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女重生之金玉斗》 ☆、第1章 乌衣巷?深春新暖(一) 天福二十四年深春,四代久居邵阳县的许家迎来了三桩好事儿。 第一桩,许家三老爷去年治理水患得功,皇上钦点他进了户部。 第二桩,许家三少爷春闱迎考榜上题名,排进了前五名,十三岁的秀才放眼整个大周也是少见的,“许世嘉”三个字顿时让整个许府添光不少,颜面大开。 这第三桩,便是久病深居的许家三娘子去了病断了药身子渐好,整个海棠轩又恢复了往日的生气和热闹…… 这日午后,三娘子刚小憩转醒,贴身丫鬟子衿就轻手轻脚的走了进来,一见三娘子,她便微微的蹙起了眉。 “怎么了?”三娘子正由子佩扶着下榻,看见子衿那一筹莫展的模样便问了一句。 “三娘子。”子衿抿了抿嘴,叹气道,“太太差了如画姐姐来喊您。” “太太来唤三娘子,怎么你却一脸苦大仇深的?”子佩一边给三娘子净手擦脸,一边凝神看了子衿一眼。 三娘子这海棠轩里头,子佩和子衿是进来的最早、伺候的最久的,子佩稳重,子衿机敏,两人同岁且又都比三娘子大一些,是以也算得上是三娘子的左右臂膀了。 子衿闻言,为难的看了一眼子佩,这才咬牙跺脚道,“如画姐姐心细,知道您病才刚好身子也不见利索,怕您这一去吃了亏,方才来传话的时候特意让我和您说一声,四娘子这会儿正在太太屋里生闷气呢。” “为了什么?”三娘子闻言轻轻的冲正给自己编辫子的子佩摆了摆手,子佩心领神会的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老爷此次被皇上钦点入朝,三爷又榜上提名,太太想要借了三爷的名头在万云楼摆桌开席,四娘子就……” “四妹妹也想去?”三娘子眉眼一转,怔怔的看着铜镜中稚嫩脸庞微微的出了出神。 子衿闻言垂下了头,叹气似的回了一句,“听说太太是请了小梨园的班子来开唱的。” 子衿的声音软糯轻盈,一度让三娘子觉得恍然如梦。 她这身病,从去年冬天开始绵延至今年的深春。旁人都以为是她年幼身薄压不住病气才会药石不治病症不减的,可她自己心里清楚,这大半年来,她得的病,是阴阳轮回之果。 上一世,她一步踏错深陷囫囵,苦到咽气的时候深觉步入黄泉竟是无比的解脱,可谁知一转眼,她竟如做梦一般回到了十二年前! 如今,这还未 长开的身子因大半年的病气而愈发显得清瘦不腴,可三娘子却清楚的记得自己上一世的骄傲与跋扈,与这眼前的楚楚可怜格格不入。 忽然,她无声的转了头,淡然的对子衿说道,“四妹妹喜欢听小梨园的戏,母亲这次是真开心,也是花了大手笔了。” 子衿闻言接口道,“所以如画姐姐说四娘子怎么都不依,非闹着太太说要跟着三爷一块儿去万云楼。” 这件事儿,三娘子是有印象的。 上一世,许家三爷许世嘉高中秀才,三太太秦氏当时就应了儿子的名头在万云楼开桌热闹了一回。而那一次,她因为素不爱热闹,便是亲口拒了许世嘉的邀约,连带着四娘子也没有去成。 可这一次…… “母亲不让四妹妹去吗?”三娘子明知故问,眼底透着一丝浅倦。 “太太说,若三娘子您答应了,那四娘子就能去……”子衿的声音渐渐的轻了下去。 这偌大的许家深宅四户人家上上下下谁不知道,三房的三娘子和四娘子那是面子里子都不和的! ☆、第2章 乌衣巷?深春新暖(二) 因着秦氏是特意遣了贴身丫鬟如画来传的话,是以三娘子便不敢多有怠慢,只简单的拾掇了自己一番后便带着子佩匆匆的赶去了秦氏的明月居。 一路上,子佩欲言又止,终在快到明月居的时候不着痕迹的拦下了碎步而行的三娘子。 “三娘子,您这身子还未好利索,按说太太是心疼您的,这才让四娘子按着您的偏好进退。若那万云楼您实在不想去,也多少让四娘子爽快些,免得她……”近身伺候了三娘子四年多,子佩深知她当下的这番话还是越了身份的,可想着方才出门的时候子衿对自己的再三念叨,再想想四娘子那倔强硬生的脾气,这话她便自然而然的说出了口。 三娘子抬头看了看比她足足高了一个脑门的子佩,心中顿生暖意。若是从前,她一定会极不耐烦,嫌子佩啰嗦多事,可重活一遭后,她才发现原来自己身边是有贴心的人的,只是从前自己被傲气蒙了眼,从未看见过旁人待自己的那一片赤忱。 “你放心,我知道。”三娘子压下了心中的一片激荡,只淡淡的冲子佩笑了笑,然后转身便进了明月居的正堂。 堂屋内燃着檀香,厚重的香气飘过稍间耳房,随着三娘子的脚步一直绕进了内厢房。 屋里,秦氏正在和低着头的四娘子说话,一见三娘子掀帘而入,秦氏就给一旁的如画递了个眼神,如画便眼明手快的拿了一个杌子过去让三娘子落了座。 “母亲,四妹妹。”三娘子先冲秦氏福了身,又冲着四娘子微微一笑,然后就在如画的虚扶下坐下了身。 “早上大夫走的时候来过我这儿,说你这药只要喝到这个月十五就能断了?”秦氏看着三娘子,不着痕迹的拍了拍腻歪在她腿上的四娘子,示意她坐端正了。 “是,大夫留足了药,说再喝十天,打后便能断了。”三娘子压着声,微哑的嗓音让她顿时显得有些精神不济。 “即便断了药,身子也还是虚的,每日的鸡汤可不能断。”秦氏闻言便摇头叹气,“你瞧瞧,去年看着还是张圆脸,可现在面颊瘦得都不见肉了。” “让母亲操心了。”三娘子依然微垂着头,一派的恭敬。 “三姐姐就是命好,病了大半年,府中上上下下的人都惦记着,母亲更是隔三差五的往你那海棠轩跑,生怕下人有什么伺候不周的地方呢。”四娘子被秦氏暗中一敲背,差一点咬住了自己的舌尖,闹的一张脸顿时绯红一片。 “胡说什 么!”谁知四娘子话音刚落,秦氏的骂声就盖了下来,“你姐姐生病是受苦,岂是闹着玩儿的事!” “那她生她的病养她的身子,您为什么不让我去万云楼跟三哥哥听戏?我又没病!”被秦氏这一骂,四娘子顿时觉得挂不住脸了,索性破碗破摔的跳下了罗汉床,跺着脚憋着泪道,“母亲就是偏心,明知许孝……明知三姐素来不爱热闹肯定不愿跟着三哥哥一道去,您便也不让我去听戏。一年到头咱们家鲜少有这样热闹的时候,便是连去年过年,因着三姐病了,您都没带我出府去串门,害我连梁家姐姐新得的那对金丝雀都没看到,母亲您就是……就是……”四娘子说着说着竟“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脸上盈满了无比的委屈。 “那……我便去同三哥哥说,让三哥哥带我们一起去万云楼?”看着眉头深锁却一言不发的秦氏,再看看一旁面色尴尬一直紧紧盯着自己的如画,三娘子在心中微微的叹了一口气,张口却说的格外轻松坚定。 以前,她觉得自己的跋扈和傲气是隐在骨子里的,而四娘子的跋扈却是显在面儿上的,可同人不同命,所以她从来都觉得四娘子发脾气就是该骂。可如今重活了一次,她却忽然觉得如四娘子这样想什么说什么的,即便有些撒泼飞扬,却也是直接的可爱。 ☆、第3章 乌衣巷?深春新暖(三) 因为三娘子一句轻飘飘的话,整个明月居顿时就安静了下来。 秦氏看着三娘子的眼神有些复杂,可四娘子却仿佛受到了什么惊吓一般只顾着怔怔得盯着三娘子,连眼角挂着的泪珠子都来不及擦一下。 而三娘子却泰然的受着面前那几道迥异的目光,然后又和秦氏闲聊了几句碎语,随即出言要去许世嘉那里讨个帖子,便先一步起身告了退。 只是她前脚才跨出明月居的院门,后面就传来了四娘子急切的追步声。 “许孝熙,你给我站住!”四娘子身形纤细,声音却是清亮十足的。 三娘子站定,回头,一边暗中压下了子佩欲张开的手臂,一边笑盈盈的望着冲过来的四娘子,不紧不慢的问道,“莫非四妹妹不想去万云楼了?” 四娘子闻言一怔,突然眯着眼将三娘子上下打量了一番皱眉道,“许孝熙,你病傻了?” “四妹妹何出此言?” “你……”四娘子噎住了。她分明觉得三娘子是很不对劲的,可偏偏又说不上来到底哪里不对劲。人还是一样的人,笑起来的样子也是和以前一样让她讨厌,可是,三娘子身上有什么东西不太一样了。 “母亲说是给三哥哥摆桌庆祝,可是母亲心里装着你的,不然,按着三哥哥的喜好,母亲应该请的是妙音班才是,毕竟三哥哥爱听的是妙音班的《长生殿》。” “你……” “本咱们也不曾到设防的年纪,这一回去万云楼,一同唤上五妹妹如何?” “喊她做什么?小小年纪有听不懂戏文。”四娘子白了三娘子一眼,忽然觉得外头热得慌。 三娘子抿嘴笑了笑,“说得四妹妹好像对台上的戏文就是了若指掌一般。” “许孝熙!”四娘子怒目瞪着三娘子,依旧没改掉动不动就喜欢连名带姓吼她的习惯。 “那就这么定了,你去请五妹妹,我去和三哥哥讨帖子,你若请不到五妹妹,那三哥哥的帖子就只能压在我的海棠轩里积灰了,那万云楼咱们就谁都不用去了。” 只可惜,四娘子这一套做派三娘子是看惯了的,从前她不以为然,总以为自己和四娘子是一般金贵的。可现在她明白了秦氏的心思,即便依然的不以为然,但却学会了给四娘子留下一分颜面。 三娘子说完话,目光流转,往四娘子身后的院墙根扫了一眼,然后不着痕迹的扬了扬嘴角,随即 便带着子佩转了身。 子佩一步三回头的看了身后的四娘子好几次,终于在走出好远以后忍不住喘了一口气道,“好在您点了头,不然可不知道四娘子要闹成什么样子呢。” 三娘子抬头看了看眼前那一片春意盎然的园景,总有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亲切感,心头不由一沉,捏紧了手敛了眼角道,“是,以后应该多让着她。” “啊?”子佩一愣,低头看了看三娘子,“您说什么?” “毕竟她才是许家正经的嫡出!” ☆、第4章 乌衣巷?深春新暖(四) “她真这么说的?”而与此同时明月居内,盘腿坐在罗汉床上的秦氏听了田妈妈回禀的话,却诧异的思忖了起来。 “是我亲耳听见的。”田妈妈是秦氏的陪嫁,三十几岁的年纪,生的福态圆润,眼角一弯就透出一股子喜气,“三娘子这次倒是聪明,也知道让着四娘子了。” 秦氏闻言抿着嘴,略见风韵的眼角沉了沉,半晌才轻笑道,“她是三房的长女,自然是要让着妹妹们的,不过……”秦氏说着忽然抬起了头,顺势将一直捧着的青花甜瓷茶盏一搁,又道,“你有没有觉得三丫头这次一病,倒把性子给病得变了个样儿?” “您这话……” “三丫头打一出生开始就养在我屋里,当年若没有林姨娘,嘉哥儿也就不会……”秦氏欲言又止的看了看田妈妈,田妈妈则心领神会的屏了屋子里旁的仆妇,然后又轻轻的合上了门扉。 “她和四丫头一样,养在我跟前足足五年,去年才分开单住的,这些年,即便她并非我亲生,可我待她也如待四丫头是一样的。偏这两个孩子却都不让我省心,三丫头是沉稳些,可小姐脾气却不小,四丫头……诶,不说也罢,都说三岁看老,她也是被我给惯坏了。” “太太您多虑了,按我说啊,三娘子的做派虽是有些金贵,可她一出生就是上了族谱的,不管是谁肚子里出来的,那都是您的闺女。更何况林姨娘早就没了,三娘子这辈子只能靠着您,您要抬她,她就能过的好,您要……”见秦氏一记眼神睨过来,田妈妈赶紧笑着转了话锋又道,“太太心中敞亮,像咱们这种人家,闺女养的仔细些,将来她们嫁去了夫家,才能抬头挺胸的给人做规矩,说到底,那也都是许家的脸面。” “是这个理。”秦氏伸手揉了揉隐隐发胀的脑门,“一笔写不出两个许字,眼下老爷仕途正顺,嘉哥儿又格外争气,我眼下要抓的也就是给几个丫头做规矩这件事儿了。虽说她们还不到设防的年纪,谈婚论嫁更是远的事儿,可……老爷好像动了迁宅的念头,若来年咱们真的住进了京城,那才是个藏龙卧虎的地界,闺阁女儿们出不出挑,人家一眼就能看得穿。”想着昨晚三老爷半夜同自己碎语的那几句话,秦氏心中就生出了警惕。 她嫁进许家多年,服侍夫君生儿育女,对三老爷的脾气自然了若指掌。许三老爷性子闷沉,夫妻之间鲜有甜言,但凡从他口中说出的事儿,即便只是他随口起意,可秦氏也清楚那念头很可能是三老爷思忖多时的谋划了。 田妈妈一听果然眼前一亮,不由凑近秦氏小心问道,“老爷真想迁宅?” 秦氏无声的点了点头,“你是知道的,许家在京城的青竹胡同那里有座老宅子,还是祖上的祖上留下的,邵阳虽也在京城脚下,可到底隔了几座坊,老爷一旦去户部上任,起早贪黑的也是不便。” “那……大房、二房那里能点头吗?”田妈妈眼神闪了闪。 秦氏冷冷一笑,“这种事儿,哪里是我一个妇道人家能定夺的,回头老爷说要搬,我只要负责收拾好箱笼和人就成了,其他屋里的人可不是我要费心贴上去讨好的。” “太太说的是。”田妈妈连连点头,眼中透着意味深长的浅笑。 ☆、第5章 乌衣巷?深春新暖(五) 话说许世嘉摆桌宴请的日子定在五月十五晌午后。秦氏在万云楼里帮许世嘉定了三桌,另吩咐伙计单设了一个雅间给三娘子她们。 结果秦氏刚把这事说出口,四娘子转了身就派了帖子给素来交好的梁家二娘子和六娘子还有庄家的三娘子。而三娘子知道以后,也动手发了一张帖子出去,可请的是却是姚家的初娘子和七娘子。 梁家和庄家同许家是多年的世交,四娘子那两张帖子发出去的理由秦氏是想得明白的,可姚家久居京城,与许家的关系算不得亲厚,是以三娘子这张帖子就让秦氏觉得有些莫名,是以想了半天,她还是唤来了三娘子问起了缘由。 谁知三娘子却冠冕堂皇的回道,“姚府的老太太与祖母素有书信往来,前年过年的时候祖母送了我一支洒金狼毫,毛软杆轻,我拿来练字最是顺手,后来我再去向祖母讨,祖母却笑我吃在碗里看在锅里,我再问,才知那支笔是姚府的老太太送的。”见秦氏低眉思忖,三娘子又嫩着嗓子故作天真道,“之后我总想着要不要回姚家老夫人什么礼,可我本是小辈,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但……拿人手短嘛,这回就让姚家姐姐代姚老夫人受我的回礼吧。” 三娘子说的郑重其事,偏最后一句“拿人手短”露了怯,惹得秦氏一阵轻笑,“好好,你有这份心,你祖母肯定高兴。” “也是女儿想的不够周全,事先不曾同母亲商量就擅做了主张,要是母亲觉得……”“病”了这大半年,重新做了一次人,三娘子学会了很多事,其中一件就是学会在秦氏跟前卖乖。 “没有,我就是觉得奇怪,咱们与姚家往来不多,你怎么会突然想到要下帖子请了姚家姐妹来听戏。”秦氏淡淡的一扬嘴角,眼底露出了慈母般的暖意。 “我想着咱们老祖宗和她们老祖宗是故交,那咱们小一辈多走动也不会错吧。”三娘子说着说着就佯装羞涩的垂下了头。 “是,还是你想的周到,这一次撇开你哥哥那几桌不说,雅间里头,你和你四妹妹却是开桌的主人家,如何让来的姐妹们玩的尽兴,你和你四妹妹可要多费些心思啊。”秦氏闻言点拨道。 “母亲放心,我回头就去和四妹妹商量商量,定不让母亲失望。”三娘子闻言点头如捣蒜,满眼的真挚喜悦。 可面儿上这一团和气的话她本就是编排好了要说给秦氏听的,但三娘子心里清楚,她之所以会派帖子请姚家姐妹,完全是因为在不久的将来,姚家嫡出的初娘子会 嫁给许世嘉,而就在这位新嫂嫂进门没多久,三娘子自己的婚事也随之就被提上了议程。 遥想上一世,她和这位新嫂嫂交情并不深,是以在她嫁人以后很久,姚氏才和三娘子玩笑似的说起过她曾想着给三娘子做媒,只可惜比秦氏晚了一步。 当时三娘子闻言也不过就是一笑了之了,可如今回头再看,她却生出了一丝不甘心。 既老天爷给了她重活一次的机会,她便没有理由要顺着从前的路再苦一次。因为她自己的改变,如今有一些事一些人的心思已经和上一世不一样了,比如万云楼的这次宴请,比如秦氏对自己的满意,都让三娘子隐隐的感觉她似乎能抓住什么机会,让自己远离上一世的折磨。 所以,给姚家派帖子便就是三娘子投石问路的第一招。 上一世姚氏是和她不亲,可她们姑嫂之间也不曾有过什么罅隙,那时三娘子已嫁入沈家,和姚氏总共也见了没几面,三娘子坚信姚氏那句话确有玩笑之意,可绝对不可能是空穴来风的。 所以这一次,三娘子很想看看,姚氏当年想给自己说的媒……究竟是哪一桩? ☆、第6章 乌衣巷?深春新暖(六) 过了端午,天气一下子热了许多。 三娘子苦夏,再加上之前大病了一场才刚恢复,所以日头一烈她就不爱出门,结果折腾得四娘子总是抱着一大堆东西往海棠轩窜,跑的次数多了,四娘子那火爆的脾气便又冒上了头。 “你怎么还没定明儿穿什么色儿的衣裳?”这日午后,四娘子带着丫鬟解语又风风火火的闯了进来,一推开门,她“哗啦”一下就把手上的东西往三娘子躺着的罗汉床上一扔,一脸的菜色。 “四娘子过来怎么也不事先说一声……”站在一旁的子佩见状已经笑着迎了上去,而一旁的子衿则手忙脚乱的想把正靠在迎枕上的三娘子给扶坐起来。 结果四娘子脾气来了,瞪着圆圆的眼珠子看着三娘子道,“最好你就躺着别起来了,明儿万云楼也不用去了,免得这一副病怏怏的模样让人瞧了就不痛快。” “这件好!”谁知三娘子闻言就真的按下了子衿伸过来的手,也不扭捏作态,继续横在厚软的大迎枕上轻飘飘的拎起了手边一件鹅黄色的云雁细锦如意花纹水袖衫道,“你皮肤白,穿黄色最显嫩,我明儿穿水蓝色的裙子,和你不撞色。你明儿让解语给你梳个双螺髻,戴那套珍珠八彩头面,也能压一压阵了。” 四娘子本还在气头上,结果三娘子这一开口,她却只能怔怔的张着嘴,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 而子佩闻言,则转了身不疾不徐的拉开了矮几边的一个抽屉,从里头取出了一个红段抽口荷包,仔细的放入了四娘子的手掌心中,随即又笑道,“您先别恼,咱们三娘子不是贪懒,实在是这两日晚上睡的晚,早上又起的早,一过了午时就容易犯困。” 四娘子闻言,狐疑的睨了一记三娘子,然后拉开了荷包的抽口,翻着一倒,只见一串精致小巧的珍珠手链就这样“啪”的一声掉落在她的掌中。 那成串的珍珠虽并不大,却胜在颗颗匀称,且一颗粉一颗白间隔着串开,收口处是一个五彩丝线打成的蝙蝠结活扣,活扣上还串了两个小指甲盖一般大小的铃铛,只要轻轻一晃珠串,便能听到悦耳的银铃声,匠心精巧,可见一斑。 “这珍珠手串也不是什么稀奇的物件,不过刚好配你那幅头面。我一共做了七串,明日正好送给梁姐姐她们,也算是咱们的一番心意。”三娘子说着缓缓的直起了腰身,却还是忍不住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四娘子闻言,脸上顿时挂不住了,支支吾吾道,“你怎么也不事先同我说 一下,害得我……” “我若同你说,你便要嫌这样串不好看那样串太俗气,我本就赶时间,且盒子里的珍珠也是有数的,可禁不起你的闹腾。”三娘子抿嘴一笑,虽是埋怨,可语态娇嗔,听着倒像是姐妹间贴己的私语。 四娘子也是聪明的,闻言就顺杆下滑的坐在了三娘子的身边,一边用眼神示意解语赶紧把罗汉床的衣服收归整齐了,一边咧着嘴笑道,“我哪儿闹腾了,回回来找你都是正经事呢,上一次是因为菜单,后来是点曲儿的名录,今儿是为了衣裳。” 见四娘子得了便宜还卖乖,三娘子只莞尔道,“母亲之前也说过,咱们这一回不过是借了大哥哥的名头私下小聚,规矩是不用做的太仔细的。且姚家姐妹久居帝都,什么排场没见过,咱们做的这些到了她们跟前都是卖弄,做刻意了也不见得能讨到什么好处。所以只要咱们诚心诚意,大家玩儿的开心,那就成了。” 这几日四娘子忙前忙后张罗宴请的事儿三娘子是看在眼中的,她知道四娘子的心思,可是许家这个时候还不曾冒头,更不曾起势,即便是之后他们三房分家搬进了青竹胡同,刚开始也并不见得就能与皇城中那些高门府宅的贵胄皇亲看齐,所以眼下,三娘子还是忍不住给四娘子泼了冷水。 毕竟就她而言,此番去万云楼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和姚家的初娘子攀上交情即可! ☆、第7章 乌衣巷?惊鸿一瞥(上) 其实“开桌宴请”对如今的三娘子来说那不过是件信手拈来的小事儿,更别说此番前去万云楼,左右不过六七个小娘子家家,这其中最大的就是姚府的初娘子,今年刚满十三岁,而剩下的几个小娘子大多没到设防的年纪,男女不忌最是轻松的。 可偏偏就是这么一件在三娘子看来格外轻松的事儿,却在众人还未踏入万云楼大门的时候就出了岔子。 话说五月十五这日一大早,许府的门口就停了两辆平头马车,黑色油布遮顶的那辆是许世嘉用的,而另一辆灰青色油布遮顶的则是秦氏特意给女儿们准备的。 这一日的行程其实是再简单不过了,许府的马车出发以后是分开走的,许世嘉直奔万云楼,而娘子们的这辆车先去城南的梁府接人,再去城口的庄府接人,然后几个小娘子再一道赶去万云楼和姚府姐妹相见。 一路绕城接到了人,宽大的马车内顿时变得有些挤,可也是叽叽喳喳的格外热闹。许老爷和梁老爷、庄老爷是当年一同应考的同窗,这算下来也有二十多年的交情了,如今三家同住邵阳县,私下走动自然频繁。 几个娘子里面,三娘子和梁家的二娘子是同岁的,可这梁二娘子和六娘子都是嫡出,梁二娘子更是打小对三娘子就不冷不热的,上一世的时候,两家多聚,三娘子不愿吃亏,暗中也没少给梁二娘子使手段,惹的梁二娘子每每都拉着四娘子跑到秦氏的跟前去告状。当时三娘子知道了以后不过冷笑了之,可后来她嫁为人妇,娘家对她一直不算宽暖,三娘子便想,可能她和秦氏那看似贴己一心的母女情分从很早很早的时候就已经被自己那不该有的傲气给磨光了…… “今儿你姐姐倒是稀奇了,怎的愿意就带着你和你五妹妹出来转悠,若换做寻常,她不是最不爱凑这种热闹的吗?” 三娘子正神游着,梁二娘子的冷嘲热讽就铺面而来。梁家这个嫡出的二娘子长的很像梁夫人,脸若银盘,眼似水杏,小小的年纪就能看出是个美人胚子。只可惜她被养了一副牙尖嘴利得理不饶人的性子,让她这水灵的模样失色不少。 “你也说是热闹了,四妹妹素来爱听小梨园的戏,五妹妹这么大了还不曾出过门,我想着这次也是借了大哥哥的光,没得扫了妹妹们的兴致。” 三娘子一开口,愣住了水灵俊俏的梁二娘子,她微微张着嘴,看了三娘子好久,方才佯装镇定的转过了头,暗中扯了扯坐在一旁的四娘子的衣袖用很轻的声音问道,“你三姐……是不是病还 没好?” 四娘子这两日因着宴请的事儿私下得了三娘子不少的好处,可她素来和梁家嫡出姐妹交情又格外的好,这里外一对,她便不由自主的干笑道,“也……不知道小梨园的先生们这会儿是不是已经在换装了。” 四娘子从小是被秦氏捧在手心里长大的,说话向来不见弯弯绕绕的虚语,今儿这当着一车小姐妹的面她能这样说上一句,哪怕转的格外生硬,可到底还是知道收敛了。是以一旁的梁二娘子闻言就乖巧的压下了满腹的疑问闭上了嘴,而三娘子则弯着眉眼微微的转过了头拉起了五娘子的手闲聊了起来。 ☆、第8章 乌衣巷?惊鸿一瞥(中) 从邵阳县入帝都城,走的是官道,快马加鞭,前后不过两盏茶的功夫,再加上一车的小娘子左一句右一句的笑谈,路上的时间就变得更加快了,三娘子总觉得不过是眨眼的功夫,耳边就传来了临街小贩喧朗的叫卖声,无需细辨,她也知道,马车已经进了城。 “一会儿你且跟着我和四娘子就成,今儿不过是咱们认识的姐妹小聚,不做什么正经的规矩,你也放开些,回去好同你姨娘说说在外头见的市面。”想着应该快到万云楼了,三娘子便暗中轻轻的拍了拍一直紧握着她手的五娘子的指尖,却觉手背上传来一片汗津津的湿意。 “三……姐……”五娘子年纪小,这会儿又是第一次出府进城,满满的紧张此刻几乎都要透出她渗白的脸皮子了。 “怕什么,咱们几个做姐姐的还能吃了你不成?”三娘子见状,失笑的伸手捏了捏五娘子那略见肉感的脸颊,正想再调侃一句,却感觉马车一顿,顷刻间已停了下来。 “咱们到了!”不一会儿,秦氏特意派着跟来的田妈妈就掀帘探进了头。 田妈妈话音刚落,四娘子连连张罗着梁家姐妹和庄家小娘子站起身着急的往车外走,一时之间,宽大的马车晃的厉害,三娘子无奈只能微扶着五娘子慢慢的跟在后面。 可不曾想,前面的庄家三娘子人才刚出车厢,外头就传来了四娘子的一声娇喊。 “怎么了?”三娘子闻言一惊,连连探头去看,却见四娘子正扶着田妈妈站在万云楼的正门口,脸色潮红,双眸微颤。 “妈妈,怎么了?”头一回带妹妹们出府,三娘子拼的就是想在秦氏跟前留个好印象,她千算万算,算的就是不出岔子,是以张口问的时候她声音都吊高了半嗓子。 “三娘子莫急,没事,没事,是四娘子走的快了踩着裙角了……”田妈妈一脸的尴尬,声音微轻,摆明了丑不外宣。 三娘子闻言心中微叹,却不免还是狠狠的瞪了自知理亏的四娘子一眼,正想顺势拉着身后的五娘子踩凳下车,却忽然听见耳边传来了喧腾吵杂的声音,紧接着,视线所及便是一片尘土飞扬,前面有几个人在狂奔,而耳畔越来越清楚的是格外纷乱的马蹄声。 “快让……让开!快让开……马……惊啦……” 那声嘶力竭的呼喊响彻天际,直冲入三娘子的脑门,可饶是她反应再快,却也只来得及紧紧的护住五娘子站稳脚,因为就在这个时候,马车前套着的两匹高头骏马似因 感觉到了前面不寻常的气氛而甩头踏蹄哼哧了起来。 三娘子心头一惊,额际顿时冒出了冷汗,“马车夫呢?”看着前面空无一人的位置,三娘子慌张的对着田妈妈大声喊。 “娘子,快下车!”而田妈妈一瞧眼前的架势也软了腿,几乎顾不得搀着的四娘子,一个箭步上前就想去拉马车上的三娘子和五娘子。 可无奈惊马的速度太快,不过眨眼的功夫就踩着扬尘直冲而来,而马车上套着的两匹马面对突如其来的闯入,也仰头嘶鸣撒开了蹄。 “三姐!”突然的剧烈晃动让五娘子一个踉跄载头一滚就跌进了车厢,三娘子正想伸手,可脚下一滑也跟着滚了进去。 许府的马都是家养的,平常不过就是用来拉车溜步的,曾几何时遇到过这样正面的冲击,一时之间,两匹马都惊得没了神,跟着前头那匹惊了的疯马一路往城门狂奔而去。 车厢内,三娘子紧紧的抱着瑟瑟发抖的五娘子缩在角落,剧烈的颠簸让她下意识咬紧了牙根。耳边是双马拖动车轱的声音,马儿强劲的冲力迫使整个车厢上下震颠,三娘子只感觉五脏六腑都搅在了一块儿,让她下意识就想放声尖叫。 脑海中,前世的、今生的那些思绪似冲破了闸的洪水一般席卷而来,这已经混乱得面目全非的马车车厢让三娘子恍惚生出了一丝错觉,好像她其实早已经死了,而眼前的这一切,不过是她弥留在人世间的一场梦…… ☆、第9章 乌衣巷?惊鸿一瞥(下) 忽然,骏马嘶吼的声音冲破天际,剧烈晃动的车厢不知在何时悄然的停了下来,三娘子死命的抱紧怀中和她一样不敢喘气的五娘子,猛地睁开了眼,下意识的伸出一只手按在了身下的车板上。 那骇人的颠簸……真的停了! 她艰难的张了张干涩的嘴,可还不曾出声,那已垂落静止的门帘就被人大力的一把掀了开。 “没事了!”清朗中带着一丝威凛的声音随着突如其来的灼光迎向了三娘子。 她怔怔的盯着前方,那男子背光而探,隐没在暗处的五官全然不辨,可那双格外晶亮如灿星的双眸却仿佛凿刻的云石一般“哐当”一下嵌入了三娘子的脑海中。 周遭的时间仿佛就此停住,三娘子听见自己如鼓一般的心跳,惊吓过后的恢复缓慢而费神,她不过才微微张了口想答那男子的话,就感觉一股腥甜味直冲嗓子眼儿,原来嘴唇不知在何时早已经被她自己咬破,只是这会儿才感觉到了疼。 发紧的嗓子让她无法说话,三娘子面对救命恩人的询问只能拼了力气重重的点了一下头。 车帘很快又被那男子甩手放下,紧接着,马车一震,缓缓而行。 三娘子只感觉怀中的五娘子顿时一惊,又死命的往她怀里缩了缩,她心里一软,这才深深吸了一口气哑着嗓子忍着难受说道,“没事了……五妹……有人救了咱们。” 这一场惊难来的快,去的也快,似乎不过就是转瞬即逝的功夫,许家的马车又重新停在了万云楼的门口。 外头熙熙攘攘的声音随着那男子重新掀开的车帘而悉数灌入了凌乱的车厢中。 “哎哟哟……菩萨保佑啊,没事了没事了!” “那位爷真是身手不凡啊,惊马力道最大,那爷就这样徒手制了疯马。” “啊呀,这位兄台有所不知啊,那可是靖安侯府的陆二爷陆承廷,打小就在麾宁大将军跟前学武,他头上这护军参领的头衔可是实打实得来的呢。” “我说瞧着怎么这么眼熟,原来是陆二爷啊,都说他是营中少见的俊才啊……” 车外七嘴八舌的纷闹声随着跟在陆承廷身后一下子冲进车厢的田妈妈消散开去,三娘子还未做什么反应,人已经被田妈妈一把大力的抱在了怀中。 “三娘子!五娘子!”田妈妈的哭声还算镇定,不过那抖得厉害的手臂却终究透出了她那莫大的惶恐。 “ 我和五妹没事的……”三娘子怀中还抱着瑟瑟发抖的五娘子,被丰腴的田妈妈这样使劲一搂,她差点一口气没换上来。 而呼吸困难间,三娘子还不忘努力瞪大眼睛去看车门边那抹秀姿挺拔的身影。这一次,门口透着明光,她的视线越过了田妈妈颤抖的肩膀,不期然而然的就和陆承廷那双清亮的眸子撞在了一起。 一时之间,三娘子脑海中只浮现出一句话——美词气,有风仪,而土木形骸,不自藻饰,人以为龙章凤姿,天质自然。 ☆、第10章 乌衣巷?节外生枝(上) 在这一场突如其来的乱子中,除了陆承廷,三娘子最最佩服的就是田妈妈! 因为这日主宴并非她们几个小娘子,所以秦氏并没有让三娘子她们带随行的丫鬟,只吩咐了田妈妈带上了内院两个稍年轻一些的妈妈一并跟出了府,毕竟谁都不曾想到会发生“惊马冲车”这样可怕的事。 可是从头到尾田妈妈不过就是被吓了吓,而在确认了几个小娘子都平安无事以后,田妈妈立刻雷厉风行的左右张罗了起来。命随行的马车夫去检查马车是否完好,命人赶紧吩咐万云楼的小厮去煮压惊茶,又麻溜儿的带着三娘子和五娘子去梳洗整妆,最后又稳稳妥妥的带着一众小娘子们端庄的落座雅间,这前后,三娘子粗略算过,也不过就是半盏茶的功夫。 难怪秦氏总说,内宅若是少了田妈妈这般伶俐的,还不定要多出多少琐事儿呢! 而就在三娘子她们刚刚坐下没多久,姚家姐妹就一脸担忧的推开了门,只是两姐妹的身后还跟着一个身材高挑肤色略黑的姑娘家,看穿着打扮也并非是丫鬟之流,只是眼神中透着一股子小家子气。 三娘子暗中不解,却在起身的时候还不忘悄悄偏头吩咐了田妈妈一句道,“劳烦妈妈去和大哥哥说一声我们都安好,免得大哥哥不放心。” 田妈妈闻言,眼前一亮,几不可查的点了一下头以后就笑着垂首退了出去。 而门口,姚家初娘子则是飞快的跑进了屋,拉着三娘子的手张口就问,“咱们的马车就在那惊马的后面,也是下了车才听说那疯马冲撞了许府来的车马,可外头乱糟糟的都是人,我又是设防的年纪……妈妈就不允许我下车……”姚初娘子说着说着就满怀歉意的冲三娘子笑了笑,继而又关切问道,“怎么样,你们都没事吧,听说是表叔拉住了你家的马车?” “表叔?”三娘子愣愣的看着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姚家初娘子,一脸的不解。 这时,一旁的姚七娘子则人小鬼大的眨着眼抢白道,“靖安侯府家的疯子二……咳咳,二爷和咱们姚家是一表三千里的亲戚来着。” 三娘子惊讶的看了看还梳着丸子头可爱伶俐的姚七娘子,“你们和靖安侯府家是……” “你别听我七妹乱说。”姚初娘子白了自家妹妹一眼,又为难的看了一眼三娘子,脸上透着尴尬之色。 三娘子心知肚明的压下了满腹的疑问,连连张罗姚家姐妹落座,可当她的视线看向了姚初娘子身后的时候,脸上的 笑容还是顿了顿。 “这是我表姨母家的长女,奉姐儿。”姚初娘子脸色未变,可迎向三娘子的眼神却有些虚浮。 “这就是许家三妹妹是不是,正巧这两日母亲和我在姚妹妹家做客,既你请了姚妹妹她们来听戏,左右也都是姑娘家,也是多我一个不多的吧。”那奉姐儿说话时喜欢挤眉弄眼,看着好像是在同人套近乎,但在三娘子看来,那神情可真算不得什么文雅之举。 而不等三娘子回答,二楼延伸出去的台子上已经“当当当”的响起了鼓点声,小梨园的戏——开锣了! ☆、第11章 乌衣巷?节外生枝(中) 秦氏给小娘子们留出的这间雅室格局很妙,二楼的独室,敞开临街的八扇落地窗,正对面就是万云楼特意给宾客们架高的戏台子。姑娘们足不出户就能吃茶看戏,若是有什么不便的只需关上大窗,就能与外头的喧闹完全的隔开,很是方便。 戏文开锣,万云楼里侍候的丫鬟们也陆陆续续的端着菜进来了。八个冷菜打头,酸的甜的辣的都有,热菜里鸡鸭鱼肉也是上了个齐整,尤其是那锅五件子汤,汁鲜肉肥鱼虾嫩,三娘子为了给还有些愣愣的五娘子压惊,足足逼着她喝了两大碗方才作罢。 席间,小娘子们不光看戏听曲儿,也有交头接耳的,聊着聊着那话题自然就点到了方才门口那千钧一发的险事儿上。 四娘子这会儿想起来还是心有余悸的,连连拍着胸口说,“可把我给吓坏了,眼睁睁就看着三姐和五妹妹滚进了车厢,那马就和疯了似的,跑来的马车夫有心去牵,可愣是连缰绳都拉不住呢!” “你们可吓坏了吧?”庄家三娘子闻言就接口问三娘子。 三娘子直言道,“是可怕的很,可五妹妹还在我怀中,我这个做姐姐总不能先叫出来,还好是有惊无险的,多亏了靖安侯府的陆二爷,我回去以后定让父亲写封感谢信去侯府以表谢意。” 众人闻言一阵唏嘘,可不知是谁,却在此刻“噗嗤”一声轻轻的笑了一下。 三娘子蹙眉循声看去,却见坐在她正对面的奉姐儿正好搁筷起身,擦嘴道,“我去趟净房。” 落座的几个姑娘无人搭话,连姚家姐妹也压根儿就不去看她一眼,但奉姐儿却不以为然,出门的时候甚至还微微的整了一下微皱的裙摆,自有姿态。 等奉姐儿出去以后,梁二娘子终于忍不住了,她先是看了一旁的四娘子一眼,然后笑着对姚家姐妹道,“你们家这个大表姐可真是有趣,自来熟呢。” 梁二娘子的话其实说的很直白了,姚初娘子闻言,脸上顿时挂不住了,无奈她比梁二娘子大,从小生在帝都长在帝都,家规严苛,所以面儿上便说不出什么让人下不来台的话,只能干笑道,“我表姨母一家久居临安县,隔几年才会来京城看一看我母亲,这次接到三娘子的帖子后我母亲就说要不也带着大表姐来听一听小梨园的戏吧,毕竟也是难得的。” 姚初娘子这说辞三娘子一听就知道是场面话,可她不好点破,只能连连给姚初娘子找台阶道,“姚姐姐别见外,今日咱们这小聚本也是我擅自做主给你下的 帖子,你能来我很是高兴。奉大表姐性子活络,也是个妙人,想来应该也是真的喜欢听曲儿的。” “是了是了。”姚初娘子就坐在三娘子的身旁,说着便伸出手暗中紧紧的捏了捏三娘子搁在桌下的左手,两人相视而笑,也是心照不宣了。 梁二娘子见又在三娘子这儿自讨了没趣,便撇了撇嘴,“哼”了一声以后扭头又看起了戏。 屋里的气氛顿时冷了下来,三娘子暗中叹了一口气,刚想举筷继续吃点菜的时候却感觉裙子一紧,她扭头看去,只见小脸涨的有些浮红的五娘子正可怜兮兮的望着她轻声道,“三姐姐,我……也想去净房。” ☆、第12章 乌衣巷?节外生枝(下) 可是这世上的事儿,有一些似乎就是那么无巧不成书的。 因为,如果不是要给五娘子压惊,三娘子就不会连着给她喝了整整两大碗五件子汤。而要不是五娘子因为喝多了汤急着想去净房,三娘子她们就不会在万云楼后院偏僻的小径口遇到被奉姐儿拉住的陆二爷! 那场面很是匪夷所思,一个大宅闺秀,弯着腰,皱着眉,右手却紧紧的拉着一个大男人的衣袖,左右不见一个伺候的丫鬟或者是妈妈,饶是三娘子重活两世,也不由的臊红了脸,连连把五娘子拉到了身后挡住了她的视线。 可那陆二爷到底是军营里摸爬滚打长大的,耳力比寻常的人好太多,只三娘子这一个轻微的举动,陆承廷的目光就如同带着寒意的箭羽一般径直射向了她。 三娘子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顿时有些后悔没有让田妈妈陪着一道来。 可还不等三娘子做什么反应,背对着她的奉姐儿就在那边夸张的喊道,“二爷,我肚子实在疼的要命,不如……” “奉姐姐你怎么了?”看着陆承廷那如冰湖深潭一般的双眸,三娘子几乎都来不及细想,一边迈开步子一边就放声喊了一句。 奉姐儿闻言抬起了头,脸上神色僵硬,水杏一般的双眸中透出了些许的懊恼和不满。 三娘子心中划过一丝冷笑,可口味却一派天真,“你肚子不舒服吗,我陪你去净房吧,如果……” “不用了!”谁知奉姐儿却突然正色打断了三娘子的话,佯装咳了几下道,“许是方才吃了两口凉茶,现在已经没事了。”她说罢,便凝神细细的看了三娘子一眼,然后直起了腰身,转身就往万云楼的前院走去。 而就在奉姐儿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以后,陆承廷也从容的迈开了步子,不过在走过三娘子身边的时候,他还是礼貌而疏离的冲半大不小的三娘子抱了抱拳,轻轻的说了一声——“多谢了,小丫头。” 三娘子其实挺想搭着陆承廷的话顺带和他聊上两句的,可一边想想一旁还紧紧牵着她的手的五娘子,一边想想方才奉姐儿的一举一动,三娘子到底还是压下了心中的念头,只客道的垂首回了一句,“也多谢您方才的救命之恩!” 上一世,三娘子和靖安侯府的人是没有半点干系的,但即便如此,对威风凛凛的陆家二爷,她依然是有所耳闻的。 太子亲信,年少成名,营中新贵,侯府奇才——这些冠在陆承廷身上的头衔在上一世都是老百 姓茶余饭后的谈资,更别说三娘子知道,在之后将要发生的“永新之乱”中,陆承廷会成为那个力护太子、镇压叛军从而一朝飞黄腾达的人,是以如今见到本尊,又有幸被他所救,要说三娘子不激动不感恩那是假的。 可是一想到两人此时此刻是因何事打的照面和之前陆承廷看她那冷若寒潭的目光,三娘子又觉得就算好奇也不该去惹一身骚,所以当下说完那一句话,她便头也不回的拉着五娘子就往净房跑去,毫无留恋。 ☆、第13章 乌衣巷?执念定心(上) 奉姐儿的事止于万云楼后院的小径,带五娘子从净房回到雅室以后,三娘子对刚才的事只字未提,而早已回座的奉姐儿也依旧谈笑风生,似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过一样。 大半日的小聚,小娘子们听足了戏聊畅了天,即便是处处挑剔的梁二娘子,在散席的时候都有些不舍的拉着四娘子道,“明年春闱我五哥哥也要下场迎考了,若他回头也得了好成绩,我就去求母亲也给我五哥哥开几桌,回头你且等着我的帖子!” 四娘子连连点头,眼中放光道,“改明儿让你哥哥来寻我大哥哥讨些题目去做做,兴许也能有些帮助。” 梁二娘子高兴的拉着四娘子咬了好久的耳朵,上马车以前她还从腰间抽出了一方崭新的绢帕塞到了四娘子的手中,小声说,“这是最新的花样子,你拿着玩儿。” 而那一边,三娘子和姚初娘子也有些相见恨晚,两人立在万云楼的门厅里,姚初娘子就拉着三娘子的手道,“咱们以后没事儿多联系,你且也常给你家老祖宗读我祖母的信吧,你家老祖宗信里都说着呢。” “我闲时多,写信肯定比姐姐勤快,姐姐到时可别恼了我的啰嗦。”三娘子连连点头。 “你个小罅隙鬼!”姚初娘子笑着拍了一下三娘子的肩,两人又亲热的聊了几句,直到门口有妈妈喊了一声,几个小娘子方才收声作罢依次挨着个儿出了万云楼的敞厅。 当日傍晚回到许府以后,许世嘉并了三娘子、四娘子和五娘子一道去秦氏跟前请安,可不等众人挪步,许世嘉却是先给几个妹妹赔起了不是。 “之前在万元楼我和几位世兄聊的酣,也是有听到外头一度闹哄哄的,可却不曾往心里头去。”许世嘉说着脸上浮起了愁色,“也是中途我和同窗的方大哥去净房的时候听万云楼的小厮们说起,这才知道妹妹们的马车惊了马。可当时你们都已经在雅室落座了,男女有别,我也不便冒然前往细问,这才等到了现在,请妹妹们勿怪。”许世嘉说着,还冲三娘子几人深深的鞠了躬,以表歉意。 三娘子闻言,看了四娘子和五娘子一眼,随即开口道,“大哥哥顾虑的对,咱们本就是有惊无险并无大碍,小小意外,大哥哥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是啊!”四娘子接着说道,“今日本就是咱们沾了大哥哥的光,不仅听了好几出小梨园的戏,还吃了万云楼最出名的天炉烤鸭,眼福口福都饱啦,有什么惊都压下去咯。” 四娘子本就是许世嘉的胞 妹,这番话说的又够俏皮中听,一下子就让许世嘉的脸色好看了不少。 三娘子看在眼中,不由微叹,但是后来几人进了明月居到了秦氏跟前请安的时候,三娘子还是当着秦氏的面将靖安侯府的陆二爷相助她和五娘子脱困马车的事儿说了出来。 虽三娘子不过是点到为止,可从秦氏的表情上她就能猜出,秦氏是听懂了她说这番话的用意的。 ☆、第14章 乌衣巷?执念定心(中) 这夜,三娘子睡的浅,临近破晓还做了一场噩梦。 梦境中,她赤着脚,在很大很大的一座空宅子里奔跑,耳边是雨落青瓦的“滴答”声和自己急促的喘气声,三娘子甚至能感觉到那从脚底直窜上来的寒意微刺着她的赤足。 忽然,前面似隐约有了一点亮光,她不假思索的冲着那微光跑了过去,结果扑面而来的竟是一股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那是一间空荡荡的屋子,一口漆黑的木棺顶端燃着一根快要见底的白蜡,三娘子整个人瑟瑟发抖,却鬼使神差一般的挪着步子向那口木棺走去。 屋子里灌进的风格外的阴森,忽然,蜡烛“滋”的一声被吹灭了,可是窗外惨白的月色却透过窗棂照在了木棺上。 三娘子的呼吸微弱,但她依然努力的踮起脚尖越过木棺的边沿探头看去,而就在这时,她颤抖的瞳孔中映出的竟是自己那张死不瞑目的脸…… “啊……” 随着一声嘶哑的尖叫,睡在抱夏值夜的子衿揉着眼睛冲了进来,视线一定,她就看到三娘子一个人呆呆的坐在床边,满头大汗,目光不聚。 “娘子怎么了,做恶梦了?”子衿连忙倒了温水取了中衣,一边把衣服披在了三娘子的肩上一边喂她喝了几口水,方才又转身走到案桌边挑亮了已暗的蜡烛,又道,“娘子自从生病以后睡得就没有以前踏实了,有时瞧着您惊醒了以后就很少能再睡着的,要不要请个大夫来瞧瞧,再开个什么宁神的方子喝起来?” “什么时辰了?”三娘子喝了水以后多少缓过了一些神,可开口却是答非所问。 “这才二更天呢。”子衿拿着帕子擦了擦三娘子额头的湿汗,又问道,“要我陪着娘子睡一会儿么?” “好。”三娘子轻轻的点了点头,又吩咐了一句“别吹蜡烛”,随即便往床里头挪了挪身。 子衿应了一声后便掀开了薄被合衣躺下,见三娘子正睁着大大的眼睛紧盯着床顶的薄绡云纹帐,便有一搭没一搭的开口和她聊道,“今儿小梨园的戏文好看么,去了哪几位头牌先生?” 三娘子闻言,缓缓地转过了身,看着一旁睡眼惺忪却强打精神的子衿,忽然没来由的感叹了一句道,“谢谢你,子衿。” “娘子……”子衿愣愣的转头看着三娘子,面对她大半夜这突如其来的真挚,一时半刻竟也不知要作何反应,只能傻笑道,“你要谢我什么呐……” 三 娘子但笑不语,心中却五味杂陈的。 重活一次,她学会了站在最卑微的地方去仰视整个许府的人,所以今天她才能看明白,许世嘉看似对几个妹妹都是关怀体贴的,可是他最重视和心疼的到底还是只有一胞同出的四娘子而已。 而秦氏呢,三娘子清楚自己不过是秦氏手中的一颗棋子,但是只要她能听话能忍得住,她照样能做一颗非常有用的棋子,让秦氏重视,更让秦氏不会随意的将她丢到棋盘上。 上一世,直到她死,许家也不过就是沾了个富贵边儿而已,即便跻身帝都,可却远远没能够到和那些高门大户论资排辈的地步。这一世,得上天垂怜,她手握一些不可言的天机,哪怕是少的可怜,可只要加以利用,就足以让她能彻底翻身。 她要的不多,无非就是想在现在的娘家和未来的夫家安身立命罢了,如今看来,只要她不贪心,这应该也并非难事! ☆、第15章 乌衣巷?执念定心(下) 因为二更天这一折腾,第二天晌午下了闺学后三娘子回了海棠轩倒头就睡,连午膳都没起来吃一口。 结果等她睡醒了想起来吃两口素面填肚子的时候,子佩匆匆进屋来报,姚家初娘子来了。 三娘子也被惊到了,面都顾不得吃了,连连让子衿给自己换衣梳头,又让子佩去张罗热茶和点心,生怕一会儿有所怠慢。 索性姚初娘子此番登门是正经造访,是以进了府,她是先去了明月居拜见了秦氏,然后又去了申罗堂拜见了许老夫人,是以兜兜转转这一大圈的,等她赶到三娘子的海棠轩的时候,也已经是半个时辰以后了。 “姐姐可是千呼万唤始出来啊。”面对姚初娘子,三娘子不愿摆深沉,反正如今她本就是小丫头片子的年纪,两人又是私下见,三娘子想着自己活络些总比刻板正经要来的更讨人喜欢。 而姚初娘子闻言,果然抿着笑意伸手就捏了捏三娘子粉嫩的小脸,抱歉道,“我这不是第一次登门做客么,总不能长辈都不见就直接跑来你的小院儿里吧。却不曾想你家老太太还特意吩咐丫鬟给我煮了甜茶,我不吃总是不成体统的,这才晚了一刻钟,倒让你给寻着把柄了。” “祖母请你吃茶了么?”三娘子闻言连忙顺杆爬道,“那敢情好,可省了我这一壶碧螺春了,想必姐姐现在肚子还饱着呢,回头那碟子水晶糕说不定都能保下来。” 姚初娘子一愣,顿时哈哈大笑,好半天才抹着眼角渗出的笑泪骂道,“好你个许孝熙,我头一回来你这儿做客,你非但没想着怎么拿吃的喝的招呼我,倒尽想着怎么替自己省吃食了,你这骨子精明劲儿,看我以后还给不给你带好东西来。” “姚姐姐就是心疼我,若这会儿真给我带来了什么稀奇的好玩意儿,姐姐可不许藏着掖着呢。”眼见寒暄得够热火了,三娘子便亲昵状的搂住了姚初娘子的胳膊,一边将她好生的引进了内屋厢房,一边冲一旁的子佩使了个眼色,示意她让屋里伺候的丫鬟都退出去。 姚初娘子这是第一次来许府做客,更是头一回进三娘子的海棠轩。一路走来,她见着这不大的连院着实简单,一间外堂,一间耳房,里头的内厢房边上还有一个极小的抱夏,地方小的都不及她的独院一半大,可布置的却是清新雅致别具用心的。旁的不说,就单说那一只放在窗台上的插着两朵含苞待放金红山茶花的青釉白地长颈瓷瓶,便多少能看出一点三娘子的精致来。 “姐姐快坐,这两天转眼 就热了许多,姐姐先喝口茶擦擦汗。”就在姚初娘子出神打量屋子的时候,三娘子已经递上了绞干的帕子,笑眯眯的拉着她在临窗的罗汉床上坐了下来。 姚初娘子一回神,接过帕子的时候才发现屋里静悄悄的,方才周遭簇着的几个丫鬟不知何时已退了出去,连带着一直跟在自己身边的家婢都不知了去向。 “我想和姐姐说说贴己话,随着姐姐一并来的小丫鬟我让子佩带着她去耳房喝茶了,姐姐放心,我屋里都是乖巧的人,不会让姐姐的人吃亏的。”见姚初娘子正一脸疑惑的看着自己,三娘子索性就大大方方的开了口。 ☆、第16章 乌衣巷?对坐哭诉(上) 姚初娘子今日来的唐突,在三娘子眼中无外乎就是那句话——无事不登三宝殿。 诚然,昨日万云楼一聚,她和姚初娘子是有着相见恨晚之感的,但三娘子相信,就算再觉得她许孝熙可以深交,可姚初娘子这样的贵门嫡出小姐也决计不会在第二天就“噌噌”的跑来找她打发时间闲聊的,此番姚初娘子登门,必是有事要说。 而这“事”嘛……三娘子心中暗暗思忖,或许多半应该和奉姐儿有关吧。 “母亲说的没有错,妹妹……你是个七巧玲珑心的。”面对三娘子的诚意坦然,姚初娘子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可是再抬头的时候,她却下意识的拿着手中的帕子抹起了眼泪。 “姚姐姐……”三娘子一时不知要如何接话,只能默默的伸手抚了一下姚初娘子微颤的肩。 “其实我今日来,是来同妹妹道谢的,妹妹明理懂事,我姚家姐妹都欠了妹妹一个人情。” “是……因为奉姐姐吗?”姚初娘子话都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三娘子觉得也没什么是不能再摊开来说的了。 姚初娘子闻言,含着泪咬了咬牙点头道,“那个被猪油蒙了心的,便是连母亲和祖母都不曾想到吴家母女竟会做出这般恬不知耻的事来!” “可是,我不懂……”三娘子有些纳闷,“姐姐是如何知道奉姐姐做的那件事的?” “虽说家丑不可外扬,可在妹妹面前我也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姚初娘子冷笑道,“妹妹也觉得奇怪吧?万云楼那一出龌龊的闹剧妹妹捂得好,她吴念奉也捂的好,照理说这事儿应该是神不知鬼不觉的才对!可偏偏吴家母女心念大的很,昨儿傍晚咱们回了府,奉姐儿就跑到了我母亲跟前去请安,说什么希望我母亲去靖安侯府说个媒,哪怕是做小,她也是认了的。” 静得可闻针落的屋子里顿时响起了三娘子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饶是她重活两世,这节骨眼儿上三娘子也实在是找不出什么词来形容奉姐儿此人了。 “你说,可不可笑!”姚初娘子忿忿又道,“无奈开始母亲只当她吴念奉就是说了句玩笑话,可谁知她竟当着我们姐妹的面,把之前在万云楼发生的下作事都说了一通,还说若非因为你搅合,陆二爷定会对她怜香惜玉的……”说到这里,姚初娘子气得整个人又抖了起来,“我自认从小也是见了些市面的,可却不曾知道这世上还有这般自不量力恬不知耻的姑娘家!她今年已经一十有四了,比我还虚长了一岁,这大设防 的年纪,竟就这样横冲直撞的往一个陌生男子的怀里冲,我真是……”姚初娘子哭得泪如雨下,手中的那方帕子已湿了大半,本是有神的双眸顿时红得如核桃一般肿了起来。 “姐姐快别哭了,既晓得她是个不知礼数的人,也便犯不着同她置这样的气。”上一世,三娘子自己把自己活得金贵,宽慰人的话一年也说不上几句,而这一世,虽她多少摆正了自己的位置,可府中上上下下对她还是多有恭谨的,是以这宽慰人的话她也很少有机会说,因此这会儿对着哭成了泪人的姚初娘子,三娘子不免显得有些局促。 ☆、第17章 乌衣巷?对坐哭诉(中) 而姚初娘子显然是为了坦诚而来的,闻言便摇头张口道,“妹妹还小,又是久居邵阳县,对帝都的事儿知道的并不多。先不说那靖安侯府的陆二爷头上是已经有了婚约的,就单说咱们这样年纪的深宅小姐,若是吴念奉这事传了出去,那母亲回头还怎么帮我出去说媒啊!”姚初娘子说着说着愤从心来,便一下子扑在了身旁的大迎枕上蒙着脸耸着肩就又放声哭了起来。 三娘子自然清楚姚初娘子这番话里的意思,可此刻碍着身份年纪,她却无法说出什么安慰人的话来,是以只能在心中微微叹了叹气,然后默默的坐在一旁等着姚初娘子哭完。 也不知过了多久,姚初娘子的哭声终于轻了下去,三娘子见状,连忙将一旁已经凉了的茶推到她的面前,然后轻声道,“姐姐且喝口水润润嗓子,为了那种人哭哑了声儿可是不值当的。” “让……妹妹见笑了。”姚初娘子直起了身,一边摸着如核桃一般红肿的双眼,一边颤颤得端起了茶杯。 “我嘴笨,见姐姐哭得这样伤心也是不忍,可……我、我也实在不知道要怎么安慰姐姐才好。”三娘子说得结巴,脸上神情尤为真挚。 姚初娘子见状就猛地摇起了头,“妹妹快别这么说,昨日在万云楼,妹妹已经做的很体贴仔细了,若不是妹妹,咱们姚家的姐妹可就都要跟着遭殃了。” “方才姐姐说,那陆二爷是已经有了婚约的?”这事三娘子自然是知道的,陆承廷的嫡妻是武平侯府宣家的嫡女,这桩婚事在当时也是街头巷尾的美谈。 武平侯府三代入营,头上都挂着响当当的军功,家中子女嫁娶之人非富即贵,沾得也大多是皇亲国戚的人脉,且宣家这个嫡女称得上是帝都才貌双全的奇女子之一,从小出入宫廷,深得皇后娘娘的疼爱,当年出嫁,据说她那绵延数十里的嫁妆中的头一抬就是皇后娘娘钦赐的一对龙凤呈祥玉如意。 只可惜,天嫉红颜,三娘子知道,陆承廷的这个嫡妻很早就香消玉殒了,好像也就是在自己出嫁前后的那一年中。 但不管是靖安侯府还是武平侯府,对当年和现在的三娘子来说都是高不可攀的贵宅门第,所以关于陆、宣两家的婚事,三娘子知道的并不多,也不过就是模糊笼统的听了几耳朵罢了。 而姚初娘子这会儿已是哭尽了眼泪缓过了神,闻言便道,“是,说起来那日七妹唐突,称陆家二爷是咱们的表叔,妹妹可还记得这事儿?”见三娘子点了点头,姚初娘子继续道, “我七妹这一喊其实也没错,靖安侯府和咱们家是沾了亲带了故的,我们外祖母和宫里的蕙妃娘娘是表姐妹,蕙妃娘娘你知道吗?” 三娘子自然知道,可面上她却佯装糊涂的摇头道,“宫里的事儿离我们这样的人家还是有些远……” 姚初娘子便连忙解释说,“蕙妃娘娘就是靖安老侯爷的胞姐!” “原来如此。”三娘子装着恍然大悟的点了头。 ☆、第18章 乌衣巷?对坐哭诉(下) 可姚初娘子却苦笑道,“可其实咱们喊这一声表叔实在是高攀的,外祖母和蕙妃娘娘幼时还有些走动,自打娘娘进宫以后就鲜少联系了,如今靖安侯府风头正盛,又和武平侯宣家结下了这样体面的亲事,往后那就是只见富贵的路子。所以父亲和母亲平日就总耳提命面着,让咱们这些小辈也别总是随处张扬和靖安侯府的这层关系。” “世伯和伯母怕也是知道富贵难共的道理,其实不高攀,也是对姐姐最好的保护。” 三娘子这句由衷的话惹得姚初娘子眼前一亮,连连拉住她的手道,“母亲真是没瞧错人,妹妹心思灵透,眼界甚宽,是个识大体的。” 三娘子一阵心虚,干笑道,“姐姐这话说了两回,太重了,妹妹当不起的。” “当得起!”姚初娘子却郑重道,“从前祖母与你家老祖宗书信往来,我便知道许家有个三娘子,知书达理性子温婉,眼下妹妹又肯这般不遗余力的帮我们姚家姐妹解围,我实在是……真的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了。”姚初娘子说着说着眼睛又红了起来。 “姐姐快别哭了,不然一会儿便是热帕子都压不下去了,回头你出去,旁人见了还不知道要怎么想呢。”三娘子连忙递上了干净的帕子,诚意道,“其实奉姐姐那事儿也是巧,我和五妹妹都还未到设防的年纪,那般大咧咧的站在陆家二爷的跟前左右也不唐突。且我也借了机会谢了陆二爷,总算也是了了心愿,毕竟说起来他确实也是我的救命恩人呢!”想到昨日的那场惊马,三娘子也是心有余悸的,她好不容易重活一次,这条命,她看的很重很重,她日日想着要换一种活法,要扬眉吐气一次,可不能什么事儿都还不曾做就先又咽了气! 所以,陆承廷这一出手相助,三娘子是感恩戴德的! “是妹妹福大命大,我也是回去以后才听母亲说的,昨日陆二爷会出现在万云楼,是因为有校场的营官要与他商议私事,寻常他也是鲜少出宫的,这一次真的是妹妹的运气好。” “难怪了……”三娘子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忽而问道,“那奉姐姐现在……” “她和我表姨母已经被祖母连夜送到了城外的庄子上去了。”姚初娘子面色凝重,终还是叹气道,“说起来我表姨母也是不认命的,最开始的时候我表姨夫外放得势,那几年,他们家也是风调雨顺的,后来我表姨夫风寒不治走的早,家里没了主心骨,我表姨母他们的日子就难捱了。据说这次来,姨母和奉姐儿是铁了心要在城中攀一 门亲事的,只是不曾想就这么动了歪脑筋,难怪那日我说起收到你的帖子,我姨母竟那般多嘴游说我母亲,原来是居心叵测的。好在他们撞上的是陆家那尊冷面神,若是真给奉姐儿遇到个什么多情的公子哥儿……”姚初娘子说着说着便不寒而栗起来。 “姐姐也别多想,这些事都是长辈们要操心的,如今奉姐儿的事已被你祖母严严实实的捂住了,你姨母一家人也是久居临安,只要你家老祖宗把人看紧了,想必后头也不会有什么大的变故了,只是……陆二爷哪里……你们要准备怎么办?”毕竟陆承廷才是奉姐儿当时准备设套的唯一人选。 “虽说家丑不可外扬,可是祖母说了,这事儿对你能说,对陆家二爷也能说。”姚初娘子的言下之意就是姚家应该已经派了可靠之人把奉姐儿的事原原本本的告诉陆承廷了。 三娘子闻言长长的舒了一口气,由衷道,“你家老祖宗才是最通透的那个人呢。” ☆、第19章 乌衣巷?精心而为(上) 一入七月,昼热夜闷,日子一下子难捱了起来。 三娘子原本就苦夏,这样的天气,她便是越发的不爱出门了,整日除了必须的晨昏定省和上午的闺学之外,剩下的时间她全都窝在了海棠轩里,午睡前看一会儿书,下午起来以后不是描红就是绣娟,安排的倒也是规律。 只是她不出门,却总有人时不时的来串门子,这日午后,撑着伞踩着骄阳而来的便是五娘子。 话说自打万云楼小聚之后,五娘子便对三娘子亲近了许多,连带着肖姨娘也和她多了不少走动。 “紫檀呢?”见五娘子只身进屋,三娘子好奇的问道,“就你一个人过来?” “我姨娘今日咳了两声,紫檀不放心,我便一个人过来找三姐姐玩儿了,反正也就几步路呢。”五娘子说完,一旁的子衿便上前服侍她脱了软鞋,又连连用冰了的帕子给她擦了脖颈和掌心,方才虚扶着她上了三娘子坐着的罗汉床。 “三姐姐屋子就是舒坦,子衿姐姐她们全都是知冷知热的,也是三姐姐教的好。”感觉到一阵凉意从脖子沿到了锁骨,五娘子微微的感叹了一声,粉嫩的小脸顿时舒展开了不少。 三娘子笑着将手边的果盘推到了五娘子的面前,“这葡萄是刚从井里提上来的,冰得很,你可不能合着茶贪吃呢,仔细一会儿闹了肚子姨娘要心疼了。” “三姐姐疼我!”五娘子冲着三娘子俏皮的吐了吐舌头,一脸的娇憨。 三娘子眼露浅笑的看着对面的小妹妹,不由的分了心。 万云楼紧紧搂着五娘子的那一瞬间,三娘子知道自己不是没有算计的,她有,而且目的心很重。 偌大的许府,富贵的三房,她看似金贵,却不过只是高门里的一介庶女,虽有嫡母兄妹,却终究和自己隔了肚子不同心。这时候,三娘子自然就想到了和自己身份地位差不多的五娘子。 上一世,肖姨娘这一房三娘子是几乎没有放在过眼中的,可是重活一次,她站的低了,看的反而更高更宽了。 肖姨娘是贵妾,当年也是许三老爷正经下聘大红花轿抬进门的,肖家虽然清贫,但是前后也出了两个秀才,在老家县上也是有些声望的。 说起来肖姨娘的肚子也是争气,当年进府没多久,她就怀了身孕,结果一胎二珠,龙凤呈祥,生下双胞,福气满满。 因为是贵妾之子,所以当年五娘子和远哥儿生下来以后秦氏并未插 手,是以直到今日,两个孩子依然是养在肖姨娘身边的。 可是在三娘子的记忆中,五娘子生性软弱,小的时候还好,但长开了以后便爱学着四娘子的举止打扮,偏她不过是个庶女又养在姨娘跟前,眼界不宽,所以每每都有些东施效颦的模样。 远哥儿呢,才学见识肯定是比不过兄长许世嘉的,且前头也不知是秦氏还是谁压着,三娘子记得上一世,远哥儿是直到八岁才开始启蒙的,比许世嘉足足晚了五年。 但是这一世,三娘子为了自己,却想搭一搭肖姨娘这条船。毕竟同为庶女,五娘子哪怕再不济,可她身上还是有令三娘子羡艳之处的,那就是肖姨娘这个生母。 在家做姑娘的时候三娘子是感觉不到有生母和没有生母对她来说有什么差别的,可是出嫁从夫之后,她却深感其中滋味。 孤身高宅,其实和寄人篱下没有太大区别,而高门庶女的身份又是格外尴尬的,未来是高嫁还是低嫁,她们不过都是家门里的一颗棋子,所以,她要用尽一切的办法笼络住周围人的心,她并非想伤天害理,而是前面的路荆棘密布,她需要有人从旁辅佐,又或许有一天,她还能反过来辅佐旁人,这种两两相惠的好事,三娘子觉得聪明隐忍如肖姨娘,应该不会不放在眼中的。 ☆、第20章 乌衣巷?精心而为(中) “三姐姐,姨娘偷偷告诉我,母亲那边已经开始准备给嘉哥哥说亲了。”甜滋滋的吃了几颗葡萄以后,五娘子擦了擦手,拉了一下正出神的三娘子的衣袖,一脸的正经。 三娘子回神一愣,“你姨娘怎么知道的?” “前几日姨娘去请安,进屋的时候母亲正在和田妈妈说话,一时没来得及收住声儿。”五娘子眨了眨眼睛。 三娘子在心中微笑,看来她对五娘子的这份“救命之恩”肖姨娘是已经记在心里了,“嘉哥哥今年已经十岁有三了,他明年下场考试若是顺当,也该考回一身功名了,算算年纪,母亲动这心思也是对的。” “不过嘉哥哥的事儿,好像前后是祖母张罗的。”五娘子想着来之前肖姨娘吩咐的话,便连连又补了一句。 三娘子但笑不语,这才眯着眼细细的打量了面前的小妹妹一番,随即叹气道,“你这身紫绡金纱柳叶纹褙子是按着四娘子那身衣裳做的吧?” 五娘子一愣,眨巴了一下眼道,“三姐姐也瞧出来了,好看吗?”这段日子,五娘子和三娘子走的近,姐妹俩私下待着的时候,五娘子便没了人前那怕生的模样,偶尔还会同三娘子撒撒娇,十足的小姑娘家姿态。 “好看,可是不及穿在四娘子身上好看。”三娘子说着站起了身,打开了屋角的金玄色螺钿漆木大柜子,从里头翻出了一件浅红羽纱蝶戏水仙褙子,然后走到了五娘子的身边将衣衫压在了她的肩上比了比,然后蹲下身子笑道,“四娘子有四娘子的金贵,你有你的天真可爱,若你以为这世上只有四娘子这一道风景,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五娘子懵懵懂懂的看着三娘子,心中有些抓不住的思绪缓缓闪过,当下却捉摸不透那种感觉,只能愣愣的点了点头,冲三娘子甜甜的笑了一笑。 第二日,三娘子下了闺学刚出堂屋,伺候在许老夫人身边的周妈妈就笑眯眯的迎了上来道,“三娘子,老夫人请您过去一趟。” 三娘子不由有些意外,却敛了神色转手就将挎包交给了一旁的子佩,然后礼数周全的冲周妈妈点了点头,不出半声的跟着周妈妈就迈开了步子。 许老夫人的申罗堂在宅子的南边口,和三娘子上闺学的堂屋隔了整整一个抄手游廊。别看周妈妈有些年岁了,可是脚程却不慢,这会儿的三娘子身子还未长开,周妈妈的一步,三娘子要连跨两步才能跟上,是以待两人一前一后的走到申罗堂的时候,三娘子已是累得气喘吁吁热得脸 颊通红了。 可周妈妈只默默的看了她一眼,就笑道,“三娘子进去吧,老夫人在里头等着您呢。” 三娘子有些诧异,心中不由的生出了警惕,便深深的喘了一口气,先是同周妈妈做了谢,然后便轻巧的提裙跨槛进了内堂。 自从许家老太爷过世以后许老夫人就在申罗堂的正屋里摆起了佛龛,龛前的香连年不断,日子久了,堂内就被熏上了厚重的檀香味,浓烈得一沾即染,挥之不去。 三娘子从前就不喜欢檀香味儿,如今也是不喜欢的,可是她却懂得了遮掩,且遮得毫不显山露水。 “三丫头来啦。”三娘子一路碎步而行,刚进内屋,就听到了许老夫人的声音。 许老夫人已是五旬迟暮之人了,难得的是精气神还算不错,平时牙口也好,什么头疼脑热的也不多见,如今膝下儿孙满堂,怎么说都是比已世的许老太爷要有福气的多了。 “祖母。”三娘子应声进屋,一见面就给许老夫人行了请安礼。 老太太笑呵呵的让她上了罗汉床,几句嘘寒问暖下来径直就道,“这两日你同姚家初娘子还有书信往来吗?” 三娘子心头一怔,突然嗅出了些“无事不请客登门”的味道来,便压着好奇心仔细回道,“上个月我还给姚姐姐去了一封信,不过倒是一直没收到姐姐回的信呢。” 老太太神色无波的点了点头,忽然一搁手中的盖碗茶,清着嗓子问,“五月的时候你们借了嘉哥儿的东风在万云楼小聚那一回,可发生了什么别的事儿么?” ☆、第21章 乌衣巷?精心而为(下) 三娘子缓缓的屏住了呼吸,静静的感受着自己一下又一下剧烈的心跳,忽然仿佛溺了水的人儿一般在无边的冷波中寻不着方向了。 许老夫人这话问的直接,可三娘子却拿捏不准老人家的心思何意。 如果说,是因为许世嘉和姚初娘子的婚约,而让老太太知道了当初万云楼奉姐儿的丑态,那么老太太心中有所掂量也是无可厚非的,但却为什么要喊了她来问话呢? 而且当时姚初娘子来的时候分明告诉过她,奉姐儿的事情姚家只同两个人坦白过,一个是自己,另一个就是靖安侯府的陆二爷。家丑不可外扬这个道理谁都懂,姚家人不会傻到在说媒保亲的当下还做出自己家捅自己家娄子的事儿来,那不是傻吗? 想到这里,三娘子豁然开朗的暗中松开了一直紧紧攥着的拳头,似一脸糊涂的摇头道,“除了那日惊马,之后并没有再发生什么事儿了,咱们几个姐妹吃茶看戏,聊的也是投缘,第二日姚姐姐来的时候我虽惊讶,但也觉得姐姐真是性情中人,说了与我相见恨晚要来拜会,竟第二日就过来了,倒是叫我措手不及了。” 三娘子声音糯糯的,可神情倒是很坚定,许老夫人从容的看过去,只见孙女脸上的潮红还不曾褪去,脸蛋看上去比过完年那会儿要圆润了些,可五官却好像长开了一点,身子也开始抽长了,整个人仿佛一朵含苞待放的玉兰花一般水灵透泽,明媚娇羞,举手投足之间也颇有些大家闺秀的做派,不由便软了声音道,“难得你和姚家初娘子走的近,这也是缘分,姚家久居帝都,看的自然比咱们多,想来你也能从初娘子身上学不少的东西。” “祖母说的是。”见老太太不着痕迹的就把话题扯开了,三娘子暗中便松了一口气,好险……不过好在她总算是赌对了一把! 那之后,祖孙俩又有的没的聊了一会儿天,直到老太太眼露乏倦之色了,三娘子方才起身告了辞。 可待她一出内厢房,这边已经眯着眼的许老夫人却是双眸一睁,脸上神情顿显凌厉。 “方才你是一路快走回来的?”老太太不曾转头,倒是张口就问。 而这边老太太话音未落,那边耳房里,周妈妈就已经不紧不慢的走了出来。 “是,不瞒您说,中间我还特意加快了几步,可三娘子硬是一声都没有喊,紧紧的跟在老奴后面。到了堂屋的时候我回头去看,三娘子额头已经是汗涔涔的一片了,气都是带着喘儿的。”周妈妈小声回道。 “你说,是不是我年纪大了容易起疑心?”许老夫人这才转头看了周妈妈一眼,眼底露出了自嘲一般的浅笑。 周妈妈连忙上前了两步,一边调整了一下老太太背后的靠枕,一边伸手轻轻的捏着她的肩颈道,“您这顾虑也是有理的,那姚家是什么人家,姚老爷如今官运正盛,按说即便是您动了小辈们的心思也都不敢轻举妄动呢,可这一回,却是姚家老太太先出的声儿,这突然来的好姻缘,您多想两回也是对的。” 许老夫人闻言叹气道,“诶,也是我久居内宅,整天看着眼皮子底下的这些人勾心斗角,把人心给想复杂了,其实回想看看,当年我和姚家老姐姐那真是闺阁至交,所有的贴心话我都会往老姐姐跟前倒,老姐姐如今还能想着我,也是因为这些年的交情没有散啊,再说了,三房这两年窜的快,嘉哥儿也是百里挑一的好孩子,配了姚家闺女,本就是不跌份儿的。” “可不是嘛!”周妈妈闻言赶紧点头,“其实按我说,姚家初娘子那日突然来寻咱们三娘子可能还真就是两人投缘来着,这情分啊,合着和您同姚家老太太有的一比呢。” “三丫头……”一听周妈妈提起三娘子,许老夫人的眼神又敛了敛,“这孩子打小就养在三媳妇跟前,说着也奇怪,小的时候我瞧着这孩子还不怎么合心意,这两年却见得她也是乖巧伶俐的,颇有长姐的气度风范啊,只可惜……” “有老祖宗您照佛着,三娘子可惜不了。”周妈妈伺候了许老夫人一辈子了,一听她这口气便猜到她接下来要说什么,当下就连连打断了老太太的感春悲秋,只一句恭维的笑语就把屋子里的气氛给调转了过来,随即便把话给岔开了。 ☆、第22章 乌衣巷?此非彼时(上) 过了八月,许世嘉和姚家初娘子的婚事便已经算是定下来了,可随之而来的却有一片挥之不去的阴霾一直笼罩在偌大的许家老宅上空,因为,中秋节刚过没多久,三房就提出了要分家。 其实,早在四月初皇上钦点了许三老爷以后,“分家”一说就已经从许宅各处冒出过声儿了,只是那时候三房不说破,长房、二房和四房也只能继续在那儿装傻充愣。 如今,这说辞从许三老爷口中亲自说了出来,整个许府上上下下的态度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许家一门四进的大院子里一共住了近三十来口人,这当中,长房和三房是嫡出,二房和四房是庶出。当年许家老太爷身子骨还硬朗的时候长房大老爷曾提出过要分家,结果大老爷被老太爷罚跪在宗族祠堂整整三天三夜不眠不休,那之后,“分家”一词便再也没有从许家四个房任何一个老爷口中说出过。 可如今时过境迁,现在的许家,早已经不是十几二十年前那个仕途不明、前程未卜需要一家子老少团结齐心一致向外的许家了。 这几年,许家大老爷外放在登州,政绩朗朗,官民有赞,虽离家千里清苦万分,但只要再兢兢业业的挨上几年,到时想要回帝都谋个官职养老也并不是奢望。而二房和四房的两位老爷一个在县上安分的做着铺租营生,一个则勤恳的守着庄子上的田铺,这几年连着也是和和气气鲜少有为票子银子红过脸的。 家宅宁和,人丁兴旺,子嗣有业,前程似锦。这四句话,正是如今许府的写照。 所以,当许三老爷提出要迁家进京分宅而居的时候,许老夫人虽当即不曾点头,可也没有把话给说死了。 其实,老太太心里是个敞亮的,她知道“三代养贵,福泽绵延”的道理。 可是伺候了老太太多年的周妈妈却犯了糊涂,便是不由自主的在许三老爷走了以后张口问老太太道,“老奴不懂,瞧着您的模样,莫非三爷这念想,老夫人您是想允了不成?” “既老三都已经开了口,难不成我还能摇这个头?”老太太微眯着眼,右手不停地拨着一直攥在掌心中的那串白玉南珠。 “老夫人!”周妈妈惊得瞪大了眼睛,“当年大老爷提出要分家,老太爷可是发了好大好大一通脾气的,眼下旧事重提,可您若是在这个时候允了三老爷,那长房那边难免要同您生出罅隙来的。” “怨我偏心么?”许老夫人缓缓的睁开了眼,笑的有些冷然。 周妈妈一愣,话到了嘴边却没有说出口。 老太太见状,“砰”的一下搁下了手中的珠串,伸手指了指窗外院子里那几株开得正盛的夏竹道,“新物旧墙,此非彼时。” “老奴不懂……”周妈妈下意识的摇了摇头,“您是说如今咱们许家已经不是从前的许家了?”可是不对啊,许家如今家风严谨各房和睦,不管是兄弟之间还是妯娌之间又或者是那几个叽叽喳喳的小辈之间,看到的都是一团和气,更不要说如今三老爷风头正盛,许家这分明是已经冒出了头了呀,有什么不对的吗? ☆、第23章 乌衣巷?此非彼时(中) 而视线旁移的许老夫人闻言却凝神笑道,“咱们老许家自然还是那个老许家,只是如今要走的路却和以前不大一样了。许家发迹的晚,到了老太爷这一辈,最大的官也不过就是个七品县爷,虽说族里读书人是出了不少,可‘清贵’二字却和咱们老许家是沾不上半点干系的。俗话都说三代养贵三代养贵,这三代,到了老三他们这一辈,才真的算是积上了德了。”见周妈妈一知半解的点了点头,老太太又继续道,“当年长房要分家老太爷不点头,那是因为满屋子的书生,别说功名了,连个秀才都瞧不见,老大要上京,可他一个穷考生,拖家带口的分了家能做什么?他们父子俩因此置了十几年的气,直到孟哥儿出生了,老大考中了进士,父子俩才多少缓和了些。可是你说,要真论读书为官,是不是老三更有慧根?” 周妈妈语塞。 “说起来许家这些年能平平顺顺的,无外乎就是因为一个‘和’字,家和万事兴,旁的人家内宅里那些龌龊的事儿在咱们老许家总是少见的,不管是嫡子还是庶子,我老太婆都是一概而论的,但是天资赋人却并不是均等而分的。老二和老四暂且不说,就老大,他这个五品知州左右是应该已经到了头了,可只要他心念不偏,这辈子靠着俸禄安享晚年是不成问题了,但是下头那些小辈呢?孟哥儿,骏哥儿,阶哥儿,嘉哥儿……几个哥儿哪一个不是都已经在准备应考了,咱们许家能不能跻身清贵之流,看的就是下面这几个哥儿争气不争气,但是这前头,却是要有人先去冲锋陷阵的。” “您是说……”老太太话已至此,周妈妈豁然开朗。 “如今,也只有老三有这个能耐和魄力,你若不放他走,他又怎么能去施展抱负呢?”许老夫人说着不由又苦笑了一下,“都是我老婆子身上掉下的肉,老三这一走,我能不心疼么?可是不过就是分家,又不是出宗祠去祖籍,分了家,老三一家老小还是我们老许家的人,一笔写不出两个许字来,我一手带大的儿子我知道他的性子,忘恩负义唯利是图的事他是做不出来的。这些年,三房的动静我都看着,老三媳妇是个精明的,却也是个懂事的,分了家,内宅由她秦氏张罗着,也是闹不出什么乱子来的,这利弊权衡,怎么说都是分家更占理,我又何必当着老许家的发迹之路呢?” “还是老夫人您看得通透啊。”听罢老太太的这一番话,周妈妈佩服万分,也是心服口服的。 可老太太却眼露寂寥道,“其实我不过就是一把老骨头了,这大半个身子都已经兜在 棺材里头了,若说想图的,不过就是希望家里面人丁兴旺儿孙满堂罢了。许家这些年子嗣不难,可也远算不上是多的,回头老三家这一搬空啊,东边算是彻底冷清咯。” “瞧您说的。”周妈妈闻言连忙宽慰说,“邵阳本就离帝都不远,想来三老爷他们就算进了京,也会时常回来走动小住的。” 许老夫人听了又叹气道,“诶,即便再近,分了家就是分了家,可只要老三有心,能懂我这个做娘的考量,也就不枉我今日护他这一程了!” ☆、第24章 乌衣巷?此非彼时(下) 随后没出两日,申罗堂那里就传出了确凿的消息,许家老太太点头允了许三老爷之请,同意三房分家上京另立门户。 这消息一出,许家顿时“热闹”了起来。先是长房的人一天之内进了申罗堂三回,接着二房的人又借了什么劳什子的由头占了老太太午睡的时辰,还有就是四房老爷,本是要在庄子上待到九月初才回来的,结果却是悄然无息的就打了个回马枪。 而且更闹忙的是,长辈这头各房话声还不见一致呢,小辈里头的争锋相对却渐渐的冒了头儿。 话说这日闺学刚散,教许家各房小姐们启蒙识字的老先生前脚才出厅门,四娘子后脚就被二娘子堵在了桌角边。 “二姐姐这是做什么?”二娘子是二房嫡长女,可二房本就是庶出,虽说同在一个屋檐下大家面儿上都是和和气气的,但是二娘子每每见了长房和三房的人说话都是阴阳怪气的,偏二房闺女家就她一个,上头爹妈宠的很,日子久了就养成了二娘子略见跋扈的性子,私下还真是和四娘子有的一拼的。 “瞧四妹妹说的,一家姐妹,我能对四妹妹做什么呀。”二娘子今年十一岁了,足足高出了四娘子一整个脑袋,此时此刻她那居高临下睨着眼看四娘子的模样简直气得四娘子内火直冒。 “那二姐姐是想学狗挡道咯?”可在二房面前,四娘子的尊贵感是与生俱来的,从来不需要刻意为之。 二娘子一听愣了愣,却立刻从容笑道,“四妹妹这是怎么了,莫非是马上要去帝都见大世面了,便是连咱们这些自家姐妹都不放在眼中了?”二娘子说着微微转过了头,她的身后站着许家一众姐妹,其中自然包括正在埋头整理书包的三娘子。 “二姐姐这风凉话说的,当着姐姐妹妹的面,可是存心要和我过不去呢?”这两日,四娘子天天被秦氏耳提命面不得借着“分家”一事在府上滋事挑衅,四娘子是满口答应的,可偏偏她不生事事自来,四娘子又是个脾气犟的,从来不会被人欺负到了头上还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 “四妹妹想多了。”二娘子冷冷一笑,“我今儿不过是托个大,想跟妹妹讨一句话。” “什么话?”四娘子蹙眉,一个劲的去看拎着包要走的三娘子。 “妹妹以后去了帝都扎了根,可别忘了咱们这几个还住在县城里的亲姐妹哟,得了好的物件也记得给咱们几个开开眼,若是哪日我们想去见见帝都的气派了,妹妹可不能把咱们姐妹几个拒在门外啊。 ” 二娘子话音刚落,三娘子心里头就笑开了。 许家这几个小姐中,三娘子一直觉得二娘子是个妙人!你说她温雅贤淑吧,她说话做事却偏偏蕴着一股子糙劲糙理,你说她俗不可耐吧可她到底是二房嫡出的小姐,吃穿度用其实并不比四娘子差。再说了,二房这两年铺租的营生做的好,许家二太太手头可比三太太秦氏要宽裕的多了,关起门来,光是醉仙楼的八宝鸭,二娘子一年就要比四娘子多吃好几只呢,但偏偏这样养着,却还是养出了一个似小门小户家里出来的闺女。 ☆、第25章 乌衣巷?亲客登门(上) “二姐姐说什么我不懂。”二娘子把话挑的如此明白直接,饶是四娘子性格活络脸皮子厚,一时半刻也接不下她这一茬。 四娘子虽好争倔强了些,可这些年在秦氏悉心的调教下,她总算还是个明事理知轻重的。分家的事秦氏已经三令五申他们几个小辈不得妄言乱语,便是连许世嘉都不曾在这件事上说过一二,四娘子知道,眼下若是她出了头被二房捏住了把柄,回去肯定是少不得秦氏的一顿板子的。 “四妹妹不懂,三妹妹总能明白吧。”可二娘子今日偏像是有备而来誓不罢休一般,见四娘子油盐不进,她便顿时调转话锋直指向了身后默不作声的三娘子。 “今日大姐姐不在,二姐姐确是有了长姐的气度,懂得姐妹同心了。”三娘子微抬了眼帘看了一下和她隔着两张课桌的二娘子,答非所问。 “你什么意思?”二娘子素来看三娘子很是不爽利,毕竟论出身,三娘子不如她,论长幼,三娘子又在她之后,可偏偏这个三房的庶女却做尽了嫡女的姿态,尤其是这大半年来,二娘子发现三娘子说话做事愈发的滴水不漏让人捏不住把柄了,这让她不免光火。 “大姐姐再过两个月就要出嫁了,方才二姐姐那番话旁的意思我也不太明白,可却突然想到,等大姐姐出嫁以后,咱们姐妹要见她……就难了。”三娘子说着说着佯装难受的垂下了眼帘,声音期艾道,“大姐姐素来疼我们,年初的时候她还一直抽着时间隔三差五的来上一上闺学,什么金丝蜜枣,什么甜橘鲜梨,但凡有了好东西,咱们几个做妹妹的总能得一份,方才二姐姐有句话说得对了,不计以后咱们谁离了府,可在外头却都是许家的女儿,这份姐妹恩情,想来咱们谁都是不能忘的。” 二娘子闻言,抽着嘴角笑道,“三妹妹可真是不害臊啊,这还不到设防的年纪说话也是不着边际的,竟就这般想着要早早嫁出府去呢。” 二娘子说罢,一旁四房的六娘子和七娘子已经笑出了声。 可三娘子却诧异的瞪大了眼睛略作不解道,“可……二姐姐不出阁,哪里又能轮得到我呢?我方才是在说二姐姐将来要是和大姐姐一样出了阁,可一定也要念着咱们下面这些妹妹,不要忘了咱们啊。毕竟若是换做我,定是万万舍不得和大家分开的,我想大姐姐现在应该就是这样的心情吧,我虽年纪尚小,但也能感同身受。可……二姐姐看着怎么好像有些暗中窃喜,莫非二姐姐对大姐姐一点情分也不记吗?” 三娘子几句 话峰回路转的暗示了二娘子不顾姐妹之情,非但不珍惜彼此相处的时日,反而还肆意挑衅,至于三房分家一事,竟就这样被她模糊带过,片语不提了。 是以三娘子话音刚落,二娘子的笑意就戛然而止,顿时血色充脸支吾不语了,而四娘子则扬眉吐气的上前一步挽住了三娘子,又顺带拉上了还愣在一旁的五娘子,在众人的视线中傲气而去。 三人就这样并肩走了很久,直到出了抄手游廊,四娘子才解气道,“活该她先起了念头要捉弄我,以前大姐姐还在的时候她倒还是收敛的,如今在学堂做了大了,便是三天两头的想着怎么让咱们这些妹妹难堪,真是……”四娘子说着说着自然就转头去看三娘子,这一看便惊呼道,“许孝熙你真哭了呀?不是吧!” 三娘子闻言,一边揉着眼睛一边正想呛声,却忽然看到从不远处急匆匆小跑而来的田妈妈。 “哎哟我的三个小祖宗哦,今儿下学怎么这么折腾,太太可是已经问了有三、四回啦!” ☆、第26章 乌衣巷?亲客登门(中) 田妈妈亲自来接,说明秦氏那里确有要事,几个小娘子见状自然不敢耽搁,井然有序的跟着田妈妈速速的就赶去了明月居。 可是当三娘子的脚才刚踏入明月居的前院,从那几扇支开的窗子里便传出了一阵阵她熟悉的笑声。 三娘子脚步一滞,下意识就往后退了一步。 “哎呦……”结果紧紧跟在她后面的四娘子当即遭了殃,“许孝熙你往哪儿踩!” 三娘子魂不守舍的回了头,脑海里却飞快的遥想着从前的种种,晕乎间,她连自己是怎么被田妈妈拉进明月居内厢房的都不知道。 “都说帝都山水养人,这话可真是不假。瞧瞧妹妹,把这几个丫头养的多水灵标致啊!”随着一阵啧啧称赞的笑意,三娘子只感觉自己眼前一暗,一个风韵翩然的身影就笼住了她所有的视线。 “这是你们沈伯母,今日刚从江宁过来。”谈笑间,秦氏已经温和的开口做了介绍。 三娘子木讷的并了四娘子、五娘子一起给沈夫人行礼问安,然后又受了沈夫人的见面小礼,随即三人便被田妈妈带到了一旁的小杌子边挨个儿落了座。 “姐姐破费了。”见沈夫人坐回了罗汉床边,秦氏笑道,“这没过年过节的,不过见了见姐姐,倒让几个丫头得了便宜。” “妹妹这话说的是和我见外咯。”沈夫人声音不大,谦和暖心的笑意一直盈在脸上。她眼下不过是近三十的年纪,可保养的却很好,那圆润丰满的身姿衬了略施粉黛的颜容,真正是一派江南婉约的柔美之色。 可是,偏偏就是这张人畜无害的笑脸,却看得三娘子的心一阵一阵发寒。 这个江宁的沈夫人,便是她上一世的婆婆。在三娘子看来婆媳一场皆缘分,平心而论,沈夫人此人性子温柔宽和,待人以诚,私不见严,不管是对上还是对下统统都是一副“老好人”的姿态,整个沈府里里外外鲜少有说她不好的。 三娘子一边想,一边悄悄抬起了头用余光去看正在和秦氏说笑的沈夫人,不禁思忖到——眼下是天福二十四年八月,若是她没有记错的话,天福二十六年春末,沈夫人就要来同秦氏商议她和沈初年的亲事了。 可是这门亲事定下不到一年,沈初年就病逝了。沈夫人膝下就沈初年这么一个嫡亲的儿子,据说那时她就跟着过世的儿子大病了一场,后来沈老爷为了能让发妻有个慰藉,就将宗族里庶出的沈初平过到了沈夫人的名下。 而紧接着,她许孝熙的婚事又被两家重新提起,只是这一次,成亲的对象换成了沈初平。 想到这里,三娘子看沈夫人的目光突然就带了一丝狠绝。 上一世,若非嫁给沈初平,她应该就不会死的那么惨,年纪轻轻,一尸两命,她还记得自己隔着产房那厚重的门帘都能听到沈初平和莲姨娘打情骂俏的声音。 而那几年为人媳为人妻的艰难日子中,三娘子对沈夫人这个婆婆并不是毫无恨意的。 是,沈夫人为人和善不假,可她的恶却偏偏就是因为她太心慈手软作风不硬了。身为宗妇、母亲和婆婆,沈夫人对沈初平宠妾灭妻的荒唐之举从来都是看在眼中却不加干涉的。 当年,在三娘子的面前,沈夫人这个婆婆不止一次声泪俱下的同三娘子说过她的丧子之哀,也正是因为心疼惶恐,所以对于过继在名下的沈初平,沈夫人几乎是纵容的,而就是她这样睁一眼闭一眼的纵容,才让三娘子当年在沈家内宅举步维艰…… 前尘如烟,随行而绊,那重重往事不禁让三娘子悲从心涌。这面前坐着的两个婉约妇人,一个是她的嫡母,一个是她将来的婆婆,可为什么她还是觉得自己离亲情那么远,远到为了不重蹈覆辙,她只能自己替自己筹谋以后的生活? ☆、第27章 乌衣巷?亲客登门(下) 这次沈夫人登门许府不过是因为顺道路过,是以那日用过了晚膳以后,沈夫人就告辞离府了。 可是三娘子却在隔天都没有缓过神来,喝茶被烫了嘴,针黹被扎了手,描红描着描着连墨干了都不知道,瞧得近身伺候她的子衿和子佩心里直犯嘀咕,就怕三娘子是有什么不舒服的却藏着不说。 可正当小小的海棠轩因为三娘子的心不在焉而显得有些令人气闷的时候,长房初娘子却敲开了海棠轩的大门。 初娘子进屋的时候三娘子正好放下打了一半的络子,四目相接之际,两人不免都有些警惕。毕竟不管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初娘子和三娘子都是算不得亲厚的姐妹,再加上同为嫡出,长房和三房这些年私下也是有些明争暗斗的,虽折不了亲人间的情义,但如今三房发迹之势就在眼前,长房的人多少肯定是有些眼红的。 所以此番初娘子忽然出阁来了海棠轩,三娘子除了惊讶还是惊讶,因为毕竟初娘子出嫁在即,这两个月已是免了一切外出之事,成天价的只待在她的小屋里绣嫁妆的。 “大姐姐怎么来了,快进来坐吧。”尴尬之下,三娘子只能硬着头皮先摆出了主人的姿态。 初娘子闻言点头一笑,先是细细的打量了一番三娘子的海棠轩,然后才走到了罗汉床边抚平衣摆落了座,举手投足间皆是文雅从容之态。 “我听说昨日闺学,二娘子和四娘子吵起来了?”这一次,不等三娘子开口,初娘子已先声夺人。 “姐妹间拌嘴都是常有的。”三娘子四两拨千斤的回道。 初娘子眉眼微抬,看了看坐在她对面的三娘子,心中闪过一记无声的赞许。 初娘子自己是长房嫡出,也是许家第四代的头一个,出身的时候自然是众星拱月般的被长辈们带着宠着的,所以她的骄傲是与生俱来的,就算如今三房眼看着就要沾上富贵了,可初娘子却依然坚信以后这偌大的许府还是要靠着他们长房的人来承嗣壮大的。 正是因为这天生的傲气,所以初娘子看不起二娘子的刁蛮,也看不起四娘子的跋扈,旁的庶出的那几个妹妹她平日里更是鲜少与她们多有计较啰嗦的。 但唯独三娘子…… 初娘子承认,这些年,她越发容易在三娘子的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了,若说在自己出嫁以后,这一众姐妹中谁能挑得起领头之用的,初娘子以为应该是非三娘子莫属了。 “今日我来,母亲 那边是不知道的,我下个月就要出嫁了,走以前想来和你说几句心里话。”明人不说暗话,初娘子也不愿把时间浪费在碎语上,再开口,她直抒来意,“咱们这几个姐妹中,撇开七娘子她们几个小的不说,大家脾气秉性都各有不同,二娘子刁蛮,四娘子刚烈,五娘子文弱,六娘子耳根子软,便也只有你,心里还多少揣着一些明白。” “大姐姐想说什么?”三娘子正想给初娘子倒茶,闻言却是手举着茶壶顿在了空中。 “我想同你说,分家不分姓,二娘子说话直白,可个中道理还是有的。”初娘子淡淡一笑,顺手就接过了三娘子手中提着的紫砂壶。 ☆、第28章 乌衣巷?兄弟姐妹(上) “大姐姐这话,听着倒不像是在给自己筹谋呢。”三娘子愣了半晌,突然就从容了起来。 初娘子出嫁在即,三房分家正忙,且对于下面的这几个妹妹,初娘子从来都是挑二娘子这个刺头拔的,这会儿却莫名的说二娘子的话有理,若非是有求于人,三娘子觉得初娘子也不用这般违心。 “三妹妹是个聪明的。”可初娘子今日亲自登门,本就没有想着要傲然而退,她虽鲜少和三娘子打交道,但下面的这几个妹妹中,她很清楚,三娘子是属于难缠的那一个,因为若非三娘子在出身上就矮了她半截,那么就算是她刻意的示好,三娘子也未必会放在眼中。 可三娘子闻言却淡淡一笑,偏了视线瞧起了窗外的夏景。最近这段日子以来,似乎周遭的人都在夸她聪明,姚家初娘子,祖母,母亲,现在连初娘子都直言赞起了她。 但她就真的聪明吗?若非重活一次,看清了人心和人情,只怕她依然会被秦氏的“疼爱”给冲昏了头,以为自己就是那千金之娇,如玉唯傲呢。 想到这里,三娘子突然觉得没必要再和初娘子这样拐弯抹角的说话了,便是径直问道,“大姐姐既不为了自己,想来应该是为了孟哥哥和骏哥哥来的吧。” “嘉哥儿行三,亲事却已经定了,可孟哥儿和骏哥儿都比他虚长了几岁,但现在……” “大姐姐不会是要我去同大婶婶说让婶婶千万上心孟哥哥和骏哥哥的亲事吧?”不等初娘子把话说完,三娘子就暗笑着打断了她的话。 初娘子脸色一沉,“我断然不会让你做这些不着边际的事儿,可你们眼看着就要进京了,往后嘉哥儿学的见的只会比孟哥儿他们要多,若三妹妹还深谙‘兄爱而友,弟敬而顺’的道理,想来也能在嘉哥儿面前替孟哥儿他们说上两句话吧。” “大姐姐……”三娘子定神看着初娘子,“贤者晏子有云,礼之可以为国也久矣,与天地并。君令臣共,父慈子孝,兄爱弟敬,夫和妻柔,姑慈妇听,礼也。可姐姐却单独拿了‘兄爱弟敬’来与我说教,且先不说孟哥哥和骏哥哥还有嘉哥哥都是我的兄长,他们之间的事儿我本就没有资格多加干涉,就单说我不过是个姑娘家,既不占了嫡,又不占了独宠,大姐姐此等托付未免真是太瞧得起我了。” 三娘子话音渐落,初娘子脸上已浮起了一片绯红,“三妹妹是自谦了,谁又不知道三妹妹是三婶跟前的贴心人,你说的话,三婶总是会听上两句的。” “是大姐姐把我想厉害了。”三娘子冷笑,“三房里,爹爹为尊,母亲得贤,我不过是沾了四妹妹的光,能在这海棠轩里坐享安然,可大姐姐这一句兄爱弟敬就要把我往火坑里推呢。我素来与大姐姐井水不犯河水,大姐姐却要我以身试法,又扣着礼孝之帽,我若出手,大姐姐又能给我什么好处呢?” 初娘子一愣,心下不由暗叹还真是把三娘子给看简单了,“若……若是将来孟哥儿和骏哥儿都博了好名声,那你的婚事或许……” “即便咱们许家并非高门贵户,可我也从来不曾听过有谁家是双亲健在却让兄长指婚的,更何况孟哥哥和骏哥哥与我也并非一脉同胞!” ☆、第29章 乌衣巷?兄弟姐妹(中) 重活一次后,她许孝熙是学会了处处隐忍、鲜少冒尖,可这并不代表初娘子或者任何一个同府姐妹能将她作为垫脚石任意踩之用之的! 三娘子是明白的,上一世初娘子几乎很少和她正面周旋是因为她许孝熙傲骨在外,目下无尘,初娘子素来看不惯她这种自以为是的做派,所以鲜少与她亲近。可现在初娘子却只身前来与她私谈,想来应该是看她平日里默默不语,以为她是个软柿子好拿捏欺负吧。 “这家还没分呢,妹妹可就急着要把关系撇的这么清了啊。”初娘子兴致而来,却冷不丁的讨了个大大的没趣,起身的时候她那张看着还算明媚的俏脸已是由红转白了。 “姐姐已过及笄之岁,下个月就要凤冠霞帔出嫁从夫了,姐姐要操心长房的事、要担忧孟哥哥他们的前程自是无可厚非的,可姐姐若是瞧着我年纪小不懂事好欺负就想让我出头去做些让爹娘又或者长辈们为难的事儿,姐姐这算盘打的好,却也要想想我并非榆木,又怎会让姐姐这般随意拿捏?” “你也别恼,既你不愿意,这事儿便就当我不曾提过。本我也是好心,兄长为亲,不管对嘉哥儿而言还是对你而言,其实都是一件有利无害的好事,但你却总想着我有图与你,那今日我不过就是白跑一趟罢了。”初娘子借口找的快,乍听竟也还算顺耳。 三娘子静静的看着已经站在了门口欲转身的初娘子,自然是听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不由摇头道,“姐姐放心,今日姐姐的说辞我会权当从未听到过,不过也请大姐姐多少劝一下大婶婶,大伯外放辛劳,可他如此奔波,就是为了能让你们过的更舒坦一些,但若是有朝一日,大伯伯知道若是大婶婶连内宅的事儿都安顿不好的话,那后果也断然不会是好的。我虽年幼,可常年跟在母亲身边,看着母亲循规为事,多少也学到了一些内宅之法。如嘉哥哥这般年纪有人登门说媒保亲那是再自然不过了,可大婶婶却硬是压着孟哥哥和骏哥哥的婚事,为了什么,大姐姐应该是明白的,不然姐姐今日只怕也不会特意来寻我了。”话已至此,三娘子便打住收了声。 可她之所以会在最后这样耐着性子越过了长幼齿序推心置腹的同初娘子说这一番沉闷之理,完全是因为她知道初娘子将来嫁人后日子过的也并不顺心。 初娘子嫁的是长房大太太的亲舅侄子,这门亲事本是低嫁,大太太图的就是亲家的知根知底和家境质朴,但是无奈初娘子嫁过去以后怀了两次都小产了,第三次好不容易生下一个女儿以后婆婆屏 不住了,便亲自出面让儿子纳了妾。 其实,初娘子以后的路和当年的三娘子很像,今日这番对谈虽不欢而散,可三娘子对这个长姐还是颇有些感同身受的怜悯之念的,是以这番话她并没有多加思索就脱口而出了。 她也知道这几句话势必会换来初娘子的惊讶,因为自己眼下不过才刚足八岁,小小年纪涉世未深,这一番提点明显太过老成明事了。 可偏偏对着初娘子那倍感惊讶的探索目光,三娘子心中却是一片平静泰然的,毕竟过完下个月,她和初娘子就不会有太多的接触了,且今日占理的本来就是她,如果初娘子想把事情闹大,她自然有的是办法让初娘子知难而退。所以当下,三娘子确是由衷的希望自己的这番话能说进初娘子的心坎儿里去。 ☆、第30章 乌衣巷?兄弟姐妹(下) 目送走了灰头土脸的初娘子,三娘子分了好久的神,连子衿端着点心进屋她都不曾察觉。 “三娘子……这是厨房刚送来的冰酪,你要不要……”子衿在罗汉床边站了一会儿,见三娘子一直在出神,她才轻轻的开了口。 三娘子一愣,回神摇头道,“不吃了,你们拿去分了吧,我想睡一会儿,晚膳前你喊我。” 子衿闻言,连连伺候了三娘子宽衣躺下,方才端着冰碗小心翼翼的退了出去。 门外,子佩正抱着从院里收回来的晒好的竹簟进门,两人四目撞在一块儿,不过一眼的功夫,就心有灵犀的一道折身转进了一旁的耳房中。 “娘子没吃吗?”见子衿手中端着的那碗原封不动的冰酪,子佩一边蹙眉一边小声道,“你有没有觉得,自从娘子病好了以后,说话做事变得比以前要温吞了,总是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连发呆的次数都比以前多了好多。” “娘子以前很爱吃冰酪的,可今年夏天吃的却格外的少。”子衿也是深有同感,“你说,人这一生病,连性子都能变个样儿吗?” “怎么可能!”子佩看了看子衿,可答的却有些没有底气。 三娘子的一些细微变化其实是水过无痕的,便是平日里一颦一笑、一言一行都没有太大的差别,可偏子衿和子佩是打小就伺候在三娘子身侧的,三人几乎可以说是同吃同住的,要说三娘子性子上的细微变化,子衿和子佩还真是有所察觉的。 “怎么不可能。”子衿闻言就回瞪了子佩一眼道,“方才娘子同初娘子说的那些话你也不是没听见,这要搁在以前,咱们娘子怎么能说出那般……老成……”子衿一时有些词穷,无奈她有心想辩,可抓心挠肺的却又说不出个所以为然来,当下就是一阵结巴。 不过子佩倒是听懂了她话里的意思,抿嘴看了看手边的那碗冰酪沉着道,“或许病了的那些时日娘子趟在床上也想明白了,她与四娘子到底还是不一样的。” “子佩!”子衿闻言就跺了跺脚,“你心倒是宽,明知娘子最忌讳咱们嚼这些舌根,你却还这样胡说。” “你别忘了,娘子的那场大病是怎么惹来的。”子佩反驳道,“若不是太太单独给四娘子做了一身新衣裳,娘子又怎会翻出那件全新的云锦夹袄套了整整一天?这寒冬腊月的,那夹袄能抵住什么寒气,换做是谁都扛不住啊。” “可是……” “如今我瞧着娘 子这样倒是最好的,明着也知道给四娘子一些体面了。娘子是主子,主子的眼界高了有些事儿难免瞧不见,可我们这些做下人的眼睛却不瞎,太太对着咱们娘子和四娘子,你敢说是没有亲厚的?” 子衿闻言默默的低下了头,她和子佩都长了三娘子几岁,从小进许府为奴,看的听的自然比三娘子要杂要多。下人的眼睛其实最是敞亮,宅子里哪个小主子得宠哪个小主子不得宠,就算她们这些做丫鬟的瞧不明白,但从年纪大点的婆子妈妈那里也能听到几耳朵。 是以今儿虽三娘子明面上是和初娘子闹了个不愉快,但那几句话在子衿听来,却真算是拿捏住了分寸又不失颜面的说辞。因此对三娘子那些性子上的细微变化,子衿还是宽心大过担忧的,毕竟较之前处处想同四娘子比肩的三娘子来说,如今她的处事之道即便老成的有些让人费解,但总算是少了些不讨喜的孤傲之态了。 ☆、第31章 乌衣巷?意料之外(上) 中秋前三天,长房大老爷从登州赶回了邵阳县,一回府,他就一头扎进了申罗堂,和老太太聊了足足有一个多时辰才出来。 隔天一早,三娘子几个去秦氏跟前请安的时候在厢房内便意外的见着了鲜少在晨时看到面的父亲大人。 许三老爷年近四旬,眉目清朗风格儒雅,举手投足之间皆是一派文秀之态,不动声色的时候一脸的严肃,这些年教育小辈,他也是多有严父的姿态,和秦氏的慈母之柔互补互足,相得益彰。 几个小的都瞧得出,父亲今日是特意晚走在等着他们的,是以大家进了屋以后皆大气都不敢多喘,按着长幼齿序规规矩矩的站成了一排,等着三老爷发话。 三老爷也无赘言,清了清嗓子张口就道,“过了中秋,咱们就要上京了,青竹胡同那里本就有一处许家的老宅,上个月你们祖母已经派了人前去打扫了。不过宅子年久失修,很多地方可能还来不及细整,总之等我们住进去以后要修的要补的都可以慢慢来,你们切莫因此而生了不满。”见几个孩子闻言点头如捣蒜,三老爷满意的继续道,“帝都不比邵阳,大京高城,新鲜物件玩意儿多,规矩自然也是不少的。爹爹新官上任,宅子里很多的事儿可能照顾不到,嘉哥儿,三娘子,你们为长,弟弟妹妹的一应起居杂事总也是要帮着你们母亲分担一二的。” “是。”被点了名的三娘子闻言不假思索的跟着许世嘉异口同声的回了一句。 “咱们在邵阳这儿是住一天少一天了,昨日你们大伯也回来了,总算这个中秋咱们一家人能吃顿团圆饭,爹爹还是那句话,谨言慎行,切莫生事,三房的规矩不管是在邵阳还是上了京,都是不变的。”三老爷说完,又低头和秦氏嘱咐了两句,方才起身出了明月居。 接下来的几天,秦氏对他们小辈的一言一行便管的越发紧了,尤其是四娘子,除了上午上闺学的那几个时辰,剩下的时间,秦氏几乎都将她带在了身边。惹得每天下闺学的时候,四娘子总要拉着三娘子在大堂门口墨迹好久,就是不愿放三娘子早走。 “你若不愿意一直待在明月居,和母亲直说就是了,这般可怜兮兮的做给我瞧可一点用处也没有哦。”三娘子见了四娘子一脸苦哈哈的模样虽觉得好笑,可心里却无端的生出了不少的安慰。 上一世,四娘子和她之间别说什么姐妹亲厚了,见面不掐上一两句已是万幸了。偏她自己从不知觉,以为秦氏待她和四娘子那是手心手背都是肉的,所以四娘子有 的她要争,四娘子没有的她也要争,结果直到出嫁以后她才渐渐看明白了自己和四娘子的不同。 而这一世,面儿上她虽还是一副长姐的姿态,可于四娘子,特别是在秦氏面前,她从不争从不抢,很多的时候即便不愿意,她也都会压着性子顺着四娘子的意思去为事。所以现在四娘子虽也总是会和她拌嘴斗气,可三娘子却知道她是服自己这个姐姐的,而更令三娘子欣慰的是,这些都是入了秦氏的眼的。 ☆、第32章 乌衣巷?意料之外(中) “你这风凉话说的真是不怕闪了舌头,那你怎么不去帮我同母亲求求情?”而四娘子闻言则撇了撇嘴,一脸懊恼的瞪了三娘子一眼。 三娘子抿嘴笑道,“我可不敢出这个头,连嘉哥哥这两日都安分的不出府会友了,我才不上你的当呢。” “哼,你就装听话吧。”四娘子忽然贼溜溜的上下打量了一番三娘子,蹙眉道,“五丫头最近是不是常在你的海棠轩玩儿来着?” “五娘子跟着我在学打络子呢,昨儿她已经学会打五蝠了,你若想学,我倒可以去和母亲说说,只是你别想蒙混过关,母亲回头定是要查你的,你别以为可以寻了借口贪懒。”做了四娘子这么多年的姐妹,三娘子是深知四娘子的长短的。论机敏小心思,四娘子其实从来都不输人,可偏偏她性子活络总是耐不住,像针黹手编这种费时间要心思的活计,她最多也只能忍一个时辰那已经是到了天儿了。 是以三娘子话音刚落,四娘子就不服气的推了三娘子一下,不开心的说道,“让你们小瞧我,许孝熙你真讨厌!” 三娘子闻言,笑在了心中,当下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可隔天中秋家宴之前,她还是只身去了明月居,当着四娘子的面同秦氏求起了情。 “这两日我教着五妹妹打双陆,可若拉上了子衿子佩的话,屋里就少了个端茶倒水的人,确有些不便。但五妹妹才刚学,总是走了头两步就忘了后头的规矩,我一个人教的满头大汗,惹得子衿在一旁一个劲儿的猛笑,五妹妹面子薄,玩多了就不乐意了呢。” 四娘子本就是人精,一听三娘子这话便赶紧附和道,“我之前还同五妹妹说双陆不简单,我都是磨了好久才弄清楚的呢。” 