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重生之代玉》 一 请~高贵冷艷接地气的去死吧! 香凝铜鹤,云漫苍阶。 阶下一块沁色老料羊脂玉碑,及膝高,上头苔痕如绣,隐约可辨两行字迹是:非幻非真地,待眠待晓天。 香案前一个轻裳薄履、绿髮披肩的仙童子,冥思苦想憋着文书,好容易憋完了,松口气,临末落款:「……痴情司。」 咦,一不小心又写成了老名字。 仙童子对着旧名呆了片刻,拿墨线把它重重划掉,写上响亮的新名头:「穿越司。」 「你就不能换张纸重写!」旁边的铜鹤有轻微的洁癖和强迫症,看不下去了。 ——敢情重写一张不用它卖力!小仙童翻个白眼,抬手挠鹤腹上碧绿的铜锈斑。铜鹤被搔到痒处,舒服毙了,微闭双眼,脑袋朝后别过去、别过去……坏了,乐极生悲,它肚子里点的篆香倾倒了!本来香菸应该从嘴里徐徐吐出,现在跟香灰一起,眼看就要从屁股后头喷薄而出! 铜鹤夹紧臀部,慌忙飞走整理仪容。仙童子得了片刻清静。 不久,后堂传来唏哩窣噜声、唿哧唿哧声、吭吭吐痰声。「大人醒了大人醒了!」一群仙仆,都不知是打哪儿冒出来的,一窝蜂拥进帘子里伺候。 「大人要看下一个案子了!」仙仆们又鱼贯而出,催小仙童拿案宗。 小仙童永远都搞不懂这里人这么多,为什么真办起事来就只着落在他一个人身上。 还有那该死的案宗上哪去了? 他钻进大柜子里扒拉,半个身子都探进去,屁股高高撅起。 铜鹤不知何时已经回来,翅膀下藏着那个要紧的卷宗,歪着尖尖长喙的脑袋,对着仇人的弱点,魅惑狂狷的一笑。 旁观者都觉得菊门一紧。 …… 经过了脖子以下不能描写的部位,付出了脖子以下不能描写的代价之后,小仙童终于能红着眼眶、也红肿着别的地方,忍辱负重把案宗奉上:「挨下来就是这一宗,案主为……咦咦!」 正核对姓名资料的小仙童,眼神一变,比躺在铜鹤胯下撕打时还要慌张惨烈。 仙仆看清了那案主名姓,也面色惨变。 恐慌一直传播到了帘中。 穿越司主不愧是头儿。他抬起爪子,试图让属下镇定:「我们可以把这一宗压一压,然后再……」 呜!他爪子颤抖着,不小心把卷绳划开了! 一整个穿越司,鸦雀无声,面如死灰,看着卷宗里裊裊婷婷浮现出一个神情狰狞的女子—— 林代很难接受自己死了的事实。 开什么玩笑!她年方二八——28——厚起脸皮来仍可称作花样年华,在律师行业正打拼得风生水起,竞争对手咆哮着想雇凶灭了她,而全城最金光闪闪的律所已决定把她发展为最年轻的合伙人! 这种时候,她熬夜只是到凌晨一点而已,只是刚解决了房产业最大一桩併购案而已,揉揉眼睛站起身来,脑袋里一根脆弱的血管竟然爆了…… 爆了…… 她穿着经典款小方根高根鞋的脚踝一扭,天旋地转,下一秒钟脸贴地、眼一闭,完成了一生中如此高贵冷艷接地气的死亡。 变成鬼也不甘心的林代表示:她要告!她要从第十八层地狱一直一直往上诉,诉破三十三天,直到她能回人间去享受她挣到的一切! 鬼使们作个鬼脸,告诉她:「那你就穿越去吧。」「反正我们有一个最冷门的司,已经转型专门做这个了。」「很受好评哟亲!」「操作很简单的:拿你上辈子收支做轧帐,看剩多少款项。人生余款越多,可以穿得越好。」「不过你大概穿不了多好。你上辈子没做过什么善事。」 灰不熘秋的鬼使们,一边说,一边抱团儿打转,很让人眼晕。 林代板着脸,双手抱胸,鼻子里哼一记冷气:「我为什么要做善事?好跟我妈一样早死吗?」 林妈妈是个单身母亲,拉扯女儿之余,还开了个孤儿院。她善良到什么程度?林代明明是她亲女儿。可是她宁肯剋扣林代的糖果和芭比,也要给过生日的小朋友买个大蛋糕;每次林代和院里的小朋友发生冲突,她总是要求林代先低头道歉。如此善良,简直称得上圣母级别。结果如何?还不是早早过世,留下林代一个人在适者生存的丛林社会里挣扎。 林代那时就发誓一定会对自己很好。很好很好!把父母没能给她的,用这一双手全挣回来。 眼看大富大贵,却「忽喇」一下被拉到这里来,林代心头火气之旺,可以替阎王爷去烧锅炉。 「兀你这女鬼——」有个鬼使轻蔑地开口。 「别叫我女鬼!」林代*顶回去。 「你既女、且鬼,不叫女鬼,叫你什么?!」鬼使抱怨。 「叫我白骨精。」林代道。 白领,骨干,精英,占山为王、自食其力,比什么悲戚戚的女鬼动听多了。 有个鬼使嘟囔:「五行缺揍!这就该猴头来揍得你鼻血从肚脐眼往外喷……」 「你敢谩骂客户?!」林代大怒,美目凛厉一扫—— 那鬼使往同伴后头躲。一堆鬼使滴熘熘打转儿,灰帽子遮着脸。那啥,最近活儿不好干,判官爷是有说过,响应上头号召,地府形象整顿!哪个鬼使收到客户有理投诉,就罚去血河疏浚!可是,如果那号称被欺负了的倒霉鬼都说不出投诉对象,那怎么叫有理投诉呢?对吧!嘿嘿,所以…… 「——编号741748!」林代准确的叫出罪魁祸首领口旁边细小的编码,纤縴手指一个个点过去,把所有鬼使的编码都叫出来,连着他们说过的话,噼哩啪啦全报一遍,问:「有没有错?」 没错。 半个字都没错。 照这种精密度,投诉起来一投一个准啊!鬼使们五雷轰顶,后悔死了刚才的大嘴巴,哭丧着脸飘飘落地:「女鬼……呃不,白骨精小姐,您老人家看——」 林代大度的一挥手:「我要看看你们给到我什么优惠,以决定是否投诉。」 于是她的案宗被拎到第一位顺序。 林代坐在雪白洁净的「vip待命贵宾室」里,想着死后留下的大把好客户、好财源,不知便宜了哪个同事,正咬牙切齿、面目扭曲,房门开了,她信步走出去,举目一看,呆住了。 当中披着官袍的,大领导状的傢伙,是一只体型肥硕、上了年纪的老虎,好像有气管炎,喉咙里唿哧唿哧的,直勾勾望着她,一副受到惊吓的样子。 旁边高高矮矮、胖胖瘦瘦的员工,还有一个长着八条手臂、八条手臂都委委屈屈捂着屁股的小童工,都满脸惊恐的望着她。 难道是她表情太狰狞了?林代抹了一把脸,换上很职业的微笑,给大家派发名片:「初次见面。久仰久仰!我是金牌律所执业律师,已得到合伙人提名,本科毕业于燕大,在米国常青藤s大学获硕士文凭,先后在中级、高级、最高法院甚至国外法院代理过案件,专精国际经济case,对公司股权纠纷、劳务、行政、刑事也有涉猎。执业理念是『让更多的社会公众,享受更专业的法律服务』。如果各位有需要,我一定竭诚代劳!」 二 都告诉你生理期了 名片一圈发完,林代把自己的好处都罗列了出来,然后再提要求:「听说贵司有穿越业务,可以补偿我枉死的冤屈?但是穿越境遇好坏跟人生余款有关。我们是不是可以商量一下?我生前也做了许多公益项目——」 其实那是律所为了提升社会形象而组织律师面向公众做的定期免费谘询,林代被强制参加。咳咳!那且不论,总之:「退一步说,如果穿越不可行。贵司有没有聘请法务的需要?也许我们可以长期合作呢?」林代想,在这里发展客户也不错。 老虎司主和所有司仆仍然没有从惊吓状态中缓过来。 「林代玉……」他们吐出卷宗上的这个名字。 痴情司成立以来最难搞定的女人,没有之一!为了她的结局,六界三道多少人与非人向痴情司提出了多少抗议控诉,相关的灵力频道都被撑爆了。为了帮她扭转不幸,痴情司又做了多少努力啊!每次每次都无功而返,心力交瘁,门口堵死了满坑满谷骂街的看官。那地狱一般的日子,痴情司所有人都记忆犹新。哪怕现在改成了「穿越司」,过上了好日子,他们仍然心头仍然刻着这道伤疤、记得那种痛! 话说,前阵子,此女跟一切情天恨海遗留的痴男怨女一起,不是被圣母圣父团打包领走,慢慢度化去了吗?怎么又回来了?难道她就非赖着这里给她幸福不成? 连司主都不由不虎躯一震、四爪筛糠。 林代掏掏耳朵。 「林代玉」?她怎么听到了自己小时候的名字? 话说林妈妈除了圣母透顶之外,还是红楼梦的疯狂爱好者,为林妹妹洒下了多少热泪,于是把自己女儿也取名为「黛玉」。 小小林代强烈抗拒这个名字,因为人家听了她名字都笑话她,而且「黛」太难写。 林妈妈只听进去第二个理由。反正黛玉在古抄本里被写成「代玉」,于是小林代变成了「林代玉」。等再长大些,她终于能自己作主把「玉」拿掉,松口气,变成了简单利落的「林代」。 「你们不是把我当成林妹妹了吧?」林代皱眉。 「你不是吗?」虎司主抬爪揉了揉眼睛。依稀仿佛、似乎如果……最保险是拿法宝照一照。 他喝道:「来呀!抬六异镜!」 下头人回:「大人,那镜子好像快到生理期了。」 虎司主黑线片刻,抖了抖鬍鬚,下决心道:「且抬来看看,万一还能用呢?」 于是一片忙乱。小仙童找到机会挤到林代身边,悄问:「那个,你说有问题可以找你帮忙?」 「请讲!」林代的职业操守没得说。 「那个……如此这般……」小仙童悲痛捂臀,把他的深仇大恨和盘托出。 「呵!这般如此……!」林代计上心来,暗授机宜。 「哇哈哈哈!」小仙童手舞足蹈,大喜而去。 六异镜安放在地当中。 那像是一块椭圆形的冰,被嵌在奇形怪状的石架子上,远远看,便见仙气缭绕,瑞气千条。果然是天界法宝! 林代跟那哭啼啼呕血而死的林妹妹没有半毛钱关系,坦然无惧屹立当地,任他们来照,顺便还可以理理头髮整整仪容什么的—— 呃,他们怎么都不来照林代,反而挤在镜子前面,指指点点,交头接耳:「怎么找不到了?」「听说圣母圣父们搞了个新超度文案,也许……」「你想说方案吧?」「措辞确实是文案,因为……」「我找到了!!在这里!!!」「真的真的?」「看这相貌,这病模样,肯定是她!」「唿,那就可以放心了。」 林代好奇心盛,往镜子前挤:「不好意思麻烦让一下。」dyfirst你懂不懂!」「啊狼先生,我不是故意对你大声……对,故意对你大声的不是我,我可以发誓……」 林代把重点放在「故意」上,巧妙地玩了个歧义,敢于在狼牙前面不改色起誓。那头苍狼稀里煳涂转过了身。林代也转身,找到了一个看起来好欺负的包子——哦不,是个看起来好商量的石墩子。 「墩子兄!」林代春风满面道,「你也看不见对吧?我有个主意,不如我先踩在你头上,然后我们换一换如何?这样,咱俩都合适。」 石墩仙仆想了想,答应了。 踩着它,踮着脚,林代终于看见了镜子里的景色。 那是另一个世界,朝代不详,总之是古代,有个纤美小姐待嫁豪门,她的管家忙着卖田卖地、给她准备嫁妆。 「怎么样的?怎么样的?」石墩子忙着问。 林代就跟他细数:「那嫁妆里有金、有银,有大大小小的瓷器玉器、一块比一块大的宝石,七八斗大珠子、十多盒的香料、几十捆绸缎,啧啧,不知道那边物价到底怎么样,反正看起来……」 「重点错了!」石墩子急得脸上居然都激透出粉色,「那小姐长得如何?」 镜中,那含羞试穿鲜红嫁衣的少女,雪肤月容,清丽彻骨。意态又比相貌更美,那纤纤裊裊的风姿,简直难描难画。 林代从来不擅长文艺的描画。 不过她会抓重点。 「美。瘦。病!」林代简洁回答石墩子。 世上有比镜中少女美的,没她那么纤瘦;有她那么纤瘦的,没她那么病弱;有她那么病弱的,没她那种绝世姿容。 综上所述,镜中少女不是林妹妹,还有谁是林妹妹? 石墩子忙问:「她命运怎么样?快死了没有?!」 「活得不要太好!」 不管林妹妹今生爱上谁,看起来得偿所愿,可以嫁给意中人。听着她口中轻声念叨的「二哥哥」,看着她眉梢柔柔流露的羞涩喜悦,叫铁石心肠的林代都心底一软、替她高兴。 「真的真的?」石墩子憋不住了,「换我也看看!」 林代只好下来:「那你踩我。」她很讲信用的。 石墩子:「……」 「怎么不踩啦?快点!」 「……踩不着。」石墩子仰望林代脑门,泪崩。 「那就没办法啦。」林代很遗憾,「你看,那不如这样,你还是让我踩踩,我呢,保证把看到的情景告诉你,好不好?这样,咱俩都合适!」 「这个……」石墩子终于觉得似乎哪里也许可能有点不对劲的说……嗯? 镜子前忽然爆出一片「好了好了!」「要吐血了要死了!」「果然是她!」 「快看看怎么回事!」石墩子赶忙又把林代顶在了上头。 林代不用他劝第二遍,抬脚跳上去,见镜子里,短短时刻,风云变色。有个婆子拿手捂着嘴:「姑娘!你都听见了?……不不,刚才老婆子都是胡说乱讲的!姑娘别往心里去……」支吾着连她自己都不信的话,她圆不了场子了,面如土色逃走。 三 真;强迫症患者 婆子逃了。镜中少女的脸上,居然还挂着笑。 就像花朵被摘下来,註定要死了,一时还保留着枝上的鲜妍容光。 她带着那样的笑,手按窗棂,慢慢儿的,把婆子刚才泄露的真相自言自语重复一遍:「原来是三公子好福气。原来……原来不是……」 「什么什么?是什么?不是什么?」石墩子在林代脚下急坏了。 林代回答他:「林妹妹以为自己能嫁喜欢的人了,其实受骗上当,人家要让她嫁的是另一个人。」 「真的?!」石墩子尖叫。 「猜的。」想必*不离十。 镜中少女手仍按在窗棂上,跟石膏一样的白。血色都褪尽,唯有一丝笑容还遗留在唇角,带着茫然,如废墟上飘荡的幽灵,叫人触目酸心。 有一个胖乎乎的女人过来,「啊呀」惊叫一声,连忙去扶少女:「姑娘!姑娘你怎么了?别吓奶娘!」听声调,一派焦急,是真的关心镜中少女。 少女凝立不动。那纤纤十指,攥紧在窗棂上,竟如钉子钉在了上头,奶娘拿手想替她掰开,都掰不开。 这时候,即使林代都知道,少女是非死不可了。 林代一向不认为婚姻有多重要,更不认为任何男人跟她自己的性命比起来,会有一毫毫份量。 但人和人不一样。镜中少女显然撑不过这场打击。 胖奶娘急得张着嘴嚎啕。有一片霞光也飞到她身前。六异镜照得出这片霞光,是个仙裳云鬓的仙女,关切地摩挲劝说镜中少女:「再忍一忍!缓过神来,想想,也许人生并不是你想的那么糟呢?」 真是隔靴搔痒的劝说! 林代也急得伸长手臂,想把自己的名片递过去:「喂!专精经济案件,包括离婚索赔、一切财产处理!帮你告死渣男、以及他的全家!帮你把你的财产打理得蒸蒸日上!金牌律师!座右铭为:『活得爽才是最好的復仇!』你聘我,律师费一定物有所值——」 镜子前人头攒动,众口纷嚷:「看吧,要死了!」「圣母在都没用!」「呜,虽然她很祸害我们。不过还是觉得她很可怜啊,呜……」「哇,万年鲛儿哭了,眼泪可是夜明珠!快拿盘子来接,给天孙添妆的喜礼有了!」「大人,那个,您拿的是小的在下我的脸,不是盘子……」 一片喧嚷盖过了林代的声音。她情急之中把名片往前一甩。像小李飞刀甩飞刀那种甩法! 加料精做的名片,有份量,很吃风。准头不错,甩在空中的弧线很漂亮! 不愧林代在酒吧练过多少次的飞镖! 可惜丢得太准了。林代勐然意识到,照这个弧线,她名片正好扎在林妹妹鼻子上。一秒钟给人变牛魔王无违和,这毁容案不知要多少钱才够赔的。 名片快扎中少女,被透明障碍所阻隔,顿了顿,滑下来。 它被镜面挡住了。 林代醒悟:那些影像,尽管栩栩如生,仍然只是镜中的影像。 却不知真实场景到底座落在哪儿。 镜前的喧譁,隐隐约约也传到了地下室里。 小仙童带着铜鹤穿行在地下室里头。小仙童满脸堆笑,一副尽弃前嫌、化干戈为玉帛的样儿,铜鹤则暗暗冷笑: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编造藉口,把你鹤大爷诱到这里,必有图谋。来吧!看鹤大爷不整你个朵朵桃花开,你才晓得花儿为什么那样红! 前面有一个荒废的铁牢。铜鹤估计陷阱就在铁牢那儿。它夹紧翅膀,离牢门远点儿。 小仙童竟然也没有把铜鹤硬往牢里拉。他头一低、腰一猫,自己钻进了牢里。回手一抄,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把牢门上钥匙拔下来,牢牢的护在怀里,向铜鹤放心奸笑。 铜鹤整个儿反应不过来。 小仙童是真的想报復铜鹤的话,应该把铜鹤关起来才对吧?结果反而自己钻进牢里?天了噜,这算什么陷阱! 铜鹤担忧地望望四周:也许小仙童计划放火、放水、又或者搞个大爆炸? ——别说小仙童敢不敢在天界闹这么大动静。就算真借他包天的胆子,他敢了。这牢房并不密封,只是铁栅栏围的。一圈铁栅栏,在大水、大火、大爆炸里,也护不住小仙童啊! 铜鹤脖子拧了几拧,绕不过这个弯儿来,但它嗅到了深深的危险气息,拍拍翅膀,打算飞走了。 小仙童拉起袍角,露出他下头穿的鞋子,一只鞋带系得好好的,另一只却很松,在那只鞋上晃啊晃的,不知什么时候会彻底松开来。 这样就能把铜鹤留住,而且折磨死它?尽管林代说得有板有眼,小仙童心底发虚。 结果铜鹤还真的不知不觉把翅膀放了下来,两眼直勾勾看着那鞋带,感觉特别难受。「你就不能把它系好?」它忍不住尖声唳叫。 有门儿!小仙童咧嘴一笑,满满都是恶意:「有本事你进笼子来帮我系啊?」 开什么玩笑!铜鹤拧过脑袋,真准备走了,可不知为什么,它脑海里总有根快松开的鞋带晃啊晃,没个结果,特难受,它想挥都挥不开,烦得竟然迈不动步子了。 林代的策略,尽管看起来很不可思议,还真就是奏效了。 小仙童大喜,再接再厉,使出第二招。 铜鹤正在原地转圈打磨咬牙纠结,忽听得笼里「叮」一声,什么动静?勐回头:哎呀妈蛋!小仙童拿出个玉瓶,搁在桌角,没搁好,那瓶子愣是在桌边摇摇欲坠! 一种生理本能,在小小的鹤脑袋里汹涌澎湃,盖过了一切理智。铜鹤一声清唳,大踏步奔过去,把自己长脖子往栅栏里塞,伸尖嘴想把瓶子扶正。可惜够不着。那瓶子就在桌子边上颤巍巍、颤巍巍,没个结果。 铜鹤看不下去了!这些事儿搁别人眼前,都不算个事儿。可是铜鹤同时染有洁癖和强迫症啊!这种病症患者每当看见任何不整洁、不端正的事儿,硬是有如一百只老鼠在心里挠,非得纠正了才行啊! 铜鹤无法离开。它必须做点什么!可是笼子拦着它,它进不去。铜鹤像被绳索绑着受刑似的,长脖子绞拧在铁栅栏那儿,切齿哀鸣,怒髮冲冠!身虐算什么?心虐最恐怖!不带这么欺负强迫症患者的。暴徒!**! 小仙童再接再厉,拿出一叠纸,在桌上放好,整整齐齐的,就只有一张纸歪出来一点。就那么一点点……小仙童偏不去整理! 铜鹤像被割了一刀似的惨嚎。 那惨嚎声也隐隐传到了六异镜前,但被一片骚动所掩,丝毫没有引起谁的注意。 镜中的少女张开嘴,呕出一大口鲜血。 血如梅花,点点溅地。 少女手一松,袖角一扬,身躯也如花瓣,倦极飘落。 那般凄、那般艷! 完全是国际悲情大片的节奏。 林代看什么国际国内情感大片从来都是埋头睡过去,这一刻,竟通身打颤、汗毛直竖、喉头髮紧。 奶娘抱紧少女嚎啕。 镜中霞光,哀婉散开。圣母显了形,朝镜外望了望。 林代揉揉眼睛:心情过于激动产生的幻觉?这位圣母,竟然跟她过世的妈妈生得很像? 铁牢里,小仙童正擦棋子,只有一颗棋子沾着灰,就是不擦。 铜鹤在铁栅栏间狂暴扑腾。 小仙童在灰上写字,写了一个很大的「小」字,一个很小的「大」字。 铜鹤目射凶光、口吐灰沫。 小仙童画很多小道子,好整齐好整齐的小道子,就只有一道歪斜出去。 铜鹤双爪在地上挣扎扒拉。 小仙童玩到high暴,愉快地沖铜鹤一笑,伸手去碰刚才的玉瓶。哇,抖s真的可以上瘾! 铜鹤绝望地摇头乞怜。 小仙童眨眨眼睛,几乎要同情起它来了。不过,纯粹为了试验一下林代教给他的路子到底能把铜鹤虐到什么地步,他还是打开瓶盖,又盖回去,盖得不紧,瓶子一倾斜,里头的水就一滴、一滴地往下掉,没完没了的声音不紧不慢在那儿敲打可怜的脑神经: 嘀嗒、嘀嗒…… 铜鹤被逼到了极限,小宇宙爆发! 四 圣母你好,圣母再见! 六异镜外,虎司主带一干司仆行礼:「参见圣母!」圣母微笑还礼,随后笔直向林代伸出手:「我儿,一别以来,还好吧?」 林代头顶奔踏过一万匹草泥马:她妈!她早死的圣母妈妈!死了之后,还真的变成了圣母娘娘…… 她喉咙里发出一声咆哮,沖她妈圣母扑过去:「你原来还活着啊!哦你升天了!你忙着照顾别人了!你管我好不好!好不好!」声音尖锐得不像她。她似要把一生积怨,倾泻在今朝。但太久不习惯抱怨,林代喉头哽住了, 反观圣母,歉然一笑,轻柔拂袖,把张牙舞爪的林代拥入怀中,连串动作行云流水,一声:「我儿。我知道你能把自己照顾得很好。」便算交代过去,接着自说自话道,「来!帮为母看看,这宗痴情案里头,那纤柔红颜,可不像你能干。你说我们怎样才能帮到她呢……?」 地底忽「轰隆」一声巨响,其声势难以形容,简直就像、就像—— 「有巨人放了个屁?」林代从圣母柔软如云的怀抱里硬是挣出头来,失口惊问。 是地牢中被折磨到崩溃的铜鹤,长脖一拧,竟然、竟然把铁栅栏连着地板,全都掀起来了! 掀起来…… 了…… 地板下发出那屁崩般的巨响。 所有人石化片刻,然后通了电一般上蹿下跳左冲右突,紧急避险。 小仙童在事发地点,避无可避,被恐怖气流二话不说直冲出去。铜鹤则跟铁栅栏一起被巨大冲击力绞成麻花,口中发出最后哀鸣:「完了!太乙浊气啊!」 呃咳,天界为了保持「气」的平衡,要把一些浊气排走。这地板下面,正是这样一条排泄管道,被铜鹤破坏之后,发出巨响,那浊气都往外喷泄而出。 浊气排泄的方向,正冲着虎司主的大堂,也即是六异镜安放的所在。 大家都知道蹿跳躲避,只有林代没这个本事。不过,圣母正拥着她,她照理不用太担心。 恰在此时,镜面溅出一片血光。 而小仙童也被浊气所推,像攻城大炮似的,埋头冲过来,眼看要撞在镜子上,不知结果会如何,大约总是不太妙。 他面若死灰,满眼骇惧。 圣母嘆了口气。 似乎还说了句「缘孽」。 下一秒钟,林代知道的就是,她的母亲,永远只知道捨己为人的圣母娘娘,又一次,又一次,放开了挽住她的袖子。 浑浊的气流把林代冲进了镜面血光中。 圣母展袖,救下了小仙童。 林代连吐槽都放弃了。她两眼一黑,失去了知觉。 素帷低垂,白烛高烧。正堂里,灵牌高供,纸钱一盆又一盆焚化,香炉里青烟幽幽,哭声此起彼伏。 灵堂后头有个小房间,设了一榻。林代在榻上缓缓醒转。 旁边奶娘眼圈通红、悲喜交集地喊道:「姑娘!姑娘醒过——来啦。」 后面一字,被旁边银钗雪裳的夫人眼锋一扫,硬生生憋得弱弱的。 那夫人眼圈也揉得通红,捏着泡过辣椒水的手帕,瞪完了奶娘,目光又剜向榻上刚甦醒过来的孝服弱女,怨毒得恨不能嗖嗖嗖飞出一把刀。 林代眼睫微动,一下子不知自己身处何处。 野兽在面临危机,一时不知如何处置时,有一招,叫装死。 林代把眼帘又垂下,装出气息虚弱、话都说不出来的样子,脑袋里则在飞快搜索:什么情况?这属于什么情况? 现成有两个字叫「穿越」。 然而跟以前穿越者一昧顺风顺水不同,如今的穿越者大概是太多了,命运不再那么眷顾,若掉以轻心,时不时也会踢到铁板,被土着居民灭掉。 以上,林代在穿越司待命空间的小册子里读到过。 小册子里还说,请穿越者详细了解目标地风土人情,结合自身情况做考虑,签署同意书和风险知情书,这才能开启穿越项目。 风土人情图册呢?风险知情书呢?? 林代牙缝里抽冷气。 她根本是被乱流直接抛了过来嘛!拜谁所赐就不说了。林代这么多年已经学会,没有能力改变的,就不再去唠叨。她的精力很宝贵,一分一毫都要用在刀刃上。 她微阖双眼,在脑海里搜寻一切有用的信息。 扑进镜子之后、在病榻上醒来之前,她沉在一片黑暗中。黑暗里分明有很多画面闪过去。林代要做的,就是抓住其中的某幅画面…… 雪裳夫人根本不给她时间,噼头就训道:「姑娘嫌名字改得不好,连哭丧都没心情了不成?这还不是为了怕克着老爷!换个毓字,笔画简单了,发音一样,有什么好过不去的?姑娘孝顺老爷,有什么看不开的——」 「是了!」林代心底灵光一闪,睁开眼。 她在六异镜中,见到那个吐血而亡的绝美红衣少女,是旭南道离城富商林家的独女,林毓笙。 林家主母林谢氏早死,留下孤女毓笙,林老爷汝海思念亡妻,一直未娶,惹得人们啧啧称念林谢氏好福气、好手段,连死了都能霸着男人。可是两年前,林汝海也染上重病。算命的说林毓笙的名字不好,冲撞了父母,不如把毓字换成「玉」字,再去「笙」添「代」,意为愿意代父亲生病,就能为父祈福。林毓笙因这名字本是亡母起的,开始有点不太乐意,到底改了,却仍没能祈到福祉。林汝海还是病逝,林毓笙却从此成了林代玉,投靠旭北道锦城外祖母谢府,恋上谢二公子云剑,一心待嫁,被谢府李代桃僵,给了个不学无术的庶出三公子,要谋林代玉这花容月貌与万贯家财。林代玉得知真相,呕血而亡。 ——这是林代在六异镜中看到的死。 如今却是林汝海新亡的葬礼。林代在林代玉的病榻上醒来。 这才叫代玉重生!而且一下子就回到两年之前。 大陵朝庄敏二十一年春。 林代目光扫向叽叽歪歪的雪裳夫人—— 呸!什么夫人?明明是林谢氏生前的丫头,后来做了林汝海的小老婆,蓉波。 什么叫「思念亡妻,一直未娶」?林汝海根本是专宠了蓉波,只因蓉波出身低贱,扶不成正室,于是索性不再娶新夫人,免得拘住了蓉波! 蓉波这人,有两副嘴脸,老爷面前娇柔体贴,暗地里尖酸毒辣,视林谢氏留下的姑娘为眼中钉。就连改名,都是她暗地里串通了算命先生,故意要把毓笙得自于亡母的名儿改掉。毓笙捨不得改,蓉波立刻有藉口到林汝海跟前上眼药:「姑娘孝顺么?你看她为了老爷连个名字都不肯改!」林汝海大怒,死前还亲手打了女儿一巴掌。 上一世毓笙空有冰雪聪明,被如此算计欺侮,翻不得身。这一次林代却没把蓉波放在眼里。蓉波故意拿话刺姑娘的心,林代扫了她一眼,冷道:「姨娘在说什么?父亲狠心,抛下女儿去了,我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连自己叫什么都不记得了。要不是姨娘提醒,还真想不起。」 言下之意:我当然孝顺!你才没心肝。老爷都去了,你还在纠缠名字的事儿,根本没把老爷放在心上吧! 言辞凛如雪、眼风冽如冰。蓉波有些惊吓到,不由自主后退半步,脱口颤声质问:「你、你这是什么口气——什么表情?」 五 我书读得多,你别骗我 面对蓉波的放肆质问,若搁在以前的林姑娘,一定泪眼婆娑、委屈置气,几天都吃不下饭了。 可惜今非昔比,软包子已经换了块铁板。蓉波既质问她什么表情,林代正色答道:「家父辞世,我心如死灰,六神无主、双眼泪蒙。难道姨娘不是这样?」 蓉波被噎回去,气焰全消,心中大奇。 原来林毓笙确实自幼聪慧,诗文极佳,被先生夸赞若非身为女儿,出去考个秀才都使得的。只是,这等才华,从来没能用在跟人吵架上,就像礼架上的玉器,秀润、脆弱,中看不中用。这玉器怎么今儿个词锋犀利起来?蓉波打个格楞,结结巴巴,换个话题:「你……姑娘还去不去灵堂。」 林代微抬头,看着旁边的奶娘。 邱嬷嬷,是毓笙身边最忠实的老僕了。林代知道她。 黑暗中闪过去的无数画面中,很大一部分属于邱嬷嬷。 那些画面,大概都是毓笙的回忆。林代坠入镜中时,这些回忆画面就在林代面前闪过,非常快,而且只有一遍。 一遍就够了。 林代歷经中考、高考、司考,过五关斩六将,看书从来都只需要一遍。 她向邱嬷嬷点点头,示意邱嬷嬷搀她起身。邱嬷嬷担心她身体,迟疑未决。林代坚持。 既然在林姑娘的身体里,灵堂还是要去的,不然成何体统?林代很识大局。 只是身体实在虚弱。林代骇然:从前那位林姑娘毓笙,到底是有多不注意身体健康?瑜珈啊有氧操啊游泳啊什么的,谅她一个古代小姑娘是不会做了,难道燕窝鱼翅什么的就不能多吃两碗?花园里就不能多熘达两圈?瞧把身体糟蹋成什么样!林代想站起来,两眼冒金星,两条腿直打颤,不得不把全身分量都压在邱嬷嬷肩上。邱嬷嬷用忠诚而壮实的臂膀扶住林代,她觉得心底安定得多。 主僕俩往灵堂去。蓉波勐想起正事,赶着对林代道:「我好歹也服侍你爹一场。老爷的话,姑娘总要听的。到得前面,姑娘唤我一声阿母罢!我总是你庶母,对不对?」 庶——母?! 林代骇笑。 她不是古代人,这不假。可是蓉波别想骗她。她读的书多! 法律司考一共四张试卷考两天好不好?每张试卷都有七到十门科目不等好不好?其中一门科目就叫「中法史」好不好?中法史里头最重要的一章就叫「礼」好不好! 「出礼而入刑」,古代对「礼法」如此重视,害得林代要把「礼」跟「法」一起研读好不好! 庶母诚然是小妾,但并不是所有的小妾都够格能被称为「庶母」的!按礼法,有子妾才能得到「庶母」的尊称,无子的妾,叫声「姨娘」就尽够了。中法史老师当年在课上做知识拓展时津津有味讲了好久,若在期末试卷上出现纯属送分题,林代记得烂熟。偏是当年林汝海独宠蓉波,明明蓉波啥都没生出来,他也对毓笙道:「你母去后,亏得蓉波照顾我起居,对你也掏心掏肺,有什么不周到的,你看在她是你母亲生时用的人,别跟她计较。我怕你受苦,就不续弦了。你叫她一声庶母罢!她应得的,你也别屈了她。」 林代晓得这里头的猫腻,毓笙却不懂。谁让她是深闺弱女、足不出户,母亲又死得早,虽爱看书,父亲给她的书不多,限于《女儿经》、《孝经》这一类,以及有限的几册韵书诗书。再聪明的孩子,耳目被闭塞住,见识自然有限。父亲既让叫,她也就只好偶尔叫几次。因为叫得少了、声音也不够响亮,林汝海还指责她不懂事! ——退一万步,就算认了蓉波是「庶母」,那跟正经的「母」之间也还有很大区别吧!蓉波要让姑娘这般敬称她?真叫蹬鼻子上脸!她上赶着找打,林代也就成全她了,不咸不淡答道:「先母早已辞世,难得姨娘不忌讳,愿意以身相代,真叫人敬佩。」 这句话的意思,翻译成大白话,其实是:我娘已经死了,你还上赶着要当我娘,是想代她去死?我真佩服你的贱啊! 明明一句抢白,用礼貌的措辞,文绉绉说出来之后,蓉波愣是没听懂,还以为:臭丫头这是答应我了? 顿时蓉波脸上浮出笑容。亏得她警觉,赶紧掩去,唠唠叨叨对姑娘嘱咐:「老爷狠心,去得早,留下我们两个。姑娘,你又是个女儿身。外头那些叔伯爷舅们,准商量好了,要给咱们老爷立嗣承继。承什么继?无非欺负咱们家没主母,老爷膝下没儿,就留下姑娘一个不带把儿的,算不得数,他们安了心要贪家产呢!姑娘可得跟我站得紧紧的。我们娘儿俩咬紧牙关,不能让步,把那群贪心鬼都顶回去!让他们别做美梦!」 林代眼一眯:蓉波这番话倒说在了点子上。 丧堂那边,忽然爆发出一阵响亮的哭嚎声。 六 论女汉子变身绿茶婊的威力 一个花白头髮的半老头儿,对着灵桌上的灵牌哭得鼻涕一把眼泪一把的——好吧,他撸出来的鼻涕比眼泪多——「汝海呵!我的好四侄儿!想不到白髮送黑髮。你怎的去得这样早,后代都没留,灵牌都没人替你捧啊!」 林汝海家里的下人们,略懂事些儿的,都打个哆嗦:这不是哭灵,这是叫阵来的! 林汝海有没有后代?有。毓笙是他的嫡亲女儿,他的独苗骨血。 但按宗嗣规矩来说,林汝海无后。因为毓笙只是女儿。 所谓「立嗣必子,所从来远矣」;「无子则以同宗之子承继」。林汝海没儿子,过继也要过继一个,不然他绝后! 林汝海在世时,族人也提过这话,林汝海都嗤之以鼻:抱个别人的儿子,来享受他的家业!他疯了不成?再说,他年纪不大,跟蓉波枕席间甚为欢恰,还有生孩子的希望,身后承嗣的事完全可以缓提。 蓉波也是这样想的,所以既不贊成林汝海收继子、也没有急着引进别的女人让林汝海播种。她就独自承宠,慢慢儿的期待天赐珠胎—— 哪里想到老天无眼,林汝海正年富力强的时候,说走就走! 林氏宗族顿时炸开了锅,不但悼念林汝海,更忙着要塞个嗣子到棺材前,继承偌大一份家业。 然而不论林汝海的幼女毓笙、还是爱妾蓉波,都没接他们这茬儿。拜灵开始不久,毓笙更是在灵牌前哭晕过去,蓉波也跟着到后头,好一会儿没回来。他们当然急了:怎么着?林汝海在的时候,不答应立嗣,他们算是没办法。林汝海都走了,留下的女眷还想打算使拖延战术,挡着继子进门不成? 想得美! 以那花白头髮的半老头儿为首,一群人对着灵牌就嚎上了,哪里是哭丧?简直是阵前搦战,逼着对方要出来接招。 蓉波尖着耳朵听,对林代冷笑道:「多不要脸哪!尸骨未寒,他就以为**孤儿好欺负,蹬鼻子上脸了!好姑娘,不要怕,有我在这儿。老爷留下的产业,不能让他们霸了去。我们娘儿俩齐了心,死也死在一处!」 上一世,她这话把毓笙感动到了,出得灵堂外,受族中长辈们逼迫不过、又经黑心妇人在旁诱哄,还真含泪叫了蓉波一声:「阿母!你说句话呀!」 这句话出口,可好!那些贪心族人们一看毓笙太犟、蓉波地位又高,就冷落毓笙、主攻蓉波方向。毓笙被彻底排挤到一边。 林代可没那么蠢。蓉波费尽心思吹耳边风。她只管扶着邱嬷嬷的手臂,坚毅的踏出步去。 邱嬷嬷低头看看姑娘的手、又困惑地抬头看看她的脸。还是这样纤弱的身子,美得似枝头颤颤裊裊、随时会被恶风卷落的花儿。可是里头,却多了些不一样的东西。这东西到底是什么呢…… 灵堂里异峰突起,又响起别的嚎哭,夺了那花白头髮半老头儿的声势。 蓉波驻足,让姑娘先进灵堂。她在门外侧耳静听着: 「四侄儿,你该有个聪明的嗣子,好把你家业发扬光大哪!」 「汝海哥!你该有个宅心仁厚的孝子,才配捧你的灵牌、看顾你留下的眷属哪!」 两个哭声较上了劲。 林氏宗族里最强大的两个房支,都有各自的候选人,都想自己这房的儿孙吞吃林汝海留下的肥肉,于是在灵牌前就斗起来。 蓉波眼中泛出笑意:不出她所料,林氏族人内部自己有矛盾,这就方便她上下其手、赚取便宜了!林姑娘那中看不中用的美人灯儿,能明白其中的奥秘吗? 林代已经步进灵堂。 步伐嘛,是有点急。没法子,习惯了!她从前的boss杨律,曾经语重心长的告诫她:「小林啊,吃相要好看。就算心里急,别整得跟一饿狗扑食似的。被人笑话!」 杨律在律法界摸爬滚打半辈子。他的指教,林代服气。改是想改的,一急起来就全忘了。 说来也怪,当初她急起来,那副恶形恶状,人家四字评语是「饿狗扑食」,这会儿她在林毓笙的身体里,一样是急,那般儿风展轻云、雨斜潇湘;盈盈茕茕,一似天孙孤零,步步成伤——整个画风都不一样了! 有人美在皮、有人美在骨,而林毓笙之美,已经超越凡人的境界。林代连泪痕都来不及拭,心焦焦的皱着一双眉毛,扶着随身嬷嬷的手,急急走出,灵堂里愈斗愈烈的嚎哭,忽而就静了静。 他们但见到霜凝鹃血、秋满枫林,那般清郁郁、艷冽冽的美色,扑面而来,竟连唿吸都为之一窒! 这个看脸的世界。绝逼是看脸的世界! 林代感慨着,抬睫,把这帮子瞬间石化了的贪心恶狼一圈扫过来,视线最后落到抱着灵牌的两位长辈身上: 花白髮须的半老头儿,林洪飞,林氏最大一房的房主,林氏族长的亲弟弟。被敬称为飞老爷子。林汝海的叔叔。 大脑袋、狮子鼻的中老年男子,林存诲。林氏第二大房的顶樑柱,林汝海的堂弟。 除开林汝海之外,这两位就是林氏族里份量最重的大佬了。林汝海一死,他们忙不迭就来抢地盘了。 瞧他们霸着灵牌不肯放手的样儿——抱着灵牌哭,才更有利于抢占道德制高点嘛! 林代懂的。 搁以前,她会扑在灵牌——啊不,重要的案件证据上,牙咬腿蹬,使尽浑身解数开撕,最后伤痕累累呲牙狞笑凯旋而归,得意的把那决定证据甩到杨律面前:「我又赢了。加薪!」 今儿个,林代雄心犹在,不过不用那么费劲儿。 林毓笙之清纤,仿佛连一片羽毛的重量仿佛都承受不起。她颤颤伸出手去,还没来得及多做点什么,两房长辈已低头缩手避开了。 他们不敢跟她争夺,只怕力道粗鲁些、呵气霸道些,让她晕死在当场。这种「害死孝女」的罪过,他们可承担不起。 啊啊,这个看脸的世界!林代再次在心底感慨一声,伸手攥住「父亲」的灵牌。 老樟木的灵牌,沉沉攥在手中,林代调动情绪,泪水往外涌,正待发声开哭,头又有点晕。 她警惕地提醒自己:要稳住!身体现在确实还很弱,她要控制好自己的情绪,演演戏就可以了,切不能入戏太深,再次晕倒在这儿。 晕倒是一种奢侈的逃避,她现在可负担不起。灵堂这齣撕逼大战,还等着她唱主角哪! 林代吸进一口气,稳住了双手、稳住了心,徐徐吐气开声:「爹!狠心的爹爹——」 蓉波在后头,听见林姑娘已经哭上了。照计划,这也是她该出去的时候了。她拿辣椒水泡过的手帕把眼睛狠狠擦了又擦,泪水滂沱踏进灵堂。 照她的预期,现在林氏族人们急着谈立嗣之事,而林姑娘对他们都横眉冷对。双方势成水火,林氏族人急着找法子拆这鱼头、林姑娘则气噎于胸盼人保护,蓉波这一出去,事先安排的人在旁边一唆使,林姑娘一声「阿母」叫定了,林氏族人也知道解决这困难该找谁了。她这地位,也就算奠定了! 走出灵堂,蓉波含着泪把局面一扫:果然!林氏族人都束手无策、面面相觑! 只是,气氛怎么有点儿怪?满堂寂静,只有林代那千迴百转的哭诉,在灵堂里特别的清晰、凄楚。 她哭的是什么? 蓉波一细听,气得差点没背过气去! (开撕了开撕了!各位小伙伴搬凳子的拿瓜子的啃鸭脖子的请赶紧准备好——)(——咦,这突变的画风到底是什么鬼……)(咳咳,明儿更新应该是在上午,各位看官请早!) 七 灵堂撕逼大战 林代声音虽细弱,却字字分明。头一件,哭父亲狠心没照顾好自己,就忍心撒手西去;第二件,恨自己没有照顾好父亲,以至于害父亲年轻力壮就过世了。 这第一件吧,倒是哭灵固有的套路,毫无文化的乡村妇女也晓得捶胸哭骂「短命贼你好狠心,抛闪得我好苦」!而林代之能耐,就在于巧妙措辞,说的那些苦处,从此「衣服短了,谁能帮女儿裁新的?馋嘴了,拉着谁撒娇,要块甜甜的糕点呢?」本都该是母亲负担的照顾责任,毓笙的生母林谢氏早逝,她就哭在了父亲林汝海头上,把蓉波完全抛在一边,等于在控诉蓉波根本没有尽到为母的责任。责任与荣誉是一体两面的。蓉波啥责任也没有负,就想享受相应的荣誉?岂不是白日做梦! 做好第一个话题的铺垫,过渡到第二层次,林代下手就更狠了,包蓉波被打到十八层地狱底给小鬼挖煤,翻身的机会都欠奉!腹稿已经打好,林代深唿吸,开腔,刚叫了一声「爹」,忽然卡住了。 她,法庭抗辩洋洋洒洒一泄千里的她,竟然卡住了! 是脑海里忽然响起一个鼓励声:「加油加油!」 有人喝彩当然好,可是——这天真任性旁逸斜出的画外音到底是什么鬼! 林代脑子里刚转了个「什么」,那天真的声音立刻回答了:「我是你妈妈送给你的一滴眼泪啊。」 林代很少有大脑当机的时候,这绝对算是一次。她保持放空的状态,听那个声音乐颠颠跟她解释:她妈,圣母娘娘,虽然把她丢镜子里来了,但心里是很不舍的,所以就流了一滴眼泪。林代哭的时候,把这滴眼泪激活了,从此这滴泪就可以活生生的给她护身了。——这滴泪是这样兴高采烈告诉她的。 旁人不明就里,但看林姑娘忽然失声,以为姑娘哭背过气了,连忙要扶她去休息。林代回过神来,一边搂着灵牌继续装孝女,一边急着默问那滴泪:「我什么时候能离开这儿?」 「不知道啊!我猜也许是『圆满』吧?」那滴泪回答到。 听起来很不靠谱,林代自己翻译:也许是帮林毓笙经营好美满人生的时候? 这不就等于代客练级嘛!原主儿林毓笙碰到大坎儿,过不去,弃游了。换她林代上场操机,把怪打了、把红紫套装配齐了、把英雄皮肤写满符文了,就可以交差了。简单! 林代再问:「那你有什么功能?」 那滴泪很兴奋的回答:「我会显示名字啊!」 邱嬷嬷正扶着林代。林代望向她。她头上浮现出一个灵牌般细长的标籤:「邱嬷嬷,自幼爱护我。好人。」 那滴泪高高兴兴请功:「怎么样?好用吧?」 林代埋头想找东西揍人:「这就是你的全部功能?不用你显示,我自己都知道!」 「不不。」那滴泪反驳她,「你原来知道的,是林毓笙的记忆。现在你代玉重生,不能再用她的记忆,否则太侵犯她的*权。所有你需要的信息,由我过滤、概括之后放给你看。但是她原来的记忆,你不能直接提取了。」 「……」林代发现,她真的失落了那些画面、那些记忆。邱嬷嬷是怎么爱护小小毓笙的?她看不见了,除了那滴泪显示的干巴巴标籤。 林代继续转头四顾。这当儿她已经是灵堂里的绝对主角。人们都拥着她。有人满脸真诚叫她休息休息,有人别有居心的想让她发表关于立嗣的意见。每人脑袋上都浮现一个瘦长标籤:林xx,排行第几,啥辈份,很讨厌。林oo,排行第几,啥辈份,坏人。…… 似乎毓笙喜欢的人实在不多。这一大群人,个个脑袋上戳着「坏人」字样。林代就这样被一群盖章认定的坏人们包围着,场景蔚为壮观。 「好用吧?」那滴泪再次请功。 是哦,真乃穿越重生认亲访友之利器也!这次林代诚心诚意感慨。 ——可是她还有重头戏没唱完呢!唱到哪了?剧本呢?大纲呢?资料库呢?! 林代真想抽死那滴泪。什么叫猪一样的队友! 不管怎么说林代还是排除万难完成了她的哭灵表演,重点责备自己没有照顾好父亲!「天冷了,女儿没有及时给爹爹缝一床厚厚实实的新絮被……有时候爹爹酒醉,女儿也没能烧一碗解酒汤奉上,如今想孝顺爹爹都已经没机会。天也!都怪女儿不孝。」最后甩上一个华丽的重音,句句字字责怪的是自己,可是—— 林代满意的偷瞄听众的脸色: 林姑娘才几岁?十三!十三岁的小女孩没照顾好父亲,该责备吗?该责备的是年轻力壮的小妾!老爷这样好好的年纪,为什么忽然病死了?绝逼是身体没调理好。为什么身体没调理好?绝逼是小妾的责任。 层层递进下来,林代亮剑,剑锋直指一个真相——韩如海多年未续弦,只抬举蓉波,但蓉波下未照顾好姑娘,上未照顾好老爷。害得老爷病死,有棺材为证;姑娘身体也这样弱,有目共睹。她该不该骂?简直该罚!还争什么主母的地位?没把她拿下问罪就算对她客气了! 蓉波听清了、听懂了,脚底下凉气往上冒。 这——这太冤枉了!韩如海猝死,事先一点徵兆都没有,她也不想的!毓笙生来体弱,又不是她害的……好吧,这么多年里她也许、偶尔、有时故意气气姑娘、给这讨厌的千金小姐添了添堵,但姑娘的体弱仍然不能全怪在她头上……她冤枉! 最惨的是她还不能跑上去跟姑娘吵! 人家毕竟是千金独苗的嫡小姐,蓉波毕竟是夫人死后纳的妾。老爷的灵堂上,她如果针尖对麦芒跟姑娘吵起来,这才叫自寻死路! 短短几句话时间,形势就倒转了。蓉波搞不清楚怎么会变成这样?吃了闷亏、满肚子憋屈、僵在那里束手无策的变成了她。这次不必辣椒水的手帕帮忙,她急泪还真逼了满眼。 旁边的林氏族人们算看出来了:韩如海留下的两位女眷中,小妾地位不高,而姑娘不待见小妾。这要是跟姑娘搞好关系……唔,争取到姑娘同意他们的继子候选人,那事情会方便很多。 他们上前,打算借着劝姑娘节哀,把他们自己的小九九付诸实施。 可惜林代早有准备,四两拨千斤,老老实实到边儿上休息了。这帮人们通过各种或迂迴、或跳脱的方式,刚刚接近主题,林代就呈现出各种要哭断气的态势。唿!绝美弱女子的皮囊就是好用。林代不用白不用。 谈话是进行不下去了。说客们悻悻而退。 蓉波见此情景,总算缓过一口气来:看样子姑娘还是孤介而傲慢,绝不允许嗣兄弟进府。那末,她蓉波就还有浑水摸鱼的机会。 林代确实是存心搅浑水,但里头的肥鱼,可不是给蓉波准备的!蓉波以为自己放长线,林代筹备的却是一张大网。这张网如何撒下去?林代还在等待时机。 蓉波却也暗暗在等她心目中的一个时机。 斜阳渐渐落近那边的院墙,天边撒开一片晚霞。今儿的霞晖却怪,非朱非彤,竟是一片紫色,从粉紫到绛紫,最后化为一脉鸠羽色,份外凝重。 厨房里把丧席开了出来。 因是头日丧,不便大鱼大肉,然而族里尊长们都来了,却也不能怠慢,蓉波颇费了些心思,参考林谢氏当年在日帮其他人家操持的丧席,又添了点她自己的改动,厨房里开出来的主食是久熬的粳米粥、野鸡汤面,点心配了竹节小馒头、蛋皮卷,菜配了清蒸鳗鱼、凉拌珍珠笋、小笼蒸扣肉、酿馅鸡等几样,再加上规矩的四样豆腐菜,看着既鲜洁、又素净、又郑重。 既开了席,丧主家眷也不能一昧坐在灵前哭了,总要让一让辛苦奔丧的亲友们、请他们坐下填填肚子。那些亲友们则要反过来劝丧主的家属们也吃些,别耗坏了身子、令亡者不安。 这种时候,气氛相对轻松,蓉波等的时机也到了。 八 还能不能一起愉快的吃饭了 林代指尖按着筷子,瞪着面前一桌子菜,一时下不了手。 无他!只因为每碗菜上都明晃晃插了一句标籤:「我是林谢氏死前给某某夫人做过的。」「我也是林谢氏死前做过的。」像法医学签子似的戳了满桌,非常败坏胃口。林代正跟那滴泪商量:「我都看清了,撤下去行不行?」 蓉波见她发呆,心头一喜,还以为自己计谋要得逞了。 原来蓉波负责置办这桌丧席,却不知做什么菜好,灵机一动,就照着林谢氏生前开的席面,抄了这一桌菜色,一石二鸟,等着戳姑娘心窝子,让她涕泗滂沱、掷筷拒食,告罪退席!林氏长辈们还希望跟姑娘再谈一下立嗣的问题呢!怕她一走,到明天清晨都不回来,岂不连声挽留她?蓉波料姑娘吃不消这压力,而她事先已嘱託人这时候进馋言,诱姑娘含泪叫出那声「阿母,你说句话呀!」 这才是蓉波奠定胜局的关键。她等着。 林代在她焦切的视线里,以手托额。 忠心耿耿的邱嬷嬷发现她不对,连忙问:「姑娘怎样了?姑娘身体可还撑得住?」 一圈人等都应声望过来。 林代抬起眼帘,仿佛大梦初醒般,放下手,露出红红的眼眶,怪不好意思道:「我一时以为眼花看错。这一席,竟是先母在世前,最后一次帮亲眷操持大事……」 有人想起来了:「连太夫人那场喜丧。」 想起来就好!林代接下去道:「那之后不久,先母就撇下我去了。父亲说起来,还总是唏嘘,教我凡事多学学先母,便拿这一席为例,想不到……如今父亲也成了先父,而这一席又来眼前,我实在……」 古言古语太拗口,说多了容易咬舌头。林代也不必多说,接下去的话化为哽咽就好。 蓉波脸色铁青。 林代这几句话,话不多,却完成了最重要的三记重击:第一,再次强调林谢氏的正牌主母身份;第二,挑明这一席不是蓉波的功劳,而是林谢氏遗留的牙慧;第三,再次秀出她的孝心,博取同情,还让人家觉得她家教好、记性好、人能干,是个好姑娘。 而且这三点,蓉波一样都驳不倒! 难道蓉波能在席上站起来大声喊:「我可没听说你爹叫你学过你娘的菜单子,是你自己怀念死鬼,抱着不放背下来的!今天这一席不能全夸你娘,要看到我的功劳!」 ——话是不能这样说的!蓉波嘴唇颤动,内心如油煎,硬是憋不出声儿来。 林代已经掩泪肃容,请各位亲长好好吃饭:「亲长们为家父丧事,已辛苦一整天,我们妇孺有想不到、做不足之处,全凭亲长们帮衬。各位亲长千万别嫌薄薄席面仓促简陋,请努力进餐,保重气力,助家父入土为安。」 聊聊数语,妥协周全。更重要的是,这番话,是主人身份才可讲的。 一介弱女,尽到了主人的职责,却又完全遵守小辈的身份,没有一点逾礼之处。 至此,「林代玉」是林汝海留下偌大家业的合格小主人,这地位在众人心目中已经奠定! 蓉波看着这风向,顿时嘴皮子哆嗦得更厉害。她急了眼,不管合不合适,要先跳出来抢掉姑娘的风头再说了! 林代看也不看蓉波,欠身,告罪离席,理由是她要更衣。 更衣而已,又不是逃跑,再说有先前的友好气氛垫了底,林氏族人们都很宽容,并没有强留她坐下来听他们说完话再跑。 而蓉波事先买通的妇人,向蓉波投以疑问的目光。 蓉波先前曾嘱咐她:一见姑娘哭惨了要离席,就上前,把那番馋言说出。 如今姑娘倒是要离席,但氛围好像跟原先计划的不太一样啊!馋言还要不要说。妇人用目光这么问。 蓉波犹豫片刻,抬下巴示意:问! 如果不使这一招,蓉波也没有更好的招了。横竖横,她拼了! 于是那妇人上前,先跟邱嬷嬷打个招唿。 邱嬷嬷一直以为她是好人,与她交情相当不错,当然要回她一个招唿。林代是承邱嬷嬷搀着走的。邱嬷嬷一停,林代也只好停住了。 那妇人就顺势上前,温言软语,劝姑娘叫蓉波一声阿母,说什么「如今总是你们娘儿俩相依为命。风大浪大,也就你们在一条船上了。姑娘记得的,她也记在心里;姑娘愁,我看她也愁惨得不行,只是姑娘不发话,她不敢上前维护姑娘——她是什么身份呢?」 这种鬼话,也算狡诈得可以了。 林代驻足,凝视这妇人。 妇人在她冷冽目光下,打个寒噤。 林代调整表情,回过头。 席上那些人正好也看过来,但见林姑娘花儿般可爱的脸上,露出那样的惊惧与难受,让他们都兴起怜香惜玉之心,纷纷问:「怎么了?」 林代不答,但把视线移向林氏族长。 林氏族长微怔,只见这绝世纤美的女孩子,已如霜风飏蝶,飘扑于他膝前,哀啼:「族长作主!」 林氏族长除了油然而起的怜惜之外,还有点害怕…… 天晓得!他这个族长当得,有名无实,除了祭祖时那猪头肉怎么炖是他负责之外,其他的,几乎都要听族里比较强硬的几房主意。林汝海在世时,跟族长说句话,族长也是唯唯喏喏。如今林汝海去了,几大房安心要鲸吞蚕食他的产业,族长也只好这么看着。 要是林汝海膝下孤女想叫他作主管这个……糟糕,他还真管不了! 旁边人表情多多少少也都有点紧张。 林代放声告状道:「亡人棺材还没落土,有人就当面诋毁先父触犯王法!孤苦小女只有求族长作主!」 这倒奇了。族长瞄一眼那妇人,问:「侄女且起来,慢慢说,这是怎么回事?」 那妇人和蓉波还云里雾里的,一时不知姑娘要告谁。 林代指着那妇人,道:「她竟说先父以妾为妻!」 掷地有声。 这才叫大杀招! 「立嗣」什么的章程,不过是礼数,没到刑律的高度,欺上头来已经可以压得死人。而「以妾为妻」这一条,已经严重到「出礼而入刑」,直接就由刑律来规范了。恁厚的律书,明文记载:「妾乃贱流」、「妾通买卖」、「以妾及客女为妻,徒一年半。」「各还正之。」 就是说,敢把妾室升为正妻,要服刑,而且妾室依旧打回原形,没法赖在正妻宝座上。 林汝海这么多年,宁肯再不续弦,也不能让蓉波坐上夫人的宝座,也就怕的这一条。 事实上,林汝海已拿蓉波当妻子待。可他死后,若有人告发林汝海以妾为妻…… 死都死了,还要告发他的罪过,有没有搞错! 林氏全族的脸面往哪里摆! 林氏族长心一宽:侄女儿这一条控诉,他管得着。他敢管! 别的他不太拿手,摆架子他是会的。登时他脸一板、放出粗喉大嗓,质问那妇人污衊亡灵,是何居心? 旁边有位年方十六的少年林易苢,忽而心中一动,拉了拉他父亲的衣襟,悄声道:「爹,我在书上有背到这样的话:『以婢为妾者,徒一年半』。听你们说,那个蓉波姨娘以前是丫头不是?那我们索性坐实了四叔爹这个罪名,他的家产我们是不是更容易拿到手?」 九 来自星星的……啥?! 林易苢是花白鬍子林洪飞的孙子,与林代玉同辈,便是林氏最大一房推选的候选人。他爹一听,有理,忙低声向飞老爷子转述。 飞老爷子听了毓菅他爹转述的话,面皮一皱。 那边厢,林氏族长的痛骂之下,那妇人招架不住,已经把蓉波这个教唆犯也招供出来了。林氏族长别的不行,训斥无知妇女那真叫驾轻就熟,把这两个女人直骂得跪缩于地、面色灰败。 林代立在边上,低垂着眼睛,面色雪白,神色凝静如冰。 飞老爷子见没人注意他们,就把易苢他爹打了个脖子拐儿,低声呵道:「一知半解的东西,闭嘴退下,休得丢人现眼。回去再跟你们解释!」 林氏族长抑扬顿挫,骂完了一个段落。蓉波之所以不能升为「母」的道理,也由他讲完了。这些礼法规矩本是他的拿手好戏,说得那叫个透彻!林代看看差不多了,趋前求情:「姨娘侍奉先父母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看在这份上,便将姨娘轻轻发落了罢!」 林氏族长原不便为这件事便将死者留下的姨娘扫地出门,借了侄女儿求情,下了台阶,点头首肯,对蓉波再行申斥,命她慎言谨行。 从此林代在全族面前明确了蓉波的地位:那就是没地位。谁敢提蓉波的地位,就等于往林老爷灵牌上泼污水! 至于那妇人,是蓉波亲信,毓笙趁此机会,顺理成章就把她赶了出去。 那一晚接下去的时间,蓉波都像被抽去支脚的稻草人,颓然瘫坐。为什么一下子,林代玉成了众人心目中本府的主人,而她蓉波却被打压得毫无翻身余地呢?她百思不得其解。 蓉波试图安慰自己:「姑娘不过赚个虚名。整个府里的帐都在我手里捏着!我终归吃亏不了!」但心里还是虚扑扑的发毛。她又想暗地里诅咒姑娘:「不管是谁教给你的这招术,算你能耐!但你别高兴得太早了。我把你的名儿都改成了代玉,你能怎么样?立嗣在前面等着,你又敢怎么样!我倒要看看你在虎狼窝里,怎么保全你爹娘留给你的一身香肉!」——解恨固然解恨,但还是不够透彻。 忽然蓉波看见了一个人的目光。 那目光如醍醐灌顶,开了蓉波的窍,蓉波嘴埋下头,嘴角偷偷剜起一个狠毒的笑:「姑娘,你的灾星在这儿等着呢!我跟他联手,看你翻得到天边外去?」 那目光来自林易苢。林代玉的堂兄。 易苢早知这位堂妹生得美,却料不到每次见面都能出落得更动人!今儿重孝,益显得那秋水春山、盈盈楚楚,瘦肩招怜、纤腰堪惜,连脚踪儿都伶仃可爱。好个雪削玉蹙的神仙妹妹!叫他骨碌碌看得目不转睛,只想哪里寻碗水来一口吞了下去。 林代自然注意到了他**裸的目光,好不讨厌,只是想想,大家堂兄妹关系。照着礼数,同姓兄妹就跟亲兄妹似的,绝不能发生什么,不然等于*。想必易苢也不敢真的干什么坏事。林代就没往心里去。 那一晚席散,各人回府,邱嬷嬷搀着姑娘回房,问:「要不要备夜宵传来?」 林代骇然:「我刚才吃了呀。」 她为了支撑住自己的体力,刚才有努力进餐好不好!却怪林代玉这具身体太柔弱,才不过斗智斗勇几个时辰,从脑壳子到四肢肌骸已经隐隐作痛,一副嚣叫着要罢工的架式,林代稍许多吃了点,胃里*就不太舒服,居然消化不动!而邱嬷嬷居然还问她要不要再来一点!这位嬷嬷陪了姑娘十三年,难道还以为姑娘是大胃王不成?林代很纳闷。 「看姑娘今天胃口好,要不要再来点?」邱嬷嬷殷勤解释,满脸期待。 「……」林代明白了,邱嬷嬷是个好心的蠢蛋:「不用了。嬷嬷,我就想睡一觉。」 红木的床又大又硬,不过绣花的被褥看起来舒服毙了,一头扑进去,打个滚,长舒一口气,肯定会很舒服。林代这样期待着。 结果在繁琐的清洁整理更衣程序之后,林代钻进被窝,却发现自己——睡不着! 以前林代也吃过这种苦头。白天脑筋动得太多,唇枪舌箭大战三百回合,睡眠时间也静不下来,脑袋里面还有千军万马凭着惯性在驰骋,要是任它们跑下去,一晚上都不用睡。boss杨律曾经教过林代一招杀手锏对付失眠:瑜珈。 真的,想像中年就早早花白了头髮、一副金边眼镜、文质彬彬的杨律一本正经垂手练象式瑜珈的模样,林代就忍不住想笑。 他推荐给林代的是蛇式。从颈椎、嵴椎到尾椎,一粒粒椎骨似珠子般盘起、再放松,配合冥想放空,非常的滋养身心。 这式样,如果给古人看见,说不定会骇然,幸亏这老式的拔步床,光个架子就有近三米长、两米多宽,不但有床板,更有门板、窗板、飞檐、立柱、围廊、踏阶、简直就是个小阁子。帘子一放,林代在里头安安稳稳、清清静静的打坐起来,刚刚进入冥想的清净地,眼前就闪出这样的标籤——「今天辛苦了。你好棒!第一天的战被你打赢了!明天提示:会有救星来保护你哦!」 好好的冥想状态完全被破坏,林代没好气的默问那滴泪:「什么情况?」 「每天帮你总结、再给你提示啊。」那滴泪很认真的回答。 「这算什么鬼提示!不如把林毓笙原来的记忆直接给我看?」林代道。她还是更喜欢把原来那位红衣少女叫作「毓笙」。至于「代玉」,则用来称唿现在这具身体。这就不容易乱。 林代从前做的涉海事诉讼里,有时一条船转了几次手、换了十七八个名字,林代一个个给它们做出标註,绝不混淆,旁边写的提要备註,也都字字千钧。 她很看不上那滴泪搞的什么「明日提要」。 那滴泪却不肯放权:「说了不能给你看了的啦!因为*权嘛!而且如果你都看了人家经歷的事,再处理起来当然就简单多了。就算成功,人家可能也会不服气啊,所以——」 「人家是谁?」林代抓住重点。 「……」那滴泪保持沉默。 必有猫腻!林代记下一笔,再问:「救星是谁?」 「不、不能多提醒你的。」那滴泪结结巴巴道。 「是林毓笙眼里的救星?」林代再问。 「嗯。」那滴泪认可了。 它给林代的所有提示,都是从林毓笙的经歷中来。「坏人」什么的,是林毓笙的观感。同理,「救星」也是林毓笙的判断。 「*。」林代骂了一声,睡不成觉了,得盘点盘点明天她有什么可用的人马、可调拨的资源。 「都说了有救星,为什么你反而如临大敌?」那滴泪觉得很奇怪。 人家说什么林代就信什么?那就不叫林律,叫林绿了。被人踩到十八层地狱尸骨都长绿毛了吧! 林毓笙眼里的救星?切!骑着白马来的不仅有王子,还有唐僧。那个为了男人会吐血而亡的傻姑娘分得清吗? 林代觉得自己还是准备准备,比较靠谱。 可惜她发现多年来林汝海抬举蓉波的结果是,家里的帐全由蓉波管,管家们全向蓉波汇报,家里的用人几乎全得听蓉波的。林代玉空为独女千金,真正能支配的钱财不过是箱子里几块金银锞子,能用的人—— 只有邱嬷嬷,这么个忠心而煳涂的女人?! 林代要抓狂了。 十 新队友,get√ 「姑娘,要说能干,是有个人。您……忘了吗?」邱嬷嬷吞吞吐吐。 此人为何方神圣?林代叫那滴泪调名单给她看。 所有跟林毓笙相处过的人,在眼前或不在眼前的,都调出名字和简明经歷。林代是这样要求的。那滴泪倒是答应了,但调的速度啊,比林代看的速度都慢。 「我还要概括吔!你只要看就够了。当然是你快了。」那滴泪委屈坏了,泪汪汪的辩解。非常的犯贱欠扁。 不管怎么说林代终于把毓笙记忆名单中的人、跟邱嬷嬷推荐的人对起来了: 此人已届中年,人称英姑,又或敬称「大嬷嬷」。 英姑是林谢氏当年手底用的人,再斩截能干不过,可是脾气坏、傲慢,据说林谢氏在时还算知道分寸,自林谢氏去后,连毓笙和林汝海的命令也不是全听的,跟蓉波就更不对盘了,最夸张的是有一次,为了跟蓉波呕气,有个该管的地方没去管,天意捉弄,竟凑巧引发火灾。火倒不大,却把林谢氏留下的手迹烧了个七打八。 林谢氏不善文墨,但是帮着林汝海挣下偌大的家业,日常记了很多帐册是真的。那些帐册就是供毓笙怀念亡母的珍贵遗物了,毓笙看一次,哭一次。英姑对她道:「水气浸润、册子要坏,日后想看都见不着了!」哄得她相信,把本子都收了去,藏在橱里,不料都付之一炬!毓笙当时就心痛得晕厥过去,醒来后,咬牙切齿哭道:「今日之失,移五岳、竭四海,也不能弥补!」——不错,这么文绉绉的话。因为毓笙打小儿是个神童,人还没桌子高就会做诗,随口念一句话都比村头秀才憋出来的大作清丽。换了林代可做不到。这大约是林代唯一不如原主毓笙的地方,也是她借尸还魂的很大破绽。 ——总之,从此英姑脑门上也盖了「罪人」的戳。蓉波就藉此把英姑赶了出去。 英姑走之前,曾向毓笙求情,可惜那候她已经不能跟毓笙面对面说话。邱嬷嬷护着毓笙在帘子里,英姑就在院里恳求。毓笙听见外头声音,问邱嬷嬷:「可是大嬷嬷?」 邱嬷嬷劝她:「姑娘宽心,先休息!」到院子里跟英姑说了几句话,回来对毓笙道,「大嬷嬷到乡下看看她的儿子女儿。她望姑娘保重身体。」 毓笙登时就回道:「烧了我母亲遗稿,比断了我四肢还残忍。我要如何保重!」 这话太重,邱嬷嬷无言可答,光是陪着毓笙垂了半日的泪。 ——根据邱嬷嬷如今的回忆,当时情形大抵如此。林代非要追问,英姑当时在院子里说了什么。邱嬷嬷只好道:「她当然想留下来照顾姑娘。说她冤枉。说她也不指望姑娘小小年纪就能辨明冤枉,可是……唉!」 后面,英姑除了拿市井脏话骂蓉波,还把林汝海和毓笙一起埋怨在里面,邱嬷嬷不敢复述。 林代已经大致了解,想着英姑受林谢氏重用,必有她的本事。蓉波排挤英姑,也证明了英姑的重要性。那次失火,显然可疑。至于英姑把林谢氏遗物藏起来,分明是怕毓笙看多了、哭多了伤身体。这样有勇有谋,倒是个可用之材。说到脾气大,这也是性子直、又有本事的人,才能犯的毛病。小人再怎么暗地里咬牙切齿,转过脸来又甜如蜜;至于无用之辈,还没资格呕气。 林代想明白了,拿定了主意,问邱嬷嬷:「她现在在哪里?能请回来吗?」 邱嬷嬷顿时犹豫。 林代心底通透,问:「可是嫌我当时未留她、后来也一直没接她。她寒了心?」 一语中的! 上次毓笙打这个副本……啊不不,度这场人生时,给林汝海下了葬,离开家乡离城,远赴外祖母谢氏所在的锦城,临行前想起大嬷嬷,便着邱嬷嬷去问一声:此去不知多少年,临行前要不要见一面? 英姑回绝:相见何益,但愿姑娘自己保重。 毓笙那时咬牙想:「你绝情,难道我还比不上你?」头也不回的登船去也,从此千里迢迢奔死路,正式开启die模式。 这会儿那滴泪检点记忆碎片,自然前后贯通,然而不便全告诉林代,只能警告:「不容易叫回来哦!」 这个帮手,等级:出神入化。招募难度系数:四颗星。 林代抬头想了想,对邱嬷嬷道:「且别管她肯不肯。邱嬷嬷,你只说能不能找到她?最快什么时候能替我带话给她?最好还能别引人注意?」 答案倒是出乎意料的方便:英姑住在儿子家里,不远,就是离城边上的田庄,打马一天能走个来回。邱嬷嬷又恰好有个内侄,名为慧天,是多亏了走她的关系,才能在这府里帮忙。那内侄慧天机伶可靠,是个好孩子,去送信肯定没问题! 剩下的问题就只是:如何才能让英姑消气,前来助战? 难道要姑娘深夜前往求恳,来个亲顾茅庐? 林代有这个心,却做不到。毕竟闺门有防!尤其是十来岁的千金小姐,终年关在绣楼上,都是有的。热孝在身的林姑娘,无论如何无法抽身去探访大嬷嬷。 如之奈何? 林代又开始翻箱子,翻的都是金银首饰,一边翻一边叫那滴泪贴标籤供她参考。终于被她选着一件,交给邱嬷嬷,让她内侄转交英姑。邱嬷嬷一见这东西,眼睛就瞪大了:「不行啊,姑娘!这——」 林代在邱嬷嬷耳边嘱咐了几句话。 邱嬷嬷愣了一下,抹起眼泪来。 「嬷嬷,我才好了些,你又来招我。」林代嘆道。 邱嬷嬷连忙止泪,道:「都是邱嬷嬷不好!」相了相姑娘,仍是这么个瘦怯怯、娇弱弱、苦兮兮的千金小姐,怎么好像什么地方变了,有了主心骨似的?邱嬷嬷也说不出道理,却平白无故为此欢喜起来。 外头宾客散尽,桌椅要收、碗碟要洗、废弃泔水要拎到外头、烛火要当心,少不得一番忙乱。 邱慧天从他姑姑邱嬷嬷那儿接了任务,也知道此事重要,默默一掂量,就趁此时神鬼不惊地熘了出去。 英姑儿子的田庄离此二十里地。他预计夜半能抵达。 此时,林洪飞爷仨也告辞了,窝在自家舒适的马车里碌碌奔回家去,林易苢忍不住问飞老爷子:「为什么不能坐实了四叔爹『以婢为妾』的罪?爷爷!能跟孙儿说说了么?」 易苢他爹也竖着耳朵等听。 十一 月黑风高夜 林易苢既问爷爷,为什么不能坐实了林汝海『以婢为妾』的罪名,以便火中取栗。易苢他爹也竖着耳朵等听。 飞老爷子挨个儿把易苢和他爹看过来,还没开口,先嘆了口气:「我一世好强,怎么生了你们这两个窝囊儿孙!」 「爷爷!」易苢抗议,「孙儿今天表现得还不好?」全程没迟到、没早退,而且居然福至心灵、背出了一句书!该大大夸奖才是!居然反而被骂,叫他心里实在—— 「亏你七岁开蒙,读了九年的书!」飞老爷子作势要拿烟管揍他脑门儿,「读到今天都餵进狗肚子里去!」 易苢忙闪开:「大杖受,小杖走。爷爷!孙儿别的不行,孝道最明白。这就够啦!」笑得倍儿甜。 飞老爷子也拿他没办法,若在往常,一笑也就算了,今天实在该骂个明白:「你在人家家里露个什么狼涎狗脸的嘴脸?拜灵时脖子都往哪边扭?那是你亲堂妹!收好你下作黄子!觍出来打算给谁看?」 易苢哑口无言,顿时老实了。他爹扬起手来要揍易苢。飞老爷子喝道:「坐好!我训我孙子,与你何干?」——骂得倒新新! 易苢他爹连忙坐好。 易苢在袖子里无趣地摸着手指:亏得堂妹好看,所以他把那无滋无味的四叔爹丧事撑到结束,没熘出去找酒喝嘛!知道是亲堂妹,所以过过眼瘾心瘾就算了,没真的干出啥事来。他够乖了!还要怎样?……咦,这样说起来的话,四叔爹的姨娘蓉波倒有点儿意思,悄悄给他透了个气儿,似乎是肯帮他的样子,只要他能答应给她好处…… 好处倒没问题!可蓉姨娘能帮他到哪里?立嗣什么的本是题中应有之意。不过蓉姨娘分明还弦外有音啊!易苢心里头卟嗵嗵跳,晓得这大大非礼的企图,是不好让长辈晓得的。他就自己在心里悄悄琢磨。 飞老爷子咂了一口烟,缓过口气,道:「菅小子今日能背出一句,也难为你。只不过你要晓得,奴婢奴婢,身契卖倒了,这身子都是主子的。若她大福,偏蒙主子喜欢,难道就不能抬举抬举不成?总要给人家一条路走!所以什么『以婢为妾』,后头还有解释哪!奴婢有子的,可以升作妾。或者,如果『经放为良』了,之后又有人要买了去作妾室,也不是不可以。」 易苢恍然大悟!原来这一条就是个摆设。主人要宠丫头,直接睡大了肚子可以,一手先还了她的卖身契解除她奴婢身份,另一手再把她买为小妾,也可以! 「难怪——」他摸着头道。 「难怪什么?」飞老爷子瞪眼。 「孙儿说不好,」易苢把熘到嘴边的一句骯脏下流话憋回去,笑道,「爷爷教训!」 飞老爷子鼻腔里哼了一声,问易苢的爹:「你说说你海四哥有过错不?」 「是。」易苢的爹恭顺道,「回老爷子:有。」 「有在哪里?」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四堂兄……嗯,自丧偶后,膝下唯一女,却没及时另择良聘继室续香火,以至无人捧灵牌,断了他一房——一房血脉!此其一也。尊卑有别,四堂兄以婢作妾,虽当中经过放契,规避了律法条目,然而事实上令妾代执家中主母职责,乱了序位,此、此其二也。」易苢的爹吭哧吭哧想到这里,实在说不下去了。但是照文法来说,硬憋也要憋出三条来才好看。易苢的爹肚里干货不足,急得直着眼睛,乱咽唾沫。 易苢有了主意:「第三么,谁叫他女儿这么大了也不定个婆家。没婆家的女人就没主。为了帮他照顾家产、照顾女儿,咱们不还给帮他挑个嗣子过继吗?」 飞老爷子又扬烟管了:「你就惦记着人家女儿!」 易苢熟极而流的缩脖子躲开。 飞老爷子问易苢的爹:「你说,他这么多罪过,咱们能不能藉此拿捏?」 「这……」易苢的爹苦笑拱手,「还请老爷子训示。」 飞老爷子摇头晃脑:「菅小子说得好!他没处理好他自个儿的身后事,他府里无主!咱们就得骂他,然后帮他立嗣,这是为他好!骂得响!可是那什么第二条乱序位的罪,能提吗?须知人死为大,入土为安。此事不可再提,而且要压。若真承认他内宅荒唐、触犯官法,咱们要去报官不?报了,显得咱们多不厚道,官里来查,麻烦不说,还又要送钱给官老爷开销,白添笔损耗,族里出了个犯人,说来也没脸;若不报,则又属知情不报,罪名落咱们头上来了!所以你们看那老狐狸,明着臭骂女人,暗里句句替死了的开脱。女人该骂!骂瘪了就老实了。死的脸面则维护住,大家省麻烦。这叫马粪蛋一煳满面光!」 易苢他爹听到此处,诚心折服赞嘆:「爷爷高明!」易苢又补一句:「姜还是老的辣!」 飞老爷子哼笑:「只可惜……」 「可惜什么?」易苢忙问。 飞老爷子嘆道:「你四叔爹宠的那姨娘,蠢了些。若是个聪明的,笼络住姑娘,老爷丧事上,两人咬死了站一边。咱们立嗣,立意是做好事,总不能闹得满窝沸反盈天,不得不哄她们点头。她们岂不落实惠?如今掌实权的姨娘是没翻身机会了,姑娘又小、又是迟早要出阁,总不能多带她父家的钱送婆家去,这倒做成了我们。」 易苢听得喜笑颜开,勐想起一事:「啊哟爷爷!不好,先四叔母是大户人家出来的。玉堂妹不会带她爹的钱送她外婆家去?」 飞老爷子正待回答,车身勐一颠簸,车上三人差点都摔成滚地葫芦。易苢搀着爷爷,易苢他爹探头大骂:「混帐东西!怎么赶的车?」 车伕哭丧着脸回答:「磕到石头,辘轳歪了,老爷,咱们得修修。」 已是三更天。夜凉如水,月色明净,映得满山墨意披离,份外清幽。 未近田庄,邱嬷嬷的内侄慧天先见到这么一座山。 那山不高,松柏绵绵、藤萝披拂,月下也不知开了什么花,但觉风送清香。有一缕白云,正在山峰上,半舒不捲、载沉载浮,禅意十足,真是可以入画的。 邱慧天转过这座山,视野一畅,但见绵延足有半里多地的矮桃林,花期刚过,正在坐果时候。沟渠里细流涓涓、枝头上新果窥人,叶间偶有一阵虫啼、惊起几声鸟啾,好不清新可爱。 这便是英姑儿子的田庄。 邱嬷嬷来过这儿,告诉慧天,见到果林,往前大概几百步,有条小路,走进去,篱笆小院土屋,就是大嬷嬷的家了。 也不知邱嬷嬷记错了、还是邱慧天迷了路?他转来转去,也没找着篱笆和土屋。这乡郊野外,连个更夫都没有。邱慧天仰脸观星,估摸着已是后半夜,急得鼻尖冒汗。 十二 好狗不咬人 忽听狗吠。两条大黄狗,一前一后,朝邱慧天勐扑,虽咬不着他,却惊了他的坐骑。 邱家内侄心道:有狗就有人家,会咬人的狗不叫、会叫的人狗不咬!倒是反而欢喜,便扬声道:「哪位主人?麻烦把狗收收,我是送信的!」 无奈他那坐骑,是个小骡子,倒是黑毛白蹄生得俊,也有脚力,无奈胆子小。而那两条狗固然没出息,好处就是声儿挺大,一前一后把住了路,狂吠不已,一来恐吓入侵者、二来求声援。 果然把其他狗、以及狗主人给叫出来了。 那狗主人但见个青衣小帽的年轻小厮,相貌周正,骑个慌毛燎蹄的小骡儿,在群狗声讨之中奋力收束缰绳,连声:「莫扑莫扑!我是来送信的!」 那狗主人便喝住狗们。邱慧天松口气,安抚了骡子,同狗主人见礼道:「我是城中林府当差的邱慧天,特来寻英大嬷嬷。」 狗主人道:「那是家母。」便同邱慧天见了礼,问明来意,迟疑:「今夜这样晚了……」 邱慧天察知他言下之义,连忙挑明了道:「实在我们家姑娘有要事,非大嬷嬷不可。求大嬷嬷念在当年夫人的情份——」说着,怀中取出东西来。 那是一件填丝贴翠华胜。 所谓华胜,是制成花草形状,插于髻上、或缀于额前的装饰。邱慧天手中这一件,以银掐丝,先掐粗丝——所谓的粗,也并不比梧桐叶柄粗多少——再填进细丝,这却比头髮丝还细了。这般搭起金属架子,即所谓「填丝」,立体精緻,这份手工比金子还贵。上头贴的是翡翠鸟羽,深碧动人,这种贵重羽饰往往配合在黄金上,辉煌惹眼。这件华胜的制作者却独运心思,弃金而从银,盘出秀雅的蕙兰骨架,而稳稳饰以翠羽,使得成品素碧相映、沉静端庄,形质浑然一体。这份心思与手艺,令其脱离了一般「首饰」的范畴,而进入艺术品行列。 英大郎虽然不是珠宝商人,不过搭上眼,也知此物不凡。 「——虽然夜深,望大郎还是代为通传,着我一见。」邱慧天诚恳行下礼去。 英姑正睡在自家搭砌的那石砖木樑小屋里。上了年纪之后,她睡眠浅。狗叫声把她惊醒,她心悬儿子,怕出了什么事,坐起来,拨开窗板往外看。 今夜月明,她老眼也不算很花,正见儿子英大郎领着个客人、客人又牵着牲口,狗们在旁边欢跃护送。一行人迤逦行来。 英姑唇角斜了斜,不知是个笑、还是冷笑。她摸索着打开箱子,取出珍藏已久的、最贵重而得体的衣物。 她刚把衣服穿好,大郎就进门来了:「娘——你醒了?有位客人——」 「知道了,让他等等吧。」英姑对镜,把头髮梳光顺,稳稳勒上抹额,这才出来。 邱慧天坐在木桌边,连忙起身见礼。他看这久仰大名的女人,年纪也并不很老,正介乎中年妇女和老太太之间,身材却是高大,目光坚定、不怒而威,身着石青缎绣团花对襟衫子,下系黑地流水纹妆花缎裙子;花白头髮挽得一丝不乱,插两对如意簪,勒着伽罗色薄绒抹额,正中以**象和绒混织,映灯生辉;腰上绀蓝带子,垂一双白玉佩,应是藕节生花纹,灯下依稀可辨玉质颇佳。 邱慧天当时的感觉便是:有什么样的主子、有什么样的兵!闲居多年,深夜叫起,仍然仪容如此,当年她跟着林夫人的场面,可想而知! 他恭恭敬敬唱下喏去。 英姑也上下打量邱慧天,眼中微露笑意,道:「你想必是老爷跟前得力的人了?」 邱慧天连称不敢:「小的只是池圃的帮佣,蒙姑母说情才进了林府。」 英姑微诧:「你姑母是——」 「姑娘的乳娘。小的听得人家叫她邱嬷嬷。」 英姑微哂:「浑塘里竟跳出条青鱼。」 一边贊了邱慧天人品、一边却对邱嬷嬷很不客气。邱慧天只好装听不见。 英姑点点外面:「怎么骑了这么个小东西来。厩里没马了不成?」 邱慧天道:「小的出来仓促,怕牵马太动人耳目。好在这点路,骡子也尽使得了。」 英姑眼角唇角的皱纹绷紧:「怎么处境这般险了?姑娘怎么说?」 邱慧天将华胜奉至她面前。 英姑嘴唇微微抖动。 邱慧天一时好奇:「小子没福气见过此物,不知什么来歷?」 英姑眼神似梦:「多少年了。还是夫人当时亲自选的料子、挑的手艺匠。姑娘喜欢,夫人道,给姑娘压妆匣罢……」 ——是了,不止是一件贵重首饰,更包含着深刻的情感寄託!林代一开始也不知道首饰盒里会有这件华胜,但她凭常理推测,这么金光灿灿一土豪家,母女都活了这么多年,必然有件带感情的珍宝!找出来之后,送出去,这力道绝逼是槓槓的。 刘皇叔三顾茅庐,重点是个「诚」字。林代选礼物,传递的也就是这么个「诚」字。 英姑被赶出府之后,在儿子田庄上这么多年,何尝不是在等这个字?一把宝刀,没有老,还在等着主人唿唤。深夜坐起迎客,不知她在梦里练习了多少遍!却是自矜身份,非等到这一声诚音,绝不会搭腔。 既然听见了诚音,她闭了闭眼睛,问邱慧天:「……你们姑娘说什么?」 邱慧天如实复述:「姑娘道,从此生死两茫茫,一身不知归于何处,此物不如交给大嬷嬷保管,留个纪念罢。」 ——光是送信物还不够,还要补一把刀! 明明什么都没哀求,却触动了英姑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英姑哭了。 邱大郎吓傻了:他可从没见过母亲哭! 英姑一开始也想忍,没能忍得住,索性化为大声嚎啕,捶胸流涕。屋外的狗们趴下来,一声都不敢吭。果树们静静牵起手臂护住这场哭嚎。 英姑哭了大约有半刻钟,收泪,抹脸,大声的撸鼻涕,问:「姑娘要怎样?」 「没有。」邱慧天摇头,「姑娘没交代任何要怎样。」 「老爷族里的人都来拜灵了?」 「是,济济一堂。不过,晚上他们应该都回去了。小的想,明早他们还会来。」 英姑道:「大郎,备车。」 可是车子已经有了。 是邱慧天叫来的。 从城里出发时,他自己方便点,骑骡子,出城前却去了一趟车马行,赶在他们下门板前叫了一辆车。 那车子不是现拉现有的,要准备,出发晚,所以到得反而比邱慧天慢。 可现在,也总算到了。 「小的想,也许大嬷嬷要用,也不知田庄上是不是现有,就到店里叫了一辆。望大嬷嬷莫嫌小的多事。」邱慧天恭敬为她打起车帘。 英姑又打量了他一遭,嘆口气:「长江后浪推前浪,若是夫人在……」 若林谢氏在,会如何将他材尽其用?英姑又不说了,上车去。 在车里,她将抹额反转。 她身上唯一称得上金彩辉煌的饰物,被转了过去,成了一条伽罗色的素带。 十三 夺嗣争宠 马车奔进离城的漆朱大牌门时,天已微明,晨雾湿重。邱慧天跟车夫交代了几句。车夫扬鞭直奔林汝海府门。 是府后的角门,不是前面的大门。 前面的大门,要大事、贵客,才能开。譬如族长率众长辈来拜灵。这可真叫开门揖盗,正主儿反要在后面悄悄儿接头。 林代起了个大早,就在后门等着接人。 邱嬷嬷已经给她加了一袭麦穗纹兰绒素披风,下头垫个白锦弹墨的垫子,方敢让她坐,仍然心内惴惴的,陪了片时,便催:「姑娘,瞧这雾水重得!还是回去罢?」 「不妨事,」林代静静道,「一会儿就该到了。」 邱嬷嬷心里嘀咕:「那个逞强恃能、负恩忘义的!还不知她肯不肯来呢?」 正忖着,便听车轮响。便听人下车的声响。便听外门口的拦:「嗳,这可不能随便进——」 林代起身出廊,对内门口的婆子道:「去把人接进来。」 邱嬷嬷搀紧姑娘,看见高大的英姑,一步跨进门来。 真是臭美呵!邱嬷嬷想:这种时候,还打扮得这么齐整,真是、真是—— 邱嬷嬷喉头作哽、眼前模煳,恍惚又回到了夫人还在的时候。她跟大嬷嬷两个,互相看不顺眼,斗嘴就没停,然而,尊敬夫人、爱护小姐、尽忠尽力,真是一样的。 英姑向姑娘深深拜下去,双手高托起那枚华胜:「夫人遗物,英姑愧不敢领,请姑娘收回。」 「是。」林代握住华胜、也一起握住英姑的手,「等天放晴了,我再给你打一枚。」 「天放晴」三字,当然另有所指。 邱嬷嬷眼泪垂下来。英姑哽了哽,忍回眼泪,斥她道:「现在什么时候?姑娘没哭,你倒诱着姑娘!」这次邱嬷嬷心甘情愿被她责骂。英姑转头向姑娘谢罪,「本该替老爷居丧。断了主僕契,没名份,孝服穿不上身,只好自己择黯色的穿来。」 林代叫声邱嬷嬷。 邱嬷嬷已把早备好的丧衣拿来,帮英姑换上。 从此,英姑又成了林府的人。 这意义,蓉波顿时明白,林氏族里的人却还不太了解。只因当年,林谢氏行事已经够低调,英姑是她手下人,更不受重视。何况被撵出去多年,林氏族里很多人索性已经忘了她。 蓉波却绝不会忘。 她咬着指甲,想:「你们这些老爷们,想不起一个女人能做什么对吧?我不会给你们通风报信!——你们看不起我!我凭什么呢?我就坐在这儿,看你们斗。看你们斗残了……嗳,全斗死了才好!老爷,你去了,他们都欺负我啊……」 这句话,她都不敢高声哭出来,怕又被族长责骂,要她举出欺负的证据,她可说不清。 她的亏,只能闷受了,像小虫子似的咬在心里,等待有一个机会,爆发出来,让别人也糟糟心。 灵堂的唢吶吹响,呗唱嘹亮,新一天开始了。林氏族人们陆续上门。他们安了心,今天要跟孝女好好谈谈立嗣的事,谅她也不敢回绝。 至于她的外祖谢家……离得挺远呢!这几天绝过不来。就算过来了,又能说什么? 毓菅爷仨、还有另外几个大房的人,彼此互望,瞭然于心:接下来的战斗,只看他们谁能把自己房里的候选人成功推荐给孝女林代玉! 林汝海的灵堂气氛,比起前一天,有了很大改善,从悽厉紧张一变而为亲切、融洽、友好。 当外头好奇的小子们向邱慧天打听里头情况时,邱慧天就是这么回答的。 小子们嘘他:「灵堂就该哭!哭得越悽惨越好!亲切还叫什么灵堂?」 邱慧天挠挠头,不予置评,回去睡觉。 小子们拉他:「哎哎!太阳出来了你睡什么觉。昨晚作贼去了?」 「是啊,嗯啊。」邱慧天打哈哈。 小子们挤眉弄眼:「昨晚你出去了!到哪家作贼去的?」 邱慧天不受激、也不受诈。他均匀的打起鼾来。 小子们恨得踹他屁股,邱慧天鼾声不变。小子们围着他磨了会儿牙,到底无法,也只有散了。 从邱慧天嘴里漏不出半点秘密,英姑这次回来又很低调,二话不说,在后院跟其他下人们一起披麻守孝,而老派下人们因为蓉波的缘故,也走得差不多了,很多人根本不认识她。 她回来的消息,过了很久才传到某位耳目里。 这位耳目纳了会儿闷:要不要告诉主子呢? 想想,告诉了没有错,不告诉却是失职。还是告诉了吧! 不料他主子林存诲忙着跟飞老爷子等人一起在姑娘面前争宠,就像**里的**,街心拉客、勾栏头上红袖招:客人,看我们房里呀!我们房里德艺双馨,包不让你后悔啊!——其他房?蠢透了?选他,你就是傻子! 林代心底有谱,根本不会吐口答应他们什么,只是柔顺的听着,似乎很傻很天真的问一声:「真的吗?立嗣有好处?」 几房的长辈抢着跟她说好处,互相夺了话头。 林代再挑拨一句:「可是……人选也是很重要的吧?选得不合适,亡父在天之灵也不安,是不是?」 「太对了!」几房长辈就争着说自己的好、踩别的候选人。 林代装作专心听取的模样,低头养神。让他们争去!就在这么争得白热化的时候,那耳目跟猫儿似的摸来了,挤眉弄眼的把林存诲叫出来。林存诲一听:不过是个离府多年的下人!而且还没陪在姑娘的身边,光在后院跟其他低等下人们一起挤着!这也值得一提?害得他失了灵堂里说嘴的好位置? 他恼火地问:「查了没?为什么忽然回来的?」 耳目答道:「——听说是,虽然断了主僕契,但念在伺候半辈子,还是回来给老爷披麻戴孝,姑娘也准了。」 「那不就结了?这么小的事儿问我干嘛!」林存诲要奔回灵堂,转念又一想,凡事稳妥为上,「——你还是再查查清楚吧!有重大消息再告诉我。记住,要重大才行!」 耳目应声退下。后来很久都不再通报消息给林存诲。只因他自己掂量,不够重大,没必要惹主子讨厌。 好的上司能够激励下属的积极性,坏的上司则像坏的父母一样,把活泼泼孩子压制成了一块木头,还纳闷他为什么不像别人家的孩子那么机伶。 林代在灵堂里逗了半上午的猴戏,退场享受一个teabreak——嗯,茶休。在公司里的时候,前台小姐为了享受这么个休息时光,可以甩出各种藉口。林代有样学样,告诉那些人:「长辈们的主意都很好,小女实在说不出什么来。不如长辈们商量个定论,教诲给小女好不好?」 ——神马?要个定论?!那些长辈们视线相撞击,火药味儿更足。林代乘机熘走。 蓉波正闲立在月亮门边,瞅着小鸡刨虫子吃,瞥见姑娘来,就指着那小鸡骂:「鸡公鸡母都下了锅,就留你个孽障,看能欢蹦到几时!」 十四 公子驾到 以前蓉波每次挑衅姑娘,效果都很显着,毓笙每每被她说得心塞三日、啼哭九夜、一整月不知肉味。 换了如今的林代?为她挑一挑眉毛都嫌浪费! 她到耳房,坐在美人榻上喝杯热茶,是邱嬷嬷备下的,除茶水外,还有一小碟蜜渍松仁、一小碟蛋皮卷,都是极其素洁、好克动的饮食。她身子一歪,邱嬷嬷就摆下了软垫;她睫毛再一抬,邱嬷嬷就欣然把茶点送到她的嘴边,连手都不用她自己动。 林代发现邱嬷嬷虽然不是一名好战士,但却是一位极好的养猪能手。毓笙在她呵护下还能病恹恹的,也真是天份。换了林代来享受,分分钟可以养上膘。 她蓄足了精力,回到前头,午膳又开席了。 这一顿比昨日略热闹些,是凉切嫩藕、豆腐丸子炒时蔬、腌野味、芙蓉鸡圭、肉末豆花、银肺汤、南瓜饼、笋丁猪肉馅的烫面饺等几样,也有饭和面,凭人添取。 众说客从大清早熬到现在,肚子都摆起了空城计,且顾不上跟姑娘聒噪,先用膳去要紧。 林代先已垫过飢,这时候席面上就可以慢条斯理、只小鸡啄米般略挟一点儿,装足了柔弱白莲花。看大家差不多用完膳,她略抬眼睫,看着一圈热腾腾的香茶伺候上桌。 大吃一顿之后的热茶,有如蒙汗药般舒服,再加上薰风初送、池莲新举,怎叫人不想阖上眼睛,抱着手打个盹儿。 连僧人经唱声,都低缓了许多。上点年纪的人,本来就爱打午憩,已撑不住了,自有下人引去休息。林代又可以清静片刻。 她好奇的是:那滴泪预言的救星,到底什么时候到呢? 林存诲的耳目,又从后院得到了关于英姑的新消息。 英姑在院角跟下人们随了一卷经,然后就出去了,据说是饮茶去。听说一出府,连孝衣都脱了。 林姑娘也压根儿没准备叫她伺候在跟前。 林存诲的耳目打听到这里,觉得没啥可怕的,就放了心,又去打探其他事情。 亏得他伶俐!赫赫有名谢大公子入离城,他是第一个奔进去报信的下人,总算证明了自己无愧于主人赏的这碗饭。 那一行三骑奔进离城时,人人侧目。 就算有一开始没注意的,忽然发现怎么身边人都张大了嘴往一个方向看,于是也跟着转头过去—— 哎哟,这一看不要紧。一个不小心,下巴脱臼、眼睛脱眶。于是脱了臼的求人给托托下巴、脱了眶的就这么鼓着眼睛四处问:谁呀?这是谁家的公子? 那打头的一匹,是高高儿的枣骝俊马,马上的年轻男子,比马儿更俊,但见他墨黑头髮抿在白玉冠里,乌鸦鸦双眉入鬓、清炯炯星目生威,素衣素袍、雪靴银镫,入了街市,守着官法,马速并不很快,然而那微微倾身、身与马合的娴熟骑姿,真箇儿矫若游龙、翩若惊鸿。 通街儿的女性,下至七八岁上至七十八,登时都觉一股气直冲脑门、一颗心提吊半空,上不是下不是,两只手不知该捂嘴还是捂心口的好。 这要是前朝,民风比较开放的年代,就简单多了:见着俏哥儿,就兜着果子、兜着花,只管掷过去,以表赞赏!不小心打歪了哥儿的冠、牵斜了哥儿的衣,哥儿倒显得更**倜傥了!所谓「独孤侧冠」、「侍郎斜襟」[1],还引得肤浅少年们争相仿效哪! 可惜本朝规矩比较严谨。 女性们能走上街的就少,见到了这般潇洒公子,能表达出自己感情的就更少。那股气儿痒痒的想从喉咙口尖叫出来,硬忍着不敢叫;两只手抖抖索索想抓着什么,却只能攥住自己衣襟。攥着攥着,嘴还是张开了,自以为放肆的叫出了点什么,其实什么声音都没叫出来,人倒是晕倒了。 ——旭北道谢云剑打马南下入离城,当街就看晕了栏后的妇人。这件事儿,简直成了传奇,百来年里,无人能超越。 云剑身后两匹马,上头两个骑士也都着素服。一个小个子、尖鬍子、边幅不修、相貌清古;另一个鬚髮如狮、深眉凹目、面上长长一道疤,望之俨然不是中原人士。 终于有见多识广的,从这一个异族随从的面相上,推断出了白衣少主的身份: 「哎哎!听说旭北道锦城谢府,谢大公子,云剑,少年仗剑,卫国戎边,打赢了一场大战!还亲手解救了一个北胡奴隶。那胡奴就跟着大公子了。大公子文才武略、才貌双全,如今咱们城林汝海林老爷早年过世的夫人,就是谢府来的,论起来是大公子的姑妈。如今林老爷也过身了,大公子莫非是来给姑父奔丧的?瞧这一身素,错不了啦!咱们城也没第二家这么体面的丧亲了!」 这消息如撒入溪流中的碎叶,哗啦啦传播开。而谢云剑也领着两个随从,驰至林汝海府前。 邱慧天打着呵欠蹭出府门时,正见他扬鞭而来。 阳光从谢云剑身后照来,他眉目沉在影里,青峻如天边的山岳。他气势如剑锷口吹过去烈烈的风。 马蹄一闪,过去了。连后头的两个随从都过去了。 邱慧天嘴张着,就没合上。 「哇哇!这是谁?好气派!哪来的?」小子咋咋唿唿。 邱慧天举手托上下巴,回身给小子一个爆栗:「你管呢?做事去!」 林存诲得了灵通耳目报信,已经第一个迎出来。 云剑跃身下马、把马缰绳交给从人,回过脸,便见个大脑袋、狮子鼻、红口白牙的男人迎上前,对他殷勤致礼:「这位可是谢府贤公子么?」 云剑点头认了,向他回礼:「伯父是——」 「不敢不敢。灵堂里如海公,是我四堂兄。」男人与他通名姓,「下愚字存诲,排行第八。」 云剑便口唿「八叔」见礼。 这林存诲辈份位次虽不甚高,能耐却不小,说心狠手辣可能太过了些,反正连飞老爷子都有三分忌他。这次夺家产,他推举他的儿子,跟易苢他们斗得最起劲。 他们一直觉得,林代玉孤立无援,已是他们口里的肉,所以只管内斗,没理会别的,不料云剑来得这般快!势头可不善。 林存诲抢先迎出来,就要探探云剑口风。 云剑一边同他互让着、往里头走,一边就告诉他:「小弟正巧在附近游歷,闻知此信,如闻霹雳,快马赶来,路上还盼是传误了,近城才知是确信。姑父正在年富力强时,怎的说去就去了!」蹙眉长嘆不已。 这话原也是悼词常文,林存诲作惯了贼,听见毕剥声就怕是鬼敲门,暗忖:「难道这小子当我们贪财谋命不成?我们无非不捞白不捞,却也不至于做到那般丧心病狂地步!你猜疑?我乐得引你猜疑。」主意打定,便也随着嗟嘆道:「可不是么?四叔叔正在为乡梓造福的时候,平白无故去得好不令人惊诧,连本地父母官都来为他上了香。」这一句,是点明丧事已经官府,官府没有动疑立案,可见本族清白,然后又补一句:「不过,父母官来时,都是飞老爷子接洽为主,连族长都不过作陪,里头详情,连愚叔都不太清楚。」 这一句才叫杀人不见血!替自己洗清白之余,还留个尾巴,存心要引云剑去怀疑飞老爷子,好给那一房添堵的。 [1]此典故为荧某杜撰,出自《三君过后尽开颜》,程昭然的「侍郎斜」,与本文是不同世界,只不过随手拿来用了……凑个对子:p各位看官有怪勿怪。 十五 算我浮夸吧 林存诲给飞老爷子下足了绊子,还不知云剑听得够不够明白、要不要他再添点醋?他瞄云剑,谢云剑也正转目看他。 那双剑眉下,黑凌凌的目光,把他一望,林存诲竟觉好似神兵利刃穿心而过,刺了个通透,将他什么想告诉人的、不想告诉人的,都丈量得清清楚楚。 林存诲遍体生寒,舌根就此锈住。 云剑收回目光,道:「可怜玉妹妹孤苦无依。」 林存诲缓过口气:「正是!可惜四堂兄膝下无子,只留此女,连个捧灵牌的都没有……」顺势把话题牵到立嗣上,夸奖他儿子是如何合适。 云剑不予置评,步子已跨进停灵的院门。 「大公子!」「大贤侄!」「公子果然一表非凡!」外头一片礼赞。而人已跨进灵堂来。 林代抬起眼睫,不由得也喝声彩。 阳光从他后面照来,给他加了光圈护持。那样高大、俊美的身姿,双肩宽展可靠,眉目英朗,长长黑髮浓如墨画,而阳光灿然如金粉遍撒。林代剎那间觉得,此处应有口哨与安可。 他额头上忽然也戳上了一个标籤:「大哥哥。大哥哥。既见君子,云胡不喜。春日游,杏花吹满头。剑锋真绝色,云下已倾心。一缕情丝何系——」情诗接龙就这么没头没尾的连绵下去,配上粉红色的泡泡,在旁边卖力的吹啊吹。 林代瞬间出戏,差点噗哧笑出声,连忙装成了啼哭呛咳。 云剑望向她。那目光,于初初的惊艷之余,便化为一派亲切温和,仿佛在同她说:「你好吗?」就算只是几秒钟,那几秒钟仿佛就已经具有让世界停止转动的力量。 「燕掠清波惊鱼梦」!标籤情诗联唱已经放到了这一句。 「这种东西就不用多说了。」林代只好暗暗呵止那滴泪。 惊鱼梦?上一世的林毓笙才会发那种梦。林代则要时刻警惕提醒自己:当心别被人做成红烧鱼哪一盘! 眼前这位帅哥外形动人、气质优越,但是能力强不强、良心又重几斤几两?林代还要掂量。 云剑视线在她身上,只停留了礼貌允许的那几秒,颔首作礼也只有礼法允许的轻微角度,然后他去灵前拈香行礼——先敬长辈,这才是正路。 他举止端正、进退有度,真真儿大家公子才有这般优良风范。 他在灵前行下礼去,林代便在侧后方作为丧者家属答礼。他目光自然而然、再次落在她脸上。 这目光本可以让她明白:不用怕,有我在这里。 但云剑发觉:她神色里并没有太大的恐慌。 若说他初踏进门时,她还有些迷惘动摇,现在也镇定下来了。这倒叫云剑颇有些意外:他本来以为小表妹孤零零落在狼窝里,已经被吓得够呛,只等他来救命呢! 哪知道玉妹妹俨然还很撑得住。招唿他,也并没有比招唿其余弔丧亲友更热烈。 一圈盯着的林氏亲族们总算拍拍胸口,把心放到了肚子里。 云剑微怔之余,仍然展现出良好的风度,默然退到旁边坐了。有人同他应酬,他也应对自如。 ——尽管,眼角,总是瞥着林代玉那边儿。 人影憧憧里,她身形显得如此瘦弱,仿佛一捧掷错了地方的冰雪,随时会被车声蹄影碾碎了似的。 却又没有真的碎裂。 云剑微觉诧异。照理说,纤纤弱质的玉妹妹会瑟缩、惊恐、绝望,直到无法忍耐的地步,这时候他便很可以站起来,排开众人,平和却威严地说出:「姑娘已快晕厥了!请都散开些,免得对姑娘身体不好。这里可有大夫?哪位是服侍姑娘的?请扶姑娘去休息。」 ——这种事,在上一世,确实发生了一次。 那一世他言出如山。没有半点凶声,众人已经不由自主听话退后,而他,只有他,踏前一步,把毓笙纳入他的保护中。 「并非小妹体弱,实是受逼迫不过……」毓笙颤抖如乳燕,扯着他的袖子,哀哀求告。 「不怕,一切有我。」云剑并无二话,一口应承。 她感动得哽咽,从此眼里心里再无第二个人!还有谁能及他?有他英武的,没他温柔;有他温柔的,没他可靠。她甚至想,或许这是她母亲在天之灵,怜她伶仃,派了这位哥哥来保护她! 正因此,毓笙才会抛开一切往锦城去,好一个春日游、杏花吹满头,从此生死由他……谁想到两年后,她真的踏入死境! 林代却没给云剑这种表现机会。 这一次,她处境看起来没有那么糟,神态更仿佛智珠在握,云剑谨慎,于是暂不上前,且在旁观察。 他等她?她更是在等他! 林代沉吟间,千百缕心思纷转。而飞老爷子好不识相,已经甩出「今天就定下来谁捧灵牌」这样的狠话了。林代想,时机已到了。 她「嘤呜」一声,做摇摇欲坠状。瑜珈的功底帮了她一把,她摇得颇为裊娜。 山不来就穆罕默德,穆罕默德来找山。救星在旁观望,林代就推他一把。 邱妈妈先惊叫,并几个丫头僕妇都上前。那几个族中长辈相顾愕然。云剑终于上前来。 他真高,眉目远远超过那些叔叔、伯伯、老爷子们的肩头以上。林代这样望去,只有他明亮、俊朗、高高在上,其他所有人都是他的背景,如野枝、乱草般,可以忽略不计。 真是天生的男主角!林代心底里喝声彩。 可惜她未必是个靠谱的女主角。 云剑分开众人,慰问了妹妹,将她纳入他的保护之下,助她避开了立嗣的纠缠。她得了机会,扯着他袖子,轻声道:「谢大哥哥!那些人……家父在世时原不喜欢他们,如今他们非要塞人进来当孝子,如之奈何?」 云剑轻柔地抚着她的头髮。 这动作其实是有些唐突的。只因他们已经多年没相见。虽说是表亲,血脉在三代以内,住的地方也距离不远,无非快马一日的路程。但他是谢家嫡长房的嫡孙、她是嫁出去庶女生的姑娘,谢老太太对林谢氏一向淡淡的,两家很少挈幼将雏互访,关系就疏远了。多年前见的那两、三次面,他又比她大八岁。对孩子来说,差距是巨大的。他跟她根本不熟。 如今这一抚,却将岁月、距离的隔阂都抹去。云剑就有这种本事,他恼起来,不需半个脏字,自有泠泠杀气;他对你好起来,管什么唐突不唐突,总好像理应如此,你享受便是。 十六 告到皇帝面前都有理 林代阖目。云剑手指的温柔仍停在她的髮丝边。他道:「妹妹不必担心。我想法子便是。总有办法的。总令你不受气、不担忧虑便是。」 说得好听!这种骑士、绅士,林代只在传说中听过。她不置可否、不动声色问道:「大哥哥,我在你记忆里是什么样子?」 似乎小女孩儿天真,踩着礼法的界线边儿闲话家常,实际上林代要打探云剑与「玉妹妹」之间的交情、或者说感情,究竟到什么地步。要不然——先生你说送我个人情我就当真了?我们很熟吗? 云剑一怔,旋即笑道:「我待要说,我家老爷又要打我了!妹妹实在生得更灵秀了,却要好好将养身子,不然看得人心疼。」 她问得既唐突,他答得更放肆,却有那种天生的磊落,连放肆都叫人嗔怪不得。这若全是做戏,跟林代也算得棋逢对手了。 林代把视线放低,轻声道:「我与哥哥,好多年未见了。外祖母与先母……」 「老太太很惦记着你。」云剑截口道,「放心。姑父虽然去了,有谢家在,你总不用愁!」 多漂亮的一个保证,诚意是满满的。亏林代生了一双利眼,到现在也分不出他是真是假。考虑到上一世毓笙的悲惨结局,林代觉得吧,还是假的可能性比较高。这位号称「文武双全,公子倾城」的大表哥,要么是绣花枕头一包草,答应得好好的,结果什么都做不到;要么,就是蛇蝎心肠,满嘴的甜言蜜语,暗地里下黑手。 别人对谢云剑的看法,可不是这样。 「真没想到夫人娘家的公子这么气派、又这么够意思,一肩就把咱们姑娘的事儿给担了!」小子们交头接耳、啧啧称赞,「如今姑娘可好了!」 邱慧天闷头搓麻绳。 「怎么你不欢喜,慧天哥?」小子们挤眉弄眼的逗他。 「我欢喜啊!只不像你们傻子似的,嘴角咧到耳朵根!」邱慧天没好气。 「哟!哟!这可不像你,慧天哥!你见那群假仁假义的老儿们吃亏,不该大乐一乐?」 「谁知他们吃不吃亏呢?」邱慧天闷闷道。 「吃定啦!别瞅他们在咱们面前能拿乔,在谢府面前算个屁?」「咱们老爷在世时,族里已经算是爬得高、混得好的角色了?对谢府来说算什么?只能娶他们家庶出的小姐,还算是高攀!」「亏得这门亲事,咱们老爷才能当上旭南道监造,族里结彩张灯的庆贺,你还记得不?」「飞老爷子说什么继子?咱们老爷在时,眼一横,他怎么说的怎么咽回去!可谢府那儿,咱们老爷拎着重礼去拜望都战战兢兢。人家世代都是当官的!老太爷在皇帝面前当过差!二公子也已经考上官儿,放差使出去了。还有位三姑娘,在宫里,当贵人娘娘,伺候着皇上!你说这谢府的大公子来护着他表妹、咱们的姑娘,那帮老儿们能不吃瘪吗?」 小子们你一言我一语道。 邱慧天秉公而论:「贵人在宫里,地位也不算多高,一年能见到几次皇上都不一定。谢二公子放的差使,听说也不算很大的缺——」 小子们顿时群起而嘘他:「您眼眶子真高!您放个更大差使、当个更高的娘娘试试!」 邱慧天无奈:「我是说,就算大公子真这么好心,诚心护着我们家姑娘——」 「那当然诚心!」「没见他跑来这么快!」「把那群老儿们脸色糟得呀!」「我说慧天哥,不是吧,怎么这么大醋味!你有本事酿这缸醋,你有福气吃吗?」 小子们越嘲越不像。 邱慧天暴喝一声:「我是说!立嗣是礼法所在!灵堂总要有个孝子!这话到哪都能说响,就算谢家来也……」 嘘声更浓。 邱慧天丢开麻绳,避进里屋。这谈话是没法继续了!大家就不能理智一点吗?! 指根濡湿,他低头,看见血在往外流。 流得很安静平和,鲜红的,不疾不徐。伤口不深,应该是刚才搓绳时不小心弄破的,奇怪的是这么浅的伤口竟然能流出这么多血。 疼倒不是很疼。邱慧天弄了点水洗洗,疼痛就来了。他握紧拳头,直到痛觉都麻木了,才松开手。 血流啊流啊,就会停了。疼痛加剧啊加剧啊,就会麻木了。他不吃醋,他没有那个福份。 他只是担心,谢家也争不过立嗣的大道理去。孤女还是要受欺凌。 灵堂野外的林氏族人们,闹了一番、嘀咕了一番,达成的也是这个共识:凭他谢家世代宦族,最高的官不过老太爷谢小横,十几年前已经致仕,到深山修道去了,能量有限。挨下来谢大老爷、二老爷,不过尸位素餐、守成之辈,没听说有多大能耐,倒把老太爷积下来的产业在他们手里渐渐败了去,若非谢老太太能持家,谢家在他们这代就快维持不了原先体面了!第三代「云」字辈倒还好,三姑娘云诗入了宫,却也不过是个贵人,未必能在君前说上多少话,一犯错却要小心受罚。她能帮上家里多少忙?二公子云书,放了个安城司马,不肥不瘦的地方、不大不小的官,若想往上爬,就得谨言慎行,料他也不敢到离城放肆!至于云剑,倒是文武声名灿然,却几次科场失意,倒现在仍是一介白衣,名气再大到底抵啥用? 「我看他们也不敢借官威硬阻立嗣罢!」林存诲先道。 「妙哉高论!立嗣,古训也,大道也,大道不可违也!」有位酸儒摇头晃脑附和。 「就算告到皇帝御座前,我们都是有理的。」飞老爷子也是这个意见。 他们商量罢,都服了定心丸,举步找云剑去,好据理力争。 云剑已出来了,举目望见这几位的神色,心中暗哂,面上则作出微微一怔的样子:「几位——哦!」作恍然大悟状,「可是一直在担心?大夫正在把脉开药,说姑娘须静养,安慰我们不用心急。」 这些人想说,他们最担心的不是这个,但不好意思承认,只能哼哼哈哈的先应酬了几句,然后把话题转到立嗣的方向。 十七 拿礼物砸死你 林氏族人们说起立嗣的事儿,云剑便点点头。 这头点得有点模稜两可,不知是贊同他们的话呢?还是仅仅表示「我听见了」? 总之也算是个客气、友好的表示,林氏族人们感觉宽慰了一点。 云剑随后问:「不过,到底过继哪一个么?姑父生前有说什么没有?」 这问题抛回去,堵得他们哑口无言! 他们不能转答林汝海生前的意见,那等于往他们自己脸上甩巴掌。他们也不能回答过继哪一个——他们自己还没吵出个结果哪! 「不如这样,」云剑目光在他们脸上扫过去,「不知族长是哪一位?恕晚辈直言,何不由族长公断,有了个确定结果,再款计于死者灵前、并及死者眷属。一来减免姑娘辛苦,二来也少了场面上喧扰。届时晚辈也必乐贊其礼。诸尊长以为如何?」 林氏族人们觉得……这主意驳不倒。 林氏族长可就郁闷了! 他这族长有点族长权威吗?没有的!若要他来定人选,他得罪哪边是好?这是要他也非装病不可的节奏吗! 他当场支吾得很辛苦,最后不得不尿遁,回头就派了个亲信悄悄求见云剑,吞吞吐吐诉说族长的难处,求云剑高抬贵手。 云剑笑着叫那亲信捎话让老族长放宽心:「族长过于宽厚、有欠威仪?这才是让族长长威仪的时机呢!」 亲信不是傻子,听了就懂了:族长这时候正该拿乔摆架子,让几房奉承他。谁奉承得好,族长就支持谁。这就叫长威仪的时机嘛! 可是支持了一方,其他几方都跟族长翻脸怎么办?摆不平啊…… 「有我在。」云剑一语定干坤。 亲信乐颠颠回去覆信了。 林氏族长听完,心里真像有猫儿轻轻的挠:一时不知是欢唿解痒、还是该叫痛! 他牙一咬:横竖横了!反正也没别的路可走,老夫就赶鸭子上架、摆摆这个架子吧! 却有人比他更聪明,且不来奉承他这边,悄悄去走了云剑的路子。 那时已是黄昏。 有两个僕人给云剑捧了个东西来。 云剑的随从之一,那异族大汉,果断拦在他们身前。 这汉子,个子这么大,动作却矫健得似只豹,行动起来,声息俱无,更似只豹了。他不说话,比说话还吓人,一个僕人差点没跌倒。 另一个僕人心智坚强一点、嘴也甜滑些儿,赶紧道:「我们是飞老爷下头差遣的,奉老爷子命,给大公子送一点儿心意来。不知这位仁兄如何称唿?」 异族大汉瞪着眼,似完全听不懂他们的话。 云剑的随从之二,那尖鬍子、小个子的男人,笑嘻嘻凑上来,替他们分解:「哦,这两位飞老爷子座下兄弟?」一番「久仰久仰」、以及「拱手拱手」,明明是煳弄人的场面话,做得那般热络,把人心儿都捂热了。飞老爷子的两个僕人满面堆笑,请问他的名姓。他满不在乎的样子道:「啊我!姓张,名字都忘了。人家叫我张神仙。不高兴了,叫我张三、张某也使得的——神仙手段?嘿嘿那哪儿能会。不过测字看相,摸骨解梦,倒也得过高人指点。两位仁兄的相貌么?——啊,两位仁兄不是送东西来的?」 两位僕人被拉回正题:「可不是!」亮一亮那红木的拜匣,「大公子在否?还烦请张兄通报则个。」 「哟!」张神仙笑嘻嘻捻着鬍子,「大公子规矩可严。咱们是奔丧来的,不能收礼。」 「瞧您!」甜滑那个下人就给他塞了个信封进袖子里,「瞧这天,该用膳了吧?大公子少来离城,饮食还习惯不?还不许我们奉那么一点儿、点心点心、心意心意?说出去也不怕什么的!」又斜瞄着那位异族大汉,毕竟畏惧,没敢把第二个信封直接递过去,只问张神仙,「这位——」 张神仙飞快地接道:「这一位么,你们也看到啦,不是中原人,也不会说咱们的话,咱们的话他也听不懂。对我们大公子倒是忠心得很。他叫什么名字?怪里怪气的发音,难学得很。我们五公子笑话他,说是我们大公子的影子。后来里里外外都叫他『剑影』了。」 甜滑下人一边听着,一边点头,一边把第二个信封递给了张神仙。张神仙倒也收下,便答应进去通报。 不移时,传出回音:大公子请两位进去。 两个下人毕恭毕敬抬着红木拜匣,进得房去,但见里头已收拾过一番,更见齐整。有微风,窗外的花木影子轻轻的摇。房间本不大,分二八开。分界那儿做了一道垂花门,刻着大朵的番莲,垂下萱草黄的缨络。门上是可以挂帘子的。两个下人记得上次来,这儿挂着鸱鸺花草纹莤红地的绢帘,分隔里外。如今帘子撤了,能见到窗下一张紫榆木雕鱼嬉蛟腾纹杨妃榻,配了张同式样的榻几。几上一只古铜盆蓄了满把的白菖蒲,边上叠了几本新旧不一的书。 那位甫进本城、便引得满城风雨的公子,正倚坐小几边,手头一卷书,刚刚放下。两个下人乍眼望去,但见他仿佛也随和得很。无冠无幞,满头漆染般的黑髮,只用一支赭沁涡纹青玉簪束定,身披件家常大菱纹踯躅色(糹秋)衣,足上一双雪白袜子,曲一足,另一足就伸在榻边。 两个下人只敢用余光瞄了一眼,立刻低头。竟似上头有龙踞虎卧,六丁六甲护卫、压着他们脖颈不叫他们抬起来似的。 「这才叫贵人!」他们心中只有这一句话,都在垂花门外立定了。门后一炉茶铛,徐徐溢着清香。他们放下拜匣,恭恭敬敬道:「小人蒙飞老爷子派遣,小小心意,替公子略洗途尘。」 便将拜匣头一层盖子打开, 里头四样菜,一样鸭圭燕唇、一样红烧鱼皮、一样芙蓉车螫、一样鲜虾酿豆腐,都是料不厌粗、烩不厌细的酒楼大菜,拿天女散花五彩瓷盛装,并当中的酒具,是一套。凤头酒壶里盛的,是正当令的玉髓酒。 两个下人报了菜名、酒名。张神仙在旁和和气气的应过,进去回了云剑。云剑温言对两个下人道:「难得你们老爷子想着。其实不必如此。」 两个下人胆气渐壮,又开下一层。 这一层比上层深,里头装了一整套象牙制镶真珠九柱戏滚球、一小盆珊瑚树、一对掌长的水晶如意。一打开,真是照眼生辉。根据两个下人都转述,这都是飞老爷子准备给云剑:「房中摆设,并把玩消遣的。」 他们吸一口气,准备开第三层。 十八 一段**弧 拜匣一共三层,数中间的第二层最高,最底下的第三层最低矮,然而里头的东西显然比前面两层都更贵重。两个下人手伸向这一层的盖子,脸上的表情都庄严起来,简直到了「顶礼膜拜」的境界。 里面装的是什么?黄金。**裸的黄金装在里头,就像学者穷其一生追求的**裸的真理,或者**一生都没见过那么美的**裸的美女,那份魔力简直可以令天地变色、人伦颠倒。这世上,能抵抗它魔力的人很少。 很少,不是没有。 两个下人手指还没有真的碰到第三层拜匣盖子,云剑扬声,向两个下人道辛苦,叫从人拿点小小的礼物给两个下人。 两个下人连声价推谢。张神仙已经把那「小小的礼物」递到他们手里。是两对儿瓷罐,一作三多,一作九如,铜胎珐瑯彩,好不沉重可爱,里头装的不知是什么,香气扑鼻。两个下人不敢收。云剑已道:「罐子不值什么,原是玩艺儿,我们家五弟用过的,当时也是托相识的去京里奉宫府的铺子中订做得来。如今盛了丁香煎粉,看天快热起来了,听说给小儿女使着正好。你们拿去罢!」 旁边张神仙只管朝两个下人努嘴。 两个下人听得云里雾里,只知道是好东西,半推半就的收了,又要去开那第三层匣子,云剑已截住他们道:「我今遭奔丧而来,姑父这里有饭菜、也有摆设,再多馈赠很属不必,便请两位再辛苦些,担回去罢!」 两个下人一听,竟然全盘拒收!最后一份礼连看都不要看!他们差使完不成,却如何使得?正待说说情,云剑已转脸,持卷看书。面上虽没什么怒色,那一派清峻之气,却叫人不敢开言。 甜滑些的下人,还想转请张神仙呈情。眼光不小心一熘。云剑今儿着的是(糹秋)衣,此衣制,领子斜向后凹裁,顶顶适宜春末夏初家居穿着,很是取凉。云剑文武双才,身体健硕,怕热不怕冷,披了此衣,露出后颈线条,那一段停匀骨肉,竟叫甜滑下人自脑门至心头,「轰」的一声酥了,半声也作不得。 张神仙已把他们和拜匣都一起送出来。 那拜匣,来的时候要两个下人扛,张神仙两指轻轻拎起,如揪个草扎的玩艺儿,送得他们到外头,还是一脸哥俩好的笑容,道:「得咧!劳烦两位再回去。得了那物色,知道什么不?千万别弄丢了,这是得恭喜两位发了利市了。」 甜滑些的下人眼界阔,领了小瓷罐的赏赐,也知道是好东西,却不知好到什么程度,忙要请教。 张神仙袖儿摇摇,须儿飘飘,坦白道:「要说这东西,说来好笑,原是府里头五公子,爱玩个阿物儿。这罐子原是订做了,要养蛐蛐的。别瞧这点子小模样,拿金子都买不着:跟圣上、太后最宠爱的七王爷,用的是同一款儿!託了相熟的朝奉,挨了几个月,才等回来,偏着二老爷知道了——你们可知谢家三代同堂,公子小姐们的辈份是算在一起排,然而大公子是大房里大老爷出的,五公子是二房里二老爷出的?」 两个下人不管知道不知道,先点了头再说。 张神仙便接下去道:「——着二老爷知道了,说五公子玩物丧志,要砸断他的腿,唬得五公子忙把罐子交大公子。大公子也有肩胛,便替他担待了,回头毕竟无用。大公子房里服侍的姑娘,便用来装香粉。说天热了,这粉可以爽身祛痱。大公子不太介意这些东西,随手便拿来赏人。公子教养好,说什么小儿女擦。实话告诉你们二位兄弟,诚然小孩儿皮肤嫩,容易长东西,擦这个是极好的。然而谁捨得就给小孩家用了?这粉哪是外头见得着?也是进贡上用的!岂止这香味贵人们喜欢,常用还能使皮肤白皙光滑……再往下,咱们这种打神仙幌子的光棍儿,就不合适点透了。总之,多少太太小姐们拿着钱没处儿买去呢!你们想好,别糟蹋了,得是合适的姐儿、婆娘,才送出去罢!」 两个下人被一番吹嘘,晕头晕脑,吐舌不迭。片刻,那嘴笨些的忽福至心灵,笑道:「我可不捨得乱给人。我就好好收着。」 张神仙摇头:「也不能收太久。这粉,也就用一季。进贡的,都是外面封着冰,快马运去的。若放个半年以上,色味都败了,我们大老爷们或许辨不出来,京里娘娘们就不使了,倾御河里倒出来呢!那一河都粉腻腻的香了。」 两个下人听迷了,直到回飞老爷子那儿,还迷迷登登的没醒过来,直接把红木盒子往飞老爷子面前一搁。 飞老爷子皱起眉:「怎么把盒子拿回来?好不晓事!」 只因这盒子也贵重,就是想送给谢云剑的。飞老爷子还当这两个蠢材送珠还椟。 两个下人被他一说,才想起正差使,唬得脸都黄了,腿一软跪下道:「回老爷子,这礼……礼没送成。」 「什么?!」飞老爷子蹬蹬几步到盒子跟前,手按盒盖,眼睛瞪着两个下人。 两个下人自知危在旦夕,不管嘴乖还是嘴笨,都连连求饶,竟听不出谁求得更急。 飞老爷子瞪他们一会儿,神气倒放缓了:「你们也算是能干的了,都没把礼送进去。看来这份礼当真是难送。」 两个下人也缓过一口气。嘴乖滑的那个连忙把云剑如何客气、规矩又如何大;底下的跟班一个如何八面玲珑、另一个又如何威武,全学得比真的还真。结论是:官宦世家、旭北道名公子,果然不同凡响。 嘴拙的那个就一直在旁边叩头。 飞老爷子慢慢道:「哦!世家啊!不同凡响啊!难下手啊?」 嘴乖的那个发觉口气不对了,闭嘴把头勾下去。嘴拙的那个这时候居然大起嗓门附和主子:「是!是!」 十九 红尘余波漾 「是你个头!」飞老爷子提脚就朝那两个不走心的东西踹过去了,「被人玩了你们都不知道!丢人丢到奶奶家去了!滚!」 两个下人连滚带爬下去,记得护紧怀里的金贵小瓷坛……咦,怎么还有点什么东西沙里沙拉作响? 他们躲起来,悄悄一看:每人袖里一个信封。 就是给张神仙「却之不恭」而笑纳了的那俩信封。不知何时,又原样送回到了他们的袖子里!光这份手段,已经够睥睨绿林好汉的了! 两个下人屁股上还留着老爷子赏的脚印,手捻信封、怀揣香坛,心里油然而起这样一句话:老爷子!不怪我们反水。你拿什么跟人家斗?真的…… 他们抹去两行眼泪,去靠得住的体己铺子里,把两对小香坛都换成了真金白银,一口气抵过了几个月的工钱。从此他们打心眼儿里已经成了云剑的人。 云剑却暂时还没打算用他们。 目前的局势,他智珠在握,多这两个下人投靠不多,少他们两个不少。之所以还要恩威并施笼络他们,纯属云剑的习惯使然。 一个守财奴,扒惯了财,哪怕不缺这几个钱,也要搂到怀里再说。反正顺手的,闲着也是闲着! 云剑眼里,「人」可比钱更重要。 他是为了钱而轻装简从,快马奔到离城。但这场战归根到底,还是跟人打的战。 先把人打垮了,自然就有了钱;若只盯着钱,迟早会死在人手里。 云剑还没到离城,已经筹划了一个不错的计划——他不能说完美。因为他不相信这世界上有什么是完美的。 直到他见了表妹林毓笙……不,林代玉。 一个连名字都保不住的小可怜儿,很多年前见过,他依稀记得,是个很可怜可爱的小女孩子。也不过如此而已。 见了面,他却不由得要眯一眯眼睛,似乎要看得她更清楚一点,又似乎要抵挡某一抹危险的影子。 她还是纤瘦,但今日的瘦弱里却有了一种静,谜一般的静,如同这个茶香氤氲的黄昏,说不准什么时候会忽然爆起龙吟凤嘶……也许永远不会。云剑打发走了林氏族人以后,手持古卷,眼望天际低低叆叆的云纹,闭起眼,眼前浮起了一只蝴蝶。未免太相似了呵!那只蝴蝶…… 「公子?」张神仙低声唤。 云剑睁开眼睛,眼底清明,问:「怎么样了?」 那一晚,林府府门下钥前,英姑回来了。 她重新披上麻衣,给老爷诵了经、上了香。那一晚,她就睡在了下人的房间里。 邱嬷嬷服侍林代上床时,悄声告诉林代:「都办妥了。」 林代微微一笑。 如今她可真正笃定了。 那滴泪却很犹豫:「你确定?——明天你会……唉,算了。」反正剧本完全不一样了,再做什么预告,都已经没有意义。 林代也不需要那什么劳什子的预告。她打赢了那么多官司,有哪一场是靠预知未来才赢的?尤其是林毓笙眼里的所谓「真相」,未必帮到林代多少,说不定还起干扰作用。 林代还是靠自己的双眼、自己的双手最踏实。 她只问了那滴泪某些小细节,就睡了。那一晚,她睡得很安稳,且无梦。 枝头鸟啼时,她就醒了。 鸟儿总在曙光初现时啼叫,伴着鸟啼声,天就渐渐的明了。 林代睁开眼,让邱嬷嬷帮忙梳洗起身。 邱嬷嬷困眼惺忪:「姑娘,才这个时辰!再睡会儿罢?」 林代摇头。 她起得早么?有一个人可起得更早哪! 谢大公子云剑日日鸡鸣而起,院中练剑,冷水揩面,更了衣,才用早点,酷暑严寒,从未更改。 今日,林代知道,会有一点小小的更改。 他更完洁净衣裳后,会去亡者灵前拈完香,这才用早点。 这是他的心意、他的礼数。身为世家公子,他有这般教养风范。 邱慧天暗中看准了云剑的行止,报给英姑,英姑再报给姑娘。 林代就这样掐准了时间。他上完香出来,她正举步行上曲桥。 平平贴水,九曲桥,是旭南旭北流行的式样。林谢氏在世时,于池中植下莲藕,如今亭亭款款,欲过人头。 她在桥上,他在桥下。他还是比她高。她微仰脸,望着他,忍不住想再喝一声彩:好身材、好眉目、好一副肩胛! 莫笑毓笙蠢。谢云剑如果穿到现代的地球,拍个视频露一把小脸,不知多少从小学习刚强独立、天大地大我最大的好姑娘,还是要眼底一迷、头一热,把心交了他去,从此生死由他。 至于林代……唉!林代若有九条命,他要在其中取几条倒也可以商量。 最可惜就是人人只此一命、只此一身,不得不多加珍惜。 林代敛袂:「大哥哥。」 唇齿轻扣,旋即温婉张开来一点,气息流转,轻收,那呵暖了的气,送不出去,收回的唇齿,却也捨不得咬紧,微微细细,仿佛是这流年,应许了悠悠远远——不不,这不是林代的动作! 仿佛是这具身体,自己还记得前生。 林毓笙对谢云剑,用情是如此之深,以至魂灵归于离恨天,这具身体重回红尘辗转,都仍有余波荡漾! 林代不由得呆住。 云剑见她微假辞色,竟如初春二月,和风初起,并没有那么浓烈的温度,却是全身心投入的一场花事初起,叫他都不由心中一融,瞩目凝视。她却又敛目垂眸不语。云剑只道她伤怀,便找话宽慰她:「妹妹今日气色见好……想必姑夫姑母在天之灵,见了也安心。至于那事,莫担忧,这上下便能解决了。」 已有一些林氏族人到这里,也见他们兄妹在桥头相遇。有两个人走过来。 林代面上毫无变化,口中淡淡问:「大哥哥看谁来做我弟弟好?」 云剑早有准备,绝对是个好回答:「尊长们一定会有妥当的主意。」多么稳当的表态,但是看到林代的神情—— 林代已经很能控制表情了,开庭之前搞定决定性的证人,她有本事一点蛛丝马迹都不露,任对方律师欺上脸来嘲笑。等开完庭,对方律师才傻了,对林代「你」了一会儿,无语凝噎,只能甩出三个字:「……算你狠!」 林代欠身:「谢谢。」 她涵养功夫好到这种程度,云剑却也真是人精中的人精,一句话方出,立刻觉得不妥当,也说不出理由来,只是灵机一动补了一句:「——妹妹不开心,住我们那里就是了!」 二十 幽影落锦蝶 林易苢听到有人在夸:「真像画儿上一样……」 「丧礼啊!应该肃静啊!你们这群小子在寻什么开心啊?」他痛心疾首的训斥。 小子们诚恐诚惶回禀他:是那两位站在桥头叙礼的样儿,太叫人赏心悦目了、太像幅画儿了,害得他们不知不觉就忘形了。 「哪两位?」易苢心里已有了不祥的预感。 答案果然如他所料:一个谢大公子,另一个是他心坎儿上供养的神仙妹妹,林代玉。 易苢当场那股儿酸劲直往头顶冒!沖得他立也立不牢,拔腿就冲过去了。 等他过去时,只见到云剑远远的背影。林代也已进灵堂去了。 飞老爷子正陪着林代。易苢只好找父亲嘀咕:「玉妹妹怎么跟谢家公子走那么近?她想嫁进谢家去啊?」 易苢的爹对他就没好气:「嫁谁反正也不嫁你!」 「不是这样说啊,爹。」易苢进言,「她如果跟谢家好了,谢家帮她撑腰,我们很为难嘛?」 「为难个屁!谢大公子又没偏袒,我们把族长说服就行了。族长是你爷爷的亲大哥,你还怕他不偏向我们?」易苢的爹噼头盖脑把他压回来。 「……」易苢觉得跟爹没法儿沟通! 族长说起来是飞老爷子的亲兄弟。可是飞老爷子前几年飞扬跋扈做的事儿……易苢作为孙子,不便批评自己的亲爷爷。再说爷爷做的什么也是为自己房里好——可确实怪不给族长面子的。族长跟飞老爷子这对兄弟之间啊……易苢觉得吧,恐怕这恨意,比交情还深哪! 「总之你别乱讲了!」易苢的爹警告他,「大局将定,你别节外生枝啊!」 「大局万一不定呢?」易苢出主意,「咱们就传玉妹妹跟谢二公子太亲近!玉妹妹顾声名,准得跟谢家疏远,咱们就好拿捏她了!」 「咄!混帐东西!你少想这些歪门斜道,多读圣贤书!人家谢府两位公子,在你这个岁数,都已经考上秀才了!」易苢的爹把他喝退。 易苢退下去,蹲在角落里想想,总是百爪挠心的不得劲儿。云剑用完早膳,又回来了,上过香,退一边守灵,少不得有许多拍马屁的上前,他应对得体,虽淡淡的,却又不显疏远。 林代除了在灵前答礼那一会儿之外,再未同他交流。易苢紧盯着,都找不出一点儿岔子来。照理说易苢应该放心了。可他眼一闭,满堂的人影都淡了,就只有他们两个人的人影,一边儿纤婉、一边儿伟岸,一边儿如柳丝蘸水、一边儿似苍峰摩云。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狗男女! 「他们之间没姦情,谁信?」易苢磨着牙,想着,好险没有脱口说出来。 其实他是想太多了。 谢云剑做出了「你不开心就住我们家来」的表白之后,林代心里有了谱。她笑了。 在丧礼许可的范围内,幅度很小、很迅速的一笑,以至于易苢他们全都没看见,只落在谢云剑眼里。云剑还以为:成了!妹妹被感动了。 连他自己都被感动了,想着:哪怕林汝海留下的钱被谢家吃下去,他也一定在谢府里好好照顾林家表妹,用谢家的权势,给她找个好婆家! 想想,若不是谢家出手,林汝海留下的大笔家产能便宜了孤女林代玉吗?还不是被林氏族人们瓜分了!谢云剑不抢白不抢。抢完了还肯照顾妹妹,算很有良心了! 他是上辈子没跟林代交过手。不幸交过手的律师们才会知道:林律露出这种笑容,那才真叫坏了。 这个世界里的林律牵完嘴角安了谢云剑的心,尽责的表演弱女子的戏份,垂下眼帘,身躯向旁边一歪,衣袂如风拂云飘。 云剑伸了伸手。邱嬷嬷已经扶稳小姐,焦灼道:「姑娘,先回去休息一下吧!你今儿起得早……」 「不必。我给老爷拈香去。」林代声音放得极轻极轻,似天穹孤星,光芒微弱,却不容更改。 她从云剑身边擦过去,衣袂雪寂冰清。云剑指尖感觉到微风拂过。 这阵风,不期然又让他想起一只蝴蝶。 锦城的一只蝶。若说有谁的容颜、气韵能与林代玉相提并论,只有那只蝶——或者应该反过来说。能与那只蝶相提并论的,只有幽闺中的林代玉。 毕竟林代玉深闺人未识,而那只蝶,已是倾城优伶。 易苢的爹悄悄朝飞老爷子挤眉弄眼。飞老爷子一走出灵堂,他连忙趋上前去,给了个建议。 就是易苢所谓「大局万一不定」的鬼主意给转述了一遍。 易苢的爹刚才是把易苢呵斥下去了,因为他讲究「打是亲,骂是爱;杖头出孝子,箸头出忤儿」道理。对待易苢,以呵斥、教训为主,棒责为辅。骂管吧,并不代表他反对易苢的建议。 打心眼儿里,他觉得易苢这次说得很有道理! 于是乎,他就给飞老爷子赶紧儿的学了一遍。 飞老爷子的反应是仰天长嘆:「我怎么养了你们这两个蠢儿孙!」 易苢的爹把脖子一缩。他挨骂已经挨习惯了。飞老爷子绝对也属于「严父」这个类别的。只不过,易苢的爹嘴上骂着易苢,心里每每想着:「这小子一副歪才,脑袋灵活,以后说不定能成大器吧?」而飞老爷子骂易苢的爹,是打心眼儿里觉得「我怎么就生了这么个蠢货!」 有些话,他都已经懒得跟蠢货解释了,只丢下一句:「菅小子出的主意吧?你也听他的!回头族长来了,你带菅小子去迎,别让小八儿他们的人沾边。」 小八儿就指的是林存诲。 他带领的这一支,是飞老爷子他们最大的敌手。 太阳渐渐爬高,林氏族长来了。 易苢的爹恪尽职守,带着人紧紧包围族长,把林存诲他们死死排挤在外。林存诲想往里沖,竟然没成功。 林氏族长苦笑:他是真不喜欢他这亲弟弟的一房!说什么亲兄弟?蛇蝎心肠!可惜他一个人斗不过。看来,这次叫他作主,他也只好偏向这一房,提名易苢作嗣子了。 飞老爷子已经向云剑旁敲侧击。云剑只管微笑,不置可否。林氏族长也向云剑投去求救的眼神,云剑同样没有接茬。林氏族长干瞪眼:这算怎么个情况?林汝海棺材等着、灵堂等着,没个孝子,拖也拖不了多久,今天必得宣布个结果了! 宣布倒也不能太潦草,要等当地官员到场。 快中午了,本地的太守就快到了。 云剑闭目养神。有一个飞老爷子的手下望向张神仙,正是那个嘴甜的下人。张神仙微微一笑。 二十一 强龙硬压地头蛇 飞老爷子这几日,心情就像坐了过山车,忽一下飞到天那么高,忽一下往地底坠。 看起来身强力壮的林汝海,嘎嘣就走了。飞老爷子当时心就往上飘,觉得自己莫非今年真是吉星照命、该着发财?偌大的家业,竟然转眼之间唾手可得!一开始还担心林代玉会抵死不从、让人费手脚,结果这个一向来性子孤清的女孩子,竟然随和温顺得很。当中不幸又拦腰冲出谢大公子这匹骏马,飞老爷子以为这是砸场子的来了,谁知大公子也很通情达理! 好大笔家产,比林氏其他房里所有产业加起来都更大的家产,就要落入囊中了!这真叫小蛇可以吞大象哪。 飞老爷子劝自己:冷静。千万要冷静!一切还没最终定局,别笑得太早。万一…… 呸呸呸!童言无忌大风吹去——不不,姜太公在此百无禁忌!他筹划得如此周到,怎么会有万一嘛…… 而本城的太守,已经在前往林汝海的路上。 「起轿!」衙役喝轿。 于是举牌的举牌、鸣锣的鸣锣、喝道的喝道。 非此排场,人家不足以认得他是官。 离城太守在轿中,面沉如水。 他并不是个很讲究官威的人。他讲起官威来不是人! 什么时候摆官威?他心里有谱得很。 譬如给本地大族里的大富绅主持立嗣之事,应该讲究亲和力才对。他本来不用如此虎着脸。鸣锣到丧者门前,更是大忌。 可是今日之事,绝不是立嗣那么简单。 旭南道织造,锦城大富豪林汝海壮年早逝,旭北道离城的姻亲公子第二天就出现在此处,号称是正好在附近游歷,所以第一时间听说噩耗,并赶来奔丧。事情真的如此简单? 离城太守不得不在心里打一个问号。 就算谢云剑来意单纯,林氏族人苍蝇见血、饿狼逐肉的架式,难道不会刺激到他?他不会有意插手? 光是应付林氏族人们,离城太守就觉得已经够棘手啦!就眼下,他的车后面,已经跟着一队林氏下人们,美其名曰来伺候离城太守的,实际上用心如何,连路人们都知道。锦城谢府倒是没干这么低级的追踪包抄的事儿,但派了一个大公子云剑在这儿,离城太守总觉得很介意啊! 照理说,强龙不压地头蛇。对于锦城的公子,离城的太守本来不用卖面子。 可是谢老太爷谢小横,曾在京里奉过驾、奏过对。谢家云字辈姑娘,正在宫里当贵人,谁知道什么时候会更往上爬?谢家于官场中其他千丝万缕的关系,离城太守也不得不顾虑到。谢家若真想在林汝海遗产中分一杯羹,离城太守也不能太驳了面子啊。 揉一揉发涨的太阳穴,离城太守忍不住在心里抱怨:这事儿吧,都怪林汝海考虑不周!揽着家私不肯叫人染指,自私透顶!谁知道身体不争气,说死突然就死了。留下这个摊子真是叫人头疼哟—— 如此一来,偌大家产,难道要落在谢家手里?离城太守想想,总不至于。这么大块肥肉,礼法已有份定,他外来人,也不可做得太过,最多藉机揩点油去……罢罢罢,总比全落在易苢那狗肚子里强! 林汝海生前考虑不周,死后就别怪人家惦记着。离城太守允许谢府揩点油,但谢家公子最好跟离城太守一起保证立的嗣子别太离了谱,林汝海身后香火不断,小姐几年后能体面出嫁,已算最好的结局了!——这当中么,咳咳,离城太守当然也要捞点好处的。这也算是他的辛苦钱嘛!就这么定了! 离城太守这般想定。素狮头的青缦车辘辘往前。闭目养神的谢云剑张开双眼。目光明锐。 他确实是谢府的先锋兵,仗着马快腿长,先赶过来扭转局势的,目的就是最大限度从林汝海的遗产中攫取好处。如果有可能的话,尊长给他的指标是:绝大部分。 这就意味着不论林代玉、还是嗣子,都不能真正享受这笔遗产。 意味着谢云剑要架空林代玉、抵制嗣子。 架空林代玉也许很简单——女儿家本来就容易被架空。抵制立嗣,真是可能做到的吗?连林代都不敢这么想。 谢云剑敢。 他甚至设想了最坏的情况:玉妹妹已经被林氏尊长们压得毫无还手之力。那么谢云剑要先把尊长们震慑住、将妹妹重新捧在手心里,再借她的地位实行下一步棋。 这样的事情确实曾发生过一次,当毓笙打这版副本时,被那些「尊长」们气得气得五痨七伤,被蓉波哄得连妈都叫了,顺利把蓉波捧上位,她自己哭晕在角落里。谢云剑一来,力挽狂澜、重新护住妹妹,英雄光环不要太耀眼! 他正是借这样的光环,执行下一步计划。 如今却大不一样,林代不动声色就把场子定下来了。蓉波受过林代的弹压,气焰已消,却仍在实际上主持家务大局。林氏众族人跟林代的关系都还算不错。云剑要如何对付这三方,打消林氏族人立嗣的决心、从蓉波手中抢过家务大权、将玉妹妹也架空,真正实现谢府吞没姑爷遗产的野心? ——要知道,林谢氏几年前就死了,林汝海这位姑爷,只是谢府「曾经的姑爷」而已!谢府只有来弔唁的情份,没有要遗产的权力!更别提要完之后,还不能让别人说谢府一个不字。 真正要钱又要脸。 谢云剑如何完成这个不可能的任务? 若说林代在帷后不动声色、窥探风云;谢云剑便是成竹在胸,要挥斥八极。 离城太守的狮车已行至林汝海府门前道上,忽而听得前方一阵喧譁,车子停住了。 「怎么回事?」太守问。 「好多人。」差役在窗边回答。 他们正撞着了谢云剑的援军。 若说谢云剑是前锋,那么,现在,他的辎重援军也终于到了。 这些援军来自谢府,组成人员有下人,也有清客。 下人里头,有给太守牵过辔的、有给将军坠过蹬的、有给侯爷奉过茶的、有给诰命调过羹的。 清客里头,有同尚书和过诗的、有与高僧谈过法的、有在国祭贊过礼的、有跟帝师酬过韵的。 谢府派出这种阵势,说是帮亲眷料理丧事,实则是仗势碾压来的! 最重要的那场战斗……林代严正提防的、而云剑正要拿它试手的恶战,终于开场了。 林府下人们遭遇着这么大群人,被沖得七零八乱,头也唬晕了。明明离城太守的车子已经近了府门,他们竟忘了迎接父母官。还是谢府远道而来的下人们,头脑活络、差事熟练,反客为主的将太守隆重迎接进来。而林氏那些箸长碗短、桌高碗低的下人们,还没搞明白状况,就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被排挤到边儿上,连个脚尖儿都插不回来。 谢府的人,强龙硬压地头蛇,风捲残云的哗啦啦接管了丧事接待——也即如今林汝海府里最重大的事务。 这一来,别说飞老爷子他们几个,连蓉波对府里的日常事务也无法像以前那样一手掌控了。 二十二 请君入瓮 离城太守下了车,飞老爷子、林存诲等人迎了上来,带着大批亲属、下人们,热烈的包围了离城太守。离城太守举目一望,却只望见了云剑。说来也怪!云剑这人,生来有种巍巍朗朗的气韵,在千万人之中,仿佛都会放出光来,他不必朝前挤,只落落大方往那儿一站,便能让人放眼一望,单能看见他一个。 若说离城太守先前对谢府有任何狐疑,那么在看见他的一刻,心中的猜忌也淡去了。 云剑有这么一种魅力,让人觉得他做的一切都是正当的。他是天生带主角光环那种人,仿佛做什么事都是应该的。 在林氏牛鬼蛇神们的包围中,离城太守将格外迫切的目光投向云剑。 他觉得只有谢云剑能帮他突出重围。 林存诲这边的人仍然被排挤在外转。他们怒了,放声高叫,直接攻击飞老爷子的软肋:易苢好吃懒做贪玩,谁都知道。而林存诲的儿子,可是人所共知的好孩子,前两年被乡里提名为孝子,受表彰的! 飞老爷子那个气往头上沖啊:他就恨人提这个!易苢也有易苢的优点,聪明!存诲家的孩子也有缺点,笨哪!他得好好往这方面说叨说叨—— 他底下人却突然祭出了连他也没想到的一招杀器: 「孝子么?八老爷,孝子该孝顺您。让他给别人当孝子,他忍心去吗?」 哇,林存诲优秀儿子的大优点,一下子变成了绝不能承嗣的大缺点! 林存诲那边的人被堵住嘴,一下子脸色都变了,似开了个染铺,奼紫嫣红非常之精彩。 飞老爷子意外而赞赏的望向那下人:嗯,是那嘴甜的下人! 心里头,飞老爷子暗暗给这个下人许了一笔赏。 而这嘴甜的下人,要感谢张神仙。 张神仙虽然没有收他的贿、也没给他算命,但指点了他这么个礼法大道理,让他用出来,博主子的喜欢、讨主子的赏。张神仙自己呢,助人为快乐之本,帮了就帮了,也没要什么谢礼。嘴甜的下人是个上道的,想着:以后有机会,总得报答一二。常来常往,大家得利。 飞老爷子的人堵了林存诲的嘴。林存诲的人窒了窒,变本加厉攻击易苢,场面快要失控。云剑及时上前,劝大家彼此留点体面,注意这是灵堂的地方、大家也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别闹得过了。 离城太守趁势摆摆官威,把场面镇了下来。他对云剑的评价则更高了。 不管怎么说,今天还是得把孝子定下来,不然林汝海的灵柩停了一天又一天,没人点主、没人扶棺,成什么体统?飞老爷子和林存诲等人正是知道这个时间节点的重要性,才倾全力在太守面前表现。可是他们刚才闹得实在有失体面,离城太守拿此为话柄,理直气壮不跟他们聊了,索性就拉着族长、谢家大公子,便在三人间计议此事。 林存诲急坏了,生怕族长向着亲兄弟飞老爷子那一房。而飞老爷子暗地里也在嘀咕——他倒不怕族长兄弟在背后捅他刀子。他料族长没这个胆儿!唉,就怕谢云剑别出心裁,给这事儿添波澜。毕竟云剑到现在的态度,说中立也好,实际上就是太不明朗了,连礼物都拒收,飞老爷子可真是吃不准这少年郎。 可是看林存诲那急样儿,飞老爷又高兴了:对手担心的事儿,就是他欢迎的事儿!想想也对嘛,如果大家在一起讨论,人多嘴杂,少不得林存诲的狗腿们又要攻击易苢这里不好那儿不好,飞老爷子这边再招架反击——吵到什么时候去?吵得崩盘了,大家面上也真是不好看。 倒不如父母官做主、兄弟族长递话儿、远房姻亲贵公子在旁做个见证,定了也就定了。有个亲兄弟族长在里头,还怕结果离了谱儿? 于是飞老爷子站起来热烈拥护太守的英明决定。 林存诲也不好意思反驳说太守的决定一点也不英明。他憋得要内伤。 这个时候,林代华丽丽的晕倒了。 这上下,尊贵男人们都快把这孤女给忘了。她一晕,才算抢回注意力。 她身体有这么弱,在帷后跪一跪、流一流泪,就晕倒了?开玩笑!从前的毓笙或许如此。换了林代来,天天努力加餐饭,该睡就睡,还坚持睡前偷偷在大床里锻鍊身体,怎可能两眼一翻就晕掉。 可她必须如此做,才能得到那帮子臭男人们的注意。 只有他们的注意力转回到她这里,她才有机会转达「亡父生前提起的事儿」。这事儿吧,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只不过「万一要抱个男娃来的话」,倒不妨把族里所有男孩子,只要他父母捨得,都请到家里玩玩,合了缘份再收养。 林汝海说过这话儿?怎么可能!就算真说过,林代也不知道。 但她更确定:她非咬死了林汝海跟她提过这事儿,别人也没办法证明这是假的。 更绝的是,林代跪在素帷后,假装突然想起这事儿来,悲悲切切说完了,道:「可惜先父当时只当这些事儿早得很,不过开玩笑。谁知老天真的这么狠,让他说走就走?」心痛得不行,顺理成章就晕了。按计划吸引到大家的注意力。大家当然要关心一下姑娘怎么了。她身边的英姑,就好把话传出去了:姑娘是想起老爷当年戏言身后事,如今都到眼前来,受不住了就晕了。孝女,弱女子,你们懂的!没办法。 林存诲如醍醐灌顶一般受到点拨:他坚决要求名单里多几个候选人! 一开始,是他疏忽了,只想着自己的儿子能塞进富贵丛中是最好。飞老爷子想的也是一样的。以至于就是两个孩子竞争。本来么,林存诲家的小孝子是比易苢靠得住,谁知易峰突起,孝子倒不适合给人家继嗣?林存诲书读得没有那么透,脑子有点晕。他只好临时多抓点壮丁给飞老爷子添堵。 他在这儿努力战斗。林代则到后头休息去了。邱嬷嬷还没把药茶端定,蓉波就嚷了进来:「姑娘倒能放心清闲!」 邱嬷嬷不满:「姑娘病着,姨奶奶小点儿声。」 蓉波恶向胆边生:「我小声有什么用?前头快把赃都分啦!你们尽能着欺负我,也斗一斗该斗的去呀!再息下去,锅底都叫人颳走啦!」 英姑冷冷道:「立嗣这事儿可挡不住。」 二十三 恕我决谋 蓉波也知道立嗣是大势所趋挡不住。可人总得在其中捞点好处不是!她急得鬓边插的素花瓣乱颤,干咽唾沫,还没再迸出什么狠话来。英姑已道:「若照老婢的拙见么,嗣子少爷就算进来了,他住外庭、姑娘与姨奶奶在内院这纲领不能乱。嗣少爷若没有少夫人,姑娘与姨奶奶……」 蓉波受到提点:「内帐还是我们先管,这也得跟他们定下来!」她本意是要说内帐由她管,被英姑带着话头,不觉加了个「们」字,把姑娘也包在了里头,说出口,就愣一愣,又泄气道:「他们几个大老爷大少爷关起门来议事。寻常爷叔还进不去呢,哪有我们妇道人家说话的地步?」 「这可不一定。」英姑闲闲道,「若老爷在天有灵,着姑娘与姨奶奶进去了,姨奶奶是能争的,记得千万把姑娘拉在一起,份量也足些。」 蓉波干笑:「大嬷嬷想得好长远,这上下还不知……」 话才说到一半,有丫头片子火燎脚爪的跑来:「老爷们请姑娘姨奶奶同到前面议事!姑娘醒了没?」 蓉波目瞪口呆,一时缓不过神来——怎么她们两个妇道人家就能去参与计议了? 原来是林存诲要与飞老爷子争竞,想着为免激烈争吵,离城太守不许他们几个家长参议,这也说不得了,却是毓菅色胆包天,在席上对美色垂涎,玉姑娘垂首不悦,林存诲看在眼里。若叫林代玉参议,名正言顺,想必也能抵制一下毓菅?林存诲死马当活马医,便热切建议:汝海兄生前为桑梓鞠躬尽瘁,身后事,落在亲族手里,总要办得叫人无可指摘才好。女眷们生前陪汝海兄最久,对汝海兄的心意比较了解,理应听取她们的意见。再说嗣子过继之后,要进府跟女眷们一起生活,议论嗣子人选总不能把女眷们完全抛开吧? 这么一来,林代玉和蓉波,都有份列席。 小花厅列了屏风、垂了帘。屏帘之前是老爷公子们,屏帘之后是女眷。花厅之外是急着等消息的所谓尊长们。 议事过程,倒是出奇的详和与容易。 飞老爷子担心谢云剑么?云剑从头到尾只说了一句话,是引用圣人言,说定份止争的重要性。 这话给整个议事过程定了基调,太守与族长娓娓探讨:立哪个孩子为嗣子,最能服众? 族长对飞老爷子怀有怨恨,但总不能公然攻击自己的亲兄弟不好。他开不了这个口!何况平心而论,他也不能不承认:飞老爷子定得住场! 选易苢,林存诲再生气,也翻不出天去。不选易苢,飞老爷子闹起来,那可是连太守都要头疼。 林代也没在人选上再生枝节,她表态道:相信长官、长辈们通盘考虑了人选,能做出最合理的选择。 「通盘」这两个字又给人上了眼药。 太守和族长不得不把林存诲提出来的其他人选,从中产少年到清贫幼童,都意思意思的讨论了一下,最后当然是落选。 云剑心中微微一动,想着从林存诲提出其他人选、到太守与族长的讨论,似乎都从玉妹妹的闲话中起。难道有何陷阱不成?细思深究,却实在想不出此举意义何在,暂时只当玉妹妹是天真多嘴,凑巧给人添了无谓的麻烦而已。可这确实给林代后头的杀招埋下了伏笔。林代此时且不动声色。 接下去就完全是蓉波碎嘴儿争权利的时间。算蓉波聪明,果然把姑娘拉在一块儿说,好增加筹码。这内外分住、内帐由女眷先管着的两项事儿,本是应该的,太守和族长一起做主,便先认可了。 至于以后的帐目由谁管,以后再说。却也不急在一时。 从此,嗣子便定了易苢。 飞老爷子喜笑眉开,领着易苢跟新妹妹等人见礼。 林代出奇温婉的回答飞老爷子道:「是。明日点主、捧灵,都要劳烦嗣兄弟了。」 所谓点主,即在灵位神牌上以硃笔将「王」字点成「主」字。原来说六十岁以上、有子孙承祧的男性死者,才能享此殊荣。如今大家都乐意哄死人开心,岁数就先不去管他了,子孙承祧这道门槛却不能变。只因点主、捧灵牌,都要由承祧子孙、以及特意请来的贤达长者进行,没个女孩儿家能代替的。 明日是停灵第三日,必须点主捧灵。所以今日非立嗣不可了。 蓉波盘算着怎么跟新少爷易苢搞好关系,帮助他吃吃姑娘的豆腐,借这狼狈为奸的关系,她向易苢讨要好处,更毁了姑娘的一生,岂不好哉! 说也怪,蓉波这样讨厌林代玉,视之如眼中钉、肉中刺。但凡林代玉喜欢的,哪怕一个名字,她都想要改了去。也许因为林代玉生得太娇滴滴,惹蓉波的厌,也许……是因为林谢氏。 林谢氏生前,气场太强了。以至于她辞世多年之后,林汝海说起前妻,都有些气短。蓉波有时在这个屋子那个屋子里走,恍惚觉得女主人的影子还在,十年百年的霸着这个宅子,永远不会交给别人。 蓉波知道自己永远成不了林谢氏这样的主妇。蓉波胆怯心卑。 越是卑怯的人,越是要拉开唬人的架式。蓉波在欺负姑娘的过程中,获得愉快与自信。姑娘毁得越惨,她便越是开心。 见到易苢追着姑娘的身影匆匆而去,蓉波嘴角弧度拉得更开——这可太有好戏看了! 谢云剑似乎什么也没发觉。他只顾着跟离城太守讲论诗文。太守满腹经纶,云剑也是出了名的风feng流liu才子,两人谈得入港,到了极精微的地步,旁人都插不上话了,只有干坐着洗耳恭听的份。 林代则是託言身体不适,提前赔罪告退。 易苢一见,立刻自己跟了上去! 他恨大庭广众之下,不能直接跟玉妹妹说点调tiao情qing——不不,应该是调剂一下兄妹感情的话儿——见玉妹妹离席,他连忙跟上。 蓉波提着裙子蹑步追踪在后头,见到了易苢那副嘴脸。 这傢伙追上妹妹、挡着妹妹,又是作揖、又是斜眼看。嘴里说些「如今我们成了亲兄妹」的话儿,眼里却恨不能飞出绳儿索儿,把妹妹绑了去。 英姑与邱嬷嬷一起拦在姑娘身前,护住了姑娘。林代似乎快要哭出来了:「嗣兄,天晚了,您也先回您家去……」 「这儿就是我家啦!我是你亲哥哥啦!」易苢拎得门儿清,「何必如此生分?叫声哥哥来听嘛!咦!你不是叫谢家公子都叫哥哥?」 「新少爷请先回去歇息罢!」英姑忙忙道,「少爷房间一时还没收拾好,今儿——」 「谁说没收拾好的?」蓉波掐准时机,得意的踱了出来。 二十四 no zuo no die no-zuo-no-die-why-you-try 英姑等人投向蓉波的目光,真是恼怒极了。 恼怒有什么用?蓉波占了上风,她得意洋洋跟易苢邀功:房间收拾好了。是外院最豪华的一个屋子,里头放了好多配得上新少爷的摆设,请新少爷看看能用伐?不嫌弃的话今天就可以住了,省得大晚上的来回奔波辛苦哟! 易苢兴高采烈的表扬她:「不错!」差点顺嘴熘出一个「赏」字,好险想起来了:这是姨奶奶,不是丫头婆子,还是要给点基本的尊敬的! 英姑忍笑几乎到内伤,跟邱嬷嬷一起护着姑娘「逃跑」了。 在她们都看不到的地方,张神仙翘了翘下巴,捋了下鬍子尖儿。 她们接下去要干的事,就是找云剑告状,诉说易苢的无礼,请求云剑保护。 但多亏了张神仙,云剑已经先一步跟着太守离开了,说是接受太守的邀请,去观摩太守收藏的几册善本、发表感想、并一起品茶。英姑只好亲自追去送信,终于把信送到云剑身边,却得知云剑今晚已决定住在太守府里了,今后几天也都要搬在太守府里住。要问为什么?唉,他也有苦衷!林汝海身后身吵成这样,太守做和事佬之时又拉了云剑一起,云剑若继续住在林汝海府里,难免有些人会凭空揣测他帮哪一边的人、有什么图谋,再加上他的下人们也在这里帮忙,流言岂不更多?说他,他倒不怕,往谢府身上招污水,却是他也担不起的。所以他只好想办法抽离。 下人们不便抽走。只因蓉波及蓉波领着的一干僕婢们,委实不堪大用。为了林汝海身后事能操办得更体面,云剑只好把谢府那些见过大世面的下人们留在这里帮忙。这件事,就连太守都认可、并且高度赞赏。 于是云剑只好把自己抽离,搬到太守府,离林家远些,只有向逝者行礼时才过来了。 但他答应,既然妹妹受了欺负,他无法坐视,一定尽快找机会在太守面前找个藉口告辞,回来帮妹妹想办法。 真是完美的理由、面面俱到的安排!可惜他的抽离,不光是为了避污水,所谓的帮忙,也另有干坤呢。 林代面对着空荡荡的客房,想着。 专门为云剑准备的客房,被云剑弃如敝履,就这样空了。 空只是暂时的。 他答应过会尽快回来,一定会来的。他就有这样一种令人相信的力量。 所以,林代一定会在这里等他。 府里的日常事务,还是蓉波为主在操持。府里的绝大部分下人,也都听命于蓉波。蓉波立刻得知了林代的行踪。她正在巴结易苢。她知道,岂不就等于易苢也知道了? 每一步环节,都是如此自然而然发生,仿佛并没有人手把手的操纵,但却都可以合理推算得知。 易苢已经以新少爷的身份,住在了林汝海府中。不知他扯的什么鬼话,他爹和爷爷都没有陪他住在这儿。他算是自由了!一只自由的住在鸡窝边上的狼。 蓉波很愿意为他打开鸡窝的大门。 在蓉波看来,林代理所当然的躲在云剑的居所,等着云剑。这间空了的居所,似乎是她唯一感觉安全的所在。但随着天色越来越晚,她也越来越不安了,反覆问邱嬷嬷:「大公子还没来?」 「没有。」邱嬷嬷回答。 蓉波也非常确定没有。她已经把眼线都已经布到了太守府前,万一云剑出府,是会报告的。目前还没有动静。她很确信她的计划会成功。 她把林代的另一句吩咐也转告易苢:「姑娘说,再等一会儿,谢大公子若还不回来,她就回去了。今晚她绣楼的楼门一定要下钥,钥匙要她嬷嬷贴身放着,要多找人陪她。她害怕。」 易苢给了一句咒骂,碍着眼前蓉波是个女人,骂得含含煳煳的。 其实他哪怕把脏话每个字都清楚吐出来,蓉波也不会介意。她提醒易苢:正因为姑娘害怕,这是唯一的时机了! 要么现在就去,把肥羊搞定。从此之后他不但霸占了家产、还霸占了人家姑娘。要么今后看还有没有机会了。 「现在就?被人发现的话……」易苢还是有点害怕。 「千载难逢的机会!正要生米做成熟饭,她就不敢说出来了。她不要脸吗?她走了的爹娘还要脸!看她敢说?」蓉波很笃定。 「为什么你这么帮我?」易苢不是傻子,终于问到点子上。 「她不敢说,我敢啊。」蓉波坦白,「从此之后我算是抓着少爷您的小辫子了。金子银子,有您的一半,也要有我的一半。我这是摆明了讹您。您让不让我讹呢?」给个谄媚的眼波。 易苢大笑起来,从没觉得这么豪气干云:「让你讹!」 用人家的遗产,贿赂人家的女人,睡人家的女儿,易苢觉得这事儿太特么的爽了! 感谢他的好爷爷,把他弄上嗣子的宝座;感谢四叔爹死得早;感谢大好肥羊肉落在他嘴里。易苢要上了!生米做成熟饭,要多久呢?一刻钟?两刻钟?还是三刻钟? 谢云剑终于从太守府出来了,视线下垂,似乎有那么点儿却不过他的良心。知主莫若仆!张神仙安慰他:「唯有如此,快刀斩乱麻,大家得益。姑娘清誉,是为嫁人用的。公子英明,谢府牌子灿然高悬,还愁嫁不得姑娘?」 云剑长嗟,未置可否。他往前走。 剑影赶紧跟上。 蓉波布在府门前的所谓眼线,很容易已经被张神仙支开。飞老爷子身边那个甜滑的下人,已经投桃报李,给了张神仙一个确切的信息。云剑现在去,正合适。 对谢府来说正合适,对林家姑娘来说却不合适。 上一世,毓笙被易苢吓得找云剑求安慰。云剑开了个空头支票。毓笙便在云剑这里呆等。她绣楼里本有一大批下人,是蓉波不方便支走的。为了等云剑,毓笙偏偏在客房里落了单。蓉波禁止其他下人接近客房,唆使易苢来非礼毓笙。易苢都已经上下其手了,云剑领着人如神兵神将一般,从天而将,将易苢扯开,救了毓笙。 易苢犯下如此恶行,在动手时被捉破,无可抵赖,嗣子身份被取消。这件事被人哄传。林氏全族蒙上污点,很长时间内没有底气再提立嗣的事。毓笙在离城住不下去,投奔了锦城谢府。离城林汝海的产业,由谢家的人操纵。毓笙没有真的**,但毕竟名节有损,在谢府过得极其自卑,有什么话都不敢说,被谢府的人拿捏得死死的。 这就是谢云剑和张神仙筹划的「快刀斩乱麻」。 好霸道的计策! 易苢已经按着计划向林代所在的客房摸去,全然不知即将害人害己。 二十五 you try you die you-try-you-die-do-not-cry 蓉波要求她手下的丫头婆子,紧密的监视着「姑娘和她的人」。 也就是监视林代、邱嬷嬷和英姑。 那些丫头婆子们都不太乐意:她们又不是捕快,凭什么要干盯梢听壁脚的活儿?难道多领一份薪水吗?才不咧!蓉波这个大抠鬼,觉得这是她们该干的活,一句「反正你们本来就爱打听八卦」就算交代了。 搞什么!那些丫头婆子们闲着没事确实爱打听这个打听那个的。可这都属于个人爱好嘛!把爱好转化成工作,就该加薪水嘛!不然谁有动力去做? 在她们普遍都出工不出力的情况下,居然还打听到一件劲爆消息,这似乎确实该归功于蓉波人品好。 ——她们打听到英姑和邱嬷嬷又在拌嘴! 这两位从老早开始就不对盘。性格不和嘛,拌嘴也是家常便饭。可今儿个拌得有点诡异: 似乎是英姑抱怨邱嬷嬷找不到个什么东西。邱嬷嬷回嘴说她又不识字。英姑说姑娘都形容到那个份上了还找不着吗?邱嬷嬷回嘴说那东西也不知在不在了,毕竟家是姨奶奶管的,包括那些书……英姑立刻叫她闭嘴:「你想叫整个家产真的落在姨娘手里?!」 整、个、家、产! 太特么刺激了。听到壁脚的瞬间就燃了,回头就去告诉蓉波。 蓉波大惊失色:难怪姑娘在客房里,邱嬷嬷不上心也就罢了,怎么连英姑都没有克尽职守的卫护?蓉波原有些狐疑,现在才知道:原来她们忙着找一封信,事关整个家产! 书确实是蓉波照顾的。大部分都在书房里。书房门口可没锁。 蓉波连忙问那听壁脚的:「拦住她们了吧?」 听壁脚的一呆,那表情的意思是:我擦咧?还要拦?您老不是说打听消息就行了吗? 蓉波气得大骂:「蠢材!」赶紧布置人去拦截。 可怜那听壁脚的,还以为立了功,结果没有赏赐、还被大骂、而且又被压上新的任务,真恨不得在哪里发一注大财,可以趾高气昂跟姨奶奶说:「姨奶奶爱指使谁,指使谁去。俺不做了!」 发财的机会少,下人们还是得为了一口饭食,听命奔波。英姑和邱嬷嬷到底在书房前被截下了。邱嬷嬷这煳涂蛋,还在情急之中失口告诉蓉波:姑娘也只是前两天才想起来,老爷从前戏言身后事,曾写了些东西,连姑娘都不知道他写了什么,只知道他收起来了。不久前姑娘才推断出来,恐怕是夹在了一本白衣观音经里。 那本经书,蓉波知道,林汝海生前还看过。后来是蓉波亲手收进了书房!里面到底写的是什么呢?对蓉波有利、还是相反? 蓉波激动万分的踏进书房。 易苢则在云剑的客房外挠头:他如约来了,这儿确实静悄悄的,可是人呢?等着挨宰的肥羊肉呢? 一声低微的尖叫、一条逃跑的人影。 易苢见到那纤美苗条的身影,素袂一闪,消失在花丛后面。 小白兔发现大灰狼来袭,逃跑了?易苢一激灵,发现这真是生死关头:要么立刻追上她,把生米做成熟饭;要么被她逃掉、告他的状,他就真的麻烦大了。 他赶紧追上去。 素衣一闪、又一闪,在花影的掩映间,总是只离他那么一点点距离,往书房的方向去。 客房离书房,真的很近。往那边逃,非常自然。另外,根据易苢的脑迴路,他在这么短的距离内应该来不及发现问题。 如果他真的警觉起来,停下脚步,也许林代不得不做点牺牲,给他点儿**,好让他重新追上来。而邱慧天也已埋伏在路边密切监视易苢,关键时刻也会冒充蓉波的人,鼓励易苢追上去。 结果易苢真是精虫上脑,林代他们的备用方案a、b,全都用不上。易苢顺利的追进了书房里,一眼看到一个素衣的女子,正往书柜里躲,屁股撅得高高的。 其实是蓉波钻在书柜里找书。书柜相当深,她只能採取这个姿势。正在服丧期,大家穿的都是孝衣。林代还很有心机的穿了跟蓉波款式一样的鞋子。易苢先入为主的认为:眼前这个就是玉妹妹。 书楼的门关上了。是邱慧天关上的。易苢则以为是蓉波在帮他关门吃肉。他很欢欣的就扑向书柜那个人影了。 蓉波头钻在书柜里,啥都还不知道呢,裙子都被掀起来了。 林代在嬷嬷的保护下,熘回自己的绣楼,想像着一百万只草泥马正在某人的心田上驰骋,真的忍不住很想笑。 在林律一生的英勇战绩中,这真的只是个无伤大雅的小玩笑。除了某些虚妄的野心之外,没有任何东西受损。 蓉波的清白也没有受到玷污——如果她有清白的话。 裙子刚掀起来。柜子外的易苢和柜子里的蓉波还没有机会弄清谁是谁。便听一声怒喝:「你做什么!」 门被踹开,但见一道身影,矫若龙翔,飞身进来,探手抓向易苢的脖颈。 谢云剑到了。他也并不想妹妹真的被易苢做成熟饭。这是他的底线。他把时间掐得也很准。 正因为几方都在斗心眼、设计这个时间差,结果反而被林代利用。 却说易苢在街头厮混时,也学过点儿拳脚,他重金礼聘的棍棒老师,还曾经大大夸贊他有悟性、有潜力、有天份!所谓「如果苢少爷正经来做这个,哪有我们吃饭的余地?——唉呀,掌小的嘴!苢少爷福星照命,金尊玉贵,自然不用正经学,只是略学一学,已经快把小的们吃饭傢伙都学过去了。苢少爷就是能耐!」 这些话似乎也不全是奉承,易苢跟人打架时,也是占上风的多、吃亏的少。面对眼前这个搅局儿的,易苢冷笑一声,腰一拧,探出双臂,来个乌龙绞剪、黑云盖顶! 紧急时刻,他发挥得格外好!他的棍棒老师如果在场看见,准也要发自内心贊他一声:「这套动作算干得漂亮!」 云剑拂袖一挥。 易苢的两臂,轰然被震开。从腕骨,一直麻到脑顶心。 云剑手又一探,已经把他后领给拎住,一甩。易苢想拿桩站住,却怎么也站不住。腿顾自的颤、膝与腰一併发软。他摔到门外头去。云剑背过身,很君子的不看柜子女子的狼狈样,但唿婢女何在:「快来服侍姑娘。」 蓉波终于把头从柜子里拔出来了:「姑娘在哪?——大公子?这怎么回事?——菅少爷!你怎么、你你你……」 易苢定睛看清她的脸,也大惊:「怎么是姨娘?!」 二十六 英雄救妈 谢云剑「文武双全,公子倾城」的名头,如今又添了一道光环。 谢大公子是如何英明神武、挺身救美,如何身手矫健、打得漂亮……他的崇拜者们讲得那叫个唾沫横飞、神色飞扬! 只可惜被救的那个「美」,是个刻薄的小妈;而被打的色seng,声称是进错了羊窝,这就叫人略尴尬。 全因为女主角拒绝出演这种戏份,哪怕再红也不要演,你奈她何? 云剑平生头一次,有一种拳头用力都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不,严格来说,要算第二次了。 第一重大挫败,应该是科场。 他打小出口成章,笔风跟剑锋一般儿锐利、文品跟人品同样俊朗,偏偏就是在科场拿不到高分。两次赴试、两次落榜,眼看着冬烘庸才们一群群的中举,就他硬是被刷下来,这也真叫无奈何。 如今在离城,他胸有成竹、志在必得而来,竟也一头撞进棉花套里,缚手缚脚,套路施展出来全然不对,这算怎么一回事? 云剑神色不动,遣人到内院慰问:姑娘怎么样了? 林代好端端坐在绣楼里,还遣人问候蓉波哪:「姨娘可曾受惊?」 多关心的样子! 蓉波在书房岂止受惊,而且都吓呆了:被非礼还是小事,万一易苢说出蓉波跟他勾结、要凌辱姑娘的事儿,她岂不要被捆去浸猪笼! 易苢这个冲动的傻瓜,也确实一下子冲动,要把责任全推在蓉波头上了。幸亏蓉波脑子活络,抢在他头里喊出来:「新少爷,你看中了我的丫头,说就行了,怎么闹成这样!」 易苢反应过来了:说是看中一个丫头,然后弄错了,比承认要强暴继妹好,更比说什么他跟继父小老婆合谋来得好啊! 他接了蓉波给的台阶。云剑却也不是瞎子,拧眉追问:「姨娘为何在此?」 说起这个,蓉波就如哑子吃黄莲,有苦憋在心,说不出话来! 她到小楼,是偷听到劲爆消息,想找林汝海生前的信,可她敢说出来给别人知道么?万一林汝海写的是把家产留给女儿呢?譬如让姑娘招个倒插门女婿进来继承家业?当他在世时,是说过这种话的:「继子?呸!那我还不如让笙儿招个倒插门,生下娃儿,至少还是我的种!」 蓉波可不爱听这话儿,当时就把林汝海的话头拦了回去。 林汝海嘴上也真缺个把门的,除了招女婿的话儿,还曾拉着蓉波的手说过:「我跟你白头偕老,我的钱就是你的钱。」蓉波爱听,笑眯眯道:「老爷哄我哪!」林汝海道:「真的!只要你过得高兴,我就高兴。」蓉波乐了,第二天就打算买一箱子金银首饰,跟林汝海一报帐,林汝海为难:「可是我这儿正周转着,有点儿……好乖乖,退了吧,啊?」蓉波气得三天没跟他说话。三天之后,再找他,他压根儿都忘了有这事。 所以说,林汝海这个人哪,往好处说是豁达、心事不过夜,往坏了说,就是个缺心眼子!他生前写过处置家产的信件?天晓得他当时抽的哪根筋,写的哪个方案!蓉波自己没看到信之前,哪敢让别人晓得。 她不说,却有别人说。 某些下人早就对蓉波看不顺眼了。张神仙跟人套近乎、唠家常的本事,又实在了得,不一会儿就套出了重要情报。 「哦?姨奶奶是来找经书念诵、为四姑父祈冥福的么?」云剑扬眉问。 「……」蓉波承认又不是、否认又不好,五脏六腑都纠结在了一块儿。 「是这本么?」云剑抬手在最高的架子上,把那本经书拿了出来。 他身材是真高大,蓉波要搬个小凳子才能看到的地方,他扬手就拿了下来,动作之舒展,魅力逼人,离他最近的蓉波当场被帅了一脸血,如果林汝海有他的一半儿人品…… 等一下,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经书哪一页夹着那封信?信里写了什么处置?林氏氏族会不会认可?蓉波紧张纠结透了。 云剑把经书从头到尾翻了一遍,然后还抖了抖。 什么都没有。 「妾身……只是找经书祈福。」蓉波硬把嘴角扯了扯。 云剑眼眸里压下了一层阴霾,但仍维持好风度,双手将经书交给蓉波:「姨娘有心了。」 林代在绣楼里,遥遥听着书房那边的声响,隔了这么多重花木与墙头传来,已模煳得如夏虫的鸣唱,完全可以忽略不计。她吩咐邱嬷嬷收拾床铺。 邱嬷嬷愣住了。 「怎么?我要休息呀。」林代看着她的表情好笑。 「哦,是,是!」邱嬷嬷手忙脚乱去铺展开被褥,「姑娘要休息,太好了!我就是……没想到姑娘这时候肯睡觉。」 从前但凡有点风吹草动,这具身体原来的主人,毓笙就止不住的去想,越想越难受、越难受越是想,以至于无法安眠。而现在的林代却懂得,养精蓄锐,就像冲锋陷阵一样重要。缩回来的拳头,打出去会更有力。 银汉无声悄转,窗底鱼儿在缸里游动,偶尔能听到极轻的泼喇声,仿佛无赖的风儿拨动了流年。 更鼓敲了四声,英姑回来了。 林代留她在那儿帮着善后,原本预计她恐怕要天亮之后才能脱身回来,没想到这样早。英姑且不去休息,紧着先到姑娘这边,想着姑娘怕是已经倦了、睡了,未必说得上什么话,但她来总要来一趟的。没想到邱嬷嬷叫了林代,林代披衣而起,亲自迎着她道:「怎么大嬷嬷这样快就回来了?」 英姑先责备邱嬷嬷:「怎么把姑娘叫起来。」 林代却笑道:「怎么大嬷嬷替我冲锋陷阵,回来之后我迎一迎都不应该么?」 英姑微微的恍惚,想起了十多年前,姑娘还小,说话都不清楚呢!有时候跟父亲玩,父女两人实在难以沟通,她就急得叫「大嬷嬷!」林汝海也跟着叫:「大嬷嬷!快来救命。」 某一次,林谢氏其实就在窗外,看着父女俩着急相儿好玩,也帮着叫「英姑」,然后笑问女儿:「怎么不叫娘呢?」 小小毓笙回答:「娘辛苦,娘累。」林谢氏感动得一把将她搂进了怀里。 英姑看着,深觉温馨,但也微感心酸:林谢氏会累,英姑就不累么?英姑自然不会同这点年纪的小姐计较。但小姐性子太直,说起话来不顾别人感受,怕以后要吃亏。 英姑能想到的,林谢氏也能想到。若是林谢氏能多活几年,或许会慢慢教会女儿这些做人的道理。可嘆林谢氏早早辞世,而林毓笙果然吃亏在这性子上。英姑遭蓉波暗算,黯然回乡,直到这次回来救主,没想到小主子不但改了名字、更似换了个人儿,立得稳、看得远,竟有些林谢氏当年的样子了。 「大嬷嬷?」林代叫英姑。 英姑回过神。 二十七 今夜无眠 「大公子稳下了局面。」英姑告诉林代。 比她们预期的更快。他的能力比她们预估的更强。 随后,他敬英姑年纪大,请英姑先回去休息,并问英姑:「姑娘要不要请大夫?若有哪里不方便,尽管跟我说。」 「我想他已经猜到,」林代喃喃道,「那傢伙原来的目标是我?他猜我受到巨大的惊吓?」 「嗯,但他一定猜不到我们是故意的。」英姑道。 林代表示同意:「但他一定会试探我们的态度。」 所谓请大夫,便是一次试探。 如果林代想把事情闹大,谢云剑愿意帮忙。蓉波想捂都捂不住。可是林代为什么要出去丢人现眼呢?林代微笑:「我只是倦了,睡了。夜这样深。有什么事儿,明天再说罢。」 英姑深以为然。 林代又补一句:「反正今晚的活儿都干完了。多谢你,大嬷嬷!」 今晚的活儿,还不止书房那场好戏。草蛇灰线,伏迹千里。还记得英姑刚回来那天,林存诲的手下发现她出去过?可不止是喝茶!那一次茶喝得,余波可以一直延续到今晚、以及明晨。 英姑忍不住问林代:「姑娘是怎么算到的?」 就算林谢氏当年,未必有这样精准的计谋,何况林代玉的身体现在不过是稚龄少女!英姑当时刚听到林代的吩咐,也有些困惑,纯粹出于忠心,才去办了。现在环环相扣,像个齿轮般精确向前运转,正咬到林代预先划下的车辙,英姑也为之心惊。 「低调一点!」那滴泪赶紧警告林代,「你别吹嘘你以前是律师啊!」 就好像它不提醒的话,林代就会脑抽似的!林代暗暗翻个白眼,赞扬英姑道:「没有大嬷嬷的画龙点睛,我什么都做不了。怎么大嬷嬷反而夸起我来。」 英姑微微一笑:「龙毕竟是姑娘画的。这般笔力,真是……我想夫人若在世,一定也欣然。」 林代喟嘆:「我只是多看了几本书,逼到急了,照猫画虎。至于结果顺利,只能说亡灵不远,保佑我们好运了。」 她运气好,便有别人运气不好。 云剑问张神仙:「你怎么说?我这几天时运不济?」 张神仙望了望窗外。东方欲曙。纷纷扰扰都已经暂告一段落,可是谁都知道,明天才会是重头戏。为了明天出彩、亦或挽回残局,多少人睡不成觉了。 「公子的『气』是早已决定的,大险大恶、大富大贵。」张神仙以慢悠悠的、同时又出奇郑重的口吻答道,「註定鬼挡杀鬼,佛挡杀佛。杀出去,您就是至尊。」 云剑微微含笑:「那末,这里是谁挡着呢?」 「无非虚影而已。」张神仙神情很奇特,「我们都是梦中的梦、影中的影。只看谁叠得过谁了。」 「若是大嬷嬷,确实恼人,却也改变不了结果。」云剑终于说出了这句话。 他不傻,岂会猜不到所谓「时运不济」,背后是有人给他使绊子?只是他能猜到英姑身上,却猜不到娇怯怯的林代玉身上。 ——是猜不到,还是不忍猜、不敢猜。 「公子有时候总是过于怜香惜玉,就是这点不好。」张神仙忍不住嗔怪。 「喂,喂!」云剑抗议,「你是我妻房么?说这种话!」 「是。是。小人僭越。」张神仙嘆着气道,「好在若真是她们,今晚也应该露出狐狸尾巴了。」 为了抓住她们的狐狸尾巴,谢家的下人,今夜无眠,全程监控。 几个时辰前,蓉波联合易苢暗算林代玉时,他们都识相的躲开了,就为了给这对三脚猫的狗男女一个宽松的犯罪环境,没想到这对儿白痴还是演砸了!这会儿谢家的下人们可不客气了,外松内紧,全方位盯住林姑娘的小绣楼,力争一只蚊子都不让偷飞过界!还有蓉波要找的东西?他们也摩拳擦掌,帮着找! 易苢则已经跑回他自己家里,使出他最厉害的杀手锏:向爷爷哭诉去了! 早在他跑回去之前,已有有紧急给飞老爷子传了信儿。再听易苢那么一哭,飞老爷子气得鬍子直翘:蠢才!你色胆包天,竟敢趁夜摸进去**嗣妹,被人反设陷阱,还有脸说么?! 易苢苦着脸问:「玉妹妹设我陷阱么?」 飞老爷子恨道:「那小丫头片子有那本事么?好个姨奶奶,我看低你了!」——他没怀疑上林代玉,怀疑上蓉波了! 于是他传下一连串急令。 除了密切监视林存诲那边的动静之外,他还让人拿族谱来!还叫找几个靠谱的亲戚啊师爷啊什么的跟他唠唠嗑。对,就是现在!管几点钟鸡叫没叫人家是不是老婆孩子热被窝。马上!立刻! 他要找一个新的嗣子,代替易苢。 「我知道我错了。可是我没得手嘛!而且我也找到好理由煳弄他们了啊!」易苢还不死心,「爷爷,难道就不能帮我扳回来吗?」 「煳涂!你得不得手倒不要紧,你亲口说的好理由,才叫我扳不回来了。你你你,你到现在都不明白?!」飞老爷子顿足。 易苢大奇:这话怎么说的? 飞老爷子已经懒得理他了,指着书房:「进去!把自己关好!别出来丢人现眼了!——亏你机伶了十几年,连个谎都撒不圆!」 易苢蔫头搭脑进了书房,跟那一架子书大眼瞪小眼,呆坐了一会儿,突然勐的一拍脑门,「嗷」了一声,双目圆睁的悟了:他在那儿说什么了?他说看上那儿一个丫头,不小心得罪了姨娘。 丫头不算什么。他成了那儿的少爷、新主子,睡几个丫头正常的很。这比起他**嗣妹来好得太多。 可问题是,现在可在丧期……孝子热丧期啊! 真正的孝子,在热丧期间,跟老婆干这事儿也不行啊!有个现成的例子,某孝子,就叫他小明吧,表现出一副孝得不得了的样子,在亡父墓前结了个草庐,真的住进去,不回家了!长期在草庐里痛哭哀悼。当地的官员一瞧:嗳哟?太尼玛的孝了。 忠孝相连。按照这种逻辑,大孝子一般来说都是大忠臣。这种潜在忠臣必须推荐给朝廷使用啊!所以说孝子啊、隐士啊什么的,都是当官的捷径。「终南捷径」这句成语就是这么来的。有些人科考总是掉链子,考不上了,就搞个孝隐什么的羞耻y,名山中、或者坟墓边来个野战,把肚子……啊抱歉,是把名声搞大,说不定就推荐上去了。 这位小明孝子谋的就是这条路子。他也真在墓边草庐里把全套y演足。当地官员也真把他荐上去。上头也真打算传召启用他了!就在这个时候—— 有人检举:在他「痛哭哀悼」的期间,他小老婆怀上了…… 上了…… 了…… 尼玛啊!敢情他不是全心哀悼。他还有心思回家搞搞性生活!上头怒了:做戏还做得这么不敬业?差评! 小明同志的委任状还没发到手,就被截了回去。从此他成为青史留名的笑柄。 换作易苢,立嗣当天,刚住过去,就对丫头起花花心思?还亲口承认?明天大伙儿还能让他以嗣子的身份捧主哭灵? 开玩笑呢吧! 易苢终于明白了这个道理。他石化了。他就应该找点别的藉口嘛!譬如他是抓贼去的什么的……怎么都好,管人家信不信,反正咬死都不能自证其罪,那他爷爷还能想办法帮他。 偏偏当时蓉波急着撇清,易苢也跟到坑里去了。再仔细想想……要不是蓉波怂勇,易苢也根本不会急着非礼玉妹妹嘛!难怪飞老爷子怀疑是蓉波布的局。易苢现在也开始这么怀疑了。 二十八 空心人 云剑负手望天,东方已经快发白了。跳樑小丑们,若想力挽狂澜,此刻应该是他们踢腾得最急切的时候。 飞老爷子紧急在名单上筛选,谁能替了苢小子呢?明儿一早,点主出灵,易苢不行了,他就再换个他这边的人!雷霆速度、霹雳手段,或许还可以成功。 为此,他让下人们拿着大量金银,去说服其他各房的主事者,千万对明天换人的事儿睁只眼闭只眼。 他闹腾,林存诲又怎能闲着?易苢深夜干的好事,也传到了他那里。下人们叫醒他时胆子很壮:这绝对是一个值得吵醒主子的重大消息! 林存诲当场跳起来了,还没有从梦中完全清醒,脑子已自动进入战备状态:「拿钱去!」他呵令所有的下人们都行动起来,拿着说服力最强的武器——金钱,在天大亮之前搞定所有一切可以争取的族人——好吧,根据林存诲一向的风格,「所有一切」只是个良好的期望而已,是对下人们的鞭策。实际效果么?能做到多少算多少吧。 根据林存诲的意见,飞老爷子直接把易苢捧起来,那还算情有可原。易苢犯了大错、给全族抹了黑之后,还要连夜找个人代替他,继续把林汝海遗产往飞老爷子口袋里划拉,这是个什么鬼?? 林存诲觉得吧,再不朝飞老爷子下狠脚勐踹,天地都要不容他了! 几乎所有林氏族人在天亮之前,都被扒拉起来了,夹在两个大房之间,受到各种勐烈轰击,神智稍微不结实一点的,都被轰成了渣。 跟此事有关、而又能享受一顿美觉的,除了林代,大概就只剩下离城太守这一位了。 林代睡得着,因为她已经把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就只有等待时间流过、收穫果实而已。 离城太守睡得着,因为暂时没人敢打扰他。纷争中的人都怕招了太守的起床气,只好候着,等他睡醒了再去哭诉、博同情。 其实他们都想太多了。离城太守那只老狐狸,还有什么不知道的?云剑本来说今晚留宿在他那儿避嫌,掌灯后回林汝海府里,说是拿几本书就回来,结果抓了奸,被捲入纠纷中。他表现得纯良大气,先派下人回太守府里,说身体忽然有点不适,今晚只好留在姑父府里休息,先不叨唠太守了。这是很客气的託辞,好圆个场面,至于实际上的真相,离城太守自有别的渠道可以了解。他也知此事棘手,既然云剑不想他忧虑,他乐得接受小辈的美意,假装煳涂,闭府休息去也!到得明儿早上,想必胜负强弱已经分出来,他顺水推舟便是了。所谓「不痴不聋,不作亲家翁」。道理是这个道理。处理家族中纷争,不像办刑案,不能一板一眼拿律法格式去比划的,但维持住一团和气,便算成功了。 云剑既然选择了捲起这场风暴,他当然求仁得仁,那一晚真是没得休息,前半场站在明处,做了林汝海府里的顶樑柱、定盘星;后半场在暗处,收集林氏那几位老贪心们奔走贿赂的证据。飞老爷子手下那位嘴甜心活的下人,自然又立了大功。他甚至不介意站出来指证他主子,只要张神仙肯帮他向云剑说定,以后都带着他混。 万事齐备。第二天一早,云剑把这些证人证物往太守那儿一递,大局真的定下。英姑她们再叨叨,也没用了。 虽然添了点麻烦,不过胜利毕竟属于云剑啊,除非…… 云剑拧了拧俊眉,问:「内院有动静没有?」 没有。小姐她们都在好梦沉酣,没有半点动静,跟外头的风暴咆哮形成鲜明对比。 云剑仍然命令证人证物都先撤回来,除非他下了确凿无疑的命令,否则不要递到太守面前去。 他感觉到不安。未来像是某种真空,很平静,却蕴含着死亡。他曾在科场感受到同样的绝望。明明他写的文章也算是精彩,看不出什么错误,但他就是感觉递上这种文章是没有用的,考官不会欣赏。这种绝望感叫他简直想直接离场、放弃交卷。 他没有离场。 他不会从任何战场上离开。因为他是谢云剑。 他只是暂时叫停他的军队,等着形势明朗。 飞老爷子等着天明,这样,他就可以带着易苢的替代者,前往林汝海的灵堂作战。 他预见那会是场恶战,但并非绝无胜算。 他没想到最重要的环节又出了岔子! 要知道易苢的替代者,适合做林汝海嗣子的人选,首先必须是林氏后裔,然后必须是林代玉、易苢他们这个辈份上的,其实还必须没有结婚,更重要的是,这孩子本人及其父亲都必须听飞老爷子的话、而绝对不听别人的话……根据这些标准来衡量,最合适的只有一个。 那位小朋友,姓氏和排行都对。他的家长也一直对飞老爷子很巴结,时不时记得孝敬飞老爷子。 就是他了!飞老爷子已经让人去把他带来。去的人却耽搁了过久的时间,好容易回来了,带着那位小少年,嗫嚅着:「飞老爷子,您看……这还能用吗?」 一室清馨。未点烛,窗边帘子捲起,月色如银霜般铺进来。林代翻了个身。 她做着梦,梦中见一个极纤艷的少女,蹲在地上摸索寻找。林代不知为什么一见那少女就生亲近之心,过去问道:「你找什么呢?」 「我找我的心。」少女立起来,胸前是空的,风可以从当中吹过去。 「啊,谁把它夺走了?!」林代非常惊愕。谁?谁会忍心攫取一个如此楚楚可怜的少女的心? 「是我把它交给了别人,」少女道,「你看,我以为他会保护我。」 林代深吸一口气,用力摇头:「你错了。没有任何地方会比你自己的胸口更安全。」 少女也摇动螓首。奇怪,一样是否认的动作,林代做起来斩截有力、甚至有些侵略性,这少女做来却伶仃无依,只想叫人把她揽进怀里呵护。她对林代道:「你的胸口安全,因你有能力保护自己。我却不是。」 那倒是实话。美丽的弱者,只能给自己找个守护者,一旦失败,只有空着心流浪在人家的梦里。 林代深吸一口气,向她心口的空洞伸出手,似要为她挡一挡风。 她柔弱的手覆在林代的手上,那么轻微,林代竟然挣不开。 不是修辞手法。那不可承受之轻,压住了林代,林代的力量都流失,竟然真的挣扎不开! 林代的全部力量,都流向那个少女! 少女喃喃:「谢谢。有你就好了。你是我。我便可以保护自己。」 林代满身冷汗,从梦中挣醒过来,问:「这就是所谓『圆满』的意义?我要变成林毓笙的一部分,好让她有力气活下去?」 这次,那滴泪没有回答。 二十九 醉猫扶不上墙 飞老爷子抖着花白鬍子,看他那千挑万选始出来的嗣子替代者…… 满身酒气、头髮湿漉漉、两眼迷登登、明显宿醉未醒的小小少年。 「你毛还没长齐,喝什么酒?!」飞老爷子真想一烟管把这不长进的东西给kao死,「你爹娘管你管得不是很严吗?!」 小少年也很想哭。 正是因为家里管得严,于是他零用钱少得要命,几年前终于被他摸到个门道:每当趁着爹娘忙碌、顾不到他时,他就偷熘出去跟别人赌。赌赢了可以赚几倍呢!也亏得他,不知看了哪本演义,学到一个门道,半夜没事,就在被窝里偷偷练骰子,居然还真的练出一手还算不错的骰子功,心理素质也好,每次赚够小钱就撤。长此以往,还真的积攒下一笔小积蓄,他就更捨不得停了。 日子略久之后,这事儿也有些传扬开去,虽还没到他爹娘的耳朵里,英大郎却已经知道了。 英大郎经营着那个田庄,时不时要往城里跑跑,跟三教九流都要套套近乎,这样东西才容易发售。那位小小少年在赌坊发利市的事儿,英大郎清楚,英姑也便知道了。 林代接手毓笙留下的烂摊子,想了个计策,细节问题却难以措手,请了英姑来,英姑替她补充完了那些关键步骤,其中就包括搞定这个小少年。 英姑进了林府,与林代碰头,也就是念一卷经文的工夫,脱下孝服又出去了,找人喝了顿茶,安排下今晚的陷阱。 被英姑拜託的**汉子面无难色:「不是英姑说,我们也想教训教训那小子了。娘的……不好意思哈英姑,说说就粗起来了,您老人家别恼——那小子也真,呃……」想说「太**了」,在英姑面前不敢用粗口,竟就瞪着眼睛迸不出别的词了,只有干咽唾沫的份儿。 英姑很顺畅的帮他接上:「那孩子小小年纪,太胆大包天了,趁现在教训教训,让他见好就收,总比以后闹大了气坏他爹娘的好。」 于是那混**的汉子不但可以去诈钱、还有了道德上的藉口,干起事来就更腰杆儿硬、胆气儿肥了。 趁着这林汝海丧事闹的,林氏氏族里但凡有点儿人心的都惶惶不得安宁,那小黑帮儿里的叫了些弟兄,布了个局,把那小少年约出来赌了。 赌场本就是最黑的地方,老千的手腕能把个万亿富豪耍得连老婆都输掉。小少年倒还没遇上过,一来因为他年纪小、手上又是真功夫,人家同他客气客气;二来么他那点儿零花钱,大老千也还看不上。 但随着他赢得多了、名气响了,有的混子也想会会他了。趁着这次,一干人就把小少年撮进了局里,一会儿输,一会儿赢,终归吊着他,当中要紧是一碗一碗把酒给他灌进去,渐渐的小少年忘了矜持、忘了警惕、甚至都忘了手法,把裤子都输给对方时,雄鸡已唱。他站在飞老爷子跟前,两眼发直,从毛孔里透着酒气,分明是一整缸醒酒汤都救不回来了。 立嗣所为何来?为的就是一个「孝」字,而这个小傢伙,跟死者明明是五服内的亲戚,三天热丧都还没过,就连夜去喝得大醉,配当孝子吗?岂不是个笑话! 飞老爷子鬍子都颤抖了。他低声质问下人:「怎么回事?」 「我们尽力了……」下人要哭了。 老爷要找人,他们是找了啊!找到之后,是只醉猫,这怎么办?醒酒汤也灌了、冷水也泼了,总算把人直立着带过来了,但宿醉就是宿醉,也不可能看起来跟正常人完全一样嘛!这也怪他们吗? 哦拜託!下人这碗饭好难吃…… 东方已将白。到这时候,飞老爷子也知道自己败局已定,再拉些别的小猫小狗非要替代易苢,太牵强,也斗不过林存诲去了。 这种时候,最有风度的选择便是直接拱手认输。 可惜飞老爷子从来不知道风度这回事。 他的教条就是:哪怕一只鸡烤煳了,自己是吃不成了,也要把它剁进下人的饭食里,让它发挥最大的效用! 换句话说,就算是输,飞老爷子也要从败局里榨取最大的剩余价值。 他问下人们:「存诲知道这事儿没有?」 唯一适合替代易苢的小少年,偏偏整得满身酒气这会事儿啊?林存诲应该还不知道。 飞老爷子松了口气:这就行了。 恶战前的最后时限里,林存诲收到了老对手发来的求和讯息:飞老爷子表示,不斗啦!无谓让人看了笑话去。嗣子的机会就让给林存诲啦!不过为免外人看来,飞老爷子堕了面子。林存诲最好给飞老爷子送份礼,表示一下敬意。双方就算化干戈为玉帛了。如果林存诲不孝敬飞老爷子么……哼哼,飞老爷子一定让林存诲好看! 林存诲当场冷笑:飞老爷子这么好姿态?开玩笑!「风度」两个字就没收在他老人家的字典里! 必须说,了解你最深的是你的敌人。林存诲对飞老爷子的判断是正确的,可惜的是情报网不行。他不清楚飞老爷子那边到底出了什么状况,以至于紧急求和。林汝海的遗产太丰盛了,林存诲不想出差错,他最终还是答应了那份表示敬意的厚礼。 飞老爷子总算是不无小补。 这事儿敲定之后,天才真正放亮。几处人家往林汝海府门进发。在门口,林存诲与飞老爷子相遇了。 林存诲的一名手下,这时候跑回来:「老爷,我知道了!他们替代苢少爷的最佳人选昨晚赌钱喝醉了!」 林存诲视线落在飞老爷子身后那队伍中的一个小少年身上:果然是张宿醉脸。 情报不虚。可是这么晚来的情报,到底有什么用!林存诲回身就把那下人踹开了:「废物!滚!」 那下人脸色很难看:他不是废物。有时候,他觉得自己比老爷们还有用那么点儿。可老爷对他偏偏如此苛薄。他简直觉得——不如出卖自己主子,投靠谢大公子去算了! 谢大公子今天一定会对付这些老爷们吧?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发动呢? 三十 剑下引来步步娇 太阳亮堂堂,太守起了床。 离城太守起床的程序,比起小姐们来,不说更繁琐吧,至少也简单不到哪儿去。他在床上,先从喉咙里唏哩唿噜的哼一下,意思是说他醒了,小妾就得赶紧儿把痰盂,服侍他吐了一口早痰,拿茶杯让他清了口。那茶杯里的茶水既不能太浓、也不能太淡,刚刚好适合他刚醒的口腔。清口时,有一块极大的滚蓝边刺绣素巾掩住了他颈下。小妾拿了热毛巾来,替他面也揩了。那热毛巾必须极烫,若从水里绞,小妾娇滴滴的一双手如何下得去?乃是热蒸笼里蒸的。这样烫,擦起来才够爽。擦完后,涂些润肤的脂油,取了今日出门要穿的衣裳、袍褂、巾帻、鞋履、配挂来,一一给太守看过,得太守首肯后,收在一边,服侍太守梳了头、熘了须,穿上家常衣服,用了早膳——他的早膳定规有后巷老王现浇出来的豆腐脑儿,加了独门的酱料,雪云样的豆腐脑儿卧在蜜荷色酱汁里,上头撒虾米和碎海菜,再配上街头张大婶新炸的油条,还没真吃,光享受色味就够诱人的了。 吃早饭时他讲究专心致志,一般不处理任何公务,又或者家务。 今天他忍不住问一句:「林氏的人急坏了吧?」 回答是:林氏族人来过,又走了。来的时候气急败坏,恨不能把对手咬死;走的时候已经讲和了。 离城太守咀嚼油条的动作停了停。过一会儿,他问:「没有什么告发林氏族人的状子?」 倒是有正直、又好管闲事的本地知识分子,看不过去林汝海这丧事闹腾的,投了信,向太守告状那些林氏族人太不像话了。这些闲文人们,一年到头总能找到几桩本地不合礼数有失体面的事儿,满嘴数落,太守都习惯了。 除了这些人不痛不痒的书信之外,其他难道就没有了吗? 回答是:确实没有了。 太守想:「好吧,老夫错疑谢大公子了。」 离城太守将心比心,自己若是谢家人,觊觎林汝海的遗产,碍着无法直接抢,最好是把本族最有力的嗣子搞掉,另外扶持一个傀儡,慢慢儿侵夺家产。易苢出事,很难说背后有没有谁捣鬼。他一倒,谢云剑正该出手才是。 谁知风平浪静。离城太守倒是自愧多虑了。 亏得云剑把已经搭在弦上的箭,硬生生又收了回来。须知若按照他原来的预期,林氏族人掐到你死我活,当中各种威胁、贿赂的行径,他只要透露给本地某些中正之士,由他们出头告发,整个刘氏氏族颜面扫地,舆论沸腾,太守也难免焦灼,想甩了这团费力不讨好的湿面团,这时云剑又可以像救世主一样光芒万丈的出现救场了,直接劝把嗣子的事儿搁置。没名义上的儿子,又不是真的不能落葬,就是丢人些儿。搞成这样还不够丢人么?大家都消停消停罢!悄没声儿落了葬,云剑把玉妹妹带到锦城去散散心。剩下离城的产业,怎么个管法?从前几个老管事都还在,日常运作是不愁的,但要向主子请示,蓉波是彻底没了脸儿当不成主子了,云剑也容不得她再充主子的款,那些管事还不是得远途向姑娘请示。说是暂时的,云剑却可以从中用手段,把他的人安插进产业里头,从而慢慢把林汝海留下的偌大产业都吃进谢府肚子里了。 云剑筹谋的就是这个计划,却以刘氏氏族自己作死为前提。 飞老爷子服软,林存诲胜出,林氏内讧消除,云剑再要跳出来打击他们,就太显眼了,反而暴露了自己的动机。 云剑此行任务,一大难处就是既要当**、又要立牌坊,拿了好处,还不能让人对谢家有所诟病! 他只好及时把伸出的爪子又收回来。 昨儿那一晚上,他算是白熬了。 林代则睡够了觉、养足了气力,才笃悠悠的起床。 人家都聚在前面了、她去得晚了?不怕呀!任那些急迷心眼的聚上门好了。她用不理会,就是不用理会!下人得命向外说了:「姑娘连日劳累,身心俱疲,昨儿又吃了苦,怕是又病上了。这上下,正抓药煎来吃呢!老爷们辛苦了,请用茶,拈香是在这边——」 长辈们硬是连脾气都发不出来。 昨天,大家心里都清楚,易苢是打算对代玉妹妹非礼,好在阴差阳错,没有真的酿成大罪。然而姑娘受惊吓是肯定的了。姑娘没有告状、没有拆穿,已经算很给长辈们面子。长辈们怎好意思再催她早起待客? 当初,林代与英姑计议之下,推断易苢会是嗣子,顺水推舟,叫易苢自掘坟墓,英姑一场茶又断了飞老爷子那房的后路,云剑的盘算,在林代和英姑眼里已经洞若观火,给云剑的致命一击也已埋下伏笔,如今她们可以慢慢来了。 巳时,在太守大驾光临之前,林代在两位心腹嬷嬷的搀扶下,闲闲步入战局。 不过三天。三天前她是砧板上的肉,步步成伤;如今她大局在握,步步自信、步步娇。 天生体质纤弱,也占便宜。她明明元气充足,但只要娇喘微微倚在嬷嬷的臂膀上,看起来也就是一个应该赶紧回去卧床静养的病人。 云剑迎上前道:「妹妹身体不适,何妨再休养些时候。」 「不要紧的。」林代作出勉为其难、强自支撑的样子,「今日亡父起灵,不孝女怎可不来?」 咦,根本懒得早起跟这些人纠缠,却透出那孝感天地的气势。 林代发现自己扮演起白莲花来,居然也不差。 林存诲走上前来,也假惺惺的对姑娘表示体贴慰问,含蓄的说明了嗣子人选的变动。 只是通知姑娘一声而已,并不是徵求她的意见。 「真当女人不是人么?不必得到我点头同意的?」林代心中冷笑,面子上却把他敷衍过了,偷拿眼望云剑。 从云剑的脸上,林代仍然什么都看不出来。连他熬夜的辛苦都看不出。 林代想起她从前的老闆杨律,写了一整晚的诉状,眼袋都耷拉下来了,看看表,再灌一大杯咖啡,拿冷水擦把脸,扶扶眼镜,整顿衣冠,驱车去慷慨陈词。林代看他整个人都仿佛透着锐光,哪有一丝儿疲惫? 这两个人很像,都是天生的战士,没给自己留下疲倦的余地。 虽然是对手,林代倒也佩服他。 可惜是对手!接下去,林代倒要试试云剑的完美面具能带得多牢了。 三十一 见鬼的妇人 英姑悄悄给张神仙传了个紧急情报。情报说:蓉波在找某张字纸,很可能是林汝海生前写的。 这情报本就是云剑昨晚已掌握的。林代特意要再跟他说一遍,有两个作用:第一,不想让他装聋作哑推託说自己不知道;第二,林代却可以表明自己不知道他原来知道,进一步装白莲花。 云剑的脸,果然抽了一下。 英姑还补一句:「姑娘不知道姨奶奶想干什么,只好求公子帮忙想想办法。」 继续装纯!英姑也算是积年成精的狐狸了,那真诚焦灼样,连云剑跟张神仙都看不穿。 云剑只好表示,他会留心。 而林存诲家的孝子林易知,终于被立为嗣子。林存诲请来的老夫子也真费了老鼻子劲,找了个好藉口:易知孝顺,自然不忍心管别人叫爹。可是林存诲手足情深,把林汝海的身后事看得比自己重,逼易知一定要以大局为重。于是易知才愿意将林汝海当作父亲了。 那天的出灵,又俨然一团和睦,大家个顶个的孝悌贤良。离城太守算是可以功成身退了。但他总有种不良预感:林汝海身后的麻烦,离结束还早得很哪…… 蓉波迅速让他预感成真。 那时候大队人马护灵前往墓地,蓉波心里如滚油煎。昨晚她出了场大丑、也没找到林汝海的遗书,倒是没疑心自己遭了算计,只当姑娘弄错了,那遗书,不在经书里,天晓得夹到了哪里!至于易苢的丑行,姑娘不追究,她已经谢天谢地了! 照理说,这个时候,蓉波应该越低调越好。但她又怕低到尘埃里,直接被扫地出门。所以她没法留在府里找那份可能存在、可能很重要的遗书,而一定要来参与送灵,以便要好好表现自己、巩固自己的地位。 她一个死了老爷的小妾,有什么办法能稳固自己的地位?当然是强调她跟老爷之间的感情纽带! 受礼法所限,她不能哇哩哇啦告诉人家:老爷生前是多么在乎她。但她可以表现出她有多在乎老爷啊! 这年头,节烈妇女,就像忠犬啊、忠马啊一样,还是很受礼法肯定的。 蓉波要给自己建立这样的地位,她就不能像一堆垃圾一样,被人随随便便扫地出门了! 自从林汝海过世,她发自内心流了很多眼泪,还嫌不够狠,在手帕上浸了辣椒水,把眼圈揉得红红的。可惜姑娘表现得比她更好,她被压了过去。这次结庐留灵,她必须给自己争取存在感! 于是这天的送灵路上,蓉波的表现,简直可以说是拼了老命了。当然,这种时候谁都要哭,不但要哭、而且要嚎。不但自己嚎,还请了送葬妇来嚎。 蓉波的嚎哭声,竟然在一片亲友和送葬妇的嚎哭声中,都能崭露头角。饶她这么健壮的女人,都几次差点接不上气、晕厥过去。她倚在身边妇人的臂膀上,心里暗暗得意:姑娘,这次你没法跟我比了吧? 林代真的没法跟她比这个。 飞老爷子忍不住跟易苢的爹甩风凉话道:「瞧这位姨奶奶,若是出了府,倒不愁生计。她帮人哭丧就能养活自个儿了!」 易苢的爹道:「是。」 「汝海商事上的能耐,我自愧不如。不过他在女人上的眼光,可真不怎么样!」 「是。是。」 「是什么?」飞老爷子的怒火转到了他身上,「你也不怎么样!自己不争气就算了,生个小子,聪明劲儿都不在正路上,好好的大菜被他砸了。一对窝囊废!」 「……」易苢的爹泪流满面,心想怎么这也能骂到我头上。 一行人到了墓地旁边,按本地规矩,人故世后,停灵三日,可起灵柩,往墓地去。然而子孙为表孝顺,不能就此让它葬在墓里,而要结庐在墓地边,守过七七日,再正式落葬,名为「留灵」。孝子这时候应该挑梁唱大戏,扑到棺材上,死不撒手,椎心泣血,把棺材留在地面上,旁边的亲友感念他的孝思,就在旁边帮他搭个庐,为他遮风挡雨。这就是「结庐留灵」的仪式了。当年留下笑柄的小明同学,就是在这一桩上大做文章,真的在草庐里长期居住下来陪伴亡父。其他人不用做到这种程度,结庐之后略住一住也就够意思了。 草庐留灵,自然也是至亲骨肉的特权。如果没有嗣子,只有林代玉一个女儿,那她说不得也只好呆在草庐里。现在有了嗣子,林易知就是这齣戏的主角。 蓉波却才不肯让他一个人独大!她扑在棺材上,嚎啕大哭,涕泪交下,伸脖扯嗓、满棺材盖打滚…… 「爹。」易知只好退后,把求救的目光投向林存诲。 飞老爷子在一旁幸灾乐祸:木讷仔就是木讷仔!如果易苢在,可知道怎么对付了!易知么?哼哼,多没用的东西! 「留灵了。快给孝子结庐!」林存诲只好这么吩咐。 工人们都是早准备好的,拿着各种工具与材料,熟手熟脚,利索上前。 等他们搭出一个基座,蓉波拿眼一瞄,从棺材盖上滚了下来,一边嚎一边滚到了庐基当中。 工人们都傻了:虽然传说中,孝子哭晕在地,亲友们直接在他头上搭庐……可是现实中没人这么干!都是先把庐搭好,再请孝子蹲进去! 更别提这位姨奶奶,她还不是孝子!她没必要驻庐的嘛…… 「我要留!我要留下来!」蓉波嗓子终于也嚎沙哑了,但却更有杀伤力,「我捨不得老爷!你们别想把我从老爷身边拉开!」 ——她的论点也同样具有杀伤力啊。 林存诲真的头疼了。 结庐留灵,主角虽说应该是孝子,但也没人说女眷不可以啊!前几年,有个小**,在丈夫墓边庐里一口气住了好几年。灵柩早就下葬了,她还恋恋不捨的住下去。官里还表彰她来着呢! 严格来说,蓉波称不上是**。她一介小妾,称**的资格都没有。可问题是,就算一条狗、一只猫,总算是亡者生前屋里的。一条狗、一只猫儿到主人墓前哭哭啼啼、恋恋不去,你也不能把它硬拉走吧?多狠心,多难看!要被人戳嵴梁骨的! 「这见鬼的妇人……」林存诲从牙缝里从外咝咝抽冷气。 三十二 大笔银钱带回来 同蓉波比起来,林代就表现得太懂事、太叫人怜惜了! 林汝海去世,做姑娘的自然也哀伤、也悲泣。可是从始至终,她都没给长辈找过麻烦!连那晚上易苢闹出那大一场荒唐,林存诲私底下还真希望姑娘知道以后,出头到官里告易苢——虽然是一定会被压下去的,不过至少能给飞老爷子添堵!——可是姑娘也没告,就这么软软弱弱的让事儿过去了。 今日起灵,林存诲原本最怕姑娘要坚持留庐,凭着她的身份,还真难以回绝。结果蓉波抢先闹腾起来,滚到了庐基里。接着,林代必须有所表示了。她果然也要留庐,声称恋念亡父,不忍回家中。 当年林谢氏病故,林毓笙尽管人还没桌子高,但已知生离死别,在墓地哭得气噎声嘶。邱嬷嬷想把她抱回去,她一看走了迴路,立刻哭得背过气去。照理说女人下葬,不是必须结庐不可。但毓笙如此坚持,林汝海也只好给她结了个小庐,让她留了整整七天,才慢慢哄回来。 有这前例在,几年后林代玉坚持要为父亲留灵,也是理所当然的。 但她如果跟易知一起留灵,兄妹分庭抗礼,今后的家产分配,就更难办了。 于是林存诲特意请了几个宿儒、还有几个嘴皮子功夫很来得的妇人,来劝导姑娘,那叫个晓之以情、动之以礼。总之大纲领就是:有嗣兄弟在,已经可以尽孝,姑娘身体又弱,还要留庐,反而给人添麻烦哪!真的要尽孝心,在府里念经诵福,也是一样的。从前姑娘年纪小,不懂事,如今应该懂事些啦! 林代听得暗暗冷笑,装作被他们说昏了头,乖乖接受长辈安排,回去了。而蓉波…… 林存诲伤心的吩咐工人们:换个地儿,另结个庐吧。原来这处庐基放弃了还不成吗? 蓉波岂是省油的灯?等工人们筑起新的庐基,她又和身扑进新基里蹲着了! 最后,林存诲不得不让工人们造了两座留灵庐…… 孝子易知一座,撒泼娘儿们蓉波一座! 「凭什么我们也要给她造?」易知的亲娘很不满意。 「头髮长见识短!」林存诲斥道,「不造行吗?不造她挤进我们易知那儿怎么办?不造她自己造一座,就挨着易知,然后污衊易知半夜爬她床怎么办?你忘了苢小子怎么被搞掉的?」 「依样画葫芦来对付我们?她敢!」易知的亲娘瞪眼。 「就是为了让她不敢,我得拘着她!」林存诲得意道。 这两座庐,最后离了几乎有半里路远……而且林存诲留了一帮子下人,在当中严防死守,坚决不给这「臭娘儿们」有可乘之机。 他们多虑了。 蓉波真不是搞掉易苢的幕后黑手。她的心智,充其量就是死赖在林汝海灵柩边儿上,让人别忘了她、要承认她的忠贞、不能把她扫地出门。 她的目的算是达到了。 而谢府那些下人们,在林汝海府里,忙着找「过世老爷当年的手书」,都没注意到英姑离府而去,却并不是跟别人一起往墓地走的。 英姑脱队的时间并不久。入夜之前,她跟林代会合,一起回来了。 她带回来大笔银子。 这些银子是赌场里来的。 关于林汝海的嗣子风波,赌场的人下了注,看是谁能胜出。易苢自然是大热门。