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殇.情殇》 第一章 初见 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是在鬼谷。早已忘了那时的季节,只记得那时的鬼谷漂亮得紧,但是却给我造成了不小的麻烦。 我迷路了。我这个遇死路开活路的人居然会迷路,可笑啊可笑。 然后,我看到了他。他站在一堵石壁前,焚烧书简。看看那团燃烧着的火焰,似乎已经燃了很久了,这时正一点点地往外吐着黑色的灰烬。他静静地站在火堆前,凝视着火苗渐渐地吞噬了竹简,又渐渐地将残骸吐出。 我上前一步叫:“这位兄台。” 他并没有回我的话,还是静静地站着看着,只是在我叫他的时候,又丢了一片竹简进去。 我心从火起,不由没好气地放大了声音:“喂,我叫你听到了没有?” 过了很久,正在我没有耐心准备开骂的时候,他朝火焰里扔进了最后一片竹简,然后拍了拍手,这才回过头,看向了我。 没来由的,我的心突然漏跳了一拍――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如此的明亮而深邃,仿佛能穿透一个人的灵魂。我的心里突然泛起一种奇怪的感觉。 他开口,声音温和却不带感情:“小兄弟有事么?” 我说:“请问鬼谷怎么走?” “哦?你找鬼谷做什么?”唇角微微上扬,和气的声音里却藏着着淡淡的怀疑。 本来就对他的忽略感到不满的我顿时不悦,没好气地对他说:“不知道就算了,废什么话!” 我转身的一霎那,我看到了他嘴角的笑意。“小兄弟,跟我来吧。”在一阵爽朗的笑声之后,他说。 然后,他走在了前面,有一句没一句地和我搭着话,可是我一概不理。开始,他还沉得住气,对我的冷漠报以无奈的笑。但是终于没能坚持到底。 在问了不知第几个没有回应的问题后,他猛地回过身。凭着敏锐的感觉,我几乎在他转身的瞬间停住了脚步。感觉到他身上放出的怒气,我抬头,不甘示弱地看着他眼中流露的不悦。 就这样,两人对峙了很久。没想到,他竟笑出了声:“嗬~,这个小兄弟人不大,脾气倒不小啊!” 我狠狠瞪了他一眼,偏过脑袋不再理他。 他再次无奈地笑了,却还是锲而不舍地继续开口:“你找鬼谷可是要拜鬼谷先生为师?” 我看了他一眼,第一次回答了他的问题:“废话!”然后推开他径自朝前走去。 他眼睁睁地看着我从他面前走过,又不死心地加了一句:“你可知鬼谷先生收徒的规矩?” “知道又如何?”我头也不回地说。“鬼谷先生从不轻易收徒,”仿佛我的开始说话使他受到了极大的鼓舞,他的话也多了,“十个里面能有一个已是不错。” 我停住回身,看着他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就是那一个。”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住了嘴。 只是没想到鬼谷那老家伙,居然只看了我一眼,就转过了身。半晌,他说:“孙宾,把他送回去。” 我一愣,大声说:“为什么?” 鬼谷微侧头,话却是对着那个叫孙宾的人说的:“告诉他,让他死心。”说完将手一背,竟径自回里屋去了。 我顿时气得说不出话来,正欲上前理论,一个人打横里站在了我前面,沉静地看着我…… 我阴沉地看着他,却突然间被他眼里的深邃给震慑住了。然后,他开口:“姑娘,回去吧,鬼谷先生从不收女弟子。” 我顿时噎住了:“你,你看出来了?” 他眼里突然泛起戏谑的笑意,伸出一根手指:“第一眼,我就知道你不是男人。”然后舒起身子,话锋一转:“姑娘还是回吧。” 我捏了捏拳头,狠狠瞪了他一眼,转身欲走。身后传来他的声音:“姑娘一路小心!” 后来想想,那天即使留下来也是无趣。若没被人发现还好,可问题是他们发现了。一个女人混在一个男人堆里成何体统? 第二章 再见 三个月后,就在他的影子在我脑海里很难找到一丝印记的时候,我又见到了他。 这次是在魏国的元帅府。 论身份论地位,我不是可以随意进出元帅府的人,但是我不管。这次来,我是来接我的妹妹——钟离秋的。她身负“魏国第一美女”的盛名,却在一个月前突然瞒着我跑到帅府做了一名使女。我曾拿出家长之威令她还家,可是她竟避而不见。这是自从父母去世后从未发生过的事——妹妹虽有名,却从不以此为傲,性格温软,脾气虽和我一样的倔,却从未拂逆过我。究竟是什么原因令她如此,我百思不得其解。而我素来缺乏耐心,好,软的不行,那就来硬的吧。 我径直闯入元帅府,一把剑挡开上前拦我的军卫,奔向元帅府正厅——庞涓的议事之地。庞涓是魏国的大元帅,按说不管这些琐碎小事,可我不管,既然妹妹在他府上,他就要给我个说法。 进得厅去,我昂首站定,看住坐在首座的庞涓,正欲开口,忽觉旁座有人,便回头看去。 那个叫孙宾的男子正端坐在位上,,显是早已认出了我,此时正满眼是戏谑的笑意。 “你?!”我微微愣了一下,随即心下明了:鬼谷精通兵法,此人下山必是意在向庞涓求得一官半职。但他满眼的讥诮着实让我着恼,便狠狠一眼瞪去。 “哦?”这时,一直端坐在上座的庞涓饶有兴趣地发话了,仿佛看到什么有趣的事情,“看师兄的样子,好像与钟离姑娘是旧识啊?” 孙宾轻笑了一声,声音和印象中的一样温和:“谈不上旧识,有一面之缘而已。” 庞涓舒身而笑:“原来如此,这位钟离姑娘,师兄可不能小看,她可是天下第一剑客啊……” “元帅错了,”我冷声打断,“天下第一剑客不敢当,那是您座下公孙阅的名号,我何德何能当此盛名。” 庞涓一愣,脸上隐有怒色,显是恼我不知轻重,却似乎也不愿与我撕破脸,只是一句话道出我来这里的目的:“钟离姑娘大驾敝府,可是来接令妹的?”还没等我开口,他冷笑了声道:“恐怕要让姑娘失望了。” “为什么?”我拔高了声调。平生最恨别人拿权势压人,更厌恶庞涓用这样的语气与我说话。 庞涓微笑起身,从容不迫地从怀里摸出一卷暗黄色的缣帛,抖了开,展在我眼前:“姑娘请看这个。” 我劈手夺过,只一眼便认出了秋娟秀的字体:她竟自愿在元帅府做三个月的使女,还落了款。既已落款,就是立下了一个誓:妹妹必须在帅府做足三月的使女,虽有晚时归家的自由,但终究是别人的奴仆。 只是,我不解,妹妹到底是为了什么甘愿为人所驱使?若是真正深究起来,这原因恐怕是她有生来第一次正真牵挂的吧?我叹了口气,我那向来听话的妹妹终于也有了自己的想法了。 “怎么样,钟离姑娘?”庞涓阴阳怪气的声音里带着隐隐的得意,“令妹的事……” 我将缣帛揉成一团扔到庞涓怀里,退后两步冷然看着他:“好好待我妹妹,少一根汗毛我定不饶你!” 庞涓登时变了脸色,眼里似要喷火:“你……”一个“你”字刚出口,就梗在了喉里,因为我已经转身向外走了。 临出厅门时,我蓦然想起旁边还有一人,便回头看去。那孙宾的坐姿连变都不带变,却将头深深低了下去,似乎是在极力忍笑。 两次被唐突,我对他已无半分好感。狠狠瞪了他一眼后,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元帅府 第三章 一个意外 只是没想到我的妹妹,竟然喜欢上了那个姓孙的人。我一惊之下,总算明白了为何妹妹死活要入府做使女了。只是那姓孙的,如何配得上我妹妹! “你喜欢他?”在不知第几次听秋说起那个已改名为孙膑的人后,我终于不耐,不客气地指出了她的秘密。 秋的脸色一变,随即红透了半边。我立时肯定了我的猜测,看了她一眼:“秋,别忘了,我是你的亲姐姐,你心里想了些什么,我知道得一清二楚。” 秋似乎是松了口气。我知道她怕什么:从小到大,她什么都可以不怕,却不得不敬畏我这个武艺高强的姐姐;而我虽说嘴上刻薄了些,对她却是刀子嘴豆腐心。这点秋也明白,她是个明事理的人。只是这次……我是注定要伤她的心了。 “姐,孙先生是个好人……”秋看着我的脸色,小心翼翼地开口。 我面无表情地拂袖而起:“你可以嫁给任何人,甚至是公孙阅,唯独他,不行!” 我的话不响却带着不容质疑的口吻,却足以使妹妹从希望的顶端坠落到失望的深渊。 “为什么,姐?”沉默了半晌,秋轻声开了口,“难道你还在怪他对你的唐突?” “怪?我为什么要怪他?”我冷冷地说,“我早忘了。”话是这么说,可是一想到他那似笑非笑的表情,我的怒火就往上窜。 妹妹缓缓地从榻上起身,轻声却坚定地说了一句话:“姐,不管你如何看他,我非他不嫁。” 第一次,我和妹妹闹得不欢而散;第一次,我们都朝对方发了火。那天晚上,妹妹收拾了细软离家住进了帅府;而我,发狠地将院子里的花木砍了一地。 然而两天后就出事了。 出事的不是妹妹,而是那个孙膑。 现在的他是真的名副其实了,他不知犯了何罪被下了狱,庞涓用了自己的性命担保,才保了他的命,却还是剜去了他的膝骨。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种刑罚就叫做膑刑吧。后来他告诉我,他的名字是鬼谷先生在他临行前亲自为他改掉的。想来鬼谷那老家伙确实有点未卜先知的本事,至少他能一眼就看出我是个女的。 可我不明白的是,既然已经知晓了他的未来,可为何不对他说破呢? 但我现在烦恼的不是这个,而是妹妹。自从孙膑受刑后,她几乎整日以泪洗面。 我不知道喜欢一个人竟会这样。看着她欲绝的样子,我也很难受。虽然我讨厌孙膑,可是妹妹的心早落在了他的身上,我也无可奈何。更何况,我讨厌孙膑仅仅是因为他两次引我生气,如果再记恨下去就好像显得我心胸狭窄;最主要的是我根本不愿将感情浪费在这样的人身上。 于是我渐渐地,听见孙膑的名字从秋的嘴里说出也不再那么地厌恶,甚至也开始关心他来。 “你们那位孙先生最近怎样了?”一次无意的提起居然使妹妹红了眼睛。 “他一点儿也不好,”秋低垂了眼,以手轻抚着榻上的雕花,“他最近总是夙兴夜寐的,连他的伤腿也顾不上;他的伤本就难好,再这样下去,我怕他再无走的可能了……” 我忽然觉得好笑:“究竟什么事让他连自己的身体都不顾,难道魏王剜了他的膝骨,他反而感激,还要为他卖命不成?” 秋似乎听出了我语气中的不屑,抬头看了我一眼,我瞧着她面上已有泪,便软了口气:“秋,姐姐没有别的意思,我……”话没完便被秋打断了。 “姐,我不怪你。姐姐是个外人,若是我,也会奇怪。只是,先生此时并非在给魏王效力,他只是在给庞元帅抄写兵法。” “那更是蹊跷了,元帅府上什么兵书没有,为何还让他抄呢?”我忽觉得有一丝疑云隐隐地绕在了心头。 秋的神色也是忽然一凛:“我昨日曾无意间听庞元帅问先生什么孙子兵法可曾完成,如此先生必是在抄写这个了。” 孙子兵法?我突然明白过来了,只是冷笑:“孙子兵法何用抄写。孙子兵法乃世间奇书,习得此书者可得天下。它为昔日吴国大将孙武所作,身后只遗两部,一部留在吴国,早已随着吴国的灭亡而失传,一部留给自己的好友鬼谷先生。那孙膑是鬼谷的得意门生,想来那鬼谷是把兵法留给他了。那庞涓定是凭着自己与孙膑的同门之谊,让他为他也抄写一份罢了。” 秋沉吟道:“那庞涓也是奇怪得紧哪,先生既为他所用,何须让先生再为他抄一份!” 突然,一个可怕的想法闯入脑海。我不自觉地站起身,走到窗前,手慢慢地抚上窗棂。不可能的,他不可能做这样无耻下作的事的;可是若真是他从中作梗,那么所有发生在孙膑身上的事都能说得通了…… “姐,你怎么了?”许是屋里太过安静,秋便轻轻打破了这份不寻常的缄默。 我一瞬间回神,忽然间奇怪自己为何忽然关心起这个人来。仔细想想,虽然他遭此变故,但我对他仍是没有好感。这样在意他恐怕只是因为他是秋喜欢的人吧。我告诉自己说。 因此,我决定夜探帅府。 第四章 夜探帅府 翻过高墙,堪堪躲过几个夜巡的士兵,绕过几条回廊,却在孙膑的房前停了脚。有人来了。我不得不纵身上了屋顶,然后我发现,我藏身的这个位置甚好,既可以清楚地看到孙膑屋里发生的事,又可防备从回廊上来的巡逻兵。孙膑此时正奋笔疾书,时而凝眉沉思,腿上缠着的厚厚纱布上可以清晰地看到暗红的血迹。案上的书简已经完成了三卷,想来就是他已写好的《孙子兵法》了。 来人我认识。公孙阅,这个剑艺在我之上的人,却无法得到我的好感。他的脸上永远带着那种目空一切的冷笑,他缜密的头脑里思忖的永远是不可告人的阴谋诡计,更让我不能忍受的是,他居然对秋抱有非分之想。 “你想娶秋,除非我死了。”三个月前,我很明白地对来提亲的他说。 只是现在,他来找孙膑干什么?同是庞涓的谋士,若只是普通的拜访,又为何选在这深更半夜?如果说他对兵法起了心,不是没有这个可能;可是兵法还没写完,他大可等上几天。 我握着剑的手不由得使上了劲。若是公孙阅有什么轻举妄动,我的剑定会不客气地刺穿他的喉咙。 只见公孙阅在门外四周环顾了一下,进了门。我看到,他注视着孙膑的眼神有点阴沉。半晌,他开口了:“孙先生,兵法写得如何了?” 孙膑头也未抬,声音却是毫无情绪的:“请公孙先生转告元帅放心,兵法不日定可呈上。” 一阵沉默,公孙阅似乎正在寻找可以开口的字句,而孙膑却似乎对他的存在毫无兴趣,依旧埋头在昏黄的灯光下。 终于在孙膑又写完一支新的竹简后,公孙阅似是无意地开口:“那么……兵法完成之后,先生有何打算?” 孙膑轻笑一声,依旧埋头于一支新的竹简:“公孙先生可是说笑,你我不是在一个屋檐下共事的么。” 公孙阅蓦地一声冷笑:“先生难道以为,有了兵法,元帅还会留你么?” 孙膑闻言倏然抬头,炯炯地看向公孙阅:“公孙先生这……是什么意思?” 公孙阅俯下身子,在孙膑耳边低低地说了一阵。我看到他的脸色愈加苍白。当公孙阅抬起身时,他的脸色在昏暗的灯光下现出可怕的白。 一阵可怕的沉默,公孙阅阴沉地看着孙膑,而孙膑却只是定定地盯着一个地方,手中的笔渐渐脱出,落在地上。“该说的在下都说了,孙先生好自为之吧。”公孙阅长吁了一口气,打破了沉默,然后掀门而去。 我抬头看着公孙阅渐渐消失在回廊,心里还在思忖着是否要下去告诉孙膑我的顾虑,就听到孙膑屋里有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在静寂的夜里格外刺耳。我低头,只见他已将案上的所有东西扫到了地上,此时正捂住了脸,肩膀正剧烈地颤抖着。 我轻叹了一口气。这还是在鬼谷里看着我戏谑的笑的那个孙膑么,还是在元帅府厅堂里低着头忍着笑听着我和庞涓理论的那个孙膑么?回想刚才在这屋子发生的一切,看来公孙阅已经做了我要做的事了。事已至此,公孙阅说得对,孙膑,你就好自为之吧。 我无限同情地看了他一眼,然后翻身下了房。 当我脱下夜行衣时,身后传来妹妹幽幽的声音:“先生他还好吗?”我愣了一下,随即明了,孙膑出事,妹妹怎么睡得好呢? 我一边叠着衣服,一边淡淡回答:“他知道了。” 他如果真的聪明到不可一世,应该可以想到脱身的方法吧。 然而第二天黄昏,秋却带回一个让我大吃一惊的消息:孙膑疯了! 前一天晚上还好端端的人,一夜之间居然疯了…… 然而此时我更担心的是秋,她回来后除了告诉我孙膑已疯的消息以外,就没说过第二句话,只是不停地流泪。我站在门后远远地看着她,心想既然人已经这样了,也许哭过一场后秋就会把他忘了。 可是自此秋便不再进食,也不再言语,每日一早天一亮便往元帅府跑,回来后只是默默地搓洗着从府里带回的一堆臭不可闻的脏衣服,接着就坐在床里不停地掉泪直至睡去。 我看着秋伤心欲绝愈加憔悴的模样,纵然万般无奈和不忍,还是决定,杀了孙膑! 第五章 刺杀未遂 可是这日夜里,当一切都在沉睡中时,秋轻轻地起身了。我虽然背对着她躺着,可是却清晰地听到她将什么东西拿出的声音,那是我的剑。我心中暗叫不好,便起身跟去。 果然不出所料,秋瘦小的身影正毫不犹豫地向着元帅府飘去。远远看去,她的单薄的身躯像极了晚秋的落叶,正在失去重心,慢慢凋零。 看着她的背影,我心中的杀意更浓。妹妹,你会很快将他忘掉的。 或许是她的身份,守门的士兵见是她,便懒得对她闻讯,直接放她进去了。我也纵身上了房。 当我在孙膑屋外找到一个即可以藏身又可以窥探到屋内一切的地方时,我听到妹妹凄楚的声音。 “先生,你说话呀,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你说话呀说话呀!……”秋竟然不顾那个疯子身上的污臭,就这样抱住了他。而疯子怎么可能回应她呢?他只是呵呵的傻笑,或是叨叨地念着什么;他的脸上再也看不到洒脱和自信的神情,有的只是痴傻、呆滞、木讷的笑。他现在的模样,真的难以相信他就是那个和庞涓师出同门、被魏王重任的孙膑! 妹妹抱着一直傻笑的孙膑伤了一会儿的心,突然放开了他。她站起身后退了两步,毫不犹豫地拔出了剑。她苍白脸庞上深深的绝望给我带来了不祥的预感。 果然,我看到秋低低地说了几句什么,便闭上眼,抬手将剑往脖子上抹去。 我一惊,电光火石之间,发现脚边不远处有一根废弃的竹简,便飞起一脚踢了过去。那根竹简不偏不倚地正中妹妹的手腕,秋轻呼一声,剑“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人也跟着软了下去。 我走过去,并不看还在一旁傻笑的孙膑,只是弯腰拾起了剑,然后猛扬手将剑锋抵住了他的喉咙。只一瞬,他的脖子上就出现了血影。 “孙先生,我知道你委屈,但是……”不知是不是我看错了,他的眼中似乎闪过了一丝绝望,随即回复了痴傻,我想了想,也很不忍,但是为了秋,我只好残忍地把话说到底。 “但是我实在不能让你活在这个世上。你活着,秋会对你牵挂得太多,”我俯下脸,压低声音,“你说,我怎么可能让我唯一的妹妹守着一个疯子过一辈子呢?” 所以,你必须死!我直起身,看着孙膑满身污垢痴痴傻傻的模样,心里不禁有点不知是难过还是怜悯的感觉,但还是狠狠心将剑拉回一点,好方便更深地刺入。这么做看似很残酷,但是却可以将死前的痛苦减少到最少,反而对死者来说是种仁慈的做法。 突然,一个瘦削的身影敏捷地从外面跃了进来,只一瞬,便到了我身边,然后一把握住我的手腕,紧接着站定,好整以暇地用一种慵懒的声音说:“你的胆子似乎比我印象中的还要大呵,钟离姑娘。” 这时门突然打开,庞涓带着一群卫兵气势汹汹地走了进来。那些士兵素来训练有素,一进屋便围了我一圈。一个家伙上来不由分说,面无表情地夺下了我的剑,然后交给了庞涓。 庞涓的嘴角微微上扬,用修长的手指轻抚着我那把剑上的青铜花纹,轻笑出声:“钟离姑娘,你的胆子也真够大的,本帅的客上卿你也敢动,嗯?”虽然听着带笑,却更带着浓浓的寒意。 我从不吃这一套,冷冷道:“他该死!” “放肆!”庞涓勃然大怒,“这里是什么地方,岂容你撒野!还是,需要我提醒你,这里是帅府。”说到最后,他的语气已是凌厉。部下们想是早就熟悉了主子的脾气,他的话音一落,就有两个欺上来,一人一边制住了我。我想着挣扎,可惜被他们扣住了脉门,一丝力气也使不出,便只能怒视着庞涓。 “慢着!”一直在一旁看好戏的公孙阅突然出声,然后对着庞涓耳语了几句。只见庞涓的脸色渐渐缓和。末了,庞涓朝我挥了挥手:“看在你妹妹还需要你的份上,我不追究了,你回去吧。”然后看了看冷落在一边的疯子,眼神在那一瞬突然变得寒冷。虽然只是一瞬,我看得真切。他转过脸看着我,带着一丝冷笑:“这个人……本帅一定会让钟离姑娘满意的。” 看着他阴晴不定的表情,估计孙膑终究是逃不了一死了。 但我却没有卸下负担后的轻松。孙膑眼中那一瞬的绝望突然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我错了吗?为了妹妹,杀了他似乎是对的。可是,为什么我感觉,杀了他会使我更难过呢? 第二天晌午,公孙阅来还我的剑,也给我带来一个惊人的消息:孙膑他,根本没疯! 我一惊之下,随即恢复了平静。我站起身,警觉地问:“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他翘起一边嘴角,轻笑道:“是,跟你是没关系,”然后突然靠近了我并提高了音调,“这对秋可未必不是……” 我一听到“秋”这个字,怒气突生,厉声打断他:“住口!秋的名字也是你叫的?!” 公孙阅一愣,随即不以为意地笑笑:“好好,不叫就是。孙膑不疯,你妹妹可是去了一块心病呢!” 去了心病?我不屑地一笑:“公孙先生可是忘了,他孙膑的命都是握在庞涓手里,疯与不疯,有何区别?” 公孙阅的神情变得严肃,他压低了声:“如果,我有办法救他出去呢?” 我一愣,怀疑地看着他:“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你是庞涓的人,你不帮着他,反而……” “因为我想娶秋。”公孙阅一直低着头和我说着话,这时却突然抬了头,语气也变得异常诚恳。 我一惊,当即翻了脸:“你休想!”然后疾步走向门口拉开了门:“你出去!” 公孙阅还是站在那里没动,声音已是带着哀求:“我发誓我会对她好的……” 我怒极,提剑朝向他刺去。他站着不动,任由我的剑锋逼近他的喉咙并在离他仅一寸的地方停住。看着他无所畏惧的眼神,我冷笑:“你就真的不怕我一剑杀了你?” 他也笑,摇头,右手抚着左胸:“即使你杀了我,这里还是不变……” 虽然他的眼里有着难见的深情,深到足以让我相信他是真的,但是,我实在没法相信,我会接受他作为我的妹夫。于是我继续着冷笑,一字一句地说:“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这时,一个轻但是清晰的声音从里屋传了出来:“姐,我答应!”随着门帘一动,秋踉跄着走了出来,她的脸色现出病态的苍白,但眼神却坚定,坚定得让人心疼。 她径直朝着公孙阅走去,对着他露出美丽的笑容,然后开口:“公孙阅,遵守你的承诺,我就嫁给你……” “秋,你住口……”事情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几乎是用吼的了。 秋却充耳不闻,依旧笑得灿烂。她的样子,让我想起小时候的她。那时的她,整日整日地笑,像极了迎着日光的向日葵。那时的她是无忧的,可是现在,她的笑容让我感到绝顶的哀伤。 公孙阅定定看着秋,几乎是痴了。 我虽然惊怒,但很快平静,便冷着脸看着两人:“这件事,我是不会答应的。公孙先生,你要救孙膑,就请另谋高就吧。” 秋的身体一颤,转过身看着我的眼睛充满了哀伤。我的心也跟着一颤,却仍狠下心别过眼去不看她。 我听到她的声音里充满了哀怨:“姐,你知道的,没有他,我活不了。” 我叹一口气,站起来走到她身边,揽过她的肩,将她的头按在我的肩上,温言劝道:“秋,别傻了。你救了他,却应了别人的承诺,这样救与不救有何区别?” 秋缓缓摇头,她的脸埋在我的肩头,我感到了隔着衣服渗进肌肤的湿意。半晌,我听到她的声音闷闷地传了出来:“不一样,姐,那不一样。只要他活着,我就开心了;只要他活着,让我做什么都愿意。”她的声音轻如羽毛,却仿佛如重锤般一下一下敲在我心上,让我痛入骨髓。 “好,我答应救他。”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忍住心口的痛意,却发现我的声音也抖得厉害。 妹妹凄苦的脸上慢慢露出笑容,泪水却在止不住地往下落,她紧紧地拥住了我。 我看向公孙阅,这个拿我妹妹终身作筹码的可恶的人,却发现他也笑了,可是却笑得那样苦涩。 第六章 齐国之行 第二天,我换上男装,骑马去了齐国。 按公孙阅说的,想要救孙膑,我就得去找齐国大将军田忌。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就这么轻易就这么答应了公孙阅,也许是为了不再让妹妹再心碎下去,当我纵马驰过魏齐边界时,我的心仿佛刚卸下一块大石头一样轻松。只是当我想到妹妹时,我的心里就止不住地黯然下来。 就在刚才,我亲手把我的亲妹妹的手送到了公孙阅的手里,她穿着大红喜服的样子真是绝美,可是她脸上的表情却不见半点喜气,像是比前些日子更苍白。我看着公孙阅携着她的手慢慢离去的样子,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残忍的刽子手,亲手把唯一的亲妹妹送进了地狱。 想到这里,我觉得满腹的怨气仿佛越积越厚,便狠狠一扬鞭,抽在座下马的身上。马长嘶一声,跑得更快。 听着耳边呼呼的风声,我仿佛感觉好多了。 齐国都城临淄。 这是一个繁华而热闹的城市,在人群中穿行都似乎很困难。所以我只好在客栈寄放了马,一个人在偌大的临淄城里找寻大将军府的位置。 这时,喧闹的人群自动分成了两边,街道显得更拥挤了,但是人们仿佛习以为常,依然做着自己的事情。正奇怪间,街道中间远远驶来一辆两匹马拉的车,上面飘着的大旗上清楚地携着“田”字。马车后座上坐着两个人,一人身披铠甲,一脸的络腮胡,人却很俊朗,气宇轩昂,不怒自威;另一人年纪不大,看面容不像是拿过兵器的,倒和孙膑是一类人,倒也算是俊秀。我想田将军大概是极信任他的,否则两个人不会如此亲密地说着话。倒是田将军,身边除了驾车的是个带刀的军士,连自己都没带兵器,若是有人暗算,怕是难以脱身。 正想间,马车已驶至跟前。我想着要做的事,便奋力挤出人群,拦在马车前。 两匹马跑得正欢,突然从斜里冲出一人,吓了一跳;驾车的军士也忙不迭收疆。虽然事出突然,但总算及时,马车只是剧烈地颠了一下。 我干干脆脆地一抱拳:“抱歉,让田将军受惊了!” 田将军身边的年轻人打量了我一番,刚才虽说有些受惊却不见脸上有什么不满的神色,只是淡淡说了一句:“这位小兄弟可有事?” 我上前一步攀上马镢,看向田将军:“在下有事相求与田将军,能否借贵府说话?” 田将军眉头一皱,有些不悦,正要开口,旁边的年轻人将手按在他扬起的手上,眼睛依旧看着我:“可是重要的事?” 我郑重点头:“是的。” 年轻人微一颔首,然后跟田将军耳语了一阵,然后对我说:“好,不过你的剑,怕是要先让我扣下了。” “好!”我毫不犹豫地把手中的剑递了上去。 年轻人将剑放在一旁后,又看向我:“你为何不和我和田将军共坐一车?” 我摇头拒绝:“多谢先生的好意,我还是在后面慢行罢。” 年轻人面露难色:“可将军府离这怕是有一段距离。” 我笑了笑:“绕临淄城跑一圈怕也难不倒我。”便扬手往一匹马身上狠狠一拍。那马吃痛,撒蹄就跑,另一匹马自然无法落后,也跟上跑了起来。 这次年轻人可真的吓了一跳,身子差点摔下座来;一直没说话的田将军伸手扶了一把,我听到一个浑厚的声音说道:“禽先生当心。” 我看着马车渐行渐远,便开始起身追去。凭着我的脚力,很快就赶上了马车。 年轻人微微整理了一下衣着,回头看见我正在慢慢赶上,便令车夫放慢了速度,然后回头看着我:“小兄弟,还是同坐吧!” 看我充耳不闻的样子,他最后还是放弃了说服。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让我救孙膑么?”听了我简短的诉说,大将军低沉的声音里透着威严,却掩饰不住关切之意。 我对着他深深做了一揖:“正是。孙先生说,他是齐国人,只有大将军能够救他。” 田将军敛眉细想了一阵,迟疑道:“可是,孙膑是魏国要犯,救他出去势必会激怒魏国,战争难免,本将军不能因他一人而使两国生灵涂炭啊。” 我朗声道:“大将军大可放心,只要救出孙先生,以先生的才能,齐国定胜!” 田将军怀疑之色顿显:“你如何肯定有他在齐国定胜,打战并非儿戏,岂是一个人说胜就胜的,小兄弟未免太信口开河了罢?” “在下并非信口开河,”我说,“孙膑的才能远在庞涓之上,非但如此,”我顿了一顿,郑重道,“他还拥有百战百胜的《孙子兵法》。” 此言一出,我看见田将军脸上明显一凛,惊疑道:“这如何可能,世人皆知,《孙子兵法》早在吴国灭时便已失传,他如何能得?” 我奇怪道:“田将军难道不知,《孙子兵法》曾有一个副本,孙武子将它留于好友鬼谷先生处了。而孙先生正是鬼谷先生的学生。” 田将军听后更是惊奇,却还是不敢相信,他看向坐在一边的那个叫禽滑的年轻人道:“禽先生,你游历过各国,可曾听说过这件事?” 禽滑微微一笑,不卑不亢道:“在下曾听恩师墨翟先生说起过,孙武子先生确有将《孙子兵法》的副本留于鬼谷先生,但是至于鬼谷先生是否将兵法传与孙膑,在下并未听说。” 田将军低头思忖了一会,方抬头对我说:“我暂且相信你的话罢!可是要救孙膑必会牵涉到两国,本将军刚才也言明了,万一两国因他挑起战端,我无法向大王交代!” 听了他的话,我缄口不语。田将军说的句句在理,如何救孙膑确实是一个难题,因为这其中确有太多的未知,谁也不能保证过程中会发生什么。庞涓的残酷我看在眼里,若是因此惹怒了他,以目前的状况齐国根本不是魏国的对手。可是孙膑怎么办?难道任他在魏国继续装疯,直到庞涓终于意识到他已无用而把他杀掉?秋呢,她的牺牲又算什么? “也许……我有一个法子。”温润的声音重新燃起了希望,我欣喜抬头,禽滑朝我扬着踌躇满志的笑,“我可以以齐使之名出使魏国,然后见机行事。” 