉了拉被子,顺势应了一句 谢晚春全当没听到,隔着被子踢了他一脚,毫不留情的催他道:“快去洗漱,外头回来,一身臭味。” 王恒之气得咬牙,伸手掐了掐她那白腻腻的面颊,指腹摩挲过那柔软的肌肤,指尖一软,心上也跟着一软软了,这才起身洗漱更衣去了。 王恒之与谢晚春两相坦白,也算是各自解了一桩大心事,自是一派的夫妻恩爱。只是,李氏与王游之就显得有些冷淡了。 王游之自也是听说了李柔的事,他不是个蠢的,心里多少明白点,难免要说几句:“要说亲戚之间,偶尔小住也是有的。只是如今蓉姐儿、舒姐儿都快出嫁了,家里正忙着,娘和嫂子那头怕也是一脑子的事,她忽然要住过来,岂不是添乱嘛。” 李氏此时正坐在梳妆台前由着边上的许嬷嬷卸钗环,她自个儿则是拿着一柄玉梳子,对着镜子轻轻的梳着一头乌黑油亮的长发。她心里头对这事其实也有些堵,只是碍着李姨妈这才应了下来。然而,越是如此她反倒越是听不得王游之说这些,难免要说一句:“只不过是来陪我,在家里略住几日罢了,你这个做姐夫的不欢迎也就算了,怎地还这样阴阳怪气的?!” “我阴阳怪气?”王游之本就不是个好脾气的,见李氏不听劝,反倒气劲儿上来,反倒冷笑一声直接反问道,“不过是个庶女,往日里也没见她来看过你几回,这时候倒是说想念长姐要来住了......你当别人都是傻子,看不出你李家的心思不成?” 李氏搁下玉梳子,转头去瞪王游之,长眉入鬓,眼眶微红:“你倒是说说啊,我李家什么心思了?”她说着说着,眼里便掉下泪来,红唇一抿, 哭了起来,“自我嫁了你,就一天好日子也没享过!你倒还有脸说这说那?!你以前成日里的胡闹,现今这一院子的女人就这么摆着,我娘每回来看我,我心里头都替你觉得丢脸。这么久了,我李家说过你什么没?” 王游之自个儿太多黑历史,一时说不过她,只好把酒杯子一放,起身出门去了:“好好好,都随你,我去外头睡。” 李氏瞪大了眼看着他出门的背影,气得咬牙,忍不住就伸手把那玉梳子给丢到了地上,自个儿趴在梳妆镜前哭了起来。 许嬷嬷乃是李氏的奶娘,此时见着李氏这模样难免心里难受,忍不住叹气道:“二奶奶何必与二爷赌气呢,你们夫妻一闹,岂不是叫那些小妖精如了意。” 李氏抬起头擦了擦泪,心里已是有些悔了,可仍旧嘴硬道:“让他去!王家家规,除非三十无子,否则须得等嫡妻先有子才能让妾室生育。只要不弄出孩子,那些女人就翻不出天,哪天真要是惹急了我就把人全卖了!” 许嬷嬷知道李氏这是说气话,低声劝道:“二奶奶这话岂不是自己气自己,男人三十了还能生好些呢,可女人要等到三十,那就有些晚了......” 李氏一听这话,眼泪又要掉了,忍不住握着许嬷嬷的手哭道:“我也不想与他吵,早前也好过一段,我心里头自是高兴的。只是每回事情一起,话赶着话,不免就吵起来了。瞧他那模样,我这心里头的火就忍不住了。” 许嬷嬷闻言便连忙道:“既如此,二奶奶何不把五姑娘送回去?总也不好为了这个坏了夫妻情份的。” 李氏咬着唇,忍了忍,方才小声应道:“嬷嬷不是外人,我便与你说实话了。其实,娘是想要把五妹妹嫁给三爷,别的不说,到底也能帮衬我一二。只是夫人那儿不肯松口,这才送来小住几日,说不得夫人见着了五妹妹,多了解了些也就改主意了......”她顿了顿,不由抬眼望了望谢晚春与王恒之的那个院子,声音更轻了些,“实在不行,大爷院里也行的,大嫂素来体弱,院子里一个人也没,也不是个事儿。反正,也就是个庶女......”李家规矩重,嫡庶之别差得更大,庶女大多都嫁的不怎么样。 其实吧,李氏与李姨妈这对母女心里头早已把王游之那一屋子的姨娘通房恨得咬牙了,恨不得直接把那些女人全都发卖了。可她们真瞧见了王恒之那样空落落、没姨娘没通房的后院,心里头又很不是滋味觉得不像话,恨不得往里头塞几个人去。再者,谢晚春 第三十章 (12) ,怕是不能嫁在京里。我会直接叫人连夜送她回去,让母亲把她远嫁了......” 话虽如此,李氏深知李家那森严的家规,也不知自家妹子还有没有机会能嫁出门——说不得,李家恨她败坏门风,直接就把人送去家庙了。 李氏没空再管这些,深吸了口气稳住情绪,又看绿萝一眼:“你呢,你以后自是不能再在阿柔边上做事。可有什么打算?” “求二奶奶替我向太太求个恩典,放我归家。”绿萝重重的对着李氏磕了个头,额角发红,满眼的泪水就跟着掉了下来,“当年我家是遭了难,没法子了才把我买了,这几年家里一直在想法子筹钱赎我回去。我,我.......” 说到后面,绿萝语不成声,哭得厉害。 李氏阖了阖眼,再睁开眼时已是一脸的波澜不惊,点点头:“放心吧,这事我会和我娘说,必是会送你回去,保你后半生平平安安。” 那下过药的酒杯还有李柔用的药粉都还被谢晚春捏着呢,她们李家要是不保住绿萝的安全,来日事情掀开了,难免要被人在背后说一句“杀人灭口”。 76|30.31 李氏要把李柔送走,这事情自是瞒不了人的。 谢晚春听到消息的时候正在榻上翻书,面色不变的点了点头,就叫那个来传消息的人下去了。反倒是正坐在榻边的王恒之,忍不住捧着谢晚春娇嫩的脸蛋,在她光洁白皙的额上轻轻的落下一吻,柔声道:“谢谢。” 若是以前的谢池春,人家给她一点难看,她必是要百倍还回去,李柔这样欺负到她头上的恐怕当场就要被揭出来,就连李家或是李氏都要跟着吃挂落。只是,谢晚春这回对李柔的处理却明显柔和了许多,她甚至还给李家还有李氏留了个面子,没把事情真的闹开看。 爱是珍重以及克制,谢晚春或许已经已然摸到了克制的边缘,懂得何时收敛起过于锋利的刀刃。所以,王恒之对此确确实实是满心的激动与感谢。 谢晚春倒是十分平静了接受了这个毫无半点情.欲的吻,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她搁下手上的那本书,忽而踢了踢坐在榻边的王恒之,漫不经心的把自己冷玉似的透白冰凉的脚搁到他的怀里,懒懒的打了个哈欠道:“其实我就是拿这事儿堵一堵你那弟妹。”她微微挑了挑细眉,神色里带了几分淡淡的讥诮和嘲讽,“李家出了这样的事,看她下回还有没有脸再在我面前摆脸色。” 经了这么一回事,李氏怕也没脸再意难平下去了,至少是要胆战心惊很久。 王恒之失笑,伸手将她纤巧的玉足拢在手掌里捂了捂,垂下眼看她,见她纤长的眼睫不自觉的垂下似是困倦了,他的声音便不由自主的放轻了些:“看你一连打了几个哈欠,是困了?” 谢晚春并不言语,反倒张开手看着王恒之,微微笑起来。她生就雪肤花貌,乌檀似的长发披散在肩头,此时纤眉微微挑高,盈盈妙目好似春江之水,顾盼流波,极是动人。 好似王恒之心头初初绽开的那朵花,花叶舒展,娇嫩鲜妍,美得令人心颤。 王恒之弯了弯唇,眼中亦是显出一丝笑意来。他会意的弯下腰,好叫她能抱住自己的脖子,然后将她整个人打横抱起来,送到床榻上去,顺势在她颊边吻了吻,心中一片温软。 ****** 这般平静犹如流水的好日子一直持续到了大年夜。 京城里亦是难得的热闹,处处都能听到爆竹声,炸得街角枝头的残雪跟着簌簌而落,好似下一场大雪似的。王舟之因着前回的事情被禁了足,这回总算得了王老爷的许可,跟着出来看了几场戏,又留下与家里人一同吃年夜饭。 虽是把人放出来了,可王老爷心里头还不放心,特意把宋家宋玉良的事情拿来警戒不成器的小儿子:“这回你二表兄可是吃了大罪,直接被请出家法打了一顿,据说直接打的人事不省。人都还没醒就被连夜送回老家去反省了......若非有你舅母拼命拦着,说不得都已经逐出家门了。” 王舟之因着禁足之事多少有些不忿,可听到宋玉良的下场,立马就有了点危机感——他是庶子,真要是到了那时候,宋氏还真不一定会死命拦着。王舟之再看了看王老爷那意味深长的目光,不敢轻狂,连忙恭敬的低下头,嘴上道:“父亲母亲的苦心,儿子现下都已经明白了。还请父亲放心,我日后必不敢再犯。” 王老爷瞧着他那没出息的模样就没好气,冷冷的哼了一声。 宋氏瞧着这冷冷淡淡的模样也不是个事儿,伸手推了推王老爷,含笑结尾道:“孩子都已经知错了,你又何必揪着不放?难得过年,不说这些了,都吃吧。”她侧首与站在自己边上的两个媳妇道,“自己家里,很不必这样讲究,都坐下吧,不必伺候。” 谢晚春与李氏这才跟着坐了下来,与众人一同拿筷子用起了饭菜。 就在此时,宫里头来了传 旨送赏赐的太监,先是送了几碗福菜,还有就是珠宝绸缎等等。宋氏令人把东西收好,又送了那太监出门,这才松了口气。 宴席上的场面重又热烈起来,只是谢晚春还未吃多少,便见着梅香步履匆匆的从后面过来,开口便是:“少奶奶不好了,锦衣卫那边传来消息,说是蜀王......” 梅香竭力稳住自己有些急促的呼吸声,压低后的声音在夜色里显得声音轻而浅:“蜀王遇刺,快死了。陆都督说,您要是有什么想问的,最好现在马上过去,马车已在街边备好了。” 谢晚春手里握着酒杯,修长且白皙的指尖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泛青。她垂下眼细思了片刻便轻轻的扯了扯王恒之的衣袖,压低声音与他说了一句:“有点事,我要出门一趟......” 王恒之眉心一蹙,还未来及说话,就听到上首的宋氏笑起来,颇有几分慈爱,打趣似的开口道:“你们两个交头接耳说什么呢?” 谢晚春抬眸看了眼王恒之。 王恒之淡淡笑了笑,在桌子底下轻轻的握了握谢晚春的手,转头与宋氏轻声道:“晚春身子不大舒服,我劝她早点回房休息,毕竟身子要紧。再说了,倘若真是得了病,明日入宫谢恩说不得都起不来呢。” 此言一出,王老爷与宋氏又不是那等不讲道理的人,总不好叫病弱的儿媳妇真的就这么熬着。宋氏立刻就点头应了下来:“既是不舒服,那便先回去吧,可别强撑着。你身子弱,这夜里风凉还真不该久坐,快回去躺一躺吧,早点儿休息。” 谢晚春本是想要在谦辞几句,只是想到蜀王如今状况恐怕不容乐观,她也来不及耽搁,只好站起身来给众人礼了礼,细声与王老爷还有宋氏告罪道:“今日是媳妇失礼了。” 宋氏声调和蔼,连连摆手:“快别说了,又不是什么大事,不必计较这些虚礼。快回去吧,好好休息。” 谢晚春又礼了礼,这才带着梅香匆匆往回赶,等到了偏僻处,梅香拿出一件颜色素净的披风递给谢晚春披上,也好掩人耳目。然后,梅香方才熟门熟路的带着谢晚春从边上的侧门出去,一直把她扶到了锦衣卫特意安排好的,停在街边上的那辆青顶马车上。 谢晚春上了马车,还未把车帘放下,反倒是捏了捏梅香的手,与她交代道:“你就不必去了,替我在园子里掩饰一二,我很快就回来。” 梅香垂首应了下来,一直站在门边,目送着那辆马车被一个那个披了件黑 色斗篷,带着斗笠,看不清脸的锦衣卫架着马车飞快的离开了。直到车与人影都不见了,梅香方才小心翼翼的转头回去了。 而另一边,谢晚春一边想着蜀王之事,一边揣测着齐天乐究竟是如何下的手。也不知过了多久,她见马车始终不曾停下,便掀开车帘子往外看了一眼,只一眼,她便变了面色,沉下声音:“停车!”这不是去诏狱的路,这是去...... 马车应声停下,那一直坐在前头的车夫不知如何动作,忽而从外边掀开帘子,手里拿着刚摘下来的斗笠,笑着叫了里头的谢晚春一声: “池春。” 此时,天边只有几片薄云,明月照得薄云淡淡,一缕犹如轻烟般的月光就这样淡淡的洒了下来,就像是夜里忽而亮起的明灯,将那人英俊至极的面庞照得透亮,纤毫毕现。 剑眉星目,鬓如刀裁。这样一张脸,曾经是多少春闺少女梦里才会出现的? 谢晚春静静的坐在车上,面上极冷,目光更是冷得透骨,可她的声音却似与碎一般的悦耳动听,毫无一丝的情感:“是你,天乐。”她随即反应过来,“你一边派人去刺杀蜀王,一边跟着锦衣卫的人到王家引我出来?” “知我者,池春也。”齐天乐垂眸一笑,直接丢开手里的斗笠,动作迅捷的跳上来马车,他的语气仍旧是不紧不慢,带了点漫不经心的意味,“你一直呆在王家不出来,我若不这样又怎能请你来?” 也不知外头来了什么人,等齐天乐一跳上车,刚刚停下的马车立刻就又跟着开了起来。 “蜀王死了吗?”谢晚春忽而开口问道。 齐天乐倒是不在意的模样,懒懒道:“大概吧。” 看样子,蜀王的生死,他现今是真的不放在心里了。 谢晚春并没有动——她很清楚,以她如今的身手,根本没法子在齐天乐的手底下逃跑,更何况外头那个驾车的还是齐天乐的同党。她靠着车厢里垫着的引枕,颇为疲倦的阖了阖眼,语声里已是带了几分倦意:“你请我来又有什么用?玄铁令又不在我手上,还不如直接杀了我,给你父王赔命就是了。” “池春,你现在与我示弱,也是没有用的。你以为我还是当初那个为你不知真假的几句话哄得团团转的傻小子?”齐天乐闻言挑了挑剑眉,微微探身上前,随意的抓了几缕谢晚春鬓上滑落的乌黑丝发,漫不经心的垂首嗅了嗅,语声冷静从容、波澜不惊:“上回是我疏忽大意,反倒 被你算计了一回,竟是叫你给跑了。这一回,我直接押你回西南......” 夜风寒凉,吹得人肌骨泛冷,齐天乐的声音也冷的彻骨,就像是一根根细细密密的寒针扎在骨头上,叫人毛骨悚然:“你猜:我要是把你直接丢给玄铁骑那些人,他们会怎么对你?他们会如何替宋天河报仇?” 谢晚春脊背抵着柔软的引枕,默不作声的闭着眼睛,一言不发。 齐天乐动作轻缓的放下手上的那几缕柔软的发丝,仿佛也放下了心头千丝万缕的情丝,沉下声问道:“蜀王与我说,当年之事皆是由先皇后而起。池春,你有什么要与我说的吗?” 他那双犹如寒星一般的黑眸定定的看着谢晚春,一动不动的看着,好似幼小的孩童看着那叫他渴望又痛恨的昂贵玩具,似乎藏着无数无法言说的复杂情绪。 “与先皇后无关。”谢晚春直截了当的应了一句,她红艳的唇边线条冰冷讥诮,不觉抬眸看了齐天乐一眼,忽然嗤笑起来,“天乐,你怎么还是这么蠢?上回才用极乐丹从我这儿得了母后这两个字,这便急忙忙的和我试探起来了?” 她回视齐天乐,冷淡的目光犹如霜雪或是刀刃,冷彻透骨亦或者说是一刀见血——且不论蜀王知不知道当年那事,以蜀王处境,必不会这样告诉齐天乐。 齐天乐的面色终于沉了下去,他眼底冷淡,声音更是冷淡:“......我们还有很多时间,总有机会能叫你开口,池春。” 谢晚春没理他,抱着膝坐在车厢里,闭着眼静静想着事情。 哒哒的马蹄声落在空旷而安静的街道上,格外的清脆,马车仍旧还未停下,也不知究竟要驶向何处,前路一片昏昏,也不知路在何方。 ****** 陆平川仍旧守在诏狱里头,蜀王是被一个宫里头派来送福菜的小内侍用藏在指尖的细针给刺中心口的。那小内侍已服毒死了,蜀王亦是已经中毒昏迷,想来也是时候无多了。 只是,蜀王虽是下狱,但案子到底还没定下,他依旧是蜀王,陆平川少不得要找人来给他吊命,试着救一救。只是心里头难免怪皇帝惹事:人都下狱了,说不得来年就要斩了,还送什么福菜表情意? 看着里面来来往往的太医、侍卫以及被调过来伺候蜀王的宫人,陆平川面上满是不耐,许久才抓了个太医过来问话:“到底怎么样?能不能救?” 那太医吓得一哆嗦,好半天才压低 声音:“那刺客的针里有毒,蜀王年纪又大了,本就需要好好保重,如今出了这么一桩事,怕是......”言下之意,蜀王想来是不能撑多久了。 陆平川想起还未来的谢晚春便会觉得心中颇为烦闷,可仍旧耐着性子接着问道:“那,还能撑多久?” 太医摸着自己那一把白胡子,想了想,这才应声道:“至多等到天亮。” 陆平川差点没把太医那一把胡子直接给揪出来,忍了忍,拂袖道:“还不赶紧进去帮忙?能撑多久就撑多久吧,已经有人去宫里头报信了,说不得陛下也要过来看看。” 太医心中一凛,连忙应下了,只是不免在心里头暗暗嘀咕一句:这陆都督好生的没耐心。 陆平川想了想,觉得谢晚春这时候还没到显然有些不对劲,他坐立不安的呆了一会儿,还是有些等不住,正要出门去王家看看,忽而见到一个守在外头的锦衣卫上前来报: “都督,王侍郎来了。” 王恒之如今高升户部侍郎,外人自然大多叫他一声“王侍郎”。 陆平川极凌厉美艳的凤眸轻轻的眯了眯,眸光一变,沉声问道:“就他一个人?” 腰间带了一把绣春刀的锦衣卫垂着头,低声应道:“是,只有王侍郎一人。他说有重要之事要与都督您商量。” 陆平川点了点头,面上似有几分思忖,不一会儿便道:“请他进来。”他说罢,扫了眼周侧灰扑扑的墙面和脏兮兮的地板还有荡着血腥味的空气,觉得不可在情敌面前丢脸,于是主动去了隔间道,“让他到这里说话吧。” 那传话的锦衣卫应声下去了,不一会儿便带了王恒之过来。 陆平川本还想要在王恒之面前摆一摆谱,结果王恒之迎面就是一句“晚春不见了,想必是被齐天乐那边的人劫持走了。” 陆平川的脸色一下子就变得极难看,他那双仿佛含了刀片的凤眸就这么看着王恒之,一字一句的道:“到底怎么回事,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王恒之心里担忧至极,可面上却还是冷淡沉静,语声淡淡的接口道:“梅香一直把她送到锦衣卫派来的马车上,可是后来越想越是觉得不对。她说——”王恒之顿了顿,“她说,驾车的男人虽然披了件黑斗篷带着斗笠看不清模样,但他握着驾马缰绳的手保养极好,白皙修长,绝对是一双贵公子才有的手。” 话说到这里,陆平川的脸色已经难看的不能再难看 了。他深深的吸了口气,忽然转头与边上的下属吩咐道:“马六他们几个还没回来?你发个信号,看能不能联系上他。”马六和他手下的那几个人就是陆平川派去接应谢晚春的,本是想着谢晚春如此重视蜀王,最好能把她接来看蜀王最后一眼,说不得还能问几句话,甚至还能和自己过个年......只是,看样子马六等人应该已经被齐天乐那一边给解决了,所以齐天乐才会肆无忌惮的冒充锦衣卫去接谢晚春,然后直接把人挟持走。 王恒之面色极冷,接着提醒陆平川:“天亮之后城门就要开了,若是叫齐天乐他们逃出城去,到时候天南地北,那就真的是鞭长莫测了。” 陆平川皱着眉头:“我知道。” 王恒之仍旧接着道:“而且,这事不能闹大。齐天乐与晚春之间本就有你死我活的血仇,若有万一,逼急了他,恐怕就会......” “你知道了?”关于王恒之何时知道谢晚春真实身份的事情陆平川倒是挺好奇的,随即又意识到现在不是纠结这些事情的时候,他深深吸了口气,肺腑之间仿佛还带着血腥味和夜里的寒气,他随即又沉声应道,“我会派人去看看能不能在路上找到些线索。齐天乐如今乃是钦犯,我就不信他这一夜能带着一个人和一辆马车就这么直接飞了。” 王恒之沉默片刻,忽而开口:“他能刺蜀王,杀锦衣卫,恐怕京中除蜀王外另有内应。”他顿了顿,补充道,“财雄势大的内应。” 陆平川简直想要堵上王恒之那张乌鸦嘴——倘若齐天乐与京城里头什么权贵扯上关系,那就真的不好找了。只是眼下也没其他办法,天亮之前必须尽力试着先找一找,陆平川很快便转头吩咐起属下来,准备调来人手直接派出去。 王恒之则是站在原处不动,他闭着眼细思良久,忽然开口问陆平川:“之前在江南,我记得晚春与我说过,齐天乐是个‘心气儿特别高,你和他抢杏子吃,他就偏不给你,反倒要把杏子核吐你脸上的那种人’,他这样的人或许不会藏在别人的屋子里。以前,西南王府未出事时,齐天乐是住在......” “他住在宫里。”陆平川面无表情,淡淡道,“先皇后当时还未有子,极喜欢他,便先把他当儿子似的养在膝下,与镇国长公主同起同吃。” “那西南王呢,他总不能也住到宫里吧?”王恒之一字一句,慢慢的道,“西南王也有入京朝贺或是拜见的时候,他总不能住在宫里,他在京城里总有别府吧?最危险的地方就是 最安全的地方,齐天乐这样的性子,怕是不会选在别人的地方,反倒是会选在那里。” 王恒之话声落下,他与陆平川两人互相对视了一眼,仿佛达成了什么默契,立刻抬步走了出去。 天边的明月仍旧高高选在夜空里,月光犹如轻纱一般静静的笼罩下来,明亮至极的光照得边上的星辰黯淡无光,好似被丢弃在尘埃里的珠宝一般灰蒙蒙的。 ****** 自西南王被谢池春射死,西南一地被平,西南王过往入京朝贺时所住的那间故宅已被荒废许久。皇帝也没把它赐给别人,就这么渐渐地被人遗忘在脑后。 而今日,这件宅院里来了人,亮了灯。 谢晚春此时正与齐天乐正一同坐在临窗的榻上,微微仰头,就能看见窗外璀璨的夜景。他们已经许久没有像今日这样,亲近并且安静的坐在一起,共同仰看那片夜空。 就仿佛,回到了曾经亲密无间的那时候。 “就要天亮了,到时候我们直接出城,往西南去。”齐天乐的目光仍旧看着窗外,许久方才出声道。他慢慢的转回目光,看着谢晚春,仿佛叹息,“池春,你都已死过一回,为何非要这样固执,非要如此逼我?” 谢晚春没理会他,甚至没有去看他,那被月光照耀的面庞仿佛染着光却又平静犹如止水:“你呢,为什么非要如此固执?倘若你能放下家仇,依着你手上的势力和财富,天下何处不可去,天下何乐不可享?为何非要拿自己的后半生汲汲以求?” 这话犹如一柄尖刀剐过人心,齐天乐只觉得心头一痛,整颗心都是血肉模糊的。那种无法言说的痛苦犹如火焰一般几乎要把他整个人都吞噬了,他的左手已在不知不觉间握住了袖中的匕首,适才还带了点温度的声音已经冷得透骨:“你杀了我的父亲,杀了我西南王府三百多口人,毁了我一辈子,你让我放下家仇?谢池春,天底下怎么会有你这样冷血无情的女人?!我简直恨不能直接杀了你!” “那你杀啊!”谢晚春的目光不自觉的瞥了眼齐天乐藏在袖中的那柄匕首,忽然挑眉一笑,神容冷淡的接口道。 77|30.31 齐天乐的手掌已握紧了冰冷的匕柄,五指交握,掌心抵住那坚硬的匕柄慢慢移动,使得刃尖摩擦的声音在黑暗里显得格外的清楚。 只差一点,他就真要把袖中的那柄匕首拔.出来了,然而,他到底还是顿住了手。那带着恨意的 目光就像是两颗钉子,深深的钉在谢晚春身上,许久许久,才听到他长长呼出一口气,阖眼冷笑道:“你激我也没用,池春,我总是不舍得你就这样死了的。” 他闭着眼,乌黑浓密的眼睫在眼底以及鼻翼一侧落下浅浅的阴影,那张英俊至极的面庞一半沉浸在美好的月色里,一半沉浸在沉沉的黑暗中,五官棱角分明,冷漠无情,带着一种极度阴郁、极度危险的吸引力。 这样的男人,哪怕只是就这么坐着,这世间的许多女子大概也会为了他的微微一笑而奋不顾身、舍生忘死。 谢晚春的目光落在齐天乐的脸上,静静的看一瞬,似乎是在寻找这么些年,时间与经历带给齐天乐的改变。好一会儿,她才收回目光,短促并且冷淡的笑了一声。 齐天乐差点儿就要被谢晚春这一声意味复杂的冷笑给再一次激怒了,他真想直接就成全了谢晚春,给她一个好死便是了。只是他心上仿佛又绕着一铁链,逼着他忍耐着,他到底还是按捺住了。 就在这时,齐天乐的面色微微一变,仿佛是注意到了什么变化又或者是听到了什么声响,不由自主的站了起来,起身去问守在门外的人:“是有‘客人’来了?” 守在门外的男人似也派人出去探查了一番,他的声音微微有些沙哑,过了一会儿才来报道:“陆平川带锦衣卫来了,只说是追查刺杀蜀王的刺客,他们的人应该很快就要把宅子围住了。” 齐天乐闻言一顿,随即侧头看了仍旧坐在榻边不动的谢晚春,嗤笑了一声:“你养的‘好狗’,倒是挺会追人的......”顿了顿,又道,“倒是难为他这时候还顾忌着你的声誉,没把你被我劫持的事情说出来。” 谢晚春瞥了他一眼,面色不变,言辞之间却甚是毒辣:“你还不是被朝廷撵得团团转,跟地底下的老鼠似的,只能偷偷摸摸的过日子。” 虽说齐天乐总是忍不住想要戳一戳谢晚春那颗石头做的心,好叫她跟着自己一同的难过难过,只是每回听到她应声又是恨不能直接把人弄死了算了。他忍了忍,索性不再与谢晚春说话,反倒是吩咐下属道:“准备一下,我们先从地道走,然后绕到城门附近,等天亮开城门了,就直接闯出去。” 说罢,齐天乐直接伸手路拉起坐在榻上的谢晚春,抓着她的手腕,直接拖着人出了门,直往密道去。 窗外,寂静的夜空中明月高悬,雪花似纷纷落下的月光却已然渐渐发白,怕是就要到白日了。 第三十章 (13) 还是睡不着,忍不住又开口叫了一声:“恒之,你睡了吗?” 王恒之“唔”了一声,侧过身替她拉了拉被子,等她说话。 谢晚春到底没忍住,眨了眨那双在黑暗里也依旧动人的明眸,嘴里调戏道:“那个,你想这事到底有多久了?” 王恒之手上的动作跟着顿了顿,没应声。 谢晚春仍旧不放过他,攀着他的手臂,紧接着又轻柔细语的问道:“话说,你是不是很想......” “你再折腾下去,我现在就很想了!”王恒之的声音在黑暗里听上去冷冰冰的,可又带了点恼羞的意味。 谢晚春可不想把日子提前,立刻就安静了下来,只是嘴角却还是忍不住微微上扬了一些,闭上眼睛,忍不住又偷偷笑了起来。 79|30.31 该来的还是要来,三月一日,立后大典也终于开始了。 王望舒早已自宫里派来的女官那儿学了许多立后需要注意的规矩和仪态,因她世家出身,这方面倒也学得极快极妥当。 三月一日一大早,天色尚且昏昏,只有几缕晨光照下,宫里便叫人抬了皇后才能坐的凤辇来,就等在王家的门口。 王望舒已然早起梳洗妆扮过了,换上特制的缎面大礼服,带上三重珠帘的凤冠,凤冠上的金珠在晨曦初生的光色里明亮柞木。方才缓步从自己的闺房里出来。她生得秀美清丽,可此时礼服庄重,凤冠华贵,竟是让她显出了一丝罕见的肃穆雍容来。 王家诸人也起了个大早,一同等在厅上,看着王望舒扶着女官的手,一步一步的自自己的房中走出来,步履从容,腰身挺直。 宋氏目光定定的落在女儿尚有几分稚气的面容上,想起她少时只有猫儿似的小,雪白一团,抱在怀里的时候连哭声都是那样细小。宋氏不觉咬住牙关,忍住那涌上来的酸楚,好险才没落下眼泪,只是微微红了红眼眶。好在今日宋氏一早便叫人施了妆粉,倒也看不怎么出来。 恰在此时,王望舒扶着女官的手,抬步入了厅中。她亭亭立在厅中,先向父母拜别,神态郑重,语气温柔:“此回入宫,再不能承欢膝下。父母深恩如山,女儿此生难报万一,唯望父亲、母亲此生福寿安康......” 她说到尾端,语声微微有些哽咽,垂头郑重一拜。然后,王望舒又看了看谢晚春、王恒之等人,竭力扬起唇角,笑道:“还望哥哥嫂嫂今后能替我 孝敬父母,照顾家里,望舒感激不尽。” 哪怕是谢晚春,想着王望舒方才十五就要入宫嫁给皇帝那种男人,便觉得颇有几分心酸。她认真的回看了王望舒一眼,十分认真地点了点头。 王望舒这才放心,她直起腰板,慢慢的看着厅中站着的亲人们,慢慢的看着,好像怎么也看不够,要把人影一点一点映入心底。 直到身边的女官柔声提醒道:“娘娘,时辰快到了。” 为着这一次立后大典,礼部忙了将近数月,什么时辰有什么仪式都标的极清楚、极明白。 王望舒冷冷看了那个女官一眼却也只是抿了抿唇,没再说什么,转身抬步又往门外去。 门外的凤辇长而大,顶部和后轮皆是庄重的朱红色,辇身则是镶以金花、宝石等,宝光灼灼,深紫色的纱帘已被拉开,女官们扶着王望舒入了凤辇。 等凤辇起来了,前后护送的卫队们方才动起来,一直把王望舒所乘的凤辇送到了德辉门前,方才有人上前去扶王望舒这位新皇后下来。 德辉门下,等着的是文武百官。 帝后一同下辇登楼,从高楼上俯视其下等候许久的群臣们。而此时,皇帝自大太监林忠手上接过一个玉制的盒子,双手递与王望舒。 这是皇后的印玺,也就是常人所说的凤印。 王望舒透过凤冠垂落的珠帘,认真的看着眼前的男人——她未来的丈夫、大熙的皇帝。 皇帝今日亦是换了一身庄重的礼服,一贯冷淡散漫的神色里倒也添了几分认真严肃,颇为郑重的看着王望舒。他轻轻的唤了一声:“皇后?” 王望舒对着他微微笑了笑,垂头接过凤印,柔声道:“谢陛下。” 此时礼乐方才紧接着响起,林忠就站在后面,摊开早就写好的立后诏书,一字一句的念着,念给王望舒与皇帝听,念给楼下等着的文武百官听。 知道林忠念完立后诏书,王望舒方才起身对皇帝行了个大礼,随后与皇帝一同行完接下来的种种仪式,直到最后方才与皇帝一同乘辇回宫。 因为立后仪式繁琐,等一切结束的时候都已经快要到夜里了。王望舒年纪小且又是娇养在闺中,穿着这么一套大礼服、戴着那么重的凤冠,一天下来,确确实实是有些累了,走路都要人扶着。 皇帝也没比王望舒轻松多少,他一贯体弱多病,一整日一套礼仪下来,面色都苍白了许多。 所以,等两人一同入了皇后所居的坤元宫,叫人卸了凤冠、龙冕等等物件,便都颇为疲惫的坐到了床榻边上,挥手把那些女官或是太监给叫下去了。 皇帝细细喘了口气,回头看了看仍旧端坐在边上的王望舒,见她似有几分忐忑,便笑了笑,与她玩笑道:“这一整日下来,朕差点就要撑不住了,可再经不起下一回了。” 王望舒闻言一怔,抬头去看皇帝。 皇帝面上神色缓和的看着她,沉默片刻忽然伸手去握王望舒的手,认真且有恳切的道:“立后之事,朕确实是考虑良久,一直没能下定决心,直到听人提起你——你的出身、教养、品貌样样都是不差,哪怕是朕也挑不出半点的毛病,只盼着望舒你日后能做个好皇后,替朕打理好后宫,约束嫔妃宫女,让朕再无后顾之忧。”他顿了顿,柔声道,“夫妻一体,帝后同尊,朕自是盼着能与你做一世的夫妻。” 王望舒倒是不知皇帝竟能说出这般的话来,不由垂头道:“陛下厚爱,臣妾不胜惶恐。”她说完这话,微微一顿,低下头道,“要不,臣妾服侍您更衣吧?” 皇帝笑了笑,握住了她的手,伸手把床帐给放了下来,一双黑眸颇为温柔的看着王望舒。 王望舒稍稍宽心,倒也会意的伸手替皇帝解开外衣,就在两人即将坦诚相见的时候,外头忽然传来喧闹的人声,似是有什么人要闯进来了。 皇帝本是不大想管,可听着那声音似有些耳熟,想了想还是扬声叫人进来了。王望舒就坐在床榻里边,悄悄往外看了一眼,不一会儿就见着两个女官和太监压着一个穿着黄衣绿裙的宫人进来了。 皇帝看了眼,觉得有些眼熟,不由道:“......你是容贵妃宫里的那个......”容贵妃宫中宫人甚多,皇帝自然也一时想不起这么一个小宫人的名字。 那宫人一见着皇帝便立刻跪倒在了地上,满脸都是急出来的眼泪,连连磕头道:“陛下,求您救救娘娘吧,她从早上起便觉得腹中不大好,可娘娘又不愿叫太医过来......”那宫人一副忠心为主的模样,哭着求道,“求陛下去看看吧,奴才实在是担心娘娘会出事,这才偷跑来求见陛下的。” 皇帝一听是容贵妃出了事,自然也是颇为焦虑,只是顾着边上还有新来的皇后王望舒在,自然也不好表现得太偏心,这才蹙眉应道:“既是肚子不舒服,自然该去寻太医,找朕又有什么用?” 那宫人只是嘤嘤 哭着,不断地磕着头道:“求陛下开恩去看看娘娘吧,倘有个万一......” 皇帝被说得心中一乱,想起容贵妃和她腹中的孩子,更是不免担忧起来。他有些坐不住了,不由自主的抬头去看坐在自己身边的王望舒。 只这一眼,王望舒便不觉冷了心——她知道:皇帝必是被这宫人说动了心想要去见容贵妃。王望舒面上不变,嘴上却立刻应道:“既如此,我与陛下一同去看看贵妃吧。” 皇帝顿感欣慰,只是口上仍旧推脱了一句:“不急,朕一个人去便好了,你在这儿略等一等,朕去去就回。” 王望舒见皇帝连推脱都没有的,更觉寒了心,只是也不好表现得太过,只能认真道:“容贵妃腹中的乃是龙嗣,无论是皇子还是公主,日后必也要叫我一声‘母后’的。于情于理,我都该与陛下一同去看看才是。” 皇帝听到这般入情入理的话,顿觉这位皇后贤德,不免更添了几分愧疚,握紧了王望舒的手道:“朕就知道,朕没看错人。” 皇帝生来体弱,双手微微有些发凉,握住王望舒的时候,王望舒仿佛觉得被一条蛇给缠住了一般,说不出的恶心。她忍了忍,对着皇帝笑了笑:“贵妃怕是正等着呢,陛下还是不要耽搁了。” 此言一出,皇帝自是颔首应声。 左右伺候的宫人皆是训练有素,不一会儿就上前替皇帝与王望舒更完衣,备好坐辇。 临出殿门前,王望舒忽而转头看了看那个从容贵妃宫里跑来报信的宫人。她不过十五岁,容貌还未完全展开,可站在门边神色不动时却自有一番威严。王望舒淡淡笑了笑,柔和的声音里却透出一股子令人难以忽视的力道:“你虽一心为主,但到底是擅闯皇后寝宫,此乃是重罪,按理该罚。这样吧,今日就杖五十。” 那宫人本以为今日事成能从容贵妃手底下得些好处,本是万无一失的,没想到王望舒竟会说出这么一句话来。还未来及的等她大声讨饶,边上伶俐的女官已堵了她的嘴,拉下去行杖刑了。 杖五十,不算重,至少打不出人命来,若是行刑的人和那宫人有些交情暗地里松松手,说不得养一两日就能好。任谁来说,都不能说王望舒罚的重。可是无论如何,这宫人的脸面今夜里怕是都要被彻底打掉了。 余下的宫人看着那下场皆是垂首凛然,大气也不敢出,暗自在心里想着:这位新皇后果真是世家嫡女出身,行事大有章法,日后宫里头说不得要变 天呢。 王望舒轻描淡写的把人处置了,转头却又与皇帝玩笑道:“陛下就是宽容太过,这才纵得一个个都不知规矩。” 皇帝心里惦记着容贵妃和容贵妃肚子里的孩子,自然没空计较一个宫人的事情,闻言也不过略点了点头:“皇后说得对,这些人是该教训教训了,日后你自看着办就是了。”说罢,他便颇有些焦急的拉着王望舒上了辇车,直接便往容贵妃的寝宫去。 帝后二人才刚到地,满宫的宫人皆来接驾却还未见到容贵妃上前接驾。皇帝不由有些不悦,正要发火忽然听到里头传来一声声的哭声,也顾不上计较容贵妃失礼之事,他便径直抬步便往里去,倒是留下王望舒一个颇为尴尬的跟在后头。 容贵妃此时正坐在帘后的榻上哭着,衣衫单薄,容色憔悴。她一见着皇帝双眼不由一亮,便扑上去攀着皇帝的胳膊,垂首泣声道:“都怪妾的身子不中用,竟是扰了陛下和皇后的好日子......”说罢,又怯怯的抬起头看着皇帝,欲语还休,泪盈于睫,楚楚可怜。 皇帝本是有几分不耐和不悦,见着爱妃这般含泪楚楚的模样又觉得不忍怪罪,只是到底要端出态度,便问了几句:“到底是怎么回事?既是难受,怎地不请太医来看?” 容贵妃低低的道:“今日一早便有些难受了,只是想着今日还是陛下和皇后的好日子,妾也不好在这样的日子找太医来,否则岂不是给陛下和皇后娘娘惹了麻烦?其实现在已经不难受了。”她一双盈盈妙目就这样看着皇帝,好似看着看着就要哭出来似的,“妾一时情难自禁,是不是给陛下添麻烦了?” 王望舒在帘后听着这么一段又肉麻又莫名其妙的话,简直觉得容贵妃这模样不像内宅里头争宠争得昏了头的姨太太。王望舒深觉自己现在站在这儿都是丢脸。偏皇帝还不觉得,甚至还很吃容贵妃这一套,觉得容贵妃虽是有些小错可都是因为她太爱自己了。皇帝瞧着容贵妃那模样便觉得心软了一半,声音不觉也温柔了一些:“朕不怕麻烦,下回若是难受,尽管派人来找朕。” 容贵妃羞赧的低了头,拉着皇帝的手抚上自己的小腹,小声道:“陛下你看,是不是又大了一些?” 这到底是皇帝的第一个孩子,皇帝的指腹在上面轻轻抚了抚,百感交集,一时竟是说不出话来。 王望舒真是再也忍不下去了,想着自己这也算是忍无可忍,索性便直接在帘后出声道:“陛下,时候也不早了,既然容贵妃身子已经好了 ,我们要不就先回去吧?” 容贵妃眼底一暗,嘴里也柔声应道:“是呢,夜里风凉,陛下是要早些回去。”话虽如此,她的手却仍旧抓着皇帝的袖子,一副口是心非、依依不舍的模样。 皇帝此时已叫容贵妃说软了心肠,想了想还是道:“皇后先回去吧,朕再在这儿坐一会儿,陪陪贵妃。” 王望舒面色微变,很是认真的抬了头,想要去看清那帘幕后男人的脸色。可是最后,她还是恭敬的垂了头应了一声,转身出去了。 她很清楚,这一夜皇帝是不会回去了。容贵妃特意挑在这个时候来这样一套,为的不是其他,而是要炫耀给王望舒这个新皇后看:皇帝的心在哪里。 王望舒一步一步走下玉阶,仰头看了看那照亮漫漫长夜的明月,忽而弯了弯唇,露出一个苦笑:是了,这样的夜晚,或许还有许多,可这不是她早就应该清楚的吗? 贴身伺候的女官见状不免上前替王望舒披上大氅,嘴里道:“夜里风凉,娘娘还要保重自身才是。” 王望舒点了点头,扶着女官的手上了凤辇,暗自道:是了,她要活得长长久久。她倒是要看看容贵妃这样的女人,会是什么样的下场。 ****** 谢晚春与王恒之是三月二日的时候一起启程出城去郊外的温泉庄子的,他们两人对于后面会发生的事情自也是心知肚明,故而神色之间倒是颇有几分期待又或者羞窘。 王家的温泉庄子与皇室的避暑行宫坐落在一处山岭里,只不过比起占了最好最大的一个山头的皇家行宫,王家的温泉庄子地处偏僻了些。但偏僻也有偏僻的好处,至少幽静而且庄子的占地面积很大,左右又是无人,谢晚春若是想要出来跑一跑马都不怕撞到人。 不过,来时谢晚春还是规规矩矩的拉了王恒之一起坐了马车,只是她因为喉伤的缘故被关在府上好些天,难得出门一趟,略有些忍不住,于是便时不时地先开车帘子往外看。 山道修得宽敞整齐,山道两侧则是郁郁的树木和烂漫的花草,一眼望去,漫山遍野的翠色与颜色鲜妍的花木,就连空气都清新了许多。谢晚春看了好一会儿,不免长长的舒了口气,道:“早知道该多来几趟才是,成日里闷在家里,虽然舒服但也挺没意思的。” 王恒之闻言颇为愧疚:“以后我多抽时间陪你出来。” 两人说话间,马车已是入了庄子,王恒之跳下马车伸手扶着谢晚春 下了车,嘴里道:“小心些,庄子里的许多景色也挺不错的。不过现在都已傍晚了,吃了晚膳大概就天黑了,还是等明日,我再带你出去走走。” 谢晚春闻言不禁一笑,眨了眨那双明亮的眸子,忍不住撩了王恒之一句:“明日你还有空出门走动?” 王恒之回头瞪了她一眼,黑沉沉的眸子就像是融去冰块一般,暖融融的,看人时叫人心都痒了起来。只是,他犹如冷玉一般透白的肌肤却慢慢的染了一点薄红,只微微的一点,就像是落日的余晖照耀其上,乃是言语都难以形容的俊美。 谢晚春被他一看也不由得生出些微羞窘,暗恨自己嘴快——再说下去,等明天,自己说不定还真是连出门的空都没了......或者是,是连下床的空都没了...... 这般想着,谢晚春倒是难得的乖顺,伸手牵住王恒之伸过来的手掌,与他一同入了庄子。 庄子里自然也是有管事的,那管事乃是宋氏的陪房,被派来打理这个庄子,往日里倒是没有多少机会见着主子,故而今日他见着王恒之与谢晚春这两位主子过来都喜得不行,上前迎了人,口中连连道:“大爷和大奶奶里边走,晚膳都已备好了。咱们庄子里的厨子手艺虽比不上主宅那里的,可也颇有几手,尤其东西新鲜,鸡鸭都是野生野长的,而且早上的时候还有人打了一只野猪呢,那肉做出来香的很......” 谢晚春在马车上坐了许久,闻言不由也生出几分期盼来,入了屋内坐下,等这着把晚膳一一端上来,她看了一眼倒也觉得那管事的话颇有些道理:这儿的东西虽然及不上王府的精致美味,却又颇有些野趣。 一道龙井竹荪,那竹荪还是现采的,里头还加了鱼茸和火腿和油菜叶,真真是能把人的舌头都给鲜掉了。 一道是山参炖鸡汤,就像是那庄子管事说的,用的是满山跑得野鸡,那肉自然就显得有些不一样了。炖出来的汤汁香的很,吃一口鸡肉,便觉得山参味都去了一些。 一道是爆炒猪肚丝,就是用那野猪的猪肚炒的,极入味,吃着十分合口。 一道是红焖野猪肉,那肉滑嫩爽口,肥腻得当,真真是入口即化。 还有一笼新出炉的野菜包子,乃是用肉末和新鲜的野菜做的馅料包好的包子,皮薄肉厚,菜汤浓郁,只小小的一个,谢晚春两口就能吃一个。 ...... 总之,谢晚春这日倒是吃得极饱,最后还喝了一小 碗的山参炖鸡汤,扶着王恒之的手出门的。因为撑得很,所以他们也没有直接就回房休息,反倒是一同到了院子里踱步消食。 大约是在山里,天上的那些星辰仿佛更明亮了些,抬头望去,仿佛真是“手可摘星辰”。谢晚春披了件御寒的鹤氅,牵着王恒之的手在院子里走了一圈,忽而仰头看看那明月与星辰,状若不经意的问道:“对了皇家的避暑行宫在那边?” 王恒之知她怕是想起了旧事,略一思忖便指了个方向:“东边。” 谢晚春抬眸去看,努力了半天还是只能看见那重重叠叠的山岭和山峰。她不禁叹了口气,慢悠悠的晃了晃王恒之的手臂,小声道:“小时候了,每到炎夏,我便想着要去避暑行宫玩。那时候便觉得宫里闷得很,总想着要出去看看。” 王恒之笑了笑,忽然道:“我们第一回见面的桃林不就在那边?” 提起这件事,谢晚春也不由有些莞尔,她抱住王恒之的胳膊,把头靠上去,轻轻道:“我也很喜欢那片桃林,小时候总是惦记着什么时候摘桃子吃。只可惜每回结了桃子的时候,我都已经不在行宫了。” “那,等这一季庄子里的结了桃子,我叫他们送来给你?” “好啊。”谢晚春抬了抬黛眉,望着唇笑了一声,笑声明朗自然,似是把那些旧日里的旧事给笑开了。她走了一会儿,很快便用力拉了拉王恒之,催他道,“很晚了,我们回去睡吧。” 明月高悬在空中,透过薄薄的云雾,仿若水银一般的洒落在整个庭院里,透白明亮。谢晚春与王恒之两人皆是披了一肩的银白月光,他们的背影被拉得长长的,交融在一起,显得格外的亲密,就像是他们本人一样。 80|30.31 第二日早起的时候,谢晚春一睁开眼睛便看见了王恒之撒在枕边的乌发。又或者说,是他们两人交缠在一起的乌发。 同床共枕,同心结发,所谓的结发夫妻,或许说的就是这个。 