三娘子闻言,悄悄的用余光看了看坐在罗汉床边满脸笑意的秦氏,继而大着胆子同四娘子调笑道,“是了,五妹妹也说,若是四姐姐能跟着她一块儿打,两个臭皮匠还能顶小半个诸葛亮呢。” “许孝熙!”四娘子故作娇嗔的直跺脚,“你自己教不会人,偏要拿了我做靶子,我的双陆也不是跟你学的,你就爱在五妹妹跟前编排我。” “行了行了……”听到这里秦氏也笑得不行了,看着四娘子道,“你肚子里的花花肠子我还不知道么?耐不住无趣了就会跟你三姐喊救命。” “娘……”四娘子吐了吐舌头,往秦氏的身边凑了凑,“咱们就在三姐的屋里玩一会儿,断然不会乱跑的,您若不信就让田妈妈看着我!” “哎呦我的小祖宗啊,今儿我婆子屁股后面可是一串的事儿啊,哪儿有那个功夫盯您的梢哟。”田妈妈一听,不等秦氏开口便先朝四娘子露出了一个苦笑。 三娘子见状,也笑着上前道,“什么事儿都瞒不过母亲的,不过母亲放心,既我托大替四妹妹请了个情,便就一定会把她看的好好的。海棠轩那里我已经让子衿备好了点心果茶,教五妹妹打双陆也是不假,五妹妹学这个实在是……太慢了。”三娘子深情并茂的一脸愁样,好像真的被五娘子给难住了。 秦氏见状,笑着当下就爽快的点了头,还一并让三娘子带上了一碟刚出锅的菊花饼,又嘱咐了姐妹俩几句话后便亲自将她们送出了明月居。 ☆、第33章 乌衣巷?意料之外(下) 结果就在姐妹俩刚回到海棠轩还来不及坐下喘口气的时候,四娘子就紧紧的拉住了三娘子,一边悄悄的合上了敞开的房门一边贼兮兮的和三娘子说道,“看在你那么有良心还愿意替我说两句话的份儿上,我告诉你一件大事!” 三娘子素来不太信从四娘子的口中能说出什么惊天大事来,闻言便蹙了眉。 四娘子见状不乐意了,“许孝熙我告诉你,这可是我今儿午时在内厢房不小心偷听到母亲和田妈妈说话的,本我大可以翻身继续睡的哦,可为了你,我还特意下了床仔仔细细的听了一耳朵呢。” “什么事?”看四娘子一本正经的模样,三娘子便端也端出了认真的架势。 “上个月来咱们家的那个沈伯母你还记得吗?就是那个一见面就给了咱们好几个小银鱼儿的沈伯母。”见三娘子点了点头,四娘子便压低了声音道,“母亲今日收到了她的来信,那信上像是商议着你和他们沈家一个哥儿的亲事呢!” 三娘子一怔,这才定睛看了四娘子一眼,脑子里却飞快的回忆了起来。 上一世,她是在沈初年过世半年以前才知道自己和沈家早已定下了亲事的,那时她正好是十一岁,当时秦氏透过田妈妈的嘴把这事儿半遮半掩的告诉她的时候她还扭捏了好几天。 可腊月未至,沈家那边就传来噩耗,沈初年重病缠身药石无医就那么去了,三娘子记得当时她还偷偷的伤心了很久,毕竟那时候她已经认定了自己未来的夫君就是沈家的年哥儿了。 可是这一世,这个结亲的消息,她却比上一世要早知道了好几年,这让三娘子不禁回想起了过去几个月中在她身边发生的事儿,有很多似乎和上一世她所记得的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远的不说,就说当下许家正在张罗的中秋家宴,三娘子分明记得,上一世她八岁中秋节的时候,自己和四娘子为了一个五仁月饼而拌了几句嘴,结果四娘子因为说不过她而动手扯坏了她新得的珍珠点翠簪,气得她下午闷在海棠轩里连门都没有出,晚上还是田妈妈过来赔的笑脸把她带去膳厅用晚膳的。 可现在…… 三娘子看着面前眉飞色舞滔滔不绝的四娘子,心里忽然生出了惶恐。 重生回世的那一刻,她除了欣喜若狂和心怀感恩之外,也因为自己谙熟今生之事而沾沾自喜过。 是啊,她清楚将来会在自己身上发生的每一件事,毕竟从前的她活的骄傲,也活的简单 ,只要她能把握住周遭重要的人和事,那么要在出嫁择夫这件事儿上为自己争取一把也应该并不会太难。 可是今日四娘子的话却突然点醒了三娘子,如果这一世,她和周遭一同生活的人相处的方式改变了,那是不是也意味着很多事在冥冥之中也会发生她所不能预计和估量的变化? 而如果她没办法预知将要发生的事儿,那会不会这一世她依然躲不过要踏入沈家大门的厄运,她依然要经历一次得而不欢的孽缘,也依然会不甘咽气惨死沈家。 三娘子猛的倒吸了一口凉气,忽然害怕的一把抓住了四娘子的手,也顾不得四娘子之前到底同她又说了些什么,只灼心的问道,“那母亲……答应了吗?” 四娘子闻言一愣,忽觉三娘子的手冷的让人心颤,不禁呆呆的摇头道,“我都说了,我没听完解语就进来了,我被她吓了一跳,她见我披头散发的蹲在门口也吓了一跳呢,那之后母亲说了什么我自然就没敢再听啦。” ☆、第34章 繁华里?旧宅新主(上) 时光荏苒草长莺飞,白驹过隙忽然而已。 天福二十七年九月,帝都繁盛,百姓安居,已落脚青竹胡同的许家三房又发生了几件令人欣喜欢愉的大事儿。 春末的时候,许三老爷进了都察院,官运亨通壮年有为。盛夏刚至,许世嘉中了二甲第十名进士,年少高榜前途无量。而刚过九月,最晚进门的赵姨娘被查出怀了身孕,新宅添人喜上加喜,便是素来寡言严肃的许三老爷最近几日脸上都沾了笑意,一时之间,整个许府内外的气氛都活络了不少。 这日午后,三娘子和四娘子在秦氏的屋里剥莲子,两人正脑袋抵着脑袋一边剥一边悄悄的偷吃呢,忽听盘腿坐在罗汉床上看账簿的秦氏开口道,“明天正好是初十,不如咱们一早去一趟禅云山吧。” 三娘子和四娘子闻言一愣,面面相觑了一番后,四娘子便先问道,“母亲要去做道场吗?” 秦氏轻笑了一声,搁下了手中的账册道,“突发的念想,哪儿需这么大的排场,不过近日家中好事连连,想想咱们还是刚搬进这儿的时候去过一趟禅云山,这几年也不曾去还愿,虽菩萨自在心中,但香油钱总是不能薄减的。” 自从三房分家上京搬到了青竹胡同以后,秦氏自然而然的就掌起了家做起了当家主母。说起来,秦氏自打嫁进许府后,虽占了嫡却不占长,多年以来做的都是闲散媳妇,左右也不过就是打点好了三房自己的小院儿便就算完事了,什么婆子丫鬟账本地庄的一概都不曾沾过手,是以刚分家的头一年,实实在在的是把秦氏给忙坏了。 掌家难为,这句话说说容易,可真做起来才会知道个中辛苦。这三年来,秦氏日日都是卯时就起,有时晚了要倒腾到子时才睡,三娘子是眼睁睁的看着秦氏的脸从圆润熬成了尖瘦,但随之换来的倒是许府内外上下的井然有序。 “母亲若想去,我和四妹妹就陪母亲走一趟。”三娘子闻言放下手中剥了一半的莲子道,“最近几日天气也凉爽了,确也是登山随香的好时候。” “母亲就是疼你。”四娘子听罢就促狭笑道,“知道你苦夏,天热的时候恨不得就横在冰前哪儿都不去,便是连上山祈福都挑了个凉快的天气呢。” “说得你自己好像很喜欢大热天的往外跑一样。去年夏天我去姚姐姐家做客,真是好说歹说才把你拉了去的,这半路上也不知是谁嫌天热,一会儿说衣裳领子高了,一会儿又说热的香粉都糊了,计较的不得了呢。” “许孝熙!”口舌之争,四娘子是从来说不过三娘子的,每回占了下风,她就开始跺脚耍赖,“我懒得和你说,我要去看田妈妈给母亲炖的银耳莲子羹好了没,哼!”四娘子说罢就气鼓鼓的起身跑出了内屋。 秦氏见状,哭笑不得的看着四娘子撒腿而去的背影,半晌才拉回了视线定睛看着三娘子道,“你四妹妹性子活络,你虚长她一岁,多少也要提点她一下。这转眼你们都大了,四丫头不懂,你却是应该能看的明白的,如今我时不时的就把你们俩带在身边,说账、管人的事儿也从来不避讳你们,为的就是让你们能尽早学学掌家的琐事,早些开眼就早些知道里头的门道,总好过我那时刚开始主持中馈,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知道的强!” ☆、第35章 繁华里?旧宅新主(中) 这天晚上,三娘子用过晚膳以后就抱着一本《七周异志》上了罗汉床,可是大半个时辰过去了,在一旁陪着她做针线的子衿却愣是没看到三娘子翻过一页书。 子衿随即又忍了一会儿,终究还是耐不住了出声道,“娘子若是累了不如就早些休息?” “上次田妈妈来问咱们海棠轩要不要添人,我让你回绝的,你回绝了吗?”子衿的话果然让三娘子回了神。 子衿连忙点头道,“回绝了,按着娘子教我的说辞回的。”她说罢不由抿了抿嘴,有些不解的又问道,“可是我不懂,听说四娘子那里田妈妈是送了两个打下手的小丫鬟过去的,且夏至的时候太太确实也买了十几个丫鬟进了府,按说咱们海棠轩里人头也未满,您为何要回了田妈妈呢?” “伺候我一个,你加了子佩,再加外头的子元和子若,四个人还不够吗?”三娘子闻言笑道。 子衿摇了摇头,“够是肯定够了呀,可您是小姐中最大的一个,又是养在太太跟前……” “你也说了,只是养在太太跟前。”三娘子眼神一敛,声色忽然变得有些清冷,“你们若是因为这个就觉得我比四娘子金贵了,那这念头还是趁早给我掐了吧。” “娘子息怒!”子衿闻言,“扑通”一下直接从矮杌子起身跪在了地上。 她伺候三娘子多年,熟稔她的脾气秉性,三娘子其实极少动怒,真正生气的时候也不会像四娘子那样大吼大叫砸东西骂人的,相反,三娘子若生气了,往往都是不动声色的,可唯独那说话声却冷的要命,活生生像是被人从头到尾淋了一盆冰水一般足以叫人凉到骨子里去。 三娘子见状,心中虽有些不忍,可却不曾叫子衿起身,只耐着性子又冷声说道,“从前的时候我也以为自己是同四娘子一样金贵的,我打小就养在母亲跟前,当年若非我姨娘舍命相救,今儿能不能有出息满满的嘉哥儿都是个问题,光是这一点,母亲就该对我另眼相待的。可是这人心都是肉长的,四娘子是母亲怀胎十月辛辛苦苦生下来的,同是喊这一声‘娘’,可入了母亲的耳中,分量却根本不一样。” “娘子……”子衿惶恐的抬起了头,突然想到类似的话,之前在邵阳老宅子那里,子佩好像也同她较真说过。 “可是子衿,你要记住,咱们海棠轩矮人一等并没有什么不好,相反的,若是夺了四娘子的光芒,我在母亲跟前那就更加的不值得被疼惜了。” 子衿如鲠 在喉,脑海中却突然想到了之前的种种—— 换季做衣裳的时候,秦氏让两姐妹自己挑布料,料子是田妈妈先送来海棠轩的,可是三娘子却是看都没看一眼就直接让田妈妈先送去给四娘子挑了。今年正月太太要出门做客,有好几次三娘子都借口推说不舒服让四娘子顶上陪太太去了。还有就是上一次姚家娘子来贴请三娘子过府做客,她当时就在三娘子身旁,明明白白是知道帖子里并没有请四娘子的,可是出门的时候三娘子还是把四娘子给带上了,结果在姚府的那天,三娘子是暗中和姚家初娘子赔了礼的…… 想到这里,子衿忽然猛的抬起了头,胸口起伏气息不稳道,“娘子,子衿知道错了,您放心,子衿晓得娘子的心思了,我一定用心帮您打点好海棠轩,不再让您为难。” 三娘子闻言,这才柔了面上的神色下了罗汉床,亲自搀着子衿起了身,然后叹气道,“其实韬光养晦不难,难的是不露痕迹。你们的心思我明白,我自幼跟着母亲,族谱上也是添了名字的,论身份论名头是应该在四娘子前面的。可是这世上人心最是难测,现在,我是完全要仰仗着母亲的,母亲让我好了,我才能真的好了,否则一切都是虚的。” 三娘子一边说一边想着年初的时候秦氏告诉她沈家年哥儿重病过世的消息,她当下心头不由就又紧了一紧。有些事,不管怕不怕,也不管能不能顺着她的意愿往下发展,但因果轮回天道人为,该来的就一定会来! ☆、第36章 繁华里?旧宅新主(下) 翌日一早,青竹胡同里就有一辆褐毡平顶的马车踩着清晨未散的薄雾缓缓的驶了出来,穿街走巷,一路向南。 话说上京帝都东南边有一座灵山,取名禅云,临近皇宫,是前朝宫僧禅云大师多年潜心研经圆寂之处。大周开国元年,始祖一统天下,可厄逢大旱,整整一个夏天滴雨未落,草木尽枯民不聊生,始祖听取宫僧之言,设坛禅云寺,尊灵祈福求天降雨,结果天随人愿,佛祖慈悲,当天晚上,雷雨倾盆,连下了三天三夜,渡难于新朝大周。 禅云寺的灵验就从那时起远飘千里,日日年年香客绵延灯油不灭,而寺庙所在的那一座小山也因此取名禅云山。 许家的宅子其实靠近城边,离禅云山并不算太近,是以当马车叮当作响的缓行至山脚的时候,已是秋日悬空迫近巳时的点儿了。今日一行,秦氏为首,并了三娘子和四娘子,随行的只有田妈妈和如画,也是顺了秦氏临行前的叮嘱——一切从简。 禅云山说是山,其实真的并不高,从山脚至山顶,统共也就六百六十六阶石梯而已,若像三娘子、四娘子这般精神充沛脚程略快的,走到山顶的禅云寺大约也就只需要半个时辰左右。 可因为秦氏在场,两个丫头并不敢撒欢先行,是以一行人便慢吞吞的拾阶而上,索性秋色染林,枫浪如画,山景至真至美,倒让久居内宅的三娘子和四娘子看得如痴如醉,便也忘了登山的枯燥和乏味。 因今日诚至禅云寺是秦氏临时起意,所以之前许府并未差了人提前来打点疏通,是以当她们一行人踏入寺院的时候才知道院中膳堂现下客满,单间雅室也没有空余,急的田妈妈当即就大了头。 “这可如何是好啊太太,您和娘子们可都饿不得啊!”田妈妈一急说话就很快,险些咬住了舌头。 秦氏这一纵山路上来只觉莫名累的很,方才听那小沙弥的说辞,当下竟也生出了一丝无助,可还是强撑着苦笑道,“不如我们等一等?听那小师父的话意,这会儿正当膳时,堂内自然人多,可能再过半个时辰应该也会有个落脚下座的地方了。” 但秦氏话音刚落,三娘子只觉得自己袖口一紧,她顺势扭头看去,却见四娘子正苦哈哈的望着自己,张着嘴无声的冲她说道——我、饿、了…… 三娘子忍不住暗暗翻了一下白眼,随即便笑着对秦氏道,“母亲,刚才上来的时候我瞧着在院子的前头有一棵古槐,树根处正好有一块磐石,平坦光滑,不如让我和如画去张罗茶水素 面来,然后咱们去那古槐下用午膳吧。” “那感情好!”秦氏闻言双眸一亮,赞许的冲三娘子点头道,“院外自有风景,咱们也不用堪堪的挤到膳堂里去同人家蹭桌椅,就按你说的办吧。” 三娘子随即笑着点了点头,几人便速速的分道而行,这边,田妈妈同四娘子带着秦氏到外头的古槐下休息,那一边,三娘子则带着如画进了寺庙膳堂去打点起了午膳。 ☆、第37章 繁华里?禅云之缘(一) 话说三娘子和如画动作很快,不过片刻的功夫就买好了素面,可是当如画将面一碗一碗妥善的装入食篮后,三娘子却开口说道,“劳烦姐姐先把面带去母亲那里,赶紧让母亲吃几口,我去前头打点一下,很快就来。” “三娘子你不吃吗?”如画不解的拉住了三娘子,“这大中午的你饿着肚子要去哪儿?” 三娘子闻言便驻足蹙眉道,“也不知是不是我多心,我总觉得母亲今日脸色不好,咱们此番上山又是突然而至,我想趁着香客们都还在用膳的时候前面佛堂那里人一定不多,我先去把香烛茶饼什么的打点好,母亲一会儿直接去请拜菩萨和续长明灯就行了,也不用再多走些弯弯绕绕的路了。” “是了,我也觉得太太今日好像身子不太利索,方才快到山顶的时候太太脚都迈不开步子了,还是田妈妈硬扶着走上来的。”如画一听也皱起了眉,“那三娘子快去快回,面我替你留着,回来再吃也一样。” “多谢姐姐了,你们也别着急,且让母亲多休息片刻,免得菩萨还没有拜人就先累倒了。” “三娘子也当心些,虽是佛门净地,可咱们到底也不太熟悉。”如画细心嘱咐道。 三娘子闻言便重重的点了点头,然后按着零星的记忆,径直从北边的拱门绕了出去。 其实禅云寺真的不大,前后总共也就三进,三娘子之前随着秦氏来的时候仗着自己年纪小,便趁着秦氏请拜菩萨的时候带着四娘子和五娘子将这禅云寺前前后后都跑了个遍,是以今日再来虽隔了两年多,可大致的方向感三娘子还是有的。 幸而此时此刻前院佛堂正如三娘子所想,因为恰好是用膳时分,所以敬香请拜的人真的不多,举目望去,菩萨面前那排放整齐的一列蒲簟上也就跪着三、四个人还在那儿闭目请愿。 可正当三娘子蹑手蹑脚的想踏进堂内寻个小师父问一下怎么置办香烛的时候,忽然听到了一阵“哗啦啦”的落珠声。 三娘子循声望去,只见跪在不远处一个身着藕色华服的妇人正趴着腰慌乱的在地上捡着什么,而她膝下的蒲簟周围确是散乱着几十颗滚动跳跃的串珠,那玉珠饱满色泽灵透,溅着从南墙窗棂外透进的秋日,竟散发出了几缕七彩之光,令人称奇。 当时在佛堂内的人无一不被那串珠散落的声音所吸引了视线,可左右却无人上前帮着捡一捡。眼见那妇人精致的妆容中透出了些许的尴尬之色,三娘子便是一个冲步就跑了上去。 “我帮您吧。”她说着也不顾那妇人点没点头,弯下了腰伸手就一颗一颗认真的捡起了地上的散珠。 佛堂内静悄悄的,偶有旁人轻微的碎语声徐徐飘来,可三娘子却专心捡珠,直到掌心中满满当当而视线所及已经看不到任何的散珠后,三娘子才直起了腰身,却是不期而遇的和一双明亮如星的眸子撞在了一起。 “有劳小娘子了。”迎面而来的正是那捡散珠的妇人,墨髻高盘,云容月貌,举手投足间的婉转风情衬得她仪态万方,婀娜秀雅,端庄荣华的令人心神往之。 ☆、第38章 繁华里?禅云之缘(二) 可看着眼前的这一幕,三娘子却紧紧的捏住了手中冰凉的珠子忽然感觉有些呼吸困难起来。 视线中这似乎有些熟悉的面容和她脑海深处已变得模糊不堪的记忆重叠在了一起,她下意识的后退了一步,一时之间竟有些分不清眼前看到的到底是真人还是梦境了。 那妇人见状,不由上前担心的问道,“小娘子,你没事儿吧?” 三娘子顿时回了神,闻言不免尴尬的冲那妇人笑了笑,一边将掌心中攥着的珠子仔细的放入妇人手中的绢帕中一边又说道,“您回头且数数这些散珠,若是少了便让这儿的小师父帮着再寻一寻,我瞧着这些珠子色泽明艳颗颗透亮,若是少了就可惜了。” 妇人闻言笑着道了谢,神色中都隐隐的散着尊贵之气,可三娘子却无心细究,只福身行礼承了那妇人的谢意之后便低下了头飞快的跑进了佛堂。 待三娘子找了佛堂内的小师父左右打点好了佛物匆忙的回到古槐下的时候,秦氏她们已经用完了午膳在等她了。 三娘子见状不敢多耽搁,坐下身吃了大半碗素面又灌下了几口透心凉的清茶后便搁下了碗筷。 见三娘子连着就要起身,四娘子便拉住了她的手腕道,“你别着急呢,喘口气再走也不迟。” 三娘子抬头看了看秦氏,见她面色不似之前那般透白不润了,多少便放了些心,然后就笑着同四娘子打趣了几句话,田妈妈又将碗筷、食篮和壶杯还回了膳堂处,几个人这才整衣抚摆起了身,一道往寺庙前堂走去。 其实秦氏今日也并非是来正经还愿请佛的,是以一切都从了简,而且进了佛堂以后,秦氏就没有再让三娘子和四娘子跟着了,反倒是让如画带着她们两个去了放生池那边歇脚。 话说禅云寺的放生池不大,可是池水清澈,站在池边不需细辨,就能看到池里一尾一尾可爱活泼的小鱼儿在石缝间自由自在的来回穿游着,这活物加了活景,自然比许家小后院儿里的假山静池要生动有趣,四娘子看着看着就坐下不肯动了。 三娘子呢这会儿已是彻底的回过了神,见四娘子巴巴的趴在栏杆边看着池中的小鱼,便凑到她耳畔悄悄的说了两句话。 四娘子一听眼前一亮,猛的抓住三娘子的胳膊道,“许孝熙你不许框我!” “我框你做什么。”三娘子失笑,一边从腰间取出了一粒碎银一边抿嘴道,“这是方才帮母亲置办香烛留下的,买两尾鱼来给你放生应 该是够了吧。” “那你快去快去!”四娘子笑的眯起了眼,“我来拉住如画。” 三娘子轻轻一笑,抬手指了指不远处一个坐在树下摆摊的小僧道,“那儿就有买放生鱼的,你别急,我去去就来。” 四娘子点了点头,终还是亮了心思道,“我要红色的小锦,不要黑色的。” “哪儿这么多穷毛病。”三娘子瞪了四娘子一眼,方才起了身往不远处的古树下走去。 古树下,围着那小僧买鱼儿放生的人不少,三娘子个子不高,一下两下的就被挤到了后头,待好不容易轮到她的时候,那鱼篮里的小鱼儿已经不多了。 不过当三娘子记着四娘子的叮嘱正准备低头挑小鱼时,忽听背后响起了一记惊讶的唤声——“三娘子!” ☆、第39章 繁华里?禅云之缘(三) 日光透过茂密的树荫在洁净无尘的石地上投下了斑驳的碎影,明暗交错中,姚家初娘子的笑容缓缓的落入了三娘子的眼中,而她的身后还站着一个楚楚动人的女子。 她身穿素白色织锦长裙,腰间处有桃色丝线绣出的怒放梅花一直延伸到裙摆,裙衫外罩着一件浅紫色敞口绡纱缕衣,在碎光的映衬下隐约有种波光流动的夺目之感,既显出了那女子窈窕纤细的身材,又给人一种不失华贵的清雅之气。 裴湘月——真正是玉娇千金,倾城之色。 三娘子的笑顿时凝在了唇角,之前在佛堂里那种呼吸困难的感觉又缠上了她的喉口。 帮那陌生的妇人捡串珠的事儿三娘子是有印象的,上一世她也这样做过,正因为有这样熟悉的记忆,刚才在佛堂里她才会那样不假思索的就上前帮了忙。可……她分明不记得上一世自己有在禅云寺见过裴湘月啊。 这混乱交错的记忆已经开始扰的三娘子忧心沉沉,难辨虚实了! “你怎么也在这儿?”外头偶遇自然兴奋,姚初娘子没有发觉三娘子的异样,只高兴的上前一把拉住了她的手亲昵的笑道,“方才在后头我就瞧着你的背影熟悉,可一时半会儿却不大确定,竟没想到真的是你。” “好巧,姚姐姐。”三娘子努力的让自己凝神回气,可她垂在腰际的手却不由的收紧了力道。 虽如今三娘子一家也住在了帝都,可离姚府也是有些距离的,且姚初娘子早已经和许世嘉定下了婚约,是以婚期越临近,姚初娘子就愈发不太出门了,和三娘子见的自然就少了。 因此今日偶遇,姚初娘子是真开心,直拉着神思恍惚的三娘子说了好些话,半晌后又失笑道,“你瞧瞧我这脑子,光顾着和你聊天竟忘记了做介绍。”姚初娘子说罢就拉了拉三娘子,顺势指着一旁的裴湘月道,“这是裴家姐姐,今日我是同她一道来登庙祈福的。” “裴姐姐好。”三娘子闻言,连忙冲裴湘月行了小礼,可看着她的眼神却始终有些发虚。 “姐姐,这就是我同你说过多次的许家三娘子,闺名孝熙。”姚初娘子转而向裴湘月介绍起了三娘子。 “许妹妹好。”裴湘月声音宛若黄鹂轻脆,清盈悦耳。 三娘子抬头莞尔,脑海中却无端的闪现过了一个风姿绰约的明朗身影…… 因着姚初娘子实在是在兴头上,三娘子也不好打断了她,只能笑着继续同她寒暄了起来 ,心里却在琢磨万一放生鱼卖完了要怎么同四娘子解释。 可就在这时,三娘子越过了姚初娘子的肩,竟看到四娘子跟如画正往她站的方向满脸焦急的跑过来。 她当下一惊,还不待做什么反应,四娘子已经气喘吁吁的冲到了她的面前红着眼睛喊道,“许孝熙,母亲……母亲晕倒了!” 便是素来都从容的三娘子听了四娘子的话当下也慌了神,只无助的拉住了四娘子的手迈开步子就想去看秦氏。 慌乱中,裴湘月的声音却镇定传来,令人莫名的安心,“不如让许夫人到我和姚妹妹定的雅室躺一躺吧。” 三娘子步子一滞,猛的转过了头。 裴湘月看了三娘子一眼,又沉着道,“舍弟就在山脚下,他略懂医术,或许能给许夫人问一脉。” 三娘子的心骤然漏跳了一下——没想到这一世,她竟这么早就能遇到……裴一白! ☆、第40章 繁华里?禅云之缘(四) 秦氏的骤然昏厥、裴家姐弟的出手相助,让田妈妈和如画都格外的诚惶诚恐。 而就在裴一白一阵风似的进了雅室内屋给秦氏问诊把脉的时候,四娘子则因为太过害怕而紧紧的拽着三娘子的手,怎么都不肯松开。 小小的寺庙雅室中弥漫着一股灼人的压抑感,纵使三娘子对姚初娘子和裴家姐弟心怀感激,可此时此刻却也说不出一个“谢”字来。 忽然,内屋门帘微动,不一会儿,众人便见裴一白一边顺着卷起的衣袖一边从容的从里面走了出来。 屋里一众皆是女子,可除了姚家初娘子需要稍加避嫌之外,其他人都不必男女避讳,且裴一白医名在外,姚家初娘子显然也就不用那么在意这些细节了。 “许夫人怎么样了?”见大家都愣在原地不敢出声发问,裴湘月便上了前。 “无妨,不过是因为怀了身孕劳心动力所致,这会儿许夫人已经醒了,再休息一下便无大碍了,不过回府以后还是要再喝几日安胎顺气的药……” 裴一白说话一贯慢条斯理的,有着医者从容之态,令人不由的心生安然之感。 可这一次,他话还没说完,就被田妈妈一阵诧异的吸气声给打断了,“裴少医,您、您您、您说我家太太怀……怀孕了?” “府上不知道吗?”裴一白也是一愣,随即才自言自语道,“难怪了,按着许夫人这个年纪,怀了身子怎么着也会养过四个月的,哪儿有不足月就这样出门登山拜佛来的。” “哎呦我的祖宗爷啊!”田妈妈顿时喜极而泣,拉着一旁同是错愕不已的如画一个劲的冲着裴一白猛点头,而四娘子已经忍不住撒开了三娘子的手转身就往内屋里冲。 可怜三娘子这会儿心境也是上下起伏的厉害,突然被四娘子这样猛的一甩手,她一个踉跄没站好退了两步,结结实实的就撞到了身后的四方桌角。 “当心”。裴一白当时就在桌边,正准备提笔给秦氏开方子,见状就顺势扶了三娘子一把。可这一扶,他修长的手指就正好搭在了三娘子的腕脉上。 屋子里一时间有些乱糟糟的,那一边,田妈妈和如画已经跟着四娘子一起跑进了内屋,这一边,见裴一白竟莫名其妙的给三娘子把起了脉,姚初娘子便关切的走了上来。而那略带凉意的触感也让三娘子大了胆子抬起了头看向了此刻坐在她面前的裴一白。 眉如墨画鬓若刀裁,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素衣紫 袍玄纹云袖,玉冠束发眸似琉璃,裴一白的俊逸从容像是那令人捉不住却又格外赏心悦目的春景一般,令人终不可谖兮。 上一世,她和他相识于沈府,因当时沈家老太爷得过一次风疾咳喘,沈家辗转托了关系请了裴一白过府把脉,恰好那阵子裴一白正在附近的医馆义诊,是以一个月之中总会来个四、五趟。 后来三娘子怀了身孕,因怀相不好害喜厉害,裴一白还给三娘子安过一个月的胎。当时两人闲聊药理格外的投缘,裴一白私下还教了三娘子一些寻常的妇症之方让她日后善用调理。 这段君子之交给当时度日艰苦的三娘子带来了一丝慰藉,让她在苦闷之余可以有一个排宣之处,只可惜,这一切不过也只是君子之交淡如水罢了…… ☆、第41章 繁华里?禅云之缘(五) “三娘子怎么了?”见裴一白把脉把着把着眉头就紧紧的皱了起来,姚初娘子心下一怔,有些着急的问了一句。 裴一白抬头看了姚初娘子一眼,又拉回了眼神看了看三娘子,摇头道,“你一个姑娘家,年纪小小,想的却不少。” “什么意思?”姚初娘子连忙走了过去搂住了三娘子的肩。 “忧思过甚,心气虚浮,夜寐不沉。”裴一白说着松开了手,提起笔又道,“小丫头,你最近晚上应该睡的不踏实吧,你瞧瞧,你眼底的淤青也不像是一两日积浮起来的,若不是你年纪小精气神还压得住,这会儿怕是面色都要开始泛灰了。” 三娘子闻言心中不由一阵苦笑,望闻问切医者技,裴一白是从来不会断错的。 “是有些睡的不太踏实。”深知在裴一白面前根本是瞒不过去的,三娘子索性就不遮不掩的点了头,“不过我午后都会补睡……” “晚上睡的不好,白日天的补再多都是枉然。”裴一白正在开方子,闻言便是头也不抬的打断道,“你一个小小的姑娘家,温饱皆足,哪儿来这么多的心思?你晚上睡的不踏实就是因为想的太多啊,那忧思殆竭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日子长了,会落下病根的。” “这么严重?”姚初娘子瞪大了眼睛,“那可怎么办?” “怎么办,少存些杂念心放宽些呗。”裴一白的语气听着还算轻松,可是当他搁笔抬头将手中墨迹未干的药方子递给三娘子的时候面色却是略显严肃的,“这两张方子,上面那张是给你母亲开的安胎方子,若是你母亲回去以后身子还是不爽气感觉沉的话,这药就一日早晚服两次,若是人无大碍睡的好吃的下了,药就不用再服了。”他说着停了一停,给了三娘子一些瞬记的时间,随后又道,“下面一张是我给你开的方子,你先服半个月,随后若是方便就来百草堂找我再给你把个脉看看。” 裴一白说完就拎着药箱起了身,然后同一旁的裴湘月道,“二爷那里的事儿都办好了,我下山以后就直接回百草堂了。”说罢也不等裴湘月点头,他就径直转了身。 可裴一白前脚才刚踏出雅室,后头三娘子就拉着姚初娘子追了出来。 “今日劳烦裴少医了,您的大恩大德我……许家没齿难忘!”纵使裴一白是背对着自己的,可是三娘子还是弯腰冲他行了个大大的谢礼。 上一世见他时,她芳龄十八初为人母,他替她诊脉、教她药理和她一见如故,可是 男女有别礼道当循,她只是觉得可惜,怎的没能再早认识他几年。 这一世见他时,她不及豆蔻前途未卜,可她和他之间还是隔了万丈高墙,他是高高在上的医途新贵,悬壶济世前途无量,而她不过是高门寒族中的庶出之女,天壤之别一目了然。 耳边,是裴一白笑着回的一句“不必客气”,可三娘子却感觉嗓子一紧,连低头望着自己鞋尖的视线都变得模糊了起来。 再见,依旧陌生,其实,无谓挂念…… ☆、第42章 繁华里?禅云之缘(六) 目送走了裴一白,和姚初娘子回到雅室以后,三娘子便郑重其事的进屋拉出了四娘子一起给裴湘月行了谢礼,惹得裴湘月怪不好意思的连连扶了她俩起身道,“许家妹妹太客气了,我同曼娘自小认识,近日常听曼娘提及你们,今日这一见就是缘分。索性舍弟正好略懂医术,左右能帮上许夫人的忙,又是在佛门清地之内,本就是应该的。”裴湘月口中的“曼娘”指的就是姚初娘子。 “裴姐姐这样说我和四妹妹就更不敢当了,不过今日母亲确实不便,不诚之处还望姐姐千万海涵。”三娘子知道裴湘月此言由衷,可场面上的话却是不得不补全的。 裴湘月本就是大家闺秀,也是见惯了人情世故的,闻言就笑着岔开了话题道,“索性许夫人今日非但有惊无险,还喜事临门,舍弟跑这一趟也能沾沾喜气呢。” “呀,说起来白哥哥是不是要说亲了?”姚初娘子一听就“啪”的一声拍了一下手。 裴湘月道,“母亲是有这个念头了,不过按着一白那个神龙首尾不见的性子,八字还没一撇呢!” 而裴湘月刚说完,田妈妈就笑眯眯的走了出来恭恭谨谨的请了裴湘月和姚初娘子进内屋,说是秦氏要当面道谢。 不过秦氏到底是动了胎气的,是以不过半盏茶的功夫,裴湘月和姚初娘子就一前一后的走了出来。 见三娘子和四娘子还安静的站在桌旁,裴湘月心下一柔,宽声道,“若是没什么事儿我和曼娘就先回了,这屋子刚好留给你们再歇歇脚,瞧着许夫人还有些倦意,你们若不赶时间的话不如就让她睡一觉再动身吧,免得又闹出什么动静来可就不好了。” “我送两位姐姐下山吧。”三娘子知道此时再说什么谢言都是多余,便直接付诸于行动了。 姚初娘子自然也知晓三娘子的心思,闻言便笑道,“也好,方才我们出来的时候许夫人已经睡下了,这会儿你送一下我们应该也不碍事。” 三娘子闻言,心领神会的冲一旁的四娘子和如画使了个眼色,然后便跟着裴湘月和姚初娘子出了门。 三人顺径出寺拾阶而下,快走到山脚的时候,姚初娘子便拉着三娘子的手语重心长道,“你别看裴家哥哥年纪不大,可他的医术在整个帝都都是响当当的,百草堂为何会一脉难求,大家都是冲着裴家哥哥去的,他今日能给你诊这一脉是你的运气,那方子啊,便是旁的人花银子也未必买的到,你如今得了,可一定要上心啊,还有,半个月以 后我会下帖子请你过来一聚,到时候我带着你去百草堂请脉。” “姚姐姐……”虽说这几年两人关系确实不错,可姚初娘子当着裴湘月的面这般的叮嘱自己,三娘子还真有些不好意思了。 “她呀是关心则乱,这恨不得是今儿就做了你堂堂正正的嫂子呢!”看出了三娘子的慌乱,裴湘月便在一旁打起了哈哈。 她这话一出,气氛顿时好了很多,姚初娘子更是双手叉腰鼓起了腮帮子对着面前的两人哭笑不得道,“得得,我今儿算是知道什么叫好心当做驴肝肺咯!” “姐姐别恼,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知道,回去了一定会按时吃裴少医开的药的。”三娘子连忙出言讨好。 “这还差不多!”姚初娘子娇嗔的瞪了一眼三娘子,正想挥手让她就此留步的时候,身后却突然传来了一阵马蹄飞溅的奔腾声。 站在石阶上的三人循声望去,视线中,有人策马扬鞭而来,风掠玄袍,墨发飞逸,确是格外的英姿不凡气势凛然。 ☆、第43章 繁华里?浮生非梦(上) 鲜衣怒马踏尘而来的不是别人,正是——陆承廷。 秋日暖溢,风过不凉,可三娘子却觉得陆承廷就是有一种本事,让人只看几眼他那俊朗深刻的五官就能无端的生出一股寒意来。 “二爷!”显然,不止三娘子,便是连裴湘月和姚初娘子见了踏马而来的陆承廷也非常的意外。 “娘娘特意吩咐让我送你们回去的。”陆承廷纵身跃下马背,只稍稍的拉了一下缰绳,那本有些不耐的马儿瞬间就低头安静了下来。 “娘娘人呢?”裴湘月一听问的就更着急了。 “一白陪着回宫了。”陆承廷淡淡的回了一句,视线却移到了三娘子的身上打了个转儿。 三娘子只感觉一道森森的目光直射向了她,她下意识的迎了上去,竟就这样无畏的对上了陆承廷那对深幽的双眸。 陆承廷一愣,却很快的对三娘子点头示意了一下,三娘子亦然,两人视线交错默默无声,可彼此却很好的传达了客道之礼。 几个人就此在禅云山脚下别过,而等三娘子不紧不慢的赶回寺庙雅室的时候,秦氏也已经醒了…… 许府双喜临门,最高兴的莫过于是大家长许三老爷了。 他是在当天晚上回府以后才知道秦氏也怀了身孕的,第二日中午,便有宫里来的太医专程过门许府给秦氏和赵姨娘把平安脉,一时之间明月居里头是笑声一片好不热闹呢。 可是自从三娘子从禅云寺回来以后,子佩却瞧出她越发的心事重重闷而不语了。 “娘子,宫里来的大夫已经回去了,这会儿太太那里的人都散了,您若要过去请安,这个点儿是正好的。”想着午膳以后三娘子问过她明月居的情况,子佩便牢牢的记在了心中。 三娘子正拿着裴一白在寺中给她开的方子发呆呢,闻言只轻轻的“嗯”了一声,半晌才回神道,“你说什么?” “娘子看什么呢,都发了好久的呆了。”子佩有些担心,不免答非所问。 “没什么,不过是一个普通的方子。”三娘子笑了笑,一边仔细的叠好了手中的薄纸一边从一旁的矮几抽屉中取出了她放私物的九格匣子。 子佩见状,便重新又说道,“明月居那边这会儿人已经都散了,娘子要准备过去吗?” 明月居,秦氏……三娘子一听,心思不由又飘远了。 不管是裴湘月还是裴一白,又或者是秦 氏肚子里这个突如其来的小生命,都不曾出现在三娘子上一世的记忆中,但是裴家姐弟不过就是提早碰到面罢了,可秦氏肚子里这个孩子却是真正凭空出现的。 三娘子一边想一边顺手就打开了手边的小匣子,里头整齐的放着一些碎银,她耐心的数了数,一共是八两。 这些钱,若是让她私下抓药煎药,只怕不肖一个月就要用的精光了,裴一白开的这药到底是吃还是不吃,三娘子这会儿确是犹豫了。 可想想昨日在禅云寺中姚初娘子对自己的关怀之举,三娘子又觉得一阵心暖。 其实现在的她几乎就是在熬日子,家中许多许多的事儿不管是入了她的眼还是入了她的耳的,三娘子是统统不看不听的,难怪之前连四娘子都说她年岁越长性子倒越发的绵软了。 索性自从三房分家搬进了青竹胡同以后,姐妹间糟心的事儿确实比在邵阳老宅那里要少了许多,平常最多也就是四娘子来找她闹个情绪撒个小气什么的,对三娘子而言也都是好应付的。 如今她就是在等,等沈家那里再来定亲,等姚初娘子嫁进许府,等那一个她隐忍苦想了多年的转机。所以,三娘子知道,眼下就是吃点亏也是值得的,只要她继续乖巧听话下去,那么秦氏终究还是会把她放在眼中的。 ☆、第44章 繁华里?浮生非梦(中) 可谁知第二天,等三娘子一早去给秦氏请安的时候,秦氏竟主动问起了三娘子那药方子的事儿。 “母亲怎么知道的?”三娘子说着就低下了头,神色惶恐。 “是你四妹妹说的,那日在内屋,她就站在门口,隔着帘子听到了裴少医的几句话。”秦氏这两日睡得多吃的好,眼底的倦意就淡了不少,连说话声音也轻扬了起来,“不过你四妹妹听的也不是很清楚,你且再同我说说裴少医生是怎么嘱咐你的?” 三娘子自然是有些吃惊的,可既然这头是四娘子主动帮她开的,她当然就没有回绝的道理,闻言便简单的将那日裴一白对自己的叮嘱说了一边,随后又佯装苦笑道,“其实我年纪小,身子骨向来也不错,可能就是最近几日晚上发梦多了睡的不踏实,倒不小心让裴少医逮住了。” “话不能这么说。”秦氏一听却断然否决道,“裴家是士林望族,连着三代一共出了九个进士两个状元,小辈多有出息。这裴少医,听说三岁能识字,五岁能断文,十岁的时候就能自己开方子诊脉了。裴家因此将他送进了太医院,如今年纪轻轻确实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连昨日你父亲从太医院专门请来的申老太医看了裴少医给我开的方子都不敢多言语一句,只说裴少医的方子不会错,如此说来,你也不可马虎大意。” “母亲说的是……”三娘子听罢头垂的更低了,连声音都变的轻了许多。 秦氏见状不由叹了口气笑道,“你也是,身子的事儿哪里能马虎,今日要不是四娘子同我说了,我还不知道呢。回头你把那方子差了人拿去给田妈妈,我这儿的药反正还没断,正好让田妈妈给你一并张罗了。” “多谢母亲体恤!”三娘子说着便起身向秦氏行了礼。 秦氏见她如此乖巧懂事又不像小的时候那般喜欢争尖儿冒头,心里也是欢喜的,不由伸手将她拉到了罗汉床边一边替她整着微皱的裙摆一边柔声道,“你是我从小捧在怀里养大的,说起来这样的心思我便是对着四娘子都没有过,有什么事儿你记得一定要和母亲说,这家里你是长姐又是养在我跟前的,自然是尊贵的。” “是。”三娘子看着秦氏,弯了弯嘴角。 “诶,说起来这次也是我自己大意了,现在想想也是后怕,若是那日没有遇到曼娘和裴家人,我现在还……” “母亲,您如今怀着身子,千万不能多想这些操心劳神的事儿。”见秦氏说着眉宇就皱了起来,三娘子连忙 打断了她的念头。 秦氏闻言点了点头,深吸了一口气道,“是了,你说得对,不过虽裴家和姚家我都已经让田妈妈亲自登门送礼去道谢过了,可你私下同曼娘这孩子书信往来的频繁,回头记得再添一笔替我谢一谢她们。” “母亲放心,女儿明白的。”三娘子应声点头,心里却想着既然秦氏有此心念,那回头姚初娘子下帖来请她过府一聚的事儿多半应该没有太大的问题了。 ☆、第45章 繁华里?浮生非梦(下) 十几天之后,姚初娘子的请帖如期而至,准的就好像她真的天天在家掐指算着日子似的。 三娘子收到帖子后便去了秦氏那里,秦氏听后二话不说就点了头,还顺带让田妈妈打点了一份随礼让三娘子千万记得一起带去。 第二天一早,姚家来接三娘子的马车就准点停在了许府的门口,因为知道这一次姚初娘子是有意要带自己去百草堂的,所以三娘子便没再开口要四娘子一道同行。索性秦氏也没有提起这一茬,是以当天三娘子出门的时候便觉得格外的自在轻松,连着脸上的笑意都多了几分。 到了许府,三娘子人才刚踏进姚初娘子独住的小院儿,姚初娘子就已经迎了出来,两人相视一笑,一起进了屋,刚落座,姚初娘子就关切的问道,“裴家哥哥给你开的方子你可一直吃着?” “多谢姐姐关心,药我一直吃着呢。”三娘子笑着点了点头。 姚初娘子闻言便松了一口气,“那就好,你是不知道,我母亲和裴夫人自幼认识,裴姐姐小时候经常来我们家玩儿,咱们俩家自然也走的近。裴家哥哥十几岁的时候医术就非常了得了,这些年他虽并未在太医院供职,可上到万岁爷下到深宫嫔妃,对他的医术都是赞不绝口的。他很少像那日这样主动给人把脉的,所以那天我都有些吓到了,以为你病得……”说到最后,姚初娘子只尴尬的笑了笑就禁了声。 三娘子当然明白她这是关心则乱,不由伸手握住了姚初娘子的手道,“姐姐这是心疼我,我明白的,姐姐放心,这药是母亲督着田妈妈亲自给我熬的,我每天都没有落下过。但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知道,许也是因为之前晚上总是睡的不踏实,竟不曾想被裴少医给逮住了。” “什么逮住,那是你运气好!”姚初娘子瞪了三娘子一眼,一边给她倒了茶一边絮絮又道,“其实啊那日也真是赶了巧了,原本是蕙妃娘娘要去禅云寺礼佛,裴家哥哥只是顺道去给娘娘送方子的,结果那天我正好有事去找裴姐姐,裴姐姐就趁机沾了弟弟外出的光,拉着我一并走了一趟禅云寺。” “蕙妃娘娘?”三娘子闻言有些诧异,“既娘娘亲临,为何那日禅云寺却不曾设防封山呢?” “娘娘只是去找主持大师礼佛问经的,也不是去做道场的,且此番出宫娘娘身着微服,本就是不想惊动寻常百姓,是以一切就从了简。” “原来如此。”三娘子恍然大悟,“那想必那日陆二爷也是因为蕙妃娘娘才会去禅云寺的吧。” “是啊,虽娘娘说了不带侍卫随从,可宫里头哪儿敢顺着娘娘的意思办事啊,这万一要是发生了什么谁都担待不起呢,可娘娘又一再坚持,所以二爷这才出面的。”姚初娘子说着还不由的耸了耸肩又道,“按说陆承廷他如今也是新婚燕尔的,怎么成了亲和没成亲的时候一个模样,天天冷着一张脸,活似别人欠了他千百两银子一般。” 三娘子一个没绷住笑出了声,“姐姐这话也就在我跟前说说了,若是让嘉哥哥听见了,只怕哥哥又要搬出一堆道理来同姐姐说上一回谨言慎行之礼了。” “自然只是同你说!”姚初娘子一听就伸手点了一下三娘子的眉心,可脸颊却顿时透出了明艳的绯色。 ☆、第46章 繁华里?故人重识(上) 三娘子必须承认,在姚初娘子这边做客其实她是最放松的。 姚初娘子待她宛若亲妹妹一般,两人私下独处素来没什么规矩讲究,这日中午,两人便是连午膳都是伺候的妈妈从厨房那里亲自送过来了。 三娘子见了,自然不太好意思,一边谢过了进屋的妈妈一边悄悄同姚初娘子说道,“姐姐这样惯着我,回头若是被母亲知道了,定是要说我不懂规矩的。” “不懂什么规矩?”姚初娘子却笑道,“我现在虽婚期尚远,可屋子里却已经堆满了绣物,有的时候绣嫁妆久了便会错过了膳点,早两个月的时候母亲体贴我,所以帮我在院子里开了小厨房,今日便是妹妹不来,我也是独自用膳的,你来了正好给我做个伴。” 三娘子闻言有些吃惊,“姐姐院里还有小厨房么?” 一般高门大户中小辈院中开小灶的其实并不多见,便是上一世三娘子嫁了人单住开了,用膳吃食也是一应走的沈府的大厨房,院中的小厨房不过就是冬天用来烧水而已。 所以姚初娘子自然懂得三娘子在惊讶什么,便是连忙冲她摆手道,“你放心,骄奢淫逸的事儿便是母亲有心纵我,父亲也会站出来摇头的,母亲也说了,不过就是这一阵子我绣活繁琐方便我罢了,免得每一回到了用膳的时候一屋子人坐在膳堂等我,那才真叫人尴尬呢。” 见姚初娘子说着说着面露了难色,三娘子隐约有些明白了她话中的意思,便径直问道,“姐姐的绣活儿很多吗?” 姚初娘子先是苦笑了一下,然后才摇头叹气道,“我不瞒你,从小我的针线活儿就不曾让教绣工的嬷嬷满意过,我这本事啊比不过家中的几个妹妹。这若搁在以前,浑水摸鱼的事儿我也不是没有做过,可是……这回绣的毕竟是嫁妆啊,别的不说,单是那盖头枕巾被单,母亲是盯死了也要让我自己绣出来的。” 三娘子一听也默默的点了头,“嫁妆不比旁物,伯母也是用心良苦。” “所以我一点儿也不敢马虎啊。”姚初娘子说着就丢下了手中的筷子,然后朝后一仰,整个人就倒在了罗汉床上,闷着鼻音道,“可临时抱佛脚也是够呛,看来我过门以后最应该和你哥哥坦白的就是这件事,免得逢年过节的他一会儿让我绣个荷包一会儿让我绣个帕子的,回头我拿不出手,才是真丢了自家的脸呢!” 三娘子一听就抿住了嘴,轻声咳了一下以后才说道,“姐姐放心,嘉哥哥不会在意这些的。” “为什么?”姚初娘子愣愣的仰起头看了一眼三娘子,“你怎么能这么肯定。” “因为……”三娘子忽然压下了声音,“母亲也不擅绣工。” 小小的闺房中顿时传来了一阵欢快愉悦的笑闹声,惊得房檐上栖息的彩雀连连扑腾着翅膀冲入了云霄。 窗外是秋色正浓满院袭香,窗内是娇颜玉琢粉黛相衬,唯叹——豆蔻正好! ☆、第47章 繁华里?故人重识(中) 用过午膳稍事休息以后,姚初娘子就命人备了马车,然后利索的带着三娘子直奔百草堂。 这是三娘子第一次单独跟着别人上街,不由有些紧张,可马车驶出不久,姚初娘子就心思通透的和三娘子保证道,“你放心,今儿咱们跑这一趟啊只有我母亲知道,旁的人母亲一概都没有多说,裴家哥哥呢自然也是个嘴紧的,所以只要你自己不说,你这私自跟我上街请脉的事情也就神不知鬼不觉了。” “姐姐想的周到。”三娘子听后果然松了一口气。 可姚初娘子却意味深长的看了她一眼,“其实呢还是母亲提点我的,她说……毕竟我们两个都是未出阁的姑娘,就算是去药堂,可多的人见着了也是不妙。” “姚伯母最是贴心了!”三娘子由衷赞言。 姚初娘子听了,只弯了弯嘴角,思绪却遥遥的飘远了。 其实姚夫人的原话可不是这么说的,当姚夫人知道姚初娘子要带着三娘子去百草堂找裴一白的时候,只淡淡的叮嘱道——“三娘子的身份不同你这般,她在嫡母跟前做事处处小心,若是这次你私下带她请脉的事儿被许夫人知道了,就算你初衷不坏,可等她回了府,一顿数落轻骂是肯定免不了的。你以后是要嫁进许家的,这种把柄可不能让你婆婆捏住了。” 想到这里,姚初娘子不禁深深的替三娘子感到了惋惜,论样貌学识和秉性,三娘子是处处不输四娘子的,可偏这出身……是以当下,她看向三娘子的眼神便不由的透出了些许的惋惜。 话说马车很快就到了百草堂,两人下车以后,姚初娘子就带着三娘子绕到了后门,然后顺着石子小径直接进了裴一白的药室。 那药室不大,刚踏进屋门,三娘子就闻到了一股清苦的药香味。堂屋正中,一袭白卦长衫的裴一白正低头研药,脚边堆着好几摞的草药,枯黄的翠绿的深褐的胶白的,花花绿绿的倒让他仿佛置身草园之中,颇有闲云野鹤之意。 听到门口的动静,裴一白缓缓的抬起了头,见着来者他也并不惊讶,只一边点头示意让两人进屋一边又说道,“算着时辰你们也该来了。” 三娘子惊讶的扭头去看姚初娘子,姚初娘子便悄悄的凑近三娘子的耳畔道,“我自是提前写了信的,不然他裴一白虽比不得圣人日理万机,可平常琐事也是一大堆,半月之约,若不提醒他,恐怕他早就忘的一干二净了。我们可是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万一扑个空多糟糕!” “姚清曼,你这悄悄话说的可不避讳啊。”可姚初娘子话音刚落,裴一白就不冷不热的回了一句,惹得姚初娘子顿时警惕的回头瞪了一眼裴一白。 但裴一白却无所谓的耸了耸肩,身子未起,只抬手指了指自己对面空着的椅子冲三娘子使了个眼色。 三娘子不敢怠慢,赶紧跑了过去坐下了身,然后还乖乖的挽起了衣袖,将手腕放到了裴一白的手边。 裴一白见状便放下了手中的草药,可他手才刚抬起来,却忽然问道,“你可要垫个帕子?” 三娘子一愣,这才想到上一世裴一白给她诊脉的时候都会在她手腕处铺上一块透薄的绢帕,但想着之前在禅云寺他也是直接给自己搭的脉,三娘子当下就尴尬的笑道,“好像也不用这么麻烦了。” “也是。”裴一白闻言,修长的手指就又快又稳的落在了三娘子跳动的腕脉处,“一个小姑娘家的也不用这么多讲究。” ☆、第48章 繁华里?故人重识(下) “三娘子分明也快到豆蔻之年了,你别老小姑娘小姑娘的喊人家。”门口,姚初娘子一听裴一白的话就皱起了眉。 裴一白眯着眼转过了头,一心两用的看着姚初娘子道,“她本就是个小姑娘,年纪不曾设防,这般随意进出我的药室也是妥当的,可曼娘,你如此大大咧咧确是有失体统哦!” 这样的裴一白是三娘子不曾见过的,肆意洒脱,语调飞扬,眼角的笑还透着一点点坏意,偏又不失儒雅格外迷人,三娘子不禁看呆了。 “若不是陪我三妹妹看病,我才不愿来百草堂呢……”很明显,和裴一白的口舌之争,姚初娘子是占了下风的,可越是这样,三娘子就越看得出两人其实私交甚好,当下便聪明的只坐在椅子上微微浅笑,却并不开口帮腔。 但很快的,裴一白的话锋就指到了她的头上,“脉象却是比半个月以前要实沉一点了,那药可是一直吃着?” 三娘子用力的点了点头。 裴一白欣慰道,“愿意按时服药就是好姑娘。”他说着站起了身,然后冲三娘子招了招手,三娘子便不明所以的站了起来,跟着裴一白一起走到了南边的落地屏风前。 屏风后面,百草堂的问诊堂一览无遗,堂内共放着五张宽案,每张案前都井然有序的排着十来个前来问诊请脉的病人。 “生老病死人间百态,在医馆药堂是尽揽眼底的。”裴一白这次开口倒是恢复了三娘子所认识的那般模样,“你瞧瞧那些前来问诊的人,不管是粗衣麻布还是锦衣华服,得了病就都一样。” “医馆之内无贵贱……”三娘子忽然想到上一世裴一白和自己说过的这句话。 裴一白一愣,很明显特意的低头看了一眼三娘子,忽而转头对门口的姚初娘子道,“你这个妹妹有点意思。” 姚初娘子这才得意的笑了笑,“所以她的身子你可要用心条理了,这小小年纪的,上回被你说的我冷汗直冒。” “人家睡不踏实的都不怕,你怕什么。”裴一白笑姚初娘子咸吃萝卜淡操心,不过却耐着性子又低头对三娘子说道,“既道理你都懂,那也正好让我省了不少冠冕堂皇的话。你这病呢眼下不过就是精气不足所致,只要你心思放宽了,很快就不用再喝药了。且就算我的药配的再好,你若不愿意改掉坏习惯,那日复一日,终有一天你会吃到苦头的。” “您说的我都记下了。”三娘子对于上一世的惨死记忆犹新,现在她每每 想起,虽觉得是自己命薄气短,可再想深一点,三娘子觉得也和自己身子骨弱多少有些关系。 所以那日自从秦氏开口会帮她准备药汤以后,三娘子就不敢马虎大意,日日按时按量服药,晚上也不会多想锁事,哪怕没有睡意,过了亥时一刻她也必定换衣上床了。 “孺子可教哦。”裴一白闻言满意的点了点头,然后大跨步的回到了桌边,站定提笔,洋洋洒洒的又写了一个新方子递给了三娘子,“这个方子主要有凝神的功效,你回去每三天服一次,若是晚上渐渐开始睡得踏实了可以一觉到天亮了,那就断了这药即可。” “可还要再来让你把把脉了?”姚初娘子闻言连忙追问道。 裴一白闷声一笑,“感情……是曼娘你想着要往外跑所以拉着许家小妹妹做幌子呢吧!” ☆、第49章 繁华里?开诚布公(上) 初冬刚至,瑞雪迎丰,十一月末,帝都落雪,一夜之间,整个京城银装素裹美如墨画。 可是就在这风雪交加的天气下,三娘子和四娘子却收到了裴家下的帖子,裴湘月要在万云楼设围炉宴,请许家姐妹俩明日一定要到。 看完帖子,三娘子便命了子佩去烧水煮茶,果然风炉上的水才“咕嘟咕嘟”冒起了泡,四娘子就已经风风火火的跑进了海棠轩。 “许孝熙你去吗?”四娘子人还没进内厢房呢,声音却已经透过厚重的棉帘隐隐传入了三娘子的耳中。 三娘子一边摇头一边趿鞋下了热炕,正想上前去迎,四娘子却“呼啦”一声自己掀帘而入了。 “去嘛!”四娘子的小脸红扑扑的,睫羽上还沾着未化的薄雪,肩上披着的灰鼠锦毛风氅连带子都不曾系紧,一看就是急匆匆的从屋子里窜出来的。 三娘子不由狠狠瞪了她一眼,顺势就将捧着的铜捂手炉塞到了她的怀中,“今儿才下的雪,你就这样不安生,是有多大的事儿,要你这样不管不顾连个手炉也不带就巴巴的跑过来。” “我哪儿像你这样娇滴滴啊,这天还没进腊月呢,你这屋里炭都烧了两回了吧。”四娘子这会儿心情正好,也不同三娘子较真,脱了风氅抱着手炉就爬上了三娘子铺得暖暖和和的热炕。 “哎呦我的小祖宗。”一旁正泡好茶的子佩见四娘子连鞋都没有脱,急的赶紧碎步上了前。 三娘子呢干脆眼不见为净,视线旁移的坐在了四娘子的对面,耐着性子道,“裴姐姐下的帖子自然是要去的,既说了是围炉宴,咱们也不好空手去吃,你来了倒正好,同我说说你想好要带什么礼物去了吗?” “围炉宴嘛,免不了吃酒的,我来的时候就想好了,我就带两坛桃花酿去,既清口也解腻,围炉吃它最好了。”四娘子说着眨巴了一下如杏般的水眸,抿嘴笑了起来。 三娘子仔细一想,觉得送两坛桃花酿也算中规中矩了,便点头道,“桃花酿酒味不重,若是明日裴姐姐直接开了就放桌上喝也无妨,但凡有些酒力的都不会上头。” “那你送什么?”四娘子好奇的问。 “咱们家的桃花酿封坛三年,甜糯醇香,也算得上是不错的头礼了,既明日我同你是一起的,那我这边就再随一食篮糕点吃食吧。”裴湘月的帖子是同时给了她和四娘子的,三娘子心里就格外的清楚,明日万云楼的围炉宴是众聚而非私会,是以送礼的 风头她自然不会抢在四娘子的前面。 而四娘子显然对三娘子的说辞很满意,闻言就舒心的往后一靠,一边拿着炕桌上的蜜桔剥了起来一边又忍不住问道,“你说咱们和裴家也没什么来往,之前也不曾见过裴姐姐下帖子给我们,今儿怎么会突然请咱们去吃围炉宴了?” “你见过谁家姑娘有成天介的在外头摆宴设局的?”三娘子哭笑不得,“再说了,这中间肯定有姚姐姐在那儿穿针引线的,说起来此番见着裴家姐姐,咱们一定记得要再好好谢谢之前她在禅云寺的出手相助。”见四娘子闻言轻轻的一蹙眉,三娘子又赶紧补了一句,“礼多人不怪。” ☆、第50章 繁华里?开诚布公(中) 送走了四娘子,三娘子在屋里走了两圈后便吩咐子衿取来了翠纹织锦羽缎斗篷。 “娘子要去哪儿?”子衿一边给三娘子系斗篷一边问。 “去文墨楼坐坐。” 文墨楼是许世嘉单住的小院儿,在宅子的东边,坐北朝南,虽占地也不大,可贵在清幽隐蔽,是个静心读书的好地方。 许三老爷目前膝下就两个儿子,撇开秦氏和赵姨娘肚子里怀着的不说,许世嘉是三房的嫡长子,现在看又是块读书为官的好苗子,三老爷和秦氏自然是掏了心的要全力栽培,什么好的金贵的他屋里自然是少不得的。 就拿这文墨楼来说,本来这小院是要给三老爷做内书房用的,可是三老爷看了地方,大手一挥就给了许世嘉。而青竹胡同这老宅子虽三房住进来以前也都稍加修缮整葺过,可独院中,却没有像许世嘉这文墨楼一般里里外外都大刀阔斧的重修过的,这三房对许世嘉的重视可见一斑。 不过话又说回来,许世嘉自己也是争气的,上一世三娘子出嫁的时候他已经进了翰林院,虽只是个庶吉士,但不难看出,三老爷是铁了心想让许世嘉走内阁辅臣这条路的。 可是许家是寒门乍起的独户,三娘子以为就算过两年姚初娘子过了门,对许世嘉的仕途之路其实帮助也并不太大,毕竟姚家也只是杏林清流之辈,这些年虽族中多有为官贤士,可说到底却不见什么万岁爷身边的亲信权臣。 再加上若是这一世也会发生那一场夺政爆乱的话,姚家心思不明,很快就会排除在了新帝稳健权势的圈子之外,到那时,许世嘉想要靠父辈泰山之力拼权贵,根本就是难上加难的。 想到这里,三娘子脚下的步子不由就快了几分,再抬头的时候,文墨楼已在和风瑞雪中初见朦影了。 得知三娘子来,许世嘉出门相迎,脸上不由透着惊讶。 “想着快到膳点了,也许哥哥手边的课业会停一停,我就绕道过来坐坐。”三娘子落落大方的跟着许世嘉进了屋,可心里却一个劲儿的在打鼓,毕竟这文墨楼,她上一世就没有单独来过。 “刚看完半卷书正准备歇一歇,三妹妹来的巧。”许世嘉对她说话总是不远不近的,似留着一丝距离。 三娘子默笑,抬头细细的看了看许世嘉,眼前的少年身形颀长眉目有神爽朗清举,确是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的。她不由心中暗叹,若论俊秀之貌,许世嘉也是不输帝都那些美名在外的贵胄 公子的。 想到这里,三娘子便开口直点来意,“裴家姐姐下了帖子请我和四妹妹去吃围炉宴,我记得哥哥这儿有一幅牡丹扇面,似是裱了边的,不如这会儿就送了我,我回头让姚姐姐挑个日子送给裴家姐姐去。” 许世嘉一愣,“你要做什么?” 三娘子浅笑,“帝都高门,裴、荣、宣……占了头儿,裴太师虽然年过七旬,可头上这三朝辅臣的帽子却不是谁都能与之比肩的,裴家的这层关系,哥哥让姚姐姐帮着去走是最好不过了。”帝都四贵,其实方才三娘子还少说了一个“陆”府,只是陆家强势冒头是在新帝登基以后,所以三娘子话到了嘴边却还是生生的咽了下去。 ☆、第51章 繁华里?开诚布公(下) 可是随着三娘子渐落的话音,屋子里的气氛却顿时冷了下来,桌边铜炉里烧着银丝炭,偶有“噗嗤”的星火声爆出,竟让三娘子觉得格外的脆生响亮。 “素来不曾同三妹妹交心私谈过,不曾想三妹妹心思已如此深远了。”许世嘉的声音有些清冷,可却意外的并非三娘子之前所预想的那般嗤之以鼻。 许世嘉不排斥她,又或者说不排斥她这番提议,这就是一个好的开端。 “哥哥有哥哥的圈子,但我们做姑娘的也有我们自己的圈子。”三娘子平心道,“可我这话也要说在前头,会动这样的念头,我为的不是哥哥,而是姚家姐姐。”见许世嘉剑眉微动,三娘子继续从容道,“大周建朝至今,手握丹书铁券的现在估计最多也就剩下十家了,而裴家和信国公荣家就列位其中,这是何等的尊耀不用我说哥哥肯定也知道。再说宣家,他们世族资历虽不比前面两家,可宣家是宣力武臣,宣老侯爷手中紧握的兵权那是连皇上都要忌惮几分的。几年前,能与之抗衡的怕只有远在滇州的南宁王了,可当年彝召大乱,南宁王暗中勾结南召败露被皇上诛了九族,如今虽那二分之一的虎符仍下落不明,可放眼望去现在这整个大周确只有武平侯这一方兵力为强了。这样的关系就搁在哥哥的眼前,哥哥若不用,那这辈子要从庶吉士熬进内阁,也不知前面那漫漫长路哥哥能不能撑住了。” 许世嘉的呼吸明显急促了起来,看着三娘子的眼神也开始混沌不清了,“三妹妹深藏不露,可是你说这番话,和曼娘又有什么关系?” “姚家世代皆为清流,其实和咱们许家很像,祖上全都是清清白白的读书人。姚姐姐和裴姐姐私交确实不错,可裴家姐姐年长几岁,肯定是在姚姐姐前面成亲的,女子为妇,恪守孝贤,便是亲姐妹之间的走动也会减少很多,更不要说是闺中之友了。到那个时候哥哥若是再有什么心念,就算姚姐姐以哥哥嫡妻的身份开了口,裴姐姐也未必帮得上忙了,但若是哥哥本人能与裴家交好,那就是另外一番算计了。” “所以你让我现在就开始去讨好裴家人?”许世嘉隐约有些明白了三娘子的意思,却不免还是想激一激她。 “哥哥觉得是讨好吗?”谁知三娘子竟翩然一笑,忽而又敛了神色道,“但我以为是善交。”见许世嘉目不转睛的看着自己,三娘子又道,“方才我说了,今日与哥哥点破这些,我私心就是为了姚姐姐。这些年我同姚姐姐走的近,感情自然不在话下,姐姐性子敦厚贤淑,温婉恭顺讨人欢 喜,你们成亲以后哥哥一定会对她多加爱护的。可是女子出嫁从夫,日子过的平顺固然是好,但若是能夫贵家兴绵延子孙,试问哪个女子又会摇头拒绝?” 许世嘉一双清亮的眸子突然半眯成缝,“许孝熙,你这等缜密的心思,爹爹和母亲怕也未必看清过吧。” “缜密吗?”三娘子闻言自嘲的笑了笑,然后把手放在了炭炉上正反烘了烘,便垂下头软了声音佯装无奈道,“我说的这些道理能有多难参透呢?若非因为姚姐姐,我也不会和裴家人打上交道,可正因为我打了交道亲眼所见,才明白他们的权贵尊荣是如今咱们家望尘莫及的。姚姐姐有心,却碍着现在的身份还不能同你说,那我既看清这里头的门道了,便没有强咽的道理,毕竟哥哥好了,将来我也能好过一些。” 三娘子这话说的不假,其实她此番前来文墨楼也不是冒然为之的,因为和姚初娘子走的近了,所以她心里头的想法三娘子多少是知道一些的,只是今日所言,三娘子终究还是夸大了一两分。 “可即便是我出扇面曼娘去送,那说到底也不是件妥当的事吧,毕竟这扇面是出自我的手,可送的却是裴家娘子。”许世嘉的声音已恢复了寻常的语调。 “自然是要让姚姐姐再重新临摹一次的,姚姐姐下笔有神,哥哥且放宽心,更何况只这一幅扇面本也不可能就那么搭上裴家的,这不过是个引子罢了,送礼随心,裴姐姐聪慧过人,一定会明白的。” 有些事,哪怕是互惠互利,可也是要有来有往的,毕竟如今是许家有求于人,那就没有让裴家先来主动的道理。你要不要和人家给不给看着结果一样,但其实谁先开口却是至关重要的! ☆、第52章 繁华里?围炉迎冬(一) 隔天一早,因为许世嘉要出门会文友,所以秦氏就吩咐他顺道把两个妹妹送去万云楼。 因为青竹胡同到底还是远了些,所以当三娘子和四娘子赶到万云楼的时候,雅室内已落座了几抹娉婷娇柔的倩影,放眼望去,皆是明眸含羞合,丹唇逐笑开的俊俏模样。 而正当两人驻足门边的时候,裴湘月已经笑意盈盈的走上了前,一手挽住三娘子一手拉起四娘子将她们带进了屋,然后对屋里的几个小娘子介绍道,“这就是我之前同你们说过的许家姐妹花,长的可有我说的那样水灵?” 裴湘月话音刚落,一个身着如意云纹月白衣,搭着雪羽肩,锦裙上绣着水纹花色暗制银线狐绒毛的娘子就站了起来梨涡浅笑道,“果然长的很俊。” “这是荣府的二姑娘玉瑶。”裴湘月说着就冲荣玉瑶一颔首,荣玉瑶则心领神会的上前揽过了三娘子和四娘子的肩,将她们一并带到了桌边。 “月娘还要张罗琐事,这边我就托大帮两位妹妹介绍一下。”荣玉瑶说着便绵言细语的一一指道,“这是舍妹玉珍,这是裴家六娘子湘绫,这是章阁老家的五娘子静宜,这是靖安侯府的云英和云姗。” 荣玉瑶介绍的仔细,三娘子不敢马虎,一路笑脸迎了过去,还暗中细细的记下了每个人的样貌特征——荣玉珍的眼睛格外的漂亮,那一对瞳仁就似琉璃般闪闪发亮;裴湘绫长的没有裴湘月端庄大气,可胜在活泼甜美,尤其是嘴角边的那对小酒窝很是让人过目不忘;章静宜就是一副大家闺秀的模样,一张月盘脸让她看上去珠圆玉润的略有福相;陆云英的气质和裴湘月有几分相似,冰肌玉骨贵气逼人,一颦一笑都端着凝态的美感,确是仪静体闲的。不过三娘子以为,这当中最美的莫过于只有十二、三岁的陆云姗! 陆云姗今日穿着一件粉色的绣花夹袄罗衫,下着珍珠白湖绉裙,淡妆敷面,双颊润得像那刚绽放的琼花一般,白中透红,盈盈有泽,一双流盼生辉的双眸黑白分明,荡漾着令人迷醉的神韵,当真是美若芙蓉迎春绽,浅浅一笑胜星华。 即便同为女子,三娘子也不禁赞了陆云姗一句,一旁的荣玉瑶闻言,颇为感同身受道,“云姗确是漂亮,早两年见她,个儿还小小的,那便更是精致得如同瓷娃娃一般惹人怜惜呢,也难怪见了她的人都说,这般模样长大以后,便是放在宫中,也是绝色逼人的。” “玉瑶姐姐就爱乱说话。”陆云姗此时也正打量着许家姐妹呢,闻言就娇嗔的轻拍了一下 荣玉瑶的手臂,“在自家姐妹面前也不知道给我留些颜面。” 可偏偏正是因为荣玉瑶这最后半句的玩笑话,竟让三娘子猛地低下了头,然后暗暗的倒吸了一口凉气…… 陆家,云姗! 大乱之后,新帝登基,大赦天下充盈后宫,光是选秀就选了整整五日,之后留下嫔妃十余人,其中美艳帝都的陆家女一进宫就被册封为了贵人,起步之高恩宠无限,令人咋舌。 而今,三娘子竟能亲眼所见这仙话传奇一般的女子,偏这女子眼下的年纪还和她相仿无差,这个中滋味啊,也只有三娘子自己心里最是清楚了。 ☆、第53章 繁华里?围炉迎冬(二) 一番寒暄之后,三娘子并了四娘子就一起落了座,可她心中依旧澎湃不定,便是连喝茶都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但她身边的四娘子却非常活络,很快就和荣玉珍聊得热火朝天起来。 其实姑娘家小聚,畅所欲言的也无非就是那些花草首饰、佳人才子的,什么东街的玲珑轩里头新制了一批点翠金钗啦,什么西郊的贵人花圃里又开了两株碧玉腊梅啦,什么陈阁老那不争气的孙子又毁了一桩亲事啦……总之小到绢花大到皇权新贵,姑娘们之间的话题也的确够弯弯绕绕的,若稍一不留神,很容易就会跟不上旁人的步调。 只可惜,三娘子已连着被四娘子抓包了两次。 “许孝熙,你到底在想什么?”当第二次抛话给三娘子而她又没有接上的时候,四娘子便不高心了,暗中狠狠的扯了一下三娘子的衣袖,咬牙切齿道,“你若再给我这样走神我可就不理你啦。” 三娘子自知理亏,刚想笑着陪个不是,门口忽然有了动静,众人抬头看去,却见是姚初娘子正气息微喘的由裴湘月引着走了进来。 一见雅室内已满满当当的坐了个齐整,姚初娘子便是一边解着沾雪的披风一边吐舌笑道,“今日反倒我成了最后一个,叫各位姐姐妹妹久等了。” “这话说的,一屋子小聚,总也有个先来后到,久等什么,赶紧坐吧。”可裴湘月闻言却爽快的替姚初娘子圆了场,然后拉着她入了席。 人已到齐,围炉开宴。 紧闭的雕花窗外是簌簌满天的风雪,而万云楼的这间雅室内则是铜炉旺火笑声蔓延的。 屋内有侍者无声进出,不过眨眼的功夫桌上就布满了珍馐,什么果拼火鹅、乌龙肘子、母子虾饺……应有尽有,再加上正中间那直冒香气的羊肉锅子和已开了坛的桃花酿,便叫人只看上几眼就食指大动馋涎欲滴的。 裴湘月呢也不做乔,哪怕是像模像样的开场话都不曾说上一句,举起手就落下了第一筷。小娘子们见状一阵嬉皮笑闹,紧接着也举筷夹菜推杯换盏起来。 这酒过一旬菜垫三分后,荣玉瑶便端着酒杯起了身,清了清嗓子道,“今儿月娘设宴,说是小聚,不过我还是要先道一声喜,过了年,月娘你就要成亲嫁人了,以后再聚,咱们可都要喊你一声世子夫人了。” 三娘子闻言悄悄的用余光扫了一眼坐在东首的裴湘月,一时竟忽然记不得裴湘月这“世子夫人”的头衔是因哪位世子爷而得的了。 而荣玉瑶话音刚落,众人便你一言我一语的纷纷送上了祝词,裴湘月见状便红着脸站起了身,先是微微的瞪了瞪荣玉瑶,然后才笑叹道,“那世子夫人不过就是虚名罢了,你们且别听玉瑶瞎起哄,倒是成亲以后要想再如今日这般自由自在的和姐妹们私聚,只怕是难咯。” “这么说起来月姐姐你以后和宣岚姐姐就是妯娌了?”众人闻言正一阵唏嘘,可忽然荣玉珍清亮的声音却响了起来。 对,又是陆家——三娘子顿时恍然大悟,这才想起裴湘月嫁的正是靖安侯府的世子爷,陆承廷的大哥。 而就在这时,三娘子只觉得身边一空,紧接着一直在她左手边的章静宜便翩然起了身,取代她落座的正是晚来了许久的姚初娘子。 ☆、第54章 繁华里?围炉迎冬(三) “陪我出去透口气吧,方才酒吃的有些猛这会儿好像上头了。”屋子里的气氛因为此起彼伏的贺词声而沾上了喜气,可姚初娘子的声音听上去却有些无力。 三娘子用余光扫了一眼手中正握着的酒杯,点了点头后又凑到姚初娘子的耳边道,“姐姐透气,我顺道再去个净房,一举两得。” 姚初娘子一愣,随即失笑的拍了拍三娘子的肩,两人便悄悄的从偏门出了雅室,左右连个侍者也不曾惊动。 今儿的万云楼裴家是包了场子的,一出屋子才下楼梯,三娘子就感觉一阵清冷迎面扑来。她不禁打了个哆嗦,随即眼明手快的就拦下了身边路过的一个女仆,然后讨了那女仆手中提着的灯笼。 外面的雪不曾停,不过势头却小了很多。 三娘子和姚初娘子并肩而行,直待走到通向净房的偏径回廊处,姚初娘子才忽然止了步子。 两人相识相交多年,三娘子自然看出姚初娘子说要出来透气只是借口,当下便静静的提着灯笼立在原地,不语不问的,等着姚初娘子自己先开口。 风过院墙,月影稀疏,耳边偶有雪压树枝的“咔嚓”声,清脆有力。 两人就这样各怀心思的站了一会儿,姚初娘子突然就长长的叹了一口气道,“奉姐儿,没了……”昏暗成晕的月色下,姚初娘子的半张脸隐没在夜色中,那露在亮处的右边瞳仁里透着慌张和无助,“早上我正准备出门,想着走以前去母亲那边请个安,结果听到母亲在和房里的妈妈说话……外头没人候着,我就……”姚初娘子说着突然紧紧抓住了三娘子的手,“也不过就是年头啊,她才嫁的人,怎么……怎么说没就没了。” 三娘子感觉到姚初娘子的手在发抖。 这消息来的有些突兀,即便和姚初娘子交好,可奉姐儿成亲的事三娘子却不曾听闻,更不要说现在人突然就没了,三娘子能明白姚初娘子此时的心境——哪怕之前有什么不愉快,可这几年过去了,亲戚毕竟是亲戚,且还是鲜活的一条命。 而感觉到三娘子紧紧的反握住了自己的手,姚初娘子便慢慢的回了神,呼吸也不似之前那般急促焦虑了,“说起来奉姐儿成亲的事儿也不见得是光彩的,那时我也就没同你细说。年初的时候她嫁了一个乡绅做平妻,但说是平妻,也不过就是贵妾,且那乡绅的年纪……都可以做奉姐儿的爹了。” “那为何要嫁?”三娘子不由瞪大了眼睛。 “为了 银子。”姚初娘子冷笑了一声,眼中又透出了一丝不屑,“为了过的更有面子,奉姐儿也是自愿的。” “既是你情我愿,那好端端的人怎么就……”三娘子也好奇了。 “我也不曾听的很清楚,好像是奉姐儿过门以后也不侍奉公婆,也不善教子女,成天就知道打骂下人,后来那乡绅又娶了一方小妾,上个月小妾怀了身子,这大冷天的奉姐儿还让人给她端茶递水,结果那小妾小产了,乡绅一气之下就把奉姐儿捆着扭去了祠堂,结果下手重了,奉姐儿就……” 姚初娘子说着突然抬起了头,又紧紧的捏住了三娘子的手腕道,“好妹妹,你说,是不是内宅妻妾都是这么难做的,强势了也不行,一味软弱了也不行,可……可有什么是比命更重要的?” ☆、第55章 繁华里?围炉迎冬(四) 三娘子忽然明白了,姚初娘子——是在害怕。 回想上一世,自己出嫁之前也同姚初娘子这般害怕过,纵使沈初平看着是温文尔雅的,纵使沈家和许家是多年的世交,纵使沈夫人也算是从小看着她长大的,可是女子成亲过门,从此涉足的就是另一方完全陌生的天地。 没了父母的庇护,没了兄弟姐妹间的相互扶持,没了那一张张熟悉的脸庞和一幕幕从小看到大的院景,初为人妻的惶恐,初入新宅的焦虑,周围那陌生的人和事其实很容易让人变得好像惊弓之鸟一般闻声而栗。 “姐姐不是奉姐儿,嘉哥哥也并非那乡绅,奉姐儿会得今日这般下场,和她自己不无干系,姐姐若是一定要把自己套在奉姐儿过的那种日子上,未免也太低估嘉哥哥的能耐了。”猜透了姚初娘子的心思,三娘子也就豁然开朗了,“姐姐自小出身就尊贵,如今又跟在姚伯母身边学习内宅家务,姐姐的眼界只会比奉姐儿宽,而嘉哥哥是嫡长子,姐姐往后就是当家主母的命,一呼百应的,若说难事也定是有的,可姐姐将来要过的日子要走的路,怎能和奉姐儿的相提并论呢?” 三娘子的声音似有种迷人的蛊惑力,轻轻柔柔的,让姚初娘子那股强压了许久的心慌顿时消散不少。安心中,她不禁移了视线细细看去,眼前的三娘子柳眉杏目,面若桃花,虽不比陆云姗的绝色容貌,可三娘子的美是透着一种善解人意的灵气的,温柔沉默,观之可亲。 “你说的对……”姚初娘子随即回了神,先自嘲的笑了笑,然后才渐见沉着道,“其实年初奉姐儿成亲以后是来过我们家一回的,那时候她初为人妇,左右瞧着都是光鲜亮丽的,见了我倒是比早几年的时候更跋扈了,七妹还同她吵了一场,可过门是客,她又刚成亲,母亲多少留了颜面给她,当场就责罚了七妹。后来我同七妹还暗中念过奉姐儿的坏,咒骂的话也说过不少,所以今儿一早听到母亲这样说,我是真的懵了!” “姐姐出身名门,内宅的那些事又怎会不明白?别的不说,单一句‘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便能说通了奉姐儿这小半辈子。”三娘子说着缓了缓语调,再开口的时候却直接转了话锋,“不过姐姐方才提到了嘉哥哥,那我这儿有件事便要老老实实的同姐姐交代交代。” 廊子外头雪花渐密,簌簌的落雪声将三娘子刻意压低的声音掩盖在了朦胧的夜色中,迎面扑来的寒意把两人的脸颊唇耳冻的通红,可三娘子越说,姚初娘子的瞳仁就越明亮,脸上也一扫刚才 的郁郁寡欢,变得神色舒悦起来。 “姐姐……不会怪我善做主张吧?”而三娘子说的也不是别的,正是昨日自己主动去找许世嘉的事,“可是我确实是临时起意,也来不及同姐姐商议,但这些年我同姐姐的交情不是假的,我想姐姐的心思我多少还是能拿捏的准的。” ☆、第56章 繁华里?围炉迎冬(五) 结果正如三娘子所预料的那般,她自己有心铺路,而姚初娘子也并非等闲泛泛之辈。 因为就在三娘子万般忐忑的将事情的始末告诉姚初娘子以后,姚初娘子非但没有心生不满,反而还格外欣慰道,“总算妹妹能明白我的一番心意,也体谅了我左右开不了口的苦衷。” “我虽年纪小,可人情世故也是看了一些的。”两人话已至此也算是彻底的开诚布公了,三娘子便不加虚言道,“若说禅云寺那一次确是偶遇,那不管是之后姐姐费心带我去裴少医那儿请脉还是今日裴姐姐下帖请了我和四娘子来吃围炉宴,这当中都是姚姐姐你的一番用心良苦。” “妹妹聪慧,一点就透。”姚初娘子微微一愣,笑得却万般轻松。 可三娘子闻言却忽然有些局促了,她的性子是遇硬则硬,遇软则软的,眼下见着姚初娘子竟这般连问都没有问就直接夸上了嘴,三娘子那满腹义正言辞的理由便就这样生生的被按了下去,“姚姐姐,我其实……” 可三娘子话才开了头,姚初娘子便伸出手打断了她,“你的苦衷我知道,若论立身家宅,你只会比我难,并不会比我轻松。”见三娘子似乎正凝神的看着自己,又似乎是怔怔的出了神,姚初娘子心中微叹,“世家贵族,妹妹看着我们姚家过的体面,可比我们好的放眼帝都却是大有人在的,便是裴家也并非就是到了头儿的。我与嘉哥儿的婚事早就定下了,父亲自然有心助他一臂之力,可是若嘉哥儿自己能结交权贵,那这个关系和父亲又或者是许世伯的暗中帮助就又不一样了。” “姐姐说的是,我也是这样想的。”三娘子说着只觉得手中一轻,她低头一看,见是姚初娘子不知何时已将她一直提着的灯笼接了过去,三娘子心中微动,忽然抬头又问道,“那若……这一步我不曾走在姐姐前头呢?” “如果真是这样,那到了明年,我便是明着也要让你同嘉哥儿开这个口的。”姚初娘子狡黠一笑。 “啊……”她这回答不免让三娘子有些诧异。 “觉得我太直接?” 听着姚初娘子的反问,三娘子犹豫的点了头,“总觉姐姐的性子可开不了那样直接的口。” 两人当时的神情都有些古怪,姚初娘子是故作强悍,三娘子则是有些瞠目,结果两人视线一撞,竟都没有绷住,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便异口同声的笑出了声。 这欢愉浅浅的笑声中透着一种心有灵犀的默契感,声音如铃, 回荡在这方空无一人的雪夜下,让两人同时生出了一种知己知彼的暖意。 可是比起暖心,三娘子却更有种如释重负的恍惚和未知前路的迷茫,她不知道下一次面对选择,她能不能和这一次一样坦然幸运,而如果下一次她不幸选错,那等着她的又会是什么? 此念一生,三娘子那颗略感轻松的心顿时又紧了几分,而就在这时,她忽觉手背一凉,耳边就传来了姚初娘子笑意过后乍显冷冽的声音,“其实你知道吗,我并非怕将来自己会有奉姐儿这般惨死夫家的下场,我怕的是,将来我也会将别的女子的下场变成奉姐儿这般……” ☆、第57章 繁华里?围炉迎冬(六) “曼娘姐姐?” 姚初娘子和三娘子这场阴晴不定的私聊随着一声遏云绕梁般的轻问给打破了。 两人随即齐齐扭头看去,小径回廊的入口处,陆云姗缓步而来,一旁还有个侍女正给她撑着伞。 姚初娘子暗中捏了一下三娘子的手,然后故作轻松的举着灯笼就迎了上去,“你怎么也出来了?”见陆云姗正好奇的打量着自己和三娘子,姚初娘子又道,“方才我吃酒吃的猛,不曾想竟就上了头,便就拉着许家妹妹陪我出来透气了。” “难怪呢。”陆云姗笑了笑,“裴姐姐刚才还在找你呢,说一眨眼的功夫你就不见了。” “她就是怕我躲她的酒。”姚初娘子打趣道,“每回和她同席,她偏就爱冲着我猛灌,可怜我这点酒量七八分全是被她给灌出来的。” 陆云姗闻言伸手就遮了遮唇角,将轻轻的笑意掩在了指缝间,忽然又抬头问道,“对了,我以为七妹妹今日会和姐姐你一同来的。”陆云姗口中的“七妹妹”说的就是姚家的七娘子。 不过陆云姗这一问,三娘子也好奇了。姚家七娘子和姚初娘子是同胞姐妹,七娘子活泼灵动喜欢热闹,一般像是这种场合姚初娘子必定都会带上她的,而且连四娘子那里裴湘月都单独下了帖子,不可能姚家七娘子那里却漏下了。 “她啊……”姚初娘子晶亮的眸中突然透出了无奈的笑意,“这种热闹的场子,她怎么会落下。可是前两日她自己贪凉,晚上起夜的时候喝了两杯冷茶,连着又拉又吐的,只能在家里养着了。” 陆云姗闻言虽也有些哭笑不得,可还是担心的又问了几句姚七娘子的近况,三人随即便分道而行,陆云姗径直往小径深处的净房走去,而姚初娘子则并了三娘子折回了前堂。 “靖安侯府的小姐确实都生得格外标致呢,不过云英姐姐的眉宇间隐约能看到一些陆二爷的影子,可云姗姐姐却和二爷不太像呢。”两人并肩走着,周围渐渐有了些垂首穿行的侍者,三娘子的话题也跟着变得家常了起来。 “一胞同出的姐弟,总是更像一些。” 姚初娘子这句漫不经心的话惹得三娘子脚下步子一顿,下意识就扭头看去。 目光中,陆云姗的身影自然早就已经看不见了,可三娘子却不禁暗中惊讶,原来将来那大名鼎鼎、宠冠后宫的云贵人并非是靖安侯府的嫡女。 但三娘子很快就想明白了,都说侯门深似海,可 皇宫内院的那片海只怕比侯门内院要暗涛汹涌的多! 即便是贵为皇后,可也不能保证在后宫中就一定能险象环生,更别说是刚被送进宫的新人了,因此若是家中本就位高权重深得帝心的话,那送庶女进宫自然比送嫡女进宫要更安全、也更看着低调些。 三娘子这一顿足思忖,两人便又耽搁了一会儿,结果当她和姚初娘子并肩回到雅室的时候,裴湘月果然端着酒杯就对她们发起了难。 大家一起哄,三娘子和姚初娘子也不好扭捏作态,便是各自爽快的连喝了三杯,众人方才笑着作了罢。 可是这才刚一落座,三娘子就感觉腹中一满,她顿时整个人就僵在了原地,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无奈她刚才同姚初娘子说的想去净房确实并非借口啊,结果聊天聊得竟把这正事儿都给忘了。 三娘子不由暗中苦笑了一下,诶……也罢,总不太好刚回来就再出去,这净房,还是忍一忍吧。 ☆、第58章 繁华里?嫡庶有别(上) 天福二十八年五月,许三老爷先是喜得千金,后又喜得麟儿,三老爷开心的命人连连在内院前挂上了九盏红彤彤的大灯笼,寓意长长久久岁岁平安。 可三老爷高兴了,却不表示底下人人都是高兴的。这双儿异母,隔着墙瓦隔着心,也是各有欢喜各有忧的。 先说又给三老爷生了个大胖小子的秦氏吧,主母得子,自然是可喜可贺众人舒心的,且秦氏毕竟也不年轻了,这胎生的也艰难,是以这月子做的那叫一个一呼百应!前屋后屋有三个经验丰富贴心又可信的妈妈在一旁伺候不说,光是随意使唤的丫鬟都簇了十几个。 不过如今的屋子里是孩子为大,秦氏也怕人多手乱,便统统打发她们去了下房,只留下了其中平日里用的得心应手的四个大丫鬟,可即便是这样,也让之前略显宽敞的明月居顿时变得狭小局促了起来,连四娘子都说不过就是过去看个弟弟,都差点没地儿落脚了。 而反观生了个姑娘家的赵姨娘住的清漪苑里却不见热闹只见冷清…… “姨娘怎么不再躺一会儿!”近身伺候在赵姨娘身边的鲁妈妈在赵姨娘刚进门的时候就跟着她进了清漪苑,主仆二人说不出有什么舍命之情,可相处这一年多下来也是生出了感情的,是以眼看着才眯了一小会儿就转醒起身的赵姨娘,正提着烧开的热水进来的鲁妈妈自然就念叨开了。 “屋子里有些闷,我一睡就冒汗,热醒了。”赵姨娘是三老爷刚进都察院的时候与他私交甚好的袁尚书亲自送过府的,当时为了这事儿,秦氏还和三老爷怄了好几天的气,可无奈人都已经进了门,便是秦氏最后也只能喝茶点了头。 “月子里就是这样的,姨娘这是头一胎,可要好好的养足了身子,切莫贪凉,若是落下了病根,以后可就很难补回来啦。”鲁妈妈知根知底的上了前,一边给赵姨娘倒了一杯微热的水,一边松了松她脚踝处的被褥,给她透了透气。 “这可已经快是六月的天了,难不成这一整个月咱们屋里的窗子都要捂得严严实实的?”赵姨娘刚接过鲁妈妈递上的杯子就感觉手心热的她连背上都浮起了汗意,当下就有些不悦了。 可鲁妈妈却依旧耐着性子道,“自然是要捂着,连太太那儿都是这样的,不管白天晚上窗子全都关的紧紧的,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呢。”见赵姨娘闻言正看着自己,鲁妈妈又叹气道,“诶,其实按着我说,像太太这样本就是金贵的人,屋子里哪儿需要这么多人伺候着?一个婆子两个丫鬟的足 够了,本就是做月子的人,又不下地又不蹦跶的,无端端闹得一屋子乱哄哄的,人也休息不好,才是伤身子的。” “妈妈懂什么。”赵姨娘心里顿时冒上了一股小小的酸意,“她是当家主母,眼下又是母凭子贵的,老爷是恨不得金山银山的都往她屋子里搬呢,多几个人伺候又算的了什么?” “姨娘这可就错了。”鲁妈妈却摇头道,“咱们先不论男娃女娃,就单比姨娘和太太,姨娘你是什么身子,太太又是几岁的人了?生孩子本就是绕着鬼门关走一圈的,姨娘这胎生的是顺利,可太太那儿……”鲁妈妈说着突然压低了声音,然后倾身凑到了赵姨娘的耳边,“听说后来是嘴里塞了参片才堪堪的生下来的,大伤元气哦。” “啊……还有这样的事儿?”秦氏肚子开始有动静的时候赵姨娘这儿才刚生完不过五日,她自然就无暇去关注明月居那里的动静了。 “可不是。”鲁妈妈点了点头,“说句逆天的话,太太这一胎也算是到了头了,可姨娘你还有的是日子呢,且生养过的身子啊最是知冷知热的,回头等出了月子,姨娘再好好的活络活络,那还怕抓不住老爷的心吗?” ☆、第59章 繁华里?嫡庶有别(中) 鲁妈妈的声音有些厚重,赵姨娘年幼丧母,这会儿竟忽然有种母亲在同她说贴己话的感觉,当下就慌张的拉住了鲁妈妈的手道,“妈妈,你说的是真的吗?” “自然是真的!姨娘放心,女人都是这么过来的,老爷虽然也不单姨娘这一房妾,可咱们平心而论,要说之前老爷留宿哪里最多,还不是姨娘您这儿?” 鲁妈妈这样一说,赵姨娘不由又软了身子叹起了气,“诶,也是,其实要怪也只能怪我自己的肚子不争气,偏就生了个女儿。” “千金小姐不好吗?”鲁妈妈却不赞同,“姨娘瞧瞧海棠轩那位,虽是因为她上头没了生母养在了太太跟前,可她这个庶女样样都是比嫡女强的。只要姨娘抓紧了老爷,咱们屋里的小姐照样能金金贵贵的!” 但有趣的是,这一边是鲁妈妈紧紧的握着还在月子里头不甘就此受冷落的赵姨娘的手,一起遥想着以后怎样把刚出生的小女娃养成像三娘子这般蕙质兰心宛若嫡出的模样,那一边海棠轩里头,特意绕道来找三娘子的肖姨娘说出口的话却全然和鲁妈妈这边反了个调。 话说肖姨娘会造访海棠轩,三娘子是始料未及的。 这些年,三娘子确实是和五娘子走的近,肖姨娘呢也会隔三差五的让五娘子给她送些姑娘家的小玩意儿和一些无关痛痒的内宅消息,但像今日这般肖姨娘亲自前来的情况,之前却是从来不曾有的。 “三娘子别张罗了,我顺道从明月居过来,同你说两句话就走。”刚进屋的肖姨娘见三娘子张口就要让子衿去备茶,便先一步的拉住了正要转身的子衿。 三娘子抬头看了肖姨娘一眼,心想明月居和海棠轩根本就是两条路,便就了然于心的冲子衿点了头,又吩咐她出去的时候把门口的帘子放下来,然后才笑着让肖姨娘坐下说话。 只是等了许久,肖姨娘都只是怔怔的看着三娘子不言也不语,三娘子便不由好奇了起来,“如今明月居正是热闹的时候,姨娘这道儿顺的可有些远啊。” 肖姨娘一愣,眉目间流露出了些许的尴尬,“你……长的很像你生母,只是比她要聪明的多。” 这是记事以来第一次,三娘子从秦氏以外的人口中听到关于她生母的事,她自然就被勾起了心念。只是困居在内宅里久了,又是重活一次的命,三娘子也清楚无事献殷勤多半不会有好事,便是暗中将隐在衣袖中的手紧紧的攥住,眸色沉沉的盯着肖姨娘道,“姨娘不妨先说说来意,随后咱 们再来谈我的生母,如何?” 这几年,三娘子远离是非锐不外露,为的就是求一个太平,连着她住的小院都被她生生的隔成了一方清地,进出的全是熟面孔,鲜少看到生客。 之前还在邵阳的时候,初娘子倒是主动来找过她,可一张口就要三娘子做些损己利人的事儿,现在看看,眼前的肖姨娘还真有些当时初娘子那种故作友善的姿态,这不得不让三娘子立刻心生警惕起来! ☆、第60章 繁华里?嫡庶有别(下) “三娘子不用这么提防我,我此番前来只有忠言,没有挑拨。”可肖姨娘也是个明白人,她一见三娘子眉眼间露出的微寒,张口就先表露了态度,“只是这两年你姿容渐丰,尤其是你这双眼睛,长的和你生母是一模一样的。想着之前我刚过门的时候也是涉世未深什么都不懂,跟在太太身旁左右都是小心翼翼的,那时候若不是你生母暗中帮衬,只怕有些人情世故我也未必能那么早看得透。” 见三娘子闻言只抿嘴不语,肖姨娘暗中叹了口气,这才神色微动的转了话锋,“三娘子可知,沈家又来信了?” 这一次,三娘子眼中终于起了波澜。 算算时间,似乎上一世,也差不多是在她十二岁左右,沈家来了两回信,然后好像是过了秋天吧,秦氏就点头同意了她和沈初平的婚事。 现在,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 “信中的内容姨娘知道吗?”三娘子这是明知故问,她当然清楚肖姨娘肯定是有备而来的。 肖姨娘果然意味深长的笑了笑,“三娘子打小就知道,太太有些信会让我帮着拆看的。” 三娘子也笑了,明艳动人。 让肖姨娘帮着拆信回信,是秦氏的一个习惯。其实这习惯是秦氏生了四娘子以后才渐渐养成的,最开始是因为她月子里落下了眼疾,出了月子以后大夫吩咐要少用眼,且三房那时候还未分房,秦氏也不曾掌家,左右信笺来去也都是些家长里短的琐事,所以秦氏才动了心思想让人帮着拆信读给她听。 无奈田妈妈是不识字的,知画那时候刚开始管内务,一天下来有时忙的连饭点儿都会错过,秦氏本也不会苛待下人,是以这读信的事儿自然就落到了肖姨娘的头上。 这件事,上一世三娘子直到出嫁以前才偶然从秦氏的口中得知,所以这一世,她从年幼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动手筹谋了,只是做的不漏痕迹罢了。 “说起来,这些年母亲屋里但凡有些什么消息,都是姨娘托了五妹妹来告诉我的。”思绪翻飞后,三娘子便迅速的回了神。 “之前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可这一次却是我白纸黑字看到的。” “这一次……”三娘子拉长了尾音。 “这一次沈家来信,也是为了婚约一事。可惜沈家年哥儿福薄早逝,但沈夫人膝下还有个平哥儿,虽比三娘子你小了一岁,可八字相合姻缘良择,沈夫人似是铁了心想让你过门去给她做媳妇的。”肖姨娘瞳仁 如炬般的看着三娘子,目光中透着些许的肃然。 “平哥儿……”沈初平!他算什么沈夫人的膝下之子,不过是个庶子养在了沈夫人的名下而已,身份地位和自己是如出一辙的。 上一世,这三个字曾令三娘子恨之入骨咬牙切齿,巴不得将他拆碎生咽了才好,可奇怪的是,现在她再听到这三个字,心中只是微荡,却不见其他任何令人恼怒心烦的思绪。 原来,恨一个人到了极致,也不过就是将他遗忘在记忆中罢了。 只是眼下听肖姨娘再提起她记忆犹新的往事,却让三娘子更加坚定了此生必不嫁沈初平的念头! ☆、第61章 繁华里?孰轻孰重 “我可没沈夫人以为的这么好!”感觉周遭突然就静的有些诡异,三娘子便故作轻松的嗤笑道,“不过姨娘特意前来暗中告知,想必应该还有别的事要和我说吧?” 肖姨娘膝下是真正的龙凤呈祥,即便这辈子她和秦氏是比不了肩了,可要仗着一双儿女安享晚年那也是轻而易举的,偏这些年,肖姨娘对着秦氏还是鞍前马后从不懈怠的。 其实肖姨娘本是贵妾,按理说她绝对是可以唤秦氏一声“姐姐”的,但是这些年不管是人前还是人后,肖姨娘一直尊称秦氏一声“太太”,每回去秦氏跟前伺候也都是低眉顺眼毫不张扬的,便是远哥儿直熬到了八岁方才启蒙,肖姨娘也是一声怨言都没有,依旧耐着性子隐忍度日。 可是内宅妾侍,能生下孩子还继续把孩子养在身边自己带大的,从来都不会只是个逆来顺受的软性子,更何况如今秦氏掌了家做了主母,肖姨娘还能继续跟在她身边帮她读信回函,光是这本事,就足以让三娘子刮目相看了。 所以其实在肖姨娘开口的时候,三娘子心里就有了主意,只要肖姨娘不是想让她做蠢事,她就愿意搭肖姨娘这条船。 “这些年,五娘子多亏了有三娘子照佛着,我虽私下同你见面不多,可三娘子你对五娘子的好我这个做娘的是看在眼中的。”三娘子话音刚落,肖姨娘就开了口,不卑不亢,“小的时候五娘子偏爱和四娘一样打扮。可咱们屋里的东西哪儿比得上太太屋里的金贵,但可怜我宠女心切,虽知道这样对她不好,可也总忍不住点头应了她的央求。后来还是三娘子的几句话让她打消了这东施效颦的念头,三娘子的这份恩情,我肖彩依没齿难忘!” “姨娘言重了。” “五娘子如今大了,为人处世也渐渐的有些模样了,这当中必是有你这个姐姐的一份功劳的。可是看着五娘子,我却不由的总想起三娘子你。” “我?”三娘子蹙眉。 “三娘子现在正值豆蔻之年,沈家有心来信,虽这一次太太还在月子上没有精力同沈夫人细细商谈,但信是我帮着太太回的,太太虽不曾点头,可却也没有把话说满。但……沈家平哥儿真的就是良配吗?”见三娘子眉眼微动,肖姨娘继续道,“昨日我替太太去外院送信,结果走的急了忘记取对牌,可是等我折回身的时候却听见如画和田妈妈正在门口闲聊说话。如画好奇,太太同沈夫人私交甚好,两家又是知根知底的,沈夫人一而再再而三的写信来求娶咱们许家女,为何太太却不想 着把四娘子嫁过去?毕竟低嫁贵养高嫁难为,这些门道太太肯定是清楚的。” 肖姨娘说到这儿,声音已经轻了许多,可她视线微抬,入眼的便是三娘子那一直紧闭的唇角边忽然露出的一丝讥讽之笑。 肖姨娘心中一松,整个人顿时如大冬天里被人喂下了一碗热乎乎的羊汤一般妥帖舒坦,连带着眉眼间都不见了之间的紧绷和肃然。 也是,聪明如三娘子,又怎会听不懂她这话里的意思呢? “田妈妈是怎么说的?”但毕竟是三娘子,在肖姨娘没有亮底牌之前,她也并不着急交底。 肖姨娘呢也是个沉得住气的,虽闻言心中暗赞,可面儿上却依然不动声色,“田妈妈说,沈家配了三娘子那是良配,可若换成四娘子,太太怎会舍得。” “到底是母亲屋里的人,深谙母亲的心意。”三娘子眼中划过一丝黯然之色,可语气却轻松了起来。 是啊,她竟还会有那么一点期望得到秦氏的偏袒?连她自己都觉得有些可笑。 秦氏这个人,她应该早就已经看透了才对。若说她真是恶藏心中其实不然,秦氏对上客奉有贤,对下宽厚有仁,这么多年了。三老爷屋里也没发生过什么特别腌臜的事儿,要说她手里有没有人命,这个三娘子不敢保证,可至少下人提到这个许三太太,眉眼里都是沾着恭谨之意的。 但对膝下的这几个儿女,秦氏是绝对偏心的,可是秦氏对四娘子和嘉哥儿的宠是不显山露水的,若不仔细推敲,外人很难发现里头的高低,甚至在大家看来,秦氏对几个庶出的孩子比嫡出的哥儿姐儿都要更宽容一些。 有什么好的衣裳料子,有什么好的吃食玩意儿,四娘子总是最后一个得到的,姐妹几个若是拌嘴闹气了,秦氏也总是让四娘子先开口认错。断然不会给四娘子长脸。 便是连三娘子在上一世的时候都觉得秦氏是世间难得的慈母,哪怕自己并非她亲生,可她待自己却依然如己出。 但是——重活一次以后三娘子却懂了,秦氏这一招“宠子不发”实在是够润物细无声的。 上一世在自己出嫁以前,远哥儿已经被养成了一个只识风月不学无术的浪荡子,年纪小小的,屋里的丫鬟却各个水灵动人,这事自然不是肖姨娘这个亲妈所谓,既是秦氏督下来的,肖姨娘当然也不敢说半个不字。 而自己和五娘子,因一贯被秦氏金贵的养着,从小的脾气都是刁蛮任性的,不过 三娘子到底是年长一点还分得清好坏,可五娘子从小就爱学四娘子,且越大越矫揉造作。天天盼着秦氏能给自己寻个高门大户好嫁过去继续坐享贵太太的荣华。 但,都养成这样了,能嫁进什么好人家? 三娘子心底一阵冷笑,不由的便想到了四娘子。秦氏对四娘子素来是赏罚分明恩威并重的,四娘子小的时候虽有些蛮横,可大了以后却时常由秦氏带着到外头走亲访友、广见世面。虽不一定比得上别的贵胄家的千金小姐那般体面,但在三娘子的记忆中,上一世的四娘子出门在外皆举止得体仪态大方,活脱脱一个官家嫡出小姐的做派,这样的姑娘家,即便任性些,也是让人喜欢的。 更别说打从自己嫁进沈家以后,秦氏这边的动静就如同石沉了大海一般,做足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的姿态,令人心寒无比。 想到这里,三娘子已彻底的心如止水了,再开口,她竟突然帮着秦氏说起了话,“今儿若是换成我嫁女儿,自然也不会希望庶女比嫡女嫁得还要好的,母亲的心思多年来都不曾变过,好在姨娘是看明白了。既看明白,那姨娘就能未雨绸缪了。” “你……”肖姨娘有些吃惊,她以为三娘子应该是明白了她的意思的,可既明白了,为何突然又显得很理解秦氏一样? “姨娘,人心都是长偏的。”三娘子勾了勾嘴角,伸手指了指自己左边的胸口,“咱们平心而论,姨娘你本就是为人母亲的,试问哪个母亲会对自己的孩子不好转而去特意疼爱别人的孩子呢?”见肖姨娘又是一愣,三娘子心里也不是滋味,“这道理其实人人都懂,可若是说破了别说姨娘不甘心,我也是不甘心的。” “那三娘子方才又让我未雨绸缪?”肖姨娘似被道破了心事一般,一脸的酸涩。 “是,未雨绸缪。理是这个理,咱们认了理,可不能认这个命。母亲很聪明,宠子不发的道理她太明白了,所以不管是我或者五妹妹、远哥儿,她都是一视同仁溺宠着的。姨娘能到父亲跟前去哭诉母亲对五娘子和远哥儿不好吗?”三娘子冷笑,“冬天里的银丝炭,夏天里的小冰山,秋天的糖蜜桔,春天的桂花糕,更别说那一年四季雷打不动的新衣裳新料子,母亲手上端得出的是对咱们的好,姨娘若不是这些年都捏不住狠狠反击的把柄,又怎会直到现在才来找我?” 肖姨娘怔怔的看着面前的三娘子,云容月貌秀而不媚,一双剪水双瞳楚楚动人宛若灿星,那日渐长开的五官让三娘子虽不是美得 颠倒众生,可她的一颦一笑却如春风拂波一般能轻易的撩拨人心,让人过目不忘。 但是,肖姨娘暗惊的却远不是三娘子这轻云出岫般的美,而是她那小小年纪却不输大人的缜密心计! “三娘子又怎知我手上没有太太的把柄?”面对年幼的三娘子,肖姨娘竟突然生出了一丝与高人过招的快意来。 “有吗?”三娘子漫不经心的伸手将垂落的发丝勾到了耳后,“要说有,怕也就是远哥儿启蒙的晚。如今连《笠翁对韵》都还没全学完呢吧。” 肖姨娘闻言一阵脸红,正想说话,却被三娘子抢了白。 “可这一点若是能站得住,姨娘早就跑到父亲跟前去说了,毕竟姨娘就远哥儿这么一个儿子,姨娘耽误了谁都不会耽误他的!” 肖姨娘顿时如被抽了线的木偶一般软了腰身靠在了背后的迎枕上,半晌才苦笑着摇了摇头道,“也怪我早些年胆子太小,毕竟那时候老爷屋里虽通房不少,可正经的姨娘却只有我一个了,一双儿女带在身边,你说我不怕是假的。五娘子和远哥儿小的时候,我怕太太会把他们抱到明月居去养,所以太太说什么我就应什么,老爷问起。我也从来都说太太宽厚不苛,对我和孩子们都好。等五娘子和远哥儿大一点了,太太的手段就稍微露出了一些端倪,偏那时我更没机会说什么了。毕竟老爷那时候势头正好,几乎日日都在外院歇着,内宅的事鲜少有过问的,且没有分家的时候上头还有老太太,老太太都不说话,我自然就没说话的分了。当时,远哥儿等着要启蒙的事我并非没有同老爷说过,老爷也是同太太提了的,但那时候嘉哥儿正要下场入试,一家人的心思全在嘉哥儿身上,远哥儿从小就不太爱说话,太太不动,老爷也不催,日子一长,我也只有眼红干着急的分了。”肖姨娘说着说着手就紧紧的握成了拳。 是啊,她怎么可能不心生埋怨,可是她的身份摆在那儿,无奈也摆在那儿,她只是一个姨娘,也只是一个娘,比起孩子们繁花似景的前程,能否平安的待在她身边对她来说更重要! “所以姨娘自然是不能出面的。”三娘子静静的听完了肖姨娘倒的苦水,然后一阵见血。 “我不出面?”肖姨娘糊涂了,可心中却突然燃起了一丝希望。或许,三娘子真的有什么好的办法也不一定。 “姨娘,授之于鱼不如授之于渔。是,你是远哥儿的亲娘,可你能手把手带着远哥儿走多远?”三娘子冷静的说道,“更何况母亲这儿是一 条死路,父亲这儿不太保险,走的好能皆大欢喜,走的不好却也能满盘皆输,那么现在剩下的就只有大哥哥那儿了。既要去找大哥哥,我以为,远哥儿自己出面肯定要比姨娘你出面来的更名正言顺!” “嘉哥儿?”肖姨娘稍显顺畅的思绪被三娘子这一带又开始打结了,“你的意思是让远哥儿去找嘉哥儿……做学问?”可肖姨娘刚问出口,就连连失笑道,“呵呵,这哪儿可能,旁的不说,就说那文墨楼,太太里里外外派人守得严严实实的。嘉哥儿一举一动都逃不过太太的眼睛,这若是一回两回的走动也就罢了,可次数多了时间一长,就算太太忍着不开口,嘉哥儿也会厌烦的。到底他并非远哥儿的先生,又没什么责任一定要教远哥儿。” “他不是远哥儿的先生,却是远哥儿嫡亲的兄长。”三娘子抬头看着肖姨娘,目光坚定,“姨娘从前是怕和母亲撕破脸,可是姨娘这般忍着也并没有忍出一番天地来。现在,是远哥儿自己要上进要求学,先生那儿无法满足远哥儿的求学之问,远哥儿亲自登门求问兄长,有错吗?自古只听闻为人父母的会气子女不学无术不够争气,却不曾听过有哪种父母会气自己的孩子太过认真好学的。这事儿本就是要闹到母亲那边去的,因为闹过去了,父亲才会知道和重视。如今三房分了家,和从前在邵阳的时候已经不一样了,邵阳老宅那里,上下左右那么多哥儿,远哥儿只是庶出年纪又小,自然就不受人重视。可现在咱们是分家的独户,父亲膝下长成的孩子只有嘉哥儿和远哥儿,如果这个时候还分什么嫡庶之别的话,难不成以后嘉哥儿立业为官,真的想做没兄弟帮衬的独行侠不成?” 有理有据的一番话,让肖姨娘醍醐灌顶笑开了花,沾了喜色的脸庞让她看上去瞬间仿佛都年轻了好几岁一般,“今日能得三娘子这番交心的话,是远哥儿的福气。” “其实姨娘并非想不通。只是当局者迷罢了。”三娘子闻言摇了摇头,“何况与姨娘做交易,与我而言只会有利无害,姨娘既愿意让我上船,那我就不会让姨娘失望的。” 三娘子太清楚了,她自己比起五娘子要更无依无靠,现在肖姨娘既明着来求她,与她而言本就是互惠互利的事,她没有理由摇头的。 想到这里,三娘子思绪一转,伸手往虚掩着的窗外指了指道,“嘉哥儿那里姨娘是不用操心的,姨娘若沾了手,回头反倒刻意了。不过那边,姨娘倒不妨走动走动。毕竟比起母亲的屋里,那边同样是做月子,可要冷清多了。” - ------※※--------------※※--------------※※-----------※※------- 隔了几天,三娘子按着点儿去秦氏屋里看刚出生的欢哥儿,可才踏进明月居的院门,她就见着四娘子一脸沉色的走了出来。 “你一会儿要不要去我屋里……”想着自己前两日刚顺手做了绢花,三娘子就想要不要让四娘子去她屋里挑花式,结果她话还没说完,四娘子就已经面无表情的从她身边走了过去,两人擦肩而过的时候,三娘子眼尖的发现四娘子的眼眶红红的,而四娘子则是目不斜视的连眼皮子都没有抬一下,全然当三娘子不存在。 