田将军细细一想颔首道:“只能这样了。可是万一有诈呢,抑或孙膑并不像这位小兄弟所说的有才能?”他转向我,歉意道:“小兄弟,你别见外,这事着实太复杂了,本将军实在不能贸贸然。” 禽滑看着我微笑,却答了田将军的疑惑:“将军放心,禽滑敢用性命担保,这位小兄弟绝不会说谎。” 我对他感激地一笑,也郑重朝田将军道:“将军,在下所言绝无虚假。” 田将军这才放宽了心,但还是谆谆嘱咐道:“使魏并非小事,禽先生还是小心为妙。” 之见禽滑一笑,语气中藏不住俏皮:“没想到将军也有婆婆妈妈的时候。”一顿,神色也随着肃然,“将军放心,禽滑定能不辱使命。” “为什么如此相信我,”城外的官道上,我还是忍不住道出了我的疑惑,“先生难道不怕我说谎?” 禽滑停住脚,将手中的缰绳交到我手上,朝我微微一笑:“如果我说我的直觉不会错,你可满意?”还未等我回答,他自顾说了下去:“我也不知为何要相信你,只是觉得姑娘你说的可信,并无其他任何理由。” 我惊问:“你也看出来了?” 他温和一笑,声音如和煦春风:“若非看出你是女子,我岂敢对将军下如此重誓。”言语间竟似有些许莫名的情愫。 我惊诧地看他,却见他正转头看着天色道:“天色不早了,姑娘还是尽早上路罢。两天后我会去魏国找你。”夕阳的余辉映在他那张俊逸的脸上,仿佛镶了金边的一幅画。 第七章 脱身 两日后,齐国派使臣出使魏国,并献上齐国国宝白玉雕一座,魏王大悦,遂合约与齐国交好。是夜,我在齐使驿馆见到了一脸疲惫的禽滑—想是魏王并没有如外面所说的礼待齐国使者。看到他的时候,他已卸尽了一身锦衣玉服,仅着中衣,散了发,正就了烛火看着一卷竹简,见了我也不多说什么,只是让我想办法带出孙膑。 潜入帅府对我来说并非难事,只是没想到仅仅半月却又生变故:庞涓似乎已相信孙膑真的疯了,便不再以客上卿的身份礼遇他,而是随意地将他丢至府中一废弃的猪棚里,一日只供三餐。我急急在帅府里寻找着,心想着要尽快救他出去,否则他的处境只怕愈来愈糟。 在帅府的一角,我终于找到了那个废弃已久的猪棚。虽是夜晚,我也能看出这里不比帅府其他地方得荒凉。猪棚的栅栏已快腐坏殆尽,微微一碰居然有碎屑飘飞。已是深秋,凉风不停呼啸着卷起一堆堆的落叶。在这个太容易被遗忘的地方,就连负责看管的军士也不知去向。 我看着蜷缩在一角的那团黑影,感到喉咙被刺梗到般难受。若不是我眼疾,怕是没人知道那团黑影是一个活物。我默默然站着,心里五味呈杂,万没想到两月的时间就能把一个活生生的人折磨成这副模样。 我轻叹了一口气,唤道:“孙先生。” 黑影一动,并不答话。我便再唤了一声:“先生,是我。” 一阵沉默后,黑影迟疑地发出了声音:“是……钟离姑娘么?”还是那样的温和,却带上了深深的提防和警惕。我突然感到了难以名状的心酸,便温言答道:“是我。齐国来人了,他要救您出去。” 听了我的话,他只是沉默,良久才说:“为何要救我?” “只是觉得先生不应该再受这非人的待遇,何况,先生装疯,不也是在等待时机么?” 只听他悠长地叹了一声道:“若非不得以,何需装疯。” 我蹲下身和他平视。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脸,但我仍安抚道:“先生放心,禽先生和我会尽快想办法救您出去。”突然周围一个轻微的声音划破了寂静,我一凛,想到禽滑交待我的事情,急道:“现在禽先生想见到您,快跟我走!” “我道是谁,原来是钟离姑娘。”突闻此声,我惊骇地一跃而起。黑暗中,公孙阅的脸在火把的照耀下渐渐清晰。 看清只有他一个人后,我放下了心,道:“公孙阅,你的目的已经达到,现在该你履行承诺了。” 公孙阅答:“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答应的事我不会赖账,但现在不是时候。”我怒道:“为什么?” 公孙阅压低声音:“听我说!庞涓并没有放弃孙膑。现在救他出去,被庞涓发现他定会怀疑。到时候不但孙膑逃不了,你和禽滑怕也插翅难飞了。” 我承认他说得在理,但他是公孙阅,这个身份让我难以信任他的话。 看着我怀疑的眼神,公孙阅勾起一边嘴角,笑了笑:“我能说的只有这么多,信不信由你。”说罢转身离去。 公孙阅走了,我却陷入了两难的境地。现在救孙膑,本来就是害怕夜长梦多,想必禽滑也是这么想的,才让我现在就带出孙膑;可是公孙阅说的也不无道理,庞涓的势力无疑是遍布整个魏国的,纵然以我的能力,逃得了一次未必能逃得了第二次,更何况还带着两个根本无法自保的人。还有更为重要的一点,禽滑无论如何也只是个外人,若是因此失了性命,真真不值。 正沉思间,孙膑出了声:“公孙阅说得没错,庞涓不会轻易放弃我的。钟离姑娘,现在并不是个好时机。” 我急道:“那要等到何时?庞涓现在不放弃你,以后便更不会放弃!禽先生至多在魏国留三天,三天以后,先生可就没有任何机会了。” 孙膑低头半晌,忽地抬头。我第一次看清他的脸,比两月前瘦了很多,脏污的脸上满是伤痕,凌乱的发散在脸上,十足的疯子样,唯有那一双幽深的眸子,显得比黑暗更为深邃。他说:“容我想想办法罢。两天,可以么?” 我只能点头,道:“好罢。两天后我再来。” 正要离去,忽听孙膑暗哑着嗓子说:“替我转告钟离姑娘,说我对不住她。” 我脚步一滞,眼神也随着一黯:“我怕是再也见不到她了,她现在已是公孙夫人,请恕我不能替你转告。”说完,强压住心中的酸痛,我疾步离开了帅府。 回到驿馆,掀开门帘,一眼便看到一张我并不待见的脸。我不悦地板起脸:“公孙阅,你在这里做什么?” 公孙阅无视我的不悦,抬手在棋盘上落了一子,好整以暇道:“怕禽先生独自寂寞,特来陪陪他。禽先生,该你了。” 禽滑自我回来后视线便没离开过我,看他的脸色似也不好,此时并不理会公孙阅的催促,扔了手中棋子站起身道:“公孙先生,钟离姑娘回来了,你也不要再卖关子,你到底想说什么?” 公孙阅讨个没趣,却也不恼,也扔了手上棋子站起身,再抬头时,脸上神色难得的郑重:“金蝉脱壳。” 我和禽滑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金蝉脱壳?” 只一顿,禽滑会过意来,神情一震,看向公孙阅:“你也想救孙膑?” 公孙阅“嗤”地一笑,不屑答道:“不,我巴不得他死。”见禽滑脸色一变,他将眼睛看向我:“若不是我对你有诺,我怎会违庞涓的意?” 我冷笑:“你已把我妹妹带入地狱,该得意才是,还做什么样子,好似我们姐妹负了你似的。” 公孙阅看着我,目光深沉,一瞬后移开眼,看着禽滑的时候又恢复常态,带开话题道:“禽先生是个聪明人,该知道金蝉脱壳的意思罢?” 禽滑不知我和公孙阅的恩怨,疑惑地看了我一眼后,道:“公孙先生的意思是,用假孙膑换真孙膑?” 公孙阅并未直接回答,只是说:“找一个与孙膑相象的人把孙膑换出来,你们走后我再把替身接走,若被发现我只说孙膑已经疯死了,庞涓还信任我,不会怀疑的。” 禽滑垂着眼细细想了一遍,点头道:“只能这么办了。风险虽然大了一些,却也不失为一个好法子。” 公孙阅见禽滑已决定,便点头道:“好,两日后的这个时候,我做内应,助你们把孙膑救出来。只一件,事情若是败露不得牵连到我。” 禽滑的神情已是踌躇满志,并不在意公孙阅的推脱:“先生放心,绝不连累先生。” 公孙阅走后,禽滑看着我的眼中带了疑问。我知道他想说什么,便幽幽然道:“公孙阅与我有个交易,我妹妹钟离秋嫁给了他,他才答应救孙膑。” 禽滑眉心一皱,道:“你……何苦要这样?” “秋喜欢的是孙膑,而非公孙阅。为了救孙膑,秋甘愿嫁给公孙阅;我这么做,是为了遂了她的愿。”我说得平淡,但心里已经结痂的伤口却被生生地撕开了,痛得我咬住了下唇。 是的,秋是我心里的第一道伤疤。 背对着禽滑,我听到他轻叹了一口气,低低地说:“……冤孽……” 两天后的夜里,我救出了孙膑—有了公孙阅做内应,事情变得容易得多。他把我俩送出府时,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钟离姑娘,自此一别,还望今后……多多保重!” 我冷冷睨视着他。不错,这一别,我和他便只有敌对的关系。看着他的脸,我一字一句说得清楚无比:“公孙阅,记住我的话。好好待秋,否则,我不会饶你。”话毕,当了他的面,我掩上了车帘,就此隔断了我和这个府邸的所有关联。 重新梳洗过后孙膑又恢复了数月前的神采。只可惜他的腿,因为没有得到及时的救治,已永远成了一双废腿。而他,却似乎对此已毫不在意。禽滑第一眼看见他时几乎是倒吸了一口冷气,替他全身的伤口上好药后,他终于忍不住动了怒:“庞涓的心也太狠了,这么重的手也下得去!” “禽先生,”孙膑淡淡一笑,“不是说好不提它了么?何况,庞涓为了我的兵法也算费尽了心思,表面一套背后一套,真是难为他了。”他的话里充满嘲讽的意味,但是眼神却明显地黯淡了下去。 我和禽滑面面相觑,却都没有说话。现在,他的心,怕是比身上的伤更痛吧。 也许是气氛太过压抑,禽滑率先破了沉默:“那么,既然先生已经救出,下一步该如何脱身呢?” 这并不能难倒我。我说:“我知道一条小路,可以把先生送出魏国。” 孙膑敛眉沉思了一会,问禽滑:“从大梁到齐国边界最快要多久?” “快马半日就可以了。” “可有大梁的地图?” “觉得用得着,昨日在集市上购了一幅,”说着,禽滑从怀中摸出一块缣帛,抖开来放在桌上,“只是不太详尽,先生将就着看罢。” 孙膑用眼在上面略微一瞟,抬起头看我的眼里有微微的笑意:“钟离姑娘,可否为我和禽先生略微指点一番?” 我凑上前细细一看,用手指在大梁的西北角轻轻一画,道:“这条路大约在这个位置,平日里不大有人走,庞涓的人应该不会知道这条路;只是这条路无法行车或是行马。” 禽滑这时插嘴道,声音里满是愉悦:“如此甚好。先生可以先随着钟离姑娘走这条路,待我向魏王辞行后便可追上你们。” “这样并不妥,”孙膑沉吟道,修长的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案,“我们可以在庞涓眼皮底下正大光明地走,而且庞涓不会发现我的存在。”说罢,剑眉一挑,用手指着地图上一条路道:“我们从这条路走。” 禽滑埋头看了许久,突然抬头爆发出一声惊呼:“庞涓每日上朝时走的不就是这条路么?” “就是它,”孙膑颔首微笑道,“明日禽先生向魏王辞行后,我们就一起从这条路走。由钟离姑娘扮作齐国卫士护着我们,我想应该不会有太大问题的。” “可是万一遇到庞涓怎么办,公孙阅说庞涓与魏王既是君臣又是朋友,私交甚厚。万一庞涓恰在那时进宫怎么办?”禽滑的疑虑也就是我的疑虑,两双眼睛一齐凝在孙膑身上。 没想到孙膑竟然笑了出来:“若是遇到庞涓,那再好也不过了。”顿了一顿,看着我们不可思议的表情,他缓缓解释道:“如果我料得没错,庞涓是一定会遇到的。你是齐国使者,我也是齐国人,我在此时受害,而你也偏偏挑在这个时候出使魏国。虽然他有关认为我的消息并未外传,但是庞涓他生性多疑,他很可能会想到你是不是为了我而来。他我很了解,是想到就做的人,所以我们在那条路遇上他的可能性很大。当然,我说让他看见我并不是真的亲眼看见,”他忽然神秘一笑,“有时候亲眼所见并不一定是真的,这个道理我打赌他一定不懂。” “那……”我小心翼翼地问道,“那时先生你在哪里呢?” “当然在车上,”孙膑笑出了声,“好了,我知道你要问的是什么。其实那很简单,出城前我一直躲在车上,只要造成只有禽先生一个人在车上的假象,这样即使遇上了庞涓,庞涓也会觉得只有禽先生一个人,就不会怀疑了。” “可是先生,”禽滑道,“我的车并不大,又没有可以遮蔽的物件,这……” 显然是没料到这一点,孙膑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过了一会儿,他缓缓开了口:“到时再说罢!为了让让庞涓彻底释疑,我以为只有这个办法了。若你们还有办法,再议如何?” 听了这话,禽滑背了手,皱着眉头在屋里踱起了圈。到第三圈时,他抬起头,脸上有坚定的神色:“就照先生说的办吧,到时候见机行事。明日我就向魏王辞行。”说完他就转身去收拾东西了。就在他转身的一刹那,我听到他喃喃道:“我就不信,我的造化就这么差!” 待到禽滑辞行回来已经是晌午了。这之前我和先生就一直在驿馆坐等着他,但是却一直保持着沉默。一来是为了不让驿馆的管事怀疑,二来是因为:救出孙膑只是第一步,那时候有公孙阅相助;而脱身只能全靠我们自己,并无他人相助,谁也不知道这其中会有怎样的变故,所以我和孙膑谁也不愿说话。虽然我有满肚子的问题想问他,但是当我抬起头,看到他沉思时皱起的眉时,便把话咽进了肚子里。 更多时候,我都在静静地打量着他:飞扬的眉,深邃的眼,高挺的鼻,单薄的唇。这样的五官若是安在一个将军身上,也许会太过凌厉了些;但是安在孙膑的脸上,却显得那样柔和,那样毫无架子,甚至有些俊雅。 然后禽滑回来了。简单打点之后,我和禽滑小心地扶着孙膑出了驿馆,再扶上车。齐国使臣的车并不大,仅能容下三人。除去驾车的军士和禽滑,剩下的空间要容下一个蜷缩起来的人似乎不大容易。所幸先生较为清瘦,曲起身来所占空间并不多,加上车沿的遮蔽,若不仔细看是看不出车里还有第三个人的。只是苦了先生,要一直维持这样的姿势对身上有伤来说怕是不易呢。而我则换上齐国士兵的军服,骑马跟在后面。当所有一切都确定无误后,我和禽滑对了一眼,便出发了。 这一路上并没有什么情况,倒是魏国百姓见到齐国使臣的车,难免聚上来围观一番。我紧紧抓着缰绳,绷紧了脸,尽量目不斜视,生怕有人认出我来,紧张得手心里全是汗。而禽滑则带着他那标志性的微笑,迎着百姓们猎奇的目光,殊不知他的额上也沁出了细细的汗珠。 然而从驿馆一直到城门,庞涓也没出现。然而这并不是好的预兆。我的心反而 从大梁到下一城之间有段路是穿过一个茂密树林的。此时午时已过,日光也开始偏西。这树林里除了我们行车走马的声音和风吹过树林激起的沙沙声,并没有其他声响。然而这个时候我却感觉这种安静太过诡异,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人伺机埋伏在此,只等着我们走进他的圈套似的。 我忧心忡忡地打马上前和车子并行,看看禽滑,他的脸色也并不好。孙膑这时也直起身子坐好,揉着麻痹的关节,而他的眉头却始终紧皱。在这个时候,只有催促着马尽量快行,只要过了魏齐边界,庞涓即使发现也无济于事了。 于是在禽滑的授意下,驾车的军士加快了打马的频率,车子的速度更快了。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忽听有人遥遥地在呼喝:“等一等!”我侧头只一瞥,立刻惊得回过了头。飘扬的军旗上那大大的字,不是“魏”字是什么?“先生快躲好!”我压低声音喝道。 然而这时要把先生隐藏得和刚才那样了无痕迹是不可能的了,手忙脚乱只能增加来者的怀疑。电光火石之间,只见禽滑从容不迫地站起,似乎不经意地跨出一小步,就遮住了身后的孙膑。他转过身子,看清来人后露出了笑容。 “庞元帅,”叫停车子后,他朝着来人做了一揖,“适才未能亲自到府上辞行,元帅可是来怪罪在下的?” 听着追来的车子渐渐驶近,最后停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我僵硬着身子坐在马上,右手悄悄摸到悬在左腰的剑柄上握住,心里则不停地告诉自己:“不能回头,千万不能回头!”同时也在暗自祈祷庞涓的眼睛不要太尖,万一让他从背影认出我来也不是什么好事。 “哈哈……”背对着他们,只听得庞涓大笑一阵后说,“禽先生真是看低本帅了。本帅怎会因为这点小事责怪先生呢,倒是先生要恕本帅冒犯之意呢。” 禽滑奇怪道:“元帅何时冒犯在下了?” 庞涓扬声道:“不瞒先生说,本帅这次来是想替我们的大王请回先生。” 禽滑的眼中瞬间闪过一丝惊诧,但声音仍然平静:“哦?大王找我何事?” 庞涓的声音里带着笑:“大王曾对本帅提过,先生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所以本帅想替大王,替魏国请回这位不可多得的人才。本帅可以向先生保证,先生若能在魏国为官,大王绝不会亏待先生的!”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咳,庞元帅可真是言重了,这对我是件好事,元帅怎能说是冒犯呢!”禽滑笑容不变,听语气里似乎刚松了一口气。 “这么说先生是答应喽!”庞涓的声音里透出了喜悦。 “可是……”禽滑此时是一脸的为难,“在下在田将军门下从仕之时,曾对田将军许诺,要为他效力三年,今年仅是第一年啊。元帅你看,这……” “那么三年之后呢?”庞涓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失望,却仍不放弃地问。 禽滑稍稍思索了一会,抬眼道:“三年后我将追随全天下最伟大的将领。” 庞涓蓦地爆发出势在必得的大笑,道:“好—!禽先生,三年后,你可千万别食言啊!” “一言为定!”眼看这场会话就要结束,禽滑掩饰不住笑意。 “好!那么……”庞涓的声音陡然停住了,紧接着禽滑的脸色也变了,看着他努力维持着脸上的笑,眼却不住往我这边瞟来,我的心一沉:还是没能瞒住么?握剑的手竟微微颤抖起来。 “哈!”庞涓却笑了一声,道,“那么,本帅先告辞了。禽先生,三年后,元帅府本帅等着你。调头回府!” 听着车辕嘎嘎吱吱响了一阵,然后渐渐远离了我们,我悬着的心才慢慢放低、放低,直到完全听不见任何声音了,心才彻底回到肚子里。 禽滑此时已是冷汗涔涔,他长出了一口气,颤着手从袖子里摸出一方手帕擦着脸上的汗。而孙膑这时也直起了身子,不客气地坐在禽滑身边,看着我们的样子,满眼都是笑意。他抬起一只手将禽滑颤抖的右手轻轻一握,笑道:“我还道禽先生胸有大计话语间才会这么沉着,这又是怎么回事?” 禽滑笑道:“先生有所不知,若不是钟离姑娘险些被庞涓认出,我何必这么紧张。”说着他的目光若有似无地朝我飘来。 我不服气道:“那是你不济,你若真的厉害,早该想到庞涓会有认出我的可能,也不会被吓成这样吧!” 听了我的话,禽滑顿时气得脸色大变,俊眉一挑,声音也大了起来:“嘿,那也是你给吓的!若不是你险些被认出来,庞涓早就离开了,我何必还要多费那么多的口舌!你呀,还是快些感谢我的三寸不烂之舌吧!”说罢,他将眼一抬,满目的得色。 无视他骄傲的挑衅,我悠悠然道:“是啊,我没有什么三寸不烂之舌,但是我有三寸不烂之鞭!”说着,我扬起手中的鞭子,凌空“叭”地甩了一记,鞭尾朝着禽滑直直而去。 满意地看到禽滑脸色变得苍白,我在鞭子即将抽到他身上时扬手收回了鞭子,道:“怎样,禽先生?” “好罢好罢,就算姑娘你厉害,行了吧?”禽滑回身坐好,抚平了衣服上的皱褶,又不服气地低声嘟囔:“好男不跟女斗!” 看着他那副不甘心却不得不畏惧我的样子,我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禽滑看看我,又找到了措辞:“钟离姑娘,古人云‘女子应笑不露齿’,你看看你,哪有姑娘家的样!”说着自己也笑出了声。孙膑看着我们吵来斗去样子,好像看了一出滑稽戏,也笑了起来。 后来想想,那是三个月来第一次我笑得那么舒心,毫无顾虑。 第八章 归齐 我们一路上笑着闹着。我和禽滑常常是相互找茬,紧接着就陷入一场无休止的舌战中。而孙膑多数时候是在微笑着听我们斗嘴,然后插上一句嘴,却恰到好处地阻止了我俩继续朝争吵白热化的方向发展。就这样,原本仅一天的路程,我们走了一天半才到了齐都临淄。 遥遥地看见高高的城门上两个大字“临淄”,孙膑的眼睛亮了一瞬,随即深黯了下去。看着他紧抿的唇,我隐约猜到他心里的所想,也有些担忧:不知田忌将军是个怎样的人呢?仅凭着当日的一面之谈根本无法看出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若是个和庞涓一样妒贤嫉才的人,那…… 禽滑也看出先生的迟疑,温然一笑,轻轻握住在先生的手,温声安抚道:“先生不必顾虑,田将军是个好将领,他绝不会埋没先生的。” 先生温和一笑,脸色微微缓和了些,却仍难释忧虑。 这时禽滑忽然满怀欣喜地叫了起来:“田将军!”一边喊着还一边挥着手。我抬眼一看,只见远远站在城边的一个健硕身影,不是田忌将军是谁。只见他只身一人,仅着便服,背着手来来回回地走着,不时朝着这边眺望,紧锁的浓眉间满是焦急的神色。看见我们,终于咧嘴笑开了,大步迎上来,一句话也不说,直直朝禽滑肩上就是重重一拍。 禽滑痛得直呲牙,颤着声叫唤:“将军,您这记老拳,若是留着用在敌人身上该有多带劲,怎么老是用在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身上!” 田将军哈哈一笑,道:“谁让你回来得这么迟,害得人好等。你若再不回来,明日我非得找魏国要人不可!” 禽滑含笑道:“嗨,若不是有一只小麻雀一路上唧唧喳喳得聒噪,我们早在半日前就该到了。”说着瞥了我一眼。 我恨恨瞪了他一眼,没想到他居然当着田将军的面说我的不是,早知如此,早该在路上就找个什么东西封住他的嘴。 田将军虽听得一脸的疑惑,却没有深究下去,将视线转向还坐在车上的孙膑,上前一步,深深做了一揖,抬起脸来时一脸的郑重:“想必您就是孙先生吧?” 孙膑急忙起身还礼,却因腿的缘故磕绊了一下,田将军慌忙上前搀住:“先生对我何需多礼!”说着一脸的自责,“先生腿脚不便还要行这些虚礼做什么?事先没对先生说清楚,是我的不是!” 看着田将军毫无大将军的架子,还如此的礼贤下士,我轻舒了一口气,面上也露出了微笑。禽滑和我并肩站在一起,也微笑着看着这一幕,却压低了声音得意道:“怎样,我没说错吧?田将军绝不是庞涓那种人!” 我面上带着笑,嘴里却发了狠:“刚才在田将军面前揭我的短,还没和你算帐!” 禽滑笑容不变,低声道:“这么说钟离姑娘承认自己就是那只唧唧喳喳的小麻雀喽,那可不是我说的,怪不到我头上!” 我一回头,他已带着得意的笑追随田将军去了。没想到言语间又被他给算计了,我懊恼得直跺脚,在田将军面前又不好发作,只得忍气吞声。 虽是初次见面,田将军的忠厚和发自内心的真诚已使孙膑完全放下了心防,就在我和禽滑斗嘴的短短时间里,他已和田将军仿佛认识多年的老友般热切地交谈起来。就这样,田将军自然而然地坐了禽滑的位子。而我骑来的马则成了唯一的脚力。 两个人如何共乘一匹马?况且……我看了同样为难的禽滑一眼,心中暗笑了一声,一翻身上了马。 禽滑一惊,明白了我的意图,急道:“你要那匹马,那我怎么办?” 我呵呵一笑,道:“禽先生口舌如此厉害,想必这么点路程也不在话下吧?”说罢,一夹马腹,把他扔在了后面。 然后便听到禽滑气苦的喊声:“你胡说……喂,等等我……田将军,孙先生!……”我看了看早已行远的车子,田将军和孙先生正说着话,根本无暇顾及他。想到从城门到将军府的距离比我上次来齐国时跑的距离还远时,我笑得愈发开心。 第九章 寻马 将军府处在临淄的西北角,与座落在城中央的齐王宫遥遥相对,它是大小将军商议战事的地方。在战乱频繁的那个时代,作为军队最高统帅的大将军永远比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相国还要重要。 而田将军虽贵为一国最大的将领,却并未另设府邸,只携家眷住在将军府的厢房里。我和先生的到来使得将军府又添了两个食客。 进了将军府,田将军把我们带到了住处,要我们先打点一下。我和先生的屋子其实也是将军府的两间厢房。虽不大,但是所有的物事一应俱全,甚至连光线也非常充足。虽身处异地,但这里的一切却没给我带来半点的陌生感。 就这样,我和先生就住在了将军府,成了田将军的两个门客。 很快地,孙先生在只言片语间就展露了他那卓越的军事才能。田将军看他的眼神也是越发敬佩。不上朝的时候,他就常常和禽滑一起待在先生的屋里,或下棋或长谈直到深夜。有时俩人也会起争执。但先生却从不大声说话,他含在眼里的微笑和田将军的面红耳赤形成巨大反差。他总是静静得听着田将军把话说完,才不慌不忙地温声进行驳斥。而最后的结果往往先生是对的。我和禽滑则常常是坐在一旁看热闹,却从不插嘴。我发现看两个有相同兴趣的人争吵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对于先生的才能,田将军曾经想过向齐王举荐先生,甚至想把自己的大将军之位让给先生。但先生却执意不肯,他说:“若不想让庞涓发现我还活着,就不要向大王举荐我。否则,纵使孙武子在世,也救不了齐国。况且,现在我过得甚是惬意,还不想被官职所牵绊。”甚至为此,他和田将军还大吵了一架。先生温言温语地将其中的利害关系有条有理地分析给田将军听,可田将军却是一根筋,总觉得不给先生封个官职就是委屈了先生。那是他们两个吵得最厉害的一次。最后田将军总算是妥协,但是却让先生答应如果到了齐国有难之日则不能再推脱。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着。禽滑和我还是经常斗嘴,先生也是常常作了个劝架的角色。大多时候,我和禽滑都在先生屋内听他讲习《太公兵法》。就算在那时,禽滑和我也还是为了一个细小的论点争论不休。后来他告诉我,《太公兵法》他早已烂熟,只是不想我一个人太过寂寞才与我共习的。那时我很奇怪,不是还有先生么,我怎会寂寞。等到我终于明白话里的意思时,已太迟了。 这天,当我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时,我看到了禽滑。他站在街边,面色焦急,不停地东张西望着。正觉得无事可做的我本想突然间吓他一跳的,可是看他的脸色似乎正急切地寻找些什么,便打消了唬他的念头。我正了脸色走过去问他:“禽先生,可需要帮忙么?” 禽滑低头见是我,笑道:“也不是什么大事,不劳姑娘。不过,今日太阳从西边出来,钟离姑娘居然关心起我,倒是奇事一桩呢!” 若是像平时这般打趣倒也罢了,但这次我却不由变了脸色,冷笑道:“原来禽先生早已成竹在胸,看来倒是我多情了。告辞!”说完转身就要离开。 见我真的生气了,禽滑慌忙拉住我,神情也变得慌乱:“钟离姑娘,你别走,是我错了还不行吗?” 我看他倒是真心道歉,便稍稍消了气。他见我平缓,也舒了口气无奈道:“也不是我刻意要瞒钟离姑娘,是田将军吩咐不要惊动姑娘和孙先生的。” 我敛容道:“这叫什么话?!既然同是将军的门客,为何你有知道的权力,我和先生就没有?我倒要问问将军去!”说完扯了袖子便走。 禽滑上前两步拦在我面前,急急解释道:“田将军并没有这个意思!钟离姑娘,你听我说。其实这件事确实不是件大事,任谁都能办好它。只是,现在这件事有些蹊跷……” 我不耐道:“说了半天,到底何事?” 禽滑看了我一眼,垂了头道:“田将军要我上街去寻几匹好马,用来后日和大王赛马之用。” 我笑道:“这不是挺简单的一件事么?”说着指了指街上道:“你看这满大街什么没有,卖马的到处都是。买个马有何难?” 禽滑皱眉道:“蹊跷就在这儿。你看着。”说着随意地走向一个牵着马的老者问道:“老丈,请问这匹马怎么卖?” 老者睁着昏花的眼看了看他,半晌才慢吞吞地道:“有价也无价,无价也有价。无价时万两黄金也不卖,有价时十文钱也卖。” 听了这稀里糊涂的话,禽滑也不恼,依然和颜悦色道:“老丈的意思是……?” 老者呵呵一笑,道:“咳,其实老朽只是不想与人讨价还价罢了,所以无论你出多少钱,我都会卖的。” 禽滑脸上还没来得及露出喜色,忽然从斜里走出一人,无视禽滑的存在,从衣袖里摸出一个钱袋,也不清点,就塞在老者手里,漠然道:“老丈,这马我买了!”说完牵了缰绳就走。 禽滑无奈笑笑,道:“看见了么?我说的蹊跷就在这儿。这一个上午,无论何时,当我讲好价钱时,总有人出比我多十倍的价钱,将马买走。” 我沉吟道:“没错,确是蹊跷。这其中定有内幕!”说完,疾步上前扯住那人。那人忽地反手一格,另一手松了缰绳就朝我拍来,早被我眼明手快拧住,稍一使力。只听“喀”地一声,伴随着一声惨叫,那人的手便脱了臼。 我一把扯住那人的领口,厉声问道:“说,为何要和那位先生抢马?” 那人脸色惨白,冷汗不住地往下落,却咬紧了牙关一声都不吭。 禽滑这时也赶上前来,细细端详了那人一阵,忽道:“你是相国府的人吧?” 那人却还是强硬地不说话。禽滑也不再追问,只对我说:“好了,钟离姑娘,放了他吧。” 我手一松,那人看了看我,眼里带着深深的恨意,捧了受伤的手仓皇地逃走了。而那匹马随着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多,早已不知去向。 我看向禽滑,他看着那人逃走的方向神情若有所思,眼里是罕见的阴霾。