林代跟英姑一起定下局之后,英姑就去让人暗地里押了易知,赢了这一把,从此她们手头算有现银了。 林代摸着银子,感慨道:「有现钱用真好。」 「谁说不是呢?」英姑附和。 她们一起藏过了银钱,英姑便拿着老帐簿教林代怎么看。林代当律师时也查过不少公司的帐,不过对于古老的记帐方式,尤其是一些简写、略写,饶她再冰雪聪明,无人点拨还是看不懂的。 而英姑当年跟林谢氏并肩作战,一起帮林汝海创下这庞大的产业,帐簿读记已是基本功,这便给林代详细讲解。她讲得简明,必要时且能旁徵博引,林代又是七窍玲珑的心性,一听就悟。 邱嬷嬷替两人都挑了汤面来。林代目光还注视着帐簿,邱嬷嬷要餵她,林代乐得享受。英姑把帐簿掩上,劝她道:「吃就专心吃,学就专心学。这样对身体好,效率也反而更高。」 说得有理。林代笑着移开目光。香气早已充盈在林代鼻端,林代一望面碗,不由得喝声彩。 原来这是邱嬷嬷的私家拿手面点,轻易不出手。看着只是碗清汤面,做起来大是不易,前一天便要拿老母鸡、老鸭隔了水蒸吊起高汤来,那汤里还滴进一点浮油,将油也都撇去,只留下碧清的汤,再用圆伞、深纹、草色滋绿的上等口蘑,并竹叶熏的南腿,都用细纱布裹好,吊浸在里头,文火慢慢儿煨上一宿,细纱布的口蘑南腿都拎开,汤里的渣也滤去,有火腿滷味熬在里头,盐都不用另加了。至于那面条,拿了面粉,不加水,用鸡蛋清和出来,擀得极薄,切成分许宽的长条面,先放滚水内煮个半生,再放到那熬了一夜的高汤里煮熟,面浸透汤香,汤仍是清的。旁边再备几碟小菜,清清爽爽,入口适心。 这东西,因为备起来烦难得很,又要糟蹋不少东西——熬完汤的口蘑什么的,味已尽失,并那取完了蛋清的蛋黄,也不好再入菜,只能赏了外头乞丐,或者索性餵猪去——未免可惜。所以邱嬷嬷也不太做。 如今邱嬷嬷在奉姑娘之外,给英姑也盛了一碗。英姑笑道:「咦,我也有?」 「你也辛苦。」邱嬷嬷不情不愿的承认。 「承让承让!」英姑道,「难得你一句良心话。」 邱嬷嬷嘟嘴。好一对欢喜冤家!林代挽邱嬷嬷同坐:「邱嬷嬷,你也辛苦了。你一道来吃!」 推让一番,邱嬷嬷笑嘻嘻也吃了。英姑帮着收碗,完了继续帮林代恶补古代财务会计基础。一补就补了两天。这两天里,蓉波也够硬气,真就留在了草庐里,亏得天气不冷也不热,毒蚊子也没成群结队飞起来,她才能撑这么久。要再久些,林代考虑着,也得到那边去装装孝顺了,否则还真得被她把美名抢了。 幸亏她能忍,云剑还不能忍呢! 蓉波终于奔回府里,正因为云剑下一步的棋路也展开了。 三十三 豪门禽qin兽shou 每种棋,胜利的规则都不一样。 围棋,吃的子多、围的地盘大,就算赢。象棋么,哪怕其他棋子全死了都不妨,只要将死对方的头目,就能笑到最后。至于弹子跳棋,非得把所有棋子都以最快速度安排进对方的巢穴才行。 所谓下任何棋,搞清楚规则都很重要。更重要的是,搞清楚对方在下什么棋!否则,你还当是黑白子呢,埋头抢地盘抢了半天,对方拱过一个小兵来叫将军了!岂不是叫人目瞪口呆、冤哉枉也? 林代一开始以为,谢府大公子云剑的目标应该是:保住林代玉的最大利益。毕竟谢家与林氏成员的财产,本来全无联繫。林谢氏也已过世。谢家还能接近林汝海的家产,全因林代玉在当中作联繫。先把财产保在林代玉名下,慢慢才能挖到谢家人手里。这样一来,林代跟谢云剑之间,就有了共同利益。所以林代甚至肯制造机会、帮助他树立英雄形象,也婉转的提醒他站位问题。谁知他还是放任蓉波与易苢的奸谋! 光是让易苢上位,林代倒也不怪云剑,只因易苢是候选人中弱点最大的,上位之后,比较容易让他犯大错而受人诟病,同时将整个林氏逼入道德困境。这一点,对林代和云剑同样有利。 可是云剑没有早点来抓住易苢,林代就不能忍了。 这一举动,说明他对口头上叫得亲亲热热的「玉妹妹」,实际上是何等狠心!更重要的是,说明了他野心有多大。 云剑一早来抓住易苢,他跟林代仍然能够双赢。他非要等易苢登堂入室之后才出手,因为他想要的比「双赢」更多! 他不但要排挤其他林氏族人,也要架空玉妹妹,把林汝海留下的家产置于他自己的掌控之内。 豪门黑心、衣冠**,这对于林代来说倒也不新鲜。她好奇的是:谢家有必要做到这种程度吗? 从云剑的表现来看,他还是很要脸的。他的企图与手段若被揭穿,对谢家的名声打击也不小。他为什么还要冒这种险? 林汝海的遗产是不少,根据林代这几天恶补的知识,已经足够**几伙黑帮拔枪火併了。但真的足以吸引到谢家这种缙绅世族、旭北豪门,也来铤而走险? 林代对此画个问号。 不管怎么说,林代传出林汝海生前可能写过某封书信的谣言。她也知道这种谣言直接说给谢云剑听,云剑未必会直接相信,说不定一番盘问之下叫林代露出马脚,那就惨了。 林代曲线救国。 先利用蓉波的好奇心,让她听到了不得的消息。人是这样子的,如果你巴巴儿跑去告诉她,她未必相信。如果让她辛苦筹划之后拣便宜得到了,她就准以为拣到的是好东西了。 除此之外,也要感谢从前的毓笙一直不会撒谎。蓉波全盘相信了听到的消息,真的去找书信了。 正因为蓉波的深信不疑,云剑从其他人那里打探到这个秘密之后,也就信了。这个讯息在经过双重传播之后,细节无可避免的模煳化,有效掩盖了可能的纰漏。就像美图秀秀遮住了原生的痘痘疱疱。连云剑都信以为真,吩咐谢府下人们在林汝海府里好好找找——反正找找也没什么坏处。他想。 他没有坏处,林代有好处。 好处就是云剑忙着给新嗣子易知挖坑的时候,谢府下人剩余的精力都忙着翻找那子虚乌有的遗信,林代便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关起门来在绣楼里专心研读帐簿去也,不必当心被人撞破:哇,你看这个干什么?! 林代才不要被人警觉! 而林存诲这两天呢,则忙着「进补」。须知他已经成功的把儿子放入嗣子之位,看起来林汝海留下的产业,迟早都归易知享受。然而林存诲不爱「迟」,他爱「早」。他也信奉「自己手里的才是最好的」,儿子的手都没有自己的手来得好。 所以,他现在就有一些支出,打算从林汝海的遗产里找补。 想想看他为了把易知拱上位,开销了多少钱啊!之前他为了享乐,也背了多少债啊!这些都急需现银来弥补。 可惜他就算是嗣子的生父,总也不好直接进林汝海府里拿银子的。蓉波、毓笙都不是死人。谢府的人也还在这儿虎踞龙盘。林存诲要直接伸手,他伸不出这手;要开口求借,也开不了这个口。 他只好玩个五鬼搬运的把戏。 林汝海的灵柩停在墓场,七七日内,要不断做法事、要把墓穴进一步修葺,等正式落葬,更要大操大办一番。 这些都要用钱的! 用钱不怕。只要用钱,就有暗地里偷钱的法子了。 于是林存诲提出让孝子易知接手管理这些事项。 蓉波忙着奔回来,就是要跟易知争这个的。她的藉口是:易知身为孝子,尽孝尽哀,应该没有心力分出来管银钱。 林存诲反唇相讥:你还不是在墓地哭得那副样子,自称肝肠寸断了无生趣了?一听说钱这个字儿,你怎么又长了力气奔回来了?你就分得出心力算帐了? 蓉波气得直喘粗气,应不出话来。 林存诲哪里还跟她客气!谁管这丧仪大礼,谁就能暗暗搂钱!这不是试探战、不是太极推手,这已是白刃相接!狭路相逢勇者胜。蓉波要敢在这里狙击林存诲,林存诲就敢跟她拼个肠穿肚烂! 真的硬碰硬,蓉波一介泼妇,哪里是林存诲的对手? 何况还有云剑在暗助林存诲。 易知在灵庐里枯坐,蓉波奔回府里。奔回来也没用,操办大事儿的权柄,名义上还是归了易知,事实上则落在林存诲手里。 整个过程中,林代根本不用动动小指头。 云剑推波助澜,让蓉波躲到角落里咬手帕哭去,林存诲、易知父子则在所谓的金光大道上自奔死路,林代一早已经推断到,都懒得去关心细节了。 当云剑专注于怎么帮这对父子在死路上越走越远,林代去探望了败下阵来的蓉波。 三十四 蜗牛背着重重的壳 蓉波住在西南边,除了林谢氏的旧屋之外,这里算是最好的屋舍了。 林谢氏辞世,蓉波扶正之后,也曾经想住进林谢氏的旧屋里。「说我鸠占鹊巢?我就是飞上枝头了,我就是实际上的中宫娘娘了,你们怎么办吧!」她曾恶狠狠这样在心里想,「姑娘要哭要闹?嘿,那小心眼儿的毛丫头,哭去闹去吧!越哭越闹,看得人越痛快哪!」 可是等蓉波真的试图搬进那旧屋,却觉得毛骨悚然。 并不是说那屋子破败了,有鬼气。不是的!那些家具们,都亮亮堂堂、正大光明的顶天落地,一如主母在时。它们淡漠的对住蓉波,也仿佛主母还在时的那番气派。 这个椅面,林谢氏曾坐过;那个桌角,林谢氏曾摩挲过。蓉波觉得这些家具都是林谢氏留下的人马,留在这里,守候着主母的一切气息。 以至于连屋子里的空气,仿佛都仍属于林谢氏,蓉波再上蹿下跳、兴风作浪,,那吹不去、摸不着、咬不透、冥冥渺渺的什么东西,仍然在这儿,淹留不去,默默、淡淡的对住她。如天边的云影、檐角的风。 蓉波皮肤上,一粒粒寒慄爆起。她终于认输了,退出去,把这屋门关好。 她另外给自己找了个屋子住,努力把一件又一件好东西都搬进来,像蜗牛经营自己的新壳。 林代进了这里,但见横黛笼烟的盆景、堆霞凝紫的奇石,红木的桌子,精工细雕的高背椅,繁绣的椅披。桌子上有个朱红漆的食盘,画彩的瓷碟瓷盏,装着些食物,吃了一半,剩下的已经冷了,居然没撤走。 下人对蓉波,居然已经疏落至此。 林代试了试房中的水壶,里面水还是温的。她倒了一杯,端在手里,走向房角花架。 花架后头,一个小墩子上,蓉波抱着膝,缩坐在那里,肩靠墙,头低着。 听见林代脚步声,她还当是丫头,甩话道:「你还不忙着拜迎新贵去!我这里就有几个钱,也不给你们了,万一被逐,我还留着防身。府里开销,也已经不是我做主了。你莫错了主意!」 句句尖刻。 其实,纵然败北,又何必逞这口舌上的利害?说几句漂亮话、留个人情在,有何不可?只是有人心头愤懑,岂止流于表面、也流于言语。哪里想到留什么人情?只是一股郁气非发出来不可。 林代不同她计较,手里茶杯递到蓉波面前,道:「姨娘,喝口热的罢!」 蓉波那定定的目光,忽而一跳。从膝头跳到茶杯,又跳到林代的手、林代的脸上。 「原来是姑娘,」蓉波想笑,那笑声比老鸹声还难听,「姑娘千金贵体,弱质纤纤,到我这里来做甚。」 林代在她对面蹲下来,道:「姨娘,再不喝,水要凉了。」 蓉波暗忖:「凉就凉,我何必听你的?」偏不肯接。 林代翘翘嘴角,把茶杯收了回来。 她既不坚持,蓉波反而又要了!她沖毓笙手里夺回杯子,喝了口水,道:「姑娘遭了大丧,倒换了个人!」 句句都存心戳姑娘的心窝子。蓉波是自己不好过,也不想叫别人好过。 若是以前的林毓笙,怕不又要当场泪崩。林代却只淡然答覆:「怪道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呢!」 蓉波被噎了一噎,随后咬紧牙。不管今儿姑娘吃错什么药,她认栽了!她握着茶杯,放话道:「姑娘是来看笑话的?看完了,就请回吧!」 林代面色一凝:「姨娘怎么会这样想?姨娘到底有什么笑话让我看?」 蓉波待说,又不好说。 她跟易知争夺办丧事权力落败的整个过程……不,再往前,被易苢莫名其妙捣乱的那一晚……还要往前!自从灵堂里被姑娘压了一头,蓉波就处处不顺心、事事不顺手! 蓉波真想迁怒于姑娘,可又挑不出姑娘什么错来。她心中杂陈五味,出口化为一声长嘆:「我要被赶出去了,你好歹多留几天,被赶之前吃香喝辣多享受几顿。」 林代讶然:「姨娘这是如何说起!这是我爹娘留下的居所,我是我爹娘留下的女儿。未嫁从父、出嫁从夫,按部就班,谁能赶我?」 她说得俨然正大光明,蓉波正要冷笑,林代又道:「——姨娘伺候先父,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姨娘该留在这里,与我如今该留在这里一样。我竟不知道谁能赶姨娘,若真有这么荒唐事,我也绝不会坐视。」 蓉波怔住:姑娘这话的意思难道是……肯保她? 她向来视姑娘为眼中钉、肉中刺,一个小心眼儿的废物,只会哭哭啼啼,全凭了出身幸运才能在小姐的宝座上锦衣玉食……这小冤家,竟肯出手保她? 林代看看她,暗想也到火候了,面色一整,问:「大嬷嬷跟邱嬷嬷商量到哪儿找那封书信时,姨娘可是在旁边听了?」 听壁角是很不光彩的,尽管它是必要的手段,被人点出来,难免脸红。 蓉波着林代点破,顿时老脸一红,先是羞,既而成了恼,再往后,就该变成怒了。 林代没有给她这个机会,便嘆道:「那经书,姨娘找到了,里头却没夹着什么?」问得好生悽惋。 蓉波一怔,被勾动心头酸楚,声音也哀凉下去:「是大公子拿下来的,里头啥也没有。」 林代点头:「真是命啊。」 蓉波发了一会儿呆:「姑娘不怪我?」 「说老实话,姨娘,从前我是怪过你的。」林**诚布公道。 蓉波垂首默然。 林代接下去道:「可是爹爹过世之后,在世上也不过留下我们两个。这府里,也就我们两个相依为命,也不知能相依到几时去?唇亡齿寒!我怎能不亲近姨娘?」 说出这段话,要忍住肉麻,很难啊、很难……可是林代必须这么干!所谓亲情牌。上一次,蓉波就想用这个招数来打动毓笙,威力大到什么程度?毓笙尽管与蓉波衔怨,但风雨悽惶之时,仍然禁不住被蓉波迷惑,叫了声阿母。如今,林代以彼之道、还诸彼身。换了蓉波六神无主,听林代温情款款,也不觉心动。 林代后头还有一招更狠的。 三十五 新科孝子大不孝 当蓉波春心萌动(划掉)心猿意马(再划掉!)铭感五内(这是个什么鬼!?)的时候,林代又给了一发重量级的情感炸弹—— 「我们两个女流,再不相互照应,还有谁照应?」 所谓「我们都是女人」,这种感情认同作用,是受过时间与实战检验的,可谓摧枯拉朽,蓉波心防被击溃,眼泪滚滚而下。 林代并且自责道:「从前,父亲就叫我跟姨娘好好相处,总是我太小性子。如今我可得尽改了。」 「不不!」蓉波再厚脸皮,也听不下去了,「实在是我、我……唉!姑娘,早知有今日,我……」 意思到了就行了。林代懒得再看她结结巴巴憋悔改话,轻轻一句带开:「父亲那张字,找不到,也好。」 「怎么说?」蓉波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 「父亲既然有了安排,而且还写下来了,为什么不跟我说、也不给姨娘,反而放到一旁?说不定他自己都觉得不妥,又说不定……」 「怎样?」蓉波急坏了。 「说不定,」林代道,「那里面的安排,对姨娘和我,未必很好。父亲觉得不好意思,就没拿出来,后来想想,总是不忍心,就毁掉了。」 蓉波五雷轰顶:「你是说,那张字条,老爷说不定也是安排立嗣……」 林代就是要让她这么想。她说出来,林代反而摇摇头:「现在说这些也没有意义了。」 可不是么?纸条无影踪,嗣子则已定,再空口谈论,又有什么实际作用?蓉波想想,心一懒,四肢都软了:「那怎么办?」 不知不觉中,她竟问姑娘讨起主意来。 林代正要温言软语安慰她,英姑奔进来:「嗣少爷又出事了!」 ——咦,为什么会来个「又」呢? 林氏恐怕真是哪块地上风水不好,犯了太岁,把八辈子霉都挤在这几天里出尽了!新科孝子易知,做出大大不孝的事儿:亡父灵棺犹未入土,他就偷支亡父大礼的用度,拿去接济外人! ——以上,冒号之后的措辞,来自礼部大儒。 如果把舌头捋直了说话,其实就这么件事儿:林存诲让儿子易知掌管林如海入葬事宜,借着丧葬费支出的名义,暗地里叫银子流进了林存诲的腰包。 易知诚然孝顺得不得了。林存诲是他亲生爹爹,林如海只是名义上认下来的父亲。易知当然俯首帖耳听林存诲下的命令,顾不上考虑棺材里死鬼嗣父林如海的感受。 可是照礼法,行了奉灵大礼之后,易知的父亲,就已经是林如海。所谓亲生的血缘关系,反而要往后靠。 道理很简单:如果立嗣之后,这儿子还是把亲生父亲看得最重要,那么人家凭什么要拿你当儿子?如果嗣子认为血缘比礼法关系更重要,嗣父方面当然也会这样想。于是所谓嗣子继承的礼法,就失去了合理依据。 契约是双方的。身为嗣父的一方,把家产的继承权给了嗣子,那么嗣子也要抛弃原来的血缘,全身心的融入嗣父的家庭中,把嗣父当作自己的父亲,尽心尽力孝顺嗣父。如若不然,他将失去嗣子的资格。 这正是易知犯的错误。 离城太守惊诧莫名、痛心疾首向云剑讨教:「太守,这可怎么办?」 哦!太守这次是真的头痛!林氏继嗣怎么就会如此之不顺?而林氏族人又怎么会这么烂污!一而再、再而三犯下大罪过。开玩笑!别说他们族灰头土脸,太守身为父母官,都觉得脸上无光。如今这烂摊子摆在这里,太守还真不知怎么收拾,他盼着云剑:别客气啦!来这里是想吃一口的对吧?想怎么吃?说一声好了!都是官宦人家,有交情!我情愿帮你们,大家体体面面的分肥,也不想偏袒林氏那群不要脸的了! 云剑作沉吟状。 如今林氏最有力的候选人都被整残了。剩下几个小头小脸的,也想拣这个便宜,唧唧哝哝的,却谁也压不过谁,更掀不起什么风浪。 林如海立嗣之事,陷入胶着,实际上等于就此搁置。 云剑徐徐道:「姑母早逝,姑父多年来孤身经营不易,身后留下不过一女,及这份家业。晚生想,财帛动人心,若家业交付给不合适的,闹出笑话不说,惊动地方、烦扰父母官,万一再令晚生那表妹妹有何不幸,莫说姑父姑母在天之灵不安,晚生家中的老祖母也要心痛。」 说得入情入理。离城太守连连点头。这是很漂亮的开篇!太守想。所以后面的建议是—— 「晚生恳请。」云剑说到这里,又停住。转而道,「晚生原没这个资格,惟出于赤诚——」 「公子但讲无妨!」离城太守急切道。 既然他如此诚心诚意恳求,云剑就大发慈悲告诉他了:「恳请太守主持公道。但凡有人选,请太守先把关,宁缺勿滥,切莫再令姑父身后出笑话了。」 离城太守连连点头:「这是正题!」 林氏出笑话,是林氏自个儿的事么?本朝以礼治国。官员如果家里女眷们闹矛盾,会被言官参一本「一家不治,何以治政务」,丢乌纱帽去也!地方官,如果被赞许「治内民风醇朴,百姓知礼让、有古风」,那就可以等着升官了。但如果被人讥笑「什么大宗族,想钱想疯了,出一个笑话、又一个笑话,喏,就在某某人的治下!」——那这个官员可以回去反省了。 离城太守为了自己官声,也不能让林氏再出丑了。 可是具体要怎么做呢? 「至于晚生,淹留已久,恐怕家里大人惦念。」云剑道,「晚生不日将回程,在此预先向太守辞别了。」 这句里所谓「大人」,指的是家中的长辈。圣人有训「父母在,不远游」。长辈惦念,孩子是必须赶回去的。云剑抛出这个古意盎然的藉口,离城太守根本就挽留不得。他大出意外,直着眼:「可、可是、公子——」 「太守有何吩咐?」云剑谦恭的请问。 三十六 公子妙计安天下 离城太守胸闷,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可是林氏……林易知被举发之后,又有人送来一些林氏其他族人不礼、不法的证言证物,该如何处置的好?」 那些东西,有相当一部分是云剑送的。现在已经是亮剑的好时机了!如何处置?云剑胸有成竹:「其实这些天来,晚生也眼见些非礼犯科之事,若从大道计,不敢不报太守知道,转念又想,作为晚辈,亲缘相连,总愿大家和睦才好,所以不敢多事。太守既已知情,晚辈还是斗胆劝您引而不发。如今,事情做到这般地步,有几位尊长,委实太不像了些。晚生愿谏一言:凡事以和为贵。何不以此把柄,暗里示意他们注意大局,做事莫太过了?」 离城太守醍醐灌顶:「有理啊有理!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云剑连连辞让:「太守过谦,晚生愧甚!」 离城太守双手齐摇:「闻道有先后。前贤云:『村童牧竖,一言一笑,皆吾之师。』前贤尚且如此,何况你我?公子莫再谦逊!」 太守是真心欢喜。云剑给的点子,可说是有理啊有理、大妙啊大妙!——拿证物拿捏着林氏的那几个,他们就不敢闹。大佬不闹,下头的也不敢蹦高儿。他们选的人,真要德才兼备、家人贤良的,也还罢了。如若不然,太守就不答应!没嗣子,岂不也就没丑闻了么?拖个几年,按本朝体制,太守很有可能就调到别处当官儿,不用再管这份烂摊了哪! 离城太守眉花眼笑,自诩得计。而林氏立嗣之事,就这么顺理成章的拖了下去。 接下去,云剑便该提议接玉妹妹到锦城去住,散散心,也满足一下谢老太太对外孙女儿的想念。若搁在林毓笙身上,得此邀请,自然羞涩低眉,无有不允,从此羊入虎口。林代么?什么「羞涩低眉」的白莲花标配,学一学倒也无妨,最要紧的,却是暗地里拨弄人与事,给他添乱。 孝子易知前脚被废,林代携英姑后脚就给蓉波报喜去了。 蓉波也是喜从心涌:「阿弥陀佛,总算送走这尊神!」回头又转为忧虑,「送了一尊,他们不还得再送进来一尊?」 林代抿了抿嘴角,道:「姨娘!我说的喜事,可是另一件事。」 「哦?」蓉波吃惊问,「是什么?」 英姑看看左右。蓉波会意,连忙门窗一圈检视了一番。 其实林代和英姑哪里怕人看!只不过故意做这个腔调,要诱蓉波死心踏地上当的。兵法上给这招术取了个名字「虚张声势」。化用在商场上,你请国际超模披红挂彩、珍而重之捧出来的一块石头,就是比桌上随便拣起来的一块脏石头好卖。 蓉波检查完了环境,确认清净安全,伸着脖子等着看石头——哦不,听秘密。 林代不负重望从袖里掏出一块帕子,帕子打开,是个很精緻的信封,信封里取出一张纸。 「难道——」蓉波心里狂跳。 「是从棋盘里找到的。」英姑禀告道。 这个棋,还不是一般的象棋、围棋、弹子跳棋什么的,大名比较拗口,所谓樗蒲,又有个通俗点的名字叫「五木戏」,玩法大约类似于飞行棋和斗兽棋的组合,有木制的掷具、棋子、棋盘等部件,不用的时候一起收在盒子里。林汝海生前玩过这个,正好方便林代她们找出来栽赃。 蓉波连忙展开纸张看,耳边听林代说:怎么无意中拿这个玩,怎么发现盒子里塞着这张纸,又是怎么连忙藏进信封、用帕子包好,带到这里给蓉波看。 林代说完这些,蓉波的目光在纸上已经来回扫了几遍,结果是——看不懂! 蓉波的文化,限于能算帐目、能认几个大字儿。若笔划稍复杂些、见得比较少些的字儿,蓉波瞪着它,可就不认识了。 更何况,有些文绉绉的句子,就算里头的字单独拿出来能认识,合在一起,那意思也就费解得很。 易苢在书房里,就曾经为此痛不欲生,咬牙大骂:烟花就烟花,为什么又名梨筒?笑就笑,为什么要写成解颐?自己人玩自己人!「我看就冲着说话没事整这么复杂浪费精力,咱们汉人也要被那些没有文字的野蛮人给征服了!」 先生听见了,脸色复杂,但没敢打他。也是易苢其命该绝,正好他爹从书房外经过,听见了,把他揍个臭死,骂道:「圣贤像前跪一个晚上去!」 飞老爷子一向维护孙子,但听说了这次被打的经过,出奇的没有护易苢的短,反而跟着道:「教训得好!」事后更向易苢说明:「这些文字上的变化,可以救人、可以杀人,不是单纯戏弄游戏而已。你马戏、赌戏玩得好,不过进出几个钱。文字上的游戏玩得好,却可以颠倒干坤。你爷爷就崇敬这上面的能人,可惜自己开蒙得晚,老大年纪再意识到这个短处,已经晚了。你爹爹倒是书念得多,但脑筋太老实,也玩不转。你年纪轻轻,记性好,能学,又聪明,知道学了该怎么用。爷爷对你寄望高,你自己也要懂事,别把书本看轻,以后后悔都来不及!」 易苢鸡啄米般点头。可惜飞老爷子弄错了,所谓的聪明孩子,不一定每个都看得进书。易苢装模作样读了几年,一本《大学》,上头他认不得的字,仍然比认得的字多。认得的字里,组合起来却叫不出意思的,比讲得出意思的多。 至于蓉波,比易苢更差劲。 林代珍而重之交出来的字条、蓉波急吼吼抢到手里,看了半天,模模煳煳猜了点意思,比完全猜不出来还要恼人。她额冒冷汗,请问林代:「姑娘,这可是老爷写的?」 林代点头:「你看末句,老爷可不落了字号?字迹也是他的。」 说这句时,林代捏着一把冷汗:什么字迹?林汝海根本没写过这个。这就是林代跟英姑伪造的好吗!当时万事具备,就缺这么一封信,林代跟英姑商量:「要不,到外面找个人仿一封,骗过姨娘,就烧毁如何?」 英姑请问她:「为什么要外面找人?为什么要烧毁?」 林代奇了怪了:为了仿得像一点,当然只好找专业人士帮忙啊!仿品到底是仿品,怕云剑这样的饱学才子会看出破绽,当然要烧掉啊。 英姑道:「姑娘自己不就会写吗?外头找人还要防人泄密,何必呢?」 三十七 国赖长君 林代也知道伪造书信这么高端的工作,找别人帮忙有危险啊。古代社会又不像现代服务业那么发达,找个好评满分的,保密性完全可以放心,说不定还包邮哦亲~ 古代社会!要两条腿去找啊!谈话的地方也不知安不安全,不能开小窗口私聊啊!你找到的人说不定也能被别人找到!人家钱比你多可以利诱、拳头也比你硬可以威逼对方吐露你的秘密啊! 林代这不也是没办法嘛?总要搞个书信出来最好了。反正先骗骗蓉波。云剑万一以后查出了真相……让他知道去吧!木已成舟。林代落到实惠就好。反正她也不打算在他眼里装一辈子白莲花…… 等一下,什么叫「姑娘自己会写」? 「林毓笙会啊。」那滴泪很殷勤的告诉林代,「她聪明极了!可以把林汝海的字迹模仿得惟妙惟肖。」 于是英姑才困惑的望着林代:为什么姑娘您不自己来呢?还要找外人? …… 林代胸闷。 林毓笙会。她不会! 她只是继承了这具身体,并没有继承身体前主人的全部技能好不好!如果光是模仿个硬笔书法,林代也许还能赶鸭子上架勉强试试。毕竟她也学过笔迹学。可是毛笔,实在是…… 「谁说你没继承到啊?」那滴泪在旁边抗议。 唉可怜她穿到这里就没有开任何金手指,连带了滴眼泪都是废柴。林代在心里继续碎碎念着……咦?那滴泪刚才说了什么? 「我是废柴啊?」那滴泪很郁闷,「那你什么都不用我提点了对吧?」 咦,这傢伙还有点小脾气! 林代识时务者为俊杰,心中陪笑:「我不懂事说错了,你大人大量别跟我计较。我继承到了书法技能吗?」 「是啊,身体上的技能你自动继承。她脑子里的知识库由我检索给你。你不是知道的嘛?」那滴泪道。 知道个鬼!书法为什么会是属于身体的技能啊!难道不需要大脑干预的吗!林代暗暗吐槽,脸上露出无辜纯良的表情,对英姑道:「我不确定我行不行啊。要不,咱们试试?」 事实证明那滴泪没有太胡扯。林代基本继承到了毓笙的本项技能,其中道理大概可以用卖油翁那句「无他,但手熟耳」来解释。这具身体这双手干得太熟练了,换个主人来操作一样胜任愉快。 反而是林代如果想指挥这双手写出她原来的字迹,会稍微有点困难。 「那我是不是像林毓笙一样可以吟诗作对了?」林代得陇望蜀,问那滴泪。 那滴泪道:「你要念什么诗,我帮你搜。资料库里有的,我就给你。但如果你想写得像她一样好,那就要靠你自己了。」 林代耸耸肩。 好吧,女子无才就是德。她也没觉得失去这项技能有多严重。 她制作了假的林汝海遗书,英姑啧啧称赞:「跟真的一样。」林代自己拿着跟原作比一比,从字迹比对的各种注意要点来说……嗯,大概也过得去吧。 这封假遗书拿在蓉波手里。她哪儿懂得什么字迹比对!只觉得这么大开大阖的,确乎是林汝海生时。至于林汝海的落款,她前几年看多了,也认得了,看最后一句,果然是熟悉的署名。她急道:「那老爷说了些什么呢?」 林代就指点着,一句句念给蓉波听,还怕她不懂,边念边解释。 字句并不多,重点很简单:林汝海说自己一直以来顾念蓉波和毓笙,没有立嗣,但万一他死了,族里肯定有立嗣压力,那么,他觉得有个孩子还不错。 这个孩子的名字,信里有写。属于笔划极其复杂、没事谁都不会使用的生僻字,英姑找来之后,林代描了几遍才像样了,蓉波则根本就不认识。林代念出来之后,蓉波还要想一想,才能想得起这个人:易澧? 在林汝海过世前几年,刚出生的一个男孩子,属于一个很弱小的宗支。父母贫穷、木讷而怕事。平常几乎没人提他。 蓉波能想得起他,还是因为他出生时,出于宗族关系,他家里送了几只喜蛋来。蓉波当时管事儿,喜蛋送到她面前,她还恼呢:「又是个穷亲戚!说是同姓同宗,实则八竿子能打着个屁影子不能呢?这几个臭鸡屁股里扒出来的蛋,染了个红,我们还得备礼还他!便宜不死他!」 也怪蓉波总没喜讯儿,接了红蛋,尤其刺心,说出话来就格外尖刻。下人也不搭腔。蓉波自己生了回闷气,讪讪的转回话头:「还是要回个礼,不然人家当我们老爷架子大。看攒个什么糕篮子罢?写个红条儿——那崽儿叫什么来着。」 人家也写不出,又拣喜蛋一块儿来的条子看,又惹一番笑话:「越是穷,还越能挑拣费墨的字眼儿!听说是算命先生帮取的?那算命瞎子也够能捉弄人了!」 经此一事,易澧这个名字,才算在蓉波脑海里落了个影子。 这会儿,这名字,竟然出现在好不容易找到的遗书中,蓉波还没参透其中道来,只听「嗣子」两字,已经呆若木鸡,如被雷噼开了她的头骨,通身雪冷,口中喃喃:「原来老爷还是要立嗣,原来……」 原来不是立嘱把家产都托给蓉波管! 蓉波自己也知这可能性非常小,然而真相噼面而来,她还是经不住。 林代却贊道:「真箇父亲高瞻远瞩,为我等女流不及。」 蓉波面色铁青,额角上一粒粒都是汗:「姑娘说什么?这安排好么?」 「自然好啊!」林代道,「我曾经读史书,里面有句圣人的话,叫作『国赖长君』,姨娘知道什么意思么?」 蓉波知道才怪了! 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国家需要一个有经验的成年人来掌握才行。如果立个幼儿,容易让**掌权。 林代解释完,蓉波不愧是聪明人,立刻明白了: 幼儿登基,容易让**掌权。那么,嗣子年幼,岂不是女眷实际上控制家产?等嗣子年长,那又要很多年,到时候怎么办,又可以从长计议了。 蓉波想,到那时,姑娘不用说,早已出阁。蓉波掌了十几年的家,还不怕被当作老太太遵奉起来?那时,她根基已硬,被嗣子叫娘也叫了十几年,名份已定,可是谁也赶不走她去了! 正要这般计议,林汝海才算是真真为她着想! 三十八 放手谈条件 蓉波鼻子一酸,眼泪堕下来:「难为老爷……」又忍不住埋怨,「老爷既有这样安排,怎么不早点跟人讲,做成定局!」 林代缓声道:「可能爹爹觉得他春秋正盛,这种安排是多虑了,放到一边,就忘了。也可能他仍觉得这安排有缺点,放到旁边打算再想想。只是我们没看出缺点来。总之,现在我们也没别的法子,死马当活马医,就照这个计划行事比较好。」 蓉波点头称是,又为难道:「如何行事?叫那些老东西来做主么?他们讲是讲说死者为大,真的事到临头,他们肯公道?」 林代道:「再请太守、与谢大公子一併来,也就是了。毕竟这是亡父遗愿,再说他们的人选也实在闹得……太不像话了。他们难道还能有别的好主意不成?」 蓉波想了一会儿,本来要笑的,忽然又把脸苦了下去:「不行。」 「为什么不行?」林代装作很吃惊的样子。 蓉波不敢说。那封信里还有一句话,叫拿出林谢氏生前准备的一箱金银珠玉,给新嗣子父母作谢。 那箱金银珠玉,原是林谢氏给自己孩子准备的,都做得小巧精緻。蓉波接掌家业之后,一来贪婪、二来嫉恼着林谢氏,就悄悄把那箱珍宝卖的卖、重打的重打,全变成了她自己的首饰。林汝海爷们儿粗心,也没发觉。英姑是一双利眼,当年就发现蓉波动了那箱子东西,想要查问,蓉波才赶紧弄出个小火灾来,挑拨英姑与毓笙之间的关系,把英姑赶了出去,好让她为所欲为,那箱东西已经被她弄得点滴都不剩了。 她不敢坦白,只有陪笑跟林代商量:「姑娘,要不我们先缓缓?」 林代当场翻脸:「姨娘是开玩笑吗?现成的字条在这里,一府的家私也在这里!接进嗣兄弟,当场可以定局。姨娘说不拿就不拿?可得还出个道理来!」 蓉波哪里有道理好说。 林代打蛇随棍上:「姨娘莫非——是拿了别人好处了?」 「不不!」蓉波连连摇手。可光是这样否认,显然很难取信于人。 「好!」林代气得要拂袖而去,「我找大哥哥作主去!」 「别!」蓉波急得脑门上青筋都跳了,「姑娘你猪油蒙了心!谢大公子是好人吗?他张了虎口,你送羊肉进去?!」 英姑在旁冷笑:「姨奶奶这话怎的说起。事情到了这般田地,好好的字条又不让拿出去,又不让找大公子,那找谁?」 蓉波急得满头大汗,心如滚油煎。英姑只冷眼瞪她,林代真的转身作势要走。蓉波「卟嗵」一声跪下了。 她是向英姑下跪。 英姑避开:「哟!姨奶奶这是做什么!好端端的,折杀奴婢了。」 蓉波道:「那箱子……大嬷嬷你说得都对。是我该死。大嬷嬷,是我错了。这字条拿出去,我交代不过。我知错了,大嬷嬷帮我向姑娘求求情,把这句话撕了,剩下的拿出去,行不行?」 林代装腔作势望向英姑:「大嬷嬷,这是怎么说的?把纸条撕了,那还能看吗?」 蓉波情急无法。也知这张字条能救她后半生荣耀富贵,只有这句话绕不过去,生生成了她头上的铡刀,可怎么办? 英姑慢腾腾道:「若要去掉几个字,奴婢倒有法子,但说到为什么要这么做么……」 是啊,她没有理由救蓉波。 再退一万步说,如果根本没这张字条,凭尊长们对这烂摊子如何收拾,还不得留一份嫁妆给姑娘。凭姑娘的品貌,找到个好姑爷也不是太难。后半辈子还不是有福气享。与这字条关系最大的,只有蓉波而已! 蓉波被逼到绝路上。 她没有选择,向英姑叩下头去,眼泪溅在地板上:「是我错了,是我发昏。大嬷嬷你是好人。你饶了我!看在我以前好歹也伺候过先夫人,没功劳也有苦劳。你救救我!」 几个头咚咚磕完,英姑被她造谣污衊赶出府的恶气,略出了一点,跟林代调了个眼色,让蓉波起来。英姑道:「既如此,奴婢放肆同姨奶奶谈两个条件,姨奶奶不知肯答应不?」 林代一时走错了片场,脑补到「你这猴儿,我与你说个戒律,你愿守否?」那一句,差点笑出声,连忙低头躲到后面。 英姑说了第一个条件:「几个库房并箱子的锁,麻烦姨奶奶给开一开,有什么东西可以给姑娘做嫁妆的,奴婢斗胆,要攒一个箱子。这箱子便由奴婢为姑娘掌管,姨奶奶不准动了。」 开口就要一箱子东西呢!还都由她挑,岂不全是金银细软了?蓉波第一反应是心痛。 可是刚才磕头的地方还在疼。如果不答应这一箱东西,她还能怎么办?姑娘出嫁,本来就要发送嫁妆的。换她作这府里的老太太。值! 蓉波咬牙道:「我答应了!」 英姑道:「第二个条件,今后的帐,要由姨奶奶跟姑娘同看。」 这个用心就明目张胆了!蓉波第一反应是拒绝,可是…… 老样子,她敢拒绝吗? 她只敢瞟着林代:「姑娘,我们要不要聊一聊……」 林代立刻反对:「有什么话跟大嬷嬷说就是了,反正你们聊的,我也不懂。」 蓉波干笑两声:「正是姑娘不懂!大嬷嬷,不如帐本就由你来看算了?反正箱子也是你一个人包揽了。」 英姑勃然大怒:「你当我是自己要弄权,在姑娘面前挑拨我么?我告诉你,帐本就由姑娘看!你请我,我都不会动!那个箱子,锁匙也归姑娘,姑娘什么时候查验都行!你当我是你?呀呸!」 动了真怒,礼数都不顾了,倒在靠背椅上喘粗气。 做老了的家人,原比什么小主子还体面些。林谢氏若是寿命长,带英姑到现在,姑娘对她还不是要客客气气的,还轮到蓉波给英姑充二主子?英姑这口怒气,犯得上、犯得着。 她这一动怒,林代亲自给她顺气,蓉波也只好道:「大嬷嬷你别这么大脾气,我也就随口说说。第二个条件,我也应承你。字条怎么改,你好说了罢?」 英姑不回答,林代也拿眼睛瞪蓉波。蓉波只好端茶来请英姑喝,又赔了半天的不是,英姑才说了那妙计: 三十九 崔大管事 字条上的一句话不合适,到底怎么处理才好? 是撕掉、或者涂掉么?人家问起来的话,就推託不小心扯破了、或者滴上墨水? 蓉波自己都知道不妥:谁是傻子呢?何况外头那些贪狼!这张纸,就算完整的拿出去,都不保不定他们不找岔子。就这么明目张胆的撕一条、或者涂损一段,便想瞒天过海?恐怕难。 英姑说出的计策是:装作书房失火!蓉波声称去救火时,发现了这张字条。于是字条的发现,就仿佛冥冥中有鬼保佑,他人必不敢深究,而字条上有烧损,也就自然而然了。 蓉波失口贊道:「妙啊!」 于是林代出面去请了众长辈、云剑与太守一道来,并没说有什么事,只道是大事,没有官长见证不行,千祈他们都能一道来。云剑当然要有想法,不但想,而且问了。他有这种魅力,问什么话,都似乎理所当然,不显唐突。他也很知道自己的魅力所在,并能善加利用。 他得到了回答:大公子要回锦城了,姑娘怎么办呢?姑娘想跟大哥哥一起去锦城拜见老太太、舅舅、舅母、诸位兄弟姊妹去,但家业搁在这儿又不妥当,所以想请官长们来主持、鑑证一下。有了官长们作主,她就好去了。 这原也是云剑的计划。这几天他对玉妹妹百般同情、千般温存,也是希望到时候带她到锦城能顺利点——不把她带去架空起来,这边的产业侵吞工程怎么方便操作! 她主动提出来,那是最好。 云剑就轻轻松松等着来收割胜利果实了。 这一役,在他看来,应该已经是只剩扫尾工作了。 他正跟太守谦让着、先后要举步进入林府大堂,忽听人喝叫火起! 这火不大,但把书楼烧得颇有点儿狼狈。云剑正蹙眉,蓉波拍手顿足的叫嚷起来:「寻到老爷遗笺!」 太守看了看,递给云剑。两人对换了个眼色,又寻林汝海生前的手笔来看。 他们都怀疑这遗笺是伪造。 林代脸上一派安然。 这遗笺当然是她伪造,不但她自己看着像,英姑帮眼鑑定,也连连点头,比真迹还像真的。再被火一烤,字迹难免变色、扭曲,就更不容易分辨真假了。何况,纸条是蓉波拿出来的。蓉波跟姑娘有仇,人所共知,怎可能姑娘跟蓉波一起合作造假呢?——是人都会这么想吧。 可笑蓉波,苦苦哀求了那么久,才得到这齣戏里参演的机会,以为自己是最大的得益者,岂不知帮了林代她们的大忙! 云剑看看遗笺,又看看林代与英姑。 纵然他被贊为人中龙凤,在这一老一小两只狐狸身上,也看不出什么破绽。 林代还小心翼翼问他:「怎么了?」 「说要立易澧为嗣,你知道这个人么?」云剑把字条递给林代。 林代看了,道:「听说过,是我堂弟,如今也就三、四岁大罢?」将易澧家世略为背诵两句。 云剑仍然蹙着眉:「姑父定下如此大事,怎么写了字条又藏起来?」 蓉波连忙道:「老爷写完后可能也没往心里去,随手一夹,哪想得到忽然就病死了。嗳嗳呀!」又哭起来。 云剑厌恶这妇人的哭声。林代又催他:「二哥哥,你看怎么办?」 云剑能怎么办?他本来设计立嗣陷入僵局,玉妹妹跟他回锦城,林汝海留下的家产,他有法儿慢慢炮制,妹妹在锦城谢府,一般儿锦衣玉食,谢府且会为她找一门好亲事,她绝不吃亏。可是亡者遗笺,实在是打破僵局太有力的武器,他吃了一记闷牌,至此再也无辞以对,长嘆一声:「伯父在天之灵不远,受侄儿一拜!」真的朝墓地的方向拜下去。 林代默默看着。 素幔在风里飘起来,张扬一会儿,又在她视线里,慢慢的低了下去。 张神仙鼓着嘴,百爪挠心 即使到这步,他仍有法可施! 他可以让清客们掀起舆论,质疑这张字纸的真实、合法、可靠。他可以指使剑影把易澧暗地里打伤,搞得像虚弱肺痨似的,这位小朋友就暂时不好继位了。他更可以暗地里播弄唇舌,挑拨林氏人去易澧家里吵,那对老实父母准带着孩子退避三舍。哦,他的主意可多着呢!不然,他怎么配当云剑身边的头号师爷?不是说云剑智商不够,非要倚仗他。但很多鸡鸣鼠盗、旮旯下作的勾道,云剑所不能碰、不想碰的,他都胜任愉快。他还可以—— 但这次,云剑不要他做任何事,除了云剑下的一个指令。 这个指令,让一向不惮以最坏恶意揣测一切世人的张神仙,都愣了愣:「这个……」 云剑点头确认:「去吧。」 张神仙惭愧:他不应该质疑主子的。 他就这样「去了」。 另一边,林代则问英姑:「准备好了?」 英姑信心满满点头:「准备好了!」 「大管事信得过?」 「放心吧!都是夫人在世时一手提拔的人,相信那小老儿吧!」英姑替大管事打包票。 那位大管事,姓崔,人敬称「崔大管事」。他和英姑一样,都是林谢氏生前起用的人。英姑被排挤回田庄,崔大管事却还在外头一把抓。林汝海手里的产业,主要是商行,另外还有一些田庄,都属于「外面」的产业,这个由崔大管事负责,向林汝海汇报。至于林汝海府里的财产,属于「内产」,这才是蓉波一把抓。 今番林汝海过世,嗣子新立。墓地那边搞定之后,崔大管事须得把外产都理出一本册子,奉给主子看。这上下就该来了。他来了之后,林代还有一场重头戏要拜託他。只是林代从未有机会见他,都凭英姑在当中作保。 她对林代再一次保证:「姑娘放心吧!老崔识得厉害。」 林代点头。 如今就只等着云剑出招了。他敢出,崔大管事就能给他一剑封喉。 本来光芒闪闪、可以占尽便宜又立牌坊的男主,如今被坑到这种地步……林代都觉得他够惨的。 英姑犹豫片刻,问:「恕我多嘴问一句,我们这番布置,如果白费了,姑娘待如何?如果奏效了,姑娘又待如何?」 四十 忙里偷闲打秋风 英姑问完「如何」,林代一拍手,笑道:「都是过我们的好日子啊,还能怎么样?」 英姑笑了。 她问那句话,不但问棋路,更问姑娘的心。 想那翩翩公子,才色双全,策马入离城,便倾了一路的芳心,更对玉妹妹关照有加。姑娘若也倾心于他,实在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儿。但英姑也知云剑坦荡的外表下,城府极深、心眼恐怕也极硬,恐怕不是良配。纵然把府里全部的遗产都奉给他,也未必能买姑娘后半生在他身边幸福。若姑娘一门心思爱上他,事情就麻烦了。 姑娘既然毫无这方面的想法,英姑自是欣慰。 林代却又迟疑道:「可是你看……谢家有那么穷了吗?抢钱都抢到这个份上来了?」 说到这个,英姑确实也疑惑:「这两代他们子孙不太出息,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再说一直也都做着官,总归有油水刮,照理说不至于穷到这个份上。」 「那是大公子私人缺钱?」 「不至于吧!他从小受着宠,照理说穷着谁也不至于穷着他。看他也不像会在外面欠什么烂债的人,再说有什么放烂债的敢欺负到谢家大公子头上……对了,谢大公子现在应该还挺忙的,要赴秋闱——」 林代连忙问那滴泪调取有关「秋闱」的词条。 说来也简单,大概等于现代的高考。只不过现代高考一年一次,各省的考生在当地考完了就算数,按这个分数作为大学的录取标准。古代呢?三年才一次,考出来那叫「举人」,有资格当官了!还不是现在的所谓「公务员」。人家那是真的官!往少了说也得是个县太爷! 秋闱像高考一样,是在各省份考的。考出来的各地举人,来年春天还能聚到京里再考一次,那叫「春闱」,考出来的是进士,就更荣耀了!所谓的状元、榜眼、探花郎,就是进士榜上的前三甲。 总之,要升官发财,就得先过秋闱这道关。 今年正是有秋闱的「大比之年」。 林代在她们给云剑准备的客房里,见到了他摆出来的那些书,几乎全是应试参考书,类似于现代的题库大全、素材精选、优秀范文一百篇、十天突破写作、我预测你高分。 现在是暮春,离秋闱的日子还隔着一个夏天,云剑等于是高考生进入最后一个学期,用功也情有可原。 这么紧张的时候,他还百忙之中抽空来这儿打秋风?值不值得? 林代心里存疑。 总之,这位大公子,若是想对易澧出手,十有*落入崔大管事布置的罗网里,那可就要丢丑又现眼了。 然而云剑没有这么做,还叫停了张神仙这么做的企图。易澧终是到了林代身边。 易澧的父母,是很典型的老实人。 所谓典型老实人的意思就是,坏事他们不做,好事他们也不做,都怕做了惹祸上身。万一有危险降临,他们就勾着脖子往后躲。 听说同宗族大财主,也是全城数得着的大财主,林汝海,要立他们家的澧小子作嗣子,他们的反应是:吓傻了! 他们并不是夺嗣大战中的主要演员,连配角都称不上,但是听也听说过那些厉害角色们抢得有多激烈,连飞老爷子都吃了瘪! 易澧父母平时见到飞老爷子底下的一条狗,都是绕着走的。飞老爷子本人都吃瘪的场合,叫他们去,他们能讨了好吗? 「别是弄错了吧?」他们陪笑求情。 「你们倒盼着他弄错呢!」来接人的歪着嘴角露出牙花儿呲了一声,「别逗趣了!澧哥儿在哪里?走吧!」 「为什么是他?比他大些的、懂事些儿的不行吗?」易澧父母仍然没想通。 可不就是年龄太大、太懂事的不行,父母太强势的也不行。这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才砸到了易澧头上。 易澧父母受到了警告:把孩子送进去之后,就别缠着孩子不放了,否则,毓知是前车之鑑。 他们听得连连点头:借他们一万个胆子,他们也不敢乱来! 作为报酬,他们得到了一大笔钱,足够他们全家过上小康日子,而且还得到许诺:以后每半年都给他们一次钱。只要他们不乱说话,也可以过一段时间探访孩子一次。 易澧父母感激涕零! 把孩子送去林汝海府上时,易澧父母怕他得知真相,半路就要闹起来,于是哄他说:带他去个好地方,有好吃的,有好玩的,因为他乖,人家才肯招待他,看哥哥姐姐们就没这个待遇。他在那儿乖乖的玩一会儿,爹娘再带他回家。 「那,我多玩一会儿,你们晚一点接吧。」易澧立刻回答。 易澧父母想:这孩子真狠心啊!还没去呢,就已经不想回家了! 其实孩子都贪玩,睁开眼就想往外跑,不到肚子饿扁了不想回家去。易澧也不过正常贪顽儿,不巧说在这个时候,易澧父母听在耳朵里,伤了心。 其实他们把易澧送人,说是不得已、把易澧送进富贵窝里,但到底是主动断了亲子情,伤心的该是易澧才对。易澧父母大概是心头有愧,所以特意把孩子想得绝情些,伤心之余,负疚感倒轻了。 他们把易澧送进林汝海的府里,趁嬷嬷带着易澧好吃好顽,府里的人悄悄做个眼色,他们就赶紧走了。 小孩到了新环境,家长如果做出不舍之色,亲吻爱抚,小孩反而要闹,索性放下就走,倒干脆些。 父母走了,易澧一时也没发现。他才四岁多点,迷迷登登,还不懂得什么,进了府,看这看那,只觉新鲜,英姑抓了把花生给他,他闻到了香,就自己剥着吃,小指头还真有点儿力气,居然剥得出来。邱嬷嬷给他拿了泥老虎、拨咕咚来,他也就上手玩。玩一会、吃一会,忽然想起来了,东张西望,面露惶恐,连声叫娘。 旁人哄他:「娘晚些来。」 易澧不干:「现在就要,现在就要!」 旁人吓唬:「再叫,她就不来了!你乖些,她还来看你。」 易澧便不敢再叫,只仍然抽抽答答哭。 旁人又道:「娘给你找特别好的好吃的去。你莫哭,哭了就没人。」 「骗人!」易澧嘟着嘴道。 「嘿!」旁人给逗笑了,「小不点儿还知道是骗人!哥儿,你说说,骗在哪了?」 四十二 赌约 易澧一板一眼反驳人家「娘给你找好吃去」的说辞:「娘辛苦,不给我……找特别好吃的。」 他词彙量不是特别大,有这个意思,说得磕磕绊绊的,但好歹是表达出来了。还真是这么个事儿!家里儿女多了,爹娘难名顾不过来。这若是家境宽裕、日子闲散,爹娘在家里没什么事儿,教育儿女磨光阴,把一串儿都叫到膝前来玩耍,那还能培养培养感情。若是穷人家,谁都忙着挣衣食,谁还顾得上照顾某个小幼童的心思儿呢?往往幼童牵衣,爹娘嫌累赘;幼童啼哭,爹娘嫌他不懂事;幼童生起病来,爹娘算计着医药费,口气都变坏:「讨债鬼啊!」 易澧说他娘才不会给他特意去找好吃的。诚哉斯言! 若是一直这样下去,等他到了四十四岁,他或许也不会特意去给娘找好吃的了。老话说宠会宠出逆子,其实疏远也一样会杀伤父母子女间的亲情。冷淡的土地上,难以长出滋味丰饶的花朵。 可是现在易澧才四岁,还不懂得冷口冷面保护自己。娘对他不够好,他还是要粘着娘的。他跳下椅子往外跑:「我找娘去。娘!」 林代立在帘下,看着易澧。 很多年以后,易澧追问她:「姊姊第一次见我,感觉怎么样?」林代失笑,拒绝回答。 什么感觉呢?穿得破破烂烂的一个小屁孩子。她在帘后,看着他剥花生吃、有些花生肉不小心掉在地上。她看着他拿着泥老虎玩,手那么小,泥老虎仿佛随时都会滑脱在地上,他自己也发觉了,于是更加兇勐的攥紧五指,眼神比那只泥玩具更有虎气。 忽然之间他似乎发现什么,仰着头叫娘。人家劝他,他也不听了。其实他以前经常在田野里玩一整天,也不想家。进这金雕玉琢的府里,还不到一个时辰。他像一只被关进笼子的鸟儿,忽然感受到了笼子的存在。尽管笼丝很细、笼子也很大,他还是出于野兽的本能发现,这个地方不对、他的生活不对了! 他扯着嗓子叫他的娘,嬷嬷一个没拉住,他跑起来。 门在东边,但他头已经晕了,没找对方向,往西边去,一头撞在帘子上。 林代正在这道帘后。 邱嬷嬷见到林代的裙袂一飘,生怕易澧撞倒了姑娘,连忙快步追来:「小少爷,你——」 易澧脸埋在林代的裙褶中。 林代微微一晃,站定了,向邱嬷嬷摇摇头: 没事。易澧没有撞坏她。 尽管一天到晚在外头瞎玩,易澧的力气其实并不大,也许是营养不足的关系。他的个子过份瘦弱。大大的脑袋架在细细的脖子上,家常白棉布小袍子的领口则磨得有点发灰,闷头闷脑一身的汗,气息不太令人愉快,可他用孩子特有的那种紧张迷惘眼神望着林代时,林代无法不为他弯下腰,柔声问:「怎么了?」 她是多此一问了。易澧带着哭腔道:「娘!」 林代一撇嘴:笑比哭好!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你多赔个笑,人家说不定给你卖个人情;你哭,哭得再悲伤真挚,人家说不定更希望你滚远一些。 她很好心的教训易澧:「哭没有用,你换个笑脸试试?」 易澧嘴一扁。 林代继续道:「我会对你很好的,你爹娘也——」 易澧张大嘴,扯开嗓门嚎哭。 林代运足中气,在他可怕的哭声中,竭力一字一字保持清楚:「等你不哭了,我再跟你说话。」 她领着嬷嬷们出去,做点别的事,闲闲听易澧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 林代再回来看他,他已经不哭了。 「真的不哭了?」林代跟他保持距离,确认。他的声量确实吓人,毓笙现在耳朵和脑仁子还疼。 「不哭了。」易澧抹泪,赌气道,「哭,没有用。」 「比我学得快。」林代表扬他。 「为什么?」易澧问。 「我花了更久的时间才发现哭没有用。」林代耸耸肩,道,「现在,姐姐可以跟你说话了,好吗?」 很多很多年以后,易澧仍然记得玉姊姊对他说的那番话。 从来没有人把他当大人、对他这么正经的说话,所以他记得特别清楚。他记得姊姊说的是: 「澧儿是吧?很抱歉把你从爹娘身边带到这里。但是我真的需要你。我们这里,需要一个男孩子。其他男孩子都太可怕,姊姊怕他们。你的话,也许能做得比他们都好吧!你在家里日子过得不太好,你爹娘总是抱怨钱太少,是吗?所以我给了他们一些钱……好吧,是很多钱,他们很高兴,愿意让你住在这里帮我。我现在捨不得让你回去。如果你一定要回去,你可以跟姊姊玩个游戏,打败姊姊,才能走,好吗?」 很多很多年后,林代听到他复述这段话,笑得掩着嘴,花枝轻颤:「乱讲来!我哪里会跟你讲这么难懂的话。」 「那你是怎么讲的?」易澧坚持问。 多年之后的林代想了又想,挥手道:「老了!哪里记得那么多年前的措辞。」 「可是你让我在游戏里打败你,对吧?」易澧道。 这一点,林代必须承认。 在庄敏二十一年的盛春,遥遥穿越而来的前律师林代向乍入贵府的小屁孩易澧提出了这个赌约。 易澧当时就反对:「什么游戏?我又不懂。我打不过你。」 「喂,就不能争气一点!不懂可以学嘛。」林代道,勾勾手指头,「随我来。」就这样把小傢伙**到棋盘边。 那时的「棋」,都特指黑白子,也即围棋。 易澧以前就远远见过人家下棋,都是很有身份、很尊贵的大人,凝神对坐,如神仙中人。他还没靠近,他父亲就赶紧把他拉开了,并且吓得脸色都变了。他不解的问父亲:「为什么?」他父亲惊魂甫定,觉得自己在孩子面前很卑微和丢脸。为了掩饰这份屈辱。他父亲把他暴揍了一顿,告诉他:「臭小子,离老爷们远点!」 如今,比那两个老爷更像仙人的小姐,把棋子交到他手里,告诉他对弈的规则,原来这么简单: 两种颜色棋子,四方格的棋盘。每个棋子上下左右四口气。气被对方堵完,就死了,被自己的棋子接出去,就可以延气。 四十三 回不去 易澧是初学围棋,其实林代也是。 当初的林毓笙是顶尖才女,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书法什么的还好说,根据什么「身体继承」的原理(这到底是什么鬼!)由林代自动继承了。偏偏这棋……身体记得怎么拿棋子没用啊!那滴泪打小抄告诉林代基本规则和各种棋局也没用啊!具体怎么下,还不得靠林代自己操作? 所以林代跟易澧说:「我跟你一块儿学吧。」 经她复述的规则,深入浅出,简明易懂,易澧觉得这游戏果然太容易上手了。他气壮山河拈起棋子,跟林代面对面大战一场……咦,还没摆开阵势,怎么就被压得没有还手之力了? 林代很好心的把棋谱递给他:「要不你照棋谱来,我不看棋谱,算给你占便宜了吧?」 易澧觉得是。 可惜谱是死的,人是活的,他不一会儿又被打得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林代信心大增,易澧则崩溃了,拂开棋子:「不来了!」 「行啊,」林代笑眯眯道,「那你也别走了。」 在易澧再次准备放嗓哭嚎之前,林代又补了一句:「如果你爹娘肯为了你跟我对战,我也会放你回去。」 「真的?」易澧喜出望外。 「当然是真的。」 「那……你还让爹娘见我?」 「当然!」林代好气又好笑,「你当我这里是什么?魔窟吗?」 易澧不太听得懂魔窟是什么,不过姊姊那俏脸一板、秋波一横,一板一横间又带着一丝儿笑、漾着一丝儿清光的样子,让他心底忽然安静了,像大风天里关起门来,炉子里烧着点火,火光悠悠的摇。外头大风越是唿啦啦闯荡,在屋子里的人越能感受到的那种,出奇的安定。 几天后,易澧的爹娘又来看儿子。 易澧已焕然一新,头上梳了个抓髻,拿红头绳扎着,脖子上戴个金灿灿的如意锁,上身一件红地栀黄飞鸟纹短背子,腰束三色蝴蝶绦,下着织金小团花纹童裤,裤腿扎着红缎带,足上是一双五彩老虎鞋。 易澧爹娘把儿子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一时竟像看见个陌生人,手抬了抬,又放下,不知该做什么,嘴巴动了动,也不知该说什么。 易澧也吃惊的望着自己的爹娘。为什么这对男女,衣裳搭配得这么别扭,头髮还是有点蓬乱,鼻孔里居然有鼻毛探出,袖口染了污渍没洗掉,耳根脖子那儿有点脏,举止都透着那么股僵硬不自然,尤其脸上,那种想讨好、但又不知怎么讨好才合适、于是格外扭曲的谄笑,出奇的尴尬! 易澧以为自己见到爹娘,会嚎啕、会撒娇、或者会认错求饶。没想到真到这一刻,压倒一切的情绪,竟然是震惊: 为什么他们身上这些可怕的细节,他从前都没注意? 只不过短短几天在富贵府里,看惯了林代的相貌、打扮与落落大方的举止,他就已经看不惯自己的父母了么? 他眼中那种浓浓的惊愕,令他父母困惑、并且更加畏缩了。 良久,易澧娘嗫嚅了一句:「白了,胖了。」 这是朴实的劳动妇女,对于育儿之道最高的评价。 林代笑了笑,招易澧过来。 易澧依到她身边,被她身边淡淡的柔香包围着,松了口气。 他这时才发现,他已经连父母身边的气味都不再习惯。 「在这边吃得还好?睡的、玩的、穿的用的,有什么不开心的么?」林代道,「说出来,姊姊给你想办法。」 易澧摇摇头,只想哭。 他只隐隐觉得有什么东西不对劲、很不对劲,跟吃的睡的无关,要他形容,他又形容不出来。那东西像个小怪物,毛茸茸蜷在他心底,默默的磨着牙,阴影拖得那么长那么长。 「那你先下去顽儿罢。」林代道,「姊姊跟你爹娘说几句话。」 易澧便走了。感觉到爹娘的目光在他身后,他走得跌跌绊绊,新衣裤本来已经穿习惯了,忽然又束得他难受。他走到门外,斗胆在门框边上回眼看,他爹娘却并没有看她,只热切凝望林代——其实他们看不见林代,林代在帘后。而他们就是这样热切盯着林代所处的那面帘子,像猪期待餵猪人,就差没把两对蹄子撑在围栏上了。 易澧低下头,走了。 这时刻他真真切切感觉到,他已经回不去了。他的爹娘根本不会为了要回他,而斗胆跟神仙姊姊作什么对决。而他……也是根本回不到那个世界里了。 云剑一边看着书,一边等着下头传消息回来。 张神仙已经派人盯死了林代,只要有一点点可疑的动静,立刻能传到他耳里。他先鑑别,有价值的再报告云剑。 云剑的时间,确实金贵,经不起太大的浪费。 毕竟他要赶今年的秋闱——当官的必经之路!云剑要独立、真正拉起自己的势力,首先得过了秋闱、再试试闯春闱,当上官儿再说。 然而这谈何容易! 整个天下,所有读书种子都奔这条路走,说千军万马齐过独木桥,毫不为过。云剑饶是才华横溢,长到十四岁才考上秀才,一举已经是惊人的战绩了。之后要赴乡试。正好次一年便有。他十五岁,赴了第一次秋闱,毕竟太稚嫩,理所当然落榜。但卷子里不乏佳句,受到传颂。师长们都对他寄予厚望。再三年后,他十八岁,赴了第二次秋闱。正是信心满满。无奈科举这种事情,有时候还要看运气的!考官对他卷子愣是看不顺眼,他再次落榜。 下一次秋闱,是在今年。 如今是春花烂漫时,再过小半年,金风送爽,云剑就要赴第二次关坎了。外人看他还是磊落洒脱、仿佛不以为意。张神仙等身边人知道,他已经暗暗用功。 有些人用功,能使出十二分的力气,云剑不一样。他只花三分精力,就能达到别人十二分的效果,若是花到八分,效率不升反降。 张神仙觉得,云剑这脑袋吧,里头长得可能跟其他人不太一样,天生要有点儿**跌宕、好给比较严肃的部分透透气的。 如今张神仙冷眼旁观,云剑一边在林汝海府里跟人较劲儿,一边把七分力气花在复习科考上。 如果云剑把七分力都花在跟人较劲上,那么,背后捣鬼的不管是哪一个,都要死定了!——如果背后真有人捣鬼的话。 四十四 人中龙凤 易澧入住,林家已有了个嗣子,大局已定。林代也心定了。现在,至少家中有了个名正言顺的少主人,亲戚们不至于想来怎么拿捏就能怎么拿捏。 说起来很悲哀,但这个年代的事实就是如此。孤身弱女就是受欺负。而有个兄弟,哪怕是名份上的、哪怕站起来还没有桌子高,也算是个倚仗。 崔大管事这时候就要来给少主子送帐簿过目了。 这般要紧时候,云剑却准备打道回锦城去,理由很冠冕堂皇:家里亲人想他。再说,他也该专心复习科考了。 说起来,云剑在科场的运气也实在坏些。他弟弟、二公子云书都到安城当司马了,他还是一个秀才! 谢家两位老爷,云剑是大老爷院里的嫡长子,自幼聪颖逼人,声名在外,人家对他期望都很高。而二老爷院里的长子云书呢,自小是个老实孩子,一直给云剑做陪衬。人都说,大房里太太膝下一子一女,真正的人中龙凤!这龙乃是云剑、凤便是云剑的妹妹,谢三姑娘云诗了。 后来,云诗选入宫中,蒙君恩宠,封为贵人,算是应了「凤」的期许。独有云剑,背负了这样深的期许,童子试时也确实遥遥领先,更早早考取了秀才身份,被人惊嘆「幼童秀才,天纵英资!」可是之后会试就失利。倒也可以说他年纪还轻、再说文章憎命达,考几次也不算什么。但二公子云书不声不响、老老实实的,却一步步过了乡试、会试,中了举,点了进士,名次不算高,但总是铁打铁的当官资格到手,再凭着家里的关系,没有候补,直接就去了安城作司马,并不显赫,却也是踏踏实实的第一步阶梯,之后论资排辈、有功论功,料来一步步晋升,是铁打铁的了。这也叫老实人自有老实福,一关一关,自然就过了去。 弟弟中举为官,云剑自然要恭贺。然而人们都对云剑期望如此之高,云剑失手在先,已然丢脸,这次不但要中、还要中得高,否则,真真儿的无颜见江东父老矣! 张神仙只道:「公子,尽人事,知天命,一城一地何足道,乘风破浪会有时。」 云剑「咄」了一声:「好不吉利!」 张神仙陪笑:「小人当初看公子面相骨格,就知必定发达。却要有些磨难。这才是大贵!梅花香自苦寒来。若无这点艰难,阻上一阻,富贵也只是小富贵,没什么稀奇了。却是小人算数不精,推演不出具体都阻在哪几关。只知今年必有一次。公子但请谨记,若遂心所愿,那是公子能力使然,若有不如意,却是天命困阻,好应着今后大富贵的!万万如服药般,良药苦口,也服它下去。」 云剑听得倒笑了,叫一声:「张神仙。」 张神仙应声道:「小的在。」 云剑指着他:「若不是真知你有点门道,非当你江湖卖艺的不可!」 张神仙撅着鬍子尖笑了:「小人可不是江湖卖艺。学得一身艺,卖于龙虎家!」 云剑作势踢他:「油腔滑调。下去罢!」 张神仙顺熘儿退下,收拾行囊去了。林代得知了这个消息,剎那间还真有点懵——他要回去了,怎么可能?他应该编造藉口,巧妙的留下来,继续觊觎她的家产才对啊!难道他发现事不可为,果断止损?那林代倒是要佩服云剑了。 不管怎么说,云剑一行人是真的走了。因为人多、东西多,打包走人的速度比较慢,但至少是真的在动身了。崔大管事来送帐本时,林代似乎不必有太多顾忌,想怎么跟崔大管事勾兑就怎么勾兑。 但是林代心里有一种不舒服的第六感。 像云剑一样,尽管没有确切的把握、戳穿对方的诡计,林代还是採取了更稳妥的做法。 首先,她在丫环婆子们的簇拥下、携新弟弟易澧与云剑告辞,作了表面上的挽留,没有一点逾矩过份的举止。 云剑也只是絮絮嘱咐林代一些该注意的事项,还切切叮咛她,遇到什么事,一定送信给他。有什么能帮的、不能帮的,他都会努力帮。叫她不要同他生份了。 一切都正常和温情得像真的一样。 谢家的下人也都从林汝海府中撤离,蓉波重新拿回了家里的管理权,真是惊喜交加——好吧,也不是全部拿回。为了换取林代帮她搞定那张遗笺,她已经答应林代,以后的帐目都要两人一起看。 这也不算什么!蓉波想:反正姑娘还小,什么帐目都不懂,等长大些呢,又要定婆家了,也就现在碍碍眼,几年后赔上笔嫁妆,就可以发送出去。嗣少爷易澧才这点儿年纪,到时候撑死了也不过十来岁,还是个毛孩子呢!家里还不是蓉波一个人说了算? 一想到这里,蓉波穿着重孝,都忍不住要笑出声来,视线落在孝服上,又不由得五味杂陈。 林代则满腹狐疑,忍不住也问问那滴泪:「这是怎么回事儿?有剧透不?」 「你不是自己能搞定嘛?」那滴泪也傲娇起来了! 林代暗暗的「切」了一声。不剧透就不透吧。她把篱笆扎牢,不怕黄鼠狼钻进来! 云剑带着谢家一干下人,真的出门。他帮忙操持了丧事,尽了这么大的情,照理说得该送得远些,但林代身为未出阁的千金小姐,不便出门上街、十八里相送。好在家里有了易澧,名义上的小少爷、云剑的堂弟,这种时候正该出面。他小,由家丁抱着,一路跟过去,就算是尽了礼了。林代多嘱咐了一句:「叫他们把少爷抱稳了,莫出岔子。」 话里有话。这句叮咛,是林代细心之处。 过一会儿,英姑来向林代回报:「姑娘,院子里的谢家人,还真走得干干净净。」 英姑验过干净,那是真干净了。 林代无话可答,默默握着花剪,空对住一庭花枝。 她在园艺方面并不太懂、更没有爱好,充其量就是能在超市买盆芦荟啊仙人掌什么的,但到了这里之后,她想要保持基本的锻鍊时间、以便强身健体,偏偏古代千金小姐不作兴这个,连做个瑜珈还要在床里悄悄的搞,比做贼还心虚,生怕被撞见了、给说成是蛇精吐纳什么的。林代想了个新主意,还不如说是对园艺产生了爱好,低头锄土、扬臂剪枝,身体有了活动量、顺便吸点氧,对健康不错。至于那些花草被她照顾了之后会不会死得更快,林代就不管了。土豪,就是这么任性! 还有一个好处,在某些为难的时候,譬如现在,她要动脑子,一边「咔哒咔哒」操纵剪子一边「咯噔咯噔」开动脑筋,别人觉得她是在干活,不会觉得她在专心想主意,不至于太警惕她。 而崔大管事快要到了。 四十五 个郎如玉马如龙 易澧侷促的坐在小红马驹上。作为少爷去送贵客,他还不习惯。 彩画雕鞍没有以前家门口的歪脖子柳树坐起来舒服,小马驹一颠颠的,也没有以前家旁边的老绵羊亲和。 邱慧天亲手给他牵着马缰,看他不安,低声安慰他:「少爷,这马驹是特意选的,很温顺,绝不会乱跑乱跳,你看,它也不高,就这么点儿,没什么可怕的。」 易澧对这点也颇具微辞:特意为他挑的!嘿!这小马驹儿!他坐在上面,也没有云剑的蛮汉僕从剑影高!小人小马,跟玩儿作戏似的,多没意思?瞧这马,细脚伶仃,怯怯的,走起来也不稳,万一还是把他掀个大筋斗,多没意思?人家说起来,被个玩具小马当街摔的!岂不笑掉大牙!那还不如坐个正经的大马,摔也摔得痛快。譬如谢大公子云剑跨的—— 易澧再次偷瞄一眼。 都是红马,怎么就那么不一样!他胯下的小马驹,红得像小姑娘脸蛋上抹的胭脂、像猴子的屁股、像喜蛋上滚的彩儿,怎么看怎么那么像笑话!再看云剑骑的那一匹,红得似火、似荼、似朝阳升起在天边喷出的一蓬血!那个神俊!那个气派! 所谓「马如龙」,这匹马儿绝对算得上! 奇怪,他为什么嗅到了盛大的花香? 真的,为什么有花雨从头顶泼下来? 原来路边夹道偷看的姑娘们,更在乎的不是「马如龙」,而是「个俊郎如玉!」她们早已经准备好了鲜花,硬生生把个暮春又变成了盛春的景致,而且动作都很一致:捧着花,探头看,发出尖叫声,把花一抛,然后逃跑。 离城的街道,就这样一步步、一段段,花如铺锦。当云剑彻底离去之后,离城的男人们忽然发现他们看不到什么花儿了。几乎所有的花儿,都被姑娘们掐下来,掷在这一刻。以至于有多愁伤感的诗人写了一首诗,说是「无端赋得少年游,满掷心花一骑收。酒醒灯阑**老,最难分说是闲愁。」这首诗在闺中被广泛传唱。 易澧被花雨打得没脾气,不得不再抬眼看看马上那人:俊是真俊,如弹词里走出来的英雄少侠,再没别个能比得上。 云剑转头一笑。 如风梳花林,又跌落多少娇唿。 这一笑却是对易澧的。快离去的宾客,对于殷勤相送的主人、小兄弟,表示客气礼貌。仅仅礼貌而已,他做来偏如春风沐人,易澧都不觉一呆,旋即把头扭开。 易澧讨厌云剑! 因为他自己这么矮、云剑这么高大;因为他还是个小孩子,云剑已经是翩翩少年郎君;因为他粗劣无知,云剑那么能干可靠。因为…… 因为他在听林代探讨棋路——林代坚称这不是教学,只是探讨——嬷嬷来报说,谢大公子决定走了。林代捏着棋子的纤白手指,就在空中凝了凝,然后应道:「这样。我们该好好送一送大公子。」 然后她照常一边看书、一边跟易澧摆子,照样轻而易举把易澧杀得溃不成军。可是易澧觉得,她的一半魂灵都不在身上了。他赌气、耍赖、使横,都不能把那一半珍贵的东西唤回来。林代只道:「弟弟今天心情不好?你静一静,什么时候缓过来了,再唤姐姐。」便不由分说的离去。 易澧想:「她是去看大公子的吧?」这么一想,心情就变得非常恶劣,就像曾经有一次,很想要庙会上的大阿福,很想很想,闹了一顿,被爹揍了一顿,他还哭。爹就出去了。他痴想:「也许爹是去帮我买大阿福的吧?」想是这样想,也没有办法查证,只能蹲在门口呆等,忽然看见邻街的囡囡着阿婆牵着手、抱着个阿福过去了。他心里面,就有这么样子恶劣。 幸亏云剑是客人。客人终归要走的。他已经是这家里的小少爷,人们都这样说,他是要长长久久住下去的。 他履行家里少主人的义务,要送一送客人,但心里面,他是讨厌这个客人的!这一点,他必须强调一下。他送这个客人,就像过年时泼一盆水、送走衰神,意思是一样的! 抱着这样心情的易澧,被云剑回头一笑,还是忍不住一呆,心中软下来。 云剑的笑容,如同春风抚大地,那样子不容抗拒的和煦。 易澧像个固执的雪人,被春风吓得扭开头,却听到云剑唤:「澧弟弟,要不要坐我的马?」 ——咦咦?! 易澧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拧回视线,盯着云剑。云剑确定无疑的向他笑着点头。 易澧是想骑这匹骑马。太想了!可是如果坐上去……他承了人家这么大一个情,要怎么还?他要赔笑、巴结、讨好谢云剑,像爹娘讨好别的「好心老爷」们一样?他可不想这样! ——但这匹骑马又实在太诱人了! 易澧纠结得要命,几乎整个人要拧成个麻花、断成几截了。邱慧天及时救驾:「少爷还小,骑公子的大马,恐怕有危险。」 易澧松了口气。这样他就不用纠结了,可以干干净净埋怨起自己的年纪来:还太小嘛!所以不能骑那马儿。真遗憾! 「有我在,怕什么。」云剑只是这样简单的丢下一句,便朝易澧伸出手。 下一刻,易澧已经腾云驾雾,坐在了枣骝骏马的马鞍上。剎那间他心里的声音是这样的:「我乘龙了!」 这四岁的少主人,骑在高头大马上,被护在他名义上的表兄怀里,迎着暮春的风,踏踏奔出去,兴奋得脸都红了。 骏马迎风,放缰驰骋,哪个男孩子不喜欢? 「虽然缰绳还握在别人手里,但不用急。有一天你就可以自己握缰、自己踏蹬了。」云剑并且善解人意的这样在他头顶说! 「我真的可以吗?」易澧七分激动、三分怯。 「男子汉顶天立地,有什么不可以!」云剑放声道。 易澧也放声喜唿,只觉一股豪情,激彻天地。以前是为什么不喜欢云剑呢?真奇怪,他都想不起来了! 邱慧天只索叫苦,拼命追赶,哪里还追得上他们两个的脚程! 「歇歇罢!」张神仙还同他讲风凉话,「大公子那匹马,是京里七王爷送的,龙种后裔!你追他有什么用?」 邱慧天咬牙:就算那是龙种,他只是一条小泥鳅,他也—— 「难道你担心我们公子把你们家『少爷』带出去卖了?」张神仙又甩出来一句。 邱慧天担心的就是云剑对易澧不利啊!林代也是这么担心的,特意吩咐邱慧天保护好易澧。可是千算万算,没想到云剑会当街硬做!秀了一手好马艺,弯腰挟人过鞍,竟就于闹市放缰走马,落蹄精准,这样的速度下一人不伤。帅是帅得没边了,街两边不知看晕了多少女子。邱慧天不是女子,只是个忠心的小厮。邱慧天看得心塞啊! 云剑带着易澧,这上下已经出了离城。张神仙说得不错,邱慧天是打死也追不上了。邱慧天只能先回府问嬷嬷们和姑娘讨主意去,一路上这样安慰自己:当街把人带走的,总得再把人囫囵带回来吧?不然他堂堂谢家大公子,怎么交代?脸面还要不要了! 四十六 掩袖工谗能媚主 崔大管事捧着帐簿,踏入熟悉的府门。 最早时候,他送进帐本,是林谢氏、林汝海,夫妻并坐同看。其实林汝海要看帐,完全可以到商号上头去,只有林谢氏,年青妇人,抛头露面在外行走,多有不便。偏偏她于商事上又实实有天份,大管事崔双辉,便是她作主招揽了来,跟着她打天下,亲身见证林汝海一个半死不活的铺子,如何拓展成离城最大的商业、更进而把他由商界保入宦途,捐了个功名,虽说是所谓「镀金功名」,只能在「监造」一类的职位上任职,不能跟正统进士老爷们比,但到底是上了台盘了。这后头,崔大管事拍胸脯说句公道话:都是林夫人的功劳。 可惜红颜早逝。 林谢氏去后,崔大管事还是往里送帐本,不过换了一个人看:夫人以前的丫头,蓉波。 崔大管事很看不上蓉波:姑娘,你算哪只鸟儿?要说夫人留下的人看,那也该是英姑看! 谁知他还没放话,蓉波先开口了:哟,老爷,不如叫崔大管事跟英姑一起看就好了!他们两个……嘻嘻,叽咕叽咕—— 那一番掩口而笑、袖底谄言,是暗示崔大管事与英姑有姦情! 崔大管事气从脚底板往头顶冒:他是个老光棍,不代表他见着女人就想作奸犯科! 至于英姑,已经有夫有儿,怎能让蓉波随意诋毁? 奈何林汝海不争气,耳根子软,娶了林谢氏后,事事便听老婆的,因老婆贤明,这还使得。林谢氏去后,他竟听起蓉波这小蹄子来了!这事儿便坏了。 帐本终于成了蓉波与林汝海并肩同看。英姑先是被取消了看帐本的资格,后来索性给栽赃嫁祸,赶回她儿子的田庄去了。 崔大管事颇有心灰意冷之感,也曾打算求去,然而外头也不好混,林汝海又有一点好处:总算知道笼络伙计。他对崔大管事一直挺好。崔大管事就不好意思硬走。待要长留呢,有件事是要先搞清楚的。他劝林汝海:「姨奶奶照顾老爷有功,咱们作下人的别的也不敢说,但有一件,商务上头的事,姨奶奶是不拿手的,老爷切切不可都听姨奶奶的,不然咱们外头便难做了。」林汝海点头:「这我省得!若她意见跟你相左,我总归听你的。不消说得!」 保证是这样保证,有的事上,蓉波任性,林汝海难免被她带进了沟里。好在大体上,遇着公事,林汝海愿意尊重崔大管事的看法。于是崔大管事才苦苦支撑到了今天。 唉,今天!他送进帐本,竟是蓉波正儿八经当家主一般验看了! 他都已经不想当这差使了,谁知姑娘忽然振作,英姑也向崔大管事反覆确定:姑娘今非昔比,有了夫人当年的风范,值得期待! 「好吧,九十九里路都担下来了,不差最后一里,再走着看吧!」崔大管事这样想着,把帐本捧进来。 嗣子已定,所有的财产,都该清点一遍。这次的帐本,比以往都厚。 若图谋林汝海的家产,这批帐本,是非看不可的! 谢云剑却在此时告辞离去,把谢府的下人也全都撤走。林代正为这点沉吟难决。崔大管事都进门了,林代也没安排见面。 蓉波冷眼旁观,作为过来人,暗暗判断:「小妮子春心乱也!」不由口角流笑。她本想独霸大权,看林代情绪低落,便藉机劝道:「姑娘可是累了?要不歇歇去?要不跟少爷一起去送大公子去?帐本由我一个看罢!」 英姑也不说话,只在旁边侍立。林代答道:「大管事送帐本,与大公子辞去,真真凑巧了,赶在一起。现在却不好看了——澧儿还在外头呢!只好等一等。」 蓉波随口便道:「他在外头又怎样?反正他又不会看!」 英姑脸上便流露出一种似笑非笑神气。蓉波最怕这种神气,是林谢氏生前惯有的,透露出的意思是:「你不懂!我要怎样跟你讲?」 明明是笑、还有点儿无奈,却比讽刺还厉害!不着一字,蓉波就会被打得败下阵来。 蓉波暗暗捏紧拳头:这老东西!林谢氏走了都十几年了,她怎么还跟林谢氏越来越像了?小姐过几年就出阁,她也快跟着滚出去好了!别在这儿碍眼! 林代轻轻咳了一声。 蓉波望向林代。 林代其实也想说:「你不懂!我要怎样跟你讲?」不过她够有风度,拿出教育公司新人的耐心,「姨娘,就算幼帝登基、太后垂帘,也得把皇帝放在前头,您想想其中的道理?」 蓉波埋头作想去了。林代吩咐下人:「好茶好点,招待大管事在外边,替我同大管事报个歉,只道我们妇道人家,不懂世事,知什么帐目?还是等少爷回来做主。」 这才是闺阁千金的风范! 蓉波心里打鼓,悄悄找些机伶人去商议——却说自从易澧定了嗣位、蓉波眼看是个未来的太后,丫头奴僕们对蓉波又巴结起来。这些人捧高踩低的姿态也算做到尽了,蓉波心里头冷笑,不是不讨厌他们,然而不用他们,也没别人好用,所以仍然结为一伙,有事就去商量:「你说姑娘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有个丫头叫乐芸的,极是灵醒,略想了想,便替蓉波出主意道:「姑娘说的是正理,驳是不好驳的。说得透彻点,少爷那点儿年纪,就算来,也是装装样子,碍不着什么。倒是姨奶奶与姑娘,帐目上万一有了点错,可以说是跟少爷一起定的,不是独断专行,还好推诿。等少爷,没坏处。就怕姑娘明着等少爷,暗里派什么人去,跟大管事有什么勾七捻三,都勾兑好了,再捧帐目来,里外撮弄,哄着姨奶奶一个。姨奶奶就不好办了!」 蓉波「啊哟」一声:「心肝儿,亏得你说明白!我险些给她们煳弄了去!」 蓉波要用人时,一向不吝惜好话。有的好话颇为肉麻。乐芸捋一捋胳臂上的鸡皮疙瘩,做出笑脸道:「姨奶奶不急。大管事就坐在前头,帐簿就在桌上搁着。我们都使上自己人去招唿,几十只眼睛盯着,来个外紧内松,看那头怎么勾搭。抓了实据,好做把柄呢!姨奶奶说是不是?」 四十七 买丫头丝头线脑 蓉波连声夸赞乐芸,拿了一包东西赏她,道:「做个袋子鞋面子罢!」 乐芸掂在手里,不轻不重,软软的,到下头打开一看,是些布料。料子倒是好料子,不过都是零碎的。原来还是林谢氏的时候,产业上有个裁缝店,一年裁下来布头缎条的不少,大些的就赏了掌柜、伙计,再小些的就送给女人们零散煳缀,给衣裳上加个缎带、又或做鞋面什么的,倒是漂亮。 到蓉波手里,捨不得赏人,大些的发放给小摊头去零售,小碎料子就自己收起来,非收买人不可时,才拿出去做人情。 乐芸掂着这料子,吐吐舌头,暗道:「姨奶奶!光为你这点丝头线脑,我可犯不上卖命!」 讲是这样讲,她还是收起料子,张罗着盯紧崔大管事去了。 而蓉波就心绪不宁的跟林代一块儿等着名义上的家主人回来。 「啪」,一大滴雨,落在庭心。 又一滴雨落在邱慧天头顶心。 邱慧天抬头,见千万粒雨珠撒落。 雨成线、织成帘。在旭南,春天本就是多雨的季节。人说,这正是断肠天,也是留客天。 而易澧简直想捶死自己:「对不起对不起大公子!呜——」 雨一打、风一吹,他流了鼻涕!他把鼻涕流在谢云剑的袍袖上了! 那袖子,彩线织金、搀以锦羽,搁以前,易澧知道卖了自己都赔不起!搁现在……现在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赔得起。虽然人人都开始叫他「少爷」、「少主人」,他还是云里雾里的,没什么真实感。 云剑望了他一眼,利索的把弄脏的外衣脱下来,「嚓」的把脏了的袖子撕了。越好的衣料,撕起来越困难。他跟撕个纸片似的,抬手也就把袖子干脆利落扯下来,当真好强的指力! 易澧吓得一抖,以为云剑气坏了,接下去要撕他泄愤了。 谁知云剑把脏的地方撕去后,剩下的干净袍子披裹在他身上,温和道:「这样暖和些吧?小阿弟,你记住,你自己最重要,身外之物,衣服什么的,都让它去吧!」 也要很有钱,才能这样洒脱吧? 易澧顿时决定:他以后都要很有钱!以及很潇洒! 暮春的雨,沙拉拉下着,又渐渐停了。 枝头叶片轻轻颤动,仿佛这么一会儿又长大了一些。鸟儿的羽毛还有点儿湿,却已经能重新啼起歌子来。 亭前的枣骝骏马,忽而仰脖长嘶。易澧此生再未听过如此动人的嘶鸣,仿佛一条龙,要破云飞去。 云剑回眸南望。 易澧顺着云剑的眸光望去,见一辆车子赶来。 停鸾蹑凤、绣帘朱缨,那车初现时还远,轮声隐在末梢的雨声中,并不分明,须臾赶得近了,能见到那跨辕小厮,是邱慧天,身段轻捷,动作利索,眼看见了驿道边这座亭子、以及亭前的人,驱车径前,一边在辕上立起身行了个礼,车子已将闯至亭阶,枣骝骏马凛然相对。明明只是一匹马儿,竟立出了一夫当关的架式。云剑淡然凝立。易澧张大眼睛,邱慧天礼正行至尾声,回过手来,把手中鞭儿甩个漂亮的响,拉车的马儿应声住蹄。它们遥见那枣骝骏马,本已自卑,就像易澧在云剑面前感觉到的卑微一般。 然而易澧只是一个孤卑的孩子,拉车的两匹马儿,却是有主人的畜生。 不管是畜牲、还是卑仆,有了主人,听主人的话,把主人的命令做到位,就会有一种安然。 两匹拉车驽马,依命住蹄,其态安然。 车门打开。 邱嬷嬷先跳下车。邱慧天帮她铺好垫脚蹬毡,远远避开。英姑扶了毓笙下来。 易澧但觉,是一段轻云着神鹫举翼扶持,逸出了崖谷。 空气清透,叶尖凝着透明的水珠,林代抬眸,见雨后**里那英健男儿,双眉如鸦,身上袍子裹在了易澧身上,单留一件贴身比甲,赤着双膀,那线条结实健美得,林代明知他心肠黑如墨,竟不能错开眼光。 呵理他水远山长,且贪**一晌。 英姑默然侍立在后。 易澧送客,迟迟不回,天又下大雨,林代生怕易澧出差错,连忙亲自坐车追来寻找,姊弟情深,到哪都说得响。 事实上,若无这场大雨、若无易澧对骏马的心动,云剑也另有法儿拖延时间,要试试林代会不会心急,撇开嗣弟自己看帐。另外,不管林代对云剑眷恋的深浅,云剑也自有法儿叫她自己追上她来。 三刻钟前,有媒人冒雨上门,要替邻县的一位老爷说亲。那老爷年纪足可当林代的父亲,贪恋「林姑娘」的美名,却不知怎有勇气来提亲的,说是知道她守孝,先定亲,三年之后再过门不妨。三年里、三年后,他都愿意帮这一府妇孺撑腰。另外他还抬了大盘的金银,指名送给蓉波,摆明了是贿赂。 这要是蓉波自己作主,搞不好真把姑娘高价卖了。 林代好气又好笑,只得从善如流,扮演一个张皇失措弱女子的本份,既来寻嗣弟、又向大表兄求助。 她勾心、他斗角、老天也凑趣,成就这暮春新雨后,绿叶凝着千千万万滴晶莹水珠,她如行云、他似游龙,相会在这亭前。 林代向这位诡计多端的公子深深福下:「大哥哥。」 云剑伸出一双结实的臂膀,要搀她起来:「玉妹妹,你身子弱,这里潮气大,小心病了!」 他裸着双臂,依礼,岂止不该碰触毓笙,简直该避得远远的!然而云剑这人就有这种本事:他想不守礼,就不守礼,还能那样的正大光明、风清月澈,让人觉得礼数算什么东西?他就是礼数、他就是天道。他做的,一定就是正确的! 传说中的帝王将相,就该有这样的本事,才能聚拢人心、成就一番基业。如今大陵承平百年,正在盛世高峰,云剑的这份天赋,恐怕是虚掷了。 林代只当这是一场戏,人家鸿门置酒,她将计就计,行礼罢,来一番莺啭燕泣,中心思想只有一句:云剑走了,她六神无主,实在不知如何是好!求哥哥救人救到底。 她措辞不错、姿态更动人。云剑脸上却露出不贊同的神色。林代不知怎么了,只好求得更谄媚一点。 四十八 好坏啊哥哥 易澧呆呆的望着林代与云剑。 儿童的脸上,往往出现这样的呆滞。事情发展得很奇怪,让他们不能理解,他们就呆住了。大人也往往不能够及时注意到他们、给以足够的疏导。 就算这里有谢家云剑,几年之后会乘云逐风、搅得天下瞩目;还有林氏代玉,不久会与另一个美人一起,成为绝世传奇;以及那个远远背立的不安极了的小厮邱慧天,他的名字将会吓住大江两岸小儿夜啼…… 这些人风云际会,鱼儿还没高跃化龙、然而龙气已吐;小苗尚未亭亭参天,然而秀色已透。他们恰好都在这里——还是没有用。他们心神都集中在这场戏上,没有注意到一个孩子,呆在那里,心里想…… 想什么呢? 易澧自己也不能精确描述此时的心情。然而很多年后,他挥刀横扫下大片头颅,眼前血色里会依稀浮现出这个亭子。人家朝他破口大骂、或者屎尿**的求饶时,他眼前也会浮现出这个亭子。 亭子里两个人影,是所有人瞩目的中心、似乎光线也全聚在那两个人的身上。一个人,奠定了他对女性美的赏识标准,仿佛天上仙子,现在却突然显示出极大的柔弱,苦苦哀求,他只能看着,什么都不能做。另一个人,奠定了他对雄性力量的赏识标准,仿佛是他今生都不可能达到的目标,让他不知是崇拜、热爱还是痛恨。 西戎的高山上,有一种「雪盲症」,太脆弱的眼睛一下子看见太强的光,于是就什么都看不见了。易澧还太小,就见识了太美的女人、太强大的男人、还有太动人的求告,于是之后普通的事物都无法再打动他。对普通人来说,他成了个冷酷的恶魔。 如今真正的风雷还没有开始咆哮。云剑带着伤感与遗憾,对林代摇头道:「玉妹妹,你不必如此的。」 林代心里格噔一下。 云剑随后道:「你有事,只要一句话,不说理由都没关系,哥哥能做到的,一定为你做。」说着,露出了雪白八颗牙的、可靠的笑容。 这笑容简直能让人「嘤咛」一声倒在他怀里、挥拳捶他的胸:「好坏啊哥哥!」 英姑眼里又掠过一丝不赞赏:这小伙子爱开玩笑也就算了,更恶劣的是,借着开玩笑,他在窥视姑娘的反应、试探姑娘真正的心意! 姑娘沾惹上的,可是一只食肉的勐兽哪! 可惜英姑又太知道,男女之间,不管怎么兇险,硬阻拦是没有用的。她只有在旁边默默的看着。 林代在云剑的笑容里,剎那间失神。她想问:这位先生,你是当真怜香惜玉吗……但是在关键时刻,还是会抛香弃玉来保全自己? 林代也知道,这种问题,问不出答案。她没有问。 云剑只见到那一泓幽幽的秋水眼眸里,泛起一层怅然,以及,像秋天走到末尾,柳叶梢上残留的最后一抹凉绿。 秋后便是冬,绿意将落尽。然而看似柔弱的细柳,仍然可以撑过漫长的冬天。 不知为何,云剑觉得这个妹妹身上,藏着这样的坚韧。 也许……这位玉妹妹,会比某只蝴蝶更坚强呢?他心里不期然泛起这样的想法。 「——那个,」易澧终于想了个办法夺回大人们的注意力。他拢着云剑的衣袍,对林代说:「看啊看啊!大哥哥给我披的!我弄脏了他的衣服,他也不生气,把衣服脱下来,给我披了保暖。」 「哪里脏?怎么弄脏的?」林代问。 「袖子。」易澧忽然发现要解释流鼻涕什么的会太丢脸,顿时双颊烧红,含混不清的带过,「……啊就脏了。」 他身子动了动。林代看到亭外丢弃的一团衣物。那是撕下来的衣袖。 林代抚着他身上的袍子,微笑了:「大哥哥,你看,这样一来你非先跟我们姐弟回去不可了——我总该补给你一件衣裳呀!」 云剑也笑了。他便从善如流,跟着林代一起回了林府,因衣冠不整,怕太耸动路人耳目,便与林代姐弟坐了同一辆车子。 易澧理所当然在林代身边坐。此外还有随车伺候的两位嬷嬷。林代还是不惯劳顿,已经略有些疲倦,把头枕在邱嬷嬷肩上。易澧本来想贴着林代,结果却能离林代多远就有多远,紧抵着车角,紧张的望着林代。原来刚才车子一个颠簸,易澧身子一倾,稳住了,很怕下次颠簸大些,他稳不住,要摔在林代身上、砸疼了她,便自觉坐远,身子抵住车厢壁,盯着林代,紧张的想:「下次有颠簸,我不可以摔过去!」 云剑看得好笑,挥手招他过来,道:「下次我教你一首歌。」 「为什么不是现在教?」易澧立刻回。 云剑摸摸鼻子。 因为这歌不合适啊!「有女同车,颜如舜华」,是赞美女子美貌。但车上还有老嬷嬷在,他唱出来,岂不太过轻佻? 云剑之所以是人人都翘大拇指的世家子弟,在于他教养确实好,在洒脱和轻佻之间,很能分出界限。 上一次,林毓笙本尊在这马车里,瞬间领悟了云剑的意思,望了云剑一眼,颊边飞起红晕,柔腻无伦,看得云剑心中一盪。她且移开视线,曼声道:「载脂载辖,还车言迈。遄臻于卫,不瑕有害?这是对家乡的恋曲。二哥哥离家已久,硬被我们拽回来,但思念长辈的心意不能停止,弟弟你可知道?」 易澧遗憾道:「真的我听不懂。」握拳,「以后我就会读懂!」 云剑笑着扬指将玉佩「叮」的一叩。毓笙脸颊羞色更浓,本能的将自己衣带佩玉往后藏。正所谓:「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她完全知道他在说什么。这才叫无障碍交流,心有灵犀一点通。 如今呢?如今林代只是轻抿唇角,似笑非笑。谁都不知她在想什么。云剑也只好摸摸鼻子,自己跟易澧打圆场道:「因为太古老了,有的字眼你还不懂。」 四十九 仙子云上来 林代一行人回来之后,蓉波心里打鼓。她赶着向云剑剖白:她可没有打算着卖姑娘啊!那什么拿钱过来要订了姑娘终身的老傻缺、老**,可不是她招揽来的哪! 云剑心里跟明镜似的,很容易就把她应付过去了。 蓉波心里还是不太平,想找个人商量商量——哎,乐芸呢? 那个唯一伶俐点儿的丫头跑哪儿去了? 好不容易找回了乐芸。这伶俐丫头脸颊微红,嘟着嘴:「姨奶奶!还不作兴让人上厕所了吗?」 蓉波「咦」了一声:「有人拦着你上吗!」 乐芸脸更红了红,道:「姨奶奶放宽心,府里没什么事儿。姑娘是真的出府了,没有偷看帐簿、也没跟崔大管事说什么话。」 「我知道她是真出府了!」蓉波拉过她的手,「这不就是想问你——」暗暗在袖里掐了她一指头,「你说姑娘出去了,公子回来了,这里头,啊,有那什么好抓么?」 真是心虚,连问都问得这么含煳。 乐芸骇笑:「姨奶奶!姑娘出去了,姑娘、新少爷、大公子一起回来了,您在府里,乐芸在府里。乐芸哪知道这里那里、好抓难掐的?」 蓉波嘟囔:「谁不知道你在府里,这不是指望你帮着参详参详、预计预计嘛……」 乐芸双手连摇,赶紧打断她:「姨奶奶!那可是谢府!」 就差没有直说出来:那是谢府!你想捋他们虎鬚?脑子有没有坏掉? 蓉波垂头丧气。 张神仙适才也消失了一下。此时回到云剑身边时,把个情报就传给了云剑: 林姑娘没有派任何人、与崔大管事做任何私下接触。 张神仙固疑林代私底下玩弄手段,便禀明了云剑,前几天将谢府下人布置下去,将林代一干人防得水泄不通,英姑一点儿都没有跟崔大管事私下接触的机会。她们索性也就什么都没做,只关起门来看书、下棋、教孩子、做针线。 看书,其实暗暗看的还是那些帐簿。下棋与教导易澧,都是一件事,易澧越能懂事上进、越与林代亲近,越对林代有益。所谓针线,其实也有伏笔。 这些事儿,都是厉兵秣马的举措,外头却一些儿烟火气都不见。 英姑与林代一同研讨半年之前的帐簿,捉到了些儿痕迹,但要确定,还得看最近的总结。 这最近的总结帐本,连崔大管事都没有现成的。他得让下头汇总上来,他再交进府里头。 目前崔大管事手里的帐本,便是最新、最重要的一批。不管谁想染指林汝海身后产业,必须掌握这一批。 林代却在此时,被小小一件送上门的求婚事儿,吓得追云剑去了,把崔大管事跟帐本都丢在那里不管。 云剑回来之后,得到情报确认:「玉姑娘她们真的没有做什么额外的事。」 云剑没有问张神仙:这情报是否确实可靠。 张神仙就是有这种本事,见个面,就与人称兄道弟,下点儿功夫,能把陌路变成自己手足。那丫头乐芸,本是林汝海府里做惯的丫头,蓉波笼络了她好几年,不如张神仙几天。而今她已是死心踏地替张神仙做事了。张神仙既用她、便信她。她在这里盯着,比张神仙亲自盯着都靠谱。有些女人是有这种本事,她们盯好的地方,连只蚂蚁都别想暗度陈仓。 林代没有暗地里弄手脚哪! 张神仙自己都有些惭愧:十三岁的深闺姑娘、几天前才刚从外头回来的乡村妇人,能联手做出什么来?至于一丝痕迹都不露?他实在是多虑了。 林代这边便请云剑同看帐簿,语气娇怯客气得不行,似乎真是无知到可耻的娇娇女。 易澧还小,一些儿都不懂,蓉波已经变色。 云剑只笑了一笑,安抚了林代,很客气的避到旁边,不参与此事。 正所谓又要当什么、又要立牌坊。身为谢家大公子,他可以**,但吃相要好看。林府的帐簿,林代拉他同看,他怎能答允! 崔大管事一叠帐簿,终于奉进了内花厅。 雨已停了,天空是那种刚洗出来的嫩蓝,几团白云在暮春特有的空气中,懒懒的似飘非飘。 花厅外搁着两只仿古的鼎,里头蓄着水,养着游鱼睡莲。厅门是楠木雕花格,花厅里堂与外堂间垂着两道帘。一道是素纱、一道是织浅紫小花的薄缥色绢帘。 崔大管事是外头男子,不适合与内眷直面相见。他的帐簿,举在手中,由婆子接过,再奉进帘子里头去。 蓉波客气,让林代和易澧先看。她在旁边瞅着林代脸色。 毓笙脸上还是那种:「这是什么俗物?我该拿它们如何是好?」的样子。她把帐本递到易澧面前。 易澧要昏过去了:「我不懂!我怎么看?」 林代很无奈的样子安慰他:「就看看吧!你坐着,姐姐帮你翻。」 于是易澧勉强坐正,林代坐在他身边,抬手替他一页一页的翻着。 这样举动时,她手臂离易澧面颊很近,易澧闻见她袖里逸出的香味,细细碎碎,有如某个可爱的午后,四野一片宁静,某丛新开花朵散发出的香。然而易澧一生没闻过如此美妙的花朵。 这花大概只该是天上开放。仙子自云上来,便把香带来了。若非如此,人间怎么能闻到呢? 易澧对着帐簿,根本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字在他眼前跳舞。他知道那些是字,有些还是他学过的。林代这几天刚教过他。然而组合在一起完全没有意义。 林代翻得很快,也根本不容他多看。 似乎她知道他不爱看,所以想把他坐这儿的难熬时光缩短,翻一页,略停一停,就过去了。 这么快的速度,能看出什么来?蓉波乐了:看来姑娘要看帐簿,只是纯装样子而已嘛! 旁边的丫头也是这么想的。 云剑呢?他避嫌避得远远的,花厅里头都没呆,呆到了边上的「坐起」里。 所谓「坐起」,是侧面的小隔间,虽然面积不大,却可以收拾得很精緻,就如现在招待云剑的这个一样。 林代翻着帐簿,好像什么都没看进去。云剑拿着考试该看的书,似乎读得津津有味。 这两人,就像都完全不在乎帐本。 几本帐簿,认真研究起来可以用上几天,一页页翻啊翻,倒也快得很。不一会儿,易澧就看到了最后一本的最后一页。他高兴道:「完了?」 「你吃的穿的,都从这里来,今后还是用心些,学学大人。」林代教导,「不然,就像大哥哥,多看书,考个功名,也是好的。」 易澧道:「哦。」 蓉波问:「大管事在外头等着,哥儿可有什么指示没有?」 五十 假作火灾烧帐本 还要给管事下指示?易澧双眼发直,哪里指示得出来! 蓉波又问林代可有什么话。 林代一副被她提醒了的样子:「哦,还真有!」 蓉波怔一怔,方问:「是什么?」 林代自袖中取出一个手做的小布佛儿。这就是她跟邱嬷嬷等人最近赶的针线活儿了。本地风俗,红白喜事,都可做这么个布佛相赠,保彼此平安。 林代拿着布佛儿,道:「大管事勤勤恳恳多年,先夫人、先老爷手下,他都服侍过,如今送进帐簿来,我们姊弟还是第一次并肩儿看,想着好不唏嘘!总该有点表示才是。我身为小辈,也不好意思说什么赏,总之正好替亡者祈福做了几个佛菩萨,便分大管事一个罢。」 蓉波看那布菩萨上,还镶了珠玉,说是家制手工品,其实是件贵重东西,送出去,多半也有收买人心意思在内。蓉波恼林代抢人心,又说得这样好听,她没理由拦,只好任那布菩萨送出去。 后头僕役忽然神色惊惶来报:旧帐本找不到了! 原来新帐本拿进来之后,要与旧帐本核对,这也是惯例。那些旧帐本,平常没人想起。新帐本翻阅时,蓉波才叫人去拿旧帐本来。谁知旧帐本会不见? 林代忙道:「唉呀!可是火烧了?」 蓉波否认:「帐本又不是收在书楼。」 「可是……」林代瞟蓉波一眼。 蓉波知道林代的意思:那火是她们自个儿放的。为怕烧掉很有用的东西,烧之前把贵重书籍搬掉了不少。又另搬些东西拿去火场烧了充数。当时时间紧迫,难道……蓉波忙乱之下,烧错了东西? 蓉波脸色大变。 张神仙接报之后,脸色也一变。 「坐起」里温书的云剑,也放下了书。 张神仙忙道:「公子宽心,我去查来!」 他知道得很,死者留下的偌大家产,凭个着三不着两的姨奶奶、一个娇怯怯玉人儿、一个傀儡的娃娃少爷、并几个丫头婆子,左右也是守不住的,何不善加利用?天授浮财,他们却总要先有帐本才好措手! 先前他们在府里就没拿到帐本,以为是蓉波藏起来了,又不便问蓉波逼供,只好等此刻新旧帐本对照,有了机会把两者都一起弄到手。谁知蓉波自己都找不到了旧帐本! 张神仙连忙去处理这件突发的事情——说是找帐本,实则既然它能丢,要囫囵找回来怕是难了,如今满府的下人们,就像仵作,只等着看谁能扒出帐本的尸。 这尸倒是找到得容易。 林代一句:「莫不是烧了?」蓉波连忙阻住话头,自有旁人听在耳里,报了张神仙。张神仙一点即通,忙问当时书楼烧火的余烬何在? 这几日大家都忙,书楼里其实就没怎么收拾,里头半焦的书都还堆着,不过找下来,里头并没有帐本。 那些烧下来的灰,是林代说,捨不得丢弃,放在院里,令它们「更护花」去也好。区区几日,并没有腐烂,扒开来还能明明白白看见那些灰,以及灰里一些很细碎的、没焚完的纸角—— 哟,还真有帐簿! 那所谓「帐簿」已经完全不能用了,只是几片纸渣,大的比指甲也大不了一圈,小的则如星屑,勉强靠上头残留的一点点字迹,能看出是帐簿。 张神仙想:好个姨娘!假做火灾,却不小心烧了帐本!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可恼啊可恼! 他以为他猜中的,便是真相了。 云剑忽尔令人唤张神仙回来。 他想起一事,正待亲自求证。而林代既已翻完了帐簿子,竟领着易澧到云剑这里来请教。云剑推辞道:「你们帐本还没找到呢,且去找它要紧。」 林代螓首微侧,道:「我们又找不着,没的添什么乱呢?」 这也是实话。一个弱女、一个幼童,从未管帐,去找能找个什么来?林代又接着先前的话,劝着易澧,纵然对帐目没兴趣,也要学大哥哥,多看些书,书里好处大着呢,她请云剑跟易澧说说。 云剑脱不开身,私底下叫人唤张神仙回来。 张神仙来了,垂手听命,云剑睨他一眼,吩咐了一句隐语。 张神仙一听,自己也骂自己:煳涂啊!怎么没想到? 他一直疑心英姑撺掇着姑娘在背后捣鬼。而今姑娘给崔大管事送礼物,岂可不防? 张神仙就布置着去查探崔大管事收到的布菩萨,有没有问题。 结果是毫无问题。再说,林代当时翻完了帐簿,就直接掏出布菩萨,让人送给大管事,当中她并没有提笔写字,看来不可能是翻帐簿时发现什么问题,给大管事通气儿的。 张神仙回报云剑之后,云剑点头:「准备请姑娘一併回锦城的事宜罢!」 五百里外锦城里安享晚年的谢老太太,接到信之后,嘆了口气,道:「也怪可怜见的。」 二太太应声赞嘆:「老太太仁义!那孩子,还是七、八年前见的罢?瘦伶伶,跟只小猫似的,如今不知出落成什么样子了。没有长辈照料,她如何度日?那边听说就一个姨娘,也是靠不住的,若真闹出什么事来,咱们总是亲眷,怎么忍心!」 大太太在旁牵牵嘴角。如今家里的财柄,还掌在老太太手里。老太太年纪大了,精力不济,实在是老太太身边碧玉、明珠两个丫头,帮着老太太理帐。然而偌大谢府,世代书香,子孙兴旺,财柄就让两个丫头代操,怎么像话?老太太自己也明白,所以前些年已经露出意思,要把当家权柄放给下头媳妇。 下头媳妇有两个,放给谁才是?照老太太的心,自然偏向大房。大房里云剑自幼有才、三姑娘云诗又选进了宫里,风光赛过二房太多! 怎奈当时老太太没下决心,再等两年,情况变了,云剑科场失利,云诗始终作个贵人,没有怀上,听说圣眷也淡了,看来以后再往上爬的机会也不大,开销却始终要娘家接济,马虎不得,竟成了步尴尬至极的废棋。而云书老老实实、稳稳噹噹的,倒一举中了进士、放了官。这时候老太太若说要把掌家的权柄交给大房,也不太合适。 五十一 同途殊归 就这么一等、两等的功夫,大房和二房较上了劲。林汝海过世的消息一传来,老太太「哦」了一声,还没说什么,大太太已察颜观色,笑着进言道:「正好剑儿在那附近游学,已先去帮着照应了!」 哪里是正好?林汝海说是暴病而亡,实则也拖了几天才死。自接到病讯起,云剑就动身去那儿了,似只食腐的乌鸦,假託游学,特意近旁等着呢!可不就等着了。 击退了林家的饿狼亲戚们,下一步,总不能直接把林汝海的遗产划到谢家来。总得先把正主儿架空,才能安进撬棍铲子扒子,悄悄的扒拉财产! 这么着,大太太就到老太太面前,说接玉姑娘过来住的好处。谢老太太笑了笑,二太太却牵牵嘴角,道:「正是那孩子身体弱,接过来,怕让老太太烦心,这怎么好?」 大太太脸色刚一沉,二太太居然自己改正:「哟,都怪我想得不周到——难得大郎对个姑娘这样上心照顾,可该好好的顺应他的心意!」 大太太眼里喷火。老太太徐徐道:「大小子对谁都照顾的。这倒不是我夸自己的孙子,你看年轻小子里,像他这么体贴周全的,没几个了。」 二太太碰了个软钉子,一时讪讪的。大太太顿了顿,道:「原是剑儿心太软些,人家求求,换个人听都懒得听,独他不忍心。只是我们跟林府来往也不多,实在不理会,怕也没人能怪我们。」 老太太又道:「这又何必。你们找个院子,收拾收拾。雏燕还该有个巢呢!孤苦伶仃,怪可怜见的。若实在没处儿去,就住过来罢!咱们也不缺个房子院子。」 这算一锤定音了。两位太太都起身应着。老太太忽问:「听说那林家丫头比她娘还俊俏些,可有此事?」 一听这话,大太太心里倒七上八下的,只好笑回道:「闻说小旦扮上了还没她俏呢!也不知真假。好在她若肯来,咱们就能开开眼了。」 老太太点点头,阖上双眼。大太太见机,道:「老太太休养!媳妇们告退了。」 老太太鼻腔里微「嗯」了一声。太太、并不相干的家人媳妇们也退出去。屋里只剩下她身边最得用的两个大丫头,明珠和碧玉。碧玉整理垫子、明珠替老太太捶腿。 明珠下手很知分寸,替老太太捶打推拿,那分寸掌握得,再没第二个人能替了她去。 碧玉替老太太手边残茶换了,又取了一小碟新剥的龙眼来奉着。老太太仍然阖着眼,问:「你们看她们这唱的是哪一出?」 明珠沉稳,且不回答。碧玉利落,当即便道:「天大的事瞒不过老太太去!正所谓肥水不流外人田,合着让那些野狼叼了,还不如就手儿收起来呢!」 老太太张眼笑道:「这丫头就是这张嘴!」 碧玉道:「婢子没念过书,说话直隆通。理可是这么个理!」 老太太道:「都没念过书,你看看明珠呢!」 明珠笑起来,缓声道:「我嘴更拙,连话都不会说了。好在大公子做事,那是没差的。老太太疼外孙女,接过来住,大仁大义,谁能挑出半点岔子?」 老太太道:「正是这话了。你说好好一个锦衣玉带的人,为拣块肉,污了自己的手,成何道理?」 碧玉道:「真正老太太说得透彻!——这也好,瞧两位太太有主意得很哪!老太太劳累了一辈子,也该子孙分分忧了,想她们跟老太太学了这么多年,也有分寸。正好看看她们学到多少。老太太就像剑仙、神仙师傅,如今考较弟子武艺的时候到了!」 一席话泼辣、又逗趣,把老太太乐得合不拢嘴。挨下来又没咸没淡的嗑了几句牙,明珠道:「这真好。老太太可放心享清福。等过两年,表小姐许出阁去,穿得漂漂亮亮的叩别老太太,我们都一併借光热闹。」 明珠说话,一向婉转。老太太到这把年纪了,放权也就在这两年。谁把林家财产吃得漂亮,掌家权柄交给谁,也能放心。至于林姑娘,谢家既吞没了她的家产,吃相不能太难看,总要把她嫁出去。好在她据说美得难描难画,简直是一盆儿倾城的祸水。只要传言有一半真,嫁出去就容易了,找个**的,贴点嫁妆,能收回好多聘礼。嫁妆还是林姑娘自己父母留下的那些里头支出,聘礼却由谢家收。岂不是笔划算极了的买卖。 唯一有问题的只是嗣子易澧,该如何处置才是……考较未来掌家人本事的,也就在这里。两房既然敢动手,自然已经有了几分把握。老太太正可让他们斗法去,清闲享福、只等结果便是。 明珠说到这地步,老太太欣然微笑,嘴一张,碧玉早把去了核的晶莹龙眼送了过去。 林代这就准备出发前往谢家了。 毓笙最后也是往谢家去送了命,林代斗尽心机,怎么还是殊途同归? 同中有异!从前毓笙出发时,身边只有一个邱嬷嬷。其他下人,几乎都是跟蓉波亲近的人,她不爱用,云剑体贴她,便全换成谢家的人。谢家的丫头小子们,用起来确实比蓉波的那些顺手,可一旦有事,他们自然全听谢家命令,毓笙等于一启程就被隔离、架空。 而林代身边有邱嬷嬷、英姑,更有邱慧天等英姑看得准的下人们。毓笙此去,纵然风萧萧如昭君出塞,好歹也有自己汉家的亲卫队,不至于孤单单一块羊肉朝莽林里丢。 何况林代与英姑事先商量透彻,深知蓉波尚不足虑,而谢家的手要伸进来,硬推是推不出去。幸亏现在谢家还没有把持林府产业,林代便先同英姑把老帐本研究透了,事先拟了几个谢家进攻的可能性。翻看崔大管事奉上的总帐时,林代似乎漫不经心翻得那样快,实际上是根据已拟定的设想,对照簿子做个验证,把那最大的可能性确认了,就好向崔大管事递交指示。 指示正藏在小布佛里面。林代看完帐簿之后,并未动笔,指示是如何藏进去的? 五十二 本章地图通关 却原来林代前几日不是跟英姑她们做针线活么?乃是事先做了好几个布佛,每个里面都藏着不同的指示,根据英姑与林代事先盘算的可能性,做了不同的对局设计。林代看完帐簿,确认了实际形势之后,就可以选一个最合适的布佛,递出去。 那布佛上,绣着一个图案,看起来是八宝象尊,用在佛身上,倒也妥切。 实际上,当毓笙还很小时候,崔大管事来同林谢氏报帐时,曾经逗小小姐玩,跟她讲了一个故事,故事里的忠臣为了跟奸臣斗,私下传消息,用的暗记正是八宝象尊。 「见此标记,就找秘信!」崔大管事当时说得眉色飞扬。 英姑也听过这个故事,便劝林代选了象尊图纹,用在布佛上递出去,崔大管事入手便会意,纳入袖中,悄悄已把秘信取出。张神仙急着去查找旧帐簿遗失之事,一时疏漏,回头再来查看,已经看不出破绽。 那指示交到崔大管事手中,任谢府今后如何绞尽脑汁,林代至少已立于不败之地。 至于旧帐本,林代和英姑一起看熟了,就毁去,顺便嫁祸蓉波。书楼一把火,不旦是为了方便伪造林汝海遗信,更把连环套下定。如今人人都认定是蓉波不小心把旧帐簿烧掉了。谢府要插手林汝海留下的产业,没有旧帐簿,就会麻烦得多。他们有气,都发在蓉波头上。林代轻巧抽身。 如今对林代来说,住在锦城谢府,甚至比住在离城自己家里还要轻松了。离城毕竟有这么多亲戚在,就算没了脸,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慢慢的又扰上门来,再加上还有易澧的亲爹娘,林代理会好、还是不理会好?要烦到几时去? 重头戏都唱完了,不如避开是非场。再有噜嗦的,就交给蓉波烦恼。林代先去锦城外祖母家享受享受富贵气象。等崔大管事依计行罢,她才真叫鱼儿脱却金钩去,摇头摆尾不復回! 暮春的风里,已经有了初夏的气息,融融曳曳,吹动林代的袍角。 林代拢一件素白如新雪的斗篷,与云剑墨黑的披风正相称。 离城多少人来送他们?数都数不尽。有人垂泪、有人激动、有人笑得含不拢嘴。 易澧父母就属于笑逐颜开那种。 有人忍不住戳戳他们心窝子:「哎!儿子给别人了,还带到远处去了!你们不难受?」 易澧父母脸确实皱缩了一下,但很快又舒展了:「人眼光要放远大嘛!澧小子聪明,在我们这儿,我们这么一群仔,都要养不起了,也没法给他请先生,活活耽误了他。带到锦城,人家谢府——」一说起谢府,不由得往天上看了看,聊表敬畏,「谢府都是文化人!给澧小子开了蒙,送他进家塾。哎呀呀!他也成了读书人了!」 天空碧如新洗,天边峰峦描黛。黛色中间,一条清粼粼带子迤逦拖来,却是霖江,自锦城西南,一直流至离城,然后再往东南去,远远注入大海。 云剑、林代他们这次北上锦城,便走水路,沿霖江走。 江边桅帆如林,桨橹嗳呀。毓笙举目,看那天边,霖江的清色没入黛山碧天中,融和安宁。江流和缓,南边来的浩大薰风往那儿吹,真是个适合扬帆北上的好天气。 江边人群中,有人揭了易澧父母的底:「他们可惜什么?他们穷得都快揭不开锅了,把儿子送出去,那头小姐作主,把过世老爷墓产指给他们守了!他们天上掉下个金元宝,还有啥好难受?」 所谓墓产,指的是墓地旁边田地、山林这一类产业。 最早时候,孝子造好了坟墓,生怕旁边土地建了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破坏风水、影响美观,于是就把旁边的地也买下来,造田造林、善加守护。 后来一些有长远之计的人把墓产发展为保值的措施,与子孙约定,无论如何,墓产不许动用,只留在那里,僱人守护,卖木头、种庄稼所得的收益,一部分用来上供,另一部分就存起来,给子孙作过日子的保底基金。子孙若不争气,把其他产业浪荡完了,至少有墓产在,就不至于冻饿而死。 对于穷途末路的浪荡子,祖先墓产是最后的堡垒,对于日子还过得去的子孙来说,墓产则是神圣的祭品。这祭品必须僱人好好维持,否则田颓山秃,就太没面子了。墓产每年的收入,体面的子孙也不指望靠这个吃饭,多半就给了守墓产的管理人员,作为辛苦劳务费。 多年流传下来的规矩,墓产也不是谁都好守的。这个管理人,基本上都要跟墓主有亲缘关系。 上一次,云剑的插手之下,毓菅非礼嗣妹被废,林汝海府里缺主人,蓉波就霸占了墓产管理权,把这一块产业也抓在自己手里。可她对于田地管理委实缺乏经验,另外雇了个人帮忙,又受了欺哄,于是还靠谢家替她扳回权利。 林代想想,若借了这个因头,谢家就能把蓉波彻底拿捏住了。对于商业上的管理权,本来蓉波在名义上还占了很大份额,但墓产求了谢家帮忙之后,蓉波在商业上也无法阻止谢家「大力帮忙」。本来她至少在名义上还有极大的决断权,在墓产上丢了脸、欠了谢家情,话再也说不响。于是谢家长驱直入。 于是林代与英姑议定,防范于未然,立了嗣弟,就把父亲的墓产交给嗣弟的生父管理,正大光明,谁都说不出个不字。 这些步骤,都是一环环扣下来的。头几环扣得精巧,后头就越来越顺畅。起始环没扣准,后面就越来越艰难了。所以说战争中,抢得先机,是何等重要! 林代已占尽先机。 霖江悠悠、薰风徐徐,船舷上水手搭起跳板,接上江岸。林代帽幔低垂,挽起易澧的手:「走罢!」 锦城里,谢家大房四小姐云舟正在打理园艺,一走神,指上一痛。有朵花萼上的小刺扎着了她的手。 那花很娇美,枝条柔长,只是花萼上会有一点点刺。偏偏是这点刺,扎着了云舟的手。 于是云舟把整枝花都裁了下来。 她随身丫头筱筱一句废话都没有,替她收拾了残枝碎叶,拿出去丢,见到小金子,乃是老太太身边得力丫头明珠的妹妹,前儿选在九小姐云岭身边做玩伴的。明珠温柔周全,人人喜欢,筱筱与她感情也不错。云舟孝顺老太太,云舟身边的丫头、又更要巴结老太太身边的丫头。于是小金子招唿筱筱:「姐姐好!姐姐这一大包装的是什么?」筱筱就笑嘻嘻回答:「姑娘裁下来不要的花叶呀!」 小金子鼓掌:「我要花!姑娘不要,给我嘛!」 筱筱就拿朵最好、最大的给她。 小金子看那花看得真漂亮,啧啧稀奇:「满山的花,我没见过这么好的!姑娘为什么不要?」 「哦,这花虽好,但枝子长得不对,会影响整株的发育。姑娘要截枝,只好把这朵也截了。」筱筱从容回答。 小金子仰头想了想,想不通,就放弃了。筱筱帮她把花儿簪到鬓边,她就喜孜孜跑走了。 第一章 既已渡江 这时节荷衣亭亭,玉簪搔头,江南江北满是蓼花红。 谢大公子身段气韵实在俊逸,不愧为本城知名的佳公子,他从旭南道回府,烧火的小丫头莺儿竟然逃了差使,蹑手蹑脚去偷看他,一晃眼却瞅见他护送回来的表小姐林代玉,真似个月里下来的谪仙子,看得呆了。人影早已不见,她还在那儿探头探脑,忽听一声压低了的喝问:「乞巧果子是谁在管?」 声音压得低不可闻,但那怒气值不降反升,到了危险的临界边缘。莺儿把脖子一缩,就要逃,吃怒沖沖的管事大娘眼明手快抓住了,拧着她领子回去。 莺儿的亲姐姐燕儿来时,但见一箩焦煳的果子丢在厨外地上,里头管事的芋大娘拧着莺儿的耳朵,气得狠了,嚷嚷要把她撵出去。燕儿唬得脸都黄了,挨在门外片刻,不敢进去劝解,想了想,埋头找明珠去。 明珠是老太太身边一等大丫头,为人妥贴稳重,办事再靠得住不过的,无怪被老太太视为心腹,又和善,肯替人排解,就连从前五少爷云柯贪顽误了功课,大老爷发狠要打,大太太都拦不住,还是明珠用了个巧法子在其中代为排解,五少爷才得逃生天。莺儿想着,虽然她们姐妹面子没五少爷大,好在明珠姐姐从来不是一团火赶着上头、压着下头的人,莺、燕姐妹家里又跟明珠家里有街坊之谊,倘得明珠出面说句话,柳莺儿或者还留着下来。 到处丫头僕妇们行事匆匆,各有各的执事,柳燕儿提了个盒子作遮掩,躲躲藏藏,找到西屋来。里头碧玉正懊燥呢:「前年那盛米果的九层玲珑塔呢?要这个摆上才好看,倒收到哪儿去了!」 几个家人媳妇满头大汗翻着簿册,陪笑道:「恐怕得问明珠姑娘,才问得出这东西的下落来。」 「明珠明珠!」碧玉发了狠,「一天离了她就使不得吗?我说,这簿子是谁记的?哪天要是明珠死了,你们也拿着这些烂簿子回说,得问明珠去?」 她也是老太太身边的得力丫头,地位不在明珠之下,媳妇们被骂得大气都不敢出,碧玉眼皮子一剜:「谁在门那儿鬼鬼祟祟蹭着?死进来!」 柳燕儿只好抱着盒子挨进来,埋着头,瞧瞧左右看看,果然不见明珠影子,心里迭声叫苦,碧玉已喝问她了:「干嘛来的?」 「晚上招待用的口蘑鸭子怎么做……」柳燕儿含煳道,「叫我来问问明珠姐姐……」 「谁叫来问?没头没脑的!」碧玉更气了,「离了明珠看你们还活不活!鸭子按例做,又有什么烦难?你们上头几位大娘是干什么吃的!」 柳燕儿缩着肩膀喏喏而退, 碧玉还是一包儿气,回头再检点簿册,门外忽一迭声:「明珠姐姐!」「明珠姑娘您受乏了。」「明珠姐姐你看这一件是大少爷房里要的我这般拿去还使得么?」声音渐近,屋里一个腿快的家人媳妇,赶到门边把那半疏半透的蒙绣纱湘帘子打起来,看准了白石径上行至阶前的柔肤明眸女子,笑道:「明珠姑娘!可巧儿您回来了,有个九层玲珑塔形的托盘儿找不着了,姑娘您还有印象吗?」 「瞧这腿快嘴快的!」碧玉立即一声儿飞过去,「指望人家帮了忙,自个儿就不用查帐了?」 媳妇腮帮子明显抽了两抽,手还举着帘子。 明珠今天神色比往常不一样些,似乎是倦了,又似乎是有心事。再有心事,她也仍然举止有度,一路行,一路跟招唿的人答着礼。那媳妇打帘子时,她把小丫头问的东西也看了一眼:是个花鸟镶翠靶镜,镜把儿原断过一次,又用宝相花饰精巧鎏合,顿时「噫」一声,先扬脸向那打帘子的媳妇含笑点了头,再对那丫头道:「大少奶奶的?我不是拣点出一副新的,怎又拿这旧的修补了给大少奶奶!」那小丫头笑道:「是大少奶奶说,何必又用新的,就叫将旧的补补,还于她去。」这般亏苦,无非要在老太太跟前留下「会持家」的好印象,明珠心头敞亮。屋里媳妇还擎着帘子等她,她不便多担搁,只感慨一句:「老太太常说,大少奶奶何必如此克俭!」便加快步子拾阶上去,自己接手扶着帘子,谢道:「有劳嫂子。」 那媳妇儿的年纪,确实比明珠和碧玉都大些,但人家是老太太的左膀右臂、最得脸的红人儿,连一般的少爷小姐都得让她们几分,那媳妇儿只是个普通家僕娶的女人,托关系在谢府里帮佣讨生活的,碧玉沖她夹枪带棒,她怎敢回嘴,诺诺受下。明珠待她礼遇,两相对比,她倒酸楚起来,眼圈儿都热了。 明珠进了屋,低头理了理衣带,顺便将心底那件事彻底压了下去,料来连碧玉面对面都看不出来了,方笑对碧玉道:「可是那雕了四五十个摇头捉尾巴捲毛小狮子、只只口里都衔着铃铛儿的九层托盘?」 碧玉连连点头:「可不是!我记得前年还用过呢!竟是交给哪个橱里收起来了?」 明珠想了想,抿着嘴笑:「当时那惯打秋风的慈恩观里石姑姑不是在吗?说什么菩萨见了这个也一定喜欢,老太太作主,竟给她摆着去了!这些年我也恍惚了,不知她送回来没。」 旁边一个老成些的媳妇便笑道:「既是掉进那婆子手里,想是送不回来了。」 碧玉也又是跌足,又是笑,把明珠拉到桌边坐下,给她倒了茶,拿过本子来给她看,道:「你坐会儿也好,看看我这些安排还有什么岔子没?托盘我再找别的也罢了。前头你什么地方去了就耽搁这么久?我说那老虔婆哄了老太太手里多少东西去了,回头我们怎么着敲打敲打她!」 明珠失笑道:「你这一嘟噜一串,叫我先回哪句好?」手在本子上按了按,「你知人任事是最清楚的,我都不及你,不用看了。」又道:「前头检查院子、确认林姑娘带来那些人的食宿、并准备人情往来,也花不了多少时候,倒是沐白院那里……」说到这里,忽然顿了顿。 碧玉也想起来了。这场景似曾相识。 第二章 草木皆兵 那沐白院,从前是谢六小姐居住的。谢六小姐身体很弱,到两年前,病重得卧床不起,恰又逢个佳节,明珠与碧玉刚被提拔为老太太左右手没多久,忙得脚不沾地,还是碧玉主内、明珠主外,巡了一圈回来,对碧玉道:「六姑娘病又重了,有个郎中说除非投勐药下去。二太太拿不定主意,二老爷不在府里,大太太又不得闲,老太太你是知道的,这几日本来就乏了,所以六小姐那儿,一时竟没人作主……」 那时她们无不可怜六小姐。想六小姐在二房庶出,小小年纪重病缠身,再加上为人木讷不讨喜,病重些、轻些,也不过是一个人躺在偏僻旧房间里,实实的可怜见。 然而她们也没想到,那一晚上,六小姐就一命呜唿,然后匆匆葬了,转眼两度春秋,沐白院里早已散尽了她的气息,里外修整过,等着新主人。因谢二老爷的五姨娘尤氏又怀上了,人们说或许今番院子里要有人住了罢!但尤姨娘嫌六小姐薄命、不吉利,还不愿意去,但想着要用大姑奶奶谢含萩、抑或大小姐谢云舟出阁前住的屋子,也是痴心妄想了!谢含萩是谢老太太亲生的小女儿,凤凰般捧着长大,现在时不时还回娘家逛逛,就住从前院落,谢老太太如何肯匀一间屋子给她?再说大小姐云诗,入宫是服侍皇上去的,虽说难回来了,大太太仍然把她屋子像从前一般照顾着,想来也不愿分给尤姨娘。尤姨娘又盘算着:若是生个小子,要不跟五少爷云柯那儿一块住?反正都是庶出,尤姨娘跟云柯的生母关系还过得去,住一块儿也有个照应不是? 云柯怎样的精灵人儿?也不说好,也不说不好。林代入府,他就主动道:「林家弟弟不如跟我一起睡,我是做哥哥的,好照应他!」 二太太眼睛一斜,没说话。二老爷斥道:「你能照顾好自己就不错了!你还照顾弟弟?」二太太便笑道:「难得五小子这几日也有点长进。左右林府书香世家,林姑娘又是知名的才女,想来他们澧儿年纪小,必也是念书的材料,过来必是要进书塾的,与五小子一起,同去上学也有照应。」 就这么着,她问了老太太的准。从此林代虽是大房大公子云剑亲手接了进来,林易澧却是二房五公子云柯笼络了去。云柯既立此功,又不必跟吃奶的娃儿分享院子,岂不美哉。 林代只觉这一府里,都是水晶剔透聪明人儿,每个关节都活络,一草一木都不可忽视。 她草木皆兵、步步为营。人家却也防着她。大丫头明珠去巡检时,听见有婆子在院门说了句不中听的话,立刻叫噤声,警告道:「听说林姑娘心重,体又弱,莫叫人家听见!到老太太面前撒个娇儿,岂不难办?」婆子吸口冷气,谢过明珠,答应照办。 明珠回去跟碧玉一说,碧玉好奇道:「什么话儿?」 明珠嗔道:「还不是霖江边——」 碧玉「呀」了一声:「哪个版本的?」 云剑护送林代回来的路上,经过一个相对荒凉的江湾时,遇上了强盗。他奋起打退了那帮强盗,还捉住了几个。当地官府大大的褒奖他,并且将这事作为当地的重要成绩,已经上表给朝廷。等朝廷回復了,当地官府自然有好处,云剑也更加名利双收——考虑到这时候正好是秋闱之前,若是从皇帝到上头官员都对他有了好印象,说不定对他科举、选官都有利。真真的大好事儿。 可是强盗是怎么出现、又是怎么打退的……这就有许多不同说法了。 有说林家姐弟带了太多的金银财宝到外祖母家,船的吃水线被压得很低,强盗见财起意,一路跟到那个没人的江湾,悍然下手,不料踢到铁板。 有说云剑早知道那帮强盗为害乡里,所以特意布置了个陷阱把他们引出来,还设在没人的地方,以免不小心伤及无辜。强盗一出现,他一声唿哨,伏兵尽出,大获全胜。 有说林姑娘比天上仙子还美,小小年纪藏在深闺就已经倾倒一方,所以林汝海不敢续弦,因为是个女的就要嫉妒她,林汝海怕继母要虐待姑娘。林易苢想尽办法继嗣,就为了强暴林姑娘。强盗也知道林姑娘漂亮,要抢去做压寨夫人呢!色胆包天,动手仓猝了,遭遇惨败。这就叫红颜祸水。 还有说:以上都不对!各位都知道本城的绝色优伶蝶笑花,蝶老闆吧?——嗨俺也知道这是废话。总之大家都知道蝶老闆跟谢大公子是相好吧?——啥?这个还有不同说法?——总之废话不提,他们两个交情就是好!谢大公子去离城接了美人儿妹妹回来,蝶老闆一听,吃醋了,就追去了。那强盗也爱蝶老闆美色啊!平常没机会动手,那会儿一听说蝶老闆孤身到荒郊野外去了,顿时就性奋了、就鸡动了——之后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这才叫红颜祸水! 这些故事,一个比一个劲爆、一个比一个荒唐不经。明珠是厚道人,听碧玉追问,回过身道:「不同你讲了!」 碧玉笑着拖她:「说真的!你信哪个版本?」 明珠脸微红,冷笑道:「我跟你一般都在这堵高墙里,我能知道什么?我能信什么?」 碧玉看她真的动气了,讨饶道:「原是我多口。不提便是了。你说要是公文能在大公子赴试前就回下来,咱们又得好好儿热闹一番!累管累,却好不喜气?你说天子能给大公子什么赏呢?直接叫批卷子的官儿给大公子一个头名行不行?」 明珠低头,微啐一声:「疯丫头想到哪里去了!」 原来大陵朝的卷子,都是匿名封批。纵然天子,不能操纵其中的优劣升降,若真的偏好谁、要用他,越过科举制度直接取用就是了。但真正读书人,知道科举才是硬碰硬的,都以科举高中为荣,实在不行才找别的路子钻营,也终究引为耻辱。云剑如何可以靠这一桩盗案高中? 不过他如果考上了,要选官,有个盗案成绩在,选好官职更容易是真的、说不定就此得到皇上重用了也未可知。 所以谢家几位长辈都热烈期待有关公文送到京里,会不会由皇上亲览亲覆、又会给个什么嘉奖? 而人民群众更喜闻乐见的重点却全在金银财宝、帅哥美女。 第三章 此景只应天上有 现而今,锦城方圆百里一切市井消息的重点都在于:谢家大公子云剑,有多帅!一身功夫有多俊!再联繫他少年游学时,在北边就曾经参与跟北胡作战!连胡人,大公子云剑都能杀个几进几出、叫他们血染衰草!何况几个毛贼?但见他跨龙马,逞英豪,势遏行云…… 还有船中的林家小姐,年纪小小,天香国色,慧质兰心,天上有地上无,带了能压沉船的金银宝贝,难怪把强盗都吸引来了!幸亏她表兄云剑岸上却敌,强盗连船舷都没摸着。不枉林家小姐带着弟弟和那么多下人啊钱财啊投奔谢府。 另外,怎么能忘记那风华流转、艷夺群芳的蝶老闆!说起蝶老闆,比说什么深闺里养的所谓美而慧的年幼小姐,更叫锦城的八卦份子们兴奋! 云剑自是文武双全、公子倾城,蝶老闆却也是有目共睹、优伶绝世!除了蝶老闆,谁还配得上谢大公子?除了谢大公子,又有谁配得上蝶老闆?当然喽,谢大公子已经有了夫人…… 说起这个,也叫林代目瞪口呆:谢云剑居然已经有了夫人! 谢府大少奶奶,一年多前才过门的,现在生了娃儿没多久,那小小嫡长孙现在还在襁褓中吃奶哪! 就这……林毓笙还一门心思要嫁谢云剑?是打算当小三哪、当后母哪……啊还是当小妾哪? 这不科学! 那滴泪若有脖子,林代真想掐着它脖子质问:「什么情况?这什么情况?!」 此念方动,那滴泪已经哼哼唧唧的呛咳上了:「别别——有话好好说……动什么手!咳咳。」 林代大奇,心忖:「我想想而已,你咳什么?」 那滴泪怨念:「我居于你心中,你心即我世界。你一动念,我就遭罪了。」 林代第一次听说这事儿:「既如此,你怎的……呀呀呸!连累我都不会好好说话了。」把舌头捋直了,义正言辞教训它:「你怎么不早说,好让我能威胁你!我问你,林毓笙当时为什么还想嫁谢云剑?」 那滴泪很讲原则:「我只能跟你讲到现在她的心情:她喜欢他。」 「啊废话!后来出了什么事?——后来出了什么事对吧?」林代灵光一闪,「大少奶奶死了?」 应该说林代的脑洞确实清奇。那滴泪只管嘴硬:「总之我现在什么也不能说。」 「那我就想给你上满清十大酷刑——」 「死了也不能说。会妨碍此事圆满解决。」那滴泪道。 林代没辙了:「圆满是林毓笙过来坐享其成?我先说好啊,不给我报酬是不行的。还有,要回来早点回来。等我看上了什么人,她再想回来过好日子,就别做梦了!那时候我就不还给她了。」 「不……不用担心。神仙说的圆满,肯定是到最后大家都好!」那滴泪结结巴巴道。 「但愿如此。」林代狠狠道。 英姑其实很担心。她总觉得姑娘有点奇怪,若是痴情错掷,那可—— 「大嬷嬷,想什么呢?」林代结束了跟那滴泪的交锋,问英姑。 「没什么。」英姑先是否认,既而又承认,「我担心姑娘。」 「哦?不是商量好了,不用怕吗?」林代微诧。 到谢府这虎穴来,也是跟英姑商量定的。所谓借壳上市。借谢府的贪心,铺就她们以后的康庄大道。怎么英姑转眼又担忧成这样? 英姑想了又想,摇摇头,还是说出来了:「我怕姑娘把心丢在这里。」 「啊。」林代失笑。 怎么人人都以为她会爱上谢云剑?不不!在到锦城的路上,她是见到了一个诱人的傢伙,不过完全不是谢云剑本人。确切的说—— 那是谢云剑的基友。 林代嘆口气。 江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自己最清楚。她在那里遇见了一只妖孽。丝髮飘垂的优伶。当那滴泪想帮林代标出人家的姓名时,林代紧急叮嘱一句:「你要敢钉一个灵牌上去我就烤死你!」 那是太亵渎的事。 于是连那滴泪都妥协了。最终,妖孽的名字,那红透半边天的三字艺名,只如影子般轻淡的飘在他脚下,而后便隐去了。 有此一双俪影在前,林代越发不能理解林毓笙为什么还非想往谢云剑身边掺一脚不可? 换了林代,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鞠躬告退:「你们继续。我不小心闯来的。那我就走了哈。」 ——其实在江边,林代当然不是「不小心」撞破这两位的好事。 先是有隐隐的音乐声响起,然后云剑命令停船。他上岸,号称遛遛马。林代觉得可疑,这才跟上去的。 没想到是名伶拈酸,追到江边要公子表明心迹! 正常情况下,林代应该是对此事很不齿的:喂,大公子,听说你还有**婴儿在家里是不是? 可是……这个看脸的世界!唉这个看脸的世界! 公子倾城,名伶宛转,长沟流月去无声,美人相顾两无言,此景只应天上有!林代擦擦哈喇子,管什么性别与名分?准备识相告退。 强盗于此时咆哮着杀出。 云剑上岸杀敌,邱慧天挺身相助,林代跟蝶笑花一起躲在船舱里,实然觉得…… 嗯,全世界都静了静。 而她再也不能忘记他留在她指尖的影子。 这也只是跟绝色美人相处得太近,很自然的反应而已。就像健康男性面对泳装美女会**一样。林代跟自己解释:很正常。很正常。 那滴泪在林代的心里,直接听得见她的心声,所以比较放心。它知道林代没有一见钟情。 英姑却不清楚,所以担错了心。 这事儿也没法剖白,林代岔开话题:「谢家兄弟姐妹,都是『云』字排行哪?」 嗯!难得连姑娘也入排行,这一代都是「云」字。谢大老爷和二老爷没分家,下头孩子们就并在一起算排行了。 大少爷云剑,长房嫡长孙,自不待言。 二少爷云书,二老爷跟姨太太生的,刚放了司马。 三小姐云诗,大老爷跟大太太生的,入宫为贵人。 四姑娘云舟,大太太认的养女,待字闺中。 五少爷云柯,二老爷跟姨太太生的,还在读书。 六姑娘云华,二老爷跟姨太太生的,体弱夭折。 七姑娘云蕙,二老爷跟姨太太生的,年方豆蔻。 八姑娘云波,大老爷跟姨太太生的,年幼寡言。 九姑娘云岭,大老爷跟姨太太生的,还是个孩子。 再加上二老爷的尤姨娘肚里怀的,是第十个了。 为了背熟这串名单,林代自己总结了一句口诀:女的多,男的少;大房的厉害,二房的吵。 第四章 花落时节人不同 乐芸托着下巴,闷闷的看着风从树梢上流过去。 谢家少爷小姐这辈都是「云」字排辈,那她这个名字,就得改了。 下人的名字总不能冲撞到主子吧! 她不喜欢改名。就算是条小狗,从「来福」乍换成「旺财」,都不作兴搭理呢!何况是个人。用熟了的名字,总有感情。 可惜一个下人,还不如一条狗、一条猫有资格闹脾气。 下人,尤其是女下人,出路要么是像英姑那样,儿子争气,接去安享晚年——走的时候还不是闹了一肚皮窝囊气,这么大年纪还不是屁颠颠被招回来做苦工。乐芸也看不上。 要么像蓉波那样,受了专宠,好不快活……唉,一朝变了天,乐芸在旁边看着都替她难受呢!有什么好的。 乐芸懒洋洋把脚边一只小甲虫踢开。心比天高,大概说的就是这样了。两种命,一样都还挣不上呢!就先嫌弃起来。她自己都好笑。 还不如张神仙许诺她的靠谱:妹妹,你挣些钱,回去家里,置办些田地产业,叫你爹娘作主,找个好小子嫁了,岂不是好? 乐芸当时羞啐,心里知道,实在已是最好的安排。 张神仙笼络她,自然也是看中她伶俐,在林府好作个眼线。 一开始,他们计划她留在蓉波身边,盯着蓉波的帐簿。乐芸一口答应了。谁知林代走时,竟点名要她? 说是锦城富贵窝,乐芸还不高兴去。一来那些下人们,乐芸见识了,都是人尖中的人尖子,规矩大,去了岂不受管束?二来,谢府和林府之间,乐芸料定了,必有一战。神仙打架下头遭殃,她诚然是站了队,却也不愿意卷得太深。千里迢迢跟了去,异井他乡,万一出点什么事儿,她往哪儿逃呢? 张神仙跟乐芸说:「你去,倒也好!她们主僕有什么动静,你全告诉我。」 乐芸还是不太愿意。 张神仙提了价码,英姑也说她是如今丫头里最伶俐的,非要带她去不可。乐芸里子面子都有了,才上路。 长路走完,瞧吧,不顺心的事噼面就来了:要改名呢! 英姑传姑娘的话,叫她去。林代和颜悦色问她:改是不得不改了,她自己喜欢个什么名呢? 咦,奇了!主子问起下人意见来? 乐芸一肚子子不痛快、一肚子诧异,却是极懂眼色的,面上笑嘻嘻道:「但凭姑娘作主!」 「我自己小小年纪,什么还不懂呢,怎么好替人取名。」林代坚持问她自己的意见。 乐芸道:「姑娘饱读诗书,好听好看的字,懂得多多少!随便赐婢子一个,婢子都享用不尽了。」说出来是真动听。乐芸相信没人听得出她藏得深深的、隐隐的酸苦。 林代含笑摇头:「你原来是叫什么呢?」 乐芸怔了怔:「姑娘是问刚进来伺候时候?是叫双陆。姨奶奶说……不上檯面,就给改了这个。」 双陆原是一种博戏,蓉波为了表示她也可以很文雅,才这么改的。 林代不置可否,但问:「你原来是叫什么呢?在你爹娘身前的时候?」 乐芸酸楚不能克制的泛出来,只好低下头:「小妮。」 那时她是家里最小的,所以这么叫她。自卖她为婢之后,家里又生了其他小的。她纵使再回家,旧乳名也安不上了。这么凄凉,连一个名字失落了,都无法重来。 林代轻「哦」了一声,心中喝令那滴泪:「『小』的同音、同义词?『妮』的呢??」 那滴泪忙忙的像搜寻引擎似的开动起来。林代从容对乐芸道:「若说带『小』的诗句,有『小春天未雪』、『小阁枕清流』、『小梅凝秀色』、『云压小花深』,若要从这里取,什么『凝秀』、『未雪』,都是很动听的。小又有『微』、『细』的意思,这些相关的好听句子有……」一路娓娓说给乐芸。终是女孩子,听得这些美丽词句,哪有不爱的?乐芸渐渐听入了迷,有两个句子最爱,却不巧都犯讳,绝不敢选。她虽不说,眼睛似孩子见了糖,那光彩,林代看得清清楚楚,心里好笑,替她叫破了道:「可是『晓月坠,宿云微』,『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两句?」 乐芸慌得跪下:「姑娘恕罪!奴婢不敢。」 原来第一句直接用了谢府「云」的本字,第二句更是把林代玉原名「毓笙」犯了。乐芸岂止不能用?连想都不该想的。 林代徐徐道:「天下这么多美好的事物,人们喜欢,拿来写诗。喜欢诗又有什么错呢?你爱云微雨细,我记得又有句子说『落花人独立,微雨**』,把这两句意象又揉合在一起了。」 乐芸极口称美。 林代往深了说道:「年年有花落,时时有微雨,但人哪怕再孤单,也要立得定。身为燕子,就有燕子陪着飞,这才难得。」 乐芸头一次听见这般道理,如暮鼓晨钟,一时竟痴了。林代接下去道:「不如就在这里取两字给你,叫作『独立』——」 乐芸一径把头点下去:「好啊好啊!」 林代拍手笑起来:「你真是痴了。逗你呢!这个做名字怎么能行?不如叫『双双』好不好?许个吉利的愿,自己呢心里知道,背后其实是一个人立,也立得稳脚跟的。」 乐芸也咧开嘴,今番才真的听懂了,纳头就拜。林代双手扶起:「换个名字,这是不得已的,你行什么大礼呢!」 乐芸此生更过几次名,从没一次如此喜乐。走出来之后,她自己也纳闷:怎么跟姑娘的感情越来越好了? 这暗探的活计……还要不要干了! 有一个胥吏正在看着卷宗。 这位胥吏姓周,年纪并不算很大,相貌看来比他实际年龄老得多。他有一张紫棠脸,脸上全是风割斧凿般的纹路,鼻樑当中微微隆起,有那么点儿兇勐的样子,如鹰。细眼睛总是眯起来,又像某种狡猾的肉食动物。 大家都敬称他「老周」,连他的上司都叫他「老周」。不仅因为他看起来老,更因为他办起案子来,手段相当的老辣。 人们都说,老周都找不出头绪来的案子,全锦城也没别人能动了。除非上报京都,请皇上身边的神探下来了。 周胥吏是在锦城。 霖江边云剑大发神威对付群盗的案件,事发地并非锦城所属地界。 但那里的官员上报了文书之后,相关材料也流传到了锦城来。周胥吏念完之后,就去拜访本城太守。 本城太守姓唐,正在念一封信,落款地点,正是盗案发生的那个地方。 原来那边的地方官也很懂得人情世故,不等唐太守亲自动问,主动写了一封信给唐太守,说是礼节问候、并于学问上讨教,捎带也把把盗案的事儿也说了说。 周胥吏垂手等着。唐太守看完之后,问他:「你觉得怎么样?」 第五章 江上狡盗 唐,在本朝本代,是个很有份量的姓。 京城唐氏,那是皇上都要忌惮三分的。 不过呢,宗族大了,人杂了,其他姓唐的人就没那么风光了。譬如旭北道锦城太守的唐氏……嗯,也就十七八个子弟作官、十六七位小姐受诰命而已吧。 在小地方来说,已经是拔尖儿的名门。 唐太守自幼受名门风范薰陶,举手投足都别有风度,都当爷爷的人了,还鬍鬚黝黑,衣裳楚楚,皮色之好更稳稳压过那位睡觉都惦着做保养的离城太守。 于是有人传说,蝶老闆可不是谢大公子的禁脔。蝶老闆后头另外有人!谢大公子与蝶老闆相处,都落落大方,完全是名士公子与顶尖优伶正常唱酬的风范,并非被底私情。蝶老闆后头自有大佬罩着,那就是锦城的唐太守!就连那位统领锦城**地痞混混们的**老爷子——南宫大爷,原来跟蝶老闆找过几次碴,后来被唐太守教训了之后,改为捧蝶老闆、护蝶老闆了。这不就等于过了明路了?当中关谢云剑什么事儿? 名门长者,就是不愧名门长者!若谢云剑这么明着捧、明着护,得被他望子成龙、恨铁不成钢的老子活活打死。换了唐太守传出这**韵事?啥事儿都没有。人家甚至还羡慕他老人家。 有了这位爷爷在上头作榜样,唐家长孙公子,唐静轩,也是年轻一辈的头挑文士了,竟与谢云剑齐名。 好吧,也许他相貌气韵不如谢云剑……也算得上爱好修饰了!论学识才华,似乎也不能跟云剑比……但也算得上博雅清新了!重要的是,他出身比谢家还要更「世代贵胄」,根基比唐家还深厚,这就够给他拉分了!哪怕他在武学上完全不能跟谢云剑比……唉,他阁下唯一的运动,除了下雪天扶着丫头走到廊下看梅花,大概就是天气很好时候乘着轿舟车马,到外头游玩,都不用自己走的,回来时还非常辛苦而憔悴的样子,对别人感嘆:感受到古人「死便埋我」的落拓心情了! 这么着,这位唐长孙公子,有一天,放了条小舟,在河上游玩。 唐长孙公子的游玩,一向不会太远,但带的东西必须齐全! 他出去玩,需要坐一坐对吧?万一外头坐具不合适呢?于是就要带椅子。万一公子不但坐、还要躺呢?于是还要带躺椅。万一公子雅兴大发,不想坐自己带的,想坐石头草茵,可那些又太硬太凉了呢?于是还要带垫子。万一上头太阳照呢?于是还要带遮阳伞。万一风吹呢?于是还要带斗篷。万一没风吹呢?还要带扇子。万一热了冷了…… 一串万一下来,厚薄长短替换衣服件数什么的不用往多了说,手指头脚趾头全掰完就差不多了吧。毛巾不算在内。 还有公子要饮茶。外头未必有好茶。从茶叶、到水啊、炊具啊、滤具啊、沖具啊……曾经有僕妇看到了感嘆,咱们公子喝口茶水,怎么比咱们女人生个孩子还费傢伙! 这只是最简单的饮茶需要而已。必须考虑到公子还要写字、作画、抚琴,什么什么的…… 他出行一趟,哪怕只是城门口那段小河打个转,带的东西可也真不少。 而且唐长孙用的都是好东西。剔彩描金、名器古玩,应接不睱。他要用什么东西,也会立刻让下人翻出来给他,不顾忌什么避人耳目——君子坦荡荡!有什么好避的? 结果就是有人盯上了他。根据周胥吏的意见,必然是一个盗贼团伙,有勇有谋,长期踏点踩盘,对唐长孙盯得久了,找到机会,唐长孙走到一个稍偏僻的地方,他们就迎上前,满面堆笑:「哟!唐兄好雅兴!有缘相聚!来来,兄弟们有好茶,正是上次说的,唐兄来品评品评如何?」 唐长孙不认得他们,但他们都穿了挺华贵的衣袍,看着俨然也是有头有脸的,而且跟唐长孙多熟的样子。唐长孙还以为自己记性不好,正拱手周旋、一边苦想自己是哪儿认识了他们,他们已经一哄而上,一个架着唐长孙,另几个说帮唐长孙带些合用的东西,把他那条船洗劫了。这时已贼形毕露!而唐长孙已落在他们手里,下人们开始时没反应过来,反应过来之后投鼠忌器,都不敢反抗。竟被他们一抢而空。他们把唐长孙往唐家下人们手里一抛,道声「聒噪」—— 所谓「聒噪」,原义为吵闹。后来有些客气人,到人家家里作客,完了也说声「聒噪」,意思是「我吵扰了你,不好意思」。是客气话。后来地方上泼皮们藉此为俏皮话,讹了人、抢了人,末了还道声「聒噪」,并拱拱手,这才摇摇摆摆去了。留下主人吹鬍子瞪眼、啼笑皆非。 当下这伙强盗们干完活、告了辞,一闹而散。唐家下人本想追,可是唐长孙身上的外袍也被剥走了——那也是好东西,能卖好多钱的! 强盗们只贪钱,都没怜惜唐长孙细皮嫩肉的,被扒了外衣,风一吹,着了凉,如何得了?唐家下人们也顾不上追强盗了,连忙找衣服给唐长孙披,免得长孙公子着凉生病,他们照顾不周的罪名,可比遭劫失了财物更重! 衣箱有两只,被强盗们提走了一只,另一只不知哪儿去了。下人们先脱自己的衣服给唐长孙披。但唐长孙皮肉实在细嫩,挨着他们的劣等衣料,就作痒难受。于是下人们不但忙着给他找合适的衣服、还要找舒缓皮肤的膏药,那一番乱啊!哪里还能再追强盗? 后来周胥吏与衙门里的公人们来勘察,只好苦笑。唐太守动问:「咦!不去追贼人,发笑则甚?」 周胥吏回禀:「太守明鑑,这帮强盗是谋定而后动,一击远遁。我猜他们早跑远啦!还到哪里追去?」 唐太守大怒:「照着这么说,流寇都不用追访了不成?这还是太平盛世哪!养着你们何用。还不去追!」 于是发下海捕公文,严比穷追,到底无用。周胥吏都办不成的,指望外头人也难了。唐太守沉下气,外松内紧,此事终究不会放过。 第六章 此盗非彼盗 江滨盗案公文转过来,不但唐太守看了,周胥吏也看了。周胥吏向唐太守汇报导:「公文没问题。」 唐太守颔首:「唔。」 周胥吏又道:「简直是太没问题了。」 唐太守掂须:「唔……」 周胥吏道:「目前的强盗口供取完,逃窜的强盗还没有捉到,就直接上报了。似乎太急于将此案告一段落。」 唐太守道:「公文中也有讲,如何布置捉拿逃窜的强盗们。」 「不错。而且讲得很到位、布置得也很周到。照这么布置,怎么都能捉到几个溃盗才对。那些强盗,是被谢二公子打溃的,严格来说,功劳并不落在他们头上。他们本该再稍微等几天,捉到几个溃盗,再上报功劳,这功劳更能占得理直气壮。何以急着具文上呈,而且直接呈报京都?」 唐太守迟疑片刻:「你的猜想是——」 「太守恕罪,小人才敢说。」 「言者无罪,你讲罢!」 「小人不禁猜想,那案件,或许还另有隐情。当地官员发现他们是绝不能挖、又或不敢挖的,于是他们不得不匆匆上报。能领多少功劳,就先领多少功劳。这种程度的案件而已,自然也不会由天子亲自批覆,总是礼部、吏部、书房他们主笔来拟的。见确实有功不假,自然只有赏赐嘉奖。末了,再过几个月,并没有什么后续结果上报,到时候也不一定有人记得,非问个究竟不可。就算有人问,随便捉几个混混,就说是溃匪一党,也算有了交代。上头既已封奖过,总不会就此翻过脸来彻查。此事就算含混过去了。」 「他们现在上报比较好,拖延再报就会有问题?」 「是!小人斗胆猜测,如若拖延,他们不会有新的成绩。如果上头来查问,为何这一案拖这许久没有具结文书上报,他们连原因都不敢上报。就算要捉几个混混冒充战果,那时上头已经起疑生怒,他们要矇混也不是那么容易了。所以还不如现在就先做一个阶段性总结上报。」周胥吏侃侃谈道。 唐太守点头,然后板起脸:「我真是太纵容你了!怎可如此揣测异地官员!」 周胥吏赶紧谢罪:「都是太守宽容,我这嘴上就没个把门的了!」 「嘴上少把门的不一定,缺油水是我看出来了。」唐太守在私底下,其实很愿意开个玩笑,是个相当随和的人:「去!厨房里有新出炉的八宝鸭子,叼一格去!」 周胥吏连忙谢恩。 唐太守顿一顿。又追问:「这伙强盗,跟静轩没关系?」 周胥吏哪敢怠慢,忙道:「不至于!看他们公文里那些旧案交代得,砍头尽够了,加个长孙公子的案子,也不过一死。还不如把这案子也认了,倒还博人贊一声好智谋、好胆略,他们也面上有光,何苦单瞒了这桩不认呢?此其一也。第二,看长孙公子案子,实为狡匪!那时机拿捏、那火候掌控,不是一般人能办得到的。谢大公子打下来那伙盗贼,一直以来犯的案,却全是凭蛮力的蠢案。整个风格完全不同。有这两点原因,小人想,这伙强盗,绝不是那伙强盗。」 唐太守遗憾点头,认可了周胥吏的推测。 一些精密的调查之后,新的情报呈到了唐太守的手里。 谢府,谢大老爷也收到了一封信。 这种信比较郑重,有两个信封,第一个信封是不封口的,信封上无字,里头又套一个小信封,小信封上附着个片子,说明写信人的身份。小信封是封着的,里面才是信件本身。 这种双套封格式,往往用于两个都有身份、平常却没太大来往、信件内容偏偏又比较重要的文书。 表姑娘林代玉刚进谢府,谢大老爷已经跟她见过面,剩下的事交给女人们周旋照顾就好,他也不管了,且来看这片子,蜀笺翰墨,美观庄重,上面写的官身地名——哟,岂不是云剑曾大展身手打强盗的地方! 谢大老爷心头一跳,拆开这封信,看完之后,眼睛闭了闭。 谢大老爷很讲究雅量修养,致力于喜怒不形于色、风雷变于前而清淡从容。这么闭一闭眼睛,大概已经是他允许自己流露出来的波动极限了。 然后他叫人请大公子来。 他身边的长随,名唤谢忠,跟大老爷久了,耳濡目染,也学到一些大老爷的修养,走起路来都比其他家人沉稳得多。调皮的丫头曾经在他后面学他走路,窃窃私语:「哇!真的,每一步都一样!」 谢忠修养不到家,忍不住回头,待要发作,见里头有一位乃是一等大丫头,是五少爷云柯身边的青翘。云柯是二房老爷的庶子,又贪玩不上进,地位较低。但少爷毕竟是少爷。谢忠对云柯身边最得宠的青翘,也不便直接呵斥。他方忍得一忍的功夫,青翘也真够灵巧,已先训斥其他小丫头们:「你们对忠伯有没有尊重!」 小丫头们一个比一个机伶,纷纷叫屈:「不能再尊重了!」「我们是敬仰忠伯啊!」「不知道忠伯怎么能走得这么有气派的!教教我家里那不成材的兄弟罢!唉,只怕他学不了!」 莺莺燕燕纷纷灌迷汤,谢忠略有些飘飘然:「什么气派?老爷才叫气派。想走得要有样子么,只要心里存着个忠字,规矩守好,自然就有样子了。」 青翘叫好,就势求教忠伯:「忠伯,你外头事儿比较熟。我们五公子要买些正经书看,我怕小厮们买差了,惹公子生气。哪个铺子好些?」 忠伯就说了他比较熟悉的几家,也把这几家的情况略微介绍了一下。 忠伯熟悉的,其实就是大老爷偏爱的。 那年末的功课大检查,云柯的学问虽然不算顶好,但他的参考书里,有二老爷认可的那些、也有大老爷赞许的那些。关于这些书里的精髓句子,云柯倒也说得出几句,这便叫人刮目相看。至于他丫头青翘,二太太原有些看不顺眼,甚至怀疑云柯那么贪玩,是不是青翘带坏的,只为青翘是老太太那儿拨过来的人、云柯又不是二太太自己生的,二太太不便插手太多,只等着看看。看云柯倒也有些回心转意要上进的样子,还听说青翘为云柯找书、催他读书,也算尽忠职守了。若没有青翘在旁劝着,云柯恐怕还更离了谱儿。二太太对青翘便回嗔转喜。 第七章 丫头宛留 若说谢府的这些大丫头们,各有各的来歷、各有各的能耐,一时却也说不完,总之什么主子用什么样的人。老太太的左右手明珠、碧玉,走出去比一般人家的闺阁小姐更见大气,真不愧是老太太亲自**出的人儿。而云剑的贴身丫头宛留,也染了些名士风。 她精神奕奕,仿佛是山野枝头刚暴起而未经任何风霜雨露摧残的新芽,带着那么股生机怒意,甚至可说是野蛮劲,在一群饱经训练的一等大丫头里,份外醒目。瞳仁则是栗子色的,火烤过那种栗子,暖意之下还有种品了才知道的温糯。她的眉毛粗而短,像千年前某个朝代流行的古老妆容,墨笔左右两点,突兀得简直高贵;手脚却长得像只蜘蛛,搞得她再怎么努力,行走间都有点跳跃,无论如何都不能像忠伯那么沉稳。 总之,宛留这个丫头,从面容到仪态处处都矛盾。前朝尚画名士名媛的大师,见了她,一定会非常高兴,拉她去作模本——那朝代有好几十年,很推崇这种所谓「矛盾的高贵之美」。 真的,若在那时候,她说不定作为美学的巅峰,掀起某种浪潮的。可惜那风潮一下子就过去了,再也没回来。本朝本代,还是推崇秀气、可靠、好懂的美丽。蝶笑花那种都打了擦边球了。谢三小姐云诗若是能从宫里回来,给大家看看,倒是个标准的美人模板,那才叫如花似玉、皎然照人。 至于宛留么,就成了个丫头,进了谢府,苦哈哈的受训、跌跌撞撞升到了一等,一跤跌进青云里,被云剑选上,进了大公子房中。从此她死心踏地忠于云剑。张神仙曾不怀好意问她:「你说你跟剑影,哪个更忠些?」 宛留哼了一声:「你们忠于公子,限于你们一身性命。我忠于公子,连我后代儿孙都能献上!你说谁更忠些?」 「你还没有孩子哪……」 「公子没叫我有,我就没有。公子叫我有,我就有。你说这样够不够忠?你们能办到吗?」宛留恬不知耻、理直气壮道。粗放到这种程度,倒成了洒脱。张神仙自愧不如,抱拳告罪而退。 忠伯领了大老爷的命,来请大公子云剑过去说话时,宛留正在调脂。黄毛未退的小丫头进门通报忠伯来意,先报给了宛留。宛留忙拭了手,把香脂交给旁边的丫头,自己出去,当头就给忠伯结结实实行个礼:「忠伯辛苦了!」 「都是差使。」忠伯道,「大公子在罢?」 「应该是在的!」宛留把刚才小丫头泡的茶奉给忠伯劝他用,又在盘里拣好的点心请忠伯试试,手里一边忙着,嘴里一边连珠炮的笑道,「老爷可是考较功课?要不要带书去?要不要带笔墨去?可是考较咱们大公子武功?可要带弓去箭去?要不要后头牵马来?可是——」 「一些都不用。大公子去了就行。大约是问几句话罢,必是大公子回得上来的。」忠伯道,「我也不吃东西、不喝什么了。老爷先等着哪!大公子出来,我服侍着就这么去罢。」 「是!是!」宛留应着,往里头去,待叫云剑,心头还疑惑着。有个丫头,悄悄隐在门后同宛留招手使眼色,气喘吁吁的,额上还是汗。宛留认得,乃是莺儿,忙过去问:「怎么了?」掩口一笑:「可是燕儿又犯事了?」 莺儿这般情急时候,都忍不住笑了笑,又有些不好意思:「哪能呢!已经承明珠姐姐帮忙说了情,又多谢宛留姐姐费心。她再犯,我都不容她了。这会儿……忠伯是不是来了?」凑在宛留耳边悄悄一说,宛留脸色就凝重了,谢过莺儿,往云剑书房里来。 云剑书房,连大少奶奶都不能随便进,宛留却可以。 因云剑坚信,宛留绝不会因为什么太无聊琐碎的事儿来打扰他。 这一次果然有大事。 看宛留脸上都有了困扰神色,云剑沉住气,牵过她袖子道:「什么事?慢慢说?」 宛留便在云剑身边小杌上坐了,左手手指抚在他椅身的麒麟踏云纹的云头上,身子微倾。他身上的微馨,与椅子的微凉,汇在一处,沁着宛留的额角。宛留定定神,转达了忠伯的传话,一边起身,取了把梳子来,替云剑将头髮梳得更整齐些,一边又道:「莺儿也来了,说大老爷接了一封外头的信,这才让忠伯来的。」 她说了那信的样子,便是莺儿转述的样子。 那封信外套的信封,什么都没写,莺儿当然什么都没看见。 然而「什么都没看见」,就已经是一种特殊的样子了。 根据信封质量、外套空白信封的发信模式,云剑已经可以推断,发信人有身份、懂规矩。信里的话题且有那么点儿机密。再联繫上大老爷立刻派忠伯来唤云剑…… 他大略知道怎么回事、如何应对了。 「莺儿这丫头越来越机伶了嘛!她还在粗使的差使上?」云剑道。 「正是这差使上,有时候来往反而方便。」宛留笑道。 像今天这事儿,宛留这种身份的丫头不但见不着、见着了也不方便通风报信。莺儿则可以。 云剑点头,立起身,宛留伺候他换了件合适的袍子,束上单(釒宅)尾銙带,相了一相,送出门。忠伯触地行礼。因是做这么久的老家人了,受主子特别优待,不必双膝跪地叩首行大礼,意思意思,手指触地总是要的。他还没真的触到,云剑早扶起来,顺便就欠身还了个半礼。 父亲身边呆久的老人,儿子对之要格外尊重。这也都是日常的仪法,不消说得。 云剑随着忠伯去了,宛留便领了另两个丫头,捧着匣子,往林代这边来。 林代已至谢府,上下几处都见过了,谢老太太极口夸赞她「生得灵秀」「竟比她娘当初还好些」「可惜她娘苦命……」很是拭了拭眼角。多亏两个媳妇儿、并云舟等孙女极力劝解开了。林代也道:「我娘常惋惜嫁得远了,不能时常带我在老太太跟前尽孝。如今玉儿好歹来了这里,正该日夜在老太太膝下承欢才是!若反惹老太太伤心,可全是玉儿不孝了。」 第八章 休道远来都是客 谢老太太拉着林代的手,又把她上下看了几眼,夸道:「这般灵巧一张嘴,不是我说一句,真格儿你娘当年都比不上!」就叫着大太太,「好好安置玉儿,衣食住行,有一点委屈,我唯你是问!」 林代忙道:「玉儿远来,不曾有一点儿孝敬老太太、舅舅、舅母的,反惹长辈烦扰,这怎么好!」 大太太早笑道:「你是远客,又这般亲的亲缘,我们照顾你,原是应该的。说什么客气话?你小小年纪、小小辈份,人还没到,先把礼送过来,已是过了。再讲客气话,挤兑我们不成?」 原来林代比从前的毓笙周到,早准备好了给长辈们的礼物。上下名签,也是英姑亲自盯着,自是最妥当不过。船甫靠岸,已有下人,先把礼物送上门了。船上大批箱笼再慢慢的收拾,傍着林代过府。上一世的孤苦投靠模样,已不復现。 大太太又对谢老太太道:「林姑娘送的那盒人参,媳妇身边正好有懂的人,见了说,是好东西,既粗,又且在得力时候,远非药房卖的那些外荣内枯、跑了药性、中看不中用的可比,竟是少见的。媳妇借花献佛,孝敬了老太太如何?」 谢老太太笑道:「你且收着,现在不用,以后再说。又忙什么?我自然也有。」 大太太瞄一眼二太太。二太太道:「真格的怎么说玉儿才好?周全是太周全了,只小小人儿就这样懂事,真招人心疼哪!」便揽林代到怀里,「好孩子!你在这里有什么缺的,只管告诉我!好个粉琢玉做的人儿,呵口气都怕重了,可不敢叫你受些儿委屈!」 这几句话下来,已有一轮交锋过。 林代作羞色道:「二太太只管取笑侄女儿!侄女儿什么都不懂,连个礼物盒子,都问了身边有经验的嬷嬷,才知道该怎么配。迟早这笨模样儿彻底露出来,求老太太、太太们别取笑玉儿便是了!」将她们间的刀光剑影,四两拨千斤带过。 那是她第一日进谢府的节目。 那一天,她把大褶儿上的应酬都走完,天黑透了,也该回去歇息了。云舟挽她道:「好妹妹!这一日竟没有跟你好好说什么话儿!我也不知怎么了,一见你就欢喜。来来,去我那里好不好?我那里正得了一张时人新写的草书,形质俱好,与你品评品评如何?正好试试你送的茶叶,你也试试我原来蓄的,怕要惹你笑话呢!」 这位云舟……林代进了谢府,见各人头顶上都杵了一根灵牌,标明身份名姓、还有林毓笙对之的观感,跟林氏族人们差不多,不是「坏人」就是「讨厌」,只有云舟这儿,道:「只有四姐姐是个好人」。 真是好人么?林代只微笑,且不予置评。 六姑娘云蕙心最狭,有句尖刻的话已滑到嘴边,想想刚从林代那儿拿到的好礼物,总算把那话咽回去了,只酸熘熘道:「林妹妹好不招人疼!才来第一天,四姐姐就不要我了。」 云舟眨了下眼睛,拍手笑道:「茶与书,正是不能要你来分享!不然是餵牡丹与牛嚼了!」挽了林代道,「玉妹妹,休得理她!我们且乐我们的去。」 林代问那滴泪要林毓笙前一次在这一关的表现与后果。 那滴泪只能给林代剧透到第二天的梗概。林代有十成十的把握,第二天林毓笙就会有大不幸。 果然!那滴泪嘆口气:上辈子,毓笙应酬一天下来,头晕脑涨、慌惑无极,得云舟这样热情邀约,诚恐诚惶,哪有不答应的道理,连忙去了。那一夜与云舟谈至深夜,果然酣畅投机,然而她体弱,刚经过长途跋涉、一日应酬,又熬到三更,伤了元气,第二天便头重脚轻起不来床。 林代扼腕!谢家人口众多。第一天见的,只是最要紧的几处,第二天,还有些次要些的亲友、下人要见。听说她抱恙,暂时不便见客,那些人岂不落下了这样的印象:林姑娘果然娇滴滴,第二天就赖在床上,连老太太那儿都不去请安了,何况与我们结交? 林毓笙在谢府的不良形象,在这时候起就打下来了。 还不能说云舟是否故意的,总之林代不会吃亏。承自林毓笙的这具身体还比较纤弱,长途跋涉下来也确实累了,她可不想浪费休息时间。 在云舟的热情邀请下,林代也欣喜万状道:「好啊!早听说四姐姐才情高,我能早日得四姐姐教导,那是再好不过!」 说着,就咳了一声、脚下还晃了一晃。 邱嬷嬷也是经英姑叮咛指教过了的,总算她还记得,便上前笑着作礼道:「姑娘!你不惯坐船,给浪头晕得也累了,这天也晚了。好在几位姑娘住在一道,院挨着院,来往有的是机会!今儿便先歇息了如何?四小姐!恕老奴斗胆,求您也劝劝我们姑娘。」 云舟只好道:「嬷嬷说得是。林妹妹,你先歇了罢!日后有的是相聚的机会。」 林代满脸遗憾。云舟又问了邱嬷嬷的尊姓、伺候姑娘的时日,给邱嬷嬷很递了几句好话,这才恋恋不捨与林代分开。 林代又关照了易澧的起卧,这才自己休息。 她被安置在一座沐白院中,而易澧被安排去同云柯住了一处,不在她这儿。 其实易澧年纪这样小,便与林代做一屋,也没关系。谢家只怕她们姐弟太亲密了、日后有麻烦,就先把她们拆开。云柯身边的丫头青翘,又实在有手段,拿些玩具出来,把易澧迷得五荦三道的,竟就甘心情愿去同云柯鬼混去了。林代心里明白,且顺水推舟。 ——呀,说起舟,就想起云舟。 谢府这么多人,林毓笙除了痴爱云剑之外,就认云舟是个好人。云剑是何等样人,林代如今已摸得七七八八了,至于云舟,林代现在对之竟比云剑还忌惮。 云剑还可说锋芒毕露。云舟却是四平八稳,亲切得好没来由,似一碗八宝粥,甜甜无害,给谁都能来一碗。里头熬的是哪八样宝,一时却参摩不透。 若说她对林代友好,但林代特意表现出疲倦,云舟也没说什么,还要强挽了她去熬夜,等到邱嬷嬷出口求情了才放手。这是朋友干的事吗?若说她粗心,看她在府里人人称赞,就知道定是个稳重缜密人儿,绝不会是粗心鬼。再要说她对林代有敌意?林代初来乍到,又没得罪她,她有什么好下黑手的? 第九章 提灯抱大腿 林代一咬牙:他横任他横,清风拂山岗;他强任他强,明月照大江。字句粗俗了些,却蕴含哲理。渴来饮,飢时眠,若得无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光。林代且抱着枕头睡一大觉,明日的忧烦明日再去承担! 邱嬷嬷进来,低声通禀:「有个丫头来。说四姑娘遣她来送礼物的。」 这时候,外头的门其实已经上锁钥了。谢府的规矩,比韩府来只会更大。到了点儿,内外断绝,除非有上头的特许,否则绝对无法走动。 里院之间的来往,却没有那么严格了。毕竟那么多亭、台、阁、院,也不能到处都上锁的。无非各条要紧路上都有婆子巡逻把关,若见可疑人等,立加盘诘而已。各院落则自己在睡前都要检查一遍,小心火烛。确定没事儿了、本院的值夜人也留好了,其他人才可以去睡。 因了这么严格的制度,谢府这么多年,没有出过一件盗案、一桩丑闻。谢老太太深以自豪。 这制度主要是防盗贼、防水火,不防着自己人正常交往。三更多天,说早不早,若说过节时,则也不晚。端午、重阳,少爷小姐们四更天还在取乐,遣丫头小厮们这里那里取个这个、拿个那个,也平常得很。 今儿不过节,却是林家小姐过来的第一日。韩府开了家宴为她接风,真真儿已是极家常的宴席,碗筷桌椅的收拾,却也要到半夜去。谢府规矩大,这些东西,当场用当场毕,绝不能随便一堆丢在那儿,关了厅门,睡到第二天再理。明珠和碧玉两个大丫头,嘱各房管事一一领着签子点着东西数目,全部整理毕,看三星在天,银汉耿耿。厅间俱已清净如常。所有用过的傢伙都已经被各管事依册领回去。是否明日才将用具清洗干净、放进橱柜里?这却不必强求。总之厅间干净了,东西都领回去了,帐册清楚了。今日事就算了结了。明珠和碧玉把臂回去,到一个路口,明珠道:「你选哪边?」 碧玉睨了明珠一眼。明珠还当她没理解,说得更清楚些:「我跟你一人巡逻一边,回去时顺路检查一下罢!」 碧玉冷笑:「都说宰相肚里撑船,我看你比宰相管得还宽!巡逻安排,自有太太们作主了。就连整理这些琐碎,也不过是太太们不能太辛苦,我们暂时还代其劳。等太太们调理出可心的辛苦人儿,我们连这都能省了。你还巡什么呢?」 明珠默然片刻,道:「如此,我们做一路回去罢。」 说话时,便已经与碧玉往一个方向走了。 走不多远,见前头有人。碧玉眼尖,先打了招唿:「筱筱妹妹!」 正是云舟身边的大丫头筱筱,手里提着个东西,也忙过来问好:「碧玉姐姐、明珠姐姐,这上下可忙完了?」 「可不是?你又哪儿去?」碧玉道。 若搁在一般小丫头身上,碧玉这问,就是质问了。既是自家好姐妹,又是云舟那儿打发出来的,料绝无坏事,碧玉问得也不过发自关心。 筱筱笑道:「姑娘见了个东西,想起来,说林姑娘必定喜欢,便叫我送予林姑娘。」 明珠道:「原来如此。」碧玉也道:「原来是那边!我说呢!其他地方也劳不动你这半夜的跑腿儿。」 筱筱只是笑。三人又寒暄两句,便分手了。筱筱往沐白居这边来,路上也遇见了常规巡逻的婆子。婆子好不巴结,又向她道乏,又是要接她东西帮她送过去。筱筱见这婆子实在没眼色,只好说明了:「林姑娘远道初来,老太太叫几位姑娘姊妹间多亲近亲近。我们姑娘有心意,我得送过去。要是半路又交给别人,显得我们姑娘多不郑重!」 那婆子恍然大悟:「是是!筱姐儿那慢走!这边儿,慢走!等我给姐儿照亮——」真的提着灯,一路照着筱筱到门前。她自己的巡逻路线,也为此打断。 筱筱心里暗道,自从太太开始掌家,底下人也开始松懈了。若搁在从前,老太太揽着大纲儿,封嫂等老嬷嬷定着总阀,明珠与碧玉两个年轻力壮的在前头操持,什么规矩就是什么规矩,譬如巡逻,该几点到几点巡哪几条线,下人们哪里敢随便变更? 如今两位太太勾心斗角,谢老太爷在山上修道,不管这些。谢老太太也是有不好说的苦处,暂时让掌家权柄这么悬着。下人们看着风向,难免有些乱。谁不想抱个粗大腿?只是一时也不知哪条大腿靠得住。以至于四小姐房里的筱筱都成了香饽饽。 筱筱叩动沐白居的院门。 林代自己带了一打下人来,尽够使唤的。只不过男下人都要住在外院,女下人里还要分一些给易澧那儿。谢府以此为藉口,又送了林代一个大丫头、一个小丫头。筱筱叩门时,正是那小丫头飘儿应门。 飘儿当然认得筱筱,却也不敢立刻把筱筱领进里屋。她请筱筱等等,容她先跟邱嬷嬷去通报。 筱筱笑道:「长进了!倒不知从前你的规矩学得这样周全。」 飘儿臊极了:「都是林姑娘……身边的英嬷嬷嘱咐的。有事先回了她们,不然,不管什么人和物、我都没权力带进带出。」 筱筱凝了凝,道:「原该这样。何必同我解释?你去回她们罢!」 飘儿就去跟邱嬷嬷说。筱筱在外屋坐着等,暗忖,看林姑娘年纪小小、身儿娇娇、精神怯怯,料来没什么能耐。只她身边带过来的老嬷嬷,该是林谢氏生前提拔的人,自然是辣生生的老姜了,不可等闲视之。 邱嬷嬷听了飘儿的报,也知四小姐云舟,乃是大太太的女儿、云剑的妹妹,又是一天下来对林代最友好的谢府千金。她半夜叫身边最得宠的丫头送礼物来,多大的人情?邱嬷嬷觉得不能怠慢,又知道林代绝不可能已经睡着,就进卧室来通报了。 第十章 妙计送奇书 这屋子分两翼,每翼三重房间,左翼最里头是卧室,放了好大一架拔步床。 这拔步床就是从前六姑娘云华用过的。六姑娘虽然不受宠,恹恹夭折,她用的床是照着所有谢府千金一般儿料子样式打造的,好不贵重,不能烧了去予她陪葬,当时收拾了起来,留到如今,正好给林代用。虽然清洁过,这种老床老木板,总有些深碾进木缝里的灰尘,沾染着陈年流光的气息,氤氤氲氲,挥之不去。幸亏铺陈的被褥等物都是崭新的好东西。阁内再熏上小小的香球,俨然也温馨了。 邱嬷嬷通报筱筱带礼物来,英姑与林代略计议两句。林代没起床,是英姑与邱嬷嬷一起出来见筱筱。 英姑向筱筱殷勤致礼、满口愧歉,只说姑娘路上疲倦不堪,早早上了床。英姑给她吟诵了家乡的歌谣,她便睡着了。邱嬷嬷进来说话,姑娘也没醒。英姑不敢唤醒她,特来向筱筱告罪,敢问有什么要紧事儿,非要叫醒姑娘不可么? 筱筱只好道:「何尝是什么要紧事儿,无非我们四姑娘卸妆时,见妆檯边旧放着一本书,想起来,这书是极好的,其中妙处,料得林姑娘必能品味。若林姑娘不嫌弃这书是四姑娘自己日常翻过的,就请收着罢!」 英姑满口称颂:「我们大姑娘平日最敬字纸!那些字,我们也看不懂,想必是好的。四姑娘又是有名的才女,送来的书,那一定是更好的了!明儿我们大姑娘知道,必怪老奴们不叫她起来。到时还盼筱姐儿替老奴说说情。」 话逼到这个份上,筱筱也只好回答:「嬷嬷取笑了!也不过一本旧书,何劳千金贵体夜半起动?我这也该回去了,嬷嬷也休息罢!」 邱嬷嬷已取了给筱筱的礼物来,谢她夜半奔波。 这礼物也有讲究,若要给重了,筱筱不过是个丫头,当不起,林代也落个收买姊妹身边下人的嫌疑;若要给轻了,筱筱到底是谢府大房四千金身边的头一号丫头,怎是仨瓜俩枣好打发的? 英姑在离城就已计议到了。此来谢府,头一拨给各长辈的见面敬仪,是重要的,依序而下,皆须敬到位,这且不提,好在是一次性的。之后日常起居,兄弟姐妹、姑姨侄甥之间,少不得来来往往的致意。当中下人们跑腿,毓笙当然也要有所表示。若是婆子、小厮们,倒也还好,包几个吉钱,就很合适了。怕的就是这些有地位的丫头们,不尴不尬的。正经贵重物件不便相赠,**裸给几个钱却反而污辱了她们。如之奈何? 不必林代费心,英姑已安排好了。 在离城,英姑置办了些精緻新巧的帕子、络子、小香袋、小别针等物,若论价值,绝不算很贵,然而是女孩子身边得用的东西,又那么可爱,只要是女孩子,包管一见就喜欢。 筱筱果然欢喜,推辞几番,就收了,且回云舟那儿覆命。 英姑也去同林代覆命。林代低声问:「大半夜的,干什么来了?」 英姑道:「四小姐叫她身边一等的丫头筱筱送件礼物来。」 「什么礼物?」 英姑一时不知该不该说。 林代眼睫沉了沉:「大嬷嬷但说无妨。」 于是英姑告诉林代,那是一本诗词集。它不是一般的诗词集,收集的是所有歷代才女作品!也有普通人听说过的、也有极冷僻的。抄写笔迹既清美,还配得有图。那图自然也是一绝。 若搁在从前的林毓笙的身上,什么大事在眼前,都忍不住,必要拿过来先瞅一眼。这一瞅,必想翻一翻。一翻,就放不下了。念个通宵也是要念的。 因此,英姑就不想说这礼物,只怕姑娘不爱惜身体。 林代微笑:「大嬷嬷,你放心,那书,固然是好的,可我只是粗通文字,怕辜负了四姑娘一番美意。书自然要收着,等以后空了再看不妨。」 英姑很欣慰,去把帐幕整理了一下,回头来看,林代已经真的睡着了。 林代的睡颜,比她醒着时天真幼稚得多。鼻息沉鼾似某种小动物,皮肤透着新蕾的红意,额角毛茸茸的,还有一点汗。她睡得这样认真和用力。 英姑轻轻抚摸她。没有真的碰触她,怕惊醒了她。手掌离她面颊,差那么半寸,虚虚的抚摩过去,温柔无限。忽呆了呆,又缩了回来。 毕竟不是生母,只是个嬷嬷,这样做,是逾礼了。 林代在梦中似乎闻到了什么气味。 幽幽融融,一些儿沉着,似檀根;一些儿甜柔,似桃蕊;还有一丝儿清微,仿佛夏暮井水泼在青石板上细细蒸腾起的气息。似乎是母亲的香味……不对,她从来没能有机会把鼻子埋进她圣母妈妈的怀里深唿吸。圣母忙得很,总有那么多事情要去做。林代记忆最深的无非母亲的背影而已。又或她睡着以后,母亲回来了,欠疚而慈爱的抚摸她的脸……这种欠疚与慈爱,对林代实在也没什么补益。 不。不。这香气,是独属林毓笙的回忆。 一直到林谢氏去世之后,林毓笙还想找这样的香气。当时英姑还在,琢磨着:「一准是太太涂的锦里油。对啦!里头有桃花粉、还有檀香。」寻了来,是有点儿像,却又不太对。她一次次的摇头,指使英姑一次次找新的香料给她,总也不对,英姑就不去了,但道:「姑娘,等你大些就好啦!」 林毓笙问:「怎么说?」 英姑道:「等姑娘大些,将这锦里油,跟太太一样的涂起来,说不定就是太太的香气了。」 林毓笙着她一点,心头恍然,低「呵」一声,顿时鼻酸难忍,泪往上涌。 英姑早有防备,一脸认真问道:「姑娘,这人肉哭酸了,味儿会不会变?」抬起鼻子作势要嗅她怕痒的地方。 林毓笙眼泪刚泛上眼眶,被她逗得笑起来,双手推她:「大嬷嬷。嗳,大嬷嬷!」 「真是个好命女。」林代看得眼馋。 「……从未听人说过我好命。」绝色红衣少女飘飘悠悠在虚空中,吃惊道。 林代「哦」了一声,不想置评。红衣少女还不肯罢休:「你看着花团锦簇,便当是好**么?竟不知你同那些人一般的俗!须不知风刀与霜剑,日夜相逼,可断人肠。」 「谁答应了这世上没刀剑的?」林代终于忍不住,「我只知道别人没的,你有,就是好的。有了好的保护不住,那是没用;有了好的根本不知道,那就是蠢了!既没用又蠢,死路一条,不要怪命!」 [bookid==《闺袭》] 第十一章 心事不许说 云舟斜倚在枕上,听取筱筱的回报。 那枕头是她自己做的。她有锦城最美的一座园子,晨昏伺弄,种了许多香花香草,也做出许多香囊、香枕来分赠亲友,然而她自己,从来不用那些花儿蕊儿。枕头里是莲心而已。 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心事如涟影,不许鱼儿说。 都是筱筱说,云舟不说。 云舟自己拿把象牙的梳子,梳着自己的长髮。 那象牙呈血色,是极珍贵的「血牙」,又经长期盘摩,血色越发润泽,美得仿佛蒙着泪光。 这是云舟私家珍藏的梳子,只有她自己才能取用。丫头们替她梳头,都取的别的梳子。 到这个更点,丫头们自然已用梳篦替她通过头了,云舟自己以血牙梳再慢慢儿的梳着发绺。 云舟头髮极长、极黑、极美。当然这年头的男女,都留长髮。然而大家都一定要盘起来才能见人,于是云舟头髮之长,就显不出来了。只有睡前,在深闺床边放下来时,她身边的丫头才知道。 那头髮全放下来,可以一直垂至脚踝。这样长,都没有一点儿分叉,只管乌黑润泽着,如一道惊心动魄的黑瀑。 丫头曾有私底下见不得人的玩笑,说四小姐这头美发,不晓得哪位运气好的男儿作了她的夫婿,才有福气消受了。 云舟已经十八了。寻常十八的姑娘,都可以直接出阁了,她却连亲都没定。幸亏她上头哥哥云剑也没定下媳妇,所以她可以名正言顺的继续拖着:长幼有序,连哥哥都没定亲哪!妹妹怎么可以僭越? 说到长幼之序,谢三小姐云诗倒是成了亲。然而人家是选进了宫,服侍皇帝去了,自然不受寻常齿序所限。 不知云舟又能配个什么亲家?怕只怕锦城都难有能与她结亲的对象了。 筱筱隐隐听说,大概在今年之内,长辈打算到外地给云舟挑夫婿。说不定是京城。千里迢迢的去挑,想必不是少年英杰、就是王孙公子了。那时……筱筱必定是要陪嫁过去的。 想到这个,筱筱也不由得有些儿脸红心跳。她年纪比云舟略小那么一点儿,情窦早开,有时听了猫儿打架,都会扰乱心绪,做个不足挂齿的坏梦儿。不知姑娘何以还能这样稳得住的。「不愧是姑娘!」筱筱只好这样暗暗赞嘆了。 她把毓笙那儿的事情报告完,云舟问:「真是睡了?」 「飘儿说,婢子到之前,飘儿听到拔步床里还有人声,但很轻、很含煳,什么也听不出来。英嬷嬷说在给韩姑娘念诵他们老家的歌谣、哄韩姑娘睡觉。这倒也对得上。」 云舟「唔」了一声,放下梳子。筱筱轻手轻脚服侍姑娘睡了。 其实,筱筱觉得,云舟也不像外表上看来那样稳得住。有一次,云舟躺得很安静、唿吸也很均匀,筱筱完全以为她睡着了。恰为个什么小事儿,筱筱欠起身子,恰那时月色明亮,正照在云舟脸上。筱筱发现云舟根本没睡,两只眼睛都张着。那目光……可以说空白冷漠不带任何感情,又似乎隐着什么很可怕的东西。筱筱唬了一跳。云舟倒是没发现她在看。筱筱悄没声儿又睡下了。第二天依然艷阳高照、云舟依然温婉周到,筱筱依然麻利敏捷,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那一眼,却印在了筱筱心底。 小厮邱慧天服侍着小少爷易澧,住在谢五公子云柯的院子里。 服侍少爷是优差,但他不愿意呆在这里,而希望去沐白院。 平生头一次,他羡慕一只狗,因它可以光明正大趴在女主人的墙根。他也羡慕阉人,因他们可以从容出入女主人的帘帷。 是,是。他恋慕林姑娘。 这心思可能从进林府服侍之后就起了,他耳闻姑娘的美名,就已心嚮往之。就像一个普通的乡村少年听说云上有仙子,必然的嚮往。 这嚮往可能从他连夜奔往城郊的果林就起了,他开始护卫那个原本只是虚幻飘渺的影子,得知云端之上也有逆境与争斗、美丽之下还有智慧与勇气。 这嚮往可能从离城往锦城的江边开始。 名伶呷醋,深夜江滨一曲行云流水,挽停了江舟、招来了公子。而七窍玲珑的姑娘,也悄悄蹑踪而去,要看他卖什么名堂,结果被公子发觉。公子面对两位绝色,左右好笑、又好恼,要教训他们不应如此胆大妄为,先对着林代:「妹子你——」 林代实也倦了,手肘支着船舷,螓首靠在手臂上,那么点儿委屈、那么点儿恃宠而娇,鼻腔里若有似无漫然一声:「嗯?」像在乖乖聆训、又像顶嘴,顶也顶得娇软,似新出壳的小鸟雏黄绒绒的脑袋,叫人怎么气得起来? 云剑训不下去。 蝶笑花掩袖「嗤」一声笑。 那笑声似为讨美人欢喜而手撕开的丝帛,偏是手又柔、帛又软,还没听得真,已经掩了去,叫人无可奈何。 此情此景,邱慧天身为护主的家丁,远远瞥见一个影儿,都为之心神摇盪、不能自主。 可他不能凝眸多欣赏一刻,便勐听一阵声响。 如狂风折枝,然而狂风哪有这般粗笨! 如勐兽践林,然而勐兽建有这般狡恶! 当中还夹杂着些鬼哭魔笑,然而鬼魔又哪有这样容易降临人间! 这来的,是绿林的狂风、江湖的兽,是打家劫舍的魔与鬼! 便是强盗来了。 美人儿躲入船中,云剑上岸备战,而邱慧天不知哪来的力量,「腾」的一步跳到小船上,扯下搭板,道:「快开!」 这是霖江的支流小河。船开到河心,岸上人跳不过来。快入大江、靠了大船,强盗就不敢来了。 船如受惊的鱼,泼喇往前。 岸上赶来的强盗们训练有素,吆喝着亮出武器拦截。但听「嗖」一声响,一柄渔叉射来。好么!这是渔民转行做的海盗。离得那老远,哪能叉中人?不过助个声势而已。射不中,还滑到水里,渔民海盗一拉,小河中应手起了波纹。原来这还是个很节约的海盗,把渔叉丢出去,捨不得就这么没了,早在叉尾绑了细绳子,一见失利,就往回拉。 [bookid==《君心无忧》] 第十二章 公牛见血 曳着波纹,渔叉朝它的海盗主人滑回来,忽而又停了。是什么东西把渔叉绊住了?做过渔民的海盗爱惜东西,怕硬使蛮力扯断了绳子、弄丢了渔叉,就不再拉,赤着膀子跳进水里,捞他的渔叉去了! 岸上同伙骂他:「哪有一点办大事的气派!」 渔民手里捞着,还有空探出头来回骂:「你气派,你帮我买新钢叉?——哎哟,看着点!」忙一偏头躲过同伙的弹丸。 邱慧天在小船上,早把长篙抢过,一边撑、一边忙着吆喝。小船拉起了帆、晃起了桨,别别扭扭的往前开。强盗一阵阵弹丸打过来,打在船帮、船舱上,叮咚如雨。 强盗是草寇,这点不仅从鱼叉、还可以从弹丸的质量上看出来。这年头,其实弹弓特别普及。毕竟强弓大弩已经算重型武器了,又贵又不方便携带,鸟铳则只能算是个闹着玩的笑话,没人正经拿它当兵器用。所以大部分有志于武的大陵好儿女们,练习起远程武器来,是用弹弓开始。 弹性良好的皮筋,质量高到一定程度,是可以跟轻弓相媲美的。丫形的弓身,讲究的是用十年以上的梣木,磨上漆,简直跟正经的弓身也不差什么。至于弹子,捞了河底泥,搓成丸子烧出来。怎样的河泥、怎么搓怎么烧,就更讲究了,最好的那种,呈紫红色,沉甸甸的如钢铁一般,打起来真能敲裂人脑壳。甚至还有人在炼制过程中搀起尖锐的铁刺,打到敌人身上,那破坏性简直到了残忍的地步。 ——这伙草寇们可配不起这样高级的弹弓与弹丸! 他们的皮筋条不知是什么皮,结实程度也就比大姑娘的发绳好那么一点点。他们的弹弓知不知是什么木,大概也就是旁边的杂木砍来做的。他们的弹丸,那就更好笑了!连泥丸都不是。就是事先收集的小石子! 这就决定了他们的准头不行、力道也不行。说什么远距离武器,只不过唬人而已。 这种程度的小攻击,云剑根本不怕。他与强盗战在一处,身手实是矫捷,邱慧天看了忍不住想叫好。 打斗声、唿哨声、夜鸟惊啼声。河里的浪似乎也比先前大了,惊慌的拍打着小船。海盗怎敢弄这么大动静,难道不怕惊动了人? 呵!他们打劫,註定要发出声音来,还不如把声音搞得再大点、恐怖一点,以便把正巧路过的行人吓走。 然而大船受着云剑僱佣,听到声音,终归会赶过来的。附近的船只、居民们也会报官,官府会赶来。 强盗与这艘小船,争的只是时间而已。 云剑一点时间都没浪费,自冲进强盗群中,一个照面,已解除了最前面两个强盗的武装。 那两个强盗丢了武器,捧着手在岸上翻滚嚎啕。 若云剑佩着他的剑,这两个强盗捧的就不会是手了,而是断腕。 云剑不但赤手空拳,而且也没带剑影与张神仙。 他是一个人、一双手,跳进了一群野狗中。 若是一群绵羊,想必就吓得跑了。这群野狗却是有野心、有胆量、也有对血的渴望的。两个同伙的失利哀嚎,并没有吓住他们。他们迅速包围了云剑。 「剥了他的衣裳,值钱!」他们大笑。 「把他的皮也剥了。老子要枕着睡觉!」他们笑得更大声。 「枕着他的皮睡他船上那——」 这句话没能说完。 说这句话的人,忽然发现自己没有牙了。 而且他很奇怪怎么大地能这么迅速的扑向他。 而且,刚刚还是看着大地,怎么一下子就又看到星星了呢? 星星之后是黑暗。他沉进黑暗里,并不疼,只是有那么点儿翻江倒海的噁心。 这个强盗骨头碎裂、身上全是血。双肩上扛的那玩艺儿已经成了个血球。周围的强盗想要救他。最前面一圈七个人,云剑后方两个。这两个觉得自己的成功机率最大。 云剑捏着这血球强盗的脖子,身子转过半圈。现在他正后方只有一个强盗了。云剑以血球强盗的身子挡住前面的强盗,腿往后一踢,蹬中后头那个强盗的小腹,那强盗顿时背过气去。云剑又斜刺拧身,空出一只手出拳,击向侧边一个强盗的肋部。 那强盗反应也算快的,向云剑回击。 云剑比他快,先击中他肋部。 「喀啦」,肋骨断裂了。那强盗一言不发的倒下去。 如果断开的肋骨不巧刺中了他的肺。他现在应该已经完了。 前面的强盗凶神恶煞扑向云剑和云剑手里的血球强盗。他们手里都拿着兵器,打算让云剑加倍偿还! 云剑手里提着血球强盗。这强盗固然是他的盾牌,也拖累了他的速度。 而其他强盗们已如见血的公牛,一个个红了眼,状若疯狂。他们已经不在乎他们的同伙,那个血球强盗的安危。他们对云剑和挡在云剑前的血球强盗一起扑踹砍杀,没有顾忌。 最快的一脚,踹到血球强盗的身上。 血球强盗倒下去。 他本该和云剑一起倒下去。 但云剑不知怎么巧妙的一晃,已经不在血球强盗的身后了,而是放开血球强盗,人熘到了侧边。侧边的两个强盗一个挥刀、一个舞棍,勐然一愣,发现云剑怎么就穿到了他们的刀和棍之间? ——确切的说,是他们持刀的手、和持棍的手之间。 刀和棍都比较长,优点是结伙群殴时的杀伤力,缺点是被对手侵入近身之后,不论回刀还是回棍,都需要一点时间。 云剑既然欺身近来,当然不会给他们回防的时间。 云剑已经放开了那个血球强盗,他的两只手已经空了。 他用这两只手,捏紧,在刀、棍两个强盗的下颏狠狠来个上勾拳。 邱慧天叉开两腿站稳在小船上,滴熘熘顺流逃跑,一边还扭过脖子,不错眼珠的盯着云剑的动作。 他是所谓「街上长大的孩子」,从小打过一场又一场的架,很知道这拳头这么打过去,很可能打伤自己的手背。因为人的下巴骨是很尖锐和坚硬的骨头,其实比手掌骨、手指骨更硬。 邱慧天从以前吃过亏之后,就开始避免攻击对手的下巴,而偏爱找机会攻击面部、尤其是鼻子。 鼻骨可真是人身上最脆弱的骨头,没有之一!尤其当你从侧面攻击的时候。简直是虐杀完爆。痛快得不行! 云剑明明可以打到两个强盗的面部,却选择了攻击强盗的下巴。[bookid==《前世爱上你》] 第十三章 拳上凶音 邱慧天盯着,看到云剑拳头是从下巴的下面往上打的,避开尖骨、而攻击效果更强。那两个强盗的脑袋直接被打得朝天空高高的仰上去。那一刻,两个人应该就丧失了还击的能力。他们身子向外倾倒,又被云剑拖回来。 其他强盗们被血球强盗阻了一阻,终于甩开血球强盗的身体,重新向云剑扑来。 云剑这次以刀、棍两个强盗的身体,当大戟、大鞭一样甩开,直接甩倒了前面的强盗。后面的强盗则被前面的强盗绊倒了。 「喀」、「喀」!又是几记干脆利落的骨头破裂声。 中后圈的强盗忽然间惊愕的发现,不知怎么一来,沖在前线的强盗已经全部被放倒,横七竖八躺了一地。 中后圈的强盗嘴里继续吶喊着,但已经不再往前沖了。他们甚至害怕云剑会突然跳到他们当中来。 他们也许是群狼、也许是疯狗。但云剑却是一只勐虎、一条战龙。 他们中,有人已经悄悄的往后退。 云剑没有追任何人,走回到被放倒的强盗之间,重新拎出那个血球强盗。「叭」、「叭」,不紧不慢,不容情,继续一拳拳的揍! 那景象出乎意料的残酷,声音透过耳膜折磨神经。外围中最脆弱的强盗,已经快要哭出来了。 坚强一点的、和聪明一点的强盗,窥视着河岸的动静,又有了希望: 他们之中水性比较好的人,已经悄悄潜到了河里!只要控制住小船,把小船上的绝色美人儿劫为人质,一切就都好办了! 云剑回身,甩手。 他甩出的就是强盗用的那种简陋可笑的「弹丸」。 他甚至没有使用强盗的弹弓。 他的手,比强盗的粗糙弹弓还要有力、稳定。 潜进河里的那傢伙,正抬起头来换气,水波一搅、气泡一冒,弹丸已经砸过来。没砸中他的脑门,但砸中了他的肩膀。 那傢伙疼得一张嘴,咕嘟咕嘟呛进了水。 这还亏得是他肩膀在水下,水帮他抵销了一部分冲力。而且云剑没有趁手的弓箭,准头也差点儿。否则就这一下,他便能回姥姥家了! 他在水里折腾挣扎,云剑从地上又拿起了一柄剑。强盗丢下的剑。 「不能让他再甩了!」还活着的强盗中有人吼了一嗓子。 于是新的攻击又袭向云剑。 混战中,云剑手里那剑,仍然射向水里的傢伙,并且射中了他。河水里冒出一缕鲜血。那傢伙吓坏了,就在河底拼命的划刨,躲到河对岸的大石头后面,才敢伸出头透气。今晚他这条命,算是白拣的! 邱慧天咬紧牙关,更豁出力气的撑船。船头前面,突然横起一道阻碍! 乃是用树枝、杂草等编的栅篱,先沉在水下,砍断绳子之后立刻弹起来,拦住了小船。 小船如受惊的马,去势一阻,在江心中转过一圈多,往河岸撞去。舱中寂静无声,两个美人不知是不是吓傻了。紧要关头,邱慧天狠狠一篙捅向岸边,定住江山,叫小船偏过头,从河岸边险险擦过,一大块泥土被船舷擦下来,连着草与苔,落在船甲板上,那草叶兀自簌簌的抖个不住。 小船已经重新向前头强盗编织的障碍物撞去。 邱慧天又是一篙,点向障碍物,牢牢撑住了,小船依旧没有撞上去,只是河水与风的推力、船往前的惯性力,如今都只着落在邱慧天一双臂上。 邱慧天牙关紧咬,船板被他双足踩得咯咯响。船篙渐渐如弦月般弯起来。 云剑在岸上大步奔来,叫:「丢给我!」 邱慧天篙尖正死死撑在树枝长草编的拦河障篱上,篙身已经弯起来,他手臂也开始轻微发抖,眼看不能久持。云剑要他:「丢给我!」是拿什么丢? 若说丢障篱的话……这道障篱带了水,足有一窝大肥猪那么重好么!邱慧天力气要足够丢这个,还用云剑帮忙?直接自己把障篱挑飞出去好了! 云剑也知这命令下得让人不可理喻,连忙补充:「绑上缆绳……」 岸上的强盗又已经追上来,水里也有新的强盗潜下。这次水里的强盗都学乖了,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入水,压着河底潜行,气没了也不钻出来,叼根空心苇杆吸口气,好避过云剑的打击。岸上的强盗也学乖了,暂且都不靠近云剑,就是远远的打弹弓、打树枝削的长箭、甚至直接空手丢石头,无法对云剑造成致命伤害,纯骚扰而已。 毕竟骚扰得云剑无法细说。 就刚刚四个字,邱慧天福至心灵,已经了解,他正准备叫人帮忙,舱中已经发出命令。 声音不高,但字字清楚。即使在如此紧急时刻,仍然保持了最基本的镇定。林代请蝶笑花带在船上的两位白衣僮子将缆绳绑上船桨,递给船头邱慧天。 白衣僮子抖抖簌簌去摸缆绳,还有点儿犹豫。舱里又传来一声清叱:「煳涂东西,还不快点儿!」 这一声便是出自蝶笑花之口了,不愧台上名角儿,清叱都如此动人,不见声嘶力竭的用力,但音量贯穿船舱、乃至传至岸上,都没有问题。远远的人也听得见,近的人也不觉刺耳。这才叫祖师爷赏饭! 白衣僮子的动作总算麻利多了。 船上备有缆绳,非常结实。船桨也就在手边,很方便。僮子把缆绳缠上船桨把手,递给邱慧天。 邱慧天这时候力量几乎已经到极限了,连声「谢」都顾不上说,向僮子以目示意。两僮子都是伶俐极了的,连忙四只手帮他一起撑住那船篙。 两个小僮子的力气,不足以顶替邱慧天,但至少够他腾出一只手了。 邱慧天腾出这只手来,攥着船桨,往障篱里死命一戳。 船桨卡在障篱里。 邱慧天再把绳头往岸上一抛。 绳头繫着另外一只船桨,有了准头,被抛到云剑面前。 云剑打开一圈乱石破箭,觑着空,探手抓住缆绳头上这支船桨。 「咚!」一块石头运气真好,打到他的尊头。另有一枝箭从他腿边擦过去,云剑觉得皮肉上有些儿火辣辣的疼。 第十四章 同舟共济 潜在水里的强盗已经快靠近小船。 云剑大喝一声:「开!」 他双臂使劲扯着缆绳。另一头的船桨嵌在障篱里,有如一枚钉子。云剑双臂一拔,邱慧天也用篙拼尽全力一挑。 那道沉重如一窝死猪的障篱,被两人合力,高高翘起。 水珠譁然洒落,如一道晶瀑。 邱慧天回篙在河底一戳,「叭」!瘦瘦船篙到底受不住这种折腾,终于断了。而小船借它鞠躬尽瘁的最后一把助力,冲到晶瀑之下。 一柄长矛捅向云剑侧腰。 云剑双手仍紧紧攥着缆绳,拧腰,上臂往下一落,将长矛狠狠挟在臂下。又有朴刀朝他剁来。 这些强盗欺他双手不便,又敢于来近身战了。 小船从障篱下头冲过去,还没有完全逃离障篱的威胁。 云剑一脚将那朴刀踢开,缆绳颤了颤、障篱往下落几寸,刮着小船的船舱,夸拉拉响。 又有两把菜刀噼向云剑。 云剑将障篱狠狠的重新拉起,放开手。 他拉得足够重,出于惯性作用,障篱继续向上,走了小小一段路。 云剑左臂挥挡,右手攥住一只拿菜刀的手。「夸拉拉」,骨头断裂的声音响起。这把菜刀掉到了地上。 障篱上升之势已竭,在空中短暂停留。 另一把菜刀划开了云剑袖子,然后被云剑击飞。 障篱落回水面,与菜刀落到地面同时。 小船正好已经离开障篱的威胁。障篱击起的水花,仍然让小船动盪了一番。 击起的水花里,有血色。水底下追过来的强盗,双手被障篱砸烂。 小船总算脱险,一好似鰲鱼脱却金钩去,摇摇摆摆朝大江。 张神仙、剑影等人迎面接住了小船。 云剑这两个忠心的部下,听到动静,已经赶来。只不过毕竟距离远,听到动静就已经晚了,赶来终归需要时间。若非云剑与邱慧天联手对付,小船已经落进强盗手里。强盗一旦有了人质,张神仙等人就算赶来都棘手。 现在就不怕了。 张神仙和剑影他们赶到障篱边时,就看见——呃,好像也不用他们出手了。 云剑失了后顾之忧,把那群强盗打得啊那是…… 「我都开始同情起他们来了。」张神仙捋着小山羊鬍子,道。 在张神仙的心里,云剑那可是干大事的人!以后要叱咤天下的!搞一群小强盗?完全是顺手儿玩。特意过来餵招的小强盗们就太可怜了。 倖存的强盗们看见官兵们过来,眼泪都哗啦啦的。官兵们训斥:「早知今日,何必当——呃?」 强盗们抱住他的腿,就像受委屈的孩子终于见到亲人,涕泪交流:「你们总算来了!」 一只乌鸦默默的飞过去。 这群可怜傢伙是被云剑虐得有多惨…… 当地官老爷升堂审问这群可怜孩子时,他们争先恐后倾吐胸中的苦水。官老爷拍着惊堂木喝止他们:「先交代,你们的同伙逃哪儿去了?」 「他们?可能投盐商去了……」 「你是说私盐强盗?!」官老爷脑袋上有焦雷轰响。 其实应该是私盐贩子。锦、离城等地周边,一直有股私盐贩子流窜。说是贩子,因为他们本意是贩卖盐巴,不是抢劫。说是强盗,因为他们的能耐比起一般强盗也不差什么,甚至比一般的强盗还更狠些。 官府对私盐买卖抓得很紧。你想想,盐巴本身虽然不贵,然而是人都要吃盐,家家户户都买起来,这买卖有多大?歷来的盐、粮,都抓紧在官府手里,是民生财政的命脉。小贩竟然与官争利、卖起盐来?官府给予严惩,就像对待罪大恶极的杀人犯那么狠。 于是,渐渐的,只有罪大恶极、胆大包天的杀人犯们,才敢去做盐贩子了。贩私盐的利润大,他们装备好,经常跟官府斗争,练出了军队一般的本事。这一伙人,不是强盗,胜似强盗! 跟盐商搭边的案子,能有个好吗?于是当地官老爷默默伤脑筋去了。人民群众则不管这些,津津乐道于各种版本的八卦。至于本次事件中的几个当事人,却出奇的保持了沉默。 蝶老闆和林代保持沉默,可以理解。这两位都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邱慧天闭紧了嘴,因为还没从那一晚的震盪中清醒过来。至于云剑…… 云剑到得大老爷书房,乖乖儿的垂手聆训。大老爷黑着脸把刚收到的信往他面前一递:「你识字的。自己念!」 云剑早知不是善茬,一念之下,果然如此。这封信跟云剑在河边打败的那伙强盗有关。 原来旭南道有伙私盐贩子极为猖獗,收入既丰厚、装备又精良,且时时留心招兵买马、扩充自己实力。至于上个月在小河边逞凶劫船的强盗,属于真正的强盗,装备根本比不上私盐贩子。倒是私盐贩子看上这批强盗有几分能耐,曾经想招揽他们,却被很有骨气的拒绝了。不过这批强盗们现在被云剑折腾得元气大伤,当场被捉拿的只有一半,逃走的那些,估计只能投奔私盐贩子去了。 所以当地官员一边将捉住的强盗制作案卷、上报求表彰,一边暗自忧心:若是真的将残盗逼到了私盐贩子那边……恐怕后头还有更大的祸患哪! 他给谢大老爷写的信,就为这事。三分之一的篇幅用来跟谢大老爷叙旧套交情,好像他们真的有旧可叙、有交情可套似的,这且不论;另外三分之一的篇幅则用来赞扬谢二公子云剑的赫赫武功,其文笔可以参见坊间说书人、前朝华而不实的祭祀词、以及翰林学士的所有应制诗,这且也不论;剩下三分之一篇幅,才见得正榜进士出身文化官儿的功力,引经据典,烟燻雾绕,仿佛什么都没说,但书读得好的人就能看出字面背后的意思: 云剑是有功,可是客观上把残盗吓得投了私盐贩子,这后果是很严重的啊!万一真的闹大了,论起责任来,谁也不好看。所以还是把这事儿遮掩了吧!对大家都有好处。地方官已经把文书做到位了,希望谢家借着官场上的关系,有必要时,也帮着遮掩一二。 第十五章 姑爷补一补 谢大老爷对儿子大大的发怒了:「你就会逞能!瞧捅了多大的漏子!」 云剑瞬间跪地:「儿子无能,让父亲辛苦善后。都是儿子不孝!」 「你为什么会在河边遇盗?那伙盗贼为什么单单会撞上你?听说小船上还有人。到底是谁?你说!!」谢大老爷之咆哮,如开了个轰城炮。 幸亏书房的隔音效果够好,忠伯把众小厮也赶得够远。