紧接着,如画也急匆匆的从屋里跑了出来,见了三娘子。如画先是一愣,然后又忍不住去看已经走出了院子的四娘子。 如此阵势当前,三娘子自然不作细想,当下就笑着对如画道,“突然想起之前给欢哥儿做的虎头鞋落在屋里了,我先回去取吧,一会儿再来看母亲和欢哥儿。”三娘子说罢,也不等如画吱声,便径直就折回了身…… 这日用完午膳以后,三娘子正在屋里描红,刚写了一张纸,子佩就进来了。 “娘子,按着你的吩咐,那双虎头鞋已经交给田妈妈了。” “问出些什么了吗?”三娘子不曾抬头,问的云淡风轻的。 “太太屋里的百灵说早上的时候老爷同太太置了气。因为之前教远哥儿的先生太不负责了,老爷说要亲自再给远哥儿选一个先生。” “既是远哥儿的事,那四娘子早上生什么气?”三娘子闻言笔锋一收,方才抬了头。 “百灵说老爷进屋的时候正好撞着四娘子在同太太说笑,结果老爷同太太置气,顺势就烧到了四娘子身上。”子佩回忆着之前百灵悄悄同自己八卦的话,不加半点遮掩的又道,“老爷说四娘子性子太傲,学不会恭顺谦和,回头等新的先生进了府,也要让四娘子跟着远哥儿一并去听规矩学问,还说……还说四娘子素来和娘子你走的近,怎么就没学着你的温和可亲。” 三娘子一愣,双眸顿时怔了怔。 记忆中,这好像是父亲第一次这般直言的夸自己。虽然并没有当着自己的面。 “难怪早上她就这样目不斜视的从我跟前走过去了呢。”三娘子暗叹,这做法还真挺“四娘子”的。 “娘子,你不怕这事儿最后闹到自己头上吗?”子佩闻言轻轻的 咬了一下唇,“百灵说早上老爷走了以后太太气得连杯子都砸了两只,只怕……这事儿太太不会甘心的。”肖姨娘来的那天,门口正是子佩守的,门外是子衿看着,这里头的来龙去脉子佩是清楚的,正因为清楚,她才隐约有些后怕。 “怎么说前面还有肖姨娘挡着呢,要轮到我,也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了。”三娘子却轻松莞尔得看了子佩一眼,一心二用的一边重新提笔描起了红,一边说道,“肖姨娘既然会来找我,肯定已经是下了决心的,她不是那种光打雷不下雨的性子,既她用了我的计策,便必然是想好了后路的。母亲是什么人肖姨娘比我更清楚,这往后啊,明月居里头的事儿肖姨娘是肯定插不进手了,但家里总共也就两位姨娘,一夜之间都和母亲隔了心,母亲也是要为难的。这会儿母亲还在月子里,本也就鞭长莫及,可等母亲出了月子要再来管远哥儿的事也是为时已晚了。况且……到那时候怎么才能拢住父亲的心才是母亲的当务之急,毕竟男女有别嫡庶有分,因为一个庶出的女儿,清漪苑那位可是憋了整整一个月子的气呢!” “但……我不懂。”子佩终没忍住又问道,“娘子你是怎么知道嘉哥儿一定会把远哥儿的事闹大的?从前我也没瞧出嘉哥儿有多关心远哥儿来着。住的又不近,他俩有时一个月都未必能见上几面。” 偏头看了看一脸不解的子佩,三娘子只笑了笑却并没有开口解释。 有些事,她自己心里清楚就好,若要说破也是难易让人信服的。毕竟她要如何解释,她能拿捏住许世嘉的心态,无非是因为在上一世,她出嫁归宁的那一天,许家开席用团圆膳,偏偏那之前许世远因为又开了一个通房丫鬟的脸而让三老爷大大的发了一顿脾气。 席间三娘子出去透气,在屋后无意中听见许世嘉和已嫁过门的姚初娘子的私聊。当时许世嘉喝的有些多,絮絮叨叨的说了不少话,可其中有一句是让三娘子过耳难忘的—— 许世嘉说:若是早些年远哥儿还不曾这般贪恋风月顽劣乖张的时候他能伸手拉弟弟一把,或许现在他在官场也能有个可以与之辅佐帮衬的手足了! 都道酒后吐真言,且许世嘉的酒量一直不错。三娘子觉得那日他说的这句话应为真心而非假意。更何况,这话还是许世嘉说给妻子听的,他不需要在嫡妻面前为了并不太亲近的手足而装出懊恼后悔的模样。 所以,三娘子猜许世嘉其实应该比谁都希望许世远是个争气能干的弟弟,而并非像秦氏希望的那样是个 酒囊饭袋一无是处的浪荡子。 至于许世嘉为什么会把事儿闹大,其实很好揣测。 许世远耐着性子天天拿着功课跑文墨楼,许世嘉就算耐性再好,几天也该磨光了。就用肖姨娘的话说,许世嘉并非远哥儿的先生,本也没什么理由定要教弟弟课业的,更何况许世嘉现在就是一心准备入翰林院的,所以他根本拿不出过多的精力来指点幼弟,那么这事儿只能捅破了。 可是把许世远课业不经却想着虚心求学的事捅破给谁看,这里头是有讲究的。 诚然,三娘子本来设想的是许世嘉会直接告诉秦氏。毕竟远哥儿的事素来都是秦氏出面管的。这样一来,秦氏必然会喊了肖姨娘来问话,而肖姨娘早也已经做好了和秦氏对战的准备,那么这事儿也就自然而然的能呈到许三老爷跟前了。 当然,这中间是有些迂回,且秦氏本也不是柔弱的性子,三娘子和肖姨娘能拿捏住的无非就是秦氏现在正在坐月子,心思不全在后院的事上,趁着这个机会,肖姨娘再以慈母之态吹吹许三老爷的枕边风,那给远哥儿换个先生或者换个求学的方式也就不在话下了。毕竟儿子争气,不管嫡庶,有面子的都是许三老爷。 可三娘子万万没想到,许世嘉竟直接跳过了中间这么多的弯弯绕绕,跑到亲爹跟前把亲娘的状给告了! 三娘子不知道许世嘉是怎么想的,可因着远哥儿这件事,她却觉得或许许世嘉也并不像她所以为的那般漠然不亲,说不定他并非不关心兄弟姐妹,只是他肩上有更重的担子和责任要扛,从前的许世嘉是找不到人帮着分担,可他也有自己的骄傲和尊严,即便有苦累却从不轻易说出口。 而远哥儿的主动,正好就给了许世嘉一个台阶,现在的局面,似乎有些歪打正着的皆大欢喜。 可是远哥儿这事后续波动之大也是三娘子始料未及的。 六月,许三老爷走动关系,竟给许世远请来了久居麓山的华丘山华先生! 先生年近不惑,瘦得有些道骨仙风的,下颚留着一撮花白相间的山羊须,看着莫名的喜气。 可就是这样一个貌不惊人的中年男子。却有着名动帝都的惊人才学。只是华丘山此人不恋官场只寄情山水,虽定居在麓山可一年当中却有大半年是漂泊在外不见踪迹的。是以当许三老爷把他供进许家学堂的时候,别说三娘子了,便是连当天特意留在家中的许世嘉都看傻了眼。 这头一堂课,华丘山往 首案一坐,轻摇着手中的鹅毛扇,捋了捋胡须笑道,“老夫有虚名在外,也就不多介绍自己了,今日承许大人之意,临贵府指点你们课业,也是老夫的荣幸。”他说着便伸手指了指大家的课桌道,“这头一天咱们不背书说理,先来写字,你们如今各自写什么字这会儿就写什么字。内容不计,诗词歌赋随意。嘉哥儿,你就议一议‘人之有技,若己有之;人之彦圣,其心好之,不啻若自其口出’为何意吧。” 三娘子当时正要准备铺纸,闻言便是一愣,下意识就微微的抬了头用余光去打量端坐在前方的华丘山,拿不准他给许世嘉出的这道题是信手拈来的呢还是刻意为之的。 偌大的堂屋顿时安静了下来,院子里风过新叶的“沙沙”声和屋内大家笔落纸面的婆娑声交错相连,三娘子的思绪不禁随着渐渐散开的墨香飘远了…… 原本她以为,许三老爷那日发怒对四娘子说的那句——“跟着远哥儿一并去听规矩学问”不过就是句气话,而原本她还以为四娘子恼她顶多半日就该消气了。 谁知许三老爷那句非但不是气话,反而还把三娘子和五娘子都给算上了,而四娘子的气劲直到今日都不曾彻底消干净了。 三娘子想着想着就出了神。完全没听到华丘山渐渐走进的脚步声。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王维的辛夷坞。” 华丘山的声音犹如一阵和风般“呼”的一下吹开了三娘子的凝思,惊得她指腹一颤,笔尖重重的顿在了纸面上。 “先生……”三娘子惶恐的站了起来,却见华丘山已经伸手拿起了她桌上的纸。 “你习过赵体?”华丘山只扫了手中的纸面一眼,语气中隐着微诧。 三娘子惊的连师生礼节也顾不上了,猛的抬起了头直愣愣的就盯着华丘山细瞧——暗叹这位麓山先生果然名不虚传。 上一世她嫁进沈家以后为了修身养性,就开始临赵孟頫的字,那之后便渐渐弃了小楷。可今日她因为四娘子和五娘子也在,不想特立独行所以写的还是小楷,谁知竟一眼就被华丘山给看穿了! “再写两个字给我看看。”见三娘子不说话,华丘山笑着指了指桌上空白的纸,像是在商量,可实则就是命令。 左右邻座,许世嘉和四娘子他们几人的目光已经聚在了三娘子这儿,可当着华丘山的面她只能默默的坐下,提起笔就写了两个字。 “温润闲雅,轻盈流动,写的不 ☆、第62章 繁华里?世族之兴 “你跑什么!”几步之遥的石阶上,许世嘉长身而立,穿着绛紫色对襟窄袖长衫,腰间扎着玄色金丝云纹带,衣襟和袖口处也有金银相混的丝线暗绣的腾云祥纹,让他整个人看上去英挺逼人。 不知何时,连许世嘉都已经长成了这般意气风发的模样,而似乎在三娘子那日渐模糊的记忆中,这,才是许家年少为官的新贵应该有的样子。 “愣住了?”见三娘子回首只盯着自己不说话,许世嘉剑眉一蹙,大跨步的就走下了石阶。 三娘子一个回神,惊得连连后退,“我……四娘子呢?” 许世嘉也是一怔,忽而笑道,“呵,我当你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一句话,将三娘子的窘态一语道破。 “什么都瞒不住大哥哥。”三娘子也懒得同他辩,转身就要走,谁知当即手腕就被许世嘉给扣住了。 “四娘子从后门走了,你跟我来。”许世嘉说着也不给三娘子拒绝的机会,拉着她就往园子外走去。 日头明晃晃的如一把巨大无比的纸伞一般照在三娘子的头顶,许世嘉手中的力道不轻不重的,可脚程却很快。三娘子几乎是一路被拎着、跌跌撞撞的进了文墨楼的。 一到许世嘉的书房,周围顿时连空气都好像凝结了一般静的可怕,屋里飘着墨香,隐约带着点青竹的鲜气,可这铺面而来的味道却让三娘子感觉越发的喘气不顺,渴得紧了。 “远哥儿的事,是你给肖姨娘出的主意?”几乎不给三娘子缓神顺气的时间,许世嘉问的直接又冷静。 三娘子屏住呼吸抬起双眸看着他,只觉得自己的脑子好像已经被分成了两半,左边在喊“是”,右边在喊“不是”。 “许孝熙,你再缜密也敌不过家里的人多眼杂,你若一定要让我查出些什么你才肯点头,那结果可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只是我与你单独面对面的谈了。” “你怎么猜到的?”三娘子暗中叹了口气,忽然发现这一世她和许世嘉的私聊比上一辈子二十多年加起来的还要多,这实在是让她心累。 “很难猜么?”许世嘉冷冷一笑,声音越发的沉了,“这宅子看着很大,可实际上能出主意能做主的也就这么几个人。如今母亲正在做月子,大手一挥什么事儿都不管,父亲只管外院从不涉内,四娘子……”许世嘉说着抿了抿嘴,竟微微的翻了个白眼,然后又正色道,“肖姨娘从来都是个闷葫芦,就算今天母亲一个巴掌打下去她都未必会吭一声 ,远哥儿读书的事都已经被母亲压着好几年了,她若是个急性子早也就该发作了,偏偏熬到这个时候,你说,换做是你,会相信这事只是个巧合吗?” 许世嘉话音刚落,三娘子那颗一直吊在嗓子眼儿的心终于回到了原本的位置上。随即她先是慢悠悠的喘了两口气,然后才冲许世嘉微微一笑,答非所问道,“大哥哥还是先给我口水喝吧。我是真渴了。” 看着三娘子那葱玉般的细指柔柔的托着杯盏不紧不慢小口喝水的样子,许世嘉心里是有些动容的。 他幼时的记忆中,关于三娘子生母对自己的那份素未谋面的“救命”之恩,秦氏是不避讳的。 可秦氏会告诉他,只是为了避免让他不明真相的胡乱听信流言罢了,毕竟当时林姨娘咽气以后府上多少有些蜚语传出,所以当许世嘉懂事以后秦氏就果断的挑明了一切:“那年我要生你的时候林姨娘也怀着身子,那夜我发作的突然,你父亲正在外头办事,即便连夜往回赶也是远水救不了近火,索性林姨娘里外周全的张罗,又是让人去请产婆又是亲身守在我床边。这来回折腾的才小了产。你这条命,确是有林姨娘的苦劳,所以对你三妹妹,你也要宽厚为待、视如己出才好。” 因此小的时候,许世嘉是对三娘子很好的。那时候两人都年幼,四娘子呢还被妈妈抱着学走路,和他们凑不到一块儿,许世嘉儿时的记忆中,跟在他身后转悠的全是三娘子的身影。 可是渐渐的,四娘子长成了,他自己也逐渐懂事了,慢慢的才发现秦氏所谓的“宽厚为待”和“视如己出”里头是大有学问的。 同样是女儿。秦氏对三娘子就特别的“视如己出”,同时是千金小姐,秦氏对三娘子就特别“宽厚。” 小孩子,尤其是女孩儿,要养得娇贵造作其实很容易。三娘子小时候就是这么被秦氏养着的,以至慢慢的许世嘉就不大爱待见这个脾气外露性子傲娇、似亲非亲的妹妹了。 可是……为何三娘子越大,性子和心思却越来越叫人难以捉摸了呢? 许世嘉想到这里,忽听杯盏轻搁的声音,他瞬间敛了视线看去,三娘子已经端坐在那儿静静的冲着自己微笑了。 “你就是咬死了不肯说吗?”许世嘉不耐烦的抿了抿嘴,他自认耐性不错,可在三娘子面前却总会无端的毛躁起来。 “大哥哥都猜对了,还要我说什么?” 就这样,直接承认了? 三娘子这话锋实在是转的有些飞流直下三千尺的快,许世嘉愣住了。 “我当时还纳闷呢,我本算好的大哥哥应该是到母亲跟前去告肖姨娘的状的,可怎么这事儿会直接捅到了父亲那儿去。”而三娘子这边确是豁然开朗的,“原来是大哥哥早就看穿了我的把戏,懒得和我见招拆招罢了。” “许孝熙,你想做什么?” “那大哥哥……你又想做什么?”三娘子杏眸微眯,瞳仁里透着幽光。 互问同语,两个人顿时都收了声。屋里静的让人晃神,耳边全是窗外风过竹叶的婆娑声。 要比耐性,三娘子自认眼下是绝对不输许世嘉的,可是……她不由暗中伸手摸了摸扁扁的小腹,只感觉饿意缓缓袭来。 天晓得今儿早上为了不迟到,她不过就啃了半个馒头垫饥,这会儿已是饿的前胸贴后背了! 杠上是小,饿坏是大,三娘子不禁气短的一抬头,忽然主动扬起嘴角先笑道,“我以为哥哥如今拼了命的就是为了准备进翰林院,可是这翰林院卧虎藏龙,即便哥哥学问再好为官再勤,可也是双拳难敌四手的。” ----------------------------------------------------- “继续说。”这一次,是许世嘉缓缓的坐下了身子,云淡风轻的提了茶壶倒了水,优雅的捧着杯盏浅口的喝了起来。 三娘子暗中忍不住也翻了个白眼,挑了挑眉又道,“若是来年哥哥成绩优异进了翰林院,可也是要从庶吉士熬起的。庶吉士任期三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哥哥你要学习官务,要吃透官场的各种人情世故,三年以后再考,留了馆,也只是个开始。放眼贵胄世族各家,有谁家的孩子是单枪匹马在官场就能熬出一片天地来的?文官虽没有武官那样要冲锋杀敌把脑袋拴在刀刃上的危险。可文官清苦,熬得出就是一片海阔天空,熬不出的文官放眼整个大周大有人在,哥哥能说他们是怀才不遇,可我却觉得世族之兴,才是文官出头之路。许家为何直到父亲这一辈才开始在朝中展露头角?若是大伯再厉害些再有些手腕,咱们许家早两年就应该已是新贵之族了。但现在许家就算再厉害,说出去也只有父亲一人而已,以一己之力拼仕途,在朝廷中只怕不过就是螳臂当车的局面罢了。可是要在父亲这儿补救注定是为时已晚的,但大哥哥你却不同,你若有心。很多人很多事哪怕是现在开始筹谋也是为时不晚的!” “许孝熙,你本事见长,看来之前我还是小瞧了你的。”许世嘉神色阴晴不定的搁下手中的杯子,似笑非笑的看着对面的三娘子,“之前也是你拐外抹角的让我借了曼娘的关系同裴家人打人情牌的,现在又是你,借了肖姨娘的手,把远哥儿推给了我,你就这么笃定我一定会买你的账?” “我……”三娘子佯装惊讶的指了指自己,“大哥哥未免太瞧得起我了,姚姐姐那一桩是我故意为之的,可远哥儿……大哥哥怎么不说我是歪打正着的刚好合了你的心意呢?” “什么意思?” 三娘子耍滑道,“大哥哥既知道这次远哥儿的事是我出的主意,便完全可以置之不理的,但你自己不愿失了这个良机,还直接去找了父亲,这笔账,大哥哥怎么能算在我的头上呢?” “许孝熙!”许世嘉狠狠的瞪了三娘子一眼。 三娘子却无所谓的耸了耸肩继续撇清道,“大哥哥别以为远哥儿的事是我同肖姨娘筹谋许久的计策,事到如今,除了父亲和母亲因此大吵了一架以外,可没有什么人在这件事中因我和肖姨娘而受了委屈伤害的,便是父亲和母亲这儿,也是大哥哥自己挑拨的。其实要说情分,我也只是同五妹妹好些,这些年我和肖姨娘私下本没什么往来,肖姨娘之所以会来找我,最开始还是因为来同我说五妹妹的事的,只是……她和我聊着聊着话题就岔了。” “你要我信这是你偶然起意的?”许世嘉说完连自己都笑了。 可三娘子却心如止水冷静的很,“说偶然起意呢也是牵强,毕竟远哥儿和五妹妹是双生子,我从小也算是看着远哥儿长大的。说实话,我能理解母亲的用意,毕竟那时候我们一家子几十口人都住在邵阳老宅里,母亲,只有大哥哥一个嫡子。可是现在。大哥哥身后也只有一个远哥儿,他到底能不能变成大哥哥的助力谁都不好说,但他既有心念书,大哥哥不过是费费口舌,难道这样大哥哥都不给自己留一个希望吗?” 三娘子这一次说完,许世嘉沉默了许久,待他再开口,声音里已听不出什么别样的情绪了,冷静的和此时此刻的三娘子一样,只站理,不站情,“我明白你的意思,裴家的几个少爷年纪相仿的,不管嫡庶,几乎都是同一年下场应考的。如今他们兄弟中有一个已经进了翰林院,还有两个年岁稍小一点的学问也做的很精,这样一比,远哥儿真的差了很多……” “咱们不比裴家,哥哥不用暗自费神。事实上这次父亲能请动麓山先生 出面亲自教远哥儿,也是父亲亲手送给大哥哥的定心丸。不管远哥儿将来能走多远,大哥哥的这份恩情,他一定会铭记于心的。” “说到恩情,母亲也是用心疼你的,你……别再让她失望了。” 许世嘉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比之前更沉了。三娘子当时正想取杯喝水,闻言,那手就顿在了半空中。 “大哥哥这话说的,我自然明白母亲对我的一番用心良苦。”两人话锋一转,三娘子就没了品茶的心思,“我从无害人之心,也自认没这个能耐,这次会出手帮远哥儿,说到底还是因为这是一件惠足大家的好事。大哥哥千万别把我想的太精明,我这点手段,放在大哥哥这儿,不也都是直接就能摆上台面的么。” 许世嘉聪明。三娘子也不笨,虚虚假假真真实实,她全都揉碎了混在一块儿端给许世嘉看。她要让他知道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内宅小姑娘是翻不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浪来的,也要让他知道她心有算计可却没有害人的恶念,但她更要让他知道,她许孝熙也决计不是个好随意任人拿捏的。 “你的心思我明白了,父亲母亲那里,既我最开始就不曾说破,那现在也不会多此一举。不过你若以为这样以后我都会睁一眼闭一眼的话,那你就错了。”许世嘉说这句话的时候,心里是有些挣扎的,在这一刻。他甚至冒出了这样的念头——如果,如果三娘子才是他一母所生嫡亲的妹妹,那该有多好…… 独自出了许世嘉的书房,三娘子只感觉被正烈的日头一晒,好像随时都能厥过去一般,实在是——太饿了。 不远处的门口,正围着许世嘉的贴身丫鬟雪雁团团转圈的是着急得都快红了眼的子衿。 看着三娘子如幽魂一般从里面出来,子衿几乎是一个箭步就冲了上去,先是伸出手抓住了三娘子的双肩将她定在了原地,随即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后才问道,“娘子,你没事吧?” “哟。子衿妹妹这话说的,咱们哥儿是娘子的亲哥哥呢,还能吃了三娘子不成。”话虽如此,可雪雁见状也是暗自松了一口气,赔着笑脸就迎了上来。 其实方才许世嘉一脸寒意的拉着三娘子直奔书房的那个架势雪雁见了也是吓一跳的,这不明所以的,难免让人心里捏了一把汗。 “呵!”可子衿一听却是冷冷一笑,当下扶住略见有气无力的三娘子就想走,谁知这时,后面突然传来了一个小丫鬟的呼唤。 “三娘子稍等,这是少爷特意命 人给您准备的水晶如意糕和千层酥。”那小丫鬟说着已经走到了三娘子的面前,手中正提着一个隐隐飘出糯香的食盒。 子衿一头雾水的看了看那小丫鬟。又看了看三娘子。 谁知三娘子这会儿倒是双眸透亮了,径直开口吩咐子衿道,“拿着。” 还好,算他许世嘉还有点良心,也不枉她饿着肚子和他费这番唇舌了。 ----------------------------------------------------- 多年以后,当三娘子回头再看,便发现其实天福二十八年至三十年的时光,是她在豆蔻年华中过的最为自在惬意、不累算计的两年。 但其实,这两年是三娘子牺牲了肖姨娘在秦氏跟前的微权换来的,也是三娘子私下和许世嘉做了交易达成了共识换来的。 权衡利弊,选择站在许世嘉这一边,三娘子不后悔。 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不是说肖姨娘没有被利用的价值了,而是大局已定,即便肖姨娘再用心,剩下的事也是无能为力的,可许世嘉和即将要过门的姚初娘子那里,却能让三娘子找到以后要走的方向。 况且,这样的结果对大家来说都是好的。肖姨娘虽失去了秦氏的信任,可这两年中,她和热情周到的赵姨娘走的很近,两人相互作伴,也算有个帮衬;远哥儿由华丘山亲自指点了一年多。虽华丘山后来因故没能继续在许府教下去,可是他临走以前却将自己的得意门生举荐给了许三老爷,远哥儿的课业因此也并没有耽搁落下;秦氏呢也并没有因当时远哥儿的事占了下风,相反的,她正是借了这样的机会在出了月子以后就大张旗鼓的重新整顿清理了许府的内宅,将一应大小事务全都紧紧的握在了手中,四娘子也被她亲自带在了身边,从衣食住行到管人掌家,秦氏好像是要把主持中馈的一切要领统统灌输给四娘子一般的孜孜不倦,虽许多的时候三娘子也是跟在一旁看着学着的,可孰轻孰重,明眼人还是一瞧就瞧得出的。 所以那两年间。许家后院的清风池边,下人们常常能看到三娘子在凉亭里伏案临摹,而她的身边,总是少不了许家五娘子许孝柔的玲珑身姿。 这样各自划地为营、不擅越界的许家内宅生活,说是无争却也有暗波,可说是汹涌,但偏偏又格外的岁月静好。 不过这样各守各利几乎互不干涉的平淡生活,还是因为天福三十年秋天姚初娘子的过 门而悄然无息的被打破了…… 但是姚初娘子过门,确是三娘子千盼万盼的念想。是以,当姚初娘子归宁回来以后郑重的请了三娘子去喝茶的时候,三娘子刚一坐下,眼眶就红了! “这是怎么了?”姚初娘子。哦对,现在应该称为姚氏了,姚氏一愣,连忙抽了绢帕去擦三娘子的脸颊。 三娘子不禁抬了眼看去,映入她眼帘的姚氏浅笑盈盈,仪态有素,可整个人却如同清晨薄雾中沾满了露珠的青笋一般蓬勃而明艳,透着无比婀娜妩媚的娇态,水汪汪的令人看了就心生欢喜。 “我这是喜极而泣的,姐……哦不,是嫂嫂,我是真的一心一意的盼着嫂嫂能早日过门的,只怕这心思和哥哥比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三娘子脸上忽阴忽晴的,让她看上去多了几分娇憨。 “你个狭促鬼!”听着三娘子转口的称呼,姚氏脸上也是一片绯红,可碍着屋里还有正抿嘴轻笑的贴身丫鬟们伺候着,姚氏立刻佯装正经的拉下了脸忍着笑意道,“这两年咱们见得少,我这才过门呢,你一见面就编排我。” “好嫂嫂,是我错了!”三娘子立刻撒娇一般的拉了姚氏的手臂直摇,惹的姚氏头上的钗环乱颤,连半句笑骂都说不出口了。 两人就这样没大没小的闹腾了一番,姚氏方才遣了周遭杵着看戏的丫鬟们。然后拉着三娘子一同坐上了罗汉床。 屋门、窗棂、柜身、椅背……一张张大红喜字还不曾被揭下,清爽的秋日从敞开的窗外铺洒进来,迎着那随处可见的喜气,渲染出了格外金灿灿的碎光,让人不由心生暖意。 清茶热糕、冰水帕子、窝丝蜜糖什么的都整整齐齐的摆放在两人中间的矮几上,见三娘子正四下打量着自己和许世嘉的新房,姚氏先是伸手合上了敞开的双窗,然后才开口道,“本来我过门第二天就想让你过来了,可是你哥哥说那样毕竟太显眼了,我便安分了两日。” “大哥哥考虑的周全。”三娘子脸上的笑意也渐隐,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内敛的娟秀。 姚氏凝神的看了看她。不由感叹道,“这两年和你见面真是少了,如今宫里也不太平,你不知道,我这亲成的也是胆战心惊的,生怕……”她说着压了压声音,“诶,总算也是有惊无险的。” 看着姚氏神色间透出了后怕,三娘子便轻轻的握了握她的手掌后问道,“皇上的病很严重吗?” 上个月,明宗帝在早朝的时候忽然晕倒,吓傻了 一众手执奏折的文武近臣。 整个皇宫立刻躁动了起来。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全太医院的太医都齐齐聚在了明德殿中,以温怀义为首的温派和以张逢春为首的张派各执一词,一方主张用药猛攻,一方主张下针缓调,一时之间双方人马竟就在明德殿中吵了起来,连皇上身边最最得力的庞公公上去拦都没有拦住,最后还是皇后娘娘匆匆赶来,凤杖一杵,怒意尽显,方才压下了这场太医院的争乱。 不过正是因为皇上邪风侵体晕倒在金銮殿的这件事,才让三娘子察觉到,好像在这一世,但凡和她没有直接干系的人或者事,都还是会按着她上一世记忆中的时间发生变化的。 而如果她这一猜测是正确的话,那么那一场惊泣百姓浩劫帝都的变乱,有人应该也已经正在慢慢酝酿了……想到这里,三娘子忽然有些不寒而栗,一颗心也跟着浮躁了起来。 可姚氏却缓缓的摇了摇头道,“宫里消息锁的很死,据说庞公公执了龙印,和皇后娘娘的凤印相互护佑,一个管着明德殿,一个坐镇长春宫。原本还吵得沸沸扬扬的太医院如今连专司换药的小医徒都不敢多说一个字,好像……院里头已经有人掉了脑袋了。”见三娘子闻言倒吸了一口凉气,姚氏随即又立刻叹气道,“不过这真真假假的谁也不知道,只知道宫里如今派了步军五营的人正在到处打听裴哥哥的下落呢。” “裴……裴少医?”这既陌生又熟悉的名字让三娘子的心微微一颤,总觉有一股莫名的情愫瞬间缭绕进了脑海中。 “是啊,裴哥哥的金针穿骨之术早已是闻动九州大地了,且他本就已经在太医院挂了个虚职,这会儿正是宫里需要他的时候,偏他人千里迢迢的跑去了彝川,已经好几个月都没有音讯了。” “皇上福泽绵延,这次一定能逢凶化吉的。”这话题有些沉重,三娘子只觉得再和姚氏说下去也没什么多大的意义了。况且如果事情没有什么变故的话。明宗帝这口气起码还能再续上三年之久,现在还远没有到需要全帝都的人提着心眼儿不安度日的时候。 而姚氏闻言便幽幽的叹了气,“索性你哥哥是已经考进了翰林院了,若是……”她说着忽然一怔,立刻就眼沾笑意道,“你瞧我,和你许久不见了,可这一见面却光顾着和你聊这些沉闷的事儿了,快同我说说,这些日子你这儿都有什么新鲜事来着?” “能有什么新鲜事。”三娘子失笑出声,柳眉弯弯,杏眸水亮。“无非是每日到母亲那儿去请安,再带着五 妹妹练字绣花什么的,所以我是日日夜夜盼着嫂嫂能早些进门的,这样总算也多了个可以闲聊的人呢。”这一句,是三娘子的真心话。 姚氏听了,恍然想起这两日自己去秦氏屋里晨昏定省的时候每回都能看到四娘子,可是三娘子却不多见,五娘子就更加了,想她嫁进许家也有十几日了,可五娘子她却只在成亲第二日见过一回而已。 姚氏心中一紧,不由想到出嫁以前母亲同她再三叮嘱过的事,当下也觉得一阵怅然。便又岔开了话题道,“我听你哥哥说,这两年你临王羲之的字已经有七八分的像了啊,过阵子等我把屋里屋外的事儿捋顺了以后,我送你一方歙砚,就权当是我换了个身份以后给你的见面礼了。” “那哪儿成,若是回头让人知道了,免不得又要多一番口舌了。”姚氏如今是过门新妇,眼下,她虽和三娘子的情分是不减当年的,可正如她自己说的,换了身份,有些事就无法做的和以前一样随心所欲了。 可姚氏闻言却浅浅的低下了头,瞳仁里似盈着一汪明晃晃的春水一般含情脉脉的笑道,“我知道你体谅我,可……我过门的第二日你哥哥就同我说了,这文墨楼外头我自是要端着样子做人的,可进了文墨楼,我便也是能有些女儿家的私心的。” 三娘子闻言,双眸微怔,只觉得难以相信。谁曾想,那个看似冷漠寡欢总是板着一张脸,又极善旁观却鲜少多嘴的许世嘉竟会说出这般让女子听了心生悸动的情话来。 “从不知道大哥哥也有这样的一面,嫂嫂真是好福气,能得大哥哥这样知冷知热的夫君!”对于有过一次惨痛经历的三娘子来说,听到姚氏这隐约透着甜蜜的亲口之言,她是由衷的替姚氏感到高兴的。 可无奈眼下的三娘子正是花期初开玲珑娟秀的水嫩年纪,是以当她说出这样容易让人想偏了的闺中深语后,姚氏的脸便“唰”的一下涨了个通红,顺手就将刚拿起的窝丝糖往三娘子的怀里扔了过去。 ☆、第63章 竹风引?秋日闲阳 十月初,步军统领范冲终于在远在千里之外的北召找到了裴一白。八百里火速加急,十几天不分昼夜的狂奔,当范冲拎着裴一白满脸风尘的急闯明德殿的时候,两人留在玄武门外的那两匹马已是奄奄一息得连站都站不住了。 “听说路上还死了两匹,是波斯那边进贡的御马,可想而知这一路他们赶的有多快。”这日午后,海棠小院,姚氏正和三娘子坐在树下闲聊,一旁是伏案临摹的五娘子,不远处,子佩正在晒前两日刚换下来的竹簟席套。 院墙隐隐秋意浓,清风徐徐香来袭。 姚氏的声音温糯似酿,卷着柔柔的风吹进三娘子的耳中,让她只觉得这惬意悠然的午后足以能堪称是她记忆中为数不多的安逸时光,当下便是眉目舒展的餍足一叹,“波斯御马价值千金,这一回,裴少医的身价就又要翻一番了。” 三娘子话音刚落,那边正低头走笔的五娘子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三娘子蹙眉看去,纸上果然落下了几点浓墨,她当即伸出手扣了五娘子一个不重的爆栗。佯装愠怒,“一心二用,多抄一页!” 五娘子堪堪的“啊”了一声,可在抬头看见三娘子蹙眉的神色后,她便垮下了小脸一言不发的换了一张纸,又从头写起了。 这下,轮到姚氏笑了,“难怪前两日我和你哥哥闲聊,说起咱们府上几个姐妹,你哥哥说五妹妹小的时候看着柔柔弱弱胆子不大,但其实骨子里却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本你哥哥还担心以后没人能镇得住五妹妹,谁知大了反而竟遇到了你这个克星。” “那是因为她和我一样,知道靠姨娘不能靠一辈子,归根到底最后她还是只能靠她自己。”三娘子说着,用余光轻轻的扫了一眼五娘子。 这一次,五娘子闻声未动,一心一意。 姚氏听了眼底一柔,顺势就跟着探头看去,不禁惊讶道,“五妹妹也开始临《兰亭序》了?” “让她练练手。”三娘子收回了视线,伸手给姚氏续了温茶,“之前华先生还在教远哥儿的时候咱们都沾光去听过他的课,先生博学多才,字字珠玑,曾说过字如其人隐显心性,我觉得极有深意。其实就我这半书袋子的能耐也教不了五娘子什么学问,唯独这几张字还算拿得出手,那就统统让她学着吧。” “说起来,有一个咱们都认识的人,也是写得一手好字的。”姚氏笑着端起了茶盏,啜了一口解渴。 “是谁?”本就是 闲聊,三娘子也是有一搭没一搭的跟着姚氏的话往下走。 “靖安侯府的二爷啊。” 陆承廷? 三娘子一愣,“他不是武将吗?” “哈哈。也有你糊涂的时候?”姚氏这回是真乐了,“帝都贵地,随便到街上拉一个男子说不定就是名门公子哥儿,不管武将文官的,哪一个不都是几岁就开始启蒙练字的,字好不好还分文武?” 三娘子一听也笑了,“我总以为武将出身,大多应该是舞刀弄枪的才是。” “靖安侯府戴着的可是世袭罔替的铁帽子,陆二爷这个武将,和寒门出身的那些人还是不一样的。”可姚氏说着说着声音就沉了下去,“可是侯府高门深似海。想裴姐姐出嫁以前咱们还多有私聚往来,在万云楼还聚过一回呢,可这些年,我和裴姐姐的联系也少了,听说……去年开始,世子爷的身子就不大好了。” “莫非,这次裴少医不远千里跑去彝召寻药,为的也是世子爷的病?”这个事儿,其实是上一世三娘子出嫁以后听人闲聊起的,没想到竟在这一世对上了。 姚氏果然轻点了一下头,“到底是亲弟弟。这再世华佗的美名也不是喊假的,裴姐姐既开了口,裴一白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放任不管的。” “有裴少医出手,想必不管是皇上还是世子爷,都会逢凶化吉的。”三娘子的视线又落在了五娘子下笔的纸上。 但姚氏却继续道,“不过要说陆家也真够多灾多难的,就是在去年冬天,宣姐姐没了,留下了一个四岁的儿子,说起来都是让人觉得可惜的。” “宣姐姐?”三娘子一时有些对不上名。 “陆二爷的嫡妻啊……哦对了,你同宣姐姐不曾见过,她比裴姐姐还要虚长一岁,很早就嫁进了靖安侯府。”见三娘子微微一点头,姚氏又道,“今年春天的时候裴姐姐给我来信,说本来陆家又出面给二爷做媒续弦的,结果姑娘是说上了,可是夏天还没到,那姑娘就染了时疫去了。” “啊……”三娘子这才惊讶了起来,“怎么这么巧?” “可不是!如今帝都都在传陆家二爷命硬克妻,据说老侯爷气得脸都青了呢。” 跟着姚氏的语调一转念,三娘子的脑海中顿时就浮现出了陆承廷那张硬朗俊逸的脸庞来。 其实陆承廷五官深刻相貌堂堂,风姿绰约的贵气中混着世家子弟里不多见的凛然和刚毅,让他少了书卷温雅 之感,多了凌云壮志之态。在两人为数不多见的几次偶遇中,三娘子觉得陆承廷身上有一种特别能引人侧目的武神下凡之气,不管他往哪儿站,旁人的余光视线总会不自觉得跟着他那抹飒爽俊然的身影移动着,似哪怕只看上一眼都是好的。 只可惜,这样一个英气神武的人,姻缘之路却不太顺畅。 “这样想想,一入侯门深似海这句话说的真是没错。”三娘子思忖完后回了神,莫名的也觉得有些惋惜。 ----------------------------------------------------- 话说姚氏是刚过门的新媳妇,除了早晚要在秦氏跟前做规矩以外,内院的大小事务还远轮不到她插手干预,所以初来许府的她也乐得清闲,但凡来三娘子这里小坐,没一个多时辰是不会走的。 便如今日这般,当姚氏懒懒的看了看日头堪堪起身的时候,五娘子那边已经把今天的功课全做完了。 三娘子见状,一边喊了子佩带五娘子去净房洗手,一边亲自将姚氏送出了海棠轩。 待三娘子折回屋的时候,五娘子正坐在罗汉床上捧着一叠菊花糕吃的正欢,见三娘子进了屋。五娘子先是咽下了口中的糯糕,然后又喝了一口水润了嗓子以后才说道,“三姐,你知道不知道母亲往哥哥屋里添了两个丫鬟?” “你怎么知道的?”三娘子眉头一锁。 “赵姨娘天天来我们屋里窜门子,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总跑来你这儿练字。”五娘子皱着一张净白莹润的小脸,说的很不耐烦,可眉眼里却都是笑意。 “然后呢?”要说许家五娘子性子有多鬼灵精怪,全家上下怕是只有三娘子才知道了。 “然后?然后下回你去文墨楼瞧瞧,以前惯常见着的伺候在大哥哥身边的花铃是不是不在了。” “嫂嫂出的手?” “大哥哥出的手,把花铃送出府了。”五娘子年纪虽小,可却是跟在生母肖姨娘的身边长大的。小的时候五娘子是怕生。但却不代表她性子不活络,而三娘子从很早的时候就发现,其实论聪明,五娘子是不输自己也不输四娘子的,且她从小看惯的就是秦氏对生母的压制和生母隐忍的艰难,主母姨娘之间的那些手段,五娘子见的不比任何人少。 可见三娘子闻言只怔怔的看着自己抿嘴不语,五娘子这才局促了起来,“我……我就是觉得嫂嫂真是个有福 气的,能得大哥哥这般真心相待。” 五娘子对三娘子,正如方才姚氏说的那样,是打心底里有些怕的,只是这“害怕”的情绪完全是出于五娘子对三娘子的尊敬和格外的信任! 小的时候,五娘子总是羡艳着四娘子的穿着打扮,四娘子新得了珠钗她想要,四娘子得了新衣裳她想要,甚至是四娘子的一举一动,她都会暗暗的效仿。 她从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四娘子就是金贵的,同为许家的女儿,五娘子知道四娘子和她就是不同的,而周遭,包括姨娘在内,也从来没有人站出来和她说这样不好,直到三娘子告诉她——四娘子有四娘子的金贵,你有你的天真可爱,若你以为这世上只有四娘子这一道风景,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其实那个时候她还不能完全吃透这句话的意思,可是小小年纪的她却听懂了,三娘子是在夸她,夸她即便和四娘子不一样,也一样能得到别人的喜欢。 五娘子是知道的,肖姨娘暗中一直和三娘子有着联系。而那阵子,她便是那个在肖姨娘和三娘子中间穿针引线的人。后来肖姨娘和秦氏生出了罅隙,但远哥儿却因此而得到了父亲的重视,五娘子虽一时参不透这当中的原委,可她知道,三娘子是在帮远哥儿,而在这个家里,帮远哥儿的人就是在帮她许孝柔。 再后来,三娘子就一言不发的开始将她带在了身边,最开始,是每日她午睡起来以后子佩来接她,再后来,她干脆就在三娘子的屋里午睡了。 从诗词音律到书画棋路,从描红到画花样子,从打络子到做绢花,从分丝线到绣帕子……这两年来三娘子总说她能教的不多,可五娘子却知道,三娘子教她的这些,是她在肖姨娘和母亲身边都不一定学得到的。 所以这个家里,她许孝柔真正从心底里服气的只有三娘子一人,因此她也就格外的怕三娘子生气! “我和你说过,若要人重。必先自重,还记得吗?”见五娘子一颗脑袋垂得已经快压倒胸口了,三娘子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却忍不住还是重复道,“你从前就觉得四娘子比你金贵,可人的金贵从来都不是天生的,什么叫养尊处优,四娘子就是。你瞧着她也是个贪玩爱闹的,可府上各屋那些隐晦的事儿她会不会这样翻到台面上来说?她不会,倒不是不想,而是不屑!” “是母亲从不让她说这些的。”五娘子反驳。 “那我也不让你说。你不还是说了?”三娘子顿时沉了脸,“我与嫂嫂自小就亲 厚,嫂嫂温和贤良,就应得哥哥真情相待。内宅那些事儿你见的少吗?即便有什么手段你没见过,你姨娘也是惯见的,以后等你成了亲,当家做了主母,什么乌七八糟的事儿都会往你屋里倒,你难不成统统要在脑子里过一遍?” “三姐,我知道错了。”五娘子的声音顿时黏儿了。 三娘子不禁叹了气,“如今远哥儿争气。马上就要下场应考了,你姨娘的担子也算是放下一半了,这还有一半无非就是希望你将来能许个好人家,过点舒坦安逸的日子,别和她这般……”话说了一半,三娘子却收了声儿,“算了,你先回去吧,今儿晚上再抄一页《兰亭序》。” 五娘子知道这一回三娘子应该是真动气了,便默不作声的下了罗汉床,然后垂头丧气的跟着门口的子佩出了厢房。 看着五娘子那无精打采的背影。一旁的子衿不忍道,“每回娘子你骂了五娘子,她总要闷闷不乐好几天,这一回我瞧着她也没多大的错,倒惹得娘子你这么大的气劲。” 可三娘子却端起了手边的茶,只静静的捧着,一言不发。 气劲吗?或许吧。但不知道为何,现在每次看到五娘子,三娘子仿佛都在看上一世的自己,这一比,她总能生出些恨其不争的念头来。 其实在最开始的时候。三娘子并没有对五娘子的事有多上心,对她来说,五娘子不过就是个妹妹,亲或者不亲于自己而言并没有多大的干系。 但是人若多处,必会生情,更何况,五娘子同她还是打断了骨头连着筋的亲人。 如她这般能重活一次的,那是苍天庇佑,神佛显灵,可大多的时候,人没了就是没了,不管执念多深,死了以后不过就是一堆森森的白骨。 是,浑浑噩噩也是度日,隐忍尽受也是度日,可自尊自争也是度日啊!既日子不能重来,那为何不在一开始就选一条更能让自己活得有底气的路呢? 按着五娘子这样,将来嫁入高门是受累,可低嫁平门能不能坐享安然,却是只有她自己才能拿捏住的。这里头,谁都帮不了她,就像上一世的三娘子那般。除了自己,她谁也靠不住。 想到这里,三娘子只淡淡的叹了一口气,然后吩咐子衿道,“明日下午的时候你让厨房给我蒸一笼萝卜糕吧,五娘子爱吃。” 子衿眉眼弯弯的应了一声,然后偷偷抿嘴退了下去。 -------------------------- --------------------------- 三日后,宫里终于传出了好消息,皇上精气蓄足,已经可以下床走动了。 天家宁和无恙,百姓重享安泰。整个帝都一夜之间又恢复了往日的熙攘热闹、歌舞升平,而裴一白的身价,果然和之前三娘子说的那般——隔夜暴涨。 想这两日他人还没有从宫里出来呢,那百草堂的门槛儿却已经快被人给踏破了。 不过这些都不足以让许世嘉夫妇挂齿唇边的,因为他们今日有更让人费神的事要应付,那就是姚氏突然收到了宫里的银笺,蕙妃娘娘指明请了姚氏进宫小聚。 想着昨日收到这银笺时姚氏那恍惚失神的模样,此刻凝神坐在马车中的许世嘉不由的就握住了身旁妻子那软弱无骨的柔胰道,“一定不是什么坏事儿,你别太担心。” 姚氏闻言低头一笑,压下了心中的微恐。“我知道,夫君也放心,想蕙妃娘娘和我外祖母是表姐妹,许是娘娘有什么事儿想问我,又不便传我母亲,这才把我喊进宫的。” 许世嘉轻轻的点了点头,竟一言不发的伸手将姚氏紧紧的揽入了怀中。 此时无声胜有声,姚氏在许世嘉的怀中闭上了眼,静静的感受着这片刻专属于她的脉脉温柔,直到飞奔的马车骤停后,她方才缓缓的抬起了头,然后冲许世嘉笑道,“晚上见。” 见许世嘉冲她莞尔点头,姚氏这才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随即掀开门帘下了马车。 可要说不慌,那是假的! 姚家虽久居帝都,姚老爷官拜内阁,姚夫人和蕙妃娘娘也是沾亲带故的,但姚家小辈中,却还从无一人进过皇宫。姚氏,自然也是头一回,又是在出嫁以后。左右不得一个相熟的人帮衬,是以此时此刻她身着华服跪在这金砖铺面的坤鸾殿内的时候,姚氏的一颗心几乎已经快要从嗓子眼儿蹦出来了。 “平身吧,过来让本宫瞧瞧。”蕙妃娘娘的声音低沉中带着平和温柔,让姚氏紧绷的神经一下子就不着痕迹的舒展开了。 她叩谢后起了身,谨慎的上前了几步,然后大大方方的抬起了脸,和蕙妃的视线交错在了一起。 深宫的女子大多保养的很好,蕙妃四十多的年纪看上去却好像才三十出头一般,眼角隐有些岁月的痕迹,可却不损她雍容华贵之气。反而让她显得更加温柔和平易近人了。 “是个水灵剔透的孩子。”蕙妃上下打 量了一番姚氏,笑着夸了她两句后便让宫女赐了座。 “你一定觉得奇怪,这无缘无故的,本宫怎么会突然召你进宫?”蕙妃娘娘深谙人心,再开口,将此番莫名之举直接点破,“其实这事儿本宫也是一时起意,所以才私下书信于你,成或者不成咱们只当是祖孙间的闲聊,你也别太较真了。” 蕙妃娘娘笑呵呵的话音让姚氏有些懵。 祖孙?要按着辈分来算,自己的确算是她的孙辈。可蕙妃娘娘进宫的时候正值豆蔻之年,别说是自己了,就是母亲这些年都不曾见过这位静居深宫的姨母一面,是以这一声“祖孙”,让姚氏后背瞬间就浮起了一阵寒意。 “臣妇惶恐,也不知道娘娘今日召见所谓何事,但若臣妇有什么是能帮娘娘分担一二的,臣妇定在所不辞!”姚氏说着又起了身,郑重的向蕙妃行了一个大礼。 蕙妃眯着眼抬了抬手,举止优雅,“别动不动就行礼,坐吧。”见姚氏依言落座,她才又道,“本宫今日是想让你回去和你婆婆打听一下,你夫君家的三娘子,如今说了亲事没?” 婆婆,夫君,三娘子? 姚氏自认脑子已经转的很快了,可却依然没跟上蕙妃娘娘的语调。 看着姚氏一脸不解的模样,蕙妃先是笑着遣了周遭垂首驻足的宫女,然后才温言道,“那孩子兴许已经记不得本宫了,可本宫倒是无意中一直能在禅云寺遇着那孩子。最早的一次,其实你们也都在,那一次本宫去禅云寺还愿,那串菩提子竟断了线,是那孩子帮着本宫一一颗一颗捡回来的。那佛串本身是不值什么钱的,不过那是皇上送给本宫的礼物,所以那孩子和本宫有缘。” 姚氏堪堪的张了张嘴,脑子涨涨的,一时半刻也记不得蕙妃说的“最早的一次”到底指的是哪一次。 可不等她细想,蕙妃又道,“后来本宫还在禅云寺见过她两回。好像许家夫人也在禅云寺点了长明灯,是那里的香客,一回是许夫人在山脚下施善布粥,她在一边帮衬,小小的年纪,做事倒是有条不紊的,也不怕累不怕脏,见着前来取粥的人都是和颜悦色的。还有一次是春天的时候,我请经出来,路过佛堂,看到她一个人跪在菩萨跟前。懵懂的样子倒也是虔诚的,不知在那儿拜什么,眼眶红红的,看着像是刚哭过的样子,一脸的我见犹怜。” 蕙妃说的不紧不慢的,可姚氏却依然是一头雾水,待到上首蕙妃那里话音渐止,姚氏还没有抓住重点,只能故作镇定的硬扯了 嘴角道,“能得娘娘垂怜,那是三娘子的福气。” “她搁本宫这儿的福气其实说穿了都是虚的。就是不知道你二表叔有没有这个福气了。”蕙妃措辞淡淡,却是语不惊人。 二表叔,又是哪个二表叔啊? 姚氏急得冷汗直冒,这满脑子的疑惑差点就冲口而出了,可问又问不得,答又答不上,偏她有心想说话,当下却完全是一副哑巴吃黄连的模样,只能干干的咧着嘴一个劲儿的冲蕙妃愣笑。 但蕙妃似是一眼就看穿了姚氏的混沌,话中无不深觉惋惜道,“也是,要说交情,本宫和你外祖母那会儿是真亲的,可到了你们小辈这儿,咱们长辈走动少了,你们小辈之间的情分自然也就淡薄了。所以本宫今日唤你来本就是唐突的,但若不是为了靖安侯府,为了你陆二表叔,按着本宫这些年不问闲事的性子,也不会冒然和你开这个口的。” ☆、第64章竹风引?冥冥注定(上)为地呢猫单投8颗钻加更! “你说谁?”当天夜里,文墨楼内,素来遇事不惊镇定有加的许世嘉头一次在妻子跟前破音咋呼,“靖安侯府的陆二爷?” 姚氏这会儿早已经摸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见了夫君的诧异,想到白天在坤鸾殿里自己的模样,她只能感同身受的苦笑道,“你且先缓缓神,我早上在蕙妃娘娘跟前也是愣了好久才弄明白的。” 许世嘉一听,果然郑重其事的坐了下来。甚至还大力的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才问道,“你有没有觉得这事儿很奇怪?” “我正是想听听夫君的意见。”姚氏如实道。 “首先,你们家和靖安侯府有多少年不曾走动了?再者,说媒保亲这种事儿既娘娘出了面,又怎会单独只喊了你一个小辈去?还有……好,就算娘娘暗中见过几次三娘子,但那是谁啊,太子爷跟前的红人,靖安侯府呼风唤雨的二爷,说句实话,陆承廷现在的名声,可比他哥哥那个世子爷要响亮的多了。”许世嘉很少说话说的这么急的,可这会儿却是如竹筒倒豆子一样哗啦啦的一口气全说完了,中间都不带换气的。 姚氏也沉得住气。一边安静的听完了许世嘉满肚子的疑虑,一边倒了茶给他润嗓子,方才不紧不慢的回道,“说不往来,也是因为母亲这边不想高攀。娘娘在宫中深入简出,鲜少与人争锋,母亲也怕家中人多口杂,扰了娘娘清幽,可娘娘逢年过节寄语随礼。母亲这里都是不曾落下的。再说娘娘单独找我去这事儿,娘娘也诚言, 私下同我提起这样的事情确是唐突了,可是娘娘有娘娘的顾虑。”见许世嘉听到这里,那双染了幽色的双眸就直勾勾的扫了过来,姚氏便慢慢收紧了放在桌沿下的手,继续道,“娘娘说,此番虽请我进宫,可代表的不是天家,代表的也不是靖安侯府,她只是以一个长辈的身份让我出面问问母亲,三娘子正值花龄,可有许配了人家?我觉得,娘娘如此谨慎,一来是真心替二爷着想,二来也算是给咱们许家留了一条退路。” “怎么说?”许世嘉问。 “娘娘的用意不难猜,若是娘娘已认定了三娘子,那大可直接大张旗鼓的请了母亲进宫,又或者娘娘还能让皇上出面。到时候不管三娘子身上有没有婚约,只要娘娘认定,这事儿多半躲不掉。但这样一来,若是三娘子早已许了人家,那娘娘岂不是好心办了坏事儿?而私下唤我进宫。若是成了便是促了一桩良缘,可若是不成,那也不过就是娘娘和我这个小辈的私聊而已。即便他日说起,娘娘也好,咱们许家也罢,那都是坦坦荡荡的。”见许世嘉眉眼微松,姚氏也不由暗自松了一口气,“娘娘多年信佛,她信佛缘,所以才说和三娘子有缘分。靖安侯府的陆二爷……说实话,这个事儿有荣也有险,娘娘今日只是同我提及,我也不曾许诺娘娘什么,娘娘是心知肚明的,走的时候还特意嘱咐我。不用刻意,她不是专程想做月老的,不过就是替二爷问一问。娘娘说……三娘子和已过世的二少夫人有着相似的风骨,二爷如今虽在外有些损了英气的名声,可陆二爷却是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 “损了英气……是说他命硬克妻吗?”许世嘉如今毕竟已是混迹官场了,这些耳风即便他无心打听,也是错不过的。 姚氏闻言就无奈的点了点头,“连夫君都知道了,可想现在外头已经传的多厉害了。” “空穴来风罢了。”许世嘉是从来不信这些的,不过听着刚才姚氏的分析。要说不心动也是假的。 靖安侯府是什么人家,说句不太好听的话,今天若非陆承廷是二婚,外头又风言风语的传着那些不利他成亲的话,这样打着灯笼都寻不到的姻缘。是根本不可能落到他们许家头上的。 想打这里,许世嘉脑海中突然闪现出了三娘子那张日日都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的脸庞来,一时半刻也拿不定主意,不由问姚氏,“那这事儿。夫人你怎么看?” “我一个妇道人家,又是刚过门的新妇,我哪里有什么资格定了三娘子的婚事。”姚氏很聪明,没有直接盖棺定 ☆、第65章 竹风引?冥冥注定(下) 三娘子是在第三天的早上才暗中收到姚氏让人口传的消息的。 送走了专门来替姚氏传口信的贴身丫鬟,三娘子转身就去了东北角的祠堂。 许家的这个祠堂,是原本老宅子就带着的,不过年久失修,当时三房住进来的时候,那祠堂连屋顶都破穿了。 后来三老爷升了官,寻思着还是把祠堂给翻了新,虽祖宗牌位什么的是肯定不可能从邵阳那里请进门了,不过三老爷还是费心请画师新画了先祖之象,高悬南墙,平时可聊以慰藉,逢年过年也能有个叩拜的由头。 不过祠堂太空也总是不好,所以后来三老爷又特意花重金去禅云寺和观音山请了两尊菩萨回来。这些年秦氏信佛虔诚,是以祠堂里的香火倒还真没有断过。 时过深秋,过午即凉,让这座本就不太迎得住日照的陈旧堂屋显得越发的寒意森森。 三娘子没有让人跟着,子佩被她留在了门外。堂屋内,忽明忽暗的亮光交错在三娘子挺直的腰身上,她静静的跪在蒲垫上,半张脸在明处,半张脸隐在了暗处,那深幽的瞳仁肃敛。怔怔的盯着自己的裙摆,像是在沉思,又像是在发呆。 震惊、惶恐、激动或者说泰然,这几种情绪好像哪怕融在一起也都不足以表达她此时此刻内心的波动起伏。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千呼万唤始出来,平地惊起一阵雷! 三娘子万万没有想到,那个人,那段她自从重活一次以后就步步为营千方百计不想错过、却只是“曾有耳闻”的姻缘,竟然是——他。 可是为什么呢? 感受着膝盖处传来的一阵一阵的寒凉,三娘子的心忽然“咯噔”得停摆了一下。 是不是……正是因为上一世她错嫁入沈家,因缘际会全乱了,所以她才能死而复生,从幼年开始再活一次? 因为遭遇变了,所以她的心态也变了,因为心态变了,所以她周遭的人和事也跟着变了。 会在八岁那年被陆承廷所救,然后撞见那一场尴尬,并非巧合。 会和姚氏走的近,如今情同姐妹,又得了许世嘉的另眼相看,并非巧合。 会在禅云寺见到蕙妃无意中帮了她,并非巧合。 现在,蕙妃出面,指名道姓想要替她和陆承廷牵姻缘线,更是并非巧合。 “一切天注定,冥冥有安排……”三娘子有些麻木的抬起了头,高台上, 有燃了一半的香正散着袅袅青烟,她忽然想到,方才姚氏的贴身丫鬟来传话的时候,分明告诉了她,这件事儿,昨儿晚上,许世嘉已经告诉了父亲了。 许世嘉会替自己筹谋。三娘子并不惊讶,毕竟在之前,他们兄妹两的关系就牵扯在了一起,如今加进了姚氏,许世嘉自然会站在她这一边。 不,与其说是站在她这一边,不如说是站在了谋权这一边。 是了,在这个宅子里,别说是别人,就是连她自己都不觉得姻缘之至,所成之因是两情相悦互生情愫的。感情、爱慕。这种东西在宅门深处极为稀少可贵,更多的还是手无权势之人卖弄的风花雪月,就像当年的沈初平一样! 许世嘉会支持她,是因为几个沈家都抵不过一个靖安侯府,而这也是三老爷会格外重视此事的原因。相反的,秦氏却未必会认同这一点,并非秦氏目光短浅不计官场,而是因为内宅主母对儿女婚事的计较和在官场为官的男人考虑的立场是全然不同的。 秦氏,从来都怕她嫁得比四娘子好,所以,哪怕是续弦。上一世,她也忌惮着三娘子跨进侯府的大门。 而蕙妃娘娘会看中她的原因也不难猜。其实,外头那些说什么陆承廷命硬克妻的流言蜚语也不过就是蕙妃娘娘出手的一个借口罢了。陆家的门楣,世袭罔替的威望,这样的威风,又怎会被区区几句“流言”给遮盖住了光芒。 可是,细细想来,放眼帝都,却也不是谁都能做陆家这续弦的二媳妇的。 其一,陆承廷和已故的嫡妻感情很好,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宣氏的才情在她年少的时候就已经名动京城了。有传言说,当年老侯爷是看中宣氏做世子夫人的,可是宣氏一颗心全扑在了陆二爷的身上,左手握着情,右手握着权,陆承廷和宣岚的这种感情是真正的门当户对的,这和同样与个妾室爱得死去活来,体面、里子皆不顾的沈初平是完全不一样的。 试问有这样一个已故的发妻在前,续弦过门,独享夫君之爱这样的事哪里还指望得上? 再者,除非特殊,不然一般贵胄世家者,嫡出的小娘子是不会送去给人家做续弦的,要选也只会选家中那些庶出的女儿。 但是偏偏,陆家二爷膝下是有嫡子的,今年已是半大不小了,那么续弦过门,就算生下儿子也没了出头日,因为这上头永远还有个嫡出的哥哥压着。 贵门嫁女,求的就是姻缘之结,如果女儿是高嫁,那子嗣就尤为重要,可显 然,这种“重要”在陆承廷这儿就有些尴尬了。 这样看来,自己不失为是个不错的选择。 许家是这两年刚起势的新贵,在帝都没什么根基,正是需要攀权的时候,所以陆家这个饵抛的正好;而三娘子呢,自己也是个不尴不尬的身份,庶出的女儿嫡出的名头,生母早已经过世,在家中也显得有些举足轻重,是以这侯府的姻缘一下来。三娘子只会觉得受宠若惊,即便明知山有虎,可也不会生出多大的抵触反感之念来。 本来,给陆承廷选续弦,不管是谁都没想过将来过门的新妇是可以与宣岚比肩的,既比不过发妻,那这个续弦势必要是一个明理可亲脾气温顺的,这样一看,三娘子确实很适合。 理通了这些,三娘子方才缓缓的呼了一口气,眨眼间。她目光中的沉厉已经被似冰一般的宁静所取代了。 是啊,没什么好怕的,既这一切本来是天注定的,注定她是要嫁进侯府的,那纵使她拼命拒绝,可能也是徒劳的。 再说,她现在已经没有退路了,拒绝侯府就等于重入沈府。陆承廷就算再不济,可至少他能算得上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这样一个男人,对于身为丈夫该有的担当和责任,他应该不会和沈初平一样含糊推诿才是。 而自己呢,再活一次,她从来都不是奔着两情相悦鹣鲽情深去的,她只希望成亲以后两人能够相近如宾就已经足够了。毕竟,陆承廷能照佛她,她也能保证不给陆承廷添麻烦,而且一个男人,心会不会放在你身上,从来都是强求不来的,她和陆承廷都是过来人,这个简单的道理,两人应该都懂! ----------------------------------------------------- 不过这整件事说起来也好笑,蕙妃娘娘投石问路之举明明各房各主都已经知道了,可偏偏就没有人把事儿摆到台面上来说。 等到了第三天,内院里终于有了一些动静,可喊三娘子去的却不是秦氏,而是许世嘉。 并非许世嘉出面有古怪,而是许世嘉明着这般出面确是古怪,尤其是当三娘子只身踏入文墨楼内厢房的时候,见着姚氏竟一反常态,只一本正经的端坐在罗汉床的沿边,非但没有开口同她热络的打招呼。反而还吩咐丫鬟让三娘子坐在了桌边,三娘子顿时就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了。 “三妹妹坐。”可姚氏面儿上却根本看不出什么,依旧的笑容可掬,依 旧的礼数周到。 “多谢嫂嫂。”三娘子说着飞快的用余光扫了一下整间屋子,柜橱桌椅、多宝书架、楠木新床……好像没什么不对啊。 等等! 忽然,三娘子的视线在屋角摆着的落地屏风前定住了。 许世嘉的屋子她不是没来过,相反的,因为姚氏的关系,三娘子是这儿的常客。可以前她是从来没见过屋子西南角这儿摆过这么大一道屏风的。 这屏风摆的格外突兀,后头就是个死角,屏风上的墨画也不过是一幅最常见的高山流水图,并没有什么稀奇的。这偌大的东西突然杵在这儿,非但不显雅致不说,还硬生生的占了个地儿,让人感觉它不是用来装饰屋子的,而是用来遮什么东西的…… 三娘子想着想着,目光一敛,下意识就抬头去看端坐在前首的姚氏。 姚氏只是淡淡的笑着,可眉眼的余光却微微的往那屏风处偏了偏,然后特别缓慢的眨了一下眼,有些事情,不言而喻了。 而就在这时。门口突然响起了急切的脚步声,随着一阵珠帘起落的“哗啦”声,还穿着官服的许世嘉便倾身而入。 屋子里的气氛立刻有些局促起来,三娘子正欲起身佯装迎一迎许世嘉,却见许世嘉已经伸手示意她不用多礼,然后竟开门见山直接问道,“你嫂嫂进宫见蕙妃娘娘的事儿你也已经知道了,今儿我这个做哥哥的就托大替父亲母亲先来问问你,靖安侯府的高门,你可愿意进?若愿意,是为何。若不愿意,又是为何?” 这话,真有意思! 三娘子直直的看着许世嘉,未施粉黛的脸上透出是少女才有的莹润光泽,并非倾城,但却美如墨画,好像一朵迎风而展的芍药一般,漾着夺目的明媚之色。 “大哥哥想听实话?”三娘子心中突然有些什么念头因为许世嘉的这一句话而笃定了起来。这问题,是出自许世嘉之口,可却并非是许世嘉想问的。 或许…… 说话的当下,三娘子用余光微扫了一下静置在角落处的那一张格外突兀的屏风。嘴角竟溢出了笑意。 那后面坐着的会是谁?母亲,又或者是父亲亲自出马? “自然。”许世嘉不是没有看见三娘子神色上的细微变化,可他却觉得要是真的被三娘子猜出什么来了也好。 他早就说过这个法子不靠谱,三娘子心思缜密,自从姚氏过门以后她又是自己这间屋子的常 客,这么明显的变化她怎么会放过?可父亲偏偏以为她还是那个幼时喜欢撒娇爱耍性子总吵着要和四娘子一争高下的大女儿,便认定了这个主意是天衣无缝的。 “愿意。”刻意留出了一点让别人以为她是在认真思考的时间,静默了一小会儿以后,三娘子沉稳的吐出了两个字。 许世嘉只觉得心中一块石头已沉沉的落了地,他不着急的看了一眼神色同样顿显轻松的妻子,明知故问又佯装紧张道。“为何,侯府高门,这皇亲国戚家的媳妇可不是那么好做的。” “若是就我自己而言,谁不愿意做像嫂嫂这样的女儿家?”即便是逢场作戏,三娘子也是使出了浑身的解数,“嫂嫂本就出身高门,嫁给大哥哥这般,门当户对琴瑟和鸣,最令人羡艳的还是大哥哥本就自力上进,再得父亲和姚世伯的左右庇护,以后即便官场不易。但大哥哥要赢得一方天地也并不在话下。那个时候,嫂嫂只要安心在家相夫教子,侍奉公婆,日子自然是顺风顺水的。”三娘子说着便抬了眉眼看了看许世嘉,忽然话锋一转,“可是,我们许家并非高门,如今在这偌大的皇城帝都,连个清贵都排不上号。我虽非嫡出,可从小也是跟在母亲身边长大的,有些事的道理明明白白的都是在台面上的,我看在眼里,自然是懂的。父亲当年为何不惜和大伯他们闹僵了也要分家?哥哥能说,父亲只是为了一己私欲吗?父亲为官多年,好不容易熬出了头,如果父亲只想着自己,那他大可以舒舒服服的继续待在邵阳,无非就是离皇宫远了些,可邵阳再远,也是皇城脚下,一辆马车一个来回,父亲怎又会跑不过来?父亲坚持。是为了咱们许家上下坚持的,是为了大哥哥、远哥儿,邵阳的哥哥弟弟们坚持的。住在皇城,才能靠近权贵,靠近了权贵,咱们许家才能发迹生势。然而不管是父亲还是许家,我们都是坦坦荡荡为人的,攀附阿谀这样的事儿,父亲也是不屑的,那么,既这次是蕙妃娘娘主动提出的。为何我们不顺势而上呢?毕竟放眼帝都,咱们若是错过了靖安侯府,以后可就没有第二个陆二爷了。” 这番话,自然是直接了,非但直接,还很势力,可却听得坐在一旁的姚氏差一点就忍不住要给三娘子鼓起掌来。 许世嘉听了,自然也暗中生出了笑意,却碍着屋里的情况,使劲一忍,把这隐笑化成了两记轻咳。“那你也知道我们于靖安侯府是高攀了咯。” “自古女子出嫁,不是高嫁就是低嫁,何来高攀之言?”三娘子忍不住瞪了许世嘉一眼,暗骂他这一句话接的多 余,又想着方才已经把父亲夸了一番,便紧接着张口就夸起了秦氏,“而且大哥哥如今也是有妻室的人了,我与嫂嫂自小就亲厚,有些话今儿只当着你们二位的面,我也就直说了。”见许世嘉连连点头,三娘子又道,“我生母早逝,这些年若非母亲,我定是没办法活得如这般自在坦荡的。母亲一心向着咱们,不管是我还是四妹妹、五妹妹,母亲都是一视同仁的,若今日我说愿意嫁进侯府,母亲一定是第一个舍不得的。毕竟有哪个做娘的愿意看着女儿还没嫁就已经被夫家重重的压了一头?可是,今日撇开母亲的私心不说,我却觉得,百善孝为先,母亲将我养到这么大。也是时候让我替咱们许家做点事儿了,再者,我若嫁得风光些,后面的妹妹们不就会有更好的择亲之选了吗?” 三娘子话音刚落,许世嘉就微微的一点头,然后清了清嗓子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了。” 是……过关了? 三娘子好奇的看了看许世嘉夫妇,演的太入戏,她一时半刻的还没回神,脑子里全塞满了什么“国之大意、家之孝义”之类的格外冠冕堂皇的场面话。 是啊,好话谁不愿意听?三娘子不觉得自己刚才说的那些话就站得住理。但不管此时此刻屏风后头坐着的是谁,至少听到她刚才那些话,心里肯定是舒坦的。 如果后面坐着的是许三老爷,三娘子嫁不嫁进靖安侯府,其实对三老爷来说还是非常至关重要的。虽然皇上在位这些年,是极度警惕朝中各臣结党营私的苗头的,但纵观整个大周乃至前朝,群臣无结那是根本不可能的。单枪匹马闯仕途,搁在武官这儿兴许成,若搁在文官这儿,即便不是天方夜谭。也是难上加难的事儿。 而如果后面坐着的是秦氏,那秦氏所愿无非就是不希望她嫁的比四娘子好。可是说穿了,陆承廷不占长不占尊,虽这些年有些风头,可他彻底起势是要等一年之后了,秦氏不可能像她一样现在就能预知这些,所以现在陆承廷的身份在秦氏跟前也并非是特别耀眼夺目的。再者她之后还有四娘子等着要议亲,所以她的婚事秦氏不会拖,而且等她嫁进侯府后,四娘子的婚事便就能顺着她这个姐姐水涨船高,秦氏权衡左右,也未必会摇这个头。 因此,她方才逢场作戏的那一番长篇大论,不管是进了谁的耳朵,那人都不会静心去深究的,因为三娘子已经把漂亮的话说在了前头,她的深意,这会儿连她自己都已经混淆不清了,旁人又怎会知道她这么做,无非就是为了避开沈家的亲事而已。 出了文墨楼,外面已近暮色。 三娘子只觉一阵冷风吹来,她不由瑟瑟的缩了缩脖子,正想加快脚步出园子,前面忽然一亮,有人提着灯笼疾疾而来。 三娘子定睛看去,是子佩。 “你怎么来了?”三娘子驻足。 “外头起风了,见您还没回来,我便过来瞧瞧。”子佩柔柔一笑,伸手就将一件染了桂花香的披风罩在了三娘子的肩头,“前两日我和子衿闲来无事见还剩一点桂花子,干脆就拿来给您熏衣裳了,没想到今儿天就转凉了。” 清雅的幽香扑鼻而来,随着肩膀一重。暖意袭身,三娘子不禁舒了一口气,一边伸手取过了子佩提着的灯笼一边小声吩咐道,“你去找雪雁聊会儿天,记得一会儿从她住的屋子的窗口看看除了大哥哥和嫂嫂,谁还从里面出来了。”雪雁的屋子在文墨楼的南边,窗子正好对着文墨楼内厢房的门。 子佩心领神会的点了点头,一言不发的转身就往南边走去。 半个时辰以后,当子佩踏着重暮回到海棠轩的时候,三娘子正带着子衿准备去膳堂。 子佩见状,连忙上前悄悄的凑在三娘子的耳畔道。“娘子,后来是老爷和三少爷一起从里面出来的。” 父亲! 三娘子闻言便让子佩赶紧去用膳,而自己则带着子衿出了门。 三房是分家的,所以打从搬进青竹胡同的那一天起,三老爷就吩咐过,除非有特殊原因,否则每日晚膳,大家必须齐聚膳堂,一桌用膳,不得耽搁拖延无故缺席。 可这一晚,当三娘子匆匆踩着点儿赶到膳居堂的时候。许三老爷不在,秦氏的位子也空着,许世嘉的座位上也没人,偌大的一张圆桌,人没坐满,看上去不免显得有些清冷。 “怎么这么慢,就等你了。”见三娘子人都到了还愣在门口,四娘子坐在位子上就不耐烦的催了一句。 三娘子连忙进屋落座,好奇问道,“父亲还在前院吗?母亲和大哥哥怎么也不来?” 四娘子闻言却古怪的看了她一眼,然后直接吩咐身后的妈妈道,“人齐了,布菜吧。” 三娘子见状,默默的收了声,只安静的接过了子衿递上的清水漱了口,又用温帕子擦了手,然后便直身稳首得坐在了那儿。 可忽然,三娘子只感觉左手边一震,她下意识扭头看去,却见本和她隔开了一个位置的姚氏不知何时已坐在了她 的身边。但姚氏只不动声色的换了个座,目光却没有留在三娘子的身上,反而是看向了她正对面的四娘子。 三娘子有些纳闷,忽听一句耳语轻轻飘来—— “屋里有人,你猜到了?” ☆、第66章 竹风引?大局初定 为钻石打赏过百加更! 一桌人,一顿饭,吃的各有滋味。 许家虽非贵门也是大户,用膳讲究食不言,是以今儿晚上即便没有长辈入座,可宽敞的膳堂里依旧是安安静静的,偶有汤匙碰着碗壁的脆瓷声,那也已经算是刺耳的了。 姚氏趁着下人布菜的时候见缝插针问的那个问题三娘子一直记在心里,但此刻两人虽挨着坐在一块儿,可却默契的连一个眼神交流都没有。双方都只顾着自己碗碟里的饭菜,抓紧填肚子。 一刻钟以后,大家陆陆续续搁了筷,三娘子这才问对面的五娘子,“你姨娘今儿还在赵姨娘的屋里吃吗?” 五娘子点头,“十娘子这两日好像有些咳嗽,赵姨娘不放心,一定让我姨娘陪着。”赵姨娘生的女儿在许家行十,按着许家规矩,女儿家的名字是要过了三周岁再正经取的,是以现在大家就按着姐妹齿幼顺序喊着。 “你姨娘也不是大夫,若十娘子真的有什么不舒服,找你姨娘有什么用。”三娘子平心而论,“回头和你姨娘说,若十娘子再有什么不舒服的。就让你姨娘帮着去找母亲要对牌请大夫,生病的事儿不能耽搁。” “我知道……” 可这边,五娘子应答的话还没说完,那边四娘子就淡淡的笑了起来,“到底是马上要嫁进侯府的人了。说话做事现在都有派头了。” 三娘子冷眉一扫,看了四娘子一眼,顿时闻到了弥漫在周遭的火药味,笑不至眼的说道,“原来我要嫁人了啊。那感情好,我这边是不是可以同四妹妹讨礼物了。或者,四妹妹是不是已经想好要送我什么了?” 她不知道四娘子说这句话的真假,也不知道四娘子这会儿在同她呛什么,可是论嘴仗,三娘子真要起心,也不是压不过四娘子的。 “许孝熙,你别太得意。”四娘子说着“噌”的一下站了起来,力道之大,直接撞翻了她身下的梨花椅,厚重的椅子“哐当”一下砸翻在玄砖地上,惊得正在桌边收拾碗筷的两个小丫鬟端着托盘就愣在了原地。 “好了好了,这又是怎么了?”姚氏见状连忙站起来打圆场,“解语,外头起风了,早些带四妹妹回去,上个月她才贪凉咳嗽过,这变天的当下,可不能再马虎了。” 想姚氏没有进门以前,偶尔遇着四娘子和三娘子起争执的时候。两人身边的丫鬟谁都不敢上去劝。这要遇着三娘子心情好,大多时候闹两句也就过去了,这要是三娘子也杠了起来,那通常都是要翻天了收场的。 可姚氏过门以后,她虽不是长辈。却是嫂嫂,平日里许世嘉对姚氏也是多有敬让的。下人们看在眼中记在心里,姚氏在人前说话自然就有了分量,是以眼下她这一开口,解语一个机灵就上前笑着将四娘子拉开了。 “你胳膊肘儿往哪儿拐!”四娘子的气劲也不知是从哪儿窜上来的,一见解语在当下竟听了姚氏的话,厉声就骂开了。 解语赶紧赔着笑意道,“我的祖宗,姑奶奶,您也不看看这是哪儿,外头那么多来来往往的妈妈婆子,这回头让太太知道了,还不是您吃亏嘛……” 见解语费神的一边说一边拽着四娘子往后门去了,三娘子方才收回了目光,同五娘子和一旁沉默不语的远哥儿交代了两句话以后便并了姚氏出了正门。 十月夜沉。秋高气爽。 三娘子苦夏,却对寒意不大敏感。这会儿带着凉意的秋风迎面吹来,一旁的姚氏是赶紧拢住了身上的薄羽披风,而三娘子的披风却还好端端的被她搭在臂上,都不曾上过身。 遥遥看了看南边屋群通明的火光,三娘子笑道,“父亲他们怕是一时半会儿也散不了,不如嫂嫂去我屋里坐坐吧。” 姚氏从刚才起就有一肚子的话要和三娘子细对,闻言就点了点头。 随着脚下微快的步子,三娘子顺势就将手中的披风披在了姚氏的肩上。 姚氏一愣。侧头看去。 “我不怕冷,嫂嫂却受不住凉。”三娘子笑显暖意,眉目柔悦,瞳仁里闪耀着的微光在夜色下看上去尤为晶亮迷人。 ----------------------------------------------------- 到了海棠轩,进了屋。子佩已经备好了消食茶和蜜桔。见三娘子后面还跟着姚氏,子佩转手就又添了一只甜瓷深口盏。 屋里盈着若有若无的桂花香,清甜醒人,又格外的安神。 三娘子带着姚氏脱了鞋坐上了罗汉床,张口先问。“今日四娘子在母亲屋里听了什么,这么大的火气?” 姚氏苦笑了一下,“你走以后你哥哥就去了明月居,巧的是四妹妹也在,母亲呢没有要避讳的样子。你哥哥说话也直,许是让四妹妹心里不是滋味了吧。” “她觉得我嫁的好?”姚氏说的隐晦,可三娘子听的明白。 姚氏抿了抿嘴,有些不言而喻,可忽然 的。她灵机一动转口道,“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你怎么知道屋子里有别人的,你猜到是父亲了?” “我没猜到是父亲。”三娘子也不隐瞒,“我只是猜到了屋里有人。” “很明显吗?”姚氏也是一愣,“你哥哥还特意让人挑了太阳快下山的时候去喊的你,就是怕屋子里有光照出了父亲的影子会穿帮。” “也不是很明显,就是觉得有些奇怪。更何况……嫂嫂不也暗中一个劲儿的在给我使眼色吗?”三娘子笑姚氏这会儿是真的此地无银三百两了,“进屋的时候我就觉得奇怪。以前每回我来,嫂嫂即便没有出门来迎,可却鲜少见着你是端端正正坐在罗汉床边等我的,这是其一。其二,屋角的那面屏风既不占雅又非贵物。无端端的被人摆在那儿,若我平日鲜少去找嫂嫂也就罢了,偏最近我又常去文墨楼,哥哥那屋子也不知道坐过多少回了,也不曾听嫂嫂你提及要在屋里摆个屏风啊。” “你哥哥也说这法子不成。父亲却说你定是看不出来的。”姚氏一听就乐了,可因为提及了三老爷,神色多少还是绷住了。 “多亏父亲笃定,我才能说的那么义正言辞。”三娘子知道逢场作戏的姿态在姚氏面前是多此一举的,而且现在再来回味刚才在文墨楼的那一幕,连她自己都觉得有点扭捏作态。 “好在,你是机灵的,说的也是滴水不漏。你走以后,我是跟着父亲和你哥哥去的明月居,在那儿坐了一会儿。父亲母亲留了你哥哥用膳,我知趣就先出来了。不过我出来的时候,母亲那边已经松了口,这事儿,想来也就这么定了。”见三娘子剥好了桔子放在了自己的手边。姚氏便取过掰开又给了三娘子一半。 “我的婚事,劳烦一家子上下折腾,难怪四娘子的火气会这么大。”不知道为何,听到姚氏如此肯定,三娘子却没有一点如释重负的感觉。好像……本来这事儿就是应该这么水到渠成的。 “其实主要还是母亲那边,本来母亲是一心想让你嫁去沈……”自觉说漏了嘴,姚氏的话戛然而止。 三娘子眨了眨眼笑道,“沈家的事我知道,那心思母亲也没有刻意瞒过我,不过前两年我还小,这事都不曾摆上台面的。” 姚氏松了一口气,“原来妹妹知道啊……不过母亲的顾虑也不完全有错,别人都当靖安侯府是金山银山,女儿家嫁过去就是坐享清福富贵此生了。可是人若没有大富大贵的命,又怎能受的住高宅大院的荣华?估计家里像四妹妹这样一心以 为你是嫁过去享福的人不多,大家心里都有数,靖安侯府虽是富家之地,可二爷那屋子……孝熙,你真的想好了?” 人往往就是那么奇怪。姚氏在刚知道这件事的时候觉得这绝对是三娘子翻身的一个好时机,远的不说,就说陆家和他们姚家还是沾亲带故的呢,三娘子若是能嫁过去,那肯定是惠己惠人的好事。 但是。当这件事真的被长辈一锤定音了之后,姚氏又惶恐了起来。许家素来平平,侯府之门于三娘子虽不是高不可攀,但也并非轻易可占,若三娘子以后嫁过去能平平安安自然是好。可若是…… 想到这儿,姚氏心里越发的没底了,忽然就拉住了三娘子搁在桌沿边的手蹙眉道,“你想好了?沈家和陆家,你真的愿意选陆家?” “是。”三娘子不见犹豫,径直点头。 “为什么?”姚氏突然好奇了三娘子如此笃定的缘由,“就因为那是侯府?” “因为那是侯府,也因为我见过二爷几面,浅知他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更因为……”三娘子顿了顿,突然盯着姚氏正色说道,“我想活得更自在些,所以,我必须要站的更高一些,我从不敢奢望能如嫂嫂你这般得到夫君一心一意的呵护和爱慕,那么为什么我就不能抓住眼前这难得的机会,替自己牟一次利呢?” ☆、第67章 竹风引?金缕玉衣 也许是因为三老爷已开了金口让三娘子的这门亲事板上钉了钉,也许是因为许世嘉和姚氏这两个说客事情办的漂亮,又也许是秦氏想着让四娘子能说上一门更加体面的亲事。 可不管这当中是谁在主权领头,谁是欢心谁是随流,谁是甘心谁是不愿,总之,几天后,许家派了姚氏再次入宫觐见了蕙妃娘娘,三娘子这事儿,便就那么成了。 那之后,一切都迅速了起来。 十月底,靖安侯府派了官媒上门,一同来的还有做保山的内阁柳大学士。 十一月初的时候,两家互换了庚帖,官媒采吉,三娘子和陆承廷两人的八字相合,乃天作良缘。 两家皆大欢喜,三老爷还登门郑重拜会了从前只在朝上匆匆见过几面的老侯爷,据说两人相聊甚欢,颇为投缘。 不过从头到尾的,三娘子这个当局者都是以一种超乎常人的冷静姿态旁观着整件事儿的。 应亲、求亲、问名、下定……每一个环节她都是经历过的,可是相较于上一世的娇媚羞涩和暗中期盼。这一世的三娘子却没了少女待嫁的悸动,反而多了深思和顾虑,尤其是在她继姚氏之后,也收到了蕙妃娘娘送来的银笺。 入宫这件事,不管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三娘子都是想都不敢想的。所以,此时此刻当她全身紧绷的跪在坤鸾殿的时候,三娘子甚至连早上自己是怎么穿戴好,怎么出的门,又是怎么跟着前来相迎的宫女进的内宫都模模糊糊记不太清了。 “好孩子,平身吧,坐到本宫身边来让本宫看看你。”蕙妃娘娘的话中带着令人舒悦的笑意,她的热情,自然是令三娘子松一口气的动力。 有宫女在蕙妃娘娘话音刚落后就无声的上前扶起了三娘子,然后伺候她落了座。 三娘子记着姚氏的叮嘱,对蕙妃的话谨遵不怠,便是在坐稳身子后就大方的抬起了头。 目光中,那个当年肩染佛尘、素锦华服的虔诚妇人和此刻高坐南首,金钗压鬓、玉颜雅致的气派妇人的温和面相重叠在了一起。 即便三娘子早就已经从姚氏的口中得知当年在禅云寺中她偶然帮过的妇人就是当今宫中资历堪比皇后娘娘的蕙妃,可如今亲眼所见,她除了惊讶,便没有别的多余的想法了。 “民女福泽,竟得娘娘多年记挂。”不敢和蕙妃娘娘对视太久,三娘子顿时就微垂了眼帘。 “这是你和本宫的缘分,缘起有因, 但是本宫也没想到最后竟是承廷得了这果。”蕙妃笑起来的样子很美,确是质傲清霜色,香含秋露华。 只是,蕙妃虽和颜悦色,可当下出口的这句话却让三娘子不知要如何接上,闻言只能故作娇羞的将头垂的更低了些,掩住了因紧张而上脸的绯红。 偏蕙妃见了她这般模样也只是淡淡的笑着,既不催着她开口。也不再往下说,屋子里的气氛就这样尴尬了起来。 感觉着头顶那一道虽温和却生生不容让人忽视的目光,三娘子眼观鼻鼻观心的就犯起了嘀咕。 虽这是她头一次进宫,可这些年住在天子脚下,要说三娘子对宫中逸闻轶事全然不知也是不可能的。 据说,蕙妃娘娘是个真正清心寡欢淡薄交际的主儿。她虽列为三妃之首,除了皇后娘娘后宫便数她资历最老盛宠最盛,可是这些年,能与蕙妃打上交代的妃子或者朝臣,是少之甚少的。 但是短短两个月之内,许家却有两人连着被静居深宫的蕙妃召传。若说找姚氏入宫是为了给陆承廷说亲,那找自己…… 三娘子的视线不由往露在裙摆外头的鞋尖上看了看,昨儿夜里下了一阵雨,方才这一路从宫门走至坤鸾殿,她的鞋尖上沾了些浮尘,灰色的尘点如同泼墨一般在粉色的鞋尖上绽开,倒生出了些趣意。 可忽然,三娘子一个激灵就回了神,紧接着她便是大气都不敢多喘一下。 华殿之下,妃子当前,她这满脑子稀里糊涂的是在想些什么呢! 但就在这时。三娘子只听耳边突然传来了一记瓷盖扣盏的声音,然后蕙妃就开口道,“前两日,本宫养着的金花茶开了,花虽娇贵,可若没了赏花之人,即便怒绽也不免可惜,有花堪折直须折,不知道你可愿意帮本宫去后院剪两枝花来吗?” 剪花?三娘子诧异得抬起了头。 上座,蕙妃笑意轻柔,缓得似一池波澜不惊的湖水,只见清艳,却探不出深浅。 但就算奉旨进宫这件事儿从头到尾都透着古怪,可娘娘金口一开,三娘子就只有点头的份儿。 不过眼前这场景也实在是奇怪的很…… 在这秋尽冬来的御园中,举目所望虽略见萧瑟,但依旧是生机不断。赤红的枫叶如火焰般耀眼,层层叶浪迎风而展;孤傲的秋菊不忍谢去,透着独立寒秋之姿;而那满地的枯叶看得出是被人刻意留在院中的,风一吹,轻飘飘的叶角就随势而动,沙沙作响,宛若 轻曲妙音。 三娘子就这样愣愣的手执铜剪站在树下,引她来的宫女不知道何时已悄然而退,周围一个人都没有,而她既不知蕙妃所指的金花茶在哪儿,又不知道要如何寻了人来问。 她第一次感觉到有些慌了,是那种明知蕙妃此意深藏目的,可她却不知怎么去破解的心慌和混乱。 “咔嚓……” 忽然,身后传来了枯叶龟裂的清脆声,三娘子警觉回头,执着铜剪的手下意识就举在了胸口。 有人逆光而来,身材颀长,金缕玉衣,即便那人的脸因迎着正艳的秋日而泛上了一层灼目的碎光,可不知为何,三娘子却透过了那些光隙,看出那人面容英挺,五官深刻。 是个男人! 三娘子心中一紧,脚下步子就随着那人缓慢的靠近而频频的后腿。 深宫之中,孤身男子。 仅凭这两点,三娘子很难瞬间猜出那人的身份来意,莫非今日入宫是个圈套?可她实在想不出蕙妃有什么理由要这般大费周章的刻意刁难她,毕竟她现在身份不同往日。且这门刚定下的亲事还是蕙妃亲自先开的口。 那么……有人误闯?但这偌大的坤鸾殿乃蕙妃娘娘的寝宫,前后都有宫女、内侍看守,到底是谁,能这般肆意的来去自如,左右连个通传或者阻拦的人都没有。 三娘子脑子转的飞快,可她越想,思绪就越是绕在了一块儿怎么都解不开。 突然,她只感觉背后一硬,“咚”的一下,她整个人就靠在了一株银杏树上。 还未长壮的树干遇着猛撞,左右微晃。枝头摇摇欲坠的杏叶就“哗啦啦”的直落而下。 “几年不见,你长高了。”那低沉如坠石一般的声音破空而来,似靡靡之音跃入三娘子的耳中,成功的让三娘子屏住了呼吸。 陆承廷!她没想到,来的人竟是陆承廷! 背靠杏树,手举铜剪,三娘子就那么旁若无人的笑了起来。 陆承廷微愣,一边拂落飘在自己肩头的杏叶,一边蹙眉问道,“你笑什么?” “二表叔别来无恙?”她笑自己疑心太重,竟以为蕙妃娘娘此番突然召她进宫是为了要加害设计她。她也笑陆承廷心机太深,为了见自己一面,竟把不问世事的蕙妃都牵扯了进来,到底是亲姑侄啊。 而方才那一声“二表叔”,是诚心之唤,也是有意气之,不过三娘子很快就 好奇了起来,这亲事刚定,陆承廷就私下来会她,地点还选在了深宫内院,到底为了什么。 “你叫我什么?”果然,三娘子的称呼引来了陆承廷的不悦,他声音顿时冷了下去,语调中带着质问。 “二表叔啊。”可惜,三娘子从前没有怕过他,如今也依然不怕他。 其实说起来,她和陆承廷之前是有缘分的,不过这缘分很微妙,要说是情缘,三娘子是断然点不下这个头的,可要说是孽缘,她又觉得也沾不上边儿。 但也许是因为两人第一次见面就是他出手救了她,所以即便陆承廷再冷着一张脸。可三娘子在他身上却感觉不到什么凶煞之气。相反的,这好像是她头一回这么近的看他——这个男人眉眼桀骜,鼻若悬梁,隐着不满的唇角紧抿着,瞳仁里透出的幽光似要将她由里至外的打量透彻一般,聚着不容人忽视的灼感。 这毫不遮掩的看着他的当下,三娘子只觉得自己仰着的脖子酸酸麻麻的。没办法,她虽这两年个子见长,可陆承廷对她来说还是太高了,若三娘子不仰头,视线平及之处便是陆承廷那绣着玄纹祥云的平整衣襟和他一上一下缓缓起伏的胸膛。 这一低头,三娘子只觉得嗓子一干,脸颊“噌”得一下就烧了起来! 面前站着的是即将要迎娶她的男人,一步之遥的距离,她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沉香,迷醉得令人心跳加速。 可是,见三娘子不咸不淡的喊了自己一声以后低下头就想躲,陆承廷嘴角一冷,竟鬼使神差般的伸手就勾起了她的下颚。 “唤了我一声表叔,再这般欲迎还拒的,好像就没什么意思了。” 这样暧昧轻佻的陆承廷,是三娘子不曾预料到的。不过错愕之际,她也没有漏看了他嘴角那一抹略带嘲讽的笑意。 其实,若三娘子真的就是眼下这般青涩豆蔻不谙男女之事的年纪,此时一定会被陆承廷这番冒然之举所震惊到的。 即便两人已有了婚约之实,可孤男寡女身处内宫,私相授受是何等败坏名声的大事。更何况,陆承廷此时此刻那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还紧紧的扣住了她的下巴让她左右动弹不得。 但,偏偏三娘子不是,非但不是,她还敢打赌,男女之事。她经历的可能没有他多,但看的听的并不会比他少。 再者,陆承廷这举动,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刻意为之的。 外界都传他性子淡漠清冷,风花雪 月的事儿更是一点儿都不沾,说的好听是清心寡欢,说的不好听就是不解风情,是以如眼下这般,三娘子非但没有在陆承廷那双深幽如空谷的双眸中看到一丝半点的情欲,反而还察觉到了一丝隐忍的紧绷。 “若我不显得害羞些,岂不是让二表叔下不来台?”思绪飞转间。三娘子的话已经说出了口。 在许家,她要忍着,她认了,毕竟忍一时海阔天空,如今靠她忍气吞声换来的这个全新的局面,三娘子是满意的。 可是在陆承廷面前,三娘子却没想过要忍。毕竟再过几个月他们就要成亲了,夫妻相处,若这一辈子她还要在陆承廷面前装胆小无知,装弱不经风,装天真无邪。那三娘子觉得她即便不被周遭人事所累,也会自己先把自己累死的。 三娘子是聪明的,她清楚身处不同的地方,面对不同的人,就必须展现不同的自己。 而且之前从姚氏还有裴湘月的口中三娘子能断断续续得知,宣岚之所以为陆承廷所钟爱,是因为她的睿智和不输男儿的气魄,这个直到死还被丈夫铭记在心中的女人,能得到这样的一份独爱,靠的应该不是姣花照水的风情和以色侍人的能耐。 所以三娘子猜,陆承廷应该喜欢端庄不卑而非娇弱怨怜。喜欢大方坦然而非虚与委蛇,因此,只要本着一颗坦荡荡的心,她就不怕和他直面互视。 “几年不见,你也变得比以前更伶牙俐齿了。”陆承廷收回了手,神色又恢复了惯见的那种凛然和肃默。 他发现今天自己在许家这个小丫头的面前已经愣了好几回了,还真是……有点意思。 “说的二表叔以前好像和我很熟悉一般。”下颚一被松开,三娘子就隐隐的感觉到了一丝疼意。嘶……这个男人,刚才真的是有在用力的。 “你这声二表叔我可真的不敢当。”之前两人不管是说话还是眼神,都是在相互打量试探的,现在试探完了,陆承廷这个人明显就放松了下来,说话的口吻虽还是冷冷的,但却已经感觉不到当中的不耐烦了。 “怎么不敢当?我与姚家姐姐自小就交好,如今她又是我的嫂嫂,我喊二爷一声表叔,虽是刻意套了近乎,但也是没有错的。” “套近乎?你我之间还需要套近乎吗?”陆承廷眼眸一敛,退后了一步双手环胸忽然若有所思道,“也是,如今亲事都已经定下了,你是应该同我套套近乎了。” “二表叔说什么我不懂。”就算懂。她也准 备装傻到底。 “说说吧,为何你愿意嫁给我?”陆承廷闻言却饶有兴趣的盯着三娘子看了看,然后一掀衣摆,落身就坐在了后面半高不矮的峋石上。 那块石头并不算平坦,至少在三娘子看来,让她坐上去,她肯定是会掉下来的,可陆承廷却坐得稳若泰山,这定力真是了得。 “听二表叔……” “我自认不算太老,表叔这个叫法,还是免了吧。”不知为何。陆承廷就觉得三娘子的这一声“表叔”扎耳的很,他很少当面打断人说话,三娘子倒也有点本事。 看他满脸严肃说的一本正经的模样,三娘子又抿嘴乐了,“听二爷这话的意思,好像是不大愿意娶我?”既不让叫表叔,那就只能叫二爷了,毕竟全帝都城都是这么喊他的,应该错不了。 “你一个小姑娘,涉世未深,若寻一门清清白白的人家。简单度日不是很好,偏要蛇心吞象,来蹚侯府这趟浑水么?” “二爷也说我小了,试问又如何能在亲事上替自己做主?”三娘子挺直了腰杆,暗中抬了抬站的有些发麻的双腿,不答反问。 “你若愿意,我大可让两家取消了这门亲事。” “二爷这是为我好?”三娘子闻言,漂亮的眸子顿时染上了霜色,“但二爷可晓得,如今陆、许两家的婚事已是人尽皆知的,二爷若出面拆了亲,是想眼睁睁看着我以后嫁不出去吗?” “你……”陆承廷没想到,许家这个三丫头,看着稚嫩青葱,可脑子却清醒的很。 之前他当面和蕙妃提出要见见许家三娘子的时候,蕙妃就劝过他,这么做既不合礼数,又没有多大用处,可他却咬定坚持了。 不为别的,只是他怕入了姑姑眼缘的女子却未必有胆色智谋能压得住他屋里的人和事。 娶妻娶贤这句话对现在的陆承廷来说尤为重要,他不需要华丽漂亮的花瓶,一摔就碎。他需要的是一张盾,坚可自保,锐可击人,就好比宣岚那样,虽情分渐远,可他却不能否认她是个好妻子。 所以,他坚持要让蕙妃暗中帮忙,也坚持要在成亲以前见一见三娘子。 毕竟早在两家商议亲事之前他就想反对了,可因为公事缠身他帮太子爷跑腿出了一趟远门,待他赶回来的时候,已错过了时机。 所以今日之计。即便唐突,他也不会收手。可是令陆承廷倍感意外的是,今日这一见,收获不小。 “你可知,我屋里的家不好当,我向来不管内宅的事,你若过门,虽侯府庶务轮不到你打点,可二房上下,你却是责无旁贷的。” “不管嫁给谁,小女子都是责无旁贷的。”面对陆承廷的咄咄逼人。三娘子倒还挺平静。 “上有公婆叔伯妯娌,下有继子继女妾室,你能一一应付?”陆承廷也很大方,一句话把人和事都摊了开来。 “我不敢自诩能与先夫人比肩,可尽量也能做到不拖二爷的后腿。”哪怕心里没底,三娘子也照样说的字正腔圆。 说大话谁不会?夫妻本是同林鸟,没遇着大难的时候,两人就是拴在一条船上的蚂蚱,她不信他能做到视而不见。 “遇着难事儿了不准娇滴滴的哭鼻子。”他讨厌无能爱哭的女人。 “若我想听听二爷的意见,哪怕言辞拙笨,也请二爷尽量担待。”她不喜欢没耐性的男人。 “不准仗势欺人、阳奉阴违。”他很讨厌表里不一的女人。 “二爷抬举我了,我庶出高嫁,不看别人的脸色就已经要谢天谢地了。不过若以后我有什么做的不周到的地方,还望二爷悉心指点。”她也不喜欢太自大狂妄的男人。 陆承廷瞳仁深邃,嘴角弯弯,因为三娘子的对答如流而感觉非常满意。 记忆中,他对三娘子有印象,但那印象还停留在她年幼被他出手搭救的无助惶恐上。那么纤细翩翩的一抹身影,在那已经震得上下颠倒的小小车厢中,紧紧的抱着怀中年幼的妹妹,嘴唇咬的惨白,眼里全是视死如归的慌乱,倔强的令人觉得可叹。 再后来,他护送蕙妃去禅云寺,山脚临行前,他抬头就看到了她。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分明她并非倾城之姿,可在人群中,她沉默的令人过目难忘,好像这个女孩子的身上天生就隐着一种疏离感,可她越是躲,就越容易让人发现她的存在。 所以在上个月,蕙妃亲口同他提及她的时候。陆承廷竟没有生出排斥感。 宣岚过世已有一年多了,最开始的时候大家因他痛失发妻而刻意不提续弦之事,可是随着日子渐远,让他续弦的声音便就多了。 也是,堂堂侯府的二爷,怎能当个鳏夫? 就算他不想娶,老侯爷和老夫人也是不会点头的,更何况他膝下有儿有女,偏房还住着几个妾室,他一个大男人,怎么可能管住内宅的事。 这妻。是必须娶的,可是 陆承廷没想到,蕙妃选中的竟然会是许家的三娘子。 “这孩子看着温和可亲,心善面柔,本宫瞧着是不错的,你若放心,本宫就去帮你打听打听。” 这是当时蕙妃喊姚氏进宫以前同他说的,可陆承廷那时一心想着太子爷暗中吩咐的事儿,便就随意的应付了一下蕙妃娘娘。谁知当他办成了事儿从千里之外回来的时候,官媒已经过了门了。 其实,若是换成别家的姑娘。今天他可能就不会这么折腾了,但不知为何,因为是许孝熙,他竟生出了眼下这试探的念头来。 ☆、第68章 竹风引?女儿时光 天福三十年腊月二十九这日,三房阖府一大早就赶回了邵阳老宅祭祖。 第二天是团年,要来年继续过得兴兴旺旺的,今儿晚上许家各房都要围炉守岁。所以下午的时候,三娘子便抽了个空当补了一觉。 这两年,三房分家住去了帝都,可老宅里的屋子却一直被老太太仔细的留着,只要三房回来,依旧还是在原先各自的屋子里落脚小住。 睡着自己的床,用着儿时惯用的被褥垫子,三娘子这一觉睡的踏实,醒来的时候整个人暖烘烘的都迷糊了,怎么揉眼睛都缓不过神。 “娘子可算是醒了。”听见屋里有悉索的声音传来,子佩掀帘而入,见三娘子已经坐在了床边,不由松了一口气道,“您若再不起,只怕前头就要有人来喊了。” “要吃年夜饭了吗?”三娘子声音哑哑的,沉的有些餍足。 子佩摇了摇头,“那还早一些,这会儿酉时还未到呢。” 三娘子点了点头,任由子佩伺候她下床洗漱,然后又将她带到了妆镜前。 看着子佩给她换上的那一身桃红色古纹双蝶云形罗衫裙,三娘子指了指台面上摆着的那几副首饰道,“就是吃个团圆饭,不用太复杂。梳个双螺髻,把下面的头发编起来,戴一副珍珠头面就好了。” 三娘子素来不喜欢太繁琐的发誓装扮,这次从帝都回来,总共就带了三套头面,为的不过就是在人前不重样儿罢了。 子佩闻言,有些闷闷不乐的拿起了梳子,梳到一半,她还是忍不住说道,“娘子要不要换那一套太太给您新打的赤金头面?今儿是团年,难得喜气,珍珠……会不会素了点。” “争锋还是争宠啊?”三娘子睁开了半眯的眼睛,好笑的看着子佩,“再过一个月我就要嫁了,不过一个月的风头你都不让四娘子得,何必呢。” “四娘子最近脾气好多了呢。”子佩手指飞快的编着三娘子的碎发,回忆道,“前两日她不是还给娘子你送了金银绣线来吗?我看那绣线成色是极好的,可惜如今要再绣一幅枕套什么的怕是来不及了,不然也能用得上。” 好吗?三娘子暗叹,要好,那也是四娘子明着压下的气,可是她始终也闹不明白,四娘子到底是在气她什么? 最近,连秦氏看她都变得和颜悦色了很多,毕竟秦氏心里也是清楚的,侯门续弦这条路不好走,看着光鲜实则暗布荆棘,所以秦氏心底的那骨子羡艳没过多久就没现实 给磨光了,对她自然就多了些笑脸。 可四娘子到底和她是有多大的怨愤,这气劲要比秦氏还长? “娘子,好了。”突然,子佩轻轻的打断了三娘子的沉思。 三娘子抬头望去,镜中的自己粉黛略施,珠环压髻,正是豆蔻芳华青涩貌,最是少女芙蕖色! 这梳妆打扮了一番后,等三娘子带着子佩出门的时候,外面星辰缀天。已是日暮之时了。 三娘子带着子佩一路往南,穿堂过廊,可走到一半,子佩突然“啊呀”一声顿住了步子。 “怎么了?”廊中,高悬的灯笼轻晃着,照得两人的影子斜斜长长的。 “您瞧我这记性,下午您应了五娘子带络子线的,我都准备好了,出门就忘了。”晚上团年守岁,长辈聊天吃酒,小辈除了等子夜的那顿饺子,也要玩点什么打发时间,三娘子上午的时候答应了五娘子教她编九蝠结的。 “还有一点时间。你回去取吧,我先过去。”三娘子倒不急。 “娘子慢些。”子佩闻言就点了头,然后不敢耽搁的立刻折了身。 三娘子看着她远远的跑进了垂花门,方才转了身,正想继续往前走,突听前面传来了急切的脚步声,紧接着,解语的声音就响了起来。 “娘子,四娘子,您这个点过去找三娘子,多半是要扑个空的,马上就要吃团年饭了,三娘子肯定已经去膳堂了。” 找她? 三娘子一听就纳闷了。下意识就侧身一闪,躲进了身旁的墙柱后头。 天色已经很黑了,她靠着的墙柱上没有悬灯,旁人若不细看,是压根儿不会发现她的。 而就在她站定以后,四娘子的声音便随之而来,“罢了罢了,不去了,这劳什子东西回头你帮我拿去丢了!” “娘子!”解语跺脚,“您这又是闹什么别扭,好不容易凑了银子买的喜鹊登梅簪,您且仔细着些。” “仔细什么,人家可不一定稀罕。”四娘子冷笑。 解语叹了一口长长的气,半晌才温言道,“我十岁起就在您屋子里伺候了,您这性子,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吗?您分明就是舍不得三娘子,偏一个劲儿的要同她闹别扭。这还有一个月了,过完年一眨眼,三娘子就要嫁了,回头您就是想送也送不出了。” 廊子里顿时安静了下来,三娘子靠在墙柱上,只觉得心头一紧,有一种 说不明的情愫如醇酒入喉一般慢慢的醺开了。 “解语,她从小就爱跟我争,长大了反而不争了,让这让那的,好像显得自己很大方一般。可我不需要她让,我若喜欢,我自己会争,这样……真是没意思。”良久,四娘子接了话,声音嗡嗡的,像是鼻子塞住了一般,“她以为我稀罕那个什么侯府,我这么大的人,天天跟着母亲看惯了人情,又怎么会不知道‘侯府妇实难为’的道理?” “您心里头是明白的。” “可许孝熙蠢啊,她不懂,还以为我羡慕她。呵……羡慕什么?羡慕她一嫁过去就有便宜儿子喊她娘吗?反正按着她的性子,以后就算在侯府里吃了亏也不会同我们吱一声的,我知道,她防我防得紧……” “娘子!”解语“嘶”了一声,压着声音,“咱们走吧,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 “罢了,你带着东西去看看许孝熙还在不在屋里,若在,随便找个由头给了她就是了。” “您……” “若她不在屋里你就带回来,我先去膳堂了。” 穿风的回廊中,四娘子与解语的说话声和脚步声渐渐远去了。而如墨的夜色下。三娘子只感觉冷风如割,吹得她的眼角渗出了湿意。 枉她重生一次自诩聪明,却不曾想,原来她不过是自作聪明罢了。她以为自己知晓天机,深谙人心,所以就能把那些真情实意全当作虚情假意。可是,她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变得不愿与人相争了,那为什么她就不能重新好好看看四娘子呢? 三娘子承认,这几年在帝都,她的心是偏向着五娘子的。对于四娘子,她更多的只是忍让和不争,可是她没想到,四娘子竟然看透了。 但是。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竟把所谓的隐忍当成了害怕再次被伤害的借口? 分明就是她自己刻意压抑着去付出的,到头来,她竟连别人的真心也看不透了…… ----------------------------------------------------- 风起邀月明,隆冬素银夜。 团年酒染欢,遥念倍思亲。 话说三娘子的酒力是上一世在沈家几年独自深夜买醉练出来的,不曾想,这能耐,竟带到了这一世。 时近子夜,许家偌大的膳堂,四张圆桌边,三三两两已经不少人趴下了。 今年许 世嘉成了亲,开席前就带着姚氏坐到了长辈那边,是以这会儿看看小辈这一桌,除了三娘子和四娘子还挺着腰杆子,其他几个小的撒泼出去玩的出去玩,丫鬟婆子哄着小憩的小憩,连向来一本正经的远哥儿这会儿眼皮子都开始打架了。 “被我灌了这么多,你怎么没醉?”想之前菜才刚上齐,四娘子就开始举着杯子猛灌三娘子的酒,可这会儿,三娘子竟还清醒的很。 今儿是团年除夕夜,三房难得回老宅,席间,长辈那几桌热闹的不得了,劝酒声、敬贺声、笑闹声此起彼伏,吃到后来,三娘子偶然还听到了几句荤段子。 在这么个气氛下,小辈这一桌自然就没人管了。初娘子和二娘子都已经出嫁了,三娘子不说话,四娘子就当了头儿,她闹酒,自然没人敢拦。 可是,若非之前在廊子里听到那番对话,三娘子肯定不会坐在这儿听四娘子那心口不一的冷言冷语的,但既听到了,她就不会无动于衷。 “谁说不醉的。”看了看手边正低头打络子的五娘子,三娘子心头一软,“怎么说都是和你们一起过的最后一个年了。明年……这桌子上又该少了人了。” 她这话一出,四娘子晃酒杯的手突然一顿,缓缓的就垂了下来,“大半夜的,许孝熙,你怕是已经醉了吧……” “我还等着守岁吃饺子呢。”三娘子笑了笑,似漫不经心道,“之前我去净房,子佩给了我一样东西。” 四娘子扭头看了看三娘子,一脸的古怪。 “那支喜鹊登梅簪很好看,我很喜欢。”偷听到四娘子说话的事儿三娘子觉得她这辈子都不会说出口的,可是那簪子她是拿到了手的,既收了礼,四娘子的这份心意,她是要还的。 “你……说什么,我不懂……”四娘子眨了一下眼,脸颊绯红,说话都有些结巴了。 借着上头的那一阵醺然感,三娘子缓缓的呼了一口气,“若来日,我真的出嫁了,可还和你闹着别扭,我心里也不是滋味。小的时候我总爱和你争,大了你就处处赌我的气,但想想,咱们这些不过都是小孩子过家家。等真的成了亲,夫家的妯娌哪里能比得上自家的姐妹亲?” “你同五娘子比较亲,和我可不亲。”四娘子口气酸酸的,心里又是赌气又有点不舍,五味杂陈的。 “许孝柔,其实我小的时候特别羡慕你。”当下是个解心结的好时机,三娘子不想错过,“父亲对你慈爱,母亲对你严苛,兄长为 你出头,我……这辈子都活不成你这个样子的。” “你……”四娘子诧异的抬起头,这样的话,她第一次从三娘子口中听到。 “人有的时候必须信命。命该如此,违抗不得。小时候和你争,是因为不懂,总以为我从小也是养在母亲身边的,家里人不说,我就也是嫡出,你有什么,我便应该有什么。可长大以后我才知道,是命,就要认。” “但你学问比我好,女红比我好,也比我沉得住气,母亲……在我跟前还是夸你的多。”四娘子低下了头。只觉得鼻尖酸酸的。 许家这么多姐妹中,只有她和三娘子从小是住在一个屋里的,两人差了一岁,小时候争的多了,感情就牵绊在一起了。本来四娘子以为,她的身边永远会有一个事事与她相对的三娘子,谁知后来,三娘子竟调转了头,将五娘子带在了身边。 四娘子承认,她不喜欢三娘子对她的这种疏离感,这就好比从小玩惯了的一个玩具突然就找不着了,让她心里空落落的。 “因为命比不过你,所以我只能多努力。”三娘子说的毫不隐晦。“等我嫁了以后,青竹胡同的宅子那儿,就剩你和五娘子了。” “还有十娘子呢。”四娘子撇了撇嘴。 “豆丁大的娃娃,等她能和你争和你抢的时候,你自己都要做娘了。”三娘子白了四娘子一眼,“你可知道,这两年,为何我总把五娘子带在身边?” “她不会和你争呗。”四娘子佯装不以为然。 “能有什么可争的,家大业大,都不是咱们这些做姑娘的。”三娘子气绝,软绵绵的接过了话茬,“我常常带着五娘子,是因为早两年。她太像小时候的我,学你穿戴,和你比高,画虎不成反类犬。肖姨娘是管不住的,母亲是不会管,我若不管,五妹妹以后吃了亏,没脸的还是你这个做姐姐的。咱们做姐妹的,这一辈子是缘分,小时候顽劣不懂就不计了,可出嫁以后,即便见面少了,但这情分却不能减。” “许孝熙,我没想到你这么早就要嫁人了。”三娘子的推心置腹,打开了四娘子憋了许久的话匣子,“侯府那么好吗?哥哥嫂嫂全来给你当说客,你自己也愿意点头。侯府有什么好的,你不知道母亲想帮你说另外一门亲事的,简简单单的大户人家,可比侯府要好太多了。” “我嫁进侯府,你就能嫁得更好。”这句话搁在今天,三娘子说的是由衷的,“而且,我不想平平度日,你说我攀附高枝也好,说 我趋炎附会也罢。这一辈子,我想活的更坦荡自在些,那就没什么简单可言了。人活一世,很难两全其美,若能自己选,就千万别将就……” 那天晚上,四娘子觉得,她好像是第一次真的看懂了三娘子。她温和里的尖锐,大度里的自私,都那么真切的摆在了她的面前。 这样的三娘子有些可敬,又有些可悲,她是明知山有虎,可哪怕头破血流。也要硬往山上行。四娘子想,或许三娘子一直就不甘自己的身份和处境,这尴尬不已的半吊子模样已经磨尽了她幼年的伶俐和聪慧。 她和自己一样,是想要嫁得风光嫁得高傲的,可是她和自己又不一样,因为三娘子的风光,是只有垫着更多的卑微才能抓得到的。 这是不是就是—— 浮命本微尘,韶华负真心…… ----------------------------------------------------- 年节日子过的快,白天一忙碌,转瞬即逝。 大年初一,许家老宅来了不少族里的亲眷,不管是诚心来拜年的还是借故来走关系的,许家几房老爷、夫人都笑脸相迎的一一接待了。 这一忙就忙乎到了晚上。想着明儿年初二是姚氏要回娘家的日子,秦氏便和三老爷商量了一番,三房一家就趁晚膳前给老太太去请了辞,然后披星戴月的回了帝都。 翌日一早,姚氏去明月居请安,刚准备走,就在门口遇到了三娘子。 廊子下,知画正盯着几个小丫鬟使粗活儿,姚氏便笑眯眯的同三娘子打了个招呼,可两人擦肩而过的时候,三娘子分明感觉到姚氏暗中紧紧的拽了一下自己的衣袖。 这是个两人以前在外头赴宴时惯做的暗势,表示姚氏有话要同三娘子私下说。 三娘子心领神会的冲姚氏微一颔首,然后目不斜视的跨步进了屋。 屋内,肖姨娘正坐在秦氏一旁说笑,一见三娘子进来,肖姨娘便起身告了辞。 “姨娘怎么不多坐一会儿?”三娘子寒暄了一句。 这半年多,因着三老爷留宿赵姨娘那儿的日子多了起来,秦氏又渐渐的重新用起了肖姨娘。但这些也都是在三娘子的意料之中的。 其实宅门里的事要说简单也不复杂,嫡妻宠妾,无论怎么分,都是和坐跷跷板一样的,有高就有低,有低也会有高。 肖 姨娘因为远哥儿让秦氏听了训斥,可三老爷的屋里正经的姨娘总共也就只有两个,赵姨娘二十出头正是人娇魂媚的时候,且之前因为生了个女儿又被秦氏压了一筹。所以拿捏赵姨娘可比拿捏肖姨娘要费神多了,这个道理,秦氏自然明白。 “不坐了,今儿苕溪那边来人,太太准了我半日闲,我得回去收拾收拾。”苕溪是邵阳下面的一个镇,肖姨娘就是苕溪人。 “母亲素来都是替姨娘着想的。”三娘子闻言笑着点了点头,然后两人一个掀帘而出,一个入室落座。 屋里燃着芙蓉香,秦氏正盘腿坐在热炕上,一旁,白白胖胖的欢哥儿正举着一个拨浪鼓“咚咚”的晃着,嘴里时不时的喊着“母亲、妈妈……”不亦乐乎。 三娘子的目光柔柔的在欢哥儿的身上打了个转。然后才望向了秦氏道,“我替欢哥儿做了两件贴身的肚兜,回头收了针脚我就送过来。” “几个姐姐里头也就你有心。”秦氏今儿的心情看着也不错,说话的时候声音中都带着轻悦,“不过四丫头那个针线活儿,若她真要做了,欢哥儿也未必爱穿,那疙里疙瘩的针脚我看得都头疼。” “母亲这是夸我呢,我可收下了。”三娘子咋舌一笑,一脸的古灵精怪。 秦氏看着她,想着她刚刚被田妈妈抱进自己屋里的时候连周岁还没有满,可这一眨眼,三娘子马上要出嫁做人家的小媳妇了。 这感念一起。往日那些压在心里的小算计就都被秦氏抛在了脑后,眼中不舍微露,“自然是夸你,这日后啊,可是夸一句少一句了。” “母亲……”三娘子一怔,她没想到秦氏会突然的同她感春悲秋起来。 “诶,之前嘉哥儿娶媳妇的时候我可是打心底里高兴的,后来亲家母上门,私下和我闲聊,提及你嫂嫂眼眶就红了,我当时心里还有些微词呢,想着你嫂嫂也不是到咱们家里吃苦受难来的,亲家母未免有些过了……可这会儿看着你,我倒觉得那日是我念的不够深,娶媳妇是迎人,嫁女儿是送人,亲家母难受是人之常情。” “母亲,您别这么说。”三娘子不知要作何姿态,干脆缓缓的就垂下了眼帘,嗡着鼻子道,“您就当我换了个宅子住,我这不是还嫁在帝都吗,我一定会常常回来看您的。” “胡闹。”三娘子这一说秦氏便忽然笑骂了起来,“哪儿有嫁出去的女儿三天两头回娘家的,这以后让侯府的人看了会怎么说?” “ 母亲……”三娘子佯装心虚的抬头看了看瞪着她的秦氏。 “你将来的路可比你嫂嫂要难多了,但,这路再难,你自己也是点了头的,且不能嫁过去以后还丢了你爹爹的面子。” “是,女儿记住了。”对了,这样的话,才像秦氏说的话。 虽说人心都是肉长的,秦氏将自己养至出嫁,要说半点母女间的情分都没有那自然不可能,可是三娘子知道,自己这个嫡母,孰轻孰重分的很清,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已经够她操心的了,其余的孩子。能养成就是好的,将来嫁了以后过的好不好,娶了以后家宅宁不宁,那要看的都是因缘际会,而并非是她这个母亲的本事了。 因为之前姚氏的暗示,三娘子这天用了晚膳以后就没有再出过门,可是直到很晚,她才等来了姚氏。 深夜落雪,寒风萧瑟。姚氏进屋的时候,一张脸冻得通红。 “以为嫂嫂不过来了呢。”三娘子也是一惊,虽然她还未准备歇下,可却想着姚氏今天回门,这么晚了。若回了府,也不一定会来。 姚氏也不扭捏,一边接过了三娘子递上的铜手捂子一边冲上前的子佩摇了摇头,“我不坐了,你别张罗,我同你娘子说两句话就走。” 子佩闻言,点头退下了,走的时候照旧扣上了门。 “嫂嫂莫非……刚回府?”见了姚氏那风雪沾身的模样,三娘子好奇了,有什么事儿,值得姚氏这刚从娘家回来连文墨楼都不去就要先来她这儿的? 姚氏点点头,喘了一口气直接问道,“早上你去母亲屋里请安的时候可见着肖姨娘了?” “见着了。还闲聊了两句。”三娘子道。 “那母亲后来和你说什么了没有?”见三娘子一脸的不解,姚氏叹了口气,“你可知,沈家伯母年前的时候来了信,母亲这儿已经允了与沈家的婚事。” “沈家……母亲点头了?”三娘子很诧异,沈家坚持结亲不稀奇,稀奇的是秦氏怎么会让四娘子去给沈家做媳妇…… 不对! 可电光火石间,三娘子的双眸就透出了一丝惶恐,“不是四娘子吗?” 她问的突兀,可姚氏却听的明白,“对,不是四娘子,母亲是要把五娘子许配给沈家的平哥儿!” ☆、第69章 金樽对?凤冠霞帔(上) 三娘子和陆承廷大喜的日子据说是太子爷朱笔钦定的,良辰吉日三月初八,正是春回大地红妆新嫁的好时光。 这天一早,天还未亮,青竹胡同许家的内宅就已是灯火通明闪成了一片。 可是,海棠轩内,被子佩硬生生压在浴桶里的三娘子却是哈欠连天一副没有睡醒的混沌模样。 不就是成亲么,她都成过一回了。 上一世,那一日,她紧张到连呼吸都是碎碎浅浅的,沐浴、上妆、换衣、登轿……每一个细节她都不敢马虎,她甚至还能记起那时自己紧紧握着喜娘的手那汗津津的粘腻感。 当时只觉得甜滋滋的,一颗心如小鹿乱撞一般的几乎都要蹦跶出嗓子眼儿了。可如今念及,三娘子却只想冷笑。 想着一会儿可能要从早饿到晚,坐在热气氤氲的木桶中的三娘子就忽然睁开了双眸,“子衿,去给我拿点吃的。” 子衿这会儿正低头猛的往浴桶里洒花露呢,屋子里静静的,三娘子从刚开始被拽进桶后就闭上了眼,子衿一度以为她又睡着了。谁知这会儿,三娘子竟冷不丁的开了口,子衿一惊。险些将手中一整瓶花露掉进浴桶中。 “娘子要什么?” “随便什么吃的都行。”三娘子抬头,看着一脸惊慌失措的子衿,不禁笑道,“这还没开始呢,你慌什么?”想上一世,子衿也是这样的,因为是她的人生大事,所以子衿这一整天都是战战兢兢的。 子衿闻言脸一红,急忙道,“方才田妈妈有差了小丫鬟来说厨房这会儿已经开灶了,我去帮娘子看看有什么能吃的。” “拿点垫饥的回来就好。”三娘子点点头,随即又闭上了眼睛。 子衿出去后不久,子佩就小心翼翼的捧着华光溢彩的嫁衣走了进来,“娘子,若泡的太久,身子要肿的。” 三娘子一听,在冒着热气的水中缓缓的伸了一个懒腰,顺手抽过了搭在桶沿的中衣,然后干净利索的起了身。 外头的天还蒙蒙亮,净房里点着灯烛,正旺的烛光铺洒在三娘子莹润洁白的肌肤上,像是一层微透的纱羽一般,照得她的玉,体娇媚不已,如晨间含露微绽的花蕾一般水嫩艳泽,饱满如珠。 氤氲缭绕的净房石砖上泛着水汽,子佩见三娘子已跨桶而出,便上前仔细的扶住了她,然后又手势温柔的将她乌发和身上的水擦干后便给三娘子穿上了崭新的嫁衣。 那明艳欲滴 的红衬得三娘子肤白如雪,莹润有光,整个人仿佛一下子就褪去了以往的素雅和青涩,顿时娇态尽显。 “娘子穿红色真好看。”子佩由衷赞言。 “喜服都是漂亮的。”三娘子淡淡的笑,胜过星华。 穿戴整齐后。两人并肩出了净房,屋内,子衿已经从厨房端来了糯米粥和素肉包。 三娘子落了座,趁着喜娘妆娘还没进屋,紧着时间吃了小半碗粥和一只包子。搁筷的时候,她抬头看着门口正凑在一起整对箱笼的子佩和子衿,心中起伏连连,忍了好久终还是开了口。 “我从小开始,你们就伺候在我身边,这次我出嫁,除了我屋里的丫鬟。母亲还赏了我一个妈妈,可是子元和子若都还小,这当中,只有你们是最能帮上我的。” 子佩和子衿一听,立刻停下了手中的事,一起扭头看向了三娘子。 “今日到了侯府,我们都是人生地不熟的,遇着二爷屋里的人,咱们都要客客气气的,伸手不打笑脸人,若实在有看不过眼的。这开头也不是置办的时候。”有些话,三娘子想,还是说在前面的好。 “娘子放心,我和子衿知道的!”子佩一脸的严肃,瞧那样子是恨不得把心肝儿都挖出来表个忠诚了。 三娘子笑了,心里头是服帖舒坦的,“瞿妈妈最开始是带过欢哥儿的,在母亲跟前她有些说话的分量,如今跟着我们一道去侯府,你们明着要待她亲厚,可暗中还要仔细着她的心思。” 三娘子并非不放心,只是防患于未然。上一世她吃过太多的亏,如今想来,很多时候还是怪她自己不够用心仔细。她不会刻意存着害人之心,却也不允许有人动她什么歪念。 见子衿和子佩异口同声的应了“是”,三娘子满意的点了头,想了想,又轻语道,“你们跟了我这么多年,不瞒你们说,通房这条路,我是不会让你们走的。” 见子佩和子衿闻声不动,也不诧异也不焦虑,三娘子的心跳就又稳了拍子,“你们跟着我,我就把你们当成自己的姐妹,将来到了年纪,我一定做主给你们择户好人家,选一个好夫君。这世上,没什么是比有人真心疼惜你们来的更让人踏实了。二爷屋里现在是个什么情况我还不清楚,可是……我是续弦,他膝下也早有子女,做他的通房,能不能熬出头都是难说的,更何况一旦你们动了这念头,那这些年咱们的姐妹情分也就……” “娘子,您别说了!” 可是三娘子话还没有说完,子佩就猛的拽着子衿跪了下来,“我们打小就跟着您,您面冷心热,我和子衿心里都是明白的。那侯府……我这辈子从不曾想过要给人做小,做丫鬟伺候您我是心甘情愿的,可是要和你分宠,我是万万没有想过的。” 而子衿闻言也正色道。“娘子,我娘还等着您成亲以后给我做主,帮我找个忠厚老实的人帮着分担庄子上的事儿呢,我可没想过要伺候……您的夫君……” “也是,你是家里最大的一个,你娘应该一直盼着呢。”不知为何,嘴上说着俏皮的话,可三娘子的眼眶却红了。 上一世,她自顾不暇,一嫁进沈家,就忙着和沈初平搁在心尖儿上的女子争宠内斗。当年子佩和子衿一声一声的苦口相劝仿佛还历历在耳。可是那时的她为了赌一口气,硬是让模样更为水灵的子衿侍了寝。 其实她知道,这么做,并不是因为她有多喜欢沈初平,她只是不甘心,自己从小到大的骄傲,最后竟也抵不过美若天仙的柔情似水。 那之后,三娘子明显感觉到子佩和自己的情分也淡了。 就在三娘子出事的半年前,子佩请了辞,求三娘子看在自己多年衷心伺候的份上,让她回老家照顾年迈的双亲。 三娘子点头了,那一瞬间,她才发现,原来在不经意中,她已经伤了有心人的心。 而这一世重来,不止是她,连周围诚心待她的人也都有了第二次机会。 这样的机缘,她不会再错过了,同样的错误,她也不会再犯。 望着眼前跪着的两个目光坚毅、神色凝沉的丫鬟,三娘子握紧了拳。她暗自发誓,从今天开始,她不仅要护自己的周全,也要护着她们的幸福和周全! ----------------------------------------------------- 辰时三刻,吉时将至。 三娘子已打扮整齐端坐在罗汉床边只等新郎过府迎人了。 平日里素来有些寡淡的海棠轩这会儿也是人来人往络绎不绝的。前脚姚氏刚走,后脚四娘子就来了。 看着三娘子浓妆艳抹的模样,四娘子撇了撇嘴道,“这化的怎么和唱戏的一样。” “哟,四娘子这话说的,新娘子就是图个喜气呢,脂粉越浓越好。”一旁的喜娘听了,笑呵呵的接了口。 四娘子白了那讪笑 的喜娘一眼,扭扭捏捏了半天。终于上前了一步,“砰”的一下往三娘子怀里塞了个东西。 一阵冰凉让三娘子差点就收回了手。 “仔细别砸了!”四娘子尖叫了一声,瞪了三娘子一眼道,“许孝熙,归宁那天你可给我风风光光的,别丢了咱们许家人的脸面。” 三娘子这会儿头上已经戴好了凤冠,沉甸甸的凤冠压得三娘子没办法顺畅低头,只能拿稳了四娘子丢来的东西将手举了起来。 四指之中,一只晶莹剔透的玉镯被她紧紧的捏着。 这玉镯水头不错,莹润中泛着幽光,看得出成色很好。 “给我的?”三娘子记得四娘子偏爱玉器,这几年,她屋里收了不少玉镯玉簪,没想到今儿竟会送给自己一个。 “你……赶紧带上,免得不小心摔了。”四娘子脸颊微红,故作洒脱。 有些人,即便心里不舍,可脸上却绷得比谁都紧。自从年节在邵阳老宅那儿守岁时聊开后,三娘子也算是看懂了四娘子的心思。其实姐妹一场,不止她有诚心付出,四娘子亦然! 几句答非所问的对话之后,四娘子就咬着嘴唇走了。而紧接着进屋的,就是在外头一直等了很久的五娘子。 这一个月以来,三娘子每次看到五娘子心里都莫名的慌的很。 眼下一见五娘子眼眶红红的,三娘子心都揪了起来,一个劲冲她招手道,“快进来,别站在门口。” “三姐……”往日的五娘子总是灵气活现的,可今儿就和霜打的茄子一般黏儿了。 “是不是在外头很久了?”见五娘子小脸被风吹得红扑扑的,三娘子脑海中忽然就想起了姚氏之前和自己说的话。 “来的时候刚看着四姐姐进来,我想着……还是晚一点吧。”这两年,由三娘子手把手带着。五娘子的性子软了不少。 三娘子闻言,忽然抬头看着一旁紧盯着自己的喜娘,浓墨重彩的脸上就堆起了笑意,“姐姐一会儿还要站好久,这会儿先去耳房歇歇腿吧。” 那喜娘一愣,还未做回应,一旁的子佩就上前亲昵的挽住了她的手臂,半推半就的将满眼莫名的喜娘带出了屋子。 当门口的脚步渐轻后,三娘子一把将五娘子拉到了跟前,蹙着眉吩咐道,“我现在交代你几句话。你可千千万万要给我记在脑子里。” “三姐姐……”在五娘子的记忆中,三娘子很 少有眼下这般神色焦急的。 “第一,我走了以后,没事儿不准去闹你四姐姐,她这两年性子沉了很多,你若不挑,她也鲜少会来折腾你的。” 见五娘子微点了一下头,三娘子知道她听进去了,便又道,“还有就是,和你姨娘说。沈家的那门亲事,但凡有半点的变化进展,一定找人先来告诉我。” “三姐,沈家……那都是母亲在操办的。”五娘子懵懂得抬起头,一双杏目忽闪忽闪的,透着不解。 “你只管和你姨娘这么说,三姐不会让你姨娘为难的。”这件事,三娘子犹豫了很久,她知道因果有报的道理,可她万万没想到这事儿竟会报在了五娘子的头上。 想那日从姚氏口中知道了这件事以后三娘子就暗中找过一次肖姨娘。无奈有些话她当下无法说,且即便说了也是无济于事的。 毕竟。她不可能让肖姨娘回了秦氏的意,也不可能让秦氏再回了沈家的意。这件事,是环环相扣急不在一时的,除非有了万全之策,不然三娘子现在能做的也就只有未雨绸缪而已了。 辰时末点,吉时正至。 当喜娘将大红盖头稳稳妥妥的盖在了三娘子的凤冠上时,三娘子只觉得眼前一片绯迷的红色铺天而来。 隔着敞开的窗棂,她能听到震天的爆竹声和欢愉的喜乐声交织不散,特别热闹。 汉诗有记: 羣祥既集,二族交欢。敬兹新姻,六礼不愆。 羔雁总备,玉帛戋戋。君子将事,威仪孔闲。 猗兮容兮,穆矣其言。 三娘子想,这一世,她的夫家从发迹平平的沈府换成了门楣尊耀的侯府,此时此刻那前院的排场,大抵应该和诗中描绘的那般相差无几了吧。 就在这时,三娘子感觉自己手腕一紧,喜娘的声音隔着厚厚的盖头透进了她的耳中。 “娘子,该走了。” 一路出园,穿堂而过。上一世和这一世的记忆一时之间揉在了一块儿,如潮水般涌上了她的心头。 目光中,绣着并蒂莲的红缎绒鞋尖在裙摆间若隐若现,如今,这脚下的每一步,都是她自己选的,现在踏出了,就再也不能后悔回头了。 这一世,她终于卸下了沈家这个让她死不瞑目的担子,可是侯府就真的能让她安度此生,岁月静好吗? 三娘子犹豫得步子一滞。几乎差点就要停下 来了。 “娘子?”一旁的喜娘收了收握着她手的力道。 “没事,继续走。”三娘子稳稳的答了一句,再迈步,心中彷徨依旧,可脚下却坚定沉着了起来。 女子出嫁视为再生,任何一条路都是难的,可陆承廷不是沈初平,她不能将两者混为一谈。 想到那日在蕙妃娘娘寝宫后院的那一幕,三娘子忽然间就笃定了起来。其实,她和陆承廷很像,这一场亲事。也是各得所需,既“利”字当头,那她就有了能在侯府安身立命的筹码。 这样一思忖,三娘子顿觉轻快了一些。 本来,这条路就是她处心积虑自己选的,而现在箭在弦上,那么无论如何,她都只能走下去…… ----------------------------------------------------- 喜轿一路从青竹胡同颠到侯府,耗时倒并没有三娘子以为的那么久。 她是新人,盖着盖头,能看到的仅就是低头那一片而已。自下了轿,每走一步,她都必借由一旁的喜娘引导的。跨槛,过门,穿径,入堂……喜娘细心的一一唱吟,三娘子垂首谨慎的迈步。 终于,小小的视线所及之处,有人伸手将大红绸缎递给了她。一切是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三娘子掌心微潮,抓了两次才将那一抹艳红紧紧的拽在了手中。 吉祥喜绸,他牵着一端。她拉着另一端,他走,她也走,他停,她也停。 “一拜天地!” 举目唯亲——三娘子在心中默念。 “二拜高堂!” 慈孝唯福——三娘子继续默念。 “送入洞房!” ……三娘子词穷了。 之前一路陪伴而来的喜娘早已没了去向,她不知是被谁虚扶着带进了“洞房”,手中的红绸也已经被人取走了,当下她两手空空,有些无措。 可就在这时,三娘子忽觉眼前一亮,一切豁然开朗。 视线中。陆承廷手执喜秤,正目不转睛的看着她,而那目光如煨了火一般,烫得她脸颊直发热。 三娘子下意识就扭过了头,正好迎上了端着合卺酒上前的喜婆子。 甘酒绕嗓入喉,三娘子不停的眨着眼,瞳仁里透着的幽光全是不自在的紧张。 那男子独有的刚烈气 息近在咫尺,浓得几乎要将她整个人团团围住一般,让她忽然感觉到呼吸都变得不顺畅了。 并非是第一次见,也并非是第一次挨得这么近,明明之前全无异样。怎得今日她就各种局促不安起来! 同样的眼,同样的唇,三娘子知道他长的俊逸非凡,可今日的陆承廷,凛冽中带着一点风流,沉毅中又带着一丝闲然,那一袭修身的喜服长袍让他整个人看上去容光泛发,沉沉的墨色更是衬得他面冠如玉,少了如石般的刚毅之姿,多了翩翩儒雅的书卷之气。 当真是风流俊俏男儿郎,姿容既好世无双的。 三娘子感觉自己手心潮的厉害,脑子里一直有个声音在强迫喊着——镇定!镇定! 可是偏偏那缭绕在她鼻间的气息让她完全不能冷静下来。她知道这并非害怕,而是紧张。 她本以为新婚初夜她完全可以凭着上一世的经验应对自如的,可是,陆承廷带给她的感觉和当年沈初平的竟完全不一样! 面前的男子有一种张力,似一张密孔的丝网从三娘子的头顶将她紧紧的笼住了一般,让她即便刻意忽视也躲不过他目光的钳制。 屋里分明还站着喜婆子和伺候的丫鬟,可是三娘子只觉得脑子嗡嗡的,除了自己如鼓一般的心跳,剩下的全是他均匀缓慢的呼吸声,一下,一下,仿佛一株株软湿的藤蔓一样缠绕住了她的全身,让她动弹不得。 “我现在去前院迎酒。”就在三娘子浑浑噩噩的被喜婆子指引着和陆承廷喝了合卺酒、压了红喜被、吃了生莲枣以后,陆承廷说话了,声音一如既往的低沉,算是在交代自己的行踪。 这一句话,似打破了缭绕在三娘子身边的无形禁锢,让她一下子就清醒了不少。 屋里,喜婆子已经带着几个丫鬟笑眯眯的退了出去,三娘子飞快的扫了一眼,见陆承廷正要起身,她眼明手快的就拉住了他的袖口。 陆承廷的视线看了过来。一脸的不解。 “那个……能不能把我的丫鬟找来,或者妈妈也行,我……要换身衣裳,再洗个脸。”早上的时候妆娘是恨不得将整盒粉扑在了她的脸上,所以三娘子觉得折腾了这大半天,自己的妆就算没糊也一定好看不到哪里去。 想着上一世,她是傻兮兮的在沈初平去前院迎酒的时候,纹丝不动的带着妆,穿着嫁衣坐在床沿等足了两个半时辰才等来的千金一刻。 结果,喝醉的沈初平一进门 就一脸嫌弃的看着她嘟囔了一句,“怎么脸白的和个鬼似的……” 满心欢喜。一盆凉水。 所以,三娘子不会再傻一次。今天,她这个新娘子的过场已经算是彻底走完了,而陆承廷的过场才刚走了一半。看窗外的天色,侯府的前院应该已经闹开了,陆承廷虽是续弦也是新郎,三巡迎酒是肯定躲不过的,就算陆承廷喝的再快,一个时辰也是肯定要的。 一个时辰,若是抓紧时间,她能做很多事。毕竟一会儿…… 想到不可能躲过的新婚之夜,三娘子忽然没来由的颤了颤,看着陆承廷的时候,她的手下意识的就拢住了衣襟,一双看似无辜的杏眸忽闪忽闪的,实打实的小媳妇模样。 ☆、第70章 金樽对?凤冠霞帔(下) 对于三娘子的要求,陆承廷没有异议,且很快就兑现了。 就在陆承廷出屋子不久,子佩、子衿、子若、子元并了瞿妈妈就齐刷刷的鱼贯而入了。 直到这一刻,看到眼前熟悉的人,三娘子才长长的、沉沉的舒了一口气。 “娘子……” “哎呦,现在可要喊夫人啦。” 这边,子衿正激动的张了嘴,那边瞿妈妈就笑眯眯的打断了子衿的话。 几个丫鬟一听,纷纷一愣,还是子佩先回了神,稳重的说道,“夫人,几个箱笼都已经归整好了,我收拾出了几身衣裳和几套首饰先凑合过这两日,剩下的都没动。” “不着急一时。”三娘子点了头,起身的时候凤冠上的配珠乱颤,迎着屋内的喜烛散出了夺目耀眼的瑞光,“眼下当务之急是我要吃点东西,然后净个身,换件衣裳。” “院子里有人候着,我去问问热水怎么烧。”子衿说完就雷厉风行的出了门。 “我去耳房拿您换洗的衣裳来。”子若也机灵的跟着出去了。 “我们去帮夫人看看有没有吃的。”瞿妈妈笑眯眯的带着子元领了活儿。 “我帮您把凤冠和嫁衣先脱了吧。”最后。子佩上了前,三两下就褪去了压了三娘子一整天的沉重。 很快的,子若取来了衣裳,子衿备好了热水,瞿妈妈和子元端上了热气腾腾的三鲜面…… 三娘子看在眼里,本有些忐忑不安的心顿时就平静了下来。 她自己带来的人这会儿是齐心协力的抱成一团的,很好。陆承廷屋里的人也没有在她初来乍到的时候刻意为难她,很好。新婚当夜,她能洗一个舒舒服服的热水澡,穿上寻常惯穿的素衣,吃一碗刚出锅的热面垫肚子,安安静静的等着醉酒的新郎回屋,很好。 也只有在这时,三娘子才有了闲暇之心开始仔仔细细的打量起了自己身处的这间屋子。 这屋子很大,只粗粗的目测,三娘子觉得它就超过了自己之前住的屋子的两倍之多。 地上铺着的是金砖,光滑如镜纤尘不染的砖面和以往三娘子惯见的玄砖有着天壤之别,南边有窗,窗棂上绘着鲜艳的画饰,窗下摆着一张黄花梨嵌螺钿牙石花鸟罗汉床,床上放着一张紫檀雕龙凤喜字炕桌,床木的颜色看得出有些年头了,可那炕桌很新,沉沉的紫檀木色在烛火的映衬下黑的发亮,木质好的令人咋舌。 屋子正中间是张紫檀木雕螭纹鱼桌,东边墙上挂着一幅山水墨宝,三娘子一时半刻想不起它的出处,只觉画意有境,笔锋缥缈,似有仙气,长案上腕臂一般粗的龙凤呈祥喜烛燃得正旺,火苗曳曳,烛烟袅袅。隐隐的还透出一股子甜郁的香气。 北墙处放着一只黄花梨八仙八宝纹顶竖柜,边上并了一只珊瑚迎门柜,再边上是一张朱漆雕填描金花卉纹多宝架格,格子上置着什么金漆青龙八窍香鼎、青玉缠枝莲纹瓶、掐丝珐琅嵌玉圆盘之类的摆件……林林总总有十来样,看得出件件都是珍品。 这满目所及的一室富贵,让此时此刻赤足踩在金丝锦织珊瑚毯上的三娘子久久不能回神。 眼前所见,恰是——玉堂云气霭,绣阁画烛辉。燕舞雕梁曲,锦幕暗香飞。 要说不震惊,是假的。 富贵这种东西,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的。从前三娘子只听闻过靖安侯府如何如何富贵逼人。可是那些都是口口相传的虚言,到了三娘子耳中,她听听也就一笑了之了。 可是如今亲眼所见,亲手触及,三娘子才惊恐的体会了一把什么叫“泼了天的富贵”。 别的不说,就单说她脚下踩着的这方珊瑚毯好了。毯子上的织锦绘物有着浓浓的异域风情,且那织法三娘子一看就知道不是出自大周本邦的。 几年前,皇上下令开放了西边两个商埠的对外贸易,一时之间,“波斯绒毯千金贵”的说法就在各地流传开了。 以前还在邵阳的时候,三娘子曾在教针黹女红的先生那里看到过一小块的波斯绒毯的样料。先生也告诉她这波斯毯的织法很独特,虽同样都是经纬走线,可是成品却和大周朝普通的绒毯完全不一样。 是以,三娘子敢肯定,脚下的这块即便不是进贡的波斯毯,也肯定是从西域那边来的。 想着早上她还坐在方寸窄小的海棠轩中,这会儿却已经把“千金”踩在了脚底下。如此天差地别的变化,三娘子觉得她要多深吸两口气才能稳住当下那颗飘飘欲然的心。 外面的天色已经完全沉了,从窗子往外看去,除了能看到挂在廊子下的院灯在夜色中随风轻摆以外,剩下的全是倒映在窗纸上的密密枝影。 三娘子端身盘腿坐在罗汉床上,任由子佩拿着热熨在一旁给自己烘头发。 折腾了一天,她其实已经有些乏了,可想着一会儿晚上还要应付陆承廷,三娘子一颗心就紧紧的绷 着,连呼吸都不敢大点劲儿,生怕一个用力那绷着的心弦就会“砰”的一声断了。 可就在这时,门口突然有了动静。 三娘子本是半眯着眼在那儿假寐的,听到声响,她自然而然就睁开了眸子,随着一阵稳稳的推门声,她的目光和陆承廷的目光就撞在了一块儿。 三娘子呆住了,慌乱中,她扭头就去看窗台上摆着的那座精致小巧的自鸣钟。 这……好像离他出去迎酒,左右才一个时辰都不到啊。 “你、你你……”饶是素来波澜不惊的三娘子,这会儿竟也结巴了。 屋里,子佩她们几个丫鬟跪了一地,每一个都沉沉的低着头,生怕被陆承廷看到脸上的诧异一般。可怜子佩手中还拿着个冒着热气的热熨,这会儿憋得脸都红了大半。 “都先下去吧。”见陆承廷也微微的愣住了,三娘子赶紧回神下了罗汉床,一边佯装镇定的吩咐了一声,一边不着痕迹的抽过了床沿放着的那件五彩缂丝衫,飞快的罩在了自己的肩头。 子佩她们几个闻言,如获大赦的鱼贯而出,一眨眼的功夫,屋里就剩下三娘子和陆承廷两个人了。 新婚之夜,洞房花烛——该来的肯定是躲不过的,可是三娘子却没想到陆承廷这个新郎官竟然能这么早就从酒席间脱了身。 “那个……前院宴席散了吗?你饿不饿?那个……我刚吃了一碗面,头发还没干……”新婚夫妇,共处一室,三娘子有些慌了。 眼见陆承廷大跨步的向她走来,步子沉稳,眸子清澈。根本就是半点醉意都没有的,三娘子急的语无伦次,一边说话一边频频的后退,结果“砰”的一声,整个人就撞在了炕桌上。 谁知,看着她洋相百出的样子,陆承廷竟闷声笑了,他这嘴角一弯,脸上神色都柔了一半,“这会儿知道怕了,你不是夸口说从来不怕我的吗?” 陆承廷这一笑。顿时让气氛变的不那么尴尬了,三娘子也不故作矜持了,干脆揉着后背坐了下来,如实说道,“我不是怕,只是没想到你……咳,没想到二表叔你这么快就能抽身回来。我以为今儿前院那边应该很热闹,二表叔三巡迎酒,没一、两个时辰是抽不了身的。” “三巡?”陆承廷剑眉一扬,嗤鼻道,“谁有这个胆量敢灌我三巡,也不怕一会儿横着被人抬回去?” “二表叔酒量很好?”三娘子一愣,忽然觉得今日来侯府闹酒的那些宾客着实 有些可怜。 喜宴闹酒,其实就是为了图个热闹开心,大多很少有人是真正奔着把新郎官给灌醉的目的来的。所谓三巡迎酒,其实据三娘子所知,新郎官也不过就是举着个酒杯做做样子罢了。 但是听陆承廷刚才所言,好像今日前院,不是大家不想闹他,而是——压根儿不敢闹他。 那场面,得多尴尬啊! 可是,就在三娘子偏了头沉浸在自己臆想中的时候,忽觉脚下一空,她整个人竟被陆承廷凌空横抱了起来。 这男人速度很快,分明刚刚他离了自己还有一丈之远呢,可似乎就是一眨眼的功夫,她人已经被他如同一个大迎枕一般抱在了怀中。 “怎么这么轻?”可抱就抱吧,陆承廷这厮竟然还如同掂东西一般掂了掂三娘子的分量,一脸的严肃。 三娘子的脸已经彻底红的没法看了,当下就如同一个偶人般僵在了陆承廷的怀中,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那男女,之事。三娘子不是没经历过。可谁知,她自以为是的那点能耐经验,到了陆承廷的面前却顷刻间碎成了渣,根本不值一提。 也是直到这一刻,三娘子才知道,什么叫——孔武有力。 想她之前才刚刚沐浴净了身,三月的天,这屋子里还神奇般的烧着炭,所以三娘子出净房的时候只穿了一件薄薄的云纹长衫,此时此刻,陆承廷那硬如石块的手臂肌理触感正透过她身上的薄衫传到她的肌肤上,三娘子只感觉身下如燃了一簇火一般,烧得她口干舌燥。 “蜡烛……还没吹……”目光中,通明的屋子让三娘子格外的别扭,她不笨,自然知道陆承廷这一举动的暗示所在,可是会不会……吹了灯能更好一些? “夫人喜欢吹了灯睡?”陆承廷的笑中透着明晃晃的戏谑。 三娘子突然生出了恼意,“原来二表叔喜欢开着灯……” 话,自然没有说完,声音,被另一张唇完全封住。 整个屋子里暖洋洋的,三娘子瞪着大大的眼睛。满脑子闪过的唯一念头就是——反抗无效。 陆承廷带着一丝强制性的霸道,又有点惩罚的味道,三娘子有心想躲,径直就屏住了呼吸闭紧了嘴,可无奈她那点力道在陆承廷的面前根本不是对手,不过瞬间,陆承廷就攻城掠池、长驱直入了。 他口中,酒的醇香混杂着隐隐的薄荷味,浅浅的凉意直冲三娘子的脑门,她下意 识就伸出手紧紧的环住了陆承廷的脖子。 现在的她,仿佛逆水的人一般。明明身子沉的要命,可仍想抓住一线生机。 上一世,床,笫之间的事三娘子是排斥的,每次沈初平出现,对着她,都仿佛是例行公事一般敷衍潦草,沈初平从不顾她的感受,生硬、不耐,匆匆的开始,匆匆的结束。完全没有什么愉悦感。 所以,在陆承廷这里,三娘子也从不奢望什么身心合一,反正……这一切也不过就是例行公事,只要忍一忍,应该很快就会过去的。 可是,陆承廷却忽然离开了她的唇,转而从三娘子颤抖的睫羽开始,轻轻的、碎碎的落下。和之前的强势不同,这一吻,带着一点试探。从她的眼梢开始一路游走至她的脖颈。 可怜三娘子之前好不容易挤了点儿思绪出来给自己做好了心理暗示,想着横竖就是那么一下,看陆承廷的样子应该也是个速战速决的,所以她心下虽排斥,却也不觉得慌。 偏偏这会儿,陆承廷二话不说就转了路数。这么温柔,这么轻撩的动作,三娘子还凌空着,脚不沾地的感觉实在非常非常的糟糕。 她下意识就想大叫,结果谁曾想,溢出口的竟然是一记迷乱到不可思议的喘息声……随着陆承廷的一声轻笑。三娘子连掐死自己的心都有了! “下次再叫二表叔,就用这个法子罚。”笑过以后陆承廷说话了,一副稳操胜券的口吻。 即便不用手摸,三娘子也知道自己的脸肯定烫得要命。反正亲都亲了,抱也抱了,这会儿两人早也已经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了,三娘子干脆脖子一伸,就把脸直接埋在了陆承廷的胸口,心里默念起了清心咒。 但其实,别说是三娘子,此刻,就是陆承廷也是懵的。 最开始的那个吻,只是因为他看出了她脸上的洋洋得意和眼中的戏谑。一个小姑娘,却在他的地盘上想占了他的上风?陆承廷是什么人,从小是军营里摸爬滚打长大的,骨子里天生带着争掠的性子,可怀中的人,好像从来就没有怕过他,这自然就激起了他的征服欲,所以这头一吻,其实根本不带半点男女之情。 可吻到后来,他的心思就变了样。 三娘子身上有一种少女特有的蓬勃和甜美。像极了一口鲜甜的露珠,让人一尝就觉得特别的美好。 其实,他本不重,欲,对男女之事看的也很淡,可偏偏到了三娘子这儿,陆承廷竟隐约生出了些初尝情事的 少年的那种急切来,差一点就要把持不住了。 这不免让他有些恼,下意识就加重了唇间的力道,但是好像越是如此,他就越想将那抹素雅的娇小揉碎在怀中。狠狠的欺负。 结果,反倒是三娘子那一声娇滴滴的嘤咛打破了满屋子的暧昧。 两人几乎同时收回了神,可看着三娘子在自己怀中羞成一朵娇花的模样,连陆承廷自己都没有发现,他眼角沾着的笑意中还带了一点意犹未尽的遗憾。 春宵一刻值千金,花有清香月有阴。 因为方才的那一番浅闹,两人当下气息都浮的有些不稳,三娘子志短,头是一直紧紧的埋在陆承廷的胸口就再也没有抬起来过。 可她分明感觉到陆承廷又迈开了步子,一步,两步。三步…… 忽然,“滋”的一声,耳边传来了蜡烛被吹灭的声音。 三娘子这才猛的抬起了头,屋里的光线暗了许多,昏黄摇曳,泛着乱人心志的暧昧感。 “你……”她骤然想起刚才和陆承廷半开玩笑的对话,心口一紧,顿觉嗓子又干了起来。 “夫人不是不喜欢亮堂么。”陆承廷笑得有些刻意,瞳仁里映出了三娘子那一脸视死如归的表情。 可是,今夜就该是花前月下耳鬓厮磨的一晚。即便三娘子害怕,可从女孩儿彻底的变成女人,是她为人妻的第一步,她做好了准备,也隐隐的发誓定不让陆承廷小瞧了半分。 但……这所有的以为、所有的幻想,所有的等待,都被一阵急切的敲门声和呼喊声给打碎了。 当那穿着碎花青衫哭得眼鼻通红的丫鬟跌跌撞撞的跑进来的时候,陆承廷只来得及一把扯过床上的被子,勉强遮住了三娘子衣衫半褪的上身。 “二爷!二爷,奴婢斗胆,奴婢也是没有办法,您……您快去闻雨轩看看吧,昱哥儿从下午起就说肚子不舒服了。晚上的时候宋姨娘不放心,就把昱哥儿带在了身边仔细伺候着,可是刚才哥儿吐了一地,抱着肚子在床上直打滚,脸都白了。宋姨娘吓坏了,六神无主的,奴婢这才斗胆来求您过去看看。”小丫鬟说话含着哭腔,总算口齿还算伶俐,张口一气,就把硬闯进来的前因后果给说的明明白白的。 只可惜,三娘子初来乍到。听完那小丫鬟的话,真是云里雾里两眼一抹黑人和事儿完全对不上的。 可是,即便弄不懂,她也是会察言观色的。 在转头看了陆承廷那一脸凝重的神色后,三娘子哪里还管得上自己身上的衣衫整不整齐,当即就格外“贤惠”的轻声道,“二爷去看看吧,若非不是什么大事儿,丫鬟也不会这般没有规矩,不管不顾的闯进来的。” 这样的情况下,人。是肯定要放的,可话,她也必须要说在前头。 跪在地上的小丫鬟闻言,肩膀一颤,缩着脖子就抬起了头,眼露警惕的看了一眼紧紧裹着被子的三娘子。 要装可怜,三娘子自认有着一把好手,可是装可怜也要分人看场合的,面对一个不知来历的丫鬟,三娘子以为,她要做的不是装可怜,而是端架子。 很快的,陆承廷就整好了衣衫和那丫鬟出了门,紧接着,子佩和子衿并了瞿妈妈就满脸幽怨的走了进来。 “做什么,一个个都愁眉苦脸的?”三娘子好笑的看着进来的三个人,虽觉得一身轻松,可心里却有些寒意正在慢慢的往上爬。 “娘子……不,夫人,要不要我跟着去看看?”子衿愤愤得握着拳,眉毛皱得都要打结了。 “看什么?”三娘子明知故问。 “看姑爷去了哪里,方才那个丫鬟说的什么昱哥儿到底是谁……”子衿本是一腔愤慨跃跃欲试的,可说着说着,她却没了声儿。 床上的三娘子目光渐冷,嘴边已经全然没了方才的浅笑。 “夫人,奴婢知道错了。”子衿一个激灵扑通就跪下了,看的一旁的瞿妈妈也是目瞪口呆的。 “来之前我就和你们说过,我这条路不好走,你们若是沉不住气就早点和我说,免得到时候我左右为难还要死命护你们周全。”没了陆承廷,三娘子瞬间又恢复了以往的冷静。 是啊,是她天真了! 她以为今天晚上会是个顺顺当当的新婚初夜,她以为陆承廷屋里的丫鬟对她客客气气视为主子。那整个侯府的人也都会对她客客气气的呢。 可是……这侯府太大,人心太深,在这寒夜乍起的当下,她能做的除了按兵不动,还是按兵不动。 昱哥儿吗?其实不难猜。 偌大的侯府,一隅的二房,有谁是能在这深夜,能在主子新婚当晚,让陆承廷丢下坐在床上的妻子,匆匆出门的。 昱哥儿,多半就是陆承廷的儿子了。是宣岚给他的生的那个嫡长子。 “可是夫人,他们也欺人太甚了!”见身边的子衿诺诺的噤了 声,瞿妈妈又不甘心的开了口,“今儿是什么日子,您和姑爷的大好日子,天大的事儿,哪个屋里的丫鬟都不能这样没皮没脸的闯进来啊。”瞿妈妈也是许家的老仆人了,从媳妇子熬成妈妈,她是当真没见过竟还有这样不知礼数的丫鬟的。 谁知,三娘子闻言却淡淡的挑了挑眉,然后拢紧了肩上有些下滑的喜被不咸不淡的回道。“妈妈都说是欺人太甚了,那就是诚心为之的。既有人诚心这么做,那边肯定已做好了万全的对策。我这么一个新人,若是大半夜劳师动众的去拆旧人的台,总也显得我太小气了。”她说着说着就觉得困乏感席上了身,便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后又道,“更何况,左右哥儿不舒坦是肯定的,孩子娇贵,何必在娇贵的人身上斤斤计较呢。” ☆、第71章 金樽对?新妇上任 那一夜,不出三娘子所料,陆承廷一夜未归。 只是,翌日一早,当府上的妈妈进屋来通报的时候,三娘子才知道,陆承廷并非陪了昱哥儿一夜,而是半夜的时候被急召进了宫。 “太子爷急召的?”为人新妇第一天,三娘子起的很早,卯时才过,她就已经穿戴整齐梳妆完毕,精精神神的坐在那儿等着人来领她去给长辈们请安了。 是以当那传话的妈妈进来的时候,心下也是一惊,暗叹二爷这刚入门的新媳妇看着小模小样的,倒也是个心思通透的。 心中有了这样的计较,那妈妈回话就更郑重了一些,“是,宫里来的人,二爷走的太急,只留了话给老奴。可那时已过子夜了,老奴瞧着桃花坞这儿灯都已经暗了,想着夫人忙了一天一定歇下了,便挨到这会儿才来传话。” “怎么称呼妈妈呢?”三娘子盈盈的笑意一直挂在脸上,晶亮的眸子看着格外的讨喜。 可不是么,昨儿在陆承廷走以后她就睡下了,没有外人,床也舒坦,三娘子这一觉无梦到清晨,这会儿绝对是神清气爽的很。 “老奴姓单,一直在二爷屋里伺候着。” 一直——那也就是说这个妈妈不是宣氏的人,而是侯府的人。三娘子心思婉转,看着单妈妈的目光就突然多了一点深意。 单妈妈花白的头发看着是有些岁数了,可是她精气神很好,方才进屋福身行礼的动作也非常的利索,瞧着是个身子骨硬朗的老太太。 “有劳单妈妈惦记,那不知今儿是不是由妈妈引着我一一去向长辈们请安问好。再见见府上各位兄长妯娌姐妹呢?”因为单妈妈的出处,三娘子对目前的状况又多了一丝满意。 虽然她还不太清楚,这整个院子内外是已经完全没有宣氏的人了呢还是这仅仅是陆承廷无巧不成书的一个安排,但今儿一天是一块难啃的骨头,尤其……她的初夜襟上现在依然是雪白一片的。没有圆房的新妇,不管理由是什么,这一开头就是矮了人一等呢,侯府这条路,果然不好走。 单妈妈一听,立刻谦卑的点了点头,“委屈夫人了。” 而三娘子呢只是笑笑却并不回话,站起身后就带着子佩跟着单妈妈出了门。关于昨晚丫鬟硬闯和那昱哥儿的事,竟是一个字都没有问。 但其实,从内厢房到堂屋,再到外院,三娘子这一路走的是心思浮动暗叹不已的。 侯府的富贵,她昨天 在内厢房已是亲眼所见了,可即便她早已做足了准备,可当外院那似景如画的风光迎面“呼啸”而来的时候,三娘子还是愣住了。 眼前是一座典型的北方庭园,可各景却巧妙得融进了江南宅院那种小桥流水的温婉和翩然感。 整个靖安侯府是以假山和活水为中心的,举目所望,庭榭精致大气。花木繁盛茂密,尤为奇特的是,眼下还是早春,可院子里已经能看见大片大片的葱郁之绿了,令人心头一亮。 庭院深处伴游廊,夹岸花枝盛瑶华。 遥看远处,那虽见古旧却甚有尊威的亭台楼阁全掩在了疏影横斜中,彩色的琉璃瓦上绽放的全是绚烂的光华,与早春花色相映成趣,美不胜收。 这会儿天色正微微的放了亮,三娘子站的石阶偏高,放眼往南边看去。天光云影中,那一池碧湖水面正泛着清澈的幽光,湖边有亭,亭檐斜飞,湖面亭影恰似一只展翅的飞燕,灵动洒脱,秀美精巧。 不过就这几步间的匆匆一瞥,让三娘子心口震荡不已。 其实并非她不见富贵眼界狭窄,远的不说,就说之前她才刚刚去过蕙妃娘娘的寝宫,天家的奢华搁在她的眼前,也不过就是让三娘子暗叹了几句罢了。并没有因为身临其境而生出什么别样的情绪来。 可是现在却不同。 侯府的奢华美景,是她这个活生生的人可以享用的,即便这一物一景都不是她的私有物,可是她如今在这侯府也算是半个主子,那么春天她可以采了梨花酿酒,夏天她可以坐在池边垂钓,秋天她可以拍了杏仁烘烤,冬天她可以支个棚架捉鸟。 一年四季,季季翻新,这偌大的侯府内院,她就算只是闲逛,也要花上整整一天的时间,移步换景,移景换情,只要她动静不大不做出格的事儿,往后在这院子里她能给自己找很多打发时间的乐子。 这,算不算是她嫁给陆承廷后第一个最实惠的好处? 思绪这一飞转,三娘子脸上的神色顿时又明艳了一些。可她想的入神,一不留心就没有跟上子佩的步伐。 两人并肩不同步,三娘子一个踉跄,差点就跌坐在脚下的白玉石阶上。 “呵呵,新鞋子就是有些硌脚。” 一句话,三娘子自认圆的天衣无缝,可惜一旁的子佩还是红了脸,而单妈妈则是露出了慈爱般的笑意,心中默念——这个新进门的二少夫人,很有趣。 一路从蜿蜒 盘旋的抄手游廊向南,走了约莫整整一刻钟之后,在前面引路的单妈妈终于止了步子。 三娘子一边缓气一边抬头看了看,屋匾上,龙飞凤舞的写了三个大字:霁月斋。 屋内,檀香缭绕,清雅无双。 是以从跨入门槛的那一刻起,三娘子就放轻了步子,垂着头,恭恭谨谨的,大气都不敢多喘两下。 “侯爷,老夫人,二少夫人来了。”单妈妈通传的声音拉的细长,在这略显宽阔的堂屋内回荡了好几次。 很快的,就有个手脚利索的媳妇子笑着出来将三人迎了进去。 一进屋,三娘子又傻眼了。感情今儿一早,这整个侯府的人都齐聚霁月斋来等着打量她了吧。 眼前,满满当当的或坐或站的全是人,各个打扮精致,人人透着一双探究的瞳眸,看着面儿上倒都是和颜悦色的,不过那心里头…… 可三娘子当即真不敢胡乱猜。只眼观鼻鼻观心的跟着单妈妈上了前,结结实实的跪在了靖安老侯爷和侯爷夫人跟前早已准备好的蒲垫上,格外认真虔诚如同拜菩萨一般的给公婆磕了成亲以来的第一个头,敬了第一杯茶。 “乖,乖!” 老侯爷和老夫人异口同声的承了三娘子的礼,又仔细的喝了三娘子递上的“孝茶”,单妈妈方才将三娘子扶了起来。 这下,三娘子才好意思仔细的打量起屋里的人来。 两鬓斑白的老侯爷看着已近迟暮却老当益壮中气十足的,笑起来的声音爽朗豪迈,精神矍铄。 靖安侯夫人是已故安国公的女儿,据说十几岁以前全是养在山水如画的江南的,方才在看院子的时候。三娘子就猜,那随处可见的江南布局应该是侯爷后来特意按着侯爷夫人的偏好改建修葺的。 老夫人看上去比侯爷年轻了一些,眉眼间稍许有些岁月的痕迹,但和蕙妃一样保养的很好,这会儿她着一袭藕荷色勾勒宝相花纹褙子坐在那儿,端得是和蔼可亲慈目悦色的。 顺着老夫人往左,那边清一色站着的都是青葱水嫩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小姑娘,这当中,三娘子只认识一个容颜绝色的陆云姗。 而反手的那一边,站着两对夫妇,这打头正冲三娘子微笑的不是别人,正是裴湘月。看到这熟悉的面孔,三娘子心口一松,暗中就俏皮的冲裴湘月眨了眨眼。 裴湘月的身边坐着个面色略见发白,偶有几声轻咳的儒雅男子, 三娘子猜,这应该就是侯府的世子爷了。 再一旁的那对夫妻三娘子一时半刻猜不出身份,不过女子温婉娴静,眉目间透出了清朗之色,一看就是大家闺秀,而那男子的眼睛则长得很像陆承廷,年岁也和陆承廷看着一般大。 站在最后的是一个朗朗少年,面冠如玉,目若灿星,冲三娘子笑的时候露出了尖尖的虎牙,确也可爱。 三娘子暗中将每个人的面貌特征记在了心里,然后悄悄的挪了步子站在了那少年的身旁。 她这一举动,引来了几人的侧目,不过大家的注意力很快被老侯爷洪亮的声音带了过去。 看得出,老侯爷今儿是特意晚走了片刻在等二媳妇的,这当下人到齐了,作为一家之长,老侯爷不免要搬几句场面话。什么子孝才能家宁,家宁方能业兴,业兴才能流芳……话理之大,语气之诚。让三娘子虽然觉得云山雾罩的,可却还是露出了一副深受其用的表情来。 是的,她能理解,老侯爷为官数年,这会儿手上还管着内阁的琐事,老人家虽年过半百可却智谋不减,想着寻常府上应该鲜少有机会是小辈齐聚一堂听他授业的,今儿机会难得,老侯爷抓紧开腔也是常人之举。 好不容易,老侯爷收了音,可起身路过三娘子的时候,他老人家却意味深长的伸手在三娘子柔弱的肩头重重的按了一下。 三娘子当时正垂首默念方才老侯爷说的“人胜我。勿生妒忌,人弱我,勿生鄙吝”的家训,这冷不丁的被老侯爷一按,三娘子膝盖一软,差点就跪下了。 “小小年纪,瞧着倒是稳重,听闻早两年你和你大嫂就认识,如今正好,跟着你大嫂,好好打理好你夫君的屋子。”老侯爷叮嘱道。 “是!”三娘子连连点头,只觉得膝盖因为突如其来的承力而有些酸酸的。 老侯爷满意的笑了笑,然后脚下生风的出了门。 三娘子不由松了一口气,这才微微的抬起了头,正好迎上了裴湘月的浅笑。 “来,我来给你介绍一下。”裴湘月亲厚可佳的拉住了三娘子的手,从左往右给她引荐了起来。 三娘子脑子转的飞快,不敢有半点分神,一圈下来,她已将屋里站着的人认了个全,众人也纷纷同她道喜作贺,一张张笑脸看上去全都透着善意和诚挚。 恩,至少,表面上是这个样子的。 笑过几巡,裴湘月领头冲老夫人福身道,“母亲 ,那我这就带着二弟妹先去认认园子,她这头一天来,这会儿或许还是一头雾水呢。” “你要多辛苦了。”老夫人慈爱的看着裴湘月,眼里的欢喜那是显而易见的。 听裴湘月这样一说,一屋子人便陆陆续续的起身告了辞。毕竟这个点儿,大家应该都还没用膳,就好比三娘子现在,已经隐隐有了些饿意。 不过,行礼退出以前,三娘子还是留心用余光扫了扫全场。她发现侯府之内,未成家的九爷陆承祁和几个未出阁的娘子是留足在老夫人屋里用早膳的,而成家单住的五爷陆承恩夫妇是跟着世子爷夫妇一起告退的,看来应该是院中起灶单独用膳的。 三娘子还发现,在众人分拨行事的当下,单妈妈却悄悄的隐在了屋角,纹丝不动,垂首不语,看那样子,是要在老夫人跟前交代功课了。 想想早上除了在看院子的时候自己因为发呆而闹了一个小洋相之外,其他好像并无什么做的不妥的地方,三娘子便安心的转了身,紧跟着裴湘月跨出了霁月斋。 ----------------------------------------------------- 园外,天色渐亮,人影绰绰。 三娘子随了裴湘月先是目送走了世子爷,又笑着同五爷夫妇告了辞,两人方才格外有默契的并肩挪动了步子。 今日的裴湘月穿着一件橙红锦缎立领交襟小袄,衣摆处制了一圈金银细线雪狸短绒,一条云烟梅花百褶裙让她看上去纤细修长,身姿绰约,更显端庄。 两人这一路而行,但凡有下人路过,无不驻足静立,郑重行礼,裴湘月则一一笑着回礼。时不时的交代几件琐事,问几声好,倍显亲和。 其实裴湘月并非绝色女子,可是三娘子却觉得她的身上有一种旁人难以企及的雍容闲雅,她生来就是人中之凤,如今这世子夫人也做的得心应手,三娘子由衷钦佩。 “没想到,最后竟然会是你。”迎着破暮而出的大片朝霞,裴湘月突然站定,晨风拂面,吹得她的鎏金耳坠摇曳生姿,更衬得她的肌肤白皙如雪。 “我也没想到。最后竟和姐姐成了妯娌。”前有姚氏牵线,后有裴一白替她诊脉,三娘子对裴湘月是心存恩念的。 “以前听一白偶然提过,说你性子灵透,我就想着怎么他说的和我认识的许家三娘子仿佛不是一个人?”裴湘月笑声盈盈,侧目而望,“如今看 来,你是个聪明的,知道见什么人,说什么话。” “嫂嫂这是夸我呢。”三娘子转口转的快,一声“嫂嫂”叫的裴湘月心头一震。 在这偌大的侯府之中,她是很多人的嫂嫂。可是里里外外,陆家的人从来都是恭恭谨谨唤她一声“大嫂”的,唯独那个女子,打从自己嫁进侯府以后,那人张口唤她的就是“嫂嫂”二字。 其实不过一字之差,当时她也不曾多想,大嫂、嫂嫂,本就没有区别,更何况“嫂嫂”听着还更为亲切。 那时,她是喜欢的,不管是因为之前做姑娘时积下的情分,还是后来做妯娌时的心心相惜。她都是喜欢那个通透明理秀外慧中的女子的。 可是……谁曾想,人心,竟是会变的。那一声“嫂嫂”,是蜜糖,亦是毒药,因为听着亲昵,所以可以肆无忌惮。 “这里,他们都喊我大嫂。” 三娘子一愣,不知为何裴湘月忽然就变了脸, “大嫂……”可是她虽莫名,却还是顺着裴湘月的意思重新喊了一次。 不过三娘子话音刚落,裴湘月就有些后悔了。 自己这是怎么了,怎么会把三娘子当成了那个女子?三娘子素来功利心浅,早些年的时候,自己和她也是多有往来的,不光是姚家妹妹,便是那个只见过她几面的弟弟也对她的内敛谨慎印象深刻。 真是枉她虚长了三娘子这么多岁,这会儿竟因为一个无关紧要的称呼甩起了脸子! 裴湘月当即就深吸了一口气,松了暗中握紧的拳,然后笑意顷显道,“你瞧,我光顾着想自己的事儿了,竟和你计较起这种小事来。哦对了,我那儿丫鬟已经准备好了早膳。这园子太大,光是内院走一圈,恐怕没一个时辰是下不来的,什么事儿都比不上先吃饱了要紧,走,先去我那儿把早膳用了,然后我再带着你把园子认一遍。” 三言两语,裴湘月就把方才那乍现在脸上的阴郁神色给抹了个一干二净。转瞬即逝间,她又恢复了那个仪态翩翩的世家少妇模样,亲昵的挽住比自己略矮了半个头的三娘子,然后带着她往东边的园子走去。 而此时此刻,霁月斋的厢房内。单妈妈正垂首立在老夫人的面前,外头的隔间里,侯府里的几个小辈正在用膳,依稀可听见清脆的笑声和低语声,倒也显得其乐融融的。 可厢房里,老夫人的脸色却没有方才那么和悦了。 “一个字都没有 问?”靖安侯夫人姓吴,祖上是苏州的,小的时候,老夫人一直生活在江南水乡的深宅中,文墨为伍,琴书为伴,所以一直到现在。老太太私下说话,都带着一股好听的吴腔,软软的,听着和字正腔圆的京调很不一样。 “是。”单妈妈也是面色凝重的点了点头,“您说……是真的没想着,还是确实是个沉得住气的?” “这丫头今年多大?及笄之礼还没做呢吧?”老夫人问。 “正是。”单妈妈赶紧想了想,“若是老奴没记错,二少夫人应是九月生的。” “这般年纪,要是能如此沉得住气的话,以后倒也不能小瞧了她。”老夫人说着叹了口气,眼里又生出了一些遗憾,“要说,当时若非是蕙妃娘娘插了这一手,我看承廷也未必就有这样的心思。邵阳许家,以前是从来没有听过的,这如今做了亲家,也不算知根知底。” “娘娘那也是心里头装着二爷呢。”单妈妈从媳妇子开始就在桃花坞里伺候陆承廷了,遥想这十几年小主子的变化,单妈妈也是颇有唏嘘的,“其实不瞒您,老奴瞧着二爷这一年多来过的日子,也是不舍的。” “是。”陆承廷是自己的亲儿子,怀胎十月掉下来的一块肉,老太太岂有不疼的道理。“我一个当娘的,怎么会不知道他屋里是少了个知冷知热的人。这侯府的二爷,堂堂的护军参领,上有老,下有小,回了家,天天睡在姨娘的屋子里,也是不成体统的。” “可不是。”单妈妈迎合道,“去年秋天那会儿您还记得吗?娘娘去禅云寺替皇上祈福,下山以后过府留下用了膳,少有的团圆饭,一家人吃的高兴。可吃到后来,唯独二爷一人拎着一坛酒出了膳堂。” “怎么不记得。”老太太眯起了眼,眼眶有些莹润,“那时候也是蕙妃娘娘最先发现他不见了,跟出去,姑侄俩就那么迎风坐在竹香廊里聊了大半个时辰。我听了都后怕,娘娘是何等金贵的身子,这个承廷,这么大了还是不细心……万一娘娘寒风侵体染了疾,那可不是小事。” “索性娘娘非但身子无碍,回宫以后还替二爷说了许家这门亲。”见老太太伸手要取茶,单妈妈连忙托杯递了上去。 “其实。我也不是嫌许氏贫寒,你知道的,咱们家不兴这些攀高踩低的事儿,只是今儿一见,这孩子比我想的还要纤细瘦小些,也不知回头能不能镇住眼下那乱糟糟的桃花坞。” 老夫人这句话,单妈妈当下实在是接不上口了,是以过了好久 她才叹气道,“您也别太操心,这才第一天呢,单见了这一面,自然是瞧不出什么花样来的。左右二爷屋里有老奴瞧着呢。若这新进门的二少夫人是个沉得住气的,也是个有能耐的,那他们夫妻和睦,自然比什么都好。可要是二少夫人手腕弱了些,您回头再挑两个得力的媳妇子送进桃花坞左右管着大事儿也就成了。毕竟是蕙妃娘娘点了头的,想来二少夫人定也是个性子宽厚待人温善的,这点肯定错不了。” “你说的没错。”老太太闻言,这才微微的松了一口气,“也罢,人都已经过门了,若是不懂事,调教两年也能知个冷暖了,桃花坞里有你看着我很放心,这两年世子爷的身子不好,大家的心思就都在睦元居那儿,桃花坞里头,你就多费心吧。” “哎呦瞧您说的,这本就是老奴分内的事儿!”单妈妈一听,连连福身行了礼,表决心的时候是一脸的坚定不移。 ☆、第72章 金樽对?游园初识 为臭臭儿投9钻加更! 可是,不过才一个早上,三娘子就彻底后悔了。 什么春天可以采了梨花酿酒,夏天可以坐在池边垂钓,秋天可以拍了杏仁烘烤,冬天可以支个棚架捉鸟。什么一年四季,季季翻新,移步换景,移景换情。 这靖安侯府实在是太大了,早上的时候她光站在那儿隔空远望,倒觉美景如画令人飘飘欲仙,她心中总暗暗有种“一朝摘得富贵闲,是羡浮生不羡仙”的感慨。 可谁知道,当她真的用走的逛起这偌大的侯府以后,不消半个时辰,三娘子就已经想不管不顾的掉头回屋了。 因为她的脚,实在是被磨得太、疼、了! “是不是很大?累吗?”偏和她并肩的裴湘月和个没事儿的人似的,这逛了大半个时辰。她的步子非但没有慢半分,反而好像还隐隐的加快了一些。 “不、不累。”三娘子当下完全是哑巴吃黄连,只能硬着头皮生生的扯出一个不算太糟糕的笑容,然后转过头继续佯装看风景。 “总是要带你走一走熟悉一下的,寻常呢,若是要从东堂穿游廊过去西边办事儿。自有妈妈事先备好了滑轿代步的。” “有……滑轿可以代步?”三娘子只觉得当下有些晕眩。 滑轿是一种最简单的双杆撑椅式的轿子,这种轿子很像宫里用来代步的步辇,只是步辇为宫物,不能随意制作供私家为用,所以前朝有巧匠便将步辇再简化了一些,改称滑轿。专供富贵之家代步。 “自然有。”裴湘月被三娘子愣愣的神情惹笑了,“西边那座灰楼看见了么,那是陆家的祠堂。虽平常的日子也不会有谁走到那儿去的,可遇着逢年过节开屋祭祖什么的,若要满院子人浩浩荡荡的走过去,那多费事儿。” 听着裴湘月的话。三娘子不由好奇的就在脑海中假想了一下那场面,禁不住就微颤了一下肩道,“还是滑轿更利索些。” “呵呵。”裴湘月忍不住笑出了声,“可我想着弟妹你刚刚嫁进来,以后要管着二爷屋里的那些琐事,这偌大的内院。东西南北都住着什么人,有些什么景,总是要亲眼见一见记在脑子里才好的。” “让大嫂费心了。”三娘子赶紧正了色,忽而又郑重其事的冲裴湘月点了点头道,“大嫂放心,我走的动的!” 裴湘月的笑声更盛了,半晌才顺了气拉着三娘子的手从偏径走到了湖边的溪风亭,“确实怪累人的,左右也不在乎耽搁一会儿,咱们歇一歇 再逛。” 三娘子点头如捣蒜,二话不说就随着裴湘月坐了下来。 这溪风亭依湖而建,有半边的手栏延伸至了波光粼粼的湖面上。亭边载了几株梨树,三月春归,梨花泛泛,清风徐徐,暗香犹袭。如瑞雪降临般的花瓣随风飘落至水面,点点涟漪悠然飘散,似波澜不惊的心湖偶遇明艳,悸动不止。 “你可知,为何外面传着这么一句话——敬文巷口三宅门,三宅成府独一臣?”稍事休息了一会儿以后,裴湘月忽然就问了三娘子这么个问题。 三娘子愣了,这句话她上一世确有耳闻,不过也就是听过一两次罢了。那时她早已远离帝都。日子过得水生火热自顾不暇的,哪里还有闲情逸致去管这些身外的八卦,是以自然就不曾深究过。 所以,当下她就老实的摇了摇头,“不瞒大嫂,这话我只听过几回。却不知其意。” “公爹在族中行三,承袭侯位,独院住开。可是陆家一族四门是不曾分家的。”裴湘月说着伸手指了指北面道,“除了咱们侯府,一墙之隔的北边还有一座陆宅,正门是开在邻街的广元巷口的,那里住着陆家的大老爷。”她说完,又反身指了指南面,“那里住着四老爷一家,门是对着广元巷尾的。二老爷早年经商客死异乡,二房一家如今住在双溪县的庄子上,二老爷子嗣单薄,二婶婶身边只有一个女儿傍身,公爹一直想着让云锦妹妹能选贤招赘,最近正在物色人选。” 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将人多口众的陆家一门径直展在了三娘子的面前。可裴湘月的话虽简单,但三娘子却深谙其中隐而不语的深意。 公爹靖安侯是世袭爵位的,也就是说。不管早年陆家子嗣如何,在现在还活着的三个老爷中,只有三老爷靖安侯是本族嫡出。而这些年,靖安侯威名在外,可大老爷、四老爷却不曾走过仕途,不管是那句“三宅成府独一臣”还是南、北两座陆宅府门的朝向。都说明了陆家上下现在三房唯大的局面。 但是,偏偏现在的陆家,开枝散叶子孙延绵,一个世子爷,若干亲兄弟,嫡出的、庶出的,年少有为大有人在,远的不说,住在一个屋檐下的陆承廷就是一个好苗子。 裴湘月这是想告诉她,正因陆家没有分家,侯府照拂有加,所以这水,深的很! “听大嫂如此一说,孝熙受益匪浅。” 这就听懂了?见着三娘子冲自己柔柔的一福身,裴湘月却有些不可置信了。 陆家 明面风光无限,实则暗波汹涌,尤其这两年世子爷身子不好,惹得周遭人心浮动。裴湘月是真心期盼能有个人来帮她一把,而非和之前那人一样处处想着如何不着痕迹的踩她的痛脚的。 就是不知,眼前的许家三娘子是不是适合的人选了。 片刻闲聊小憩后,裴湘月又带着三娘子逛了大半个时辰,亭台楼阁,游廊偏园,暖房珍馆,临湖水榭……待两人最后绕回了桃花坞时,三娘子激动的只差没朝着裴湘月叩拜了。 “这一大早真是有劳大嫂了,大嫂中馈繁忙,还要硬挤时间出来陪我熟悉院子,想必这会儿管事婆子那边应该都已经等着急了吧。”可是累归累疼归疼,该说的谢辞三娘子却是一句都没有落下。 “和我呢你就不要太客气了。先不说这本是我这个大嫂的分内事儿,就说你我之前的姐妹情分,我也不能借他人之手来含糊你的。”裴湘月笑着承了谢。 因着一个满脑子想着如何赶紧回屋躺下,一个则满脑子算计着一会儿要如何同管事的妈妈周旋琐事,所以屋前廊下,裴湘月只同三娘子说了几句话后就匆匆转身离去了。 三娘子呢。是目送了裴湘月出院子的,直到那抹柔雅的身影消失在了视线中后,她才长长的舒了一口气,然后赶紧转身跑回了屋。 可当子佩跪在地上脱去了三娘子的鞋袜以后,三娘子一记吃痛,方才惊觉原来这双脚不止是走多磨坏了。还早已破了泡流了血水。 “夫人……”子佩当即就红了眼。 “你哭什么啊。”三娘子只觉得格外无力。 其实这事儿怪她自己,早上出门的时候是她疏忽了,因为头一天见侯府里的人,她特意就穿得仔细隆重了些,连带着鞋子也换了一双全新的上脚。 其实她应该是能想到的,今儿出门。不会这么容易就回屋的,若是多一个心眼,她也不会就这么粗心大意的犯错误了。 可是谁曾想,裴湘月竟会亲自带着她逛起了园子,而且还是用走的。 “奴婢去给您打盆热水,再取点膏药来。”子佩重重的吸了吸鼻子,利索的收拾好了地上沾血的鞋袜。 可她正要起身,却听三娘子吩咐道,“一并喊了单妈妈过来吧。” 子佩应声出去了,不一会儿,就端着热水并了单妈妈重新进了屋。 “夫人这是怎么了?”眼见三娘子那双搁在杌子上血水漉漉的脚,单妈妈也着实吓 了一跳。 “今儿穿错了鞋子逛了一上午的园子。有劳单妈妈帮着处理下伤口。”三娘子笑不露齿,眼底却泛着淡淡的倦意。 “欸欸!”单妈妈不敢耽搁,连忙从子佩手中接过了铜盆,先是仔仔细细的用棉布将三娘子的双脚洗尽擦干,然后又轻轻的在破皮处涂上了一层温和的药膏。 可破了泡的脚趾和脚跟沾了水就窜上一阵针扎似的疼,都说十指连心果然不错。饶是三娘子紧咬着牙根,可还是在不经意间溢出了几下倒吸凉气的声音。 “夫人忍着些。”子佩实在见不得三娘子那眉头紧锁的模样,眼角不由又转了红。 三娘子看了一眼一直紧握着她的手的子佩,一边使了个眼色让她先出去,一边佯装闲聊的和单妈妈聊起了话。 “原先我也奇怪,我认识大嫂的时候大嫂正在准备嫁妆呢。今儿同大嫂叙旧,我暗中算了算年份,却又有些糊涂了。” “夫人糊涂什么?”单妈妈抬头望着三娘子,却见她一脸懵懂,好像真的有什么不解的疑惑缭绕在心头一般。 “大嫂是前两年才嫁进侯府的,可……二爷屋里已经有了哥儿姐儿。”这话,她其实本来是憋着想问裴湘月的,可是晨时,裴湘月一句“他们都喊我大嫂”便硬生生的把三娘子的话给憋回了肚子里。 是,姑娘家的时候她是和裴湘月交情不错,但是连姚氏都说,裴湘月自从嫁进侯府做了世子夫人以后。已经鲜少和儿时的闺中姐妹联系了,即便有书信往来,说的也都是一些无关痛痒的客道话。 三娘子自己是有过一次刻骨的经历的。女子出嫁从夫,若日子过得惬意开心自然是好,可若日子过的不顺心,那人的性子也会大变的。是以在当下这种不太明朗的情况下。三娘子宁可和裴湘月保持住一定的距离,也好过没头没脑的就冲上去和人攀亲近。 而单妈妈自然是有些惊讶的,她不由想起早上在老太太跟前回话时,老太太也问过,这个新进门的二媳妇,到底是真聪明呢还是真糊涂。 “怎么。妈妈也不清楚吗?”见单妈妈愣愣的望着自己,三娘子心思平平,不恼也不催,只撇了撇嘴佯装自己好像做错了什么事儿一般叹气道,“叫妈妈为难了,我知道我是不应该多问世子爷那边的事的。” “不。世子爷这事儿其实府上也都是知道的,主要是因为世子爷十岁那年老夫人请了太行寺的如真法师算过命,大师说世子爷命中多金,不宜 太早成亲,若是家中可行,最好是世子爷后面的弟弟先成了亲为宜。所以世子爷和世子夫人这婚约是早就定下来的,可成亲却晚了二爷两年。” “是这样啊。”三娘子恍然大悟,都说高门大户有很多奇奇怪怪的做派,现在看来果然如此。 三娘子正自顾点头,忽然感到脚跟处传来一阵舒爽的凉意,她低头一看,见单妈妈已经给她上好了药膏,便又做惋惜道,“诶,怪只怪我今儿自己贪体面穿了一双从没有穿过的新鞋,这可怎么办,本来下午我还准备去祠堂给宣姐姐敬茶奉香的呢。” 单妈妈当时正拿着一盒子药膏起身,闻言,她那略显结实的身子就定在了原地,猫着腰,仰着脖子,看着三娘子,那样子,其实有些滑稽。 “夫人,您说……要做什么?” “给宣姐姐敬茶奉香啊。”三娘子目光沉沉,语态坚定。 ☆、第73章 金樽对?敬茶奉香 从子佩那里得知了三娘子逛园子把脚给逛破了以后,子衿就跟着一并杵在了门口。 可是两人等了很久,才等到端着铜盆出来的单妈妈,她神色肃然,双唇紧闭,没有表情的脸上写满了心事。 子衿和子佩面面相觑了一番,先是同单妈妈打了招呼,然后才一前一后的进了内厢房。 罗汉床上,三娘子正单手撑着头,闭着眼小憩。 她的双脚搁在软软的迎枕上,脚上的伤口已经被单妈妈仔细的处理好了,还包上了一层棉纱,看上去已没了最开始子佩所见的那种触目惊心。 “夫人,厨房里热着饭菜,您要不要吃几口再睡?”其实,这会儿已过了饭点,不过让几个丫鬟庆幸的是,陆承廷这桃花坞里有单设的小厨房,还有个专职下厨的妈妈,虽是肯定比不得侯府的公厨了,可是做些平常的吃食点心是完全不在话下的。 “不吃了,已经饿过头了。”三娘子睁了睁眼,伸手拉过了一旁的薄毯盖在了脚上,慵着嗓子道,“就去帮我泡一壶茉莉香来吧,逛了一个早上,实在是燥得慌。” 子衿依言退了出去,不一会儿就端着沉沉的托盘走了进来。 很快的,屋里茶香四溢,清爽宜人。待三杯热茶落了肚,三娘子只觉得倦意微扫,人也跟着精神了一点。 而就在这时,正在伸手关窗的子佩忽然直声道,“夫人,单妈妈又出去了。” “无妨,让她去吧。既然老夫人想要知道我屋里的情况,也总要有个人辛苦着跑跑腿。”三娘子不以为然。 “夫人刚才同单妈妈说了什么,单妈妈出屋子的时候那脸色瞧着是一点儿也不好的。”见三娘子搁下了杯子,子衿连忙又替她续上了热茶。 “我和她说,我要去给宣氏敬茶奉香。” 子衿、子佩都愣了,异口同声的“啊”了一下,默契的很。 三娘子笑了,她自然知道这要求很奇怪,非但奇怪,还有些不怎么成体统。 怎么说呢?高门大户娶续弦过日子的人其实不在少数,这当中,很少人是因为与嫡妻和离再娶的。大多是因为妻子福薄命浅走在了前头因而续弦的。 大周夫纲妻则有训:继室过门,位平于先,威也。 其实呢,当年三娘子在学妻则的时候感觉这本就是一句为了凑数的废话。什么叫位平于先,威也?既然是继室,又过了门,那先头那位肯定已经不 在了,让一个活人去和死人比地位,本来就特别可笑。 可是现在,三娘子却觉得,训则有云,擅用为武。实乃妙事。 “夫人,我不懂,为何您……要去给先二夫人……”子佩一头雾水,看着三娘子目光烁烁的模样,一度以为她是在同自己和子衿开玩笑。 “许家再不济,大家见了我也要恭敬的喊我一声三娘子,即便母亲一碗水端不平,可这些年,府中上下却没有什么人苛待过我,可是……”三娘子拉长了尾音,目光飘了飘紧闭着的内厢房的铜扣双开扇面门缓声继续道,“在侯府。我明面上是个刚过门的二少夫人,实际上呢……可能还比不过一个妈妈来的有威严。” 想到昨晚新婚之夜,一个素衣素面的丫鬟能这样随随便便的就闯进主子的厢房内,子衿的脸色就沉了沉,“夫人说的没错,闻雨轩那边简直没有把你当成是主子,未免欺人太甚了!” 陆承廷住的是一处两进三门的独院,院名桃花坞。独院的后背偏南处,还有一个院子叫闻雨轩,那是陆承廷的几个姨娘深居的地方。 “欺人太甚倒也不至于,只是昨儿我可以睁一眼闭一眼,今儿我可以闭口不问。可明天、后天、往后这大半辈子,难不成我这个续弦还要看几个姨娘的脸色过日子吗?” 三娘子清楚自己的软肋,年纪小,经验浅,母家不盛无根基。这样一个续弦突然过了门成了桃花坞的主子,明眼人只要将她和宣岚稍稍一比,孰高孰低立竿见影。 可是,她最不喜欢的就是被人拿来作比较。小的时候,她被拿来和四娘子作比较,上一世为人正室,她又被沈初平拿来和一个妾做比较,现在,如果有人要再拿她来和宣氏作比较,三娘子觉得,这内心的不满意,她一定会如实的反应在脸上的。 但是,她其实是尊敬宣岚的,毕竟从不多的传闻中,三娘子能猜到这女子活的精致仔细,红颜薄命也是令人唏嘘,而且若没有宣岚的早逝,她许孝熙又哪里能有这样突如其来的姻缘。 可是尊敬归尊敬,宣岚是已故亡人,而她却是生生活人,要她这下半辈子都活在一个死人的阴影笼罩之下,再看着周遭活人的脸色,三娘子是不服的。 敬茶奉香不过是个由头,逢场作戏罢了。她要的,是让宣岚认了她,因为宣岚认她了,她就算是桃花坞里正经的女主人了,到时,若再有丫鬟敢这样有心乱闯,那么,她当问得,也能办得! 不过,除了好奇自己刚才 抛给单妈妈的这只饵会引来怎样的波澜以外,这深深府邸中,还有一件事儿是让三娘子好奇了大半天的。 那就是——世子爷和世子夫人裴湘月。 按着方才单妈妈所言,陆承廷只比世子陆承安早成亲了两年,可现在陆承廷已是膝下有儿有女了,但看裴湘月的样子,却是一点动静也没有的。 早上去霁月斋的时候,三娘子暗中是有偷偷观察过那位看上去温文尔雅的世子爷的,他的气色暗沉,唇沿偏白,确不如正常无病的人那样看上去精神,可是好像也并非是病入膏肓的模样。那照理来说。如今裴湘月过府也有三年多的时间了,为何肚子却一直没有动静? 但是,若世子爷一直是无病无痛身子硬朗的,为何老夫人会在他十岁的时候特意找了如真法师来给他算命? 据三娘子所知,如真法师是太行寺的主持方丈,太行寺是皇家寺院,和百姓惯去的禅云寺不同,太行寺是专司天家和皇嗣福运的,如真法师本尊更是善医善行的得道高僧,会请如真法师替年仅十岁的世子爷算命,那就很可能说明陆承安的身子其实在年幼的时候就不太好了,只是侯府财大气粗有的是银子。一直将这个嫡长子养的非常妥善罢了。 可假如,真的是因为世子爷身子欠佳而让裴湘月不能怀上子嗣的话,那这些年,裴湘月这世子夫人的位置,岂不是座得如坐针毡? 三娘子想着想着不禁打了个寒颤。不不,她不能这样无端揣测,也不能这样靠着自己的乱猜就去定夺这府中的每一个人。 她虽不是来享福的,可也不是来蹚浑水的,侯府水深,这个道理不管是裴湘月还是下人的那些不经意的举动都在暗示着她。 她必须要做到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她并非主母也不是命妇,只要管好一个桃花坞,管好陆承廷的生活起居,一切就能皆大欢喜了。 想到这里,三娘子的眉目又渐渐的舒展开了,可正当她想让子佩扶她躺下睡一会儿的时候,门口忽然有了骚动声。 紧接着,陆承廷那深沉中带着一丝躁意的声音就轰然传进了三娘子的耳中,“成亲第一天,你这是要给谁下马威呢?” 什么叫成亲第一天她这是要给谁下马威呢? 三娘子闻声,眸子里顿时染上了愠怒。 可是,怒归怒,三娘子却很擅长自我调节。 “二爷回来啦。”门口、屋内,丫鬟们跪了一地,三娘子看了过去,心 中不由轻轻一笑——看来这侯府的墙瞧着很厚,可却不怎么兜得住风啊。 见她先是柔柔的开口吩咐丫鬟们都退下,然后模样乖巧的端坐正了身子,陆承廷便觉出了别扭,顺带那一肚子的不满就这样被硬生生的卡在了嗓子眼儿,问不出,也咽不下。 是啊,他是那种骨子里都硬气的男人,遇强则强,就如同从前的宣岚和他那样。 宣岚的性子是从不服输的,以前但凡和陆承廷之间有什么想法不和的。她一贯的做法都是以强势制强势,毕竟陆承廷再硬气,可却不能日日跟个女人抬杠过不去。所以大多时候,陆承廷会睁一眼闭一眼的算是服了软,可他自己却知道,宣岚有很多时候是无理取闹的,所以他心中并不真正服气。 但是眼下遇着三娘子,却和宣岚的处事风格完全的不同。 就拿当下这开口的争执来说,竟让陆承廷觉得是一记重拳打在了一大团厚厚软软的棉花上,非但没有击中三娘子,他自己的力还收不回来了。 这种对峙是陆承廷始料未及的,一时间竟想不出有什么好的对策来。 “二爷方才想问什么。什么下马威,我吗?”主子发怒,迁怒下人,三娘子是不乐意的,这世上的事,冤有头债有主的,不是下人就非得要给主子俯身做贱的,所以,在周遭丫鬟都急急退出去以后,三娘子才笑着抬头看向了陆承廷,只可惜,那眸子里透出的却是丝丝凉意。 “我……刚从宫里回来。”可陆承廷竟答非所问的回了一句。 “我知道,早上我去给父亲母亲请安的时候是单妈妈细心带着的,单妈妈同我说了,昨儿晚上子夜的时候,二爷被太子爷急召进了宫。”三娘子依然从容。 是,心有怒意吵架拌嘴是夫妻间惯见的事,可是这成亲第一天,她和他洞房还没入,一整个晚上陆承廷连个人影都没有,第二天回来第一句话竟就是如此的兴师问罪,三娘子觉得,非常有必要和他好好“沟通”一下。 “东宫……”刚说了两个字,陆承廷就猛然一愣,然后立刻调转了话锋道,“我回来的时候就先去了母亲那儿,刚好遇着单妈妈。” 东宫的事儿不愿说是吧,遇着单妈妈了就是说已经知道了她想要去给宣岚敬茶奉香的事儿了是吧。 三娘子一下子明白了,“二爷觉得,我要去给宣姐姐敬茶奉香的事儿不妥吗?” “你觉得妥吗?”陆承廷终于冷声开问,睨着眼居高临下 的看着坐在罗汉床边的三娘子。 可当他心里正上上下下说不出个滋味的时候,忽然觉得鼻尖一冲,一股淡淡的血腥味猛的就窜入了他的鼻子里。 “二爷觉得为何不妥?” “没有先例!”哪里来的血腥味?陆承廷浓眉紧蹙。 “先例?”三娘子忽然笑了,似清风明月照人来,“二爷撇下新婚妻子不曾洞房彻夜未归,也没有先例。” “许孝熙!”陆承廷这才惊觉,是了,他知道的三娘子,好像并不是众人眼中所见那般柔弱纤细如娇花初绽般不经世事的女子。 “是,我知道,东宫那儿肯定出了非常紧急的事,不然昨日二爷大婚,太子爷怎会不知,若非事急,太子爷也不会在那样的当口匆匆的唤了二爷进宫。”三娘子看了看陆承廷,见他眉目虽透了明显的不悦,可好在身形未动,还愿意听她说话。 其实只要能沟通,三娘子就不怕。 上一世,为何她直到死也扳不回沈初平的半点怜惜,就是因为不管她说什么,沈初平都有本事充耳不闻无动于衷。 “这世上,但凡先例都是无迹可寻的,可二爷能说我想给宣姐姐敬茶奉香磕一个头的事儿是大逆不道吗,是伤天害理吗?只是因为府上没有这样的先例,我就不能做了?” “不如同我说说你真正的目的?”听三娘子这般平心静气的和自己理论,陆承廷突然也不慌了。 是以当下他就掀了衣摆姿态轻松得坐在了三娘子的身边,顺势还翘起了二郎腿。可是就在这个时候,陆承廷忽然觉得,鼻息间的血腥味更重了。 虽屋子里有淡淡的茶香。若换成寻常普通人,未必能闻到那血腥味,可陆承廷常年混迹在军营,舞刀弄枪小伤不断,对血腥味是格外的敏感的。 “要想制家,必先定人心,要想定人心,需先有威严。二爷觉得,我有威严吗?”但三娘子的话却顿时拉回了陆承廷的注意力。 “你是堂堂正正的二少夫人,怎么会没有威严?”陆承廷冷笑,“就怕你没那个能耐可以管住人吧。” “能耐么?以暴制暴谁都会,我也会。可二爷喜欢吗?下人会服吗?”简直对牛弹琴,三娘子在心中暗骂了一句。 陆承廷一愣,忽然又想到了宣岚。 “二爷今日要来同我论常理,本就是站不住脚的。要说常理,谁家会和二爷屋里这般,昨儿是二爷新婚之夜,一个 丫鬟就这样不管不顾的闯了进来,别的不说,就说这偌大的桃花坞,二进的门,前前后后最少也应该有两个以上的丫鬟守在门口的,可昨日那丫鬟突然冲进来。前面连一声通报、一声制止、一声拦喝都没有,二爷不觉得奇怪吗?” 实在不是她想说,分明是陆承廷打从心眼儿里就不信她是在认认真真办事,而好像是在无理取闹一般。 偏她这口气其实已经堵了一整天了,昨日没问是没机会,今日没问是没资格。可她都这样退让了,陆承廷竟连一个平心静气好好解释用意的机会都不给她,当头就是问责,那她也就没必要再装柔弱了。 “昨日是……事出有因。”陆承廷素来坦荡,可面对昨晚的事,也是百口莫辩的。 “我知道事出有因,昱哥儿是二爷的嫡长子吧。宣姐姐的心头肉,哥儿晚上闹肚子,可大可小,丫鬟害怕来喊二爷也是人之常情,但我在意的不是哥儿闹肚子的事儿,我在意的是桃花坞里丫鬟的处事之道。”三娘子就事论事,并没有是非不辩,“哥儿生病,实属突然,太子爷急召,一定也是出了大事,二爷身兼数职,顾此难免失彼,我能理解,可是昨日那丫鬟办事的模样,我却不能理解。二爷说我是堂堂正正的二少夫人,可整个桃花坞却好像鲜少有人这么认为。今日我想着要去给宣姐姐敬茶奉香,为的不过是个名分,敢问二爷屋里那几房姨娘,有谁有这个资格是可以给宣姐姐去奉香的?没有吧,因为她们是妾。可我有,因为我是继室,就是嫡妻,给宣姐姐奉茶。就是在告诉大家,我如今是桃花坞的半个主子,大家若是碍着二爷的面子能给我几分薄面那自然是好,可我更希望的是大家能真正打从心里把我当成主子,这样我才能前后打点好二爷的屋子。毕竟……我嫁给二爷,不是来吃喝享福的,而是来替二爷分担日常起居琐事的。” 但是,一番对话,说者有心,听者用心,可是到了最后依然还是冷了场…… 三娘子说完以后,陆承廷并没有再开口。既不点头,也不摇头,模棱两可的只坐在那儿盯着三娘子猛地上下打量,眼神怪异。 而三娘子呢是真累了,本来要是陆承廷没有回来,她这会儿估计已经睡着了,但现在,非但没有睡,和陆承廷这样一争执,力气用完后发现肚子竟还饿了。 人在又累又饿的时候脾气自然就不好,这会儿见陆承廷正这样肆无忌惮的如同审犯人一样盯着自己,三娘子倔口就顶了一句道。“二表叔这是要把我看出花儿来呢。” 结果话音刚落,三娘子就觉得眼前一暗,陆承廷那张五官深刻棱角分明的脸就在她的瞳孔中一寸一寸的放大了。 他的唇是热的,吻是加重了力道的,而三娘子的脑子是懵的…… 外界不是说他不贪女色作风严谨吗?可怎么陆承廷在自己跟前就好像是个作风轻佻的登徒子一般一言不合就动嘴呢! 酥酥麻麻的吻像极了一把轻柔的羽扇,撩得三娘子的心跳忽慢忽快的,呼吸都是只出不进的。 “你脸已经憋得够红了,还不换气?”陆承廷开始的突然,结束的也突然,抬头的时候,他还伸手点了点三娘子精巧的鼻尖,话中全是不言而喻的暧昧。 三娘子这才张了嘴猛的喘起了气,“你……你、你……”这又是什么路数? “我和你说过了,喊一次二表叔,就惩罚一次。”陆承廷老神在在的解释了一句,然后才一把扯掉了三娘子脚上盖着的薄毯问道,“你脚怎么伤的?” 三娘子愣住了,“你怎么知道。” “我鼻子属狗。”陆承廷眯起了眼。 天知道三娘子很想憋住的,可还是破功了。 看着三娘子仰头笑得人都歪歪的倒了下去,陆承廷那略显肃然的神色才稍微悦目了一些,“还知道笑,就说明伤的不重。” “不重不重,就是穿错了鞋子多走了一些路,磨起了水泡罢了。”三娘子好半天才止了笑意。可不知道为何,心里却忽然感觉到了一丝暖意。 可是,暖归暖,在那之后,关于三娘子想要给宣岚敬茶奉香的事儿,陆承廷却依然没有再提。 三娘子呢,也不是那种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子,在陆承廷换了一身清爽干净的长袍去了隔壁的书房之后,三娘子就合衣躺了下来准备午睡。 偏偏,翻来覆去的就没了睡意。 窗外,春色正好,三娘子坐起了身。趴在窗沿上看着那满园乍起的春色出了神。 以前她住的海棠轩不仅不大,院子里也没拾掇的这么精致的。可这桃花坞,那一景一幕,一花一树看得出应该是经过能工巧匠悉心整理打造过的。 是啊,侯府的每一处都暗隐着这座宅子和宅子里主人的风华和尊耀,但这并非是一朝一夕的成就。 有一句话怎么说来着——富起亦容易,三代乃造贵。 什么意思呢,意思就是一个家一个族,要富裕起来其实 不难,可是要出尊贵的人却要经过三代的历练和打磨。 而靖安侯府,又何止是三代。 想到这里,三娘子只觉得肩头一沉。分明感觉到有一股难以言语的重量压在了她的身上。 没错,她身上有着许家的担子,许世嘉和姚氏对她有恩,四娘子和五娘子于她有情,如今,她能如愿嫁进侯府,自然就不能忘恩负义。 所以,她从来就没想过要和陆承廷打什么太极。 陆承廷如今是太子爷跟前的红人,待将来太子爷登基,他还会是新帝爷跟前的心腹权臣。这样一个在官场和军营都混迹得如鱼得水的人,三娘子不敢抱侥幸之态,用小聪明小手段来取得陆承廷的信任。因为一旦败露。她和他之间将会完全陷入僵局。 一个屋檐下,两看两相厌的那种相处之道是很可怕的,就像从前她和沈初平那样。那是一种无论你怎么努力都到不了别人心中的悲凉感,且不论到底是谁不好谁不迁就,只要没了信任,夫妻间就没了互相约束的责任。 想到这里,三娘子忽然沉沉的叹了一口气,无奈的坐直了身子就准备下床,可偏在这时,陆承廷却又进来了。 两人面面相觑,又是同时一愣。 “你醒了?” “二爷忙完了?” 异口同声,倒也默契。 “既然醒了,我们就去霁月斋坐坐吧。”虽是提议,可陆承廷的口吻中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坚定。 ☆、第74章 金樽对?洞房花烛 夫妻俩很快就到了霁月斋,进屋的时候,丫鬟正在给老夫人梳头,见了二人,那丫鬟便恭恭谨谨的行了礼退了下去。 “是我太心急了,扰了母亲午休。”陆承廷的歉意挂在脸上,在老夫人跟前倒透出了一股少年稚气来。 “什么午休,年纪大了哪儿睡得了那么久,我早醒了。”老夫人笑呵呵得让两人坐下,先看了看一直默默垂着头的新儿媳妇,然后才问陆承廷道,“这样急急的过来,可有什么事儿?” “方才儿子翻了翻黄历,明儿宜请香问愿,不如,就让三娘子去给宣岚敬一杯茶吧。”陆承廷直接说了来意。 屋子里的气氛顿时感觉像是凝住了一般,不止三娘子,连素来喜不露色、沉稳端庄的老夫人此刻都惊得微张了嘴。 “母亲若觉得不妥,这事儿咱们就私下做,母亲若觉得妥当,那明儿一早,我就让人开祠堂。”可是陆承廷却说的很轻松,仿佛在和老太太讨论今儿天气不错一样。 “你觉得妥吗?”半晌,老夫人问话了,可问的不是陆承廷,却是三娘子。 “母亲,儿媳觉得,妻妾之道,贵在宁和而非尊卑。我初入侯府,能与二爷共室,自是我的福气,是以替二爷打点好内宅事务便也是我的职责。职责所在,不敢推诿,然要办事,就先要立身,而要立身。就先要以身为则。” 其实,三娘子这番话说的忠恳诚然却又似云似雾的,看着她好像是义正言辞的,可偏偏从头到尾她也没说过一句给宣岚敬茶是件妥当的事儿。 本来嘛,事在人为,很多事是没有准则可言的,她只是觉得自己可以那么做,却不打包票说那么做是有理可依的。毕竟,话说死了,以后难做人的就只是她许孝熙而已。 老夫人听完了三娘子的话,沉默了良久,最后竟和之前的陆承廷一模一样,也不点头也不摇头,三言两语的竟就这么把话题给岔开了。 见了老夫人这般态度,陆承廷和三娘子心中也都有些拿不定主意了,便就陪着老夫人闲聊了一会儿话后就并肩起身告了辞。 老夫人吩咐了贴身伺候自己的袁妈妈送两人出去,可不过多时,袁妈妈却是一脸诧异的回了屋。 “怎么了?”袁妈妈是老夫人的陪嫁丫鬟,跟着老夫人近四十年了,主仆二人的默契非同一般,通常只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能看出些端倪来。 “您说怪不怪,二少爷遇着新进门的二少夫人竟和转了个 性子一般。”袁妈妈眼里透出的全是不可思议的神情,一边说一边还使劲的摇着头。 老夫人急得就拍了桌子,“到底怎么了。说的不清不楚的。” “哎呦,您别急,别急。”袁妈妈闻言赶忙回了神,然后笑着弯腰凑到了老夫人的身边道,“刚才出去的时候二少夫人在门口停了两步,二少爷问了她一句话,二少夫人一点头,二少爷就把二少夫人直接横抱了起来。” “抱?”这下,老夫人更惊讶了,“抱着出的园子?” “可不是嘛,抱着出的园子,老奴看了好久呢,一直到过了垂花门,二少爷都没放下人。”袁妈妈脸上都快笑出花儿来了,“您说,这是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老夫人不动声色了,可心中却是五味杂陈的说不出个所以为然来。 这个二儿子骨子里有多傲然硬朗她这个做娘的是最清楚的,当年宣氏刚嫁进来的时候,全家都以为这样一个慧柔娇艳的女子一定能让成天板着一张俊脸不苟言笑的二少爷软了三分习性的,可谁知,结果竟是金刚钻遇上了一块翡翠石。 外人都传靖安侯府的二爷和宣氏如何的鹣鲽情深相濡以沫的,可老太太心里却和明镜儿似的,她知道,夫妻并肩相处。哪些是真情,哪些却是假意。 想到这里,老夫人突然抬头看着袁妈妈正色道,“一会儿你跑一趟腿去桃花坞,和二少爷说,明儿巳时整,我会亲自去给他们开祠堂门的。” 袁妈妈愣住了,而同样愣住的,还有此时此刻正躲在陆承廷怀中的三娘子。 耳边有柔风吹过,昏黄的暮色下,云天屋影都交叠在了一块儿,三娘子不过是稍微拉回了一点点的视线,看到的就是陆承廷那略冒出了青渣的下颚。 “我可以自己走。”余光所及,不远处,有佯装恭敬垂首行礼却悄悄抬头打量的几个下人,这一刻,三娘子只觉得里子面子全都被陆承廷给折腾完了,他是打算抱着她堂而皇之的直接走回桃花坞不成? “方才我问你,是不是脚又开始疼了,我若没记错,你点头了。”怀中抱着三娘子这么个大活人,可陆承廷依然是脚下生风,步履稳健的。 “是、是有那么一点疼。”三娘子蹙眉,不想把话说得太露骨反而伤了彼此间的和气,便软了口吻道,“可这来来回回的下人太多了,叫人看到总也不好,二爷不如……” “不好?不好什么,明儿你还要给宣氏敬茶奉香呢,不 消半日,整个侯府的人都会知道二少夫人是个离经叛道的,这会儿又怕什么?”陆承廷发现,自己很喜欢拿三娘子挂在嘴边的那些道理去堵她自己的口,因为他试过几次,发现能逼出她不多见的本性,很有意思。 但偏偏这一次,这法子竟不灵了! “原来,二爷是心疼我了。”这一次,三娘子迎难而上,就那么顺着陆承廷的话往下讲了,“诶,也是,什么体统不体统的,二爷心疼我那是我的体面。如今我刚过门,明着是二爷的妻,可昨儿晚上估计大半个府邸的人都知道二爷新婚之夜彻夜未归的事儿了,不管二爷这边有什么理由,但旁人却能道听途说不管不顾的。现在正好。大家看到二爷抱着我回桃花坞,堵了一众悠悠之口,是我捡着的便宜。” 捡着,便宜? 陆承廷嘴角微微一抽,低头看着三娘子的深幽双眸快眯成了两道缝,“原来,夫人一直惦记着昨晚未成的洞房花烛呢。” 三娘子本还悠哉呢,可眼下乍一听陆承廷的话,她心跳骤顿,差点就从他的怀中跳了起来,“二爷真爱开玩笑。” “我像么?”陆承廷神色微凝,口吻淡淡。看上去确是一脸的严肃无疑,“夫人可能不太清楚我的脾气,我这个人呢,从来,不开玩笑。” ----------------------------------------------------- 三娘子在躲他,而且躲的格外明显。 用晚膳的时候,两人落座,本丫鬟布好了菜他就想让人退下然后和三娘子说会儿话的,结果三娘子一声吩咐,两个丫鬟就和灯柱子门神一般杵在了罗汉床边。 这样一顿饭,陆承廷吃的闷气,三娘子吃的闹心,一旁眼观鼻鼻观心恨不得将头低到脚尖儿上的子衿和子佩也是尴尬到了骨子里。 好不容,用完了膳,又墨迹的吃完了消食茶,陆承廷这才刚刚站了起来,三娘子就一溜烟儿似的转身跑去了净房,速度之快,连子衿和子佩都没有反应过来。 “那……夫人许是内急……”屋子里的气氛已经尴尬到了极点,子衿觉得自己被陆承廷那眸子一扫,一颗心几乎都要快跳出嗓子眼儿了,蹦出口的话就没过什么脑子。 子佩暗中踩了子衿一脚,然后鼓足了勇气扯了一个笑容冲陆承廷福身道,“奴婢去看看夫人。”说罢,就飞快的拉着正吃痛的子衿速速的退了出去。 陆承 廷这会儿已是看出了一两分,当下也不做声,只默默的重新捧起了手边的热茶,浅浅的啜了一口。 山楂味儿,酸甜恰到好处,里面隐隐的还混着一点金桔香,解腻又清爽,三娘子,是个会过日子的。 而此时此刻,三娘子已经垂头丧气的从净房的后门走了出来,一个人迎着微凉的夜风,站在那株开的正艳的垂丝海棠前发起了呆。 “夫人……”子佩和子衿在净房里转了一圈没看到三娘子。便急急的推开了后门。 “二爷呢?”三娘子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了,心浮气躁就是定不下心来。 “二爷还在屋里喝茶。”子佩道,“您……是不是哪儿不舒服,可是脚又疼了?” “我没事,你们都下去吧。”三娘子的声音顿了顿,忽然又道,“晚上的时候你们俩守着前门,让瞿妈妈带了子若守着院子口,无关紧要的人就不要再往里放了。若拦不住,就去找单妈妈。” 见子佩和子衿依言而退,三娘子又挪了视线看着海棠花出了神。 洞房花烛这种事情,不是她喜欢。也不是她想,而是她必须要经历的。处子新妇,开什么玩笑,别说搁在她头上不吉利,搁在陆承廷头上也是晦气的。 但,明明之前坦坦荡荡的都没害怕过,可是经过昨儿那一折腾,这会儿她竟无端的害怕了起来。想着想着,三娘子下意识的揪了揪自己的衣襟,只觉得心口闷得慌。 其实呢,之前这一路走来,要说有多不容易,三娘子也并未觉得。毕竟她清楚许家的情况,知晓家中每一个人的习性,就算中间出现了一些她无法预计的变化,可大多也都是好的,除了……五娘子的亲事。 想到这件事,三娘子就觉得更烦躁了些。 现在嫁进陆府,对她来说,是一个结束,也是一个开始。而从今往后,每走一步,她都没有办法和在许家那样能够事事胸有成竹,运筹帷幄了。毕竟陆家卧虎藏龙,陆承廷本也就不是省油的灯,虽说在陆家,安身立命是不成问题的,但是怎么把日子过顺畅,三娘子开始有些担心了。 或许,之前是她把一切都想得太简单了,以为攀上了高枝儿,不管是自己还是许家都能沾得富贵了。 可是,今儿光是要给宣氏敬茶奉香就折腾了她大半的力气,更别说,桃花坞里那一众高深莫测的姨娘和继子继女们,她这会儿是连照面都还不曾打过呢。 诶。这富贵,真 正是得来要费好大的功夫了! 可是,当三娘子整理完了思绪回到屋里的时候,陆承廷竟不在了。 三娘子微怔,正想唤人来问问陆承廷的行踪,忽听净房的门“吱嘎”一声被人从里面拉开了,紧接着,只着一条丝锦绸缎长裤、头发湿漉漉的陆承廷就从里面跨步而出。 可是,他的身上,未着片缕。 三娘子瞪大了眼睛,这个男人肤若古铜,身形健硕,那结实分明的肌理是常年习武而成的,多一分则彪,少一分又嫌弱,可陆承廷却魁梧的非常匀称精瘦,暗蕴孔武。 “夫人好像很满意我的身材?”见三娘子看的这样肆无忌惮,陆承廷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一句调侃让三娘子顿时敛神笑道,“我让丫鬟进来替二爷烘头发。” “丫鬟?”陆承廷扬起了语调,他堂堂侯府二爷,有妻有妾,烘个头发还要借丫鬟之手,他是随性,可不随意。 “我来给二爷烘头发。”听出了陆承廷语气中的不满,三娘子见风使舵,很快就从外面取来了熨子。 两人一前一后的上了罗汉床,陆承廷盘腿坐着,三娘子则跪在了他的身后。 可就这么一会儿的工夫,三娘子发现陆承廷的肩头已经浮起了一层薄汗,她一边仔细的整理着他如墨的长发,一边好奇的看了看置在屋角的炭炉道,“侯府里的炭都要燃到春尽吗?”虽说春寒料峭乍暖还寒,可是其实,真的已经没冬天里那么冷了。 “看各屋的情况而定。”陆承廷闭着眼,声音倦倦的。 昨夜双罗巷有变,太子收到风声来传他,等他赶到的时候,人已经被抓住了。 三个男的,死了两个,剩下一个他亲自押去了内监。之所以没押去刑部,是因为事关重大,不宜宣张。 人,是昨儿晚上他和鸿胪寺少卿薛宏毅轮流审的,结果话没问出一句,人却吞毒而亡了。 其实这事也是他们大意了,这些都是死侍,一旦出来办事全都是视死如归的,毒是之前就藏在那人的牙根处的,只要事情败露,他随时都可以咬破毒药自尽。 线索就这么断了,太子爷自然是恼的,连夜又喊了他和薛宏毅进殿议了一宿的事,出来的时候,薛宏毅那厮还暗笑他昨儿晚上是赔了夫人又折兵的。 忙忙碌碌的撑到这会儿,陆承廷是真有些乏了。最近几个月,八皇子那边的动静好像越来越频繁了,可是八皇 子心思缜密不输太子爷,杀人办事往往都是滴水不漏的,太子爷费了好大的劲都没有捏住他的把柄,可偏偏他就如同一把利剑一样戳在太子爷的脊梁骨处。太子爷自然是寝食难安的。 他陆承廷为人命臣,食人担米,与人分忧就是责无旁贷的。 “那既然如此,明儿我让单妈妈把炭灭了吧,这么烧着,成天开着窗,全是浪费。”陆承廷正分神想着昨儿宫里的事,三娘子的声音就柔柔的飘了过来。 陆承廷轻笑,“才过门第一天,就想着给夫君省银子了,甚好。” 看着背对着自己的陆承廷,三娘子冲他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心里咒道:最好一并把你热晕了完事! 屋子里又静了下来,三娘子专心的替陆承廷烘头发,陆承廷则专心的闭眼假寐。忽然,陆承廷只觉得背脊一凉,三娘子的指尖轻轻柔柔的就在他的背上画下了一道痕迹,留下了丝丝酥麻的感觉,让他心口骤然一紧。 陆承廷猛的睁开眼睛,却听三娘子好奇问道,“二爷背上这伤是什么时候留下的?” 陆承廷也是一愣,伤?哦,对,是有一道伤,好多年了,他差点都不记得了。 “十二岁的时候我刚学会骑马,玩心大的很,就偷偷溜进了前院的马房想骑马,结果从马上摔下来正好磕在了石阶的阶沿上,那时候是夏天,穿的薄,就磕出了一道口子。” “欸……”三娘子听完,不由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也是个混世魔王般不要命的。 “叹什么气?”可陆承廷忽然就转头看向了她。 三娘子一惊,却已是收不回声儿了,当下便赶紧故作怜惜道。“看二爷这道疤痕不浅,当时一定很疼吧……” 可三娘子话音刚落,她就感觉手中一轻,熨子被人抽走了,眼前一阵天旋地转的,整个人径直就跌入了陆承廷那暖得足以融化人心的怀中。 三娘子愣住了,睁着眼睛盯着陆承廷猛瞧。 而陆承廷也饶有兴趣的打量着她道,“有时候呢觉得你是一眼看的到底简单的很,可有时候……为夫却不懂你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呵呵……”莫名感觉到了一阵格外危险的气息正在慢慢逼近,三娘子突然就傻乐了起来,“我现在就想着赶紧替二爷把头发给烘干了,免得湿湿的吹了风会着凉的。” “我像那么弱不经风的?”陆承廷嘟囔了一句,唇就顺势侵了下来…… 从来从来没有人告诉过她,床榻承欢,原来还能生出这样欲罢不能的感觉。 分明就是这点男女之事,分明上一世已经经历过了,怎么重活一次,换了个男人,所有的感觉就完完全全的不一样了呢? 三娘子根本不知道人是怎么被陆承廷抱上,床的,也不知道身上那袭云纹裙衫是怎么被陆承廷扯掉的,她虽没想过这种事要强争主导之位,可也没想过会这样如个偶人一般被陆承廷牵着走。 他的指腹粗糙,一路从她的肩膀滑下。所到之处,无不同煨了火一般让她口干舌燥。此刻这副身子就好像完全不是她自己的一般,分明颤的厉害,可却格外想迎上他的热度。 身体里像是有什么东西挣扎着要破茧而出,三娘子只觉得脑子嗡嗡的,颈间,胸,前,小腹……湿湿凉凉的,是陆承廷的舌,一路贪欢而下,惹得三娘子即便紧紧的咬住了牙根,可那细碎的娇,喘声却还是轻柔的溢出了她的唇角。 屋内,一室欢,爱旖旎,燃着的烛火将床上的人影投射在了窗墙上,深拥,交叠,缠绕的剪影似要透过窗纸呼之欲出一般,在朦胧月色的照耀下,竟生出了蛊惑人心的美态。 就在陆承廷进入的那一瞬间,三娘子突然就瞪大了眼睛,眼中的迷离媚态浓得几乎要掐出水来了。 可,太疼了……她眼眶红红,之前早已被陆承廷折腾的气短急喘,当下这一难受,她鼻尖一酸,撑着陆承廷双臂的手用力一抓,眼泪就顺着脸颊落在了大红喜被上。 “陆承廷……”三娘子怕了,现在的她身子还没完全长开,这巨大的欢爱压迫得她无力迎承,几乎是节节败退。 但偏偏,就是三娘子这一声无心的轻唤,惹的陆承廷下,身一紧,差一点就要把持不住了。 身,下的人小小的,柔柔的,仿佛一朵沾满晨露欲开还羞的花骨朵一般正等着他采撷,拿捏。 