谢晚春不觉的眨了眨眼睛,情不自禁的微微笑起来,拾起王恒之的一缕乌发,抬眸看着他那转向自己的侧脸,轻轻道:“......什么时候醒的?” 王恒之慢慢睁开眼睛,也朝她眨了眨眼,深深的看入她眼底,柔声道:“你醒的时候。” 晨光从隔着茜红色窗纱,从朱红雕花的窗扉照入房中,犹如流金一般洒下金灿灿的一颗颗浮尘,将整个房间都笼在一个温暖灿然的氛 围里。他们两人面对面的躺在床榻上彼此对视着,忽而生出一种说不出的甜蜜来。 那是一种无法与人言说的甜蜜,只看一眼就什么都明白了。 过了许久又仿佛只有一瞬,王恒之忽然长长的叹了口气,伸手抚了抚谢晚春的面颊,笑道:“该起来了,今日还有许多事要做呢。” 谢晚春看了他一眼,然后把手递给他。因为初醒的缘故,她的声音带了一点柔软的鼻息,脉脉的,好似羽毛拂过耳侧一般的叫人心痒:“好,今日都听你的。” 她说话时,眉目盈盈,一双仿佛藏着三月春水的明眸里含着浅浅的笑意,只映着枕边那人的身影。 王恒之也不由跟着一笑,用力拉住了她的手,直接把人从榻上拉了起来。 早起更衣梳妆,王恒之皆是不假人手,很是体贴的服侍了谢晚春一回,描眉的时候还忽而笑了一声,道:“之前我还和三弟说‘闺房之乐,有甚于画眉者’,倒是没想到今日竟能做全了。” 谢晚春握住他的手,半靠着他,止不住的笑出声来,好一会儿才抬头端详着镜中的自己,认真道:“碧珠画得比你好。” 王恒之垂头凝视着她那白皙犹如白玉的面容,轻轻的弯了弯唇,道:“可你喜欢我画的,对不对?” 谢晚春怔了怔,抬眼望向镜中的自己,看着那个半靠在王恒之怀里的自己。 她今日穿了一身大红底绣折枝玉兰刺绣浅金滚边的对襟褙子,里面是白色交领中衣和玫瑰粉的长裙。一张清艳妍丽的面庞已被那颜色鲜艳的衣饰衬得更加明艳起来,容色灼灼,难描难绘。 她静静的看着镜中明眸皓齿、双颊生晕的自己,忽而点了点头,笑应道:“对。” 王恒之牵着她的手,一同出去。 早膳自然是早就准备好了的,庄子里的粥点并不算多或是精致,但也称得上是用了心的,都是十分新鲜且热腾腾的。 鲜肉小笼,碧梗粥,红枣薏仁粥,香菇炖鸡粥,红豆发糕,鹅油松瓤卷......种种不一,都是很能入口的。 谢晚春吃了几个鲜肉小笼包,又喝了大半碗的碧梗粥,倒是觉得肚子里舒服了许多。于是,她便托腮问道:“接下来,你有什么安排?” 王恒之慢条斯理的端着碗碧梗粥喝着,他手里还拿着勺子,语声轻缓而有力:“我叫人备了马,带你出门跑一圈。” 谢晚春闻言不由眼 第三十章 (14) “这不是王妃教导得好吗?” 晋阳王妃咬了咬牙,再不愿与这个不孝女说话,只是一甩袖子,哼了一声:“你也就只有几日得意了。皇后谋害龙嗣,倘若真是罪证确凿,不仅是皇后要被废弃,就连王家怕是都要跟着治罪。” 一想起这不孝女落魄不堪,哭着跪着求自己原谅的模样,晋阳王妃便觉得痛快的很——对她来说,谢晚春已不是她的女儿,反倒是她恨之入骨的仇人,日日夜夜就盼着她早日倒霉呢。 谢晚春目光极冷的看了看晋阳王妃离开的背影,这才抬步入了公主府,她很清楚:她能在门口碰上晋阳王妃,怕是少不了安乐公主的安排——安乐公主乃是个最最势利的人又一贯欺软怕硬,这个时候恐怕是不愿插手皇后之事。 果然,安乐公主府上的女官虽是态度恭谨但也十分疏冷,只是道:“公主午间才睡下呢,要不然您先回去吧,迟些儿再来。” “那我就在这儿等着好了。”谢晚春并不想就这么离开,索性便坐在公主府里等着,反正这里有茶有点心,半点也不差。 那女官无法子了,只好转身又去回了安乐公主。谢晚春足足等了半个时辰,方才等到安乐公主的大驾。 因是在自己府上,安乐公主只梳了一个乌黑的髻儿,穿着杏黄色绣长枝白腊梅的长袄和浅绿色的长裙。她缓步从里间出来,一脸的慵懒散漫,语声亦是懒洋洋的,开口先笑:“我这几日越发懒了,成日里躺着,倒是不知道晚春你来了?” 谢晚春上前行了个礼,这才接着问道:“公主可知皇后之事?” 她故意把问题问得含糊了些,主要还是要从安乐公主嘴里得些话——王家虽有眼线但如今坤元宫被团团围住,怕是传不出什么特别的消息来,但内中之事恐怕安乐公主知道得更多些。 安乐公主抚了抚鬓角那支牡丹样的宝石簪子,长长叹了口气:“自是知道的。容贵妃肚子里的到底是皇上头一个孩子呢,也难怪皇上这回这般生气。”她握住谢晚春的手,语声轻柔的道,“其实啊,也是皇后她行事不周,听说容贵妃昨夜里就肚子疼,特意派了人去请皇上过去,偏叫皇后让人给拦住了。你说说,事关龙嗣,她这一拦,岂不就是给人留了口柄?” “可我听说,容贵妃借着肚子疼这事,已是从皇后宫里拉了两回人。公主您也是个明白人,怕也明白这‘肚子疼’是怎么回事。皇后又不是个面团捏的,难不成真是叫人三番两次的欺负到头上? ”谢晚春忍不住便为王望舒说了一句。 安乐公主闻言一怔,面上神色微变,随即又掩唇一叹,懒懒的道:“哎呀,这里头的事儿其实我也不太清楚,我就这么一说......”她话锋一转,反倒说起另一头来,“最要紧的还是林忠从容贵妃喝的那盏茶里头查出了落子药,你看,这一前一后两桩事正好撞在一起,可不就是百口莫辩了。” 这落子药的事情,谢晚春还是刚刚从安乐公主口中听到。她不由怔了怔:她本以为应是容贵妃怀相不稳,一时失了孩子,索性就耍赖把事情栽到皇后头上了——以容贵妃以往的作风,这还真有可能。可既然真有落子药,那就恐怕真有问题了:既不是皇后下的药,那又会是谁下的药? 难不成是萧妃,自皇后入宫以来,容贵妃屡有动作,出尽了丑相,可萧妃却是按兵不动仿佛真的是安分得很。可倘若萧妃真是个安分守己的人,又岂会一力向皇帝推荐王家女为后?这么几出戏,容贵妃和皇后一个失了孩子、一个被禁足,反倒是萧妃依旧干净无辜的好似白莲花。这也未免太奇怪了。 谢晚春垂眸细思了片刻,忽而道:“可否请公主替我给皇后娘娘带几句话?我想娘娘身处局中,怕是知道些什么我们不知道的。” 安乐公主闻言连忙摇手,连连道:“不是我不帮你,皇上这回实在是气急了,我也不敢去和他说什么。”她十分体贴的抚了抚谢晚春的肩头,柔声道,“你先回去吧,若皇后果真是清白无辜的,林忠自会替她查个明白的。” 谢晚春一见着安乐公主这一副无事高高挂、自扫门前雪的模样,就知道自己这回必是要先把她说服了才好。于是,谢晚春心中思忖了片刻,忽而抬起眸,看着安乐公主笑了笑。 安乐公主被她这一笑弄得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由道:“晚春,你这是怎么了?” 82|30.31 “公主可还记得先承恩侯的事情?”谢晚春索性也不再装模作样,抬眼看着安乐公主,坦然的直言问道。 安乐公主那张惯常含笑的娇面极其微妙的变了一下,她勾画的极其纤细精致的眉尖蹙了起来,语声已散去适才的慵懒散漫,慢慢的沉了下去:“都是些陈年旧事了,晚春你何必再提?” 谢晚春却弯了弯唇,开口道:“我只是想起了公主当初写给先承恩侯的那封信。”谢晚春顿了顿,语声柔柔的道,“日日思君不见君,惟愿君心似妾心,方不负......” “够了!”安乐公主厉声呵斥了一句,神色亦是变得十分难看,她一贯明艳张扬的面上已然显出几分少见的厉色,冷冷道,“那封信,你是怎么知道的?” 因为先承恩侯姓林名存周,乃是先皇后林氏的亲侄子也就是谢池春的亲表哥,因着这一份关系在,他自小便常常入宫,与公主、皇子们一同长大。那时候,安乐公主生母不过是个美人,位卑言轻,故而她少时算得上是爹不疼娘不爱,过得很不如意,反倒是常受林存周的照顾,算得上是青梅竹马一同长大的。 爱是什么东西?对于那时候的安乐公主来说,或许林存周不及齐天乐英俊潇洒、位高权重但已足够体贴,他会照顾安乐公主那点儿可怜的自尊心;会想方设法给安乐公主送各种各样的礼物;会真实可靠的爱着她.......对那个时候的安乐公主来说,那已算得上是她仅有的爱情了。然而后来谢池春先后毁了两桩婚事,也不知道是如何想的,竟是把主意打到了林存周的身上,与林存周定下了婚事。 也就是从那时候起,安乐公主对自己与林存周的爱情从明转暗,更添了许多复杂的感觉——她一边欢喜的享受着林存周的爱,一边暗自生出许多难以用描述的得意之情:看啊,谢池春从小到大什么都比她好,可谢池春的男人却爱着她谢华年。 这样的欢喜,这样的得意,在事情被谢池春发现的时候荡然无存,只剩下深深的、无以言说的恐惧。以至于直到最后,安乐公主都不敢过问那份被谢池春发现的情信是如何处理的?先承恩侯林存周是否真是惊惶而死?她什么也不敢问,只能像是个瞎子或是聋子,安安生生的躲了几年,然后又低调的嫁出了宫门。 她本以为,从此以后再不会有人与她提起先承恩侯林存周的事情又或者那份早已被谢池春收走的信件。 谢晚春直接把锅推给了她自己:“那封信和那件事都是大堂姐告诉我的。” 安乐公主思及过往,面如沉水。她抬目打量着谢晚春的神色,口上冷冷的道:“怎么,晚春你如今也学会威胁人了?”她敛去了笑意的面容显得格外刻薄,带着一种冰冷冷的讥诮意味,“如今已是时过境迁,你再把那封信拿出来,又有什么用?” “至少能提醒那些人又或者是皇上,公主您以前做过什么啊......”谢晚春神色不动,语调沉静,慢悠悠的接着道,“我并不是威胁公主,只是想问一问您,那封信您还要不要?” 那份信只能证明安乐公主与先承恩侯 的私情,实际上并不能如何伤害到安乐公主,至多只能影响安乐公主的名声罢了。但是倘若真的公布出去,自然会叫那些知道内情的人的想起这桩旧事,就连皇帝也会记起安乐公主曾经暗地里与镇国长公主的准驸马偷情,那安乐公主所想要的长公主封号怕是又要晚几年了。 安乐公主一双极犀利的黑眸紧紧的盯住了谢晚春,忽而扬眉一笑:“好,好一个‘要不要’。”她颇为高傲的扬起下巴,眸光犀利,“这一次,我替你去给皇后传话。只是,我不仅要那封信,还要你保证从此以后再没有第二个人能看见或是知道。” “自然。”谢晚春也不想拿这种东西威胁安乐公主,很痛快的就应承下来了,“此乃旧事,倘不是因为今日一时情急,我亦是不愿说出口。我与公主到底是姐妹。” 安乐公主闻言只是冷笑,好一会儿才意味深长的道:“你也就会说这些好听话了,和长姐一样。”她抬手抚了抚谢晚春的肩头,拂去那本就不存在的灰尘,意态冷然,“平日里装的有模有样,真到了关键时刻果真是一张嘴就会咬人。” 谢晚春沉默着垂下头,送了安乐公主去隔间更衣打扮,然后入宫。 等安乐公主把王望舒要说的话传过来的时候已是傍晚,谢晚春顺手便把自己特意仿制出来的那封旧信送了回去——那封信她本已经烧了,只是她熟知安乐公主的笔迹也记得信中内容,仿制一封信并不算是什么难事。更何况,以她对安乐公主的了解:这封信无论真假,八成都是要被安乐公主直接烧了的。 日落黄昏,夕阳的霞光就那样柔软明艳的照在屋檐上,谢晚春与宋氏一同在屋子里看了那张王望舒亲笔写的纸条,大约碍于安乐公主这么一个转交物件的第三人,王望舒写的纸条十分简单,上面只有一句话:假作真时真亦假。 这确是王望舒亲笔所写,可无论是谢晚春还是宋氏都看得有些糊涂起来,一时也不知道王望舒想要表达的究竟是什么。 假的是指什么?真的又是指什么? 宋氏颇是疑惑,想了一会儿又道:“难不成,她是说那茶盏里的落子药是假的,有人陷害她?” “未必。皇后特意传了这么一张纸条来,自是极关键又或者重要的事要告诉我们......”谢晚春手里抓着那张纸条垂眸细思了片刻,忽然开口问道,“娘这儿可有容贵妃最近几次请脉时候负责的太医?” 宋氏关心王望舒之事,太医院那头确实已经暗暗派人查 过了,此时倒把那从宫里太医院抄录出来的文件递给谢晚春看。 其实,似容贵妃这般的身份,把自己的身体和命看得尤其重要,看脉诊治一般都是用自己信得过的人。之前替她诊出喜脉的姜太医就是容贵妃的心腹,可据说是昨夜一时冒犯了容贵妃,就叫容贵妃气急之下给赐死了,后续则是由李太医接手的。后来容贵妃在乾元宫喝了那一盏掺了落子药的茶,嘴里嚷着“皇后要害我”,死也不肯用其他人,只叫了李太医来。 谢晚春翻了记录,心中思忖片刻,隐隐有些感觉了,忽的灵光一闪,很快便沉声道:“容贵妃许是假孕,说不得她假装滑胎的时候露了破绽,叫皇后给看出来了。”她转头看向宋氏那写满了愕然的面容,很快便又理了理思路与言语,慢慢的解释起来,“容贵妃多年不孕,却偏偏赶在皇后入宫前有了身孕,此事岂不奇怪?” 确实是奇怪得很,不过大多人都心里暗自揣摩或许先前乃是镇国长公主从中使了手段,这才使得容贵妃专宠多年却不孕,所以镇国长公主一死,容贵妃有孕也就成了理所当然的事情。只是谢晚春心里清楚的很,容贵妃一直不孕是她本人身体的原因。 之前,谢晚春初闻容贵妃有孕的时候便觉得有些不大对,因为那个时间实在太巧妙了:皇后三月一日入宫,容贵妃二月初就被查出一月左右的身孕。可这怀疑的话却又是不好说出口的,毕竟说不准容贵妃就是运气好这么快就养好了身子、怀上了呢。 可这还没满三月,都还没显怀,孩子直接就没了,岂不就更奇怪了? 宋氏也是精明之人,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了:“确实是有些药物可以让人有显出有孕的脉象。难不成,容贵妃是一开始就想以此设计皇后?”说罢,她心里已经有了些计较,连忙唤了人来去查一查那位当初替容贵妃诊断出喜脉的姜太医和今日这位救治了容贵妃的李太医。 等人派出去了,宋氏不由以手扶额,长长一声叹息:“我就知道,后宫那种地方,哪里是那么简单的?容贵妃这般手段,简直是防不胜防。” 这般想来,恐怕容贵妃这一局棋早已在王望舒这个新皇后入宫前就已经布置好了:先是故意假孕;然后大婚三日几次三番惹怒皇后;最后在坤元宫假滑胎陷害皇后,真真是一石二鸟——既能掰倒新皇后也能在皇帝面前树立一个受害者的形象,说不得皇帝脑一热真就把她这个“失了孩子的可怜人”扶上皇后的位置了。 事情已理得差不多了,可谢晚春却 仍旧觉得不大对劲,她蹙了蹙眉头,不由道:“不对,以容贵妃的智慧怕是想不出这般的缜密周祥、步步为营的计划来。”她垂眸细思着,忍不住又道,“还有,那位姜太医既然能替她把假孕的事情做实了,必是她心腹中的心腹,昨夜里她又何必无端端的出手将人弄死?反倒又换了个李太医?” 被谢晚春这般一说,哪怕是宋氏,也觉得这般环环相扣的布局手段不是容贵妃所能有的——谁都知道,容贵妃的脑子里大半装着水呢,也就能糊弄糊弄比她还糊涂的皇帝罢了。宋氏细白修长的指尖慢慢的揉着额头,想了半响仍旧想不通,索性便道:“说不得她边上有人给她出主意呢,又或者她就是正巧想把姜太医给灭口了。此事先不提了,倘她先前真是假孕,必是能查出什么来的,只需想法子把事情揭出来就好了。” 谢晚春点了点头,只是心里仍旧觉得不大对,又把事情理了一遍。 宋氏见她如此,便又握着谢晚春的手柔声道:“皇后那头一出事,我这心里就慌得跟什么似的,多亏还有你在边上替我理一理呢。”她颇为慈和的打量了一下谢晚春的面色,目光十分柔和,忙又推了她一把,“你忙了一整日,进进出出,想这想那的,午膳怕是都没用吧。好孩子,赶紧回去吃点儿,躺着歇会儿。倘那头有了消息,我再让人去和你说。” 谢晚春只得谢了一声:“谢母亲体谅。那我就先回去了,母亲您也躺一会儿吧。皇后娘娘那头必也是惦记着您的身体呢,要知道您跟着受累,她心里头必是不好过的。” 提起王望舒,宋氏眼里也不由跟着一湿,随即缓了声调:“哎,你们的孝心,我自是都知道的。” 谢晚春这才缓缓起身,踱着步子回了自己的院子。她心里惦记着容贵妃这么一桩事,自是没有什么胃口,只是略用了一小碗燕窝粥,吃了一块红豆糕,便躺在临窗的美人榻上想事情,想着想着不知怎的就歪着睡过去了。 这一睡,竟是睡到了天黑,等她醒来的时候,第一眼见到的就是坐在榻边看书的王恒之。 谢晚春拉了拉不知何时盖在自己身上的薄毯,忍不住伸手搂住王恒之的腰,把脸贴在他身上,细声道:“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不叫我?” 也不知怎么的,她原是因为王望舒和容贵妃之事心头梗了一口气,憋得慌。可此时一见着王恒之,反倒觉得心中一宽,许多烦恼也仿佛变得不是烦恼了,一整颗心都跟着舒了一口气。 “才回来。想着你 这一日怕是为了望舒的事情忙得很,便想着叫你多睡一会儿......”王恒之一面这般说着,一面伸出手替谢晚春拢了拢鬓角散落的乌发,语声柔软,“我听碧珠说,你午间只喝了一碗粥,现在饿不饿,要不要叫人给你端些吃的来?” 谢晚春往他怀里缩了缩,慢慢点了点头,仰头看了看他那张清俊出奇的面容,软软的出声撒娇道:“要你喂我。” “好,”王恒之低头在她红润的唇上轻轻吻了吻,十分温存的一吻,语调亦是软了软,“这么喂,好不好?” 谢晚春情不自禁的抿了抿唇,露出一点笑容来,然后又把头埋到了王恒之的怀里。 ****** 因着容贵妃滑胎之事,皇帝既是惊怒又是悲痛,一整日都陪在容贵妃身边。萧妃亦是跟着来献殷勤,垂着头细声道:“好在贵妃姐姐人没事,我还是第一回见着那么多血,真是吓死人了......”说罢,又垂头落下泪来,一副纯善的模样,“贵妃姐姐必是很疼的,心里怕也是难过得很呢。” 那到底是皇帝的第一个孩子,又是容贵妃怀的,皇帝心里也难过得很呢。他听萧妃这般一提,亦是不由得跟着落了泪:“可不是,朕瞧着贵妃的脸到现在都还是白的呢。也不知那女人的心肝究竟是如何的黑,贵妃不过闹了几次罢了,她竟是连那么小的孩子都不放过......” 言辞之间,皇帝显然已没把王望舒这个皇后当做妻子,直接便叫“那女人”。 萧妃自也是听出来了,也不多劝,只是上前搂住皇帝的肩头,低低泣声道:“陛下快别难过了,你这一哭,贵妃姐姐若是在里头听见了,怕也要跟着哭呢。” 皇帝心中大痛,想起里头躺着的爱妃和那无缘的爱子更是止不住的流泪。他摆摆手,起身便往外去,嘴上却道:“你在这儿陪陪贵妃,朕去外头走一走。” 萧妃柔顺的应了下来,恭恭敬敬的起身送了皇帝出门,然后才回殿去看正躺在床榻上休息的容贵妃。容贵妃此正闭着眼睛躺着,身上盖了一张海棠红的锦被,越发衬得她面色苍白,憔悴可怜,与往日里的张扬耀目毫不相同。萧妃面上神色微微一变,眼中倒是露出一点儿意味深长来,她上前替容贵妃捏了捏被角,声音细小的好似殿中被暖气捂过的水仙花香一般柔软绵长:“容姐姐,咱们都是这般的交情了。在我面前,你还装什么?” 躺在床榻上,容贵妃果是慢慢的睁开了眼。她一双黑眸就像是两颗黑 宝石一般黑沉沉的,里头映着萧妃那张堪称绝色的面容。 萧妃年纪比容贵妃小了许多,如今正是容色最盛之时,柔和的灯光之下,一眼望去当真是:肌肤莹白犹如细雪,眉若远山,眼似横波,樱唇一点嫣红似血。 她美得就像是一缕艳魂,令人不由心生爱怜。 容贵妃静静的看了她一眼,忽然开口道:“是你?” “是我。”萧妃不避不让的看着容贵妃,反倒十分体贴的弯腰替容贵妃整了整软枕,嘴上不紧不慢的应道,“是我让萧家买通了姜太医,让你以为自己真的怀孕了。” 容贵妃一双黑眸好似烧着火,恨恨的瞪着萧妃,咬牙切齿的问她:“为什么?!” 萧妃闻言只是弯了弯唇,甜甜的笑了一声,好似一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一般。她语声柔软的接着道:“容姐姐这些年忙上忙下,苦心积虑,求神问佛的,可不就是想要个孩子,我这是成全姐姐你啊——假的也比没有好啊,对不对,容姐姐?”她说到这儿,忍不住又掩了掩唇,故作好奇地道,“对了,容姐姐你是如何发现姜太医有问题的?” 萧妃的美貌、萧妃的聪慧、萧妃的言语都不断地提醒着容贵妃“江山代有才人出,一代新人换旧人”,她颇为疲倦的阖上眼,沉默片刻才道:“昨夜里我一时动怒,竟是凑巧来了月事,我这才起了疑心,叫了姜荣来问。”也正是因此,她一怒之下直接处置了姜荣。 假孕之事毕竟是假的,做不得真,倘若不做些手脚,再过一两个月说不得就要显形了。所以,容贵妃也只能破釜沉舟,直接在坤元宫玩了那么一手。 萧妃一边听,一边漫不经心的垂首拨弄着自己染了凤仙花汁的指甲,她点点头,道:“还是容姐姐你聪明呢,反应得快。” 容贵妃却是冷笑了一声:“是我该说你聪明才是。你怕是早就算好了,把假孕的时间弄得这般微妙,不过就是逼我替你对付皇后罢了。”从容贵妃真以为自己已有身孕起,她便已经入了局,一步一步只能靠着萧妃替她画好的路走下去。 “是啊,所以我才说容姐姐聪明嘛。”萧妃朝着容贵妃软软一笑,甜蜜蜜的道,“不过容姐姐日后可要小心些才是,倘你假孕的事情泄露了,那就真的是——万劫不复了。” 先拿容贵妃去对付皇后,再拿假孕的事情威胁容贵妃。这才是她的一石二鸟呢。 容贵妃简直把萧妃恨得咬牙,可萧妃手里捏着她假孕的事情 ,她一时也拿萧妃没法子,只能咬牙忍了。 两人说话间,忽而听到外头跪地请安的声音,心里都知道这是皇帝来了。容贵妃与萧妃面上神色也都跟着一变,很快便显出一副哀切的模样。 萧妃抽空看了容贵妃一眼,意味深长,随即便又起身迎了出去,一副破涕为笑的模样:“皇上,贵妃姐姐醒了呢。” 皇帝闻言亦是跟着一喜,快步进来,瞧着床榻上已经醒了的容贵妃与在床榻边亭亭而立的萧妃,这才放心了些,口上道:“你们姐妹情深,朕亦是欣慰呢。” 萧妃好似娇羞的垂了头,容贵妃也只能咬牙忍了,应一句:“确是多亏了萧妃。”字字都是含恨。 只可惜皇帝是个瞎子,什么也没瞧出来,见着两位爱妃颇为亲密反倒觉得心中略微宽慰了些,坐下与她们说起来话。 ****** 谢晚春此时正陪着王恒之喝粥,忽而想起了什么,眨了眨眼睛,一时竟是笑了起来,只觉得是豁然开朗:“我明白了,容贵妃那脑子怕是想不出这么缜密玲珑的计划的,她怕也是一不小心就入了旁人的局,不得不杀姜太医,不得不跟着去坤元宫假做滑胎。” 王恒之听得一怔,只是他思绪转得极快,倒是很快就明白了过来:“你是说,萧妃?”皇帝偏心的厉害,后宫里也只有萧妃和容贵妃算得上是成了气候。 谢晚春点点头:“萧妃倒是好生的算计。先是一派贤良的劝皇上迎王家女为后,再是故意卡时间叫容贵妃‘有孕’,说不得也是她派人告诉容贵妃她并非真的有孕,逼着容贵妃不得不在乾元宫‘滑胎’。她手里又捏着容贵妃的假孕的把柄,日后自然有的是机会对付容贵妃。” 王恒之面色微微变了变,他把手上的碗筷放到边上的红木案上,忍不住开口道:“王家与萧家本是世交,没想到如今竟是直接就翻了脸,这般的步步算计。” 谢晚春正要与他说几句,忽而见到外头来了个人小丫头,先是上前礼了礼,然后方才恭恭敬敬的开口道:“大爷、大奶奶,夫人那头说是有了消息,让我们来请您两位过去商量呢。” 王恒之与谢晚春对视了一眼,微微颔首算是应了,一齐起了身。 临出门时,王恒之拉了拉谢晚春的手,转身替她取了件大红底绣长枝玉兰镶白狐狸毛的披风披上,用手理了理披风上的带子,然后方才用自己宽敞的手掌捂了捂谢晚春还有些泛凉的手掌,颇为关切的道:“夜 第三十章 (15) 见皇帝默然无语,她也只得忍下眼中的屈辱,柔顺的应了下来,缓缓的扶着宫人的手出了殿门。 等萧妃出了殿门,步履便快了许多,一路快步走出了坤元宫,方才顿住脚步。因着左右皆是自己的人,萧妃忍耐许久,到底还是咬着唇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好个嘉乐郡主,好个谢晚春!” 说到这儿,她忽而想起了什么,挑高了勾画精致的眉梢,转头问边上伺候的宫人,“对了,月底便是老夫人的寿辰了?” “是。”穿着翠色衣衫的宫人悄悄瞧了眼萧妃神色,轻轻的点了点头。 萧妃阖上眼细思了片刻,仿佛有了什么计划,面上忽然有了笑意。那一丝笑意令她沉静的面容在这一瞬间显出了特别的光彩,犹如林下仙子一般的清丽绝伦:“是了,我正好也能送嘉乐郡主一份好礼呢。” ****** 三月二十八日正好是萧老夫人寿辰,宋氏带了谢晚春、李氏以及王若蓉一起去了。 萧老夫人年纪大,喜欢热闹,早就叫人请了京里头出名的戏班子,轮个儿来唱。听说王家来人了,她也不由亲自起身,出门接了一回人,口上道:“今日来得迟,可得多喝几杯才是。”她额上生了一颗红痣,当真犹如菩萨一般的慈眉善目,说起话来也亲戚的很,好似王家与萧家背地里那些龌龊都是不存在的。 宋氏笑了笑,口上道:“正要与老夫人讨杯酒水喝呢......”她握着萧老夫人的手,一同往里走,口上徐徐应声道,“前些日子,我在宫里头见着萧妃娘娘,果真有几分老夫人少时的风采。” 提起萧妃,萧老夫人眼中神色微微变了变,嘴里却缓缓笑着道:“那孩子小时候确实在我膝下养过几年,最是个懂事乖巧的。我记得当初皇上有意立后,后宫里头那些女人都躲着不敢多说,偏只有她一根筋似的劝皇上要立王家女。我问她为什么,你猜她怎么说?” 宋氏面上不变,心里头已有几分不悦:且不提萧妃劝皇帝立王望舒为后里头藏了多少心机,王家本心里也是不愿意的。可就是这么一桩事,萧老夫人偏还要当天大的人情来说。宋氏唇边的笑意已是有了几分勉强,随口道:“萧妃娘娘的心思,我又如何猜得到。” 萧老夫人转头看着宋氏,慈眉善目,笑容和蔼;“那孩子说,早闻王家家教极好,她也盼着能有贤后伴在君侧,那便再放心不过了。如今皇后贤明,萧妃恭谨柔顺,后妃一派和乐,岂不是又一桩美事?” 宋氏勉强应一句,很快又转开话题与萧老夫人说起戏台子上的戏曲来。 谢晚春与李氏则是依着位次在后头落座,边上的木几上摆着些果脯点心。谢晚春吃了几口,又拿了个橘子慢慢剥着,一边剥一边看着台上那一曲《三打白骨精》,颇觉无趣。 就在此时,边上一个上点心的丫头手一歪没拿好果盘,不免掉了些出来,其中一个桃子正好砸在谢晚春膝上。她忙弯腰去捡,等收拾完了方才怯怯的与谢晚春告罪。 谢晚春倒没有得理不饶人,随手摆了摆就叫她下去了。 那小丫头却悄悄把一张纸条垫在了谢晚春的茶盏下,忐忑不安的看了眼谢晚春,这才起身出去。谢晚春还这没想到自己来萧家一趟会遇上这么一桩事,不由微微一怔,随即她伸手把那张垫在茶盏下的纸条展了开来,借着光看了看,一双秀眉已然不觉蹙起。 那纸条乃是阮丽娘所写。 简单来说是阮丽娘求救的纸条。据阮丽娘所说:她在萧家撞见了一桩隐秘之事,萧老夫人本是要将她暗中弄死的,可她肚子里恰好怀了孩子,这孩子到底是萧家子嗣,这才叫阮丽娘侥幸留了一条命。饶是如此,萧老夫人还是令人把她看管了起来,不让出门、不让交际。阮丽娘如今肚子越大便越是害怕,担心自己命不久矣。听说今日谢晚春亦是来了,她便用积蓄收买了个端果盘的丫头送了信来,只求谢晚春看在表姐妹的份上救她一命。 谢晚春看完了纸条便把那纸条揉了揉,顺手收了起来,心里却不觉思忖起来:自然,她与阮丽娘毫无交情,也没什么多余的同情心,阮丽娘的死活自然也与她无关。可要紧的是阮丽娘所撞见的“隐秘之事”。 阮丽娘大约也怕谢晚春不信自己的言辞,便把那件隐秘之事稍稍透露了一些:去年过年前,有一个来历神秘的客人来了萧家,阮丽娘那时候心情郁闷正带着丫头逛园子,真巧撞见了那位客人与萧家老夫人说话。因着那位客人带着面具,阮丽娘也没见到真容,可她看见了那位客人腰间的玉佩。 因着早前阮家和晋阳王妃是打算送阮丽娘入宫的,故而阮丽娘算得上是琴棋书画样样皆通,倒也能画得出那玉佩的模样。 谢晚春耳边听着配合着戏台唱戏声响起的丝竹之音,心里重又把阮丽娘画的那个玉佩模样绘了一遍——那是一个齐字。 齐天乐的齐。 那是西南王送给齐天乐十二岁生辰的礼物。 阮丽娘说她遇见那位客人的时候乃是过年前,而齐天乐刺蜀王、劫谢晚春便是过年那夜。早前谢晚春与王恒之都怀疑过齐天乐在京中除了蜀王之外应另有财雄势大的内应,如今被阮丽娘这般一点,许多事仿佛也变得清楚起来。 是了,蜀王会死是因为皇帝赐了福菜下来,这才给了齐天乐一党可乘之机。可说到底,又是谁在皇帝边上劝动了这事呢?萧妃正得宠又素来“纯善”示人,她会劝皇帝在过年时宽待老皇叔也并不会叫人怀疑。 许多蛛丝马迹在这一瞬几乎被连成了一线。 谢晚春睁开眼睛,一双明眸犹如宝珠一般明亮动人,她知道自己必须要去见阮丽娘一面,或许她能拿到一些萧家与齐天乐暗中联系的证据又或者知道些齐天乐如今幕后的筹划。 85|30.31 其实,谢晚春并非没有一点怀疑。 这里毕竟是萧家,而她前不久还在宫里得罪了萧妃,要说萧家没有算计她的心思,哪怕是谢晚春再如何的天真都不会相信。所以,阮丽娘的纸条会传递到她手上,必然藏着不少玄机。 可是,阮丽娘纸条上写的东西必然有八、九分是真的——如果是编的,阮丽娘没必要特意画出那个玉佩的模样,她只要随意编造一下那位神秘来客的言行就好。而且无论是萧家还是阮丽娘都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倘若看到这张纸条的人是小堂妹,她看到那玉佩的模样不仅不会联系到齐天乐本人,反倒会对阮丽娘所提及的“来历神秘的客人”产生怀疑。 如果这是萧家所布的局,无论阮丽娘是否涉及其间,萧家与阮丽娘之间必然存在着一些嫌隙。谢晚春想了一会儿,自忖:只要萧家这一局有半点问题,她就有把握全身而退。 而且,齐天乐对谢家以及大熙早已恨之入骨,在这份仇恨的驱使之下,他会做出什么都不奇怪,但是他本人从来便不做无用之事——之前他在江南盐务之事上动手脚,为的是与蜀王的合作以及掠夺财富;他上京入狱杀蜀王是为了灭口;他几次三番对谢晚春动手看似是因为旧情,实际上还是为了玄铁令亦或者是镇守西南一地的玄铁骑......所以谢晚春很有些怀疑齐天乐与萧家的合作目的。她有一种预感,齐天乐已然在背地里编好了一张巨网,只等时间一到,他就会张开那张网把所有的人都笼进去。 更何况.......谢晚春若有所思的低下头,不易察觉的捏了捏自己之前藏在袖中的东西,面上笑意显得 意味深长。 不一会儿,台上的戏正唱得热闹,下头的谢晚春便随意找了个借口转身出去。 因着这事有些隐秘,谢晚春也没打算带上身边的丫头,她只是看似随意的把那张揉成一团的纸条还有袖子里的一样东西塞给梅香,自己一个人独自出去。 之前给她递纸条的那个小丫头正孤零零的站在廊下偏僻的一处等着,忐忑不安的左右张望。远远见着谢晚春从里头出来,她的眼睛不觉一亮,眼底闪过一丝笑意,立刻便快步上前,殷勤的开口道:“郡主,我给您带路......” 谢晚春目光在那丫头的面上一掠而过,面上不动,可心中自有几分计较:阮丽娘或许无辜,可这丫头这般殷勤,说不得便是萧家布下的棋子。谢晚春这般想着,嘴里倒是试探了一句:“你直接告诉我阮姨娘的屋子在哪边就好,我自个儿去就行了。” 若是寻常的丫头,碰到这种事自然是避之不及,倘若听到谢晚春这般的话肯定是点头如蒜,恨不得立刻撇清。可这丫头却偏偏反其道而行,眼神一闪,很快便连声解释道:“还是我来带路吧,阮姨娘那处有些偏僻,怕是不好找。”她穿着一件青翠色的比甲,下头是一条素色裙子,和边上使唤用的丫头一般模样却显得格外乖巧整齐。 谢晚春瞥了她一眼,轻轻的抿了抿唇,并不出声。 那丫头只觉得谢晚春的目光犹如冰雪一般的冷,冷地仿佛能把她的心肝脾肺都给看透了,叫她不由自主的从骨子里跟着泛起冷。她不觉垂下头,嘴唇哆嗦了两下,一时间应不出声来。只是,她很快便想起萧老夫人的交代,咬了咬牙,还是忍着那被人看透的恐惧开口道:“路有些远,一时也说不清楚,郡主这边走吧。”说罢,她便领头往着东边走去。 谢晚春站了一会儿,过了一会儿还是跟了上去。 两人一同走过了一条抄手走廊,绕了一个小花园,这才到了一个小院子里,那丫头伸手指了一下道:“阮姨娘就在里头呢,郡主直接进去便是了。” 谢晚春点点头,嘴里问了一句道:“阮姨娘说,你家老夫人派人看着她,人呢?”这院子边上可是半个人都没有。 好在这丫头极是聪明,只顿了一顿便开口解释道:“今儿是老夫人的寿辰,前头人手都不够呢,想来那些人也是一时偷了懒。只可怜阮姨娘,她如今身子渐渐重了,偏又起不来床,就连服侍的人都不用心......” 谢晚春看了那丫头一 眼,忽而一笑,伸手抚了抚那丫头的肩头,柔声笑道:“倒是难为你一心为着阮姨娘,倒是难为你带了我一路。对了,我还没问呢,你叫什么?“ 眼见着任务完成,那丫头不觉紧张的抿了抿唇,垂下乌黑的眼睫,遮住了眼中的种种情。好一会儿,她才犹豫着应答道:“我叫翠娘,翡翠的翠。” 谢晚春也不打算计较这个名字是真是假,她用指尖在漫不经心的拂过那丫头的肩头,懒懒的把人一推,道:“行了,你走吧,我自个儿进去就好了。” 翠娘心中大喜,行了个礼,目送着谢晚春离开后便立刻转身离开了。也不知是不是翠娘的错觉,她总觉得自己被谢晚春拍过的肩头染了点古怪的香气,只是她走得极匆忙也没工夫多想什么,只是加快了步子往回走。但是因为对萧府极为熟悉,翠娘不一会儿就回到了戏台那头,她悄悄的与老夫人身边的贴身大丫头翠翘使了个眼色,比划了一个手势。 翠翘本就是站在外头等着翠娘的消息,见着翠娘回来报信不由心下一松,她朝翠娘鼓励似的一笑,石榴红的裙裾跟着一动,不一会儿便抬步入了里间。她是要和萧老夫人禀告一声——她们都已布置妥当了,只要谢晚春入了那院子,就有办法把事情栽到谢晚春的头上去。 老夫人吩咐的事情做完了,翠娘也觉得轻松了许多,她正打算去换件衣服回老夫人身边伺候,只是她才走到拐角处,脑后忽而好似被人拿着什么东西砸了一下,整个人就晕了过去。 ****** 谢晚春入了屋舍里头,果然见着周侧皆是无人,只有阮丽娘一个躺在床上。 虽是三月里,屋子的窗扇仍旧是紧紧的关着,铜炉里头烧着通红的炭火,在里头走上几步真能把人逼出一身热汗来。大约是屋子的主人喝了许多药的缘故,屋子里头的药味极重,颇有些刺鼻。 屋内的座椅物件倒是十分齐全,但都很简单算不得华贵,虽也有一两件贵重的物件,但都是老旧一类的,颜色晦暗,不太讨喜,只能摆着装个样子罢了。就连床上的樱红色纱帐都是半旧的,上头绣着的牡丹花看着都好似快褪色了。 很显然,阮丽娘在萧家的日子很不好过,大约也就是和这件屋子一样,只能面子上过去罢了。 门扉被推开的声音以及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床上躺着的阮丽娘面上微微变了变,她穿着玉青色的衣裳,更显得神色苍白憔悴。只见阮丽娘眼里闪过一丝决然之色,像是下定了决心,很 快便用手肘撑着身子起来。 她转头看着一步一步走近了的谢晚春,眼底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嘴里不由唤了一声:“郡主.......”她咬咬牙,掀开被子,硬撑着身子跪倒在床上,哭着求道,“求郡主大发慈悲,救我一命吧。” 虽是怀孕了,可阮丽娘整个人却瘦了一大圈,往日里清润的面庞只能看见尖尖的下颚,整个人都透着一种不太健康的惨白色。她瘦的都能看出骨架子,偏腹部那一块倒是微微隆起,跪在那里的时候,脊背脖颈都显得尤其瘦,仿佛一掐就会断开,看上去颇为可怜。 谢晚春并没有走近,反倒是站在床边,抱着胸悠悠然的看着阮丽娘如今的境况,忽而笑道:“表妹你也算是求仁得仁,如今又何必说救命?”虽说阮丽娘入萧家是她从中推了一把,可阮丽娘本人也何尝不想入萧家的。 阮丽娘眼角滑下两行泪,终于尝到了泪水的苦涩味道。是啊,曾几何时,她拼了命也要入萧家,想着就算旁人都瞧不起她,可到底穿金戴银、一辈子的富贵是享用不尽的....可如今,她却是拼了命想要离开。 她究竟,怎么会落到如今这样的地步? 她虽寒门出身,但到底是阮家的嫡女,母亲看着虽是势利了一点,还是疼她的,上头又有长进的长兄,巷子里那么多的姑娘没一个比得上她。后来呢,听说被爷爷卖去王府的姑姑封了王妃,阮家上下都跟着吃了好大一惊:那可是王妃啊!阮丽娘那时候年纪还小,被带着去过几次王府,她第一次见到那么大的屋子、那么多的仆人、那么漂亮的珠宝首饰...... 就好像是一扇门,推开之后,她才知道人可以这么精致的活着。后来姑姑与母亲商量,说是要给她请嬷嬷学东西,等大了就送进宫去,说不得能有大出息,还能帮一帮兄长。那时候,有晋阳王妃这么一个例子在,全家上下又早已被荣华富贵给迷花了眼睛,自然不会说不。就连阮丽娘本人也高兴得很,暗暗觉得自己日后前程必是明亮的。 后来呢?皇帝新宠不断,阮丽娘入宫的路看上去是走不通了,晋阳王妃便打算着把她嫁去富贵人家,虽说寒门出身怕是当不了正妻可一个贵妾是少不了的。其实哥哥也劝过她,莫要再听姑姑的,日后寻个门当户对的读书人家,夫妻两个互相扶持自然也能把日子过好。可阮丽娘没办法,她跟这晋阳王妃穿金戴银、出入车轿,早已过惯了这样的日子,就连所学的诗词歌舞也不过是为了娱乐男人罢了,她是再不能过苦日子的。所以, 阮丽娘只能跟着晋阳王妃,一条路走到黑,最后拼上一切入了萧家。 她本以为,这便很好了,萧家乃是五世家之一,吃食用具上必不会苛待她的。她一个寒门出身能嫁给萧家嫡子,日后所出虽是庶子庶女但也好歹是萧家的子弟,出了门谁不高看一眼? 哪里知道,世家里头杀人不见血的手段多得很,要不是她暗地里把喝下去的汤药给呕出来,说不得连孩子都怀不上,这条命怕也早就会被...... 阮丽娘一边想着这些事,一边用力握紧手掌,指甲都要嵌入肉里了。她抬眼看了看谢晚春,深知对方怕是不见兔子不撒鹰,所以自己必须表现出自己的作用才行。阮丽娘咽了咽口水,很快便把自己所知道的讲了一遍:“我那回逛园子,确是见到一个男人和老夫人说话。那男人穿的是玄色的衣袍,上面带了一个银面具,所以也看不清模样,只有腰间那块玉佩模样比较奇特,我已经画给你了。”她勉强让自己镇定下来,把事情在心里理了一遍,不一会儿便接着道,“本来我也没当一回事,只是老夫人一贯讨厌我,我也不敢没事就去她面前晃荡,一直都是能躲就躲,所以那天便躲在了一边听了一会儿......” 谢晚春沉默半响,终于开口追问道:“他们说了什么?” 阮丽娘一边皱眉,一边回忆着:“他们好像再说蜀王的事情,还提了萧妃娘娘......我很怕老夫人,当时也不敢细听,只记得一点点......”阮丽娘也知道自己这话说了就跟没说似的,生怕谢晚春不耐之下直接甩袖离开,只好努力想着,好一会儿才道,“对了,他们还说了周国。对,是周国,他们提了周国的国君,叫宇文...宇文......” 阮丽娘到底是个不知事的内宅妇人,故而她对时事知道的不多,自然一时也念不出周国国君的名字。 谢晚春的面色却已经变得极难看起来,她咬着牙,慢慢重复道:“宇文博?” 当初大熙初立时,太.祖皇帝册立西南王这么一个异姓王,除了出于兄弟之义外,还是为了让西南王一脉受命镇守西南,其主要职责便是抵御边界的周国与越蛮。比起当今这位皇帝的软弱无为,周国的宇文博反倒是个难得的明君,他虽出身低贱却善于隐忍善谋,最后竟是把前头几个兄长一一扳倒,最后登上太子之位,成为周国国君。此人野心勃勃,登位以来便有不少举措,确是不容小觑。 难不成,为了报仇,齐天乐竟是要引狼入室? 见着谢晚春站在一侧默然不语,面色几变,便是床上的阮丽娘也不由跟着忐忑不安起来。她抿了抿唇,只好颇为不安的往下说:“应该是这个名字没错......后来我就被发现了,那个客人一走,老夫人便直接把我边上跟着的那些人全都处置了......” 说到这里,阮丽娘似乎也想起了身边那些人的下场,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冷颤,哆哆嗦嗦的接着道:“本来,老夫人也打算把我给处置了的,说是要把我丢到湖里去,对外说我是‘失足落水’死的。只是我受了一惊晕过去了,他们这才发现我有了身孕,萧七郎亦是跟着求了情,老夫人这才饶了我一命。” 阮丽娘面上已经淌满了泪水,忍不住跪在床上与谢晚春磕头道:“郡主,老夫人的为人我再清楚不过,她必是不会放过我的,只要等孩子一出生,她就会杀了我的。”阮丽娘咬着牙,哭得都快昏过去了,“我真的不知道该去求谁了,只求您能大发慈悲救我一命。经了这一回,我日后必是安分守己,绝不会再惹事的,再给郡主您添麻烦了。” 谢晚春闻言微微弯了弯唇,弯若杨柳的长眉微微一抬,眼中显出几分玩味来,她忽而开口笑着道:“你也知道,是萧老夫人要你的命。要救你的命必然要把你带出萧家。所以,你可要想清楚了,你倘若出了萧家,且不提能不能再回阮家,晋阳王妃那里必是会觉得你扫了她的面子。” 晋阳王妃最是个重男轻女的,她就盼着侄女在萧家发光发亮,好照应阮家、帮衬自己的好侄子。再者阮丽娘能入萧家,晋阳王妃在其中也是出了力的,倘阮丽娘正要离开,晋阳王妃必是觉得侄女忤逆不孝、不识抬举。 阮丽娘不自觉的咬了咬唇,好一会儿方才开口道:“荣华富贵再好,也要有命才能享。郡主放心,丽娘都已明白了。” 谢晚春点点头,眼珠子一动,又加了一句:“那你腹中的孩子呢,他们可姓萧。” 