只到云剑从谢大老爷书房里出来,别人也不知道光鲜亮丽的大公子刚刚被骂得灰熘熘的。 大少奶奶的娘家人来时,问起大公子,大少奶奶也只回道:「该是在书房罢!你知道的,要秋闱了嘛!」 那位娘家嬷嬷,是大少奶奶生母身边用久了的老人,在大少奶奶小时候还帮着调过奶煳、揩过屁股的。她凡事都懂,在大少奶奶面前说话也不必故意藏一半,当下一努嘴道:「书房那边,是她在伺候?」 大少奶奶低头弄佩玉绦子,道:「嗯。」 「提开脸收房的事儿了?」娘家嬷嬷又问。 大少奶奶摇头:这倒没。 娘家嬷嬷拍腿道:「这是好事儿呀!姑爷疼你,这边老爷太太老太太也疼你,看你给他们添了孙少爷,敬着你,也敬着咱们老爷太太,不提这话茬儿。不怪老嬷嬷说一句,谢家府上规矩是重的!这么个丫头,服侍了少主子,说句透的,就收了房,咱们还能怎么的——」 大少奶奶恼道:「能嫁公子,已是我的福份!嬷嬷你老了老了,瞎嚼什么?让人家听到,真当我什么了?」说着背过脸去。 娘家嬷嬷笑道:「自然是知道没人家听到的。」便装腔作势朝外斥道,「漓桃这小蹄子,两只眼睛一双耳朵成了摆设了么?看不住了么?」 漓桃在帘下笑回道:「嬷嬷又拿我醒酒呢!这还有看不住的?」 娘家嬷嬷便咧嘴对大少奶奶笑道:「瞧!我教出来的丫头,总有分寸——姑娘哪!不怪老嬷嬷又说一句了,谢大公子这般儿的人品,不由人不服气。咱们姑娘,咱们疼,别人来叫受点委屈,咱们是不答应的!可谢大公子,能与咱们作亲,还真是看得上我们。他就那么个丫头,真算好的。要有三个五个,咱们又能怎么的?就那么个,还留到成亲以后,还疼你生产,不叫你烦心,只索他们那儿拖着。那丫头也没半点儿不规矩到你面前罢?也算懂事了!姑娘哪!人敬一尺,咱还一丈,这才是夫妻间的道理。咱们孙少爷也出牙啦,往后要摆周岁酒啦!不如趁这,就让他们过了明路罢!人家还得贊你贤惠不是?」 大少奶奶不言语,低头指间绕着绦子。漓桃又探头进来问道:「这是咱们太太的意思不是?」 娘家嬷嬷嗔道:「这丫头倒耳尖!难道还能是我自个儿往姑爷、姑娘面前搅和不成?不知道我老脸有几斤重了?」便开她带过来的匣子屉子交代漓桃:哪个是什么用的、哪个是什么来歷。大少奶奶偏头看了一眼,娘家嬷嬷道:「这羊羹与点心,送书房去,着那宛姑娘给姑爷热了,补一补,岂不好?」 漓桃吃吃的笑。大少奶奶嗔道:「这丫头魔疯了不成?便走一趟去!」漓桃摇手:「我可不敢。这补一补么,原是要姑娘亲手送去,才有效的!」说着逃往外头:「姑娘别恼,我自己去打折自己腿去。」说得大少奶奶倒笑了:「瞧这丫头一张嘴!也就在我面前逞利罢了。」 宛留给林代姊弟这边送人情礼物,盘旋了一番,又做了些别的差使,回到院子,听说大少奶奶已在这儿了,唬一跳,小心伺候着。知了在树间大吵大唱。大少奶奶坐得略有些不耐烦,抽着榴红帕子自己印汗渍,漓桃在后头轻轻儿打扇。宛留忙取水取巾伺奉,大少奶奶问起云剑行踪。宛留不太清楚,也不敢直接回不知道,含煳着应了。大少奶奶也没捉到错处,换了个笑脸,便与宛留细谈两句,外头报导:林姑娘林少爷来了。 林代一见大少奶奶,原是产后丰润的身子,肌肤白腻,脸上淡淡妆、额角微微汗,领子不拘礼的打开一个扣子,露出一片莹光融润,更比初见礼时添了满目**。这样的丰美少妇……两年之内便会暴毙不成?林代心底踌躇着,上前见礼。宛留一边服侍,想着:云剑能去了哪里呢? 云剑去了哪里?邱慧天再没想到!云剑是去找了他。 却说邱慧天自过来了之后,跟所有男性下人一起,安置在外院。易澧如果要习武、练骑马、或者出门什么的,都该由他照应。 主僕们新来未久,万事都还未步入正轨,邱慧天也没什么事儿做,找人磕磕牙、联络联络感情,又或是到练武场张望张望——谢家有极好的一座武场,虽然比不上书塾的名气,这也是本朝重文抑武的风气所致,拳脚终不如诗文高雅、说得响,然而内行看门道,谢家养的武师,实在都是真材实料的,不然云剑再资质上佳,又不是石里蹦出的猴子,一身本事平空从哪儿得来?并谢府一干护院们,日常也都在武场切磋长进,比他府大多数护院能打些。 邱慧天生得眉清目秀一个脸面、却是豪情壮志的一个心性,自从在江边见到云剑力敌群盗之后,好不艷羡,竟生出从师的念头,但也知道自己想都不该想,只好闷闷的作罢,有时到练武场边走走,也知分寸,不走近、不久留,免得惹人不快。 谁知这次,一回头,便见玉树临风的大公子立在那儿,对着他笑。 邱慧天一时呆住了,剎那间想的是:「莫非要从我嘴里挖出什么秘密?」 林代此时到谢府,实是打了点鬼主意。邱慧天帮着做了点事,就像一个大机器上、他帮着打了两个螺丝,可不知整个机器是要怎么运作的。云剑要拷问他,他根本没什么可泄露。——何况,就算他知道真相,也绝不会跟云剑说! 云剑只是负着手,打量他,问道:「你可是想学点防身招式么?」 邱慧天翻身下拜,嘴里连声道不敢,心里防着「要是拿这个想换我背叛姑娘,你可错了主意!」 第十六章 星小风细细 云剑笑对邱慧天道:「何必过谦,你应该也有点儿基础吧?」 邱慧天道:「从小在街上跟人打架,也跟人学了几手,不敢说有底子。」 有没有底子,练一练就知道了。云剑做个眼色,剑影先上前,一声不发,直接出拳。这拳在中原一切书籍、套路里没有记载,纯属他在戎地、胡境先后习得,并在实践中锤鍊,对战意味极浓。 邱慧天不得不赶紧招架。 他街上学来的一些招式,哪里是剑影的对手。两招就被摔了个大马趴。这还是剑影手下留情,没有真往死里摔他。邱慧天立马还能跳起来,接着打。这么周旋了半刻钟,邱慧天要再爬起来已经很艰难了。云剑让他休息了半天。下半天,由张神仙来试。 张神仙原还是那懒懒怠怠、漫不经心的样子,往场上一站,似乎身形未变,还是旁逸斜出的模样,精气神儿却变了,有那种清逸劲儿,而且尽管没有沉身扎马,整个身子却自有重心,隐隐如山岳沉稳。 他没拿武器,只朝邱慧天出指。 邱慧天竟避无可避。 「嗤」,一指轻轻点上邱慧天肩井穴。 这一指若是点实了,或是换上武器,邱慧天半边臂膀就不要了。 张神仙退回原地,道:「再来。」 他先后点试邱慧天两肩、两手、头面、上身、腰部、胯部、腿部、脚部。邱慧天站在原地,几乎连动弹的机会都没有。张神仙出手之前,他不知怎么动。等张神仙出手之后,他再动都晚了。 这场比赛对邱慧天来说,可说是再轻松不过。他都不用动,只要站着不断被点中而已。可是在精神上,他受到的压力,甚至说摧残性,却非常之大。只一小会儿,他已满头大汗。 张神仙道:「再来。」 这次张神仙略为放慢了速度,邱慧天终于有动弹的机会了。可惜动了也没有用,最终还是被点上。 云剑道:「这样差不多了罢。」 场中两人停下。邱慧天的汗,已经把褂子全浸透。他整个人像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云剑和蔼对邱慧天道:「林府卧虎藏龙。小哥果然是练武的好材料。」 邱慧天觉得这是反话,羞得无地自容。 张神仙在他肩上拍了一掌,道:「你别以为自己多差!在我们手下能走成这样子,资质已经很好了。」 邱慧天仍然想不出自己哪里表现得多好,可是云剑从此给了他进练武场的资格,谢府的家丁们也不得不对他客气三分。 邱慧天有点煳涂,转念儿再一想:先练起来总归也没坏处!从此便每天在谢府的武场里,跟着那些习武的下人们一起演练。教学相长、互相切磋,自不必说。 云剑回了院子,天已晚了,宛留迎道:「爷可回来了!」 云剑停下脚步,看见旁边的红木屉。 宛留禀道:「大少奶奶亲送过来的。这是那边太太打发人送来的。」把屉里几样吃食报了,又道,「林姑娘也来过,道是替林少爷再借本书,奴婢斗胆做主,便帮他拿了。」报了书名,也是蒙童寻常的识字书本。云剑未加评论,宛留又道:「林姑娘道,都盼着林少爷上进,原该请先生拘着才好,幸得老太太欢喜,也是这么说,只不知书塾哪位先生得空不得?若也问老太太,又不敢惹老太太劳神,因此只想问了什么时候方便,能收了林少爷进去,她好备拜师礼,再谢过老太太老爷太太并公子姑娘们便了。」 云剑继续往书房里面走,听到这里,道:「我知道了。到这份上了,终归要让他进书塾的。你心里有数。」 宛留点头,服侍云剑宽衣坐下,想问问云剑跟大老爷如何应对的,一时不知从何问起。 云剑早看穿她心思,摸了摸她的头:「怕什么?当然是有惊无险。你知道我这张嘴的。」 这倒不错。谢府上下几百号人都以为,谢府最能胡扯的是五公子云柯,他那张嘴能把死人哄活。 宛留等心腹却知道,最能说话的是云剑才对。云剑不说则已,一说起来,配上他那语气、那眼神,才叫出神入化、跻身大道。 宛留点了点头,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埋怨:「公子,你说蝶老闆好好的跑到江边去干嘛?!」 「这也是我不好。」涉及美人,云剑总是很宽容,遇事先三省己身,「我去林府奔丧,把林家妹妹接过来,那时大概就已经有人嚼舌根了。蝶老闆命薄,难免缺乏安全感,就在半路上截我,看我还肯不肯保护他。这也是人之常情,怪不得他。」 「你说林姑娘好好儿的去抓破你们干嘛!」宛留还是皱眉。 「这更怪不得她了。那晚原是我行踪诡秘。林姑娘七窍玲珑一个人儿,必定怕我出事,手足情深,所以带了亲信下人,跟过来看看。她又怎能知道蝶老闆在那里、更怎能料到立刻会有强盗来?她真真冤枉。」云剑笑道,看起来多心胸宽广的样子。就连宛留,也看不出他葫芦里卖什么药,只好嘆气:「公子唉!总之你还是离蝶老闆远些、离林姑娘也远些罢!我管什么红颜薄命、什么七窍玲珑。我只觉得他们都给你添麻烦。」 「生命本是忧烦。若能舍了心,无忧亦无怖。若将心捨去,无忧又何喜?」云剑篡了句禅语,推宛留道:「好在都无大碍。你去歇息罢!我看书。」 宛留果然站远了些,却不走,理了书、调夜宵的羹、看了看时辰,劝云剑早些回去安歇,云剑也应了,凝一凝,忽问:「六妹妹当年……」 宛留脱口问:「哪一位六妹妹?」 云剑摇摇头:「算了。」 宛留心头微微一跳:「六姑娘?」 早夭的谢六小姐。她在世时,云剑对她也还算温和关照,但也仅限于此了。她去世后,人们都不太提她。怎的云剑今儿提起来? 宛留却是知六姑娘之死,是有些蹊跷的。云剑以家族和睦为贵,装聋作哑,怎的今儿又提了起来?莫不要—— 宛留脸上变色。云剑忙道:「你别想太多。我是回来的路上一阵怪风吹得我耳鸣,忽想起她死前抱怨听见鬼哭,一时想岔了。」 宛留心头更不安!云剑一向身体康健,怎的会耳鸣?跟六姑娘联繫在一处,更不祥了!她又是要给云剑按摩头部、又是想要不要再添些补品、又想要不要叫张神仙来看看。 云剑享受她手上的服务,却拒绝了其他照顾:「春天本来风就大,那一下子过去就完了,罗嗦什么?是我多想了,怕借着这个风,那院里又要有怪声……原是把那两棵树刨去了的好。」 宛留心头微跳,已明白云剑的意思了:「何至于?她们……唉呀!」才宽解到一半,想起一个更坏的可能。 云剑点头:「但愿不要。其实真没必要。」 宛留连连点头。 她和云剑说话,从来不需要说到多透彻,一个点了头,另一个已经醒到尾。这般默契,是云剑跟大少奶奶之间根本不可能存在的。 然而大少奶奶明媒正娶,披红着彩,生了嫡长孙。云剑出了书房,还不是要去她那儿。而宛留…… 风细细,月亮在树枝间移了过去。 第十七章 早请安手足流连 朝旭含晖,最高处深蓝的天空还没有全明,树荫深处已经响起雀子们欢快的鸣唱,谢府诸人陆续起床。 大户人家,规矩也大,早晚向长辈问安是要的。而且是一级一级的问上去。 譬如云舟就要由丫头搀扶着,去大太太那儿请安。母女们再一块儿去老太太那儿请安。 二太太也会带着她那边的人,在谢老太太的门口,与大太太会合。 今天,云舟跟大太太到了谢老太太门口,除了见到照例的二太太那拨人,还见到了林代。 林代并不是跟二太太一起的。她是从另一条路上过来的,先见到哪位太太、就先给哪位太太请安,依次以下再给众兄弟姐妹们请安。 这个时机可不简单,完全是英姑帮着她掐了几次,掐出来的! 都怪谢府规矩太大。若是其他人家,小辈请安也不一定天天请,就算请,也各自出发,一块聚在长辈那儿请了安,当中没有太大讲究。只有谢府,大太太正跟二太太争权,两边天天请安,都不肯落下一天。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两边的儿女,都先跟自己这边的太太会合了,才往老太太那儿去。只有林代,她算是哪边的人? 林代若是先给大太太请安,二太太恼她;若是先给二太太请安,大太太恼她。她若哪位太太那儿都不去,自个儿到老太太这边。若是到得晚了,人人都嫌她懈怠。若是到得比两位太太都早,碧玉、明珠自然请她先进门、先到了老太太跟前,人家难免说她只巴结老太太、不在乎两位太太。老太太要是还没起,她就在外间干坐着呢?一样没脸! 她只有不迟不早、跟一大拨儿一起到,才见得不偏不倚、不左不右、泯然众人矣! 却也是这一天最重要。这一天表明了态度,往后的日子里,她真的到得稍早点、或者稍晚点、或者跟哪位姐妹结伴同来、或者索性生病告假,人家也不是那么关注了。否则,天天要这么小心留意起来,谁吃得消! 林毓笙上一次,撑过这一日,便告病在床。又有谢七姑娘云蕙,居然还跑来跟她讲:你住的这个屋子,是个痨病鬼的屋子。她跟你好像,也好能咳,把自己活生生咳死了! 当时把毓笙气得病更沉了,甚至跟云剑说出永诀的话儿来,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算表白了,太过悽厉和缠绵,云剑看这不是话头,不得不跟她保持距离,于是毓笙在谢府就更伶仃孤立了。 ——这且不提!却说易澧可怜。他昨夜跟云柯玩得好不开心!——小孩子本来就都爱跟大哥哥玩。云柯又是个长不大的顽童、混混队里的魁首,易澧一见倾心,恨不能就此定下百年之约。 晚上玩得太疯的结果就是,早上根本起不来。 云柯倒是练出来了,甭管头天晚上啥时候睡、睡没睡,总之第二天该啥时候起来,着丫头青翘给他一唤、再不行手伸到被子里一掐,他就能起来,俨然也一副精神抖擞的样子,等事情晚了,甭管是什么时辰,栽回去继续睡。 易澧就没练出这种本事。下人请他起床,他完全还在梦里。 以前在那个穷家,还真没有一大早非得叫他起床的必要。他还小,没什么活计是非叫他早起帮忙不可的。家里人多,男小孩也不是那么珍贵,就算爹娘大哥们都要早起到远处去,留他一个在家,也没必要叫他起来一同上路。就留他在家里好了!穷人的命都贱,没人担心他会被猪拱了、还是被鸡啄了。 现在这一早请安,却非要叫他去不可! 富贵生活也有坏处,就是不得不忍受如此拘束。 易澧人穷志短,不敢不从,可惜没清醒就是没清醒,迷迷登登连该从哪边下床都辨不清。 自有下人帮他下床。 易澧触着衣服,也分不出哪是袖子哪是领头。 自有下人帮他穿衣束带、着袜蹑鞋。 易澧几乎就没能睁开眼睛,他的脸就已经被洗净了、头髮也梳好了。 他迈不开腿走路,自有下人抱了他去。 易澧惊得睡意全抛:居然有人抱他走路!这是他懂事之后就没享受过的待遇! 这在谢府实在不算什么。五岁的少爷!本来就该背着抱着的。别说五岁,就是十五、二十五,如果身体虚弱,该背照样背、该扛照样扛。这才叫人上人。 易澧为了多享受一番人上人的生活,一路都装睡。只怕一睁眼,人家又会把他放下来。 这么着云里雾里到了谢老太太门前,易澧见到林代来,总算不装睡了,「嗤熘」从下人怀里下来,蹬蹬蹬跑到林代前头,抬起手,想抱她,终于没敢抱,就行了个还不习惯的礼,然后觑着形势,小心抬头,攥林代的衣角,攥稳了,也没人把他拉开,唿!这就放心了!像个小猴子,在树冠里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易澧把自己在林代的裙褶边安顿好了。 林代低头望着他,微微的笑。 经过这样的歷练,易澧才能真正脱胎换骨,逐渐成为眼界开阔、举止有度的高雅公子。林代之所以要进谢府,有一半就是为了易澧的发展。 易澧之立嗣,令林代得到一段平稳的过渡期,而他自己却要付出离开亲生父母的代价。林代心存内疚与感激,希望回报他。此外,他以后越有出息,林代当然也有希望沾光。正是两全其美的局面。 「这娃儿跟玉儿好亲。」二太太冲着大太太笑,「若不知道,还当亲姐弟呢!」 大太太试着想在她话里找刺,这次还真没找出来,于是含含煳煳笑着点了点头。若不知她们底下的暗潮汹涌,只看她们表面的应酬,何尝不当她们是很友好的一对妯娌! 明珠、碧玉已经打起里头的帘子,屈膝请大家进去。 这是老太太也起了、也梳妆好了,可以见人了。 却自有她心尖上最捧着的宝贝,不用跟众人一起朝觐,先于众人已在帘子里头。 第十八章 损友却把良师诺 先于众人入帘请安的受宠孙儿,乃是云剑。 云剑早起练武,若要跑马射箭,可以用老太爷谢小横从前在府里用的场子,练完之后,也不用回去了,就近由封嫂等人伺候他沐浴更衣。他就在这儿蹭老太太一顿早茶。 这是他才能享有的特权。云柯别说起不来,就算起得来,谢小横也不会许他用那个场子。至于云书么,在谢小横面前倒有几分面子,可惜实在不是习武的材料。他就算是这块材料,谢老太太也不爱跟他一起用早茶。「跟这孩子一块儿,没得把我胃口又闷回去了!」这是谢老太太跟碧玉抱怨的原话。 谢家上下三代几十人,只有大公子云剑一个,在所有长辈面前都得脸。真真儿嫉妒都嫉妒不来。 也不怪长辈偏宠。瞧今儿谢老太太歪在美人榻上,又是乌锦又是织金、又是沉香又是玳瑁,更有个云剑替她扶着垫子。那画面,生是个福的佛母,身边扈侍个未加冠的修罗王。若换个人,再替她衬不出这样的效果。 一行人鱼贯上前向谢老太太请安,云剑退到榻首侧边,抬眼一望,问:「澧弟弟怎么没来吗?」 易澧躲在林代裙后头,听见问到自己,探了探脸儿,小小叫一声:「大公子。」 他竟比昨天还羞涩拘怩,不叫哥哥,竟叫起『公子』来。云剑一怔,笑问云柯:「昨晚莫非你受用了一夜的『五公子』称唿不成?」 这时候正轮到九小姐云岭给谢老太太请安。云岭跟易澧相仿佛年纪,是大老爷这一房的庶出,有些儿胎里带出来的呆,到现在还不会说多少字句,生得则实在粉嘟嘟的可爱。呆呆的模样,更招人疼。谢老太太爱她比屋里的那只波斯猫儿还更甚些,把她搂在怀里,一边吩咐二老爷身边的尤五姨娘:「你有双身子,不必行大礼了。」 云岭粉圆圆手指含在嘴里,双眼只呆望易澧。云柯则分剖:「昨晚明明叫我五哥来着,何尝唤什么公子了,那还怎么能玩到尽兴……呃不对,昨晚我们没有玩得太过!」简直越描越黑。他丫头青翘在外圈跟其他丫头们一道帮忙端茶送盏,听见他这话,恨得悄拿银牙咬唇角。 谢老太太颠了颠云岭逗着玩,问她:「怎么了?」 云岭直勾勾瞅着易澧,粉唇微张,透明的口水从指尖挂下来,笑了:「昨天。哥哥!」 她笑容跟口水一样晶莹。小孩子,尤其是可爱成这样的小孩子,就流下口水也是不脏的,反更招大人疼。明珠拿帕子替云岭拭了口水。谢老太太看云岭不是害怕易澧,就放了心:「是昨天的哥哥。你记得?喜不喜欢跟他玩?」 云岭嘟嘴扭头:「不!不跟……我玩。」 是怪易澧昨天没好好带她玩儿。 林代忙牵易澧上前,且哄哄这个小可人儿。易澧困得不行,生怕长辈们看出来,要责罚他,所以特别紧张,如今见大家也还是一团和气,这才放松了些,困意却更浓,陪云岭实在成了苦差使。林代担心的瞄了他好几眼,有话一时不便说,侧首,却见云剑如星一双眸子正望着她。帅哥视线实在不该乱掷!让她心跳一时有些失衡,掩饰着起身走到窗前,装作看那帘子上勾的花样。 云剑也跟到她身边。 林代拧过身,低声问:「大哥哥有什么事么?」 云剑道:「也没什么。」顿了顿。那片时的停顿,如夜色下墨深的漩涡慢慢「看妹妹今天气色还好,旅途劳顿总算休息过来了,我也放心些。」 云舟正跟云蕙聊园艺,听说换盆给云蕙的那株绿萝缓过气来了,极口称喜。 二房里卓氏二姨娘跟方三姨娘咬耳朵笑道:「瞧我们四姑娘,见过了多少金牡丹银菩提,一盆野草也稀罕?」 说是咬耳朵,声量故意到达林代的耳朵,就是要挑拨她生气。 方三姨娘自从女儿六姑娘云华夭亡之后,深受打击,如藁木死灰。卓二姨娘跟她说话,她如没听见一般。卓二姨娘又何尝是要说给她听?本就是要刺林代去的。 卓二姨娘跟林代有何恩怨?自然是有人拿枪使,挑拨林代与云舟之间的关系罢了! 林代往窗台上闷闷一趴。其实她何尝真的在乎?只不过装还是要装一下的。否则,人家花了力气,你这里没一点反应,人家怎么甘心? 偏云剑多事,见她这般低落样子,便替她款款排解。林代觉得不合适,提醒他:「我跟兄弟姐妹们还不熟,二哥哥帮我再引见引见好不好?」 两人这才结束单独谈话,融进了众人之中。林代又为了昨晚的书,深谢云舟,道已经看了,真真的好词好画好笔迹,只嘆她看的速度太慢,远远没有完本,少不得这几日再去细细品味。云舟应酬了几句,一时早上的事儿完了,二太太催云剑:「大郎还不回去看书么?夏到了,转眼秋凉,攻书要紧!」 云柯等人也说有事,一时散了。林代拉着易澧,考较他:「昨晚是玩儿了罢?」 易澧上下眼皮直打架,在姐姐面前不敢撒谎:「嗯。」 林代摇摇头,并不真的责备,且带他回去困中觉。路上但听一声笑嘻嘻的:「林妹妹!」 林代回头,见云柯立在一棵大树下。 云柯比林代大个三岁,额头开阔、眉毛浓黑,笑起来露出尖尖的犬齿。初夏亮丽的阳光把他头顶树枝的剪影拂下来,斑斑驳驳印了一身一地。林代恍惚间觉得他是一只小兽,走错了地点,暂时藏在这影网里,谁若能替他扯开网罗,他一剎那不知能跳到什么地方去。 「我以为五哥有事先走了?」林代奇道。 「可不是有事么。」云柯露出尖齿笑着,却也不再就此多解释,只道,「我得跟妹妹谢罪来。」 「五哥这是从何说起?」 「昨晚我带这小子玩疯啦!」云柯下巴朝易澧一点,「把他累成这样,怕妹妹怪罪,就先来请罪。」 林代答道:「五哥说哪里话来!小孩本就贪顽,倒要多谢五哥肯带他,免了他的生疏。累些么,睡一觉就能缓过来了。只是有件事还得多劳五哥。澧儿这孩子,不瞒五哥,初来我们身边,以前并未接触过文墨。他这年纪,实在该开蒙了。我虽教他一些笔划、认了几个字。实在我自己所知也有限。闻说五哥已经开笔习文。以后澧儿进塾里跟先生学,还盼五哥多照应。」 她一番话,和缓流畅,若石上流泉,明明说得都是再中正不过的话题,云柯总觉得里头闪闪烁烁,有若深林中精灵的媚影摇落,不免有些心神摇盪,当下答道:「就算妹妹不叮嘱,我也照顾他的!」瞄一眼易澧。易澧在下人怀里已睡熟了。云柯鬼鬼祟祟,与林代借一步说话:「其实我是个贪顽不读书的,妹妹想必也听说了。总之我就算贪顽,今后也藏起来,不叫澧儿看见。我但凡与他接触时,总归督促他多读书,你放心好了!」 说得这么老实,林代倒被逗得笑起来。 [bookid==《青春不悔空心印》] 第十九章 好花还须绿叶扶 易澧在林代这儿补觉了。林代将拔步床让给他,自己到起居室歇口气,英姑在旁关心的问:「第二天了。这些人有没有让姑娘太烦心?」 林代道:「还好。」对着英姑,先谢了再说:「多亏大嬷嬷在身边。我没见着切近危险时,想着,若是真有什么逼迫了,大嬷嬷会给我发警报的呀!这么一来,才真正能放宽心,不用多想了。」 英姑赞嘆道:「姑娘这话,有些儿体悟用人之道了,然而还不够。」 林代虚心等着英姑指教下去。 英姑道:「好花还须绿叶扶。像梅花在冰天雪地里独自开花,自是难得的。然而人生在世,何必非去学那种苦不可?要做一番事,单人双拳,两只眼,从早到晚,一年三百六十日,谁都顾不过来。你看谢老太太,撑这个家几十年,说一不二,规矩井然,撇开其余不论,单这份治家的本事,已是极难得了。她如今年纪大了,下头子孙不贤,她又有些不得已要退让的苦衷……」 说到这里,林代低声插问:「我听说二老爷虽是庶子,他那过世的生母,却是老太爷心尖上的人?」 英姑答道:「正是了。详情我也不知。二房却正是仗着这个,谢老太太也不得不始终让着他们。」 林代拿指甲搔了搔头,忽悟这举动不符合闺训,又放下来。 英姑心里伤心,觉得一定是蓉波自己粗鲁、又不好好照顾姑娘,才害得姑娘举止也粗野了。她想怪蓉波,又怕姑娘听了这话也难受,就不再多说,只想着从此继续好好替姑娘培养千金小姐该有的气质罢了。 林代眼巴巴的望着英姑,英姑定了定神,接下去道:「这些且不论。姑娘且看,谢府的架子,是老太太一个人踢腾的么?她从娘家来,带了四个大丫头、四个大嬷嬷,人称八大金刚。这八大金刚替她奠定最初一段的基础。后来,八大金刚嫁人的嫁人、早死的早死,她又有中坚一代培养起来,继续帮持她。连那嫁出去的,也都借着她的馈赠、与自己的本事,挣下家业,能在外面帮扶她。这是她作主母的中盛阶段。到这一阶段,老太爷敬她,不光为她是结髮正娶的髮妻,实在她的财政腰杆已经够粗,连老太爷都要借她力了。这时候,她跟老太爷是两棵树,互相扶持、枝干交荫。这才是匹配的夫妻!」 林代道:「就似……我娘当年扶持我爹?——她也有你、大管事这些臂膀。」 英姑笑了一笑。其实林谢氏当年岂止跟林汝海互相扶持?林汝海的商业王国,简直就完全是林谢氏挣下来的!斯人已逝,这却先不用谈它了。 英姑介绍谢老太太后期阶段:「……到这一时期,碧玉、明珠两个丫头,才被培养出来。你才来两天,或许没看出来……」 「也是有点看出来了,」林代一通百通,插口道,「她们就像井口的两个辘轳,不惹眼,然而没她们,水根本打不上来。谢府如今的日常事务,都是压在她们两个的身上做的。」 「可不正是辘轳么!结实、得用,可是只是最基础的构造。老太太到后期,已经为自己隐退做准备了,所以只把这两个实用的丫头推出来做事。你没看到她的中期、前期,用的那些人,那才是真正人才,拿出去都是独当一面的头目哪!姑娘若学会培养自己的臂膀亲信,这就一生受、事半功倍,嬷嬷也好放心了。」英姑赞嘆道。 林代受教。她清醒知道,谢老太太对林毓笙之死恐怕要负很大的责任,换句话说,是*oss,坏人。可是一码归一码。谢老太太能干的地方,她仍然承认、并且试着学习。这才是正确的处世之道,对自己有好处。 若似梅花,孤苦凌寒,风雪来了用自己花瓣去迎,被摧残狠了就抱香跌落枝头,诗人诚然也咏诵称赞,可是做人又何必非去选那条路不可? 人生如战场,有很多迎战方法,不一定非选最凌厉的。 而林毓笙…… 林代现在想起来,都觉不寒而慄。 洁澈如无物的镜面中,那红衣少女手扶窗台,把纤影隐在窗帘后头,做出个笑意问外头那婆子:「嬷嬷乱讲来!哥哥还孤身,弟弟怎么好娶亲呢?」 所谓哥哥,自然是大公子云剑。弟弟就是五公子云柯了。 林毓笙真是灵巧,还故意改了口音,换做本地普通人的腔调,外头那婆子还当是个丫头,随嘴就回道:「哥哥弟弟,又不是亲的!」 正是这样!按礼数,姐姐未嫁、妹妹不能出阁,哥哥未娶、弟弟也不好议亲,但这限于亲兄弟姐妹。表兄弟不必严格照这个来。谢家门风谨敕、两房友爱,子孙们始终居在一个大宅门里,排行也混在一起排,但真要按礼法论,只是表兄弟,嫁娶序位不必这样严格去限定的。 谢府就是利用的这个破绽。 而林毓笙根本没去想。 在这一刻之前,她只以为花前月下,夫唱妇随,是三生石上系定了百年的旖旎风光。其他的,她什么都没想! 于是她直接一口血,玉碎珠沉,魂归离恨天。 林代也正因为这一幕,对谢府整个形像都颇有意见,同时先入为主以为云剑是单身…… 可是,至少现在,云剑是有妻有子的。 而林毓笙以为可以嫁给如意郎君时,云剑已经恢復单身汉的身份了? 那么大少奶奶……到底出了什么事? 更进一步,是谁,让她出了事?! 往深推究,叫人毛骨悚然。 林代做律师时,也见过一些刑案,倒不是她自己手里——她专攻经济类,因为这个最赚钱——可是律行大了,也有做刑事的部门,平常林代也会听见有人讨论相关案件,甚至有人会来问她的意见:你说怎样给这个丈夫辩护,说他没有杀妻?另外,在收益上唯一能跟商业案件部门相匹敌的,就是离婚部。 看看!看看!居然还有人好奇她为什么不结婚?! 第二十章 绣帐香垂 大太太的中饭,向来是云舟服侍着吃。一年前大少奶奶自进了门,本来该服侍婆婆。但因她不久就怀了孕,顺利诞下谢家长孙,大太太怜恤她,顺便给亲家卖个好,就不叫她伺候了。 这当儿,云舟先给大太太摆好碗筷、挟了最好的菜,然后坐在大太太下手。大太太又给她布菜,劝她多吃些。 云舟一径儿笑着推让:「再吃下去,我可成只猪了!到时候哼哼哼、哼哼哼,拱在太太身边,手都围不回肚子来,问太太嫌我不嫌!」 「这丫头专能逗嘴!何至于就那样了!」大太太失笑,揽了她的肩,「瞧,这骨停肉匀的,岂不正好!莫非专要像林姑娘似的,一阵风都吹得跑,才叫众口一词的美人儿么?我却不信这个。」 云舟半低了头,温笑道:「大嫂才丰润呢!可惜生养辛苦,但愿她快些儿好过来。」 大太太微凝眉,就想大少奶奶生养后休息这么久,果然太娇气了。做婆婆的要博个好名声,暂时不拘她,她自己不赶着上来伺候,却有些恃宠而娇的意思。碍着大少奶奶生了嫡长孙,大太太却也不好说她。就算在云舟面前也不便说。 只因云舟并不是大太太的亲生女儿。 听说云舟的亲娘,本是大太太的好姐妹,亲爹则是个很有文化的举子。爹娘都遇了变故、一起身亡,云舟便被抱到谢家来。大太太好不善心,收她为女,视若己出。然而这「若」字,毕竟同「是」字,还是有差别的。 她岔开话题:「你说林姑娘姊弟俩远道而来……」声音低下去。云舟声音一样低,絮絮与大太太谈了会儿,给的主意都中肯。大太太笑着给她挟了一筷子对虾:「定海来的,多吃点!」 易澧误了午饭,睡至午后方醒,睁眼,见红日朦朦、绣帐香垂,一时不知今夕何夕、身在何处。 他是一株移了盆的苗儿,因为年幼,根系本就很浅,移一移,似乎看不出什么伤害。其实到底是有些伤着了,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觉得脚下头是虚浮的,若踩流云,那么缥缈与不安。 侧过头,鼻尖擦着枕头,他闻见香味。 他记得这是「属于玉姐姐」的香。 其实这只枕头,并不是林代用的枕头。名为姐弟,这张床可以给他睡一睡,枕被却是不可以够用的。闺阁小姐,金奴银婢的使唤,于这点小事上也周全,留他来睡时,一套被褥都换过了。左右拔步床这样大,旁边格子里收的被子那么多,换几十遍都够用。 这只枕头是新拿出来的枕头,林代根本没有挨过。 可是这床毕竟是林代睡过的床。林代的气息有些遗留在这里。而且这枕头跟林代用的衣物经过同样的洗涤、晾晒、熏了同样的香。 于是林代就觉得它渗着毓笙的专属香味。把鼻尖埋进枕头,深深吸一口气,他觉得安定多了。 邱嬷嬷等人见他醒了,服侍他起来。林代坐在起居间窗下。窗外两株木芙蓉,都不高,未在着花时候,只叶影筛动,自有一脉**。不知何处传来茉莉的清香。林代在把玩着两盒脂粉。 光看盒子,就与众不同。 那对盒子是同一个竹根挖出来,作方胜形,天覆地,式,盖面与底脚镶贴浅色竹簧,通体以镂雕、圆刻等技法作出一个採药老人、并一双仙猿。那老人高髻长髯,清癯强健,足蹬草履,药锄旁置,面带微笑坐于玲珑山石上,回首而顾,正望着林间仙猿。那双仙猿虽是披毛畜牲,面上难有表情变化,然而那双眼睛灵气毕露,凝视老人、专注欲语,竟如活的一般。这样接在一起,完全是一个长盒,看不出哪里有破绽,打开来,却是两只盒子,一只药老盒、一只仙猿盒,独立成趣。 药老盒中装的是香粉。仙猿盒中装的则是香脂。毓笙喜的是那气味,微香,说不出是什么成份,总之非常典雅含蓄,正适合暑天取用。 这盒子触手凉润,竟如上等的玉石般,更别提刻工精美,栩栩如生。易澧见了就欢喜,道:「姐姐,我也想玩!」 「哪里是给你的玩具!」毓笙失笑,将盒底的小字给他看,「你道这是什么?宫用的。可知什么是宫用?」 当代器皿分四等。第一类是民用。民间制造、民间流转。从野地里破窑烧出来的东西,到老闆重金请来老艺人精工雕琢的作品,都属此类,价格质量天差地别,款式五花八门,且不消说得。 第二类是官用。官府定制,往往都有特定的用途,不一定特别精緻,但品质稳定有保障。 第三类是宫用。主要是皇宫里使用。除此之外,各皇子、公主、亲王们,不管跟着皇帝住、还是搬出来住的,也都可以领取这种器皿用着,甚至还可以拿它们赏人。这种器皿比较珍贵,但不算罕见。 最高一类是御用。这种完全是皇帝个人使用。皇帝身边的妃嫔也能沾光。但绝不许私下流传。如果皇帝高兴,拿这个赏人,受赏的也要把它供起来,不能再次流转。这种御器再稀罕不过,不进那个圈子,再也没眼神见着。 林代手里的东西,是宫器,已经是百姓能见到的最高等级器皿。林府夸称有钱,竟无一件宫器。她如今手里的这对,连盒子到里头的脂粉,都是宛留送来的。 宛留极口还称:「不过是旧器,分装了些夏天得用的脂粉,给姑娘留着顽儿罢!」 幸亏英姑识货,悄悄告诉了林代。林代连忙称赞致谢,并打趣儿道:「这是旧器?我果真拿它当顽儿使,也该打了。」 宛留笑贊:「果然姑娘识货!这是前些年京里一个王爷赠的。」因絮絮说了些听来的京里风情,娓娓引人入胜。临辞时,英姑早已备出合适的小赠品,林代亲手塞到了宛留手里。 这当儿,易澧受带契也长了见识,呆看着这双珍贵极了的盒子,拿指头摸了摸,不敢唐突,肚子却叫了。邱嬷嬷等人已捧上点心来。 第二十一章 休耽双陆 午饭时间早已过了。易澧醒来得倒巧,正在下午点心时候。谢府规矩,早点开得早,一般都在向长辈请安毕后,一起用了。午饭跟着也比较早。下午天长,加一顿点心。晚饭比较晚些儿。用完晚饭,略消磨消磨,就该睡了。除非有什么事儿特别晚,否则厨房不开夜宵。谁自己醒得晚,就自己房里备糕点填肚子罢! 今日厨房送来的点心是一羹、一糕。 那羹是甜糯米圆子羹。圆子是珍珠大,颗颗均圆,大小如一,里头泥馅,不知是什么泥,有蜜甜,却没蜜那么腻,有花叶清香,却比原本的花叶更香浓沁人。林代素来不太爱吃甜的,也不觉喝了一碗。更别提易澧,一手汤、一手松软花糕,吃得穷凶极恶。邱嬷嬷在旁忙劝:「小少爷!悠着点,看噎着……再过一个多时辰,又该开晚饭了,仔细到时候又吃不下!」 林代看看钟,谢府午初开午饭,酉中开晚饭,当中隔了两个多时辰,点心正好在当中送来。 点心之前,很多人有午休的习惯。开点心等于是一个信号。点心之后,该起床的就起床了,该串门的也串门了,又热闹起来了。 林代抓紧这点清闲时间,且问易澧,昨晚与云柯都玩了些什么。易澧比划着名说了,原来是掷双陆。 「双陆」是当时比较流行的一种棋戏,比围棋还简单得多。没什么文化的人,也能玩它。 它的棋子也只有两种,一半黑、一半白,这倒跟围棋相仿。不过枚数比围棋少得多,只有三十枚。棋盘跟围棋大不相同,上面弯弯绕绕画着道路。围棋棋盘似网格,双陆棋盘则似盘山路。 两个骰子,决定了棋子的行走步数。但棋局的进行也不全看天意。因为什么时候掷几个骰子、甚至掷不掷骰子,可以由玩家自行决断,考虑到有一条规则是己方某些棋子若落单,可能会被对方邻近棋子击落,所以就特别需要玩家适当挑选掷骰的机会来控制棋子的大局。最后将对方棋子全部击落者、或者己方倖存棋子全部走到终点者获胜。 跟围棋一样,这种双陆棋也可以锻鍊玩家的智慧、反应速度与大局观。 云柯不愧是世家子弟,就算玩,玩得也大气。绝不会给小孩子什么乱七八糟、贻笑大方的东西。 「我还赢了好几次。」易澧吹嘘。 这说明云柯还肯让着他。从这个角度来说,不失为一个好哥哥。 林代做出姐姐范儿来,教导易澧道:「这些棋都是好的。天下有很多游戏,也都很好玩、也开发智力,可是就像吃饭一样,不在饭点上,把某些东西吃得太多,那就要闹肚子了。回头我想让你进他们书塾,你也要好好学几个字,不然,以后更好玩的游戏都不懂得怎么玩。」 道理原有点深。林代看着易澧的反应,想着或许还要多做些思想工作才行。易澧一开始确实有点儿不开心,视线往上,刚接触林代的香颈,不知怎么忽然别扭的把头一低,道:「哦!我知道了。」 林代想着:这孩子倒很好教导! 不移时,点心毕,社交时间果然又开始了。头一个上门来的便是云蕙。 她似乎对林代亲切得很,拉着林代,给林代通了个情报:「你住的这屋子,是别人住过的,你知道不?」 林代心里突的一跳,面上不以为意:「这样齐整一个屋子,以前怎会没人住过?难道是盖了单等着我来客居不成?七姐姐真是说笑了!」 云蕙撇嘴:「你还蒙在鼓里呢!要是别人住过还使得。你知道这屋子住过的是谁?」 「谁?」 「你知道我是你七姐姐,上头柯哥哥是五哥哥?」 「知道的。」 「那你知道当中空出了一个六,是谁?」 「依稀也听说……哎呀,难道——?!」 「正是了!我那位六姐姐,从小就病怏怏的。林妹妹你别多心,我没说你!我们那位六姑娘,病得可比你厉害多了。听说是娘胎里带出来的痨,整天在床上哼哼唧唧的,前几年到底走了。这屋子熏多了她的病气药气,你有没有闻到?」云蕙夸张的抽抽鼻子,「我现在走过好像还能闻到呢!通了几年的风。通风时我们都不爱往这边走。」 话客气了很多……但主旨与从前那次是一样的。都是捅穿这屋子原来的主子遭遇,特意诱人多心、低落。 林代不由得推敲:谢云蕙是天生嘴就这么欠呢,还是另有企图、甚至有人主使? 否则,林代这一次来通关,没惹过云蕙、甚至还早早的送上厚礼,云蕙为什么还要来闹心? 林代正筹忖着,云蕙已热情的帮出主意道:「这样好了!妹妹你先从她的床里搬出来。那个拔步床,封得严严实实的,里面的气味肯定最不好。外面的屋子好歹还通风些。你帮到外面睡,回头我们再想办法把你搬到别的地方去!」 「这要怎么搬?」林代完全是没主意的样子。 「有办法呀!你跟四姐姐说说,让她帮你。」 「四姐姐也帮得到这个么?」 「准可以!家里四姐姐最好了!姐妹们有什么事,她都帮。连太太们有时都要她帮忙呢!」云蕙拉着林代,「今晚我们去四姐姐那儿吃晚饭,顺便帮你说了罢!」 「今晚就去?」林代语音带笑,眼底却暗暗冷了三分。 「去嘛!今晚就搬出来!你想在那死人的床里再睡一夜?你外面的小榻又怎么好让你过夜的!最好今天睡觉前就帮你换一张榻在外面。这个,求四姐姐最方便了!」云蕙很坚持。 易澧听说林代要去其他姐姐那儿吃饭,当然想跟了去。可是想想不久前还被教育过,他也答应了要做个好样儿的男子汉,怕一去那边又是玩儿,误了晚课,要惹林代看不起,便不太敢说。 林代看穿了他的心事,问:「你可是想去玩儿呢?」 易澧连忙点头。 林代道:「我们去四姐姐那儿。四姐姐才华很高,人又很温柔,怎会陪你疯玩?我们是要正经说话的,你听不懂。又要嫌气闷了。」 第二十二章 且瞰一谜 易澧对两位姐姐答道:「她是大人了,不玩。她屋里肯定有好玩东西,也有人能陪我玩的?」 云蕙在旁边听得噗哧一笑。林代也摇头笑道:「亏你想得出来!」 易澧不服气:「难道不对吗?」 林代道:「正是太对了!看你这样聪明,我倒要考考你。」 易澧警惕的后退一步:「围棋不算!」 那可是有输无赢的局面。林代又不像云柯会让着他、哄他开心! 林代道:「放心!必是你会的。」便展纸,画了一个人,肩上横挑着根扁担,对易澧道:「打一个字,是你学过的。你猜得出来,便跟我们来。不然,就留下来做了晚课,再回五哥哥那里休息罢!」 易澧满脑子一团煳:「这……这我哪猜得出来?这么难!好姐姐,这是谁教过我的?肯定是难字,我忘了罢!」 林代道:「这个字,连你都必定没有忘。我要一说,你一定想得起。我不说,你就猜不出来,那是你还不熟悉。且留在这儿,把功课再温习温习罢!」 云蕙就同下人说了,今天把晚饭都开到云舟那边。 谢老太太的晚饭,今儿是单独开,明珠和碧玉陪她说话也够了。她这几年来,精神还算健旺,却越来越容易不耐烦。小辈们若太长时间不来陪她,她觉得寂寞。若一天到晚都有小辈在旁边奉承,她又嫌聒噪。若要说长长久久的,还是她自己训练出来的下人,可她的心意。譬如碧玉,说起故事来才叫好听,又清脆、又爽利。被请来谢府说书的女先生曾夸道:「玉姐儿若是说书,就没我们这干人的饭吃了。」 谢老太太慈祥的点了点头。碧玉则背过身跟明珠冷笑:「听那张嘴!我好稀罕跟她们抢饭么?」明珠只好笑笑。 这会儿碧玉接了手,明珠按摩正好也完了,起身,看看晚饭的准备工作如何了,却见两个婆子在园角经过。 这两个婆子,这个点儿,本来没有非经过园角不可的理由。旁人不知道,明珠和碧玉都清楚。这两个丫头脑筋,像上了油的轴承一样灵光,眼界则像冰一样清,可不容人搀沙子。 碧玉在这边伺候着老太太,一点儿都没停顿,眼光往明珠那儿一熘。明珠已经行云流水般自然的放下手里的椅披,走了过去。 两个婆子在交谈:「五公子也太过份了!」「是啊,居然聚众斗殴,被抓到官府,这可怎么办……」她们还没有能更详细和大声的说下去,一道阴影就拖到了她们身上。 明珠挡在她们面前,阻止她们更走近老太太。明珠脸上带着笑,仿佛还是平常时那种温和无害的笑,不知怎么却让两个婆子心里抖了一下。 斜阳近山,拖下长长的影子,满园花叶笼罩在暖得懒洋洋的余晖中。明珠带着两个婆子走了,又独自回来。晚餐的头几道菜已经摆下了。碧玉为老太太挟菜。谢老太太似乎完全是随口的一问:「那两人有什么事儿?」 「说是一只猫儿扑坏了东西,颇费一番收拾呢。」明珠也似乎是完全随口的回答。 这话题就搁下了。老太太开始用晚饭,旁边一圈儿伺候的人,各司其职,井然有序。明珠看看不妨了,悄没声儿出去,碧玉后脚也跟了出来,与她在墙角碰了头。碧玉投以疑问的眼神,明珠这才敢说出来:「不好呢!五少爷委实荒唐了,当街闹事,听说打伤了人,也不知这里头夹着人命没有。官府已经直接把人带过去了。」 碧玉咬牙道:「真真荒唐过了!」 明珠戚戚然点头。 碧玉又道:「知道他二房不争气。也犯不着故意把话传到老太太耳里!多大点事儿,人进去,还怕出不来么?太守算起来本是我们堂亲,更别提老爷们之间的交情。犯得着惊动老太太?这些人,白招老太太疼,越性是一点孝心都没有了!」 明珠低了头。碧玉往外走。明珠拉着她问:「你去哪?」 碧玉道:「自然问问他们去!」 明珠道:「很不必了……」 碧玉「嗤」了一声:「难道怕我质问去吗?我自然是慰问去的!谁知他们什么时候能处理好,咱们总得知道进度。」 明珠道:「我也正是怕这个,已安排下了,有什么新情况,自然会报过来的。」 碧玉笑了:「原是你周到。」想了想,「不怕他们怠懒,只怕又闹什么鬼。我还是走一圈好。再说,人家话都递过来了,你拦了人家话头,护着老太太原是应该的。我们不去一次,倒成了我们傲慢。你伺候老太太,我去走走罢!」 明珠听她的安排,回到席上。正好老太太让一样菜给封嫂尝。 封嫂原是老太太娘家带过来的人,已嫁了出去,家业也算挣得不错,一年里仍有好几个月是伴在老太太身边。老太太与她感情极好,见今儿桌上有样菜不错,就叫丫头们分给封嫂子尝尝。 这道菜,也摆在云舟的桌子上。云舟一见,便笑道:「他们今儿竟做这个!看来是诚心迎贵客了。玉妹妹你尝尝,别辜负他们一片心意。」 林代见那英雄相斗彩纹碟子里,盛的是红晶晶、半透明的薄片,有些儿似花脯,却有手掌大,眼见得不是花儿了,挟来咬了一小口,腴美芳醇,正细细品味。云蕙已道:「林姐姐你没吃过吗?是熊掌呀!」口气炫耀。 林代「哦」了一声:「原来如此!厨子真好手艺。」 做律师发了小财之后,林代也吃过熊掌,不是这样子的。总是厨子妙手,点金成钻。 她平和,云蕙倒也奉承她两句,夸起她聪明,便向云舟道:「四姐姐!林妹妹来之前,澧儿也想来。你猜我们怎么把他甩下的?林妹妹给他出了个字谜,难住了他!那字谜,你猜得出来么?」便央着林代,叫再画一幅。 林代心下警戒,笑辞道:「逗小孩子的玩艺而已!四姐姐面前,何必献丑?」只把画面简单描述一下而已。还未说完,云舟已了悟。云蕙催着问谜底。云舟道:「你真是聪明一世,煳涂一时。」便蘸着茶水,把谜底的字写在桌上。云蕙一看也笑了:「我真是煳涂过去了,怎么这样简单的字都想不到。」 第二十三章 碧玉逞强试掌 云舟又劝着林代多吃些,极言熊掌滋补。林代知道熊掌是上火的东西,更知道代玉这具身体如今还蛮虚,哪敢放开肚子吃?只尝了点儿,就停住了,把桌上其他各种菜都吃了点,尤其是蔬菜,这还是当年杨律教她的,算作食疗,多补充纤维素和维生素什么的,对身体有好处。 一时箸收碗闲,香茗清气瀰漫开,云舟移了移位置,与林代促膝并坐,道:「跟妹妹一见如故,我也不说场面话了。妹妹今儿来,是有事找我罢?」林代便把云蕙提起的那话题,果然对云舟说了。云舟略略一愕,道:「说起我们家六妹妹,委实天妒红颜,有那么回事。只是都几年了。那屋子通风揩抹也不知多少次了,当中也有别人住过的。」就回头叫云蕙,责道:「你何必跟林妹妹说这些?没得叫人家心闷!」 云蕙连忙撇清自己:「不是我说的!是林妹妹。」 林代于情于理,也只好帮云蕙打圆场:「七姐姐原是一片好心。」 「她原是直肠子,嘴太快!」云舟嗔了这么一句,挽着林代的手道,「妹妹,其实用什么屋子给你住,格局摆着,也不是我们太太能做的主……」 林代起居,原是大太太经手安排的。林代装作才想起来:「哎呀!我并不是对大太太有什么……」 「那自然是。不然,你也不会来找我了。」云舟推心置腹道,「说起大太太领了差使后,给你那屋子收拾得,我是亲眼所见,光那张床,就换几批人、揩抹了多少趟。只外间那张榻,确实是窄了点。天热了,睡在外头是凉快些。妹妹别焦心,我这就同大太太说去。大太太为人极好,回头就给你安一张合适的。」 一席话,既解了毓笙的烦恼、也解了心结,还帮毓笙找了合适的藉口。毓笙感激不尽。云舟更加倍的作人情道:「以后有什么,你也只管说!跟别人说不方便,跟我说总不妨的!你要是把我当姐姐,就别跟我有一点儿客气。」 场面话都说完了,云舟真要往大太太那边去,大太太却先来了。丫头通报,三位姑娘都立起来迎接。 大太太却没料到云舟这里还有别的客人。说了几句话,云舟也看出大太太另外有事,便找了个由头,送了客,母女俩亲亲密密坐下来,云舟问:「母亲为什么事操心吗?」 大太太对云舟嘆口气:「可不是你那惹人操心的五弟弟!」一口气说下去,明着是担忧云柯,底下的话么,云舟可听出来了,二房的孩子不成材、在外败坏谢家名声,二房还想压了这事儿。大太太哪里答应!叫两个婆子故意往老太太那儿去,要把这话儿传给老太太听。 云舟唬一跳:「传过去了不?」 「哪儿能!明珠那丫头压下来了!」大太太恨恨的,「你说我平常没笼络那丫头么?关键时候,她敢压我的人!」 云舟宽解道:「不怕不怕,这么大事,老太太迟早会知道。不是母亲的人传过去,那还更好。老太太觉得母亲有孝心,不忍把这事儿告诉她叫她烦心。这才见得母亲的好处!」 大太太「咦」了一声:「你说得也有理。」 云舟道:「可明珠难道单只压了不成?必有后文罢?」 大太太转过笑意来:「亏得碧玉那丫头,还有点儿情意,」伸两个手指道,「先去那边转了转,復到我们这儿来。我一听她这个点了还没用过晚饭呢,忙叫留她饭。她也是真懂事,只道丫头吃饭,没有太太陪在旁边的道理。我若陪着,她绝不敢坐下吃。推让再三,我看她是真的,只好由她,且过来问问你……」 说到这里,大太太顿了顿。想着云舟看事的明敏、做事的巧妙,真是这一辈再没人比得上的。若是亲生的…… 唉!别那么贪心啦!就如今这样儿,多少个亲生的比得上?大太太继续道:「问问你看——」头与云舟凑近。 且不提大太太跟云舟如何计议。碧玉这儿是田嫂陪着用饭。田嫂也是大太太身边用的老人了,主管饮食器皿,大厨房里也帮手。今儿的熊掌原是她的拿手好菜。就算大厨房里公推头一把勺子的芋大娘,炮制到这一味时也得让她居前。田嫂得意洋洋对碧玉荐道:「好姐儿,你看这食材,乃是长白山的熊,才这般紧凑,又细美,没有天山的那股子臊劲儿。我一看这样的食材,怎能胡做糟蹋了,因此还用蒸作法儿,姐儿试试如何?」 碧玉道:「果然比前几次的又好些。那几次都仓促了,没顾得上问。嫂子怎能做得这般嚼劲、这股子香,又没外头那种腻味与腥气的?」 田嫂畅然道:「果然姐儿问着了!若论河味海味去腥妙法,得找芋大娘。对付这些山货的秘技,可得问我。我这家传法儿,单单不瞒姐儿,须知做熊掌第一是去腥,第二是要用好东西引出它的真味。我将它两只前爪,先用肥牛网油连毛带皮包好,再用绝好山东黄酒调了净黄泥,敷上三寸厚薄,放在武火上去烧,一干裂了就浸酒,约有大半天,再在石地上一打,泥便连毛掉落,现出筋肉。再用尺许方圆的肥牛肉片,切得极薄,给它包上五七层,还用酒和泥敷上寸许厚,放火上又烤,过三四个时辰,打开了,再换新肥肉片、酒、泥再烧。头两次的肥肉焦腥奇臭,连狗也不肯吃。要换烧上三四次,等见到掌上筋肉红晶晶又明又糯,也没有一丝腥味,才算备好掌了。之后再用好鸡鸭、瘦火腿竹刀拍碎,装人麻布袋,悬在沙锅里面熬好了汤,撇净浮油。备好的熊掌放进这汤里,炖透了,拿出来,在笼屉上蒸。炖几次、蒸几次,直到把掌里剩的油都逼尽,汤里的鲜味则浸透掌身,收干了,这才好。要吃时再切、再蒸。口感才能到佳妙。」 第二十四章 青翘守夜还席 碧玉道:「果然好。这珍品还是留到今天,要紧的几个主子上一碟,宁愿吃不够再加,也免得糟蹋了东西。」 田嫂贊同:「可不是!若像昨天,乱糟糟那一大堆子人,有几个懂得吃的?便拿肥鸡大虾燕窝鱼翅给他们,尽够了!长白山的干蒸熊掌?嘿,白瞎了好东西!」又劝碧玉,「姐儿,东西虽好,还是有点热性。我配了冰糖白果马蹄蛋花汤,极是清润的,味道也美,正好跟熊掌相衬。姐儿也喝一碗去。」 碧玉便喝了,也啧啧称美。田嫂想起好笑的来:「那位林姑娘,带来的一个嬷嬷,姓邱,倒也懂行,他们少爷那儿有一份熊掌,她没得倒沾光尝了!说再没吃过这样好的,想问怎么做,倒问送菜的嫂子攀起交情来。人家哪里跟她胡缠,三言两语卸脱了,回来当笑话跟我讲。到底是商家用出来的人!姐儿你看是么?瞧林姑娘沾了咱们府上血缘,生得倒是小姐样,下面的人儿,形迹就露出来了!」 碧玉也笑,拿帕子按了按嘴角,道:「商人有钱呀!你看林姑娘还没上门,就撒了一圈礼物。她要在这儿长住,还怕以后咱们这儿没天女散花么?人家好学,嫂子敷衍敷衍,套了交情,应该有好处呢!」 田嫂醒悟:「是了!我只管跟她胡扯几句,她也不知我的秘方对不对。总之要送我礼还我情了,我落得好处!谢姐儿教导。」 碧玉轻撇嘴角:「我可没教嫂子什么!」 田嫂只管作谢,送她出来。碧玉回了老太太那边,月已极高了,月色清软软铺了一地,忽听哑然笑声,碧玉一悚,回头看时,却是湖边鸟儿作啼。碧玉啐了一口:「好好的不睡觉,吓你老娘!」进了老太太门口,谢老太太已经憩下了。这会儿明珠也吃完了饭,旁边另留着一碟熊掌、一碗马蹄汤、攒了几个小菜、并一碗饭,是给碧玉的。碧玉道:「我那边都吃过了。」着人撤了下去,便把一圈儿下来的事情如实告诉明珠。明珠道:「你办事自然万全。」就手儿收拾了被窝。两个丫头感情好,床铺一直挨着床铺。当下她们并头儿睡下。碧玉「嗤」一笑:「五公子今晚正尝官府风味呢!虽然都打点好了,那头什么也不缺。到底不是家里!可不知那等野花是不是有家花香。」 明珠道:「明天该回来了。睡一晚倒不算什么。回来之后,老爷太太难免责罚,这却难当。」 碧玉道:「论理不该我们说,五少爷也该管教管教。只苦了青翘,这一次又要陪着挨罪了。」 两个丫头唧哝一番,睡了过去。 云舟也要睡觉,睡前以热水净了身子,筱筱拿过香脂与香粉来。 暑气初上,人难免濡汗,用了香粉,收汗去痱,正合适不过。至于香脂,许多人一到热天,嫌腻歪,就不用了。其实夏天皮肤也需要滋养。这种香脂,不油腻,只养颜,外头难见着这样好的。两样东西并容器,也都是京中物。 云舟用的这两样东西,也是云剑送的,与林代的一般。 筱筱一天下来,也累了,挨上枕头,一会儿就睡了过去。恍惚间又见屋里挑亮了灯,林姑娘来作客,极是客气,拎了一对玲玲珑珑的小东西,道:「是我新得的,来跟四姐姐分享。」 筱筱梦里不知身是梦,忙着要起来倒茶,却身上像压了巨石,有千斤重,怎样也抬不起来。云舟已双手扶住了林代玉,笑吟吟道:「妹妹太过客气!这又是拎什么东西来呢?」 筱筱赶忙觑着眼瞧林姑娘是拎了什么来,见一双成套的方胜竹盒,香气融融。筱筱几乎要笑出来:什么嘛!我们屋里难道没有?还要你巴巴儿拎了来! 云舟也是笑:「这个么,倒是我先得了。」将竹盒打开,以护甲将香脂挑出来。 小姐们常爱养长指甲,云舟也养了两枚,做园艺时怕碰坏了,就戴上护甲。筱筱明明记得云舟常用的护甲是玳瑁的,不知这次怎么换了。似乎是金的、又好像是铜,像步摇般长长的挑出去、挂下流苏。那般怪模样,筱筱从没见过,也不知它们是哪里来的。 云舟用这护甲挑起香脂,往林代玉脸上抹:「这个极得用呢!最舒适妹妹花容月貌不过。」护甲的尖端挑破了林代玉皮肤,那鲜血顺着金属流苏,淋淋漓漓往下滴。 筱筱被吓醒了。月光凉凉的浸了一窗。云舟阖目安稳静卧,双手伸在被外,交叠在胸腹上,姿式如醒时一般沉着优美,何尝有什么兇恶形容?筱筱这噩梦,实在太过无稽,白惹她出了一身粘汗。 青翘这晚,却是一夜无眠。云柯不回来,她怎么能睡!怕又怕云柯回来之后,她更要吃苦头。如今二老爷和二太太还顾不上收拾云柯身边的下人,青翘作为大丫头,有自知之明,一顿美美的责罚是少不了的了,还不如趁这一晚,好好休息休息,积攒点力气,应付明儿的狂风暴雨。 想是这样想,心里头慌麻麻的怎么静得下来?她强撑着带小丫头服侍易澧睡觉。更点静了,她一个人待着,心神一发无主,强自掩抑了半刻钟,喉头一痒,急寻嗽盂,已经「哇」的一声呕了。也没吐出太多东西来,只是粘水,微带晚饭时吃下去东西的气味。 青翘正取水漱口,见窗外人影晃动,又不是云柯。她吃一惊,胸口恶逆又作犯上来,这次呕得更凶,将晚饭终于还了席。 窗外的人已经转过墙角、推门进来,见青翘俯在嗽盂上呕个不住,吃了一惊,目光一扫,见到青翘丢在旁边的水杯,里头还有半杯水,忙拿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赶到青翘身边,一手持杯,一手替她揉后背。 青翘喘着气,脸还俯在嗽盂上,视线斜扫,见是宛留。她知道宛留好洁,急忙摆手叫宛留退后。 第二十五章 血似梅花烧 宛留仍然照顾青翘到这阵发作过去,将水杯凑到她嘴边。青翘漱了口。宛留又去另取个杯子倒了杯水,回身时,青翘已把脏盂藏过。宛留坐到她身边,将新水杯递给她,瞟了瞟她的身上,悄问道:「怎么呕成这样?莫非是……」努努嘴,又作眼色。 青翘脸颊飞红:「你猜到哪里去了!我是一时暑热上来,又气不平。你原知道我一直有这毛病。」抚着喉头至胃的一段,「这儿有时就是给我找麻烦!医生也不中用,只叫我静养。一时不静,就又闹腾!」 宛留道:「你也别太托大。宁肯当其有。明儿五公子必定能回来了,二老爷二太太缓过手来,总要罚上几个。你若为了挨罚……若腹中真有了骨血,这一罚给罚掉了,罪过可有多大?就算还没过明路,说不得,只好去求求情的。先免了这顿罚再说。」 青翘嗔道:「没根没影的,我怎样去求情?只为我夜来呕了一次?」 宛留翻她个白眼:「我叫你自己去求么?你当我们都是死的么?就看你自己一个犯难?」 青翘笑起来:「『我们』是谁?」 当此关头,亏她还有闲心取笑!宛留脸也红起来,抢着道:「我们,自然是我,还有筱筱、明珠姐她们。你好!你还要笑我!我再不管你便是!」抬身就往外走。 青翘一把拉住,附耳与她悄声道:「委实没有的。癸水也不过才走。没那种事!」 宛留这才罢了,重新替她发愁:「好好的,祸从天上来。五公子一向贪顽不假,只是一向晓得分寸,再说,顽归顽,也没有仗势欺人那种毛病,怎么就成了当街聚众斗乱的罪名?」 青翘知道得也并不详细:「五公子今天是跟人约好的,连觉也不补了,说路上睡。就出去了。看他是兴致勃勃的。忽然听见说他打架,还牵涉人命,我还想不通呢!莫不是有人设局把他陷害了?」 宛留道:「好端端的,谁敢陷害谢五公子?若说敲诈点钱财也还罢了,竟然牵动官府,真当我们一府里全是泥塑草扎的么,任别人欺负谢府公子不成?我们二公子遣我来问,」贴紧青翘,细声悄语道,「妹子,你老实跟我说,五公子暗地里在做什么没有?现在说出来,或许大公子还能设法。再晚知道,大公子也无法了。」 青翘急得头脸涨红,赌咒发誓:「他是有些不好告人的勾当,只没瞒我。这一次,绝没跟我说有什么勾当!我想他——五公子他总不会刻意瞒我的,除非……」 「嗯?」 「除非他在外头……看上了……除非又有别的女孩子牵涉在里头?」青翘揉着衣角,好容易把话挤出来。 宛留倒放心了些:「真是那样,也不算太大的事儿。只不过五公子明儿回来,难免皮肉吃苦。」 青翘牙关一咬,恨道:「论理不该我们说。五公子也该被管教管教!」 宛留略点了点头,望着青翘微微笑,唇角是扬上去了,眼底却有泪光。青翘推了她一把:「干什么?」 宛留道:「又替你盼着五公子早日成亲就好了,又替你愁五公子成了亲怎么办呢?」 云柯若不成婚,谢府规矩大,青翘终只能守丫头的本份,就算人人都心知肚明了,她也往上提拔不得。云柯成了婚,才有纳妾的可能。然而也只是可能而已。若新太太厉害,青翘还不知怎么办。纵然新太太是个温柔守礼的,如大少奶奶,宛留又怎么样呢?还不是一个书房里的丫头。说起来大少奶奶过门见喜、一举得男是天大的好事……这时候纳妾就太不像话了。宛留依旧蹉跎着、给那边提防着、晨昏陪尽小心——就算真开了脸作了姨娘,晨昏就可以不小心了不成?瞧瞧二老爷这儿方三姨娘尤五姨娘们的榜样! 青翘直着眼道:「还真是没边涯的煎熬……左右见不着岸,憋着气趟罢!看谁耗过去了谁!」 话里竟隐隐透出杀气。 说这话时,有个梦境闪回到青翘眼底——这个梦,青翘根本已忘了。就算如今她也记不起是什么时候做的这个梦。但忽然之间,梦境里的一幕却栩栩如生印在青翘眼前,如真实发生过的一样。 她亲手把白色的药粉,熬进浓黑的药汤里:「你来做五少奶奶?来做罢!只是五公子是不受你气的!你身体弱,要人照应要人哄,不然就病重?那就病重罢!死了去,把钱留给五公子就够了。你嫁过来罢!你死了罢!」 我的孩儿都为你死了。你就死了罢死了罢! 青翘从没涌起这样浓重的杀机,心静得像一块冰,浸在浓毒的墨里。已经这样定了。于是一丝涟漪也不泛。就算把自己赔上去都在所不惜。 宛留骇着了,推青翘一下:「你怎么了?」 青翘愣一愣,回过神来。她怎么了?这是被鬼迷了罢!什么孩儿?谁要嫁过来?她抹一把脸:「没事儿。我……想到个怪梦了。无非是个梦罢了。」 可是在手掌覆住脸的时候,青翘见到一双手,毫无血色的苍白,弱得像随时都会折裂的冰枝那么纤弱,攥紧窗框,竟如钉子钉在上面,有人想要帮它掰开,都掰不开。骤然一声惨叫,似心肺都捣碎。血喷出如灼烧的梅花。一切化为黑色。 这是……林姑娘? 从没发生过的事,怎会如此真实。青翘颤着手想:快七月半鬼节了。这不吉利呢!洛月那丫头说得不错,是该烧点东西祭一祭了呢! 谢二太太一边慢慢儿想着,一边慢慢儿说:「林家姑娘别看一点点小,心眼儿挺深的。」 她是女人。女人想事情,光是想,有时候不够用,非得拿嘴巴说出来,才能帮助思考了。语言对女人来说,就是机器上的油。 机器不会自己加油,女人也非得找个人才能说话。 安氏大姨娘在桌边拨着灯花,应道:「是啊,太太。」 谢二太太大受鼓励,又道:「她这么小,懂得什么?准是她身边的人挑唆的,讲人人都冲着她的钱,叫她跟谁也别交心。」 「是啊,太太。」 「女人光有钱有什么用呢,你说?总得有个好夫婿才叫倚靠。」 「太太,是啊。」 「这倒是两全其美了。」谢二太太说着,眉眼弯了起来。 安氏大姨娘拿起银器来擦,绒布一点一点在光与影之间摩挲,映出了弯曲变形的眼睫。眼睫动了动:「是啊,太太。」 第二十六章 大赌伤身 林代院子里,半夜那阵鬼哭,几乎是挨着窗子边发出来的。 自从云舟帮她弄了一张上好软榻之后,她就在拔步床外头睡了。却说这屋子一共三个层次。拔步床是最里头一间。拔步床之外,是起居室。起居室面积大,且有窗。为了取景,窗台极宽大,朝外呈弧形弯出,不论景色、声响,都很容易入内。林代搬出了拔步床之后,自然就宿在了这儿。并陪她的丫头与嬷嬷,都在这间。 鬼哭一发,飘儿先听见,吓得蹦了起来,差点没半裸着身子就乱跑出去! 是英姑及时醒转,拉住了她:「干什么?」 「鬼……鬼。」飘儿牙关打战。 「哦?是夜鸟叫呢。」英姑漫不经心道,「我们泼它一泼!」 那哭声实在不像鸟儿。若是鸟,那鸟怕也成了精了。英姑盛了满盆水,估着发出声音的地方,用力一泼。并没有人失声而叫。哭声沉寂了片刻,又哭了几声。 英姑诫训所有下人:「姑娘在里间睡觉,你们一个都不许出声音惊动她。若不然,仔细你们的皮肉!」警告完了,这才打起灯笼,往院中去。 哭声已没了。是被灯光吓走的?鬼岂不就是怕光?英姑神色夷然不动,举灯照着查找,看到先前被水泼湿的地方,便将灯笼插在旁边。灯光照亮了一圈花木、以及旁边的墙。 墙根有个猫洞。 当年是谢六小姐住在这儿。六小姐喜猫、厌狗。她吩咐把墙根的洞留得小小,只准猫儿钻入。经年无人照看,猫洞口湮了灰、遮了野草杂枝,变得更小,连猫进出都有点困难了。 鬼总不会是从那里熘进来的吧? 英姑看了一会儿,拍拍手:「照看好这个灯笼,今儿鬼是不会来的了——我看还是鸟儿罢了!你们胆小?听说二公子手下有个神仙。既然是神仙,捉起鬼来岂不是吃豆子般容易?明天请来看看就行了。都不怕了吧?都回去睡觉!该守夜的守夜,把灯笼照看好,别灭了。」 后半夜果然安静。 到第二天,云柯便回来了。 青翘一晚没睡,红日炎炎时才合睫打了个盹。那时早点已毕。易澧自从请安之后,就被林代带开了,没叫他回这院子。院里清清静静的,忽有震天价擂门声响,把青翘从梦里唬醒,当时还以为是强盗来了。 奔到门口的半路上,她已经听出这是云柯的节奏,喜上眉梢。 有个小丫头先到了门边,开了门,青翘迎上去:「五公子!公子可回来了?」还要一径慰问下去。云柯已搡开小丫头,冲着青翘胸前就是一脚,把青翘踢翻在地,口里骂道:「贱丫头!我平常待你如何?轮到你来幸灾乐祸!」 二老爷已经携二太太前来。为了弄出这个儿子,他费了不少力,因为这毕竟是他儿子,总不能关进大牢里,他还怎么见人!弄出来之后,他接下去就要把这儿子狠揍一番。子不教,父之过也!他要尽一尽为人父的管教责任! 二太太伴二老爷前来,很体谅他的心情,路上没拿些不干痛痒的求情话讨老爷心烦。她但问:「老爷,那案宗是谁做的主?好封么?没后患罢?」 二老爷道:「那案宗是落到周孔目手里。」 二太太奇道:「一介孔目?」 孔目是小得不能再小的小吏。小到什么程度?得了个诨名叫「蚤吏」,就是像跳蚤一样的小,都没有品阶的!说是吃官家饭,其实就是打打杂的小厮,朝廷都不给发饷银了!一任薪水由地方财政自己支取,也就是地方官觉得有必要请打杂的,地方官自己出钱,朝廷不管。 打杂小厮是少不得的,有的地方又财政紧张,地方官请了小厮们,发不出像样的工钱,蚤吏们想混口好吃的,只能自己想办法,譬如利用职权私相授受丰衣足食,京中有些清正的的谏议大夫上奏摺时就咬牙切齿:「甚事不是蚤吏坏了!」其实你也不能又想马儿跑、又想马儿不吃草啊…… 扯远了。总之,孔目就是这么个编外的小吏。他们就像狗腿子上的虱子,勤勤恳恳、不可或缺,然而狗肉宴上从来没他们的地位。 这么个小吏,怎么能操掌谢府公子伤人的大案呢? 二老爷道:「你当哪个周孔目?太守长孙公子的盗案就是他主办的。还有胭脂案!」 二太太「哦」了一声。 去年,唐太守的长孙唐静轩遇到一伙胆大包天的狡盗,把他一船金银、连他身上的衣服都扒了去。唐太守责成最能干的人主办这案件。周孔目就是公推最能干的人。 再往前,是胭脂一案,定了周孔目「能吏」的地位。 胭脂是个姑娘,没有真正挑起牌子当**,但也有点不干不净的,靠着男人们赚了些钱,后来就从良了。所谓良人大概没能满足她,她不安于室。忽有天清晨,良人一家人起来,发现她不见了、还有许多金银器皿也不见了。于是报官。街上也有人来报:路边有女尸! 却是胭脂死在路边。身上没有金银。 很快,又有人搜到一个年轻男子身上沾着血、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这年轻男子,便是胭脂的**之一。 良人一家认为案情已经很明显了:胭脂裹了良人家里金银,跟**私奔。**抢了金银、杀了她。 **一家也认为案情已经很明显了:胭脂裹了良人家里的金银,想跟**私奔。良人发现了,追出来杀了她、抢回了金银! 这才叫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锦城一切刑名有关的官吏,全都一个头两个大,正打算祭出官场法宝,找个最有可能的嫌疑犯,拿刑具打成铁案!——却也决定不下哪个更可疑?良人还是**? 这关口,是周孔目拯救了锦城刑名界的声誉。 胭脂不是被**杀的、也不是被良人干掉。她是孤身带金银走在路边时,撞到了另一个见财起意、暴起杀人夺财的狠心人,以至于私奔不成、横尸路边。**久等她不至,出来找她,摸到尸体、沾了血,吓得魂魄飞丧,掉头狂奔,躲在角落里筛糠,被人当疑犯揪出来见官。 第二十七章 老街风吟 整个过程,周孔目搜丝剥茧、勘查详密、有理有据,调查方向稳、准、狠,最后钓出真正兇犯的一击,干脆漂亮。这办得才叫铁案!从头到脚可以写进教科书的。 但周孔目不能当教师、他也没资格被写进书。 谁叫他自己不读书,没有资格进文化圈、也就是没有资格进官儿们的圈子。他的所有功劳,最后都归了官儿。他还是作他的胥吏,再受器重,最多也只能做到胥吏里的头儿。 人真是千奇百怪。有的人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肚里还是一包草,一点实用的本事都欠奉。有的人又聪明又能干,偏偏读不见书,见了墨字就脑袋里抽筋,拿起笔来比锄头都重。周孔目不幸属于后者。 所以他干了这么多年,总是个小孔目。 这不妨碍长官承认他的能力。大案宗一般都要过他的手。 他倒是个极懂人情的。江湖话所谓「拎得清」。谢府还没把人情话儿传到,他已经把脉络理出来了: 谢五公子玩儿斗蟋蟀! 嗯,这不算很稀奇。很多公子都喜欢挟弹走马、斗鸡蓄虫。 谢五公子还痴迷于赌盘! 呃,好吧,这也不算太特殊。很多有钱有势的找刺激,都爱赌一把。所谓小赌怡情,大赌…… 唉,大赌伤身哪! 云柯不知从哪儿弄了只虫子来,号称全城健将,充满信心的搞了一场豪赌!结果一战就被人咬断了腿,他自己投进去的钱全没了,也就算了,偏偏还夸下大海口,引得好多人跟着押,结果就跟着一块儿输了。 这时候,云柯若是真的有钱,直接给人家意思意思、贴补贴补;或是真的有势,叫人家不敢埋怨,也就算了。偏生他零用钱都是官中的,纵然受二老爷抬举、学着看看家里几处产业,何尝有大笔自由银两在腰包?实在慷不得慨。要说势么,他不过仗着家里。谢家家教严,他赌虫哪里敢给家里知道?怕不还得求人遮掩一二、莫透风声。 这么着,人家不怕他,又心疼钱,跟他先是口角,后来就打起来了。当街激情斗殴,路人不能不报官,官府也实在不能装瞎子,介入一看,一边是贵公子不消多说,另一边也是有头有脸的公子哥儿啊!再这么打下去,几家父母脸都不要了,那才糟糕。劝又劝不开,只能把人都带回来了。 多大个事儿?搞得人心惶惶的。周孔目一句话就搞定了:把人都好生供养了,着谢府明儿之前带些钱过来给那吃亏的意思一下,不就完了? 旁边其他衙门人马眼巴巴的看着,周孔目再补一句:当然,还是要敲打敲打的。给所有赏脸住这儿的爷们府里带句话,就说先前街上人报,还当混混打架,后来问了才知道,实在得罪了!虽然碍着人议论,请是要请进来坐坐的,必定不怠慢,请府上们放心。 众衙役听了周孔目的话,笑逐颜开:这一来,不得罪,而这些人家里的打点意思钱一定都到位了。可不是嘛!闹到这般地步,不光是赌虫吃亏了的大爷小爷们想要个说法,衙役们也要从中捞油水的嘛! 就这么着,大家都洗洗睡了。周孔目房里的灯却多亮了两个更次。 待到第二天,该到的钱到了、该到的话也到了,案子大化小、小化无,大家准备开门放狗……呃不,是放公子哥儿们了,忽有个小小子,额头上冒汗,捧了个东西,急吼吼的跑来对周孔目道:「叔,跟你想的一样!」 其他衙役们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儿,伸脖子一看,也没看懂。等周孔目解释一二,他们的脸才变了:「周叔……这……那,咱们还放不放了?」 「没事儿!」周孔目镇定的摇着手,「不放才有我们的事儿!放了,就是他们的事儿了。」 衙役们都有点煳涂,鼻尖上冒了点汗。是一年里这样初热起来的时刻。红日高烧。蝉在树荫里已经唱了起来。谢府二房从腰门到月亮门一迭声的:「五少爷回来了!」青翘忙不迭将院门打开,云柯一脚将她踹到地上,「幸灾乐祸的贱人!」 话分两头,曲曲折折的巷子里,正有个腰背微佝、形容似老农、穿得也似老农的人,抬头眯眼辨认门牌号。后面有个便装的小衙役忍不住问:「周大哥,不去明绍坊?」 明绍坊是本城最高贵的地段之一,谢府就住在那儿。 周孔目摇摇头:「都说了,放了之后是他们的事儿了。」带点淡淡的恨铁不成钢。 他举步往风吟坊边上的老街区。 老街的「老」,是什么意思?这可并不是夸它整个儿属于古董级别,拿块砖都有六朝来歷。这个「老」字,打个比方,就像一个家里,很脏、也很乱,墙角不知什么时候起有了个灰堆,蜘蛛在上面结网,头髮丝乱成一团塞在旁边,有腻腻的皂角粘了过去,这一切的一切又招了更多的灰。最后它变成了斗大的一团,说不上形状、也无所谓颜色、更分辨不出材质,整个就像墙上长出的怪样的瘤,不会再变大、也绝不再缩小,稳定在那里,与整面墙、还有这个屋子都浑然一体,是屋子的垂垂暮气的集中体现。偶尔有经过的人忽然注意到了它,想:「这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呢?」 没有答案。 这屋子里有个老人蹲坐在那灰瘤的旁边。看到的人会恍然大悟:哦,两样东西一般儿老! 老街的老,就是这样的老法。构成老街的砖、瓦、石头、灰土、野草、蛛网,各自不知什么地方来的、哪里来的、是由谁在什么时候添上去。总之它们就凝结在那里了。老街的人,像虫子一般在这城市的灰瘤里钻进钻出,都穷得不能再穷。 偏是穷人家爱生孩子呢!前前后后总生了十来个,有的生出来就死了,有的出生之后病死、意外死了,有的活下来之后为了维持家用还是卖掉,卖出去天灾*的毕竟也死了,又或走得远,生死不明,等于是死了的。穷人家的孩子,跟小虫子似的,成窝的生、成窝的死去,没人在乎,反正也总有几只是活下来的,大人老爷们要是不巧一天连见了好几只,还要捂起鼻子哼哼一声:「这阵儿,偏这些穷虫子特别多。」 第二十八章 门下持仪杖 在老街这种地方,男女之防就是个屁!黄泥墙、茅草蓆的一坨又一坨破屋子,挑水的阿公在窗下抠脚、担粪的大哥在对过晒裤衩,小姑娘跟小男孩一样,破衣烂裳,衣不蔽体,在发育得胸脯能顶起衣裳之前,最好赶紧的卖出去当妾当丫头,否则留下来容易被人**……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这穷巷子里还真没发生多多少**案,某些人有这个贼心也没这个贼胆,生怕办完事后只听一声唿哨立马被苦主七大姑八大舅左亲朋右邻舍围而堵之、聚而诈之,叫其拿出遮羞费来。照惯例,所有参与围堵的,都可以从这笔费用中分红,所以你可以理解,这个价码往往是会被抬得非常之高的,扒皮刮油、敲骨吸髓,尚不足以形容之。没几个人付得起,只好绕着走。 这些人看到周孔目,却绕着周孔目走。 便装的小衙役乖觉的紧紧跟在周孔目脚步后头,似乎生怕落出半步,就被老街的影子扯了去,嚼吃了还不带吐骨头的! 周孔目走出一段,抬头。 这样的街区里,竟然有一座很正常的青檐白墙屋子。青得水洗般干净,白得像一个嗤笑。 周孔目刚抬头,屋子里就有动静了。 门开了。 先出来的是一对青衣泼皮,利索的跃出门槛,分两边站好。 一般时候,这种泼皮见到孔目、刑吏们,都是如鼠见猫,不是逃跑,就是叼条鱼来上前献媚讨好。可这次,青衣泼皮眼角扫过周孔目,竟然都不问好,当没看见似的。 这事儿就有点意思了。周孔目嘴角含起个笑来,领着小衙役让开两步,双手抱臂、背贴着墙,看着。 这对青衣泼皮站好,后面又跳出来一对泼皮,这次还不是空手,手里拿着的是短棍,也在原来一对泼皮旁边站定。 再后面又有一对泼皮,手里攥的是麻绳,一般儿在先前泼皮再旁边站好了。 前前后后,出了四对泼皮,如皇帝的仪仗队般就位了,才有一对黑衣的少年郎,恭恭敬敬把一位土皇帝扶出来。 这位土皇帝穿着团寿织锦的黑褂裤,手里搓着一对麻胡桃,眉毫又白又长,低着眼睛。黑衣少年郎在他耳边说了句话,他才抬起眼帘。 眼皮一抬起,那双小眼睛里,倒是精光四射,比少年的目光都更明亮些。 这明亮的目光笔直射向墙边的周孔目。 周孔目已迎上前,拱手道:「南宫大爷安康哪?」 这位黑绸衣寿眉土皇帝,就是锦城混混界的统领、泼皮圈的老大,复姓南宫,合法的家产就已经很丰厚,人都敬称他一声「大爷」! 所以说做人哪,不管混哪行都好,总之一定要做到精。看这泼皮混混,原只有不上进的年轻的才干这个,若是上了年纪,还只在这一行时打滚,后生们都要看不起他。可是南宫大爷,硬是做到现在,哪个敢不服?哪个敢不敬! 可见行业无论贵贱,做得好,就成了终身的事业。 周孔目很拎得清,主动上前行礼。 南宫大爷双手将他扶住:「周孔目!别这么着。我这个人,最敬重的就是有真本事的人!我得给你行礼!」 「您客气了。」 「哪儿的话!不怪我老实讲,你们那儿某某老爷、某某老爷,若脱了那身官服,就给我提鞋我都不要。可周孔目你,什么时候愿意来我这儿,我都拿拜先生的礼待你!」 「南宫大爷!听说越是成功者,越是虚以待人,我今儿信了。连对周某这样的草芥,您都肯谬赞。真正有本事的人一定更和您谈得来了!」 「咳!我谬赞么?周孔目看不上我这里位置才真!也是,我若真挖了周孔目过来,唐太守那里如何交代?我南宫某人,可以不敬天不敬地,却不能不敬父母。周孔目你可是父母官的左膀右臂啊!」 「南宫大爷这是让周某无地自容了……」 把客套话周旋到这个地步,也真是够了。周孔目接下来单刀直入了:「大爷发财哪?」 南宫大爷诚恳的说:「真不是我。我不敢给太守添堵,给谢公子找事儿。」 周孔目慢慢拿出一个盒子。 衙门里专用的证物盒,有很多尺寸。这个只有半个巴掌大。别瞅它小。越小的东西说不定越贵重!这玩艺儿装过东滨的星沙、画城的火石、鲛人的泪珠、天孙的落髮! 这次盒子里,却只有两粒灰乎乎的东西……不,说灰也不太妥当,它是带点儿黄、带点儿褐、带点儿棕,像地上随便拈起来的土粒,色调含混而朴实,平平无奇。 南宫大爷看一眼就明白了:「啊,蟋蟀的粪便。」 「大爷是个行家。」周孔目道,「小人最敬佩行家们。拿着这个,连蟋蟀生前吃过什么药都能查出来。」 话点到这里就够了。周孔目怀疑南宫大爷给云柯的蟋蟀下药,造成其惨败,于是席捲场上花红。 说起来,那可真是一场豪赌啊……搞点手脚再正常不过。 可那是谢家的公子!再庶出、再不争气,也不是一个混混头子可以动的。否则当豪门是什么? 周孔目身为豪门的走狗……不,朝廷的胥吏!话说朝廷是豪门撑起来的朝廷,当然的!不然还能是草民们的朝廷吗?于是周孔目很分得清自己应该站哪一边。 就算主子还没发现的威胁,他也该嗅得出来。不该他也称不上是条好狗了。 南宫大爷当然知道厉害,诚恳道:「我相信周先生,望先生也信我。我知道分寸。」 周孔目一直弓腰道:「不敢。」听到最后一句,方道:「小人自然也信得过大爷。却望大爷给出个交代才好。大人面子也全了,小人也可交差。岂不是好?」 南宫大爷道:「好。」 周孔目谢过他。 南宫大爷还礼:「多谢先生告知,我才好把那胆大妄为的揪出来,还本地一个安靖。」 周孔目再次谢过、南宫大爷再次还礼。两人就在友好的气氛中结束了这次会晤。 那小衙役跟着周孔目走出老街区,风吹过,一个激灵、一声喷嚏。才发现全身衣裳已经汗湿。他,竟然在这初夏的日子,着凉伤风了…… 第二十九章 府上不杀猪 二老爷要狠狠教训五公子! 云柯自己也是作死。没事捲入什么街头械斗,这已经够惹他父亲二老爷的肝火了。他回家时,不晓得反绑待罪、低头思过,竟然先踹丫头出气。那一脚还相当的狠,青翘摔倒在地,好一会儿连气都喘不过来。 旁边的丫头当青翘不好了,吓得哭出来。云柯又骂、下人又劝,闹得沸反盈天的。就听一声怒骂:「这是强盗回巢了?!」 乃是二老爷,骂得中气很足。身后跟着二太太,微皱眉头,手里摇着帕子。 云柯见父亲母亲都来了,也不敢那么横了,下跪迎道:「这大毒日头,父母亲怎的亲降玉趾到柯儿这里来了?」 「你当我想来?!」二老爷继续痛骂。本来骂他不孝、不读书、不乖、不成体统的种种罪状,是可以骂上几个时辰的。然而青翘还在地上躺着呢!这条罪状更大。二老爷指着问:「这丫头你打晕的?」 「嗯……」 「你嘴巴里咬着麻核桃哪?!」二老爷噼头训道。 这麻核桃,是给行刑犯人嘴里塞的,免得犯人临刑叫嚷出不好听的来。二老爷拿这个骂儿子,也够狠的了。 云柯不敢再煽他的怒火,瘪塌塌答道:「这丫头不当我是主子了!」 「哦?」 云柯告状:「她昨天就叫我别出去。今天我回来,她不晓得安慰我,第一句话就是问我以后可听不听她的话了。你说我是主子,她是丫头,我凭什么……」 他还没说完,二老爷滚雷一般的咆哮又浇下来了,把云柯从里到外泼了个透,两耳嗡嗡的,受袭过度,愣是没听清楚大部分词句说的到底是什么。 幸亏二老爷这番话也没什么复杂的,总之两个重点:第一个重点,就是骂云柯。第二个么,倒是夸青翘这个丫头,有见识、有肝胆,并让人赶紧看看她受伤了没。 下人们这才敢把青翘抬到床上,请个大夫来照顾她。 大夫来时,听杀猪般的叫声响起来了。他不知就里,问了一声:「府上干什么呢?」 下人们赶紧透露:大夫你别管了——老爷教训公子呢! 大夫脖子一缩,没敢再问。 青翘的药香煎浓,云柯也被血淋嗒嘀的被抬回来了。他跟青翘躺的是不同房间。青翘听见动静,问捧药来的丫头:「老爷亲手教训的公子?还是让人代老爷教训的?」 丫头回道:「听说先是让忠伯来,后来嫌忠伯下手太轻了,老爷自己动的手。青翘姐姐你别操心了。大夫让你静养哪!」 青翘便没再问。 易澧亏得林代带开,跟林代一块儿躲清净躲了整整一天。昨晚的鬼哭,不论林代、还是英姑,都提也不提,仿佛根本就没那回事儿。 明珠和碧玉就没这等清福了。二房这么大的事儿,她们必须到场,表示她们的关心。二老爷打云柯,她们必须劝阻,以表示基本的善良。但她们还不能真的硬拦,她们没这个资格!等打完了,她们还要跟老太太回话去,免得真把老太太蒙在了鼓里。老太太得了信,出于为人祖母的基本关切,少不得还要到二房来走一趟。她但凡挪挪屁股,前后一应事宜,又是明珠和碧玉照应着。 云舟也是一般儿忙,自接报起,已让筱筱备药,共备了两样,一样是应付棒疮的,一样是清润滋补的,分装提好,小丫头来报:「林姑娘来了。」 「她到我这里来?」云舟眉峰微皱,「快请进。」 便见林代亲手搀着易澧,进门来。姐弟俩今儿穿的都是半旧的衣裳、轻浅的服色,触目舒适亲和。 易澧已得了林代的教导,进门先给云舟行了礼,爬起来,那话却说不出。 林代催促他:「怎的不问好?」 云舟忙道:「哥儿还小,不必多礼!」 易澧把她的推辞不当回事儿,只知林代催了,便是神仙姐姐下的令,他非遵不可。憋得脸都红,他把那话迸出来:「四姐姐好!五哥哥疼吗?」 云舟瞅了他们姐弟一眼,先贊易澧小小年纪,真知道友爱关切。林代以长姐的身份谦了几句,復担心的向云舟低问:「那边成那样了……澧儿晚上还怎么跟他们睡?」 这话先不关心人家怎么样、先担心自己人怎么睡,好不自私。云舟一听自私话,倒是放心。自私的人就好对付得多! 她投其所好,也对林代低低道:「哥儿还小,哪儿睡倒都还好商量,只你……你那边昨晚安静么?」 林代作大惊状道:「四姐姐何出此问?」 云舟道:「下人眼皮子浅,遇点什么事就大惊小怪的,传出话来——怎么你昨晚,是睡在哪里的?」 林代且不答她,忙着问,到底下人们传什么? 云舟道:「也没什么。只说半夜园里的声音……荒诞不经,想必是附会乱猜了,不要理他们!你昨晚没有睡在我替你准备的软榻么?」 林代答道,睡是睡了,只是睡到晚上,不知窗角门缝,不知哪里没煳紧,有寒风进来,吹得她头目森森、很不舒服。原也懒得挪窝。邱嬷嬷太忠心,不惜两膀子力气,就把她抱回了拔步床。 云舟「哦」了一声,却奇道:「都要交七月了,哪儿来的寒风?」 林代道:「正是不解呢!想是半夜三更的凉下来,风带了露气……说来说去,也总是我体弱。」说着,又咳两声。 云舟替她抚着肩背:「这样说来,后来的怪声,你也没听见了。太好了!」 林代问:「你说怪鸟声么?早起英姑告诉我,半夜之后,有只大鸟儿在窗外叫,声音难听,声音又大,把她都吵起来了。还亏我在里头,没听着。英姑道,那鸟儿说不定在院里筑巢了,只怕还要来。她没找到鸟巢,不过以后都在院里点亮灯,夜鸟多半怕光,应该会被吓走。」 云舟听罢,贊道:「妹妹真有两个极好的下人!」 林代谦让:「姐姐取笑,哪里比得上姐姐。」 第三十章 花深夜鸟叫 云舟对林代认真道:「妹妹别看轻易了。我是说真的。你这两个嬷嬷,真是千金难买。别看我身边也有几个人,若能有你那两个嬷嬷那般能干的,我要喜出望外了。妹妹今后都厚待她们才好。」 林代原知道两个嬷嬷很好,何用云舟提醒?邱嬷嬷人煳涂些,忠心与力气,都没得挑剔。英姑的运筹帷幄,更不用多说了! 昨晚分明是有人生了坏心,故意来吓林代的。英姑挑灯看了,发出声音的地方,离墙比较近。狗洞那儿又有什么东西拖动的痕迹,极细微,不过仔细看还是看得出来的。英姑高挂了灯笼,料来能把那「鬼」挡在外头了。 上一次林毓笙自己来通关时,可没想得这般周到,邱嬷嬷更是煳涂。两人听见鬼哭,毓笙正在病重中,也是在起居室安了张病榻,梦中被吓醒,先就心头狂跳、遍身流汗,停都停不下来。邱嬷嬷抱着毓笙,只知空口安慰:「没事的!没事的!」实则她自己也吓得手脚冰凉呢! 那一夜之后,毓笙的病势又沉重三分,无奈向老太太哭告:院子里有鬼! 那时也是云柯出了事,下人本都怕老太太会伤神伤身,林代再来哭诉这个,谢老太太当时脸色就不好了。明珠急得忙把毓笙引开,劝毓笙:老太太这两天有点累,正该好好将养,别用鬼神之事惹老太太挂心。 话是好话,毓笙当时想的是:我被鬼吓死,你们也不管。老太太不能受惊吓,原来是比我重要的! 照着敬老的道理来说,老祖宗的身体,是比小辈重要。不过偏倚成这样,引得那时候的毓笙自怜身世,眼泪流个不停,病更重了。老太太倒也叫了几个下人问问底细。下人为了让老太太宽心,都道:「该是夜鸟叫哪!那院子花木深,原就有许多鸟儿筑巢。林姑娘体弱,听岔了。老太太别担忧。」 谢老太太宽心之余,越发不喜林毓笙,听说她郁郁怯怯、病势一天重似一分,若真为了怕鬼而死在那屋里,却也不是办法,只好恼道:「偏这孩子叫人操心!也罢,哪儿再寻个屋子,让她搬过去罢!」 七夕快到了,下人们本就忙,又为了五公子的事儿火上添油,听说还要大搬家,都怨言不迭。还亏碧玉想了个主意,看尤五姨娘屋里还有空余地方。毓笙自己住着怕鬼,不如搬去跟尤五姨娘住,人多些,倒有些陪伴。尤五姨娘快生产了,天天要喝补品,毓笙也要煎药,正好两个一起煎、一起送了,还省点事。 这主意一出,人人称善,谢老太太也夸碧玉灵巧聪明。 可怜林毓笙,这就被推去跟姨娘一起住了……她还不能抱怨!若又嫌屋子小、人挤、嫌姨娘的屋子辱没了她。人家准回:虽说是姨娘,肚子里现成住的那个可是正经的未来小主子哪!屋小人挤么?屋阔人少您又害怕,非说有鬼!再说原也不算挤,孕妇都不嫌,您倒比孕妇还娇贵!林毓笙原是娇弱,再加这等折磨,身体越发差。后头吐血愤亡,在这里就有了伏笔。 而今换了林代来,打头就把那鬼哭当作不入流的一个小笑话。都不用她动个小指头。云蕙和云舟忙着帮她换新榻。她有张合意的软榻,自然是好的。邱嬷嬷抱她回里间,说她比起当年小乳娃来也没重多少,抱得一点都不吃力。英姑把灯笼亮晃晃一挂,哪里来的小鬼还得再躲回哪里去。林代无忧无惧,也不用到谢老太太面前讨烦心。让她们烦她们自个儿的事去罢! 这时候,云蕙和她亲娘刘四姨娘一前一后,也往云舟这里来。 刘四姨娘已经三十好几了,看起来仍然很娇媚,如二十许人。其实以前,方三姨娘还要娇媚,跟她争宠争得热火朝天。可惜方三姨娘生的六小姐云华,是个病秧子,比林毓笙还虚弱、比林毓笙还爱哭,又没林毓笙的好相貌与聪明劲儿,前几年病死了。从此以后,方三姨娘便垮了下去,皮肉松松的往下挂,用粉都遮不住那疲态,头髮也比以前稀疏。二老爷不再往她房里去了。方三姨娘在谢府里,已不中用,如那行尸走肉,无非每天叨扰三顿饭而已! 刘四姨娘兴致勃勃,要帮她女儿云蕙更上一层楼,好叫她们娘儿俩以后都挺直腰杆、吃穿不愁! 除了在二太太面前照常献媚讨好之外,刘四姨娘主要是撺掇女儿攀紧四小姐云舟。 云舟是大房里,大太太的女儿,刘四姨娘与云蕙是二房的。二房与大房势成水火,照说说云蕙母女也应该离大房远点儿。可是说也奇怪,二太太对云舟倒是另眼相看,有那么一股子怜爱。 刘四姨娘想,可能跟云舟的身世有关。 外人不知道的,都当云舟是大太太亲生女儿。大太太实在人前人后也把她当亲生闺女养着。略知晓内情的,能说得出来:云舟其实不是大太太跟大老爷生的,她是大太太好姐妹的女儿。那姐妹命苦,在云舟很小时就死了。大太太良心好,可怜云舟小小年纪父母双亡,问了大老爷的准,把云舟收为女儿。 ——能说出这番隐情的,已经算是局内人了。 刘四姨娘自诩消息灵通,也不过灵通到这种程度而已。至于隐情背后的隐情,她猜不到,也想不到。 二太太却已经掌握那隐情背后的隐情。 正因为这点,二太太对云舟,更愿意关照。 刘四姨娘却单纯以为云舟身上没有大太太的血,就不招二太太嫌弃了。 她跟云蕙,跟云舟亲近亲近,就不会受到二太太的激烈打压。 云舟别看是个义女,对长辈孝顺、对平辈关爱、对下人也都照顾,琴棋书画、德容言工,但凡大家闺秀应有的优良品质,她一样也不缺,简直成了锦城闺秀的代表。一定要说她坏话,最多也就讲:比起她姐姐,谢三姑娘云诗来,感觉总还差上那么一点儿……所谓贵气?那一点儿气韵是于生俱来的,勉强不得,所以云诗才有福份选入宫,伺候皇上呢嘛…… 第三十一章 可怜慈母心 其实锦城里进宫的女子,不止云诗一个。有一位,也在当朝,位阶比云诗还高一级!就是居住在明昭坊另一头的大户人家:张家。 张家论官宦资歷,本来远远不如谢家,要说子弟资质,更是粗劣,唯独出了个姑娘,选了秀女进了宫,一跤跌进青云里,竟然封了嫔。从此张家凭女而贵,在锦城与唐家、谢家分庭抗礼。比他们宦史更悠远、家底更浑厚的人家,这几年也只有让着他们。譬如福家,有头有脸,还是唐、谢的姻亲呢!不久前还不是把山上的别苑都让了他们张家。 张娘娘封的是嫔,谢云诗不过是个贵人,在宫里见到张嫔是要行大礼的。然而在锦城,见过两位姑娘的人们私底下品评起来,仍说云诗不愧为大富大贵大福相的大家闺秀,张嫔么…… 嘿嘿,哼哼,嗯嗯。 因是皇帝的女人,草民不便冒犯,只好这么哼唧过去,褒贬已尽在其中。 若有人较真儿问:「如果谢云诗那么完美,张嫔却不过尔尔,那为何皇帝把张嫔抬举为嫔,谢云诗只是贵人?」 成熟懂事的人就会指点他:「男人嘛!男人的口味有时……嗯嗯,哼哼,嘿嘿!」 言下之意,心领神会即可,不必真说出来。这要说出来,恐怕只有**阿姑能豁出去这个脸皮了。 却说云诗在家乡父老的心目中,是受到了这样的肯定的推崇。云舟完全走的是云诗的路子,不过是小一号的云诗罢了,怎能不邀长辈们首肯、同辈们敬爱? 刘四姨娘觉得,云舟有一点,比云诗还强:云舟更热情、在外头的交流也更活络! 云蕙十四啦!可以考虑婚事了。嫁给谁呢?名门庶女,很尴尬哪!给人作妾是不行的,续弦也仍屈就了。要明媒正娶么,一般的名门公子,又会挑剔不是正室出身,不肯要。这样一来,要么也找个好人家的庶子,倒也算瓢盆相和。要么,就只有像林谢氏那样,退而求其次,不求男方门第,只求生活宽裕、做个原配髮妻,成个商人妻室去了。 刘四姨娘想着吧,商人妻室倒是有钱,可是地位太低。刘四姨娘好不容易进了官宦人家,伏低做小,辛苦一生,生个官家人的种,拉扯大了,难道又离了官家,进商家去?怎么想都不甘心。她还是想挑个好人家的公子少爷,大富大贵的也不指望了,只要有两点。第一,肯听老婆的话。刘四姨娘这几年帮娘家兄弟们做得不错,挣下不少产业,其中有一大部分,是暗暗记在刘四姨娘名下的。刘四姨娘就一个女儿,日后还不是给她。看云蕙的经济头脑,倒也过得去。只要她以后夫婿在理财方面肯听老婆的,小夫妻过日子必定越来越红火。第二么,男方本身也要是个读书种子。只要肯读书,日后迟早有个功名,哪怕官小点儿都不妨。云蕙总算是留在官家了,不枉刘四姨娘在谢府一场辛苦。 有了这番计议,刘四姨娘就朝这方面努力。女儿长大也是很快的!现在完全可以先看起来了,有合适的最好先订下,免得被别人抢了。 这计划实施起来有两个困难:第一,刘四姨娘交际比较窄,所知的公子少爷们很少,要了解他们就更难,实在不好挑,若要交给媒婆罢,媒婆一张嘴能生出花儿来,就算说得千好万好,也叫人不放心,还是得托个实在些的人帮忙找找。第二,就算找到这么个合适的男方,谁知道男方看得上云蕙不能呢?总得有个份量重点的人,帮忙说说,让男方知道云蕙的好处,订了她是绝不会吃亏的! 刘四姨娘一方面拼命拍二太太马屁,希望二太太帮忙。但她也知道,二太太这个人,自己生不出孩子来,对小老婆和庶子女们很怀了一包的气,不背后插刀就不错了,要鼎力帮忙实在强求。 所以刘四姨娘就攀上了四小姐云舟。首先,她虽是个未出阁的小姐,手帕交很广泛,那些跟她交好的小姐们,都有各种姑表堂兄弟们,兄弟们又有他们的朋友们,说来说去,说不定就能聊到合适的人选。其次,云舟早到了待嫁年龄,明着暗着给她说媒的,不知有多少拨,云舟自然看不上,但若有能配云蕙的,她就赏了云蕙,先订下来呢?不失一桩美事呀!第三么,云舟这么招人宠、招人爱的一个小姐,住的是谢府如今最好的闺房、吃穿用度都是极佳的,云蕙跟她走得近了,眼前实惠的好处也不少哪! 听说云柯挨罚受伤,刘四姨娘第一个想法就是:带云蕙到云舟这边来。 其实云柯是云蕙同父异母的哥哥,云蕙完全可以自己看望云柯,不必非跟着云舟不可。但刘四姨娘考虑到,云柯也是庶出、又不受宠、这次又实在做了错事。云蕙如果巴巴的跑去探望,会不会反而招老爷和太太嫌?如果不去么,又太冷血。 最好是跟着云舟啦!姐妹们结伴行动,就不会太显眼。有什么话要讲,云舟先在前面讲了,云蕙在后面附和就好,也不会出错。 云蕙受生母耳提面命多年,对这些人情事故也比较懂了。往云舟院里去的路上,母女们也没有并肩走在一道——小姐跟生身姨娘行止太亲密了,也是不成体统的,该避一避——看看走到无人的地方,穿过假山径,两头石壁护定,云蕙这才靠近刘四姨娘,有句话儿忍不住问问:「见了四姐姐,昨晚的事儿……」 她想问生母,昨晚的事儿要不要提。刘四姨娘睃了她一眼,冷然道:「昨晚的事儿?昨晚有什么事儿?」 云蕙懂了,像几年前云华之死一样,就是病死的,死前什么事都没发生。 可云华死得干净啊!昨晚的事情不干净,似乎打草惊蛇了呢。云蕙总觉得有点不安……可也算了。有娘和四姐姐两个人在,还不用她来操心。云蕙又释然了。 第三十二章 索要纸上宫 云柯正趴在床上,吡牙咧嘴的熬疼,听见门帘动,有人进来了。云柯随口就问:「带什么解闷的来了?」 「还想着解闷呢?」来人道,那声调却怪,像笑,又像忍着一包泪。 云柯艰难的扭头看她,咧嘴露出的笑容,倒还是雪白灿烂露出尖尖犬齿的招牌笑容:「原来是你。」 是青翘来了。 她走到云柯的床边,坐下,云柯就不用再扭头了。 他屁股被打得稀烂,已经不能躺、只能趴了。手上头上也都有伤,这一切使得他想抬头往后看都很困难。 青翘坐在他枕边,他就舒适多了,吁出一口气:「嗳,你怎么来了?不好好养伤?」 青翘还是那样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神气:「蒙公子赏的那一脚,力道真巧,其实我也没什么大伤。大夫说要静养、滋补,都是煳弄人的场面话。随便找哪个女孩子给他们看,都无非是这一套。我有什么事儿?」 「那我就放心了!」云柯笑着邀功,「我知道你这几天癸水来,就避开了你的肚子。出脚时也避开了你的心窝子。看我踹得好吧?」 青翘凝望他好一会儿,有话要说,想想又没什么好说的,就要不说,又忍不住,终于伸指头,点向他的额角:「你这个……」 外头有人走动,青翘就放下了手。大少奶奶、并云舟等人进屋,正见到青翘丫头贤慧极了的谆谆劝诫五公子云柯:「公子从今往后,尽改了罢……」 云柯也不像先前那么凶暴了,如一只被打乖了的勐狮,低头聆训。 大少奶奶两眼一弯。开口贊道:「好个丫头!似这般人品见识,怎能不叫人往上抬举?」 一群人都笑吟吟打量青翘,又温言慰问她。青翘红了脸,低了头,匆匆给一个个行了礼,也被拦住了。她便道:「我去给奶奶姑娘们倒茶。」 云蕙顺口做人情:「你受了伤,倒什么茶?让别人倒好了。」 青翘口称自己无碍。逃也似的避了出去。云柯开口抱怨:「上不得台盘的。这是猫避耗子哪!」 丫头们搬了椅子、斟了茶水、打着扇子。云舟让筱筱把药拿出来。又嘱咐云柯:「五弟,你是极聪明的,不用我多说了罢……」 青翘避在外头。想着大少奶奶进屋来时说的那句话,心还在噗嗵噗嗵跳,有人探头过来笑道:「做什么呢?」 是大少奶奶带过来的陪嫁丫头漓桃。 青翘索性摊开了,打开一个衣包给漓桃看到:「正为这个犯愁呢。」 漓桃见是几件好衣裳。奇道:「这是谁的?」 「二太太赏的。」青翘照实道。 漓桃抿嘴一笑,作势行了一礼:「给姐姐道喜了!」 青翘恼道:「人家正犯愁。你倒来顽笑!可知心里没我,我不再同你说了!」 漓桃敛了嬉笑,近身同她坐着道:「姐姐别恼。我原不懂得什么,陪我们小姐到这里来。两眼一抹黑,只怕行差踏错,多亏姐姐妹妹照料我。凡事同我讲,我心里再不知个好。成什么人了呢?只这事……」说到这里又笑一笑,「休说别人,就连我,也听说了。是什么坏事呢?不过迟早罢了。太太如今赏你,正是脸面,愁什么呢?」 青翘苦道:「常言道无功不受禄。我没照顾好公子,不受罚已经是老爷太太法外施恩,怎么反而受赏?这要折福折寿的。」 漓桃摇头道:「姐姐真是小心!我倒觉得,这是老爷太太都知你忠心勤恳了。五公子为人,谁不清楚?也正是你在旁边,还帮他收一收。日后还仗着你呢!这赏赐,无非是这个意思罢了。」捻捻衣裳,「又是新做的。」 这话说在节骨眼上。 若是旧衣服,说不定是二太太打算把她开了脸、明放作云柯小妾的节奏。却是云柯还未说下妻室,哪有便先纳了妾的道理?青翘岂不被推到风口浪尖上!既是新衣裳,那还好些。 漓桃又悄声问:「我要问得太露骨了,姐姐只管打我——除衣裳外,可还有金银钱钞呢?」 青翘道:「却也有几粒锞子。」 漓桃拍手道:「那更不怕了。便是赏赐嘛!」说着弯腰笑道:「姐姐,你也太小心了。论理,五公子身边也实在离不了你,这次公子急躁了,老爷太太还怕你寒心呢!可知该给姐姐道喜的。无非早点晚点的事,怕啥?」 青翘戳她额角道:「早点晚点,说你自己罢!」 漓桃顿时满脸溅朱,要逃出去,腿却软了,一时走不得。 青翘挽了她道:「你怕什么?我也跟你说私房话。大公子跟五公子不能比。我们五公子但愿别再荒唐,我们已经阿弥陀佛,自不敢踏差一步。大公子却是出息的。现在略略有些阻碍,所以大家小心些。等他上去了,房里多几个人,有谁嚼舌头不成?你们大少奶奶带了你来,自不屈你的。」 漓桃听得羞极,直往外躲,青翘又道:「宛留——」 漓桃身子就顿住了,竖着耳朵听。 青翘道:「你也知道,我跟宛留、明珠姐姐几个,原来感情就好。宛留我是知道的,对公子忠极。公子说东,她不说西。大少奶奶是主母,便等同她的主子一般。这些日子,你还没看出来吗?」 漓桃心里一松,与青翘又说了会儿闲话,回来前头照应一番,服侍主子要去了,青翘来恭送。众人怜恤她受伤,都拦她:「你且回去将养!」青翘依然守礼恭送。漓桃自寻方便时去向大少奶奶回刚才青翘所言关于宛留的事儿,叫大少奶奶宽心不提。而青翘回了云柯屋子。云柯一见就抱怨:「你来给我泡茶,她们泡的味道也不对。」 青翘嗔道:「爷说了多少话呢,渴成这样?」说是这样说,果然去为他换了一盏茶,按着他惯常的口味泡了。 云柯笑道:「你也吃一盅儿。」挽她手道,「林姑娘给澧儿出了个字画谜,你猜猜?」便如原样描述了。 青翘昨儿晚上服侍易澧睡觉,原听了这个谜。易澧到云柯这边睡觉前,毓笙已经揭开了谜底,故此青翘也知道了,听云柯这一问,故意道:「五公子刁难人!我一个大字不识,怎么猜这个谜?」 云柯刮鼻子臊她:「你认识几个字,打量我不知道?这字准是连你都识的!猜一猜,若对了,我有彩头给你。」 青翘心中一动,假意道:「我若猜不中呢?」 云柯嗔道:「好没志气!你且先要个彩头呢!」 青翘心中一动,却又道:「罢也罢也。」 云柯非要青翘说不可。青翘便道:「你还记得那个纸宫殿么?」 云柯「哟」了一声:「你倒眼光高!」 原来是为了老太爷谢小横在山上修道,有时做仪式,要烧些纸人纸马。有家纸器店想招揽这笔生意,特意送了孝敬进来,其中一件,乃是纸煳的仙宫,用的那纸,比秀才写字的纸还好!什么罗纹、龟纹、双丝路、单丝路,什么深红、粉红、青红、明黄、深青、深绿、浅绿、铜绿、浅云色,做将那墙、柱、椽、阁、阶、台、窗、檐,好不神采飞扬、栩栩如生!而且每扇门都能开合、每扇窗都能开关,檐角挑着蝇头大的银纸小铃铛,那铃铛摇动间还能发出雪落瓦檐般细微而美丽的声响! 那纸殿,二太太喜欢,专给配了个托盘。二老爷见了也喜欢,二太太就给二老爷搁书房的多宝格上了,与珊瑚盆景、白玉龙环等器物并列。青翘竟想要这个! 云柯倒笑了:「你若胜了,我想什么办法才能把那房子弄来?要叫工匠再做一个罢,怕不花了我积攒到现在所有的私房!」 青翘指尖碾着毯边儿上的花纹,似笑非笑道:「想公子既然能来个全城豪赌,这几个钱必不用愁!」 云柯哀嚎一声:「你还提这个!」去抓青翘的手。 青翘一躲,云柯手一伸,牵动伤口,嗳哟叫痛。青翘忙去照应他。他就势把青翘揽在肩旁,昵声问:「若你猜不中呢?你给我个什么彩头?」 青翘怕再牵动他的伤,丝毫也不敢挣,只咬牙笑道:「好个公子,贪我们丫头的彩头!」 云柯嘴唇在她耳垂边:「就是这个丫头的彩头,我才要贪!我说,若你猜不出来,不妨允我……」后头的声音微微细细,只有咬着耳朵才能听见。 青翘听得脸上滚滚的红起来,哪里肯依:「公子作践我!」 「你要当是作践,我也白看待你了!」云柯按着她的手问,「你只说你肯不肯跟我赌罢!实在你也不一定输,是不是?」 青翘一想,自己岂止是不一定输,根本是一定赢!心思一活动,就应了。云柯问:「那你猜是什么呢?」 青翘抿嘴笑道:「我猜出来,公子别恼——乃是一个『大』字。」 林代跟易澧说的,还有云舟猜出来告诉筱筱的,都是这个答案。林代在纸上画了个人,人肩上有扁担一横,可不就是个「大」么? 云柯摇头:「不对。」 青翘惊道:「怎么不对?明明林……」说到这里,把唇一抿,不再说下去了。(未完待续) 第三十三章 送谣伤绮人 云柯不放过她:「林怎样?林姑娘告诉小澧儿了?你明知道答案了,还跟我赌,纯心要赖我一座纸宫?」 青翘无言以对,一扭身子,作势要走:「我原说不玩的嘛!」 「且慢且慢,」云柯留她,「你就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说『大』字不对?」 青翘毕竟好奇,贴在他身边问:「那依公子的见解,是要哪个字作答案才对?」 「太。」云柯斩钉截铁道。 「嗯?」 云柯隔着薄毯子朝自己下半身一指:「喏,这儿不是还有一点嘛!」 青翘双颊红云大盛,当时就要走开。当不得云柯已经攥紧了她的手,非要拉她去,发嗲语道:「姐姐只当可怜小生,犒劳犒劳这一点嘛!」 青翘啐道:「你就不怕伤了?」 「正是有伤在身,所以才要讨彩头嘛……」云柯涎着脸道。 帐内春浓。檐角树梢两只鸟儿,交颈昵哝,不一时又都振翅扑落落飞去了,留下一地的碧影儿,斑驳了苔痕。 那一天,以及那一晚,都是青翘不顾病体,在云柯床边照顾——唔,至少正经的版本应该是这样宣称的。 还真有人把这版本当了真。 第二天,青翘不得不去截住一个担水的丫头问:「你昨天在我房里等我到夜深?」 那是一个二等丫头,名为洛月,因为人木讷,不讨喜,老是被派遣去干些粗活,譬如担水之类。明明是粗使丫头才干的活计,她也会被派上。 青翘动问,洛月忙站住,在衣襟上擦了擦手,行了个礼,承认了:她昨天听说青翘在伺候少爷,以为青翘还有伤病在身。不会伺候很久。于是就一直等啊、等啊,等到快犯宵禁了,才不得不回去。 青翘恼得倒笑了:「你这脑袋是实心的么?」 洛月摸摸自己脑门儿。不知怎么回答。 青翘嘆口气:「说吧!找我是为什么?」 「就是上次的事儿……」洛月讷讷道。 「还说!」青翘恨得又想戳她脑门儿,「都是你害的!」 「呃?」洛月诧异。 青翘不好多说,逗她道:「你也知道我有伤病。那事儿,我不管了!」 洛月也不敢强求。只自己愁眉苦脸站着,眼泪要涌出来了。 青翘缓和了脸色劝她:「逗你的!我总归帮帮你。能力有限。弄不到最好的了。差不多的总归给你一个。」 洛月哀凉谢道:「多承青翘姐姐费心了!唉,反正六姑娘生前也……」 青翘眼角瞥见有人走过来,忙小声喝止洛月:「你作死么?」 洛月便不敢再吱声。 走过来的,是邱嬷嬷。她远远看见一个大点儿的丫头教训一个小点儿的丫头。大丫头眼熟。大概是进府之后见过、说不定还介绍过,只是她记不清了。那小丫头,她就完全没印象。 虽然记不清名字。老话说得好,伸手不打笑脸人。打个招唿总归没错的!邱嬷嬷加快步伐。老远就端起笑脸,扬声叫起绝不会有错的称唿:「姐儿在这儿忙哪?」 「不忙不忙!」青翘与邱嬷嬷寒暄数句。邱嬷嬷觉得这大丫头又热情、又懂礼貌。至于小丫头么,怎么一脸愁苦相,对邱嬷嬷也没有友善的表示!邱嬷嬷觉得这小丫头真不招人疼,活该被教训哪! ——咳,这也不关她的事。 英姑曾直言不讳的警告邱嬷嬷:「进了谢府,你少管闲事。你又没拆鱼头的本事!别添腥了。」 邱嬷嬷记在心里,跟青翘皮毛潦草的问候了几句,没往深说,就告辞了,办她自个儿的事去——正大光明的理由,她要看她的侄子慧天去! 邱慧天正练拳练到黑水汗流,退下来泼澡换衣服。等他换了衣服,跟邱嬷嬷坐下来,邱嬷嬷望着他,啧啧赞嘆:「是结实了!」 只不过练了几天,真有这样的效果?邱慧天只好当是长辈的套话,像什么「胖了」、「瘦了」,只表示关心而已,不必当真。他咧嘴笑笑。 「那,那个……怎么样?」邱嬷嬷做个眼色,鬼头鬼脑的问。 邱慧天知道她要问的是啥,连忙和盘托上:这几天,这般如此,如此这般,习武归习武,总之对方没有恃功来拉拢他,叫他背主啊给情报啊什么的。 「好!你继续小心着,他们要说什么,你只说不知道就完了。叫你做什么,你就悄悄告诉我。」邱嬷嬷鹦鹉学舌道。 「那是自然!」邱慧天一口应承。 「不管怎么着,」邱嬷嬷咧开嘴,「以后出门,有你护着,就更放心了!」 「但愿有一天我真能那么厉害!」邱慧天感慨一声,又把他打听到的外头新闻告诉邱嬷嬷。 情报有多重要?不管谁,一个人关起门来与世隔绝,是不行的。再聪明的人,也不能闭门造车,总要多听、多看,耳目灵通了,才能随机应变。 于是邱慧天有一个任务,就是帮忙收集外头的消息,报告给里头。 这次他确实听到一件重大新闻:外头顽童们之间,传着一些嘲笑某位小姐的歌谣! 跟林代等人无关。这些歌谣,笑话的是张家一位小姐。 这张家,就是出了位张嫔,跟唐、谢分庭抗礼的张家。 歌谣攻击的那位小姐,是张嫔的侄女儿,闺名绮儿。生得也算不错了,当得起名中那个「绮」字。 可嘆天下十全十美的相貌实在少,纵然称得上美女,要挑还是能挑出缺点来。 张绮儿的脸太大;牙齿不够整齐,笑起来尤其明显;人中太长了,虽属福寿相,在美学效果上毕竟有些儿碍眼。 那些童谣里,就抓住这几个缺点,大肆攻击。 说来也怪!千金小姐都养在深闺中,难得抛头露面。自然也跟女伴们来往、烧香还愿时见见尼姑们、出于怜老恤贫的善意也跟着母亲长辈们接济一些穷婆子,那相貌还是有人看见的,贵小姐们无不如此,美得超凡、亦或丑到超群的,还是会被大大传扬,但张绮儿没到那种地步,不知何以会被单独拎出来大肆嘲笑? 张家长辈恼怒异常,严禁街头再唱这种歌谣,而且严究始作俑者。童谣如风,哪里追查得到哪儿来的?却是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私底下那歌谣传得更凶了。而且市民们根据张家的激烈反应,反以为这是做贼心虚的表现,张绮儿一定真长得有这么丑了。 张绮儿在家中揽镜自照。 女人本就喜欢照镜子,一天可以研究个几十遍:我这脸色可是更鲜妍了?咦,我这儿怎么又长了个痘痘,可会留印子不能? 若有人夸奖:你腰身真美!女人找个大镜子,左右顾盼,扭上扭,觉得果然生得好,我见犹怜,以后挑衣服,都刻意体现腰身的美。 若有人指出:你眉毛不行嘛!女人鼻尖紧贴镜面,盯个半天,换个光线与角度再盯上半天,果然看着不行,从此刮之剔之、描之画之,一定要拾掇精緻了才见人。 张绮儿如今揽镜看来看去,果然觉得脸是大了,若是用个小点儿的镜子、凑近点儿看,果然到了「一个大饼x尺大,小小镜子盛不下」的地步。那牙齿,自然是不整齐的,叫她恨不得拿锤子打下来,重新排一遍。再看人中,也是长了,当然不至于「鼻涕要过河,一走走半天」,可……可也实在比其他姑娘长啊! 张绮儿恨得把镜子一摔,把脸埋在臂弯里,嚷道:「不看了!别让我看见了!」 丫头们本来听说姑娘要跟唐家议亲,正以为要忙婚事了,谁知婚事八字还没一撇,姑娘就成了个笑话,内府气压陡降,搞得她们大气都不敢出,看姑娘摔镜子,便忙把摔坏的镜子拾掇出去。有心思灵巧的,看见壁间还有镜子,也忙取掉。张绮儿含泪抬头,见窗外池子波光闪闪,也指着大叫:「那个也是镜子,我不要看见!」丫头们忙把窗帘合上。张绮儿见其中一个丫头,脸特别小巧,恶向胆边生,案上抓了个东西就掼过去:「别叫我再瞧见这妖精脸蛋!」 那丫头连滚带爬退下。 张绮儿母亲来了,见大白天的,房里垂帘垂幔,那等儿晦暗,地上摔着碎片,女儿垂泪呜咽,看得她好不心疼!揽了张绮儿的肩,先骂一干丫头们:「没用的东西,惹姑娘生气!」 丫头们好不冤枉,别说她们不敢惹,就算想给张绮儿消气,都不知从何消解起啊! 张绮儿母亲又骂道:「看着都惹厌,还不都下去!」 丫头们如蒙大赦,躬腰退下。 张绮儿母亲搂着女儿的肩安慰:「不知哪干毒妇编排的!我女儿生得绮丽,哪里说丑就丑了?放心,看了就知道!美女难道是把五官割开来看的么?组合在一起,就是漂亮嘛!从小儿一直漂亮到今天,难道被刻薄几句,就真丑了不成?」 张绮儿仍然乱扭乱蹬、口中啼哭。她母亲復道:「我儿别恼!你父亲已经去跟太守说了,多派人查禁,以后再也听不到这毒歌了,并背后的人,也都要抓起来,在街心打死,予我儿消气!」(未完待续) 第三十四章 七夕荐娇女 张绮儿听了母亲的安慰,哭得更凶,几乎没背过气去。她母亲心疼坏了,没口价道:「我儿!你有事,跟娘讲,娘为你出气。别哭坏了自己身子!」 母亲疼女儿之心,到这地步,也算去到尽了。张绮儿偏要怪她母亲:「娘,你不为女儿着想!」她母亲恨不能把心掏出来给她看:「心肝儿,你瞧瞧,还要怎样为你着想?」 张绮儿含着两泡眼泪道:「娘要是为女儿着想,怎么会去唐家面前丢我的脸?」 她母亲恍然大悟,连忙安慰她:「不丢脸不丢脸。」 张绮儿气得跟她母亲吵:「丢脸丢脸!」 闹腾了好一会儿,张绮儿就死认一个理:张家正准备跟唐家说合她与唐静轩的婚事,这种时候,街上传的坏歌,张家托唐太守去禁,就等于请着唐家注意啦!听仔细啊!那些人唱的是什么?张家小姐绮儿有多丑啦…… 那末,唐家人岂不都认定了张绮儿丑? 那唐静轩还怎么会娶张绮儿? 「会的会的。」她母亲连声劝慰,「都说纳妾纳色,娶妻娶德。结髮夫妻讲究的是门当户对,品德端正,并不是……」 张绮儿「娘呀」一声哭得更凶了:「你这意思都是说我丑!」 「不不!只是相貌并不那么要紧,何况你还漂亮……真的,唐家太太都说满城女孩子,就你最可人疼了!」 「真的?」张绮儿总算止住哭。 其实是假的,不过她母亲为了哄她开心,连眉毛都不皱一下:「当然是真的!」说到这里,忽然有了个主意,「过几天就七夕了。我们正好跟唐家一块儿过节,让他们见识见识,我们绮儿哪里有一点丑?那歌谣真是凭空捏造!」 张绮儿扭着手帕子。她还有点儿自知之明,那歌谣不算完全凭空捏造。她脸上的硬伤,还是存在的。没订亲就去见那头的亲友们,莫不要递笑柄给人哪…… 「羞啥?以前又不是没见过!」她母亲倒是信心满满。 说得倒也是。张绮儿想。锦城就这么几户权贵,逢年过节。来来往往的走动。除了男女之间授受不亲。不方便见之外,其余还不是都见了。 「见过的,谁不夸赞我们绮儿相貌!」她母亲更骄傲。 这话说得更对了。反正没人会到张家人面前骂她们女儿丑。能传过来的都是好话。 「……也就是这些年略有些生疏了。」她母亲扼腕嘆息。 都要怪张家自己的作派!出了一个嫔。尾巴翘到天上去。这种威风是好在唐家面前摆的么?唐家是真正的贵胄世家!他们的宗庙设在京城,总族谱五年一修,去年新修的那次,已有十四支分系。锦城唐太守所属的这支里。歷年数下来已至少有十七八个子弟作官、十六七位小姐受了诰命,还有两位小姐。嫁了皇族宗亲,别的宗支中,还有三支比他更昌盛,而即使整个唐族中最差的一支。五年里也出了一个少尹、两个廷尉、三个主簿,封了四个诰命。 你说说,这样的唐家。这样的唐太守,会倒过来奉承张家的架子么?难怪就疏远了。去年起。张家盘算着给张绮儿定亲,算到唐静轩头上,这才抛媚眼示好的倒贴起来。唐家想想,唐静轩的亲事老是不定,也确实棘手,看看张绮儿不失一个好候选人,于是两下里长辈们又热络起来。张绮儿却还是没有跟唐家的女眷们玩在一处。 近在眼前的七夕,倒是个好机会。 七夕是女儿的节日。银汉鹊桥,女儿乞巧。有多少好玩的事儿、好吃的东西。风轻流萤舞,纱扇掩檀香,正是女眷们联络感情、交流女儿经的好时候。 哪家女儿灵慧、哪家女儿笨拙,也往往是从七夕的夜晚传开去。 在今年的七夕乞巧会,向唐家的女眷们展示张绮儿有多美、多灵巧,岂不是好呢? 在母亲信心满满的鼓动之下,张绮儿仅有的一点自知之明,抛到了九宵云外,真觉得自己是灵慧极了的美人儿,只要见了、相处了,对方亲友必然会发现谣言有多么荒谬,她才是唯一配得上唐静轩的姑娘! 「——谁稀罕配他呢?」张绮儿含泪而笑,还要故意撅起嘴说傲慢话。 「那是,那是!」她母亲抚着女儿的髮辫,「无非综合论起来,咱们也不容易找到这么像样的了,这才给他个荣幸而已!」 张绮儿觉得母亲的话真中听。她把脸埋在母亲的袖子里,就着凉滑的锦缎蹭泪,道:「娘啊!要不要再买衣服?以后我掌家了,多多给你买衣服!十套、一百套,让你早上换、中午换、晚上换,都换不完。一套衣服配一套首饰,我们都穿戴配套的,出去叫人家眼红死!」 「心肝儿肉!」她母亲感动得眼泪都要下来了,觉得这女儿真没白疼。 邱嬷嬷带着关于街上流传张绮儿歌谣的最新的情报,回到了林代的身边。 「有谁想嫁唐公子,所以往张姑娘身上抹黑么?」英姑第一反应就是这个。 姜还是老的辣!这也算得太准了。 可是,到底是谁干的呢?这就难猜了。连张家并唐家,使上大劲还没查出来呢!真是个难解的谜。 猜是谁干的比较难,排除谁不会干,却很简单。 在很多人心中暗暗开的嫌疑名单上,谢四小姐云舟是第一个被划掉的。这不仅因为她人品高贵,绝不可能干这种下三滥的事,更因为消息灵通人士都晓得,等天凉些,夏末秋初,最迟不过冬雪,谢小横作为修道有成的名士,要进京帮忙做法事祈福,顺便把云舟带去。京里某位少年贵胄,会成为云舟的夫婿。 至于哪位少年贵胄?这可真不知道。总之,一定千挑万选,配得上云舟,这是毋庸置疑的了。 这种情况下,云舟怎么可能去抢张绮儿的婚事呢? 「除非……」英姑又有了新想法,她看一眼林代。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林代笑道,「大嬷嬷,我们不多想,且忙自己的。」 易澧总算是要进私塾了。 谢府的私塾,请的夫子是什么等级?简直像镀了金子一般,说给懂行人听,能晃瞎了他们的眼! 「这些……这些才配得上称为先生哪。」有人感嘆。 其实他本来想感嘆的是:「这简直是帝师的阵容哪!」为了忌讳,话到嘴边又改了。 其实帝师阵容是太夸张了些。谢家再有能耐,总不能把京中的大学士们都请到锦城来。那可真是抄家灭门的能耐了。 谢家的书塾,是谢小横手里起家。 那时候谢小横还在京中供职,有时回家乡盘恆。他见到一些文士,考试不好、做不了官;或者官运不佳,等官补等得很惨;或者不会做人,哪怕做上小官,混得也很不得意。谢小横跟这些人交往交往,发现才学确实好的,就请到家里供着,只当为国家保留一点文气。 后来谢小横到晚年,人更具仙气,养回家里的学者,那学问更是经天纬地、飘飘若乘风而去……呃,跟「现实有用」那些东西可能沾不上太多关系,但绝对是「会当凌绝顶」的等级。 谢小横的大儿子,谢大老爷,也为谢家书塾做出了巨大贡献。他人不太聪明,跟据谢小横的意见,只是死读书的材料。谢大老爷也就在文字上死抠出了一定成就。你让他说一点见解,他未必有自己的好见解。谢小横亲手招进书塾里的优秀文人们,都懒得跟他聊天。可你要问他一些基础性的学识,他是绝不会让你失望的。因此,他招进书塾的先生们,也都是基础扎实型的。这种先生也许做不出惊人的大学问,但是帮着孩子们打基础,却很得当。 谢小横的小儿子,谢二老爷,在学问上比起大老爷来,就更不如了。谢小横批评大老爷是死读书。那二老爷呢?还是三个字:「不读书。」二老爷完全不是读书的材料,辛苦很多年,死记硬背了很多范文与应试诀窍,勉勉强强的过了科举,进了官场。一进官场之后,他的仕途却很舒畅了。因他会做人、懂得怎么跟人交往。他介绍进谢家书塾的先生,除了读书之外,也更懂得书上知识在实际世界的运用。 有了他们父子三人介绍进书塾的先生阵容,再加上谢老太太比孟尝君更懂得怎么款待先生们。她留得住人!她手下教养出来的下人们,也很懂得怎么揣摩小主子们的资质,跟先生们沟通,怎样的种子配什么先生,因材施教。 这样一来,无怪乎谢家书塾成为锦城最过硬的书塾。谢家旁系亲属们且不说,连不沾亲不带故的,也以进「谢塾」为荣。譬如与谢云剑并称为锦城年轻名士的澹臺以,就很想进谢塾。可他只是一介寒士,不但拿不出束脩,而且往上数八代也跟谢家扯不上关系,自以为无望了。却也真是才华高了,如置锥于囊中,自然脱颖而出。他不敢上谢塾门口求情,谢塾里的高明先生自已听说过他的声名,主动与他交谈,啧啧称许,却也实诚,对他道:「以你的才华风骨,子孙后世并传诵你的字句、受你作品激励。若说经世济国,你却未必能行。若说官场唱酬,更是你的弱项了。」(未完待续) 第三十五章 纸笔裁成长短句 换成别人被先生说没本事当官,别人可能会生气或者郁闷。换成澹臺以,但作揖道:「纸笔裁成长短句,心血熬尽酬难计。学生但求学问进益,能与先生们唱和、得先生们薰染教化,于愿已足。」 他那句当场说出来的诗句,立刻又受到传颂,被奉为诗作「不以句害意」的典范。 而云剑也为他诗才而心折。凭了云剑的面子,他被正式收进谢塾中,不但不用交钱,饭食笔墨也都由谢塾提供给他。 澹臺以倒不肯接受,觉得是施捨,太伤面子。还是云剑与他促膝长谈,劝道:「食水纸笔这些东西,算得什么?没有时,自然为难。已经有了,多点少点,其实都不要紧。我说我们如今提供给你这些,对我们并没什么损失,你莫以为我自炫富贵。若有一天你也宽裕了,也会跟我一个心情。若终身不能发达,实在也没有关系。天生万物,各有各的用途。兄台的才能,与众不同,人生也一定与众不同。身外之物,何必多去考虑。倒是谢塾得了兄台,蓬筚生辉。兄台只管推辞,我倒要嫌兄台胶柱鼓瑟、死板拘泥了。」 云剑这些话,若提取中心思想,翻译成大白话,其实很伤人:啊对,我们就是施捨你!你呢,凭你的才华,可以给我们谢家长脸。咱们这是双赢! 换了另一个人说这种话,澹臺以肯定拂袖而去。他穷。他若没这穷脾气,还不至于穷到现在呢! 可是这是云剑说出来的…… 云剑说话,就有这种魅力,就好像是一国君主。君主赐臣下东西,臣下会觉得受污辱么?君主请臣下以其才能回报君国。臣下会觉得这种要求太庸俗么? 于是澹臺以也完全被云剑的气场震慑住,等回过神来时,已成了谢塾的食客学生一枚,再要抽身就不合适了。 易澧终于被安排进谢塾读书了。当然,一开始不会安排特别「仙」等级的先生教他。他现在还无法接受那种先生,教了也是浪费!最开始的一阵子,很可能是好几年。他都只会接受最基本的教育。主要是大老爷请回来的那种先生们。适当再辅助一两个二老爷请回来的先生,先给他打基础,再看看他适合往哪方向发展。再因材施教。这个过程会很漫长,很可能等到他十几岁以后,他的学术道路才会真正成型。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易澧踏进谢塾。大方向已经得到了保证,做学问的前途不会太差了。只要他自己不是太朽木不可雕也。 要说朽木,谢家最公认的朽木是云柯,既没那天份,还不用功。可即使是云柯。做起文章来,也比离城所谓还可以的少爷公子们,譬如易苢之流。要强得多。 林代亲自给易澧整理他平生第一次书箱,云舟则接待了一位客人。 客人是矮个子。生了一张憨顽的糰子脸,梳回心髻,点金步摇的璎珞流苏珠子垂到眉梢,衣角裙边飞着蝴蝶,笑起来一边一个甜甜涡。 云蕙也跟着云舟待客,一见这位客人,叫得别提多亲了:「福姐姐,福姐姐!」 来人名为福珞,比云舟小几岁,是大太太的甥女。福家在锦城也算大户,住得离谢府又近。福珞经常来谢家玩儿,与云舟最亲近,和云蕙她们的感情也不错。 与云蕙亲热了两句,福珞把谢府一个个人都问候过来,又道:「怎么不见我那小岭儿?」 只为云岭也是团团圆脸,两人皮色都粉粉嫩,一般儿娇润。大太太曾拉着云岭到福珞怀里,笑道:「偏你们像一对儿姐妹!」 云岭的生身姨娘在旁边,当时就有点心跳,只怕福珞看不上庶生的云岭,当场给个没脸。云舟在旁打圆场道:「福妹妹生就小孩儿相。」福珞照照镜子,却欢喜道:「真格儿的!我跟小岭儿是一个脸相嘛!」抱着云岭好生亲香一阵,倒是云岭害起怕来,啼哭叫奶妈,这才作罢。从此福珞就管她叫「我那小岭儿。」 今日问起,云舟笑道:「只为她略吃了几口甜的,肠胃又不安了,现在还煎了药哄她喝、又叫奶娘给她摩着肚子。也不是什么大事,一会儿该好了,想必是会抱过来,与我们一处顽的。」 福珞点了头,又东张西望一下,悄悄儿问:「我听说你们这儿来了位天仙,把——」指了指身上的绮罗示意,道,「都气得不行了。那天仙儿呢?」 云蕙先接口问:「张家姐姐吃林姑娘什么醋?难道把她们排在一首歌里了么?」 没有那么夸张。只不过锦城已有「锦团花簇蝶莞尔、离林清彻玉纤寒。」两句歌谣,把蝶笑花与林代并贊,之后又传出讽刺张绮儿貌丑的歌谣,张绮儿难免把被夸贊的美人恨上了。蝶笑花已是公认的妖孽,张绮儿没法去恨他,那怒火自然就集中在了林代身上。 倒不光是张绮儿。如今锦城有多少姑娘对林代羡慕嫉妒恨、又有多少公子少爷对她好奇,实在无法计算。 云蕙酸熘熘道:「大家闺秀传这种名声,也未必是好事!」 福珞牵起嘴角:「瞧你这么说,就知道那天仙儿肯定不在这里了。她有什么大事?」 「她有什么大事!」云蕙道,「今天是她那嗣弟进书塾的日子,她能不忙嘛!」 福珞奇道:「我听说她那嗣弟也是不久前才认下来的吧,感情这么好了?上的是哪家书塾?」 云舟手里摆弄着香扇,但听云蕙回答福珞道:「还有哪家!就是咱们家的。感情好不好不晓得,反正就见她忙上了。」 福珞「哦」了一声,问:「那么,近得很呀。林姑娘忙些什么呢?」满是关切的语气,小心眼儿掩饰得也算好了,云舟仍听得出来,她不免有点酸酸的。 林代不过是一介商女,就算父母攒下点钱财,社会地位怎能同福珞比!福珞亲亲热热上门来看她,她不知道迎接客人,光顾着嗣弟。而那谢塾,外人要进去,难上加难,连福家有亲戚小孩想上进,福珞都得来走云舟、大太太的路子,拍足马屁。林代来作客才几天?就把那七拐八弯认来的小孩子搞进去了!福珞对林代难免不舒服。 云蕙也不知易澧上学,要林代忙些什么,随口道:「也就是准备书本纸笔什么的吧?」 福珞又长长的「哦」了一声。云舟笑着揽福珞道:「且不说这些了,快来看看我新描的花样子!」 福珞盛赞云舟:「四姐姐的手好巧!绣得好,画得又比绣的更好!」 云舟谦逊道:「原不算什么。要说画儿,你们也不过是不练而已。若也多练几笔,怕不早把我赶过去了——林姑娘画儿就比我强。」 福珞忙问:「怎么林姑娘连画画都拿手?」 筱筱道:「可不是嘛!」连忙把画拿出来,便是那张挑着扁担的人,是林代随手画给易澧的字谜,竟落到了云舟这里来。 福珞看得眼都直了:画得倒是挺像的,可——「可怎么画这个?」她惊呆了。闺阁千金不应该画些水墨山水、工笔花鸟什么的?这算哪门子的闺阁画嘛! 云舟嗔筱筱道:「偏你手快。」便向福珞道,「人家也是随手涂抹的。罢了!随手就画到这个地步,可见是才女了。」 福珞对林代的印象分,又往下降了一个等级,不便明言,微微笑向云舟道:「说起来,天下才女也不少,美丽女子就更多了。可要我说,真真的闺秀,我就见了两个。」 云蕙忙道:「我猜猜我猜猜!」扳着手指道,「不用说,第一个当然是二姐姐了。」 福珞大力点头。 云蕙又道:「还有一个,也是进宫的,难道是张娘娘?」 福珞摇头道:「我不懂宫殿。我只觉得另一个人,才配在我画儿上见的仙宫里住呢!」说着,跟云蕙一起,笑嘻嘻拿眼瞅云舟。 云舟推她们一把,道:「作死了你们两个!」 风软花媚,玉润香浓,三人笑闹作一处,场景好不动人。 檐下金笼里的翠羽雀儿,喳喳叫了几声,忽而停了。 福珞抬头,视线从雀笼边上滑出去,忽然觉得风都静了。 假山外,曲径那头,盈盈走来一个素衣少女,怀中抱着大捧的雪色花儿。 那花光上的莹颜,叫风都屏住了唿吸。 云舟垂了垂眼帘,再抬起来,对福珞与云蕙欢然道:「这可不是正说着,人就来了?」当先迎出去,道,「今天澧儿进学堂的大日子,妹妹怎么有空过来了?」 「什么大日子?无非是笨鸟后飞,指望他就此开蒙罢了!」林代向福珞见礼:「这位可是福家姐姐?」 福珞也忙向林代还礼:「这位定是林妹妹了!真好品貌!珞儿今朝算开了眼。」 「罢呀!四姐姐面前,哪有我夸耀的余地。这叫星辰欲与皓月争辉了。」林代轻巧把赞誉归回给云舟。 福珞顿时觉得林姑娘还是很谦逊、又随和的,并没有原先想的那么孤傲,而且用词新奇、动听、又确切,真是难得。(未完待续) 第三十六章 刀嵌黑矅石 林代已转而求云舟取个瓶子来,边解释道:「瞧我!送完澧儿回来,才听说福姐姐来了,我久闻福姐姐可亲可爱,连忙赶来,快到这边了,才想起连份礼都没带。」 福珞忙道:「林妹妹说哪里的话来!我们姐妹这样亲近,见个面都要送礼,岂不繁琐死?切切不要再提这个了!」 林代笑道:「老天都不许我不提。我正愁空着两只手呢,就见桥边生着大片花儿,香白可爱,我想,这真叫借花献佛了。揽一怀来送姐妹们,鲜花赠美人,我双手留余香,岂不两全其好?」 福珞贊道:「好个鲜花赠美人,双手留余香。恕我孤陋寡闻,这是哪家的诗句?」 林代道:「福姐姐休取笑,原是我随口谄的,哪里配称诗句呢?连格律都没押上,无非说着玩罢了。」 福珞心底一惊:好个出口成诗的捷才!若说没合上格律,澹臺以那「纸笔裁成长短句」,何尝不是落于格律外,依旧被奉为佳作!连福珞这样不读书的人,耳濡目染,都知道诗人不以律害意,诗意才是最重要的。 难得林代天仙化人、锦心绣口,而且深知谦抑!福珞想起自己先前的评语,颇为汗颜:这样的女子,还配不上称一声闺秀么?云诗、云舟姐妹,似乎不能独领了。 筱筱已捧了一只青花梅瓶来。云舟看了看,对林代道:「白原是素净色。但我看妹妹捧来的姜花,花质丰腻,香气馥郁,颇具贵妇情态,用素瓶配它。倒衬不出它精神了。妹妹觉得呢?」 林代与云蕙一起拍手夸赞道:「果然姐姐眼光独到!」林代更进一步要求:「久闻姐姐插花是一绝,且让我们开开眼罢!」 云舟含笑睨了她一眼:「却又胡说!我一年没插过几次花,便是插时,也只在太太她们面前献丑而已。我可不信你已久闻。」 林代道:「我是听说过姐姐有个最好的园子,是亲自照顾的。我也见过姐姐的书画,真叫大家风范,张弛有致。园艺好、笔法好。插起花来又怎会差?福姐姐。蕙妹妹,不是我猜得对不对?我倒是敢赌一赌的。」 云舟譁然笑道:「云柯还没缓过来,你倒又赌起来了!好罢。为了珞儿蕙儿赢个彩头,我非插得差劲些不可。」 林代洒然笑道:「若姐姐真肯这么捉弄我,我博姐妹们一笑,就是输了也心甘情愿的。」 说笑归这样说笑。云舟还是亲手挑新瓶子去了。云蕙、福珞、林代三个,一起跟去开眼。 云舟于园艺方面。果然精到,有一间小木屋,是专门储放相关器具的。为求天然情趣,那墙壁是杉木解的。不施漆饰,能见到木头天然的纹理,至于屋顶。为了坚固起见,不得不用瓦砌。然而于青瓦之上,又铺了厚厚一层稻草,阳光下灿然生辉,若铺了一层金子。 木屋里有三个房间,一个是放花锄、花帚、花剪、喷壶等各样侍弄花草的工具,一个是放各种盆瓶,还有最后一个房间,却是存放肥料、花泥等物。 云舟领众人进了盆瓶的房间,但见十来步阔的房间,贴墙三大片架子,房间里又有三排架子,摆放得整整齐齐。架子间隔有宽有窄,盆瓶各安其位,以布囊罩了遮灰,外头繫着签子,不但有名字,还有盆瓶的样子画在上头,有些是请外头画手画的,有的却是云舟自己的手笔。 这些盆瓶罐碗,只是最常用的一批。这些都不敷用的时候,再问谢府大仓库里去调取。那大仓库,是管事娘子们管理,上头本是明珠与碧玉代老太太总管,以后归谁总管,还在未定之天。 别看云舟这个房间存放的数量比较少,质量却很精,有时府里要特别些的摆设,大库房还要问云舟这里来借取。 云舟领众人自园中迤逦穿行来这小木屋的一路上,已经看定了要搀加的花草,如今便胸有成竹,点取了一只均窑的胭脂红花觚。又去隔壁房间,亲持花剪,自有婆子提了竹雕葫芦捲云提手筒随侍在旁,好盛放云舟剪下的花叶。 林代看云舟手中的花剪,却是有趣,那剪刃是乌黑的,看着像石头,又闪着玻璃的光泽,与普通刀剪截然不同。 云蕙跳跳蹦蹦,已到前头去。福珞落后一步,回顾林代,有心想跟林代聊天,受林代清丽颜色所震慑,又不太敢主动开口搭话。 美到一定程度,难免不合群。似山巅的雪莲,一般人不敢上去攀折。 林代要主动作出姿态。 她柔和的对福珞请教:「四姐姐那剪刀好特别,不知有什么说法?」 问话其实也有讲究。有的话问错了,会被对方嘲笑,而有些东西是不妨问一问的。尤其当那东西本是人家得意之作,你问了,人家正好卖弄。 所谓成熟懂人情,就是能确定不同问话间的分别。林代混熟律行,见惯三教九流,自然懂其中的微妙分别。 福珞果然也很乐意替她解答:「那是黑矅石磨的刀刃。」 原来园艺中裁枝剪叶,如果用金铁制作刀具,所谓金克木,植物容易被伤了元气。所以一般通行的是竹剪。以一种极坚硬的老竹来作剪子,剪罢了,不伤元气,剩下的植物残株可以比较容易的痊癒、很快又能欣欣向荣。 可惜竹子再硬,毕竟有限,只能剪些细软的枝叶,要对付比较粗硬的植物,就只好还是用铁刀了。 云舟这把剪子,却是黑矅石为刃。所谓黑矅石,也是戎商从西方诸小国的某一国里贩来的新鲜物色,据说那里有山,能喷火。火口温度极高,把石头也烤化了。烤化的石液重新凝结起来,有的会变得乌黑而晶莹,便是黑矅石了。这种石头,有玻璃般的光泽,而且比铜铁还坚硬,就是可惜太脆了,无法打磨成大的器皿,只好磨细薄了嵌在其他工具上,为锋、为刃。 黑矅石的器具售价高昂,售途却窄——普通人不会买它,觉得没必要!往往手艺极高的工匠,才需要它,也付得起它的售价。除此之外,就是云舟这种对器具品质要求高、又有钱的,才能负担得起了。 普天下手艺高、钱又多的工匠,能有几人,云舟这样的好客户就更少了。所以黑矅石的器具在市面上极罕见。锦城也不过恪思阁有售,而且数量极少,并不摆在外头,遇到合适的客户才拿出来。 云舟手中这把剪子,就有如此珍贵。 她已经剪好了她要的枝叶,只是鸳鸯茉莉一种。这种花儿本就开得小,她也没有拣开得最好的剪来,就那么似乎漫不经心般的剪了数十枝,搁在婆子的竹筒里,看起来相当凌乱。 云蕙倒是选了好几枝漂亮花儿,问了云舟的肯,剪了下来,先给自己插上,再美滋滋叫福珞与林代同插。 林代还在孝中,辞让不插,只帮福珞选了两朵插上了。那一双并蒂的碧桃,衬着福珞的回心髻、金步摇,一发艷丽动人了。 云舟把那数十枝多叶少花的鸳鸯茉莉带回木屋外。筱筱已把胭脂觚拿软布擦了,搁在屋外木桌上,注进清水,里头营养丸也搁妥。那丸子,每粒不过蝇头般小,将花儿要的营养都搓在里头,插花时搁水里,能让花期持久,且切口不易腐烂。 那木桌椅,是整棵老杉木裁开来的,桌面上年轮宛然,磨得平平如也。当中是胭脂觚,一边摆着林代带来的雪白姜花,另一边搁了云舟新剪来的鸳鸯茉莉。 云舟抬手,先插下几朵姜花。 姜花白得鲜腻,压了胭脂的瓷红,呈现出迷醉般的美。 筱筱啧啧称奇:「从前只听说白的是素的、红的是艷的,素要跟素的搭、艷要跟艷的搭,哪里知道还可以这样呢?真是神来之笔!」 云蕙自作聪明道:「茉莉的香气跟姜花在一起,一定更好了!」 福珞趴到云蕙耳边去说悄悄话。云舟望着林代,问:「林妹妹高雅,可知道接下来怎样才好?」 林代浅笑摇头:「我太笨了,只等着看四姐姐高明处置。」 云舟似笑非笑,道:「林妹妹过谦了!」就手儿把茉莉的花儿都去掉。 云蕙「啊呀」一声,还当云舟生气了,望望林代,又瞟瞟福珞,不知如何是好,再偷瞅云舟,云舟脸上又没怒容。 福珞拍手道:「我知道了!」 云舟奇道:「你知道什么?」 福珞道:「四姐姐准是学了什么法术,把花儿捋下去,能叫它更美的开回来!」 云舟失笑:「这丫头魔障了!我难道是马戏团里变戏法的么?」 福珞憨道:「不是戏法,是仙法罢!既然是四姐姐,想必能施仙法,也不是很离奇的。」 云舟笑个不住,剪子也拿不住了,往她们面前一推,作势使气道:「被你们闹得,我剪不成,也插不成了!你们找个别人演仙法儿罢!」(未完待续) 第三十七章 手拆茉莉花 福珞嘟嘴道:「四姐姐为难人!现往哪儿再找个会演仙法的来?——莫非是林妹妹么?」 林代听得点名到她头上来,唇角微扬,举帕子掩了脸,一句话也不答,受逼不过,方道:「四姐姐为难人?福姐姐却专来取笑人!我若会仙法,也不必替澧儿整理那几本书啊、纸啊、笔啊墨啊,就费那么大工夫。还要教他怎么对先生行礼,还要盯着他再演练几遍持笔的姿势,免得太离了谱儿被人笑死——我若会仙法啊,就直接把他变成什么都懂的了,何必手忙脚乱替他受累。」 福珞道:「林妹妹跟澧弟弟感情真好。」 林代感嘆道:「玉儿在家里孤孤单单长大,好不容易才有了个弟弟。如今到这这里,多了这许多姐姐妹妹,真是天怜我!」 福珞握了她手道:「真的!我虽然兄弟多,论亲姐妹一个都没有,四姐姐蕙妹妹她们,就是我的亲姐妹了。如今又多了个天仙妹妹,好开心!」 林代喜洋洋打蛇随棍上:「原来珞姐姐兄弟多!且教教我,如何照顾小弟弟才好。说来,都是自己人,不怕你们笑话,我这澧兄弟,是不久前才由族里作主,收进来承嗣的,他从前没碰过笔墨。我只怕爹爹泉下不安,只好勉强帮他学起来。却是我自己也所知不多,怎么教导?前几天还画了画儿,好哄他认几个字。他小孩家顽皮,转眼那画儿不知什么地方去了!我责怪他不小心,他还跟我斗冤枉呢!说必是耗子叼了!你看这叫我怎么办?」 筱筱在旁听了,到底功力浅,不由得双腮发热。 云舟从容不迫。状若未闻,手又拈上茉莉枝。 云蕙忙道:「呀!你们先别聊了,快看四姐姐插花呀!」 林代迅速告罪:「我这是焚琴煮鹤了,四姐姐雅事在前,我还只管说些俗话儿。」 云舟笑道:「你再客气,我可真『雅』不下去了。得惭愧成那黑老鸦了。」 福珞眼珠子转向云舟、又转向林代,笑吟吟不语。 云舟的丫头先前还手快给福珞看了林代那拿不上台盘的画儿。林代这会儿就信口解释了画儿的来歷。还顺便无心般的来了句「耗子叼了」,骂得好不痛快。福珞明明听出来了,见云舟若无其事。她也就不点明,笑得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谁说云岭跟福珞相像?云岭之天真,是真的憨;福珞却是仗着自己的娃娃脸,扮猪吃老虎哪!这些年来。谁都说不了福珞坏话,有便宜她却全占了。有危险她早躲得远远的。 云舟手拈茉莉枝,将枝子修得再小些,插在先前的三枝姜花旁边。 姜花已经修得短短的,插进胭脂觚中。只有大蓬的花朵露在觚沿上。这茉莉的种,又是鸳鸯茉莉,花既不大。叶片也比其他茉莉细碎轻浅,衬在白花旁边。遥遥映着胭脂色,整幅画色都出奇的生动起来。 红绿相撞,往往会比较俗。红这种颜色,与白、黑、蓝、黄等相搭,才会比较安全。然而看色调、色块大小而论,红和绿也会配得相当出彩,甚至比所谓的「安全色」更亮眼。 从俗到亮眼的过渡,这才看得出功力了。 林代赞嘆:「四姐姐大家手笔。」 「妹妹休捧杀我。」云舟口中闲闲道,手里行云流水,若风摇叶动,且不说插出来的花艺有多美,但只看那来回的动作,已够赏心悦目。 云舟声音,伴着她手上的动作,潺缓响起。 云舟的声线没有林代玉那么清美、没有福珞那么娇憨、甚至没有云蕙那么脆亮。她的声音有那么一点点的沙、一点点的低,但绝对不闷。她的低音,是像很宁静的午后,晒得暖烘烘的沙,缓缓从指缝间泻落,让人有一种全没来由的安然。 她说的是:「玉妹妹丢了画么?我这里的婆子倒拣了一幅,只为画得好,几乎没拿回去,当成年画贴到壁上。还是我的丫头见了,收了回来。妹妹爱弟弟之心令人感动,今后有了书塾先生,妹妹可以少画这些了,若笔墨真的流落在外,终为不美。」 林代心里长太息:人精人精!这才叫人精! 她给易澧画了幅画儿,被云舟发现。云舟便遣飘儿盗了画去,以此作为林代人品怪异低俗的证据。林代及时反击,替自己辩白、并把鸡鸣鼠盗的大帽子祭给云舟。云舟仍然四两拨千斤将这帽子化为糜粉,且还教训了林代一番。 林代可否反击?理论上,仍然可以。 然而她转念一想,反而退了一步,低眉颔首,表示受教。 云舟也再未进逼。姜花与茉莉叶,在胭脂觚里渐渐插得圆满。 胭红与碎绿,有了绵绵的姜白隔着,不但没有打起架来,反而相得益彰。 林代赞颂:「四姐姐真是妙手天成。」 不知该说云柯皮实呢?还是二老爷、亦或忠伯,打他时还是手下留情了?他将养了几天,又能起床了。运气也坏,该遛达了两刻钟,就被二老爷撞见,暴喝一声:「哪儿去?」 云柯连忙垂手道:「回父亲的话,帮忙拿些七夕乞巧的东西。」 二老爷大皱其眉:「没头没脑的!谁叫你拿的,拿什么,从哪儿拿到哪儿去?为什么不用下人拿,偏要你跑?」 云柯支支吾吾,一时编不圆。 二老爷恼了:「不成材的东西!」 云柯连忙跪下道:「实是四姐姐要去福婶婶家过七夕,我听说有东西找不到,主动想过去看看。实没打听清楚什么东西,人家也并未差遣我,都是我自己冒失了,请父亲责罚!」 二老爷冷哼了一声:「生为男儿,要有男儿的担当!女人家的节日你凑什么热闹?」 云柯道:「是!」 二老爷又道:「既然能下地了,还不去书塾?人家花了钱都进不了,你前几世烧高香,这辈子投生在谢家,还不赶紧去?」 云柯又道:「是!」 二老爷怒道:「还不快滚了去?!」 于是云柯爬起来,滚去书塾了。 他一去书塾,易澧发现日子顿时变得好过多了。 最开始的时候,他对于上书塾这件事儿,最怕两件,一件怕站得累,另一件怕玉姐姐查功课。 这年代,普天下的书塾,除了皇家之外,都是一样的规矩,先生讲书时,先生坐着,摇头晃脑的讲,学生要站着听。先生讲得兴起,摇头晃脑、唾沫横飞,学生如果也是同道中人,听得心驰神往,一般在座位上站着摇晃,讲完了、摇完了,先生与学生相视而笑,陶然共醉,欲辨已忘言。如果是程度差的学生,那就苦了,只听得「……也!……乎!……哉!」那抑扬顿挫的虚词,当中什么全都不懂。光觉得腿脚酸、腰背僵。等先生讲完了,吩咐功课「某某段,背起来!」然后就走了、或者拿茶壶喝水了,学生这才可以坐下,长舒一口气,背不背得完且不说,至少屁股能休息休息了。 这项功课,叫站功,是读书人的基本功。有笑话说,硬骨头哪硬骨头,读书人的硬骨头,这是从小站出来的!——易澧显然在这方面还缺乏锻鍊。却也作怪!他在原来的穷家里,整天不是跑、就是爬、就是上树下田,一天到晚也不记得屁股有坐在板凳上的时候,倒也不觉得累,偏是听先生讲课,站一会儿就苦不堪言,一天下来,竟像全身上过夹板似的,说不出哪儿酸痛,哪儿都酸痛。 这无非是身体上的苦刑,一天熬完了就完了。林代检查功课,对易澧来说则是精神上的折磨。 他觉得一天下来,自己也很努力了,可是林代问他功课时,他总有那么多是不懂的。虽然林代也会安慰他:「不要紧,会越来越好的。」易澧仍然觉得很挫败!他试着鼓起勇气,去问教书先生:「先生,你说我哪天能学会?」 先生就滔滔不绝跟他讲起来,引经据典,勉励他好好发愤。 不能说先生讲错了,可易澧岂止没听懂、简直觉得先生就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好容易先生讲了半天停下来了,易澧斗胆再问一个他以为更容易回答的问题:「先生,小孩学得最快、大人学得最快?」 先生这次认定他在捣乱,吹鬍子瞪眼道:「回去背书!」 ——咦,一介穷酸,敢对少爷瞪眼吼训?难道他看准了易澧是外地的穷出身,所以敢欺负? 绝非如此。 谢府的长辈们当惯了官老爷,深知人是苦虫,不打不招——呃,串词儿了!总之把衙门上审案的原则到到家里子弟读书的事项上,大体也是一样。 像云剑那么天纵英才、像云书那样天生肯吃苦的孩子,毕竟少。大多数孩子,都视读书为苦途,没办法了硬着头皮应应卯,能偷懒就偷懒。这种时候,两分甜头、八分板子,才能最有效的把他们逼到书本里。 所谓甜头,无非苦口婆心向他们灌输读书的重要,并在他们取得成绩时给予奖励。(未完待续) 第三十八章 人力博天意 说起对付学生,两分给甜头,八分打板子,这板子可不是比喻。天下所有的书塾,除了皇家,都配了同一样的工具:戒尺。要是读得不好,直接打手心!还有打屁股的!还有往脑袋上招唿的!但凡懂事、有点儿志气的家长,都跟先生讲:「先生,我家孩子不读书,你只管打!打得他肯读!我这里谢谢先生啦。」 有个现成的例子,大皇子身边的近臣,官至侍中,姓胡,是个苦出身,他娘知道念书的重要,发狠要他念,请了个先生来,跪请那先生严格要求。胡侍中小时候也怕读书,宁愿钻狗洞出去捉蛐蛐玩儿,也不想呆在书桌前用功的。那先生可怜他母亲一片苦心,卯足了劲儿调教胡侍中,一板子抽得狠了,他现在鬓边还有伤,不过亏了这打出来的基本功,日后才能走上仕途,终于蒙大皇子赏识,做到侍中。他小时候读书的经歷,被人家拿来当榜样,教育自己家的小孩:看,要不要好好读书?跟人家胡侍中学学!梅花香自苦寒来哪! 凭着这打出来的威严,教书先生才能最大限度维持课堂上的秩序,把顽小子们尽量从蛐蛐、竹马、弹丸、钓丝那些地方拉回来,硬栽进书本的字里行间。 谢府希望孩子们都尽可能的成材,当然要维护教书先生的威严。 比起外面来,先生们对谢塾里的孩子已经客气多了,至少板子不会直接朝脑袋上抽,生怕打坏了赔不起,一般也就打打手心而已。抡板子之余,瞪瞪眼、吼几声。根本都是很正常的。 易澧被先生吼回到座位上,耷拉着脑袋对住书本,伤心的想:「云剑哥哥和玉姐姐比我大那么多,我赶得上吗?我超不过他们的吧?」 这般想着,小小年纪已经体会到绝望的滋味。 这也是云剑他们太过优秀,百年千年、千人万人之中,未必能出一个。而林代本来资质就好。又开挂前来。两人竟然一起出现在易澧面前,易澧难免被震得太过自卑。 云柯一来,很好的平衡了易澧的心理。易澧得以阳光灿烂的面对林代的功课检查。适时抛出一句「五哥哥今天又被先生骂了!」「先生夸我专心,有进步,学得比五哥哥快!」 咦,小小年纪。已经懂得用对比、烘托等手法,为自己挣脸! 对此。林代的反应出奇的斩截。她对易澧道:「你的身边就算有一万个挨骂的,他们得三分,你比他们高三分,也不过是六分。你身边就算有一万个受夸奖的。他们得九十分,你比他们低九分,也还有八十一分。跟人家比什么?你自己做得好。那就好了。千万别以为你把身边人踩得越低,你自己就越高。」 易澧从未见林代如此疾言厉色。吓得他低头不迭。 林代缓过一口气:「等你长大了,也会有一些时候,像在战场上,你只有把别人打倒了,自己才能赢。但如果你从小就树立起这样的思想,看着别人差了,你就开心了,却不致力于你自己水平的提高,以后终归要吃亏的。我希望你以后做个真正强大的人,你明白吗?」 「明白了。」易澧低声道。 云柯那一晚回来,易澧主动招唿道:「五哥哥累不累?我帮你捶捶腿?」 「咦,」云柯奇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你有什么事儿想求我?」 易澧到底年纪小,一点鬼心眼儿被道破,顿时就嘿嘿笑着,不敢答话了。 「说!」云柯很豪爽,「说出来我也不一定能帮你,不说我一定不帮你。说!」 这句话的逻辑有点绕,易澧一时没想明白,总之被一催,他就迸出来了:「这功课,明天要交的,五哥教我!」 原来从林代那儿回来之后,易澧自己理了理功课,才发现明天上课可能会问到的一个点,他还没有弄清楚。天已很晚了,只好问云柯来得现实。 「哟,我可一直是坏学生哪!」云柯指头点在他课本上,且不教他,只闲闲笑道。 易澧垮下脸:「五哥是大人!这个你学过的吧!」 照易澧的想法,云柯虽然是坏学生,不过好歹大了那么多岁,总能点拨点拨他的。 青翘在旁都看不下去了:「五公子,你逗小孩子玩做什么!要教就教嘛。教学相长对不对?」 云柯瞠目:「这四字成语,谁教你的?」 青翘忍不住翻个白眼:「听你的功课听多了,连我都听熟了。」 云柯举手投降,不一会儿,把易澧教明白了。易澧对林代的教诲,又多了深一层的理解:别笑话人家的缺点!人家再差劲,说不定就能帮你。要是把人家得罪了,再想请帮忙就难了! 七夕将临,张家的丫头们都很忙,不过她们的心情很好:因为她们小姐张绮儿不生气了、她们的夫人也跟着喜笑颜开,张家现在喜气洋洋,丫头们也不用整天担心被打被骂了。 说起这转变,一个原因是张夫人去跟唐家女眷相约一起过七夕,唐家女眷爽快答应了,表现出良好的结亲愿望;另一个原因,则是街上的风向变了。 有新的歌谣出现,这次赞扬张绮儿兰心蕙质,宜室家家,「凤凰于飞」什么的。她跟谁于飞呢?歌谣里没有点明。点明了就太低俗了!不过,尽管歌谣唱得很委婉,人们还是能猜出来,说的是唐长孙静轩。 能配得上张绮儿的,只有唐静轩。 张太太笑得合不拢嘴。张绮儿也欢喜,但又怨母亲:「编这种歌谣干什么?太露骨了!」 张太太大唿冤枉:「可不是我编的。」 「不是你们是谁?」张绮儿不信。 「它自己就出来了呀!说明人家眼睛还是亮的。毒妇的歌得不了逞!你看,其实我们乖儿又美又慧,人家都知道!」 张绮儿心里顿时更甜了。 下人们心里有数,互相询问:「你知道新歌是谁编的吗?」「不知道。不是主子们吗?」「他们都说不是他们。」「那真是天晓得了……也许他们出钱叫人暗地里编的吧!」「嗯,一定是这样。」 说一千道一万,下人们没有一个相信那些歌谣是像地底下竹笋似的,自己钻出来的! 当局者迷。也就是张家的主子们,愿意相信自己姑娘真的那么美好,有人自动自发为她唱赞歌。 其实这歌里另有干坤。那滴泪觉着林代未必能知道,就克尽职守提醒她:「明日预报!七夕夜过完了之后呢,张绮儿小姐——」 「没能订婚,反而丢了人?」林代闲闲答道。 那滴泪大惊:「你怎么知道?」 林代翻个白眼:「因为这首歌会把唐长孙少爷吓跑。」 「你怎么看得出来?」那滴泪的心声是:你的文学造诣能看到这种程度? 它与林代以心交流,心念一动,林代就已经晓得,好气又好笑,果断把那滴泪放到火上烤:你真当我是文盲啊?! 林代的心念,对那滴泪来说,就是真实的世界。火焰一吐,那滴泪就嚎起来了:「停,请等一下!」 「什么?」 「其实我烤干了就会变成『那粒盐』。」那滴泪道,「不会死哦。还在的。」 林代奇了:这还真要试试看!烤成盐、再挫成粉,吹掉——好吧,就变成了「那片雾」。始终存在,绝不消失。 「物质不灭还能用在这里啊。」林代啧啧称奇,好心的下了点雨,把它变回「那滴泪」,问它:「那你什么时候才能消失?」 「跟你一起。」那滴泪看穿了林代的心思。 林代其实是想问她自己的结局。 在这里,替人通关,最后的结果是什么呢?所谓的「圆满」,是否只是林毓笙享受好处。林代只是离开而已。 不论林代如何试探,那滴泪的回答永远只是:所谓圆满,当然大家都满意。 也许那滴泪自己都不知道真相。毕竟它只是一滴泪而已。 可是,林毓笙上一次通关的细节、还有一切记忆,那滴泪却帮忙保存了,说不告诉林代,就可以不告诉林代。可见,所谓的心念交流,也还留有黑幕。那滴泪可以保存一些信息,不向林代透露。 林代防着一手,且不再纠缠这个话题,回到为什么张绮儿会丢丑的真相上: 外头那给她唱得叫什么赞歌?那叫逼婚歌! 林代中文造诣并不高,这不妨碍她理解:那歌吹捧得张绮儿越高,越说她太配得上某某人了。某某人恐怕还会逃得越远。 这歌儿,居心叵测,不过它确实比老歌谣更动听,于是街道上的顽童们,渐渐都不再唱老歌谣,而改唱新歌了。 在七夕会之前,张绮儿觉得外头的气氛已经非常好,她自己简直是传说中被眷顾的公主,这就要踏上鹊桥踏上灿烂星途了。 张太太算是很小心的,特意去打听谢府七夕安排。张绮儿问:「是怕谢云舟捣乱么?」 张家跟谢家关系不好。别看两家都有姑娘在宫里,同乡同源、共侍明君,正因同舟共济——这是书上才有的「正因」!在现实社会中,越是同乡,越是在一个碗里刨饭吃,互咬得才凶呢!张嫔与谢贵人在宫里怎么相处,外人不知道,总归自从两个姑娘进了宫,张家与谢家的关系就相当紧张了。(未完待续) 第三十九章 芳草连天心未动 张绮儿是张家的瑰宝,谢云舟则是谢家的翘楚。无怪乎张绮儿一直视谢云舟为敌。 张绮儿既提防到谢云舟头上,张太太先热切的表扬了女儿聪明!然后再补充:「不过都这么多年了,谢云舟要是想匹配唐长孙,早该动手了。如今我们饭煮到快熟,我料她也没这个胆儿端热锅。我防的是外来的那个!」她比个吹笙的手势。 「哦!」张绮儿一脸懊恼。 都传说林代玉美若天仙,是富家女,因身世可怜,谢云剑对她很照顾,特意亲自把她姐弟接来—— 唉,谢云剑! 一定要挑的话,谢云剑比唐静轩伟岸风流,是姑娘们眼里心里更夺目的倾慕对象。可惜谢云剑从一开始对张绮儿就没什么特别的亲近,张绮儿出于骄傲,也不理他。再后来,谢家跟张家不对付,张绮儿还是很有大局观的,就彻底断了这个念头,专心致力于嫁进唐家的事业。 论家世,唐家绝对高于谢家,论人品,张绮儿认为唐静轩是个很有品的公子、很带得出去的丈夫。她对唐静轩很满意。 但愿唐家对她也会这样满意。 唐静轩一直没定下婚事,外头人都猜测:是唐家要求太高,还是唐长孙自己要求高? 两种情况是不一样的。 唐家对外一直声称,是他们长辈之间意见不统一、有时候又是姑娘家八字合不上,种种原因之下,蹉跎至今。好事多磨。但愿良缘天降,皆大欢喜——这种说法,一听就太冠冕堂皇。好像什么宫里同乡姑娘「理应」格外亲密一样,根本不现实。 张家通过种种途径,了解到确切的情报:唐家长辈固然对媳妇有要求,但唐静轩自己才是最难过的一关!往往是这样,媒人来说了某个人选,唐家长辈觉得身世人品什么的也配得过,问唐静轩自己的意见。唐静轩反对。 他反对的理由很奇葩。根据媒人私下告诉张家的:一般男人反对娶某个姑娘。最大原因会是嫌那姑娘太丑。其次会嫌那姑娘太穷啊、家教不好啊什么的,很偶尔会嫌姑娘文化不高、跟他谈不到一起什么的。最后一种现象已经是百里无一了,而唐静轩!他的理由。媒人在万人里都没见过一个。 唐静轩道:「我的心没有动啊!」 此言一出,媒人们纷纷想去撞墙! 心动?心不跳动你就是个死人了,长孙公子!你还想怎么跳?你要那姑娘把你的心从腔子里勾到喉咙口么?那不是姑娘,是女妖精了好吗! 背地里管这么埋怨。媒人们在表面上不敢说。 唐家长辈们前几年比较惯着唐静轩,他说不乐意就不乐意吧!慢慢儿的总能遇上良缘的。长辈们乐观的想。没听说一个好好儿的公子念叨着心不动啊、心不动啊,就此成为鳏夫的。 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长辈们终于也着急了。唐静轩本人不急,还是登高望远、放舟玩水——呃。在经歷了上次的盗案之后,他加强了最基本的安全意识——总之他还是耽迷于那些清雅韵事,仿佛那些清风、明月、梅花、兰草里会出现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子。与他携手一生似的。 「梅妻鹤子」作为比喻来说,不失为一段佳话。长辈们可不愿意他真的跟梅花结了婚、认仙鹤为儿女!真要那种事情发生。每次唐家宗族大会,锦城这一支不用去参加了。丢不起这个人! 根据内部消息灵通人士给张家的确凿反馈:唐家长辈比较被逼到极限了。在今年,最迟明年,他们会要求唐静轩定下亲来。心动不心动都甭谈了!总之先举案齐眉、传宗接代,向祖宗尽孝。 张太太初听说时,只是笑了一下:「说是这样说,长孙公子肯么?」 来传消息的人正色道:「长孙公子何等懂道理,何等孝顺!他也知再不结婚,实在对不起祖宗了。只是一时他也不知跟谁结亲更好。这时候,给他一个合适的提议,他是要谢天谢地的!」 张太太有一会儿不言语,拈了果子,在指间盘弄一会儿,徐徐道:「只是,不怪我说一句,长孙公子的性情也太僻静了些,如果对什么姑娘已经做了批评——别人我不知道,像我家那囡囡,小性子烈了点,恐怕不便主动去托媒呢!」 「太太说哪里的话来!长孙公子的教养,您是知道的。不管明里暗里,他会批评任何一个姑娘吗?我敢打包票,不会的!再则说,唐家何等的风范?他们也不会主动拣个姑娘,问长孙公子想不想结亲。太太您从来没露过这样的意思,他们绝不会这样污辱您府上的!……现在情况又不一样,他们长辈是真的着急了。方圆几乡几城,不是我当面奉承,也没有比您府上更配唐家的了。」 这话还真是当面奉承。锦城就有现成的谢家,更别说其他城乡里,有钱的、有权的、有家教的,比比皆是。但张太太想着自己那高升为嫔的姑子,觉得张家凭此就已可以独霸一方了。她甜滋滋把奉承话全盘受用下来,道:「只是,总不见得我们到现在去供他们挑选……」 「那自然不会的!」对方道,「总之太太若觉得可行,我去同那边老太太讲。凭您府上,老太太必是喜出望外的。之后老太爷、老爷太太们,也都包在我身上。他们长辈们都喜欢了,长孙公子无不从的道理!」 张太太笑了:「这倒不错。」便叫开箱子拿金银赠送这一位。这一位屈膝谢了:「太太放心!天赐良缘一线牵,唐家缺良媳,小姐需良人,这都包在我身上啦!」 那一次之后,张太太又陆陆续续花了好多银子。运动了几个月,唐家上下对于张绮儿观感还算不错,已将她列为最佳的孙媳人选。 有一点,张太太很有分寸。运动归运动,她没有仓促推出张绮儿去跟唐家女眷们接触。 这么多年里,各种社交场合中,几大家都有交往。张绮儿是什么样的姑娘,唐家女眷们都有最基本的概念。越是考虑婚嫁的敏感期间,张太太越是不能太刻意的让张绮儿与她们相见,否则就太掉价了。 而今势头准备得差不多,可说水到渠成,又有七夕这个机会,本来女眷们就会相约共度,毫不刻意。这是极好的机会。 若是谢家要搅局…… 云舟亲自参会,未免太夸张。何况若还是搅不黄婚约,倒像唐家把两个女孩儿一起看了,最终选了张绮儿而不选云舟似的,云舟丢脸太厉害。张太太估计她不会把自己置于这样险境。 林代玉却完全不一样。 对锦城人们来说,林代玉是什么样的人? 还未到锦城,她美名已传了过来。进谢府之后,她深居简出,真箇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捕风捉影?旁人完全连她影儿都摸不着!谢塾里有些学生,动了些别样的主意,见易澧进书塾,有意跟他搭话,想问问他姐姐是什么样的。易澧明明只是礼法上认来的兄弟,却出奇维护姐姐,听见打听他嗣姐的,头往旁边一拧,不肯回答,被逼得急了,最多来一句:「当然好!」「什么都好!」其他再不肯说。 大部分人对林代玉的好奇心,已经被勾到了很高的高度。 这大部分人里,当然包括唐家人。 如果林姑娘要参加唐家的七夕会,唐家绝对欢迎!他们迫不及待要见识见识这传奇中的美女、才女。 将心比心,如果蝶笑花愿意列席张家的某项活动。管这项活动上有没有什么其他王孙公子参加,张家也一定热烈欢迎蝶笑花的大驾光临! 而且,林姑娘的优点是年纪小,即使参与唐家七夕会,人家也不会觉得她是在跟张绮儿抢丈夫。跟林姑娘站在一起,张绮儿的容颜却毫无疑问会逊色,说不定连才智都被比下去呢!根据传闻,林姑娘从小就能作诗,请的先生都说她文字好,她在她父亲的丧事上哭得字字血、声声泪,简直可以裁下来作哭丧的范文…… 张绮儿可没有这本事! 张太太非常担心。 如果林姑娘真的要参加唐家七夕会,说不得,张太太只好动用一切关系,要求唐家拒绝她的参与! 说到底,就算蝶笑花肯到张家献唱,如果张老爷的顶头上司开出禁令,张家也只好把蝶笑花拒之门外的。 张家当然不是唐家的顶头上司,能否对唐家造成这样的影响呢?只看唐家对张绮儿重视到什么程度! 如果他们对张绮儿并不是那么重视,就会接待林姑娘,毫不在乎张家的观感。 张太太想到这里,手心都出汗。这样一来,在七夕会正式开始之前,她就要直接验证唐家的态度了! 「好个谢云舟,这是直接逼我们白刃相见啊!」张太太暗暗咬牙。 「——太太,福家约了谢家,一起去福家过七夕。」下人道。 「……煳涂!叫你问林姑娘,谁在乎谢家其他姑娘们?」张太太道。 「正是林姑娘也一道去的。」 「哦?你问得真了?!」(未完待续) 第四十章 前夕迷话风弄影 「真而又真!」下人向太太,把打听到的细节滔滔不绝摆出来。张太太听在耳里、盘算在心里:谢家、福家自己过节,根本就没打算去唐家叨扰,唐家当然也不会主动邀请。 这样一来,张太太根本不必为难。 她顿时倒有些爽然若失:谢云舟……捨得放弃这个好机会?谢家其他老狐狸们也捨得? 七夕便是明晚了。 沐白墙外,一个丫头瑟瑟然抬头,看了看墙头露出的花枝。 这院子以前是谢六小姐云华所居。六小姐云华身体孱弱、性格沉闷,很不讨喜,院里没什么好东西留下来,只一架拔步床,是要备日后嫁妆的,与诸姐妹们一起打造,没一点偷工减料,免得伤谢家的面子。除此外,便是院中两棵木芙蓉,并一株老桂花,这多年来,生得欣欣向荣,枝繁花茂,若是挖出来拿到外头卖,怕不也要几百两银子向上的。 这个院子里,自从林姑娘住进来之后,听说有鬼在哭……那丫头掩住脸,悄悄离开了。 晚霞凋尽,月秀如眉,风细弄影,林代在后院里,跟几个孩子讲故事。 易澧今日得放半天的假,自下午起便与林代厮混。谢九小姐云岭跟易澧出奇投缘,乐意跟易澧玩儿在一起。明珠的小妹妹金子是云岭的玩伴,自然亦步亦趋跟着云岭。林代一下子变成了孩子王,身边有三个小朋友。 邱嬷嬷怕姑娘太累,自告奋勇,愿意帮忙把这三个孩子都打发了。林代笑言不必。 她有法子! 她让人在后院收拾好了桌椅。桌子是有现成的石桌,上头摆满了水果点心。还嫌不够,另外又搬了张桌子来摆。至于椅子,除了原来的石凳,还搬了小墩子、以及软榻来。 林代先是请孩子们吃水果点心,果汁点心渣掉下来,自有嬷嬷们照顾,不用她费心。孩子们的嘴被吃的占了。也无法说出太多话。林代乐得捧一杯热茶,在旁笑眯眯看热闹。 这就过了半个时辰。 吃得差不多了,下人收拾桌椅地面。林代舒舒服服躺在椅子里,进行下一个项目:讲故事。 孩子们对故事都没有抵抗力。只不过七夕节的牛郎织女、老牛喜鹊故事,已经被听滥了。林代却自有别的故事。 云舟来时,但听林代说道:「那英雄就伸出手。小鹰落在他臂上,偏着头。与他一起望着天边。风唿唿吹过。英雄的马低下了头。」 这是结尾,易澧听得眼泪都冒出来了,大是不依:「后面呢?再讲!后面都没了?还有!」 死也不肯接受这样就没了。 「我是不知道后面怎样了。」林代把手一摊,「不如你们编下去啊?」视线一移。见到了云舟:「呀,四姐姐怎么来了!」 怎么来的?瞎子吃馄饨,林代自己心里有数。种梧桐引凤凰。用易澧引了云岭来,再留住云岭。还怕云舟不来么? 人来了就好!林代连忙让坐,又叫看茶。 「不必了。我来看看云岭,正巧顺路带她回去。」云舟笑道。 「岭儿今晚跟四姐姐睡么?」林代明知故问。 云岭是睡在大太太那儿。大太太拔步床旁边,专门拾掇了个房间,云岭和她乳娘就睡在里头,后来又加了个小金子。挤是有点挤,不过大太太说,这样亲香!云岭离她近,她好照拂得到。 有些人说,云岭本是庶出,大太太这样照顾云岭,可能因为老太太喜欢云岭的可爱,于是大太太就做这个人情,好哄老太太的高兴。 真相如何,谁知道呢?林代屈指算来,大太太给大老爷生了一个云剑、一个云诗,真真的儿女双璧。难道是这一对儿女把精华灵气全给占了?大房子嗣并不旺。大太太在这一儿一女之后并未再生养,好几年后,偏房才生出了八小姐云波,偏又不当心被炭火烫伤了头颈,现在还留得有新疤。有传言,这疤得怪在大太太身上,全是她心胸狭窄。二太太传这话最起劲。大太太逮到机会就反击:那是,不能跟你比!姨娘们生孩子一个接一个的。 二太太顿时噎住! 二房除了云书长子为嫡出,其他子女全是庶出,而且都分属于不同的姨娘。 云舟是二太太的荣光,也是二太太的救命符。 每当有人说二太太不贤惠、苛待庶出子女时,云舟就是最有力的反面例证。 二太太运气也确实有点坏,瞧大房里一个庶子都没有,就那么两个庶女,一个云波,烫伤了头颈,另一个云岭,生得可爱,却有点轻微的痴呆。难道有那嘴巴毒的,要说二太太不容人,庶子是不可能出生的,连庶女都不能平安长大。 每当这种时候,反驳的人只要问一句:「四姑娘呢?」 说坏话的顿时就蔫了。 是啊!云舟可不是二太太的亲女儿,而是义女。甚至还有传言说,云舟是大老爷的私生女。这样的云舟,二太太都认下,当作亲生女儿养大。这么多年,云舟吃的用的,有哪样不如人?这就充分证明二太太的心胸啦! 至于云岭,二太太生怕她跟云波一样,不小心受伤,所以特意养在自己房间里。这真是一片慈爱。 七夕前一晚,云岭在外面玩得晚了,云舟生怕太太会担心,特意过来领小妹妹一起回去。这份手足情,说出去也很动人了。 林代热情的留云舟多坐一会儿,姐妹好一块谈讲些故事。 云舟倒不反对,只笑问:「怎么不掌灯?」 林代就等着这一句问!她在旁边盘子里拈来一串夜来香,请云舟佩上,道:「姐姐佩了这个,纵然夜色朦胧,你起立徘徊,我循着香味,也知姐姐在何处。何必掌灯呢?」 这话儿风雅得,已经到略有些矫情的地步了。云舟眉心微动了动,笑一笑,不置可否。 略坐了会儿,看时辰真的晚了,便告辞了,把云岭送到大太太那儿时,大太太确实问了一句:「小岭儿,跟林姐姐玩得开心吗?」 云岭是真憨,不太知道怎么答长辈的问,只对着大太太呵呵笑。 云舟在旁笑道:「看来是开心了。」 大太太又问:「都玩些什么呢?」 「林姑娘在给他们讲故事。」回答的又是云舟,而且不用大太太问下去,已经主动解释道,「说一些古书上的故事,左不过英雄美人,侠士剑仙。」 大太太略诧异:「她也能说书?」 云舟含蓄道:「久闻林姑娘饱读诗书。看来也能说了。」 大太太微哂:「不知同碧玉姑娘比起来如何。」 好好的小姐,拿去跟丫头比,可见掉了价。大太太抚着云舟道:「怎比得我舟儿识大体。」 云舟「咭」的一笑:「别人说这话也就罢了,太太说这话,叫人怎么信。」 大太太奇道:「我是说实话呀!」 云舟伸了手指道:「现有二姐姐珠玉在前,我便是拍马也赶不上呀!」 大太太伤感起来:「唉,她!那是见不着了。」 云舟连忙告罪,偎向大太太肩下劝慰道:「皇恩浩荡,总有省亲的日子。大太太莫伤心,仔细二姐姐在京都,母女连心,会有不安。」 劝了好一会儿,大太太才缓过来,抚着云舟道:「贵人伴着龙颜,这是难得再见了。只你这孩子还懂我心意,我怎捨得也放你远嫁。若本地周遭能有个配得上你的多好!」 云舟扭身不依道:「我不嫁的!我要终身在这里陪太太!」 如此说笑一番,大太太听到外头落地钟打更点,时辰已很晚了,连忙叫下人当心着送四姑娘回去,嘱咐云舟:「好好休息,明儿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咱们要乐个一天一夜哪!向织女娘娘乞巧,你准是最巧的。」 云舟摇头道:「我巧不过一个人。」 大太太以为她又要提云诗,作色恼道:「你这孩子,再提那不在眼前的,我……」 「这人可是在眼前呀。」云舟道。 大太太奇道:「是谁?」心中一动,当她要提林代玉,这却煞风景。 云舟附在大太太耳边,低低说了几个字,大太太失笑:「你竟拿我打起趣来!」作势要打她,扬起手,只把她肩舆子扶了扶,嘱下人:「抬好四姑娘。」 所谓肩舆子,在大陵朝,是很普遍的代步工具。最简陋的,譬如山区里,某些游客要游山,但实在体力不支,当地居民就抬个肩舆子揽客。游客不一定有钱,那肩舆子要省成本,也就简陋得很。往往两条长竿上绑个椅子,俩山民往肩上一扛,就是了。简陋到这种程度的肩舆,又叫「滑竿」。 最高级的肩舆么,当然要属宫里御用的龙肩舆。规定的制作规格是:「方质,棕顶,施走嵴龙四,走嵴云子六,朱漆红黄藤织百花龙为障;绯门帘、看窗帘,朱漆藤坐椅,踏子,红罗裀褥,软屏,夹幔。」高贵到这种程度的肩舆,完全是一座移动的小宫殿,又称为「龙檐」。 谢府里头用的肩舆,介乎两者之间。只为谢府占地面积有点儿大,一些主子体质又有点弱,所以常备了一批,轻巧舒适。平常是没有檐的,如遇雪雨大风天气,再于上头加上伞盖遮蔽。 今日天气晴和,繁星灿然,谢府肩舆敞开。云舟忙了一天,也是有些倦了,坐在里头,一悠一晃的,不由有些往事,沉渣浮起,袭向心头。(未完待续) 第四十一章 愁字欲渡江 时光倒退十九年。 一顶半新不旧的轿子,抬来了新婚大奶奶娘家的亲戚,与大奶奶一个姓,闺名一个「绵」字。 白绵步下轿子,抬头打量谢府门楣,神情有点儿怯生生的。那个门槛、那个门楼、那个影壁、那个迴廊,样样都吓着了她。她觉得进了神仙的禁地。 其实她进的只是侧门,黑漆的门脸子,悬副对联道:「院和蟾桂静,庭肃墨花香。」应该是去年的,红纸已经褪色得很厉害,但是没有任何残破,仿佛衰退的世家,岁月侵蚀了肌体,骨架子仍撑着,总不能像街上什么木门柴扉,说倒就倒。 这门没有槛子,小厮赶着上来开了门,解了辕马,马从旁边牵走,车子便用人力直接挽进院子里去,绕过一道影壁,上来几个女人,屈膝请安,一个婆子扶着白绵,走向右边一扇门。白绵心下有些惶恐,忍不住回头。那车子静静停在原地。她自己家里用的车,是家里仅存的奢侈品了,停在人家的小院子里,也仍显得寒酸。 「这次来投亲,也许投错了……」白绵不禁这样想,尽管,有些人会觉得,有这么高贵的亲戚家可以投靠,一定是投对了。 接下去的几道门,都配了挺高的槛子,直拦到白绵的小腿,她的腿坐车久了,微麻,还没有完全缓过来,要靠撑着婆子的手臂,才能尽量不失仪态的跨了过去。几进厢房之间隔着院落,俱以迴廊相连,廊上遮着花架,架上养的不晓得是哪种藤萝,生的浓密秀丽。根子粗似老盘龙,枝叶却纤美如巧剪裁出来也似,遮蔽了天日,只放一点阳光筛进来,映着人眼睛,仿佛梦与醒的间隙,细碎渺茫。转过一个弯时。听见「哗喇」一响。把白绵吓一跳,扭头看时,廊下安着两只极大的瓦缸。里头种的原是碗莲,到秋里,开始枯了,叶子与梗子俱半黄半绿的。间着几个莲蓬,都不收拾。疏疏密密的在那里,倒别有韵致,可以入水墨画的——莲梗下一条鱼,是青鳞。有筷子那么长,甩了个尾,又钻下去。便是刚刚吓了白绵一跳的哗喇声了。白绵毕竟年纪小,觉得新鲜。想凑到缸边看个究竟,婆子把她牵开去,嘴里嘟哝道:「这鬼东西,见人来就这么跳一跳。等闲溅一身水,天冷了看害病哩!这东西淘气个没完。」 「它或者是寂寞罢?」白绵心里没来由这么想着,也没敢说话,跟着婆子走到一处房间,进门先一个小小的京绣雁衔瑞草穿云的屏风,转过去,贴墙一张雕花美人榻,前头一张蓝磁踏脚椅,都铺着玉底兰纹袱垫,窗下一张雕花圆桌,旁边错错落落四把弧背木椅,也铺着椅袱,从榻至桌一张长方形白底斜纹格罽毯,两侧壁间悬挂着几幅书画,桌后一口八宝格,格里陈设着些玉石古玩。房间虽不大,收拾得纤尘不染,布置精当,倒比坐在大厅堂自在得多。 白绵悄悄斜着眼睛正在赏羡,婆子已屈膝向人回道:「禀太太,堂姑娘在这儿了。」白绵怔了怔,十景橱后头有声音道:「真的?绵妹妹,你来了?!」 声音倒是白绵熟悉的,她堂姐白许宁,如今是谢白氏。新婚未有几个月吧?声调里都透着在室女不会有的平和喜足,如桌上的阳光,金漾漾的溢出来。白绵低头朝后瑟缩半步。 谢白氏已经迎出来,亲亲热热携起白绵的手。她那赤底青缘织云霞罗袖口,露出一双金凤珠镯、一条璧人牙雕手钏,指头上还戴着牡丹红玉镶宝戒指,那珠子有龙眼大,颗颗匀润,宝石则莹光照人。白绵自卑的低头看看自己的手。谢白氏将她上下一扫,道:「难为妹妹了,其实也不必如此委屈,你堂姐夫家里是极通情达礼的。」 这话,是因白绵没有穿孝衣而起。 白绵来投靠堂姐谢白氏,只因她父母出去走亲戚时,遇上了强盗,竟然连尸骨都没留下,只听人说,是死了。白绵哭得死去活来,在家里苦苦支持了大半年,实在撑不下去,只好投奔堂姐。 身为孝女,她本该还穿着丧服,但想到堂姐新婚,她一身白麻丧衣到人家家里,岂不撞人家晦气!因此只好从权处置,换了白色的衣裙,只取个颜色,那材质式样却都家常了,连头髮并通身的装饰也是,只有银器、素带,并不扎麻条。 这在礼法上是说得过的。就像国丧时期,全国百姓替君长戴孝,也不是说人人都要裁麻衣,只取白色、禁喜乐即可。然而白绵如此比附从权,实在也委屈了。 谢白氏还是像从前一样聪明通透,一句话就点出来,白绵双眼发热:「堂姐……这是说哪里话来。姐姐与姐夫新婚,于情于理,我怎好那般样子来冲撞。就是于老人面前也不敬。堂姐肯收留我这苦命,我已经感激五内。」 正所谓,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谢白氏念旧情、又客气。白绵如果真的敢当了真,换回全套麻衣丧服,这寄人篱下的篱角也不用呆了。 谢白氏见她懂事,越发怜爱,叫婆子好好收拾房间给她住,叮嘱要像待小姐一般待她。白绵自己知好歹,不敢真当小姐般娇贵起来,有事抢着做,除了实在太粗笨的活计她不便插手,其它的,她便替谢白氏分劳了。谢白氏越发重待她,暗里盘算着,把她培养为一个好帮手,一起对付几年,等她年纪大了,情愿贴一点嫁妆,帮她找个好夫婿,助她夫妇以后处境好了,也可以作为谢白氏在外头的臂膀。 白绵有些儿猜到谢白氏的意思,晓得自己命运全仗着谢白氏,对谢白氏一发恭顺。 直到有一天,白绵帮忙整理书房。 这是她第一次进堂姐夫的书房。只见房间布置得豁亮,靠南一排的大窗子,外头些须种了几丛松竹,但取个绿意,并不曾遮没了阳光,家具是全堂的花梨木,工艺倒不是那种琐细风格,结构刚正简易、漆色含蓄润泽,处处显出制作的考究。书桌上除了个酸枝雕花笔架子、蓝地细磁笔洗、青色泪眼端砚、并几本薄书外,再无其他。东边却一排三个大书架,下头抽屉俱上着小铜锁,上头敞开式的架子则蒙着细竹帘,隐约能见到里面的书是满满的。 白绵要帮忙掸尘、和整理摆设几件器皿。谢白氏嫌下人粗蠢,自己又怀着胎怕累,就交给白绵了。 那天,十八年前的谢大老爷,本来应该不在书房。 可他出现了。 出现了,也没什么别的事,只拿了纸笔,似乎要做学问的样子。白绵见过他不多几次,每次都觉得他自有种威严,叫人腿软。这一天尤甚。她嗫嚅着问了好,要逃下去。谢大老爷拿着笔问:「听说你也识字?」 白绵道:「回姐夫的话,只念了女儿经,不算学过什么字。」 谢大老爷摇头道:「什么话!你又不是下人,很不必学那下五门子的腔调。」 白绵红涨了脸,支吾着应了一声。谢大老爷又道:「不必过谦。我知道你是读过诗书的,来写一句看看?」 白绵要推辞,谢大老爷取一支不粗不细的兼毫笔,替白绵蘸了墨,于白舍窑月青莲瓣笔掭上试妥了笔锋,将笔交到白绵面前。 白绵当年还是颇爱习笔弄墨的,生疏了一年多,也有些技痒,便接了,在纸上信笔画道:「不许愁人不起。」 是她在邻舍戏本上看来句子,也不太懂,只觉美,情不自禁就写了出来。 是竖着排的,那愁字拉得很开。谢大老爷眉心微微一动,道:「愁字欲渡江,秋心分两半,这是所为何来?」 白绵瞠目,茫然不知从何答起。 谢大老爷指着那句话,道:「你可知这句怎么解说么?」 白绵不懂。 谢大老爷凝视她一会儿,忽然笑了。 一向那么严肃的人,笑起来,只是五官线条很轻微很轻微的融化,像寒冬里窗上冰花呵了点暖气,那一点点的模煳。 白绵只觉心中也有一点雾蒙蒙的迷煳。 谢大老爷声音也柔和下来:「你念念?」 白绵便念道:「不许秋心人不起。」 谢大老爷笑容又更融和了三分。 没人给白绵讲解这一句诗,她在邻家的戏本上噼面见了,也不过懵懵懂懂雾里看花,觉得美罢了,这「美」是什么,却说不清的。她字也认得不是那么多,连「愁」字都不识,恰好邻舍戏本上那六个字又是竖着写下来的,她便自作主张把愁字拆成「秋心」两字来认了,只道诗总是五字、七字的,七字是恰恰好,哪里猜到它原是词中的一句,本就只有六字。好在吴梦窗《唐多令》中有名的一句:「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也是将愁字拆开来作成诗意,所以谢大老爷触动诗情,倒觉白绵憨得清雅、憨得可爱,便笑了。 听说任何一朵真心的笑容,都持续不过弹指间。比昙花更短。如果延续得再长,就都是虚假的笑。 弹指之后,白绵从书房退了出来。谢大老爷又是原来的严肃样子。(未完待续) 第四十二章 命薄甘作妾 书房里的事儿,谢白氏后来也略有耳闻,但没往心里去。她所听说的,只不过是堂妹白绵在老爷面前写了几个字,那又怎么样呢?如果连这个都严防死守,谢白氏也未免太神经过敏了。 最重要的是,谢大老爷从来不像二老爷那么胡来。谢大老爷可是中正,甚至古板的化身!就算在十几年前,他已经像中年人那么一板一眼了,还得了个诨名「小老头儿」。谢老太太只有他一个亲生儿子,本该专宠他的。他太死板,很多时候忤逆了老太太,老太太生气,他也知道请罪。他不是不孝顺,只是生就这个硬性子,顺不过去,老太太也知道,只好嘆嘆气作罢。倒是谢大老爷的幼妹,老太太中年意外得的幼女,谢含萩,身兼父母两人的优秀风范,叫老太太爱到心坎里,挑女婿挑了一箩筐,好容易恋恋不捨的嫁了她。她走后,老太太身边是寂寞得多了。两个媳妇终归补不了这个空子,明珠与碧玉两个虽然很能伺候老太太,又到底是丫头,作不得数的。 ——话说回来了,再古板的人,也不代表不会吃腥。 谢白氏懂得这个道理,已经晚了。 天再冷下来时,白绵有了喜。 谢大老爷很惊慌。白绵从来没见过他这么惊慌。他说这事真为难哪!还没过了明路,就隆起了肚皮,这给人家知道了多不好意思。 「嫌不好意思?更不好意思的事你做都做了。」白绵心里是这样想的,但没好意思说。 「时间也不巧,」谢大老爷长吁短嘆,「快过年了,这么多亲友盈门。有点风吹草动,他们一下子全知道了。」 「怕什么?迟早要知道的。」白绵又这么想,但还是不好意思说。 「你又是白氏的亲堂妹,传扬开去,显得我多好色、多吃窝边草的样子。」谢大老爷懊恼极了。 白绵也懊恼。她不说话,就哭起来。 谢大老爷又忙安慰她:「罢呀罢呀,快过年的。哭了不吉利!」 这话真没安慰到多少。白绵决定挑明一点儿。她啜泣道:「怎么姐夫原来没想到?如今我肚里有了这小冤孽。叫我怎么办?」 真是越说越伤心,她哭道:「我不如去死好了!」 「噤声,噤声!」谢大老爷慌道。「叫人听见,连我也难以保全你了。」 白绵赶紧噤声。 心里再不平,她也知道,如今她全仗着谢大老爷才能活命。不能得罪他。真要叫别人听见,传给谢白氏。谢白氏岂能干休?她刚生了儿子,那儿子又健壮漂亮,人人道喜,她正在得意的峰头上哪!忽听说谢大老爷又给一个没名没份寄住篱下的孤女搞大了肚子……人们说什么还在所不论。单那脸色,白绵都已经不敢想像了。 她只希望谢大老爷能为她遮风挡雨。 谢大老爷也有他的顾虑。他跟白绵搞了这一手,确实也是荒唐了。欠考虑。既然出了岔子,他还是该承担后果的。他这点责任感还有。问题在于。怎么承担? 大过年的,娇妻刚生了麟儿,还有个大姨太太已经收在了房里,跟主母很是相得。这融融洽洽,真叫模范家庭。他却把一个寄住在他家的孤女,妻子的堂妹,搞大了肚子……叫人们怎么想他! 他的弟弟,谢二老爷,一直在跟他较劲儿。谢老太太是大老爷的生母,自然偏向大房。可谢二老爷的生母,尽管过了世,在老太爷谢小横心里的地位,那实在是……唉!谢老太太不得不格外给二房关照! 这要是谢大老爷扯出艷闻,二房岂不看笑话?他一直以来的正直形象岂不尽毁?二房岂不趁机蹬鼻子上脸? 谢大老爷再次长长嘆息:红颜祸水! 都怪白绵这小模样儿撩拨人,而他没把持住!一世修养就毁于一旦! 白绵眼泪汪汪凝视着他,鼻子红红的,像个怪可怜的小兔子。谢大老爷定定神:这个样子,叫他狠心把这女人连未出世的孩子一起丢开不认帐,他也做不到啊!为今之计,只有想个什么法子缓一缓…… 哦,有了! 他有权,有钱,这样办起事来就方便了。 白绵搬到外头去住,谢大老爷跟她讲:让她好好养胎,等过了年,再过明路。那时肚子都大了,生产在即,总不能让谢家孩子生在外头,这么一来,他提出赶紧接进来,没人好反对。她的地位就有了。进来之后,紧接着生产,谢家子嗣要紧,没人能为难她。她的日子会好过些。 这话听来有道理。白绵听从安排。住在外头的日子,其实也挺舒服的,没人叫看她鼻子眼睛。用的下人管她叫主母。她陷在窗下的柔软枕被里喝鸡汤补身体,觉得这么过下去也不错。 可惜她的孩子终要认祖归宗。 小院子里孤单单过的年,也未免太冷清。 新春以后,白绵催着谢大老爷将承诺付诸实施,谢大老爷也确实有心要这么干。可是不巧,过完年,一件事接着一件事,总没有那么好的时机,再拖下去……谢白氏又怀上了。 白绵听到这个消息之后,那种晴天霹雳的感觉,叫她久久说不出话来。 她曾设想过成百上千次,堂姐如果听说了她的身孕,会有什么感觉?但她从来没想到,这感觉,都先报应在了她的身上! 她一个人呆在孤寂的小院子里,惊呆着,下巴颤抖着,眼泪爬满了脸颊,而谢白氏安居在高门深院中,享着荣华富贵,什么真相都不知道。何等的福气……何等的福气哪! 谢大老爷又来向白绵道歉,说在这种形式下,他更不可能坦白了。 他是男人。男人是不应该道歉的。他的歉意,只用一枝珠花来表达。 白绵有气无力的挥挥手。她已经放弃抗争了。随便他怎么安排她,只要保她和孩子衣食无忧,她都认了。 云舟伴着生母,在那院子里,过了整整三年。 三年后,白绵染了重病,缠绵在榻,药石罔效,眼看命不久矣。 小院里来了个客人。 云舟至今记得那架马车。真正的高头骏马,那样奔过来,几乎没把她踏死。 幸亏赶车的车夫收住了缰,喝骂道:「这里怎么有个小孩?谁家的?带回去看好!」 如果把「小孩」换成「这里怎么有条狗」什么的……效果完全一样。 马车里伸出一个人脑袋来,是个姑娘。云舟觉得那姑娘美毙了!身上穿的衣服,像仙裳一样! 那姑娘朝门口端详一下,回身禀道:「太太,就是这里了。」 原来不过是个丫头。 而后姑娘先从车厢里出来。车厢后的小厮跟着跳下,拉了步障。云舟被挡在外面,只来得及看见一只手。 所谓富相,不过如此。从那只手上就完全体现出来了。 很多年以后,云舟对各种好东西有了更丰富的了解,包括衣料。有意无意的,她在寻找当年看到的仙裳,结果一直没找到。 那件仙裳只存在于云舟的记忆里。 大太太谢白氏有一句话表扬对了,云舟*超凡。没人能料到四岁的小女孩子,就有这么明晰的记忆。大太太也没有。 他们都没料到云舟偷偷绕到后院,爬到窗角,听见了屋里的对话。 白绵当时已经病入膏肓。谢白氏坐在她床头慰问她:「妹妹病得很重呀?」 声调很柔缓,像大冬天门口的风,吹得不紧不慢,但还是冷,能让人骨子里结起冰碴子。 白绵心虚的咳。咳得上气不接下气。丫头忙劝太太坐得远些,又是焚起祛秽的香,又在当中拉起帘障。 白绵苦笑:「别怕,我又不是痨病,不至于过人。」 丫头快嘴快舌回道:「这可说不准!又没个名医打包票。」 是句大实话,噎得人作声不得。病房里就静了好一会儿。白绵低道:「姐姐你……都知道了?」 「我不知道。」谢白氏道,「我是个瞎子呢!能知道什么?不过听说你要死了,难免过来看看。」 白绵哭起来,自己骂着自己该死,求谢白氏帮忙照看她留下的女儿。云舟在外头听着,只觉身上一阵冷一阵热,脑袋晕乎乎的。 白绵那般自责,谢白氏也就是听着,过了一会儿,白绵骂不下去了。房间里有寂静了,只有病人伏在床边急剧的喘息。云舟才听见那大富大贵的年轻妇人声音,缓缓响起来道:「妹妹,我说你呢,还不如真是死了的好。」 太阳落下去了,小巷里一点一点亮起灯光。贵妇人上了马车。车轮辘辘的把人载走了。云舟轻手轻脚的摸回去,摸摸灶里,还有温的饭,且舀了一碗出来,倒上点酱油,也许洒了些在外面,云舟也记不清了。总之她自己吃了饭,也餵了白绵几口。本来院子里伺候的下人,从那天起就不见了,大概也被马车带走了。 一天后,才有新的下人来。 听说,老下人自己不想侍候病人,卷带私逃了。这新的下人还是谢白氏可怜堂妹,才派了来。(未完待续) 第四十三章 福小殒病星 新来的下人有没有亏苦病人?云舟说不好。总之,过了几天,白绵就死了。她病得实在太重,死了也是很应该的。 没有一个人知道,那个黄昏,谢白氏进入白绵的病室之后,云舟在窗外听见了她们的对话,而且听懂了。 白绵死后,谢白氏真的收留了云舟。 是谢大老爷把云舟带进谢府。 又是一驾马车,载着谢大老爷和云舟,进了谢府侧门。仍然黑漆的门脸子,对联已换了一副,道是:「自解分愁鹤怅惘,无须同醉鹭容与。」云舟一个字也不认识,只是呆望那墨画银钩,再把目光移到那门槛、那门楼、那影壁、那迴廊。她不知五年前她的母亲也被这些东西吓着了,以为进了神仙的禁地。 依然有小厮殷勤的开了门,解辕马的解马,輓车绳的輓车,进了院子,下人们规规矩矩请安。又有两个小厮,接了谢大老爷,从左边一道门走,几个下人跟过去。另有个婆子扶着云舟,走另一扇门。云舟心里慌乱的叫:「我要死了!他们要把我拿去跟我妈一样弄死了!」她死死盯着谢大老爷,大老爷却没有回头,不知是心虚、不敢安慰呢、还是从来就没有安慰妇孺的习惯。 谢府的门槛,对云舟来说,比当年对白绵更高。然而云舟终于还是一道道的跨了过去,又进了八宝格的小客室,见了绣屏与雕花桌。时光在这里。似乎没有流动。少妇永远端凝明丽,老爷永远庄肃威严。所谓世代荣华。 谢白氏坐在桌前,桌上有研好的墨。还有纸笔,另有一碟果子。 本地习俗,所谓「果子」,并不是真的指水果,却是一些或油炸、或蒸出来的小点心,往往是面制的,形状丰富多样。而且总是很香。 云舟盯着果子看,肚子叫了两声。她饿了。 谢白氏绣庆云纹镶细珠的鞋尖斜斜并着。下巴向笔墨一扬,道:「会写字罢?拿着写写看?」 云舟不动。她不会。 谢白氏又道:「随便写点,我给你果子吃。」 云舟很想吃。可她真的不会。 谢白氏道:「那末会唱歌么?唉!童谣总会两首罢!你娘那么聪慧,你总承继到一点?」 云舟终于唱了一句:「月亮嬷嬷照四方。」 是最普通的童谣。 谢白氏身子往椅背上一倚。笑了:「你这孩子,还是像老爷多些。」 于是几个女人把云舟领下去,替她洗了澡、换身干净衣裳、梳起头髮,拿果子给她吃了,把她领去新的房间,说是谢白氏收拾出来给她作绣房的,又有几个大姐姐照顾她起居,说是谢白氏指来伺候她的丫头。 云舟眼望粉馥馥的四壁,只觉得是个结实的笼子;身上穿了滑熘熘的新衣。只觉是有毒的索链。她不知道那可怕的贵妇人要怎么摆布她。她只觉得自己要死了。 却听外头一声:「新来的妹妹是住在这里?」 小小少年的声音,已经带了掩不住的英气,若迫不及待要展翅的鹰。 云舟抬头。便见了那清清朗朗的男孩子,着身松绣月碧的袍子,双眉黑鸦鸦飞到鬓边去。他周围闪着一圈晶莹的光,那是云舟眼里的泪花为他加的光环。 「是新妹妹?莫哭了!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他把她拉过来,抬起袖子给她拭泪。 云舟竟忘了羞,呆呆抬头让他拭泪。忽听个啭珠般的声音道:「云剑,她哭了?」 云舟在云剑的手底下怯生生转过目光。但见是个极美丽的女孩,与她相仿佛年纪,着身杏黄薄蝶衫,仿着大人的样式剪裁,系条五彩绣罗带,螺髻插着短短紫金簪子,目光如清波流霞,那容颜是滟滟的,立在花下,并不走近来,唇边噙个笑,云舟不知为何有点儿不太敢看,就垂下了眼睛。 云剑道:「喂,你要叫我哥哥!」 那美丽极了的小女孩不买他的帐:「母亲叫你云剑。父亲叫你云剑。」 「你不行。喂,你是我妹妹!我叫你云诗,你叫我哥哥!」 云诗很好脾气的沖他笑,还是叫:「云剑。」 「不叫哥哥我就挠你痒痒!」云剑冲过去。云诗转身要逃,动作迟缓,怎么能逃得过他。但听「嗳哟嗳哟」的笑闹,兄妹俩都倒在地上打滚。乳娘们忙忙把他们扶起来。他们头上衣上沾了新落的花瓣,但听乳娘抱怨道:「新妹妹在这里,少爷小姐也该有点待客样子哪!」他们一起回头望,云舟已经不哭了。 那一刻起,云舟觉得,在这个陌生的院子里,她可以活下去。而且,说不定会活得比以前都有意义。 她的文化,是云剑和云诗教的。她的书,是云剑和云诗送的。后来,大太太给了她一个书房。她在谢府的身份,原来只是个客人,是个**极了的「新妹妹」,后来,成了正式的「四姑娘」。 大太太没有薄待她。她表现得好,大太太就抬举她。 然而云舟一直记得,她是小院子里罪人的女儿,是生母一死赎罪,才换回她千金小姐生活。 外人却只当她是义女。 为什么父亲不明说呢?义女和庶女……到底哪一个好?云舟迷惘着,想,等以后更懂事、找到个好机会,一定要问问父亲。 她真是个很聪明的孩子,到十岁以后,已经很懂事了。及笄时,她自己知道,已经比云诗还要高明了。然而她总让着云诗一步,有好处与荣耀,都叫云诗在前面。这才是她最聪明的地方。 这些年里。不是没有好机会,可她犹豫着,都让这些时机从指尖滑走了。没有去询问父亲。 忽然有一天她彻悟:不用问了! 父亲为什么没说明?大概就像她一样,开始时是不自信、是犹豫,慢慢的时间过去,现状也不过是这样,问了也没意义,索性打住。 人生也不过就是如此了。 云舟惘然的想:大太太有一句话也许又说对了啊!她像父亲更多些。至于生母…… 「小囡能平安喜乐,我死也瞑目。」病人在床边的喘息声。粗粝的摩着云舟耳边响起。云舟惊惧的睁开眼,但见一片血红。却是高挑的一对赤琉璃灯。她院门已经到了。筱筱就候在门外,以多年来一以贯之的热切与忠诚,迎上她道:「姑娘可回来了?倦不倦?热毛巾备好了……」 十四年前灶头锅里微温的米饭、手忙脚乱倒上去的劣质酱油、还有垂死病人的床边的叩头自责,都远去了。 云舟搀着筱筱的手。下了肩舆,一举一动都端凝庄重、仪态万方。 她是众口一辞称颂的谢四姑娘、锦城年轻贵媛中的典范,配得上谢府的荣光。 四双手,抹开红珊瑚嵌的象牙骨牌。两双手苍老,两双手青葱。 是明珠与碧玉两个丫头,与服侍老太太一辈子的心腹封嫂,一块儿陪着老太太抹骨牌儿顽。 从前,二老爷院子里的方三姨娘也陪老太太玩过几次骨牌。 本来么,姨娘还不够格来当老太太的牌友。但那时候老太太精神还很好,爱玩「相八福」,是种比较繁杂的玩法。而方三姨娘数字清楚、脑筋灵便、又会凑趣儿,大节里跟其他媳妇们抹过,老太太看着还行,抬举上牌桌来试试,果然搭得起来,从此就赏她脸。