他其实不是心急的人,对欢愉这种事儿需求的也不多,但今天不知是怎么了,遇着三娘子,就好像是渴了很久的人遇着一杯清水一样,她颤得越厉害,他就想探的越深,本是一心存了逗弄她的心思。结果竟把自己给昏天暗地的绕了进去。 陆承廷心里有些浮躁了,动作就不由自主的加快了几分,谁知结果却是惹得三娘子娇哭连连,红着眼摇着头,哑着嗓子求他慢一点,再慢一点。 只那么看了一眼,陆承廷心就软了,当下轻了力道放慢了速度,一下一下 浅浅的撩拨着,这真是风水轮流转了,谁能想到,素来在床榻间都是我行我素的他。今儿竟被个小丫头惹的欲罢不能进退两难了…… ☆、第75章 金樽对?敲山震虎 胡闹一晚,贪欢数次,第二天一早,三娘子如愿以偿的睡晚了。 事实上,她几乎都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只朦朦胧胧的记得好像陆承廷有绞了热帕子帮她擦了身子涂了药,又哄着她喝了一杯热水,那之后的事儿,她真的没了印象。 可是,没印象倒也罢了,这天早晨,当三娘子挣扎的起了身,由瞿妈妈搀着进了净房洗漱完出来以后,对着光洁无尘的铜镜,三娘子气得脸都白了! 视线所及之处,从肩颈到锁骨,但凡是露在外面的肌肤几乎没一处是能看的,全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印痕。 “二爷呢!”三娘子当下声音就冷了半截。这是怎样,自己嫁了个属狗的男人吗? “二爷……在园子里练剑呢。”瞿妈妈也是一脸的心疼加尴尬。 早上屋子里有动静以后子佩和子衿两个就急急的想往里头冲,结果被眼明手快的瞿妈妈给拦下来了。 “今儿一早还是我老婆子先进去吧。” 瞿妈妈话音一落,两个丫鬟就透红了脸。 昨儿晚上内厢房的动静有些大,纵使子衿和子佩如今还是黄花大闺女呢,可多少也能明白一些事儿。是以听瞿妈妈这样一说,两人也不多反驳。径直就垂首点了头。 而方才,瞿妈妈进屋的时候三娘子还在睡,可陆承廷却已经起了身穿戴整齐了。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情,欲的味道,瞧着陆承廷那一脸精神饱满的模样,瞿妈妈已是心中了然一片了。 想到这里,瞿妈妈立刻回了神,一边先用手顺着三娘子秀丽的乌发一边轻声说道,“夫人,姑爷眼下正是孟浪的年纪,可您这身子……葵水也是去年年底的时候才来的,姑爷若胡闹了,您可要懂得推开,千万不能任由姑爷这样胡乱折腾坏了您的身子啊!” 三娘子一听就露出了一丝苦笑。 推开么?是啊,她也是千方百计得想推开的,无奈她这点力气,搁在陆承廷这个“疯子二”面前,根本就是不堪一挡的。 就在这时,门帘被人徐徐一掀,一脸神清气爽的陆承廷就大跨步的进了屋。 他身上只穿着一件青蓝缎子的中衣,脚踩布鞋,手执木剑,呼吸略重额间有汗,分明就是活络了筋骨的舒爽模样。 看看他,再看看眼底泛青一脸萎靡不正身上还到处都是印痕的自己,三娘子顿时气就不打一处来,直接拿起妆镜桌上的玉梳猛的就往陆承廷脸上 扔了过去。 “二爷属什么的!” “我?我属狗啊。” …… 屋子里静悄悄的,顿时显得窗外树枝上鸟儿扑腾展翅的声音格外的灵动悦耳。 三娘子一张脸涨的通红,连着深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忍住了扑上去咬人的冲动,“二爷真是不枉自己这属相。” 陆承廷本来是没听出三娘子话里的深意的,可这会儿却彻底明白了,不由逗着她道,“以后定不负夫人所需。” 三娘子的头垂的更低了,一旁的瞿妈妈也觉得臊的不得了! 白日宣淫,靡靡之语,这,哪里像是威名赫赫凛然肃煞的陆二爷,活脱脱就是一个吊儿郎当的浪荡哥儿,配着那一副养眼迷人的好皮囊,真叫人恼也不是,不恼也不是。 夫妻俩这一斗嘴,自然就更迟了。待三娘子上妆扑粉,梳头换衣,潦草的用了早膳并了陆承廷赶到霁月斋的时候,老夫人已经等了好一会儿了。 好在老太太倒没显出什么不耐,只笑眯眯的问了两人几句闲语后,就带着他们一起去了陆府的老祠堂。 这是三娘子第一次正眼见识到高门大户府宅中那种立存了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宗族祠堂。 堂屋森森,香烛明旺,陆家一族列祖列宗的牌位画像高悬长案之上,令人不自觉的就肃然起敬了。 “来。”老夫人温和的牵起三娘子的手,然后和身后的陆承廷说道,“你在这儿等着吧。” 三娘子一愣,看了看老夫人,又看了看也是一脸不解的陆承廷。 “三娘子给宣氏敬茶,你等着就好。”老夫人很坚定,说罢就带着三娘子往祠堂里面走去。 宣氏的牌位摆在北窗前的那张案条上,可那桌上孤孤单单的就那么几块牌位。 三娘子正好奇呢,老夫人就开口了,“这儿放着陆家第四代已故宗亲的牌位,不过陆家如今香火旺盛子嗣绵延,所以这儿是冷清的。” 牌位少,就说明活着的多,这确实是一族之福。 见三娘子郑重的点了点头,老夫人便指了指为首的一块牌位道,“这,就是宣氏。” 三娘子凝目看去,那崭新的牌位端端正正的摆在案桌上,前有香烛供着,烟雾缭绕间,牌位上那几个“先妣慈母宣岚生西之莲位”小字仿佛还透着隐隐的墨亮。 可忽然间,三娘子却愣住了。 先妣慈母? 宣岚的牌位怎么不是按着陆承廷嫡妻的身份刻的字,反而是按着昱哥儿嫡母的身份刻的字? 虽说这也并非特别奇怪,可三娘子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陆家门楣显赫,宗族规矩自然是严谨成文的,可为何明明陆承廷还健在,昱哥儿眼下才是个半大不小的孩子,但宣氏亡故,牌位上却写着“先妣慈母”而非“已故贤妻”呢? 可是,想着这会儿老夫人还端正的立在自己身边呢,三娘子便赶紧敛神屏息的直了直腰身轻语问道,“母亲,那茶……” “别急,一会儿就有人送进来。”老夫人正说着,两人身后就有了动静。 三娘子转头看去,只见是袁妈妈亲自端着热茶和细香走了进来。 三娘子不由有些汗颜,虽然才刚进府,但从单妈妈的口中她已经知道霁月斋的那些下人中,袁妈妈的资格是最老的,也是伺候得老夫人最贴心的。 是以当端茶送香这种琐碎的事儿由袁妈妈亲自出马时,三娘子总觉的,不知道是自己大题小做了,还是老夫人小题大做了。 毕竟,给宣氏敬茶不过就是个场面活儿,三娘子也没诚心到要和一个已故的女子互称姐妹来着,这一点,其实大家都是心知肚明的。 所以,昨儿她其实很好奇,本来刚知晓这件事的时候,陆承廷的反应是很糟糕的,三娘子一度以为这事多半可能就没戏了,结果那厮不声不响的就默认了她的决定,非但默认了,还带着她到老夫人跟前走了一遭。 而老夫人的态度就更耐人寻味了,不仅点了头,还亲自带着她一大早的开了祠堂,这会儿又让袁妈妈来送茶送香,还帮衬着她行礼叩拜做足了场面。 也并非是三娘子出身寒门见不得抬举,而是她自己心里也非常明白。眼下所做之事,其实就是个野路子,很不成体统。可偏偏不管是陆承廷还是靖安侯夫人,都愿意陪着她这般不成体统一次。 就好像……这母子俩比她还要心急着想让阖府上下的人都认可她这个新进门的二少夫人一般,这真的是格外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 老夫人亲自开祠堂让袁妈妈服侍三娘子给已故的宣氏敬茶奉香的事儿不过大半天的工夫,就在整个靖安侯府传开了。 这一浪,掀的不小,以至晌午过后,裴湘月特意腾了空去了一趟霁月斋。 老夫人见了裴湘月,也不惊讶,先是笑着让她坐下喘口气,然后就让袁妈妈带着丫鬟们都退了出去。 这一年多的时间里。裴湘月又要忙着主持中馈,又要悉心打理着丈夫的汤药,眼看着人就那么瘦了一圈,眉宇间总笼着一丝愁绪,似怎么都化不开一样,没了刚过门时的那种神气。 老夫人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拉住了大儿媳妇的手先开口道,“这些日子承安的病多亏有了你,也多亏了裴少医,宫里如今也并不太平,他心中还能惦念着这个姐夫,也是承安的福气。” “母亲……”一听老夫人提及了夫君,裴湘月的眼眶就微微一红,“您别这么说,那是一白分内的事儿,索性他医术确实过人,再说了,除了天家之外,自己家中的人那是肯定要惠及的。” “那几味引药不好得,裴少医这跋山涉水辛苦万分的,过两日等空一些了,你回一趟家,帮我带一块鸡血玉雕石送给裴少医,即便是亲眷,也定要讲究礼数呢,你不要推辞。”老夫人眼透慈柔,可语气却格外的坚定。 不知为何,听到婆婆这样记得裴家的这份恩情,裴湘月心里便多少放心了些,“难为您还记得一白他就喜欢摆弄那些玉石玩意儿,让母亲您破费了。” “只要银子花得值得,就算不得破费。”老夫人意味深长的看了大儿媳妇一眼,又道,“人情也是一样。” 裴湘月忽然抬了眼帘,见老夫人正笑脸盈盈的望着自己。她心头微怔,终于松了口问道,“我不懂,为何母亲您要这般大张旗鼓?”裴湘月指的不是别的,正是老夫人给三娘子开祠堂默许她给宣氏敬茶的事。 “你能想明白为何她要给宣氏敬茶吗?”老夫人问。 “为了立威?”三娘子这点心思,在已经主持了一年多中馈的裴湘月跟前,还是不难猜的。 老夫人笑了,“你都猜到了二媳妇的用意,倒猜不出我的想法了?” 裴湘月稍做娇羞的微垂了头,聪明的缄口不言。 “给你二弟娶个媳妇,就是希望他屋里以后清清爽爽的,一个大男人。儿女成双,屋里若没个人打理起居,难不成真的要闹到你这个嫂子跟前吗?”老夫人沉沉的声音没了和妈妈私下说话时的那种吴侬软语,竟是字正腔圆中气十足的京腔,“必要的时候,还是要抬一抬她的,抬了她,才能稳了桃花坞 的心,稳住了桃花坞那边,你也轻松些不是?” 裴湘月闻言脸一红,讪讪一笑。 这一年多,桃花坞那里的事情确实没怎么断过,陆承廷屋里的几个姨娘说实话进府的资格比她这个世子夫人都还要老一些,日子一久,难免喜欢倚老卖老。 当年宣岚还在的时候,确实是压得住的,抛开别的不说,宣岚是个聪明伶俐的,世家出来的嫡女闺秀,其实为人处世也都是有些手腕的。那个时候,几个姨娘也都是新人,对于这个二少夫人,大家也都是服气的。 可是宣岚一走,陆承廷不管,闻雨轩那边就渐渐的有些乱了。更让人无奈的是,陆承廷其实也就三房正经的姨娘,偏偏每个姨娘膝下都有孩子,这种诡异的情况,当时也全然是因为宣岚的私心,可事实上,搁在现在,简直就是个烂摊子。 这种事,侯府自然不会大肆宣扬,而据裴湘月所知,三娘子到现在应该还没正式的和闻雨轩那几位打过照面,所以三娘子肯定也还不知道闻雨轩里的情况。因此。也难怪现在内院很多屋子里的人都伸长了脖子等着看桃花坞的好戏。 毕竟,三娘子如今虽占了二少夫人这响当当的头衔,可却是个还未满十五的春华少女,这样的年纪,能有多少制人的手腕和算计的心思,裴湘月可是不太看好的。 想到这里,裴湘月心中便微微放心了些,“母亲千万别恼我心眼儿小,我这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 “她不是宣氏,你大可放心。”老夫人是明白大儿媳妇的担忧的,“咱们退一万步想,倘若真的又是个和宣氏一模一样的,那她这样的出身,这样的年纪,能比得过宣氏的手腕么?既当年宣氏于你也不过就是暗中使些绊子罢了,她一个小门小户的庶女,又怎么能动了你的位置。”见裴湘月稳稳的点了点头,老夫人又说道,“更何况,你二弟屋里还有单妈妈看着呢,这些年,单妈妈里里外外操持着桃花坞,你二弟是信得过单妈妈的,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可是。就是老夫人口中念着的忠心不二的单妈妈,此时此刻却如坐针毡一般的垂首坐在三娘子跟前的矮杌子上,脑门上爬满了细细的薄汗,笑得格外的生硬。 “这两日有些忙乱,到了现在才有了点时间好好的同妈妈说会儿话。”三娘子笑眯眯的,嘴角浅浅的梨涡若隐若现,本是圆圆的杏目这会儿已弯成了两道月牙纹,看上去不仅人畜无害,还透着一股子喜气,可不知为何,那笑目中,却透出了一丝莫名的 凌厉。 “夫人尽管问。”单妈妈点了点头。心中还嘀咕着为何三娘子同自己说话,二少爷却要如同镇山神一般坐在罗汉床上,虽是在看书,却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二爷同我说,整个桃花坞里,就属妈妈的资格是最老的,不仅侍奉过先夫人,便是二爷,几乎都是妈妈看着成人的,这些年,妈妈辛苦了。”新主子问旧仆人话,那开场白都是有路数的,三娘子也深谙其中定则,先夸了一番单妈妈。 单妈妈心里微微一松,笑脸迎道,“能伺候二少爷和夫人,这是老奴的福气!” “下人们有福气,那就说明主子是宽厚为人的……”三娘子端着茶喝了一口,忽然皱了眉,顺手就一脸嫌弃的搁下了杯盏,然后睨了一眼喝茶喝得正香的陆承廷,暗惊这男人口味如此独特,这么苦的茶,喝得也这般有滋有味的。 可是。三娘子这话分明就是说了一半没说完的,见她忽然就收了声儿,单妈妈就好奇的看了看三娘子。 三娘子便是不着痕迹的敛了视线,然后继续说道,“主子宽厚为人呢,那定是明白下人们处事是非常有分寸的,所以凡事并不多加干涉,妈妈你说是吗?” “老奴……”三娘子这话云山雾罩的,说的单妈妈有听没有懂。 “这侯府里,各屋各主,每个下人都是各司其职的,我这才是刚进门第二天。有一件事一直闹不太明白,还望单妈妈同我说一说。” “您说。”不知为何,单妈妈一听这话,心里就没着没落的。 “单妈妈说是桃花坞里伺候二爷的,可为何,遇着事儿,却总是往霁月斋那儿跑呢?” “呵,夫人有所不知,这之前您没进门的时候,屋里一众大小的事儿都是我老奴前后操办的,这难免有遇着老奴拿不定主意的时候,就会去老夫人那边请个指示。”一听三娘子找的是这茬。单妈妈又胸有成竹了起来。 “哦……妈妈也说是我没进门以前了。”三娘子佯装恍然大悟,“可那日我分明已经进了门了,人前人后大家也都恭恭谨谨的唤我一声二少夫人了,为何……要给先夫人敬茶奉香的事儿,二爷不是从我口中得知的,而是从母亲那儿听来的?”三娘子扮猪吃老虎,“我以为,这事儿如今成了,妈妈没有功劳,这事儿如今若不成,妈妈就是嚼了舌根坏了主子的事。” 单妈妈愣住了,瞪大了眼睛盯着三娘子,仿佛在看一个怪物一般。 不过, 让单妈妈吃惊的并非只是三娘子当下说出的这件事,还有三娘子这明着直言和当着陆承廷的面说话的态度。当然,陆承廷那不管不顾只捧着一本书连脸都不曾抬起一下的姿态也让单妈妈很心颤。 其实,单妈妈是桃花坞的老人,她是清楚陆承廷的性子的。这些年,打从陆承廷娶妻生子单院住开后,屋里的事儿从上到下他几乎是不怎么插手的。 但以前宣氏管人管的紧,有的时候调教丫鬟下人措辞严厉了,若是被陆承廷听见,陆承廷总是会出言缓和几句,所以桃花坞里的下人们都知道。先二夫人看着和颜悦色的,其实是个心肠硬的,但二爷看着冷面心狠,可其实是个刀子嘴豆腐心。 可现在,三娘子说得这样直接,陆承廷竟一个字都没有反驳,单妈妈除了感觉到微微的寒意之外,还觉得有些慌了。 “夫人这样说,可是折煞老奴了,老奴伺候在二爷跟前少说也有二十几个年头了,那时候二爷不过才十来岁……” “妈妈,下人忠心不忠心。可和伺候主子的时间长短没什么关系。”不等单妈妈冠冕堂皇的说完,三娘子就笑着打断了她。 “夫人何以要说老奴不够忠心!”单妈妈急了,“噌”的一下站了起来,一边眼红气急的看着三娘子,一边又偷偷的看向了罗汉床上的陆承廷。 可是,这次,陆承廷依然不为所动。 而三娘子也在这时起了身,还是眼底带着笑意,“妈妈不用去看二爷,一仆不侍二主这个道理,还是二爷让我谨记于心的。妈妈不妨仔细想想,到底以后是想留在桃花坞呢还是想另外换个地方,若是妈妈想换个地方,那我便会亲自去同母亲说,若妈妈还想继续留下伺候二爷,我这儿也是少不得妈妈这样的得力帮手的。” 拿屋子里的老资格敲山震虎,是三娘子打从第一天来就筹谋好的。但最开始的时候,她也很犹豫下手的方式,毕竟,如果说的委婉,她怕那些老奴和她耍滑头打官腔,可如果说的太直接,她又怕自己初来乍到底子薄办人没分量。 所以,下午的时候她一转念。就把正要去书房的陆承廷给留了下来。狐假虎威这法子其实不能常用,所以三娘子把陆承廷用在了刀刃上。 只是,三娘子这十足的二少夫人做派并没有维持太久,这前脚她刚让子佩把愤愤不平的单妈妈送出了门,后脚,她就软了声调,讨好起了陆承廷。 “二爷的茶凉了,我帮您换一杯吧。” “千方百计让我留下,就是为了给我看这一出戏?”陆承廷闻言却挑了挑眉,见三娘子的手已经伸了过来要取他手边的杯子了,他双指一压,就抵住了杯沿。 先斩后奏,三娘子不是不怕,可是比起震慑屋里的仆人而言,不知为何,三娘子反而觉得一个陆承廷其实并不难对付。 “二爷看的如何?”三娘子不可置否。 “狐假虎威,雕虫小技。”陆承廷嗤之以鼻。 三娘子莞尔一笑,“那也要谢谢二爷绷着脸配合。” 这下陆承廷就好奇了,“你如何知道我一定不会当面拆你的台?” “二爷是何等聪明的人,既之前已经出面帮我去同母亲请了个情回来,这会儿又怎会因为单妈妈来拆我的台?”三娘子毫不吝啬的当面赏了陆承廷一颗甜枣,故作一脸的仰慕之态,“您说对吗?” 陆承廷差一点就要因为三娘子那难得狗腿的模样破功了,可还是强忍着面无表情的站了起来道,“想要立威,光靠那一杯茶一炷香和我的默认其实远远是不够的,这点你心里有数吧?” “早在蕙妃娘娘宫里的时候二爷就和我说过了。”三娘子也正色点了点头。 “这屋子里前前前后后簇了几十号人,不过这一年多以来我把很多人都打发了,如今你来了,若要添人添物的就去找大嫂,打从今儿起,不要再想什么旁门左道的法子了。”其实陆承廷从十几岁的时候就开始在军营中带兵带队了,他自然知道新官上任立威不怠的重要性。 也正是因为知道,他今日才会由着三娘子在单妈妈的跟前这般直言不讳的。但单妈妈是伺候他多年的老妈妈了,所以今日陆承廷没有出一声儿,心里还是有些不是滋味的,但他不得不承认,三娘子的话没有错,下人心活是小,不忠大,一仆绝对不能事二主,即便这主子是母亲,也不行。 ☆、第76章金樽对?归宁闻喜为一念一清静-猫猫单投7钻加更 翌日,三娘子和陆承廷起了个大早。今儿是成亲的第三天,是三娘子披红归宁的日子。 可是昨儿因为单妈妈的事,三娘子和陆承廷还是稍许的闹了些别扭,这一整个晚上,两人说的话不超过十句,三娘子是觉得自己没错,陆承廷是觉得不能打从一开始就滋长了新婚小妻子的气焰。结果这别扭就一路闹回了三娘子的娘家。 因为要迎三娘子回门,许家阖府上下这一大早也忙碌的很。 三老爷和许世嘉还特意休沐在了家,为的就是能亲自和陆承廷聊一聊如今宫里头的情况。 马车急急,穿街过巷,一路从侯府去青竹胡同,走的是双阳街,过的是吉庆门,前后约莫大半个时辰,灰瓦高檐的许府就隐隐出现在了渐亮的晨曦中。 下车的时候,三娘子才一抬头,就看到朱门前站着几个熟悉的人影。那一张张盈欢的笑容让三娘子骤然鼻尖一酸,忍不住就别过了头去。 前面,许三老爷并了许世嘉已经迎上了陆承廷,后面,秦氏也已经上前拉住了三娘子的手,笑的格外和悦。 几人在门口略做寒暄,然后鱼贯而入,到了二进高槛的时候,男人们往左去了前院书房,秦氏则并了三娘子径直往里面的垂花门走去。 已近四月,许府内院的晚樱正盛,一路缓行,眼看着这格外熟悉的园景,三娘子不由的就紧紧拉住了秦氏的手道,“母亲,你们可都好?” “都好,都好的。”秦氏这也是头一回嫁女儿,且三娘子虽非亲生却胜似亲生,纵使之前母女俩时不时会隔着点小心思,可多年的情分摆在那里,不舍和思念也总是有的,是以秦氏看着三娘子的眼神就格外的轻柔,“你呢,侯府那里可都还习惯,姑爷对你好吗?” “自然是没有自己家习惯的。”三娘子撒娇的往秦氏的胳膊上拱了拱,惹得秦氏哭笑不得。 和靖安侯府比起来。许府自然是小的多了,两人这不过走了片刻,就到了明月居。 而内屋里头,姚氏、四娘子、五娘子、肖姨娘和赵姨娘都在。再加上熟悉的田妈妈和知画她们,三娘子这才刚踏进屋,眼睛却又红了。 “哎呦我的姑奶奶,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抹眼泪?”田妈妈见状,连忙上前虚扶住了三娘子,好生安慰着。 “许孝熙,难道那个什么陆什么的欺负你?”四娘子倒是热心的义愤填膺的,可惜完全是牛头不对马嘴。 而五娘子也赶紧上前拉住了三娘子亲昵道,“三姐,你别哭,我告诉你个好消息。嫂嫂怀了身孕啦。” 这一时之间悲喜交加的,三娘子也愣住了,连连去看正坐在罗汉床边的姚氏,张了嘴半天都没说出话来。 她嫁人也才三天而已。姚氏这到底是之前保密做得好还是确实发现的太突然啊。 因为五娘子的一句话,屋子里的气氛顿时活络了不少,三娘子脸上的愁云也立刻散开了,连连坐 ☆、第77章 金樽对?地利人和 “嫂嫂说的是,是我糊涂了。”听姚氏这样一说,三娘子也觉得是自己多心。 “怎么了?你无端端的不会问这样的事情,你也不是好打听八卦的人。”姚氏还是了解三娘子一些的,一听三娘子的话就知道她心里有事儿。 “也……没什么。”三娘子笑着摇了摇头,“只是侯府有些事好像并没有咱们之前想的那么简单。”虽对着姚氏,三娘子素来是掏心掏肺的,可是这会儿她也含糊了起来。 “诶……高门大户的,哪座宅子里没些个秘密,只要与自己无碍,那就睁一眼闭一眼了。你如今贵为侯府二少夫人,只要打点好二表……那个,打点好二爷的屋子就成了,其余的能不管就不管,这个道理你总是比我清楚的。” “还是和嫂嫂聊天最为畅快。”三娘子由衷的笑了笑。 姚氏见她眉目略松,自己的心也跟着缓了下来,“以后咱们多写信,也是一样的。” 三娘子应和了一声,忽而又想到了五娘子的事,便拉住了姚氏的手道,“嫂嫂如今是双身子的人了,其实这样的事儿是不应该再劳嫂嫂操心的,可是五娘子……” “你放心。”姚氏心知肚明,不等三娘子说完就反握住了她的手,“五娘子的事你别急,左右四娘子还没嫁呢,就算现在沈家的事儿已经定了,可若是有了法子,也是可以反悔的,不过……为何你这么不喜欢沈家?” 从前是为了三娘子她自己,现在是为了五娘子,姚氏几乎是亲眼看着三娘子如何一步一步拒绝沈家的。虽沈家和侯府比起来确实是差了一大截,可江宁是个山多水美的好地方。沈家又多是读书写字的文人,其实若是五娘子将来真的嫁过去,也未必就享不了福。 “因为不值当。”可三娘子闻言,眼神微敛,话里带了凉意,却只是点到为止。 姚氏也没有再追问,两人就又说了一会儿贴己话,明月居那边就来了丫鬟请两人过去用午膳了。 午膳用的简单,不过就是秦氏屋里摆了两桌,大家开开心心的,席间还吃了一点小酒助兴。 用完了膳。三娘子又挨着秦氏坐下,秦氏命田妈妈将欢哥儿带来给三娘子行礼。圆滚滚的欢哥儿这会儿退去了冬袄换上了略薄的夹衫,手脚能活动开了,动作就越发的利索了起来。 一见三娘子,他先是歪头歪脑的看了看,然后露出虎牙“嘿嘿”一笑,拱起了肉呼呼的小手就冲三娘子直拜,一边拜一边还含糊道,“ 三姐姐可要给我银裸子买糖吃?” 一屋子的人哄堂大笑,三娘子连连从腰间抽出了一个精致的小荷包,塞在了欢哥儿的手中道,“这点用完了回头和你四姐姐讨,就记在我账上了。” “三姐这可是说话算话的,回头我就在欢哥儿这儿当放印子钱了哈。”四娘子见缝插针,顺势还把欢哥儿拉到了身边。 大家伙儿笑声更盛了,可欢闹中,三娘子只感觉自己手腕一紧,她偏头看去,却见刚才还搂着欢哥儿的四娘子不知何时已挨着自己坐了下来,纤细的玉指拉着她的右手腕,二话不说就翻起了三娘子的衣袖。 凝肤如玉的皓腕上,一只翠色玉镯正挂在三娘子的腕节处,不大不小透衬肌肤。 四娘子眉尾一扬,略得意道,“还算你有良心。” 三娘子抿嘴一笑,“你放心,我会一直带着的,这镯子我是真喜欢呢。” 又过了半个时辰,田妈妈来报,说陆承廷来了,一屋子的女眷便心知肚明的纷纷起了身。 四娘子和五娘子走的时候还有些不舍,尤其是五娘子,刚才还好好的,这下眼眶又红了。 “咱们多写信,你们要是有信给我,交给嫂嫂就好,她那儿方便些。”宅门里头,已婚的女子比起未出阁的姑娘家总少了些不必要的约束。 两人连连点头,纵然觉得还有好多话没有说,当下也都隐在了心中,随即一一的相互道了别。 正堂,陆承廷已经进了屋,待三娘子折身回来后,两人又郑重的跪着给秦氏磕了头奉了茶,三娘子这忙了大半日的归宁之行便就算走完了。 送夫妻两出府的是许三老爷和许世嘉父子,一路从膳厅到前门,许三老爷和陆承廷是走在前面的,而许世嘉则和三娘子徐徐的跟在后头。 今儿大半日,三娘子都不曾和许世嘉私下说上一句话,眼下正是极好的机会,三娘子自然是要亲口恭喜许世嘉一番的。 “你嫂嫂也是粗心,自己小日子迟了也不知道,那天你花轿才刚出府,她在文墨楼就吐的稀里哗啦的,屋里的丫鬟也都不知道是什么情况,一时都有些傻眼了。”说起那天,许世嘉也是后怕的,“索性后来田妈妈抽空来看了一眼,母亲晚上又命人去请了大夫来把了脉,这才让人放心些。” “真好。”三娘子由衷道,“咱们自从搬来青竹胡同以后就冷清了很多,添丁多福,对咱们家来说都是喜气的。” 许世嘉点点头,目光一敛,抬头看了看前面那一抹英挺笔直的背影,低头就问三娘子,“姑爷对你好吗?” 三娘子一愣,这是今儿她第三次听到这句话了,第一句是秦氏问的,那里头,多少带着一些场面气,第二句是姚氏问的,个中关心,三娘子心里是明白的,而现在,许世嘉又那么来问一遍,她心里不禁生出了一丝暖意。“二爷待我不错。” “我这两年身在官场,虽是个文官,可对姑爷的做派还是有些耳闻的。他威名在外,可为人正直忠毅,是肱骨将才,或许……对内脾气就急躁些,你初为人妇,有些事,当忍便忍一忍吧。” “这是嫂嫂昨儿晚上赶着让哥哥背的话吧。”即便使劲的抿住了嘴,可笑声还是溢出了三娘子的唇齿。 许世嘉闻言,俊逸的脸上腾起了一片微红。“诶,就说这些话本也不是我一个大男人应该说的,婆婆妈妈的。” “哥哥和嫂嫂的话我记住了,哥哥放心,我一定会在侯府好好的,不光是我好好的,大家也都会好好的。”三娘子说的最后这句话,是抬头盯着许世嘉仿佛透着微光的晶亮瞳仁说的,话虽简单直白,可一切尽在不言中…… ----------------------------------------------------- 目送陆承廷和三娘子上了马车以后,许三老爷和许世嘉很有默契的对望了一眼,然后回身并步径直去了书房。 许三老爷的书房在外院的东边,堂屋不大,可收拾的干净整洁。许三老爷一直爱收藏墨宝,东边的多宝阁架子上垒了好几十卷的墨画,看着倒还真像那么回事儿。 可是今儿一进书房,看到那些平日里多有偏爱的画卷,许三老爷就心情沉重的叹了一口气,然后眉头深锁的看向了这几年浸没仕途而略见心得的大儿子,想了半天还是先开口道,“你说,陆承廷说的是真是假?” “父亲如今在都察院任职,按理说您和陆二爷私下应该是有过照面的。”不得不说,翰林院确实是个磨练人的地方,许世嘉这两年虽清苦了些,可性子却是更加沉稳内敛了,眼下连亲爹的话也不轻易上钩了。 许三老爷一听眉头皱得更深了,径直摆手道,“哪儿见得着,他有什么案子也不会直接来找我,更何况右佥督御史范维是他的人,一般都是他见陆承廷见的最多。” “那二爷品质官律父亲总应该是略有耳闻的吧。”许世嘉 便是咬死了不肯先发表意见。 许三老爷骑虎难下道,“刚毅果断。忠心不二,外界倒多是如此评论他的。” “儿子与他素来不曾有过接触,不过对他的名声也是略有耳闻的。说来奇怪,靖安侯府世子爷是几乎不沾朋党的,可这个二爷,自从踏入官道,就一直是太子爷身边的近臣。”许世嘉慢慢的整理着思绪,有条不紊道,“我知道父亲的意思,大皇子输在生母出身卑微,但贤能有口皆碑。八皇子呢,生母毓贵妃是皇帝跟前的红人,按说和太子爷生母萱贵妃在宫中的地位那是不相上下的。这储君虽立,但皇后早逝,凤位悬空,也难怪八皇子会按耐不住心思的。” 可是,许世嘉这番话太面面俱到了,说了好像就等于没有说,当下又引来许三老爷叹气连连,“皇上的身子是好是坏太医院对外一直是含含糊糊的,虽每日上朝看着皇上都是精神的,可听圣人说话微虚的模样,中气好像就没有以前足了,且……太医院的人如今是轮夜值守的,十二个时辰,人是不断的。” “那就说明皇上的身子还是不好。”许世嘉追言。 许三老爷点点头,“偏偏太子爷最近动静不大,而且和几个皇子的关系也都不算亲厚,除去太子爷,大皇子是八皇子的人,九皇子这一年和八皇子走的也很近,六皇子是个闷葫芦。可是一胞同出的十皇子倒是个活络的……” “而且后宫也不太平。”许世嘉继续戳亲爹的脊梁骨儿。 许三老爷嘴角抽了抽,差一点就想瞪自己儿子一眼,可却还是先扭头去看了多宝阁架子上的那几十卷墨画,里面八皇子送来的,大皇子送来的,媛贵人送来的……少说也有十来卷。原先他看着这些还觉得有些得意,可现在却只觉得格外的扎眼。 “父亲,二爷有一句话说的很对,不管如今八皇子在朝堂之上如何风生水起,可太子爷才是名正言顺的储君。即便凤位悬空,毓贵妃和萱贵妃权势之重不相上下,可您想想,后宫三妃,还有一个蕙妃娘娘呢,蕙妃娘娘可是您这刚得的大姑爷的亲姑姑呢!”许世嘉这几句话,算是点在了点儿上。 许三老爷沉默了,第一次觉得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树大招风确实是等于找死,当下便郑重的点了一下头,算是首肯了儿子的这一番话,“明儿一早,我就让人把这些东西拿去黑市当了。” 帝都鱼龙混杂,白道黑道皆盘扎于此,西街口的黑市就是个很好的销赃地,官家贵客府中有什么想要出手又想把来龙去脉抹干 净的东西,黑市里头找个靠谱的人,出点银子,一定能帮你办的妥妥当当的。 许世嘉闻言,拱手作揖说了句“父亲大人英明”,可终于顺利的惹来了忍了很久的许三老爷的一记白眼! 只是,许世嘉却不为所动,接着开口道,“父亲可能有所不知,如今我能和裴家二位兄长私下交好往来。当年还是靠三娘子穿针引线的。” “三娘子?”许三老爷一愣,忽然有种吾家儿女皆长成的念头一闪而过。 许世嘉点了点头,只挑了重点道,“早年因为祖母的关系,三娘子和曼娘走的就近,再后来,裴家、陆家……她见的多了,眼界自然就高了,眼界高了,看人看事就不浮于表面了。” “三娘子近两年还是沉默寡言的多。”许三老爷仿佛不太认同儿子的话。 “可是之前她为何选择侯府,父亲也是亲耳听到的。”许世嘉觉得,之前三娘子在家中说话是少了些底气,可是眼下,她已嫁进了侯府,陆承廷今日前来又多少表明了一些态度,那么这个时候将三娘子推到父亲面前,是再合适不过了,“父亲别看她年纪小,可是她脑子里却是清楚的,往后,家中有些什么事儿,咱们或许就多了一个商量对策的人。” “三娘子么?”许三老爷还是有些不认同,却又驳不了儿子的话。 “父亲,咱们如今和三娘子,那可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您想,陆氏家大业大,三宅并府,那里头可不止三娘子这一个媳妇。虽说三娘子不占嫡尊不主持中馈,但咱们家本就是后发之力,起势的晚,三娘子在陆府的名声自然比不过左右那些妯娌,她本就矮了人一截,若再不趁机帮着母家起势。闹到最后,没面子的不就是陆二爷么?” 话虽如此,可儿子这样明着揭自己家的短,许三老爷还是来了气,轻轻一掌就拍在了桌沿边中气十足道,“我如今也是堂堂都察院的三品重臣,她怎么就矮了人一截了?” “咱们家底子薄。”许世嘉继续不客气道,“父亲,如今咱们正好占了地利人和之势,难道您真的要白白浪费了么?” 许世嘉和自己的爹不一样,许三老爷已过不惑,而许世嘉今年才刚满二十,翰林院这条路他才刚走了一个开头,连个中滋味都还不曾尝出来呢。 为官这件事,许世嘉是用了心的,他有满腔抱负,愿尽心效力明君,这翰林院的路才刚开始,天下虽安泰,可朝廷却不太平,用三娘子当初劝他的话来说,既眼前 已有了捷径。为何他还要费力绕道呢? 明智之士,当为识时务者,为官为臣,举家大业,已经有太多的事需要他亲自亲为了,而且再过八、九个月,他马上也就是要当爹的人了,他希望在仕途上能走的更远,也能走的更扎实,更相信侯府这棵大树也是不在乎再多他一个撑枝举叶的“自己人”的。 ----------------------------------------------------- 话说,就在许家父子俩独处外书房互袒心声的时候,三娘子却在马车上晃啊晃的犯起了困。 成亲不过短短三日,她却觉得自己好像少睡了整整三年的觉一样困的紧。 之前还是姑娘的时候,她的作息是非常有序的,什么时候起,什么时候用膳,什么时候午睡,什么时候点心,妈妈丫鬟也都是掐着点儿伺候的,从来不曾慢过一分。 可眼下刚做了新妇,她的作息就全打乱了,再加上那天被陆承廷折腾了整整一宿。昨儿又同他不冷不热的闹起了情绪,方才再那般费神的和家里人一聊天,三娘子这会儿觉得七魂已经飞走了三魄,看陆承廷的人都重了影儿。 偏那厮中午好像也喝了不少酒,这会儿车上一股子散不去的酒香味,酒香扑鼻,闻人自熏,再加上马车徐徐,开的平稳不颠,微晃的感觉还有些像摇椅轻摆一般,让人昏沉不清。 也不知道是梦还是真,依稀有暖暖的披风罩在了她的肩头,紧接着三娘子感觉自己腰身一紧,身子好像被人扶着躺下了,脸颊所触,似是又软又硬的棉枕,还带着冷暖适宜的温度,三娘子不自觉的就溢出了一声奶猫儿似的嘤喘,然后脑子里就断了片儿…… 可是,这一觉,她却睡的极不安稳。 梦中,她又奔跑在那伸手不见五指的回廊处,耳边是呼啸而过的厉风,视线所及,有微弱的烛光在风雨中孤零飘摇,风中飘散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夹杂着女人声嘶力竭的叫喊,一声一声,如同刀子一般剜在了三娘子的心尖上,血粼粼的,令人惊恐! 忽然,三娘子觉得有一只略感粗糙冰凉的手覆上了她的额头,她猛的睁开了沾满薄泪的双眸。双手下意识就推开了逼近自己的那个人影。 “好端端的怎么睡着也能哭醒?”陆承廷的声音从三娘子的头顶传来。 三娘子睁着眼,看着俊容逼近,陆承廷那深幽如墨藻的眸子里透着不解,而她,分明是 仰面朝天,正枕在陆承廷的双腿上。 三娘子一惊,下意识侧了头就想撑坐起来,可是谁知她人才刚转过去,目光所及,对上的,正是陆承廷那最敏感的地带…… 那一夜。缠绵至深又格外胡闹折腾的画面顿时涌入了三娘子的脑海中,她眼角还挂着残泪,可脸却“哗”的一下潮红一片,透出了无限春色。 “呵……夫人看来一定是做了什么激动人心的好梦。”陆承廷居高临下,将三娘子的窘态一览眼底。 三娘子紧紧的闭着眼,想死的心都有了,当下干脆也不动了,直挺挺的“躺起了尸”。 结果陆承廷又笑了,“夫人还不准备下车吗,莫非想跟着我进宫?” “到了?”三娘子这才惊讶的坐起了身,发现马车确实已经停了。 忽然感觉到怀中空空的。陆承廷竟有些不太适应,当下就故作姿态的拉了拉被三娘子睡皱的衣摆道,“恩,我一会儿要进宫,若是太子留我,可能晚上我就不回来了。” 三娘子一听陆承廷晚上不回府,心里念着总算可以睡个安稳觉了,脸上却还是故作严肃道,“夫君心系庶务,辛苦了。” “狗腿。”谁知陆承廷竟嗤鼻一笑,伸手一勾。顺势就擦去了三娘子挂在眼角的泪珠,“怎么和个孩子似的。” 明明不是温柔的人,可这话却柔得能掐出水来,三娘子瞪大了眼睛,吓得差点就咬到了自己的舌头,但陆承廷说完,却和个没事儿的人似的,起身弯腰,先一步跨出了车厢。 侯府门口,早已有小厮备好官马等着陆承廷了,三娘子特意比他慢了一步才出的车门,她以为他应该早已经上马而去,谁知,当她探出头的时候,那官马还在,而陆承廷正直身站在马车边等她。 三娘子一愣,以为他还有什么事没吩咐自己,便急急的想踩着脚凳下车,可是不过眨眼的功夫,她就感觉腰间一热,整个人竟被陆承廷腾空抱了起来。 这种下车的“礼遇”是三娘子以前不曾享受过的,当下也觉得是物尽其用,便笑着撑在了陆承廷的胸前,俯身说了句“有劳夫君”。 陆承廷勾了勾嘴角,暗中收紧了指尖的力道,礼尚往来的回了一句“乐意之极”。 其实,两人分明就是在暗中较劲的,但落入了旁人的眼中,却俨然成了新婚夫妻间不碍外人的耳鬓厮磨,惹得边上一众下人纷纷的扭过了头闷声窃笑起来。 三娘 子本来还没觉得有什么,但当陆承廷放下她、蹬上马绝尘而去之后,她才发现周遭几个仆人那异样的神色,当即脸就又红透了大半,然后几乎是逃难一般的提着裙摆飞奔进了侯府的大门。 ☆、第78章 金樽对?不可置信 为钻石过二百加更 刚跑进垂花门,三娘子就看到子佩正站在一颗抽了嫩芽的银杏树下等着她。 三娘子随即缓了步子,一边顺着气,一边微整了整有些松散的发髻,迎了上去。 “夫人。”见三娘子回来,子佩先是恭谨的冲她福了个身,然后便是按着礼数跟在了三娘子的斜后方。 “让你和瞿妈妈查的事查清楚了吗?”今日归宁,三娘子是只身回的娘家,一个妈妈或者丫鬟都没有带。早上出门的时候,陆承廷还好奇的多问了一句,三娘子也只是笑着打发了,谁都没想到。她是特意把人留在侯府办事的。 “查的差不多了。”子佩跟着三娘子徐徐的步子,不远不近的,距离拉的恰到好处。 “大致说一说。”三娘子目不斜视,连头都不曾往后偏一下。 “桃花坞里。除了单妈妈以外,剩下的八个丫鬟全都是刚进侯府不到半年的新人,各屋各房的都有,可是没有一个是先夫人手下的。”子佩回的言简意赅。 三娘子脚步未停。可却明显的放缓了速度,“宣氏的人一个都不剩了?” “一个都不剩。”子佩肯定道,“瞿妈妈和我还有子衿她们是特意挑了一个时间开问的,若当中有人撒谎,那左右都是要串通好的。可之前夫人故意做了整整三天的睁眼瞎,屋子里的事儿一件都不曾插手过,那些丫鬟还当夫人是个懒散的,压根没想到今儿我们会来这么一手,所以我想,即便她们有心串通,估计也没那个时间。” “单妈妈呢?”三娘子又问。 “一整天都待在后院里,连午膳都是子衿送进去的。”桃花坞的后院有个偏房,是丫鬟和妈妈们落脚夜宿的地方。 “姨娘那里呢?”三娘子心里琢磨了一番,又问了子佩一句,可是等她走了好几步,却还未听见子佩答话。 三娘子这才好奇的扭头看去,却见子佩竟垂首定在了不远处,一脸的纠结沉凝。 “怎么了?”三娘子提高了嗓音。 子佩一惊,连忙碎步跑到了三娘子的面前,紧紧得咬了咬唇,似酝酿了很久才略见沉重的说道,“夫人,您之前就知道二爷膝下是有儿有女的对吧。” 三娘子一愣,“对啊。到底怎么了?” “您知道二爷膝下有几个孩子吗?” 几个?三娘子脑子“咔嚓”一声仿佛断片儿了,是几个来着……好像真的没人和她说过陆承廷到底有几个 孩子。印象中,姚氏和蕙妃娘娘都不曾隐瞒过陆承廷已有子嗣这件事,可到底是几个孩子谁都没有给过她一个准确的人数。 “两……个?”三娘子很不确定。“一个嫡子一个庶女?” 可以肯定的是,宣岚是只生了嫡长子的,但都说陆承廷有儿有女,那还有一个女儿势必是庶出的。 可是子佩却干笑着摇了摇头,一脸苦相,“二爷一共三房正妾,每个姨娘都生了孩子,加上嫡长子昱哥儿……二爷膝下一共是两男两女……” 三娘子只感觉一声惊雷炸开在自己的脑门顶端,让她顿时七窍生了烟。 “四个孩子?”三娘子声音都有些抖了,一半是因为气的,一半是因为怕的。 子佩不由拉住了三娘子的衣袖,生怕自己主子一个激动就冲去了闻雨轩。“夫人您……那个,不然咱们先回屋去缓口气?” “都多大了?”可三娘子却冷不丁的又追问了起来。 “夫人……”子佩左右看了看,两人站着的是回内院的主道,周围时不时就会有仆役经过。实在不是个说话的好地方。 “都多大了?”可是三娘子却第一次不顾子佩的隐求,铁了心又问了一次。 “昱哥儿五岁,仪姐儿是庶长女,比昱哥儿小了几个月,贞姐儿今年三岁,最小的是言哥儿,今年才一岁半。”知道三娘子的脾气,子佩不敢再强扭。只能开口答了话。 三娘子转过身,一边迈开了步子,一边努力的平息着自己此时此刻如狂风骤雨忽至一般的心情。 陆承廷今年几岁?如果她没记错,陆承廷正好比她大了十岁。是,若是寻常的皇亲国戚官宦之家,二十几岁的少爷成亲生子的大有人在,远的不说,就说许世嘉。今年才刚满十九岁,也是马上就要做爹爹的人了,所以如陆承廷这般年纪,前有先夫人,后有几房妾氏,膝下有孩子那是正常的。 可是,不正常的是孩子的年岁和人数! 宣岚比裴湘月早进门,按着昱哥儿的年纪。宣岚应该过门不久就怀孕生了孩子,可为何昱哥儿后面会有个和他只差了没几个月的妹妹?难道……宣岚这个嫡妻,在和陆承廷成亲以后,都不给通房姨娘灌避子汤的吗?难道堂堂宣家嫡出的千金小姐,就不怕有妾氏会把孩子生在她这个嫡妻的前头吗?还是宣岚当时已经做好了拿捏人性命的准备,但凡姨娘怀了身孕,就给人灌滑胎药呢? 但是这样分明也不对 ,如果宣岚真的存了这样的心思,那昱哥儿后面那三个活生生的庶弟庶妹又要如何解释?宣岚过门才几年,可闻雨轩里住着的每个姨娘皆膝下有子……这其实也并非诡异,但是搁在侯府这样门风严苛的宗族大户里,却不能说不蹊跷。 想到这里。三娘子心下顿时烦躁得如煨了旺火一般,才刚踏入内园的抄手游廊,她脚下的步子就生了急。 这事要问,必须要问,桃花坞里看着清楚明白,可只要留心细探,即便是不长眼睛的人都能看出里头的不对劲来。 不是说了宣氏和陆承廷是青梅竹马鹣鲽情深吗?若是今儿她和陆承廷有这样的感情牵绊,三娘子以为。打死自己也不会把陆承廷一个劲的往姨娘屋里推的。 若说是要肩负为宗族开枝散叶之则,可这样的事儿也不能全靠了二房一门卖力啊?就算世子爷那边动静不大,可侯府里还有已成家的五爷和未娶妻的小九爷,这还没算上另开门的那两家陆府里头的少爷们呢。怎么说也不可能让陆承廷一个人连着生啊? 若说是宣氏没手腕底下的姨娘们太厉害,又或者是陆承廷本就是个贪图女色胡乱闹腾的人,那就更不对了。宣氏没本事,下头有的是能干的丫鬟妈妈。至于陆承廷……虽确是闹腾了自己一次,可成亲三日了,三娘子就没见过他惦念起闻雨轩里头的人啊。 这心思一起,三娘子就越想越烦躁,步子也就越走越快,结果在她转身出抄手游廊的时候,迎面就撞上了一抹明艳娇柔的身影。 “哎呦……谁啊走这么急!” 轻柔的恼声骤然传入了三娘子的耳中,不轻不重的冲撞让三娘子也不由自主的捂着额头后退了两步。 “二嫂?” 三娘子定睛看去。对面站着的正是侯府五爷的妻子——宁氏。 宁氏出身锦山名门,是锦州知府宁成康的嫡出千金,锦州地处六山一水三分田的辽省,山延千里。水泽十方,也是个宜人兴业的好地方。 十几年前,靖安侯曾奉命去辽省治理疆患,和当时还只是州判的宁成康一见如故,私交结友,是以多年之后才有了五少爷的这段姻缘。 五爷虽是庶出,可成亲以后却顺理成章的接过了侯府租铺和田庄的营生,虽这些年他和仕途官路是彻底的背道而驰了,但却把侯府的另一半生权握在了手中,也算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了。 ☆、第79章 金樽对?一池深水 “二嫂这是去哪儿,走的这样急?” 见三娘子只捂住额头却不说话,宁氏脸上一扫方才的不悦,弯着嘴角便扬起了笑意。 这是个八面玲珑的主儿!三娘子心中暗惊,不由细细的打量起了面前的宁氏。 都说北方女子身形要比南方女子更宽而不秀,可宁氏却不是,她骨架不大,个子也不高,身上那一袭金紫木兰青双绣缎裳是收了腰身的,倒显得她玉骨婉约,柔情绰态,如那树梢尖上的柔枝嫩叶一般婀娜多姿。 可是,据三娘子所知,宁氏比自己大了好几岁,而自她进府以来,两人这是第一次私下打的照面,这换做是三娘子,估计很难像宁氏这般,脱口唤一个小了自己好几岁的新妇一声“二嫂”的。 虽然,宁氏的这一声“二嫂”喊的是情理皆合的,可三娘子却还是被她那浑然天成的姿态给噎到了。 “五……宁姐姐……”三娘子特别也想厚脸皮一回,可是话到了嘴边她却还是绕了口,“真对不起,方才是我走急了,没撞着你吧?” 宁氏瞳仁一怔,也不知是因为三娘子对她的称呼还是三娘子张口就致了歉,不过她回神很快,眨眼的功夫就爽快笑道,“没有没有,倒是你,这一直捂着额头的,可是撞着了?” 宁氏说着就拉下了三娘子的手,随即“啊呀”了一声又道,“你瞧,真的撞红了。” “不碍事不碍事,一会儿就好了。”宁氏的自来熟让三娘子很胆怯的就后退了一步,其实她不是胆小的人,可对那莫名其妙热情似火的人却没什么招架之力。 “你今儿不是归宁吗,这么快就回来了?”见三娘子有意躲。宁氏也不戳破,自然而然的就收回了手继续寒暄。 “是啊,刚回来,去给母亲请个安。”三娘子怕自己笑的尴尬,干脆就正色答了话。 宁氏一听就点了头,“那不耽搁你啦,霁月斋就在前头,别着急,可慢着些走。”她说罢,莞尔冲三娘子一颔首,然后带着随行的小丫鬟就侧身离去了…… 宁氏嘴角的笑意,是一直到她人走出了抄手游廊之后才慢慢隐去了的。 午后风暖,霞光西照。不远处,就是春季侯府中最美的一处盛景——浣莲水榭。只是如今莲花未出,水镜无波,便就多少显得那梅月湖有些冷清寂寥了。 “喜鹊,你可知,咱们侯府的这潭梅月湖,可是活湖活水来的。” “奴婢不知 。”换名喜鹊的小丫鬟轻巧的上前了一步,顺着宁氏眺望的目光看向了府宅正中心的那一片波光粼粼的明泽,轻叹道,“奴婢只知,寻常人家若要在府中凿湖引渠,可是特别费银子的大工程呢。” “可不是,有时候费了银子人力。还不一定引得来活水,可是这靖安侯府啊,却是先有湖,后建府的,百年活水,宜人宜物,咱们住的,可是个风水宝地啊,也难怪之前宣氏那么爱在浣莲水榭摆赏花宴了,那儿是风景独好的!” “夫人,那个二夫人方才……也太不懂礼数了,那什么邵阳许家,之前真是听都没有听过的呢。”喜鹊是宁氏的陪嫁,宁氏待她是宽厚的,喜鹊跟着过门后,一手打点起了五房内外的琐事,顺理成章的成了一等丫鬟,明着就避开了通房这条不归路。 “她的见识,和宣氏自然是没法比了。”宁氏笑了笑,将被风吹散的鬓发勾到了耳后,目光略沉道,“也亏得那许家是名不见经传的,不然二爷这门亲事又哪里轮得到他们?其实二爷本身也算是块金字招牌了,五爷如今在外头谋业,说句实话,若到了那些鱼龙混杂的川蜀边境之地,报二爷的名讳可比报世子爷的名讳要管用多了呢。” “二爷是威名在外的。”喜鹊重重的点了点头,五房里头是她的亲主子,主子的事她自然是清楚的。 “可威名在外也没用。”宁氏嘴角一勾,溢出一抹冷笑,“你去外头打听打听,但凡和侯府有些交际的人家,会不会把好端端的女儿嫁过来?其实,发妻先逝开门续弦的男人多了去了,全帝都也不是只有他陆承廷一个再娶的,可是,知道咱们侯府是潭深水的人太多,大家都要仔细筹谋一下,毕竟这是场豪赌,若是赢了,自然是光宗耀祖的,可若是输了,即便再有能耐,这辈子都只能矮人一等了,那就要和宣氏一样,憋屈终了咯。” “夫人,不是之前有说,先二夫人是气死……” “嘶,胡扯,跟着我这些年,倒越发没了规矩了!”喜鹊压着声音的话才开了个头,宁氏就回头狠狠的瞪了她一眼,“这话也是你能瞎说的?” “奴婢知道错了。”喜鹊连连低下了头,满脸的惶恐。 宁氏顺了口气,又转了目光道,“不管宣氏是怎么去的,如今许氏过了门,成了新的二少夫人,侯府上上下下想把事情捂严实了,许氏进门之前,人都换了整整两拨,宣氏的人之前干净没事的都拿回了自己的卖身契出了府,那些要打发要卖的也都弄干净了,老太太也算是下了血本了, 咱们五房在这个时候可千万别做出头鸟,非但不会捞着半点好处,还会无端惹一身骚。” “奴婢明白,奴婢回去会和院子里的人通个气儿的。”喜鹊心中也生出了警惕。 “且你别看那许氏是小门小户出来的,只要咱们二爷喜欢的,以后她说话就会是个有分量的。”宁氏说着,目光微敛,视线定在了不远处半开的那几株芍药上。 芍药花艳,娇中带傲,那风骨,像极了从前的宣氏,美不胜收却柔得筋骨,想要的东西,势在必得。想收拢的人心,统统拿下。想当年连她都觉得宣岚这个二嫂是能站在顶上俯视众生的人,只可惜……终究还是差了那么一点儿的运气。 好在,老太太心里是有所偏袒的,好在裴氏也不是省油的灯,好在世子爷这口气虽弱,可延得却格外的长,好在侯府是姓陆的,而并非姓宣。 想到这里,宁氏忽然没来由的打了个寒颤,当年,若非五爷提醒,她很可能就会着了宣氏的道儿。现在细究,也是后怕。 “夫人如何知道二爷喜欢新夫人?”可突然,喜鹊的声音打断了宁氏的沉思,“二爷当年和先夫人在人前也是相敬如宾的,可谁知背后竟……” “你也说了是相敬如宾了。”宁氏收回了远眺的目光,转身迈开了步子,云淡风轻道,“相敬如宾和蜜里调油还是不一样的,你看看许氏,那么小的年纪,今儿这脸上却扑了厚厚的一层粉,头一天我见着她的时候她这妆可没那么浓,一看就是为了遮眼下的淤青的,还有,她脖子上的印痕见着了吗?”见喜鹊愣愣的摇了摇头,宁氏伸手戳了戳她的眉心,“男人用了劲儿啊,女人身上才会有印子,即便扑了粉,时间一长也会落粉而现的,许氏脖子上,可不只一个深印子呢。” 喜鹊闻言,一张脸涨得通红,支支吾吾就没了声儿。 宁氏这下才笑了,明朗如月,清秀如水,“害羞什么,若不是我舍不得,你这会儿说不定早就当了娘了。” “夫人……”喜鹊猛的一跺脚,“您惯会闹我!” 主仆二人就这样一左一右的笑着走远了,周遭,是青涩乍泛的娇柔春景,放眼望去,阖府宁和,人心不动,可宁氏心里却清楚,这侯府,说不定马上就又要开始暗波浮动、众人惶惶了呢! 而话说,当三娘子好不容易敛了思绪走进霁月斋的时候。却发现陆云姗和陆云嫣竟然也在。 不得不承认,靖安侯府的人,那皮囊生的都是格外 养眼的。陆云姗自是不用说了,不过才几年不见,三娘子觉得她已是出落的美撼凡尘,婉若天仙了。而一旁的陆云嫣虽比不得陆云姗,可却胜在清辞俏丽,聘婷秀雅,也是美的别有一番韵味的。 见了三娘子进屋,姐妹俩不约而同的就站起了身向三娘子福身问好。 三娘子连连笑道,“不知道两位妹妹都在,是我唐突了。” “二嫂真客气。”陆云嫣抿嘴轻笑,“好像跟个外人似的。” “胡闹。”老夫人听了“呵呵”直笑。“你二嫂才刚过门没几天,自然是拘谨的。” “二嫂以前性子就缓,如今倒是正好治治二哥那个火爆脾气。”陆云姗也跟着偷偷的笑了。 老夫人一听,这才恍然的看着三娘子道,“哦对了,说起来你同姗儿是早就认识的。” “是,母亲。”三娘子友好的看了陆云姗一眼,“以前因着我娘家嫂嫂的关系,和云姗妹妹确实很早就认识了。” “娘家嫂嫂就是礼部姚侍郎姚大人的千金。”陆云姗在一边同老夫人说道。 老夫人点点头,“帝都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你们姑娘家的圈子那就更窄了,来来回回的总也都是脸熟的。” “既二嫂来了,那我和十妹就先告辞了。”寒暄过半后,陆云姗便主动的拉着陆云嫣站了起来。 待两人走后,三娘子便细细的同老夫人聊起了今日归宁的事儿,也将许三老爷和秦氏的问候悉心传达至了老夫人跟前。她说话不急不缓的,平仄有韵,字正腔圆,倒是意外的令老夫人觉得如同自家闺女一般亲切,不由的就多和三娘子说了一会儿话,是以当三娘子从霁月斋出来的时候,外头的天色已经蒙灰了。 这“今日事今日毕”是三娘子的为妇之道,清笼的天色下,当三娘子回首看着已被霞光吞了大半辉容的霁月斋时,只觉得一身轻松。 想到今儿晚上陆承廷不回来。这一会儿她回了桃花坞用完了晚膳,横竖怎么躺都由她自己说了算,三娘子心里就偷偷的乐了起来,脚下的步子自然也就轻快了不少。 可是,当她走出霁月斋的拱门时,前面忽然有人疾步而来,三娘子定睛看去,正是方才她去见老夫人之前打发走了的子佩。 “怎么了?”见子佩一脸忧心忡忡的模样,三娘子心中“咯噔”一下,直觉她不会只是来接自己回桃花坞那么简单。 “夫人,几位姨娘眼下都在 堂屋里候着您呢。” “候着我?”三娘子微怔,“候多久了?” “有半个时辰了,怎么劝都劝不走。”子佩也有些着急,这姨娘反客为主的态度也忒明显了点。 “单妈妈呢?”三娘子冷笑,这是摆明了不让她喘一口气啊。 “单妈妈也在。” “是她带的头?”三娘子蹙眉。 子佩连忙摇头道,“不是,单妈妈是后面才赶来的,还一同帮着我们劝了几句,可几位姨娘像是铁了心一样,连哥儿姐儿都带在了身边呢,说今儿无论如何要给您敬茶请安的。” “晚膳摆了么?”三娘子现在还是比较关心肚子问题。 “已经热在灶台上了。” “那走吧,一会儿你让单妈妈把孩子们都带进屋一起用膳,姨娘们……若是她们愿意就让她们先候着吧。”三娘子说完,就笑着稳稳的迈开了步子。 ----------------------------------------------------- 暮色中,偏安一隅的整座桃花坞泛着柔光,仿佛一张古旧的画卷。在时光的打磨中,透出了素雅风华之色。 这桃花坞在侯府的各处楼屋中并不算高,可横开间却很大,长长的屋廊远远看去仿佛一条蛰伏的青蟒一般,伺机而动,静候不躁。 三娘子站在拱门之外,眯着眼静静的盯着目光中的这座精致屋舍,细细的将她这一路走来的那些坚定又重新在心中默念了起来。 侯府不会比沈府简单,这一点她早就有所预料,陆承廷也远比沈初平难对付,这一点她也早就清楚。只是,成亲这短短三日以来,三娘子却不曾后悔过,因为,陆承廷身上有一样东西,是上一世那么多年来,沈初平从不曾给过她的,那就是——尊重! 其实,要说感情,不管是沈初平还是陆承廷,三娘子几乎是可以一视同仁的,而为人妻子,她也从不在乎夫君的挚爱到底是不是自己,又或者她到底会不会对夫君付出真心,可是,尊重却是夫妻之间必不可少的! 都说因爱生恨。三娘子觉得这话有些道理。 重活至今,要三娘子再回忆她对沈初平到底有多少恨意,三娘子几乎都无从衡量了,好像,这个人,哪怕是今天死在了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她都可能连眼睛都不眨一次。就好像上一世,她在沈初平跟前就宛若一粒尘埃一般, 他对她,是视而不见,是充耳不闻,他丝毫都不在乎她,那要她怎么去和这样的人谈相互尊重? 而陆承廷不同,三娘子能感觉到他的用心和迁就,他或许不喜欢自己,可在那日三娘子轻斥单妈妈的时候,他即便心里不舒服,却也不曾开过口,这就是“尊重”。仅凭这一点,三娘子就觉得自己不曾后悔嫁给陆承廷。 “夫人,起风了。” 见三娘子驻足良久,感觉到了寒意的子佩想了想还是打断了她的沉思。 三娘子回神,淡淡的笑了笑,然后从容的迈开步子跨进了桃花坞。 暮色升腾,屋内逐一亮起了灯,盈盈灯火中,三娘子登堂入室,目不斜视的只寻了单妈妈的身影看去,将周围纷纷起身行礼的三个姨娘全然当成了空气一般。 “单妈妈。”清朗之音犹如锦瑟微动,冉冉动听,“你带着哥儿姐儿进屋,咱们先用膳。” “夫人……”单妈妈目光闪烁,偷偷的打量了一下屋里神色各异的三个姨娘,忽然有些拿捏不准了。 “这个点儿了,孩子们经不起饿,我小的时候啊,谁让我饿肚子了,我就和谁急。”三娘子这趣打的很灵动,惹的单妈妈一愣。差点以为三娘子是在和她撒娇卖乖,可那语气,却分明是透着不容人质疑的命令。 周围有乍起的喘气声,但三娘子一个眼神扫了过去,在一旁候着的子衿、子若和瞿妈妈她们就上了前,一手一个分别按住了三个姨娘,迫使她们动弹不得。 “欸,好嘞!”想着昨日三娘子当着二爷的面那般直截了当的训斥了自己,再看看眼前这场面,单妈妈自然不敢多生旁念,便利索的张罗了丫鬟把四个孩子陆续带进了屋,空留下了只能干瞪眼、瞎着急的三个姨娘,有苦难言。 而三娘子见状,则满意的点了点头,随即带着子佩从偏门去了净房,关于姨娘的去留和晚膳事宜,她竟一个字都没有多问…… 当三娘子略做梳洗换了身舒适的衣裳来到偏厅的时候,黄花梨圆桌上已布好了饭菜,两个稍微大一点的孩子正扭扭捏捏的坐在桌边,而两个稍小一点的,则被丫鬟仔细的抱在了怀中。 “都先吃饭吧。”三娘子是很想先端着架子和几个孩子假装熟悉一下的,但偏偏她今儿精力消耗过甚,这会儿已是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实在是没什么多余的力气来和几个娃娃较真了。 可是,偏偏就那么事与愿违。 正当三 娘子刚刚端起桌上的碗勺,对面就“哐当”一声传来了瓷碗碎裂的声音。紧接着,个子最高的那个男孩儿就闹腾了起来,“我不吃,我要姨娘喂我吃!我不吃,走开!” 一旁的单妈妈见了连忙上前安抚着,可小男孩儿非但没有安静下来,反而闹腾的更厉害了,险些把桌上的菜汤都打翻了。 “不吃吗?不吃那就站起来看着我们吃。”三娘子慢条斯理的喝了几勺汤垫了一下肚子,然后才抬起了头,刻意板着脸看向了那个男孩儿。 这小小的瓷玉一般的孩子应该就是昱哥儿吧。五、六岁的年纪,个子修长,在几个孩子里头是最高的一个,满脸的倔强。乌珠一般的瞳仁里透出的全是防人的警惕,看人的目光都是带了刺儿的,好像这屋子里的每一个人都会随时害了他一般。 而昱哥儿也是明显一愣,被三娘子那虚张声势的凶相给唬住了。 想这整个桃花坞里头,除了陆承廷,谁都不敢给他这个哥儿脸色看,从来都是只有他蛮横的份,可是偏偏今天这个看着柔柔弱弱的女人却这般明着让他罚起了站。 昱哥儿恼了,五官精致的小脸顿时皱了起来,随即他大手一挥,径直就甩了一旁的单妈妈一个耳光。 单妈妈也是一愣,下意识就捂着脸不敢出声。 三娘子见状,顿时目光凝冷的站了起来。声不动怒却寒意乍起的唤了子佩道,“去,把哥儿带到墙角,让他站好。” “放开我!”见有丫鬟上前就钳制住了自己的手,昱哥儿挣扎得喊了起来,“来人啊,姨娘,姨娘……你放开我!” “一刻钟,若是一刻钟以后你道歉了,那咱们就安安静静的把晚膳给吃了,若是你不道歉,那等明儿你爹爹回来,让他来断一断到底是你的错,还是我的错。”昱哥儿越是撒泼,三娘子就越是不为所动。 昱哥儿也是蒙了,今儿这个女人不止骂了他罚了他,竟还让丫鬟对他动了粗。无奈他一个几岁的孩子,即便心里火大的要命,可力气上却还是差了子佩一大截,不过挣扎了几下,他就没了劲儿,任由子佩将他带到了屋角,背靠着墙罚起了站。 屋子里顿时安静了下来,两个小一点的孩子是不懂,而另一个大一点的姐儿却睁着一双水灵灵的眼睛一边慌张的盯着三娘子,一边紧紧的端着手中的瓷碗。 三娘子看了她一眼。忽然一阵心软,坐下后堆着笑容放缓了气息问道,“你就是仪姐儿?” 小姑娘犹豫的眨了眨眼,然后又看了看站在墙角一脸怒意横生的昱哥儿,轻轻的点了点头,“对。” 仪姐儿糯糯的声音,如被人喂了一口糖霜一般,甜得三娘子直想上前捏捏她那粉嫩的小脸蛋。 “全名呢?”三娘子柔柔的又问。 上一世,她怀了身孕之后,就一直想,若是生个女儿,该有多好。可惜那孩子和她一样,是个命浅福薄的。不过……这还没睁开眼就重新轮回了,也何尝不是件好事。 “陆韫仪。”仪姐儿有问必答,回的有条不紊。 “那昱哥儿的全名呢?”三娘子纯粹好奇了。 “陆谨昱,爹爹说,是谨的谨。”仪姐儿一本正经的模样倒可爱的很。 三娘子了然的点点头,然后又看向了一旁抱着另一个姐儿的丫鬟问道,“那这个应该就是贞姐儿了?” 那丫鬟连忙起身回道,“是夫人,这是贞姐儿,元月的时候刚满三岁。” “那这个就是言哥儿?”三娘子笃定的看了看另外一个丫鬟怀中那个手上还拿着拨浪鼓的奶娃娃,顿时又生出了一股无力感。 还真的是……一个姨娘一个娃呢,陆承廷也是真能生,宣岚也是真能忍。 因为三娘子开腔作势在前,所以这后半顿的晚膳,一桌子人就吃的格外的“祥和”。 席间,三娘子谨遵“食不言寝不语”之礼,就再也没有和仪姐儿说过半句话。直到用完膳,大家都纷纷搁了碗筷,三娘子才问了仪姐儿几个简单的问题,比如现在在学什么书,琴棋书画针黹花样子可都有涉猎之类的,仪姐儿也回答的有板有眼,就光场面上看,那性子可比昱哥儿要稳重的多了。 问完以后,三娘子笑着点了点头,顺手就从炕桌的抽屉里取出了一只浅粉色的绢花珠钗,伸手就插在了仪姐儿的发鬏上,然后说道,“咱们头一回见面,我也没来得及准备更好的东西,这支绢钗就先当见面礼了,回头你若喜欢,我再做一支更好一些的送你。” 仪姐儿一听,眼眸微微一亮,好奇大胆的抬头看了看三娘子,忽然觉得她和方才责骂昱哥儿时简直判若两人,当下就微微的垂了眼帘,忍着劲儿冲三娘子福身道,“谢谢母亲。” 仪姐儿这一声母亲,喊的三娘子顿时恍惚得出了神。 母亲吗?哦,好像是的。 是啊,这一屋子四个孩子好像都是要唤她一声“母亲”的,就 像她喊秦氏那样,明明隔着血脉,却怎么都砍不断名分。 ☆、第80章 金樽对?我见犹怜 而此时此刻,相较于偏厅里的祥和,这堂屋内的气氛却是阴怨不散张力劲足的。 三娘子进屋以后,就让子衿她们也退了出去,所以这会儿的桃花坞,是正门敞开,夜风尽灌的冷,直吹得三个姨娘缩了肩。 可因为身坐主屋,孩子们又都在三娘子那边,所以三个姨娘谁都没有先发作,每个人都是暗中较起了劲,恨不得有谁先站起来当一下出头鸟才好。 偏,三个人都是沉得住气的,即便冷,即便饿,可都没有先开口吭一声,一个个都坐的端端正正的,垂首凝足,恭敬谦卑。 直到——偏门那边忽然有了脚步声,紧接着,丫鬟们就并了哥儿、姐儿鱼贯而出,每个人的脸上都泛着和悦之色。 为首的宋姨娘见状几乎要站起来了,可她刚感觉心头一松,却赫然发现。出来的人当中,少了昱哥儿的身影。 宋姨娘双眸一敛,一个箭步就冲了上去一把抓住了正和丫鬟说话的仪姐儿,厉声问道,“你哥哥呢?” 仪姐儿一愣,正想说话,却忽然感觉手臂一阵生疼,当下就轻呼道,“姨娘,痛。” “你哥哥呢?昱哥儿呢!”可宋姨娘仿佛置若罔闻一般,只不停的摇着仪姐儿问昱哥儿的下落。 仪姐儿被摇得头晕眼花的,刚吃饱的小肚子这会儿只感觉翻腾得难受,而就在这时,单妈妈突然掀帘而出,朗声道,“三位姨娘里面请。” 宋姨娘闻声,一把松开了仪姐儿不管不顾的就往里头冲,可是跑进了偏厅,她才发现,昱哥儿正好端端的站在三娘子的身旁,除了脸颊有些透红之外,看着并无异样。 宋姨娘不由暗中舒了一口长长的气,方才垂目向三娘子福身行了礼,而随即的,秋姨娘和顾姨娘也一前一后的碎步而入,一屋三妾,今儿算是全到齐了。 三娘子淡然一瞥,忽然就想笑,好像加上她自己,这桃花坞里的人就正好凑一桌麻将。 “见过夫人。”宋姨娘见人到齐了,便和一旁的秋姨娘使了个眼色,两人恭恭敬敬的给三娘子行了个主仆深蹲之礼,然后等着看三娘子的反应。 三娘子本也是无心为难她们,见状就平静的点头让她们起了身。 而这时,一直站在后头的顾姨娘就上了前,然后喜滋滋的冲三娘子一笑。亲切的对三娘子说了一声——“姐姐好。” 简简单单三个字,尊卑尽显。 三娘子 这才定睛仔细辨认了起来,心中顿时一目了然。 为首的宋姨娘,看她这般护着昱哥儿的模样,三娘子觉得她多半应该就是如今唯一一个还留在桃花坞里的宣岚的人。 宋姨娘生的很美,艳若芙蕖,眉目如画,难得的是她的神色中似总隐着一抹“梨花一枝春带雨”般的愁思清苦,柔柔弱弱的很能让人心生怜惜。这样的容貌,若真是宣岚当年从娘家带来的,那很可能就是打定了主意要让她从通房开始做到姨娘的。 这和宋姨娘一比,那后头站着的秋姨娘的姿色就要素雅很多了。可是秋姨娘看着却比宋姨娘要沉稳世故,且身上有一种不愿出头的不争之姿,三娘子猜,她应该是侯府的家生子又或者可能很早就伺候在了陆承廷的身边,后来抬成了姨娘,所以即便身份变了,可她言行举止间却难掩奴韵。 最后的顾姨娘,倒也是个美人胚子,可是顾姨娘的美,却带着一种艳俗之气。透红的宝石耳环,赤金的穿花戏珠步摇,蓝宝石祥云纹饰手镯,还没到四月的天气。她已经穿上了娟纱金丝绣花长裙,烁烁金银丝线在烛火的映照下闪着细碎的光辉,让顾姨娘整个人看上去如同一座能走动的金矿一般,透着铜臭的气味儿,财气露得丝毫没有半点遮掩。 而想着方才顾姨娘那一声刻意喊响亮了的“姐姐好”,三娘子便猜都懒得再猜,这个顾姨娘,必定是当年陆承廷用大红花轿抬进门的贵妾。 因为,同为一屋内妾,可地位上也是分了三六九等的。若是丫鬟或者通房出身,抬成了姨娘,则就不能喊正室一声姐姐,而要恭恭谨谨的喊一声夫人,而若是贵妾,则全然能给正室做小,是以顾姨娘这一声姐姐,完全就是为了显示自己在桃花坞里头的身价的。 “几位姨娘等久了,今儿也太晚了,大家就先散了吧,孩子们都吃完了,你们也别饿着。”三娘子只是想挫挫她们的锐气,却没想着要摆正室的架子给人甩脸色看。 “那哪儿成啊姐姐。”顾姨娘见一旁的宋姨娘和秋姨娘都怔怔的不说话,暗中笑两人就是雷声大雨点小的老鼠胆子,便直起了腰身上前一步道,“咱们等了这么长时间,就是为了给姐姐敬一杯茶的。” “若你们觉得不碍这天色已晚行礼不吉,又或者不碍二爷这个当家主子未在场的话,你们敬茶,我喝了也无妨。”三娘子轻轻一笑,如月色绮丽。 顾姨娘一愣,脸上表情顿时有些尴尬,当下有种做贼的反被贼算计了的感觉。 分明,她们来正屋的时候外头天色还亮着呢,分明她们是在等着二爷回来想一起给这个新二夫人试压的,分明……之前都是合计好的呀,怎么这会儿成了她一个光杆司令在这儿和三娘子斗智斗勇了? 顾姨娘心里一阵冷笑,迅速的偃旗息鼓道,“瞧我这脑子,错过了点儿还让姐姐这样明着暗着提醒呢,那姐姐好生休息,我这就带言哥儿回屋了。” 原来,言哥儿的生母是顾姨娘。 三娘子暗中记下了。 而顾姨娘这一打退堂鼓,秋姨娘也着急了,连忙跟着一并后退道,“天色不早了,贞姐儿也该睡了……那我也先告辞了。” 三娘子一边目送着顾姨娘出了门,一边对着诚惶诚恐的秋姨娘颔首一笑,顺势记下了她是贞姐儿生母的事。 两个姨娘一走。这偏厅顿时显得空了不少,宋姨娘只感觉自己的一颗心因为被三娘子拉着的昱哥儿而吊在了半空中,当下根本顾不上顾、秋两个姨娘,只凝着一汪明晃晃的愁绪轻咬着薄唇看着三娘子,静静的等着她先发制人。 可偏偏,三娘子根本不为所动,既不张口说话,也不松手放了昱哥儿。 可怜昱哥儿这会儿正苦着一张小脸眼露哀求般的看着自己,宋姨娘只觉得浑身气不打一处来,终于强忍着想要上前抢过昱哥儿的冲动,先三娘子一步开了口,“既两位姐姐都走了。那我也不打扰夫人了。”她说着,便一转幽怨的神色,然后柔柔的笑着冲昱哥儿招了招手道,“来,昱哥儿,咱们走吧。” “姨娘先回屋吧,昱哥儿我一会儿会让单妈妈送回去安顿好的。”三娘子面无表情的开了口。 “为什么?” “不要,我要和姨娘回屋睡!” 宋姨娘和昱哥儿的惊呼声几乎是同时响起的。 而感觉到了昱哥儿挣扎的三娘子也顺势放开了本就不曾用上半分力道的手,只平和的低头对昱哥儿道,“你若要回去,那也可以,可只要你这会儿硬着不道歉,那明儿你爹爹回来,我一定把这件事原原本本的告诉他。” 在感觉到了三娘子松手的那一刹那,昱哥儿就已经迈开了步子,可是三娘子话音刚落,他的步子就顿在了原地。 “哥儿犯了什么错,夫人尽管责罚我就好,哥儿身子娇贵,前两日才刚刚大病了一场,夫人还不曾生养过,是不知道养孩子的难处啊!夫人有什么气,撒在我身上就好,何苦为难一个孩子。” 宋姨娘说着说着,便如梨花带雨一般的哭了起来。 最是怜人珍珠泪,病如西子胜三分。 三娘子发现,宋姨娘哭起来是真的美,比她不哭的时候还要更灵动诱人几分,活生生一个赛西施,若三娘子此时是个男的,面对这样的柔情似水,约莫也会把持不住的。 可是—— “姨娘这样说,是在暗喻我无端找哥儿撒气吗?还是明讽我没有经验不会带孩子?又或者想说我是个性格乖张暴戾,偏爱随便迁怒于人的主子?”既有人爱演戏,三娘子就愿意看,不收银子的戏台子。还能当作饭后的余兴节目,两全其美啊。 “夫人……”宋姨娘一听,眼泪掉的更猛了,“您……您何苦要这样误会我……” “姨娘,你别哭!你这个坏人,你等着,你要和爹爹告状,我也会和爹爹告状的,告你欺负姨娘,把姨娘给气哭了!”看着眼前亲如生母的姨娘当场被三娘子给骂哭了,昱哥儿心里早就烧旺的小火苗顿时就窜了起来,他先是乖巧的安慰了宋姨娘一句。然后就怒目转头瞪向了三娘子,一脸的仇视。 可偏偏,三娘子依然不为所动,只应付的点了点头道,“好,既然如此,明儿咱们一起等你爹爹回来。”她说罢,突然的起了身,然后冲一旁的单妈妈使了个眼色后便大跨步的扬长而去…… ----------------------------------------------------- 进了内厢房,三娘子才刚落座,单妈妈就跟着进来请安了。 三娘子心累的连眼皮子都懒得再抬一下,只伸手揉了揉额际,柔声问道,“宋姨娘带着昱哥儿回去了?” 单妈妈点了点头。 “还哭着呢?”三娘子只是好奇。 单妈妈又点了点头。 三娘子叹了口气,忽然看着单妈妈道,“妈妈现在知道那日为何我要先同你推心置腹的说那番话了吧?” “夫人……”单妈妈头一次觉得心里没了底,这个三娘子,真的不是个好糊弄的。 “二爷屋里没有以前伺候过宣姐姐的人,我就大胆的推测,妈妈这一路过来,就是专此伺候二爷的。”见单妈妈正定睛看着自己,三娘子便大大方方的抬着头让她仔细瞧着,“妈妈方才也瞧见了,各屋有各事。每个人的活法都不一样,妈妈……以后还要事无巨细的和母亲一一汇报吗?” “老奴……”单妈妈向来口嘴伶俐,可现在却被还未满十五岁的三娘子堵得说不出话来。 虽然不过才短短三日,但是单妈妈已经发现,三娘子和宣岚的处世之道是完全相反的。 宣岚是掌权为尊的典范,所有的事,她喜欢独自掌控,让你往东,你就不要妄想往西,她从不在乎过程,向来只看结果,但凡下人做了什么入不得她眼的事儿。她虽也会按度有轻有重的责罚,可从此以后便也不会再信任那个人了。 所以,如果说宣岚是一把明晃晃的利器,不是白刀子进就是红刀子出,那三娘子就是一碗苦到骨子里的黄连汤,一口下去,让你慢慢的感受那苦到想死的滋味,却依然是云山雾罩的找不着求死之道。而且,单妈妈发现,三娘子做事,好像更在意的是过程,但对于结果,她通常并不太上心。就好比眼下,自从三娘子当着陆承廷的面轻斥过她以后,三娘子就没有再问过她到底做了什么决定。 这也是单妈妈突然在三娘子面前卡壳的原因。 如果是宣氏,那所有的问题都很简单,一是一,二是二,宣氏想知道什么,被问的人就回答什么,简单直接,大家都能各得所求。可面对三娘子,她若有心绕你,就是真的在绕你。仅凭开头这一两句话,你根本就很难猜到她真正想问的或者真正在意的到底是什么。 而单妈妈是吃过一次亏的人,所以这次学乖了,回答问题就变得格外的谨慎了。 当然了,这短短片刻的沉默,不止单妈妈的脑海正在思绪翻涌,三娘子亦然。 不过,三娘子更多的还是欣慰,她欣慰单妈妈到底是侯府的老人了,为仆的门道,单妈妈早已经摸透了,所以这会儿,单妈妈的沉默让三娘子很安心,也所以,三娘子是心甘情愿再次开口的,“妈妈是否心中还在怨那天我当着二爷的面训斥你的事儿?” 单妈妈一愣,又摸不着三娘子唱的是哪一出了,“老奴不敢。” “妈妈有没有想过为何我不喜欢妈妈之前做的那些事儿?” 单妈妈没有再回话,她自然是想过的,可却没太想明白。 “先撇开侯府不说,咱们现在就单说桃花坞。我是新妇过门,若没有你们侯府这些知根知底的老人帮衬,这一开始,我就是睁眼瞎,分不清人,辨不清事,自然也就做不成好主子。我呢,自认是没有那个八面玲珑的手腕和本事,但凭一己之力,怕是以后说不定连二爷都伺候不妥帖的。” “夫人有颗七窍玲珑心……” “单妈妈,再是怎样的七窍玲珑心,那都是要打磨好久的。我是个活生生的人,二爷也是,你们也都是,咱们谁都不能保证以后大家住在一起过日子,没个磕碰不顺眼的,没个拌嘴不来气的,若是妈妈你什么事儿都跑去母亲那儿过一遍,你说,这桃花坞的主子到底是我,还是母亲呢?” 见单妈妈微垂了肩颈,整个人似耷拉了下来一般,三娘子又继续道,“身在侯府,各司其职,母亲有母亲要打理的事儿,我也有我要打理的事儿,我能明白妈妈的心思,我初来乍到,难免有做的不周到的地方,母亲心疼二爷,怕我与二爷磨合不顺,是以想着多少知道一些桃花坞的情况,那也是人之常情。可是,妈妈若是把这人之常情当作理所当然,那……我便还是要敲敲妈妈的边鼓的。” 三娘子这几句话说的合情合理的,单妈妈听得明白,心里也并没有什么可置气不服的地方,当下就点了点头正声道,“夫人的意思,老奴明白了。” “不,妈妈只明白了其一,却没有明白其二。”三娘子斩钉截铁,“妈妈还是不知道,为何我会先拿了妈妈来试水。” 单妈妈又无从接话了,她忽然觉得,面前这个才十几岁的新主子的心思仿佛一张触手可及的蛛网,你虽看得见网丝,却看不清这网面究竟有多长多宽,但是它能紧紧的罩住你,让你瞬间动弹不得。 想到这里,单妈妈忽然一个激灵。挺直了腰身故作镇定的看着三娘子谦卑道,“还望夫人直言。” “妈妈,侯府里头,不止是桃花坞,各房各屋都住着三种人,一种是主子,一种是仆役,另外一种……就是姨娘。”三娘子思绪遥遥,忽然想到了她在沈家的那些年,“仆人可以当姨娘是主子,但做主子的却不会当姨娘是同类。” 单妈妈愣住了,她没想到三娘子竟会说的这般直接。 “别屋或者别府的太太夫人是怎么对姨娘的我不清楚,但我知道,为人姨娘,可以不贴心于我,因为姨娘不是专职伺候我的,她们于我而言,像是长居于此的亲客,可以善待,可以示恩,但也可以不用付出真心。可是仆人却不同,主子对仆人,唯有真心,才能换来实意,妈妈你说呢?” 单妈妈心中似忽然被人拿着火光照亮了一般,烫的灼人。她能分明的感觉到三娘子的示好,虽然这“好”中究竟有没有藏什么猫腻单妈妈还不得而知,但是作为半辈子都耗在了这四方见开的小院中的 老妪,看到小小年纪的三娘子这般认真的同她说出这样一番话来的时候,单妈妈是动容的。 而三娘子呢,又一次不着急问单妈妈要结果,说完后只微微的叹了一口气道,“今日这一出,有劳妈妈前后周全打点,妈妈今日不值夜,早些回去吧。” 单妈妈此时脑子里也是闹哄哄的,闻言便颇有些如获大赦的重重点了一下头,然后就福身告了退。 单妈妈走后,三娘子便起了身,然后冲一直守在门口的瞿妈妈轻轻一笑,温语道,“妈妈,方才我那些话你都听清楚了?” 一石二鸟是个好法子,所以方才瞿妈妈跟进来的时候三娘子特意没有让她出去回避,毕竟就刚才那一番论调,让她再费口舌花心思重新和瞿妈妈讲一遍,说实话,三娘子是想想都觉得费神的。 而瞿妈妈这边,其实早也已经是薄汗浮背了,眼下再一听三娘子这样明着点了自己的名儿,瞿妈妈真的差一点就要跪下了。 看来,娘家太太还是没有彻底琢磨透这个庶出的大女儿,整个许府都当她是无争无欲性子绵柔的主儿,可今日瞿妈妈却亲眼见识了三娘子拿捏人的手腕,真正是七寸擒蛇的刁钻法子。 话说打发了三个姨娘,收拢了两个妈妈,三娘子这天晚上早早的就洗漱完上了床。 虽然是“第二次”成亲了,可是三娘子还是偏爱一个人睡。不过以前,在没经历过那一番彻骨之痛时,她就寝是不点灯的,可是不知为何,重生一次以后,她时不时的就睡不好,噩梦发的也毫无征兆。后来被裴一白逮着吃药,三娘子便谨记了夜宿好眠的重要性,慢慢就养成了点灯的习惯。 可是这几天相处下来,她却发现陆承廷不喜欢点灯,非但如此,入夜后,他还喜欢在窗子上挂遮帘,弄得整间屋子黑的完全伸手不见五指,连口渴醒了想要倒杯茶都要靠瞎摸才能喝上。这让三娘子格外的不习惯。 是以当今晚,三娘子拢着喜被,侧头看着案台上那被子佩刻意调微了的烛光时,她便觉得生出了久违的安心,也不知何时,就迷迷糊糊的合上了眼。 这一觉,倒是安然无梦的,只是奇怪的却是竟越睡越燥热了起来,而且腰间还隐隐有酥麻的感觉传来,一直延伸至了小腿肚,让三娘子卷着被子下意识就想往床里头靠。 可忽然,她只觉得胸口一闷。有冰凉的东西覆上了她的肌肤,挑,逗着,细咬着,带着一点催促她赶紧睁开眼的霸道命令…… ☆、第81章 金樽对?各显神通 三娘子只觉得浑身烫得要命,可偏偏没有盖着被子的脚踝却发了冷。她自然而然的蜷起了腿,却意外的缠上了一副精瘦的腰身。 三娘子猛的睁开了眼,骤然冲入视线的光亮和陆承廷闯入的疼痛感混杂在了一起,让她不自觉的就倒吸了一口凉气。 陆承廷? 随着陆承廷有节奏的缓动,三娘子瞳仁里聚着的光也一点一点的涣散开了。她感觉自己如同川流上的一叶扁舟,唯有抓紧手中的船撑,才能稳稳的站在舟上不掉入水中,而这船撑,便就是陆承廷精瘦的腰。 “陆承廷,你出、出去……”其实,被这样突如其来闯入的滋味很难受,她的身子本就没有张开,可陆承廷却要的太猛,那种感觉让三娘子觉得既熟悉又害怕,虽然是勾着他的腰,可她这个人却是一直在往外躲。 无奈陆承廷只腾出了一只手稳稳的按住了三娘子的肩头就让她无处可逃。可怜床就那么点儿大,他要钳制她,简直易如反掌。 认清了大局,三娘子就嘤嘤的溢着娇,喘求开了,“难受,你……呃……你出去……” “乖,你都湿了……”可是陆承廷的声音却带了蛊,沾了魅,本按着三娘子肩头的手也松开了,可却不是因为她的求饶而想要放她一马,反而是径直往下一探,肆无忌惮的就在两人欢,爱的地方折腾了起来。 一了老手,一个新人,三娘子哪里是陆承廷的对手,他的顺势逗。弄,让三娘子的脸涨得通红,胸口感觉都要炸开了一般,只听着耳边那湿湿的欢,爱声,整个人抖得如秋风中挂在树梢的枯叶一般瑟瑟发颤,摇摇欲坠…… 这一闹,待陆承廷折腾完,三娘子也彻底清醒了。 屋脚有一座自鸣钟,钟摆晃动,指针滴答,三娘子裹着被子,带媚的眼角轻轻一扫,心里顿时就来了气。 “二爷不是说今儿晚上留宿宫中吗?”留个鬼,深更半夜,子时尽末,他竟然用这种法子把她给闹醒了,这种时候,三娘子一点都不怀疑他能让每个姨娘都怀上孩子的能力! “事儿办完就回来了,宫里头冷床冷被的,哪儿有自己屋里舒坦。”陆承廷这会儿是神清气爽的,一边说一边顺手扯了件中衣就下了床去了净房。 三娘子见状。心里头的火气就冒的更旺了,可偏偏他是夫,她是妻,夫妻之事,她没办法这么理直气壮的摆到台面上来和他理论,是以这气三娘子就只能默默憋在心里。 可是憋着太难受,他回来能闹她,那她要去找谁闹?三娘子紧紧的抓着身上的被子,越想越委屈,结果等陆承廷一身清爽的端着一个冒着热气的铜盆走出来的时候,三娘子的双眸已经被自己心里的气给憋红了。仿佛她只要稍微一眨眼,那眼眶里蓄着的泪就能瞬间落在床上。 “弄疼你了?”陆承廷一愣。 他自己也清楚,方才确实是他孟浪了。刚回来还没进屋的时候,他老远就看到了内厢房还亮着灯,他本以为三娘子还没睡,结果进屋一看,却发现她竟和个孩子似的卷着被子侧着身睡得正香。 今儿略微有些回暖,三娘子睡下去的时候脱了中衣,只穿了一件鸳鸯戏水蝶双飞的肚兜,艳色的锦锻衬得三娘子肤若初雪,莹白如玉。竟就这么突然的勾起了陆承廷的念头,又急又快,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来,擦一擦会好一点。”想着第一次以后三娘子主动和他提出要净身,陆承廷便记下了三娘子的这个习惯。 “我自己来。”三娘子声音闷闷的,视线都不抬一下,也不知道是还在害羞还是在生气。 陆承廷见了本想笑,可是想想当下的气氛还是忍住了,只仔细的绞了帕子递给了三娘子。 这一整理,待两人再合衣躺下,已经过了寅时了。 “快睡吧,明儿我下午才出门,早上你能睡的晚一些。”见三娘子“腾”的一下就背对着他转过了身,陆承廷也顺着她的姿势转了过去。 “我卯时就要起,姨娘们要过来请安。”三娘子本不想搭理他的,可想了想,自己这么鞍前马后的全是在给他办事儿,就又赌气的开了口,“二爷也要早起,姨娘们要来给我敬茶的。”使了力气以后就想贪睡,这世上哪儿来那么多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好事? 这话一出口,两人之间又蒙上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氛,而不多一会儿,三娘子就觉得困意缓缓袭来,她使劲的眨了几下眼,结果还是抵不住倦乏沉沉的睡了过去。 不过再睡下,三娘子却完全没了一人入眠时的那种放松和舒坦,结果早上起来的时候,她眼眶浮肿,眼袋沉淤,身上更是又添了不少新的印痕,深深浅浅的看得子佩直缩头。 可三娘子却反而大大方方的在妆镜前直直的坐着,一边任由子佩给自己梳头上妆,一边看了看院子里正在打晨拳的陆承廷问道,“闻雨轩里有动静么?” “有!”子佩编辫子的动作一顿,一脸严肃道,“一大早 就有几个闻雨轩的丫鬟来打听二爷的事儿了,见二爷昨儿回来了,闻雨轩那边很快就有了响声,估计一会儿姨娘们就要过来了。” “诶!”三娘子似自言自语又似在和子佩商量道,“这两日先多辛苦你们了,桃花坞里留下的人我要一一查过的,能用的不能用的眼下都混在了一块儿,人手还是不足的。可是,要等姨娘这波动静过去了再说。” “夫人放心,我们还应付的来。”子佩点了点头,随即麻利的给三娘子编好了碎发梳好了头,正想用扑子沾些细粉给三娘子遮脖颈上的那些印痕时,手却被三娘子当机立断的按下了。 子佩一愣,却听三娘子苦笑道,“好不容易有点能作证的东西,你可别随随便便给遮了,多浪费。” 子佩顿时听懂了三娘子话里的意思,哭笑不得道。“夫人这法子用的太不上台面了。”到底是自己人,子佩说话也是直接。 三娘子闻言,笑的微大声了些,“不上台面怎么了,法子好用就成。” 可三娘子话音刚落,单妈妈就掀帘进屋正色道,“夫人,姨娘们来了。” 三娘子抬头,冲子佩使了个眼色,子佩便心领神会的伸手抹了一点点红脂涂在了三娘子的唇上,然后便虚扶着三娘子去了正堂。 四月的天还亮的不算太早,眼下刚过卯时三刻,纵使桃花坞的正堂是坐北朝南开的门窗,可这会儿若不掌一盏灯,屋子里也显得有些昏暗。 三娘子走出来的时候陆承廷也正换好了常服从净房的偏门出来,墨发高束,窄衣修身,深邃的双眸里闪着的全是精神奕奕的光芒,看得三娘子也是脚步一滞。 “二爷拳打完了?”怎么这么快?方才他人还在庭院里呢。 “少打了一套,今儿不是她们要给你敬茶么。”陆承廷声色俱淡,说话的时候目不斜视只看着三娘子,一边挽了衣袖一边就坐在了东首的紫檀镶理石靠背椅上。 三娘子眼神一敛,下意识就看向了面前站着的三个姨娘,果然,是神色各异的。 好吧,既然他想让她来当箭靶子,那当就当吧! 三娘子心中是坦然的,毕竟打从踏进侯府的那一刻起,她就从不曾想过要和陆承廷这屋里的几房姨娘深交结情的。就像她昨晚和单妈妈说的那番话一般,三娘子始终觉得,姨娘和正室能和平共处,却无法做到真正的情同姐妹。 远有自己的生母林姨娘,近有沈初平的爱妾苏小莲 。她们一个忠心为主丧了性命,一个满心压妻反客为主,若是换成以前,三娘子或许会生出悲悯和憎恨,可是现在,她既不悲,也不恨,因为她看懂了这是姨娘们自己选的路,是好是坏都怨不得旁人。 毕竟,一入侯门,即没了退路。不管是姨娘们还是自己,这辈子要依附的就只剩下陆承廷和己出的孩子了。所以,三娘子想,只要大家在场面上都是平平和和的,那对于姨娘们,她大可以不用像管教下人那般伸手扣得死死的。 想到这里,三娘子不由又打量了一下陆承廷,这剑眉飞扬、面庞俊逸的男人的身上,有着世家少爷不多见的那种凌厉英气,隐没在举手投足的眼神和动作中,多一份则煞,少一份则阴,而陆承廷确是匀得正好,这便就让他整个人看上去尤为威风凛然,丰姿奇秀。 只这一眼,三娘子忽然又同情起了眼跟前的三个姨娘来。 诶,都是如花似玉一般的年纪,要的多,渴望的多,想的更多,偏陆承廷就一个,也不怪她们这般挤破了头想要在他跟前露脸作态。博个长久的念想了。 “夫人这一直看着我,可是有什么话想私下同我说?”感觉到了三娘子那带着异样的目光,陆承廷就笑着迎上了她的脸,神色挑逗,语调暧昧,用心做足了戏。 三娘子皮笑肉不笑的扯了扯唇角,突然有些后悔刚才没有让子佩给自己上些粉了。因为,很明显,有陆承廷这么个大活人在这儿陪着她演戏,分明就比她身上那些深深浅浅的印痕还要有说服力嘛…… 因为陆承廷一句半调侃半认真的话,屋子里的气氛顿时混杂了些许说不清的暧昧。 不过很快的。端着热茶进屋的单妈妈就打破了堂屋里的僵局。 热茶敬奉,妻尊妾卑。 依次喝了三个姨娘敬上的热茶,三娘子又当着陆承廷的面说了几句“共侍夫君、和悦相处”的场面话,这礼就算是成了。 就和当初她去给宣氏的牌位敬茶奉香一般,高门大户中这样的虚礼多是雷声大雨点小的,想姨娘们昨儿费了那么大的劲,最后也不过就泯在了三娘子咽下喉的几口清茶中,也是令人唏嘘的。 而这边,见三娘子已经盖上了茶碗将瓷骨杯盏递给了单妈妈以后,陆承廷就“哗”的一下起了身想回屋,可还不等他迈开步子,坐在一旁矮杌子上的宋姨娘就楚楚动人得跟着站了起来,一双剪水秋眸里盈着的全是明晃晃的倾羡之情,“二爷,昱哥儿一早就知道您回来了,想 一会儿过来同您说说话。”宋姨娘的声音,宛若扬琴拨弦,和昨晚那略显尖锐的嘶喊截然不同。 三娘子愣住了,同一张面孔,不同的展现,像极了当年时时刻刻都晃在她眼前的苏小莲。 这样的女子,喜欢以柔弱傍身。用温情为刀,一寸一寸的剜着自己的骨血,将所谓的真情切意全部呈在所爱之人的面前。当年的沈初平,是感动的一塌糊涂的,似乎全天下,只有一个苏小莲才是他想揉进身子刻进骨子里的挚爱,而其他的人,全成了荒谬。 三娘子顿时很好奇陆承廷的反应,便转了头大大方方的看去,可谁知,陆承廷竟也正盯着她。笑的格外的如沐春风。三娘子心下一愣,一股不详的预感顿时浮上了心头。 果然,陆承廷不过就眨了一下眼,便转过头看着宋姨娘开口道,“我听说,昨儿晚上昱哥儿闹了些动静出来?” 三娘子顿时回头去看单妈妈,可单妈妈也是一脸惊讶的冲她直瞪眼。 不是单妈妈,那是谁?不过很快的,三娘子就冷静了下来。 本来昨儿晚上堂屋和偏厅里就全是人,而这整间桃花坞都是陆承廷的,他要安排一两个眼线。那一点儿都不奇怪。 可是,三娘子在意的是,陆承廷这句话,分明又是在往她身上泼脏水。 三娘子刚这样想着,就感觉面前有两道直恍恍的眼神盯着她,她定睛看去,宋姨娘的墨瞳如水,分明已经没了方才的婉约柔媚,透出的全是寒意和森冷。 屋子里顿时鸦雀无声,秋姨娘和顾姨娘并了周围的几个丫鬟都聪明的垂下了头,而明知陆承廷和宋姨娘都在等她先开口说话。三娘子偏就稳坐泰山似的不出声儿了,顺势还又从单妈妈一直端着的托盘内重新端过了热茶,徐徐的喝了起来。 嘿……陆承廷剑眉一挑,心里来了劲。 是啊,眼前端坐着的这个小小的、碧玉瓷器一般的人不是宣岚。今日若换成宣岚,遇着宋姨娘的央求,她是一定会帮衬着宋姨娘来和自己说好话的,若遇着其他两个姨娘呢,宣岚要驳也是当场驳的痛快的,八面玲珑的作风,翻云覆雨的手腕。宣岚的主子做派,是自小耳濡目染、渗在骨子里的。 可是偏偏如今那位置上,坐了一个三娘子。这是个惯会退避三尺静观其变的主儿,什么事儿,似乎只要她拿捏不准了,那要三娘子开一个口,真的是有些难。 “夫人没什么要说的吗?”陆承廷忍了忍,却忍 不过三娘子的好耐心。 三娘子这才佯装惶恐的抬头看着陆承廷道,“二爷要我说什么?” “夫人,您昨儿无故责罚了昱哥儿,一桌子的孩子。仪姐儿他们都是用了膳饱着肚子回的屋,唯独昱哥儿,回去的时候却一直红着眼睛喊肚子饿……我……我竟才知道他连晚膳都没有吃一口。”宋姨娘鼻子嗡嗡,大颗大颗的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簌簌的往下落,滴在微凉的金砖地上,发出了清脆的“吧嗒”声。 “嗯……”三娘子知道宋姨娘这才只是开了个头,便面色无波的应和了一声,也顺带示意她可以继续。 宋姨娘愣了愣,心里忽然就没了方向。这擂台应该怎么往下打啊,和她之前计谋的完全不一样啊? 原本她进屋以前,就已经打听好了。陆承廷是昨儿过了子夜回来的,回来以后就再也没有出过屋子。虽只有小半个晚上,可想着之前三娘子确之凿凿的告诉昱哥儿会把他闹脾气不肯道歉的事儿告诉陆承廷,宋姨娘就笃定这一早,三娘子是已经告完了状的。 被人捷足先登其实并不可怕,宣岚曾经告诉过她,这世上的事,只要有嘴用心,黑的就能说成白的。 而且,昨儿晚上三娘子责罚昱哥儿是真,没有让昱哥儿吃一口饭菜也是真。这刚来的继母,就这般容不下宣岚的嫡子,宋姨娘觉得,怎么着都是她和昱哥儿占了优势的。 所以她才会挑起了事头,等着三娘子来接招。只要三娘子一接招,宋姨娘就能顺势将什么心比针小啊,无故迁怒啊,故做姿态之类的骂名套在三娘子的身上。这样一来,即便她和昱哥儿可能也要听陆承廷两句骂声,可是三娘子也别想能风光艳丽的全身而退。 但结果……宋姨娘没料到,三娘子竟会是个不接招的! 这斗嘴成对。唱戏成双,明争暗斗这种事儿一个人哪里能全揽下来的? 宋姨娘忽然有些慌张了。 敌动我动其实很简单,她做多了见招拆招的事儿,说实话,三娘子这种年纪的,宋姨娘还真没有放在眼中。可敌不动我动却有些难度了,宋姨娘压根就不清楚三娘子的底线和底牌,这要她如何先发制人? “夫人是当着二爷的面承认了昨儿晚上没有让昱哥儿用膳了吗?”但话都已经被自己挑起了头,宋姨娘也只有硬着头皮继续闹了。 “那……不知道宋姨娘到底想说什么呢?”三娘子缓了口气,眉眼弯弯的看着人见人怜的宋 姨娘,忽然发现,应对这个姨娘,若用她以前常拿捏四娘子的方式,或许效果也能出其不意。 “什么……什么说什么?”宋姨娘有些接不上嘴了。 对啊,宋姨娘和四娘子有些像,都是挑事儿的时候胸有成竹,可一旦自己不接招了,就容易自乱阵脚。说简单了,这样的人其实是越挫越勇的性子,遇强则强,遇弱就会变得没了辙。 可是大多数的主子在奴才或者姨娘跟前,都是不甘示弱的。主子示弱,一则没尊,二则没脸,若是不小心传了出去就都是别人的笑谈。 可是,遇着三娘子,却是不怕的。 尊严和脸面算什么,她可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光着身子,血流不止,躺在冰冷如窖的产屋里,什么尊严。什么脸面都没了,如今她若再怕这些虚无的东西,岂不是可笑之极么! 这样一想,三娘子眼底的笑意就更盛了些,“姨娘方才不是说昱哥儿想爹爹了,想过来见见二爷么?正好啊,二爷早上休息在家,下午才要出门办事,昱哥儿随时都能过来。”见宋姨娘怔怔的看着自己,三娘子又故作愁虑道,“可姨娘说着说着,却又说到了昨儿晚上我没给昱哥儿用膳的事,我也奇怪了,姨娘是后来才进的偏厅,之前发生了什么姨娘都清楚吗?还是昱哥儿回去同姨娘说了?” 诶,想之前,她用同样的法子都和四娘子暗斗了好几年了,四娘子那会儿还是名正言顺的嫡女呢,比她这个庶出可要尊贵不少,她那会儿都没怕过四娘子,一个一眼看去就知道被宣岚宠坏了的姨娘,三娘子即便想认认真真的放在眼中,都觉得有点自掉身价。 “我……昱哥儿同我说的,他说夫人您没有……” “昱哥儿只和姨娘说我没有给他饭吃,那昱哥儿有没有说为什么昨儿晚上四个孩子都在,可仪姐儿她们都是热汤热饭吃的饱饱的,偏昱哥儿是饿着肚子回的屋呢?”三娘子忽然没了耐性,拔高了声音就站了起来。 她心里清楚,可怕的当然不是区区一个只知道娇滴滴抹眼泪的宋姨娘,真正可怕的是宋姨娘背后的昱哥儿。 小小的年纪,对她这个新进门的继母充满了敌意,但偏他身份尊贵,若三娘子随意拿捏他只会招人话柄,可若不拿捏,三娘子敢保证,不消几个月,昱哥儿就能堂而皇之的爬到自己头顶上去。 即便她从来没想过要和昱哥儿之间如亲骨肉那般母慈子孝,可让一个孩子在自己头上作威作福,三娘子也是不愿意点头的 。 “哥儿……”宋姨娘支吾了,因为昱哥儿确实没说。 “哥儿没说是吗,那二爷知道吗?”三娘子忽然转了话锋,一屋子人的视线就这样顺着三娘子抬头的姿势全都齐刷刷的看向了陆承廷。 ☆、第82章 金樽对?童心有忌 @地呢猫,你懂得…… 陆承廷嘴角一抽,瞪了三娘子一眼,视线中透出了耐人寻味的深意:什么意思,想找茬? 三娘子也不甘示弱的回瞪了回去,只差认真点一下头了:是啊,二爷为人父为人夫,怎能光看戏不上场。 “咳……”实在是站着太尴尬,陆承廷佯装轻咳了一下,然后开口道,“哥儿昨日是不是冲撞你了?” “看来二爷的耳报神办事不严,二爷以后还是换个人传话吧。”三娘子来了火气,说话就不那么动听了。“昱哥儿若昨晚只是冲撞了我,那就是小事,小孩子闹脾气也是常有的,我即便没有生养过,看也是看惯了的。”这句话,三娘子是说给宋姨娘听的。 见宋姨娘忽然就低下了头,三娘子在心里冷笑一声继续道,“可昱哥儿昨晚反手就给了单妈妈一个嘴巴,二爷,动嘴和动手,我以为,这可是有区别的。” “夫人……”单妈妈当不起这样的前锋。她心里太清楚了,昨天晚上,当着她的面,三娘子对昱哥儿这个耳光是只字未提的,可现在一开头三娘子就把她带了出来,这,分明就是准备好的。 可三娘子转头就看了单妈妈一眼,单妈妈便立刻噤若寒蝉了。 “是,昱哥儿可以是无心,但无心之罪也要罚,二爷可以去问问哥儿,又或者昨儿在屋子里的几个丫鬟。大家都听到了,我和哥儿说,只要哥儿道歉,这事儿就翻篇了,可哥儿低不下这个头,不仅不乐意还发了好大一通脾气。这是哪儿,堂堂的靖安侯府,哥儿的教养竟还比不上我们寒门许氏一族?在我们家,打小,不管是谁犯了错,大哥哥也好,我也好,妹妹也罢,母亲一声令下,我们谁都不敢反抗,是错了就要认,认了就要改,这个就是亲威之理,二爷难道不知道吗?” 见陆承廷此时此刻脸上已笑意全无,三娘子知道她已经狠狠的踩到了陆承廷的底线,便见好就收的转而看向了开始瑟瑟发抖的宋姨娘道,“姨娘护主心切我能明白,可是姨娘好歹也是长辈,比昱哥儿更能明辨是非,姨娘若只是一味的偏袒,到头来只会害了哥儿。” 单妈妈静静的站在三娘子的身旁,本来还想着到底事关自己,她或许应该站出来出个声儿缓和一下屋子里这剑拔弩张的气氛,可是一听三娘子最后说的那句话,单妈妈顿时就收回了念头。 三娘子和宋姨娘说“护主心切”而非“护子心切”。一字之差。天壤之别,三娘子,是个厉害清楚的,宋姨娘是彻底小瞧了她了。 一 个敬茶的闹剧,终于在陆承廷夫妻并肩出门要去霁月斋给老夫人请安的当下才收了场。 三个姨娘退出屋子的时候,脸上神色自然千差万别。宋姨娘是一如既往的抹着清泪红着眼睛出去的。秋姨娘则眉头深锁,低垂着脑袋,活像做贼的怕被人逮到的模样,而顾姨娘,依然穿的花枝招展,依然的玲珑心巧,走的时候,她还不忘和单妈妈她们打了个招呼,那笑容,三娘子看得出,是打从心底的愉悦而显的。 待三个姨娘走了以后,夫妻俩也出了园子,春染沐晨,朝雾翻腾,各屋的小厨房已生起了灶火,袅袅炊烟破囱而出,瞬间和周围那些稀薄未散的雾气融在了一块儿,左右难辨。 春露清甜。花香隐隐,三娘子一扫刚才在屋子里的那股子浊气,当下不由就深深地吸了两口气,顿时只觉心旷神怡,令人舒爽不已。 “一大早就吵架,一会儿去母亲那里多吃点。补补气。”可冷不丁的,陆承廷那压着嗓子的声音就顺着周遭清脆悦耳的鸟鸣声传入了三娘子的耳中。 三娘子没想到陆承廷会先和自己说话,毕竟刚才出院子的时候,他那张俊脸沉得都快黑成包公了,她顺势就吓了一跳,连忙碎步闪到了一旁,扯了嘴角干笑道,“夫君先走。” “你……”陆承廷心里是有气的,可也是五味杂陈一时半刻理不清思绪的,“昱哥儿出生以后,宣岚的身子就不大好了,也是生孩子的时候落下的病根。药吃了却补不进筋骨里去,宣岚知道自己定是活不到昱哥儿长大成人了,那两年对这个孩子就是极宠的。” 三娘子没想到他会主动和自己提起宣岚,脚下步子不由就慢了一拍。 “宋姨娘是宣岚的陪嫁,好像也是宣岚千挑万选的人,之前也是良籍出身的。后来父亲犯了罪,进了教坊司,宣岚……当她是妹妹,两人感情很好。宣岚走了以后,母亲本来想把昱哥儿带过去养在跟前的,可是昱哥儿不肯。哭闹了好几天,最后还是由宋姨娘带回来了。” “可我听单妈妈说,昱哥儿是单住一间的,没有住在闻雨轩里啊?”三娘子问。 “是单住的,不过是挨着闻雨轩的……” 三娘子了然,那也就是说还是住在一起的,“其实这样不好。”她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直言道,“到底是尊卑有别的,姨娘再亲,那也只是姨娘,可昱哥儿却是二爷的嫡长子。我们家。别说是姨娘了,就是我们做妹妹的,闲来无事想让大哥哥偷懒陪我们玩一刻钟,母亲都 是要不高兴的。” 三娘子这说的是大实话,秦氏纵使有不好的地方,可是对许世嘉的管教。却是一等一的尽责。 所以俗话有云,宁可死了富贵爹,也不能没了要饭娘。这句话套在昱哥儿身上,正好。 管教哥儿姐儿的事,虽然是爹妈一起要担当的,但在孩子小的时候。母亲要操心的事儿远远比父亲要多的多。 可是,桃花坞的女主人没了已经一年多了,这一年多里,屋子里的琐事能做主的没几人,三娘子可以想象,陆承廷忙于政务。时不时就留宿宫中,只要昱哥儿没病没痛没闹出人命,那平常管教他的多半就是宋姨娘了。 可……老夫人真能放心吗? 三娘子能想明白陆承廷这条线,却想不通老夫人这条线。 昱哥儿是老夫人嫡亲的孙子,孙子没了娘,按说隔代亦亲。长辈都会舍不得的,更何况,世子爷那里孩子还没个影儿呢,如果三娘子没猜错的话,昱哥儿就是老夫人的嫡长孙呢。堂堂侯府的嫡长孙,让个名不见经传的姨娘带着,这话,好像怎么都是说不过去的吧。 谁知,三娘子刚想完,陆承廷就把担子和个球一样抛给了三娘子,“是啊,和姨娘住在一起终归不好,这不好在,你来了。” 三娘子只感觉心都漏跳了一下,“二爷真抬举我了,我小小年纪,昱哥儿又……” “我记得我和你说过,我屋子里头是一潭深水,你若不愿意嫁,我可以成全你,可是是你亲口拒绝我的。”陆承廷嘴角弯弯的打断了她,笑起来的样子让三娘子不由的牙根直痒。 “二爷原来是在这儿等着我呢。”三娘子知道该来的躲不过,可是挣扎一下还是必要的,“二爷就不怕我把孩子给带坏了?毕竟。昨儿晚上我是真的没给昱哥儿用膳的。” “你不会。”谁知陆承廷竟头一次斩钉截铁的摇了头,“我认识的许孝熙,心高气傲,会和天过不去,和人过不去,和自己过不去,却不会为难一个半大不小的孩子。” 他的话,带着蛊惑,似一阵风,轻轻吹开了三娘子心上的蒙尘,分明并非深情,却让她觉得神思俱散,视线不由自主的就飘向了已经迈开步子走远了的陆承廷。 为什么,要好像说的很了解她一样,为什么要这么笃定她就不会下手害了他的儿子,为什么,他能这样坚信她可以胜任继母这个角色? 他是在赌自己的眼光还是在赌她的人心?三娘 子忽然不懂了。 想那整个桃花坞,纵使还有很多她弄不清的事和弄不懂的人。三娘子都不怕,因为那些不清不楚迟早有一天是会水落石出的,可陆承廷,三娘子却怕了。 这个男人藏的太深,欢爱时是一个样子,生气时是一个样子。认真时是一个样子,现在,竟还装出了一副很了解很相信她的模样,三娘子不懂,到底哪一个才是陆承廷的真面目。 “二嫂,怎么站在这儿吹风,二爷好像已经走远了。”一记轻唤忽然打断了三娘子的沉思。 她惊觉抬头看去,迎面而来的确是五爷陆承恩和宁氏。 两人今天穿了深浅不一却同色儿的衣裳,陆承恩是一袭灰蓝色的对襟长袍,腰系玄带,边挂玉坠,神色舒朗眉目清悦,见了三娘子,马上客客气气的喊了她一声“二嫂”。 一旁的宁氏今儿是穿着一件湖蓝色的立领绣刻云纹广袖双丝褙子,下面衬了条粉色的散花如意云烟裙,乌髻高盘,斜插了一支水晶步摇,笑语连连的时候步摇微颤,曳曳生辉,倒显出了宁氏的风情万种。 三娘子笑着和两人互换安好,垂目的时候,视线正好落在陆承恩和宁氏相携的双手上。 十指紧扣相合欢,如影随形与人共——这,应该才是夫妻间应该有的相爱模样吧,而她和陆承廷,最多也只能算是共室一居的……同伙吧? ☆、第83章 金樽对?人心浮动 而就在陆承廷和三娘子去霁月斋给老夫人请安的时候,三个姨娘也各怀心思的纷纷回到了闻雨轩。 宋姨娘是从正堂一路哭回自己的屋子的,可是当她一进门,见了急急迎上来的丫鬟彩衣,宋姨娘的泪竟奇迹般的止住了。 “姨娘,如何?”彩衣问的隐晦,可眉目间却闪着蠢蠢欲动的情愫。 但宋姨娘却微微的摇了摇头,先问道,“哥儿呢?” “哥儿在后院和仪姐儿踢毽子呢。”彩衣指了指南窗外。 宋姨娘这才长叹一口气道,“彩衣,那个许氏,我们低估她了。” “啊?”彩衣一愣,连忙扶着宋姨娘先落了座,然后不解的问道,“今儿姨娘吃了亏吗?那个许氏,看着年纪小小的,我私下偷偷打听过,她好像还没满十五岁呢,如何能拿捏住姨娘?” “不,也不是拿捏我。”宋姨娘有些烦躁,心里七上八下的,感觉就是顺不过气来,“只是很奇怪,二爷竟信她。” 对!直到现在宋姨娘才仿佛恍然大悟了起来,陆承廷愿意相信许氏,这才是她今儿早上在堂屋那里败给了许氏的症结所在。 彩衣一听更惊讶了,“啊?姨娘说的是二爷吗?”见宋姨娘点了一下头,彩衣便是满脸的不可置信,“以前先夫人的话二爷都不曾全信了过去,那个许氏,竟这样厉害?姨娘,那怎么办?如今哥儿是已经明着和新夫人闹的不愉快了。” 听彩衣这样一说,宋姨娘心里也没了底,不知这最开始她决定让昱哥儿走的路到底是对还是错,“不愉快就不愉快了,反正哥儿确实也不喜欢那个许氏。” “可……”彩衣偷偷的看了宋姨娘一眼。略有焦虑道,“仪姐儿好像很喜欢许氏?” “哼,不过就是个赔钱货。”宋姨娘一听就发出了一阵嗤鼻的冷笑,“如果她够自知聪明,真能讨了那许氏的欢心,以后她的嫁妆或许还能丰厚些,其实也没什么不好。” 彩衣心中“咯噔”一下,看向宋姨娘的表情就有些不太自然了,“姨娘,仪姐儿乖巧听话,谁见了都会喜欢的。” “诶,不提这孩子了。”听着彩衣满口的“仪姐儿”,宋姨娘不耐烦的伸手打断了她的话,语调嗔然道,“之前祠堂的那件事儿,你确定捂严实了?” 彩衣点点头,“您放心,左右都是我一个人打点的,看祠堂的冯妈妈可是我的亲表姑,她怎么也不会把我供出来的,而且现在也没 人在查哥儿闹肚子那件事。” “不不,小心驶得万年船,那个许氏脑子转的快,我今儿是差点就着了她的道,以后对着她,咱们可要一千个一万个当心,免得再出什么岔子,我倒是无所谓,就怕耽搁了哥儿。”宋姨娘说着又往南墙那儿看了看,窗子口,隐约能看到正在和仪姐儿踢毽子的昱哥儿的灵动身影。这两年,昱哥儿个子窜的很快,如今隔着窗棂,都已经能看到他的衣襟了,宋姨娘是越看心越软,越看越欢喜。 可忽然,彩衣的声音就打断了她的飘思,“既那个许氏这么难对付,姨娘您看,咱们要不要让亲家太太来一趟?” “现在吗?”宋姨娘思忖了片刻,还是摇了摇头道,“不,太早了,她过门这才几天啊,若是现在就让宣家的人过来,也太明目张胆了,老太太现在可还忌讳着咱们二房呢,这不是往枪口上撞么。” “还是姨娘考虑的周到。”彩衣诺诺的点了头。看了宋姨娘一眼以后张口欲言,可终究还是没再出什么声儿。 而几墙之隔的另一间大屋子里,顾姨娘却一边摘着自己满头满脑的首饰,一边沉着声音和贴身丫鬟银秀絮叨开了:“是个聪明的主儿,几句话就把宋如月给唬住了。” “真的?”银秀一听便瞪着八卦的眼睛小声问道,“宋姨娘又哭得梨花带雨了吧?” 顾姨娘睨了自己的丫鬟一眼,摆出了一个“你明知故问”的表情来,然后取下了挂在耳垂上的那对沉甸甸的金镶东珠耳坠,“咚”的一声随手扔在了妆镜台上,揉了揉耳根道,“不过你别看宋如月今儿是吃了憋,但她也不是个好惹的主。” 其实,整个桃花坞里头,住的都不是好惹的主子。 顾姨娘想着,视线左右扫了扫,西边的秋雁秋姨娘,看着是个沉默寡言的,可其实肚子里都是文章,而东边的宋如月,面上是个柔弱似水的,可骨子里却比谁都烈。 “姨娘就不用参和这趟浑水啦。”银秀闻言,一边端上了一早熬好的莲子羹,一边揉着顾姨娘略显僵硬的肩背贴心道,“之前先夫人在的时候一直防着姨娘,姨娘就装充耳不闻,不也这么过来了嘛。好在上天保佑,老天爷啊还是有眼睛的,知道姨娘是个面狠心善的,所以给姨娘送来了言哥儿。” 一听银秀提及言哥儿,顾姨娘那张浓墨重彩的脸顿时就温柔了起来,目光中透出的全是浓得化不开的母爱,“你说的对,我如今还求什么呢?我都有了言哥儿了!这以前是如何过日子的, 我现在还如何过日子,不过就是换了个主子罢了,许氏到底还是年轻的,我呢也就是想太太平平的,咱们就井水不犯河水咯。” “不过……”银秀忽然又有些担心,“不知道如今的二少夫人会不会插手二爷屋里屋外的账本银子呢?” “你还担心这个?”顾姨娘笑银秀小题大做,“以前宣氏在的时候,每每和二爷论起这个,哪一次不是吵架收场的?宣氏这样的人都没能插手二爷的银子,区区一个许氏,就更难沾着里头的门道了。” “要不,咱们还是去和小路子说一声吧,免得有什么情况,姨娘还被蒙在鼓里。毕竟新官上任三把火,这个新二少夫人好像现在已经把单妈妈给收拾服帖了呢。” “你怎么知道?”顾姨娘咽下了刚入口的粥。手捏着勺子就定住了。 “姨娘还不知道吧,单妈妈已经整整两天没有去过老夫人那儿了。” “当真?”顾姨娘心里一惊,忽然觉得银秀方才的顾忌很有道理。 “自然当真。”银秀肯定的点了点头,“霁月斋那儿都让小丫鬟来打听了,可单妈妈都没有和人家打个照面。” 桃花坞大大小小也就这么几间屋子,之前清了一波人出去,上头又暂时没有主子压着管着,这院内外有些什么风吹草动的只要有心,就绝对能打听到一二。 “哎呦,这可是明着在站主子的队了呀。”顾姨娘不可置信的摇了摇头,立刻冲银秀说道,“那事不宜迟。你下午就去和小路子通个气,下午二爷要出府,正是传话的好时候。” 而与此同时,刚回屋不久的秋姨娘这会儿正抱着已经喝了小半碗粥的贞姐儿一边蹙眉凝思,一边唉声叹气。 “姨娘,今儿早上可都安好?”婉儿是当年秋雁从通房抬成姨娘以后陆承廷特意从外头给她挑的丫鬟,干干净净的身世,对桃花坞的事儿摸的也不清,只日日尽心的把她这个姨娘当个主子一样伺候。那时候秋雁就知道,陆承廷是个念旧情的,所以她这辈子也是死心塌地的了。 “早上……就宋姨娘闹了一下……” “姨娘。”婉儿一听就蹲下了身子半跪在秋姨娘的跟前认真道,“您之前就说过,这辈子,只要姐儿好了,您就安心了。从前先夫人在的时候,咱们那是没办法,先夫人疼宋姨娘,咱们只能看着宋姨娘的脸面过日子,可是现在……主子换了,人心就变了,您……可不能在关键时候犯糊涂啊!” “我 知道,我知道!”这几年,婉儿对她不可谓不亲,婉儿不过小了她几岁,身世可怜,姿色平平,当初两人虽名义上有主仆之分,可私下却是一见如故的。 有的时候夜深人静了,秋姨娘侧身看着睡在贵妃榻上的婉儿,心里总觉得还能生出一些暖意来。她从来都不奢望陆承廷对她会有什么儿女之情,所以当年她得知自己怀上了贞姐儿的时候,是几乎喜极而泣的。 贞姐儿是上天赐给她最好最珍贵的礼物,即便这个孩子将来对陆承廷而言可能不过就是众多庶女中的一个,可是对她来说,贞姐儿就是唯一的。 她的日子,平淡无奇。可因为有了贞姐儿和婉儿,多少才有了一些生趣。 可是,在得知陆承廷要续弦之后,秋姨娘很矛盾。她不想有人来打破她现在的安宁和无争,可是,她却想为了贞姐儿的体面而搏一把! 这种矛盾的感觉,如同一根一根的细针戳在她的心尖上,只要秋姨娘念头一动,心就会一阵一阵的刺疼,让她辗转难眠。 “姨娘,姨娘。”见秋姨娘只怔怔的看着自己却静默不语深沉的吓人,婉儿连忙伸手轻轻的推了推她。“您知道宋姨娘的为人,可千万要学顾姨娘那般,和她划清界限,能躲就躲啊!” 被婉儿这么一推,秋姨娘立刻回了神,不由就苦笑道,“是啊,她身边还有一个昱哥儿,只这么一个昱哥儿就够她翻本的了。” “姨娘,听说新夫人手腕不比先夫人柔弱,单妈妈……好像已经学乖了。”婉儿轻轻的说道。 “真的?”秋姨娘在桃花坞住的时间是最长的,她十二岁开始伺候陆承廷,十五岁的时候成了通房,若论资格,这整个桃花坞,怕是只有几个管事的妈妈和媳妇子才能与她相较一二了,对于单妈妈的动向,秋姨娘这边自然是清楚的。 “姨娘且不想想,单妈妈是怎样难驯的人,当年先夫人就与单妈妈暗着不合,那么多年了,先夫人都没让单妈妈心动过,但新夫人这才过门几日啊,却能说动单妈妈。姨娘若是还要小瞧了新夫人,只怕到后来吃亏的还是咱们自己啊。”婉儿的苦口婆心是真心实意的为了主子好的。 “那你说,让夫人点头养下贞姐儿……” “姨娘千万别犯糊涂!”不等秋姨娘说完,婉儿就蹙眉打断了她,“新夫人今年才多大?前头说,她连十五岁都还没满,这样的年纪,除非二爷压着不让她怀,不然定是个儿女成群的命。再说了您这还好好的,没病 没痛的,拿什么条件去让夫人养贞姐儿?” “是,你说的没错。”秋姨娘眼眶一红。嘴角微微一扬,笑得竟比哭还要难以入眼,“道理我都明白,我伺候二爷快十年了,即便再笨,这些门道也都摸清了。可是,我就是可怜了贞姐儿,跟着我,她注定要吃苦的。” 秋姨娘说着,抱着贞姐儿的手就微微的使了劲,惹得贞姐儿咿咿呀呀的在她的怀中直挣扎。 “姨娘,你别急。”婉儿见状直起了腰身。顺势就抱过了贞姐儿宽慰秋姨娘道,“这前头的路还长着呢,您是个能忍的性子,有的时候,您这股子忍劲儿也能闯出一条路来的。” 婉儿说完,主仆二人都沉默了下来,屋子里顿时只剩下了贞姐儿的童声,语调不齐的在说,“姨娘,玩、玩花花……” 秋姨娘知道女儿是又想去院子里玩了,便深吸了一口气以后站起了身,忽然。隔着敞开的窗棂,她隐约听到了昱哥儿在院子里欢闹的笑声。 秋姨娘一愣,下意识就拉过了婉儿小声问道,“你说,二爷新婚那晚,昱哥儿闹肚子是真吃坏了,还是……” 婉儿摇了摇头,谨慎的看了秋姨娘一眼。 秋姨娘立刻扬起了笑容从婉儿的怀中抱过了贞姐儿,柔声道,“走,姨娘带你去院子里看花。” ----------------------------------------------------- 因为今儿是月底,照例是各房都要来给老夫人请安然后一家人一起在霁月斋用早膳的日子。 这事儿。单妈妈事先已经和三娘子说过了,所以三娘子虽是头一回入席,可一个早上下来,倒也是从容大方不见拘谨的。 人一多,屋子里自然就显得热闹。老夫人信佛,大多时间,整个霁月斋都是安安静静的,也唯独在每月月头和月尾的时候,小辈齐聚,侯府这偌大的主屋才会闹出些欢声笑语来。 席间,三娘子照旧奉行了“多动筷,少说话”的处事之道。本刚开始的时候都是好好的,大家伙儿的话题也几乎很少在她身上逗留,但吃到一半,陆云姗却突然开口道,“二嫂还同以前一样,坐下以后就是筷不离手了,偏二嫂怎么吃都不长肉,真是让人羡慕。” 陆云姗说这话的时候,三娘子正夹着一只水晶虾饺往嘴里送,结果,一桌子的人全都看向了她,虽有几声轻笑从一旁骤然溢出。不过在座的大多都还是客 气的,只接二连三的抿了嘴。 三娘子自然是有些尴尬,毕竟她筷子上这只虾饺才咬了一半,当下不知是应该先整只吞下呢还是先吐出来。 而一旁的陆云姗见状也红了脸,方才她确实是有感而发的,却不曾想竟莫名的给了三娘子一个瘪。 更要命的是,三娘子还没想好要怎么应对,陆云姗也正在绞尽脑汁想着怎么圆场,那边,陆承廷竟先她们两人一步开了口。 “你二嫂昨儿晚上忙了一阵,早上又费了些神,饿着了……” 三娘子直接噎住了。一口虾饺卡在嗓子眼儿,吐不出,咽不下,一桌子人的目光,也从轻笑变成了意味深长的微笑,而陆云姗干脆低下了头捧起了面前的粥碗,心中默念,还是回头找个机会私下和新二嫂道个歉吧。 陆承廷呢本还有些沾沾自喜替三娘子解了围,可他刚说完,发现大家的表情都不一样了,顿时也明白了其中的深意,当即就不予苟同的想再补说一句。结果他话还没出口就感觉脚尖一沉,痛感骤袭。 桌下,是三娘子毫不客气、发了狠劲,重重的踩了陆承廷一脚。 桌上,三娘子倒还算沉得住气,只忍着脸颊的燥热感,稳稳的放下了筷子故作轻松的笑道,“二爷惯会开我玩笑,主要是因为母亲这儿的虾饺太好吃了,虾肉嫩滑鲜香,饺子皮甜糯透薄,不怕大家笑话。我长这么大,可没吃过这么好吃的虾饺呢。” 贬了自己,换个翻篇儿。 三娘子这几句话转圜的恰到好处,惹得老夫人也不由出声圆场道,“呵呵,这孩子,爱吃的话一会儿就带一笼回去做点心。” 三娘子闻言,佯装受宠若惊的起身冲老夫人福了个身,故作娇憨道,“那下午我就能带着虾饺去找姗妹妹喝茶了。” “为何是我?”陆云姗愣愣的抬起了头,眼中歉意依旧。 “若没姗妹妹的话头,我哪儿能得母亲这一笼虾饺?”三娘子冲她狡黠一笑,羽扇般的睫毛忽闪忽闪的,灵动又俏皮。 众人这才陆续的笑出了声儿,屋子里的气氛顿时又回到了最开始那般热络温馨的模样。 这一顿早膳,吃了整整半个时辰,当众人散桌纷纷鱼贯而出的时候,袁妈妈便见缝插针的喊住了三娘子,“二少夫人且稍等,老奴已经让人去厨房取虾饺了。” 三娘子吃着吃着是已经完全把这茬给忘了,她现在只想追上裴湘月去问点事儿,闻 言便指了指站在一旁的陆承廷道,“妈妈一会儿给二爷就好,我找大嫂有些事儿。”说罢,三娘子也不和陆承廷知会一声,就在袁妈妈错愕的目光中和陆承廷的失笑声中快速的跑出了园子。 三娘子这一路碎步直追,最后是在中庭的抄手游廊前截住的裴湘月。 今儿早上这顿膳宴世子爷没来,这会儿裴湘月脸色看着又不太好,三娘子不敢多猜,更不敢多耽搁裴湘月半刻,拦下她了以后便直截了当道,“二爷说,若我想在桃花坞里头置办人手,就来找大嫂。” 这是件大事,当务之急的那种。 桃花坞现在上上下下住着八、九个要伺候的人,可丫鬟妈妈加起来才十来个。以前是没女主人,大家睁一眼闭一眼也就算了,如今三娘子正式入主,若桃花坞再不打点起来,就有点不太像样子了。 裴湘月身为掌家宗妇,自然知道里头的厉害,闻言便点头道,“你若不来找我,过两日我也是要去找你的。”裴湘月眉宇间拢着化不开的愁绪,说话的时候声音都有些沙哑,一看就是没有睡足觉的模样,“若你不着急。就今儿下午来睦元居一趟,其实人都是备好了的,不过是你自己用,还是要你来挑。”睦元居,就是世子爷陆承安和裴湘月住的院子。 “不急不急。”三娘子隐隐也有了歉意,“原也是我拿捏不准起了念头,不过……这千挑万选的,好像我还是没挑对时候。” 裴湘月从小就认识三娘子,私下相处过好几次,她知道三娘子有时候说话得体到有些隐晦,便理解的轻轻拍了拍她的肩道,“是我做的不够周到,这两日,世子爷咳的厉害,我心思就没在别的地方了。” “您多注意休息,这会儿正是换季的时候,兴许等天气暖和起来了,世子爷也就不咳了。” “希望如此吧。”裴湘月淡淡的笑了笑,有种铅华褪尽的沧桑感。 三娘子忽然有点心疼,因为她是亲眼见证过这个女子的豆蔻风华的,那时的裴湘月是明媚娇艳、神采飞扬的,也是心怀畅想志气轩昂的。可是不过才几年的时光,这座森森的宅邸,就吞噬了她所有的光华和明艳。现在的裴湘月,如同伤了双翅的百灵鸟一般,只能静静的向往着头顶那一片无边的天际,却很难再展翅翱翔了。 三娘子不由的感同身受,随即连忙改口道,“若大嫂不方便,不如我再换个时间吧,其实我那儿也没……” “没事,你来,下午的时候一白要过来,你们也几 年不见了吧,若是碰的巧,还能见一面。”儿时结下的情义是最简单的,饶是裴湘月现在已经断了很多不必要的故友之情了,可有些情分,她却是还想守一守的。 ☆、第84章 金樽对?富贵加身 三娘子回到桃花坞时,陆承廷不在,而老夫人赏的那笼水晶虾饺却端端正正的被摆在罗汉床的矮桌上。 三娘子定睛看了看,正想要不要让子佩她们几个拿去分了,身后忽然响起了脚步声。 “还没吃饱?” 三娘子猛的转过了身,入眼的是一袭笔挺朝服在身的陆承廷。 护军参领是正三品的内都武官,所以陆承廷的那件玄色朝服上绣着赫赫威风的猛虎利豹,尊贵尽显。 “二爷不是说下午才出门?”三娘子一愣。 “临时有点事儿要办。”陆承廷的神色有些凝重,和三娘子答话的时候心不在焉的。 三娘子想到刚才进屋的时候看到有两个小厮模样的仆役在园子口一左一右的候着,便点头道,“二爷去忙吧,我一会儿要整理一下成亲时带来的那些箱笼,还要对一下嫁妆单子,下午我同大嫂约好了要去她那儿挑几个丫鬟回来。” 陆承廷于她,或许有很多事儿不能仔细交代,但是三娘子却觉得自己手头没什么事儿是不能交代给陆承廷听的。 可陆承廷闻言,表情却瞬间变得很奇怪,“你……和我说这些做什么?” 三娘子也是诧异了,“二爷若不好奇我每日在家都做些什么的话,那我以后就不同二爷赘述了。” “你在同我做交代?”陆承廷微叹,宣岚以前是从未和他交代过这些的。 可三娘子却自然而然的点了点头,“我承二爷之威,在二爷不在的时候勉强在桃花坞做个大,一日之事,自然是要和二爷略做交代的。” 说实话,这个习惯,其实是上一世的时候她从一位邻家表嫂那儿学来的。 那位表嫂是沈家的近亲,因夫君在江宁任职,便举家迁了过来。可头几个月,因家中的新宅子还没修葺好,夫妻俩就借住在了沈宅,一来二去的,那表嫂就和三娘子结下了交情。 那表嫂掌家。每日琐事不断,时间一长,三娘子就发现表嫂每天会在纸上细细的罗列下当日所做的重要事情。 三娘子好奇,便问了当中缘由。 那表嫂就笑言:夫妻二人,男主外女主内,男人有些官场上的事儿确实不便与女人说,可女人掌家、做事、用银子却没什么可以瞒着男人的。今日事,今日毕,做完了,和男人知会一声,夫妻两个心中都有了数,家里的事就不会乱。 很简单的几句话,很 通俗易懂的道理,可当时三娘子听了,却深深的被打动了。 那是一种她明知得不到却渴望得不得了的生活,因为得不到,所以她就把这样的生活姿态深深的记在了脑海中。上一世的遗憾,或许在这一世能多少有些改变。 陆承廷低了头,敛了神目不转睛的看着她,直到三娘子被盯得都有些不自然了,他才忽然收回了目光,然后似随意一般从腰间抽出了一张纸放在了三娘子的手中,说道,“大哥近日身体欠佳,若有什么大嫂那儿实在顾不上而你又特别着急的事,就去前院找一个叫余安的人,他应该都能帮上。” “我尽量不会麻烦大嫂的,也尽量不麻烦二爷的人。”三娘子话留一半,顺势还微垂了眼帘用余光扫了一下手中的东西,好像是一张银票。 “无所谓什么麻烦不麻烦,你本就不是那种无中生有随意揽事的性子,还有,那个你拿着,用来打点琐事。”陆承廷说完,竟伸手捏了捏三娘子俏挺的鼻尖,然后转身大步出了内厢房。 三娘子愣愣的眨了眨眼,一边用手轻轻的抚过了陆承廷方才捏过的鼻尖,一边举起了手中的银票展开看去。 可忽然,三娘子猛得就瞪大了双眸,屋子里顿时响起了她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 一……一千……一千两! 当时子衿正拿着几个箱笼的钥匙准备进来,是以在门口的时候,她就听到里头有三娘子的喘息声。 子衿一惊,连连就冲了进来,却见三娘子正对着手中的一张花花绿绿的纸在那儿大喘气。 “夫人。怎么啦?”子衿赶紧跑上了前,凑过去一看,“这是银票啊?” 一听子衿的声音,三娘子就清醒了一半,连忙深吸了一口气又仔细的看了看那银票,然后就缓缓的坐在了罗汉床边。 一千两啊,陆承廷真是大手笔,顺手就丢给她一千两让她用来打、点、琐、事! 说实话,三娘子会因为一张一千两的银票而这样大惊小怪的其实也实属正常,毕竟两世为人,她真的还从未看过整张大面额的银票。 沈家呢,虽然不至于穷到连一张一千两的银票都拿不出手,但也绝对没有富到可以随随便便给个宗妇一千两去打点宅内庶务的。 而许家呢,也不过就是小富小贵的,自己的爹爹那边三娘子是不清楚,但秦氏那里,三娘子估摸着随随便便也不可能拿出一张整一千两的银票来。 这样 一想,她不由又觉得有点唏嘘。 想之前,自己每个月紧紧巴巴省吃俭用,能攒下来二两银子已经是很好的事儿了,可是区区二两和现在手中攥着的这张银票比起来…… 三娘子的手不禁又抖了起来,是那种气不过比不上又不得不承认陆承廷就是富贵加身的满腹无奈。 而此时此刻,已经匆匆走出内院的陆承廷却突然毫无征兆的“啊”了一声停下了步子。 他后面本跟着两个埋头碎跑的小厮,结果陆承廷这一站定,两个人都来不及收脚,就直接迎着陆承廷宽硕的背撞了上去。 “爷!” “二爷!” 谨言和樛(同究音)木异口同声,见陆承廷皱着眉转过了身,两人惊得干脆都不敢去摸撞疼了的额头。 “呃……有个事儿。”不过陆承廷的踌躇,很明显不是因为两个小厮,而是另有其想。 “爷,您吩咐。”谨言看了樛木一眼,先一步开了口。 “去前头和余安说一声,让他一会儿带十张一百两的银票去桃花坞给二少夫人兑个散钱。” “啊?”谨言有点愣,爷吩咐的这句话他压根儿没听懂。 不过很快的,一旁的樛木就暗中揣了他一脚接口道,“得嘞二爷,我帮二少夫人跑个腿。”说罢,他就一溜烟儿的跑远了。 陆承廷看着樛木那个渐渐成了黑点的背影,又看看眼跟前还发着愣揉着屁股的谨言,无奈的叹了一口气。 诶,这人机灵不机灵啊,真的是天生的! ----------------------------------------------------- 话说,这一大早就收到了陆承廷亲手给的一千两,三娘子顿时觉得连干活儿都变得格外的来劲了。 满满当当的四个箱笼。外加那八抬嫁妆,三娘子并了几个丫鬟和瞿妈妈,收拾了足足两个时辰,终于将一应物件全部理了一遍。 该拿出来用的全都放进了厢房的各处柜子里,该收好的也一并放去了单妈妈指定的藏屋内,落了锁的六把钥匙,首饰、衣物这一类的她给了子佩管,剩下锁那些大物件的钥匙三娘子则交给了瞿妈妈。最后一把锁了银票契据之类贵重东西的钥匙,三娘子留在了自己的身边。 折腾完这些以后,三娘子才觉得腰酸背痛,饿得都快眼冒金星了。 索性这时候单妈妈贴心的进了屋。端着一大碗热气腾腾的三鲜面,笑道,“夫人先吃点软食吧,容易克化。” 三娘子冲单妈妈点了点头,只单独留下了子佩,然后就遣了其他人下去用膳了。 “和我一块儿吃点吧,这么大一碗,不吃完也是浪费了。”三娘子一边说,一边从大碗里分出了半碗面,递给了子佩。 “夫人有什么要吩咐的?”跟着三娘子这些年,子佩已经很了解三娘子的处事方式了。 三娘子笑着看了她一眼,指了指放在她面前的碗道,“先吃面,吃完再说。” 子佩依言落了座。 热面鲜爽,用了白椒吊味儿,微微的辣意抹去了鱼虾的腥臊和面条的碱苦,吃的三娘子赞不绝口。 不一会儿,主仆二人就同时搁了筷,见三娘子面前的碗已经空得连汤汁都不剩了,子佩有些担心道,“要不要给夫人先泡一壶消食茶来?” 谁知三娘子却按住了她的手摇了摇头,“你别急,听我嘱咐你一件事。” “您说。” “想办法,去宋姨娘那儿探一探仪姐儿的事。”这个念头,已经在三娘子脑中两天了。 “仪姐儿?”子佩一愣,“不是昱哥儿吗?” “不是昱哥儿,是仪姐儿。”三娘子再一次肯定。 “奴婢不懂。”子佩皱起了眉,“仪姐儿是宋姨娘生的,虽是庶长女,可……夫人特意关心她是为了什么?” 三娘子竟也摇起了头,略作沉思道,“说实话,我也拿不准。所以让你私下去打听一下,这事儿不急,你看准了机会再说。只是……那天晚上,四个孩子全在我这儿用膳,我看了一晚上,却觉得仪姐儿乖巧懂事的有些不太合理。” “乖巧……”三娘子这样一说,子佩隐隐也琢磨出了一些门道,“您这样一说,还真是。” “那天我把昱哥儿留下的时候,仪姐儿是已经出去了,可宋姨娘冲进来的时候却是一脸的焦急。好像屋里的昱哥儿才是她嫡亲的骨肉。对,她是宣氏的陪嫁,如今宣氏走了,留下个昱哥儿,宋姨娘待昱哥儿好那是人之常情,可我觉得,宋姨娘待昱哥儿好的有些过头了。” “您这么说我倒也想起来了,那日最后是我掌灯引路送几个姨娘回的闻雨轩,这一路,宋姨娘是一直牵着昱哥儿的手的,可仪姐儿却走在了最后头,一声也没吭过。” 三娘子闻言叹了口气,不知为何就想到了自己。 被宠的孩子才会无法无天骄纵乖张,而不受宠的孩子才会隐忍性子学乖博喜,不巧的是,这两种育成方式她都经历过。正因为经历过,三娘子才觉得年仅五岁的仪姐儿懂事的有些奇怪。 “这个事急不得,如今闻雨轩那里还不是咱们能插足的地方,宋姨娘那儿还有个昱哥儿,咱们更不能打草惊蛇。瞧仪姐儿的样子也不像是个多话的孩子,估计你还是要从丫鬟那儿下手。” 因为经历过,所以深有感触。因为有了感触,所以三娘子对仪姐儿就生出了好奇。 “夫人放心,我知道怎么办。” “好。”三娘子点了点头,“那你也下去吧,我睡一会儿,若未时末还没醒你就喊一下我,我要去大嫂那儿办事。” “是。”子佩应声后就收拾了桌上的碗筷退了出去,而三娘子则合衣靠在了罗汉床上闭目养神了起来。 其实她虽累了些,却不至于困乏到想午睡,之所以拖延了时辰再去和裴湘月碰头,是因为她知道裴一白今日过府肯定是专程来给世子爷诊脉看病的。 她一个外人。不想参合其中,即便,其实她私心还挺想见见裴一白的,这一别,似乎已经好几年了,而这份情谊,从上一世开始,就惠利于她,让她感激在心。 不过,令三娘子没有预料到的是,她这算来算去故意往后延了的时间。竟还是和裴一白撞在了一块儿。 “许孝熙?” 除了当年姚氏偷偷摸摸的带着她去了一趟百草堂之外,后来,三娘子也成过姚氏之美,还找裴一白请过两次脉。 想他们两人每回相见,时间虽短,可都是相聊甚欢的。裴一白是个不喜欢扭捏作态的,他总说,好好的人,有个名字不喊,非得叫娘子娘子的,真是空负花名。 三娘子听了直笑。裴一白也是从那时开始就直呼她其名了。 “裴少医?”三娘子抬头看了看天色,日光微垂,暮色初起,分明已经有些晚了,“你……大嫂说你下午要过来,可怎么这个点儿了才……” “医馆突然来了个绞腹难忍的病人,我就耽搁了。”几年不见,裴一白依旧的玉树临风,风骨出尘。一袭白衣,一只药箱,俊朗的五官比起前几年。少了青涩,多了尘染之韵,却是无损他谪仙一般的华光,反倒让人觉得他似沾上了一些人间烟火一般,变的更真实了。 但是,让三娘子最为暖心的是,多年未见,只这一眼,他却依然笑着直呼了她的名字,自然随性,故人依旧。 “那你快进去吧。大嫂应该等你很久了。”三娘子说着就往边上站了站,给裴一白让出了道儿。 “你……哦对!”裴一白从刚才开始就蹙着眉,这会儿却忽然恍然大悟道,“你是已经嫁给疯子二……” “裴一白!” 可忽然,裴湘月的一声喝令隔空而来,裴一白和三娘子闻言看去,见堂屋门口,裴湘月正凝神立在石阶之上,远远的眺望着他们,脸上的神情说不出是在着急还是在生气。 “得得,我先进去。你……”裴一白说着低头看了看三娘子的手腕,笑道,“若不急,你就待会儿,我给你把个脉。” 三娘子有些汗颜,不知为何裴一白对自己的脉象如此上心,便胡乱的点了点头,然后冲他摆了手。 裴一白见状,拎着药箱大跨步的就进了屋,而三娘子也恭敬的上前给裴湘月行了个礼,然后满眼歉意道。“我原以为裴少医过了午时就会来,还特意晚了一会儿出门,谁知竟然还是撞到了一块儿。” 裴湘月也有些无力的摇了摇头笑道,“诶,他这个人啊,和他谈时间约事情都是虚的,别说你了,连我这个亲姐姐都是拿不准他的。走吧,我先陪你去挑一挑丫鬟。” “大嫂,我改日再来吧,你还是先去陪着世子爷吧。”三娘子有些心虚了。事有轻重缓急,世子爷的事儿可开不得半点玩笑。 谁知,裴湘月竟下了石阶,轻轻的上前拉住了她的手,缓声道,“我帮你挑人,你帮我换口气……那屋子里全是药味儿,我待了都大半天了,总也是要喘气的。” 裴湘月的手细腻柔滑,可冷的要命,三娘子不禁抬头看去。稀薄的暮色如一层珠光一般扫在她妆容精致的脸上,可是再多的玉簪粉,都盖不住她从肤底透出的倦意,再艳的朱红也掩不掉她唇角的清苦。 这个女人,心里压了很多事儿,不能与人说,只能故作云淡风轻的一笑泯之。 三娘子想了想,忽然反手握住了裴湘月的手,然后笑着冲她眨了眨眼道,“有大嫂帮我把关,回去我就不怕单妈妈念叨我不会挑人了。若回头有人用得不合心意,我就带着人回来还给大嫂。” 人,还是不能绷得太紧,若绷的太紧,容易断了心弦。 裴湘月怔怔的看着目光中巧笑倩兮的三娘子 ,心头一软,嘴角的笑意顷刻间就柔悦了起来,“你若信得过我,我便帮你过了眼,这些年,我别的本事倒也没长,看人却还是准的。” “就等着大嫂的这句话呢。”三娘子掩嘴一笑,云开日明。 两人很快就来到了一个书房模样的屋子里,裴湘月一边张罗着三娘子先坐,一边从一旁的架子上取下了三本小册子,一一展开道,“这些都是年头的时候才从官办那里买进府的下人,出身什么大可以放心,都是干净的,他们大多数都已经进了府,不过都还没领着具体的活儿,就等着哪儿缺人好方便补上。” 三娘子顺势看去,这三本全是名册。上头按着地域划分,记录着每个仆役的姓名、年龄、家族亲眷之类的一些细节,条条框框的一目了然。 这时,裴湘月又说道,“你呢先按着自己的喜好选好了人,我明儿上午再让妈妈带着人直接去桃花坞给你过目。” 三娘子闻言点了头,然后一页一页的仔细看了过去,若有满意的,她就用炭笔在页脚打个记号,不过小半刻钟的功夫,三娘子就挑齐了十二个丫鬟。随即把册子递给了裴湘月。 裴湘月接过,前后翻了翻,然后指着其中三个人说道,“这个丫鬟如今在前院的花房做闲职,对养花护植倒是很有心得的,花房的管事妈妈已经开口同我要了人。这个丫鬟呢大毛病没有,不过以前是家中的独女,后来爹爹犯了事儿才被贬为了奴,有点小姐做派,妈妈常来絮叨,说使唤不动。这最后一个呢上个月染了风寒,请过了大夫也没见多大的好转,我已经准备把她送去庄子上了。” 三娘子闻言不由暗暗佩服起了裴湘月的能耐,然后故作娇嗔的说道,“嫂嫂记性这般好,不如就费神帮我挑两个能干的吧。” “你啊……”裴湘月见了三娘子那眯着眼憨笑的模样,也是乐了,一边重新翻起了册子一边和她闲聊道,“你来的时候和单妈妈都对过人数了吗,十二个丫鬟够了?” “和妈妈对过了,暂时够了,人多了也没地方安置。且大嫂这么能干,手底下什么都是现成的,若人还不够,我随时过来找大嫂讨一个就成了。”这句带着些许讨好的话,三娘子说的是发自内心的。 当家主母这个活儿,其实真的不是人人都能挑得起来的重担。就拿秦氏来说,很小的时候,三娘子总觉得如秦氏这般当家主母其实就是耍耍威风,以尊压贱罢了。但是长大以后她才发现,这主持中馈是个极考验能耐的。 像分了家单住来帝都的许府真的已经很小了,如此简单的府宅,前后仆役加起来也有三十来号人,这一年四季春夏秋冬,一家子的吃穿住用全都由秦氏一个人掌管打点,再加上邵阳县那儿几个庄子上的农务琐事,每天早上,秦氏光是听管事妈妈回话都要听整整大半个时辰。 而那整座许府,还远没有靖安侯府的一小半,那可想而知,裴湘月手下是有多少人在干活儿办事的。三娘子暗念,按着侯府的规模来说,七、八十人是肯定跑不掉的。 可方才裴湘月也说了,这册子上的仆役都是新进门散奴,既是散奴,那就说明寻常时间根本不可能和裴湘月多有接触,所以不过就是看了几眼名册,裴湘月便能记起那人的品性特征,三娘子以为,光这点本事,她就完全担得起当家主母这个重责了! ☆、第85章 金樽对?世子深宅 话说三娘子办事素来不是个拖泥带水的,而裴湘月做事也是个麻利干脆的,是以两人也算是一拍即合,不过小半个时辰,就把要送去桃花坞给三娘子过目的那十二个丫鬟定了下来。 “明儿一早,我就安排妈妈带人过去,若满意了你就留下,若不满意你也别不好意思,直接让妈妈带回来就是了,我们再挑。” 见三娘子笑盈盈的点了点头,裴湘月总觉得她太过于软绵客道,又想着自从上次自己无意泄露了情绪以后,三娘子见了她便一直就是规规矩矩的喊她一声“大嫂”的,裴湘月心头微怔了一下,就又追了一句,“你别怕给我添麻烦,下人这种事情,若用的不上手再换也是劳心劳力的。” “大嫂说的是,您放心,单妈妈也是个精明的,我若想随便了,单妈妈也不会点头的。”三娘子说罢,便缓缓的起了身准备告辞。 裴湘月闻言眼眸微敛,不由想起了前天晚上老夫人把她特意喊了过去私谈的场景—— “你这个新进门的二弟媳也算能干,单妈妈现在,是一点口风也不敢往我这儿透了。” “单妈妈不是一直都按着您的吩咐日日来报的吗?”裴湘月当时也是惊讶。 “已经两天没来了。”老夫人笑的很慈和,可眼底却泛着一点点薄凉,“你瞧,所以说人心啊都是难测的。当年宣氏和单妈妈一度闹的不愉快,所以她才会想着暗中让我这个老太婆帮衬,可说到底,单妈妈还是向着老二的。” “母亲,其实桃花坞如今正乱着。您要按个人进去是易如反掌的。” “是啊。”老夫人面庞微松,漫不经心道,“咱们不用急,那里有的是心急的人。” “您说的是……闻雨轩?”裴湘月对于桃花坞,也是了若指掌的。 “昱哥儿闹肚子的事儿你不觉得蹊跷吗?” 面对老夫人的问话,裴湘月笑而不语。这事自然是蹊跷,可她如今真的没什么闲工夫去盯着闻雨轩那几个不是自己夫君姨娘的姨娘,“媳妇就是觉得可惜了孩子。” “是啊,她本想着要唱一出母慈子孝的戏的,所以让一个小小的孩子偷偷跑进祠堂去祭拜先母。结果哥儿一路来回吹了冷风受了寒闹肚子,她就将计就计闹了这么一场。也是上天安排好的。” “母亲,您……”裴湘月惊讶的不是老夫人已经查出了事情的始末,她惊讶的是老夫人竟会知道了实情而隐着不说,“这样让宋姨娘管着昱 哥儿,是不是不太好?” “不好么?”老夫人忽然凌厉的看了裴湘月一眼,略带失望道,“当年宣氏对付你的时候,她可没像你这般妇人之仁。” 裴湘月一怔,心底忽然涌起了被她刻意压了多年的忿恨,满腔翻腾,悔不当初,“母亲说的是,她的子嗣,善待不得。” “有些事,只有我和你还有宣氏知道,连老二都是被蒙在鼓里的。如今宣氏已经走了,桃花坞换了个新主子就是换了新气象,老二他明摆着是不想再追究过往,想好好的把日子过下去,我这个做娘的自然喜闻乐见。他这些年的出息全是凭着一己之力得来了,我看在眼里,满是欣慰,只要他没有生出什么旁的念头,那咱们一家子人,依然就是和和气气的,你说呢?” “大嫂,大嫂?” 裴湘月的思绪飘的有些远,三娘子喊了她好几声,她才堪堪的回了神歉意笑道,“啊,你说什么?” “我说大嫂还是留步吧,我一个人回去就可以了。” 裴湘月凝神看去,发现自己和三娘子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堂屋前了。 可是。还没等裴湘月开口说话,两人的背后就响起了一声轻唤。 “许孝熙,你等等。” 裴湘月和三娘子不约而同的回头看去,廊子下,裴一白玉身而立,飘逸洒脱。 “你好了?”裴湘月看着几步之遥的裴一白,柳眉微蹙。 裴一白点了点头,竟说道,“姐姐你先进去看看世子爷吧,我给许孝熙把个脉就来。” 三娘子愣了,定睛看了看裴一白,下意识就指了指自己。 裴一白却一点也不避嫌道,“来,就在堂屋这儿吧。”说着便自顾自的转身走了进去。 直接没了拒绝的机会,三娘子有些尴尬的看向了裴湘月。 可裴湘月倒坦然的笑道,“他就是一根筋,早两年给你诊过几次脉,这会儿就一直惦记着你的身子,医者父母亲,今儿顺道让他给你再瞧瞧也好。”说着,便拉着三娘子一起进了堂屋。 这,是三娘子第一次正式的踏入靖安侯世子爷的宅内,金砖玄地,多宝格架,山水墨画,玲珑花卉……要说这屋子和桃花坞的堂屋有什么不同,三娘子乍一看还真说不上来。 都是一样的贵气逼人,一样的精致摆设,可是有一点,三娘子倒是立刻觉出了不同,那就是气味。 睦元居里 ,药汤味无孔不入,渗在了各处,只要轻轻的吸一口气,便能嗅出那股子粘稠的苦涩,三娘子当即就轻轻的蹙了眉。 “那我先进去了,你们……”裴湘月心系陆承安,对裴一白和三娘子的招呼就随意了很多。 “我就在这儿给许孝熙诊个脉,很快。” 结果裴一白却更随意,伸手拉了个椅子就坐了下来,还冲三娘子招了招手,示意她也赶紧坐下。 三娘子尴尬的冲裴湘月笑了笑,见裴湘月已经颔首转过了身,她便接连落了座。张口就问道,“裴一白,你是不是瞧出我有什么不对劲了?”她心里一急,连对裴一白的尊称都直接免了。 可裴一白却睨了她一眼,“呵呵”一笑,“你当我有通天眼啊,只看看你就能知道你病没病?” “那……你怎么一直想着要给我把脉?”见裴一白已经不由分说的拉过了自己的手卷起了衣袖,三娘子倒也配合,还微微的倾了一下身子。 裴一白的指尖温温的,搭在她跳动的脉搏上,竟让三娘子觉得有种久违的亲和感。 屋子里静悄悄的。看着裴一白闭目诊脉,三娘子也噤若寒蝉,可忽然,裴一白就睁开了眼睛,不解的看着三娘子,眉目凝蹙的说了一句,“真是奇怪了!” “怎么了?”三娘子吓了一跳。 可裴一白却神色古怪的看了看她,半晌才松开了搭在她脉搏上的双指道,“我第一次给你把脉的时候,就探出了你是双脉。” “双……什么双脉?” 裴一白解释道,“就是我能探到你有两条脉象,一条稳健有力,一条却浅浮若隐,如果当时换成别的大夫,估计未必能探出来。” 三娘子心下一惊,也有些慌乱,忽然就想到了这是不是和自己重活了一次有什么联系。 且从裴一白的表情来看,他也不像是在开玩笑,但是三娘子还是不解的问道,“为何以前你替我把脉的时候从来没有说过这个?” 裴一白“嗨”了一声,无奈的摆了摆手,“当着姚清曼那个把你真心当亲妹妹一样疼的主儿,我可不敢说什么保不准的话,那还不要被她念叨死啊!” 三娘子干干的一笑,下意识就看了看自己的手腕,无波的脉象隐在了光洁的肌肤之下,她这个门外汉是当真一点儿都瞧不出有什么奇怪的。 “人有双脉,很不寻常吗?”三娘子觉得她必须要正式这个裴一白都很重 视的问题。 “在我手上,探出过有双脉的人总共也不超过一只手。”裴一白张开右手在三娘子的眼前晃了晃。 “这是病吗?严重吗?”重活一次,其实三娘子是真的很珍惜眼前的一切的,包括她这条命。 “不知道。”裴一白直言不讳,“正因为极为少见,所以非常稀罕。你的双脉。隐的那条非常非常虚,我第一次探的时候还没太在意,是后来再给你诊脉才发现的。不过今儿再诊,你的那条隐脉却没了。” “啊?”三娘子一愣,这才想起方才裴一白喊的那句“奇怪了”。 “是啊,没了,诊来诊去就一条,脉象平和,稳健有力,精气旺足,看来这两年你有乖乖的听我的话。午觉轻,按时睡,三餐正,补的不错。”医者父母亲,裴一白是最喜欢听话的病人的。 三娘子不禁莞尔,“被你这么一说,我仿佛现在壮的和牛一样了。” “那倒不至于。”裴一白摇了摇头,“败坏了身子非一朝一夕的事儿,好的习惯还是要保持下去,你现在晚上还会无端发梦吗?” “少了,但时不时还会有。” “白日少费神。慢慢都会好的。”裴一白说着就站了起来。 三娘子连忙又问道,“那你方才说的那个双脉……我可要注意些什么?” “这个……其实我现在也不知道深浅双脉是因何而起的,所以你要问我这个,我还真没法回答你了。”裴一白单手撑着桌子,一脸的无奈,“不过刚才我仔细探过了,双脉之象确实没了,估计和你现在精气旺足也有些关系,所以,这事儿你也不必太过介怀。” 三娘子了然的点了点头,想着裴湘月估计已经在里面等了一会儿了,便识相的也跟着站了起来道,“那我就先走了,大嫂那边,还劳烦你帮我说一声。” 裴一白笑着应了一声,然后看着三娘子翩然转身,轻巧的跨出了堂屋的门槛。 ----------------------------------------------------- 当裴一白拎着药箱折身走回内屋的时候,只感觉屋子里暗得慌人,周围一个伺候的丫鬟也没有,裴湘月就那么静静的坐在窗边,单手托腮,凝目望着窗外,也不知道是在看景还是在沉思。 裴一白叹了口气,提了衣摆就走了过去。 裴湘月听见了脚步声,却没有 抬头,只沉着嗓子问道,“许氏没事吗?” “没事,她之前脉象不太好,总也是认识的朋友,今日见了,正好顺道替她看看。”裴一白说着就坐在了裴湘月的对面,将药箱轻轻的搁在了地上。 裴湘月这才回了神,视线落在了裴一白用了十多年的那只已经磨损了边角的药箱上。轻轻笑道,“有时候人命如蚁,短的可能都还比不过一个物件。” “姐,世子爷如今身子没有那么糟糕,那两味药引是起了作用的。”裴一白难得的正色轻语道,“世子爷最近咳的厉害那是因为忧思过甚所致。” 裴湘月一听,忽然抬头看向了裴一白,她的半张脸隐没在了屋内的昏暗中,可那瞳仁里却闪着慑人的光,像是看见了食物的幼兽一般,糅杂了犹豫和冲动。 “忧思过甚?”裴湘月冷冷一笑,语气寒凉,“他堂堂靖安侯府的世子爷,既不管庶务,又不管中馈,朝堂朝堂不入,圣人圣人不亲,一副破败的身子,哪儿有什么忧思可以过甚!” “姐,世子爷心中有念,若是你能成全……” “做梦!”裴湘月双眸聚敛,目光忽然就如同闪着寒光的刀子一般直直的冲裴一白飞来,“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当初把这件事儿告诉你,是因为心里实在堵得慌,可不是为了让你来劝我的!他要妾,没问题,十个八个,环肥燕瘦,我能把全帝都的美女都找来让他挨个儿挑,可唯独那个女人就是不行,至少在我怀上身孕以前,他陆承安就想都不要想让那个女人过门!” 妾是妾。情是情,她堂堂靖安侯府的世子夫人,绝不允许自己的男人将这两种东西并成了一块儿放在一个女人身上。 “姐,你这又是何苦……”裴一白素来是个洒脱直言的性子,说实话,要论安慰人,他的道行实在是浅得令人连听都懒得听。 “我自己的事儿我自己清楚。”可毕竟是自己的亲弟弟,即便裴湘月心中满是愤懑,可脾气撒了出来以后,她再开口,气劲就已经缓和了不少。“不过我这个月小日子还是没准,若是你方便,明儿就差了人再给我送些药过来吧。” 裴一白知道自己说什么裴湘月都不会听了,闻言便只能无奈的点了点头道,“明儿下午我来给你送药。” “一白。”见裴一白起身似要走,裴湘月忽然伸手拉住了弟弟的衣袖,扬着脸,眼露担忧道,“你说,会不会是那毒物没有清干净,所以我才……” “姐。”裴一白 连忙又坐了下来。覆手握住了裴湘月冰凉的掌心,摇头道,“别人你可以不信,我是你亲弟弟,我说的你也不信了?那东西本不是什么有毒之物,且你喝的也不多,前后就十来次,后来我还给你布过一次针,要还有什么残留在体内的,这一年多过去了,也都干净了。” “那为何我的小日子……总是不准?”裴湘月看着裴一白的眼神带着浓烈的渴望,毕竟,不管是陆承安还是自己,这一生的顺当,几乎全都捏在了她这个亲弟弟手中。 “因为你也想得太多了。”裴一白叹了口气,轻轻的拍了拍裴湘月的肩道,“我同你说过,思虑玄妙,无影无形,所谓宽心而治并不是吃几副药,睡几晚安稳的觉就能换来的。你和世子爷的症结是一样的,他是放心不下整日念着想着。你是气不过整日盯着防着,你们夫妻本来就有心结解不开,阴阳不和气韵不调,你说,这孩子要怎么来?” 裴湘月一听,忽然就软了腰身靠在了窗边,那嘴角勾着的一抹笑意似盛开在暗夜中的修罗花一般,美则美矣,却透着盛极而衰的倦态,裴一白见了,就微微的偏了视线,不忍再看了。 可就在裴一白苦于劝说长姐不见成效的同时,三娘子却已经一身轻松的回到了桃花坞。 谁知,她才刚进园子,单妈妈就追步迎了上来,“夫人您可回来了,余管事已经候了您一盏茶的工夫了。” “余管事?”三娘子一头雾水,并不记得今儿自己要见什么管事来着。 可单妈妈却是利索的虚扶着她进了屋,还见缝插针的把此人的身份给三娘子解释了一番,“他是前院专职帮二爷打点庶务的家生子,叫余安。” 三娘子一听,便想起了早上出门的时候,陆承廷曾和她提过这个人,当下就点了点头,然后带着单妈妈去了偏厅。 厅内,本是坐着的余安见了三娘子就起身拱手作了揖。 三娘子见状便略带歉意的笑道,“不知余管事要过来,我在大嫂那儿多坐了一会儿。” “本也是小的唐突,冒然来找夫人。”这个余安生的一张极为平常的书生面孔,年纪看着似乎比陆承廷要稍微大一些,可那双眼睛却透着世故之练,一看就是个精明的。 “那不知余管事来找我,所为何事?” “二爷早上出府的时候差了小的来给夫人兑银票。”余安笑眯眯的模样很和气,看着还年轻了不少。 “兑银票?”三娘子一愣。 “是,二爷让小的拿了十张一百两的银票来给夫人。” 三娘子这才恍然大悟的“哦”了一声,接过了余安递上来的银票后数了数,随后却将五张票子从新还给了他。 余安一怔,面露不解。 “劳烦余管事替我把这五百两兑成现银,三百两整的,二百两碎银,不知余管事可方便?” “小的明日帮夫人办妥。”余安说话轻重有则,慢条斯理的,能给人一种踏实可靠的感觉。 “那有劳余管事了,二爷早上给了我一张整一千两的银票。余管事现在随我去取吧。” 三娘子说着就要转身,可余安却快她一步道,“二爷并未吩咐让小的从夫人这儿取回银票。” 三娘子回了头,定神的看了看他,眼底闪过一抹赏识之色,“那不知道我还能不能让管事再帮我个忙?”早上陆承廷出门的时候还说过,万一有什么要办的事儿不好麻烦裴湘月的,就去找余安。 “夫人有什么事儿尽管吩咐。”余安一脸洗耳恭听的模样。 “明儿……哦不,后天上午,麻烦余管事帮我准备一辆马车,我想去一趟平溪田庄。” “平溪?”余安一愣。 三娘子道。“我有两个陪嫁的庄子就在平溪田庄,其实我还真不知道这个平溪离侯府有多远,以前我也没有去过,可如今我既得了庄子,便总不能不管事儿吧。” 上一世,三娘子两个陪嫁的庄子是秦氏事先给她在江宁那边置办的,最开始的时候她还有心去打理一二,所以庄子上仆役和睦,庄家收成不错,三娘子也多少得了一些贴己银子。 可后来她和沈初平闹的很凶,心思全然就不在庶务上了。庄子里的事儿就渐渐被两个老庄头拿捏在了手上,三娘子即便想再管,也是格外的力不从心了。 所以这一次,三娘子想开个好头,这两处陪嫁,是什么样的庄子,是什么样的田地,庄上又有些什么人,她想亲眼去看一下。 “平溪在城东,说远也不远,半天的路程吧。”余安一听。便捡了重点回道,“那儿多是水田,大多农户都是种稻子和莲藕。” “余管事见多识广。”三娘子暗暗记下了余安的话,“那后天就要麻烦余管事帮我准备一下了。” “夫人言重了,这是小的分内之事。”余安应声领命,然后便作揖而退。 看着余安的衣摆消失 在门前后,三娘子却站在了原地出了神。 这几日她忙忙碌碌的,好像直到现在才品出了一些重新成为宗妇的滋味来。 想着刚才裴一白和她说的“双脉之象”,三娘子抬起了手腕就抚了上去。 平滑的腕处若不认真探脉,是一点儿也察觉不出那生命的跳跃感的。三娘子不禁想,是不是因为她嫁给陆承廷以后,算是彻底的和上一世划清了关系了,所以今日裴一白就探不出她另外那一条脉象了呢? 而想到了陆承廷,三娘子便不由自主的又想到了那场即将发生的东宫之变。 自古朝廷动荡便是百姓之殇,大乱过后福泽皆空,不管是朝廷还是普通百姓,都要休整好久才能重新坐享安居乐业之态。索性上一世,沈家远居江宁,当时家中也并无重臣在朝为官,所以也算是侥幸躲过一劫。 但这一世…… 三娘子环顾了一下四周,身处侯府,已为宗妇,要想躲过这场无妄之灾,怕也是难的了。不过,自古富贵险中求,三娘子太清楚这场变动对陆承廷而言是多么的重要,而她,也同样是在蛰伏静候,毕竟她的身后,还站着许世嘉和姚氏,还站着幸福悬于一线的五娘子呢! ☆、第86章 金樽对?取人为善 这天晚上,陆承廷没有回来,只差了前院一个小厮送了一张字条给三娘子,白纸黑字写着:夜宿东宫,勿念。 还勿念呢! 三娘子看完以后就顺手点燃了字条,然后扔进了焚盆中,抽着嘴角就冷哼了一声。但一瞬间,她却觉得陆承廷的字迹非常眼熟,在哪儿见过呢?三娘子想着想着,视线就看向了案台上那口不大的青瓷焚盆。 盆口冒烟,星火尽灭,那张字条,早已化为了一片灰烬…… 三娘子心思浮动的恍了神,随即看了一会儿书就早早的睡下了。本以为一人入睡,该是一夜好眠的,结果天还未亮,她就被冻醒了,迷迷糊糊起了身,她发现被子已经被自己踢到了一边。 “难怪觉得冷。”三娘子自言自语嘟囔了一声,拢过被子裹在身上,看着一旁空空荡荡的大床,她愣愣的发了一会儿呆,突然想到前两天有陆承廷在的时候其实她也是踢过被子的,可是那时候就从未觉得冷过…… 脑海中忽然划过这样的念头,三娘子想想也感觉有点可笑,便是翻了个身蒙住了头准备再睡个回笼觉,结果却是睁着眼挨到了天亮。 听着窗子外头叽叽喳喳的鸟鸣声,三娘子气急败坏的掀开被子就下了床。 以前,除了噩梦连发的那阵子以外,睡觉这件事儿对三娘子来说从来都是易如反掌的。更小一点的时候,子佩还曾笑话过她,说自家主子好像是睡佛转世一般,只要犯了困。搁那儿都能眯上眼。 怎么现在进了侯府,这曾经自己能引以为傲的养身之技反而就使不出来了呢? 而就在这时,在耳房值夜的子衿听到屋里的动静便探进了身,见着三娘子竟已经起了床,子衿也惊讶道,“夫人今儿这么早就醒了?” 三娘子搪塞,“恩,想了些事,就睡不着了。” 子衿闻言,随即就进屋伺候三娘子洗漱打扮,半个时辰以后,三娘子便神清气爽的带着她去了霁月斋。 薄雾弥天的早春,即便只是晨曦微亮,却也是处处透着生机的。从桃花坞去霁月斋,要经过潺潺的梅月湖。这一大清早的,湖面泛烟,似仙气缭绕如蓬莱之境,迎风入耳的,全是清脆如音的鸟鸣,叽叽喳喳的甚是悦耳,一路走去,三娘子只觉心旷神怡,下意识就放慢了步子。 “过两日得了闲,来集些晨露和梨花,可以做梨花酿了。”三娘子抬头看着湖边那一片随风轻摆的雪白花海,忽然有点怀念起自家 的味道了。 “好啊。”子衿笑眯眯的,“明儿一早我就带子元她们来采露收花,夫人想要酿多少,一大坛够吗?” “若是你们集得齐,两大坛也是不嫌多的。”三娘子冲子衿做了个鬼脸。 梨花酿其实并非稀奇的酒饮,若是用普通的井水酿造,只要收集了足够的梨花,五坛、十坛都是唾手可得的。可三娘子却偏爱用晨露来酿制。晨露难得,若要集足,不仅要起个大早,还要看老天爷照应不照应,因为若是天气微燥或风大一些,那露珠就少的可怜了。 主仆二人正说着,忽听前面传来了脚步声,三娘子顺势看去,破雾而来的,是裙衫明艳动人的陆云姗。 “二嫂!” “云姗妹妹?”见了陆云姗脸上透出的笑意,再看看她此时此刻站的地方和她住的流春阁完全是两个方向。三娘子便心中一动,“妹妹在等我?” “二嫂。”陆云姗也不扭捏,上前了一步就柔声道,“四月初十我要办个赏春宴,不知到时候四娘子和五娘子有没有空过来咱们聚一聚。” “若是你喊,她们定是有空的。”三娘子笑着回道。 “其实我还想喊姚姐姐的。”见三娘子答的快,陆云姗悬着的一颗心便放了下来。 “如果是嫂嫂的话我可就不敢保证了。”三娘子冲陆云姗狡黠的眨了眨眼,“她现在是双身子的人啦,母亲和哥哥是恨不得把她当活菩萨一样供起来的。” 见三娘子说着说着还特意双手合十的隔空拜了拜,陆云姗“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那还是算了,姚姐姐本来就是个爱热闹的,若是来了定要按耐不住,那责任我可担不起。” “她那点底啊,小时候都被你长姐和大嫂给掏光啦,对着你们她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你且看着,回头她要是知道了你请了四妹妹和五妹妹却唯独漏掉了她,等她能走能蹦了,一定头一个来找你算酒账。”三娘子说着,就熟络的牵起了陆云姗的手,并肩而行。 “那也比我回头提醒吊胆的生怕她有个什么闪失的好,这是许家哥哥的头子吧,姚姐姐看来怎么着都要寂寞好几个月了。”陆云姗抿嘴,被三娘子逗得直乐。 “可不是,那日我归宁,已是叫苦连天了。”想到姚氏那次苦着脸说许世嘉自从知道她怀了身孕以后,就这也不许她做那也不许她碰的,三娘子虽觉得许世嘉也是小题大做了,可也是真心替姚清曼感到心暖的。 女人在世,没有什么是比嫁一个能真心疼爱自己的夫君还要幸福的事儿了。 想到这里,三娘子忽然就问陆云姗道,“对了,云英姐姐现在好吗,想想咱们还是几年前在嫂嫂娘家那儿聚过一次,后来云英姐姐出了阁,咱们就再也没聚齐整过。” 陆云姗闻言脚步一顿,脸上神色就不似方才那么轻松愉悦了,“英姐姐这几年几乎很少回来,容家的事不比咱们这儿轻松,她这个世子夫人也没办法两头顾着。” 陆云英嫁的是信国公府的世子爷荣岱。关于这个人,三娘子在上一世就有所耳闻,实在不是因为她好打听,而是在帝都皇亲这么多世子爷之中。荣岱绝对算是里头名声响亮的那一个。 但,当红的原因却不是因为他政务斐然才华横溢,而是因为他好男风,养戏子,背地里做足了不齿苟且之事。 不过,关于荣岱那些斑斑的劣迹,三娘子上一世是在新帝登基后才从沈初平口中无意听来的。据说是荣岱和个花旦戏子私会,贪欢之际,荣岱用了些不堪下作的姿势与那戏子行鸳鸯之欢,结果一个不小心,把人弄死在了床上。 那戏子本是梨园班主的摇钱树。人一死,那班主自然要讨个说法,谁知荣岱竟耍赖连银子都不愿赔一点,那班主一气之下,就告了官,这才弄得人尽皆知。 所以算算时间,眼下荣岱的事儿知晓的人应该还并不多,也就是说陆云英最难的时候还没有来。但三娘子却觉得,当年两家定亲,容家二老一定是死死的隐瞒了荣岱的那些劣迹的,不然陆云英身为靖安侯府的嫡女,侯爷和老夫人应该怎么都不会让她去嫁给一个好男风的男人的。 纵使荣岱头上顶着个世子爷的名号,可论实力,论权道,靖安侯府是一点儿也不输信国公府的。 是以,三娘子这会儿见着陆云姗那笑容尽敛、欲言又止的样子,心就微微一震,瞬间就替陆云英倍感可叹和惋惜了。 ----------------------------------------------------- 话说同为宗妇,三娘子和宣岚比起来,这一大早去老夫人那儿行礼请安简直就如同走个过场一般。 是以当她悠哉悠哉的带着子衿回来的时候,屋子里,单妈妈才刚收拾打扫完摆上了早膳。 “单妈妈,一会儿大嫂那儿要派了妈妈带新丫鬟们过来,妈妈陪着我一起过过眼吧。”落了座,三娘子和 气的和单妈妈闲聊了起来,“然后你再把现在桃花坞里的人也一起喊来,我就一并见了。” “好。”单妈妈点了点头。 三娘子的视线往屋子里一扫,想了想,又问道,“如今在职的丫鬟中,有谁识字的?” 单妈妈一愣,蹙了眉,“大多都只勉强认识自己和主子的名字罢了。” “姨娘呢?” “顾姨娘是识字的。”单妈妈不解。却还是如实道。 果然,三娘子知道自己没有猜错。 之前,几个姨娘敬完茶以后她私下留了单妈妈,简单的问过几个姨娘的事。她是有想过顾姨娘多半不会是奴籍出身,但她却没想到顾姨娘竟是来自苏州四大织造之家的顾府。 这样的出身家世,三娘子觉得,顾姨娘肯定不会是个目不识丁的。 “那么妈妈一会儿把顾姨娘也一并喊来吧。”端起碗喝了一口云燕粥,三娘子轻轻的吩咐了一句,却透着不容单妈妈反驳的语态。 半刻钟以后,当子佩刚刚给三娘子沏上了热茶,单妈妈就领着人齐聚了桃花坞。 三娘子当时正坐在罗汉床边。她侧了侧身,看着院子外头那人头攒动的场面,问道,“大嫂那边的管事妈妈也带着人来了吗?” “是。”单妈妈笑着点了点头,“来的就是管仆籍的李妈妈,世子夫人确是客气。” 按说,送十几个丫鬟过门确实是件小事,而裴湘月身边的这个李妈妈管的却是整个内院几十号丫鬟的管事婆子,这确实有些大材小用了。 “烦请妈妈帮着打点一下,容我先和顾姨娘说两句话。”三娘子莞尔的递给了单妈妈一个红锦袋,单妈妈便垂首退了下去。 屋子里安静了下来。袅袅的茶香侵入了顾姨娘的鼻息间,惹得她一颗心扑腾扑腾的直闹腾。 方才单妈妈来喊她的时候她正在屋里算账,单妈妈突然进来,连个招呼也没打,弄得她措手不及,不小心就打翻了手边的砚台。 这会儿,她右手五指上还沾着没擦干净的墨汁,顾姨娘心虚的拉了拉袖子,不着痕迹的遮住了手指,然后就眼观鼻鼻观心的站定了等着三娘子先发话。 “我听单妈妈说,姨娘识字。” 顾姨娘一愣,心里那个千回百转的,一时都没反应过来。 三娘子看着她,不禁笑道,“姨娘这样穿得浅淡一些,反而更好看。 ” 今儿单妈妈来的时候,顾姨娘压根儿就没准备出门,走的时候也根本来不及浓妆艳抹的打扮自己。眼下的她,只简单的梳着一个垂云髻,用了一根墨蓝累丝珠钗定型,柳眉轻扫,薄唇微红,身上穿了件月白蝶纹束衣,下面衬了条玉色堆花襦裙,整个人看上去是格外的清爽伶俐,令人眼前一亮。 “谢……夫人夸奖。”顾姨娘干干的咧嘴,扯了个笑,想了想便又说道,“夫人方才问我识不识字,我简单的写几个还是可以的。” 话留半分,不盈不满,三娘子很满意。 “那一会儿托姨娘跟我一起给桃花坞的丫鬟们立个名册。”昨天,三娘子在裴湘月那边看了名册。觉得这个法子很好,简单明了又耐用。正所谓好记性不如烂笔头,裴湘月能管好这一大家子的仆役,用的肯定不会只是小聪明,那些值得借鉴的法子,三娘子准备即可就效仿起来。 “名册?”顾姨娘又愣了,“是让我给夫人打下手磨个墨吗?” “是让姨娘帮我一一记下丫鬟们说的话。”三娘子轻笑得站了起来,“一会儿,每个丫鬟我都会问几句话,我问什么,姨娘就记什么。” “欸!”顾姨娘一个激灵。顿时明白了三娘子这是在抬举她,当下就重重的点了点头,然后跟着三娘子出了门。 两人一到堂屋,三娘子就冲单妈妈点了点头,然后又让子佩取来了纸笔水墨,随即便郑重的坐在了东首的太师椅上。 很快的,单妈妈就带进来了一个面容清爽的小丫鬟。 三娘子问,“你叫什么名字,原籍哪里,为何入府为仆,眼下在哪儿当值?” 那丫鬟愣了愣。抬起头瑟瑟的看了三娘子一眼。 三娘子便柔声笑道,“你别怕,你们在场的我今儿都是要问的,你只管如实说就好,不知道的就说不知道,不可蒙骗于我,明白吗?” 那小丫鬟连连点头如捣蒜,结结巴巴的就回了方才三娘子问的那些问题。 三娘子一边听,一边侧身去看顾姨娘,却见她笔下如飞,字迹虽格外潦草。可写的却和那丫鬟说的竟是一样的快。 察觉到了有人正盯着自己,顾姨娘下意识就抬起了头。 见三娘子的目光刚好落在了她笔下的宣纸上,顾姨娘忽然正色对她轻声说道,“夫人放心,回头我会用小楷重新誊一遍的,保管清楚干净。” 三娘子莞尔点头,收回 了目光。 她没想到,顾姨娘也是个深藏不露的聪明人,而她更觉得,这“取人为善”之法其实非常有道理! 有了顾姨娘的帮忙,这一大早。三娘子的办事效率就极高,一个时辰之后,她就问完了所有的人,也顺带和桃花坞的这些专司仆役混了个脸熟。 中午的时候,三娘子自然而然的就留下了顾姨娘用午膳。 “单妈妈和我说,姨娘是苏州顾家之女。”两人对坐用膳,三娘子自然就起了话头,“顾家的‘十缎锦’是内务府钦点的贡缎,闻名天下,姨娘是生在了好人家了。” 顾姨娘闻言就回道,“也亏得是生在了顾家。打小就跟着哥哥姐姐学了字,今儿才能舔着脸帮夫人一把,这是我的福气。” 呵,不止是福气,也是个滴水不漏的。 三娘子笑在了心中,脸上确是眉眼弯弯不动声色的,“那方才姨娘记下的那些,下午能誊好吗?” “夫人若是急要,我一会儿回去就马上帮夫人誊出来。”虽说话是留了不少的底的,可三娘子托的事儿,顾姨娘倒是真上心的。 “那也不用这么着急的。姨娘帮了我一个早上了,先回去陪陪言哥儿休息一下吧,那名册晚膳以前给我就成。”见两人都吃完搁了筷,三娘子便起身让子衿进来收拾碗筷了。 顾姨娘见状,也连忙站了起来,可正当她准备告退的时候,忽听三娘子又道,“上次几个孩子在我这儿用膳,我瞧着仪姐儿很是照顾弟弟妹妹,寻常的时候,哥儿姐儿都是玩在一块儿的吗?” 这乍一听。顾姨娘还摸不透三娘子这句话的深意,便如实道,“仪姐儿很乖巧懂事,若是天气好,她总会带着弟弟妹妹在院子里玩刷一下。” “那昱哥儿呢?”三娘子似漫不经心,好像就是顺了口一问。 “昱哥儿那孩子……”顾姨娘说着就一愣,忽而笑着改口道,“昱哥儿那般娇贵的身份,宋姨娘就怕有个什么闪失,一般都是看得紧紧的。” “二爷可给哥儿请了先生?” 顾姨娘点点头,“请了。哥儿前年就启蒙了。” “前年……”三娘子琢磨道,“那今年言哥儿也该启蒙咯。” 顾姨娘忽然瞪大了眼睛,堪堪的张了张嘴,却终究还是默默的垂目禁了声。 言哥儿启蒙这件事,是顾姨娘这阵子心头的一根刺。因为三娘子说的没错,当年,昱 哥儿正是三岁整启的蒙,言哥儿现在也正好是三岁,偏陆承廷从未提起过这件事,她一个姨娘人轻言微,即便心里着急,却也找不着合适的机会和陆承廷开这个口。 而三娘子呢,则是了然旁观着顾姨娘脸上忽冷忽热的神情,却就此打了住,没有再多问一个字了。 ----------------------------------------------------- 因为太子爷派去关东的探子回了城,所以陆承廷和薛宏毅两人就在东宫待了一宿。 当隔天暮色西沉,两人倦意十足的从东宫出来的时候,薛宏毅不免感叹道,“幸而圣人有先见之明,早早的立了储君,不然,由着八皇子的这股子狠劲,还不知道要生出什么乱子来呢!” 陆承廷和薛宏毅是一个军营混大的,当初他刚进去的时候,薛宏毅虽只是个愣头青,却大小是他的头儿。那时,两人明着是上下级关系,私下可真没少打架,如今这携手并肩的兄弟情义,几乎可以说是拳脚相向打出来的。 此时,听到薛宏毅这样说,陆承廷认同的点了点头,忽然问道。“你说,宫里头要不要再查一遍?” “后宫?”薛宏毅看了陆承廷一眼。两人这些年几乎成了太子爷的左右臂膀,天天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默契十足。 “母子连心,她又贵为三妃之首,圣人这些年迟迟悬空凤位,虽是对先皇后的敬重和深念,可其实也是给了毓妃一个不大不小的希望。” “但毓贵妃那儿咱们之前也不是没查过啊,结果还不是空欢喜一场?” “毓贵妃生性多疑,若这么容易就让你查出来,她这些年的道行也白练了。”陆承廷垂了薛宏毅一拳,暗骂薛宏毅一到关键时刻就犯糊涂。 “既第一次空手而归,那再来一次……”薛宏毅说着说着就眯起了眼,然后略带深意的看着陆承廷,贼笑道,“你想放饵钓大鱼?” “如今八皇子被皇上一纸文书派去了关东镇压流民,可谁知天助于他,他在关东竟拥兵自重准备杀个回马枪。你说,如果在这个时候,有人透了消息给毓妃,说皇上有意废了太子爷呢?” “若是再添油加醋些,让太子爷当着毓妃的面犯个震怒龙颜的大错……”薛宏毅很快的就跟上了陆承廷的思谋。 陆承廷闻言勾了勾嘴角。“明儿你进宫,把这事同太子爷说一说,皇上那边,兴许还不能打草 惊蛇,可能到后来还是要委屈一下太子爷的。” “我?”薛宏毅睨了陆承廷一眼,“我都说完了,那你说什么?” “我明儿休沐。”陆承廷说着就伸了个懒腰。 薛宏毅一听就黑了半张脸,“我明儿也休沐啊!” 谁知陆承廷竟嗤鼻笑道,“光棍一个休什么沐,明儿你还是安安分分再进一趟宫吧。我们出来的时候那探子还没走,说不定明天太子爷还有什么事要吩咐你去办,。” “我……”眼见着出了宫门以后,从守卫手中接过了缰绳的陆承廷纵身一跃就上马而去,压根儿完全不给他反驳的机会,吃了一嘴尘土的薛宏毅反手一把抽出了身边一个侍卫腰间的佩剑,迎风破夜的就将那闪着寒光的利剑冲陆承廷的背影直飞了过去。 好一会儿,空旷的宫门前,只隐约听得重重的“哐当”声,利剑落地,剑尖入土隐没三寸,紧接着,薛宏毅的愤懑就隔空传来——“续了个媳妇了不起啊,信不信老子明儿就让你来喝喜酒!” ☆、第87章 小轩窗?兄弟亲疏 陆承廷回府的时候已是暮色褪尽、月明星亮的戌时末了。 其实他和薛宏毅出宫那会儿就已经过了膳点,饶是两人之前都在太子爷的寝宫吃过了点心垫了饥,但他这会儿也是饿得肚子直唱空城计了。 铜环朱门前,有小厮尽忠职守的立在两边,一见陆承廷回来,一个举着灯笼上前引路,一个则机灵的伸手接过了陆承廷抛上来的缰绳,将马牵去了后院。 过门进府,陆承廷本想直接回桃花坞的,可是才刚走到正院,余安就从廊下走了出来,一盏微灯,一袭青衫,鼻尖微微的有些红,仿佛已经在风口等了他很久了。 “有事?” “二爷,世子爷在书房等您。”余安垂首,声音徐徐。 陆承廷抬头看了看不远处隐没在夜色中却灯火通明的锦墨堂,脚步顿时就改了方向,“知道世子爷找我何事吗?” “世子爷没说。” “昨日裴一白来了吗?” “来过了,裴少爷走的时候特意给您留了两包云南普洱,说是十来年的熟茶了。” “他向来客气。”陆承廷颔首,又问。“银票你送去了吗?” “已经给二少夫人了,夫人直接让我去兑了五百两现银。” 陆承廷脚下步子一缓,嘴角微微抽了抽。五百两啊,看来三娘子不是普通的缺银子啊。 也是,想第一天来的时候他顺势就扫过一眼她的嫁妆,随即当场就叹了口大气。三娘子的嫁妆,和当年宣岚那风风光光的二十六抬嫁妆比起来,完全就是天壤之别。 “还有,夫人让我明儿帮她备了马车,她想去一趟平溪。”不等陆承廷说话,余安又道。 “平溪?”两人已到了门口,陆承廷的手抵着门环,可却没有推进去。 “夫人说,有两个陪嫁的庄子在平溪,想去看看。”余安垂首,平静的回道。 “不用马车了,明儿我骑马带她过去。”陆承廷说完,留下满脸惊愕不已的余安,就推门进了屋。 刹那间,有一股暖意扑面而来。 窗边,陆承安正坐在花梨木交背椅上闭目养神,他脚边。放着一只三足平口掐丝铜炉,炉内燃着银霜炭,近四月的天气,陆承安身上还披着一件织锦镶毛斗篷,脸色苍白如雪,放在炉口取暖的手亦是瘦得骨结分明细长如签,手背上隐约可见凸起的青筋脉络,让他那从骨子里就透出的 病态愈发的显而易见了。 “大哥。”陆承廷稳步走了过去,然后坐在了陆承安的对面。 陆承安睁开了眼,冲他轻轻一笑,可话还没说上一句,咳嗽声就已经溢出了嗓子眼儿。 “我给你倒杯水。”陆承廷见状剑眉一蹙,顿时就要起身。 “咳,咳咳咳,不用。”陆承安却轻轻的敲了敲桌沿,示意他坐下,“八皇子被皇上派去了关东拥兵自重,这事儿太子爷是怎么看的?” “大哥你又怎么看?”陆承廷继而坐定,不答反问。 陆承安笑中带咳,肩膀颤动,“你说,八皇子久居帝都,打小最远就是跟着圣人去徽州陵阳山祈福祭天,关东地远千里之外,八皇子哪里来的能耐可以一入城府就控了兵权?” “因为有北召暗助。”看着陆承安眉目微扬一脸胜券在握的神情,陆承廷放在桌下的手就收紧了力道。 顷刻间,主客颠倒,陆承安脸上得意尽褪,而陆承廷的眼底却泛起了笑意。 “你……”陆承安重重的喘了口气,脸色好像比方才更白了一些。 “大哥你不会以为太子的眼线都是只拿钱不办事儿的吧?”同居侯府,同为臣子,陆承廷知道长兄不会罔顾宗族利益,无视权臣之命。只是,志虽同,道不谋,这些年,好像他和陆承安就从来没有走在一条路上过。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好像是从那年祖母过世,他重新被人接回了侯府,母亲待他虽热情满满却少了一丝温情开始的,又好像是那时,他和陆承安争一只狐犬幼崽,可母亲却把那只幼崽毒死,用那狐犬的皮毛给陆承安做了一双暖靴开始的…… 那双毛茸茸的靴子,陆承廷直到现在依然都记得,雪白的绒圈,青蓝的鞋面,玄色的高底。母亲和他说,这个宅子,这宅子里的东西,都是你大哥的,你若要争,那这东西就必毁无疑,人,亦然。 后来,他提笔写信给了祖父,从此入了军营。荫庇之下,当初没人看好他,以为他不过就是玩儿票的性质去军营混个闲职,可是,他一路稳步高升,镇过边关,杀过逆贼,最后被姑姑带到了太子爷的跟前。 “是啊,你已今非昔比,或许他日,整个侯府都要仰仗在你的鼻息之下方能安好了。”陆承安死死的盯着自己的亲弟弟,虽是一脉相承,可他和这个自幼养在建德祖宅的二弟始终就亲厚不起来。陆承廷和五弟陆承恩非常像,一样的喜独来 独往,一样的不喜形于色。 “我只是替太子爷办事而已,大哥言重了。”陆承廷不动声色,并没有被陆承安的激将法所诱。 “皇上的身子究竟如何其实大家心里都有数,太子虽稳坐东宫,可几方势力齐汇,太子也未必能全身而退。太子于你,是赏识是器重。可太子心里也清楚,你的背后是没有支撑的,有了你,并不代表有了靖安侯府。” “太子爷要侯府何用?”谁知陆承廷竟冷笑一声,“这个侯府,也只有你们稀罕而已。” “陆承……咳、咳咳咳!”陆承安只感觉一股腥浊之气顿时涌上了嗓子眼儿,他捂着嘴,剧烈的咳了起来,可那双透出怨愤的瞳仁却死死的盯着面前的陆承廷。 “大哥,这么多年了,我还是那句话。我不稀罕你们眼里的那些贵重东西,我……” “我有的时候,咳……咳咳,有的时候在想,我也不知道是应该庆幸自己生在贵胄之家呢,还是应该怨恨我这天生富贵的命。”可陆承安却突然打断了陆承廷的话,“我这条命,是用银子续着的,也是欠了裴家的。当年,如果不是父亲和武平侯意见相左,如果不是我身子羸弱,如今,湘月的这个位置就是宣岚的,可我这样活着,今天不知明天的事,这种滋味你们谁能替我来尝?” “大哥会长命百岁的。”陆承廷淡淡的看了陆承安一眼,兄弟一场,他依然记得自己刚回府的时候,陆承安总是私下会把好吃的好玩的塞给他,对他这个一直没有养在侯府的胞弟充满了好奇。陆承廷想,其实刚开始,他对这个亲哥哥是依赖的,也是格外希望能亲近的。 “呵……长命百岁,咳咳……”陆承安又捂着嘴咳了几声,随即深吸一口气道,“八皇子如今和北召暗中勾结,谋权之心昭然若知,他这一起势,朝中很快就要变天了。太子爷什么都好,偏偏萱贵妃是个心慈手软的,而毓贵妃手腕凌厉,她冲着的可不是那个悬空了多年的凤位。我听说,八皇子的亲事已经定下了。是武泽将军的外孙女。” “武泽将军?”陆承廷双眸微敛,他向来知道陆承安是有自己的眼线探子的,可这些年来,陆承安是第一次这样轻松的把如此重要的情报白白的送给他。 “当年彝召之乱,皇上前后一共派去了三万兵力,最后回来的不过三千人。南宁王叛变、襄阳王弃城自缢,最后活着回来的,只有武泽将军一人,却也是断了手脚,从此无缘官场之争的。她的这个外孙女,从小就在宫中长大。本大家以 为武家之女,必定是太子妃的不二人选,可谁知,她马上就要成为八皇妃了。武泽将军的心思,你猜的透吗?” 陆承廷神色微恙,颤了颤唇角,心中顿时疑念横生,“是皇上赐婚还是……” “是毓贵妃请皇上赐婚的。”陆承安此时此刻却格外的沉着,不远处高案上的烛光盈盈得打在他的脸上,柔亮的明黄遮掩住了他苍白的肤色,也渐隐了他的沉疴病态。 陆承廷不说话了。一方面是难以置信,一方面又怀疑起了陆承安的目的。 “二弟,皇上的这口气不会比你们以为的要长,你信不过我,也应该信得过一白,这天下若是换了主子,朝堂之上就是另外一番光景了。储君并非君,即便为君,有心有能力想造反的人也太多了。朝廷如今兵力渐弱,那可以召集分散在九州各处暗部死侍的半块虎符依然下落不明,这帝王交替,有着太多的变数,你们不要以为太子就一定是稳赢的。” “大哥这是准备变风向了?”面对陆承安模糊不清的蛊惑,陆承廷却依旧镇定。 陆承安静静的看着早已能独当一面的亲弟弟,嗓子一痒,又重重的咳了两声,“将死之人皆空谈,只是,他日若真能如你所愿,我希望你能帮我照顾好一个人……” ----------------------------------------------------- 当陆承廷回到桃花坞的时候,三娘子正笑着送顾姨娘出厢房。 屋门被推开的那一瞬间,三人迎面。六目相对,顾姨娘吓的差点打翻了手中捧着的那一方崭新的砚台。 “二爷!” “二爷?”见顾姨娘已经急急的垂首福身行了礼,三娘子也惊讶的后退了一步。 可陆承廷却只淡淡的冲两人点了点头,然后就径直进了屋。 顾姨娘方才大大的松了一口气,赶紧让三娘子止了步,随即便匆忙而退。 三娘子见状,一边轻笑着屏退了周遭伺候的丫鬟,一边从容的折身回了屋。 屋内,陆承廷不在,可细细一听,三娘子就听见了净房里传来的流水声。 成亲不过几日,三娘子却已经发现陆承廷是个极爱干净的,但凡回府,他第一件事儿一定是净身沐浴。是以这两天,三娘子都是让子佩在净房备足了热水的,没想到这会儿还真的就派上了用场。 不过,正因为如此 ,三娘子才深深的感觉到了权贵带来的便利。方才她和顾姨娘闲聊的时候,她才赫然知道,原来整个靖安侯府引的是西南角那一处石山的活水进的宅子,而那梅月湖,几乎就等于了整个侯府的一个蓄水池。 “所以。这屋子底下全是建宅的时候就铺埋下的引水管吗?”听了顾姨娘的话,三娘子尤为咂舌。 顾姨娘点点头,竟有些不以为然道,“其实南方家底殷实一些的宅子里多是这样的建造,不过北方却不多见的。” “南方水泽丰沛。”三娘子点点头,忽然想到顾姨娘就是苏州来的,这种事儿自然是清楚的。 “是啊,其实陆府三宅,是只有咱们靖安侯府早年翻新过的,这水管啊,是当年才过门没多久的老夫人特意请的南方的工匠来铺的。据说,当时连皇上都引来瞧了,阵仗可大了呢!” 但很快的,三娘子就想到了净房里并没有事先给陆承廷准备好换洗的衣裳,她便连忙从橱柜里取了中衣宽裤,然后绕过屏风,进了净房。 热气缭绕的屋子里,皂角的香味扑鼻而来。三娘子没想到,陆承廷进来沐浴,竟连灯都没有点,此时此刻,唯有窗外投进的月光勉强的让她能看清眼前的东西,可是偏偏屋里还有升腾的水汽,模糊中,三娘子摸索着向前,凭着印象想把衣裳放在距离浴盆不远处的架子上,谁知方向有误,她竟“砰”的一声直接撞在了半人高的浴盆上。 “二爷。” 感觉耳边骤然响起了“哗啦啦”的水声,三娘子喊了陆承廷一声,然后微微的后退了一步怕把自己给弄湿了。 可是忽然,她只感觉腰间一湿,紧接着,她整个人就被陆承廷直接抱进了浴桶中…… 醒来的时候,三娘子只感觉自己全身像是被人拆散了重新接了一次骨一般,哪儿哪儿都酸疼得要命。 屋子里亮堂堂的,鼻息间能闻到陆承廷身上惯有的沉香味儿。三娘子眨了眨眼,忽然感觉头下枕着的不是玉枕,而是个软绵绵的东西,她下意识扭头向上看去,迎面对着的,竟是陆承廷那张俊逸如画的脸。 “醒了?”陆承廷眉眼沾着柔色,一边说,一边将三娘子从他腿上抱了起来拉入了怀中。 说起来,其实连陆承廷自己都觉得诡异万分。他本不是重,欲之人,早两年,他是年轻气盛,因为和宣岚心思相悖,所以他一个月有大半个月是留宿在闻雨轩几个姨娘那里的,且那时候朝中也是太平,他庶务也没有现在 这么繁忙,所以几个姨娘不久就纷纷怀了身孕。 可自从宣岚过世,八皇子势力隐起之后,他就忙了起来。男女之事渐渐就沾的少了。 但每次遇到三娘子,他就和变了个人似的……成亲两次,姨娘数人,可陆承廷却是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 可是,他的满意,却让三娘子苦不堪言! 三娘子觉得,每次只要被陆承廷一带,她瞬间就成了毫无招架之力的布娃娃,如果长久下去,她肯定要被玩坏的! “二爷以后若是……” “这书是你的?”可正当三娘子鼓足了勇气想要就床笫之事和陆承廷好好理论一番的时候,陆承廷却松开了她。然后举起了手中的书册冲三娘子晃了晃。 三娘子一愣,定睛看去,陆承廷拿着的就是她一直用来临摹的《兰亭序》,也就是当年华丘山赠她的那本。 “对啊。”三娘子眯着眼,将满心的不高兴写在了脸上。这是怎样,想借着文墨之物转移话题吗? 谁知,下一刻,陆承廷竟口出惊语道,“这拓本原是华丘山那老顽童从我这儿抢了去的,怎么会在你这儿?” 三娘子闻言,露出了一副“活见鬼”似的神情。一把就夺过了那拓本,连连翻开,指着上面的批注道,“难道……这些是你写的?” 陆承廷点点头,“当时练笔,闲来无聊,写了点心得。” 三娘子下意识就闭上了眼,心里一阵抽搐,只觉头顶有一个晴天霹雳直直的砸了下来。 真是冤家路窄要了命了,原来这几年她一直时不时会临摹的字,竟然是……陆承廷写的! “华老头怎么会把这拓本给了你?”见三娘子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陆承廷顺手就抚上了她的额头。 三娘子一怔,“啪”得一下就拍掉了陆承廷的手,心不甘情不愿的把当年华丘山给自己拓本的事儿说了一遍。 陆承廷这才了然的笑了笑,然后和变戏法儿似的从背后又抽出了一张写了满满当当小字的宣纸,故作恍然道,“难怪夫人写的字,已经能够以假乱真我的了。” 三娘子又定睛看去,陆承廷手上拿着的,正是她傍晚的时候闲来无事写着玩儿的字帖。 当时她是在等顾姨娘拿名册来的,因为准备好了要送顾姨娘一方香砚做润笔费,三娘子就干脆将成套的笔墨全拿了出来。也就顺手写了一张字。 后来顾姨娘来了,两人就名册和上午看的丫鬟又聊了片刻,那摊在炕桌上的笔墨纸本就没收,竟没想到,这会儿倒全被陆承廷瞧了个遍。 “夫人的字写得不错,若再练上几年,便能超过我了。”见三娘子正紧紧的蹙着眉,陆承廷便笑着将手中的纸也还给了她。 “没指望能超过二爷,二爷落笔有神,我这点功力,要出师。还早得很呢。”可三娘子却没好气的白了陆承廷一眼,大有一种课业不精却被先生当场抓包的窘迫之态。 谁知,陆承廷竟轻笑着摇了摇头,然后随意的往身后的迎枕上一靠,十指交扣撑着后脑勺道,“练字练字,要练了方才能成字。那本《兰亭序》,是当年我刚进宫的时候太子爷赏的,那时候宫里还没现在这般乱糟糟的,我闲着的时间也多,倒是能静下心来,现在不成咯……” 三娘子静静的看着陆承廷,忽然觉得他说这番话的时候,眼底竟带着叫人轻易能察觉到的寂寥和无奈。 不知为何,她的心忽然如被针扎了一般刺痛了一下,脑中所想便脱口而出,“二爷若是觉得累了,就歇一歇再走,这世上,没有哪一条路是一口气能走完的,谁都不能一步登天。” 陆承廷本没想过三娘子会搭他的腔,可当她语调轻缓的说出这样一番话来的时候,陆承廷就觉得如大冬天的喝了一杯热茶一般暖了心肺。 这种感觉,是从前他在面对宣岚的时候不曾体会过的。宣岚和三娘子是性子截然相反的两种人,如果说宣岚似火,那三娘子就是清透的湖水,遇刚则柔,遇柔则绵,能风平浪静,亦有湖波汹涌。 “夫人说的没错,不如,明儿我就歇一歇,不知夫人可愿作陪?”想到这里。陆承廷忽然勾了勾嘴角,一个挺身就欺近了还一脸正色的三娘子。 “明儿不成,我明儿和余管事说好了,要去平溪看一看我的两个庄子。”三娘子理由充足,拒绝的格外响亮。 “平溪啊?”陆承廷故作不知,佯装疑惑道,“夫人怎么去?” “我让余管事准备了马车啊。”三娘子道。 “可据我所知,明日五弟要出府办事,家中的马车都被五弟临时征用了。”陆承廷扯谎,完全是信口开河的,偏他目光坚定,一脸为难的模样也佯装的恰到好处,当下就把三娘子给蒙了过去。 “啊……”三娘子也觉无奈,不由叹气道,“那就算了,我改日再去也是一样的。” “何必改 日呢,明儿我带夫人去吧。”陆承廷忽然自告奋勇。 “不是没马车吗?” “没有马车还有马么,平溪而已,就算不是快马加鞭,晌午以前也肯定能到了。”陆承廷笑了,眼底透出了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的一抹温柔。 ☆、第88章 小轩窗?孽缘之遇 已捉虫修改BUG! 可是,翌日一早,当陆承廷带着她出了府门之后,看到那匹正“哼哧哼哧”不停的甩着鬃毛、喘气踏蹄的高大赤驹时,三娘子愣住了。 她没想到,陆承廷说的马,指的竟是两人共乘一骑! “我从来没骑过马。”三娘子下意识就开口拒绝了,直接后退了两步。 谁知陆承廷竟眼明手快的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腕暗中一使劲,三娘子顺势就被拉回了他的怀中,“凡事都有第一次。” 这会儿的侯府门口正热闹着,早起洒扫的小厮,送菜进府的商贩,收夜灯的丫鬟……大家的目光全都偷偷的瞟向了门口那匹高头骏马和马儿边上的两个人。 “陆承廷!”三娘子咬牙切齿,两人最近好像渐渐有些混熟了,这厮竟越来越肆无忌惮的喜欢让自己当众出丑了。三娘子暗骂,这真是活见鬼的不太好! 而陆承廷却一脸正色的逐渐加重了环着她腰身的手臂上的力道,还做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问道,“是夫人自己上马,还是我伺候夫人上马?” “伺候”二字,被陆承廷咬得格外的响亮。 暴力之下,安有良人? 当三娘子黑着一张脸被陆承廷抱上马的时候,她忽然有些好奇的从他怀中挣扎着仰起头问道,“我去瞧我的庄子,二爷怎么这么热忱上心?” “你的庄子?”谁知陆承廷竟微微叹了一口气道,“难道以前没人和夫人说过,平溪那里,大半个山头的地,都是我的地盘吗?” “二爷原来还好做地主,就不知太子爷知不知道这件事儿了。”三娘子自然是不信的,堂堂护军参领,吃着皇粮领着俸禄,又怎么可能占山为主私征土地呢? 可陆承廷闻言却淡淡一笑,随即他双脚用力一蹬马肚子。手中缰绳一拉,三娘子只听坐下马儿甩头哼哧一阵嘶鸣,然后撒开蹄子如箭一般就冲了出去。 三娘子顿时神色一僵,死死的咬住了双唇,双臂也顺势就如水蛇一般缠上了陆承廷精瘦的腰身。 这个男人,一定是故意的!什么好心带她去庄子,什么舍命陪君子,他根本就是以逗弄她为乐,就是喜欢看她担惊受怕一副萎靡不正的模样,好显得他英勇神武无所不能! 而此时此刻,闻雨轩内。画着一脸精致妆容的宋姨娘却是满脸怒意的一挥手臂,将妆镜台上的那些胭脂水粉、首饰盒子统统的打翻在了地上。 一旁的彩衣见状,连忙冲身 后的仪姐儿使了个脸色,仪姐儿立刻就眼露慌张的拉着昱哥儿转身出了屋子。 “姨娘,侯爷过两日还休沐呢,到时候您早些去请安……” “你以为我不想!”宋姨娘一脸幽怨的扭过了头,瞪着彩衣眼露不甘道,“那个许氏,也不知道是真心慈还是假聪明,自从她进门,除了那日我们三个姨娘去敬茶,你有见过她开口让我们去正屋晨昏定省做规矩的吗?霁月斋那儿她自己倒是日日都不落的,可到了我们这儿连个声都不出了,这不是摆明了在防着我们见二爷么!”宋姨娘说着说着眼底就泛起了恨意。 其实自从宣岚过世以后,陆承廷就突然变得不怎么踏足闻雨轩了。尤其是这大半年来,他时不时就留宿宫里,之前许氏未过门,外头甚至还传出过他陆承廷要娶一个什么郡主做续弦的呢?当时把宋姨娘她们几个给担心的,毕竟皇亲国戚家的女儿肯定比寻常人家的要难伺候啊。 所以后来定下了许氏,宋姨娘她们三个也都暗中松了口气。许家不过就是个名不见经传的清贵之流,那个什么三娘子,宋姨娘私下托了人偷偷去打听过。竟还是许家庶出的女儿。想那小小年纪,似也不是什么爱出挑的性子,照理说多半也就是个软柿子了。 但结果,让宋姨娘没有想到的是,三娘子看着像是个软柿子好拿捏的,实际上竟是一只仙人球带着刺的,横竖软硬都不吃。 不过令宋姨娘感觉到更加惶恐的还是陆承廷对三娘子的态度。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宋姨娘觉得,或许连陆承廷自己都没有发现,他对这个年纪小小的续弦,是包容的。而这样的包容,是他在宣岚那里都不曾付出过的。 “彩衣,你去打点一下,还是要让亲家太太抽个时间来一趟,最好是在二爷不在府上的时候。”宋姨娘越想越心慌,越心慌就越没了主意。 昨儿,知道了许氏白天喊了顾姨娘去帮忙,傍晚的时候,宋姨娘就端着一碟子鲜果酪敲开了顾姨娘的屋门。 可谁知,平日里只要一开口就停不下来的顾姨娘昨儿竟成了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的主儿,问什么她都只是笑笑,就算开口说话了,也全是在那儿兜圈子。宋姨娘是希望而去败兴而归,却也不得不再一次正视了三娘子这个人。 “姨娘,你可想好了。”彩衣闻言,觉得此事可行,却也要谨慎再谨慎。 可宋姨娘却面色凝重的点了点头,“想好了,若是再拖,她那么年轻 ,只要夜夜都霸着二爷,那肚子绝对很快就有动静了。” 彩衣一听,也觉得有些道理,“那我回头就差人把话传出去。” 宋姨娘闻言,沉着脸点了点头,忽然觉得身子有些难耐起来。 想昨儿晚上她是仔仔细细的琢磨好了的,今儿陆承廷休息在家,她只要让昱哥儿出面,碍着亲儿子的面子,陆承廷也一定会过来一趟的。 她前两日就特意让彩衣暗中备好了合欢茶和宜春香,这两样东西都有催,情和迎欲的功效,也是宣岚手把手教她怎么用的。以前只要陆承廷在她屋子里过夜的时候,她总会略微的用上一些,那晚,陆承廷就会很热情。 当然,东西虽灵,可却是搬不上台面的,所以只要陆承廷人不来,宋姨娘就没了法子。 这样一想,宋姨娘就更觉身下燥的难受,她忽然死死的握紧了拳,几乎是咬牙切齿的和彩衣说道,“这件事要办的快。不过千万别露出什么马脚,昱哥儿之前闹肚子,老夫人那么精明的人,不会不起疑心的,而且她防二房向来都是防得紧的,即便是先夫人走了老夫人也好像没安心过。这次亲家太太过来,一定要是亲家他们自己想见外孙了,和咱们,可不能沾上了半点干系!” 彩衣是宣岚当年进府以后亲自挑给宋姨娘的,二房里里外外大换人的时候,若不是因为她一直都伺候着宋姨娘和昱哥儿。只怕也免不了被贬出侯府的命,是以她自然明白这事情的轻重,闻言就点头道,“姨娘你放心,我知道应该怎么办的。” ----------------------------------------------------- 话说,当陆承廷带着三娘子一路从敬文巷奔出城门口之后,三娘子就明显感觉到坐下的骏马开始渐渐放慢了速度。 两人共骑,三娘子侧坐在前,陆承廷跨坐在后,迎着徐徐拂面而过的风,三娘子只觉得方才乍起在心中的惊慌失措这会儿已消失殆尽了。 举目所望,正是:春山暖日和风,阑干楼阁帘栊,啼莺舞燕,小桥流水飞红——春景独好! 其实,这是三娘子第一次骑马观景,两世为人,她竟觉得和骑马比起来,马车虽舒坦了不少,但却也无趣的紧。 “这里是良乡的三个山头,过了良乡,就是平溪田庄了。” 放慢了马儿的速度,这一路就显得有些悠哉了。而听陆承廷这样一说,三娘子不禁放 眼看去,良乡几乎都是山地,近远所见,皆是层峦叠翠之貌,偶然在一片山翠中能隐约见着灰瓦屋檐,那便是山里的人家。 “良乡……是良乡甜栗的良乡吗?”三娘子小心的问。 上一世,三娘子远嫁江宁,一入沈府,她除了偶有亲眷之邀会出门赴宴之外,再要出府。就是逢年过节去山上进香祈福了。 而这一世,她是待字闺中的深宅小姐,若要出门,也是仆役随行马车来回的,像现在这样,头面不遮、明目外出的,确实是头一朝,所以也难怪她会显得格外的局促。 “是,就是这个良乡。”可陆承廷竟没有拿捏住她这个把柄,反而还极有耐性道,“大周山川多势。帝都虽偏北,可与漠河比起来,又好像算是南边,是以这南北交接的地势在有些地方就格外的明显。就好比良乡和平溪,其实不过一山之隔,但良乡皆为山地,且土壤墒情潮湿,栗子多产,惠民惠村,而再过去的平溪则就是一马平川的水田,谷物丰盛。鱼米多产,又是别一番农耕兴旺之景了。” “我之前看书,平溪除了种水稻莲藕,也会种树,水松和池杉好像都是很值钱的木材。”三娘子很喜欢这样和自己天南海北闲聊的陆承廷。 他口中说出的这些事,三娘子觉得自己以前只能从异志和野卷上才能略知一二,可陆承廷才是真正的行万里路读万卷书的。 “平溪的田也分很多种,咱们今儿先去看看,你若有心想打理,今儿一天是绝对办不好的,改日让余安来帮你打点吧。我那几个庄子,都是他在办。” “二爷真的有庄子在平溪?”三娘子惊呼,她一直以为陆承廷刚才只是为了呛她而已。 可陆承廷却眯着眼低头看了她一下,“多大的事儿啊,我还犯得着骗你?” 三娘子脸一红,堪堪的就低下了头。 是啊,偌大的平溪,大半个山头,对陆承廷来说也不过就是一句“多大的事儿啊”。 那自己手中这点嫁妆,陆承廷是肯定不会放在眼里的。可既不放在眼中,那今日他又为何特意陪了自己跑这一趟呢? 两人就这样一路各怀心事,直入平溪。 帝都各县,交临处都有茶棚驿站可供远客落脚歇息打听消息。 今日,陆承廷和三娘子着的都是简简单单的便服,陆承廷一袭窄袍马裤,而三娘子虽穿着件略显身份的娟纱金丝绣花长裙,可外面却罩了一件落地的素灰斗篷,斗 篷宽大厚实,将她整个人的明艳和华丽全都遮了个遍,是以两人并肩走进茶棚的时候,看着倒没了达官显贵的姿态,反而平添了一点江湖儿女的风气。 “两位客官里头请!”见有客进门,穿着干净的小二一拎茶壶就迎了上来。 这样的茶棚驿站,多半是当地的乡绅出资出力办的,占着皇家的天威,赚着贴己的银子,方便着各路往来的过客,多了一点安全保障,少了匪气之地的鱼龙混杂,其实是惠利大家的好事儿。 “两碗栗面,一叠卤味,再来一壶茶。”陆承廷带着三娘子坐在了靠窗的位置,熟稔的吩咐了小二以后,便指了指窗外的田景道,“这条路下去就是平溪田庄了,你母亲给你置办的庄子在哪儿?” 三娘子闻言,连忙从腰身中抽出了一个抽口的锦袋,然后从袋子里取出了两张叠得方方正正的地契。 陆承廷看了一眼,“那不远,就在南边的村口。” 三娘子这会儿便是更加笃定了陆承廷之前说自己占了山头的那几句话并不是信口开河的,当下也好奇道,“二爷怎么会在这儿有田庄的?”难道,是以前宣氏的陪嫁? 可三娘子这念想分明是嘀咕在了自己心里,但陆承廷竟仿佛能看透了她的心思一般盯着她道。“你以为我手头的那几个田庄是宣氏的?” 三娘子瞪大了眼睛,很想极力掩饰住自己脸上的神情,不过还是以失败告终。 陆承廷伸手就在她头顶落下一记不重的爆栗,“你二爷我看着难道像是个吃软饭的?” 看着陆承廷气得直瞪眼的模样,三娘子捂着嘴撇过了头,“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 可就在陆承廷耐着性子等她反驳自己的时候,他却发现,三娘子歪着头盯着坐在另外一张桌子边的一个书生模样的人出了神。 而三娘子确实是愣住了,她目光所及,那张眉目和悦的脸和每每如同催命一般惊醒她的噩梦重叠在了一块儿。 沈初平!沈初平…… 三娘子做梦都没有想到,她竟然会在这儿遇到沈初平! 沈初平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个地点呢?平溪田庄,上一世,她并不记得沈初平有在平溪置办过什么田产啊,又或者她也不记得沈出平有去过平溪啊。 可是,眼前那一身素雅青衫、玄带束发身形颀秀的人不是沈初平又是谁呢! “怎么了?”陆承廷顺着三娘子的目光 看去,只见那个书生面容清爽,正在和身旁的小厮说话,而那小厮的脚边放着两个包裹和一只书箱,主仆二人一看就知道是赶路途径于此的。 “我……”三娘子猛的回了神,对上了陆承廷那双探究的眸子。 要不要说?她的心中顿时如打鼓一般躁动了起来。 这样的相遇来的太过突然,完全不在三娘子的预计之中,而那人是沈初平毫无疑问,且五娘子现在和他有了婚约也是事实,三娘子是一直想找机会搅黄这件事的,她甚至都明着和姚氏说过,也暗着和许世嘉打过招呼,可即便如此,三娘子却依然有着隐隐的担心,她担心自己最终还是会无力把五娘子从沈家拉回来。 毕竟她现在手中的胜算不大,唯一一个看着还算可靠的就是来年的“永新之乱”。大乱过后,先皇薨逝,举国逢丧,四娘子和五娘子的婚事自然是要被耽搁的。 可是耽搁却不代表会被取消,且国丧之哀本也因为新帝登基而缓和了不少,所以眼下,三娘子依然没有十足的把握能借着那一点时间来说动秦氏悔婚。 所以,三娘子深觉眼前是个难得可贵的机会,且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但,这整件事,要如何让陆承廷心甘情愿的帮着她参合进来,她又怎么要在陆承廷的面前把事情说的更为圆滑可靠一些呢? 一时之间,三娘子的脑子乱哄哄的,竟恍惚了起来。 “三娘子!” 而就在这时,一阵惊呼忽然传来,紧接着,有匆忙的脚步声速速靠近,还不等三娘子回过神来,沈初平那张殷勤惊讶的笑脸已经出现在了她的眼前,“真的是你啊,你和小时候竟都没有太大的变化!” 几声心不在焉的寒暄,几句木纳不赘的介绍,三娘子不知道,原来在这一世的有生之年,她竟还会和沈初平这样面对面的坐在一张桌子上……看着是一副相聊甚欢的可笑模样。 “今日真是太巧了。”可是很明显,比起三娘子的冷眼错愕,沈初平脸上更多的则是惊喜激动,“我受母亲之托,来帝都拜会一下许世伯,顺道再帮父亲办些事,不想,竟在这儿遇到了你和陆二爷。二爷名声响亮威风八面,早两年来江宁治理水患,留下了不少佳话善举呢。”沈初平和陆承廷非但不熟,两人还是第一次见面,是以沈初平很聪明的就从三娘子下手,渐渐的把话题转到了陆承廷的身上。 三娘子一边惊讶于陆承廷早年竟去过江宁治理水患。一边眯着眼盯着坐在对面一直试图和陆 承廷答上腔的沈初平,心中微动。 当年,除了儿时随着沈夫人走动许家,成年后,无论是成亲前还是成亲后,沈初平都没有从江宁来过一趟帝都,即便是三娘子主动提,他也是找各种理由推脱。 而这一世,他竟不远舟车劳顿,只身一人前来拜会,要说他对许家心意有多重。三娘子确是一点儿也不信的。 那么,在他和五娘子婚约已定的当下,沈初平会出现在这儿,是不是因为她高嫁进了侯府的关系呢? 这两年,沈家的仕途一直不顺,沈夫人自从痛失爱子以后,精神就坏败了很多,有时候还会恍恍惚惚的分不清人和事。即便是过继了一个沈初平,可是亲生儿子和庶出的儿子,还是不一样的。 而正如沈初平所言,这两年。陆承廷的名声却有点像是一块金字招牌,南北通吃的。按着沈夫人和秦氏的关系,沈夫人会把念头动到侯府的头上其实也不奇怪,所以,今天沈初平会出现在这里,似乎也就解释的通了。 想明白了这一层,三娘子整个人才仿佛是活过来了一般,一颦一笑都重新带上了与人亲近的伪善。 “这么说,你是特意来帝都拜会我父亲母亲的?”三娘子本来就比沈初平大半岁,如今她又是妇人之身,身份上又尊了一级,是以现在和沈初平说话,她就根本不用顾忌尊卑措辞了。 “是。”沈出平说着就迎上了三娘子晶亮的目光,心中暗叹,不知道为何多年未见,三娘子竟没了儿时的娇气伶俐,反倒有些阴沉了起来。那双眼中透出的光,似恨不得要将他生吞活剥了一般,好像他欠了她什么一样。 “小的时候你只随着年哥哥来过一次咱们家,那时候还是在邵阳呢,后来每次沈世伯来,父亲都可惜他为何不带着你们。眼下你特意来拜会他们,他们一定很高兴。”三娘子说得淡淡的,忽然只感觉陆承廷的手轻轻的覆在了她的手背上。 三娘子诧异看去,却闻陆承廷对沈初平说道,“正巧,我们今日也是出门办事的。”凭空一句,还没有下文,可陆承廷这话,分明就隐了“逐客”之意。 三娘子忽然就释怀开了,是啊,撇开五娘子的事儿不说,这辈子,她和沈初平已再无瓜葛,若是她有能力,连五娘子都会和他无缘无分的,这样一个注定了和自己再也不会有牵扯的人,她又何必要费神去细究和防备呢? 而且,也正是因为沈初平主动上前的这一番寒暄,让三娘子忽生一计!或许,一会儿她 可以试着真假参半的将沈初平和五娘子的事儿告诉陆承廷。 她不会笨到一开始就开口让陆承廷去做拆庙人,且这样的事,不管用意是好事坏,都轮不到陆承廷这样身份的人来做。但是先声夺人的机会三娘子是不会错过的,没有什么法子,是比“先入为主”更润物细无声了。 让陆承廷先知道了沈初平的为人,到时候如果真的要走到双方吹胡子瞪脸的地步,三娘子觉得陆承廷也会理解她的初衷的。 ☆、第89章 小轩窗?亲惠恩泽 茶棚一别,是沈初平带着小厮先行告退的。 可出了茶棚,上了马车,才走了几十里路,沈初平就一把掀开了帘子冲驾车的小厮喊道,“顺儿,停车”。 “少爷?”顺儿一脸不解的拉了缰绳,马车缓缓的就停在了山道边。 “顺儿,我觉得我们应该先去一趟邵阳。” “啊?”顺儿没明白,“为何要去邵阳?” 沈初平没搭腔,反而是笃定的点了一下头,“对,就先去邵阳,再去帝都!” 顺儿只能言听计从的点了点头,然后牵着缰绳调转了马头,随即直往南边而去。 官道平坦,沈家这辆小旧的马车却跑不快,因为车厢不够结实,若马儿一撒腿,车厢就摇的厉害。 可即便速度不快,但沈初平坐在里头却依然是左摇右摆的很难正身,可是,比起这晃动不堪的身子,此时此刻沈初平的思绪才更为的翻江倒海呢。 要说时隔多年,他在这乡邻交接之地能一眼就认出三娘子,亏的还是当年沈初年的砚台下压着的那张三娘子的画像。 