阮丽娘闻言一怔,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好一会儿才恍恍惚惚的道:“倘若萧家要这孩子,生下来给他们便是了,倘若不要,那我也不能强留......我,我也没办法了......”孩子再重要也比不上自己的性命啊,更何况,她以后一定还会有孩子的。” 听到这里,谢晚春已经摸得很清楚了:无论萧家利用阮丽娘布了什么局,阮丽娘本人肯定是不知道的。因为阮丽娘显然已经走投无路,甚至连“打掉孩子厉害”这种可能都考虑过了——她一定是真的害怕萧老夫人会杀了她 。 不过,阮丽娘能做到这一步,谢晚春倒十分惊讶:看样子,生死的威胁还真是挺厉害的。 谢晚春想了想,还是点头应下了:“可以,你告诉我的事情确实挺有用的,我可以帮你一把。只是......”谢晚春忽而转头看了摆在木桌边上的药碗。 很显然,阮丽娘边上伺候的丫头都是偷懒惯了的,边上一连摆着两个白瓷碗,其中一碗已经喝了只剩下一个空瓷碗还未收走,另一个瓷碗里头还装着棕色的药汁,正放在暖炉边上暖着,等到时间了阮丽娘自己取了喝就行,省得要人再跑一趟厨房热药...... 谢晚春端起那碗药,嗅了嗅,问道:“安胎药?” 阮丽娘尴尬的点了点头,小声道:“这个时候,是到我要喝药的时候了。” 谢晚春一边把药碗递给她,一边道:“你要离开萧家,这件事其实简单的很。但是,要如何离开萧家则要看你自己的想法......” 阮丽娘面色微微一怔,手里端着药碗,咬唇问道:“不知郡主的意思是?” ****** 萧老夫人正陪着宋氏以及一众的贵妇们在看戏,这会儿唱的乃是《醉打金枝》,惹得许多人一时儿笑个不停。 忽而,萧老夫人的贴身丫头翠翘从外头进来,小心翼翼的凑到萧老夫人的耳边说了一句:“老夫人,那边出事了,已经有人叫太医了。” 萧老夫人不由矜持的抿了抿唇,跟着一笑,眉间一点朱砂痣令人想起佛寺里头的观音像,可以想见这位老夫人年轻之时是何等的美貌端庄。据说,当初萧老太爷就是对萧老夫人一见钟情、非卿不娶的。如今萧老夫人虽上了年纪,已是做奶奶的人了,看上去却更显得慈悲宽和。不过,萧老夫人脑子里现在想的事情可跟所谓的慈悲宽和一点也搭不上关系。 萧老夫人想的是:可惜了阮氏肚子里那个孩子,不过只是个庶出的,少一个、多一个也是无事,也算是他们给萧家尽了一份力吧....... 其实,阮丽娘来路本就不大叫萧老夫人满意,倘若不是为了搭上晋阳王妃这一条路子,萧老夫人早就想要直接把人给弄死了。后来又有了花园里偷听一事,萧老夫人更觉阮丽娘就是个祸家的玩意儿,若不是忽然发现阮丽娘肚子里有了孩子,又有萧七郎苦苦哀求,萧老夫人早就叫人给阮丽娘来个了断了。 不过现在想想,留阮丽娘一条命也是个不错的主意。 第三十章 (16) 的开口道:“听说夫人这几日特意给你选了个嬷嬷调养身体?” 王若蓉面上红霞更显,只是嘴里却还是羞涩的应道:“恩,是啊。”她想了想也觉得这事不必瞒着自家嫂子,于是便接着道,“夫人说了,我虽不似皇后那般需要个孩子傍身,可早些养好身体生了孩子也能放心些。我也觉得:反正早晚都得生,倒不如早早生了的好。” 谢晚春闻言一怔,忍不住道:“你年纪小小,想得倒是挺远的.......” 大约是先皇后这个做母亲的给她留下了太深刻的印象,谢晚春还真是从未想过要生孩子亦或者如何做一个母亲。 ****** 王恒之这会儿确实是在和王游之喝酒,他一贯克己甚少多饮,此回心绪复杂,倒是憋着气喝了整整一壶酒,面颊都微微有些泛红,有显得的一双黑眸黑沉沉的,就像是名贵之极的黑宝石一般。 王游之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呢,吓得不行,好一会儿才大着胆子问一句:“大哥,你今儿真是你怎么了,要不要我去叫大嫂过来?”天啊,他还是第一回看见自家兄长这么喝酒呢,但真有点心惊胆战、如坐针毡的感觉,恨不得立刻把人送回去给谢晚春呢。 王恒之抬起头,默然看了王游之一眼。 王游之被那眼神看得有些腿软,面色微僵,只好又跟着坐了下来,问道:“好吧,大哥你要有事就说,我听着就是了。” 王恒之垂下眼,沉默片刻,忽而开口道:“......你和李氏这些日子如何了?” 王游之胆战心惊的小心应道:“还好,我这几日都是歇在正房。”他顿了顿,连忙又加了一句,“上回的事爹教训过我了,我都知道错了。虽说那孩子没了,可日后总会再有的啊。” 王恒之听到“孩子”这两个字,只觉得心头一动,说不出是滋味:他自然是喜欢孩子的,可他更爱谢晚春,倘若两人真不能有孩子,他也不会真的勉强她。真正令他觉得心冷的乃是谢晚春的态度:倘若不是昨夜里说漏了嘴,孩子的事情,谢晚春还打算要瞒他多久? 对王恒之来说,谢晚春是命运给予他最大的恩赐和奇迹,曾经热烈仰慕的人一夕之间竟是成了自己的妻子,相知相爱,温柔缠绵。曾几何时,那种巨大的幸福感令他满心的诚惶诚恐,如在梦中。可谢晚春昨夜的态度却忽然触动了他心头的那根线:她从未考虑过孩子以及未来,她的心房哪怕是对着他也永远关着一扇门—— 她,是真的爱自己吗? 想到这里,王恒之唇角不觉抿了抿,眸光一顿,忽而开口道:“二弟,倘若......”他本是想要问问,倘若自己日后无子想要过继子嗣,王游之是否愿意。可话到了嘴边,王恒之只觉得心头心绪说不出的复杂,不知不觉又给咽了回去,只是抬手端起酒壶,倒了杯酒又灌到了自己的肚子里,一杯又一杯,连续不断。 酒入愁肠愁更愁。这话倒还真是对极了。 王游之听了半响也没听出王恒之要说什么,最后只能看着王恒之一杯又一杯的喝着酒,不一会儿就喝醉了。要王游之说:大哥今日如此古怪,还真是醉了的好。反正自家大哥一醉也不发酒疯,就只会睡。 王游之叹了口气,任劳任怨的扶起对面这个醉晕晕的人,直接乘了马车回家。偏王游之今日太倒霉,正好撞上王老爷在家。 王老爷看了看醉晕晕的长子和忐忑的次子,心中已是不悦,不由眉头倒竖,狠狠地瞪了王游之一眼:“难得的休沐日,不叫你大哥在家好好歇着,怎的就拉他出去喝酒了?还灌了这么多酒?真真是半点也不懂事。” 王游之忍不住道:“不是我灌的,大哥自己喝的。” “闭嘴!”王老爷冷冷看了他一眼,又转头吩咐小厮把王恒之送去谢晚春那儿,然后才开口道,“你跟我来,成日里胡闹,今日既是碰见了,正好考一考你的功课如何了。” 王游之真觉得今日祸从天降,磨着牙忍了忍,跟在王老爷身后进了书房。 而另一头,谢晚春则是从小厮手里接回了一个醉晕晕的王恒之。她面上带着温和的笑容,可手上却是半点也不客气的在王恒之腰上拧了一拧,要不是那张脸太好看,她真想直接往对方脸上打一顿出气。 碧珠与琼枝也是第一回见到醉的这般厉害的王恒之——上回从陈先生那里回来的时候,王恒之虽是酒劲上来十分困倦,可到底还是清醒的呢,那里似今日这般晕沉沉的。 碧珠与谢晚春一起扶着王恒之去了床榻上,褪了外衣与鞋袜,盖上被子,琼枝则是忙去打了一盆热水来,绞了帕子递给谢晚春。 谢晚春一面吩咐两个丫头去端碗醒酒汤来,一面拿着帕子给王恒之擦了擦脸。从光洁的前额到眉骨、再到挺直的鼻尖、玉石一般白皙坚实的双颊还有线条清晰的薄唇,谢晚春看着这么一张清俊至极的面庞,忽然又有些生不出气来了。 她忍不住捏了捏王恒之的鼻子 ,恨恨道:“你说你长那么好看做什么?”说着又忍不住叹了一口气,似是自语,“孩子真有这么重要吗?” 谢晚春看着榻上的王恒之,眼神之间显出几分复杂来。 就在这时,外头的门被敲了一下。 谢晚春立刻收敛好面上的神色,开口道:“进来吧。” 碧珠端着一个红托盘,上头是一碗刚刚烧好的醒酒汤,开口道:“这是厨下刚送来的醒酒汤,还热着呢。” “你放下就好,我来喂吧。”谢晚春随意的点点头,伸手从碧珠那儿接过汤,直接就叫人下去了。 可是,等她端着醒酒汤,重又转头去看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王恒之时,忍不住暗暗的叹气:人都昏着,这要怎么喂? 88|30.31 谢晚春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在王恒之的头后面垫了个比较高的引枕,这才动了动汤匙,给王恒之喂了半盏的醒酒汤。 这醒酒汤上头洒了许多切得细细的青梅还有山楂糕的粉,还加了些甜甜糖桂花,里头则是雪梨片、百合片和糯米饭揉成的汤圆煮出来的糖水。虽是掺了些醋却也并未太酸,反倒甜软适中,极易入口,不仅能解酒,还有滋阴清热的效果。 王恒之好歹还有些意思,倒是能配合着喝了几口。 因着这汤烧得热腾腾的,谢晚春给王恒之略喂了几口,看着王恒之那被热汤烫地通红莹润的薄唇,她心里头不知怎的有些痒痒的,很想低头咬一口尝尝滋味。 谢晚春这般口干舌燥、心猿意马的给王恒之喂了大半碗醒酒汤,方才把碗勺一同放到边上的木案上。 因着屋里无人,静谧非常,故而瓷碗轻轻搁在木案上,发出极轻微的碰撞声,谢晚春侧头看了看周遭,见着左右无人,王恒之又昏沉沉的,她便忍不住低下头,轻轻的咬了咬那让她觊觎许久的薄唇。 很软、很暖,咬上去仿佛还有点韧性,大约是沾了一些醒酒汤的缘故,用舌尖轻轻沿着唇角浅浅舔过时候还能尝到一些甜味。 谢晚春心头不知怎的也软了软,闭上眼睛,乌黑浓密的眼睫不觉也跟着垂了下来,一根一根的,仿佛数也数不清...... 就在此时,边上烛台上的烛芯忽而被烧得“噼啪”一声,烛光跟着一晃,倒是惊得谢晚春不由自主的睁大了眼睛。 然后,她便正好对上了王恒之沉静深邃犹如深海的目光——不知何时,他 竟是已经醒了。他们贴的极近,不仅能看清瞳孔里映着的人影,看见对方细长微卷的眼睫,甚至还能察觉到对方微微有些乱了的呼吸。 灼热的鼻息吐在皮肤上,只觉得颊上仿佛也烧得厉害,肌肤一寸寸的热起来。 谢晚春既有几分羞恼又有几分怨气,很快便收敛了面上的神色,极轻的哼了一声,最后还是问道:“你什么时候醒的,怎么都不吭一声?” 王恒之垂下眼,轻声道:“.......你吻我的时候。”那时候两人的嘴都另有用处呢,自然不能吭声。 谢晚春一下子顿住了,她再厚的脸皮也经不住这么的折腾,她面上烧得很,好一会儿才咳嗽了一声,颇为尴尬的转开话题道:“你一贯很少饮酒,今日怎么忽然就喝醉了?” “晚春,”王恒之似是下定了决心,忽而出声唤住了她,叹了一口气后便从床上靠坐起来,伸手握住谢晚春的手掌,十指收拢把她那双素手握得紧紧的,语声沉沉,“我仔细想过了——关于孩子这事,我们必须要好好的谈一谈。” 谢晚春现在一听到“孩子”这两个字就觉得头疼,可她也知道这事不能躲,蹙了蹙眉,最后还是忍耐的表示同意:“你说。” “晚春,你喜欢我吗?”王恒之看着她,忽而开口问道。 谢晚春点了点头:“当然。”她的目光十分坦率,就像是窗外折入的阳光一般的直接明白,令人信服。 王恒之顿了顿,紧接着又道:“那你爱我吗?” 谢晚春静了一瞬,仿佛终于明白了王恒之纠结的是什么,她心头不由得跟着软了一软,很快便笑起来。她对着王恒之眨了眨眼睛,颇有几分俏皮的模样,柔声道:“之前我不是已经说过了吗?我爱你啊,恒之。”她说话时,语调尤其的柔软,说到“爱”这个词的时候,仿佛舌尖沾了蜜一般的,只那一个字也能叫人品出满心的甜蜜。 王恒之眼睫微微一扬,抬起眼与谢晚春对视着,一双犹如寒潭一般的黑眸微微融了一些,他点了点头,开口道:“......那你可以告诉我,为什么不想要孩子吗?”那握着谢晚春的手微微用了点力气,紧紧的握着,只是语声仍旧是轻轻的,“晚春,孩子并非是一个人的事情。无论要还是不要,我们两个人总也要说清楚才好。” 谢晚春神色一顿,似是想说什么最后又给咽了回去,好一会儿她才道:“现在并不适合要孩子,萧妃和萧家私下与齐天乐合谋怕是另有所图; 周国宇文博野心勃勃,西南一地怕是要平生事端;更何况,我自己也不知何时会死......恒之,现在时候不对,孩子的事情我真的没想好。” 王恒之沉默片刻,忽而伸手一揽,手臂虚虚的搂着谢晚春,语声柔和:“我知道你说的都对,可晚春,这些都不是你不要孩子的原因......”倘若是因为时候不对的缘故,谢晚春就算不要孩子必也会先和王恒之说一声。可她甚至直接连说都不说就服药避孕,只能说她是下意识的不想要孩子,王恒之也正是因此而触动疑心,怀疑她并非真的爱着自己。 王恒之不疾不徐,低头垂眸看着谢晚春,墨色的眉睫在夕光的晕染下带了点微微的金光,显得尤其清俊。他神色虽是一贯的冷淡但语调已然是十分温柔,“晚春,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吗?” 谢晚春深深的吸了口气,她的指尖已在不知不觉间抓住了王恒之的衣襟,紧紧的抓着,仿佛溺水的人一定要抓着什么才能觉得安心一样。她静静的沉默了很久,好一会儿才开口道:“我没办法,我没办法的,恒之......” 她一面说着话,一面眨了眨眼睛看着王恒之,一双明眸仿佛又波光一闪而过。与此同时,谢晚春整个人都不由自主的靠向王恒之的怀里,仿佛只有在这样温暖的怀抱里,她才能敞开心房,正视自己心上的那道伤疤。 王恒之并未说话,只是温柔的抱着她,等着她把话说下去。 谢晚春闭了闭眼,把眼底的酸涩忍回去,然后又睁开,这才慢慢的把话说下去:“......是我,是我亲手把父皇赐下的毒酒端给母后的。恒之,是我害了她,她至死都在诅咒我,恨我入骨.......”她喉中似是哽着什么,令她的声音都不由自主的跟着颤抖起来,“我很怕,很怕自己会重蹈覆辙——会变成我母后那样的女人,会落到那样的下场。我想,我一辈子都没办法做个好母亲的。” 王恒之低了头,下颚抵在她柔软的发顶上,伸出一只手轻轻的拂过她的乌黑犹如鸦羽的长发,指尖穿过丝丝缕缕的乌发,轻轻的抚了抚她的头顶,低声道:“没事的,那不是你的错,不要记挂在心上。”先帝既已赐下毒酒,想来已下定决心,无论谢晚春会不会端过去,先皇后大约都得死。 谢晚春咬着唇,因为太过用力的缘故,下唇苍白的失去了血色。她极慢极慢的开口道:“先帝他是将毒酒和废后诏书一起送来的,他让我替母后选一样。因为他恨母后辜负了他的真心,故意才用这些羞辱她—— 要么带着皇后的尊荣去死,要么被废后位幽静一世。” 谢晚春闭上眼,她仿佛能看见昭明十三年,尚且年少的自己从先帝手里接过那两样东西的时候的情形。 那是她此生永不能忘怀的噩梦,那一天的每一点、每一滴,她都记得清清楚楚,历历在目,日日夜夜、朝朝暮暮的折磨着她。 那是昭明十三年的初夏,正午的阳光极热,窗外的绿枝已然青翠欲滴,一眼望去皆是犹如翡翠一般的碧色,再远一些还能看到开满了红莲白荷的太液池.......窗外的知了并不知道什么是“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仍旧无知无觉的叫着。 那时候,谢池春和先皇后已然被关在寝殿里将近半年多,她身上还穿着去岁制好、已然有些短小的衣衫:是一件极单薄的绿衣和颜色鲜妍的黄裙,已然尽去珠饰,看上去简陋至极,令她甚至有些羞于见人。 可那个曾经对她千娇百宠,视她入掌上明珠的先皇帝却是无动于衷,他目光冷冷,语调里甚至还带着一种恶意以及讥讽,犹如一柄锋利之极的刀,一刀刀剐在心口最软的地方:“让你母后选一样吧,池春——朕、林氏、还有你们姐弟,总也要有个结果才好。” “倘若她肯认错并且服下那被毒酒,看在夫妻之情上,朕愿尽去前嫌,让她已皇后之礼下葬。倘若她依旧不肯认错,那就让她把朕给她的皇后之位还回来——只要朕在一日,她和你们姐弟三人,都休想再出此殿门一步。” 谢池春手里抱着那道废后诏书还有那一壶毒酒,只觉得手臂都在发抖,重得她连动也动不了。她的眼底甚至干的连眼泪都流不出来,只能红着眼睛看着她曾经视若高山的父皇,一动不动的看着。 先皇帝却没有半丝的动摇,他甚至不愿再此地等待片刻,直接把东西留下、把话说完便抬步离开了。 谢池春抱着那两样东西就像是抱着两柄染血的刀刃,她面色不动可心里清楚得很:从头到尾,她的父皇看似宽容的留下两条路,可真正能走通的只有一条路——那就是死路。 她的父皇是男人、是大熙的皇帝,一言决人生死、一念定人荣华,因此他有着远比常人更高的自尊心,所以他永远也无法轻易的宽容亦或是放下,他真正要的东西很简单,那就是皇后痛悔认错、服下毒酒;倘若选了废后诏书,废后之后怕也躲不过这杯毒酒——否则,皇帝又何必犹豫许久,亲自带了这些东西跑来一趟? 坤元宫里的宫人早 已调走了,安静非常,谢池春独自走在廊下,一个脚步一点声响,就像是她心头的一点一根又一根扎下去的针,密密麻麻的扎下去,疼的近乎麻木。虽是夏日,可那么短短一段路,竟是走得她满背的冷汗,腿软的甚至有些发颤。 她把所有的东西都抱了回去,独自在自己的房里想了很久很久,直到日落西山,窗棂一处被照得鲜红似血,她才缓缓然的回过神,起身去小厨房,亲自给先皇后做了一顿极简单的晚膳:一碗汤面,上面加了些烫过的青菜和金黄色的煎蛋。连同那一壶先皇帝送来的毒酒一起端了过去。 因着坤元宫里没有伺候之人,故而许多事都是谢池春来做,不过短短几日罢了,她的双掌已然能看见薄薄的茧子。 林氏倒是一贯的在小佛堂里念佛经,她念了一早上加一下午的佛经,堂中香炉里的香灰气味都还未散去,味道刺鼻。满堂的浮尘被夕光一照,就像是凌空洒下的金粉一样,金灿灿的,在半空中徜徉出一条金色的河流来。 林氏搁下手里头拿着的经书,这才起身坐在木案一边,懒懒的抬手端了汤碗,不紧不慢吃着谢池春端来的那碗面。 谢池春则坐在木案的另一头,亲眼看着林氏吃面,就像是看着她最后一面。 林氏只吃了一半便有些吃不下了,这才抬眼看了看桌头的那壶酒。 谢池春慢慢的抬起手,倒了杯酒递过去。 林氏这才满意了些,她一面喝着酒,一面拿眼看人,似有几分醉意,眉心一蹙,语声跟着轻了下去:“午间的时候,你父皇来过了?”说来也是可笑,林氏一辈子玩弄人心却还是将爱情看得太重、将人心看得太轻——她总是心存希望,以为自己会是特别的,以为自己和皇帝的爱情是最特别的,以为皇帝为她让步妥协。 谢池春却没办法把皇帝的决定和话说出口。她就那样定定的坐在原地,一动也不动,只听到自己那犹如玉碎一般清脆的声音慢慢的响了起来,就像是从剑鞘里抽出的宝剑一般冰冷刺骨,见血封喉:“母后常读佛经,难道不知道有一句话是‘爱欲荣华,不可常保,皆当别离,无可乐者’。你这一生不肯有一点委屈,所有的错处皆是旁人的,只有你一人最是无辜。” 她顿了顿,慢慢道,她字字诛心:“可是,如今这样的日子,真是母后想要的?何苦到了现在,还要苦苦熬着?” 林氏面色一变,目光锐利的看着自己的女儿,一字一句的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谢池春只能强撑着把话说下去:“母后以为是什么意思,那便是什么意思。” 不过片刻之间,林氏已然明白了谢池春的话中之意,她垂头看了看手中的那杯酒,面色彻底的变了。忽然,她就像是被烫到了手,动作迅速的丢下手里的酒杯,一双黑眸紧紧的盯着自己的女儿,唇边已有刀片一般刻薄的冷笑,眼里一时满满的恨色:“好!好!好!这就是我养出来的好女儿,你怕是也嫌弃起了我这个拖你后腿的母后了吧?恨不得甩掉我嫁去西南,恨不得拿我的命去讨好你父皇?!我竟是养出了你这么一个没心没肺的女儿!” 谢池春垂下眼,双手绞在一起,一言不发的坐着。她甚至不知道该说什么、能说什么,哪怕她再恨林氏,在她心底最深处仍旧记得当初将她搂在怀里细声哄着她的母后,总是不忍打破林氏最后的梦和痴念,不忍告诉她这杯酒是皇帝送来的,不忍告诉她要她性命的乃是她此生挚爱之人。 殿内安静了很久,谢池春只能听到林氏急促的呼吸声和自己越跳越快的心跳声。 忽而,林氏的呼吸声渐渐平息,她缓缓开口道:“你知道我早上念的佛经讲了什么吗?‘提行恶众生,业感如是。业力甚大,能敌须弥,能深巨海,能障圣道。是故众生,莫轻小恶,以为无罪。死后有报,纤毫受之’。”林氏冷笑了一声,语声听上去甚至有几分温柔,可那内容却是恶毒之极,“死后有报,纤毫受之。池春,我等着看你死,看你的报应。” 是啊,亲手弑母,这又是何等的罪过?又该是何等的报应? 谢池春只觉得眼睛好似被针扎了一般的刺痛,她咬着牙忍住自己的眼泪,徐徐的开口道:“我自然有我的报应,可母后的报应呢......” 还未等谢池春说完话,林氏已然怒火熊熊,她白皙犹如美玉的双手用力拂过桌案,手背上青筋凸起,直接就把桌头的汤碗、酒杯、酒壶一起掀翻了,咬着牙挤出一句话来;“你给我滚,马上滚!” 谢池春闻声起来,转身就走了,她眼里已然盈满了泪水,步履匆匆,甚至不敢再回头多自己的母后看一眼,就那样急匆匆的离开了。 如今想来,先皇后林氏大概也就是那个时候,趁着自己最后一点时间留下了什么东西给儿子或是亲信,这才在最后引得姐弟相残。 ............ 谢晚春靠在王恒之的怀里,一面回忆一面慢慢的把当年的那件事情一点一点的说 出来。王恒之只能一下又一下的吻着她,细碎的亲吻一点一点的落下来,温暖着她冰凉的肌肤。 王恒之一直耐心的等到她说完,这才吻了吻她的眉心,轻轻的道:“这并不是你的错。”倘若谢池春当初不把毒酒端过去,想来废后赐死的旨意顷刻就会被送去坤元宫,先皇后大约会死得更加可怜。 谢晚春并不愿在此事上多言,沉默片刻方才道:“所以,我一直没打算要孩子。我说真的,我大概一辈子也做成不了一个好母亲的。” “没事,”王恒之低下头,轻轻的吻了吻她的发顶,语声温柔至极,“那我们就不要孩子。” 谢晚春闻言一怔,简直不敢相信这事居然就这么简单,她不由得抬头去看王恒之,打量着他的面色辨认他是否说谎。 王恒之一直看入她的眼底,甚至带了几分温柔的意味:“你不喜欢的,不想要的,只要你说出来,那我们就不要......”他抱着谢晚春,就像是抱着稀世的珍宝,长长的叹息道,“晚春,我爱你,完完整整的你。” 世间从未有过完美无缺的人,哪怕是谢池春那样的风光无限,也曾经走过刀山与火海方才脱胎换骨。也正是她所经历的过的那一切,方才成就了那个令王恒之一见钟情的她。所以,他爱她,不该只是她表面的美貌又或是所谓的聪慧贴心,还应该有她心头那些看上去显得丑陋的旧伤、她所经历过的那些不为人知的痛苦以及煎熬——美丽的、丑陋的、善良的、自私的......那些都是他所爱的那个人,只有全部接受,那才是完完整整的爱人。 谢晚春若有所动,眼里竟是酸酸的。她抬头看着王恒之,仔仔细细的看着,许久都不出声,忽而又有些煞风情的开口问道:“那,齐天乐和宋天河呢?“ 王恒之低头吻了吻她那张总是讨人厌的红唇,语声仍旧是沉静的:“虽然每次一想起来就免不了要吃醋,总是要气恼,可我也很清楚:齐天乐陪着你一同长大,宋天河教会你许多东西,没有他们或许也没有我所爱的你。” 谢晚春那颗被回忆冻得冷冰冰的心仿佛也正被他温柔的吻着,就像是被浇了一勺热蜂蜜又或者是被泡在热水里一样的温暖、舒服,整颗心都盈满了无法言说的欢喜之情。她用力抱住王恒之的腰,仰起头加深了那个吻,唇齿交触之时,甜蜜至极。 好一会儿,直到快喘不过气了,谢晚春才结束了这个吻,心满意足的把头靠在王恒之的胸膛口,双手仍旧搂着他的腰部,听着那 第三十章 (17) 张冷脸简直不能看。 谢晚春自个儿理亏,只好凑到他边上道:“别气了别气了,这回没和你说,是我的错。”说到一半她又有些小嘟囔,“不过,我也是今天入宫了才知道自己来月事了,就是碰了个巧......” 王恒之简直恨不能把谢晚春拉过来揍一顿屁股——他这一天的心情简直是天上、地下几来回。先是听说谢晚春在后宫摔了一跤小产了,他自然心痛得很,恨不得立刻入宫去看看;然后宋氏与谢晚春从宫里头回来,谢晚春偷偷和他说了事情,他不由得也松了一口气,没小产就好;可松了口气后,他又想起谢晚春拿这种事来做戏,又免不了要暗自生一回闷气。 王恒之面上仍有几分怒容,可但他目光掠过谢晚春手臂还有面上摔出的伤时,心里又不由得有些心软起来,咳嗽了一声后才开口问道:“你既是要做戏,何必非要从玉阶上摔下来,弄得一身伤?”谢晚春身娇肉贵,虽是做戏,可也是真从玉阶上摔下来,浑身上下自然也有许多擦出的伤口,只是并不大重罢了。 谢晚春不由讪讪然:“宫里头都是人精,要是不弄得真一点,没人会信的。” 王恒之见她这般模样,果然还是生不起气来,最后摆摆手将她搂到怀里,拿了伤药来替她慢慢的抹上,嘴里仍旧免不了心疼的碎碎念:“你算一算?我给你擦过几回药了?下回摔自己前,能不能想一想我?” 谢晚春闻言不有一笑,她不觉眨了眨眼睛,伸手捧住王恒之那张脸,指尖在他的薄唇上轻轻的摩挲了一下,柔声道:“相公此言差矣......”她一双明眸好似染了点点星光,极黑极亮,看人时尤其能动人心肠,“我不仅摔跤前想着你,每时每刻都想着你呢。” 王恒之耳尖微微泛红,不自觉的移开目光,咳嗽了一声,乌黑的眼睫一根根的垂落下来:“你就会拿这些话来哄我。” “唔,是真话呢。”谢晚春捧着他的脸,笑盈盈的仰起头,轻轻的在他唇角吻了吻,嘬了一口,发出轻微的声音。 王恒之只觉得自己面上烧得厉害,好在他素来神容冷淡,此时倒也能板着脸,拖着谢晚春半边屁股轻轻拍了一下,道:“坐好!药还没擦完呢。”说着,他又‘道貌岸然’的加了一句,“你现在来月事了,还是安稳些吧。” 谢晚春实际上也是有恃无恐——反正她来月事了,又不能那啥。所以她反倒更喜欢这时候来撩拨人,看着对方意乱情迷却又不能动手,为着自己一忍再 忍,她心里头便有说不出欢喜和得意。不过此时被王恒之拍了一下屁股,哪怕是脸皮厚如谢晚春都生出几分羞恼来,恨恨的瞪了他一眼,这才乖乖不动了。 王恒之替她上过药,又格外交代道:“这些都是擦伤,你小心些别碰到水了。” 谢晚春“唔”了一声,百无聊赖的展开手,懒洋洋的道:“好困,我要睡了。” 王恒之只好抱着她上了床,替她盖上已经被捂暖了的杯子,嘴里道:“你先睡,我去沐浴,明日休沐,正好可以陪你多睡一会儿。” 谢晚春躺在枕头上侧脸看着他,只是笑着不应声,目光盈盈然,犹如春水一般动人心肠。 王恒之叫她看得心软,好一会儿才移开目光,起身缓步出门。他走在廊下吹了一会儿夜里的凉风,这才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扬声吩咐边上的小厮明月一句:“去叫人备些冷水来吧。”也不知谢晚春的月事要几日,他说不得还要洗上好一段时间的冷水澡呢。 明月恭敬的应了一声,忙去准备东西了,心里头倒是忍不住微微一叹:上头两位主子关系不好的时候,他自然也免不了跟着着急;可上头两位主子的关系要是太好了,他又心疼起自家大爷来...... ****** 第二日乃是休沐,王恒之果真陪着谢晚春睡了个懒觉。 谢晚春醒来,一转头就能看见枕边那张清俊的脸庞,手指尖都有些痒痒的,不由自主的伸手在他脸上轻轻的划过去,一点一点,仿佛临摹人像一般。 王恒之被她摸得痒痒的,忍不住睁开眼睛开口道:“你怎么不摸自己的脸。” 谢晚春闻言一笑,笑得缩倒他怀里,抱着他的腰,撒娇道:“谁让你长得这么好看,还不许人摸了?” 王恒之被她逗得也扬了扬唇,难得玩笑道:“你这般贪色,倒是我叫有些担心起来......” 谢晚春抬抬眉稍,不由追问道:“担心什么?” 王恒之垂头看她,颇为心细的替她理了理那一头睡乱了的乌发,笑道:“担心‘红颜未老恩先断’。” 谢晚春笑得不行,伏在他怀里笑得一颤一颤,最后把头靠在他肩窝处,吹了一口气:“唔,那你以后可得对我更好一点......” 两人正耳鬓厮磨,忽而听到外头有人敲门报信:“大爷,大少奶奶,夫人又是找您两位商量。” 这个时候,能有什么 事? 恰在此时,外头的丫头隔着帘子,细声道:“听说,宫里头的萧妃娘娘有喜了,皇上要封贵妃呢!” 91|30.31 要说这萧妃有孕并非大事,可奇怪的是据太医说萧妃已然有孕三月多,比皇后腹中的那一胎竟然还早了将近两月,也就是说倘若她一胎得子,那就是皇帝的庶长子。 据常给萧妃看脉的岳太医说,是因为萧妃素来体弱纤瘦,近来春寒更是常常染病,一时没瞧准,如今三月过去胎像极稳,这才敢报上去。 要谢晚春说:纯粹狗屁!要是太医院的太医竟然连个滑脉都摸不准,还不如直接收拾收拾行李,赶紧滚回老家养老算了。岳太医这话,也就蒙一蒙皇帝那种谁都能骗的笨蛋罢了。 不过皇帝倒是极高兴的。他多年无子,自是知道私底下多少人议论此事,如今一时间皇后与爱妃都怀上了,这般的喜讯之下,容氏被逐出宫的悲伤也就被冲淡了许多。皇帝一喜之下,反倒是给岳太医赏了许多东西,一门心思的想着要立萧妃为贵妃。 谢晚春倒不在意这个“贵妃”的头衔,毕竟再如何,贵妃在皇后面前也只不过是个妾而已,她甚至不怎么在意萧妃腹中的那一胎,她在意的是萧家和齐天乐的图谋——这左一步、右一步,他们究竟是如何打算的? 等到从宋氏屋里出来,谢晚春牵着王恒之的手直接便回了自己的院子,待入了屋子也是坐在榻前许久都不出声,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好一会儿,谢晚春才出声问王恒之道:“你说,萧家送萧妃入宫真的只是为了博圣宠?”谢晚春微微一顿,似有片刻的犹疑,她一双极美的桃花眼微不可查的眯了一下,“还是说,他们为的就是这么一个孩子?” 王恒之闻言亦是挑了挑眉梢,沉下声音:“陛下虽是体弱,可到底青春正盛,哪怕萧妃真的生下庶长子,恐怕也没什么用。更何况,皇后所出的方是中宫嫡子,方是道统所向。” 谢晚春闻言只是一笑:她是昔日里经过夺嫡之事的人,自然知道嫡庶之间的差距有多大。不过,以王家之势重,倘宫中的皇后王望舒当真得子,那便是嫡子也是太子,无论是萧妃的庶长子还是什么都是无用的——昔日唐太宗立嫡幼子为储,大约也有一大半是因为长孙无忌势成的缘故。 这般一想,谢晚春不由自主的伸出手,纤长莹然犹如美玉的长指轻轻的扣了扣木案,她若有所思的道:“既然萧家有意于此,那么萧 妃当初劝陛下立王家女为后时当真就不曾害怕自己作茧自缚?”说到这里,她沉吟一瞬,白皙的指腹按在木案上,似有犹豫,“还是说,萧家已然笃定:哪怕皇后入宫,哪怕皇后有孕,皇上唯一的皇子也只会出自萧妃腹中。” 王恒之的面色已然沉了下来,抬步便往门外去寻宋氏又或是王老爷说话去了。 ****** 虽说谢晚春疑心萧家与萧妃意图不轨,王家亦是在皇后边上送了不少人防备着,可无论是萧家还是萧妃此时都是一副安分守己的模样。萧妃更是装足了贤妃的模样,先是口口声声说“妾本出身微贱,受陛下恩德方才侍奉左右,然寸功未立,实不堪贵妃之位”,这才劝住了皇帝没再提立贵妃的事;而且哪怕是有孕在身,萧妃此后也没再似之前那般时时装病,反倒是日日的前去坤元宫给皇后请安,看着就是一副谦逊恭敬的模样。 一时之间,哪怕是朝里头最苛刻的言官也揪不出萧妃的毛病来,也只得赞萧妃一句“恭敬小心”,顺道再赞萧家“家风清明”。王望舒和王家却是看着萧妃那越来越大的肚子,暗生犹疑。 一直等到十月底,天气渐冷,十月三十的晚上竟是下了一场小雪,只有薄薄的那一层覆在地上,好似茫茫的白霜,一眨眼的功夫就化开了。也就是这天的晚上,萧妃在华清宫中,辗转艰难,方才产下一子。 这是皇帝的长子。边上的稳婆和太医喜得很,连忙抱着孩子出来与皇帝道喜。 皇后本人此时也就等在外头,哪怕心里有再多的猜忌和疑窦都只能压下去:萧妃这一胎确是有彤史可查,有太医院脉案为证据,也是皇后亲自看着她那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哪怕是今日生产也是皇后和皇帝两人同时坐镇,真真是没有一点差错。 皇帝亲自把那用明黄色绣云龙襁褓包住的小皇子抱到怀里头,看了又看,当真是喜得不行。他看着儿子难免就要想起儿子他娘,一抬脚就要往里头去看萧妃,可想到皇后还在边上难免又犹豫了一瞬,于是他又转头看了眼皇后王望舒。 王望舒的肚子也已有将近八月了,大得很,她身上穿着极简单厚实的便服,面上神色倒是淡淡的。看见皇帝望过来的眼神,王望舒下意识的伸手抚了抚自己的肚子,温温柔柔的对着皇帝一笑:“萧妃今日也是辛苦了,陛下不若进去看看吧。” 皇帝这才松了一口气,连声道:“朕就是把孩子抱去给萧妃看看,皇后今日也等了许久,也是辛苦了,赶紧休息吧。” 说罢,皇帝这才掀了帘子进去。 萧妃正躺在榻上,她生产过后本是困乏至极,可仍旧是喝了几口参汤略补了补,躺在床上等着皇帝。一听到脚步声,她便露出极疲惫的笑容来:“是陛下来了?妾如今这模样是不是丑极了?” 她一头乌发早已汗湿,面上更是苍白如纸,说话间薄唇微微一颤,毫无半丝血色,甚至连声音都是轻的不能再轻。纵是十分的颜色也只剩下六分了。 可是皇帝抱着怀中稚子,抬眼看着榻上虚弱苍白的萧妃却是百感交集,闻言时都有些情不自禁的哽咽。他快步上前,忙握住萧妃的手,眼眶微微泛红的安慰她:“在朕眼里,爱妃最美。” 萧妃闻言一笑难得显出几分娇羞模样,随即又轻声道:“孩子呢?” 皇帝抱着孩子递给她看,来回瞧了瞧,说道:“像你......” “像陛下才好呢。”萧妃宛然一笑,随即静静的垂下乌黑的眉睫,细细打量了一下这个与她骨血相连的孩子,目中神色极是复杂。她沉默了片刻,忽而又踌蹴的道,“有件事,不知该不该和陛下您说。” “你说,朕听着呢。”皇帝看着榻上苍白虚弱的萧妃和怀中的孩子,一时之间极是满足,倒是很好说话。 萧妃面上似有几分忐忑,可仍旧是细声说着话:“前些日子,我家老夫人进来陪我说话,倒是和我说起族兄的事情。他在萧家我这一辈里行五,名叫萧羽,乃是个好武事的,往日里萧家男丁多是以文入朝,偏他进了禁卫军.......”萧妃语声柔柔,倒是把萧五郎的出身履历说了个明白,随即又轻轻的开口道,“如今禁卫军副统领的位置正空着,我就是想问一问陛下,我那族兄不知可否顶上?” 萧妃一贯柔弱不说政事,此时忽而提起这一茬来,皇帝倒是怔了一怔,好一会儿才道:“怎地忽然想起这事了?” 萧妃颇为艰难的伸出手,然后用自己白皙柔软的指腹轻轻的在小皇子花瓣一样柔嫩的面颊上轻轻的摩挲了一下,面上显出几分惨淡之色,语声软软的:“妾已为人母,怎能不为孩子考虑呢......”说到这儿,萧妃抬眼看着皇帝,目中盈盈,竟是落下泪来,“陛下,王家势大,无论是手握锦衣卫的靖平侯还是禁卫军统领何陵都与王家交好。妾知道王家忠心、皇后贤德,只是‘不怕万一,就怕一万’啊。孩子尚小,妾总是忍不住要替他考虑一二。” 萧妃哭得可怜,边上的宫人们连 忙上来擦泪,忙不迭的开口劝着。 一个劝:“娘娘您可不能哭,现在哭了是要落下病根子的”。 一个劝:“娘娘莫要伤心,小皇子还要看您的呢。” 一个劝:“皇上在呢,必是会给娘娘和小皇子做主的。” 萧妃只是自顾自的呜咽着,素手擦着泪,粉面染泪,一派的楚楚可怜。 如此这般,皇帝终于算是反应过来:是了,陆平川自江南那回起便和王家走得挺近,禁卫军统领何陵则是王老爷当初的弟子......就像是萧妃说得,不怕万一,就怕一万啊。皇帝沉吟许久,面色不定可还是点了点头:“朕回去问问这事。” 萧妃知道,皇帝这是应了。她不由长长的舒了一口气,面上也收了泪,破涕为笑道:“多谢陛下,如此,妾也能放心些了。”那一直撑着她的那股子劲也跟着散了一些,她到底是刚生过孩子的人,早就累得想要睡下了。可萧妃还有一件事没做,她一边擦泪一边拿眼扫了一下边上的抱玉。 抱玉会意,连忙上前与皇帝道:“娘娘刚生产过了,正需要休息呢。陛下也在外头站了半天,不若先去偏殿躺一躺?” 皇帝心疼萧妃,忙抬手安慰萧妃让她休息,自己点了点头便要起身去偏殿,只是不免又低头看了看怀中的小皇子。 抱玉忙道:“陛下尽管休息便是了,小皇子有乳母们看着呢。” 如此妥当的安排,皇帝也就没了旁的话,伸手把皇子递给边上的乳母,这才随着抱玉一同入了偏殿休息,他入内后见着里头的熏炉里烧着香,倒是不由一乐:“这香气倒是少见,可是新制的?” “是呢。”抱玉忙笑了一声,又道,“娘娘特意让下面给您制的香,醒脑清心。您闻闻,是不是很特别?” 皇帝心里倍觉妥帖,只觉得萧妃当真是朵可人怜的解语花。他不禁微微一笑,轻轻的嗅了嗅,果真是疲劳渐去,反倒叫人精神兴奋起来。 正说话间,外头的宫人端了茶盘来给皇帝上茶,萧妃素来贤惠,倒是选了有不少美貌的宫人侍奉君侧。今日这个端茶的宫人便是个难得的美人儿,雪玉秀美,柳腰盈盈,当真是步步生莲。 皇帝瞧着她那一双莹白如玉的素手,仿佛一缕缕的幽香从鼻尖一直到了心里,他只觉得浑身一热,虽知道这会儿不好在萧妃的偏殿里头做事,可心火一上来竟是再也忍不住了,直接拉着手把人搂到了怀里...... 抱玉轻手轻脚的退了开来,随即又交代门外的宫人:“记得,那香炉里的香要小心些。” 那宫人面上笑容颇为古怪,只是瞧着抱玉神色郑重亦是端正了面色,点头应道:“是,一定不会叫陛下看出来的。” 抱玉冷冷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抬步便往外去看萧妃以及小皇子了。 ****** 皇后王望舒乃是夜里才得了消息,说是皇帝在华清宫的偏殿里宠幸了一个宫人,疼的如珠如宝,当即便封了美人,左右都叫楚美人。 皇后早就对皇帝绝了念头,自是不会因为楚美人的事情而生怨的,真正叫她在意的乃是皇帝提了萧家五郎为禁卫军副统领——禁卫军何其重要,皇帝竟是一下子就把副统领的位置给出去了,简直是犹如儿戏一般。 皇后气得把手中的金玉镂空熏香球给丢了出去,好容易才按捺住胸口的那团火,静下声音道:“明日寻个个空,把这事告诉家里头。” 其实也不必皇后特意派人去通气,皇帝提萧家五郎为禁卫军副统领这事到底是要过明路的,王家之人也会知道。朝中自然跟着议论纷纷,倒是有不少人暗自把长恨歌里那两句“姊妹弟兄皆列土,可怜光彩生门户。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给念了一遍。 谢晚春在家里头听到消息的时候不过心念一动:这副统领上头尚且还有一个统领,难不成萧家有本事把禁卫军的统领都给顶了? 这一回,不必她猜,不一会儿锦衣卫那头就送了消息来:西南变起。 据陆平川的消息是说有人说动了一部分的玄铁骑,暗开城门,周国宇文博直接遣兵而入,御驾亲征,五日之间疾行军,占下三城。满朝闻此消息皆是哗然——倘玄铁骑当真按兵不动,坐视周国长驱直入,那么西北屏障便如无物,大熙半壁江山都要危急。 谢晚春初闻消息只觉得心头微微一动,竟是不由自主的长长出了一口气,就好像一直吊在心头的那颗石头终于落地了一样。她独坐房中沉思许久,忽而起身直接去房中的暗格里取出那个宋天河留给她木匣子,直接令人备了车马。 梅香倒是没想到谢晚春这时候回想着要出门,不由问了一句:“要等大爷回来再一起去吗?” “不必,”谢晚春声调淡淡,一瞬之间已然下定决心,“你叫人准备一下,我要出城,去西山翠竹观。” 梅香神色微变,随即便敛容行礼,细声应了 一句:“是。”去翠竹观能是什么事?还不是要去找那位陈希陈先生? 谢晚春一派的急切,底下的人自然也不敢耽搁,车马不一会儿就给备好了,只是等她到了西山的时候,已然将近傍晚。犹如黄金一般的融融夕光照在树梢上,摇晃着落下一片碎碎的金光,淡而薄,温柔而绮丽。翠竹观倒是和她上回来的时候一样,孤零零的立在那边,人烟稀少。 谢晚春叫人留在马车边上,自己独自上前去敲门,好一会儿才等到上回瞧见的那个小厮小渔来应门。 小渔见是谢晚春,不由瞪大了眼睛——这位嘉乐郡主果真是越长越漂亮了。她今日披了一件大红羽纱斗篷,越发显得肌肤莹然如玉,神容秀美,那般容色当真如宝剑出鞘一样的迫人。她站在树下,就好像林下仙子一样。 小渔看得都快呆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小声道:“原来是郡主娘娘。八公子今日可是也来了?”说罢,左右张望了一下,想要看看王恒之是否来了。 谢晚春对着他微微一笑,淡淡道:“今日只有我来了,还请你替我给陈先生通报一声,就说我有事要与他说。” 小渔又呆了呆,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连连点头道:“好好好,郡主您到里头等吧,我这就去给先生报一声。”他一溜烟就跑了一进去。谢晚春站在门边上打量了一下四周,看着那颜色斑驳的门扉和边上还来得及修剪打理的花草......她自是全都看在眼里,心里不由暗自摇头:似陈希这般显贵出身,名闻天下,竟也当真耐得住寂寞、耐得住清苦。 等了一会儿,小渔果真又跑了回来,他跑得气喘吁吁,双颊泛红,随即扬起头开口道:“先生说了,请郡主您进去说话呢。” 