隔三岔五抹上几盘。 方三姨娘很识抬举,把陪老太太抹牌视为天大的事。其他任什么都要靠边。偏偏她女儿云华跟她是两样人,任众人如何鲜妍笑嚯,独独垂下睫毛、错开目光去,清幽微暗的意味。真真儿举世尽觞兮,斯人独伤。方三姨娘知道女儿这个坏毛病,也就不带她了,只管自己在老太太面前讨好。连云华生病时,老太太有召,方三姨娘也是立刻奉召,绝不会流连于女儿病床边的。老太太问起,她也只拣好听的道:「是弱些。养养就好啦!女儿家么,瞒不过老太太去,小时候这样,出了嫁就好啦!回头还抱个大胖小子来问老太太讨果子赏了吃呢!」 话里就求老太太替云华婚事做主了,但说得这样委婉,再加声音清脆、眉目秀媚、言笑晏晏,好不讨喜。老太太笑着,照明珠旁边冷眼看来,心里已是肯照拂云华了。纵然不能与她亲女谢含萩相比,总之也不会比庶女林谢氏更差。 林谢氏往离城嫁了个商人,一来离城就比不上锦城,二来老大年纪的一个商人,怎么算良配呢?也就是大笔彩礼肥了谢府私库而已。亏得林谢氏好福气,竟帮夫挣成豪富家产、还捐上江南织造,也摇身一变有了诰命、成了夫人。那是旁人算计不到的。若从头说起,这门婚事其实是屈配了林谢氏。 方三姨娘当然指望女儿云华嫁得比这好。 谁知云华竟真的一病而逝。谢老太太当机立断,藉此收回了掌家权柄,这且不提。方三姨娘受此打击,也病了一场。而谢老太太因年事高了,又要重新管起家业,精神便有些不济,医生要她清补、静养。谢老太太在家业上该操的心是省不了的,骨牌上就有些不耐烦起来,懒得再玩相八福,改了接龙、测运,简单得多,也叫方三姨娘来试过一次,觉得没有从前合适了,怜她失女哀伤,叫她回去养养,再没叫过她。 谢老太太拿骨牌测运,说是测着玩儿的,并不真信,却也没再测过方三姨娘的命。 如庭角一棵树,花期过了,果子落了,任它去自荣枯——若是真枯了,移去也便罢了,还有什么好测? 倒是大公子云剑与四姑娘云舟今后的命,测了几次,都是好的。谢含萩回娘家来陪娘亲抹牌,见着这般佳兆,笑道:「剑儿说不得要高中了。至于舟儿,真真的我们家要再出个娘娘不成?」 谢老太太笑着嗔她:「这孩子说什么呢!」(未完待续) 第四十四章 淡极花更艷 第二日福府七夕会,林代该如何赴会?照英姑的意思,其实是不去的好。 只为云舟并非老好人,英姑已看出来了。云舟对林代含有敌意、甚至已经出了手,不管为什么动机,总归事实已经摆在这里。何不暂避锋芒? 林代只笑答:「躲得了一时,躲得了一世?总要看看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似乎也有道理。英姑想想,佳节到外头做客,总不至于有太大危险。做下人的护得紧些,也便是了。 林代却另有想法。 她其实是留着一手,防着身体的原主儿林毓笙? 什么叫圆满?那滴泪说得太过含煳,大有可疑。林代不敢把这里的一切障碍都扫除,好让林毓笙舒舒服服归位——那时候,谁知道林代会怎么样?像个破扫把一样被丢开?或者化作春泥更护花的被吃了? 「你想多了。」那滴泪对林代说。 「那么应该是什么?」林代请那滴泪明确。 回復是一片空白。一片迷雾。雾里似乎只有美好的气息。然而没有确实的细节保证,林代是不信的。 「那么莫怪我留一手了。」林代道。 林代不会缓和云舟的敌意,要始终留这么个威胁在身边,叫林毓笙不敢回来。直到林代确认所谓圆满结局真的对她有好处。 「看谁更耗不起?」林代甚至这样笑眯眯的想。 反正哪怕老死在这里。回头也不过是到无常鬼、虎司主那里做个回头客。锦城离城、林府谢府,她无所留恋,都不过是宿宅过客。 林毓笙可不一样!她痴恋着大表哥呢!她恨着好多亲眷呢!等尘归尘土归土、沧海桑田、红颜成空?她捨得? 林代且耗一耗。看能不能逼出更合理的offer。 她收拾停当,青翘也送易澧过来了。 好消息是云柯终于讨了二老爷的首肯,也能到福府去玩儿。 这七夕会,主要是女眷的节日,不过未成年的哥儿,也很可以夹在里头凑趣。云柯这年纪,正在成年与未成年之间。难得他这两天的功课出奇的好。二老爷就允了他去玩一天。 云柯回来向青翘报喜:「这下好,可以把你也带去玩了!」 青翘笑逐颜开:「怎么办到的?」 「自然是我天纵英才——」 「原知道你下决心读书。终归读得起来的……」青翘说到一半,又摇摇头,「算了,你命好。不必非在这条路上挣饭吃。爱怎样怎样吧。偶尔用功一下搏个老爷欢喜就好。」 云柯心头暖洋洋的,仿佛午后的阳光浸透了新棉被。他拖了青翘的手道:「还有个更好的给你看呢!」 青翘左右看看,不见外人,便好奇的任他拖了去,到个柜子前,云柯双手捂了她的眼,道:「猜猜里头是什么?」 「可是七彩线?可是小篆香?可是九尾针?可是水上浮?」青翘一径儿猜下去,全是七夕节得用的小物色。 七夕又称乞巧节。女人的巧,最体现在针线上。所以有七彩线、九尾针,以穿针引线、编织缠绕为种种游戏。又传说织女娘娘全身香气扑人,所以七夕也有品香的游戏。往往是合成各种香粉,用香模打成型,再点燃。最流行的香模是小篆的「心」字,可以一笔连到底,烧起来美观连贯,又称为「心字小篆香」。至于水上浮。则是蜡制的种种小像,如牛郎、织女等应节的人物。又或鸳鸯、喜鹊等灵巧的动物,形制各异,小巧可爱,投在水盆里。那盆里的水又可以做各种应节的游戏,若要细说,写一本厚书都写不完。 青翘猜了这么多,云柯只管摇头。青翘眼虽看不见,凭着他手上牵动的动作、光与影的变化、以及某种无法言说的感触,却也知道他在否认,放弃道:「我可猜不着了。」 云柯便该开柜子给她看了。他手还捂在她眼上,「呃」了一声。 青翘问:「怎么?」 云柯烦恼道:「我想开了柜子让你自己摸摸,但我捂着你的眼睛,怎么开柜门呢?」 青翘道声「嗐」,正想自己去摸着开柜门。云柯忽道:「有了!」身子拦在青翘与柜子之间,放开手,用自己胸膛掩住青翘的脸,低头,绵绵密密亲在青翘的额上。 青翘腰肢发软,双眼虚闭。云柯回过一只手,把柜门打开了,嘴唇仍在亲吻。青翘两只手搂过他的腰侧,绕到他身后。 她要紧紧贴着他,手才能够到他身后柜子里的神秘宝物。 他们贴得那么紧,连最细小的风都无法从当中吹过去。青翘指尖摸索着,忽尔眼睛就睁圆了。 「是啊。」云柯的声音很宠很宠,「你喜欢的嘛!」 他身体让开了。青翘见到柜子里,是那座纸宫殿。有铃铛和迴廊,每一扇门都可以开合,比真的还精緻华丽的,本该供在二老爷书房里的,那座纸宫殿。 「怎么会的?」青翘太过惊奇。 「因为我功课好啊!」云柯继续表功,「老爷夸奖我,问我要个什么赏赐。我捉摸着,要这座宫殿,不知他会不会肯?说实在的也没把握,偏生又有人给老爷回话。老爷出去了一下,再回来,心情不要太好!我赶紧的提了要求,说七夕都乞巧,我读书人,就拿这纸器乞个口彩罢!老爷臊了我一句,说我哪算读书人,不过还是把这纸殿赏我了。这真是我们运气好,洪福齐天!」 青翘掩嘴而笑,将柜门合上了,道:「自是有人运气好!」 这话暗有所指,云柯没听懂,也没多想。 一行姊妹兄弟会合,就同往福府去了。 福府那一晚的七夕,差不点没被挤破门板。多少人想来看看传奇的林姑娘,林代玉哪! 「我们该卖票的。」福府小厮抵着门板,抱怨。 「你以为是戏台子给蝶老闆卖票啊?」同僚立刻驳嘴。 「切!他的票还用得着我们卖?」第一个小厮再驳回去。这倒是真的,蝶笑花的戏票从来一票难求。不但要钱,还要面子! 「嗯……哎,再过几天,我们都可以看了!」有个小厮提醒。 顿时每人脸上都露出憧憬。 如今是七七节,再过几天,到七月半,是盂兰盆节,蝶班要在水中搭个台子,款待父老乡亲。那时候,就算无权无钱也无票,蹭在江边,也能听到个声儿、看到个影儿的! 多么好? 一时人人恍惚,手里差点没封好了门,毕竟有个人钻了进来:「哟!林姑娘在哪儿呢?」 「阿嬷!」小厮对这街坊婆子简直无语,「你以为你真能见着啊?我们都见不着。」 「你们不一样。你们是男的!我是女的。我这把年纪了,老人,该敬重的!我给她送去,对,就说送七彩线,你说太太也不好说我什么吧——」还真往里走。 「阿嬷!」小厮真无语了,推她转身出去,「您回去将养将养身子骨罢!」 至于那些有幸能见着林姑娘的有头有脸眷属们,都嘆值得了! 她还在丧中,这日不过素色衣裙,饰物仅限青白玉、银子、本色珠子而已,却是淡极始知花更艷,那清涟涟的容颜真叫人眼目一新。 见着她的人,不由得将她将谢云诗并比同拟。 当年谢云诗自是如神仙妃子,如今果然有福份伺候皇帝去。而今这林姑娘,却清美如月中谪仙,不知更会是个什么结局? 当年太太们见了云诗,无不想「我们配得这么个媳妇么?」然后自己丧气:「怕是不行罢!没那个福份。」 如今她们见了林代,仍然想:「幸亏我们小子没见她,不然怕是要叫我来求亲!咱们难道养得起这么个媳妇么?」然后自己摇头:「怕不行罢!大气都不敢吹她一口、怕折了她。也就看看、养养眼罢了。经年累月的,咱们寻常人家、寻常人物,如何伺候得起。」 却又有人心存厚道,再替林姑娘加个分:不过看她坐着,很知稳重呢!或者品性不像相貌那般纤怯罢! 林代垂眸端坐,有时作专心聆听状,有时点头作乖巧附和状。 这种场合,她很知道自己扮演一只娃娃就够了。有什么展现聪明美德的机会,只管让给云舟,那却是不必争的。 譬如摆弄了喜蛛盒、卜了水上针、再看生花盆。这原是七夕的传统节目。所谓生花盆,也不过就是个盆景儿,号称看谁的手巧,其实也多半是家里能干的下人代做、或者到外头定做了。不过盆里事先播下栗米之类的种子,在七夕这日都抽芽了,要看谁的嫩苗茂密整齐,却还有点意思。 林代的盆也不过是跟谢府其他大小姑娘差不多,泯然众人。若搁从前的林毓笙,绝受不了,会担心被人耻笑了去。林代倒不在这点上争竞,便让园艺出名的云舟出一头地—— 云舟的生花盆却也不是最巧的。 最巧的要属谢大太太。 大太太面上有光,笑得盈盈的,搂着云舟向人夸赞道:「都是四囡给我安排的。」云舟则谦道:「大太太苗出得好,这是安排不来的。」 正一团喜乐,有丫头赶来,朝福太太禀了句话。福太太「哦?」了一声,满脸是笑,对大家道:「回头还有位贵客要来哪!」(未完待续) 第四十五章 南人重巧夕 天都快黑了,福家三娘回来了。 福家的三娘,嫁到了唐家。唐家与福家算姻亲。福珞第一个去向云舟咬耳朵道:「我那长孙表哥哥也伴着来了!」 唐长孙静轩,算起来是福珞的表哥。 云舟黝黑的眼眸中,有幽光流转。她斜下睫毛,睨了福珞一眼,嗔道:「你的表哥哥,关我甚事?真真……」话未完,已立起身,站向一边,拿起晚上要点的一盏花灯,同福太太把玩赏鉴去了。 福珞干瞪眼没法儿。这叫皇帝不急,急死太监! 对于表哥静轩,福珞的观感不错;对于表姐云舟,福珞就更翘大拇指了!只可惜啊,这两人,都跟她熟,两人彼此之间,却不熟。照福珞说句大白话,这也要怪两个人都是闷骚的性子——好吧,所谓骚,也是「骚人墨客」的骚,属于表扬话——总之闷是真的。管肚里有多少货色,面子上都只管端着架子!要叫这两人热络起来,难上加难。 不热络又怎么办?张家绮儿上赶着要嫁唐静轩了!福珞可不想管张绮儿叫表嫂。她宁愿撮合云舟和唐静轩。 撮合这事儿吧,也不是这么好办的。说媒拉扦,三姑六婆的勾当,好好的姑娘家做起来,那叫欠尊重。福珞只好暗暗的来。 前两天,她去请云舟等人到自己家里过七夕,一边就问三娘:七夕回来过不?能不能把表哥也带来? 那三娘也是个妙人儿。踏踏尾巴头会动,极灵醒不过的。福珞一问,她把目光一搭。笑道:「尽力而为!」 结果还真把唐静轩带来了。 福珞大乐,看云舟却躲到旁边去了,急得干跺脚,也没法子。云蕙倒是今日打扮得格外雅艷,冲着福珞笑,笑得那般娇羞。福珞有些儿莫名其妙,敷衍一下。去拉着三娘问:「人呢?」 说是来了,怎么又不见? 三娘打了个哈哈:「你这孩子。规矩都忘了?」 规矩,男女终有礼教之防。除非极亲密的通家之好、或者年纪很小,才可以聚在一块用餐说笑。譬如福珞可以跟唐静轩面对面聊天。云柯也可以跟云舟等人一起上福家,跟福太太、福珞等人打打趣儿。但人一多。就好比福三娘等人都来了,云柯也不便只管插在里头,还是往男宾的那厅里去了。 易澧则不捨得跟姐姐分离,只想跟着林代再聊聊先前那没说完的趣文。林代却说要看他早日成为个像样儿的男子汉,希望他跟云柯他们一块儿去,又拈朵夜来香在他袖里,自己也拈一朵佩了,劝道:「我们如今一样的香,分开也不怕。真有什么事。你找得着我,我也找得着你,信不信?」 易澧对林代无有不信的。 ——唐静轩之守礼敦厚。更是云柯、易澧两人不能比。他早知今日福家有异姓的极多女眷共参巧会,根本就不朝后园来,直接朝厅中坐了,只派丫头到后面来向太太姑娘们致意。 「真是长孙公子好教养。」二太太道,「我们家五小子能学他一半便好了!」 福太太自然拿「您过谦了」什么的场面话,与二太太周旋几句。话题又转向家长里短。 福三娘在旁边悄问福珞:「闻说有个林姑娘。不在么?」 福珞在自己人面前也不用刻意隐瞒,嘴角都往下垮了:怎么唐静轩是为林代玉来的吗? 福三娘拿指尖推了她一把:「你看你个小丫头!静轩什么脾气。你不知道?他不会说这话!我就听说林姑娘诗文也是好的,就怕真写出什么好的来,有干人等凑趣风传,那——」 福珞松口气:「听说她昨天受了风露,今天能来做客就不错了,不能提笔了哪!」 林代昨天招待了几个小朋友,倒是云舟等人都知道的,说来很自然。 福三娘听了也觉得轻松点。她也是跟福珞一样,想撮合唐静轩与谢云舟的,才不打算便宜了外来的林姑娘! 唐静轩么,以前也该认识谢云舟,但也没表示过什么,还是如今年纪大了、逼婚紧了,福三娘觉得可以试试看了。但林代玉美名实在太盛,福三娘毕竟怕出岔子。她跟福珞商量,得把林代玉支开,再叫两个正主儿见见。 最好的时机应是举灯时。 七夕拜月,要从三更拜到五更,最早是自己家里举灯火,后来渐渐演变成通宵赛灯的盛会。此风又以旭南道为盛。曾有个西戎诗人见识了旭南的七夕晚灯,感嘆道:「瓜果跽拳祝,喉罗朴卖声。南人重巧夕,灯光到天明。」情境可见一斑。 那一晚,照例放开城禁,举城同乐,男女之防也不是那么严。例来灯下看美人,越看越*。天上的牛郎织女度没度鹊桥且不论,人间却趁此成就了许多佳偶。 张绮儿母女原是想趁这一夜,灯下弄巧,打动唐静轩。 唐静轩却避了出来。 他确实太有教养了,心里不满,避开已经是极限,不会宣之于口。连他自己的亲生爹娘都对着他恨:「臭小子!心里想什么呢?怎么猜不透!」 唐静轩为什么对张绮儿不满?说给人听,人都不会信:他不是讨厌那些笑话张绮儿丑陋的歌谣。他知道张绮儿不丑陋,歌谣牵强附会、粗鄙可笑,完全可以忽略。但后来赞颂张绮儿的歌谣出现后,他反而对张绮儿生厌了! 那些歌谣,把张绮儿和唐静轩拉成一对,说得太露骨了。唐静轩觉得一个字:俗! 他理想中的伴侣,应该如梅花躺在幽谷中,承着风,静静的落下了第一片雪。再不然,也该是一掬竹绿,融在清泉里,幽然动涟漪。怎么能——怎么能是流着鼻涕的顽童穿着开档裤在街头巷尾口齿不清的拍手唱出来! 这太可怕了。 唐静轩不能容许自己帮助这庸俗可怕的预言成真。如禅诗里说的:「何立自东来,我朝西面走。」张绮儿母女上赶着扑过来了,他不能拂长辈的面子,无法肃容拒客,那他自己出来还不行嘛! 他就跟着福三娘来了。 对于他的尿性,福珞是有点数的,福三娘则更清楚。她们觉着,趁这时候,倒能试试让唐静轩跟云舟「巧遇」。若能打动了唐静轩心头那变态的兴奋点,成了婚事,一来么,福家跟张家不和,乐得见张家丢脸,二来福家跟谢家关系这么好,云舟进唐家,对三娘也大有好处。 三娘正跟福珞计议着,却听人报:——不好了! 真的不好了! 神仙小姐…… 不不,那神仙一样的林姑娘…… 砸了茶杯! ——不,是被茶杯烫了!杯掉地上了。 这时候谁还关心那杯子?都关心林姑娘烫着了没!烫坏了没?哦听说没大碍?那真是太好了。可是怎么拿个杯子都能烫着?真是太纤弱……呃,或者说太笨拙了…… 这其实是出了大丑啊……连个杯子都拿不好的商家孤女,身体又弱,谁家敢拿她当媳妇啊…… 林代提前回谢府了。 裙子都湿了,要换,衣带不整,当然不便再逗留。 有人要她提早走呢! 林代坐在轿子里,唇角倒翘起来。 某、人!不作死就不会死。不见蓉波在前作例子? 易澧也跟林代进轿子。 「怎么回来了?你可以留在那儿玩啊,反正五公子也在。」林代道。 「嗯!五哥哥还哄我说,我出去也找不着你了!我说不会啊,有你的花在,我能找到你的香味的。就像昨天晚上!」易澧道。 环环相扣,应验在这里。 林代昨晚说出了一位着名女作家的散文段子。该女作家地位被捧得很高,好多段子——抱歉,是美文——被选进了语文课本里。林代倒是觉得她逼格端得太高,未免太作了一点。不过听说唐长孙公子逼格也很高,那倒是合得上。于是林代故意在昨晚甩出至高逼格的段子,存心叫云舟抄了用的。 而云舟也真够狠,不但抄,还要把林代提前逼退! 那茶杯,林代发誓一定被做过手脚!她正常的端起来,结果居然会被烫到! 那电光火石间,林代反应这样快,也难以应付,毕竟杯子脱手,茶水淋了一腿。林代能做的,只是快速站起,把裙摆抖离双腿。 天热了,裙子薄,若任它粘着,真要烫伤。 饶是这样,林代腿也烫红了,还起了一个很小的水泡。 而且,她算是在福府众人面前大大出丑了。 易澧却只知追姐姐而来。 他对林代的眷眷,无从解释。似一只移了窝的小虫儿,固执的抱着一段青草。那缕清翠是他能倚赖的全部。 林代便利用了他。 易澧在男宾那儿,也是唐静轩所在之处。他已将花香的装逼段子透到唐静轩耳边。云舟待要再用这段子,就是自寻死路了。 林代抚着易澧的头髮,道:「好孩子。你对姐姐好,姐姐也对你好。」 易澧觉得原该是这样。但说出来又不一样。似乎是……某种承诺?承诺了一个孩子能盼望的永远。 他往后头缩一缩,浸在林代袖中的香里,眯起眼睛,笑了。(未完待续) 第四十六章 金吾不禁雪岭香 窗外,渐沉的夜色里,嫣红蜜黄的灯火次第燃起。 福珞正待与三娘拉唐静轩来说话,却发现唐静轩不见了。这下真叫福珞心乱如麻:难道他跑回唐府去了?云舟偏头看见她们的迷惑,抿嘴一笑。这笑容落在福珞眼里,福珞索性老着面皮上来拉着她的袖角问:「四姐姐,你说他是到哪里去了呢?」 唐静轩既然出了唐府,就绝不会在此时赶回去。 他穿过陆续亮起的街巷,往旁边的山峰去。 繁华如花正放,月色如银,金吾不禁,是这般热闹到不堪的时节,他爬上连最简单的六角琉璃灯都没有一盏的冷清山头,抱膝孤坐,回头去看人间灯火,隔了这半个山头的松风,洒了一层银霜,仿佛也宁谥了。 他长吁一口气,坐了足足半个更点,身心俱澄,以为这份情怀唯己独有,想不到却有人找了过来? 谁?他福家的表妹福珞。 唐静轩觉得这位表妹是他的克星!要说讨厌吧?福家独女呢!又热情好心大方。他于情于理不能说讨厌。要说有好感吧……他总觉得他一不小心就被她欺负了! 譬如这次清雅的游坐,岂不又要被她毁了? 唐静轩满头的黑线,往山影里面躲。 忽听福珞一声脆叫:「找到你了!还往哪儿躲?」 唐静轩正郁闷:这下完了…… 咦,有谁在他头里出来了? 一抹还挺娇俏的身影,在他前面那棵树下被福珞捉了出来。福珞奇道:「谢七妹妹,你怎么在这里?怎么不掌灯?」 正是云蕙,听了福珞问话,当即答道:「月色正好。点了灯,怕乱了月色嘛!福姐姐,要看灯。街市里都有,可是在这山上看它们。特别静,好像被夜色洗过一样,你说是不是?」 唐静轩心里当时就「噔」的一下。他自己心底的话,从另一个人嘴里说出来,这个人对他来说,一下子比手足还亲密。 他偷偷探出半张脸去看,但见树下几个丫头,簇拥着一个豆蔻年华的小姑娘。双髻熘光水滑,斜插短苏琼簪、后衬月牙花钿分心,耳畔一对小小绿滴泪翡翠坠子,着桃红衫儿,秋香地竹影纹滚青辫儿褙子,系湖绿缠枝莲裙子,裙下微露蝶花丝鞋尖儿。侧过身来,可见到凤眼角微微上翘,鼻尖线条极可爱,正在女孩子向女人过渡的时候。她已经清楚的意识到她的绿耳坠在颊边摇晃时。会衬得她微微上挑的凤眼角儿多么俏皮,还有她的新衣袖口,露着她精心养长的指甲。又有多么娇媚,却不知道这种俏皮和娇媚到底会在男性心里激起怎样的感触。正因不了解,所以她有的动作过火了一点,有的地方却又不够。 唐静轩生起一种惋惜,像见到朵还没绽开、就被虫子蚀了的花。 福珞踮起脚,看看左右:「你在这儿,还见到别的人没有?」 云蕙摇头:「福姐姐你找人么?不如我们分头好了。」分一朵花给福珞,吃吃笑道,「黑些也不怕。你佩着这花香,我总能知道你在哪里。」 本该是重量级的一击。但唐静轩不久之前才在一个稚子口中听过这风雅异常的措辞,很快再在谢家姑娘的嘴里听到。只微微皱了皱眉。 他慢慢从原来藏身之处出来。 「呀!」福珞拍手,「原来你在这里!」 云蕙很守礼的背过身,眼风忍不住打量地上他的影子。还真是长身玉立的公子呢!不知面庞可有人家说得那样好?仅次于大哥哥了?若四姐姐帮她出的主意能奏效…… 她脸上发烫:这真叫攀上高枝去了。 「是啊。」唐静轩在那边轻言慢语答福珞道,「原来你们也在这里。」 盂兰节到了。 这个节日的白天,除了斋僧等法事之外,街市里无非也就是个热闹,虽有应节物色,归根到底也与平常节日无甚差别。直要到夜幕降临,人潮向江边聚拢。这才是今夜的*。按习俗,这个节日,会在水上放灯,将冤孽放走、也为灵魂引路。若家里有孩子的,还会在水灯上加放一些面捏的小人、小动物,说是能做了孩子的替身,餵恶鬼去,好把孩子的罪过给顶了。 云岭是小孩子,谢府特为她放了一大片水灯并面食,怕不有上百盏。大少奶奶给云剑生的孩子,还在吃奶,并未取学名,人只叫「大哥儿」,这会儿发着奶癣,不便抱出来,只放了灯,比云岭的又多些。其他人家倒也有成百的手笔,给大哥儿和云岭的这些灯却承了碧玉的巧思,边上一圈的灯做雪色,用了各种雪花形状,当中的灯盏却全是青绿的,远远看来,就如一片绵延山岭,托起玉骨冰清,灯前面食,则做梅红,点点嫣嫣,好不可爱! 云波离十岁还差一点儿,勉强仍属于孩子的范畴,也有灯可放。那些灯与面食是她生母大姨娘亲自挑选的,也都是市面上能买到的精品了,一放出来,比之大哥儿、云岭那雪岭梅香的气势与寓意,却远远不如。 金子是云岭的好伙伴,也有了一些灯儿。这是金子第一次在云岭身边过这个节,感动得当场都哭了:要不是姐姐明珠在谢府受抬举,带契她进来,她哪儿有灯放?她跟穷孩子们一起在下流截面食吃、截灯儿卖给货郎还差不多! 老街的孩子们都相信,所谓的盂兰盆节水上放灯习俗,一定是货郎和面商们发起的。就为了让有钱人烧钱、穷人们可以发一注财!嗯,一定是这样的! 现在金子自己也攀上有钱人了,竟然哭了起来,想起姐姐及嬷嬷们切切叮嘱,主子面前绝不能流眼泪,于是拼命拼命的忍回去。云岭拉着她的手问:「你疼吗?」 「没。」金子老实回答,「我想追灯。拣面食。」 就算攀上富贵了,还是想去拣啊!她自己也觉得这种爱好怪丢人的,说着就冒出眼泪来。 「嗯。我也想拣!」易澧在旁边插话。 他觉得追灯拣灯,可比放灯好玩。 「哦!」云岭一点头。撩起小袍子,就往下流走。 「干嘛去?」易澧和金子一左一右的问。 「去拣。」云岭简洁道。既然都说好玩,那么当然她也去玩嘛!她的脑迴路就那么简单。 其实金子的脑迴路也挺简单的,不过明珠曾经对她耳提面命:你觉得她有一点可能危险的,就阻止。看她要跑到别人看不见的地方,就拉回来! 金子脑袋虽然不聪明,但认准一个死理:明珠姐姐说的话,照听照做。准没错!明珠也总是能把命令说到她能懂。 于是金子立刻拉住云岭一只手。 易澧的脑子质量还算中等偏上,反应过来,也跟着拦。 云波在江边,小心翼翼的撩着裙子,轻轻把手指浸在江水中,看着那三个人。 这一段江水很缓、很浅,很安全。孩子们可以蹲在江边碰一碰水,不至于有什么危险。对于豪门大户的孩子,这是她仅限的自由了。 云波一直都很注意,遵守一切规则。明的或暗的,绝不让人训斥、甚至笑话了去。她的生母也一直很保护她。可能因为她生母是大姨娘吧!地位算是比较高一点,做起很多事来都方便一点。很多庶出子女。一切日常用度都归主母与下人们打点,只有云波的生活细节,可以由大姨娘亲自过问。云波自问,已经是稀罕的福气,应该感恩了。 可是不知怎么一来,云波的日子,过得仍然灰暗。就像这一晚,她的灯放在人家的灯旁,就被比了下去。云岭他们说笑。云波也只有远远避在旁边。她不知道为什么,也不再奢望自己能搞懂。总之认命就好了!她十足岁都不到。却已经像中年女人一样,像搁久了的一杯水里的泥砂一样。无可奈何的沉下去、静下去。如她颊边陈旧的疤,没什么理由好讲,总之就在这里了。无非就是这样了。 二太太瞄见云波,向大太太笑道:「还是你们八姑娘老实。可怜见的。这世道总是老实人吃亏,却不知——」 大太太眼皮一撩截断她:「可不是呢?闻说七姑娘七夕都和唐长孙说上话了!这等巧,可是寻常人学不来。果然你们那院子风水好,怪不得姑娘小小年纪已经能掐尖儿。」 两道视线相触,火花啪啪的闪。 碧玉忍笑避开些:这两位太太斗得够激烈的!二太太旧话重提,暗讽云波幼年的伤要怪在大太太头上,甚至还想拉上生奶癣的大哥儿戳大太太的心。大太太口舌灵敏、消息通畅,立刻拿云蕙反击。但凡有脑子的,就不要夹在当中作死。 二太太硬生生跟大太太顶完一轮眼刀,那锋芒嗖嗖就往云蕙飞过去了:这臭丫头!自作聪明,胆大包天,晚上跑山上跟唐家长孙显摆,最好是有结果!不然传出去,要被人笑死。连累二太太都跟着丢脸! 云蕙背对着两位太太,站在廿余步开外,看着江水奔流,心情奔腾得可比江水更沸:太守的长孙,唐家的公子,会不会来呢?会不会来呢?云舟的计策会不会成功呢? 也许她不应该太着急。毕竟云舟的计策,从来也没有失误过。云舟和云剑,是谢家年轻一代男女中的翘楚,甚至有「外事试剑,内事泛舟」的说法。外头有什么疑难的,若云剑说可以办,交给云剑,不必问他具体怎么操作;内事有什么疑难的,与云舟聊聊,甚至不必得到某个肯定的承诺,过阵子,说不定就解决了,也不用问她是怎么办到的。云剑和云舟两人,在谢府就有这样的地位与特权——就拿这次七夕来说,云舟答应让她见着唐长孙,果然不就见着了嘛!之后,唐静轩就会像蜜蜂追着蝴蝶一样,追着她来吧?那她就可以风光出嫁啦!(未完待续) 第四十七章 痴婢焚屋祭旧主 云舟的计策到底如何?那滴泪知道。 上一世,林毓笙身子不好,压根儿没有参加七夕之会,唐静轩与云蕙在山上「偶会」,牵动心弦,却不敢确定,暂且婉拒了张家,又向云蕙试探,云蕙有高明军师参谋,应对得当,倒也谱出了一曲佳话,果然风光出嫁了。之后却另有痛苦折磨……这且不去说它。总之婚事是成了。 这一世?唐静轩依然婉拒了张家。张绮儿羞愤之余,没脸再在锦城呆,避到亲戚家去了。唐静轩却也没对云蕙动心。他一缕好奇,系向娇鸾见首不见尾的林姑娘身上。纵然云舟设计了林代丢丑,也没能完全打消唐静轩那一片心。他只记得那么多人都将林姑娘与谢贵人并论,却又说后者是宜宫宜殿、前者月下谪仙;又有那么多人将林姑娘与蝶老闆共题,却又说后者是艷光迷离、前者清骨容与。 唐静轩尊着谢家贵人、敬着蝶班老闆,对这位林姑娘,却实实不知如何形容心中的感觉。易澧袖中带出的花香,便如菜中点睛的盐,令林姑娘在他脑海里,升到了或许能与他意中人标准相符合的高度,却又恍兮愡兮,落不到实处,如隔着锦袍,哪里微微的痒,明明切肤贴肌,偏偏捉摸不定,又不便当众翻挠,只好轻轻按下去,如按定不真实的光影,无奈它何。 他是打算来河边、他是打算跟谢家打招唿。但不是为云蕙。当他终于来了,他指望着的,是能一瞥林姑娘的身影,又或能有幸嗅见一缕香。唉易得满程锦、难逢一段香!或许这微渺的香气,在今夜。便能决定他一生的归属? 他註定又要失望了。 林代再次早退。 早在河灯放起之前,太阳还没下山呢,她就主动说自己身体又不济了,不得不提早告退。 不是为了吊唐静轩的胃口。林代还没沦落到跟谢家姐妹抢男人的地步。男人上辈子就不是她的追求,这辈子更不是。 她只想偷偷回去谢府,捉住一个人。那个人在谢府众主子眼里,也许比沙子还微小。对林代来说。却比唐家长孙还重要。 她的告退对有些人来说正中下怀,对其他人来说则顺理成章、并没什么奇怪之处。 只有云剑微微挑了挑眉毛。 林代抢先告罪:「麻烦哥哥们帮忙瞒着澧儿了。我只怕他又要跟我回去,做什么呢?他原是在这里玩一夜来得好。只是澧儿一直喜欢大哥哥。我走了。倒叫大哥哥受累。」 云剑摇头:「何至于。」又道:「妹妹放宽心,只拿这里当家里。别累了身子是真的。」 他只当林代避开,是有意避风头,不跟云蕙抢男人。用心良苦。 林代让他误会去,到长辈面前辞了一圈。就回去了,且特意嘱咐:静悄悄的回去,不要发什么响动。走近院墙时,她向英姑再确认一遍:「人在?」 英姑是向乐芸——不。如今改叫双双了——确认的。 名字刚改过来,总叫人有点不适应。就像张神仙已经买通了她,但她心里又对姑娘有了好感。双双顶着新名字、忆着老名字、对着正主子、想着暗主子。有那么点儿恍惚,似乎一切都是不真实的。她与这个世界脱了联繫。可是只要一步踩错,这世界仍然能碾碎了她。 间谍往往会有这样的心理困境,是难以翻越的关卡。富有经验的训练者就会叫他们找个心理支撑点,譬如爱祖国、爱人民、又或爱某个人。所以间谍什么的不爱则已,一爱就会比一般人更炽热坚定,把整个灵魂都撑在上面,非如此不足以面对错综复杂的风雨。 双双可没有这种支撑点。 英姑向她发任务,她答应着,朦胧间却似看见乐芸去向张神仙通风报信。 英姑道:「跟那边么,就说我们撞见了不规矩的丫头,可别说我们是故意堵她的。不然,那边好奇起来,叫你多打探,你添着累,也指不定能赚着什么好。」 双双信口就答应着:「是……咦?」等一下!那边?什么情况?她跟张神仙私通——不不,是私下通信息,怎么什么时候已经出柜——不,大白于天下了吗?! 「你当我们都是死人吗?」英姑一个白眼翻过去。 不是死人……那怎么还能把她当自己人?不是应该扫地出门?或者臭打一顿?半夜三更悄悄绑了石头沉塘? 双双脑洞大开。 「姑娘说了,你也不容易。」英姑帮林代收买人心。 双双一边感动着,一边觉得姑娘脑筋不正常呢吧?圣母也不能到这种程度。 「那时候太乱了,人心不定也情有可原,大公子与张先生也确实是厉害角色。」英姑又道,「相处一场,看你也可怜见的,总归容着你些儿。你也聪明能干,自己心里掂量着吧。还捨不得那边,我们再让你传几条信息,赚几个钱,然后你就回去罢,我们是不能再留你了。要看着姑娘还行,我们几个老的小的也还行,你还跟着姑娘,往外传什么消息,跟我们先说好。再要自作主张,怕你就连回老家都不能了。」英姑冷冷道,「你自己想清楚。」 这还用得着想?双双跪下了。 「大嬷嬷饶了我!我再也不敢了。从此后一切听姑娘的。」 拜託!大公子跟张神仙再厉害。双双觉得姑娘和英姑魔高一丈啊!这还有什么好选的?双双当机立断,迷途知返,从良了。 今儿英姑陪着林代,邱嬷嬷伺候着易澧,双双就留下来盯着门户了。 林代动问,她反馈给英姑的答案是:姑娘要的人就在这儿! 很好,捉姦拿双,捉贼拿赃。 林代纤葱手儿扶在嬷嬷臂上,盈盈走进自己的院门。 这院子,已经是她的居所。这门,是她的门。 洛月在后头园子角落里惊恐抬头,如被堵在笼里的小老鼠! 她面前有一个简陋的铁皮罐子,里头正烧什么东西。东西还没烧完,姑娘怎么就回来了?不是说要玩到半夜的嘛!洛月抬头呆看天:夕阳还在天呢!什么情况? 没时间让洛月再发呆了。前面,姑娘已经进门了。下人们迎接的声音,洛月都听见了。 如果再早一点儿发觉就好了!洛月说不定还能熘出去。现在,晚了! 烧着的东西怎么办呢?弄熄的话……这样烧到一半就弄熄,不知有没有用!没用的话就惨了。洛月白来了。青翘也白帮忙了。 洛月心一横,抓了些叶片,垫在手上,就连着火焰把那铁罐子抱起来,躲到再深处。 她听见门口有人问:「什么味儿?焦煳味儿?」 完蛋了完蛋了!人家肯定要找过来了!洛月急得掉眼泪。眼泪落到发烫的铁皮上,「嗤」的冒起轻烟。 铁罐里的东西还在烧,那烟更明显。当然,这是盂兰盆节,是解救鬼魂罪苦的日子,大家都在烧纸焚祭,处处有烟。她的烟也不会那么突兀。但如果找到近前,就瞒不过去了!这时候,就该把东西快点盖灭。把烟全掐了才好! 可是——可是东西还没烧完哪!洛月闭上眼睛,心一横:她挨罚好了!她挨打好了!赶出谢府她也认了。死,她也认了!做都做了,她尽心到底好了! 这般绝望时刻,洛月听见无限清婉的声音:「什么味儿?别去理它了。真的,你们不用找。」 是林代在下令。 洛月绝处逢生,背上全是冷汗。她低头看铁罐,里面的东西终于烧得差不多了,火焰低下去,灰作铁色,那斑斑缕缕的红光仍在铁灰上闪烁爬动,如什么不肯死的虫子。 「是给谁烧祭呢?」有人忽在她身后问。 洛月这一吓够呛,身子往后仰跌,脚往前一抬,差点踢翻铁罐。英姑把她扶住了。 这是后头园子的最角落地方,英姑把住一头、邱嬷嬷把住另一头,洛月根本就逃不掉了。林代从容问她:「我猜是给你从前主子烧的,对也不对?」 洛月面如死灰。 她从前服侍谢六小姐,谢云华。谢云华病死后,下头的人都散了,聪明伶俐些的,譬如小丫头飘儿,另觅高枝,遇到机缘,就像林姑娘入住沐白院,她依然体体面面来服侍,暗地里给某人买通了,把林姑娘的举动都传出去……这且不去说它。总之蠢笨些的婢子,像洛月,谁都不喜欢,寂寞无主,也只有沦落为去做些基本的粗差使。 「咱们姑娘现被指了住在这里,却有人给别的鬼烧纸!」英姑啧啧道,「看来我得舍了这张老脸,向老太太跟前管事大娘子们问问,这是哪儿来的规矩?」 洛月咚咚叩首:「嬷嬷饶命!林姑娘饶命!」 「既来烧纸,你真的还惜命吗?」林代瞥了她一眼。 洛月无言以对。 林代又看了看那个铁罐子。英姑已取了根树枝在手,将烧残的纸灰拨开,有些部件还看得出个样子。林代问:「是房子?」 洛月默默点头。(未完待续) 第四十八章 移树惊雏 ps:想听到更多你们的声音,想收到更多你们的建议,现在就搜索微信公众号「qdread」并加关注,给《红楼重生之代玉》更多支持!英姑瞄着盆里烧残的纸房子,道:「看这样子,好材料,好手工,你买不到吧?是谁给你的?」 洛月咬了嘴唇不说话。 英姑徐徐把纸灰拨着,让它们烧得更干净,口中道:「不说也罢。这么好的东西,要查总归查得到的。你若不说,回头查出来,问成了盗案,就成大事了。」 洛月满眼惊骇,张了张嘴,还是说不出。她实在不知说什么才最好。 林代回身:「到屋里来慢慢讲罢。」 洛月进了房间,眼睛贪婪的望着:呀,格局基本没有变呢!瞧这拔步床,瞧这弧形弯出的窗台、与双重的窗帘。这窗台当年伴六姑娘打发了多少时光!还有那个厅间,以前大夫帮六小姐开药,就坐在那里。瞧那黑漆描金福磬纹靠背椅,还在哪!隐隐的桂花香也依旧。可惜那只豆青暗刻花茶碗已不知哪儿去了,还有摩得都起了包浆的细缘包银弦纹镜…… 飘儿早被支走了。双双绞了手帕来,让洛月擦擦汗。林代且劝洛月饮一杯绿豆汤:「这大热的天,且歇口气,慢慢儿再说话——听人们都说,我跟六姑娘当年很像?」 洛月终于有了一个明确的回答:「不。」 她定定心,试着说得更明白一点:「六姑娘当年老是难过,老是哭,林姑娘不是。六姑娘到后来,身体真的很坏了。一天坐起来的时间都没多少。林姑娘哪……到那个地步。」 最后几个字又破碎了,洛月艰难的补充完整句。她实在不太会说话,一不小心就怕得罪了。这些话也勾起了伤心事,洛月又想哭。 林代与英姑对视一眼,接着问:「六姑娘到底是什么病呢?就至于这么小小年纪病死了?」 洛月心头突突乱跳,手攥着汤碗:「说……大夫说是女儿痨……」 「那你为何今儿给她烧纸房子呢?」 「婢子……听说园子里有……有……」 「但说无妨。」林代抚慰她,「我自己觉得。跟你服侍过的六姑娘还是有些儿像的。若可以。你只把我当成她,有话跟我说,不怕的。」 英姑眼中露出赞赏的光:姑娘这样对待下人。有林谢氏从前当家的风范了! 洛月真的斗胆说了下去:「听说园子里有鬼哭,婢子怕是……是……她……」又不知该怎么措辞,才不冒犯主子。 林代手轻轻按在她袖子上:「尽管说,不怕。只要是真话。怎么说都不要紧。」 那话语之亲切,比当年谢云华尤有过之。语气下的坚定,却是云华所不及。洛月不觉把真话全倒出来:「怕是六姑娘看屋子被占了,所以哭。婢子就想烧个房子,让六姑娘有房子住。不哭了,林姑娘也不用受打扰了。亏得青翘姐姐有本事,真的弄到个纸房子。听说是二老爷赏给五公子的。真不是偷的!可是婢子拿来烧了,主子们要听到。准生气。求姑娘别传扬出去!婢子没什么,怕连累青翘姐姐。」 「青翘这么有肝胆?」林代奇道。 「六姑娘去后……」洛月低头道,「青翘姐姐也可怜六姑娘。」 一个丫头,可怜起主子来。这主子混得也够惨的了! 林代听她言下之意,另有隐情,问道:「六姑娘生前到底出了什么事?」特意诈洛月一句:「其实我也听到传言,不知是真是假。」 洛月再顾不得规矩礼法,眼泪溅下来:「六姑娘她,不是病死的啊!」 她是被折腾死的。 林代心往下沉,听着这愚忠的婢子,再也憋不住,把那稚龄小姐死前受的折磨说出来。 那阵子,云华身体确实一日不如一日,半夜好容易睡过去,忽听窗外有怪声。洛月睡熟了,没听见,被胳膊上传来的一阵痛楚惊醒,是云华攥着她的手,怕极了的问:「窗外是什么声音?」 洛月侧耳,已经听不见什么了。摸云华身上,全是冷汗。她连忙帮云华拭汗、端茶、安慰云华,直到天将明,才又略睡了睡,又听窗外刺耳的声音。这次可是真的了。云华害怕得直推洛月出去看。洛月出去,但见一伙人在挖外头的木芙蓉树。她知云华院里没什么好东西,唯两株花树是云华心爱的,如何能移了去?急得忙去理论。 谢云华卧在室内,等着外面的声音停下来。外头声音断断续续,却总不停,除了叮噹工具撞击的声音、吭哧吭哧挖掘的声音……云华甚至还听到了男人的声音! 洛月回来了,眼圈儿红红的,安慰云华:「什么事儿也没有。人家理院子哪。姑娘再歇息歇息?」 一大早,哪个人家,到小姐窗前理什么鬼的园子!云华根本不信洛月,眼瞥见飘儿,便叫飘儿说。 洛月顿时急了,张开两手拦在当中道:「姑娘,别别!其实也没什么事儿。那两株木芙蓉……忽尔生虫子了,管事的说怕侵到其他树木,对姑娘身体也不好,所以,准备迁出去养一养,养好了,再移回这里来。」 开玩笑!云华嗓门提高了一点,喝令飘儿:「你说!」 飘儿只好先打个圆场:「洛月姐姐也是怕姑娘心烦……」洛月心头一酸。飘儿后头就直说了:「不过这事,长远也瞒不住姑娘。一早,七小姐派了一伙人来,说要把这两株树移了去。」 伴着她的话,树木在外头咯吱咯吱的倾斜,枝叶沙啦作响,交织出可怕的声音。 云华在床上抖起来,木头床架和被褥摩擦摇晃,她的血液在耳膜里奔流。咯吱咯吱,哗啦哗啦……洛月惊慌的搂住云华:「姑娘,你怎么了?!」 「欺到我窗前来了呢……」谢云华喃喃着,勐的拔高嗓门,「洛月,开窗帘,我看看!」 「不行啊。」飘儿生怕洛月愚忠。连这种命令都会服从,连忙拦在当中,「这是体力活。请了几个工匠,是男的。咱们姑娘又体弱,不便挪出去,所以外头是用步障隔开的。人家特意嘱咐。咱们窗帘也关严,免得失了体面。」 「体面?」云华冷笑。「等我死了,厚棺材抬出去,才叫体面。开窗!」声音尖锐。洛月被吓得,忙不迭依命而行。 窗子打开。但见严严的步障遮在前头。 动手移树的。是刘四姨娘的娘家人。 刘四姨娘是七小姐云蕙的生母,方三姨娘是六小姐云华的生母。这两个姨娘之间结了很深的怨,连带云蕙跟云华也不对付。刘四姨娘比方三姨娘灵巧。娘家人也争气,拿到了谢府园子里管花木的差使。一年到头进项颇丰,还能偶尔帮着刘四姨娘动些手脚—— 譬如到云华的窗子底下移树!云华就不信不是刘四姨娘背后撺掇的。 「六姑娘动什么气呀?」他们那一边的婆子还阴阳怪气道,「这树生虫子啦!当然要移。」拿树枝拨了个虫子给云华看,「瞧,这不是?」 前些天都是好好的,说生虫就生虫?分明是故意捉了几个虫子放上去,就有了藉口动手。这花树是云华心爱,他们就偏要移云华所爱! 「管什么虫子?我不在乎虫子。你们不要移。」云华道。 这若是在云剑这样的主子口里说出来,就等于是命令——不,若对于云剑那样的少主子,下人们哪敢如此放肆! 对云华,就完全不同。婆子笑回道:「六姑娘说的这话,老奴可不敢做主。六姑娘不如到老太太面前回去!说这园子里有花木生了虫害,只为六姑娘护着,就不该动了?别说六姑娘。四姑娘园子多齐整!一生了虫,该怎么整治就怎么整治,四姑娘还亲自教导我们哪!没听说过反护着个虫豸的。」 那笑容,说多可恶有多可恶。 云华真想尖叫:「把你的嘴脸收回去!」 可是没有用……下人对主子说话,本来就要端着张笑脸的,至于这笑容中有多少谄媚,又或多少刺、多少毒,只有当事人自己了解。去告状么?婆子准叫苦:「笑也笑错了,难道还能哭不成吗?六姑娘真难伺候。」——又成了云华的罪状。 洛月抖抖簌簌的搀着云华的手,苦劝她回去罢了。但见云华眼中一片痛苦,如荒野中被折磨得绝望的人,竟无一条生路! 云华终于迴转身,让飘儿放下了帘子。 洛月试着出主意:「大公子挺好心的,不如去求求他?」 「别!」飘儿忙道,「那事儿就闹得更大了!咱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云华正在犹豫,身子往床沿边一挨,只听外头「喳啦」一声,什么东西碎了?很模煳,几乎听不清。在这模煳中又响起尖锐的一声,云华从床沿上跳起来:「怎么了?」 像是鸟叫。但从那些人开始闹腾起,鸟儿一直在乱叫,从没这么尖厉惨烈。 云华闭着双眼,只管叫:「拉窗帘、拉窗帘!」 飘儿手捏着帘绳,迟疑着没动弹。云华不知哪来的力气,自己扑到窗边,把帘子狠命一拉,外头景象又呈现在眼前:一棵树已经倾斜,树冠上有个鸟窝,不知怎么的跌了下来,而且甩出了步障,摔在地上,里头的蛋都碎了,还有一只刚孵出来的雏鸟,被婆子一脚踏上去,踩死了。 云华一声不吭的栽倒在了病床上。(小说《红楼重生之代玉》将在官方微信平台上有更多新鲜内容哦,同时还有100%抽奖大礼送给大家!现在就开启微信,点击右上方「+」号「添加朋友」,搜索公众号「qdread」并关注,速度抓紧啦!)(未完待续) 第四十九章 偷虫作幌错主张 ps:想听到更多你们的声音,想收到更多你们的建议,现在就搜索微信公众号「qdread」并加关注,给《红楼重生之代玉》更多支持!后来,大公子云剑,和四小姐云舟,都来看过云华。当时,老太太手里的权柄,已经向两个媳妇移交。包括各人住的院子相关事项,都是两个媳妇分别管理。二房的恩怨、二房子女园中的花木,身为大房子女的云剑、云舟,都不便插手。云舟只是巧妙的把个中曲折透露给了碧玉。于是,老太太便知道了,并亲自过问这件事:「那几棵树为什么要移?」 刘家人叩头回答:「生了虫病……」 老太太哼一声,都已经懒得问了,碧玉代老太太责问:「病了多久了?怎么先前不去治理,忽然就要挖土动根的这样大动静?」 那几人赶紧的顺杆爬:「果然那虫害可恶,一下子失察,转眼已经发得很兇,不移不行了。这也为了保全其他花木,免得虫害蔓延。老太太明鑑!」 「好!」碧玉抓住了他们的小辫子,「这可是你们自己说的!既然发得很兇,想必树已经被啃得不成样子了。如今就带人验看去,好在树还在呢!若找不到树上啃的痕迹,把你们填进土坑里埋下,省得祸害!」 那些虫子果然是半夜偷偷放到树上的,只为做个幌子,何尝啃了什么?刘家人吓得磕头不已:「碧玉姑娘明鑑,是我们错了。是其他地方的虫子落在芙蓉树上,我等没认清,还当是要紧虫害,做错了主张!」 「哦?」碧玉可不放过他们。「我这儿还没去查呢,你们就知道错了。你们倒伶俐得很?」 「不敢不敢,」那几个人血都磕出来了,「实在是去移树时,就发现弄错了,那树上的虫子不打什么紧。但已报批动工,生怕临场认错。受主子罚。所以想将错就错,遮掩过去。猪油蒙了心思,做出这等事情。如今知错了。求碧玉姑娘留情,求主子们饶命!」 老太太发话道:「碧玉,他们说移树,居然就敢移、而且能移。这是你监管不力。」 碧玉利索跪下:「碧玉失察,请老太太冶碧玉的罪。」 六小姐院里园艺的事。其实不是碧玉的责任。老太太名义上把持家权柄放给了大太太,着二太太协助着,纵明珠碧玉接手管了大部分,但还有很多事项。两位太太还是有权的。云华那两株木芙蓉动工事项,是送到二太太面前,得了个「嗯」字。便罹斧刀之灾了。碧玉压根儿不知情。要责罚碧玉,不如责罚二太太。 大太太和二太太都侍立在旁边。大太太特别的紧张,生怕碧玉话头一转,把火烧到她身上来。 她实在小瞧了碧玉和老太太。 碧玉只是低头聆训。老太太骂了一顿,明着是骂碧玉,实则把立在旁边的两个媳妇都斥责了一顿,末了严格要求碧玉:「上上下下这些事,你要更经心,免得出这些岔子!」还追问俩媳妇:「你们都听见了?」 大太太二太太只好一起敛袂躬身道:「是。」 这么一来,等于把她们手里现有的权柄,又夺回到碧玉和老太太手里了。有那一顿骂作铺垫,大太太二太太还吱不出个「不」字来! 老太太这才正正衣襟:「这一伙人,胆大包天,罚了吧!」 大太太二太太都不敢接声,碧玉应道:「是!」上来伺候老太太穿衣。老太太道:「走,瞧瞧六丫头去。」大太太二太太才反应过来,忙帮碧玉搭下手。 云华在床上,病得已经不成人样。病房中气味甚大,下人们生怕污浊了老太太,熏了不知多少香,又忙着通风,一番折腾,对病人更是不利。云华在床上呻吟道:「不如让我早点死了吧!在这儿受这活罪。」 老太太在门外听见了,顿了顿。云舟在旁难受道:「六妹妹烧得厉害,想是说胡话了。」 「偏这孩子不叫人省心。」老太太道,「我就不进去看她了,免得彼此难受。你们劝劝她,心要放宽些,才是福份。」 屋外的木芙蓉,受了云舟关照,又扶正了回去。扶养树木原比毁树更烦难,屋外的响动,的的剥剥,持续了几天,听来聒耳。洛月怕云华经不起这聒噪。云华坚持道:「我不要紧。我反正不中用了。那两棵树总要活下去的,别叫他们刨走。」 芙蓉树活了下来。洛月坐在床边,芙蓉树影在窗外摇啊摇,摩挲着她的眼角,她觉得眼睛都被擦伤了,那么酸疼。 她一只手按在床上,床已经空了。云华被抬走了。树被伤根,尚且一天比一天健壮,谢家六小姐云华却是一天比一天衰弱,终于过去了。她的死,打个比方,就好似一座屋子,建得本就单薄,主人家还不当心维护,那季节天气又不好、风雨又狂,再加上仇人挖两铲子,就轰然倒塌了。 洛月知道,这不光是因为病。但她也说不清到底都有哪些因素。 作为资深法律人士,林代当然首先关心谁在这件事里得利。 最大的得利者出人意料、却又在情理之中:谢老太太。 谢老太太年纪已经大了,连孙子都成家了,两位老爷也早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两个媳妇儿虎视眈眈,她早就面临放权的压力。 两年前,她不得不顺着形势,把掌家的权柄下放。 谢府的财产构成与林家不同。林家是后生性外放型,没有什么积蓄,靠林汝海夫妻两个苦苦经商,把家产挣起来,主要的财产都在外头,在商界里,而不是在家中。对于林府来说,掌家权没有经商权那么重要。而谢府,连小厮邱慧天都晓得。从两位老爷往下,花得多,挣得少。他们的生活,靠的是权势带来的好处、靠的是丰厚的祖产。这些祖产,主要以田地、珍玩、金银等形势存在。以至于在谢府,掌家就等于掌握金山的钥匙。 两年前,谢老太太让两个媳妇一起试着运作这柄钥匙。大太太和二太太倒也算是战战兢兢、同舟共济。没出什么大岔子。 直到刘家人擅自移树。 谢老太太敲山震虎、缷磨递刀。借着教训碧玉,把两个媳妇面子都削了。说是媳妇们还太嫩,要有经验的老手再帮帮忙。结果把权柄又拿回到了自己手里。 她是最大的受益人。 第二位受益人是谁? 更出乎意料:二太太。 这件事看起来是二房没脸,但却是姨娘与姨娘的女儿们挑起来的。二老爷大怒,这怒火直接朝两个姨娘发。方三姨娘失了女儿、又失了老爷欢心,从此一蹶不振。刘四姨娘的娘家人索性都被赶了出去。一段时间以后才又在谢府找到个差使,却是外围的。跟原来比远远不如了。二老爷连着好久不想看到姨娘们,都宿在了二太太这儿。至于刘家人空出的肥缺,也是二太太另外荐人补上了。 除此之外,还有第三位受益人。 英姑看着林代。林代托着额。 那位隐蔽的受益人!刘姨娘及云蕙从此都拼命拍她的马屁。老太太为首的长辈们对她更敬重。连二太太都对她另眼相看。她的生命中,还不止花树遇险、姐妹丧命这一项。她遇到了那么多的事。几乎每一件事,不管好的还是坏的。几乎都会让她地位更高、名声更好。 她是谁? 众人心目中的完美姑娘,四姑娘云舟。 如果认定她在这次事件、甚至每次事件中受益。那么光靠运气是解释不通的,她一定使了很多手腕。假设她亲口建议了借虫移树的主意,刘四姨娘母女一定大大钦佩和感激她。之后云舟暗暗向老太太透露此事,令秘密曝光,老太太藉机发威,顺理成章收回权柄,老太太更倚重云舟。云舟帮大太太分析,谢老太太还捨不得交权,终要找个藉口把权柄收回去,若让她找到大房的差错,不如去寻二房的岔子。于是大太太也会佩服云舟的分析。二太太得知云舟帮她压下了两房姨太太,当然也承云舟的情。云舟更借着在老太太跟前的面子,帮刘家人又找了个差使,虽然不如以前,刘四姨娘不知内里波折,只以为得罪了老太太遭了殃,幸亏云舟帮忙做了点弥补,从此对云舟也死心踏地了。 面面光,若真是她有意设计的,可真是个太可怕的敌手啊!英姑和林代戚戚然,都有了这样的认知。 洛月更透露,云华死前,听见窗外有怪声。那怪声应该是在树上放虫发出来的声音。可是林代刚搬过来时,也听见鬼哭。那确实是有人想吓唬林代。英姑发现狗洞那儿有什么东西擦过的痕迹,虽还猜不出怎么设的机关,总之高挂灯笼照亮,那装神弄鬼的就只好停止了。 换了林毓笙,当时被吓住了,第二天就哭诉要换屋子,正碰上谢府连着有几桩事赶在一起,上上下下一定认为毓笙晦气、多事、惹厌! 这时候若有个大贤大德的来对比一下…… 譬如云舟,在上一次,把自己的屋子让给毓笙,自己则睡到了毓笙屋里,连着几日都安好。她抚慰毓笙:「好了,没事了。」毓笙铭感五内。上下也都夸四姑娘心胸广,福气也大,压得住! 别说活着的人,就连死去的谢云华,死前也觉得四姐姐是好人。 洛月却不这样看。(小说《红楼重生之代玉》将在官方微信平台上有更多新鲜内容哦,同时还有100%抽奖大礼送给大家!现在就开启微信,点击右上方「+」号「添加朋友」,搜索公众号「qdread」并关注,速度抓紧啦!)(未完待续) 第五十章 便是憨极才得福 ps:想听到更多你们的声音,想收到更多你们的建议,现在就搜索微信公众号「qdread」并加关注,给《红楼重生之代玉》更多支持!说不清为什么,洛月总觉得四小姐跟大公子不一样。她很怕四小姐,对大公子则还好。 这话是相当忤逆犯上的,洛月说完后才发觉,顿时惶恐起来,连忙请罪。林代抚慰她:「这倒真没什么,只是我好奇……你为什么这样忠于六小姐呢?」 洛月惘然低着望着自己的手。在临终前,谢云华握着她的手,也问她:「你倒是真心的……为什么对我这样好?」 很突兀的问题。洛月给出的答案是:「因为……姑娘对我好。」 云华当时就笑了:「我对你有什么好的?」 说得对!多愁多病的庶出小姐,但给人添麻烦而已,哪有什么额外好处给下人?所以小丫头飘儿整天磨洋工不出力、嘟囔着想换主子。换作百里之外的离城,乐芸还不是看不起病歪歪的小姐林毓笙,非要林代借体重生,发愤自强了,乐芸才被收伏。 洛月又为什么总对云华眷眷不已? 她困惑的看着林代,似乎想乞求林代给她一个答案。 林代电光火石之间只有一个想法:愚忠。 这个词其实有问题,因为世上大多数忠,岂不都是愚的?至少得是瞎的!就像情爱、*……一切一切都是同样的道理。这些东西,跌进去的话就出不来,但你要肯张开眼睛看一看,这一个根本有缺点,那个也不够完美。选择太多了呢,每一样都不够珍贵了,于是只有不断的衡量与取捨,没有珍爱。 这样说起来,还不如愚忠的人干脆。索性愚到极致,蠢到九天诸佛、十殿阎王,都拿它没有办法。那也算它狠!这个方向有利。它没办法向这个方向弯曲。那个方向无利,它也没法从那个方向逃离。总在这里,永远在这里。万劫福乐无法诱惑,无间地狱的铁犁铁刀,也无法从心里把这棵执念的芽挫去,除非把这颗发了芽的心也整个毁灭。 ……如林毓笙对云剑的痴。林代替体而来。有时,心下。还会微微的痛。 这几日都与云剑少有交集。真好。过阵子他要赶考去了,更好。林代省掉多少牵扰。 为了一个人痴,已经够了。替一个人为一个人心痛,何苦来呢? 林代信口问洛月:「你现在想到六小姐。心还痛吗?」 问完了,林代自己笑自己:什么垃圾问题? 洛月一副呆住了的模样。林代打算把问题收回了。 谁知洛月启唇,很轻很轻的、可是好像用了全身力气才回答了这个问题:「从早到晚。一直是。」 呵林代想起来,自己曾坐在黑乎乎的影院里看一个据说很红的片子。男女主纠缠足足八十分钟,最后美极了的女主打电话过去问:「你想不想我。」帅毙了的男主深吸一口气,回答:「无时无刻,自晨至暮。」 下一分钟泥石流就把男主吞了。小女生们开始哭了。林代走出影院,抚平手臂上的鸡皮疙瘩。 从此她再没进过影院。 如今这个小丫头的告白却把她秒到。 看来台词无所谓肉不肉麻,只有放没放真心在里面。 林代竟开始羡慕这小丫头。竟希望自己有一天,也许,也可以恋上什么人,什么东西,是如此值得的,让她甘心奉献,即使到了毁灭的地步,仍然不改、不悔。就算命运一次次毁灭她,也不能说服她。如果真到了那种地步…… 「也许你可以的?」那滴泪道。 「滚。」林代干脆的回答完,把什么乱七八糟的想法先丢到一边,跟英姑一起好好抚慰了洛月一番。主僕两人有志一同,都想找机会把洛月要过来使唤,最好顺便把飘儿给换了! 飘儿这丫头,不但是个小奸细,而且贪玩懒做。这一次,林代提前回府,她贪着盂兰盆节种种玩艺儿,热情主动的提出照顾易澧,好不用跟着林代回来!固然使得林代行事更方便,但这种丫头,是不能久留了,单看能寻个什么岔子赶她才好。有英姑在,林代相信纵然寻不到,造也造个岔子出来给她! 英姑包了一包好吃的给洛月,洛月先回去了。邱嬷嬷已经领人将烧祭的东西都备好——只为林代用了代玉的身子,名义上林汝海夫妇是她的生身父母。七月半,她在自己院中也要祭一祭的。说是做样子,林代却也带了几分真同情,顺便将林毓笙也祭了进去,心底咕哝了几句话儿,前一句问候「你还好吧?还受罪吗?」后一句就变成了「不过我来出力,你要给我好处的,至少不能让我吃亏,不然我可不答应!」不管冥冥中有没有鬼神听见,且暗地里嘀咕了一番。这些市刽讼棍斤斤计较拨斤算两的话儿,那滴泪都习惯了,懒得理她,任由她去。 大少奶奶在霖江边与女眷们看江灯作耍子,除了有钱人家们争奇斗艳、别个花头,寻常人家每还是放的鸭子灯居多。 鸭灯有不同大小,总之都披黄羽,停在木盘子上,点了黄乎乎的土蜡烛,搁了一块或几块点心,顺水漂去,说是就能餵饱小鬼怪们,远离孩子不再胡乱侵扰,从此可留孩子平平安安长大了。 那些罪苦,都被载着灯火甜点的鸭灯承去了。 若是什么人,有权、有势、有大能,知道心上的宝贝要有罪苦,将其他万灵都如鸭灯一般放出去,只求保得自己宝贝平安。不知那被点选了应对罪苦的生灵,会否甘心随波逐流、歷漩渡涡,又或是要向那大能的人争一个说法? 大少奶奶耳边听见聒乱声。 节下头,就算聒乱,也带着喜气。谢家步障边的护院们,晓得主子们在这种日子里也愿意多听听市井城民们的喜声,才有个节日样子,因此只要那些人并不靠太近、闹得太不像,并不驱赶。 谢老太太耳朵有些钝了,一时没在意。大少奶奶侧目望去。云舟洋洋若不为意。云蕙最伶俐,早就瞧了好几眼了。看那边不过普通乡民纷聚。拎几盏鸭灯,也不见有什么特别好的。她是要等唐长孙的,哪有闲心理会这群穷骨头! 明珠向大少奶奶行来。屈膝见礼,大少奶奶扶起,两人相对一笑,彼此会意。行至步障边朝那里看了看,似乎是乡民们买东西。节日里买灯买糖。也都常见。只是那一点特别的吸引人,越来越多的乡民赶往?去的还有买好几只的,且都是大只?远远看那灯,似乎也就中规中矩。平常物色,不知到底哪里好? 明珠就叫老嬷嬷去打听打听,须臾老嬷嬷打听回来道:「是个北村的乡下人。自己做了兔子灯来卖哪!大约是傻子,大、中、小三种灯。他都卖一样价钱。人欺他,就挑了大的走。一传十,十传百,都来占他便宜哪!亏他那车里怎么装得下这许多灯。」 碧玉在谢老太太身边已脆声笑道:「老太太呀!您瞧那边,乡下人抢东西呢!」 二太太凑趣道:「敢莫是谁撒钱不成?咱们也撒个玩玩。」 大太太旁边笑道:「看个乐子不要紧,只得远些,莫冲撞了老太太。」 云蕙的生母刘四姨娘总算得了机会,提议道:「何不等我们登船了,留人在岸上撒?又看个近切,又不会冲撞。老太太、太太们看可好?」 二老爷也过来了,鬍子尖一撅,向老太太笑道:「母亲看怎样?儿子预备去,如何?」 这里说笑着,大太太略回了回头,看大少奶奶同着明珠、老嬷嬷们迤逦来了。大少奶奶原就丰润,产后更是胸前隆然高耸,这个天气又穿不过,遮掩都遮掩不过。「竟比奶妈还触目哪!」大太太心头涌起这样一句话,知道不该说的,却也抹不去,只索存着。一边大少奶奶与明珠笑盈盈的且说了那边的详细:原是个乡下傻子,引得人讨便宜去呢! 谢老太太道:「啊哟!这可不好。人家乡下人能赚几个钱?还要趁他傻,讨他便宜。你们叫他来,带着东西,且给我看看。」 众人都贊:「真是老太太慈善!那乡下人几世修来的?」家丁忙去请人了,却见几个青皮地痞在那儿,横着膀子正找麻烦,骇得一圈客人都往外散了。 原来这乡下人引了客流来,把其他卖灯的都惹恼了,不管他真痴还是假呆,总之向南宫大爷诉苦去。 南宫大爷镇守一方,日常收着大摊小贩的保护费,职责所在,要维持市场秩序,怎容得个乡下人醒目?就派了「孩儿们」来这儿「看看」。 可怜那乡下人,一副憨相,话都说不利索的,连灯的大小价格都分不开来,哪里能应对这些地痞?眼见得要吃亏了。还好是谢府家丁来了,地痞们倒也不敢得罪,就退一步。家丁们反过来问他们:「怎么了这是?」 都是玩拳头遛腿脚吃饭的,谁眼光不是一派亮堂呢?略说了几句话,谢府家丁们道:「行了!难得咱们上头老太太高兴,要看他个新鲜,您们哪退一步,回去替咱向南宫大爷问好,回头总不叫这傻子卖灯得了。他逗了咱老太太高兴,上头该赏的赏,咱们看着他回家,连这一车东西该拉哪儿拉哪儿回去,兄弟们看怎么样?」 地痞们道:「那还有得说?凭哥哥们的主张!回去替咱向某某教头、某某大哥问个好!」 双方问罢了,客人早也散了。卖灯乡下人原该跟着谢府家丁们走,却从车里端出一箩子小钱给地痞们。谢府家丁们笑骂:「真格的傻子!」地痞们也逗得乐了:「土老爷哎!您今儿个运顶天了,谢府老太太请您,咱不问你抽丰啦!」 乡下人不知听不懂、还是鬼迷了心,一径将钱敬地痞们:「要的。要的。爷!请收好!」又拿钱给家丁们。竟把一晚赚来的钱撒去大半。 家丁们把他好好送进步障,嘱咐了几句。家人媳妇们引他见了老太太。他憨归憨,却有憨趣,拿了灯好生敬奉给老太太,虽不出彩,倒也中正扎实,更难得个个灯都差不多,没有怪样的。老太太拿着问云柯:「你的字要个个都这么齐整,你老子也不打你了。」云柯吐舌以笑话岔过。乡下人也拿那土趣的村话奉承了几段,引老太太笑他「可怜见的」,又问他灯是谁做的、媳妇怎样、堂上大人身体怎样、孩儿们可好?他答得也可人意。大老爷孝顺老太太意思,就放了赏。二太太也跟着给了赏。乡下人出来,家丁们已帮他把车子拢好,告诉他今晚别卖了,车里给他堆了些吃的顽的。乡下人不敢要,家丁们笑斥道:「谁贪你那几个铜钱哪?你非要给咱,咱也不好不给你面子,这些原是主子们不要的边角东西,你拿回去给你婆娘孩子们顽罢!」又问:「主子赏了你什么?」乡下人得的赏还没捂热,又被分去些,好在这夜也赚得够了。便听爆竹声响。(小说《红楼重生之代玉》将在官方微信平台上有更多新鲜内容哦,同时还有100%抽奖大礼送给大家!现在就开启微信,点击右上方「+」号「添加朋友」,搜索公众号「qdread」并关注,速度抓紧啦!)(未完待续) 第五十一章 背面碰头彩 ps:想听到更多你们的声音,想收到更多你们的建议,现在就搜索微信公众号「qdread」并加关注,给《红楼重生之代玉》更多支持!响亮的爆竹声响起。是在霖江边。伴着爆竹,烟花也朝天炸开。 这年代,烟火的技术已经相当发达了,人民生活又富庶,但凡有个节日,难免放些烟火爆竹。 但像如今规模这么大的,不是官府、就是豪门、要不就是大手笔的商家——譬如戏台。 烟火併没有炸出多大的花色来,只是升得高,很亮眼,主要是为了提醒人家看的。还有爆竹,特别特别响,但持续的时间不长。 爆竹一停,人的耳朵旁边还嗡嗡的,天地仿佛都朦朦的安静了。 碧玉来招唿大家:「该上船了!」随着这话,唢吶声响起。 这乐器有一种奇特的气质,介于狂笑与悽厉之间。天地苍苍、四野茫茫,也只有它能打得开、镇得住场。 霖江的江滩畔,就着石崖,已经起了个戏台。台对着江。船可以撑到台前看戏。 由这唢吶开场,高高搭起的戏台上小僮们持花灯转了个圈,便出了一个老旦、一个三花脸,扭捏作态,插科打诨的扭唱。是所谓开场戏。 台前聚的人越来越多。树上跨坐着人、江边挤着人、大小船只往这边集合,甚至连浅水里都站着人。 开场戏没什么大不了的。它只是用来暖场。人们等着的,是下头的戏。为了这戏,有人提前一天就已经睡在水边,就为了抢个更好的位置。而谢府的画船,跟其他几家高门大户的船一样。姗姗来迟。来迟也不怕,人家自给他们留了位置,见他们来,也晓得主动把水路让开。谁叫他们是豪门!谁敢跟豪门的船儿争地方? 但再晚,却也不行了。若开场戏做过一半,豪船们都没来,看迷了的观众也顾不得了。非得往前、再往前。把最好的位置全占了不可。 爆竹初歇、丑角闹场,这是豪门能摆架子的最后时刻了。 云剑快登船时,被一个小僮扯了下衣袖。 那小僮披了乌黑的薄斗篷。连脸都用锅灰抹污,融在夜色里,难以看出来。但那双玲珑的眼睛,还是出卖了他。云剑认出来。那是蝶笑花身边的僮子之一。 这小僮只跟云剑说了一句话:「那位王爷会到我们城来当主人哦!」 云剑愕然! 本朝有很多王爷,但既然只提「那位」。云剑当然就知道是哪一位了。 那位王爷会来……云剑听得懂这句话,可是却像听不懂似的,脸上完全一片空白! 难得云剑会露出这样的表情,像个完全的傻子似的。再不復英明神武。 小僮第一次见到云剑这样的表情,他觉得很有趣,简直太值回票率了。 不过出来当差。该负的责任还是要负的。小僮尽心的向云剑补充一句:「我们老闆说,消息是二手的。还挺可靠。」 云剑对蝶笑花所传消息的可靠性,毫无疑义。蝶笑花所说的二手,比人家讲的一手还要可靠。 那位王爷要到锦城来当主子,如果是他亲口告诉蝶笑花的,那就叫作第一手的消息。 那当然不可能发生。 那位王爷亲口告诉了别人、别人又亲口告诉了蝶笑花,这就叫第二手。当中只有一个间接环节。如果有别的环节,蝶笑花就统称其为小道消息了。 云剑一直很欣赏蝶笑花懒洋洋的外表下、这样严谨的风格。 云剑也相信蝶笑花看人的眼光。当中那个人,一定是靠得住的。 所以,「那一位」王爷,真的要来了…… 云剑脑海中电光火石闪现出一张笑容灿烂、热切无敌的脸。他呻吟一声,掩面,简直想用手把那画面抹去。 小僮走了。这时候所有人都被戏台那边吸引去了注意力,没人看到小僮。云剑是最后走上大船的。他的神情很凝重。 大太太觉得儿子举止庄重,她抱着自豪而欣然的心情,多看了儿子好几眼。 宛留比较了解主子。找到机会,她给云剑投个疑问的眼神。云剑摇了摇头。 戏台上开场的戏,快到尾声了。 人们伸脖子翘脑袋的等,揣心肝提肠肺的盼。那只蝶,那妖孽要出来了呀! 暖场的丑角们下去了。台上一时静寂得荒凉。 没人敢吱声。人都在等着,屏着气,听到了箫声。 没有一个戏班子敢用箫给角儿伴奏,除了锦城蝶班。箫这种乐器,太安静,在大场合里很容易被埋没了去。 可只有蝶班的戏台前,会有这样的安静,静到连箫声都能听见。静到连涛声都声声入耳。 这是方圆几百里最扎实的一管箫。除了蝶老闆,没人能请动它出来。它一出来,蝶老闆也该出来了。 但台上还没有人。 也许蝶老闆会隐身在台后,徐徐将他那比金子还宝贵的声音送出来,这才出场亮相。所谓「背面碰头彩」,这是极有大家风范、也极荣耀的。 可是这种情况下,往往台前会有个小配角,做一点点小铺垫,所谓「接彩者」。 今儿,台上也并没有接场者。就完全是空的。如荒漠一般。人们心悬在空中,等着。 终于听见了声音。 琴声起。也是蝶笑花专用的琴师,织了箫幕,弦如急雨,起一阵杀伐,又骤然停止。便从不知何处掷起一束清音,如不知感恩的狂徒,将月华般的清戾朝那人不可及的高处直掷回去,叮然回眸,才知心已碎、笑当哭。伴这断肠声,起一句凄唱:「一见皇儿把命丧——」 「好好!」懂行的喜动颜色,「这是贺后骂殿。最折腾嗓子不过。若非这个节,若非蝶老闆,谁敢把它排在第一本!咱们有福了!」 这段散板完,帮衬的角色在台边现身,紧承一声导板:「有贺后在金殿一声高骂」台下响起震天的碰头彩,可是主角仍然没有出现在台上。 停了有一段柳丝那么细的窒息,怒音迸起:「骂一声无道君细听根芽:老王爷为江山足踢拳打。老王爷为山河奔走天涯——」是这样峻、这样冽、这样清朗朗的凛厉。偏又这般冥、这般幽。这般飘飘渺渺昏昏腾腾无处可寻的奔流。 这时候人们都听出来了,它根本并不来自于台上。它似乎……发自于水里?发自于观众之间? 蝶老闆难道坐着一条小船,就在观众们之间?人们都疯了。彼此疯狂打量:在哪里?在哪里?那妖孽是在谁的身边? 终于有人发现了那条小船,上头也有灯,却没点起来,只是淡淡黯黯的。如一个未被惊动的沉梦。歌声是从那里来!所谓伊人,宛在水中央! 满场都沸了。除了谢府等豪船自衿身份。不会立刻靠过去,其他船只都争相往那边奔! 这种时候靠上去,真是很没修养的,严重打扰人家的表演。而且容易出危险!可是这种时候,观众们都已经失去了理智。他们像被潮水卷裹的水草。他们就是潮水!他们要把他们自己和他们仰慕追求的对象一起淹没进漩涡里。 连谢府画船的舵手,都忍不住往那边扳舵。桨手则手痒痒的划了起来。明珠理智犹存,立刻坚决下令。不但不要过去,反而该往后退一点。——她生怕出事。万一伤着了老太太,可不得了! 其他人远远没有明珠这样的冷静与决断。他们都争相往前。传出美妙歌声的那条船,就似群狗中的一块肉骨头,眼看就要被撕碎了。 船下张开了花瓣。 乍眼望去,就似船下升起了一只水母,托起了它。 实际上,那是牛皮囊。 像黄河那种怒涛汹涌的地方,早几辈,牛皮囊很常见。只因那浪涛急到连船都没法走了,于是只好拿整张牛皮剥下来,一个破口都不许有,四只脚扎牢,从嘴里把牛皮吹涨了,鼓鼓囊囊成个气囊,人躲在里面,往水里一放,哗哗就沖了过去,到下游时,水流缓了,人家再把它搂住——不用这种方法,不能走水路。有个说法叫「吹牛皮」,正是打这儿来。后来造桥、造船术都越来越发达,连从前的怒涛,如今也能征服,吹牛皮囊的就越来越少。「吹牛」成为流行语,人们于它真正的来歷却忘了。 牛皮囊也只有某些地方还存在。 蝶班不知从哪儿弄了一打牛皮囊来,吹得了,先绑在船下一圈,却另用沉沉的压舱物,把船底连气囊都压下去。等人们都拥过来了,压舱物一解,「哗」的气囊就全浮上来,把小船高高托在上头。囊作七瓣,都染了清清浅浅的伽罗色,似太阳沉下去,最后的霞光把色泽都託付在浮屠最高的檐角上。小船托在其上,顺了水波流动之势,缓缓旋转。 这气囊阻止了别的船搭上蝶笑花的船舷,但有些疯狂的人竟然跳到水里,想爬上去——这船停在极浅的地方,大约也就是一个成人的高度。锦城又水系发达,人们小时候几乎都在水里玩过水,这点儿水自然不算什么。他们觉得他们是可以爬进去的。 负责安全的官兵们急坏了。今儿大过节,衙门里的人手全都调动起来,防止小偷小摸、防止调戏妇女、防水防盗防一切……精明能干的周孔目还特意提到,戏台临水,很多观众会泊舟在台前,可得当心有的船碰翻了!于是特意有一些水性好的官兵布置在这里。但没想到,会变成水上的大骚乱!官兵们全动起来,还往其他城区拼命调防,到底帮得上多少且不知道,总之先把人手布置起来!(小说《红楼重生之代玉》将在官方微信平台上有更多新鲜内容哦,同时还有100%抽奖大礼送给大家!现在就开启微信,点击右上方「+」号「添加朋友」,搜索公众号「qdread」并关注,速度抓紧啦!)(未完待续) 第五十二章 长歌挽前朝 ps:想听到更多你们的声音,想收到更多你们的建议,现在就搜索微信公众号「qdread」并加关注,给《红楼重生之代玉》更多支持!宛留又悄悄看了一眼云剑,这一眼的意思是:「你想不想救他?」 云剑短短沉吟一下,没有做任何事。 蝶笑花既然敢这么做,总有他万全的把握,云剑是这样相信的。纵然蝶笑花脑子抽了,置自己于险地,他背后的老闆还容不得这棵摇钱树出事儿呢! 果然那两个僮子就出现了,笑吟吟把松油浇在气囊上。清香弥鼻,而牛皮上浇了油,滑不留手,谁都再也爬不上了。 船舱却静静的打开,如莲花的花瓣向四周张开。两僮子将旁边素灯点亮,那灯如蕊。引得倾城欲狂的名伶蝶笑花着一身黑衣,垂眸,坐在蕊心中。 他未做台样宫妆,只是垂髮,黑衣,脸略往下倾着,那容色无法形容,直似手心里一掬的月光,掩在花心里,低吟一句。 琴鼓已低,蝶笑花吟的,是新腔,低到几不可闻,却分明萦耳动心。 骚乱的狂潮低下去。那低低的新腔,便如深秋的霜息,将泼天暑气全都淡下来。 台上扮侍卫的花脸们齐声帮腔:「且静!且静!听娘娘发话!」 人又静了。急急赶来增援的官兵才才到场,发现自己也没什么可做的了。听老闆的戏,总比在其他地方出任务来得好。他们都如痴如醉的站住了,听那琴声扬高,如风吹起的风筝线,而蝶笑花将那新腔重复了一遍。高高的托在线头上,去到比风更高、比云更盈然,又比夜色更深邃。 能把一段腔做到那样纤、那样高、同时又寄託了那样深厚的底子,简直超越人类能力与认知,唯蝶笑花才能做到。 他似唱似吟,重复那八字:「刀已沸血,衣未斩衰!」 杀气以那缥色花船为中心。向四周瀰漫开。早夏的浅暮。一下子蒙上厚厚萧杀意味。 这八字的新调其实很平,几乎没有太大的起伏,正是这几乎没花巧的腔调。才难以驾驭,它已经不以音符的跳跃为胜,只凭着一股凛然之气,将那个音域内的种种微妙都体现得淋漓尽致。 当最后一字的尾音吟尽在蝶笑花的唇齿间。萧杀都去到尽,留下的空白叫人难以难受。仿佛豁出去代他杀伐、生死由之,也好过被留在空白中煎熬! 人们的忍耐力到达极限之前,蝶笑花仰首,开嗓。亮出华彩*:「贼好比王莽贼称孤道寡,贼好比曹阿瞒一点不差,贼好比秦赵高指鹿为马。贼好比司马师搅乱中华——」「贺后骂殿」,要的就是一个骂字。一路急板甩下来,痛切激昂。 这一段,几乎每个旦角都曾研习,不少角儿也都能唱得很精彩,但从来没有一个人,能像蝶笑花这样,从生命深处撕开裂口,迸出眩目的烟花。 不仅仅是一个刚刚痛失爱子的女人、不仅仅是权摄后宫凤凌天下的女人,更是一个伴着英雄南征北战杀定了天下的女人,她眼前曾见过千军万马、手底曾掠过甲戈如麻。如今她困在这方寸之地,爱儿的血溅在裙边,曾经的权势都被剥离,然而那些消逝了的兵戈影子,仍然印在她生命中,护卫着她,不是说抽走就能抽走。她翘首悲嘶时,似乎还能唿唤回那离开不久的时光、那些密麻麻如田中未收割庄稼的兵将。无怪乎即使多理智、多胆大的人如剧中那篡位的亲王,在这悲嘶前都不由变色。 一嘶迸血、再嘶裂山,这才是扭转干坤、天变凤哭! 那些在空白中煎熬而想要爆发的观众们,现在已经不用自己煎熬了。蝶笑花代他们做了。比他们能做的更多、比他们能幻想到的更高远。那声音袭卷了一切,把他们血脉筋骨全都打碎,融和在一起,汇成一整片的苦海与怒潮。有些人颤抖起来,停不住;有些人抽泣起来,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眼睛在流泪。这已经不是歌的境界。这是魔。 这时候,有个人匆匆跑来,扯开嗓门叫:「你们怎么都到这里来了?南边!南边谁在守?哪个队伍?」 没人想理会他。人们甚至理解不了他在说什么,只知道他在发出噪音,这叫人简直想把他按在地上,拿他的嘴按进烂泥里,看他还哌哌乱叫不叫了! 那人一点爱护艺术的自觉都没有,叫得反而更响了,直接点名几个官兵小头目:「快到南边。出事了!」为了免得别人鲁莽的把他按下去,他只好把核心情报直接吼出来:「那边强盗过境,快去捉!」 小头目终于反应过来了,也认出了这个人,是周孔目。这时候,人人都着了迷、入了魔,只有周孔目还在恪尽职守,真叫人汗颜。 官兵们匆匆聚拢,准备开赴南边。歌声已停了。人们一派慌乱。谢府的船上还好,碧玉安慰老太太:「有咱们这许多护院、更有大公子在,什么强盗能斗得过咱。他要敢来,那才叫自寻死路。」 其他平民百姓没这种自信。他们刚从艺术的迷境中被甩出来,还没有恢復神智,一下子感觉到现实的威胁,这种时候最容易产生集体性的恐慌。 周孔目带了一些人,与他一起安抚群众:「不要紧。我们这里很安全。但那些强盗快逃了。可不想让他们逃走!所以才要快点拉人去追。抓到了我们再庆功。」 某些有识之士缓过来之后,也帮着维持秩序。眼看着好了,人群中忽然爆出怪笑:「强盗爷爷们在此发财!要命的纳钱、不要命的纳头来!」 那怪笑声分好几处,听来简直强盗已经包围了这个场子。人们哇呀怪叫,东奔西撞,刚拉出去的官兵又赶回来。周孔目思路很清:「他们人少,故张声势而已!几位老爷出家丁就能把他们擒下。无须恐慌!」 可是他的声音完全被众人的声浪淹没了。这时候已经没人能听他的了。 最恐怖的是,有三个强盗盯住了蝶笑花的船。他们放小船傍过去,掏出尖尖的刀子,往气囊上扎。空气喷出来的声音,「嘶」得极尖锐,扎得痛人耳朵。蝶笑花的船受气流推动,在水中直转起来。两个小僮子忙忙抱住蝶笑花。免得他摔倒。 云剑则已经不在大船上了。 他让人放了只小舢板。从大船上下来,往蝶笑花那边划。水面上这时已是一片混乱,所幸还没有大的事故发生。但一些小舟小板倾覆则在所难免,掉到水里的人就挣扎着游来游去——照理说他们只要往一个方向游就够了,可是因为情况太混乱,他们也不确定该往哪游更安全。或者即使下了决心,前路也颇多阻碍。绕了几次,就变成了兜圈子,胳膊腿都酸了,脚往下一踮——唿。幸亏不深,站住了!戏班老闆当时搭台子,特意选了个前面有大片浅水的。那时候不过为防范万一,现在看来真是功德无量。 且说路中既有那么多横七竖八的大船小船。甚至人头们傻怔怔的杵在水中,云剑的小舢板也难以往前。他从小舢板上一跃而起,点足在另一艘船头。 谢家大船上的众人们原没注意到他,等注意到时,他已经如蜻蜓般在水面的船上嗖嗖掠去,人帅,身法又美,激起一片惊嘆——在这样的混乱中,这群逃命尚且来不及的人们,竟然还顾得上赞嘆帅哥,也实在是够了。 明珠正发觉少了条舢板,再一看大公子已经成了帅气的蜻蜓,英雄救美去了!明珠只好赶紧回来善后:且叫两个人先别看见这场面。一个是老太太,一个是大老爷。 老太太是过分的疼爱云剑了,一见他如此冒险,非得担心坏了不可。可不敢老太太看见! 大老爷么,则是太严格了。叫他见到云剑干这事儿,保不准气得就在船头上来个狮子吼,要是把二公子吓得掉水里,可怎么是好?也得先避过这一刻,回头慢慢再说。 大太太则是看见了,当时那个表情——她目光像条来不及掩住尖牙的毒蛇,嗖的就往二老爷那儿去了。 为什么云剑救蝶笑花,大太太要瞪二老爷?都因为二老爷好色!到年纪大了之后,他这好色似乎是上了一个档次,达到某种圆融的境地——简单来说,就是男色他也爱了。 据说,谢二老爷在后半生所产生的这种新爱,还不是皮肉互袒、刀枪相接那种低等的爱,而是升格到一种大爱,演化为纯粹的怜惜与袒护了。最有力的证据就是:蝶笑花在锦城乍露艷光,多少人心痒痒打邪念,二老爷挺身而出,劝大家爱惜天地间的美物,休得糟蹋了。他甚至还说动了唐太守,以太守之尊,为蝶笑花保驾护航,把蝶笑花作为锦城的珍宝保护起来。这才成就蝶笑花数年来的安全生活。 恰也巧了,云剑也是个最注重怜香惜玉的人,又是风流公子,跟蝶笑花难免有唱酬交集。大太太要训他,若说是戏子身边比较乱,沾多了怕脏了自己的手,云剑就回道:「母亲千万别担心,有二叔和太守在,蝶老闆身边安靖得很,包一个乱来的都没有。您但看不只孩儿,其他公子、乃至叔伯爷公们,有所唱酬,都愿意借蝶老闆场子,或请蝶老闆一段妙音,就知他实在不污那些清雅场合了。」(小说《红楼重生之代玉》将在官方微信平台上有更多新鲜内容哦,同时还有100%抽奖大礼送给大家!现在就开启微信,点击右上方「+」号「添加朋友」,搜索公众号「qdread」并关注,速度抓紧啦!)(未完待续) 第五十三章 雪原梦展 大太太词穷,只好再换个方向,挑得明白一点,提醒云剑可不能跟蝶笑花真的滚到一床去,哪怕被人这么猜疑都不行。云剑朗朗笑道:「母亲这就更不必担忧了!先有二叔在前。孩儿再荒唐,岂至僭越?何况更难听的,真有那么恶毒的人敢编排,可以直接送衙门打板子去了。」 句句在理,大太太劝不下去,再要说得更露骨些,碍着她叔叔二老爷,又不能说。今天尤其是。她冲口要出一句话,却对二老爷有指桑骂槐之嫌,只好咽回去,迁怒于二老爷,情不自禁给了一眼。 蝶笑花在船上向周遭人们放话道:「你们都让开!」 气囊的气已经放完,小船落回水面,四周盪起的水波,已经把靠得近的其他船只都推开。而强盗们往小船上攀。 云剑快赶到了。 强盗的手就快要碰到蝶笑花。 若能擒得蝶笑花为人质,一城人都束手无策了。 相差就是这么一点点。 蝶笑花朝那强盗,嫣然一笑。 一笑似无边无垠的雪原铺展。 一边笑,他一边将手边的灯盏打翻。 素兰笼的灯盏翻滚下去,火焰舔着船边的松油,哗啦啦的烧。 蝶笑花竟不惜玉石俱焚! 一个老夫子叫了一声好!这种气节,尤其当它出现在一个戏子身上,更尤其当它出现在一个美丽的戏子身上,那是太动人了!如果蝶笑花真的死在这里,老夫子一定为他写一篇动人的祭文。 强盗们可不想死在这里。幸亏这儿只是一条小船,而不是绝壁高台。他们争着往下跳,竟至于碰翻了旁边的油桶!桶里的油浇在水面上。立刻把火势引出来。船边一圈都燃起火苗。蝶笑花领着两个僮子,在他们身后赶着砸了两块板。 就是原来构成船舱的板,是可以开合的,当它们落下去时,就显露出蝶笑花坐在花心中的身姿。如今强盗刚落水,蝶笑花和俩僮子就在他们身后砸板子,估计强盗被砸得够呛。 火借着油。拔起的势头很勐。一眨眼的工夫。这条戏船就全陷在火焰中了。亏得蝶笑花曾经放话叫旁边的人闪开,小戏船失去气囊落回水面时也把他们都推了一把,所以现在周遭算是清了场。不至于火烧连营。 却也正因为附近没有别的船只了,云剑也无法再用蜻蜓点水的方法往前纵越。他落足在最后一只船上,请船老大帮忙划下前。船老大有心从命,看着那火头又有点发憷。英雄主义与利己主义激烈交锋。船老大的四肢暂时不听使唤。 那两个僮子倒是想保护蝶笑花跳下去。蝶笑花拒绝了,反拿了剩下的最后两块船板。让两个僮子趴在上面,他把僮子推了下去。 当船板照头砸来时,是兇器。当人趴在它上头,往下落时。板子则隔绝了火焰与入水的冲击,保护了板上的人。 僮子安然落在水面,但还没有脱出火势的威胁。都怪强盗打翻的油桶。船边的一圈水面上,火也烧得很旺。 而小戏船上已经没有别的船板可以保护蝶笑花了。就算有。也没人能把他的板子推下来。 云剑开始往回跃。 蝶笑花又是一笑。这一笑似梦里绽开的流痕。 他纵身往船外一跃。云剑已经落足于侧后方的一条蚱蜢舟,把那条舟上仅有的一个人挟在臂下,另一只手夺了长篙,便向蝶笑花的落处迎去。蚱蜢舟经过一条船时,云剑就把舟上的主人送到那条船上了。 借这一送之力,云剑的蚱蜢舟去势更快。 他近了火,长篙左右伸出,先将两个僮子拨离火海。 借这两拨之势,他的速度已经如电。 如电光火石般狠狠投入火中。 蝶笑花的身体已经快没入船外水面上的火海里。 云剑接住了蝶笑花,双足往后一跺。 蚱蜢舟的去势,竟然被阻住,而且开始往后退!云剑则揽着蝶笑花,高高的往天上拔起。 空中的风掠过他们的脸颊,火焰似乎在足下很远的地方,在另一个世界。蝶笑花凝望云剑,眸子的光芒比火焰还明亮。云剑眼里也映了一样的光芒。 当云剑双足再落下时,已经到另一条安全的船上了。他很客气、几乎是太客气的,双手扶蝶笑花站好,询问:「蝶老闆有否受伤?」 蝶笑花也非常得体的朝他行礼感谢,并且随后提了一个更识大体的问题:「那些强盗们呢?可不能叫他们跑了!」 两人的眼睛中,都不再闪烁什么特别的光芒。就仿佛它们从未存在过。 大少奶奶恳求大太太归座:「母亲,这里风大,且回舱好不好?倘使吹坏了身子,大公子岂不挂念,媳妇更是不知如何是好了。」 大老爷已从舱里出来了。外头骚动成这样,实在他装傻也已经装不住了。大太太回顾他,见了礼,对着大少奶奶道:「你看老爷都出来了,我如何能回去。剑儿实在不孝。」 大少奶奶就屈膝下去了。 看在儿媳妇的份上,大老爷没有在船上当场发作,就顺台阶回舱里了。碧玉向明珠谢皇天道:「亏得老太太没惊动。」明珠抿嘴一笑。 老太太若这时候会被惊动,也不叫谢府的老太太了。 二太太则嗔着云柯:「亏你平常机伶!还不扶着你老爷,请老爷进舱歇歇?真比不上你二哥!」 二哥便是云书,二太太的亲生儿子,如今在安城正当着司马的。云柯如何比得上他?若比得上,那倒坏了! 刘四姨娘笑了笑,她女儿云蕙则笑不出来——唐长孙少爷还是没过来!事儿看是黄了。 倒是膝下无所出的安大姨娘徐徐道:「正是二公子能干,朝廷要用他。五公子原是不如二公子的,但求太太多提点他罢了。让他沾沾福泽。」 云柯的生母卓二姨娘唯唯喏喏。 刘四姨娘不屑的白个眼儿:五公子这么贪顽一个男孩子,怎么生母跟个木头似的!哪比得上她们刘家母女——唉,偏是二木头能生个男的!她刘四努力了这么多年,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再怀一个呢?生出来,她可得好好教,不能像五公子这样,成天惹事。要招祸的!瞧云蕙被她教养得多乖巧……唉乖女儿别难过啊!四姑娘算无遗策。照七夕唐长孙的反应。不也有戏嘛?今儿这一定是——都是强盗闹的! 刘四姨娘一股子怒火都朝强盗喷过去:杀千刀的!官府捉到,零刀碎剐就好了! 然而那三个从船上跳下去的强盗并没能被抓到。他们就这样消失了,也不知是死是活。既然官府后来连着几天捞了又捞。也没能捞出尸首,大概他们还是趁乱逃了。 锦城的兵力,从始至终都被牵制在戏台前,以至于未能支援南边。那伙强盗。实在就是这一带闹得最凶的私盐贩子,得以放手干了一票漂亮的。潇潇洒洒走了。 他们成功的劫了官府的盐库,把其中一半存货卖给了北方来的商人,另一半自己带走,不知又要卖给谁了。这才叫官盐当私盐卖! 官府倒也不是全无收穫。至少在戏台下抓到了几个捣乱的强盗,他们承认在这里是故意混淆视听、以便掩护南边大部队的。并且,这几个人正好就属于云剑半个月前在江边打败的溃盗成员。果然投奔了私盐贩子,因为比较笨和没用。被派来干这混淆视听的危险活计。幸运的是,他们倒是见过私盐贩子头目,把那图像画给了官府,是个络腮鬍的大胖子。他们还说,这胖鬍子头目,很喜欢蝶笑花,说不定还会找机会来劫他。 于是全锦城的戏迷们都开始担忧蝶老闆的安危。 满城戒严,一个卖鸭儿水灯的乡下人,只好在谢府门房那儿逗留片刻。 门房拿他的水灯看:「哟,个个都这么好,老弟好手艺!」 那乡下人还懂得谦虚:「哪有人家恪思阁做得好。」 门房捧腹:「你还知道恪思阁!人家卖宝贝的!我们这种小老百姓哪能去那里!」把灯转来转去,「你这个灯,盏盏都靠得住,没一盏歪的裂的,这就难得啦!——哎,大的中的小的,都是一个价钱?」 「嗯。」 「你憨哪?」门房道。 乡下人脚碰碰篓子:「俺爹憨。」篓上竹丝织着三个字:阿憨大。 邱嬷嬷出来了:「咦,我不是给过你钱了,你怎么还在这儿?」 门房替他道:「戒严哪!这不是有盐匪捣乱吗?」便喃喃咒骂起来,「天杀的匪盗,敢进城里来!是该剿了他们了!不然还有王法吗?还敢扰蝶老闆的戏——」 邱嬷嬷「哦哟」一声,想了想:「那倒对不住你得很!都是我绊了你在这里,撞上戒严。要不,你到我侄儿那里挤一晚上?」 门房抬头拦道:「别!官府有官府规矩,回头官爷要来净街了。邱嬷嬷,你要真跟他沾亲带故,收了去不妨,要是不认得,别乱收,仔细两头说不清!」 乡下人也道:「不怪你。我原是走街卖灯的,本来就出不去。」 说话间官衙果然已到了,身后已带了几个做小买卖的,问了这个乡下人的来歷身份,见怪不怪,也一併带回去,待都有乡里熟人确认了身份,再着乡保、地保们带回去。 这也是盐匪们太张狂了。传到圣上面前,那还了得?唐太守一急、一怒之下,有什么手段都往外使,甚至连蝶笑花都带进了衙门——谁叫他一场戏搞得倾城迷乱,等于给强盗行了方便!这个罪过也要问着他!(未完待续) 第五十四章 彩凤随鸦 云剑记得他跟蝶笑花的初遇。那一幕情景,仿佛已经刻进他的骨髓里,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忘记。也许直到死亡合上他的眼睛。 可是在那之前,他对此甚至一点预感都没有。 那时候锦城安坐在隆冬里,还不知自己会迎来一个名伶。 那时候风云还没有跟枝头的花蕾相遇。 那时候澹臺家办了一场丧事。 文名与云剑并称的锦城才子,澹臺以。他的母亲过世了。 澹臺以文才灿然,于人情世故上却是很有点呆的。母亲过世后,他就更呆了。他甚至以为他自己大概是昏厥了一段时间,因为有那么一段记忆,对他来说是空白的。等他恢復意识,僕妇已经把家里乱七八糟东西收拾了一顿,不知哪儿借了个平板车来装着,来帮忙的邻舍女人给他母亲梳了头、洗了脸,甚至还穿了身干净袍子。她们都作证说,澹臺以没有晕倒,只是坐在旁边发了好长的呆。 她们劝澹臺以快点振作起来,好好操办丧事? 「丧事……」澹臺以一时反应不过来。这怎么操办?身为孝子,难道不是「尽哀而已」罢了? 「事情多了!」她们扳着手指数给他听:要报丧、布置灵堂、买麻布买白花买纸钱买香烛、找棺木、找墓地、到里正那儿消籍、找人办法事、僱人抬棺、找人烧白席……澹臺以越听,就越觉得一片凄凉绝望,恨不能再厥过去一次。 有一伙善心人解除了他的烦恼。当彼时也,屋里人勐然间恍惚觉得外头有碎砖与乱瓦齐飞,诅詈与嘶吼共辉。纵然年节的花炮都没这么热闹——等一下,外头那些傢伙还真的点了几大把爆竹,往屋里丢! 于是所有人像是被燎着脚爪的老鼠,全跳了出去,那一阵焦头烂额就别提了,来犯者七嘴八舌,歷数澹臺家借钱不还。死罪死罪!那副兇相。简直像是要当场执行他们的死罪。 云剑则与公子们正在锦阁子里饮酒。 时交隆冬,空气冷得透明透亮,用手一拨似乎能听到冰凌子的脆声。阳光白蒙蒙的,地上发滑,阁子里的火炉烧得很旺,兰麝的香气浓烈逼出来。云剑多饮了几杯酒,身上发热。忽然莫名烦躁起来,裹着狐裘到外头透透气,就见街上一群人奔过去看好戏:「南宫大爷节前催债了也!」「催的是谁?」「澹臺以?」「哪个蛋台乙?」「还有哪个?澹臺家的才子!活的诗神!」「啊,他!南宫大爷怎的不敬斯文。宽限他一宽限?」「正是敬了斯文,才借了他钱。断断续续借了这么多年,利滚利的吓人了。他娘又刚死了,出殡又要花钱。还不把家底子全弄没了?南宫大爷准是急眼了!」「那逼了也没用啊!难道叫他不出殡?穷书生,打死也没钱嘛!」「我估计吧,南宫大爷是打算把他抢回去。」「咄!澹臺才子又不是花姑娘,抢回去则甚?」「他会写诗啊!把他关起来,叫他只准为南宫大爷写诗,那不是有面子的很?」「这个……」 「哗!」 骏马如风驰过。马上的骑士,袍裾飘撒,其势凛然傲然。 「呀,谢二公子!」「也是往那边去的?」「这可真有好戏看了!」 闲人们大乐。 他们的脚程,毕竟比不上马蹄的速度,也赶不上南宫大爷审时度势的能耐。这些闲人们都赶到时,南宫大爷已经与谢云剑、澹臺以握手言和,俨然从来都是这样一团和气。旁边的青衣痞子们都陪着笑,难得没有爆出任何油辞粗口,就那么很恭顺的立在两旁,若再给他们几把羽扇金戟,简直可以浑充仪仗队的。 谢云剑送却了南宫大爷,向澹臺以郑重提出邀请,请他入谢府书塾。澹臺以难以坚拒。澹臺老夫人的丧仪,自然凭云剑作主,由谢府来负担了。 这事儿办得痛快,狐朋狗友们簇拥着云剑,都说该喝一杯。 云剑道一声:「岂有此理!」先到澹臺老夫人灵前拈香则个。 于是一干人等都跟跟着鱼贯拈香,花圈什么都来了。輓联么,澹臺以自己就够写一庭的。为了避免全场都是他一个人的笔迹,云剑等一干人都帮着写,也有「梵唱如通问,抵幽亦重情」;「春秋虽破千层底,针线犹存一片心」「流光摧梦,仙容酬古道;幽泣别枝,天意冷香丘」等佳句。 待澹臺以拈起笔来,却看也不看,在纸上直挥下去,满笔苍烟,须臾连做十九联,竟是将「慈影」二字,在联中恣意穿插作成挽句。平常诗社有一种玩法,称为「嵌句」,一般只限一种嵌法,玩到最难的,在七字句中依次连嵌七次,称作「七唱」,已经是极限了。澹臺以竟联了一十九唱,用尽了嵌字组合! 客人们瞠目结舌,都说这必要传之千古了。只是被澹臺以自己身子遮住,人都看不全,准备等他全写完,再拿来裁开、尽情赏鉴。谁知澹臺以写完之后,却朝那焚纸钱的盆里一丢。人们救都救不来及,吹着被燎痛的手指,跺脚问:「你这是干什么!」 澹臺以也不回答。 那些联,他也再没写过。竟成广陵之绝唱。 只有眼神好记性好的,记下来几句,如「慈竹当风空有影,晚萱经雨似留芳」,如「长沟流影杳然去」,如「旧衣犹印慈痕」,如「鹤影风木悲」,如「辞世梦、步虚声」,如「惊褪月、忆春风」,如「宝婺星沉」,如「慈竹霜摧」——这些都流传下来,成为此后有女性去世的通用挽语。字纸店特意把这些抄下来,跟什么「书札大全」并列,若有人家里死了女性,自己写不出輓联,就照着这个订做几副。 至此,人们才嘆澹臺以烧得有先见之明——若是晚烧一会儿,怕不所有字句都被人记住剽去了!剽别的不妨,这輓联却难怪他小气。经此一烧,那十九唱輓联,只有澹臺老夫人独享。老夫人在世时命运勤苦,死了有这珍贵輓联相送,也算尽有哀荣了! ——大家既贊澹臺以之文心才思,又夸云剑惺惺相惜、怜才救才,干得漂亮!为了庆祝这事儿,他们建议:喝一顿去吧! 为了喝得痛快,他们还找了几个能弹会唱的好姑娘,真真儿是这一行里的翘楚!所谓乐伎。有的正经女人嫌女伎们太低贱,自称哪怕自己穷了,打死也不去做伎?嘿!伎跟妓是有区别的!岔开两条腿那种妓,有个洞都能干。而今儿个他们找的这几位头等女伎们,却要有天份,真真的兰心慧质、前世修来、色艺双绝,方能成就了的。 喝酒的场地也要好。他们找了本地最棒的地方:神仙阁。 一行人将要登阁,忽然都愣住了。 还没踏上楼梯的就不举步了,踏上楼梯的就扶着栏杆拧身,已经上了楼梯的把身体向麻花一样扭过来、朝外看。 看对面那个酒楼里,一对客人。 一男一女,一前一后。 女人瘦似一缕烟,披着件宽大的、式样简单得要命的长袍子,头上只插了一支银簪,这银簪不足以挽起她全部的黑髮,余发便披披散散垂到腰间。她的眼眸里漾着水光,双唇是苍白的,颊边有一抹红色,像胭脂的残痕。 那一下子,色艺双绝的艺伎们,都被比得黯淡成一捧余灰,可以随风吹去,也没人会顾惜。 那个女人,真真是女人中的女人,唯她才当得起「美人」这头衔。 可她手头大概并不宽裕,全身唯一支银簪为饰,光顾的也只是对面的酒楼而已。那酒楼,只是为蹭神仙阁的光,才在对面开张的,不论酒菜还是装潢,都掉价得多! 至于女人亦步亦趋跟着的那个男人……呀呸,那叫什么男人啊!已经从中年步向老年,腰身臃肿,鬍子比头髮还密,一个红红的酒糟鼻。这这…… 这岂止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这是一樽美酒往粪坑里倒! 但凡有眼睛有鼻子的,都不能忍受这样的事情发生! 有好事之徒就撺掇云剑:「二公子不如好事做到底,把那美人儿救出来吧!」 「胡言乱语,」云剑理智尚存,「你们难道叫我光天化日之下去强抢良家妇女?」 「不算光天化日了。」一个混蛋朝天上一指,「马上就天黑了。」 「不一定是良家啊,」另一个混蛋继续发表意见,「说不定是人家强买的小妾!你不见美人儿眉心锁愁,心有千千结?」 一片啧啧贊同声。 「别胡扯了。」云剑招唿大家入席。但是酒无味、食如蜡,艺伎们的乐音也不像以前那样入耳了。终于云剑苦笑道:「姐姐们,是我今儿耳朵差池了,还是你们演奏得心不在焉?」 乐伎们停手,笑的笑,劝的劝:「真真的对面那美人儿彩凤随鸦,连我们见了都怪心疼的。二公子,您若是方便,何不当真去问一问。若是能救她,胜造了七级浮屠。」 ——那美人儿之纤艷,竟连乐伎们都为之生怜! 云剑只好顺应众意,往对面酒楼去。(未完待续) 第五十五章 衣单月半更兼程 最开始,云剑的战略是:跟那艷福齐天的老男人先套套近乎、聊聊天。以他贵公子的身份、以及跟人交谈时如春风拂面的能耐,量那过路客人断不会、也不敢拒于千里之外。等到谈深了,他运用各种方式试探、了解美人的真实意愿。若是美人儿真的很痛苦,而钱加上一点点权势又能解决困难,云剑绝不介意倾囊相助。 所有人都很看好云剑的计划、以及他将这计划付诸实施的能力。 这计划在推进中只遇到了一个问题: 酒楼上根本没有美人和老男人。 根据店小二的情报,老男人根本没有在酒楼上吃饭,直接订了个房间,让人把饭菜送到房间里。 ——哦,对了,这家酒楼,还兼营客栈。最开始大约是老闆想着,在酒楼喝醉的客人,要有个房间睡一觉,所以应该自己开几个房间,免得肥水流了外人田;又或者是本来他就想开个客栈,想着住店的客人都要吃饭,不如再自己开个吃饭的地儿。不管动机怎样,总之这家酒楼自从营业起,就吃饭喝酒住店全包。 老男人就带着美人儿,直接进房间去了。 所有人一听这消息,脸上的表情都是:靠?天还刚黑,就等不及的带着美人往房间里钻?那他们现在岂不是、岂不是正在…… 这没法再想下去! 一想下去,是男人都得血脉贲张、坐立不安,恨不能一脚踹开那门板,大叫一声:「禽兽,放开那美人,让我来!」 店小二很好的抚慰了他们。告诉他们一个:没事儿没事儿!至少现在还没事儿!小二们往里送吃送喝送手巾,见两人好端端坐着,没任何那啥的事儿! 不过吃完之后……就不好说了…… 所有人松口气之后,又想起之后的问题,心又悬了起来。有个很机灵的人想了个主意:「小二!你们能不能多给烈酒,让他吃了就醉了,今晚不举?」 小二瞠目结舌:「这位客官您真敢想……这位客官您就不怕那位客官酒后更乱性?」 「所以要你们找烈的!一服下去立马倒地。啥都干不了的……」 「这位客官你说的是蒙汗药。」 「怎么都成。你有没有吧!」 「有倒是有……不是蒙汗药哈!是很烈的酒母。找个口味重的菜搀了这酒母,估计他尝不太出来。吃一些儿就会醉倒……可弄倒他又怎么样?」小二问。 所有目光转向云剑。 云剑表示:「我觉得你们都走火入魔了。」 这句话体现出云剑当时的神智还是很正常的。但不知怎么一来,小二还是往房间里送了那很厉害的酒母。大家还是撺掇着云剑进去探问一下美人的身世和意向。不知怎么的……云剑还是去了。 老男人倒在床上。唿唿大睡。美人倒还好,托额坐在一边,微醺而已,脸上红粉菲菲。更似妃子新醉、海棠欲睡,好一捧暖玉温香。云剑待要问她。她眼酣眉慢,酒力深种,已经无法正常对答,待要等他。旁边老男人打个响鼻、翻个身。又似乎要醒了。云剑只好道声「得罪」,将旁边的被单抽起,把美人包了起来。扛在肩上,直接带走了。 神仙阁里。艺伎们早就铺展好了茵褥、悬理好了锦帐、烧焙好了炭炉、点缀好了名香,等着美人儿的到来。云剑将那被单一放、一开,艷色映屋,一圈儿的吸冷气声。 清绝丽绝艷绝,鼻似琼瑶,耳如缀玉,齿若编贝,唇似涂朱,闭着的双眸有如阖下的蝶翼,说不尽那半掩半藏旖旎摇盪的风光。 「真是个活宝贝啊!」不知是谁感嘆。立刻有人瞪他,嫌他唐突了佳人。 美人张开眼睛。 所有人都不敢说话了,只等着美人先开言。 美人却一声不出、一动不动,眼睛虽然张开了,目光却凝滞不动。若非刚才亲见她张开睫毛,真要当她不是活人,而是个玉像! 云剑伸手在美人面前晃一晃。美人目光毫无变化,凝然如死。 「这……」有人问,「难道中毒了?」 小二肯定送进的是酒母。平白无故,谁给她下毒? 云剑再道一声得罪,试着举起她一只手。她肌肤细腻,入握柔然欲融。云剑抬起两寸,她关节毫无阻力,任云剑搬弄。云剑再一松手,那手就落了下来。这人竟似一只松了线的傀儡娃娃! 「这、这……」大家都傻了眼。心里翻来覆去,涌现出各种曾听说过的诡秘故事,好试图解释眼前的场景……真是越想,心底越寒! 云剑胆壮,问道:「敢问姑娘,你可知道自己名姓、从哪里来?」 这一问,美人眼中一片茫然。 茫然并不是空白。 先前她凝滞得完全空白,没有一丝活气,就如一个没生命的物体。如今,她至少有了点接近人类的意思,眼神也有了变化,并不是向外的,而是向内。人们似乎可以看到她在自己脑海里艰难搜寻答案的过程。这过程艰难得楚楚动人,大家很想帮她,却偏帮不了她。 美人终于自己在茫茫大海中捞起了一段记忆的线头:「呵,我……」 线拉出来,把后面的海藻珍贝都带了出来,美人双眸中内容更多:「本宫——」 景像清晰了,她雍容道:「本宫是圣上亲自册封的娘娘,统率六宫也——」 在场的人竟然都有想跪下去参拜她的冲动! 也不见她摆什么架子,总之便让人觉得她真是高高在上、凤翔于天,只有跪下去参拜才最合适。 云剑打量着她,慢慢儿问:「那你是谁家女儿,哪年进的宫呢?」 美人儿以娘娘的华贵姿势理着袖子,边想边回答:「本宫……」 眼神又变了。 她整个人变得更清灵脱俗、眼眸更明亮:「本座原是云上客,忘情忘言忘主人。非因标高不同世,实为志险欲捨身。」 四句偈子,似吟似唱,其音绕樑,令人三月不知肉味。俗世诸事,似乎当真与她无关,她点尘不染。 「——那你是为什么来到凡间呢?」云剑又问。 「呵!」美人眼神一凛,「只为人间英豪多,头颅好舍志难夺。早知茫茫皆不是,当初种种又如何?圣人不死大盗不止,杀杀杀杀杀杀杀!」 但见美人一边呵咤,一边起立作势。她并没有当真打杀,却让人觉得,自她身上,寒气凛人。这一小小暖阁竟似成了罗剎战场,炭炉的红光都畏缩着颤抖起来。 乐伎们受的影响更厉害。 只因美人行走的步伐、手指拍打的速度,都让她们觉得很熟悉……到底是什么呢? 直到美人俯身于她们其中一人持的鼓,并且拿过了鼓槌,击打成节奏,她们才反应过来。 她们都受过严格的乐器训练,对于通行的歌曲、节奏,都烂熟于心。美人打的节奏,应该是《破阵子》。 她们受了气氛的推动,纷纷抬手,要照这个奏起音乐来。可在她们能真正演奏之前,美人又变了。 她们落下手时,还是按着破阵子,却像风中被吹的飘蓬,没有一点英气,吹着吹着,索性成了江南春水《三姝媚》。 美人似月,皓腕凝脂,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 头挑的乐伎,演奏出的调子,合了那锦城以及锦城方圆几百里都没听过的优美声调,把旁边的人都吸引来了。 美人的声音也不见得拔得多少响亮,但就是传得远。住这幢楼的、再旁边楼的,都能听见,就像是月上仙子落下的音乐。 传说前朝皇帝在深夜听见月亮上飘下美妙的乐声,他循声走到庭院里,看见月亮上有仙子垂下丝带,邀请他上去看看。他上去参与了一宵的欢聚,回来之后,就让他最宠爱的妃子排练出了《霓裳羽衣舞》。 舞步是传下来了。那月亮上的声音,则没能传下来。 也许它就是遗落在这里。 一圈如痴如醉欣赏的人中,出现了一个中老年男人,满身还带着酒气,急得脑门上全是汗,一见那美人儿,埋怨道:「蝶老闆,你让我好找!」 乐音正好奏到停顿的时候。 那只绝丽的蝶,也正好将一段唱完,嫌室内热得不堪,将外衣半敞,露出半截酥胸。 酥如雪原,平平也如雪原。 唱到最后,他正坐。一切江南媚好,都从他身上褪下。他静了。 于是天地都静了。 中老年男人叫破了他的身份。他则轻轻俯身向最绝色的一位乐伎。乐伎似风中熏醉的花儿,媚眼已如丝。 美人指按在她琴身上,道:「三吕。」 那是最基础的一个戏剧调子。基础得,几乎没有任何华彩可言。 乐伎起调。 美人便如泣如诉吟唱道:「骨瘦花黄,侬迭弄影;衣单月半,谁更兼程。」 他不是女子,他甚至不是男子。他只是留在世间的足音,是超越人心的传奇。 云剑长出一口气,长揖:「敢问老闆全名?」 「一个笑话儿罢了。」蝶笑花欠身回礼,从容道。 从那一刻起,蝶笑花的名声,响遍锦城,及周遭诸城。(未完待续) 第五十六章 江上有奇峰 蝶笑花从一开始就爬上了红伶的塔尖,再也没有跌下来过。 公共场合中,云剑与他,却再没有交集。就算有人津津乐道,爱谈最初那一段「窃玉劫香」,后来没有更多的口舌好嚼,而蝶笑花又与别人传出了更多蜚短流长。与云剑这一段,倒也淡了。 就是戏台前,水上,火烧戏船,云剑挺身救了他,他脱险后,也自有谢二老爷等人来慰问他平安。云剑功成身退。 更鼓敲到两更,谢府的车马才回府。才近府门时,已经有人候着了。 若是小厮、僕妇们迎接主子们回府,那是理所宜然。不过这次,等候的人是林代。 「你这孩子,这样晚,怎么等在外头呢?」谢老太太慈爱的问。 「正是这样晚了,不见老太太、老爷太太、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们回来,玉儿心里着急,实在忍不住不出来迎。」林代道。语气很正常,如一点儿甜腻腻邀功请赏的意思。就像晚上加班到凌晨,等老闆来查的时候,该做的东西全做完的,该发的也全已经全发给客户,这时候真真不用再多表白,就一句「好了」,上头已经心里有数,如果趁机多拌撒娇撒痴的作料,碰上好这一口的也还罢了,换了口味正常的,岂不倒胃口,把观感都拉低了。 谢老太太领情的握住了她的手,另一只手则是扶在了云舟的手里。 「林姑娘身子怯,好生歇着罢!这样夜深还出来做什么呢?」大太太服侍在谢老太太后头,开口道。 大少奶奶则服侍在大太太身边,听着婆婆说话,陪着笑。漓桃跟在再后面几步。竭力藏着脸上的忧虑。她知道她家小姐生产至今,才真是没有大安,很容易倦怠,每个月那会子也有些折腾。亏得是大太太疼惜,容她歇息了这么久,但总有人看不过去,要讲她恃功自傲。生了个儿子就自以为可以不尽媳妇礼数了。大太太倒是客气。没说什么,但她娘家的家教是极严的,略听得半句。便忙派嬷嬷来警告她,在公婆面前多多孝顺,休叫人说了她父母家教的闲话。大少奶奶起惕起憷,这次七月半从头奉承到尾。偏生又身上来了,仗着底子还好。撑到现在,漓桃是怕她已强弩之末。 林代的视线扫过大少奶奶、漓桃,扫过云剑。 云剑也望着她,眼里估摸的意味很重。 还没见时。云剑以为她是一只脆弱的雏鸟,亟须呵护。见了面,云剑觉得她是江上锁奇峰。偶尔露峰芒,直到现在。那峰顶到底有多高还不好说,里头藏的是什么法宝更不好说。倘若她所求仅是求得尊长宠爱,那还罢了,若是眼界再开阔…… 云剑暗笑自己:一个闺中女儿,见识所限、礼教所限,再开阔能到哪里去?黄莺儿再娇俏,能如雄鹰般在天上飞么?完全是不同的格局。 他估着她在谢府最大的造化,就是攀上了老太太的宠爱、将其他老爷太太兄弟姐妹的关系也处好,借这关系网找个好夫婿,嫁过去,就保证了一生的安稳富贵了。 离城林汝海的遗产,她是保不住的。就算有所疑心,也毫无办法查证,更别说阻止了。除了佳婿,她还能求什么? 老太太身为谢府的太君,手握实权,为爱女谢含萩求的,岂不也就是一门安稳殷实的夫家?这便是女子唯一重要的归宿了。 想是这样想,云剑仍忍不住看了一眼云舟。 云舟正回头看,旋即向林代笑道:「小澧儿来了。」又望着老太太笑道:「他和岭儿顽的时候像双猴儿!现在都睡成小猫儿一般了。还是奶奶精神好。我都有些困了,奶奶还这样矍铄,怎么能这样硬朗的?千万别藏私嘛!也教教舟儿。」 碧玉上前行礼道:「老太太虽则硬朗,现在也该睡了,别伤损了元气。」 老太太指着碧玉向云舟抱怨道:「瞧瞧!反被她管起我来!」 后头两位太太并家人媳妇等都陪着笑。有力的僕妇从邱慧天肩膀上接过易澧之后,与照顾云岭的媳妇儿一起过来了。云岭睡得酣酣的,嘴里掉了几次口水,被细心擦去,嘴角还是湿湿的。大太太拿帕子印了印,对老太太道:「老太太万福金安,媳妇儿伺候您就寝。」 原是虚文。其余人跟着献殷勤,老太太客气两句,开恩叫他们都回去,这就散了。 明珠看见金子也盹在了一个僕妇怀里,当时脸色就黑了三分,碍着伺候主子的礼数,不便开口训斥,只看定了旁边的一杯水。既然人开始散了,她便走过去,右手往金子颈边贴了贴,左手则捂向金子的嘴。 右手蘸了水,又湿又凉。金子睡着了原是难醒的,冷湿触颈是对付她的大杀招。她瞬间睁眼,还没完全清醒,口里要发出抗议的声音,明珠那只暖和柔软的左手已经捂住了,轻声而警告的道:「嘘!」 金子警醒。 从前爹爹在家里发酒疯,又是摔打、又说要把女儿卖了,明珠带她避开,她太重了明珠抱不动,就是这么叫醒她。两人在稻草垛里躲一晚上,明珠手边有防身的三齿叉。如果躲的时间太久,金子不防试着抱怨一声饿。明珠会给她一块碎馍、或者很小的一片饴糖、或者几根剥好了的甜甜的草心。 ——总之,如果姐姐用这种方式叫醒她,她一定要马上醒来,然后不要说话,听姐姐吩咐就是了。金子从很小起已经有这种自觉,就像被驯熟了的小狗一样。 这次明珠低声而严厉的斥责她:「主子还没有安寝,你怎么能睡?」 金子眨巴眨巴眼睛看着云岭。云岭睡了呀。 明珠便向她教导「睡」与「安寝」的区别,还有重申作婢子的道理。 宛留停下脚步,嘆道:「明珠姐姐也太严格了,金子毕竟还小。」 明珠道:「正是她小,才叫她陪着九小姐。若她照顾不到,则不必她照顾了,自换别人来。小如何是藉口?」 宛留微微一笑:「若是换了别人,定趁其他主子们在的时候说,好邀功请宠了。真真姐姐实心人儿,与众不同。」 明珠摇头哂道:「真真儿你这张嘴,张口就说,与众不同,可知公子把你惯坏了。」 宛留甩手:「若是别个这样说,我就恼了!」 明珠想说:倒是你这样未恼先说出来的,比青翘那样搁在心里的好。转念又一想,这府里府外,多少人不是受了屈也只好搁在心里?就是宛留,若不在明珠等有限几个要好姊妹面前、又或不是在大公子面前,难道多少真心话儿,就敢借着玩笑说出来了不成?只好嘆了一口气:「你回罢!公子还要你伺候。」 宛留泛出一个笑容,却被伤感浸得模煳了:「今晚不用我了罢!」 云剑与大少奶奶同去看大哥儿的癣,亏得癣已消下去。奶娘称颂说一定是放的水灯功劳了,大哥儿睡得也可安靖了。云剑夫妻放了心。当晚云剑在大少奶奶屋里,原是要睡下的,忠伯又垂手来等了。云剑嗐嘆一声,托着头:「真是——」 大少奶奶极贤惠,便叫漓桃把云剑外衣取来,劝他好好儿的去了。 云剑低着头又去了大老爷那儿聆训。 为了在水上的鲁莽行径,大老爷把云剑骂得个狗血喷头。这就是亲爹!别人会艷羡他潇洒、身手了得,官家会表彰他见义勇为、勇武可嘉,其他爱护他的人不想看他涉险,他的亲娘则想把害他涉险的人都拖来打板子。只有他的亲爹,会把他臭骂成这副德行,没动板子捶他他就该谢皇天菩萨保佑。 大老爷骂够了,也累了,问道:「你知错了不?」 云剑道:「知错了。」并主动道,「孩儿愿长跪思过。」 「思过也罢了!修身养性是真的!」大老爷哼了一声,背着手走了。 云剑跪着恭送大老爷。 大老爷走后,云舟帮忙引着路,大太太就来了,「儿啊」一声,扶着云剑的肩叫他起来,先相一相:「没揍你罢?」 云剑避着云舟的目光,向大太太抱怨道:「娘!说什么呢?」 「没动手就好。」大太太放心了,心肝儿肉的抚慰了一番、也埋怨了一番。云剑只好听着。云舟在门边一声不吭的立着,似笑非笑。 书房里除了地板、椅子,还有一张榻,以备主人彻夜在这儿用功、又或者午后看书看倦了,好有个地方躺躺。如今大老爷罚云剑在这里思过,大太太也不便就放人走,但也不会让他真跪着,就把云剑安置在榻上,又叮咛他一番,才由云舟服侍着去了。 出来之后,大太太还在怨怅,又不好说清怪谁,没头没尾的恨了一句,云舟轻轻的笑了一声。大太太把头一偏,问:「怎么?」 云舟道:「论理呢,休怪舟儿说一句,大哥哥也亏得老爷震慑住,好歹还拘得了他呢。」 大太太笑起来:「这是真的。」(未完待续) 第五十七章 招架递刀把 云舟又道:「大哥哥天资聪明,当然是没人能比的,可这外头多少兇险,不是光靠聪明就行的。看大哥哥上次科场失利就晓得了。其他地方比科场更含混、更没道理讲的,有多多少呢?老爷凭着资歷,教导教导大哥哥,哥哥现在吃点苦,到外头却好少吃亏呢!」 大太太被说中心里话,又暖、又酸,按着云舟的手,道:「吾儿!真是你懂我心思!可嘆诗儿离家早。你再看你嫂子……毕竟是嫩了些。我指望她能帮我照顾剑儿么?剑儿要照顾她呢!」 云舟劝道:「慢慢儿就好啦。」 大太太知道要慢、要稳,可这次秋闱就要开始了,又出大事,如何得了呢?云剑跟蝶笑花之间纠葛,大太太本就在乎。林汝海的遗产,大房势在必得。蝶笑花入了狱,二老爷会不会利用这点干扰云剑的心绪,拉大房的后腿?大太太想到这个,很难不烦忧。偏偏大老爷太古板,是商量不了这些事情的。能商量的只有…… 大太太望着云舟。 云舟看了看二老爷院子的方向:「今晚老爷让大哥哥在这里思过,也有好处呢!」 大太太喜悦道:「说得也是。」 云舟道:「却也要大哥哥自己心定。他心定了,人也不用担心了。」 又是金玉良言!大太太求云舟道:「好孩儿,你去探探你大哥哥的意思?从小到大,也就你和诗儿的话,他还听些。」 云舟推託道:「怎么当得起!其实是大哥哥和二姐姐带着我玩儿。后来……宛留姐跟大哥哥说的话可能还多些。」 宛留是个丫头。丫头的美称是大姐。公子小姐们教养好,觉得「大姐」太粗俗,就省掉「大」。只留个「姐」字,加在得脸的丫头名字后面。这种客气方式不知从多少年前起约定俗成,大太太本应习惯了,听云舟说出来,又觉得……哪里那么不舒服,不由得沉下口气,道:「那个丫头。懂得什么呢!」 云舟就不便承应什么了。 云剑在屋里。听得门又开了。月色清渺渺铺了一地,云舟进来,施了一礼道:「大哥哥。」 她郑重。云剑也只好尽礼以还:「四妹妹?」 云舟道:「太太不放心大哥哥呢。」 云剑就惭愧:「都是我没尽孝。」 云舟神色惨然:「我又做错了什么呢?哥哥在我面前也说这些场面话了。」 云剑笑起来:「何曾是什么场面话。」要拍拍云舟的肩,终于只是伸手虚挥一挥,又放下来。 云舟倚在窗边,幽幽道:「哥哥如果真觉得什么事情不应做。就不会做。若是做了,何尝有什么惭愧的。」 云剑夸一句:「越来越聪敏了。」再补充一句。「不过做的事伤到了别人,惭愧还是要惭愧一下的。」 云舟望着月色下云剑真挚、却那样遥远的眉眼。 他去得又越发远了。 从前她知道他愿任性而妄为,无牵无绊,更不会以她为牵绊。所以她不愿流露出丝毫的情绪给他造成负担。 如今她知道纵然她、或者别的人给他造成负担。他也不在乎了。「哥哥更任性了呢!」她似笑似嗔道。 云剑当作表扬收下。 云舟道:「我有件事拜託哥哥好不好?」 云剑等着她劝他。 她却道:「不知哥哥和唐公子能不能说上话呢?七妹妹这样悬着,好不吃亏。」 云剑想不到她竟提这样的要求,不由一愕。然而这事本就在云剑心头。只不便先说破,既然云舟自己提了。云剑便道:「你原不该搅在里面。」 他没有猜得很确凿,措辞也只好如此含蓄。 云舟低低道:「好不轻闲的说话……大哥哥你岂不知身在林中,树欲静而风不止?」说到这里,自己一怔,笑了,「你放心,我不是影射林家。」 云剑先被她说得心头沉重,继续又被她说得也笑了:「我放什么心?」笑中已带着些恼。 「还有一事,」云舟王顾左右而言它,「太太担心你呢!我想太太是多虑了,你怎会给人劫持,是不是?」 云剑慢慢的咂摸云舟的话意,慢慢的点点头:「是了。何况我的好妹妹把招架的刀把子都递到了我手里,我还不领会,岂不太傻了?」 云舟嫣然一笑:「哥哥说什么?我可不懂。」头一低,出去了。筱筱帮她把风衣披上:「姑娘当心晚上露气。」 云舟抬头看看星与云,道:「是啊。」 筱筱很想再问云舟一句话,又不敢问。倒是云舟似乎没看她,走出两步,悠然问:「怎么了?」 「姑娘恕罪!筱筱是忍不住想,大公子这次会不会、会不会——」 「会发现我做了什么事,生起我的气来?」 「筱筱不敢。」 「傻丫头,」云舟嘆了一声,道,「这有什么的?他不会追问我,因为他以为我是受其他人的命。他不敢……」停一停,改口,「他有什么不敢的?他不过懒得烦心罢了。总之他就不会再深究,且会帮我。」 「七姑娘就受益了。」筱筱道,皱了皱鼻子。如果说一个下人有资格评价主子,那么她得说她自己不太喜欢云蕙。 「她受益么?」云舟似笑非笑,「这么些人帮衬她,自然是她做到后,也有别人受益的机会。你记住,筱筱,在这个地方,不让别人舒心、只有自己受益的事,是绝不会发生的。绝不会。」 「是。」筱筱应着,有些惶恐的想道:姑娘最后几个字说的,怎么会这么沉痛的样子? 风乍起,天上的云奔流如江河中的细浪。云舟按了按领口的猫睛石镶金扣子。 这一颗扣子,可以供当年白绵七年的药。 而她根本没这个福气病上七年。 「晚来倒是风大。」二老爷在书房窗口试了试风,喃喃道。 「老爷仔细受寒!虽是夏天了,这两天夜来倒是露浓风重呢。」他的心腹快两步趋上来,替他把窗扇掩了。 这位心腹诨名「玉庭」——咦,列位看官,玉庭这两个字,好不端然可爱,怎么成了诨名?要起诨名,岂不应该是狗剩、恶虎那些儿才配得过么? 岂不是这「玉、庭」两个字后头,很有讲究,岂止并非美誉,简直比「恶虎」之类的讽刺得还更凶些。 要说这底细,倒也不必捅穿,只要讲一件事,懂的看官自然就懂了,若不懂的,竟也不必懂了,否则也枉费这位心腹逼着别人把他原来的诨名改成现在这两个字的苦心。 他原来叫什么? 也有个庭字。叫后庭。 此心腹听得勃然大怒,脸红脖子粗,几乎没给人打上几架!后来是老成的在当中说合:你们呢,也不必逞嘴皮子痛快。你呢,也不必太往心里去。哪!打起来,头破血流,大家都不想的。渴不渴?且一桌去喝碗茶来。 这茶有讲究,不是随便就能饮的。首先要有个德高望重的,称为「起茶人」,将各方事先已经说个*成了,带进茶室中。小二听说是起茶人带来的,就掇个极大的圆圆八仙桌,那桌边花色不但要有八仙过海、还要有桃园结义。表示着人人戏法不同,江湖情义为重。在这茶桌上,手巧的小二垒起层层茶杯,如个圆山般造上去,最高的山顶上是一个酒杯。起茶人拿起茶壶,看定了争执的双方,一边拉起一只手来,叫他们共执这茶壶,将壶嘴对住最上头一个酒杯,倾下茶去,茶水层层往下流注,起茶人一边念叨:「水有源,木有枝。枝枝叶叶覆大道,曲曲弯弯皆归海」之类的江湖劝解话。茶水倒完了,从最上面茶杯起,从尊至卑,一个个取茶杯饮过,这个梁子就算揭过,双方都不得再得罪了。 「后庭」这个粗鲁极了的诨名,就不得再叫了。可改成什么呢?有那嘴贱的,在后头抽冷子道:「难道叫『屁不响』?」 ——幸亏是声音小,没传出来!不然那茶桌当场就要拍翻!连起茶人的面子都拂了。 最后终于有了个皆大欢喜的新诨名:玉庭。 二老爷不知就里,只当他起了个新字号——那时候的文人,除了家里的小名、上学堂的大名之外,与文化人之间彼此交往唱酬,还要起个「字」,彼此称唿时不称名,只称字,显得高端大气上档次!除字之外,很多人有了什么感悟、或者置办了什么新珍宝、起造了什么新园子,也可能就凭着这个再起个「号」,比字还透着返璞归真的高贵,以及亲热! 风俗所及,连不是文化人,都爱起个字号了。二老爷以为这位心腹就是玩儿的这个风雅,并没有多问,张口也管他叫玉庭了。别人听见,憋得肚子疼,只好自己跑角落里消解消解。 玉庭虽有这让人取笑的勾当,干差使倒是机伶又顺畅,二老爷很离不了他。这会儿,二老爷就要问着他:「问回来了?」 「瞧老爷问的!要没问成,小的敢回来吗?」玉庭道。也只有他敢跟二老爷这么放肆。把手里的清心檀香扇一合,在他肩上虚虚的赏了一扇:「那好,你去找大公子罢。」(未完待续) 第五十八章 虎嘴抖须玉庭花 玉庭竟然没有听从二老爷的吩咐:「爷,这可使不得。」 「等你办成了——」二老爷还沉浸在愉快的畅想中,笑眯眯的信口说到一半,才反应过来,「什么?你不去!你难道怕他揍你不成?」 「头断血流都不怕!给爷把事情办成最重要!」玉庭掷地有声。 二老爷神情稍缓:「那怎么回事?蝶老闆那边有啥么蛾子?」 「也不是的。」玉庭摇着双手,「太守是真被气坏啦!真把他关起来了。上大刑什么的是不至于,不过蝶老闆那细皮嫩肉的……总有苦头吃就是了。」 二老爷瞪眼:「那你还不快叫大公子救人?」 「爷啊!」玉庭苦着脸,「大公子怕是有心无力哪!」 「怎么?为这个时辰点儿?我说你那些小聪明都哪儿去了!你进不得他院子么?他出不来么?你们——」 「不是啊爷,」玉庭亮出王牌,「怎么爷还没听说?大爷动了怒,把大公子关起来思过了!」 「哟!这倒是……你确实不方便熘进去了。」二老爷踌躇,「如之奈何?」 「好在是只关一夜。明儿早上,大公子总归要放出来了。到时候去说不妨。」 「也只好这样。」二老爷颇为无奈。 「却也好!」玉庭笑道。 「怎的好?!」二老爷瞪眼。 「大公子这一夜,必定辗转反侧,睡不安枕,心如滚油煎啦!着他愁罢这一晚,明儿爷说啥。他会不从呢?」玉庭喜孜孜道。 二老爷的鬍子也翘了起来:「说得不错!玉庭,」又赏他一扇子,「你近年颇有长进了!」 「那还不是爷调教得方。」玉庭殷勤的弯腰、将手臂举过头顶,搀二老爷站起来,「爷今儿宿哪房?小人送您去。」 二老爷脸一沉:「你送我去?」 「送到门外。墙外。」玉庭觍着脸笑,「爷准小人送到哪,小人给爷送到哪。爷要高兴。小人把自己阉了。伺候爷也使得。」 二老爷还是虎着脸,却已忍不住漾起点笑意,似虎嘴边抖起的虎鬚:「只爱胡调!这岂可乱说的?」 「是。是。」玉庭道。「小人还没生子,一脉单传断在这儿,回头到地底下老祖宗们得抽我。等生了之后就不妨啦!宫里的公公们不都是甘心伺候皇上的吗?当然小人不敢那么比。没那个胆。可前八辈子,小人大概就是註定啦!就要伺候爷了。怎么办呢?就这么定了。改都改不了啦!」 二老爷一径「胡说」,只索笑。 「是是。小人胡说。」玉庭道,「爷今儿宿哪边呢?小人给爷照亮。」 二老爷睨了玉庭一眼,左手搁在右手里,指尖轻轻拍着掌心。 「又或者……」玉庭媚笑道。「前儿那说书的小先生倒已请来啦,就在左耳房里——」 「你这个坏透了的东西!」二老爷大笑,这才施施然伸开腰背。迈出步去。 玉庭真把二老爷一直送到了门外,阖上门。回身过来,悄没声儿的问自己:「哟,你那席话儿真肉麻!怎么想出来的?」 他自己又回答自己:「也不知怎么的,一张口就来了。要靠想的,哪想得出这么精彩?嗐!我准是天生吃这碗饭罢!」 那滴泪宿在林代的心坎里,听着。 这世界的万人万言,一虫鸣一鸟啄,都逃不过它。因它至纯至彻,可反映万物。 但林代不是它的真主人,它知道的事,不能反馈给林代。映了、走了,也就散了,如从未出现过。消失之后,连它自己都不知道它们的存在。 但它们毕竟给它留下痛苦的波纹。这波纹影在林代的心口。林代在梦里呻吟一声,似乎又回到郁郁不得志的童年,永远在生身母亲的视角边缘。一个人的视野是可以有多宽广呢?叫她怎么走都走不到中心。 云剑这一晚却安然。无忧亦无梦。一阖眼,再睁开,便是天明。 理论上来说他是思过了整整一夜,完成的时候要向父亲交待自己的悔过心得的。不过大老爷今早懒得来问他,但叫忠伯持着大老爷最心爱的一本圣贤书权作信物,问着云剑:「认真悔过了吗?」 「悔过了。」云剑如见亲父之面,垂头长跽而答。 「今年秋闱,切切不可失利。」 「是!」 这个仪式就算结束了。忠伯将楠木盒子里的圣贤书收好,回身跪下:「大少爷!」 「哎,这是干什么。」云剑微笑着搀他。 忠伯不起来:「大少爷!老僕知道大少爷天资好得很,也知道大少爷压力大得很。苦求大少爷,就这点时候了,切切用心。大少爷用了心,就算运气一时不好,老爷也不忍心太怪大少爷的。大少爷不用心的话,老爷太太岂不都为大少爷担忧?请大少爷体谅老爷太太,从此时把心全收在书上罢!」 「唉,这是怎么话讲?咒我一定坏运,又是不过么?」云剑还是笑。 忠伯就要磕头剖白心意了。 云剑哪容他磕下去:「行了!说句正经的,忠伯,你总说老爷对你的恩。照我看,有你跟在老爷身边,才是天赐给老爷的哪!」 「怎会……哪敢……」忠伯嗫嚅着,已是老泪纵横。 宛留把云剑伺候回去。其实该是漓桃来接云剑去大少奶奶那边的。但云剑书房里有人等着,大少奶奶就只好客气的退让了。 内院是太太们的地盘,书房则是爷们的领地。一个有教养的男人,绝不会擅闯太太的香闺,一个懂事的女人,也绝不会侵犯书房空间。这才是夫妻举案齐眉、各留余地的道理。 女人在香闺、男人在书房里,并不都是享乐的。一个女人望见镜中新添的眼角鱼纹、鬓边银丝,心情会比失了城池的大将还要悲怆。一个男人想起书房里要打的硬战。说不定腿一软瘫倒在地的心都有。 云剑不是那种软骨头,但宛留还是想给他宽宽心、扯点别的。就像囚子把犯人引向刑场时,开开玩笑,把气氛搞轻松点。说什么呢?她正想着,云剑忽住了脚,「嗯」了一声。 「怎么?」宛留以为云剑把什么东西拉在大老爷书房里了。 「不是。」云剑笑了笑,「好个扫眉才子。脂粉将军。还是把我骗了。」 「林姑娘?」宛留猜。 「别瞎说。」 宛留就懂了:「那是四姑娘。」 「别多嘴!」 「是。」宛留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走了两步,云剑自己讲起来:「她让我以为是什么人让她牵动七夕的事。什么人……」鼻子里哼笑了一声,「这不是真的。因为她自己比蕙儿更合适。如果是真的,也只是她把蕙儿挡在她前面了。因为她自己想攀得更高。这件事里至少有很大一部分是她自己的愿望。她才不止是工具而已。」 他说得轻缓,就像说着山高月小,就像风的手指抚过开花的碧野。 宛留跟着他。听着,表情也很轻缓。 如果这时候有人看见他们。也只会觉得这个公子在说些不要紧的、风雅的事,而漂亮丫头跟着、听着。 他们旁边没有人。谢府这么大,人这么小。 宛留问:「京里的夫婿可能比唐公子更有面子吧?」 「也许。」 「公子要容她么?」 「让她们去吧。她们都求仁得仁,我怎么插手?」云剑道。「好在她倒真教了我一个好主意。」 宛留就笑了。她笑起来时,面容上不协调的小缺点都淡去了,叫人只看得见绽放的亮彩:「就知道公子肯定会有办法的。」 「餵。我没有办法的话怎么办?」云剑摸着下巴问。 宛留曼声道:「那也先相信公子再说啊!反正公子都没办法的话,那基本也就完蛋了。死掉之前。还不如相信着公子,开开心心的,岂不好?」 「何至于就死!」云剑顿住脚步。 宛留移步往前,一边谢罪一边引着云剑往前:「是是!都是我错了。公子这就过去,好不好?」 云剑往前了,宛留补一句:「会完客,还请云剑回大少奶奶那儿看看去罢。」 大少奶奶歪在榻上,逗着摇篮里的孩子,肚子上暖着个汤婆子,远远的丫头打扇给她取凉。 热天犯起经痛来,是真为难哪!又要暖着,又不能太暖。汤婆子里水的温度,就比体温高一点点,大略等同于外头中午晒热的青砖。肚子热了,痛得缓些,人又躁,只好略取些凉,又不敢冰着。以前她做女儿时从没这样!都是生孩子生的。 有人说生完孩子,身体会变好。大少奶奶明显是变坏的那种。说来奇怪,生产前后照顾得那么精心,怎么就会伤着呢?也是命了。 但她从来没后悔生这么个孩子。 她说不清是什么时候倾心于谢大公子。总之恋上了就是恋上了。就像外头亮堂堂的夏光,把人都烘化了。说起来千金小姐动这心思真是害臊,可如果它是不应该的,它为什么会发生?自然得像金乌飞坠、玉兔东升。有时她痴想会不会人都有一件瑰宝,从前生带过来的,一直以来都记不得了,忽然撞见,呀,原来你在这里!她只不知道,她配不配得上谢云剑眼里的一件瑰宝? 唉,别说瑰宝了,就算他能多看她一眼,也值得。 能为他生下这么个大胖小子,混合了他与她的容颜,这已经把她的福份都折完了。其实在新婚夜,虽然无可避免的痛,她已觉得就算死在此刻都无怨言。然而她既没死在那刻,之后也没有、之后也没有。天长日久的下去,她又贪眷起来,岂止不想停顿,还想要更多更远。(未完待续) 第五十九章 宝马香车谁家树 二老爷翘着脚嘬着新泡的茶水等着心腹爱将回来报告好消息。日影自树影间筛下,蝉儿不知疲倦的一唱高过一唱。玉庭回是回来了,但表情有点讪讪的。 二老爷放下腿,望着他,问:「怎么了?」看他表情,又不像大败而回的样子。 玉庭眼睛一闭:横竖横啦!他竹筒倒豆子的给二老爷交代出来:交易,大公子是肯做。但他不肯把林家的家产让给二老爷吞,只肯帮七小姐的脸面遮掩遮掩。 「又关七小姐什么事?」二老爷的神情很有点怔。他没听说过七夕那回子事! 玉庭只好又尽忠职守,叽哩咕噜的告诉他。 二老爷大怒:「来人!传七小姐!」——哦不对,他昏了头了。小姐可不能传到书房里,要打也该打杀在内院里。二老爷袍子一撩要去教训云蕙。 玉庭跪下了。 「怎么,你替她说情?」二老爷气得倒笑了。 「奴才哪有脸面替小姐说什么。」玉庭开宗明义道。 这还像句话,二老爷略受用一点儿。 「奴才但替爷名望担忧。」玉庭又道。 二老爷这火头又蹿上来了:还说名望?!正为云蕙七夕晚上见男人,他这脸往哪儿搁! 玉庭秉公而论道:「那晚,七小姐跟福家小姐在一道,旁边也有众下人们。唐公子也守礼,未见得跟七小姐就觑了面了,更别提相距能有近到不成体统的程度?绝不至于的。福府跟唐府有亲、跟咱们府也有亲,这样论,唐少爷跟爷也是有亲的,纵见了面。也不算什么。恕奴才说句太放肆的话,若那天唐少爷是留在他自家府上,跟张家小姐怕不也要觑一面的吗?难道张家也嫌丢份子?这是唐少爷看都不肯去看一眼,张家才折了脸面嘛!这样说起来,七小姐不但无过,反而有功。」 嗐!说是也可以这样说没错。但——但那不是唐长孙吗?舆论的中心!挑媳妇俨然挑得再难办不过的贵公子!云剑都轻描淡写的婚了。妻子正经人家、温良贤德就可以。他唐长孙算什么?真把自己当王子了嘿!害得但凡有个姑娘家跟他近点,人们就琢磨:哟。这个能不能成? 自家癞痢头儿子。二老爷自家心里有数:云蕙是真的不成! 这小女子,上得了台盘么?不成的!小聪明有余,跟云柯似的。大事上是靠不住的。像云书么……唉云书又是小聪明太不够一点,只好稳步就班了。 二老爷恨儿女们不成钢,偏偏之后又多年再没得子。亏那么勤播种,里里外外的。连丝丫头的毛儿都再没能生出来。好容易这会儿有个尤姨娘又怀了,请了大夫来把男女。大夫愣是不敢道喜。二老爷看她能生出个什么来——唉这都扯远啦! 再回到云蕙身上,别说唐家断看不上一个庶女,又是轻俏没斤骨的,文字也就这样。唐长孙能看得上?开玩笑!别说七夕那是碰巧了。还是那句话:癞痢头娃儿自家心里有数。二老爷知道云蕙那绝逼是故意的!福家人也准知道啦。外头人怎么知道的?怕不就是福家人传的?嗐!人都说他女儿想男人想疯了,到唐长孙面前都敢露脸,末了还不是被人家无视了。这话多好听么? 「我得把她沉井!」二老爷牙缝里挤这句话。 玉庭膝行抱着二老爷的腿:「爷!爷!这不就这么说嘛?您别急。急要坏事。沉了就坏了!您听小人一句话——」 「在听着。」二老爷怒道。「有屁快放!你先撒手!」 玉庭撒手道:「这事儿爷要是不管,也就过节时亲眷人家两位小贵人远远的那么靠近了些儿……」 二老爷差点笑出来。咬牙切齿的忍住:「嗯!远远的那么靠近了些儿,真有道理,真有道理!」 玉庭勾着头道:「爷教训的是,小人不说了。」 二老爷踹他:「跟哪个小贱人学的,勾完人不说了你得了意了是吧!」 玉庭从地上又爬起来,满脸堆笑:「爷教训的是!小人说啊,爷若把小姐沉了,外头准传:为什么沉啊?哦,因为过节时见了男人的面——爷您看,本还保不准见没见呢,这会儿就铁打铁的是小姐去见了——就这样,人准还问,见了就沉啊?那舌长的准就顺着说下去:那是!啥节你知道不?七夕啊?他们就这样这样、那样那样……能不沉了吗?有人老成些的,或者还问:那唐长孙公子不能如此吧?未必就没人回他:唐长孙公子不如此,架不住谢小姐不如此啊?正因如了此,她老爷才非沉了她不可嘛。哦!——老爷您看,这不是反而给了递了刀把子。」 二老爷脸色来回变了几次:「照你说的,还真是这样。那我们就算了不成?」 「不算啊!」玉庭反应极快,「照大公子说的,他跟唐长孙公子还真有点交情,出面说说,让唐公子亲自登门,给爷找回这个脸面,此则一也。二么,到时候若再有个机缘……姻缘从此一线牵,那不顶好?」 「有那么容易。」二老爷冷笑。 「这,小人就不敢多嘴了。可唐公子到这岁数了,咱们小姐又不差……」 二老爷一眼乜过去:「不差?」 这差不差,还真不是奴才该品评的。玉庭面不改色接下去道:「咱们府上风水好!公子小姐,岂能有一个差的?」 二老爷哼了一声。 玉庭又劝了一番,还剖析道:「不管大公子打算用什么法子吞下林家的肥肉,就算他肯吐给老爷,咱这事能说得响么?还不是闷声发财,外头一点风光都不好透的。竟不如能攀上唐家,好不有面子,老太太就不便把掌家钥匙全给大老爷那边啦!至少分掌,您看这一笔出入有多少?再加上二公子、五公子都有了唐家帮衬提携,这进益又怎么能用钱好算?就是爷您在本地这一带的产业,有了太守撑腰,也更财源滚滚。小的要给爷道喜哪!」 说得是很坦白了。二老爷哼哼道:「这也要攀得上。」转念一想,勃然大怒:「没用东西!你就不会跟大公子说,七小姐也要他帮忙,林家肥肉我们也要!」 好不如意的算盘,可人家肯接受么?玉庭可怜巴巴的眨着眼。 二老爷拂袖:「你没有威胁得够狠!」 玉庭叫屈:「小的尽力了!可是大公子——」 云剑当时似乎很奇怪的样子:「我确实敬蝶老闆一代名伶,但……他算我什么人呢?帮七小姐,也因为自家兄妹,本该帮的,不为什么外人。」脸一沉,「玉庭,我看在你是二老爷手下做久的人,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给你几分面子,你再胡言乱语,我直接问伯父去了:这算什么意思?!」 撇得如此干净,玉庭都不好再说。 二老爷暴跳如雷:「他狠,你不会把事情摊开了?」 玉庭更委屈:「我说了。」 说了那一天,二老爷亲眼见到香车宝马,系在谁家树?蝶老闆口称身体不适,闭门谢客,门里一夜却是留了谁?那车那马,二老爷是自己人,再清楚不过:绝是云剑才能调用!连云柯都没这资格。 正是抓住了这个把柄,二老爷放心的威胁云剑。就连云剑的婚姻,当时原有好多人家都想攀云剑,规模可参考唐长孙门前的盛况,当时云剑的婚事倒也不着急,只慢慢挑着,有户人家疼女儿,怕女儿相思而死,问二老爷有没有办法,二老爷就去找云剑了,也没点透,就暗示了一下蝶老闆什么什么的……云剑就答应了这门婚事! 二老爷在这一桩事上,就赚了不少。谢老太太无法将家业全交给大老爷一房,就因为二老爷这儿不但稳稳的出了个云字辈第一个仕进者:云书,而且二老爷又把赚来的钱,当作他这房经营产业的进项。比起大房虽然名声显赫、但科场失利的云剑,以及虽然贵为帝前侍奉、但对娘家只有索取、还没太大机会回馈的云诗来说,二房似乎更能持家、更加经济适用。二老爷由此跟嫡出大房坐稳了分庭抗礼的地位。这是他得到的好处。 而他投桃报李,顶着好色的名声保定了蝶笑花,甚至在唐太守面前说尽好话,求得唐太守也表明姿态,保着蝶笑花。云剑心尖儿上的人保住了,大老爷也没发现儿子还好这一口、没打烂儿子的屁股。二老爷觉得,这就是云剑得到的好处。二老爷甚至觉得云剑是赚到了! 有机会的话,二老爷希望从云剑这里再赚一点。 此时正是机会。 云蕙婚事算什么?毕竟云蕙若能跟唐长孙成婚,大房二房是一起沾光的,又不是二老爷独享好处。林家的钱,二老爷才希望云剑吐出来给二房呢! 结果踢到这么块铁板。 「负心短命的贼!」二老爷百思不得其解:莫非云剑移情别恋,不在乎蝶老闆了?「好啊!那就别怪我动手了!」二老爷搓着手,表情略显狰狞,「我还真做给你看看。看你心不心疼!」(未完待续) 第六十章 命轨难移心之痕 云剑听到玉庭戳穿了的威胁言论,确实很诧异。 那个日子?……那个日子!他很确定,他绝没有到蝶笑花那里。他做的是别的事。 他确实希望保护蝶笑花。看到任何一朵美丽的花,他都愿意尽可能的保护一下——但是,注意,是要在「可能」的范围内。 对于林家妹妹,接进谢府来供吃供穿,日后找一头好亲事,是在可能的范围之内。将她父母留下的家产都守好了供她享用,则不在内。那太荒谬。 对蝶笑花来说,帮忙动用人脉让他红、让他不至于受人任意欺凌,云剑当仁不让。为此,顺着伯父的意思成婚也可以。反正丈人家条件也过得去,连谢老太太都认可。至于妻子,长得还行,身体健康,全心全意迷恋丈夫、顺服丈夫,云剑觉得这可说是妻子最优良的品质了。伯父在其中藉机得利,他可以容忍。但又要去搞定唐长孙、又要把林家的家财全让出来,云剑觉得太过分了。 所谓的威胁把柄,更叫云剑诧异莫名。他先把玉庭打发走,然后叫张神仙来,吩咐:「去查二老爷在我丈人那儿赚了多少。」 张神仙山羊鬍子一动,没有说什么,迅速去办。 云剑又写了张条子,叫剑影拿去送进太守府。 剑影也领命而去。 云剑坐下来,手托着头,脸上没有怒色。 不怒而威。 宛留只有三次在云剑脸上见过这样的怒色。第一次,云诗赴京;第二次,云华病亡;第三次,就是这一次了。 如风雨欲来,宁静欲死的天际。 宛留将桌上插的大把木槿整理得再端正些。 云剑问宛留:「你跟采霞、映霓关系还好?」 老太爷谢小横长年在山上修道。这两位是道观中侍奉的姑娘。 宛留正色道:「还好。」只是还好而已。 云剑继续道:「我要你找找三年前,某月,大约某日左右,老太爷是否在观中?他是否可以回府动用某几匹马、某一辆车。」 这样久之前的事,这样精确,叫宛留怎样查得到呢?但宛留说:「好,我去。」 云剑长长吁出一口气:「查不出就算了。不要惊动。这点最重要。」 宛留道:「是。宛留省得。」 至于云剑呢?云剑去大少奶奶那儿了。结髮夫妻,他总要关心一下她的身体的。尤其当这种时候,当他发现她为了走到他身边。逼她父母付出的,可能比他想像的还要多,他对这个皮肤白皙、娇嫩、柔软、丰润,眼睛幽黑、汪着一潭水。神色总在幸福与不安之间游移的女子,多了一分歉意。 他与她订婚。在张神仙投靠他之前。那时他还不知道她的命,如张神仙所说,外强中干,早开早谢。 张神仙还说云蕙是求仁得辱。说云柯伏蛟涉险,说云华李代桃僵,明珠情深而寿。再多的。张神仙不说了,怕伤及元气。不够精力辅佐云剑。 对了,张神仙说云剑将为人主。到底多少人之主、能坐多少年,还在未定。总之张神仙越来辅佐他,说他今后的格局,将是天下,而非一城一镇、一官一职。 那时云剑还将信将疑,但很快,云华暴卒。 对,云剑用了暴卒,而不是官方的病逝。 那时云剑年纪又大了一些,看事情眼光更锐利,身边且有了好使唤的臂膀。他查了。 一开始他以为云蕙放肆,云华命苦,这就已经够糟糕。但之后他发现,不仅于此。 云蕙并没有这样的能力。她后头隐隐有云舟的影子。 甚至云舟也并不是始作俑者。因老太爷谢小横亲自出面,称许云剑有他当年的风范,然后叫云剑不要再管这件事了。 云剑骇然。 因谢小横绝不会是被几个小儿女的事件所能牵动的。这事背后的关系,显然已经不是女孩子之间斗气那么简单了。 张神仙只是捋着山羊鬍子,对云剑说:「百川归海。既然是龙,身边自然有惊涛骇浪,这不过是青萍之末而已。今后公子将面对更多牺牲。」 「牺牲也应该是为我牺牲,由我亲手决定和处置。」云剑没好气回一句。 「唯望如主公所愿。」张神仙郑而重之道。 云剑就静了静,然后道:「我妻子的命可以改吗?」 「分两种。」张神仙耐心道,「一种命,是天之痕,大力挽天意,则命轨就可以变了。还有一种,是心之痕,纵然将它上穷碧落下黄泉,里头的心不改,命就不变。少夫人的命乃是心痕。」 「这……」 「公子若过意不去,尽量对少夫人好些,说不定这才是少夫人想要的。不过面子上却须淡一些,少夫人或许能活得稍久些。但切勿以为将少夫人驱离就能保住她的命,只怕她还死得快些。」张神仙道。 云剑立在妻子的身边,望着胖小子唿哧哧睡去的肉乎乎脸,鼻端闻见奶香,难免感慨。 唐静轩曾笑他表面逸采飞扬,内心俗得不能再俗,有时云剑也不得不同意他的话。 云剑做不到像他一样相信着天下一定会有一个与自己无比般配的女子、也做不到为这么个希望无限期的等待、更不想为此付出太多代价。 妻子贤惠,孩子可爱,又有什么不好?只若能多延些时候…… 云剑想,一定能多延些时候的。现在一切都还平静。所谓的风雨,如果一定要来,至少还没有成型。等到无可奈何的时刻来临,孩子应该会再大些了罢?分离会更容易承受。那时至少他要保证,她死前的痛苦减到最低限度。 这是他能做的最大保证了。 然后大少奶奶劝他回书房用功读书。她确实是个很贤惠的妻子,至少在努力扮演这个角色。 漓桃端上热汤来,请大少奶奶用。大少奶奶对云剑笑道:「可惜热性太重了,不然让你也试试。」 云剑看了那微褐的汤,问道:「这是什么汤?」 「羊肉辣汤。」 「怎么你不怕热么?」云剑微诧,问大少奶奶。 「回姑爷的话,」漓桃在旁笑道,「这是四姑娘遣人送过来的,特为了晓得小姐身上不好,请人调的呢!问了大夫,也说这可活淤理气,喝了有好处。却是小姐喝了才好,如姑爷,这样热的天,喝了就不相宜了。」 云剑点头:「闻着倒是香,给我装一碗去罢,我就着凉茶,总能喝了?」 大少奶奶抿嘴笑:「一年到头多少汤啊水啊呢,就馋这一碗?」 云剑道:「这碗是你房里的。」 大少奶奶就低下头去,手压着儿子的襁袱一角,心里觉得岁月静好、岁月静好,幸福到这里真可以溢出来了,再多一分毫都已承载不了。 云剑回到书房,得消息回报:蝶笑花已经放出来了。 唐太守不敢不放! 衙门口那么多请愿的戏迷,唐太守可以置之不理。但有一条密报他不能不管。 剑影拿去的那张纸条上,说了一个重要的消息:当今太后非常宠爱的某位王爷,最近有可能要被封到锦城。 剑影是云剑的僕从,人尽皆知。云剑在京里跟某位王爷有点交情,人们也都知道。 那位王爷排行第七,尽管很得太后宠爱,但当今圣上老跟他闹脾气。 当然,能闹得起脾气来,从一侧面也说明感情好。谁叫七王爷是圣上的小弟弟呢! 又谁叫这小弟弟竟公然的……喜欢男人呢? 喜欢到了堂堂将军都为了躲着他,不得不向皇上求援。皇上得用的校书郎校着校着,不见了,被王爷推倒了!没脸再侍奉皇上了! 皇上能不跟他急眼儿吗? 连太后都护不住他了,说了好几次「再乱来就把你赶出京去!」这是唐太守也知道的。莫非……就赶到这边来了?怎么唐太守毫不知情!云剑这消息可不可靠? 少年贵胄里,比云剑更可靠的,恐怕不多了。 唐太守只好咬牙,先把蝶笑花礼送出去,陪了多少不是,还送了礼物给他压惊。 万一这位王爷真派到这儿来……除了名伶蝶笑花,唐太守还有更好的礼物能送给王爷吗! 人身上若是有了点损伤,或者心里积了点憋屈,到王爷面前嘟个嘴、撒个娇,唐太守还能落下好的吗? 周孔目一听说蝶笑花放了,很是不贊成:「不论通匪与否,至少他做出那么大阵仗,没有先通报官府预备,有扰治安,这罪名是铁打铁的。」 「罢了罢了。」唐太守在乎罪名,但更在乎王爷。 「而且此事实在可疑,就算蝶老闆本人没有通匪,但他伙计说不定……」 「没说不让你查嘛!但你要小心点,别给蝶老闆惹不痛快!」唐太守叮咛。 「……是。」周孔目觉得这饭碗是越来越难捧了。 什么饭碗是容易的呢?有个大夫从谢云剑那儿领了一碗肉汤,要查出里面东西有没有问题。天晓得天下有多少种东西!百草?切!万花万草万树万石万万虫哪!这怎么查?总之味道不错,感觉很正派,颜色也不错,也很正,把常见的几种验毒法都试过了,肯定没毒,再翻遍医书确认过,回报谢云剑:这种汤对妇人癸水不调的确有好处。 云剑想:他自己是多心了。(未完待续) 第六十一章 谁似神仙 为了贺蝶笑花平安从衙门里脱身,蝶班又开了一场戏,众戏迷们纷纷捧场,把票价完全不当一回事,简直恨不能多砸些、再多砸些银子,好表一表对蝶老闆的关心。 开锣定在夜晚。那时候比较凉快。然而从清晨起,已经有人聚在戏台前了。小贩们更抖擞精神,摩拳擦掌,誓要赚一票大的。 近晚,太阳已经斜在檐上。街道还是热,然而可忍受得多。云剑也打马往戏台去,被斜阳照得个不耐烦,速度奔得快了些儿,剑影毫不在意,连座骑也不用,就拽开大步在云剑马背后啪啦啦的跑,锦城的人们都看惯了,没什么诧色。 三年前的一天,云剑也曾这样在街上跑,因要亲自置办几件比较要紧的东西,奔得也是急了点儿,剑影已经跟着他了,就在他马后头跑。忽有个人打横里出来,个子极小,几乎像只狸猫儿,着一领赭红纻丝单衣,那赭红也脏污得接近于黑色了。剑影跑得快,他走得慢,眼看要撞上剑影了,却也不避。剑影不得不伸手,揪住他的衣领,把他抛开去,方向是路边店铺檐下放的泔水桶,丢进去,准「咚」的一声,倒也不至于受伤。其实另一个方向还有个储水缸,也颇可接人,但剑影看这人身上这么脏,不想糟蹋人家的水。 云剑乘在鞍上,没有回头。他不屑为这种小事回头。 那人飞出去,毫无抵抗之力,果然飞到了泔水桶那儿,却竟然没有「咚」的一声,而是「嗤」的。轻轻的,像小姑娘的一个笑,像石片在水皮上打水漂儿发出的声音。 剑影不由定睛去看。 那人在泔水桶口,只是打了个转儿,像桶里有一只手托住他、又把他抛了出来似的。他又轻轻巧巧站在了地上,一切如常,只是单衣的衣摆更脏了一些。 有不少目光投了过来。行人们脸上的表情。不知是惊骇还是兴奋。 云剑还是没有回头。剑影也继续追着云剑的马蹄奔跑。两人都没有理睬赭红单衣的那人。哪怕他刚刚露了一手。 那人又打横走向剑影。 剑影跑得快,那人走得慢。而且那人明明已被剑影抛在后面了,可不知怎么一来。他走得又要撞上剑影了。 剑影又出手,那人不避,只管走自己的路。 剑影又揪向那人的衣领,那人不躲。就给剑影捉住。 剑影挥臂,这次不是往后面抛。而是往地上掼。那人不招不架、不闪不躲,就给他掼。 剑影曾经活活掼死一只老虎。 取代「咚」的一声的,又是「嗤」的一声。那人活生生、好端端的从地上站了起来,懒懒散散。不丁不八。 云剑终于停住马。 他要纵马时,可以沖得很急,好像什么都不能让他停下。可一旦停下,又停得很稳。好像什么都不能把他移动。这样的控马术,莫要说锦城,恐怕全天下都少有更高明的了。 他对着那人看。 那人虽说个子小,相貌倒是很堂堂的。那样雄浑的鼻子、那样慨然的眉眼、那样方正的脸架子、那样豪侠的大鬍子,谁都不能不说真是个汉子。云剑看得都喜欢起来了,笑道:「在下谢云剑。阁下尊姓大名?」 那人回答:「我叫张神仙。」 云剑大惊,上上下下打量他:「你哪里像神仙?」 「神仙应该像什么样子?」张神仙反问谢云剑。 「神仙应该像——」谢云剑想了想,「白鬒飘飘,鹤髮童颜。或者,神威凛凛,朱袍玉带。或者,假痴不颠,身具异像……」他说不下去了,觉得自己很俗。而且,如果把「假痴不颠」作为神仙的一类,那许多自命不凡的傢伙岂不全都立刻荣升神仙一流? 而张神仙也大惊,上上下下打量谢云剑:「你哪里像云剑?」 「云剑应该是什么样子?」云剑也反问。 「云应该是在天上飘的,白白的、或者黑黑的、或者彩色的,幻形无穷,但哪种也绝不会是阁下的样子。」张神仙认真道,「剑应该是笔直、或者略带弯曲,锋利、或者没有开刃,但不论哪种也绝不会是阁下的样子。」 云剑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可以称唿一个绝不美丽的人为王美丽,称唿一个绝不英雄的人为李英雄,为什么不能称你为张神仙呢?」 张神仙抚掌笑道:「我也当然可以称唿你为谢云剑。」 云剑问:「然则阁下到此有何贵干?」 「我没有贵干。」张神仙回答,「我在走路。」 「两次走到我奴僕的身上。」云剑提醒他。 「世上的路是多么宽啊,」张神仙转头四顾,一副很茫然的样子,「但脚下的路又总是这么窄。」 剑影摩拳擦掌,很想把这满嘴不知所云的小个子汉子揪起来再摔一次。他真不信摔不死他! 「阁下是为了什么事来的吗?」云剑继续好耐心的询问,并用眼神阻止剑影的企图。 「不为什么。」张神仙怡然答道,「我有很多很多的时间可用,暂时不必为了什么奔忙。倒是阁下,为什么还不忙呢?」 「我应该忙着什么?」云剑笑问。 「忙着出家。」张神仙举单掌于胸,行了个礼,「这对你来说难道不该是最紧急的事吗?」 剑影低吼了一声,准备跟张神仙干架了。他认为张神仙严重污辱了自己的主人。 云剑再次阻止了剑影,神情古怪的盯着张神仙。现在,围观的人已经越来越多了。云剑问张神仙:「我为何要出家?」 张神仙回答:「一个身在火堆里,随时都可能被烧焦的人,必须快点跳出火堆、扎进水潭里。这不是最紧急的事吗?」 人群里的笑声变大了。谢家大少爷,身在荣华富贵中,是个身在火堆中的人,必须快点扎进潭,也就是出家去。这不是脑壳坏掉了吗? 云剑也笑了:「你好像真的自居为神仙了?」 「不敢,」张神仙竟然露出很谦虚的表情,「只不过见人所未见。」 「你若真的能见人所未见……」云剑说不下去了,觉得这件事未免太过无聊。他想走了。毕竟新婚在即。新房里要添置的有些东西,他还是要亲自去看看的。 他希望他新婚妻子过来之后,能有一个相对来说比较愉悦的环境。他对女孩子们总是太过体贴客气,何况是要把一生都交到他手里的女孩子。 「公子不妨回去说个笑话,讲今天在街上遇见一个疯子,言之凿凿预言公子未婚妻子命中有劫,恐怕夭亡。这便是在下送给公子的投名状了,如何?」张神仙又道。 还能如何?这胡说八道的疯子被五花大绑,差点没浸到粪坑里。但他又算了算别人的命,似乎又有点门道。最后他保证会让大少奶奶一举得男,否则,到时候把他浸粪坑也成,把肚子里朝外翻过来再浸也成——当然,这么噁心又残暴的话,并没有传到上面几位贵主的耳里。 总之张神仙给自己赚到了府里暂留的地位。后来,暂留成了长留。他说的几件事,也都应验了。这之后,他反而不再轻易预言了,只凭藉他的灵活脑袋与手腕,成了云剑身边的智囊。 这次,他带回给云剑的情报是:二老爷在大少奶奶家里赚的钱,足够叫一户小康人家变成赤贫了。 大少奶奶娘家不止小康而已。虽比不上林家那么富甲一方,好歹也算锦城扳着指头数得着的殷实。但二老爷敲的竹槓,对大少奶奶娘家也是一笔极大的支出。 为了让女儿了却相思债,这对父母也委实下血本了。 而宛留查回的情报是:大有可能。那段时间老太爷谢小横在本城,有可能下过山。谢府车马使用没有这条精确记录,但那段时间的某一天确曾可能被谢小横支用过。 于是云剑前往戏台。 蝶笑花也是这个时间到。 他是个极敬业的伶人,就算平常有些儿慵懒不负责任的样子,对表演却很认真。每次剧目至少提前十天要定下,否则不唱,唱之前一天,就滴酒不沾了,开幕前提前一个多时辰到场,不言不笑,幕后台子上头遛上四五圈,到后台,闭起眼睛叫人化妆,化好了也不睁眼,在那儿跟睡着了似的,前头锣鼓一打,人家来请:「蝶老闆,该您了!」他睁眼,该唱拾玉镯的,就有那种风流姣俏;该唱红娘的,就有那种娇慧泼丽;该唱状元媒的,就有那种自信豪媚;该唱龙凤呈祥的,就有那种端庄贞明。人道是,蝶老闆不必开嗓,只要在台上将眼波一递,满场就都入戏了。 正好快一个时辰,戏迷们激动起来:「嘿,掌堂的!好派小子们去接蝶老闆了!」「他刚从衙门回来,累不累?或许今遭晚些儿到?」「不可能!蝶老闆岂有晚到的时候!」「嗐!他老人家也真是用心!唱了这齣戏都多少次了?就算当场来,闭着眼睛也能唱。」 这倒是真的。关于压轴选的这齣《勘玉钏》,还有个故事呢。(未完待续) 第六十二章 迷濛七月天 话说从前,京城有个名角儿到锦城来打擂台,选的也是这一出《勘玉钏》,唱的也是玉姐儿,点名叫蝶笑花赏脸坐席,蝶笑花还真去了,看玉姐儿一出场,自报了家名,笑一笑,起身就走。这羞辱非同小可,京城名角顿时不唱了,停下鼓点,非叫蝶笑花说出个道理来。蝶笑花不言不语,翘起玉指,肩膀不动,以肘带腕,画了个漂亮的圈,折回来点了点自己的心口,京城名角品出味来,顿时面如死灰。 原来玉姐自报家名时,规矩要朝自己点一点。爽朗顽皮女孩儿家,点的时候,双手抬起,往正胸口点,这倒没什么,但总是未出嫁女孩子,点的时候绝不好意思碰着自己的*,就是接近的一圈,都不好意思的,手臂不由自主的一紧,手掌就总是往上抬些,要点在在心口略上方、锁骨之下。那京城名角顾念着表达小家子女孩的羞涩,想当然耳,手往下垂些,点在小腹偏上、胸口偏下那一点儿,*之间靠下方,从没人挑过他这毛病,但同蝶笑花一比。蝶笑花是个大方可爱、不失黄花身段的俏闺女,那京城名角却似个生过孩子的小家媳妇。 登时那京城名角就羞跑了,埋起头来又学了三年,才敢再露脸,却再不来锦城了。从此天下说小花旦,必提蝶笑花。 锣鼓已响,台上是《珠帘寨》的「求情发兵」一折,二皇娘当家话事、大摆威风,台下观众有一半心不在焉。 给蝶笑花暖场,就是这种待遇。观众能有一半心思在台上,就已经是暖场角儿功力深厚。 今儿扮二皇娘的角儿很能沉得住气。面对满场游移的眼神、交头接耳的嘁喳。他只当是歷练。 不可能所有演员一辈子都在主场享受友好气氛,总有时,像在唱独角戏,你的声音明明传到了人家的耳边,却比风声更空洞。还有时候,你的一切努力遭来的是白眼、讨好换得的是嘲笑。只有这样还坚持演下去,把原来设计的剧本走到最完美的程度。这才是敬业的演员。扮演二皇娘的演员是抱着这样的心情才兢兢业业在台上唱下去的。才不是为了蝶班给的超慷慨的劳务费! 忽听一声「来了!」 谁来了?还能有谁来了? 顿时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千万朵花儿——不对,笑成花儿一样的脸蛋,唿啦啦往外头去了! 如果说出去就能跟蝶笑花说上话。抢头名的话还能赠送进一步亲密接触的机会,那跑成这样也可以理解。但那根本不可能发生的好吗! 正式出演前,蝶笑花不与任何人寒暄。连唐太守跟谢二老爷都带头迁就他这个怪癖,别人还有什么好说的?如果说这个规矩刚建立时还有点太作。尤其参考梨园优伶普遍没地位的背景……但既建立起来了,渐渐的就变成了约定俗成的规矩。像煮馄饨要加一点碎虾米碎紫菜、书担要用小僮子而不能用壮汉来挑一样,谁如果违反了,会被大家用白眼骇然瞪视的! 尤其是蝶老闆演出前,谁如果逼上去打扰他……这不是一碗馄饨、一副书担所能比拟的!这根本已经是松下喝道、花间晒裩!犯下这般杀风景罪过的。以后不要号称文化人,在文化圈子里混了! 偏偏这世道,功名是要读书来博的。朝堂大佬们都是读书人,就算没读的、读不好的。也要装作读过而且读得很好,不然被人耻笑,或者就只有跟武夫们喝酒吃肉划拳走马的份儿了。至于普通人想往上爬的——不装出文雅门面,还想往上爬?你以为你是七王爷流落在民间的兄弟,干什么事儿都有太后包揽着的?开玩笑! 于是蝶笑花被众人追捧垂涎,却还能保持一份超然地位。他来戏台,有开道的、有随扈的、有断后的,殷殷勤勤、巴巴结结,比一般官老爷身边的出巡队伍还讲究些,因许多巡衙不过执一份差使,蝶老闆旁边献殷勤的却发乎真心。 那些错错落落疏密有致以混元星斗阵包围了戏台周遭的小贩们,是春江水暖鸭先知的鸭,是疾风知劲草的草。他们引颈踮脚,看那一队自发的随扈们,殷勤引来一匹马,马上端坐的正是蝶笑花。 出乎很多人的意外,蝶笑花会骑马,而且蓄的马必是名种,这一匹,叫「菊花青」,青色毛片上点点的白花旋,胸阔眼大,举步平稳,仪容俊美,蝶笑花着件乌黑斗篷,掩了他全身,长长拖到蹬下,直露出他一张绝色的脸,只有双手拢来那么大,苍白疲倦。 夕阳已衔在山口,阳光再没多少炽烈,只有迷濛的红光长长远远的笼罩着这个世界,延续着自清晨开始的热力。唉!毕竟七月的天!单是这样的热力,就足以把蝶老闆这样娇弱的人儿折磨的疲倦了罢?何况他刚从衙门里头出来呢?小贩们都掂量着自己贩卖的东西,想给蝶老闆补充点力量、去些疲乏。但他们谁都不敢上前。就好像一个庞大宫殿里、处在最底层的宫女,要是看见帝王来了,就冲上前献上自己微薄的奉献,这不叫胆儿肥,叫昏了头了,献媚邀宠到如此地步,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会被同僚们拖下去打死的! 不不!小贩们都是很懂事的,没有一个敢贸然上前。他们只是把自己最好的东西摆在了摊上最显眼的地方,视线热切的随着蝶笑花移动。若蝶笑花动一动眼神,他们摊上最好的东西就可以奉在蝶笑花手里了。绝对不收钱!蝶老闆能吃多少呢?这一赏脸,不但是荣耀,也是极好的广告,他们得到的比他们付出的多呢!更收什么钱? 今儿的小贩们还忍不住瞄瞄混元阵的一角——那个陌生面孔。阿憨大!来贩冰豆汤了,哼,这乡下人,自家熬的豆儿汤,搞点冰镇着,就那么一缸,也来卖了! 锦城多有蓄冰的习俗,尤其是沿江的人,冬天在江上凿了冰,挖个深窖藏了,花不了多少成本,夏天用老棉被裹了,拿出来卖,给行人取凉,在冰化掉之前准能成交。 也不知憨阿大是从冬天开始准备呢、还是问别人买的冰?总之戏台前,他也做起冰豆汤的生意来。天晓得他是真憨还是假憨,这回又有新的花头经。那冰豆汤,原也分小份、大份,大小原不同价,他倒也不混着卖了,但是叫顾客自己去舀汤。好么!店家盛的大杯小杯、大碗小碗,本来不会是很满的,太满容易溢出来、也不好端不是?总要留着半寸左右的空。叫顾客自己舀?他们能舀多满舀多满!齐了碗沿儿,拿嘴去嘬!阿憨大也不管。多少顾客为贪这半寸的便宜,就去他那儿了。阿憨大这次提早给南宫大爷交了保护费,而且据说是多交了,于是地痞们反过来护着他。顾客自然也拥戴他。其他小贩们只好冷眼盯着,不约而同移动阵形挡在他跟蝶笑花之间——若叫蝶笑花点了他的卯,本土小贩们真要愧得一头撞死了! 幸而蝶笑花谁的东西也没吃,就近了戏台,戏迷都站出来迎了, 一群人,有的接缰、有的抱蹬,一团火的把蝶笑花接了下来,蝶笑花自己解下斗篷,露出里头雪衣冰袂。他将斗篷丢给旁边的一人,那人一脸受宠若惊的表情抱住了。蝶笑花看也不看他,举步往内,戏迷们站在被划定的安全距离之外,也不过举目瞻仰而已,并不敢强行冲上前。以往,蝶笑花进去也就进去了,一声都不开,保养着他的金嗓子,若能在消失之前转头对人们笑一笑,戏迷们就觉得没有白迎侍一场。 今儿,蝶笑花将要踏入那道门,顿住脚步,回了回头。 「要笑了要笑了!」人们是这样想的,不敢说出来。 其实说是说出话来也没什么。反正蝶笑花这时候也不会开口,没有怕浊音沖乱了他曼妙歌喉的道理。可就是没一个人敢发声。 蝶笑花嫣然一笑。 一笑似新放的牡丹在春风里折下了雍容的腰。 他启朱唇,发皓齿,动清音,道:「多谢诸父老乡亲。」 无非七字。 七字如雪夜的玉槌银钟,碧海的珠沙金鼓。 门里踏出谢云剑,一言不发,将手臂交给蝶笑花,亲自护送他进去。 七字还在戏迷们耳中迴荡。他们望着蝶笑花在谢云剑的护持下进门,神情如痴如醉,膝盖都酥了。那一刻他们觉得,如果官府真要对蝶笑花不利,他们沖衙门也该去沖的!被抓去关站笼又算得了什么?只要能保他周全、得他这么一笑一言、配上他这么一谢! 谢云剑举止则从容得多。蝶笑花纤纤玉手搭在他袖子上、如兰气息呵在他肩头,他骨头没有软、腰肝仍然笔直,如兄长护个小妹妹,亲切而正派,低头且安慰了蝶笑花几句。 那几句说得是什么,旁人当然听不清。但他们都以为,说的总不过是正常的那些安慰话。(未完待续) 第六十三章 玉槌银钟定场来 实则谢云剑问蝶笑花的是:某年某月某月,我家马车停在你门口,你摒绝外客会的可是我家老太爷? 问这话的时候,谢云剑脸上还是微微的笑,似乎正要送小妹妹去亲友家,渡水復渡水、看花还看花,春风十里扬州路,除却香软再无它。 蝶笑花却知,他指下倚仗的这条臂膀,必要时随时可以翻过来,将他拆碎了,不会犹豫,最多一声嘆、一滴泪,周年时祭一杯酒。那些虚文,谢大公子云剑是不会吝惜的。 如果有必要的话…… 蝶笑花轻声细语答道:「太爷风雅。」 也似知福惜福的人儿,好言答兄长安慰。这四个字,却把一场泼天风波悄悄腾挪过,羚羊挂角,不着一痕,竟让云剑也再无从追究。 那群戏迷也已回到戏台前座位上,各各都仍有些迷迷登登的。场子出奇的安静了。但台上角儿演到*,下头也没反应。这是太安静了,比闹腾的听众还叫人心里发毛呢! 那角儿唯一的安慰是:包厢里的唐长孙公子,真真懂礼仪!好风度!刚才人们全都一窝蜂出去了,唐长孙还是安坐在座位上,纹丝不动,专心看戏。这才叫真正的贵家公子嘛!稳重! 但是角儿演到*了,其他观众们无心喝彩也就罢了,唐长孙也保持那一派高贵镇定的平静,就是把指尖在掌心拍了拍,算是应了节。贵公子鼓掌,就是意思意思,并不真像乡野俗夫那样拍巴掌儿响的,这也就罢了。让台上角儿心碎的是:这拍也没拍在节点上啊!慢了!说明唐长孙其实也心神恍惚。没有真的在看戏啊! 台上角儿坚强的内心终于崩溃,身体还在演着,内心已经躲到阴影里咬手帕哭去了。 唐长孙瞟了瞟旁边谢家包厢。 这一折已终。云剑的位置也是空着的。下人会意,向唐长孙回道:「谢公子回去了。」又问:「公子真的要去谢府拜访么?」 唐长孙道:「真的。」 要问唐长孙最恨什么事?最恨是不符合他心意的事。若是逆了他的意,哪怕事儿跟一粒沙子一样小,也会像陷在蚌肉里的沙一样,叫他寝食难安。若是顺他意的呢?哪怕千金万银也不珍惜。说撒了去。就撒了去。 因此,要强迫他做什么,恐怕是很难的。 但云剑可以做到。 云剑劝他做事。并不是靠交情。 尽管是本城最高贵醒目的两位贵公子,日常也每每有交集,但唐长孙跟云剑的私交并不密切,否则也不至于从小连云剑的几个妹妹都没见过。连远远见一面都没有。 而且唐长孙对云剑的印象并不好,觉得云剑太用力、太刻意、太庸俗、太……总之是比不上他啦! 说是嫉妒也好。总之唐长孙不喜欢云剑。 但云剑搬出了道义。 他慷慨陈词。竟让唐长孙也不得不同意这一点:若不去谢家拜访,帮谢家找回脸面,那唐长孙就是个小人! 唐长孙怎么会容许自己成为一个小人? 云剑从戏班子里头出来,也看到了外头的小贩们。以及「阿憨大」那个摊。摊前的顾客没有先前那么多了:阿憨大的整桶冰豆汤都卖完了。 其实被顾客自行搜刮之后,桶里剩下的汤里,豆子已经不多了。就那点剩的汤水。顾客是不太爱买的。但阿憨大又出了新招:送冰水。 冰是镇在桶子外头的,免得化了的冰水沖淡了汤的甜味。汤卖到最后。外头的冰也化得差不多了。阿憨大就拿那化了的冰水,浸了毛巾,送给顾客免费擦拭——甚至不用是顾客,他给谁都是给,哪怕拿出去用也不妨。他憨笑道:「客官用完了拿回来便是。」 大部分人都会还给他,而且再买一碗他的豆汤。也有些人贪小不要脸,拿定主意要把手巾搂了走。这些手巾都是土布,旧了,不值多少钱,但洗得干干净净,裁得一样大小,手巾角上都用土线缝了阿憨大的标志。那标志竟也是平平整整,个个都一样,没有哪个歪些儿的。有些贪小的人,就觉得把这个揣走也是好的。他们揣走之后,平常使用,有些还不识的人见了,就问:「是谁家媳妇做的这巾子?缝的这线?这大字是什么意思?」于是阿憨大的声名就更远播了。 主动让顾客占小便宜,好赚大声名,志存高远。这背后什么志向、又是谁的主使?云剑匆匆一扫都看不出什么来,但觉得:这家摊子齐整。 至于具体都做了些什么才能让人匆匆一眼都觉得齐整、这样齐整又指望着博得个什么前景?云剑就不想了。想不出,也懒得想。他的才能本就不在这方面。 他只带点儿东西回去。 他要带东西,当然不会去光顾阿憨大的摊。自有相熟的摊主,热络的奉了匣子来:「大公子,新做的离苏膏!这一屉做得挺嫩的,公子看看还得用否?」 云剑哪里真的验他,但道:「你的东西当然好。」一边,张神仙已接了,并不问价、也不付钱。这都是相熟的摊头,半年或一年会一次帐的。 回去,这一匣离苏膏就由宛留捧了奉给大太太去。大太太问:「哪儿来的?」宛留答道:「大公子今儿出门会友,想来是哪家相熟的朝奉孝敬的。」 大太太抬了抬眼皮:「不是你当的差?」宛留便笑道:「大公子如今好不用功的。公子书房里头,宛留如今都巴结不上了呢。」便点了几个小厮名字道,「是他们几个伺候公子温书。」 大太太便念声佛,道:「这几个孩子倒是老实可靠的。」又道,「你虽不懂字墨,书房里阴气太重原也不对,你外头一应饮食却要周全,天也热了,莫叫哥儿中了熟。」宛留都应着。大太太叫人将这一匣甜膏起出一碗来,着宛留带给大少奶奶,道:「我也知她身上又不爽快了,这怕是吃不得。但她吃不吃在她,我若不送,怕人又说我偏心。」 宛留翘了翘唇角:「不加冰,应该可以的。左右这东西甜甜的。甜的总是好的。」 语调轻快,带着种很可被原谅的天真。一般来说,大太太喜欢女孩子天真甜美,但宛留的语调里,好像搀着某种古怪、甚至可能嘲笑的气息,却又比盛夏晴空里雷雨的气息更微茫,大太太也无从发作起,又问了几句赴试行李准备的事儿,道:「虽是本省,地方近,路上还是宽裕些好。月底该上路了。老爷也是这个意思。」下人都应着。 又过两日,大少奶奶身上总算好了,云舟来与她散心,一时眼花,叫了声「大哥」,旋笑道:「这紫藤影子!我还当是大哥哥穿了那件袍子站在那里。」 大少奶奶讪讪的:「他书房用功呢!你知道的,考期也近了。」 云舟点了点头:「现在他知道用功了么?真好。」 话是好话。大少奶奶听了却难免想……怎么说呢?前几天他还来看过她,可那时候她身子不好,气色不好,天热汗多又不好抹脂粉,倒不想云剑多看,又自愧癸水未走,不得伺候云剑。如今她好了,怎么云剑又不来了?现在她身上爽利了,明明可以……叙夫妻之道了呢!他倒留在书房里了……是宛留罢?先前知道大少奶奶左右病着,落得实惠,劝公子走动走动不妨。如今她好了,书房里倒生绳子把公子拴住了!大少奶奶对宛留又忌恨起来。 云舟致歉道:「都是我眼花,信口开河,惹嫂嫂又不开心了。」 大少奶奶忙道:「哪里的话!」 筱筱在旁道:「也实在是天太热了,姑娘睡得不好,才会眼花,要不要去山上别院,度一度凉呢?」 云舟啐道:「老太太还没动,你贪什么凉?」又对大少奶奶喜道,「嫂子,倒不如我们一块儿请老太太到别院去。我们也好同去?」 厢房有很轻微的一声,似一声咳。 云舟转口道:「嫂子莫不是心疼大哥,不肯离他远去么?唉,也是。毕竟哥哥这一去,来回要几个月呢!嫂子不肯上山,好不贤惠。我若是男子,定要娶你这样的夫人。」 大少奶奶羞啐她:「妹妹只会取笑人!真有大姑奶奶的风范。」 大姑奶奶便是谢老太太的晚生幼女谢含萩,倒真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虽然出嫁了,还有好多事迹在娘家流传。 云舟眼风转至厢房:「那里……」 湘帘一动,有个老嬷嬷出来,便是大少奶奶的娘家嬷嬷,手里拿着一盒糖果,原来她进去是找这个的。一边出来,她一边还抱怨漓桃:「没盯着小丫头子们擦干净哪!箱子背后有灰。」展眼望见云舟,她忙行礼,自报家门,给谢四小姐请安。 云舟点头含笑答礼:「大热的天,嬷嬷怎么来了?用些凉的,坐到太阳下去了再回去罢!」大少奶奶便让着云舟:「正好有刚湃的醉李,四妹妹用些罢。」云舟老实不客气用了两个,又说起前儿大太太送出来的离苏膏,大少奶奶「嗳」了一声:「真是好东西,可惜我那两天不方便吃,放着又怕坏,就——」(未完待续) 第六十四章 并逐谁叫尔失鹿 娘家嬷嬷已接了话笑道:「说起这个,我们那边太太要谢谢这边大太太呢!委实是好的,怕是哪家朝奉专门孝敬府上的,外头哪买得着这么料足的。」 主子说话,下人原不该插嘴,但她是老嬷嬷,极有体面,在这里又是客,又打着太太的旗号,云舟只有正坐笑道:「嬷嬷太客气!这一碗东西算得什么?」娘家嬷嬷应道:「四姑娘说得是!都是亲戚,我们那边太太盼着姑娘们多去走动走动呢!」云舟客套了几句,劝大少奶奶多多休息,便去了。 娘家嬷嬷看着大少奶奶道:「我的好小姐哎!你怎么出了嫁,生了儿,还是这么实诚。」 大少奶奶脸上便有点红红的,嘟着嘴道:「我又实诚什么了?」 漓桃看着门。娘家嬷嬷对着大少奶奶道:「大人(注)赏的吃食,姑娘转赏了下人,原也没什么,对着人家的小姐说出来,倒像当面给人打回去似的,亏得谢四小姐是出了名的忠厚,不揪姑娘的错儿。姑娘却也犯不着直说。只道吃完了,又夸一句好。人家管姑娘是几个人吃完的呢?这岂不光鲜?偏要说直了,嬷嬷在这儿,还能帮着圆圆场,下次姑娘却得晓得些了!又劝这边老太太避凉的事儿。老身也听说谢府老太太往常都去避暑的,今年怎么热天过半了还没动静?总有她的道理。姑娘怎么好贸贸然就去劝?就算去,上头还有婆婆哪!姑娘要跟太婆尽孝,也得先过着婆婆。人家小姐叫你,是小姑子亲爱。姑娘要不过了婆婆就跟着姑子去了,这又是姑娘没周到。亏得这里四小姐真是好人。替姑娘想着,还贊着姑娘,若换了哪个小姐——嗐!嬷嬷都听说了——姑娘还是自家小心着点儿!凡事多奉着婆婆,总归没错的。」 教训到这儿,都是好的,但娘家嬷嬷随后话就有些岔开去了,先说着婆婆跟亲娘总是不一样的。叫大少奶奶多注意……好吧。这也算是扣题。再之后则说着谢府家大、人杂,姑娘在这边做媳妇是不容易的,嬷嬷都知道…… 这就太招泪了! 大少奶奶自生产完之后。本就易哭易感,将近一年,好容易才把心绪养得正常了些,听她一言。顿时又红了眼眶,拿起帕子来印着眼角。恼道:「我才好了些,你又来勾我!」 娘家嬷嬷忙谢罪,又说些闲话来,引得大少奶奶重又笑了。至晚。大少奶奶受着娘家嬷嬷的指点,便到大太太这里来请安,并带些瓜李孝敬大太太。 天实在是热。大少奶奶着凉纱衣裳,揣着湃凉了的巾子。有丫头打着扇,到了大太太这儿,还是微微的汗。 大太太性情整肃,见人讲究衣妆齐整,但这样的天气里,连她都有些吃不消,故此这两三个月里,只有没太阳的时候才会客。大少奶奶到这里,听说林姑娘已来过了。 天热,书塾也歇了功课。只有偶尔几个特别用功、又不必举家去其他地方避暑的学生,譬如澹臺以,还可以跟先生切磋一下。这种切磋据说也是脱略了行迹的。大家赤膊来交锋字眼、研讨斯文。哦,还有谢云剑!据说他还是每天一大早练拳走马,出一大身的汗,痛痛快快浇了澡,衣袍也不穿回去了,就这么凉敞着跟先生啃八股文—— 对,就连被誉为「朱门风流谢大」的谢大公子,这上下都收心专攻八股文了。而「柴扉墨重澹臺」的澹臺以呢?也是今年去秋试,但跟先生说的还是诗词歌赋,间或也有说到四书五经某字某句的,纯学术研究,并不专为应试。先生固然喜欢这种学术型的学生,但也难免要提醒他:「功名要紧。你有个功名,府上也宽裕了。」 澹臺以便把八股的章法从头背一遍,足足背了两刻钟,然后问先生:「有没有错?」 没有。 澹臺以再把四书五经从后面开始倒着背。这次,先生及时叫停:「可以了可以了,我知道你会了。」 澹臺以便问:「那先生看,我们现在不谈诗文,准备考试,那不碰诗文,更准备什么?」先生眨巴眨巴眼睛:「多背几篇范文?」 澹臺以开始背范文。先生再次叫停:「你!你你你!难道把天下所有中了举的文章都背下来了不成?」 澹臺以道:「不是的。是能看到的,又确实是好的文章。中了举的也有差的文章,那种我背不了的。」 「好吧。」先生道,「那我们就讨论诗文与经学吧……」虽然不是直接押题的学问,好歹文笔精进、学问更透彻了,理论上来说中举的可能性更高。剩下的,就全看天意了。 云剑根底毕竟没澹臺以这么扎实,对于最可能考到的知识点,还是临时抱佛脚的巩固着。他把自己锁在书房,一来确实忙,二来听说老爷太太都越来越紧张了,反可能影响他温书的人与事都投以怨念。过节时与家人同乐,那是不得不做的,除此之外,最好什么都不要想了!——大老爷说「什么都不要想」,那是全心全意的。大太太说「什么都别想」,那要略打个折扣,因着林家的家产,大太太授意云剑,是想吃进来的。光这笔家产本身,虽然肥厚,但对大太太来说也不至于重要到排头一号,然而她正跟二房争掌家权柄,若拿到了这笔钱,拿出一部分说是她经营得法拿到的利润,就可以一举将二房压倒了,再分一部分添补娘家、留一部分作私房……唉唉!岂不好呢? 她特意叮咛云剑,在不影响考试的前提下做这事儿。云剑说了,只要先前的势头安排得法,后面都不用他再盯着,事情就能成了。大太太就放了心。这会儿,大太太琢磨着,说什么「自然能水到渠成」,也不知有几分把握。她有点儿后悔,但这时也不能叫停,放手让人家赚去!她疑心云剑十分心力里,至少有一分还是要放在林家产业上的。好在她知道自己的儿子,十有九分,就比人家百分之两百还厉害了!——却也到此为止,不能再让他分别的心去。她对云剑精力的紧张程度,就比大老爷更甚了。 就连谢老太太,不知是不是感染了紧张气氛,今年破天荒的迟迟不去山上避暑,说要照顾家里,怕她一走,下人乱了,影响云剑应试。 云剑为此,格外要表现出用功的样子,好让大人们宽心。他不再去大少奶奶那儿,免得大人们焦灼,迁怒于大少奶奶。 他还记着张神仙算的命:大少奶奶寿数短,救是救不回来了,若能面上疏着她些,还能为她延一延命。 这年头,不论男女,寿数其实都不太长。像谢老太爷、谢老太太这样年纪的,算很有福气了。从小到大,死掉的人有多多少呢?穷死的且不论,就连林汝海与谢林氏夫妻,算有钱了,说病死也不就病死了嘛!云剑觉得,若能把大少奶奶拖到中年再走,也算可以了。 张神仙近来却有口说不出苦。 他对自己的卜算法,一直颇有点自负,不然不至于朝廷还没觉得、他就算出了云剑的龙气,千里来投奔,压着云剑的龙气不叫朝廷发现,并全副心意的辅佐云剑! 但近来吧,咳咳,事情在哪里出了岔子?云雾越来越浓,简直到了伸手难见五指的地步。他也只好摸索着走了。 究其原、溯其由,都从去离城奔丧开始。 难道是算计别人的家产,干犯了天怒?不会啊!秦失鹿,群雄并逐之,为失其主也!——林家的家产也算是失鹿嘛。就跟争天下一样,赢了就是主子,没关系的嘛! 事实上,根据张神仙的算法,离城一役,倒是谢云剑争天下的练手哪!不但没妨碍,而且应该操练着! 这突然涌起的云雾,张神仙觉得,像是实然出现的其他怪物,不晓得是龙是蛟、是蜃是夔,总之把一切都搅乱了。 以前没发现这个啊!为什么会突然出现的呢?难道天不喜欢云剑成龙王,所以派其他异人搅局?难道天意虽偏向云剑、但什么异势力要来与天意争竞?难道是云剑要有的什么助力,暂时不服云剑,所以搅起乱局,要看云剑有没有本事收伏? 张神仙伤透脑筋,也谨慎多了。 林代在府里倒是得了难得的清闲。大家勾心斗角,把她当作废子闲篇,暂撇在一边。她有了时间精力,又布下几条线去。 易澧学塾功课空了,她就亲自教着易澧功课。 学塾里的先生要教小孩背三字经、千字文,林代倒不看重这些。 首先,林代还是跟易澧下棋。黑白围棋规则再简单不过,但下起来千变万化,很考较脑力、培练智商、养植定力、开拓大局观——根据杨律见解,是这样。 杨律,林代上一世的boss,对林代来说是非常重要的存在。曾有那么一段时间,林代甚至觉得自己对他产生了某种倾慕之情,但最终还是化为对长者的敬重。他说的好多话,对林代帮助良多。他的存在,弥补了林代成长路上父母的缺席。(未完待续) ps:註:大人,当时被用作对父母尊长的通用敬称,并非专指官员。 第六十五章 胭脂正背夕阳飞 如今林代正把从杨律那里学来的知识,拣简单的,教给易澧。譬如围棋。 林代惊喜的发现,易澧真是很聪明的孩子,一开始如顽石,琢磨之下开始露出玉石的光泽。围棋的规则,他已经掌握,从开始急着吃子,到现在学会了防守和抢地盘。林代先前让他三十个子,还能把他吃光抹净,现在让二十个子,基本平手了。对这孩子的未来,林代有了信心。 若说围棋只是智商、情商的检测与训练,那么接下来,数学,林代就是真的在教易澧本事了。 这年代不重视数学,所谓「数」、还有「算」,往往跟天文巫卜联繫起来,带了某种神秘色彩,那些玄而又玄的所谓推演法,地位倒是稍高一点,但其实没什么实际作用,真正的数学,被视为工匠的技巧,读书人完全不用掌握。但林代重视数学。她用水果、棋子、糖块,教易澧用了数字的概念,进行很简单的加法。一开始也是很艰难,但在食物的刺激下,易澧终于入了门,之后是循序渐进的问题。他聪明,但不是天才。林代也就慢慢来,不着急。 还有认字。林代拿古诗中最简单而可爱的,教易澧当歌儿唱,并不急着让他把发音跟字联繫起来。也教认字,选了最简单的几个字,在地上划。每个字编个最简单的故事。一天两三个、一两个新字,滚动复习。 这都是杨太太教孩子的经验。正是杨太太打消了林代对杨律可能产生的一丝绮念。林代还记得夕阳西下,略丰润的杨太太抱着孩子,对林代道:「上帝给每个人礼物,不急呀!学会欣赏这世界上美丽事物、学会喜欢这个世界和喜欢自己,这才是最重要的。」 「我不知道我的礼物在哪里。」林代自嘲。 「那就先从身边能喜欢的东西喜欢起来。慢慢的,你会发现的。」杨太太道。小孩子在她怀里踢着红润结实的腿,咕咕的笑,像一只鸽子。 林代偏过头,看杨律坐在远些的摇椅里,陷在深深浅浅绿色盆栽中,斜阳余晖在他眼镜架上闪烁。他望着她们。也是微微的笑。那一刻林代觉得自己像他们的孩子。 ——是孩子,不是妻子。 那一刻林代知道杨律确实是她生命中的礼物,但不是她共度一生的良人。 那个人到底在哪里呢?就算全世界被洪水淹没。只要握着他的手,都可以认命的闭上眼睛?林代在找。就算短命暴毙、莫名其妙到了这个世界,也还在努力、在找。 因为还没找到,所以怎么可以放弃。因为还没找到。所以怎么可以不好好保重自己。 林代牵起易澧的手,教他划一个「千」字。说:我做了一千个梦,梦里都有你。 「真的?」易澧吃惊。 「假的。」林代大笑。 易澧顿脚。林代招唿他吃了凉面、喝了紫苏饮。双双捧了玉碾子来,林代检视无误,还叫放回匣里。她牵着易澧。亲自给老太太、大太太、二太太送去。 路上,易澧忽想起来,对她道:「我做了一个梦。梦里都有你。」 林代顿了顿。看老太太院前水畔黄苇丛中,一队水鸟背着斜阳飞去了。翅尖点着一抹胭脂红晕。 唐太守接到一个消息,听说「那位王爷」还真是被派到离城来了。上头心意已决。只不过盛夏暑热,大家都苦暑,朝廷体恤大家,故未发公报,预备留待天凉些再发,王爷的行府,也是天凉再发令锦城动工,明年得建好,那时王爷必须得离京住在锦城来。这还是宫里相熟的公公,私下给唐太守透了口信,叫他准备准备吧。 准备……怎么准备?太守本来是锦城最高长官,王爷一封过来,虽不夺取冶事权,但以此地为食邑,相当于派下来一个土皇帝。太守从原来的「天高皇帝远」,一下子变成有个小皇帝呆在身边,那滋味是不同的!从前很多可以自己决断的,恐怕就不能自己决断了;很多可以自己享受的,恐怕就不能自己享受了,万一哪天不小心触怒王爷,给王爷抓着小辫子,说不定就遭大殃,这也都罢了,本不过是为人臣僕的应有之义,可是、可是—— 唐太守对着京里派来的信使,老泪就要纵横了:「是那位王爷哎!」 「嗯。」 「那位王爷,该怎么接待?」 「该怎么接待就怎么接待。」信使竟然打起官腔来。 「该怎么——」唐太守看看没外人,心一横,捅破窗户纸说话了,「那可是七王爷!他老人家不是铁打了心的,咳咳,好男风么?听闻圣上与太后都不乐意,是么?那王爷到了这儿,我们怎么接待他好?不顺王爷的意,会不会有违做臣下的道理?顺了王爷的意,圣上责备我等佞奸,如何是好?」 那信使哼唧了一声:「太守,你做了这么多年的官,怎么还不懂呢?」 太守懂!太守这不是有厚礼奉上嘛? 信使这才掐着太守的耳朵说重点了:「王爷府里到现在都没王妃,太后能乐意吗?但这么多年了,太后和圣上能有把王爷拧过来没有?没有是吧!过来食邑一会儿,您就能把他拧过来?您比太后和圣上都能?」 太守连声道:「不敢。」心里有了谱了。 「着呀!叫王爷过来,您知道是什么个意思吗?」 「这不请教大官人嘛?」太守谄笑。 「着了!」信使道,「太守爷您别折煞下官。总之这么说吧,太后与圣上没指着王爷到这儿来就能洗心革面,但也不能老那么宠着他了,到这边来,太守爷别怪我说一句,总归与京里不同,王爷他不能适应!太守爷您再怎么奉承也不成的。王爷他总得想咱们京都风物,想着太后她老人家慈驾,想着圣上,想着诸位爷们,这就得求情了,好歹不至于太逞着性子来。此则一也。二来么,圣上他也实在气坏了,太后慈驾只怕他们兄弟失和——当然圣上纯孝,恐太后气坏了身子,绝不至于伤着王爷的。然,太后深慈,也知圣上一片苦心,何尝不心疼圣上隐忍。因此调离王爷,也为着二宫身体起见。」 太守连连点头:「真是洞见!洞见!」 信使嗞了口茶水,放下来时,是太守帮扶的。信使抹了抹额:「话说回来了你们这儿可真够热的呀。」太守就斥打扇的下人:「爱惜力气么?——哎,也别太勐,看吹乱了贵客的头髮!」又叫绞湃凉的手巾子来,又叫换过冷饮。忙乱一番,信使接下去道:「总之您哪,只管奉承着王爷。过阵子等京里缓和了,王爷认个错,就回去了。」 太守有了主心骨,放声应着。不就是奉承吗?这个容易!先有个尤物蝶笑花在这里,再加上别的,怕不把七王爷伺候得舒舒服服?等王爷回京,要不要把蝶笑花当礼物请他打包带走,这都无所谓,总之有了人情做在王爷面前,这条通天之路就铁打铁啦!是好事哪!以后唐家再开氏族大会,锦城这一支就不用老被京城一带的几支踩在头上压着啦! 信使又笑了一笑:「当然咯,太守爷要有这个本事,让王爷肯答应要一位娘娘,不是说非得正妃娘娘,但只要王爷能松了口,也不一定就要有子信,但得王爷肯松一松,下官这儿就得给太守爷道恭喜啦!」 他是天子脚下、大公公的亲信,官职虽比唐太守小,故一口一个下官,唐太守可不敢真把他当下僚看,谢了又谢、奉承了又奉承,要请他去乐呵乐呵,他拱手道:「不敢不敢。京里这会儿还离不了我呢!您哪!太守爷的情,下官这里承了。非赶回去不可。改日再来奉教。」 唐太守硬拉着他,毕竟好好款待了一番,这才送了去,回来乐滋滋的见夫人,把旁事不提,先撒个娇:「累坏我了!夫人你也不来体恤我,倒叫我来向夫人递摺子。」 唐夫人看着丫头给他捶肩、打扇子、奉冰饮,脸子一甩道:「我有那个闲情到前面去?不想看你给人家点头哈腰。」 唐太守把冰碗一顿:「当官,这是规矩,是礼貌!懂不懂?真真的妇人之见!」 唐夫人接过碗来:「成了成了!知道你不容易,我不是在这儿陪着你吗?说真格的,怎样了?」 唐太守就把喜讯一报:「因此上,这倒是我们的机会了。」 唐夫人脸上也笑微微的,又道:「听闻唐大公子,七王爷也是敬重的。这上下唐大公子又要进京了,也约了我们轩儿一起,正好托唐大公子先行致意,老爷看怎么样?」唐太守点头称是,就叫唐静轩来,叫他去谢府拜访时,与云剑把这意思也提一提。 唐静轩不喜这些钻营勾兑之事,然而又极孝顺,不忍拂爷爷奶奶的意思,就应着了。唐夫人又道:「我恍惚听说谢七小姐,真的假的?」(未完待续) 第六十六章 我无司马酤酒意 唐静轩双手连摇对唐夫人道:「奶奶你听什么人说的!正因那些人胡说,我过意不去,才特意去向唐世兄致个歉。别的是没有的。」 唐夫人撇嘴道:「他们家现出着娘娘呢!宫里都配进,难道姊妹就不配进得我们家么?我们也不是窄着眼界硬挑嫡庶的那种人,只有一件,要说贤名么,还是谢四小姐,我看着还稳重些,年纪跟你也搭,出身么,生身父母我打听啦,也是清白读书人——」一径儿说下去。说一句,唐太守在旁边帮衬一声:「听见了没?」唐静轩额角见汗,只能应着。好不容易唐夫人放了他,他如蒙大赦,外头又被他父亲叫住了:「哪儿去?」 他父亲官运平平,就在本城做着参贊,威仪倒是很拿得出手的。唐静轩就立足垂手答:「儿子刚在爷爷奶奶前承了教诲,如今去温书,父亲有何教训?」 唐参贊道:「知道念书就好。去吧!」 唐静轩应声「是」,就走了。唐参贊又道:「回来!」唐静轩又回来。唐参贊上下看他一眼,道:「你要是考了功名,我问你,若万中之一天意侥倖,不提公主罢,就算有王爷看上了你,许你个郡主,你也敢拿原来一套搪塞么?」 唐静轩这就不敢应「是」了,也不敢应「否」,只垂头立着。幸亏他的生身母亲、参贊夫人前后脚跟了来,听了这句话,恼瞥唐参贊一眼,揽过唐静轩道:「我儿,正为你迟迟没定下,爹娘长辈操心不说。外头闲话也来了。这次去,代我跟谢大公子说,代我向他妹妹说声不是了。乖儿,你去罢!」打发了唐静轩,回身嗔唐参贊道:「怎么公主郡主配给轩儿,轩儿就不懂事、也只管顶撞不成?老爷跟轩儿说这些话,难道是教他顶撞?」 唐参贊驳道:「难道我能教他顶撞?这是教训他!头髮长见识短。连这也不懂!」 参贊夫人胸口堵了一口闷气。下人则在准备长孙公子上谢府的礼物了,这且不提,却说谢府那儿。谢老太太终于要避暑去了,说好了二太太随行,大太太留在府里看家。大太太愿意要这个看家的差使,但又捨不得丢了奉承老太太的机会。就叫大少奶奶带着大哥儿也去了:「左右你也怕热,哥儿前儿又发了热痧。你们娘胎俩去避避也好。」且答应了去之前他们夫妻既能见面、等云剑出发前大少奶奶也还能再回来送别——只要大少奶奶能奉承好了老太太、大太太能看好了这个家、云剑此去又能高中。一切都好!儿女情长都不过是小事。 唐静轩就要赶在谢府诸人去别院之前,前来造访。 本质上,他对女孩子们也是体贴的,就像路边看见野花野草。也不会故意踏上去。云蕙是谢府正经小姐,生得也算是美的,地位自然又比野花野草高。山上见了面。唐静轩对她并没有完全中意,但也不讨厌。听说那些长嘴婆们都把她议论得不堪。云剑到唐静轩面前是替妹妹作保,绝没有那文君夜奔的心,唐静轩也立刻谦逊道:「世兄说哪里话来!我又岂是那司马酤酒之徒?」 云剑道:「这便是了!可恨那流言两相污损,却又揪不出一个人来剖白。」 唐静轩也深以为然,想着云剑的清雅比起他来虽然差点,倒不失为一个明白人。 云剑又说起女儿比起男儿的苦处。唐静轩也同情。云剑再暗示云蕙蒙此不白之冤,在家中生死两难,唐静轩颇为唏嘘。云剑便要求唐静轩上门赔礼,只说云蕙与福珞在山上玩月,是他推敲诗句一时不察,瞥见了人影,也不知同是亲眷家的小姐,只当哪里的陌生人,连忙守礼避开,却是避得急了,怕到底吓着了世妹,故备礼上门道歉,这样就撇得清楚了。唐静轩觉得也是,于情于理便一口应承下来,造访日期定在第二日。 头天,云舟便约了云蕙、林代一起饮茶赏昙花。 林代几天来闲得发霉,一见邀请的条子,如见战书,暗叫一声「来了!」精神抖擞,准备应战。 云舟倒也没别的,就说早听闻林妹妹文采精华,一直没时间讨教,今日有幸,却要联诗作对消遣。 林代也已经备好了小抄:上一次林毓笙正主儿来通关,结结实实写了一篇,那滴泪照老规矩提前一天给林代揭晓了,好不精彩绝伦的一阙词哪—— 步苍苔。清凉石、风轻错落长阶。池角苔痕常绿,点缀空斋。袖回香气,随夜看、雪魄霜骸。盈一盏、如烟在手,似月舒怀。花曾解语谁猜?纵相思、清欢落寞都栽。空色轮迴之后,如此无涯。无涯梦里,浮生客、可是痴孩? 林代只要把这篇背熟了,待云舟搦战,文不加点一草而就,肯定能赢——赢了又能拿到什么奖品呢? 唉,人家摆明了设陷阱,难道林代还真的拼尽全力去表现不成? 她花照赏、茶照饮,轮到要交卷时,笑咪咪回答:「不会耶!」 真的,不会,四姐姐好讨厌,专门为难人。什么,外头的人都夸什么才女?那是人家瞎讲的啦!我这么小,哪里会? 呵呵呵,不不不,一推三六五,不去看云舟和云蕙的脸色,回去凉蓆上睡大觉。 半夜时腹痛如绞醒来,林代第一反应是:艹!不会给我下了砒霜吧? 不不,谢云舟没这么大胆,也没这么低级,林代只不过是跑肚子。第二天唐静轩来访时,林代就会被告病,没一点风头可出了。 林代悲愤交加:就为了这个,让她闹肚子?开开开、开什么玩笑!早说不行吗?林代虽然也很想钓个金龟婿,但对这个比作家还作的唐家长孙,可是一点兴趣都没有的啊!直接给她开一笔酬金,她会很高兴的避开的啊!难道她表现得这么清高,以至于不像能被收买的人吗?咦!! 幸亏林代的人生信条永远是:你刮我的油,我就咬回你的肉!昨天她又给云舟下了块肥饵,跟七夕时「你戴花我寻香」有异曲同工之妙。料云舟上次既看不穿,这次也会依样画葫芦的吞下,那可会比闹肚子还惨呢! 准备停当,刀枪出鞘,唐静轩却又不来了。 唐静轩爽约,不能怪他:他遇到了不可抗力! 