我用手肘碰了碰他,问道:“你怎知那人是相国府的?” 他收回了目光,神情有所缓和,微笑道:“那人虽穿的是百姓的寻常衣服,但里面却着紫面的绸衣。那是相国府下人的衣服。” 我拍了拍他的肩,笑道:“行啊你,这都能看出来,看来我应对你刮目相看喽!” 他不以为意地笑笑:“这不算什么。若不是你扯着他的领口,他里面的衣服怎会露出来?倒是你,下手也太狠,怎么轻轻一下就伤得他这么严重呢?” 我看了看自己的手,和一般女子并无两样,道:“我也不知道自己会下这么重的手。不过那相国府的人也太可恨,他为何要和你过不去呢?” 禽滑的面色一紧,剑眉也不觉拧了起来:“他并不是和我过不去,而是和将军过不去。朝中谁人不知,齐相邹忌和田将军是死对头。” 我也皱起了眉,道:“田将军如此忠厚的一个人,在朝中也会树敌?” 禽滑笑着道:“在朝中为官,总会有人与你不合。你也不是不知道田将军的脾气,经常与邹相发生争执,邹相怎会不恨他。所以邹相经常在大王面前挑将军的刺,事情无论巨细也爱和将军过不去。比如这次赛马,便是邹相的挑唆。他明知将军的马不如大王的马跑得快,还偏要将军下重赌。就是要将军颜面扫地才称意。” 我奇怪道:“将军明知邹相的念头为何不拒绝?” “钟离姑娘有所不知,”这时我们走到一个茶摊前,禽滑找了一个空位后朝我比了一个坐的姿势,继续道,“赛马其实是齐国王亲贵族门时常的娱乐,那时所有的百姓也可前来全看,大王可以借此与民同乐,这是好事。所以田将军根本无法推脱,只能答应。只是不该将那赌金许得太重,千金一局,三局下来田将军怕是要露宿街头了。”说着禽滑一声苦笑,看样子着实无计可施。 正在这时,一辆车子在茶摊旁停住了。只听一个威严浑厚的声音道:“禽滑,本将军交待的事情你可办妥了?” 我抬起头,只见田将军一身银甲,脸色不善地坐在车上。禽滑连忙起身喏喏道:“将军,这……” 田将军正在烦躁间,禽滑这个样子无疑火上浇油,他厉声道:“没办妥怎有闲空在此品茶闲聊,还不赶快去办?!” 禽滑张张嘴说不出话来,看了坐在一旁的我一眼,忽道:“是钟离姑娘,钟离姑娘说她有使将军获胜的办法,我们才坐在这里相谈的。” 我一惊,又气又怒,正想开口,只见田将军满面喜色道:“哦?钟离姑娘有办法了?怎不早说呢?” “我……”我急欲开口澄清,禽滑忽然扯了我的衣服一下。我看向她时,他正满面笑容地对将军说:“将军您先回府,我们一会儿就到。” 田将军此时正高兴,笑道:“就这么定了。”说完,便坐了车朝着将军府的方向而去了。 看着田将军的车子消失在了视线里,我迫不及待要找禽滑算帐。他是一句话脱了身,可我呢? 看着我满面的怒火,禽滑矮了身子赔笑道:“钟离姑娘,适才是我不对。可是,你也知道大将军的脾气,若不是我急中生智,他怕是放不过我了。” 我冷笑道:“所以你就拉上我作垫背的,是么?你别忘了,待会回了府见了将军,你还是得老老实实地说实话。我看,你还是做好准备等着将军将你数罪并罚了罢!” 禽滑一愣,随即满脸的苦笑道:“是呀,我怎么没想到这一层。这可如何是好?咳,田将军的怒火今晚怕是要烧尽整个将军府喽!” 看他愁苦着脸委实不是装出来的,我也不忍再怪他,便缓和了脸色道:“行了行了,去找先生吧!” 听了“先生”两字,禽滑眼睛倏地一亮,满面愁色顿时消失无踪,他看着我兴奋道:“对呀,先生一定有法子!你怎不早说?!”说罢,朝我郑重其事地做了一揖道:“钟离姑娘,这份人情我记下了,日后一定奉还!” 我拍掉他的手说:“还倒不用,记得以后对我留点口德就行!” 第十章 赛马 安静地听了禽滑的诉说后,先生只是微笑。那种捉摸不透的笑却使禽滑更加着急。 “您快拿个主意吧,否则,田将军那关我怕是过不了喽!”禽滑勉力地笑道。我也注意到离将军府越近他的脸色越苍白,大约是想到田将军可能对他发怎样的火使他感到愈加恐惧吧。于是我也恳求道:“先生,您就想想办法吧。” 先生笑着打趣道:“怎么,禽先生不是一向最有办法的么?逃出魏国时路遇庞涓时的处惊不乱哪去了?” 禽滑笑道:“先生您不是最了解我的么?我这个人遇到大事倒还可以冷静,但是小事却常常糊涂。” 我在一旁郑重地纠正道:“呀,禽先生,这怎会是小事。和大王赛马,明明是大事嘛!” 禽滑瞪了我一眼,复又对着先生笑道:“该说的我都说了,您还是赶快给我们拿个主意罢!” 我忍了笑,再次插嘴道:“哎,禽滑,那是你一人的事,不要把我也带进来。” 禽滑再一次狠狠瞪了我一眼,压低了声音道:“钟离姑娘你有完没完?”然后又展开了恳切的笑容看着先生道:“先生?” 先生一直看着我们两个斗嘴,眼里露出毫不掩饰的笑意。听着禽滑再次问起,才正色道:“禽先生可否说明一下赛马的规则呢?” 禽滑顿时来了精神,直起身子道:“民间赛马的规则我不知道,我只知王室分三局赛马,各为上、中、下,取三局两胜来断胜负。” “那么,田将军的马较大王的如何?” “虽然将军总是负于大王,但输得并不多,每局都之差半个马身。” 先生眉宇间一片了然,颔首道:“我明白了。”然后他便低垂了眼,细细地思忖,修长的指随手执起一片空竹简,在案上信手划着。不一会儿,他抬起头笑道:“我可以让将军不用换马就能取胜!” 禽滑和我相视一眼,欣喜之色溢于言表,异口同声问道:“什么办法?” “将军的下等马对大王的上等马,上等马对中等马,中等马对下等马。用此计将军定胜!”先生说,声音虽不大,但语气却十分肯定。“ 禽滑细细思索了一阵,一拍大腿恍然道:“我明白了,这样将军还可净赢一千金!先生,你这法子太好了!”说着,兴奋地转头看我,嘴里重复道:“嘿,将军还可赢一千金呢!” 我撇撇嘴,提醒道:“行啦!还不快见将军去?还等着他来请你不成?”话音未落,只见禽滑离地而起,朝门外冲去。 田将军背了手,在正厅里来来回回地走了几圈,还是掩饰不住担忧的神色道:“先生,您所说的真能让我取胜?您要知道,一局可是千金哪!” 先生笑道:“若是赢了,将军该怎样谢我?” 田将军又担心道:“万一让大王发现我们把马做了手脚就糟了,那可是欺君哪!” 先生不以为意地一摆手道:“将军放心吧,这事只有你我知道,旁人更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何况,这是‘兵不厌诈’,有什么好怪罪的。”看着田将军依然犹疑,他笑道:“将军若还是不放心,那我立个军令状如何?” 田将军“哼”了一声,粗声粗气道:“还是算了吧,万一输了赛马还要赔上先生的性命,那我可就什么都没有了。” 赛马那天,天气出奇得好。田将军一早就和禽滑去了马场打点一切。而我和先生在赛马即将开始时也赶了过去。王室赛马并不是在王宫里面,而是在王宫旁的一个开阔地,这样即使百姓将这里围了个里外三层,也可以清楚地看到里面的情况。 可能是王室的贵族们很少在百姓前露面,今日的赛场除了中间那一块旷阔的场地,便是人山人海。我和先生在这拥挤的人群中找到一个较为靠前的空隙站定后,我的眼睛便迫不及待地在赛场中寻找田将军他们的身影。 只见在宽阔地的一头搭了个宽大的明黄色帐篷,帐篷里摆了三张雕花案几,果然不比寻常人家的案几。中间那张后面坐着一个白眉长须的老者,满面的富态,身着明黄色绣龙长袍,那是齐王无疑;他的右手边坐着一个年长女子,举手投足间说不出的优雅,略显老态的脸上隐约可见当年的风华,想是王后了;他的身后站着一个面如冠玉的年轻男子,身着白色锦服,站姿虽是恭敬却难掩浑身散发出的王者气息,想是齐国的太子罢。靠他左手手的那张案几后坐着田将军和禽滑,只见将军的两道浓眉紧紧拧着,黝黑的眸子满含不悦地看着对面案几后的一个身着紫衣华服的男子,因为是背对着我,我无法看清那男子的相貌。不过能让将军如此的人无疑就是邹忌了。 从禽滑口中,我稍稍对此人有所了解。邹忌年轻时曾是齐国有名的美男,又兼满腹的治国才学,所以深得齐王重任。那时的他还兼有常人没有的胆气,常常当着齐王的面加以讽谏,几乎是冒了杀头的险才使那时毫无国君之道的齐王醒悟,从此专心国政。只是没想到此人年纪愈大愈糊涂,过人的胆气也消失无踪了,如今更是因田将军手中握有齐国全部的军权而心生嫉妒,与将军处处为难。对于这个人,我真不知是该敬他好还是该怨他好。我记得当我把这个念头告诉禽滑时,他半打趣地警告我说:“我劝你还是把这个念头去掉罢,否则明日第一个背叛我们的就是你。”于是我打定主意:还是对他持一分怨气罢。 这时先生忽然将我的脑袋扶正,笑道:“要开始了,错过好戏可别怨我。”我这才发现,嘈杂的人群已静默了下来,每个人都屏了呼吸,眼睛一瞬也不眨地盯在赛场上。我也敛了心神,将目光收回。 此时在赛马场的起点一端已站了两匹高头大马,都是白色的鬃毛,双眼也是炯炯有神,各自身上所披的马毡区别了它们不同的身份。一匹身上批的是明黄色马毡,自然是齐王一方的,另一匹也自然是田将军的了。 这时一个宦臣走向齐王,毕恭毕敬地说着什么,看见齐王微颔首后,便走向起点击鼓的军士,吩咐了几句。击鼓的军士也颔首表示会意。然后那个宦臣便站在了一边。只听一个尖细悠长的声音道:“第一局,上等马对上等马!”一旁的军士举起了鼓槌。 在隆隆的鼓声中,只见牵马的两个军士不约而同扬,扬起了手中的长鞭,落下时两匹马儿已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周围人群顿时沸腾起来,欢呼声打气声不绝于耳。我也踮起脚尖努力地越过人头朝远处张望着,却只见两个雪白的圆点。很快地,只听远处的人群愈加沸腾,却看不清到底是谁胜了。过了一会儿,只见一个军士驾着马从远处赶来,手擎一面红旗,一路跑一路呼喊:“大王胜,大王胜……”人群又是一阵欢呼。 我心头一阵紧缩,虽然已深暗先生的意图,但是听到田将军输了,还是引我一阵担忧,毕竟谁也不知道结果会如何。忍不住转头丧气道:“先生,将军输了。” 先生一脸沉静地看了我一眼,不以为意地轻笑了一声:“才一局罢了,好戏还在后头呢。”说着将手一指,提醒道:“你看。” 此时第二局已经开始。只见将军的马和齐王的马开始拉开的距离并不大,渐渐地,将军的马竟超过了齐王的马。看着那匹枣红马潇洒地拉开与那批黑马的距离,我不觉扯了先生的衣襟兴奋道:“你看你看,将军赢了,将军赢了!” 先生又一次深深看了我一眼,有点宠溺地笑道:“看到了看到了。你看看你,禽先生说得没错,你呀,就是没有姑娘家的样儿。” 我“哼”了一声,瞪了他一眼,不依道:“好不容易把这个惹人厌的家伙忘掉了,先生怎又提起?”正说着,忽听人群里一阵欢腾,第三局已经开始了。我立刻住了嘴,屏息看向赛场。第三局里,齐王的马显然太过瘦弱,可能是齐王太自以为是,以为田将军前两局必输,便不再好好准备他的下等马。田将军的马很轻易地就超过了齐王的马,这时不但人群沸腾了,就连王帐那边也不再平静。我注意到邹忌在听到通报的军士喊“田将军胜”时倏然从座上站了起来,而齐王的面上却没有输了比赛的失望表情,反而大笑着对着田将军说了些什么,想是祝贺之类的说辞。然后邹忌合袖说了些什么,只见田将军一脸悻色地立起,身形沉稳地怒视着邹忌,嘴里也在说什么。身后的禽滑也跟着站起来,薄唇紧紧抿着,眼里似要喷火。说真的,我还从未见过禽滑如此愤怒过。 此时围观的人群正在散去,眼前晃动的杂乱身影使得我看不真切。我不禁烦躁,正要挤上前去看得清楚些,只听先生淡淡说道:“你再靠前,也听不清他们在争些什么。随他们去吧,这样争下去也不知何时是个头。走,我们先回去。将军他们回来自会告诉我们。”说罢支起手杖,走了出去。 我想想也对,依着禽滑的性子,他的心里是绝对藏不住话的。想到田将军终究是赢了,我还是掩不住兴奋的心情。 后来禽滑告诉我,邹忌果然是怀疑将军在马上做了手脚,定要齐王治他个欺君之罪,只苦于没有证据,只得作罢。而田将军赢了比赛,虽然和邹忌又起争执,也并不再和他一般见识,反倒兴致勃勃地拉了先生、禽滑和我共饮,直到深夜才散。 第十一章 初露锋芒 日子平常,并没有因为这次赛马而改变什么。田将军依然是每日进宫早朝,回来时总会和先生长谈一番,这几乎已成了他的习惯;禽滑虽然还是每天与我因小事拌嘴,但他的确是个有才之人,常常也不离将军左右。偌大的将军府里,唯独只有我一个,每日无所事事地到处游荡,虽有一身的武艺,却毫无用武之地。虽然每到黄昏时分我和禽滑都会按时听先生讲习兵法,但这样的日子确是无聊。我总希望能有点事做,比如说替将军或先生分担些什么,可是作战用兵这类的事根本用不上我。 一日实在按捺不住,便向将军要求披甲上战场。记得那日是一语惊起了四座,先生和禽滑的眼里有着异样的光芒,但我看不真切。最后是将军一句威严之辞打碎了我的渴望。他说:“胡闹!” 我心里明白,将军于我萍水相逢,却似亲人般对我万般照顾;他并无儿女,却待我如慈父般关怀疼爱。但毕竟没有血缘之亲,他待我好一分,我心里便愧疚一分。我知道亏欠他的太多,也知道他根本不要回报,但心里那股不安一直密密地包裹着我,时不时地收紧一寸。而这种感觉随时间一天天地强烈。不行,我必须做点什么?可是,我能做什么,又有什么可以让我做呢? 我在屋里发了一天又一天的呆,直到那天先生敲开了我的门。我不知道,就是那一敲,从此彻底改变了我的生命。 “钟离姑娘,我要出征了。”先生说。他的微笑一如平常,俊朗的五官也依然柔和,就连说这话时的声音也不带任何感情的波动,唯有他那黑黝双眸里闪着的光,才显出他此时心里的兴奋。 我一愣,竟一时难以消化他的话。虽知这一天终会到来,却没想到来得这样突然。 看着我的表情,先生迳自笑出了声:“很突然,是么?”说着,走进屋里,随意地坐在一张小矮凳上,才缓缓道:“是啊,当田将军说大王要召见我,那才突然呢。” 我心神一定,看向他的眼里带着些许的坚决。我已知道他前来的目的了。我说:“先生可有用到我的地方么?” 先生嘴角浮起一丝赞赏的笑容,站起身道:“是。” 我也不多话,郑重道:“先生有用到我的地方尽管提,我赴汤蹈火就是!” 先生快步走近我,看进我的眼,沉声道:“好,我就等着钟离姑娘这句话。你快去准备准备,明日军队就要出发了。”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完全不似平常的平和语气,倒像田将军命令部下时的那种大将风范,眉宇间也透露出一股只有在田将军脸上才能见到的威严之气。我一凛,也沉声道:“是!” “什么,你要出征?”乍听到我说的话,禽滑神情竟异常地激动,他快步走上前,似要确认般地打量着我。看我的面色并不像开玩笑,他难以置信地喃喃道:“这怎么可能,田将军怎会答应你?” 我看到他脸上变幻的神情,奇怪为何对我要出征反应如此剧烈,可又觉得滑稽,便笑了出来。 看见我的笑,禽滑似松了口气,笑道:“钟离姑娘,你骗我。” 我见他不信我,便收了笑,郑重道:“我可没骗你,我真要随军出征了,明天就走。” 禽滑的神情顿时萎顿下来,看了我一眼,一句话也不说,迳自走到案边随意一坐,竟似小孩子赌气一般沉默。 虽然每日和他斗嘴,但就是在这每日的斗嘴中建起了我和他深厚的友谊。想到有一阵不能见到他,我也有些不舍,便走到他边上坐下,用肘碰了碰他,劝道:“别这样,我就去几日,又不是再不回来;再说了,我是去出征又不是去送死。” 话音甫落,只见禽滑突然转过头冲我吼道:“你是傻瓜么?自古以来哪有不死人的战争?刀箭无眼,伤人时更是无情,你一个纤弱女子,不是去送死是什么?!” 若是平常他用这种口气对我说话,我定会对他不客气,可此时听他这么说,心里竟只有满满的感动。我看着他略显激动的俊颜,安抚地对他笑道:“这些道理我自然明白。你别担心,战场上总是不比在这儿,该注意的地方我也自会注意。再说,在魏国除了公孙阅,剑艺在我之上的已找不出第二个。” 我说话的时候,只见禽滑渐渐抬起一只手撑住了额,似在努力地强迫自己接受。我话音刚落,他也放下了那只手,面色也回复了常态,站起了身,低声道:“钟离姑娘,千万记住,万事要小心,到了那边要照顾好自己,”说着长舒一口气道,“该说的我都说了。我还有要事在身,恕不能再奉陪了。”说完,大跨步走了出去。走出房门时,他顿了一下,似要回头,却终究没回。 我看着他消失在视线里,嘴上缓缓地微笑开来。有如此朋友,着实不枉我来这世上一番! 公元前354年末,魏攻赵;次年春,赵王派使者向齐国求救,齐王命田忌为大将军,孙膑为军师,救赵国于水火。 我骑在马上,用袖子挡着漫天的风沙。怎奈这袖子是收紧的,根本挡不住多少,心中不禁懊恼:这齐国竟还有这样的所在!临淄虽没有什么好山好水,但至少也算是绿意盎然。现在又正值春日,临淄正是春风拂面。没想到行军的第二日,便来到了这个满目荒凉的地方,既无树木又无人烟。我并未去过赵国,听先生说这里竟还是齐国的地界,离赵国还有一百多里的路。现在满目尽是漫漫黄土,也不知下一个城郭离这里还有多远。这行军又不比独行:独行尚可快马加鞭,行军只能遵守军纪跟着军队慢行。回头看看,只见长长的队伍一直延伸到地平线以外,已有士兵坚持不住倒地,心里不禁烦躁。这时又是一阵沙风吹来,我一个不慎被吹进口的沙子呛到,不住地干咳起来。 正难受间,一个水壶递了上来。我接过喝了几口,觉得缓和了些,又多喝了几口。合了盖,将水壶递回,仍然忍不住低声问道:“先生,赵国离这还有多远?”言语间已露出些许的不耐。 先生接过水壶,睨了我一眼,用同样低的声音道:“怎么,坚持不住了?”作为军师,原本先生是和田将军同坐一辆战车的,此时田将军正有事离开。按照军纪,行军时是不允许随意说话的,即便是将军和军师也不行。虽然田将军待我很好,但毕竟是军令如山,我也不能例外。所以趁现在将军不在,就偷偷解了口忌,那句话也不过随口一问。本以为先生不会回答我,谁知他也沉不住气了,只是一开口便没有好话。 我不快轻哼了一声,也不辩解,只嘟囔道:“早知如此,就不跟着你们了。直接一匹快马赶到赵国去,一剑取了庞涓的首级,岂不更方便。魏军群龙无首,定会大乱,那时齐国取胜就如探囊取物一般。” 先生轻笑了一声,目不斜视,嘴里却说:“你想杀庞涓?公孙阅这关你就过不了!” 我一愣:是啊,刚才说那番话时,根本没想起庞涓身边还有这个人。这时,先生的下一句话却让我更是震惊:“况且,我们并非要去赵国,而是去魏国!” “什么?可……这不是去赵国的路吗?”我不可思议地问道。 先生微一点头,淡淡说道:“是啊。所以田将军现在已去通知各大将军就地安营扎寨,准备明日改道魏国。” 对先生的计策,我并不怀疑,我知道,他这么做定有他的道理。只是我实在疑惑这样做的目的何在。赵国在齐国的西北面,而魏国却在齐国的西南面,此时魏国大军已囤聚在赵都邯郸附近,攻城指日可待。在这个关头赵王不得以向齐国求救,本就已非常紧急,先生却在这时下令改道魏国。他的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不一会儿,一个号令兵从前头骑了马,执了令旗沿着队伍一路跑一路喊:“将军有令,就地扎营!将军有令,就地扎营!……”很快地就往后去了。渐渐地队伍停了下来,原本死寂的空气也活络起来。士兵们纷纷卸下武器,全力安营。他们支起架子,撑开毡布,划地界,钉木钉,动作十分迅速。先生和我一路巡视,每个士兵都在专心做自己应分的那份工作,谁也不多说一句废话。先生解释说,由于安营时不得不放下武器,这时候的军队是最脆弱的,若有敌人趁机来袭,根本没有招架的机会,所以安营的动作必须要快;也因着同样的原因,起营的速度也要快。 很快地,原本空旷的黄沙地上就竖起了一个个营帐。令我惊奇的是,这些临时营帐竟也有各自的用途,比如主帐是所有用作宿营的帐篷里最大的,且要处在最中央的位置;另有一个大帐篷被用作粮仓,虽然简陋却有重兵把守;其余的大小帐篷虽然分布错乱,但整个阵营整体上却呈一个圆形,周围有栅栏包围,只在正对主帐门的位置开一个门,两边各插一面大旗,一面上书“田”,另一面上书“齐”字。在这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里,就这样凭空出现这样一个设施如此齐全的大营,着实让我难以置信。 黄昏时分,营里四处都挖起了灶,不一会儿,一缕缕袅袅的炊烟便飘在了营地的上空。 先生坐在主帐里,正细细地研读着挂在墙上的战略地图;田将军此时也正在营里四处巡视;而我则随意地坐在帐门边,嘴里叼了根草,望着远方发红的天边发呆。想到禽滑,也不知现在他正在做些什么,心里不禁埋怨他为何不学些武艺,精不精通倒无所谓,至少现在可以和我一起随军,我也不至于这般无聊。 正想着,营里突然就起了一阵骚乱,杂乱的说话声、零乱的脚步声似乎是从四面响起,渐渐地聚拢了来。我听着不对,警惕地站了起来。掀开帐帘的一角,先生还在聚精会神地凝视着地图,丝毫没注意到外面的吵闹。 正想提醒他,眼角处忽见一人忿忿而来,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不几时已聚集了十多个,竟都是各大副将!他们的眼神犀利,神情中带着强烈的不满。他们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好像都各自心领神会。其中一个粗鲁的按捺不住正要上前,被最前头的一个拦住了。此人浓黑眉毛,身形健硕,和田将军有几分神似。此人我认识,他是田将军的内侄,名唤田国。他拦下那位副将后,冲我一抱拳,粗声道:“军师可在里面?” 我横跨一步,挡在门前,沉声道:“在,各位将军有什么事情,可否容我代为转告?” “你?”上下打量我一番后,田国面露疑惑,似在怀疑在哪见过我。忽然从旁边跨出一人。此人正是先前那位忍耐不住的副将,他大步上前,看了我一眼,忽地伸长脖子,朝着帐篷叫道:“孙膑,你个胆小鬼,快给老子滚出来!” 我心头火起,倏地拔出剑,一手扯了他的领结,一手将剑抵在他的颈前,冷冷开口:“你想干什么?” 许是被我的冷气给震慑住了,他竟一愣,刚才的强硬气势去了一半。他身后的副将们见状脸色也皆是一变。 正僵持间,忽感身后一阵凉风,接着一个淡淡的声音响起:“钟离姑娘,不得无礼!” 我依言把剑撤下,顺势将手一推,他竟给我推了个踉跄。田国轻喝道:“高将军,回来!”这姓高的将军面色狼狈,拿眼狠狠地瞪着我,忿忿地伸手整了整身上的装束,极不情愿地退了回去。 先生拄了杖,在我身边站定,脸上还是惯常的微笑,幽深的眸子里却暗有风暴酝酿。他出帐的那一刹那,我竟有身边的空气都凝固了的感觉。来闹事的将军们也纷纷安静了下来。有好长一段时间,先生没有开口,竟也没有一个人发出声音。 最后田国开了口,语气生硬:“末将斗胆敢问军师,为何要改道魏国?” 果然是为这事来的!我看向先生。 先生说:“改道魏国,我自有道理。各位将军不必多问,只管遵军令便是!”声音平淡,也不带任何感情,却不容置喙。 田国道:“军师若是不说明白,恐怕难以服众。”明是恭敬,暗里竟是在逼迫了。 先生嘴角勾起一丝微笑,声音却已冷了下来:“那么田将军,你服不服呢?” 身后一群人早已忍不住,听着先生在这里绕弯子更是不耐,纷纷吵闹起来。那姓高的将军甚至出口污秽,“胆小鬼”、“缩头乌龟”这类损人的措辞竟不绝于口。那田国冷眼看着先生,却故意不去制止,直到他们出口的实在难以入耳,才作势轻喝道:“行了!一个堂堂的带兵大将嘴里竟吐出这等字眼,也不怕丢人!” 我着实听不下去了,咬了牙正要拔剑。这时一只手伸过来将我的手轻轻一按,制止了我的动作。我看向先生,还是那样的淡定,待到那群人停止了吵闹后,竟微笑地向着田国道:“多谢田将军。”紧接着话锋陡地一转,冷然命令道:“来人,将高将军拿下!” 话音甫落,全场震惊,那高将军张大了嘴,瞪大了眼,不敢置信地看着先生。直到得令的军士反剪了他的手,才反应过来,激烈地挣扎着大喊道:“孙膑,我何罪之有,你凭什么绑我?你个胆小鬼,没有本事对付庞涓,倒把气撒在我身上!老子在沙场上杀敌的时候,你还没从娘胎里出来呢!大将军给你个军师之位,你还真以为自己是根葱哪……” 先生冷眼看着他又挣又骂,只是不为所动。直待到他挣累了骂累了,才淡然开口道:“将高将军押至营门,斩首示众。” 那种平和的语气就好似在谈论天气般自然,却惊起千层浪。田国上前一步急声道:“高将军不过是粗鲁了些,口不择言,这算什么罪?你不能杀他!” 闻言先生脸色陡地一沉,适才的淡然全然无存,幽深的眸子里火苗暗藏,他厉声道:“高将军聚众闹事,非但不听阻劝,还口出秽言诋毁军师,如此严重地扰乱了军心。你自己看看,这样涣散的军队如何能打好胜仗?”说着抬起手指指四周。我这才发现四周已经围满了人,交头接耳的有之,看热闹的有之,都是些年轻稚嫩的面孔,全不似前番秩序井然,想是没了主将的管束心便野了。 这田国随着先生的手四面一看,不得不噤了声。作为随军多年的老将,他心里也应该明白,一个副将,无论对大将军的命令持什么样的态度,也只有遵守的份。违抗军令,就军纪而言本身就是一条死罪。如今几乎所有副将都聚集在这里闹事,几千士兵就群龙无首,这主帐附近的士兵尚且如此,在营地其他地方的就更不用说了。先生只杀一个闹得最厉害的高将军,已是杀一儆百。 先生看着田国已沉默下来,也缓和了语气道:“回去吧,待会儿大将军回来,免不了又是一顿责骂,这对军心更为不利。” 看着那高将军就要被拉至营门,田国面露一丝不忍,忽地单膝跪地,叩首道:“军师,我们知错了,求您念在高将军随军多年的份上,就饶过他这一次吧! 先生沉眸看着高将军仍旧挣扎不休,闭了闭眼,长叹了一口气,将袖子一拂,道:“不行,军令如山,一旦发出绝无收回之理。田将军,你去告诉高将军,他的家小大将军会妥善安置,让他放心去吧。”说罢转身进了帐。 田国眼睁睁看着没了再挽回的余地,满面的期待之色变成了痛心,忍不住上前一步对着主帐叫道:“带头闹事的是我,不是高将军。您要杀就杀我一人罢,我绝无一句怨言。只求军师放了高将军!” 我叹了口气,上前一步拦住他,温声劝道:“田将军还是回去吧。出了这种事,先生心里也不好受啊!” 田国看看我,又看看主帐,终于放弃,重重地喘了一口气,低了头懊恼地朝着营门跑去。其余闹事的副将也叹息着,难过着散去。 渐渐地,大营里又恢复了平静,仿佛什么也发生过。太阳已落山了,田将军四处巡视还没回来,营里也渐渐飘起了饭香。我却毫无饥渴之意。 掀开帐帘,果见先生正坐在案前,以手支额,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却清楚地感到他的身上散发出的哀伤气息。我静静走过去,轻声劝道:“先生别难过了,出了这种事,谁会待见,但这也并不是你的错啊。” 先生没有抬头,低低说道:“怎不是我的错?改道的意图是我没对他们说清楚,以致他们前来兴师问罪。高将军惨死,错都在我啊!” 正说着,门帘一掀,田将军大跨步走了进来。感到气氛不对,看看我,又看看先生,粗声问:“出什么事情了?” 我简要地将发生的事告诉了他。 田将军听后,也陷入了沉默。无论如何,毕竟是一个将军的性命。半晌,叹了一口气,拍了拍先生的背,安慰道:“先生不必再自责了。我应该想到会出这种事的。早知如此,我就留下了,先生也不会如此为难。治军不严,我也有过啊。”说着向我解释道:“不将改道意图告诉将军们,是怕人多嘴砸,万一传到敌人耳里就前功尽弃了。先生正是出于这样的考虑,才嘱咐我严把嘴关,连你也不说的。只是苦了高将军,他已随了我近十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人是粗鲁了些,但心地不错,没想到却因此殒命。如果他泉下有知,明白先生的意图,定不会怪罪先生的。” 先生闻言放下了支额的手,再抬头时脸上已有笑,然而却是十分勉强。田将军如何看不出,但还是松了口气,又拍拍先生的背,道:“天已不早了,吃饭吧。”说罢传来了晚膳。 但是一直到第二日拔营,先生的情绪都十分低落,从未开口说过一句话。整个大营里也是一片的气氛古怪,那些副将本就难以信任先生,如今更是怨气深重,有些甚至将气撒在田将军身上。见到田将军时态度敷衍,一声“大将军”也喊得是不情不愿的。这样的情况让先生的情绪更是低沉。我沉默地看着他,心中忧虑,这样的状态如何能打好这一仗。 第十二章 围魏救赵 经过一夜的休息,第二日一早我们便又拔营启程了。所不同的是,行军的路线并不是昨天的方向,反倒迂折了一番,朝向了另一个方向。经过昨日的那场风波,各个副将们对先生是充满了怨意,但还是遵了军令,将改道的命令传达给了自己的士兵。 经过三天两夜的马不停蹄,这两万名齐军浩浩荡荡地进入了魏国的国界,直逼魏都大梁。 第四日,我们离大梁又近了几十里,先生便吩咐军队停止前进,就地安营。两万齐兵经过这么多天的行军,早已精疲力竭,听到扎营的命令,顿时雀跃起来,所以扎营的速度也异常地快。 这日午后,我代田将军将大营巡视一遍后,我返回了主帐。有了上次那件事后,田将军担心还会出现同样的事情,便将巡视大营的事情交给了我。