谢晚春这才抬步跟着小渔往里去,仍旧是上回的屋子,屋里头烧着上好的银丝炭,室内暖的犹如春日一般。陈希就坐在一张沉香木榻上,抬眸看了看谢晚春,面上笑意怠懒:“郡主远道而来,是为了什么?” 谢晚春先是给陈希行了礼,然后脱下身上披着的头蓬挂在边上,这才开口问道:“西南之事,先生可是知道?” 陈希懒懒的扫了谢晚春一眼,又问:“西南何事?” 谢晚春这才把锦衣卫给她的那张纸条递过去给陈希:“此乃大事,还请先生先看一看。” 陈希原还是神色淡淡,但他接了纸条一字一句的看了下去,不由变了变面色。他抬眸看了谢晚春一眼,终于沉下声音:“此乃家国大 事,郡主怎地来寻我这个山野之人?” 谢晚春深深吸了一口气,她适才被屋内暖气捂出来的两团晕红仿佛个褪去了颜色,脸色白得就像是刚出来的冻豆腐。她把那串陈先生当初递给她的沉香佛珠拿在手上,把东西和话都直白的摊开在两个人面前:“先生与宋天河乃是旧识?” 陈希目中神色几遍,终于慢慢的阖上眼,点了点头:“是。”他似是回忆起了一些往事,声音也渐渐柔和了一些,“我当年在外游学,有幸和天河遇上了几回,把酒谈话,几回往来——他嫌我书生气盛,我嫌他臭脾气一堆,倒也算得上是无话不谈的旧友。说真的,他这人无论文武皆是数一数二,可就是脾气古怪,我总以为他这辈子是要孤寡一生了,没成想回了一趟京城就收了个女弟子,然后又订了那么一桩亲事......” 说到这里的时候,陈希面色骤然一冷语声也跟着淡了下去:“......他从西南回来,正巧碰上我回京,他那时候倒是极高兴的,拉了我喝了一回酒,笑着说是要请我喝喜酒,见见他的小牡丹花。只是没想到......” 谢晚春抿了抿唇,自顾自的在陈希前头寻了个位置坐下,一脸从容不迫的听这个年纪渐长的老人说起旧事。 陈希瞥了她一眼,意味复杂,但终于还是开口接着说道:“只是没想到先帝病重,他和镇国长公主的婚事一拖再拖,他的心情也越来越差。有一回,他与我一同喝酒,第一次喝的醉了,忽然抓着我的袖子说,说他‘早前一时轻狂做了错事,如今反倒是进退不得’......” “此处之事我都已经知道了。”谢晚春打断了陈希的话,开口道,“还请先生说些重要的吧。” 陈希冷笑了一声,乌黑的眸子满是讥讽,他也不反驳反倒直接开口道:“他弑君之前已是做好了打算的。倘若此事事成,那么诸事皆无,他自然就能与镇国长公主结为夫妻,恩爱此生。倘若此事不成,他自是要为着镇国长公主而赔先帝一命的,只是他又有些放不下心头之人,不得不早做打算......”说到这,陈希蹙了蹙眉,慢慢的道,“宋天河他本人来历似有几分古怪,早年征战之时他便喜欢研究些神佛之事,佛庙道观全都去遍了,那沉香木珠也是那时候得的。据他说,他的那个玉扳指乃是他自个儿带来的,颇有几分神异,他研究多年倒是觉得或许可以此神物为引,救人一命。” 虽然此事谢晚春早有揣测,可此时听来依旧是心神震动,无以言语。她垂首沉默片刻, 第三十章 (18) 春和宋氏闻言亦是跟着一凛,依然有些想法:倘若这香灰真没问题,那些人又何必特意把它埋在土里。 苏大夫也不嫌脏,捏着一点儿慢慢的嗅着道:“里头的香料很杂,有沉香、檀香、麝香、大黄、丁香、七里香、白芷还加了一点......”他面色慢慢的变了变,沉声道,“还加了一点寒石散。” 寒食散也叫五石散,是用“钟乳、硫黄、白石英、紫石英、赤石脂”等五样东西制成的,其药性燥热激烈,一旦服食后便会全身发热,使人如入仙境一般飘飘然。虽说此药服过之后看似可以强身健体、清明神志,但实际上却是不知不觉之间毁坏人的身体,使人难以割舍,更加难以戒药。 听到这话,无论是谢晚春还是宋氏心头都咯噔了一下——说不得,皇帝已经服用过寒食散一段时间了,就怕皇帝此时已经上了瘾,说不得就要为人所趁...... 宋氏听到答案之后便咳嗽了一声,轻了轻嗓子,道:“你确定?” 苏大夫也知道宋氏既是专门叫他来来问这事必是事关重大,他不敢轻忽,十分慎重的对着宋氏行了个礼,认真道:“这香料配的也是十分小心,以沉香、麝香还有檀香这三样的分量都不小,气味本就十分的杂乱,后面又添了大黄、丁香、七里香、白芷等等的辅料,直到最后才掺了一点微乎其微的寒食散,一些鼻子不灵的外行人自然不会察觉到。” 宋氏沉默片刻,又道:“既如此那用这香料的人可会上瘾?可会伤身?” 苏大夫闻言一怔,随即便又点了点头,低声道:“既是寒食散那久服后必会上瘾。若是不在意,可能先时只会觉得这香闻着十分舒服、醒脑振神,久而久之闻不到香便会觉得厌烦难受,不知不觉间他便离不开这香料了。”他顿了顿,又加一句,“而且这里头有几味香料混杂在一起,倘若是体弱之人恐怕久服便会伤身。” 夜里的空气极冷,谢晚春在侧听这些话,面色虽是不变可仍旧是不由自主的吸了一口气,腹腔一处被冷的轻轻颤了颤,她颇有些晃神,漫不经心的想着事情:皇帝一贯体弱多病,早前一场大病便已伤了根本,倘若再用这样的香,恐怕真的是寿命不长了...... 宋氏面色也跟着沉了下来,可她仍旧是耐着性子与苏大夫说了几句话,交代他莫要外传,然后又叫边上的丫头送了苏大夫出门。直到边上无人了,宋氏方才轻轻的拍了拍谢晚春的肩头,温声道:“今儿也怪冷的,你一贯体弱,莫要再乱跑 ,赶紧回去歇着吧。此事事关重要,我得先和老爷说几句。” 谢晚春点点头又顺嘴安慰了一声:“皇后边上都是得用之人,想来一时半会不会有事的,母亲也很不必太操心了。” 宋氏笑了笑,并不说话,只是亲自送了谢晚春出院门。 ****** 谢晚春却没有立刻回去休息,她漫无目的得在园子里走了一圈,心里头暗道:这可真是流年不利,先是宋天河的事情,再是王恒之要走,然后皇帝又出了事......也不知她是得罪了那门子的神仙? 夜里风凉,吹在脸上便好似冰刀子一样的冷彻肌理,边上伺候的碧珠不免劝了一句:“少奶奶,今儿太冷了,要是着了凉病了就不好了。咱们还是先回吧?” 谢晚春点点头,转头看了看园子一角那已经开了满枝红梅的梅花树:大约是前几日下过的大雪洗过了枝头,那花枝上的红梅一朵朵犹如胭脂一样的艳红,最上面的花枝甚至颤巍巍的盼着灰白色的墙面,慢悠悠的举着那红梅向外探头。 谢晚春本是满心说不出的复杂滋味,颇有几分郁郁,这会儿看到这般的景致却觉得心头一动,不知怎的就想起了那么一句诗来“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 唔,既然王恒之不在,那确实是可以出一出墙头了~~~~~ 谢晚春这般一想,忍不住转了转乌溜溜的眼珠子,抿了抿唇露出一点笑影子来。她脚步轻快的回了房间,顺便把梅香叫了来,吩咐道:“你替我传句话,叫陆平川明日抽空与我见一面,我有事要与他商量。” 94|30.31 谢晚春去见陆平川之前,先去见了阮丽娘一面。 阮丽娘刚刚生下孩子不久,人看着倒是比之前丰润了一些,大约是离开萧家之后心情开阔了许多,她的双颊也显得有些红润。见着谢晚春来,阮丽娘倒是满面的感激,嘴里道:“我让人去把孩子抱来给郡主瞧瞧,您是他的大恩人,若不是您,他说不得连出生的机会都没有呢。” 边上的婆子闻言便要去抱孩子,谢晚春颇为随意的摆了摆手:“不必了,我来是有几句话要问你。” 阮丽娘神色微微一变,下意识的抬眼看了看边上的伺候的婆子和丫头。她先把婆子和丫头都打发出去了,这才开口问道:“郡主想问什么?”她顿了顿,试探一般的问道,“是有关萧家的?” 谢晚春点了点头,随即 又笑了笑,开口道:“有件事,我想问一问你。” 阮丽娘连忙点头,应声道:“郡主只管问便是了,我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只是我在萧家不讨老夫人的喜欢,身份又低,许多事都不知道。” “无事,只是问一问,毕竟你在萧家呆过,必是多少知道些旁人不知道的事情。”谢晚春沉吟片刻这才道,“萧羽的事情,你知道多好?” 萧羽便是萧妃那位刚刚被提起来暂代禁卫军统领一职的族兄,乃是萧家嫡支子弟,行五,与阮丽娘之前所嫁的萧七郎乃是同胞兄弟。在谢晚春看来,萧羽此人甚是关键,至少可以让他先占着禁卫军的那个位置,关键时候下手除掉对方,反倒能起到出其不意的效果。 阮丽娘似是怔了怔,好一会儿才道:“是萧五郎?”她迟疑了一下,轻声道,“萧家里头一贯喜爱文事,偏萧五爷乃是个异数,自小便好武事的,故而在兄弟几个里头倒是不大讨喜,只因着萧老夫人甚是看重于他,那位五少奶奶在几个妯娌里头倒是个拔尖的......” 这些都是内宅之事,阮丽娘也知道谢晚春想知道的必不是这些,阮丽娘蹙着眉头细细思索了片刻,忽而道:“对了,有件事,我倒是不知该不该说!有一回我被七少奶奶叫去伺候,五少奶奶忽而跑来了,看她脸色似是不大好,眼眶也红着,七少奶奶便叫我避去隔间了。那会儿我也有些好奇——要知道,五少奶奶因着萧老夫人看重,一贯都是神采飞扬的,哪里有过这般眼红的时候?所以我便刻意留了神,暗暗放缓了步子,还在门口听了一会儿.......” 阮丽娘抿着唇回忆了一会儿,这才整理了一下自己纷乱的思绪,开口道:“五少奶奶大约是气极了,有些收不住嗓子,便喊了几句,我也就听明白了。好像是萧五爷在外头纳了个外室,五少奶奶原是气不过打算把人揪出来的,闹一场的。只是萧五爷直接告了萧老夫人,萧老夫人为着孙子的名声着想便敲打了五少奶奶一回。五少奶奶也是没法子了,这才只好来这儿抱怨几句........”说到这儿,阮丽娘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我见识浅,那会儿在萧家成日里担惊受怕,就怕惹了人厌,不敢多问多想。也就知道这些了,希望能帮到郡主您。” “没事,你说的事确是帮了我大忙。”谢晚春点点头,心中慢慢思忖起来:萧五并非寻常的庸人,倘若他真有看中之人,直接纳回去便是,可他既不领人回去反倒特意求了萧老夫人出面压制五少奶奶,显然是把那人看得极重,而那人 的身份又有特殊之处所以不好领去萧家。倘若从此处下手,说不得能有意外的发现。 阮丽娘听她这般言辞,方才放下了心,忙道:“那就好,那就好。” 谢晚春叫了琼枝来,特意把自己定制的金项圈和长命锁拿来,口上道:“算是给你那孩子添份喜气儿,保佑他一辈子平平安安,长命百岁。” 阮丽娘眼眶一红,险些就要落下泪来,好容易才收住了眼泪,用帕子擦了擦眼角,亲手接了金项圈和长命锁,忍泣道谢:“多谢郡主了。”顿了顿,她又勉强一笑,嘴里道,“倘郡主不嫌弃,若是日后郡主得子,我也补份礼去。” 谢晚春本想说“这还是没影的事呢”,可转念一想王恒之临去前那一晚正好是十一月月底,正正好便是那关键的几天,她那日又哭又闹自是忘了吃药,说不得还真有了呢。 这般一想,谢晚春的话到了嘴边便也咽下了下,改口道:“到时候再说吧......” ****** 谢晚春与陆平今日川仍旧是约在望江楼,仍旧是上回的雅间。 陆平川倒是难得的雅兴,他没坐车、没骑马,居然就这么一路慢悠悠的走过来,倒是比路上拐了个弯去见阮丽娘的谢晚春还晚了一步。一入门,他便先伸手摘了头顶的斗笠,挂在一边,他一身红衣站在冬日这肃杀的景象中,映着窗外的鸦色瓦片和素白霜雪,当真是惊心动魄的一抹艳色。 陆平川一双剑眉轻轻一挑,凤眸跟着抬起,眼中似是荡开一点淡淡的笑意,一面笑着一面弯下腰把手上的纸袋子递给谢晚春,口上道:“路边卖的糖炒栗子,野栗子,个儿挺大。我尝过了,甜得很。” 谢晚春也不与他客气,谢了一声后便伸手剥了一颗栗子慢慢的吃了,果真是甜得很,她吃了两颗,眉眼不由跟着弯了弯。 陆平川见她果真喜欢,心里颇为高兴,只是面上不大显反倒开口问起正事来:“你特意寻我,可是有什么事?” 谢晚春点点头,她此时正把那一袋栗子搁在膝上,一面剥栗子一面开口应声道:“这月来,你见过皇上几回?”说话间,她剥开几个栗子,雪玉一般的指尖染了点炭灰,有些脏,她便从袖口抽了帕子出来慢条斯理的擦着手指尖。 陆平川正垂眸看着她那一双犹如葱白的十指,闻言一怔,微微有些迟疑,想了想才道:“十二月初的时候倒是见过一回,听说因着西南战事的缘故,皇上很是恼了几日,精神不 济,连早朝都推了好几次......” 皇帝不上早朝也是惯常会有的事情了,毕竟皇帝本就体弱,如今又是寒冬腊月的,天冷的时候尤其容易病上一病,如今内阁上下正专心盯着西南,大约也没多出来的心思分给一贯多病多事的皇帝。尤其是周云这个首辅,恨不得皇帝就当个不说话的管事,皇帝不出面,他怕也高兴得紧呢。 谢晚春抿了抿唇,把嘴里的那颗栗子给咽下去了,也不知这栗子是不是没炒好,她只觉得舌尖微微有些苦涩,好一会儿才轻声道:“......皇后那头传了消息,陛下似是服了寒食散。” “寒食散?”陆平川的面色跟着一变,他自然知道这是个什么样的东西,不一会儿他便凝重起来,紧接着追问道,“消息确凿吗?” 皇帝本就体弱,他这样的身体服用寒食散,简直跟送死没两样。 “是乾清宫里传出的消息,算一算时间,说不得从萧妃生产后皇上就开始用寒食散了,应该也有将近一月了。所以我想让你最好可以再查一查如今乾清宫里头的情形,还有......”谢晚春顿了顿,语声极轻,“如果可以,你这边最好能安排几个人跟着萧家和萧羽。对了,我听人说,萧羽似乎有个十分看重的外室,你试着找一找,这人身份估计有些特殊,为着萧羽的名声着想,萧家必也是下了力气隐瞒的。” 陆平川已然明白过来了,他点了点头,又道:“我会派人想法子查一查萧羽和他边上的人,只要那个外室是真的存在,我就能让人把她给挖出来。”他沉默了片刻,又道:“依萧家这般筹谋,恐怕是早早就布好的局。你说,他们此时不动手,又会选在何时动手?” “自然是宫内最乱的时候,”谢晚春神色不动,徐徐的道,“再过一段时日,皇后便要临盆了,太医院里都说是这个男孩,朝内朝外都盯着这一胎。到时候宫内必然最是忙乱,倘若萧家与萧妃选在此时忽然发难,只要把皇上、皇后、嫡皇子这三人里面的两人解决了,那剩下的一个必是落在他们手里,他们就再无顾忌了。真正的挟天子以令天下。” 陆平川垂下眼,看着自己手中的白玉茶杯,忽而一笑:“这场景,倒是叫我想起先帝时候两王逼宫的那会儿......” 那是昭明十七年的事情了,谢池春与陆平川都还只有十七岁,方才刚刚回京一年左右,不过因着平西南之势而气势正盛;两王却是因着先帝病重的缘故在京里经营多年、根深叶茂,在大部分人眼里这两边似 乎还算是势均力敌,只可惜最后谢池春亲手杀了二王,陆平川当时就站在谢池春边上亲眼看着,哪怕一地的血都不能叫他移开落在那人身上的目光。据说,从那晚起,京里头许多仰慕镇国长公主美貌的年轻公子们吓病了好几个,倒是叫少了好几个情敌的宋天河高兴了好一会儿。 谢晚春低头抿了一口茶,轻声道:“我那时候年轻得很,还不知道什么是怕呢。现在想想,除了第一回杀人的时候,我抖了抖手之外,后来便也没什么感觉了。杀他们两个的时候,我连眼睛都没眨,只觉得眼前好像下了一场血雨,总也停不了......” 她第一回杀人,便是给先皇后这个生母去端毒酒,那时候当真是步步都走在刀尖上,差一点儿就要忍不住把手里的毒酒全倒了、忍不住便要哭出来。第二回是在西南,她拉弓射死西南王的时候,已然学会了什么是从容不迫和面不改色,一箭射死了人便能紧接着抽出第二支箭。甚至,那时候的她还犹有余力的思考着要不要放齐天乐一马......然而,即使如此,亲手杀死两个兄长的时候,谢晚春依旧察觉到了那一丝的后悔——她本可以放过他们一回的,或许圈禁、或许废为庶人...... “......我那时候起便知道,总有一日,有人也会眼也不眨的来杀我。”谢晚春抬起眼看着陆平川,一双明眸好似倒映着粼粼的波光,她甚至还对陆平川笑了笑,笑容淡淡,“你看,我是不是猜得很准?朱寒给我端毒酒的时候,真的就和我当初第一回杀人时一模一样。就连□□也用的一模一样。” 她那时候便知道,这是报应。杀人者人恒杀之。 身在皇室,一出生便待了原罪,好似置身于杀戮与被杀的死循环,你不断地朝着那最高的地方攀爬,可是当你到了最高处的时候就会发现身下多得是想要拉着你的脚把你从上面脱下来摔死的人。 皇帝一生都不曾真正经历过那种生死的厮杀,他年幼的时候躲在母亲的背后,年少的时候躲在长姐的身后,哪怕他后来起意要杀谢池春都不敢亲自动手,依旧是躲在周云的身后...... 这样的人,他坐在那最高的位子上,便好似抱金过市的孩童一般,安全只是一时的,危险才是恒久的。而这一次,是生还是死,谢晚春都不会太过插手,全看天意和他自己了。 陆平川亦是垂眸轻轻叹了一声,忽而开口道:“晚春,你该知道,无论你想做什么,我都会陪着你的。”他手里捏着白玉茶杯,修长白皙的长指轻轻的 转了转就被,带着一种极稳的力道。随后,他又抬起眼,慢慢的加了一句,“就像是当年那样。” 谢晚春顿了顿,摇了摇头:“你不必如此。” 陆平川笑了一下,神色之间甚至带了几分洒然,漫不经心的搁下酒杯,淡淡应道:“千金难买我愿意。” 谢晚春真怕自己再说下去真的就要爬墙,连忙拉住话题,开口道:“我还得去周云那一趟,先走了。若是萧家或是萧羽有什么消息,你叫梅香给我递个消息来。” 陆平川点点头,与上一次那样,亲眼目送着她一步步的离开,眼神里带了几分复杂之色。 ****** 乾清宫,西暖阁。 因着皇帝这几日脾气越发不好,边上伺候的人都被他打发到外头了,只有一个楚美人陪在皇帝边上,寸步不离。 此时,皇帝手里拿着笔御笔饱蘸用于朱批的朱砂,搂着楚美人,颇有兴致的在她眉间画着梅花。 窗外的红梅正盛,那冷香盈盈扑面而来,仿佛寒气一般浸人肌骨。只是殿内的白铜镂空三角熏炉里头却点了特制的暖香,又甜又暖,不似花香也似檀香,倒是熏得人浑身发热、发软。 楚美人躺在皇帝怀里,一边照着镜子,一边细声道:“陛下画得真好,栩栩如生。”她生得十分美貌,眉目盈盈,肌肤犹如细雪一般的透白,颇有楚楚之态。此时,她乌黑的眉间落下一点殷红的梅花,越发显得眼睫乌黑、肌肤雪白,眼波流转之间竟是显出几分罕见的媚色来。 皇帝瞧了瞧窗外的梅花,倒是笑了一声:“哪里算得上是栩栩如生?是朕画得不好。” 楚美人抱着皇帝的手臂晃了晃,语声柔柔的道:“可妾就会喜欢陛下画的这一朵呢。” 皇帝见她神态温柔,心中一动,不由伸手掐了掐她的白腻的鼻尖,笑道:“那朕下回再给你画,画多了,岂不就是熟能生巧?” 帝妃之间正玩笑着,皇帝忽而胸口一闷,不由抽出绢帕来掩着唇咳嗽着,一声一声的咳嗽,倒叫他本就透白的双颊都微微泛红了。 楚美人似是吓了一跳,不由的从皇帝怀里跳出来,快步倒了一杯茶递过去,细声道:“陛下,您没事吧?” 皇帝咳嗽了几声,接了她的喝了几口,润了润喉觉得舒服了些,扬着唇笑了一声:“无事,朕,朕只是......”他还未说完话,忽而用手掩住唇,淅淅沥沥的鲜血就被他咳嗽 了出来。 一点一点的血沫子就那样喷洒而出,落在桌案的透白宣纸上,就像是一朵又一朵的梅花,带着血腥味。 皇帝自己也吓了一跳,正要开口去叫外头的人传唤太医,可手才抬起来便觉得沉重无比,整个人的骨头都是软的,他吃力的抬起头看这楚美人,动了动嘴唇却什么也没能说出口,反倒是就这样歪着头晕了过去。 楚美人面色透白,吓得缩成一团,都快晕过去了。可她到底还是记着当初萧妃交代过的事情,她用力咬了咬唇,乌溜溜的眼珠子紧张的转了转,然后她才艰难的站起身,一步一步的去了暖阁外面,冷这一张脸交代外头的小太监道:“皇上吩咐,传萧妃娘娘。” 这事并不算是罕见,皇帝体弱,冬日里不喜外出,偶尔想起小皇子便会派人去叫萧妃来。那小太监也不敢多问,低着头应了一声,连忙快步出去了。 所以,等皇帝悠悠然的醒转过来的时候,第一眼见到的便是抱着孩子的萧妃。她已然出了月子,身姿娉婷,眉目楚楚,极是动人。她此时正坐在边上的木椅子上,手里抱着粉雕玉琢的小皇子,有一下没一下的逗弄着,面上满是悠然从容的笑意。 皇帝独自就躺在床榻上,浑身无力,又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甚至,皇帝也顾不得去问楚美人在哪儿又或是萧妃她为什么会在这里,他只是艰难的转了转头,蹙了蹙眉头,竭力开口问道:“怎么,怎么没点香?” 殿内此时烧着炭,温暖如春,架子上的几盘兰花正放着幽幽的香气儿。 萧妃闻声转了头去看皇帝,不觉抿唇一笑。她抱着孩子走到龙榻边上,很是体贴的抽出一只手替皇帝捏了捏被角,关切的开口道:“陛下终于醒了,妾和楚美人可是担心了好久呢......” 皇帝一双黑眸紧紧的盯住了萧妃,咬着牙重复问道:“怎么没点香?” 萧妃挑了挑勾画得极其精致的黛眉,明知故问的道:“是龙涎香?”她抱着孩子便要往外走,嘴里应道,“妾这就去和人说,让他们来点香。” 皇帝只觉得浑身上下爬满了蚂蚁,又麻又痛,几乎难以忍受,只一会儿工夫,他的额上便满是冷汗。好一会儿,他才艰难的牙齿里头挤出一句来:“不,是另一种,你替朕调的那种。” 萧妃这才转过身,眨了眨眼睛。她生得极美,此时面上含着笑,眉目婉转,犹如一缕还阳的艳魂一般的美艳,语声亦是不紧不慢:“陛下说的,是这个?” 她一边说着话,一边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香饼,笑着问道。 皇帝看着那小小的香饼,眼睛都放光了,只恨不能立刻就叫她点上。 此时御前的宫人都被她用“皇上喜静”这个借口调去外边了,萧妃自然有的是时间和空闲戏弄起面前的皇帝。她摇了摇手里头的香饼,忽然道:“陛下既然想要这个,那就亲自来拿啊。”说罢,她手一松,那个香饼就那样被她丢在了地上。 皇帝一双眼睛都要发赤了,他盯住了萧妃,一时间恨得厉害,咬着牙恨声道:“你,你竟敢!来,来人......”他此时实在太过虚弱,几乎没办法大声说话,才喊了一声便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重又咳嗽了起来。 萧妃颇有兴致的看着皇帝那挣扎的模样——萧家在那么多旁支的女孩里头选了她,为了把她送进宫里夺宠,她不知吃了多少的苦头。不仅仅是琴棋书画,该如何笑、如何哭、如何说话、如何走路......她都要一一的学过了,简直学成了另一个萧淑妃。当那个教她的嬷嬷每一次的把竹鞭打在她身上的时候,她都只能咬牙切齿的忍着,咬牙切齿的恨着那个让她遭受这一切痛苦的男人。 然而,她所受过的罪,到底还是有了回报......萧妃不再理会皇帝,垂头用手指逗着怀里头的孩子,指尖擦过孩子柔嫩的肌肤,她面上的笑意便更盛了:这是她的儿子,也是大熙未来的皇帝。 而床上的皇帝挣扎了许久,浑身的寝衣都被汗水浸透了,他终于忍不住那从里到外的痛苦,颇为艰难的从床上爬起来,一步步地走到萧妃边上,弯腰就要去捡那个香饼。 萧妃抱着孩子,笑着看皇帝忍耐、挣扎的样子,就在他捡到香饼的时候,她忽而伸出脚踩住了皇帝的手。 “陛下,”萧妃抱着孩子,居高临下的看着皇帝,语声柔柔,犹如以往每一次和皇帝撒娇时候一样的可怜可爱,“这回,这香算是妾送给您的。等下回,您要是再想要这香,也得做点儿来什么回报一下妾,要不然,妾可不依啊......” 皇帝抬起头看着萧妃巧笑倩兮的模样,牙齿咬得紧紧的,几乎目次欲裂。 萧妃却是漫不经心的对着他笑,黛眉朱唇,神态楚楚,美得叫人心动神移。 95|30.31 也不知道是不是凑巧了,过了几日,坤元宫里头就来人传宋氏和谢晚春入宫了——皇后要生了。 宋 第三十章 (19) 是?” 皇帝一双眼睛紧紧的盯住了她,两颗眼珠子仿佛都要瞪出来了,就像是两颗充血的死鱼眼。 谢晚春欣赏着他这可怜的模样,笑着道:“母后曾经和父皇说过一句话,我当时凑巧就在边上,一直记着,至今都不能忘。今日倒是可以说给你听听。”她不疾不徐,回忆着先皇后那时的神态声调,模仿着先皇后的口气开口道,“‘凭什么男人可以三妻四妾,后宫三千,女人却不行’。” 皇帝仿佛有些明白过来了,他喉中赫赫了几声,仿佛要说些什么却还是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谢晚春看着他,语调缓缓的问道:“你知道母后有多少入幕之宾吗?大概,十个手指头都数不过来吧。父皇杀了那么多、那么多的人却止不住满腔的愤恨——他爱母后,为了先有嫡子,他硬生生等到三十、等到我这个嫡长女出世,方才灰心让后宫产子。他觉得他已然把帝王所能有的爱情全部给予了母后,可母后却背叛他。仅仅是那些男人的命又哪里能让他息怒?非要杀了先皇后,杀了那个背叛他的女人,他才肯甘心。” 皇帝面上灰白,只是怔怔的道:“不可能,你骗我!你骗我!”在他有限的记忆里,先皇后温柔慈爱,从来都是一副好母亲的模样,又怎么会是谢晚春口中那么一个淫.乱的妇人? 谢晚春也不在意,反倒接着道:“信不信由你,当年之事......”她顿了顿,眼神微不可查的变了变,沉声道,“当年之事原本是宋天河捅到先帝跟前的,先帝惊怒至极,暗暗拘了先皇后身边的两个女官,严刑拷打,方才查出此事。所有知情之人,都已被杀了。” 当年,齐天乐方才离京不久,宋天河闲着无事便常来找谢池春,那时候谢池春不过十岁出头,宋天河不过是觉得她有趣,偶尔逗乐一番罢了,自是并无儿女之情。反倒是先皇后,她见着宋天河常来常往,一来二去,反倒暗自生意,以为宋天河是暗中恋慕自己,便悄悄的暗示了一二。 其实,以先皇后的谨慎,以往选人也不过都选些形貌俊秀、身份低下的侍卫,事后也会暗暗服药以防万一,一夜春风之后那些人哪怕真有猜到她身份、有胆子敢说出去也没人会信。在先皇后想来:宋天河倘若是应了自然是好;倘若不应,到了宋天河这般地位自然也知道什么是皇家隐秘、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她想的极好,偏偏遇上的乃是宋天河——宋天河自视甚高,以此为奇耻大辱,直接去告了先帝,先帝惊怒之下方才拘了先皇后身边的两 个女官,严刑拷打,这才终于查出此事。 也正是因此,先帝虽知宋天河与皇后并无关系仍旧有所迁怒,一再借着自己的病情,拖延谢晚春与宋天河的婚期,最后惹得宋天河忍无可忍,这才有了后面的种种之事。 谢晚春垂眸想了一会儿往事,心中颇有些感慨,直到听到外头的脚步声,她才恍然回过神来,赶紧拿出袖中的半颗药丸塞到皇帝的嘴里。 皇帝此时心绪复杂,羞愧懊恼,悔恨交加,一时不防谢晚春塞了东西来,竟也含入了嘴里。他呆了呆,心灰之下大约也存了死志,当真吞了那半颗药丸。 谢晚春看他那视死如归的模样,不由冷笑了一声:“放心,你暂时死不了。” 97|30.31 进来的是楚美人。 为了以防意外,萧妃和萧五郎自然已经派人把外头守得严严实实的,除了几个心腹之外便无人可以出入。楚美人便是日常出入伺候的人——如今皇帝身体虚弱,已然经不起折磨,而萧妃又要用一个“活着的皇帝”来确认大义和正统,因此楚美人一直按照萧妃的吩咐按时给皇帝服用寒食散。 谢晚春很清楚皇帝大约很快便要死了,因此她心里头竟是出奇的轻松,再没有兴趣或是功夫理会躺在床上的皇帝,反倒是缓步离开床边,走到一边重又抱着将醒未醒的孩子,微微垂目端详着孩子娇嫩的面容。然而,她心中思绪却又不不由自主得上下起伏着。 适才与皇帝说了这么一番话,就仿佛是把堵在喉中的呕物又给吐出来一般,不仅让谢晚春出了一口恶气,更是有一种额外并且特别的轻松感——当你把一个只有你知道的秘密告诉其他人的时候,那便不再是一个需要你竭力背负的秘密又或者罪恶了。 无论是先皇后还是先帝,亦或者是西南王、宋天河,他们都已死了,埋于黄土之下。而那些所谓的秘密都是被时间丢弃在一边、褪了颜色的旧事,就算被其他人知道了,那又如何?只不过,谢池春已然被父母间这件荒唐至极的事情折磨了一世,保守秘密竟也成了她如今的本能。 谢晚春也并不知道先皇后当年究竟是如何想的,毕竟那实在太过荒唐,几乎没人相信她竟然会做出那样的事情——林氏先为太子妃再为皇后,始终宠冠后宫,有儿有女,与先帝乃是世人眼中的一对极恩爱的帝后,尊荣已极,谁能想到她心中竟会怀着那般的愤恨和恶意? 当然,先皇后初时或许不过是不忿先帝的多情, 方才失了理智做了错事。但是,渐渐的,她便沉迷在那种背叛的刺激中,她玩弄人心,享受旁人狂热到近乎痴迷的仰慕,自得于自己的一次又一次无人知晓的背叛......以至于最后终于玩火*,断送性命。 诚然,这件事里,最无辜的便是宋天河。虽然十三四岁的谢晚春也曾与先帝一般迁怒于他,恨他不肯为自己考虑,恨他这般不计后果,恨他一时的随性毁了自己的‘家’......可她知道也知道这事怪不得宋天河。所以,她最后还是与宋天河订下婚事、放下隔阂,真心诚意的考虑过与他一生一世,倘若不是后来先帝的死...... 仔细想想,大概也是先皇后倒霉,命该如此:倘若真从天底下随意选十个男人,有五个会享受先皇后的挑逗和暗示;三个出于谨慎而委婉拒绝;一个会惊怒之下当面讽刺先皇后,然后掩下不提;剩下一个才会如宋天河那般自视甚高、蔑视皇权,不管不顾的把事情戳穿,以牙还牙。 谢晚春抱着孩子走回临窗的木椅边,将剩下的半盏冷茶全都给灌倒自己的口里去了,冰凉的茶水顺着喉管滑下来去,让她浑身的血液跟着冷了下去,慢慢的冷静起来。 楚美人却没有谢晚春这般的冷静,她入门后先是下意识地看了看谢晚春,然后便克制住自己,目不斜视的上前把斟酌过分量的寒食散用酒服侍着皇帝服下。看着皇帝和以往一般在药效下神志迷糊、昏昏睡去,她才暗暗的松了一口气——她并不是真正的蠢人,她心里很明白:萧妃他们讲这种要命的差使交给了自己,并非是出于什么信任,不过是早已将她当做死人来看。所以,她每一次来给皇帝喂药都有种胆战心惊的感觉,也知道自己既是沾了这事,日后必也是不得好死。到了这一步,她早已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只是她的妹妹却是无辜的...... 楚美人咬了咬唇,忍不住抬眸去看边上的谢晚春,忐忑的叫了一声:“郡主,倘若明日......” “明日你就明白了。”谢晚春抱着孩子,低头在他的额上吻了吻,方才道,“他好像又有些饿了,你去替我端碗热牛乳来。” 楚美人心中百般纠结,可面上却还是柔顺的应了下来。 ****** 第二日,萧妃果真借着所谓的圣旨,抱着大皇子在东暖阁见了几位阁臣。自然,她是后宫妃嫔不好私见外臣,故而便叫人端了一架屏风在前面遮着,隔着屏风说话。 萧妃身姿娉婷,声调亦是极为楚楚 :“而今西南生乱,陛下重病,正是国事艰难之时,陛下病榻之上尚且忧心如焚,深恐后继无人,累及大熙江山,有负先祖。故而,方才传旨立储之事。” 周云站着前头,忽而打断了萧妃的话:“娘娘,恕臣无礼,祖训有云‘后宫不得干政’。即便陛下真有旨意,内宫无人可传,按理也该由皇后出面才是——夫妻一体,也只有皇后才有资格代表陛下主持内宫之事。” 周云这话,几乎就像是打在萧妃面上的巴掌,直接明白的告诉萧妃:你不过就是个妾,没资格和我们内阁说话。 萧妃微微垂下头,掩下眼中的恨色,染了丹寇的十指掐在掌心,几乎要掐破掌心那柔嫩的皮肤。可她面上却还是十分的哀切,应景的哽咽了一声,仿佛不堪重负一般的垂首低声道:“首辅说的极是,妾一内宫妇人自然不好管这些。只是如今皇上已然病得起不来身,皇后娘娘亦是刚刚生产急需修养......”她语调轻缓,似乎还带了点对于帝后身体状况的担忧,随即便恰如其分的转开了话题,“至于陛下的旨意,还是由林公公来宣吧。” 说着,萧妃使了个眼色给边上的林德厚。 林德厚会意过来,展开手中那份明黄色的圣旨,清了清喉咙,开口道:“ 自古帝王登极必建元储、以固国本、安人心,奉九庙神灵之统。 今有皇长子和琦,萧妃所出,天资粹美。当立为皇太子,正位东宫、上以承先祖之志,下以慰兆人之心。” 林德厚抑扬顿挫的念完了手中的圣旨,不由得抬目扫了在场的几位阁臣一眼,最后把目光落在最前面的周云身上,皮笑肉不笑的开口道:“这就是陛下的旨意了,还请几位大人接旨。” 萧妃紧接着开口道:“妾今日斗胆前来,也是为了把皇长子抱来,让诸位瞧一瞧我大熙未来的储君。”说着,她又压低了声音,轻轻的开口道,“也为了叫皇长子看看几位为我大熙江山鞠躬尽瘁、呕心沥血的忠臣贤良们。” 说着,萧妃把手上的大皇子递给边上的大宫女,让她把孩子抱到前面让几位阁臣们看一看——这毕竟也是当今的长子,谢家的血脉又有立储诏书在,萧妃并不觉得那些阁臣们还有拒绝的理由。 大皇子的五官如今已然长开了许多,他的父母皆是容色出众之人,故而他也生得雪玉可爱,粉雕玉琢,一眼看去当真是犹如一团白雪似的惹人怜爱,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正瞧着在场的几位大臣,一派的天真无邪。 几位阁老看着他,心里头倒是微微软了软,各自思量起来:到底是今上的长子,正经的皇嗣,又有立储诏书,值此危难之际,内忧外患之下确实是需要立储以安人心。再说,皇后虽是生了嫡子,但算一算日子必是早产,多少也会影响到孩子的健康......更何况,皇后到底出身王家,反倒是萧妃虽是萧家出身但也不过旁支而已,萧家亦是势弱多时。内阁诸人都是读书出身,想起前朝世家一手遮天的情形,不免又有些偏向于萧妃。 正在众人思量之际,周云却扫了大皇子一眼,忽而道:“娘娘,陛下已有数日不上早朝,多日不见臣工。立储乃国之大事,臣等未睹圣颜,未闻圣意,何敢接如此之旨?又如何确定这道圣旨乃是出于陛下之手?” 在场本有些软化了的阁老们又都站直了身子,重新又端起那道貌岸然的古板脸来。文臣素重风骨,这要是不清不楚的接了圣旨,日后出了问题,那么这些人岂不都要被当做是合谋的奸臣? 萧妃简直怀疑周云和自己有仇——简直一句句都戳在她的痛处。可她在外人面前装惯了柔弱,对着周云的质问再是气恨也只能咬着牙反问一句:“难不成,周相是怀疑妾,怀疑林公公?”说着又转头去看林德厚,吩咐道,“把圣旨给周相,让他看看这是不是陛下的御笔,是否加盖了玉玺。” 林德厚拿着圣旨,双手举着递与周云。 周云却没接旨,反倒是往后退了一步,行了个大礼,郑重其事的道:“娘娘,臣还是那句话,立储乃是国之大事,臣等未睹圣颜,不敢接旨。” 站在周云后头的几个阁老亦是反应过来,随着周云一同跪下,口上重复道:“臣等未睹圣颜,不敢接旨。” 萧妃恨得险些咬碎银牙,简直恨不能直接推开屏风好好与这一帮老古板说上一通。可她也知道如今乃是紧要关头不容意气,萧妃最后还是忍下了这口气,伸手把身后伺候的小内侍郑欢招呼过来:“你去,叫人把皇上抬来。”皇帝的身体已然摧逼太过,起不来身,自然只能抬着来。 郑欢吓了一跳,忍不住低声道:“可倘若.....”倘若皇帝当着朝臣的面乱说话那可怎么办?他们这几日一直只让楚美人等人进出伺候便是不想叫旁人和皇帝接触。 萧妃轻轻的拨弄了一下自己染了丹寇的手指,十指犹如葱玉一般的纤美,唇角笑意冷冷:“还用我教吗?让楚美人给他服双倍的寒食散,叫他好好的逍遥逍遥。” 郑欢闻言 便也的低着头诺诺应下,心里头却是忽而一寒——双倍的寒食散确实是会让皇帝神智迷糊,说不出话,可这种东西服用过量了,说不得转瞬就要送命的。可他如今已投靠了萧妃,只要大皇子安安稳稳的立了储,皇帝是死是活,似乎也并不算是多重要的事情。 这般一想,郑欢的心里便定了定,领了萧妃的令牌转身便往乾清宫去——如今乾清宫上上下下都教萧统领围住了,进出都管得十分严实。因着坏了要立大功的心理,郑欢一路走的极快,一入了乾清宫便先去寻了楚美人说话:“娘娘吩咐,让美人给皇上喂双份的药,这般才好面见外头的大臣们。” 楚美人闻言不由微微变了面色,她抬眼看了看郑欢,轻声道:“这,这不大好吧。”她似乎是怕郑欢不知轻重传错了命令,又加了一句,“那位的身体本就快要不行了,倘若是双份的药,说不得也活不了几日了。” 郑欢一脸无所谓的模样,顺嘴安慰了楚美人几句:“这不是没法子的事嘛?再说,等大皇子成了太子,这日后......” 楚美人乌黑的眼睫轻轻颤了颤,眼中珠泪盈盈,似有几分惶恐与脆弱,忍不住握住了郑欢的手:“那,那公公能不能陪我一起去?”她咬着唇,小声道,“我有些怕......” 郑欢虽是内侍可到底也算是半个男人,看着如楚美人这般的美人儿含泪欲泣,不由生出一丝的怜惜之心来,随即又有些可惜:倘若楚美人不过是个普通宫人,他或许还能求求萧妃,结个对食什么的。可惜,楚美人到底是皇帝的女人...... 郑欢这般想着,倒是有些可怜起楚美人——皇帝如今躺在床上半死不活,说不得明日就要死了呢,还不如自己这么一个小太监来得可靠。郑欢这般想着,看着楚美人的目光便带了几分意味,他用手握着楚美人那双皎皎的玉手捏了捏,笑着道:“那好,我陪你进去。” 楚美人暗自松了一口气,忍着恶心带着郑欢入了西暖阁的内殿。 殿内里头皇帝无声无息的躺着,谢晚春抱着小皇子坐在一边,郑欢颇有小人得志、几分趾高气扬的感觉,趁着楚美人去拿药,他自个儿缓步到了床边,居高临下的看着床榻上人事不省的皇帝。 也就在此时,有什么忽而在他脑后敲了一下,郑欢眼前一黑,什么也来不及想,就这么昏了过去。 ****** 一刻钟后,楚美人带着抱着小皇子的谢晚春以及垂首跟在后头的“郑欢”出了 殿内,直接便往御书房去。 左右的侍卫欲要拦人,却听着楚美人语声柔柔:“娘娘吩咐了,让我带他们去书房拿件东西。你们只管看住了里头的陛下便是了。”她顿了顿,柔声道,“我知道你们一贯尽职,可有些事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这些侍卫能被调来守着殿门,自然也都是心眼明白的,他们心念一转便知道了:有些事情不该知道的,就不要多问。再说,如今最要紧的的确是里头躺着的皇帝。 于是,他们沉吟片刻便也让开了身子,不再多管,只是看着楚美人领着人进了书房——反正书房外头也守着人,总也不会丢了就是了。 楚美人转身关了殿门,用自己的背抵住木门,已吓得浑身都是冷汗,只是抬眼看着谢晚春,语声恳切的道:“郡主,您让我做的两件事,我都做到的。家妹那处,还望您能多加照顾......”谢晚春交代她的两件事:一是带一个外来的太监入东暖阁;二是带着假扮太监的皇帝与谢晚春、小皇子等人入御书房。她原以为这两件事很难,可没想到萧妃当真派了个人来,病的起不来的皇帝也当真好了大半,能站能立。 谢晚春漫不经心的点了点头,抱着孩子从容入了书房内间,然后她便轻车熟路的上前摸了摸第二个书架、第二层木架下的枢纽,轻轻的扭了扭。 随着枢纽转动,最后那一架靠墙的书柜无声的移了开来,那道看似结实的白墙亦是跟着左右移开。 无论是楚美人还是......扮作郑欢的皇帝都吃了一惊。 皇帝简直不敢相信,他日常办公的地方竟是藏了这么一条密道,好一会儿才道:“这条密道,朕竟是不知道。” 谢晚春瞥了他一眼,想着他服了那药丸,就算如今看着能走能说,估计也活不了多长。所以,她倒也开了尊口:“这密道原就是太/祖晚年令人建的,后来告诉了太宗,太宗又告诉了先帝。先帝在时凑巧与我说了这事,我还没来得及告诉别人。” “这密道,通往何处?”楚美人怔怔的道。 谢晚春领头入了密道,示意后头两人跟上,随口道:“自然是坤元宫。”她顿了顿,补充一句道,“太.祖晚年思慕高皇后久矣,常常深夜不能入眠,最后便只好令人修了这条密道。时时夜入坤元宫,缅怀先人。” 皇帝和楚美人都不知这桩旧事,此时闻之颇为动容,不由得顿住了口。 谢晚春带着他们走了一段路,许久方才到 了所谓的出口处。她伸手在石门前摸索了一下,用手在某个地方敲了敲,不一会儿便使得石门应声而开。 皇帝与楚美人随她出了密道石门,方才发现这里竟然真是坤元宫的小书房。 如今坤元宫里草木皆兵,书房里头亦是守着人,忽而见到谢晚春等人都不由大惊起来。谢晚春抱着小皇子直接上前道:“皇后娘娘呢?” 那守在小书房的宫人先是吓了一跳,随即反应过来这是嘉乐郡主,不由大喜:“皇后娘娘正在寝殿里呢......”说着,她亦是不由的喜极而泣,垂目凝视着谢晚春怀里安然无恙的小皇子,“娘娘担忧郡主和小皇子,昨日里一夜都没睡好,今日一早便遣了人去乾清宫那头打听。” 谢晚春想着是该把人家的儿子抱给人家看看,可随机又想起后头的两人,便又道:“陛下和楚美人也来了,你先带他们去见陆指挥使商议大事吧。”她顿了顿,“陆指挥使近日应是来了?” 她昨日临去前特意与宋氏通了气,让宋氏给陆平川传个信,也不知宋氏是否真的做了。 那宫人闻言一怔,抬头看了看后头,这才认出穿着太监服饰的皇帝,当即唬得腿软要跪,好一会儿才颤着声音道:“陆,陆指挥使一早就来了,就在偏殿呢。” 说着,那宫人便要跪下行礼告罪。 