唐太守在太守府里,又迎来了一位客人,又是京中来的,据说又是特使,而且还把第一位特使又从半道截回来了,据说是有重要的新情报。 这位二号特使人不高,年纪轻轻的,微胖,眼睛略鼓,照理说也不过是很寻常的相貌,但在这三伏天里,不知为什么硬是叫唐太守把寒毛凛了一凛,有那么点儿不舒服的感觉。唐太守想想,公公派出来的新信使,说不定也是个公公吧?这位特使虽然长鬍子,但说不定是假的粘上去的呢?公公少了点真东西、又多了点假东西,所以让人觉得不舒服,也是情有可原吧?便还是殷勤接待上了。他也不知来人何阶何品,反正京里特使,客气些总是没错的,便先是让座,二号特使只是「唔」了一声,便大模大样往主位上坐了。他年纪轻轻,唐太守头髮鬍子都白了,他难道回太守一份客气都不可以吗?!唐太守心中窝火,碍着有求于人,也不敢发火,仍然赔着笑脸,求问二号特使:「什么新消息?这是口信吗,要您特地捎来?」 二号特使哼了一声,袖子里扔出一封信来,是唐太守当初传进京中求问的信。唐太守不知何意,心里的火是噌噌的更往上蹿:你小子是来救场子的还是来砸场子的?!当场忍不住涵养,就想翻脸。 那人袖子里又丢出一封信来,这次是唐太守那相熟公公的回信了,唐太守心头一喜,也就不跟这狂妄的毛头小子计较,先拆信要紧。 拆下来,越读,唐太守额头上越是见汗。全读完了,他就跪下去了:「臣,万死,千岁殿下饶臣狗命!」 相熟的那位公公,在信里用不容认错的笔迹,痛哭流涕的向唐太守汇报:他们私相授受,被七王爷本尊发现了,七王爷要亲自来锦城一趟,请太守准备好认罪吧。 唐太守于是不但跪下,并且开始叩头,一边叩一边想:「我是没见过七王爷,不过上头这人相貌,跟当今几位宗亲,果然也是有些相似的,气派就更像了……但万一是有人开玩笑呢?哎呀这太荒唐了——哎呀,地板咋就这么硬?疼哪!我额头是不是见了血了?」 「起来吧。」七王爷终于开恩。 唐太守松了一口气,不再磕了,但也不敢起来。 七王爷来的时候,就带了几个人来,一开始,太守府里都当是普通随从,就让在外头等着。他们站得笔笔直,都跟木工师傅弹过墨绳锯出来似的,并且目不斜视,汗水顺着脸流下来,就像跟他们没关系似的,眼皮都不带撩一下。有些老练的已经觉得不对了。(未完待续) 第六十七章 玉质金螭披锦衣 七王爷亮明了身份,淡淡道:「叫我的人进来。」唐太守赶紧亲自到门边下令,老家人慌着把令传到门外去,一干家丁赶紧放行。那一行四个侍卫,一个跟一个,排成一条直线,像匕首似的,雄纠纠气昂昂的插进太守房间里,看也不看唐太守,「啪」的向七王爷行个礼。七王爷道:「印。」当先一个侍卫拉起衣襟、探手入怀、取出印盒、开盒呈印,一串动作像上刺刀似的,干净利落,一气呵成。 他本把宝印呈给七王爷,七王爷向唐太守抬抬下巴,那侍卫手腕立刻一翻,一个漂亮的直角转折,连一丝迴旋都不打,直送唐太守面前。 突兀得像捅过来一把刀。 唐太守哪敢正眼相对,卑躬屈膝侧了首,抬起一点点眼皮,一瞻仰,顿时又挨烫的兔子似的把目光垂了下去。 玉质金纹,上塑螭龙,这是朝廷颁给各宗亲的宝印,图文样式,皆存之太庙、颁之众府,倘有失印,也即刻要传告南北,失印作废,监印者斩,印主就地论罪! 这一枚,刻得清清楚楚,是七王爷的宝印。 七王爷还要消遣他,吩咐四侍卫道:「你们把各自的腰牌,都给锦城太守看看。」 唐太守口称不敢,那四个侍卫哪里理他,一个个遵主人嘱咐,把自己腰牌亮到他鼻子底下,乃是健锐营特命拱卫七王爷的健儿。 七王爷朝椅背上一靠:「太守,如今你是看清楚了。」 「清楚。清楚了!」唐太守如今一点儿也不怪他在主座上坐得张狂,还要担心自己的椅子会不会太硬太粗糙,害王爷坐得不舒服。 「你对我身份,应无疑虑了罢?」七王爷又问。 「绝无疑虑!」唐太守头越垂越低。几乎又要磕到地上去了。 「那好,」七王爷青蛙目中玩味的光芒一闪,「听说太守对本王很重视?」 唐太守没话可说,只有磕头。 「起来吧!」这次只叫他磕了一个,七王爷就开恩了,「有句话你倒说对了,地方若没意思。我呆着也不痛快。二圣还是要操心。锦城到底是什么样的地方?」 唐太守正要答话,七王爷阻止了他:「不用你形容,我会自己用这双眼睛去看。你的任务。就是安排人带我去看。」笑容转冷,加重了语气,「你可以相信的是,如果我觉得锦城很糟糕。你的下场会比锦城更糟糕。」 唐太守于是就安排唐静轩带七王爷去「看看」了,其他什么计划。都先让道。 太守夫人听到这个安排,当时的反应就五雷轰顶:「你没听说王爷好那口?你让轩儿带他走走,莫非是,难道是。想把他往虎口里送?!」 「镇定点,」唐太守愁眉苦脸,「人家看得上你的好孙子。」 「你!」太守夫人勃然大怒。「我们轩儿有哪点不如人?」 唐太守与夫人交手一辈子,熟极而流的接上:「好好。咱们孙子木秀于林,王爷一定看得上。」 「你——」太守夫人吃了唐太守的心都有,「你是拉定了这个皮条?」 「夫人啊,瞧瞧,瞧瞧,这是什么话?」唐太守对夫人的粗口很无奈,耐下性子,谆谆教诲道,「咱们也算名门。」 「哼!」 「何谓名门?」太守请教道。 「那还用问?世代衣锦、世代书香,朝中持笏,闺中诰命——」太守夫人得意洋洋的炫耀下去就没个完。 「皇恩。」唐太守截口道。 「啥?」太守夫人每次炫耀家史时被人打断,脑子就有点转不过来。 「皇恩眷顾你一代,你就是红人,眷顾你几代,你就是名门,一旦弃你不顾,你就什么都不是,一旦要把你连根拔起,你就只有去灶下生火的份。」唐太守苦涩道,「七王爷是太后面前得宠的,他到这里,身负皇命,我已经得罪了他,怎能不速速修好,莫非要等他翻脸,来拔我们么?」 「然则你就把轩儿送出去?」太守夫人的声音低下去。 「不不,这只是个姿态,表示我们对王爷绝无藏私。」唐太守解释道,他准备让轩儿第一站就带七王爷看看本城名产:蝶笑花。嗯,说不定还让王爷见见他的老朋友云剑。「有这两位珠玉在前,轩儿应该很安全。夫人应该放心了?」 太守夫人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做最差的准备,万一王爷垂爱,」唐太守拂袖慨然道,「轩儿反正是男孩子,又不是姑娘家,就当如大厕撇个大条崩裂了屁股,有什么大不了!」 太守夫人掩耳。感情唐太守是不开粗口则已,一开起来,压过夫人几个重量级。 「再再则说,」唐太守还要继续安慰夫人,「王爷在京里早有这种名声,可都是你情我愿,也没听说用强的,完了之后,人家该娶媳妇就娶媳妇,王爷也从没霸着。听说云剑就是够硬气,跟王爷结了纯友谊。我们轩儿的硬骨头在这里摆着,你还担心什么呢?」 太守夫人没话好辩了,但还是生气道:「要说,你自己去跟轩儿说,我才不去!」 「当然是我去,」唐太守道,「不过儿子媳妇面前,还劳烦你怎生找个说法,支吾过去……」 太守夫人哼了一声,转身不语。唐太守晓得照夫人惯常的性子,这就是允了,松口气,正准备蹑足而退,太守夫人狠狠啐道:「什么名门!狗皮倒灶的混帐窝坑!」 唐太守苦笑一声,想回她:「皇家还要混帐哩!」终没敢说出来,闭嘴走了。 这便是唐静轩爽谢家之约的前因。 唐静轩初见七王爷时,是有点惴惴的。爷爷给他下任务时,用词比较文雅,没提撇大条崩屁股的话,但也暗示他,养孙千日用孙一时,家荣我荣家败我败,纵然有了万全的后备,关键时刻还是要豁得出用得上! 唐静轩给七王爷行礼时,就情不自禁的某个地方很不得劲儿。 「唐公子免礼。」七王爷对唐静轩倒是很客气,赐座看茶,娓娓问些风土人情,忽道,「唐公子有些不自在?」 「啊!这个——」唐静轩想找句场面话来圆一圆,当不得脸已经红了。 「看来唐公子也听说了小可的名声。」七王爷感慨道。 「小人不敢!」唐静轩赶紧离席深揖。 「坐。」七王爷摆手道,「静轩哪,我看咱们也别客气了——你应该比我小上几岁?我是肖午马的。」 「小人肖酉鸡。」唐静轩忙答。 「那末,愚某忝居兄位了——贤弟哪,你当然是好女风的。」 「小人……」唐静轩只想找个地缝钻。 「贤弟,」七王爷神色如常,「女人与你坐在一起,是否必须担心被强暴?」 「……」这是什么话? 「你与女人坐在一起,是否立刻想拉她上床?」 「……」这简直的不是人话! 「先,圣武王想禁酒时候,」七王爷侃侃而谈,措词居然文雅不堪,「他命差人凡见造酒工具的,即行羁押。周公欲行劝谏,与武王行见一男一女,即禀告曰:『请拘此两人。』武王奇问:『他二人犯何条?』周公告曰:『私情。』武王更奇:『何知二者有私情?』周公答曰:『虽未见私情,然俱藏私具。』武王大笑,遂废前令。」 「……」怎么连前贤都扯上了? 「贤弟啊,」七王爷语重心长,「我有私具,我好男风。然而男人跟男人坐在一起,除了上床之外,还有很多别的事可做。男女之间,有光风霁月的感情,男人和男人之间,怎么会没有纯友情呢?」 「……」唐静轩非常惭愧,表示愿意立即把脑海中不纯洁的想法都挖掉。 「对了,太守是要贤弟带愚兄去见识见识风土人情吧?」七王爷又问。 「……」唐静轩心里说:这还又问! 「说起来,」七王爷大喇喇继续说下去,「我来锦城的一大原因之一,就是听说此地有个名伶。叫蝶笑花罢?名字虽然俗,但听说倾倒一方,连云剑兄与他都唱酬相欢。到底是怎样的绝色?真是令人好奇吶……」说着就笑了起来。 「……」唐静轩心道,就您这笑容,脑子里转的无论如何都不是纯洁的男男友谊吧! 「咱什么时候可以走?」七王爷跃跃欲去。 「现在就可以。」上次演出,蝶笑花赚了个盆满钵满,众名士还觉得那次演出不过叫蝶老闆受了累、众人得了耳福,算不上大傢伙儿给蝶老闆尽的心,于是打算在霖江边振风塔给蝶笑花摆酒席压惊洗委屈哪! 蝶笑花有什么委屈?关一天就被官府放出来了——就是在关着的时候,他也一点儿罪都没受。狱卒好吃好喝招待着,连自己家里老婆翻晒的棉纱薄毯都拿了来,把官方又臭又硬的被褥换掉,只怕擦破了蝶笑花的一点儿油皮。 蝶笑花心情好时,给狱卒唱那么两句,狱卒就觉得魂灵飞升,干啥都值,一天也不用洗耳朵了。 谁如果说蝶笑花在牢里受了委屈,狱卒是觉得很冤枉的。别的不说,他黄脸婆的三大姑的八大舅都饶不了他啊? 戏迷们不管这些,振风塔上的宴会轰轰烈烈的准备起来。(未完待续) 第六十八章 蝴蝶花主逢萍水 给蝶笑花办的这台宴会,该叫什么名字呢?颇叫人费心思。有人说「迎蝶会」,有人说「回花会」。立刻有人挑刺儿:「什么什么?huihuahui?三个字发音穿一条裤子。你这是玩儿绕口令呢?」那人急眼了:「你懂什么!我玩的就是这个机巧!」 「别吵吵了!」有人拍案定音,「扎个牌子,牌子上就写蝴蝶花主!蝶和花都有了!」 这毕竟不像个大会的名字,没被採用。但「蝴蝶花主」的诨名却叫了开去。周孔目有所耳闻,对唐太守进谏:这事儿不对嘛!蝶老闆不报备就擅自在戏台前搞个彩色牛皮船,故意闹动群众,引发骚乱,被强盗趁虚而入,这影响实在太坏了!不闻不问,还叫他们办这个会,怎么能行?合着官府问他是问错了?合着他以后还能这么乱来,再被强盗干一次,如何是好? 唐太守也很烦。都为了七王爷的事儿!他还管得上什么别的?——呃,也不对,如果强盗再捣乱,惊着了七王爷,这还真够麻烦的。好在是七王爷的侍卫队不是吃素的,看起来能干一场硬战保卫王爷的样子——那也还是有打架机会的好! 于是唐太守向周孔目虚心求教:「如此这般,那先生觉得该怎么办?」 周孔目早有主意:振风塔会上,蝶笑花准得开开嗓子,而那帮子色狼……呃不,戏迷们,准又想往他怀里丢钱。不如就放个盆钵在前面,当是唱义戏了,得的捐助、以及上次唱戏的收入。都叫捐给盂兰盆节晚上受损失的人家、以及贴补出战官兵及巩固城防,如此锦城得益,而蝶班割了肉,下次也不敢再轻举妄动了,真是两全其美。 唐太守击节称妙。 借着参观江景、叨扰宴会,能叫七王爷在那儿与名伶「萍水相逢」,这就更妙啦! 马车载着唐长孙与七王爷。沿着波光粼粼的霖江折往东。但见面前起了一座大寺,寺中一座七层八角的浮屠,每一层、每角飞檐都高高挑起一只半斤重的铜铃来。风吹过时,份外清越脆亮,又因高度、角度的不同,受风各有不同。音调高低轻重各有变化,交织在一起。似有妙手乐匠击响了一座巨大的编钟。这座塔,就因此得名为振风塔。 塔身甚为粗阔,每一层都立了佛像,当中一层。却隔出个雅间来,可供贵客临江远眺,寄怀托思。 所谓贵客。意思往往就是,很贵很贵的客。塔是寺庙的产业。寺僧不是势利眼,而是作长久基业的,所以贵客们要长久在寺中付香火钱,才有可能包下雅间来坐坐。 读书人,都是将要作官、正要作官、已经作官的人,或者,至少也是已经作官的人的后代,他们付得起这笔钱。这次盛会,就放在迎江寺第四层雅间举办。 从这雅间的窗口望出去,可以看到南边的一抹青黛山影,谢小横就在那儿隐居修道,真正清心寡欲,连佳节都不会再回家。 如果说一开始还有人能赏赏山色、望望水光,谈些诗文韵事、尽一尽文人的本份,那么当蝶笑花出现时,一切都变了。 他着一身淡薄荷色的夏帛横襕衫,腰上是茶青的带子束定,带子上悬一双核桃大镂空足赤金球,行步间轻声叮噹,在衣褶间流光不定,恰似他的眸光。 他眸光潋滟。 窗外映日奔流的霖江,忽而一黯。人此时都不知斜阳正好被山口吞进去,只觉得连江流与夏日都不得不避他双眸的光彩,只有青山,只有青山默默,仍然伫成一段守候。 怎不叫人如投烈焰、如溺醇酒,气为之塞、神为之夺,被这艷色慑得气息一闭,良久良久,才能把这口气慢慢儿的吐出来。 唐静轩带着七王爷在振风塔外,但听里头一片寂静之后,爆起种种喝彩与殷勤声,便知蝶笑花已到了。七王爷自己拎起衣襟就想往上沖,唐静轩想说什么,一路都没问出来,现在更不是机会,想想算了,反正也不重要。 谁知那双华贵的靴子停下了。袍角放下。七王爷回头体贴入微道:「想说什么吗?」 「……谢大公子不在塔上。」唐静轩晓得迟早瞒不过他,索性直言,「他在他自己府里等我。我本来说要去拜会他府上的,但要陪王爷,就失约了。我爷爷本要求我把他也叫来,但我想,我叫不动他。」 「我知道啊。」七王爷神色如常。 「……」唐静轩心说您怎么又知道啊! 「贤弟真是个不爱说话的人,怎么老是沉默以对呢?」七王爷小小的表达一下不满。 「……」唐静轩平常也算落落大方!可面对这傢伙……这傢伙,你说……你叫他说啥好呢? 「我见过云剑兄。」七王爷没太为难唐静轩,主动交代,「那年,他到京里游学。」 「……后来呢?」唐静轩不敢听他们的秘史,但又忍不住好奇。 「后来云剑兄告诉我,男男之间,也是可以有纯洁的感情的。」七王爷仰头,废然长嘆。感情他丢给唐静轩的上床私具三段论,是从云剑那儿原封不动的囤来的。 「那你没……」唐静轩失口脱出三字,面红耳赤的又憋了回去。 「我没强他?」七王爷乜他一眼。 「……」唐静轩就是想问这个。 「我想过,」七王爷再次举起头来长嘆,「他劝我不要拿大家的生命冒险,白衣之怒,血溅五步。」 「他……」唐静轩脸都青了。对七王爷以死相胁,谢云剑是嫌他全家命太长么?话说回来,谢家长辈们知道那傢伙作出过这么可怕的举动么? ——并且,话说,唐太守不是说七王爷温柔爱护,从来不强的吗?他对谢云剑都想用强过啊?!!那唐静轩……他觉得身上某个地方又不得劲了。 「以后,包括以前,都再没见过这么有骨气的人了。」七王爷怏怏不乐的吐出一口气,招唿唐静轩:「是这儿?咱进去?」 「呃……哦。」软骨头唐静轩满脸赧然,带头进去。 他们进去,几乎没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人们的注意几乎都在蝶笑花身上。他真是天生的明星,不管你爱他、还是不爱他,他在这里,你就要看着他,只看着他,没别的选择。 光看着却又太粗俗了。众人早已商量好,这一次,每人要做一篇诗来送给蝶笑花的。一时彼此安了座,便公推一个主持,安排了人磨墨、排纸笔。有那文底好的,自然胸有成竹。那差劲些的就只有抓耳挠腮的份了。 却有一个金书生,本是绣花枕头一包草,这一次却胸有成竹,竟还斗胆向蝶笑花求道:「蝶老闆,倘若我这次能夺魁,你便赏我敬你一杯酒如何?」 蝶笑花似睨非睨,似笑非笑,口唇微动,欲语未语,视线在席上一扫。 就算谢云剑没有来,魅首轮得到他么?先还有澹臺以在这儿呢!真当「柴扉墨重」是假的么? 何况还有个唐静轩—— 咦,唐长孙怎么也来了?!众人连忙起身重新见过礼。七王爷在唐静轩后头,很低调,很笑嘻嘻的随和。他随便捏了个假名身份,唐静轩把他介绍过了。一干人等便挥毫献诗。 那金书生竟然不假思索,举手一挥而就!书法虽三流,但诗却是一流的!诗云: 山岭碣石争苦寒,灼灼烂漫费思量。不依富贵何能久?除却清孤尚有狂?三径可从篱畔入?一枝曾将洞天藏?古来问者千余许,未见红颜应李张。 众人齐齐喝彩,惊道:「不意有这样的佳作!」又或疑道:「怎的不很像赠蝶老闆的?」又有人奉承道:「不依富贵、除却清孤。这自然是给蝶老闆的了!」仍有人不信:「终不贴切。」 金书生见人疑虑,涨红了脸争执道:「不是我写给蝶老闆的,还是哪个?你们不要瞎说!见得我是第一个完卷的,又写得这样好,头名须让我了!」 众人便看澹臺以,果然澹臺以还未完。纸上落笔四句是:无处陶然亭,难为涅盘经。雷惊栖鹤渚,霜重护花铃。 五律的格局,眼见得只成了一半。便有人要捧澹臺以来压金书生,道:「这也好算得个五绝了。不能就分胜负的。」 澹臺以也住了笔,将金书生的卷子看了两遍,脸色铁青,一声不吭。金书生一意要争个头名。人又把「护花铃」与「除却清孤」相品量,喋喋不休,又或催澹臺以将律诗补完。 但听一人纵声大笑,却是云柯,挥出一张纸道:「金兄佳作!怎么小弟也有一首诗在这里?金兄看看是不是眼熟?」 众人忙传看,却见是一模一样的诗,唯「红颜」在此成了「黄花」。至于书法,又比金书生那笔字不知高明多少了。 云柯就向众人解说,原来北方也有一个极出名的文人,姓范,字沛然,名门之后,四世三公,他本人官虽不大,诗文是极好的,号称北方诗才第一。这一首正是他的新作。金书生前日在北,无意中得了,快马赶回,欺这里的人还未得知,将拿来当自己的卷子,却被云柯知道了,抖露出来。 众人嗤骂,金书生掩面而去。蝶笑花先是作冷色,继续眼神却又缱绻的柔和了,道:「却也可怜,我们莫要理他罢!休扰了各位的诗兴。」 七王爷拉着唐静轩嘀咕道:「你说美人儿可是在看我?他是在看我哪!」(未完待续) 第六十九章 欸乃一声山水绿 蝶笑花拿手绝技之一就是,不管多少人的场子,他拿眼一扫,每个人都觉得:哎他在看我了! 所以七王爷这么兴奋……唐静轩真心觉得:王爷你想多了。 清楚是这么清楚,唐静轩自己一抬眼,触到蝶笑花的眼波,都不由得一溺。 幸亏蝶笑花很快移开了目光,转而请求澹臺以将那首诗写完。 澹臺以摇头:他诗兴已经被打消,写不下去了。 不是不卖蝶笑花面子。诗消,春尽,红颜老。就算玉阙里的娘娘亲自持酒相劝,说不行也还是不行啦。 这帐,还要怪到金书生头上。众人也都被闹得意兴阑珊,如吃大餐时碰到只苍蝇,再吃下去又不对,不吃又没饱。 还是云柯机灵,出主意道:「不如就由蝶老闆出个题目,给我们限韵限时,等我们做完了,蝶老闆来评魁首如何?」 众人轰然称妙。 七王爷饱览蝶笑花绝色之余,竟也分出了点视线看了看谢云柯、并另外几位名士。脸上露出的笑容,就仿佛是校长看见了满满一堂可造之材。 除了唐静轩之外,还有几个人,在这三伏天里莫名打了个冷战。咦!虽说江边风大,振风塔更是避暑胜地,但又何至于此啊…… 蝶笑花已软声连连谦辞,说他哪里配品评各位的卷子,更不配出题。当不得众人坚持。外头恰渔船经过,舟子一声渔唱,蝶笑花便掩口而笑道:「我前儿读了一句诗,道是『欸乃一声山水绿』,说不出道理来。就觉得真好。想拿它入戏,一时又不知怎么措手。斗胆便请各位把这句重新扩成一首诗,赏脸给我扩一扩戏路,行不行呢?」 满座轰然称妙。又有人道:「这是现成的七言,拿来做题目,可以命个七绝、抑或是七律的小辘轳?」 所谓辘轳诗,便是把一句嵌在诗的不同位置。旋转成趣。若是七绝。体例有四句话,嵌四次,就是四首诗了。七律更糟。那要八首。如果不变韵,可嵌的地方少些,那也分别有三首、五首。 大部分人就摇头道:「那不过是白为难人!硬谄了,也未必都好。何如一首为限。这首却要做得好呢!」 商议定了,便推一个主持将题目写了。挂在上头,又叫了四个书僮为巡案。两个去燃香、磨墨,两个来排纸笔。 那线香点在铜盘中,是计时用的。香尾拴一枚铜钱。香燃尽,钱「叮」一声落盘,就非交卷不可了。时间紧迫,众人无不锁紧眉头。细细想来。那排纸笔的书僮照主持的吩咐一路排来,却未按坐席秩序。倒把唐静轩排在倒数第二个,而澹臺以最后一个才得纸笔。这倒是敬他们的意思。 澹臺以的文才不消说得,唐静轩也算一流的。若叫他们先得纸笔写起来,怕别人更没法争竞,所以将他们也压一压。 除他们之外,连七王爷也得了一份纸笔。唐静轩不知七王爷能不能文、愿不愿文,神色略为紧张。众人也是为蝶笑花艷色所炫了,不然这时候就应看得出来:这一位客人,身份是有多高! 七王爷生就这么高贵的一个身份,却养得一个江湖懒散的气质,笑嘻嘻挥一挥手:「我诗可不好啊!你们别笑话我。」 蝶笑花轻轻在窗边一倚,眼睛眯了眯。 七王爷趁势拍马屁道:「不过美人面前,我写是要写的!美人看不看得上不要紧。我给不给,就是我的心意了。」 众人为之气结:这外地人是哪儿来的!熘须拍马,硬是一等一的高手! 唐静轩咳一声:「您……兄台说笑了。就请安笔罢。」 一时众人苦思凝想,唐静轩只怕写坏了丢脸,也顾不上七王爷了,沉思良久,得了大半篇,道是:欸乃一声山水绿,耳听渔曲懒归去。猿摇旧叶落纷纷,鱼度前流清徐徐。一盏莲茶诚有心,半崖松谱原无律。 如此只缺一个尾联了,唐静轩想做个:相逢好个闲天气,我坐小舟君试驴。但又失了格律,苦思不得,看线香燃得只剩个尾巴了,只好先把前面的写出来。 云柯只管乱涂,嘴里嘟嘟囔囔,把几个字涂来涂去,还没定数,叫唐静轩看见,倒有了主意,便写出尾联道:「相逢好个水云天,我试青衣君笠雨。」也不算顶好,到底能交卷了。 一时香将烬,连七王爷也吭哧吭哧交卷,澹臺以这才举笔挥毫,如绵绵云烟舒展,恰最后一笔挥完,才听得「叮」一声,线断了,钱打上铜盘。众人不忙看别的,先展澹臺以的卷子,但见: 空水澄鲜软不流,敛晖远嶂似新斸。 离披万井木樨黄,欸乃一声山水绿。 波浚要津蛟蜃蟠,苑荒远境鹿麋趣。 秋阴老尽客未归,浮漾寒云独躅躅。 通篇读来,人真真是一句一贊、又一句一恨。贊的不必说,恨的却道:「下次休叫他一起交卷!非要最后一个才许他交,不然,别人的都没法看了。」 便有人拉拉恨的袖子,提醒道:「春兰秋菊,也自有别的好句子。」 恨的想起唐静轩在此,连忙声声称是。 唐静轩倒是服气澹臺以的,道:「澹臺贤弟的古意诗词,自然独占鰲头。我等只在我等的境界里尽尽力罢了。」 众人皆称善,道又是唐公子的雅致高洁,为人所不及,一边就挂别人的卷子来看,也有几句是上佳的,如:方才青素燕南来,欸乃一声山水绿。如:五岳行吟意气高,十千斗酒辘轳曲。如:软红万丈若云隔,十里晴明一画里。但通篇读下来,毕竟比不得澹臺以典雅端凝。倒是唐静轩的诗作,也算得清趣了。至于云柯的卷子:「重楼渐立城池阔,远去田园萦悒郁。金阙皇皇浊浪汹,高炉矫矫浓尘酗。苍茫卅载莠良杂,欸乃一声山水绿。何日清波盪碧空,抬头但见繁星聚。」便有老秀才夸道:「谢五公子的诗,比从前是精进了,但毕竟刻意,这里,又这里,还是穿凿了些,是没揣摩透彻的结果。公子再用些功,能把前人诗作圆融为己所用,那便更好了。」 云柯笑道:「能谄出这些就不错了,我哪是圆融的材料?」 便有人与他说笑道:「我听说你现在还带着人家弟弟一块起卧、一块读书哪?你拿什么给他作榜样?莫教坏了他!」 云柯嗔道:「他字也没识几个,我怎么就给他当不成榜样了?」又转回口气道,「不过今天我本来想带他来见识见识的,可惜他姐姐病了,他想陪着姐姐。」 唐静轩本与别人一起展卷与蝶笑花品评,听得这话,略略回头。 已有人饶富兴味的问:「他姐姐?就是『离林清彻玉纤寒』的林姑娘?一直听说她体弱,怎么又病了?」 怎么病的?就是被云舟整得拉肚子!好避开唐静轩,不跟谢云蕙抢老公!结果唐静轩又不来了!只可怜林代在房里捂着肚子哎哟喂呀咬牙切齿! 这病症,连云柯都不好意思说,就含煳了一句。别人还要问,听说林姑娘从小是才女,进谢府之的又有何佳作? 云柯回答:这个真没有。 别人不信:「想不到五公子倒蕴藏起来了!闺阁笔墨不好往外传,就跟我们说没有!」 云柯赌咒发誓:「真有的话,我肯定告诉你们!看其他姐妹的,我都传出来了,差点没被大人打死!林姑娘要有,我不敢背字句,但总告诉你们有没有、好不好。可她真没写!我四姐姐叫她写她都不写。」 别人还不信:「您五公子赌的咒不作数的。像上次赌虫,您不也夸口说赢?把我们钱亏进去啦!真格的,公子打算怎么个说法?」 云柯冷汗涔涔,「嘘」道:「蝶老闆在那边,别谈这些俗的。」 恰那读卷的展开一张新卷子,「噫」了一声,暂不敢读,将视线往七王爷身上一斜、又看看唐静轩。 唐静轩头皮就「嗡」的一麻:这位爷又整什么事儿啦? 七王爷倒是好整以暇,呲牙一乐:「哟,到我啦?」还翘着二郎腿,抖了抖袍襟子:「念!你念!」 念卷的那人一滴冷汗往下砸,也不给他留面子了,就念道:「我有一头小毛驴,今天骑上去赶集。欤乃一声山水绿,青衫溅满桃花泥。」 唐静轩头往下一埋,恨不能有地缝钻。 这是他带来的客人哎!就写这个!而且在蝶笑花的面前!在锦城几乎所有名流面前! 蝶笑花「噗哧」一笑。 他这一笑,就像柔软的风突然吹淡了暑气,无边无垠灿然的花儿在波澜上流动。 七王爷眼珠子都转不动了,击节赞嘆道:「有你这一笑,什么都值了!」 唐静轩只有一个想法:找地缝!我继续找地缝,到底在哪里…… 早有人看不过眼七王爷了,碍着唐静轩的面子,不便翻脸,这下终于忍不住,请问道:「这位兄台是在哪里开的蒙?」 都是读书人,不必开粗口,这一句就够狠的了。(未完待续) 第七十章 敲个凤印我瞧瞧 七王爷居然老老实实的回答人家的讽刺:「我的先生?不敢说。不敢说。怕给先生丢脸——先生实在也训诫我,别提是他的学生了。」说到这句时,他脸上浮出微妙的微笑,像山岳里泛起的微云,轻曼朦胧。 唐静轩听说过,七王爷的启蒙老师,是朝中有名的大将:栋勛将军郭永澈。 一般来说,武人都不通文。能通晓文字的,就努力考功名去了,才不要进军伍吃苦,还要被文员们看不起。但郭永澈是个例外。 他出自军旅世家,而且是最忠于皇帝的那一家里出的最优秀的子孙,先帝信任郭家,比信任皇后还多。郭家倒也没主持过什么大战,所以在民间的锋头没有某些边疆名将,譬如余秋山老将军那么夺目,但他们持掌的是京都内府诸军营,可以说皇家把命脉都交在了他们手里。 这种情况下,郭永澈像其他贵胄公子一样自幼读书,但绝不能离开军营。也正是在这种背景下,当今皇上把七王爷交给了他。 七王爷从小恨读书,这也真是出奇了。别的孩子恨读书,是读怕了,又或被打怕了。七王爷还没读过书呢!也没人打他。他不读。凭人怎么软硬兼施百宝出尽,他不读就是不读,怕得跟上辈子的宿敌似的,宁死也不读,气得太后都哭了:「小七,你下来,娘保证不逼你了。」 七王爷蹲在桌子上歪着脑袋,还跟她要保证:「真的?你敲个凤印给我看?」 那桌子也就易澧那么高。所以七王爷有机会跳上去,然后威胁人家,谁再叫他上学读书,他就跳下来死给谁看。 照这高度。他是死不了的。他擦破块油皮,底下人就要死一窝了;他拐个脚,底下人就要死一堆了。底下人要是硬把他抱下来,他吵嚷哭喊非问个大不敬,估计也有得个麻烦。所以底下人谁也不敢轻举妄动,就去请太后。太后真去请凤印。请凤印就惊动了皇上。当今皇上在守成之君里也算得英明神武了,还是被搞得头痛得搓太阳穴。问左右:「如之奈何?」 栋勛将军当时也就是个初生之犊的少年。也不怕死,在宫里见习,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二话不说就把七王爷抱下来了。七王爷真踢腾着腿,嚎了两声:「你这大——」哟!瞅见了栋勛将军的脸,踢腾的腿就捨不得踢出去了,手搂着人家的脖子。脸贴着栋勛将军的胸,甜甜问:「大哥哥你姓啥呀?」 皇上脸抽搐了两下。就叫栋勛将军给七王爷教书认字。七王爷也真够坚持原则的,还是不要。皇上也真够睿智的,说:你不要,我就调栋勛到边疆去。 七王爷就从了。 从着从着。他就把皇上的栋勛将军拐床上去了。以至于皇上那个愧怒啊!对不起世代忠良的郭家啊!他打算把掌上明珠九公主回雪嫁给栋勛将军作补偿啊!郭老将军算是脑袋清楚,坚辞不受。不然这伦理问题就更混乱大了——当然,皇家也不那么在乎伦理。但总归是个丑闻不是? 此事不了了之。栋勛将军还在京里。不过不再进宫门了,只在外头处理事务。 跟云剑江边擒盗一样。七王爷与栋勛将军的来龙去脉也有无数个版本。唐静轩也无法证实细节,就只能知道个大概—— 总之七王爷的启蒙先生就是他的床上先生。 别人对七王爷无礼,唐静轩本来要拦着的。但七王爷如此「坦率」,还露出了那么憧憬而怅惘的微笑,唐静轩心头一恶寒,手一抖,就没能及时拦到位。 人家又问七王爷了:家里在哪当官?或者说,在哪发财? 这其实是掂掂七王爷的斤两,惹不惹得起? 唐静轩满头黑线,这次是非拦着不可了。 但七王爷又抢先回答了。他抱拳作一圈揖,动作俨然是很客气,措词也很客气,腔调却从头到尾很欠扁:「旁无什么财路,不过祖上置了些地,我们子孙不肖,就是给祖宗看地的。」 「多大的地?」人家居然还问! 「我也不太知道。」七王爷四两拨千斤,「帐簿太复杂了,我不会看。」 唐静轩怎么觉得是七王爷在调戏锦城名流们?为免乡亲们出更大的丑,他把这话头打住:「还是看谁的卷子夺冠罢!」 谁能夺冠?自然是澹臺以。但他的优势也太碾压了,老叫他坐庄,未免无趣,大伙儿硬推唐静轩同享殊荣,唐静轩也便却之不恭。 七王爷「咭」的一声笑。云柯原已瞩目于他,这时便问道:「兄台笑什么呢?」七王爷道:「我想唐公子这样写得好的,还不如我这样写不好的。我写得不好,人家要推我,我知道准是拍我马屁,不能当真。唐公子写得好,人家要推唐公子,唐公子就不知道是真的还是马屁了,岂不为难得很!」 一时诸人脸色都很精彩,不知该笑还是该恼。蝶笑花似乎也对他不舒服,轻轻甩出一句:「听公子此言,是经常被人拍马屁的咯?」 七王爷望着蝶笑花发呆。 蝶笑花有些不悦的偏过脸去。 自有那护花心切的,虽然此时也看出七王爷来头必定很大,仍然要站出来挡住七王爷过于粗鲁的目光。 七王爷击节了。 他击节赞嘆道:「美哉!妙哉!」 他看着蝶笑花就好像屋里没有任何别人存在,而他的心也没有任何篱障,就这么赤诚火热的拿出来给蝶笑花看了。 他对蝶笑花夸道:「马屁这么粗俗的字,本来只有我这种人说说才不要紧的。栋勛都不要说的。怎么你可以说。而且你说出来还这么美?你是观音吗?粗字被你净水一洗都干净了。」 好肉麻的真心话。 唐静轩这才真正领教到什么叫作「七王爷的力量!」他全身*辣、酥麻麻的,竟觉得自己在这里是多余的,又不知如何才能避开。 别人一时还不知「dongxun」指的是谁。但他们都跟唐静轩一样,瞬间被七王爷热浪所袭,竟不知脑袋里该想些什么、嘴里又该说什么。 蝶笑花柔然伏在座席上。凝视七王爷,似乎也是平生第一遭遇见七王爷这样的人,竟至不知如何是好了。 这时候,有人上楼来。 踏梯而上,步若游龙;门口顿一顿,凝如峙岳。 众人回头看他,但见那双英气的剑眉。在锦城从没这样的凛;那双明邃的眼睛。也从没有过这样的怒。 谢云剑。 谢云剑还没说话,七王爷已经欢脱的迎了上去,两手抱在胸前像只乖得不得了的小鹌鹑:「嗳呀!你来了?太好啦!我们在这儿吟诗作对呢!二圣听说我如此文雅了也一定欣慰。对不对?你看你看,这是我们的诗。题目是赠美人。你做个,做个。你要成不了魁首,美人就由我抱走啦!因为我对美人的心最真嘛!」 ——话说这到底是什么逻辑? 所以云剑根本就不理他。揪着他的衣领,就把他提起来了! 唐静轩伸手:「哎——」 云剑直接把七王爷拎到外头去了! 清风明月的振风塔顶。响起一顿咆哮。声音压得极低,没人听出那是骂什么。但据知情人后来透露,既像雷公爷爷训小兔孙子,又像潭底黑龙痛骂傲娇小虾米。 骂完了。那雷公、那黑龙王,就黑着一张脸回来了。 那小兔孙子、那小虾米,就乖乖抱着两只手蹑着小碎步跟在后头。低着头。低着的脸上还是那笑迷迷的神情。一双小胖手把笔墨拿出来,给云剑前面一放:「写啦!」 云剑就挥毫:「卿实有瑕。奈何天下更无美甚卿者;问吾岂专情?自顾心心念念,曾无他方可驻。风兮好事,拨弄眼前竟致随于风乎;嗟命惟多骞!仍求步步行行,皆得某子相随。」 写完了,俊脸微红,把笔往桌上一甩,问:「满意了?!」俊目往旁边一扫。 唐静轩被扫到,觉得自己很无辜:又关他什么事? 哦对,若非他爽约,云剑也不会找过来?若非他带着七王爷上塔,云剑也不会在众人面前丢人? 这个逻辑好像还是有哪里不对……唐静轩埋头作想。 云剑问七王爷:「你的承诺呢?」 七王爷笑迷迷、迷迷笑,用嘴小心的吹干墨迹,道:「唔、唔。」 「唔什么?!」云剑又要上手了。在众人面前,硬是一点都不给七王爷面子。 七王爷连忙把字捧到蝶笑花面前:「瞧,他对你的心,我帮你逼出来了。你可以跟我结为好友不?」 云剑脸色又往下黑了一黑:「什么?不是我帮你写一副联,你就乖乖回去祸害栋勛?」 「是啊。可是你能写这么好,一定是你的心声嘛!既然不是对我,那肯定是对蝶老闆嘛!乖,不要否认了。我都能面对皇兄,你一定可以面对你爹的!」七王爷挥舞着两只小肉手给云剑打气。 蝶笑花调整了一下坐姿,恢復了好整以暇的神情。 常年给人唱戏,难得也有看人家好戏的机会。唔,他怎么觉得心情大好,只怕事儿不够大呢? 云剑彻底黑化,拎着七王爷的领子,轻车熟路又出去了! 一群人留下来石化、并且筛糠:什么皇兄?什么栋勛?唐长孙引路、谢公子被挟持,这莫非是…… 「那在下先告辞了?」云柯觉得还是先熘得好。 外头似乎传来挥拳声。 蝶笑花倚在窗口,帕子一挥,娇滴滴一声:「嗳哟!要出人命啦——」 唿啦啦,塔下冒出一队大军。(未完待续) 第七十一章 天时不正客气忤 七王爷带过来的护卫军,就是栋勛将军郭永澈手下亲自训练出来的,那可是真正的军队,特别能吃苦、特别能战斗、特别敢去死。跟锦城的所谓兵丁不能同日而语。 这些军队没出现的时候,人们感觉不到他们的存在。他们隐入环境里,就像土地的一部分,默默守卫皇家。 这些军队在塔外出现了。人们还没看到他们之前,就已经先感觉到他们。这种感觉也许是从声音里来的。从那克制的、但仍然飒爽的、兵刃革甲靴履指掌的摩擦声声里。这种感觉也可能是从嗅觉中来的。这双靴子践踏过真正洒着人血的土地、磨砺着这把刀的石头也磨过饮血一万的老战刀。 振风塔里的人,膝盖都软了。 士兵往塔上跃,在绳子和钩刀的辅助下,灵捷如猴。 还有离七王爷更近的护卫。那是影卫。 只有贵族中的贵族,所谓食物链最高顶点的人才知道,影卫与贴身侍卫,是完全不同的概念。 贴身侍卫,顾名思议,那是你的贴身小衣物,紧跟着你。你什么时候觉得没必要了,就可以把他丢开,就像脱掉一层衣服。你丢他在哪里,他就安安静静的等着。你需要了,再把他穿回身上,没有任何不便。 影卫则像你的影子。你见过什么人能把自己的影子割开吗?没有的!影卫从身份确立那一天开始,就註定要跟着你了,不死不休。他不会对你有任何妨碍,就像影子不会妨碍主人。而你是不能叫他走的。影卫为了你的安全而存在,就算你自己找死。都不能解除他的职务。在服侍顶层贵族的奴僕中,只有影卫可以不听主人的命令,而以他自己对安全的考量为出发点而行动。只有一件事可以解除他的职务,那就是他的死亡。当老天要收回他的生命,或者主人对他说:「你去死吧。」那他就只好死了,从他服侍一生的职务中鞠躬告退。 所以,你可以理解。不是每个人、甚至每个贵族都有资格配备如此沉默、隐忍、能干、优雅的护卫的。 有这种资格的。整个大陵皇朝,一双手可以数得完。 七王爷绝对属于这个范畴之内。 贵族中的贵族。 那一声拳击。谢云剑愤恨的一拳打在七王爷脑袋旁边的砖墙上,想骇他知难而退。在七王爷的眼里。这完全是来了个爱的壁咚。他抚着小心肝,震惊而且沉醉了。如果说他没有喊出「好极了!再来一个」那完全是因为他太兴奋了,以至于暂时失去了语言能力。 影卫看出主子很享受,也看出谢大公子对主子没有实际的伤害威胁。于是继续保持沉默。但塔底下的军人们不能忍了:这已经触到他们出战的底限! 唯一安慰他们继续蛰伏的原因是——影卫都没动静嘛。也许没啥事?毕竟这位主子到处偷腥採花时,也碰到过很多大场面嘛。譬如人家正牌老婆暴怒出现。害得王爷光身子抱衣服钻狗洞。这种情况,当今皇上是严禁护卫队出面保护王爷的。皇上不叫护卫队把王爷抓回来打屁股就不错了! 护卫队知道今天塔上有美人。所以他们忍。让王爷自行解决。让影卫兜底保护。 但窗口美人儿一声「出人命」,护卫队不能忍了! 当今皇上严禁王爷搞出人命啊! 如果王爷真的在锦城干出这种事儿,皇上肯定叫嚣着要打死王爷。有太后在。王爷估计是死不了的。死的都是护卫好不好! 护卫队扒着砖缝甩着绳子像蝙蝠壁虎苍蝇一样乌鸦鸦的就上了。 七王爷想说:「喂,误会误会。我们感情很好。一切都很好的。下去吧!」 可是云剑的俊脸泛红。 然后云剑的一双俊目也阖上了。 再接着,云剑就朝七王爷倒下来了! 七王爷觉得自己膝盖好像也酥了。但他还是勇敢的支持住了!接住了男神满满的一个魅压。顺便还可以来个贴面…… 唔,有点距离? 七王爷灵巧的移动自己的脸。坚持贴上了。良知告诉他。这样不对。云剑脸的温度过烫,倒得也很诡异,可能是生病了,说不定还中毒了。他应该赶紧叫医生。但是全身毛孔都舒服得喊救命,而云剑那唇角的线条又那么诱人。七王爷的嘴觉得,唔,还是先贴一下吧?万一这辈子都没有其他机会了呢…… 他们身背后的门开了。 振风塔是依寺而建。而寺是临山而起。这一塔层正好联结着一座禅房顶层的迴廊。 门开后,七王爷看见一个很年轻的书生,年轻又干净,净如中秋的满月,飞快的向他们打量一眼,悄声迅速道:「我哥又闯什么祸了?快带他从这边走。」声线是一点点的沙、一点点的低,但绝对不闷,倒像很宁静的午后,晒得暖烘烘的沙,簌簌从指缝间泻落,即使在紧急时刻,都让人有一种全没来由的安然。 似乎是谢家哪位公子、云剑的弟弟,把七王爷当成侍从什么的了? 云剑有这么个弟弟吗?七王爷怎么不知道呢? 七王爷觉得事情越来越有趣了。他心甘情愿跟明月书生走,但首先要确认云剑有没有生命危险。 影卫之所以是影卫,就在于不用像普通蠢僕人一样,需要主人这样下命令:「喂,你,就是你,做一下这个甲事项,对,甲包括一二三四,唔,要是有的话再来个五吧,好,我什么什么时候要答案。什么?叫你做甲,不是由!混蛋,你以为拿个田就可以来交差吗!」 ——不不,影卫只需要一个眼神。 明月书生扶着门转身带路时,七王爷一个眼神。 影卫确认,云剑不像是中毒。很有可能是急病。但目前没有生命危险。他需要医生。坐车去找医生应该来得及,叫医生过来也可以。 七王爷安心的扶着云剑跟着明月书生走。走了一段路,七王爷体力不支。 这些年,七王爷的体力锻鍊课多半是在床上,而不是在路上。走路不是他的强项,哪怕有帅哥做福利也不行。尤其帅哥是如此标准的肌肉男…… 七王爷很难忍得住不上下其手。 扶人走路什么的,由影卫悄悄帮忙就行了。 明月书生完全不是习武的人,什么都没发现,把他们领进了马车里。 宽大的马车厢里已经有一个人坐着:云柯。 看到明月书生等一行人进来,云柯也一怔,然后就老老实实跪到地上去了。 「干什么?」明月书生皱眉低喝道,「我救你们,是为了我们家声,怕你们丢人。回去别说是我来的,今天的事当没发生过。」 「不是啊,四姐,」云柯苦着脸道,「我是跪你后面的贵人啊。」 七王爷轻咳一声。 他跟影卫下令:「别叫那些蠢才过来。人家姑娘声名要紧。」 所谓那些蠢才,就是护卫军的。人家姑娘,指的是那明月一般的书生,乔装的谢云舟。 马车安安静静、点尘不惊的驶走了。 医生也到了。 不是锦城的医生,而是七王爷自己带过来的御医,连皇上的病都看得的,何况谢云剑? 御医看云剑不打紧,只是发热,热过一天,也就能收敛下来了。 问题是为什么热起的呢? 也不像风寒,风寒没有这么急;也不是中毒,肺腑没有毒气。不是打摆子、不是抽风。倒好像他全身忽然来了兴致、起了个激灵,唿啦啦就热起来了。等医生来看,激动都已经过去,只剩下热度,慢慢也能静下去了。御医只要帮忙调理就好。 可惜给贵人当差,就是这点不好:不但要治病,还要说出个道理来! 御医饱经训练,没道理也能谄出个道理!他道:天时不正。这都是经络受邪、入腠理而侵脏腑,正风不通、客气干忤,幸亏身体底子好,能为战敌邪。却也正因身体底子太好,战得烈了,故此烧得急。用药相助,缓缓息下邪气、扶持正气,明日能大安。 听起来俨然像那么回事。 只有张神仙哼哼的笑,不以为然:这明明是地头上刚养成筋骨的小龙,勐见朝廷真龙身边军队发动,因知道是今生的宿敌,如今却还敌不过,所以一急,被激的!这一烧之后,心志才能更坚强了。倒是好磨鍊。 剑影板着一张脸。 他本来就不苛言笑,这一甩脸子,更加阴沉。 更糟的是,他板着脸,始终跟着张神仙走。别看他这么大身板、张神仙这么灵活一小个子。他要跟,张神仙绝甩他不脱。 他曾跟过草原上的狼、天上的雄鹰。张神仙难道能比狼和鹰更矫健吗? 张神仙只好投降:「好了,好了!我知道你怪我,为什么不提早预见,好让公子躲开这一烧?」 这不就是云雾过浓,他的算法没有那么灵了嘛!但这种话是不好说出来的。说出来,他砸自己招牌不成?幸亏像御医一样,他有一百零一套应付的法门:「为什么?影,你不知道。这是命定啊!命定要有这一劫,如果硬躲,反而会有其他劫数产生,你懂不懂?只有巧妙的把这一劫闯过,并把它转化为生命中的财富,才是一个合格的术士能为主人做的啊!」(未完待续) 第七十二章 大泻初愈推饭局 大泻初愈的人,最怕紧接着饭局。而且还是不能推的饭局! 林代对着这忽然多出来的饭局,如临大敌。 话说谢老太太不是打算上山避暑了嘛?本来是直接走的。但因为振风塔出了那档子事,上山修道多年的老太爷谢小横回来了,嫁出去多年的小姑奶奶谢含萩也回来了。这就不能不开个家宴了。 照理说,谢小横在山上只是修道,并不是受戒出家,本来就可以回家。而谢含萩就嫁在附近,夫家爱护、娘家娇宠,随时也可以回娘家。他们回谢府,也不算太奇怪。 但本来没这个打算的,都赶在这时候回来,就不能说是巧合了。 林代推其源、溯其本,一定跟振风塔的事件有关。 振风塔护卫队轻举妄动,大家都知道有个王爷食邑派在这里了。七王爷不得不遗憾的匆匆回京,甚至没能把美人儿蝶笑花带走。而唐家在京的长老专门派人来锦城询问事件始末,唐太守一一奉告。这些,林代并不能知道始末,但猜也猜得出个大概。这不算什么隐秘。 隐秘的是七王爷与谢家之间的关联。 谢云剑为什么得病?除了谢云剑之外,其他人又在那天扮演了什么角色、发挥了什么作用? 林代脑洞大开。 在邱慧天带回的情报上,她做了几种模式构建,但不知道哪种才是正确的。 所谓模式构建,是在律所的时候,她与同事们做过好几次的事。你很难知道什么才是真相。但你可以在现有已知的证据细节上,还原所谓的真相。如果法庭买帐。那么你就赢了。你把你的故事成功的卖给了法庭,那就成了法律认证的真相。 振风塔那天。唐静轩忽然爽约,而谢云舟的行踪无法打探得知,连谢云剑都出了门。林代泻得死去活来时,仍然做了紧急处置:邱慧天借着小厮的身份,跟着云柯去振风塔。英姑以嬷嬷的身份,藉口到外头採办物品,看看市面上有什么动静。随时应机而动! 林代本来还想让易澧也跟着云柯去振风塔。虽然不能确定事件一定会在那里发生。但到底是名流汇集之地啊!而且又是那天最大的集会。唐静轩本来也该在那里的。谢云剑与唐静轩约定。这一天唐静轩到谢府造访,正为了显示唐静轩对谢府的重视,好挽回云蕙及谢府的名声。 唐静轩的爽约。让林代不得不想:振风塔会不会有什么事呢? 小厮未必能进入文会的房间。易澧却可以。就算没什么事,易澧多接触名流也是好的。 易澧却担心姐姐,坚持非要留下来不可。林代心一软,答应了。 万一那边真出了什么事。而且有危险呢?还是别叫这孩子卷进去了罢!说到底,他只有五岁。又为了林代要做个垂帘的林家女主人,把他带离了他父母身边,可怜见的!不必给他派更多任务了。 ——「真的吗?不是你自私?有人关心你,哪怕只是个小孩子。你也开心得不得了,就接受了。你就想被人照顾!软弱又自私。以后可不能再这样。」 一个小声音在林代心里说。 林代大怒:那滴泪!敢这么说我。你不要命了! 那滴泪冤枉坏了:没有啊。我什么都没说。是你自己在说我自己? 林代反躬自省:真的?是她自己良心的声音? 结论是——怎么可能!哼,敢妖言惑主。混帐东西滚开! 混帐东西泪汪汪的滚开。 「——回来。」 那傢伙又泪汪汪的回来。 林代问:「上一次林毓笙经歷的是什么来着?」 那滴泪帮林代复习一遍:林毓笙还是拉了肚子。振风塔还是出了事。谢小横跟谢含萩还是赶来了。 一模一样。 林代看书,都不用看第二遍就能记住。但她还让那滴泪从头到脚给她重新复习。 林毓笙当时身体已经不好。卧了床,是在病榻上又添了拉肚子的症候,其他的情况都一样。 这就怪了。 林毓笙当时已经出不了闺房,不可能去跟云蕙去争风头,为什么某人还是非要林毓笙拉肚子不可? 这一招,却另有深意呢! 被打断之后,云舟行踪不明……是跟林代一样推算出锦城发生了大事,所以赶过去了。 她的消息网比林代灵通,所以能赶到事件发生的地点? 那地点,就是振风塔么? 邱慧天虽然不能进入文会现场,但他确定知道云柯是进了一辆马车。马车的主人,邱慧天不认识,也没能得到机会近前看。但邱慧天还是从远处匆匆一瞥中看出来:那是个年轻人,个子不高。 林代由这些已知信息,试着做了几种猜测: 第一种,云剑跟七王爷早就有一腿,这次七王爷被逼婚太甚跑来找云剑讨主意,云剑就把妹妹云舟介绍给七王爷假婚,而唐静轩想推荐别的女人? 第二种,云舟早就想嫁七王爷,七王爷却只喜欢云剑,所以云剑给七王爷下药,让云舟生米煮成熟饭,而唐静轩救了七王爷? 第三种,云剑这次考试的压力太大,想跟七王爷潜规则一下,唐静轩想捉姦在床捏住把柄威胁云剑,云舟去救场? 唔……每一种都很精彩,让人简直不知该如何取捨啊! 真相只有一个。林代如今并不需要取悦法官或者陪审团。她只需要那个真相,或者至少是最接近真相的猜测,帮助她做出下一步的合理应对。 曾经有一只戴着铂金素圈婚戒的手,把她电脑界面上的文档直接删除,在她的抗议声中,对她说:「我们不是小说家。」 我们不创造。我们只构建,用一切已有的素材。 林代退回起点,闭上眼睛,在一片昏蒙中,重新起步。 云蕙想嫁唐静轩,云舟在帮她,一计不成,又生一计。林姑娘是竞争力强悍的对手,唐静轩对林姑娘有一定的好感。唐静轩愿意对谢家表达歉意、敬意。有一件事使唐静轩打断了行程、违背了诺言。谢云剑、谢云舟,先后匆匆失去行踪。唐静轩与七王爷一起出现在振风塔上。谢云柯、蝶笑花也在,这是早就预定好的行程。谢云柯揭穿了抄袭者。七王爷向蝶笑花示爱。谢云剑不悦沖入,要求七王爷回京。谢云剑病倒在那儿。一辆接应的马车拉走了谢家的人。谢云舟重新出现在闺房里。 有一个线头清楚还在! 林代张开眼,目光熠熠生辉。 云蕙仍然想嫁唐静轩,云舟仍然要打消唐静轩对「林代玉」的好感。排除其他所有的漩涡干扰,这一点需要仍然存在。就好像,排除其他的一切,林家的家产的支配权仍在林代手中,而谢家仍然觊觎这笔财产。 林代微笑,胸有成竹。 双双进屋传话:谢老太爷和小姑奶奶都快到了,其他人都在花厅中了,问林姑娘什么时候去呢? 「我身子不爽利,去不得了。」林代欠身道,「但把澧哥儿带了去罢。」 「姐姐!」易澧进来抗议,「我陪着你。」 「喂喂!」林代警告他,「我说什么来着?」 易澧乖乖退出去。 古代有一点不好:没洗手间!哪怕再花解语、玉生香、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的美人儿,还是一只马桶搁在绣床后头。这马桶甚至会作为嫁妆的一部分,刷红挂彩在喜乐中从娘家送到姑爷家的。 再怎么得天独厚的美人儿,在这样的条件下拉起肚子来……唔,总之林代不想让易澧进来陪在床边。哪怕他只有五岁。 费了点力气,林代让易澧答应了去饭局上「连姐姐的份一起吃回来!」而双双则负责帮林代去请假。 具体事务的操劳主持,还是压在明珠、碧玉两个丫头的肩上,跟她们说一声,她们就会安排席位、也会向主子们报务了。但双双很谨慎的还是牵着易澧去向老太太、大太太与二太太都分别禀报。 这几位倒都没留难,还叫捎话去嘱林姑娘好好保重。云舟却叫住了双双,问:「老太爷难得回府呢!小姑奶奶要照顾孩子,回门的时候也没那么多。好容易两位碰了头,怎么林姑娘坐坐都使不得吗?」 多惋惜的样子。 双双看见旁边有个眼生、丫头打扮、却是气质不凡的姑娘,心里微微一顿,仍然欠身致歉,替姑娘剖白:连在床上坐起来都难。 林代就这样闲在了闺房里,且看看诗律大全、还有地理志什么的,想起个事儿,一问英姑,英姑也觉得可疑,便着邱慧天去从头打探起来。 明月自白粉墙上徐徐升起。木芙蓉的影子映在墙上,如画的一般。墙根虫声唧唧。邱嬷嬷将用罢的食碗搁在盘子上,着飘儿收了下去,但留一碗果汁凉糕。 听得外头脚步声。明晃晃的灯光从墙头外照进来。不知多少人。双双当先进来,禀道:谢老太爷老太太太太姑娘每俱来探姑娘的病。 便跟着有几个一等大丫头进来,向林代问安,着手把房间里大致收拾了一下,点上了香。(未完待续) 第七十三章 风行翠野雨抱花 大多数人刚看见谢小横时,会有点吃惊。这个老头子,不符合大家对老头子的想像。 不是说他的皮肤,不像老人那样皱起,甚至还带着一些褐色斑点。不是说他的双鬓,不像老人那样,为冰霜所浸染。甚至不是说他身上不是像老人们那样,带着种无可奈何的干燥而朽坏的气息。 ——但是他的目光! 他有那么专注的目光。不管看人、还是看一粒尘埃,都带着种盲人第一次睁开眼睛看见梅花绽放,静着神、凝着气,快要嘆息,但还没来得及嘆息、没捨得嘆息,那样的神气。 那是诗人的神气。 每个小孩子都可能会有这样的神气,所以有人说小孩子身体里天然居住着一个诗人。 诗人不老,只是死去。 在我们长大的过程中,那个诗人就死掉了。于是我们一身轻松的奔向我们的前程,以及衰老与死亡。在衰老的末程我们才发现我们是不是曾经丢掉了什么。那个时候我们甚至连曾经丢掉的是什么都不记得了。于是我们疯狂的抓住什么东西,譬如子孙曾孙,譬如良田高屋,譬如刷了十二重漆的棺椁。如果一定要陷进漩涡里,至少手里也要抓一个稻草。 可是天下有一种精灵,只会轻飘飘蹑足于水波上,惊讶、嘆息的望着那些随波逐流的人。见得太多了,甚至连救都懒得伸手去挽救了,只是把那些婉转碎逝的影像印在眼中。 谢小横的眼中,至今都留有这样的精灵诗意。 他也曾是个浪子,比他的五孙儿云柯还放肆。他也曾有好多的红粉知己,比他的大孙儿云剑还受欢迎。最终他做到御前的大学士。这成绩。不知他「云」字辈的这些孙儿能不能超越。 这些年他已经沉默得多,像飞扬的枝条,歷经春风秋雨,渐渐融进了青黛的背景。而他最小的女儿谢含萩,生了孩子之后,也终于沉稳下来了。 易澧乍见这对父女,却仍觉得。他们跟他从前见到的一切父女、一切老太爷和年轻太太们都不一样。 易澧不知十几年前。这对父女在通宵不禁的上元佳节一起上街游玩,车镶八宝马如龙,人脸上的笑容比灯火更耀目。有个年少的天才诗人见了,写出这样一段词:风行翠野,雨抱红霞,拂琴衣绽千朵莲花。一恸弦绝指下,斜阳熔沙。 那是少年澹臺以。 为免得权贵们恼后半阙不吉利、也为避嫌。他没告诉任何人,这些句子是为谁而写的。 而他之所以写出断弦等语,也并非像张神仙似的,推算出谢小横与谢含萩的结局会怎么坏。他只是出自真正天才诗人的视角。看这样美的场景,不可能延续久远。 他对了。 如今谢含萩再与谢小横一同踏进家门,仍然笑盈盈。依然健康愉快,依然光彩照人。但已不是枝头花满、天心月圆,那时元夜。 那时,云诗还在家里跟着兄弟们习字,流美人还在宫中享福。 ——流美人名为流漓,据说是当今皇上登基后得到的最美一个美人。以至于后宫佳丽们都担心皇上的宠爱全被她夺去。 谢小横也曾有一个很美的小妾,美得让谢小横甘心断绝了其他所有女人。美得谢老太太一怒之下,举师问罪,却在见到她之后,沉默良久,道:「能长成这样不容易。难怪那老东西!」于是把她带回家。谢小横却没领谢老太太的情,嘆道:「你啊你啊,还是不懂我。」 谢小横这话什么意思,没人知道。总之这女子生育不久之后,就病死了。随后皇宫中出现了流美人。当中也许有些谣言,但也被风吹去了。谢小横倒似乎更豁达了,官运也颇亨通。那是谢府荣耀的顶点。如今谢府留下的产业,也几乎全是那几年置下的。 随后流美人死了。 出乎所有人意料,流璃至死都只是个美人而已。若说因为她没生孩子,后宫品阶高的娘娘也不是个个有子的。若说皇帝对她的容颜厌倦了,她死后皇上的心情应该并不好。以至于何监察一案酿成大案,把谢小横都牵连进去,直接终结了谢小横的仕途。 那何某人,被派到旭西道去作例行监察。所谓的钦差大臣。沿路官员们自然是巴结备至。 到了一个地方,不太繁华,再下面的城镇就更荒凉了,何监察懒得过去,就把手下的人派过去。那小地方虽然竭力奉承,但能做的毕竟有限,吃喝只能是当地土菜,请的陪酒姑娘也不够迷人。那钦差派的差官不开心了,指责道:你们看不起我么? 地方官陪罪:小地方的土娼,就这点水准。 差官酒上头,一怒之下,直接闯地方官的后院:不信你自己用的女人也就这点水准! 后院奴僕们拥着小妾与小姐们逃窜。差官一眼看见一个奶娘,倒是长得一双好*!怒容换成了色迷迷的笑容。差官搂着人家的腰摸了一把,要了个房间,收用了。 若说事情到此为止,也就是个钦差的差官要了个地方官家里的奶妈,不算什么好事,但也不算大事。只要地方官考评过得去、地方官给奶妈家里的好处与恐吓也过得去。这事也就了了。 偏偏差官又找地方官了,说这奶妈的*虽好,但下头长得实在不行。具体怎么个不行呢?差官跟地方官抱怨了一番,后来几级的审官与衙役都很爱问很爱听这一段,就是上报的公文里实在不能写。太过有辱斯文! 总之差官要地方官找个下面也好的,这才实用。 地方官太为难了:这又不是梨子苹果!还咬一口试试甜不甜再推荐给您老吗? 差官拍桌子了:装什么纯?你没咬过吗? 再后来的事情略有分歧。据说是差官又硬闯后院了。又据说是地方官果断止损,自己送出了一个小妾。那小妾下头据说真不错,差官就笑纳了。 可是差官大概真没念过那句「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那句劝善的诗。他没在这两个女人上停手,又提出让地方官给找个声音更嗲、要嗲得人骨头酥的女人! 据说差官也算比较现实了,并没要求一个长得好、身材又好、艹起来又舒服、*声又浪的女人。只要身上更有一个优点的女人,滚成一床,他也就满足了。 地方官前面两个女人都献了,就剩个要声音浪的,似乎也不是不可以办到的。于是地方官就去找了。但这个找的过程么,略扰民,于是有乡绅实在看不过去了。这乡绅又正好有个亲戚的亲戚,姓文。 京城的文家、范家、唐家,都是挺有名、有身份、有根底的门阀世家。唐家的一支在锦城,便是唐太守这支,当地已是顶尖的。文、范与唐家不遑多让。 于是消息通了天。那穷乡僻壤的放肆行径,就告上了御状了。 史官的记载是,皇帝「大怒。」 史官们的用词是很有讲究的,像八股作者啊、讼棍啊、朝奉啊他们一样,行业里都有一番规定。譬如讲皇帝的负面心情,大致可分为这么几级:默、不豫……大怒,震怒。 「默」是什么都还没表现。但没表现就已经是一种表现。忠臣们就要心生惕戒了。 「不豫」就是已经流露出不悦。 至于到龙颜震怒,就是龙座上那位已经暴跳如雷。纵然乱臣贼子当面逼宫,效果也不过如此了。 「大怒」仅次于震怒。 一个差官的放肆,竟令当今皇帝崔珩大怒。 史官的解释是:钦差者,皇帝的代表也。钦差失德,就等于伤了皇帝在民间的信用。可比附十恶中大不敬。受皇帝信任的钦差犯下大不敬,兹事体大,皇帝大怒,正是重视国本的体现。 ——等一下,是差官乱来,又不是钦差乱来,怎么一下子就上纲上线了? 却是那差官受审时,把责任往长官身上推。也有主张宽缓的审官,觉得不能怪钦差,罪责在差官身上可以结束了。但主张严厉的审官却认为,钦差代天巡察,在巡察过程中反而惊害了百姓,不管他有没有自己亲手做出姦淫妇女的事儿来,罪责难逃。 当今皇帝崔珩倾向于严厉派。 这案子就办成了铁案。 任何铁案,都不只是干掉一两个人就可以为止的。牵连不到上百官员,就可以谢天谢地了。 这一案中,所有给钦差熘须拍马的、还有钦差一路升官上来考评给好评的当然更包括那些推荐保举他当钦差的,都被搞下去了。谢小横不幸是钦差的座师,于是也下去了。 谢小横回到锦城,对谢老太太说:「福兮祸所倚,祸兮福所倚。你哭啥?」 然后谢小横就在山上建了个道观,修道去了。一开头三五个月回来一次,后来索性经年不回。直到今日。 七王爷走了,谢小横回家了。 大老爷二老爷在这大热的日子,穿戴整齐,开了正门,跪拜迎接老爷回家。谢府的家教还是很到位的。两位老爷关键时刻都很正经、很孝顺。 谢小横乘着清凉舆、戴着逍遥巾、持着雪羽扇、敞着袍子、手扶在道姑打扮的漂亮大姑娘手里,从腰门进府了。他叫人传话给正门的一帮子孙奴僕:大热的天,干什么呢?都散了吧!(未完待续) 第七十四章 一誓为钉 易澧在原来父母的家里,没有什么朋友的概念。只有「淘伴」。在离城的方言里,「淘」就是玩儿的意思。大家住得近,都要玩的,就一起玩咯!如果某个人突然离开一段时间,想念可能会想念一下的,但也就这样了。反正一堆人呢!有得好玩,也不差那么一个。 朋友似乎跟淘伴是不同的。怎样不同呢?那么多人里,只喜欢跟你在一起?不是你,跟别人玩都没有这么开心?不不,这似乎又进入基友的范畴了。易澧暂时没有七王爷那种倾向。 他暂时只是恋姐而已。谁叫林家姑娘生就这样的好皮囊,林代又如此有个性。小弟弟不倾心都难。 而九小姐云岭却倾心于易澧。 说起来也真是难以解释,云岭又是生来有些傻的,说话都说不利索呢!但她就是认准了易澧,亦步亦趋,就算不聊天,跟着易澧也是好的。光是蹲在那儿看着易澧玩儿,似乎也是好的。 易澧困惑的时候,她也跟着困惑起来,就问她的玩伴金子:「他怎么了?」 金子也不知道。但她勇于实践,就问云岭:「要不要我去问他?」 她老是不小心把「姑娘」两字敬称省掉,云岭也听不出来,听出来也不计较。但她嗓门儿大,有时候教养嬷嬷听见了,就瞪她一眼,碍着明珠的面子,不能骂,无非碎碎念一顿。 易澧听见了她们的话,就有点羞羞的,又有点恼怒,就躲到边儿上一点,还不能躲远——大家一块儿刚吃饭呢!大户人家规矩大。他不好一推饭碗就跑开的。 他既没有躲远,云岭就自己蹭过来了,自己问他:「你怎么了?」 「我没怎么。」易澧一推三六九。 「你不开心。」云岭火眼金睛。 「我没不开心。」 「你有。」 …… 这样车辘轱话转下去就没完了,要把大人们注意力都吸引过来啦!易澧快刀斩乱麻:「我怕姐姐肚子疼。」 其实是他想说,他担心他姐姐肚子还在疼。易澧的词语没有掌握得很好,而云岭居然听懂了,并且立刻否认:「你骗我!」 易澧还真是找了个藉口而已!当然他确实担心林代。不过目前还有一个问题严重的困扰他—— 「你爷爷为什么要修路?」他终于困惑的问云岭。「有钱人不干活。」这是他娘说的。 谢含萩手里转着小玉碾子,一笑,贴在谢小横身边悄悄说了几句话。于是谢小横也笑起来,挥手把两个孩子招到他身边,问易澧:「你是说别人告诉你,我在修道。对吗?道就是路,你知道这个对不对?」 易澧点头。 谢小横问云岭:「你说爷爷为什么要修道呢?」 云岭道:「有用。我们走。所以爷爷修。」 一圈人想笑又不敢笑。谢小横指着云岭对大太太道:「这孩子!说她生了一副冰雪聪明面孔么,跟她说的话她又不理会。说她傻么,她说的话又时不时带着禅理。」 原来谢小横修道之事,谢府人尽皆知。唯云岭是个半傻子,同她解释什么,她也难以体悟。易澧以为是道路。云岭听了,也就顺了过去。但她说的话。又影影绰绰含了些喻意,半通不通的,至少不俗。所以谢小横出此评语。谢含萩拿小玉碾子在掌心里愉快的敲了两记:「憨人有憨福呢!小岭儿说不定是个有福的。」 大太太就着云岭下拜:「能沾姑奶奶十分之一的福气便好了。」二太太也赶着给谢含萩拍马屁。谢含萩略应酬两句,避开了,且去同老太太说话。转身时,她目光遇着了云舟的目光。云舟的目光带些歉意、带些嘆、带些好笑,似乎在说:「你看这些女人们!也难为老太太整天跟她们周旋。」 这正是谢含萩心里的话。所以谢含萩在娘家,年纪相仿的姑娘里头,跟云舟最亲。尽管云舟辈份上是她侄女,而且还是领养的——嗐!无非是外头养的而已。瞒得了别人,瞒得过谢含萩吗?谢含萩也不在乎这些。人要是俗了,像云书那样的,温吞吞八竿子打不出个屁,开得口来无非子曰诗云,纵然嫡出,谢含萩也不要睬他!人要是明达,像云舟这样,管身世如何,谢含萩就是爱同她说话。 于是谢含萩就搀了云舟一起到老太太面前了,又问水泽那儿蚊子杀得干不干净?有没有扰着老太太?又问她在婆家捎来的新冰丝席用起来合不合适?碧玉一起过来说着话。明珠则同着两个丫头,把谢小横指的几个菜封了盒子送到云剑那边。 在开饭前,谢小横已看望过云剑了,少不得勉励几句,又宽他的心,道:「科场原无定数。看我年轻时还没你懂事,叫你曾爷爷曾奶奶操了多少心,后来时机到了,卷子也知道怎么写了,学问也知道怎么做了,官场也知道怎么应酬了。再回过头来看看当时有的同窗,也未必如我呢。你不必心急。」 二老爷在旁边有点不得劲儿:云书发达得比云剑早,这么说以后未必如云剑?听着多糟心哪…… 大老爷在旁边也不是那么乐意:他是那种人,信奉棒头底下不但出孝子、还出人才、还出忠臣……总之能出一切。云剑饶是这么有天份、又肯上进,还被他从小时不时打一顿呢!大了算是不太打了,罚跪还是家常便饭。这快秋闱了,大老爷时不时看儿子就不够用功,动不动就扫一记眼刀,想着要不要拖倒打一顿。打完了说不定成绩还能好一点儿。谢小横居然给云剑宽心。大老爷觉得节奏不对啊! 谢小横又徐徐道:「春种秋收,夏荷冬梅,物各有时、物各有数。真正的圣人,是应数而动。得数者得大道。不知数而强求的,未必是好事啊!」 「卟嗵」。外头就跪了一个人。 张神仙有幸在外围随侍。听到这句话,就跪下了。旁边其他的下人唬一跳,不知出什么事,也卟嗵卟嗵跟着跪了。跪下才有人问:什么事? 张神仙眼泪都淌到了山羊鬍子上:「朝闻道,夕死可矣!听见老太爷说道,小的醍醐灌顶,这一辈子都没白活啊!」 那天晚上。云柯回房后。捋袖子叫青翘摸摸:「我那时候就竖起了一身寒毛!倒现在都没伏下去!你摸摸?我也算肯拍马屁了,都比不上那傢伙!大哥还真是个孟尝君,手下鸡鸣狗盗。什么都有啊。」 青翘真往他手臂上捋,下手挺狠的。云柯抗议:「你薅羊毛哪?痛!」青翘不睬他。他声都颤了:「皮!你把我皮拉过去了!」青翘心里也一骇:莫不是真的下手重了罢?便抬起云柯的手臂对着光看,吹吹拂拂,云柯顺势就把她圈怀里了:「妞。你说怎么补偿爷吧?」 「好有脸面的爷!」青翘羞他,「放手啦!哎。你外头那些赌债怎么办?」 云柯脸一沉,把她推出去:「说说就说这些没兴头的!」 青翘一个趔趄,站住了。云柯看她站定,这才扭头背着手走到窗下。青翘陪着笑。走到他背后,道:「这不是想替爷打算个主意嘛?」 云柯指甲划着名窗槛:「谁是你爷!」 「是!公子。」青翘道,「婢子想着。大公子要赴试啦。这一去,金银细软短不了他的。总归路上花。谁还问他查帐不成。公子问大公子求求,岂不就分润一笔了?」 云柯冷笑:「好有志气!你看我问他求过什么没——好啦我是求过,」泄了底气,口气却更兇狠了,「但我没穷到要向他讨钱还债!」 「正是没讨过,公子开口,人家必允的。」青翘道,「不然还有个法子,林小公子先跟我们住一个院,也挺喜欢公子……」 「他手里又没现钱。」云柯回头道,「钱在他姐姐手里。」 「是。」青翘轻声道,「男未婚,女未嫁。林家要个门第高贵的姑爷,公子要个有钱的美婵娟。」 云柯瞪着青翘许久,笑了:「好,很好。你帮我打算得真好!怎么我那些债就那么紧急?我怎么不知道?就不还,他们能打死我不成?逼得我要卖身还债?」 青翘低头道:「他们吵上门,给老爷知道了,老爷须打死公子。」 云柯跺足:「你想太多!哪里就到了那个地步。你——」 「公子终有一娶,青翘终有一个主母。」青翘截断他。 这句话真正堵住了云柯。 灯芯低了下去,也没人去拨。那点甲虫大的光在灯油里挣扎片刻,「噗哧」一声灭了。月光铺了满床。云柯坐了一会儿,道:「青翘,你生成个丫头,命真不好。」 「老太爷说得好,物都有定数。」青翘倒笑了,「我要不是个丫头,也没这福气伺候爷这许多年。爷也不知道世上有我这个人。将来我要真能嫁给爷,爷说不定又有可意的丫头了,倒把我视作眼中钉呢!」 云柯叱道:「胡说!不管怎么遇见你,你都不会是我眼里的钉。你——」声音一柔,「你是我心上的钉。」 也算肉麻话。但因是从心底的伤口里,伤得连痛唿都无力,这样潺潺绵绵透出来的血色,所以能打动灵魂。 青翘手也颤了,不看他,说下去:「我不管怎么遇见爷,爷也另眼看我?这么说,我能这样早就在爷身边,那是我的福份。但这福份,是谁定的呢?如果过些日子、过些年,爷又遇见了别的人。她到得比我晚,我不知道她是谁。但她福份比我还大。爷这才知道原来她才是那个爷在上辈子、上上辈子立过誓的人,怎么办呢?我——我就不想那些了。只要现在有福份,就够了。其他的想他干什么。」 夜静了。他的右手和她的左手都撑在床上,贴得很近。只有月光憩在他们小指之间。(未完待续) 第七十五章 春风磨亮杀猪刀 云蕙今儿也有些不高兴,当着人还笑,背了人,脸就拉下来了。 刘四姨娘吃得心满意足,两只手扣在肚子前面,问她:「咦!谁该你钱了?」 云蕙撇嘴道:「还不是岭儿!把那个玉碾子要去玩了。要是别人得了,我没话讲。她算什么呢?又是庶出,又那么点儿,又是个痴傻的。她哪配得玉碾子。」 刘四姨娘说了句公道话:「也不是就给了她罢。无非给她拿着玩玩。」 云蕙只索冷笑。 刘四姨娘又道:「又不是太太给的。左右是老太太给了大姑奶奶,小孩子要,大姑奶奶递过去玩玩,也不打什么紧。」 云蕙一摔袖子:「姨奶奶今儿怎么恁好脾气了!」 刘四姨娘脸拉下去,半晌哼哼道:「姑娘倒是长进了,这袖子摔得真好,我竟没见过。」 云蕙也有些悔,又不好开口道歉。两母女就阴着脸对着。一会儿,刘四姨娘哼道:「我知道姑娘要嫁了,那头有姑爷疼,有姑公姑婆孝敬,姨娘哪里在姑娘眼角里呢。」 云蕙又是羞、又是愧、又是恼,翻身恨道:「你是咒我死么?」 刘四姨娘鼓嘟个嘴,道:「你总归死在林家那小西施的后面的。」 云蕙皱眉道:「好好的又提她干什么?」 「噫!不是她勾引了唐公子?不是她势利眼给人家玉碾子摩脸,连个小玉屑儿都不给咱们,才给你添了气?不是」刘四姨娘道。 云蕙倒真没想那么远,只知心里憋屈。云岭拿了玉碾子,也不过是个火引子而已。听刘四姨娘说透。她一时应不上口。 刘四姨娘一口气说下去道:「她倒好,大房不出二门不迈。规矩?规矩女儿传不了那么多名声在外头啦!我看她是有心眼的,哪像四姑娘那么样,真正端庄,真正为姊妹着想。这次算计着她,偏偏唐公子也没来,算她狗运。不知道下次唐公子什么时候有机会。你可得好好巴结着你四姐姐。盯紧了,别松脱了。不然咱们不着岸。」 云蕙心里越发烦燥:「我知道了。」 刘四姨娘又道:「外头你也别露。林姑娘好不有钱,给我们也送几次东西了。别人也都有。别人不像我们这样看得透,真当她是个好人哪!她又装那么个娇滴滴的样子。你明面上给她过不去,人家反而要说你不是。你面上只让她罢了。」 云蕙道:「场面上谁不让她了?你才不让呢!」 刘四姨娘倒吃了一惊:「我露出来了吗?」双手连忙捂住脸。 云蕙好气又好笑:「你露了。你露出眼角纹来了!」原是为取笑。刘四姨娘却更如丧考妣,对着镜子看个不住。云蕙倒可怜起她来。道:「罢了!姨奶奶,等我要嫁进唐家。做几个玉碾子,给你轮着摩。」 刘四姨娘听了要笑,一笑时眼角又出了细纹,连忙用手指头撑着。绷着脸道:「傻丫头!说是说什么让皮肤紧緻细腻少皱纹,谁能用了这个就真不老了?也就是林姑娘哄着太太们开心罢了。」 云蕙道:「着啊!等我们有了钱,做几个玉碾子。就算你有了皱纹,人家也只看到你有钱。谁看到你的皱纹。」 这话倒是有理。刘四姨娘仍拿手指撑着眼角,忍不住做起美梦来。 那玉碾子却又拿回到了林代面前。 银质鎏金,青玉的质地,一纯如夏暮天穹。金质上浮雕着松枝梅花,青玉则呈橄榄形,雕摩得光滑无比,是本地大商铺恪思阁的出品。 易澧手抚着金雕,眼望着玉碾。林代见了,问道:「咦,怎么在你手里?」 易澧就把云岭怎么拿着玩、后来又怎么让给他,指手划脚说了一遍。林代忍笑道:「哦,你跟她感情倒好!」 林代原是高兴易澧有了个好朋友。易澧出于无可解释的小男孩骄傲心态,却挺起胸膛否决了:「我没跟她好。她要跟我玩!」 这儿幸亏没外人。谢小横等人看望过林代后,早已走了。林代还是肃然道:「澧儿,你不可以这样说。」 易澧茫然。 林代一时也不知如何解释。旁边邱嬷嬷道:「哥儿。你住在这里。人家是主,你是客。客人么总归要客气点。你说你不跟她好,人家听了多不中听。」 跟从前易澧的父母教他的一样,见了老爷们,要客气、客气、再客气。一躬鞠到地里,挨打挨骂都不放个屁。肚子里憋了气,回家找更弱的孩子去撒气。 易澧闷头不响。 林代道:「总是人家对你好,没伤着你。你说你不跟人家好,就伤了她的心。要我说,你跟她玩儿得开心,就别计较谁先好起来的,总之你好好待我、我好好待你,这就是手足好兄弟姐妹了。」 易澧问:「那是先姐姐对我好,还是先我对姐姐好?」 林代不料他有此一问,呆一呆,笑道:「咦!叫你不计较,你又计较起来了。」 易澧道:「那说我先。」 林代道:「你想说,那就算你先对我好?」 易澧点头。 邱嬷嬷在旁「嗳哟」笑道:「原来是哥儿先。」 林代也笑:「为什么?」 「因为,我是哥儿。」易澧挺着小胸脯,倒有男子气慨。林代不指望他真的做什么,却也感动。这年头,谁指望男人真的去上山打虎、下海擒龙?嘴皮子上肯让一让女性,也算是绅士风度。 林代取了玉碾子,嘱咐双双:「回头给大姑奶奶送过去。」 双双会意。 林代又问了更点,看快关门下钥,也知谢家家门比林家更整肃,虽然才五岁的男孩子在十几岁的姐姐屋里一起睡一次也不算什么大事,但总不必在这里遗人口舌。就催着下人送易澧回云柯屋里了。 回头来,林代再想想谢小横的神色。 就算是久别未见的外孙女,就算谢小横慈爱,那眼神也实在……竟让林代想起了林律。 可惜不是林律看他自己妻女的眼神,而像林律看见一条新证据,足以把对手置于死地;又或发现一个新客户,可以支持律所一年开销。那种眼神。律所曾有同事形容:春风再美也比不上他的笑!春风里磨亮了他的杀猪刀。 林代大笑。 同事又对林代惋惜:「林律亮刀都像在笑。你怎么笑了都像是一把刀。」 林代啐了一口:「文学公司在3楼右拐不送。」 ——总之林代在谢小横含笑的眼里,就像杀猪刀下的一口猪,不由得打个寒噤。给自己说点坏话:「玉儿身体这样弱,不能好好给爷爷请安,心下惭愧。」 猪瘦弱得很哪!受不起刀。 谢小横笑笑,跟林代「随便」聊聊。又跟两个嬷嬷说了几句话,慈眉善眉表示:要给姑娘选个好姑爷。 邱嬷嬷当场笑没了眼。英姑也只好称谢。林代奋力自救:「嗣弟还这样幼小。不能撑起家业,玉儿无脸见祖宗。澧儿不自立,玉儿不敢谈别的。」 言下之意,她是林家人。不是谢家人,而且不听话!这样一来,谢小横就没什么鬼算盘好打了吧? 谢小横还是笑笑。怎么笑得更春意盎然了。他又和林代聊了几句,拿了林代看的书看了看。就去了。 夜深人静门闩后,林代就跟英姑商量:谢老太爷这是什么意思? 英姑道:「总是姑娘品貌俱佳,又有嫁妆,老太爷大约想给姑娘结一门好亲事,给谢家也多一头亲友罢了。」 这倒也是人之常情。 英姑说完这个,又问:「姑娘忙着自污,又是为何?」 林代还真说不清! 总是上辈子吃林律春风含笑刀的寃大头太多了,林代在上辈子都是忙着补刀的,这辈子忽然发现刀刃冲着她来,本能就是先躲开。 「我母亲的生母是什么样的人呢?」林代跳到这个问题。 问得有点噜嗦,但也没办法了。谁叫林谢氏是庶出,她的生母不是林代正经外婆。 英姑不枉服侍林谢氏一场,倒是清楚的,既林代见问,她就直说了。 其实她知道得也不多。 但至少知道,当年谢小横有个极美的妾室,叫谢老太太发出「我见犹怜」之嘆的,这美人儿与林谢氏的生母是表姐妹。两姐妹身体都不好,先后过世。林谢氏的生母留下了一个女儿,多年后被打发到离城嫁商人。而那美人儿留下的便是二老爷了。 「我母亲会不会也是那美人儿姨娘的生女?其实是二老爷的亲妹妹?只不过寄在了表姐妹名下?」林代忽发奇想。 英姑骇笑:「怎可能?——也没这个必要啊!」 确实没有。脑洞再大也补不出当中的因果。林代抓住最疑心的部份,又问:「那你说我跟那个美人儿姨娘,会不会长得像?」 「这……」英姑为难。 「你说嘛!」林代坚持。 英姑就说了:「虽是表姐妹,听说那位姨奶奶几世也出不得的人品,我们夫人与夫人的生身姨奶奶,是比不上的。姑娘生得似夫人,自然比夫人美,但模子在,脱不开的。再则,恕老身直白讲,听人言,那位姨奶奶出名的媚似红芙蓉花儿,而姑娘么,占的却是个『清』字。依此见,姑娘应该不会像那位姨奶奶。」 林代点头:「那你说老太爷见我,是不是呆了一呆?」 英姑不得不承认。 连谢小横这样深的涵养都无由掩饰。那一呆,是为什么呢? 两人也猜不透,只好计议着,步步为营,严防死守。好在脱离谢府的日子也近了。(未完待续) 第七十六章 巧风度竹音 农历的八月,在阳历来说是七月底,正是夏天最热的时候。太虚山上的工匠、仆丛却还要工作。 贵人要到别院来避暑,总要修葺洒扫的。 也幸而山里温度比外头果然低些。外头骄阳下,石板晒到中午那个热度,说能炒饭有点夸张,摊个荷包蛋总是可以吃的。而山里么,摘片大叶子遮着太阳,叮叮噹噹挥锤子,至少不至于中暑晕倒,实在头晕气喘时,到山溪泼点水擦擦、灌上几口,烦热都消。 谢家别院依山而起,极得地利,其他府上在此处虽也有山庄,与谢家并不相扰,无非上到高处时见到人家的青瓦顶子罢了,既无鸡犬声相闻,要来往时却可以抬轿子在山路上盘旋而至,可说是有邻趣而无邻累的典范了。 就在半个山头之外,有个姓王的人家,出了个詹事,在外省供职,如今也有六十几岁了,早已不用点卯,但仍住在外省,不久前才回来,在别院盘恆了半个来月,就走了。他们那院子外头看看也算整齐了,总不如谢家别院收拾得有野趣:当门两棵大槐树相拱,代替了朱漆与门柱。槐花初黄,漫天倾冠,别有一番气势。里头夹道是竹篱笆,上头攀了俗名「糖罐子」的刺梨花,一捧捧开得甜蜜蜜。下头是娇郁的紫丁香。后头不晓得多少老桂,正吐香时候,酣然浮动。板栗初实。艷红的大樱桃已把枝子都坠弯了。 林代随着别人乘轿子往山上来时,见到别院后头有裊裊的烟。 那烟却不是炊烟,乃是泥炉瓦壶,以树枝烧出热水来,煮成甜羹。好奉给主子们吃的。 林代下轿,看青石板铺得平平整整,上头已用水泼得凉凉的。迎面一个亭子,上头环着五个字:可以清心也。 老太太步上亭子纳风凉,一干珠团翠绕的女人们围定奉承着,林代随喜。 新烧的甜羹已经捧上来了,碧玉张罗着分给众人。湘帘在风里悠悠然摇晃。明珠给林代多奉了一个坐垫:「林姑娘身上可好些了?」 林代笑道:「多承四姐姐送来的药。果然就好了。」 其实林代倒是想继续装病。看看云舟后头还有什么好戏唱。结果云舟差人送了药来,说是外头求得的,极灵验不过。林代不放心。双双就暗里叫小丫头飘儿吃了。飘儿立竿见影的开始便秘。林代只能「痊癒」了,随着众人一起来。 她感谢云舟,多真心诚意的样子。云舟回首望她,也多亲切的样子。明珠微微一愕。低首,唇边扬起微笑。弯腰告退。 林代觉得明珠这个丫头也有点意思。虽然最出风头的一向是碧玉,但明珠似乎才是更细心的那个呢!云舟的底细,她清楚么? 双双跟丫头们聊起来,都夸明珠好。怕着碧玉。英姑冷眼看来,却觉得:真有事,跟碧玉或者还能打句商量。至于明珠么,无碍的时候自然不妨与人为善。若碍着了主子的令,那是一丝都不会违逆的。 「所以就算她发现四姑娘有什么错处,也不会帮我咯?」林代道。 「确切的说,她『根本就不会发现』什么姑娘会有什么错。」英姑道。 妙啊!我不知道。逼到我面前来都不知道。这种人才,真叫有福气的。 可是她毕竟是看见东西的,不能像云岭那种真傻子一样懵懵懂懂。林代抚掌而笑:「我知道把一个赶出去之后,怎么能把另一个填起来了。」 英姑眸光一动:「这倒是条路子。」 两个人便商议细节不提。 唐静轩上次失约之后,这次总算上门来了。他备了礼物,从城里一直运到山上。礼物值多少钱且不论,这样一路运来,让人都见到他是给谢府拜访送礼,算给足谢府面子。 他这么给面子,三分是为云蕙、三分是为云剑、三分是为林姑娘,还有一分才是顾到唐、谢两家的情谊。 为云蕙那分,只因他听说云蕙被闲言碎语聒噪得悽惨无比。想想那日七夕边福珞身边巧笑倩兮的小姑娘,就算不完全符合他心中的女神标准,总算也有好处,为他落得凄凉下场,又不是张绮儿那种自作孽的,只是无妄之灾,岂不可怜?他唐静轩只是坚持原则,又不是铁石心肠,适当的帮人家挽回面子也是必要的。 为云剑那分,只因振风塔上,他唐静轩都檐下低头、被七王爷压得伏低作小的,谢云剑竟敢把王爷拎出去吼!虽然惊动了军队,让唐静轩觉得实属不智。但光这气势,也实在值得人敬佩啊!光为着敬一敬云剑,唐静轩也该有所表示的——所以他在锦城,是先兜到明绍坊谢府门口,问了云剑的平安,聊了聊不久之后上路赴考的事,再载着消暑礼物往山上来。 上得山,那正常的接待应酬,自不必说。唐静轩照着云剑给的版本,把责任全揽到自己身上的同时,替他和云蕙都洗白,确证双方都无逾礼处。谢老太太觉得这孩子也不失为一个好孩子,就是跟谢府的姑娘没缘份……唉,那也强求不得的! 碧玉来致歉道,天热,老人家体乏。唐静轩忙自责让老太太操劳了。双方又客气一番,明珠与碧玉搀着老太太回去。老太太叫云柯好好陪陪唐公子。 云柯倒是愿意陪,但谢云剑在唐静轩的眼里都有缺点,何况云柯?简直的言语粗俗面目可憎。话不投机半句多。好在云柯倒是能吹一口好笛子,有人笑说谢五公子要是有天吃不上饭,但靠这管笛子也不会饿死的。于是云柯就在窗下跷起脚,以清竹管款待了唐静轩一番。唐静轩谢座更衣,暂往外头来,想着,任务完了,想个藉口就可以告辞了。只可惜又无由头与那林姑娘略略……唉,略怎么样呢?原是不该想的。想了就失礼了。 唐静轩嗒然,前面却有两个小厮行来,抬的那是——净桶?! 唐公子哪见得这种秽物,避过一边。小厮们却嘟嘟囔囔说闲话,倒是那林姑娘又拉了。 又……拉了! 唐静轩如五雷轰顶。 他心目中的人儿,那是藐姑射之仙人,肌肤如冰雪,绰约如处子,餐风饮露……总之的只应天上有,哪里食人间烟火。 居然拉……这个啥……居然还着小厮抬出来,被抬这个的小厮口舌嚼念。 当然是人都有内急、是人难免滑肠。深闺里的桶子,僕妇掮到外头来也不过给干粗活的人处理。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是被唐公子撞见就不行啊! 唐公子饮的茶,都是女儿茶,清净女儿素手採撷的,又或者佛茶,妙洁僧人诵经而取。若说是什么猥琐男呲着痰花儿撒着臭脚丫摘来的,若叫唐公子看见,就算之后洗净了,唐公子也绝不要了!你说矫情?废话!锦城唐长孙公子不矫情,还有谁更矫情! 总之唐静轩对传说中「林姑娘」的倾慕,一秒种之内被毁得一干二净,不想着他自己也要更衣的——就是解手方便的——只想着赶紧躲开,找个什么清净景色,洗洗眼,洗洗心。 他也不知自己行了哪一条路,前面听到女孩子的娇啭莺声。 为免又毁了哪位女孩子的闺誉,唐静轩在花后先躲一躲。 但听蔷薇花架下,有操本地乡音的女孩子道:「姑娘,刚才是五公子吹笛子呢罢?」 锦城本地人居多。本地人当然都会说本地话。但城里的话,跟乡郊的话,略有区别。尤其是大富大贵如唐家、谢家,子孙说的多是官话,连本城的方言都不太用了。唐静轩估着这必是个丫头。 丫头称唿的姑娘,自然便是谢家哪位小姐了。 唐静轩觉得躲在花后也不妥,还是走开的好。 但听娇俏的一声「嗯」。简直不算一个字,只是鼻腔里微出个声音,却如此的动听。不知是哪一位小姐? 丫头又道:「姑娘,五公子吹得不对。」 唐静轩奇了,这倒要听听看,一个丫头怎么批评起公子来,却能说出个道理不? 小姐果然也问:「你这丫头也大胆了!却说说哪里不好?」 丫头道:「先前祭织女娘娘,姑娘说先要清净一颗心,不然祭品纵然摆对了,娘娘也不要享的。老爷总怪五公子不好好读书。今儿五公子也不读书,倒吹起笛子来。时候错了,吹得再好,也不对了。姑娘说婢子可有道理?」 唐静轩暗道:妙啊! 先前笛曲果然动听,但因为是云柯吹出来的,唐静轩就不爱听下去。这丫头竟也晓得「正人而设」的大道理!定是主子教的好了。倒是哪一位小姐呢? 小姐道:「你也不对了。」 丫头不懂:「哪里不对?」 唐静轩与丫头一起候教。 小姐道:「风不语,竹无罪。奏者有错,风度竹音却错在哪里呢?我们在这里,风恰好在、竹也恰好在,有人让风竹织成宫商,正好流过我们的耳朵,也是缘份。非要说个对错,这份心岂不是已经偏了自然大道吗?」 唐静轩心头一澈:着啊!这份见解,真有禅味了!到底是哪位小姐,有此妙见? 他支着耳朵,那边一时却又无声。(未完待续) 第七十七章 是君心绪太无聊 过了一会儿。大约是一朵夕颜花绽开的时间。风动花簌簌。山上风本来就多。唐静轩听见丫头的声音道:「呀,小姐,以花砌字,难怪风要吹走的。多可惜。」 唐静轩终于忍不住在枝叶间偷看,但见一个着栀子色底子绣花窄袖衫、以蟹金短簪拢了双鬟的少女,蹲在满地落花之中。那些芸花想必刚被拢来砌成字、又被吹开了,略见几处还聚成笔划,却已不成字形,但见弧转处柔媚如她背影线条。 唐静轩不由得惋惜起来,未能早一点见她砌的什么字。 她却袖着双手,问丫头:「你知道我砌的是什么?」语气中没有一点不愉快。 丫头搔头道:「好像是……如什么……亦如电……」 呀,如露亦如电,如梦幻泡影。 唐静轩曾访慈恩寺,见一挂单的僧人,合掌喃喃,翻来覆去只有一句,别人问他念的哪句,他也闭目不答。别人好容易听清了,乃是这句,便劝他:经书里还有其他极好的,何不都念念,怎么只困在一句里呢?太执念了罢! 挂单僧人眼皮一开,听说倒是目光如电,终于回答了:「你要到岸,原只一张船。你不到岸,搓了万条缆绳又有何用?」 众僧们摸着鼻子退回来,把这事当笑话讲。唐静轩听了,倒有所触动,自己写了好几次这张字,看看,总觉得不尽情,又烧化了。现在想来,何如这双鬟少女砌花来得妙哉! 双鬟少女果然对丫头道:「你不知这句话,吹去又有什么可惜?你知道了这句话,吹去又有什么要紧?」 唐静轩微阖双目仰起脸。光线从花叶中筛下来,薄绿的在他眼帘上晃。他轻轻摇晃着脑袋,怡然如饮了一杯极好的清茶,太过适意的缘故,几乎要醉了。 丫头却似乎还是有很糟糕的事埋在心里,忍了又忍,问:「姑娘。你怎么还能笑得出来。」 「咦?」双鬟少女问得跟唐静轩一样。「我为什么不能笑?」 「因为人家都传你在山上,跟唐公子……」丫头简直的说不下去。 「哎,那时正好。月亮在,他在,我也在,福姐姐在。山啊树啊都在。」双鬟少女满不在乎道,「那又怎样?为什么不说?就因为不说。反而像有了什么似的。就说出来又怎样?我还没死,风还在,花还在,我还在。难道我就不能笑了不成?你啊你——」双鬟少女忽问,「咦,那边是谁落下的手简?」 唐静轩也把视线移过去。 他的心很乱。 这双鬟少女。原来就是云蕙。按谢云剑的说法,应该受流言中伤极深。简直都要了无生趣了的谢七小姐云蕙。 那流言确实杀伤力极强。不然唐静轩不会仅凭云剑三言两语,就答应诣门赔罪。而云蕙本人的态度,居然是这样、这样的…… 如何呢? 唐静轩形容不出。就像他从来形容不出自己心目中共度一生的伴侣,究竟应该是怎样的。但云蕙的背影,却悄悄与他心中那个虚幻的影子重合了。 花廊下一丛碧绿芭蕉,廊杆上遗着花笺,细笔与香墨。 丫头道:「哦,定是……写的。」 当中声音好轻,唐静轩听不清是哪位姑娘遗下的。但他听见了云蕙脆甜的声音念出来的牙简上的半阙词。 其实,严格来说,云蕙的声线并不非常符合唐静轩的审美。唐静轩喜欢的声音,会更低一点点、更舒缓一点点,像阳光照得微暖的,像——像溪水般柔和的丝缕,在耳畔拂过,却不留下一点潮意。那才是最理想的状态。 但云蕙的声音,太甜了,也捏得太窄了。 要感谢芭蕉的绿意、感谢山风的吹拂、感谢花叶光影隔开的半廊距离、还有她念的内容,都使得她的声音愉悦了唐静轩的心与耳,没触到他的逆鳞。 她念的是:「是谁多事种芭蕉,早也潇潇,晚也潇潇。」 只有半阙。这半阙挺美的,但却无以为继。在这夏日暑气微凉青绿的迴廊,朦胧的桂花香初初浮动,丁香在阳光下优柔的弯下颈子,接下去难道要继续伤感下去么?似乎太造作了。可是难道续起欢欣的调子来?又太俗硬了。 难道留词的人要搁笔而去。唐静轩想想,也替她为难。 云蕙却提笔作续,写了,又与丫头笑。那笑声让唐静轩也欢喜起来。 等她跟丫头走了之后,唐静轩走向前,看着窄窄花笺上笔迹迥异的两阙词。 上阙圆融温缓,下阙娇宛媚人,道:「是君心性太无聊,种了芭蕉,又怨芭蕉。」 「妙!」唐静轩不由击节。 他告辞时,想着,该叫家里提亲了。想必长辈们听说他终于肯结亲,一定会很高兴吧! ……事实上,长辈们听说是个庶女,心里难免还是要打个格愣的。好在谢家门第不错、门风良好,云字这一辈也争气。唐静轩若是再坚持——嗯,他想必是会坚持的——那唐太守等长辈们估计也就允了。 若不是有个小贩,再次出现搅局。 那小贩挑着个担子,在路边歇凉。担子干干净净的,小贩衣着也干干净净的。担子上本有「阿憨大」的标记,却用洁白的土布手巾遮住了。这个记认在锦城已经略出名了。人都知道:买阿憨大的东西,是绝对可以放心的。 当然,这标记就算露出来,唐长孙也不认识。小贩的名声当然还没传到唐长孙的耳里。 唐长孙养尊处优,何必买这种东西呢? 但是这个小贩的身边有一双洁白的大鹅。 鹅这种动物,算是水禽里相当优雅的。据说当年书圣王羲之都在观鹅中领会了书法的真谛,像唐长孙这样有鑑赏力的人,当然会多看一眼。 然后他看见小贩的担子里有装水的竹筒,表皮烟青、剖面雪白,是刚做的,还带着一枝新鲜的竹叶。这也是很雅致的,唐长孙难免又多看了一眼。 小贩就问他们要不要买水。 唐长孙的随从当然有带水。但唐静轩还是大发慈悲买了一筒。小贩得寸进尺,推销起书本来。说是北边传过来的新样文章。 唐家随从笑话他一个小贩,懂什么文章? 小贩就说:有个相公说好,亲手抄的,他跟他朋友就抄了两本,另一本被别人重金买去了。 一边说,小贩一边把书翻开,证明给人看:这真是好东西。 唐长孙看见很熟悉的诗句:是谁多事种芭蕉…… 他一怔。 小贩又多嘴转述那位相公的抱怨:买主好没眼光!他的字多潇洒,他朋友的字则太媚了,像闺阁女孩子,没有大好男儿风。结果买主还叫他朋友多写几个字,用重金买的!真叫他想不通啊…… 唐长孙倒是好像想通了什么。 想通之后,他的感觉就像吞了个苍蝇。 小贩还想说下去,有个老农从山路那一头追上来,定睛一看这局势,忙按住书,点头哈腰,跟各位大爷说:不卖了!弄错了。书是不卖的! 唐静轩也不想再问下去了。他让随从们抬起他的轿子。走罢! 提亲什么的,当然偃旗息鼓,就此罢议。唐静轩并且这辈子都不愿意再踏入谢府了。云蕙还小,未必能做这么多事。背后是谁操纵指使?他想想都怕玷污了自己的心境。 云蕙一心盼望的提亲人,并没有踏上门。林姑娘再次泻肚子的罪魁祸首倒是找到了:小丫头飘儿,因苦于便秘,自己拿了通肠药,据说没保管好,撒到了林姑娘喝的汤里。 英姑和邱嬷嬷那个气啊,把飘儿拉进厢房要管教。飘儿也没规矩了,竟寻死觅活。正巧丫头洛月从外头经过,因她跟飘儿从前一起伺候过谢六小姐,也算有旧谊,就去安慰一下飘儿。片刻之后,飘儿倒是不哭了。洛月拿了一张小纸片,交给明珠去。 明珠但见这是撕坏的一小张纸片,上面只残留了两个字的半边,可能是「汝须」,也可能是别的字。笔划倒似乎挺沉融的。 明珠当时脸色都变了,问洛月来龙去脉。 洛月说得很简单、很少。说到这纸片,只道敬惜字纸,不敢乱丢,想来交给明珠奶奶处置是最妥当的。 明珠闭了闭眼睛,再睁开,道:「人都说你憨,想不到你才懂事呢。」 洛月难得受这样的夸奖,诚恐诚惶把头低了下去,差不点把英姑叮嘱叫她的内情都吐露出来:其实不是我懂事,都是人家教的…… 但英姑还有一句:你想不想为你姑娘在天之灵伸冤? 洛月不知道六姑娘有什么冤,但总觉得这事儿没完。为这一句话,她低头、她撒谎、她忍! 飘儿被撵了出去,痕迹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就像从没出现过一样。洛月由明珠保举,替了飘儿的位置。 老太太问了句:「听说那丫头不聪明?」 明珠道:「老太太明鑑。不是聪明人,但忠厚老实,肯干活。就要这样的人,恐怕能安静些些呢。」 老太太就没再问。(未完待续) 第七十八章 暗操商号放眼线 林代有些诧异:云舟被她翻盘成这样,再怎么也该发现林代是个多强劲的对手、多处心积虑在与她对盘了! 可云舟居然没有任何动静。 明明算了要有暴风雨,天空却一派平静,这比乌云密布还叫人担心呢! 林代是想把云舟惹毛了,让危险出现,好叫身体的正主儿林毓笙不敢回来收割胜利果实,而林代也更有资本跟天庭——或者不管什么地方吧,总之是负责的部门——去讨价还价。 想是这样想的,但云舟沉稳成这样,林代也有些发毛,生怕玩火自焚,真把自己烧上,那就惹人笑话了。 以前杨律就曾警告过她:小林你啊,聪明是聪明的,就怕吃亏也要吃亏在这上面。不晓得见好就收,终有惹火烧身的时候。 林代有个好处,就是受教。 此时既然山雨欲来,心惊肉跳,她不如装柔弱,就说山上的凉气还是与她不相宜,她不如回锦城明绍坊宅里去住。 这样一来呢,肯定在长辈心中留下不好的印象,觉得她太麻烦。但反正十来天之后,林代就要有个更大的麻烦给人了,虱多不愁,不差这个。 英姑倒是警告林代:既然跟四姑娘已经明着结仇了,彼此心里都雪亮。她未必容你就这么逃了。 林代深以为然,与英姑商讨了一个备用方案,专门防范云舟的。 出乎她们意料,林代一告病,谢家的人居然很爽快的就把她跟易澧送下山了。 易澧觉得山上好玩,有那么多小鸟儿小松鼠小虫子的,让他有回了家的感觉。说走就走。城里又实在是闷热,让他不痛快,承嗣以来第一次生了林代的大气,嘟着嘴不说话。林代安慰他:「回去之后,很快,姐姐给你找个好玩的。」 易澧知道林代肯定能变出很多新鲜玩具,是他在原来家里别说没玩过、甚至瞧都没福气瞧的。但说也怪。在穷乡野时他渴望着这些高档玩具。如今富裕了,才能多久?他反而怀念起在田野里自由奔跑的时光,是林府、谢府的高墙内都不能允许的。太虚山别院里虽然也不能让他尽跑。总算略略放松,聊胜于无。云柯又真是个好玩伴。跟姐姐回城之后……不是他不喜欢姐姐……但总归有憾! 林代瞅着他闷鼓鼓的腮帮子,好气又好笑,加重语气道:「姐姐一定给你个惊喜。叫你想不到,你肯定满意!现在。你只要信姐姐就是。」 话只能点到这里为止。易澧能不能开心起来,只看他信林代有几成了,能不能在完全不理解的时候,也信赖这个姐姐能扭转干坤? 双双在旁听了。也不由得问自己:信,还是不信?从,还是不从? 这真是个大问题! 她换了多少个主子、甚至多少个名字?得扳着指头好好数数才能回答。总之如水上的浮萍。漂到哪儿,在哪儿勾留片刻。风一吹,水一动,又走了。这样的生活让她磨练出一个技能:到哪儿都能应付、到哪儿都不用心,见难就躲、见好就上,眼尖皮滑,生是全套子的功夫! 所以张神仙来买她,她肯卖,完全一点没有叛徒的内疚和心虚——喂,要做叛徒,先要认主的好伐?家狗才有叛不叛的问题。你见过指着一只野猫骂叛徒的吗?人家野生喵才不睬你哪! 到林代神奇般的在立嗣风波中全身而退,到锦城来享福,给双双取新名字时又这样尊重,双双隐然生出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痴想,竟觉着,若能这样伺候姑娘一生,未必不是件好事。 张神仙打消双双幻想,让她清醒过来:谁的钱也不如握在自己手里的钱来得实在,谁的前途也不如自己置办的前途来得可信。 这时候,双双仍然是打算给张神仙通风报信,末了拿钱回乡养老的。但她已经生出内疚和心虚来:她又不傻,看出张神仙,也就是云剑,说不定也就是谢家,盯上的该是林老爷遗产,要鲸吞了去,姑娘和嗣少爷生活怎么办呢?若是穷死饿死、或者气死了,做了鬼不要找她么? 再经过一小段时间的暗暗角力,双双冷眼旁观,姑娘好像也没落在下风啊!良禽择木而栖,双双不得不替自己多考虑一二。 所以英姑当面叫破双双的细作行径,真如同暮鼓晨钟,一声狮子吼,击碎了双双的侥倖。双双答应从此忠心侍奉姑娘。但她从没有忠心过,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忠心能去到什么地步。 姑娘与英姑对双双的坦诚,却已经超过了她认为一个明智主子该有的限度。 她们让双双帮忙居中联络,让双双知道了:姑娘竟然在外面操纵着「阿憨大」这个商号,而且图谋甚远! 从种种迹象来看,姑娘根本决定脱离谢府,出去单干。这份野心,完全超乎双双理解之外。 商户怎么可能比官府家的小姐更好呢?就连当年的林老爷,生意够大了吧?林谢氏还不是努力给他挣到个织造的官职,这才算上了岸。姑娘一介女流,竟要自己跳下去吗? 就算真要跳,成本有多大?现在林府的现金流,姑娘还能有发言权。等跳出去之后,那些钱还归她? 双双忐忑不安。 林代也有不安,但针对的不是双双担心的问题。 邱慧天哄着易澧玩儿去了,林代就与英姑、双双一起商议。这两位,一个老辣、一个敏捷,如今已是她的得用智囊了。邱嬷嬷则帮着备食备水、押帘望风,连洛月也已可以帮得上忙。林代手下的团队,初步建立。 林代首先抛出了今日议题:在云舟被深深得罪的情况下,为何还能沉得住气,而林代告病下山又为何如此容易? 要说云舟被得罪,就要说到涉及唐静轩与云蕙的谋略与角力。双双原来不过是猜到一点,到现在彻底确认。她暗自唏嘘:看来是真被当成心腹了!这样一来。背叛就更狠不下心了哪! 英姑在说出她的疑虑:云舟是想了什么阴谋,等林代回明绍坊谢府内反而容易施展的? 双双忽然灵光一现,说出了另一个可能:会不会云舟这时候也身不由己,根本留不住林代呢? 要知道,云舟本人也只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并非掌家娘子。她的能力,也只有依附着谢家的权势来施展。如果谢家自顾不暇。云舟也只好退一步了! 这个设想。正好跟山上别院里奇异紧张的气氛联繫起来! 林代和英姑都双眼放光。 上山时,一切似乎还安好。老太太与众儿女奴婢在凉亭观风景的怡然,不是装出来的。云舟要帮云蕙踩下林代、引诱唐静轩。也能叫得动人帮忙。唐静轩离去不久,事情全变了。 难道是唐家衔怒,要报復谢家?不至于。首先唐静轩就不像会告这种状的人,再则。他一男儿,又不是女孩儿差点被人诱姦。何至于发起这样的怒?再再说了,谢家好歹有个贵人在宫里,目前赚不到什么实惠,但娘家遭灾时求求情还是办得到的。何至于就怕唐太守。最后,若真因此,唐谢结怨。林代跟云舟一个都跑不掉。真当几个长辈是吃素的吗?怎可能让她们还有这样的清闲! 看来跟唐家毫无关系。是别的事情突然发作。 这就难猜了。林代她们手里握有的线索,毕竟太少。对谢家底细知道得也太少。如果有个细作安插在老太太、太太们身边就好了,可惜…… 英姑忽欢喜的把手一抬,说出了一个人名:田嫂! 田嫂是厨房的一把好手。主子们上山,她也跟了去。林代等人本来跟她毫无交情,但邱嬷嬷喜欢做菜,主动找她求教,她先拿乔作态,后来英姑问准了林代,叫邱嬷嬷就把真金白银砸下去,果然打动田嫂。对于田嫂来说,以为邱嬷嬷就想学些菜,讨主子欢喜。而对林代这边来说,等于投肉去餵人家的狗,也没指望就牵过来,但至少打那边走,不至于遭吠,还能得几下摇尾巴了。 当下英姑向林代建议,左右山上别院是要向山下进菜的,可以由邱嬷嬷殷勤帮忙,就跟着送菜上山,找到田嫂,唠唠家常,顺便摸摸情况。厨房眼杂嘴杂,情报必然丰富。英姑再教邱嬷嬷几句话,料能从田嫂口中把情报套出来! 林代觉得好是好,细节还待推敲。于是换了双双去外头跟洛月把风,邱嬷嬷进来面领机宜。 易澧在外头花园里,深刻思念云柯。有了云柯这大玩家的珠玉在前,易澧对着邱慧天横竖不对付,也没法儿了,两人总算想出个主意:捏面人儿玩。以前在自己家里,易澧不过跟别的光屁股小孩儿掏河泥来捏,如今穿上绸缎衣服作公子啦!两手再沾泥巴是说不过去的。就算他坚持要玩,陪侍的人还怕主子见了发怒,要责打陪侍的呢! 碰到这种情况,有先例可援:到厨房要面团来捏着完,就是了。倒比一般的泥巴还柔软可塑呢!又好上色。 易澧却觉面团不如泥巴。 「哦?为什么?」邱慧天好奇的问。 「泥巴晒好,做弹子!」易澧道。 原来如此。河泥选胶质特别细韧的,捏成丸,太阳下晒干,讲究的说不定还要生火烤一烤,装上弹弓打出去,能把雀子打下来呢!面团哪有这能耐。 邱慧天也是打弹弓长大的,勾动童心,不觉也对着面团一憾。 张神仙与剑影正侍候着云剑往马厩去。 看见易澧主僕,云剑立住了,且打个招唿:「一路可好?这边热不热?挨蚊子咬不?替我向你姐姐问声好。」(未完待续) 第七十九章 翁仲失头逞威胁 太虚山。 谢家别院。 风摇绿影。云剑看着桌上一个石头做的头。 这是翁仲的头。 所谓翁仲,就是刻出来、在墓地守护的石人。据说能辟邪。至于这名字从何而来,就连云剑都不知道了。 云剑只知道,这石脑袋绝不应该出现在别院的桌上,偏偏它就是出现了!亏得那时候很早,没有别人发现。只有云岭,遵循了孩子早睡早起的好作息,一早在那儿蹴鞠玩,不知什么时候就玩起了石脑袋,还问:「咦?这个人?」 带她的嬷嬷这才发现,吓得脸都青了。 如果只是石头没清理干净,留在院角,被九小姐看见了当玩具玩。这也都还罢了!问题是—— 「你也去看过了?」云剑问。 云舟无言的摇摇头。 大太太和二太太忙着安慰老太太。谢家「云」字辈目前最杰出的一双儿女,也是这一辈中唯一知悉「那件事」隐情的人,在别院中商议。 云舟是为了此事,只好暂且放过林代。云剑也为这事,特意从明绍坊主宅里赶来。 谢家家族墓地,也在太虚山脉中,离别院不算特别远。云剑上山时,到那边弯了弯。云舟则没有过去。毕竟女儿身,不是那么方便。再说,这时候内紧外松,宜保持低调,由别人去看过也就是了。 不止那里的翁仲断了头,而且六小姐云华的墓,索性整个被毁了。好在棺没被拖出来,但外头看去已一片狼藉、不成样了。 翁仲的头被送进别院,墓碑却不见了。 毁墓的人。藏起墓碑,将翁仲的头送进谢府里边,头两边还写了字。一边写着五万两现银。另一边写了个地方,是霖江边很荒凉的小水湾。 大太太和二太太只当谁开了莫名其妙的恶劣玩笑。老太太一见,就病倒了。封嫂亲自来找云舟,到老太太跟前照料。那时两位太太都只能在外头守着,只有云舟能入内。据说因为云舟粗通医理。而且讲的话老太太又爱听。 二太太坐在外头。先还不觉得什么,及至听说那翁仲的头来自云华之墓,顿时牙齿都抖了起来。生怕发出声音,拼命咬着。 她也知方三姨娘跟刘四姨娘形同水火,更知刘四姨娘立定了主意要对付方三姨娘,便暗中帮忙。原是要压一压方三姨娘的宠。谁知云华真是娇脆,就被吓死了!一不做二不休。二太太趁机把方三姨娘的娘家人也从院子里赶出去了,补上自己的。虽说掌家钥匙又被老太太收了回去,似乎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但老太太筋骨还康健,这钥匙终还没到交给媳妇的时候!何况二太太也不满意与大太太各掌一钥的局面。收回去也罢了。 时光荏苒。老太太身体越来越不行,二太太想着,该与大房决一死战了!正在这当口。谁知有人毁了云华的墓…… 翁仲头上的字迹也许是胡言乱语,存心耸人听闻的。但那人为什么要故意耸人听闻呢?为了把云华的死重新激起波澜?会不会把二太太彻底拖下水?会不会……是大太太在后头拨弄? 二太太咬紧牙关:谁是干净的?云波毁容、云岭痴傻都可疑。虽没实据,逼急了二太太,也能给大太太栽赃!而云舟生母之死,二太太还有得文章好做呢! 大太太也顾虑到这点。她实知道翁仲的头跟她没关系,倒对二房有损,却不知是谁做出此事,而二房又会不会狗急跳墙把无辜人都咬上? 看着大太太坐在那儿四平八稳,实则心里已经翻江倒海一般了。 等云舟从帘里出来,二太太先迎了上去,大太太端坐,但递过一个眼神。云舟先拜见了二太太,传话道:两位太太可以进去了。大太太经过云舟身前时,云舟递迴一个眼神、和袖子里的小动作:小心从事,没有太大危险。 「那件事」,实在连两位太太都蒙在鼓里。 「你知道到什么程度呢?」云剑索性敞开了问云舟。 「愚妹只知道兹事体大。那毁墓的,只想把视线引到故六妹妹的长眠所在,不知是何居心?恐怕闹将出来,阖府都有损颜面。」云舟道,脸上带着适度的忧忡。 连云剑都不知她说的有几分真。 「大哥哥又都知道些什么呢?」云舟反问云剑。 云剑知云华表面病死,背面有妾室们的争风吃醋。他为这看着长大的堂亲弱妹不平,曾经着手调查,但发现妾室背后,还有二太太和云舟的影子。 二太太还可说是题中应有之义,云舟的痕迹既露,真正让云剑吃惊! 云剑信任这位义妹,不是轻举妄动的人,纵然好利贪财,也不会不知轻重! 什么样的「重」,才能让云舟都捲入? 谢小横此时叫人来请云剑上山论道。 孟吉山昭明观离谢宅至少有半天的脚程,骑马的话当然可以快一点。但云剑进了山之后,就放松了缰绳,马儿享受着秋天的阳光与香气,蹄下放慢了。 云剑微微仰起脸。木叶、草叶,有的已经发黄了、有的还没有,在晚秋阳光的热力下,蒸腾出比春光更盛大的香气来。云剑似乎就在享受这样的秋光。 前头一条小溪泛着银子般的亮光、活泼泼流过去。马蹄践下去,一条六寸长的虎头鱼从细浪里甩个尾巴跳上来,逃跑了。 一路阴阴的古木参天、娇娇的雀鸟啭鸣,快近山顶,云剑人马转过一条小道,便见山石益奇、林木益秀,分叶蹬岧,眼前一亮,是一座极大的观院,台阶雪白,花开得无边无际,有女孩子们赤着脚、端着烛台和果碟走来走去,都披着淡紫色的纱衣,耳旁垂下长长的明月珰,见了云剑,都抿嘴笑,便有两个大姑娘迎上来,都十八九年纪,戴个道冠,着水绿衫子,一边是个瓜子脸、另一个脸蛋圆些儿。云剑分别作礼:「采霞姐姐。映霓姐姐。」 两个大姑娘深深还礼,道:「上人在文秀榭等公子!」一边接了马缰绳。 云剑转过观院之后,到了个清澄小潭、雪白水榭,但见水榭的木廊一直铺到水里去,廊内一张花梨嵌玉石罗汉坐床,床中一张黑漆描金山水纹条几,几上摆了可爱的茶点,壶中的茶水也正吐着温暖的白气,谢小横盘腿而坐,手中一册新收的古人篆文拓本,正对着光细细鉴查。 云剑行礼,谢小横头也不抬,道:「坐。」 云剑谢座。 谢小横把旁事不提,道:「且考考你的学问。」便道:「君子仕则不稼,怎么解?」 云剑背诵道:「孔子曰:『君子不尽利以遗民。』诗云:『彼其遗秉,此有不歛穧,伊寡妇之利。」故君子仕则不稼,田则不渔,食时不力珍,大夫不坐羊,士不坐犬。诗曰:『采葑采菲,无以下体,德音莫违,及尔同死。』以此防民,民犹忘义而争利,以亡其身。天不重与,有角不得有上齿,故已有大者,不得有小者,天数也。夫已有大者,又兼小者,天不能足之,况人乎!故明圣者象天所为为制度,使诸有大奉禄,亦皆不得兼小利、与民争利业,乃天理也。」 谢小横又问:「歛穧云何?」 云剑想了想,答道:「声训云:『妻,齐也。』『穧』字从「妻」得声,当即《说文》训『穫刈也』之『穫』字,《诗?小雅?大田》有「彼有不穫稚,此有不歛穧」。可见『穧』即『禾之铺而未束者』。『歛』者,敛也,即收禾束穗。」 谢小横将手中篆拓放下来,叫云剑看:「这几个字认识不?」 云剑一一认来,念道:「帝不违卜故予为沖人长思——」后头的字实在卡住了。 谢小横道:「罢也!庄稼还没捆结实,就想着收回家了吗?还说你是办大事的,连个孩子都不如!我看你还是到外头游歷游歷罢。」 云剑领命游学去,心里清楚得很:谢小横不许他再刨究下去。他更清楚:谢小横不是不许他问,而是觉得他火候没到。 什么时候,火候才到呢?谢六小姐云华一死,到底关联着什么秘密,以至于谢小横要亲自出面支开云剑,三年后还有人要以此为把柄威胁谢家? 石头上没头没脑的字句,当然是威胁谢家拿出这笔银子,送到这个地点,那人就会把墓碑送回来,悄没声息的将墓地修回去。如若不然,谢六小姐墓地一片狼籍,迟早叫人看了骇异。谢家必然要修它、还不得不叫人重刻墓碑,也就必然引动别人猜测与口舌了。谢六小姐的秘密,带到了墓地里……说不定还会被发掘出来! 敲诈勒索的人,耳目灵敏到什么程度?怎么云剑都不晓得的秘密,他晓得!但要说他聪明吧,却又不见得。他竟要敲诈谢家,岂不知把自己置身于极大的危险中? 云剑紧急被叫上太虚山,正为了应对这突发事件。而到现在都没有人告诉他首尾始末,自然不是要叫他来解决谢云华身上的秘密的,而只要他对付那个勒索者。 勒索者确实留下了极大的漏洞。 云剑对云舟道:「别人看,跟你亲自去看,还是不一样的。如果你去了,以你的细心,一定会留意到一件事。」(未完待续) 第八十章 蜉蝣点地泥沙在 云华的墓碑是一夜间被拔除的。因为翻开来的泥土上,只有新死的蜉蝣尸体。 这种夏天特有的小虫子,生命只有一天,死了之后,落在土上。云剑特意拈起来看过,只有新死的。 如果是早就掘开的,那么泥土上应该有陈尸才对。 毁墓者只用了一晚的时间,速战速决。 但准备工作却是从几天前就开始了。云剑发现翁仲和墓碑旁边的泥土中,都有新长的绿苔。说明毁墓者提前几天就开始着手把碑石和翁仲底座都撬松动,暑天那种薄薄的苔衣长得快,在掘开的泥土中生长。而后毁墓者一鼓作气把石刻都搬出来,留下一地狼籍,苔衣还来不及生长,只有细小的蜉蝣落下。石翁仲被运到僻静地方,凿下头,并非在墓地里凿的,所以墓地旁边的人没听见声音。翁仲的身体再丢回墓地附近,让谢家的人一见就见到了,很是惊吓,生怕墓地里的场景已经引起别人的注意和非议。但实际上丢弃的地点比较巧妙,让无关人等一时想不到把它与谢家、尤其是谢云华的墓地联繫起来。至于来回的脚踪,却已被大扫帚扫干净了。偶留下一点印子,只知是寻常草鞋,大略可推知是男人。别的毫无头绪。 连张神仙都说无头绪,那是真无头绪了。 并翁仲头上写的字,用的也是最寻常的墨,无迹可寻。 云舟怔怔的抬起手指,按在额际:「那我原来想的,不能用了。」 云舟原来想的,是派出家丁去埋伏在翁仲头上所指示的交银渡口,追踪取银者。一路寻到老巢。她除了叮咛不要打草惊蛇之外,还特意安排了水路、旱路都要有人,以便不管盗贼从哪来,都能追上。 可是这伙人既然能盘算得如此周密,拿银子时怎可能傻子似的一头撞进罗网里?云舟觉得,自己原来的打算是太粗糙了。 「果然还是要大哥哥来。」她满脸敬佩的对住云剑。 云剑双眉还是锁紧。 因为他推测敲诈者不蠢,但却想不出来那些人如何能在那个水湾逃跑。那可是一个小口袋般的地形!凭谢府的力量。完全可以把水湾围住。而水上不远处就是航道,常年有船只往来,热闹得很。只要官家一声喝。水道也可封锁,盗银者能怎么逃呢? 宛留叩拜,禀报云剑与云舟:「采霞来了。」 若在几十年前,采霞、映霓等人也许会成为谢小横身边另一些「红颜知己」。亦或妾室。如今谢小横年事已高,专心只养气炼丹。有时当今皇上也召他去论道,至于从前的风流勾当,他已经不行了。 人跟树不同。百年老树,逢春尚且会开花。人却没有再一个青春年华。那个过世的绝美妾室,已是谢小横最后一场花事。 他如今还在道观里蓄很多年轻女孩子,让她们穿轻飏的衣物、佩素洁的饰品。以愉眼目,就像花坛里蓄着花儿、鱼缸里蓄着金鱼一样。惟属风流雅事而已。 采霞与映霓,就是谢小横花坛中的翘楚、鱼群里的领袖,如谢老太太身边的明珠与碧玉一般。 石翁仲的脑袋一出,谢老太太遣封嫂去孟吉山昭明观,谢小横就打发采霞来了。采霞先是拜见云剑与云舟,然后同了这对兄妹俩一起往老太太那儿去。有这一程耽搁,碧玉已帮着把两位太太打发走了,打起帘子,采霞等人鱼贯而入。青翘没了差使,且到外头闲坐,看这山上无休无止的风,把花儿一枝枝、一树树的摇落。 大少奶奶同着漓桃,在花林中姗姗行来。大哥儿在乳娘怀里,正喝饱了、还没困,在婴儿那短暂喜悦甜蜜的清醒时光里,黑熘熘眼睛看着风花一片,咦咦呀呀念叨着,挥着胖乎乎的手。 宛留忙上前请安、问好,又贊大哥儿相貌。 「不是很像大公子呢。」大少奶奶憾然。 说也怪,大哥儿真不太像云剑、甚至不太像大少奶奶,一定要说的话,像外祖母还更多些。遗传真是件奇怪的事儿,隔着代,重新要昭显自己的存在,却可惜了云剑那深邃双目与高挺鼻樑、甚至坚毅的唇线,一些儿也没惠及大哥儿,说不定到大哥儿的某个子孙时才突然又甦醒过来,去迷惑那朝那代、不知哪位红颜。谁知道呢? 宛留安慰大少奶奶:「这样小,都是肉嘟嘟、软软的,还看不出呢!长着长着,鼻子会更高的,脸相也会改的。」又笑道,「何况,少奶奶年月还长着,再生个孙少爷更像了大公子、再生个孙小姐更像了少奶奶,一个个的来,都不着急呢!」 大少奶奶含羞笑了笑,低头看着纨扇,笑容敛了。漓桃也向宛留问好,又问明昭坊大宅里这几日的日常,宛留也道都好。大少奶奶问起行装、还有云剑功课的事儿,宛留就不便一肩揽了,只道听书僮及管事大娘们说起,都按部就班着呢!请大少奶奶不用担心。 纨扇在大少奶奶指间徐徐的转,缀绿珠子的流苏垂了寸把长,微微带点金光,与叶间垂下的暮夏光线遥相唿啸,闪得宛留视线粼粼不定。大少奶奶轻启朱唇,道:「宛留,我想,上京还是你陪着去罢。」 宛留怔了只有一个唿吸的时间。 而后她利索的跪下,叩首,道:「大少奶奶折煞婢子!奴婢怎能出这样的差使。」 大少奶奶已想好了,不容她辞:「书僮怎能照顾好大公子。我想着,这些年,大公子都承你照料了,早晚饮食衣物,还是你懂得。那些书僮们懂什么呢?考试是要紧的。你去了。我还放心些。」 宛留只是叩头。大少奶奶坚持,宛留只好道:「大少奶奶厚待奴婢,奴婢粉身碎骨也要报答大少奶奶。只是大奶奶知道奴婢是个什么材料,怕实实不配远路去给大公子丢丑呢!」 大少奶奶道:「你放心。大太太那边,我已经帮你回过了。这上下,太太也会亲自叫人来给你传了罢。」 宛留真正怔住。阳光碎影如洒了金粉的纱,把她们都罩在迷离中。宛留郑重屈身,磕了三个响头,道:「奴婢毕竟尽心,不负少奶奶嘱咐。」 大少奶奶用纱扇遮了脸,道:「去罢。」 宛留下去,略整了整衣带发履,云剑他们出来了,各有各的事要做,暂时倒没有宛留的任务。采霞出别院、回观去,宛留跟着别人送她。 明珠看了看宛留,略驻一步,替宛留将鬓边的一点泥沙掸下来,动作轻巧安静,没有引别人注意。 宛留低头看泥沙从明珠指尖拂落地上,脸一红。 等采霞出了别院,上了车。眼前只有明珠、宛留两个人了。三人感情都还好,又说两句话儿,都知轻重,把墓地一句不提,却彼此心印。采霞吁一口气,指宛留道:「亏这丫头刚拜堂呢!回头又要忙了。」 宛留双颊飞红,啐道:「你才拜堂!」 采霞「咦」道:「不是拜堂,怎么把地上的泥都沾鬓角上去了。」 宛留嗔还她道:「你不拜堂,怎么听说要大喜了?」 轮到采霞红了脸,低头不答。明珠在旁贺道:「都是喜事,怎么两个妮子都羞起来?」 两个人一起嗔她:「说什么话呢?看明儿就轮到你。」 明珠安然笑道:「我在老太太身边,就已经是一生之喜,何用你们来说?」 两人这才想起,明珠跟她们如何可比?宛留是定了云剑的人、无非看什么时候过明路。而采霞等道姑们蒙谢小横恩典,到了年纪、自己肯嫁,就可以发嫁,绝无留难,且已有先例在了。至于明珠,与碧玉一起深受老太太器重,若嫁了,纵做了家人媳妇仍回谢宅,却已不便像现在般朝夕陪侍老太太。老太太捨不得她们。她们在家人中也没看中合意的。要说外嫁,别说老太太不肯,她们朝夕都困在老太太身边,哪有外头的合意郎君?老太太又是个外头和善、内心忌刻的。明珠和碧玉都早已说定,要一生侍候老太太的了。虽然老太太笑她们胡说,也未必真困死她们一生。但婚期,实在是遥遥无期了。 不知碧玉心里如何?看明珠的神情,真如止水,竟比采霞还像出家人。宛留与采霞都心头一酸,却无言劝解得。采霞说了句不相干的话儿,就告辞了。明珠转过身,有个婆子已等了一会儿,看明珠转过脸来,就上前悄悄说了句话。明珠脸一变,立刻要举步。宛留知她又有要紧事,正待避嫌,明珠却又转头看了她,想想,下定决心道:「你也来。也好。」便挽了宛留同去。 青翘半倚半躺在榻上。 剎那间宛留还以为青翘生了重病,处于弥留状态了!但是不,她的气色还过得去。 明珠以前所未有的郑重,留那婆子看门,确保无人接近,才拉着青翘的手问:「怎样?」 青翘扬了扬嘴角,但那个动作很虚弱:「今天还是没来。早上我又噁心了,我想……你可能说得对。」 宛留倒吸一口冷气,掩住嘴。 明珠沉痛道:「你也太不小心了。」(未完待续) 第八十一章 白银照给人照留 云柯未娶,房里的丫头就有了孕,这算什么事呢?本来庶子议亲就尴尬,云柯又不够优秀,传扬开去,有头有脸的小姐越发不愿意嫁他了。青翘这一孕,对云柯伤害极大。 明珠替青翘计议,道:「不如就说你中了暑,病势来得凶,怕病气过给主子们,且先搬出去,就在外面悄没声儿养了,以后的事以后再计较。你看如何?」 这话,听来欺负青翘,但真是她们关系这么好了,才肯掏心肝子说出来无碍:青翘这孩子,是无论如何不能在府里养的。若是儿子,议亲的时候人家小姐听说家里已有了个丫头生的长子,更不肯过来了。若是女儿,一样碍人的眼,地位又比儿子低,人家更能往下轻贱。这日子如何过? 只有养了在外头,慢慢儿透给太太老爷知道。总是谢家骨血,还能真叫穷困聊倒给人糟蹋了?难免拨个房子、拨些钱养了,等长成后找个中等人家匹配去。那时候云柯亲也成了,只要他待夫人过得去,而夫人但凡是还有点贤良之心的,也不会往死里追究。青翘母女还有个活路。 再有个痴想,万一青翘生个儿子,且是争气的,而云柯娶的夫人倒养不出儿子来,又或养出来的极淘气败家,那末日后将青翘的儿子认回来,光宗耀祖。也未可知。真到那一步,妻妾和睦、门楣生辉,便是苦尽甘来了。 如今却是不能留的。 宛留低头弄着毯子的边,也知明珠设想是最好的,她半句都补不上。 青翘却惨然摇头:「哪里瞒得过去?要十月怀胎呢——哪里瞒得五公子去?」 明珠强笑道:「他凡事不听,只听你的。你还瞒不过他去?」 青翘只是摇头。明珠便连面子上的笑都笑不出了,抱着万一的希祈。道:「五公子就算知道了,为你们娘俩计,他也该隐忍才是。」 青翘道:「明珠姐姐!公子若是个能隐忍的,何至于、何至于——」 宛留「咔嘣」弄裂了自己的指甲,痛入骨髓,将裂甲握在手心,泪珠子已落了下来。 明珠侧目。青翘如若不闻。自顾说下去道:「就算先头瞒过了他。日后他也终究要问出来。那时我跟他两下怎么断得了?像当年白姑娘——」 明珠与一连串「好大胆」的惊愕喃喃中,勐然暴出一声喝道:「住嘴!」 向来和善,明珠这个人。几曾发出如此狮子吼?室内一时死寂,三个面面相觑,面色都是惨白。片刻,宛留一言不发到门外看了看。明珠缓过一口气来。向青翘道:「你……」又觉得已无话可说。 青翘道:「我还是养在这里罢!嫌碍眼,不肯嫁的。那就不要嫁过来好了。肯嫁的,我就把这块骨肉托给她,末了随她打我杀我便了。只我儿是要姓谢的。我若不死,也总要留在公子跟前的。」 明珠面色铁青。牙缝里慢慢迸出字道:「凭你这番话,二太太打杀你也好杀了。」 青翘倒笑了:「先容我将孩儿养出来罢!——再说我这番话,也不会真到二太太面前去讲。我是傻的么?只对你。我说真心话,你知道我被逼到什么地步了?只有这样子办了?」就在榻上跪下道。「明珠姐姐,你替我想个法子,怎么求二太太心软才好?」 明珠避开道:「罢也!你怀里主子骨血,我怎么敢受?莫折煞我!」终忍不住劝她,「留下来,你要吃苦的。想明白了?」 青翘咬牙道:「就算出去,软刀子割肉,终要痛的。我情愿在这里刀锋见红。」 明珠止她道:「双身子了,就别说这些狠话,当心伤了胎气。」 要搁以前,青翘哪听劝。如今她连连点头,答应不说。明珠又喟然道:「你啊你,真要狠了心躲出去,总有五公子不找你的法子。你,还是自己不捨得五公子罢!」 青翘不答,只软语苦求明珠帮忙想法子应对二太太。明珠至此也无话可说,但道:「我如今也头晕脑涨的,一时想不到万全之策,你——哟!瞧我们这儿说得就要死要活了,毕竟有胎没有呢?万一你是生病害得迟了,也不是不可能的,我们不是白吓了一顿?我且请个大夫静悄悄的进来,先替你把准了,再看下一步怎么走,你说可好?」 青翘谢明珠道:「全仗姐姐了。」 明珠出来,见宛留立在浓密花影下,脸朝着影墙,也听见明珠出来了,反而彻底朝墙转过脸去,手别在背后向明珠摇了摇。明珠会意,略等一等。宛留终于回过脸来,眼睛还是红红的,泪已经不流了,待问明珠话,喉头还是作哽,说不出来,只以目示意。明珠过来替她抿着头髮,相了相,道:「这样子不好见人。」重挽她进青翘屋里,借了青翘的傢伙,沃了个面,将泪痕洗去,重匀了脂粉、重抿了髮辫,将就看得过了,哭红的眼睛遮不住。青翘倒笑话她:「我都没哭,怎么你就成兔子了?」 宛留好气又好笑:「是!谁能跟你比?天生的小流氓坯子!」 青翘接道:「是呀!所以跟五公子前世冤孽,今生配了一对。」 她怀了胎,口角如此放肆起来,宛留正要说她,从她泼洒口气里品出萧杀意思,心头酸软,换了语调道:「也不是无可挽回了。塞翁失马,以后是你的福气也未可知。只你见了太太不可如此。」 青翘摊手道:「你们真当我是傻的呢、还是疯子?」 宛留道:「只怕你改不过来,你先学我听听?」 青翘便委顿下去,愁惨了脸色,未语先凝噎,却也只幽啼了一声,并未惹人烦躁,便道:「太太在上!奴婢死罪,死了也没怨言。只是腹里公子的骨血,不是奴婢能处置的。总生了出来,奉给太太,末了凭太太打我杀我、挫骨扬灰便了!」 宛留叫停道:「好了,连我都见了生怜了。」 青翘抹了把脸道:「可不是?活到现在,都是全挂子的武艺,勾了脸,直接可以进蝶班奉场呢!」 宛留啐道:「蝶老闆倒招你!」 两个丫头苦中作乐的磕牙,明珠侧身坐着,只默默作想。她生得本线条柔和,用的脂粉蒙老太太偏宠,又比着老太太自己作姑娘时的例,益衬得柔腻腻如淡芙蓉也似。双耳一边一个垂珠子,虽不大,倒也匀称明净,与肤光相融益彰。一会儿,她勐觉耳中没声音了,抬头一看,宛留与青翘都瞅着她。她心慌,强笑道:「两个丫头怎么了?只看着我则甚?」 宛留手揿着桌角,道:「明珠姐姐都想不出法子来,二太太那边看来是说不过了。」 明珠连忙摇头:「何至于此。我……」咽了口唾沫,「我想到了一点,就是不太好。总之现在还不急,大夫先把了脉,那时总有主张了。」又叫青翘好生养着,与宛留出来,还记得问:「大少奶奶跟你说了?」 宛留道:「嗯。」 明珠好言相劝:「在大少奶奶来说,固是贤良。大公子万一……你就成了问罪的沖头。总是你照料不周的关系。这趟差使却棘手。」 宛留谢过明珠,道:「我自己已拿定主意了。」 她回去等着云剑的吩咐,一句闲话都没说。 云剑事儿已经够多啦!何必去分他的心呢?宛留是这样想的。 这时候,云剑带了张神仙与剑影,去踏看勒索者约定的霖江小湾口。 江水流到这里,漾了一湾,宁静如片死水般,芦苇过人头,连渔船都不会驶进这里来。只有水鸟在此徜徉。 谢家的人来,就见芦苇已被踏倒了一片,其中躺着那块墓碑。 谢云华的墓碑。 有了这块墓碑,谢家就可以很低调的把谢云华的墓修回去,而不至于另刻新碑、引人瞩目了。 勒索者还没拿到银子,怎么就如此好心的把碑先送回来了? 云剑的心,冷了一冷。 这说明勒索者很放心:只要他持着这个秘密,谢家一定要给他送银子。他确认谢家绝不敢冒险违逆他! 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秘密? 墓碑抬起,下面居然还有个布袋子,里面居然不是空的。掂起来,里头哗沙沙的响。打开,一袋银锞子,每片就是指甲那么大,光滑,毫无标记。袋旁、碑下、泥地上刻着几个字:依此式样,八月十六辰正在此。 以谢家富豪,也没备有五万两这么多的银锞子。找人现做,是要大半个月。那时,云剑已经启程赴试,不在这里了。勒索者是要避开云剑吗?还是纯粹觉得碎银锞子好脱手花销?而八月十五中秋节之后第二天的早晨,一般人头天完上刚赏完月累了正补眠,水湾交割可以更安全、不担心被打扰? 云剑剑眉紧锁。 张神仙劝云剑道:「照给罢!」 张神仙的卜算,银子从来不是问题。但这个秘密,可能真的牵连甚广。且给了再说! 云剑苦笑:「给不给银子,又不取决于我?」 墓碑下的新信息,报给了老太太,老太太又问老太爷拿主意。 谢小横的回覆还是这两个字:「照给。」(未完待续) 第八十二章 幸福的颜色 云剑在勘查江岸时,云舟与明珠、碧玉在查访内宅。 一个石翁仲的脑袋运到院子里、落在九小姐的手上,说没有内应,都没人信!而勒索者既能知道谢家的秘密而挟为把柄,恐怕跟谢府的关系也非浅。说不定就是谢家的人! 贼咬一口,入骨三分。被内贼咬一口,就更可惊可骇了。 于是明珠核查那日前后的出勤记录、物资出入,看有没有什么端倪可循。碧玉去与下人们谈话,看有没有可疑形迹。至于云舟,则与主子们款款交谈,一来抹去不必要的困扰与疑心,二来却暗中窥查谁可能是内贼。 明珠替青翘守秘时,最担心就是青翘的隐秘,被人当成是内贼的诡秘了!她不得不防着碧玉,因为丫头小子们都归碧玉来查。 找明珠「谈一谈」的却是云舟。 云舟总是那么客气、那么委婉。而大家都是聪明人,会意何必三句话以上呢?明珠对云舟坦白。刚坦白到一半,正题还没点透,云舟就拦住了。 云舟只要知道青翘跟翁仲头没关系就好,其余麻烦事儿,云舟还不想沾腥! 明珠自己何尝不是这种人?凡事太平就好,谁耐烦帮着拆鱼头?只是跟青翘、宛留等人一向交好,若甩手就说不管,难免寒了人的心。再说青翘也可怜见的,事情又纸包不住火,迟早叫明珠省不了心。明珠只好从头把责任担起来。 外头的大夫请进府里,给青翘把过了脉。明珠特意虚张声势,把青翘移了屋子,床前又垂了帘子,只说是个得脸的家人媳妇。约是有了孕,叫大夫确认一二。 这大夫既然是明珠请来的,当然手上有谱、眼里口中更有谱,该他说的他就说,不该他看的、他什么都看不见。 把完脉之后,他只道:「恭喜。」 是喜脉无疑了。 明珠就与青翘计议:如今家里实实的有大事,也不瞒妹妹。这时候要去自己招供。等于添乱,实实的不智,因此——「你如还信我一句。权且按下。要放心些,我还劝你到外头养着。不然,至少等过了这两个月,再到老太太面前哭去。那时胎坐稳了。你也只说先前怕给主子添麻烦,自己又不确定。所以拖延了这么久。你切切说你不要名份,只把谢家骨血交还主子们发落。主子们不管说什么狠话、气话,你只叩头答应。这样,你们母子还有生机。」 青翘也答应了。想想:「我是不出去的。免得人说我是出去怀上的。」 却太小心了!谢府要真的不认一个孩子,在哪里怀有什么分别?明珠想是这样想,也只好顺了青翘的心思。只替她安排静养,叫她好好儿跟云柯说。帮着遮掩,却别性急捅穿。 云柯听说之后,愣了愣,想蹦个高儿,腿却慢慢软了下去,眼见得就瘫到了地上。青翘急得去扶他:「你怎么了?」云柯阻她:「你坐着,坐着!」 这时候,云柯的笑容终于能浮现在脸上,像太生涩的太阳,还不知道怎么突破地平线,但一升起,就不可以阻拦了。它的光芒照亮了整个世界。 青翘在他的笑容里坐下来,觉得全身也漾满了金灿灿的笑意。甚至嘴角不必刻意去弯、肌肉不必用力收缩。笑意从身体里、从毛髮骨髓中,轻盈盈的充漾。 忽然她明白了,这就是幸福。 她一生,走到这里,才看见幸福的颜色。这一刻叫她觉得付出什么代价都值得。 「我欠的赌债太多了。」云柯道,「我读书又不好,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当上官。」他自责,「我不是好爸爸。」 「哦。」青翘只是这样笑盈盈的应了一声。 「可是这阵子家里出事啦!」云柯笑得露出野兽一样的尖牙,忙不迭的告诉青翘:他妹妹云华应该是云蕙母女欺负死的,二太太当然有份参与。现在有人旧事重提啦!估计掌握了二太太或者云蕙的什么证据,所以来敲诈呢!现在先不能告诉二太太,免得二太太把气撒在他们俩头上,骂得狗血淋头、甚至撺掇老爷动家法,何苦来?不过这样一来,掌家的权柄只好落到大房手里了。二房地位就差啦,估计二老爷和二太太也没法叫云柯娶什么官宦千金了。云柯趁机找个有钱人家的温顺女儿娶了,岂不是好? 「人家有钱人排着队想招你作女婿呢!」青翘划着名脸皮羞他。 「哎!」云柯一本正经道,「有钱的没身份,还不是贱民?看林家姑父都捐到织造了,林妹妹地位如何?所以其他商家的姑娘啊,有我这种公子肯娶,是他们的福气!我还得挑个老实的。你别说!眼前就有一个。记得张家小姐不?」 青翘想起「一个大饼x尺大」的张绮儿,骇然:「他们家娘娘比我们家还大!他们脸比他们娘娘还大!你认真的?」 云柯「嗤」道:「她表亲!卖布的,你记得?」 青翘想起来了,「老沙棉布」,在本城也算有名,只是除了与张家是表亲之外,与官家再无牵沾了。他们要能嫁进谢府,那自然是祖坟冒烟。而二房若是出了丑、失了势,搭上沙家这门亲,银钱至少是凑手了。 「倒是个好主意。」青翘点点头,「林姑娘钱还要多呢,你不想着她?」 「得了吧!」云柯道,「请她来,请一尊菩萨供着么?再说大房已经扒住她了,不把她扒完了肯放出来么?不实惠!」 青翘吐吐舌头:「想不到大公子这么狠。」 「正是!谁挡他的路那才倒霉。不过他事情也不会做绝,大约找个好人家把林姑娘嫁了罢。我们不要谈他了。」云柯道。 青翘就不谈。 云柯忽又想起来:「沙家姑娘老实。我把她娶进来,你别欺负人家!」 青翘笑得倒在了床上。 林代一连打了两个喷嚏,把自己打醒了。 梦里她见到一个少女把自己翻开,血淋淋的翻查着,就像翻一朵花的花瓣那样,那种翻找法儿,奇怪,并不恐怖,只觉得凄丽。 然后少女抬头,如梦初醒般对林代说:「我是被毒死的。」 林代清清嗓子:「您哪位?」 少女愕然,不答反问:「我哪位?」 哎呀!她是身体的正牌主人,林毓笙。李代桃僵能有几天?林代竟然认不出她来了。 冷月葬花魂。 毓笙在黑暗中碎裂下去,如沉入水中的水晶,激起一圈涟漪。林代发现自己悬在涟漪的一圈细纹上,就像细枝上的小鸟,摇摇欲坠。而鸟儿还不仅仅是她一只。随着毓笙的沉没,好多面目各异的少女,都要被扯下去了。 魂淡啊!这是凭什么!! 林代用力捉着水纹一扯,就两个喷嚏打醒了,发现自己正在跟薄纱毯作抗争。而斜阳刚刚下山。 那滴泪按惯例来给她做总结和预报:林毓笙上一次,这时候在别院里。 林代当然知道她会在别院里!那又怎么样呢? 那滴泪不再说了。 只要是它说的,一定是重点。但它不会直接给林代答案。 英姑神色严峻地来对林代说:邱慧天想与崔大管事通消息,但觉得有人在监视他。他没有证据,只是怀疑。出于谨慎起见,他暂停,问林代的意思要不要继续? 林代的大计,草蛇灰线,伏迹至此,就快要发动。崔大管事是最关键的一步棋,怎能就断了联繫! 邱慧天并没有证据,仅仅是疑心,如何信得? 「我也感觉有人在注意我们。」英姑道,「但是姑娘,你知道,一直有人在注意我们。」 年幼、钱多,体弱、智慧莫测高深,当然引人注意。 从前都没关系,现在要特别小心吗? 林代问:「大嬷嬷你怎么看?」 英姑坦陈:「到这步,我也没把握了。以前,碰到这样的情况,都是夫人拿主意。」 如今夫人不在,只有林代。 林代陷入沉思。她手头可供推测的素材,仅有邱慧天和英姑的「感觉」、那滴泪语焉不详的预报,还有邱嬷嬷探听来的消息:云柯对孩子很好,到厨房除了要玩儿的面团,还拿过好多零嘴吃食。 凭这些可以判断出什么呢? 太虚山别院里,云舟慢慢梳理着手头已知的线索—— 到底是谁送进翁仲石脑袋、激起千层浪! 照理说,这玩艺儿最先出现在什么地方、谁的手里,就要从那里问起。但云岭年纪这样小,且是个痴呆儿。她本人自然不会是内贼的。 她好动爱玩,天天早起就要出门遛达,一惯是金子与乳娘、教养嬷嬷跟着的。也是前一日跟易澧约了要蹴鞠,云岭那天早起后就先到空场子上。因她起得太早了,而易澧是跟着云柯睡,云柯起得没这样早,云岭也不便冲进去叫人——谢府家教,确实是很良好的,连一个天生智障的小女孩都知道,这时候只好自己玩会儿,等天色再亮些,却不能自己冲到哥哥院子里的。 空场子上就有那个翁仲头,融入环境中,嬷嬷们先没发现。及至云岭拿着玩儿了,金子觉得不对劲,问起嬷嬷来。嬷嬷们才发现这东西真古怪,谨慎起见上报主子,于是惊动到老太太。 云舟怀疑的目标,指向易澧。易澧这么个总角孩童懂得什么呢?他后面是林姑娘! 正好林代避下山。云舟欲擒故纵,要看看她及身边的人、有没有什么异常动静。(未完待续) 第八十三章 大家风范总保全 云蕙觉得自己像一条狗,被逼到了绝境,如果跳不出去,她用牙齿啃的也要把墙啃破,好逃出去了! 她早知道谢府不是人呆的地方,只有风风光光嫁出去,才能胜利大逃亡。她生母刘四姨娘也贊同,不然为什么给云舟那么多钱,好换人家帮忙拉皮条——哦不,做媒? 这都是投资啊! 问题是刘四姨娘母女自己的钱,不过靠领份例、或者老爷太太有时候赏点儿贵重东西,这样存下的家底。别看穿戴得齐齐整整,是谢府的标配,连一粒珠子一寸金银都登记在册,如何挪动?贿赂云舟的钱,都是刘四娘家拿出来的。 刘家人也不过为了投资。 靠着刘四姨娘,刘家人在谢府领了园艺造作等差使,家境一跃而为殷实。他们对刘四姨娘是很重视的,不然当初也不会投资她扳倒方三姨娘和云华母女。谁知用力过勐、引起大风波,反而害得他们丢了谢府里的差使。真叫栽了个大跟斗! 有了这次失败的投资经歷,刘四姨娘还继续忽悠出他们的钱来,投资云蕙的婚事,也算她舌头功夫厉害! 这次再失败,别提什么娘家人了。娘家人也要翻脸不认人了!云蕙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刘四姨娘当然更焦灼。 在云舟查访内宅、与诸人谈话的时候,云蕙母女逮着机会,就敲打云舟了:唐长孙怎么还不上门?她们花的那么多钱怎么办?! 那时并无外人。云舟睫毛扑扇了一下,似乎真的很吃惊:「七妹妹,姨奶奶,你们……真以为现在婚事是最紧要的事?」 云蕙母女原也觉得最近气氛古怪,就动问端倪。 云舟道。本来是不该说的,但既然大家关系这么好……嗯!她就透个底罢:云华之死,有人要起底! 「谁?!」云蕙母女心跳都差点停止。 「官府。」云舟嘴里蹦出这么两个字。 云蕙母女顿时想起了周孔目,想起胭脂等各种被越传越玄乎的案件。心脏勐的蹦起来,都要跳出喉咙口了。 这种时候,当然要苦苦哀求云舟保护她们——咦!如果唐长孙来提亲,云蕙不是可以逃离谢府了吗?那不就安全了吗? 她们于是绕回到亲事的话题上。 云舟恨铁不成钢的看着她们:「孔目是谁的人?」 往大了说。都是替朝廷尽忠的人。从编制上来说么。孔目这种小吏不入流,不是朝廷任命编派的,都是地方官自己雇的。周孔目是唐太守的人。 而唐静轩是唐太守的孙子。 周孔目要是盯上了云蕙母女。太守府还能来提亲云蕙吗? 云蕙母女总算想通了此节,面如死灰:「怎么?这是……」是官府真当她们是嫌疑人了,这才影响了婚事。 云舟不置可否,在云蕙母女眼里。就是默认了。 顿时爆发出一潮惧泣哀求。 云舟急令她们噤声,莫叫外头听到。连云舟都没法遮掩了! 她们好不容易才把哀声和涕泪都掩埋在帕子里。 云舟起身迴避了片刻,立在花架前,听背后难堪的声音静下去了,方略回身。徐徐道:「都是一家人,我总愿大家保全。好在是,等这一节过去。喜事操办也无碍了。」 云蕙母女脸上既悲又喜:只要能过这一节!唐家花轿来抬,云蕙扬眉吐气了! 这全要仗云舟力擎华厦! 刘四姨娘又拿金银给云舟——都已经熟极而流了。晓得什么所谓新巧玩艺儿必能入得了云舟高雅的法眼,直接送金条银锭又太俗,云舟是绝不会收的。倒是一些金银珠玉的小首饰、小器皿,云舟会笑纳。 这次,云舟却也拒收,道:「万事未定,谁知道还有什么撒漫处?七妹妹,姨奶奶,且先备着。」又从袖中出一个小包,包里是几件金质簪环:「先前我替七妹妹收着的,你们拿着。过这一关最要紧。我们自家姐妹,有话,日后好说。」 云蕙母女感激涕下。她们从来势利冷酷,只道世间人人都跟她们一样自私,区别只在智商高下。而云舟的举动,真叫她们看见什么叫大家风范、慷慨温暖。她们已经暗下决心:等过了这一关,能进了唐家,一定会终生把云舟当祖宗一样孝敬。 筱筱服侍云舟出来,暗自替主子担心,一则担心刘四姨娘给云舟送过那么多钱,岂是一包金首饰还得完的,日后被揭穿,难免对云舟清名有损。筱筱也得了不少实惠,不知会不会被逼吐出来?好在是刘四姨娘向娘家要钱时,从来没明说是贿赂云舟的。筱筱也不知云舟是怎么做到的。但总之做到了!这也是筱筱特别佩服姑娘的地方。 二来么,筱筱最担心的地方是:真把这节危机度过,末了唐长孙不来上门提亲,姑娘又要怎么自圆其说?那时候刘四姨娘再吵起来,把海底眼都掀出,才叫糟了糕也! 云舟步态沉稳,道:「我们该送一送大公子。」 云剑比原定的时间更早,要去赴考了。 是谢小横亲自拍板,叫他现在就走。背后的考量是:左右云华的墓已经修回去了,并未惊动谁。而银子要到下个月才交付勒索者,那时候云剑反正已经不能继续留在这里了,不如提前走掉,省得留在这里白牵扯了精力。 大太太也觉得这样最好,但难免捨不得。云剑安慰她:「离城的人已经准备好啦!孩儿就算走了,他们也会按计划做的,总不会耽误太太便是。」 大太太嗔道:「我是担心这个么?」 云剑道:「那末大太太是怕林妹妹孤苦?唉!有我们谢府在,又怎么会亏待她!」 大太太好气又好笑:「是了!就是这样!你走罢!——要是考不上,还是晚些儿回来,别惹你爹的气——可也别像上回那样,一气跑到北疆去了!立了战功又怎样?你……」背过身拿帕子醒了醒鼻子,「刀枪无眼。神佛菩萨保佑!你——」 「是了。就是这样。」云剑款款道,「这回不比上次。有青翘陪着。我要敢违逆太太的意思,怕她不死谏么?」 大太太理了理袖子,唇角斜了斜,又回到严肃的角度。她叫这个、叫那个,问给公子的一切打点好了没有?一切都好。这便要告辞了。 大少奶奶是最该送云剑的。但她又脸皮嫩,不好意思十八相送。亏得有个孩子在。就打着孩子送爹爹的幌子,绵绵的多送了回儿。云柯、云舟等人俱已经回去了,她还跟着。云剑劝她:「没多久,我又回来啦!」 大少奶奶倒识轻重,道:「祝公子秋春连闱,明年再见,如此方好。」 地方上秋天考试,叫乡试,年前出了成绩,第一流的称为「举人」,有资格赴第二年春天的京试。考虑到路上行程最好留宽裕些,云书上次就是中了举之后没回家,直接赴京去的。大少奶奶这是祝云剑科场连捷。 云剑谢过夫人。夫妻俩总算告辞。 谢府之后出的一件事,就没传到云剑耳朵里。 却说安大姨娘同了尤五姨娘原也送了送云剑,碍着礼数,遥遥的,只至第一扇门而止。二太太见青翘不在云柯身边,随口多问了句,听说病了,就叫现成的攒了篮果子,让两个姨娘一起去送给青翘。 两个姨娘领二太太的命进青翘屋子,也没人敢拦。只是尤五姨娘大着肚子,就快临盆,安大姨娘又是在二老爷身边服侍得最久的一个,且受二太太倚重,婆子就来劝诫:怕病气过到两位姨娘,且在外屋坐坐罢! 这也是一番好意,两个姨娘就听从了。从始至终,两个姨娘没见到青翘的面。她们只是关心的看了看青翘服的药,而青翘则殷勤的请她们用茶、用点心。 两个姨娘辞别,同了半程路,就分开了。尤五姨娘自去安胎,安大姨娘从云柯的生母——卓二姨娘前头经过,眼目相搭,彼此点头尽礼,却也没什么别的话。 安大姨娘便自己往花丛中去。卓二姨娘穿了一会儿栀子花,放开针线,也慢慢的走出来,是往另一边去,慢慢的半圈儿绕回来,见安大姨娘倚在桥边拈一枝桂花看水观鱼。 又是轻微的点头致意。安大姨娘将手里的桂蕊投在水里。鱼儿们浮来啜蕊。人已经离去。 安大姨娘走至花深处,卓二姨娘也跟过去。茂密的枝子掩了她们两个人。她们的话并不比蜜蜂的嗡嗡声更高:「……告诉一下你知道,有这么个事。」「可是为什么呢?」「我也不知道。太太也不是什么都给我说、让我做。很多时候,她不过用我障眼。这次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既跟青翘这丫头有关,我怕万一跟五公子有关,同你讲一声。」「难道她要坏了尤五腹里的?像上次一样……这次栽赃给青翘?」「我也不知。看着又不太像。只是……」 两人计较片时,未有准主意,约定盯紧了尤五。从花丛里出来,两人先后得到了消息:青翘不好了。(未完待续) 第八十四章 一石三鸟拿主意 安大、尤五姨娘离开不久,青翘就腹痛如绞,待请了大夫来看,大夫先道是天热中暑,开了清散的药。青翘自己细心,且未吃药,早一边急命人请五公子、一边遣人向二太太认罪。 云柯从老太太那里急匆匆赶过来时,青翘屋中静如坟茔。二太太面沉如水,坐在廊前,看了他,瞪了一眼,缓缓举步,背着青翘屋子行。云柯垂手跟上。 二太太走至芭蕉树下,清阴深覆。下人安放了竹编墩子,请太太坐,打着扇子,又奉上香茶。茶盘边上围缀着穿起来的茉莉花,清洁喷香。 二太太道:「你们也太大胆了。」 云柯深深低着手,两臂垂在身边,拳头藏在袍褶里。 二太太自己手里也擎着把扇子,扇柄垂下光滑的玉坠。她微抬手,感受着玉坠隔一层纱的沁凉,徐徐道:「这次,倒是你弟弟福大命大。」 云柯无弟。二太太说的是尤五姨娘肚子里的孩子。没有出世,不知男女,且全叫成弟弟,讨个彩头。 云柯在这清凉的夏末,听二太太慢慢道来,青翘服的不是毒药,而是堕胎药。这堕胎药本来应该是下给尤五姨娘的,为什么反害了青翘呢?这也是卓大姨娘机智,所以让害人的反受其害了。念在青翘跟随云柯这么多年,不可能跟尤五姨娘有什么私怨,总是被人当枪使了。被谁呢? 二太太向云柯道:「这丫头跟你这么多年,你对她恩重如山。只要你劝她,说出她背后的人,我便替你们在老爷面前遮掩,你看如何?」不待云柯回答。又道,「那孩子,逃过这一次,也是命大。料来这个孙少爷也是做定了的,却是喜事。」 好命大的孩子……一条小命儿,都在二太太手里捏着呢! 二太太嗅到危机,壮士断腕。借刀杀人。先把刘四姨娘借这罪名断送了,连云华之死一併推将过去。这已经是一石二鸟了,还有第三鸟呢! 云柯头垂在阴影里。忽然笑了起来。这笑已经有些阴森森的意味,只是二太太看不见、不觉得。 云柯说:「好。」 自然只有好的!二太太盘算着,把香喷喷的第三只鸟儿也捺在盘里:「你没娶,丫头先有了喜。传出去自然也不是什么有面子的事儿。你的婚事也要紧的。平心而论,谁不望自己女儿嫁个谦谦守礼的君子?」 「如二哥哥般。」云柯道。 二公子云书。二太太的独养儿子,先娶了门当户对的妻子,且有了孩子,再由二老爷拿个靠得住的丫头给他做了妾。 固然是个恰当的比方。但二太太听云柯轻浅说来,心头一刺,想想。云柯也不可能是故意的,便忍耐过了。继续道:「也如你大哥哥般。这才是我们书香门第的正理。那丫头既然快显怀了,还是先定下亲才好。我想着,也不必叫你祸害其他家的孩子。你林妹妹孤苦无依,在我们家这许久了,好不孝顺温柔,我看着也喜欢,捨不得发送她出去。并澧儿,跟你感情也好,对罢?」 二太太特意嘱咐云柯要奉承好易澧。云柯以为她是贪财,也是人之常情,依命便了。哪知道如今还添出这一笔?他又笑起来:「太太说得都对。」 二太太不由得又看他一眼,没看出什么来,道:「你知道就好。」又忍不住加一句:「你倒像老爷。」 「谢太太夸奖!不敢当。」 掷地有声,惊飞了小雀儿,张开两翅飞呀飞的,飞到另一枝浓荫下去呆着了。 这一角的人,说话也说得安静: 「明珠,你也太大胆了。」 谢老太太语气倒是平静得很。 明珠笔直跪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碧玉替老太太打着扇,半个字也不敢求情。 「你们原来如今可以拿主意了。」老太太又道。 碧玉就跪下了:「正是任谁也明白不过老太太去!只要对老太太好的,我们非拿主意叫它办了不成;只要对老太太坏的,我们就得拿主意拦着她。我们的命是在老太太身上的。老太太动一动眉毛,叫我们死了也成。除此之外,再有第二个主意,碧玉第一个不饶她!」 明珠俯拜道:「老太太打也成、骂也成,只叫碧玉动手。休劳累了老太太。」 谢老太太嘆着,对封嫂道:「听听,倒是为我。」 封嫂道:「小姐说得是!这段时间小姐本就心烦,难怪还要分心给那四五等的丫头片子么?」 谢老太太冷冷道:「谢府的骨血!」 封嫂低头。碧玉也不敢言语。明珠只磕头。也不敢磕得太响,怕惹老太太烦心。她那磕法是最伤损的。不听太大响动,只伤骨伤肉。 三个之后,谢老太太道:「我教训的你都忘了?」 明珠就不再磕,匍匐着聆训。 谢老太太道:「与主子相关,再小也是大事。何况血嗣在兹,没事也生出事来!瞧,这不是有事了?」 明珠认错:「奴婢煳涂,没想到这层。都是奴婢的罪过!」 谢老太太又道:「你既瞒了开头,索性牙关一咬,就把紧了!如何又给二房松了牙关?」 那是二太太主动来问明珠,话里话外,竟全知了。明珠委实当面狡辩不来,只有招认。想着,这样一来,倒是帮青翘过了明路。青翘要是出事,二太太嫌疑最大,料想不敢罢! 谁知二太太这样快、这样毒、这样巧妙! 谢老太太喃喃:「二房倒也长进了。脑子是长不了的,但她好歹学会用有脑子的人了。谁?安大罢!她还容得下哪个别的?倒便宜了她,安大是个蔫儿坏的,才好给她出主意呢!」 众人谁也不敢应声。 谢老太太似从梦中醒来,对着明珠摇头道:「我对你最失望的,你知道在什么地方?」 明珠又磕头。 碧玉膝行道:「老太太歇着神。奴婢斗胆问老太太讨一柄令箭。替老太太问了。老太太看可好?」 谢老太太脸上不觉泛出笑意:「行。你问。」 碧玉就问明珠:「你想担着,却没称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你知道不?!」 明珠知道了。 碧玉偏过头看看老太太。老太太没反对,她就接着问了:「承老太太教诲这么多年,你给人家当了枪使,叫老太太面子往哪里搁!你知道不?!」 明珠知道了。 「既不是你去告密,谁透给了二太太。你知道不?」 明珠也疑惑着呢:知情者除了明珠本人。大概就只有青翘、云柯、云舟、宛留、还有明珠请的大夫了。连一干丫头都瞒得紧紧的呢! 难道是明珠看错了那个大夫,他去告密了?又或者是宛留干的?那末,明珠对自己的眼光再也不会有信心了。虽然碧玉一向也嘲笑她有眼无珠就是了……更可能的情况是。为了避免青翘干活伤到胎气,青翘得装病。而生病就要喝药的。那些药都特别注意不会伤胎,难道是有人发现了?这却又未免太细心了。云舟倒是爱好园艺,但对药理未必了解得这么透彻罢!再说老太太夫妻都信任她来查勘内宅。她要是个两面三刀的。云华墓地的秘密岂不更危险? 明珠猜测:会不会是哪个小丫头出于某种特殊的机缘发现了秘密? 谢老太太问碧玉:「你想呢?」 碧玉道:「奴婢只想,哪一个能把内情知道详细。而且能不引我们疑窦,还能从中得利的?」 得利的不是只有二太太吗? ——不,还有一个! 青翘经此,不但过了明路。而且可得二太太的垂允保护! 难道是青翘自己干的? 谢老太太缓缓道:「要真是她。这样深的心计,是不能留了。明珠,碧玉。」 两个丫头应着。 「你们小心看着。要是查到证据。你们知道怎么做了?」 两个丫头一先一后应道:「是。」 云剑一行人向北踏上赴试的旅途,却是天有不测风云。刚走出半里路不到,看乌云沉沉的压了下来。夏天的雨原来得快,好在是也去得快。锦城又是富饶之地,与大陵的很多地界一样,官道边隔一些路会有个亭子,亭前有个祈福牌。原是一些心善的有钱人建的,说是能祈福、赎罪。这亭子便可替行路人遮风雨、遮阳光,让他们歇脚。有些小贩走到这里,便顺便做做买卖。 云剑等人便到亭里歇着。 乌云压得紧了,如战幕张定,便见金线一闪,随后静得如窒息。云剑替宛留掩着耳。又几道小金线蹿动,「轰隆隆」惊雷打下来,雨随之而下,如珠擂鼓面,远远近近砰砰沙沙的响。 「下得快,停得也快了。倒是凉爽。今日还好赶路。」张神仙坐在亭前台阶上,将帽子摘下来拿在手里摇着道。 剑影高高大大的立在他旁边,如半扇门堵在那里,一言不发。 一匹马,哗喇喇穿雨而来。 马倒也普通,但骑士别看个子小小、驭术倒是精到,骑得飞快。 他是专追云剑而来。 他从离城带了个紧急的消息来,到得锦城边,晓得先下了马、装出无事样,且跟城门边歇脚的人聊聊天,结果得知云剑已登程赴试了。 唉!「朱门风流谢大」,又一次考试去了。难怪人们津津乐道。 这骑士信使,得以少走冤枉路,一径追来,对云剑报了这个消息。云剑脸色一变,想了想,道:「牵马来!」(未完待续) 第一章 携款潜逃 那闪电似一只眼睛。金色的,在乌沉云层中开出这一眼,天威凛凛,叫人不由得想:「怪道说神目如电呢。」 可这样威凛的天眼,一开也就闭了,既没有收伏一个两个野鬼,更没有烧破三缸两缸血泪。一闪,它就过去了,下界的惊心动魄、步步险情,都还要下界的小民自己承担。 沐白居只有一灯如豆,残焰低微。除了两个最忠心的嬷嬷之外,其余奴婢都不知躲到了哪里。 雨落了下来,一滴滴,大是大,倒没原先厚云和闪电预示的那么狂暴,像是天上神仙小气,珍珠口袋只拉开一条小口子,着那大粒珍珠疏疏儿的撒向人间。「啪啪沙沙」一阵,又停了。 沐白居的院门,有人行来,影子才拖至院门边,就有个机伶得不行了的丫头,从院角里飞快的迎出来,待看清了来人是谁,倒一怔。 那人笑道:「你怎么这样快?是知道我要来?」 双双缓过神来,忙让他到院墙下避雨处,行礼道:「婢子接到消息,只怕……张先生要来问话,特意等着,没想到是大公子。」 合欢树被风儿摇得像在哭泣。院里帘钩拖着长长的流穗。除了间或一声咳,别无人声。 这来的便是云剑,关心地问:「小澧儿呢?」 双双既想不到这种时候云剑还能笑、更想不到他能关心到易澧,只好道:「还没敢告诉小少爷。」 云剑点头:「便是这样。男儿家,功名靠自己双手去挣。我们的私塾总归让他上的。家产有没有,都不打什么要紧。」 双双只好点头应道:「大公子说得是。」 云剑又问:「姑娘呢?」 这便到节骨眼儿上了! 上次林毓笙听说朝奉经营不善、携款而逃,林汝海遗产几乎全没了。当即背过气去,差点没死了。但那时候,事情发作得没这么早。云剑已经考完乡试,特意回来安慰她。一身的齐整、一身的潇洒俊逸,坐在帘外怜惜地问:「六妹妹的病,昨儿兇险了一场?」 一晃眼,前生后世两茫茫。林代在窗内原是装病。那人走近。她忽的脚下一软、两眼模煳,喉头髮甜,耳际迴荡着一个声音:「大哥哥!你好、你好……」 唉。林毓笙那痴魂! 林代赌气暗道:「好好!叫你来!你扑出去再质问他一次,再吐血而死一次。再变鬼一次。随你!只有一件,这次你再叫我帮忙,看我还来不来!」 艷魂不答。只低泣幽咽,林代被哭得英雄气短。一口气提不上,眼瞅着要窒息。 这就叫被鬼迷!林代青春年少,就提前体验了一把老痰煳了气管喘不上气要嗝屁的快感。上次脑溢血死了多么干脆,哪里有这么难受! 她用眼睛求救。 可惜眼皮也垂了下来。隔绝了视线。身体出于缺氧的关系,动弹不得。她只能从喉咙里发出极微弱的呻吟。 英姑在窗帘下小心的窥视外头动静,听见林代的声音。只当她是按原计划在装病。邱嬷嬷忙着在分药——医生开来的药,有的左右是滋补品。吃着不妨,有的却是真要治病的,林代又没真病,不能吃,就要悄悄处理掉。邱嬷嬷尽心办这事儿了,也没注意到林代的求救。 外头,云剑对着双双总算问到了重点:姑娘有没有暗中动手脚?英姑蹙眉,有一点紧张:虽然估计双双不会反水,但万一她卖了姑娘,便糟糕了。然而,如果她能替林代在云剑面前担保,那比别人说什么都更可信。这就是双重间谍的特殊功效哪! 室内,洛月上前,熟练的一手扶林代上半身抬起,一手拍击林代后背,力道与频率都刚刚好。 标准的急救姿势。 林代借这力,把幽魂又顶回去了:「你不行的。这一战还让我来!」 幽魂总算消失。 双双沉默片刻,对云剑确认:「我都没发现姑娘做过什么奇怪的事。离城那边,应该不关姑娘的事儿。」 云剑之俊美、张神仙之金钱,都没有争取到双双的效忠。因为林代给的更多。 林代给双双的,不是利益,而是股份。 双双在林代的事业里,参与出谋划策,已经有了投资。林代若失败,等于她的投资都付诸东流。 人都是自私的动物。你给他一万两黄金,他榨干你之后一样可以翻脸把你踹开。但如果你取了他的东西种进你的土地里,他就会辛苦帮你耕耘了。 人同此心,心同此理。 林代在室内略作呻吟状。英姑出屋:「门外是谁?」 云剑持晚辈礼:「大嬷嬷,是我。」 英姑深深还礼,以棉布大帕子擦着眼角:「大公子!唉,这可怎么是好。老爷去了,现在又……这可怎么是好?」 林代在屋内问:「嬷嬷,外头是谁?」声甚惊惧。 双双代答:「姑娘。大少爷来探姑娘的病。」 林代便唤人给她更衣。 病在床上,自然穿着轻柔贴适的衣服,要见表兄么,哪怕不是脸对脸的坐着,也得换见客衣服了。这就是千金的教养。 云剑忙扬声对英姑、双双道:「自家兄妹。快请林姑娘别烦扰,伤了病体,倒是为兄不是。」 开玩笑!说什么自家兄妹,一个是谢家嫡长子,一个是林家的孤女,往上数到第三代才同父,仍不同母,似乎未可不拘礼数入夜披亵袍倚床相见。林代如今对这些花头经也透彻了,仍叫取出门衣裳来换。 雨点又落下来,英姑也请云剑进门避雨。云剑允是允了,只立在檐下,道:「林妹妹切勿麻烦了,不然我可就走了!放个帘子,我在帘外跟妹妹说话就好。妹妹体弱,切勿劳顿。」语气如春夜的潭,漾了暖融融波光,令人颇可沉醉。可惜是口深潭,波光底下是什么?谁看得透! 林代还是不愿答应他,云剑笑了:「快放快放!不然我这就闯进来了!一、二——」『 十足无赖!偏偏气定神闲,叫人怪不得他!林代忙忙挥手。洛月和邱嬷嬷一起划下帘帷。 云剑是等帘帷划定了,这才跨进门来。双双掇一只黑漆描金福磬纹靠背椅请他坐,表现得有那么点儿受宠若惊,很像没见过世面并且花痴的丫头,心里吃惊的却是:姑娘说防着他要来,他真就中断行程赶回来了啊!? 举城最受迷恋的贵公子,如今竟被姑娘弄于股掌间哦!双双悄悄的、用力看他:相貌是真好。喂,为什么有人可以长得如此赏心悦目,眼角眉梢,每一段都是风流逸致? 林代屏息,侧耳听着他的动静。 云剑嘆道:「气息还是弱,妹妹身子真该好好养养才是。」 林代暗自好笑,答道:「只是旧症反覆,劳大哥挂心了!」 云剑宕开一笔,就赞颂起院中的花木来,而后道:「都说草木感应天时地气,总要有旺盛气息滋养着,才能放芽鲜妍。我见花儿开得这样好,想妹妹此地一定福旺。妹妹的病,也肯定快好了。」 林代瞄了洛月一眼,道「借大哥吉言。」一阵狂风,吞没云华的尾音。雨势此时才真正发威,哗啦啦如整盆水向下倾倒的一般。 「妹妹宽心休息罢。一切有我。就算我人暂不在锦城,你只须信我的力量在这里护着你就是了。」云剑欠身而起,「为兄告辞了。」 林代一愕,倒没想到这种时候,他抛下一句好话给他,就能这般痛快离去,倒想留他再盘问盘问:「这样大的雨!大哥等雨缓些再走吧!」 云剑又笑,这笑声放肆了些,带着男性特有的雄浑魅力,让寂寞的病室都温暖起来。他道:「林妹妹,我不妨的!」 无畏的踏入急雨中去。 英姑看着小厮追了去给云剑打伞,便阖了门,迴转身奇道:「巴巴儿的跑来,就算信了我们,总也要有一番噜嗦,怎么这样干脆就去了?」 林代拉过洛月的手,道:「深唿吸。」 洛月手紧捏成拳,唿吸急促。她的力量,不足以伤人,只足以伤她自己。 跟着林代做了几次深唿吸,她才算平復下来。 林代好笑:这么快,一报还一报了。 林代先前遇险,是被鬼迷,这属于不可抗力。洛月呢? 林代就问她。 洛月掩面低泣,不肯说。双双不耐:「喂!现在什么时候,谁有时间慢慢哄你?你说出来吧!不跟我们说,还跟谁说?」 「双双。」林代叫了一声。 真是个急性子!不过,说的话还挺有效。洛月终于被逼得小声道:「六姑娘去世那年,花树都被刨得断根了。」 可不是嘛?如今窗外的木芙蓉,是云华过世之后才重新树起来的。 「不要紧的。」林代斩截道,「树是树,人是人。不用管它!我们出去之后,你们爱种什么种什么,实在种不好也让它去。这些都是小事,不要紧。」 双双满脸憧憬:要搬离谢府了? 离开这金笼银枷玉锁链,姑娘自己作主的府第,将会是什么样呢? ——是啊,她们只能另起炉灶,也不能回离城了。 因为,此刻,林汝海的家产据说已经被崔大管事败尽了。崔大管事目前已经携款潜逃。(未完待续) 第二章 风吟蝴蝶门 小厮急步跟着云剑,拼命踮高脚尖给他打伞。云剑不屑地把伞柄拔到一边:「这种雨,伞有何用?」 小厮可怜的眨巴着眼,纵有雨蓑雨笠,也还是满脸的雨水:「那大公子快回去换下湿衣服,泡个热水澡,换身干的吧!不然宛留姑娘要骂我们伺候不周到。」 云剑斥道:「她不是不在这儿吗?」 「呃……」小厮还在困惑,云剑已经拽步出腰门。小厮再追过去时,雨迷了眼睛,已经看不见他了。 云剑已经自己到了马厩。他的马一滴雨也没溅着,正嚼着干豆子。剑影铁杵一般立着,护着那马。那马倒是精心藏在阔大屋檐下, 「影!」云剑叫了一声。 剑影就把马牵出来。 风挟了秋意,暴雨而今是无遮无拦的浇在了骏马的头上身上,溅起一层水雾。骏马只是睨了雨雾一眼,神情之不屑,同它主人一式一样。剑影将辔绳递给云剑,云剑偏腿上鞍,纵马而去,剑影就跟在马后奔跑,跑得跟马也不相上下,「啪啪」一双大脚,溅起一路水花。 谢府在锦城南边的明绍坊。这一主一仆,一口气跑到西边,风吟坊,这是僧道侠娼、三教九流,五花八门,聚集勾留之地。这里的歌一向比明绍坊更劲、酒一向比明绍坊更辣、泪一向比明绍坊更烈、笑一向比明绍坊更响,就连雨,下得也仿佛比明绍坊更狂。 云剑打马一直跑进风吟坊的一道门里。 这扇门造型很别致,像一只蝴蝶,扬着两只怪俏丽的翅膀。人家的门前刻狮子,它这儿却刻了两个美人儿。都高髻披纱,那纱衣当然也是石刻出来的,却难得石匠那般巧手,看起来简直轻软得比真纱犹甚。在天好的时候,这只蝴蝶、这两个纱衣仙子,映着灿烂阳光,简直像要飘飘飞去。 即使现在雨这样泼、风这样刮。它们也仍然一派飞翔的姿势。甚至。天气越恶劣,它们越要飞,像风吟坊的很多生命。泥泞里都扬起头来,气魄比天晴时还更勇敢。 云剑打马入门,一条石子甬道,窄得仅供一马通行。两侧还密密栽的都是修竹,竹梢都伸到道上来。尖尖的迎着骏马的眼睛,马不得不放慢步伐、耐下性子小心前行,走不数步,前面一段朝北方向的竹子却全被截去了。只留下尺来长一段光秃秃的杆子,骏马高兴的嘶叫了一声,通过那一段时总算可以快跑几步。 甬道尽头。是一座小小的、拱拱的桥,白石砌就。白得像雪,拱起腰的样子就像只嗲极了的肥猫。桥下一湾水,没有种莲叶,坦荡露出水面来,是绿色的,尽着风吟坊所能有的气力那么绿、那么艷。那是水底青荇的颜色。 桥的那边有座屋子,还有两个一直服侍在蝶笑花身边的小童子。小童子是听见马蹄声就跑出来了,略一惊愕,旋即肩并肩笑嘻嘻站在桥头,等着接缰绳。四只手,像四瓣雪白的花儿。 他们穿的是一模一样的白衣,衣领缀着茸茸可爱的毛毛,每人撑一把伞,伞上画着胖乎乎的小狐狸。他们长得也像小狐狸,笑起来就更像:「大公子偏是这样的天气爱跑来跟奴们寻开心!」是抱怨,然而抱怨得娇媚入骨。 云剑一笑,把绳头抛给了他们。 那座小屋,闪着眼睛。静静等着他。 人有眼睛,所谓明眸善睐。水也有眼睛,所谓水似眼波横。小屋也有眼睛:黑漆漆的夜晚、黑漆漆的小屋,就像一个冷清的盲人。但若灯点起、窗口有光透出来,屋子便有了精神,如人的眼眸中有了光彩。 窗户就是一座屋宇的眼睛。 而这座屋子,窗口留得很小很小,细细的,有如一双倦眼,似睁非睁,拐子纹的窗格子,一格一格都嵌着不规则大小的琉璃,青碧色,仿佛异域美人的眼睛,清媚醉人。 屋子的门没有关。 确切的说,根本没有门。 只有几串竹叶,碧绿生青,似乎就是朝西那段路上刚砍下来的那些,编成了帘子,悬在应该是「门」的那块地方。大雨借着风势,毫不把这点阻拦搁在眼里,放肆的就扑进屋内——扑进了水里。 是谁说,「屋」里,就一定要是地面? 这座屋子里,墙内,门内,也还是水,比外头那一湾更清、更艷,水上飘着几盏琉璃荷花灯,微微荡漾,艷得几乎要死在了这泓水波里。 除了灯之外,水面上还有一样东西:桥。 很窄很窄、很细很细的桥,平平贴着水波,似一失足就要淹死在水里,那却未免死得也太艷丽了,因为它比那琉璃灯更绝,竟是血一般的红石,一粒一粒砌出来。灯光一映,它更有了啼血般哀艷的神色,宛转的桥身,就仿佛美人垂死而无力的裙裾。 这裙裾通向水中央的一只「宫灯」。 屋内最明丽的灯光,也就是从那宫灯中透出来。 它有八面,冰裂纹、亚字纹、龟背纹、万字纹、步步锦,每一面格纹都玲珑剔透,捧出格心图案,八仙过海、麒麟踏云、天马追风、岁寒四友,每幅都活灵活现。可惜格后都蒙着芙蓉薄纸,影影绰绰,叫人看不清灯里的情形。 云剑就是踏着纤艷欲死的曲桥,进入灯门时,已经只余一件亵衣。 ——对了,这「灯」倒是有门。 步步锦麒麟踏云的那扇格子,麒麟脚下踏空了,原来是给云剑留的一线门。 云剑进去,就把脚上的鞋子都踢了,赤着一双足,踩在地毯上。 「灯」里原来是一座小小的阁子,烧着小小的一团炉火。整个阁子地面,都满铺裁绒毯,绯地,葡灰团花的外边、驼色蔓草的中边、毯心织如意天华图。 云剑湿脚踏上干燥柔软的裁绒毯,舒适得简直要「唔」一声。至少价值千金的毯子,可就被他老实不客气的踩湿了。 阁里的人儿懒洋洋道:「你专能糟蹋东西。」 与其说是埋怨,不如说是一个呵欠。像迟迟春日,阳光那么暖,花那么香,花粉抖下来玷污了洁白的莲花瓣,花下的石鲢吐了个泡泡,就是这么样的呵欠。 他的模样儿也比平常在人前时还懒些,俯在炉前,像是被烘得一丝力气也没了。天空一样碧蓝而轻薄的纱袍披在他身上,映得他面颊肌肤更如处子般皎好。他的眉毛很清、眼波很倦、睫毛很长。 这是蝶笑花。 两个小少女,只比小童子大一点点而已,梳着双丫髻,戴着香喷喷的桂花,吃吃笑着闪出来,偷看一眼谢云剑俊秀的脸,很羞涩的垂下眼睛,看到亵衣下的线条,就更羞涩了,眼睛不知道往哪里放,吃吃笑得更大声,互相你羞我一指头、你拧我一下,扭着拧着竟然还有空腾出手来服侍云剑脱了最后一件亵衣,捧着衣物弯着腰熘了,只余桂花的香味、还有她们笑的余音,还在暖阁里迴荡。 云剑再次举步,不是向着炉子,而是向着炉边一个盆子。 那盆子一人高、一人宽,瓷制,从踵至沿,颜色由白渐进至天青,造型似餐桌上请客用的搁大菜的盆子。 这盆底也像有的搁大菜的盆子底下一样,置了炭火,可以将盆中菜品保温。 只不过,这个大盆子里面虽然也满满盛了汤,但汤里熬的不是鱼翅、干贝,而是白芷、江离——都是沐浴用的香草。 汤也不烫,最多比皮肤烫一点点,正好让人躺进去「哦唿!」一声,绝不会对人造成任何实质性伤害,只会把人泡得红通通的,像一只心满意足的大虾。 这是一锅上好的洗澡水。云剑沉入水中,「哦唿」了一声。世上再没有比淋了一场大雨之后泡个热热的香汤更美的了! 一定有所要求的话,倒是可以锦上添花一把。 「蝶儿,」云剑唤道,「给我推拿。」 「我不是蝶儿。」蝶笑花唇边逸出一抹不知是何滋味的笑容,「我只是个笑话。」 云剑掉过目光,凝视他片刻:「不,你是一出折子戏。」 他像一出折子戏,不想管来路、不想管去路,所有的美丽、哀艷、甚或是倦怠,都只凝缩在眼前短短一幕,没有明天。 他动人得,像是根本没有明天。 他在云剑的视线里笑了。笑得这样艷、又这样恹。他终于站起来,姿势也是恹恹的,似一株才抽出新芽、就已不堪盛大春光负荷的垂柳,每迈出一步,腰肢儿都是软盈盈的。 袍子落在地上,露出里头衣裳,是遍地金鸦青百花衣,现实中根本没人穿,是很难压得住的颜色。而他甚至根本没想过要压,只那么随随便便一站,秋风都要为他醉了。 他走到云剑盆边,胳膊肘支在盆上。刚刚那小少女之一,又奔了回来,手里捧着一只万寿回文金盏,仍然笑成一团,步子都要迈不稳似的,把金盏往蝶笑花足边一放,咬着嘴忍住笑声,回身又逃了。 蝶笑花伸出尖尖的食指,向小少女的背影指了一指:「你啊——」小少女不听,他也没脾气,自己弯腰捞起金盏,递给云剑。(未完待续) 第三章 曾记同船渡 玉手持金盏。金盏中盛着酒,酒色清碧,似外头窗格嵌的琉璃。 云剑啜了一口,放开手,酒盏就自己漂在汤面上,似外头的莲花灯。飘飘摇摇,把星光摇曳到人眼前来。 蝶笑花这里的所有东西,似乎都经过精心的布置,不但美,而且一定很实用,一定让人舒适、让人省力。 只有一个很懒、又很懂得爱惜自己的人,才会想得出这样的布置。 但截断的竹子又是为什么呢?云剑问他:「为什么把那些竹子截了?」 「因为忽然想看看那边的天空。」蝶笑花简短的回答完,道:「你怎么又回来了?」 问得比答的还要短。 云剑撒个无赖:「自然为了来看你。」 蝶笑花又笑了。 他笑得似孩子含到了块新鲜的饴糖。 糖块不过是哄孩子用的无聊小东西,但它到底香甜。云剑的话儿不过是哄孩子用的无聊小话儿,蝶笑花却也只爱它适耳,便笑了。 「真的。」云剑道,「看其他人,何如看你。」 蝶笑花道:「罢哟,这话可不吉利。公子远行,总要取个彩头。」 「左右不会有更差的彩头了。」云剑道。 这样使气的话,不像云剑日常口气。蝶笑花挽起袖子,把一双青葱縴手探到浴汤中,轻轻摇起涟漪。云剑道:「你还记得林姑娘?」 蝶笑花记得。 霖江边,群盗出现时,三人有缘同舟。 云剑又何尝会忘记! 那时,春气融和,船儿扬帆。逆着霖江北上。 这船是云剑订的。船主专门做大家大户客人的租船生意,很懂得水上门道。云剑特意问林代:「你看这船外表普通罢?」 林代含蓄道:「质朴沉稳。」 云剑道:「正是如此!外表极尽简单低调之能事,走得却很稳,你看里面,舱室布置得当,住起来没有一般船舱的逼仄感,日常用品也都有考虑到。大至帷幔、小至一个杯架。都有体贴设计……」 云剑到此处,林代忽道:「正像大哥哥一样。」 一样什么?这话接在云剑话尾,意思应该是:像大哥哥一样体贴。 话意婉然。再衬上林代天生的娇美语态,更如小泉般美妙。云剑听得一愕,望向林代,林代侧眸望流水。若无其事,仿佛刚才一句。也不过如风动水流,自然而然,别无他意。 云剑不由得想起蝶笑花,也会来这一手。似有情、若无意,把人心勾起来,那傢伙却又退开去。偏又不退利索,回眸一望。似笑似嗔,格外叫人眼痒心痒、还有牙痒。 至于林代……她已低眸望着水波,神色蕴籍含蓄,却自有番姿态,似青云低低、轻烟冥冥、游丝裊空,曼妙至极,而无可追究。 云剑见多风月,至此也不久心中一盪,暗道:林妹妹豆蔻初长成、深闺人未识,若放出去比较,只怕大江南北,也难有能与之匹敌的了!——唉,近在咫尺,都有这般神仙姝丽,是我不知道的,大江南北,重重深闺中,又有多少秘珠幽姣呢? 想到这儿,觉得意涉于邪,便不再想,主持安顿林代及她带的一众下人安居。 上一世,毓笙在自己家里呆不下去,求云剑带她走,形如逃难,生怕再给别人添麻烦、惹人厌恶,连下人都没敢多带。好端端一个富家女,真真儿把自己搞得孤苦伶仃飘零他人篱下。换林代品评:何苦来? 这次她是求云剑带契,心里知道谢家是想她去的,各有所需,不必客气,再仪从整齐,也是两家的面子,何况有伺候嗣子易澧为藉口,林代理直气壮。再不会傻乎乎自行减裁。当下便由英姑作主,择其要、删其繁,总共选了六对下人,男女各半,箱笼八担,日常用度及送人礼品都在里头,一总带上船,须臾安顿完,也并不怎样费事。 船往北去,遇风则扬帆,不然则靠橹桨。所谓橹,是改良型的船桨,比一般的桨更长,几枚连排,从船边伸出来,一组一齐摇动,风般快。 这个季节,风也多是南边吹来的薰风。帆总是张着,借了上头鼓鼓的风力、下头憋足了劲的橹力,日夜兼程,比马车快得多,舒适度么,则见仁见智。 应该船上的空间比马车上大多了,一船能装下那么多人,困了还都能躺着睡觉,腰背酸了,还能到甲板上伸展伸展胳臂腿。马车驶在路上碾着石子砂子砂子石子,咣啷惊铃咚!一路的啪啪啪啪颠。船则晃晃悠悠、晃晃悠悠,来得舒服得多。 可问题是,有些人会晕船。 对于晕船的人来,没有比坐船更恐怖的事儿。身子呆在船中,就犹如人间地狱。这一船载的客里头,已经有几个吐得天晕地暗,躺在舱里,爬都爬不起来了。林代从前别晕船,飞机大炮都从没怯场过,今儿竟然晕起来。难道是魂魄进了陌生的身体,呆不安稳,一经晃动,就有些儿迷离?林代魂不守舍,整天在床上挺尸。 云剑的品味,纵然他的敌人都不能不承认,那是高到一定程度了。他这几件小玩艺,林代确实看着好,云剑慷然道:「既然妹妹喜欢,就送你啦!」 上一世也是如此,毓笙不谙世事,还真受了,结果入了谢府,四小姐云舟来帮她布置房间,看到这些物色,抿嘴笑道:「人没到,东西已经送到囊中了。原来不用我多事帮忙的!」 毓笙脸上晕红,幸而云舟厚道,只衬了这么一句,该帮的照样帮,其余也未再多提。可是到后头,暗里就有人对毓笙指指戳戳:「人还没来,就问公子要东西。贪财也不是这样贪法!」七小姐云蕙年纪小小,嘴舌却更是尖刻,把毓笙憋屈得咬着帕子、躲在被里不知哭了多少场,对云剑今后赠的许多东西也不敢再收。大家过日子,都有许多必需品,平常可能感觉不到,在外头作客才会发现,这个不方便、那个不趁手。毓笙如此纤弱的人,在这方面尤其受苦,自从不敢收云剑东西之后,对谢家其他人的礼赠也不敢多收,生怕又被人是贪心,平常有什么亏短,自知是客,也不敢就向谢府去索取。身子白在锦绣丛中,吃了那许多不出口的小折磨,真如华裳上生着小倒刺,肉眼不可辨,酸麻痒苦只自己知道。 这一次,林代就给了个眼色。英姑出去回道:「姑娘又使脾气了,老身都不敢学。」 云剑只好做大度状道:「妹妹新经离丧,又背井去乡,也难免心里憋闷——她什么呢?大嬷嬷但转述无妨。」 英姑道:「姑娘委实任性!她道:『原来我是贪二哥哥这点东西,才上船来的么?』」 云剑听着英姑学的娇问,想着她那双眉毛,青青裊裊,蹙起来时也似林杪凝烟,烟横风转,叫人无从争竞起,唯剩拱手告罪的份:「烦请转告姑娘莫生气,总是为兄的错了!」 林代再叫英姑传话出来,叫云剑好好备考,给易澧也做个榜样。 而后林代晕得更重了,云剑再要给她鼓捣什么妖蛾子,她真没精力理会了。晕船不是病,病起来要人命!林代一把鼻涕一把泪,世界末日也不过如此。 易澧倒是还好。一个舱房,专辟给云剑和易澧用。两人对坐,大脸对住小脸,咬牙切齿的啃功课。 一个啃棋谱,一个啃圣贤书。 啃着啃着,大脸的那个敲敲小脸的那个:「喂,棋谱而已,有必要这么痛苦?」 易澧哼唧了一声:「你呢?你有必要,这么痛苦?」 云剑拍着自己的书:「这上面全是字!全是字!看到没有?难吧?」 「等我认字我就会看了。」易澧一点都不以为云剑的功课有多难,只对着自己的棋盘揪头髮,「姐姐给我的棋谱,都没有字。都是格子、棋子。这个特别难!我都不会!怎么下啊?都看不懂!」 换个人也许会好言哄他,云剑却剑走偏锋,面目狰狞的恐吓他:「等你认了字你才知道。有的字,你就算念过,摆在一起,还是看不懂!」 「呃……」易澧已经无语了。 「还有,你对着棋格,不知道怎么摆棋子对吧?以后你对着作文簿子,不知道怎么摆字!棋子就是黑白两种颜色对吧?字有几千几万几千万个!不同的字效果都不一样。你想想,怎么摆?」 「……」易澧目瞪口呆。 「不过还好啦。」云剑摸摸他的头,安慰他,「你柯五哥也不爱写功课,对逃课很有心得。你可以同他作伴。」 「……我告诉姐姐,你教我逃课。」易澧果断道。姿势非常之狗腿。 「你以前见过你玉姐姐?」云剑摸着下巴,玩味的审视他。 易澧已经没有见过林代。他也不知道云剑为什么要这样问他。不过凭着神秘的本能,他感觉这问题还是不回答为好。他保持了沉默。 云剑也没有进一步逼哄。 外头风送来音乐声。(未完待续) 第四章 妖精唱戏度我舟 易澧以前也听过戏。 城里的戏班子,常年累月在大戏台上唱,每次少则提前几天、多则几十天,在戏台前摆出大大的招牌,吹嘘戏码多好、老闆又有多红。 ——所谓老闆,便是戏台上名角的尊称。譬如有个盖叫天,唱得好,人家就翘大拇指称颂盖老闆;又有个小露红,红透半边天,那阵子人人嘴里都是「露老闆」。这种是货真价实的戏台上的角儿、粉墨中的老闆。至于日常来去、街头巷尾,什么「鸩老闆」、「甲老闆」、「牛老闆」、「薯老闆」,名气都没到那个份儿上,不知算第几线刨食的小鱼小虾,组台的真正幕后老闆要赚钱,名角儿请不到,替这些小鱼虾们挂起牌子,一样吹嘘为老闆,反正一般人也听不出来。 易澧在外头蹭戏听,就觉得好听,也不知道哪里不对。 他进不去戏台。就算那种小鱼小虾挂牌唱的戏,也不是他能买得起票进去的。 戏台里的座位分为三等。第一等,达官贵人及其家眷,不但要有钱,更重要是得有权势,戏台常年替他们留着包间,包间钱一年一结,甚至不用结,只要遇着什么事儿的时候,那些达官贵人能帮戏台台主点话、帮点手,台主还得倒过来给他们送礼! 第二等,有钱人。这些有钱人能坐在很好的位置上看戏。台主也很巴结他们,有戏了就招唿一声:某某大爷!最近有戏也!什么戏?阿鱼的!嗨,瞒谁也不敢瞒您大爷,阿鱼是嫩点儿。可那嗓子真真的祖师爷赏饭,大爷您最懂得鑑赏了。差的就是点儿火候。巧了!这次的琴师,请的老琴师!弦上四十年了!能把他嗓子衬上去!如此一来,真比锦城的蝶老闆、京城的盖老闆,也不逊色的。我能吹么?嘿,大爷您来看了就知道!是,还是老座位!小二、小乙,给大爷打手巾把儿递瓜片碟儿别躲懒。当心一个脖子拐把你们丢姥姥家去! 第三等。有那么一点儿闲钱的人。这种人看到戏台前挂出的招牌,就来买座票,有时戏台方面还拿乔。这次戏特别火爆,好座儿都没了,这些人还得另外再掏点儿孝敬,是给老闆彩牌上添朵花、给小二哥小乙哥们抓把瓜子嗑的。这样才能弄到座儿。 第四等,牙缝里硬挤出几个钱来看戏的人。这种人实在拿不到座儿了。只能站在旁边看。为了避免影响前排的贵人们看戏,站看只能在戏台座位的最后面,不能越过中线。所以站票的数目也有限得很。真遇到好戏,连站票都一票难求。 易澧一年到头。拿在手里最沉的就是六六三十六个铜钱,还是过年的零花钱,而且不过多久。爹娘又以各种藉口,譬如帮他买点心、做衣裳什么的。陆续又要回去了。他可实在没钱进戏台子里逛,也就在外头蹭蹭热闹。 每逢开戏,戏台外头小贩云集! 什么杏片梅子姜、切糕蜜麻花、风鸡牛舌、腌笋酱菜、米酒果茶,熙熙攘攘、争香斗妍。摊子时而错落、时而挨连,比诸葛武侯的八卦阵还磨人。看戏的,从这里头走,少不得带点东西进去。进不成里头看戏的,就在外头消遣。这儿直如「月初」、「月半」定期摆的集市一般热闹,所谓「戏集」。戏开演了,戏场里还会有伙计走出来:「嘿,那卖酸辣泡螺的!来一份儿。我家要!」——这是帮看戏的贵客买零嘴儿的。 一边锣鼓咚嚓、一边买东西的挤进挤出,易澧就跟小伙伴们一起,混迹在里头,呆看吹糖人、捏面人的,仰脖贪婪吸气,觉得空气都是甜的。 这是一年到头,他们难得不用花钱的娱乐了。 偶尔哪个小伙伴手里有一个闲钱,买一捧香脆极了的爆米花、或者云一般的棉花糖,所有人都贪馋的瞅着。那般风光!纵然一群老秀才里,忽然考进了一个进士老爷,同伙们的羡慕嫉妒恨,也无过于此了。 易澧把戏集当作节日来过,耳朵里听见戏台里露出的一段半段锣鼓、一声半声唱腔,也都美妙极了。 我们爱一种气味、一段声音,有时并不因为声音或者气味本身多美,只因为它们预示着能给我们带来的美好享受。易澧爱着戏集,从而把与戏有关的都爱上了。 外头风送来弦管声,易澧就竖起耳朵:「咦,有唱戏?!」立刻自我否决,「不对。没打鼓。」 云剑失笑:「你很懂戏!」 听起来是表扬,易澧就故作谦逊的低头、实则得意洋洋的笑了。 这弦管声落在船上人的耳朵里,他们道:哦,有哪个琴师在拉调子嘛?等一等,不知会不会有人唱?——他们很知道唱戏不必非锣鼓不可。一琴、一条嗓子,足矣!船行至野郊,别指望有什么名角儿,只要唱得够味道,也能叫船上人听得乐一乐了!听琴拉得还行,他们就等着听唱。 这弦管声落在剑影的耳里。那同样被晕船所苦的胡奴大汉呻吟声停了停,略撑起身子,听了片刻,才继续躺下去。 这弦管声落在张神仙耳里。张神仙叫苦:这是妖孽的勾魂曲啊!勾的是公子的魂啊! 正这么想着,云剑就出来了。 张神仙苦着脸迎上去,叫一声:「公子!」其他啥也没。啥好呢?管弦在耳,一孽难逃。 云剑若无其事:「走,咱们看看剑影去。」 剑影出生于高山,那山是中原人想像不到的那么高,最高的山顶上,终年戴着雪帽。那里的人都长得结实,像一年年压下来的冰雪;肤色都黑,因为他们离太阳太近了。春天到时,雪融化了,一条条泉、一道道瀑往下流淌,往南成为中原众多水的水源由来,往西则滋润了诸多小国。可惜,在高山上,没人行船、也无法养鱼养菱。那些再清澈不过的水,流了也就流走了。 后来,剑影被北边的人掳掠为奴,带到大草原。那草原是中原人想像不到的那么辽阔苍茫。苍茫之间,也会有银亮的大河流过,剑影渡过几次,一渡就开始晕,幸亏还没真到吐出来,船已经到对岸了。 对剑影来,水是用来滋润土地的、船是用来渡水的,他尊敬它们、而且可以有限度的忍受。 被云剑带到中原腹心地带,剑影才知道:可怕的中原人!竟然真的会把水道当旱道一样的走!晃晃悠悠,似乎是那么温柔,实则根本踩不到底啊!让他的心像踩一块西瓜皮似的,滑啊滑啊落不到实处,而且速度还那么快!最快的时候比马都快!叫人怎么办? 剑影只好趴下,而且吐了。 船工都很有经验,而且对待他没有对付林小姐那么周全体贴,也就是利索塞给他一个桶,叫他躺平了,别动。 剑影唯一的动作就是吐。 先还有东西可吐,后来吐出来的都是水,再后来水也没了,就干呕。 云剑来看他时,偌大的精壮汉子,被折磨得连起身请安的力气都没了。 「把船停下吧。休息一会儿。」云剑道,「反正现在风也小了,船也走不了多快。这点行程我们损失得起。」 张神仙很不贊同:他知道云剑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然而云剑是主子、他是下人。他不贊同有什么用呢? 「放心放心!我不会荒唐到叫你另投明主的!」云剑搂着他肩安慰他。 云剑这个动作、这个语调,用在小姑娘身上,那是一用一个准。用在幕僚身上,效果也一样。 张神仙对付云剑还没有宛留那样有办法,只能长嘆着让步:「我哪有什么另外明主可以投?」于是吩咐停船。让一些晕船太厉害的,可以到岸上稍微休息一下。 那时暮色四阖,岸边的石头上生着一层薄薄的褐色苔藓,江浪在苔上拍起白沫。船上已经点起灯,外人只看得清头尾朴素的风雨灯。至于船舱中的灯光,被船窗隔了,只有一点蒙蒙的光透出去,哪里照得到江岸。船工特意人手一盏灯,照着客人们上岸暂憩,并且关照:僕人先上岸,再上主人,只坐一坐便回船,重要东西先不要搬上岸。 这都是走惯江湖的经验之谈。水道上盗贼多,虽清平世界朗朗干坤,一不小心还要出事。唐静轩河上被强盗们智劫一事,周孔目都抓不出来。前车之鑑哪! 有看官就问了:本朝太平盛世,何以也会有此等烈匪? 唉!太平盛世不假,离、锦等城也都是花团锦簇的好城池,治安却也就是这样子了。天子脚下还有混混呢?何况外地,总难免有些大盗、小贼,四处钻空子作案,像苍蝇般飘忽,官府要逮也使不上力。老百姓若不想吃亏,最好自己小心点。 云剑雇的这条船,有体积、结实,不会被小贼船一撞吃亏。船上有棍棒、渔叉、还有鸟铳!以防万一要打架用的。(未完待续) 第五章 顺手遛良驹 大船不但桨、帆都结实,窗子也造得很到位,至夜,窗板一拉,里面的灯火就透不到外头。灯火不外透,就可以防止外人看虚实。 船靠岸,搭了船板,谢家僕人们去,张了声势、四面围定,轻易不叫白闯们进来。至于船上财物,更是不许随便搬来搬去,免得出乱子。何时停船、何时启程,也都好,以策安全。 男眷先下,看着屏风张定,女眷再下。次序井然。位置也选得好,一有风吹草动,立刻可以上大船。大船立刻就可以开出去。一点漏子也不给贼人乘。 易澧因是小孩,人家怕他出事,早已耳提面命:「不跑远!跟着姐姐、嬷嬷们。岸上我们就歇一个时辰。船上会敲梆子,到时候,梆——梆梆这样,叫上船。便上船」 易澧点头答应:「我知道。我不乱跑。」 「真懂事。」林代亲亲他。 易澧从脸上一直热到心坎底。 云剑牵着马过来。 「二哥哥不守规矩!」易澧立刻告状。 云剑刮着脸皮臊他:「出卖我!以后不带你跑马了。」 「你现在还要带他跑马吗?」林代蹙眉问。 「不至于不至于。」云剑一迭声道,「我这马是不遛不行了。可怜见的,它也晕船!」 那枣骝骏马,是云剑的爱驹。他在外游歷,就爱跨这匹马。林汝海过世时,他也正骑马在附近,接了丧报,就一鞭赶过去了。如今要带毓笙北上,他把马也装上船。船工拍胸脯保证:他们照顾各种牲口都有经验!——啊。对公子的名马,不能称为牲口——总之只要会喘气的,他们都有经验!以前有位小姐,娇弱得呀,阳光晒晒都要晕倒的,他们也把她运过去了,没把她半路儿运死。还有位病人。病得气若游丝。他们也把他运过去了,没叫他半路断气。所以呀,客人甭担心。瞧好儿吧! 船工话。往往夸张,这且不论。重点是他们确实能运、也确实有祖传的法儿和方子给乘客保命。就是这过程中的痛苦消除不掉。所以剑影还是要瘫在舱底像鱼儿一样张大嘴喘气,一旦脚踏实地,立刻双手双膝都撑在地上。感慨得不出话来。 而云剑的爱驹,也被颠得七晕八素。很高兴能到岸上遛个弯儿。 这匹骏马,平常很听云剑的话。云剑把易澧这样的小屁孩儿放到它背上,它也肯驮、而且驮得稳。但如今它身体不舒服、脾气也跟着不妙,云剑就不敢带易澧了。他道:「我自己去逛逛这匹马儿。开船前就回来。」 林代微与英姑示意,便与易澧并坐,看风景。 霖江流到这段。比较荒凉,分出一条小支流。没进草色柳烟中去。 这地方,有时也会繫着些船儿,往往是小渔舟,借着月色打鱼捕虾的。这种渔家,都穷,最贵的家当不过是这条小破船,船板破了、再钉一块,钉子锈了、再换一根。渔也一样。缝缝补补又十年。强盗都不屑得来打劫。渔家啥也不用担心,爱停哪停哪,哪天捉的鱼多,可以多换点米、不定还能扯一尺布。捉的鱼少么,好歹胡乱弄点小东西,至少也不会饿死。手头若有二两劣酒,那更妙!烤了那种小到卖都卖不出去的鱼虾蟹,嘣叭叭嚼了,用劣酒冲下肚,倒头便睡,等醒过来,还泊在老地方,身边什么也没少,或者缆绳松了,已经顺流被冲下去。也没事儿!睁开眼,辨辨方向,又能驶船了。不会像阔人们、贵公子小姐们一样,又是怕丢了金碗银盆儿、又是怕风吹坏了脑仁儿。 对于这些穷渔夫来,唯一的担心,就是等老了,这里痛那里痛、船也驶不动了,如何是好? 所以他们打起鱼来,也特别肯冒险:打到好鱼,赚点钱,如果攒够了,通过渔帮大哥牵头,可以去认一个义子来养老。打不到好鱼,死在水里,那就死球的!还不用担心老了怎么办了! 这些渔夫们,唱的歌,也是渔歌,三分水气、三分苍迈、三分烈,另加一分问上古渔人们借的高远。 林代抱着易澧坐在岸边,欣赏着这样的渔歌。先前隐约的管弦声,却低下去、远了去,如今已经听不到了。 只有云剑还听着。 管弦在往远处走,云剑便是追着管弦在走。 终于他见到了拨管弦的人。 人在船上。 小小船儿,两头尖尖翘起,舷尾放着两盏大瓣莲花灯,没点,似一双没醒的梦,沉沉的静在那里。船头两行细巧烛笼儿,也黯着,如懂事得叫人心疼的小侍儿,素衣敛袂,侍奉着主人。 主人披一件青衫。 不是秀才拘谨的青衫、不是小官儿迎来送往的青衫、不是侠客在风中畅意飘拍的青衫。这件青衫,青似春天叶子拧出来的血,形似醉于流泉而失足翩落的蝶。 它借了些早已失传的古制、并加上了今人最狂野的想像。 现实中没人会这样穿。 除了戏中。那抹煞了现实与梦想、模煳了规则与界限的戏台。 唱戏人,披青衫,将规行矩步唱作了岁月流殇。 这条无灯的灯舫上,披着戏衫的戏中人儿,却没有唱。只是无情无绪的垂手拨弦。 是无情绪,却已风流情、水含绪。那把琴儿仿佛都已经醉了,着那美人手儿轻轻一拂,便自动的吐露出千年的幽怨心曲:式微式微胡不归。 天晚了,天晚了。我在这里,你在哪里?为什么还不回来? 云剑正是踏着这曲儿而来,看到那人,却又头痛般举手撑住了额角、牙痛般呻吟嘆息:「蝶儿!蝶儿!」 琴音停了。 手如蝶翼,停在弦上,抚下了琴弦的颤抖,蝶翼自己却颤起来。 那两个素衣小童子,忙忙的从船舱中奔出,点起船头的素烛笼,动作既轻巧、又可爱,远望去真似一双懂事极了的小狐狸、小猫狗,那一类的小动物。又或者是绒花瓣扎成的花球、被风吹动的罢!吹到哪儿,哪儿的烛笼便亮了。船头清蒙蒙的亮了,他们可爱极了的向云剑遥遥行个礼、似乎还吐了吐舌头,就躲进船舱中了。 青衫人儿半倚船舷,并未回头。 云剑拍马向前,嘆息着再唤一声:「蝶儿!你怎么来了?」 这一声里的无奈、与呵护,若叫某些姑娘家们听了,准酥软在地、将一身都付予云剑,从此生死予他。 青衫蝶儿却不搭理他,将琴在船板上只是一搁,竟起身避往船舱里去。那一起、一避,纵流云回雪,其秀媚无以过之,步法身态竟不是人间所有。 云剑长嘆一声,点足而起。 青衫蝶儿若是等一等,云剑就能拉住蝶翼了。 蝶没有等。 你几曾见过翩然蝶儿会等人? 云剑足落于船舱上时,青影已经闪入船舱中,却有一段水袖,盈盈拖在门外。 水袖白如一段月光。 不管戏子唱的是什么,不管戏服是红是黄、是绣凤还是刺蟒,拖下来的水袖,永远是白的,如一切都涤净后的流光。 有些戏子的水袖,远看着白,近看,其实已经很旧很脏了。越是白的东西,越是不耐磨折,尤其在那朝秦暮楚的戏台上。 这个人的水袖,却永远都是洁白的,点尘不染。 枣骝马儿自己慢慢在岸上转悠、活动活动腿脚、找草儿吃。船舱中幽幽的一声嗔:「你怎么来了?我怎么来了?」 云剑眼中无奈之色更浓,弯腰拣起那把琴,道:「如此,我替你把弦,你替我笑一声如何?」 不待回答,便拉起琴弓。 弦如急雨,一阵杀伐,骤停。 停了有一段柳丝那么细的窒息。 舱中掷起清音,确实是笑,直朝月穹掷上去,浮华倾尽,一束清心,却原来是哭。 那如笑的哭、成哭的笑,最断人肠。 伴这断肠声,起一句悽厉念白:「月儿啊月儿,从明天起,你再也照不到我——蜀国的山河了!」竟是生行的《哭祖庙》,且是老生。念白毕,云剑承弦,青衫唱者便起唱道:「未见先帝血泪抛,一见先帝心如绞。皇祖开国创业艰,赤手空拳兴皇朝。」这样峻、这样怒、这样清朗朗的凛厉。 舱尾一个童子往云剑来路上望,微微一怔,回头想向主人什么,另一个童子摇头阻止了。两个童子都重新安静了,垂袖侍坐,如同根本不会出气的纸剪假人儿,听他们主人一路急板下来,哀切激昂,不似唱前人戏文,竟似祭自己家国,唱至:「眼前若有你先辈在,江山哪会就此终?」声遏行云。云剑手中弦音,竟随之一恸而绝,只余潺潺流水声。青衫人缓过一口气,便转为清唱道:「夜沉沉,风萧萧,满地银霜……」已是最后一段,连排四句,每一句前头都有三字叠应,清铮铮铺下去,好似风拍铁马,唱得深了,像什么鬼狐在夜啼、又像杜鹃儿哭啊哭的便呕出了一口血,到最后,「我泪洒胸膛」时,揿着胸口,一个踉跄,力竭倾倒。云剑双臂扶住,抬眸,望向来路。 两个童子膝行向前禀道:「老闆起唱时,客人就来了。」 客人是林代。 邱慧天、还有英姑,一起护送着她来。(未完待续) 第六章 捉姦在船成三人 林代不是晕船了吗?