而那些副将们毕竟都是些武夫,事情过得快也忘得快,至少他们看到我都是客客气气的。掀开帐帘,正想对田将军做个汇报,看见他和先生正召集了一些副将商谈一些事情,且将声音压得很低,我想是一些机密的要事吧,便悄悄阖了帘候在帐外等他们说完。 不一会儿各个将领领命出帐,只见他们的脸上一扫前几天的阴霾,竟都喜形于色。我心里虽然奇怪,却也没有多想,转身进了帐。只听田将军疑惑地问先生:“现在就告诉他们,你不怕人多嘴杂?” 先生不以为意地笑道:“怕什么?现在就算是人多嘴杂,魏国充其量也就四千老弱病残,能奈我们何?”这时一抬眼看到了我,便招呼道:“钟离姑娘,你来得正好,我正找你呢。”说着拄了杖从案后朝我走来。 在我跟前站定,他吩咐道:“你现在立刻快马赶到赵魏边界的峪关口候着,得到魏军撤军的确切消息后立刻到桂陵一带来找我。”接着只见他眉一皱,似乎又想到了什么,提醒我道:“记得换上男装!” 我毫不迟疑道:“是!”便领命而去。 我换上男装,又用了两个时辰赶到了峪关边的一个小镇,以一个过路商人的身份住进了一家旅店。这个小镇处在魏赵边界,属于魏国的地界,来往两国的商人很多,在这里很容易就能得到一些消息。而且现在赵国正处于一个非常的状态之中,如果有像魏国撤军这样的消息传出也必不是空穴来风。于是我把自己安顿好后,便开始流连于各家酒肆,听听来往于这里的人茶余饭后都说些什么。 到了第三日上,我果然得到消息,包围在邯郸周围的魏军已有撤军的迹象。事不宜迟,我立刻退了房,牵出寄存的马,骑上就朝着桂陵的方向而去。 到了桂陵,来不及喘口气,我迫不及待地将魏军撤兵的消息告诉了先生。只见先生的眼睛一亮,和田将军对视一眼,拍案而起,扬声道:“田国将军!” 门帘一掀,进来的正是田国,他大跨步走向先生,一抱拳,沉声道:“军师!”这田国前几日还因高将军的事与先生一副势不两立的模样,今天他的神情竟除了敬畏还是敬畏,看来先生已解开他们的心结了。 只见先生端坐在案前,微笑道:“吩咐将士们这两日吃好睡好,真正显身手的时候就要到了!” 田国又一抱拳道:“得令!”兴冲冲地出帐而去。 接下去的两天,整个齐兵军营尽是一片轻松的气息。随处可见的是席地而坐的士兵,他们或是划拳或是投壶,闹得不亦乐乎。就连那些平时贯喜欢板着脸的副将们,也都露出天真的一面。比如田国,别看长得是五大三粗,却毫无怜香惜玉之心——和我投壶竟然频频耍赖。其他副将们也都和自己的部下们打成一片,丝毫不见主将的形象。他们有时会邀请先生一起,而先生常常也不推辞,但他显然在这些方面并不擅长,常常败北。然而他即使是输,也是输得风度翩翩。很快地,他的好脾气传遍了整个齐军大营,敬佩仰慕他的人也越来越多。 第三天夜里,先生下令全军备战。而此时,我也渐渐领悟到了此中的玄机。 这桂陵地方不大,也鲜有人烟,却是魏国的重地。我住在魏国时,曾听说驻扎在这里的魏军并不在少数,只是庞涓太自以为是,此次竟是抱了彻底灭掉赵国的决心,所以调走了桂陵的一部分守军。剩下的那部分自然不是两万齐军的对手,想是早已被先生消灭殆尽了。桂陵四面环山,即使是桂陵界内也多半是山。从赵魏边界回来时,我已注意到这里仅有一条狭窄官道,说它狭窄,其实是就一个军队而言的,这里若是行一辆战车倒是绰绰有余,但是若是要一排十二人过却是难事。这官道两边是山,山上丛林茂密,是个埋伏的好地方。按照先生的意思,已派出间隙四处传播齐军要进攻魏都大梁的消息,魏王恐惧,定会用金牌召回庞涓。庞涓知道齐军攻魏定会着急赶回,若是走其他的道一来绕远,二来扰民,所以走桂陵是他最好的选择。 已经清闲了两天的将士们一听说有仗打,个个兴奋地摩拳擦掌。田将军看着以前一听说要打仗便愁苦着脸的将士们今日竟一反常态,惊得目瞪口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难以置信地看着先生道:“我说,你是给他们灌了迷魂汤了还是怎的,怎么今日却不像前番那般厌战?” 先生今日心情看来不错,便打趣道:“怎么,这么多年连自己的将士喜好些什么都不清楚,你这大将军是怎么当的?” 田将军一听还真生气了,赌气道:“好好好,我这就上书大王,这大将军的位置啊,就让给你了!”说罢重重“哼”了一声。 先生失笑道:“不过开个玩笑,至于生这么大的气么?”说着揽过田将军的肩,道:“我告诉你,这打仗啊,‘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唯有三者兼备,才能打胜战。这两日我观察了一下,将士们虽然都敬你重你,却也怕你。” 田将军虎目一瞪,粗声道:“怕我什么?我又不是吃人的老虎,有什么好怕的?!” 先生作势脸一板,道:“把你的臭脾气给我收回去!” 田将军一愣,似被吓着了一般,张了嘴竟说不出话来。先生见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田将军斜了先生一眼,转了头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但身为最高统帅,本来就要立身于威信。一个大将军没有威严,怎能管好军队?” 先生摇头道:“威严固然重要,但是有事没事都摆出这样一副臭脸却没必要。该威严的时候就该威严,该和颜悦色的时候就该和颜悦色。你看你刚才那副模样,老虎都该被你吓倒了。” 田将军想了想,颔首道:“我知道了,这脾气,我尽量改便是。” 正说着,只见田国大跨步进了帐,抱拳道:“大将军,军师,将士们已在营外悉数集合。” “好,”只见先生正色道,然后看向田将军道,“将军,可以下令了。” 田将军一颔首,站起身下令道:“田将军,你率五千精兵埋伏在官道两边的杂草里,军师和公孙将军率五千弓兵埋伏在两边的山上,我率五千在官道最西面候着,剩下五千留守在大营里,占有司马将军统帅!”“得令!”田国领命而去。 接着将军看向我,温声道:“钟离姑娘,你就跟着先生吧。他的腿不好,你去也好有个照应。”“好。”我应了声,侧头看了看先生,只见他也正看着我,眼里带着温和的笑。 此时,夜已深,估计已过了子时。只见官道旁的两座山上,星星点点地一道长长的光。先生带着这两千五百弓兵,正艰难地向山顶爬去。由于桂陵一带鲜有人烟,所以这些山并不曾有什么人走过,又时值春日,到处是葱郁的树木和厚实的杂草。这样的环境,绝对是个埋伏的好地方。这些齐兵平日训练有素,行在这种山路上如履平地,只是苦了先生。他的腿上因为没得到及时救治,已落下了病根,根本受不住这样潮湿的天气,只行了一会儿,就感到膝部钻心的痛。 我一手扶了他,一手用剑斩断一些挡路的树枝草叶,嘴里埋怨他为何不留在营地里。“这是痛击庞涓的第一战,”他忍着腿部的疼痛,咬着牙解释道,“这一仗必须打好。能不能胜,就看埋伏在这两座山上的弓兵了。如果庞涓将五万大军悉数带回,光凭齐国这两万军力是远远不够的。所以只能凭着埋伏在这里的五千人,二十万支箭尽量多地消灭他们。” 所幸这座山并不高,只是难上了些。而先生又因为腿的关系,我和先生几乎是最后一个爬上山顶的。这时,一个执令旗的士兵报告说:“军师,对面山头已传过信号了。” 先生喘息未定,仍果断道:“传令下去,原地埋伏!”这个命令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就传便了整个山头。而对面那座山的伏兵也已得了公孙将军的军令。不一会儿,两座山头都恢复了平静,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这时离出发已有两个时辰,天边微微开始发白。这时是人最容易困顿的时候,但周围除了春虫正唧唧不倦地叫唤之外,听不到任何一丝的杂音。埋伏在我附近的齐兵们一个个精神炯炯,瞪大了眼注视着山下的动静。 我转过头,只见先生那双幽深的黑眸此时在夜色下更加的深邃,俊朗的侧脸上,平时柔和的脸部线条此时却显得那样的清峻。他的眼瞬也不瞬地盯着山下的动静,薄唇抿得紧紧的。沉沉夜幕下,他的身形显得那样的挺拔。那一瞬,我忽地感到心底一颤,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竟又一次出现在了心头。 鬼谷里,他那双深邃的眼睛就这样看进我的眼底,淡淡开口:“小兄弟,你有事么?”我记得当时我也是这样地心底一颤。 我就这样恍恍惚惚地凝视着他,仿佛又一刻置身于绿意葱茏的鬼谷,直到他身形一动,才回过神来。还是春寒料峭时,我竟感到一丝的热意。 立刻转回身,掩饰住瞬间的失神,只听先生道:“钟离姑娘,一会儿魏军出现,你听我的命令,将这支箭射出去,明白了么?” 我转过身,却还是不敢抬头,我怕抬头的那一瞬又会沉溺。好在夜还深,先生并没发现我的不对劲,只是将弓和箭交到我手上后,又将目光转向了山下。 我摇了摇头,借着吹来的冷风,努力将心中的杂念扫去,直到我觉得眼睛再次清明。为什么,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心里会有这种感觉,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又是一个时辰过去了。这时,东方出现了鱼肚白,天快亮了。正当我们焦急等待时,忽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一声忽哨。先生身形一顿,疾声下令道:“全体备战!” 这个命令很快又传遍了山头。随着军令所到之处,士兵们迅速拉满了弓,将箭头对准了山下,只等着信号一出。 渐渐的,我听到远远的地方传来了马蹄声和脚步声,听着有些凌乱,但也不失有序。我不得不佩服庞涓的治军之法:从赵国都城到这儿少说也有三四百里,他竟只用了两天三夜就到了这里。正想着,只见官道的转角处,出现了奔跑着的人影,那是一小队魏兵,约有二三十人。只听先生冷笑一声道:“果然不愧是庞涓,这是他的试探,他也怕这里有伏兵。”这二三十人很快就消失在了我们的视线中。 过了一会儿,只见转角处果然出现了大队的魏兵。听着他们略显凌乱的脚步声,显是已精疲力竭,但仍尽力地奔跑着。延绵不绝的魏兵渐渐近了,晨曦里寂静的山谷顿时不再平静。 眼看着时机临近,只见先生的眼微微一眯,我的神经也随之一紧,手上使劲,缓缓拉满了弓,对准了骑马行在最前面的一个将领模样的人。只听一声“放箭”后,我的手一松,箭“嗖”地破空而去。 只听一声惨叫,那人翻下了马。魏军霎时大乱。混乱中有人喊:“不好,有伏兵!元帅快走!” 我循声看去,只见不远处几个骑马的将领将一人护在中间,那人不是庞涓是谁?而此时,密密麻麻的箭如飞蝗般冲着山下而去。惨嚎声,呼救声顿时不绝于耳。原本还算有序的魏兵早已乱了阵脚,却无力招架四处飞至的箭,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同伴一个个中箭倒下,心中害怕不知何时轮到自己。 我从未见到过庞涓的脸色如此慌张过。在我印象中,他永远是高傲的,他的笑总是让人不寒而栗。而此时,他的脸色苍白,虽努力维持自己的风度,但却在急雨般的箭矢中手忙脚乱。看着护着他的将领们有些也中箭落马,他终于慌了:“后撤,都给我后撤,撤到官道以外!” 但时机已晚。此时箭已快用尽,埋伏在道路两边的齐兵突然“呼啦啦”全数出动,喊杀声几乎震耳欲聋。那些活下来魏兵还未来得及庆幸自己没被射中,便被几乎是从天而降的齐兵吓呆了,完全忘了招架。 看着魏兵越来越少,庞涓的脸也苍白到了极致。我看了看先生,只见他也正看着庞涓,虽面无表情,但黝黑的双眸却闪着莫名的光。我不知道他此刻在想些什么,但却清楚地看到他眼底深藏着的淡淡哀愁。忽然,他紧抿的薄唇动了动,吐出了惊人的话:“传令下去,全体撤军,放了他们。” 这是从来没有的事啊!命令传到山下后,山下正杀得兴起的齐军士兵一片惊讶,纷纷停手,惊诧地朝这边看来。但这个命令无异于救了魏兵们的命,没了命地往官道外跑。正在奋力和围在周围的齐兵打斗的庞涓听得这个声音,身形突然一震,猛然回头,一个来不及收住的刀影直直砍在了他的胳膊上竟也浑然不觉。 “敢问大将军高姓大名,庞涓改日定登门拜访?”大约是此处的树木太过茂密看不真切,半晌后庞涓迟疑地开了口。 看着他这般一败涂地竟还放不下高傲的架子,我不禁心头火起,正要开口,却被先生扬手制止。只听他沉声答道:“齐国的大将军自然是田将军……”话才说一半,却被庞涓急遽打断:“不,田忌他没这个能耐,若无人相助,他一辈子都不可能打败我!” 先生闻言蓦地发出一声冷笑:“在下还是劝元帅把这个论调收起来。以后若是不慎吃了败战,也不会落得个令人耻笑的名声。” 庞涓的脸色猛地一变:“你是……孙膑?” 第十三章 旧事 闻言,先生的神色顿时复杂起来,看不出他的喜怒,但声音却仍然毫无感情:“师弟好耳力。怎么,既然认得是我,怎不过来见过你的师兄?” 庞涓在那一瞬变得歇斯底里:“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我师兄早就死了,两个月前我亲眼所见!” 眼见庞涓惊怒到有些扭曲的脸,先生有些无奈地摇摇头道:“庞涓,鬼谷先生曾说过,亲眼所见到的并不一定是真的,难道你都忘了么?再说,你可曾亲眼见到我的尸首?” 听着先生仍温言温语地和庞涓说着话,好似与好友聊天般安逸闲散,而对面的庞涓脸上却是另一番天地,心里便有些不耐,忍不住站出一步,高声道:“庞元帅,你可还认得我?” 庞涓这才注意到我,更是惊怒,连话都说不清楚了,只是拿手指着我,浑身颤抖:“你……”突然面露痛苦之色,闷哼了一声,捂住了已满是鲜血的左臂。 周围魏将们见状,纷纷围上去,“元帅,元帅”呼唤不迭。我听得有一人劝道:“元帅,还是先回去罢。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咱现在不和他计较,等回去养了精蓄了锐,再找孙膑这个逆贼算帐……”尾音未落便突发一声惨叫,捂着右胸翻下了马。只见一支箭穿胸而过,那尾翎仍颤颤巍巍地晃着。 我一手抚着弓,对着庞涓冷冷道:“庞元帅,告诉您的部下,说话时可要注意措辞。什么逆贼?先生本就是被你们魏国遗弃的,不过另寻了一个明主,怎会是逆贼?” 庞涓瞪着双眼,嘴唇嗫嚅着,看着气得不轻,终于恨恨吼道:“孙膑,你等着,这个仇若不报,我便誓不为人!”说罢终支持不住,翻下马来。 先生的神色自见到庞涓一直都很淡然,却在看到他落马时陡然变了,他皱紧了眉,眼底满是焦虑,身形一动,似要上前一般,却意识到自己现在的处境,只能无奈地看着魏将们七手八脚地将庞涓扶上马,恨恨地绝尘而去。 主帐内,我看着田将军背着手,阴沉着脸来来回回地踱了少有数十趟了。我明白,这一仗虽然赢得漂亮,却也不甚惋惜。明明可以活捉庞涓,却下令撤兵,这着实太令人匪夷所思;当时那一声“师弟”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也令所有人目瞪口呆。难道,先生和庞涓的关系不是原来想得那么简单么?或者,他们之间还有不为人知的渊源? “哎呀,”先生拖长声音抱怨道,“田将军您在这儿晃得我眼都花了,别晃了行不行?” 也许是他的语气太过满不在乎,田将军猛一转身,将两只虎掌“砰”地压在了先生身前的案上,铁青着脸质问道:“我倒是想问问你,你到底想干什么,为什么要放了庞涓?!” 庞涓在田将军心中的位置绝不一般。身居魏国时,我曾听说过齐国的田忌将军英勇善战,又贯会带兵。齐国这个不大的国家之所以能在这个弱肉强食的天下仍能自保,多半是因为田将军。但是田将军也有软肋,这个软肋就是庞涓。先生来之前,田将军曾和庞涓多次交过手,却无一例外地败在了他的手下,所以心里的不甘可想而知。况且庞涓打败了田将军还不说,还屡次在两军将士面前大扫他的面子。田将军心里对庞涓是又气又恨。难怪田将军会对先生发这么大的脾气,若换了是我,恐怕比他更加光火。 看着田将军怒气横生的脸,先生先是一愣,半晌后敛了神垂了头,苦涩地一笑,抬头问道:“你要我说什么?” 这回换田将军愣住了,自先生到来,他从未见过先生有这样的神情。那种无奈还带着浓浓的哀伤的表情,我也从未在他那一向淡定的脸上看到过。田将军的怒火稍敛,重重吐了口气,声音也柔和了些,却仍然不善:“将士们都说,你和庞涓表面疏离,实则……仍有关联。你……作何解释?”田将军说这些话的时候,显然做了些斟酌,外面的将士们说的恐怕还要难听。 先生轻笑了一声,缓声道:“若是真如将士们所说,我还何至于落得这样的下场。” 田将军定定地看他,半晌直起身,背对了先生道:“你……是否有什么苦衷?” 这气氛愈加令人难受了,我实在不想继续做一个旁观者了,便走到先生案前,蹲下身子,和他平视,温声劝道:“先生,您心里有什么话就说出来吧。” 先生抬起了头,看了我半晌,安抚地一笑道:“想不想听我和他的故事?” 这话虽只对我一人说的,但无疑是解了田将军一半的心结,他倏然转身,一言不发地走过来,往先生身旁随意一坐,还是不发一言,只将探询的眼光投在先生身上。我只觉得今天可是算开了眼了,田将军竟也有这般孩子气的一面,便“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可能是我的笑感染了这太过低沉的气氛,先生也露出了些笑。但很快帐内就安静了下来。 先生静默了一会儿,在心里组织了一下语言,才缓缓开口:“我和庞涓,确实不是一般的关系。他……曾是我的挚友。” “我从小无父无母,十二岁那年,祖父孙武子将我送到了鬼谷,将我我托付给鬼谷先生后便不知所踪。于是第二年,我便拜了鬼谷先生为师。又一年,庞涓来到了鬼谷,成了我的师弟。鬼谷先生的弟子很多,但就数我和他最为要好。庞涓天性聪颖,很快就得到了鬼谷先生的赏识。那时的他性情虽然高傲,但唯独对我却是真心实意的。我们吃住在一起,修学在一起,就这样过了三年。三年前,他突然向先生请辞出山。我劝他过些年再做打算,他说自己即将过而立之年,若不早做打算,只怕要老死在这里了。我本想让先生也一起劝劝他,但是先生却说:‘他要走就让他走吧!’并无他话。” “临走时,我把他送到了谷口,毕竟这三年情谊难以割舍。我问他要去哪一国,他说自己是魏国人,自然要回魏国,并让我出山时到魏国找他,如果他能在魏国混个一官半职,也会将我举荐上去。恐我不信,他甚至还发了个毒誓,说若是违了约定惨死于箭下。那时毕竟年少,庞涓又是一脸的诚恳,并非诳我的样子,我便信了。但那时虽然已经跟随了先生四年,但总觉得自己并没有学到什么,便与他定了三年之约,三年之后的今日便是我的出山之日。” “那天回去之后,先生见我仍在为离别而伤怀,便说:‘宾儿,为师近日饱受鼠患之扰,食不安寝不寐,今晚可否为为师守守夜?’我虽有所怀疑,但师命难违,便依约而至。那天夜里,我并未发现有什么鼠患,先生也睡得安稳。就这样我守到了后半夜,后来着实太过疲累,便睡着了。待我醒来时,天虽未亮,但先生却已醒了。先生看着我,略显无奈地说:‘宾儿,你可知你的弱点么?’我答不知。先生说:‘太容易相信别人,这就是你的缺点。如昨日为师所说鼠患之事,这鬼谷山高气清,何来鼠患?’我如实答道:‘先生教训的是。弟子也曾想到这一点,但弟子心中只认为先生之言并不会有诈,并无他想。’先生摇头道:‘所谓‘兵不厌诈’,为师也是带过兵的人,这样的计谋也用了不下百遍。如你这般轻信他人,日后怕会遭来灾祸啊!‘说罢话锋一转,从塌下捧出一个木箱来道:‘宾儿,这里是你祖父留下的兵法十三卷。他曾嘱咐过为师,若遇到心念正值,天资聪颖之人,就把兵法传给他。这几年,为师略为观察了一番,合附他之言的也唯独只你一个。现在,为师就将此书传授与你,你要好好修习。”意外得了这部奇书我不是不雀跃的,但疑惑道:‘这《孙子兵法》不是早在吴国灭亡时就失传了么,先生怎会有。’先生道这是副本,原来祖父早料到此书会遭大难,便事先抄了一部。我又问:‘庞涓天资比我聪颖,先生为何不传于他?’“ “没料到先生竟冷笑了一声道:‘庞涓么?此人心术不正,胸怀狭窄,为师怎能将此书传与心术不正之人。’我疑惑问道:‘先生何以见得?’先生道:‘你可还记得前几日,他向为师辞行,为师要他在谷中寻一朵山花,为师将以此为他占卜他未来的时运。这花并不是随意一朵,为师与他说得明明白白,须是第一眼所见的那朵。须臾片刻他回来了。为师见他手中之花花瓣丛密,甚是鲜艳,又见他袖口中隐隐有一片残瓣,心已明了,此人日后必是狡诈之人。你可知为师为何如此认定?’我略一思索道:‘先生是说庞涓所持的花并不是他第一眼所见的?’先生点头道:‘正是。由此为师断定此人日后若有富贵之命,也不会长久。’那时我只觉得先生是否有些小题大做了,但也没有说什么。” “从那以后,先生便不再对我授课,只让我每日修习《孙子兵法》。就这样过了三年。几个月前,先生忽然把兵法收了回去,说是要考问我的所学。三年的修习我所得甚多,所以先生很是满意。考问过后,先生竟命我将此书焚毁,还强调不可留一根竹简。我虽然震惊,但先生的话甚是坚定,不容我驳回。无奈只好遵了师命,将这世上唯一所存的奇书焚毁了。” 这时,先生停住了,将眼光投向了我。我喃喃道:“原来那天你在烧的就是《孙子兵法》么?” 先生轻轻一颔首,接着道:“是。那日钟离姑娘欲拜先生为师,却被先生看出是女子而拒绝。我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忽然想起了那三年之约。回去之后,先生忽然就说:‘宾儿,你已然学成,可以下山了。’先生的弟子,从来都是自己提出要出师的,而我,却是先生让我下山的。他问我可有什么打算,我便如实将那三年之约告诉了他。先生听后脸色微微一变,却没说什么,依然让我去谷中寻一朵山花,依然是第一眼所见。我在屋里左右环顾了一番,只见先生案上摆了一盆菊花,便搬了来,擎出一枝道:‘先生,就拿这一枝罢。’先生拿着这花道:‘好罢,这一枝便这一枝罢。’说着将这花细细端详了一番道:‘这菊花虽然饱经摧残,却仍然傲立于风寒之中,待到明年春来时又自会茂盛。你的命数,便如这菊花一般。’我问:‘先生的意思是,我的命中将有大难?’先生笑道:‘谁人命中无难?只是你的难太过残酷,就似这菊花般被这几日的风霜摧成这般残枝败蕊。但这以后便会逢凶化吉,你也会名扬千古。’说着,拉过我的手道:‘为师将你的名字略改一字,你可愿意?’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况且这几年先生待我如亲子,我岂有不应之理。” 这时田将军恍然道:“原来鬼谷先生早已料到你将有此一难,所以将你的名字改为孙膑。” 先生点点头:“几天后,我便离开了鬼谷,来到了魏国。无论先生曾对庞涓有什么样的看法,我倒并不在乎,毕竟赴约要紧。到了魏国我才知道,仅仅三年的时间,庞涓竟已从一名小校变成魏国军队的最高统帅了。他见到我很是高兴,立刻为我安排了住处,并与我促膝长谈到了深夜。从那以后,无论有多么忙碌,他总是坚持每天来看我。终于有一天,他将我举荐给了魏王,魏王封我为客上卿。虽是个有名无实的官职,但我已很满足。再后来,便有了方城之战。” “方城之战?”我和田将军异口同声道,那场魏楚之战,是庞涓赢得最漂亮的一场战争。就在几个月前,庞涓率大军进攻楚国,却在方城与楚军相持不下。楚军既不迎战也不出军,魏军屡次进攻不得,粮草很快就要用尽。就在那时,庞涓却不知用了个什么法子,引得楚军出城,大败楚军。现在忽听先生这么提起,我心中不禁一凛。田将军也醒悟过来,道:“方城之战的那条计谋,是你献的?” 先生微微一笑算是回答,面色却跟着渐渐黯淡了下来:“他怕是那时候就起了心吧。只是他掩藏的太好太好,我根本无从知道他内心,只当他仍是鬼谷里的那个庞涓。方城一战之后,我毫无保留地将我熟悉兵法的事告诉了他。那以后他并没有任何表示,和往常一样与我交好,如兄长般关心我的一切。直到那天,一个自称是我在齐国的堂兄的男人的到来,一切都变了。” 先生垂了眼,不让我们看见他眼中那一闪而过的痛,淡淡的口吻仿佛在说一件和自己毫无关联的事:“那日,庞涓带了一个男人来看我,说他已替我寻到我自小失散的堂兄。堂兄的事本只是我偶尔的一句无心之语,没曾想他竟记在了心上,特意派人去了齐国,我自然感动得无以复加,并无他疑。虽然我与家人失散时年纪尚小,面貌也记得不甚清楚,但此人的年龄和口音却没使我产生怀疑。此人乍一见到我,顿时痛哭流涕,待我甚是热络,对幼时的事情也了如指掌。我与他同住了几日,总觉得回到了童年,心情也变得愉悦起来。这时,堂兄却说要回齐国,问我是否一起回去。我虽是齐国人,但自十二岁起便在鬼谷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对故国的情感并不深,何况我在魏国出仕未久,并不想这么快就易主。苦恼之下,堂兄建议我既无法回去,不如修书一封告知尚在齐国的其他亲人。我心中十分愧疚,便依言修书一封,托他带回齐国。没曾想,正是这封书信,成了庞涓算计我的开始。” 田将军沉默地听着,这时忽然忿忿开口:“那堂兄怕是假的吧?” 先生怔忡了一下,艰难地点头,似是不忍承认,幽幽道:“鬼谷先生说得没错,我就是太容易轻信于他人。现在想来,他的骗术满是破绽,自诩精通兵法的我竟一分也未看出。当庞涓带着一群人冷酷地闯进我的屋子,又冷酷地命人将我绑起来时,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就这样,我甚至还来不及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就已亲自命人剜去了我的膝盖骨,还将我锁在那日不见光的监牢里,罪由竟是里通外国。骄傲如我,如何能忍受这般的冤屈。那几日,我可是真的疯了。”讲到这里,先生忽然笑了,“现在想来,可真是好笑!”我轻扯了下嘴角,却怎么也笑不出,田将军则是重重叹了口气。 “就这样,我在那牢里待了三日,几乎到了万念俱灰的关头。想到鬼谷先生临走时为我占的卦,摧残之后是福至,可那福呢?第三日上,庞涓终于来了,不同于前日的冷然,那日的他竟是满面的悲戚,急急命人打开牢门后便扑在了我的脚边,抬头时脸上竟有泪。然后,他当着狱卒的面,直直跪在了我的面前。见他这个样子,我怎能忍心怪他。他说,我托堂兄带回的那封信,竟被魏王怀疑有他,本想问我个斩首之罪,多亏他极力在大王面前为我美言,甚至自降一级,才保了我的命,但却不能保住我的完整之身。我只是苦笑,一封再普通不过的家书竟被看作是通敌的传信,说到底还是我的齐国人身份不能使魏王释怀。只是我没有想到这里的破绽:一封家书而已,魏王是怎看出我有通敌之意?那时并没想那么多,身体都已残缺,再多想也无益。接下来的几日,庞涓除了上朝,几乎整日不离我左右,执意要亲自为我端茶送水,夜里甚至让人搬来被褥,睡在冰冷的地上。我本就不是一个冷情之人,他做的这一切,怎不叫我动容?”说着,先生自嘲地一笑,“所以,那兵法,是我自愿写与他的。” 话音一落,我便清楚地听到田将军重重“哎呀”了一声,回头只见他倏然站起,浓眉紧皱,痛心道:“鬼谷先生说你心太软,我想你前几日整治军纪时的果断,却倒觉得他说得有些言过其实。现在听你的话,倒觉得他说得一点没错!” “是啊,”先生长叹一声,“现在想起来,我若不心软,怎会落得这般下场。可是我却迟迟没有醒悟,还白白为他写了三卷兵法。若不是那日公孙阅夜半前来将这骗局连底揭开,我怕我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只是这真相来得太突然,像利刃一般狠狠扎在了我心内最深处。我坐在屋内流了一夜的泪,终于将庞涓一切的亲善影像从脑里抹去了;我只后悔当时没将鬼谷先生的话放在心上,现在落到这番境地只能怪自己活该。于是我便开始装疯。这也算是一个下下之策了,当时并没想这么多,只想诳过庞涓便了,日后再作打算。能有现在这样安稳的出境,对我来说已是天大的造化了,什么高官厚爵、重名广誉,再不愿奢求一分。”说着,眼光悠长,嘴角露出一丝坦淡的笑意。 原来那日把他从元帅府救出来时,那副超然的神态,就已经将一切都看淡了。我看着他,心里五味呈杂。因为我知道,好友的背叛,一定已成了他心中永远的伤疤。今日在这样的境地又见庞涓,是又将那伤疤生生扯开。所以在看到庞涓时,先生的脸上会露出那么复杂的神色。只是在他的心里,过去两人那亲和的影像仍还在他心底吧。毕竟两人曾经过那难忘的求学岁月。这也许是先生最终心软放了庞涓的原因罢。 第十四章 风波又起 军中有关先生和庞涓的谣言并没有肆虐多久,毕竟是先生的计策使很久没打过胜战的齐军大大胜了一回,虽然放走了庞涓,但至少砍在他胳膊上的那一刀大大挫了他的锐气。 