皇帝尴尬至极,伸手扶了扶,便道:“如今事情紧急,不必如此大礼,直接带朕去见陆指挥使吧。”他已然觉出自己体内渐渐丧失的体力,知道留给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那宫人点了点头,忙应是,这才带了皇帝和楚美人往偏殿去寻陆平川。谢晚春则是独自抱着孩子直接便往着寝殿去找王望舒。 王望舒此时果然并未睡下——她原才刚刚生产过,体力衰竭,正该好好休息。可她一心惦念着孩子和自家嫂子的安危,惶惶不安,自然是一刻也闭不上眼睛的。 好容易听人通报说是嘉乐郡主带着小皇子来了,她竟有几分不敢置信,只觉身在梦中一般,眼里含着泪便往殿门口看去。 见着谢晚春果真抱着小皇子来了,王望舒掩着唇便哭了出来,好容易方才轻声道:“嫂嫂......”她哽咽了一声,也顾不得其他,险些要从床上起来,“叫我看看他吧......” 昨日她本就是难产,力竭过后只是模模糊糊的看了一眼孩子便晕了过去,没想到一醒来就听说乾清宫里派人把孩子要走了,至此吊着一颗心,怎 么也不能安。 谢晚春知她必是惦念得很,便伸手把孩子递给她,安慰了一句:“他像你,乖得很呢。大约也知道你这个做娘的担心他,连哭闹都少了,早上时还喝了大半碗牛乳。” 王望舒抱着孩子,看着他闭着眼睛睡觉的模样,不由自主得便低了头,小心翼翼的把自己的额角贴在他幼嫩的面上。那种血脉相连、母子连心的感觉是骗不了人的,直叫人热泪盈眶,满心感激。好一会儿,她才觉得自己胸膛里躁动不休的心脏平静了一点儿,这才含泪点头,嘴上应着:“若真如嫂嫂所说,那他确是极乖的。”又满是感激的抬头对着谢晚春道,“多谢嫂嫂回护。” 谢晚春站在床边看着虚弱的王望舒和稚嫩的孩子,不知想起了什么,似有片刻恍惚,随即便笑了笑:“这可是我的小外甥,能护自然是要护着的。” 王望舒抱着孩子,此时已然心满意足、再无可求,可犹豫了片刻仍旧是忍不住开了口:“......萧妃那头又要如何?” “皇帝在,陆平川在,三大营的兵马亦是随之候命。你我便不必多管了。”谢晚春抬目看着窗外,言辞淡淡,目光却是深深。 那一缕缕的浮尘在空中飘动着,犹如一颗颗金色的粉末,此起彼伏、上下不定。就像是王朝以及家族的兴衰一般,带了点宿命的味道。 谢晚春看了一会儿,忽而笑起来:“对了,你殿中可还有太医候着?” 王望舒闻弦而知雅意,不由担忧的蹙了蹙那双极美的柳眉,开口道:“嫂嫂,可是受了伤?” “放心,”谢晚春摆摆手,以一种轻描淡写的语气开口道,“只是近来颇有些多愁善感,算算时日,说不得是有了呢。” 98|30.31 自从十一月底随军离京之后,王恒之等人一路便往西南去,因着行军路线的缘故,他们与京中的通讯总是不大顺利,待到十二月中旬的时候便再没收到京中的来信,一直等到了一月多的,将将一个多月都没个音信,王恒之心里自然是免不了有几分焦虑:算算时间,皇后也该生产了,不知皇后如何了?京中如何了?.....晚春,如何了? 这般想着,一连好几日,王恒之都有些忧心,只恨不能回去看看。不过,他生来便是容若冰雪、神仪明秀,面上倒是很能端得住,虽心中忧虑得紧竟也没有旁人能看得出来。 这日,王恒之正在校场查看兵众操练,忽而见着外头来了一个报信的 第三十章 (20) 刹那的功夫,那匹白马已经犹如脱弦的箭一般飞步而去。 宋天河抬了手,把那朵从天而降的“小牡丹花”接了个满怀,怀里一时间又香又暖。他回忆了一下自家军师给爱猫顺毛的动作,生疏又小心的抚了抚谢池春的头发,问她道:“可有吓着了?” 谢池春乌鸦鸦的眼睫又长又卷,轻轻的搭在奶白色的皮肤上,闻言颤了颤,就像是蝶翼一般轻盈美丽。她摇了摇头,这才抬眼去看宋天河,软软的说道:“没。我没怕,我知道先生你在呢,你不会让我有事的。” 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惯会撒娇,嘴里都和抹了蜜似的。谢池春连皇帝和皇后都能哄,一个宋天河自然也不在话下。 宋天河这颗战场上滚了半斤铁砂的老心肝都跟着软了软。他抱着人,想:这个徒弟倒是收的挺值的,又乖又软,摸着也挺舒服,怪不得郑达这么喜欢养他家的猫呢。 因此,瞧了眼谢池春抓着衣襟的小手,宋天河没拆穿她的甜言蜜语,亲自把怀里头“受了惊”的谢池春抱紧了些。他受圣命教授皇子皇女骑射,自然也得了进出内宫的特权。于是,他也没叫步辇,反而抱着自家的小弟子,一步一步给送回去。 因为谢池春乃是帝后的嫡长女自小长在皇后膝下,最是亲近,如今十岁了也依旧未从皇后宫里搬出去,所以他们去的乃是皇后的寝宫。 谢池春初时还安静了一会儿,到了后头便又叽叽喳喳问个不停,非要听宋天河说些战场上的故事。等快要到皇后宫里了,她忽而又安静下来,顿了一顿,小声问宋天河道:“先生,你说小白会怎么样啊?” 小白就是那匹白马的名字。其他人或是叫“飞电”或是叫“踏雪”又或者“灰云”,偏谢池春管自家的马叫“小白”,听着就跟狗的名儿似的。每回听她一叠声的叫“小白小白”,宋天河便要觉得头疼。 宋天河漠不关心的“唔”了一声,见谢池春仍旧目光灼灼的等着他的回答,这才怠懒的应道:“大概会被打死吧,到底是它把你摔下来的。要不是我接着,就那一下,你非得摔断腿不可......”他说到这儿,忽而又起了点恶劣的念头,乌眸盯着谢池春,似笑非笑的问道,“对了,你猜这回是谁下的手?” 100|30.31 这是防盗章,明天晚上八点,准时更换,字数一定比现在的多,总之买了不亏。 —— 宋天河(上) 宋天河总是觉得自己倒霉,大概就是那种“倒霉他妈给倒霉开门——倒霉到家了”。 不过他家军师郑达可不怎么想,他听着宋天河的抱怨,额角突突突的跳了一下,忍不住就与他抬起了杠:“你要是倒霉,那全天下的人还不得都不活了!你算算,打了这么多年战,可有落下半点旧伤?不还活蹦乱跳着?官位倒是一年一升,”说罢,他还故意肉麻兮兮的叫了一声,“你说是不是啊,宋大将军。” 宋天河直接就把木案上的几道圣旨给丢郑达脸上了,可怜郑达一个文弱书生只会耍嘴皮子,被宋大将军这么忽然一砸,险些没摔了个五体投地,只能嘴上逞能,恨声嚷嚷着:“君子动口不动手!” “我又不是君子,”宋天河哈哈一声,伸手拎起架子上挂着的披风,大步往外头去,嘴上却还是有条不乱的交代了一句,“你收拾收拾,这个月,我们就回去吧。” “回哪儿?”郑达差点没反应过来。 宋天河头也不回,沉声应道:“自然是回京,圣旨上的话你不也瞧见了?” 自宋天河官拜大将军,执掌三军之后,做皇帝的就总想着要把人拐回京看一看,收拢收拢人心或是敲打一番。故而,京里头的圣旨也是常来常往。但“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宋天河总也能想到七八十个借口给推开,久了之后郑达都险些要以为宋天河对京城是有什么阴影不成。 所以,这还是宋天河第一回开口应下圣旨要回京。郑达忽然听得这话,险些以为自家将军被人换了呢,看人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不过宋天河过日子从来就是随心所欲,他高兴做什么就做什么,从来也不管郑达那些“读书人的小心思”。所以,他自顾自的定了日子回京,自顾自的入宫去给皇子皇女做骑射老师,自顾自的给自己收了一个女弟子。 其实,要收弟子,谢池春并不是最好的人选——若论根骨心性,西南王世子齐天乐自是最好不过;若论身份地位,三皇子和七皇子也都是极好不过的,可宋天河偏偏挑了谢池春。 事后,宋天河想了好几天,总算想到一个不算原因的原因:谢池春看着最顺眼,摆在跟前瞧着也不错。他躺在自家的床上,手枕着头,想起初见那日进宫教授骑射,初见时候的情景,少见的扬了扬唇角,笑了一笑。 那天正好是午后,阳光极盛,烧得地皮都快要卷起来了。他故意去得晚,想要叫那些皇子皇女们先晒一晒太阳。等他慢悠悠的渡着步子过去的时 候,体弱的七皇子和八皇子都已经撑不住了,由宫人服侍着坐在树荫下面休息。三皇子和五皇子亦是一脸难看的站在树荫底下,正交头接耳的说着话。只有谢池春和齐天乐两人肩并肩的站着,依旧在原处等着他。 按理,齐天乐那时候已十二岁,身量比谢晚春更好,形容亦是英俊尊贵,自也十分显眼。但宋天河一眼望去,第一眼看见的却还是谢池春。 谢池春才十岁,因是帝后的嫡长女,受尽了宠爱,乃是金尊玉贵的养出来的。她的皮肤就跟奶油一样白而软,仿佛一掐就能掐出水来。她一动不动的站在阳光之下,乍一眼看去就恍若一尊羊脂美玉雕出的玉娃娃,莹莹生光,毫无半点瑕疵。 宋天河远远瞧了几眼,只觉得心中一动,说不出是什么感觉。他走进了些,才发现那尊玉娃娃也并非毫无瑕疵——她额上还有晒出来的细汗呢,一滴一滴,晶莹剔透的好似花叶上的小露珠,折射出微微的光。 不过,离得近了也能瞧清她的五官,雪肤花貌,精致华美,已是可见未来的绝色之姿。倒是叫宋天河不知不觉间想起一句前人的来:“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就像一朵小小的白牡丹花,宋天河细细的瞧了那模样,心里又咂摸出了点可爱的感觉,颇有几分意动,想要松一松土,把花移到自家院子,花开了只给他一人看。 这念头虽是荒唐无稽,但心里这般一转儿,宋天河嘴里那句“你可愿拜我为师?”不由自主说了出去,稀里糊涂的收了个女弟子。 既是收了女弟子,也不能反悔,骑射课后宋天河往往多便留了谢池春几回。 宋天河的脾气一贯不大好,甚至称得上是古怪,便是在他身边待久了的郑达往往也都摸不透他的性子。三皇子和五皇子因为他收谢池春为徒而记恨在心的事情,宋天河这般的人自然一眼就能看出来,可他偏偏不点明反倒火上浇点油,偶尔还推波助澜一番,推着那两位皇子暗下手脚。 他本就没安好心,甚至还私底下等着看热闹,想着至少也要看看那朵小牡丹花哭出来的模样才好。 只是,哪怕是宋天河,也没想到事情真的就这么发生在了他眼皮底下。 那匹白马虽是宋天河送入宫的,但也是郑达提前替他准备好的,故而宋天河也不过是看了几眼,并不怎么上心。那日宋天河照例扶了谢池春上马,在边上指导着她挥鞭策马,等白马忽而发起狂来的时候,谢池春离他足有两百多米的距离。 白马嘶鸣了一身,前蹄一蹬,扬身跃起,先是要把马背上的谢池春给摔下去。谢池春似是呆了一瞬,随即很快便抓住缰绳,抱住马脖子,竭力稳住身子。可谢池春到底年纪尚小又刚刚开始学武不久,自是禁不住发狂的马匹这般摇晃甩摆,不一会儿就要开始晃晃的了。 宋天河此时才用轻功拔足跑到她身边,看着马背上的人,抬声唤她:“松手,往这里跳。” 谢池春性子果决,闻声往下看来,不一会儿就松开缰绳,往他怀里跳去。 只刹那的功夫,那匹白马已经犹如脱弦的箭一般飞步而去。 宋天河抬了手,把那朵从天而降的“小牡丹花”接了个满怀,怀里一时间又香又暖。他回忆了一下自家军师给爱猫顺毛的动作,生疏又小心的抚了抚谢池春的头发,问她道:“可有吓着了?” 谢池春乌鸦鸦的眼睫又长又卷,轻轻的搭在奶白色的皮肤上,闻言颤了颤,就像是蝶翼一般轻盈美丽。她摇了摇头,这才抬眼去看宋天河,软软的说道:“没。我没怕,我知道先生你在呢,你不会让我有事的。” 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惯会撒娇,嘴里都和抹了蜜似的。谢池春连皇帝和皇后都能哄,一个宋天河自然也不在话下。 宋天河这颗战场上滚了半斤铁砂的老心肝都跟着软了软。他抱着人,想:这个徒弟倒是收的挺值的,又乖又软,摸着也挺舒服,怪不得郑达这么喜欢养他家的猫呢。 因此,瞧了眼谢池春抓着衣襟的小手,宋天河没拆穿她的甜言蜜语,亲自把怀里头“受了惊”的谢池春抱紧了些。他受圣命教授皇子皇女骑射,自然也得了进出内宫的特权。于是,他也没叫步辇,反而抱着自家的小弟子,一步一步给送回去。 因为谢池春乃是帝后的嫡长女自小长在皇后膝下,最是亲近,如今十岁了也依旧未从皇后宫里搬出去,所以他们去的乃是皇后的寝宫。 谢池春初时还安静了一会儿,到了后头便又叽叽喳喳问个不停,非要听宋天河说些战场上的故事。等快要到皇后宫里了,她忽而又安静下来,顿了一顿,小声问宋天河道:“先生,你说小白会怎么样啊?” 小白就是那匹白马的名字。其他人或是叫“飞电”或是叫“踏雪”又或者“灰云”,偏谢池春管自家的马叫“小白”,听着就跟狗的名儿似的。每回听她一叠声的叫“小白小白”,宋天河便要觉得头疼。 宋天河漠不关心的“唔”了一声 ,见谢池春仍旧目光灼灼的等着他的回答,这才怠懒的应道:“大概会被打死吧,到底是它把你摔下来的。要不是我接着,就那一下,你非得摔断腿不可......”他说到这儿,忽而又起了点恶劣的念头,乌眸盯着谢池春,似笑非笑的问道,“对了,你猜这回是谁下的手?” 谢池春一双水眸瞪得圆圆的,好一会儿才咬了咬唇,下唇留了淡淡的唇印,轻轻应道:“大概是老三和老五吧,他们总是不喜欢我的。” 宋天河见她这模样,忍不住又摸了摸她的脑袋,觉得摸着舒服便多摸了几下,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提点了一句:“嫡庶本就不两立,他们不与你站在一边又怎么会喜欢你?”谢池春乃是帝后嫡长女,她的血脉和身份使她不得不站在胞弟七皇子一边,天然的与三皇子等人对立。 三皇子和五皇子看重的本就不是宋天河这个人,而是宋天河所代表的军权。要他们看着宋天河与谢池春越发亲近,近而亲近八皇子,他们自然是忍不了的。 谢池春却并没有如宋天河所想象的那样伤心或是难过,她只是静静的瞧了宋天河一眼,然后微微笑了笑,道:“已经到了,先生放我下来吧。” 宋天河放下人,抬起眼去看的时候正好看见林皇后携着七皇子以及齐天意出来。 七皇子年纪尚小,走得最慢,落在了后面。齐天乐倒是跑得急,不一会儿就跑到了跟前,急忙忙的问道:“没事吧?摔着了么,太医看过了吗......” 谢池春颊边酒窝一露,拉了他的手小声应着,两人凑在一起的模样很是亲昵。 宋天河瞧在眼里不知怎的有些不大高兴,便又转开了目光然后直起腰对着迎面而来的林皇后礼了礼。 天边的霞光软软的落下去,照得云彩一片红艳,明艳难当。 林皇后自夕阳里缓步行来,衣裙华贵,佩环叮当,步履从容,虽是几个孩子的母亲却当真称得上是“鬓挽乌云,眉弯新月;肌凝瑞雪,脸衬朝霞”,那艳色灼灼更胜过了那漫天的云霞。她伸手把一双小儿女拉到身边,柔声与宋天河道:“今日多谢宋将军了。” 宋天河低了头,目光在林皇后及地裙裾上面的凤纹上一掠而过,口上告辞,心里却不甚恭敬的想着:也不知自家小徒弟长大了是何等模样,说不得比林皇后还要好看呢。 这是防盗章,明天晚上八点,准时更换,字数一定比现在的多,总之买了不亏。 —— 宋天河(上) 宋天河总是觉得自己倒霉,大概就是那种“倒霉他妈给倒霉开门——倒霉到家了”。 不过他家军师郑达可不怎么想,他听着宋天河的抱怨,额角突突突的跳了一下,忍不住就与他抬起了杠:“你要是倒霉,那全天下的人还不得都不活了!你算算,打了这么多年战,可有落下半点旧伤?不还活蹦乱跳着?官位倒是一年一升,”说罢,他还故意肉麻兮兮的叫了一声,“你说是不是啊,宋大将军。” 宋天河直接就把木案上的几道圣旨给丢郑达脸上了,可怜郑达一个文弱书生只会耍嘴皮子,被宋大将军这么忽然一砸,险些没摔了个五体投地,只能嘴上逞能,恨声嚷嚷着:“君子动口不动手!” “我又不是君子,”宋天河哈哈一声,伸手拎起架子上挂着的披风,大步往外头去,嘴上却还是有条不乱的交代了一句,“你收拾收拾,这个月,我们就回去吧。” “回哪儿?”郑达差点没反应过来。 宋天河头也不回,沉声应道:“自然是回京,圣旨上的话你不也瞧见了?” 自宋天河官拜大将军,执掌三军之后,做皇帝的就总想着要把人拐回京看一看,收拢收拢人心或是敲打一番。故而,京里头的圣旨也是常来常往。但“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宋天河总也能想到七八十个借口给推开,久了之后郑达都险些要以为宋天河对京城是有什么阴影不成。 所以,这还是宋天河第一回开口应下圣旨要回京。郑达忽然听得这话,险些以为自家将军被人换了呢,看人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不过宋天河过日子从来就是随心所欲,他高兴做什么就做什么,从来也不管郑达那些“读书人的小心思”。所以,他自顾自的定了日子回京,自顾自的入宫去给皇子皇女做骑射老师,自顾自的给自己收了一个女弟子。 其实,要收弟子,谢池春并不是最好的人选——若论根骨心性,西南王世子齐天乐自是最好不过;若论身份地位,三皇子和七皇子也都是极好不过的,可宋天河偏偏挑了谢池春。 事后,宋天河想了好几天,总算想到一个不算原因的原因:谢池春看着最顺眼,摆在跟前瞧着也不错。他躺在自家的床上,手枕着头,想起初见那日进宫教授骑射,初见时候的情景,少见的扬了扬唇角,笑了一笑。 那天正好是午后,阳光极盛,烧得地皮都快要卷起来了。他故意去得晚,想要叫那些皇 子皇女们先晒一晒太阳。等他慢悠悠的渡着步子过去的时候,体弱的七皇子和八皇子都已经撑不住了,由宫人服侍着坐在树荫下面休息。三皇子和五皇子亦是一脸难看的站在树荫底下,正交头接耳的说着话。只有谢池春和齐天乐两人肩并肩的站着,依旧在原处等着他。 按理,齐天乐那时候已十二岁,身量比谢晚春更好,形容亦是英俊尊贵,自也十分显眼。但宋天河一眼望去,第一眼看见的却还是谢池春。 谢池春才十岁,因是帝后的嫡长女,受尽了宠爱,乃是金尊玉贵的养出来的。她的皮肤就跟奶油一样白而软,仿佛一掐就能掐出水来。她一动不动的站在阳光之下,乍一眼看去就恍若一尊羊脂美玉雕出的玉娃娃,莹莹生光,毫无半点瑕疵。 宋天河远远瞧了几眼,只觉得心中一动,说不出是什么感觉。他走进了些,才发现那尊玉娃娃也并非毫无瑕疵——她额上还有晒出来的细汗呢,一滴一滴,晶莹剔透的好似花叶上的小露珠,折射出微微的光。 不过,离得近了也能瞧清她的五官,雪肤花貌,精致华美,已是可见未来的绝色之姿。倒是叫宋天河不知不觉间想起一句前人的来:“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就像一朵小小的白牡丹花,宋天河细细的瞧了那模样,心里又咂摸出了点可爱的感觉,颇有几分意动,想要松一松土,把花移到自家院子,花开了只给他一人看。 这念头虽是荒唐无稽,但心里这般一转儿,宋天河嘴里那句“你可愿拜我为师?”不由自主说了出去,稀里糊涂的收了个女弟子。 既是收了女弟子,也不能反悔,骑射课后宋天河往往多便留了谢池春几回。 宋天河的脾气一贯不大好,甚至称得上是古怪,便是在他身边待久了的郑达往往也都摸不透他的性子。三皇子和五皇子因为他收谢池春为徒而记恨在心的事情,宋天河这般的人自然一眼就能看出来,可他偏偏不点明反倒火上浇点油,偶尔还推波助澜一番,推着那两位皇子暗下手脚。 他本就没安好心,甚至还私底下等着看热闹,想着至少也要看看那朵小牡丹花哭出来的模样才好。 只是,哪怕是宋天河,也没想到事情真的就这么发生在了他眼皮底下。 那匹白马虽是宋天河送入宫的,但也是郑达提前替他准备好的,故而宋天河也不过是看了几眼,并不怎么上心。那日宋天河照例扶了谢池春上马,在边上指导着她挥鞭策马,等白马忽 而发起狂来的时候,谢池春离他足有两百多米的距离。 白马嘶鸣了一身,前蹄一蹬,扬身跃起,先是要把马背上的谢池春给摔下去。谢池春似是呆了一瞬,随即很快便抓住缰绳,抱住马脖子,竭力稳住身子。可谢池春到底年纪尚小又刚刚开始学武不久,自是禁不住发狂的马匹这般摇晃甩摆,不一会儿就要开始晃晃的了。 宋天河此时才用轻功拔足跑到她身边,看着马背上的人,抬声唤她:“松手,往这里跳。” 谢池春性子果决,闻声往下看来,不一会儿就松开缰绳,往他怀里跳去。 只刹那的功夫,那匹白马已经犹如脱弦的箭一般飞步而去。 宋天河抬了手,把那朵从天而降的“小牡丹花”接了个满怀,怀里一时间又香又暖。他回忆了一下自家军师给爱猫顺毛的动作,生疏又小心的抚了抚谢池春的头发,问她道:“可有吓着了?” 谢池春乌鸦鸦的眼睫又长又卷,轻轻的搭在奶白色的皮肤上,闻言颤了颤,就像是蝶翼一般轻盈美丽。她摇了摇头,这才抬眼去看宋天河,软软的说道:“没。我没怕,我知道先生你在呢,你不会让我有事的。” 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惯会撒娇,嘴里都和抹了蜜似的。谢池春连皇帝和皇后都能哄,一个宋天河自然也不在话下。 宋天河这颗战场上滚了半斤铁砂的老心肝都跟着软了软。他抱着人,想:这个徒弟倒是收的挺值的,又乖又软,摸着也挺舒服,怪不得郑达这么喜欢养他家的猫呢。 101|30.31 至夜深,埋在熙军里的探子以及烽火台上监视对方动静的兵士皆是来报。 “一共八处水井,已有三处被下□□,今日晚间军中已有骚乱。” “熙军似有乱动。” 宇文博闻之不由大喜,亲点了一队人马准备直接夜袭熙军营帐——大约是出身的缘故,宇文博素来便是事必躬亲的性子,哪怕是征战在外也依旧喜欢领兵出战,倒不是他喜欢打仗而是因他只信自己。不过也正因如此,周军上下皆是仰慕君上威仪,一路气势汹汹。 倒是齐天乐出面拦了一拦:“太顺利了一些,陛下倘若真要夜袭,不若让手下公孙将军领兵便是。” 宇文博却是蹙了蹙眉,冷声道:“怎么,你要拦朕?” 齐天乐一肚子的话都给宇文博这一句给拦了下来——宇文博原就是个城府极深、不折手段之人 ,他生性多疑好猜忌,因出身的缘故,吃过许多苦却也隐忍太过,如今一朝登上周国帝位,自是容不得旁人顶撞违逆。更何况,是齐天乐这么一个反叛而来的熙朝之人。 齐天乐面色不变,随之便道:“既如此,可否许臣随行?” 宇文博已有几分疑心,面上不显,依旧是从容和蔼的笑意,伸手抚了抚齐天乐肩头,替他拂去那本就不存在的尘埃,开口道:“不必了,朕此去匆匆,必要留人在营中坐镇。天乐你既有心,替朕守好这里便算是极好的。” 正说着话,外头跑来已换过甲衣的兵士,手里牵着宇文博的爱马踏雪——此马通体皆黑,只有四蹄乃是雪白,一眼望去仿佛踏雪而行。更难得的是,此马乃是少有的骏马,日行千里,多次与战场救过宇文博的性命。 齐天乐静静的垂下浓黑的眉睫,遮住了他眼中的神色。他索性也不再多说什么,反倒退后一步,微微垂首,漠然笑贺道:“那我就先在此祝陛下马到功成,武运昌隆。” 宇文博哈哈大笑,握着踏雪的缰绳,微一借力便上了马背,用脚夹了夹马肚子,催着踏雪前行,嘴里笑道:“好,借你吉言。“ 语声未尽,宇文博已然一骑当先,直接带着已然准备妥当的骑兵前行而去。因是夜袭且有要快,故而这一队人只有两三千而已。 齐天乐看了一眼,忽而冷笑了一声,看了看天色,直接甩袖转身回了营帐。 宇文博深知“兵贵神速”、“良机易逝”的道理,所以他也不再耽搁,扬了扬马鞭,领着兵直往熙军大营而去,打定了主意今夜必要趁乱生擒或是射杀熙朝主将,以此扬一扬周国国威。 一路过去,熙军果然已有乱象,烽火台上巡视的熙兵不知踪迹,往日里戒备森严的周侧居然只有寥寥数人守着。宇文博心气大振也顾不得其他,扬声吩咐道:“擒贼先擒王,直接去大营。” 大营的灯光乃是营地里最亮的,一眼望去自是十分明确。 只是,越往里去,熙兵越是少见,宇文博那与生俱来的疑心到底还是救了他一回,他勒住缰绳,左右张望了一下,见着周侧渐渐靠拢的火光,不由暗骂了一声,重又提气道:“撤,马上回撤。” 话声还未落下,周侧举着火把的兵士已然聚拢过来,将他们一队人如同包饺子一般的抱了起来,弓箭手则是收持弓箭,射出一层又一层的箭网来。 宇文博此时已然知道自己是中伏了,胸口溢满了怒 第102章 30.31 周军残部犹如丧家之犬,一路惶惶的往回撤。一路上倒是落下许多破刀或是负重太大的甲衣...... 齐天乐亦是十分的安静——当年他与谢池春新婚,便是那接连的几箭,射杀了他的父王,射伤了他,毁了他所有的一切,令他从此一无所有。而今,再见谢晚春拿起弓箭朝他射来,他竟有一种重临当初、恍惚茫然之感。 然而,这种感觉到了周军驻扎的营地之后便已然慢慢的散去了。一路狼狈而逃的诸人心里都暗自松了一口,而镇守营地的公孙将军则是匆忙出面相迎。他也是个会看脸色的,见着宇文博那般阴沉沉的神色,一肚子的话也都给咽了回去,只是依礼上前见礼之后便令部下收整人马,然后又亲自上前牵了宇文博坐骑的缰绳,服侍着这位周国皇帝入内。 说实在的,皇帝御驾亲征,当然是振奋人心的好事;皇帝事必躬亲,每战必身先士卒,那自然也是鼓舞士气的好事。可在这样的皇帝手下做事打仗,便有点叫人憋屈了。哪怕是公孙将军这般打了半辈子战的沙场老将,心里头也不免有些小嘀咕:皇帝都把最危险的事情给抢着做了,更是衬得他这做手下的无能懦弱;倘若他要请战,皇帝说不得又要以为他是争功;倘若他要是在战事多说几句或是反驳几句,便又显得对君上无礼......如此这般,当真是束手束脚,这战都不知要如何打下去。 要公孙将军说,做皇帝的很不必这般“用力太过”。昔日楚霸王武功天下第一,每战必当先,可最后还是输给了文武皆平平的刘邦,为何?因为刘邦用的是帝王术,他知道如何用人,如何使得谋臣、将领各得其用,而非用一己之力压制属下,使得属下无人显能。 只是,再多的话,到了宇文博这位乾坤独断的皇帝面前也说不出来了,公孙将军也只能安安静静的走在下头给这位皇帝牵马,好叫对方心里舒坦一些。 宇文博一张脸都是阴沉沉的,他此时一想死了的踏雪、为他断后的副将还有那擦着他头顶过去的玄箭便觉得梗在心头那口气怎么也出不了,越憋越难受,生生憋出一肚子火来。故而,宇文博这时候也没心情理会站在地上替他牵着马的公孙将军,反倒是艰难的咽下喉中那干涩冰冷的空气,转头去问齐天乐:“适才那个站在烽火台射箭的,天乐你可认得?” 有这么一瞬,齐天乐的面色当真称得上是难以形容——无数种复杂至极的神情犹如那转瞬即逝的月华,在他那张英俊至极的面庞上流过、凝固。他静了一瞬,微微垂首,掩下面 上的种种神色,语调十分的恭敬:“如我未看错,那应是嘉乐郡主。”他顿了顿,从容不迫的道,“去年在京中便见过几回。” 宇文博想起当时抬头回看时那遥遥的一眼,想起台上女子窈窕的身形以及夜空中翻飞的斗篷和好不留情的几箭,忽而觉出几分带了刺激来。他一时间竟是觉得手心有点儿微微的痒,不由得伸手在马头上摸了摸,笑着道:“看她箭术,想来也是个难得的奇女子,来日有空或许能见一见。” 齐天乐一听就知道宇文博这是起了兴致,他抿了抿唇,只觉得唇间有些干涩,忽而开口应声道:“陛下大约还不知道,嘉乐郡主已出嫁多年。那位郡马爷,便是王家王恒之。” “可惜,可惜啊!”宇文博蹙着眉琢磨了一会儿,叹了一口气。这般缓了缓,他的心绪已然沉了下去,这才翻身下了马背,抬步径直往营帐中去。顺便,宇文博也招手把公孙将军叫过去了,说起另一桩正事,“对了,温彻那一边可有消息了?” 齐天乐并没有跟过去,反倒是独自一人,怔怔的坐在马背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 话分两头,被齐天乐与宇文博念叨了一路的谢晚春才下了烽火台就被王恒之给抓了个正着。 谢晚春暗暗瞧了瞧王恒之那神色,吓了一跳,连忙扬起笑容笑着奉承道:“对了,听说今日相公英姿飒爽,一连三箭,逼得周帝弃马而逃,狼狈至极。果真英勇无双!” 谢晚春今日梳了个百合髻,钗环甚少,身上穿了一身湖蓝色镶白边绣缠枝玉兰的袄子,就连扣子都是雕成玉兰形状的蓝宝石,底下则是素白色葡萄纹的长裙,外头披了一件银白色的披风,领口处镶了一点儿白色的狐狸毛,白绒绒的白毛随着风在她面上擦过,更衬得她一张脸庞清透白皙,在月光映照之下,看上去便犹如一朵悄然绽开的昙花,美得叫人心颤。 她就这样拉住王恒之的胳膊轻轻的摇了摇,仰头去看人,颊边梨涡盛着盈盈的月光,那一眨一眨的黑眸就像是她耳边缀着的珍珠耳环,宝光烁烁,流光溢彩。 王恒之看着她的笑颜便觉得心软得很,只是仍旧硬板起了脸,瞪了她一眼,咳嗽了一声后方才道:“实在不行了,在军中挑个弓箭手在上面守着便是了,哪里至于要你一个人爬到上面去。夜里风凉,这般爬上爬下有多危险且不提,最要紧的是......” 谢晚春最烦这般长篇大论,以前谢池春就听不惯薛老太傅那一通教训 ,情愿罚跪也不想耳朵痒。所以,她连忙又摇了摇王恒之的胳膊,凑到他耳边撒娇道:“好了好啦,我知错了。” “快松开,当着人这样,成什么样子?!”王恒之耳尖微微有点红,语气仍旧是冷冷淡淡的,沉默片刻,方才故作漫不经心的开口问道,“吹了一晚的风,身子可好?” 谢晚春就知道王恒之是个“口不对心”的少女心,所以不仅不松手反倒将他的胳膊抱得更严了,笑盈盈的道:“放心,我去找过军医了,已快三月了,他都说我身子好得很,不必太过小心。” 王恒之本还要再训几句,瞥了眼自家夫人那笑盈盈的芙蓉面和周侧悄悄抬眼偷看的士兵,最后还是叹了一口气,伸手揽住她的肩头先把人给拉了回去。 谢晚春本还以为今日这一回算是糊弄过去了,没想到等晚上洗漱过后,两人一同躺在床上。王恒之居然还记着这事,拉着她的手做了那事,不忘教训她:“既然你能拿着那么重的弓爬上烽火台,想来擦一擦‘剑’,也是无碍的吧?” 谢晚春欲哭无泪,好在她上回做过一次,倒也熟能生巧。而且,她一边用手揉搓着,一边抬头打量着自个跟前的王恒之,看着他那张清俊冷淡的面庞一点一点的涨红,呼吸渐渐粗重急促,便也不由得生出一丝的自得来——就好像她“恶狠狠”的玷污了那雪峰顶上那一抹不染尘埃的皑皑白雪,颇有成就感。 等事情完了,谢晚春漫不经心的抽了帕子擦了擦手,忽而像是想到了什么,眸光一转,重又趴到呼吸尚且沉重的王恒之身上,笑着道:“相公是不是也觉得这样挺有趣的?”她意味深长的眨了眨眼睛,一双明眸紧紧的盯着王恒之那张微微泛红的面庞,兴致勃勃的提议道,“要不然,等满三个月了,咱们再......” 王恒之原本是打算给谢晚春留个印象深刻的教训,实在没想到谢晚春居然还兴奋上了,连忙抬头用吻堵住她的嘴,等到对方安静些了,他方才笑着转开话题,说起正事道:“对了,这回还要多谢你及时赶来,要不然还真不一定能揪出那些内应奸细。只可惜,此回周帝那一头有人接应......” “我看清了,接应的人就是齐天乐。”谢晚春打断了他的话,用指尖在王恒之的心口处画了一下,语调稍稍冷淡了一些,“看样子,他倒是在周帝那头混得不错。” 王恒之微微抿了抿唇,倒是没说什么,只是看了谢晚春一眼,开口道:“睡吧......”他用了点劲力,床边的灯火忽而便 灭了,周侧忽而暗了下来,只余下远处一盏灯,灯火闪烁,犹如漫漫长夜一般的摇曳不定。 谢晚春仍旧把头贴在王恒之的胸口处,不知想些什么,许久方才出声道:“你说,我要不要把当年的事告诉齐天乐?” 王恒之抱着她轻轻的转了个身,两人一同躺在一张软枕上,在这一片微薄的黑暗里,额头贴着额头,四目相对,竟是生出几分难言的静好来。 他的声音在这样寂静的长夜里听上去显得格外的清晰沉静,犹如清泉之水一般可以洗净人心的嘈杂:“你想说,那便告诉他。”他说到这儿,伸出手在谢晚春的头顶抚了抚,指尖穿过柔软的发丝,有一种无法形容的温柔,轻轻的道,“当年的事,我并没有经历过,并没有权利多言什么。但是我觉得你并没必要独自一人背负着这些。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无论如何,你也该放过你自己、放过齐天乐......” 谢晚春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叹气,只是忽然觉得有些难过,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能叹气而已。她窝在王恒之的怀里,觉得身体渐渐温暖起来,沉默了一会儿方才点了点头,小声道:“我忽然觉得有点对不起齐天乐......” 王恒之从她的头顶往下抚,轻轻在她的脊背上抚过,耐心的等着她说下去。 谢晚春这才接着道:“我本以为当年故意射偏那一箭,饶了他一命,已算是抵过了。可认真想想,这么多年,折磨着他的、令他始终念念不忘,除了家仇或许还有所谓的真相吧......” 王恒之听到这里,忽而低头在她额上轻轻的吻了吻。 谢晚春眨了眨眼睛,浓密纤长的眼睫跟着一扬,一双犹如宝珠一般的眸子就这么看着王恒之,怔怔的道:“......又怎么了?” 王恒之垂头与她对视,从容不迫,轻轻道:“奖励你的。” 谢晚春满心的惆怅一时烟消云散,扬起下巴哼了一声,暗暗的用自己的脚丫踢了一下王恒之的小腹,恨恨道:“你哄小孩呢?!” 王恒之不觉笑得更加厉害了,收拢手臂,珍之重之的将他的心上人搂在怀里。 谢晚春把头垂下一些,埋在他的心口,感觉到他胸膛缓缓的震动与那一下又一下的稳健的心跳声,忽而酝酿出一丝的睡意来,慢慢的就这么睡过去了。 ****** 第二天早上,何将军那一处便传了个坏消息——正赶着来 与他们汇合的岳承钧岳将军的那一队人马路上遇到了麻烦。 作者有话要说:恩,差不多处于收线阶段,解决了齐天乐和周国,这文大概就能完结啦,应该是这个月月底左右~~~~ 另外,蟹蟹悲伤的鱼的火箭炮,高兴的抱住转一圈~~~~~ 大家么么哒,晚安安(* ̄3)。对啦,明天有双更(*^__^*) 第103章 30.31 因为这么一桩意外,何将军那一处一大早的便派人来找王恒之商议所谓的“要事”。报信的兵士就站在营帐外头,颇为茫然的扬声叫了几回“王将军”,好半天方才听到里头传来略显沙哑的声音—— “你回去禀报何将军,我马上就去。”王恒之一边应声,一面伸手按住怀里的谢晚春以防略有些起床气的她直接拿东西砸人。 那兵士听得这般回应,立时便“是”了一声,赶紧撒脚丫子跑走了。 谢晚春却是余怒未消,嘟着嘴道:“有什么事,值得他一大早的来叫人?!”她睡眼惺忪,颇为困倦的打了个哈欠,伸手搂着王恒之的脖颈,低低的哼了几声,“......他明明知道我和你住一间,居然还一大早就让人来叫,真是不通情理!” 王恒之见她仍旧困得很,便轻轻的抚了抚她的头顶还有脊背,一面用极轻柔的动作安抚她,一面柔声道:“要不你再睡一会儿,我先去何将军那里说一说事情......” 谢晚春仍旧揪着他不放手,仰头瞪了他一眼,那双一贯无情似有情的桃花眼瞪得圆圆的,十分夸张的端出一副惊讶之极的神色,委委屈屈的、娇嗔道:“难不成,你真要为了何将军那么一个中年老男人,把我这么一个美丽可人爱的丢在床上?” 王恒之被逗得一笑,忍不住又抱着她的头,低首吻了吻她的发顶,在她耳边轻声道:“放心,”大约是刚睡醒的缘故,他的声音十分的低沉悦耳,带了一点儿沙哑的质地,温热的呼吸就像是微弱的电流淌过谢晚春的肌肤,格外的叫人意乱神迷,“......我哪里舍得,很快就回来。” 谢晚春只觉得耳边的一寸的肌肤滚烫的要命,一点儿睡意全都没了,还未回过神来,便见着王恒之抬起手拾起滑落在她颊边的一缕乌发轻轻的落下一吻,从容不迫的从床上起来,自个拿了外衣披上径自洗漱去了。 谢晚春瞪着他的背影,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居然被学习能力极强的某人反撩了! 简直是没天理了! 谢晚春气哼哼的抱着被子在宽敞的床榻上滚了滚,最后还是把头靠在枕头上,她这时候甚至还能在被褥里嗅到王恒之身上那种特殊的味道——并不是熏香熏出来的,而是一种干净的、深远的、若有若无的清香。 就像是深夜里映着银白月光的无垠深海,你永不会知道:当你看着它、无限的接近它时,你嗅到的是你所期盼的幻觉还是海洋特有的气息。 大概是所谓的“爱情”进入正轨的原因,自觉是“一大把年纪”的谢晚春居然还感觉到了一点恋爱的感觉。她也说不清那是一种什么感觉,躺在温暖柔软的床榻上,嗅着王恒之留下的气味,睁着眼睛盯着那只绣在床帐上的蝴蝶,终于确定自己大约是睡不着了。她把头埋在被子里轻轻的哼了一声,到底还是从床上起来了。 等谢晚春慢悠悠的起了床、洗漱过后,坐在帐中吃早膳的时候,王恒之方才掀了帘子回来。 比之离开前的模样,王恒之此时的面色几乎称得上是沉重至极。谢晚春端着一碗有些烫的白粥,慢悠悠的舀了一勺子吹了吹白气,忙里偷闲的问他道:“怎么了?” 王恒之这才发现她已经起来了,侧首吩咐人去厨房给他弄点儿粥水来,缓步走到谢晚春边上坐下,轻轻道:“晚春,我可能得出去一趟,岳将军那里......”他顿了顿,清俊至极的眉目之间掠过一丝难以形容的阴霾,语声亦是有几分低沉,“岳将军身中剧毒,已然身亡,军医猜测应是亲近之人把毒.药下到他的香炉里。如今,岳将军手下的几个副将各怀心思,十万岳家军人心惶惶,乱象频起,急需有个局外之人前去安抚。” “剧毒?”谢晚春喝了一口被她吹得温了的白粥,还没嚼就咽了下去,挑了挑眉梢,抬眼去看王恒之,“和之前抓到的那些奸细手里拿着的毒.药一样?” “大概吧......”王恒之伸手握住谢晚春的手,若有所思的道,“我和何将军都猜,周军里头怕是有个用毒高手。”先是皇帝所用的掺了寒食散的香料、再是奸细手里用于投毒的毒粉、然后又是身中剧毒的岳将军,由不得人不这般猜测。 谢晚春“唔”了一声,端着碗吹了几口气,白茫茫的热气慢慢升腾起来,遮住了她面上大部分的神色。她仿佛嫌烫一般的蹙了蹙眉,却还是用十分淡定的语气开口问道:“何将军身份更高,他为什么不去?非得叫你这么一个年轻压不住阵的去?” 王恒之沉默片刻,忽而伸手握住谢晚春放在桌子上的那一只手,轻轻的揉搓了一下了,笑着道:“你该知道,能无声无息之间给岳将军下毒的,必是他十分亲近的人,甚至很可能是几个副将之一。说不得,那下毒之人正等着我们这边派人去接管岳家军,设好了陷阱以待来人。可那到底是十万人马,容不得我们不去管......”他斟酌着词句,缓缓的与谢晚春言道,“所以,此去必然危机重重,何将军乃两军主帅,身系重任,自是不好轻易涉险 。再说,岳家军那里大约也不过是周帝早已布好的一步棋,必还有后招,有何将军在此坐镇,方才能顶住周军入关之势。” “所以呢,”谢晚春已经慢慢的喝了大概半碗粥,微微挑了挑眉梢,一双黑眸仿佛映着万千春水。她紧紧的盯住了王恒之那张脸,问他,“你就打算把我一个人丢在这了?” 王恒之握紧了谢晚春放在桌上的那只手,十指交拢,掌心相贴,仿佛温柔已极。可他的面色不变,一眼望去依旧是容如冰雪、冷淡自持的模样。 谢晚春简直想把手里剩下的半碗粥直接倒在王恒之的脸上。她深吸了一口气,使自己稍稍冷静一些,拿捏着语调道:“王恒之,你能不能不要总是这么自顾自的替我做决定?” 王恒之沉默半响,轻之又轻的提醒她道:“晚春,你还怀着孕。” 谢晚春哼哼他一脸:“这要是孩子他爹都死了,我看他也很不必生出来叫我心烦。”她使劲压下心里头那股火,扬起乌黑浓密的眼睫,一双犹如明珠般的眼睛就那样看着王恒之,一字一句的问他,“难不成,你真以为我只是来告诉你我怀孕这件事的?” 爱人之间,许多话都是不必说的太明白的。 王恒之原是不敢去猜,他听多了谢晚春的甜言蜜语,知道她感情上头一贯真真假假,无情似有情。所以,在这段感情里,他尽量把自己放在付出的位子上,不敢自作多情。可是,今日听得谢晚春这般郑重其事的说来,他心头竟是仿若雷击一般的微微一动,既是欢喜又是惶然,诚惶诚恐,百感交集,难以言语:她原就是那样怕死的人,这一次却还是在这种时候赶来陪在他身边,这是要告诉他什么是生死与共。 世人常言“盛情难却”,王恒之从未想过,自己竟能有幸得此“盛情”又或者说是——“深情”。 王恒之喉间有些哽咽,静了一会儿才道:“那好,我们一起去。”他抬起眼,眼角不知怎的微微有些红,扬了扬唇角笑着道,“其实,我也不想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以后,我再不丢你一个人了。” 谢晚春得了他这便把剩下的半碗粥给喝了,见着王恒之那红眼眶更是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她出了口气,心情也就跟着好了许多,随手拿了本没看完的游记回床上去翻,酝酿一下早上跑走的睡意,打算等会儿再睡个回笼觉。 至于王恒之则是坐在桌子边上,一面喝粥,一面转头看一眼床上的谢晚春,眼眶微微有些红,欲言又止的模样。 