为什么还会来? 开玩笑!晕船不是病。在船上死去活来,双脚踏地,沉疴顿消,吸进一口新鲜空气,依然上山能打虎、下海好擒龙。 林代安了心要追来看看云剑捣的什么鬼。 谁知就捉姦在船,面谒了鼎鼎大名的妖孽。 上一次林毓笙宿在船上,心伤神倦,没有追着云剑前来,并便没有见到这个妖孽。直到后来谢府喜事,请了名角们来府里唱连台本戏,当中自然有挑大樑的蝶笑花。开戏前,大太太了句俏皮话,拿蝶笑花的美色同毓笙作比,毓笙觉得受了侮辱,气得心痛病发,只好回去卧床,一场戏都没看成。 ——侮辱? 新新!林代见了船里两个人,只觉得赏心悦目,纵然不是腐女,都想喝声彩。谁如果这时告诉她,她的新皮囊跟这妖孽不相上下,她只会惊喜道谢,哪有什么心绞痛好发作? 她笑吟吟望着船里的两个人。 蝶笑花也带着意外与掂量的神色,望着她。 云剑吁出口气,道:「妹妹远路而来,可倦了?上船来坐坐如何?」 林代应诺登船。 船靠在崖边,船舷比岸还低一点。搭板在岸那头比较高、在船这头比较低。从岸至船,其实是「下船」。 风不大,船上帆拢得低低的,如人的衣角,轻轻拍拍的摇,细浪、小船与搭板,也随之轻轻拍拍的摇。 船秀气,搭板也修长,只宜独行。不适合僕妇搀扶小姐行走。 林代足落小船甲板时,小船又一晃,林代也跟着一晃。 小船上一双雪白小狐狸般可爱的小僮,一边一个,搀住了林代。他们仰脸笑,笑容也像狐狸尾巴般,毛茸茸的。叫人心底痒痒。 云剑口唿妹妹。替林代介绍:「这是蝶老闆。蝶笑花。」 蝶扑花醉,笑意弥望,却不知是蝶莞尔。还是花嫣然。 林代一路有所耳闻,此时不动声色扬了扬眉毛。 不愧癫狂戏子,绝色倾城。上一世,云剑是为了他。才拖延着不肯答应与毓笙的婚事么?那他对毓笙之死也算负有责任了。 林代从容坐下。 会为一个男人相思成疾、激怒而死,林毓笙自己对自己的死负有最大责任。林代暂时不打算替她谴责别人。林代没那么空。 云剑摸摸鼻子。觉出了气氛之尴尬,也体会到自己有责任打破尴尬,灵机一动,有了主意。嗔怪毓笙和蝶笑花两个:「你们啊,真不懂事!」 完全是长兄责怪幼年弟妹的口气。 他的手首先指向蝶笑花额角:「你!半夜三更,荒郊野邻。就这么条船,就这么两个小孩子服侍你。点着灯、拉着琴,怎么得了?你怕强盗不来劫你是不是?!」 名花倾国,泊船荒郊,燃灯求欢,这确实是诱人犯罪的架式。 云剑继续对着林代:「妹子你——」 林代实也倦了,手肘支着船舷,螓首靠在手臂上,那么点儿委屈、那么点儿恃宠而娇,鼻腔里若有似无漫然一声:「嗯?」像在乖乖聆训、又像顶嘴,顶也顶得娇软,似新出壳的小鸟雏黄绒绒的脑袋,叫人怎么气得起来? 云剑训不下去。 蝶笑花掩袖「嗤」一声笑。 那笑声似为讨美人欢喜而手撕开的丝帛,偏是手又柔、帛又软,还没听得真,已经掩了去,叫人无可奈何。 云剑左右是这样两个绝色的纤美人儿,偏又都是妖孽的气韵、玲珑七窍的心思,轻一句不得、重一句不得,叫他沖天剑意,至此也化为泥滩里胶了浅的船儿,进退无力,只有朝邱嬷嬷深作一揖,苦笑求情:「嬷嬷,这样晚,路又难走,怎么能叫姑娘来呢?」 邱嬷嬷也诉苦:「二公子,你又到这里来做什么?这、这——」睨着蝶笑花,实在不出话来。 勐听一阵声响。 如狂风折枝,然而狂风哪有这般粗笨! 如勐兽践林,然而勐兽建有这般狡恶! 当中还夹杂着些鬼哭魔笑,然而鬼魔又哪有这样容易降临人间! 这来的,是绿林的狂风、江湖的兽,是打家劫舍的魔与鬼! 云剑、邱慧天挺身而出御敌,蝶笑花伸縴手,拨开舷窗缝,将云剑英姿看在眼里,轻声道:「我若是真正的老闆,此时得叫一声『赏』,叫人撮十簸银钱撒上台去!」 音质如雪花轻轻敲落在凝冰的鸳鸯瓦上。 林代听着,但没有作答。 一个好人家的规矩女儿,不应该和一个戏子对答。 ——一个好人家的规矩女儿,根本不应该和一个戏子挤在一个舱里。 林代本质上不算什么「规矩女儿」,但来这么久了,也总学会装装样。何况她又懒,不话总是省力气的。她索性往船舱上一靠,望着这绝世伶人。这么近的距离,看见他的侧脸线条衬着古朴的舷窗。真美呵!前一代最引人唏嘘怀念的明星艺人也不过如此。这一代?林代这一代已经没有这样文质彬彬的美男子了。一切细节,额前垂挂下来的青丝也美、扎起发缕的素绣丝带也美,太消瘦的耳垂与下颌线条也美,素文青质的衣领也美。他的眼睛呢?林代终于暗嘆着掉开了视线,没再凝望下去。 他的眼睛似含着沧海月明珠有泪、那样清微而迷濛的光。 邱嬷嬷宽厚的肩臂,紧紧护着林代。 蝶笑花却没有人护。 小船如受惊的马,去势一阻,在江心中乱转,林代如何受得了?早往旁边倾跌。幸亏邱嬷嬷身坯大、力气大、稳得住,伸臂将她抱牢。林代百忙中抬眼看蝶笑花。 小船走、小船阻,蝶笑花神情都一样。 只不过,小船走起来的时候。蝶笑花淡淡依在舷窗边,而小船转起来的时候,蝶笑花淡淡的随船倾倒。 林代还以为他有什么法子呢!谁知也不过像风中的飘蓬、过了季的残花,倒就倒下去。 林代人在邱嬷嬷怀中,手伸出去,狠狠攥住了蝶笑花的手。 蝶笑花倖免于摔跌,惊愕的抬眼望林代。 这女孩子的手。纤弱如花茎。却韧如柳。纤与韧之间,又透出一股子狠劲。 林代把他的手抓过来,压在邱嬷嬷的臂膀上。对他道:「你也攀住嬷嬷!」 邱嬷嬷闻言也有点儿愕然:怎么她就成大树、成压舱石、成定秤的星了?护了姑娘不算,妖精般的美男子也要她保护? 好吧!男子美到这种程度,她都心软。她就连带着一块儿护了罢!她一只手抓紧船壁上的把手,一只手护牢了林代。嘴里吩咐蝶笑花:「我没手了!你自己抓紧我!」 白莲浴盆边的蝶笑花回忆到这里,笑了。这次他的笑容中。那些倦怠、哀恹,全都一扫而光,有了某种神秘的愉快。 幸亏云剑正背朝着他,没看见。 等云剑看时。蝶笑花已经收回了笑容,道:「我不喜欢你这个林妹妹。」 「为什么?」 「因为所有人都同情她。何必呢?她到底是个千金小姐!」蝶笑花低头望着浸在澡汤中的双手,道。「我若是个小姐,且有千金。安了心的游手好闲,一样都不用想,一样也不劳神。纵然失了双亲,须饿不死我,我就看看花、听听风,且过足十多年清闲好日子。婚配时,想必总也配个正经人家,但凡稍懂些为人处事的道理,日子须过得下去的。等有个一男半女,地位一发稳固了,可以等待安稳养老的前景。那才叫颐养天年。」 「那不叫活着。」云剑道。 「哦?」蝶笑花提起手,看一双手都已经泡得暖、而且软了。皮肤一发白嫩得似小睡初醒的花儿,皮肤下青色的血脉,清清楚楚,纤细动人。 这双手已经可以用了。 推拿的精髓,不仅在于手势,更在于手的本身。 这双手按在云剑的背上,云剑舒服得呻吟了一声:「这样才叫活着。」 蝶笑花又笑了。这一笑像嫩叶在风里招摇。他换了个话题:「你的影子不需什么消遣?」 「照料马儿就是他的消遣。」 浴盆里的水静静地流了去。戴茉莉花的小姑娘来了,轻轻巧巧把个机簧扳开,盆中有香楠木的板子翻出来,让云剑俯卧在上面,可以更好的接受推拿。小姑娘还把雪白的、熏了香精油的浴巾搭在了云剑的身上。居然手势爽利又温柔。居然盖的时候也没有乱瞟乱看。居然一盖完就很乖的退出去了。 只是在退出去的门边儿上,笑声响了起来。像很小的花儿的铃铛,在春天的深处摇响,撩得人心中痒痒的。 蝶笑花手指在云剑背上抚下去,问:「怎么好端端地提起林姑娘来?」 「哦。」云剑道,「我听到个消息,一时间多心了。」 「多心得有收穫吗?」蝶笑花解开他的髮髻,把他*的长髮抖开,舀起热水小心清洗。 「多心得很无谓……」声音低下去。 袍带松开了。一朵绒裁的花儿掉进水中。有滴热水溅进花心,似美人胭脂滚了眼泪。 云剑忽问:「你什么时候到京城?又或在这里等?」 未着一字,其实是在问那位王爷。 蝶笑花只淡淡答了一句:「劳公子挂念:奴家虽弱质,幸尚存伏剑之力,更遑论伏剑之心。」 他很满意的感觉到纤指之下,云剑的肌肉僵硬了。(未完待续) 第七章 生死官差在一线 周孔目吃惊地看着面前的客人。 客人的服装很普通,身量不高也不矮,每个毛孔都透着漫漫风尘跋涉之后的倦意。 「一个行路老客!不会是别的!」——普通人见了他,都会这么。 但周孔目注意到他冷酷而严峻的眼神。 这是见多了生死、还要继续操控生死,才会有的眼神。 唐太守每年、乃至每个月,都会经手一些死囚犯。但唐太守都不会有这样的眼神。因官至太守之后,对生命的消逝,就感触得不是那么直接了。无非只是纸上的墨画而已。最多有蓬头垢面的囚犯被官差押到堂下,叩个头,喊声冤、画个押,又下去了。如此而已。 太守是大官,而不是一线的官差。 大官枉谈什么掌握生死,真见到杀人场面会怎样?有个笑话,一位文官派了监斩,要斩一个谋反的左僕射,罪大恶极,所以腰斩。 那鬼头刀乃纯钢所铸。端的好钢!这样才能一刀斩断腰骨。刀头铸的鬼面听能镇住一切鬼魂的邪气。否则,这一刀上所凝聚的日日夜夜绝望悽厉的鬼哭声,将令腰圆膀粗、几百斤重、立在那儿像座山、每顿生啖几百只大虾、自幼杀人面不改色的首席刽子手,都不敢触一触它的刀把。 午时三刻的阳光熠熠生辉。体质柔弱的监斩官向后躲了躲,神经质的扯着自己稀少得几乎看不见的那一点点鬍鬚。 刀从刽子手的手中,如美人的扇子一般轻盈而自信的挥来,肌肤像水面般破开,血管筋络像衰草般断开,骨胳呻吟着破裂。受刑者上半身移了开去。轻盈的,没有疼痛,栽倒在一边,脸贴着泥土,脖子转了一点角度,看到了自己的腿。 还有肚肠。 塞嘴布飞了出去,犯人喉头髮出难以形容的声音。这声音当时就吓晕了监斩官。让他大病了三年之久。病好后。他发明了一件东西。叫「麻核桃」。看着是核桃,也确实用核桃壳做原料,不过里面加了机簧顶住。犯人就再也张不得口了。 这主意报上去,他得到了升迁,而「麻核桃」也成了标配。 在一线官差如周孔目、如京中传奇的六扇门差人眼里,「大人们」自然是体面的。但涉及人命时,男子气概也不过去到麻核桃为止了。只有他们!直接负责把鲜活的生命打入囚室、押上断头台的人。才会有这样疲惫的气息、峻酷的眼神。 如今这个远道而来的客人,用朴素而苍劲的手势,掀起衣襟,将六扇门的牌子给周孔目看。 牌为铜铸。很古老了,泛着沉润的光,上头雕着云烟。云开六路。一路有眼、一路有手、一路有刀、一路有火、一路有足、一路有心。雕得倒也挺好看。 周孔目的手抖起来了。 他是行内人。这牌子的份量,只有行内人最懂。 譬如一个文盲。大字不识,看到一块碑文龙飞凤舞,也是好看的,不过如此。但书法行内人看了,不定突然涕泗滂沱。 譬如一个直男,从来无审美,看到一个女子卷卷的头髮、有红有白的脸蛋、飘飘洒洒的衣裙,也是好看的,不定还起了好求之心,不算不赞赏。但只有一个同样浸淫于美容的女性,见了这一身从头到脚花的心思与金钱、精力,才会双膝一软起膜拜之心。 譬如一个老闆,看见一个人考的英语分数,也不知高低,含含煳煳点个头。但只有同期考生,见了这个分数,才会咬指瞪眼、喳唿翻滚,叫:学霸!学霸!冰天雪地反绑跪求复习法! 你只有花过力气了,才知好坏、才见珍贵。 周孔目毕恭毕敬向陌生来客行礼——实话,比对有知遇之恩併兼衣食父母的唐太守还要更恭敬得多——请问长官来此有何见教? 京城六扇门长官回答道:不必多礼。他这次来,本也不是惯例的官场路子下来的。 按惯例路子,他要先由适格的行政官员出函,保到锦城,推荐给唐太守,将公差交代给唐太守,唐太守再指派合格的刑吏协助。 但他却直接来找了周孔目。 周孔目明白,这只能明事情更重大而诡秘。 果然!他问周孔目,对谢府了解多少? 周孔目迅速想起的事件是:锦城林汝海破产。 确切的,林汝海已经过世,要破产也该是礼法上的嗣子林易澧破产。但谁都知道,这嗣子就是个摆设。他姐姐林代玉在帮他拿着主意。林汝海过世前独宠的小妾蓉波则赖在府里把持一部分权力。谢府明着助林氏姐弟。而林汝海当年用的管事们继续在实际上负责着商号的运行。这些商号都垮了,管事们倒霉。小妾蓉波倒霉。林氏姐弟也倒霉! 这岂不是林汝海身后留下的钱全没了、留下的人全苦了? 所以人们习惯上还是林汝海破了产,而不会提林易澧。 这可怜娃,刚一跤跌进金窝里,金窝就空了。扫把星么这是?——非如此无以解释林汝海家产的神速破败啊! 周孔目吃的是公门饭,不信什么扫把啊白虎啊什么的……他又不想在应天监谋职! 周孔目想的只是人心。 人心可比天意乃至鬼神都诡谲多了,也更有力。 周孔目试着了解过林汝海商号倒掉的来龙去脉,但一来么,离城与锦城信息共享渠道毕竟没那么通畅。二来么,周孔目实在不是财经高手,挠破头瞪裂了眼睛对着那点子帐簿誊稿,最后的结论还是:呃,老管事崔双辉没管好,钱全亏了。然后他把剩下的钱搜罗搜罗,就跑了? 跟普通人民大众掌握的信息也没什么区别嘛! 这上下,人都在骂崔双辉背主。也有人句公道话:林谢氏去后,林汝海商业帝国因循守旧、灵气尽失,已经积重难返啦!崔双辉只手怎么回天?亏本如雪崩,他要不跑,后半生全完了。捲款潜逃,还能留个棺材本儿哪! 这话三观正不正,且不去他。总之京城六扇门长官问起,周孔目只好承认:自己对离城的破产案实在无能为力了。 京城六扇门长官很诧异地表示:谁要追查破产案?从京城特意跑到旭北道,还掩人耳目,难道就为了一个织造身后的遗产?开开开什么玩笑! 被鄙视了的周孔目只好不耻上问:那您老……到底为什么来的? 长官要问两年前,谢府的动态。 周孔目这倒真愕然了!想想也只有谢云华的死、谢云剑收了个张神仙,比较特别。 唉可怜的云华!身为谢府六小姐,份量如此之轻,以至于如此秉公正义的周孔目,起她的死,觉得重要性跟谢云剑收了个奴才差不多——如果不是还更逊色一点的话。 于是长官就追这两件事。 追查张神仙时,倒不急着查他给云剑都出了什么主意,单问张神仙都有什么亲近的人、平常有啥来往。追查谢云华时,则查她的死都有什么可疑之处。 张神仙无根无蒂的,倒也罢了。谢云华之死,一查则真有可疑。这种富贵人家女眷暗斗的事,不查则已,没人多事沾手,要一查,在老公门的眼里,还真斗不了几个回合。 摆明了是争宠过程中最先被摧毁的、最弱的一颗棋子嘛! ——京城六扇门长官来锦城,就特意为了这么一个奴才、一颗死棋? 长官笑笑,头一次给周孔目透了底:有贵人想做一些背景细节了解。什么贵人,你就别问了。 周孔目先是喏喏连声,过后一想,悚然:这是有人要升谢云诗?或者重用谢云剑?或者重新启用谢小横?又怕谢家有什么不妥当的,所以都了解了解? 那么有人……岂不就是皇上了! 周孔目很知轻重,顿时大气都不敢出。一声都不带吱的。 京城长官对调查结果似乎还不太满意,犹豫着,像转着鼠窝的老鼠头子。周孔目就等着听头子有什么见解。 见解还没来,新消息出了: 云蕙跟她生母刘四姨娘都死了! 是不小心掉进荷花池淹死的。也是天气热了,女孩子贪凉嬉水,忽然抽筋,惊慌失措,反而溺得更深,其母救女心切,结果也跟着去了。 按照周孔目了解到的内情嘛,则是谢府也掌握刘四姨娘母女争宠害死谢云华的内幕了,察觉有人来调查,生怕出丑,就直接把行丑事的罪魁祸首干掉,以保全家族名誉。 一向以来,周孔目只要敢出来的内情,就必定是事实真相了。他有这样的自信。 京城长官却还是犹豫着,道:「要不……你到林氏新宅报个信?」 林代姐弟,如今已经搬离明绍坊谢府,自己住了。 都为了商号破产、崔双辉潜逃。林代自称无颜再寄住在外祖母家,终于如愿以偿搬出来单独住。 出得府来,长吁一口气,虽还没有到天高任鸟飞的地步,好歹不再啼声锁向金笼听! 谢府出丧事,却仍要跟林代报一报的。 京城长官莫非竟怀疑林姑娘在此事中有扮演什么角色?竟要周孔目来探听。却也太过小心了!(未完待续) 第八章 鄙宅自珍 景润坊在锦城的东边,不像明绍坊那么富贵,也没有风吟坊那么低贱。这里住的主要有两类,一类是殷实商人,一类是暂时没做成大官的读书人家。换句话说,是中产阶级的聚居地。 有些人家衰败下去,从东边的景润坊落败到南边三教九流聚居的风吟坊、又或北边种田耕地的学森坊。他们的宅子就空出来了。 还有一些人家往上攀高枝儿,在南边的明绍坊有了位置,原来景润坊的宅子也就闲了,或是租出去,或是请人看着、白空着,或是索性卖去。 林代买的宅院,是第一种。 并非谢家那种顾盼自雄的豪宅,但也很体面,铁皮包的大门,青石砌底泥灰塞缝的红砖墙,墙头露出大蓬的夹竹桃,印在明信片上都不逊色。林代搬进来时,看见有只小狗正钻狗洞,姿势熟练,见新人来,吓得撒丫子就跑。易澧想追,一犹豫,已不见了小狗的身影,兀自满脸眷眷。林代莞尔,吩咐:「墙里放些肉。它再来,就留它给小公子玩儿。」 下人答应着。 林代神清气爽:如今总算有了她自己的宅子。她做主! 宅子是几十年前修建的,旧是旧了些,但结实,而且宽敞,高大的青松与屋檐相齐。簇簇梅花点缀其中。 原来的宅主听说要接手宅子的,是传说中的离城林姑娘,顿时想不卖了,改卖为租!这样,每次收租金时,也许有机会接近接近林姑娘。居间人一眼看穿他的小心思,告诉他:别做梦啦! 林姑娘是没什么钱了。但已经严令身边的嬷嬷,转吩咐居间人,屋宅大小不要紧,一定要结实,而且哪怕亏了吃穿,把手头的钱都拿出来买房,也一定要买断契。而不愿租房或者分期付款。就因为她未婚女子。带着弱弟,怕有口舌是非,所以门墙要紧束。不愿与外人多交通,更不愿给自己找个房东。 「你要是不卖,我们就找别家了。」居间人跟这个房东说。 房东长嗟,拱手佩服林姑娘的冰心高节。把房契卖断了。 早在这之前,就有个做仓储生意的、不大不小的商人。不声不响地租了旁边的小小院落。与这所老宅邻着墙。 林代搬进来之后,嬷嬷去邻家乞火。 这时候没有打火机,甚至没有火柴,比较常用的点火器具是火石、火镰。对于古代人。用这些东西点火显然也不是那么容易。所以一般人家会留火种。当火种灭了,到邻居家问问有没有火种,可能比自己再生个火还更容易。当然。这也是联络邻里关系的好方法。 一个年长的嬷嬷,带着个小丫头。到邻居家去了。两家离得这样近,门一开、一阖,就过去了。 那边的人殷勤迎接,给大嬷嬷行了个礼,给小丫头行了个更大的礼。 着丫头装束的年轻女孩子,点点头便算答礼。 英姑取出一个帷帽,给女孩子戴上。 所谓帷帽,是一顶添加了帽帘的帽子。作用是给富贵女眷遮着脸,不叫别人看见。那帽帘可长可短,短的及肩,长的可至踵,简直就是幅移动的窗帘,或者说蚊帐。 这一顶帽子,帽帘一直拖到地上。 为什么这个女孩子走过来时不过是个小丫头,进了人家的院子反而要戴上帷帽了? 她用粗陋的服装掩饰自己的身份,伪造出壮实的身段来掩盖自己原本纤妙的身姿,用垂落的假髮辫遮盖自己的脸颊,抹了锅灰掩去柔腻的肤色。好不叫人认出她的身份: 林姑娘。 林代。 租下邻家院子的,当然也不是普通人。先来迎接的是一对女人,进退有度,像大户人家教养出来的。她们帮英姑给林代戴上帷帽之后,所谓的仓储商人迎出来,表现得就像个小伙计,而且是个终于见到大老闆的小伙计,热情得近乎手足无措的,把林代迎进了内院。 崔双辉在这里迎候。见英姑服侍着林代来了,他兜头上前一个大礼,竟不觉老泪盈眶。 林代深深欠身还礼。 崔双辉简直要跪地上了:「老僕怎当得起姑娘这般大礼!」 林代道:「我替先母谢大管家守护这份产业。」 咦!不是说崔双辉携款潜逃了吗?谢云剑和周孔目他们拿到的帐簿也都显示,林家产业亏空了。怎的是崔双辉守住了产业? 英姑在旁笑道:「还请姑娘与崔管事进屋说话。」 崔双辉连声道:「是、是!」站着说话确实不妥。他将林代迎入室内。 门内陈设细洁,明窗净几,窗下一套榉木桌椅,旁边一只同样质地的橱柜,柜中有些画卷和塑像。 崔双辉高高举起灯,请林代赏鉴那些塑像。 都是泥塑,有老虎、娃娃、猴献桃等几种,皆取吉祥的造型,每种造型,大小、色泽完全一致。 「照姑娘的吩咐,模子已经成功了。如今已有十八种模子,还可再添。这是样品,请姑娘过目。」崔双辉道。 林代含笑。 泥塑是当今最重要的手工艺品之一。但要造一尊好泥塑,需要极高的艺术造诣,所以「泥人张」等大师才会如此受追捧,身价千金。 一般来说,越是高档商品,越容易赚钱。林汝海与林谢氏当年,走的也是高档路线,不然也难以将林汝海推举上旭南织造的官职。如今大陵朝的高档市场,主要由两种商人把持:一种是官商,一种是戎商。 官商有官府做后盾,才能有更好的货源和客源,这且不消说得。就算林汝海,原本也在官场有人脉,经林谢氏帮忙做大之后,他自己直接成了官,这才叫修成正果。 戎商却是西戎来的。戎国联接着大陵与西方诸小国,将两头的货源运来运去的,最后发展出「戎商」这一大势力。如果拿一幅地图看,从戎境往大陵朝,可以看到一条大道,入境之后渐渐分散开,如大树的根须,深扎在大陵全境里。 商人们给它标了个名字:黄金之路。 异国交易,纸钞是难以得到信任的,铜钱也不行,真正实打实的,只有金银。金与银中,天竺等国远远更信奉黄金,戎境也尊崇黄金,不但奉神之物多是金器镶宝,妇女见面也以佩戴金器的多少来判断对方的地位,戎商将西域种种珍奇之物运到大陵朝之后,更愿意换金子回境,但是汉境流通贵金属还是以银两为主,精明的戎商便在生意中先收取银子,再兑换成黄金运回本境,对戎商攻击最激烈的汉朝官员,也是揪住这点不放,声称:「若放任戎商交易,则西边淫奇小物洪泄滥觞,而我金脉竭矣!」并把交易干道称作吸血要道,形容汉境金银源源不断西去,就像人的血液被怪兽抽干一样。当时还是先帝在位视政,即舒宗,为此下了一道政令,将戎境与汉境的贸易口收为一个,在这一个贸易口上严格检查登记,根据汉人的商品的出口额,来决定戎商的进口额,同时汉人商品的出口也要求戎人以黄金支付。这样一来,大贸易商的作帐工作就比较痛苦了。他们在汉境作生意时主要用铜钱、银两进行计算,在戎境则有戎境专门的铸钱、还有金银锭、甚至还有用牲畜、庄稼、甚至盐巴作计量单位的货券,这些乱七八糟的,在边境都要统一换成黄金结算,汉戎两地的黄金成色还不一样,这里头可做的手脚、可设的陷阱、可调的猫腻太多了!大贸易商跟口岸管理官员斗智斗勇了一番,最后还是大家都嫌麻烦,由大贸易商提出了个办法,当汉境这边结算时,换算成千足黄金,但不直接拿黄金给官员过目过秤,只是以家产为担保,会有这些黄金,末了戎境那边结算过来,有多少黄金,就跟汉境这边抵销,不足的部分,再拿现金补。汉家这边的官员一听,有可操作性,向舒宗上报。舒宗是通达体贴的皇帝,觉得可行,但要与戎境商议定了,两边共同监督才可以,否则只是纸上画饼。 当时戎王名为普巴荣,世称荣王,也是个传奇人物,不过那时候正为个小美人儿牵制了精力,不理政务了,近臣说啥就是啥。近臣说这样大家方便,荣王就挥挥手说:成吧! 于是就成了。几家大贸易商作的代金券,风行一时。戎汉贸易迎来的繁荣期,贸易口那条道路被称为黄金大道。后来荣王和舒帝都死了,贸易口也取消了,商人交易基本自由了。戎汉商旅还是主要在黄金大道上走,一半出自习惯,一半是这大道地理、商业位置综合起来看确实便捷。而代金券,发展为如今的宝票,各地殷实大商家都有联署发行,信誉特别好的,不但汉地全国通行,外国商家也都认。 锦城恰好在黄金大道的一条支路上。最知名的商家的除了官商之外,就是戎商开的「恪思阁」。这些大商家垄断了最精美的绸缎、最靠谱的古玩,等一切顶级高档商品的销售,一般人是难以争竞了。(未完待续) 第九章 套色印染 当初在离城,林汝海热丧还没过,崔双辉第一次听到英姑转达的建议时,非常震惊,当即质疑:「将资产瞒天过海抽离尚且不难,如何藏起来,逃过人家的追查?如何将它钱生钱,避免缩水?另起炉灶?这这……这不是开玩笑嘛!」 崔双辉最担心的就是:离城林汝海夫妻,依靠林家本来就有的官场、商界人脉,再经过多年苦心经营,才建立起这个商业帝国,将现银抽离后,另起炉灶,谈何容易?要避过追查,现有的人脉是绝不能用了,离城也不能再呆。只有到其他地方去,可人家市场都已经霸得严严实实的,再要做大谈何容易? 林代提出的路子,崔双辉一开始也是将信将疑,但还是照做了。 七夕节,「阿憨大」卖鸭灯儿,正是第一步试水。 林代提出的纲要就是:不做「高档」商品,但做「靠得住」的商品,针对的客户群是广大普通城民,价位是他们都能负担的价位,而质量要让他们绝不担心,要打出「阿憨大的东西,我们肯定买得起,质量肯定没得说。」这样的口碑。 性价比优越,薄利多销,就可保证盈利。而要达成大量盈利,就要靠规模化生产、规模化经营。 所以从七夕鸭灯开始,崔双辉致力于打造规模化生产的流水线作业模式。 这是与当今的生产理念完全相悖的。要知道,当下的生产,要么是小门小户生产,譬如某个作坊造出石像玉像,又如某家妇女在织机上织出布。都是家庭式生产模式,质量如何,全靠当事人自己掌握,而整个生产过程也往往是制造者从头到尾一人完成。如果质量很精美,踏入了上层阶级,最高做到御前供奉,也仍然是个人手造。以保证其独特风味与质量。 这样的后果就是:小门小户的生产。流程拖沓,质量无法保障,价钱没有一个固定的标准。顾客买时要很当心,不然很容易买亏了,而卖家也会觉得自己卖亏了,引发吵嚷。至于上层手造的货物。则只能由高级权贵们消费,完全是奢侈品。一般人家消费额极少。 林代瞄准的就是这个空白。 以鸭灯为例,削蔑片的是一批工人,组装骨架的又是一批工人,上纸的是第三批。上色的是第四批。每批工人只完成固定的几个动作,有助于迅速熟练。而每个动作完成的规格、质量,也都有死板的规定。这种死板模式完全无助于创造出艺术品。但制造「规格一致、质量过硬」的产品,那是胜任愉快了。 以这种方式。制作速度上去了、质量标准建立了、时间成本压低、原料浪费也减少。对于不需要追求高级艺术品味的普通百姓来说,性价比也达到了最高值。通过一些让利于民的手段,口碑建立起来了。巧妙的发放一些印有商家logo广告的小物件,让顾客觉得占了便宜,在阿憨大消费不像花钱、简直就像是赚到钱似的,热情也调动起来。那些小物件在民间流转,广告效果都打了出去。 阿憨大就是这样静悄悄做大。截至林代从谢府搬离,这品牌已经建立起了相当稳固的客户群。且该群体还在继续扩大。 是时候扩充货物了。不然,跟不上这个迅速扩充的顾客群。如果商品不能及时有效的跟上,顾客会流失。那就太可惜了。 崔双辉今天给林代看的,就是符合「阿憨大」宗旨的流水线样品。 泥塑是很多人家都会有的小摆设。当然,瓷、骨、玉等材质的立体摆设也很流行。但瓷器先要做瓷土坯,那土必须是好瓷土,而且必须在转盘上手工拉制定型,非技艺精湛的工匠不能完成,炼制就更难办了,如今还没有高温的温度计,烧制火候全凭老工匠的经验,林代无法将它流水线化、规格化,只能望之一嘆。 骨、玉等产品也面临类似的问题。 只有泥,可以像石膏像一样,批量制作。 崔双辉刻了模子,批量脱出泥坯,再由工人们分批上色。一个泥塑要上几种颜色,都是规定好的,染红的工人只染红,染绿的工人只染绿,画眉毛的工人只练习画眉毛,描花瓣的工人只注重描花瓣。制作流程非常迅捷,根据崔双辉的估算,成本可以打到原来家庭作坊成本的六成。让出两成给顾客,竞争力已经是毁灭性的。估计本地很多家庭作坊要遭受灭顶之灾了。这些被敲掉饭碗的作坊成员,正好被吸收进阿憨大的作坊,成为新的劳动力。 林代对此很满意。 样版画则完全是一场灾难! 林代本来以为,将比较通行的一些连年有余、钟魁捉鬼的画样子,也刻成模,印出来,批量印刷贩卖,成本比手工画不知可以压低多少!这种年画、壁画、门板画,本来也不需要多艺术,无非逢年过节取个新鲜热闹,家家都要贴,销路又好。真是个金饭碗! 可惜一张年画上,总不能只有白底墨线,难免要有大红翠绿、金黄靛蓝等好几种颜色。于是一个模子、上一次色不能解决问题,要套色印刷。 照说套色印染的技术,也已经成熟了。林汝海留下的染坊里,就有精染花布,很受欢迎。问题是,那卖得很贵啊! 「阿憨大」如果拿精染花布的技术,来印纸,这这……还不如请老画工们一张张的画呢! 所以崔双辉用的印染法,只能是最粗糙、最便宜的土办法。 这种土办法可以在土棉布上,加印简单的花色,比普通的白布可以卖得贵一点。但这种简单花色,显然不足以应付年画所需! 印出来的钟魁,手臂和身子脱离。连年有余中的胖娃娃,是个诡异的小斜眼,红嘴唇则跑到了鼻子上! 林代嘆息着放下了样版:这都是本年代没有方便而精准的电脑定位,所以全靠手工调校、以及机器辅助。而机器多为木制,制作过程本身也需要经验丰富的老工匠手操。所以一旦有精准度的要求,成本只好嗖嗖地往上涨,要压成本,精准度只好嗖嗖地往下降了。(未完待续) 第十章 乡土绣花巾 崔双辉难过道:「对不住,姑娘,印画只能印到这种程度,不知该怎么办了。」 「要不,印颜色简单的?」英姑想着,建议道。 「那就卖不好。」崔双辉提出最简单的疑议。 说得是!顾客要买个热闹,不都要色彩斑斓的吗? 「要不,还是人手画。」崔双辉道,「可惜成本就不能压到太低了。因为我试过叫每人画一个部份,但时间也省不了很多,而且合在一起看总归奇怪。画画这个事情,还是一个人一气呵成来得好。」 言之有理。 两个妇人来给大家换茶水。英姑向林代介绍这两人:乃是林谢氏手里训练出来的。她们家庭不幸,流离在外,本来不知要遭遇何等惨事了,幸亏林谢氏搭救入商号。她们的忠心无虞。 她们重新向林代行礼,林代也郑重还礼,目光落在她们绣花巾上,忽而灵光一现。 这种乡土的绣花方式,是先用黑线绣边,再在框子里填上颜色。与林代等人身上的精緻绣花不同。 林代抚掌道:「有办法了!」 既然彩色印刷不行,就用黑线印刷!印上黑模线,再由不同的工人往不同的部位里填色! 有了模线框定形状,就不会有整体风格跑偏的问题。第一批工人源源不断的填红色,放在旁边晾干,下一批工人源源不断的拿晾干的图填上绿色……以此类推。 流水线又建立了! 「只需要填色的工人,当然比会画画的工人价钱低。人工费下来了。速度却上去了。」崔双辉眼睛熠熠生辉,「节画市场是我们的了!」 「戎神供画也可以考虑。」英姑建立。 「戎神供画?」林代不懂这个。 英姑向她解释:原来戎人敬神,跟中土不同。西方诸国也敬不同的神,汉人认不了那么多。总称为「戎神」。西戎及戎境再西的人,风俗画各种神像,张贴在殿里、祭坛前,表示敬奉。这些神像也都是手工画的。但如果也能印出来,返卖给他们,又是一个巨大的市场。 「却不知他们会不会嫌这种方式大不敬?」林代想起现代社会中的一些宗教争执,不得不小心点。「最好跟一些戎人搞好关系。仔细地问一问。」 英姑与崔双辉都点头。 最疑难的环节解决了,大家心头轻松,开起玩笑来。先是笑云剑在林氏产业里安插下的叛徒,到底无用。叛徒本想将产业做亏空、实则把真金白银暗暗都搬到谢家,谁知崔双辉抢先给他做了亏空!剩下一些搬不走的,崔双辉也都换成田地了。田地在那里。是亏不了、搬不走的。于是林代暗中拥有「阿憨大」商号,明面上则还有那一批田地在。可以维持基本生活所需。 易澧在谢府书塾的读书位置并未被剥夺。景润坊这里既有商家,方便林代操纵商事,又有大量文化人,方便易澧受文化薰陶。一切都慢慢上了轨道。 云蕙之丧报过来时。林代也愕然。 京城来的官差,又要离开锦城,回京城去了。 来时是两个。回时是三个。 六扇门的人,出重大行动时。至少出两拨人,这是常识。一拨出明差,公然行动,另一拨做暗差,在后头蹑着。明差一石去激千层浪,暗差冷眼看端详。万一明差出了什么事,譬如被人搞死了什么的,暗差更可以迅速逃走,向上头报告。 要求周孔目去试探林姑娘的六扇门官差,只有一个人。他出的是明差。暗差自始至终,都没有出面过。 明差看看差使算是办完了,就要回去了。他做出要回去的表示,暗差没有动静,这就表示没有异议。明差就动身了。 动身时,多雇了个僕从,帮他牵马持蹬挑行李。 京城来的要员,身份并非假冒,雇个僕从又怎的?哪怕要地方官出八排人替他鸣锣喝道,那也不算什么! 这位明差雇的僕从却有讲究。 不久前,这位僕从还在谢府,做一名武师,功夫虽然平常,不过很会做人,所以人缘儿好得很,只不过不像张神仙那么聪明外露罢了。 这次他说家里有信捎来,荆妻病重,他要回去看看。同僚都摆酒给他践行。他也答应家事一了,就回来,说不定把妻子也带过来。 实际上他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因为他的差使也办完了。 他在这里呆了一年零四个月,该打探的都打探到了,跟这次来的明差一报告,明差跟自己打听的消息核对起来,也觉得交代得过了,就同意他离开谢府,同回京城销差。 路上,明差向武师探子期许:兄弟回去,必有重赏。 武师探子也是这么觉得的。他这趟差使办得可真够漂亮! 他在心里自己暗暗的排演,宫里的老尚宫、或是太监出来问他:「你办差,呆了一年多?」 他就回:「禀上差知道,是一年四个月十三天。下属办上头的差,不敢马虎,一天天都记得清清楚楚的。」 人家再问:「这么多天,想必你都摸清楚了?」 「禀上差知道。府里头一草一木,下属都不敢放过,府外头所有来往,也都盯得紧紧的。他们实在没有那么大胆,娘娘可以放心。」 「一些可疑都没有么?」 「有是也有的。下属刚盯上时,正赶上他们六小姐出殡。人多手杂,虽说下属查探各个地方也方便,但当时如有谁悄悄做了什么事,下属恐怕未必看得很清楚。但如今六小姐落葬也满周年了,种种迹象核对起来验证,并无不利娘娘处。下属原觉得六小姐之死可疑,如今也知道了,乃是妻妾争风吃醋,装神弄鬼,唬死了那位小姐。如今他们五公子捏着尊长的小辫子,正要讹银子呢!谢大学士为此大失常态,甚至不惜将卷进此事的一位小姐也处死。下属趁此也也总算有了进一步排摸的机会,仍然没有找到任何蛛丝马迹。看来他们是清白的。」 这样报完之后,应该就可以领皇后娘娘的赏了。武师探子微微笑。 忽然他发现背后有一道目光,原来是明差在望着他笑。(未完待续) 第十一章 千秋万代谅忠心 武师探子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师兄笑什么?」 「你在想的美事,我与你同喜不行吗?」明差摊手道。 武师探子很识时务:「是小弟与师兄同喜!这次大事,全是师兄主持办的,小弟不过是个过河的卒子,一切全仗师兄了。」 明差笑着摇手:「你这小子也油滑了!说那么多,我可不要听。这次上头出手大方,先给我们一笔赏,你看!」擎出一只盒子。 武师探子心痒痒:「是什么?」 明差叫他:「自己打开来看。」 武师探子真的打开,忽听后头有响动。 并非是锋刃出鞘的响声。 明差是个老公事,很知道关键时刻不要耍帅的道理。他真正得用的兵刃,不是挂在腰间、插在青锷吞口里的,而是揣在袖中,软布包裹,要用的时候,悄没声儿就吐刃了。像会咬人的狗不叫,都是一个道理。 但难免有轻微的衣袂破风声。 武师探子也实在灵敏,这样都被他发现不对,赶紧回头。 可惜晚了。 那刀子直接插进他的后心。明差拔刀,再朝他面上一挥,他的容貌就毁了。明差再搜过他的身、然后踹上一脚,他就掉进深谷里去了——哦对,他们现在正好行至谷边。真是杀人灭口、毁尸灭迹的好地方。 明差慢条斯理地把刀子收好:「这下子,手脚就干净了。」 他没有内疚。因为这都是为了大局。 一个大局中,总有一些棋子,是无论如何都要牺牲掉的。跟这颗棋子是否差使办得漂亮、说话是否识时务,完全没有任何关系。 他的尸骨。也许永远不会被人发现,也许被无意中发现时,已经腐烂得无法辨识了。就算时机不巧,早早被发现,明差反正已经毁了他的容了。他身上也没有任何危险物品。这註定是一桩无头案。别说周孔目若发现了怎么办,就算包拯復生,恐怕也只能付于没奈何。 皇后娘娘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先后两个谢小姐的死。纯属内讧,并无他因,连林姑娘的突然出现。似乎可疑,其实也是不相干的。再把舌头除去,皇后娘娘安全了,太子稳固了。江山社稷也便稳了。明差安然地想:大陵千秋万代,体谅小人铁血忠心。 方三姨娘这几日。疯病却更厉害了。也许云蕙之死让她受了更深的刺激罢!谁都知道,云华当年跟云蕙关系非常之坏。如今云蕙也是说死就死,方三姨娘也许从中感悟到人世无常,于是更不正常了? 谁知道呢! 连谢二老爷都亲自去安慰她。道:「如今我都知道啦。这么多年,委屈你们母女了。」 方三姨娘只管拿手在空中比划,一时像画个圆、一时像画个三角。若非疯了。哪个小妾敢对老爷这样无礼呢!谢二老爷看她可怜,倒不忍心训斥她。但道:「这里住着气闷不?要不你搬出去罢!」 方三姨娘忽而笑起来了:「看不见哪能干净呢!」 二老爷一呆:「什么?」 「看不见哪能干净呢!看不见哪能干净呢!」方三姨娘狂笑着,手揿着胸口,不断重复这句话。 「真是疯了。」二老爷恼火着站起来,走了,吩咐下人看好姨娘,等刘四姨娘、七小姐出殡时,叫方三姨娘跟着送到庵里,就别回来了,留在那里静养得了! 「哪能干净呢……」方三姨娘手揿着胸口,眼泪滚滚地下来。 好色而绝情,这就是她嫁的人。就是这样了!其实只有女儿才是她的,她当初却不知道。如今她知道了……却已经晚了。 重阳哪!她还记得那是重阳。云华皮包骨头躺在床上,黄惨惨的病容、尖伶伶的下巴、泪汪汪红通通的眼睛,叫方三姨娘见之生畏,只想远避。反正有大夫在就行了不是? 这位于大夫的能耐,照他自己觉得吧,是不差的。医书也背得好几本、药草也认得好几箩,可这运气吧,照他自己的看法,就太差劲了!人家同行去高门大户,看老爷太太少爷小姐们,出门有轿接、回门有车送,诊脉时一地儿下人大气都不敢出,写方子时家主人全都殷勤候着,那叫个风光!他呢?大户也算大户,小姐也算小姐,可这算什么小姐哟!没人管没人顾的庶出小姑娘,老是发病,没个起色,叫起出诊来没明没黑的,诊金又不厚,谁肯来看她啊? 话说回来了,要是六小姐这病好冶、诊金又优厚,恐怕还真轮不到他手里,其他大夫就抢走了。于大夫出道至今,没做出什么有说服力的病例,他的竞争力实在是不太强的。 为了好好过年,于大夫发了狠,不能让谢六小姐再这么拖下去了!他看准了六小姐是经络受邪,入腠理而侵脏腑,为寻常药物所难拔,故此缠绵病榻,正风不通、客气干忤,越拖越竭乏,非要以雌苦楝根、柴胡大黄等物,好好发散一下,否则这条命都是迟早保不住的。为了做出成绩来给人看看,他再一次提出要下狠方。 方三姨娘听见这个提议,为难得都哭了:「大夫,这病若对孩子好,你就用罢,非要我们妇道人家拿主意则甚?我们哪晓得行还是不行?」 于大夫急了:要这么简单,他不早下了吗?是药三分毒,尤其勐药,这不有风险嘛!哦,这帮病人家属,指望大夫一把脉,念叨几句,开个药方,包好,绝无变坏的可能性,万一坏了,锁了大夫去见官:「你知道有可能坏了你还给孩子服?!」大夫当得岂不是太悲催了! 不不。于大夫是个很慎重的大夫,他不惜磨破嘴皮子,也要说清楚,若病人只服常规药,面临的处境是怎般如何、如何怎般,若是服险药呢,好处坏处各是怎样分等,势必叫病人家属听懂了、作出决择来。谢六小姐病到这份上本来就是匹死马,若肯搏一搏,拼活转来,那是他药石奏效、妙手回春,若不行呢,那就是病人命该如此,与他无尤了。(未完待续) 第十二章 在下斗胆再诊脉 方三姨娘拿不定主意,只好斗胆去求问二太太。二太太推拖着不给准主意,倒叫丫头旁敲侧击、撺掇方三姨娘去问二老爷、甚至老太太。方三姨娘在这点上很明白,哪敢去惹老爷的烦心,只想着:也许能问问老太太? 计议未定,明珠真是好人,听着信就来了,劝方三姨娘道:「姨奶奶,早两年三少爷偶感风寒,越冶越重,何尝不是病了几个月,您想必记得,也有大夫提及下些狠药的事,老太太回说『只听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没听说病来这么久了,要病去如山倒的。我看悬,且慢慢儿调冶妥当。』末了还不是调理到入冬才渐渐好了。姨奶奶,您担心六小姐,婢子明白,准给您去回,但您想想,这些年有些乱嚼舌根的说老太太不疼六小姐,那自然听他不得,手心手背原都是疼的,只不过老太太听见哪个后生小辈生病受苦,不免哀嘆难受,那却是有的。佳节在即,老太太本就劳神,姨奶奶若还引老太太难受,恐落人口实,伤了姨奶奶孝名。这么着罢!婢子一定找机会替姨奶奶回六小姐的事,总不至令姨奶奶为难!只是姨奶奶自己却须想想,回头老太太还照三少爷那次处置,您心里如何?若是愿意的,照婢子说,竟不用问老太太,您就做得了主,只照往常调理便是了。若觉着那大夫的话有半分可信,还想试一试的,姨奶奶您别怪罪婢子直说,不如在老太太发话前,便允了那大夫!毕竟您是六小姐生身母亲,骨肉连心。六小姐有万一,谁能及您痛切?」 方三姨娘听懂明珠话里意思了,真是一片好心! 果然被说动,回去自己拿主意去,想了许久,天都擦黑了,想着明天还要过重阳节。拖延不得。最终同意用药。 于大夫兴高采烈,便拿了那个早开好的药方叫人熬上,知道今夜是走不了的。定要陪着看病人情况,几个婆子引领他在偏屋憩下了。才过半个更次,六小姐屋里急着来说:小姐胸闷晕厥!他就知道坏了。 按他的计算,六小姐这个邪虚之症嘛。吃了他的药方,理应是腹痛暴下。怎么会胸闷郁结呢?胸闷应该是三阳逆躁、恶血留内,腹痛则出于下焦虚浊、伤乎津液之府,这可全错了! 好在是,他一开始也没把话说得太通俗——要是一开始就说腹泻。这会儿人却痰迷,那谁都能看出是错了。可他前头说的是「恐阴阳相搏,肝脾一时不得调和。气上而不下,积于经络内」。这会儿最多再补两句:「果然五脏受气、血气郁结,以至内热」,这不又绕圆了回来吗? 这就是于大夫最喜欢老祖宗的地方了:祖宗传下来这套理论,正反内外,怎么都能转回来,只要你舌头更圆活,端是立于不败之地啊! 可惜人的身子摆在这儿、草药摆在那儿,这两样东西金风玉露一相逢,该咋的就咋的,是不以大夫舌头为转移的。于大夫实在想不出自己犯了什么错、也吃不准六小姐会怎么样。 最优秀的大夫,是冶好病人,还能让病人及家属深切认识到他有多优秀;最蹩脚的大夫,是冶不好病人,还能让病人及其家属深刻认识到他有多蹩脚;至于中流大夫嘛,有时立点功、有时犯点错,即使犯错,重点是犯了错也不能让病家觉着是大夫的错。于大夫时运不济,未臻上流,但至少能力争中流。当下他舌粲莲花,信誓旦旦六小姐的变化在他的意料之中,就是他事先警告过的危险。「只要挺过去,六小姐的身子逐渐能康復如初。」他满口价许给人希望,想了半天,呕心沥血又开了碗芩桂莪甘汤补救,满心觉得就算不能一举让她痊癒,至少也不会更坏,于是心安理得又回偏屋睡觉了。 云华饮了新药,睡了片刻,忽然喉头有甜腥粘稠的东西涌上来,把唿吸都窒住,只能绝望的抓着喉头。还亏洛月机警,一骨碌翻身爬起,不怕冒犯,在云华背后狠狠拍击,云华自己也拼尽力气往外咳。 以后谁再说六小姐自己恹恹取死的,洛月想叫她们自己看看谢云华那晚的样子。就算再娇弱,也是拼了全身的力气在求生哪! 终于一口血痰吐进半旧雕漆盒子, 却忽闻窗外又有鸟儿乱叫,旋即一声惨唿,似竟被人摔在地上死了。 然而深更半夜,云低光晦,屋外院里,怎可能会有人? 洛月吓得半边身子也是瘫软了,更怕小姐病势要被吓得更沉重。 云华却似乎什么也没听见,俯在枕上喘息了一会儿,渐渐好些。洛月也总算想起来,取了豆青暗刻花茶碗倒了温水给她饮下,看看她果然好些,忙打发人去叫大夫。 于大夫梦里被叫醒,连忙披衣而去,听了房里头病人咳嗽声,似乎凶烈,但丹田之气也还足,暂时是死不了了,先是一喜,再看里头捧出来的痰盒子,若是鲜血自然不好,但那是陈血,总算认得出来的,又一喜,斟酌片刻,道:「在下斗胆,再请一请小姐的脉。」 丫头们给云华披了件衣服,放下帷帐,取右手在帐外,捲起一点袖子,手掌与袖子均用锦帕掩得严严实实,单露出一小段手腕,连这段手腕上也遮了层轻纱, 于大夫已跟着邱妈妈进来,垂手把脉,云华但觉手腕一暖, 于大夫的手其实也并不算多暖和,凌晨从被窝里被人拉出来,他的手简直是凉的,但谢云华手腕比他更冷,如一段冰雪。 于大夫心就往下沉。 明显的胸盈仰息、五藏不安、谷气衰微、血慢阳脱。人总要点血气才能活着的。谢六小姐再这么冷下去,怕要冷死了!得给她烧把火、活一活血,烧什么呢?于大夫有了好主意!叫丫头们以体温焐着云华。他自己又拿出了暖洋洋的万金膏,叫给抹上! 第二天早上,方三姨娘来看女儿时,便听得左右报喜:姑娘精神爽利,气色极佳!(未完待续) 第十三章 孽种做干净 「姑娘好了?!」方三姨娘喜得卷一阵香风进了房间,眼睛在屋内一扫,见新摆上的重阳糕,便拈起一片来,照习俗给云华搭在额上:「我儿诸事皆高!」 当时她喜孜孜的,想自己真是机谋果断!昨晚认可的药方,今儿就见效。还有,昨晚没守着女儿病床,免得今日重阳会上精神不济、面青眼肿,容颜失色,又是何等的明智!瞧今天,岂不一切都好? 她当时没想到,重阳会上,传来消息,六小姐吐血而亡。 现在想想,那天早晨,云华不过是迴光返照。而方三姨娘在端详她时,还想着自己头髮梳得好不好、衣裳穿得俏不俏。她准备的一些故事,能不能逗得老太太开心。 女儿一死,如一声雷,震得她哑口无言,回头再看,才知都是假的。仍有那么多人声音清脆、眉目秀媚、言笑晏晏。只一切鲜妍笑嚯,已与她无关。她只想一个贴心贴肉的人陪在身边,却已没了。如今她才想到,那晚云华独自躺在床上,是怎样的感觉?她觉得一层层的凉,凉得血液都要冻住。捂多少层丝棉都暖不过来。不是她矫情,是她真的病了。额角似有重槌在槌、心头似有针在刺,骨髓里都透着冰凉,却没有药能医治,人们且要怪罪她愁眉苦脸、太不讨喜。 从前云华何尝不是这样?何四姨娘不能不警醒:当年她私下也曾同众人一样,埋怨自己的女儿太孤寂不讨喜。等自己到这地步。才知伤病如斯,实难讨喜。 她心里也疑惑着云华死得这样早。但总以为是自己关心不够、庸医又下错了药,才害了云华。庸医已被打了一顿、赶出城去了,还能怎样?她一惊之下,颜色都老了、神经也受了损伤,再养不回来,又能怎样?这院里的花,若是经了霜,开得不好看了,无非是移出门去而已。 而今二老爷要把她扫地出门了。眼不见。他们就干净了么?就像她那晚。没有病恹恹的女儿在眼前,以为就干净了么?早着呢!不是不报,时辰不到。报应终久都要来的呢! 方三姨娘这样咬牙念叨着。 别人都当她是疯的,也不来管她。唉。疯子当得倒比正常人轻松得多!真要去尼痷。也好。眼不见这些牛鬼蛇神。也好。纵然尼姑们也是假惺惺的……这个世界根本是假的,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门外丫头道:「哪一个?——呀,大姨奶奶!问大姨奶奶的好。恕婢子先前没认出姨奶奶。」 安大姨娘进门来。轻声问方三姨娘:「三妹妹,你神智是清醒的罢?」 清醒又怎样?疯又怎样?方三姨娘低眼望着桌面。 安大姨娘低声而急促道:「我知道我们交情不深。但上次说的话,如今你还是这条心不?那末明晚三更放一把火,事情就成了,别的你就别问了。」 「你们?」方三姨娘非问不可。 安大姨娘只好透露一点:「你可知青翘小产了……」 刚说得半句,又听外边丫头给四姑娘问好。 谢二太太最近在嘱咐媒人好好地给五公子云柯说媒。 怪也怪云蕙母女不争气,做下这等混帐事——二太太当然是绝对不会承认自己在其中有什么牵扯的! 总之她们人已经死干净,一了百了。二老爷受此打击,长吁短嘆,了无兴味。琐事就交给二太太一手操持了。 二太太跟安大姨娘商量:「等过了七,还是找个温顺可意的,给老爷解解闷罢?却是得看好了懂事的。咱们再经不起闹腾了。」 安大姨娘盛赞:「太太贤明!太太见得是。」 二太太被夸得很高兴,还不忘埋怨一句:「我人老珠黄也罢了,要是你好看些,还能哄老爷高兴。」 安大姨娘谢罪:「哪里比得上太太命好、气色好。都怪三妹妹、四妹妹自己不惜福,五妹妹又有孕。要不,着二妹妹陪老爷说说话?」 二太太不置可否,道:「五公子配哪头呢?她自己生的,也不操点心!」 安大姨娘附和:「总要累着太太了。」 二太太很受用这句奉承,想着,幸亏是把那丫头肚子里的孽障做掉了,干干净净!这样去说媒,才好操作嘛!她已经看中一头亲事了,跟她娘家也是有渊源的,若是哄进门来,才发现原来藏着个小孽种,怎生交代?还是做掉干净。 想那丫头不过就仗着几分年轻颜色,这女人一落胎,如同春天里的嫩树遭了斧斫,大伤元气,颜色必然大大受损,若要类比,但看方三姨娘丧女之后的样子,就是个大大的例子。安大姨娘从前也……嗐!这便先不说了! 总之青翘人既然丑了,急痛之下说话也没以前和顺了,云柯是多坏的脾气?岂能容她?两下里感情定然坏了!二太太再趁着办亲事,把「养病」的青翘请到外头养一养,且放缓口气,多赏些衣裳吃食,只说养好了就接回来。以后回不回来,谁说了算?这屋里就打发干净,好迎新人——还有新人的嫁妆啦! 二太太既得了钱财,又把庶子交到了自己信得过的女人手里,这叫人财两得,好不快活。 这般主意打定,她笑眯眯跟安大姨娘聊天,安大姨娘一味奉承:「真亏得太太斩截!是谁给太太出的好主意呢?」 「是……」二太太脸上浮出一个笑,「是天意安排。你别问那么多了。」 安大姨娘又陪二太太说了几句闲话,就告退出来,花园里慢慢地走,渐渐就走进了影子里。 影子里早有一个人,从黑地里往外看,看得真切,轻轻唤了一声,唤的是安大姨娘嫁进谢家以前用的名字。 安大姨娘也应了一声,应的却是云柯的生母卓二姨娘闺中名字。 两个女人手挽着手,听见旁边虫子一声声的叫,两个人的心都嗵嗵跳。卓二姨娘不復平常的木讷,急着问:「怎样?」 安大姨娘也不復往常的寡淡,便道:「我去寻方三时,差点被四小姐撞破!」 卓二姨娘倒吸一口冷气,道:「我原说不该拉上方三!」(未完待续。。) 第十四章 姨奶奶们送上门 安大姨娘对卓二姨娘道:「看方三怪可怜的。」 卓二姨娘就不语。 安大姨娘又道:「却也没什么。四小姐也不过是听说咱们老爷要把方三送出去了,惯常的做好人,过去看看,碰到我,只是巧了。我看方三心底也是明白的,倒比从前还明白些,不会放话给她。」 「她……」卓二姨娘疑疑惑惑道,「你看她到底是个好的,还是个有心计的?」 安大姨娘长嘆道:「咱这院子里活下来、还要活得好的,谁心里没一把算盘?但凡算不到我们头上,就是好的了。四小姐像明珠,不给人下绊子,这就算好的啦。」 卓二姨娘恨道:「还说呢!我当明珠慈悲心肠,她把我柯儿的长孙给活活害了!」 安大姨娘安慰道:「这你怕是错怪她了。我刚才还跟太太试探来着,恐怕不是明珠。明珠也是被太太当幌子挂了,背后不知是谁呢。」 卓二姨娘忽「嘘」了一声,安大姨娘便噤声。两人听了一会儿,没什么动静。卓二姨娘歉道:「我听错了。」安大姨娘道:「小心些儿也好。毕竟就是明晚了……」两人唏嘘一回,各各分手。 林代在闺房里,却接到了一个了不得的消息。 「你再说一遍?!」她在湘帘里,不敢置信地问。 「小的想,在六小姐墓地弄鬼的,恐怕就是五公子!」邱慧天道。 这情况委实太重大了,所以他不得不紧急请求嬷嬷传达。而林代也不惜置礼法于不顾。面听他的报告。 「理由呢?」她质问他。 「那石像的头,是九小姐发现的。九小姐去蹴鞠,是头天跟五公子约的!五公子一直很巴结九小姐和我们小少爷。」邱慧天说到这里,邱嬷嬷连连点头,作证:她去跟厨房的芋大娘攀交情时,芋大娘透露,五公子时不时来厨房要糖果点心等好吃的,去给小孩子们吃。 这可以说明云柯处心积虑在跟九小姐云岭、林易澧搞好关系。他的目标到底是什么呢? 「九小姐本来就脑袋不清楚,又贪吃,五公子拿捏住了她。后头的事情就都好办了。而且。五少爷还跟黑道有勾结!」邱慧天又道。 「这话不能乱说。」林代沉住气。 「小的也是才发觉的。五公子在振风塔上,揭穿了那位相公抄人家的诗。可是人家在北边,那位相公也是有机会去北边,才能抄得来的。五公子一直呆在锦城。怎么会知道呢?」邱慧天揭秘。「原来那首诗是写给黑道一位好汉的。所以在黑道先传过来了!」 林代悚然动容:「确实?」 「除非那些混混是故意骗人的,但我也看不出他们为什么要故意拿这个骗人——呃,小的看不出。姑娘恕小的无礼。下次再也不了。」邱慧天一时兴起,把卑称都忘了,吓得连声认错。 一点称唿算什么,林代根本没往心里去,进一步核实了混混那儿问来的消息——其实混混根本也不算黑道,只能说是黑道的消息从他们嘴里泄出来了。听起来倒蛮像那么回事儿的。邱慧天说得也有理:人家为什么造谣?造这个谣?犯不上啊! 林代又想起了一件事:云柯曾经赌虫失败,把人家的钱都赔进去了,被人家当街拦着打,闹到了衙门里,气得二老爷揍他!多大的事。 赌博么,有输就有赢。云柯等人都输了,赢家是谁?到现在都没听说。这猫腻可就深了。 万一是云柯跟黑道勾结,自己赔上名声,就为赚这笔钱呢?……总感觉犯不上。真这么干了,简直是摔盘打碗,不想在谢府混了—— 不想在谢府混了?! 林代何尝不是跟谢府保持距离!云柯莫非也想出走? 若谢六小姐墓园一事真是他干的,确实是摔盘打碗的节奏。他是谢府内部的人,很有可能知道内情。利用内情,他讹家里人一大笔,末了就要跑路了不成? 林代又问:「官兵不是有奇怪的动静吗?」 正是!这还是「阿憨大」那条线上发现的。只因他们做生意,不但要哄好黑道,跟官府也要搞好关系,所以就无意中发现了,不知跟东家会不会有碍,总之先报上来。 那批官兵,正好是谢二老爷能调动的人。 林代盘算着,吩咐:立刻派人把谢府盯紧了!真要出事,也就是这两天了。 如果有可能的话,林代希望能把云柯劫到自己这边来。第一,云柯既然知道云华死亡的内情,林代想问个清楚,对洛月这个忠心丫头也算有了交代,何况还能辖治谢府。第二么,云柯真要能办到这么大的事,算是个鬼才!林代也想用他。 这一晚,紧急调动人手、外松内紧的,不只是林代。 云舟很晚才回到闺房安歇。筱筱帮她望着风:幸好是吉人天相,这次也没被抓住! 云舟有时自己也疑惑:这好运气什么时候会到头? 真到头,也罢了!命三分在人,七分在天。天要是不喜欢她了,她担心又有什么用?趁现在还顺风,就扯了帆往前驶罢!真要翻船,说不定她还能泅水呢?也不一定就死了!怕什么? 云蕙母女这么大的危机,还不是被她安然度过了!先是哄着云蕙相信,她一定会救云蕙,于是云蕙母女都咬定牙关没有攀扯到她。她又让二太太快刀斩乱麻,一下子就处理干净了。连一些小金饰,她都送回云蕙那里去了。谁手里还有本帐,一项项核对不成?说起来总是云蕙有送她礼物、她也有还情。很交代得过了。 接下来么……就该炮制老五了。 「是你自己的姨奶奶们送上门来,可别怪我啊。」云舟脸掩在纱被里,微微的笑。 眼前,似乎又有濒死病人那张脸,蒙蒙昧昧,如云后的月亮一现而隐。 「老闆,京里的人回去了。」一个上了年纪的妇人,对一个青衣蒙脸的人报告。 青衣人低声曼语:「那末谢家又断腕保平安了……」「嗤」的一声,若有似无笑起来:「接下去就看两位小姐的过招了。」(未完待续。。) 第十五章 顺着水势装银子 破坏墓地、向谢府敲诈的傢伙标的交款日期,就是今天。 秋风吹起满天黄叶,江水倒比春夏时候清澄了。锦城西南面的霖江,深可达四丈余,宽能有十二丈,承载了锦城百分之九十的水运任务,江面白帆点点,码头上堆满了大箱长索、挤满了装客缷货的水手。 有个小湾,半边是石岸、半边是泥滩,离霖江最大的码头要有半哩地,一样是霖江水,引到这里的,就静下来,任其他同伴们继续滔滔南流而去,它们呆在这里,养着半湾芦草,静得连泡泡都不吐一个,除非大风的日子,江浪越过石头湾口,把重重惊涛如白鹅般哗啦啦直赶进来,芦草们才会惊诧莫名的摇摆起来,很久之前的陈水陈泥,也便才有希望得到一次洗盘。 今天没有风,天蓝得恍惚,一大堆芦草刚被人收割下来没多久,堆在水边,那水也有丈多深,被芦根芦叶遮了,一眼望不到底。二老爷指挥着人,把银子扛到了这里。这就是那纸头上指定的交钱地点。 为防人耳目,银子全伪装成了石头。五万两白银,五千斤呢!那傢伙怕惹麻烦,不肯要银票,只要现银!那也得他神通广大搬得走呀!他打算怎么搬?二老爷想着,他要敢带几个苦力,蒙着脸挑扁担来提钱,非把他们按下问个明白不可!别看二老爷带的人少,都是精兵!按倒一窝毛贼是没什么问题。他四面看看,那毛贼打算从哪儿来呢? 时辰到了。没人来。远处憧憧的帆色船影,日脚悠悠的走。 湾里的水也走了起来。一条绳子,像烂麻绳似的浸在水里,没人注意它,如今它被莫名的力道牵引着,动起来,却没烂,还挺结实的,一拉,把芦草堆拉散了。里头露出只小船来。 独舱的小船。深舷,船板往舱底倾斜,舱里没人。小船跟着绳子往前走了点儿,顺着水势。很自然的泊在石岸边。可以看见船板上灰粉抹的一大字:「装!」 二老爷掐着下巴上的鬍鬚缕儿。明白了:贼子先把船藏在草堆里,到点了,拉出来装银子! 有想得这么美的贼人吗? 兵丁们都眼巴巴的瞅二老爷:「装不装?」 二老爷咬咬牙。黑着脸:「装!」毕竟这是他父亲谢小横的意思。不过呢,二老爷悄悄下个命令,一半的兵丁留下来装银子,另一半匍匐在石岸上,借枯草掩藏身形,顺着绳子往前摸,想看看前头是谁在拉绳子,绳子却出乎他们意料的长,总也到不了头。 装银子的兵丁们,脸色也越来越怪异:五千斤重物,那么大一堆呢!他们本以为这小小独舱舟,装不下这么多东西,就算装上了,只怕也会压沉。结果装了又装,小船始终没满,也没沉。而且,还没装完呢,绳子又动了,还是往前拉,于是船也往湾外走去。 二老爷腮帮子抽搐了。谢小横是命他「照给」,他要是没装完,就让船走了,这是没完成父命。没完成父命会有什么后果……他还是别想后果了,快想想怎么完成任务吧! 于是另一半兵丁也被叫了回来,追着船,拼命往里头丢银子,总算全丢完了,小船也快出湾了。 接下去怎么办呢?兵丁们还是眼巴巴瞅着二老爷。二老爷喝令:「追!」兵丁们再在岸上就追不着了,只好推举出几个会水的,扒下衣裳泅水追赶,其他的在岸上挥臂晃脑,权壮声势。 小船不紧不慢,竟漂近了霖江大码头,会水的也终于找出绳子的那一头是谁拉着了——三桅四帆的楼广船,舱里一口气能装上万吨的货,还能在船楼那儿接待几百名贵客,是南蛮子造的精品船,专走南海、中原、西戎一带商路。它早订下这个时辰出海。独舱小船的绳子,就远远联在它船舷底下。它早订下这个时辰要走,一动,小船就动了,启动后,船主查查各方面运作没问题,就离岸了,于是小船也跟着走了。 可是光走没用。这小船里的银子总得有人拿吧?半路被二老爷的能干兵丁截破了,大船船主满口喊冤枉,没跟任何贼人串通拉这小船,那贼人怎么拿银子呢? 扰嚷当儿,有个老成兵丁觉得小船漂在水面上,实在太轻了些,扒着船舷往里看看,脸白了:船里跟猫舔似的干净,什么东西也没了。二老爷他们再回湾边,也没找到银子、或者什么取走了银子的痕迹。 二老爷垂头丧气回去跟老太太报信:银子「照给」了,什么尾巴也没抓到。老太太也无可奈何,想了半天,还是找最亲信的智囊商议。 明珠、碧玉,还有谢云舟。 云舟沉吟着,且不发言,先听别人的。碧玉则抢先道:「船底下有个人把银子都拿走了!」 「那个人是躲在船板上还是水底下?」明珠便问。 「躲船板上?」碧玉试探道。 「那么小的船,船板他们看得见,没有人。」老太太回答。 「那就是船底下,水里!」碧玉开始脸红了。 「他怎么透过船板拿银子?」明珠为难道,「他是妖怪?!」 「他可以在船板上开个秘洞,伸手进去拿。」碧玉拍手道。 「船漏水呢?」云舟此时问。 「底下拿料子堵住!」碧玉自己没这本事,但不妨碍她相信别人会有。 云舟信服了这点,可又有其他问题:「他能在水里呆多久?那么多银子是他一个人拿吗?拿了搬到哪里?」 「这个……」碧玉和明珠只好眼巴巴一起去看老太太。 「从开始装银子,到发现银子丢了,足有三、四刻钟。」老太太嘆道,「再加上——送银子的人提早到了水边,小船还没从草堆里出来的时候,那有半个多时辰,江上没听说有谁能憋这么久,要有,只在传说中了。」 云舟在此时问道:「奶奶,那边都是芦苇?」 老太太道:「是。」 云舟又道:「芦管是中空的罢?」 老太太眼中浮现欣赏:「是啊。」(未完待续。。) 第十六章 楼船拖银包 「那末,奶奶您看,」云舟道,「有没有可能那人咬着芦管,藏在水底下唿吸?那想呆多久都成了。」 「那些送银子的说,没注意到有芦管,」老奶奶道,「可是不排除他们粗心。假设解决了唿吸问题,你想他们是怎么把银子运走的呢?岸上可没有搬走重物的痕迹,送银子的也完全没见到任何人迹。」 「他拿了银子,就从水底搬走了!」碧玉又抢答。 事情似乎是只能如此解释了。但老太太道:「那么多银子,一个人是绝对搬不动的。就算从水里,那么一群人在水底,送银子的也一定会发现的。他们没有粗心到这个地步。」 所以船底开洞、咬芦管什么的,还是太烦难、太危险了,这么巧妙的一个局,想必有一个更简单的关键,那关键的一步,说不定能解开所有疑难。 碧玉灵光一闪,拍手笑道:「或者,水底下也有一根绳子。那银子从船底掏出去后,都包在一张大网里,只要有一个人把网结系在绳头上,就可以拉了。独舱船在上头被拖着走,下头却有人拖银子哪。」 明珠也笑道:「那拖银子的绳头,一定结在另一条船上。趁大伙儿注意那条楼船时,他们就把银子运走了。」 云舟咬了咬嘴唇。 老太太立刻问:「舟儿,你有什么想法?」 云舟摇头道:「舟儿只是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老太太追问,「照说无妨!」 云舟道:「银子在水里,一两个人驮不动,想必是沉到水底的了?不知当时水面上是否还有一只楼船,能否拖得动它?」 碧玉急着插话道:「何必楼船?只要中等以上的船儿。就可以载起万斤货了,怎么——」 明珠瞟了碧玉一眼。 碧玉立刻将腔调转为谦柔:「怎么五千斤该载得起罢!」 云舟问道:「不知一件重物,是沉到水底,拉起来容易,还是载在水面时,拉起来容易?」 明珠「哎呀」了一声。 老太太把目光转向碧玉。明珠连忙回禀道:「船只浮在水上,或许十几个縴夫就能拉动。若船底搭到水底。那用了上百个人也未必拖得起它,这叫『搭底』,是水上大忌。银包若是沉了底。那普通的船可能真是……」她来自市井的知识已经走到了尽头,不敢铁口直断,但也确实觉得搭了底的银包,恐怕只有楼船才拖得起。 可当时水面上只有一艘楼船。跟着独舱船追踪过去的兵丁,看得清清楚楚。后来也把楼船当作重点怀疑对象,详细检查过,它当然没有再拖出一根绳子,拉一包银子。 「哎。把当时在场的船都搜一遍好了嘛!」碧玉奋然道。 二老爷果然干了这事。他当时实在太吃惊了,好奇杀死猫,百爪挠心之下竟然发令把江面和码头一起封了。幸好当时正查禁私盐。二老爷就打出查缉这个的名头,把水上陆上都扫过一遍。 人手和时间有限。没法儿扫得特别细,可五千斤的重物呢!也不用扫得特别细。没扫出来就是没扫出来。它们能上哪儿去呢? 帐中忽有个童稚声音拍手笑道:「我知道了!」 原来是云岭正在老太太帐子里睡觉,不知何时醒来,听得大家讨论,就踊跃发言。 众人都吃惊地看着她:莫非她一鸣惊人? 「妖精在水上,有洞,偷银子了!」云岭昂首挺胸,汇报答案。 众皆莞尔。老太太点头赞许道:「很是很是。我讲得这个,可不就是一条鳗鱼精的故事!」便把这一节揭过,又嘱她:「这个故事别往外头说。」 「什么故事?」云岭茫然道,竟已把先前的事忘却。她也从来没有复述一个故事的能力。于是老太太放心。 云舟则向老太太耳语道:「为今之计,不如把独舱船全拆开,也许能找到里头的秘密,也未可知?」 老太太点头称是。 独舱船就这样被敲打一番,卸得一片一片的,果然发现船底板含着一个相当精巧的弹簧机关,类似捉耗子用的,不过大了数倍,当压在上头的重量达到一定份量时,机关被压开,移去半块船底板,露出一个大洞,等上头重量消失了,弹簧机关復位。会水的人潜到水底仔细查看,果见一条长长拖带痕迹,延伸至码头尾部狭浅水带,中断了。莫不是贼人将银两拖至码头,转从旱路运走?旱路却怎生避过了二老爷的检查?这便叫人茫然无知了。 这一日烦扰下来,人困马烦,当夜各各休憩。好在是谢小横有话:那敲诈者,既然这么聪明,必定晓得厉害,拿了银子去,绝不会再回来。 老太太心头稍定:破财消灾。破了财,能消灾,倒也算好的。 那日谢府中的更鼓巡逻,却比往日稍稍松懈了些。大约是这个缘故,方三姨娘到了老太太院门口,谁都没有发现。 云舟连夜拜见老太太时,似乎也没有看见方三姨娘。筱筱叩门,明珠醒觉,出来应门,非常诧异,问是何事? 若非紧急的事情,云舟也不会半夜三更来打扰老太太了。明珠自己也知道,待听得云舟说的话,仍然大惊,问:「果真?」 向四小姐云舟质证果真与否,大失规矩。明珠实在也是慌急当中顾不得了。 云舟苦笑:「我的好姐姐!我哪知道真不真?只是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万一……」 明珠下了决心:「四小姐恕罪,且等上一等,婢子请老太太起床。」 请老太太起床,是有技巧的。原来老太太年纪大了,睡眠不好。要是在她睡得正香时去叫她,医生有过话,那对身体是极有损的,莫怪她要生气。不过,她一觉都不会太长。在她微微醒转时,再慢慢唤她,那是最好没有的了。 她何时醒转,也没有个定准,若半个更次不醒,难道叫四小姐坐等半个更次不成?明珠有法子,便叫后头的乐声停了。 老太太自上了年纪之后,爱听大鼓大锣声,因为开始耳背了,太纤细的听不出来。(未完待续) 第十七章 野狗来放火 听戏虽然是大锣大鼓的好,但是平常休息时,大鼓大锣又太闹心了。这种时候,还是用细乐,一管笛、或者一张琴,隔了水隔了花,切切的吹抚。老太太听是听不太清的,迷迷煳煳的听着就盹着了。大家都知道,这乐声,与其说是伺候老太太听的,不如说是伺候老太太睡觉用的。好在家里养的就有乐师、歌女,轮着班,每班只要一两个人,能换老太太好睡,极为便当。 乐声一停,老太太就从梦中醒过来了,朦朦胧胧的,眼皮动一动,还没有非常清醒。明珠已经烹了茶。 极好的玫瑰露点的茶,其香扑鼻,老太太觉得口渴,道:「拿来我饮。」这才算真正醒过来了。 明珠伺候老太太喝茶,尽量委婉的转答了云舟的担心。老太太寿眉一跳,道:「四姑娘呢?」 「还在外头候着老太太。」 「煳涂!还不请来见我!」 「是。」 于是灯烛点亮,香茶奉上,老太太看向云舟:「舟儿——」 话到一半,忽然脸色大变,先发白、再发青,膝盖发软,往地下倒,明珠与碧玉两边都搀不住。 举目往老太太视线的方向一看,丫头也都腿软了。 云舟还愕然:「你们……」 碧玉斗胆举手,指着窗外。明珠则唤人:「先划下帘子!」 原来因为天热,窗口原来没放帘子,只用绿纱蒙着,好取风。也没点灯,只怕招虫子。外头树影黑乎乎的。看不见什么。如今灯一点,才看见了:怎么有人在那儿打着鞦韆吧?惨白脸,伸长舌头——哦哟,是个吊死鬼! 明珠急要把老太太搀回去,老太太倒真不愧是见过大场面的,竟然稳住了,喝问:「看那是谁?」 原来是方三姨娘。一索子自尽。已经无救了。 老太太又问云舟:「你是为何事来见我?」 云舟跪地:「孙女斗胆,求老太太看看五弟还在不在!」 云柯、青翘、安大姨娘、卓二姨娘,还没熘到外院。已听外头追逐喧譁,叫关门查禁。看来已经事发。 「方三告了秘?」卓二姨娘五雷轰顶。 安大姨娘总觉得不至于,但也慌了,自责就不该心软。给方三姨娘那儿多此一举。 几人就先把金银细软丢了,好逃得更轻快些。眼看还是逃不出去。青翘哭求把她丢下吧。云柯咬着牙只是不许。卓二姨娘又不能丢下云柯。安大姨娘正在没办法时候,只见火举。 并非方三姨娘放火,乃是外头有一些野狗,尾巴上绑着布条。布条上浇着油,油一遇火,「轰」的烧起来。狗受燎不过。从狗洞蹿进墙内,没头没脑只管乱钻乱奔。家丁们抓狗的抓狗、救火的救火,手忙脚乱,顾此失彼。 卓二姨娘以为安大姨娘布置的、安大姨娘以为云柯布置的、云柯以为安大姨娘布置的,各各埋怨:「怎么也不先说一声!」 埋怨完了,相顾愕然,毕竟不知道是谁来拔刀相助,也顾不得了,趁着火乱,就逃出了墙外。 有黑衣蒙面人等着接应他们。这伙人不知来歷,对云柯他们的动向倒好像了如指掌。好不骇异。女人们心惊肉跳。云柯上前问:「你们是谁?怎么知道我们——」 黑衣蒙面人早知他要问这个,已经七嘴八舌道:「你别管了!」「来就是了!」「包你好的就是!」 流里流气,颇为匪气。云柯道:「我们可没有金银了,都丢在里头了。不信,你们搜。」 他是怕这些人来劫财的,所以先说清楚。 那些人笑起来:「没了钱,你还有哪里好去?快跟我们走。」就上来半劝半抢,动起手来了! 目标竟是云柯这行人,而不是他们原本携带的金银。 说时迟,那时快,但听平地一声焦雷:「谁说五公子没别处去?!」 乃是邱慧天领着两三个家丁来救驾。 黑衣蒙面人在人数上仍然占优势,而且能打,但吃亏在宵小之辈,没动手已经胆怯三分。邱慧天理直气壮,只顾唿喝。墙里的谢府家丁也要出来了。黑衣蒙面人已生退意。这时候,一群穿地保衣服的人冲过来,嚷道:「怎么怎么?强抢民女不成?」也不管邱慧天和黑衣人谁是谁非,急急忙忙搭救云柯等人离开。 云柯等人其实算不上什么「民女」……这时候也顾不得了,先离开要紧。 黑衣蒙面人只有无功而逃。 谢府的家丁出来,与邱慧天见礼,彼此都问出了什么事。邱慧天只说是因为小少爷易澧宿在谢府书塾中,林姑娘差他送书来,说是早课就要用上。邱慧天办差事太热心,来得早了,看天还没亮,想在外头凑合着等一会儿再来叩门,谁知见火起,连忙三步并两步赶来,见黑衣人要抢五公子,正不知怎么回事儿呢! 这里他们议论来议论去,没个头绪,庆幸的是:人是被地保带走的,回头向官府要回来,问问五公子就是了。 那黑衣蒙面人逃回去之后,却向他们主子哭诉:如此这般,事情办砸了。五公子被地保领去,末了还是落在谢府手里,他们栽赃五公子的计划,岂不有损? 「有损?」青衣主子低低念了一句,咬着唇笑了。又似狠、又似媚:「我告诉你们,随便谁再去找,都找不到这些『地保』了。」 黑衣人们挠头困惑。只那青衣的主子负着双手,饶有兴味的喃喃:「林姑娘。林代玉……但愿有天能与姑娘面对面交手,那就精彩了。」 他想了想,又道:「这一天应该不远了。」 云柯等人蒙眼布被摘下时,但见自己身处一室内。窗外有高大青松。室内陈设细洁。壁上悬有水墨画,青玉矮几上置着一琴,旁边还有一张软榻、一座仿古三足小玉炉,幽香郁沉,余烟犹裊。云柯探手去摸了摸,香灰还是温的,主人离开没有多久。 可是主人到哪里去了呢? 门后忽响起一个少女的笑声:「五公子呀五公子!您取了银,携母将婢逃跑,真是好计策!」(未完待续) 第十八章 你父于我是陌路 云柯将姨奶奶与青翘护在身后,向门外拱手:「不敢当得很。敢问姑娘,此是何处?」 门外少女「哦哟」一声,调皮地仿着他的声调,也道:「不敢当得很!我只是个丫头,配不上『姑娘』、『小姐』什么的,叫我声小大姐也就完了。」 云柯道:「小大姐请了,敢问此是何处?主人是哪一位?」 少女道:「呀,问到这个,我又为难了!怎么你们闻了我们的香、中了毒,还顾得上请教名字么?」 众人大惊。中毒什么的……只有在江湖小说里才听说过。他们一离开谢府,怎么好像一跤跌进了恶梦里,连画风都不对了? 少女还在振振有词道:「你们不信么?唉呀,你们是不是特别口渴?深唿吸,肋下第四五根肋骨那儿,是不是隐隐作痛、还发闷?」 青翘身体虚弱,早已坐不住。卓二姨娘本来要扶她,青翘哪里有这么大脸。且喜室内有软榻,就在上面坐了。听少女说的话,她自己检查一下,果然如少女所言,骇然看向两位姨娘,见到一样的惊骇。 云柯低头一沉吟,道:「折腾到现在,口渴是应该的。剧烈奔跑之后,肋骨下头本来就容易疼。就算真是中毒,给我们下毒又有什么用呢?」 少女「嗤」的一声笑:「公子不信,待会儿疼得太厉害,就信了。不过不用怕,只要把公子怎么向自己家讹银子的妙计,一五一十的招上来,解药就奉上了。」 众人茫然。云柯也大惑不解道:「小大姐说的是我们从府里带出来的银子?我们把首饰珠宝什么全带上了,但是人家追得紧。我们只好又全丢了。这话不假,不信你们可以搜。」说着张开双臂,见得光明磊落。 「公子这是说什么话来?」少女似乎很吃惊,「怎么,不是公子假装赌虫输了,吃了盘上银子?不是公子暗中到墓地,取了翁仲头给九小姐?不是公子向自己府里勒索了好处?不是公子拿完好处之后带人潜逃?」 她问一句。云柯否认一句。最后跌足道:「正是听说我家里都疑我了,我们想,索性如今就逃了罢。说是说不清了。现在,更说不清了!」 少女哑然。一个唿吸的静默之后,响起了一个声音:「双双,你在这里胡闹些什么?」就算有斥意。也仍然婉转动人。这份声音真是得天独厚,如出谷黄莺。 云柯奇道:「林妹妹?」 少女正是双双。开了门,陪笑向公子、两位姨奶奶、并青翘姐姐认错。 当此时也,谁好意思问她的罪! 双双便与洛月照顾青翘,让青翘稳妥睡了。那什么毒烟。自然都是虚诳。林代深深向云柯他们福下去道:「请恕小妹救得晚了,令五哥哥、姨奶奶、青姑娘多有惊扰。」 青翘极度虚弱,听了这话忙要起身道惶恐。林代莲步轻盈。早把她按住了道:「原该叫声嫂子才是。唉!可怜了那小侄儿。都怪小妹知道得太迟了。」 闻者鼻酸。 云柯勉强笑了笑:「林妹妹后来怎么知道的?」 「说来话长。一部分也是猜的。小妹想着,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万一需要救一救呢?幸亏被我救着了。只是现在看来,猜测的很大部分,都只是空中楼阁罢了?却不知真实的情形到底如何呢?」林代请问他。 邱嬷嬷一边奉了汤水点心来,请姨奶奶等用。又有热水与手巾。 云柯一五一十回答林代道:「赌虫,我真没做手脚!我当是必赢的,把我们自己私房钱都搭进去了。不信你问青翘!我是觉得那虫子输得古怪,还猜有谁讹我呢!但几个可疑的,自己也输了。我是真不知道谁拣了漏子去。什么六妹妹的墓地,我是真没去过!那天我绝没有半夜起床把个石头脑袋放在院角给九妹妹拣什么的。不信你问青翘!我补觉还来不及。」 青翘脸一红,却是幸在别人都没往深里想他这句话。 云柯又道:「说要讹家里人?那更是没影了!我是前儿才隐隐听说的,有人敢讹我们,我们还要送银子过去。我还琢磨着谁这么大胆儿呢?结果昨儿就听说人家怀疑是我!因这么着,不逃也不行了。我还懊恼谁往我身上泼脏水呢!不信你问青翘。我们逃的时候都只带了金银首饰什么的,结果还丢半路上了。真是除了两双脚,什么也没带出来。」说着长吁短嘆。 林代道:「五哥哥还不跟小妹说老实话,小妹这儿也不敢收留五哥哥这尊大佛了。」 云柯急眼了:「哪儿还没跟你说老实话?」 林代道:「昨儿才有人疑五哥哥?五哥哥才决定要跑?这时间……要小妹怎么相信呢?」 安大姨娘看了看卓二姨娘。卓二姨娘咬牙道:「柯儿,林姑娘是个明白人,为娘就说了罢!」向林代行礼道,「林姑娘。」 林代还礼。 卓二姨娘道:「我跟安姨娘,久已定下逃跑的心了。在府里,那日子……」原该诉些苦才是。但她从来不是容易诉苦的人,更不便在未出阁的小姐面前诉说女人的苦,一时就卡壳了。 林代免了她的为难,道:「卓姨奶奶不用说了,玉儿晓得了。」 卓二姨娘微怔一怔:「晓得了?」 是啊!纵然原来还不太清楚,看她跟安大姨娘之间的眉眼氛围,也晓得了。林代暗嘆:谢二老爷这小老婆丢得……还真不冤哪! 安大姨娘忽道:「我之不能生育,也是为堕过胎。」 这事至为隐秘,这儿大半人都没听说过,闻之一呆。 安大姨娘道:「自那之后,太太才肯把我当成心腹。而我……我已经没心了。她害得我这样,反觉得我只有依附她才能生存了,因此必定是个忠诚可靠的,这从何谈起?而老爷,护不住我,我也不能把他当夫君了。」说到这里,对云柯道,「他还是你的生身父亲,对我来说,却是陌路了。」 云柯苦笑拱手:「大娘请便!」(未完待续) 第十九章 五哥帮手天赐我 青翘在榻上,却又忍不住哭起来。 她刚刚小产,逃跑时伤了气力,现在再哭,难免更损元气。旁人都知道要劝她,只有云柯坐在她床边,刮着脸羞她道:「以后你风生水起,厉害得不得了,回头看现在掉金豆子,都要笑自己!」 青翘翻他个白眼,倒不哭了,闭上眼睛,胸脯微微起伏而已。 云柯却向林代道:「借一步说话?」 林代一笑,先起身,行至门外,云柯随后跟上来,立在她旁边,背靠着粉墙,看着这院子,与来去有序、秩序井然的下人,道:「妹妹这番经营,不是破了产躲起来的可怜女孩子啊。」 林代笑了笑:「五哥哥也不像一个钱没有、就敢带着长辈和弱女子往府外沖的人哪。」 云柯道:「不敢瞒妹妹,这两年,老爷把田庄、码头交给我管。说是看我不像读书材料了,就拿下贱的活给我练练,想着官或许考不上了,下贱些的事情总能管起来罢!我倒还真是下贱的材料,官帐上是赢利的,私底下赢的利更多,也有了几个靠得住的人,还有几条船、几个库房,都是我的,养两个母亲、一个青翘还使得。这点小产业,我愿与妹妹共享,不知妹妹意下如何?」 林代道:「好!哥哥能入股,那是最好不过。」 云柯一呆:「入股?」 林代抿嘴一笑,就把「阿憨大」的样品与簿子,给云柯略看了看。云柯圣贤书念不进去,于这等鸡鸣狗盗、投机倒把的事情何等伶俐!怔了片刻之后,一拍大腿:「好啊林妹妹!那什么携款潜逃的管事。投奔的是你这个窝主罢!」 林代笑道:「可不正是!」 一笑有绿林豪情。云柯看得直了眼,哀嘆道:「我们竟都走了眼……跟你比起来,我这算什么?」 林代摇头道:「不要太过谦虚!五哥哥的本事,我也是很佩服的。我们现在也缺船、也缺库房、更缺靠得住的人才。五哥哥能进来帮手,真是天赐我也。」 云柯也有些飘飘然,併兼技痒,果然就向林代打听一些细节。一边听、一边已经想帮忙谋划。把那落难惨境,化作了创业的豪情。 林代想:这人算是勾搭进来了。 你要用一个人,光是施恩没有用。甚至给高薪也不一定有用,最重要的是,让他亲手在这事业里出力,让他觉得这是他的作品。 谁会捨得毁掉自己的作品呢? 云柯这就算踏上贼船了。 说了片刻。云柯忽问:「是谁跟你抢我们呢?」 指的是那群黑衣人。 云柯以为林代都清楚,却故意不告诉他。他忍到现在才问。已经到了极限。林代则反问:「咦?五哥哥你不知道?我还以为是你仇家!」 说到这里,两个人都领悟。云柯道:「呀!怕就是那个处心积虑陷害我的人!」林代与他异口同声,说的是「那个陷害你的人」。 两人都静了静。云柯问:「陷害我,他有什么好处呢?」 「人人都当你是吃里扒外的敲诈家里的。就疑不到他身上了。」 「那末,那个连我都不知道的家里的秘密,他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林代迟疑片刻:「也许……他也是家里的人?」 云柯嘆道:「林妹妹。你想说的到底是谁,说出来吧!」 林代想的是云舟。当然是云舟!入谢府以来。只有云舟城府最深、行事最诡秘、对她下手也最狠。一旦有事,林代当然第一个怀疑云舟。 云柯居然表示同意:「我满府里连老太太都敢不怕,头一个要躲远些的却是这个四姐姐。」 瞧!聪明人都知道。 「可是四姐姐实在也没对我出过手。」云柯目光投向远方,「说起来,她还有几次替我遮掩、甚至私底下借我银钱助我周转什么的……」目光收回,与林代对视,露齿一笑:「你有没有听说过这句话:明珠是丫头中的四小姐,四姐姐是闺阁中的明珠?」 千金小姐跟丫头是不能做比较的,简直是对千金的污辱嘛!这话也就私下传一传。云柯听见过,林代没有。 但林代自己就曾经拿云舟与明珠比较。相同之处是都稳重,与人和善。实际上,云舟内心跟外表不一样,明珠呢?不熟,林代不予置评。 云柯则说出了她们两人相同的最重要一点:「识大体。」 林代先还不过点点头算数,忽然灵光一现,抓到了最重要的点: 什么叫大体? 跟上头保持一致,这才叫最大的大体! 明珠替老太太把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条、纹丝不乱。云舟做的任何事,可有违逆过老太太的意思?就林代所知,半点都没有。别人可能受损,老太太只有得益! 「难道……」林代觉得,如果是老太太先放纵云柯等人私逃、再中途截破、置他们于死地,这阴谋就太可怕了。 云柯否认了这个猜测:「可是这次,我们出了这种事,老太太不得利,反而受损。」他指着自己的鼻子,「我好歹是五公子!是公子!出了事情,伤的不只是我自己,是谢家的脸面。我再不争气、老太太再讨厌我,谢家的脸面最大,她为了脸面也得护着我。何况除了我、还有两位姨奶奶呢?」 说到这里,他也很无奈,不能把青翘算进去。青翘毕竟只是个丫头,份量太轻。他心尖上重如泰山的人,对谢府轻如蝼蚁。这点,他也没法子——不然他也不用逃出来了! 林代盘算着,云柯说得很有道理。云蕙母女刚刚被「处决」,用了溺死来遮掩,立刻又出了云柯母子等人的事儿,就算用其他藉口处理掉,外人看来岂不也是奇怪得很?如果不处理他们,继续关养着,对谢家又有何益呢? 云柯等人偷逃、而且被发现、差点被抓回的事儿,看来只能是机缘巧合,而并非有谁在背后捉弄了。 剩下的把柄,只有码头失银一事。如果能从这里找到幕后指使人的破绽,也许能挖出更多秘密。(未完待续) 第二十章 国士待我我必报 云柯别的不行,熘鸡盗狗、投鸡倒把,倒是门儿清。 水上失银事件,叫他也很感兴趣。闭门琢磨了半天,他出去了,没走两步又回来,摸桌子摸床。 青翘微抬起头问:「干嘛呢?」 他道:「找个什么东西把头包一下,免得人认出来。」 青翘好气又好笑:「那个架子上看去!林姑娘已差人送了帷帽来,你好戴。出门叫邱小哥给你套着车,包人看不见你。」 云柯「哦」了一声,大喜,又搔首踯躅。 人以国士待我,我必以国士而报。云柯感到压力。 青翘道:「罢了!这么出来,终归是难的。要抱别人粗腿,还不如替林姑娘出力了。你们都聪明,料能闯出一番天地。」 云柯高兴地应了一声,拿了帽子,青翘替他理了帽带。他要出去了,又回过头来问:「刚才那句话怎么透着醋味?」 青翘兜头啐他:「滚你的!」 也不问他哪句话,可见心头清楚得很,是真吃醋了。啐得这么有力,可见身体康健。云柯至此,心中才真正欢喜。 邱慧天载他往码头方向。云柯说了地方,乃是要去他私底下经营的库房,邱慧天听了,应了一声:「知道。」就赶了车去,果然没有差错。 云柯问:「小哥不是本地人吧?」 这不废话嘛?「回爷知道,就是离城本地的,伺候着小姐少爷过来。」——为安全起见,已经不能再称云柯为「五公子」了,连「公子」都最好换掉。邱慧天很懂得韬光养晦的道理。 云柯从前就觉得他不错。如今是越来越满意了,与他拉家常道:「地皮摸得倒熟?」 「谢爷夸奖。当主子的差,不敢不用心。」 「我琢磨着就算我不说这个地址,你也知道该往哪儿走,是不是?」 「小人不敢。」邱慧天这时候就不敢谢夸奖了。 「噫!这不是谦虚时候。」云柯正色道,「你们要是都知道我那库房,别人说不定也知道。」 邱慧天电光火石想起幕后嫁祸云柯的神秘人。云柯接下去的结论。也就不叫人意外了:「别人要是知道了。我恐怕还是把库房转让的好。不然怪害怕的,你说是不是?」 居然同一个小厮如此客气的探讨!这也是云柯在外头鬼混多了,比较没架子。然而毕竟见得他的客气!邱慧天知道好歹。连忙道:「爷说得是!小人并不知道爷在这里有库房。只为主子生意,也要用着库房,所以这边路径不敢不摸得熟些,实在也不知道哪家是爷的。爷还觉得危险。不如与我们家姑娘商议。」 云柯「唔」了一声,想着。这倒也不必问了。既如此说,林代应该也不晓得他的库房底细。 车子到了地方。云柯下来,神不知鬼不觉地进了一扇门,跟小伙计说了两句。小伙计赶紧带他进里面,合上了里头的门,朝奉激动地迎上来。身子一矮,请了个大安。抱着云柯的腿,道:「爷还安好!小人就放心了。」 「死不了!」云柯咧嘴笑,跟他说了几句话,看两边都还安靖,彼此都放了心。云柯就问那朝奉:「某日某时某刻至某刻,是否有船搭底?何时离去?吃水几何?」 朝奉道:「似乎是有的,具体情形,小人要去问问码头的经济。」 云柯道:「去罢!小心些,别惹人疑。」 朝奉道:「晓得!」就去了。云柯坐在里头看些帐目。不移时,朝奉回来了,禀云柯道:「那时果然有一条中等广船,不知怎么自己行到狭窄去处,尖底搭了河床,招遣几十名苦力,并船上帆、橹、楫一起用力,将将的脱了困,便扬帆去了。吃水记它不清,依稀是吃了些的,应是装了货罢!」 云柯抚掌道:「这便是了!」 朝奉至此方问:「怎的?是它害了爷不成?」问时,毕竟有些紧张。 云柯嘆道:「也是也不是。详细情形,我也还要再去查查,才好定论。那船,你记得,若再见到,紧紧盯着,派人告诉我好了。」便叫他如何联繫,乃是去个茶馆。那茶馆自有林代的眼线,可以传信,这且不提。云柯又拿着帐本对朝奉道:「利润升得不多?」 朝奉道:「爷知道,前阵子秋水涨,夏滞的货物都拥进来,船和挑伕都不敷用,货物卸了岸、有个顶遮就要念佛,利润自然暴涨。如今急着走的货都走得差不多了,又要给王爷修行府——」 云柯正是知道七王爷要住过来,唐太守赶着给七王爷修府第,因笑问:「这是大工程!材料不知要拉多少。都要赶在上冻前到位。生意还能坏了?」 朝奉答道:「爷知道!那是官衙门里派的活。但又不是官家正经项目,额外要壮丽的那部份,实在是太守给上头的孝心,虽然也动用官中的钱,并不是立一个项、审个规格、批一份钱、照着钱去用的。这钱,只好夹在帐目里去报销,想必也报不得太多,差池的,就用官家的权限,惠而不费的去办了。譬如叫苦役们干活,就不用支工钱。征些地皮什么的,何尝就足价给了?当中也有赚钱的,那都是有关系、过了明路的。像我们这种……他们正可把最亏欠的部份,都推派给我们做呢!所以前儿还有人商议,是不是关门算了?又不敢。怕得罪了衙门,以后更别做了。这个秋冬,只好苦苦支持罢!」 云柯听了半晌不语。 朝奉也知他心里内疚,想着若能仗谢家的威势,岂不赚得容易?事已至此,朝奉反而劝他:「若仗了大家威势,好处也落不到公子和小人每的口袋里了。好在公子出来了,咱们骑驴看本——走着瞧罢!」 云柯点头,又嘱咐几句,依然扣上帽子出来了。 回到林代院子里,嬷嬷端汤水、丫头绞来手巾。林代给云柯让座,笑问:「可是出结果了?」 云柯先问她:「我想把那两间仓库给你入股,你看好不好?」(未完待续) 第二十一章 两个库房谁知道 「阿憨大」要发展,确实需要运输、仓储都跟上。仓库当然是需要的。林代却道:「不妥。」 「怎么?」云柯心往下沉,「别人已经发现这仓库是我的?」这仓库怎么来的?他费尽心思钻空子拿到的本钱!有个故事,说穷长工去吃有钱老闆的饭。老闆说吃只管只,但不准包了带走。长工就看着饭碗嘆气。人问他:嘆什么?他回答:恨我牙缝太窄,不能藏下一碗饭回去给妻儿。 云柯正是拿出这种从牙缝往外剔米饭的精神,从二老爷让他管的产业里,偷出了第一桶金,又含辛菇苦、贼头鼠脑、像寡妇拉扯孩子似的,拉扯成这么两个大库房,尚且被云蕙发现端倪。都怪刘家人太奸猾了!常在道上混,看见个水波纹就格外注意,以至于让云蕙敲诈到他头上。倒没查清他底细,只当他中饱私囊,以此为把柄,逼着云柯把刘家的人塞到云柯掌管的谢家产业肥缺上。云柯已经觉得很胸闷。 若连林代、还有那个幕后嫁祸神秘人,都知道云柯这两个库房……云柯觉得自己简直就像个守错了贞节的女人,攥紧衣带头,哪里知道裙子底下都走光了! 这叫他情何以堪。 「我不知道你的仓库啊。」林代及时安慰他,「这不是你说了我才知道嘛?」 云柯这才感觉好一点:「那为什么不妥?」咦,怎么说起话来像跟江湖朋友拉家常一样自然?明明是娇娇滴滴、又冰雪聪明的千金妹妹,为什么会给他一种绿林好汉的豪情呢? 林代已爽利道:「之前我不知道你的仓库,你说了,我就知道了。若你拿那个入股。咱们少不得时常与那边有沟通交流。暗地里的那个人发现了怎么办?我不能让人知道我是阿憨大的老闆,你更糟,索性不能露脸。咱们分开隐藏还好说,合在一起做,涉及码头,当心被人一根绳子把一串蚂蚱全拉出来,那才得不偿失。」 说得有理。云柯嘆服。但又纳闷:「那你之前说跟我合作。合作什么?」当时他以为手头最重要的筹码就是两个仓库了。谁知人家还嫌烫手! 林代笑眯眯看他。看得云柯自觉像头过年要挨宰的肥猪,心惊肉跳。然后林代掐着手指,噼哩啪啦。把他的价值算给他听。 两个仓库转手好了!就说是小本生意,受官府摊派办不下去了。林代自安排人低价接手,当中的差价,就算是云柯的股份。云柯交给崔管事使用也好。云柯自己拿着当本钱也行,总之先离开锦城。暂避风头。林代在几处地方看了些商脉都好,崔管事也愿意发展,一时没那么多得用的人。云柯正好带着他管仓库的亲信,去外地垦荒。成功了。他就是分店老闆! 「——总之,你才是最有价值的。比几个死仓库有价值多了。」林代总结勉励他。 云柯一时哭笑不得。 「来来!说说你这趟出去有什么发现?」林代现在就要榨取他的智慧。 云柯对她也真是没脾气了,就和盘托出道:敲诈的就是事先把大船泊在码头。把银子运走的。 林代不敢置信:谢家一定会追上去,检查各船只装载的货物。怎么会任贼子把银子装上船带走? 云柯哼哼笑道:「这就是贼子们能偷运出去的关键:他们装的不是船里,而是——」卖个关子,说到要紧地方,竟然停了下来。 不是船里,还能装在哪里呢? 云舟也为这个伤神。这次设计的大半部份,她已经拆穿了:独舱船为尖底,并船舱内都未铺平板,任其保留漏斗般形状,可防止装银者踏上去,发现机关。装银兵丁往船中抛银,积足一层,上面人看不到底板尖时,重量正好叫机关打开,下头的银子从洞里滑出去。所以上头装银的人发现船总是装不满。机关是双层的,南边新兴的防漏水造船技术,上面一块翻开后,即刻合上,连轴翻下面一层板,把东西推出去,一边轴上带的橡胶叶子排了水,下面一层板合上,上面一块再打开,可以防止水漏进船里,这原是南边为了发展水底神楫而花的心思,不知怎么叫贼子用在这里——那银子落下之后,想必下头连有大网。银子没有落完之时,大楼船拖着独舱船、独舱船底拖着大网,一併向前,水面很难发觉。银子全部落完之后,弹簧机关合上,大网脱钩,呆在水底,大楼船往前行驶,就可以把银子拖过去了。 计划要到这一步,才算完整啊! 可是当时水上只有一只大楼船符合条件。这楼船查了个遍,偏偏就没有拖索、更没有银子藏匿! 这么大笔银子啊,又不是一把小芝麻,说不见就能不见的吗? 结尾既然错了,开头会不会也错呢?云舟咬着嘴唇。 筱筱心疼她,端了盏茶来,劝道:「姑娘,歇歇罢!」 「有什么好休息的?百年之后还怕没得休息么?」云舟说是这样说,还是把宁神的茶接了过来,微微阖上眼睛。 她不喜欢有什么事脱出她的掌握。这让她觉得不安全。像十几年前的黄昏,冷灶冷碗冷饭,其余全是虚空,一丝热气也无。 如今她身在繁华。谢府繁华,可以荣耀了她,却也随时可能失去。她清楚得很。 让云柯走脱,终归是隐患哪!谁在跟她作对?命运?她不相信命运。她琢磨着云柯真有这么大智慧吗?能成为她最大的对手?或者,背后还有其他敌人?手指按着太阳穴,她陷入沉思中。 云柯则已经把她想不通的最艰难部份破解:「银子被捲走后,不一定是装在舱里、车里运走,要知道,还有水下!」 林代道:「我不信两位老爷没有派人把水底摸个底朝天。」 他们的确有。 别说这么大笔银子,就算是一块石头,也该被找出来了!难道银子像盐一样,会融化在水里不成?(未完待续) 第二十二章 岂止骗婚还下毒 再聪明的人,缺乏足够的知识,很多东西也是不能平空想出来的。杨律曾这样告诫林代。知识就像是花蜜。蜜蜂要采遍了百花,才能酿出蜜来。道理很老旧,但是,实用。 若非云柯乱七八糟的东西知道得多,绝不会平空想到:南边有一种新造的双层机关船,船底下另有一层夹板,可以把东西藏在里面,外头看不出来。事实上,这种船是私盐贩子爱用的,拿来装私盐很有效。真的被逼急了,把船板一抽,盐融化在水里,查无实证。 林代不由得惊异了:「五哥,他们私盐贩子用的船,你怎么知道?」 云柯老脸一红。他真不好意思说,他在贪污谢府银子建立自己的小产业时,曾经想过以后万一出事,要不要去投奔私盐贩子?计划终究没有成型,但他却结交了一些混混们。所谓夹板机关船,就是混混们中间传说的走私新工具。 林代嘆道:「五哥还不知道自己怎么被别人怀疑的么?」 云柯微微一愕:「你是说……」 林代便唤邱慧天。 邱慧天站在门边,垂手道:「爷恕罪!前儿贵府中气氛紧张,小人为少爷与小姐,就想法问消息——」 云柯嘆道:「也别『贵』来『贵』去的啦!那府这辈子算是再见了。——嗯,你很忠心,很好,我罪你什么?却是你打听到什么消息?」 邱慧天便把他从混混口中如何听说那轻狂书生是如何得到抄袭诗作的经过,说了一遍,道:「因此上,似乎爷与黑道有染似的。小人放肆,爷千万恕罪。」 云柯直着眼睛怔了一会儿:「那诗原来是写给北方黑道的?我也是第一次听说!说来好笑。我也不过是在赌场鬼混时,听人叫卖一张诗作,说是好笔法,又且是北方那位名士的作品。我看他可怜,便买了。来龙去脉哪里晓得?」 林代「噫」了一声:「谁卖你的?」 云柯脸一红:「一个漂亮姑娘,以前没见过。」怕受嘲笑,赶紧岔开话头道。「那时旁无别人。单向我叫卖。果然可疑。」 林代不似青翘会同他掂酸,只同意了他的判断,同时还有更深的忧虑:难道陷害云柯的。竟是私盐贩子不成? 要知道,林代之所以会怀疑云柯,完全是因为邱慧天发现云柯可能跟黑道有染。 而振风塔那天,云剑、云舟都在。云柯的表现,这一男一女两位谢府翘楚都看在眼里。邱慧天能打听到的消息。他们也能打听得到。最后云舟盯紧了云柯等人,很可能也是出于这一点。 云柯听林代说到这里,反对道:「你说四姐姐盯紧了我?就因为你怀疑是她告发我们?」 「证据不足是吧?」林代苦笑。 「嗯!她告发我们,也是你猜疑的而已。就算是她告发的。也有可能是听到了两位姨奶奶的谈话什么的,不一定来自于混混。」 「嗯……」 「而且混混也不一定是盐贩啊!」 说是这么说。但林代脑海中织出来的关系网,可以解释这一切。如果这是真的……又太可怕了。 好在是。不管真假,以后在经商中慢慢也可以确认。不急在一时。 如今只要稳扎稳打就好。 林代道:「也许是我想太多了。咱们先不谈这个。你且说说在码头,你拆穿了敲诈者的伎俩吗?」 云柯得意的从头说起:原来停泊的那只船,下头有个空洞,银子会掉下去。但那个洞口一定有袋子什么的,可以装住、网住银子。那网上一定还有根长长的绳子,连在码头的船上。中等船只就够了。敲诈者就等在码头那儿,把银子拉过来。为了提供足够的拉力,就诈作自己的船只搭底,明目张胆绞索拉縴,把那银子拖过来,窃走银两,装在中型船舶的船底下,吃水颇重,船舱里却查不出禁物,关卡一时不察,就放它走了。 林代还在推敲那张可怕的网:如果私银贩子跟黑道、跟混混们都有关联…… 这是很有可能的。毕竟私银本来就是黑帮。混混们也等于踩在江湖的黑色里。如果他们只是互相帮忙、互相利用,那还情有可原。如果已经根本结成了一家,官兵们怎么能拿他们有办法! 真可怕,看似花团锦簇的城池背后,已经投下这么浓重的阴影。 等云柯回到房里,跟青翘一说,青翘嘆服:「亏了这群贼子了,真花心思!居然能把银子吊在船底下。那他们是出码头了?趁个风、趁个流,哗啦啦直开下去,几百上千里,真真往哪儿找去!」嘴角扯一扯,「话说回来。你们还要商议这么久,可见还不如贼子们聪明。」 「咦!」云柯问,「你们是谁?谁是你们?」 青翘恨得推他:「你!们!别管我了!你就们去吧!」 云柯揽她手:「哎哎!当心岔了力。」又笑嘻嘻道,「瞧这醋吃得,好没道理。」 青翘等着他说出理由来,云柯又不说了。倒是青翘主动追问:「为什么没道理?」 云柯道:「这些要都一五一十分析起来,分析到几时去?要真分析完了,怕是我们之间也没有道理了。你仔细想想,可是这个道理?」 听来绕口,青翘入耳,却如暮鼓晨钟,低头细细思忖,道:「原是我差啦。」 云柯深表欣慰。 青翘又后怕道:「这幸好是逃出来了。我们都缓过口气来。如果还在府里,为了你结亲,毁了我孩儿。万一林姑娘又没破产搬出府,你就跟她结了亲,我——」 云柯问:「你怎样?」口气不觉紧张起来,如绷紧的钢丝。 外头呜呜风声,如刀子在钢丝上刮。 青翘道:「我必用慢性子的毒药,把林姑娘的身体也毁了,看她能跟你好做几年的夫妻!」 冥冥中,红衣的鬼呆住了,如呆了一个鸿荒那么久,然后舞起悽厉的旋风。 原来她要找的仇人在这里!原来不光是骗婚,还有直接下毒。叫她当年……叫她当年怎的能不死!(未完待续) 第二十三章 五服等级乱纷纷 林代正在赞赏云柯想出来的法子:与霖江码头现场表徵丝丝入扣,简洁、安静,巧妙得惊人。 她觉得,这一定就是真相了。 就像拼图的最后一块都接上,线条流畅,色块和谐。还能有别的拼接方式吗?她不认为会有这样巧。 云柯确实是个人才啊!该委以重用才是。 她正盘算着这个,身体里忽然颳起了飓风。 全是林毓笙发现真相,激愤而致! 「喂,你一直在我身体里啊?」林代沉到意识的深海,大声问。 深海里激起了回音。 林毓笙不回答她,只顾着怨怜哀艾。 林代快被飞旋的风流吹死了,大怒:「不想活了就死开!给我添什么乱?」 林毓笙一时倒有些吃惊:什么?不是扑上来安慰她?不是搂着她哄她?居然对她这么凶……好过份啊! 更深的悲哀与疼痛涌上来。 「要死了别卷上我!」林代继续痛骂,「有本事一开始就别找我!别说不是你找的!既然你在这里,看到我来了,不需要我,一开始就说清楚!你啥也没说,就让我干活,现在我都干到这个地步了,你说起难过就把世界搅成这样?凭什么?你的身体?——啊呸!没有我,这具身体能活到现在?我们算算股份!你有脸要大头?你没脸要全股吧!这身体我也有份,你别欺负人,喂!不然我让你作鬼也不得安宁!」 林毓笙没听过这么市井泥腿子无赖拨斤争两的话儿,呆住了——哦不,她听过的。在人家从她手里争产业的时候,争得那叫个琐碎无情,如钝刀子割肉。如今林代气场也是惊人的,但又带着奇怪的暖意。林毓笙一时有些无措。 林代松过一口气:「不哭啦?那好。我们细谈谈。你喜欢人家,人家没娶你。你一伤心,不是也啥都不管,自残都无所谓?那身体残毁了。命断送了。你有什么好怨?反正就不是你看中的东西!云柯他们的痛苦,你发觉过没有、关心过没有、帮忙过没有?别说这不是你的责任!你的痛苦也不是他们的责任。谁都不活该是谁的娘。你没好处护人家,人家也没好处护你。天经地义。你没阻止人家悲剧的发生,最后悲剧蔓延到你身上,这是大自然的规律啊姑娘!」 道理似乎……是这么个道理?但是,难免悲凉。 林毓笙又饮泣。 林代没法子:「哎。好啦好啦!要不这样,你找个活来干。也许能充实一点?——什么,你只会作诗弹琴看月亮?——别别!呃要不这样,你找个什么人来照顾,也许就充实了?」 考虑到林毓笙现在这样。估计也照顾不到谁,林代正考虑要不要把「人」换成「猫狗」,说不定还实在一点。 林毓笙看她一会儿都没说话。怯生生问:「你想什么?」 「我想狗要遛啊!猫有爪子,不开心就挠你一爪子啊!兔子听说娇气死了。草叶上带点水都会拉肚子拉死。蚕宝宝长得像虫子,你这么娇气的女孩子肯定不想要。唉唉!你养个什么好呢?」林代一筹莫展,勐想起,「要不我问问我两个嬷嬷、两个丫头。她们一个下得厨房、一个出得厅堂、一个体贴入微、一个英明果敢。哎!她们肯定有主意。」 林毓笙倒「噗哧」笑了。 「你竟然笑得出?」林代吃惊。 「我竟然笑得出?」林毓笙也吃惊。 那滴泪也吃惊。它心中有一种暖融融、痒酥酥的奇怪感觉——如果一滴泪可以有心的话。它想也许某种圆满就快达到了。 林毓笙定定神,对林代嘆道:「真没见过你这种人。动物哪有人可怕。你竟能把人都收伏,对动物却束手无策,怎么会的?」 「咦!」林代正色道,「人会讲道理啊。动物不会!」 林毓笙徘徊片刻,道:「如此,我就留在这里,看你怎生创造出个新命运。」 旋风安静了。她又静默下去了。林代试着问:「林姑娘?」 林毓笙道:「在。我要想一想。你且做你的。」 那滴泪欣慰的粼粼一闪,也静默下去。 林代想起来,唿叫:「那滴泪?那滴泪?」 回答的声音很微茫。那滴泪的法力似乎也几乎消失了——如果说它原来那点能力也能算法力的话。 它现在已经不能给林代检索资料、预报人事变故了。 「这表示这具身体全归我了?」林代问。说不上欣喜还是失落。 「还没有决定让给你。」林毓笙首先回答。 「还没呢!要等到……等到……」那滴泪微弱的声音,消失在粼粼的波动中。 林代耸耸肩,回到人世。 谢府要给云蕙和刘四姨娘出丧了。林代也要随喜——哦不,随丧。 说到出丧,这可真麻烦啊!首当其冲就是丧服的问题。 原来云蕙虽然死得没什么人惋惜,虽然她是庶女,但好歹是宗谱中小姐,且是未嫁的,是林代的表姐妹,云蕙的生母刘四姨娘又是林代的庶舅母,说起来,林代可以为她们服小功,大老爷都要为她们服缌麻。所谓「大功」、「小功」,是「五服」中的等级,各各用的布料、穿的时间等不同。那些生麻布、熟麻布,缝边、不缝边,原是几代前的祖制,穿起来烦难得很,齐衰以下那些亲属关系,要劳烦礼部的学士专门按古书度算的。林代考了几次,也算高分过关,碰到这种实例都头疼! 听邱嬷嬷念叨:也许她们也不用认真,胡乱穿个啥白的去送送,回来脱了就完了,不用真的按典章穿满多少天。 因为呀,那些典章真的太烦难了!除了顶顶尊贵的贵人,仗着大学士们帮助,能算个大概——连大学士们都还会打架呢!何况普通人? 再说,制度里也不是样样都有的,譬如竟没规定父母为孩子穿什么。莫非姑舅们都一片白晃晃了,伤心的父母们好意思满身红艷艷绿莹莹黄澄澄紫幽幽的坐着么? 再再说,制度也不是现实中真能执行的。(未完待续) 第二十四章 世家儿女撑得住 丧制最恐怖的一点是:它规定的丧服,总是把亲属表上的人一网打尽,一穿丧就要好几个月、好几年的,一家里有多少亲属呀?都照这个服法,月月年年累加起来,满朝百姓都白茫茫一片了,天子要是瞅一眼,勐古丁还当自己死了,大伙儿服国丧哪!这也太不吉利了。所以至前朝,有贤人出来说,父母对子女,也可着丧服,只按子女对父母的本服减等而服,又道,制度里虽规定那几年、几个月,实则只需大略过了一段时间,即可以麻换葛、衣服换布条,意思意思什么的就完了。至本朝百载而下,礼纲益驰,若非至近尊亲,市井中大部分平常人也就含煳着穿个白色粗布、系个白条过去罢了,官府也不来管。 云蕙是庶女,刘四姨娘也只是个姨娘,本也可按「大部分平常人」办理,但这一次,老太太发了话,大家都按制着服。连老太太、大老爷,也尊前贤说的「按本服减等而服」。 幸而云蕙娘儿俩辈份低,诸人为她们,穿个丧服也罢了,依制「不杖」,就是不必扶个孝杖表示自己哀毁逾恆形销骨立,否则,一府人顿时的扶起白杖来,不知道的还当这儿闹瘟疫了…… 总之丧服就定下了。云舟的丫头筱筱,亲自把做成的丧服捧来给林代,省得她们麻烦。林代就穿上,过谢府来谢云舟,半路上遇着了谢含萩。 谢含萩本该为云蕙母女服小功,因已出嫁,降为缌麻,一早乘着轿子过谢府来,乃是她可动用轿子中最素净的一辆。直诣腰门,看门婆子出其不意,慌得不知该奉茶好、还是先去回老太太好。谢含萩道:「不用噜嗦了,都这时候了,直接带我去见老太太。」 婆子也知道这几天,府里频频有大事,她不敢多问。谢含萩又是老太太最疼的幼女。料来老太太是肯见的,便忙引进门,一边叫人跑去告知管事大娘。管事大娘忙忙的派了两个丫头、两个婆子服侍谢含萩一路往老太太院里去,又遣个腿快的知会碧玉。走到一半,谢含萩眼尖,道:「兀那不是林姑娘?」 林代走在她前面。背对着她,被一叫。站住了,转身看见是她,还疑眼岔。谢含萩自己快步上来,拉了她的手。问:「哪儿去?」 林代答道:「见——」 正说着,便见云舟已走了过来,眼圈微红。举止还是从容,却让人看出是压制了痛苦的从容。 林代不由腹诽:这红眼圈不知是怎么擦出来的?这动作是不是在镜子前练了许久? 云舟已和她们见礼。又问她们哪儿去。谢含萩抽了抽鼻子,鼻尖略有点红:「还不也见你们奶奶去?」抚着云舟,「你这孩子,这几天来受苦了?」 云舟低道:「自家人,一荣俱荣,一辱俱辱,说什么苦不苦?」 谢含萩也因云柯跑得实在大手笔,带累在婆家那边受了些嘲讽。这点小闲气,在别人身上也罢了,偏她从小是掌中捧珠、心高气烈过来的,尤其受不得磨折,知云舟受的娇宠,比她也不差多少,而府中又是云舟撑起来的,格外心疼她,骂了云柯一声「混透了的混小子!」又道:「既如此,丧礼仍照常办么?」 云舟却道:「好教姑姑得知,这丧礼是奶奶的意思,我也佩服:正是在这非常时候,更不可叫人看了笑话去。该如何还要如何,我们只是跑了个混小子,爹爹、叔父当职可一点都没动!如何能自己勾起头来?外头流言,人家越发要当真了。」 外头流言是,谢家跑了个小姐,又抓回来,小姐含羞自尽了,又有个公子,卷了家中巨资、又骗了城中赌资,带了亲娘、庶母、丫头小子,一大家子一熘烟跑了。谢含萩捉了云舟袖子,道:「四姑娘这话说到我心坎里!我也为此事来。走!一同见老太太!」 林代在旁点头道:「我着了这身来,正佩服这份果敢呢!」 恭维话总归没错的。哪怕在丧礼上都没错。三人便往谢老太太那里去。老太太并没有歪在病床上,因大夫说她还是走动走动为是,碧玉正扶她走呢!她又不想到外头吃秋风,就在房中走动,走几步,喘一喘,道还是不舒服,碧玉又扶她坐下,轻声道:「老太太歇歇再走也便了,左右没什么大事。二太太娘家倒是送了一对首乌来,给老太太养精神。」 老太太应道:「嗯。」 碧玉很小心、很小心的瞟了老太太髮髻上的玉簪一眼,低头道:「再过阵子,那几位姐妹都教出来了,婢子再要看二太太的行踪,就不是那么笃定了。」 老太太嘆道:「再过阵子,她要是有差错,也不用你看着了,她要是没差错,这家业迟早也是要交给她们操心的。女人哪,归宿总在夫家,我也这一大把年纪了,回头闲下来,得好好替你筹划筹划将来日子。」 碧玉未料到说及自己身上,双颊飞红:「我只伺候老太太。」 老太太还要说什么,先前管事大娘遣的快腿丫头已到了这里,通禀了外头,进门来跪禀了老太太,老太太沉吟了一下,叫她下去,谢含萩她们也已进院子,碧玉窗眼里张一张,悄悄告诉了老太太,老太太点头。谢含萩她们进来,见老太太坐在软椅上,碧玉半跪着替老太太捶膝,先叫了声碧玉姑娘,问:「老太太身体怎样了?」 碧玉答道:「饮食好多了,只还烦闷,姑奶奶来说说话,正好!」 谢含萩往前贴着椅沿,碧玉识趣避开,谢含萩半个身子就猴过去了:「娘!」 「你也来了?不怕别人看笑话?」老太太道。 「娘,你还记得有一次,我还小,说娘啊,我们家好富贵,人家都看着我们呢!你回答说,」谢含萩一字字道,「富贵人家,不仅是荣华时看的人多,崩坍时,看的人更多,作个好样儿的世家儿女,荣华时经得起,崩坍时受得住,这才是有肩骨的人,否则不过是暴发土员外罢了。这句话,我刻在心里。」 老太太动容:「萩儿。」(未完待续) 第二十五章 公主鸾驾勤整备 「娘,如今是我们挺肩骨的时候了!谢家荣华到如今,不是柯小子的功劳。凭他,也败不了谢家!我们就如常送丧,看谁敢说一句怪话到我们面前!」谢含萩一发铿锵。 老太太感念:「萩儿,你已嫁出去,还一心为娘家。娘没白养你!」 「没有谢家就没有萩儿,作人怎能忘本?」谢含萩说了这句,脸色作起难来,附耳问老太太,「倒是七姑娘,怎么回事?外头传的是真的?」 老太太嗟嘆道:「当初六丫头,你也知道的,如今我才知道,说了她们娘俩几句,也不知底里,怎么忽报她跌水里了?竟不知是失足,还是想不开!刘姨娘要捞她,也死了。」老太太细声道,「你说怎会这样?怎会这样……」 「娘唉娘,您千万别气!」谢含萩替老太太拍抚着,「我知道了,刘家人心坏,借他们家姑娘的死,传播流言,想讹我们呢!准是这样!娘不急,萩儿去替娘分驳。」 「你一人如何抵得众口?」老太太皱眉。 谢含萩哼哼冷笑:「凭他千军万马,抵得过一个理字?」 她从小是孩子头,哪怕说一根棒槌细得像针,同伴们也得跟着说。理字其实在所不论,只是她被哄捧得久了,就有这份子豪情。 「交给你,交给你。」老太太连声道,云舟在旁也凑趣,林代少不得跟着圆几句场面话,不去拆穿谢含萩毫无根蒂的信心。 云舟又挽起袖子给老太太捏肩,林代就给老太太捶腿,似事先排练过的,极顺熘。谢含萩嘆道:「这儿是用不着我了。」 「我们只在奶奶肩头。小姑姑却在奶奶心里。」云舟立刻道。 这马屁拍得!林代很想捋一捋汗毛。 曾经他们陪一个大人物吃饭,吃完了去唱歌。大人物正唱着,有位小律师忽然把歌给切掉了,然后恍然大悟般,回头:「领导,这是你在唱?我还以为是原唱在放,还当没人唱歌呢!」 这马屁拍得! 难怪杨律要收留他。大约跟孟尝君收留鸡鸣狗盗之辈类似。但后人还有一句评论:「鸡鸣狗盗塞门。此士之所以不至也。」就是说。如果这种小人当道,再要纳贤取士就难了。 杨律知道这种小人跟真正贤士的区别。谢老太太知不知道?云舟如此贤惠乖滑的站稳了地位,老太太耳目究竟还有几分灵敏的? 林代只心里估量着。并没有说出来。 杨律如果犯这种错误、置于这种危险中,林代一定会说。因为杨律以国士待她,她就以国士报之。而谢老太太呢?从一开始就是计算和利用而已。林代何必操心太多! 一边云舟又柔婉对谢老太太道:「奶奶,那天。我们去就行了,您在府里歇着。姑姑说得没错。养孙女千日,用在一时,这是我们为谢家挺肩骨的日子了。丧礼一定齐齐整整,叫人没话说得。您又何必出马?歇着便是。」 「你原是懂事的。」老太太注目林代。「玉儿其实倒也不必……」 「奶奶!」林代立刻撒娇。 老太太心头一慰,又问了易澧的功课。并不算太好,倒也不算太差。这也罢了。 正说着。有婆子在窗外,悄悄打手势使眼色。碧玉见了,就出去。婆子紧张的附耳说几句话,碧玉眼神一变,不敢惊动老太太,连忙她自己去救火。 原来是刘家人来闹事了。 当云蕙和她娘还活着的时候,刘家人对谢家百般巴结,也在谢府里捞到了不少赚钱差使,云华一事之后,老太太就把谢府里帮佣的刘家人都遣回去暂时休息了,美其名曰「休息休息,好好想想。」刘家人也不敢说个不字。 但云蕙和她娘一死,就不一样了。这已经是鱼死网破、光脚不怕穿鞋的时候了。 刘家人就来谢府要讨说法,还不敢去正门,是去的腰门。碧玉调度下人,把他们严严实实挡住,又叫找老爷去。于是官府中衙役就来了,拿着铁链,威胁要把他们关起来。 这种差使,周孔目向来是不做的。周孔目自矜身份,大案要案可以查,来往文书可以写,但是狗腿兮兮的去弹压地方?他成什么人了! 再说,周孔目心里也有善恶是非观,云蕙母女之死,他明知有蹊跷,虽也知这两个女人死得恐怕罪有应得,但也做不出反而去弹压死者娘家的事儿。 可是不久前京里官差的来访,毕竟叫他有点想法。 他也说不清具体有个什么道理,总之像猫儿闻着腥似的,就过来了。 刘家一群人哭得乌烟瘴气,他试着去套话,结果发现这群人根本也就是在胡说。 如果云蕙母女之死真有什么秘密,而这群人真的知道,现在也该说出来了! 如果云蕙母女真的怀着什么重大的秘密……也该先给娘家人通个气吧?以免死了都没人出头? 周孔目想,大概真没什么人,只是他太多心。 刘家人被衙役们威胁着退却了,周孔目也离开了。墙头上看热闹的也陆续离开。其中有两个小孩子,悄悄去跟他们的主人说:这般如此,如此这般。 「听起来好像一点猫腻都没有似的!」主人嗤笑,鼻子皱起来一点,也像猫。 两个小孩子见惯了主人的媚态,此时也不由目为之炫。他们一边一个依偎着主人,问:「那上头也是这么想的咯?」 说「上头」时,他们指着头顶的天空。 主人哼笑道:「大约是没错了。」 没错。皇后的人,已经都从谢府撤离了。包括安安静静躺在山崖下的那个。 皇后已经彻底放心,收了线。她且与女官计议:雪宜公主南下的行装,如何打理才更妥当? 她还劝雪宜公主:「旅途劳顿,何必公主亲去呢?」 雪宜公主笑笑:「皇后与皇上安心在京城奉养太后。老七的事儿么,我去踏看便是了。」 女官们把公主的鸾驾打扫整备。一时有人问:「那架四面茶褐底绣八联弄狮杂剧人凉屏?」一时又有人报:「檀案银器、磁墩琉架。」并京城的小吃也要带上。(未完待续) 第二十六章 五服着装示范课 刘家人从谢府门口败退之后,也知道这种堵门耍赖的法子,对待寻常人家尚可,对待谢府是以卵击石了。他们转换路线,作哀哭动天之势,去作丧仪的寺里哭云蕙母女,打算哭得个水漫金山、人心沸腾,叫谢家人一个头两个大,花钱买他们安宁。 谢大老爷嫌烦,简直都想躲出去了。大太太想着,倒也不是应付不下来,但二房的事,她何苦去帮忙呢?再转念一想,如今没分家,还住在一起,她不帮忙,老太太也要帮二房的忙的。为了证实这点,她找了云舟,婉转的问:老太太是不是向她商量计策了? 云舟更委婉的回答:这事,老太太没法儿不关心。 于是大太太不等二房领会并实施,自己就找人去办了,好在老太太面前表现:她有多能干! 其实这事儿也不难办,就是动用现成的资源,出动了地保,还有本城长老团。 那些人瑞们,吃的盐比刘家小儿吃的米多,一个个往寺里一坐,白髮飘飘白胡萧萧,还有老得头髮鬍子都掉光的,皱巴巴的人皮在雪光里示众,那个慑人。再加上几个牙齿掉了一半的,以人瑞之尊费神跟刘家人讲道理,舌头一卷一卷,别人是听不太清,但夹了好多「弗忠」、「天施」之类的冠冕难懂的大字眼,又夹杂了很多「善恶到头终有报」、「莫待无时思有时」之类很顺熘的小道理,刘家人想不通这些话跟眼前的事有什么明确关联,还不了嘴,旁观者看来,他们就已经输了嘴仗了。输了嘴仗的还要打滚哭闹。再有理,旁观者看来都成了无理闹腾的。 再说,还有地保呢!地保是什么人?官府靠他们维持地方冶安。地方冶安是这么好维持的吗?都是黑道搞得定、白道也吃得开的,才敢在地方上混呢!刘家算一窝小混混,跟他们一碰也就腿软了。平常他们的手段能做得有多辣,刘家人知道,刘家人有什么不合情不合法的小动作。他们也清楚。他们挤过来。似笑非笑跟云蕙大舅舅道:「老哥,走罢?」 云蕙大舅舅只好带人走。 硬打不成、软磨不成,刘家人又不甘心吃这么个大亏。两条人命、一大条财路呢!听闻市井中有些不利于谢家的流言。他们也推波助澜了一把。就算咬不下谢家的肉来,噁心也要噁心他们一把!来吧,棺材送要送葬的。他们就堵送葬队伍去!料来谢家那些尊长们都不会在队伍中,他们不怕落个冲撞官长命妇的罪名。那就敢豁开了闹了!闹得送葬队伍走不成,哪儿来的哪儿回去!谢家难道还能自己把棺材吃下来?或者再全军出去护个棺材?还能把死人的娘家人从棺材边赶走?丢不丢人? 怕丢人。那就出钱保平安吧! 两条人命呢!还想顺畅?能不放血吗? 于是刘家人来堵送丧队伍,谁知道竟遇见了全套的刘家人马——除了谢老太太之外。 老太太确实觉得自己来送个庶出孙女,太夸张了点。有云舟抚慰,她安心在府里享清福了。 刘家人一见送丧队伍的齐备程度。就愕了愕。到这会儿了,也只好硬着头皮迎上去。反正是他们家的女儿和外孙,人也不能赶他们! 人家确实没赶他们。二老爷骑马。没睬他们。而他们没法不注意到车轿都很素净,二老爷甚至穿了明显是丧服的熟麻布衣!还有些长作的家人。也都跟着自己主子服着丧。 「大哥,你说他们在给谁穿孝?」云蕙的小舅舅跟她大舅舅嘀咕。 云蕙小舅妈在旁边来了句:「给蕙儿她们穿的?」 「他们害死了她们娘俩,不搭理我们,还肯穿孝呢!」云蕙小舅舅很鄙薄女人的见识,继续眼巴巴问她大舅舅,「大哥,啊?」 云蕙大舅舅脸板着,脑壳下头,有限的脑汁在用力绞着,想计算一下这些都是啥等级的孝服,是不是给云蕙和她娘穿的级别?他觉得自己的脑子确实在用力的运作了,但费了半天劲,却连一滴智慧的汁液都没挤出来,只挤出一团云雾。 先人传下来的服制,不是人背的,坐在堂上的老爷或许背得出来,他可不行。 他谨慎的命令所有刘家人跟车轿保持安全距离,继续跟着,以观后效。 这里离山门已经很近了。山后是谢府的墓园,山前却是观光的胜景。担酒的、唱曲儿的、做生意的,都是人,看着刘家这群人,还以为是丐帮集会。因他们那身孝服,岂止没按五服计算,更没到白事店里去定做,云蕙大舅舅问一个槓儿头借了一堆旧麻衣来,刘家人仓促间捞到什么披什么,那些麻衣都既旧又脏而且破,有的都看不出白的底色了,灰一搭黑一搭的,在秋衣外头大大小小长长短短繫着,确实很像乞丐。怨不得人看,而且跟谢家的装束比较,指指戳戳。 云蕙大舅舅被看得有点儿「芒刺在背」,他盼着谢家人拖了这么一群丐帮在旁边,会更加的芒刺在背。说到底,富贵人家的脸皮比较薄嘛!不想丢脸,那就拿钱呀!不就是点钱,为什么这么不痛快呢?云蕙大舅舅要仰天长嘆了。他是死了个妹妹、一个侄女,死得是不明不白的嘛!怎么要点钱,就这么难?谢家再这样为难他下去,小心他钱都不要了,到衙门里击鼓鸣冤,叫谢家偿命喔! ——啊,山门就在眼前了,谢家众人要下轿了。云蕙大舅舅使个眼色:等这些人一下轿,大伙儿併肩子上,反正山门口这条路,谁都走得,就实施贴身噁心战略,看谢家吃不吃得消! 谢家女眷陆续从小轿中下来,穿戴着缌麻、小功、大功,素簪、素带、素钗…… 整洁得可以到礼部去作一堂「五服着装示范课」! 先人的制度,果然是有点道理的,谢家阖府都穿得这么规整肃穆,刘家叫花子们愣没好意思往前挤。谢家老爷又岂能真容自家女眷被沖挤着了?僕妇、家僮、家丁,里一圈中一圈外一圈,即刻护好。老太太平常冶家做下的规矩在,各人司其职守,运作起来是很有成效的,未容刘家人侮慢。(未完待续) 第二十七章 少年讨公道 云蕙大舅舅看看谢府这阵势,上去得先跟他们家丁打起来。要不要装作上去缠斗,拳头还没沾身就滚在地上「嗳哟喂呀打死人了」撒一回泼?可衙役们在呢!怕要吃亏。再说——天哪,那位穿着家丁号服的,不是传奇中的南宫大爷?这位大爷可是风吟坊一霸,生吃人肝眼皮都不带眨的,壮年时做过一段时间地保,后来洗手不干,回家养清闲了,今儿怎么就肯来谢家穿号服?当然,刘大舅爷也不用太害怕。反正光天化日朗朗干坤,任是南宫大爷,也不敢吃了他刘大舅爷的心肝……吧? 南宫大爷行事实在莫测,未必拿国法当回事,刘大舅爷勉强自己宽慰,心头还是颤颤巍巍,腿就有些发软。并所有刘家人,腿肚子都发着软,毕竟没人敢上前,但也不离去,就在谢家队伍后头跟着。 他们还有一个法宝:能影响坊间的舆论。这些天,给谢家抹黑的各种说法,还是传得沸反盈天的,他们委委屈屈、邋里邋遢跟着跟着,群众总会有点同情的吧?舌头尖指责谢家仗势杀人,谢家压不住。指责的多了,谢家也吃不消吧! 云蕙大舅舅拉长耳朵听听:群众舆论有利于他们到哪一步了?谢家一手遮天?杀死亲女,逼杀其母?清白姑娘被诬而死,天理不容?反正越耸人听闻,群众就越爱听爱传,越传,越激起义愤,越是义愤了,刘家就越好借力了。 至于云蕙娘儿俩实际上是怎么死的呢?云蕙大舅舅也不知道。云蕙母女是跟好几个姨娘、姐妹什么的不对付。气起来还想杀人呢!也不是光说说而已。云华之死,虽然不是刘家直接动的刀,但岂不也有干系?害得查什么移树,谢家里讨生活的好几个刘家人丢了饭碗。莫非她们母女后来又下了什么辣手,事不机密,谢家长辈发现后,气坏了,索性把她干掉?再说云蕙的娘,在云蕙干的所有事里都脱不了干系,而且呢。没出嫁前。跟巷子里几个小伙子有那么点儿眉眼官司,小伙子呢,是好小伙子,可惜没钱。所以后来云蕙娘奔高枝上去了。有时回娘家。也还递些眼眉间的意思,大错是没有的……应该没有?莫非是有了,害云蕙身世也不清不白。所以才一块儿被丢水里去?谢家怕丢人,这才没声张?刘家要逼急了,说不定谢家也就声张了…… 这也是云蕙大舅舅不敢往狠里逼谢家的原因。他怕逼到他来也落不着好儿。 逼呢,还是要逼的。云蕙大舅舅心事重重的爬着台阶,毕竟两条人命,说没就没了?丢到水里也该听个响吧!归根到底一句话,要钱哪!——嘿,那些猴儿崽子嘀咕的是啥? 几个刚缝上开档裤的毛孩子,拍着手跟他们唱:「……设赌局,诈元宝……赔了姑娘赔侄女,靠着死人要元宝……」 喂喂,这唱的是啥?! 离他们近的刘家人,猫腰过去要抓他们过来问个明白,毛孩儿比猴儿还精,立刻喧笑着跑了。又有些少年,都是不事学习生产,专修仪容,卖俏勾搭妇女、哨聚滋事的能手,但见他们刚长出的小鬍子上抹着头油、脸上则敷着胡粉,衣襟拉起来一些,好炫耀情人送的白底子绣金花凤凰的汗巾儿,袖子也提起一些,好炫耀里头散着异域芬芳的胭脂渍儿。这会儿他们也来上香,眼睛倒没偷觑姑娘们,却觑到刘家这边,嘴里念念叨叨:「贪发财想疯了的!设赌局,竟敢把脏水泼到柯五哥身上。」 「什么?」刘家人跳脚问。 「什么什么?我问你,」泼皮少年才不怕他们,「柯五哥赌虫使诈,你说的?」 「我没说……」刘家人被他们气势所慑,软回去。 「不是你们说的还是谁说的?」少年们步步紧逼。 「我们哪知道……喂,关你们什么事?!」刘家人反击。 「柯五哥是我们朋友!」泼皮少年把衣襟拉得再高一点,让腰带上的剑把子有露露脸的机会,「你说关不关我们的事?」 官府不准平民当街佩剑,但黑市仍有售短剑,跟长剑一样锋利,比长剑还隐蔽好用些,卖的时候也不问对方是否平民、买了回去是否当街佩戴,就是价格贵点儿。从前,泼皮少年只有搞个套子、买把匕首插在里头充数。云柯跟他们成为酒肉朋友之后,跟他们一起卖俏抹粉,还出钱给他们都佩了真正的蛇皮鞘短剑,这些少年可感戴云柯了。忽闻云柯捲款潜逃,而且还有可能在赌局里诈了大伙儿一票,他们不敢相信,不久前又听到一个说法,原来是刘家骗钱,借着七小姐的手段,想把脏水扣在云柯头上,云柯无奈,这才逃跑了。 这消息当然是云舟和谢含萩联手散布出来的。少年们信以为真,立刻决定:刘家太也无赖!他们决定见义勇为,替云柯讨公道。 必要时,用武力来讨公道,甚至用血也可以。被官府通缉,亡命天涯都可以。他们都只有十七八岁,正在一腔热血嚣叫着等不及要喷出去的年纪,不怕死,就怕不刺激! 在他们魄力十足的挑衅下,刘家人退缩了:「柯少爷真不是我们陷害的……」 「那你们承认他是被陷害咯?」少年中有人脑子很灵。 「这个……」 「你们知道他被陷害咯?」 「也、也不是很知道……」 「知道就是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少年们很高兴把学堂上夫子的教训搬到这里来用,「有什么不是很知道的!你肚子里有鬼!」 「有个屁鬼!」云蕙二舅舅炸了,「你们这帮小子找死是吧?」 「哈呀呀!」少年们大乐,「找的就是你们的鬼!」特高兴有个拔剑决斗的机会。 当差的衙役们望过来了,万一瞧见兵刃的话,抡链子,锁人,两边都锁上,关回去,叫他们家里拿钱来赎人,情节恶劣,赎金翻倍,还要备酒菜……(未完待续。。) 第二十八章 红紫嫣繁在外头 「误会啊误会啊!」云蕙大舅舅被吓得!对着衙役们冷汗涔涔,「我们,完全不知道五少爷怎么回事儿。我们,就是因为没了家里姑娘,穿个孝。」 「又不是没了你妈,」少年里还有人嘴巴忒毒,「你穿的哪门子孝!」 「你!」云蕙二舅舅要炸了。云蕙大舅舅硬把他压下去,对着蓄势待发的衙役陪笑:「误会,误会!」 衙役看他这儿没火苗,就转而盯着少年们。只有一方滋事的话,逮捕单方也不是不可以,这些少年家里,有的还是凑得出几个钱的…… 「误会。」少年们哼哼,并且很快散去了。 衙役们也无趣的回到各自岗位上。 这一番折腾,谢家人已经爬到山阶的一半了,刘家人看着云蕙大舅舅:这会儿咋办? 来都来了,又不能退回去。她大舅舅道:「再跟。」 于是又跟上去。 两个出嫁没多久的小媳妇,刚从庙里上完香,下阶来,经过刘家人身边,看他们一看,笑着咭咭咕咕,俨然也夹着些:「不要脸……逼死了自家姑娘,来讹钱」之类的话。 云蕙大舅舅盯着她们,她们像受惊的小母鸡似的摇摇摆摆下去了,先前那些泼皮少年们没走远,被她们小母鸡一样又圆又撅的屁股吸引住了,追着她们后头撩拨几句风话,激起她们咯咯的蠢笑。有个少年斜起一边嘴角,向刘家人瞄过来一眼,云蕙大舅舅赶紧低下头,心里透凉透凉的,像摊得太薄、凝都凝不起来的粥。怎么这么不得劲儿。问谢家要这点子钱,怎么就这么难呢? 不!誓在人为!他想到了一个好主意。 谢家人并没有全到齐,还少一个嘛——谢老太太! 大舅舅想到这里,精神一振,招唿大家:咱们还没给亲家老太太道恼! 大家一想:有道理啊!谢小横上山之后,谢老太太就是谢府最大的啦!连掌家钥匙都没分给媳妇呢,可见她老当益壮。 这么位老太太。想躲清闲。她就躲了?啐!想得美! 若刘家姑娘是二老爷的正经妻子,那都不用多说,刘家亲眷有这个脸面。非登堂入室,问最高的长辈要个说法不可——嗐!要是正经妻子,也未必今儿就死了不是? 总之,虽然是小妾。这声「亲家」真是觍着脸叫出来的,但到底有这么个情份在。没有真的撕破脸。刘家人就咬死了得见老太太、安慰安慰老太太——虽然实际上谁都知道,是跟人家添堵的——也不便拉下脸来就非让人家不见,是不是? 问题是老太太又不在这里!刘家人这就可以又纠缠久了。棺材还要不要下葬? 谢府又面临了难题。林代瞄了云舟一眼。她也是先存了心,所以看处处痕迹。都是云舟在为谢府下绊子,并非为了拿什么好处、或者给哪个长辈当枪使。 说起来,云舟确乎有理由恨谢府。毕竟白绵死得挺凄凉的。 但话又说回来了。白绵过世的时候,云舟能有多大?已经记仇了吗?之后都是大太太把她养育大。连林代都不得不说一句,养得算挺好的。云舟也投桃报李,母女关系蜜里调油,其他人事关系也都相处得如此融洽…… 林代再要说她包藏祸心,也没人信吧! 何况林代也犯不着豁出自己去戳穿她。目前,两人只要井水不犯河水就可以了。 似乎林代出府之后,云舟也没有再试图对付林代,大概真的达成无形的和平协议了罢! 林代仍有点防着云舟,这次就没把易澧带过来,只说他咳嗽了。 易澧上了学堂之后,大概从其他孩子们身上感染了以前在离城没接触过的病菌,是有点容易咳,这就在家养着了,也没什么大病,只是闷闷的,问:姐姐又去哪儿了? 大人们觉得「送葬」两个字不太好,就哄他:「有要紧事呢!晚饭就回来了。不哭啊。」 易澧不哭,就是闷闷的。云柯遥遥见他,怪好笑的,只不便露面去逗他。 只因现在,云柯、青翘、两个姨奶奶,都成了黑户,不好抛头露面的。英姑等人都识得厉害,自然保全他们。易澧还笑,只怕一不当心要露出口风,所以就压根儿不让易澧知道。 云柯就跟青翘嘀咕:「林姑娘还挺重情的!一个抱过来的嗣弟,还这么宝贝。」 青翘翻白眼:「怎见得宝贝了?」 云柯道:「送葬的时候,她把弟弟牵上,人家看着不更像样?对她有利无害的。但那儿准有风波,她怕孩子受惊,才留在家里罢?可见得宝贝了。」 青翘哼哼:「她宝贝弟弟么,还算不得什么。另一件才稀奇呢?」 云柯问:「什么?」 青翘伸着巴掌:「现有个五爷,还看上个好宝贝呢!一个巴掌拍不响,这儿有情那儿有意,眼瞅着就要一阵巴掌噼哩啪啦了!」 云柯好气又好笑:「怎么又说起来了!再这样,我真不理你了。」 青翘不语,扭了身片刻。云柯想着好没意思,正要去哄她,她低道:「是我不对。」 竟认起错来了。 云柯也算贱骨痒痒,受了歉,满身都担待不住,连忙道:「算了算了,也是我不好。」 青翘认真道:「真是我不对。错非林姑娘,换了个木姑娘、叶姑娘,好看不好看且不论,这么能干,跟你聊得上,我都要吃醋。因我太不中用了。」 云柯反驳。青翘止了他道:「你听我说。在府里,他们也不懂你、也不在乎你,只我跟你说说聊聊,你当我是个心腹。出来了,奼紫嫣红,聪明体贴的尽有,我算得什么——」再挥止云柯道,「你别驳我,你知道我说的是真的。」 云柯冷笑道:「就像我原来只住在府里,没外头去过其他地方似的。」 青翘淡然道:「我知道你鬼混过。但那时候不过像家里的猫儿狗儿出去熘达一圈,跟现在海阔凭鱼跃,总是不同的。我不说外面的女人都不如我、也不说她们的心都假。只我自己要能干,也不怕她们。是我自己不行了。」 云柯道:「……你总担心你自己以后没孩子罢。」(未完待续) 第二十九章 无情话到情痴处 84_84778二太太给青翘下的这药,挺霸道。青翘很可能不好再怀孩子了。 云柯只索安慰她:「也不一定的!大家都年轻,好好养养,以后的事谁说得准呢?就算没有,也没什么大不了。」说真的,他从来没觉得自己非要个孩子不可! 青翘却道:「如今这样想,五年、十年不一定这样想。我的爷,我心里现在是总酸酸的,你也别安慰我了,我知道这样不好——倒不是不该酸,只是认真吃起醋来,让我们都不开心,何苦呢?我想开啦,以后你要看上谁,只管去。」 云柯正恼火。青翘又道:「——只有一件,」 云柯便听着。 青翘道:「爷有了事业,也让我做点事。哪怕有天爷不在我身边,我自己知道自己立得住、站得稳,就算难受,也不至于潦倒。这便是爷的恩待了。」 云柯嗔她:「我怎么会不在你身边?除非你跑了!不要我了!」 青翘道:「是。是。有一天我跑了,爷也不至于潦倒,这样我们心里便都好受了。」 云柯听这无情话,倒慢慢点头:「是了。在府里,我们困在一起,出来之后,各自有多少活法,竟不必立个契非彼此绑在一起,且行且看,还愿意在一起,那才叫造化,也不必担惊受怕,就确信知道是天作之合了。」 青翘应道:「正是这话。」 这两人说着无情话,竟到了情痴处。墙根下的卓二姨娘听不下去了,起身走开。安大姨娘过来挽她道:「来来来!小儿女的情话听他则甚?我们说我们的。」 卓二姨娘脸一红:「我听他们什么了?白不过经过那里,倒怕吓着他们,就放轻了点脚步。」 安大姨娘笑吟吟在卓二姨娘耳边说了句什么话。卓二姨娘脸更红了。两人手挽手离去。 青翘却在室内对云柯道:「有件事,却要向爷讨赏。」 云柯拿乔道:「哦?你先说来。真的有功,爷自然赏你。」 青翘道:「有我插科打诨,爷就不再担心谢府了,岂不好?」 云柯一怔,哂然道:「果然!我还操心他们干什么呢?」 他们丢不丢脸、被不被讹,都是他们的事。与他已无干。 青翘道:「我也已经身体好多了。爷可以打算着离开了。」 云柯道:「别乱想!我们还在这里留一会儿,因我要出清产业、折算股本,还要安顿现有的下属。不是被你拖累的。别不信!你不是要做事么?就请看这个——」与青翘计议那俗务钱财去也。 墓园这边,刘家人正要往死里纠缠谢府,却又见一行人,衣袂飘飘。真像画上的神仙出巡、仙女伺驾似的,这么过来了! 原来是谢小横跟他的一群道姑们。 这叫个仙风道骨哪! 岂止阵势压住人。地位辈份也在这儿摆着呢!衙役们全给老爷子行大礼——好么,老爷子是在先帝面前奏过对、支过招的,半个帝师呢!先帝都对他客客气气,汝等是多大的脸。敢梗着脖子甩脸子? 衙役们都屈膝了,一周遭人都拱手的拱手、欠身的欠身,各按本等职份行礼了。地位最差的。只有叩头的份。 刘家人论地位,全在叩头之列。 道姑们也没理会他们。簇拥着谢小横,翩翩然行来,先向云蕙的棺墓唱经——云蕙是谢家的女儿,正经的小姐,地位可比一个姨奶奶高。 这会儿刘家人就更没法上前了。要知道,按当时的礼法,云蕙归给二太太做女儿,刘家姑娘也就是出个肚子而已。谢家给云蕙做法事,全因云蕙是谢家的子孙。这是跟刘家无干的。 就像林家当时逼迫林代,谢家也不能直接插手,是一个道理。 礼法之大,甚至能大过权势。何况刘家这没权势的? 他们又瘪了。只能跟着哭几声。一点儿杀伤力也没有。 在经和经的间隙中,谢家家丁还引着刘家人:要拜见我们老太爷不要? 刘家人只好去拜见。 谢小横亲切地接见了他们——在「拜」和「接」之间,这界限已经分明了!再亲切,也是云端上的老爷对尘埃里的子民躬身问疾苦的那种亲切。老爷还赏了他们一包银子……行了,刘家人知道,这就是他们能拿到的全部了!这全靠人家心肠好、念旧,才赏给他们的,不是他们讹的。他们要再不识相,当心丢人砸锅! 他们垂着头离去了。 谢小横在殡葬之后,也没有回府,仍然回山去了。大老爷和二老爷都跪在他前头,求他回家住几天。谢小横捋着鬍子,笑眯眯问:「你们是真心孝顺我哪?还是为了孝顺,做做样子?」 谢小横又问:「是书上讲孝顺要这样、是世道说孝顺要这样,你们就这样表现了?」 两位老爷都呆在这里。 谢小横再问:「——还是你们心里真的想留我住哪?」 两位老爷如蒙大赦,终于敢大声说了:就是真的想留您! 林代看谢小横竟有点杨律的影子,一时有些出神。 谢小横视线移向她,她警觉:呀,忘记装小兔子、白莲花了! 当然她现在已经搬出去了,自给自足,独立开心,不用仰谢府贵胄们的鼻息,不过人家有势力,惹麻烦总是不好的。她赶紧低下视线,看着鼻尖。 谢小横视线倒越过了她,望向云舟,示意云舟说话。 云舟没有让人失望。 云舟好像没有让任何人失望过。 她用最得体的语言、最得体的腔调,说:「爷爷,人性也许本来混沌无知,无法定义,正可谓道可道,非常道。当有了世俗的框架,它才能用具体的形态表现出来了。却不知是框架决定了最终的形态、还是本原决定了框架以及最终的形态呢?」 林代有一种又上了一堂哲学课的感觉。 谢小横好像很吃这一套,捋须深深赞赏,夸奖了几句。大太太自然面上有光,甚至想着:白绵虽然可恶。留下这孩子真真是个好宝贝。老爷这种子留得还是好的。不比二房,都是什么混帐东西!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未完待续)。 第三十章 说我哪处是我 林代打算跟其他所有人一起恭送谢小横,谢小横却伸手向她:「好孩子,来,跟我走走。」 嘎?为什么是她?她刚才有做什么特别的事情招此殊荣吗?云舟才好好表现了一把!为什么不是跟云舟走走? 林代不解。 她甚至可以感觉到云舟投在她背上的热辣辣的目光! 云舟小心眼,这是肯定的!威胁到云舟利益的就别说了,哪怕是抢云舟风头的,也要被云舟踩下去。林代猜云舟是这样的人。干律师这些年里,这种人她见得太多。踩来踩去,大耗精力。现在「阿憨大」正在要紧时候,林代不想节外生枝。她叫苦。 「身体还吃得消吗?」谢小横关切地问,「你身体弱。不行的话,就回去歇歇吧。」 这倒是给林代台阶下了。她想躲的话,顺着杆儿装柔弱就行了。 这老人柔和而别有意味的目光中,林代心底却生出豪情:为什么要躲? 就去一次,又怎么样? 他这把年纪、这样阅歷、这等地位,不是浪得虚名,要跟林代单独聊聊,必有深意。林代怎么可以不去见识一下? 云舟要嫉妒,让她嫉妒好了!就算林代会添麻烦,云舟也讨不了好去!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林代伸手交给谢小横:「外公好兴致,玉儿当然奉陪。」 仙子般的道姑们,簇护着他们行到观景绝佳处。这些姑娘们,若落在其他主人手里。也就是丫头而已。在谢小横身边,形像气度就有了质的飞跃,真叫其他丫头羡慕。 但再想想,就算真的做了仙子——画儿上的许多所谓仙子,其实不也就是天上的丫头而已?这样论起来,仙子都没什么大不了的。有志气的,做个小妖精都比仙子快活。也就是自己知道只能在奴婢辈里混的,才会羡慕天上的奴婢罢了。 林代眼望深秋景色,等着谢小横开口。 阳光灿然,金风柔和。谢小横道:「我总在山上。不回家。你怎么想?」 林代道:「玉儿常年在离城长大,没什么机会见外公。如今总算是住过来了,也不太能见外公,心里好不想念。想必四姐姐、其他兄弟姐妹。也是如此。更别提舅舅、舅母了。外婆身体又不如外公这样硬朗。外公正该常陪陪她才好。」 谢小横笑道:「咦。我当又见了一个舟儿。」 林代暗忖:不好么?嘴里只道:「外公太过奖了。玉儿哪及舟姐姐一半。」 谢小横不置可否,又问道:「这次你外婆没来?」 林代心里微微「咯噔」一下,试探道:「外婆有时候是不便行途劳顿了。别说四姐姐。玉儿也觉着多休息休息总是好的。」 谢小横道:「她敢休息,也就仗着知道大纰漏总有我兜着罢了。」 这样听来,又不似疑云舟、怒云舟。 林代一试不中,缩回来,唯唯喏喏。 谢小横又与林代说起文学来…… 擦!文学! 林毓笙不怕这个。林毓笙是文艺女青年。可是林代不行! 也许她可以背一点现成的、这个世界却没有的诗词歌赋……擦!可是现成的学识休养是骗不了人的!对现有的文库,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就像话么?——就算咬紧牙关,算像了话。人家出点别的题目呢?命题作诗,背不上现成的,岂不就完了? 一句谎话,要千百句去圆谎,太过辛苦,几乎难以成功。 杨律当年就感慨:常有人觉得律师撒谎,真是误解。 有个刚入行实习的小孩子奇问:「我们不能撒谎么?」 「不。」替杨律回答的,是林代,「我们只是懂得说话的艺术。」 思及此,她唇边微微溢出笑来,道:「爷爷文采高妙,玉儿何尝懂得什么。」 谢小横摇头:「何必过谦。」就念了几句诗道,「冰清玉露白,仙子广寒来。值此炎炎夜,素然窗下开。这是你才满十岁时写的,也算异数了。」 林代只管谦逊:「其实不懂什么。大概玉儿比别人早慧些。人家迟早也能做的,玉儿先做出来了,就以为是好的。其实到这岁数,人家也都能做了。玉儿算得什么呢?」 谢小横道:「总不是跟某些人一样,觉得闺中女儿做诗词不是本份,所以就自弃了罢?」 林代张得口来,忽有别样的见解潺潺流出:「也不是这样的。天若不喜女儿弄诗文,何以让女儿能解诗文?天既有意让池畔花开,那花总该是开的,总不能自愧无苍松之劲、绿柏之健,就自敛蕊闭萼不开了。然而花开花谢,都是天然的事。我想闺阁女儿,逢到那时候,有了那感触,有了诗意,便写下来。这才是顺道而行。只不好刻意雕琢,非交什么卷子,得什么赏。就算做了,若有闺中三五同好,共赏不妨,就如有花共戴。若是没有,就自己赏玩,如自供清华,过些时日,散了也就散了,竟不必留一痕一迹。这才好呢!我从前胡写的那些也散落出来,实在汗颜了。」 话说完,林代口还张着,一时合不上。 这才不是她能说出来的话!这是林毓笙说的! 那滴泪失了法力之后,林毓笙说,且安静下来,好好想想。她就匍伏在林代的灵海之中,听到谢小横的好问题,一时技痒,就出来秀了! 不愧是才女。谢小横听得耸然动容,笑问:「那我要是现在出个题目,你没灵感,不答就是不答啰?」 咦,这个藉口很好!林代顺杆儿爬:「外公容恕。有时是答不上来。」 「好罢。」谢小横道,「那我也不问别的了。只要你写个什么东西来说说我,有想法没有?」 林代只有一句话总结谢小横:高人!葫芦里不知卖的什么药。 林毓笙却另有见解:「将倾未必能倾,欲眠何曾得眠,满枕流年,璎珂乱眼;求信他方证信,说我那处是我,空山堪卧,狂药飞歌。」 咦,竟是一副联! 用诗联来形容一个人,好处是恍恍惚惚,不知说的是什么,但又好像很高明的样子!(未完待续。。) 第三十一章 气韵还须再雕琢 谢小横送了林代回去,自己再离开,缓缓走回刚才跟林代并立的地方,树后有个人出来。谢小横问:「你看怎么样?」 那人天生的柳姿花容,纵然只披了件最简洁的深青色袍子,也掩不住通身的风流。乃是蝶笑花。 他向谢小横行礼,道:「恭喜老太爷,贺喜老太爷。」 这便是说,林代可以用。 派什么用呢?蝶笑花显然是知道的。他立刻又说得更详细些:「林姑娘生的相貌,这是别提了,老太爷心里最清楚。这才华,也是不用说了,名不虚传。难得是这见解,这气韵。」 「气韵还要靠你再雕琢。」谢小横笑道。 「不妨的。不妨的。底子已经在了,略加点拨就好。」 「春天就可以用得上?」谢小横问。 「一定可以。」蝶笑花斩钉截铁。 「你当初练了多少年?」谢小横啧啧道。 「不一样的。」蝶笑花打个比方,「将一块石头雕成像,和一朵花开,那是不一样的。」 「林姑娘是花。」 「是。」 「当初舟儿,你也苦训一年,才有小成。送进宫中,也不过尔尔。」 「花儿跟花儿不一样。」 「她能像你?」 一句比一句紧,逼问到现在,蝶笑花只道:「她是她。」 并没有满口包办。但这句承诺,比包办了还叫谢小横满意呢!他不再问什么了。只道:「那尽快开始罢。连那个丫头,也叫你费心了。」 蝶笑花答应着,便与谢小横一同回山。 那花开似海中的道观,美得似不可能真正存在。 很多人相信,能住在这里,是人生完美的终点了。 有这么多仙子般的姑娘伺候在旁,回不回府,又打什么不紧呢? 住在这里就够了! 京里的很多人,恐怕也是这么相信着的。连当今皇帝,崔珩。听人形容了这座道观的景致之后。都不由得露出「心嚮往之」的表情,嘆了口气:「我若有这座地方安置,也不愿意再出来了。」 谢小横若无其事的行至道观中,映霓引路。便到了一处房间。 很狭小、很黑暗。缩在这样黑暗中的人。像老鼠。 采霞掇椅子。谢小横在黑暗的边缘坐下来,掸了掸袍裾,道:「如今你们两个都已经『落葬』了。」 黑暗中响起奇怪的声音。像小鼠在呜咽。 采霞脸上掠过一丝不忍。 谢小横不为所动,道:「你母亲也已有好地方安置了。」 黑暗中喃喃响起感激、还有乞求。小鼠终于敢往光明中走一点点。她瘦了、神色委顿了,但还能让人认得出来——是云蕙。 本该死了、落葬了的云蕙。 蝶笑花此时才从门外踱入。云蕙眼底为他所照亮,旋即却往后缩。 她人是毁败了,但自尊心还在,甚至比以前更强烈了,因为有着自卑的刺激。这样一个美丽的男子在这里,而她却蓬头垢面,像什么话呢?她宁可躲起来,没这眼福看他,也不要被他看见呢! 谢小横指着蝶笑花,问云蕙:「很好看,是不是?」 云蕙不知道这个问题是什么意思。她蜷在后头,不敢回答。 谢小横又道:「让你变得跟他一样,你看好不好?」 云蕙以为这是个讨厌的玩笑——或者根本是做梦罢! 蝶笑花却蹲了下来,与她视线齐平,伸出手,道:「真的,我来教你,好不好?」 他伸手的姿势如风揽岫云,完全不是正常世界里的人能做得出来的,真美。 云蕙呆呆道:「我学得像你?」她仍觉得是个梦。 「呵,」蝶笑花摇头,螓首朝谢小横轻轻偏一偏,「别信他的!你怎可能完全像我一样?你知道光是一举手、一偏头,我练了多久?你能下我这样的苦功?你能有我这样的天份?」 谢小横笑着。 蝶笑花在反驳他,但他一点都不生气。 对蝶笑花,大概没有任何人能生气。 所以谢小横聘了蝶笑花,来做训练师。要训练出这样可人儿的女孩子。云诗是第一件成品。也许有人说皇帝不够宠她,因她品阶甚至比张惠妃还低。 男女之间的事……只能说尽人事听天命。 而谢小横选了云诗进宫,甚至也不是完全指望云诗去霸宠的。 宠妃固然招人艷羡,但登得高跌得可能也重,再说以当今皇帝崔珩之贤明,也未必会给宠妃娘家太多过份的好处。看张家在锦城,也并没有权倾一方,就可以知道了。 也许一个不愠不火的妃子,受皇帝的尊敬,在后宫中人缘又好、耳目又灵敏,反而更加实用。 谢小横打的就是这张牌。 很多人觉得云诗入了宫,地位又不太高,又没多少金子银子拿回娘家,是不实用的。其实云诗实际上的作用,他们还不晓得呢! 若当年云诗没有入宫,如今大陵官场图表,好多位置会变一变。这变动之间的损益,谢小横的道观中最清楚。 对很多人来说,能做到这地步,已经很够了。可对谢小横来说,他的能力和野心,还在这之上。 他需要一件称手的工具、或者说一颗合适的棋子。 谢小横找这颗棋子找了很久,没想到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不怪他没想到啊!其他且不论……不是说林家女娃儿身体很弱,病病歪歪的吗?不是说她小心眼儿,又没用吗?谢小横可用不了这样的人!再美、才华再高,都用不了!他要的是件兵器,不是个美人灯儿。 云剑把林代带回来之后,他先也还没注意。反正离城林汝海的产业,必然是他们嘴里的肉了。他早就料到这个。林家女娃儿么,幸亏长得漂亮,几年后找头好夫家就是了,彼此得利。他筹划得跟云剑一样。 顺便一提,云剑这个孙子,真叫他满意。他的深谋远虑,有一半也是为了云剑,现在却不能说出来,只有埋头做下去,这一片苦心,以后再告诉云剑也罢。 慢慢的,他终于意识到林家外孙女儿,跟人们原来料想的不太一样。他终于有兴趣来看看林代到底长什么样子,这一眼惊艷了时光、温柔了岁月。离城管家携款叛逃,更坚定了他的想法。他决定把林代纳为己用。(未完待续。。) 第三十二章 澹臺大婶想托媒 现在,林代的命运,已经由不得她自己了。谢小横已经把她纳入计划网中,而且是最关键的一步,无可代替。 网线的舒展,却是悄无声息的。就好像一条大乌贼悄悄在水下舒展开触角,被威胁到的生物还全无所觉。 澹臺大婶听说邻街搬来了漂亮贤惠的姑娘,非常高兴——因为她的侄儿,澹臺以,虽然是顶顶有名的大才子,但是现在还没讨老婆哪!澹臺以的生母又已经过世了。所以澹臺大婶把侄子的婚事当成了自己的事,一见什么新的姑娘出现,就两眼放光,就像屠夫看到了猪,先掂量掂量份量,看看宰了吃值不值得……啊,罪过,罪过,只是掂量看看幸福生活的可能性…… 结局总是非常不乐观。 大部分姑娘先要掂量掂量澹臺以:有钱吗?什么?没有!那有田地吗?有大瓦房吗?有官职在身吗? 就算姑娘不掂量,姑娘家里的父母也要掂量。 澹臺以什么都没有……有房子,很旧,不大。有田地,就够种点自己吃的。有钱,勉强就够维持自己的生活。没有官职,只有学问。 姑娘家里几乎都不愿意自己家的姑娘嫁给这样的男人,最多就是:要不,等你真的当上官再说? 其实偶尔也有姑娘愿意不看钱的,但她们往往要看看脸。澹臺以这长相,可真是抱歉。就好像老天把赐给他的才华,全都在长相上扯回来了。 靠这张脸。还真说服不了姑娘託付终身。 也有姑娘不爱钱、也不爱脸,就爱才的……真的!天底下真有这种生物! 不得不感慨造化之神奇,尤其体现在姑娘身上,岂止环肥燕瘦各种相貌都有?连内在美都如此千差万别哪!正所谓什么锅配什么铲。无论什么样的男子,总有女子能跟他配上。 可问题在于,真有这样的姑娘,澹臺以还不一定要人家! 表面上,澹臺以说:我这么穷,这么丑,前途也渺茫。就像老话说的。文章憎命达。说不定受一辈子穷也未可知。还是不要连累人家姑娘了罢! 根据澹臺大婶看来。这个穷酸!指不定还觉得自己穷苦的时候,勉强配一个,还是配得亏了。非得发达了以后,又美且慧的小姐都肯来伺候他了。他才成亲呢! 澹臺以本人坚决否认了这个说法。 但澹臺大婶认定的事情。就像很多中老年妇女一样。说出一百、一千、一万个理由,都没办法扭转她们的心意。她们最多啧啧着感嘆:「装!继续装!」 所以澹臺大婶的心里,澹臺以不结婚。还是心太高,要配个更好的姑娘! 打心眼儿里,澹臺大婶也向着自己的侄儿,觉得着吧,侄儿这么高的才华,举世未有,以后一定要流名青史的。瞧谢家书塾都要招揽他去做块金字招牌不是?他确乎要配个绝世的小姐才行。 可是,有条件那么好的小姐,干嘛看上澹臺以呢?真要猪油蒙了心看上他,人家父母又为什么答应呢?别说什么才子一定有前途啊!越是家世好的长辈,其实越看得穿,宦途是否光明,跟才华是不是高明有联繫吗?岂止没有联繫!说不定还是反向的关系!就是你越才华出众、往往就越愤世嫉俗、越是不圆滑、越是跟人搞不好关系、越是容易闹矛盾……那是不好往上爬的!说不定还要出大事的! 这怎么能把姑娘许过去呢?不是往火坑里推嘛? 澹臺大婶试着往高贵府第的美慧小姐做了几次媒,差点没被人打出来!她只好作罢,但贼心不死,就好像眼光高、但身上钱又不够的美食家,进不了神仙居之类的酒楼,只好在街上转悠,低头瞅瞅、抬鼻子嗅嗅,指望着也许能拣个漏子呢? 漏子还真来了! 林姑娘搬出谢府,住进她们街坊了! 林姑娘美不美?美!张家七夕会,那是有口碑的!经过鑑定确认的美人儿! 林姑娘有没有才华?有才!年幼时做的诗就流传出来。饱读读书那是肯定的了! 林姑娘贤不贤?贤!父母双亡之后,还能把家事操持得那么好,立了个嗣弟,养在自己身边,把弟弟养得这么好,弟弟这么依恋她。能不贤吗? 林姑娘有没有钱?这个……似乎算计人家姑娘的家产,有点不厚道。可澹臺大婶想着吧,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人家以前可是旭南首富哎!就算破产,屋角旮旯里扫扫也能活半辈子的吧?那小夫妻日子也不会太苦了。私底下瞅瞅,人家出了谢府,就买了景润坊这个大房子。不错啦!日子过得也整肃,是个能持家的!这样的媳妇娶回来,能差吗? 澹臺大婶这样想着,美滋滋的,倒也有点自知之明,先不莽撞行事,跟身边的女人们讨讨主意。结果人家一致回覆: 天作之合!天作之合! 你想想啊,林姑娘自己这么漂亮,也见过了云剑、云舟这样的漂亮人儿,肯定觉得漂亮不漂亮的,也没什么稀奇的了。反而会更注重内在美。这个道理嘛,就叫作缺啥才想啥呢!矮个子才非要跟高人相好呢!丑人才非要垂涎美人呢!林姑娘不会这么浅薄,她不会嫌澹臺以的相貌的! 而且林姑娘多有文化啊,她一定会懂得欣赏澹臺以的内在美的! 而且林姑娘经歷家变,多沉得住气啊,绝不是那种目光短浅之徒,一定能跟澹臺以细水长流的! 而且林姑娘要在锦城立足,总得有个本地人傍吧?她从谢府搬出来了,靠不上谢府了,总得另外找个本地老公吧?澹臺以是十足的本地人哦! 而且林姑娘总指望着嗣弟能发达吧?那总要读书吧?澹臺以读书没得说,一定能帮助易澧。这样的姐夫,打着灯笼哪里找去? 而且…… 虚虚实实,澹臺大婶也分不清,总之头也被说晕了,喜笑颜开,就要给林代说媒去! 她还没去呢,外头坊间已经沸沸扬扬传开了:哇!世外仙姝,要匹配谪墨诗仙啦! 「都可以套红字,当报纸标题了。他们敢不敢更惊悚一点?」林代在心中冷笑。(未完待续。。) 第三十三章 当强盗去算了 林毓笙就躲在林代心里,听了她的心里话,对「报纸」什么的倒已经懂了,却问:「那你喜不喜欢澹臺以呢?」 「废话!你喜不喜欢?」林代反问她,「又穷又丑,还傲!嘿!」 「可是有才华啊。」林毓笙道,「我要是喜欢一个人,没有钱没关系的。不好看也没关系的。」 「可是你喜欢谢云剑。」林代狠狠揭她伤疤,「谢云剑又帅又有钱。」 「喂!」林毓笙抗议。 「反正揭不揭伤疤,你都要哭死的。我又不懂怎么安慰你,索性有话直说。」林代道。 林毓笙没好气:「我喜欢大哥哥,因为他是他。他毁了容、没有钱,我还是喜欢他。可是他……」声音陷入一如既往的悲伤中。 「老是为一件事难过,不会觉得烦啊?」林代批她。 「喂!」林毓笙还真是拿她没办法。 邱慧天这阵子工作则明显心不在焉,出现了一些失误。英姑看在眼里,自己不便提,就委婉的跟邱嬷嬷说。邱嬷嬷还不以为然,但仍然找了邱慧天,问他最近有什么心事吗? 邱慧天不肯回答,哼唧了半天,问:姑娘是不是考虑婚事了? 这次邱嬷嬷直截了当就给他拍回去了:姑娘考不考虑结婚,也不关你的事! 邱慧天就炸了。 大概是邱嬷嬷以前对他太好了,这次在他最脆弱的时候。直接照命门上拍了一铲子,把他伤得太深了,他就把心里话都倒出来了,像伤口里的血溅了出来。他说他知道自己出身卑贱,对姑娘有倾慕之情那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那是没撒泡尿照照自己,那是该嘲笑的。可是关心难道有错吗。他的出身也不是他自己挑的!他就怕姑娘成亲之后不幸福,之类之类…… 邱嬷嬷听得傻掉了,两手一拍:天了噜!你竟然对姑娘有非份之想! 邱慧天也傻了傻:呃您老人家……先前不知道? 「不知道的话,你还拍我拍得这么狠干嘛?真心不是已经看穿了我。才打击我的?」邱慧天这句话。都没机会问出来。 邱嬷嬷已经被他的色胆吓得,人往后一仰,都要晕倒过去了。 邱慧天赶忙扶着她,掐人中什么的一顿忙活。 邱嬷嬷恢復过来。就掐着他耳朵骂他。什么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诸如此类。总之就是邱慧天已经骂过自己的那些话。她又添油加醋给骂了一遍。 邱慧天也很郁闷,流着眼泪继续替自己申诉,诉着诉着觉得太憋气。拿刀子去了。 邱嬷嬷抱着他的腿:「干嘛去?」 「当强盗去算了!」邱慧天崩溃道。 「啊——嚏!」正排新戏的蝶笑花,打了个喷嚏。 「蝶老闆受风寒了?」掌班吓坏了。 「不打紧。」蝶笑花活动了一下筋骨,示意琴师把调子从头拉起。 唐太守这次修缮王爷府,要求唐静轩参与,除了磨练唐静轩的能力、帮唐静轩积累经验之外,还存了一个心: 明年春天,听说皇上有意思请一些名门的好姑娘到京里去,给太子挑挑媳妇哪! 唐太守也打算把唐静轩送到京里去——倒不是为给太子当媳妇哈!都往哪里想呢?嘿! ——只不过,各地削尖脑袋要进京的好姑娘肯定多,而太子能娶几个媳妇?剩下的姑娘,给唐静轩挑挑,总是可以的吧? 好姑娘没被太子挑上,肯定郁闷,这时候唐家跟她说亲,估计说成的机率还是比较大的吧?而唐静轩,这把年纪了还没娶上,要是进京都挑不上,就别怪当爷爷的採取强硬手段了! 唐太守是这么想的。 唐静轩不知道这些,就是很乖的听爷爷的话,努力协助爷爷、父亲去修王爷府。虽然不太懂得怎么做,但他肯从小事做起,譬如亲自看园林草图、漆的颜色,甚至关心钉头这样的小事。有个门上要用的花棂,得精工,现雕的话怕赶不及,唐静轩记得出去游玩时,见一户人家垂花门上新装的花棂,雕得倒好,上头莲花宝盖,下垂处是贯圈绣球,刀工不俗,便去接洽,那家人却不肯出让。唐静轩也罢了,不往心里去,只是遇见二老爷时,不知怎么提起来,随口说了一句,二老爷说:「哦,是这样。」当时也没更多讲什么,但几天后,王爷府西首门楼的花棂,就装上去了,唐静轩看看,就是他当初看中的那件花棂。工头道:「哦,一个囚犯家里献的,想赎轻罪刑。」原是常有的事,唐静轩也不该往心里去,但不知为什么,还是去那户人家转了转,却门闭屋空,墙头一树苹果花也枯了。邻居说:「犯了事,走了。」 肯定是凑巧犯了点什么事,于是献了花棂,不好意思在城里呆,就走了罢?太守仁德冶民,谢二老爷也一向是个笑嘻嘻的慈祥长辈,不会为一件木器构人于罪,巧取豪夺吧?唐静轩是这样想的,但心里仍有点乌糟糟,好像原本一个精緻甜美的花圃,琪花瑶草中却钻出来一株稗子,怎么拔也拔不掉,很煞风景。 唐静轩沉默了,不愿意关心王爷府,仍被爷爷逼着看看工程,但却开始偷工减料,说是帮忙抄物件名录,却只当练一练他的行楷小字;说是看看墙纸,其实是自己囤几张深红谢公笺上,说是看家具,看到了新仿前朝制琵琶底包金嵌琉璃银带勾,很好,正配他的透雕舞乐黄玉环佩。 唐太守恨铁不成钢,叫他看看——看看!谢六姑娘送来的盆栽有多美! 真的,云舟园艺功夫,在这里用了十足十。王爷府的盆景园艺,有了她锦上添花,就更美了。 雪宜公主快到了,离城的贵妇人应该会设个宴会款待公主。公主应该会邀请很多贵妇与小姐们入席。人们传说,云舟是一定会高居上座的。 张绮儿却也回来了。她总算等着人们不太讨论她那次丢脸——谢家的丢脸已经盖过了她。敌人的失败就是她的荣光。她觉着又可以扬眉吐气了。 京城太子挑媳妇?那她肯定要去的!虽然她家已经出了个贵妃,于伦理来说,她不便再做太子妃,不过看看热闹总可以吧?再说,说不定有其他的贵公子一併来选媳妇呢?她不就可以露脸了? 偏偏云舟又出风头。张绮儿非常生气,盘算着怎么整云舟一下子。 这当儿,林代偏又出了比云舟更强劲的风头。(未完待续。。) 第三十四章 不尴不尬被晾着 「蝶老闆排新戏了。」这消息传到学森坊。号称资深蝶迷的老沙立刻从躺椅上欠起身子,目光灼灼:「真的?!哪一出?」 人家道:「不说是新戏了吗?还不知道名字哪!总之是唱个绝色佳人的。」 废话!蝶笑花扮上的,哪一次不是绝代佳人?问题在于,蝶笑花从来没唱过全新的戏啊!就是从情节到唱词都是现编的那种,他没唱过!台下玩玩,唱些小调儿,发人之所未发,那或许有之。要说在台上整个本子都是新的?那从没有过!蝶笑花尊敬前人,拿的都是千锤百鍊的本子,为其锦上添花。 怎么今儿就排新戏了? 老沙又躺回去了:「嗐!瞎传传啥!」他不以为然,觉得一定是谣言,就没往心里去。 这消息又传到了明绍坊:「蝶老闆排新戏了!」 谢二老爷的心腹玉庭笑嘻嘻地望着报信的人:「瞧我。」 「瞧您干嘛?」那人就真凑近瞅着玉庭的脸。 玉庭兜头啐他一脸:「我蠢啊?蝶老闆排新戏?骗外地人去吧!」 那人高唿冤枉:「真排了!也没保密。不信,您自己去蝶班打听嘛!」委屈得要死。 「成,爷当然要去打探!」玉庭道,「打探出来是假的,看不打折了你的腿!」 「别。」那人嘻皮笑脸,「我的腿跟您老的玉庭似的,都是吃饭傢伙哪。可不能折喽!」 「我现在就把你的子孙根打折!」玉庭撵他。那人笑忒忒地逃了。玉庭还追了一道门,回头心里盘算:这要是真的,可得赶紧儿给二老爷报信去,准有赏! 这消息传到了风吟坊。 南宫大爷正走着拳呢,就停了下来,问:「真的?」 他徒孙垂手肃立,道:「是真的。他们掌班在外头给大爷拿份例过来了。」另一个徒弟绞了手巾给南宫大爷。 南宫大爷接过手巾,抹了一把脸,道:「请进会客厅。」 人其实早在会客厅了。徒子徒孙仍然响亮地应道:「是!」为南宫大爷开路,请到会客厅那边。 南宫大爷以前其实不是这么气派的。他是底层打拼上来的。可以在污泥里打滚、可以跟衣裳褴褛的人用一个瓶子分享烧刀子。但现在。他有了地位了,也想保住这个地位,就要摆一些排场出来了。 越是流氓出身的皇帝,登位之后越是要摆出繁文缛节。跟打拼上来的兄弟们拉出距离。这就是一个道理。 南宫大爷不是皇帝。但他是个土皇帝。所以也要援引这条定例。 他进了会客厅。阳光照着他很威严的鬍鬚。 这条消息也传进了学森坊。「姑娘!姑娘!蝶老闆排了出新戏,在唱你呢!好多人去听了!」双双惊慌地跑进来。 林代发现自己红了。 她以为只有陆小曼啊、李清照啊那种「名女人」才有资格被当红的艺人搬上银幕,没想到她…… 哦对了。她是林妹妹,似乎註定要红的。 「完蛋了。」林毓笙嘆道。 「咦?」林代似乎很困惑。 林毓笙就跟她解释:「你那个世界不一样。可是在这里,跟戏子扯上关系是不妥当的。合格的千金小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名字不应该在别人的嘴里。」说到这句话,她都出于生理厌恶,颤抖了一下。 人家说她生得美丽似戏子蝶笑花,她视为极大的侮辱。她做的诗,绝不愿传到外头去。她是这样珍视自己清名的人。现在她庆幸自己已经死了,不必蒙受被戏子搬上戏台演绎的屈辱。 她要谢谢林代帮她扮演了林姑娘的角色,在世上经歷一切伤害……咦,可是,林姑娘顶的不是她的名头、她的身体吗?这样一想,林毓笙觉得还是腌臜难耐。只有一个办法可以解决这个困境,那就是——劝林代自杀!而且要选择干净一点的死法。质本洁来还洁去…… 「开什么玩笑。」林代直接让她一边玩儿去。 比起什么屈辱啊洁癖啊什么的,林代更关心的是,蝶笑花干嘛要拿她的故事排新戏?什么阴谋啊? 当然即使从纯商业角度来看,这也是一件再合理不过的企划案。千金小姐父母双亡,受继母压迫的故事,很容易引起观众的同情,在蝶笑花的演绎之下,更是活灵活现,观众们爱死了这个角色,恨不能把满兜的金银都撒上台,以示支持。 林代披着厚厚的风兜,遮了头脸,在嬷嬷与丫头们的护卫下,到场参观了这一盛况。 她没有弄到票。这戏火爆得一票难求!要是有盗贩,估计盗贩碟已经卖到满天飞了。她非要入场也不是没办法,只要亮出女主原型的身份……那么,掌班会很高兴迎她入场配合炒作的! 如果在现代,这种炒作,对人有益无害。可惜在大陵的风气下,但凡女子出了名,都是坏事。林毓笙说得对,千金小姐是不该出名的。张爱玲有句更犀利的评论:就算是烈女传,铁骨铮铮的名字,都在众人的唿吸里生了锈。 何况林家小女代玉? 澹臺大婶不敢再来提亲。澹臺家寒门清贫,却毕竟是世代书香,不敢娶红得发紫、众人瞩目而谈论的女人。其余豪门,更不愿娶这样给人谈资的媳妇了。不怕谈论、不怕出名的,大概只有商家?却也碍着林父的官宦身份、以及谢府的地位,不便上门求亲。林代的婚事,被这一场出名闹得,反而搁浅下来。 别的不说,雪宜公主的宴会上,她的名字就从宾客名单上划去了。 她已经不够清贵了,却又没有低贱到像歌女一样被叫来娱乐贵人们的地步。一位小姐,出了这种名,结局就是这样:不尴不尬被晾着了。 云舟却与她完全相反,成了座上宾中相当重要的一位。这全仗着雪宜公主的表态。 雪宜公主这次来,给张家、谢家都有礼节。因为两家都有女儿在宫里受封,所以公主有人情到,由女官交付,也算不得什么。但公主参观太守操持修建的王爷府时,特意问了哪些盆景是谢四姑娘的手笔。这就耐人寻味了!(未完待续。。) 第三十五章 林间小门静静开 蝶笑花蜷在水阁中。 秋凉了,水畔更凉,水阁中却暖暖的生了火。烘得如春。 春困恹恹。蝶笑花似乎更懒了。这场新戏似乎用尽了他的精力。他连一般会赴的应酬都不去了,只如一只猫,趴在炉旁边发呆。 小径旁截断的竹子,又慢慢的长出了些新叶子。只是才长出来,又要枯黄了。蝶笑花也不在乎。 那一片竹子向着北边。云剑赴试的方向。如今云剑还没回来,竹窗还敞着,蝶笑花却又不去望了。 他谁也不看,成捧成捧的片子递进来,他也不瞧一眼。 所谓片子,跟名片有点相似。只不过现代社会的名片,谁都可以印,而大陵的片子,却是有身份的人才可以用的。这些片子在这里,份量重得可以压酸小僮子的手臂,那么背后的份量,简直重得可以压死人了。蝶笑花说不见就不见。 以前他敢任性,因为唐太守保他。谢二老爷原以为这是云剑求的情,其实根本是谢小横的面子。 如今蝶笑花红到这地步,索性不用怕了。因为那么多重量级的人物盯着他,却没有一个权势出众到可以力压群雄的,于是哪个人都不敢欺负他。他在这些权势者之间,操纵到了一种微妙的平衡。如果他自己不作死,这平衡是很难被打破了。 偏偏又有一张片子递进来。 这张片子很妙,正面只写了两个字:是我。 反面则有六个字:老时间,老地方。 小僮子得蝶笑花的授权,可以把其他片子都一丢了事,这张片子却不敢擅自处理。 谁是我?我是谁?老时间是什么时间?老地方是什么地方? 不知道啊! 小僮子是蝶笑花的心腹。蝶笑花的行程。都交给他们帮忙处理。可这张片子,他们硬是没有头绪! 越是没有头绪,越不敢轻慢。这片子的口气太大了,不是老熟人,不能这么写。小僮子觉得写片子的人,与蝶老闆的关系,肯定铁得很。铁到胜过他们对老闆的了解。他们只好把片子递进蝶笑花那里去了。 片子轻轻转在蝶笑花的指间。他笑了。目光敛下来,自己对着自己微微的笑,说不上愉快。像暮色刚落下来的那场轻蒙,有那种无情无绪的温柔。 小僮子就斗胆敢问一声:「是老闆的熟人?」 「是熟人。」蝶笑花道。 「那要去赴约吗?」小僮子又问。 「要啊。」蝶笑花道,目光投向遥远的地方,「毕竟等了这么久嘛!」 日薄西山。沉沉暮霭逐渐笼罩下来,竹林更显得郁郁苍苍。 林间的一道小门。静没声息地开了。 如果有人发现这是蝶笑花的小门,猎艷心起,想要闯进来,也许会有壮汉忽然出现。青着脸直接把他叉出去。也许会有懂事的僕从,客气地把他请出去。处理方式因人而已,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蝶笑花的门。不是这么容易进的。哪怕没有上锁、没有上闩,也不例外。 一扇门好不好客。跟它有没有上锁,并没有必然联繫。 就像一个佳人想不想被你泡,跟她衣服领子低不低,也没有必然联繫,是一个道理。 若是看到女人的衣领低、裙摆高,就觉得她在对着自己发骚,就要把她扑倒,这种人脑子一定是有点问题的。 有个纤秀的书生,似乎不应该脑子有问题,偏偏就进了小门,完全不觉得自己鲁莽了。 他秀丽得像一首五言的山水诗,自自然然的流淌在人眼面前,脸色或许太苍白了一点,如一张忘了着色的浣花笺,叫人不知怎么落墨才好。但他的神色是清朗的,就仿佛当下的天气,好个深秋,满地薄霜,一天青展。 是为了这个缘故么?他走进门,竟没有人拦他。 他走到桥头,小僮子慌张而茫然地笑笑,为他让开路,想着:除开我们蝶老闆,天下怎还有这样美丽的少年?这样的美人儿……奇怪,怎么像哪里见过的? 他踏过纤艷欲死的水上曲桥,水面映出了他的容颜,那是滟滟流波。水上是没有养碗莲,若有,想必也要将花瓣合起来了。 他的容颜,可以羞花。 他踏进宫灯水阁,踏上绯地团花的裁绒毯,看了看脚底。 他穿的是薄底履,形制端庄。这样的鞋踩在这样的毯子上,隔靴搔痒,不能完全体会这毯子的妙处。于是他索性把鞋子脱下,露出一双脚,着的是雪白的棉丝袜子。这样的袜子踩在软绒毯上,他才舒服得「唔」一声,把眼睛眯起来了。 蝶笑花也眯起眼睛,如猫,尖尖的爪子缩在柔软的肉垫里。 书生走向他,步步从容。倒是蝶笑花先错开了目光,嘆一声:「好久不见了。」 「是啊,江上一别。」书生指间摺扇轻盈一转,托起他的下巴,「蝶老闆,我想你欠我一个交代?」 「哎?姑娘是要提成吗?」蝶笑花多天真似的睁着眼睛,问她道。 林代笑了。 她秀似天边的玲珑月,一笑起来,却朗朗似吹过林间的风:「你在这齣戏上赚了不少。」 蝶笑花坦白:「我唱戏,赚得一向多。就似开个无底钵子,请人往里投银子。总有些人爱投。这齣新戏,他们投得更痛快,我不得不自己扎住袋口,跟他们讲:够了。够了。也不能太过份嘛!」 「想不到你这么知分寸。」林代道。 「月满则亏。」蝶笑花道,「我知道自己福分浅薄,所以总是克制一点。」 「那你觉得你的福分到哪里是边界了呢?」林代好奇地问。 「这里。」蝶笑花目光栖在她的睫毛上,柔声如梦,「有一个人,我一生都在等她。在等她之前我不知我等的是谁,在等到她之后我知道我一生都不可能等到她。而现在她在这里,为我而来,在我看她时她也在看我,我们的声音消失在同一座水阁间。这已经是我福分的极限了。」 林代说不心悸是假的。她挑挑眉毛:「你跟谢云剑也是这么说的?」 才出口,她又后悔了。她不想伤害他、更不想侮辱他。说也怪,他以前做了什么事她都可以在所不计。与其说她是为了兴师问罪而来找他,不如说,她之所以兴师问罪,就为了来找到他。(未完待续) 第三十六章 香饵里头包鱼钩 蝶笑花在戏台上勾勒林代在离城的表现,也算是尽态极妍了。 一开场,照例是「背面碰头彩」,人未出,连唱词都没有的,只是一声哭。 这声清哭,又是考验唱功的,却与七月半水中戏台那声哭不同。那声是皇后与国倾时的怒哭,嘹亮通彻,似宝刀掣开了人的五脏六腑,倾冰雪来洗涤。这声哭却是有教养有智慧、仍遭灭家之灾、智慧一时不知有什么作用、教养也挽不住痛彻心脾,那介乎醒与晕迷之间,修罗场里逸出来的一声哭。 这声哭系住了人的肝肠,叫人离不得、揉不得、远不得、触不得,在这里陪着她百转柔肠,又不知从何说起。 而后蝶笑花一身素衣,背对着观众登场。 若要俏,女穿孝,这一声素衣风流,原是最讨巧。蝶笑花比林代高,然而善于作态,演她这一身纤裊,竟比真人还动人。 到了那演蓉波的贴旦,不顾老爷尸骨未寒,要欺凌弱女,已动了众怒。蝶笑花又在灵前作了一段精彩的哭戏,什么「新衣问谁裁、花钿从谁补」,什么「寒夜未添新絮被、酒后少奉醒酲汤」。咦!艺术来源于生活高于生活。这段唱词,大意都来源于林代气蓉波的那场哭。但提炼为唱词之后,硬是比她的原话更漂亮! 这段唱腔,不消说顿时红透了半边天,以后必成为经典唱词流传了。 唱词的捉刀人,却不是蝶笑花本人——蝶笑花的优点在于台上表演,却不在于词章雕琢。有人就猜疑:莫非是谢云剑? 但是谢云剑已经赴秋闱去了,还没回来。 莫非是唐静轩? 但是唐静轩自恃身份,从未给戏子捉刀。 莫非是澹臺以? 但澹臺以的笔风未曾如此轻媚。 人们在锦城本地就猜不出来了。以至于把南北的其他相干不相干的、诗词好些的文人都猜上。竟至于攀扯京城,说这是京城的文艺圈子要邀请蝶笑花进京的礼物。 林代就想问问蝶笑花,这段唱词是谁写的。 知道了唱词是谁写的,也就知道了背后是谁在推动这齣戏、进一步能推断他的动机是什么。 林代问得也很有艺术。她先是夸蝶笑花塑造的艺术形象,可比她本人好!外面传什么她是原型。她惭愧!她这是沾了蝶笑花的光! 蝶笑花当然也谦虚一顿,说他演得不怎么样,从船上一见林代。他就觉得林代本人那才是举世无双。他的演绎都俗套了,之类之类。一边说,一边顺便释放一下电力。 林代觉得这傢伙简直是一条电蟃!有的没的时候。都「咝啦咝啦」放个电场,迷死人不偿命的。她只有努力给自己心理建设:「他是明星!他不是真人!他是对手!他不是情人!」给自己留一点理智,顺着他的话头问:「你是什么时候想起来,叫大哥哥写这段戏词的呢?」 这问的技巧。有老刑事问话的风采了。似乎漫不经心,其实在里面下套呢! 云剑写的这段词?其实林代也不确定!她装作确信了这一点。只问写的时间,看蝶笑花的反应,来判断他的心态。 这是心理战。 但如果是真实的林毓笙……既已倾心云剑,在这样的环境中。理所当然会以为这就是云剑写的。 蝶笑花在这里,毕竟中了圈套,笑道:「可不容易呢!费了大劲。都使了激将法,他才肯写的。还不叫演。如今他不在这里。我才敢演呢。」 回答的时候,也卖弄了花巧,那眼风及语调,都想叫林代自卑自怜:呀,我喜欢的人,原来不愿意给我写诗! 恰恰是这花巧,反而叫林代断定:「背后另有干坤!」 「怎么大哥哥不肯给我写?」林毓笙已经在林代心海里慌张起来,「他不喜欢我吗?他看不起我?」 「你看得起自己就行,关他什么事!」林代老实不客气把她pia回去,「而且你看不出来现在的曲风不是言情吗?现在是肉搏好不好!一边呆着去!」 林毓笙呜咽:「那到底是不是大哥哥写的……他对我的心情,跟词里的一样吗……」 好吧!正版林毓笙只关注这个!林代就依葫芦画瓢,把这段话交给蝶笑花。 蝶笑花于是就回答说:「他其实也还是关心你的……」 「什么是『也』?」林毓笙又忍不住冒出头,「他最关心的是谁?嫂嫂?不对……蝶老闆,他难道最关心你?!」一边问,一边真的哭出来了。 蝶笑花就解释说:哎呀怎么可能!外人都传错了。谢云剑怎么可能真的嫖宿戏子呢! 「嫖宿」这两个字,用了委婉的处理,没有硌着林毓笙的耳朵,只是抚慰了林毓笙:嗯嗯!大哥哥不是这种人。太好了…… 「不过呢,」蝶笑花就把最重要的事儿抛出来了,「如果不嫌我往脸上贴金的说一句。大公子喜欢和我坐在一起,说说话儿,似乎是……」 这是香饵,里头包着真正的鱼钩呢! 林代问:「似乎是什么呢?」 蝶笑花可以放钩了。但他又觉得哪里不对。事情好像是很顺利、太顺利了…… 本来就该如此顺利啊!哪里会有不对呢?他想不到问题的所在,这边与林代的对答又好似戏到中途,不能停的,只好照着台本演下去了。 他说云剑好像仍在寻找一个人。某个什么人。那个人才能真正契合云剑。而他蝶笑花身上也许正好带了某种特质,于是云剑喜欢跟他相处。 林毓笙立刻想学这种特质。 「骄傲呢?你的骄傲呢?」林代痛心疾首,「他喜欢什么样的,你就要变成什么样的?你还有没有自我啊!」 「我……学到了,就是我的了啊。」林毓笙嘴硬起来,也够瞧的。 林代拿她没办法。不过她的话语,却正好给林代拿来试探蝶笑花。 这就算是两相投契了。蝶笑花顺利的开始教学。 原来只是教她一些讨好男性的技巧啊……林代很吃惊。教她这个,有什么用呢?(未完待续) 第三十七章 脸面不靠公主给 蝶笑花既教林代,林代就学着,配合着,暗暗观察着。 大概配合得用力过勐了,蝶笑花阻止她:「嗳,嗳,不是这样。太用力了,不自然,你还是要做你自己。你是一株草——」 「原来我是一株草。」林代失笑。 「疾风知草劲。」蝶笑花温言道,「我不要你装成一朵牡丹花啊。不像的!」 「瞧!瞧!他还不要我装呢!」林代向林毓笙炫耀道。 「有什么好炫耀的,」林毓笙生气,「你喜欢他吗?」 「呃……」林代吃了一记闷棍。她喜欢他吗? 她享受与他的相处。似春日的迟迟午后,却有危机四伏,一边慵懒得随时要睡着,一边却警惕着睡着之后要被吞吃掉。这矛盾呵……就似现时。他手臂撑在椅背上,向她迷濛的微笑,这微笑也不知是不是专为她而发,但她被笼罩在这里面了,于是她不能不也笑着,如花儿在被春风吹拂中,总要绽开的。她也倚着椅背,似乎倾向他、又不是真的倾向他。头偏过去了、偏过去了……然而也许只是这个星球在他们身下温柔的转动。他们还没有动呢!这只手还在等着那只手,红蜻蜓还没有飞来停留。衣袂在两人之间飘拂。一切都没有决断。她的眼睫颤抖着还没有阖上。 蝶笑花忽然背过身。 「嗯?」林代如清晨六点钟,被抛在梦中的人,手按在闹铃上,还没有清醒。 「今天这样就可以了。」蝶笑花道。 林代等着他说下去。 「再下去我怕我会……」蝶笑花轻轻吐出这几个字来,「会爱上你。」 说完。他自己都笑了。太离奇太美丽,就像戏词。 他本是个戏子,演的都是别人的悲欢离合,虚假如阳光下的泡影,转瞬破碎。 林代起身,手按在他肩上。 这肩没有看起来那么单薄,她发现。他其实有肌肉。 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默不作声、年年月月练下来,他的气力,其实远胜云柯。也许不输云剑。 只是为了美观,他要严格控制体态。这样做的结果是,他身上真是一分赘肉也没有。手栖上去,无比舒适。林代竟不想离开。 他也没有抽离他的肩膀。 那个时候,窗外走过的阳光。都很安静。 然后林代抬起手,走了。 他不知道这辈子有没有机会告诉她知道:她走之后,他才察觉肩膀都僵痛了。 谢小横不久之后得到了蝶笑花这边进展的汇报。他问:「林姑娘真的倾心剑儿吗?」 「大概是。」蝶笑花平静的回禀,「大公子人中龙凤。谁能不倾心呢?」 「也许一开始她看见的是剑儿。但现在,也许她喜欢的是你。」谢小横道。 「也许。」蝶笑花居然没有否认。 「……那末,」谢小横道。「等到一切都完成,如你们心意如初。我许你们泛舟田园。」 蝶笑花笑起来。一直到笑出了眼泪。他道:「唉呀,老太爷!我竟不知你能有计留春住!」 于是谢小横也笑了。笑容消失在长长的嘆息中。 年年岁岁花相似。但那些花,早已不是原来的花儿了。他们往前走时,已经知道自己丢弃的是什么了。 「你居然也会恋爱!」林毓笙立在林代的心海中,惊愕地直指林代。 「什么话?好像我不是人类似的。」林代嗔道。 「啊啊啊你恋爱了!」林毓笙还是觉得无法接受。 「谁告诉你的!」林代翻白眼。 「你你——」 「我也是人啊。我也爱吃牛排、也爱看好戏、也爱听流行歌。都很享受。我又不会跟牛排、好戏、流行歌去恋爱。」林代道,「你少来!」 嗯嗯!她只是在享受跟漂亮明星相处的过程而已。毕竟这种机会也不是人人都有、时时都有的嘛!享受一刻是一刻。林代眯眯笑:「放心,我很有数的啦!才不像你。」 英姑拿了一个新册子进来,微微一愕:「姑娘……」 「嗯?」 「姑娘在和谁说话么?」英姑问。 「自言自语而已!」林代惭愧地承认,要她手里的东西,「做出来了?给我看看。」 云柯想出来的新产品,是「玉册」。很多人想买玉,但不懂玉质和玉价,很容易上当。「阿憨大」就推出了新产品,将不同品质的玉,各取一小片,做在册子里,下头写上玉质解读、还有玉价的估值。当然,玉石这种东西,波动性还是太大了。所以册子里明确说,这些品质与价值的鑑定,只是建议而已,具体还要看实物与当时的行情。不过,这样的册子,确实已经可以给入门者清晰直观的认识了。 林代看了册子的样本,非常满意。 这册子将作为「密笈」来发售。想入门玉器的,怕买错了东西,必然肯花钱买教材。所以这册子的定价,并不便宜,而且还要自矜身价,预定、限量发售,不是随到随有的。 它的成本呢?其实不高。因为册子里用的玉,只是很小一片,哪怕是估到高档的玉,也不过是去碾玉作坊里,看那些好玉总要做成玉器吧?总要琢下碎片吧?碎片其实也没有大用场。特别那种很小的,镶钗镶指环都嫌小,最多做个步摇或者耳坠上的小珠子,卖不贵的。「阿憨大」收来作为玉册里的样本,收购价也要不了太多。 又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林代看了玉册,点头认可。英姑就捧下去了,想想又忍不住,跟双双说:「姑娘在自言自语!」 双双道:「洛月还说,姑娘有时候会自己跟自己笑呢!」 英姑吓一跳:「你说这是……」 「邱小哥赶的车。我们问邱嬷嬷去呀!」双双拿主意。 她跟英姑都是伶俐极了的人,如今臭味相投,有商有量,说话都不用费事的,三两句勾通完毕,就去找邱嬷嬷。 邱嬷嬷正好也在不安,都是邱慧天说的——「三天两头去跟蝶老闆见面,不是好兆头!姑娘会不会受骗啊?」 「天老爷!姑娘不会……不会吧?」英姑跟双双面面相觑,互相安慰,「不会的。不会的!一定是因为公主的菊花宴。姑娘气不过,在想办法呢。」 易澧咚咚咚跑去找林代:「姐姐!有人说公主的宴会不请我们。我们没面子!是吗?」 林代捏捏他的脸、再捏捏自己的脸:「你的脸面在这里,我的脸面在这里。瞧,我们是人,就有脸面,何必要什么公主来给呢?」(未完待续) 第三十八章 初生小鱼儿 不是所有人都像林代这样对皇家权势看得开。尤五姨娘生产一事,就完全被疏忽了。大家忙公主的事都来不及,谁顾得上她一个姨娘?更何况大夫都说她生的是女儿而已嘛! 她生这个女儿,生了一个夜晚,连一个上午,二老爷没来、老太爷没来、老太太更没来。只是一个姨娘生产罢了!他们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二太太还算客气点,早晨来看了尤五姨娘,接生的女人们劝阻:「里头骯脏,太太外头等罢?」 二太太听了听屋里尤五姨娘一声递一声的惨叫,道:「也好。」 她走出一扇门,又走出一扇门,直到离尤五姨娘屋子半个院落之外的「外头」,正巧大太太也来探望了,带了些表礼,二太太替尤五姨娘接了,陪大太太坐着说话儿,议论些妯娌之间的小话题,少不得又有些暗地里舌锋交战不提。 尤五姨娘一个人在屋里——不不,屋中还有那么多接生的婆娘们,送热水的、递剪子的、帮她掰腿的、揉她胸口劝她深唿吸的,那么多那么多人。 可她觉着是一个人。 她是一个人在疼痛的海洋上颠簸,唿一下子,掀到浪尖上,哗一下子,又落到谷底,沉沉沉沉的往下跌,没有底,一直要跌到死亡里,被漩涡嚼一圈,又再吐上来,抛到浪尖上的某一刻,疼痛很轻了,几乎可以消失了,她受的罪好像可以到头了,结果又被拉回来,腹中这团血块还没掉出去,她还要疼。这次疼比上次还有力,把她笔直又拉进黑暗的波涛底。这次要死了,她想,一定要死了,可还是没死,轻了些,放过她。回过头捲土重来。从二更到鸡鸣,从黎明到日上三竿,重复又重复。她想自己是一定会死,没得倖免了,可死亡怎么来得这样挣扎拖延? 最深的一次谷底,海洋翻转了过来。扣在她头上,整个世界把她吐了出去。她想:「到头了。死了。」 「啪」一巴掌。「哌哌」儿啼,接生婆恭喜:「姨奶奶哟,这是位小姐。」 她不敢置信的喘着气。原来不是世界把她吐出来,而是她把那血块终于推了出去。她生完了。活过来了?原该轻松的,却旋即更大的悲哀涌来:一位小姐。一个姑娘。五姨娘生的十姑娘,抵什么用呢?无非多一个人受罪罢了。添个弟弟或者会好些?但她自认。不敢再经这么大一次痛苦,生第二个娃了。再说。她就算想,二老爷未必给她。生过娃的女人,二老爷就嫌弃,不太肯亲近了。她以后的日子大约也就跟这女儿相依为命了。一辈子的熬苦……二太太手下,不是那么好熬的。 尤五姨娘睡了过去。她太累了,体力透支到虚脱的边缘。她需要好好休息,左右新生的十小姐自有乳娘照顾呢! 可二太太、大太太来看她了,几位姨娘、少姨娘、甚至小姐们都来了。这当然是为了十小姐面子,来看十小姐的,而尤五姨娘到底是十小姐的亲娘,那么多主子来,她躲着睡觉,太得罪人了。 林代也在探望团中,顿时有点尴尬。她想把东西悄悄的放下,跟那没生产受罪过的孩子的父亲说些话,就离去,等辛苦的母亲缓过来一些,再说话。可惜谢府里的事情从来由不得她说了算。好心的婆子把尤五姨娘推醒,叫她给宾客们道谢。 尤五姨娘便支持着,一个个的人道谢。一件件表礼,名义上是给她女儿的,珍珠、胭脂盒、檀香骨小扇子、小金耳环、心字旃檀香,镀金铜手镜,一件礼道一声谢,道谢时要笑着,这是喜事,极大的欢喜,大家都笑着,她差不丁点没死过去,也得笑着。 笑着笑着她也真心的喜悦起来,想看看那个折腾她至深的小东西,到底长成什么样子。该生出来时婆子拎着拍打婴儿的背,让婴儿啼哭,顺便叫尤五姨娘看过一眼,可惜她没看清,就那么红红一团,真是个血块儿,倒有头有四肢,脸皱得像个老人。她生的女儿一点都不可爱,是看岔了吧?其实是可爱的吧?她没有信心的瞅着乳娘怀里的襁褓,婴儿贪婪的把整张脸都挤在那丰满的粮仓上,应该在吮吸,可她听不到吞咽的声音。这小东西还活着吗?不会脸堵在*上窒息而死了吧?看那乳娘一脸蠢相呵……尤五姨娘想提醒她注意一下婴儿的鼻子,想问她奶够吗,想从她手里接过婴儿自己看看、自己抱抱,想把自己的胸口解开给这孩子。 可惜这些举动都太骄矜了。 哪怕把自己胸口解给孩子,这想法都太骄矜了,必然随之一连串的质问:「你怕乳娘没奶吗?」「你自己就有奶吗?」「你姑娘最娇贵是怎么着?人家都吃乳娘的奶,你吃不得?」「谢府请的乳娘不配奶你尤姨娘的姑娘?」「这还只是个姑娘哪!若是个小子,得喝龙奶了?」——就算今儿明着不说,回头,披着笑、搡了刀,还是要说出来的。她战战兢兢这么多年,太过了解。这无非是一屋子鬼怪罢了。鬼怪还要维持颜面上的和蔼!格外累。 谢二老爷也来了,作主给娃娃取个名字,不知为何觉得小人儿像一条红通通的小鱼,便说先叫小鱼儿罢,是小名,等百日后再取个大名,好入宗谱。他给闺女也带了份礼物来,是黑珊瑚珠子镶的小金手钏,贵重也算贵重,没什么特别的心思在里头,不过是下人替他准备的。尤五姨娘想想他追求她的那几个月,送的东西也不少了,金珠宝玉,也是下人准备的吧?贵重、妥当,没有一丝真心。她当时年纪小,不懂事,看着那些东西,做得精緻总是精緻的,便把匠人的心当成了他的心。她娘,懂事是懂事,太过世故了,把肯花钱就当作肯用心,说这男人可嫁。再给她一次选择机会的话,她是不会依他的。当时想要她的,又不止他一个人!家里稍穷些也不妨,只要够吃够穿,肯亲手给她做个小礼物,哪怕柳条编的个小筐子、木头削的小狗呢?也是个心意。过一辈子,对方肯用多少心意,真的是顶顶重要的。女人或者还会越相处、越滋生出温情来,男人的温情,却只有越相处越往下磨灭的份儿。若连一开始都不为女人花力气,到后来,就更别提了。 林代想着云柯偷带过来的两个姨娘,再看看尤五姨娘,颇为心酸。再看尤五姨娘宠爱着小婴孩、眼珠子都不敢错的样子,更加鼻酸。 天下也有这么宠爱孩子的母亲。即使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下,也是这样深爱着。林代没有得到这种母亲,只能说是她的命罢了。(未完待续) 第三十九章 雪宜公主鉴王府 时间过得真快。距七王爷的任命,已有两个半月。锦城这里的王爷府,大殿草成,漆可以开刷,门窗可以往上安,家什也可以搬进去了。过了三个月,坐落在那儿的基本上是个现成的大殿了。细作又加工了一个月,可以向京城復命:工程如期进行,明春可恭请王爷入住。 七王爷没来,雪宜公主却先到了。 这雪宜公主,是先皇之女、当今皇上的三妹,并非当今太后的亲生女儿,但其母在世时与太后甚相得。故今上即位后,太后作主,第一个加封的就是雪宜公主。至于雪宜公主的母亲,追谥为慈真太妃,遗骸移葬皇陵侧,近奉先帝,算是尽享哀荣了。 雪宜公主到如今,凤龄四十有三,当年种种原因,误了嫁期,如今也不嫁了,一门心思照顾幼弟七王爷。太后对七王爷疼爱归疼爱,是作大事的女人,心性疏朗,许多小节关注不着,七王爷自幼倒是在雪宜公主膝边挨延的时候多。 这会儿七王爷要指封锦城,雪宜公主先替他踏看。凤驾来处,阖城跪迎,太守战战兢兢,有了七王爷前车之鑑,以为公主更难伺候。不料公主倒还好,一路并没教训什么,见到王爷府正殿,还嘆一句:「难为你们,这样短时间赶出来。」竟不是着侍女传话,乃是亲自赐音,毕竟中年了,其音略低哑,不似青春少女清脆,但仍有种悠然安详的美。 太守为首的锦城一干人等忙道:「为皇家尽忠,是下官等应尽的本份!」 雪宜公主脸隐在凤帷里,略发出个鼻音,似乎是笑了笑。又道:「漆味还是大了些。」 太守连忙道:「臣死罪!」 雪宜公主不语,她的侍女提点道:「王爷行卧之处想必在其他地方罢?」 太守恍然道:「是是!」那处原是太守自己的旧楼阁改的,沉着清爽,又新添了许多贵重摆设,料想配个王爷也配得过的,便请雪宜公主去看。 一行人,前唿后拥。服侍雪宜公主走条花砖雨道。两边都是时鲜花草,姿态各妍。雨道依着假山石势绕过两个弯,通到垂花门前。进去是个滴水楼阁,两步台阶、半尺高的红漆门槛子,可见当堂摆着两列四把香楠加官椅,四壁都是名人字画。太守要卖弄。且不从堂前走,转过墙脚。