魏国境内不能久留,齐军很快就拔营凯旋。胜战的消息传得很快,无疑是在习惯了听到败战讯息的齐国百姓那早已干涸的心里下了一场甘霖。先生他们入临淄城时齐王率众臣迎到城门,亲自奉酒两盅,并赐了国宴。自此,先生便以齐国军师的身份昭告齐国天下,并参与国事商议。也就是说,先生也将和田将军一样每日上朝了。 太庙祭师后,便散了朝会。 行在临淄的街上,我的心里有着无比的欢悦。虽然身在齐国的时间并不如在魏国长,但在这儿所积的情感却是无比深厚。这里的一切,无一不在我的心里打上了深深的烙印。想到禽滑,我的嘴角不禁浮起了笑意,也不知这么多天没见,这家伙过得怎么样。想到又要回到整日和他吵闹斗嘴的生活,心里竟有些小小的期待,这从王宫到将军府的短短一段路竟觉得那样漫长。 远远的看见将军府门前立着一群人,仔细一看,都是将军府的门客。见我们临近,都敛袖而立,面容肃整。我骑在马上,看得也较清明,一眼便看见禽滑也在其中,和其他人一样,脸色严肃,可那双张望的眼睛却掩饰不住心里的焦急。田将军所有的门客中,数禽滑和田将军关系最为亲近,表面上一个是主一个是仆,背地里却是好友知己。我记得有一次他曾说过,田将军每带兵出征一次,他便提心吊胆一次,生怕将军出个三长两短。“真怕田将军有一天出去就回不来了。”说这番话时,他的眼里有毫不掩饰的忧虑。 他也看到了我,只见他的眼里顿时浮现了欣喜的笑意,却碍于身旁的人,没有表现出惯常有的雀跃,只是将眼冲着我眨了又眨。 那些门客见到将军,脸上也都露出崇敬的神色,一齐朝着将军深深一拜,又齐声道:“躬迎将军!”声音不大却并非阿谀造作,可见将军深受人心。 虽说胜了一仗,但看先生和田将军的脸色却并不见懈怠,田将军匆匆与门客们说了几句话后,便和先生去了正厅。而我在散去的人群里找到了禽滑。 “怎样?”一见到我,他便笑着问,“这仗打得可是称意了?” 我笑道:“还能怎样?打仗总归是一方输一方赢,所谓成王败寇。你若是不赢,那便是输了。” 他笑了笑,道:“我听说军师身边有一个能一箭穿喉的年轻小校,如果我没猜错,那是你吧?” 我不以为意道:“那没什么。我自小学剑,练骑射也不过是顺道的事。”想起那时的情形,我还是忍不住皱起了眉,恨道:“只是那家伙不该说先生是魏国逆贼。再说我并无要射杀他之意,只是想给他个教训。没曾想箭到时他自己竟移了位,生生撞上了箭口,这只能怪他造化不济。” 不知是不是看错了,有那么一瞬我看见禽滑的脸上有着一闪而过的失落,但很快就被欢欣的笑所替代。他虽是在笑,口里却埋怨道:“原来钟离姑娘有这般本事怎不早些提起,害我在临淄平白为你担心。” 这话却是好笑,我想着忍不住笑出声来,毫不留情地重重捶了他一下道:“禽滑你可是在没话找话么?我有什么本事你不是早已知晓么?想凭你的三寸不烂之舌讨取本姑娘的芳心,你以为我会上当?” 我这话本来就是无心调侃,也以为他会顺着道儿再与我斗一番口舌,没想到他闻言竟是一定,愣愣看了我半晌,随即一声苦笑,背过了身子:“若真能以我的口舌讨取姑娘的芳心,那就好了!” 我一愣,这又是什么意思?细细回想起刚才说过的话,并没发现半点不对,但是禽滑不开心是真的。看着他沉郁的样子,我开始觉得刚才他所有的高兴和欢欣都是装出来的,心里也不由得着急,上前一步拉了他的衣袖道关切道:“你怎么了?” 他回过身看了看我,眼里有莫名的情绪,勉强一笑道:“没什么,庸人自扰罢了。原以为随了墨翟先生这么多年,该不会为一些凡尘俗事所烦恼,谁知……”说着自嘲一笑,不着痕迹地收回还拉在我手上的袖子,独自离开了我的视线。 他那一向潇洒的背影此时却蒙上了淡淡的哀愁。我看着他,微微皱起了眉。这样的禽滑绝不是我所乐见的,而我更想知道的是这半个月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使得他多了分忧郁,少了分豁达呢?这“凡尘琐事”又是什么意思? 那时的我是太过自以为是了吧,总以为自己能看透身边所有人,其实却是什么也不知道。比如禽滑,他离开时的那句话我很多年后才明白过来,但却再也无法面对他,拍着胸脯要为他解开心结了。 得知消息是在一个月的午后。 这一个月并无多大不同。 禽华第二天仍和往常一样与我谈笑,眉宇间仍是有时戏谑有时淡然,我便不再提起前一天的事。先生仍是很少照面,每日似乎总有做不完的事情,于是我的太公兵法便荒废了。而我也放下心性,听了田将军的话,不再总是躲在将军府。我和禽华常常结伴出游,虽说是荒废了我的理想,但是却有了不少新的发现,比如着男装的我每每行在街上时总会招来女子们倾慕的目光,甚至比过了玉树临风的禽华。每当此时我总会故意嘲笑禽华一番,但奇怪的是他大多并不反驳,只是抿唇一笑。而我自然也就不再这个话题上逗留了。 这日里并无多大不同。我依然着了男装出门,唯一不同的是身边没有了禽华。田将军不知因何事召了他,于是两人一起闷在了先生房里,一待就是半天。少了禽华作陪我不是不寂寞的,但这次出游并不是因为无聊所致。临行前先生说他屋内的竹简即将告罄,吩咐我到集市上去购一些回来。 抱着一堆竹简,我噙着掩饰不住的笑意用身体撞开了先生的门。临淄百姓果然淳朴,一件略微新奇的事可以作为茶余饭后之资论上半个月,不用说令久未打过胜战的齐国大获全胜的战役了。无论我到哪里,总可以听到路人或是茶客在兴高采烈地谈论这件事。但是最令人忍俊的是百姓们将此事传得愈来愈传神,以致到荒唐的地步。齐国人虽不似楚国人那般笃信鬼神,但是对于一个鲜有胜迹的小国来说,突然赢了这么大的对手,难免会有什么天兵相助之说。今日我心情愉悦,听了这些道听途说便难掩笑意。这一笑竟又引了多名女子的侧目。 然而先生屋内的抑郁气氛却使我渐渐敛了嘴边的笑。人从未聚得那么齐——大将军,禽华,甚至是田国都来了。但是所有人却都在沉默,每个人都正襟危坐,面上的表情如临大敌般严肃。而我的到来显然是打破了他们赖以维持的沉默,当从门外透进的光射在他们脸上时,我看见他们微微惊诧地抬起头朝我投来目光,短短一瞬后又将脸藏进了黑暗中,仿佛蓄意不让我发现什么似的。只有坐在首座的先生在我闯进屋的抬头,脸上绽放出一抹微笑,带着点责怪和无奈的口吻道:“钟离姑娘怎还是这般莽撞,嗯?”尾音带着点宠溺地向上扬起。 我放下手中的东西,沉了下脸,将眼睛从每个人身上逐一扫过。似是感应到我那灼人的目光,当我的目光扫到禽华身上时,他抬头朝我勉强一笑,复又低了头沉默不语。最后我将目光定在先生的脸上。只见他低了刚才正朝我笑的头,手中把玩着一支未编制过的竹简。我的眼紧紧盯住他,沉声问道:“到底……出什么事了?” 听到我发问,田将军一直僵硬着的脸部肌肉有所缓和,他转过头看了我一眼,叹了口气,身形动了动,站起了身,朝门口走来。路过我身边时,他说:“自己去问先生吧。”便出门而去。接着田国也起了身,随着将军出了门,七分相似的脸上有着相似的表情。最后是禽华,他动了动嘴角,似乎是欲言又止,最后抵不过这寂静的诡异,也亦起身离开。临出门时转过头来看了我一眼,眼里尽是担忧。 “出什么事了?”没有了刚进屋时的那种语调凌乱,我神色平静,声音也听不出波澜,只是拿眼紧紧盯着他低垂的头。 许是觉得我的目光太过灼人,先生扔了手中竹简,撑着杖站起身,身形微乱而僵直,泄露了他此刻内心里的纷乱。心里那份不安越来越浓了。 他将身背对了我,就这样陷入了难堪的沉寂。半晌,他将头偏向我,声音低沉而暗哑:“庞涓纠集了秦楚两国十万大军,和着魏国的十万大军,正朝着齐国而来。齐国的存亡,只是看大王的决断了。”说罢,自嘲一笑,侧头看了我一眼:“你应该猜到了什么吧?” 我心重重一沉,双手握成了拳:“齐王准备将你献出去,以求一国之安?” 听出我口气中的不善,先生转过身,细细地看了我一阵,竟笑了起来。“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他安抚道,“别怨大王,他也是不得已。庞涓这次可是为了我豁出去了,没有周天子的命令就自作主张联合三国大军,竟是一副不达目的绝不放手的模样。纵然大王心内不愿把我送出去,他也要为齐国百万百姓着想;如果可以用一个人来换一国人的安逸,何乐而不为呢?不因一人而祸国,才是一个为王者的胸襟之所在……” “那你打算怎么办?”我打断了他的侃侃而谈,干脆而利落地问他。 看着他的眼神深深一黯,我先是失望,而后冷笑着讽刺:“先生是准备去送死了,是么?” 他再一次深深看了我一眼,惊异于我的动怒,却还是缓缓点头:“以庞涓今日的阵势,定是不达目的不罢休了。纵然我有再好的计谋,也无法撼动二十万大军分毫,还只怕白白伤了齐国将士的性命。不如用我一条命换齐国几十万百姓性命……” “够了!”听到那句“不如用我一条命换齐国几十万百姓性命”,我再也忍不住,暴躁喝道。话一出口,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先生的脸色更是一变。自我认识他以来,除去开始的误会,我对他有如师长般地尊重,这般激烈的言辞还是第一次;而他更是没有想到我的反应会如此之大,竟然一时愣住了。我深吸一口气,缓下声,却冷得不带一丝起伏:“既然先生已经决定了,我还有什么可说的?”便独自一人快步离去。 绕过将军府长长的回廊,我的脚步渐渐由快到慢,脑里不断地闪现先生说前番话时难掩落寞的脸,更是为他那番自弃的话而莫名恼火着,最后实在忍不住,狠狠一拳咂向身旁的柱子上,砸得手腕一片刺痛。便就地而坐,任由思绪飘远。 回想起初次见面那一回,虽然他的温软脾气我多少有些看不惯,但眼里的那分智慧是怎么都藏不住的。原以为他投奔魏国后能被魏王重用,却不想造化如此弄人。他曾告诉我说:“我从不信命,但落得这般田地,却使我不得不信命。”脱身到齐国后,田将军豁达的胸怀,禽华无私的信任,齐王的渐渐重用,让我以为终于有一方热土可以接纳先生了。却万没想到好景却这样的短暂,就如昙花一现般。先生这一去意味着什么,我心里很清楚。那时的我自己也不清楚,对于先生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只觉得他若是有事,我定会难过伤心。想到这里,心内的郁结越来越重,只觉得周围的空气沉闷地让我无法呼吸。 郁郁地坐了一会儿,忽然只觉得身边有个人浅浅地在呼吸,心里一惊,回头正对上先生那张无论何时都温和俊逸的脸。也不知他来了多久,而我竟出神到连他走路时手杖叩地的声音都没听到。见我回头,他轻声一笑,黑眸温和地凝视着我,道:“生气了,嗯?” 他的表情一片安逸,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问我的话也像在谈论天气般云淡风轻。我看了他一眼,偏过头去,僵硬地答道:“没有。” 耳边只听到先生低沉的笑声,如春风般和煦地拂过我的耳边,我的脸不禁一热,心口不知为何跳得厉害,身子也跟着僵硬起来。定了定神,我不着痕迹的挪开了身体:“先生笑什么?” 先生止了笑,话中却带了浓浓的笑意:“没有。” 我倏然回头带着怒意瞪他,竟从他那张一向斯文俊逸的脸上看到了戏谑的神色,嘴角微微上扬,满脸的似笑非笑。我瞪了他一眼,复又偏了头去。这时,我听到先生沉沉的声音里已不复刚才的调侃:“我明白你们在担心什么。放心罢,这次我不会是白白送死去的。以庞涓的为人,他今番纠集了这么多兵力,不可能只为我一个人,我不过是他的一个借口罢了。他的目的是灭了齐国称霸魏国。现今当务之急是想个万全之策不费一兵一卒而打碎庞涓的妄想。……” 我眉头一展:“先生难道已经有法子了?” 先生的眉头紧锁,摇了摇头:“庞涓和我同是鬼谷先生的得意门生,我对于他,不过是多了《孙子兵法》的佐助而已。但兵法只在用兵打仗上有其用武之地,对于计谋攻心之术却无济于事。庞涓兵法虽不如我,攻心术却胜过我十分。如今离庞涓的限期还有三天,只要能在三天之内想出法子,齐国就有救,我也能安然全身而退。若是想不出来,……” 我断然打断他的话头,不知为何我就是不愿听到先生丧气的话:“没有若是!”见他一愣,我说:“先生不是说庞涓的目的并不在你么?那好办,既然他的目的不是你,那你何苦要亲自送死!” 说这句话的时候,先生探究的眼光一直在我脸上逡巡,仿佛想从我脸上看出什么似的;而我,开始的时候原本只是信口一说,却越说心中越雪亮,总觉得心里确实是有了一个什么主意,只是还未被挖掘出罢了。 先生的眼睛在我说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却移了开去,平稳无波地说道:“不行!” 我心里一沉,看向他。他正扬起手遮挡射在脸上的阳光,一脸的闲适安逸,不禁生气,提高声音质问道:“我可还没说什么,先生怎就知道不行?!” 先生看了我一眼,浅笑道:“我还不知你小脑瓜里在想些什么,无非是兵走险招之类。战场上稍有闪失便可酿成大祸,岂能任你胡来!“ 他的言辞虽然犀利,语气却并没有带上令人难堪的严厉,可我却是听着不快。气极了,我反而笑道:“那么先生可是有妙计了?” 先生复又看向我,神色仍是平淡无波,可是眼神却渐渐严肃。他说:“钟离姑娘,不要任性。” 我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尘灰,低头朝着仍看向我的脸色不霁的先生微微一笑,道:“就三日,先生。三日后先生若仍无妙计,我自会向田将军说!” 说罢离去,心里是从未有过的澄澈。 第十五章 定计 第二日醒得迟,推开门见日头已上三竿。忽记起屋内的蜡已不足,便回屋换上男装去了集市买了些蜡。又想起先生屋里的蜡也快用尽,便回去又买了些。 回来的路上遇到禽华。他正坐在路边的酒肆喝酒,一副安适的模样,穿了件雪白色绸衣,嘴角如往常带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阳光射在他的身上,倒真觉得与同坐的市井俗人不入一格,也俊逸得教人移不开眼。 我微微一笑,径直走向他,将满满一兜子的蜡重重放在他面前,看见他整个身子一僵,便知道他吓得不轻,脸上笑意更深。 趁着他抬头想看清来人时,我早已不客气地坐上了他对面的位子,笑道:“禽先生好雅兴,怎不叫上我?”说着手一探,他正捏在手上的半盏酒转眼就到了我手里。 禽华劈手将刚搁在我唇边的酒盏夺过,瞪着我道:“这酒太烈,你……”没等他话说完,我反手又将酒盏夺过,并在他的目瞪口呆中喝尽了剩下的酒。 半晌,他露出无奈的笑,道:“本是想叫上你的,可你人影儿都不见,叫我上哪去寻?倒还来怪我。”说着下巴朝着面前的那堆蜡一点,道:“你一人怎用那么多?” 我转身朝酒肆的小伙计又叫了两盏酒外加几盘小菜,转身笑道:“一个人坐着喝什么闷酒呢?也不知道叫上几盘小菜。” 禽华好笑,指着面前摆得满满的桌案道:“我一个人可吃不了这么多。” 我也笑:“所以我这不是来了么?” 禽华再次对我故意曲解他的话感到无奈,低着头沉沉地笑了一会儿,抬起头道:“对了,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这些,都是你一个人用的?” 我抬起眼看了看他,发现他正一脸的严肃地盯着我,似乎是很在意我的回答。我不以为然地笑了笑,觉得他何必这么认真呢,但还是实话回答:“我瞧着先生屋里的蜡不够,想顺道给他带些回去。” “看来钟离……”见我抬眼一瞪,他不得不把“姑娘”两个字咽了下去,但还是半真半假地酸道:“对先生的事挺上心啊。” 我又瞪了他一眼,佯怒道:“要你多口?!”忽想起一事,正色道:“你有法子了么?” 禽华一愣:“什么法子?” 我压低声音道:“两日后先生如何脱身?” 禽华闻言亦正色,同样压低声音:“昨夜想了一宿,倒是有个法子,只是还没与田将军说起过,也不知将军会不会答应。”说着他以指蘸酒,在案上写了五个字:擒贼先擒王。 我心中一喜,如果我没猜错,禽华的意思应该与我前一天想出的法子一样才是。表面上仍是不动声色道:“禽先生的意思是……” 禽华低了头似在斟酌词句,然后抬头道:“先生说的没错,以齐国之力,纵然有再好的计策,与庞涓硬拼那也是以卵击石。他不是以交换孙先生为由退兵么?那就将计就计,”忽然他露出一副惋惜的模样,“只是苦了两个人,一个是假扮先生的人,一个是挟了那假先生只身入敌阵的人。”抬眼见我一副沉思的样子,便伸出手指在我眼前的案上一敲,笑道:“想什么呢?” 我回过神,看着禽华道:“你的意思是找一个智勇双全的将士,挟假先生只身入阵,以献孙膑为名,转而挟持庞涓,勒令其退兵?” 禽华笑着点头,一脸的赞赏。 我晃着盏里的清酒,嘴角浮起一丝笑,心道果然与我前一日所想的无异。抬头看向禽华道:“我以为禽先生的计策,田将军应该会采纳。” 禽华摇摇头:“我倒不是怕田将军不采纳,而是怕先生不会同意。” 我想了想,道:“这样吧,事不宜迟,田将军那里你去献策,先生那边我会去说服他的。” 正说着,只听一个浑厚的声音由远到近道:“哎呀,禽先生,原来在这儿哪,可让我好找!”说着人已到了跟前,气喘吁吁的,似是跑了好久。定睛一看,是田国将军。 禽华站起身正要作揖,田国伸手拦住急道:“禽先生还是先别管那些虚礼罢,大将军和孙军师正急着找你呢,说是有要事相商。” 禽华面容一凛,道:“我这就回去,田将军若有急事可以先走一步,我随后就到。” 田国抹了把脸上的汗,匆匆说道:“禽先生先回吧,我还得去找钟离姑娘哪!” 我抿嘴笑了笑,心里竟暗暗地自得——我的扮相果然不是谁都能看得出来啊。适才田国将军确实看到了我,却没看出是我。我喝尽盏里的酒,朝着正要离开的田国做了一揖:“田将军!” 田国看了我一眼,又看了我一眼,愣了一会儿,忽然拍手笑道:“这下齐了,也省了我再跑一趟……”说着口快人也快,瞧着案上放着的蜡,伸手揽过便急急往来时的路赶去。 我和禽华对视了一眼,早就听说田国将军是个急性子,凡事不过心便将它付诸行动,虽没闯过什么大祸,却也没少受田将军的责备。我对禽华使了个眼色,站起身赶上田国。禽华从袖中摸出几枚钱币留在桌上,也快步跟了上来。 “大将军有急事?”禽华一面急急跟上我和田国的脚步,一面问。 “咳,”田国侧过脸粗声回答,脚步却是越走越快,“应该是两日后的事吧。现在还能有什么事?” “那么大将军有主意了么?”我问。 田国摇头:“看上去不像是有主意的样子,军师那边也没有消息。谁知道呢,军师的点子一向让人摸不到头脑。说不准啊,这次又有了什么奇思妙想,要让我们吃惊呢。” 正要开口,只听着后头一个疲惫不堪的声音道:“两位……两位能否等等我,我……再也走不动了。” 我停下来,好笑地看向后方。只见禽华大汗淋漓地跟在后面,一副精疲力竭的模样。 禽华好不容易快步走了几步,终于跟上了我们。他喘了口气,怨道:“明知道我只是个文弱书生,如何能与你们练武之人相比啊?!” 田国也停下来,脸上急色不减,无奈将他扶住道:“禽先生,今日是我的不是,我不该打扰您的雅兴,只是事情紧急。改日我登门赔礼,如何?”说着手上使劲,几乎是拖着禽华走了。这禽华走也不是,赶也不是,就这么被田国拽着,不过总算是“跟上”了。 我忍住笑,道:“田将军轻些拽,免得拽坏了禽先生的上等绸衣。” 禽华回头瞪了我一眼,被田国拽得远了。我也快步跟了上去。 到了将军府,田国将我们带到了正厅。只见田将军已经坐上了主位,先生也已坐在了侧边的椅子上,看样子已经侯了很久。 看见我们进来,田将军瞪了瞪虎目,不满地哼了一声道:“入座吧。”先生仍然是一脸的淡然,只是抬眼淡淡地看了我们一眼,看到我时眼中有流光一闪而过,也不知是何意。 禽华素来对田将军是又敬又怕,见田将军生了气,不由缩了缩肩膀,扯了扯我的衣袖,便在右侧寻了个位置坐好了。他是让我尽快顺了田将军的意思,免得又惹田将军不快。于是我乖乖地跟着禽华入了座。 今日会面的确是为了两日之后的那场交锋。 “不妥。”听完禽华滔滔的陈述,先生淡淡开口。看见禽华正准备开口,便笑着抬手制止道:“我不是说这个计策完全不行,只是它有破绽。” “破绽?”我问。 “没错,破绽。我不是我,这不是破绽是什么?”先生淡然地笑,表情仿佛天气般云淡风轻。 我顿时明白过来,那一瞬想也不想便起身大声道:“先生亲自去,太危险!” 先生看向我,眼里含笑:“不是说会有个智勇双全的将士么,我怎会危险?”他眼中的期待让我的心里一动。 是啊,就算是有危险,不是还有我吗?嘴角不由扬起一抹笑,转头朝着田将军郑重道:“大将军,先生既然坚持,便依着他罢,只是这挟持的军士万不能让他人去做。不如就由我来……” 田将军突然打断了我:“钟离姑娘的意思我明白了,如今事情紧急,也没有那么多时间思前想后了,就这么定了。”说罢,唤来了府里的一个下人,吩咐召集所有的大小将士。 我一愣,顿时觉得疑云丛生,为什么田将军答应得如此干脆,这可不是他平日里的作风啊。再细细一想,莫不是两人早商量好的?如果是这样,这么说先生也早已想到了此计,也安排好了一切,只等我上钩了? 这个想法让我有点哭笑不得,悻悻然坐下后,忍不住碰碰坐在身边的禽华,想把这个想法告诉他。转过身去,却发现他正急急收回落在我脸上的目光,低了头,手上把玩着搁在案上的茶盏,脸色却是十分的不好。 “你怎么了?”我问。那个脸色,与我们从赵国回来那日相似,我心里一沉,他心里果然有事。 禽华不答,脸色反而愈加郁结。我并不打算放过他,今日他休想再敷衍我!便伸手去扯他的衣袖。谁知甫一碰到他有些纤瘦的手骨,便被他略有激烈的动作甩了开去。 我顿时怒气横生,却不好在大厅上发作,便挣圆了眼瞪着他,压低声音道:“禽华你到底想怎样?!” 禽华别眼,脸色有些苍白,声音低沉得不似他:“没事,钟离姑娘多虑!” 我正在气头上,听他这么说更是气盛,便狠了心不再踩他,打心里也决定,这不讨好的好人,我绝不再做! 第十六章 退兵 将军府里这两日里是一片忙碌,没人注意到我和禽华的小小纠葛,或者是我和禽华各自隐藏得太好。我和他如往常般见面,在外人看来没有半分的异常,却从未开口说过一句话。 许是知了错,我和他之间的那道莫名其妙的墙,他曾试图着打破;而我是真的生了气,无论他表现得多么想与我和解,我只是不睬。 好在根本没有时间让我烦恼这些,庞涓约定的日期就在眼前,整个将军府的气氛便笼罩在这紧张的气氛中。因为事关齐国的生死,所以无人大意;因为与从前任何一场大战都不同,故而必须有着更完善的计划;由于田将军对齐王是宣称要将先生送出去的,所以这个计划是极度保密的,故而这两日田将军下令将军府只准进不准出。 虽说我仗着武艺从未有过失手,可这次却是只身周旋于敌军的千军万马中,这之于我还是首次。而将军们更是有些提心吊胆,生怕会有闪失。 于是经过了整整一天一夜的筹划和商议后,将军们终于做了最后定夺。 当我被召进正厅时,已是第二日的下午了,这时离庞涓约定的时间连上晚上也只有半日不到。行至正厅门口时,却见田将军率先从里面出来,身后齐齐整整地跟着两列属下将士,面色很是凝重,见着我只告诉我说先生已在里面候着了,便急急离去了,想是去部署军队去了。 进了正厅,只见先生一人坐在上座,身后挂着大幅的齐国及其周边地形的战事地图。我走到他的身边,见他正细细地研读着画在一张羊皮纸上的临淄城地图,也无意我是否来了,便轻唤了他一声:“先生?” 先生闻言很快抬头,露出一抹笑:“来了?坐。”说着自己挪了挪位子,示意我坐在身边。 “时间不多了,”未待我坐稳,先生便开了口,“我只会简略地告诉你一些要点,成与不成还得靠钟离姑娘的周旋……”说着他边指点着地图,边讲了开去。说是简略,却是详细得不能再详细,但听起来却毫不冗赘,十分言简意赅。 时间确实很是紧迫,早在一刻钟前便有一名小校从田将军的驻扎地前来要先生和我过去;于是我和他便在结束商讨的第一时间便动了身,上了田将军派来的马车。 “你和禽先生到底是怎么回事?”也不知车行了多久,一直沉默的先生突然开了口。 我一愣。本以为没人会知晓的。转过头,却见他仍是一脸淡然地看着前方,便也淡淡带过:“没什么。” “别以为我不知道,”谁知先生竟不放过我,“前日在府上你们两个在闹什么别扭?”见我绷了脸不答,便自顾自说了下去:“还是早日和他和好罢,禽华也是小孩子心性,何必和他怄气呢!” 我正色道:“不是我与他怄气,是他这些日子有些异常。”说着,我便将凯旋那日和前日的事情告诉了先生。先生一直静静听着,最后他说:“不要太难为他,或许他的心里有什么难言之隐吧。” 闻言我不悦道:“他的难言之隐与我何干,何必朝我发脾气——” 先生忽然淡声打断我的话:“你怎知他的难言之隐与你无关?” 我愣住了,沉默不语,脑子里浮现了禽华那日盯住我时的怪异眼神。 先生见我不答,也不再言语。 北门外便是田将军的驻扎地。庞涓的四国大军虽然浩荡,可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开进齐国境内,只是屯在了齐国周围。今日到临淄的只是庞涓等四国大将和几千兵力,暂时对齐国还构不成什么威胁。 按着先生的意思,只要我能胁迫庞涓当着其他三国元帅的面和齐国签订一个退兵协议,纵然庞涓有再大的借口和气势,也不敢再动齐国分毫了。 先生一到营地便嘱咐我先进帐小睡一会儿,说是要养足精神,然后便进了主帐,和田将军一起继续最后的部署。看着他拄杖远去的身影,我无奈地笑,需要补足精神的恐怕是先生自己吧。 小寐了一会儿,便听见帐外有纷沓的脚步,睁眼看了看天色已经全暗,也不知是什么时辰,便出了帐。瞧见营地内早已是营火通明,一队巡逻士兵正齐整地走动着。 主帐内反倒是一片静谧,我掀开帐帘,只见到了先生一人正支了额假寐,被我掀帘带进的风给吹醒了,睁开眼看见是我,便笑道,声音里透着疲倦:“适才见你睡得正熟,见时辰还早,不忍心叫醒你……” 话音未落,一名小校掀帘走进,行了一礼,道:“军师,庞涓大军已行至三里外。” 我看见先生英挺的眉微微地皱了起来。他遣退了小校,看向我果断道:“钟离姑娘,准备一下,我们这就去见田将军。”说着起身击掌,一名小校捧着一套衣物进了帐。 “把衣服换上,”先生吩咐道,“千万别让人看出你是女子!”便出去了。 那是一套中军铠甲,我翻了翻,嘴边露出了抹微笑——这地位,可是不低呢。 换好了衣物出来却不见先生的身影,一名早已侯在外头的小校说先生已经先走一步,让我随后就到。 当我一身戎装出现在诸位将军面前时,引起了一片惊叹。 “钟离姑娘果然英姿飒爽,这分气势就连我们这群整日在疆场上打滚的也比不上呢!”田将军哈哈笑着说道。 我笑道,有点矜持:“田将军过奖了,先生呢?” 先生恰巧在这时进来,瞧见我时微微一愣,露出了个赞赏的微笑,接着转身对田将军道:“都准备好了么?” 田将军面色回复了郑重,点头道:“准备得不能再完备了。倒是你,这次说不准受苦的是你啊。” 先生不以为意地一笑:“即使有万一,庞涓一时也不会杀我,操什么心!走吧,天快亮了。” 田将军看着他满不在乎的样子,重重叹了口气,挥挥手,率众将出去了。 庞涓来得比预料中的要早许多,想是迫不及待了。我站在列队中,看见他骑在高头大马上,那样的趾高气扬,一脸的得色,一副势在必得的模样。和他并排的两位主将模样的大约就是他身后的军队 这时,对面一人吸引了我的目光。 那人,是公孙阅。 他穿着一袭紫色绸服,腰寄一条紫金带,在微亮的天色里中很是抢眼。许久不见,他那副令人厌恶的高傲仍是没变,即使是在这种场合,仍是一脸的自傲。 “不用担心公孙阅,”身边的先生淡淡开口,“今日的事态无论发展成什么样,他都只是来看热闹的。” 天边泛起了鱼肚白,庞涓终于沉不住气了。 “田大将军,三日期限已到,不知齐王……”我看到庞涓的嘴边挂着一抹冷笑,似是嘲笑又似惋惜。 “大王已经答应庞元帅的要求了。”田将军不耐地打断了庞涓,口气有些不善。 “如此甚好。虽然觉得对不住贵国和田将军,可此事对于庞某着实重要,所以……” 田将军再次打断了他,声音低沉浑厚:“要回孙膑真的对庞元帅如此重要么,还是另有隐情?” 庞涓的脸色隐隐有些变了,却仍保持着风度:“庞某不知田将军这话是什么意思,也不想知道。就算有什么隐情,那也是我们魏国的事。只是如今正要紧的怕不是这个吧,我们还是尽快进行我们的交易罢。” 话音甫落,齐军一片哗然。庞涓这话说得着实挑衅,惹起了一片义愤。已有士兵沉不住气了,意欲要上前拼命。我看看身边的先生,只见他向来温和的脸冷得和寒冰似的,如漆如墨的瞳仁中却带着浓浓的哀伤。 田将军的脊背微微僵直,我听出他的口气是极力忍耐的:“交易?庞元帅出言未免太……”田将军在战场上一向少话,今日破例地说了这么多,无非是为了多争取些时间罢了。 纵然我心气再高,对自己的武艺再自信,在敌我悬殊的阵前,我的手心还是出了一把汗。想起先生之前云淡风轻的那句“如今齐国的存亡全靠钟离姑娘了”如今却似千斤重担般沉重,眉头不自觉地锁地更紧。 “田将军还是少说废话了,本帅只问你一句,孙膑你交是不交?!”庞涓终究失去了耐性,有些暴怒地吼道。 