谢晚春简直不想理王恒之那纯天然的“傻样”,她顶着那目光看了几页游记,终于撑不住了,径直背对着他在床上躺下了,顺手掀了被子就把自个儿给盖住了。 所以,只能看见“一团”被子的王恒之也只好安分的坐在案边继续喝粥。 ****** 因着岳家军那一处情况紧急,谢晚春与王恒之与何将军稍作商量,收拾了一会儿,第二日傍晚便出发了。谢晚春有身孕,做的自然是马车。她靠在王恒之怀里,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伸出手掰了掰手指,神色复杂:“算一算时间,应该差不多了......” “什么差不多?” 谢晚春把头抵在他的肩窝处,抬眼看着车窗外头的景致,目光在那飘忽不定的荒野上微微一转,随口道:“京城那边,大概是要有消息了。” 算一算,她从京城出发到这儿,大概也有将近一个多月,也就是说皇帝那条临时救回来的性命大概很快也要送掉了...... 这可真是,一件“好事”。 谢晚春靠在王恒之怀里,指尖卷着他宛若乌檀一般的长发,不紧不慢的想着。 作者有话要说:唔,还有一更~ 第104章 30.31 就在谢晚春窝在王恒之温暖如春的怀里想着京城之事的同时,整个京城就仿佛仍旧停滞在严冬的,依旧带着凛冽刺骨的冰寒。 内阁首辅周云刚从值班房里头出来,乾清宫里的人一到,他便急忙忙的赶着去了乾清宫的西暖阁。 因着萧家之事,乾清宫里的人已然换了几班,如今在前头给周云引路的乃是已过世的林忠以往收的义子林承,也就是他当初挖出萧氏那有问题的香灰密报了皇后,故而在皇后掌了内宫之事后,便是由着林承来做乾清宫的大太监。 “周相往这边走,”这位刚刚走马上任的乾清宫大太监林承倒是个十分伶俐的人,他很是恭敬的弯着腰掀开帘子引了周云入内,面上含笑,语调则是隐而不露的殷勤,“奴才这就叫人去通报一声。” 周云点了点头,沉吟片刻方才问:“里头有人?” “您先坐着吧。”林承压低了声音,颇有推心置腹的模样,“太医那头传了消息,皇后立马就带了小太子过来。到底也得见最后一面吧......” 周云置若未闻,随意的在边上捡了一张花梨木椅坐下,林承又殷勤的叫人给他奉了茶。 虽是如此,这一连串的动作依旧是如同行云流水一般,没有一点声响。周侧的宫人们顾着殿内重重帘帐后的帝后,皆是敛容垂首的立着,屏息静气,只能看见正午的阳光从窗棂投过来,照在用金砖铺成的地面上,犹如照在一面纤毫毕现的明镜上,将一颗颗粉尘映得如被洒空中的金粉,灿亮的耀目,每一处都无声无息的透着那人间至尊才能得到的富贵荣华。 周云心里头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他只是慢悠悠的端起茶盏,指尖按在茶盏上,垂头抿了一口温热的茶水,殿内那若隐若现的药香和带着血腥味的咳嗽声仿佛就绕在他的鼻端。 过了一会儿,有宫人轻拢起重帘,一个穿着青衣的年轻美貌的宫人悄然从里头出来,轻轻的道:“陛下和娘娘请您进去。” 周云微微颔首,放下茶盏,从容不迫的礼了礼自己的袍角和衣襟,慢条斯理的随着那个青衣宫人往里头去。 走得近了,他便能听到皇帝断断续续的咳嗽声,还有皇后轻之又轻的说话声,这对帝国中最尊贵的夫妻大约是在商量什么事。 周云遥遥见到那朱红色绣着凤纹的裙裾和明黄色的被褥,便已有了几分准备,上前一礼道:“臣见过皇上、皇后娘娘、太子殿下。” 两个内侍就站在榻 前不远处,轻手轻脚的拉起用明珠串起的珠帘。 “咳,咳......”皇帝背后靠着几个垒起来的枕头,面上青白近乎于死色,用素白的布巾掩着唇咳嗽几声“......不必多礼,快,给周相赐座。” 连忙有人去抬了个明黄色的绣墩过来,服侍着周云落座。 周云谢了恩,方才坐下,然后边等着上首的皇帝又或者皇后开口。 皇帝的目光仿佛有点虚,飘忽不定的扫了周云几眼,忽然眯了眯眼睛,仿佛集中了注意力:“你知道朕叫你来,是为了什么吗?” 周云垂下眼,轻声道:“但凭陛下吩咐。” “不必惶恐,”皇帝虚弱的连说话都显得无比艰难,他慢慢的抬了抬手,轻声道,“朕与你也有许多年的交情了。太子尚小,皇后年少,朕心里头不放心啊。倘朕驾鹤,许多事也只有交给你才能放心......” 周云抿了抿唇,把头垂得更加低了,只是轻轻的:“臣惶恐。” 皇帝“呵”了一声,忽然颇有意味的苦笑道:“有什么可惶恐的?你当年亦是亲自送走了父皇,早该知道——天子亦是凡人,终有一日是要送朕一程的......” 周云知道皇帝怕是要托孤了,他一声不吭直接就那样跪在了地上,恭恭敬敬的俯下身对着皇帝行了一礼,仍旧是那一句:“臣惶恐至极。” 皇帝意味不明的笑了一声,抬眼看了看抱着太子的皇后,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极是艰难的用周云的手握了起来,而另一只手则是牵了小太子那柔软的小手掌——他把太子的手放在了周云宽敞的手掌中。 这一刻,皇帝的的确确终于有点像一个父亲又或是一个帝国的主人:“朕只二子,长子为庶出,且其生母萧氏犯上作乱,自是不堪神器之重。太子乃朕嫡子,从祖训,理当承继宗庙。然太子年幼,朕不放心,只能把太子托付给周相了,由周相与内阁诸臣以辅政务。”他重重的咳嗽了一声,惊得茫然四顾的小太子忽而哭叫起来,可皇帝却还是沉声把话说了下去,“皇后为太子生母,贤德聪慧,当可垂帘听政,共决大事......” 这就是要把皇权分作两边,一半分给以周云为代表的内阁,一半分给以皇后王氏为代表的世家和宗室,彼此制衡。 皇帝话声落下便又重重的咳嗽起来,紧接着竟是吐出一口血来。 在场诸人皆是惶惶,周云与皇后却都垂首肃然应了一声: “臣领旨。” “臣妾领旨。” 皇帝靠在枕头上,一面咳嗽着一面艰难的用布巾掩住唇角的殷红,把那涌出的血沫擦去,他抬头看了皇后一眼,轻声道:“明旨朕也已令林承留了一份,待朕过后,便会宣读......”他顿了顿,垂下眼,缓缓道,“皇后把他们都带下去吧,朕有话要与周相说。” 王望舒抱着小太子,沉默片刻,神色复杂的点了点头,领头带着人掀帘子出去了。 等诸人都走了,皇帝方才转眸去看周云,忽而一叹:“皇姐的事,你已知道了?” 周云微微颔首,并不作声,反倒是等着皇帝说下去。 皇帝果真也不在意他的回答,只是有些话憋在他心里许久了,日日夜夜在他心尖上煎熬着,叫他一日日都生不如死。大约是因为周云乃是个少有的知情者,又或许他快要死了,许多憋着的话反倒是能够十分流利的说出口。 “朕小时候便很嫉妒皇姐,虽然宫里头有那么多皇子皇女,可朕知道:父皇心里头最喜欢的其实便是她——倘若她要是男儿,父皇便再不必为储位犹豫了。就连母后,心底里也恨不得我与皇姐换个性别......” “后来,母后死了,我收到母后的遗书,知道她竟是被皇姐害死。那时候,我迫不及待的就相信了遗书上的一切,找到一个名正言顺的情绪宣泄口——都是她害的:是她害我那么小便失去母亲的保护;是她害我在父皇面前失宠;是她......”皇帝喃喃着,不知不觉已然把称呼从朕变成了我,他仿佛陷入了旧日的回忆里,神态癫狂,“可是,除了像耗子一样暗暗地在角落里一遍又一遍的恨她之外,我什么也做不了......” “后来,皇姐回来了,那些往日里冷待我的人的态度几乎立刻就变了,父皇甚至还把太子之位给了我。但我仍旧是恨她,比以前更恨了,就像是恨需要她庇护的自己......” 直到现在,他才能承认,哪怕真的坐在了皇位上,他也依旧是那个最懦弱、最无能的可怜虫。哪怕他从皇姐那里夺走了一切,可他到头来依旧两手空空。 他马上就要死了,可他还剩下什么?皇姐她怕是巴不得自己马上就死,安乐公主虽与他同父异母却不过是为着权势方才讨好他;后宫里的女人早已死的死、散的散,皇后与他早已无夫妻之情,大约也盼着他快死好叫太子登基;哪怕是周云,他已见过自己这个做皇帝的最恶毒、恶心的心 思,心里头大约也轻视着自己这个皇帝吧——偏听偏信,无能软弱...... 皇帝想到这里,不由得垂头去看跪在地上的周云,看着他貌若恭敬的目光,面上苦笑一声,摆摆手道:“行了,你退下吧......” 周云诧异的看了皇帝一眼,随后应了一声,起身出去了。 皇帝垂着头咳嗽着,他无比恐惧着孤独和死亡,可真正到了这一刻他才发现再无人能陪伴自己面对这两样世间至为恐怖的事物。他已是真正的孤家寡人。 随着一声又一声的咳嗽,皇帝甚至拿不住那掩着唇角的布巾,满是血迹的布巾从他无力的手里滑落下去,血沫从他嘴里涌出来。 这一刻,皇帝忽然无比的恐惧起来,他喉中发出“嗬嗬”的声音,想要叫什么人又仿佛是想要抓着什么,瘦削的手掌青筋必现可又无力的垂落下来。 他整个人都倒在了明黄的床榻上,干涸的眼角竟是凝了一滴小小的泪珠,就像是摔碎了的珍珠。 他想再叫一声“皇姐”,像他还不知忧愁的时候那样的依赖又喜爱的叫一声。他想和那个他最对不起的人说一声对不起,如果可以,哪怕是下地狱他也认了。 然而,皇帝什么也没说出来,他仰躺在榻上,血沫不断地从他鼻腔和口中涌出,使他连呼吸都无比的艰难。 ****** 周云走出乾清宫不远,还未来得及出宫,忽而听得不知从哪儿传来一声哭叫,冷风仿佛哭丧一般的呼呼而过,不久之后便有沉闷的钟声响彻宫城。 一连九下。 那是帝王仪制。 周云知道:皇帝死了。 ****** 谢晚春从睡梦中醒来,第一眼看见的是如血的残阳。 作者有话要说:qaq说起来你们可能不信,我吃太撑了,早午晚三餐加零食.....精神都无法集中(毕竟吃美食正享受的人怎么写要死的皇帝......) 大家晚安,么么么么哒 第105章 30.31 王恒之低下头看了谢晚春一眼,轻声道:“怎么了?” “没什么......”谢晚春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把头靠在他胸前,懒洋洋的打了个哈欠,“只是忽然觉得有什么人再叫我,跟恶鬼索命似的,都把我吓醒了。” 王恒之被她的语气逗得一笑,随即又轻声道:“大约是这些日子赶路赶得累了。你放心,今晚日落前应该就能到了。” 谢晚春本想说等到了岳家军那里说不得比路上更危险,想了想还是没说什么,只是靠在王恒之怀里抓了他的头发慢慢的玩着。 果然,还未等到日落西山,马车便已到了目的地。 因着之前何将军早早去了信件通知,故而岳家军也已有所准备,今日出来迎人正是如今军中做主的两位副将,一个姓钱,一个姓岳,各自领了一队兵士,泾渭分明的分作两边。 钱副将年纪大些,如今已将近五十,原就是岳千钧岳老将军的老部下了,很有几分感情,所以这几日大约很不好过,形容上颇是憔悴苍老;岳副官则是岳老将军的远方堂侄,因岳老将军无子将他当做儿子一般看待,很是信任亲近,下头的人多是唤他“小岳将军”。 王恒之扶着谢晚春下马车时自是把这情况看在眼里,沉吟片刻也没多问什么,只是笑着道:“有劳两位亲自来迎。” 钱副将缓了缓声音,语调缓和的应道:“这是卑职该做的......”他说到这里忽而一顿,沉声道,“岳老将军之事至今也没能查出什么,还需有人做主查个明白才好。” 钱副将说这话的时候,左边站着的岳副将眼皮轻轻跳了一下,似是忍耐着什么,忍了忍方才蹙着眉接了一句道:“......时候不早了,王将军与郡主一路辛苦,怕也累了,我们还是别站在这儿说话了。”他转头对着王恒之和谢晚春,勉强一笑,伸出手作出欢迎的姿态,“王将军和郡主,里边请,地方都已经收拾妥当了。” 这般当面一对比,高下立现,更衬得钱副将这个年长的有些不通事理——哪有一见面还未坐下安顿便先与上官说这些的。 不过,也只是几句话的功夫,王恒之与谢晚春都已发现钱副官与岳副官之间引而不发的矛盾,两人不着痕迹的抬眸互视了一眼,心里头把眼前这情况与之前的密报稍作对比,大致也有了底。不过,谢晚春与王恒之到底是初来乍到,此时倒也不好多说什么,略笑了笑便随着引路的岳副官往里去了已经准备好的营帐。 营帐是新收拾出来的,倒也干净整洁,另留了几个熟悉情况的小兵听候吩咐。这两位副官看着都好似憋了一肚子的话要与王恒之说,只是到底知道瞧脸色,见着王恒之与谢晚春都带了几分倦色便也很是识趣的先告退出去了。 等人走了,谢晚春直接便往床上躺,靠着柔软的被褥,把头埋在枕头上,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果然,马车铺再多的毯子也比不上床舒服......” 王恒之见她面上疲色,便亲自起身倒了杯热茶递过去,轻轻的道:“喝点茶,我等会出去让人弄点热水来给你洗一洗。” 谢晚春躺在床上,眨了眨眼睛看着王恒之递过来的这盏茶,忽而一笑:“......岳将军这才刚被毒死不久,你竟也敢喝这帐子里的茶水?” 王恒之瞪了她一眼,自个儿先喝了一口,忍不住自己便先笑了:“......要毒先毒死我,这样可好了吧。”然后,他瞥了眼谢晚春,方才把茶水送到她嘴边。 谢晚春笑得不行,仰起头就着王恒之适才喝茶留下的印记喝了几口,随后又柔声接着着道:“其实,这回的事情确实有些古怪——岳将军乃是一军主帅,衣食住行上头一贯谨慎,左右伺候的都是多年的老人。真要不知不觉间把毒下到他的香炉里,那可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而且,如果那下毒之人真能毒死一军主帅,说不得还有更深的图谋,比如......接替岳老将军执掌这十万兵马。 王恒之站在榻边,蹙眉想了一会儿仍旧是有些一筹莫展——无论是钱副将还是岳副将看着都好像很是无辜,可又说不出什么。 谢晚春从床榻另一头滚过来扯了扯他的衣袖,笑着道:“好了好了,你去叫人端热水吧,今晚先睡吧。明日一大早,他们两个说不定要轮番来和你诉苦告状呢。” ****** 还真叫谢晚春说对了,第二日一早,钱副将与岳副将便先后来了。 钱副将便先来了,他是来把岳将军中毒之事前后调查出来的记录交给王恒之的。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钱副将方才说到一半便已落了泪,握着王恒之的手,几次哽咽,好容易才红着眼睛把话给说清楚了:“......岳老将军常与下官道‘武将本就短命,多有横死的,此生只求马革裹尸,方不负家国’,倘是战场上明刀明枪那便也就算了,可这下毒的小人行径......”钱副官一双黑眸含着泪,似有几分浑浊, 抬起眼便盯着王恒之,“还望王将军能将此事查个明白,好叫岳老将军泉下能得安眠。” 王恒之面上不显,心里却颇有几分唏嘘:自古名将如美人,人间不许见白头。做武将的,大约都已将生死看得极淡,可死在战场上那是死得其所,死在旁人的□□之下却是憋屈至极。他微微颔首,轻声道:“岳副将尽管放心,何将军也知此事事关重要,这才派了我来——倘若不查个明白,这十万兵众的人心亦是不安。” 钱副将略松了一口气,又道:“我素是个直脾气的,只知道埋头打仗,往日里也多亏了岳将军回护方才能有今日。倘有什么要吩咐,王将军只管令人来寻我便是。” 王恒之点了点头又问了钱副将几句,方才起身送人,临到帐门口时,他手握着帘子,仿若不经意的问了一句:“昨日里,我瞧你与岳副将关系不大好?” 钱副将叹了一口气:“也没什么,他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后生,毛都还没长齐呢,到底是与我们这些老头子说不上话......”他忽觉失言,便连忙掩饰道,“啊,我并不是说王将军你,我是说......” 王恒之倒是不计较,很是宽容的对着他一笑,颇有几分世家公子的好涵养。 钱副将更见局促,伸手抓了抓脖子,一张已显出老态的面容上渐渐浮出几分凝重来,有些艰难的开口道:“有件事,我没和其他人说,只能与王将军你说一说了......”他一顿,咽了口唾沫,狠狠心接着道,“岳将军出事的前几日,忽而一脸怒气的来寻我,说是岳副将私底下养了个女人,让我派人去查查。其实吧,岳老将军并无子嗣,多年下来已将岳副将当承继家业的亲子看待,也就差过继这么一道程序了。你说,要不是他凑巧姓岳又叫岳老将军看中,栽培提拔,这年纪轻轻的又哪里能到如今这般位置?” 王恒之微不可查的蹙了蹙眉,接着问道:“岳副将私底下养了个女人?” 钱副将连连点头,压低了声音:“我去查了,他养了个花魁,如今还带在身边呢——要不,老将军怎会这般生气?” 王恒之点了点头,寒暄了几句便送钱副将走了。 钱副将刚走不久,岳副将便来了,先与王恒之入帐内倒了杯酒水喝了,忍了忍还是开口问道:“适才,钱副将应已来过了吧?”他面上带了几分苦涩,自嘲道,“也不知哪里惹了他,成日里的与人暗示,说是我因着蓉娘之事暗害了叔叔......” 王恒 之到没应声,只是心里略想了想:这‘蓉娘’大概就是钱副将口中说的那个花魁吧。 岳副将又喝了几口酒,郑重其事的转头与王恒之说道:“我喜爱蓉娘,为着婚事几次与叔叔争执,确实没错。可叔叔与我有养育栽培之恩,我万万不会为了私情而暗害与他!” 岳副将生得眉目英挺,说起话来掷地有声,叫人心中颇为信服。 王恒之又问了几句,然后便很是有礼的送了岳副将出门。 其实,依着周帝以及齐天乐一贯的作风,他们很可能不会亲自动手,反倒是通过某些隐晦的手段引出人心低最深处的欲望,利用那些人来设计布局——江南税务时,齐天乐就利用过刘伯心底的隐恨而暗害薛县丞;利用过梅香对于生母的渴望而掠走谢晚春;萧妃与萧家之事亦是如此。而且,从利益论来说,无论是钱副将还是岳副将都有嫌疑。可今日一番言谈,这两人看上去却又全然不像是会下毒的人。 午间,谢晚春补足了觉,总算有精力爬起来与王恒之说话:“要不然,你去查一查那个蓉娘?”她用手支着下巴,懒洋洋的建议道,“能叫岳副将硬抗着,一直到二十多岁还不肯成婚的女人肯定不是个简单的。” 作者有话要说:蟹蟹敏敏妹子的地雷,抱住么么哒(* ̄3)大家晚安,早点休息,mua~~~ 这个案子完了差不多就能解决齐天乐了,然后收收尾,来几个番外(*^__^*) ps.机智小问答:你萌猜,凶手是谁? a.钱副将 b.岳副将 c.蓉娘 d.其他人 第106章 30.31 话虽如此,王恒之到底是个男人,蓉娘又是岳副将所喜爱之人,总不好直接开口召见,所以最后还是由谢晚春开口叫了人来。 这年头,能当上花魁的女人都不简单,除了美貌和际遇之外自然还要有一二的特长,有善歌善舞的,也有书画双绝的......似蓉娘,她便格外擅长调香。 所以,谢晚春便推说是想与蓉娘论一论香道,这才把人叫来了。 蓉娘大约也有了些准备,她直接带了个青衣丫头和一整套的香具前来拜见谢晚春。 蓉娘生得确是不错,柳叶眉、芙蓉面,纤腰盈盈,颇有弱柳扶风之态,按理也算是个美人了。只是,真正叫她从一众美人中脱颖而出的乃是她天生的气质——她一双明眸温柔似水,言行从容得体,使人如沐春风,一见面便已让人心生几分喜爱。 谢晚春颇为欣赏的打量了几分,这才道:“不必多礼,坐吧。” 蓉娘礼过之后方才在木案前坐下,慢条斯理的将令丫头把她要带上的一套的香具拿出来,有:香炉、手炉、熏球、香盘、香夹、香箸、香匙等等,等把东西都慢慢的摆上木案,她才抬眸看着谢晚春,柔声道:“不知郡主想调什么香?” “帐中香,你会吗?”谢晚春半支起下颚,目光仍旧停在蓉娘的面上,不放过她一丝一毫的表情。 蓉娘却恍若未觉,反倒温柔的笑了笑。她的年纪其实比岳副将还大,虽是保养极好,可一笑之间眼角微微挑起,鱼尾一般的痕迹里藏着时间带来的风情。她语声温温的道:“此乃李后主和小周后所爱之香,多有人闻,妾自是会的。只是,此香需:丁香、沉香、檀香以及麝香各一两,甲香三两。郡主有孕,想来是用不得麝香的。” 谢晚春懒洋洋的道:“没事,你去了麝香便是。” 这要求便显得有些无理取闹了,可蓉娘却没有多说什么,反倒是垂下头,耐心的调制起香料。只见她动作优雅的将各种香料细研成粉屑,缓缓的用香匙盛取,然后方才加鹅梨汁,蒸过之后方才加入手炉里焚烧。 香料遇热而生香,因着鹅梨汁的缘故,又带了一点清甜的意味,一时之间营帐里竟是暖香拂面,甜暖入肺。蓉娘将手炉放在案上,恭敬的递给谢晚春,口上道:“此香去麝香,我试着加了七里香、肉蔻,请郡主一品。” 谢晚春抬手拿起那个正烧着香的手炉,合眼品香,随即又仿佛漫不经心的问了一句:“你这制香手艺确实高明。我令 人查过,岳老将军帐中除了中毒那日所烧的一炉香外另还有几块未动过的安神香,而且这安神香与市面上所用的大不相同,必是高人调制。想来,是你送的?” 蓉娘面色微变,随即镇定的应声道:“老将军年纪渐长便越是少眠,连日征战赶路,更是疲乏。呈郎颇为担心,我便精心制了几块香料拖呈郎送去,聊表心意。” “可据我所知,岳老将军并不喜欢你。”谢晚春手里抱着温暖的手炉,嗅着甜暖的香气,可口中的话语却犹如刀剑一般锋利,直戳人心,“倘若知道这香是你所制,他恐怕根本不会收下。” 蓉娘咬了咬唇,颔首道:“......这香确实是托了呈郎的手送去的,只说是他一片孝心特意寻来的。再者,那剩下的几块香不是已经查过了,并无剧毒。老将军所中之毒应是被人加进香炉里的,而不是香料里!”她顿了顿,垂下眼,轻轻的道:“再说,岳老将军乃是呈郎的叔父,我又怎会有此心?” “岳副将早已与你约定婚盟,倘不是岳老将军从中阻拦,你早已嫁了,而不是如今这般妾身未明的情况。”谢晚春挑眉看她,从容不迫,可声音却是步步逼近的霜刀冰剑,“你出身微贱,被迫卖入青楼,好在运气好、手段好,能遇上岳呈这么一个‘如意郎君’,只差岳老将军点头就能成为岳夫人,让无数‘老大嫁作商人妇’的青楼女子艳羡恨煞。可,岳老将军却偏偏不愿点头。再过几年你便要年过三十,一个女人又能有几个三十?名将易老,红颜易逝。午夜梦回,满心期盼着能嫁给岳呈的你难道就真的没想过要叫岳老将军这个拦路人去死?” “你难道就真的没想过吗?”谢晚春的声调微微抬起,一双犹如春水的桃花眼定定的看着蓉娘的面庞。 蓉娘那双描画的极其秀致的柳叶眉不由自主的蹙了起来,她苦笑了一声:“郡主,不知你有没有这样爱过一个人——他欢喜的时候,你比他更欢喜;他伤心的时候,你比他更伤心......”她双眸含着盈盈的泪水,看着谢晚春,语声柔婉,“我自然是想要嫁呈郎为妻的,想得都快疯了,偶尔夜里梦见都能笑醒过来。可我更爱呈郎,万万不会去害他的家人,让他伤心。岳老将军一手养育呈郎长大,如父如师,倘若可以——我情愿死的是我。” 谢晚春沉默片刻,面上的神色终于沉静下去,笑着说了一声:“抱歉,是我言语冲突了。” 蓉娘还真未想过似嘉乐郡主这般的贵人竟也会说“抱歉”二字,她怔了怔,随即抬手擦 了擦眼角,细声道:“是我失态了。” 谢晚春温声问了几句岳老将军的起居饮食以及一些香料上的事情,略安抚了对方的情绪,方才起身送了她出帐门。 不过那制好的帐中香到底还是留了下来,等在外忙了一通的王恒之回来,径直脱了外衣挂好方才发现今日谢晚春竟是额外的安静。他不由得上前掀开素色的床帐,那帐中的暖香犹如三月春风,拂面而来。王恒之此时方才若有所觉,微微抿了抿唇,试探着道:“这是,帐中香?好像又有些不太一样,应是去了麝香,另加了......” “这种时候品香,恐怕有些不合时宜吧?如今已过了三月,相公你就没有其他的想法?”谢晚春穿这一身天水碧的寝衣,肩头是鸦羽一般柔顺乌黑的长发,此时正捧着一个手炉半坐在榻上。她的眉目在灯下更见秀丽,一双明眸好似水中映着的星光,能映照进人眼中,让人意乱神迷。 香气氤氲,可抱香而坐的美人却更加动人。 王恒之唇角不觉扬了起来,一时颇有些动容,胸膛里的那颗心更是躁动不休的跳着。可他面上仍旧端出正经的模样,语声淡定而克制:“看样子,你今日与那个蓉娘谈的很不错?” “唔。”谢晚春略应了一声,把手炉搁到一边,伸手仰头吻着王恒之,“......应该不是她。” 王恒之抬手握住她的腰,待得那一吻过去,喘息渐渐平复了方才道:“你怎么知道?” “因为她确实是爱着岳副将岳呈。”谢晚春把额头抵在王恒之的额上,彼此的鼻尖微微碰擦着,灼热的鼻息打在她的肌肤上,使得她的声音也显得柔软温柔起来,犹如一颗颗圆润的珍珠落在玉盘上,“就像,我爱着你。” 爱总是能叫人变得更好,不是更坏。爱总是能让人爱其所爱,痛其所痛。 王恒之眼中微微一热,指腹在她水润的红唇上轻轻的摩挲,看着她那乌鸦鸦的眼睫一根根的垂落下来,一时间只觉得心头亦是一软,慢慢的吻在她的眼帘上。 “那,我大概也不需要去找钱副将要蓉娘的资料了。” 王恒之一手按着她的腰,一手轻轻的解开那件寝衣,解到一半,看着灯下如玉一般的肌肤,微微垂头在那秀致的锁骨上吻了吻,细碎温柔的亲吻全无章法却透着柔情与蜜意,直叫人浑身酥软下去。 王恒之的眸光微微一暗,哑着嗓子,轻轻的道:“暖香温玉,这下可都齐全了......” 谢晚春躺在王恒之怀里,乌漆漆的长发披散在两肩,更衬得她雪肤花貌,眸如春水。她眉梢微微一挑,对着王恒之眨了眨眼睛,柔软的笑意便不知不觉间从她眼底流了出来。 三月里山川水泽上倒映的春.光,恐都及不上这一笑。 王恒之只觉得血管里的血液亦是要被她这一笑勾的沸腾起来,鼻尖那甜暖的仿佛也变得勾人心魄,烧得他心肺热烫。他忍了忍,还是不由得伸出手去扯床帐。那绣着鸳鸯蝴蝶的床帐重又被人用手重重的给扯了下来,天水碧的寝衣则是被缓缓的解了下来,犹如花蕊羞赧间展开的叶片,羞答答的展在榻上。 不远处木案上的红烛烛芯一晃,噼里啪啦一声爆了一朵火花,灯光跟着一颤,帐中的人影却更加缠绵起来。 ......... ****** 谢晚春到底有孕在身,王恒之也不敢很是折腾,没敢累着她。故而她早上还是按时醒了,昨日调的那一点帐中香早已烧完了,就连那个手炉也被昨夜情热的两人丢到床脚一处,只剩下余香袅袅回荡在帐中。 谢晚春下意识的伸手一抱,便碰到了王恒之白皙结实的胸膛。她眨了眨眼睛,清醒了许多,不由往边上一滚,整个人都缩在了王恒之的怀里,懒洋洋的打了个哈欠道:“看你昨晚的表现,看样子下回我也很该替你调一炉香。” 她一动,王恒之便也跟着醒了。他抱住谢晚春,在她发顶上吻了吻,笑道:“不敢劳你大驾,我替你调......” 谢晚春埋头在他怀里,笑了笑,细碎凌乱的发丝在王恒之怀里磨着,能把人磨出一通火来。谢晚春扬了扬唇,正要说些什么,忽而听到有人在帐外通报—— “王将军,不好了——” 谢晚春哼了一声,嘀咕道:“一大早的来叫人,能好吗?” 王恒之安慰似的吻了吻她的唇,扬声问道:“怎么了?” 帐外的兵士大约是吓住了,好一会儿才大着胆子道:“钱,钱副将他中毒了,军医现在正在他帐中看诊呢。” 此言一出便如清晨的凉风一般讲谢晚春与王恒之旖旎的氛围全部都吹走了。王恒之的声音已经沉了下去:“我知道了,我马上就去看看。” 话声落下,王恒之已然动作迅速的起了身,踩着鞋子要去拿挂在架上的外衣。 谢晚春则是半趴在榻上,忽而对着王恒之眨了眨眼 睛:“你昨晚是怎么说得——”她顿了顿,学着王恒之昨日的语气接口道,“‘那,我大概也不需要去找钱副将要蓉娘的资料了’。” 帐中余香未尽,谢晚春的语调却已如手炉里的香灰一般冷了下去:“或许,你该去钱副将的帐中找找,看看蓉娘的资料还在不在。” 作者有话要说:qaq又晚了,递条鞭子,抽一抽长了懒筋的我吧~~~ 爱你们,晚安么么哒 第107章 30.31 连谢晚春这般初来乍到的都想起要去翻一翻钱副将之前所查到的有关蓉娘的资料,那么钱副将边上那些亲近之人自是更加敏感——要知道,钱副将边上可有不少人都知道岳老将军过世前曾委托他去查一查蓉娘之事。 更重要的是,钱副将所中之毒便是岳老将军说中之毒,依旧是下在香炉里头。虽说军医及时救下了人,但那毒物到底太过霸道,钱副将至今昏迷不醒。 钱副将这般不死不活的昏着,他手底下的人自是有些按耐不住了。好在王恒之去的及时,这才没能酿成更大的动乱。饶是如此,安慰这么一群脑热的武夫也着实是叫王恒之累的够呛,好容易才撑到午间,回帐中与谢晚春一同用午膳。 “......万幸,”王恒之叹息了一声,面上神色却依旧犹如冰雪一般的沉静冷凝,“钱副将大约用不惯那那香料的味道,往香炉里浇了半盏水灭了那火,故而只吸了一部分的毒烟,毒发时正巧有个姓马的参将与他汇报军务,及时叫了军医过来,这才险险救回半条命。” “这布局之人果真手段高明,一环扣一环——先是于千军之中毒死主帅,惹得两个副将彼此隔阂对峙,然后又直接设计钱副将,这般一来矛尖就直指仅剩下的岳副将。倘若真把这两个副将全都折了,这十万兵马的人心恐怕也正要如盘中沙一般散开了。不战而屈人之兵,果真妙计。”谢晚春若有所思的咬了咬唇,随即笑着摇摇头,伸手舀了半碗的野菜鱼汤递给王恒之,唇边笑意冷冷,“想来,齐天乐应该也已到这里了。” 谢晚春慢慢的念着齐天乐的名字,不觉眨了眨眼睛把眼中的情绪给掩了下去,用筷子夹起一块腊肉,不紧不慢的道:“当然,他大概也知道我跟你来了......” 话还未说完,王恒之直接往她盘子里塞一筷青菜,看她一眼:“先用膳。” “明明是你先提这个的。”谢晚春瞪了他一眼,最后还是顺势的把那青菜送到嘴里嚼了嚼,蹙眉想着齐天乐的下一步棋。 两人今日晨间缠绵方被打断,这一顿只有两人的午膳便显得有些温情起来。王恒之瞧着谢晚春光顾着吃肉便又用公筷夹了几筷子时蔬递过去。 谢晚春一面低头用膳一面抬眼看他,唇边噙着一丝微不可查的笑意。 然而,他们方才吃到一半,外头便有喧闹之声。 王恒之想了想还是使人出去查看,不一会儿便见着前去查看情况的兵士便急慌慌的跑来了:“不好了. .....”他吓得满头冷汗,咽了一口唾沫方才小心的开口道,“马参将带了人去岳副将那一处闹事,非逼着要岳副将把他帐子里的那个女人给处死。” “昔日陈玄礼请玄宗处死杨妃之时,约莫也是这般情况。世人多是轻视女子,亦多欺弱者,他们也就是瞧着蓉娘出身低微、好欺负,方才有脸、有胆欺上门去。”谢晚春哼了一声,气冲冲的搁下筷子,挑高眉梢,略有几分讥诮。 王恒之亦是跟着放下筷子,瞧了谢晚春一眼,说道:“我们一起去看看?”他顿了顿,接着道,“此事倘若处置不善,恐怕军中要生出许多事端来。” 谢晚春点点头,牵了王恒之的手一同去了。只是他们到底还是去晚了一些,岳副将岳呈的营帐外头已然乱的不行—— 马参将本就是钱副将手下的人,见着钱副将昏迷不醒、性命垂危,心里越想越气便带了人想要拿蓉娘顶罪出气。马参将虽是个粗人可口头上的话却说的颇为漂亮:“不是我故意往她身上泼脏水,实是咱们岳家军上下都是知根知底的,只她一个不甚青白。都说娶妻娶贤,小岳将军你便是寻个贫家女儿也比她那出身要好啊!我是粗人,见识不多,可放眼看去:咱们这左右上下除了她谁还整天调香烧香的?岳老将军和钱副将当初便是瞧出了这女人蛇蝎心肠这才不喜她,偏这女人还这般恶毒,竟敢接连在军中害人。小岳将军你也是岳老将军的后辈,少年英才,何必包庇这么一个妖孽?反倒叫亲者痛、仇者快!” 这话一说,岳呈那一边的人心里头也暗暗点头,悄悄地往后退了些:在他们看来,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蓉娘这样的女人再漂亮也不过是件别人穿过的破衣服,牺牲这么一个女人来平息此事显然是个绝好的买卖。再说了,小岳将军这般人物,怎可娶蓉娘这么一个女人?倘真叫那青楼花魁做了岳夫人,他们日后见着人岂不要行礼问安,那可真就是丢人丢死了。 岳呈却不这么认为,他直接拿剑守在营帐前寸步不让,口中只把蓉娘称作是自己的妻子:“......夫妻一体,你们怀疑蓉娘,便是怀疑我。要杀蓉娘,便先杀我。” 岳呈这般直接把自个儿捆在蓉娘身上的说法倒是叫人有些投鼠忌器,两边一时僵持不下,岳呈帐中却忽然跑出蓉娘边上伺候的那个青衣丫头,发髻凌乱,满面是泪的哭叫道:“小岳将军,姑娘她,姑娘她不忍将军为难,竟是要自尽以证清白!” 岳呈这般见着眼前刀剑都不眨眼的人听到这话都吓了一 跳,不由抓着那丫头的肩头问道:“她如何了?” “已叫人救下了,只恐是伤了脖子,现今连喘气说话都难。还请将军,还请将军为我家姑娘寻个军医来。”那青衣丫头还未说完便已哭成了一团,呜咽不止。 岳呈心中舒了一口气,在顾不得其他,正要请人去叫军医来。 前头的那个马参将却冷笑了一声:“真真是个会做戏的!真要自尽还有死不了的?直接出门往井里一条不就完了?小岳将军你英明睿智,可别被那女人蒙骗了。” 岳呈心中忧心如焚,此时再也按耐不住怒火,直接便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冷下声音,一时也失了分寸,“倘若真要如此说,那我还觉得钱副将这毒中的有些奇怪呢!正要毒死个人还不简单,只他一个半死不活!” 马参将乃是钱副将一手提拔,恩同父子,一听得此言不由大怒,再按耐不住,一时便要举刀往前砍。 岳呈亦觉失言,面上显出几分惭色来,手上则是下意识的拿刀挡了一挡。 眼见着场面失控,王恒之方才抽出腰间长剑将这马上就要打起来的两人给分开了。 马参将一双眼睛都红了,狠狠的瞪了岳呈一眼,随后又与王恒之见礼,口上只是道:“王将军,你要为钱副将做主啊。”他声色皆哀,身后的几个兵士亦是满眼通红,连声附和。 王恒之却冷了脸,束手看着他们:“我今日晨间是如何说的?”他只微微一顿,目光在这些人的面上扫过,“我说过,会查清此事,让你们暂且静候。可你们如今这样子,是做给谁看?给岳副将、还是给我?” 王恒之本就容色迫人,犹如日月之光一般威仪摄人。此时,他面上一沉,手中持剑,声色俱厉,便犹如冰雪一般肃然,叫人心中生畏。 马参将带来的不少人都在他的目光下垂了下头,羞恼交加,只有马参将仍旧梗着脖子道:“我知王将军好心要查清此事,可岳将军帐中那女人!”他咬着牙道,“那女人简直就是个妖孽!倘今日不除了她,我等心中亦是不服!” 王恒之手中长剑微微一转,剑光雪亮,剑花一旋之间那长剑便架在了马参将的头上。王恒之冷下声音,一字一句的问他:“是你不服?还是你们都不服?” 剑气森冷,贴在脖子上,使人毛骨悚立。马参将一时被怒火冲了头的脑子顿时清醒了过来。他颤了颤,咬紧了牙关没说话。 王恒之知道,这般情况 一昧的强硬是不行的,他顿了顿便接着道:“给我三日时间,三日之内,我必查个水落石出。”他顿了顿,眸光冷冷的盯住了马参将,“三日之后,倘若我真是查不出来,到时候你要做什么我也绝不拦着。” 马参将握紧的拳头慢慢的松了开来,他颊边横肉一颤,咬了咬腮帮,最后还是点了点头:“好,我听王将军的。” 王恒之收回剑,紧接着加了一句:“三日之内,你给我管好手下这批人。” 马参将忍了忍,最后还是点头应下,随即便敷衍一般的行了个礼,把一众兵士又给带回去了。 岳呈此时亦是松了一口去,只来得及与王恒之略寒暄了几句便派人去叫军医,忙不迭的掀帘子入内去看蓉娘。 蓉娘适才大约真是想要上吊,虽是被及时救下,可她本就白皙柔软的脖颈一处却多了一条的淤青,犹如白玉生瑕一般的令人扼腕。此时,她乌发披散,面上已然洗尽脂粉,素面朝天,只有满满的泪痕。 她抬了一双盈盈的水眸静静的看着岳呈,眸中似有千言万语。 情至深处当真是无需言语。 岳呈心中大痛,上前握紧了她的手,好容易才把自己的眼泪给堵回去,柔声安慰她:“你放心,我必是会护好你的。”他此刻心绪震动,千万心绪涌上来,一时也说不出什么有文化的情话来,只是很认真的看着蓉娘的眼睛,一字一句的道,“你生我生,你死我死。” 蓉娘咬住唇,唇角不觉扬起,眼中却落了泪,既笑且哭。 岳呈又温声安慰她:“王将军适才已说过了,三日之内必会寻出凶手,到时便能还你清白。”他正要转头去看王恒之却见着王恒之不知何时已然离开了。岳呈便也把其余的话掩下不提,反倒是伸手搂住蓉娘,不再言语。 蓉娘感觉到他坚实的胸膛,慢慢的把头靠在岳呈的肩头,眼中泪光一闪,不知在想些什么。 而此时,谢晚春与王恒之都已回了帐中,他们对视了一眼,忽而异口同声的道: “你知道了?” “你知道了?” 两人不由又对视了一眼,眼中已有浓浓的笑意,王恒之咳嗽了一声,掩下唇边的笑意,轻声道:“你先说。” 谢晚春也没谦让,先是上前拿了两个茶杯,端了茶壶倒了两杯水,一杯给自己一杯递给王恒之,嘴里方才缓缓应道:“实是那人前言不对后语,且忙中生乱,反倒越做越添 错漏。” “确是如此。”王恒之接了那杯茶,眼中不由掠过一丝极淡的思绪,“不过,如今并无证据。如何叫那凶手现形也是一桩难事。” 谢晚春犹如葱玉的细指按在青瓷杯上,抬眼看着王恒之,波光流转间极是动人:“相公既是应了三日之约,想来已是胸有成竹?” 作者有话要说:蟹蟹辣条睡得香的地雷,爱的么么哒~~~ 大家晚安,么么哒(* ̄3) 对啦,下章揭露凶手,你们真的就买定离手不改主意了? 第108章 30.31 三日后,因钱副将依旧未醒来,周近服侍之人原本的敬畏之心渐渐少了,凑在一起亦是免不了要有些议论。 “哎呀,你听说了吗?昨夜里岳副将帐里的那女人认罪自尽了呢......”擦桌子的婆子不免有些唏嘘,感慨道,“要我说,小岳将军多好的人啊,她怎么就不知道珍惜呢。竟然还敢暗害岳老将军和钱副将。” “那种女人,呸、呸、呸!”另一个替钱副将擦身的婆子一提起来便觉得脏了嘴巴,一连呸了好几次,好容易才把那股子恶心劲给咽了回去,“那种女人,死了才好呢。她死了,小岳将军也就清白了,钱副将又昏迷不醒,岳家军日后还不得要看小岳将军的啊。再过几年,必能寻个更好的女人。” “也是,”擦桌子的婆子应了一声,连连道,“小岳将军还年轻呢,如今又掌了军务,听说马参将都亲自去给他赔礼道歉了呢。日后必是不用愁的。” 她们两个能被派来照顾钱副将,自然也不是碎嘴之人,实在是这几日的事情太多了,一忽儿全都给冒了出来,瞧着昏迷不醒的钱副将,出于女人八卦的天性难免要多啰嗦议论几句。等东西都收拾好了,两个婆子便都起身出去了。 帐中出了躺在榻上的钱副将之外便再无他人,只能听到他越来越粗重的呼吸声。 半响之后,一直躺在榻上钱副将忽然握紧了拳头,掀开被子从床上坐了起来。他那张苍老惨白的脸上布满阴霾,眉心紧蹙,眸光沉沉,显然已是气到了极点。 不该是这样的啊!难不成他辛辛苦苦竟是为他人做了嫁衣? 钱副将越想越是气恼,趁着周侧士兵巡逻的护卫的空隙,已然动作迅速的披了外衣,悄悄的潜出去了。 ****** 三日前 “要我说,钱副将确实不是个城府太深之人,能做到如此地步少不了齐天乐替他筹谋。”谢晚春一面端着茶,一面与王恒之开口笑道,“记得我们初来的那几日,他便漏了不少马脚......” 当时为了陷害蓉娘亦或者岳呈,钱副将刻意把蓉娘之事透露给王恒之,做足了为难的模样,口口声声说是“有件事,我没和其他人说,只能与王将军你说一说了”,可依着后来岳副将岳呈的话,可见钱副将显然不止和一个人说,此为他言语不实。 而且,钱副将几次重复“岳老将军并无子嗣,多年下来已将岳副将当承继家业的亲子看待”和“要不是他凑巧姓岳又 叫岳老将军看中,栽培提拔,这年纪轻轻的又哪里能到如今这般位置”。这是为了点出岳老将军之死,岳呈为受益人。可因着钱副将心里嫉恨,言语之中亦是难免透露一二——仅仅是因为姓岳,沾了点亲故,岳呈便成了可以“承继家业”之人,年纪轻轻就与多年征战的钱副将平起平坐,这让钱副将如何甘心? 钱副将的言行便是疑点一。只是当时出了个蓉娘,她的出身和来历使她的嫌疑更大,所以初来乍到、不明情况的谢晚春和王恒之都把目光放在了蓉娘的身上。 王恒之见着她眉睫乌黑、眉目含笑的模样,唇角亦是不由得抿了抿,低头喝了一口茶,这才接口道:“大概,钱副将也知道自己言行不一,迟早会被我们揪出来。所以,他很快便玩了一手‘中毒’的把戏,先用受害者的身份把自己从局里剥离出来,替自己开脱。”茶水清淡,王恒之的声音亦是清清淡淡,不着痕迹,“我也是听到岳副将气急时说的话才想通的——当初凶手暗害岳老将军时,时间、地点、下毒手法全都安排的井井有条,无一错漏,可见其心思缜密。岳老将军睡梦之中便已毒发身亡,偏偏诸人皆是第二日方才发现。可偏偏钱副将这次中毒却是错漏百出。” “确实。”谢晚春点点头,她颇为享受这种心意相通、心领神会的感觉,语声亦是柔和了一些,“第一,岳老将军年老少眠,故而要用安神香,把毒下在香炉里确实是个妙招,可钱副将本人并不爱烧香,把毒下在香炉里便显得有些刻意了;第二,岳老将军中毒一事可见下毒者对于时间安排的巧妙,钱副将却是在下属汇报时毒发,救了他自己一命;第三,钱副将没死却也没醒,偏就这么昏着......” “只这三点,钱副将‘中毒’之事便显得太‘巧妙’了,简直像是做戏一般的刻意安排。”谢晚春眨了眨眼睛,润红的唇角微翘,“所以,我才说他是‘前言不对后语,且忙中生乱,反倒越做越添错漏’。” 