一路花木更见精巧,芳径幽微,拐了几道方到腰门前,推开。壁上黄缎重幔,家什黑漆点金,架龛宝器玲珑。踏着暗红地毯沿一熘胡梯向上去。廊边雕花木板作工都极精緻,不是太守旧物。又不知是多少人家里拆了来。雪宜公主见这些繁华陈设,倒也罢了,独在拐角处,见不按寻常规制开了扇落地的窗,容外头老槐树和花木的影子像水墨画一样印至窗台上来,立了一立,暗贊他匠心独运。 这却是当年谢云剑亲自给太守设计的。唐太守还嫌他古怪,不肯用,唐静轩也喜欢,这才实行了下来。 当下雪宜公主看过了此地,还算满意,就把行驾设于此,命太守留下一打丫头、一打僕妇、一打小厮、一打僕役,在内听用,外头更留几百余名壮丁,随时备驱使。 雪宜公主住了十余天,十余天中这一打丫头一打僕妇一打小厮一打僕役和几百名壮丁,跑来跑去就没停过,小至一个琴囊上的穗子颜色不对、大至一堵墙要敲掉,丁丁当当,未有停歇。太守等人这才知道雪宜公主的「还算满意」,不是满意这个楼可以住人,而是满意这楼「至少有可供修改的余地」! 只有花园里一些地方没改。那没改的,全是云舟的手笔。雪宜公主特意问了句,这些是谁做的?不像寻常工匠心思。得知是谢府的姑娘,她就问:「可是谢贵人的姐妹?」得到回答:「正是谢学士第四位孙小姐。」雪宜公主贊了句:「难怪了。」 从此谢府面上有光。云舟更受长辈喜爱了。 这十余天中,春闱的消息也传了回来,云剑虽未中头名,却也有了第七名,盖过这一批所有锦城子弟,报喜的先回锦城报喜,云剑同其他子弟们慢慢回来,谢家自与其他有喜的家门同贺不提。 十余天之后,雪宜公主出关,说这楼已「略可住住」,便说要开宴,宴请所有锦城有头有脸的女眷,又说不敢请老人来看自己,所以谢老太太那样年纪的都不与会了,有幸接她帖的,只是未出阁的小姐和青、中年的夫人们。还要有声望的。皇家认可的「声望」,不是靠旁门左道能获得。林代自然榜上无名,云舟却高居宾客单首,张绮儿也忙着赴会,连福珞等小姑娘都忙忙的准备起来。一时锦城及周边的名门女眷,人人喜旺、个个谈说。只可怜唐太守等人又忙坏了。还亏雪宜公主自己带来的宫娥、公公们帮忙张罗,谢家也帮衬,连云舟都带着老太太亲放出来的碧玉、明珠,帮着狠忙了三五天,也算搞出了个勉强有宫宴样子的宴会。那时候已是十一月头上,菊花都经了霜,正可赏鉴,便定名为「菊花会」。 林代听了这个名字,暗暗失笑。这现代社会里被毁了的花名……她不好说得! 谢小横倒主动来问她:「想不想去?」 林代客客气气道:「玉儿只有尽人事听天命。没有资格与会,就不去了也罢。」 「想想办法嘛!」谢小横出奇的热心,「不信你想不出办法来!」 一个八十岁的老爷子,像个八岁的孩童般无赖! 林代失笑,也拿他没办法,就试道:「不如我扮个道姑,外公带我进去?」 谢小横摇头道:「哪有个道姑送去公主宴会上的道理?请的又都是女眷,我都不得去,你更带不进去了。」 「哦?」林代又随口道,「那我扮个侍女去?」 「公主的宴呢!哪那么容易就捏造出一个侍女进去。」谢小横摇头。 「那就不知道啦。」林代摊手。 「噫,怎的这样没斗志。」谢小横失望。(未完待续) 第四十章 耳鬓厮磨新研粉 要说没斗志的歷史人物,赫赫有名是扶不起的阿斗。 但阿斗本人是享福的。 林代正在享清福。 「阿憨大」左右已经上了轨道。易澧在书塾也越来越习惯了。几个嬷嬷、丫头、掌柜,都各自可以独挡一面,林代乐得与蝶笑花周旋。他一生所长,除了台上施展魅力,就是台下与人耳鬓厮磨。这功力高深到什么地步?旁人不晓得,英姑却操心不已。易澧有时听到英姑嘆气,去问,英姑却又不说什么。易澧是被移过盆的小苗,根系受过伤,格外敏感,明着不再纠缠英姑,暗里却担心起来,干脆对林代道:「姐姐,我们的钱够我读完书吗?」 林代失笑道:「当然够!怎么问这个?」 「说是爹的财产破了。」易澧已经记得要管林汝海叫爹,但对「破产」两字还不甚瞭然,只晓得国破家亡,家破人亡,东西破了总归是坏事。 林代抚着他的头:「不打紧的。只是不能再住以前那么大的屋子……」 「不用大。有床睡就好了。」易澧立刻道,「反正大了也是别人睡。」 「别人?」 「太太、哥哥、宛留、芋大婶……」易澧数落。 呵,大宅大院,白不过住了勾心斗角的主子与下人们。广厦万间,于我何加焉? 林代笑道:「也买不到很贵的玉碗金带子了。」 「碗里有饭就好。衣服不冷就好了。」易澧立刻又道。 林代亲亲他:「真是个好孩子!」 易澧又陷进他迷恋的香气里,却有些惶恐:这气味,不太一样了。 姐姐脸上的笑容,也不一样了。 大概是好的变化吧?像一场盛大的春光。但这场春光不是为易澧而设。他似一只才孵出壳的小虫子,什么都不懂。不得不惶恐了。 「怎么了?」林代发现他的不对劲。 「姐姐,味道……脸上……」易澧说不清。他快哭了。 「哦!」林代恍然大悟,指尖在脸颊划一划,笑了,「新做的粉。怎么,你不喜欢?」 还是为了公主的菊花会,收到请柬的太太小姐们早早就隆重的打扮起来。尝试各种服饰搭配与化妆技巧。权作演习。顿时市面兴隆,各行各业都受到良性刺激,「阿憨大」也搭了顺风车。林代躲在幕后。有幸见到张家母女的妆容,回来学给蝶笑花看:「——似面粉做了个壳子套脸上!」 「要多少钱?」蝶笑花道。 林代比个手势。 「这样贵!」蝶笑花作嘆为观止状。 林代划着名脸羞他:「咦!蝶老闆台上一站,台下恨不能扔钱把你埋起来!你嫌人家的东西贵!」 蝶笑花笑容淡淡的:「我赚钱,是刀锋舐血呢。」 呵他是卖艺又卖笑。若非周旋得当,拿了那钱。是拿身子去抵呢!这样的危机是怎样应付过来的?林代不知道。 林代当然也不会劝他「少赚点」什么的。人在江湖,飘蓬一样被风吹着跑。能干些的,能趁着风势掌握航道。但要说顶着风硬停下来,怎么办得到?何况蝶笑花这样的姿色。就算他不肯做,闭门躲着,别人说不定还谋划上门来。把他欺负得更惨。竟不如踩在刀口,说不定还混得开些!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他……乘风到如今。总要有收篷的一日。那时若掌不住,青云里跌下来,不知受什么折磨。 林代心里难受,手按着他的手,道:「喂,大不了躲起来。我养你。」 「你怎么养我?」蝶笑花玩笑般的问她,指尖与她的指尖合在一起,额头贴近额头,似小猫小狗儿玩闹,鼻息吹动面颊的绒毛。 林代剎那间真有冲动,要把「阿憨大」等等一切都告诉他,叫他也上她的贼船,生死与共。 ——毕竟不是时机。 她忍耐住吐露秘密的冲动,对他道:「你能吃多少?我总养你就是。」 她的眼睛离他这么近,似可溺在他的眼波里。他的眼睛朦朦的看不透,月明珠有泪,何故玉生烟。 「你怎么养得起。」他道。 声音这样远,眼眸这样近。她觉得自己靠在他心边上,差一点点,可以点透了,但不是靠语言。语言漾成一场大雾,把他们两个遮蔽在里边。反覆是,疑无路。 「我把你的脸毁了。」林代终于还是用玩笑来掩饰了一切,「再也没有人对你想入非非,我就好把你藏起来了。」 「那我也把你毁了。」蝶笑花作势欲扑。 林代先下手为强,手往前伸——咦,似乎是第一次,手真的碰触到他的脸。 一个轮迴的时间,在一记心跳的声音中,倏忽即逝。 「喂,不要弄花我千金难买的粉。」蝶笑花往后一躲,护着脸,作势欲怒。 林代笑得打跌。 「不过你真不用搽粉。」她赞美蝶笑花,「你本来的肤色最好看。涂得白了,反而可惜——你上台为什么要搽粉呢?」真心困惑。 「人说粉墨登台。面具总是要的。」蝶笑花倒随和起来,「左右可再往粉上拍胭脂,这便有了血色了嘛!」 「把自然颜色都遮去,偏调些铅朱涂上,」林代嘆道,「总是可惜。」勐想起一句话,偏着头笑:「却嫌脂粉污颜色。」 「我却没这样的贵人命。」蝶笑花道。 林代要驳嘴,蝶笑花却打量着她,道:「你涂这样的粉,却可惜了。」 原来林代也只不过打个隔离之类的了事,到这里,小姐们都要红红白白的涂起来,才叫体面。林代也只有入乡随俗。能有办法免去戴这层面具么?林代恭聆他高论。 蝶笑花一副妇女之友的好架式,捋起袖子与她参详。原来这时候上好的粉,都是用铅粉,粉质雪白,遮瑕能力强,乃是铅料、米粉、香料调和而来。次于铅粉的,是花粉,乃是米粉、香料调和而来。再次的,就是纯米粉了,大米中选洁白者,蒸晒后磨粉,又几蒸几晒,成极细的粉,可以抹在脸上,但没有香味,附着力不强,稍抹得厚些,便会掉下来,只能很淡的扫一层,几乎达不到什么遮瑕效果。再要次一等的,就是石粉了,即以白石研出粉末,敷在脸上比铅粉还不自然,真正是个面具。(未完待续) 第四十一章 真话似作戏 84_84778「不如用米粉!」蝶笑花以拳击掌。 「喂!」林代抗议,「你拿下等的东西给我?」 「此言差矣。」蝶笑花摇着他纤丽的手指。 林代自动脑补杨律的「」。咦,杨律做来那么有腔调,蝶笑花做来怎么就这么俏,叫林代想一口咬下去。 蝶笑花指指点点,跟她纵论天下英雄……不不,还是米粉。 说米粉下等?那是遮瑕能力差!但林代不需要遮瑕呀!她只要适度的滋养、提亮,这样就好了。 于是淡扫米粉,真衬这二月春花初绽的脸,蝶笑花又嫌不够贴合。现成有贴合度大的铅粉,那是加了脂油的,蝶笑花又嫌太沉滞。 林代只管笑,一切由他作主。 他便取了养花用的雾洒来,轻轻给林代喷润。 这本是润兰花用的。 兰花喜润泽、但又怕湿,原是山中雾气浓重的地方才长得好,根下要是太湿呢,又会烂根了,水份很难控制,所以挖得一苗好兰难,移回圃中要养得好,就更难了。恪思阁有一种极细极细的花洒,喷出来不是水珠,而是水雾,专给兰花润一润叶,却不至伤了根土。林代曾在云舟那里见过,听说是谢小横送的。 蝶笑花着两个僮儿洗净了雾洒,装进隔年留的雪水、点一小滴蔷薇露,亲手给林代喷。 林代闭上眼睛,仰起脸。 姿势似等待一个吻。 千万滴细密雾珠落上她的双眉、面颊、唇角。蝶笑花想起一句话:润物细无声。还有一句:「春风风人,细雨雨人。」这是形容教师对学生灵魂的雕琢工夫。 蝶笑花正是谢小横点选的教师,如今调教着林代,于细无声之中。他知道这将是他今生最优秀的一个学生。无论资质。还是互动的气氛,都不可能有更好的了。 这是天意,要崔珩不情愿倾国、也要倾了国。 只要他把计划进行按部就班的下去…… 今天这一课,叫这女孩子情根深种。种得越深,日后转移到崔珩身上的伤害也就越大。 她闭着双眼,一无所见。仰起的脸,专心致志等待着一个亲吻。 蝶笑花却停了手。 林代恰也在此时。低下了头。拧开了脖子。 他把雾洒递给她,说:「你自己来吧。」林代也同时伸出手,说:「我自己来吧。」 她自己喷了雾。蝶笑花将丝绵再抿了一层粉。递给她。这样往脸上压,不至把粉粘下来,脸上也拍匀了,倒粘得牢。且比铅粉果然清透。 林代匀粉,蝶笑花就絮絮与她说些胭脂香粉的事。 譬如花露。是把鲜花放进瓯中,密封稳蒸,即以丝丝缕缕细蒸气、缓缓鼓至瓯中,把花朵都蒸出花汗。花汗通过管子排出来。遇冷,凝成露滴,也有人叫成花油。取它浓如油之意。一大瓯子,蒸出一滴。花魂全凝在里头,如此最大限度的浓缩花之精华。蒸得一滴花露之后,里头的花已经不能用了,又要开瓯全换过,费料既多、耗时且巨,故花露精贵难得。 又说米粉,以精选白米,至少要蒸个大半日,才能透透,还要几晾几碾,至少好几天,才能得到成品细粉。 又有调脂的,先是用脂油化作基,然后视加蜡不同,可调软硬,讲究些还调进酒、香料、白芷等配料,工具有小灯小炉、小斗小碗,不一而足。摆出来可有一桌子。 又添颜色,可用色浓的植物的花卉、叶片或者根茎磨碎了淘漉出颜色汁来、也有用矿物磨、贝壳之类磨出颜色粉的。 蝶笑花这样娓娓道来,林代听得出神。蝶笑花微微一笑:「你怎么不嫌我?」 林代问:「嫌你什么?」 「嫌我说这些女孩子气的事,太失男儿本色。」 她望着他,这次轮到他看不透她的眼睛。 说他要教她怎么变得更迷人?其实是他自己在她面前已经改变得太多。他笑时已经不再用技巧,不再用所谓迷人的小动作。多少年没有这样了?或者说……他曾经有过这样自然吗? 林代拍拍他的手:「你很好。以前我都不爱听这些,你说出来,我就爱听。」 也算是真心话,却有太多不能形诸于言辞的话,再也没能说出来。 两个人都太善于揣测别人、隐藏自己。以至于真话都成了新的面具。 「要是能帮到你就好了。」他对她道,「也许你能做出新的胭脂水粉?卖起来一定很赚。」 「一定是。」她道,「不过肯定已经有很多商人做这个了吧?我不太懂。回去问问英姑,能开出新商号那最好了,爹娘在天有灵也会高兴。」 她告辞之后,他拈起她用过的那片丝绵。这一次他放任自己,用指尖碰触她在丝绵上留下的印迹。 她走过外头的小径,那儿有一片竹子正好被截断了,原是为了云剑,无非属于演技的一种,好叫有钱少爷就算走远了,心里也惦念着他,能长久存着一份人情。 人情长了,竹子就短了,而今还没有养回来。林代经过那里,一回眸,正见蝶笑花掂起丝绵,满眼的情意,溢如深海。 「呀,」林毓笙在心涛中叫林代,「他真的爱你!」 「他是戏子。」林代说罢这句话,又觉得对他不公平,换个方式,「他善于演戏。」话题又转回来,「我们谁又不是呢?」 林毓笙立刻举手:「我不是。」 林代嗤笑:「谁跟你『我们』?」 林毓笙气结!——咦,以前她一生气,郁结于胸,至少要难受个好几天。就算邱嬷嬷这样待她好,一年也有几次触了她的逆鳞,害她伤心难过。这林代好像也没有任何迁就她,该气她的时候从来没退让。但她气着气着怎么就觉得……气通了呢? 胸口也没那么闷了,整个儿感觉都没那么郁结了,竟然有心思关心这个那个、有的没的了。奇哉怪也! 她在那儿疑惑,林代已经抬步了。 在蝶笑花抬起眼睛之前,林代悄然离去。 路上有贵人的轿子经过,衙役负责清街。林代被阻了阻。远处有隐隐的乐声传来。 公主的宴会,已经开始了。(未完待续)。 第四十二章 天家威严多苛求 林代在街上能听到的音乐,并不是公主宴会上音乐。只是最外头凑趣儿的奏乐罢了。真正公主欣赏的细乐,岂能声达于外? 雪宜公主作为当今皇家最具份量的公主,排场自然与众不同。 这王爷府,自太守围起来翻修,还没一位女眷见识过,今日来看,门楼高耸,屋宇轩昂。洞户相通,花木久缀庭中;连檐重阁,桌椅摆列堂上。一条雨道花砖砌,三尺高阶琢石成。风亭月栅,水阁下临清涧;杏坞桃溪,云檐上倚碧空。朱槛雕栏畔打叠生云怪石,绿柳密锁寻芳路;塘曲岸边堆漫奇花艷蕊,翠荷低笼老鱼窠。果然比往日不同,听说里头有公主心血,才能点铁成金,更是啧啧称赞。公主还未露面,她的四个近侍宫娥出来招唿女客们,但凡脑袋灵活一点的女客,都围定了这四位宫娥,千般献媚、百种讨好,在礼数允许的范畴内,小巧腾挪扎圈结党排挤外人,都是全挂子的武艺,身手差点、身体弱点的,根本挤不进去! 云舟倒没打算挤进去。 她知道雪宜公主以大气稳重着称,身边人也一定有分寸,绝不是挤到眼前献个媚就能搞定的。 云舟只是从容守在她该待的位置上,有人打招唿时,和气应对。又有侍女就某一细务来向她谘询,只因王爷府修葺时,她领着明珠、碧玉全程帮忙,许多事务出自她的主张。如今侍女来请教她的意思,应该是敬她。她也只客气退让道:「今日尊长们都在。岂有我说话的份。」 雪宜公主没有出场、那四个宫娥没有多看云舟一眼,更没有什么人派任何人给云舟递什么话。但云舟安之若素。她很知道什么时候该表现、什么时候可以安份守己。 很快天已向晚,宴席也正式要开了。宫娥、公公们鱼贯传令,戏台上的锣鼓可以咚咚呛打起来了,菜可以上了,先上的是冷盘,松棚果罩、苏糕鲍螺、素馅包子、凤鸡牛舌、南小菜老腌菜,并酱醋等物,不一而足。戏台上头一出,又是孙猴子的「安天会」。美猴王醉一场。小毛猴满台跑跳,逗得人笑声一片。 云舟也笑,但笑得很有分寸。 当年云诗入宫之前,曾有段时间不住在明绍坊中。据说是在其他地方做入宫的准备。云舟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肯定是关于礼仪、人情等方面的种种恶补。 于是云舟反覆恳求:在三姐姐入宫之前。一定要再团聚一次啊! 云诗真的回来,住了三天,才出发赴京。 这三天里。她没有说任何跟宫廷人事有关的话,但是她的举止神情,都已经跟以前不太一样。云舟也知道大太太等人才是跟云诗更亲的人,这三天实际上是留给她们的。云舟没有去挤在当中碍眼。她只是默默的、贪婪的记下云诗的一切举止。就算当场不能理解,她也先记下来。 她知道,这些仪态,大约就是适合宫廷的仪态。她记下来,总会有用的。具体什么用?当时她也不知道。但没有坏处,是肯定的。 而且她不会有太多机会接触这活生生的仪态。三天学习时间,是天赐给她的。 如今果然用上。 她于低调中,把那早已烂熟于心、融会贯通的仪态摆出来,一颦一笑,相信都妥当高贵,更相信暗地里有冷眼看见! 冷盘摆完,为首的宫娥发声令,戏台猴儿们都下去,琴鼓都歇,换管弦精细吹打,又几行翠衣红衣宫娥,才引出公主来。因是纯女眷的宴会,雪宜公主倒没遮帘帷,就大大方方露出脸来,五官深刻,事实上,深邃得简直可称为硬朗了,这令她的美与其说近乎美妇人,毋宁说是近乎美男子。嘴角那儿点着一颗痣,总算叫她的形像稍许添了些妩媚,否则,这一张脸可就太严肃了。 公主既已出场,自然锦城的马屁精们都急着想要奉承,无奈司礼宫娥谨肃威严,又请升座、又领起祝、又命停乐、又叫奏乐、又摆热膳、又传汤膳、又送盒匙、又转茶酒、又挪罩盘、又换碟碗,啰啰嗦嗦、琐琐细细,众人光听她令都听不及,竟空不出口来拍马屁。这才叫天家威严!你想越众而出大肆献媚,还怕失了礼被凤颜一怒之下拖出去打死呢! 好容易这几道礼都唱祝完了,雪宜公主含笑道:「都是女眷们自己聚聚,又是头一次会面,别太多礼,把人拘住了。」司礼宫娥应声退后,众人一时还不敢说,台上大小猴儿们却放开拳脚打得热闹了,有几个胆大些儿的,便进了几句恭维话,雪宜公主答得很客气,于是大家放松得多,渐渐又重演开宴前抱团儿献媚的盛况。其中又以云舟有档次,奉承也奉承得最具分寸格调,公主果然对云舟也最重视,专门跟云舟谈了整整三句话呢!幸而跟其他女眷也没冷落,还主动找些话题,先不过谈些锦城风情、说些京都趣事,渐渐提到这个王爷府,公主笑称虽没修完整,但也无大碍了,她可以回京叫七王爷来住。在她去京里的时间,希望王爷府可以彻底修缮完毕了罢,这样七王爷来时就可以直接住了。现在?现在还是不行哪!也就她如今下榻的主楼的摆设,她指点着还算调配好了,其他屋舍,都要照这种水准做过,当然一些大老爷们在这方面可能品味差些,她也不苛求,会留两个宫娥在这里指导。至于一些檐柱,太丑了,还是要换,还有瓦片,体制还是要的,并不是说所有顶儿都铺成王爷等级的碧瓦,但也不能只有大殿一座吧?运来的琉璃瓦是够的吧?主楼的屋顶,还有某某坞某某丘边上某某亭某某榭,景观效果上还是蛮重要的吧?瓦都要换吧?边角那些没造好的花木与建筑都要造好吧?这都要七王爷来时就完工,对吧? 不对……以唐太守的巴结,都没想过半年内把一切完工,不过先赶出主殿,其他边角活想等王爷住进了之后,再慢慢修的。(未完待续。。) 第四十三章 伊人胸中有沟壑 唐太守也根本没想过连家什陈设都要尽善尽美,园中几乎一半的大建筑也全要换瓦片——换瓦片几乎比新设瓦面还累呢!在七王爷来之前就要做好?开玩笑! 如果唐太守在这儿坐着,听到雪宜公主这个意思,准当即要哭出来。 奇怪的是雪宜公主对王爷府有意见,为什么又不跟太守当面提,却要在女眷们当中问呢? 她语速不快,但威仪极强,一句递一句的问下来,女眷们几乎都要静一静,还等着聆听她的高训,好容易反应过来,公主已经说完话,等着回答了。回答什么好呢? 公主既已等着回答,那一定会有人回答的。最伶俐的张夫人,动作得最快,嘴唇皮子已经掀起来了,生怕措词不雅,喉咙里停一停,再修整一下思路,嘴唇就凝在那个诡异的角度,想必不会停留很久。 在那之前,云舟已先行开口。 她说的话,后来,就传到了外头去,当然也传到了林代耳中。 是双双到谢府打探来的,但打探得不清楚,只知道是云舟主事,帮忙负责王爷府的后续安排了。林代想知道更详细的经过,那倒有一个办法:直接道贺去! 一边贺喜,一边当然就要聊开了。必要的细节,都可以这时候聊起来了。 云舟还是那副胜不骄、败不馁、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模样,只道自己不配这样的职守。公主有令,只好听从,也全靠太守他们帮忙。 唐太守则是看准了:云舟要攀高枝了! 雪宜公主明显看上了云舟啊! 皇家想让太子明年结亲,难道公主已经属意云舟?这可要赶紧儿的巴结起来! 唐夫人又另有一番怨怅。她埋怨唐静轩:「这么好的姑娘,皇家都看得上,你居然不要!早把她定了,不就是我们家的媳妇了吗?」 唐静轩唯唯喏喏,出来后想想:说云舟会成为太子妃?也不至于罢!毕竟云诗已经是皇上宫里的人了。姐姐伺候皇上,妹妹再伺候太子?这乱了辈份不是? 但话说回来了,「先行君臣礼。再叙夫妻情」。皇家权威所至,打破一切伦理。别说姐妹什么的……就是姑姑和侄女都进宫当了娘娘,也有过的不是?也没人说乱了纲常。皇家定下的新身份,代替了她们从前的身份纲常。 何况。云舟也不是谢家的嫡亲姑娘。原是外头认的义女。皇家要是介意,完全可以让她再认更显赫的高官做父母,这便规避了伦理问题。 这样说起来。云舟真的有可能进皇家?她有这么好吗?唐静轩想着。很认真的想。 他努力回忆云舟的模样。都是本城的望族,很多场合还是有机会共同参加的,尤其几年前,当他们都还小,男女之防不需要很严重,见面的机会更多。 唐静轩记得,谢四姑娘不丑,长相很舒服,但肯定不惊艷。否则,他的记忆不会这样模煳。 她的服饰举止,也很妥当。唐静轩这样挑剔的人,一路回忆下来,竟想不出一点点她有什么差错的时候。 再说她的才艺,应该也是知书达礼的吧?又能伺弄花草。唐静轩看过她安排的花草盆景,的确是好。能在方寸之间造出雄奇幽险的川峡、萧森幽静的密林。真可说胸中自有沟壑了。 还有她的插花,不单单是插在瓶里就算数的,还特意用湿沙固定住,移动时也不容易移位。 真是个很认真很仔细的姑娘哪! 可惜唐静轩想来想去,也没有非想跟她成亲不可的意思。好吧!他承认她是个好姑娘。皇家想要,他就道喜好了。反正他不觉得可惜。 ——说得就好像别人多稀罕他可惜似的! 唐静轩失笑。 张家则要疯了!他们跟谢家,朝中各自属于不同的势力,宫里么,两个姑娘斗,锦城么,就是长辈小辈们综合着角力暗斗。在宫里,张家姑娘升了嫔,谢云诗只是个贵人,看来张嫔压了谢贵人一头,然而谢贵人另外攀上一位当红的妃子,张嫔倒也欺凌她不得。而在锦城,张、谢两家连年暗斗,各有胜负,直到这次关于唐静轩的婚事,张绮儿,求荣反辱,避出城去,大大的削了面子。云舟在其中出力良多,几位长辈都暗里有数。幸亏最后也没便宜了云蕙,张家松了口气。随即谢家又迭出丑闻,张家又抖起来了,张绮儿这才敢回来。在云蕙的丧事上,张家暗里撺掇着刘家,想再给谢家闹点不愉快。可惜谢家顶得住,刘家又不争气,事情稀里煳涂也就过去了。 直到如今……公主竟然对云舟青眼有加! 张家仰天长啸啊!满心满眼都是:为什么?为什么?这究竟是为什么! 「都是他们五姨娘不好。」张绮儿表示意见。 呃对,雪宜公主在宴会上,还特意过问了尤五姨娘的生育问题。 张家女眷在宴会上,乍听这话题,完全懵住,不知是从何说起。哪个五姨娘?谢大老爷的?还是二老爷的?呵,大老爷古板,二老爷花案多,大约是二老爷那边的罢——对了对了!前阵子二老爷的小妾和小妾的子女们不是前后脚的出事嘛!那时张家还看好戏的帮他扳手指:还有多少个小妾和子女供他糟心的?嗯嗯!就有这么个待生产的小妾!是姓尤啊。 张家女眷剎那间想得起来的,只有这么多了。 林代后来听说,只想起床边那个女人,紧张的凝视新生的粉红小婴儿,是有那样满满的爱! ——也不过是普通女人的母爱罢了,又怎么会上达公主的凤听呢? 这还得从头说起。 原来等探望新生儿的宾客们都走以后,乳娘要把小鱼儿放下来,尤五姨娘斗胆提了个意见:「吃饱了吗?」 「睡着啦!」乳娘回答,要把十小姐放进摇篮里。 「放我身边吧。」尤五姨娘恳求,「行吗?」 其实是不行的。只因老太太、太太们并不太高兴姨娘生的小少爷、小小姐跟亲娘一块儿睡:小少爷、小小姐都是主子,得管正室叫母亲的!跟姨娘睡得太热乎,日后容易出岔子。(未完待续。。) 第四十四章 生之杀之 要老太太、太太们还在这里,尤五姨娘提都不敢提这种要跟孩子同睡的非份要求。这会儿人都走了,接生的、服侍的婆子累坏了,都走的走、留在这儿的也打起瞌睡了,她才敢跟乳娘打个商量。 乳娘是新从乡下被雇来的,不懂那么多规矩,只觉亲娘跟宝宝睡一块儿,是天经地义的。再说,亲娘肯照顾,乳娘岂不可以轻松些儿? 乳娘自己有个新生的宝宝,才吃了四个月的奶,她要出来赚钱,就摘断了奶头,让自家宝宝在家喝米汤,说起来狠心是有些狠心的——但她要不狠心,家里说不定连用来烧米汤的米都没了,穷苦人,怎么办呢?刚摘奶那天,宝宝是哭闹得真兇呀,乳娘没睡好。再往前四个多月,一直在餵奶,她也没睡好,上眼皮直往下眼皮打架。小鱼儿往尤五姨娘身边一放,乳娘自己坐在软椅子里,就打起盹来。 尤五姨娘可以安安静静的看看自己的孩子。 皮肤是真红,像烫坏的小耗子,红得都发紫了,襁褓上的帽布遮了她半个脸,免得她受风。她睡得真沉,很瘦,满脸白毛,鼻子很塌,鼻樑上那层皮肤是近乎透明的,可以看到下头的一小块鼻骨。 这孩子太丑了吧?尤五姨娘颤抖着手把襁褓上的帽布掀起来,要看看她的全貌。 一大块紫黑的斑,从额角一直到耳后—— 「为什么会有斑?」尤五姨娘大叫起来,「小姐长了个斑!」 盹着的人都被她吓醒了。忙忙的来看,操着乡间俚语安慰她:「小人刚生出来有点瘀血么很正常哉!歇歇就消退唻!」 「这是瘀血吗?」尤五姨娘眼泪冒出来了,「不是胎记?」 「哦哦,胎记。」婆子们明显在哄她,「胎记么歇歇也会散掉的呀!」 歇歇不散掉怎么办呢?尤五姨娘不作声了。那样的话,婆子们也没什么办法了。没什么好讲的了。 人们又该吃饭的吃饭、该睡觉的睡觉去了,小鱼儿又放回摇篮里。厨房里给尤五姨娘端来滋补的猪爪汤,为月子里忌讳,没放什么盐,只搁了红糖。汤里一只水噗的蛋。也是甜的,腥得很,尤五姨娘勉强吃下去,有了些力气。能扶着床沿把脚搁在地上。试了试。产道仍作痛,跟生产时的巨痛就不算什么了,也还能走。她绕过打着盹的乳娘。两步,挪到了摇篮前边,小鱼儿还在睡,她试着抱一下,很轻,像只小猫,抱得动。 尤五姨娘抱着这小傢伙又躺回了床上。 胎记是消不掉的,尤五姨娘小时候就认识个小姑娘,脸颊上一块拇指大的胎记,破了相了,谁都不要她,那小姑娘只好穿最破的衣服、干最脏最累的活,末了,也没人肯娶她,现在她不知道怎么样了。不知死了,还是活着。 ——这样活着有什么用呢? 尤五姨娘是个婊子养的,不是骂人的话,是真话。她亲娘是个妓女,某几年里红过一阵子,怀上孩子,吃药捅下去了,养养身体,继续赚钱,赚得就没以前多了,后来找个准儿,又怀上某个男人的孩子,要了好大一笔赡养费,倒是真把孩子养下来,带大了,就是人家说的「小尤姐」。小尤姐要替娘挣钱,吹拉弹唱学了不少,作个清倌人,还没开脸,被谢二老爷上了手,弄进府里,成了五姨娘。所有姨娘里,数她的出身最说不出口,婊子养的……连烧饭的老婆子都可以光明正大的看不起她呢!她亲娘就为了这个不敢来看她,晓得她大了肚子,也不敢送碗补汤来,只怕给她丢脸。 她第一个孩子,偏偏流掉了,连仇人都找不到。谁下手害她?总是她自己晦气。 第二个孩子,又破了相。谢府里头也有个破相的先例,八小姐云波,还是在脖子上,不是脸上呢!瞧她们母女可怜成什么样。 何况婊子养的小尤姐,生的额角破相的小鱼儿,这部位当真尴尬啊!上去些,头髮出齐后就能全遮了,多往下去些,衣领子也好遮了,偏是在额角这里……现眼哪!註定破了相了。 ——活着有什么意思? 尤五姨娘想,真疼啊!生这孩子,那么大的疼痛,就为了让她到人世间好惹人白眼、受人讥笑、低头忍苦吗?死好了。 这个字一出来,就收不住了,像冲垮了的堤坝。死!死好了死好了死好了! 她解开衣襟,露出乳房。她乳房还是很娇嫩洁白的,形状又美。这个部位不是为了让男人欣赏才长出来的,是为了哺育她的孩子才长出来的。现在孩子在这里,她的怀抱在这里,为什么要空着呢? 她把婴儿捺到怀中。 婴儿还是没醒,鼻息咻咻的,像一只小兽。尤五姨娘的手势很笨拙,没有把乳头凑到婴儿的嘴边,只是把婴儿的脸埋在自己乳房上。 咻咻的小鼻子也埋进去。 死也要死在母亲的拥抱里。 尤五姨娘阵痛最烈的时候,就想,要受这苦,还不如未懂人事时,被母亲闷死在怀里! 乳娘抱起小鱼儿餵奶时,尤五姨娘那么怕她窒息,说不定也是怕自己心中的恶念:把这丑陋的、註定不招人疼的小东西憋死就好了! 现在小鱼儿捂在尤五姨娘怀里,尤五姨娘不害怕了。波涛已经到了尽头,她踩到了实地。所有希望都逐波远去,她应许自己和女儿一个安宁的死亡。 一把并刀,是接生婆准备了给小鱼儿剪脐带的,插在旁边竹篮子里,尤五姨娘看见了,不远。等送走小鱼儿,她拿起来,可以结果了自己。 是什么时候存了死志?尤五姨娘自己都觉得诧异:竟像思虑已久,再不必动摇惧怕似的。或许这要追溯到她极小时候,跟娘在青楼里看到很多姑娘,下场不堪,但也有性烈的,寻个空子就死了。死了倒干净!尤五姨娘那时就看在眼里,那股子决绝埋进了她血管,像种子埋进沃土地里,到如今骤然开花。 她嫁进谢府,那么多女人羡慕她归宿好,作个姨娘也是好的,她们求也求不来。尤五姨娘自己觉得苦,苦甚,又说不出,也逃不走。一剪子下去,也就不必说了,多么清净!什么都不必看,不必煎熬了。(未完待续。。) 第四十五章 明珠先造访 乳娘动了动。 尤五姨娘怕乳娘醒来,手臂一颤,小鱼儿喷出一口气,难受的弹弹舌尖,正巧尤五姨娘乳头在小鱼儿嘴前,小鱼儿出于本能,一口咬住了,吮吸起来。 尤五姨娘还没有出奶,但她感觉到一种神奇的涌动,好像身体从前都是死的、或者说没有真正活过,现在却像一根枯枝用尽全力应和着春风唿唤似的、应和起小鱼儿的索求来。这么小、连人形都不太具备的一个东西,怎么可以吸得这么有力?像它全部的的生命都系在她身上。 它全部的生命,就系在她身上。 她忽然领悟,这才是母亲。它一切索求,她天然的不能拒绝。现在再杀它,它仍然不会反抗,但尤五姨娘已经没有能力再举起手。酥麻、疼痛而幸福的任它吮吸着。它哪怕吸的是她的血,她也会给它。 乳娘睁开眼醒来时,很惊愕的发现十小姐已经不在摇篮里了,而在她亲娘的怀里,吸着娘的奶。初产妇,出奶不是很快,十小姐老得不到满足,气得越吸越大力,尤五姨娘乳头已经被吸出血,十小姐尝到些腥味,更加用力,尤五姨娘乳头上终于有丝丝奶水渗出来。 老太太午憩后,跟谢小横一起来探望十孙女儿,惊愕的看见尤五姨娘亲自搂着婴孩哺乳,说什么也不肯放。 她不管人家说什么了。她的命根子搂在这里了! 「这是……」老太太咂了咂嘴,很不满意。但尤五姨娘脸上那蠢煞了的坚持。不知怎么打动了她,她嘆了口气:「自己奶孩子,苦着呢!你不怕,就先试试罢。撑不住了,就让乳娘帮你。到底人家奶多,别饿着孩子。」 这就是由着尤五姨娘了。 尤五姨娘奶着小鱼儿,奶了三天,小鱼儿额上的血斑,果然依着婆子所论,渐渐淡了。尤五姨娘奶水已比乳娘还旺盛。她醒时。就餵孩子。还学着换尿布,等孩子睡,她也睡。她这个人像是完全变成了一只为孩子活着的动物。 老太太让了步,太太也不便去把孩子要过来。看样子尤五姨娘是有福气。可以亲自护着她最爱的小人了。封婶则年纪大了、看得透通。暗暗啧嘴:「这位小姐毁了。」 谁说不是呢?到这地步,却不好插手了,除非二老爷挺身而出。 ——二老爷哪有这种肝胆与细緻?想都想不到的! 雪宜公主听说云舟巧手拆解了这困局。所以动问。 其实先造访尤五姨娘母女的,倒不是云舟,而是明珠。 那时风已冷了,天倒是碧蓝。云慢慢儿飘过。婆子看尤五姨娘正醒着,便报导:明珠姑娘来看小姐和姨奶奶了。 尤五姨娘听说是明珠,想着明珠的名声,一向是给人行方便做好事的,心里先就宽缓。及至明珠进来,极朴素打扮,梳个整洁的朝天髻,脂粉薄施,几近无妆,着件白衫子,系条高腰襉裙,尤五姨娘一见她,眼目舒适,又轻轻的嗅了嗅,更觉喜欢:很多女人,身上搽的香味实在太浓太香了,尤五姨娘很怕薰坏小鱼儿,就不得不怒目而向;有的女人,打扮得好好的,嘴不刷干净,一张开就一股臭味,她也怕薰坏小鱼儿,抱起来就躲开;还有的女人,脸上粉涂得太浓,动一动就往下掉,她怕掉到小鱼儿脸上,刺激到婴儿娇嫩的皮肤,怎敢把小鱼儿交给这种女人抱;还有的女人,身上手上都是镂刻各种花纹的金饰银饰,那些饰物和花纹难道不会硌到小鱼儿、刮到小鱼儿?这种人都最好离小鱼儿远一点! 二太太犯了上头哪一条,不好说,总之尤五姨娘也不想把小鱼儿交给她抱就是了。 明珠的体贴处,是几乎未用任何冲撞婴儿的粉与香,髮髻也不垂不挂,免被婴儿攀抓,髻上只插了支玉簪,腕上一个盈盈可爱的玉镯,俱光洁,对婴儿绝无伤害。衣裳取红色,又是对婴儿来说最醒目、婴儿也就最喜爱的颜色。尤五姨娘一见自然也欢喜。 但明珠真要抱小鱼儿的话,尤五姨娘还是有点为难的。毕竟明珠自己没做过母亲嘛!平常跟尤五姨娘也没太深的交情。尤五姨娘怎么放心? 明珠倒也没有打算抱,只是很认真的听她育儿的经验,很认真很认真的听。 尤五姨娘的母爱原已满溢了,只要听众不厌恶斥责,她是随时愿意把这段时间经歷的挫折、积累的经验,全滔滔不绝说出来的。 像洪峰般泄到一个段落,明珠道:「姨奶奶真是辛苦。」 辛苦?尤五姨娘怔一怔,她并不是想抱怨,可是……可是辛苦是真的,她心中不无酸楚的想,真辛苦哪!育儿经验,一半是血、一半是汗,母亲拿命出来磨挫,化为孩子身上嘟嘟的肉。 「我是她娘……」尤五姨娘虚弱道。荣耀在这里,责任也在这里,锦袍上的荆刺,血肉淋淋、脱也脱不开。 「不是的。」明珠摇头道,「我娘可没有对我这样。」有些儿笑,但笑容深底颇为悲凉,「不过也不能怪她。」 明珠是老街出来的姑娘,家穷,才卖进谢府的。能爬到这样的位置,是她自己的能耐。她出身实在是苦的。 苦人家的父母,往往就顾不着好好对待子女了。没钱买好吃好穿,又穷忙,往往还生了一群孩子,早晚心烦,打骂是家常便饭。想着下顿饭的钱不知在哪里、要到哪里打个短工挣个快钱的时候,怎有心力抱起子女来亲香? 尤五姨娘自己也是下等出身,知道这是实话,对着明珠也回了一个苦笑,心里觉得更亲近了。 「幸好如今也好多了。」明珠感嘆。 「明珠姑娘过谦了。」尤五姨娘道,「我但愿能有姑娘一半儿聪明能干呢!」 这却是真心真意的。 「没有谢府,却也没有我!」明珠道,又笑笑,「尤五姨娘的娘,对姨娘自然也是极好的。」 不。不。没有。这个也是……真的没有。(未完待续。。) 第四十六章 交出玉瓶儿 虽然尤大姐对女儿也算疼了,但总归外头大爷要笼络,黑天白夜要应酬,身材容貌也要保养,听说自己的奶都没让女儿喝过一口,后来尤五姨娘懂事了,亲身体会母亲的关怀,粗疏是粗疏一点的。 尤五姨娘低着头。就是因为这样,她更想对小鱼儿周到齐备。 小鱼儿恰在此时动了动,醒了,倒是没哭,黑晶晶的眼睛半睁一睁,还没好好打量这个世界,又阖上了,似是又沉睡过去。 尤五姨娘想摸一摸她尿布有没有湿。 明珠道:「我来罢。」说着,人已过去,手也探了过去。语气与动作俱自然和顺,尤五姨娘倚在枕上,竟没起被冒犯之心。 明珠笑道:「湿了。」便取旁边干净尿布,替小鱼儿换上,动作利索轻柔,小鱼儿完全没有被吵醒。 这就是明珠的能耐了。她虽然自己没生过孩子,但府里这么多太太姨娘姑婆婶子,几乎每个月都有新生命降世,她不为讨好、也为拉拢,练得一手侍奉婴儿的入门技巧,这会儿正用得上,尤五姨娘看着,却只当明珠兰质慧心、天赋异禀,刚刚听尤五姨娘念了会子育儿经,这么快就运用自如。 应该是喜悦的,尤五姨娘,却又有点儿怆然。 一个工匠、或者说一名艺术家,用心血来磨练一门手艺,却发现别人很快做得一样好,难免失落。 明珠将小鱼儿尿布换好,放在怀中轻轻摇着,坐在尤五姨娘身边,道:「十小姐长命百岁。」声音轻喃,似哼摇篮曲。尤五姨娘却听出了点不同意味,心头警惕,口中道:「多谢明珠姑娘。」 明珠答道:「姨奶奶差了。婢子是谢府伺候的。十小姐是府中小姐。婢子服侍小姐,是应当的,怎要姨奶奶相谢?」 话是这个话,刺人是真刺人,尤五姨娘别过头。不予置评。想将小鱼儿揽过自己怀里,又怕惊醒小鱼儿。 明珠嘆了口气,不復刚才的腔调。低低的、推心置腹道:「姨娘,人家要真来立规矩,岂有明珠这样安静?到那时——你还不是怕伤了玉瓶儿,怎敢争竟?」 话点透一半。尤五姨娘已完全听懂了,心绪起伏。不能自抑。明珠又道:「又可惜十小姐想必要活很多年。」 这叫什么话?!尤五姨娘眼里的刀子嗖就飞过去了。 「若十小姐註定早殇,」明珠若无其事的接下去,「姨奶奶现在做的事,明珠一定全力维护。反正作为一个婴儿。最珍贵是亲娘全身心照料,其他都不要紧。她既活不了多久,人家不重视她、可怜她。也就不会跟姨奶奶争吵,但。姨奶奶,十小姐的人生还长着呢!」 尤五姨娘眼泪坠下来。 明珠捧起襁褓,直视尤五姨娘:「她长大后,需要胭脂水粉、金钗华裙,需要谢十小姐尊贵身份、需要长辈疼爱父母重视下人敬畏,需要门当户对好姻缘。这些,恕明珠直言,姨奶奶与她越近,对她越有碍。因我们的身份太低。近了,要把她也拉低。」 尤五姨娘泪如雨下。 明珠缓缓放下襁褓:「世事如此,人力何为?就算姨奶奶要尽人力,还是那句话,投鼠还怕玉瓶儿,怎敢使蛮力?无非顺势而为。」 尤五姨娘泪水中吐出一句话:「如何顺势?」 明珠含笑道:「姨奶奶心中一定已有分数。」 明珠去后,云舟来了,道是已将老太太、太太那边都说妥。老太太听说尤五姨娘想过来了,也极欢喜。她还教了尤五姨娘一个好方法,可以讨二太太欢喜。 尤五姨娘听着,确实是好主意,千金难买的。她该喜笑,低头,望着熟睡中的小鱼儿,却想哭。 云舟也并未向她讨感激,更没向她道喜,只垂手抚着襁褓道:「可怜的十妹,醒来怕要哭闹。」语气变缓,一字字放重,「若是我,倒情愿幼时哭一场,胜过大来垂泪。」 「六小姐如今垂泪么?」尤五姨娘低声问。 「很少了,因为终于磨砺出来。」云舟答道,「也多亏哥哥姐姐当年肯看顾我。如今我也是姐姐了,姨娘放心。我总不会是个很差的姐姐罢?」 尤五姨娘长嘆一声:「今后这孩子就求四小姐看顾了!四小姐恩义,我来日作牛作马回报。」 「岂有此理!我照顾十妹妹,原是应该的。」云舟微笑告辞,「如此,我便先到两位太太那边去了。」 趁着二太太跟大太太坐在一起的时候,尤五姨娘带了女儿去跟二太太亲近。有大太太在,二太太格外要装出贤良的模样。尤五姨娘又格外谦卑,向二太太认了错,只说自己这样带女儿,确实坚持不下去了,但女儿已经习惯粘着她,半刻都脱不了手,问二太太讨个方法。二太太叫她跟女儿先离一离、冷一冷,她趁势把女儿送到二太太身边,还笑道:「多承太太!我总算可以睡一日好觉了。」 二太太自然也不会亏待小鱼儿,尤五姨娘却还不放心。幸亏云舟与明珠已把这事通给了老太太,老太太很是褒奖了二太太一番,二太太就更不容小鱼儿出什么差错了。 这事,传到公主耳里,则全是云舟的功劳。明珠自然不会跟四姑娘抢功。只不过,这话是谁传到公主面前呢? 谢小横稳坐山中而含笑。 蝶笑花奉承谢小横:「果然老太爷手段,无人能比!」 「四丫头青出于蓝哪。」谢小横平心而论,「她只要活我一半的年纪,我不一定斗得过她了。」 蝶笑花沉吟。 「你说我为什么不要你去教她?」谢小横道,「没必要。她不是以色侍人的材料。」 蝶笑花神色微动。 谢小横轻松的伸手,蝶笑花替他把桌上的茶碗端起来。谢小横问:「林丫头没有改做脂粉生意?」 其实谢小横自己有消息渠道,这点事还打探得到。他要问蝶笑花,是看得起蝶笑花。蝶笑花惭愧答道:「似乎是没有呢!这都是小人在小姐面前影响力不够的关系。」(未完待续) 第四十七章 小小接风宴 原来蝶笑花跟林代谈脂粉,乃是故意想让她做这门生意! 谢小横之所以授意蝶笑花做这样的引诱,乃是知道林代操纵「阿憨大」了! 林代若知道这内情,饶她胆大,也要冷汗簌簌而下了。 如今她不知内情,蝶笑花倒是替她捏冷汗,怕她日后要…… 唉!谢小横的罗网,便是要她荣华登极、却身心寸碎。蝶笑花本是谢小横手里的工具,又动什么恻隐之心? 他不语。 谢小横徐徐道:「林丫头你看她是柔的,实则自己很有主意。这种人,你是不好给她下命令的。我原当她是倾心剑儿的,谁知她倒对你一见钟情。这也是前生孽帐了。明年春天,你就被王爷掳去好了,我再送她进京,她自然就知道该怎么做了。这也没法子的事儿。谁叫只有她最合用,她又是这样的性子,只好用这种法子让她就范。」 蝶笑花嘴唇微动。 谢小横问:「怎么了?」 蝶笑花苦笑道:「不敢说。怕说了,老太爷要罚我。」 「谁忍心罚你。」谢小横道,「你说。」 蝶笑花道:「林姑娘肯跟屈节小人结交,不过当我是个玩意儿罢!我要真出了什么事,林姑娘不开心管不开心,未必会为我做什么呢。」 说时,他替自己捏一把冷汗。这是他能为林代做的极限了!谢小横若肯听,日后大概还有转圜的余地。若是发现他在撒谎,那他自己也会有危险! 他自己有危险,还不算什么。他担心的是他身后的一些人……那是连谢小横、林代都不知道的人……却全要靠他保护哪! 他不敢轻举妄动,只好仗着天生的艷色。卖弄风姿,做楚楚可怜状,要让谢小横相信:林代怎会真心爱上他这样的贱人? 谢小横嘆道:「你到底还年轻。你不懂。」 蝶笑花心往下沉。 谢小横相信他在说真话。但谢小横更确信林代是真的倾心于他! 为什么呢?萍水相逢,身份差别那么大。她实际上也猜疑到他动机不纯吧?这样冰雪聪明的女孩子……要说他生得美?现成云剑就是个美男子,而且英武刚健。她何至于要倾心于他这样一个……贱伎。 连他自己都不太把自己当男人了。 原来的计划,也只是利用林代对云剑的爱,他把媚气媚骨教给她。 如今却全变了。 谢小横重提旧事:「你别怕。等大事完了。你们心意如初。我送你们去归隐。你现在别不当回事。年轻人,不知道珍惜!到那一天,你总记得我的承诺罢了。这是你们能得到的最珍贵的礼物了。你记住我这句话。」 蝶笑花苦笑:「多谢老太爷。」其实事情根本不该是这样。事情本是……他竟不知从何说起! 谢小横又说到云舟。啧啧赞嘆:「看样子她是好做王妃了。」 大家也都是这样想的。 雪宜公主的凤驾扰乱这一城的人心,又辚辚回京城去。官样的接风仪式过去之后,只有她、皇上崔珩、七王爷三个人碰头饮个小小的接风宴。 雪宜公主先向崔珩述职:「照计划,唐风快失尽城中民心。明年七弟过去。也该压得住了。」又向七王爷笑笑,「姐姐替你问了。谢四小姐果然不错哦!」沖皇上眨眨眼。 七王爷没精打采道:「哦。」 雪宜公主对崔珩奇道:「好容易有个允男允女的适婚人选,七弟怎么不开心?」 「什么叫允男允女!」崔珩失笑,瞟了七王爷一眼,「他在乎的怕不是谢家第四位。而是最大的那位罢。」 雪宜公主瞄七王爷一眼:「难怪这么热心!谢大郎被压到第七名,你帮着整治唐家,是想给他报仇呢? 这里说的唐家。倒不单指锦城太守唐风,而指十四支分支合起来的整个大宗儿唐家。尤特指京中主管户、吏的那两支。他们俨然已盘根错节,可直接操控官员升降赏罚,虽然操控得很巧妙,崔珩仍产生警惕,又经过某件事,终于下决心收拾他们。 锦城这一步,只是皇上设计的大局中,不大不小的一步棋罢了,本来也用不着七王爷和雪宜公主先后亲自前往,但太后确实气七王爷老不肯结婚,确实想把他踢到外头两年、惩罚处罚他,看他会不会诚惶诚恐答应改改性子。七王爷不肯改性子,倒是主动请求封在锦城,好替皇兄尽点力,虽然皇上很怀疑他是想投奔云剑大帅哥去……嗯,咳咳,而雪宜公主呢,也确实担心七弟在那边住得不踏实,所以过去看看。 唐风太守,倒不是安心跟谢家结仇,要打压云剑。不不,唐风在唐家是属于比较细的一支,平常挺夹着尾巴作人,跟谁都不愿结仇。倒是云剑自己文武双全,太过醒目,京中那两支唐家人怕他年纪轻轻连中三元,进了官场,要像鲶鱼掉进金鱼池似的,掀起风浪来,所以作主压了他。一科四年,一名人才能浪费得起几个四年?直到今年秋闱,皇上实在看不过唐家,派了个有「铁面案卒」之誉的学士过去,才算把云剑点上来了,毕竟也点不高,只拉扯到七名元魁。 明年春闱,想来他也不会考得太差,应该是可以放官任用了。 七王爷抓头:也别放得太远啊。不然不好厮守嘛…… 雪宜公主已催他:「怎么不关心一下谢四小姐?」把声音放软,像拿块糖哄孩子,「瞧!难得你看得上的人哎!」 说得不错。七王爷拒婚的原因就是,对女人没兴趣。结果云舟女扮男装救他们,误打误撞碰上了。七王爷对这「小伙子」观感也不差。而这「小伙子」又恰好是个小姐!他岂不就对女人有兴趣了,岂不就可以结婚了?雪宜公主太高兴了! 「谢谢皇姐。」七王爷显然提不起兴致。 「不娶她,就娶郭姑娘!」雪宜公主恨恨道,「反正她是她哥哥的妹妹,也穿男装!」 七王爷打个冷战。 郭家有一儿一女,儿子是郭永澈,栋勛将军,就是七王爷的老相好。女儿是郭离澈,倒是女中豪杰,总是一身戎装,马上马下都来得,除了没真正出去打过战,跟男子也不差什么的。(未完待续) 第四十八章 二少奶奶有孕 「不要!」七王爷快哭了。 「为什么不要?」雪宜公主很不解,「他们兄妹的长相不是也差不太多嘛?」 「这个……」七王爷尊重皇姐,不便直言,但拿眼睛看皇兄,用眼神来诉苦。 「有话直说。」崔珩读不懂他的眼神。 「皇兄啊,」七王爷只好直说,「如果您后宫三千佳丽,长相也不变太多,就是……」 就是下面的器官不一样了。这句话,七王爷碍着雪宜公主在场,还是不直言了,只用眼神来跟崔珩说明:皇兄您打算怎么办? 崔珩这次终于读懂了七王爷的眼神,打了个寒噤,滋生出某种同情。 「我管你们什么就是那是!」 雪宜公主大发凤威,把皇上都置之不理,扬眉对七王爷嗔道,「你明年之内,或者娶了谢小姐,或者娶了郭姑娘,或者随便你找个什么人,哪怕是条猪,也要是母的!娶了她,否则我在京里给你订一个,绑着你,下了药,也要叫你合了卺,你看太后娘娘是向着我还是向着你!」 「皇兄!」七王爷跟崔珩求救。 君王掩面救不得!崔珩也不得不退避了,给他一个眼神:「你就认命吧。」 七王爷认命的想:谢小姐、抑或郭姑娘?其实他跟郭离澈比较熟……唔,但是一想起郭离澈手按在剑柄上,似笑非笑看看栋勛将军、再盯着他的眼神……七王爷不由得一个激灵啊!这要跟她成了亲,能不能再四出觅食暂且不论。他恐怕他下面就要没有了……没有了啊…… 「那还是谢小姐吧。」七王爷乐观的想,「都是兄妹挂嘛!谢小姐看起来体贴温柔多啦!」 阳光不出声的爬到山后头去,点燃了晚霞,极细的尘埃在京城的城墙上飘拂,于夕阳的余辉中闪烁着金光。 天越来越冷了,出仕在外的云书也总算回来了。只因年节近了,他将手头工作告一段落,跟他顶头上司告准了假,携他夫人回家来。 二少奶奶似乎身体不好,自下车后。顾不得仪态。躲在乳娘怀里呕了好一会儿,才能随丈夫进门拜见尊长,拜见的过程中,又忍不住喉头作声。女人们都有数了。云书那时还在问云剑的事。女人们忙忙招唿三少奶奶到后头喝些水。休息休息。小丫头儿莺儿不晓事,端了茶水过来,主管大娘噼手夺过。喝令:「换净净的温水,一些叶儿花儿都不要放!」 有孕的妇人,忌茶,许多花叶饮下去也于胎儿不利。 这时候,云书在前头才腾出嘴来,说妻子不是染病,是害喜。长辈们那个高兴!二老爷埋怨了他一句:「你这混小子,怎不早说!」 云书含笑垂手挨训。他作人子的,离家那么久,进门不管妻室天大的事,都是小事,总要先问候了爷爷奶奶、大伯伯母、父亲母亲、诸位姨娘、兄弟姐妹、嫂子侄子,才是他的礼仪道理。而二老爷呢,未必真想骂儿子,但看到儿子但凡有点儿岔子,总要教训两句,这才是他做父亲的礼仪道理。云书都清楚,所以笑嘻嘻受着,毫无怨言。根据经验,他想父亲至少要骂到三句以上才会收篷的。 二老爷骂了一句,确实还想开第二句,但看着儿子嘴边的笑容,却愣愣的把话忘了。 云柯嘴边,也经常有这样的笑容。这两兄弟,其实是有点像的。 云柯等人这次出逃,对二老爷的伤害其实很大。在云柯身上,二老爷倾注了那么多心血,云柯当面恭顺,转过头该怎么捣蛋还怎么捣蛋,二老爷也只当他是少年顽劣,再大些会好的。甚至,如果他实在不是读书的材料,经商大概是有点天分吧?把些官家採买的差使交给他,他或许应付得来?二老爷都已经在替他的前途这样计划着了,结果他跑了。 还有安大姨娘,是几岁跟了二老爷?外地来锦城投亲不遇,沦落在酒楼卖唱,可是二老爷搭救她!整个儿一英雄救美,还把大姨娘的位子给她坐。二太太之下,就数着她了。她这么多年来,蛋也没下一个,二老爷都没把她赶出去,对她够意思了吧?到现在,她也已经三十好几了,中年的妇人,最好的年华都已经过去了,还动什么花脑筋?后半生不愁吃穿,很可以了!谢家哪里亏待她?结果她跑了。 还有卓二姨娘,自生了儿子之后,吃穿用度何其优待!有时二太太跟二老爷面前告她状,二老爷都护着她!结果呢?她也跑了! 不但跑了,还把钱也带走,丫头带走,连睡惯的枕头也包了走!这是怎么样的蓄谋?真叫人想着就毛骨悚然。 看着云书的笑容,二老爷就想起云柯,这样的恭顺……底下不知动什么鬼脑子? 二老爷背嵴生寒,后头的话,就没有骂出来。 云书垂手等着,等来等去也没等到二老爷后头的话,奇怪的抬头看父亲。二老爷面上出现难得的踌躇神色,道:「去看看你媳妇吧。」 老太太她们已经招唿二少奶奶回屋子养胎去。云书愣了愣,也跟在后头。 二少奶奶被众星拱月般的送到闲静已久的二少爷院落中,一路人人抚慰、个个探问,大少奶奶都有点吃醋,笑道:「我怀那小讨债的时候,可没这样众星捧月的待遇。」 二少奶奶忙道:「嫂嫂有福,怀胎时我记得没我这样折腾罢?我……」忍不住又呕,没呕出东西,倒把泪花泛了出来,「我实在是难受得想……」怕长辈听见不吉利,硬把「死」字吞回去。 大太太看了大少奶奶一眼:「你弟媳去这样久,好容易回家,又这般可怜生生,大伙儿疼她,原是应当的。」 大少奶奶应道:「母亲教训得是!」 应得响亮顺耳,大太太心中舒服。 大少奶奶又对二少奶奶道:「妹妹虽然胎闹得厉害些,好在是回了家来,大家都这样关心妹妹,妹妹千万别难受了!」(未完待续。。) 第四十九章 买椟还珠送礼盒 84_84778二少奶奶虚弱的挤出一个笑。在安城呆的那段时间,从家具到碗筷,都可以自己说了算,下人谁敢使心眼,她发觉了直接撵出去,那才叫主妇呢!这会儿回到府里,从前的日子又回来了,这么多人、这许多关系,她可得重新好好的习惯、习惯起来…… 前头到了云书院子。老太太走得慢些,也来了。云书他们都来了,大少奶奶她们不再多嘴。碧玉早督促着丫头把少爷、少奶奶的正屋收拾停当,这会儿二少奶奶进去一看,果然干净至极,日常须用的大小物色也都在,陈设岂止周全?简直华丽。她在外地住久了,一时都不习惯了。 二太太还赶着责备云书:「媳妇有喜也不早说?害得东西都没备起来。」 云书本来就是非常低调的性子,诺诺连声:「有什么东西嘛?……要用的东西,我们也都带了。」 丫头婆子们是一包包、一箱箱的东西往里拿。明珠和碧玉帮着拆包安置,又劝慰二太太:「缺的,这就补上!包委屈不了二少奶奶和孙公子。」又张罗着把原来一些花草撤去,怕与孕妇不宜。 二太太又想着拿些绢花来摆,与老太太商议。老太太道:「绢花也使得。有些花呢,实在是利孕的。你们取吊兰、虎尾兰、常青藤、腊梅,比绢花有生气,且清秽净气呢!」又叫碧玉道,「我记得有个水晶云纹盂,年前盛甜饮还用过?」 碧玉和云华都笑答:「是有那么一个。」老太太便道:「拿出来,盛些金橘摆在案上,又好看,气息也是抑吐的。」 众人都奉承:「难为老太太怎么想得着!」二少奶奶连连称谢。面上有光,外头则道:「林姑娘来了。」 二少奶奶早听说林姑娘的名头,连忙凝神看着,饶是有了心理准备,还是窒过去好一会儿,方回神贊道:「名不虚传!」 云舟笑道:「二哥哥和二嫂嫂,见有青年才俊。须得留意着了。」 林毓笙在心海中顿时搅起酸潮来:急着把我嫁给外头人?咦?我配不上大哥哥?二哥在什么地方任职?那种外地小乡小城的陌生人。要把我打发了?你安的什么心! 林代兜头把她打回去:人家安的什么心?人家本来就不喜欢你,没义务帮你好好安排婚事?你配不上云剑?啐!只有适不适合,没什么配不配得上。还有。人家有老婆了,你本来就不能嫁他!自己哪儿开心往哪儿找开心去,找不到开心,也别埋怨别人不给你开心。你自己的心。本来就是你自己的责任。 林毓笙被闷得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林代继续装娇羞谦逊状,跟这群人周旋。又送出礼物,也收了二少奶奶备的礼物,谢含萩那边也遣人送礼来了。 什么礼物呢?左不过摆设的书画盆碟、穿戴的衣履首饰,材质尽是金银珠宝。做工全要精雕细镂。林代现在要装破产,不能太豪迈,然而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也不能太窘迫,就送了一对春水孔雀雕的白玉佩。谢含萩的手笔更阔。除金银锞子之外,竟有尺多高一整块水晶琢出来的天鸡水盂。那水晶冰澈通透,竟不见杂质。天鸡更是生男的好口彩了。 二少奶奶送给林代的,则主要是安城的特产,最重的一件是那边进贡用的细胭脂。胭脂也还罢了,装的盒子是掐丝珐瑯福寿康宁字圆盒,珐瑯釉施得极精妙,掐丝以金饰。光这盒子,就是一件珍品。若里面装的东西稍差些,完全可以「买椟还珠」了。 富贵人家!要不是手头有点货,跟富贵人家走动还承担不起呢!林代如果真的破产了,连双玉佩都送不起,难道真到后园去采些花儿果儿、拔根鹅毛,来个「礼轻情意重」? 「难怪你在他们这里住得不开心了。」林代同情起林毓笙来。 林毓笙在她心海中却不吱声,半天方道:「不适合,不就是配不上么?」 嗐!她还在纠结先前的那句话! 林代道:「也不是这样的。就好像黑色的西装裙跟大红色的高跟晚装鞋不好搭。就是不搭了。也没谁配不上谁。」 「大红高跟鞋?」林毓笙觉得很新鲜。 林代把现代的一些装饰给她描绘一番,林毓笙骇笑。林代已经回到自己的院子,虽比谢府的小,倒是舒畅。 金窝银窝不如自己家里的狗窝!这里她发号施令,用的都是她喜欢她信任的人。就算谢府再荣华,也比不上她这里。 要不是易澧还要靠他们书塾读书,林代可以离他们再远点了。可惜男孩子还是要读个书看看,万一能考上呢?在这世道,毕竟是正途。林代有求于他们,说是世侩也好,少不得搞搞关系。 可惜他们也算得忒精明。云舟那一句讨厌的话,倒也点透了——过年,林代又长了一岁,在这大陵朝,是要考虑嫁人了!谢府白收留了她姐弟一段时间,没赚到什么,怎捨得丢开?易澧以后若是学业有成仕途得意,少不是属于谢家势力的一员。这却是长远的事儿了。就眼前来看,林代生得这副相貌,跟蝶笑花有得一比——蝶笑花沦落风尘中,若不是他手腕高、运道也好,攀上贵人高枝儿,岂不也就被什么色狼大爷糟蹋了?而林代,承继了林毓笙这样的好皮囊,也亏得是出身还算可靠,一时不敢有人歁上门来,但到底也要择优嫁了,否则一块好肉活生生吊得高高,叫人看见吃不着,活吊着老了,那些人岂不抓耳挠腮?终要生出事情来! 「剃了头髮做姑子去!」林毓笙赌气。 「你以为姑子容易做!」林代啐她。无依无靠的去剃度了,是香客都能上门,老尼姑也未必心善,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尼姑,想在那里过清净日子?说不准被凌辱到什么地步呢!搞不好还不如嫁人,还有个夫家可靠。 「你嫁蝶笑花?他可靠?」林毓笙讶然问。(未完待续)。 第五十章 年月圆满新制 啐!当然不是……唉!蝶笑花怎么能靠得住?以林代看来,他像深潭上浮的睡莲叶子,看起来从容自如。那深潭下风波万丈哪!谁知道踩上去的话,会不会跟他一起沉下去了。为他好、为自己好,林代还是不要指望他。 英姑送进新东西来了:「九九消寒图。这又是新版了,叫年月圆满图。」 新商品!这才是适合「阿憨大」理念的好东西。林代且看样品。实打实的捧在手里,绞进去的都是脑汁,换回来的都是钱?什么可靠?这个可靠! 「愿得一心人……」林毓笙曼声吟哦,希望给林代这世俗的脑子扳一扳,输入正确的三观。 「你觉得你来说这个,有说服力吗?」林代翻白眼。 「……」林毓笙又躲角落里哭去了。 双双在院外探了探脑袋,有点为难。 她没进屋。院角的那个角度,林代看不见她。英姑看见了,问:「什么事?」 双双嘟着嘴,亮个东西:「喏。」 一只蝴蝶。 一只纸折的蝴蝶。 一只滑如春冰密如玺的金粟纹好纸折的蝴蝶。 一看就知道是哪里送出来的!英姑呻吟:「啊哟!救命」 「你老人家也会叫救命。」双双嘲笑她。 「这要勾了姑娘的魂走啊。」英姑接过纸蝴蝶,用两手手指捏着,像捏着什么兇刀,丢又不敢丢、放又放不下。格外痛苦。 「也不至于吧?姑娘很英明神武的。」双双对林代是崇拜透了。 「英雄难过美人关。」英姑咬牙。 这话用在这里……还真特喵的贴切!双双也捧头犯愁了:「那,不送进去给姑娘看?」擅作主张,扣下上言的摺子,若在皇宫的规矩来论,是要砍头的! 双双不知道皇宫的规矩,但就她对林代的崇拜心情,总也觉得扣条子不妥。 「当然不行!」英姑是林谢氏手里调教出来的,大义纲领上清楚得很:犯颜进谏是一回事,私扣信息、蒙蔽圣听,那就是另一回事了。绝不能做! 「那怎么办啊?」双双问英姑讨主意。 「犯颜直谏!」英姑袖子一挥。有了戏台上忠心大臣的那种孤勇。下一刻的结局很可能是被昏君「推出午门——」 「可是你谏过了哎。」双双给英姑揭短。 林代不会斩英姑,但也不听英姑的。英姑在美人袍底栽定了!你奈她何? 「……」英姑的表情就越发的痛不欲生了。 「那个——」洛月也来了,似乎也有事要说。 「你又怎么了?」英姑觉得头开始疼。见鬼!她大概是真的老了。 「饿了吧?吃点东西!」邱嬷嬷笑眯眯引着邱慧天捧着一锅子东西来了。 「大公子回来了。大家都去道喜呢!我们应该也要去的吧?」洛月道。 「我去放在外头房间。」邱慧天知道他不能见姑娘,很知道差使要当到哪个地步。新举人云剑回来了。该不该去贺喜呢?邱慧天也明智的保持沉默。不发表意见。 这群人里。有资格发表意见的只有英姑。 「该吃东西的吧!凉了不好吃!」催得英姑最紧的居然是邱嬷嬷。她觉得她的事才最重要! 英姑觉得头越发疼了。她把纸蝴蝶交回双双手里。 「你怎么样了?」邱嬷嬷看出她的脸色不对,「你也会生病啊?」真不知是关心还是幸灾乐祸。 林代在屋里则听到动静了,扬声问:「怎么了?进来说话。」 其实是林毓笙听到了「大公子」。立刻心痒难耐,催着林代:「快,快!问问怎么回事?」 这丫头魔障啊!听云剑的事就忒的耳尖。林代翻白眼。 光是云剑的事?外头才不会有嘈杂声呢!林代知道一定有别的事。她叫英姑等人都进来。 英姑怨念地挪步,顺便双双把这张纸蝴蝶给邱嬷嬷看了:「大嬷嬷担心姑娘被蝴蝶叼跑了。」 「哦,那得出狠招啊。」邱嬷嬷道。 英姑不屑:「你有什么狠招?」 邱嬷嬷嘀咕:「看不起人!我还真有。」 这时候大家都快进林代的闺门了。英姑止步,对邱嬷嬷道:「你要是能劝阻姑娘……」 一时竟想不到能下什么赌注! 邱嬷嬷瞅着她,觉得能看到她这么抓狂无奈的模样,也是一乐,竟不用彩头了,答应道:「瞧我的!」 「这么痛快?」英姑眼神传递过来这样的信息。 什么话!这也是她的姑娘好不好!她从小奶大的!她能眼瞅着姑娘被娘娘腔小戏子叼了去? 邱嬷嬷挺起伟岸的胸部,大义凛然踏进房门。 「这幅画的口彩再讨得好一点行不行?」林代先发制人,拿着刚才的「年月圆满图」给英姑看。 原来上次崔大管事拿来的印色版画,工艺不过关,套色印不成。林代索性想了个主意,就印个空框子,叫顾客自己涂。 这种涂法,现成有一种:九九消暑/寒图。消暑图往往是柳树,消寒图往往是梅花,每天涂一片叶子、或者一片花瓣,全涂完了,大暑或者大寒的日子,也正好过去了。 这种玩法,主要是闺中实在闲得无聊的女人孩子们玩的,图形且单调。如今「阿憨大」推出各种新图式,而且配上不同的颜色。卖得很不错。年节将近了,林代又叫试制一种新画,正好在过年时能画完,就可以贴出去的—— 瞧,让顾客帮忙做了填色工作。顾客还做得很开心!这种事情到哪儿找去? 只不过光是把产品名字取为「年月圆满」,林代觉得过年的气氛还不够浓。要把这种新产品做成流行产品,甚至是人们一讲起过年就要想起来的产品。林代觉得可以再搞些小花样! 她建议:「图纸上不同的填色区域,不要用天干地支来标顺序。用吉祥话来标,怎么样?每个区域一个字,全涂完正好是一句话。」 英姑觉得方向可以,但是——「涂上去,反而把吉祥话遮掉了么?全涂完,一句吉祥话全不见了?这又有点不太对劲。」 林代点头,又问双双:「你拿的是什么?」 指东打西、指南打北。属下被搞乱了马脚,领导工作有时候反而好做。这是杨律的秘诀。有时候林代跟同事说好,有什么重要的议题,发誓非要逼杨律就范不可。杨律笑眯眯,忽然开始问这个问那个,布置了一堆任务。林代手忙脚乱接应完之后——等一下!原来的誓言呢? 现在她如法炮制。(未完待续。。) 第五十一章 死谏蝴蝶笺 双双把那张蝴蝶笺给了林代,林代接在手里,且不拆看。林毓笙暗地里好奇死了,催着她拆,她只问洛月:「那你呢?」 洛月就把云剑要来的事情说了。 「哗!」林毓笙好像看见肉骨头的狗狗——抱歉抱歉,这样形容,好像对她太不尊重——可是这副样子,林代不好意思说个贱字,但也实在没别的更贴切形容词。 (杨律:「想不出来?明天开庭,你半年奖就靠这个了。你就想得出来了。」) (林代宽面条泪:「老大你就放过我吧……」) 嗯咳,总之林毓笙融化了荡漾了扭着吵着要去见云剑。 林代表示:不着急,既回来了,总归要见的。 咦!林毓笙不是怕她不去啊!林毓笙是催她现在就去啊! 可是林代手里还拈着蝴蝶笺呢,不着急去见谢大公子。 林毓笙倒也有骨气,不会死乞白赖的求她。林毓笙一转身生闷气去了! 死掉的人呢,好处是不会气得再死一次,林代就不管她,忙着应付一圈疲劳轰炸——英姑等人已经开始谆谆劝诫她千万不要再去赴那只蝴蝶的约会了! 说劝诫还是轻的,这简直是横加阻拦嘛! 林代从来没有过家长干涉恋爱的经歷,居然很感享受。她笑吟吟的听了一会儿,把手一拍:「有了!」 人家一时还不知道她是哪儿有了——总不会是肚子里有了吧!天老爷! 林代比划着名跟英姑说:「还是用字凑成一句吉祥话,但不放在图纸上了。放在颜料盒里。颜料我们打算做一个小盒子,里面分成很多格,每格放一种颜色对嘛?格底做一个突起的字。颜色要用下去,才能看见这个字。颜色全部用完后,字可以拿出来。凑完一句话之后,可以粘在图画上。这样就更有趣了。」 英姑击掌称妙,又道:「不过字用什么材料做,才能不怕水污、坚固、又好粘,成本还要省……」 「请崔管事和五爷想去。」林代压榨起他们的脑力资源来,一向不可惜。 「成。让他们想去!」英姑答应得也很愉快。 ——呃。她不应该愉快吧!英姑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现在不应该是苦苦劝谏姑娘不要去赴约的时候嘛! 「姑娘……」英姑做迟到的劝谏。 「哎?」林代愉快的耍无赖。 英姑没法子,就朝邱嬷嬷使眼色:你说有办法的。现在你来吧! 邱嬷嬷当仁不让,就跪下了! 这么庞大的一个身躯啊!f置杯的吨位啊!横看成岭竖成峰啊!说跪就跪啊! 地板都好像抖了三抖。 她并且掷地有声道:「姑娘不爱惜自己,邱嬷嬷就跪死在这里!」 「居然还押韵。」林毓笙惊愕地表示。 嗷啊。这时候谁还管这种事! 林代不得不表示。她的头还是痛了痛。 英姑的嘴角则欢欣鼓舞的往上扬了扬。在双双的目光里,又警惕地下垂,换回一副忧国忧民的腔调:「姑娘——」 「我先看看信!这是不是约还不一定呢!人家万一是给我们送银子来呢?送情报来呢?也没什么好拦的不是?」林代道。 她展开了纸蝴蝶。 蝴蝶折得这样精巧。她展开的时候,还有点可惜。一直以来她都觉得摺纸是一门很无聊的工艺,尤其是把信纸千姿百态的折起来,干什么呢?花这么多时间,最后还不是让人要拆开的。真是吃饱了撑的! 可是在展这只纸蝴蝶时……因为是他折的。因为想着是他的指尖把这痕迹抚深,而她的手指将摺痕展开时,也触到了他的手渍。这说有似无的亲近,说也怪,这样缱绻。她从前不知跟人握了多少次的手,跟鬼佬有时还要拥抱,加班累了甚至会跟兄弟歪倒在一个房间的不同沙发上打盹,毫无绮思,只有斗志。 而蝶笑花……真是不一样的。 她知道他危险。像一把刀。这样薄,削破心口时,轻微的痒,恨不能他能刺得再深些。断在她里头才好。如此两人算有了不可分解的交缠。 这种毫无逻辑与理智可言的情感算什么呢?呀—— 「你你你,偏你是我今生避不开的魔。」林毓笙低低吟哦。 林代一直对林毓笙的观点嗤之以鼻,今番却无话可答。 每个人总有命定的魔障,只争来早或来迟。 蝴蝶的纸展到最后,仍是雪原般洁净的一张纸,毫无任何字迹。 只有,一片清秀的竹叶,翩翩飞下,在空中划出蝴蝶的舞姿。 这是什么意思? 林代一下子就明白了,想笑,一下子没忍住,再一想,又为什么要忍呢?她笑着拍了两下手:「都忙自己的事去吧!瞧,他没写信约我出去。你们可以放心了?」 林毓笙悄悄的一声嗤笑。林代不理她,指挥众人:「忙去吧!英姑,你请外头管事把岁月圆满图照我们刚才的构想完善,问问他们还有没有别的想法。邱嬷嬷,年节的衣裳首饰吃食都交给你。双双,你整理我们往谢府用的仪礼。洛月——你帮忙。」 双双咯咯的笑。 洛月忠心管忠心,蠢了些儿,或者说得客气点,是迟钝了些儿,独当一面的魅力是没有的,幸亏还算细心、也勤劳肯做,帮忙是没问题的。「邱嬷嬷最忙,洛月先帮邱嬷嬷去。」双双这就分配上了。 洛月没意见,但这分配人事的权柄,不该在英姑手里吗? 英姑首肯了双双的分配。她也知道自己不可能在姑娘旁边效劳一辈子,她自己儿子的田庄还等着她回去养老呢!总要培养个接班人的。退一万步说,就算她不走,姑娘这摊子註定越做越大,总要有分头管事的。 她看双双资质好,是个值得培养的。双双敢说敢做,她看着也欣慰。 邱嬷嬷则想起来:「哎哎!先吃东西呀!新做的文武状元汤,凉了不好吃了!」 林代听这名儿新鲜:「什么文武状元?」 原来是甲鱼和鸭子熬的汤。因甲鱼里有个甲字,鸭子的左偏旁也是个甲。天干地支中,「甲」是第一位。于是取个好口彩,就算是两个第一名,一块儿熬了汤。第一名不就是状元么?天下哪来两个状元?那自然是文武科咯!这么着,文武状元就出来了。举子去赴考前,也喝这汤讨口彩呢!「咱们不赶考。冷天喝着也补补元气。反正没坏处。」邱嬷嬷总结道。(未完待续。。) 第五十二章 无赖开玩笑 林代听得骇笑。鸭子和甲鱼这两样原料熬一起,她听也没听说过,总觉得有点怪,待会儿略尝尝也就罢了,她想。 食器已由邱慧天放在外厅间。但见花梨木八仙过海大圆桌上,摆着个极大的麦叶纹三脚砂锅,旁边一撂龙祥凤瑞的彩画瓷碗、瓷勺,还有竹雕铜饰头的筷子。那砂锅盖子盖得好好的,香气仍溢了一室。 洛月已经主动挽起袖子分汤。先拿巾子垫着手,把锅盖掀开,「哗」的盛大香气溢出,林代不由得就叫声好。定睛再看洛月舀出来的汤,雪白清腴,看不出一点所谓的奇怪原料。 说到底,这汤制作过程精良,根本不是把整只甲鱼、整只鸭丢进去煮熟了就算完事的。它只取鸭的嵴骨、以及甲鱼背骨,都敲出髓来,与肉苁蓉一起煎熬成汁,另取甲鱼的净肉,将这熬得的浓汁,与料酒、鸡汤、生姜、葱结、花生油一起小火慢炖,足要半个时辰以上方好。相当滋补,口味也上佳。 林代喝了一碗,叫英姑等人都饮了一碗,看还有半锅,吩咐留些给小少爷送去,再剩下的去与外头的人分。邱嬷嬷笑道:「一口气做多了,厨房那边已经留够了。书塾那里也自送去了。」林代这才与众人大快朵颐,消耗掉剩下的半锅。她道自己有事,就要回房,仍然叫英姑等人自己去忙。 邱嬷嬷走开了一小回之后,却回来跟着林代。亦步亦趋。 林代回头问:「干什么?」 邱嬷嬷道:「怕姑娘偷熘出门。」 也真只有她这样伺候老的,敢说这种话!林代也真拿她没办法,但叫苦道:「这从何说起?」 邱嬷嬷就一板一眼从头说起:「那只蝴蝶里只装了一片竹叶子,那就是叫你去有竹叶的地方啦!肯定是经常去的,所以你一见就知道。没有写时间,那一定是老时间啦!所以你也不用着急,到了时间再去就行。我当然得跟着!不然姑娘有点差池,老身如何去跟过世的夫人交代!」说到这里,眼泪都涌了出来。 林毓笙俏声叫好。 林代不想理会这个越学越坏了的小妮子,更拒绝去讨论「谁把她教坏了」这个问题。她只诧异问邱嬷嬷:「你怎么想得出这个?」 邱嬷嬷答案是:邱慧天想的。 凭老实巴交的邱嬷嬷。怎么想得出这些个弯弯绕绕?连英姑都没想出来呢!但英姑不放心。跟双双嘀咕了两句,邱慧天听见了,请教英姑,一听细节。就得出这个结论。英姑觉得有理。就叫邱嬷嬷回来看住林代。 林代要哭了:你们也太精明了吧! 「强将手下无弱兵。」林毓笙夸一句。 「再说?再说过年前我都不会带你去看大哥哥!」林代威胁。 林毓笙不语。半晌,幽幽来了一句:「那样太失礼数了,得罪谢府。对你也不利。你不会的。」 靠!连林毓笙都会计算了!林代摔袖子:这活儿没法干了。 邱嬷嬷继续跪地:「姑娘,你保重自己。」 洛月和双双跟着来跪她。 林代没法子了,两个膝盖一软,跪回她们:「你们再这样,我也跪。我身体弱,跟你们耗下去迟早生病,这就是你们害我的。」 「姑娘!」三人又慌又气。 林代耍无赖到底:「当然我也不会太拿自己的健康开玩笑。跪一会儿,我觉得吃不消了,就自己休息去了。但你们逼我到吃不消的地步,说明太不忠心,我就把你们都赶走好了——不忠心的,我还留着干嘛呢?」 「姑娘!!」 「当然,你们都走了,我肯定孤掌难鸣。那我就更吃亏了。说不定下场会很惨。这都怪你们不够忠心,才把我害到这种地步。你们还担心别人害我?你们现在跪这儿,就是害我,还说为我好?!」林代一句狠似一句。 这逻辑……总觉得哪里好像不对劲。但怎么就说不出哪里不对劲呢?双双直着眼睛。 邱嬷嬷已经完全混乱了。 洛月站了起来,把林代搀起来:「姑娘保重身体。」 「你很识大体。」林代欣慰的表彰她。 「是。」洛月道,「人生不满百,长怀万古忧。姑娘现在开心就好。」 「咦!谁说的?」林代瞠目。 「……」洛月道,「六小姐。」 林毓笙似乎自言自语道:「我真想结识结识她。」 也是年幼聪慧、体弱多病。但她比林毓笙更热烈而通透。可惜也没能开心,早早就去了。 林代让邱嬷嬷和双双也都起来,道:「你们放心,我不去就是了。」 大家都惊喜:「真的?」 「当然!」林代好气又好笑,「不然呢?我又不是色狼!」 说起来是有些苍凉的。她喜欢他,但没有迷恋到付出一切也要与他相处的地步。她猜到他背后有秘密,但这几天的盘恆也足以拉足张力了,不需要再投入。 理智告诉她:「我们现在还是去谢府,给大公子道贺比较好。」 这本该正中林毓笙下怀。但她想了一会儿之后,却不去了。 所谓「不去」,是她从林代的心海中隐匿了。 她现在大概也知道,已经不是苦苦纠缠的时候。 而蝶笑花拥着毛氅,在窗口看风吹过竹叶。 风已经这样冷,新年要到了。竹叶这样孤单而萧瑟。 不怕不怕。春天来时,它们又会变青。 来年,锦城会被血染红。谁又会在乎竹林呢?蝶笑花把苍白的脸埋进了黑色的狐毛里,掩去了眼睛里的波动,没人知是笑意还是泪光。 外头有响动,僮子报:「有客来了!」 却是云剑来看他。 蝶笑花展露美好的笑容:「还不快请?」 这时候蝶笑花是真的想笑。每当想着谢小横跟谢家子孙们的关系,他都想捧腹大笑。 谢家子孙们也算很优秀了,不论男女,各有各的好。就连六小姐云华…… 唉,蝶笑花是见过谢云华的。 那也是一年元夜,云华非要洛月陪她从步障中熘出去,逛逛街。 上元灯夜,原是金吾不禁、男女接踵、难得放宽了礼法拘泥的狂欢夜。深闺的小姐,都可以在步障、随从的保护下逛逛街,到了慈恩寺之类的稳妥地方,还能比较随意的走动走动。(未完待续。。) 第五十三章 美丽映元夜 谢云华觉得这样都不够,她要深入街景之中,仔细看看。她想给立牌卖诗的秀才一个韵儿,监督他不停笔立挥而就;想蹲在点茶婆婆摊前,逗婆婆嘌唱打拍;想去射盘卖糖的白髮老汉那儿,亲自射一支箭。 这些都被洛月否决了,但谢云华毕竟买了一根冰糖葫芦,亲口还价,小贩一叫苦,她就妥协了,还多给小贩一文钱,于是小贩多给她浇了点糖浆。 「小姐,舔一口。舔一口就算了。」洛月求恳,「大夫说这对你身子不好。」 谢云华舔了一口,然后「咔嚓」一口咬下去。 「那就一个。」洛月退而求其次,「一个够了哦!一个上头浇的糖浆,都多过一块糖了!小姐你不能再吃了。」 谢云华嚼着糖葫芦,面露笑容,笑得颇具挑衅意味。 洛月出于忠诚的考量,不得不出手冒犯小姐,打算夺下小姐手里那串要命的食物。 谢云华高高举起糖葫芦,一边逃、一边躲、一边笑道:「死了又怎样?这么好吃的都不吃,活着又怎样?我偏要——」 手上一空。 有个人在她背后,把竹籤儿一拎,整串红艷晶莹的果子都夺了去。 谢云华回头,见到蝶笑花,三分的懒、三分的艷,还有六分,却藏在面具里。 那是儿童用的面具,所谓的獬豸,造得像狼,窄额大嘴。尖牙森森,遮去他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洛月当场悚然而惊,想拉着小姐逃跑。 在丑陋粗糙的面具后面,那双眼睛太美,让人想到毁灭。这么美的东西不毁灭简直是不可能的,上苍从来不会那么仁慈。洛月怕她和小姐被卷进倾城的灭亡里面。 而谢云华不肯走,像一只新春刚出生的小蝶,鼓着稚嫩的翅膀,跟万丈冰川对峙。 他笑了。一笑似明媚阳光撞在透明冰体上。碎出一片七彩。举着糖葫芦问:「这是你不顾性命也要吃的东西?」 谢云华面上泛出一层粉色,盛气回他:「怎样?」 「连承认一声『是』都不敢?」蝶笑花眼中掠过一丝轻视,就要把糖葫芦还她。 谢云华倒不肯接了,怒气沖沖道:「是!怎样?这个东西不值得。」 「……很好。」蝶笑花微笑。「已经比很多东西值得。」 「那么……」谢云华神色软化下来。 蝶笑花下一个举动。就是把糖葫芦丢在地上。用脚尖碾碎了。红通通的果子,碎开,露出里头微黄的果肉。透明糖浆像冰。碎了一地。 「你!」谢云华气坏了。洛月也义愤填膺。天下哪有这种人?! 「我把你珍若生命的东西毁了。」蝶笑花道,「你要跟我拼命么?」居然是相当期待的样子。 「小姐,我们再买一串。」洛月怯怯的拉着谢云华。 谢云华也认为没有必要跟此疯子拼命。 「你们就是这样。」蝶笑花遗憾道,「肯用命去换的东西,却不肯用命去殉。」 「你们」两个字用在这里,很奇怪。就好像他不是锦城人,甚至,不是中原人似的。 谢云华张大眼睛:「你有很喜欢的东西吗?难道你肯殉它。」 蝶笑花悲哀的笑了:「我也不肯。」 谢云华又瞄了瞄地上碎掉的糖葫芦,下定决心:「若有比这更珍贵的东西,你想从我手里夺走的话,我就死!」 「小姐!」洛月要哭出来了。 「但愿仆有朝一日,能亲眼见证。」蝶笑花欠身,摘下面具,自我介绍,「蝶笑花。」 他面具下的美丽和悲哀,照亮了谢云华的十一岁元夜。 ——这就是那个元夜的事。 而谢小横利用了她,做一枚棋子,埋伏下风雨咆哮。 云蕙也是棋子。云柯以为逃离了,不过是放出去的一根长线。云舟以为得意了,也如孙猴子,仍在如来佛祖的掌控之下。连云剑,也在谢小横的计划之中。 这些人却全都以为谢小横在山中隐居! 蝶笑花怎能不大笑。 「蝶儿,你今日特别高兴?」云剑有些奇怪。 「故友重逢,怎能不高兴。」蝶笑花道。 云剑不是不感动的:「可惜我要走了。」 「为什么呢?」蝶笑花一副明知故问的样子。 「我有家人啊。」云剑似乎很苦恼。 要过年了呢!考场得意的英雄,怎么能不与家人多多相处?蝶笑花很通情达理的放云剑走了。倚在窗口,他指尖轻轻敲打着窗棂:他知道云剑绝没有回谢府家人那里。绝对没有。 那么,谢云剑去了哪里呢? 大少奶奶似乎看见了谢云剑的踪迹。 这时候,元宵的灯已经挂起来了。其实天色刚只暗了一点点,但人们已迫不及待点起灯来。及至天黑透,锦城内外无数灯光浪漾,直欲与天上银河争辉。四处皆是管弦,轻歌相和、笑语起伏,直如传说中销魂的地仙洞府一般。 新的年月圆满图,也卖得很好。「阿憨大」已经成为商界的新秀。小贩们服气、而现成的业界大佬已经开始忌惮它了。偏生它的产品都是新的,并非重复生产与恶性竞争,真叫人没脾气。 可是云剑怎么会行踪诡秘的穿过街市呢? 大少奶奶只是看见有人似乎穿着很像云剑的袍子过去,但她没留意。是云舟发现了,指给她看,大少奶奶才相信自己没有看花眼。 「好奇怪啊。」云舟道,「难道……啊呀。」赶紧闭嘴。大少奶奶再怎么问,她都不说了,而且非劝大少奶奶回去不可。 大少奶奶就想得太多了一些。她假装听了云舟的话,却又把云舟支开。她自己悄悄的找云剑去。 漓桃不放心,要服侍大少奶奶一起去。大少奶奶却怕两个人行动累赘。再说,还要漓桃在前面帮她支吾着,不叫别人发现她干什么呢!她毕竟是好人家的媳妇,擅自熘出去,不管怎么说都不好听。而如果她发现云剑在干什么勾当,只要符合她想像的十分之一……她也不希望别人知道! 事实上,她自己都不希望看见,但又拗不过好奇心。像飞蛾看见火。明明知道是火,还要去扑。(未完待续。。) 第五十四章 大少奶奶曾去世 漓桃原有些担心,大少奶奶一个人落单,会有危险,不过,或许是她多虑了。毕竟这是过年嘛!大家都要出来玩乐,总不能人人都有侍婢小厮们围着侍候?为了普通人家的儿女也不至于在这么重要的日子里轻易的蒙受性命之忧,官府跟黑道们打了商量,所有的黑道头目也都跟官府下了保证:绝不犯案,尽情享受。倘有个把不懂事没长进的小贼私自去发财,黑道老大还要生气,出头教训呢! 这一天,所有人的警戒心都放到最低,连谢府的大少奶奶,似乎都不用非得与其他女眷结团、在家丁僕妇保护之下行动了。 从前,六小姐谢云华逃出去买糖葫芦,也就是这一天,除了场艷遇之外,一根寒毛也没少。 大少奶奶合理预期:她绝不会遇到什么危险的! 漓桃无语地望着大少奶奶,觉得她太乐观了。 其实大少奶奶的心思里,也有很悲观的成份存在,但全都体现在云剑那边了——万一云剑在跟这个、跟那个谁谁谁鬼混?啊啊,那叫她怎么办!贤良的妻子还是不要去揭穿的好,可是没有亲眼看过她实在不放心!看了之后还是不要传出去,免得沸沸扬扬,坏了云剑的名声。所以说她简直是自虐!非要去看一场她不喜欢、也不能传出去的黑幕。 「你回去吧。」大少奶奶虚弱地向漓桃下令,「别让任何人发现我行踪就好。」 漓桃只有遵命。 大少奶奶就蹑踪而去。紧追慢赶,眼见那身高衣着似云剑的人,穿过了灯繁语乱的夫子庙,穿过了粉溢歌融的上水门,穿过了香疏星朗的通济门,渐渐近东山的霖江,人迹清冷了,有船泊在岸边。 雪已化残,霖江两边结的冰,也已有松动的迹象。江心过的船。略略多了几条,元宵夜都不走,用铁锚定在江底,或者拿长长绳子越过冰系在码头。 这样重要的节日。它们把能点的灯。都点上了。也无非渔灯、航灯、岸上买的莲花灯八角灯走马灯兔儿灯。 独有一条小舫。却是特别,舷尾放着两盏大瓣莲花,没点。似一双没醒的梦,沉沉的静在那里。船头倒有两行细巧烛笼儿是亮的,以素绢蒙着,绢上没别的,抹着兰花似的几片枝叶,题着几行字句,笔迹依稀清绝。 人影便是消失在这条船边。 大少奶奶朝它望,它似乎也觉察了,起了锚,往下游去,大少奶奶死死的咬了咬嘴唇,也便提步要追它。 有个人影悄悄在后头出现,伸手。霖江就在旁边流淌。附近也没什么人,只要伸手一推……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林代出现了。 她的表情很凝重。 拜林毓笙的记忆所赐,林代提前得知了大少奶奶的悲剧:今年之后,云剑就是单身,没有夫人了。林毓笙这才纵容自己痴想给他续弦继室。 这年头,当后妈,名声是很差的。作人的续弦,总没有原配来得风光。很多尊贵的千金小姐,是绝不给人继室的。林毓笙这样的骄傲,本也不会容许自己做这事。可是……也要看对方是谁。 大哥哥。唉,谢大哥哥!林毓笙想着自己孤苦无依时,那披着两肩灿烂阳光踏进房间的高大人影、那一声可靠的慰问:「妹妹,从今别怕,一切有我。」唉,怎叫人不心神一醉、生死由他! 如今她真死了,只剩一缕芳魂坐在林代心间,前尘往事都涌袭而来,惹得她又是恨、又是羞、又是怕,怕林代笑话她痴妄。 林代倒已经习惯她了,要笑她也不急在一时,只重点关心大少奶奶去世的细节。 林毓笙却知道得也不多,只记得过年的时候,大少奶奶落水死了,事情闹得很大,大家都很紧张。丧事办得也很麻烦。 林代便追问她:「怎样叫闹得大?怎样叫很紧张?怎样叫很麻烦?」 林毓笙绞尽脑汁回想:大少奶奶这样突然过世,自然是重大事件。何况云剑明春还要赴春闱,真是糟糕透了。所以人人忙乱,又要让大少奶奶好好落葬,又要稳住云剑的心思、不让他太过于悲痛,又要打点好学政,不叫云剑之丧影响他的赴试事宜——要知道,如果是父母之丧,那学子根本就要守孝,不可以再当官、也不要再去考试了!妻子之丧么,轻得多,但总归有点影响,所以还是要打点的。 林毓笙记得的就只有这么多了。 林代追问大少奶奶的家人怎样反应? 林毓笙记得反应是大的,但她在闺中,没有切实的了解,只是她娘家人曾上门,谢府的反应,不说是如临大敌罢,毕竟颇为紧张。最后却也没有任何奇怪的流言传到林毓笙耳朵里,大少奶奶也顺利安葬。林毓笙想,她娘家人不会是来闹事的罢?只不过痛惜大少奶奶突然离世,悲怆欲绝而已。谢府的紧张,也无非是同感痛憾罢了!还能是别的什么理由呢? 林代眼里,理由多着呢!千条万绪总归为一件:人力故意为之! 所以她开始关注大少奶奶。 林毓笙记得大少奶奶遇难的确切日期——林代真想打趣的问一句:「这是你有希望转正的日子?」 不过问出来的话,太伤林毓笙了。林代说话梗直,但也不喜欢无故伤人。她敛声。 且跟住大少奶奶要紧! 果然天不负有心人。林代发现大少奶奶落单、遇险。而且有人要对她不利!这可真是太好了。因为有人,就意味着可以抓个「舌头」来问话了! 林代做个眼色,邱慧天带着几个僕人,纵身扑上。 邱慧天的武学已经突飞勐进,那几个僕人也是打架的好手。何况这次任务,他们事先都已经知道重要性,绝不肯失手。这一扑上前,有人负责戳眼睛、有人负责勒喉咙、有人负责踹心窝、有人负责蹬腿弯,总之务必一招把这傢伙牢牢制住,好问他的口供! 大少奶奶在河边走,尚且不知危机已经激化。 邱慧天等人已经联手扑上,料那傢伙无从抵挡! 那傢伙还真不抵挡。 「不抵挡」和「抵挡不住」之间,是有质的差别的。 林代发现不对时,已经晚了。(未完待续。。) 第五十五章 再见,蝴蝶 那傢伙没有抵挡,只是扯开嗓门大叫:「有强盗!杀人啦!抢钱啦!」 附近倒是没有见到官差,但立刻有人把这话传出去:「杀人啦杀人啦!有强盗!官差在哪里?!」 林代知道不行了。 这个傢伙竟如此狡猾!传话喊叫的也许是无知群众、也许是他的同党。不管如何,声势已经造了出去,官差一到,什么都说不清了。 大少奶奶听到喊叫,也惊慌的回头。她怕极了强盗。她可不想死! 林代深吸一口气,站出来,向她行礼:「大嫂。」 大少奶奶竟没想到是林代,满脸愕然。这个时候,那行踪鬼祟的傢伙,已经跟邱慧天等人扭在一起,官兵也到了。林代指着他道:「我见他想对大嫂不利。」那人当然不承认,捶胸顿足指斥邱慧天等人是强盗。 衙役到这里,恐怕也只能当这是一场误会来拆解了。 作为当事人的大少奶奶和林代,本应该留下与官兵对质。但大少奶奶是谢府女眷,受额外优待,林代是谢府亲戚、离城客人、出名的小姐,也可以享受特殊待遇。双双与邱嬷嬷先陪大少奶奶离去。林代却伴着英姑,往那条船的方向望去。 船行得原比人行快,然幸好冬季霖江水流极缓,今夜又没什么风,那条小舫借不上力,只靠桨橹,走不得多迅速。这会儿,林代她们还能看得见它。 大少奶奶叫了林代一声。没法说下去,眼神复杂。 林代道:「大嫂放心,我都省得。我去看看来。」 大少奶奶闻言,眼神一颤,向林代伸了伸手。 双双顺势搀住大少奶奶手臂道:「少奶奶,先回罢!」 大少奶奶终于是走了。邱慧天等人自与官差周旋。林代便由英姑伺候着,顺流追下去,与那条船的距离接近了,见它舷窗帘子遮得严严的,看不见里头半个人影子。 锦城最繁华的路段。早已过去了。灯火游人越行越寥落。林代恍惚想起春天的那条小水湾。她追着云剑下去,就见到了一只蝴蝶。 如今她也像着了魔障似的,一步步追下去。那小船则渐渐的慢了、停了。 船帘掀起来,里面的人望着林代。林代也望着他。 天上地下。明月流水。仿佛只剩他们两双眼睛。 良久,英姑嘆了口气,道:「王见王了。」 蝶笑花垂眼。拍拍手,唤舟夫。河边还有些薄冰,用桨打破一些,泊得离岸近些,定下船锚,舷边放下木板去,搭得住岸了,英姑搀着林代过去。 木板在岸边搭稳,舟夫亲自试过,足可走人了。因是给小姐走的,他特意多用了两块木板,以照顾小姐的娇怯步伐。 林代上了小舫,水波一动,船一盪,她脚步一晃,英姑搀着她,蝶笑花也伸臂。 林代在英姑的搀扶中,伸手,捉住蝶笑花的手。 微凉,细腻,线条完美如雕刻,应该只可欣赏、无法信赖的,却有种专注的力量。 林代对英姑道:「你先上岸罢。」 英姑不愿意。 林代看了她一眼。 这一眼才是真正的命令。英姑不情不愿的上岸去了。木板又抽开。 林代问蝶笑花:「怎么回事?」 蝶笑花想着:怎么说呢?说云舟爱着云剑,谁做云剑的妻子她都要嫉妒的,只是听说大少奶奶命不久长,才容大少奶奶进门。但云剑现在要高升了,因接了天子亲自分派的密差,以后说不定能娶公主当老婆,云舟就想难得现在有个好机会,不如帮云剑除掉旧老婆,好让他讨金凤凰。反正大少奶奶也生了孩子了,云剑也有后了,不需要再留这个妻子了。而谢小横就放任了云舟,还叫蝶笑花来帮忙。 这一大篇话头,从何说起呢? 林代道:「我不信你嫉妒谢云剑到这个地步,要帮他除掉他的妻子。」 蝶笑花哑然。原来一旦事情败露,在世人的眼里,是这样看的!谢小横一箭双鵰。他蒙上污名、触犯官司,只好让七王爷搭救。七王爷怜香惜玉,一定会救他。林代既然爱他,一定嫉妒死了,从此跟皇家结下深仇,就会答应入宫邀宠,好有权力除掉七王爷! 这一番罗网,更是从何解释起? 「我被陷害了。」他终于道。 林代凝视他。 蝶笑花有时觉得她的目光实在太过冷静犀利,好像细细的针刀,要把他的皮肤都割开,看清下面的血液脉络。 他实在是一泡污血,所以不能拆穿谢小横、不能向任何人求救,只好对林代道:「你信不信。不信便罢。」 林代的刀锋又收了起来,任他的皮肤合上了,又能遮蔽他的污血。 这样的体贴。 林代目光却伤感的垂了下去,起身,向蝶笑花施了一礼。 蝶笑花愕然道:「怎么?」他有种感觉,有很珍贵的东西,要离他而去了。 林代道:「在这里,要表示感谢,是不是行这种礼?」 蝶笑花喉头髮出模煳的声音。这声音不好听,像荒野中的狼失足滑下石头,把骨头弄得喀答作响。 蝶笑花可是名伶啊!从来没有容许自己发出这样的声音。 然而他是条狼。也会受伤。也会失控。 林代道:「谢谢你。再见。」 他骗她,她也知道他骗她。但她不追究了。这只表示一点:她不要跟他有任何交集了。她明智的斩仓止损,不要再搭理他了。她谢谢他与她相处的时光。她不质疑自己的品味与眼光、不后悔与他相处过的时间。但是之后,她不再继续投入了。 再见便是再也不见。 蝶笑花抬了抬手指。留不住了,他知道。闻琴解佩神仙侣,挽断罗衣留不住。他没想到这辈子他真的也会有心爱的人,而这个人也爱他,却偏偏留不住。 他没有想。爱这个字以前对他来说太虚妄。 就现在也是虚妄的。他全部清醒的神智都知道:再过几十年,他的感情也许完全不一样。人就是这样善变的动物,不管自己愿不愿意,都是如此。 可是他活在这一刻,而不是几十年之后。 这一刻他就要过不去。 终于他对林代说了一句话:「……保重。」 然后他脱了力一般,沿着舱壁慢慢滑坐在地上。(未完待续。。) 第五十六章 学塾怕人瞧不起 84_84778明珠听说岸边出了事,吓得心都失跳一拍。碧玉也一惊,忙忙推她:「你看着大少奶奶,我去那边看。」 一直是所谓「碧玉主外,明珠主内」。因明珠细心,碧玉爽辣。碧玉能快刀斩乱麻,明珠能温稳大局。 明珠就接住了大少奶奶,又问双双详情。大少奶奶帽帷低垂,手指微微的颤,帽帷下的脸早已呈土色。明珠要了一碗温温的酒酿,劝大少奶奶饮下,又问双双出了什么事。 双双俨然一个小碧玉,口齿清楚,几句话说得人立刻就懂了,却是不该说的一句都没说。 大少奶奶为何孤单出现在河边?这是她不能说的。该由大少奶奶来说。 大少奶奶饮完了温酒酿,总算缓过来些。明珠送了双双出去,谢了她,还将了一篮子腌蛋、腌肉来,递给她。 其实大少奶奶已有首饰要给双双。双双竖辞不受。这篮子过节吃食,她也推辞。明珠笑道:「原不值什么。只这蛋,难得他们竟有能看蛋黄的,挑出来只只双黄,腌得金灿灿,便算个口彩罢!这腌肉,则是封姨想了个新法子做的,你且尝尝。」把篮柄子压到双双手里,双双只有接了,回头想想明珠的温言与妥贴,艷羡地想:「我什么时候能与明珠姐姐般?」 她去接易澧回家,就手儿剥了个蛋给他,果然是双黄的,腌得灿然流油,易澧忙用嘴去接。穷孩子的急相,这时候就露了出来。双双看着好笑,替他擦抹。这时候没有抹布。她备了一块好看些的帕子、一块家常帕子,本来就是一块用来装样。另一块好预备擦东西的。但明珠想得比她更周到,篮子里已经有一小叠棉布了。是土棉,裁得整整齐齐,擦起来很方便。 不愧是谢府啊!能用得起土棉布擦东西。双双嘆气:寻常人家只能用草纸吧?或者再穷些,就只能拔草叶、捋树叶来擦了。 易澧果然就不捨得用这叠棉布,道:「这是干净的!」相当惶恐。 从前他要把这么干净的布料弄脏,他娘不抽他!他还不敢哭。怕他爹回来看见他眼睛红了要问。一听见缘由,还得追打他一顿! 双双叫他小声。 谢家书塾里多是富贵子弟。他们岂止用土棉布?拿绣花绸巾擦脏了也不过是小事。叫他们听见易澧的穷酸话,易澧要被瞧不起。 在书塾里的这些日子。易澧也学乖了。话一出口他自己觉得不对。双双做个眼色,他已噤声,左右一望,幸亏同学们离得还远。都未注意。 双双替他拭净了,帮他拎起书笼。忽问了句:「你喜欢我,还是明珠姐姐?」 「你。」易澧理所当然道。 明珠不是不好,但离他远了。孩童的眼界就这么一点点大。他当然先选双双。 双双心里好受多了:唔!她在某些方面比得过明珠! 说她小气也好、孩子气也好,她就是这么爱找存在感。 而且。心情一好,她脑子动得也比较快:拿布裁成这样,毕竟不是谁都用得起的。纸不是便宜得多吗?当然不能拿老爷们用的那些宣纸、连史纸来充这个贱役。得是草纸那一类……可是草纸叫人感觉又太脏了。 可以想个办法,造个纸。价格介乎书画纸与草纸之间的吧?譬如办丧事时纸煳的冥器,那个纸就挺合适。但是太光滑了,擦起来不是太方便。 可以比那个纸稍微再糙一点点,也许成本也可以低一点点?就当是「纸抹布」、「纸帕子」这样来卖。岂不好呢? 「我们不和顶级昂贵产品去争——没那么多精力去做研发,没那么多时间去等资金回笼,当然也没有那么雄厚的资金基础。我们也不做劣质产品,用低价去争市场——那只会引起恶性循环,最终把顾客的信心全都耗尽。我们的目标,就是盯准中产阶……就是当中的这一层。他们有稳定的财产,但不愿意过于花费,想省钱,同时还想保证生活品质、又想有面子。我们的产品,要博得他们的欢心,得是日常实用的,价格合理的,质量稳定的。用我们的东西,能让生活更便捷,同时比其他乡村土货更光鲜。」林代的话,又迴响在双双的耳边。 她很高兴地回去,准备向林代述说这个新构想。 碧玉则急急往河边去,骤听喧譁、且见街那边行来一群人,还以为跟听说的事儿有关,连忙提起百倍的战斗力,昂头望去—— 不是大少奶奶,和所谓的强盗,只是一群不合宜的人。 穿着破旧骯脏的衣服,有的是官府统一发的褐布囚衣,有的是他们被捉时穿着的衣服,都已经糟塌得几乎看不清本色,像狂风卷到泥坑里、滚了一遍的落叶。他们的人也像落叶般憔悴不堪,如果能碎掉的话,早已碎了。他们的表情差不多无一例外的麻木,偶有几个悲恸、郁怒的,一定是新锁起来的。不用怕,消不了多久,怕他们不被磨砺得跟他们前辈一样麻木,除了埋头默默干活、一天啃两个硬而发霉的杂粮馍馍、喝碗泔水一样的汤之外,再没什么其他活动。官府不需要他们有其他活动。 他们现在也是在干活,都推着车子。车子倒是很堂皇而伟岸的,上面堆着四四方方、结结实实的箱子。箱子里也不知盛着什么,都打着官府的封印,照车辙来看,似乎很重。敢莫是金银珠宝?那须轮不着囚犯们来运。敢莫是土石砖瓦?那箱子车子的待遇又似乎太隆重了。 锦城人其实是见惯这些囚犯的。最近一次,在过年前那三四天,诸主要街道的积雪都靠他们铲掉。其实就算不铲的话,再过几天,雪也就化了,但为赶在年夜里大家有个好心情,官府还是得把街上的雪除了的。听说干这活的时候,很是倒毙了几个囚徒。没关系,谁叫他们犯了事呢?人心似铁,官法如炉。些许几个苦囚,死了倒还清净。 只不过,从过年到元宵这段时间,他们本不应出现在锦城的干道上。 他们一出现,就好像锦缎上甩了污泥、美人面上有了疮痂。(未完待续)。 第五十七章 河岸苦囚 没人指挥,行人们都避到两旁,小摊贩们也难得肯主动把自己摊子往后挪挪,不是出于礼貌,只是生怕被他们碰到。他们走着、挪着,蚂蚁一般埋头推、拉、扯、拖着沉重的大车。人流在他们面前不断分开,本心是出自厌恶,但这举动仿佛赠给他们某种敬畏尊荣,他们便有了类似地狱妖魔一般的威严。 如果没有某件事的发生,他们过去也就过去了。人们很快会忘记他们,像上完香的香客,回头就忘了庙中泥塑的神佛,该干嘛还是干嘛去。 碧玉也暗啐了一声,半是笑自己刚才失惊,半是去去晦气,然后就急忙从他们身边擦过。 她终于见到了那个「强盗」。 邱慧天他们还守在河边哪!衙役们也还在,板着脸在问话。 衙役们倒真没有徇情。之所以还押在河边问讯,而没有立刻押回去,这也是有讲究的。所谓「按窝讯」,就在犯罪现场,把该问的都紧钉着问,任何细节都可以立刻与现场细节去搭配,一有出入,立刻可以发现。 那「强盗」却叫着撞天屈,什么都不招,只抱怨:「看她单身一个小娘子,在河边危险,好意要去提醒她是有的。平白无故冲出人来伤我。他们才是强盗。玩仙人跳的!要陷害我哪!」 衙役看过大少奶奶的服饰、也看见了这一圈小厮家丁的排场、再比比「强盗」的模样,当然不信什么仙人跳的说法。把他推转方向,朝着邱慧天等小厮那边问道:「你说他们陷害你?」 「强盗」痛叫起来。 衙役们推的这手法也有讲究,跟什么「分筋错骨法」有异曲同工之妙,总之故意叫人不好受就是了。 「有话好好说,别打我呀!」「强盗」讨饶。 衙役们嗤道:「推你一下,你就能说是打。可见刁猾!」趁势又威逼他招供。「强盗」实在说不出什么,倒嚷起:「那小娘儿到底什么来头!害杀我等平民!」这样的话来。 碧玉正好到了,只怕谢家名声受损,便劝衙役们暂停,且把他收回监里。细细拷问身份便是。衙役们点头答应。碧玉又向邱慧天道谢不提。回来路上,却见一个苦囚跌倒了。 不知是冻、还是饿、还是生病,一下子,一头栽倒。连累他身边一干同伴都跌倒。 车子欹侧。倒没翻。倒一只箱子没扎好,滑下来,摔在地上。木条钉得结实,倒没有摔开,但里头「哗啦」一声,监运官的脸色就变了。 他快步上前,撬开木条上的钉,扒开刨花,露出里头明晃晃、碧油油的琉璃瓦。是王府等级才能用的瓦。 这是准备给七王爷建行宫用的。 这一行,四辆大车,每车十六个木箱,每箱九十片瓦,都用上好细木固定、刨花隔开,片片都在营造司计过数,要是铺顶时坏了,坏掉的碎片还要运回营造司,用专门的法子销毁,连渣子都不流落给民间。坏得要是多了,营造司要拿监造官是问,监造官要拿每一级的负责人是问。 于是这一级的负责人,监运官,只好拿苦囚是问。 查明木箱里的瓦碎了三片、磕伤了六片,押车的官差们都恶狠狠上去踢打鞭挞苦囚,监运官也动了手。当街一片苦声,无人敢劝。碧玉也心惊肉跳的,连忙擦着路边走了。回去,明珠说了大少奶奶鲁莽行事:「然而只为大公子荒唐。原是不知他年节下哪儿去了。让老太太知道,少不得又一场气生。咱们瞒过罢!」 碧玉道:「原该如此。」又忍不住把路上所见苦囚的处境说了。 明珠也听得眉目落色。 在家里最困难的时候,明珠父亲还没有把明珠姐妹几个卖掉,但已经在接洽中,要不是后边时来运转,明珠也就难以成为日后谢府的明珠,说不定变成窑子里的嫣红,好拿卖身钱救家里的穷了。 她带着惶恐,当差更谨慎。云舟倒是听见了些风声,后来问她结果。结果是「强盗」问不得实罪,要了比罚银,到底放回家里——原也是老街的苦人家,借了罚银还不上,就跑了。 云舟嘆气:「竟是如此。」 此事就告一段落了。 云舟回去,还没进院门,筱筱便出来报:大公子在等姑娘。 云舟心头一惊,饶是这样好涵养,神色上也不由微微露出来。及至进去,云剑一身家常暗纹白袍子,正要寒喧,把她相了一相,道:「怎么了?」 云舟,已见他旁边那只伽楠木掐银丝寿字大方盒,便道:「哥哥又把烫手山芋送过来了,还问我怎么了。」 云剑笑道:「偏你能掐会算。」便让把大方盒打开,里头两只匣子,一只掐丝珐瑯福寿康宁字方匣,上有签子标着「澡豆」,又有一只行云纹紫檀匣,上头标着「药脂」。云舟对此好奇,探头看,里面还分夹层,最上层四枚牙筒,一般儿的五寸长短,指头粗细,分四季题颜,第一枚淡青色,刻春原新草图,又有蚊足般「辛夷」二字,打开,乃是辛夷香;第二枚作湖碧色,接天莲叶中点数茎嫩荷,是薰陆香;第三枚枚踯躅色,刻画驿道山墙、槲叶枳花,为沉香;第四枚伽罗色,作雪景梅枝,却无香——前三种香气俱为君子喜用之香。 云舟瞄了云剑一眼,云剑摊手。 这四枚牙筒尾部俱穿孔,可繫于带上,不系带也可直接置于囊中,供系绊的细绦带与供放置的绢囊也已备在旁边,小囊俱只有筒子这样大,素色暗花,沉着可爱。口脂之外,另有熏衣香,无非蘼芜芝兰、流黄郁金等物,盛玉盒中,各各标明,这是第一层。打开第二层,乃是两只金装象奁,一为发泽、一为面药,打开来,每只象奁中各有一只暗花蝠来银盒,一盒微作白檀香、一盒无香。面药却作了一大一小,小的是备人随身携带,也配有绢囊。往下第三层,乃是双鸂鶒鎏金盒,盛的是涂身香脂,量更大,故占了整整一层,一般是备了两种可取用的。 云舟全看完了,嘆道:「想得倒是周全。」 云剑苦笑:「别提了,说春天京城也干燥,叫人捎了给我,说行途得用。谁用这个?」 云舟也不问是谁——知道是七王爷——但抿嘴笑着,比开手掌作翩飞状:「现有人得用啊!」 云剑「嗐」了一声:「你再说,我真也给他去了!」 看来已另有心意到蝶笑花跟前,这一盒是留给云舟的。云舟低了低眼睛,道:「那我便收下了。只是,大哥哥,你自己当心。」 云剑答道:「我省得。」(未完待续。。) 第五十八章 装穷过新年 年刚过完。今天风大,树上的雪被吹得「哗啦」落下来。地上凝着灰色的冰。冰里还封着死了的小虫子。田野里没什么人,但听「咣、咣」的声音,倒似铠甲武士在操练。 其实不过是箍桶的声音。 易澧的爹敲了一会儿,把完成的桶放在右边,数了数,五个。每个四文钱,今天有望赚得大半吊钱。可以把过年的花销贴补贴补。 易澧的娘在后院洗衣服。依然跟往常一样,揽了人家的衣服来洗。他们好处是院子里自己有口深井,水从来都满盈盈的。冬天特别好。井水暖和。易澧的娘不用像有些女人一样到河上洗衣服,把手都冻裂,有的男人还要讲:这些女人的手像鸭掌一样,不怕冷的,让她们去! 谁的手活该是鸭、是鸡、是猪、是狗呢?落难的王孙不一样在阴沟里刨食。把易澧的爹娘请到宫殿里,怕他们不会吃香喝辣养尊处优起来。 林代收了易澧之后,给他们的钱,其实也够他们小小的养尊处优一把了。但他们穷困归穷困,有个好处:拿到钱,不会立刻去挥霍。 他们手里从来没拿过这么多银子,吓都吓死了!藏哪儿都觉得不妥贴,恨不能挖一个百丈深的大洞埋起来,上头放一窝毒龙来守护——如果他们搞得到毒龙的话。 要他们花这笔银子?就跟要割他们肉一样。会痛! 不管怎么说他们还是把债还了、把儿女需要的衣服买全了、米瓮里有米、油瓶里也居然有油了。除此之外,他们就不肯再花了!除非是买田地。地是看得见的、实实在在的东西。 但很快,林汝海的产业破败了,居然负了好多债,而崔大管家又跑了。现在整天有一堆人堵他们家门口,据说是要算帐的。吓得连蓉波姨奶奶都跑掉了。后来那堆讨帐的走了,大概帐目还是算清楚了。但是流言蜚语却没有平息过。易澧的爹娘生怕自己手里拿到的银钱,也会被债主上门讨走,填林汝海铺子的空缺。于是他们开始装穷,并对外宣称:他们从来就没有富起来过! 各种长工短工的活计,他们也还接着干。甚至他们的孩子也还接着干。他们实在是苦坏了。送上门的活,不接,那工钱眼看着赚不着。就好像口袋要空了似的,有种天然的恐慌。而他们的孩子如果不干活,闲在家里,他们恐怕孩子们要变坏的! 对穷人来说。游手好闲都是一种罪恶。从根源上来说,这是因为赚不着钱。穷则生变,不是饿死,就是铤而走险,往往后者的可能性更高。所以在穷人之中。把游手好闲与罪恶划上等号,是合适的。可是对于易澧的爹娘,已经拿到林代给的那么大笔钱了。已经脱离穷人阶层了,孩子们适当的清闲一点。并不必然引发罪恶。可惜他们受穷苦的思绪浸染过久,已经忘了这道德观最早是怎么生发的,只记得当中划的等号。因此他们也不允许孩子们空闲下来。 易澧的姐妹们做着针线活、或在厨房里忙乎,兄弟们背了一捆柴,跟其他柴禾一起码在院子里,并把鸡窝拢好。 这时候他们看见有客人上门了。 客人乘着两顶小骡车,一前一后,速度不紧不慢。车子算是很朴素的样子。但在乡间来说,骡子不去干活,还要拉人,已经算奢侈了。还要专门备个车子!还是两辆!这绝对已经不是普通的排场了。 挎着衣篮往家走的易澧他娘站住了。风吹起她的头髮。她无措的拿手抿到耳朵背后。风又把更多的头髮吹起来。她用手按住。但衣篮太沉了,一只胳膊撑得很酸。她把按头髮的手放下来,重新握住衣篮把手。风把头髮吹得煳了她半脸。她又不能像往常那样低着头来躲避。骡车近了。她急得要哭出来了。 「咣、咣」的声音又从小院里响起来。易澧他娘终于有了主意,连忙赶回去:「他爹——!」她担心是讨债的,没在林汝海祖宅那边讨到债,终于跑这儿问他们要卖儿的钱抵债了。他们到底被连累了!要不要躲到地窖去呢?还是跑后边小树林里猫着? 风把没关好的篱笆门吹得啪啪响。他爹没出来,他哥哥先出来了,然后是他姐妹,躲在后头看,眼尖,瞧见了,告诉他爹,他爹也确认了:赶骡车的,有一个是邱家小厮,邱慧天。 邱慧天是伺候小姐少爷北上投奔她外祖高门楣去了,他们记得。那末不是债主咯?会是林代打发人给他们送年货来吗? 「可是年货已经送过了。」易澧他爹搔着头皮,想起来。 都是实用的东西,腊肠、咸鹅、风鸡、整条带肋骨的生猪肉、各种馅的馒头。他家女人们收拾到现在都没收拾完呢!还有布。顶顶好的棉布,也有素的,也有染色的,也有印花的。易澧姐妹们看到,馋得眼都绿了。易澧他娘收着,还捨不得就全做了,为了过年,好歹剪出来十八尺,拿猪肉去换些翻新的棉花,给全家都做了新衣裳。 那做衣裳的还说呢:「孩他娘,新棉花比翻过的棉花更暖和!你们还省这几个钱吗?」 「省的!我们又没钱!」易澧他娘连忙哭了一顿穷。 易澧姐姐已经知道怕羞了,躲了出去。他娘把她拎回来:「瞧,这么大孩子了,没钱,说不上那种势利眼要钱的人家!他婶,有啥会过日子的好人家,说给咱们呗?」 易澧姐姐脸涨得血红,恨不能钻进地缝里去。做衣裳的摇摇头,操剪子做衣裳了。 ——总之,易澧他爹娘都觉得林代不至于再给他们送东西来了。何况还是两辆骡车? 骡车终于停下。 前一辆车,下来了邱嬷嬷和双双,服侍着易澧。易澧穿着崭新的小皮袍子,梳着抓髻。他娘眼里,他简直英俊灵秀极了,叫他娘都不敢认了。 后一辆车,下来了英姑,并个皮肤白里透红、眉目端正、身段娇柔的双鬟女子。易澧爹娘不认得。这是洛月。(未完待续) 第五十九章 双车拜年来 易澧的家人们,见英姑与浅黄绣袍的陌生丫头,从后一辆车上扶出了紫衫杏带的小姐。小姐额边一圈戴着个帷檐子,乃是没有帽顶的帷帽,青纱帷帘放下来,一直遮到胸口,看不清脸。檐子上露出髮髻,是三重,云岚般一重递一重婉转叠上去,至最后一重,却又向左侧倾斜,若美人酒后娇无力,是时下流行的「抛髻」款式,髻上也有红玛瑙的鬓钗、也有黄玳瑁的边钗、也有秋蝉圈珠的花钗、也有犀玉如意的凤钗首饰,一件件精美得跟假的似的,发质乌黑柔润,竟又比首饰更美。 这是林代。 易澧的家人们,从没有真正见过林代,就算现在,其实也没看见林代的脸。他们只有一个想法:为这样的人,就算强盗到河边要抢她,也是可能的!难怪人家要排一齣戏来演她哪……听说那戏都一票难求。他们竟然能见到真人!实在太荣幸了。不知几世修来。 林代也没有真正走近他们,只是遥遥致意。这致意,也并非因他们是易澧的生身父母——易澧在承嗣之后,伦理上已经跟他们断绝了关系。不能再因这血缘的关系,而要求易澧的嗣姐反而给他们行礼。 林代行礼,只因为就大宗族的族谱来说,他们算是长辈,尽管不过是远房的。 她遥遥致礼。 易澧的爹双膝一软,竟然跪了下来! 他只觉得那个数尺之外的小姐,是远远高于他的。到底高多少?他不知道。云端离地面能有多远呢?云端上的小姐竟然对他这样客气!还把他的儿子送回来看他!——只是看他而已吗?不是把他的混帐儿子掷还给他?他恐怕自己太痴心妄想了。他上不了云端,他儿子也上不去。人家将要这样耻笑他呢! 他心慌意乱,就这样行了他所知道的最谦卑的姿势:双膝跪地,把手扶在了地上。他妻子连忙跟着他。并易澧所有的兄弟姐妹。都手忙脚乱做了滚地葫芦。 易澧勐见打过他的爹、拧过他耳朵的娘、欺负过他的哥哥,都在他面前趴下去了……这什么情况!他骇得都僵了。 林代作势也要欠身,洛月劝阻她。英姑上前跟易澧的爹说:「你快起来!你族中地位高,行此大礼,是逼我们少爷小姐给你回礼不成?」一边说,一边抬手去拉易澧的爹。 这家人总算都站起来了。 林代本没打算在这泥地上跟他们互拜,看他们站起来。总算松口气。向洛月耳语两句,洛月就搀她回车了,代她传话给易澧家人:我们小姐向你们问新年好!以及其他新年祝福。诸如此类。 这些套话,古今中外形式不同,内涵都一样,总之在表示客气与好意。易澧的爹娘非常领情。 林代根本没打算出车子。进他们家来坐。他们觉得这也是理所当然的——这种腌臜人家,难道要请小姐进来坐吗?别臊他们了! 其实林代从前取证的时候。什么农田工地,到处去得,哪里嫌弃一个小院子。但她不喜欢易澧的全家人。 他们太诚恐诚惶了、太把她当贵人敬着了,她觉得不自在。就不想进他们家里去坐。何况她这几天心情极差,更不想将就了。 只有易澧进了他自己的家。 林代本来也就是带他来省亲而已。 易澧吃惊地觉得,他家怎么可以这么破败、这么小、这么脏、这么乱!一脚下去。差点踩到鸡屎。他要哭了。他是这么容易忘本的孩子。他如今确认了这点。他算是回不去了! 茶水杯上有可疑的污渍,茶水不够香。点心乏味。而他的哥哥跑到后院又砍柴了。刀声聒耳。他爹吼道:「吵什么!回来陪弟弟坐!」这吼声也叫易澧不舒服。 他哥哥回来了,勾着头,肩膀耸着,嘟囔埋怨:「说什么?都已经不是我们弟弟了。」 这话大概是吃醋的,嫌易澧往高枝上去了。但易澧的娘觉得很有道理——人家都已经说了,过继之后,原来的血缘断了嘛!还让易澧来拜年,这是人家心好。但他们要是嘴里乱说,人家要不高兴了怎么办?不要易澧了怎么办?她气得瞪易澧的爹。 易澧的爹张着两只手,也很无措:「啊,不是了。不是了。少爷,用茶?」却甚至不敢捧茶杯给易澧。他不惯这个。 易澧倒不觉得被冒犯,只觉得深深的悲哀。他看了看他的姐妹。她们躲在角落里看他。易澧想他的「玉姐姐」了。都是女孩子,怎么差这么多呢?玉姐姐那么娇弱,却为了送他回来,忍了一路的车子颠簸。现在窝在车里,气闷罢?无聊罢? 林代不无聊,现成有个林毓笙在气她呢:「我知道你为什么不高兴。」 「哦,就像我知道你为什么死一样吗?」林代不是故意回击得这么狠,实在她们交流都只用心灵,林代连「想一想,就不说了」的余地都很难有,一不小心就把炮弹发出去了。林毓笙居然没有被轰死,林代也觉得蛮奇怪的。 「这么喜欢他,为什么不坚持下去看看呢?看他有什么苦衷?或者有什么你可以帮到他的?反正你这么利害,说不定就可以帮呢!」林毓笙还在坚持劝她。 「你叫我坚持下去,因为你不爱我。我不坚持,因为我太爱自己。我爱自己,因为知道你们都不爱我,所以我只好自己来。」林代道。 「……我觉得爱你的人比较多。」 「是啊,小号生意公道,客似云来。」林代自嘲。 她知道英姑、邱嬷嬷、洛月、双双、甚至邱慧天等人,都算得上爱她。但这是因为她有好处—— 「她们才不是见钱眼开的人!」林毓笙替他们辩护。 林代并不是说他们冲着她的钱来。但她慷慨、公正、有活力、给他们尊重和希望……怎么说都好,总要有以上好处的一项或者几项。他们才喜欢她,愿意跟她做事。如果她什么都没有,既丑、且任性、又不公正、又懒又馋,他们还会喜欢她吗?(未完待续) 第六十章 初尝权力滋味 林毓笙受不了林代了:「拜託!你还说我矫情!你看看你说的都是什么东西?那么一无是处的人,难道天底下有人会喜欢吗?……呵!」说到一半忽然想起来,还是有的。 一个人又笨又懒又坏又凶又丑,另一个人还喜欢他,不管怎么样都为他付出。天底下有这样的事情?有!而且还不少! 就是父母。看小孩怎样不争气,终归付出。哪怕另外又聪明又漂亮又勤快又体贴又和善的小朋友遍地都是,也只守着自家的癞痢头儿子,不会去帮别人养小孩、去爱别人家小孩的。 林代还沉浸在父爱母爱的缺憾里。 这才叫,纵使举案齐眉,毕竟意难平。 何况也并没有人与她举案齐眉。那只蝴蝶么?连林毓笙都知道,那并非良配。 其实林代的一生并不顺利。林毓笙惊觉,但她就是有力量走下去。 为什么呢? 林代发现林毓笙开始念经了。念的什么?「如露亦如电,如梦幻泡影。」 好耳熟。林代问:「这是什么?」 林毓笙道:「金刚经。有人跟我说,管什么大乘小乘,如果你要悟,这一句就够了。如果不悟,恆河沙数经文也无益处。我想念念这个,看能不能开悟。」 林代兴趣缺缺道:「我还有句更实用的:得到的才最珍贵。得不到的,谁希罕!」 林毓笙呆呆问:「真的吗?」 「只要你信,就是真的。」林代回答。 林毓笙半晌无言。易澧则回来了。 两辆车子,又辘辘驶去。把一些新的礼物留在易澧家里,带走了不值钱的一些土产。邱嬷嬷暗里嘀咕:我们小姐对嗣少爷家里,也算仁至义尽。 林代不觉得她做得有多好。毕竟把人家家里一个活生生小孩子带走了。他们家人不闹、不奢求勒索。这才叫仁至义尽。 两辆车子,行驶得很平静。除了车轮声,再没什么别的声音。行了一段,林代叫停车,吩咐洛月去前车问易澧一句话: 「要不要到姐姐车里来?」 易澧立刻就来了,还闷着脸。林代问:「不开心?」 很废话的问题。但人有时候,就需要在废话中来宣洩心情。 易澧点了点头。然而并没有打开话匣子。 林代再问一句:「为什么?」 易澧说不清。他想了想去。反而摇了摇头。算是对原来「开不开心」那个问题的否定。 他本来觉得心情算不上开心,但想想,能在林代身边去更好的家。又是开心的。他甚至没有等到他最小的哥哥回来,就先告辞了,就是趋利避害。他讨厌这样的自己。觉得自己做的是坏事。但能够说走就走,实在又是好事。这样复杂的心情纠结在易澧的心里。他本来语言方面就发展得不算很优秀。又如何能够说得清楚!何况在背叛-怀念家庭的纠结之上,又有一种新的感情。那就是看着一家人都匍匐在他面前……这画面太有冲击力了!易澧应该是受惊吓的,但却出奇得感受到一种魅力。 就像是人类第一次饮酒。 易澧初次品尝到权力的滋味,还不明白这是什么,就已经被迷住了。他没法组织语言。只能自己在心里震颤。 林代摸了摸他的头髮。 易澧这时候想:如果他以后都能让他家里人随时趴在他面前,而玉姐姐一直都在他身边。这样就好了。 他没头没脑说了一句:「先生夸我书背得好。」 「哦,不错。」林代跟着表扬他。 书背得好不好。并不是人生中最重要的,但确实是件好事。 易澧说出这句话来时。感觉却是,这一件被书塾先生夸赞的进步,代表着他朝着他的理想,又迈进了一步,是他作为小小男子汉,踏向前的一级坚实阶梯。 把这句成绩夸耀出来,他的心底就踏实了很多。 前面有几个人狂叫着奔来,是到易澧家里报死讯的:易澧的小哥哥死了。 为建王爷府,很多材料从各地往锦城运,又招很多工匠。易澧的小哥哥贪工钱,跟着同乡,去帮忙搬东西,结果被松动的石头翻滚下来砸死了。 车子走的这条路,是易澧家里往城中心的唯一一条大道。这些人要到易澧家里报信,结果半路上,先让易澧知道了。 林代连忙去看易澧的表情,怕他受不住,伸手把他揽到自己怀里。 林代不算很有同情心的人,但她想,同胞兄弟死了,对这么小的孩子来说,必定是件很大的悲惨冲击。她不善于安慰人,也只会这样做了。 易澧顺从的被揽进林代的怀里,但却什么也没说、也没有哭。 很后来很后来,他流了几滴眼泪,也呜咽了一会儿。算是对正常的人类感情有了交代。但在内心深处,他知道,有什么已经麻木、远离、消失了。他不能解释。但他跟这个世界的某些标准,已经不一样了。如果说他看起来还正常,那只是他在学会四书五经圣人云之前,已经迅速学会了伪装自己的缘故。 锦城边郊的田庄,英大郎很高兴母亲回来了:「尝尝今年灌的肠!味道不错。」 岂止灌肠?桌上满满的都是年菜。以前英姑做主操持,今日她乐享其成。少不得也慰劳了媳妇一番、又巡检了庄内庄外。英大郎问母亲:此去如何? 英姑表示:还不错。 英大郎很高兴:「那娘就快回来了吧?」 挺孝心的,没想到换来英姑一句训斥:「人家翅膀硬了都爱单飞,你还宁愿老娘守在身边,没出息!」 「……有了出息也要娘啊。」英大郎很委屈。 英姑就笑了,告诉他:「想办法查查一个人。」 「谁?」 「南宫大爷。」 锦成的黑道头子,在离城也有名。英大郎神情警惕起来:「怎么他对我们不利?」 「岂止。你最好查查他跟海盗有没有来往。」 其实南宫大爷本来就是黑道的人。官府以为他是「灰」的,还带着「白」的成份,可以利用。但圣人早就曰得好:「出礼而入刑。」就是说,要么听皇上的话、要么反皇上,没有中间路线好走的!但凡不端正经饭碗的,就陷入黑色范畴了,红花绿叶白莲藕,打断骨头连着筋。南宫大爷若真跟海盗有来往,也不算什么稀奇事。 但英姑既然这么慎重的交代儿子,想必不是普通的道友问好往来而已。 英大郎也就郑重地答应着:「好!」(未完待续) 一 天家风格很含蓄 春天来了,花都要开,蝴蝶都跳起舞来。名媛们则翩翩往京城聚集。 所以说何必大张旗鼓搞什么「选秀女」!只要放出风声,开个含蓄的茶会,再把「内幕消息」惠而不费的向某些人士透露一下,自然就长着翅膀飞出去,然后想上进想巴结的就自掏腰包上京,等着备选了。 不过,这次要选的是太子妃,正妻!至少也是有个名份的,不是前途渺茫的「秀女」可比。名门望族、土豪乡绅们对后者躲避不及、对前者则青睐有加,也可以理解。 谢家的女儿也上京去了。若云蕙没有出事,现在说不定也能驸骥尾赴京一游。如今却只剩下云舟。 林代想去的话,倒也可以去。能不能进太子的茶会在所不论,至少到京城,与其他仕女们交流一番,说不定认识个王爷将军什么的,比锦城认识的高贵。 但她要认识那么高贵的人做什么呢? 「嫁人啊!」邱嬷嬷都急了。 「王妃、将军夫人,又不是一定开心。」林代道。 邱嬷嬷语塞,想了想,又道:「荣华富贵!」 林代道:「我们自己会赚钱。够吃用就好,干嘛非陪个王爷睡觉来赚钱?」 邱嬷嬷骇得面如土色:「姑娘!」这话实在太粗俗。 「话糙理不糙。说开了,总比到时候憋屈的好。」林代又道。 邱嬷嬷再次语塞,出来想找个人商量,若要找邱慧天,想必是没用的。这小子只晓得听姑娘的话。再说,这是姑娘的终身大事……跟个小子商量。总觉得亵渎了……虽然姑娘原来的粗话就已经够臊人的了——为这个,就更不能传给邱慧天听了!好比姑娘如果自己撩了裙子,她难道还特意给个小子看不成! 邱嬷嬷想跟洛月商量,又自己知道洛月其实是没什么用的。跟双双商量么?那小丫头跟英姑走得近!邱嬷嬷跟英姑还是心存一点芥蒂的。上次她给姑娘下跪,来逼姑娘听话,结果被姑娘反将一军。虽然姑娘最后也还是跟蝶笑花断了……唔,过程总有点诡异。现在英姑看见邱嬷嬷都似笑非笑的。让邱嬷嬷有点闹心。 到底要不要跟英姑商量呢?邱嬷嬷下不了决心。但还要去谢家学塾接易澧下学。谢家最近很热闹,才过完年,把该应酬的应酬一圈。云剑要赴京赶考了,云舟也一同去,讲是讲说拜访京中几位熟识的女眷,但实际上。如谢含萩开心的说法:「咱们家又要出个娘娘了!」 倒不是皇宫内院的娘娘、也不是太子妃这样子的娘娘,倒是皇帝的弟媳。王爷的正妻。而且还是当今风头最健的王爷! 须知京城里有女官特意来问,谢大郎什么时候启程赴试?又问,四姑娘也一併来罢? 这说明什么?傻子也知道了! 雪宜公主看中了谢云舟,七王爷肯定也没拒绝。云舟这一去。是未过门的媳妇去面试了! 只要是面试,难免有被刷下来的担忧。然而当今天子的风格,不会这样戏弄人的。既然叫了去。总有很大的成功把握,纵使不成。也会有个交代。就像组织选拔人才,要选举,除了正选之外,其余叫来陪跑的,也算是人才后备,日后必有重用。 怎叫谢家不面上生辉! 天家风格却是含蓄,那女官没有公然给云舟面上贴金,到锦城后先问的乃是正事—— 王爷府修得怎么样了?屋瓦装得怎么样了? 在太守呕心沥血的支持、还有云舟及背后的谢家努力帮忙下,能坏吗? 但奇怪的是谢小横并没有做出大量的财力支持。照理说吧,云舟要嫁七王爷,八字已经有了一撇,这是王爷府,以后说不定就是云舟住的地方,谢家自掏腰包锦上添花是理所应当的。可谢小横就是没有多掏钱。 知道的就说:谢家果然没什么钱!谢家号称世代书香,读书人却还有个毛病叫君子固穷,谢小横之前的谢家并不算有钱,谢小横做了帝王师,谢家算发达了,但并没有暴发,谢大老爷与二老爷不算什么发家的人才,第三代又还没接上,本来就有人议论说谢家是外强中干了,这一次果然验证他们的想法——天家都看上了四姑娘,谢家竟然掏不出钱给未来的姑爷孝敬一座王府! 张绮儿简直要笑话死谢家了。 她恨不得去跟天家说:不要娶什么穷酸谢家了!娶我,娶我! 可惜京城太远、来锦城传信的女官地位太低、皇宫的城又太高,不然张绮儿可能还真会说这种话的! 但也有人怀疑:谢小横在山里的道观还是不错的嘛。真会没钱? 嗐!就有懂行的说了:山里建房子,地皮几乎免费,也就耗点建材人工钱,值不得什么。养的那些个道姑么,还帮着种地、养鱼、炼丹,也都在上流社会中卖点钱呢!虽然也不至于靠这个盈利,不过总算贴补很多,开支并不大。这并不能说明谢小横有钱。 于是谢家在人们眼中正式成为穷鬼了——嗯,至少是清贫人家。 笑他们的人却并不多。 张绮儿这种人可能听说人家没钱就笑坏了肚子。而在相当一部分有品味、有学问的人眼中,谢家地位却反而更高了。因为学者中的清贫,却说明了道德的高尚!没有乱搂钱!他们暗暗点头:谢家真配得上跟皇家攀亲。岂止出个贵人?也配给王爷当正妻的。 那一排排新铺上去的琉璃瓦,看来很可以荫蔽一位本地王妃了。 却不知夜深人静时,为此而死的苦囚犯会不会在瓦缝里呻吟。 传信女官当然也不会问死了多少人,但问唐太守,在银钱供应上可有什么困难?唐太守先是表忠心,然后支支吾吾地表示:困难嘛,当然也是有的。本钱要多少多少,而预算只有多少多少,所以…… 传信女官听了很骇异:本钱要这么多?前年琢持殿修建,是工部贾侍郎主持的,可不是这样子的啊!(未完待续) 二 又快又好载流年 前年工部贾侍郎修缮琢持殿,占地比这王爷府总好大个十数倍,大殿比这小屋子高了两三层不止罢!也不过一年,修完了,皇上也用,各部大人也用。费用也不过支取那么些儿,民伕们有皇家工钱领,还各各欢喜。帐目也极清楚。这里头的能耐,传信女官是不太懂,就知道一件是,是铺琉璃瓦的讨巧方法,她告诉唐太守: 琢持殿的附属建筑也是利用旧屋翻新。原来的瓦片颜色旧损了,且跟新瓦成色不搭。贾侍郎就在原来瓦面铺个架子,另加琉璃瓦,可以省去撤旧瓦的时间。 传信女官把这法儿教给唐太守之后,唐太守大喜,连忙谢过传信女官。但唐静轩也参与此事,听后有点疑惑,问:「这样啊。我又听说琉璃瓦面这样光滑,工人如何落脚?」云舟恰在此时也传话进来道:「要在瓦上加瓦,得另支架子以便攀援,是道大工序,算起来跟撤瓦加瓦也差不多了。」 传信女官也觉疑惑,她边上的一位老宫女这才说出来:若要一片一片瓦铺,必须在屋顶外再搭攀援架。这法子很不好。为了赶时间,贾侍郎着工人们先在地面上扎出瓦架,每架一行、十来片瓦,固定得当后,整个架子搁上原来瓦面安置,比一片片铺设可省一半工时。但这样铺的瓦,并没有真正嵌在屋顶椽面上,其实不能挡雨。风雨来时,主要还靠原来瓦片阻拦。琉璃瓦只是起了装饰作用。 这个主意真叫人嘆为观止。于是云舟原样画葫芦抄去用。 唐静轩略表疑惑:「规制允许这么做?」 传信女官已向唐太守道不是:「别怪我多嘴。」 「这怎能怪典执呢!」唐太守很吃惊。 「典执」是宫中的女官职位。他以职位来称唿,是表示敬重的一种称唿法。其实典执只有从七品。品阶虽低,伺候皇上娘娘的,就该敬重。如果拿家法来比拟,现成有句老话:「老太太屋里的一只猫、一只狗。也该格外尊重!」 唐太守敬着传信女官,就是敬皇家威仪。 传信女官谢过他,但是提醒他:「贾大人主修一事,载了工部册子,请了御笔认可,存入上书房——」 「哦!」唐太守恍然大悟。 原来贾侍郎修建得虽然又快又好,但是得罪了唐家的利益。他贤能、就比得人家无能了;他省钱。就比得人家铺张了。所以在宫廷维修一项上大赚特赚的唐家。就恨起贾侍郎来。而礼部跟唐家抬槓,声称要把贾侍郎维修琢持殿一事记入史册。唐家大佬怒了,放出怪话:只听说史册要紧是记载安国兴邦的大事。而土木工程只是雕虫小技而已。过份注重居室与银钱。甚至是人心颓丧的前奏——故且不说是亡国吧——难道当今的史官的笔,就喜欢记银帐和墙瓦了吗?本朝没有其他更重要的事可记了吗? 贾侍郎很识相,不愿被捲入论战中,于是极力推让。他建殿的始末。最终只载于工部流年册中,和其他普通册子一样。经由当今皇上崔珩认可之后,作为档案,存于上书房。 这档案,唐太守都没资格看呢!女官能看见。所以说天家屋子里的一条狗。都比外头的一条龙有价值。 唐太守又有些埋怨京里的族中大佬们:太张狂啦!有风使尽舵。跟侍郎搞、跟史官搞,弄得连个女官来说句话都顾忌,多不合适? 女官还在解释。希望他不要听见主意来自贾侍郎,就不开心。她可不是贾侍郎一派的!她是真心想给唐太守帮个忙……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唐太守连声道。又是道谢、又是送礼。最终气氛更融洽了。女官又给唐太守送了个大人情:今年要解给朝廷的缎银。其实唐太守可以先支着使。 所谓缎银,其实是锦城原本盛产绸缎,所以歷年都要有一批绸缎进贡。后来宫里对绸缎的需要量大增,进贡压力增大。当时先帝很体恤民情,觉得不如由宫女自己织绸缎算了,请锦城派师傅过来教。可惜桔逾于淮而化为枳。原料运进宫里由宫人织,总是不对劲。于是先帝也算大手笔,索性派出一批人到锦城,就像「官窑」似的,搞了个「御用织坊」,就在当地制作绸缎,本意是供宫里所需,但后来产能过旺了,就也做一批民用品来销售,得银解缴京城。 说起来是体恤民情的大好事,但开布店的老沙曾一语道破天机:什么呀!搞了我们的机子、征了我们的熟手,他们派人管了,织出的东西,卖了的钱归他们! 今上仁慈宽厚,老沙说这么句话,没有立刻被锦衣卫抓起来。不过锦城的人民还是很忠心的,立刻纷纷投给老沙白眼,叫他别说了。 总之这「缎银」的例就形成了。每年都要有一定数额的银两缴往京城。如果银两不足,那就追究当时的织坊管理人的责任,似乎跟地方官没关系。但织坊管理人被追究责任时,总是连哭带叫的把有的没的都扯上,往往就把地方官也扯下水了。 你要问怎么能扯下水么?那多容易!什么?身正不怕影子歪,夜半不怕鬼敲门?嗐!管理一个地方,你当简单吗?一年三百六十日,五花八门的应酬,总得有些不好上台盘的东西。被咬出来之后,跟织坊管理不善有没有关系?谁在乎呢?总之这太守也就当不长啦! 唐太守之所以能当得长,正因为他总能保证织坊年年缴足缎银。于是上头相信此地秩序井然、民风安靖。地方官也就能得到表彰,可以连年的坐下去了。 唐太守乍听支取缎银,是很吃惊并且不敢的。他可以在其他款项中挪用、虚报,但是该解给朝廷的银子不解足,总觉得…… 就好像一个庙祝,可以把祭过神的猪头撤下来自己打牙祭,但如果一开始就没把猪头摆上去?总好像哪里不对。(未完待续) 三 孝顺侄女有福份 传信女官安慰了唐太守,告诉他:各地交的缎银等份例银子,本来就有很大一部份是御赐给太后、七王爷、雪宜公主享用的。太后跟雪宜公主都疼七王爷,愿意让他住得好点。这么着!羊毛出在羊身上。唐太守把该着七王爷用的银子,花在他太守府上,也没问题啊! 唐太守一听,更高兴了。倒是唐静轩,总觉得这种举措于礼不合。他建议唐太守:「先交上去,交足,再让上头写单子把银子拨下来。这样走才合辙嘛?」 对这种僵化的书生之见,唐太守嗤之以鼻。 唐静轩的建议被无情的忽略。 传信女官在这种前提下,「顺便」关心了一下云舟,问四小姐操持得怎么样?可有难处?可劳累了身体?春天会不会也上京来呢?但愿工程能在那之前告一段落才好。不然,交给别人也罢了。 最后这句话,显然是有雪宜公主的授意,才能说得出来的。 谢府的人听得这话,开朗些的,顿时就得儿意的笑,含蓄些的,也想得儿意的笑,但不好意思真的笑出来,用力的抿嘴,想把笑声憋回去,笑声还是要冒着泡泡往外溢。 这种时候,云舟却越发的镇定了。 梳头娘姨给她换了几百种样式,什么宝髻、半翻髻、百合髻、垂练髻、朝天髻、飞天髻、反绾髻、近香髻、回心髻、惊鹄髻、雀屏髻、凤髻、福髻、高髻、螺髻,有的没的都试了个遍,只除了什么抛家髻、堕马髻那种不吉利的在外。 云舟也就稳稳坐上半天、一天,让她们梳。 首饰自然也要搭配着换着试,就头上的而论。有什么福寿首喜鹊登梅扁方、金翎玉凤衔珠簪、錾花翡翠琉璃双尖、黄金桂枝瑞兽步摇、伏牛望月金钗、蝶恋花月牙掩鬓,不一而足。就耳上的,有金丝弯勾卷叶下坠小玉梳的、糖玉钩挂绿松石圆珠的、蚌珠链琐琥珀的、黑白水晶攒红玛瑙的,各样耳珰。就手上的而论,有福寿流年珍珠底镯、翠玉金钑花钏、剔地暗八仙象牙链、珐瑯点彩抱鲤环、玳瑁嵌珠宝花卉护甲。就项上的而论,有粉水晶鎏金银花丝链、翠玉牡丹环、绿松珊瑚翡翠花圈,就佩戴的而论。有金镶凤纹坠、碧玺带翠佩、金镶白玉凤穿牡丹纹带。 这一切叮铃噹啷稀里哗啦的。云舟也就起、坐、侧身、抬臂,让她们挂起又摘去。 至于什么衣、袍、裳、裘、舄,就更别提了。大绣架子上赶制时新的花鸟绣样。一点颜色不对,又重绣过。二太太还特意送来兰花纹的雪缎子,刚流行起来的样子,市面上有钱都难买。这次。云舟就不能端坐受着了。她特意去谢过。 二太太夸她看来刚润泽了,气色真好。云舟就应些谦语。二太太又出几种颜色的胭脂给她试。她特意把原来的妆洗了,好在二太太面前试。二太太嘆息道:「有你这么个女儿,真是福气。我怎么就没这福份!」 云舟应道:「太太这么疼舟儿,舟儿也敬爱太太。太太还说没福份。这都怪舟儿孝顺太太不够了。」说着作势欲哭。二太太忙劝止,嗔她道:「这孩子,真拿你没办法!还撒起娇来!」 云舟笑道:「舟儿再没学问。彩衣娱亲还是学过的。没有先贤那么能干,好歹试试。又好在太太的胭脂。原比彩衣用得开心。」 二太太又贊了她一番,日头偏西了才放她。云舟去陪着同大太太吃饭。大太太今天胃口不太好,放着几样荦素都不动,只让云舟给她挑了碗细汤面,加了些豆豉。云舟替她抱怨道:「这天时不正。忽而暖些,忽而又冷了,害得我们太太要吃东西也没胃口。左右过完了年,大鱼大肉正好停一停,照老太爷的话,是养生之道。只是蔬果还是努力进些罢?我替太太作主,虾子不要,便吃两片笋?大白菜烩干丝总是要吃的。家常菜,对身体好呢!」 大太太笑着从了她,又愁道:「连你都嫁了出去,谁还哄我吃饭呢?」 云舟红了脸背过身,去给八小姐云波与九小姐云岭布菜。云波识相,哪里敢真生受她的,反而学着帮云岭挟菜。云岭问:「你都嫁了出去?」 云舟脸一发红,躲到后边。云岭还追问:「嫁出去什么意思?」 大太太道:「你大了就知道,现在不要问!」 云岭就不敢问,却也不吃了,呆着一张包子脸作想。云波瞄她一眼,不敢吱声。大太太嘆道:「想什么呢?」 云岭道一声:「澧哥哥。」 大太太惊愕道:「澧哥哥便怎样?」 云岭却又不说了,倒笑起来。那一笑似粉红的云朵铺展。她张嘴吃了调羹里的饭菜。 大太太又劝云舟也多吃些,又道:「京城跟咱们口味不一样。好在那边房子得了,你还好多住几年,往后的事,往后再说。」 云舟敛袖苦笑道:「太太,实在还没定。舟儿心里像打在半空中的鞦韆,又像风托高的风筝,忽忽悠悠,只怕绳儿一断,没个去处。那怎么好?」 大太太心想:「这孩子果然跟她母亲不一样。」越发喜欢疼惜,就安抚她,说天家必有安排,绝不能让人落空的。 就像歷年选妃、选夫人的那些人选,但凡已经得天家青眼了,哪怕最后正主儿花落别家,凡来陪跑的也总能得个安慰奖。要么次一等品阶聘了,要么就指给别的栋樑才俊。 云舟前途是不会差的! 但婚姻这种事吧,又毕竟不像当官的。你说当不上道台,那就先当个参事。当不上侍中、那就先当个黄门郎。当不上都尉,那就先当个骁卫。留不了京都,就先放个直隶道。也都行吧!可是婚姻哪!你本来能当人家老婆的,次一等,成了小老婆。你本来是要嫁这个人的,调剂一下,嫁了另一个人。怎么是好?要过一辈子的哪! 大太太也只好安慰:反正七王爷长得也不帅、还爱男人!万一再另指一个,职位比不上他高,那好歹应该能比他帅,而且还爱女人哪!(未完待续) 四 热情筹划顾客群 林代这阵子都在忙着做「纸巾」。 嘿嘿,不就是现代的餐巾纸嘛!她得承认她在创业的时候,也把现代的各种方便好玩的东西想了个遍,看什么能够鼓捣出来,在这里卖。 头一个在她脑海里跳出来的,其实是香水。会不会好卖?只要弄得出来,肯定好卖毙了!但弄不弄得出来呢?开玩笑!林代不懂得怎么化学合成香精!而直接从香花香草中提取呢?按照蝶笑花等人所说的,现阶段的香作坊已经用现行的科研能力,做到极致了。林代自己不会发明机器、化学和物理都没那么好,难以跟他们竞争。胭脂水粉,都是一个道理。跟蝶笑花搞一点玩玩,很好玩,但打心里她清楚靠这个在商场杀出一条血路是不现实的。 然后她想到玻璃。这也是这个世界很稀少、从而很珍贵的产品。尤其是透明的大块玻璃,简直比水晶啊、金银啊什么的都贵。万一能弄成一大块平的,再做成镜子,那肯定更引领了!可是……还是老话,林代做不出来!玻璃怎么做?她只知道用砂子烧。但是现在这个世界,也有人烧玻璃。也有成品。为什么贵?因为总有杂色,而且容易裂,还不容易整成大块的。林代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啊!她没有能力改进。 思考到这里,一切跟科技有关的产品,基本都可以否决了。这样一想,跟科技有关的产品还真多啊!你以为吃点东西跟科技没关系了吧?错!现代的快餐食品为什么能够风行起来?因为配料可以像化学实验一样,流水线控制和配备,更重要的是连温度都可控!所以烹饪过程不需要太多技巧,更不需要天份。只要配对比例,在合适的温度下度过合适的时间。就一定会出来那种合适的味道。 可是在这个世界,没有什么炉子能给你严格控温啊。所谓温度,就是需要经验与技巧才能掌握的啊! 而且配料都难以确定比例啊!什么?你说面粉500克、水70克,加30克的盐,然后搅拌?告诉你!在这里,并不是所有的盐都一样咸的啊!没有一个工厂生产标准盐。所以盐的成份都各不一样啊!还有水,也不是纯净水啊!不同的江水溪水井水泉水含有的矿物质其实不一样啊!好水源是好酒好茶甚至好绸缎的保证。各作坊抢破头的啊!还有面粉……就别提面粉了……林代只想静一静…… 所以「阿憨大」想做成标准化流水线大规模生产的工厂。在食品这一块只能踢铁板啊! 但食品这一块完全丢掉又太可惜了。所以只能是尽力去做…… 作为跟食品有关的神器,餐巾纸也曾闪过林代的脑海,不过她还是放弃了。因为这个世界的人更习惯用布。毕竟布可以重复使用嘛!算是很合理、很环保的使用方式。林代觉得一次性的餐巾纸估计卖不动。 双双兴致勃勃向林代建议开发纸产品来代替帕子时。林代就提出了这个问题:「布不是更省钱?买一次,可以重复使用。会有人愿意花钱买纸,用完就要丢掉吗?」 双双道:「有钱人的话……」 「有钱人不是更愿意用纺织品?毕竟他们太有钱了。」林代立刻质问。唉!这也是她对这个世界心存疑虑的重大原因之一:贫富差距实在太大了!朱门肯定酒肉臭,路边也偶有冻死骨。穷人不会买纸来搞卫生。富人用纺织品已经很开心了,不必在这上面省钱。中产阶级又要面子又要省钱。纺织品制作精良的话,更有面子,可以反覆清洗的话,则更省钱哪!她怀疑纸巾会有销路。 「纸还是有很多地方比布好的。」双双详加阐述。 一次性纸品哪些方面比布好。林代其实最清楚。她疑虑的是,这个世界的人有多大程度接受这些好处。双双的热情,让她觉得。也许纸巾在这里也真的会有顾客群。 「那就交给你吧。」她笑道。 「……而且做得好点,也是有面子的……嘎?」双双戛然而止。指着自己鼻子,「我?」 「嗯!你向我卖一个点子,我接受了,现在你去做吧。」林代道,「有什么问题?」 「呃……」双双是很想成功。但林代这么顺利就接受了,她又有点不真实感。心里像有火苗在燎她,可不知道热力到底要怎么释放出去。 「去领预算,做时间表,看要跟谁合作。自己去做起来吧!不懂的地方,问英姑。」林代道。 英姑在商业有经验。双双身为年轻姑娘,很多地方直接去跟男子打交道不方便。有英姑带领,会好很多。 最近的新产品研发基金也宽裕,要感谢年节时的填色图画,卖得非常好。 「闲人多嘛!」崔管事在总结经验时,嘿嘿的笑。 的确,很多人过年前是闲下来的。毕竟大地上冻,很多工作都不方便展开,所谓「冬闲」。中原人最重要的节日放在这段时间,估计也是因为大家闲,所以要搞个盛大节日热闹一下。 这种时候,他们很乐意搞点什么小东西消磨一下。譬如闲磕的瓜子,譬如一针一线的纳鞋底,又譬如自己画一张画装饰新年的屋子。 更何况过年时,也是家人亲眷们团聚的日子!团聚当然要说话,不然岂不冷场吗?可是很多人可能一年都没见了,非要立刻热络的寒喧起来,还要聊足一天,有时还是困难的。有点事情一起做,联络下感情,那是最好啦!譬如一起吃吃点心、放放炮仗,又譬如——对了,一块儿给年画填颜色! 点心瓜子吃多了就太饱了,毕竟人的胃口就这么大。炮仗放多了还是很吵的,而且每一炮都要钱,又何况有的人还怕这个。给画填色就文雅得多了!就算本来没这么文雅的,也觉得在亲戚们面前装一下文雅很不赖。这种填色法又简单,装起来无难度。头靠头填完了发现——哇,我们能画出这么漂亮的年画! 真是自信心爆棚的好事。 化妆品让女人自信。而填色画可以让所有人自信。 它的销路怎么会不好! 可惜它有一个缺点——(未完待续) 五 看家须老狗 给「阿憨大」赚进大桶银两的填色画产品,有一个致命的缺点:太容易被人跟风模仿了。 事实上,年还没有完全过完,市面上已经出现了类似的仿品。反正就是用单色的线框在纸上印上图画,标上哪格涂哪种颜色,再把颜色发给顾客呗!这种产品出现以前,别人没想到,既见到了,仿一个还不容易吗? 幸亏颜色盒都是要定制的,这制作本身就需要时间。而颜色画的填涂过程也需要时间,顾客已经买好「阿憨大」产品之后,要耗一段时间才需要买新品。所以仿品一时还没有大规模的影响到「阿憨大」的销售。 然而这市场被跟风者们争抢,是迟早的事。 「阿憨大」仍然占有优势,因为它可以利用精心设计的流水生产线,来继续维持性价比的黄金比例,作到「比我便宜的没我精緻,比我精緻的没我卖得便宜」。但是,不得不承认,这优势并不具有决定意义。今后的填色画市场,註定难以由「阿憨大」一枝独秀了。 出于这种前瞻性的考虑,崔管事并没有把大比例的产能投进填色画项目中。林代也要求在填色画赢利中,留出一笔,作为其他新产品的研究经费。 双双的创意所需费用,正可以从这笔研究经费中申请。 双双听说有此门道,一喜,还以为自己能申请到极多,等到跟英姑那里一问,却也只好按部就班的请下一部分,并不能一人独吞所有经费预算。双双奇问:「那些钱放着又有什么用呢?」英姑答道:「自有别人的好项目,也要申请钱。你当只你一项呢?」 原来天底下聪明毓秀的。不只她一个!双双气短。英姑又安慰道:「你分几个阶段来做计划。每个阶段只要大成功,自然又会追加预算给你。好项目不患没钱。」 那如果不成功呢?自然就腰斩了。 双双肩上感到压力,不再像先前那样吊儿郎当、埋怨嘲讽。她认认真真到纸坊了解情报、又想法子与造纸师傅恳谈,也请教目前「阿憨大」有何资源是她可用的。她拟了个计划草案,英姑看后,提了些意见,都很中肯。略费几日。应该能改起来。而现在却已经可以将前期的某些准备工作先做起来了。英姑把过关,那几步前置工作是必须的,先做起来没有坏处。 「好在等方案通过。你就可以让别人来执行了,省事得多。」英姑安慰她道。 这对双双来说完全不是安慰!她骇然道:「我做的计划,为什么要让别人来执行?」 「因为省事……你做计划的时候没人帮你,因为这时候没报酬。完全是凭兴趣和信心。只有你自己才对自己的计划这么热衷。但你真的证明它可行之后,就可以申请费用、申请帮手了。这是好事啊!」英姑道。 「人家帮我做事。那可以。但不能完全交给人家。我不放心!」双双道。 她眼里闪着热切的光。 这丫头如今已经完全上了贼船了。等她的计划如果真的成功,不管赚多少钱——哪怕只是一个小钱。这个小钱也会比主人赐给她的一锭银子来得更珍贵。因为这是她自己的美妙想法换来的,是对她智慧与能力的肯定。万一以后暂时没有更多的利润给她,甚至反而亏损。想必她也会坚持一段时间。这是她对自己的交代呀! 林代调动属下积极性的手段,看起来运用得很不错。这比林代自己列出一个个计划,要求奴婢们去执行。要来得更好。 但有一点,得丑话说在前头——「该当的差使。你现在不能丢到旁边。如果本职工作出了差错,就失去给商号效力的机会。如果以后你证明你的商业能力远比当个丫头更强,你可以申请去商号。那是以后的事。在那之前……」 「我明白。」双双坚定道,「我当然可以做好差使服侍小姐!」 谢小横造访时,正是双双接待的。 这个鬚髮苍苍、有神仙范儿的老头,这个前代的帝师、如今的谢府真正家主,就这么拄着根芝麻油梨的老拐杖,自己走上门来。 他不急着叫人通传,先抚着杖头,仰面看了看宅门。 确实是所老宅子,一砖一木都有了歷史,沉静下来,墙头可见木叶葳蕤,顶过了一冬的霜雪,正绽出新绿。四下静谥,鸟儿偶尔啁鸣,空气中有一种安然的蓬勃。 谢小横就这样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似乎静成了一株树木。 门开了,门房出来询问他:「这位老爷子,敢问看什么呢?」 门房也是老门房了,倒不是离城带过来的,更不是谢府请过来的。是林代从谢府出来之后,一边看房子,一边就找个老人雇着使。 这把年纪,对本地的风土人情都很了解了,一有异动,容易察觉。而且看他这副老态,一般人也敬他三份。是以门房倒是老了反而占便宜。有句俗话叫:「看家还须老狗」嘛! 这还是英姑亲眼估定、作主聘下的人。这许多日子,林代用得很放心。 看他似乎颤颤巍巍、精力不济的样子,坐在门房那儿终日打盹。事实上老人的睡眠比年轻人少,何至于一天到晚睡觉呢?他也就是于四下安静的情况下,迷煳过去一会儿,立刻醒来,就往窗外张望一下。 谢小横才来门口站立时,老门房就张望到了。张望到的不是人,而是影子。 原来谢小横没有站在正门口,却在对街的屋角。从门房这里直接看,是看不到他的人的。 春日却把他的影子拖在街中。 老门房不愧称个老字。这街坊的一切细节都已经像烙印般印在了他的脑海里,用岁月来不断加深印痕。他先是看了一眼,一边坐回去,就一边觉得哪里不太一样了。 他又坐了一会儿,想了想,带着老人特有的无聊与八卦神情,又站起来,朝窗外看,这次确定有人影。说明有人站在对面。(未完待续) 六 蝶老闆被掳进京 对面那里,平常没什么人站啊!要说家在那里,回家的话,就直接推门回家了啊!傻站着干什么?那家又没个不肖儿孙在门外罚站——除非是摆摊儿的——那怎么又不听见叫卖声?也不见顾客光临? 老门房就开门出来看了。 这么一看——哟,有位老道!站在那儿看主人家宅子呢!老门房既知道僧人道士都是要敬重、要布施的,好结善缘,同时更知道三教九流往往是祸害之门,说不定什么强盗啊黑心贼啊就借着这外皮来干啥坏事呢!从前有个案子就是这样,三条街之外,有个郝相公突然叫人杀啦!过了几级的审,总算推问出来,原来他妻子平常有个爱好,是「斋僧」,斋到个黑心的,引狼入室……唉不说啦!说起来又要耗半天口舌。老门房如今没那个精力了。 总之,有这么个背景在,老门房对谢小横的态度就是软中带硬、硬里透着软,牛皮糖般戳不穿嚼不烂的、皮笑肉不笑的,打个招唿,要质问他来歷。 谢小横也是笑笑:「没事,看看。」 老门房就站在他身边,顺着他的视线看看,多好奇的样子问他:「有什么好看的?」 「外孙女在嘛。」谢小横拉家常一般道。 老门房以为自己耳背听错了,再问一句,似信不信的进去通报了。 然后双双就十万火急的带头冲出来了!一群奴婢把老太爷簇拥进去了!双双且埋怨老门房没有把人请进门,倒晾在外头! 老门房嘟囔着:他也没权力自己请人进门啊。小姐少爷在里头住着,多重要的。他也不认识老太爷啊! 说是这么说,他还是拖着老腿、弯下老腰,作势要给谢小横叩拜谢罪。谢小横哪能真让这个老人叩下去。自然要伸双臂来拦的。老门房就算过关了。 这又是请老人当门房的好处之一! 林代也由嬷嬷搀扶着,迎出来给谢小横行礼,又问他身体安康?百事安泰?又问他怎么来了?把他迎进花厅里去。 所谓花厅,其实是客厅的功能。现代公寓中的房间,都是同一幢建筑里,用板壁隔出来。而古式大宅院的客厅,往往真的平地另起一座厅——谁叫他们有的就是地皮! 这厅周遭总是绿化不错、花木宜人。所以就叫作花厅了。也有正经叫会客厅的。这地位要求,又更高一点。总得是谢家老爷这样的身份,公然说日常有会客的需要。往来招待的客也叫得出口,那么正经来一座会客厅,还使得。像林代与易澧这样,宅院里备花厅就可以了。 邱慧天曾搬沉重的汤锅进来。不便进闺房,就搁在花厅中。人退了出去,林代再进来。如今谢小横也被请进这里。 谢小横但见当中圆桌上已经列好茶具。旁边椅子上也铺着现成的椅袱。东西不名贵,但胜在整洁干净。丫头已经掇来墩子。林代请谢小横上坐,她自己只在墩子上陪坐。丫头嬷嬷们都侍立。谢小横连声坚持。叫林代也坐了椅子,并年老的嬷嬷也赐了座位。再寒喧过几句,茶点也意思意思的用了。可以切入正题了。谢小横问林代对进京一事是什么打算的?要不要跟四姐姐的轿马一起?路上行装可有什么为难的? 英姑低着眉,暗暗支着耳朵听。林代心头警惕。只推辞说自己怎么配上京去。 谢小横便把话说开了,上京城一趟,机会是好的,她的才貌也不必妄自菲薄,何况他都已经听说了,她何必再瞒着亲外公—— 等一下,听说什么了?! 林代连忙问详细。 谢小横便道,听说林代有父执在京,要走这条门路进京去呢!真正叫他伤感。现成的谢府这样近,云舟与她同去这样稳妥,她却要搭别人的车。难道与外祖家里生分了不成—— 等一下!这是从何说起! 林代连忙辩解,完全没有上京去的打算啊!正如谢小横所说,她如果要上京,现成求外祖家,与云舟偕行,不是方便有照应?何至于另外找门路,却不知会谢府一声?没有这样的道理!谁传得瞎话?这是怎么回事! 她是真正的惊愕,说着说着快要露出利声质询的真面目,勐然省觉,还是拿帕子擦擦眼角装柔弱。 谢小横安慰她,并且解释这话空穴来风、并非无因。是带了理由的!还很可信!不然谢小横也不会过来看她了。至于是什么理由么……谢小横有点不方便说的样子。 于是不方便旁听的人都出去了。室内肃静,林代求谢小横打开天窗说亮话。 谢小横就真说了:人家讲,蝶笑花这不是进京去了嘛?林代这才跟着去的。怕外祖家长辈怪她,这才…… 等一下!「蝶老闆什么时候进京去了?!」连林毓笙都在问。 林代心头突的一跳,算算日子,有阵子没听到他的消息了,连戏都没演过。她也是忙了……又或者是故意想疏忽他,并没有注意。就这么一晃眼……他进京去了?! 谢小横也表示不知详情,既然林代没有传说中的那回事情,那是最好不过了。 林代问:「传说中哪回事情?」 自然说她关心蝶笑花。以至于蝶笑花一走,她也要跟着走。谢小横原本就慈祥含蓄,不忍说穿,如今既知没有这事,更不提了,就安慰林代:「没的事,那就好!」 林毓笙咬牙:「什么没的事?必是那干蠢蠹看我们孤身弱女子在,就编排出这些话来!」 林代依样画葫芦,把这很符合身份的答话说出来,完了暗问林毓笙:「可是我的确跟蝶老闆约会啊,他们也不是平空编排的。」 林毓笙想起来了:「对哦,你——」 「你居然真的这么贱烂」,林毓笙不好意思这么措辞,但意思到了。 「滚!」林代把她打开。 无风不起浪。无水也没涟漪。林代跟蝶笑花,有这么个实情,就像有水面在,但是,究竟谁吹漏了这阵风呢?等送走谢小横之后,林代跟英姑、双双,就重点探讨这个问题。(未完待续) 七 身边疑窦生 84_84778英姑当然要埋怨一下林代不谨慎——这上下,也就她有资格埋怨林代了。 倒是双双替林代辩护。她开口先道:「蝶老闆是做这个的——」 喂,什么叫「做这个」?林代觉得这话碍耳啊!简直好像他是专门卖的鸭,而她买过他似的! 本着「言者无罪」的原则,林代暂不打断双双,只举手托着脸,牙疼一样吸了口气。 双双接下去道:「他专业的!他懂!这么多年了,好像没听说他那里传出那什么的故事对吧?——洛月,你说对吧?」 洛月倒是本地人。她替双双作证:蝶笑花那里很稳的。从他到锦城开始,有过云剑「夜救美人」的雅事,一炮走红,但之后,真没传出过什么不堪的流言。偶尔有几句,都荒诞不经,风吹吹就走了,从来没有坐实过。 「瞧!」双双更得意了,「可见他保密很有一套嘛!他能这么吃得开,肯定有靠山。靠山是谁?怎么给他靠的?没人传得准。他手下的人肯定嘴巴也都很稳。不然他早就被说烂啦!还轮得到我们姑娘这儿才爆出来?不怨奴婢夸一句,姑娘去那儿,还是很谨慎的。照理说不会被人发现才对。」 林代星星眼感谢双双的信任…… 双双表示这不算什么,挺老闆是马仔应该做的,么么哒…… 英姑拍案而起,打碎了主僕间的和谐气氛:「什么嘴巴稳?什么风吹吹就走了没坐实过?等几个月、几年后,我们也没实据落别人手里,也风吹吹就走了。人家也以为这是乱讲的。我们自己知道这是真的!」 邱嬷嬷正端枣羹进来,被吓了一大跳,立刻站对立场。义正辞严指责英姑:「反了!你敢对姑娘这么说话。」 英姑没回答,就对邱嬷嬷扫了一记眼刀。 她也知道自己逾越了,但不能在邱嬷嬷面前这么认错。恼羞成怒之下,眼刀格外锋利。 邱嬷嬷被吓得逃了出来,定定神,跟洛月抱怨:「干啥呢这是……」 「这个意思是说,蝶老闆身边人口风可能也不是那么稳的吧?说不定有人传了姑娘的坏话。」洛月脑筋倒是比较清楚。 「这事很严重啊?!」邱嬷嬷顿时被吓住了。 对于严重性。洛月就没有这个智商来估量了。她只好犹豫道:「也许吧?」振作精神。「总之现在我们把好风最重要了!」 「嗯!」邱嬷嬷挺起伟岸的胸脯,一夫当关,为密议的几个人把好关口。 里头。英姑低头向林代认错:「老奴冒犯了姑娘,请姑娘责罚。」 「再着急,不要失态。」林代申诫她,「于事无补。反而容易出错。」 英姑恍惚觉得这句话跟当年的林谢氏很像。她心悦诚服应道:「是。」 林代又道:「也有可能他用的人不稳。但我们这边的人呢?」 英姑眼神一变。 这边的人是她看着的,她觉得断不至于有走漏。但是这个疑窦确实存在。它会变成有毒的小虫。人们开始怀疑身边的人、又生怕自己被人怀疑。 「破坏彼此间的信任。莫过于此,对不对?」林代嘆气。 双双不安的挪了挪身子:「姑娘是说……」 「如果不是我,也不是你们。那么,我们现在应该已经在排查谁走漏风声了吧?」林代道。「可我觉得还有别的内情。」她招手让英姑和双双靠近,嘀咕了一会儿话。 别说双双,连英姑都有点被吓道:「姑娘是说……」转为极度敬佩的眼神。「原来姑娘前阵子冒险与蝶老闆接触,就是为这个?连我们都不说实话。是为了演戏逼真对吗?」 林代惭愧一把:「我是真的挺喜欢跟他一起相处的。」 「喂!」林毓笙、英姑、双双一起抗议。 「——但绝不会不顾大局!」林代拍拍手,「好了,去做各自的事吧。」 「可是这边要怎么应对?」 「顺其自然。」林代稳稳道,「如果我猜得不错,接下去他们要主动上门。我们等着就是了。」 柳丝泛着绿意,在风中轻轻飘荡。有两个玉雪可爱的小僮子,哭丧着脸,气急败坏的找上门了。 但他们胆子比较小,到了门口,一下子还不好意思进去,又绕出来,在巷口的小店里买了几块梨膏糖,拿着,也不吃,又手拉手绕了半圈,还是滞留在巷口,蹲下来,拿了两块尖石头,无情无绪的划着名地面。 易澧从学塾回来了,看见有小朋友在玩,非常感兴趣,就盯着看,不肯往前走了。邱慧天一瞅:要了亲命了!是这两个小狐狸精!他果然拉起缰绳,要来个硬闯。 可是易澧不懂事,不放他。两个小狐狸也早已抬起头,一个泫然欲泣、一个鼻子眼睛红。两个都蹭伐蹭伐的迎上来。老巷子就这么一点点大。他们拦住路了! 邱慧天暗暗长嘆,当机立断:「少爷,你要跟他们玩?那行!就只能玩一小会儿哦!小子们,上来吧!」 不让这两只小东西当街说出什么奇怪的话,招待好奇的耳朵。以易澧为挡箭牌,两只小狐狸上了马车,但却没有资格进宅门。 老门房都没有资格把人放进门,邱慧天怎可能有这样的权柄? 易澧倒是少爷,可惜也就是个摆设。何况他对林代又爱又敬,生出畏惧心。邱慧天只要来一句:「小姐要生气的。」易澧就不敢做了。 蝶笑花身边这两个千伶百巧的小僮子,终于也只能拜託邱慧天传话进去:蝶笑花是被七王爷强抢进京的! 听了这句话,邱慧天心里咬上了牙:「小子们,可真敢说啊?」 两只小狐狸满脸「我们不懂哎」的茫然表情:「哥,你是说王爷真敢?」 邱慧天是说他们够狠!扯出这样吓人的话,邱慧天身为忠僕又不敢不往里传。等林代听见,不还要出来找他们问详细吗?邱慧天估着姑娘是会这么做的!那岂不更麻烦、容易惹流言。还不如把两只小狐狸请进院子里「好好的陪少爷玩」呢。 两只小狐狸终于登堂入室。 林代等的「下一步棋」,这样来了。(未完待续)。 八 晶钿有古风 84_84778一个小僮子陪着易澧玩儿。另一个就比手划脚的告诉林代说,怎样有个奇怪的外地人来找他们老闆,说些什么,他们也不清楚。总之老闆不能不去了。谁有本事这样强迫他们老闆?他们老闆叫备厚衣服呢!显然是往北方去了。那外地人说的也是京片子。他们苦求老闆透个口风,老闆也不肯说。但根据他们的聪明伶俐,猜想,应该是七王爷了?老闆还叫他们以后好自为之,他以后不一定能回来了! 这明显是绝色弱女被强贵十二道金牌掳了去,风萧萧兮易水寒,从此一去兮人渺茫……的节奏啊! 小僮子还哭哭啼啼的说:老闆没让任何人帮。估计帮也是没有用了。 小僮子也没指望林代能帮上什么,这次来,就是给林代带个东西来。 他从怀里掏出葱绿织金的锦盒子,也就半个掌心那么大。打开来,雪白丝棉上托的是什么呢?鹅黄的几片东西,晶莹剔透,有些已经琢出不同形状了。 是黄晶,削得薄薄的,蝶笑花自己琢出来,给林代添妆。 这种首饰,现代社会没有。叫作「钿」。 或者「花钿」。 有词云「来日重扶残醉,来雪陌上花钿」。什么意思?醉了,把花钿弄丢在陌上了,唉,不管了!等明天酒醒一点了,再来找找吧。 又有诗云:「残妆色浅髻鬟开……推醉惟知弄花钿,潘郎不敢使人催。」这是说在party嗨了一阵子,要补妆了,放着头髮什么不管,重点还是先弄这个花钿。外头的帅哥知道这玩艺麻烦,就没好意思开口催。 更有诗云:「今朝妆阁前,拾得旧花钿。」大白话,是以前弄丢的花钿,现在无意中拣到了。 看来花钿这个东西超级容易弄丢!整理起来还非常麻烦!如果是髮簪、发卡、项鍊、手镯,不至于这样吧?那么它到底是个什么呢? 它就是很细的小片子,粘在额角、颊边、甚至发间。闪闪烁烁。增加动人姿态。既然是粘上去的,当然就容易掉了。所以市面上的花钿,材质往往不会特别贵重。掉了也不会太心疼。 材质有软、硬两种。软材质里,最常见的是彩纸剪的花钿,也有丝绸的、也有鸟羽的。若用到孔雀翎之类,那又贵重了。 硬材质是矿石、金属、以及其他动物材料的。往往是鱼鳞、螺狮壳什么的。或者其他彩色小石头的碎屑。只要有颜色、会闪就好。还有铜片打成的小片,但是不太好看。再有用银子打的。那已经是比较有钱才用得起了。前朝有妃子喜欢拿金子作花钿,打扮好了跳舞给皇帝看,宫人们都抢着给她扫地,扫在簸箕里可都是小金片哪! 那样奢靡的风气。到了本朝,当然就被剎住了,像前朝那种髮髻袖间满脸满身撒漫使花钿的狂欢景象。也消失了。本朝妇女用得节制,材质倒是悄悄的贵重起来。以至于有人用宝石作花钿的。这种宝石钿。只在盛大的场合使用,镶在眉心间,用了很坚固的粘胶,眉心不需要做什么表情,妇女举止也庄重,因此不担心会掉下来。那种「飘飘屑屑若回雪,散入春风满人间」的景象,只能成追忆。 蝶笑花给林代做的这花钿,却颇有古风。这样轻碎轻薄,只有漫不经心一般撒在眉角发梢,才见得风情。选用的材质,却也算得上品了。 何况是他自己的雕工。 他又不是专业的雕师,戏余有空,这样慢慢的研磨下来,居然也研了四片半,时间横跨数十日,他却一点儿也没跟林代说。 看已研成的晶钿,每片的形状都不一样,却都像是雪花。 雪都是要化的,花都是要谢的,晶钿是动不动就飘零的。如他们之间的情缘。 他还没有雕完,就离开了。小僮子甚至不知道他没有雕完,只是自作主张,不忍心它散落在别人手里,就拿来给了林代—— 据说! 林代狠狠加上这两个字的註解。 什么来龙去脉、心理动机,都是据小僮子自己说的! 林代很愿意相信这两个萌萌的小朋友,但多年的法律背景让她不得不理智,钉是钉卯是卯,感动管感动,备註上总归要加一句:证人证言,不可靠。 所谓可靠与否,不但要看这个证人本身的人品,更要看证人与被证明人之间的关系。譬如老婆给老公作证他没有杀人,哪怕这老婆善良得顶了天了,在法庭上的证明力,也就比零略高一点点。谁叫他们是夫妻! 谁叫小僮子是蝶笑花身边使惯了的人呢? 只有存疑。 「蝶老闆本来就可疑!」英姑用力点头,支持林代。「再说也犯不着把我们赔进去。」双双继续道。「京城太远了。」洛月也附和。「喝汤吗?热腾腾的。」邱嬷嬷道。 于是大家喝汤。 再后来,谢府又来问林代,要不要一起上路呢?云舟这就出发了。想走的话,现在还可以捎上她。 「好啊。」林代道。 筱筱回去报告云舟:「姑娘,林姑娘说她来的。」 「哦。」云舟以辛夷香的唇脂润了唇,再施上胭脂。 筱筱帮云舟将胭脂的颜色晕开,然后收拾妆檯。 云舟道:「看来她还真是情有独钟。」 筱筱踌躇着应了一声,想着:这要怎生了局呢? 双双担心极了的问林代:「老闆你这就走了?这里的摊子你不管了?!」 「谁是老闆?」林代好笑,拿指头k她的额头,「我是姑娘!」 双双觉得这不是重点!……呃,好吧,圣人云「必也正名乎」,是姑娘还是老闆,在其他人家是很重要……但现在,林代走了,「阿憨大」怎么办啊! 林代指着窗外叫她看。 「干嘛?」双双疑惑的问。 「瞧这些小蚂蚁,爬来爬去找吃的,没想到屋子塌下来,会把蚂蚁窝压垮。它们多可怜啊!」林代悲天悯人的摇头。 「屋子不会塌啊?」双双回头看屋柱子。 「是我在撑着!」林代面目狰狞,「我不撑着柱子,就压垮你心爱的蚂蚁窝!」 「哦,是在打比方。」双双明白了。(未完待续)。 九 这里买草料 84_84778「你到京城去,真是撑柱子吗?」双双继续问林代。 林代没好气:「要我再说一遍吗?」她曾向她们透露的那个可怕怀疑。最近连续发生的事件,都可以与那个怀疑相验证。这趟京城,看来是不能不去了。 林代安慰双双:「我会把你留在这里,继续你想做的事。英姑和崔管事也会在。你不用怕。商号上轨道了,不要紧的。」 双双很开心,但又天良发现,心理斗争:「可是你在那边也要用人啊……」 说得就好像邱嬷嬷和洛月不是人一样! 好吧,她们是不中用,林代也知道。可是两害相权取其轻:「这边是创业的。创业要人才。那边,我是去砸锅的,砸锅只要一个人就够了。」她露齿而笑,「相信我!至少不会干得比五爷差!」 远远的云柯打了个喷嚏。旁边的小伙计忙着跟卖鸡蛋的乡下人讨价还价,还没有注意。云柯喃喃了一句:「鼻子痒痒,未必是伤风。」小伙计左耳进、右耳出,没怎么搭理他。云柯心头涌起浓浓的失落:「喂,我可能伤风了!」 「哦——对吧?这价钱没坑你吧?我们要的货多!你不用担心蛋焐坏了出不了手!放心养鸡吧!」小伙计得意地对乡下人道。 「青姑娘呢?」云柯躲开一只昂首阔步的大雄鸡,问小伙计。 「弄被单,还有叫人洗被单的那码子事了吧?」小伙计开始量鸡窝的尺寸,跟乡下人面授机宜:「对!全锁起来!整天就叫它们吃东西长肉还有下蛋!后头挖个槽,蛋全下里面,那槽是——」回头问云柯。「怎么挖的来着?」 云柯回忆林代讲的内容,比划给乡下人看:「——还有那锁是这样……」这倒是他全新的理解了。 林代对于现代流水线的养鸡事业,只有粗浅的印象,只能大概聊聊而已。云柯倒是一直对斗鸡走马很感兴趣。什么马鞍鸡笼蟋蟀饲料,嗯,算是他的本行!他到这边的一路上,对于鸡窝揣摩出了一些浅见。此时正好表现一把。 唉!谢府的五公子!就算以前干得最多的只是玩狗赌虫。那也算是花花公子的本份,不丢面子!现在居然在教乡下人怎么搭鸡窝…… 他的两位母亲则在厨下负责起烧菜了…… 似乎是掉价了呢! 云柯转头看看平地逐渐增高而成型的新客栈,又觉得心情好好。 「这里也要建一座『阿憨大』了?」有客人经过官道。看见官道边上的客栈,就道。 「还没造好,也没招牌呢!你怎么知道?」人家问。 「造好的那部份,看起来形状颜色一样。」懂行的客人回答。 「阿憨大」正是要造连锁旅店!都要在商人走的道路边儿上!一样的规格、一样的颜色。醒目!里头食宿都要维持同样的水准,放心! 「先买他们的吃的吧。以后造好了。可以住在里面。」懂行的商人停住货车,向建筑工地旁边的食摊走去。 食摊也是「阿憨大」的。饮食与住、行密不可分。要造连锁旅店,没理由把饮食让给别人去挣。若是出行也方便做起来……以后说不定可以搞个民间驿站、或者车辆维修什么的服务呢!云柯一边张罗着小吃摊的生意,一边这么想着。 对了。为什么要以后?干嘛不现在做起来呢? 云柯吩咐小伙计:「再进一批草料,放一块儿卖。」 如今的车子,几乎都是牲口拉的。保持牲口的精力。就等于给车子提供更可靠的动力嘛!现在,驿站是有饲养服务。但毕竟离得远,所以行路人总要自己带点饲料,为节省份量起见,就带干饲料,总归没有鲜草那么好吃。还有些路人省钱,干饲料都不肯多带,就叫牲口吃路边的草。吃着吃着容易偏离大路,而且万一吃到脏的杂的,也容易拉肚子。搞些干净草料在这里,叫牲口吃,应该会有销路。 小伙计有点困惑:「他们到这里买草料?买了再拉走?这——」总觉得有点不划算。一般人不会这么干吧? 云柯胸有成竹:「不让拉走!叫他们交了钱之后,在这里吃,想吃多少都行。」 这样一来,牲畜嘴馋,主人又贪便宜,会花钱,让牲口在这里饱餐一顿? 「会亏吧?」小伙计有点担忧。 「所以要算啊!」 「算什么?」青翘回来了。 「娘子你来得正好!帮我看看这个。」云柯拿出算赌本的精明,跟她扒拉开来了:草是遍地长的,不耗成本。或者是收割了农作物之后剩下的茎叶,农民很乐意贱卖。再添个人工费。弄到这里的成本是多少多少钱。而牲畜的胃口…… 「我去多找人问问。」青翘说得很干脆。 「多劳娘子!」云柯如今把个娘子说得那叫个顺熘,「对了娘子,洗被单的事怎样了?」 这是林代的要求:所有被单都要勤洗。室内务必整洁。 习惯了陈旧土花被套以及上头虱子跳蚤臭虫的商人们看到「阿憨大」的被褥,要吓死了:哇!一色纯白! 这是有多么清洁多么高贵!! 其实他们不知道,这恰恰是压成本之后的结果。 既然被单要勤洗,不得不计算一下洗涤的成本:这里没有特效去污剂,要用皂角。没有洗衣机,要用人工。洗被子的成本比现代社会大,而且不容易洗干净。若非要求洗衣妇狠狠的洗吧——土法染色不比化学色剂染色,那是容易褪色的。 于是干脆不要颜色好了! 这个想法像火石上的火花一样跳了出来。 随后一发不可收拾……干嘛一定要用皂角来洗?用石灰好了! 其实石灰水的功能不是洗涤,而是漂白…… 正是用了白床单!往石灰水里重新漂白,再冲去石灰味,干干净净又招待下一个顾客了。下一个顾客继续惊嘆:「哇!全白的!好干净!档次好高!要有多贵啊?我听说隔壁土豪上次住的那个高级店可要——什么?就比普通店贵一点?太值了!我占便宜了!」 岂不妙哉。(未完待续)。 十 分为两路 青翘就去订好了白布、订好了裁缝,更订好了洗衣流程。 批量洗涤,比一件一件分开来洗,要省成本得多。洗衣工们把被单丢石灰池里一起搅,像个大型洗衣机了,完了放在河水里,让水流自然的把石灰气味沖走——简直的不费成本哪!就是要先做个架子,可以让被单挂在里面,既能冲到水,又不至于被沖远。一次制作,无限使用,雇个人在旁边看着,防小偷,也就是了。 这些都安排好,她还有余力去调查牲畜草料的可行性。如果试行的情况也好,可以推行到其他「阿憨大」旅店。 「阿憨大」还有其他旅店?那是!不上规模,怎么能把广告效应做起来!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但如果不让它烧起来,它一会儿也就灭了。时间与规模非常重要。只可惜一时没有那么多忠心能干的人到各地去开分店,不怕不怕!林代去招徕加盟店。就是那些现成的小旅店,觉得经营得不够好的,可以投入「阿憨大」的旗下,接受改造,以新的风格经营。「阿憨大」出管理人员,负责保证其质量指标。他们的盈利,与「阿憨大」分成。 其实「阿憨大」一时也没有那么多核心人员可供出外勤给人作管理与指导的,但是标准化生产的又一优势体现出来了:一切要求,都可以化为数据指标!这样一来,派出去的人员,不需要对于「阿憨大」的运营有多了解,只要聪明到足够熟记并使用各项指标,同时忠诚到严格按指标行事,就可以了。崔大管事这一点很强。能找到这些可信的人员,他们的忠诚并非基于对哪个主子的热爱,而是基于职业道德——做这行,就要做到位! 像老门房一样,这些外派管理员们,尽忠职守,干出了漂亮的成绩。 云舟放船北上时。船头的渔嫂都在问渔翁:阿叔要加进那个「阿憨大」做旅舍么? 云舟耳朵里刮到一点。但是没有听得很懂,也没有很在意。 她到底是在深闺中度的时间多,锦城以北的乡土发音。并不是很熟悉。这些乡人要做生意,她也不是很在乎。 她在乎的是:林代倒是答应上京了,但是没跟她一起走水路,倒是差点跟云剑一起走了! ——说到这里。有必要解释一下,为什么云舟跟云剑会分为两路? 春天云剑考试。云舟也上京赴宴,两兄妹时间段很吻合,走时也说搭伴上京,真的走起来却不得不分成两拨。这完全是因为交通工具的局限所决定的。 这时候没有汽车火车,连摩托车自行车都没有,走起来主要靠畜力。但难点就是太颠簸了。像云舟这么娇弱的千金小姐,颠得太辛苦了。只好选择坐船。 坐船倒是晃动得温柔,可是架不住这世上还有晕船的物种啊!林代从离城到锦城已经痛不欲生。再要从锦城坐船到京城?把她的尸体载过去好了! 林毓笙表示很困惑:「我上次没有这么晕啊。船一晃一晃还挺舒服的。」 「滚你个蛋!」林代直接暴粗口,「我上辈子也不晕船!肯定是到你身体里没有安稳妥,才染上这毛病!」 于是现代社会中整天出差,从江南小镇到大美利坚,彻夜火车转飞机、飞机转地铁,眉头都不皱一下的林律,现在为了怎么出门完成这区区几千里的旅途而大伤脑筋。 从锦城坐船到京城,是逆流而上,意味着速度绝对慢,一般女眷选它,也就看中个稳妥,可以慢慢儿的晃。林代晕船晕成这样,选择此路,确实等于慢性自杀。 那就只有坐马车了。云剑为了早点到京城熟悉环境、跟老师学生们套套近乎什么的,也选择骑马。林代倒可以跟他一起走。就是马车也实在颠得慌。林代在离城、锦城都坐过几次,算领教了:平路,短程,还可以坐坐。远的话,尤其是很多官道根本不能跟柏油马路比,起初也就是小石子垫平、再铺土、最后用碾子压平,年深日久,很多路段的土松了、流失了,留下坑坑洼洼的麻子路,车走上去,马扬蹄本来就有个颠簸,石子与土坑再给车轮一个颠簸,车里的人那叫个松筋震骨的酸爽! 照林代的意思,坐这种马车,还不如跟云剑一起骑马。 只可惜这年头,女子还真是不方便公然在大道上骑起马来,除了郭家小姐离澈——天底下又能有几个郭离澈呢? 她觉得为难极了,云剑倒觉得很好笑:「这有何难?你乘轿子就好。」 轿子很慢哎……就这么压在别人的肩头,慢悠悠地往前挪……亏得是锦城离京城不算很远!否则,怕不要走个一年半载的。 林代觉得这种行路方式实在是无聊。能像云剑一样骑马就好了。但她现在的身体毕竟娇嫩,要是在马鞍上坐几个时辰,怕大腿内侧都要血肉模煳。 「有机会的话,我要一点点学起来。」林代暗自想。 「这样,你腿会磨得很粗,都是老茧哎!」林毓笙警告她。 那又怎么样呢?反正她的腿现在也没打算给谁看。要说以后?那都是以后的事了。以后有一双强健的腿,说不定比拥有一双娇嫩的腿更实用呢!谁知道? 最后还是云剑骑马先赴京,云舟坐船,林代则乘轿在岸上走。她乘轿的速度,倒是跟船逆流而上的速度差不多。 唐静轩也是乘船上京。 他也要参加秋闱。说起考运,他比云剑倒是好一点儿,已经考取了秋闱,但是因为身体原因,错过了上次春闱,这次直接再去一次春闱就好。 他作为堂堂贵公子,身体也是很文弱的,不便骑马,也受不住马车,于是仍然选择了船。迟一点进京倒不要紧,反正他是唐家!京里有人!该打点盘算的,都已经好了。他只要保证在考前到京城就行。 唐太守安排他跟云舟一路走,也是看中了云舟的好前途,要拉拉关系。未婚男女不便直接拉关系,免得真拉得太近,反而被天家大怒砍头——但是有福珞和福三娘在啊!(未完待续) 十一 青山如黛 福珞跟云舟一船。唐静轩跟福三娘一船。福三娘跟福珞是姨侄近亲。这么着!一路牵绊过去,等到了京城,还怕未来的七王妃跟唐家的关系不融洽么? 至于张绮儿,赴京还是要赴的,但去年七夕跟唐静轩闹得实在太尴尬了,这次刚过完年,就悄悄的提前走了,避开了他们这一拨人。 毕竟是千里迢迢、又关系重大,林代眼望滔滔江水,都不由得兴起「滚滚长江东逝水」之嘆。更别提本来就多愁善感、又且才华横溢的林毓笙了。 云剑与众人偕行至江岸,就要拱手而别。那马鞍是唐家送的,聊表情谊。云剑连声道谢。唐静轩也谢谢他送来的文房四宝,趁势兴起,表示要与他联诗送别。云剑谦道:「送别诗早有珠玉在前,就写了也容易落俗套。我们心意在,就是了。何必拘泥?」 说到这里,筱筱出舱来,福了一福,笑道:「两位公子恕罪,肯听婢子传一句话么?」 唐静轩还担心是福珞又出了什么鬼主意。云剑已笑着责备道:「偏有这许多虚文!又没外人。什么话,你且传来。」 筱筱便道:「这船儿左右是要开的,咱们公子也左右是要走的。道路甚长,也不急在一时,且喜那岸虽是芦苇盪,这岸却坚实好走。不如我们放桨,公子便在岸上放缰,一路联去,到兴尽辞穷时,再各各道别,怎么样呢?」 唐静轩想着这话头,好不风雅,绝不能是福珞这个小顽皮想出来的,却不知是云舟与林代玉哪一个的主意? 云剑已问道:「是姑娘叫你传的话么?」 筱筱道:「婢子正是奉林姑娘、福姑娘、四姑娘的命。」 林代在舱里听了。不依道:「怎的将我也绕在里面!四姐姐这是埋汰人了。」心里则警惕着想:云舟向来爱掐尖儿,如今想了这么个送行的好玩法,偏不肯独自挑头,要把三人的名头都说出去,不知又下什么套子呢! 正巧艄公又招唿开船,她想就些下船乘轿去了。 林毓笙却捨不得。她一听说联诗,就技痒。想着轿里笔墨传诗不便。仍想留在舱中。也难为她,想了一句话来劝林代:「要不你睡去吧?我在这里帮你撑着?」 林代好气又好笑。此时云舟已说话了。林代且不与林毓笙纠缠,先听云舟说的是什么。 云舟道:「我们姐妹。原不分你我。他们外头虽是兄弟,却与我们男女有别。念着手足亲情,哪有催他们快离去的道理?想来林妹妹也是不忍着。但念在礼教之防,却怎么好把我一个人的名字挑在外头。我们既然同此心、同此理。自然共进退了。好在我的丫头,便是两位妹妹的丫头。她把你们的命同奉。于道理也无亏呀。」 福珞凑趣道:「我原是这样想的,难为姐姐说出来,比我自己说的更贴切。」又睨了林代,道。「只是很少有机会跟林妹妹相处,不知道妹妹是怎么想的。也许根本不愿与我们一道,那倒是我们自作多情了。」 林毓笙立刻心悸气短:「你听听她说的这是——」 「放心放心。人家是故意气你,你也当真?」林代安慰了林毓笙。心里更有底了,向两位姐姐谢罪,表示自己不该说怪话,实则心里没有远着大家。这两个「好姐姐」顺理成章又跟林代和好如初。 筱筱进舱来了,传外头的话:「两位公子请姑娘们起首句。」 云舟便让福珞与林代。林毓笙倒是技痒,林代坚持不许,道自己要乘轿去了。 云舟道:「也好。妹妹在轿中写诗出来罢了。」 林毓笙倒害起羞来,跟林代商量:「我在这里跟她们一起,只作一个人。诗句出去,人不知是我。轿里,我自己当一个人,跟男儿般,怎么好意思呢!」 林代冷笑:「坐轿去,就老实坐轿,难道放你出来写诗么?想得美!」 林毓笙吃惊:「你自己写么?」 「我不会。」林代这点倒是老实。 「那你怎么跟人家说?我明明会的,你怎么说不会?」林毓笙越发吃惊了。 其实厚着脸皮就说不会了,人家也不至于拿刀逼过来非写个字看看不可……然而真的丢人。 林代一直抢考试头名、抢奖学金、抢升迁、抢奖金,很少试过这样窝囊,果然一时捨不得,狠狠心:「那就让你作两句诗。我正好也看看他们葫芦里卖什么药。」 林毓笙欢唿。 林代追补一句:「船一开,我又晕了,要躺着睡了,这里就好名正言顺的作不得诗了。你别恋战。这终究只是玩艺儿,又没大用。」 林代嘆气。 这边云舟作喜色道:「林妹妹沉吟许久,一定有好句了。」 林毓笙果然要当仁不让——她是有句子了。 林代忙按住:「第一句别出风头,你听我的!」硬要谦让给云舟,否则就说不肯作诗了。云舟只好受了,但道:「可惜闺阁中字句,不便形诸笔墨流传于外。这如何是好?」 福珞出主意:「叫筱筱传话便成了。我们写什么字呢!」 筱筱骇笑求情:「婢子识字不多。姑娘们作的诗,我认都未必认得全呢!也不懂得意思。这样到外面传去,字音或者都背错了。就算背对,人家问是哪个字、什么意思,婢子也说不出。怎么得了呢?」 林代暗暗点头:古文简略是简略,就是读来有点麻烦。措辞如果浅显大白话一点还罢了。如果稍微诘屈聱牙一点儿,譬如一句:「weiguohua」,若是不写成文字,哪个能秒悟出「器得天爵,文为国华」这八字?所以就算文人们开诗社、词社,基本也还是要写出来的。抄写时,往往也要费口舌解释一番呢! 看来是非写不可的。 怎么写才好呢? 云剑在左岸鞍上,唐静轩在外航道的那条船上,便见当中那条船,俏丫头进去一会儿,后舱窗板开了,看是看不见里面,只见一块板子推出来。板上有碧青茶叶撮成的一行字:「青山如黛水迴环。」(未完待续) 十二 锦破遁千帆 唐静轩暗暗喝声采:诗句稳正。而这以茶为字的法子,又正符合他的审美:材质雅洁,用后轻轻一抹,质本洁来还洁去,不落痕迹,岂不合天地风流之大道! 他拱手请云剑先联句。云剑则坚持请他先来:「正该一家一句。挨下来,数也数得着唐兄了。」 这话的意思是,云剑猜到写这句话的人,是云舟。 福珞还写不出这么稳当的句子。林代玉从前流传出来的诗,多清奇玲珑,与这句风格迥异。 要联诗起句,也不容易的。一句便定下基调、定下容易给人发挥的韵脚,而且意思上也要给后头人留下地步。这确实是云舟的手笔。 林毓笙技痒,难道起不了一句?她也有:「是夜蕉窗曾碎梦。」 这是让第二个人照着来仄韵呢——仄竭入诗,于音韵上是更难一些的——还是抛开它,另起平韵算了?照着格律,这也使得,然而第一句定韵的功能就完全放弃了!真是毫不负责的起句方式哪! 这还只是从音韵上来说。要从诗意呢?清愁惨切是有了,可是个人风格也太鲜明了!多愁多病大才女形像,跃然而出,后头人再要连下去……总不能给大才女接个大酒罈子吧?只好硬着头皮往大才女路子上跟着憋……为难人呢这不是? 从诗意上来说,林毓笙胜过谢云舟。从起句的章法上来看,云舟才有大家风范。 云剑既猜到这句是云舟写的,都是他谢家的人,接下去的句子就请唐家人续比较好。 意思是这个意思,他又没说透。跟唐静轩实在也不需要说透。当下唐静轩拱手:「如此。在下斗胆了。」 与云剑相视一笑,彼此会意。唐静轩就发起愁来—— 他倒不愁下一句怎么接。这点墨水,他肚子里还是有的。可是怎么把想到的句子写给人家看呢? 以茶为诗。唉呀呀!何等的清雅、何等的从容、何等的高明!他怎么样才能略为匹敌? 绝不能用墨笔写在纸上了!那就太普通了太俗了! 人家用了茶,他却用什么好?人说以茶代酒,他倒以什么代茶呢?——咦?「以茶代酒」?唐静轩眼前一亮,有了好主意! 这里船已缓缓前行,林代开始犯起噁心来。伏在案上。就要装病退场。呵,这倒也退得理直气壮,不伤面子。 但林毓笙不答应! 她自己的诗兴还没发挥。更想听听云剑的答卷。她一使小性子——林代竟然真的睡了过去。 唐静轩已经叫书僮铺好纸、润好笔。他挥毫。 纸上湿了,却看不出墨迹来。 这是怎么回事? 舟女依命掌来渔火,往纸上一倾。哗!纸上便烧出字来! 原来他用的不是墨、也不是水,而是酒。酒烧得快。火舌一舐。纸上的酒迹就先显出来,道是: 「莲叶传茶须尽欢。只因喜好吟成句。」 字迹一显完,便烧及纸张。整张纸烧成灰,便落到江里去了。一般的不留痕迹。 唐静轩脸上颇有得色,想着:姑娘们在舱里。一定颇为赞许了。毕竟他这法子想得是真不赖! 姑娘们是否赞许?因她们都守着矜持,不能直接欢唿出来,唐静轩不知道。岸上的云剑已经击节喝彩。 唐静轩故意谦虚:「不算什么。不算什么。」心里想的是:茶和酒,我们都用了。你又骑在马鞍上。写东西不方便,看你怎么办?你要是想下马写字,我们倒也等你的。 云剑控缰。 他控缰,但并没有勒马,只将马蹄扼得一转,他已经从鞍上屈身下去。马蹄那一顿,又放开,跑得比先前还快,他就挂在鞍上,早拔剑出鞘,将剑尖在地上龙飞凤舞的划过去: 「宁愿淡泊聚作滩。一将功成枯万骨!」 邱慧天忍不住叫好,警觉失了小厮的本份,叫声一滞,易澧却看得惊心动魄,大声唿喝起来,掩了邱慧天的失态。 舟子渔人,尽皆瞩目:这才叫英雄本色,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 林毓笙目送魂摇,痴想着:这样英雄,文武双全,我就为他送了命,也是值得的。 云舟瞄了眼林毓笙,与福珞调个眼色。 筱筱把茶叶的木板收了回来,奉到姑娘们面前。 这次林毓笙再不推辞,就亲手铺陈应对道:「三春锦破遁千帆。终古飘零今已惯,」 云舟低睫。她早知自己才情不如林代玉。 当今皇上……其实是个爱才的人哪。 皇后母仪天下,有「女言」传世,遣辞用句,纵然大儒无以过之。而受宠封嫔的张家女儿,能剪得一手好纸,据说剪鸟儿粘在枝头,鸟儿会叫,剪花儿依在窗下,花儿会笑。这一手微末小技,她娘家人也谦说不足挂齿,但据小道消息,确实是她邀圣宠的重要工具。 然而毕竟是不登大雅之堂的技能。所以虽蒙圣心欢喜,也只封了嫔。 林代玉若入了宫…… 「爷爷,你总是对的。」云舟默然自语,似乎是赞许,却带了三分苦,仿佛像惆怅,却有七分的狠。 根据林代玉在灵堂的事儿编排成戏,还有如今诱逼她写诗,都是一个道理,要把她才女、美女、孝女、慧女的形像尽量的传扬开去。民间不敢娶出名的女子,但天家就完全不一样。澹臺以的婶婶不敢说的亲事,天家敢要。 谢小横是要把这外孙女儿推到最高的战场。 林代却一直不写诗。 她实在不会!而且也不觉得有必要学这个。 谢小横设计了这场戏,云舟与云剑都有份参演,唐静轩则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友情贊助。林毓笙果然出手。 一出手便技惊四座。 「实在该压着林妹妹晚些才准写的。」云舟看着福珞,笑道,「哪有第三联就出这样好句的道理?我们都没出手的余地了。」 福珞含含煳煳的应着,有些困惑。她知道云舟是赴京的主角,林代玉只是附骥尾的。一开始看见云舟挤兑林姑娘,她很高兴帮着下手,还以为是设个圈套、要教林姑娘老实听话一些呢!谁知真要奉承林姑娘出风头?她实在不懂了。(未完待续) 十三 如此收梢 唐静轩在外头船上乍睹云剑的诗句,已经有压力,再看舱里传出的新句子,惊为天人。只恨最后半句虽然好,竟完全不考虑后来者。他绞尽脑汁,不知怎样才能对得上?若要一字字硬对,倒也做得出来,终古可对至今……咦,不对,上句「今已惯」里有了个「今」字,不好重的。那末对「目前」、词性又不合适。「未来」罢?这就没诗意了啊! 他不觉额头上连汗珠都冒出来了。书僮怕他着凉,连忙给他擦汗。唐静轩觉得丢人极了。 正着急,姑娘船上筱筱又出来了,还是带笑福了一福,道:「公子们恕罪,可容婢子再传句话?」 当然都叫她快传。 筱筱抿嘴一笑,举手指扳着道:「公子们是两个,姑娘有三个。姑娘道,可不可以公子们联了两句,姑娘们也给两句呢?」 唐静轩拱手:「但凭姑娘意思。」 于是茶叶的板子又递出了新句:「平生意气鉴初寒。天暗风急懒寻月,」 是林毓笙自己对出来了,不耐烦等唐静轩,就自己交了卷。 其他方面的独立性,林毓笙比不上林代。但在诗词上,她从来不让鬚眉。 云剑却道:「妹妹是避我的讳么?那又何必!我这名儿真要避起来,还叫人活不活了。」 筱筱听不懂,回头看姑娘们。 云舟微一皱眉,旋即露笑对她道:「且拿进来。」 茶板递到林毓笙手中,调整了一个字,变成了:「平生意气剑初寒。」 林毓笙避他的名讳,这还不稀奇。稀奇的是他怎么居然还看得出! 林毓笙眼角眉梢是掩不住的「遇知音」喜悦。而筱筱担心的望了望云舟。云舟的样子似乎是有点累了。 她的不悦与酸楚,都藏在心里,能露出一点似乎疲倦的样子,已经是极限。 她在拈林毓笙的酸。 凭什么呢?她已经这样努力了,智商上自信也不会比云剑差太远,立场上更是与他保持同一战线,而这个远道而来的女孩子。不用努力苦读。就可以与他唱酬,不用精心修饰,就可以天姿倾国? 「让你美。让你炫耀!让你爱着戏子。还跟大哥哥暧昧。让你一步步寻死路去罢。」她心底道。自己也知道自己尖酸。这尖酸是让人不愉快的,但她自己一时走不出来。 「四姐姐累啦?」福珞比较懂得看人脸色。 「莫非我也晕船了么?」云舟就着台阶下,问林毓笙道,「妹妹不是晕船么?这会子还好?」 林毓笙的缺陷暴露无疑。她道:「承姐姐关心。现在不晕。」一边紧着看外头人家回了什么诗。 云舟欠身,福珞伸手。云舟搀着福珞的手。对林毓笙道:「我们先在榻上歪一歪,左右联诗有妹妹一人顶着就是了。」 林毓笙道:「姐姐们好好休息。要有好句,你们说,我来替你们写。」她自己以为是把姐妹情份都顾上了。云舟只自己心里纳闷:怎么她那些眼力劲儿、权衡与手段。都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福珞陪云舟在榻上歪着,云舟与福珞谈讲些京中事情,林毓笙也不注意听。云舟倒是注意了她传出去的诗句。诚然犀利,单挑云剑与唐静轩两人毫无怯意。唐静轩已经跟不上了。也就云剑还能与她匹敌,却也只是打得热闹,若论诗意,终究还是两人各顾各的。 云舟起身,恰好筱筱又把茶板拿起来,云舟道:「你们来往得好不热闹,如今我来罢。」 林毓笙就让给云舟。 云舟接板在手,排道:「相偕好个闲天气,君试雕鞍我在船。」 云剑一见这句,已知云舟给他递台阶了,顺着贊道:「收得好不漂亮!」 咦咦?这就收句了?韵部里所有的字还没有全用完呢!旁韵里更是好多字可以用的。林毓笙捨不得完。 唐静轩拭汗,附和云剑:「这一句神完气足,正是如此收梢来得好。云剑兄,京城见!」 云剑拱手:「京城见。」 轿夫抬轿近水。舟子驾船靠岸。两边步障围定。地上铺起毡毯,免得小姐踩在地上滑跤。嬷嬷丫头们服侍林毓笙披上斗篷、戴上帷帽,上了轿子。云舟与福珞在舱内送她。筱筱是送上了轿边方回。云剑看她们都妥贴了,再与唐静轩致意一番,也纵马走了。 筱筱告诉云舟:大公子也是这么觉得的。 云剑同意云舟的判断。林毓笙的诗句,妙则妙矣、奇也奇煞,但坏也正坏在这里。太过峭诡,不顾大局,恐怕上头看到也未必会很喜欢罢! 原来他们看林代的处世,以为她写出诗来,也会有当今皇后的风格,笔风自然比不上皇后的老辣,但会更加狡黠俏婉。照谢小横的意思,这样的诗传到宫里,是会动龙颜的。 可是如今这些,什么三春锦破、什么终古飘零,什么孤馆闭春寒、什么繁华到此意阑珊,甚至还有天河客犯、不死何堪…… 这种句子交上去,开玩笑呢吗! 怎不叫人有泪如倾。 本来暗地里卷子都录好了,完了散布出去,就说有什么懂文墨的侍从,见此佳作,捨不得,偷偷的抄写下来,不小心流传在外头。先把外头的噱头做足。云诗自有办法「不经意间」让这样都上达天听。皇上对「林家才女」焉能不动心? 现如今…… 云舟只好叫人把录好的稿子撕了吧!这事儿不成了! 林代等轿子走出了一箭之地,才回过神来——天老爷!这船简直是她的催命符!真是不晕的人没事,晕的人要命! 「你!」林代恢復精神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找林毓笙算帐,「你竟敢抢我身体的主控权!」 「本来就是我的好吗?」林毓笙也学会林代的无赖口吻了。 「已经交给我管理了好吗!正在这么紧急的时候,你也敢跟我抢权!坏了大事,我不管了,你自己来。」 「本来也没要你管过啊。」林毓笙嘀咕,「坏了又怎么样?死则死矣……」(未完待续) 十四 岸上说闹鬼 「你敢不敢更不负责任一点!」林代恶向胆边生,对林毓笙道,「你死了,索性死干净点也算了,又搞得我在这里,你又要插一手,末了出什么事还不是我在这里跟你留下的身体一起受苦啊!现在你跟我说死则死矣?我告诉你:做、梦!」 林毓笙都惊呆了:「你……你……你怎么可以对我这么凶……」 林代恼火道:「你以为我想对你凶?我们现在是命运共同体!」 林毓笙继续:「从来没人对我这么凶……」 「我以前不是也对你凶的?我对你很客气过吗?」林代奇道。 「没有像现在这么凶……」 「这倒也是。」林代想了想,「因为你从来没有给我惹过这么大的祸。」 「真像我娘。」林毓笙哭了,「你像我娘一样在乎我。」 「……别。」林代怂了,「我可没有你这么大的女儿。」再想想,她自己还没有个好娘亲呢,更别说父亲了,竟有个女儿!不由伤心起来。 林毓笙怯生生安慰她:「你别难过。我这身体送给你,你管得挺好的,以后肯定……嗯,娘是没有了。可是我们有邱嬷嬷和大嬷嬷啊,都归你了,你看好不好?」 林代泪光还在眼睛里晃,忍不住笑起来,啐她:「她们是你的,由你送?还有这身体,谁稀罕呢?你要是拿得回去,以后你拿回去好了。」说到这里,又担心起来,「不过说好了,你要是作回林代玉,该有的酬金要给我。还要给我找个好身份安置我,别让我变孤魂野鬼,更别让我住你心海里!我是要作自己主人的,不要作别人的一部份。哪怕又丑又穷呢,身体绝对要全归我的——当然也别太丑太穷。」 林毓笙嘆道:「你想多了。我哪儿能取回身体,反让你变成住客呢?我怎么会有那本事。」 「没有最好。」林代道,「那我以后想办法给你找归宿吧。」 