相比之下田将军倒是镇定了些:“纵然齐军将士们有千万个不愿意,可交出孙膑是大王的意思,我们做臣子的也只能照办。孙膑我们交出便是。”说罢侧脸下了命令:“带上来吧。” 站在先生另一边的田国见状,低低地对着先生说了句:“暂时委屈先生一下了。”便和我一道带了先生行至阵前。 庞涓看见先生终于现身,脸上露出了满意的微笑,却在听到田将军的话后凝住了。 “庞元帅想要回孙膑可以,”眼角的余光里田将军的神色冷凝,说话却是不慌不忙,“只是人需得元帅亲自领回。” 庞涓有些变色:“田将军这话是什么意思?” 田将军笑笑,不慌不忙道:“元帅不要误会。我深知孙膑对于元帅的重要性,正是因为这重要性,才需元帅亲自确认,以免造成不明不白的误会。” 庞涓脸色白了白,田将军这话显然是暗指他阴险狡诈,阴***:“好,亲自领回便亲自领回,本帅还正想与师兄好好叙旧呢。只是田忌,千万别玩什么把戏;否则,齐国我可保不了。”说罢,欲催马上前。 “元帅不可,”一直在一旁如局外人般看着这一切的公孙阅忽然发话了,声音慵懒,“齐军有诈。” 我心内一惊,看向他,也不知是不是多心,总觉得他眼中的焦点是我。现在天已经完全亮了,两军相隔虽然甚远,人的面容也不是非常看得清楚,可是对面所有的眼睛都锁在先生身上,公孙阅与我如此熟识,难保不会认出我来。 庞涓勒马,有些意外:“有诈?何以见得?”看了半天,嘴角泛起一抹笑,和公孙阅低声说了些什么,便策马朝这边而来。而公孙阅的脸色却是越发凝重,却也没再说什么。 庞涓骑着马,毫无顾忌地离这边越来越近,他的眼睛一分也没离开过先生,嘴边那得逞的笑也越来越大。他不是没见过我,而且以他的心机之深,也不会没发现这里的破绽,只是他太过自信以致轻敌,而先生和田将军赌的也正是他这一点。 果然,他没有发现我的存在。 而我,在他下马的时候,悄悄地握上了剑柄。 先生一直面无表情地看着庞涓,直到他下马朝着自己走来的时候,才缓缓露出淡淡的笑容。瞧见这个笑容,庞涓微微变色,他仔仔细细地审视着仍在微笑的先生,缓缓变得铁青的脸上忽的也笑开了。他看着先生,缓缓开口:“师兄还是这么淡定。”先生笑答:“怎么,要我露出伤心欲绝的表情么?”庞涓勾起嘴角,低声道:“和我回魏国吧,师兄。当初下山时不是说好了的么?”先生笑了:“我倒是无妨,只是师弟还需问得别人的同意才成。”庞涓变了脸色:“谁有异议么?” 先生头也未回,看定曾经的挚友,声音轻如春风:“钟离姑娘?” 说话间,我已闪电般出手,一手拔剑,一手扯住庞涓领下衣襟,借力一扳。庞涓猝不及防间就已受制,高昂的身躯便反身锁在我的胸前。待他反应过来正待有所行动,却被我剑上的寒度一震,身子顿时僵硬。 魏军见元帅突然受制顿时哗然,公孙阅大吼一声:“钟离春,果然是你!”前排的弓箭手反应一致的架起了弓,瞄准了这里。公孙阅见状急吼:“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轻举妄动!违令者斩!” 直觉中我扯过庞涓挡在我和先生身前,轻喝道:“田国将军,快带先生回阵营里去!”便全神集中在对面。 庞涓也算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很快就镇定下来,狠狠地低声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为什么还不放过先生?”想起他对先生做过的种种,心里一阵发恨,不由得右手使劲,他的脖子下便漫出一道血痕,痛得他倒吸了一口冷气,身躯再一次僵硬。 一只大手轻搭在我握剑的那只手上,田将军从后方走上来吩咐道:“钟离姑娘不要伤害庞元帅。” 庞涓见到田将军,奋力挣扎了一下,使得我不得不再次箍紧了手臂。庞涓见挣扎不出,只得瞪大了眼,看着田将军狠狠道:“田忌,这可又是孙膑的主意?” 田将军锁紧了浓眉,表情有些无奈,他说:“庞元帅,实在对不住,以这种场合与元帅商议,着实是不得已,还望元帅能见谅。”说着还抱拳行了一礼。 庞涓也算是见过世面的,这时也平静下来,但语气仍是不善:“田将军到底想要如何?” 田将军将一块缣帛展在庞涓眼前,道:“只要元帅答应齐军的要求,我们就保元帅无事。”语气颇为诚恳。 庞涓将缣帛上上下下读了一遍,冷笑道:“退兵?永不再犯?齐国的要求还真是不少啊!” 田将军看定庞涓,道:“齐国可以答应魏国的任何要求,除了交出孙膑这一条。只要庞元帅在上面画押明誓,我们便放了元帅回去。” “若是我不答应呢——咳咳”我的胳膊狠狠地一勒,他最后的那个扬声变成了岔气的咳嗽。 “那就杀了你。”随着一个平静的声音,先生拄着杖从后方走出,行至庞涓面前站定,面色和煦恰如见到故友,嘴角微微上扬:“师弟,别来无恙啊。” 庞涓突然瞪圆了眼,更加奋力地挣扎起来。我一边加大手劲,一边冷冷提醒:“庞元帅,刀剑不长眼啊。” 他无奈泄了气,嘴上却狠道:“杀了我,杀了我你们一个都活不了!” 先生突然笑了起来:“那有什么要紧,我们本来也没打算活下来。” 庞涓脸色大变,仿佛丢了救命稻草般面无血色,嘴唇微微颤抖,有些战兢地道:“什么意思?” 先生只是笑:“不知师弟可还记得当初鬼谷先生问此生有何大志时自己是如何答的么?师弟不记得,师兄我可是记得清楚。以用兵之道称霸中原,师弟当时的气魄为兄实是佩服得紧啊。可是如今这情形,师弟的夙愿怕是无法完成了。”说着看向我:“动手吧,钟离姑娘。”便转过了身子欲要离去。 我应了声:“是!”还未动手便听挟持的人吼道:“慢着!”先生身形一顿,转过身时脸上有着胜利的微笑,手上做了个请的姿势:“还请元帅宣布退兵。” 庞涓带着前所未有的恨意瞪着先生,甚至连额头上都暴出了青筋,却无奈仍受着我的制,最终颤抖了手从胸衣中掏出虎符,举过头顶,带着万般的无奈和不甘喊道:“退兵!” 对面的魏军得到命令一时大哗,怎奈元帅的命令怎敢不遵。最先退去的是楚国,然后是秦国。待到最最不甘的魏军也退去后,庞涓喘着粗气看着先生道:“如今已如了你的意退兵了,放我回去。” 田将军这时走到先生和庞涓之间,举着那块缣帛粗声道:“庞元帅在此画押,我自然会放了庞元帅。”还未等庞涓回答,田国早已上前不由分说抓着庞涓的手,就着红色的印泥满手按上,再往约上一按。纵然庞涓再有不愿事情已成定局,他也无话可说,只是眼睛早已恨成了红色。 第十七章 情何以堪 庞涓几乎是毫发无伤地回去了,除了被我愤恨时割在颈上的伤痕。我永远也忘不了他率军离开时的眼神,似乎要生生把先生砍成几段的恨;看向田将军时却又恢复了往日的高傲不可一世,仿佛刚才的一切不曾发生。 他说:“田忌,你以为这样就可保住齐国了么?你错了。这只是我的一个计策,还有千万个计策可灭你齐国,甚至能兵不血刃!还有孙膑,我从未想过要放弃你,除非你死了!”说罢长笑三声,道:“后会有期!”便乘了战车离去了。公孙阅骑马跟在他身边,面色从未有过的阴沉,随着庞涓策马转身时,那双狭长的丹凤眼满目冰凉地掠过我的脸庞,留下一片飞扬的黄沙。 先生至始至终只是面无表情地坐着,倒是田将军听了庞涓那段威胁之语时脸上露出了些许的忧色。庞涓走后他脸上的担忧反而更甚了些,看向先生欲言又止:“先生,这……” 先生露出今日第一个真心的笑,道:“哎呀,田将军何时变得这么婆婆妈妈的了?”田将军皱着眉道:“庞涓临走时那番话,先生不可不防啊。俗话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庞涓阴险狠毒是出了名的,你……” 先生起身打断道:“好日子提他作甚,走,和将士饮酒庆功去!”说着扯了田将军的手,又转身对我笑道:“钟离姑娘也去吧。”我看出他虽然笑着,却笑不达眼底。我心里叹息着,庞涓的话果然成了先生心里的结。 我并没有随着先生他们赴齐王亲临的庆功宴,而是在半道上转而回了将军府。虽然在退兵中我出了大力,但却并不在编制;更重要的是,我想到了一个人。 将军府里此时比平日里安静许多,田夫人定是被田将军接去赴宴了,平日里时常来往的也只是些武将,此时也应该在宴席上罢。换回女装,简单梳洗了一下,我脚不停步直朝府内的一处而去。 推开微微虚掩的门,一种虽然已经淡去却仍然有些刺鼻的味道使我皱了下眉。待我适应了屋内的阴暗时果然看见倒在地上的几个酒瓮。 我气不打一处来,快步走上前,毫不客气地扯住榻上酣睡的人的衣裳:“禽华,你给我起来!” 禽华缓缓睁眼,见着是我,便又懒懒闭了回去,口上说:“庞涓退兵了么?” 我提高声音道:“你说呢?庞涓若不退兵你还能如此安睡么?” 禽华翻了个身面朝内壁,闷闷地声音传来却不带一丝感情:“怎么不能睡,你难道不知最安然的死法便是睡梦中逝去么?” 我张口结舌站在那里。这是那个时常笑的禽华么,若是,这种话怎会从他口中说出?我盯着他留给我的冰冷脊背,初时的震惊渐渐被更大的怒火所代替。最后我冷笑道:“真没看出来你竟是这般没出息的人!”说完忿忿转身离去,并将房屋的门狠狠摔上。 还没走出两步,身后门忽然打开,带起一阵风。还未等我反应过来,双肩一紧,身子被人硬是扳了过来。禽华衣着凌乱,面容也有些憔悴,眼神却是无比热烈。几乎是咬牙的,他手上施力将我的肩握得生疼。 我又惊又怒,本能地将手一抬,脱开了他的钳制。谁知他竟顺势压住了我的后脑。就在我还未对此做出反应时,他的脸猛然间已经压了下来。 唇上触到是一片的冰凉,却又灼热无比。我睁大眼看进眼前那双再熟悉不过的双眸里,没有平日的淡然,也没有平日玩笑时的戏谑,有的竟是浓浓的不甘和不惧。我奋力挣开他,扬手间,他的脸上清晰地出现了五个指痕。 我和他都退开两步。禽华大口地喘着气,眼神终于慢慢冷却,却化成了清晰的哀伤。我捂着唇,心中却慢慢冷静。我想我的眼神此刻是没有丝毫温度的。我看了他半晌,什么话也没说,转过头去。 禽华拉住我,用一种近乎哀求的声音低沉道:“对不起。” 我顿住了脚步,却并不是因为听到了那三个字,而是看到转角尽处,那抹淡青色的身影。心里突然没来由一阵惊慌,我猛然甩开禽华拉我的那只手,嘴里已叫了出来:“先生!……” 先生的脸色一如既往的温然,眉眼淡淡的,听我叫他,嘴角漾起熟悉的笑,道:“半途见你不在,猜到你去见了禽先生,”说着看向身后的禽华,笑道,“走吧,禽先生,大王设宴,我觉着你也应该在,田将军也说少了你酒也不甜了。”说罢先自离去。 酒宴上如往常般觥筹交错,言笑晏晏。因为是齐王亲自设的宴,宴请的自然是所有的大臣,连着太子和身居后宫的王后也在座上。我坐在下堂,对着满桌的佳肴,却了无食欲,只盯着案上已空的酒盏发呆。 我不是傻瓜,今日禽华对我的所作所为使我终于看透了他的心,也使我从没有像现在这般心乱。我抬眼看向坐在对面的禽华,只见他一杯杯地喝着酒,虽已将发挽起,也换了一身紫色的绸服,如往常般俊秀潇洒,却怎也掩饰不住脸上的失落和哀伤。像是感觉到我的注视,他缓缓抬眼,果然见我正在瞧他,微微一怔,竟也没别开眼。 在他的眼眸里,我见过各样的神采:开心的,严肃的,戏谑的,气愤的,甚至还有暴怒的,却从未见过像今日如死灰般的灰暗。我叹一口气,别开了眼。第二天晌午,我敲开了禽华房里的门。 禽华的脸色并没有比前一日好些,满脸的倦色,估计是一夜没睡。只是他也没有料到我在事情的第二日就找了他,愣了愣,却还是将我请进了屋,口气如我预料的拘谨了许多。他让我在一边坐下,之后他也在案前坐下,便垂着头沉默不语。于是屋里便陷入一阵令人尴尬的静默中。 半晌,我开了口:“禽先生,我……对不起。” “别这么说,钟离姑娘,”闻言他抬头,脸上终于带上了笑,“你没有错,要怪只能怪我沉不住气吧。” 我抿唇不语,看着他强颜的笑,心里禁不住有些难过,便垂了眼看着他放在案上交握的手。 见我不语,他继续说:“昨天的事……,钟离姑娘将它忘了吧。我不想也不愿让它成为你心里的结,我心里的悔。我并不奢望钟离姑娘能够原谅我。只是,若你选择恨我,请千万别在我面前显露出来,可以么?” 听着他的话,我只觉得眼前慢慢地弥漫了些雾气,可话出口却不知怎的如此生硬:“为什么?” 禽华抬头看我,脸上漾起和煦的笑,轻描淡写道:“没什么。只是,心伤的滋味,我不想再尝一次。” 我看着他什么也没说。静默了一会儿,他忽然笑开了:“来,钟离姑娘,今日天气挺好,我们喝酒去吧!”说着也等不了我应不应,便径自出了屋。 我叹了口气,他这一去无疑是买醉,可是以我的立场,又有什么资格去劝他呢,所能做的也只有随他去了。 一路上禽华没说过一句话,脚步快而凌乱。我无法再如从前一般和他并肩,只好紧紧跟在后面。只看他一路疾走,直至一家酒肆,便停了脚步,怔了怔,还是进去了。 那家酒肆,是他和我常去的那家。 “哟,禽先生,您来啦!钟离……”酒肆的伙计看到我时愣了愣。我朝他微微笑了笑,知道他为何如此惊讶——平日里我和禽华在这家酒肆里饮酒时总以男装示人,伙计予我也可算是熟悉之人,平日也以“钟离先生”相称,此时见我原来是个女子,自然惊讶。但不愧是见过太多世面的人,随即笑得更开:“……姑娘,许久未见,两位要些什么?” 禽华此时已寻了个位子坐下,听小伙计问,闷声道:“寻常的就好,酒要多些。”伙计应声而去。 我无声地坐在禽华对面,凝视着他颓然的神色并不说话。虽然觉得于情我对不住他,但我并不想多说什么,我只是相信禽华并不是那种沉浸予儿女之事的人,如果酒能消愁,那就随他吧。 于是我便静静坐在那里,看着他一杯杯地喝酒,并不说话,也不看我一眼,直到他实在坚持不住醉倒,才唤伙计吩咐去雇来马车,将他送回将军府。 搀他进门的时候看见了正在安坐读书的先生。先生看着醉倒的禽华皱了皱眉,但没有多说,只吩咐我好好照顾他。 将禽华安顿好后,瞧着有些凌乱的房间,摇了摇头,愧疚之心更重,便动手收拾了一下才离开。 从禽华房里出来后看见先生仍坐在原位,却并不在看书,只是皱着眉。 “禽先生怎样了?”觉着我走过去坐在他身边后,先生开了口。 “睡了,估摸着晚饭时就会清醒了。” “若是你应了他,他便不会这般颓废。”先生淡淡道,略有责色。 我的笑僵在脸上:“应?我要应他什么?” “他向你要什么,你就应该给他什么。”先生此时的表情仿佛是我问了个奇怪的问题。 我皱起眉,冷道:“他要的东西,我给不起。” 先生转头看了我半晌,复又转过头去,意味深长地道:“禽先生是个好人,望钟离姑娘能够体谅他的一片苦心……” 听着他的话,不知怎的心里便有种怨气,便倏然站起冷声道:“他的苦心有先生一人体谅就行了,为何还要我要去体谅?”说罢快步离去。 第十八章 破心机 今日晚上天气很好,正是秋高月圆之时,也是我赴约之日。早在刚入住将军府之时,先生便与我约定,先生平日里公事繁忙没有太多空闲时间,便同意在每月十五月圆之日教习我《太公兵法》。只是今日我竟不知为何并无半点心思,只觉得心中的那股郁结之气并无消退之意,反而更为浓烈,心中烦闷无比,于是干脆早些梳洗了,熄灯入睡。 隐隐中忽觉有人叩门,轻得仿佛既想叫我醒,又怕扰我清眠。于是起身开门。却见先生一袭青白色便服站在月色下,一手拄杖一首捧了书。见我出来应门,笑容里带了些歉疚:“我敲了许久,见你不应,便知你睡了。原是要打算走的。” 我冷着脸看他自说自话,只是不应声,直至他说完方侧身让开一条道,示意他进来。先生进门后本欲就坐,却见我并无点蜡的意思,只好无奈轻笑一声,就着黑暗细细摸索。因为在黑暗的屋内待得时间较长,加之是习武之人,夜视能力自然比先生强,却还是冷眼看着先生一手拄杖一手在凭空摸索至放蜡的案上。 我倚在门上,静静地看着黑暗中那个熟悉的身影。因为先生并不经常来我屋里,对于屋里的摆设并不十分清楚。只见他摸索了许久仍是寻不到蜡的位置,却也并不责怪我的刁难。倒是我渐渐觉得愧疚了些,正欲亲自将蜡点燃,却不意见到先生脚下一绊,人便要摔倒,便疾步上前扶住。不料大意之下脚竟被先生的杖一绊,便连带着先生一起摔在了地上。书简掉落在地上的声音在夜里甚是刺耳。 “你没事吧?”耳边响起了先生温润中带点急切的声音,近得可以听得见他的呼吸声。 微抬眼,我撞进了他那双满是关切之色的眼眸中,在暗中显得分外明亮。忽感腰间温热,竟是被先生的手揽住。仿佛第一次与男子如此近地接触,还是以如此一个暧昧的姿势,心中一阵慌乱,奋力欲要挣出。不想先生是用了自己的身体护住了我,如此一挣,难免发了重力。只听先生闷哼了一声,似乎吃痛。这样一来,我和他纠缠更深。我更是不知如何是好,生平第一次,我急得面红耳赤。 忽的腰间一紧,眼一花,竟是先生已揽着我坐起身来,我这才脱离了这尴尬境地。 手忙脚乱点燃了蜡,屋内霎时明亮,可气氛却比刚才更加尴尬。先生已自寻了位置坐下,却没有发出任何声响;而我背着身,面上仍然在发热,刚才发生的事情更是是我无法面对他。 “就打算这样不睬我了么?”先生率先发话,声音如常,仿佛刚才没有发生任何事情。 我定了定神,侧身而坐,幸而我散开的长发遮住了一边侧脸,才使我自欺欺人地认为没有被先生看见我的窘样。“我身体有些不适,今日不能和先生学兵法了。先生请回吧。” 我听见先生站起身朝我这边而来,他行至我跟前,蹲下身与我平视,微笑道:“怎么?又生我气了?” 见我不答,先生也没再解释什么,起身淡淡得说:“也好,天色也不早了,钟离姑娘早些歇息吧。”说罢拾起书简,离开了屋子。 直到他的手杖叩地的声音消失在空气里,我忽然发现自己竟失神了这么久。我不是傻瓜,也知道我是为了谁才成了这样,只是心里却不愿意承认那个事实:我,怕是和妹妹一样,喜欢上了同一个男人了吧。 思及此,我自嘲地笑了。幼时的一幕幕此时无比清晰地浮现。三岁那年,父母死于齐国战乱中,遗下我和更小的秋。若非遇上养父,我和秋怕是会饿死在街头。养父待我和秋如己出。他擅于剑术,本欲将自己的所学全部传授予我们姐妹,只是秋的身子自小单薄,于是只我一人四岁学武。只怪我记事太早,过早见识了人间别离,所以尽管养父为人和气温慈,自小到大总是一副冷面模样。十岁养父也过世了,自此后更是从未在妹妹之外的人前露出过半点真情,世间一切欢喜悲伤都已入不了我的眼。 如今平静的心水却被打乱,我再也不能坐视不管。我不喜欢被自己的情绪所左右。所以,有些事情,我要亲自去问个明白。 拿定了主意,我站起身走出门去,快步地朝着先生的屋子走去。 先生似乎并不意外我的到来,但是他看来已准备入睡,只着了一件里衣。 “不是说身体不适要早些歇息了么?觉得好些了?”先生挑亮了灯,笑问。 我定定看了先生一会儿,忽然开口,突然地连我都意外:“先生,可又想过成家么?” 先生闻言一愣,口齿竟有些不清:“这……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看定他,语气坚定:“先生,可有想过成家么?” 先生的看着我,眼中有流光一闪而过,渐渐黯淡,半晌移开目光,自嘲笑道:“哪个女子愿意和一个废人整日生活在一起呀,换做是你,你愿意——” “若是有个女子,她并不在意您的一切,只要每日能见到您就足够,您愿意么?”我打断他的话。 先生身形一顿,眼神深深地颤了一下,然后垂下眼,浅浅牵动嘴角:“钟离姑娘,《太公兵法》上一次我们学到哪一篇了?” “您还没回答我的问题,我说的是正经话。”我咄咄逼人的看着他。是的,那时的我仿佛其他什么都不在乎,只在乎他的回答。虽然并无很好的期望,毕竟对他也是突然。 果然,先生只是沉默地看着我,双眸深沉莫测,却使我的心沉入了谷底。我无法形容自己的情绪,只觉得心有些隐隐作痛,那种从未有过的刺痛感令我倏然起身,可说出的话却平静无比:“我明白了。先生早些安歇罢。”说罢转身。眼角似乎看见他抬了手,却仍是放下了。 门在身后吱呀阖上了,我抬头看着那轮明亮的皎月,在眼前模糊成一圈黄色的晕圈。情这个字,果然不是好东西。 第二日晌午才起身。昨夜似乎受了凉,头有些隐隐的痛。因是上朝时分,将军府此时并看不到什么人,我便独自一人坐在大院里的石桌旁,静静地凝视着昨日先生和田将军未完的棋局。 想起初到将军府时,先生尚未出仕,有时闲来无事便与我和禽华对弈。只是我的棋艺并不精,从未赢过他们两个中的一个。而我和禽华又常常因悔棋而闹得不亦乐乎,那时候先生便只是看着我们温和地笑,眉眼淡淡地,出尘般隽逸。现在想想,也许是那时候起,心里便多了一个放不下的人了吧? 站起身,忽然替自己做了个决定。若是离开能让自己觉得好过点,那就离开吧。 第十九章 情之殇 那日晚上禽华敲开我的门,进了门却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坐在那里静静地看着我。直到我喝尽第五杯酒,他霍然站起,直走到我面前,劈手从我手里过酒壶,就着壶嘴将剩下的一饮而尽。 “咣”地一声,他将酒壶重重放在案上,看着我的眼睛,声音却很柔和:“要醉,我和你一起醉。” 除了没吃晚饭使得胃有些疼痛,我的脑子却清醒的很。抬眼,我笑了笑,轻声回道:“胡说什么呢?你何时看到我醉过?”垂眼看着已空的酒壶,自语道:“只是这酒,怎就不醉人呢?” 感觉眼前人的身躯震了一下,抬眼看到禽华抬起的一只手正僵在空中,似乎正要抚到我的发上,只是他的眼里此时已是透明的心疼,夹杂着些许的哀伤。我的心一缩,这样的眼神我很熟悉,从前在我妹妹的眼里,而现在是禽华眼里。可是,我从未在那个人的眼里看到。 禽华见我没有回答,长叹了口气。站起身绕到我跟前,见我仍没有反应,伸手将我揽进怀里,轻轻地拍打我的背。我知道这不过是个安慰性的拥抱,也没有力气拒绝,任由他将我抱紧,将我的头按在他肩上,像哄小孩似的拍我的背。 后来也不知过了多久,仿佛时间静止了似的长,微抬眼,黄色的烛火摇曳,却渐渐模糊成一团。隐约见到白色纱窗上似有人影。我眨眨眼,眼前景物复又清晰,纱窗上的人影也跟着清晰。 我定定看了窗外人影一会儿,唇边突然绽开了笑。第一次,我如此想狠狠报复一个人。于是反手也将禽华抱住。只觉得禽华身子一僵,将我揽得更紧。窗外的人站了一会儿,终于离去,留下一地萧瑟。 推开禽华,我面无表情地别过头去:“我累了,你回去吧。今日……多谢。”禽华静默了一会儿,叹口气站起身出了门。 我看着他的眉眼,淡淡的,带着熟悉的微笑,却再也暖不到我的心里。冷冷的,我开门见山:“适才先生找我有何事?” 见我已经知晓他曾来找过我,他并不惊讶,只将淡淡的眼垂下:“今日,我去了高仲先生那儿。” 高仲先生是城南的占卜者,据说无论是人事还是姻缘从未失算。而我素来不信这种东西,从前每每和禽华路过那里看到络绎不绝的人流总是会报以轻蔑的冷笑。连他也说过:“自古以来事在人为,从来没有什么事能未卜先知。人生是如此,作战更是如此。” 见我不言语,他抬起眼直视我:“他说,你和我八字不合。” 我呆了呆,心更冷,冷得我忍不住自嘲地笑了。他从不信占卦之说,如今却为了我去问了卦,果然不愧是天下第一谋士,永远知道如何做才能更彻底。 “老先生说,你我之命八字不合,就如同水和火不可相容……” “借口。”我打断他的话,语气十分平静。 他不再说话,屋里很静,有什么东西让一切静止了。过了很久,他终于开口,声音暗哑:“钟离姑娘,你待我恩重如山,我一辈子铭记于心。可我……真的……不能……”他说不下去了。 “我明白了。”我点了头。终于得到了确切的答复,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只觉得心里轻松了许多。可是轻松的另一端,心却为何痛得更明显?我站起身,看着垂头再不说话的他,压抑着心里的疼痛,又重复了一遍:“我明白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他的屋子的。只觉得屋外的风很凉,昨日的皎月已经不在,心想秋日想是近了。和田将军四处征战的日子仿佛是在昨天,和禽华吵嘴的日子也仿佛过去不远,和先生……想到他,心仍是免不了的痛。叹口气,我看看握在手中的剑,不禁又自嘲地笑了笑。 他,甚至连我换了劲装都没注意到,更何况是我手中的剑。那,是只有我远行时才有的装扮。 是的,这次是真的下定了要离开的决心。我可以什么东西都没有,可决不能失去我的尊严,所以我必须洒脱,哪怕心再痛。 不觉已来到将军府大门口。夜已深,门口除了两个守卫外,并无任何人。府里人都认得我,与我也颇为交好。见我此时出府,只道我去办事,也没细问便放我出去了,还颇为关心地嘱咐我早些回来。我心中感激,回头朝两人笑了笑,便头也不回地离去。 一直没有胆量回头,就怕回头看见那座已有很深情感的府邸便会打消离去的念头,于是加快了脚步,直到街头拐角处,才猛然顿住脚步,心中绞痛难当。回头见将军府果然如我所愿隐在了夜色中,只有凌晨时分生出的淡淡雾气在眼前萦绕。 眼泪,终于顺着脸颊缓缓而下。 第一卷完 第二十章 秦国闻讯 离开齐国已有一月有余。这些日子始终是终日无所定处。从齐国到赵国再到魏国,最后到了秦国,这样跋涉的日子竟也不觉得累,心情反而舒畅了许多。 有时遗忘也未尝不是什么坏事。 这一个月来,我从未想起过那些在齐国的日子。一次也没有。 若不是偶然不经意间听到他们的消息,我打算明日就离开秦国,继续四处游历。至于以后,我从未做过什么打算。对我来说,如今一切只靠机缘,就如同当初遇到他一样。 然而机缘却与我开了个玩笑。 就在我以为可以忘记那些人那些事的时候,却再次听到了他们的消息。 那日我在秦国临近都城泾阳的一个小镇的一个不太起眼的茶肆里品茗。之所以会选择这家茶肆也不过是我的马经过太久的长途跋涉已是疲惫不堪,见唯有这家茶肆门口有个拴马桩,便暂时歇脚罢了。 坐下要了一壶茉莉清茶,我忽然发现已经很久没有如此闲适地喝过茶了。现在细细品这茶,竟发现口中竟品出了丝丝的苦味。自从那天后我便再也没有碰过酒,对于那种欲醉未醉的感觉我已感到厌倦,更不想在那个时候除了徒增伤心外无事可做。于是这一个月来,除了夜晚会随意找家客栈落脚,其余时间大半是到处走到处看。这一路下来,倒是对这大周天下的地势方位和土民情有了几分了解,也淡去了心中的几分郁气。 这间茶肆虽小,人却是不少。此时正是午后,正值人们休憩时分,不多的几张桌子周围坐满了人,或谈天或对弈,如此看来这间茶肆就略显窄小了。 “这位小哥,还要加些什么吗?”茶肆的伙计见我已饮尽一壶,便殷勤地上前来问。 我抬眼看看拴在门外的马已是吃饱喝足惬意得很,便摸出钱来放在桌上,起身走到门口。 这时忽然听一人说:“听说从齐国来了两个使臣。” 我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对“齐国”两字仍是如此敏感,混乱的人声中竟一下就听清了这两字。我停住了脚步。 另一人说道:“这有何稀奇的,我们秦国乃是七国之首,别国出使那是常有之事;这里又是到泾阳的必经之路,使臣自然要经过此地。只是有些奇怪,齐国已多时未派使臣前来,今日突然派人来,会是何事呢?” 第三个人闻言笑道:“钟先生操这份心做什么,齐国虽然位列七雄之列,却远不及我国强盛,如今又面临魏国挑衅,此次派人出使,想是向我国求援来的吧。” 我听后微微哂笑。据我所知,齐国虽然深受魏国的胁迫,却还未到向他国求援的地步。据我所知,如今齐国会派使臣出使秦国,只是孙先生向齐王提出的“伐交”之策中的一步。一个多月之前,先生向齐王提出了“伐交”之策。先生在讲习《太公兵法》时曾告诉我说,《孙子兵法》曾有一篇《谋攻》,其上说:“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他说依照他祖父的思想,只有强大的兵力并不足以使一个国家在这乱世中立足,亲仁善邻更为重要。如此看来,齐国派使者出使秦国,就说明先生的计策已得到齐王的认可了。 正想着,忽听茶肆伙计招呼,脸上虽带着笑,口气却是十分不耐:“这位小哥,您是要走还是要留啊?”这才意识到此时我已在茶肆门口静静站了许久。回过神,我朝伙计歉意一笑,道:“再来一壶茉莉花茶。”说着人已在原来的桌边坐定。小伙计看看我,想是觉得我很奇怪,却没说什么便离开了。 这时忽听身后一人说道:“只是这次齐国所派之人似乎并非说客。” “你如何知道?” “以往路过此地的说客,皆是一副饱读诗书模样,说话口若悬河。而今日来的这两个却是不同。一人身有残疾,气质却超然脱俗,并非凡人;而另一人却身形健硕,不怒自威……” 我身子一僵,这样的形容,纵观天下只有两人。只是这两人,怎会突然被派作使臣出使别国?难道与秦国结交对于齐国来说真有那么重要?我皱了眉,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却又想不出个所以然来。虽然一个国家的国君常常派自己所信任的臣子出使他国是常有的事,因为此举正可看出结交诸侯是否诚心与另一国结交。只是一次派出两位,一位是掌管齐国全部兵力的大将军,一位是屡次救齐国予水火之中的智囊,这样的诚心,未免也太…… 这里面,一定有文章。我离开的一个月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小哥要的茉莉清茶来啦——”茶肆伙计提着一只热腾腾的紫砂茶壶快步从内屋旋了出来。