王恒之见她红唇莹润,心中一动,忍不住上前搂了她的腰,压低声音问她道:“那你猜,我要定下这三日之约,是打算如何?” “你吻我一下,我就说......”谢晚春眨着眼睛朝他一笑,笑声就像是冬日红梅蕊瓣间滚落的雪粒子,落在肌肤上,叫人一瞬间便紧绷起来。她撩够了人,感觉到王恒之那一瞬僵硬的身体,这才意犹未尽的踮起脚,主动吻上王恒之的薄唇,又咬又吮,唇齿相依之间,银丝不断,耳鬓厮磨之间,说不出的温柔缠绵。 好一会儿,谢 晚春才把放在王恒之腰上的手移到他的脖颈处,被吻得红艳水润的唇就那样贴在王恒之的耳边轻轻的吹了一口气,呵气如兰,叫人心跳如鼓。 发丝被灼热的气息吹得微微拂动,紧贴着耳部的那一寸肌肤紧绷起来,王恒之只觉得耳朵都要被烧红了。好一会儿,他才咳嗽了一声,抬眸瞪了谢晚春一眼,只是握着她腰部的手却没松开,颇有欲拒还迎之态。 谢晚春忍着笑,应声道:“倘相公似我一般睿智无双,想的自然是——”她干脆含住王恒之的耳垂,用舌尖轻轻的舔了一下,声音柔柔的笑着道,“......引蛇出洞。” 是啊,既然钱副将‘晕着’,那便只能引蛇出洞。 说不得,还能顺着钱副将抓住齐天乐——钱副将可不是那种用过之后就打算扔了的棋子,齐天乐和周帝必是在他身上下了许多功夫,所以必然会与他保持联系。 话虽如此,可这事倘若真要做成,光是擒拿齐天乐这般的高手就需要不少人手,必是需要岳呈的帮助。可说服岳呈却也是一桩难事,至少岳呈本人也不大相信钱副将会是凶手。 “......虽说钱副将屡次刁难于我,可叔叔一手提拔了他,他也素来敬仰叔叔,恭敬小心,怎会忽然对叔叔下毒手的?”岳呈面色镇定,语声沉沉,“再说他中毒之事,倘若真是他自己安排,难不成他就不怕自己用错剂量直接毒死自己?何至于此?” 虽说岳呈的表现略有些“傻”,可到底还是显出了他与钱副将本质上的不同,也大致可以看出为何岳老将军属意岳呈继他之业——钱副将千方百计就差明说,时时刻刻都想借着蓉娘把这事栽给岳呈;岳呈虽因蓉娘与钱副将有了隔阂,可他看人依旧不带偏见,有容人之雅量。 王恒之倒也看出岳呈的前途,便耐下心与他分说:“他这一‘中毒’,矛头便直指蓉娘,说不得真叫人逼死了蓉娘,到时候,你会如何?” 岳呈一想到这般情况,心中揪痛,垂头低声道:“我与蓉娘早已约定此生,生死与共。倘她性命有失,我,我是决不能再与那些人为伍的......” “这般一来,岂不就正好逼走了你?到时候,岳家军上下能有资历、能力掌管一军的也只有钱副将了。”王恒之慢条斯理的说着话,“他也是看中了你对蓉娘的感情,方才如此设计。” 岳呈咬了咬牙,又道:“我待蓉娘之心,只有我与蓉娘清楚。他又如何笃定我会为着蓉娘不肯干休..... .” “钱副将不是说了吗?岳老将军去世前托他去查蓉娘之事。”王恒之不紧不慢的梳理着此事,“岳老将军想来也已与他说了许多你们叔侄之间为着蓉娘所起的争执。” “是了......”岳呈垂下眼,面上神色微变,显出几分悲切愧疚之色,“叔叔不喜蓉娘出身几次要替我另寻妻子亦或是赶蓉娘离开。有几次气急了,他还拿鞭子要抽我,说我不孝,要把我和蓉娘一齐赶走。” “岳老将军大约也与钱副将说了这些,钱副将也正是因此而笃定你对蓉娘感情之深。”王恒之抬手轻轻的再岳呈肩头抚了抚,语声低低,“做长辈的必是拗不过孩子,岳老将军早知蓉娘出身,到了最后却仍旧是叫钱副将去查,显然也已打算好了:倘无大事便成全你们。” 只是,钱副将大约也是因此而更加恼恨,再也按耐不住那满心的嫉恨,他必是这般想的:只因为岳呈姓岳,哪怕他闹着要娶青楼女子,岳老将军都不拦着,反倒要事事替他着想,果真是老迈昏朽了。真是太不公平了! 钱副将的想法王恒之并没有说出口——他说这些是为了宽慰岳呈,而不是想要岳呈为着此事而更加内疚。 果然,岳呈听说岳老将军死前已打算要成全自己和蓉娘,心中不由大震,既是欢喜又是酸楚还有几分感动和愧疚。想到昔日岳老将军慈和神态、尊尊教诲、良苦用心,纵是岳呈这般铁尺男儿也忍不住眼中热泪,伏在桌上大哭了一场,口中只是叫着“叔叔”。 谢晚春此时方才与蓉娘说完话,上前拉了王恒之往外去:“走吧,迟些儿蓉娘会替我们劝好他的。” 蓉娘亦是随后出来,跪坐在岳呈身侧,轻轻的抱住他,有一下没一下的抚着他的脊背,温柔的抚慰着他。 此时情景,谢晚春与王恒之确实是不好再留,只好起身出去。一直走到帐外,王恒之方才若有所思的问了一句:“你怎知道蓉娘会劝好他?” “蓉娘爱他之心真真切切可也并非没有一丝的心机,她是个聪明人。”谢晚春意味深长,却也没有太多的感触,只是淡淡的道,“她能走到今日,是运气好也是手段高明......” 钱副将中毒之事是巧,可蓉娘自尽以证清白之事不也巧的很?蓉娘她哪怕不为岳呈的前途着想,仅仅是为了洗清自己身上的冤屈必也会劝岳呈配合自己。 王恒之叹了一口气,眼中神色深深,却也没说什么。 ***** * 三日后。 钱副将从营帐出来,熟门熟路的寻上了边上的一户农家,按照之前联络的方式,三长两短的敲了门。好一会儿才有人来替他开门。 钱副将满腔怒火,早已忍得辛苦,故而此时也没空给人好脸色,直接便冷着脸道:“去叫你们齐公子来!我有事要与他说!”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晚安么么哒(*^__^*)下章齐大大出马啦~~~ ps.居然只有浮光猜中了,作为奖励,送个红包~ 第109章 30.31 齐天乐听说是钱副将来了,第一个反应便是咬牙骂了一句:“真真是个扶不起的蠢货!”他话声还未落下,便已有心思玲珑的下属直截了当的上前捆了钱副将,把他捆成一个结结实实的粽子,堵了嘴丢到墙角一边。 其实,如果可以选,齐天乐也并不大乐意与钱副将这般的蠢货合作。只是,岳副将那般的性子大智若愚,自是不会轻易受人挑拨,蓉娘虽有一二小心思但到底也是个有了感情的女人,一旦涉及到岳副将便也狠不下心,反倒是钱副将及蠢且毒最易挑拨,最易下手。 这般的人利用起来简单,只是,一不小心便会被他给坑了。 以齐天乐的武功,静下心来侧耳一听便已有了几分心理准备:前后左右都太安静了些,就连鸟叫声都少了,可见已然有人尾随钱副将而来,在这屋舍边上布上重围。 齐天乐沉了一口气,只觉得胸膛里那颗心溢满了苦涩而又沉重的味道。他自是比钱副将更是恼恨,根本就不想理会钱副将这般的蠢货,想了想还是径直抬步走到窗边,手掌就按在窗棂上,面色不改的出声道:“郡主既是来了,何必避而不见?” 他举止从容,神态自若,声调温温,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请客会友的王侯公子而不是被重兵围住的朝廷钦犯。 周侧依旧安静的没有一丝鸟叫。一种极致的、犹如死亡亲临的安静。 过了半响,谢晚春方才中遮挡物后面出来,她头上只简单的梳了个乌黑油亮的髻儿,插了一支雕工精致的牡丹头玉簪子,身上则是海棠红绣白兰的袄子和素色银线绣暗纹的长裙,神容极美,衬着这荒郊野岭的氛围,倒像是误入人间的神仙精怪。 齐天乐一双犹如黑宝石的眼睛就那样静静的看着她,看着她走进屋舍,亲手关上门,朝他走来。 屋舍里其余几人已经低调的提了捆成一团的钱副将避到后院去,把空间留给谢晚春以及齐天乐。 齐天乐就站在窗口,紧紧抓着窗棂的指尖几乎要扎到木屑,好一会儿,他才微微阖了阖眼,随即扬起犹如墨画的长睫以刀光一般的锐利目光看着那依旧美如昔日的绝世美人,缓缓言道:“你是来杀我的,池春?” 谢晚春却出人意料的摇了摇头,她很认真的看着齐天乐,慢慢道:“天乐,我曾经很多次想要杀你,可每当事到临头却又下不了手。”她一双水眸凝视着他,眉目盈盈如水波,似是含着许多无法言说的复杂感情,轻声道,“哪怕是当年,我亦故意移 开了玄箭,故意让西南王府的人带你逃了出去。天乐,你与我一同长大,同起同卧,犹如手足一般亲近。” 齐天乐听她提起当年之事,终于再也忍不住胸中那压了许久的愤懑,他满是怒火的双眸紧紧的瞪着谢晚春,一字一句的道:“那好,那你告诉我为什么?”他不动也不动的盯住谢晚春面上的神色,语声里是多年积攒下来早已无法分辨的爱恨情仇,那是墨汁又或者鲜血一般深黑浓艳的颜色,“告诉我,为什么翻脸无情、为什么带兵来西南,为什么杀父王?告诉我为什么?!池春!” 谢晚春乌鸦鸦的眼睫轻轻颤了颤,随即慢慢的垂落下来,搭在她如玉一般清透白皙的肌肤上,映出有一种极致的美丽。窗外的晨光亦是照在她的面上,将她的面容照得透亮,仿佛能看清底下青色的血管,仿佛带着一种在光下都脆弱易碎的绝艳。 哪怕是早已打定主意要将此事告诉齐天乐,事到临头她依旧有些难以启齿。 齐天乐此刻却已敏锐的感觉到谢晚春那种与以往截然不同的态度,他忽而耐下心来,静静的看着她,等待她开口。 谢晚春咬着唇沉默了片刻,方才慢慢开口道:“先帝赐死先皇后前,曾经在坤元宫里找出一叠先皇后与西南王往来的密信。”她纤长浓密的眼睫就像是蝶翼一般的遮住了她眼中复杂的神情,“先皇后乃是因为私通而被赐死,而从信中内容可知,西南王亦知晓此事。甚至,有不少男人都是西南王替先皇后找来并且处理的......倘若先皇后是爬墙之人,那么西南王便是那架梯子。所以,你明白先帝当时的暗恨吗?” 有这么一刻,仿佛有一把刀光雪亮的尖刀,尖锐并且直接的戳穿了齐天乐所有的回忆以及思绪——就像是手术刀切开尸体,皮肤、血肉、内脏、骨头......所有的美好都成了腐烂的臭肉,不堪入目。好一会儿,他才从冰冷的空气里听到自己的声音:“此乃皇家秘事,父王他必也知道其中要害,为何要牵涉其中?这,这太荒唐了。”他不愿相信,可他却很了解对面的谢晚春,他知道谢晚春绝不会拿着先人之事而随意诋毁污蔑。 谢晚春的指甲已经嵌入掌心的肉里,她极其冷定的仰头看着齐天乐,那目光犹如冰雪一般纯粹的雪白冰冷,一字一句的道:“因为他爱她。” 每一代西南王世子少时都会入京,小住几年,既是人质亦是为了培养与皇室的感情。也就是在那时,还只是世子的西南王遇见了刚刚先皇后林氏,他几乎是毫无指望的爱着她, 最后又眼睁睁的看着她成为太子妃乃至于皇后......得不到的永远都是最刻骨铭心的,哪怕后来他西南为王,娶妻生子,也依旧无法忘怀他曾经在京城里、最初时、临近绝望的爱过的女人。 先皇后林氏自然知道西南王的感情,她若即若离的吊着他,利用他,享受那种被人思慕爱恋的感觉,享受着那种玩弄人心的快感——她为了报复先帝,睡过许多的男人,可是她却对于西南王永远都是若即若离,时而不假辞色、时而温柔体贴,只是不愿叫他得到最想要的。 甚至,先皇后提议将女儿许配给西南王,未必没有施柔之意——父母姻缘未成,儿女续之。 至于西南王,他或许是为了讨好先皇后又或许是暗暗的报复先帝的‘夺爱之恨’,到底还是被先皇后拖入了爱欲的漩涡之中...... 齐天乐极用力的咬着牙,挤出那句话:“既然先帝因此事而迁怒西南王,为何又非要是你?” “我别无选择,天乐......”谢晚春回忆着当初之事,只觉得喉间堵着什么东西,眼睛亦是有些酸楚,“先帝赐死先皇后,方才放了我出来。那时候,他已病得不轻,躺在病榻上,极认真的看着我,一字一句的问我‘你是要嫁去西南,还是要替朕将此事真正收尾’。那时候先帝余恨未消,已有平西南之心,倘若我真的依约嫁去西南,那么轻则失宠或是被废、重则送命;而且那时候皇弟还小,余下的皇子野心勃勃想着夺嫡,倘若只剩下他一人,恐怕连性命都无法保全......我那时候方才送走亲生母亲,看着病榻上的父亲,想着年幼的弟弟和自己的前途,我真的、真的没办法。对不起,天乐,我知道你很无辜,可我大约天生就是这么自私的人.....” 她那时候跪在地上,看着将她犹如掌上明珠一般宠爱了十多年的父亲那憔悴的病容,哭得几近背过气去,最后却还是郑重其事的对他行了一个大礼,咬着牙挤出一句话来:“儿臣愿为父皇替平西南。” 只有真正平了西南,才算是将先皇后之事彻底收尾平息。 先帝的手就那样抚过她的头顶,轻轻的道:“那好,你去找宋天河吧。”他顿了顿,竟是露出一个许久未有过、极其微妙的慈爱笑颜,“池春,不要让父皇失望。” 他的声音就像是窗外落下雨帘,冰冷潮湿,一层又一层,密密麻麻的将她整个人包裹起来,让她几乎无法呼吸。也就是那一日,浑身湿透的她从宫里跑去宋府,如同落汤的小狗一般狼狈,缩 在宋天河的怀里,听他说平西南、杀西南王父子的计划,冻得瑟瑟发抖。 宋天河大约是觉得她的反应好笑,说:“那件事,是我告诉皇上的。你再想一想,你真不知道为什么西南王必须得死吗?” 她只能沉默以对,有时候,她真的希望自己什么也不知道。 ...... 谢晚春近乎狼狈的从记忆里挣脱出来,闭上眼,把眼底的酸涩给堵回去,重又抬头去看齐天乐,等待着他的反应。 齐天乐的神色算不上多好,他英俊至极的面上颜色苍白,薄唇几乎是青色的。好一会儿,他才弯了弯唇角,意味复杂的对谢晚春说出的答案报以微笑,犹如腐骨尖端盛出的极艳之花,背后只有可以将人彻底淹没的深渊以及无穷无尽的虚无,“真是可笑,”他缓缓的、从容的、不疾不徐的说道,“我齐家百年基业、几百性命,西南无数百姓......竟然只是因为这么一个无耻虚伪的女人和两个愚蠢可笑的男人。” “真是太可笑了......”齐天乐语声未尽,竟是真的笑出了声。 谢晚春凝视着他那双剔透深黑犹如黑色琉璃的眼睛,慢慢的道:“所以,你也要把自己变得像他们一样的可笑吗?”她语声艰涩,还是尽量的说了下去,“天乐,你将齐家百年以来所尽的努力付之一炬,拱手送上西南之地,引周军入关,断送无数无辜百姓以及熙朝将士的性命。真的值得吗,天乐?” 真的值得吗? 这声音如同附骨之疽一般的缠在齐天乐的身上,叫他一时抿紧了薄唇,没有应声。 谢晚春此时却慢慢的从袖中取出一样东西,塞到齐天乐的手里,解释道:“这是我离京前从陆平川那里要来,找内宫太医改良过的东西。你先收下,好好想一想我说的话,好好考虑考虑。” “你要放我走?”齐天乐已然回过神来,垂头看了看手中的东西,抬眼盯住了谢晚春的神情,忽而开口问道,“你守了这么久的秘密,为什么今日忽然想开要告诉我。” “皇弟死了。还有,”谢晚春垂下眼,随即伸手按在自己的小腹上,“我怀孕了。” “天乐,上一辈的事情造就无数悲剧,甚至遗恨至今。可是,我真的不愿再把这些事留给下一辈人。他们都已经死了,埋在黄土之下,就连我也已死过一次。为何不能让所有的过去就那样过去?天乐,放下它吧,放过自己吧......” 谢晚春 抬目看着他,眼中波光一闪,可唇角却以极其优美的弧线弯着,美得犹如三月的春.光。 也就是这一刻,她的目光仿佛穿越了无数古旧泛黄的时光,回到了最初之时,就像是当初皇宫里骄傲任性的小公主看着比她高一个头的西南王世子,带着的真真切切的喜爱和无知无觉的温柔。 我们曾经一同走过无数时光,我们曾经一同分享欢乐悲伤,我们曾经一起憧憬未来。我曾从千万人里找出你,真真切切的喜欢着你,所以,此刻的我也真真切切的希望你能得到幸福,一如我、一如所有幸福圆满的世人。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写到这里了,大家晚安么么哒,为了奖励写到这里的我以及追到这里的小天使们,这章留言的送红包(只是表达下喜悦的小红包),不过只是为了红包的话可以不用打分(这是为了避免被人举报刷分233333) ps.宋天河的话参见20章。 第110章 30.31 齐天乐到底还是带着谢晚春给他的东西走了。 至于被齐天乐丢下的钱副将要如何解决,那便是岳副将等人要操心的事情了。 晚上沐浴之后,王恒之半靠坐在床边,伸手用玉梳替谢晚春梳理那一头又长又黑犹如丝绸一般的乌发。不知他想起了什么,犹豫着开口问道:“西南王和先皇后,他们真的......”他沉默片刻,到底还是没把话说完。 谢晚春只听话音就知道他想问的是什么,她倒是没想到王恒之会问这个,想了想还是认真并且诚恳的与他道:“其实,我骗了齐天乐——他们两个究竟睡没睡过,我还真不知道。”她言语里头倒是少有的粗俗,忽而弯了弯唇,露出一个略带讽刺的笑容,“西南王和母后的密信,只有他们两人还有先帝知道。我所了解到的一切都是先帝想要我知道的......” 谁也不知先帝这么一个头戴绿帽的皇帝,是否有将这两人的事情稍作删减修改。只是,事到如今,那些所谓的真相其实也没有想象中的那样重要。至少,谢晚春愿意给自己亦或者齐天乐留下一个更易接受和相信的说法。 王恒之没再问下去,反倒是轻声笑着转开话题,道:“说起来,你今日就这么放齐天乐走了,真的就不后悔?” 谢晚春方才泡过热水澡,略有些倦意,此时就依在王恒之的边上闭目养神。她听到这话的时候甚至都没睁眼,只是懒洋洋的应道:“有什么可后悔的?反正,也就只有那么几种情况。”她声音微微拉得有些长,甜软温暖的就像是春水荡出的微波,“一是他想开了,索性丢开一切离开这里,至少周帝那边去了一个助力,我也能够安心一些;二是他没想开,重又回了周帝身边——如今钱副将已被揪了出来,周军埋下的钉子亦是被一一寻出,你猜素来多疑多思的周帝会如何看待‘平安归来’的齐天乐;三则是他想开了又想要为自己所做的事情弥补一二,那他估计就会拿着我给他的东西回周帝身边......” 谢晚春说到这里,忽而微微一笑,仰起头睁开眼睛去看王恒之,笑起来:“反正,做都做了,倒也不必后悔.......”她浓密纤长的眼睫微微扬起,更衬得那一双黑水银一般的眸子明亮漆黑,语声柔软,“许多事我都做错了,也辜负了许多人,倘若能弥补一二,我心里也能安宁些。” 王恒之见她红唇莹然水润,不觉心中一动,垂首慢慢的吻下去,就像是吻在自己心头一般,有一种令人心软又心颤的感觉。 谢晚春被他这一言不发就吻人的举止逗得一笑,不由嗤嗤的笑出声来,微微有些热的鼻息扑在面上,只觉得那一块肌肤都干了起来,就像是被火苗轻轻的挠过一般,王恒之忽而生出几分恼羞来,耳尖都要跟着红了,这才稍稍松开手。 谢晚春见他这般模样,反倒更消了倦意,兴致勃勃的伸手拢了拢王恒之乌漆漆的长发,握着那一束柔顺的发尾在手上折腾着,试着要拿这个和自己的发尾打个同心结什么的,可惜两人的头发都有些柔软光滑,同心结的难度未免太大,谢晚春折腾了半天也没弄好,反倒叫王恒之看得满眼笑意。 谢晚春气得一甩手也想打什么同心结了,索性拿眼去睇王恒之,慢悠悠的与他闲扯起来:“对了,算一算时间的话,如果一切都顺利的话,大约过年前我们就能回去了。” 王恒之闻言却拉了一张脸,瞪了她一眼:“十一月左右你便要生了,难不成你真想把孩子生在路上?” 谢晚春闻言不由一怔:她还真没想过这问题。 其实,谢晚春对于孩子的态度一贯都是有些漫不经心——初时本也不打算这般早就要孩子,只是瞧着王恒之那期盼的眼神便也退了一步;等有了孩子,她也没什么做母亲的自觉,反倒在最危险的前三个月跑到西南来找王恒之......这般一想,她确实不是一个好母亲——大约是先皇后留给她的印象太过深刻了,以至于到了现在,她依旧将“母亲”这两个字敬而远之,没办法将它与自己等同起来。只是偶尔想起来的时候,倒是颇觉复杂。 这般说着话,依偎在王恒之的怀里的谢晚春忽而握住王恒之的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两人的手掌交叠在一起,已经能够摸到谢晚春微微隆起的小腹。她眨了眨眼睛,轻轻的与他道:“最近好像大了许多,对不对?” 王恒之抿了抿唇,把许多话都给咽了下去。他小心翼翼的把手贴在上面,指腹就那样轻之又轻的在上面摸索着,就像是摸着一个稀世罕见的珍宝一般,生怕用力一些就会给揉碎了。好一会儿,他才轻轻的应声道:“是啊,她长大了许多。”从十一月底到如今的阳春三月,这孩子都已将近四个月大了,虽说谢晚春来回奔波辛苦,可她却依旧乖乖的呆在那里,一点也不舍得折腾母亲,默默的长大。 谢晚春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忽而开口问道:“你说,是女孩还是男孩呢?” 王恒之早已被谢晚春这个问题给纠结了许久,此时的态度倒也依旧坚定的很:“先生个女儿吧, 像你就好。我教她习文,你教她学武,我们一起看她长大。”他搂着怀里的人,玉梳轻轻的自她发间穿过,迤逦而缠绵。他轻而柔的语声就像是在述说一个美好的未来,“等女儿长大嫁人了,过几年,也许就能带着一连串的外孙女和外孙女回家闹腾。到时候,我们可以把小外孙女或是小外孙子抱在膝头,给他们讲故事,看着他们欢欢喜喜的绕着园子跑......” “对了,要不然,回去种几株樱桃树试试?”王恒之轻轻的垂头吻了吻谢晚春的发顶,语声温柔,“春天的时候,树上樱桃红了,他们爬上树摘樱桃,我们就搬一张摇椅来坐在树下守着......” 谢晚春被他的话给逗得一笑,把头钻到王恒之的怀里,笑声隐隐约约的。好一会儿,才听到她哼了一声,嘟着嘴道:“明明是两个人,为什么只要一张摇椅?” “你不用椅子,坐在我膝头就好......”王恒之笑应了一句,用下颚抵住谢晚春的发顶亦是笑得浑身发颤。 谢晚春缩在他怀里想了想,小声道:“那得是多少年以后的事了?” 王恒之握住她的手,十指相扣,十分认真的回答她道,“没事,无论多少年,我都陪着你。” 谢晚春抿了抿唇,没再说什么,把头再往里面钻了一点,紧紧的贴在王恒之的心口,听着他一下又一下、沉稳有力的心跳声。有时候,她真想就这么钻进王恒之的心里,就呆在里头不出来了。 王恒之觉出心口那一块寝衣仿佛微微有些湿热,心中一软,抱着她一同上了床,口上道:“好了,这么晚了......”他一面说着一面拉上被子,把人盖好,然后捏了捏被角和谢晚春的滚烫的耳尖,“明日还要早起呢,先睡吧。” 谢晚春眼眶微微有些红,瞪了他一眼,把头靠在枕头上背对着他躺好了。 王恒之则是熄灯拉床帘,等一切收拾完了方才躺下。 等周侧的灯光都熄了,床帐拢出一小块天地,背对着王恒之的谢晚春到底还是十分利落的转头凑到了王恒之的怀里,抱着他的胳膊找了个舒服的睡姿,慢慢的睡过去了。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王恒之已经不在了——如今钱副将已被揪出,岳副将岳呈自然也能名正言顺的顶上来,他们自然会加快行军的速度与何将军的人马汇合,故而还有许多军务需要商量。 谢晚春颇有些不想起床,左右折腾了一翻,她来回滚了滚,忽然发现自己的枕边竟是放着一个 用发丝编好的同心结。谢晚春怔了怔,伸手拿起来认真看了看,面颊不由得微微红了起来:这用来编同心结的发丝,虽然都是乌黑柔顺可发质却略有些不一样,谢晚春只摸了摸就能察觉到这是用自己和王恒之落下的长发编好的。 她仰面躺着,用手把那个同心结举到自己眼前,认认真真的盯着看了好一会儿,到底还是忍不住笑出声,颊边的笑涡里盛着浅浅的笑意。 “真傻......”她昨晚本就是故意拿着王恒之的头发打算编着玩的,结果没编好也就算了,偏王恒之也不知怎么想的,居然一大早起来就要编这个,还把东西放在她枕边,生怕她看不加见似的。 梦君结同心,比翼游北林。 其实,她都明白的。 ****** 午间的时候,王恒之忙的没空回来陪谢晚春用膳,倒是蓉娘特特抽了空前来求见,说是又调了些帐中香还有安神香来送谢晚春。 谢晚春闲着也是闲着,索性便叫了蓉娘陪她一同用膳。蓉娘本就是聪慧伶俐之人,见过不少事又因着陪岳呈东奔西跑而开阔了一些眼界,倒也能与谢晚春说几句话,含蓄委婉的奉承夸赞一二。而且,蓉娘也确是十分体贴,时不时的与谢晚春说几句孕中需要注意的事情,倒比谢晚春这个孕妇知道的更多。 谢晚春拿人手软,听人耳软,见着蓉娘事事小心便也不由一笑,抬目打量着她:“你是个聪明人,日后的日子总是会越过越好的。” 蓉娘垂下头,轻声道:“郡主实是过誉了,只盼我能承郡主吉言了。”她顿了顿,咬了咬唇又道,“我和小岳将军已经说好了,他要为岳老将军守孝一年,然后再办婚事。” 谢晚春的长指在案上轻轻的扣了扣,看着蓉娘那隐约带了点期盼的神色,到底还是点了点头:“一年......到时候战事差不多也要结束了,到时候记的给我送张帖子,我也能叫人捎一份礼去。” 一年后大约谢晚春还得躺床上或是围着刚出生的孩子转悠,自然是不可能赴宴的。但是,以谢晚春的身份来说,她愿意送一份礼去,那便是一个态度。对于蓉娘这般的出身来说,谢晚春这般的态度便已经是大大的抬举,也能减轻一些旁人对蓉娘以及岳呈的闲言碎语。 蓉娘激动的险些掉下泪,好一会儿才哽咽着点头,连连道:“这是自然,郡主与王将军乃是我与小岳将军的大恩人,必不会忘了给您二位送帖子的。”顿了顿,又加一句,“多 谢郡主。” 谢晚春倒是不觉抿了抿唇:好像自从怀了孩子,她便心软了许多,难不成还有这般特别的孕中反应? 作者有话要说:蟹蟹悲伤的鱼扔了1个火箭炮,抱住打个转,(* ̄3)(e ̄*) 没这么快完结,毕竟还有一些收尾工作,比如周帝等等...... 大家晚安,我滚去发红包回评论啦,么么哒~ 第111章 30.31 等王恒之与岳呈带着十万大军在路上赶路的时候,皇帝驾崩的消息终于姗姗来迟的传到了西南一地。谢晚春早已算过时间,倒也并不惊讶,只是全军上下免不了要扎块白布什么的准备准备,就连谢晚春那些颜色鲜妍的衣裳和各色宝石珠钗都不能穿戴了。 谢晚春倒也不太看重这些,可一想到皇帝哦不,现在应该叫先帝了,死了都要折腾自己一回便觉得恶心。这恶心劲一泛上来,差点儿就要坐在马车上呕了。 大约是这么一恶心,谢晚春迟迟未见的孕中反应也冒了头,一日三餐总是见不得油腥,一见着就想吐,最后成日里只能吃点儿清粥青菜,还得是醋炒青菜。一连着几天下来,谢晚春脸色都跟着白了,王恒之心疼得很也就弃了马,陪着谢晚春一同坐车,一边剥酸酸的橘子喂她,一边碎碎念道:“......这孩子也太不经夸了,方才和你赞了她几句乖巧,便这般折腾起来。” 谢晚春嘴里含了一瓣橘子,恨恨的咬了咬,瞪了王恒之一眼:“我早说了不生的,都怪你!”原本她还觉得这孩子听没存在感,还不错,现今又吐又呕的,简直磨人死了。 王恒之连忙道:“好好好,是我不对。” 谢晚春哼了一声,仍旧不解气,嘟着嘴道:“......还要。” 王恒之连忙又喂了她一瓣橘子,柔声安慰她:“我们就生一个,再过几月就好了。” 谢晚春咬着橘子,只觉得舌尖都是酸酸甜甜的味道,好一会儿才小声的道:“那要是生了儿子怎么办?”她抿了抿唇,“那不就没有女儿了吗?”之前王恒之一直都想要个女儿,谢晚春自然也听进去了,偶尔想想有个女儿也不错。 王恒之不由笑了一声,伸手抚了抚她乌黑的发髻,笑着哄人道:“没事儿,那我就拿你当女儿养......” 谢晚春面颊微微一红,随即低了头去咬王恒之手上的那瓣橘子,顺便用粉嫩的舌尖轻轻的舔了舔他的指腹,抬起眼瞧他,眸中仿佛含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口上却道:“你养得起吗?” 王恒之伸手把她搂在怀里,垂头与她四目相对,随即在她含笑的目光里低头吻了吻她光洁白皙的额头,柔声道:“养不起也得养啊——千金难买心头宝,谁叫我只这么一个宝贝......”他轻轻的搂着谢晚春的腰,就像是抱着一个真正的、稀世罕见的宝贝。 谢晚春把头靠在他肩窝处,小声的笑了起来,唇角微扬,颊边的梨涡浅浅的,就像 是阳光落在宣纸上的白色光点一般带着柔和又温暖的光。 王恒之伸手拢了拢她的耳边的碎发,低着头附在她耳边,语声不知不觉间已然低了下去,带着柔情与蜜意,“说起来......” 话还未说完,马车一颠,谢晚春只觉得腹中也跟着闹腾起来,忙推开王恒之捂着嘴靠近床边去呼吸新鲜空气,缓解了一下恶心感。 “......”情话堵在嘴里,王恒之也只好认命的转身去倒了一盏温温的蜜水,顺便把琉璃盏递给谢晚春,“喝点儿水,漱漱口,去去味道......” 谢晚春含糊的“唔”了一声,连忙低头就着王恒之手上的的琉璃盏,喝了一点儿蜜水。 王恒之瞧她那模样,忍不住便又念叨了一句:“等她出生了,非要好好揍一顿不可,让她这么折腾你。”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可得记着你的话。等孩子出来,千万记得替我好好打一顿出气。”谢晚春素是个幸灾乐祸的,见着王恒之那模样更是笑得不行,最后笑得肚子疼,只好把头靠在他的怀里,又趾高气扬的指派起人来:“你替我拿颗蜜饯来......” 王恒之闻言连忙捏了蜜饯递到谢晚春嘴边。 谢晚春半点也不知客气,直接就把他的指尖都给含到了嘴里,绕着指尖舔了舔,慢慢的吮吸了一下,眨巴这一双黑亮亮的眼睛看着他,眼睫又黑又长,扬起的时候就像是小小的蝶翼。 王恒之默然:都吐成这样了,还不忘撩人,真该说不愧是谢晚春吗? 日子就在谢晚春与王恒之“谈情说爱”中这样过去了,不一会儿便到了何将军那一处。 何将军早早得了消息,亲自领人来迎,见着王恒之和岳呈便握着手细细打量了一番,口上连连道:“辛苦了,你们一到,我这心上的石头便能放下了。”说着,又令人安排随行的几个女眷住宿问题还有士兵安置的地方。 等一切都好了,何将军然后方才拉了王恒之与岳呈的手道,压低声音道,“西云关那里有消息了。” 王恒之微微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当初他和谢晚春一同去寻郑达,分别时候郑达也曾开口说是要去西云关,算算时日,郑达怕是早到了,说不得也已和西云关的玄铁骑汇合了。王恒之长眉微微一蹙,正要开口问一问,却见着何将军凝重了面色。 何将军一手拉着一个,那张长满胡子的脸上带了几分郑重,沉声道:“事关重大 ,我们里面说。”说着,便拉着人往里头去。 王恒之心里多少已是有数,自是没有什么异意。而岳呈却是颇有些疑虑,只是他此时也有几分谨慎,没有多问什么,只是跟着何将军一同入了军帐。 入了营帐,屏退左右,何将军方才将木案上的书信递给王恒之与岳呈,道:“先看看这个,是西云关那里递来的信。” 王恒之也没谦让,径自接了那封信慢慢看了下去:这信乃是郑达所写,他在信中解释了之前玄铁骑坐视周军入关之事,直截了当的称其是“误受奸人蒙蔽”,倘若何将军等人能代表朝廷恕其之罪,玄铁骑上下愿将功补过,在后方断周军粮线,一路南上与朝廷大军一同围歼周军。 王恒之看完后方才长长一叹,开口道:“......这信来得倒是及时。”说着,便把信纸又递给岳呈看。 “确实,如果我可以做主,自然是愿意让他们将功补过的。只是......”何将军亦是点了点头,随即便犹豫的顿住了声。 过了一会儿,何将军方才接着道:“只是,此事事关重大——玄铁骑之前所为已然叫朝中上下大为恼火,我等恐怕无法代表朝廷表示什么。倘真要送信去朝中,一路遥遥耽误了时机且不说,若真是泄露了消息叫周军得知有了准备和提防......” 王恒之一天就明白了何将军的意思,他略一沉吟便道:“既如此,那便先应了玄铁骑那一处,正所谓‘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待事情结束,我等再上书朝上边是。” 何将军等的就是王恒之这句话,闻言不由的笑着点了头:虽说有“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这么一句话,可做将军的也总有打完仗要回京的时候,倘若真要得罪了朝廷,文官那里秋后算账自然也是免不了的。所以,他才想着要把王恒之和岳呈一同扯进来,正所谓法不责众,王恒之不仅是王家嫡长子更是当今太后胞兄,有他这么一句话,日后朝上也不会有太多攻讦。 王恒之顿了顿,又道:“只赦其罪恐怕不足,要不然再送玄铁骑那位将领一个镇南侯吧?这般也能叫他们安一安心,为朝廷尽力。” 何将军倒是不妨王恒之有这意见,面色微微一变,随即凝了神色应道:“也好,只要玄铁骑在西南一地镇守多年却也称得上劳苦功高,若那领头的将领真能依约南上与我们一同围歼周军,如此大功,想来朝廷也不会吝惜一个镇南侯。”王恒之既然都敢担上这么一件大事,何将军一军主帅自然也不会再犹犹豫豫 。 几人说完这件第一要事,便又围着木案上的地图看了起来,一起议论起了战术和几场与周军交锋的战役。 等王恒之出了帐门的时候已然是暮色四合,天边的夕阳染了半边的云彩,红得就像是春日里原野上灼灼的鲜花,一朵又一朵,直从天上开到了人间。 正逢午膳时候,营地里可见那袅袅的炊烟和饭菜的香味。王恒之想着战事如果顺利大约很快便会结束,不久之后或许便能班师回朝,心中亦是有几分欢喜和温软,心里亦是惦念着谢晚春,连忙加快了步子往自己的帐子里去。 掀开帘子进去,便能看见案上那已经凉了的饭菜——米饭只用了几口,青菜一大碟都似乎没动过,其余几个荤菜大约都已叫人端下去了...... 王恒之心上一紧,连忙往榻上去,掀了床帐果真便见着谢晚春抱着被子坐在那里发呆。 王恒之见她这般模样便道:“怎么了?是又没胃口了?” 谢晚春摇摇头,她沉默了一会儿方才应声道:“适才刚好有匹母马产子,我就跑去去凑了个热闹。”她说到这里,不知想起了什么,不由得仰头瞪了王恒之一眼,“母马难产,都还没生出来就就死了,血淋淋的......” 倘若是一般人还好,偏谢晚春来这之前看过王望舒生产时候的模样——当时王望舒亦是难产,几乎一尸两命,倘若不是出人意料的来了个小太医毛遂自荐,说不得也只能去母留子。 这般情况对比之下,简直是触目惊心。 谢晚春孕中本就不免多思多想,颇有些情绪化,这般一见原本埋在心头的那一点隐忧和惶恐简直就像是被火星点燃的炸药,一触即炸,叫她一整颗心都跳了起来——她原就是最怕死的,怎么就忽然昏了头赌命要给人生孩子了呢?脑子呢?!她心中这般想着,都有些想要赌气说一句:“我不生了!”可话到了嘴边却又不知怎的咽了回去。 王恒之见她面色苍白,心中亦是软软的,好一会儿方才道:“别怕,我陪着你呢,晚春......”这种时候,他也不知该如何劝慰,只觉得言语实在苍白,只能用力握着谢晚春的手表示自己的安慰。 谢晚春闻言却不应声,只是抬眸看着他,仔仔细细的看着那张清俊至极的面容,从他微扬的剑眉到秀挺的鼻梁再到柔软的薄唇,看着他那素来冷淡的面上显出担忧又焦急的神色,看着他望着自己那温柔担忧的目光,心里炸起的毛不知怎的又给妥帖的顺 了回去。 就像是有一只手,轻轻的抚了抚她的心尖,叫她心软。 谢晚春不觉垂下了眼,抿了抿唇,整个人都埋到了王恒之怀里,轻轻道:“算了......”她到底有些意难平,抱住王恒之的脖子,恨恨的又重复了一遍,“我可是为了你才搏命去生孩子的,真正的拿命去爱!你可得记住了,以后可得对我更好一些!” 作者有话要说:对不起,中途卡了,太晚,只能先说晚安么么哒了~ 我发誓,明天一定准时。 第112章 30.31 齐天乐掀开帘子进帐里的时候,正好看见一个穿着海棠红衣裳的女人缓步自里面出来,她披了一件极薄的银白色披风,雪肤花貌,身姿纤弱,颇有几分不胜钗环的柔弱姿态。 这是周帝宇文博的宠妃孙氏。 宇文博在女色上倒也没有什么特殊的爱好,只是出征在外难免有些需求便待了几分素日里得宠的妃子在侧伺候,只是他性情多疑好猜忌,身侧之人动辄得咎,似孙氏这般能撑到现在还毫发无损的,自然可以被人赞一句“宠妃”。 孙氏手里正拿着一柄画了墨兰的纱扇,见着齐天乐入内便先用纱扇遮了半边的面,微微垂了头缓缓自齐天乐身侧而过。她露出的那一段脖颈不由让人想起初春时湖面上的白鹅,柔软、白皙。只是,她的眼角却若有若无的挑了一挑,带几分盈盈的笑意,红唇微扬,颜色鲜艳。 她确实是真正的美人,从发丝到脚尖都写满了矜持的“美”字。她甚至知道还该如何从容的与对面的男人表达出自己的美丽。她就遮了半边面,扬唇微笑,步步生莲、无声无息的从齐天乐身侧走过去,裙裾和鬓角依稀熏了一点淡淡的暖香,隐约好似春日里被风焐热的花香,扣人心弦。 齐天乐却不为所动,他的目光只在孙氏的身上一掠而过,随即便神色不变的往里走去。 周帝宇文博就坐在木案的上首,他用手肘半撑着,垂头看着案上斥候新上报来的几份战报,听到从门口而来的脚步声便微微一笑,头也不抬的笑着道:“是天乐来了?”他一顿,轻轻道,“上来吧,陪朕看看这个。” 齐天乐也不客气,抬步到了周帝身侧,站在他边上低头看着案上的战报。 宇文博的面色如常,可语气却显得略有些不满:“看样子,玄铁骑是不打算再束手旁观了......”他不疾不徐的说着话,语声却显得冷冷的,“我记得你当初与我说过,‘玄铁骑不会是我们的障碍’,如今又是怎么回事?倘若玄铁骑当真一路西上,那么就相当于是断了我们周军的后路!天乐,这件事你总该与我解释解释吧。” 齐天乐正垂首看着那份战报,只是微一挑眉,语声淡淡:“此事,是我失误,玄铁骑的态度变化,我实不知情。” 宇文博抬眸看了他一眼,忽然笑了起来:“玄铁骑的事情你不知情,这大概是真的。可是......”他抬了抬手,从案边的暗格里抽出一双象牙筷丢到齐天乐面前,眼里已然含了一丝冷怒,“这个呢?这双象牙筷,你应认得 才对?” 齐天乐目光一顿,随即便挑眉一笑,那笑意淡淡的,几不进眼底。但他依旧从容自若的站在那里,没有反驳或是承认,不置可否的模样。 宇文博鹰隼一般的目光在齐天乐那英俊沉静面上一掠,越发恼怒起来,只是面上不显:“宫中之人多喜用银筷试毒,可只有朕不需银筷。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他不待齐天乐开口应声便紧接着道,“因为天下之毒,能过朕之耳目的,少之又少。朕只需要看一眼,就能看出,这象牙筷是熏过毒的。” 谢晚春之前曾经猜测过周军之中定有用毒高手,可即使是她,大约也不会想到周帝宇文博本人便是那个用毒高手。 齐天乐闻言扬了扬唇角,已然带了几分讥诮之意:“陛下,在您眼里我便是这般的蠢人?要知道,哪怕是下毒,我也不会挑这么明显且又会引您注目的东西。” 宇文博冷笑了一声,接着道:“那么,你告诉我,这双象牙筷是谁混进朕的食具里的?” 齐天乐英挺的剑眉微微一扬,犹如墨画一般的黑。他面上神色冷冷,似笑非笑,可依旧有一种寒气迫人的英俊神容。他闻言只是点了点头,直截了当的坦诚道:“是我,可这原就不过是我吸引陛下您注意力的礼物罢了......至于,真正的□□——”他语声冷凝,黑沉沉的眸子仿佛含了几许讽刺之意,“真正的毒下在哪里,陛下大约要费神想一想才是。” 宇文博还是头一回见到这般下毒下的从容不迫、理直气壮的,他气极反笑,反倒没有第一时间开口让人把齐天乐给押下去。他一贯都是自视甚高,从来也不觉的有什么毒能瞒过自己的耳目,此时也能沉下气,颇有兴致的瞧了齐天乐几眼,开口问道:“怎么,这回出门一趟,是见着什么人了?” 宇文博一面打量着齐天乐的神色,一面接着道:“看样子,熙朝那边想来是来了个高人,不仅能调动玄铁骑,还能说动你回心转意......” 齐天乐眼神微微一变,到底没有应声。 宇文博见齐天乐这般不识抬举,心中更添几分恼火,可面上仍旧是做足了惋惜的模样。他不由得摇了摇头,抬目看着人,口上虚伪的道,“天乐,朕待你不薄啊......如今你我君臣二人到这般地步,实在是太叫朕伤心了了。”宇文博说到这儿,面色一冷,目光如刀剑一般戳在齐天乐的面上。 齐天乐此时倒也微微一笑:“陛下,您手底下真还有所谓的‘臣’?我还以为您 更喜欢狗,忠心又听话。”似宇文博这般人,齐天乐素来便是看不起的,先前是有所求故而忍耐着,如今自然也不想再忍着。 宇文博的面皮被刺得微微一僵,随即彻底沉了脸,抬起手轻轻的拍了拍,直接便叫了门外的兵士进来,直截了当的令人来把齐天乐给押下去,冷声吩咐道,“把齐侯爷请回去,派人守好了,无朕旨意,不得进出。” 入帐的几个兵士皆是面面相觑,好一会儿才会意过来,连忙垂首应是,犹犹豫豫的上前押了齐天乐出去。 齐天乐乌黑浓密的眼睫静静的垂落下去,遮住了眼中种种的神情,面上神色冷淡,可他没有反抗反倒是随着那些兵士出去了——论武功,这帐子里绝没有他的对手,可如今身在周营里,自是不可能脱身的。更何况,周帝这般用毒高手,一贯多疑,说不得便已暗自留了几手。 对于宇文博来说,齐天乐的背叛简直是抽在他脸上的巴掌,打得又重又响亮,让他胸口的那团火几乎无法压抑,独自一人来回在帐中走了几圈,到底还是忍不住伸手把案上的东西全都击落下去——当初,是他力排众议用了齐天乐这个熙朝人,甚至还格外开恩的赏了一个侯爵给他!原本,周军长驱直入,一路顺畅,所获甚众,朝中的反对之声自然也就被压了下去,可如今出了这事,恐怕那些盯着他的御史言官又要跟着吵起来了。 