那画像是沈初年在邵阳第一次见过三娘子以后画的,格外的神似逼真,尤其是那双眼睛,沈初平觉得,是画在了点儿上的。 沈家和许家早些年的时候走动的确实勤快,可后来男女之龄设了防,长辈之间的走动就渐渐的不带着他们这些小辈了。再后来,他从母亲那儿听说三娘子大病了一场,性子大变,连门都不怎么爱出了。 但是那时候,母亲已经有意想和许家提亲了。沈初平记得,当时年哥儿知道了这件事,偷偷开心了很久,可沈初平却一点儿也不喜欢三娘子的性子。 遥记两人第一次见,好像正是腊月里,大冬天的,邵阳是有些阴冷,可当几个孩子热热闹闹的在院子里玩雪的时候,七岁的三娘子却抱着一个暖捂子怎么都不肯出屋门,还站在门口一脸娇气的嫌道,“天那么冷,看你们玩的身上都沾了雪土。鼻涕都冻出来了,真脏。” 沈初平当时还没有被过继,可他活的虽没有沈初年那样体面,但小小的孩子还是有些自尊心的,被三娘子这样一说,沈初平就悄悄的转过去用袖子擦掉了已经冻成条儿的鼻涕,然后默默的扔了手中的雪球。 打那时候开始,沈初平就不喜欢这个娇滴滴的三娘子,尤其是当他知道了三娘子也只是个庶出的时候,他心里就更鄙夷她了。不过是只落毛鸡,却非要插了羽毛 当凤凰。 可是,令沈初平觉得意外的是,沈初年却真的很喜欢三娘子。有的时候,兄弟两一起闲聊,话题若是扯远了自然会聊到许家,沈初年就说:三娘子的好,若不细品,你们就发现不了。 不过,饶是沈初年把三娘子说的天花乱坠的,他还是命短了福薄了,而沈初平自己呢,直到今天再见,也依然觉得三娘子一点儿都不招人喜欢,反而还越来越让人觉得难易亲近了。 想到这里。沈初平不由的深吸了一口气,略烦躁了起来。 此番只身前来帝都,虽有父母之命在身,可他自己也是想着来试试看能不能谋一片出路的。 江宁地小官少,父亲这两年也一直是高不成低不就的,若论政绩,同窗同僚现在步步高升的大有人在,远的不说,就说许世伯,当年就是父亲的同窗,可人家现在已经入了都察院了,但自己的父亲依然就是个五品闲职。这当中的差距,已非天壤了。 而眼下,他特别不喜欢的三娘子竟然一个转身就嫁进了侯府。这件事儿,别说是他当时听了都惊得差点掉了下巴,就连父亲母亲都有些始料未及。 可是看着母亲一边后悔一边生气许伯母的出尔反尔时,沈初平倒格外的泰然。毕竟,要让他娶三娘子,那他肯定是头一个不乐意的,但三娘子如今嫁进了侯府,那凭着沈、许两家的过往旧情,这人脉,沈家应该是能打通的。 而刚才在亲眼所见陆承廷眉宇间的逼人贵气和举手投足间的凌厉气魄后,即便同为男儿身,沈初平也不免直感叹,贵胄世家的公子哥儿,那种非凡的气度确实是从风骨里透出来了。 “许孝熙……真是踩了狗屎运了!”沈初平想着想着不由眯了眼啐了一句,却也更加坚定了他此行要先去一趟邵阳老许家的决心。 毕竟刚才一见,沈初平虽不明原因,可也不难看出三娘子对他那种莫名的敌意,且只这一面,陆承廷对他的为人也不会有过多的了解,即便他有心想讨好奉承,可碍着三娘子也都是枉然的。 好在邵阳许家还有一个素来希望两家结亲的老太太,好在他如今已和五娘子定下了婚约。 沈初平忽然觉得,靖安侯府这门富贵虽难攀,却也不是攀附无门的,只要他出点心,用点力,等五娘子过门以后再把她给哄开心了,那回头在帝都谋个一官半职什么的,也就是陆承廷一句话的事儿了。 而这边,当沈初平一个人坐在晃得厉害的马车里绞尽脑汁 的时候,那边,三娘子和陆承廷已经吃完了面并肩出了茶棚。 暖风阵阵,翠绿迎峰,三娘子在茶棚门口静静的站着,远眺山林炊烟袅袅,她忽然想,野趣有境,若以后在山田之处寻一方居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男耕女织家禽满圈,其实也何尝不是人生一大乐事。 就在这时,耳边传来马儿的轻嗤声,三娘子回头,身后,陆承廷正悠哉悠哉的牵马而至,玉树临风。丰姿神秀。 “走一走吧,就当消食了。”方才那栗子面实在好吃,三娘子多贪了几口,这会儿肚子饱得都堵着嗓子眼儿了。 陆承廷瞪了她一眼,“一个女孩子家家吃相竟这么豪迈,难怪那日云姗要拆你的台!” 三娘子脸颊微红,反驳道,“你别信口开河挑拨我同云姗妹妹之间的关系,她那日是有口无心的。” 陆承廷闻言,忽然拉住了她的手将她带出了茶棚,然后一边走一边似回忆道,“我很少在云姗的口中听到旁的女儿家的名讳。她性子柔婉,小的时候还很怕生,不过你和姚家那丫头的名字,我倒真是听云姗提过几次。” “啊?”三娘子也很吃惊,想她之前和陆云姗即便有见面,也都是在人多的场合下,要论私谈,两人是从来都没有的,所以听陆承廷这样说,三娘子不免有些心虚。 “以前但凡是裴姐……哦就是大嫂设局,亦或者是云英姐姐设局,家嫂总是会带上我,而云姗妹妹大多也是在的。” “云姗说你是个有趣的人。”陆承廷点头,目光紧锁在三娘子略施了粉黛的脸上。 私下的她和人前的她有着两种姿态,陆承廷虽还不能细细辩明白,可他能感觉到,在自己面前的三娘子,更洒脱随性些,也少了一份故作姿态的老成。 “有趣吗?”三娘子抿了抿嘴,努力的回忆着以前的种种,却感觉自己并没有做过什么特别有趣的事儿,“也许云姗妹妹和我投缘吧。” “也许吧。”陆承廷收回了目光,口气云淡风轻的,“以前云姗总说,各人入各眼,各眼皆为缘,打从我回府以后,头一个笑着和我说话的人就是那时才刚启蒙的云姗。” 三娘子一愣,只觉得陆承廷牵着她的手忽然收了些力道,当时,她所有的好奇都已经卡在了嗓子里,她觉得,只要自己一张嘴,那话就能问出口了,可是不知为何,在面对陆承廷的时候。三娘子能察觉到心里不断涌上来的那种矛盾。 那是一种想要 主动了解又不敢,想要被动接受又不甘的复杂情绪。 上一世,她从沈初平身上学会了一件事,那就是越好奇,就会越受伤,且这些年,她在为人处世上也明白越是探究就越是容易陷入僵局的道理。 而不管是出于什么理由身份,当下的她,是格外宝贵自己和陆承廷现在的这种相处之道的,所以,三娘子再开口的时候,顺势就转了话锋。将刚才沈初平的事儿摆上了台。 “沈家与我们家是多年的交情,父亲和沈世伯当年是同窗应生,我祖母以前常说,年少的友情难能可贵,比官场之交要更让人放心。”三娘子说着,抬头看了陆承廷一眼,只见他目随山路,睫毛轻扇,抿着嘴的表情看不出喜怒之色,便放下心来继续道,“儿时,沈世伯会带着沈家兄弟到我们家中闲住几日。母亲有意想让两家亲上加亲,就把我的生辰八字给了沈伯母。我是先和沈初年定的亲,年哥儿从小就温文尔雅,他和大哥哥同岁,大家一起玩的时候也总有兄长的风范。可惜……年哥儿福薄,几年前就生病走了。后来,我们三房上了帝都,沈伯母就重新生出了结亲的念头,选的就是刚才你见着的沈初平……” “心思浮面,不成大器。”谁知,三娘子这边絮絮叨叨的还沉浸在那些真实的回忆中时,陆承廷竟冷笑着打断了她的话。对沈初平的评价简直是一阵见血。 见三娘子忽然停下了步子怔怔的看着自己,陆承廷便更不以为然了,“你没觉得沈初平此人目光飘忽的厉害吗?眼露心意,他目光都这么飘了,定不是个心思沉稳的。” “所以我反对母亲把五妹妹许配给他。”三娘子斩钉截铁。 “已经互换庚帖下了聘了?”陆承廷问。 三娘子摇摇头,“只是……口头定了亲。” “既口头定的,也不一定就作数。不过成亲的事儿,其实还是要看五娘子自己的。”陆承廷直言道,“你可知,云姗想跟着太子爷?” 三娘子忽然觉得,今日的陆承廷,真的是个好说话的,又或者说是个不设防的,心里怎么想就怎么来。 但她上一世只知道陆云姗会进宫,会被封妃,会被登基以后的新帝宠在手心里,可她却不知道,这念头,竟是陆云姗自己起的。 “我是反对的,可云姗自己喜欢。”此时此刻,陆承廷心里倒很坦荡,家中兄弟撇开不谈,姐妹几个当中,他真正心疼的只有陆云姗这个庶妹,今日能和三娘子这样畅谈,其实连陆承廷自己 都很意外。 “若是两情相悦,太子爷一定也不会辜负云姗妹妹的。”因为知道结果,所以三娘子说的很笃定。 可陆承廷却摇了摇头道,“所谓两情相悦,最终也会抵不过世俗凡物的,宫里的女人,有几个是开心的?可是,我同云姗说了,路是你自己选的,如果有一天后悔了,你也怨不得谁,但如果你想抽身了,只要哥哥还有一口气,定助你脱离苦海。” 这,是一个男人的处事方式,是一个男人最可靠的承诺。 三娘子忽然明白了,陆承廷这是在告诉她,不要擅自替别人做任何的决定,哪怕这个人是你最珍惜和疼爱的,如果你真的在乎他,那么就试着去做好她最坚强的后盾。 “我……明白了。”三娘子定睛看着陆承廷,心口有些热热的。 “真的明白了?”陆承廷忽然伸出手,轻拨了一下她鬓边被风吹起的碎发。 “二爷少时离过家吗?”这问题。她还是想问! 三娘子承认自己打从一开始的时候就很想问了,犹豫不定是因为她不愿打破现在和陆承廷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默契,可之所以为何这么好奇他的过往,三娘子想,或许这个男人,从一开始就吸引住了她的目光。 而陆承廷确是一愣,眉目忽柔,“我以为你不会问了。” “不知道二爷的底线在哪儿,二爷若不肯说,那就……” “我从小是养在建德祖宅的,那几年祖母身子不好,听了风水道长的话想养个八字吻合的男孩儿在身边,正好,那年我刚满周岁,就被父亲送去了建德。”陆承廷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目光如水,声音如磁,平静的令三娘子觉得有些陌生。 “母亲当年也一定是舍不得的。”三娘子低了头,伸手就去牵陆承廷的手。宽大的手掌,带茧的指腹,陆承廷的手从来都是温热生暖的,可偏偏这次,他整个掌心都是凉凉的。 舍不得吗?陆承廷有些出神,他那时还太小,根本就不曾记事,可在建德长大一些后,有一次,他无意中听到乳母和祖母的对话,乳母说:夫人从来一颗心都是在大少爷身上的,大少爷自幼不足,可怜了二少爷,分明也是亲生的啊…… ----------------------------------------------------- 这一路交心而下,等三娘子和陆承廷赶到田庄的时候,早已过了未时了。 庄稼人用膳早,踏进庄子的时候,三娘子隐隐就闻到了甜糯的米饭香,惹得她的肚子不争气的就“咕噜”了两下。 听说新主子来了,两个老庄头带着几个管事的庄仆急匆匆的就从田埂边奔了回来。 看着三娘子井井有条的盘问着两个老庄头关于庄子水田的一应事宜,陆承廷便悠哉背着手踱步出了门。 外面天色渐沉,在田边玩耍的孩子陆陆续续的跑了回来,偶有几声狗吠传来,透墙穿院,却显出了农家的淳朴和安逸。 陆承廷越走就离开庄子越远,终于,暮色中,他止步在了一株低垂的青柳旁。 一阵乍起的风吹来,惹得柳枝微晃不已,不过是眨眼的功夫,陆承廷的身边就多了一个黑衣男子。 “如何?”陆承廷目不斜视,远眺田埂,早春刚至,水田里洒下的稻苗还没有冒牙,一块块方地,此刻看上去灰不溜秋的,似没什么生机。 “大人,线索断了。” “断了?”陆承廷一愣,低头看了那黑衣人一眼,“哪儿断的?” “南召。”黑衣人一垂头,吐了两个字。 南召! 陆承廷抿了抿嘴,伸手折断了眼前一根已经发了嫩芽的柳枝道,“南召深入彝召群山之腹,巫蛊盛行,这线索,你们不要再追了,我会和太子说,让他另外安排人的。”陆承廷做事擅审时度势,什么事儿,若遇着瓶颈了,他不会一味的继续死磕,而是会另辟蹊径。这点,恰好是太子爷欣赏的。 “是!”那黑衣人点了点头,又问。“那么北召那儿是否还要继续?” “北召继续查,不过你撤十个人出来去一趟关东,盯着八皇子。”陆承廷吩咐。 “属下明白。” “还有,到了关东,你先去凤春楼找一个叫西厢月的人,他会助你们一臂之力的。” “是!”黑衣人领命叩首,然后眨眼的功夫又消失在了无边的暮色之中。 当陆承廷办完了私事慢悠悠的踱步绕回庄子的时候,三娘子正和两个孩子脑袋对着脑袋蹲凑在一块儿不知道在那儿瞧什么东西。 陆承廷好奇的跟着俯身看了过去,原来三个人正在那儿看蚂蚁搬食。 “你瞧,那个就是蚂蚁窝了。”小一点的那个女孩子指了指远处的一块大石头,声音稚嫩。 “那么远,岂不是要爬好久。” 三娘子模仿着孩子的模样。顺口接了一句。 结果那个大一点的男孩儿竟然哈哈笑道,“你好笨啊,蚂蚁爬的可快了,天黑之前它们肯定就回窝了。三丫,走,回家吃饭去了。”小男孩儿说着,就嫌弃的看了三娘子一眼,然后拉着小姑娘笑眯眯的奔回了庄子。 三娘子站起来的时候脸色极差,谁料一回头竟还看到了正强忍着笑意的陆承廷,她一张脸顿时就全黑了。 “农家的孩子精着呢,可一点儿都不比那些养尊处优的小姐少爷笨。”陆承廷咳了两下,终于压下了隐隐的笑意。 “二爷就是笑我连个孩子都不如咯?” “比孩子还是要强一些的。”听着三娘子略带孩子气的娇嗔。陆承廷又笑了,“这两座庄子如何,都问清楚了吗?” 三娘子一听,柳眉微蹙道,“总觉得有点半吊子,两个老庄头都是平溪的老人了,三代皆是庄户,按说应该是很有经验的,可方才我不过就是细问了一下庄子上每月的开销成本和盈利所得,两个人都说的支支吾吾的,这要不就是有所隐瞒,要不就是真的一无所知了。” 陆承廷点了点头,“我们今日是突然造访,他们自然没有提前准备,不过正因为我们来的突然,有些事儿才不会被糊弄过去。” 三娘子赞同道,“方才我一路进去,看着周围一些农户做事也都是漫不经心的,我想,若要打理,可能还要费些时日。” “这两处庄子原不是你母亲手下的吧?”感觉起风了,陆承廷便上前帮三娘子系上了披风的带子。 他的动作太过自然流畅,以至三娘子都没察觉出心中忽闪而过的异样,陆承廷就已经微微后退了一步。 下颚有他指腹轻触而留下的余温。陆承廷的身上常年沾着沉香,她猜,应该是熨烫衣物的时候单妈妈给上的熏。 若是搁在以前,三娘子会觉得,一个大男人,这么爱用熏染之物,未免也显得太过阴柔了,但偏偏陆承廷本就太过刚烈强势了,沾了这么点香味,非但没有让他显得太过脂粉,反而还有种君子谦谦之感,宛若谪仙初临,带着飘逸之姿。 “想什么呢?”见三娘子竟怔怔的看着他出了神,陆承廷不禁伸手就点了一下她小巧精致的鼻尖。 三娘子猛的别过了脸,暗中咒骂了自己一句“笨蛋”,然后才深吸一口气重新看着他故作为难道,“这两处庄子,兴许还要劳烦二爷和余管事了。” 没错,即便秦氏对自己的嫁妆敷衍,即便这样的事儿陆承廷已经看出了端倪,可她却不能明着点头。 但,庄子既已经过到了她许孝熙的名下,那她是不可能让这两处水田就这么平白无故的闲着不产的。 可是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三娘子太清楚自己不是打理田庄的那块料子,所以,既然之前陆承廷已经发了话,既然那个余安接手她的庄子不过是件顺手的事儿,三娘子想,她若是摇头拒绝,也未免就太不识时务了吧! ☆、第90章 小轩窗?主仆之谊 那天晚上,两人是在田庄用了晚膳以后再赶路回城的。 行至一半的时候,天色已经全黑了。可因为紧紧的挨着陆承廷,三娘子竟没有一丝害怕的感觉,反而还靠着他厚实的胸膛小憩了片刻。 待三娘子打了个盹儿再睁开眼的时候,两人已经进了城门。这一回城,陆承廷就明显的放慢了马速。 路上,还有挑着担子正行色匆匆赶路的商贩,应该是想赶在闭门鼓禁声之前出城的,而远处的红坊和西市却无碍闭门鼓的声声催促,依旧的灯火通明歌舞升平,光是遥望,似乎都能感觉出里面的喧哗和热闹来。 三娘子这一路虽迷迷糊糊的睡了片刻,可这会儿转醒后,却发现整个人腰酸背疼的,尤其是屁股,这一路颠簸而归,震得屁股早已经没了感觉。 好不容易挨到了侯府门口,见到了那熟悉的门院之景,三娘子忽然如获大赦一般的松了一口气,想着一会儿回屋一定要让子佩她们多在浴盆里放些热水好好的泡一泡去乏解酸。 但谁知,就在两人都略见疲惫的下了马入了府。走到内院垂花门前的时候,里头突然就冲出了一个小小的人影,紧接着,陆承廷的小腿就被人紧紧的抱了住。 三娘子低头看去,竟是昱哥儿。 小小的孩子,脸上还是稚气未脱的,可说话的时候却有着不容人忽视的霸道,“爹爹,我画了母亲的画像,爹爹你快随我一道去看看,我想求祖母把我的画像挂在母亲的牌位前。” 昱哥儿话刚说完,陆承廷的脸就沉了下来,厉声道,“哥儿是没人管么,这个点儿还不睡?” 很快的,宋姨娘就面露慌张的从里面跑了出来,见了陆承廷和三娘子,她很识相的“噗通”一声就跪下了,压着声音道,“二爷息怒,二爷息怒,都是妾身不好,哥儿今儿闹了一天,一会儿想见二爷,一会儿又想见先夫人,午睡的时候……” 眼看着宋姨娘跪在内宅垂花门前就准备长篇大论起来,三娘子不禁揪着一颗心看向了陆承廷。 周围有不少仆役听见声音停下了手中的事儿,隐隐有窃窃私语传了过来,昱哥儿还死命的抱着他的大腿,一个劲的摇着他的衣摆。 这样的人言可畏,这样的姿态,这样的架势,三娘子发现陆承廷的眼底有寒意乍起的厉色一闪而过,可在他视线落在昱哥儿身上的时候,三娘子又好像懂了他的犹豫。 他不是不想出声制止宋姨娘的蠢举,也 不是不在意周遭投来的那些异样的目光,只是碍着昱哥儿,碍着身份,他做不出太决绝和有失体面的事来。 三娘子顿时觉得有些心疼,又觉得有些悲凉。难怪当时陆承廷会和她说他屋里的家不好当,他向来不管内宅的事……看来,陆承廷没自谦,也没骗她,事实就是如此。 宅门事贵,男主外,女主内。以前的陆承廷是因为死了嫡妻没有续弦,如今,她和他并肩而立,若是再让陆承廷挡在她的前头,这众目睽睽之下,她这个侯府的二少夫人约莫以后也不用再在几个姨娘和一屋子仆役跟前立威做主了。 三娘子素来言出必行,既当初她亲口承诺于陆承廷,眼下就没理由当缩头龟。所以,就在陆承廷忍到了极致欲伸手拉开黏在自己腿上的昱哥儿的时候,他青筋微显的手被三娘子轻轻的按住了。 “二爷累了一天了,不如先去书房稍事休息,我回去也好让单妈妈先替二爷准备了热水方便二爷一会儿沐浴更衣。”夜色中,三娘子的眼中透着让陆承廷心悸的晶亮。 好像在很早的时候,他就发现她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不止灵动有神那么简单,三娘子的那双眸子,只要细看,整个人仿佛都会被那乌黑的瞳仁吸了进去一般。不管是生气、开心亦或者是愁思,她那双眼睛里流露出来的情愫永远是真切不虚的。 “你……”他并非是会躲在女人背后的男人,只是成亲几日的相处,陆承廷发现他是在意三娘子的,因为在意,所以不愿她在没有做好准备时就承担下这内院的世俗。纵使他心里比谁都明白,就算是帮,其实他也帮不了她多久。 可这一次,三娘子却意外的冲他微微一笑,一扫方才满脸疲倦的模样,精锐的眸子如同一只被吵醒了的小兽一般,闪着警惕和极具攻击性的目光。 “二爷去书房吧……” “二爷!”可一旁的宋姨娘就是有备而来的,一听三娘子让陆承廷先回书房,她哪里肯,当下就连连跪着挪上了前,然后跟着昱哥儿并肩在了陆承廷的面前,扬起了楚楚可怜眼沾清泪的脸,抽泣道,“二爷与妾身情分轻浅那是妾身的命,可昱哥儿是您嫡亲的骨肉,哥儿想您,您已经很久没有来看哥儿了,哥儿如今正由先生教着……” 都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而眼下,宋姨娘就是那个光脚的人。 三娘子心念渐冷,猛的回头看了陆承廷一眼。 陆承廷当即明白不好再这般犹豫不决了,便冲三娘子柔声道, “我去书房待会儿,你一会儿若打点好了就先休息,不用等我。”说完,他便是一把拉开了还抱着自己的昱哥儿,然后头也不回的就去了前院。 “二爷……” “姨娘说的没错。”就在宋姨娘挣扎着起身要去追陆承廷的时候,三娘子忽然就挡在了她的面前,然后一把拉住了想要躲的昱哥儿,正色道,“哥儿是二爷的嫡亲的骨肉,既哥儿想二爷。那从今儿起,哥儿就住在正屋吧。” 宋姨娘本一颗心还全扑在已渐渐消失在了夜色中的陆承廷身上,可一听三娘子这样说,她身子顿时僵了僵,扭头就冲三娘子说道,“夫人可没资格这么做,哥儿从小是养在我身边的,这事儿,是连老夫人都默许点头了的。” “宋姨娘想跟着我一起去老夫人跟前讨个说法么?”三娘子知道宋姨娘这句有底气的话并非信口开河,只是在这个宅子里,她多少是比宋如月这个姨娘要尊贵了身份的正室。一个正室带着个姨娘,如果真的没皮没脸的闹到了长辈跟前,三娘子不觉得宋姨娘还会和眼下这般嚣张。 但说到嚣张,三娘子心里才是真的来气。 放眼望去,周围站着的全是内院做散活儿的仆役,可桃花坞里的人呢?就算宋姨娘是算计好了偷偷带着昱哥儿溜出来的,就算宋姨娘是府里的老人前后都有人脉,可子佩她们呢,单妈妈她们呢? 三娘子忽然有些心慌,在今日和陆承廷这般浅略的交心之后,她发现有些事,她是没有资格无动于衷的。因为既她选择了成为他的续弦,那整个桃花坞,她就必须要收拾起来,责无旁贷。 “你……你要去哪儿?”见三娘子拉着一个劲儿在大喊的昱哥儿迈开步子就往里走,宋姨娘一个箭步就冲上了前,生怕她真的是要去霁月斋告状。 “怎么,姨娘还想让我陪你一块儿在下人跟前丢人现眼?”三娘子冷笑,忽然真的好奇了宋姨娘眼下这没有章法的做派到底是仰仗着怎样的底气的。 而宋姨娘闻言也是一愣,这才惊觉的看了看四周,可待她回神的时候,发现三娘子竟已经拉着昱哥儿走远了。 ----------------------------------------------------- 三娘子是沉着一张脸进的桃花坞。 一进门,子佩和单妈妈就笑着迎了上来,可两人的笑容还没维持多久,就被三娘子如利箭一般的凌厉眼神给打散了。 在看到三娘子身边站着的扭捏不止的昱哥儿后,子佩心下一惊,可还是慢了单妈妈一拍。 “哥儿,来。”看得出,单妈妈平常还是带过昱哥儿的,因为昱哥儿不过就犹豫了半分,便冲着单妈妈跑了过去。 “等等!”可三娘子却忽然拦了一下昱哥儿,然后蹲下身子平视着他问道,“方才在垂花门那儿等你爹爹。是你自己的主意,还是姨娘的主意?” 三娘子问的严肃,板着脸的模样虽说不上凶悍,可震慑小孩子是绰绰有余了。 昱哥儿之前是已经见识过三娘子说一不二的手段的,当下没了宋姨娘这保护伞,他自然不敢太过造次,可是也没有直接把三娘子问的问题答上来。 不过从昱哥儿不停闪躲的眼神中,三娘子已经要到了答案。 这个宋姨娘,真的是太过分了! 三娘子心口压着怒火,站起来对单妈妈道,“劳烦妈妈今晚辛苦一下。若是哥儿实在闹腾,你就来找我,我来亲自伺候哥儿睡觉。”最后半句话,三娘子自然是说给昱哥儿听的。 半大不小的孩子,其实要唬是完全唬得住的。尤其像昱哥儿这样,一看就是被宋姨娘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只怕从小到大他听的骂声都没有三娘子过门见了他这两次听的多。是以三娘子这般端着的长者姿态,是完全可以让昱哥儿安分下来的。 再厉害能耐,也不过就是个五岁的孩子,当年,四娘子天天闹她。她都没嫌烦,一个昱哥儿,三娘子还真没放在眼里。 而单妈妈自然瞧出了今晚的气氛格外的不同,闻言就暗中拉了昱哥儿一把,强行带着他给三娘子行了礼,然后便匆匆的拉着他去了耳房。 等单妈妈一走,三娘子就面无表情吩咐子佩道,“把子衿她们几个都喊进来,让瞿妈妈去门口候着,一会儿宋姨娘若是要往里冲,让妈妈就算是以下犯上也要给我拦着!”三娘子说完。转身就进了屋。 很快的,子佩几个就依次跟了进来,走在最后的子元还仔细的合上了门。 三娘子当时正静静的坐在罗汉床边,见四个打小就跟在自己身边的人此刻一个个都诚惶诚恐的看着她,她心里忽然一阵感慨,憋了很久的火顿时化作了一阵长叹。 “夫人,我们错了!”四个人里面,子佩最年长,当下,便屈膝跪地,给三娘子磕了个头。 紧接着,子衿、子元和子若也跟着一起跪了下来。 三娘子看着她们,当即并没有让她们起身,可声音却已缓和了不少,“这件事,原也不能全怪你们。之前在许家,我总是让你们管好自己便成,出了海棠轩就要做到不闻不看不问。一直到了这儿,我之前也是这样交代你们的,其实……你们做的没错。”三娘子的气劲已经过去了,平心而论,这事儿,确实是她自己的疏忽。 “夫人……”子佩闻言却更加难过了,“也是我们几个的疏忽,今儿傍晚的时候,子元在院子里收东西,就看着宋姨娘在闻雨轩的门口鬼鬼祟祟的,子元当时还特意来和我说,要不要过去瞧瞧,是我……大意了。” “也不是你大意了,是你们压根儿没见过这么没皮没脸又做的出的姨娘!”三娘子冷笑,“许家再不济,搁在母亲眼皮子底下。几个姨娘也都是安安分分的,哪儿能生出宋如月那样的做派。” “夫人,今儿早晨,我起的早,在后院那儿收晨露的时候遇着了宋姨娘屋子里的彩衣,当时她带着仪姐儿正在院子里踢毽子。”见三娘子眉目微垂,子衿便立刻张了口。 “这么早踢毽子?”三娘子一愣,她能想象子衿若是收集晨露要起的有多早,这一大清晨的,仪姐儿这是什么习惯? “对。”子衿连忙又道,“彩衣说仪姐儿小的时候身子骨不够硬朗,时不时的就会喘咳发热,后来是裴太医特意来给她瞧过的,又说小小年纪若总是浸染了汤药也不是好事儿,裴太医就让她每天若是得闲,就踢两百下毽子,早上一百下,晚上一百下,这个习惯,仪姐儿坚持了一年多,如今身子骨已经硬朗了不少了。” “宋姨娘不陪着的吗?”三娘子总觉得脑海中有什么思绪飘飘忽忽的,可她想抓,却又抓不住。 “宋姨娘都是陪着昱哥儿睡到卯时末再起的。” “也就是说,仪姐儿是一个人睡的,而昱哥儿是宋姨娘陪着睡的?” 若说这两个孩子嫡庶有分,可里头还隔着亲非之别呢,这个宋姨娘,果然是把昱哥儿当成了自己亲生的,而仪姐儿却是完全的撇开不管了? 三娘子忽然坐不住了。 这里面一定有什么是她以为不过如此却并非如此的事儿,两世为人,三娘子还真没见过有哪个亲娘是不疼自己的孩子的。会让一个做娘的如宝贝一般呵护着一个不是自己亲生的孩子,那除非就是她在这个孩子身上有利可图! 可是……是什么呢? 若说宋姨娘想上 位做女主人,那完全应该是冲着她许孝熙来才对啊。毕竟只有她下台了,宋如月才有机会上台的?而且宋如月看着也不像是个特别蠢笨的,自己是在宣岚过世一年多以后才进的门,如果宋如月真有什么机会上位,这一年多的时间也足够了,哪里还会轮得到她许孝熙呢? 三娘子想了想,还是先安耐住了性子沉稳的和面前的四个丫鬟嘱咐道,“今儿宋姨娘带着昱哥儿冲出垂花门的时候是正好撞上二爷的,从桃花坞到垂花门,前后一共两进,宋姨娘就算有通天的本事,前后也不会一个帮衬的人都没有。之前,我让你们只闻窗内事的法子如今怕是行不通了,我现在身在其位,有些事,如果我不帮着二爷分担,那回头只会被人拿捏的体无完肤,说什么要保全你们要护着你们也都会成为一场空谈。与其被人牵着鼻子走,不如咱们自己先端正了姿态。” “夫人,您放心,往后这院子里里外外,我们几个一定会帮您看得死死的!”子佩听了三娘子的话,这会儿悔得肠子都快青了,急急的就表了决心。 可三娘子却蹙眉摇头道,“你告诉我,这么大一个桃花坞,前后几十号人,你是不准备吃饭了还是不准备睡觉了,就想着一天十二个时辰紧紧的盯着人,一有风吹草动就草木皆兵的?”她一直觉得子佩是够踏实能干,可缺少了一股子善于变通的机灵劲儿。 “夫人,如今多了十几个三、四等的小丫鬟,回头我和子佩挑几个顺眼的给您瞧瞧。您顺手就调教起来吧。”而和子佩一比,子衿明显就出挑了。 三娘子看了她一眼,觉得不枉她之前把管教丫鬟的事儿全权交给了子衿,闻言就道,“如今若说放心,除了你们四个,别的人我都还是存了戒备的,可是这偌大的院子,哪儿是光你们四个就能周全的过来的?我带着你们来侯府,虽不是让你们来无端享福的,可也不是让你们来做牛做马受苦受累的。你们是明白我的处事之道的,如今进来的几个孩子大多都是一张白纸,要怎么调教,都是你们说了算的。” 见四人都默默的垂着头,正色聆听着,三娘子不由软了声调,“你们都是贴心的,我知道,可是遇着事儿,却不能只是一味的用贴心二字打发了。侯府不比许家,许家。我是家生的主子,不管娇贵与否,你们都得把我好生伺候着。可侯府的主子太多,新人旧人难分,若我不能帮二爷把院子给收拾体面了,以后,谁还认我这个主子?还有,规矩一旦定了,就要说到做到,朝令夕改的事儿不要出现在我屋子里。” “ 是!”四个丫鬟应声领命。 三娘子这才起了身,走上前,一一的将她们扶了起来,此时此刻,心疼是写满在了三娘子的脸上的。 她们当中,子若是最小的,如今也才刚满十四岁,重活一次的三娘子一直把她们几个当成是自己的亲姐妹看待的。 可是深宅大院中,情分轻重和职责所在往往是不能共存的,事实上,三娘子就是主子,她们就是丫鬟,除非三娘子是不想让她们跟在身边伺候了。否则,一味护着她们,对她们来说其实也是一条不归路。 身在内院,各司其职,等她们将来有缘有能力了,回来做了媳妇子,做了妈妈,对她们来说也算是老有所依的一份保障,但是能不能做成,看的却是手腕是能力,和主子情分的深浅却并无太大干系。 三娘子承认。丫鬟之选,忠心为首,但能干和机灵也占了很大的分量,如果她连自己从娘家带来的人都调教不好,那这整个桃花坞,她要拿什么资格去打理? 正当三娘子拉着子元的手出了神的时候,屋门忽然被人重重的撞了两下,然后“砰”的一声被撞开了。冲进来的自然就是红了眼的宋姨娘,而她的身后,紧跟着的是发髻凌乱气喘吁吁的瞿妈妈。 “许氏,你把昱哥儿藏在哪儿了!”宋姨娘瞪着眼睛。神色嚣张,一脸的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子元见状,立刻横身拦在了三娘子的面前,脸上写满了警惕。 可三娘子却悠哉的拍了拍子元的肩,然后绕过她走到了宋姨娘的面前,定睛看着她道,“姨娘今儿拿什么资格来同我要昱哥儿呢?” 宋姨娘一愣,颤着唇冷笑道,“许氏,你这狐媚妖人,你别以为你耍些手段就能把哥儿从我身边抢走。我告诉你,老夫人都是默认了今后由我来带着哥儿的!” “看来刚才我说的话姨娘是一点儿也没听进耳朵里去啊。之前老夫人点头,是因为二爷屋里没有正室,老夫人以长辈之言承你之诺,倒是合情合理的。”三娘子说着,睨了宋姨娘一眼,这面容姣好的女子脸上此刻透出的全是戾气之色,那双眼睛里,闪着嗜人的光,似要将她生吞活剥了一般。 可三娘子却完全没有把她的凶相放在眼里,因为她明白,会咬人的狗不叫,而叫得凶的狗,通常都只会唬人罢了。 “你什么意思?”宋姨娘果然愣了愣,三娘子说话爱兜圈子绕大道理,宋姨娘若分个心,就容易跟不上三娘子的思绪。 这一妻一妾的高低之分,确实是立竿见影的。 ☆、第91章 小轩窗?双龙争鼎 “你什么意思?”宋姨娘一时没明白三娘子说的话。 “我的意思是,我如今是桃花坞的女主人,昱哥儿,是要喊我一声母亲的!”三娘子冷笑,眼底也露出了凌厉之色。 狗急了跳墙,兔子急了咬人,三娘子若是急了,这脾气一起来,估摸着是谁都拦不住的。 这一世,她并非不骄纵,那养尊处优的性子也是渗透在骨子里的,只是因为知道上一世的惨状,所以她强迫自己收起了利爪,笑靥迎人罢了。 但是爱笑却不表示她好拿捏,性子软却不表示她没脾气。第一次宋姨娘和她硬来,她忍了,第二次宋姨娘试着挑战她的耐性,她亦忍了,可是事不过三,如果这一次她再忍了,岂不是生生的把自己送给了一个姨娘任其宰割? “姨娘,各屋各主,各擅其职,你说,这偌大的桃花坞,是老夫人说了算,还是我许孝熙说了算?” “呵。”宋姨娘闻言却敛神冷冷一笑,“许氏,你莫得意,当初先夫人咽气的时候新手把哥儿交给了我,这整个侯府,连老夫人也镇不住哥儿,你别以为就凭你几句话,便能把哥儿从我身边带走。” “姨娘口口声声的哥儿,可姨娘知道么,你再怎么把哥儿当自己的孩子,但哥儿始终是你的主子,你始终是个卑妾,侯府内宅。哪儿有让主子日日跟一个下人同寝同食的道理?姨娘这是想让整个侯府的人都跟着你丢脸么?” “你……”听闻三娘子的森森之言,宋姨娘倒吸了一口凉气,“你……不能这么看我!” 三娘子忽然笑了,如一只蛰伏在暗处的瑞兽,伺机欲动,“许我进门不久,姨娘还没弄清楚现在的情况,整个桃花坞里,除了二爷能和我说一句‘不能’之外,别的人,谁都没资格和我许孝熙说一句‘不能’!”此时的三娘子,一扫之前的娇柔羸弱,竟忽然变得格外的张扬跋扈了起来。 宋姨娘愣住了。她以为三娘子不过是只不太好捏的软柿子,只要她自己够强势,就完全能唬住这个新进门的小妇人,可谁知…… “许孝熙……” “大胆!”就在这个时候,一直站在宋姨娘身后的瞿妈妈却忽然上了前,扬起手就给了宋姨娘一个嘴巴,“不过就是个贱妾,竟口口声声直呼夫人的名讳!” 宋姨娘被打蒙了,捂着脸,怒目的瞪了瞿妈妈一眼,又转头看向了三娘子,颤着声音说不出完整的话来,“你们……” “瞿妈妈, 你先出去。”三娘子蹙着眉,以暴制暴不是她的处事方式,不过对着宋姨娘,她不会让瞿妈妈下不来台的。 瞿妈妈闻言,咬着牙退了出去,随即一并出去的还有子佩她们。 屋内,只剩两人独处,三娘子更加能感觉到宋姨娘看自己的眼神中带着的那股敌意。 那是一种女人对女人的嫉妒和愤恨,三娘子竟觉得格外的熟悉,仿佛上一世,她就是用这种眼光一直注视着苏小莲的。 都是女子,皆怀谦卑,若平心而论。三娘子倒觉得她能理解宋姨娘的苦衷,可是面对昱哥儿,三娘子却觉得自己不能一味的睁一眼闭一眼。 所以再开口,三娘子虽缓和了口气,可却一点儿也不示弱,“哥儿想见二爷,随时都行,犯不着在内院门前这般不成体统。姨娘想见二爷,也是人之常情,但二爷想不想见姨娘,却是我无法左右的。” 陆承廷是个活生生的男人,他要休息在谁这儿,并不是三娘子一句话就能盖棺定论的。而且三娘子不是圣人,也并不排斥陆承廷,她完全没有理由把要留宿在身边的陆承廷往别的女人屋里推。 “二爷不过就是贪图新鲜罢了。”直到这个时候,宋姨娘却依然还是嘴硬的,“你方才拿二少夫人的头衔压了我,这会儿便不用自命清高。既你是堂堂的二少夫人,就知为二房开枝散叶是你的责任,既为责任,你又怎么可能日日独占二爷?” “开枝散叶么?”三娘子笑宋姨娘终于绕到了点儿上,故作轻松道,“我以为二爷身为朝中肱骨俊才,最重要的职责是食君之禄担君之忧,而非留在家中日日被人当做种马一般只想着借开枝散叶之名风花雪月。” “你……”宋姨娘震惊万分的盯着三娘子,头一次觉得她这般看似柔弱玲珑的人,没想到竟会口出狂言! “不对吗?”三娘子冷笑,“整个侯府,二爷膝下的孩子都可以凑一桌双陆麻将了,宋姨娘可不要再拿着什么开枝散叶的借口来困着二爷的一世英名。” 身为侯府二少爷,先妻在世时竟生了这么多孩子,这事儿始终是诡异的。这个答案,三娘子很想知道,却不是从别人的口中知道,她,是想听陆承廷亲口告诉自己。 宋姨娘这才开始有些害怕了,可是想着下午的时候彩衣告诉她,亲家太太那儿已经及时的给她回了消息,说明儿上午一定过来一趟,宋姨娘刚刚软了一些的腰杆子顿时又直了起来, “夫人以为这桃花坞只 有夫人说了算,夫人瞧不起我这个姨娘,这些也不过都是夫人的自以为是罢了。夫人不妨自己暗中去打听打听,咱们这桃花坞,多少人盯着瞧着,多少人提防着警惕着,夫人若有本事,就多替二爷想想,像当年的先夫人那样。可若就是想对付对付咱们这几个低贱的姨娘,那夫人大可不用费这个心,因为,妾身比起夫人,更知道二爷想要什么,妾身是不会害了二爷、害了哥儿的。” 什么意思? 三娘子饶有兴趣的看着宋姨娘,记忆中,宋姨娘好像是第一次心平气和的同自己说这么多的话,但三娘子却是有听没有懂。 什么叫和当年的宣岚那样为了陆承廷好,这侯府里,难道有人一直在对陆承廷落井下石吗? 三娘子看着宋姨娘,突然有些拿不准这是她故意给自己设的套欲盖弥彰呢,还是她真的知道些什么想引自己上钩。 不过,这天晚上,不管宋姨娘是放狠话大闹还是说暗语搅乱了三娘子的思绪,三娘子就是铁了心没有让她将昱哥儿从正屋带回去。 而就在三娘子吩咐瞿妈妈把千万个不甘心的宋姨娘送回闻雨轩之后,余安却踏月而至。亲口将陆承廷已出府入宫的消息带给了三娘子。 “二爷走的匆忙吗?”想着那一路从平溪回来,两人都是风尘仆仆的,偏陆承廷都没来得及进屋洗漱一番就被宋姨娘给堵在了自家门口,这样的事儿,即便不说出去,三娘子想想都觉得丢人现眼。 “二爷略微梳洗,换了朝服进的宫,夫人放心。”余安双手互插于广袖之中,自打进门以后就一直弓着腰微微的垂着头,做足了恭敬的模样。 三娘子看着他,刚伸手想赏一个装着碎银子的锦袋给他,可忽然的,她心思一动。收回了手就平静的问道,“余管事伺候二爷多少年了?” 余安暗眨了一下眼,不动声色,“回夫人,有六年多了。” 三娘子深吸了一口气,继续问道,“有些事,本应该我自己去问二爷的,可是今儿内院闹了这么大的动静,余管事不可能不知道,眼下二爷又入了宫,我便只能向您打听一二了。” “夫人请问。”余安点了点头。 “昱哥儿请了先生没有?” “哥儿三岁启蒙,请的是崂山书院的庆阳先生,不过去年的时候先生卸任回乡养老去了,二爷一时还没挑好新任的先生,哥儿的课业也就落下了。” 三娘子闻言点了点头,昱哥 儿是三岁启的蒙,也就是说顾姨娘之前没有骗她。可是顾姨娘也很聪明,话只说了开头却掐了尾。 “既然如今哥儿的先生都不曾有着落,那两个大一些的丫头应该也没有启蒙开课吧。”三娘子再问的时候,脑海中闪过的是仪姐儿那张稚嫩和会露出纯真笑容的精致小脸。 “没有。”余安答的平静。 三娘子不由惆怅的叹了口气,略感不解,“就算世子爷还不曾有孩子,可二爷的孩子难道就不是侯府之后吗?二爷忙于庶务,常常留宿东宫,先夫人过世一年多,这整个桃花坞难道就真的没人管一下么?” 如果真的是这样,也难怪宋姨娘今儿会这般作威作福的给她看了,一个脾气,一个性子,养一年多,怎么都成形了。 但,这句话一问出口,三娘子却是等了很久都没有等来余安的回答。 堂屋内,自鸣钟的摆动声“滴答”作响,三娘子见余安依旧保持着垂目弓背的姿势,一双手交叉相握自然的垂在胸腹前,明是恭敬,实则退避。当下就心中有数的又笑道,“叨扰了余管事这么久,真是不好意思,劳烦你跑这一趟,辛苦了。”三娘子说着就伸手递上了那袋碎银子。 对余安,三娘子即便不熟,可从陆承廷的态度中,她便多少清楚了余安此人在陆承廷心中的分量。 这个人,能替陆承廷打点大半个山头的田庄,能替陆承廷跑腿来给她送银票,这大半夜的又能这样直入桃花坞,他,必定是陆承廷极为信任的心腹。 所以。三娘子方才的那一声致谢中,少了一点趾高气昂,多了一点自谦平和,听着便令人格外舒耳。 但,余安并没有接过三娘子手中的锦袋,反而突然开口问了她一句道,“夫人知道双龙争鼎的故事吗?” 三娘子一愣,柳眉微扬,“余管事说的是太皇太祖时,太子爷赵迎和宗亲王赵阔争夺皇位一事?” 太皇太祖赵琛是大周开国的第二个皇帝,当年太子爷和宗亲王争夺皇位两败俱伤的宫闱秘史如今早已是家喻户晓的史书之载了。 “正是。”余安笑着点了点头,“夫人博学广识,在下佩服。” 三娘子嘴角一抽。觉得余安这个马屁拍的实在有点狗腿,只能硬着头皮道,“余管事太客气了。” 可忽然,余安双眸微敛,沉了声正色道,“当年太子爷赵迎嫡长皆占,可偏偏性子绵柔身体羸弱,从小到大都是个病秧子。但宗亲王 赵阔却身强体壮英勇神武,十岁赤膊猎熊,十二岁冲锋杀敌,十七岁的时候已是战功累累名动天下的少年精将了。可是,朝夕之间,兄弟反目。太子爷暴戾凶残惊传九州,宗亲王断手断脚被弃坟岗,宫闱轶事,外面的人永远看的都是一个热闹,但对于真正经历了的人来说,可能就是致命的一击。” 史书上,关于隆兴年间“双龙争鼎”的记载不过寥寥数语,可坊间有传,当年,太皇太祖亲迎破阵杀敌击退鞑靼蛮兵的宗亲王归都回宫,行宫酒宴上,太祖极为高兴,酣醉之际,竟拉着前来敬酒的宗亲王的手说了一句——“吾儿甚怜,空有帝王命,却无兄长身。” 君露心意,杀祸骤至,英才陨落,满门皆斩。 而更令人悲叹的是,当年,太祖薨逝太子赵迎登基为帝不到一年,就沉疴缠身药石无医一命呜呼了。 弹指一挥间,双龙俱毁,举国唏嘘,其实,这真的是一个两败俱伤的好典故。 但是…… 三娘子目光沉碎。糅着暗惊和深疑,故作镇定的看着眼前面色无波的余安,问道,“外头更深露重的,余管事却挑了这么一个凄凄惨惨的宫闱故事,莫非是想教我什么道理吗?” 她不觉得,自己和余安的关系有亲近到可以在接近子夜时分这般天南地北的畅所欲言。三娘子觉得,余安的话,就是一个明晃晃的隐喻,太子赵迎指的就是世子爷,而宗亲王赵阔指的就是陆承廷。 可是,为什么呢? 其实,余安的话不难懂。他心迹表露的十分明显,这“双龙争鼎”的故事也用的格外的直白刻意,但这份心思,三娘子却猜不透了。 “小生当年不过是淮阳县的一介布衣书生,小生应考出县的几天后,淮阳突发时疫,一夜之间,尸横遍野,饿殍满道,万余口人的山城大县,最后活着跑出来的不过才百余人。小生是中途得知了消息折身返回的,可是却终究只来得及见了双亲最后一面。”余安说这番话的时候,眼底终于露出了一抹淡淡的哀思悲悯之色,“书文有云,百无一用是书生,小生以前听闻,不过一笑了之,可当时,却顿悟其深意。” “是二爷救了余管事?”自古卖命之交,皆拿命换来。余安絮絮叨叨的追溯着过往,当故事过半后,就一点儿也不难猜了。 余安笑着点了点头,“当时我焚烧了双亲尸首,却不幸感染了时疫,若非二爷搭救,只怕我这条贱命早已去了地府轮回再业了。只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双亲皆亡,余家孤门,小生,总是还想要过完这一世的。” “二爷是个面冷心慈的,这也是余管事你的造化。”三娘子跟着淡淡的笑了笑,因为同样不知道余安说这番话的目的,所以她聪明的只是附和,却并不赘言心中疑念。 “二爷有孤煞之命,克人克己,夫人之后的路,只怕并不会太轻松。”随即,余安话锋一转,又跳开了方才所述。 “余管事会看相?”三娘子不为所动。“那不知道余管事能不能看出我是双命再续,轮回两世的清奇之相呢?” 余安一愣,第一次抬起头盯着三娘子猛瞧了几眼,忽觉这个女子,确有妙处。 一时之间,两人都缄口不语,三娘子是猜不透余安的真实用意,而余安则在细细琢磨三娘子方才那句似真又似假的晦涩之言。 这是一场旗鼓相当的沉默较量,两人都在等着对方先开口出招,可惜,三娘子耐性很好,余安也足够沉得住气,结果。打破屋子里那沉得几乎快令人喘不过气来的诡异静谧的人却是慌张而入的单妈妈。 “昱哥儿怎么了?”一见单妈妈,三娘子知道,肯定是昱哥儿又闹腾了。 单妈妈涨红着脸,又恼又急道,“哥儿怎么都不肯睡,打翻了铜盆,踢了桌椅,方才还差点用蜡烛点了床褥。”单妈妈说着也是后怕,这一年多,昱哥儿几乎都是宋姨娘手把手带着的,这人前也都是像模像样的啊,谁知私下这孩子竟会是这般死作的性子。 “如此,便不送余管事了。”三娘子闻言,不忘先将手中的锦袋放入了余安的掌心中,然后就跟着单妈妈急急的去了一旁的耳房。 小小的耳房,此刻乱的连落脚的地方都差点没了,完全就是一片狼藉,被褥、迎枕、铜盆、衣架子散了一地,床上的清水帐子也被扯了下来,破破烂烂的挂在了一旁,而昱哥儿正昂着下巴双手叉腰的站在床沿边,见三娘子进屋,他先是鼻子出气冷哼了一下,然后用清脆的童音稚嫩的说道,“我说了,没有姨娘,我今儿晚上就拆了这间屋子。” “妈妈,把屋子里值钱和尖锐的物件收起来,然后你找两个精神好的小丫头过来,就在门口点一盏灯,让哥儿闹。”可对于昱哥儿的话,三娘子却置若罔闻,当下,她只平心静气的吩咐了单妈妈一句,然后转身就要走。 昱哥儿一见立马就慌了,他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为的就是让三娘子过来可以满足他回闻雨轩的要求,但谁知三娘子竟直接忽略了他 的人和他的话,只吩咐了妈妈一句就准备走。 昱哥儿年纪虽不大,却是个极会看头势的。他知道眼下只要三娘子走了,那他就算闹一个晚上也都是白费力气,当即就跳下了床,跑上前一把拉住了三娘子的衣摆道,“我和你说了,我要见姨娘!” 三娘子却回头垂首看了他一眼,语气平和道,“这会儿已近子夜了,哥儿若是要闹,可以,这间耳房,就当是给哥儿练手了。一会儿我再喊两个精神好的丫鬟陪着哥儿,哥儿想折腾到大天亮,我保证这屋子里谁都不会吭一声。可是,哥儿要见姨娘这件事,我做不了主,要等你爹爹回来再定夺。” 昱哥儿明显一怔,拉着三娘子衣摆的手松了一下,随即却又抓的更紧了。 三娘子知道这孩子心思已经松动了,也不着急,只悠哉继续说道,“我知哥儿不喜欢我,无妨,我也不觉得哥儿是个听话的孩子。哥儿三岁启蒙,别的不说,这《幼学琼林》肯定是学了的吧,你爹爹能得今日盛名,能行君臣之礼,能尽贤人之力,靠的都是他自己的本事和能耐。可是,父子创造,曰肯构肯堂;父子俱贤,曰是父是子,桥木高而仰,似父之道;梓木低而俯,如子之卑。你爹爹为父,问心无愧,那哥儿你为子呢,可有一点点你爹爹的模样?” 其实。三娘子本不想和一个孩子在这三更半夜的时候扯这些虚无缥缈的空道理的,但说着说着她不禁就真切了起来。 昱哥儿是被宋姨娘带坏了没错,但眼下可惜可叹都是枉然,更重要的是能有个人真心实意的来引导哥儿,让他不继续如此放纵下去。可很明显,整个桃花坞,甚至整个侯府,都没有人愿意站出来正视这个问题。 三娘子甚至觉得,刚才她和昱哥儿说的那番话中,都是给陆承廷铺好了台阶的,但其实身为父亲,教导哥儿,谁都能推托其责。唯独陆承廷却不可以,所以很显然,他这个爹,做的也并不称职。 庶务繁忙是实情,可这却不能成为他无视昱哥儿礼教之责的借口。侯府的嫡长孙,不管别人是怎么看待昱哥儿的,可他将来注定就是侯府的一张脸面。 这个道理其实很简单,但三娘子不懂,为何府中的人,就能这般心安理得的睁一眼闭一眼,除非,他们本来就没想过要让昱哥儿将来承挑府业大梁! 想到这里,三娘子心头忽然一软,脚下正要迈开的步子就收回了半分。 说实话,有几次,三娘子能在昱哥儿的身上看到自己当年的影子,幼 失亲娘,肆意骄纵,为所欲为,且他还是嫡出,是真正的贵胄公子,若是一个不慎,很有可能就废了这一生。 三娘子觉得,其实自己并没有什么太深的孩子缘,从上一世到这一生,自己的孩子她守不住。年幼时的兄弟姐妹她处不好,所以在最开始的时候,对于昱哥儿又或者是桃花坞的其他三个孩子,三娘子是存了避而远之的心念的。 只是连她自己都没有想到,这会儿对着昱哥儿,她竟生出了一丝不忍和不舍,这种情愫,让三娘子倍感焦虑。毕竟到目前为止,这些都是陆承廷的事,而他不发话,那她就只能做个挂牌嫡母,看得见,却未必管得上! ☆、第92章 小轩窗?不速之客 第二天一早,三娘子特意早起了一刻钟,提前去了霁月斋。 可谁知,她才刚进霁月斋的院门,就遇着了正从里面出来的老侯爷。 成亲数日,三娘子和这个公爹见面的机会不过寥寥几次,靖安侯给她的印象是威严赫然不苟言笑,不过,眼下所见,反倒是老侯爷先开口和三娘子打的招呼,这让三娘子不免有些受宠若惊。 “往常一般都是你大嫂头一个来,今儿你到早。”老侯爷竟还笑眯眯的,一派寻常闲聊的口吻。 “媳妇有些事儿想向母亲讨教一下,特意早了一些,免得回头耽搁了母亲的一日庶务。”三娘子福身行礼后站了定,举止形态倒也从容淡定。 “最近你兄长在翰林院执监校卷,得了皇上赞誉,确是少年俊才啊。”老侯爷眸子透光,笑中带着深意。 三娘子不敢明着抬头,只侧了脸微微的用余光扫了一眼居高临下的靖安侯,然后平心道,“大哥哥常说与君分忧乃臣之微福,但凡能为皇上为朝廷效力的,大哥哥一定是鞠躬尽瘁、责无旁贷的。” 这公爹大人一大清早的、莫名其妙的,张口就和自己提许世嘉的政绩,老人家用意何在? 而三娘子话音刚落,老侯爷就爽朗的笑出了声,“明义兄生了一双好儿女,安年有福啊。” 明义,是许三老爷的名字。 三娘子惶恐行礼,总觉得迎着这句话谢也不是,不谢也不是。 好在老侯爷倒没有继续要和三娘子闲聊下去的意思,这笑完以后,他老人家就神清气爽的下了石阶,爽快的负手而去。 三娘子不由汗颜,愣了半晌方才回神。然后满心疑惑的进了屋。 屋内,老夫人正好梳完头,见了三娘子,也不惊讶,只慈眉善目的笑道,“今儿怎么来的这么早?” 三娘子闻言,一五一十的将昨儿晚上垂花门前的事告诉了老太太,末了又道,“母亲,原这件事我应该和二爷先商量的,可眼下二爷庶务繁忙,我便就斗胆想先和母亲讨个说法。” “你想怎么样呢?”老夫人柔声问。 “按说姨娘疼爱哥儿其实也是哥儿的福气。可是哥儿身份金贵,如今已经五岁了,若再和姨娘这样同吃同住,到底有失了体面的。”见老太太神色不动,笑意浮面,三娘子继续道,“我问过单妈妈,桃花坞里本来就有哥儿的屋子,我前两日又问大嫂讨了十几个丫鬟过来,若是母亲觉 得妥当,从今儿起,我就准备让哥儿单住了,让单妈妈全权打点,再配一个年长一些的大丫鬟和两个二等丫鬟,如此一来,也能让哥儿收了心,好好的学一下为人处世的道理。” 老夫人听完,点头赞同道,“原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其实宣氏走了以后,咱们就想让哥儿单住的,屋子什么都是现成的,丫鬟妈妈也是有的,可是……孩子太小就没了娘。他爹又是个忙起来脚不沾地儿的,这才让宋姨娘上来挡了一阵子。要说如今的桃花坞也是大伤了元气,有大半年都没有缓过来,宋姨娘那也是善意。我本还有心管一下哥儿,无奈哥儿气躁,半大一点的孩子终归是认生,好在宋姨娘是宣氏的陪嫁,身边又有个仪姐儿可以给昱哥儿作伴,这样才安生了下来。” 老太太说着说着也不由长叹了一口气,满眼的惋惜。 可三娘子总觉得老夫人这话说的一语双关,当下就吃不准的跟风了一句道,“是。这些时日宋姨娘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亏得有她在,哥儿才能健健康康的。” “可不是嘛。”老夫人竟真的点了头,“宋姨娘也是费心的,不过终归眼界浅了些,这也是人之常情,没有办法,好在如今你来了。” 三娘子笑了笑,低下了头。 今日单独走的这一趟,她有两个目的,一是提议,二是试探。提议之言已得首肯,三娘子觉得这本就是顺理成章的,而试探……三娘子再次觉得,侯府水深,人心向背。 回去的路上,三娘子特意绕了道,行至梅月湖时,她竟转了方向,顺着小径笔直的往湖边走去。 “夫人,您想要散步吗?”今日跟在三娘子身边的是子衿,这一路走来,子衿看得出三娘子的心烦意乱是透在脸上的,便是忍到了现在才开口问了一句。 三娘子点了点头,随即在湖边站定。 早春四月,绿意无边,清晨的境湖,水面粼粼,乍泛青烟。三娘子每次驻足而望,都觉美景治心,即便有再多的烦恼,也能因景换念,转移了思绪。 可是这一次,这法子却好像不太灵了。 “你说,老夫人像是喜欢宋姨娘的吗?”今日早上在和老夫人说话的时候,子衿就站在屋外,屋门是敞开着的,三娘子知道她肯定听到了。 “奴婢不好说。”子衿摇了摇头,“要说喜欢,可宋姨娘这明着已经闹过好几次了,老夫人就算远在霁月斋,也不可能一点儿风吹草动也不知道,但,她却从未明着出面过。 可要说不喜欢……” “要说不喜欢,但她今儿一早言辞多善,左右还是向着宋姨娘的。”三娘子很快就接下了子衿的话。 “夫人,其实老夫人不为所动也好,这几日下来。奴婢看在眼中,咱们这整个桃花坞,好像……旁人都是不大管的,既然这样,正好就是夫人一手揽权的时候,这也总好过老夫人事事都想插手,夫人难伸全拳脚的好吧。”子衿确实机灵,很多事儿能看透更深一层的门道。 “不插足过问自然好,可你不觉得,老夫人的做法未免也太云淡风轻了么?”嫡亲的母亲嫡亲的祖母,莫非老夫人真的是个闲散神佛甩手掌柜,不管府邸世俗之事的? 而就在三娘子云山雾罩疑惑连连的当下。霁月斋里,袁妈妈也万般不解的同老夫人咬起了耳朵。 “您今儿早上当着二少夫人的面,怎得替那个宋姨娘说起了话?”袁妈妈当时在场,如今细想,也是一头雾水。 老夫人温和的笑了笑,眼底却忽然厉色乍现,“宣氏的人,看着总是扎眼,不过呢,侯府素来是干净的,如今大媳妇掌家,也是个慈悲心肠的,那些龌龊的事儿,又何必要我这把老骨头冲在前头?” “您……”袁妈妈顿时明白了,忽然压着声音道,“您这一招啊,瞧着好像是真疼那宋姨娘呢,老奴方才都没闹明白。” “呵……”老夫人长声一笑,忽然叹了口气,“按说呢,是可惜了孩子,不过老二是个念旧的,那时候你不说了么,不如把人送去庄子上,一了百了的,可我旁敲侧击了老二,他说姨娘几个都有孩子了,留在府上度个闲日也碍不着谁。既他都这么说了,我也就不来做这个恶人了。但……你别看许氏不过是个小丫头片子,那脑子啊,精明的很哦。” “可不是嘛!”袁妈妈认同的应和道,“这不过才几日啊,就开始插手闻雨轩的事儿了,要我说啊,她脑子是精明,可心思也略急了些。” “那倒不见得。”老夫人摇摇头。冷冷一笑,“归根结底是宋如月太蠢,昨儿晚上那一处动静闹的太大,若非如此,她也不会这么快的踩到许氏的底线。你别看这个孩子年纪小,到底从小是养在正室跟前的,那种撒泼哭闹的姨娘做派,她是瞧不上的。” “如此说来,幸得许氏是个有眼界的,二爷这下算是有福气了。”袁妈妈闻言也是欣慰的。 “有没有福气啊,还要看心,心若不大。侯府的福气,自然能任他沾得满满的。”老夫人 说着就转了话题问道,“对了,这两天天气虽回了暖,可是春寒料峭,睦元居那儿的银霜炭还是要照例放的。” “您放心吧。”袁妈妈点点头,“睦元居那儿有大少夫人打点着,一丝一毫都不会乱了半分的。” 老夫人眯了眼,这才略感惋惜道,“可惜,我一直有心向着,偏偏月丫头的肚子就是不争气。” “老夫人。孩子的事儿急不得的。”袁妈妈宽慰的伸手顺着老夫人的背脊,又顺势替她揉了揉肩。 老夫人似微感疲倦的闭上了眼,唇角这才浮出了一丝苦笑,“妈妈你说,这人奇怪不奇怪呢?其实都是我生的,都是怀胎十月掉下的一块肉,可那时候我怀着老二,大着肚子,她却硬生生的要往自己亲儿子的屋子里塞人。老大不过就是先天气虚略有不足罢了,若是那时候她不同我闹,我这心思,多少还能在老大身上一些。闹到后来。大家都没了脾气,索性我肚子也是争气,顺顺利利的生了老二,结果她回了祖宅,还要一并把老二也带了走。我知道,她原本就是瞧我不顺眼的,媳妇的人选,她看中的是亲王之女,我这个国公府的嫡出小姐,到了她跟前竟就成了小门小户?她凭什么!” 老夫人说着,忽然就睁开了略见浑浊的双眸,森森的寒意从她的眼底喷涌而出。她口中的那个“她”,指的正是已故的太夫人。 太夫人是建德侯的独女,仁顺皇帝在位时,曾御驾亲征平定疆乱,当时建德侯护驾有功,折了双腿,仁顺皇帝便封了其独女为建安郡主,养在了太皇太后的身边,后来皇帝赐婚,将郡主嫁给了当时还是世子的老太爷。 当年,老夫人刚过门的时候,婆媳关系就闹的很僵,婆婆眼高,媳妇心傲,两个女人是怎么都对不上盘的。可是要论真的结怨,还是当年老夫人怀陆承廷的时候,太夫人硬要往儿子的屋子里塞一个她瞧中了眼的贵妾。 这一来二去的,刚出生的陆承廷就成了箭靶子,太夫人宠着疼着,可老夫人每每看到这个二儿子,就会想到自己大着个肚子隔墙听着丈夫在屋里抱着个如花似玉的娇媚小妾婉转承欢的声音。 最后还是印证了那句话,结怨易,泯恨难。 直到太夫人咽气的时候,老夫人心中的怨愤都不曾消散过。而陆承廷就恰巧成了替太夫人还债的新主儿。 可是这些恩怨,老夫人从来都是嚼碎了咽进肚子里的。对丈夫,她不曾说过,对儿子,她更不曾说过。 府里上上下 下,谁不说靖安侯夫人是个慈悲为怀心念明善的女子,但老夫人自己心里清楚,她这颗心是有所偏向的,恨就是恨,不亲就是不亲,大家之所以明着都瞧不出来,是因为这些年她隐藏的愈发深、戏演的愈发好罢了。 ----------------------------------------------------- 而三娘子回到了桃花坞,就马上喊来了单妈妈,可是话还没开始谈呢,子佩就急匆匆的跑了进来道,“夫……夫人,外头有人来了。” “你慌什么?”三娘子好奇的站了起来,却忽听门口传来了宋姨娘那如轻铃般悦耳娇柔的声音,“您仔细脚下,亲家太太。” 亲家太太? 三娘子看了单妈妈一眼,单妈妈却是一脸的惊慌失措,三娘子好奇了,撇下了单妈妈就快步走了出去。 外面,宋姨娘已赫然登堂入室,和她一起的,是个锦衣华服眉目娟秀的中年妇女,身形圆润,仪态翩翩,举手投足之间透出的都是内宅夫人的姿态。 “呀,夫人,这是宣府的亲家太太,太太,这是新进门的二少夫人许氏。”看到三娘子出来,宋姨娘竟热络的站在中间左右介绍了起来,屋子里回荡着的全是她那婉转清悦的笑声,可却让三娘子觉得无比的刺耳。 宣府。亲家太太?这个眉目带笑的妇人,难道是宣岚的母亲? 三娘子凝目看了一眼笑靥如花的宋姨娘,忽然眸子一亮,佯装不解的清了嗓子道,“姨娘怕是弄错了吧,宣府的太太造访,应该先去霁月斋那儿见母亲才是,怎么先到我这儿来了?” 她说话的时候用了虚气,乍一听,有那么一点诺诺不敢言的模样,仿佛是害怕心虚了。 宣老夫人和宋姨娘面面相觑了一下,老太太就开了口。“这就是小许氏吧,哎,是我这个做外祖母的心急了,照理说确实应该先去拜会亲家母的,不过老生还是有些记挂昱哥儿,左右也就一脚的功夫,就想着先来看看哥儿了。” 这是怎么,宣家要先斩后奏么? 三娘子心中一阵冷笑,小许氏?这一个“小”字,就将她的身份喊矮了半截啊。 可忽然,宣老夫人竟一个跨步上了前,脸上笑意不减,手却凉凉的伸了过来,一把握着了三娘子的手腕道,“不如,咱们进屋谈吧。” 这是要挟持绑架么? 三娘子瞪大了眼睛, 有些难以置信。 一旁,子佩和单妈妈已经急急的想要冲上来,可却被宣老夫人带来的两个身形魁梧的随行丫鬟给双双拦住了。 紧接着,宋姨娘转身走向了大门口,然后“砰”的一声,竟重重的关上了堂屋的门。 三娘子愣住了,倒并非是因为害怕,更多的还是瞠目结舌一般的惊讶。 这林子大了。果然什么鸟儿都有。没想到堂堂武平侯夫人,竟会和个地痞无赖一般硬闯要挟,占地为王的! 此时此刻,三娘子竟忽然有些想笑。眼下这样的桥段,好像是只有在戏文里才能见着的,但她没想到,今儿自己竟就那么身临其境般的感受了一把被人挟持为质的无奈。 可就在三娘子怔怔的看着眼前的场景,思绪出窍之际,她人已经被宣老夫人一把拽进了内厢房。 炕桌上,单妈妈刚摆好了早膳,可怜三娘子还没来得及吃一口,这会儿就只有干瞪眼唱空城计的份儿了。 “孩子,你别怕,老生今日是想替昱哥儿的亲娘来同你讨几个说法的。”见三娘子一双眼睛楚楚可怜的微垂着,一脸担惊受怕的模样,宣老夫人这才觉得有些尴尬了,便立刻清了清嗓子先开了口。 “不、不知……不知道老夫人有何吩咐。”真好,宋姨娘没有跟着进来,那这扮猪吃老虎的法子,她还可以再不厌其烦的用上一次。 “孩子,你可知你们世子爷的身子不大好,世子夫人的肚子一直到现在都还没消息呢?” 三娘子低了头,不说话。 宣老夫人皱了皱眉,“昱哥儿可是咱们侯府的嫡长孙呐。” 三娘子又低了一点头,一双手一个劲儿的绞着衣摆,依旧的不说话。 宣老夫人的轻松和鄙夷顿时写在了脸上,这个新进门的小媳妇一点儿也不像宋姨娘说的那般厉害嘛,又或者她根本就是个只会在姨娘跟前耍狠而在长辈面前就没了主意的窝里横? “岚儿福薄,早早的就走了,留下一个独子身在侯府,我这个做外祖母的自然是要帮着岚儿多加留心的。咱们远的不说,就说这万一哪一天,世子爷一不小心去了,膝下无子,尊位悬空,你说。那个时候,我这个做外祖母的不帮着他一把,那还有谁能帮他呢?”宣老夫人动之以情诱之以利,“你这孩子看着也是个有福气的,这小小的年纪,进了侯府,就是安享太平的。若昱哥儿来日真的能承了侯府大业,那他喊你一声母亲,这前 前后后肯定是会伺候得你舒舒坦坦的。” 宣老夫人语调缓缓,似隐着一种循循善诱的长者姿态,每一句话,虽都是在替昱哥儿筹谋打点。可却不忘在关键的时候还提一下她这个半路杀出来的“嫡母”,老太太是用了心的,可是三娘子却只觉得背脊一阵一阵的发凉。 但装傻充愣的当下,三娘子也是真的有不解之处的。 武平侯府,三代入营,赫赫军功昭然天下,据三娘子所知,武平侯世子爷娶的是当今圣上极为宠爱的升鸾公主,而除去已故的宣岚不提,等过两年新帝登基以后,武平侯府里好像还会出一个王妃娘娘。 坐拥着这般荣耀显赫的家世,为何宣老夫人还想死死的拿捏住靖安侯府世子爷的位置? “你呢也是刚进门的新妇,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可你娘家如今在皇城脚下勉强才算是站稳了脚跟,权贵之地,左右相护,若许家将来想要在帝都混个风生水起的,兴许要靠的还是你这个女儿……” “老夫人,您别抬举我。”听着宣老夫人重复来重复去的“苦口婆心”,三娘子忽然就抬起了头,睁着一双明晃晃的水眸,佯装满心无奈道,“我嫁进府,就是来伺候二爷的。这桃花坞的事儿都还轮不到我说话呢,世子爷的事,哪儿轮得到我这么一个人轻言微的继室去定夺啊。” 其实装弱是门技术活儿,要装的逼真,如宋姨娘那般只把楚楚可怜的几滴眼泪挂在脸上是远远不够的,还要像三娘子现在这般,装着想反抗,却弱的毫无底气,那才多少像点腔。 这宣老夫人一听,果然眯了眼笑了笑,然后竟熟络的拉过了三娘子柔弱瓷玉的手轻轻的拍了拍,语重心长的暗示道。“宋姨娘呢确实是着急了些,可你要相信,她是真的疼爱昱哥儿的,这几年,她对哥儿那是比对自己亲生女儿还要用心的。当然咯,伺候哥儿是她的福气,所以将来,若哥儿真能得了靖安侯府,那她还是她的姨娘,你才是哥儿要仰仗一辈子的靠山啊。” 这是在给她洗脑么?三娘子嘴角挂着笑意,目光柔柔切切的,透着欲迎还拒的神色。 装个傻,多好,只有装傻了,才能听到对面的人真正想要的东西和想收买她而开出的价码。 但是,窃喜之余,三娘子也不由的深思了起来,都说夫妻同命,本是一心。如今,宣老夫人已直接把武平侯府的执念和三娘子交了个心,就是说宣岚应该也是有这样的意思的,那陆承廷呢,他是不是也对世子爷的位 置感兴趣呢? 再想到昨晚余安莫名其妙和自己说的“双龙争鼎”的故事,三娘子脑中仿佛灵光乍现一般顺理成章的就把原先想不通的几个点连了起来。 陆承安的羸弱多病,裴湘月对自己的警惕防范,宣岚死了以后,桃花坞里里外外全换了人,还有祠堂高案之上宣岚那不同寻常的牌位刻字…… 三娘子忽然有些后悔,上一世的时候,为什么她不再好奇八卦一些,就没打听一下大乱之后新帝登基,俯首称臣起势拥权的陆承廷到底让整个靖安侯府变成什么样子了…… ☆、第93章 小轩窗?吃里扒外 整整半个时辰,宣老夫人说的口干舌燥,三娘子装着懵懵懂懂。 而毕竟是私下入府,不能多待,宣老夫人在用尽了措辞讲完了道理之后,眼见三娘子那一脸微露崇拜的神色,心中一阵满意舒缓划过,随即便笑眯眯的起了身。 “今日老生来的唐突,实在也是难登大雅,改日老生再来,你可要带了昱哥儿来给我瞧瞧。”不过,老太太今日来的目的本也就不是昱哥儿,老太太和宋姨娘都觉得,当务之急,说通三娘子比见一面昱哥儿更为重要。 三娘子闻言点头如捣蒜,然后竟一脸恭敬状的亲自送宣老夫人出了门。 当内厢房的门被宣老夫人“哗啦”一下拉开的时候,堂屋里,左右较劲纠缠在一起的几个丫鬟纷纷都愣住了。 “夫人!”子佩和子衿几乎是一个箭步就冲了上来。团团的将三娘子围住护在了中间。 而宣老夫人则是嫌弃的看了两人一眼,然后将眼露讥讽笑意的宋姨娘招呼到了身边,两人随即并肩扬长而去。 子佩见状,气得整个人都如筛糠一般抖了起来,脸色也发了青,此刻的她右手紧紧的拉着三娘子。生怕再忽然闯进什么人闹出什么幺蛾子来。 而子衿却已经回了神,猛的转头看了三娘子一眼。 主仆二人,多年交心,此刻默契已是超然。 见三娘子冲她微微的一颔首,子衿一提裙摆径直就跑了出去。 紧接着,方才被发了狠的宋姨娘赶到了外面去的瞿妈妈和单妈妈也匆匆的跑了进来,见三娘子此刻是毫发无伤的,两人纷纷都松了一口气。 只是,屋子里的氛围依然有些诡异,三娘子脸上的神色也是阴晴不定的。 可惜桃花坞每一间屋子的隔声都不错,是以方才宣老夫人到底和三娘子说了一些什么在场的谁都不知道,也因为如此。大家依然都无法彻底的放下戒备。 而就在这时,子衿却气喘吁吁的又跑了回来。 “从哪儿走的?”宣老夫人这么一个大活人,私自擅闯靖安侯府,还带着两个身形高大的丫鬟,三娘子就不信她走的是正门。 子衿深深的喘了一口气,然后气愤道。“原来咱们这桃花坞西口有个偏门,平常的时候是被爬山藤给遮着了,从那门出去后再走几步,就是侯府后院的马厩啦!” 三娘子闻言,眸子一黯,忽然无精打采的吩咐单妈妈道,“妈妈帮我把早 膳再热一下吧。” 演了一个早上的戏,她实在饿得连发脾气甩脸子的戾气都没有了! 而与此同时,靖安侯府后院的马厩旁,宣老夫人也正对宋姨娘耳提面命着。 “我瞧着就是个纸老虎,今儿我同她说昱哥儿的事,她只要细细想想,肯定能想出门道的。”宣老夫人目光烁烁,气定神闲的。 可宋姨娘却皱了眉,“您……觉得她是个好说话的?”这,是不是有什么地方不太对。 “也不是好说话。”宣老夫人瞪了宋姨娘一眼,“你啊,不是我说你,你这些年是光长了脸蛋都不长记性的么?岚儿她已经走了啊,如今这侯府里头,你只有自己帮自己了。这新夫人才刚进门,你非但不巴结讨好着,还让昱哥儿同她闹,你这样拆台。她就算有心也被你折腾怕了。” “干娘。”宋姨娘一听就耷拉下了头,满眼的不甘心。 “你放心,你今日还唤我这一声干娘,我就不会放着你不管。当年岚儿要把你一并带进侯府,也是因为这些年你们姐妹的情分她是一直都记得的。你蒙心自问,岚儿还在的时候。她对你如何。” “岚姐姐……”宋姨娘红了眼眶,“岚姐姐是真心待我的。” “你知道就好,岚儿虽然不在了,可咱们还有昱哥儿,只要昱哥儿在,那武平侯府就不会倒,只要武平侯府不倒,你以后就有的是风光无限的好日子。”宣老夫人目光沉炼,每一个字都重重的敲在了宋姨娘的心尖儿上。 可是,即便心有所动,但宋姨娘到底是和三娘子正面交锋过好几次了,所以对于宣老夫人的话,她还是充满了怀疑,“您……真的觉得那个许氏会帮昱哥儿吗?” “她有几句话听着虽扎耳,可也是有些道理的。她是什么身份,你又是什么身份,昱哥儿要有出息,终归还是要跟着他的。你即便再心疼哥儿。有些东西,她许氏给得了,你却给不了。” “我怕她……亏待了哥儿。”宋姨娘满眼透出的全是不舍。 可宣老夫人却气她太过自私不顾大局,“亏待什么,昱哥儿只是没了亲娘,他亲爹还在呢!”见宋姨娘这般扭扭捏捏的。老太太气的一掌就拍在了她的背脊上,“你且给我打起精神来,从今儿起,可切莫再明着同她顶撞了,她若要管昱哥儿,那是再好不过了!管的好。那是她理所应当的,若管的不好,以后我这个外祖母不就可以名正言顺的上门讨说法了!” 宋姨娘 一听眼前一亮,破涕为笑道,“还是您想的周全。” “行了,赶紧进去吧。这也不是什么说话的好地方,时间长了免得被人发现。”宣老夫人看了一眼宋姨娘,心中暗念她到底是出身小门小户,一股子妇人之仁的做派。 话说就在三娘子悠闲的用完了早膳后不久,陆承廷就回来了,急急如风。面色微虞。 “二爷回来了!”三娘子不由吓了一跳,连忙起身去迎。 “我听说昨儿你把昱哥儿留在屋子里了?”陆承廷的声音中带着愠怒,还是显而易见的那种。 三娘子一愣,下意识就点了点头,“是啊,今儿早上我还和母亲说了昱哥儿事。” “你去找母亲了?”陆承廷的剑眉皱得更深了。 察觉到了陆承廷的不对劲,三娘子当即就缩了一下脖子,可是她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做的对的地方,随即又直起了腰身道,“对,昨儿晚上我还和余管事聊了很久,余管事说。哥儿读书的先生二爷还不曾找好,我想这是关乎着哥儿启蒙的大事,小孩子,读书认字若不学扎实了,长大如何能做文论理,更不要说是为朝廷效力了。” “余安和我说了。”陆承廷沉着脸点了点头。 “所以,我早上和母亲说,想让昱哥儿单住开,不要再让……” “先生启蒙的事我会抓紧,昱哥儿本也就是单住的,一切事宜还是照先前那样让宋姨娘打点着吧。”没想到,陆承廷竟反对了。 三娘子愣住了,仰起头看着眼底透着一丝倦意的陆承廷,忽然觉得不过才一个晚上不见,这个男人就变得陌生了。 “二爷,我知道宋姨娘待昱哥儿是贴心的,可昱哥儿现在还小,是非不分。昨儿晚上垂花门前,若不是姨娘在一旁教唆使唤,哥儿他……” “这件事,我已经和宋姨娘说过了,若再犯,就不是罚她在祠堂跪一天那么简单了。”陆承廷忽然松了眉头。语气也不似之前那般犀利不悦了,“哥儿这辈子只要平平安安长大即可,侯府能给他荣华富贵,他无需走那些寒门世族子弟要走的苦路子!” 什么意思? 三娘子心念转冷,罚宋姨娘去跪了祠堂,就是说陆承廷之前早回来了,可是一回桃花坞,他却先去了闻雨轩。 说昱哥儿只要平平安安长大即可,也就是陆承廷对昱哥儿早有打算,她许孝熙这一天多为了昱哥儿上蹿下跳的全成了白费力气自作多情。 但是,这些都没有让三娘子生气,这是两个人处事方式的不同。她可以不认同,但却没资格和陆承廷发脾气。她生气的是,陆承廷根本就没给她解释半句的机会,他没问她的用意是什么,从一进门起,他好像就已经替她腹诽好了一切,这算什么? 之前不是说,起码是要相互尊重,彼此之间要有沟通有信任的吗? 果然,说话都是轻松的,一遇着事儿,是人都喜欢先入为主! “是了,二爷才是这屋子的主子,二爷说什么,就是什么。”被心中所感而刺,三娘子忽然笑着站了起来,“二爷累了一天了,不如沐浴净身休息一下吧。我方才吩咐了丫鬟去收拾箱笼取一些夏天的衣物出来,不知道她们有没有趁机偷懒,我去瞧瞧。”她说着,翩然的就冲陆承廷福了个身,然后目不斜视的出了厢房。 确实是真的生气,但是三娘子却不想吵架。因为上一世和沈初平,她已经吵够了。 不管是和什么人,吵多了架,最后总是会伤了元气伤了感情的。 想她刚嫁进沈家的时候,和沈初平相处也都是和气欢愉的多,吹胡子瞪脸的少。 忘记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了,两人吵的多了,便就渐渐的互看不顺了,好端端的一句话,本是说者无心,可听的人却能硬生生曲解为另外一种意思。 在后来的那些日子中,她和沈初平几乎就从未心平气和过。一言不合,屋里便会传出阵阵的哭骂声和碎瓷声。三娘子那时候是太心高气傲,沈初平又格外的不服管,夫妻一场,几年的修缘,就这样彻底的吵没了。 所以。遇着陆承廷,三娘子纵使有气,却还是沉住了。 两个人,两种态度,她觉得这当中一定是有什么误会了,即便她不算很了解陆承廷,可是单之前的几日相处来看,她觉得他不是那种武断刚愎不听解释的人。 莫非…… 三娘子只身坐在抄手游廊中,恍惚一惊,莫非宣老夫人来找过她的事儿被陆承廷知道了? ☆、第94章 小轩窗?触及逆鳞 这夫妻俩是吵架了,整个桃花坞里只要有眼睛的就都瞧出来了。 一大早,陆承廷是气急败坏的回了房,随后三娘子就出了院子,孤身一人在梅月湖那儿溜达到午膳的点儿才慢悠悠的晃了回来。 可是她回来的时候,陆承廷已经去了前院。 午膳,一个在前院书房吃了碗素面,一个则在内屋厢房吃了一碗馄饨。 单妈妈看在眼里,几次想张口,却都被三娘子那冷冷的目光给打消了念头。 用完午膳,三娘子想了想,还是将子佩子衿和单妈妈瞿妈妈她们几个喊了进来,吩咐道,“早上亲家老夫人私自进府的事儿,只要侯爷不问,你们就不准嚼了舌根。” “夫人。”单妈妈这才逮着机会苦口婆心的劝道,“二爷那儿哪用得着我们说,他定是一回府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 “我知道。”这一个早上,三娘子思来想去都觉得陆承廷这气多半应该就是生在这个点儿上的,“但二爷知道归知道,我不让你们说,是怕有些人自以为是。” “是。”单妈妈为难的看了几个丫鬟和瞿妈妈一眼,见她们全是一副恭谨遵从的模样,只能将满腹的劝解全都咽回了肚子里。 三娘子呢也不想再多做什么解释了,吩咐完以后就遣了她们下去,当即就觉得累的发慌,嗓子眼儿一直痒的难受,头沉得都有些犯晕了。 她想了想,这几天,她虽好像没做什么大事儿,可却真的跟只陀螺似的连轴转着,有两天连午睡都没顾上。 这样一想,三娘子便合衣躺下了身,准备在罗汉床上打个盹儿养养精神。 其实刚开始的时候三娘子只是觉得难受,想微微闭目养神一下的,但是一闭上眼。那一阵阵的乏力感就如潮水一般涌上了她的身子,她开始慢慢犯起了困,竟在不知不觉中就沉沉的睡着了。 结果,当陆承廷忙完了庶务回到屋里一看,三娘子正没心没肺的抱着个大迎枕缩在窗边睡得正香呢。 窗,是开着的,偶有淡淡的花香随风飘进,三娘子未着薄被,风一吹,她下意识的会裹着迎枕往罗汉床边缩一缩,那模样,倒像极了一只可怜兮兮的小兽。 陆承廷看着看着。指尖就不自觉的触上了她那似吹弹可破的莹润脸颊。 感觉到了微痒,三娘子皱着眉,不自觉的“嘤”了一声,将头蒙在了迎枕里面。 陆承廷见状皱起了眉 ,正想将她抱起来免得她闷岔了气,可脑海中却突然想到了早上自己刚回府的那一幕…… 余安在前院拦下他的时候,陆承廷就有种不太好的预感,而当余安告诉他,今儿一早,宣府的老夫人带着两个丫鬟直闯桃花坞的时候,陆承廷当时一听脸就黑了一半。 “老太太来的气势汹汹的,走的还是原来马厩的偏门。宋姨娘带的路。”余安的声音一贯的听不出什么情绪。 “桃花坞闹开了么?”陆承廷当时还担心三娘子有没有吃大亏。 谁知余安竟摇了头,“没有,小的这儿其实都准备好了,而且……霁月斋那儿也已经收到消息了,不过很奇怪,桃花坞竟是风平浪静的。” “她待了多久?” “半个时辰不到,出来的时候,还是二少夫人亲自送的。”余安如实道。 陆承廷顿时有种被人掐住了脖子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这是宣家老夫人惯用的伎俩,这般的平静,就是肯定谈的非常愉快,既是愉快,那就说明多半达成了共识,而宣老夫人和三娘子的共识肯定只有一个,那就是昱哥儿。 突然,在陆承廷的脑海中,三娘子那张巧笑倩兮的脸和宣岚那无时无刻都透着算计的脸重叠在了一起。 一个宣岚,当时已经让他精疲力尽了,碍着夫妻之间这不易的缘分,他忍也忍了,让也让了,求的不过就是桃花坞的和睦。可是他的忍让,却换来了宣岚的肆无忌惮。 宣岚说,世子羸弱,侯府无继。这偌大的家业,将来看的还是二房。 宣岚还说,昱哥儿是嫡子,是长孙,将来那位置若是空了,她一定会想方设法帮昱哥儿争过来的。 那是他第一次亲眼见证了一个女人的野心,带着狠绝,像是要将人拆骨嗜血一般,为达目的誓不罢休。 那时,他刚跟了太子爷,壮志雄心,踌躇满志,虽君臣之礼尊卑有别,但他能感觉到太子爷对自己的器重,那是一种他鲜少能真切感受到的信任和尊重,这对当时的陆承廷来说是一份难能可贵的肯定与支持。 太子爷对他有知遇之恩,他当时一颗心就扑在了东宫,可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宣岚俨然已悄悄的掌控了他的生活。从姨娘到子嗣,从子嗣到世子之位,宣岚竟摆出了一副势在必得的模样。 夫妻一场,隔心于此,已是覆水难收了。 后来,他是成天的不进内院,而宣岚则 是卯足了劲在和裴氏明争暗斗。母亲提醒过他几次,他本有意想管,可听到母亲言辞中明显的偏袒,他又觉得心有不甘。 二房会变成今天这样的局面,陆承廷知道,自己也是难辞其咎的,可是当时他也是年少轻狂,遇事不稳,一味的想粉饰太平,最终却换来了两败俱伤。 所以,今天宣老夫人的再度出现,仿佛是一只无形的手,猛的一下就触及了陆承廷的逆鳞,让他顿时如惊弓之鸟一般极端警惕了起来。饶是三娘子有任何的理由,陆承廷都不会允许她走上宣岚走的那条路! 而三娘子呢,总觉得睡着睡着就开始变得有点心悸,梦境中,自己仿佛被什么东西纠缠住了一般,浑身上下都不舒服。 是谁在窗边轻叹,声如坠石,低沉婉转…… 越来越明显的触感让三娘子幽幽的转了醒,朦胧间,她看到窗边坐着一个人,束发。玄衣,宽肩,玉颈。 三娘子只觉得嗓子一阵难受,一股腥味瞬间涌上了嗓子眼儿,她猛的咳了几下,竟然“哇”一声作了呕,把中午勉强吃下的那几口馄饨全都吐了出来。 难受! 三娘子想摸一摸自己一直在冒汗的额际,谁知,有人竟比她快了一步。 那略感粗糙的温热大手覆上了她的脸,三娘子伸了手,想挥开,无奈却是一点儿力气都使不上来。 “咳……咳咳……”三娘子清楚自己的身子。应是风寒之症,“你,你去帮我唤了丫鬟进来。” “烧成这样了还逞能!”看三娘子挣扎着想起身,陆承廷的骂声就铺天盖地的砸了下来。 三娘子一怔,这才想起今儿一整天,自己都在和他闹别扭,当下脾气也跟着上来,“逞什么……逞什么能,我唤个丫鬟来喊大夫!” 她不是娇滴滴的林妹妹,若非现在自己实在是有气无力,三娘子保证,她一定会把陆承廷一脚踢下罗汉床的。 不是吵架吗?吵架就应该有个吵架的样子,我不理你,你也别理我,既都不愿敞开心扉,那就蒙着眼过一辈子好了! “谁让你开着窗午睡的!”陆承廷的口气也不好,一边是急的,一边也是气的,“多大的人了,这点都不懂。” 三娘子抬头,只瞪了他一眼,就感觉太阳穴这儿涨得生疼,当下就倒吸了一口凉气。 陆承廷见状,又好气又好笑的一把抱起了她,然后将她好生的带上了床,又拉过了被 褥将她盖了个严实,这才高声唤了单妈妈,催促她去给余安传话请大夫。 三娘子当时昏昏沉沉的,一时还没闹明白为何请个大夫还要劳师动众的让单妈妈去前院找余管事。结果半个多时辰以后大夫一来,三娘子才知道,陆承廷请的,是宫里头的御医。 来的是一位老者,留着花白的山羊胡,飞扬的白眉长入鬓髻,看着有点像是白眉仙翁,莫名的透着一股子喜气。 不过老太医医术精湛。只看了三娘子一眼,就捋了捋胡须道,“二少夫人可是气虚?” 三娘子之前喝了很多水,又捂了一身的汗,这会儿人已经精神一些了,闻言便惊讶的点了点头。 老太医笑了笑,然后给三娘子搭了个脉,又道,“夫人这是热寒,是淤气攻心所致,要喝几副药,也要好好休息休息。” “我……有在吃补药。不知道可会相冲。”三娘子想起前两天发了噩梦以后她有吃过裴一白开的药,不禁问了一句。 “哦,夫人可有方子,老夫看一看便知。” 一旁的子衿闻言,连忙去取了方子过来递给了老太医。 老太医一看就“呵呵”的笑道,“这是一白那小子开的方子吧,恩……少夫人和那小子可有深交?” 三娘子一愣,不解的看着老太医。 老太医老神在在道,“这方子的引药是麻心草,很难得的一味药,若是春天要寻,二两可要百两银子呢。” 老太医说完。三娘子只感觉陆承廷的视线如利剑一般“嗖嗖”的向她直射而来。 “我……这个……”纵使向来口齿伶俐的三娘子这会儿也词穷结巴了。 这方子,还是前几天裴一白来给世子爷把脉的时候留给她的,药也是隔天裴一白顺带捎来的,被老太医这样一说,三娘子才想起来,她还没有给裴一白诊金和药钱呢。 “无妨无妨。”而这时,老太医已细细的看完了裴一白的方子,然后又看了看三娘子的面色,叹气道,“二少夫人以前若一直是由一白把脉的话,那小子一定和你说过,多宽心。少忧思吧。” 三娘子不免又汗颜了起来,“裴少医是说过,可……这两年我身子不坏,也不至于就……”以前,就算再累,三娘子也没有因为睡不好而引起发热呕吐的,看来,侯府的水土和她是真的不服。 “二少夫人是新妇,过门这几日,休息用膳的作息和以前做姑娘的时候 完全不一样了吧。”老太医一双小眼睛闪着精锐的光,宫里头的老人精了,阅人无数。话说竟是直接又了当的。 三娘子想了想,微微的点了点头。 “没事儿,我开个温补滋养的方子,和一白那小子的方子不冲,两种药能一块儿吃,调养个十几天,也就精神了。”老太医说着笑眯眯的站了起来,随即又追了一句道,“这两日可能还会再烧起来,夫人切记多喝水,别虚着,二爷这两日就节制一些吧。留着柴,才能烧旺了山。” 三娘子闻言,脸轰的一下涨了个血红,当下就拉起了被褥遮住了自己的整个身子。 陆承廷呢脸色也好看不到哪里去,无奈却是生得闷气发作不得,还要陪着笑脸问老太医讨了方子,再恭恭谨谨的亲自将老人家送出院子。 等陆承廷送完了人折回内厢房的时候,子佩正在喂三娘子喝粥。三娘子只觉得根本没什么胃口,嗓子眼儿腥的要命,勉强的咽了几口就推开了子佩的手。 见碗里满满当当的糯米粥几乎都没有动过,子佩眼露恳求说道,“夫人再喝几口吧,子衿已经去熬药了,一会儿若空着肚子喝药,伤身子。” “我……” “我来喂她,你下去吧。”谁知三娘子还没来得及把话说完,陆承廷已经大跨步的走到了床边,顺势从子佩的手中拿过了粥碗,然后稳稳的坐在了三娘子的对面。 子佩半是开心,半是担忧的来回看了两个主子一眼,然后便垂首退了下去。 三娘子靠在床头,冲着一脸紧张的子佩笑了笑,然后淡淡的迎上了陆承廷的目光。 “我不饿。” 说话伤神,不说又怕陆承廷强迫她喝粥。无奈三娘子现在真的没什么胃口,若是一会儿吃了又吐,其实更难受。 “那喝水?”可陆承廷倒意外的好说话,闻言便搁下了手中的碗,然后拿起了刚才子佩温在床头暖壶里的水,倒了一杯递到了三娘子的唇边。 刘福正刚才讲的每一句话陆承廷都记在了脑子里,他说过要三娘子多喝水,陆承廷深以为然。 可三娘子却还是遥了头,“我也不渴。” 天知道她现在只想躺着好好睡一觉,刚才太医不是也说了么,她需要养精蓄锐。 谁知,陆承廷竟二话不说。收回了杯子,仰头就灌了一口水,然后,他一把拉过了她,温热的唇就这样瞬间夺走了三娘子所有的呼吸。 她其实还发着热,身上有着高于常人的温度,她本是想一把推开他的,结果,炙热的掌心一触及陆承廷的脸颊,三娘子就感觉到了微微的凉意透过指尖蔓延至了全身。 她思绪飘忽,脑子昏沉,因为差一点喘不上气儿猛的张开了贝齿,有甘甜的温热瞬间滑落至她的嗓子,润了干涸,湿了心扉。而她的手,更是在不知不觉中攀上了陆承廷的脖颈,只为了贪恋那一点点他身上的凉意…… 这好端端的喂口水,结果竟在三娘子娇喘连连中草草的收了场,而陆承廷抬起头的时候,瞳仁中还有来不及退去的渴望,张扬的、贪心的紧紧的盯着三娘子。 “吃半碗粥,若是不吃,我就继续用这个法子喂。”他声音沙哑,带着刻意的隐忍,还握着杯子的手背上青筋乍现,可见他用力之大。 而三娘子一听,吓的脸色都发白了,连连转身去拿刚才陆承廷搁下的那碗粥,无奈她烧得没了力气,此时此刻又因为方才的纠缠,那一双手抖的要命,险些把碗给打翻在了地上。 陆承廷见状,嘴角溢出一丝笑意,然后气定神闲的拉过了三娘子的手,端起了粥,仔细的一口一口喂她喝了起来。 屋子里的气氛顿时就变得暧昧了。而三娘子虽看着面无表情,可整个思绪却如翻江倒海般的凶猛。 分明晌午的时候,两个人还在吵架的,可这会儿他却对她又是亲又是抱又是呵护备至的,这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三娘子自认不蠢,可对着陆承廷这样不安牌理出牌的做法,她脑子也打了结。 “听说早上的时候,宣府的老太太来过了?”良久,良久,久到三娘子这样慢条斯理的小口喝粥,那碗已经见了底,陆承廷终于开口说话了。 愿意说就是好事。三娘子始终觉得这中间应该是有误会的,从头至尾,她自认并没有做错任何事,只是陆承廷却一直不给她开口的机会。 所以,三娘子准备吊着他,让他认识到早上症结的所在。 可实际上,陆承廷想着把事情摊开来谈,也是做了一番思想斗争的。 以前,他不是没有和宣岚推心置腹过,可是每次的结果都是大吵收场。而因为那般的推心置腹,宣岚猜透了他不少的心思,拿捏住了他在意的人和事,曾经还一度让他进退两难。所以,这一次面对三娘子,陆承廷才会如此的大发雷霆和犹豫不决。 可偏偏,好不容易他开口了,她却冷冷的 看着他,沉默不语了。 只可惜,三娘子那张浮着愠怒的脸,若是唬唬下人还行,可要唬住陆承廷,却有些难度。 看见她眼底没有隐藏好的探究,陆承廷笑在了心里,继续松口道,“你知道,府里的事儿是瞒不过余安的,宣家的人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的,可其实连母亲那儿都是有了风声的。” 三娘子一怔,瞳仁瞬间放大了一下,明显是惊到了。 “母亲那儿之所以没有动静,是因为母亲以前答应过我,宣府的事儿,都由我自己来置办。”陆承廷说着搁下了手中的空碗,然后从床头取了一方干净的帕子,手势略见笨拙的给三娘子擦了嘴,“不过,宣府那儿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明目张胆过了。” “既都知道,二爷为何不干脆封了那扇偏门?”虽说没什么胃口,可一碗粥下肚,三娘子还真觉得精神了一些。 陆承廷终于舒心的笑了,“你跟着出去了?” 三娘子暗中揣了他的大腿一下,虽力气小的可怜,可她自认也算是泄愤了,“一屋子的丫鬟,我用得着自己跑腿么?” “那……宣家老太太和你说了什么?” 三娘子闻言冲陆承廷甜甜的一笑,然后竟拉过被子直接躺了下来,侧过身闷着脸似格外愉快道,“亲家太太和我说,让我好吃好喝的带着昱哥儿,等昱哥儿坐享了荣华富贵以后,我就是哥儿唯一的嫡母,能带着一身的金贵进棺材呢。” 谁听都知道这是气话,可陆承廷竟无言反驳。 是啊,或许早上回来的时候他应该先耐住性子听听三娘子是怎么说的,毕竟连余安都不知道宣老夫人和三娘子到底说了一些什么,光是笑着送人出来,也不见得就一定是串通联手成了一丘之貉了。 且刚才他说已经知道了宣家来人的事,三娘子竟是一点都不吃惊的,就说明她其实也清楚他在桃花坞、在侯府是布了眼线的。机灵如这丫头,如果真的要做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应该不会这么大大咧咧的露出马脚才对。 想到这里,陆承廷也有些后悔一早的急躁,只是他也清楚,自己这杯弓蛇影的毛病,要改,怕也是要一点时间的。 “你活得定是比我久的,我都还没惦记棺材的事儿,你到也不怕不吉利。” 这……算是服软讨好了? 三娘子满心的狐疑,和个蒙面人一般裹着被子微转过了身,用余光看了看陆承廷。 这厮竟是一脸笑意,一双深幽的眸子里透出的全是柔暖的碎光。 三娘子呢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一看陆承廷已经示了好,她压根儿就绷不住太久,当即便翻了个白眼拉开了被子,又重新坐了起来。 可是,她想问的太多,而这每个问题好像都能牵扯出很多的人和事,所以三娘子仔细的想了想,只谨慎的先问道,“到底是武平侯府在意那个世子爷的位置,还是宣姐姐在意?” 陆承廷的笑意被一阵微叹代替了,“如果我说,其实这本就没什么差别呢?” “那么,二爷在意吗?”三娘子目光烁烁。直逼人心,“靖安侯府那世子的位置,二爷您在意吗?” ☆、第95章 御路平?推心置腹 几年前,也有人这样问过他,还不止一个。 宣氏、母亲、余安、大哥……每一个人都想知道他心里真正的想法,然后,他学会了遇人说人话,遇鬼说鬼语。 所以此时此刻,陆承廷看着三娘子,眼底有异样的情愫在翻腾着,复杂得令三娘子感到难受。 “二爷不愿说就算了。”不是赌气,亦不是反话,三娘子格外的平心静气,当下甚至觉得连热度好像都退了下去。 见陆承廷微微的张了嘴,三娘子忽然又抢了白道,“我记得小的时候四妹妹有一支格外漂亮的金簪,是母亲托了老工匠特意给打造的,那时候我们还住在邵阳呢,六、七岁的年纪,能得一支独一无二的金簪,那是多稀奇的事儿啊。偏我没有,就日日念着想着,还时不时的在母亲跟前提及,后来我生辰,母亲给我也打了一支,可说也奇怪。那簪子不属于我的时候,我是一心的想要,可真的拿到了手,却觉得戴着老气横秋的,一点儿也不好看呢。” 三娘子这个比喻很俗气,可也很在理。 不过陆承廷听着虽有认同,可却依然摇头道,“世子之位于我,不是因为得不到而生出的渴望。” 三娘子一愣,“那是因为什么?” “因为宗族之耀,子孙之福,兄弟之情……”陆承廷细数着,“那个位置,承载着很多东西,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天,大哥真的走了,无子无嗣,空留一屋,你觉得那个位子,我应该争吗?” “二爷不争,是要让给小九爷吗?”这个假设是显而易见的,侯府一脉,老夫人膝下总共就三个儿子,这世子的位置是不可能旁落给庶子的。 “呵,他若是真的愿意,我也不会出声。”陆承廷嘴角一勾,露出了一个晦涩不明的笑意。 三娘子闻言,忽然长叹了一口气,“想想也是的,如二爷这般心思淡然的,那个位置,如果将来是白送给二爷的,或许二爷还会点个头,可要是让二爷自己去争,只怕二爷就瞧不上了。在您这儿啊,是断然不会让那种求全之毁不虞之隙的情况发生的。” “你……”听着三娘子的言之凿凿。陆承廷的心快速的微颤了一下,他的不屑和气傲,连宣岚都拿捏不准,可三娘子竟如此的笃定,“你怎么就那么肯定我不在意?” “以前是不确定的,可是和二爷这样一谈,有些以前想不明白的事儿,现在就都能想明白了。”三娘子直言不讳。 “比如 呢?”陆承廷挑了眉,饶有兴致的看着她。 “比如宣姐姐牌位上的刻字。”三娘子亦敛了双眸看着他,“若是我没猜错,那是二爷故意为之的,为的就是让宣家的人死心,让昱哥儿从小就明白,侯府的荣华,他可安享,不能硬夺。” 见陆承廷嘴角一弯,三娘子又道,“再比如桃花坞前前后后都没了宣姐姐活着时用着的那些下人,那兴许是因为二爷想从此摆脱了宣姐姐留下的阴霾,换一批人,就是换了一片天。” “你既这般聪明,早上又何苦还要和我置气?”陆承廷将三娘子柔弱无骨的手放在了掌心中,轻轻的玩捏了起来。 “不过有一件事儿我始终没想明白,照理说武平侯府也是宗门大户,军功赫赫的,为何他们要一直盯着靖安侯府的世子之位呢?” “天福二十四年的那年春天,南方水患凶猛,那一年,四座城,九个县,死了上万人,流民失所,举目饿殍,那惨状,也是百年罕见的。水患过后,皇上下令彻查各部,分明年年都有建坝开渠清淤的银子下放,年年都有巡官亲临督察,年年都有折子上报说险情尽除百姓安居的,可水患一来,镇河堤坝脆不可挡,淤泥泛上冲毁良田,粮仓空绝物资紧缺,那是天灾亦是人祸。各处的折子和雪片一样砸得皇上晕头转向的,再加上几个言官步步紧逼,皇上也只能咬牙点头继续查。可一层一层查下去,雪球越滚越大,漏洞越来越多,皇上就算有心想护谁,可面对悠悠众口,哪怕他是一国之君也很难摆平下面这一众激昂亢奋的心思。” “武平侯府也在里面?”三娘子诧异。 “武将出身的,要说心思缜密的话确实不如文官。这几年,皇上年年都有下令要疏浚河道的,满朝文武百官,但凡有点能耐关系的,谁不知道这是块肥肉?武平侯连着五年,年年领的都是江浙、徐州那一带的肥差,你想想,这当中有多少银子是进了自己的口袋。” “所以皇上彻查来下,让把银子吐出来了?”三娘子有点想笑,又觉得有点悲哀。 谁知陆承廷竟真的点了头,“是啊,吃多少进去,吐多少出来,整整两千万两的雪花白银,据说武平侯府那一个多月是连屋带铺带地卖了个精光,才勉强凑了数的。” 三娘子倒吸了一口凉气,“两千……万啊……”难怪要紧盯着靖安侯府呢,其实就是盯着靖安侯府里头的银子了。 也是,一分钱逼死英雄好汉,敛财花钱的时候是潇洒开心的,可是要一下 子拿出两千万两雪花白银。饶是皇亲国戚之家,怕也是难的。 “如今的武平侯府啊,就是个空架子,绣花枕头看着漂亮罢了,不过其实靖安侯府也是差不多的。” 三娘子一愣,正想细究,却见陆承廷又看了她一眼说道,“但那年的水患,是有人欢喜有人悲的,我记得泰山大人就是那年治理水患得了功被皇上钦点进了户部的。” “呵,二爷记性可真好。”三娘子皮笑肉不笑的冲陆承廷一咧嘴,细细想了想方才自己说的话和他说的话。心里忽然又不是滋味了,当即便抽回了被他把玩在掌心中的手,沉静的看着陆承廷道,“所以,从今往后,我若与二爷推心置腹,二爷也能做到同等对我吗?” 陆承廷当时正微垂着头,眼底闪过一抹三娘子不曾察觉的惊讶。 “什么意思?”再抬头,他已恢复了之前那般淡淡然的模样。 可三娘子方才那句话用力过了猛,这会儿竟突然就咳了起来。 陆承廷见状,伸手将她轻轻的拥入怀中,使着匀力拍着她的背帮她顺着气。 三娘子安静的靠在他宽厚的胸膛前,有那么一刻,她是真的觉得累了。这个男人,直到现在,都和她还隔着心呢。 什么推心置腹,他根本就是一只老奸巨猾的死狐狸,之前那些话,不过是他用来套她话的诱饵,等她明明白白的说清楚了以后,他竟缄口不言了。 好,真好! 三娘子心里来气,忽然就睁开了眸子,拉过了陆承廷给她拍背的手。一把撸起了衣袖,张嘴就咬了下去。 肌理紧致的肉,咬得她颌骨都酸得犯了疼,可三娘子却一直没有松口,将这两日所有憋在心里无处可发的无名火统统的都凝在了两排贝齿间,使劲,又使劲。 可惜,她这点力气,在陆承廷面前,连让他皱一下眉都嫌多余。 “别咬坏了牙齿。”可闻落针的屋里,三娘子的喘息声变得尤为突兀。 陆承廷是真心疼她那几颗洁白无瑕的皓齿,说话的当口,还顺势抬了抬手腕,好让她咬的轻松些。 三娘子气绝,松了口就瞪着陆承廷冷笑道,“二爷何止是不屑那位置,二爷怕是想毁了整个侯府吧……” 陆承廷的笑凝在了唇角边,他知道三娘子迟早有一天会猜到的,可他没想到,成亲才不过短短几天,她竟就那么看穿了。 见眼前俊朗轩逸的男 子终于收起了那一脸的玩世不恭,三娘子心里的这口气也终于顺了起来。 “那日,余管事来给我捎话,半夜三更,他和我站在内堂,无边无际的讲了两个故事,一是二爷对他有着怎样的知遇之恩,二是太皇太祖在位时,太子爷赵迎和宗亲王赵阔争夺皇位的故事。当时我就在想,双龙争鼎,指的应该是世子爷和二爷之间为世子之位暗斗的事,可今天我忽然懂了,余管事暗示我的,不是那个故事的过程,而是那个故事惨烈无比的结局!当年,宗亲王惨死,太子爷登基不久也跟着走了,一个位置,死了一双手足兄弟,余管事承二爷之恩,是二爷的心腹臂膀,二爷所想,他必定清楚明白,他是怕二爷将来和当年的宗亲王一样。” “一样不得好死吗?” “一样悔不当初,却依旧两败俱伤。”三娘子面无表情的看着陆承廷微怔的双眸,“二爷肯定是不屑那位置的,可是二爷蒙心自问,昱哥儿被您让成了这样,您就真的开心么?二爷跟个死人置气,真的值得吗?” 陆承廷眼中闪过一抹晦涩,“我没有放任昱哥儿,如今朝廷不太平,很多事情时机都没有成熟,等到……而且昱哥儿他还小,再过两年也是来得及的。” 三娘子忽然想到,陆承廷说的可能是即将发生的“永新之乱”。想想也是,最近陆承廷入宫的次数是越来越频繁了,她记得,“永新之乱”始于来年的春末,历时整整三个月。 这改朝换代的大动荡,前面不可能一点儿征兆都没有的,陆承廷若是想彻底的安定下来,确实也是要等大乱过后才能分出一些精力来。 只是,齐家治国平天下,这顺序是老祖宗早就说好的,可陆承廷现在俨然就反了个头,这让三娘子不禁气绝。 “昱哥儿还小么?他都已经五岁了,眼界都快跟个姨娘一样窄了。二爷别妇人之仁,若你已动了心思,就趁早赶紧分家吧。”反正老夫人的心思也不在二房,有娘生没娘养的滋味她太清楚了。 当然咯,这后半句话是三娘子腹诽的,当着陆承廷的面,就算她不要命了,也要顾着一点点他的颜面的。 而陆承廷却爽朗的笑了,一把将三娘子又抱在了怀中,还使劲的揉了揉她的头方才叹气道,“许孝熙,你这么聪明,以后真是没法聊了。” 这天晚上,三娘子又烧了一回,陆承廷寸步不离的守在床边,喂药、探温、喂水全都不假他人之手。好不容易等到三娘子沉沉的睡着后,他便见缝插针的去了 前院。 锦墨堂里,余安并了谨言正在等他,陆承廷刚一进门,谨言就说道,“二爷,探子来报,从南召来了一支商队,这会儿应该已经进城了。” “商队?”陆承廷一边接过了余安递上的几份密报,一边看着谨言道,“卖的什么?” “探子说,全部的货物都是药材。” “那关东那儿有什么消息没有?”陆承廷又问。 “关东暂时还没什么消息,不过……”谨言欲言又止。 “说。” “不过荣七爷前天出了城,是往东边去的。” 陆承廷拆信的手顿了顿。心思一滞,大哥终于还是出手了! “行了,荣府那边你记得让探子也盯着,还有那个什么南召的商队……”陆承廷想了想,又改口道,“算了,南召的事我会亲自盯着的,下去吧。” “是!”谨言领命而退。 陆承廷这才转身看了余安一眼,忽然笑道,“原来那晚,你和二少夫人还聊了别的故事。” 余安闻言,面不改色心不跳的跪了下来,异常冷静的说道,“请二爷责罚。” “起来吧,别在我跟前得了便宜还卖乖。”陆承廷睨了余安一眼,丝毫没有怒意。 余安从容的起了身,先是关心了一下三娘子的病况,然后又问,“二少夫人可是猜透了小人的用意了?” “恩,猜的透透的。”陆承廷一边执笔准备回信,一边漫不经心道,“当初我顶不住姑姑的压力准备再娶,是你告诉我,不一样的人。有不一样的眼界和心胸,再娶个夫人,未必和宣氏一样。今日承你吉言,她确实和宣氏不同。” “二少夫人蕙质兰心,二爷别看她年纪小,可我觉得,二少夫人谈吐睿智,一点儿都不见稚嫩的。” “看到了蛛丝马迹,她能忍着,还能琢磨透了,或许以后有些事,还能找她商量一二呢。”陆承廷也是格外的轻松。 “蕙妃娘娘身在宫内,其实有些事比侯爷看的都要透彻。这些年,为何娘娘始终不肯松口站了毓妃的队?