而我却利落起身,丢下够喝两壶茶的钱,随即快步走出门,解开拴马桩上的绳子,纵身上马而去。 我必须要找到他们!在马上驰骋的时候,我的脑海里除了这个想法没有其他。 现在想来,那时的我终究还是放不下他。否则以我的脾性,断不会这样。 多方打听,才知他们在镇北面的一家小客栈落了脚。这更是让人疑惑。使臣明明可以住进当地的官家驿站,可是他们为何却选了一家不起眼的小客栈?难道是为了躲避什么?心中疑云愈来愈重。 找到他们住的地方已近黄昏。果然是很不起眼,就连一家客栈该有的样子都没有,仅有几间客房外观简陋不堪,更不知里面是何等情形。堂堂齐国大将军和军师怎会如此寒酸地住在这个地方? 然今这个看似平静的地方却并不平静。发现这点并非偶然,多年习武,发现两个与这里格格不入的人十分容易。自我找到那家客栈起就发现这两人鬼鬼祟祟地,总是往客栈的一间屋子张望,同时又在密谈些什么。过了不久,两人谈毕,似乎达成了什么共识,于是相偕而去。我看了看那间屋子,没有任何动静,屋里的人并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会有什么等着他们。 而我,突然打消了去见他们的念头。我倒想看看,这些人想要干什么。 夜半,万物寂静。我潜在屋顶上,打起十二分精神,以抵御秋寒的来袭。 约莫半夜,街头终于有了动静。只见两个黑衣人疾行而来,极轻的脚步。若不是我凝神,怕是根本发现不了。只见他们行至大将军和先生的屋外停住了,然后只听到拔刀的声音。我吃了一惊,早在两个时辰之前,屋内就没有了动静,若是两人此时发难,两人根本没有招架之力。 谁想还未及思量,只听“哧”的一声,有什么锋利的东西已穿透窗纸。再等不及,我一纵身翻下屋顶,“刺啦”一声,剑破空拔出。屋下一人早有防备,反身以到挡了我一剑。于是缠斗起来。另一人很快相助,于是一人对两剑,寂静的夜里只听到剑与剑相撞的清脆声响。 这两人虽然身手矫健,剑艺却并不佳。不出十招,两人便处于下风。两人见状,皆出了杀招。杀招凶猛之处,便是能在瞬间置人于死地,而自己的空门也暴露了出来。若是一人使出杀招,我尚可招架;可两人之力我却不能抵。看着两柄剑冲着我的胸腹直直而来,电光火石之间,我将身一矮,劈腿下坐,身子随之向后一仰,两柄剑险险地擦身而过。机不可失,我趁机将手上扬,利落地结果了一个人。另一人见同伴瞬间被结果了性命,吃了一惊。这一吃惊却成了他此生最后悔的事。 冷冷看着看着两具已无生命却还温热的身体从我面前倒下,我面无表情地起身收剑。对于敌人,我一向是冷血无情的。就算他们丧了命,我也不会同情半分。 这时我忽然发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刚才那声利刃刺破窗纸的声音猛地又回到了我的脑海,可是屋内为何什么动静也没有呢?上前敲门,竟发现门是虚掩的。推门进去,就着月光发现刚才射进去的一支箭正实实地插在一个床榻上。若刚才床上睡着人,此时一定不知魂归何处了。 看着那张床榻边还十分整齐的两双鞋,我立刻明白了。心里不禁有点好笑,便上前踢了踢床柱,道:“不用再躲了,你们都出来吧。” 最先出来的是田将军。我从未见过平日里向来威风凛凛的大将军竟如此狼狈地从床底爬出,仅着一件里衣。只见他又回身顺手从床下又拉出一人。 见到这个人,我的笑从脸上隐去了。只见他借着田将军之力站起,青衫白面,淡淡地微笑,看着我的表情仿佛是见到一个一日不见的朋友。 而我此时却发现,即使过了那么久,我还是无法面对他。我转过了身。 “果然是你钟离姑娘!”只听得田将军欣喜叫道,“你可知我们寻了你很久。你怎么不说一声就走呢?”话到最后成了责怪,却听不出半点生气的意味。 仿佛没听见般,我回身看定田将军:“这里怕是不能再多待下去了。大将军,这里是泾阳的邻镇,若是明日启程半日就可到泾阳。我还有事要做,告辞!”说完,转身朝外走去。 “哎,钟离姑娘!”田将军急急叫道,却被旁边的人拉住了。只听一个声音说:“算了,让她去吧。”满满的尽是无奈。 我没有回头,尽管心里已开始有了悔。离开这一个多月,我从未像现在这般反省过自己;纵然是刚才,我还在怪他仍是用这种淡然的眼神看我。如今想来似乎这一切都是我的错,说喜欢他的是我,恨他无情的是我,负气离开的也是我;他何错之有? 回头看到他们住的地方已熄了灯,我又有了一个决定。只是希望,这次决定不会让自己再后悔。 第二十一章 夜行深宫 第二日,我再去他们住的地方时,他们已经不在了,就连院里那两具尸首也不见了。我站在空荡荡的院里,对着他们住过的那间屋子怔怔地发了会儿呆,便离开了这个小镇。 这一个月来,单独的时候,我常常不由自主的失神。更可恨的是,我无法解释这是为什么。 泾阳是个和临淄一样繁华热闹的城池,除了风土人情与齐国不大相同之外,其余皆相差不远。而我现在根本无心在意这里的繁盛之景,进了城便打听了王宫的方位。不知怎的,这一路上我总觉得心里有些惴惴的,那种无端来的感觉更让我相信,田将军和先生的出使并不简单。就昨晚那两个刺客来看,无疑是有人想要了两人的命,而两人同时却明白有人要暗害他们。不知这两件事中会有怎样的联系。所以,如今当务之急便是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只可惜王宫并不像魏国的元帅府能够随便能进出,秦国的王宫守卫森严,没有令牌根本不可能进去。于是我决定晚上夜探,就像当初我夜探帅府那样。 等到半夜实在是难熬,而且那时两人可能也已就寝,我可能白跑一趟,于是决定提前。 二更时分,我便翻墙进入了秦王宫。这样做有很大的风险,若我并没有记错,宫中禁卫只有到三更半时分才能撤回,而君王后妃住的宫殿守卫和巡夜士兵却是无时不在的。我一人独闯,而且对王宫的布局并不了解,若是被发现了无疑是一件麻烦事。我必须处处小心。 就着淡淡的月光,我从王宫后方的一处稍矮的墙翻了进去。所幸此处的守卫弱了些,只是这里的墙是我所翻过最高的墙,跳下的时候腿上不小心被伸到墙上的树枝划出了个长长的口子,血流不止。 点了几处止血大穴,草草包扎了一下,我开始在这个偌大的宫殿里穿梭。腿上的伤使我的行动很不方便,走的每一步都会牵扯到我的伤口,剧烈的疼痛使我的额头冒出了层层汗珠,有几次差一点就要撞上巡夜的士兵。转了半个时辰,可还是没有找到他们的住处。 按理,别国使臣出使他国,住的地方离君王住的地方并不远。可是我转了这大半个时辰,所见的只是一些宫人的住所或是供人游玩的庭院。好在看到那些华丽的楼宇慢慢聚集,应该离他们的地方不远了。于是提气跃上了一处房顶,正望见不远处恰有灯火聚集一处,心中大喜过望,心想那便是了。 果然那灯火聚集的地方便是勤政殿,王宫最中心的所在。灯火通明自不必说,鱼贯出入的宫人也不计其数,守卫巡夜更是戒备森严。看样子秦王似乎是在设宴招待贵宾,乐声鼓声从勤政殿中袅袅传出,大有绕梁三日不绝之势,看样子一时半会停不了。不知秦王宴请的是何人,若是田将军和先生,我倒可以等到宴会结束;可若不是,岂不是白跑一趟? 正在犹豫到底该如何是好时,忽然瞧见从里面出来一个身着绸衣的人,看样子地位并不寻常。只见他朝着一处走去了。不知为何,我跟了上去,直觉中认为跟着他可以得到一些有用的东西。 跟着这个人走过了几处楼宇宫殿,远远便听到田将军愤怒的声音从一个偏屋里传出来,还夹杂着酒盏摔在地上后滚动的声音:“滚,通通给我滚出去!”田将军平日里总爱自称“本将军”,称“我”时只有两种情况,一是对着先生、禽华和我时,一是气极。 绸衣官员听了不由得瑟缩了下,但很快就平静下来,理了理身上的衣着,便上前去敲门。温和斯文的声音从他的身上传出来:“田将军,孙军师,敝国寒处可还住得习惯?” 真是好笑,明明听到田将军的怒吼,却还问他们好不好,这便是文官。 门开了,开门的却是个女子,浓烈的妆容,一看便知是个庸脂俗粉。只见那文官压下嗓子声音却不似刚才那般斯文:“怎样了?”女子怯懦地摇了摇头,便听到文官的声音低沉却愤怒:“没用!”说罢抬手将这个女子推到一边,进了门去。那女子至始至终低着头,等到那人进去了才跟了进去,并顺手关了门。这正合我意,便踮了脚尖一跳,隐在屋宇投下的阴影里,却正好是靠窗的位子。 只听屋里一人哈哈笑道:“大王正在前殿宴请贵客,又恐怠慢了两位,特差赵某前来看望。田将军、孙军师可有什么不满意的,尽管与在下说。” “赵大夫若是真关心我们,就去替本将军去问问大王,何时放我们归齐,别在这里给我们整些没用的!”田将军的声音如鸣鼓般铿铿有力,怒气仍是不减。 “这个么,”不愧是应急百变的文官,那姓赵的大夫笑意不减,打着圆场,“在下自会对大王言明。只是大王吩咐两位初来敝国,还未盛情款待,着实有失大国体统。不如两位多留几日,多看看敝国的风土人情……” “不劳大王费心,我等只希望大王能准我们回国,其他的多谢大王好意。”田将军冷冷道。 “这……,田将军,赵某只是个做臣子的,田将军的意思赵某自会传达,只是田将军不要口口声声的要回国。这话传到大王耳朵里,还道在下照顾不周呢。”那赵大夫的声音里明显地透着不悦,说出的话也冷了几分。 这时只听一个温文的声音道:“田将军就是这般急性子,还请赵大夫见谅。你也是的,大王好意要留我们,留便是了,何必发脾气呢?赵大夫您先回去吧,大王的好意我等定不会辜负。” 听着先生如此得体的话,那赵大夫说的话也客气起来:“还是孙军师识得大体,也让在下好去回话。如此再好不过。这样吧,两位先在这里住着,明日在下再来拜访两位。今晚就不打扰两位雅兴了。在下就先告辞了。”说着窸窸窣窣一阵声响。临出门时,他又出了声:“你们两个好好伺候田将军和孙先生,伺候得好了,大大有赏。”说着门“吱呀”一声开了。 “赵大夫慢走。”先生的声音随着开门的声音变大,又随着关门的声音变小。那赵大夫关了门却没有马上离去,只见他回过头看了看,低低地冷笑了一阵,自信满满地快步离去了。 随着那人的离去,屋里恢复了一瞬间的平静。过了一会儿便听得两个女子的劝酒声,十分胆怯却硬装妩媚。 “都这个时候了,你怎还有心思喝酒?”只听田将军无视两个女子,不悦道。我能想象到他一张脸皱在一起的样子。 “这个时候怎么了,”先生云淡风轻道,“我可是难得有这么清闲的时候,没有战事烦我,没人追杀我,还可以不用上朝,何乐而不为啊。你也给我坐下,美酒佳人相伴,我们喝个痛快!” 田将军沉默了会儿,开口道:“你就一点也不想钟离姑娘?” 屋内猛然间静了下来。似乎过了很久,只听先生的声音暗哑:“我……亏欠她太多……”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半晌只听得一阵倒酒的声音,田将军叹口气:“来,喝酒吧。” 我怔怔地听着,心里猛然间有些难受有些失落,忘了潜入王宫的真正目的,直起身便不自觉地向外走去。 猛然只听一声:“什么人?!”将我从失神中拉了回来,一队巡夜士兵中的一人发现了我。我心一惊之下,纵身翻上了房顶。一瞬的时间,我已隐没在了夜色里。 第二十二章 陈逸宇 我住在泾阳城最大的旅店里,白日里并没有什么事情,便到附近一家酒肆里,大多时候是不动声色地坐在那里,案上一壶热酒,一碟小菜,细斟慢饮。这里是泾阳最繁华的地方,来往的人自然很多,这些人可以带来我要的消息。 然而我得到的消息却是他们被囚禁了。原因很简单,秦王并不愿放他们回去。 想想也是合情合理,田将军是个骁勇战将,而先生又是个旷世奇才,若能被秦国所用无异于如虎添翼。只是这不过是秦王的一厢情愿而已,秦王见利诱不成,便来了个威逼,将两人关进了大牢。 对于两人的安危,我倒是不担心,秦国还没有胆子大到恼羞成怒将他国使臣杀掉。我担心的是牢里的日子他们是否受了委屈。可是,深宫大院我尚且进不去,更何况大牢?我所能做的只有等,等他们被放出来。 七日内,我散尽了身上所有的钱财,召集了十个敢死之士。这些敢死之士皆是武艺高强,又皆以义气为上。 领头的那个名叫陈逸宇的男子,是第一个应召的。 是他带领了另外九个义士。只是这个男子身着绸衣,看样子是个富家子弟,一脸的书卷气,并不像个习武之人。倒是他的九个手下,不是络腮胡子便是满面横肉,皆是一脸的凶狠之色,对那陈逸宇却是万分恭敬。 看着我充满怀疑的眼神,陈逸宇微微一笑:“怎么?小兄弟是不相信我能救人,还是不相信我?” 我微微摇头,却忽然发现什么不对劲:“你怎知我招你们是为了救人?” 陈逸宇看着我的眼睛,眼神莫名深邃:“你的眼睛。” 我一愣,一头的雾水。这个男人看着我的眼神令我有些不自在,现在又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一句话,无故增添了我的反感。 见我一脸的莫名,他忽然笑了,解释道:“小兄弟见笑了,在下不过是信口开河,若有冒犯之处,还请见谅。不过在下只觉得你的眼神澄澈,却带着焦急之色,于是在下斗胆猜测,小兄弟招我等前来并非杀人,那么就是救人。” 我眉头一皱:“你们还干杀人的勾当?” 陈逸宇见我面露不屑之色,不以为意,反而笑道:“这世上总有该杀之人。不过只要给足了钱,兄弟们什么都干。” 听了这话,我心中忽有了后悔之感,觉得自己并不该招他。只是这十人既然已经来了,而且定金也已收取,也不好打发回去,便冷道:“你们干过什么勾当我管不着,人救出来后,便井水不犯河水。” 陈逸宇眨了眨眼,还是不以为意:“这是自然。只是不知小兄弟要救的是何人?” 我正色道:“此事事关重大,不可有半点闪失。若非不得已在下不会让列位冒这个险。门还开着,现在走还来得及。” 面前十个男子一排站着一动也不动,那陈逸宇嘴角微微上扬,带着讥诮的笑意,仿佛在嘲笑我提了一个愚蠢的建议。其中一个壮硕男子粗声道:“若是怕,我们就不来了。小兄弟若是不相信我等,大可直说!” 我不悦地微眯了双眼。却听那陈逸宇淡淡说道:“小兄弟,到底要我等救何人,这么久了都还没告诉我们呢。” 他的眼中这时含着真诚,真诚得使人不忍怀疑。深吸了口气,我缓缓开口:“田忌,孙膑。” 听得这两个名字,陈逸宇的面色一变,眼中闪过一抹不知名的光,交错在胸前的手也缓缓放下了。其他九个人也微微变色,面面相觑。 我看着他们态度有变,心里也是一紧,表面上却是不动声色。 “既是田将军和孙先生,自然要救。”还是淡淡的语调,陈逸宇又恢复了原来的神态,“什么时候?” 天色很快暗下来,繁闹了整整一白天的泾阳开始了另一种繁华。没有人会注意到在那家泾阳最大的旅店里出来的人。 我身着男装,双手背在身后,闲适地走在街上,别人看我只道是晚上上街看夜景去的,却没人知道此时的我心里的紧张。陈逸宇和我走个并肩,看上去更像是闲庭信步。 走了一段路,离王宫后方愈近了,心里惴惴的感觉却更厉害了。而陈逸宇依然是闲适的步伐,两眼却微眯了起来。我侧头看了看他,忽然发现这个人有双锐利的眼。 到了王宫后门时,却看到另外九人已经聚齐了。为了不引人耳目,他们扮成了不同角色。有两人扮成了商人,一人成了占卜者,有三人扮作了泾阳的普通百姓,有两人扮作了结伴的旅人。看到我们来时,都纷纷卸下了身上的装扮,露出穿在里面的黑衣来。 陈逸宇将眼一扫,问道:“还有一人呢?” 其中一人道:“郑立先入宫打探去了,应该是时候回来了。” 正说着,忽从墙头跃下一人来,对着陈逸宇耳语了几句。陈逸宇听后面露意外之色,微一点头,转向我笑道:“看来是用不上劫狱了。钟离兄,你要救的人已经被放出来了。” 我一愣,有些难以置信。陈逸宇看向那个叫郑立的人道:“你确信没有看错?” 那人郑重点头道:“千真万确。孙先生是身残之人,这点我确信没有看错。” 我微一沉吟,道:“这其中有蹊跷……以两人的脾性,绝不可能答应秦王的条件啊……” 陈逸宇笑道:“既然有疑问,何不自己去问个清楚?我想,以钟离兄的身手,进宫应不是什么难事吧?” 这一句点醒了我,我说:“这样也好。只是让你白跑了一趟,实在……” 陈逸宇扬唇一笑:“无妨。我收了你的定金,你得到了你要的消息,虽没出过什么力,倒也两清了。” 许是得到了他们被放出来的好消息,听了他的话,我露出了这些天来的第一个笑:“陈兄就此别过,告辞。” 陈逸宇哈哈笑道:“就此别过?我怎觉得你我的缘分不止于此呢?” 听他这么说,我并不以为意,只是淡淡笑了笑,然后纵身跃上了墙。 第二十三章 做戏 这次进宫省去了许多麻烦,果不其然,他们上次住过的地方亮着灯。今日的秦王宫,比前次静了许多,没有歌舞和笙乐,所以他们的争执在静夜中尤其刺耳。 “你不能留下,你留下我如何放心的下?!”田将军低吼。 “此事不是大将军说了算的,况且十日就要到了,你难道想看着府上几十口人被安上通敌卖国的罪名吗?”先生的声音也有些激动,却仍是耐心劝道,“我已经答应秦王了,此事也由不得我了。” “你让我一人回去,我又如何向大王交代?” “我孤身一人,又无九族八代,大将军不用担心。大王若是要治我的罪,随他好了。” “可——”田将军的声音被我的敲门声堵了回去,只听他警惕喝道:“谁?” “我。”话音刚落,门就打开了。田将军看见一身男装的我先是一愣,接着脸上露出惊喜之色:“钟离姑娘?!” 我进了屋,反手阖上了门。屋内的气氛因着刚才的争执静得有些异样。案上摆着已经凉去的酒和菜。先生仍是那身青衣长衫,俊逸的面上微红,看到我怔愣了一下,随即露出我所熟悉的微笑,道:“看来什么地方都难不倒你。” 他总是这样,我心里竟在叹息,无论自己出了什么事,他总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却不知这正是让我心酸的地方。 田将军像遇见救星般急促地说:“钟离姑娘你来得正好,替我好好劝劝他。我看呀,他只肯听你的话。” 先生立刻接过话头,不悦道:“谁也不用劝我,我主意已定。大将军不要再说了,当心隔墙有耳,万一被人听见,到时候谁也走不了了!” 田将军张了张嘴想要再说什么,却最终重重叹一口气,转身找了个地方坐下,却背对了我们,看上去疲惫而无奈。 我看着田将军的背影,再看看回复淡然的先生,虽然已猜出其中的大概,却还是问道:“到底怎么回事?齐王为何会派你们出使秦国?前些天的那两个刺客,还有你们为何会被下狱,这些到底是怎么回事?” 见我问起,田将军将身子转过来,看了看先生,见他没有反应,便沉声言道:“邹忌,一切事情皆起于他。” 我紧紧皱起了眉,邹忌,邹忌,就这般容不得田将军么?有着一人之下的相位还是不够吗?“将军落了把柄在他手中么?” 田将军沉默了一会儿,他的眼看着先生,先生只是垂了眼,既不看我也不看田将军。“钟离姑娘,你可还记得高仲先生么?” “高仲先生?临淄的那个卦师?”我敛眉,心里有了不好的感觉。 “正是他,”田将军复又将目光转向我,沉声道,“孙先生曾在一个多月前曾找他问过卦。” 我身子僵了一僵,我怎会忘了这件事?就在那日,他告诉我他问出的结果,将我那一颗刚刚暖起来的心再度打入了冰冷之地。勉强扯了扯嘴角,我说:“是么?那又如何?” 看来田将军还不知道我是为何要离开,也不知道先生到底问了个什么卦。他沉声道:“他死了。” “我问卦的那日,在去的路上看到了邹忌,第二日高仲先生便被害了。”一直安静着的先生忽然起身,走到我面前,带来淡淡的竹香。他的语气也是淡淡的,仿佛谈论的是别人的事。 这是再明显不过的灭口,我已经大致猜出这里的玄机了。只可叹那高仲先生总是自诩能料尽明日之事,却料不准自己的命数。 “那邹忌第三日便上奏大王,说我和先生……密谋造反……图谋篡位……”,田将军沉重的开口,一脸沮丧之色,“问卦之事便是证据。那高仲先生已死,更是了无对证。大王于是疑心甚重,次日便削了我的军权;前些日子,大王忽然提起‘伐交’一事,便派了我俩出使秦国。那道上的刺客,想想也是邹忌搞的鬼。” “这是借刀杀人,”先生嘴角浮起淡淡的冷笑,黑眸中带着冷冽的寒光,“我等若是在秦国被刺,责任便在秦国。如此狠毒而不留后患的手法,只有邹忌能想得出。” “邹忌的诡计并不止这一出,”田将军接口,“他早已料准秦王并不会轻易放我们回去,竟在我等临行前在大王面前发下重誓,逾期不归便按通敌论处,株连九族啊。如今已是第八日,若不是先生假意答应了秦王,恐怕我们现在仍在那大牢里。”田将军面露感激之色,却仍是愁眉紧锁,他看着先生:“只是……留你一人在,我如何放心得下。” 先生微笑,却责怪道:“不是说好了么?我一条贱命换大将军阖府性命,有何不可?再说,我怎会是一个人?”说着看着我,眼里氤氲着什么不知名的东西, 我沉默地看着他,为何他总是这样淡然看着这一切,淡然地亲手将自己推向风口浪尖,将自己的性命淡然地交给他人,最后再淡然地看着自己的性命在别人的手里翻滚。这样的他,笑得越淡然,却越让我心痛。怔怔看了他一会儿,我忽然开口:“先生,跟我走吧。”声音里带着从未有过的急切与期望。 突然的开口让两个人皆是一愣,我看着田将军的脸缓缓地展露了欣喜的神色,而先生却将眉头皱得越来越紧。看着他微踅的眉头,我的心渐渐沉了下去,在他心里,大概又在以为我任性了吧? 唇边不禁泛起失落的笑,我转过身去:“先生既然不愿,那便算了。” “钟离姑娘!”田将军急急唤住我,转而劝道,“先生,和钟离姑娘一起离开这儿未必不是个办法啊,总好过在这里任人宰割吧。你别怪我啰嗦,你留在这里,我真的无法放心得下——” “行了!”先生忽然烦躁地低吼,“要我说多少次,只有我留在这里才不会坏事,其他的 我自有办法。她不懂事,大将军怎也——”下面的话突然顿住,屋内霎时陷入了一片难看的静寂之中。 我的心也陷入了一片冰冷之中。原来,原来,我所做的一切,在他心里不过是三个字——不懂事。我倏然转过身,紧盯着他,嘴唇蠕动着,却说不出半句话。先生似乎也意识到了是自己失言,将头转了过去,似是不忍看到我那伤痛的的眼。半晌,我收回目光,毅然决然地转身。 “钟离姑娘!”我脚步一顿,屋里只有手杖触地的声音。先生疾步走到我面前站定,双眸紧紧地凝视着我,却不再说话。 “让开!”见他久未出声,我冷冷道。 先生仍是未有出声,也没有动。他幽深的黑眸依然没有离开过我的脸,似是要将我看穿看透。我不甘示弱地冷冷看着他,面无表情地。久久,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将眼别开,淡淡开口:“钟离姑娘,非是我不愿和你离开这王宫,我……只是在等待时机。” 我笑了,声音更是冷得没有温度:“那好啊,既然如此,倒是我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冒死打乱您的计划,您就继续留在这里等待您的时机罢。” “你……”先生顿时结舌。我冷哼了一声,却因为外面渐渐清晰的脚步声变了脸色。 有人朝这边来了! 先生这时也听到了外面的声响,也不由得变了脸色,只见他眉心一踅,不由分说扯住我的手,压低声音道:“快,先到里间躲躲!”说着将我拉进了里间,同时朝着田将军嘱咐道:“大将军,能拖多久拖多久,若是拖不住,千万不要和来人起冲突,我……自有办法。” 里间比外间小了很多,只有两张床榻和放着两人行李的矮柜,一条淡蓝色的隔帘将里间和外间隔离了开来。可是这样的布局,我根本无处藏身! 外间很快响起了敲门声,一个有些熟悉的斯文而有礼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却显得有些刺耳:“田将军,孙先生,睡了么?” 又是明知故问,明明屋里亮着灯,竟还要这等客套。田将军粗声答道:“睡了,赵大夫明日再来吧。”我不禁微微踅眉,田将军不是擅于扯谎的人,他这么说显然会露出破绽。果然,外面静了一会儿,来人开了口,带着讥讽的笑:“是么?可在下刚才恰巧经过此处,又恰巧听到有人在说话。田将军既然已经睡了,怎又会有外人在说话呢?” 门哗啦一声开了,田将军带着怒意的声音响起:“赵大夫,你在说些什么?” 来人的声音依然温文有礼,却带了点狠厉:“在下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大将军也不必装糊涂。大王已经答应放大将军回去,已是对两位最大的让步,大将军可休想再耍什么花招。说,适才是和谁在说话?” 这番话着实是对田将军的大不敬,田将军气怒道:“赵大夫可是在血口喷人,本将军说没人便是没人,赵大夫这可是仗着我和孙先生在秦国身无所依而为难我们?” “岂敢岂敢,”来人的声音里复又带上了笑意,却仍是咄咄逼人,“田将军既然可否让在下到里间瞧一瞧?” 这一句足以让我遍体生凉,手下意识地就往腰间摸去,却觉得手上一紧。低头看去,才发现自刚才躲入里间起,先生的手便没有放开过我的。 “放开我!”我低喝道,手上奋力挣扎。 谁知他的手竟拉得愈加紧了,甚至施力将我一把拉近,在我耳边低声警告:“不要轻举妄动,这里不是你能应付得了的。” 他的呼吸几近可闻,我闻到他长衫上淡淡的味道,那是竹香和墨香相融的味道。他的眉紧紧锁着,幽深的眸子紧紧地盯着那方淡蓝色的隔帘,眼中是从未有过的警惕。 外间的争执仍在继续,田将军发了火动了怒,那赵大夫也是不甘示弱,定要进到里间。最后只听田将军隐怒的声音:“赵大夫,本将军从未在战场之外的地方伤过人……”眼看无法收场,拉着我的手猛然一紧,便听身边人以几不可闻的声音道:“对不住了,钟离姑娘。” 就在我仍未反应过来之时,忽感头上发髻一松,竟是先生伸手拔去了我挽发的细簪子,我那头及腰的长发倾泻而下,恰好覆住了我的半个身子,也将我那身男装掩了起来。我无法揣测他这么做的用意,只是又惊又怒地看着他:“你——” 下面的质问被他的唇硬生生地堵回了口里。我眼睁睁地看着他那张常常对着我微笑的薄唇覆上了我的,温柔而决绝。他的一只手仍是紧紧地握着我的手,另一只则穿过我的发丝扶住了我的后脑。 脑里轰地一片空白,我再听不见外面的争吵,只觉得他的唇干燥而冰凉,只是轻覆着我的,并不像禽华的那般富有侵略性。我瞪大了眼直视进他的眼,那里面是深不见底的幽黑。他的眼也直视着我的,却忽然闪过一丝愧疚,他松开了拉着我的手,转而覆上了我的眼。 身后忽然起了一阵风,冰凉的感觉唤回了我的神智。我开始奋力地挣扎,身后的发丝胡乱地飞舞着。 最终我挣开了他,愤怒而心伤。他,利用了我;我一心敬佩,倾心爱慕,乃至付出了整颗心的先生,他竟然利用了我。我的心,和我所有的自尊,在他的温柔中,生生地被扯碎了。 身后有人在促狭地笑:“真是没想到啊,之前看孙先生总是一副清高模样,以为先生是个酒色不沾的世外高人呢。却原来先生也……”意犹未尽地拖了个长音后,又是一阵大笑。 我背对着来人,气得浑身发抖,却也不得不地忍着。纵然我恨透了先生的无情,却也不能把田将军送入虎口。这时先生上前一步,挡住了我的背影,好整以暇地笑道:“赵大夫,人之常情犯得着这么惊讶么?还是,赵大夫并不把我当常人看?” 那赵大夫又是一阵大笑,佯装惶恐道:“呀,岂敢岂敢。都怪在下唐突,打扰了两位的美事。两位继续,继续,在下就告辞了。”说罢离去。 我感到身后又起了一阵风,转而平静;又听得门“吱呀”关上的声音,之后,周围再无半点声响。 第二十四章 断情 窗外似乎刮起了风。我离开齐国是正值深秋,如今已一月有余,想是冬日也快了吧。我只觉得我的心比那最寒的深冬还要冷。屋里站了三个人,却无人动作,也无人言语。我一动不动地站了良久,散发遮住了我的半边脸,我觉得无比的狼狈。 半晌,我扬起脸,并不看身旁的男子一眼,只看向仍是目瞪口呆尴尬站在关口的田将军,轻声道:“我走了,大将军保重。”话出口连我自己也吓了一跳,明明好好的,声音却哽咽无比。 田将军没有拦住我,他默默地为我让开一条道。我也不多话,直直走了出去,长发飘在身后,竟扯得头皮有些发疼。我没有迟疑地走出那间屋子,翻身跃上屋顶。外头果然刮起了风,我脚步不停,在相连的不相连的屋顶间穿梭。忽感到腿上刺骨地痛了起来,想是刚刚愈合的伤口裂开了。忽想起像我这样的伤本不能使力,不禁扯嘴苦笑,手却不可抑制地抚上了左胸——此时我的心,怕是比这腿上的伤更痛。 好在离进宫时的地方不远,我便下了地,小心翼翼地行走在这一片楼宇虽多却是荒芜的地方。在翻墙时觉得腿上的伤更痛了些,却也无可奈何,只能狠心提了气向墙头一跃。却不想力不从心,几次没跃过。觉得腿上一片濡湿,手一摸黏糊糊的,想是崩出了血。咬咬牙,再次使出了十分力气纵身跃去,总算攀上了墙,又使力摆动了身子,将一只脚搭上去。突然一阵更钻心的痛从腿部向上直侵。原来是伤口碰上了粗糙的墙壁,身子一动之间,更是拉扯得厉害了。心想这擦在墙上的血迹是抹不去了,还是尽快离开的好。却不想力已不从心,腿上的伤痛已耗尽了我大半的力气去支撑,此时手上的力气已然挂不住我的身子。但是若是摔在里面,怕是再也出不了宫了。于是又使劲将身子一摆,将手一松,便只听得耳边呼呼的风声了。