不过,宇文博倒也不是个蠢人,他把齐天乐前后异常之处想了想,电光火石之间,脑中的思绪忽然无比清晰起来——是了!自从熙朝的那个嘉乐郡主来了,齐天乐便有些不对劲...... 一个曾经站在烽火台上对着他射箭的女人,宇文博自然是一时忘不了的,甚至,他偶尔想起那仓促之间的一瞥,想起对方窈窕的身形以及夜空中翻飞的斗篷,心里都便不由得有些蠢蠢欲动,有时候就非要孙氏等人穿着同色的斗篷拿着弓与他做那事.......可如今想来,那晚那么黑,就连自己也不过是看了个轮廓,可齐天乐居然就这么认出了人!而且,他当时的神色确实是值得深思。 最要紧的是,根据之前钱副将那头递来的消息,此回过去的确实是王恒之以及他的夫人嘉乐郡主,也就是说齐天乐很可能与对方会面甚至有过言谈。 宇文博双手握成拳,用力的在木案上敲了一下,然后阴着脸出声道:“来人,去请公孙将军来,就说朕有要事要与他商量。” ****** 王恒之抱着谢晚春安慰了好半天, 直到天边斜阳落下,明月高悬,谢晚春方才好了一些。 只是,谢晚春想着男女之间关于生孩子这种“严重不平等”的事便觉心头恨恨,最后还是气不过的在王恒之肩头咬了好几口,顺着肩头留下一排的牙印,方才觉得解气了一些,小声道:“......我饿了。” 王恒之简直要口呼“谢天谢地”了,他垂眸打量了一下谢晚春的神色,很快便道:“桌上的饭菜都冷了,现下应是吃不得了。我适才叫他们做了鸡粥,我们一起喝一点好不好?” 谢晚春蹙眉想了想,哼了一声,颇有些矫情的挑三拣四:“太油腻了,鸡肉烧得太老也不好吃。” “没事,”见着谢晚春还有精神挑剔这个,王恒之倒是暗暗松了一口气,连忙安慰她道,“没事,我叫人把油给过一遍,肉挑嫩的来。” 谢晚春没词了,这才把头又靠回了王恒之的肩窝上——这便是默认的意思。 王恒之心中一松,连忙扬声叫了人端粥过来,他也不假人手,亲自端了一碗在手上,拿了勺子轻轻舀了一口递到谢晚春嘴边,笑着道:“喝一口试试?” 谢晚春此时倒是换了个姿势,半靠在他环起的臂膀上,睁着一双明亮漆黑的眸子仰起头看着王恒之清俊的面上那犹如冰雪消融一般的笑颜,盯着看了一会儿,这才慢慢张开嘴吃了一口——唔,秀色可餐,这个词还真不是编出来骗人的。 王恒之动作不紧不慢,耐心十足的喂了她大半碗,见着谢晚春蹙眉表示吃不下这才搁下碗。 谢晚春吃饱喝足反倒缓了神,她的脾气来得快也去得快,此时有了些精神和力气,面上已然带了几分笑,眨了眨眼睛与王恒之道:“你吃了吗,要不要我喂你?” 王恒之垂目细细的看着她,见她冷玉一般苍白的颊边被热粥的温度熏出的红晕,心头一软不由用指尖捏了捏她的鼻尖:“光是看你吃,我就饱了。”指腹在柔腻的肌肤上摩挲过去,他不由得把指尖往下移了移,替她擦了擦嘴角,看着她水润红艳的唇,眸光不觉微微一暗。 谢晚春则是抿唇一笑,坐直了身子,伸手去捞放在案上的那半碗粥,小声道:“真不吃?”说着,她眨了眨眼睛,凑上去在王恒之唇上浅尝截止的吻了吻,眸光似水一般勾人,“这么喂,你也不吃?” 王恒之唇角微扬,不觉显出一丝极淡的笑来,咳嗽了一声方才端出义正言辞的模样:“那......你先让我尝一口试试?” 谢晚春不觉莞尔,整个人缩成一团伏在他怀里笑,正要端碗以口喂他,忽而听到外头的喧闹之声。 有人站在外头出声唤王恒之:“王将军,不好了,周军夜袭!”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晚安么么哒~ 第113章 30.31 谢晚春简直怀疑报信的人和自己有仇——每回都是挑在这种时候! 居然连喂口粥的时间都不给她,简直可恨! 王恒之也知道情况紧急,当下也没了浓情蜜意的心思,微微垂首在谢晚春的额上落下一吻,很快便道:“我先出去,你在床上休息一会儿。” 谢晚春瞪了他一眼,倒也没拦人,反倒是忽而坐起身攀着王恒之的胳膊凑过去,用力吻住他的唇,然后毫不客气的在他唇边咬了一口,几乎要见血。然后,她方才悠悠然的松手推人,标准的“用完就丢”。 王恒之又是想笑又是想气,偏还没空与她多说,只好回瞪了谢晚春一眼起身出门了。 大约是因为玄铁骑西上之事走漏了风声,故而周军这才赶在这个时候夜袭营地,就想要在玄铁骑西上联合熙军包围他们之前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故而,夜里的这一仗打得十分激烈,几乎打了大半个晚上,火光几乎照亮了半边的夜空,谢晚春提着心本也要出门看看可最后还是看了看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忍住了没出去——她肚子里还揣着一个呢,真要是一时恶心上来或是肚子疼,那岂不是送死?本来生孩子就是“九死一生”的大事,还是别自己给自己找麻烦了。 一直等到将近丑时,东方将明,外头的喧闹之声方才小了一些。 谢晚春抱着被子正迷迷糊糊呢,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便从床上坐了起来,果然不过片刻便见着王恒之掀了帘子从外头进来。 他身上还穿着银白色的甲衣,浑身浴血,手上的长剑还在滴血,一滴又一滴,殷红犹如冬日寒香刺骨的腊梅。灯光之下,他身上的甲衣仿佛都泛着淡淡的血光,有那么一刻,就连他清俊的五官都显得线条凌厉,加上犹如冰雪的神容,几乎令人望而生畏。 王恒之其实已然累得很了,可他天生就有些洁癖,先是解了甲衣挂起来,又把手上的长剑搁到边上,方才一步一步的朝着床边走来。因他脚底下浸透了血和沙子,一步一个血印,颇为悚然。 他先是极认真的看了看床上的谢晚春,然后方才轻轻松了一口气,解释道:“我来前听何将军说,周军拍了一队人马从后方突袭,就怕你出事。” 谢晚春想骂他傻:就算是后方突袭,可依着这营帐的位置还有边上围着的护卫,周军能打进来才是有问题呢!只是,她看着王恒之那略带了几分庆幸的神色以及熬了一夜后微微有些红的眼睛,便又把话给咽下去了。她 故意撇了撇嘴,嗔了王恒之一眼,嫌弃道:“都是血腥味,你还是先去洗一洗吧?顺便叫人把地上的地毯给换了。” 王恒之此时才有些感觉,低头瞧了瞧地上印着血脚印的地毯,不由得有些失笑:“倒是没顾上这个。”说着便又往外走,“我去冲一冲,你躺着便是了。” 王恒之来得快,走得到也快,不一会儿便出了门。 谢晚春重又独自一人躺在榻上,不同之前的事,现今帐子里全都是铁锈似的血腥味,闻着有些难受。可谢晚春却闻着闻着,想起适才王恒之那神色忽而又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了。 大约是王恒之平安回来,她提着的一颗心也跟着落了下来,因她本就孕中嗜睡,不知不觉间便靠着湖色绣花鸟纹的软枕,慢慢的睡过去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方才隐约感觉到有人轻轻的捏了被角起来,钻到了床上。 谢晚春睡得迷迷糊糊,倒还有些下意识的反应,随即便慢慢的凑过去想要抱着睡,只是伸了手方才一碰便觉得凉得很,十指连心,这一瞬就连睡意都跟着消散了许多。她怔怔然的睁开眼去看王恒之,嘴里嘟囔了一句:“这么晚,这么洗凉水澡?真要着凉了,那可就麻烦了。” 王恒之闻言沉默片刻,方才伸手替谢晚春捏了捏被角,用滚热的掌心在她颊边轻轻的抚了抚,指尖触过她白腻似瓷的肌肤,那笑声就像是落在身上的沙子一样的叫人痒痒的,他低低的笑道:“你说我为什么要洗凉水澡?” 谢晚春仅剩的睡意一下子全都跑光了,她抬起头对上王恒之的那亮晶晶的目光,一贯极厚的脸皮不知不觉就红了:“......其实,”她的唇动了动,眼睫一颤一颤的,在鼻翼边上落下淡淡的影子,小声的就加了一句,“都已经四个多月了,胎像挺稳,可以的。” “没事,”王恒之伸手摸了摸她蓬松的头发,柔声道,“最近舟车劳碌,今晚有出了这么一桩事,累到人了就不好了,过几天再说罢。” 谢晚春哼哼了几声,靠着王恒之渐渐暖起来的身体,蹭了蹭,重又酝酿了几分睡意,含含糊糊的道:“说起来,我还以为周军今夜定是破釜沉舟,要打到天亮呢,没想到这么快就退了......” “不是......”王恒之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其实虽然我们也的确打退了周军,但周军之所以这么快就撤退,是因为周帝出了事。” 王恒之这般吞吞吐吐,谢晚春觉得自己今晚 说不定连觉也睡不好了,只好抬起头去看他,扯了扯他雪白而丝绸寝衣的袖子,抬了抬眉梢道:“周帝到底出了什么事?要说就快点说!” 王恒之这才沉了一口气,把话说下去:“他中毒毒发了,应是你给齐天乐送的,改良版七月青。” 谢晚春初醒的时候就曾喂七月青之毒而头疼过,后来因为有了雪莲丹,故而方才解了毒,了无烦忧。这次出京,她特意去寻陆平川要了七月青又让太医院的人把东西稍作改良——加重药性,减淡香气。 或许,现在应该叫那毒/药为“七日青”了。只是,“七日青”到底还是仓促而成,比起七月青来,它有几个比较明显的缺点—— ****** “陛下所中之毒名叫‘七日青’。”齐天乐缓缓的应道。 帐中光色昏昏,照在齐天乐渗着汗珠的玉面上,更显得他面容苍白憔悴,可他言谈之间依旧是那种轻蔑的讥诮。 宇文博听到这里怒火大涨,按耐不住的伸手将案上的东西全都拂落下去,瓷片碎落一地,满地狼藉。而宇文博本人则是一脸铁青的看着齐天乐,连连冷笑着道:“这毒,是七月青改制而成的?” “陛下果真睿智,此毒确实是七月青改制而成的。”齐天乐虽是双手被铁链所缚,可面色倒还从容,不紧不慢的解释道,“比起七月青,七日青倒是有几个比较明显的缺点:一是它不像七月青那样无声无息,中毒后的第二日、第四日、第六日都会分别毒发一次;二是最后毒发死亡的死相惨烈,一眼就能看出说中之毒;三是,七日青之毒需借酒服用方才有效。” 因宇文博本人擅毒,故而此处一贯自负,此时听到齐天乐的话几乎是按耐不住的气恨,帐中一时只能听到他粗粗的喘息声。 说到这里,齐天乐却忽然笑了一声,他挑了挑那双浓黑的剑眉,抬眸看着宇文博,语声淡淡:“陛下只知道我回来后放了一双象牙筷,想来并不知道我给孙娘娘送了一盒胭脂。”他一双黑眸犹如寒星一般的看着宇文博,笑了笑,“孙娘娘过去常与我笑言,说是陛下最喜欢尝胭脂,还得是美人唇上的胭脂。我便送了她一盒‘味道极好’的胭脂,又劝她给陛下奉酒,想来陛下一口胭脂一口酒,倒是喝得极畅快。” 宇文博听到这里已然是怒不可抑,他咬着牙恨恨骂了孙氏一声:“贱/人!”孙氏能把这般私密之事告诉齐天乐,要说她和齐天乐一点瓜葛也没有,宇文博是绝不会相信的。宇文博气得胸 口不断起伏,先是叫了人进来,吩咐道:“去,传朕口谕,把孙氏拉去杖毙,叫那些随行的嫔妃都给朕好好看!也好让她们知道什么是本分!” 那入帐来的兵士微微一怔,随即对上宇文博赤红的眼睛,吓了一跳,连忙点头应下出去了。 处置完了孙氏,宇文博那点儿怒气稍稍能压一压,他忍了忍,方才恨声道:“朕待你一贯甚厚,你怎可如此辜负于朕?!天乐,你一贯也是个识时务的人。不过现在交出解药,朕或许还能饶你一命。” 齐天乐闻言却是哈哈一笑:“陛下这话可真是言不由衷。” 宇文博简直想要把案上的砚台对着他砸过去,可想了想他身上的毒,到底还是冷了声调:“既然你不交,那便罢了......”他脑中的怒火慢慢消了,理智跟着回来,语声不由得也沉静下来。他的目光就像是雪亮的刀片,冷冷的剐过齐天乐的面上,慢条斯理的拿捏着声调道,“你既然能为着那位嘉乐郡主行此险事,不知那位嘉乐郡主肯不肯拿解药换你性命。” 齐天乐倒是没想到宇文博竟会知道谢晚春,神色微不可查的变了变。 宇文博只一眼就看出了内中之情,他心里已有几分计较,扬了扬手令人把齐天乐先押下去,然后又道:“来人,研墨。” 死生乃大事,宇文博怕死得很,此时也顾不得战事又或者一国之君的矜持,直接写了书信选了个使节去熙军营帐里头送信给嘉乐郡主谢晚春——昨晚上还刚偷袭了人家,结果第二天就令使臣来送信,哪怕是谢晚春都忍不住说了一句:“这周帝,果真是天生的厚脸皮,厚比城墙。” 嘲笑归嘲笑,谢晚春还是挺惜命的,先是找手套戴上,捂了鼻子和嘴巴,然后才敢拆信封——毕竟她也摸不准周帝会不会破罐子破摔,干脆毒一毒她作为报复。 王恒之就陪在她身边,陪着看完了那封信,不由道:“他是要你拿解药去换齐天乐的性命。实在不行,我替你去吧......”他颇有几分犹豫,伸出手抚了抚谢晚春已然有些隆起的小腹,温声道,“你还怀着孕呢,倘若真出了事,那可怎么好?” 谢晚春把那看完的信随手丢到火炉里头烧了,面上似有几分复杂的思绪,随即才缓缓道:“没事,他既然特意指了我出来,倒不如去会一会他。”她说到这儿,不知想起什么,忽而趴到王恒之耳边,压低声音,轻轻的和他道,“其实,解药的事情我也想好了......” 谢晚春如此这 般的说了一通,王恒之心下稍稍宽了一些,可仍旧提着心,忍不住捏了捏她的面颊,低低道:“有时候,真想好好揍你一顿!” 谢晚春眨了眨眼睛,抱着王恒之的胳膊扯了扯,故作恼火的道:“好啊,先是想打孩子,现在又想打孩子她妈,我算是看清你了,我要休夫!” 话声落下,谢晚春自个儿便先撑不住笑倒在王恒之的怀里,王恒之再撑不住,不由得也忍不住漏出一点儿笑影子来。他软了声调,搂着人的腰腹,轻轻的道:“真要去也可以,但你要千万小心。”他垂头在谢晚春的面上落下几个细碎的吻,柔软温暖的唇在肌肤上一触而过,仿佛点起一团团的火,要烧去肌肤、烧干骨髓、烧尽灵魂...... 王恒之柔声喃喃道,“晚春,你现在还有我、有孩子......你都不知道我有多爱你......”一面喃喃的说着甜言蜜语,他又一面垂头落下一个个细碎温柔的吻、慢慢的点着火,手上还不忘去拉谢晚春腰间系着的带子,当真是一心多用的模范代表。 谢晚春想着王恒之昨夜里方才可怜兮兮的洗过冷水澡,此时也没推人,便由了他。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晚安么么哒,真的快结尾了23333 第114章 30.31 虽说谢晚春很有脸的骂周帝厚脸皮,可她本人也还是不逞多让,就着两人见面的地点,前前后后就扯了几回皮。还是周帝第四日又一次毒发,这才拉下脸皮应了谢晚春,在两方营帐中央的位置里头架了个帐篷,邀谢晚春去会面。 谢晚春这才姗姗然的坐着马车过去,两边都各自带了一队人马,分作两边,披甲持剑,泾渭分明。谢晚春和宇文博各自都只带了一个驾车的车夫。 这还是谢晚春第一回这么近的见到周帝宇文博,颇为仔细的打量了一番,暗自道:其实宇文博这人长得还不错,疏眉朗目,气度深沉,乍一看还挺能唬人的。只不过,他眼中阴狠太过,显得阴冷。 不过,谢晚春见着人还是很客观的赞了一句对方的好容貌:“陛下果真英姿飒爽,可惜上次见面正好在夜里,我又站着烽火台上,离得太远倒是没瞧清周帝陛下的容貌,至今方得有幸一睹。” 宇文博听到这话也只得咬牙和血咽——上回她站在烽火台上射箭呢,好在是离得远,要不然,还真叫她给射死了。不过周帝一贯隐忍,此时倒也能端出一派温文的好模样,状若未闻的抬抬手道:“郡主里面请。” 谢晚春微微颔首,当先一步往里去了。周帝这才紧接着进去。 他们两人各自端坐在木案一边,谢晚春抬目打量了一下周侧,这才道:“陛下既是说明了要以物换人,怎地不让我先见见人?” 宇文博伸手按住茶壶,看了谢晚春一眼,从容的道:“那,怎么不让朕先瞧一瞧药?”单单是从表面看,周帝还真不似马上就要死了的人。 谢晚春沉默片刻,便从袖中掏出一个羊脂玉瓶出来,从里头倒出一颗极小的药丸子在周帝跟前一晃便道:“陛下乃是各中高手,应知七日青之毒何其难缠。天上地下,也只此一颗能解陛下之毒。不知陛下的命与我想要之人的命想必,孰轻孰重?”她顿了顿,眉梢抬起,缓缓言道,“此事本就是意外,周国和我朝到底还是要决胜于战场之上而非□□。” 宇文博闻言方才抬了抬茶壶上的手,递了一杯给谢晚春,道:“郡主倒好生的风采。当真是‘恨不相逢未嫁时’,倘朕能早些遇上郡主,周熙两朝或许还能以婚姻结两国之好。” 这话便显得有些轻浮了,毕竟谢晚春已然出嫁便又身孕。谢晚春不觉微笑,指腹按在玉青色的茶杯上,眸光一转,笑道:“还是那句话——周国与我朝到底还是要决胜于战场之上,我不过一女子何德何能干涉此 等大事?” 宇文博面上笑意转淡,抬手招了招身后之人,不过一会儿便见着人押了齐天乐上来。他到底是要拿齐天乐换解药的,这几日倒也没有很折腾人,故而齐天乐也不过是脸色白了一些。 谢晚春不易察觉的看了几眼,手掌微微握紧,口上道:“这样吧,先把齐公子送到我军那一边,我给陛下半颗药。等我走时,再给另半颗药。” “也好,不过——”宇文博拉长声音,不紧不慢的开口道,“你先给药,朕再放人。” 谢晚春转了转眼珠子,当着周帝的面把那颗极小的药丸捏成两半,递了一半给周帝。 宇文博乃是行家,接了药先闻了闻,面上先是一紧再是一松,不一会儿便吞了药丸,挥手让人把齐天乐丢到熙军那一边去。因着明显察觉到体内药效发作,宇文博心情颇好,便起了身:“朕送郡主一程?” 谢晚春点点头,也跟着起了身,一前一后的出了帐篷。 谢晚春的马车就停在两军之间,宇文博倒是十分殷勤,亲自伸了手去扶谢晚春,谢晚春瞥了他一眼,倒也没什么,这正经的关头倒也忍住了没撩人,反倒是拿他当伺候的奴才,借了力上了马车。 宇文博一手抓着帘子,一手对着谢晚春摊开来,提醒道:“郡主,剩下的半颗药呢?” 谢晚春靠坐在马车上,对他一笑,这才悠悠然的把剩下的半颗药丢给宇文博。 宇文博不敢耽搁,当即服下药丸,随后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用手扭断了驾车车夫的脖颈,以手握住缰绳,扬声笑道:“难得郡主来了,不若去周军坐一回客。” 就在宇文博要拉着马车以及马车上的谢晚春往周军那一处去的时候,忽而觉得面上一寒,下意识的往边上一躲,垂眸时才见一支玄箭擦着他的面颊过去,而紧接着另一支箭直接穿过了他握着缰绳的手臂,这一箭又快又准,几乎射穿了他的手骨,鲜血淋漓而下,竟是一滴滴的滴在了沙地上。 他动作快,可射箭之人的动作更快——那两箭几乎是在他扭断车夫脖子的下一刻就脱弦而来的。 宇文博大痛之下双眉紧蹙,就连本来沉静的面色都不由得狰狞了起来。与此同时,他握着缰绳的手紧接着松了一松,而早有准备的谢晚春也已经动作迅速的抢过缰绳,策马往熙军那一处去。 也就在这两人各自分开的那一瞬,本就一触即发的两军已然在各自主将的筹调中开战。 谢晚春险险的跑到熙军这一边,赶紧下了马车去瞧还拿着弓箭的王恒之,连忙道:“放心,我没事~相公你这两箭射的实在及时,我一点事也没有。” 王恒之瞪了她一眼,本要说教几句,可眼下战况不容耽搁,只得言简意赅的道:“你先送齐公子离开吧,有什么事,晚上再说!”他看过来的眼神分明就是:等我晚上再教训你! 谢晚春缩了缩脖子,只好先去拉了齐天乐上马车,重又找了个车夫驾马,这才转头问齐天乐道:“接下来,你打算去哪?是呆在西南,还是去京城或是江南?需要我找人送你吗?” 齐天乐这几日约莫吃了点不大不小的苦头,面色颇为苍白,可他此时看着谢晚春的眼睛却是一动不动、乌黑明亮。他沉默片刻,方才道:“等会儿在前面放下我就是了,我已联络旧部,他们很快便会来接应我的。”说着,他又转开话题问道,“你为了我把解药给周帝,真不要紧?” 谢晚春摇摇头,轻描淡写的语气里带着天生的冷酷:“我给他的是用半颗雪莲丹捏出来的小药丸,这才是真正的无解剧毒呢。算一算的话,大约只剩下一个月左右,他估计是是回不了周国了,只能死在半路上。”随即,她又忍不住眨了眨眼睛问道:“那,我可以问问,你打算去哪吗?” 齐天乐苦笑了一声,抬眸看向车窗外那荒芜的景致:“那日与你说过之后,我便仔细的考虑过了——无论是熙朝还是周国,都不是我该久留的地方......”他垂下眼,细细长长的眼睫乌黑浓密,更衬得他英俊至极的面孔苍白憔悴,“而且,这里也没有什么值得我再留恋的了。” 谢晚春微一蹙眉,那种青梅竹马培养出来的默契到底还是叫她立刻会意过来:“你是要出海?!” “是啊,”齐天乐苍白英俊的面上显出一丝复杂的意味,他的目光飘忽不定,似乎望着不知名的远方,语声轻轻,“天下之大,总有我容身之处,总有能让我结束漂泊的地方和人。” 谢晚春心尖处好似被人轻轻的拧了一下,有一种说不出的酸楚和疼痛慢慢的涌上来。她的双眼不觉红了起来,险些掉下眼泪来,下意识的垂头掩饰着,开口道:“那船只和人手都备齐了吗?东西可要带齐了......”她语无伦次的说了一通,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还是齐天乐伸手握住了谢晚春的手,轻声道:“放心,池春.......”他叫着这个如今天底下只有他会叫的名字,语声带着少时的纵容 和柔软,“这件事我已想了很久,想得很清楚了,一切都已准备好了。” 谢晚春握紧了他的手,咬了咬唇,到底还是把眼泪给忍了回去,仰头看着他,细声道:“那,你还会回来吗?还会再见吗?” 齐天乐的双眼也微微有些红了,他定定的看着谢晚春,袖中的手慢慢举起似乎要像小时候一样捏了捏她的鼻尖或是面颊,然而最后还是僵在了半空中——他到底已然没有了捏她鼻尖或是面颊的机会了。 齐天乐沉默着把手按在谢晚春瘦削的肩头,安慰一般的抚了抚,低声应道:“会的。一定会的。” 谢晚春用手捂住嘴没再说话,可她心里却很清楚的知道,齐天乐在哄她,他大约是再不会回来了。 从此天涯海角,他们永不会再见。 车轮在平坦的车道上滚滚而过,淹没了车厢里两人轻之又轻的说话声。微风忽而迎面而来,被风掀起一角的车帘里折入一道金色的阳光,车厢内的浮尘在金色的阳光的照耀下犹如金粉一般的闪闪发光,那一颗颗的金色浮尘徜徉成一道黄金一般的支流,温暖又冷酷的横在谢晚春与齐天乐之间,隔开了他们——就仿佛是如刀的天意在他们本该合在一起的人生划了一刀,分成两半。 果真,马车还未行多久便遇上了来接齐天乐的人,颇为仓促的停了下来。 谢晚春紧紧的抓着齐天乐的手好一会儿都不放开,只是看着他的脸认认真真的与他道:“天乐,保重。”千言万语到了舌尖,仿佛只剩下这一句。 齐天乐抬手与她对视,弯了弯唇,竟是露出一点淡淡的笑容来:“嗯,你也保重。”说着,他面上乃是少年时才有的意气风发,扬眉一笑,甩开了谢晚春的手,“不必内疚,不必挂念。这一回,是我甩开你了,池春。” 他只是这般微微笑着,语声还未落下便跳下马车,接了下属递来的缰绳,干净利落的跳上那匹黑马的马背,甚至连头也不回就这样离开了。 一群人的马蹄声惊起一片的黄沙,谢晚春就坐在马车上,掀开车帘,紧紧的看着那一片茫茫的黄沙,看着那远去的黑马与人,看着他们最后只剩下一个黑点,消失在眼前。 她既是想笑又是想哭,最后还是抱着自己的肚子,默默的哭了一场:她终于送走了谢池春生命里最后一个重要的人。 之后,她还有丈夫和孩子,还会有无比美好幸福的未来。可那些过去的,那么多的欢喜,那多么的悲伤,从此都 只能埋在无人知晓的黄土之下。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晚安,明天一章大概完结章。然后是各种番外:齐天乐番外;宋天河番外;生子番外;古代版妈妈去哪儿;一男主二男配有奖问答...... 第115章 30.31 晚上王恒之回来的时候,坐在床上抱着被子的谢晚春眼角还是红的。 王恒之面色不变,缓步走到床边坐下,伸出手握住谢晚春被子底下的双手,十指交握的时候,他滚热的掌心就贴在谢晚春微凉的手掌上。 那微微一点的温度,就像是被丢到火炉里的炭火,令火苗烧得更旺。 王恒之就那样紧紧的握着谢晚春的手,语声极轻极柔,一字一句皆是发自肺腑:“晚春,无论如何,我总是会陪着你的。” 谢晚春闻声仰起头,抬眸去看面前的男人,乌黑的眸子里好似含着什么,只是怔怔的看着王恒之,以目光描绘着他的五官以及神色。 好一会儿,谢晚春才缓缓开口道:“......他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王恒之知道这个“他”指的便是齐天乐,他闻言微怔,随即抬手将谢晚春搂在了怀里,低声道:“晚春,天下无不散的筵席,他此时愿意离开,那便是真正的放下了。无论是你还是我,都该替他高兴......” 话声还落下了,谢晚春的眼泪已然打湿了王恒之肩头的衣裳,她哽咽了一会儿,打了个哭嗝,忽而把头埋到王恒之的肩窝里,恶狠狠的咬了一口,闷声道:“是你高兴吧?” 王恒之被她那语气逗得一笑,指尖轻轻地抚着她的脊背,安抚着她的情绪,也顺着她的话煞有其事的应道:“是啊,因为再没有人和我抢你了。”他抱着怀中的人,轻之又轻的在她发顶上落下一吻,“晚春,齐天乐与你相伴将近十年,他以如此漫长的时光在你的生命里留下痕迹,你我一生恐怕都不会忘了他——我曾无数次嫉妒过他,却又感激他:感激他在那些日子里陪着你,感激他所给予你的真挚感情。可是,我们今后,还会有更多个十年,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乃至于一辈子,我会一直陪着你,再不会让你为离别而落泪......” 他垂下头对谢晚春四目相对,那一贯冷淡的黑眸里有波光一闪而过,那一点明光仿佛是窗外的明月,照亮了亘古的长夜,结束了无声的寂寞。 “‘从今以后,你我只有死别,再无生离’。” 谢晚春咬着唇,看着他,有些想哭,可嘴角还是忍不住扬了起来。她用力的回抱着王恒之,用力的点了点头,然后仰着头,去咬他的喉结,攀着他的脖颈,从到他白皙如玉的下颚、颜色极淡的薄唇、秀挺的鼻尖、乌黑的眉睫一直到光洁的额头,一路的吻过去。 她曾无 数次感慨过他清俊至极的容貌,无数次在情热的时候吻过面前的人,那么多的喜爱、那么多的意乱、那么多的情迷,在这一刹那堆积在一起,就像是带来灭顶之灾的海啸,那样忽如其来的将她整个淹没。她只有满怀的欢喜和满怀的感激: 感谢上天,它到底让王恒之遇上她,也让她遇上王恒之。 从今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他们至少还有彼此。 ****** 谢晚春和王恒之说是在六月的时候启程离回京的。 那时,周帝的死讯才刚刚传来。虽说周帝是被那半颗雪莲丹毒死的,可底下的人却不清楚这事,两两相传总也会有些不一样的说法——至少很有一部分的人认定了是王恒之那两箭射伤了周帝,这才使得重伤战败的周帝在回程之中羞恼交加,给气死了。 这个带了点个人情感和夸张色彩的说法在底下还是很有些市场的——就像是诸葛亮三气周瑜,说出去便是个精致而好听的故事,至少酒楼里头说书先生稍加渲染就能借着这个赚上一笔。 谢晚春回程的路上就喜欢拉王恒之去酒楼替听说书先生讲这一段,听得津津有味,还不忘打趣王恒之:“你这一仗可算是名闻天下了——两箭杀周帝、退周军。可有什么感想?” 王恒之脸皮薄,实在受不了了,最后只好伸手把人直接抱回了房里头,暗自教训了一通。 也正因为谢晚春这一点儿业余爱好,他们回程的路走得十分的慢,等回京的时候都已经是金菊放香、枫叶霜红的九月了。 王家一行人简直都快等急了,王夫人宋氏这般的好脾气,都忍不住说了儿子媳妇几句:“怎走得这么慢?做父母的也不知道算一算日子——再有半月就要生了,到时候真要在路上出了事,那可怎么好?” 说着,宋氏心里头都替自家乖孙叹起气来:这是什么运气啊,修来这么不着调的父母,先是东奔西跑上战场,再是路上落落拉拉不上心......旁人看着都要替他们心急,至少宋氏这个亲娘、亲祖母就急的嘴上冒泡。 王恒之只好替谢晚春背黑锅,特意解释了一句道:“其实,我就是怕路上赶得太急,动了胎气,这才叫人慢一些的。” 宋氏瞪了儿子一眼,还要再说,边上的王老爷便已开口打圆场了:“好了好了,都回来了,快别说了,赶紧叫孩子几个先坐下歇一歇吧。他们一路上,怕也累着了。” 宋氏这才没说话,忙着 叫谢晚春和王恒之坐下说话,随即又张罗着叫人把谢晚春和王恒之的行李收起来。 谢晚春路上还买了些特产和皮毛,特意指出来了“我路上买的。迟些儿,我收拾收拾,再给父亲、母亲你们送去,几个弟妹和妹妹的也都买了......” 王家自然是少不了这些东西的,只是礼轻情意重,宋氏几个听着心里都觉妥帖,嘴里道:“你这孩子,安心养胎便是了,哪里用得着操这样的心?”,话虽如此她面上的笑容却是掩不住的。 宋氏早早便叫备了膳,这会儿众人一齐坐下,一边说话,一边等着丫头上菜 久别重逢,难免要说些话,王恒之便问起皇后和皇帝外甥。 宋氏手里头端着茶盏,倒是显不出喜怒来,只是道:“如今后宫清净了不少,也没什么烦心事,皇上虽小却身体康健,皇后娘娘倒也算是个寄托。”宋氏早年也曾盼女成凤,可如今女儿做了太后,她心里头却也没觉出什么滋味来——说到底,太后再尊贵也不过是个寡妇,王望舒才十多岁的年纪却要被关在宫里再出不了门,一个女人最好的年华、所有的感情都要被耽搁在那死水一样的深宫里。 王老爷瞧着也不是个事,便忙着开口道:“说来也是巧了,你二妹妹上月刚给严家添了个曾孙,把严阁老给乐得,这几日上朝都精神了许多。” 宋氏也会意的转了话题:“是了,二丫头比晚春还早一月呢,她年轻不知事,迟了两个月才反应过来。如今正躺着养身子呢......”说着,又垂目去看谢晚春已经很大了的肚子,就像是在看自己的孙子一样满眼热切,“要我说啊,晚春这一胎约莫也是个男孩。” 王恒之终于忍不住,插了一句:“我倒是想要先要个姑娘。”他都想好女儿名字了。 宋氏倒也没有太坚持,点了点头道:“先开花,后结果,也是好的。”正说着话,饭菜都已上齐了,她忍不住又瞧了谢晚春一眼,含笑着揶揄道,“昨儿有人送了极肥的两篓子螃蟹,原是想今日吃的。不过我想着你如今吃不得这些,怕你瞧着嘴馋,便做主给撤了。” 谢晚春:还别说,她这会儿还真想吃螃蟹了。大概是肚子里的孩子也跟着她一起馋了起来,有一下没一下的隔着肚皮动起来了,谢晚春下意识的伸手抚了抚肚子,忍不住蹙了眉头。 王恒之正替她斟茶布菜,眼角余光亦是注意着谢晚春,见状便连忙搁下筷子,轻声道:“怎么了?” 这一 下,就连宋氏和王老爷都搁下了筷子,关切的抬目去看谢晚春。 谢晚春仍旧是蹙着眉,面上的神色带了几分的奇特的颜色。好一会儿,她才顶着王恒之焦急的目光,慢悠悠的道:“相公,我好像要生了。” 什么叫“好像”要生了? 王恒之只觉得脑袋里被谢晚春丢了一串鞭炮,噼里啪啦炸个不停,整个脑子都是空白,已先成了傻爹。 还好宋氏顶用,虽是被谢晚春这忽如其来的一句话吓了一跳,可随即便指挥人扶着谢晚春去早已准备好的产室,去请太医还有稳婆过来——谢天谢地,因着谢晚春原就快要生了,七七八八的东西宋氏早已准备妥当了,就连太医、稳婆都已经请来在自家院子里小住一段时间了。 王恒之手足无措,一路焦心的跟着进了产室,还没呆多久就差点给赶出来了。 谢晚春趁着宫口还没开全,先靠着床大口大口的喝着人参鸡汤补力气,特意抽了空帮着那些稳婆赶人:“你又不能替我生,在这儿也是添乱,赶紧出去。”再说了,她可是瞧过王望舒生产过程的,那模样可没什么好看的,谢晚春生来爱美,实在不愿在王恒之面前自毁形象。 王恒之却死死的抓着她的手,一字一句的道:“我说过,‘无论如何,我总是会陪着你的’。”他认认真真的道,“晚春,这么大的事,我怎么可以不陪着你?” 谢晚春眼睛红了红,咬了咬唇,到底还是没有再赶人。 她原还有许多害怕、担心,甚至闪过念头不想生了,可这一刻她乱跳的心忽而沉静了下去,又生出许多勇气来——一个女人要为男人生孩子需要许多的勇气,更多的却是爱。只有当她爱极了他,才会爱到想要豁出性命替他生个孩子,让孩子和她一起爱下去。 产房里人来人往,可王恒之与谢晚春握在一起的手却再没有松开过。 作者有话要说:作为单身狗的我泪眼汪汪的安慰了失恋的朋友一晚上(qaq连恋都没有的我也好需要安慰),所以今天有点晚了。 大家晚安安~~~其实简直不敢相信我居然真的写到了这里,好兴奋,接下来就是喜闻乐见的番外时间啦(* ̄3)(e ̄*)明天见~ 另外,蟹蟹浮光的地雷,爱的么么哒(╯3╰) ps.从今往后,咱们只有死别,再无生离——钱钟书 第116章 番外一 王小元出生的时候,据说场面十分壮观——她娘咬牙切齿的骂她爹,嚷嚷着“我不干了,不要生了!要生你生!”,那恶狠狠的语气,直接就把肚子里的王小元给吓得窜出来的,生怕晚一步就要给塞他爹的肚子里。 至于她偏心眼的爹则是一心一意的握着她娘的手死也不松开,感动的差点掉眼泪。 因为这个,稳婆伸手拍王小元屁股让她哭的时候,王小元满腹怨气的蹬了人一脚,恨不能踢一踢那不着调的爹娘。当然,爹娘正在床边“谈情说爱”连眼角都没瞥她,王小元蹬直了腿也踢不着人,只好哇哇大哭。 稳婆倒是喜得很,连忙把王小元用襁褓抱了起来,小心翼翼的给抱了出去,笑着恭喜道:“姑娘哭声嘹亮,腿脚有力,日后必是个出息的。” 因为这句话,稳婆得了个极大极厚的红封。 王小元左右瞧了瞧,深觉“世人皆醉我独醒”,没一个可以理解她的人,哭得越发厉害了。 好在,百日宴前,王小元她爹娘终于想起自个儿女儿,叫人抱来瞧了,很是仔细的考虑起女儿的名字。 其实她爹倒是早早就盼着女儿,已是想好了名字,可如今把女儿抱在怀里,垂眸看着怀里雪团似的的女儿,他那颗少女心扑通扑通的跳起来了,转头和她娘道:“要不然,先给取个小名吧。等算过八字,看过命理,再起大名。”认真想一想,到底是大名呢,还是郑重些得好,要不然女儿长大了岂不是要怨他?至于之前说等女儿出来揍一顿的话,王恒之早就给忘的一干二净了,恨不得再多疼一疼女儿呢。 谢晚春原就不信这个,懒洋洋的靠在床边看了眼王恒之怀里的女儿,随口便道:“也行。”反正又不是跟她姓谢,随意便是。 王恒之用指尖轻轻的抚了抚女儿的面颊,心里软的犹如春水一般,声音都不觉的柔了下来:“女儿的小名,你有什么想法?” 说到这个,谢晚春倒是眼睛一亮,瞧着女儿那粉嫩嫩的小脸蛋,一字一句的道:“要不然,就叫小螃蟹吧?”她笑得十分之慈爱,语声轻轻的,“我当时就是嘴馋了想吃螃蟹,结果她也跟着要出来,指不定也是喜欢吃螃蟹的呢。” 王小元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呆了呆,然后赶紧张嘴,“哇”一声就哭出来了。 结果王小元那没心没肺的娘居然还乐得笑起来,用指尖戳了戳王小元的面颊,笑盈盈的道:“啊呀,她一听到这名字,竟是喜欢的哭了?要不 然,叫人端盘螃蟹来吧,给她吃一筷?” 王小元哭得更凄惨了,恨不能把屋顶给哭塌了才好。 好在,王恒之这个做爹的倒还稳得住,开口劝了一句道:“还是换一个吧,叫这个以后出门,女儿会被别的孩子笑话的。岂不是连螃蟹也吃不得了?” 谢晚春不由恹恹的,略一沉吟便道:“那就叫阿圆吧。”生得圆滚滚的像球,可不就是阿圆。 王恒之却是一笑:“是了,‘元,始也’,此意极好,且阿元又是我们的长女,这名字正适合咱们女儿。”说着便垂头叫着自个儿的女儿,“小阿元,你好呀~” 谢晚春想了想,也懒得解释自己说的是“圆”而不是“元”,也跟着叫了一声:“王小元,听着也不错~~~~~” 王小元抽噎了两声,很识相的止住了哭声,将就着先用了这个名字——至少“王小元”这三个字可比“小螃蟹”要来的好听得多。 直到王小元一岁半,王恒之才犹犹豫豫的给定了大名:王琼玖。他把女儿抱在膝头,一字一句的给她念诗:“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王小元歪着脑袋听了一遍,眨巴着那双像极了母亲的大眼睛,指着书上的“琼玖”二字,问道:“这是什么意思啊?” 王恒之笑着点了点她白皙的鼻尖,掐了掐,温声道:“琼和玖皆是美玉之意,就是说你是爹娘的明珠宝玉。”顿了顿,他忍不住便又加了一句,“而且,当年第一次见你娘的时候,她丢了我一枝桃花,我心里想的便是这一首诗,我想的便是‘永以为好也’。” 说到这里,王恒之不由得转头看向妻子,清俊的眉目上含了一丝微微的笑意,目光极是深远——女儿都已一岁,可他的妻子却依旧似初见时那样美若神女,令人一见倾心。 谢晚春亦是从这首诗里想起了一些往事,抬头与王恒之四目相对,忽而心中一动,趁着女儿还未开始十万个为什么,她便直接了当的用手拎起人,干脆利落的把人给丢到门外头。 王小元的脾气倒是挺像谢晚春的,半点也不服输,双脚就踩在门槛上,扒着门,不甘示弱的拍着雕花木门,气哼哼的嚷嚷道:“娘作什么赶我出来?!” “我和你爹要做大人间的大事,你还小,回去午睡 吧。” “你骗人!明明没有什么大事,我看见......”王小元咬字清晰,字正腔圆的控诉着自个儿亲娘,没来得及再说几句就被乳母抱走午睡了。 因为爹娘实在不靠谱,王小元再大一些后也不喜欢凑过去看他们秀恩爱了,她跑里跑外的寻堂弟或是堂妹玩——反正,二叔叔、三叔叔都有一连串的儿子女儿呢,外面还有皇帝表哥或是严家表哥。而且,王小元生得很好,一双桃花眼像极了母亲谢晚春,偏五官却颇似父亲王恒之,轮廓秀致,清丽秀美,明眸顾盼流波,小小年纪便粉雕玉砌,极讨人喜欢。 王小元就这么嗖嗖嗖的长到八岁,因为每日里跑上跑下,身量在一众同龄的姑娘里头算是高的了,堂弟堂妹全都乖乖的听她指挥,可算是孩子里头的孩子王了。偏祖母宋氏愁得很,每每的偷偷拉了她来,时不时的和她咬耳朵道:“阿元,要不然你让你爹娘再给你添个弟弟,只你一个,多孤单啊。” 王小元倒不觉得自己如何的孤单,可她心里头也乐意有个弟弟妹妹的,至少多个垫背的啊!只是她爹她娘不乐意啊——大概是王小元出生那一日的场景就足够“惊险”了,她爹她娘都吸取教训,下定了决心不肯再要孩子。 只可惜,上天大概也看这两夫妻过得太顺了,反正王小元十岁的时候,她娘意外怀上了,算一算,她娘那时候都三十了。 王恒之吓了一跳,心里头其实不大想要:生孩子原就危险,这般年纪岂不更危险? 结果,谢晚春反倒转了念头,懒懒的道:“王小元一个人确实是孤单了点,我瞧着她倒是想着能有个弟弟或是妹妹的。”她眨眨眼道,“再说了,生一个是生,生两个也是生啊。” 反正,谢晚春打定了主意,王恒之也没法子,只好小心翼翼的守着她,日常陪她走一走,也好锻炼一下身子。结果十月过去,谢晚春顺顺利利的给王小元添了个弟弟。 这一回,轮到王夫人宋氏哭了,她简直喜极而泣,连声道:“这可好!一儿一女,正好凑一个好字呢!”总算是等到小孙子了,再也不用担心长子这一房要过继了。说实在的,她也不是那等着重儿轻女的,亦是将阿元这个孙女当做心肝肉似的疼,只是到底还有些香火念头,总盼着长子能留个后,百年之后也能有香火。如今夙愿得偿,宋氏再没有别的想法,先去宫里头报了喜,再去庙里还愿,然后便精神抖擞的操办起孙子的百日宴了,就连头上的银发都跟着闪闪发光起来,只觉得自己都添了十 年寿。 一回生二回熟,这回谢晚春和王恒之也算是有了经验,也没了早前的手忙脚乱,再没了折腾的心思,索性把儿子的大名和小名一口气全都给取了:“正所谓‘叔齐久而逾明’,大名便叫王逾明。小名的话,便随阿元,就叫阿方吧......” 王小元作为惯犯,十分熟练的偷听完了墙角,终于偷乐了。她忍不住跑去瞧弟弟,看着小小的弟弟躺在锦被下头,白嫩嫩的脸蛋睡得红扑扑的,十分的可爱。王小元偷偷的掀开被子一角,用指尖握了握弟弟的小手掌,幸灾乐祸的叫他:“王小方?” 哈哈哈,笑死她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王小芳”呢。至于那个大名“逾明”,听着就像是“愚民”。 所以说,有对比,才有幸福啊,反正有弟弟作对比,王小元这一会儿觉得自己的名字简直太好听了。 王小元偷笑了一会儿,低了头,把额头贴在弟弟的小脸蛋上,笑盈盈的叫他道:“王小芳~”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衍生的名字受了惊,王小方忽然睁开了眼睛,眨了眨眼,然后圆溜溜的眼睛盯住了王小元,似乎认真的打量了一下自己的姐姐,然后很是“狡猾”的撇了撇嘴,“装哭”起来。 不一会儿,就有人进来哄孩子了,宋氏顺便把王小元拉去说了一回“姐弟友善”的道理。 王小元回头瞪了王小方一眼:王小方给我记住!o( ̄ヘ ̄o#)下回揪你耳朵! 王小方:呜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