便是皇上都有摇摆不定的时候,可娘娘却始终如一的支持着太子爷,仅这份心,就值得咱们好好琢磨琢磨了。” “太子爷这些年羽翼渐丰,即便八皇子真的起兵造反,太子爷也是挡得住的。”陆承廷点了头。 “是,太子胜在仁,胜在睿,更胜在大统之理。” 余安恭敬的直言了一句。 陆承廷抿了嘴,落笔写了两个字,忽然抬头又看了余安一眼,似格外怅然道,“说起来你也只比我小了两岁,这些年你帮着我忙里忙外的,也是辛苦了。” 余安眼皮子一跳,“那是小人分内的事。” “恩,分内之事要办,终身大事也不能落下。”陆承廷说着似真的沉思了起来,“要我说,二少夫人身边的两个大丫鬟其实都不错,若论性子呢,你和那个子衿倒很般配,不过……那丫头也是个机灵活络的,你们俩若是真成了夫妻,只怕以后是谁都不愿听了谁的话的。那个子佩倒更合适一些,性子温婉伺候人也贴心,是个相夫教子的好苗子。” “劳、劳烦二爷费心了。”余安第一次说话结巴了一下。 陆承廷甚为愉悦的低下了头继续回信,半晌又出声道,“二少夫人的心思你也算是见识过了,以后切莫再在她跟前耍心眼了,若让我知道了,当心我真给你讨一房厉害的媳妇。” 话说那之后某月的某一日,陆承廷正陪着三娘子在湖边散步,夫妻二人闲聊之际,陆承廷还真的就和三娘子说了这个念头。 结果三娘子却蹙眉嗤鼻的瞪了陆承廷一眼道,“二爷可千万别打我身边人的主意,那两个丫头从小就跟着我,我是打算让她们做了正经的媳妇子将来好帮我分担屋里的庶务的,若是许配给了余安,那我将来还怎么用她们!” 大户宅门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夫妻仆役共同侍主,是不能一起担了宅务要职的,一方面是为了利益均分,另一方面也是为了防止下人串通。 所以按着余安这样的身份,若是子佩和子衿当中有人嫁给了他,那就再也别想在三娘子的屋子里做媳妇子了,能在内宅里谋一份闲活儿已经是三娘子对其特别的照顾了。 所以,听陆承廷这样一说,虽然就姻缘而言,三娘子觉得余安此人甚好,但就两个丫鬟的前途来说,三娘子还是义正言辞的拒绝了陆承廷这乱点的鸳鸯谱! ----------------------------------------------------- 都说病来如山倒,三娘子也是如此。 她这烧热缠榻了一天多,直到第二天傍晚,她的热度才彻底的退了下去,脸上也渐渐的恢复了起色,胃口也好了不少。 所以隔天一早,陆承廷才彻底放心的入了宫。 这一个多月以来,皇上沉疴缠身君颜不见。八皇子在关东拥兵自重,而在这风口浪尖的时候,太子爷却愈发的深入简出了。 一壶清茶,一鼎香炉,一幕皮影,一盏宫灯。 这一大清早的,太子爷竟闲情逸致的在东宫里亲手的耍起了皮影戏,上演了一出《战恶兽》。 太子爷嗓音低沉如鼓,抑扬顿挫的歌调让原本没有生命的那几张皮影顿时灵化了一般,折射在幕布上以后,仿佛就成了活的画面——人兽相斗,历经千难。终斩妖首,盖世英雄风光而归,加官进爵百姓欢呼,而那英雄唯一心系的却只有城门边日日盼望的那抹倩影,一诺千金,归心似箭,从此良人相携,共赴天涯…… 忽然间,灯灭影落,太子爷手执皮影从幕布后面缓缓而出。 金衣袭身,剑眉星目,那沾了笑意的俊颜。似乎能让日月无光、星辰晦涩一般令人灼目不已。 “这戏好看么,陆卿?”太子赵铎问的真切。 “殿下的皮影戏演的已是出神入化了。”陆承廷弓背作揖。 太子却叹了口气道,“东宫寂寥啊,大局未定以前,这偌大的宫殿只怕还要再空上一阵子呢。”他说着,将手中的皮影递到了陆承廷的面前,“把这个拿给云姗吧,是本宫昨日刚做的女伶,云姗会喜欢的。” “微臣替舍妹谢过殿下。”陆承廷立刻叩首谢恩。 “诶,有的时候呢,本宫也希望那时间过的快一些,又或者八弟把事儿办的利索一些。可无奈八弟是个稳不涉险的性子,都已经坐拥了整个关东了,这会儿竟有点强弩之末的味道了。”太子爷的口气听来真是格外的惋惜,“承廷啊,你说,八弟会不会就那么按兵不动了?” 看着太子爷蹙眉深思的模样,陆承廷将憋着的笑意轻化成了两声咳嗽,“殿下,都到了这个份儿上了,就算八皇子想半路停下,后宫那位也断然不会点头的。” “对,对!”太子爷眼睛一亮,笑眯眯的递给了陆承廷一杯茶,“陆卿说的很有道理,来来,咱们以茶代酒喝一巡,就祝……八弟早日动手,旗开得胜吧!” “也预祝殿下心想事成。”陆承廷跟了一句,然后将那杯清茶一饮而尽。 苦丁的味道,顺着嗓子一路而下,直慑人心。 饶是陆承廷阅人无数,也不得不承认当今太子爷才真正是大周国扮猪吃老虎的第一人。 其实说实话,三娘子也是 有这方面的造诣的,但是要和太子爷比起来,三娘子那点功力却真的不够看了。 遥想最开始替太子爷效命的时候,陆承廷是不明白太子为何喜欢用这般人畜无害的面孔昭然若是的。 可太子听后,却笑着告诉他:如果不先示弱,怎能找到别人的弱点呢? 而直到今天,陆承廷方才恍然大悟。 难怪他以前就觉得三娘子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因为这种莫名的感觉,所以他才会不问缘由的亲近她,信任她。 现在想想,主要因为她和太子爷其实是一类人。 ☆、第96章 御路平?深宫路窄 为钻石过300加更! 东宫的茶虽苦,但人心却很暖。 太子爷带着陆承廷先是去看了幕府大臣昨日刚刚送来的疆域图,又和陆承廷一起品了刚出窖的梨花酿,最后还亲自将陆承廷送至了宫门口。 “殿下留步!”陆承廷是知道太子的性子的,这个看着好像什么事儿都没有放在心上的男人,其实心思比谁都细腻。 太子闻言,笑着拍了拍陆承廷的肩道,“新夫人若这两日身子欠恙。你就在家再多待几日,左右还有薛卿让我使唤呢。” “刘太医又在您跟前多嘴了。”陆承廷心里也和明镜似的。 “嗳,你别这么说他老人家,若没有他的多嘴,咱们又怎么能知道这两日毓贵妃的心悸症又犯了呢。”太子笑的欣慰,替刘老太医正了名声。 “不过就算她再犯,也是烦不到父皇了。”直到这一刻,太子爷的眼中才闪过一抹哀思,“许真的是因为他大限将至,本宫竟觉得如今父皇看起来好像已经没有当年那么面目可憎了。” “殿下,您多宽心,后头还有很多事要等着您亲力亲为去定夺。皇上那边,有太医院的人看着呢。”君臣之礼,让陆承廷没办法说出什么僭越的话来,这真切的关心,也只能点到为止了。 太子爷闻言,宽柔的点了点头,视线旁落至陆承廷手中拎着的那只布袋,又道,“回去帮本宫问问,若是云姗喜欢这样的女伶,本宫明儿再给她做。” “殿下费心了。”陆承廷拱手作揖,然后目送着太子殿下转身回了殿内。 深宫四月,春景盎然。正是海棠垂丝坠坠沉,芍药竞艳引蝶香,一片荼蘼相于阶,唯叹娇色满园芳。 陆承廷顺着湖心亭,一路往南,在走过石斋桥的时候,忽见前面翩然而至一抹明朗的白色。 大周国内,能将白色衣衫穿得如此出神入化又能在深宫禁地这般肆意走动的人,为数还真的不多。 “裴太医。” “陆参领。” 两个人分明打年少时就是混熟了的,可眼下在宫中偶遇,却人模人样的偏要喊对方的官称,也是矫揉造作的紧。 不过见着裴一白。陆承廷还真就想到了什么,不由开口道,“有一件事儿想和你打听一下,不知道现下可否方便?” 裴一白腹诽一笑。方才还装腔作势喊他的官称,这会儿竟连个尊称名讳都没了,这个陆承廷还是一样这么为所欲为随性不羁的。 “我正好忙完了。”不过腹诽归腹诽,陆二爷的面子裴一白还是不敢驳的。 “前两日,听闻有一支南召来的商队,进了帝都卖药材,你可知道?” 陆承廷知道,裴一白是个妙人。妙就妙在他空有贵胄骨,却毫无贵胄心。 其实裴一白的医术确实是超然卓群的,以他的年纪,他的家世身份,若想要站个队,那消息只要一出,裴家的门槛估计不消半日就会被踏破的。 偏他在裴家实属异类,儿时轻狂不羁,无人可驯,如今虽日渐年长成熟,可依然是个不受约束的。什么朋党什么阵营,在这位年少成名的公子爷跟前,怕都是抵不过一记脉动来的紧要的。 所以,关于南召的事儿,陆承廷问的也是直截了当的,因为他知道,裴一白不会拿了他的话去做文章。 “欸?”而裴一白闻言,竟略感惊奇道,“二爷什么时候对药材那么感兴趣了?” “这么说确有其事?”陆承廷就知道,整个帝都,但凡涉及到医术药材的,只要问裴一白就准没错。 “是,我今儿一早进宫以前才刚得到了一味藏红花,那品相,绝对是不错的!”谈到药材,裴一白的眼睛便放出了光。 “那商队的人你认识?”陆承廷也惊讶了。 “不认识,是有人引荐的。”裴一白如实道,“他们好像是第一次来中原内陆,更是第一次进帝都,人生地不熟的,怕被人骗了,所以在西市找了个引者。这才找到我这儿来的。”所谓引者,就是收了银子专司牵线搭桥之事的人。 第一次来帝都! 陆承廷踌躇着点了点头,虽裴一白说的如此肯定,而且他也不会骗自己,可陆承廷总觉得这卖药的商队进京的时间有些不对劲。 南召商旅,以前是少之又少的,如今非但来了一队人,还带了药材货物来。这要陆承廷不起疑也是难的。 “你约了要和他们碰头吗?”陆承廷又问。 “我要买他们的药。”裴一白点了头。 “如果你方便,那和他们见面的时候能不能带上我?” “怎么,这些人有问题?”裴一白并非害怕,纯粹只是好奇。 陆承廷也不隐瞒,承认道,“有没有问题要查了以后才知道,不过八皇子如今在关东拥兵自重,太子爷之前派了探子去查,但是消息断在了南召。” 裴家是杏 林世家,裴老太爷更是三朝辅臣政绩卓然的一方人物,生在这样的府宅里,裴一白就算再不问朝事,可从小到大也是耳濡目染的。 是以一听陆承廷的话,他就知道了轻重,“我约了对方三日后午时整在西市的何记药铺见面,你若想查就直接来。”裴一白说着,又思忖了一下,补了一句,“不过你就算真的要抓人,也一定等他们把药卖给我了以后再动手啊!” 陆承廷闻言,哭笑不得的点了点头,正想就此和裴一白致谢别过,忽然就想到了那日刘福正来给三娘子看病时说的那几句话,当下就从腰际的暗袋中抽出了一张银票。递给了裴一白。 裴一白低头一看,一百两。 “好处费吗?”他恍惚的问了一句,暗叹陆承廷什么时候竟出手这么大方了。 谁知陆承廷却摇头道,“不是。这是内子的汤药钱。” “啊?”裴一白愣住了,“三娘子吗?” 一听他竟如此直接的唤了三娘子的闺名,陆承廷嘴角微微一抽,黑着脸道。“前两日你替内子开的药里头有一味名贵的药引,这汤药钱,是我理所应当出的。” “药引啊……”裴一白蹙眉回忆了一下,恍然大悟道。“哦,你说那味麻心草吧。”见陆承廷无声点头,他便挑眉轻笑道,“难道是刘福正那个老顽童告诉你的?” 麻心草这个事儿,最近他只和刘福正一人说过,因此裴一白也不难猜陆承廷是如何知道的。 “看病收钱,裴太医不用扭捏。”见裴一白迟迟的不接银票,陆承廷便径直就把票子塞在了他的手中,然后说了一句“三日后见”,便颔首作揖,扬长而去了。 看着陆承廷那修长挺拔的背影,裴一白有些为难的晃了晃手中的银票,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诶……麻心草值千金这件事根本就是他骗刘福正的啊,谁让他这个老家伙愿赌却不服输,不肯把手上的那只千年高丽参拿来让他研治新药。 可现在倒好,他不仅骗到了刘福正,还一并骗到了陆承廷。 一百两哦,如果真的要拿一百两去西蜀买麻心草,那没装满个百儿八十斤的话,人家卖药的商贩都不会放你走的呢…… ☆、第97章 御路平?渐揽主权 三娘子这一病,桃花坞仿佛一下子成了侯府最热闹的院子,也不知道大家伙儿都是从哪儿打听到的消息,自从三娘子断了汤药开始,桃花坞从早到晚时不时的都会有人来窜一下门。 这头一个来的就是裴湘月。 “屋子里还缺什么没?之前送过来的那几个丫鬟用着还顺手吗?你两人若是你要熬药,我就让妈妈多给你送一点霜炭来,粗炭灰大,熬好了药廊子下面就都是一股子煤烟味儿。” 裴湘月一落座,见三娘子气色还算不错,拉着她的手絮絮叨叨的就念开了。 三娘子靠在床头,和悦的看着裴湘月,一直到她说完,才点头道,“大嫂放心,我这儿都好的,屋里没缺什么,之前新进来的几个丫头用着也顺手贴心,霜炭屋子里还有很多呢,二爷之前用的少,都囤在柴房那儿了。大嫂不用再费心让妈妈送了。” 裴湘月闻言,不由叹气道,“你若真要什么就和我说,别太客气了。” 三娘子闻言,心中也是微动,想了想,终还是笑着和裴湘月开口道,“其实,是有一件事儿想同大嫂商量来着。” “哦,是什么事儿?”要说裴湘月如今对三娘子的心思也是有些复杂的。 想当初她和宣岚从闺中手帕交变成了后来日斗夜斗的妯娌,记忆中,那似乎是裴湘月第一次这么看透人心。 原来,儿时的交情,是抵不过家族的使命的,所谓的姐妹,也是磨不过权利的诱惑。 那个时候的裴湘月,是孤立无援的,多年的傲然促使她不会为了这样的事儿跑回娘家去吐苦水,可是,夫君不亲,妯娌不合,裴湘月忽然就觉得这头顶的天都塌了一半。 好在,身边还有个一心宠着大儿子的婆婆,好在她宣氏就算再强势,在老夫人跟前也是矮了一分的。 如今宣岚不在了,府上太平了,可是每次看到三娘子,裴湘月内心的那种挣扎和矛盾又会如同雨后的春笋一般“滋滋”的往外冒。 想亲近些,是因为这些年以来她也是清楚三娘子那与世无争的性子的,可不敢亲近是因为裴湘月怕三娘子成为了另外一个宣岚。明争暗斗她其实不怕,她怕的还是看透了人心以后的失望。 “大嫂也是知道的,二爷膝下两个闺女,贞姐儿是还小了些,可仪姐儿今年已经五岁了吧,这成天价的就待在屋子里转悠,我瞧着也不是个办法。” “你想给姐儿请个启蒙先生?”这大 门大户出身的嫡女,裴湘月一听三娘子这婉转的话头,就猜到了她想要和自己说什么了。 三娘子眼前一亮,重重的点了点头道,“大嫂你也知道。哥儿的事儿我是管不着的,也没这个能耐管,但两个姐儿的事……” 其实三娘子也有自己犹豫的地方,毕竟,拿这样的话去和裴湘月开口,其实有点等于在裴湘月的伤口上撒了一把盐。 毕竟,裴湘月这儿还膝下无子,而且不用别人告诉三娘子,她也清楚长房那儿是有多紧张子嗣这件事。而现在,三娘子这个便宜娘亲一张口就在和裴湘月商讨给姐儿请先生的事。这前后的差距,又何止是一个孩子这么简单。 但开这个口,三娘子也是思来想去了很久的,她前后比过陆承廷、老太太和姚氏,但是最后还是觉得裴湘月是最合适的人。 其一,她是侯府的当家主母;其二,裴家事杏林之家,若要论找一个适合教内宅姐儿的女先生,人脉还是更足些。 “那你是想请怎么样的先生呢?是教书认字的呢还是仪态女红呢?” 一听裴湘月问的如此仔细,三娘子顿时来了精神,“说道这个,我也没什么主意。大嫂你也知道,这些事情要和二爷谈,二爷多半就成了睁眼瞎,也只有找您,才能让我松一口气。” 裴湘月闻言抿嘴笑了好久,半晌才缓了口气道,“按我说呢,这点的孩子,还是先教书认字把,仪态的话,身子骨也还没张开,女红呢,若是连笔都还拿不顺,又怎么去描花样子呢。” “大嫂说的是。”三娘子点头如捣蒜。 “那我便来安排安排,三天之后给你个人选,若是你觉得合适……” “大嫂还是直接给二爷看吧,我不过是帮着和大嫂开这个口。”三娘子将干系撇的干净,其实就是旁敲侧击的想让裴湘月知道,不管自己说什么做什么,可整个桃花坞的主子依然只有陆承廷一个,和从前一样,不曾变过。 而这天午后,裴湘月刚走,老夫人就由袁妈妈陪着来了桃花坞。 三娘子当时正在喝药,一听老太太来了,险些就打翻了手中的药碗。 “被起来,躺着吧。”进屋的老夫人见三娘子挣扎着就要起身,便是眼明手快的冲她摆了摆手,“原就是来瞧瞧你。若你再折腾出病来,那我这个老太婆岂不是罪过。” “我没事,都是大夫小题大做了。”三娘子不由汗颜。 “听 说来的是宫里的刘太医吧,他老人家医术精湛,是万岁爷跟前的老太医了,他既给你开了方子,你就不能马虎,若是趁着年轻糟蹋了身子,以后可要吃苦头的。” “母亲说的是。”三娘子微垂了眼帘,心中却泛起了一阵凉意。 这桃花坞和霁月斋隔的这么远。且请大夫的事还是陆承廷吩咐余安亲自去办的,老夫人这都能知道来的是刘太医,这就是说桃花坞还有老太太的眼线。 可是,是谁? 不过不等三娘子细想,老太太又问道,“听说,老二责了宋姨娘跪祠堂了?” “媳妇……那天晚上烧的迷迷糊糊的,连二爷什么时候进的屋又是什么时候出去的都不知道,连有大夫过门诊脉开药都是后来妈妈告诉我的……”生病是个好借口,三娘子不会白白浪费的。 老夫人一听,慈眉善目的点了点头,然后又细细的关心了一下三娘子的饮食起居,便起了身。 回去的路上,袁妈妈虚扶着老夫人,总也猜不透三娘子的心思,“您说,二少夫人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那你说,宣家老太太来这一趟,二房是真吵架了还是闹着玩儿?”老夫人反问。 “闹着玩儿吗?”袁妈妈摇头,“二爷那性子可不像是个好说话的。宣家老太太这次是撞在了二爷的箭靶子上了,我瞧着宋姨娘那苦啊可能是要吃实在咯。” “吃实在了也好。”老夫人挑了眉,一脸的云淡风轻,“以前呢老二是睁一眼闭一眼,要我说,像宋姨娘这样的,就应该送到庄子上去眼不见为净。如今许氏进门,不管她是真心慈手软还是假善意为道,至少能逼着老二出手打理了,那就是好事。” 到底是住在一个屋檐下的,看着二房一直这样乱糟糟的主子没个主子样,姨娘没个姨娘样的,老太太其实也是格外糟心的。 而继老夫人之后,第三个登门造访的人是陆云姗,不过有趣的是,她是挑着大晚上来的。 “知道二哥今天留宿宫中,我特意过来陪二嫂聊天给你解乏的。”陆云姗一进屋,三娘子顿时有一种“蓬荜生辉”的经验感,其实直到现在,她见着陆云姗都觉得有点不太真实,毕竟她真的很难将日后那集万宠于一身深宫娘娘和眼前这个有着颠倒众生之姿的灵动女子相提并论。 “那如果我想妹妹日日过来坐坐,以后是不是经常要装个小病小痛的才好?”三娘子说着蹙眉深思了一下,一脸犹豫的看 向了陆云姗。 陆云姗一愣,半晌才娇笑道,“呸呸呸,坏的不灵好的灵!二嫂哪儿能这样咒自己,若是回头让二哥知道了,还不得骂死我呀。” “你二哥最近可忙呢,听说太子爷在东宫还专门给他准备了软床和被褥呢。”见陆云姗的笑靥因为自己说的“太子爷”三个字而黯然失色了些,三娘子便连连拉过了她的手一边拍着一边宽慰道,“宫里的那些事情,自有他们男人去冲锋陷阵的,咱们能做的就是静候佳音,不让他们操心。” “二嫂……”陆云姗诧异的看着三娘子。 “二爷和我说过你和太子爷的事情。” 陆云姗震惊的看着三娘子,一脸的不可置信。 三娘子这才感觉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可说出去的话已经收不回来了,当下她只能讪笑道,“难道,家里还有人不知道这事儿吗?” 陆云姗苦笑了一下,“父亲和母亲也不知道呢。” 这下轮到三娘子震惊了,“那你和太子爷……是蕙妃娘娘!”三娘子灵机一动,忽然想透了这里面的关系。 陆云姗默默的点了点头,却不由感叹道,“二哥是真喜欢二嫂的。” 三娘子一愣,两抹绯红顿时跃上了脸颊,“妹、妹妹别乱说……” “我与太子爷的事情是只有姑姑和二哥知道的,太子爷怕太早和父亲提及会有什么变故,所以一直忍着不曾开口,也吩咐了二哥和姑姑先不要透露口风,可不曾想,二哥竟然和二嫂你说了。” “我一定不会告诉别人的。”三娘子这才弄清楚了来龙去脉,立刻举起了手做个发誓状给陆云姗表了决心。 谁知陆云姗却抿嘴笑道,“既是二哥亲口告诉你的,那二嫂我便信得过。” 翌日,当陆承廷从宫里回来以后,三娘子便趁着他用膳的时候问起了这件事。 陆承廷这才告诉她,“云姗和太子爷的事儿,确是只有我和姑姑才知道。” “为何?”三娘子不解,毕竟陆云姗是侯府的庶女,按说她这样的身份能得太子爷的垂怜。那其实算得上是侯府的好事啊,可为何侯府上下要如此瞒着,这般避讳? “你可知,大哥不是太子爷这里的人。”陆承廷见三娘子一脸的真切,像是诚意求教一般,便搁下了筷子,端着一碟子下人切好的水晶梨走到了床边。 三娘子一怔,昨晚在陆云姗走了以后,她想 过很多种可能,可却没想过侯府各人的站队问题。 “公爹支持的不是太……”惊觉自己太大声了,三娘子一下子就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陆承廷好笑的看着她,一边拉下了她的手,一边用签子戳了一块梨就放到了她的口中,慢条斯理道,“父亲和大哥其实也并非不支持太子,可是如今朝中分……” 但谁知陆承廷才刚开了个头,三娘子就伸手捂住了他的嘴,“二爷别说了,我怕隔墙有耳。” “怎么了?”陆承廷眼眸一沉,顿时就警觉了起来。 三娘子叹了口气,将昨日老夫人来时说过的话告诉了陆承廷,“你说,霁月斋离咱们这么远,母亲是如何知道来的是刘太医的?” “是我说的。”谁知陆承廷竟平地惊起一阵雷,当场就震得三娘子脑子有点混沌了。 “二爷你……为何?” “一点消息也不透,才最让人起疑心,与其让人日日盯着咱们,不如时不时的说些无伤大雅的事儿,这样大家都好交差。”陆承廷眼底透出了一丝倦意,下颚清渣尽显,一看就是一晚上没有睡踏实的模样。 三娘子瞧着便有些心疼,又想到了之前陆云姗说的那句让她顿时脸红的话,当即便讪笑着垂了眼帘,“还是二爷想的周到。” 其实,她很想问关于老夫人的事儿,不过三娘子也清楚,现在还不是时候。 而陆承廷见状,想了想还是先开口把刚才说了一半的话继续了下去,“如今朝中分成三派,保皇派,太子派,八爷派。” “公爹和世子爷是保皇派么?”三娘子有些心悸,当今圣上几乎已经是在板着指头过日子了,这保皇派,“保”的到底是谁的皇,是值得推敲的。 而陆承廷的话却正好印证了三娘子的担忧,“对,不过所谓保皇,不过就是打着圣人的名声名正言顺的做墙头草罢了。” 果然! 三娘子一眨眼,在心中微微的叹了一口气。“堂堂靖安侯府,也不至于这般没有底气吧。” 谁知陆承廷却嗤鼻一笑,并没有将话题继续下去,反而转口道,“对了,过两日我可能要去一趟豫州。” “为何?”三娘子闻言,立刻如惊弓之鸟一般弹坐了起来,满脸的慌张。 陆承廷吃惊的看着她,本想笑她小题大做,可那笑声到了嘴边,竟莫名其妙的化作一记轻叹,“右佥督御史范维在豫州 查到了一点消息,太子爷很重视,就想让我和薛少卿一起去探一探真假。” “可是豫州不是离关东很近吗?”三娘子自然不会深究什么消息,她关心的是陆承廷的安危。 “是很近,可是如今豫州还是大周的城都,豫州知州是太子爷的人,你放心。”陆承廷说着,又塞了一块梨给三娘子。 甜甜的果味充斥着三娘子的嗓子眼儿,可不知道为何她却只感觉心里堵得慌,“二爷要去多久呢?” “怎么,你舍不得我?”陆承廷“哈哈”大小起来。 三娘子脸红得瞪了他一眼,将昨日拜托了裴湘月的事儿告诉了陆承廷,“原是因为和二爷你先商量的,不过……” “不用。”谁知陆承廷却斩钉截铁道,“以后这样的事儿,你不用同我商量,记住,你是桃花坞的主子,除了拿捏不准的事儿要我定夺以外,你不用问我的意见。” 三娘子吓了一条,不知陆承廷这样的果断是从哪里生出来的,“给姐儿们请先生是件大事,我一个妇道人家……” “有大嫂帮你挑,不会错的。”这一点,陆承廷好像和三娘子还是很有共识的,除非裴湘月并没有用心办事,不然由她来给两个姐儿挑一个合适的启蒙先生,那是再好不过了。 想到这里,陆承廷又开口道。“还有,明儿一早我就走,我走了以后,你就安排下去,让昱哥儿开始单住吧,若是宋姨娘再闹,你就再罚了她去跪祠堂。若是她还想着要让宣家的人参合进来,等我回来,就送她去庄子上吧。” 三娘子能明显的感觉到陆承廷的变化的,可是到底变在哪儿又没办法说出口。 不过,想着第二天一早陆承廷就要动身去豫州,三娘子便也没有再缠着他问东问西,这天,陆承廷沐浴净身完以后,夫妻俩早早的就熄灯睡下了。 ----------------------------------------------------- 第二天一早,三娘子神清气爽的送陆承廷出了垂花门以后,回到桃花坞,喝完了最后一盅药,便让单妈妈去给宋姨娘传话,说自己在祠堂门口等她。 半个时辰以后,宋姨娘几乎是半推半架的被单妈妈和瞿妈妈两人押过来了。 一见三娘子,宋姨娘那反抗的气焰就略微小了一下,可眉眼还是冷冷的,“二爷只罚我跪三日,我昨儿已经贵完了。” “我知道。”谁知三娘子竟笑着点点头,然后吩咐一旁看祠堂的妈妈打开了上锁的铜匙。 随着双门被推的“吱嘎”声,满室的厚重和严肃便迎面扑来。 三娘子迈腿之际,明显看到宋姨娘那柔弱的肩膀颤了颤,她忽然又念,如果经过这一次,宋姨娘真的能从此安分下来的话,按着陆承廷这念旧的性子,宋姨娘往后的日子是不难过的。 祠堂内依然的森然暗沉,燃了一整个晚上的那几十根蜡烛此刻已灭了一小半,剩下的那一大半也都已经是奄奄一息了。 三娘子带着宋姨娘顺着墙根大步走到了宣岚的牌位前,先是给宣岚换上了一支崭新的蜡烛,然后又虔诚的给她敬了香,随后才看着宋姨娘说道,“姨娘可识字?” “自然认识!”宋姨娘略见高傲的抬起了下头。 说起来,宋姨娘会喊宣老夫人一声干娘。完全是因为宋家早些年在江宁也是有些名气的,宋老太爷是江宁德高望重的乡绅,后来因为宋老爷中年不争气犯了错,宋姨娘才会沦落在武平侯府寄人篱下的。 “既姨娘认字,那一定能看懂宣姐姐牌位上的刻字吧。”三娘子不紧不慢的又问。 宋姨娘闻言,狐疑的伸了脖子凑到了宣岚的牌位前,上面写着“先妣慈母宣岚生西之莲位”,分明没什么不对啊。 “姨娘,瞧得在仔细点。”见宋姨娘一脸心不在焉的模样,三娘子叹了口气,将正燃的蜡烛往宋姨娘这儿挪了挪。 宋姨娘又探头定睛看了看,不过还未等她看仔细呢,一阵火烟就冲着她的眼睛飘了过来,立刻熏得她眼眶一涩,难受的顿时就泛起了泪雾。 “夫人要开骂要责罚不如都痛快些,折腾这些又是何必?”宋体娘难受的连连后退,抽了帕子就捂着眼睛揉了好几下,方才感觉好一些了。 三娘子也是无奈,当即就指着牌位道,“二爷眼下还是身强体壮的,按理说,先夫人这牌位应该刻的是已故贤妻而非先妣慈母才对吧。” 她话音刚落,宋姨娘已经愣愣的放下了手中的绢帕,一脸生疑的看着三娘子。 “二爷今儿一早去了豫州,走的时候他告诉我,打从今儿起,昱哥儿就必须一个人单独一个院子住开……” “不可能!”宋姨娘忽然叫了起来,“那日二爷罚我跪祠堂的时候还不是这么说的。” “那日不过是一码归一码,姨娘做错了事,要罚跪祠 堂,和昱哥儿有和干系?为何要在姨娘罚跪的时候同你聊昱哥儿的事呢?”见宋姨娘已经愣出了神,三娘子又道,“为何今日我会这般不嫌繁琐的把姨娘带进祠堂,我就是想让姨娘亲眼看看先夫人的牌位。这牌位,是宣氏走的以后就刻下的,那时候二爷就已经有了这样的心思,之所以不和你和宣挑明了,是因为二爷多少还顾着宣氏的颜面。先妣慈母,也就是说,二爷只认宣氏是昱哥儿的嫡母,却不认她是自己的嫡妻。宣家老夫人打的这如意算盘,我劝姨娘去和人知会一声,还是趁早死了心吧!” ☆、第98章 御路平?养儿育女 因为陆承廷突然领命去了豫州,所以三日后,裴湘月便带着请过府的女先生直接来找了三娘子。 先生是余姚人,三十开外的年纪,姓杨名卉珍,夫君是余姚出了名的私塾之师,才高八斗却不记仕途,一心闷头只喜欢舞文弄墨教导学生。他的手下教出过百余个秀才,几十名进士,如今还在朝为官的也不在少数,在余姚,提及杨先生的夫君,那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但孔先生年前去世了,膝下无子,私塾也于去年闭了馆,杨先生就来了帝都投奔亲戚。不过……”裴湘月口中的“孔先生”指的就是杨先生的夫君。可她言辞多有闪躲,似有些什么难言之隐,一时之间倒也让三娘子好奇了起来。 “不过寄人篱下总不是长久之计,我在东郊看中一处小宅,背山面水很是清雅,就想着这两年再攒钱点,回头把那宅子置办下来,这后半辈子也算是有个着落了。”谁知一听裴湘月说话吞吞吐吐的,杨卉珍倒是格外爽朗的接过了口,一句“寄人篱下”说的实在又坦荡,丝毫不见半点的扭捏。 三娘子当即心中就格外的欢喜,她素来觉得能泰然自若的面对窘迫之态的人,心胸必定是敞亮豪爽的,便也直言问道,“既先生本是余姚人,那眼下为何又想着要在帝都落脚呢?” “不瞒夫人,先夫本就是帝都人士,眼下我也算是替先夫落叶归根了。” 三娘子闻言。当即就笑着对杨先生道,“那我屋里的两个姐儿日后就拜托先生了!头三个月,咱们束脩就每月三十日结算一次,我院里管先生一顿午膳,若三个月过后先生觉得姐儿们乃可造之材,姐儿们也适应先生的教书之道,那束脩咱们就半年结算一次,您看如何?” 三娘子话音刚落,连裴湘月都惊讶的看了她一眼。寻常人家,一般是只有请了名望甚高的先生才会考虑半年结算束脩的,这个三娘子。果然是给足了自己的面子! 而杨先生一听,自然是满口答应,当即就由单妈妈带着去了桃花坞的偏厅,那里,三娘子已经一早让仪姐儿和贞姐儿静坐候着了。 目送走了杨先生,裴湘月也起了身,三娘子便并步和她一块儿出了门。 “你其实不用特意看着我的面子给了先生特殊的待遇的。”走到一半,裴湘月想了想,还是开口提点了一下三娘子。 三娘子一听就知道裴湘月说的是束脩的事儿,便笑道,“大嫂且宽心,束脩的算法是二爷走以前告诉我的,给姐儿请先生的银子是 前院余管事那儿出的,我不过是代为传个话而已。” 裴湘月更吃惊了。 但很快三娘子又道,“可是二爷说了,过一年也要看看姐儿们的长进,若是先生教的真的好,姐儿们进步确实快,那先生的束脩是可以再加的,不然……只怕也是难有师生之缘了。” 裴湘月闻言便欣然的点了头,说道,“其实也并非我王婆卖瓜。不过孔先生是我祖父的学生,但此人空有贤能,却是个傲骨,实在不是个为官的料,当年才会从帝都举家迁至余姚的。杨先生呢和她夫君脾气很像,若真是在眼界高于顶的屋主之下教书也未必能博出个好名声,所以我才想到了你。不过你放心,先生的文采教教姐儿她们是绰绰有余的,先生也是一身傲骨清朗于世的,那些污浊之习先生也是不屑的,我觉得便也适合仪姐儿她们。” 三娘子闻言承了裴湘月的美意,又郑重的谢过了她以后,两人便在抄手游廊处分了道。 谁知三娘子刚悠哉的走回桃花坞,子衿便急急的从廊下迎了上来道,“夫人,秋姨娘来了。” 三娘子一愣,“她来做什么?” 子衿摇头,“不知道啊,带着个盒子,一直杵在门口呢。” 三娘子闻言,加快步子走进了院子,远远的就看到一身素灰裙衫的秋姨娘捧着个不知道装着什么的盒子,一脸局促不安的站在门口,和个拦门神一样,让人哭笑不得。 三娘子不由叹了口气,硬着头皮就迎了上去。 “夫……夫人!”秋姨娘看见三娘子,畏缩的直往后退。 “姨娘进屋说罢。”三娘子则冲她微微一笑,然后先一步进了内厢房。 屋里,子佩正好在给三娘子温新煮好的红枣茶,见秋姨娘一并跟了进来,子佩也是吓了一跳。 “给姨娘也倒一杯热茶,再搬个杌子过来给姨娘坐。” “夫人,不用,我站着就好。”秋姨娘连忙摆了手。 三娘子有些无奈,“你又不是来听我训话的,站着做什么?” 秋姨娘闻言脸上闪过一抹尴尬,想了想,便先将手中的盒子递给了三娘子道,“这是我平日无事给二爷和夫人做的鞋垫,夫人试试看穿不穿得惯,若是夫人喜欢,我以后再做。” 三娘子打开盒子一看,里面当真摞着整整一盒子纯白的鞋垫,有一大一小两个码子,针脚平整,剪裁圆滑,看得出手工是不错的。 “你有心了。”三娘子点了点头,合上盒子以后放在了炕桌上,见子佩已经扶着秋姨娘坐在了杌子上,便问道,“姨娘今日特意来找我,可有什么要紧的事儿?” “夫人……贞姐儿今儿跟着、跟着仪姐儿去、去……”偏秋姨娘也不知道是因为真害怕呢还是因为她自己也不懂要说些什么,这一张口便结结巴巴的全乱了套,饶是三娘子耐心再好,也替她急的捏了一把汗。 “今日来的是个女先生。姓杨,是世子夫人亲自替姐儿们挑的,先生学问了得,我想让姐儿们先跟着先生学三个月。”不过三娘子能体会秋姨娘的爱女心切,便是和悦的打断了她的话,耐着性子道,“当然咯,就按着年纪分,贞姐儿肯定是要让一让仪姐儿的,不过早些跟着先生启蒙也好,就年纪上。贞姐儿也是比仪姐儿要幸运一些。” “夫人!不如您就收了姐儿吧!”可三娘子说着说着,忽然见秋姨娘“噗通”一声就重重的跪了下来,然后给三娘子郑重的磕了三个响头,哭丧着一张脸道,“夫人既能把姐儿当作自己亲生一般养着,那是贞姐儿的福气,饶是夫人以后生了嫡子嫡女,贞姐儿也大了一些,庶姐为长,她也能帮着夫人伺候着弟弟妹妹,夫人也能宽心不少。我……我一个下人出身,让姐儿一直跟在身边也是埋没了她,不瞒夫人,我是大字不识一个的,贞姐儿跟着我,以后是肯定没有出息的,夫人,夫人我求您了,您就看在姐儿乖巧伶俐的份上,将姐儿收了养在您的名下吧!” 屋子里顿时静了许多,秋姨娘跪在三娘子的跟前,那隐着哭腔的干嚎顿时变得格外的尖锐刺耳。 而三娘子嘴角本还挂着一抹和善的笑容的。可那浅笑最终却因为秋姨娘的那番看似掏心掏肺的话而渐渐消失在了唇齿间。 有那么一刻,三娘子甚至闭着眼睛就想点头了。是啊,面对这样令人气愤欲绝的为人母,她一个局外人还能说什么呢? 可是,想想早上由丫鬟带来给她请安的贞姐儿,小小的年纪,本见了她还有些害羞,可是却有模有样的跟着仪姐儿一并向自己福身行礼,三娘子的心忽然又软了软。 “姨娘想好了?”沉默良久,三娘子缓缓开了口,语调浅凉,听不出悲喜。 秋姨娘一愣,正想点头,却听三娘子又不紧不慢的往下说道,“一旦贞姐儿过到了我的名下,姨娘这十月怀胎的辛苦就全成了一番泡影了。以后,贞姐儿要恭敬的唤我一声娘亲,以后你们即便住在同一屋檐下,可她见了你, 就和见一般的下人没有两样了。” 见秋姨娘眉头忽然一簇,三娘子眯着眼继续发了狠意,“我知姨娘不指着姐儿能让自己荣华富贵,可只要姐儿过给我,从此和姨娘断了母女关系,那我对姐儿好便是她的福气,可我若对她不好,姨娘也没有资格站出来指责半分。” “夫人……不会的……”秋姨娘颤颤得摇了摇头,一脸的不可置信。 “为何不会?”三娘子却冷冷一笑,“贞姐儿不过就是过在我名下的一个庶女罢了,等以后我自己生了儿女,哪里还能腾出心思来顾及贞姐儿的好坏?” “你……”秋姨娘倒吸了一口凉气,三娘子说的这些话她其实也并非没有想过,只是之前这些都是她自己内心所忧,但眼下这般真真切切的听三娘子说出口,却完全又是另外一番锥心之痛了。 “夫人不会,夫人慈悲心肠……”和方才的干嚎截然不同的是,这会儿,秋姨娘的眼中是真的蓄了清泪了。 “便就是如姨娘说的这般,我多少还有一点怜悯之心,所以才会如此郑重其事的告诉姨娘,不管贞姐儿将来富贵与否,都不及她能待在姨娘身边安安静静的长大来的幸福。” 秋姨娘怔怔的看着三娘子,满眼的泪瞬间滑落至衣襟,“姐儿跟着我,那以后……” “姐儿只是跟着姨娘过日子,将来,自有二爷替姐儿做主!”三娘子气的一掌拍在了炕桌上,震得那摆在上面的盒子都微跳了一下,“姨娘也不想想,今日你同我说这些话,是把二爷置于何地?难不成在姨娘眼中,二爷是个不顾庶女死活的混账爹吗?” “我不敢,我不敢!”秋姨娘发慌了,眼底顿时涌上了满满的惊悚,“夫人……” “姨娘张口闭口都是说为了贞姐儿好,那可是姨娘十月怀胎掉下来的肉啊,姨娘竟说过给我就要过给我?那活生生的一个孩子,有亲爹,有生母,姨娘觉得她还缺什么吗?荣华富贵,美满姻缘,将来二爷只要有能力,就都会给她的,姨娘真以为姐儿将来只要顶着一个嫡女的虚假头衔就能招摇过市了吗?”简直是妇人之仁不知所谓! 秋姨娘无力的软了腰身垂下了头,那扑了粉的脸早已经花了大半边。 三娘子实在有些看不下去了,想着一会儿杨先生那边要是下了课。她是吩咐丫鬟先把两个姐儿带来正屋的,便喊了子佩过来让她赶紧带着秋姨娘去洗把脸收拾一下。 不过片刻的功夫,秋姨娘就略见清爽的被 子佩又重新带了回来,三娘子见了,也不再喊她落座,只冷静的同她说道,“我且仔细给姨娘三日的时间好好想想,三日后我再问姨娘,若姨娘决心依然不变,那从此贞姐儿的死活就和姨娘没有半点干系了,百年之后若是姨娘入了土,也只能孤坟飘零等着转世了,毕竟贞姐儿以后长大了,要祭拜的是我,而不是姨娘。” “夫人,我……”秋姨娘一听,又急红了眼。 可三娘子却厉声打断了她道,“姨娘不着急回答我,我说了,三日后,姨娘下去吧。”她说罢,就冲子佩使了个眼色。子佩便是半拉半就的将秋姨娘带出了屋子。 一早上的好心情,因为秋姨娘的搅和而乱了大半,三娘子气结的差一点就要将秋姨娘送来的那一盒子鞋垫全部给扔出窗外去了。 “夫人别气,秋姨娘也是头发长见识短,总以为姐儿若是过到了夫人名下,才算是真正的金枝玉叶了。”这时,子佩刚打发走了秋姨娘进屋,一见三娘子那阴沉着的脸,便连忙端起一直温着的红枣茶递到了三娘子的手中。 “我何尝不知道她的心思?可这是一个当娘该有的心思吗?”三娘子苦笑,“她以为女儿过给了我从此就能和嫡女比肩了吗?看看我便知道了,活生生的一个例子,她难不成是瞎的?” 三娘子其实就是气在了感同身受上。 想当年若是自己的姨娘不是这般命苦早逝,或许她许孝熙这辈子的路都会因此而不同的。而秋姨娘竟蠢到明明是个身强体壮的,却一心想着把自己的女儿过给别人当闺女,也不知道她秋雁到底是真心疼女儿多还是惺惺作态的多。 不过秋姨娘这一闹,三娘子却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儿,转口就问子佩,“之前和你说,挑两个机灵点的丫鬟回头跟着昱哥儿一并去思懿居的,你可办好了?”思懿居,就是昱哥儿已经搬进去落脚的新宅子,和桃花坞就隔了一堵墙,却是独门独院的小户,其实是格外适合昱哥儿起居的。 “已经挑好了,就等着您发话了。”子佩说着就转身退了出去,不消片刻便带进来了两个模样朴素却知礼乖巧的丫鬟。 两人一进屋就给三娘子磕头请了安,然后便自报了家门。 三娘子细细的听着,时不时的出声问一两句话,又时不时的点点头。 约莫半刻钟以后,两个丫鬟把该说的都说完了,三娘子方才深吸一口气上下打量了两人一番,然后说道,“青柳和小红这两个名字太随口了,如今你们是 要跟着妈妈去哥儿屋里伺候的,若是伺候的妥帖,将来等哥儿再大一些,屋里多了人手,你们自然是要抬了身份的,今儿我便替你们把名字改了吧。” 两个丫鬟闻言,一起点了点头。 三娘子想了想,既是伺候陆承廷的嫡长子,自然也不希望将来屋里闹腾出什么荒唐事儿来,且本来她让子佩挑的就不是模样水灵的而是能干踏实的,便张口道,“你们一个叫司棋,一个叫侍书,如何?” “谢夫人赐名。”两人互相对望了一下,然后异口同声的向着三娘子福身叩谢。 三娘子随即又仔细的吩咐了两人日常要注意的琐事,屋外便有了动静,是仪姐儿和贞姐儿下课了。 屏退了司棋和侍书二人,三娘子笑着招呼了仪姐儿和贞姐儿过来坐下,又命子佩赶紧去准备温热的帕子和果茶,然后才问两人道,“这一个多辰时的,都与杨先生混了脸熟吗?” 贞姐儿到底年纪还小。懵懵懂懂的,半笔画半说道,“先生、先生凶。” 三娘子一愣,猛得笑了出来,“姐儿上课可是开小差了,先生最不喜开小差的孩子了。” 贞姐儿一听,嘟囔着小嘴便耷拉下了脸,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的煞是惹人疼爱。 三娘子见状,连忙又唤来了瞿妈妈,“这一个早上的,贞姐儿一定也累了饿了。妈妈先带贞姐儿下去擦把脸洗个手,再带她吃两块点心,然后送回秋姨娘那儿去吧。” 瞿妈妈领命,笑呵呵的抱着还在深思三娘子方才那句话的贞姐儿退了下去。 这时,子佩正好进来,三娘子便让仪姐儿擦了脸、手,又让她先喝了半杯果茶润嗓子,方才柔着声音问道,“这个杨先生,可好?” 仪姐儿谨慎的抬起头,张了张嘴却终究没有发出什么声儿,只郑重的点了一下头。 三娘子一颗心终于放下了一半,随即又道,“这位杨先生博学多才,育人无数,是承了你父亲之邀和你大伯母之力才请来府上的,咱们挑先生,先生也挑学生,我与杨先生说好了,让她给你上课,先试三个月。” 仪姐儿双眸微怔,微微的咬了咬唇,半晌却依旧什么也没说,只默默的点了点头。 三娘子见状,心中不禁微叹,却知仪姐儿这隐忍的性子应是从小养成的,一时半刻肯定也改不掉,便又笑道,“往后你若愿意,每天一早就先来我这儿练半个时辰的字,然后再去上课。午膳的话你就在我这 儿吃,和贞姐儿一道,有妈妈带着你们午睡。下午下了课再回你姨娘那里,可好?” 既要揽过姐儿们的启蒙之事,三娘子就从未想过要半途而废或者点到为止。而且,不管是宋姨娘又或者是秋姨娘,三娘子都不算放心,两人一个贪心,一个自哀,都算不得好的学习榜样。 再说,不管嫡庶,仪姐儿和贞姐儿确是陆承廷亲生的女儿没错,她不指望两个孩子将来长大以后要多孝敬她多体贴她,她只希望尽自己的一点微薄之力,能让两个孩子将来走一条相对顺当的路,那她也就算是对得起陆承廷对自己的信任和托付了…… 那之后,桃花坞左右还算是太平的。 这当中,令三娘子格外惊讶的是仪姐儿认真的态度,自打三娘子和她说过以后,第二天,她便在卯时一刻就静静的站在了廊子底下等着三娘子喊她进屋练字了。 几天下来,仪姐儿是雷打不动的,反倒是苦了三娘子,日日必须早睁眼半个时辰。简直就是犹如哑巴吃黄连一般,有苦也只能往自己肚子里咽了。 然后,秋姨娘也主动来找了三娘子。这一进屋,她照例二话不说又跪了下来,不过这次,却是千磕头万谢恩的感激三娘子当日留了时间让她想清楚。这自己的闺女,秋姨娘发誓这辈子都不会再动念头想着要把她过到别人的名下了。 而第五日,三娘子收到了远在豫州的陆承廷寄来的平安信,信中虽只有寥寥数语,可既报了平安,又定了大致的归期。还是让三娘子放心了不少。 不过,这几日当中也有让人闹心的事儿,那就是宋姨娘和昱哥儿。 但是,这两人的闹腾,是在三娘子的意料之中的,所以她特意向余安借了两个外院置办洒扫的妈妈守在了宋姨娘的屋子门口,然后又不厌其烦的日日耳提命面司棋和侍书两人务必要看好昱哥儿。 所以,即便宋姨娘闹得再凶,也扭不过两个不在内宅办事毫无根基而又孔武有力的外院妈妈,同样的,即便昱哥儿再闹,也抵不过两个比他足足大了十来岁的丫鬟。所以,就算闻雨轩和思懿居那儿动静再大,三娘子也多少还算拿捏得住。 只是,令三娘子没有想到的是,即便是她如此花了心思盯着瞧着,可宣老夫人还是收到了风声。 不过这一次,老太太是名正言顺的从正门进的靖安侯府,而她老人家也格外会挑日子,选的正好是陆云姗请了众家手帕交齐聚梅月湖的浣莲水榭赏春品酿的欢喜日子。 是以这天上午,正当三娘子打扮精致、妆容俊俏的准备出门去看一看多日未见的四娘子和五娘子的时候,却被横眉冷对冲进来的宣老夫人给堵在了桃花坞的门口。 ☆、第99章 御路平?见招拆招 说句实在话,两世为人,三娘子自认也是见过一些脸皮厚的,可是如宣老夫人这样出身尊贵却如同个市井泼妇般一而再、再而三舔着脸厚着皮面的,她还真是第一次见。 饶是上一世,苏小莲已经算得上是三娘子所见之人中最不要脸面的一位了,可要拿苏小莲和宣老夫人比,三娘子却忽然觉得苏小莲其实还是有那么一点自知之明的。 “快把昱哥儿放出来!”宣老夫人抬着头,看着站在门阶上盛装华服的三娘子,忽然觉得这小门小户的穷酸女今日看着怎么好像和上一次见面的时候不太一样了。 脸还是那张脸,笑还是那个笑,但却……多了一点宣老夫人说不上来的感觉,就好像此时此刻,这个许氏是看戏的人,而自己则成了演戏的人。 “您这是什么话?我这儿又不是天牢官狱,昱哥儿现在单住的小屋就在主屋隔壁,不过今儿一早哥儿和两个妹妹一起去听先生讲课了。今日先生正好讲到‘子不学,非所宜。幼不学,老何为’,我觉得哥儿也应该去学一学。” 教两个姑娘从《三字经》开始启蒙是杨卉珍提出的,她和三娘子说,不管学什么,都是从规矩开始的,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这个道理是亘古不变的,三娘子深以为然。 不过最让三娘子动心的,还是杨卉珍的脾气秉性。据跟着两个姐儿去课堂旁听过小半日的子衿回报,这个杨先生是真严厉,一则一,二则二,哪怕面对还有些懵懂的贞姐儿,是对是错也绝不含糊。 三娘子因此格外欣喜,不禁想着眼下陆承廷正好不在,给昱哥儿请先生的事也耽搁了下来,她便动了让昱哥儿一并去旁听的心思。并且很快就付诸了行动。 毕竟,严师出高徒,倦师不成材,由杨先生来教导昱哥儿,是合情合理的。更何况谁都无法辩驳,桃花坞里的这几个孩子本来就是极为欠管教的,如今来了一个铁面女先生,刚好就合了三娘子的心意。 “听什么课?许氏,你不要糊弄我这个老太婆子!”昨儿晚上,宣老夫人只收到了宋姨娘好不容易让人带出府的字条,上面短短一句话写着:哥儿被禁,速救。 可这会儿当她名正言顺的冲进靖安侯府的时候。怎么就变成哥儿好端端的在跟着先生做学问了呢? 宣老夫人当下心里就没了底,可想想这些年,宋姨娘从来都不曾对她说过半句谎话,老太太立刻又来了精神,“既是做学问也无妨,那我等哥儿下了学再见见他总是可以的吧?” 三娘子见她好像打定了主意准备赖着不走了,竟格外客道的将人迎进了屋,然后又吩咐子衿道,“去请了宋姨娘过来,然后再请了老夫人和世子夫人也一并过来。” 三娘子话音洪亮,一旁正有些沾沾自喜的宣老夫人闻言脸色骤变,刚想坐下的身子猛得就弹跳了起来,“你……喊她们来做什么?” “去啊。”谁知三娘子对宣老夫人的话竟置若罔闻,只正色的又催促了子衿一句,然后又唤来了子若去煮茶端点心,忙里忙外的张罗了好一会儿,像是真的把宣老夫人当作了座上宾一般认真对待着,绝无半点马虎之态。 可宣老夫人看着她左右走动的身影,心里却忽然的发了慌,怎么就几天不见,这个许氏竟从头到尾就和换了一个人似的。 上次不还是唯唯诺诺俯首称小的吗,今儿竟……俨然就是一副当家主母的利索做派了? 想到这儿,宣老夫人不禁暗自后退了一步,却一个不小心撞到了身后站着的一个小丫鬟。 “您坐吧。”打从宣老夫人一进屋。子元就得了三娘子暗中的吩咐,眼睛一直紧紧的盯着这个气焰嚣张的老太太,免得她临阵脱逃。 很快的,宋姨娘被子衿带了过来,而还没等三娘子开问呢,门口又有了一阵纷乱的脚步声,不过眨眼的工夫,裴湘月便虚扶着老夫人也进了屋。 一时之间,内厢房里,每个人的脸上都透着神色不一的表情。宣老夫人是窘然,宋姨娘是惊慌,老夫人是愠怒,裴湘月是惊讶,而三娘子则是一脸的委屈。 是啊,她必须要委屈。 这个局是她开的,可做局的人却不一定要是她,她没这个资格来操控,也没这个底气来收尾,开局开大,收官利索,三娘子今日就想要渔翁得利一把。 众人面面相觑的站着,裴湘月等了许久,都不见有人开口先说话。而三娘子也沉得住气,只静静的站在一旁,眼眶红红的,还时不时悄悄的别过了脸去伸手抹一抹眼角。 只看了这一眼,裴湘月就皱起了眉,当下,她就感觉自己手腕一紧,那力道,是被她好生搀扶着的老夫人指尖发出的。 裴湘月顿时一个激灵回了神,沉着嗓子问道,“宣伯母,您怎么来了也不让人通知一声就先跑来桃花坞了呢?”她这一声“宣伯母”,是明明白白的将两家的距离拉开了一大截了。 宣老夫人一听,脸上就浮起了一阵菜色,不禁冷笑道, “我过来瞧瞧我的大外孙子,免得有什么人心思不正,竟想着怎么害我的宝贝孙子了。” 屋里顿时响起了三娘子一阵倒抽凉气的声音,紧接着,众人只见三娘子已堪堪的坐下了身子,红着眼吸着鼻子嗡嗡的说道,“原我嫁过来的时候母亲就说,继母难为,让我左右对姨娘,对孩子都宽和一些,我想着人心都是肉长的,只要我诚意待他们,他们也一定会知道我是出自一片好心的。且上次,伯母您私下偷偷来见我的时候,说的那些令人寒心的话我都憋在了心里不曾同旁人透露半分,连宋姨娘那儿,我都没有说过半句重话,便是二爷发了火,我也直说是自己性子绵软,怨不得旁人。但……但谁知真是印证了那一句人善被人欺,伯母您在我面前口口声声说自己是亲家母,可怜您把我母亲放在什么位置?即便我是续弦,可我母亲如今才是侯府里头名正言顺的亲家母啊……” 顾左右而言他这种事情。三娘子以前在秦氏跟前是惯做了的,其实以前,三娘子这般姿态做多了,秦氏也是能看出门道的,但在靖安侯府里头,她这还是第一次发挥所长呢,是以屋子里几个人都看的一愣一愣的,连裴湘月都分不清三娘子这哭调抹嗓的难受到底是真还是假了。 “你……许氏……你别信口雌黄,什么叫我偷偷的来,我老太婆是昱哥儿名正言顺的外祖母,我为什么要偷偷的来。”但宣老夫人闻言就没有裴湘月她们这么镇定了,毕竟再怎么不要脸面。宣老夫人的身份还是摆在那里的。有些事,她做得,却是万万不容让人搬到台面上来说的。 “难道不是?”偏三娘子真的不是个按着牌理出牌的主儿,“上一次,二爷罚了宋姨娘跪祠堂,不就是因为宋姨娘偷偷的从后门把您给放进来了?” 开什么玩笑,同是贵胄之妇,宣老夫人都敢偷偷走后门了,她一个小门小户出身的继室,有什么是不敢摊开来说的。 这个世界上,光脚的从来都不怕穿鞋的,宣老夫人这次是真的踢到铁板了。 “我……我那就是来看外孙的,我……” “您若是想看昱哥儿,大大方方的来,名正言顺的看,我又不会捆着哥儿让你们祖孙不得相见,可您……可您为何还要同我一个妇道人家说那些话呢?什么世子爷身子骨弱,若是将来哥儿能继承世子爷的位置,那与我也是天地和福的一件好事,可……可我才过门多久啊,您与我非亲非故的,无非就是仗着我现在是哥儿名义上的娘亲,您就要让我去做那种吃里扒外宗亲不认的混账事情 ……伯母,您体谅体谅我年纪小。做不得这种损人阴德的事,我说穿了不过就是个挂牌娘亲,您若实在想找人说个理,今儿不管是母亲还是大嫂,都比我更有这个资格的。” 其实,高门大户里头的人有的时候做事情是非常有意思的,私下做的是一套,面儿上摆着的又是另一套。 不过在三娘子看来,这些做派和当年自己为人处世的姿态是如出一辙的,说穿了就是要了面子,不顾了理子。 就好比自己的婆婆靖安侯夫人,连陆承廷都说了,上一次宣老太太私下来闹的那一场,老夫人从头到尾都是知情的,可她知情却不出面,连问都不曾问过一声,这就有点耐人寻味了。 而裴湘月呢?说实话,三娘子今日这么做并非是想给裴湘月使绊子,只是谁家的事儿谁家来挑头,宣老夫人盯来盯去就只盯着陆承安屁股下的位置了,那为什么裴湘月就要置身事外呢? 好,就算宣老夫人的念头归根结底是因为二房有个昱哥儿而起的,但昱哥儿一个半大不小的孩子,你要和他绕什么世子之位,他都未必能理得清头绪,说穿了,这明争暗斗的其实都是大人的心思,那事关长房,为何宣老夫人只闹她二房一门呢? 这个道理在三娘子这里是说不过去的。是浑水,就大家一起淌,让她一个人去冲锋陷阵,她又不傻。 而且贵胄深宅里,有很多腌臜的事儿是不能摆上台面的,一旦见了光,势必就会有人撕破脸。可三娘子是个不怕没脸的,左右她已经摸清了陆承廷的心思,那谁来和宣家撕破脸,对她或者对陆承廷来说,都已经无所谓了。 毕竟宣岚的牌位上都刻着那样的字了,也是时候让宣家人彻底死心了! 果然,她话音刚落,不等老夫人和裴湘月发作,宣家老太太自己就已经开始挂不住脸了,“许氏,你别含血喷人,我今日看着你不过是个无知小辈,且不同你一般见识,哥儿……哥儿他……” “昱哥儿喊你一声外祖母,可明明白白却是姓着陆的。宣太太,为人长者,切莫逼人太甚,武平侯府好歹也是宗亲大户,这样的事儿,若回头传了出去,我且要看看你让武平侯的那张老脸往哪儿搁!”沉默许久,老夫人终于幽幽的发了话。 想她身为靖安侯夫人,阅人无数,自然听得出三娘子刚才那番“无奈之论”中,有一半是说给她这个婆婆听的。 这个二媳妇,以退为进。以柔克刚,最关键的是不护面子不怕丢分,这样 的心思,也是让人不得不防的。 而见老夫人发了话,裴湘月也自然按耐不住了,上前一步就对着宣老太太说道,“宣伯母出入咱们侯府犹如无人之地一般轻巧不拘,可真是没有把父亲母亲、把我们的颜面与武平侯爷的颜面放在眼里呢!” 三娘子虽把话挑明了,但眼下不过就是在桃花里头的,这一口气,裴湘月从宣岚跟前憋到了宣家老夫人的跟前,眼下,竟大有一吐为快的意思,“您口口声声是为了昱哥儿好,可您却将我夫君的颜面一扫而尽。是,我夫君身子是弱,久缠病榻,可他还活着,这一口气,活得比您闺女都长。二弟妹这才刚进门,您就已经动了心思打起了她的主意,幸亏她只是没主见却并非耳根子软,若非如此,岂不是将来,咱们整个靖安侯府都要跟着武平侯府改姓宣了?” “母亲,大嫂,说到底都是我管教姨娘无方,以为一味的忍让退让才是家和之道。可殊不知有些人,你若退让,她便会敬你一尺,你若再退,她就会敬你一丈,这件事,祸起桃花坞,我难辞其咎,请母亲和大嫂责罚。”三娘子说着。竟缓缓的跪了下来,双膝触地的时候,她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只扬着一张楚楚动人的脸,忽略了一旁宋姨娘投来的怒目之光。 “二弟妹,你快起来。”裴湘月见状,连连的就想去搀三娘子,谁知三娘子却平静的摇了摇头。 “今日,趁着母亲和大嫂都在,我就斗胆替二爷正声几句,免得大家都以为二爷嘴上不说,心里却是个惦念的。母亲,大嫂,你们放心,不管是昱哥儿还是二爷,对世子之位都是无半点觊觎的,别的不说,就说如今哥儿五岁了,可连个像样的先生都不曾有过,二爷这些年,是只盼哥儿平安健硕的,其他的念头,全然都是空穴来风。”三娘子说着,看向了一旁已是灰头土脸的宣家老夫人,“若非宣家人步步相逼,今日我也不会当着大家的面没皮没脸的说这样的话,二爷是个好面子的,如今在宫里也是颇有威名的,可谁曾想,屋里却被几个女人搅翻了天,按说一日为妻,终身为妻,可宣家未免也太过分了,这口气,即便二爷咽得下去,我却也是替二爷不平的。” “丫头。起来说话吧。”忽然,老夫人张了嘴,语态尽显无奈。 三娘子呢,正好顺杆下坡,抬头看了老夫人一眼,又看了看冲她直苦笑的裴湘月,便由一旁的子佩扶着站起了身,又有条不紊的说道,“至于宋姨娘,原我也是妇人之仁,可二爷之前动身去豫州以前也和我交代过,若宋姨娘就此安分了, 那桃花坞里总也有她的一席之地,她也终归是昱哥儿最亲近的姨娘,可若是……”三娘子拉长了音调,忽然转了头,眼露惋惜的看着宋姨娘,“若是姨娘不知安分,不分好歹,那择日,就让余管事送姨娘去庄子上清净清净。” “不可能!”宋姨娘一听,高喊着就要往三娘子身上扑过去,却被一旁的子元和子若眼明手快的给拦下了。 可是宋姨娘力道很大,四肢都是发了狠的。子若不慎被她的手指划到了脸,粉嫩的脸蛋上瞬间就留下了一道渗着血丝的长长印痕。 三娘子看在眼中,眉头猛然一簇,随即便厉声道,“姨娘若不信,我大可以去找了余管事来给姨娘做个证。这件事,二爷不止吩咐了我一人,余管事,庄子上都是安排好了的,全看姨娘自己知趣不知趣了。” 而站在一旁的宣老夫人一听,心里却是一阵发慌。 原来,宋姨娘之前说什么陆承廷日日流连她的床榻多半是骗她的,而说什么昱哥儿被三娘子禁足了也多半是扯了谎的。 自己简直就是被猪油蒙了心,竟相信了这么一个花言巧语的狗东西,还以为陆承廷是她的温柔客,只要宣家加把劲,宋姨娘再吹一吹枕边风,昱哥儿承袭世子之位便就是指日可待的事。 真是……荒唐一场! 想到这里,宣老夫人便带着满眼的不甘和懊恼看向了站在罗汉床边冷静不躁的三娘子,第一次生出了一种大势已去的无力感。 这种感觉,在宣老太太当年痛失爱女的时候都不曾出现过。 毕竟那个时候,陆家还有活蹦乱跳的昱哥儿,还有承了陆承廷欢爱的宋姨娘,桃花坞里还没有女主人,大家纵使知道宣家有打昱哥儿的主意,可碍着脸面,谁都不曾把这件事明明白白的说出口。 可现在,昱哥儿受了亲爹的冷落,宋姨娘远没有她说的那般得宠,桃花坞也换了新的女主人……老太太想着想着,心里一阵恨意缓缓的泛了上来,转头看向宋姨娘的眼神就带着一股子悔不当初的恼火来。 是啊,昱哥儿的事,当年连岚儿都没有争取到,她竟脑子混了去相信了这个宋如月! 而感觉到了宣老夫人投射向自己的目光,宋姨娘立刻似抓到了一线生机一般,全身挣扎着冲宣老夫人喊道,“干娘,干娘……你救救我,别让她们把我送到……” “啪”的一声,一记脆响震耳发聩。 宣老夫人这一巴掌落的相当有 力,直接甩偏了宋姨娘的脸,打得她晕头转向嘴角渗血,整个人都蒙住了。 “混账东西,竟接二连三的挑拨我们两个侯府的关系!”宣老夫人气急败坏的骂了一句。 树倒猴散,鸟尽弓藏。三娘子只能说,宣老夫人是个狠得下心的,也是个愿意抓住风向的。 眼前的情况已经再明朗不过了。不管是陆家还是宣家,都要找一个鲜活的替死鬼,陆家要台阶,宣家要外孙,三娘子觉得最后这担子落在宋姨娘的头上其实也是理所当然的。 可是,在最后的关头,宣老夫人也算没有泯灭良心。爱女已故,昱哥儿是宣岚留下的唯一血脉,为了一个宋姨娘和可能得不到的世子之位,宣老夫人深觉她不能把外孙给丢入了虎口。 结果,竟是出人意料的天下太平。 摊了牌,泄了愤,垂头丧气满脸懊悔的宣老太太随即就并了老夫人一左一右的出了桃花坞。 而眼看着此刻依旧捂着脸跌坐在地上的宋姨娘如一只断了线的偶人一般残败似碎的模样,裴湘月酝酿了许久的狠话自然也说不出口了。 不过,她倒是很好奇三娘子究竟要如何善后,便是慢了两个老太太一步特意在厢房里留了片刻。 三娘子呢,也不避讳她,当即就对着子衿、子佩吩咐道,“把姨娘带回屋子里去,让她和彩衣隔开,晚一点的时候我会去请了余管事过来,该怎么把姨娘送去庄子上,余管事会接手的。” 子衿和子佩这两日是早已厌烦了宋姨娘的不知廉耻,当下就重重的点了头应了声,然后一左一右的拉起了宋姨娘。 可正当两人想带着宋姨娘出去的时候,宋姨娘却忽然来了力气,左右挣扎着定在了原地,瞪着一双大大的眼睛神色怪异的冲三娘子笑道,“你以为不让昱哥儿拔尖冒头,世子爷就能平安无事了吗?我告诉你,世子爷命本该绝,这是老天爷都定好的……” “愣着做什么,还不带下去?”三娘子看了一眼脸色沉沉的裴湘月,厉声冲着子衿和子佩喊了一句。 两个丫鬟猛的回了神,便是暗中使了狠劲,连拖带拽的将大呼小叫的宋姨娘给押出了屋子。 知大势已去。大多人都会表现出癫狂之态,三娘子并没有将宋姨娘方才的啸叫放在心上,可是屋里还有一个裴湘月,她却不能不顾及她这个当事人的想法。 “大嫂,宋姨娘是知道眼前只剩绝路了,这样的人说的话,大嫂千万别 当真。” 谁知,就在这时,裴湘月忽然发出了一阵让人心悸的冷笑,“呵,全府的人都在演戏,唯独宋如月倒是个诚实的。但你知道吗?有的时候我在想,只要我肚子里有了动静,即便他当即就咽了气,我也丝毫都不觉得有什么不舍和可惜的……” 屋子里,宋姨娘那久未散去的啸叫声和裴湘月那森然的冷笑声糅杂在了一块儿,三娘子忽然觉得自己犹如置身鬼魅地府一般,周围的人全成了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鬼,而她自己的双手,也已沾满了鲜血,黏糊糊的,洗不掉擦不净,她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满手的血一点一滴的渗入肌肤,化为戾气,直噬人心。 ☆、第100章 御路平?好坏参半 为雁儿937551单投10钻加更! 当三娘子急匆匆的赶到浣莲水榭的时候,风景如画的小亭中,一众莺莺燕燕的活泼之色正举杯笑闹着。 三娘子脚步一滞,忽然想到,今年她也不过才十五岁,可就在刚才,她已经随意的决定了一抹芳华的生与死…… 其实,谁都知道。高门大户的姨娘,但凡被人押去了庄子上,那这后半辈子就几乎没有什么盼头了,从此以后,不过就是四壁空墙,青灯粗茶,聊度此生罢了。 想到这里,三娘子下意识就低头看向了自己那双白净如玉的手,纤纤十指,细长如葱,只是为何她却总觉得有一股子难耐的血腥味? “许孝熙!” 忽然,远远的。有一记清亮的声音破空而来。三娘子猛的一个回神,还未迈出步子,眼前就闪入了一抹鹅黄色的俏丽身影。 “怎么成亲了你还是没改掉那磨磨唧唧的毛病,你好慢呐,我这儿等得脖子都长了!” 今日的四娘子,明媚的如一只令人眼前一亮的黄鹂鸟一般,粉黛略施,墨发束绾,额前耳鬓用一片白、粉相间的嵌花垂珠做了发带,看得出是静心打扮过的。 “看来是玩的不够尽兴了,不然你怎么可能想到我?”三娘子脸上立刻扬起了笑意,盈透至眼底。 “就你没良心,偏我和五妹还一心惦记着你呢!”四娘子瞪了三娘子一眼,可手却自然而然的挽上了三娘子的胳膊。 “放心呢,那张青焦古琴我已经帮你收拾好了,我一会儿回去以后就差了人给你送过来。”四娘子如今正在跟着一个名伶先生学琴,指尖颇有造诣。前两日,她便就已经给三娘子写过一封信,想借了三娘子嫁妆里的那张古琴练手,今日借着来侯府的机会,四娘子也是顺道来拿琴的。 不过四娘子闻言,还是略装娇羞的撇了撇嘴道,“你还是老样子啊,说话还是这么无趣。” “我啊。对着自家人说话才无趣呢,对着外人,我全都是捡了好听的说来的。”三娘子用胳膊轻轻的撞了撞四娘子,两人顿时就笑做了一团。然后一起往水榭走去。 话说,虽三娘子之前也是收到了陆云姗的邀约之请的,可她却不是个会破坏气氛的,知道今日这水榭里头全是未出阁的小姑娘家家,她便只是带来了两盒点心酥糖给大家伙儿打牙祭,却并没有想要久坐留闹的意思。 不过,眼见三娘子徐徐的起了身要告辞,陆云姗便笑着将对桌的四娘子和五娘子招呼了过来。然后 同三娘子道,“二嫂带她们逛逛梅月湖吧,我这儿开膳还要好一会儿呢,二嫂别着急。” 三娘子闻言,感激的看了陆云姗一眼,随即便带着四娘子和五娘子出了浣莲水榭。 因为两人到底是陆云姗发了帖子请过门的客人,所以三娘子也不敢带着她们走太远,便只是顺着小径走到了梅月湖的湖边,然后止步在了溪风亭里。 “难怪母亲一直叹说将来我若嫁得能有你一半的好她就心满意足了呢!”这是四娘子第一次亲眼见着侯府里的荣华富贵,那花木清湖,那假山玄石,甚至是低头匆匆而过的洒扫下人……所有的所有都让四娘子觉得大开了眼界,当下不由就啧啧称奇了起来。 三娘子闻言,先是看了一眼一心在远眺风景的四娘子,然后才对上了明显有些闷闷不乐的五娘子道,“你今儿这是怎么了,方才我进水榭的时候瞧着你就一脸的忧思甚重,可是和四娘子闹别扭了?” 以前,若是姐妹三个要出门聚会,因为穿什么戴什么送什么而闹开了嘴吵上了架那是常有的事儿。 谁知三娘子话音刚落。四娘子就猛的转了身娇嗔道,“许孝熙,你可别把什么事儿都往我头上推呢!” “不是吵架,那是为什么?”三娘子一听也纳闷了,本她还想问问两人如今家里尤其是姚氏的情况呢,结果没想到五娘子竟先给她来了个下马威。 “三姐,你能想办法去和母亲说说吗,我不想嫁给那个沈家的平少爷!”五娘子说着就抬起了头。倒依旧是沉着脸的,可却满眼的坚定。 “为什么?”三娘子微怔。 “哎,我来说,瞧你吞吞吐吐的。”四娘子见五娘子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当即就将她拉到了身后,然后绘声绘色的说道,“那个沈初平,前几天来咱们家啦。不过他是从邵阳来的,听说好像他在邵阳老宅那儿也住了不少天呢。” “邵阳?”三娘子吓了一跳。 想之前她和陆承廷明明是在平溪遇到沈初平的,平溪和邵阳,根本就是两个相反的方向啊。 “对啊。”四娘子点了点头,“其实按说他一路上京,要去见谁和咱们干系都不大,可他来到咱们府上以后,就大有想要住下来的意思了。平常帮着爹爹和大哥哥跑腿,也是一脸的诚恳认真。母亲就犯了嘀咕,便私下唤了他来问话,这一问才知道,他原来是想来帝都讨官的,还说什么如今你高嫁进了侯府,要同侯府的二姐夫寻个一官半职的,那不 过就是二姐夫一句话的事儿。” 三娘子一听简直想笑。可对面,五娘子却已经义愤填膺的站了起来,满眼嫌弃道,“姨娘还说他那是什么有求知、懂上进。但要我说,他根本就是好吃懒做只想着傍了二姐夫的名声给自己讨个方便罢了。” “或许,也真的是江宁比较难出头呢?”三娘子话音刚落,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没想到。再活一次,她竟能这样心平气和的面对沈初平这个人和他所做的那些不上台面的事儿。 “再难出头,他也不能让母亲开这个口去和你或者二姐夫讨这个官吧!”五娘子正声驳道,“说句不好听的。我这还没有嫁给他呢,他就已经动了这样的心思,那便说明此人唯爱贪图荣华,并非母亲之前说的那般脚踏实地。这样的人,我许孝柔是一点儿都看不上的!” 三娘子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虽然五娘子能在她动手以前就表明对沈初平不喜的态度是很好,但她也不由好奇起了五娘子真正的心思,当即就问道,“那你想找个怎样的夫君?” 三娘子必须承认,她最后在许家闺阁中带着五娘子的那几年,确实是有把五娘子的眼界和心念养高了的。 但今日既然姐妹几个将话题绕到了成亲这件事儿上,三娘子又觉得,一个庶女,若是眼高于顶,其实也未必是件让人值得高兴的事儿。 毕竟。像她这样,顶着个奢华富贵的光环高嫁的实在是少数,而且能遇到陆承廷这样愿意诚心共处的夫君更是难得,但是与之相对的是侯府各房的提防警惕,是屋里那乱糟糟的姨娘和继子继女们。 所以三娘子觉得,这世上的事儿,其实都是好坏参半的。这一刻,你若幸运大行占了全部的好,那下一刻,你就可能屋漏逢雨遇着全部的坏! 这些,有人为,更是天意,是强求不来的。 ☆、第101章 御路平?心意已决 “对啊,那你想找个怎样的夫君?”一听三娘子这样直接的问出了口,四娘子也来了兴致,眯着眼转头就看向了身后的五娘子。 而五娘子似真的有在深思熟虑一般,半晌才抿了抿嘴说道,“市井伙夫,走卒商贩,田埂农夫,秀才举人,军营兵侍……只要是个踏踏实实做人的,能对我好,对远哥儿好,对姨娘好的,我就愿意嫁。”五娘子说着,抬头看了看眼前的四娘子,又看了看风韵渐露的三娘子,目光顿时更为坚定了,“我知道自己和姐姐们是没法比的,我这辈子无非就是求个衣食无忧,这个要求应该不过分吧?” “呸,什么不过分,你能给我有点出息吗许孝柔,就咱们这样的门第,你竟只想嫁……什么什么来着?” “走卒商贩,秀才举人。”见四娘子一脸愤恨可脑子却打了结,一旁的三娘子便格外好心的出声提点了她一下。 “对对,你竟只想嫁什么走卒商贩,你让以后远哥儿怎么在同窗同僚前抬头做人?”四娘子说着便戳了戳五娘子的眉心。 “不然四姐姐把母亲心意的好夫婿让给我?”五娘子淡然一笑,可看着四娘子的眼神却并没有什么艳羡之色。 “你也说了亲事?”这下,三娘子是真坐不住了,“什么时候的事,是谁家的公子,换了庚帖下了定了吗?”天啊,这离她出嫁真的也才几十天的工夫吧,秦氏的动作也是真的利索。 “欸,这不是刚说着你的事儿吗。你这风头转的也是够快的。”四娘子脸一红,跺着脚就要去掐五娘子。 五娘子也躲的快,一溜儿就窜到了三娘子的背后,还一个劲儿的冲四娘子做着鬼脸。 可怜三娘子夹在了中间被当成了挡板,愣是被两个妹妹给绕花了眼。 “你们若不说,我回头就写信去问大嫂!”三娘子猛的出声就打断了两人的嬉皮笑脸。 四娘子一愣,连忙摆手道,“别别,这事儿是母亲和父亲私下商量被我和五妹妹偷听到的,你若一说,岂不是穿帮了。” “你这偷听的毛病什么时候才能改掉?”三娘子不由扶额,深觉秦氏主要也是养尊处优惯了。下人姨娘各个也都是听话的,那屋里俨然都已经没什么秘密可言了。 “母亲给四姐姐说的是鸿胪寺卿王大人的独子王淮新。”见四娘子难得扭捏起来,五娘子便解了三娘子的疑。 “鸿胪寺卿……”三娘子对这个人没什么太大的印象,“这门亲 事是母亲说来的吗?”记忆中,秦氏好像也和王夫人并无什么往来,这般突然,三娘子总怕会有什么不妥。 “不是,是大哥哥。”四娘子这才缓声接过了话,“这位王公子好像是大哥哥的同窗,如今在国子监当值。” 一听这姻缘是许世嘉所牵,三娘子心中便松了一口气,进而愉快的笑道,“大哥哥看人还是很准的,若这位王公子和大哥哥是同窗,那年纪应该也相差无几,这般年轻,就能在国子监当值谋政,将来一定是前途无量的。”说到底,许世嘉对四娘子的事儿是真上心。 这个王淮新,父亲是鸿胪寺之掌,那从小一定是礼教皆严、文墨尽染的,且他又是家中独子,那就说明王大人屋内很有可能并无妾氏通房,也就是说如果四娘子运气真的好,很可能就会碰到一个奉行一夫一妻禁不纳妾的清流之家。 而独子独门,这婚事若真成了,那四娘子以后只要诚心实意的侍候好公婆,管教好孩子即可,高门大户里那些叔伯明争、妯娌暗斗的糟心事儿,四娘子连半件都不会碰上。 这样的亲事,真是打着灯笼都很难找,也难怪秦氏会着急着想点头,便是三娘子这个做姐姐的,听着也是心动的。 可是…… 想着想着,三娘子忽然一转念,视线就停在了五娘子那日渐明媚如画的脸庞上。 同为许家女。同有手足亲,如果和四娘子这样一比,五娘子的婚事确实是让人不喜的。尤其现在沈初平竟还厚着脸就这么在许家住了下来,名不正言不顺,让人觉得硌得慌。 毕竟你要说他是来打秋风的,可沈家并非落魄之门,在平溪偶遇的时候,三娘子还注意到,沈初平的衣着打扮很是体面,身边也有小厮跟着,看上去不像是个缺斤少两的穷酸公子。 可你要说他是诚意来谋仕途求官路的,但他偏偏一门心思想走后门攀捷径,毕竟就像刚才五娘子说的,他还没有明媒正娶许家五姑娘呢,却已经开始坐享许家的人脉之利了。 可是,苏小莲呢? 三娘子想着想着,心中不由一怔,很快又陷入了沉思。 上一世,她嫁进沈家的时候,苏姨娘就已经住在沈府里了,沈初平和苏姨娘的牵绊,不过就是怜香惜玉日久生情罢了。 但这一世,沈初平竟如此堂而皇之的准备在帝都扎根落脚了,那么那个让他曾经爱的轰轰烈烈的女子呢?是在沈府独守空房等君归兮呢还是这一世,两人根本 就没了郎情妾意的那种牵绊呢? 三娘子忽然起念,或许,她其实可以借了五娘子的亲事来让余安查一查沈初平的底! 话说这天下午,当浣莲水榭的赏春宴结束以后,陆云姗趁着用膳以前的点儿,特意先来了一趟桃花坞。 当时,三娘子正在和司棋说话,一见陆云姗进来,三娘子便把涨红了脸的司棋给遣了下去。 陆云姗眼见着这个脸生的小丫头眼底泛着湿意,又见三娘子脸上也不见和悦,脚下步子不由一顿,“二嫂若是忙,那我就回去了。” “诶,不过就是因为昱哥儿的事,没什么忙不忙的。”三娘子苦笑了一下张罗陆云姗过来坐,对她竟是没有半句遮掩的。 陆云姗便问,“哥儿怎么了?” “前两日我让哥儿单住开了,又差了两个新来的小丫鬟去服侍。可新人到底拘谨,妈妈一个没见着,就差点被哥儿骑到头上去了!我左右实在有些看不下去了,便叮嘱了两个丫头几句。” 主仆相处,姿态很重要。尤其眼下司棋和侍书二人才刚开始伺候昱哥儿,若这一开头就让昱哥儿拿捏住了两人的脾气,那往后估计在思懿居。昱哥儿是谁的话都听不进去了。 三娘子以为,纵使他是陆承廷的嫡子,可小辈就该有个小辈的样子,这恣意生事、喧闹耍性的脾气,是万万不可帮其助长的。 “宣姐姐过世后,我和二哥提过昱哥儿的事。不过那时候哥儿还小,没了女主人的桃花坞总也是乱糟糟的,好像怎么都不是一门心思对付孩子的时候。”陆云姗也叹了一口气,“后来,二哥的心思也淡了,我一个做妹妹的,自然不能多说什么。多亏了现在有你,不然总让孩子们这么荒废下去,想想也是可惜的。” 三娘子无奈的跟着点了点头,忽然就清了嗓子道,“别提这些头疼的事儿了,怎么样,今儿水榭那里大家都玩的尽兴吗?” “都好呢。”陆云姗也跟着眼露笑意道,“四娘子瞧着好像格外的高兴,席间还多喝了两杯酒。” “只要出来玩,她都是高兴的。”三娘子抿嘴,也不怕揭了四娘子的短。 陆云姗闻言“咯咯”一笑,半晌才敛声道,“对了,这个月十六那天,二嫂愿意和我一起进宫去看看姑姑吗?” “蕙妃娘娘?”三娘子一愣,“娘娘有说要让我进宫吗?” “我每逢双月十六这一天就会进宫去看看姑姑,之前二 嫂还没过门的时候,姑姑确有提过想让你跟着我一道进宫去坐坐的。” “这……没有宫帖,不大合适吧?”三娘子有些心动,毕竟她理应是要去谢谢蕙妃这个红娘的。可想着皇宫森严,她一个妇道人家这般随意进出好像显得不见礼数,便还是犹豫了。 “二嫂别多虑,咱们进宫不过就是私见,若是你去了。姑姑肯定会高兴的。”但陆云姗却说得尤为诚恳,满眼真挚的看着三娘子。 三娘子一想,四月十六,若陆承廷在豫州没什么耽搁的话,他应该是已经回来了,便道,“不如这样,等你二哥回来了我问问他再做定夺?毕竟是去娘娘的寝宫,若是太过冒然,便就是咱们小辈不懂规矩了。” 陆云姗闻言想了想,也觉得三娘子的话有些道理,且她又知道三娘子此番不过是为了小心行事,便也不再勉强,只笑着应声点了头…… 两人随即又聊了一些闲话,三娘子方才亲自将要赶去霁月斋用晚膳的陆云姗送出了桃花坞。 ----------------------------------------------------- 第二天一早,三娘子在陪着仪姐儿写完了字以后,便差人去唤了余安。 余安来的很快,照旧的素衣长褂,墨发高束,神色无波。 “昨儿桃花坞闹的那一场,余管事应该已经知道了吧?”三娘子开门见山,见余安浓眉微挑,她便继续道,“我昨日情急,借了余管事的名头给宋姨娘定了去处,等二爷回来我会和二爷解释的,余管事不用担心。” “夫人不过是说出了二爷日夜所念,没什么可以解释的。”余安也很妙,轻轻松松就将三娘子的窘迫给化解于无形了。 三娘子微愣,半晌才笑道,“难怪二爷这么爱和你闲聊,余管事这深谙人心的本事,我只怕是要望尘莫及了。” “夫人谬赞了。”余安恭谦的福了福身,倒也是受之泰然的。 不过三娘子很喜欢余安的性子,而且随着两人私下谋事的机会越来越多,三娘子也愈发的明白了陆承廷为何会对余安这般的放心信任了。 她以为,做奴才,有两个境界。 这第一种境界呢,是以奴为本,仰主为尊。 说白了其实就是安安分分谨遵本职,做好主子让你做的每一件事,不存二心,不弄玄虚,不贪邪财,不搬是非,视为忠奴。若要寻个 例子,三娘子觉得子佩算得上是一个好苗子。 而第二种境界就比较高了,是以才为本,平主为尊。 怎么说?就像余安这样,他其实不过就是陆承廷养着的一个奴才,可是不管是面对陆承廷还是自己,余安是有敬无畏,有尊无卑的,他从不觉得自己是低人一等的奴籍贫者,他凭胆色和能力侍人,忠心之下也有自己的个性,所以总能让三娘子有一种亦师亦友的感觉。 和这样的人相谈,是爽快省事的,通常就算三娘子词不达意,余安也能很好的揣测出她的心思。 三娘子觉得。自己身边的子衿算得上和余安是同类人,只可惜子衿毕竟年纪太小,眼界也远不如余安那般宽广,到底还是欠了火候的。 想到这里,三娘子便愈发的自在了起来,听着余安那不卑不亢的回答,她不见半点犹豫的就说道,“那宋姨娘的事就要劳烦余管事费心了,想来余管事应该知道要把宋姨娘送去哪个庄子上吧?” “田蒲夏家村有个清苑庄,庄子上都是些年过半百的老人,适合宋姨娘去静一静心念。”余安张口就回,似早就已经安排了妥当。只等三娘子吩咐了。 三娘子一听,泯了从心里泛上的最后一丝悲悯,默默的点了点头,然后就正色的转了话锋,“还有一件事,想烦请余管事私下帮我查一个人。” “夫人请说。” “江宁双杨巷沈府的公子,沈初平。此人如今就在帝都,暂住在我娘家府上,母亲想着要将他与我五妹妹说亲,可今日云姗宴请,我妹妹过府叙旧,我才知道这个沈公子心思不正,实难托付,便想让余管事再帮我打听打听,免得我眼拙,让妹妹错失了良缘。”三娘子尽量让自己的口气听上去平和又淡然,事实上,此时此刻,她心内却是格外的翻腾的。 毕竟,她相信只要余安出手,沈初平的身家底细一定会被他翻个底朝天的,那么只要苏小莲这一茬还在,那五娘子这婚事也就能黄了一大半了。 虽然如今她已出嫁,每次见着四娘子和五娘子便觉得两人是一样招人疼爱的,可是,四娘子从来都是轮不到她来操心的,但五娘子,三娘子却私心希望她能过的更好更舒坦些。 余安闻言,没有多问,只点头应了一声,然后就在三娘子诚意的道谢声中安静的退了下去。 不多久,闻雨轩那边就传出一声尖锐的哭喊,那撕心裂肺的回荡直击三娘子的胸口,她当时正在整理案头散乱的书卷,闻 声便是一震,然后整个人就如惊弓之鸟一般挺了个笔直。 “妈妈,那个清苑庄……既是个庄子,为何住着的都是年过半百的老人?”屋子里,单妈妈正好送了汤药进来,三娘子一见她,忽然就如获大赦一般大大的喘了一口气。 单妈妈一愣,思绪飞快一转,多少就猜到了三娘子这问题的来意,便解释道,“那个庄子里住着的都是陆家几代人中犯了错的旁亲家室,夫人放心,宋姨娘去了那里,自有下人照应,只要姨娘诚意悔改,这辈子也不会再吃什么苦了。” 一阵苦涩骤然透入三娘子的鼻息,她视线微移,这才看到单妈妈手上端着的汤药。 昨儿晚上三娘子睡的格外的浅,噩梦一个接着一个几乎彻夜都没有消停过,好不容易挨到了破晓微亮之际,她方才裹着被子瑟瑟的眯了小半刻钟。 是以之前等仪姐儿走了以后,她想了想还是吩咐了妈妈去给她熬一剂药,免得今儿晚上再睡不踏实。 汤药虽苦,却暖湿脾胃,一碗稠汁下肚,三娘子这才多少缓过了神,便立刻吩咐单妈妈道,“妈妈先去把姐儿接出来吧,我让子佩去和余管事说一声,让她们母女俩再见一面。” 其实早上仪姐儿来她这里练字的时候,三娘子也瞧出了她脸色不好。想必昨晚,伺候她就寝的彩衣已经将宋姨娘将要被送去庄子的事儿告诉她了。 三娘子看得出仪姐儿的坐立不安,也看得出她的欲言又止,但是三娘子没有主动提起,所以这一整个早上,仪姐儿便就没有问一个字,没有求一句情。 小小的姑娘,这般的隐忍。三娘子是看在眼中的,亦是格外心疼的,但规矩就是规矩,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若非之前宋姨娘出手太频繁,做事又不留余地,她也不会有今天这样的下场。 所以三娘子即便心疼,却没有一点后悔。她现在能做的,就是在宋姨娘走以前,给仪姐儿留一点慰藉罢了。 单妈妈很快就应声跑了出去,半刻钟以后,仪姐儿就红着眼眶咬着嘴唇慢慢的走了进来。 三娘子静静的坐在桌边。心里也是五味杂陈的,“你可知,你姨娘是犯了错才被送去庄子上的?” 见仪姐儿垂着头默默擦着泪,三娘子心一软,声音便轻了一些,“有错当罚,这是家规,你放心,庄子那里不缺了吃穿,你姨娘过去不会受苦的,只要你姨娘的心思能静下来,往后还会有好日子的。” “母亲……” 仪姐儿这才堪堪的抬起了头。目光忽闪,隐约透出了孩童该有的慌张和不安,“姨娘是因为哥儿才……才被……” “不是。”三娘子淡淡的摇了摇头,她不希望仪姐儿把问题想的太复杂,“先生教你启蒙,三字经里有这么一句,曰仁义,礼智信,此五常,不容紊,你可记得?” “记得。”仪姐儿声若蚊吟。 “你母亲的错,等你再长大一些便能更明白一点。”三娘子只点到为止,“不过错不为耻,善莫大焉。” “父亲会不会就这样把姨娘给忘了?”见三娘子大有就此收了话锋的意思,仪姐儿忽然着急了。 三娘子一愣,从容的摇头道,“只有看见你,你父亲便不会忘记你姨娘的,可是……你姨娘实实在在是伤了你父亲的心的,且不管是你还是昱哥儿,你姨娘都没有用心替你们着想过一二,这,才是你父亲最忌讳的。” 着想吗?仪姐儿缓缓的低下了头,忽然又觉得心里开始堵得慌了。 想刚才。单妈妈匆匆的将她从先生的课上喊出来的时候,她就猜到肯定是姨娘那儿出事了。 亲生母亲,即便平日宋姨娘再疼爱昱哥儿,可那血缘却是连着筋脉的,仪姐儿害怕了,真的怕一眨眼的工夫宋姨娘就被人带出府了。 她好像从来都没有这样在府里肆意狂奔过,耳边有呼啸而过的风声,远远的,隔着万绿缀红的花丛,她就看到宋姨娘那百般挣扎、疯癫扭动的身影。 “仪姐儿,姐儿!那个女人向来喜欢你,你去……你去求求她,你去求求她不要把我送去庄子上。”看到了一步一步靠近的女儿,宋姨娘猛的就挣脱了旁人的钳制,一把冲上前就抓住了仪姐儿的双臂,神色狰狞,竟叫人看不出她到底是在欲绝的哭还是在癫狂的笑。 “姨娘……”仪姐儿轻轻的喊了她一声,却根本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对,让你说没有用,你就是个赔钱货,根本入不了许氏的眼,你去找昱哥儿,去找哥儿,对,对,只要哥儿还在,我就不能走,哥儿晚上还要我陪着才肯睡呢,对……”宋姨娘语无伦次,发髻早已经因为剧烈的晃动而松散垂落,没了平常精心描绘的妆容,她的脸看上去憔悴得几近惨白,整个人已全然没了之前的貌美芳华。 “姨娘,我会帮你去和母亲求情的。”仪姐儿忍着手臂上传来的痛感,好不容易抬起手,轻轻的擦去了宋姨娘脸颊上湿糊一片的清泪。 有温 热的感觉划过肌肤,宋姨娘一愣,忽然握住了仪姐儿已长开的手掌,堪堪得张了张嘴,却终究无力得跌坐在了地上,和个孩子一般放声痛哭了起来。 仪姐儿无助的站在那里,她其实想上去抱抱她的,抱抱这个努力生了自己,可心思却从来都只在昱哥儿身上的女人。 她知道姨娘其实并不喜欢她,因为自己是个女孩儿,不占嫡,不讨喜。 每次看到姨娘将昱哥儿如个宝贝一般抱在怀里说笑逗闹的时候,她总觉得在这深宅大院中。她找不着自己的方向。分明她有姨娘,还有嫡母,可为何她就是没有昱哥儿有的那种被人疼爱的感觉呢? 仪姐儿愣愣得低下了头,看着坐在地上与她齐高的宋姨娘,竟忽然觉得心里好像已经没有方才一路跑来时的那种难受了…… ☆、第102章 御路平?暖玉生香 这天傍晚,知道厨房烧了一大锅鱼头汤以后,三娘子便命子佩把四个孩子全都从闻雨轩带来了正屋用晚膳。 而当言哥儿一被子衿抱走,顾姨娘就有些坐不住了。她左思右想了好半天,终于出了屋子,只身去敲了秋姨娘的门。 秋姨娘的屋子是东边的那两间,紧挨着之前宋姨娘的房间。 以前顾姨娘每次路过宋姨娘的厢房,时不时的便能听见里头有昱哥儿或者宋姨娘的声音传出,或笑闹欢快,或柔淡婉约,但不管是哪一种气氛,那屋子里却一直是鲜活而充满朝气的。 可如今…… 顾姨娘想着,不禁驻足而望。 昏黄的暮色中,那两间屋子黯然无光,只要天再稍微黑一些,那屋子就能完全隐没在了其中。 窗边,还摆着几盆宋姨娘之前养着的兰花。 顾姨娘记得,就这几盆兰花,宋姨娘是和宝贝似的,因为这花种是宣氏还在的时候送给她的,据说是宫里御用的种子,宋姨娘喜欢的不得了。养的也格外的仔细。 后来宣氏没了,宋姨娘对这几盆兰花就更用心了,平日里不假他人之手,唯恐丫鬟不懂养花之道把花给养坏了。便是一贯疼爱的昱哥儿,宋姨娘也是不让他碰这几盆兰花的。 人似花,花似人。从前,人艳花娇满屋香,如今,人走花残一室凉。 顾姨娘微微的叹了一口气,忽觉一阵凉风狠狠的灌进了衣领,她一个哆嗦便回了神,然后扭过了头就毫无留恋的迈开了步子…… 秋姨娘是没想到这暮色西沉的当下,顾姨娘竟会来她这儿串门子的。 罗汉床上,秋姨娘正在纳鞋底,亮亮堂堂的屋子里透着一股子莫名的暖意,让刚从外头吹了风进来的顾姨娘不禁露出了一个舒缓的笑意。 “想着哥儿姐儿都不在,我就来姐姐这儿坐坐。”几年前刚进府的时候,顾姨娘也是个爱串门的,只是那时候宋如月不待见她,秋姨娘又是个闷葫芦,渐渐的,顾姨娘就少了和她们的往来。 秋姨娘见了她,连连放下了手中的针线活儿,一边将她迎上了座一边问道,“你吃饭了吗,不如……在我这儿随便吃点,我屋里还有一坛前几年二爷送的竹叶青,咱们喝一杯吧。” 秋姨娘确实是性子内敛的,可内敛却不表示她是个不知冷暖、蠢笨愚昧的,宋如月才刚被送走,顾姨娘就不请自来,该迎还是该拒,秋姨娘心里是门儿清的。 见了秋姨娘的热络劲儿,顾姨娘暗中松了口气,便是笑着应了下来。 秋姨娘见状,便催促着婉儿赶紧去张罗饭菜,不过片刻的功夫,三菜一汤一壶酒就被婉儿仔仔细细的摆上了桌。 “好像还是妹妹刚过门那会儿,你请了我和宋姨娘吃过一顿酒,后来咱们就再也没有私下同桌过。”推杯换盏了几巡,秋姨娘的话就渐渐多了起来。 开头的几年,她因为是通房抬上来的姨娘,位份最低,所以不敢说话。后来宣氏死了,屋里没了女主子,宋姨娘就以半个主子自居了,她因为看不惯,所以不愿说话。可秋姨娘是知道自己的,她心里啊,还是有很多很多话想说的。 “那时候也是天真,总想着大家一起伺候二爷,都是姐妹相称,肯定是和和气气的,谁知啊。人心隔肚皮。”顾姨娘举着杯,轻轻的晃了晃,一鼻子的酒香让她筋骨都软了三分。 这到底是二爷送的酒,甘醇清口,回味无穷。 听顾姨娘这样一说,秋姨娘刚要举筷的手就顿了顿,不由叹气道,“其实打从二爷准备续弦开始,她就应该知道桃花坞里的风向是要变了的。可惜到最后,宣家也没有保她一下。”见顾姨娘正看着自己,秋姨娘忽然压下了声音道,“妹妹可知,她被送去的那个庄子里头住着的都是宗族里犯了大过的女子呀。” “啊?”顾姨娘愣愣的摇了摇头。 关于那个清苑庄,她还真不太清楚,她是坐着花轿进府的贵妾,陆家宗族里的那些事儿,她了解的是绝对没有秋姨娘这个家生子多的。 “那清苑庄,说是庄子,不过就是喊喊罢了。听说,里面是有教习嬷嬷全权管着的,一旦进去了,不被那个嬷嬷扒一层皮,只怕……” 秋姨娘的声音渐渐的轻了下去,可顾姨娘的身子却不由的抖了一抖。 大周朝有很多偏僻的乡村里会有一些官宦富家宗族特意买办的庄子,那种庄子,其实说白了就是族牢,是用来关押族门中犯了错却没办法经由官府查办的人的。 “总……不会闹出人命吧?”吃惊过后,顾姨娘悄悄的问道。 “那倒不至于。”秋姨娘摇摇头,“不过我小的时候听老人说过,那清苑庄的管事嬷嬷是个庵里的姑子,这但凡是被送进去的女人,最先要绝的就是七情六欲,只要心里还有什么盼头念想的,那管事嬷嬷就会动刑,直到人学乖了为止。” 顾姨娘听了,心 里又发起了慌,不禁连连仰头就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方才喘了一口大气道,“也是她咎由自取了。” 秋姨娘看了她一眼,跟着也苦涩一笑,“虽这话是有些落井下石,可是妹妹却没有说错。这些年,她是风光过的,先夫人走了以后。她要管昱哥儿老夫人也没拦着,都这样顺风顺水了,我就不懂了,她还有什么要争的。” “位子呗。”一口清酒下肚,顾姨娘已恢复了之前的从容,“她是被猪油蒙了心的,一心想要二爷身边的那个位置,许也是先夫人走的时候同她说了些什么吧。姐姐还记得吗?先夫人是下午断气的,最后的时候屋里就只有她一个人了,连二爷都不在。” “不管说了什么,那都是她痴心妄想。”因为出身不同。所以秋姨娘身上有着宋、顾二人没有的奴役之心。 “诶,虽说那庄子可能是清苦了些,可……好在咱们这儿算是彻底清净下来啦。”见秋姨娘说的淡漠,顾姨娘便跟了一句,“不过要我说,夫人倒真是个厉害的,从前先夫人在的时候,也不见余管事对她客客气气呢,可是到了夫人这儿,我听说余管事是挥之则来的。” 秋姨娘一听,不由想到因为贞姐儿而被三娘子呵斥的事,她当即就点头道,“她不会比先夫人好伺候的。” “不过夫人是个赏罚分明的,若是咱们都安安分分的,想来她也没什么理由特意来刁难咱们。”顾姨娘说着,话锋突然变得格外明朗,“姐姐,如今这闻雨轩里可就剩下咱们俩啦,以后咱们就多走动吧,现在贞姐儿也跟着哥哥姐姐开始上课做学问啦,你肯定比以前要空多了呢。” 这,才是顾姨娘今天此番串门的目的。 以前她不站队。是因为三人同行总会有失轻重没了平衡。 宋如月呢自是跋扈的,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又管着昱哥儿起居,便没有把任何人放在眼中。而秋雁呢是个闷性子,只听主子的话,遇着事儿总是唯唯诺诺的,不敢得罪人。 所以顾姨娘干脆就以退为进,大家偏安一隅,谁也挨不着谁,反而相安无事。 可如今不同了,如今宋如月不在了,闻雨轩里就只剩她和秋雁两个人了。秋雁胆子小,所以不会主动去争,而顾姨娘自己呢是见识过三娘子的八面玲珑的,且她现在的一颗心是全拴在了银子和儿子的身上,同样没什么心思去争。 所以顾姨娘觉得,眼下是最适合两人化干戈为玉帛,多加往来和睦共处的好时机了。毕竟她 和秋姨娘本就没什么大恶之交,那多一个姐妹总比多一个会背后给你一刀子的人要好吧! 而就在顾姨娘和秋姨娘两人互敞心扉的时候,正屋里,三娘子带着几个小的也是其乐融融的。 一大四小,五人围桌,一锅鱼头汤很快就见了底。 其实,三娘子没什么带孩子的经验,但她发现仪姐儿却是个极有耐性的。 席间,贞姐儿因为喝多了鱼汤,时不时的就要去净房,每回都是仪姐儿陪着她来去的。 而昱哥儿呢,也不知是因为跟着杨先生做了几天学问开窍懂事了呢还是因为知道没了宋姨娘这个靠山而伤心难过的呢,总之席间他是把不满和不快挂在脸上的,但即便如此,仪姐儿却依旧时不时的会给昱哥儿夹菜端汤,还会故意说了话去逗他笑,哪怕遭了昱哥儿的白眼,她也并没有什么抱怨。 三娘子看在眼中,不动声色,却在散席以后把最后一个动身准备回屋的仪姐儿喊住了。 “姐儿今晚和我一块儿睡好吗?” 仪姐儿愣得瞪大了双眼,仿佛听到了什么惊世骇俗的话一般没了声。 三娘子呢也不勉强她,只笑道,“若你想自己回屋睡,那我让子佩送你回去。” “我……睡相不好。”仪姐儿忽然涨红了脸,看得出脑子里是挣扎得厉害的。 “床很大,你若能压着我,也是很有本事的。”三娘子佯装认真的笔画了一下。 仪姐儿立刻被逗笑了,随即便心怀忐忑的微微点了一下头。 和三娘子同床而眠,在小小的陆韫仪看来是一件非常神奇的事。 她发现三娘子很讲究,四月的天气还不算很热,可三娘子却带着她一起沐了浴,还把她的头发仔仔细细的擦了一遍。 是以当两人穿着干净的中衣一块儿爬上床的时候,仪姐儿只觉得整张架子床上都飘着一股子好闻的皂角香。 “杨先生的课上的好吗?”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趟好以后,三娘子便转头看向了睡在里侧的仪姐儿。 仪姐儿点点头,“好,先生严而不怒。”她有些拘谨,盖好被子以后就不敢乱动腿脚,深怕会撞到三娘子。 三娘子闻言。深邃的目光微闪,忽然就转过了头,似自言自语道,“我姨娘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就没了,我小的时候总是想,若是我姨娘还在的话,我会不会更幸福些。” 屋子里,隔 开三娘子温婉的话语声,有轻轻的呼吸声偶然响起,三娘子知道,仪姐儿有在听。 “可后来我才发现。其实每个人都没办法靠着别人活一辈子,家人护你,是可以让你有更好的前程,却不能左右你变成什么样的人。”三娘子说着,忽然又转过了头,直视着仪姐儿道,“你是二房的长女,这点谁都没办法抹去,不管你姨娘是住在侯府还是远在庄子上,你永远都是二房的主子,知道吗?” 仪姐儿忽然发现。有一种很玄妙的感觉顿时涌入了她的脑海中。 从前,她听得最多的就是姨娘喊她的那一声“赔钱货”,在很小的时候,她就知道,彩衣是只服侍昱哥儿的,只有在昱哥儿不在的时候,彩衣才会偷偷的帮一下她。 不管是用膳洗漱还是穿衣叠被,昱哥儿是从来都不需要自己动手的,可她却必须事事亲力亲为。 其实仪姐儿并没觉得动手做事有什么不好,但是有的时候她也会羡慕,羡慕姨娘和彩衣对昱哥儿的好,羡慕昱哥儿可以饭来张口衣来伸手。 所以小小年纪的她学会了迁就隐忍,学会了照顾弟弟妹妹,学会了看在眼中却不说出口。 可是现在,这个她唤作“母亲”的年轻女子却郑重其事的告诉她,她是二房的长女,是二房的主子,是可以左右自己生活的人,这让仪姐儿有些惊慌,可更多的却是莫大的兴奋。 “母亲,您会把彩衣也送走吗?”兴奋之下,仪姐儿胆子也渐渐大了起来。心中之想,她也能张口而出了。 三娘子很高兴,循循善诱道,“若是我送走彩衣,你会不高兴吗?” 仪姐儿轻轻的皱了皱眉,摇了摇头,忽而又点了点头道,“先生告诉过我们,凡事不迁怒视为宽善,我觉得彩衣没有犯什么大错。” “一个丫鬟,眼见主子一意孤行一错再错。那就是愚忠,愚之为错,虽可以宽恕,却不能姑息,明白吗?”见仪姐儿似懂非懂的看了看她,三娘子又道,“明儿我会带三个丫鬟来给你选,你自己挑一个留在身边,彩衣我会让她先在外院负责花木洒扫。等再过几年,你自己开屋单住了,若你还想把彩衣带回去,我就放人,可好?” 仪姐儿只觉心头一暖,不知为何竟忽然红了眼眶。 三娘子吓了一跳,以为是自己办事的法子吓到她了,正努力的让自己集中了思绪想解释给她听,忽听仪姐儿认真的说道,“您放心,我一定不会让您失望的。” 三娘子一愣,顿时觉得指尖一暖,原来,仪姐儿的小手不知在何时已悄悄的拉住了她的小指。 三娘子的一颗心忽然就平静了下来。有的时候,心意相通是很难得的,可是三娘子必须承认,自己和仪姐儿是格外投缘的。 这孩子的身上有很多让三娘觉得熟悉的东西,她有和自己年少时一样的隐忍,有和四娘子一样的骄傲,有和五娘子一样的善良,这样的仪姐儿,是三娘子舍不得放任不管的。 纵使她有一个非常不靠谱的姨娘,可三娘子却坚信仪姐儿是一块璞玉,只要用心精雕仔细打磨,将来她是一定能给侯府、给陆承廷长脸的…… ----------------------------------------------------- 话说陆承廷是怎么都没有想到,当自己披星戴月、快马加鞭的赶回家后,一进屋,看到的竟是三娘子和仪姐儿头靠着头睡得正酣的场景。 案头上的蜡烛还剩最后一小截,微弱的灯光中,这奇怪的画面竟让陆承廷心念一滞,当即就止了步子。 这是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让陆承廷觉得有点好奇又有点欣慰,甚至还有一点小小的感动。 其实在豫州,事情办的并没有当初他和薛宏毅动身以前以为的那么顺利,想着接下来肯定有几场硬仗要打,陆承廷的情绪多少就带了点烦闷和阴郁。可是,这愤懑的心情却在进屋以后便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原来,“家和万事足”这句话说的真的一点儿都没有错! 而就在陆承廷看着眼前的画面出神的时候,三娘子已经幽幽转醒了。 今日是她和仪姐儿第一次同床,小孩子睡着以前一直在做着筋骨,三娘子怕她更紧张就干脆装不知道,只悄悄的腾出了更多的地方给仪姐儿。 不过仪姐儿睡着以后,整个人顿时就放松了下来,睡姿也渐渐的像个孩子了,然后,便轮到三娘子开始做筋骨了。 所以,三娘子确实是睡着了。不过睡的很浅,是以当陆承廷进来的时候,她就已经察觉到了屋子里有轻微的脚步声了。 刚开始,三娘子以为进来的是值夜的子若,可当她慢慢的睁开了眼清醒过来以后,她才发现,站在床边的竟然是个无比高大健硕的身影。 三娘子顿时屏住了呼吸,吓得差点就从床上跳了起来。 “醒了?” 忽然,熟悉的声音,熟悉的气息,然后就是那张熟悉的脸。 “二爷?”三娘子压着声音。不可置信的问了一句,甚至还伸手戳了戳陆承廷的胸膛。 呃……硬的! 三娘子哪里还睡得着,径直就坐起了身,可想着此时此刻还睡得正香的仪姐儿,三娘子脸上的笑意顿时就尴尬了起来,“你怎么……提前回来了?” “瞧你这样子没了我过得倒也是有滋有味的。”知道眼下不是说话的时候,陆承廷便只调侃了三娘子一句后就大跨步的往净房走去。 三娘子慌忙的起了身,蹑手蹑脚的取了陆承廷的衣物便跟了进去。 好在,净房里是一直有热水的,知道陆承廷沐浴很快,三娘子便在门口就停下了脚步。 隔着幕帘。里面很快就传出了“哗啦啦”的流水声。有了上次“吃亏”的经验,三娘子这次学聪明了,干脆就捧着衣物毕恭毕敬的站在了门口等了起来。 其实会变成由她专门伺候陆承廷沐浴更衣这件事儿也怨不得别人,要怪只能怪三娘子自己晚上不喜欢留丫鬟在屋里伺候。 值夜的丫鬟是有的,可是三娘子通常都让她们直接睡在了耳房,而耳房和正屋开的是两个门,如果三娘子不喊,那值夜的丫鬟是绝对不会因为正屋里有点动静就不管不顾的往里头冲的。 这样一想,三娘子不由就深深的叹了一口气,思忖着若按陆承廷这样总是半夜三更回屋的作息来看,是不是干脆专门派个丫鬟伺候着比较好呢? “床被小丫头占了我都没叹气呢,你叹什么气?”可忽然,陆承廷的声音就钻入了三娘子的耳中。 她下意识抬头看去,却差点尖叫出了声。 这个男人,竟然……一、丝、不、挂的站在她的面前! “你怎么不穿衣服!”三娘子恼了,烧着脸就把手中的衣物一股脑儿的丢给了陆承廷。 陆承廷闻言却轻笑道,“夫人难道是穿着衣服洗澡的?” 三娘子气得人都哆嗦了,狠狠的瞪了那个始作俑者一眼就想走,结果她手腕一紧,脑子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被陆承廷带入了怀中。 “想不想我?” 有湿热的气息顺着三娘子光洁如瓷的脖颈一路而下,钻入了她的胸口,直至小腹…… 陆承廷的吻缓缓而落,有一种压抑了很久的思念的味道,轻柔却又深情, 迷离却又煽情。 三娘子没有回答,本也无须回答,只是她的手已不自觉的攀上了陆承廷的腰,然后紧紧的环住。 好像一切都是水到渠成的,不过是天雷勾动地火的顺其自然罢了,他想要,她愿意,小别尤胜新欢,男女各得所需。 可忽然,外头的正屋里,有仪姐儿略显迷糊的声音隐隐的飘进了净房。 “母亲,你……在哪儿……” 三娘子明显感觉到陆承廷那已经撩开她的中衣悄悄探入里面的手猛的一僵,紧接着,那带着粗茧的手就在她光滑细腻的小蛮腰上惩罚性的掐了一把。 “以后不准带着孩子一起睡!”陆承廷的声音里,有着明显的yu求不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