这伤怕是又要养一阵子了,我一边听着风声,一边心里叹息,只是这药钱怕是担负不起了。 突然眼前一个黑影一闪而过,矫健如燕,下一瞬便只觉腰间一紧,似是有人扯住了我的腰间绑带,接着我被一个大力扯过,被动地落入一个带着暖意的处所。 当我意识到那带着暖意的处所原来是一个男子的胸膛时,我和他已安然落地。 我该是下意识地从他怀中挣开的,却只是睁着眼睛静静看他,冷冷的面无表情。陈逸宇一只手紧紧地揽着我的腰,皱着眉看着我,黑色的眼眸里闪着深幽难辨的光,脸上却并没有半分发现我是女子而来的讶异。半晌,只见他展眉勾唇一笑,懒懒道:“果然,我们缘分不浅。” 我冷冷地看他,下一瞬忽然出手,朝他的胸口击去。他闷哼一声,松开手倒退了几步,却并没有因此变色,抚着胸依然笑得可恶:“没想到你一个女子出手竟这么狠。” 我淡淡冷笑:“陈逸宇,没你的事了。我会给你既定的钱,明日到我住的地方取。”说罢忍了腿上的疼,往来时的路走去。 还未走出几步,眼前又是一花,陈逸宇拦在我的面前,脸上带了点忧色:“你受伤了。” 我淡淡瞥了他一眼,脚步未停,绕过他时丢下一句话:“旧伤。” 他没有再跟上来,却沉声道:“你要救的人……” 后面的话被我的猛然转身打断了。我冷冷地看着他,面容如寒冰般冷冽,却发现他也收起了戏谑之色,脸上是从未有过的肃然。我曾好奇他为何对这件事如此上心,可现在却不愿再想起这些。我和他就这么对视着,一白一黑,隔着几步距离。黑夜中,我的长发迎着风如黑缎般飞舞;对面的陈逸宇身着一袭夜行装,双眸直视着我,清亮深远。终于我开了口,如轻叹般:“这件事,我不想再提。” 然而第二日陈逸宇却并未来客栈,第三日也是。我决定不再等。然而我却并没有马上离开泾阳。腿上的伤使我不能穿那些需要绑腿的男装,我只能暂时穿回女装,这也使得我不便于行。然而真正的原因却并非如此。 我仍是无法欺骗自己,我心里那一方空落是如此明显。这些天,每当我沉静下来时,眼前便会不可抑止地浮现那张温和俊逸的容颜,而唇上的冰凉温度犹在。然而我的脑海里却又浮现了另一张绝美的脸:秋,那样柔弱的秋,却能如此干脆利落地斩断这段情,她,比我强多了。 这一日,我依然漫无目的地游荡在泾阳的市街路上。自从腿伤微有好转后,这样的事,我每日都做,我怕自己会淹没在那满满的思念中。 正走着,忽觉周围的气氛有些不对。路过的人面善的不面善的似乎都在对着我指指点点,或是窃窃私语。我心中疑惑不已,我并非是初次以女装示人啊。正想着,忽见迎面走来一个中年妇人,一看她的面容便知是来者不善。 果然这个妇人是冲着我来的。只见她怒冲冲地快步走到我的跟前,仔仔细细地打量了我一番,然后突然尖声叫道:“就是她。”说罢突然扬起了手,带起一阵强劲的风。 若不是我手快,这一掌若是打在我脸上,我怕是又得在客栈里闷一阵子了。那女人见我捉住了她的手,一边奋力挣扎一边破口大骂:“放开我,你这个狐狸精,到处勾人的小贱人!长个好看的面皮有什么用,还不是千人看万人摸……”后面的话被我那越来越寒冷的眼神给堵回了嘴里,虽然仍是在奋力挣着,身子却也开始瑟缩着,神色也从刚开始的盛气凌人到怯懦。看着我如寒冰般的眼神,她的话开始结巴:“你……你想怎样?” 我松开她的手,冷道:“这位大姐若是再不闭嘴,我倒是可以帮你。” 妇人的身子又瑟缩了下,忙不迭后退两步站定,却仍是不甘示弱地瞪着我。四周已围了一群人,却十分安静,看上去似乎都等着看好戏。 这时忽有一个布衣男人分开众人疾步进来,看到那女人连忙上前一边扯住一边骂道:“你这婆娘,好好的不在家待着,这样满街乱跑做什么,还到这里来给我丢脸,还不快给我回去!?” 那女人听得一愣一愣的,却在丈夫话音一落时突然往地上一坐,拍着膝大声哭喊道:“你这个没良心的死鬼,被狐狸精迷了眼的死鬼,我不活了不活了……” 那男人尴尬地站在那里,似乎无计可施,转眼看见我,忙不迭地上前迭声道歉道:“姑娘,实在是太对不住了,内子有些误会,连累了姑娘你,着实对不住啊!” 我看他诚心道歉,气微微消了些,但仍是难以平复,冷声道:“无风不起浪,这位大姐对我的误会,想必不是空穴来风。说,到底怎么回事?” 那男人回头瞥了眼仍在呜呜哭泣的妻子,眼露无奈:“这实在是个太大的误会,我不过是多看了那寻人告示上的女子一眼,内子竟以为我有外心……” “你说什么?什么告示?”我急声打断了他。 那男子被我的骤然发声吓了一跳,话说的竟有些接吧:“北城门外的寻人告示啊,寻的是和长得和姑娘很像的一个女子……”说着说着猛然恍然,“……莫不是……寻的人就是……” 他的话并没有听完。我早已分开人群,朝城北疾步走去。 果然见城门口的墙边严严实实地围了一群百姓,那墙上正贴着一副告示,浓墨淡彩地画着我的画像。一个官吏打扮的人站在略高些的地方,居高临下地高声吆喝道:“大家听清楚了,寻到此女者,城中驿站孙先生处领赏——” 我快步上前分开人群,劈手将那告示扯下。那官吏见状不依了,高声喝道:“哎,你这女子,这告示能是你乱扯的么——”我转过身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他便噤了声,只将一双眼疑惑地睁大了。 我将画着我的画像的告示摔进他的怀里,冷笑道:“我来领赏了,孙先生。”那“领赏”两字,我说格外重。 他正坐着看书,一脸的恬淡,也似乎料到我会来,只是从怀中拾起那张告示,展开看了看,抬起脸淡淡笑道:“怎么了?” “怎么了?”我反问一声,气得浑身打抖,“你可知城中百姓如何看画中女子的么?狐狸精,小贱人,千人看万人摸……”我说不下去了,只是大口地喘着气。长这么大,从未有人如此不堪地侮辱过,今日却被一个素未谋面的妇人给生生地扯下了我的颜面。 先生听着我的话,神色渐渐地肃然,眼中渐露歉疚之色。他垂眸看了看告示上的女子,抬头歉然道:“钟离姑娘,若不是迫不得已急着寻你,我不会出此下策。我不知这样竟会给你造成这样的伤,实在是对不住……” “行了!”听着他的歉语,不知怎的心中更加暴躁,便出声打断,话一出口才发现泄露了些我所不知的情绪。我转过身子,不想让他看到我的失态。等了一会儿,我轻声开口:“找我有事么?” 身后的人静了一会儿,似乎在迟疑,半晌开口道:“可否帮我离开这里?” 我的脑海里顿时浮现那日在秦王宫中发生的一幕幕:我冒死进宫,只为救人,却不想原来都是我的一厢情愿,徒留心痛。我再也顾不得什么,猛然转身忿忿看他,眼中有淡淡泪光泛起,我也没再避着他。我缓缓地开口,声音中有连我自己不熟悉的陌生:“你的死活,与我何干?” 他凝视着我的眸,看到我眼里的光时眼神顿时变得复杂,里面似乎五味陈杂什么都有。慢慢的,他将眼移开,缓缓开口,声音中有着难掩的哀伤:“钟离姑娘,我真的不能娶你。你是个好女子,该配得上更好的人才是。” 心再度被狠狠扯碎了,碎得很彻底很彻底,彻底到觉不出一丝痛意来。这也好,我想,这也好,这才叫真正的结束。结束了,我的心就不会再继续痛下去。我的嘴角扯开一丝苦涩的笑,淡然道:“这件事,我永远不会再提。” 闻言他的眼神再度回到了我的脸上,深邃眼眸中有莫名的光闪过,轻叹一声,似是松了口气。我避开他的眼,远远地看着他方才坐着的案边,眼神有些空洞无焦。 过了一会儿,又听得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余光见得他轻轻抬起一只手,似要抚上我的脸。然而那只手抬到一半便停住了,接着无力地垂了下来。我将眼光收回,垂眼看着他那只抬起的手。只见那只手在宽大的衣袖下缓缓握紧,直到指节泛白,似是极力隐忍着情绪。 抬头,我的眼中有深深的陌生,我笑得冷漠而决绝:“那么从今往后,我与先生便井水不犯河水。先生自己好自为之。”说罢转身。 腕上突然一紧,随之而来的是那熟悉的暖意。我僵住身子,转头怔怔看着那只手。往昔的点点滴滴此时无比的清晰。 ——刚进将军府时,我因水土不服染了风寒,身体虚软无力,头也疼得厉害,却仍硬撑着不告诉他人。那日夜里先生正教习我和禽华兵法,无意间的一个抬头,却忽然一言不发放下竹简,离开主位拄杖朝我走来。见他突然断了讲解,我也抬头。那一瞬间,额间忽然一暖。不知是不是因为病得厉害了,我竟恍恍惚惚地没有避开,只觉得额头上的暖意正源源不断地渗入我的肌肤,直到心里。只见他那幽深的眸子紧紧盯着我,里面有着淡淡的忧虑。过了一会儿,他将手掌从我额头移开,皱着眉喃喃道:“怎么烧得这么重?”说着便对同样面露忧色的禽华急声道:“禽先生,快把钟离姑娘送回屋去,我去吩咐人去找个大夫,再这样下去怕是不好了。”说罢匆匆离开了屋子,手杖叩地的声音在屋里屋外格外清晰。 ——我棋艺并不精,只是略略懂些皮毛而已,平日里与禽华下棋时总是输多赢少。一日,我正盯着棋盘苦苦思索着将手上的子放在何处好,却百思不得其解。心中不禁烦躁起来,赌气扬手便要将手中棋子扔出去,手却在半道上被人轻轻握住。我讶异地抬头,却见他正温和地对着我一笑,执了我的手将棋子摆上棋盘上的一个空位,然后朝着禽华微微一笑:“禽先生,你输了。”我目瞪口呆看着棋盘,只是那一子,便封死了禽华的所有退路。 …… 那时的我从未想过会有这么一天,我会这般面对着他去缅怀着过去。是的,缅怀,我和他都已回不到从前了不是么?此时的我紧紧盯着那只曾温暖过我的额头、曾将我从窘境中解救出来的手,温暖依旧,却寒到了我的心里:他分明说过他不会给我我想要的,却又要我无私地为他付出,这算什么? 终于,他渐渐地松开了手,我看着那只手带着优美的弧度垂在了他的身侧,带着无奈。我没有再看他的面庞一眼,决绝地转身,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第二十五章 中城 从城中驿站出来,我站在人流汹涌的街上,竟不知要往哪走。我努力清空大脑,却仍是一片混乱。混沌中进了一家酒肆,叫了一壶酒,却在杯盏临唇时改了主意,丢下两枚铜钱,径自走了出去。 漫无目的地游荡了一会儿,再抬头时却已是客栈门前。那掌柜见得我时忙唤道:“钟离姑娘回来了。适才有人来寻姑娘,在下让他先在屋里候着了。” 我回过神,微微一颔首,心里不禁奇怪谁会找我。推门进去,首先引入眼帘的是坐在案边的一袭白衣,那是一种完全与黑相对的白。然后,我便对上了陈逸宇那双带笑的眼。 我扫了他一眼,疲累地在他的对面坐下,面无表情道:“不是说过再没你的事了么,你来做什么?” 他并不恼,只是执起案上的壶,倒了一杯水,推至我面前,勾唇笑道:“一下午寻你不着,去哪了?” 我冷冽地又扫了他一眼,道:“和你有关么?” 他闻言仍是不恼,只是站起身在这方不大的客房里走了一圈,一边细细地打量着房里的摆设,最后将目光落在床榻上我早已打包好的行李上,眉头微微皱起,转头问我:“怎么,姑娘要离开这里?” 我抬头看向他,没有忽略他眼中那一闪而过的异色,心没来由地一紧,却仍是不动声色冷冷道:“我已心无所念,何不离开?” 他看着我面露疑惑之色,压低声音问:“姑娘不是打算救田将军和孙先生的么?如今田将军虽然已被放回国,可孙先生仍是……你——” 话未说完,便被我的猛然起身给堵了回去,我看着他,嘴泛冷笑:“陈逸宇,我要救什么人是你说了算么?你若是想要回既定的价钱,明说就是,何必惹我?”说着我走到榻边,解开包袱摸出一包东西,顺手朝陈逸宇怀里扔去。那包东西在空中发出清脆的声音。 哗啦一声,陈逸宇伸手将那包东西接到手里,眼睛却一瞬也没有离开过我,神色慢慢严肃起来。他一手握着我丢给他的东西,另一手从袖袋里摸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将它们一齐丢在桌上,在一片刺耳的相撞声中,他缓缓开口:“钟离姑娘,我们做个交易如何?你替我去救人,这些便全部归你了。” 交易?我扬唇冷笑,我何时沦落到要和别人做交易的地步了?却还是问道:“要我去杀人还是放火?” 本来是玩笑之语,陈逸宇脸上却无半分笑意:“都不是,在下只想请姑娘助我救一个人。” “何人?”我坐回案边,好整以暇地端起杯子,喝了口水。有些凉了,我微微皱了眉。 “孙膑。”这两个字缓缓从他嘴里迸出,我的手一抖,水从杯中溅了出来,洒了我一手,微微的有些凉意。 陈逸宇将我的失态看在眼里,眸中闪过一丝了然的光,接着从容地站起身,语气回复他惯常的慵懒:“姑娘再好好考虑一下,明日我还会再来。”说罢离开了我的客房。 我坐在案边,手上的杯子被我捏得死紧,杯中的水已无一丝温度。我从未如此恨过自己,我很自己如此不争气,受了那般重的伤,却仍还要被关于他的一切所牵动;更可恨的是,我该断了一切念头的,在说出“好自为之”那番话时就该断了的,却仍是抱着一丝丝类似期望的东西。 将手中茶盏往桌上重重一放,我起身追了出去。 陈逸宇并未走远,又或者他早已料到我会追出去的,只是如逛街般慢慢走着,仿佛是饭后散步的老者般。听到我在唤他,他回过头,脸上带着胜利般的微笑。 三日后,我和陈逸宇一齐离开了泾阳,带着他手下的九个义士,策马来到了秦魏边界的中城,并在城西的一家小客栈落了脚。然而十个人同时入住一家小客栈太引人注目,于是只有我和陈逸宇以及前日进宫打探过消息的郑立住进了这家客栈,其他人则分散在城中的各处,由郑立负责传递消息。 根据郑立打探到的消息,我们要救的人将在几日后到达此地。 秦王不知在打些什么主意,竟分出秦国十分之一的军队将先生护送到此地。“秦王并不是会做无用功的人,他花这么大代价一定是笃定会得到更大的好处。”听了郑立打探来的消息后,陈逸宇微皱眉头。 我始终不明白他为何对先生的事这么上心,却也并没有问他。虽经过这么多日的相处,我和他已然熟稔,却仍是不甚了解他。正因为这个不甚了解,我和他之间总是存在着不可逾越的鸿沟,对着他我总是有着淡淡的疏离。 听了这番话,我并没有什么反应,只是静静看着他:“你想说明什么?” 他展眉笑道,带着戏谑:“怎么?听了我如此重要的暗示钟离姑娘竟没有什么表示么?” 我好笑地反道:“表示?你让我有什么表示?这样明摆着的事不用你说我也明白,难道还要我感谢你提点么?” 陈逸宇有些无奈又有些尴尬,只好转了个方向:“有什么可以想到的么?” 我淡淡地说道:“先生对于秦王,有用的并不只是人而以,更有价值的反而是他的兵法——《孙子兵法》。秦王把他送到这边来,打的怕是兵法的主意吧。只是具体的待我问明白了再说罢。” “你还要去见他?”他有些诧异。 我看了他一眼,将眼别开:“有些事情明白了,有些事情却还不明白。想救他就得弄清楚那些不明白的,免得到头来又落得左右不是。”对这件事,我再也不会莽撞。 我和他之间,如今只是交易的牵扯。我这样告诉自己。 陈逸宇听了我的话后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站起身道:“如此看来姑娘说的也有道理。这样吧,待孙先生到达此地时我等再做打算。天色不早,姑娘早些歇息,我告辞了。”说罢离开了。 看了看窗外,天黑得十分透彻,应该快到子时了。这几日车马劳顿,可是我却仍然毫无睡意。于是搬了一张椅子坐在窗前怔怔地发了一会儿呆。后来觉着寒意变得有些刺骨了,才关了窗,和衣躺在床上,却仍然了无睡意。后来也不知过了多久,才睡过去。 待我再醒来时,初冬的阳光已然照到了我的床上,一片暖意。忽然想起昨日分客房时,陈逸宇执意要将这间让给我,才明白原来他是有意的。心里不禁有了些些的暖意,嘴角也不经意间有了微小的弧度。 正倒着茶,忽闻门外有人敲门。开了门,便见陈逸宇一身耀眼的白笑吟吟地站在门口。 “随我到街上转转,”他一脸光彩,“如何?” 我想了想,这两日倒是无事,到外面去逛逛倒是个不错的主意。见我没做犹豫便点了头,他仿佛得了糖果的孩子般开心。看着他的笑颜我的心里也明亮了许多,于是回房换了身男装才与他出去。 出去了才发现,中城虽小,却也是个热闹的城镇,又是秦魏边境,来来往往的过客也是不少。只是这样的热闹场景我见得多了,走了一会儿也觉得索然无味,心中那种空落落的感觉似乎又回来了。看着正兴致勃勃走在前方的陈逸宇,我也不太忍心打扰他的兴致,于是便兴味索然地走在后面。 这时,路旁一个卖玉器的小摊吸引了我。守着它的是一个满面皱纹的老妇人,在吆喝声此起彼伏的喧闹中她却没有出过声,见我的目光投到她的身上,她朝着我绽开了一抹笑意。 “姑娘,”看着我蹲下身来,她笑着开口,“要看些什么吗?” 我微微笑着,竟没有惊讶之感:“老人家真是好眼力。”不知怎的,在这个老妇人面前,我不愿意有任何伪装。 老妇人依旧微笑:“姑娘眼中的那抹灵动,是平常男子没有的。” 我笑了笑,将目光落下,将一抹晶莹的绿收进了眼里。那是一种淡然的绿,若不是那种刻骨铭心的熟悉之感,我无论如何都不会将它从那些精致多样的碧绿色中分辨出来。它并未经过任何雕琢,剔透得如同不存在般,可在我眼中却有着别样之美。看着它,我的唇边绽开一抹酸涩的笑——这样的淡然,真像那个人啊。 “姑娘真是好眼力呵,”老妇人眼带笑意,“在我卖的这么多玉器中,只有它才是真品。不瞒你说,老身是特地将它混在这些赝品之中,就等着眼明之人来发现。不过我倒是没有料到,能够看见它的竟是个女子。” “老人家错爱了,”我摇摇头,笑道,“并不是我识货,只是看着它让我忆起了一个人。” “哦,”老人家并不以忤,反倒笑得更慈爱,“这个人在姑娘心里可是有个十分重要的地位吧?” 我微微笑了笑,站起身来:“老人家,真是对不住,此番出行并没有带上足够的钱,倒是烦扰了老人家……” 老人家摆摆手制止了我往下说,笑着道:“无妨,无妨。姑娘若是中意这块玉,我会永远替姑娘保留着。” 我感激地朝她一笑,转过身去却看到陈逸宇正静静地站在身后。见我转身,他安静地开口:“你若是喜欢,我可替你买下。” 我看了他一眼,淡淡地道:“我饿了。” 我和陈逸宇面对面地坐在一家饭庄里,相对无言。陈逸宇自点了酒菜之后,便直勾勾地盯着我看,我则是无视他摄人的目光,闲适地喝着茶水:“有什么话你就说吧。” 陈逸宇并未收回他的目光,他看着我,一字一句道:“钟离姑娘,可是喜欢孙先生?” 我的手一滞,险些握不住茶盏。一口气喝干了里面的水,我将盏放下,轻叹了一口气:“为何我的心事,总是瞒不住别人。” 悠悠的,我听着他也叹了口气,将手掌摊开在我的眼下。那上面,躺着一块闪着淡雅绿色的玉,尾部一条细细的红线。“拿着吧,”他说,“我替你将它买下来了。” 我将眼凝在那块玉上半晌,终是将它握在了手里。抬眼,我笑了,由衷地道:“多谢。” 第二十六章 进谷 这时,从饭庄外进来一人,正是郑立。他径直朝我们这桌走来,沉声道:“要等的人有消息了,大概不出两天就可到达中城。” 陈逸宇虽是十人中的领人,却并无卑贱之分,另外九人为他效力,却也并不卑躬屈膝。 听了他的话,我和陈逸宇皆使一凛。陈逸宇敛眉问道:“可有异况么?” 郑立摇摇头:“并没有什么异况,只是我打探到,他们要到的目的地是位于城南的的那条无名山谷。” 陈逸宇闻言眉头微微一皱:“山谷?”而我也是十分摸不着头脑:“那么多秦军,为何要去那里?” 陈逸宇看向我:“具体的还要等人到这儿才能下定论,我们就再等些时日罢。” 我微微颔首,只好如此了。 两日后,果然有大队的秦军开到了中城一带,只是中城并不大,容不下如此多的人,于是只有一小队的人护送了先生进了城。 中城虽是秦王边境,却并非兵家相争之重地,这么多的兵力进城并不多见。所以他们进城的时候吸引了许多城中的百姓。 而我在其中,一眼便看到了那在长戈重矛中青衣长衫的他。几日不见,似乎清瘦了很多,坐在两匹马拉的战车上,身子随着车子的前进微微地摇晃。也不知是否是因为天气转凉,他的脸显得有些苍白。他的身旁坐着的正是那个姓赵的大夫,带着斯文的笑不时地和先生说着什么。先生或是点头或是微笑,举手投足间说不出的礼貌高雅。然而更多时候,他则是双眸淡淡地直视这前方,又似乎什么也不看,俊逸的面庞上有一抹深深的……孤寂。 直到他的车子消失在我的视线里,我才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淡淡地对并肩站在身旁的陈逸宇道:“走吧。” 夜里,消失了整整一日的郑立带回了他打探到的消息。秦王打的果然是兵法的主意——就在先生以自己的自由换回田将军的自由时,秦王便迫不及待地让他将兵法默写出来。先生无法不答应,只是要求秦王用十分之一的秦军护送他到此地,他将会在那条无名山谷里默写兵法。 我心念一动,昨日我特地去过那条山谷,只觉得这山谷十分幽深,处处是参天的高大树木,大有与世隔绝之感。据当地百姓说,此谷受过神灵的庇佑,所以从来没有人敢进谷冒犯。秦国人笃信鬼神之说,对于这样的说法,我一笑置之。现在想来,这会不会又是先生的一个计谋呢?所以那天晚上才会说自己已有计划,所以那天他才会急着找我。 若不是我不是时机的出现,他的计谋会有惊无险地进行下去,至少自从他知道我一直跟着他们之后,就知道自己的计谋不会出差错。他如此信任我,所以才放纵着我的任性,却不得不用被我误解来唤回田将军和我的安然无恙;而我呢,却一直纠结在和他那剪不断理还乱的感情漩涡中不可自拔,肤浅地守着自己可笑的自尊。 思及此,我急急地站起身朝外走去,却被陈逸宇拦了下来。他皱着眉质问:“这么晚了你要去哪?”见我不答他又说:“你要见他为何非现在不可?驿馆周围如今是重兵把守,你就算见到了他也是插翅难逃。听我一句话,明日孙先生就要进谷了,到时候再见他不迟。” 他的话把我的雀跃生生地压了下去。我转头看向窗外,夜还深,忽觉得这夜实在是漫长,漫长得没有尽头。 一夜无眠,我几乎是睁着眼睛直到天亮,瞥见窗边微亮便起了床,简单梳洗一番,换上劲装,顺手去摸剑,却发现原来放在一旁的剑竟然不翼而飞。心里一惊,左右翻找之下竟也没有找到。忽然忆起昨晚陈逸宇临走时在那个地方站过,心念一动,便径直出了客房去敲陈逸宇的门。 敲了很久他才应门,似乎很不情愿。随着声音门开了,带起一阵风,吹得我眨了眨眼。再定睛时,正看到陈逸宇懒懒地靠在门上,睁着惺忪的睡眼道:“啊,是钟离姑娘啊,这么早有事么?”说着,竟当着我的面伸起了懒腰。 我这才看清他的上身只是随意地披了件内衫,随着他的动作正好露出精壮的胸膛。我的脸倏然一热,下意识地退后两步,却不提防后面已是向下的楼梯,脚下一空,身子便不自觉地向下栽了下去。 眼前一花,一只手拉住了我正挥在空中寻找落脚点的手,再一使力,我被那股力量给拉回了原处,却也发现,这是第二次我与一个男子靠得如此之近。 与我的相比,陈逸宇却是十分的平静,他的眼锁住我的,声音里倒是透出了些担忧:“没事吧?” 我如同碰到火炭一般甩开他的手,又如遇到瘟疫般跳开两步,将眼别开,口气生硬:“把剑还我。” 身旁的人有片刻的僵硬,随即轻笑一声:“你发现了?” 我的怒火陡然上升,我最讨厌的便是和别人绕弯子,我猛转身看着他的眼,声音变得寒冷无波:“把剑还我。” 他渐渐敛了玩味的笑,眸中闪过一抹异样的神色。他别开眼,神色肃然:“我知道你心急,可现在不行,你根本救不了他。”他顿了顿,将眼看向我:“别忘了,你现下收了我的定金,就是我雇的人。没我的命令不准轻举妄动。” 我握紧了双拳,冷笑道:“我的事情,从不需要别人过问。你我不过是萍水相逢的路人,凭什么管我?”话出口了便有些后悔,纵然我和他是偶然相遇,这一个月的相处,若还说是萍水相逢,是有些伤人。可话已出口,就如泼出去的水,再怎么后悔也是徒劳。 陈逸宇只是定定地看我,似要把我看透般,可面色却是平稳无波的。静默了一会儿,他淡淡说道:“没错,我是没资格管你。”说着侧头朝客房里喊了一声:“郑立,把姑娘的剑还她。”说罢,头也不回地回了房。 我看着他的背影透出的失落,心里也不是滋味。他确实应该生气,因为错的确实是我。郑立面无表情地从里面出来,将剑递到我的手上后也进去了,至始至终没说一句话,只将客房的门关得震天响。 我轻轻地叹了口气,将剑握在手中,却还是转过头,毅然决然地走下楼梯,走出客栈。 辗转到了先生住的驿馆,我才不得不承认,陈逸宇说得都是对的。 纵然我的剑术再高明,我也无法在那大量的守卫中来去自如。明明知道秦王拨出了十分之一的秦军来护着他一个人,却还在做能将他救出的梦,直到亲眼见了,才知道我那一厢情愿是多么愚蠢。我躲在角落,看着那方不大的驿站周围布着层层的守卫,轻轻叹了一口气,眼神渐黯。然而,我不能回客栈。陈逸宇失落的背影,此时无比清晰地出现在我的脑海里。非是我不愿认错,只是,我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正踌躇间,驿站里有了动静。一个将领模样的人从里面推门出来,未说一句话,手下兵卫便自动分开两旁。然后便隐隐听得那熟悉的“笃笃”声,一个清瘦却挺拔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口。今日的他换了一身白色的长衫,只将整个脸庞衬得更加白皙。他出了驿馆的门,却并没有再动,只是静静地站着,低垂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一会儿,又有个人从里面出来了,正是那个姓赵的大夫。只见他满面堆笑,近乎巴结地走至先生身旁,做了个请的姿势。先生回过神,微微抬眼,也露了个答复性的微笑,便转身上了刚停在身边的马车。那赵大夫也接着上了车。接着,那辆车便载着两人离开了驿馆,身后跟着那一大队的秦军。 终于有动静了。我的心内不禁又振奋起来——虽然并不抱什么希望,也许还是能找到机会见到一面吧。 车子和军队行至山谷前便停住了。那赵大夫首先下了车,带着满面的笑要扶先生下车。先生也报以礼貌的微笑,却不着痕迹地避开了赵大夫的搀扶。他仰起头打量着眼前墨绿成荫的山谷,微侧头淡淡问道:“是这条路么?”还未等赵大夫回答,便已起身先行。赵大夫有些尴尬,身子微微一僵,只能启步跟了上去。 等到两人的身影渐渐隐没在那一片翠绿中,驻留在山前的那队兵卫便很有纪律地齐齐散了开去,将山的这一侧团团围了起来。看样子是防着外人进谷叨扰,其实是相当于将先生软禁在了这山中。 我感到右手心有些汨汨的湿意,竟是出了一手的汗。咬咬牙,将左手的剑换到左手。站起身的一瞬间,突然有人猛然扯住了我的手腕。是陈逸宇。 他一身劲装,神色冷峻,见我如惊弓之鸟般回头,嘴角反而扬起了笑:“怎么?”未等我反应过来,他的脸色回复了冷凝,不由分说扯着我便走。他走地太快以至于我踉踉跄跄地有些跟不上,想甩掉他扯着我的手却被他攥得死紧,只能任他将我带到外面的大街上。 “你这是干什么?!”站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我铁青着脸将他的手狠狠甩开。 他看了我一眼并不说话,只将手指撮起放在嘴边吹起一道高亢的音。很快地就听得街头处传来达达的马蹄声,街上的人也渐渐地让开。只见一匹枣红色的骏马远远地从人群中奔来,喷着响鼻停在我和他前面。 陈逸宇一翻身上了马,这才看向我:“不上来?”说着还伸出一只手。 我半怒半疑地看着他,只见他的脸上并无半点戏谑的意思,才迟疑地抬起一只手。他看着我仍然怀疑的神色,不为意地笑了笑,微微弯了腰拉了我的手将我拽上马,一只手将我紧锁在胸前,然后一夹马肚,轻喝一声,马便带着我们飞驰起来。 这个姿势在外人面前极为暧昧,更何况在他们眼里还是两个男人。极不自然之下,我轻轻地动了动身子,试图拉开我和他的距离。只觉得身前的手臂一紧,耳边传来陈逸宇有些戏谑的声音:“不想被它甩下去的话就给我老实待着,这马性子烈,可不是那么好伺候的……”说着一手猛然扯紧缰绳,那马吃痛地长嘶了一声,抬高了前蹄,这样一来我整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在了陈逸宇的身上。陈逸宇似乎对自己的做法十分得意,一边放声大笑一边再一次箍紧了我。 “你……”我又惊又怒,正要发作,只听得陈逸宇在耳边淡声道:“昨日郑立说他已探得一条进谷的路可以避开大部分的秦军,心中便已有个周密的计划了。只是你那时已经睡了,便不忍心叫醒你。今早你走后,怕你坏事,我便差了个人跟在你后面。不是要惹你讨厌,只是比起孙膑,我更担心你。” 我听着耳边呼呼的风声,看着两边的景物如线搬后退,默然不语。 马在山前停下。下了马,我抬起头眯眼看着这山上的景致。一样的丛林茂密,只是多了许多突出的峭壁,本就没有路,这样一来就更不如入口处看起来那么平缓。 我心下了然,这面的山看上去十分险峻,也没有像样的入口,所以秦军并不担心这里会有什么人进出,便不在这一处设防。 “郑立他们已在上头接应了,”陈逸宇道,“我们也上去吧。”说罢上前去拨开齐腰的草丛,将露出来的树干仔细地检查了一番,最后在一处树干上发现了新鲜的刀痕后,自语了一声:“是这条路。”回头看了我一眼,嗔怪道:“还不快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