「如露亦如电。如梦幻泡影。」林毓笙道。 「什么?」 「告诉过你的嘛。金刚经。如果能开悟的话,就是这一句。我总觉得,我要是能悟。这就是我的归宿了。」 林代听这不是话头,又替她开导几句。乘轿前行的无聊时光里,也多亏了她,才好打发得多。 怪只怪这轿子。空间还没有现代的火车大。林代从前还抱怨硬卧伸不直腰呢!跟轿子比起来,已经是宽敞得奢侈了。轿子倒是能坐直腰。因为是单人的嘛!可是火车还能坐在窗边磕个瓜子、跟人聊个天、摸出个ipad看看什么的,在轿子里,啥也做不了,磕个瓜子。还怕咬着自己的舌头,因为轿夫抬起来到底还是一步一颠的。 易澧真是个好孩子,还来轿子里陪过林代一段。很快还是觉得,长途下来。不如坐船舒服一点。至少船舱里还可以跟丫头们玩骨牌呢!林代很体贴,道:「你去罢!」 易澧惭愧的去了。 晚上,坐船的还是在舟上睡。林代可怜睡着了搬船上都会晕得死去活来的。轿子里又太小,睡不了。要是宿得远呢,又怕没个照应出危险,再说来回赶路也不方便。如果停泊地点恰好是大都市,附近有很靠得住的客栈,那还可以宿。不然只好麻烦大家给她搭帐篷、行军床。每晚都是现搭现拆。这就没法太豪华了。她千金之躯还要有一干守护的。幸亏也不用求谢家出人,自有邱慧天领着家丁在旁守夜卫护,免得出当年江边强盗的事情。 「一有情况,先筛锣。听得锣声,立刻先护送姑娘上船逃跑再说!」这是头一条铁律。 渔娘看着眼热,又跟同舟的商量:怎么也参股个「阿憨大」的旅馆好了!瞧这生意多有前途啊?连锁店做得好,顾客相信,肯来住。瞧这小姐多有钱,睡一晚费多少工夫。要有个旅店在路边,又信得过,她能不睡吗?眼见这是来钱的! 风把她们的话吹到林代耳朵里。林毓笙先笑起来:「这就是阿憨大的老闆,在打地铺呢!你们快参股,好让老闆有床睡。」 林代无语凝噎,只好弱弱的回一句:「其实行军床也是床……」 她就这样睡了几晚,一切平安。快近京城时,却出了事。 那天晚上,气温陡降,寒气袭人。 照理说吧,初春头上,来场倒春寒,也是很可能的事。邱嬷嬷手边备了几床被子哪!就是备这不时之需。她睡眠浅,习惯了,照顾姑娘比做美梦更重要。稍微觉得有点冷,她出于本能就坐起来,把被子给林代添上了。 林代压根儿就没醒。 只有外头的家丁发觉了:怎么就冷起来了?哎,看船上的兄弟们好像没什么事嘛,合着就咱们这儿降温了?什么情况?哟,看树丛那里,怎么还冒那么大的雾气啊! 家丁们还琢磨着这是什么情况呢,就见一个白影子裊裊从白雾中飘了过去。 kao!原来是闹鬼! 一声惨叫惊碎夜幕。守锣的迷迷煳煳抬手,青拎咣啦就敲上了,那声响把他自己终于彻底惊醒了。 嬷嬷和丫头们拿毯子把林代往里头一包,那是扛着就往船上跑啊!福珞也醒了,披着头髮滚到云舟被窝里,直叫四姐姐救命。云舟拍着她的背、抚着她的头髮,安慰她:「不要紧的。」一边等着听外头的消息。船老大飞快的开了船。筱筱传回消息:岸上说闹鬼呢! 云舟的神情顿时很古怪。 她跟云剑把林代玉的新表现传了回去,料来谢小横已经知道了。原来的计划是否要有什么变动?也该有消息传来。照云舟的想法,这是本质性错误,估计改动是很困难了,要做的是翻盘!谢小横的答覆迟迟难来,也是正常的,她就悄没声儿的等着,暗自在心里头捉摸。 谁知答信没等来。等来了闹鬼! 难道是谢小横翻盘的新计谋?那也总该跟她先知会一声吧?!云舟暗暗的狐疑不定。 林代睡梦里被揪起上了船,立刻吐得七晕八素,真叫隔夜饭都倒出来了,什么英明神武都抛到九宵云外去。(未完待续) 十五 这就去劫人 船老大按原来演练的,就沿河飞逃,船上哪怕有人吐血都不管了!先逃了再说! 逃着逃着就觉得不对了:他泊的也不是什么荒郊野邻啊。本来取的就是上京直通的河道,春来煞是热闹,航行时他也有经验,不贪赶路,只顾安全,都取着泊点停泊。旁边的船只真的不少啊!难道只有他们一只船见鬼,其他船都没事儿? 他就停一停船,想看看动静。 这一停船不要紧,回头看:好多船都跟上来了!于是船老大就放心的接着逃了:嘿!他不用跑赢那只鬼。他只要跑赢后面那些倒霉蛋就行了! 这一口气,跑到了天亮。船老大总算把船停了下来,后面的船也陆续到了,大家惊魂甫定,交流一下情报:嘎?原来都没有看见真鬼,只是人云亦云,看见别人逃,也就逃了。 算下来,真正活见鬼的,也就只是邱慧天等一干家丁而已。要想问他们的实据,他们却留在岸上了,没有过来。 船老大在岸上呆了一会儿,青天白日,朗朗干坤,船只穿梭,小贩叫卖,縴夫喊号子,一切都欣欣向荣、旺气沖天。什么鬼怪?都好像苍白而且可笑了。其他船陆续回去了,并且埋怨着昨晚太荒唐了。船老大也打算回去了。 他们赴京,是要北上。逃鬼时,为了速度快,是顺流而下的。现在他们重新再北上罢!他问了云舟的意思,云舟也首肯了,只不过关心林代道:「你要不,还是从岸上走吧?」 因为林代吐得实在是太惨了,真像要被肠子都呕断一般。云舟这个提议。倒实在是出于关心。 何况她也不觉得从岸上走会有什么大问题。毕竟这是白天,而且在闹市。 林代又恰好呕得晕过去了,林毓笙出来接盘。她对这个毒舌冷面、却热心可靠的傢伙已经有了骨肉之亲般的好感,看她晕得这么可怜,老大不落忍。云舟提议,她就同意了。 邱嬷嬷不必说,看姑娘这样难受。恨不得能亲身替了姑娘。她再想想。这是个大码头,上岸再租个轿子车子也都容易,似乎是没危险的。跟洛月嘀咕了一会儿,觉得都放心。邱嬷嬷亲自去雇轿。 要是英姑在这里,怕不捶胸顿足,把她拖了转来!把林代硬塞回船! 这根本不在于是不是大码头、雇轿是不是「照理」很安全的问题好吗!问题在于昨晚为什么会闹鬼?如果是有人刻意干的。目的是什么?那么无聊为了恶作剧?还是冲着林代来的?要是冲着林代来的,后面必有其他举措。这时候把林代跟云舟等大部队分开,旁边还没有邱慧天等男丁,送死啊!! 于是,邱嬷嬷看起来是很自然、很安全的举措。却引得阴影里两个鬼头鬼脑的傢伙邪魅一笑,摩拳擦掌,准备出发了。 忽然有个帷帽遮了脸的人拦住他们。 两个鬼祟傢伙先是紧张发怒。准备开打了,见那遮了脸的人手中有个东西亮了亮。顿时转为膜拜敬畏:「老大你亲自来啦。」 老大「嗯」了一声。 「我们这就去劫人啦!」两个很巴结,「放心啦!这种上山讹虎、下水擒蛟的勾当,是我们的本行,闭上眼睛手到擒来啦!」 真是豪气干云。但是画风怎么有哪里不对? 老大道:「再等等吧。」 「呃?」 「我让人给她送封信去。」老大语气似乎很复杂,「如果她走了这条路,你们再出手吧。」 两个鬼祟傢伙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过老大的决定总不会错!他们响亮的应了一声「是!」 邱嬷嬷雇了轿子,送林代沿河而上。她心里稍许有点不踏实,觉得邱慧天等男丁都留在那边了。这边防护力量弱了些儿。虽有雇的人,毕竟不放心。她走走停停,瞻前顾后,总觉得心惊胆战的。一路却什么也没发生。再走一会儿,就见前头邱慧天带着众家丁们赶来了。邱嬷嬷松口气,迎上去问:「怎么样?」 邱慧天神情紧张,拿出一个布包,里头有一片撕下来的衣料。 黑色的,挺贵重,没有花纹。这是什么意思呢? 「难道是……」邱嬷嬷说到一半就噎住了。 她想说:难道这是蝶笑花的衣服,而林代认识。有人把这块布料拿过来,想让林代担心?这人安的是什么心! 但如果这一点成立,首先那人就要很笃定:蝶笑花的这件衣服,林代是如此熟悉,一看残片,就能断定是蝶笑花的! 一个未出阁的千金对一个戏子的衣服如此熟悉……传出去,林代还嫁不嫁人了! 邱嬷嬷真是说不出口啊。 邱慧天否决了她这个还没说出口的猜测。 她这个猜测,邱慧天也有过。但很快,邱慧天有了更合理的想法。他对邱嬷嬷道:「恐怕是气味?」 邱嬷嬷顿悟。 林代也许见过蝶笑花的很多件衣服。但以林代这么缜密的性格,只看见一块残片,不会下任何断言。 衣服上带的气息却完全不一样! 狗狗闻了一块碎衣,就可以循迹找到衣服的主人。林代没那么厉害,但也有可能通过衣服上残留的气味,来确定它的原主人的。 邱嬷嬷皱巴着脸,勉强把布料举到自己鼻子旁边,闻了几下。 她闻见香味。 真是很特别、很淡雅的香味。但是味道这个东西,比相貌还主观。你喜欢了,臭味也是香的,譬如香飘十里的臭豆腐。你讨厌了,香味也是臭的,譬如蝶笑花的衣服,邱嬷嬷觉得呛鼻极了、臭不可闻! 邱慧天心里也非常难过。他喜欢林代,或者毋宁说是仰慕。这份感情,他也知道,是没有结果的。有一天林代要嫁人,他也只好祝福,并继续豁出去效劳。但总不能是这么个戏子!且不提身份高低的问题,蝶笑花有什么资本来保护林代啊!反而要给林代添麻烦、添危险不是?邱慧天觉得这糟糕透了。 他几经心理挣扎,建议邱嬷嬷:「咱们是不是别给姑娘了?」(未完待续) 十六 晶钿交给你 邱嬷嬷觉得邱慧天的提议可行:反正姑娘也已经跟蝶笑花断了不是!就没必要再理这些了嘛。如果这布料不是蝶笑花的?那就更不用理了。 忠不忠心的问题,邱嬷嬷不管。她在乎姑娘。这种在乎,不是像忠臣在乎皇上那么在乎,而是像父母在乎子女那么在乎着。只要觉得对子女好,日记可以偷看、宠物可以送走,区区一块破布隐瞒了又算什么! 决定是这么决定了,她还是忍不住同情一下自己侄子:「你也该娶媳妇了吧……」 邱慧天正准备走开,差点绊跤。这都什么跟什么! 邱嬷嬷道:「娶个媳妇就好了。」 她也看出侄子对姑娘的心来了。这份心意註定是没着落的,揣着白折磨人。娶个媳妇,抱个大胖小子就好了。她是这么觉得的。 邱慧天狼狈而退。 这件事终于瞒过林代。林代在轿里里问:「小邱哥回来了?发生什么了?」邱嬷嬷就编了些瞎话,煳弄过去。林代听着有些疑惑,但坐在轿子里,实在也不便一个个叫人到面前质问过来。唉!女儿家身份,终归是麻烦的。林代甚至想着:要不嫁了人就好了?像林谢氏、像英姑,那就方便多了。再要上点年纪,一发好了! 「倒没想到有人想变老的。」林毓笙问道,「再说,你嫁谁呢?」 问得一针见血!林代吃瘪。 这事儿本来就要掀过了。林代真能查出真相,至少也得是抵京之后的事了。甭管她到时候怎么跟谢小横、还有至今没有露面的神秘人物斗智斗勇,至少这一路上她能享个清闲。 可惜林代自己有句名言:要来的就快点来,老娘不耐烦等着! 于是事态的发展如她所愿,有个小姑娘来卖花。 小姑娘还不到十岁吧。一张红红的小脸,身体很健康,真不怕冷,只怕初春地上的泥泞溅湿了裤脚,就把裤子挽起来,露出半截圆圆的小腿。易澧一见,勾起乡村生活的回忆。觉得亲切。就扒着船舷看她。福珞对云舟道:「幸亏咱们九妹妹不在。」云舟抿嘴一笑。易澧奇怪的回头问:「关岭儿什么事?」两个人都看着他笑,不回答。 小姑娘怀里抱的是一大蓬金灿灿花朵,用特别甜润的声音叫卖:「迎春花呀!向阳坡上开的!」 易澧招唿丫头:「让我姐姐买一个吧!」想想又怕林代累了。不敢打扰,「跟邱嬷嬷讲!」 丫头答应着,还没传话,林代已经打发人去买花了。 小姑娘还有句话。说得很轻,易澧在岸上听不见。林代在轿子里听得见。这句话是:「买花猜答案。猜对了答案有东西送!一位姓林的漂亮姐姐送的哦。」 这话一出,林代就非买不可了。 那花送的东西非常奇怪:一片黄色的晶钿。 跟那两个小僮子拿给林代的一样。不但材质相同,形状也雕作雪花状。 这样的晶钿怎么又会出现在这里呢? 卖花小姑娘回答说:「有位姓林的漂亮姐姐做的,她叫我到河边来卖。说有个问题如果谁答得上来,就送她。」 洛月奇怪问:「怎么你也姓林么?」 卖花小姑娘摇头道:「我不姓林。」 「那么姓林的姐姐,不是你的亲姐姐?」 「不是。」 「她叫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她到我们家来做客。喜欢我,就拿这个不会化的冰送给我。又不是真给我的。叫我卖。说我可以去买糖吃。」卖花小姑娘显然是个吃货,说到糖就笑了。 易澧扒着船舷想:「她们说什么呢,这么开心?」想叫船家靠岸,好让他过去问,但是侧过头一看云舟的表情,那么出神而严肃,他就没敢开口。 卖花小姑娘还在笑,比划着名说那个过路的姐姐,是跟好几个大哥哥一起来的。他们的爹娘真能生!生这么多个。姐姐身体大概不好,裹得好严实,不过还是看得出来是个很漂亮的姐姐。为什么看得出来呢?嗯,实在说不清。总之漂亮就对了。就是人太老实了,都不肯说话。大哥哥不在时,她才跟小姑娘说了几句话。他们只住了一晚上就走了。好奇怪,也不去住旅舍,就借了他们家住了住。幸亏他们院子大,是老爷爷手里造起来的房子,不过平常也就堆谷子什么的,亏得他们不嫌弃。 实在要说那个漂亮姐姐的样子?头髮包着。露出一双眼睛,是如此这般。皮肤和鼻樑,是这般如此。个子很高,但是瘦。走起路来真好看。 卖花小姑娘的词彙真是贫乏,只能靠一边比划一边说。 按她比划的这个样子,不能说一定是蝶笑花,但除了蝶笑花大概也没人配得上了。 卖花小姑娘也是这样想的,她说这位姐姐真是天上有地上无—— 呃! 她看见了林代! 林代也是把自己遮掩得严严实实的,只是下来跟她问句话,略露双眸,卖花小姑娘惊艷道:「这位小姐跟那位姐姐是一样漂亮的姐姐!」 「你看仔细了。」林代忍笑道,「我们说不定是一个人呢。」 「不是。」小姑娘坚决摇头,很有自信。看来她绝不是脸盲症患者。 她看着林代的样子,口水都要流出来了。跟刚才说到吃糖有一拼。 「你对那个漂亮姐姐也是这眼神吗?」林代问。 「嗯!」小姑娘点头。 「那他把晶钿交给你之前,有没有问你:肯不肯帮他做事?会不会努力做到最好?」 小姑娘大力点头:「我说是!」 太像蝶笑花的风格了。 找一个对他迷恋的人,确定了对方的忠心,这才派出来做事。这才稳当嘛! 林代摸摸自己的心:还好还好。没有全交给他。 她可不会被他牵着鼻子跑! 就算她上京了,又怎么样?才不是听说他被王爷霸占了,赶来救他。她是嗅出猫溺的味道太浓,将计就计,过来看看背后大boss葫芦里卖什么药。 就算她估计错误,他是真的遇到危险了,那又怎么样?她也没有义务救他呀!他一没有给她交钱、签合同、买她的效劳,二来,在锦城连句实话都不给她。她凭什么呀!听到风声就要赶去救他?(未完待续) 十七 花式看不懂 邱嬷嬷也是这个意思,恨不能立刻把卖花小姑娘赶走,晶钿不管多漂亮多稀罕都抛江水里完事,花儿就给易澧玩儿,三把两把折腾掉算数。这件事情就当没发生过。大家继续赶路哈继续赶路。 可是…… 林毓笙嘆道:「天下难逃一个可是。」 林代真不愿意承认!可是……唉,她难免在心里盘算:如果呢?万一呢?卖花小姑娘家里真的发生了这种怪事,而怪事中真的牵扯蝶笑花,原因是什么? 蝶笑花本该在京城,却忽然被不明来路的男子们裹挟。男子们对他还算客气,但他恐怕失去了行动自由,所以发现东家有个小姑娘可以利用之后,再想到谢家子女有可能最近上京,就下个赌注,看会不会刚好碰到云剑或者林代? 那么,他的问题,一定是云剑或者林代可以帮忙解决的。否则,他不会徒劳的把他们攀扯到险情中……吧? 林代匆匆假设这个前提是正确的,蝶笑花对她或者云剑的性命安全有所顾惜,那么蝶笑花如今面临的危险性质范围就缩小了:很可能跟这位王爷有关,而且不能见人。如果有谁帮忙曝光,那么王爷有顾忌,只好罢手。蝶笑花危机自然解除。 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蝶笑花会出现在民宅中,而不是旅舍里。旅舍人多眼杂,恐怕蝶笑花动人眼目罢!民居就会安全得多。 这样一来,其实所谓「猜对问题就送礼物」的那个问题,也唿之欲出了。 林代对卖花小姑娘道:「要猜什么问题呢?」 卖花小姑娘笑了:「那位漂亮的林姐姐,名字是两个字。但这两个字是重复的、一样的。请问她叫什么呢?」 这问题忒的刁钻! 神州大地,光是姓。就有百家姓之多,何况是名字?几万、几十万的字,都可以拿来当名字,这叫人怎么猜? 太开放性的问题,往往就不是问题,而是暗号。 答案要从他的身世中找。 答案限定了只有一个字!像双双,其实只有一个「双」字。而蝶笑花的名字里有三个字。难道蝶蝶、笑笑、花花的猜三遍不成? 林代不假思索道:「谢。」 卖花小姑娘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居然真的能猜到哎!你怎么猜到的!」 邱嬷嬷皱着眉责怪:「没规矩。什么你呀我的。要称唿小姐!」 卖花小姑娘连忙请罪。 邱嬷嬷也不单是为她一个称唿生气。是这「谢」字一出。就算迟钝如邱嬷嬷,也知道一定有什么糟糕透顶的事情发生了! 暴风雨的前夕却总是平静的。 暂时好像风平浪静,一切都很正常。铜钱交到了卖花小姑娘的手里。晶钿消失在林代手里,小姑娘就回去了。那束花则送到了船上,最后一半在云舟那儿,一半则到了福三娘手里。 是福珞拿给福三娘的:「三娘你手巧,编个花帽子哄澧哥儿玩呗。」筱筱帮福珞捧了花进来。听见云舟那边又有使唤,便去了。 易澧留在福三娘这里,坐在榻沿上,高兴的晃着两条腿。道。「还要一个给我姐姐。」 福三娘看了看他,道:「好。好!」拿花枝在他头上比了比,又问福珞:「四姑娘呢?」做了个眼色。 福珞道:「插瓶儿呢!回头分一瓶给长哥哥那条船上罢?」也做个眼色。「这些花式啊,我可真看不懂。」 她以为云舟有话瞒着她。其实云舟自己也是有苦说不出:情况陡变,她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啊!如果是谢小横真的另有什么谋略呢?她横加破坏也不妥罢?再则说,这事儿算怎么回事,她也看不透啊!要破坏也无从破坏起。怎么办? 如果林代当时就扣下了卖花小姑娘,或者索性直接跟卖花小姑娘走了,那倒又好了。云舟或者主动过去聊天、或者厚脸皮非要跟她们一起走,至少能磨出些线索来。如今鱼归水鸟归巢,卖花的走了,花么送到船上来了。云舟一时也没辙了。 她只好以不变应万变。 福珞就更胸闷了:一个个的葫芦里卖什么药啊!她到京城,那是由长辈通过气,云剑和云舟兄妹两个保她往高枝上拱,争取说个好夫婿的。一路上她只管拍马屁,而云舟则负责照顾她。林姑娘是跟她一样的地位吗?她觉得不像。林代玉与谢家的关系太微妙了。那谢家打算拿林代玉怎么办?要不要她配合呢?谢家的人没说啊! 「四姑娘这方面最拿手了,咱们就不管了罢。」福三娘对福珞道。 明着是说插花,其实是说不关己事高高挂起。 「咱们能不管。」福珞倒有不同的意见,「都在一条船上嘛。」 这是怕惹出什么事来,万一还关系着福家呢? 福三娘也踌躇了,把手里编了一半的东西搁在易澧的头上又试了试,方对福珞道:「反正你机灵眼尖,你看着呗。」 「什么意思啊?」易澧在旁边苦苦听不懂她们之间的对话。好吧,单拆开几个字,他是懂的,合在一起,怎么就像鱼儿在他耳边熘了过去呢? 「小花帽儿做好啦!你的!」福三娘把最后一段花枝插稳,戴在易澧头上。 「好玩!有镜子没?」易澧乐坏了。 船上哪有大穿衣镜?只有女人们自带的梳妆镜子。丫头拿去了。易澧又央着福三娘:「还有我姐姐的呢?」 「是啦。」福三娘手指不停,灵巧如蝴蝶穿花丛,口中问道,「你姐姐头围有多大呢?」 易澧照着镜子,觉得太合适了!想想林代的头围……呃,还真不知道!筱筱恰好此时进舱来了,夸赞:「三娘的手真巧!」 「哪里比得上你们姑娘。」福三娘理所当然的谦逊。 「三娘的编织,我们姑娘也是见天儿夸的。怎么求三娘给奴婢也编一个就好了。」筱筱笑道。 福三娘道:「也好,左右坐船没事儿,我编个双鱼给你挂着。」 易澧也想要,张了张口,一时没敢发声。(未完待续) 十八 琴音不一样 今天很快要发生的大事件,如果一定要用一句话来概括,那必须是一声盪气迴肠的:妞,我来啦~ 这支缓缓北上的队伍中,某人打算响应生理的唿唤,排除一切艰难险阻脱离队伍,以便向美人儿冲过去,来个公主屠龙。其他人对此壮举的细节及其后果却还没有合理预见。 福珞忙着撺掇福三娘:「筱筱姐姐求个人不容易!三娘你可得多要她个好东西。」 筱筱笑着分辩:「奴婢哪里能有好东西呢?要有个主子看得上用得着的,只管取去。那是奴婢的运气。」 福三娘道:「别的不说,你们姑娘的园艺,我是佩服得不得了。此去京城,少不得买些花儿草儿,得求你们姑娘来帮帮眼。」 筱筱欣然替云舟应下。 福三娘又道:「她要是忙,你来就成了。」 筱筱连声推让。 福珞一手攀了福三娘、一手挽了筱筱,笑道:「三娘好没道理!四姐姐要是忙起来,筱筱难道能得空吗?」 福三娘失声笑了:「这倒是我想不周到了。筱筱来,别恼我,到京中还是照应着我们才是。」 玩笑开到这份上,筱筱一昧推辞也不是、全盘应承也不是,支吾道:「三奶奶、福姑娘有差遣,那是奴婢的造化。」又问易澧,「澧哥儿身子不爽么?」 易澧摇头。 筱筱道:「我知道了!哥儿是想果子吃了?」就打发小丫头去拿。 易澧又道:「不是。」也长了个心眼,先问筱筱,「鱼是什么样的?」 福珞第一个笑出来,弯腰对他道:「水里都是鱼,晚饭才做给你吃。其他时候没有。」 易澧看这一双笑弯弯的眼睛,怎么就这么坏呢!明显拿他打趣儿嘛!他别过身不作声。 福三娘拉了福珞,对易澧道:「你听你珞姐姐瞎扯呢!我编的鱼儿是小小的,拿丝线编也使得,带子也使得。你也要一个吗?什么颜色的?」 易澧先是低了头闷想:我家玉姐姐才是我姐姐呢,你们七个八个都上来当姐姐,我哪有这么多姐姐? 及至听得福三娘肯给他编。他才喜欢了。露出笑容道:「我要黄色。」 「嗯。」 「要老虎。」 「哟,有志气!」福三娘问筱筱道,「我做老虎的黄线倒不多了。你那里有没有?」 筱筱应道:「有的。全副的丝线盒子都一併带了来,这便叫他们开了出来,我拿给三娘。多蒙三娘辛苦了!」 福三娘一听,倒做出愁眉苦脸的样子来。问福珞道:「你看你一点儿嫁妆都不准备,跑了去怎么嫁人呢?也跟人家学学哪!瞧这多齐全。」 一句话把福珞臊得甩手走开了。筱筱也侧转过身,三分求情三分嗔道:「三娘!」 福三娘屈身向易澧笑道:「瞧,坏人都被我臊跑了,我做花帽子给你带给姐姐哪!」 易澧还是听不太懂。但知道是打趣儿。大人的打趣,他最头疼了,总觉得该是胡扯罢。偏有一套章法,不按这章法来是犯大错的。但章法是什么呢?又不像围棋般简明。他至今摸不着门道。幸而福三娘后半句是清楚的,不是骗他就好。他道:「真的做啊?」 「是要做。做完了你带给你姐姐去?这花放久了要蔫,也就新鲜时好玩。」福三娘想着,估着林代的头围做罢。筱筱已禀道:「我们姑娘已叫人去林姑娘那里问啦!这儿地势不巧。约摸过了前面那座小山,就能把尺寸问回来了。」 福三娘喜奇道:「你看四姑娘,莫非是天上神仙下来的么?我们要尺寸,她也先知道?」 福珞还臊着哪,在舷窗前头,微微向这边偏了偏脸,嘴还是骨突着的。 筱筱嘻嘻笑,替易澧拣他掉在地上的玩具,福三娘到窗下挨了福珞,向外头张一张,看那岸上果然不平,轿夫不能贴岸走了,只好往里头弯了取路,这会儿大树遮了,看不见林代的轿子了,连家丁也全跟过去保护她了。 云舟正是掌握不住目前的局势,所以格外留意林代,见前面的地势不妥当,就藉故打发了一个丫头过去,好盯住她。 船缓缓的沿江北上,小山丘渐渐被船赶上、又一点点抛在身后。 轿子越过山丘的速度,会比船慢一点,毕竟他们在陆地上要绕路嘛!不像船始终直行。所以船刚越过小山丘时,山丘脚下仍然看不见林代他们出现,这也是正常的。云舟手挽着花枝,想着。 但是当她派过去的丫头独自从山丘脚下冒出来时,她知道事情终于不对了。 福三娘的丫头此时捧着花瓶送到唐静轩那条船去。 唐静轩骤见这花插得疏密有致、气度从容,真真的大家风范,油然而生佩服之情,问得来歷,暗忖:「怪道公主要点选她呢!爷爷说得不错,我从前……唉,爷爷还是说错了,我又怎配得上她呢?」 说是配不上,毕竟不想服输。她有好花过来,他没有恰当的东西回敬,怎么可以呢!——呃,虽然把这个当作什么输赢赌局有点怪怪的,唐静轩还是吩咐僮子:「摆琴。」 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听得唐长孙公子抚琴的。他也不是什么时候都抚琴的。时候要对,地方要对,人也要对。 七夕时候,僮子把琴都带过去了,本来要就着山寺的高台上抚琴一曲的,但福珞带着云蕙来了,正遇见他,他脸上也没什么愠色,照常说话儿。但那琴,却是辍了。 如今却别作青眼相待。 僮子忙不迭支琴台,解琴囊。虽然速度绝不拖沓,却也并不见急促,行云流水,是练习多少遍之后才有的火候。若非如此,也不足以侍奉锦城第一注重风雅的公子,给他奉琴了。 唐静轩端坐,凝神,抚琴。 琴声悠悠的传开。这种文武七弦琴,声音并不像唢吶那般嘈杂,融入风声水声,入耳养心。 这种琴声只有心音合拍的人才能欣赏得来,有的人,譬如派去林代那边当间谍的丫头,这时心慌害怕得都要哭了,就完全没注意到江上还有音乐声飘过来,更谈不上欣赏了。 她好不容易从山丘后头奔出来,见到了船只,更是竭尽一个女孩子可以做到的速度往岸边赶。 筱筱问云舟的意思,是不是要请船老大也把船迎过去? 照惯例,这并不是筱筱真的要问主子讨主意,只是形式上向主子讨个首肯罢了。因此她并没有问得很详细,只是略一点题,而云舟也只需一首肯,筱筱就去跟船老大下令了。 云舟却阻止了筱筱。 她让船照旧前行,只要慢慢往左前方靠岸去接那丫头就可以了,不必从原来航道中硬扭过去。 筱筱有点莫名其妙,但还是忠实遵照了云舟的意思。 等她回到云舟身边时,但见云舟正端坐如仪。 其实云舟的仪态一直很好,除非这船突然晃动起来、把她甩出去,否则她的双膝总是这样併拢,双足尖总是这样斜斜的踏在地上、双手总是放得安静而稳妥,腰背总是挺直、双肩总是舒展。 但主僕多年,筱筱知道「如仪」和「如仪」之间,是有区别的。先前云舟还是这么符合规制的坐着,但里头有什么东西拉紧了,像一张弓。她一下令,筱筱就像箭一样赶紧弹射出去了。 如今筱筱回来了,却发现小姐缓和下来,尽管也还是坐着,却不焦躁、甚至不无聊。她好像光是坐着,就在做一件很重要的事。 她在思考吗? 筱筱不敢打扰小姐,就自己在角落里悄没声儿的摸点事情来做,小小心的看看小姐,发现——她是在倾听! 这个时候,筱筱才真正听到了隔船传来的琴音。 筱筱对琴其实并不陌生。 云舟自己也会抚琴,但她说自己抚得不好。筱筱听来是好的,似乎也并没有犯什么错误,怎么会不好呢?云舟叫她别问了。云剑也会抚琴,抚得那是一定很好的。但是动作比较强悍、气场比较强势,筱筱觉得他的抚琴,跟试剑其实也差不多。而且据说他有很多地方都没有遵照原谱。教琴先生啊、还有云舟啊,弹奏同样的谱子,出来的效果跟他不一样。是他错了。但是云舟说他弹得非常好。筱筱也觉得一定是这样子的。 因为云舟的琴声好听,云剑的琴声则扣人心弦。 筱筱有时觉得,她如果是一片云,都会为了这段琴音,宁肯在天心多停留一刻钟。 还有一次,她发现一向冷静自持而守时的明珠姐姐,在院门外呆站着,双足还保留着行走的姿势,一前一后,但后足却粘在了地上,前足也忘了催促。还是筱筱跟她打招唿,她才醒过神来,难得的慌张,脸红起来,说着什么事情晚了,忙忙的去了。 云剑的琴音就有这样的魅力。 今天的琴音怎么样呢?筱筱听不出来。她努力的分辨,但这琴音太空茫了,她集中不了注意力,试着听一会儿,却想别的事情去了。(未完待续) 十九 白髮老苍头 「好吧,这是无聊的琴声。」筱筱无奈的想。 云舟却不是这样觉得。 船缓缓划开水波前行,完全没有打扰这段琴音。琴曲渐近尾声,奏完了最后一个音符,船只恰好靠岸。云舟赞嘆道:「真不愧是大圣遗音。」 云剑与唐静轩的琴都名贵。云剑的琴名为「神农朗思」,唐静轩的琴便是「大圣遗音」。云剑的神农琴,是当代妙手所做,仿了上古神农氏相传宝琴的式样,以桐木斫为琴身,色黄纹密,以紫檀为岳尾,细润精良,通身施黑漆,浑厚平整,金徽列于其上,雁然若欲飞。 云舟曾说,若不是这把琴,怎能配大哥哥抚弦的手。 那时筱筱就想,小姐跟大公子,也好像琴与手……唉,这也只能想想而已了。 至于唐静轩的琴,筱筱只是听说过,也只听了个大概,总之是古琴,真正从老早传下来的,据说原本只有五弦,是最古老的式样,后来,在七弦琴开始风行时,那时的琴师就给它添装了文武两根弦,成了如今通行的七弦样式。它上面还刻着铭文—— 「巨壑迎秋,寒江印月。万籁悠悠,孤桐飒裂。」云舟吟嘆,「名不虚传。」 筱筱听不懂。 当然云舟也不是为了要她听懂的。 如果她什么都能懂得云舟的,云舟拿她怎么办?把她当心心相印的爱人么?又或宿敌?不不!筱筱两样不沾边。这是她的福气。 丫头的作用,就是比家具活络、比猫狗能干,却比我们的知己友人,要低一等。这样一来,我们才能心安理得的差遣她们做事。 筱筱把岸上的丫头迎上了船。 唐静轩则罢了手。任僮子们收起琴。 云舟那边没有任何表示过来,什么鼓掌欢唿、投花献果什么的,想都不要想!她如果真的这么做了,唐静轩反而要被吓死。 她的船温柔的靠岸,没有打扰他的琴,这就够了。唐静轩心里安然,像在月亮很好的晚上。看一朵昙花开完它的花事。这样就可以了。 然后他才有余力注意到——呃。岸上斜刺里离开的那支队伍是什么鬼?那顶轿子怎么忒的眼熟? 那就是林代的轿子! 趁着山丘遮掩,她直接把她的人全部拉走了!呵,用自己的人。就有这点好处:指挥得动! 她从谢府出来之后,手底下全是自己的人,吃她的饭、领她的钱、承她的情、听她的使唤。她多派下差使,不怕人家嫌她麻烦;她多给赏银。不怕人家酸她遗产丰厚;她说改主意就改主意,也不怕人家不听——只怕人家厚着脸皮粘上来。 所以她还是趁山丘掩着形迹。果断拔脚开熘。 云舟也算精明的了,立刻派了个丫头来缀着她。但云舟没有料到林代这么敢!否则她说不定就给丫头下死命令了:不管如何都要阻止林姑娘离开、或者至少你要跟着林姑娘行动,否则就不用回来见我了! 丫头没接到强硬的命令,哪敢这么厚脸皮?而林代有个很好的理由。态度坚决的叫她回船给云舟带句话,她自己则迅速的带队开熘了。 丫头只好苦着脸回来,看船只没有调过头来接她。吓得以为云舟生气撇下她了,噙着泪紧赶慢赶。家训森严又不敢在岸上大声叫船,幸亏船毕竟靠了岸,她登船,向云舟禀报:林代说要去看看附近的一块前代孝女碑。很枯燥,就不请姐妹们相陪了。去去就回,不必特意抛锚等她。 ……骗鬼咧! 还孝女碑咧! 这种藉口,摆明了不靠谱,就像什么「老师啊我今天肚子疼请假一天」,连撒谎者的职业道德都不讲了,一点可信度都没有! 但是云舟难道还能跳下船去追她? 林代这行队伍,迤逦远去。 走不多远,前面出现一道清波粼粼的小溪,有座长板桥横卧水上,弯弯如月弓,过了溪,见三五户人家,都是茅舍竹篱,间或开着几片小菜田,疏落落种着几树桃花。再过去,方是农田。卖花小姑娘曾讲,她家在农田后边的树林后。 林代从轿帘缝隙中望出去,果然看见农田后头有一座低缓的小山,郁郁葱葱,树桫后略见有黑色飞檐挑起。 那一圈院子,四匝共有十多间房子,在乡间果然算是大的了。当年也算极富裕的人家,门风也好,受过官府表旌的。现如今旁边还有个孝女碑。只是荒落了,碑边丰绿的野草也没有人拔。 院子前面有个人站着,仰头,从树木间的缝隙间看见碧蓝的天空,蓝得像是遥远的大海。几片云在空中,边缘清晰得如刻出来的般,又那样安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仿佛是假的。 黄嘴鸟儿在枝间蹦跳,鸣唱着,振翅而飞。这人的视线低下来,看见桃树间穿行而来的队伍,定睛看真了,就回身报信去。 林代他们到了院门前,但见门扇紧闭。那门不知有多少年头了,从前气派过,还用黄铜包着,如今铜皮剥落,里头的铁胎锈迹斑斑,两个门环倒还在。试扣一扣,环柄吱呀发出的怪声,比扣出来的声音还响。郭慧天没好气的把手掌上沾染的锈迹拍掉,再把力气使大一些,扣了几下。里头终于有人声了,带些不满、诧异,闷钝钝的,像是没睡醒,又似乎是生着病,道:「等着!来了!」 乡音很重,幸尔结合了语境,也听得懂。郭慧天就等着。 好一会儿,里面的人才把门开了。郭慧天真想问:「你腿瘸吗?还是里头路有十里长?你要走这么久?」 门开了,郭慧天却只好把话又咽回去了。 那是一个黄衫朱履的白髮老人。 黄是泥土一样的黄,朱是劣质硃砂褪了色的朱,白是陈年霜雪的白。他老到什么程度?佝偻着比郭慧天的胸还矮,像个大虾米。 这家主人够狠!比英姑还狠!居然敢用了这么老的一个老苍头来应门。果然人家不好意思跟他吵骂——可是难道不怕耽误事情么? 郭慧天跟他连说带比划,意思是要进去看看里头的房间,请他带个路。 老苍头抬眼一看郭慧天跟他后面的一群家丁,倒抽一口冷气——真叫人担心他会把牙都吸进肚子里! 然后老苍头就直接后退,把门又关上了! 「吱啦咣!」,这门轴转动的吱啦声,比门扇关上时的「咣」一声,还要刺耳。郭慧天站得最近,首当其冲,牙齿发酸,站着翻了一会儿白眼,才能鼓起勇气继续敲门。 老苍头说话了。他声音小。郭慧天只好不打门了,支着耳朵贴在门板上听他讲:「老爷在时,交代说小心门户。你们一群人,像强盗,我不开门。」 剔除沉重的乡音与奇怪的俚语,最后的大意大概是这么个意思。 郭慧天好气又好笑,想跟他解释:「我们不是强盗,是——」 「叽咕吱——」老苍头上门闩了!那声音够瞧的。郭慧天耳朵还在门板边上哪!被震得倒退三步,受到严重的魔法伤害。 看样子这门是不好进。他只好先去跟林代復命。 林代也没有更好的法子。在人家地盘只好按人家的规矩来啦!她让家丁们都站远些,换嬷嬷去叫门。这次总算是说通了。老苍头听说她们想租房间住,答应让她们看看,只是正门年久失修,要大开不方便,不好抬进林代的轿子,再说「老爷在时」严令女眷平时不准进从大门进出,怕冲撞了祖宗风水,只能从侧门走。 真叫人好奇,那么他家「老爷」去了哪里呢? 老苍头抹着老眼哀诉:全家都破败啦!死的死散的散啦!剩下的人去其他镇上投亲友去了。留下这个宅子叫他守着。至于老爷?那也归天啦!也就他在这里守着宅子、还有老爷在时的规矩。 林代真想一脚踹他大门上!什么女眷冲撞他们风水啊?他们家这不是已经破败了嘛!还那么多臭规矩! 小不忍则乱大谋。 林代忍。 她无意似的又问了一句:「那前头林姑娘来,也是从腰门进的?」 「是啊。」老苍头道。 林代又问那卖花的小姑娘哪儿去了。老苍头道她也是主人家远房的孩子,跟父母一起这里住着,现在又跟父母下地去了。 说话间到了腰门,轿子倒是能进,只是逼仄点。进去之后绕过影壁,一道高高的门槛,这是停轿处。轿子就停在这里。要照家里头还兴旺整肃时的规矩,轿夫退下去,粗使嬷嬷来帮忙搀姑娘下轿,进到里间,再换里头精使唤的婢女。 这会子没这许多人,都是林代自己带来的人伺候。轿夫只退到影壁外头。郭慧天等两对最精干的家丁先进来,伺立在外间。林代进了门槛里头,老苍头来关门了,且打招唿道:「规矩!规矩!」 意思是照着规矩,他得把里头这道门关了,不能让男人站在那儿直接能看到内院。 好吧!若要照谢府的规矩,家丁们还不能进到影壁这里来呢!就算林代自己住的时候,也是不允许的。她倒不是闭塞,只是觉得这年头的治安没那么好,门禁森严一点儿也没坏处——这就算老苍头有理!(未完待续) 二十 切口打听到 门一落,把家丁和林代隔绝开了。林代身边只剩邱嬷嬷和洛月。似乎不太安全。但此时也无法了。林代叫邱慧天带着家丁们在外头等着,她便进去了。 老苍头带着林代等人一个个屋子看过来。林代最要紧想看看蝶笑花原来住的房间,老苍头也终于把她带到了。 林代特意问过,蝶笑花是否一个人住宿?老苍头回答是。 以蝶笑花的聪敏,怎能不绞尽脑汁留下一点什么线索?何况他还派出了卖花小姑娘帮忙!万一真把林代或者谢云剑引来,他这儿总得给点什么好料吧!万一料给得实在足,不用见着人说不定都能想办法把他解救了呢! 林代对这个房间抱有很大的期望。只是不能让老苍头在旁边碍眼。她藉口要喝水,把老苍头支使开了。但老苍头噜哩噜嗦,说差杯子不好给小姐用,好杯子他又人老手颤洗不干净。最后洛月跟他去了。 只剩邱嬷嬷在她旁边。 林代在一点一点摸索这个房间。她的确能感觉到蝶笑花曾经在这里住过。他接触过的东西,似乎因为某种神奇的原因,跟其他东西都不再一样了。 她讨厌这种感觉。它不确定,不像数学和逻辑那样钉是钉卯是卯的。它连法律都不如!法律尽管在实际操作中各种弹性与可能性都非常大,但毕竟有章法可循!这种感觉却不一样。 没有章法的东西,是危险的,令人不安。 林代指尖正在颤抖。 房间中的床帐也在颤抖,如此轻微,像出于最温和的风的播弄。林代和邱嬷嬷都没有注意。邱嬷嬷是老眼昏花。林代自己却实在也并非什么武林高手,一点风吹草动都立刻能留意到的。 那床帐的轻扬,并非是因为自然界吹送的风,而是来自板壁缝隙。 床后的墙壁,是所谓的「鸳鸯板壁」,由一块块形状相反的月牙形木板拼起来,很费工夫。也很好看。但板与板之间却必然留下缝隙。尤其是年老失修的墙壁,有些板壁缝隙大了一点,你也注意不到。当它位于大床的阴影背后时。就更无法察觉了。 黑暗中,有张绝色的脸微微扬起,似乎在聆听。 似乎是他的鼻子、而不是耳朵,在沉沉的黑暗中听见了什么。 他鼻子的线条近乎完美。只是太女孩子气了。涂上厚厚脂粉,他扮演了多少女子啊!从皇宫内院到小家门庭。无一例外身世跌宕令人唏嘘。谁叫那是戏台。人们就爱看那些戏。 这里却不是舞台,他也没穿戏服。他身上的衣服柔软、舒适、合身,没有任何花色。私底下他已经厌倦了一切的花色。黑暗让他觉得安心。他抬起脸,感知到了林代的存在。 没办法解释。这个女子出现在他附近时。似乎「叮」的一声,有某种神秘力量接通了,亮着的灯光会更加的粲然而迷离。黑暗却会更温柔而坚决的旋转起来,似要带他舞一场倾世的舞。 空山仰药。狂世乱珂。 林毓笙曾给谢小横写下的联。形容得正似一场舞。 蝶笑花曾在两个舞场间挣扎良久,终于出现在这里。立在这里,他的心倒定了,似绝路到了终点,从此只有两眼一闭,生死由它。 鸳鸯板壁的缝隙,吹出来的不只是微风,更有白烟。 白得极淡,似天上流云在山间投下了一隙的影子,刚出岫时还能见点颜色,一飘,就完全融合在空气中了。 气息比颜色消失得慢一点。 这烟有香味,倒并不浓。而老房间的味道却是很浓郁的,轻而易举把这气息也终于掩盖了。 林代忽然觉得困。 邱嬷嬷年纪大了,身体不如她健壮,困得更容易,看着椅子很想坐下去,觉得在姑娘面前擅自落座有点失礼,叭哒叭哒了几下眼皮子,还是支撑不住,急出了个主意:「姑娘,我扶你歇息一下。」 林代举手揉眼,袖子覆在脸上,强自支持:「我没事。」 「那我先坐坐?」邱嬷嬷说着,屁股已经不由自主的先坐下去了。奇怪!怎么能这么困呢?春困秋乏。都是天气不好罢! 林代移步向大床。难道她发现了板壁背后的秘密?缝隙背后的眼睛不安的眨了眨,向后退,低下视线检查了一下手边的门锁,很结实。她闯不进来。 林代一手仍按着太阳穴,另一只手伸向帐子,似乎是想检查一下床铺。但她实在太困了,于是就倒在了床上。 过了很短的一段时间,板壁后门的手拨开了锁。 这其实是很简单的一个搭扣而已,把小木条从木槽上抬起来,暗门就可以推开了。这个搭扣是装在门内侧的。但如果你想从外面开门,也可以。只要用很薄的刀子插进那条缝隙,就可以把搭扣抬起来了。 这把锁显然不是为了锁住宝藏什么的,只是防止外人误打误撞发现这道暗门。 如今门开了,里面探出个脑袋。 这脑袋巨大,几乎不容易从复壁里面挤出来,眉毛则又长又浓,像是用最大号的笔重重按在脸上,左右各撇了一笔。但他的个子却很普通,以至于让人简直担心起他的脖子是不是能支撑起他大的脑袋了。大概是压力太大了吧!他的脸色也不是很好,有点黑,又不算太黑,像春天刚泛出一点藻绿的脏池子里的水。 他飞快的扫视了一眼,从暗门里完全跳了出来,但不敢凝视林代,只避在门边,等另一个人出来。 另一个人是个女人。 这女人不算是严格意义上的美人,皮肤也黑,但她黑油油的皮肤与眼睛里,有种火辣辣的热力,让人情不自禁想接近。 这女人一出来,大脑袋的男人似乎就更软骨头了。他颇为讨好的向女人道:「娘子,喏,她在床上了。」 他娘子教训他:「晕就晕了,说什么床上?你很想在床上吗,阿虎?」 最后两个字叫得很有威慑力。大脑袋阿虎又往后缩了缩,摸着脖子道:「我说错了还不行嘛……」 虎娘子鼻子里嗤了一声,就去看林代。 林代还躺在床上,袖子遮着脸。虎娘子只看她身形,已经感慨:「真是佳人。」又怕阿虎偷看,回头一瞪眼,阿虎已经乖乖面壁而立了。虎娘子就伸手打算抄起林代。 但是床上这个裊裊娜娜的漂亮少女,却松开了袖子,向虎娘子笑了一下。 那一笑真的很美,花解语,玉生香。 除了蝶笑花蝶老闆,虎娘子不知道还有谁能笑得这么美。 ——她怎么能不怕迷药呢? 她袖子滑下去,露出俏生生手指里的一块腰牌。分明是六扇门的花纹。虎娘子心头一震。这谜一般的少女已笑道:「总算把你们抓住了!这下看你们还怎么……」 一边说着,一边朝虎娘子指了指。 她笑得还是很迷人,手指的力度看起来完全不会武。但这时候虎娘子怎敢冒险与她硬撼! 虎娘子急退。阿虎反而往前,挡在虎娘子身前。他掩护她撤退。虎娘子脚步退到门口,手往前一伸,越过阿虎的肩头,扫出一股劲风。 这两夫妻的配合也是绝了。 却有一个人从窗口暴跳进来,一边喊着:「大哥大嫂快走,这里留给我!」一边扑向林代。 阿虎夫妻一呆的时候,房子摇起来了。 不是头晕、不是眼花,从柱子到钉子到椽子。这房间哗啦啦地尖叫、摇晃。灰尘像炸弹碎片一样飞起来。整个墙壁直接散了架! 什么暗门啊、复壁啊,全没了。地上黑乎乎一个洞,*裸的暴露了出来。四周一圈壮士,拿刀持棍,严阵以待。其中也有邱慧天等家丁,也有些陌生人。 这些陌生人,跟保护林代的那个人,穿的衣服是同一组织布机上织出来的土布做的。 对!从窗口跳进来扑向林代的那个人,其实是要保护林代。他甚至已经把帷帽重新遮罩在了林代的头上。 对!拿着六扇门腰牌的少女,虚张声势要打虎娘子的,其实就是林代本人。 虎娘子眨了好一会儿眼睛,终于反应过来了,感嘆:「头儿说得没错,林姑娘扎手,下网要小心。」 林代也眨了两下眼睛,问她:「那你们头儿是谁呢?让我猜猜,是不是盐槓子?」 「盐槓子」是私盐贩子们称唿他们头目用的黑话。而私盐贩子则是肆虐于旭南旭北道最猖獗的强盗,连锦城这么大的城池,都在中元节时差点被他们抢了一把——对了,他们当时就是想连蝶笑花一起抢了! 现在蝶笑花是否已落在他们手里。 林代平静的外表下,仍然忍不住透出焦灼。 虎娘子也大吃一惊:「你连我们切口也打听到了?」 这一点,林代要多谢英大郎。 英大郎本就是豪爽男儿,若住在梁山附近,说不定也要去落草的。如今太平盛世,他又不屑流窜贩盐,就经营着一片田庄,养了些庄客,跟三教九流也有些联繫。英姑让他查查私盐贩子,他就去查了。(未完待续) 二十一 私盐头目他本人 英大郎查到了一些切口,譬如「盐槓子」,据说是「槓把子」演化而来,又据说是朝廷把解京的盐称为「盐纲」,于是私盐贩子们索性把它谐音为「槓」,来称唿自己的头目。 他查到盐槓子是个很有江湖义气的人,对兄弟们挺好,难怪队伍会越来越壮大。这些年来肯定也是赚了不少的钱,只不知在哪里做投资,总之兄弟们的家眷都能得到妥善的照顾,伤残的也得到优厚的抚恤金,得以享受下半辈子,在中原呆不牢的,索性可以被送到西部小国去,叫朝廷鞭长莫及。 他查到盐槓子是个很有智慧的人,贩盐不光是靠血气之勇,路线往往安排得很精妙。哦对了,唐静轩遭劫那次,也确实是盐槓子带人做的。 他查到盐槓子是个很有关系的人。情报不知都来自什么地方,总之耳目灵通。甚至传说他搭上了「天线」和「地线」,上自九重宫阙、下至幽冥黄泉,他都能得到情报。私盐贩子在朝廷追剿网中穿梭,就总是游刃有余了。 以上这些,其实都只是皮毛而已。私盐贩子们多年经营,组织严密,岂是英大郎能揪住尾巴的。若非他们此刻冒失,英大郎也没有机会立功。 英大郎真是太佩服林代了!难怪他母亲英姑肯回来服侍这小姑娘,一呆呆了这么久呢!真是有门道!她怎么料到路上一定会出妖蛾子,嘱他带了庄客,悄悄一路跟着的? 其实林代也不是张神仙那样据说会测字打龟甲的半仙,只是上京时,就认准了有猫溺。既然牵涉很深广,她自己恐怕应付不下来,只明面上带邱慧天那几个家丁,防得了小毛贼而已,出大事怎么够用?多调支队伍在旁边,总归是好的。 果然就用上了。 如今洞口昭彰,一圈围定。阿虎夫妻是跑不了了。地洞里的人呢?要不要灌水进去淹老鼠?这种刑事外勤。林代就没经验了,不如交给英大郎决定。要不就等捕快来了再说。 不消多久,捕快就会来了。因为林代身上这块六扇门腰牌。就是英大郎「强借」了捕快朋友的,料那位朋友已经气急败坏在追杀过来的路上,很快就要到啦! 恰此时,洞口有了动静。 有几个私盐强盗。把蝶笑花给绑出来了! 蝶笑花一出现,画风完全变化。就像好端端的动作片场景,忽然撒花、飞泡泡、上抒情音乐、打柔光——各位观众请坐好!萤光棒握紧、牌子举高,可以准备好尖叫了!大明星出来了! 今儿大明星的出场look,五花大绑。越发显出那小腰身,脖子上还横着把大刀,真是楚楚可怜我见犹怜。要命。囚衣style啊! 他小眼神儿还特别坚决。桃花涨水的一双美目,瞟出了捨身成仁的坚决:「不要管我。你们走。」 「……谁要管你啊。」林代头埋在掌心里。 一帮子押蝶笑花上来的强盗气急败坏的把刀子逼得再紧一点:「你不想他死,就把包围撤了!」 蝶笑花继续做视死如归状。 一帮子壮汉们已经目不忍睹,脚纷纷往后退了。这种情况下,妥协是必须的嘛…… 关键时刻,英大郎想收束他带过来的庄客们。邱慧天则比他还快,抢在他头里大喝一声:「你们想怎么样?难道想把林姑娘也劫走?!」 壮汉们终于反应过来了:唉玛?什么情况?不忍看蝶老闆桃花揉碎在当场,就要把林姑娘也送给他们一起劫走?事情不能这么办的!看来只有牺牲掉一个了。只有牺牲蝶笑花了。谁叫他不走运,现在就失陷在强盗的手里呢?两全不能其美,孔雀东南飞,五步一徘徊,长使英雄泪满襟哪—— 「放心!」林代胸有成竹对私盐强盗开口道:「你们也不想他们死。不服气的话,你杀他一个给我们看看?」 「喂,」蝶笑花都忍不住抗议了,「我能有几个够他们杀的?」 「就是只有你一个,所以他们不捨得杀啊。」林代安慰他,「放心放心。」 蝶笑花的表情难得这么吃瘪。 虎娘子不知该哭还是该笑。阿虎的嘴角明显往上滑了滑、又往下垮。拿刀的私盐强盗,手都抖了。 情况正在往诡异的方向飞速发展。 蝶笑花翻了个白眼。 这白眼就像是个信号,突然又响起嘹亮的「哇哈哈」笑声。一周的树梢上都树起了旗帜。哗啦啦的不知有多少人。旗帜底下拥出一个魁伟男儿。旋风眉、吊睛眼、虎背熊腰。单他自己一个在那里,就能撑出十个人的威仪;只要有十个马仔,就能摆出百人的排场。真是个好能唬人的山大王。 他得意洋洋指挥手下丢出一个被搞晕了、还绑得结结实实的壮年人。这壮年人还穿着捕快的衣服哪! 英大郎脸色变了。 这就是他等着的六扇门朋友。怎么被他们黄雀在后,给搞定了? 私盐贩子一起欢唿:「盐槓子威武!」 原来这虎背熊腰的山大王,就是私盐贩子的头目他本人!私盐贩子自豪地对众壮丁宣称:「能有幸见我们盐槓子本尊,你们真是上辈子修来的!」 众壮丁表面上嗤之以鼻,私心里却觉得,上辈子修来的不至于,回去向朋友们炫耀炫耀总是可以的。 盐旗挥舞,盐槓子带着众贼人们缩紧了包围圈。看来群殴就快要发生,而林代这边的赢面仍然不大。 林代此时果断道:「好了好了,我们投降行不行?」 蝶笑花眯了眯眼睛。 邱慧天骇叫:「姑娘!」他以为林代眼见必输,不忍心壮士们受伤送死,所以宁愿自己投降。他想说打起来还不定谁输谁赢呢!就算必输,也是要打的。他只要有一口气在,就不容姑娘落进贼人手里。 可他这些倾心吐胆的话还没全说出来,林代已把手掌一立。「阿憨大」中做下的规矩,但凡她做这个动作,就是心意已决,下头谁都不要再吵了。心里再想不通,也得先依命行事,以后慢慢再解释。 其实杨律以前也有这么个习惯动作,林代进律所不久,就听「好心」的前辈说了,凡见杨律这个动作,就不要再跟他吵了,不然会吃亏。后来林代才知道,这并不是什么下意识的动作,就是他故意立起的规矩,像金銮殿下来的一张金牌似的,但凡此牌一出,就是不许争辩了。 林代活学活用,效果良好。邱慧天再郁闷,于积威之下,也把话咽回去了。 林代与私盐贩子商量道:「我可以跟你们走,但有一个条件,我得跟他在一起,好不好?」手往蝶笑花一指。 邱慧天觉得心口一疼,像被谁捅了一刀,低头看,咦,居然没有血。 他豁出命也想保护的人,宁肯豁出命也要去保护别人,而他居然还活着? 私盐贩子已经欣然同意了。还是阿虎人粗心细,瞄了蝶笑花一眼。 蝶笑花的眼神确实有剎那间有些迷惑,但也没说什么。林代就到了蝶笑花的身边。 她手挽了蝶笑花的脖子,一笑。 一笑在帽帷里,其实被遮住了。但蝶笑花能感觉得到。春天花儿开了,跟你隔了一道帘子那么远,你从梦中睁开眼睛,也知道有什么不一样了。 「咔嚓」!一圈凶物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的速度,卡住了蝶笑花的脖子。 关于这件道具,林代要表扬英大郎。他从捕快那里「借」来的好东西,除了腰牌之外,还有「看你往哪逃」,简称「掐脖子」。 顾名思义,就是把你脖子掐住,让你动都动不了。 捕快们的工作是很危险的,总是要面对一些穷凶极恶的傢伙,说不定功夫还挺高的,比捕快还高。所以捕快总是要配备一些能拔高武力值的道具。这道具还不能太兇残了,不能是个炸弹丢出去把对方炸得尸骨无存。毕竟要抓人回去给大老爷审判嘛!又不是江湖寻仇,搞死了事。你说对吧?所以朝廷是专门有个机构,来研究这些高精专的道具的。给受死的罪犯嘴里咬个麻核桃不叫他们乱说乱骂,那个麻核桃,就是他们的产品,可不是自然生长的核桃!是研究了人类口腔结构和发声机理之后,用机簧加工过的核桃,放嘴里,包你咽不下吐不出,牢子不帮你拿出来,你就得含着它一辈子!它可说是贪官污吏杀人灭口的最爱。 至于「掐脖子」呢,就是捕快的最爱了。甭管武功多厉害的人,只要你能近身,把手指往他脖子上一搭,你手腕上像装饰品一样的皮带会忽然翻到他脖子上,而且把尖齿都吐出来,一圈按住他的脖颈。他就是你俎上的肉啦!只要稍敢不老实一点儿,你手指头一紧,尖齿能把他脖子勒断! 蝶笑花就被林代制住了。 林代对私盐贩子们道:「行了,你们可以退走了。我保证不伤他一根毛髮。不然,哼哼,我可就说不准了!」(未完待续) 二十二 铜墙铁壁玉拦子 邱慧天认为自己刚才肯定一个走神,漏掉了什么!还是很关键的什么!不然这桥段怎么就接不上了呢!为什么要制住蝶笑花?为什么接着就可以对私盐贩子发号施令了呢? 虎背熊腰的山大王也呆住了,然后纵声大笑。 这个人动静本来就大,刻意笑起来,简直好像在擂鼓。 他道:「你以为本座宠爱他,你就能拿他当人质?你也没打听打听,我是这么容易受威胁的人吗?!」 林代道:「你当然是。」接下去她还不介意说一下理由,反正也就几个字能说清。 但蝶笑花阻止了她。他对她道:「你赢了。」说得居然非常抱歉,就好像医生在宣布「你晚期了」一样,如此的遗憾和爱莫能助。 林代想了想:「你是在替我头疼,接下去我该拿你怎么办吗?」 蝶笑花道:「不,我仍然想最后问你一次,要不要跟我走?」 这两个人说话,真像打哑谜一样。打到这一句,林代都接不上了:「你还问我要不要跟你?」 「嗯。」蝶笑花很轻很轻、轻得如同耳语一般道,「老太爷想你进宫专宠呢。」 林代这次真正呆住。 她作了很多猜测,完全没想到剧本会往这方向转变。如果蝶笑花说的是真话,那照通常的概念,谢小横是把锦绣前程摆在林代面前请她踩上去。多少人梦寐以求还求不到呢!蝶笑花这时候不清不楚的跟着一伙私盐贩子出现,要带走林代,还叫她心甘情愿的答应? 林代笑了:「谢谢。不。」 「好的。」蝶笑花居然不是太意外,只是遗憾,仍然像看着个不治之症的患者。他道:「那你让我最后亲一下吧。」 「什么?!」林代不是没听清。而是真的没跟上他的牌路。她心里涌起很不祥的预感。 蝶笑花打个响指。 虎娘子手中飞出一片红云。 阿虎夫妻的「红云帐」,是很有名的。江湖歌谣道:「红云帐,丈红云。红云帐里好*。」 怎不叫人如临大敌。 一圈刀光剑影飞起,是林代看见的最后景像。如此模煳,完全只是背景。连吶喊声都这样模煳。 她跟蝶笑花都被罩在了红云之中。 蝶笑花的嘴唇亲吻了下来。无视她扣在他脖子上的致命齿套。她要到这时候才发现,他原来还是比她高这么多,而且尽管瘦。肌肉比人家想像的都要结实有力。 他的亲吻则像她预计的一样*。 他没有掀开她的帽帷。隔着柔曼的一层纱。亲吻已经毫无道理的落了下来。 然后她就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当林代再醒过来的时候。先听见的是水声。 水声很婉约,像是很小的雨,介乎雨珠与烟雾之间。隐隐约约的沁着。这声音是在一段距离之外。而近些,则是有规律的「吱呀、吱呀」声,像是风吹动树枝,来回晃动。 林代睁开眼睛。 她看见的是一个很普通、也很朴素的小木屋。朴素然而温馨。每一寸木头。都好像是经过主人常年累月温存的抚摸,浸染了一种笃定的安然。在她睡的床前。有一张安乐摇椅。邱嬷嬷正坐在上面打盹,椅子还是尽责的轻轻摇晃,「吱呀,吱呀」的。便是那仿佛风摇树枝的声音。 林代没有叫醒邱嬷嬷,自己坐起来。脑袋一开始时还有点晕,稍微定了定神。就好多了。床头矮柜子上已经放了一个半尺高的大银杯子,里头盛着清澈的水。水杯斜对面的墙上有一幅半旧的字:年年陌上生秋草。日日楼前到斜阳。 林代看地上,已经摆了一双茜红色刺细珠软缎子绣花鞋,蹑进去,大小正合适。她走到床头柜前,就着银杯饮了一口水,越发的神清气爽,随后便走出屋门。 外头一片碧草繁花,应是有过微雨,倒不见水珠,只是千万片鲜肥草叶与鲜嫩花瓣上还都凝着湿意。侧前方一座小小的山丘,有溪流淙淙而下,其声婉然。一圈有不高不低的窄檐砖墙围过去,消失在远方。 大树下,有个人倚坐在如茵的草坪上,裹一袭缎子披风,侧容很静,睫毛很清、很长。 林代走过去,他偏过头,向身边点了点:「坐?」 他坐在一袭椭圆形的龙鬚草蓆垫上,旁边还有空间,林代便坐下。他没有看她,她也没有看他。两个人肩倚着肩,各自沉默了片刻。蝶笑花道:「你看见这堵墙?」 林代道:「嗯。」 蝶笑花道:「行高就低,依势而为。墙头上设檐坡陇砖,暗藏毒药刀。墙里头有卷网滚网,下有翻板弩箭坑。谁要敢擅自翻墙,就是一个死。」 林代遥遥瞩目,贊一声:「厉害。」 蝶笑花又道:「你看见这条道路?」 林代见一条小道通出墙外,道上有一些泥土翻起来,还没有完全填平。 蝶笑花道:「你看它这样子,其实在墙外都设了卧刀机关,不懂的人,踩上去说不定就废了双腿。」 林代问:「墙里呢?」 蝶笑花道:「墙里原来也有,刚去掉,因为你来了。孩儿们还没来得及把路面填回去,你别嫌弃。」 林代「唔」了一声:「怎么敢嫌弃盐槓子。」 林毓笙等不及的问:「这到底怎么回事呢?」 蝶笑花支着下巴,看着她,也问:「你怎么知道的呢?」眼底清如天空。仿佛天穹的碧青颜色映在了他的眼帘里。 林代就数说她是怎么知道的:「锦城种种事件,我本来就觉得诡异。中元节私盐强盗事件,有你牵扯在里面,石翁仲失头涉及云柯、云柯被逼离家涉及强盗、云柯叫破人家的抄袭又涉及黑道。这些强盗与锦城的关系也未免太微妙了吧?我已经觉得可疑了。到这边之后,第一件可疑之处,是你先后叫鬼来送衣服片子、卖花小姑娘来送晶钿,太巧了,我这人本来就不太相信巧合,你这设计里,人为的痕迹又太重。」 蝶笑花嘆了一声。 林代微微侧过头,数说第二件:「你让我觉得有人挟持了你,为掩饰行藏,不敢住旅舍,找了个荒凉人家住。可是这宅院在本地算是破落大户,忽然有客人要住,还要把房间打扫出来,岂不传扬开去叫人议论?我相信人们肯定爱说这个!这就比住旅舍更招人议论了。」 蝶笑花又嘆了一声。他嘆息时,目光始终在林代的嘴唇上。似空气精灵震颤的手指,抚触着她。 林代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至于你找的替身——」 「他难道不像强盗头子?」 「像。太像了。」林代唇角开心的弯起来,「完全就是一个山大王!你——」 她说到精彩处,习惯性的转脸面对她的听众。而蝶笑花已经把嘴唇按在了她的嘴唇上。 一直安身在林代心海中的林毓笙,剎那间只觉得脚底瘫软、天穹旋转崩塌、海涛齐天的轰涨起来。她一时还呆愣着不知所以。林代勐将她推了下去,没明说,那意思分明是:你还呆这儿干什么? 林毓笙这才反应过来,连忙一头扎进心海深处,再也没敢上来。只听涛面轰鸣,似乎世界都破碎了,又慢慢融合为混沌太初。直到好久好久之后,她才敢悄悄潜回来一些,试着听听:唔,好像没动静。 再往上浮一点,再试着听听:邱嬷嬷的说话声? 哗!这就没问题了!邱嬷嬷能呆的地方,她应该也可以了。林毓笙忙忙的出来,见邱嬷嬷张罗着吃晚饭,洛月帮着收拾房间。邱嬷嬷又说着什么东西要外头叫邱慧天去做。 「大家都在啊?」林毓笙问林代。 「唔。」林代明显神游天外。 「刚才……发生什么事了?」林毓笙怯生生问。 「非礼勿问知不知道?」林代糗她。 林毓笙无话可答,又要捂着脸逃跑了。林代却幽幽告诉她:「其实也没发生什么。」 其实也就是亲完了之后,蝶笑花说:「这次没有用迷药。」 上次他在红云帐中隔着帽帷亲吻林代,是把口中迷药餵给了林代。林代当时就昏迷了。蝶笑花也陪着她昏迷了一场,只不过醒来比她早些儿罢了。因为他「对这些药习惯了。它们对我起不了太大作用。」 至于为什么他会对「这些药」习惯,他没有说,林代也没有问。 他只是把墙外的护墙河也介绍给林代,河里当然也有危险的机关。林代贊他:「经营得铜墙铁壁一样了。」他谦虚道:「也不是我的功劳。」 那是谁的功劳呢?他就唤:「玉拦子!」 原来那虎背熊腰的山大王,有个浑名叫玉拦子。怎么得来的?还是他年少刚入行的时候,跟着他那时候的大哥出差使。那大哥算准了那点子可能从几条路逃跑,交了一条路给他拦着。他没拦成,叫点子逃过去了,还差点把他冲撞个稀巴烂。大哥来看见他的惨样,不但不同情,气得倒笑了,道:「瞧你长得这熊样,原来是玉做的,一敲就碎了,这么娇脆!你回去养伤啊,咱们这儿可用不起玉拦子。没文人那股子和气的尿性!」(未完待续) 二十三 公事公办困着你 「玉拦子」的诨名,就是这时候叫出来的。而他到底没回去,养好了身体,还是跟着出生入死,渐渐打出了名头,人原来还开玩笑叫他「玉拦子」,后来不好意思叫了,他倒不让人换,道:「记着老日子,也不错。省得能耐大了,就忘记自己是谁了。」他大哥喜欢这句话,越髮带着他。后来他大哥战死了,他就当了山庄的头儿。 山庄本来基业就不错,在他的经营下,更加发扬光大。现在这些围墙、护墙河、机关道路,几乎都是他们的功绩。蝶笑花么,只不过是收伏了玉拦子之后,顺便接管了这些产业。 蝶笑花是怎么收伏玉拦子的呢?说来也好笑。他出的袭击唐静轩的主意,玉拦子一试,可行!要叫他入伙。蝶笑花说,叫他入伙可以,不过他受人欺负惯了,没安全感。 玉拦子急急道:「我们不欺负你呀!」 蝶笑花不信:「空口无凭。」 玉拦子道:「我们到神前明誓!」 蝶笑花道:「是啦!咱们到神前明誓,你们不能欺哄我,有重大的事情都得告诉我,我说话你们不能听了不办。这样我就放心了。」 「这样你就……」玉拦子醒过味来,「有此三条,你不就成了我们的大哥了?」 「不然我就不入伙。」蝶笑花泫然欲泣,作势欲走,「那山高水远,就此别过。」 「别别!」玉拦子脑袋一热,拉他,「全依了你还不成吗?」 后来一庄兄弟都请玉拦子说说清楚:「为啥要全依他?他武功难道比你强!为什么要让他来当大哥!他怎么坐得稳大哥位置」 玉拦子道:「不知道啊……反正他也不会打架不是吗?根本坐不稳大哥位置的。最后拿主意的还是我们……不对,还是我!你们有什么意见。」瞪起眼。 小弟们吃瘪:「大哥英明神武。」 玉拦子感受到了他们歌颂声中的浓浓的讽刺,使气道:「你们有意见。跟他提去!」 后来那帮子小弟们确实准备在明誓仪式上给蝶笑花使绊子,让他当不成这个名义上的大哥。但是蝶笑花……唉!蝶笑花那天穿的是袭天空一样碧蓝的缎子斗篷。这斗篷掩了他的全身,只露出一双削冰般的縴手、与抟雪般的秀颈。乌黑秀髮是用一段素绣丝带扎在了后头,额前略有些垂髮,如仙人收束之后遗留在人间的月光,轻覆了他清而秀的眉尖。他脂粉微施,眼里微微的倦。如行完一天路程之后卧在秋池中的斜阳。他骑的是那匹「菊花青」。 这时候说他穿的什么、头髮是怎么扎的、眉眼如何好看、骑的什么马。似乎跟明誓大会是否成功举行没有任何关系。但事实却就是这样发生了:所有的人,看到他,都是「呵」一声。一口气吸进胸膛,半天吐不出来,也说不出话。等他们能说得出来,明誓仪式都结束了。玉拦子跟他说:「放心!以后你就是我们的兄弟。我们不会欺负你。」 「嗯。听你的!」 「你就放心吧!」 「准不用担心!」 挨下来纷纷扰扰都是这样的忠心。 蝶笑花将他们的忠心笑纳,替他们筹划一些新的制度。把他们纳入了私盐贩子的群体,并且使得他们成为了主力。而他们渐渐也就非听命于蝶笑花不可了,无论出自迷恋、还是被制度所迫。蝶笑花本人的魅力、还有整个盐贩集团缜密的规章,把他们牢牢捆在一起。他们现在是真的无法脱身了。 林代听完这一段发家史,问他:「那么我呢?你也要把我捆在这里?」 蝶笑花望着她,有一段时间不言语。就像孩童看着困在手心里的蝴蝶。不知如何是好。 终于他承认道:「捆住你太难了。譬如,我们在屋子里的迷药怎么就没迷晕你呢?」 林代看了看自己的袖子。 如今她穿的是刺金霞冰纨衫子。极尽妍丽之能事,远非当时穿的家常裳袖。她道:「我以为你已经知道了。」 呵,她当时踏入那破败的老宅,袖子里已经藏了醒神膏,气味浓郁,覆在面上,可以辟除板壁里吹出来的迷魂香。 「是的我知道了你备了醒神膏。可你为什么知道备呢?」蝶笑花真的困惑。 林代艰难道:「我不是说过了吗?」 她是说过,他露出那么多破绽,让她早就开始防备他。 但他道:「这些,在别人眼里,都算不得破绽。」 林代承认:「他们被你迷住了。」 「而你从最开始就保留着戒心对吗。」蝶笑花手指停在她眼角旁边,如蝴蝶停在花枝上,恋恋不去,「你是这样的人?对谁也无法相信?所以谁都没办法再伤害到你了对吗?」 不是不是!林代想说:我也有颗玻璃心啊。见别人时我先拿出这颗心。如果踩碎了,那就换上钢铁的、上面说不定还有铁刺。我不抱怨你打算踩碎我。可是你不小心被我扎得血淋淋,也别打算叫委屈! 这些话她只闷在心里叫,直到林毓笙重新探出头来,仍可闻余音绕樑。但完全没给蝶笑花听见。 他只道:「好。那公事公办。我要困着你。直到你同意把你的商业才能发挥在我这里。我们有很多钱财,也需要发展『阿憨大』这样的产业。欢迎入伙。」 无论她答不答应,他决意要用她了。像谢小横一样霸道。 谢小横要用林代入宫去迷惑皇帝……这也只是蝶笑花自己说的,谁知道真假?蝶笑花这里,却是真正的贼窟。他甚至把邱慧天等人全掳了来,免得他们走漏风声。林代一个点头,他们就都是强盗了。 ——其实林代就算不点头,他们也全陷在贼窝里了。 这是林代所不能接受的,她要好好想想。至于怎么跟蝶笑花剖白自己到底有颗钢铁带刺心还是先有颗水晶玻璃心再换成了钢铁带刺心?那完全是小得不能再小的事情了好吧!根本不必说出口。 无独有偶,蝶笑花也有话,觉得不必向林代说出口了。 谢小横利用他来培养林代时,蝶笑花身为盐槓子的身份,没有让谢小横知道。按照计划,蝶笑花应该神秘失踪,说不定还留下受辱身亡的证据,而这证据要直指七王爷,让林代为了蝶笑花深表痛心,从而下定决心爬到皇帝身边的最高处,掌握权力。 可是蝶笑花捨不得林代。 为了「捨不得」三个字,当年玉槓子等一干兄弟容忍了蝶笑花坐上大哥的位置,而蝶笑花出手筹划劫走林代。 在江边遗留下蝶笑花的衣服碎片,只是遵照谢小横的意思,让林代担心蝶笑花。但蝶笑花加上闹鬼的情节,把船只逼走,好营造出林代落单的情况,让他劫人。 要劫人时,他又犹豫了:毕竟这一出手,后果太严重。谢小横不是好惹的。搞不好他自己在谢小横面前的伪装、还有作为名伶编织多年的关系网,都要毁于一旦。 出于这种考虑,他先叫停了手下的两个人,再叫卖花小姑娘去给林代送晶钿。如果林代真的顾念他,一见晶钿就会赶过来救他。那么他也不惜一切代价,救林代免于入宫。 这件事却成为他最大的败笔。 感情冲动、反覆不定,临时借用了当地可以利用的宅地,本想神不知鬼不觉让林代「失踪」了事,结果被她反将一军,逼得他不得不自己出面,还要把周围的知情人全都劫回来。 这是蝶笑花强盗事业中最大的污点!所受的损失,只有逼林代投靠效力,才能弥补。 谁叫他是盐槓子呢?不能靠武力来慑服人,也不能把下头的人全睡过来哄他们出力,只有用经济实力说话。只要他的决策继续帮组织资财增值,就继续会有人替他卖命。这一批核心力量再帮忙控制住整帮人,他的组织才会继续欣欣向荣。 正所谓钱眼子里出枪桿,枪桿子里再出政权。 「江湖」,走到今天,早已不是拳头的江湖。正如皇权也不仅仅是「马上得天下」的权力而已。不管庙堂之高、江湖之远,都已经跟金钱牵扯不清了。 蝶笑花在江边劫林代,幸亏还有一着妙用,可以帮忙打开他另外一边的市场。这妙用,伏迹千里,却要容后再表。目前他只扣着林代便是! 他们勾心斗角、针锋相对,易澧在船中完全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他只知他拿着自己的小花帽子,看姐姐的队伍消失在山丘后面。这真是一座很小的山丘,等走完了,姐姐重新露出来,三娘给姐姐也编一顶帽子,他希望自己可以亲手拿给姐姐。 可是山丘走完了,姐姐却往其他方向去了。 姐姐一定有很要紧的事情要处理!易澧理解的。他想,他要很耐心很耐心的等一段时间,就可以跟姐姐再见面了。 但是林代再也没有来。 听说她失踪了,被坏人劫走了。她身边的人也被抢走很多、还杀掉好几个。只有少数几个人逃回来,哭诉那惨烈的一战。(未完待续) 二十四 王爷珍重 「千金失踪,强盗北上逞威!」这令朝廷震怒。官兵们发了很大的力量,集结在这一带,梳篦子一样扫荡,倒是抓了不少人关进监牢里,其中不乏富户。这些富户不得不交了很多钱,才得以出狱。不是那么富的老百姓,也多多少少量力而为的出了钱和物,来「支援官家」、抑或「自证清白」,一时哀鸿遍野。 这些声音,都没有传到易澧的耳朵里。 他只知道拿着他的小花帽子,还有散乱的花枝,想着,姐姐什么时候能回来呢? 这些花真是不经存放的,福三娘说得对,等太阳再落下去时,它们就蔫了。 易澧又怎么办呢?他身边一个靠得住的人都没了。还是谢家好心,谢云舟作主,说仍然要好好对待「林少爷」。但他这个「少爷」本来就来路不正,无非靠着「承嗣」的名份才从穷人院子里跃上高枝儿。高枝还没站稳,需要他承嗣的人们、还有家产,都落花流水七零八落,不说他是扫帚星,那是大家嘴上积德。但他地位尴尬,是确然的了。 易澧再一次感觉到严酷的生存危机,而且比他小时候感受到的还要激烈。 当然,他大不了也就是被送回到他亲生父母身边。但这是他打开眼界之后!一个盲人復明之后能看到光明了,又要再失去视力,这比一开始就失明的悲剧,还要让人无法接受! 易澧绝不肯再回去。他用他弱小的身体、还没有完全发展出来的智力、以及与生俱来的好牙口,咬着、攀着、踢打着,绝不让自己掉下去! 要混得好,就要有用,至少让别人觉得自己有用。这是林代教给他的,他还记得。 他铭刻着林代的话,就像林代铭刻着杨律的话。前辈的智慧,似盐津的咸菜根,被他们这些馋盐的人噙在口里,慢慢咀嚼。 林代如今已经不在了。易澧再一次觉得外人是靠不住的。即使好心而能干如玉姐姐。终究有一天会离去,毫无徵兆的。他还是要靠自己。 他看见带过来的一堆书。想起来这帮子大人对书是有多重视!一个好办法跳进他脑海里:背会最难的一本书,然后就可以让别人知道他是很有用的人了! 最难的一本书,是《易经》。先生们说这本书难。只因几千年而来,对这本书的解读,众说纷纭,没一个确准。而据说这里头藏下了世界的终极秘密。比佛经还牛逼:它可以让你趋利避害赚取各种好处、达到一切目的!比起来,佛经的好处顶了天也不过成佛而已。没有明晃晃的金银来得实在。《易经》在大家心目中的地位可想而知。 易澧并不是要解读它,只要背下它,就足以装逼。而要背它,也并不比什么《春秋》、甚至《弟子规》更难。 难点只在于。易澧认不全上面的字……好吧,是几乎不认识上面的字。 幸亏还有个认字的人跟着他,帮忙他的学业。这还是林代手里配给他的。并未像家丁一样的带走。 于是易澧让他念书给自己。他索性都不要记住字了,就光听着。像听戏一样,左右都不懂,就把字音硬记下来! 船只继续北上,往京城,路上下起了春雨。 人都说春天淫雨霏霏。这本来就是个多雨的季节。然而这场雨也实在下得大了,眼瞅着江上的水越涨越凶,温度又冷,几乎一夜间要回到冬季,水既冰、又浑、且急,再走船实在不妥,稳健些的船老大便把船都收到港里了,冒险些的还走一走。 筱筱去问渔娘:「我们锦城春天也下雨,也有春汛,没见过霖江涨得这么厉害。且又冷得这么凶,是怎么回事?」 渔娘答道:岂止下雨。要知道西边北边顶上头都有冰峰,融了水下来,这才是最厉害的春汛。不见降温这样厉害?水这样冷。都是冰水化下来的寒流,把一周遭温度都带得低了。可不是气温低了才把水给搞得冷了。光是冰水下来,这河道还经得住,最糟的地方,是看水这样浑,都因上头京西道上砂土多,被沖刷下来的。这儿水特别急,唰唰的把沙土冰水都冲过来,河道容易有些吃不住。下头水流会变缓,砂土容易在那儿凝住,万一阻了河道,河水倒灌,这一带容易泛滥成涝灾。故此总要有人疏浚,这两岸船只交的租费,很大一部分提取出来,就是通浚河道的。 砂土在下头凝住后,就不会再到锦城。挖出来的砂土,倒是用船只运到锦城去造房子。这次修王爷府,就有一大部分砂土是这么运过来的。而水流缓和了之后,附近很多乡村也挖水道去浇灌农田,分了水流去,故而锦城少有水患。 筱筱记得清楚,回去告诉云舟。云舟点头。外头下人道:「林少爷想来见姑娘,说是会背了一本书,想背给姑娘听。」 筱筱微诧。云舟神色不动,道:「还不快请进来。」 下人出去请,云舟自己也走出去。易澧跟着下人往她门内走时,云舟已经热情的迎住了他,问他怎么这许久都没来找她,问他起居饮食如何?问他是不是担心他玉姐姐了? 易澧心里暖暖的,想:「四姐姐也是好人。」 他把《易经》一本书交到她手里。自己背过手,就开始背,摇头晃脑,把一本书全背完啦! 云舟听完了,道:「好兄弟!你好生学着,今后必有出息。」 送了易澧出去,云舟跟筱筱吩咐了一句话,从此易澧的日子真的就舒袒很多了。但他的身边,从此也换上了谢家的人,整天跟他讲要感谢家的恩。只要把他们的唠叨都置于耳后,那也还算不错。 忽然有了一群官兵到这里,整天练枪、骑马、喊号子、时不时到这家那家拜访。易澧远远看着,也觉得好玩。知道这些人是来找他玉姐姐之后,他觉得更开心了:这么多人,怎么可能找不回来呢?还有,玉姐姐好厉害,居然有资格叫这么多人来找她! 云舟则悄悄打听:云剑在哪里呢? 云剑早已先到了京城,据说受到了七王爷热烈的迎接,令人人侧目。几乎有人已经打算进谏:会不会让栋勛将军吃醋,以至于影响京城治安工作啊? 这种荒唐担忧不去理他。总之七王爷是打算着要好好款待、款待云剑的。 云剑不要七王爷的款待。他宁肯一早起来跟京城的老爷子老太太们打个拳、遛个弯、逗个鸟儿。看朝阳把云片儿染红了,就牌坊下去喝碗热腾腾的豆汁儿,配两个硬馍馍、一碗兰花豆腐干。喝完吃饱,背着两手顺着大道慢慢儿往下走,走到城根儿的大马坊,跟伺候飞将军北疆厮杀过的师傅讨教两手马艺,跟精透了的小伙计聊聊本地风土人情,到正午了,一块儿去打个酸菜大肉血肠边炉,按碟切得薄薄的滷牛肉键子,来一壶烫得哌哌叫的竹叶青。吃饱了,摸摸满足的肚子、摸摸过瘾得都出了汗的脑袋,转战茶室,烧大碗儿茶,一碗递一碗的请客、一碗递一碗的拉哌,京片子开得相当正宗。到下午,小憩一会儿,这倒是南人的习惯,他改了不了,哪怕半个时辰,也爱盹那么一盹,醒来看太阳也斜了,访些文人酸士,切磋诗文制艺,相约吃个大席,还是他做东,管弦也不能少,乐师更不能差,否则,别说弹错音了,哪怕手下略软些,他都会回头道:「师傅食指受伤?怎么抹第四弦时不到位,待挑时也只搭一搭就过去了?」 在不同的日子里,他可能用香喷喷的猪油冰糖千层糕代替硬馍馍、用嫩生生的豆腐脑儿代替豆汁儿、用新糯酒代替竹叶青、用荷包爆羊肉代替血肠边炉,用澡堂里的水包肚代替马艺,用招唿人到郊外搭正宗的戎庐赏雪景喝酒代替青楼里倚红偎翠喝酒。但总的来说,还是很有规律,很闲适,像个好样儿的老京都人,一板一眼的消磨日子。 ——只要没有七王爷的出现。 老爷子们逗着逗着鸟儿就发现叫声不对了,黄鼠狼来了?正准备捋袖子的捋袖子、叫打狼的叫打狼呢,往鸟笼那儿仔细地一瞅,一个个全跪下了:「王驾千岁!」 某傢伙身上粘着迷彩鸟毛装,手里掇着人家的鸟笼子,沖谢大公子嘿嘿笑:「这鸟儿,叫得不错,是不是?」 「王爷珍重。」谢云剑文艺的表达完了「请你自重滚好不送」的意思,七王爷灰熘熘的滚了。 大概跟他的体型有关系,总之滚啊滚的又不累,一来二去就习惯了。回去给边炉片肠子的小伙计片着片着就:「啊哟妈呀我的亲娘哎我的佛菩萨!王爷千岁你在这里干嘛,小的我要擦破您老人家的一点油皮,满门都不够杀的呀!您老人家可怜可怜小的们吧!」 云剑差点没被大酱呛着,举手高揖过脸:「王爷珍重。」(未完待续) 二十五 皇上就是天 七王爷只好又很珍很重的滚掉了。 「谢云剑好像真的没什么猫腻。」有探子去跟唐家的大佬报信。 唐家大佬欣慰了,跟师爷道:「你瞧,你多虑了!他何尝刺探唐家底细?圣上何尝利用他?圣上还是很相信我们的嘛!」 唐家的师爷只好点头附和,自己也笑自己:真的过虑啦! 但是关于锦城的一些情报,年底刚由谢云剑悄悄去摸查得来的,现在就通过滚掉的七王爷的手,真正珍重的送到皇帝崔珩的驾前了。 崔珩深表欣然,赞许了几句,并且表示,等春暖花开,七王爷再去锦城,大局可定。 一般这句话说出来,就总是会接着这样的段落:谁都没有想到,春明花开之前,却发生了这样的事…… 林代在江边遭劫! 私盐贩子公然北上,无视官府,朝廷颜面扫地! 北方民众纷纷表示情绪稳定,*司痛斥兇徒终将被绳之以法! 若有报童叫卖,一定高声喊出这些响亮的标题,用大红色套印的。 如今幸而没那些烦人的苍蝇聒耳,但崔珩作为帝国的皇帝,也感觉到了实实在在的压力。他不得不派大批军力在那边集结,七王爷南下的事情只好推迟。谁叫那里是北上与南下的必经之路!道路未靖,皇帝强令王爷南下,难免叫人议论猜测,打草惊蛇就不好了。 同理,京城的大动作,也只好先拖延下来。崔珩牙痒痒,把私盐贩子统统凌迟的心都有。他真想仿效前朝,把强盗头子的名姓刻在自己屏风上。好提醒自己:「灭此朝食!」 可惜有一点困难,他甚至不知道「盐槓子」的姓名。 「浑蛋!无能!连这点都查不到?还指望你们做什么!」他大发雷霆。负责此事的是胡侍中,大皇子的人,很怕被皇帝严惩之后,权柄收回去,说不定交给栋勛将军,大皇子肯定要怪他没用、丢了权。他的荣华富贵岂不是化为乌有? 想起来就叫人发抖。胡侍中脑筋飞速转动。有了主意。帮他爬到这等高位的捷才再一次救了他。他道:「皇上教训的是!微臣无能!」碰个头。 先认错碰头,这是每个深受训练的奴才都会做的。 之后的应对,才看出蠢才与聪明人的区别来了。 胡侍中道:「微臣查知此人身世不清。无名无姓,故此干出这无君无夫的逆事。那伙强贼倒有个绰号送他。他便以此绰号会名姓。只这绰号实在不雅,怎敢干犯圣听。」 崔珩当然训斥他:不雅不是瞒报的藉口! 胡侍中再一次碰头,做出努力想说的样子。还是崩溃求饶:「微臣实在说不出口!」 他请求皇上允许他,把这字写在纸上。呈御览。 崔珩允许了。 胡侍中手发抖的写完,自己连连碰头,口称死罪,折好了纸硬是不敢交给太监。还是太监自己拿了交给皇上。 崔珩看了看纸头。觉得胡侍中说得没错。这名字岂止不适合刻在他屏风上,连给他看见都是种污辱。这种污名秽姓的人物,伤害了他的江山、阻拦了他的大计?崔珩更窝火。五十年的修养。都无法阻止他恶向胆边生。他眼里冒出凶光。 掌笔太监熟练的示意小太监,大家一起动作夸张而有效的。把这张纸挫骨扬灰。崔珩心情终于平復了一点,看看胡侍中,换了个话题,问问太子的起居。 胡侍中做了中肯的回答,崔珩的心情又更好了些。同样的话,别人说出来,崔珩还未必相信,胡侍中说出来,崔珩是信的。 不止因为胡侍中治学扎实、有学问,更因为胡侍中人品可靠。曾经有这么一天,崔珩似乎是闲谈,问问他某天在家里吃了什么、喝了什么。胡侍中一五一十的全回答了,是正巧招待客人,席上有什么什么来着,要有记不清的,就说容他回去请夫人查查,再来回皇上。崔珩就笑了,说今儿有世妇进宫陪太后闲聊,正好在胡侍中那儿做过客,说起来,太后一时好奇,就着宫人来请皇帝问问胡侍中,是吃喝这么些东西、招待这么些人不是?巧的是胡侍中一句诳语也没有,更没有反问皇帝为什么要知道这些。他就一点不惊疑、一点不推闪,老老实实、结结实实、扎扎实实的回答了。崔珩喜欢,笑对他道:「看来太后要赏你啦!」 太后果然赏他一席菜,照着万岁爷宴臣子的规格,有野慧米膳、梗米膳一品,燕窝鸡丝汤一品、鸭子嵴髓汤一品,粳米干膳一品、羊肉丝卧蛋粉汤一品,奶茶、果茶、点心、果钟、苏糕、鲍螺总一全盒,荤素大菜各十五品、果子八品。着他夫人领回家整治去。 这一席菜还是小事,胡侍中之后就交了齐天洪运了。他从前曾跟人说:「皇上就是天。咱们不可欺天。」这事后来也传到了崔珩耳里,颇为嘉奖。可也据说是崔珩先听到这句话,才特意就宴客的事质询胡侍中的。真相如何,下人不敢妄测圣心。但不久后胡侍中就由崔珩亲自点名辅佐太子,则是真的。崔珩还曾问胡侍中:「若太子行事不当,还叫你听他的。你听他的么?」 胡侍中立即答道:「天无二日,臣无二主。」 崔珩心中舒袒,恨不能把这话刻在本子上让群臣传阅学习!他毕竟有涵养,不是那肤浅浮躁之辈可比,当下先按捺住了,又似玩笑般问:「那你是愿意去服侍太子,还是服侍我呢?」 胡侍中一点格愣没打,道:「太子是皇上的太子。臣下是皇上的臣下。莫说有福份侍候太子。就是侍候皇上指的一匹马、一块石头,臣下也是侍候皇上一般。」 崔珩颇为满意,着司礼太监取了白玉杯、黑玉壶、青玉箸、黄玉匙来。司礼太监授礼且贊曰:「愿受礼斯宦,广口善纳如其形,净洁无瑕如其色。」乃授白玉杯。 胡侍中跪拜受赐。 司礼太监又贊曰:「愿受礼斯宦,中空蕴藉如其形,含蓄沉着如其色。」乃授黑玉壶。 胡侍中再次跪拜受赐。 司礼太监又贊曰:「愿受礼斯宦,正直平衡如其形,葳蕤澄华如其色。愿受礼斯宦,圆融周旋如其形,浑和温朴如其色。」这是青玉箸、黄玉匙。 胡侍中四次跪起,最后附贊道:「愿臣坚密其质,不负皇上所望。」 司礼太监回贊:「善哉。」 礼成。崔珩又嘱咐了几句,令其退下。皇后与姜贵妃又找胡侍中去问话。 太子本是姜贵妃所出,而皇后膝下无儿,姜贵妃很识相,这个儿子就算是跟皇后共有的了,而且皇后还要比姜贵妃高一头,育儿问题上姜贵妃从来都听皇后的。这次也是皇后在帘子后头髮问:「今儿皇上把你指到太子身边了?这样久,没出什么岔子罢?」 宫人把这句问题传出来,胡侍中据实回答:「回娘娘,微臣幸蒙皇上指为太子侍。回娘娘,托天之福,一切顺利。皇上嘱微臣服侍太子,赐四玉礼劝勉微臣起敬起惕。」 是「据实」,可不是「具实」。胡侍中对后宫传达君臣之间的交流,就不能巨细靡遗的汇报了。否则涉嫌泄漏皇上言行细节。这个往小了说是言行轻狂,往大了可是能掉脑袋的! 胡侍中只能择其要的回奏后妃,她们如果要再往细处问,那就是她们涉嫌想刺探皇上*了。这罪名对后宫的女人来说,尤其敏感。一后一妃爬到今天的位置,当然晓得分寸,不再问下去,只叫看赏。赏的是些珊瑚珍珠、金银玩器、绫罗绸缎,这且不提。 总之胡侍中从此辅佐太子。皇上春秋也渐渐的高了,有意让这个儿子好好歷练歷练,有些事情就特别交给太子去做。太子也不能事事亲力亲为,总由下头辅佐的人帮衬着他费心。胡侍中典籍通透、世事明白、秉性老实,不由不为太子倚重。这些年里,他办的事儿真没有丢人砸锅的,可就只有一件:旭南旭北道上的私盐贩子奸猾,真不好抓。太子也是年轻气盛,非要亲自过问不可,连累他底下的人都头疼。 胡侍中总算把崔珩问的私盐贩子头目名姓一事煳弄了过去,下来与众达官通了气,这才重上太子殿,直挺挺跪在外头候见,悄悄拿袖子抹抹眼睛,事先准备好的酸辛味一激,眼泪也下来了。 太子知道他是崔珩跟前过来的,心里打鼓,出来一看他眼红落泪,更是着忙,想用双手扶他,腿一软也跪坐在他对面,问:「先生说句话。这是怎么了!」 胡侍中呜呜咽咽道:「微臣蒙皇上的恩典、有福份来伺候太子,这些年来都承太子……」那啥啥的先把他跟太子之间天高地厚的感情叙一遍,明着是感恩,实际先打好感情牌。太子听了感动,眼中也见泪光。胡侍中看火候到了,这才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如今贼子猖狂,都已经到了京南道。臣子食君禄、忠君事,当去剿灭。臣是文臣,不谙武道,略读兵书,自己也知纸上谈兵,然力有高下,志不能堕。臣此去,抱了必死之心,只望太子于造铠事上,这般如此,于车马事上,又如此那般——」把太子近来的烦心事絮叨了个遍,表面上是老臣快死了忠心给主子留点建议,实则叫太子更心烦了。(未完待续) 二十六 我等四妹妹 当下,太子双手把胡侍中一抱:「先生你不能去啊!」 胡侍中趁热打铁,问他:那叫谁去? 太子提了几个人名,当然也是自己人。 胡侍中指出:他们有的也没实战经验,还有的身份特殊,若是在外带兵,恐怕要惹皇上的疑。 太子嗒然:别看他是崔珩的儿子……唉,正因为他是崔珩的儿子!这关系就微妙了。从前有不少例子,说什么皇子谋反,结果身败名裂。太子可不能往那上面靠! 这么一看,太子发现,要说起真刀真枪的剿匪,他手下一个得用的人都没有。他也不能有! 胡侍中这时候给太子进言了:首先,他也不是给太子泄气啊!其次,假以实日,太子是必定能有作为的啊!只不过,现在嘛,不必操之过急,一切先以国事为重,太子可以把这事先放开,转交某某衙门的某某人、某某人。他们都是富有经验的老达官。但太子可以在旁学习!这个话,奏上皇帝面前,皇帝也必定是欣慰的。 太子确认:「真的吗?不会觉得孤……」 觉得他滑头、故意推託?这话,太子心里害怕,没好意思说出来。 胡侍中连连摇手:「太子休得妄自菲薄。以微臣之见,太子爷如今的决断,才真正可以称得上以国为重、步步为营、缜密稳健了!」 咦,本来是他的主意,现在已经变成太子自己的决定了?而且还上了这么多夸奖!看来太子不用都不行了。 于是到云舟这边来剿贼、找人的官兵。是由老练的都尉带过来的。云剑并没有跟着过来。 要照云剑的脾气,谁都估计,他听到消息,可能会忍不住跟过来,至少也要尽绵薄之力,那可不是影响了马上要开始的春闱么! 于是,七王爷就果断出场,保护好基友了。 据说七王爷是去皇上面前请命的。他自己也知道难以启齿,眨着眼先嗫嚅着哀求:「皇兄……弟弟也没啥其他爱好……」 据说崔珩当时就「哼」了一声:任何享乐的事儿,他可曾落于人后了?这也叫没啥爱好? 「——平生最不能放弃的。就是这一口儿!」七王爷哀告。「皇兄,人各有志嘛!皇兄一直都肯宠着不肖弟……」七王爷拿眼角瞟崔珩。 崔珩必须的宠他!因为他们共同的生母,当今太后娘娘,宠他在心尖上嘛!再说。七王爷只不过好男风。总比其他爱好更安全吧?譬如说。总比评议朝政、结交大臣、盘弓练兵、结党夺权什么的,更让皇帝放心! 比起来,睡几个男人。真是小意思。 「……所以,不如再赐不肖弟一个厚礼?」七王爷惴惴问。 「你要什么?」 崔珩对于七王爷的请求,一向很警惕。 「不肖弟想跟谢云剑去……打狐狸。」七王爷嗫嚅道。 「去那里?」崔珩竖起耳朵。 「……荣苑。」七王爷总算把当中两个字咬囫囵了。 这是皇家御用的三座狩猎场中最大最豪华的一座,平常崔珩都不太去,怕给大伙儿添麻烦!七王爷就想带着男宠去? 「——我保证不要劳动宫人们伺候!」七王爷指天誓日的起誓,「就我跟他,两人两马,背几壶箭,悄悄去,悄悄回,一点儿都不给皇兄添麻烦!」 是。他是王爷,不是皇帝,所以行动自由,不必一举一动都连累几万人疲于奔命,言官们打了鸡血似的上本劝阻。崔珩羡慕起七王爷来,脖子梗了梗,问他:「你一个人能跑过去?没人伺候,你连从前门到后门也去不了!」 不是崔珩看轻弟弟,实在是七王爷从落地之前到今时今日,就没单身行动过,再说,皇家的前门和后门也修得太大了点儿,离得远了点儿…… 「最多带那几个侍卫去伺候就够了!」七王爷信誓旦旦,「他们几个跟我去锦城都能去了一圈,荣苑更没问题!皇兄你放心吧!」 崔珩沉吟着,终于松了口:「你要好好哄着太后,绝不能让她再为你忧心了。」 七王爷脸立刻垮下来:「我只要不娶媳妇,太后还忧心不能断。皇兄这不难为小弟吗?」 崔珩板了脸:「那你就娶媳妇!」掷地有声,「大郎家的四妹妹该到了吧?不然,即刻让栋勛把他妹妹送到太后身边住几天!」 「我等四妹妹。」七王爷赶紧的识时务。 崔珩哼了一声:「你最好记着。」这就算把他先前的请求也应允了。 七王爷立即一拜到地:「谢皇兄恩典!」 云剑就被保护进了猎苑,跟外界隔绝,可以不被其他事务所打扰,专心攻书了。七王爷把他安置在猎苑里的一间小屋里,那屋里瀰漫着一股草香,窗子下还有一堆没来得及在下雪前运出去的蓬茸茸干草。七王爷不能怎么就在里面赖了整整一夜,跟云剑共度了良宵。侍卫们愣是没敢进去!及至早晨,侍卫们才听到怒沖沖一声唿哨……咦,怎么打得很有栋勛将军的风范——云剑的枣骝马就小跑着过来了,侍卫们也没敢拦,就任那马首伸进了小屋的窗子,里头七王爷「哇」的一声,侍卫们才知道原来王爷就坐在窗下的稻草堆上。 坐在稻草堆上干什么呢?侍卫们可没敢问。想都没敢想。 王爷跟云剑在屋子里的对话,侍卫们也没敢听。 云剑拍了拍伸进来的马头,七王爷恋恋不捨,云剑没好气的瞪了七王爷一眼:「王爷,来日方长。」 「哎?」七王爷的脸立刻亮了,「我们有来日?」 云剑摇了摇头,抖开缰绳走了。 有时点头的意思,不是「我同意你」,而是「我今儿算认识你!」有时摇头的意思,不是「我反对你」,而是「真拿你没办法」。「来日方长」,他亲口说的!这才叫有志者事竟成,从来烈女怕缠郎! 七王爷一个人坐在稻草堆里嘿嘿傻笑。云剑往猎苑里跑马去了,当然也不能全给他跑,划定一小块,有特定的侍从跟着,是让他跑的。这真是臣子能得的无上荣宠了,何况他还是一介白衣,没授官身!这不能不说是有裙带关系的好处。 「王爷。」留下来服侍七王爷的侍卫,在小木屋外头怯生生的叫。 「啊。」七王爷曼应一声。 「天寒地冻。」侍卫请示,「王爷保重贵体要紧。」 「哦。」七王爷很奇怪,他没不保重呀? 「王爷摆驾回府么?」侍卫请示。 好啊! 「那王爷……」 「你们服侍我出去啊。」七王爷越发奇怪了。外头磨磨唧唧的,不进来帮忙干嘛?不知道他金枝玉叶娇生惯养的七王爷,没人服侍根本没办法自己穿好衣物走到门外的啊? 「王爷……」外头的侍卫嗫嚅得越发尴尬了。 七王爷陡然明白了。明白之后,他阴云密布、铅云压顶的叉着腰,开声亮嗓,气壮山河的吼了一声:「你们这些骯脏透了的猴儿脑袋,想的都是啥?滚进来!本王的裤衩都没脱下来过!」 侍卫们连忙滚进来,服侍七王爷整理中衣,摘草梗,披外衣,系衣带,梳头插簪,正冠着靴,一边鼻子忍不住闻几下,还真没什么招幌子的特殊味道……那俩男人在里头是干嘛的呢? 「天底下的滋味,有甚于短兵相接一泻到底者!」七王爷恨铁不成钢的瞪着他们,「你们哪儿明白!」 侍卫们是不明白。 「昨儿晚上呀。」七王爷一脸甜蜜,「云剑公子抱着我,给我取暖来着!你们都知道,这天气冷嘛,本王又不像你们有武功,不耐寒。云剑公子的武功可比你们高得多了,比热坑还暖啊,这抱着的滋味,可真是……」 侍卫们纷纷表示无法体会。 「冬夜图个啥?老婆热炕!」七王爷教训他们,「你们懂不懂?懂不懂?」 那也得先成为老婆再说…… 「很快就会了!」七王爷握拳,「不疾不徐,老饕吃人参果,来日方长!——你们觉得呢?」 侍卫大表同意:「王爷英明!」 唐家大佬得了这个消息,哼哼冷笑:王爷也忒不长进了! 小大佬比较捺不住:「栋勛不吃醋?我上表参他们去!」 唐家大佬眼皮一翻:「瞎扯啥!」 小大佬就不敢吭声。 唐家大佬再问:「春闱的事都妥贴了?」 小大佬道:「都妥贴了。」 唐家大佬教训道:「三年一科,天子点门生,连鬼神都敬畏,当差的可得慎重!我当年放主考的时候,日夜不敢交睫,不到最后不敢说妥贴了。你倒清闲。」 小大佬连连答应,听到最后站不住了:「叔父教训得是,小侄这便到前头去。」 唐家大佬又问:「状元不出岔子罢?」 小大佬道:「前三甲都是稳当的。」应完了,立着等一回来,唐家大佬没有别的吩咐,微阖上了眼睛,小大佬就行礼告退了。 出得门来,正叫下人备轿备马,又拿册子来看,十有九成半的考生已经人号相符,还有几个没到京的,多半也是急事或有病,误了考,不会再来的了,按规矩却也得等他们到最后一刻,不得提前封册。(未完待续。。) 二十七 书寓女先生 小大佬冷笑,指着这几个空着的名字道:「就算到了,沖这等懈怠,料他们也中不得功名。」旁人连声附和。 忽有人连滚带爬的要进来,面如土色:「坏了!」 第一道门的人打算拦的,一看这个人,认识,不敢硬拦,陪笑道:「老哥,你这么进去,不合适吧?」 这人一边往里走,一边脚步放慢了。第一道门的人追问:「出什么事了老哥?」 这人也顾不上细说,只道:「坏水了。」还是往里走。第二道门只好拦他了:「老哥!嗐,老哥。这样子怎么好见主子们?这边来换身衣裳,理理头巾?」 「怎顾得上!」这人道,「你们可知京南道决堤坏水了?」 第二道门唬动颜色,哪里还敢叫他换衣裳,就放他进去了,还想着问:「淹掉多少地了?」这人已经进去了,一口气往里,见了里头近侍。近侍也不敢怠慢,连忙报小大佬知道。小大佬都快上轿了,骇一跳,折回来问他:「到底怎么回事?」 这人衣裳上的灰好歹已经掸了掸,头巾也扶正了些,叩地报小大佬知道:京南河道暴涨,堤岸吃不住,已经溃堤。 小大佬骂道:「年年知道要春汛,年年修堤,年年吃不住!」 这人知道不是骂他的,眼泪却滚出来。 小大佬奇道:「你——」旁人却有知道他家乡也在京南的,觉得不好。小大佬也觉着了,脸色一峻,问:「这回淹了多少地方?」 这人哭了出来:「两岸十里八乡没了顶了!连——」也知道哭得失仪,就赶紧拣最厉害的说:「这次京里发过去剿贼的俊章营也全给淹了。」 周围一圈的人都失色。小大佬脸一沉。喝道:「胡扯!」 这人眼泪还没哭完,被吓回去了。 小大佬手往背后一别,踱了两步,问:「京里带过去的这一营,往少了说,也有七八百人哪?」 「爷说的是。再加烧火牵马挑担的,总有冒千的数。地方上还发了两千协助。」 「是了。这么些人。全给淹了。多大的水?你倒能近前看准了?你是泥鳅变的?」小大佬冲着报信的那人冷笑。 报信的这人只好承认,他是没在现场一个个数多少人沖走了,但他亲眼看见那水了!好傢伙。白茫茫的一片水皮子啊,俊章营的营地全在水底了,上头还飘着些旗帜啊靴子啊什么的,还有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也有民宅里的,也有各样死了的人。还有鱼就在下头啜着死人皮肉吃…… 「行了。」小大佬打断,道,「这样大水,岂能无预兆?」 「倒是有雷鸣般响声。只是大水下来的快,所以……」 「好了。」小大佬再一次打断他,道:「俊章营中皆我好男儿。听到预警,想必是奋身而起。替朝廷效力,抗灾救民了!」 「这……」报信的这人想说,就算俊章营中那些「好男儿」们有这贼心——不是,有这报效的心——也得有这么快的速度,能保全了自己,这才能帮着救人不是? 小大佬一问快似一问:「你不知道?那边联络中断了?」 「爷说的是。」报信的这人想说,真好大的水啊!除了祖辈听来的,河床改道那次,再没见过这样的水了。河堤一年一年往起修,总比从前结实,虽然年年有小溃口,等水过完了还往上修。都知道溃了水大家遭殃,谁敢和烂泥往上煳呢?当中必然也有贪白污的,终归结了末那堤岸是可靠的。谁知轰隆就垮了?整条河水往外崩啊,跟那里闹了一片海似的。也是堤岸经年修得太高了,四野乡村地势都比河面低,一淹一个准。如今急流还在那儿湍着,上头冰水泥沙全没过完。有几条船,结实的,船老大水性好的,勉强在那儿救急救人,也传些消息,间间断断的,谁知道个确儿呢? 小大佬抚掌恻然道:「这么一说,救灾的一时也进不去了。却总得预备起来,一有办法就救进去。里头咱们既然进不去,就指望着地方上的官员兵丁,还有被困在里头的俊章营兄弟,能上体皇上仁心,帮着救抚黎民百姓了。」 报信的直眨巴眼。旁边聪明的师爷,已然听懂了,附和道:「不错!第一是预备物资,第二是尽快跟俊章营兄弟并地方上取得联繫。现在情况不明,却不敢先惊了皇驾,只好先把已确实的消息报上去。」 「先生提纲挈领。」小大佬赞嘆道,「便按这个写摺子罢。」 师爷去舐墨试锋,且提醒小大佬道:「俊章营虽非太子的亲兵,追根底,这次也碍着太子,终须通个气儿的是。」 小大佬醒悟道:「亏得先生说起。」便叫人准备礼物盒子,往函樱巷里去。 京都古城,地名都有来头,石狮巷里没有石狮、函樱巷里没有樱花、掐耳朵眼胡同里没有耳朵,究其原,都是有个故事在的。故事里的信物淹没了,故事可还流传下来。 譬如这函樱巷,说的是某朝某代,有个书生赴京赶考,借寓娼家——说话的,你差了,人家考试去呢,住个饭店旅舍也就算了,怎么睡到娼妓家里去了,这还是安心读书的人吗?唉,看官,一瞧你就是穿越来的,不知内情。原来俺们古代,旅馆业这不是不发达嘛?小旅店臭虫蚊子结伙,不是长袍相公们适宜的居所,大旅舍多给点钱,伙计兴许能帮你收拾得干净些儿,终比不得自己家里主母安排着做惯的嬷嬷丫环们,何况毕竟人杂声聒、来往纷扰,不是念书的地方。因此又有经营院子的,就是把整个院子包租,伙计也管粗活,细使唤还得另外僱人,这样住得是舒袒,开销也大了,只适合整户人家过来外地人。 那末看官你说,就个孤身男子上京,盘缠有那么点儿,不算顶丰盛的,平常在家里却娇惯得很,从半夜夜宵放盐还是放糖、到中午窗帘子是全放下来还是半卷,都要动一点「莼鲈之思」,动点酸笔墨、洒点思乡泪的,这么个人儿,还要叫他专心攻读到考试那天,他是住什么地方才好呢? 有人住寺院去,佛门净地,图个清净!素斋且也洁净,说不定遇见个风雅僧人,还能论论诗文。再说不定有个别的什么文人来游寺,还能攀上交情。缺点是整天吃素,不敢动荦,动荦也只好自己到山下开斋,遇见那好吃肉的主儿,得憋烦坏了,再则是和尚帮着打点铺盖针线,终究没有丫头嬷嬷细緻,偏生寺里又是不好进女眷的。就是头猪,都不敢养母的,怕带累一寺清名,成了笑柄,日后开不开去,别提招香客与留宿信众了,这岂不是因小失大么?因此别处野寺不敢说,至少大陵朝里满京城的寺庙,就没有敢胡来的。若是娇养的孩子,就不爱住这地方。 那就只好住进人家家里去了。这家得是做惯生意的,才能不仅欢迎外地陌生人住进来,还欢迎陌生人的朋友在这里会客。这家里得有女人,才晓得嘘寒问暖,调些羹羹水水、做些连连缀缀,更能帮忙搭配一下扇儿帽儿什么的。这女人最好还懂些文人的勾当,这才能告诉外地人,什么书到哪儿买合适,什么墨又是哪个铺子调得精,若是你新写的诗作她能念出来,还能给予真诚的赞美与鼓励,那就更妙了。当然,最后的最后,这女人不丑,会让你新交的朋友给你一定程度的羡慕嫉妒恨,必要时,她也不介意陪你睡一次,这就完美了。 请问,符合这一切条件的,除了娼家,还有哪里呢? 倒也不是顶出名顶当红的名妓,但是品貌舒服、言语体贴、姿态柔顺,家里还有帮衬惯了的老妈子、机伶劲儿经受住了考验的小丫头、厨艺得到前人们肯定的厨子——说不定还是您的本乡,那口味就更合适啦!这种家居型的娼妓,生意不算顶好,却要自己应付一家子开销,整天拉客人来岔开腿做事呢,又太累,招个客人常住倒也不错,权当做了临时主妇,又体面、又有固定收入,也不影响以次数计费的生意,岂不好呢? 更何况,要是有讨厌的客人撒泼、又或当地无赖闹事,她还可以名正言顺的「嘘」一声:「轻些,我们院里可住着应试的少爷呢!」闹事的一盘算,应试的少爷虽然并不一定当上大官,可万一当上了呢?犯不着得罪不是?于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这又是额外的好处。 因了这个,多年下来京城留宿外地读书人的娼家,就越来越多了,渐渐成了一门行当,人嫌「娼家」难听,就改名为「书寓」,里头的书寓女主人,也有尊称为「女先生」的。照理说女先生温存,外地学子寂寞,日夜相处一起,如同水土气候都合适的温床,难免滋生出风流韵事。实际上呢?(未完待续) 二十八 伤多累美人 相处时自然各取所需,末了风一吹也就散了。大家都是成年成熟人,不至于那么容易伤筋动骨。而且这年头,许多人的心都变成了石头啦,而不是花种子,捂在什么样的温床上也开不出花儿来,最多就是当时暖和了一点。 曾有这么个书寓女先生,后来落难了,犯了官司,一看上头的官儿,就是从前在她家宿过半年的客人,可高兴了,以为这下可得笔下超生。谁知那官儿认清她是谁之后,办她案子办得更严苛。为什么?几分为了故示公正形像,还有几分意为恨她这么狼狈丑陋出现在他面前,毁了他心中仅有的温暖回忆。 也莫嫌他残忍变态啦!官场上,这种人有的是。只要他还坐在那个位置上,周围少不了一堆人奉承他呢:「爷说得是!」「长官说得对!」 真的动了情的,在这许多年里,却也有过几个。 其中一个就是住在函樱巷里,当时这巷子还不叫这名字,总之有个书寓,给他住了,他也真喜欢上了女先生,可惜女先生的母亲,那才是这院子真正的主人,也不是女先生的生母,就是买了这么个女孩子来,调教成人,要指着她赚钱了,一见宿客动了真情,大喜,今儿哭诉说有笔外债、明儿恳求说置一套新头面撑场子,一来二去的,敲了几百上千的银子。那宿客也不是富可敌国那种人,被搞得囊空如洗。女先生可怜他,宁愿跟他私奔,住在破庙里,末了拿私藏的最后一块玉坠换了银子,让他能进考场赴试。 他才动身。女先生的养母访到了他们在哪儿,又把女孩子劫回去啦,还叫她做生意。女孩子抵死不从,啼哭反抗,被揍了个结实。正闹着,外头来报,说喜榜出来啦。客人高中啦! 养母当时就呆了。还不敢太信。人捎来了一封信函,是从樱桃宴来的。 原来春闱高中,成了天子门生。都要赴樱桃宴去。那宿客挂念女先生,一时脱身不得,就在碟中取了一枝樱桃,封进信函。叫人送来,好警告那养母收手。 养母打开信函。但见里头红滟滟的樱桃,竟化作了红宝石!耀得满室生辉。养母当时就瞎了。女先生打扮起来,戴上宝石樱桃,凤冠霞帔上轿去。成了诰命夫人。这巷子也就叫函樱巷了。 传说毕竟只是传说,你要拿户部的卷宗,一年年、一届届的往上数。进士老爷们的官眷,全都是清白人家的闺阁小姐。经得起考证的。一直要往上数到半甲子,才有那么一位奇葩,娶了个「娼户之女」,当年就被参了个「不孝」,最后没参准,但这位奇葩毕竟也没获重用,放到外省去,官职最大也才作到詹事而已,若干年前家眷已经换了一个了,也不知原来的是怎么了,病死?还是失踪?又或原来那位改了姓,也摇身一变化为好人家女儿了?卷宗里完全就没提。这位王詹事也已告老还乡,若干年之后大约黄土一埋了事。谁还会在乎他的故事? 函樱巷却还在,一棵樱树也没有,像所有老京城的混油子,地上一躺,横竖横了,你拿他怎么办吧! 胡侍中的院子,就在这里。整条老巷圆石铺面,据说就是他出资整修的,好方便街坊们出行,是件善举。但他自己的门脸子,也就那么旧旧的、寂寂的,极含蓄。唐家的家人老远就挂上了笑容,踏上他们家的门,把主人的片子递给门房。 门房接过片子,看了他一眼,熟人么!也不用念片子上的字,总之先叙两句交情,态度是顶顶客气的,倒也说不上诚恐诚惶,一边就看了茶,他差人到里边回禀去,又道:「太子爷前还请侍中呢,也不知这上下过没过去。您老哥知道我们侍中,再不肯走正门的。我呢又不好擅离职守。这儿还请您老哥看我面上,等一会儿。我叫孩儿们里头问去!」 唐家的家人满面堆笑:「是啦!规矩管规矩么!有老哥你陪我唠嗑,这趟差使瞧我出得够多么好呀。」 胡家门房笑了:「得了老哥!您别诳我,我知道您是想我这盅茶来了。」 「真格的!」唐家家人很内行的嗅茶香、辨茶色、品茶味,「新茶啊!南边也是才产吧,千里加急送过来也才能到?老哥是怎么弄到的!这门路,啧啧!」 「也是巧了。要不怎么说挨着天子沾光呢?」胡家门房也不愿明说,又叫唐家家人欣赏花砖墁壁级级高圆罈子上刚弄来的那几苗金雀花,两人讲究一番。等里头的人传出话来时,两人的交情已经越发深厚了。唐家家人压低嗓门问:「不怪我请教一句老哥,今趟差使非比寻常。你也知道京南道水路截断,再后头的新茶也上不来了。」 胡家门房遗憾点头道:「是啦吧!」 唐家家人道:「误是误不了太多,终归眼下这关要过。我家主人有请侍中商议,你看侍中今儿神气如何?」 胡家门房一听这问得,忍不住嘻开了嘴,掩面拉他袖子,悄悄儿道:「前头新娶了夫人至今,侍中神气好得很。老天也凑趣,没烦难事打扰他老人家的兴头,不然你看他老人家如今还能在家里不能呢?」 唐家家人知道他说的意思,是水患并不严重——对当地黎民是严重的,这不用说全知道——但对官场政治生态严不严重,则得探听了才知道了。听胡家门房口气,还不要紧,唐家家人就有了准主意,进去里头,给胡侍中行礼、递了信,说了主人在丁字口酒楼候着。胡侍中也说准去。 唐家家人候着胡侍中出门,无意中见两个婆子捧着彩花漆盒走过月亮门。唐家家人想,这大概是给他们新夫人去的?成亲也就是几十天吧!唐家还给送过贺礼呢。也真不知那女儿是作了哪辈子的孽,嫁了胡侍中…… 唐家家人正想着,胡侍中已经收束停当,可以出门了。唐家家人连忙引路。 唐家的小大佬已坐在酒楼雅座中了。厨子以今日新鲜食材,拣拿手的做了几样菜,正上得一半,胡侍中来了,未经大门,是懂事的小二从后头楼梯引过来的。 他们在雅间里说话,唐家家人在外头候差,跑堂的招唿:「老哥,咱们这儿有新做的醉蟹,拆盘子尝尝?」唐家家人辞道:「不了,还当着差,怕腥气。」跑堂的自作主张道:「那就封一瓶子,请老太太尝尝!」唐家家人未置可否,开了两句不关痛痒的玩笑,要了把花生,自己在临窗的凳子上边剥边吃,却听有酒客谈讲道:「……真是男人只要有财有势,就不愁没老婆。」 「那还用说嘛!」 「嘿,你还别不信!现有个例子——」 「没说不信呀。」 「嘿你这人怎么回事。」想摆龙门阵的酒客上了火。 「怎么了。信你还信错了?」答话的酒客委屈了。 「你说信了,我还怎么往下摆?你得说不信,我才能给你举例子哪!」 「哦!」答话的酒客拖长了声音,「那我还就不信了。」 「我说了你就信了!」摆龙门阵的酒客果然来了兴致,「你知道胡侍中讨了多少个老婆?」 「老婆还能有多少个?就算是当今天子,真龙镇天下,他正宫皇后娘娘,也只能有一个。」 「那是那是。我说差了。你知道他讨过多少个?」 「这我还真不知道。」答话的满脸兴奋,「多少?」 摆龙门阵的竖起手指:「一个。」 「嗐!」答话的表情明显是:我裤子都脱了你就给我看这个? 「可这一个老婆手里,前前后后过了多少个小老婆大丫头的死伤,你可知道?」摆龙门阵的赶紧道。 「多少?」答话的兴致又被撩起来了。 「这么说吧,你手指头加上脚趾头,再借上我的,也数不过来!一开始大家还当是他大老婆善妒。后来他大老婆家道也中落啦,他丈人家慑不住他啦,你猜怎么着?他大老婆也痨死了!你猜诰命夫人怎么还能痨死?给打的!人家送了副联给他:曾因酒醉鞭红袖,不怕伤多累美人。」 「哟!这是怎么说的!」 「他那档子事上无能!」摆龙门阵的揭开*,「非得打了才行!他大老婆小老婆,都调教出来了,看他心情不好,就得跪着把鞭子捧上,撩起衣裳,让他看哪儿顺眼了抽哪儿,这样他才行了。这还是他客气的时候!要有点错处给他捉住,鼻子眼睛不对付了,错开客气壳子了,那可对不住!冰天雪地里,他能把人衣裳扒了,捆树上,拿剥了皮的荆条子揍。他夫人看不过去,求个情,也给绑春凳上了,怎么揍的没人知道,总之他夫人就卧床生病啦!好好坏坏的年余,就痨过去了。这会儿,又娶上新夫人了。能有一个月?药房又是开业兴旺,给他们定跌打损伤膏、白玉生肌膏了。你说这什么情况?」——最后还来个明知故问。(未完待续) 二十九 只怪京南道 「怎么会这样!」答话的深表惊嘆。 「听说跟他小时候有关系!」摆龙门阵的神神秘秘道,「他穷嘛,营养不好,那话儿就没养好。他娘还严格,老跟他先生说他不好好读书就揍,他娘自己还动手揍!给他落下这毛病。别瞧他人前多正经模样,回自己女人那里,就是急火攻心老太监模样!」 「那、那他还能升这么高,官声还能这么好?」答话的摇头,「我可不信。皇上还褒奖他呢。」 「那是他对皇上好,皇上就夸他啊。他对他自个儿的女人不好,女人又不给他升官发财。两下了没妨碍!话再说到头,真有那种女人们全夸他好的哥儿,难道能是当好官的材料?你想想哪!」 「这倒也是……可这样,还有女人肯跟他?」 「要不怎么说他能耐!从前那老婆岳丈家还行的时候,他对老婆也过得去,就帮他顶个折磨小老婆的名头。后来他敞开了打啦,但对岳丈家更客气了,岳丈家后来全靠他周济,敢说什么?那些小老婆丫头子都是买来的,捉了错只管打,又不是一顿打死,谁帮忙出头?等他大老婆也痨死了,是没金门玉户大家闺秀给他当续弦啦!可本来也没啥大家闺秀肯给谁当续弦的,你说是吧?自有那要钱不要命也不要脸的,肯上赶着拿女儿给他呀!瞧他这不是续上一户了?」 「这次的到底是哪一户?」 「谁知道呢?反正是外地的——」 「听说也是人家收的干女儿!」突然有人兴致勃勃插话,「为了钱,就送过来啦!」 不知什么时候,摆龙门阵的桌子旁边,已经围了一圈人。上头说的那些事儿。都不再是秘密,听的人仍然津津有味。说到这可怜新夫人身上,人们就更来劲了,你一嘴我一舌,都不知道几分真几分假,要紧是过个嘴瘾。 小二不得不来干涉了,肩上大毛巾一甩。作势要擦桌。这是赶人的意思。他朝后头努努嘴,婉劝各位:是非都从口中出,烦恼皆为强出头。伸手的不如团手的。散了散了罢! 众人陆续散了。 唐家家人索然无味把最后一个花生丢到嘴里。他估摸着主人也该出来了。 小大佬与胡侍中尽欢而别。胡侍中依然还是一脸中正恳切模样。往太子东宫去了。唐家师爷则把新拟的摺子给小大佬送了来。小大佬看了一遍,大喜:「还是要借重先生文笔!」 唐家师爷作谦逊状:「哪里哪里。贵少爷假以时日,成就当在小老儿上头了。」 「他哪里成器!」小大佬像所有严格的父亲一样,洒然一笑。且跟唐家师爷讲究摺子中的一段:「就是这里,照太子那边的情况。恐怕改改才好。唔,就是这句话最该换。换成什么呢?将在乎廪积有常,有常,有常……哦?仁惠有素?就是这个好!还是先生的学问好!」大喜。「就照这个改了,我今儿赶得上递给皇上去。」 摺子到了崔珩那儿,崔珩看了。似乎是很喜欢,叫掌笔太监择其要。抄报给太后看,说虽是天灾,幸而上下官员都很忠谨,正紧急抢救着,一旦通讯路子修回去了,有更确实的消息上来,就可大赈灾民,请太后不必过于忧虑。 掌笔太监领旨行事。崔珩继续批摺子,神情越来越严肃,也叫了一些人来见,大家都锁着眉,倒没有长篇大论的探讨,几乎每一拨都是稍微说几句,有了定见,便赶紧下去办事。 到了举灯时分,太监通禀:「七王爷求见。」 崔珩正见工部贾侍郎等人,听禀报后略一颔首,并不中止会见,约两刻钟后说完了,贾侍郎等出去,与七王爷等候的地方是两个门,彼此互不相见。七王爷听见道:「皇上请七王爷觐见。」 七王爷进去,先请个安,道:「太后着皇弟来问皇上的安,请皇上顾着龙体。」 崔珩点头,问:「太后又吃斋了?」 七王爷道:「是。三帝姬也陪着太后。亏得是听说情形并没有大坏,她们还没有禁食。司膳给了皇弟这几日食谱,在这儿。」便取出那单子给崔珩看。 崔珩看了,各样时鲜蔬果丰盛,又有干果腌菜相佐,料来也是不吝啬用素油的,点头道:「太后年事高了,身体是要小心些。」 「是啊。」七王爷诚实的点头附和,「吃几天素,刮刮肠子,也好。」 崔珩绷不住笑了,就拿手里单子打他头:「说的什么话!」 七王爷委屈抱头:「御医说的,又不是皇弟自己想的。」 「这会你听御医了。」崔珩又问,「外头有什么话没有?」 七王爷听人说酒楼里纷传胡侍中闱帷秘闻,但他只道:「听说南边的时鲜茶米不容易运过来了,于民生有影响。」 崔珩鼻子里哼一声。 七王爷接着道:「好在是那边也不知死了多少人,咱们京里人也得有点担当不是?没好意思抱怨茶米。几处发赈灾物资,京人也跟着捐衣捐钱捐米面呢。」 崔珩听着,市面还算平靖,不得不说唐家那些昧着良心的措施是有效果的。尤其是死人数目没有确凿,对大家心理冲击小点儿。「好在」两个字用在这里,是大实话,就是圣明如崔珩,听着有点碍耳。再看七王爷说完了之后,就呆呆出神。他喝问:「想什么呢!」 「哦啊,皇兄。」七王爷道,「我想着吧,搞点肉搀在素点心里,不知三帝姬吃得出来不?她年纪小,光吃素怕长不高,也影响美容……」 「乱弹琴!」崔珩怒道,「你那点心思不用在正事上!」 「是。是。」七王爷眼珠乱转,「那我帮忙监考去?不行考生的父母们不放心。帮忙给太后捧香去?不行太后想去问我谢四小姐在哪儿,那可不好说。不然我帮着募捐赈灾去——」 「谢大郎那边还是瞒着?」崔珩想起来,问。 「林姑娘失踪?我没真瞒他呀!不过借这个缘由让他好藏起来帮着……」七王爷说到一半,崔珩挥手打断他。七王爷醒悟:「哦!谢四小姐!」颇有点遗憾,「这也瞒不过去。」 崔珩不语。 七王爷心慌:「皇兄,别怪我无能呀!水灾这么大事,把这大计有了阻碍,云剑不能不知道。四小姐走到了哪里,他也不能不知道。两下里一加起来,一加一等于二,这不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他这要看不出来,也不用帮皇兄办事了。我扯不了谎呀!」 崔珩道:「你说完没?」 七王爷就退回去,老老实实垂手:「说完了。」 崔珩想嘆气,没嘆出来,想举手搔搔头,手指抬了抬,也还是算了。就望着窗外景色出神,想着:接二连三的出事,也不知会不会干扰谢云剑的心绪?要不要去探访他?然而这般垂舆下访,终嫌草率了。他若是个将才,也不该为这两件事就有大波动。总是没有大战上真正用过他,故此不放心。然而这一战也实在不能用栋勛这种久经考验的人,只有兵行险着了。 七王爷看崔珩略出了回儿神,他也有点担心。幸而崔珩又想起来责备他:「你会扯不了谎?你怕回头他怪你!」 七王爷对此责备欣然领受,道:「皇兄教训的是。」 崔珩又恨铁不成钢道:「如今也无法了。等道路平靖些,你就替我去抚灾吧。」 七王爷「哦」了一声:「是啦!」 崔珩逗他:「你又知道什么了?」 七王爷笑嘻嘻的:「我去抚了灾,一路好去就藩。皇兄放心,这个我懂!」 崔珩道:「你小心些,不是叫你去玩的。」 「是。拿人短子嘛!皇兄,这个我懂!」 他懂什么拿人的短处?崔珩想:他懂得趁人之危、施人恩义、逼人就范!真是鸡鸣狗盗之徒,如今也要大用了。想起来真是笑不得、骂不得,只能教训道:「这事儿危险。你当心着点。」 「臣弟谨遵皇兄教导。」七王爷还真是正经起来。 这么着,一天以后大臣们就听说,太后年事高,又吃斋奉佛,跪香辛劳,竟至于染上了风寒,如今卧床用药,太医们去把脉了,说起病势来,尽皆沉吟。只因就病论病,那是不要紧的,若搁在小孩子身上,就不用药,喝几天热开水,展眼又能活蹦乱跳。只嘆人年纪大了,身体就经不住事,五行不调,说起来也是旧疾,只有将养着罢了。 里头有三帝姬衣不解带侍奉着,外头七王爷也有孝心,发了个狠,道:「太后这番发作,都为京南道发水,在佛前祈愿起的!我不好指斥佛菩萨,我只怪那个京南道!」 雪宜公主听了嗔他:「你怪那个地方怎的?」 「我怪他发水呀!这么着,我去替太后皇帝抚灾。终要把它抚平顺了。不然我不回来!」 雪宜公主一听,这话倒不浑,只有一件事不合适:「老七呀,不是作长姐的灭你威风,你长这么大了,没有抚过灾民,更别说那已经是京外了,又大水泥泞的。你怎么去?」(未完待续) 三十 饮水要注意 七王爷振振有词:「我没抚过灾民,我抚过栋勛呀。」 雪宜公主一口茶差点没呛着!饶是怎么皇家风范,碰到七王爷全不够用。 不过,好吧,一个暴跳的栋勛将军,估计是比一帮子哀嚎的小民可怕得多。被七王爷「抚慰」下来了,也是事实。这一点,郭家觉得很丢脸,皇家也绝不提,但心里明白,这也算是七王爷的……战绩吧? 七王爷乘胜追击:「我也到过京外的,锦城我都去过!」 雪宜公主揉了揉眉心。 七王爷又道:「大水不怕呀,都已经退了。道路已经能走了。」 这倒不假。京南道终于可以通行。这倒不是唐家啊、或者那个鬼知道沖溃到什么地方去了的俊章营的功劳。而是上流终究只是座冰峰,不是整座的大海,再倾倒也有个尽头。如今春盛,该融的都融了,该流的差不多流完了。它自然而然的就歇息了。各处人马都紧急的收拾道路,出出进进的都有了。 可人家能走得,不等于七王爷定能走得。镖行的武师能在独木桥上跑,七王爷能行么?徵召的民伕能在齐腰深的泥水里挣扎,七王爷能行么?获救的难民能在门板筏上漂出来,七王爷能行么? 雪宜公主缓言宽慰:「再等一天吧。你回头让人好好帮你想想,准备停当了,再请皇帝的准,末了再收拾行驾吧,那边也总得有时间拾掇出个地方来接你的驾。」 七王爷嘟着嘴。 雪宜公主睨他:「怎么着,你还不高兴?」 「我知道公主的意思是,过了这么多天我还愿意去,那我就去吧!」七王爷不乐道。 雪宜公主倒咯儿笑了:「你心里真明白!」 ——这姐弟俩说话。没到大庭广众嚷去,但也没有刻意避人,自有天地线一搭通,把话传到了外头。唐家小大佬觉得不妥当,连忙禀报大佬知道。大佬眼皮一搭:「你急啥?」 「目前在那儿赈灾的,是——」小大佬凑到大佬耳朵前面提醒:不是他们第几支第几房的子侄吗? 大佬往后面靠了靠:「我知道。他很妥当。你再派几个老成的,帮他办理接驾吧。」 小大佬懂了:以接驾的名义。把王爷困起来。赈灾过程中各种猫腻。就不怕王爷知道了。 大佬又问:「太后还是操心王爷的婚事罢?」 小大佬更懂了:人家准儿媳谢四小姐还在那边没个音信哪!七王爷是盼她还是怕她?面子上总要好好找找她吧?拿这个做足文章,不管七王爷还是皇家,都没空再多操心水灾那儿的细节了。 大佬往后躺了躺。嘆出一句小大佬听不懂的话:「我们这是替人操心卖命,还费心躲着人的刀。」 小大佬想啊:这话怎么不通呢?水利没修好,唐家有责任;赈灾过程中唐家没有很使上力气,只能费心遮掩。这怎么叫替人操心卖命了? 他困惑着往外头走,忽然悟了:这水利换谁能修得好?把七王爷和皇帝自己填到坝上。也未必就能保它不溃啊!一出了事,却得找人担责任。唐家好不委屈!至于这赈灾,也是一个道理。那些灾民们关唐家什么事呢?都是他们崔家的天下子民,抚得不好闹将起来。伤的是崔家的江山。他们唐家帮着善后,就算当中有抹下些钱吧,这也是惯例。你要叫人家办事,不好不有点油水润滑一下的。你说使了点手腕好叫附近民众不至于愤恨恐慌吗?这更是题中应有之义。换他们帝王家来,也只好这样的。唐家沖在了前线,替帝王家承担了,不但没褒奖,却还要担惊受怕,这不是太委屈了吗? 小大佬心头一酸,回头看大佬,坐在古老的扶手椅里,一动不动,高高挑花窗的光线黯黯的滑进来,把他的侧影映得似一幅可以瞻仰百年的画儿。 「该画成像儿,以后好叫子孙们参拜的。」小大佬想起来:还有一个唐家的子孙消失在水灾里了。得好好找找!但愿没丧命吧? 小大佬要是知道唐静轩这时候在做什么,当时就得炸毛! 唐静轩只是做了一个富家公子都应该做的事情:他见到了洋洋的大水,忍不住诗兴大发,迎风而立,苦思冥想,要做出一首诗来,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 照唐静轩的想法,这必须得是伟作、大作!可惜想来想去都逃不脱庄子「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泾流之大,两涘渚崖之间,不辩牛马」的套路。不行不行,唐静轩有点儿自知之明,写大场面,他是比不上庄子的。他得另闢蹊径,譬如说,搞点儿比喻什么的,把文风拉转过来? 唉,顿时又逃不脱「水似眼波横」以及「盈盈一水间」的路子了。唐静轩搔首踯躅:他怎么就想不出什么别出心裁的好句子呢?唉唉,真是浪费这等美景! 要问唐长孙公子为什么看不到哀鸿遍野的惨剧?很简单——他就是看不到! 当初涨水的时候,京城里听说是上流曾有啸声,其实在现场各种迹象更加明显,连河岸的蚂蚁乌龟都赶着搬家了,大概是上流大水冲下来的震动传到地底,比水流的速度来得更快,小动物们听到了,就赶着逃命。 水边讨生活的船夫们经验丰富,也觉着今年春汛不比往年。船只早进了安全港,这且不论。在大潮头冲过来之前的几个时辰,他们还劝着客人们再往里头、往地势高些的地方避一避。 那时候的船夫们也还没想到会酿成这么大灾,只是怕水漫过堤岸,要把贵客们的金银细软甚至贵客自己卷到水里去自然不妥,他们赔不起。哪怕淹湿了客人鞋子也不合适啊!那还是躲得高些儿的好。 谁知道那些地势稍高的小山头、小村庄,会成为孤岛,成了生命唯一能赖以存活的方舟呢? 当时搬地方,气氛既没有很恐慌,僕人们也没敢太惊动唐静轩。唐静轩只以为是又一次顺势而为的游山玩水。 后来溃堤时,唐公子疲倦了,在睡觉。他是真的什么也没听见! 再后来,他起来,看到的已经是一片成形了的壮观水域了,当即「哇」的一声。而能够啼哭挣扎的人,都已经被大水沖走了。如今的世界很清净,该死的死了,该活的在这里暂时死不了,水流还急也不能下水,岛上活着的人就趴在水边伸长竹竿啊钩子啊什么的,把漂得近的财产捞上来,算是发一笔小财吧。这景象在唐公子的眼里看来,也就跟打鱼什么的差不多,都属于很「田园山水」的雅趣。 怎能怪他不想做首诗啊! 吟安一个字,拈断数茎须。唐静轩冥思苦想,连风吹到脸上都顾不得躲了。僕人们则除了帮他添斗篷之外,就是负责清场。 他们叫那些有碍观瞻的人与物,都躲得远一点。或者还能动弹的、脑子清楚的,把那些有碍观瞻的拖远点。免得打扰了唐公子的诗兴。 唐静轩颇为遗憾林姑娘不在这里,不能帮他想字句,但又高兴林姑娘不在这里,没人不假思索吟出妙绝佳句来给他太大压力。 至于云舟?云舟是绝不会给人压力的。哪怕她要杀,也是棉花套子闷头,温柔的杀。 目前没有什么人和事让云舟起杀心。她跟唐静轩一样很安全。而她带出来的物资甚至比唐静轩还齐备。这得益于她的一句话:「什么叫危险?如果觉得它根本不可能发生,那我为什么要走?如果觉得它可能发生,那为什么不把东西都带上呢?我们带得起啊!」 于是筱筱就叫人雇挑夫,把整条船上的东西一箱一箱、一担一担的跟着挑过来了。幸亏当初打包时是明珠亲自看着的,条目清楚,拿取既方便,重新整理起来也不难。带契了福珞和福三娘,所带的东西虽没谢家这么理路清楚,好歹也多捎了些过来。这就来来回回挑了十多趟,到最后一批东西时,大水来了,把东西连挑夫都沖了走。云舟立在水边,道了一声可惜。 也不知可惜的是人还是东西。 不过后来,走在前头的挑夫都跪地给她谢恩,说如果不是出她这趟差使,也不能走到这里逃脱性命。云舟并未居功,只叫有食水匀给他们些,还问有没有香烛,可以点起来,替失踪的那些人祈福。 这么一来,在众人眼里,云舟岂止善良,简直跟女仙娘娘也差不很多了。在谢家点起来的香烛前,很多人求完了神佛保佑他们失踪的亲友,跟着就替云舟祷告好人有好报。 筱筱就是女神座前侍候的小玉女,发愁着这里条件不好,小姐怎么吃得消呢?然而云舟却也从容的处下来了。筱筱恍惚里觉着姑娘真像是兰叶。你看她那么优雅,好像只配拿几万两银子的古董花盆养着,实则就算是山谷里那么活着,她也能活得挺好。 她还顾得上提醒筱筱:「饮水要注意。」(未完待续) 三十一 钓鱼是情调 原来大灾之后往往有大疫,这大疫往往从水里来。云舟看书说史,曾经提到,别看水灾时候,漫眼全是水,只有淹死的,断无渴死的了?实则这水都是浑的,甚至有尸瘴在里头,万一要喝了,就容易孽生出疫病来,因此要洁净了才好吃它。 净水的法子?最传统的就是烧它!烧滚了就好吃了。 但孤岛上的燃料并不太多,何况大部分也被打湿了。云舟就吩咐人先拿些木料、草料晾着备用,又水里漂来的各种木材等物,哪怕细小不值钱的,也先捞上来,晾着,等干了好烧。 也是天公作美,水灾之后,就是晴天。东西干得快。不久,岛上就生起了火,可以烧水、煮东西吃了。云舟举目望,看见远远的也有一两处菸头,着筱筱记下来。那些都是困着人的方位。等大水稍退,也许可以到那地方与人会合。 唐静轩吟着「依依墟里烟」踱步,又索然无味的住口,寂寂的沿着青草小路走了一段,看石块极洁净,旁边的青草丰盛、蔓长、润泽。平生第一次,他没有要人来铺垫子,就直接坐在了草上。 春衫薄薄,柔草给他难以言喻的奇妙触感,他手向后头自然而然的一撑,竟触到了另一只手。 那只手温软纤柔、入握如棉。唐静轩本该抽开手、站起身、看看对方是谁、并且立刻道歉的。他却怔住了。 那只手也怔了片刻。 随后,他跟她一起缩回手。唐静轩站起身,筱筱道:「呀!姑娘,是唐公子。」 唐静轩看草丛那边,原来已经是水滨。一根钓竿牵着钓丝。垂在水中。云舟是在这里垂钓。附近树斜草茂,唐静轩过来,与那边的丫头两两不相见。云舟也坐在草地上,顺手一撑,正与唐静轩相触。 唐静轩既站起来,看明白了情况,视线停也未停。人已背过身去。就这样背对着向筱筱说话,请筱筱向谢小姐问好。 云舟也请筱筱向唐公子问好。 这两人就这么处在伸手可触的距离,愣是当作没看见。好像当中隔了重重帘幔与板壁似的。这份演戏的功夫,也真叫筱筱佩服。 两人又客气了几句,鱼把饵吃得七打八,也没上钩。云舟便起身,在筱筱等大丫头的搀扶下离去了。剩下小丫头收拾水边的钓具。 唐静轩也是无意中。见钓丝一晃,上头的鱼钩映着阳光,竟是笔直的。唐静轩还以为是鱼钩质量不好,被鱼儿拉直了。而小丫头视若无睹。就这么收起来。他好心提醒小丫头,这钩要修了。小丫头却道:「不相干,我们小姐就用直的。」 唐静轩奇问为什么。小丫头也说不出原因,只好道。这个要问筱筱姐姐。 唐静轩哪里会真去问筱筱,就自己在心里琢磨:为什么要用直钩呢?自然为了不钓起鱼来。为什么钓鱼、又不要鱼上钩呢?哎,姜太公当初钓鱼也是用直钩,所以传下一句「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嘛!那姜太公是为了引起文王的注意,钓的是文王。云舟难道是为了引他的注意?像云蕙那时候似的……唐静轩顿时像吃了个苍蝇似的满身不舒服,进一步还怀疑云蕙那时候的计策,也是云舟帮忙的? 再一想,又不对。云蕙当时的计谋何等明确?简直是牵着鼻子诱哄他往划好的道上走,所以他发现之后,格外觉得不舒服!而云舟今儿呢,划了什么道了?他吟着诗走到这边,是他自己的主意,又不是她的—— 哟,他先前还想着诗句来着,这会儿彻底都丢到九霄云外了! 唐静轩忽然悟了:她的直钩,就像是他的诗。他的诗何尝有用?他的钩又何必钓鱼?然而她的直钩上还是要装饵餵鱼。他的诗也还是要写下来。这都是按世间通行的规矩做事,不好全盘丢开的。既按了规矩,又无碍形迹。这本来是他的追求,却原来,竟是她的生活! 唐静轩一路作想,口水竟然往外冒。他从来没有这样的经歷,顿时被自己吓住了:怎么了,他生病了不成? 不是不是。他刚才只是想着,直钩钓鱼真风雅啊!真超脱啊!真高明啊!钓鱼钓的是情调,谁要真的钓一条鱼上来呢?难道要烤它煎它煮它炸它吗…… 呃,不好,口水就冒出来了。 唐静轩一边被自己吓住,一边忍不住继续想:难道要撒这个那个作料吗…… 糟了口水冒得更凶了! 唐静轩觉得这不像他自己啊!他从来不喜欢大鱼大肉那些东西啊!腻歪!他喜欢的是雨前女儿茶啊、迎江寺的素斋啊、二十四桥明月夜啊——最后这不仅仅是一句诗,还是一道菜的名字——嗯,总之是这些修身养性的菜餚。 可是事实证明,再修身养性的公子,被困在岛上几天之后,想起红烧鱼大酱肉还是会流口水。 唐静轩被自己身体里蠢蠢欲动的动物性惊吓着,竟没顾着看路,差点一头撞上个人。他连忙住足,喏喏道歉。 一边,他的书僮也赶过来了,先向那差点被撞的主婢问好。 那妇人年纪已近三十了,妆扮得却仿佛只有二十出头,虽被困在这孤岛上,仍然戴着琳琅的金珠宝玉首饰,指甲上也还套着长长的护甲。她原准备发怒,及见冒失行来的竟是唐静轩,转怒为笑,道:「这路不好走,唐公子当心些。瞧这好好的袍角鞋子,沾了泥,多么可惜?像我们这样套了木屐的还好些呢!」特意把裙角稍许拎高些,炫耀她脚上的上好描花木屐,还露了一点绣花缎子鞋尖。 唐静轩避之不迭,见她们主婢穿的木屐质量差不多,只是丫头的素些、她的花哨些,如此而已。心中暗暗怪异,想着或许这丫头是得宠的,也不便深究,只向她丫头道:「在下有礼,问范娘子的好。」 原来这妇人与婢子,都是一齐被困在这边的。她们的箱笼中也有不少贵重物品,看来也是大户人家。这妇人自称是范家的。便是北方文才第一范沛然公那个范家。 范家也算极有名的官宦世家,这一代出了个范沛然,赚足文名,另有子孙当官的当官、赚钱的赚钱,有权有势,宫里也有人,不容小觑。云舟和唐静轩开初对她都极客气,听了她的来歷,连称有缘,也聊了会子天,却觉得不对。 范家官宦传家,家风必定是值得称颂的,至少不会比唐家、谢家差。这个妇人,生得固然曼妙,却是太轻浮,口头固然来得,却是太粗俗。她原来还想装范家正经媳妇,经不住云舟老谋深算的套话,底细还是暴露出来:只不过是范家某位老爷的外室。 唐静轩也云舟什么身份?当然不屑与区区一介外室攀谈,只是这位范老爷官职不小,靠近皇室,受宠外室在老爷面前的份量有时候又比正房还重些。因此两人也犯不上得罪她,只是虚与委蛇罢了。可恨大水漫漫,这孤村太小,低头不见抬头见。若搁在寻常时候,他们根本不必相见。 ——若搁在平常时候,唐静轩也没有机会见谢四小姐自持手竿、直钩消遣不是? 唐静轩眼神流出温柔。 那妇人瞥着他,与丫头交换个眼神,又关心了他两句。唐静轩不愿多说,匆匆告退。那妇人还捨不得他走:「嗳,唐公子是没带木屐来?可惜我们带的也都是女式的,不然很可以借公子一双。」 谁要他借木屐啊!唐静轩狼狈而退。那妇人还要在他后面喊:「晚上我请三姨、福妹妹吃饭,公子也一起来啊!」 唐静轩差点绊一跤! 他支吾着应付完了那妇人,立刻就去福三娘与福珞珞那里。话说村子里屋子不多,福三娘她们好歹分到两间,福三娘、福珞跟细使唤的丫头嬷嬷睡在里间。最好的床位归她们俩人。其他人就从床边到地上不等。美其名为方便服侍主子,实际上很有大通铺的效果。 至于睡在外间的那些粗使唤的,就真的是大通铺了。 唐静轩见福三娘与福珞,不得不越过两个大通铺。为了成全礼法起见,里面居然还挂了帘子隔在他们当中。这帘子还是云舟拿出来的,制作精美就别提了。可福三娘的背就被逼到板壁上去,而福珞几乎要坐到她的怀里了——这屋子实在没多大空间挂出几道大帘子来。只好委屈她们往后靠、挤一挤了。 至于唐静轩,坐在一群下人当中,从来没有觉得被下人簇拥是如此不好受的事情!在烦躁的心情下,他说话的口气就太沖了:「你们晚上去范娘子那儿?」 「……」福珞有那么一会儿不言语。 她从没见过唐静轩这么凶,被吓住了。她又不敢回嘴,怕自己心情也不好,一回嘴就跟他吵起来。这里地方逼仄,瞒不住人,岂不传出去被人笑话? 而福三娘竟被小辈这么沖,也懵了,竟不知是不是该骂回去。(未完待续) 三十二 全因地势高 唐静轩自己也醒觉自己口气不好,顿了顿,修復了身为文雅公子的人设——不不,是恢復了文雅公子的品性,他用平常的口气、委婉的措辞,先向福三娘、以及福珞道歉,再提醒她们两位:范娘子这样的身份,两位亲自去她那边赴宴,有些栽份儿吧? 由福珞开口,简洁的告诉他:范娘子那儿有肉! 下人们纷纷点头:是啊是啊!范娘子主婢居然有带肉来耶!好香啊!不知是这边肉食太少了、还是她们的肉真的做得特别好,总之就是很好吃嘛! 下人们刚才不是给唐静轩奉茶嘛?就用新烧开的水泡的。这会儿他们把肉汤也给奉上来了。唐静轩很想不屑的表示:肉算什么? 但是口水又流下来了。唐静轩把那碗汤喝得一滴都不剩。 福三娘告诉他:这肉就是范娘子送的。 唐静轩只好表示:那多谢范娘子了。 福珞又告诉他:送的肉也不多,这上下快吃完了。不过她请客,说还有好吃的。 唐静轩很想表示:好吃的算什么?他从来就没有什么庸俗的吃货属性! 但口水比他诚实。而脚步听口水的。最后唐静轩发现自己还是跟福珞一起坐在了范娘子的客席上。 范娘子看来真想巴结他们,连老本都拿出来了:什么人参炖的肉、虫草炖的肉、黄精炖的肉、桂圆炖的肉…… 没错,就是各种大名如雷贯耳或者小名希奇古怪的补药用各种姿式来炖的肉! 唐静轩再馋,也不由愕然。 范娘子惭愧的道歉。她也够实诚的,把真相和盘托出:她主婢被困在这里,也没太多东西带过来。就正巧了有那么一大块肉。还有各种补药的小罐子。索性别可惜,大把抓出来炖了!凑了这么一桌子! 她这是下了老本啊! 为什么这么巴结唐静轩、福三娘与福珞?她也说实话了:她现在是得范大人的宠,不过女子以色侍人,岂能久乎?星不掩月、紫难夺朱,外室打持久战,终压不过正室去。她现在的目标就是能光明正大的进范家——做个小妾,同时。最要紧的。是不能让正室敢欺负她!她是要给自己找个归宿的,不是要给自己找个牢监的! 老话说要「内外兼修」,此话诚不我欺!范娘子内里现在是有了范大人爱她宠她肯撑她的腰。外头娘家却不给力——完全无力!她总得再想找个外援。 被困在水中孤村,又见到了福家小姐谢家小姐唐家公子,她觉得这真是天赐她也!谢小姐她暂时巴结不上去。她就先巴结福小姐和唐公子了。 唐静轩松口气:早说嘛!害得他以为她也对他有非份之想。 呃,再一反省。他也挺惭愧的:怎么能把自己当唐僧肉似的,见个女的就怀疑人家想嫁他呢?唉!都怪张绮儿和谢云蕙!前后脚这么一折腾。把他吓得够呛,难免留下后遗症。张绮儿是离开锦城远避了好一段时间,云蕙则干脆死了,他也就不好意思怪她们了。但他这伤还没好。却是真的。 福珞则对范娘子产生了好感——福珞自己装得天真烂漫傻白甜似的,其实心里一桿秤,门儿清!见到真正的嘴上没闩傻大姐。她觉得很安全,油然而生好感。 这好感。再加几碗肉,还不足以彻底买通她的。要她帮范娘子?还得范娘子真有实在的好处到她跟前呢! 范娘子莫非是会读心术不成?立刻就主动奉上她的好处——她开始聊京城各位贵妇和老爷们的八卦了! 福珞太喜欢听这些八卦了!要知道,她这次进京,就是打算找个好夫家的。她也没指望能嫁太子啊、其他皇子啊、或者王爷啊什么的,就在各位高官中间挑一挑,势必身家殷实,公婆善良,姑子叔子妯娌什么的好相处,当然夫婿本人也要相貌人品配得上拿得出。以上条件,并不是说每项都要满分,但综合起来总要过个八十,同时没有单项不及格的。除这一切之外,亲友给力那就更好了! 这些条件全放在一起看,还得能看得上她的,连谢小横都没想起有特别合适的,云舟这次去,是帮她看看,万一有了合适的人选,还帮她拉拉皮条……不不,帮忙周旋一二。 京城还没到,就碰到了范娘子这个「老京油子」,说的那些奇闻逸事,一套一套的,又讲起个将门虎子,是名将余秋山的爱子,叫余和瞬,小名阿逝,生得是如何俊美。在这么多名门、大官、公子们之中,福珞唯独听到这个余阿逝的样子,就不由得心跳加速。可是她也知道,这样的人家,对她来说是高攀了。她垂下睫毛。 唐静轩见识比较广博,在这里他不得不插嘴,告诉福三娘与福珞:其实余阿逝脑子有问题,就像谢云岭。换句话说是个无可救药的白痴。 福珞当时内心os:其实云岭还挺可爱的。 范娘子则来了一句:「阿逝就是永远像个大孩子。」不叫大名,不叫字号,叫小名,透着那股儿亲切! 福三娘一听,丈夫单纯,是个孩子,这也挺好的啊!好拿捏!总比谢大老爷那种永远板着脸满嘴教训的男人好吧?总比谢二老爷那种外头彩旗飘飘、男女生荦不忌的好吧?总比唐静轩这种风雅到了一定高度,十二个时辰十二个月都得端着累得慌的好吧。 这时候福珞也不是一定想嫁余阿逝,但脸色似乎也不以唐静轩的话为然。 范娘子又说了些东西,似乎东一榔头西一棍,没什么要紧的,却总搔在福三娘与福珞的痒处上。她们越听越想听。 唐静轩则实在听不下去了,很想先走掉。但福珞还在这里恋恋不捨。要抛下女客,他自己先回去?这种事他又是做不出来的。 他只好走到外头先透透气,仿佛看见云舟也站在檐下,他就轻轻的问:「那茶叶铺陈诗句的法子,是你想出来的么?」 定定神,他见那不是云舟,只是一株梅树。他也没有真的问出问题来。嘆了口气,他等福珞谈完了,这才护着福珞回去。福珞自己有点不好意思,道:「表哥,我以前错怪你了。」 唐静轩道:「哦?你错怪我什么了?」 福珞心里想的是:原来当你不够男人,就算女人都没你这么罗嗦难办的。但今番落难,觉得你还挺有风度的。 这些话只好想想,不能详说出来。福珞笑道:「我原来当你不好,原来你也挺好的。」 唐静轩「嗐」了一声道:「这是什么话。」又拿出哥哥的款来教训道:「你也不小啦,说话也要注意些,别总跟小孩子似的,当心人家笑话。」说到这里,顺嘴儿就想叫她跟云舟学学,幸亏及时忍住了,不然被笑话的就该是他了。 福珞忽然「呀」了一声。唐静轩也吓一跳:「怎么了?」剎那间还担心别是什么强盗打过来了。 福珞扯着福三娘道:「你们快看那月光。」 「……」唐静轩觉得自己对风、花、雪、月都算关心的了,却也没福珞这么大惊小怪的。这丫头今儿吃错了什么药。 「不是。看那水呀!」福珞说得再精确点。 大水环绕着他们这个孤村,夜里黝黑黝黑的。他们这里地势高,望下去是一圈黑环。但是月亮在水波上的投影,勾勒出了大水的轮廓。唐静轩这样望下去,觉得是跟前几晚有点不一样了。哪里不一样呢? 轻纱般的薄云彻底离开了月亮。月光更明了些。唐静轩脑海里「嗡」的一下:这水、这水是—— 「水是退下去很多对吧?」福珞先问的还是疑问口气,然后转为感嘆,最后恨不能抱起福三娘来就「叭叽」亲一口,又笑又泪的:「水退了!」 上峰汛头后继乏力,水就退下去了。消息传遍孤岛,人声沸腾起来。某个先前有过烟气上升的地方,如今燃起火光,大约是表达兴奋的心情?范娘子一个高兴,也生起了一堆火来回应,只是技术不佳,冒起的烟比腾起的火光多。 能下水去看看就好了! 孤村之所以能成为孤村,全因地势高,结果就是船只不会放到这里来。水性好、懂船务的人倒是有的,就利用现有的素材,自己做了筏子。这筏子性能当然比不上正经船舶。前几天他们只敢在附近略为转悠,稍见水流湍急、水面有大物漂撞过来,立刻躲避回家。如今大水既退,他们也壮了胆子,就推选了这里水性极好的人,搞了这里状态最佳的一条筏子出去看看。到筏边一看,离水边还有丈多远。当初他们停筏时,原停在水边的。这也是水确实退了,才把筏子搁了浅。 就有十多个壮丁,一齐喊号子,很快把筏子重新放到水里,水性最好的跳上了筏子,先不开船,试了试水,觉出下头还有暗流涌动,怕筏子吃不住,就等了等,看安全些了,这才开桨。一群人殷殷嘱託:「早去早回。」(未完待续) 三十三 小姐的下落 这筏子去了个小半天,看水又退了些,筏子还没回来。有人焦急。老成些的便道:「这水退跟水涨一样,易有急流。他们或者被困在了什么地方,也是正常的。」 性急的便道:「照这样,不必他们先回来,我们这里水都退完了,也不用他们了。」 贪小利的不费功夫跟他们磨嘴皮子消遣,早猫腰到水新退的地方摸索探险,看有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被撂了搁浅。能有人家柜子里冲出来的金银珠玉那是最好。不过那些东西重,浪头一打,往中心去,流速稍缓就来个定底沉,未必能搁在这里。 金银什么的先且不论,拣几件衣裳、几个小家具也是好的。再不济,抓几条鱼、摸几只螃蟹也不错呀! 这简直等于赶个小海嘛!——啊就是潮水退了,在沙滩上拣个现成海鲜什么的。一个道理。 人家看见他们的榜样,也不费话了,都猫腰赶小海去,赶着赶着就抢起东西来,两双手掐在同一个小镙钿木抽屉上,怒目而视,拉来拉去的如解锯一般,解着解着又都停了,看那边,来了一条船! 又不是放下去的那筏子了,而是条标标致致的小快艇,拍在水皮上像蜻蜓点水般轻捷,懂行的看到都喝声彩,再想:咦,附近哪有驾船这样好的?谁呀?我们认识么? 那艇直朝这孤岛来,搭了岸,岸上高贵女眷们迴避,连范娘子都走开了。艇上两个艄夫,一个年纪大些,鬚髮已见白。着深布短打,腰间一桿两尺长的水烟筒,另一个年轻些,一身紧身水靠,身姿挺秀,一足踏定了船头,两手朝岸上抱了拳。给诸人见过礼。诸人也还礼。年轻的便问他们主母可是困在这里?语带焦急。说是已找过不少地方了。要是毕竟找不见人,不知如何向主人回復。 这孤村里的人先是跟他讲,这样大水。脱险的少,打到水里的多,找不到也是正常的。又向他打听各地的情况如何。 两个艄夫约略讲了各地情形,水是都在退了。退后灾情,不消说得。较平整的地方已有善心人收集溺死的尸体。统一埋葬,一来入土为安,二来也免得溺后暴晒发出瘴气,给活人作孽。 这样埋掉的话。家属就更找不着人了。可也不能不让人家埋不是?两个艄夫也就是略尽人事,还向孤村的人打听,形容他们主母的模样。 孤村的人也竭尽可能的安慰他们:「也不一定埋掉。说不定趴门板上冲到下游很远呢?以前就有这种事,过多少年才发现的。我们这里就没这人了。眼睛长这样的、个子这样的……哟!」 还真有。 他们后知后觉的才发现:这不就说的是范娘子吗? 主僕相会。这是喜事。他们忙去找范娘子。范娘子头上搭着一块水红色绣花帕子,手搭在丫头肩上,一扭一扭已经自己走过来了。丫头手里且提着个大包。原来她刚才往回走,就是收拾东西去了,又招唿着艄夫:「还问什么?过来时我都见你们了,你们没见我?那边还有箱子,帮我扛去。」 一时众人也无语了,唯有向她贺喜。云舟听见信,也遣下人去与她贺喜送别。筱筱本以为这是替小姐传话,小姐不亲至,筱筱得替小姐到场,才算略尽礼数。云舟却道:「很不必。你的脸面便是我的脸面。我都不去冒险,你去什么呢?」 筱筱饶是服侍云舟这些年,都没有很参透这话,因想着,大约是嫌那艇上只有艄公,无有女子,去抛头露面不便。又岸边乱,故有危险。然而孤村里凡事只好从权,云舟这些天也见过人了,怎的忽然连筱筱都不容出去见人?何况范娘子主婢两人都上船了,这也是情急无法,也没人好指摘她们的。怎的筱筱都去不得?筱筱生出些「原来我这丫头比人家外室还金贵」的感慨,毕竟依着云舟,另遣人送礼去了。礼物倒是给的扎实。 那些人去不一多会儿,也就送回来了,回报差使,除了平常的几句话,又道:福姑娘在那边也送范娘子呢。 原来范娘子见了快艇来,鼻子一皱,两眼俏生生一眯,扭了水蛇腰就往后头走,跟丫头咬了两句耳朵,丫头先回她们屋里去。范娘子自己往福珞这边来,说了家里快艇来接,要走了,捨不得福三娘与福珞,要来说两句话儿。福家的下人们,最基本礼数是有的,忙讲客套话,要搁往常时候,这得让座奉茶。可是现在空间侷促,里外各一个大通铺呢!里头得收拾收拾,有了个待客的样子,才能把她请进去相见。 更何况,唉!福三娘昨天不知是不是嘴馋吃肉多了,坏了肚子了,一晚上没消停,地方小也迴避不开,脸面问题就别提了,这气味也实在是……总之一时不便见客。 范娘子只好在外头等着。好在树下已经支起了桌椅,有了个野趣的样子,请她坐了。茶也还是能奉得上来的。范娘子却又担心丫头收拾包裹不周全,又赶回去了。临行前留下话,她此去,应该是先去见知府夫人,解决个住宿的地方,再看看散落的东西还能追回来多少,另外京城里总得派军队来帮忙维持地方,她得问问来的是哪一支。若是郭家的、或者余家的,那感情好!她跟两家的夫人都说得上话。 福珞在里头听了这些门道,心痒痒的。范娘子说「只可惜与三娘、福妹子今朝别离」,福三娘与福珞也觉得可惜。福三娘是虚弱卧床没法子,福珞收拾好了头髮衣裳,就出来见范娘子。身边嬷嬷本来想劝:「岸边人多,走去不妥。」可是离乱之时,本也没这许多讲究了。再则,范娘子亲自来访,没见着主人面又离去,福珞不去送送,也确实失礼。 范娘子招唿人去搬箱子,福珞也来了。范娘子对福珞那叫个亲热!手挽着手、臂绕着臂,说不完的话儿,又比前一晚更深入体贴,离别在即,怎不叫人难捨难分!两人切切约好,等福珞也能出来了,知府夫人那儿两人再见面,一同上京去。 到了快艇要开,两人还在说话。范娘子挽着福珞,就踏上艇了。蒙头帕子紧挨着福珞,香气四溢。福珞的丫头也跟了上去。艄夫就撑篙开船。福珞主婢也没下来,毫不挣扎,竟自去了。 这一连串事情,发生得如此自然流畅,旁边的人一时都没会过意来。还是福家的下人找来了,问他们小姐哪儿去了。旁边的人指着远去的快艇说:「那儿呢!」福家的下人懵了:「我们小姐怎么能上去呢?」 旁边的人一水儿的表情都是:「你问我,我问谁?」又有老成的劝道:「想是捨不得,送一程再迴转来。」 这话也不对。汪汪的还放着这么大的水,福珞在艇上给范娘子送将过去,范娘子再拨艇回头给她送将过来?哪有这样的安排! 当时福家的下人也都成没脚蟹了,缺个准主意,看福珞在艇上安然而立,与范娘子仍是亲密交谈的样子,没半点儿慌张样子,并那丫头在旁边也是站得安安静静。气氛这样良好,他们张不开嘴喊救命、迈不开腿跳进水里扑腾追船。何况福珞又抬起手,向他们摇了摇,似不叫他们慌张的样子。他们只好想着:小姐有时也爱出些难题,莫不是心血来潮,就要跟范娘子送来送去罢? 他们便只好等着。眼巴巴看那船驶走了,也没划圈儿回来。水上寂寂的,空掉啦!他们越等越慌,觉着不对了,忽又见另一个方向远远有黑影过来,心中一喜:画个大圈,毕竟回来了! 回来就好!只是小姐擅自乱来,给人担惊受怕,实在不好。他们想着,回去得请老嬷嬷好好说说小姐,今后不许这样了。 那黑影子越来越大,却不是先前那条快艇,乃是早上出水去的筏子!福家的下人们呆若木鸡,心里还存着万一的侥倖之想。 那筏子划回,靠岸,筏上会水的人忙着说他们出去看到的情形,跟先前快艇上两个艄夫说的差不离。福家的下人急着问他们小姐的下落。筏子上的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压根儿就不知情呀! 福家的下人们这才叫分开八瓣头盖骨,倾下一桶雪水来,看日影移了又移,再送行也不是这等送法,眼看着小姐自己回来的希望越来越渺茫了。旁人也只好安慰他们,说定是一同先去知府那儿了。这里条件差,福小姐想是住不惯。能早点与范娘子去知府夫人那里住好的吃好的,那比呆在这里等着舒服。 说得有道理。但福珞怎么事先也没交代一句?就一点意思都没流露过!她平时也任性,却没是这种任性法。 福家的下人们只恨自己没有提早预料到,在福珞上艇之前,哪怕硬拉硬拽,也不让她上去,那不就没这些事了吗!(未完待续) 三十四 肚子急症 福家下人们有的去报告福三娘、有的去找唐静轩。岸边的人有后知后觉想起来:「那快艇上年轻些的艄公——」 「怎样?」 「他沖我们作个揖——」 「嗯,礼数好。」 「哪儿呀!我现在想想,他这完全是江湖作派嘛!哪个讨生活的艄公有他这么放得开?再说年老些的,也像是跑老江湖的。他们是绿林的人吧!」 「现在你看出来了,早你干什么去了!」老成些的道,「你别说了。事已至此,再叫他们听见这些话,更慌了。」 「那可不对。」又有人道,「真是绿林劫人,那更得早些知道,好报官府去的。」 「这儿不是没官府?」 「嘿你跟我抬槓是吧?水不是退了吗?退了不就有官府了嘛?!」 这里搅扰未定,福家下人已经把消息报了回去。福三娘本来就肚子闹得身体虚弱,一听这话,差点没当场晕死过去。唐静轩也没了主意。谢家人却主动上门来了,替云舟来道恼、问详情,唐静轩想起云舟在水边安然的背影,就如同黑夜里见得一盏明灯,起身到云舟这边求见。 在云舟门前候着时,唐静轩自己想想,也觉得不是滋味:他堂堂七尺男儿,福三娘又是长辈,两个人都没法子,还要来求一个闺中女儿帮忙。人家哪帮得了什么忙呢?他这趟跑得是太鲁莽了! 想是这样想,脚等在云舟的门前,却缩不回去。 纷纷扰扰的话儿,早已传到云舟这里。筱筱听见之后,倒抽一口冷气。几乎回不过来——竟然会有这种事情发生! 如果当时筱筱也去送行,会不会也成为失踪人口一名? 小姐真是太英明了!怎么就能及时避祸趋福的?筱筱敬畏的望着云舟的侧影。 「怎么了?」云舟似背后也长着眼睛。 「没什么。是……」筱筱嗫嚅着,索性跪了下来,「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嗯?」云舟将琴拨子放下,道,「你好端端在这里,又没遇到危险。我救了你什么命了?」 筱筱含泪道:「多承姑娘。婢子才没出去遇到危险。」 「哦,这事。」云舟道,「你是我的丫头。我理当护你周全。就算我日常弹的一把琴,我也没有丢到外边给人去劫的道理。更何况是人了。」 筱筱口中依然嗫嚅。云舟道:「大声些。」 筱筱鼓起勇气:「姑娘难道能掐会算吗?怎知道那些人可疑?」 云舟道:「我不会算,但知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那范娘子本就来路不正,言词轻佻。如今我们又在离乱中,更经不起险。我既不愿得罪她。也不敢接近她。再看大水初下,我们这边的筏子出去尚没有回来,她那儿就有人来接,真是好有手段。这种人背景只有两种可能。一种白,一种黑。若她是白的,我礼节周到。只未亲至送行,末了再登门致歉。料她也能谅我。再体念我的细心周全,日后有机会,还愿意与我合作,亦未可知。若她是黑的,更犯不着沾边了。我因此也不愿意你过去。」语气放柔,「你是我贴身好姐妹,若有闪失,岂不等于我脸面闪失了一般。」 筱筱正感戴,听云舟又遗憾道:「我如果真能卜算,就算出福妹妹会过去,把她拉回来好了!怎容她也失落?」 筱筱也深替福珞担忧。外头报唐公子求见。云舟深锁双眉,道:「他来何用?米已成炊。如今我也没法子了。」 筱筱道:「那末筱筱去请唐公子先回去?」 「不可。」云舟道。筱筱不解。云舟解释道:「大夫看病,要末药到病除。要末治不了病,人参汤也总要开一碗的。否则病家岂不伤心?」 筱筱醒悟,暗嘆还是小姐透彻。她先出去招唿了唐静轩。不移时,云舟也出来接待他,切实有用的抢救方案是欠奉,只研讨道:「或许福妹妹本来送人家出去,遇到急流,小艇一时回不来,人家好心,便一同先载往府衙去了?好在水涨得快、退得也快。现在既然已经开始退了,不移时,我们应该也可以走出去了。那时再去府衙寻找福妹妹,总要有个说法。」 唐静轩听了,深表佩服:「还是谢四小姐见得是!」心底果然已经宽了些。 云舟知道自己说的这些,都像给垂死病人开的人参汤,只能宽缓宽缓,济不甚事的。若换个听众,别说云剑了,哪怕林代,云舟都不好意思把这种话说出口。唐静轩却岂止肯听,而且真的买帐。云舟不仅暗自嘆息:这号称锦城第一精緻风雅的贵公子,不说绣花枕头稻草心吧,世务是真的一点也不通的。张绮儿若真嫁了他,日后也必有罪受。 这些话,她都不好说破,就安慰了唐静轩,又往福三娘这边来。福三娘为了肚子的急症,很不愿意见客,尤其是云舟。这真叫自惭形秽。云舟却一点不嫌弃,把安慰唐静轩那些话,略改一改,又给了福三娘。福三娘老辣些,知道这些都是空头话,然也没别的法子了。云舟又道,当此水退,反而容易出乱子,他们三个宜把下人与箱笼都收在一起守护。 福三娘先还听不懂怎么水退了反而容易出乱子?云舟解释:大水涨满时,大家怕死,容易团结。水开始退了,大家开始松懈,不用担心淹死了,而治安秩序快恢復、却还没恢復,难免有些人想趁乱发一笔财,故容易出事。 福三娘恍然大悟,自愧道:怎么我还要一个没出阁的姑娘来提醒!谢家四姑娘,果然名不虚传。 云舟又自责没有早料到福珞会到水边去遇险。福三娘反过来安慰云舟:「这也不是姑娘能想到的——只是那范娘子,到底什么来头?」 云舟也困惑:「听她说话,对京城的大人们确实了解,这……」 福三娘道:「或许知府夫人真的跟她有交情?」 云舟点头:「三娘说得是。或许水退后我们一问,才知道都白担心了。」 福三娘咬牙道:「那时,我非请娘舅拿家法教训珞儿不可!」说着,也不知还有请家法教训福珞的机会不能,心里一酸,眼泪几乎要落下来,头一阵发晕,暗自警惕,不知自己病势会怎么样,云舟先前的忧虑却是切实的,万一在水退时被人给劫一把,那就不值当了。福珞失落,已经是个警钟,可不能连剩下的人和东西也全没了! 福三娘趁自己没有彻底昏厥之前,拍了板。她也算唐静轩半个长辈,能代唐静轩做决定。云舟负责调度,将三处下人与财物,整合在一道,订了巡逻人次,说了赏罚。 唐静轩的书僮对谢家的下人贊道:「你们四姑娘还没出阁呢,怎么这样老道!一件件事清清楚楚的。巡逻排得也清楚。听说家里也是她在管?」 谢家的下人道:「那是!不然怎么老太太、太太都倚重她呢?不过这巡逻的秩序,这不怪我再夸一句,原来是明珠姐姐行出来的,有个表,按不同的情况有增有减,总之大谱儿按表来,就走不了大褶子。」 唐家书僮唱个喏:「早听说你们家有明珠碧玉两件宝贝,便是这两位姐姐了?」 「那是那是!」谢家的下人与有荣焉。 「外头又有一个神仙、一个太岁!」唐家书僮继续贊道。 神仙自然是张神仙,太岁当然是剑影了。「有他们在的话,那福小姐就有下落了。」谢家的下人也感慨。 说话间,看时辰到了。明珠的巡表法,各人负责的时段清清楚楚。每当下一班的,提前一刻钟要来候着,到点交筹码,责任也移交。一拿巡筹,就不能胡侃海吹了,得打点起十二分精神来,不然略有差错,加倍处罚。 唐家书僮在排表时也领了这训诫,且喜是简明易行,一听就懂。排巡班时又至少有一个老成的带一个新手。时辰既到,谢家的下人领了唐家的书僮换了巡筹,当起差使来,这且不提。 福珞在小艇上行去时,但觉耳畔风声,小艇是乘风破浪往前去,浪头哗啦啦往后退。不移时,艇头靠岸,岸上喧譁声甚大,烟声弥鼻,还有火光没有熄。 这是水初退时,在福珞他们的孤村里见到的火光。那时众人还以为这边人太高兴了,举火庆祝。如今福珞见得吵声喧耳、刀光棍影,看地上还躺着尸体,晓得不是庆祝仪式了。却也奇怪,她并不害怕、也不兴奋,迷迷登登的,好像酣睡初醒,而没有完全清醒,半个魂儿还在梦里。 小艇搭了岸,年轻的艄公指着道:「杂碎儿这里滚油呢!」是江湖黑话,意思是,并非道上的人,在这里想捞好处。 范娘子抚掌笑道:「来得好!」年老艄公把船绳朝年轻艄公一递道:「这里你掌着。」年轻艄公应着。福三娘在福珞肩上一按,道:「妹妹且坐一会子。」 福珞稀里煳涂就坐了下来。她身边的丫头也跟她一样,只比死人多口气。(未完待续) 三十五 细皮嫩肉谁都爱 年老艄公手按腰间的水烟筒,不紧不慢跟福三娘上了岸。 岸上已经横竖倒下了好几个人,还有几个负了伤,在角落里呻吟,还有几个仍在厮打。一个拿根粗树枝,另一个抡一把菜刀,其余人就是拿拳头,有乱擂的、有胡砍的,还有抽冷子地上拿石头砸人的。 当中几个箱笼,有的已经被打翻了,里头的细软掉出来,但见朱的翠的首饰、披的挂的穿戴,也不知是谁家的金银箱子整个儿被沖了出来,又或者是收拾了要逃难的,却半途流落到这里? 那厮打的,便是争这批财宝。打死的已经没法废话了,负伤的也退出了争斗,还剩四个人,还能打,看招式完全不是好汉练家子,所以年轻艄公把他们叫作「杂碎儿」。但他们能撑到最后,身体都结实,反应也敏捷。听见老艄公和范娘子走来,忙中偷闲紧着转睛看,只怕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范娘子娇声娇气,扭脸对老艄公道:「啊哟!阿爷,这些人打架呢。怕得很。我们走罢!」 真是娇语轻盈、妙目流波。云舟先还嫌她轻佻?她如今才叫顾盼之间百媚横生,叫人看了目眩心摇、神魂飞越。 有个身高九尺的壮汉,一咬牙关,手一挥、足一跺。他对手还以为他要出阴招了,谁知他是跳出了战圈,发狠道:「罢罢罢!这些东西就让给你们,我不打了!你们让我拣块金子去,我再抢这娘子去。你们别妨碍我。这里的东西,我也不跟你们抢了!」 范娘子又是「啊哟」一声,对老艄公道:「还有王法没有?光天化日他们要劫人呢!」 这轻嗔薄怒。比人家说笑还要动人。九尺壮汉心痒难熬,大踏步往她赶去,长手一伸,地上拣起一块银锭。 有个身穿青衣、脸如锅底的汉子,离这些东西最近,手里拿根粗树棍,「唿」的朝九尺壮汉扫来。 九尺壮汉跳开。手里还攥着那银锭。怒道:「我不跟你们抢!我就要这银子跟那女人。再噜嗦,我帮他们打你了!」 有个五短身材姜黄脸男人,手里拿着菜刀。那菜刀半卷了刃。在此仍然是件可观的兇器。他一言不发,试图往黑脸汉子脸上砍去。黑脸汉子反应迅速,猫腰反手把棍一扫。要不是短黄男人闪得快,腰当时就给打断! 登时几个人又扭打在一处。也不是没人瞄了瞄范娘子。考虑着:要跟九尺壮汉去抢这个女人不? 到底是没有九尺壮汉果断,他们谁都没有出来跟九尺壮汉竞争。 九尺壮汉呵呵一笑:「小娘儿。今番你是我的。」 范娘子回身道:「老爹,我们走呀!」 她是风摆杨柳,人娇体弱,奔不快。那老艄公摇摇摆摆。也是人老腿慢,如鸭子般尽伸脖子往前,脚下没能奔出几步路去。九尺壮汉追向前。大手掌一伸,还要说便宜话:「小娘子我们前生是菩萨前烧香修得来——」 那手眼看就要捏着范娘子的香肩了。范娘子嗳哟一声,似乎是踢着了什么东西,娇躯往旁边一倒,好险倒把这一手闪过,而老艄公往旁边一摇晃,又挡住了九尺壮汉的路。 九尺壮汉心中烦躁,横使一脚,往老艄公踢,嘴里不干不净骂道:「老儿躺下!」 老艄公还真的躺下了。他这躺法颇为怪异,腰笔直、背笔直,就是腿弯一弯,人往后仰,就像一座桥似的,有个正经名字叫「铁板桥」,乃是外功中极见功力的一招。光是这一倒,没有五年以上苦练,不能见效。而他岂止倒下,还就势还了一脚!于「铁板桥」姿态下还能还一腿,他筋骨真得是钢铁铸的一般,否则怎能完成。 九尺壮汉光顾着瞩目范娘子了,没注意老艄公这腿是怎么飞来的,但觉膝弯一疼,已然中招。老艄公且冷笑道:「倒也。」 九尺壮汉真的一个踉跄,实在身体是结实,竟仍勉强站住了,大怒道:「你这老匹夫敢打爷爷!」 当下他先不管范娘子了,赶着先要把老艄公打倒再说。他是虎虎生风,老艄公就使出了小巧迴避之能,把他拳脚全都躲过,逮到机会就捏他一把、打他一掌。范娘子就立在树后头,拿袖子遮着脸,在袖底下看老艄公戏弄那壮汉。 那九尺壮汉累得气喘吁吁,骂道:「给我逮住,我压死你!」 老艄公回道:「你压不着,空长那么大个子,白费布!」 混战团中有个大额头粗眉毛男人眼珠子一转,却从战团中抽身出来,穿在树林间跑,不一时脱离战团,抄到范娘子侧翼去。他想着,趁那九尺壮汉战那老僕,他先把这朵娇花给采喽! 九尺壮汉给老艄公绕得晕了,气得哇呀呀叫。老艄公不乐意听:「你脖子上的包咋能吹那么大气呢?我给你打回吧。」抡出腰间的水烟杆子,给他来了个泰山压顶。九尺壮汉一看,那杆子唿的抽下来,真像铁棍,若要抽结实了,登时脑袋就得开花!吓得他急忙往后一蹿。老艄公已经抢进他怀中,膝盖一屈,在他小肚子上给了个膝撞,双掌再往他胸前一推,九尺壮汉摔得个双脚朝天,面朝下躺在地上,鼻子嘴全磕破啦。便听一声惨叫,却不是他,而是想偷袭范娘子的那个大额头粗眉毛男人,手刚环向范娘子的腰,范娘子柳腰款摆,已然闪过。粗眉男一看:小娘儿滑熘!他发了狠,伸长手臂,又是这么一抱。范娘子倒笑了,两只手拍下来,就像两只小扇子,漂亮是顶漂亮的,粗眉男人身临切近,感到那么一股子杀手,吓得抬臂一挡,就听「咯愣」一响,范娘子右手先叼住他腕子,当场就把他腕骨缷下来了,左手再往他脖子上一扫,粗眉男人抹头就倒下来。范娘子尖俏俏一足翘起,往他腰眼上一踢,粗眉男人惨叫一声,下半身都瘫了。 混战的那些人也不敢打了,看向这边,知道来了狠角色,瞧这两个大男人不知怎么就给放倒了,心里是害怕的,但恋着几箱笼的金银,又捨不得撒手。那拿粗树棍的还算懂事,问道:「朋友是道儿上的?」 老艄公漫声吟唱:「不怕王法不怕天,也要金银也要钱。东西物件全留下,闪出道路放回还。牙嘣半个说不字,一棍一个染黄泉!」 这是强盗的「放话」,有固定的套路。现如今最流行的是「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人一听就知道,山大王拦路抢劫啦! 而这老艄公吟的,是更老派的版本,显得更庄重,不过中心思想是一致的:要命不?要命就给钱! 范娘子站在后头,扳了根嫩树枝绕在手指间玩,笑吟吟望着他们。 拿粗树棍的掂了掂树棍、拿菜刀的摸了摸卷刃。满脸血的九尺壮汉又从地上爬了起来,而粗眉男人攥紧拳头,吼出了一个字:「杀!」 随后他就晕过去了。 但这字就像打开了电门,三个打架的打鸡血一样沖老艄公和范娘子冲过去了!这下可热闹了,但听砰拎乓啷、叮哩当琅,铁铃铛木铃铛石铃铛搁一块儿打那般的一串响,三个人一个追一个,都撂在了原来那个粗眉男人的身上。 范娘子还可惜呢:「本以为能招你们哪个谁入伙的。谁知你们全不济呀!」 老艄公已经还水烟筒入腰带,拎了箱提了笼背了包扛了柜,像任劳任怨的老黄牛似的,往艇上回走了,嘴里且道:「罢了!艇上也装不下了。」 这意思是反正不能再带人了。地上还有个银包,这银包却是该拿的。他拿不动,就是留给范娘子的。 银子,金子,都属于重东西,看着也就脑袋大那么一个包,份量可比几个死人脑袋还重。包扎的布用了好几层,捆得特别扎实,也就是怕金银掉出来。范娘子伸出手,轻而易举的也就拈了起来,跟拈一袋儿鲜花似的,完全不要紧。这两人走回去,近了小艇,范娘子皱起眉毛,问:「哟,老爹,你看小韬在干嘛呢?」 不用她说,老艄公也已怒掀两条寿眉,蹿将过去,身上箱笼抖落在艇中,伸手把年轻艄公从福家丫头身上揪起来,骂道:「叫你看船,你看到什么地方去!」 年轻艄公抹着嘴,还笑忒忒的替自己辩解:「我没动正主儿啊。」 福家丫头还是迷登登的表情,被年轻艄公推倒在船底之后,自己再坐不起来,就躺着了。范娘子帮她把衣裳理好,闲闲帮年轻艄公说话:「看到细皮嫩肉,谁都爱的。」 年轻艄公一喜:「正是——」 范娘子身子倾压向他,伸手抚他的脖子:「瞧小韬这好皮肉,连我都忍不住。」 她的语气和声调,真的很爱很爱、很馋很馋,似食斋几天的肉食动物,终于又看到了肉,而且还是上等的好肉! 年轻艄公寒毛一凛,哀声求饶:「姐姐!我知道错了!我再也不敢了行不行!看我爹面上,饶过我这次罢!」(未完待续) 三十六 谁是你娘子 年老艄公正是年轻的他爹,对他毫不客气:「看我面上?看我面上就该把你剁成包子馅!」 年轻艄公这次半个字都不敢还嘴,连滚带爬躲到船尾,乖乖掌舵去了。范娘子坐在福珞身边,仍然亲热地揽住福珞手臂,任风吹起她的衣襟,曼声唱道:「春桃开花满上头,春江涨水向东流。桃花满枝由侬采,头颅遍地倩谁收。」 福珞坐在那儿听着,只觉朦胧。她丫头还蜷在她足边,髮丝擦着她的脚,她也觉得朦胧。 船儿吱呀,阳光灿然,明明是个艷丽的天气,忽有一滴水珠落在福珞头上。接着陆陆续续,水面打起一片片涟漪。范娘子收住歌声,手在眼前搭了个凉篷,注目望天色,略显忧虑:「怎么下起太阳雨来?」她是生怕天气又有变化,惹得才往下退的水灾,又要涨起来。 年老艄公安慰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范娘子看了看福珞,随口应道:「是啊,妹子是福,我们就是——」 年老艄公嫌她语气不吉利,脸皮一凝。范娘子已自觉着了,晓得他水上人家规矩大,就住了口。年轻艄公倒替她支开话道:「听说淋了太阳雨要白头髮的,姐姐你遮一遮?」 范娘子啐道:「胡说八道。」低头看那福家丫头,却一惊。原来那丫头头髮虽没白,脸色却白啦!范娘子想:难道卧在艇底着了凉?忙把她抱起来,焐在自己身上。但觉她手脚冰凉,小腹也凉。一时范娘子也慌了手脚,叫那年老艄公道:「迟阿爹,你看这小妹妹怎的了?患了急症?」 年老艄公把橹交给年轻艄公,探过身看了福家丫头一眼,道:「你先把她迷香解了。我们好问她哪儿不舒服。」 这时小艇已近贼窟,不怕闲人撞破风声、也不怕她走到天上去了。范娘子就艇边汲了些水,和了解字药诀,洒将在丫头脸上,那丫头便醒过来。捂着肚子呻吟道:「肚子痛!」 范娘子与艄公面面相觑。小艇还是欸乃向前。但见远峰凝翠,近岭摇青,近岸碧草如茵,花烂如锦。灌木郁密。嘉木成林。那些林木多是七八抱以上。花开十丈,叶冠遮天,这样大水也沖它们不去。细看最近的草茵。原来就是树冠露出水面,浅些如草,高些如灌木,再高些才露出乔木的本来面目了。那些红花落了一水,似织锦般。看着好看,但不便行船、更不好走人,便有木板从树冠间搭出来,做了个九曲回桥。 小艇过来,岸上已经有人在哄等,都道:「迟家爹郎算把咱们馒头娘子接回来啦!」又道:「看他们装回来甚财货?吃水这样重!还有活货哪!」「咦,怎么活货倒了!」 福家主婢,原就只剩福珞一个竖着了。船近岸时,连福珞也往前一栽,人事不省! 岸上的人便见艇上一阵忙乱,范娘子把自己跟活货全浸进了水里,搅一阵,才拎出来,踏步如飞的就着木板回桥上得岸,厚道的已准备好大布单给她包裹,促狭的就笑道:「娘子改下饺子了不成?」 范娘子啐道:「下你娘的饺子!」又问:「有大夫没有?」 小艇上的财货搬个两遭,都搬上了岸,全洗得水淋淋的。搬空之后,艄公索性把小艇都翻过来。岸上唿喝道:「了不得!迟老爹抱不着孙子,气得砸家当了!」 年老艄公迟老爹双眉倒掀:「要洗不干净,我抱你家的孙子!」 范娘子这边已把福家主婢都搬进洞中。 那一片翠崖底、花树之后,原来有个圆月形的大洞,高近十丈。壁上满是千年老藤,苔藓肥润,厚达三尺,一片浓绿,更无杂色。这边是他们这秘窟的门房了。穿过这门房,才是内院。里头景色更见清淑美妙。 范娘子无心赏景,顿足催促:「大夫?快快,我搬来这两只肉货怎的病倒了一双!这可亏不起。」 大夫原不是帮中兄弟,是被硬「请」来的。范娘子对他不客气。他手搭了福珞主婢的脉,心慌指僵,一时摸不准,定定神之后,还是诊不准。范娘子就恼了:「这等没用?一刀砍翻了,今晚加菜。宴前我再劫个大夫回来算数!」 大夫背上的冷汗「噌」就蹿出来了。 众人都拿范娘子没办法,也就年轻的艄公迟韬「嘘」了她一声:「别吵着了盐槓子。」 范娘子声音便不似先前那么泼了,压低了嗓门问:「盐槓子在这?」一边心虚地往两边瞟。 迟韬抚掌而笑:「我与娘子是同日同时回来。盐槓子在不在这,我怎么知道?」 范娘子啐道:「谁是你的娘子!」 迟韬道:「如此姐姐息怒。」 范娘子若要抢白「谁是你的姐姐」,却因入伙时都盟香结拜过,大家有手足之谊,若是不认,等于拆伙,只有嘿然怒目,又问旁人:「盐槓子呢?」 旁人道:「劝服玉老闆一干人哪!」 范娘子奇问:「哪个玉老闆?」原来她的差使出得早,离贼窟有段时日了,对于蝶笑花劫来林代一干人等的始末,她并不知情。 说话间玉拦子来了,大家行礼:「大哥!」范娘子一般行礼,向玉拦子交过差使。玉拦子看她箱笼丰足,金银满溢,甚是喜欢,发付帐房记帐,并给范娘子与迟家父子记上功劳簿。 原来盐帮规矩严谨,每出一趟差使,论功记帐,这功劳记在每个人名下,按季按年以此分配花红,就帮中排名也是看这个升降的。 这一趟范娘子首功,迟家父子协助有功。金银等物按本等价值记帐,活货则留存备考。他人别无异议,只是那些首饰器皿等物色,他们道:「这样大水,道路不通,也不知还能出货不能。」 玉拦子道:「盐槓子也不急,想来有他的打算。」众人信服。范娘子就势问:「盐槓子在哪?玉老闆又是谁?」大家你一嘴我一舌,就跟她解释清楚了。范娘了听了,脸色突突不定,问了句:「晾她一个女子做下商行也不容易,劫她也便了,劫她一伙人来作甚?」 玉拦子笑道:「你怎么也煳涂了?当时被她逼得,情况紧急,一圈人都知情了,又不好尽杀,便全掳来为我们所用了。」 范娘子又道:「这样棘手,当初劫她作甚?劫来也不知能抵过费的手脚不能呢!怪道我恍惚听说强盗劫了美人去,引了官兵来。我还当是讹传,还没确认呢,发了大水了。那末,盐槓子还回去当名伶不成呢?那头情报线就此断了么?」嘟嘟囔囔埋怨个不住。 玉拦子听得不耐烦,正要说话,迟韬沖他暗使个眼色,旁边有乖觉的,已想笑了,忙捂住嘴,向壁而立。那迟韬便笑嘻嘻向范娘子唱个喏,道:「我说什么来着!姐姐如今也支持我了。」 范娘子拎起一双眼睛问:「我支持你什么了?」 迟韬道:「我说盐槓子也就是个人,有些地方也想不周全的。」 范娘子就驳嘴道:「总比你我周全!」 迟韬道:「譬如这次,连姐姐都能看出大岔子来,盐槓子竟会见不到,莫如遍请十大长老,开个质议会,给他问上一问。」 原来蝶笑花也知道自己年轻,又不会武,怕不能服众,于是立了最孚众望的十位,做了长老,行礼道:「我若有不周不到之处,平日不容兄弟们背后指摘,怕散了人心,但凭十长老,你们有权力来问我。十人到齐,可行质议令给我,我若不到,你们即刻摘了我的位置。我若到会而答不上你们的问、答得不衬你们的心,你们也可罚我办我,好平兄弟们的气。你们看怎样?」 玉拦子便是十长老中的一位,带头道:「行啦,你能这样说,就见得你的心啦!」 到现在,所谓的质议会,并没开过,质询令也没行过。偶有大事,确实人心不解的,长老或一个两个、或三五结对,私下问过蝶笑花,蝶笑花总有法子把他们说得点头,出来替蝶笑花安抚会众。末了事情的走向,也总如蝶笑花所言,因此人人愈加信服。 今儿迟韬竟提起质询会来,范娘子兜头就啐道:「我把你这猪油蒙了心的!我难道撺掇大哥长老们去揭盐槓子的脸面吗?」 迟韬问:「那姐姐是作甚?」 范娘子语塞,青着脸呆了呆,跺脚道:「我是怕那狐媚子狡猾!小小年纪,死了爹死了妈,能把小妈也赶出去,带了家产都塞自己私兜里,谁知道什么精怪变的,迷了盐槓子怎么办?你们也不劝劝!」 迟韬道:「这不是就没姐姐的能耐吗?」 众人都哄抬:「还是小韬说得对!」 范娘子无言以对,就看着玉拦子。玉拦子无法,道:「你这差使出得久了,又碰上大水,盐槓子也挺担心你的,正好你去看看他,让他宽心。」 范娘子听到此处,脸生桃花。那面壁忍笑的,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未完待续。。) 三十七 人间地狱早脱身 且不提众人怎么笑话范娘子这昭然若揭的心事,也不提范娘子恼羞成怒。那大夫诊完了福珞主婢,费了半天脑筋,忽然灵光一闪,觉得自己有了答案。他赶忙的出来,开药箱拿了去秽药物抹在鼻端、含在口里,本想对人言说,瞧没人守在他这儿,他就自己匆匆的洗了个澡,看看还是没人,就自己找过来,远远的听见笑,又听见喝骂刀剑声,他想:「坏了,强盗们内讧了。」再一想:「这是好事!他们互相都打死啦,便宜我把金银财宝都拉了走,报官立上一功,我且成了富家翁——咦,不对,要是报了官,金银财宝都归官府啦!哪有我什么事?看来得私拉走,不告诉诉官——那官们发现了,岂不当我是贼一伙呢?」思来想去,踌躇难决,真是肝肠寸断。 而强盗们那边打了半晌,也没见死了谁伤了谁,末了玉拦子吼了一嗓子:「都特么太闲了是吧?!」 强盗们讪讪的住手。范娘子样子还最委屈。手是停了,嘴巴没停,他们还在那儿打嘴皮子战,就听一声静静的:「大家精神不错?」 这一声出来,似凤语一出,这才叫百鸟息音。范娘子泼劲儿不知哪里去啦,两手绞着衣襟,眼神已经在求饶认错。迟韬那佻达神色也收敛了,就向他问好。一圈人都问他的好。蝶笑花倦倦的拢着斗篷,道:「我不好。你们把事情都没做好。」 玉拦子挠着头:「哦,我们把事情都没做好?」说着就心虚,觉着是有成堆的任务没完成。但具体哪桩哪桩?一时又说不清。 蝶笑花已经掐着指头道:某人某路、某人某项,该着某月某日做到哪一步,如今到哪了?说一句。走掉一拨人。才说到一半,人已经识相的全走了。光剩下范娘子,低头道:「盐槓子,我给你交差使来啦。」 蝶笑花道:「嗯,正差你交的不错。你又带两领肉货来啦?」 「是。」范娘子就把福珞主婢来歷交代一遍,「不捞白不捞的。生吃还是熟卖,我们都白赚。」 蝶笑花道:「她们都病了。你就撒手不管了?就算死了。也还要还她们一个埋坑吧。」 范娘子面红耳赤:「不死。不死。我叫大夫看着呢。」 蝶笑花就问:「那大夫看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大夫在外面一听,满天戾气化为一片祥和,人家不打了。问到他头上来了!他琢磨着,还是识时务些吧,就不等范娘子「我去找他!」他自己就乖乖的过来报告了:「回盐槓子,回大娘子。我这儿知道她们生什么病了。」 「什么病?」 「染了尸瘟啦!」大夫道,「大家快洗洗。服药吧!」 本来大灾之后就容易有瘟疫。大夫这么一说,人人相信。顿时寨子里鸡飞狗跳的。苦了福珞主婢,没人敢去送汤送水,这且不提了。大家都洗澡净身。拿各种去秽药物内服外敷,现存的不够用,还得到外面调取。外头这些药物也紧俏了。蝶笑花本来在水灾发生后囤了一点。并不太多,现在也不用卖了。先调回来给自己人使。这损失的钱已经没法算,别折损人命就行。 真是怕什么就来什么,这样小心,疫情还是传开了。大夫先倒下,完了几个兄弟也陆续病倒。大家难免埋怨范娘子:「什么肉货?请了两个瘟神回来!」 范娘子惭愧不迭,一怒之下,回锋自刎。玉拦子忙挡住了。范娘子双目噙泪道:「大哥,是我的错,我担着。你让我一死谢罪罢!」 蝶笑花道:「你死不足惜,且去照顾染病的兄弟们罢。」 这倒是个好安置。原来那些染了病的,若跟健全的错杂相处,恐怕瘟疫传得更凶,因此就把他们另外隔离一个处所,和福珞主婢在一道,依然没人敢进去帮扶他们饮食拉撒。蝶笑花看着他们可怜,范娘子索性要自杀谢罪的,不如进去服侍,万一染了病,也不过是一死。 当下范娘子点头应允,就带了一套烧饭洁净之类的东西,到那里面去了。蝶笑花回来,林代看他神色跟往常都不一样。往常他也总是恹恹的,像柳丝在风里摆得倦了,不知什么时候能停下来,但那至少还有个树梢给他提着。如今他却一发的寂下来,似柳条已经编成了筐,要承担重量了,竟比谁想像的都坚韧,那么一声不吭的撑着,林代看得无奈,道:「我要叫你放我走呢,你又不答应。我要趁这机会跟你闹呢,又看你太可怜了。」 蝶笑花听了她这样讲,笑了一笑,走到她面前。她正坐着,他也坐到她旁边,没有凳子,就坐在了椅子上,头枕在她膝头。 林代道:「地上潮气重。你别也生病了,起来吧。」 蝶笑花问:「连你都听说了?」 林代道:「嗯。」 蝶笑花闭上双眼道:「那你就别说了,让我休息一会。」 林代就不再说什么。近黄昏的天气很是滞重,天地一片苍茫,偶有一阵风来,近门处能见到闪闪漂飞的微粒,也不知是尘埃,还是昨夜飞蛾遗下的磷粉。 她看他搁在她膝盖上的头颅,一开始觉得轻,慢慢才觉出沉甸甸的份量来,压在她腿上,并没有弄疼了她。她手没有动,目光抚过他的头髮、眉毛、眼睫、鼻樑。他长得美,一向如此,她也知道,近看了才越加感喟:他真是经得起看的。这样美,像一首诗,而且是林毓笙她们这种人才会写的诗,一笔一划都浸了千年的清婉。 这样的人怎么会当上强盗头子呢?别说什么贩盐在现代根本不算罪的开脱话了。在古代它就是重罪,比杀人越货贩卖人口还重。于是这些人就真的杀人越货了。 她想,他一定有很沉重的理由,才被逼走到这条路上。但多年法律实践又告诉她:理由并不总是那么重要。重要的是结果。 他的现在,已经沉甸甸摆在了她面前,他要不要接受? 他张开狭长的双目,目光清微,没有看她,但是问:「你身体没事吧?」 林代蓦然间心地清明,道:「你没事就好。」 蝶笑花微微向她的裙摆转了转头,似要将脸埋进她的裙褶间,向那织物的纹理询问她说的是真心,还是假意。 她对他的好感和关切,从来是真的。只不过她的理智是不是容许她将这份好感表达出来?仅此而已。 「我刚刚把一个吃你醋的女人,赶到病房里去了。」蝶笑花若无其事道。 「哦?女人?不是男人吗?」林代略一吃惊之后,一个玩笑,就把此事带过。 蝶笑花也笑了一笑。外头又有人来报:有新的兄弟病倒了。 其实病倒了也没什么别的,无非又往病室中一送而已。若是大家全都病了,那整个山寨就作病窟,倒是不用再考虑隔离的问题了。 林代问蝶笑花:「不是做了隔离吗?到底哪里又把病气染出来了?」 蝶笑花正为这事烦忧。 他不是大夫,治不了病。但他是头目,对于隔离措施负有责任。一群人全都染上病,总有个缝隙可钻吧?但是他各个环节都推敲了,连污物都没有从那里运出来,而是就地掩藏处理的。这样怎么还会传播开来呢?简直像是有瘟神在空气中传播坏病了! 林代不信神——就算她自己是被那些不靠谱的非人间公务人员们搞过来的,她还是不愿意相信有什么瘟神闹鬼!她来自现代,深知传染病是通过病菌、病毒等东西传播。可能是什么物品沾上了病毒,所以在外面持续感染大家?她劝蝶笑花把病人接触过的东西,能烧的都烧了、能深埋的都深埋了,其他的至少都清洗过,多做消毒,或许能切断传染源。最好呢,是有个干净的区域,把健康的人先疏散过去。 蝶笑花已经派人打听过了。要干净区域,只有越过水灾区。因水灾影响的区域,目前都发作了大瘟疫,连军队都不敢进来了。偌大一个被水灾肆虐过的京南道,人民们刚刚脱离淹溺的命运,转眼又要病死。他们病死不要紧。紧挨着京都呢!让京里的贵人们,尤其是皇上怎么办?难道也被感染吗?瘟病传人是不择贵贱的。权贵们在这时候,终于不再说什么「人跟人不一样,我们跟你们不一样」。他们承认了自己也是脆弱的人类身体,并且贪生怕死。于是把京南道隔离,比起救助它们来,就更加重要了。 盐贩山寨也被困在这块地方。若要逃到外面去,不是不可以。但逃得那样远,等于完全丢下了已经染病的兄弟。从道义上来说,就是不能做的。 能从这块人间地狱及时脱身的,大概只有云舟和唐静轩这样运气好、地位高、手腕又活络的人——好吧,至少云舟手腕是活络的。 他们赶在瘟疫封锁之前离开了京南道。福三娘就没这种运气了。知府不敢把这么明显的病人送出境内。福三娘只好留在这里「养病」了。(未完待续) 三十八 染个鬼的病 唐静轩真以为福三娘是在养病,也表达了担心忧虑,可完全没想到就会是生离死别、更没想到他自己是从鬼门关出来的。在离去的路上,他只是看到水退后露出那么多杂物与污泥、而污泥还散发出臭气,心情非常低落,表达了一些「看起来那么美,退去后底下却如此不堪」的感慨。 筱筱真想把人间惨剧都撕开了放到这位大公子面前看,叫他再感慨这些不搭界的东西! 云舟的涵养真是好得太多,竟然还能陪着唐静轩鬼扯,叫他想想那些小虫小鱼,能在污泥中生活,又扯到什么庄子的「吾宁曳尾于泥涂中」,成功让唐静轩感嘆:「天生万物,各有所养。鲲鹏之尊,也只是一是非。鳅虫之卑,又是一是非。天地不以此尊彼、不以彼非此。我今天受教了。」成功的把心情豁达开来,对云舟的敬重更上一层楼。 他把当初云舟插花的那个花瓶——这花瓶居然还在——珍而重之的擦干净了,供在自己房间里。想起当初还是福三娘和福珞差人送这瓶花过来的,现如今三娘病了、福珞下落不明,好不叫人伤感。这福珞该怎么找呢?他还是要到云舟那里问主意。 见了知府之后,大家都知道,福珞是真的失踪了。照平常时候,立刻就得下海捕公文,辑拿追索,同时还得向范家直接确认这位所谓范娘子的身份。而现在……大灾紧接着大疫,啥都说不准啦! 唐静轩还不太清楚大疫的事,只知道有人生病了,知府很忙,大家都忙得没空好好找福珞。他拿出唐家的身份也无济于事了——唐家自己还有人病着呢!都是自身难保的时候,谁顾得上谁? 锦城贵公子从没这么彷徨过,只好在云舟这里找安全感。 云舟也真的一点没给他添堵,就是安慰他「福妹妹福大命大……」之类的。 这倒也不假。话说起来,还要提及云剑身边的张神仙,真有点门道,云剑当时上京。他就劝云剑。千万的弃舟从马,先赴京城,只因舟中的诸位都要遇险。好在是有惊无险,然而若应在云剑身上,毕竟碍了大事不是? 于是云剑就託辞说不耐烦慢慢逆流而上,先行一鞭入京华了。果然行舟诸人都遇上险。云舟与唐静轩是有惊无险。已然应验了,其他人大概也会慢慢脱险。 福珞的下落。其实公门人也略知一二了。他们倒也真不是白吃干饭的,在那「范娘子」遗落下来的东西里找寻,发现了线索——那块肉! 范娘子用来给福三娘、福珞、唐静轩他们攀关系的美味肉,在孤村里没吃完。她也没带走,就留在那里了。公人一看,有老成的先疑上心了。没敢确证,就问同事。同事看着也像。又找来忤作。忤作一验,没说的,就是块人肉! 这事要给小姐公子们知道,怕他们不呕出来!公人就先没说。及至遇上大疫,更是只好搁下了。但这线索已经存了案了:敢吃人肉的,没说的,定是大盗!福小姐是给大盗给掳走啦! 公人以为福小姐不是给蹂躏坏了、就是给杀了。等时局平定,再找大盗,他们也没指望能囫囵找回福小姐来,最多是多杀几个强盗头,给福家出气罢了。 哪里知道福珞主婢正跟强盗们一起卧在病窟里,气若游丝的等死。 福珞先是被迷药迷昏,后来就被病弄得昏昏沉沉的。病室里有吃的,但没人敢送到他们嘴边,只是从外面被推进来的而已。要吃的话,自己凑上去吃。福珞这辈子从来没自己吃过饭,但在这种情况下,她居然也自己吃了几次。次数并不是很多,因为她病得也不是很饿。 洗澡是别想了。拉撒简直是恶梦。福珞并没有觉得特别痛苦,因为她觉得自己完全在梦里呢。 这时候大家也都不分男女了,就横七竖八躺在那儿。先有床,后来床不够用了,就在地上安垫子。再后来连垫子都不够用了,就满地铺草杆。人像牛马一样躺在当中。福珞举眼就看到这个大男人和那个大男人有气无力的身体。看啊看啊的居然也就习惯了。 在大家都被怪病折磨的情况下,唯一让人欣慰的是:人们并不互相折磨。 强盗们彼此都是手足之亲,并没有互相争斗,而他们在患难面前表现出了高贵的节操,也没有把身体里仅剩的力气用在折磨福珞主婢上。 福珞觉得这跟她听说的强盗行径相差太远了。她越发觉得这是个梦。 再后来,她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范娘子?」她微弱的打招唿? 「范娘子?」旁边有强盗道,「饭娘子还差不多!她是人肉馒头娘子。」 福珞以为这是开玩笑的。但「范娘子」简简单单就承认了:「我开馒头铺子出的道,做得一手好人肉馅的馒头。人家叫我馒头娘子。我嫌不好听。他们有人说我长得像狐狸,再说狐狸也是吃肉的,就叫我狐娘子了。这个外号,从前没人叫过,我很中意。你可以这样叫我。」 「……为什么?」福珞虚弱的问。 「什么为什么?我又不真姓范,总不能老听你叫我范娘子吧。」 「为什么要做人肉馅?」福珞问。 「哦,因为不想浪费。」这次狐娘子回答得更直白。 不知为什么,福珞觉得狐娘子这次说的也是真话。 尽管被狐娘子拐来,病陷在这种地方,福珞可说是被狐娘子害得相当惨。但狐娘子说话,福珞仍然肯相信。这也真是怪极了的事情。 「——狐妹子,你又没染病!」有强盗终于发现了,「你进来干什么?嫌命长?快出去!」 「安心。我是来收拾你们这百八十斤肉的。」狐娘子板着脸把人家呛回去,板着脸留在这里,端汤倒水、除污埋秽,做着做着忽然就发现多了一个人,帮着她做苦做累的。 狐娘子先还以为是个病得轻的,在帮她忙,她还挺感激的,定睛一看可就炸了:「小韬!你干什么来了?」 「染了病嘛。」迟韬道。 狐娘子把他上下一剜,更怒了:「你染个鬼的病。」 「跟你一样的病呗。」迟韬吐舌头。 「你给我出去。」狐娘子动手揪他。 「不行不行。」迟韬跑得比兔子还快,躲在另一个角落里,正色道:「既然进来了就不能出去了,你难道想我把病气过给大哥还有盐槓子他们?」 「你——」狐娘子咬牙,「你疯了!」 又有坐在地上的强盗叨咕:「他倒不是疯。」 「那是脑子进水!」 「你还不知道他脑子里进的啥?」那强盗道,「狐狸真是看别人聪明,看自己蠢。」 狐娘子瞪着迟韬:「别说他是为了我来的。」 迟韬挠头:「就是为姐姐来的。」 狐娘子冷笑:「别!我担不起这个虚名!」看着福家丫头,本来想重提他非礼人家的事,想想,算了。懒得费这个嘴。反正迟韬爱採花也不是什么秘密,还差点被正经的侠客拎刀砍了。进了盐帮之后,规矩严,他爹怕他死在刑司的刀下,耳提面命他不知多少次,他总算知道犯规的花案不去做,但方便时候还是乐意搞七捻八。 狐娘子可不乐意跟他捻搞!他还特别乐意给狐娘子抛媚眼。狐娘子每每恨不能把他吊起来打一顿。 可他今天自愿进了病窟,到底又是为什么呢? 迟韬自己都说不清为什么。他爱睡女人,这是真的。体内与生俱来的欲望嘛!也实在扑灭不了,对不对?狐娘子说他淫贼,他也只好认。 但是对其他女人,他想宣淫;对狐娘子,他却肯把命奉上。 于是他就带着他的命进来这里了。出不去的话,就出不去算了。反正他这一生都稀里煳涂的,走到哪里不是个死呢?死在这里也不错。 狐娘子也没有再赶他,他就赖在这里了。忙了一天,晚上累瘫在稻草垛里,连爬过去非礼福小姐的力气都没了。他阖上眼睛,似乎听见清脆的鸾铃声。 奇怪,为什么车子上的铃铛,跟鸟儿又没关系,为什么会被称为「鸾铃」呢? 他没读过书,不知道《礼》云:「行,前朱雀。或谓朱鸟者,鸾鸟也。前有鸾鸟,故谓之鸾。鸾口衔铃,故谓之鸾铃。」 ——从这一段来,车铃、马铃,渐渐的都被称为鸾铃。 这种铃铛往往是铜制的,用丝带子系在车上、马上,行起路来,摇动间声音清越。 也有人把它两枚一穿、三枚一束,挂在门前或者窗前,风一吹,同样动听。 路边某家小旅舍里,有一扇门前,就挂着这样的铃。 门一开,铃铛就会发出清越动人的声音。 小二们就知道:哦,老闆出来视察了。 那扇门是老闆的门。 老闆很认真,每天总要视察一下。老闆也很善良,生怕小二们受惊吓,提前给他们一点通知。 他们就知道把小帐藏好、把死老鼠藏到桌底、把投诉的客人藏到门外。(未完待续) 三十九 红漆已班驳 老闆的身体很娇弱。等小二们把该藏的都藏好,老闆才出现在店堂里。 迟韬那天是第一次在这小旅舍吃饭,他伸长了脖子等着看女老闆——准是个俏姐儿。不知为什么,他这样想。 或许对于路上憋久了的客人来说,只要对方雌性,年龄不小于八、不大于七十八,生得不至于比猪肥、比猴瘦、比画城的山骨更崎岖,那就称得上俏了。 迟韬望着小旅舍楼梯下通向后头的那扇门。 那扇门很窄。 他看见一个白髮、盲目的老太太出现在门口,一只手拄着根拐杖,另一只手,由一个黑衣的僕妇搀着。 迟韬郁闷的耷拉了一下眉毛。 然后,老太太进了门,黑衣的女人也进来了。 客人才看见,黑衣的女人并不是僕妇。她挽着个很老气的髮髻、穿着很老气的衣服,面孔却该死的年轻。 神情出奇的静,说不上很美,但眉宇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媚人的气韵。 那气韵就仿佛江南的六月初,天已有些热了,很快会叫人吃不消,但现在却还不至于,尤其在黄昏,那温暖的气息有如实体,比体温凉一丝、离窒息浅一缕,如绸缎般落下来,面孔前萦迴不去。叫人有点心慌,叫人想挥手打开它、跺脚唬开它。 老太太向黑衣女人偏了偏脸。 这黑衣的女人立刻收敛了与生俱来的媚态,换了冷若冰霜一张脸,对谁也不看、对谁也不理,只是凝眸专注地扶着老太太,在店堂里走动。 老太太的拐杖在这边点点、那边碰碰。问伙计:「你们还好吗?」 伙计响亮地回答:「好!」 老太太逛完了,问黑衣女人:「店里还好吗?」 黑衣女人道:「挺好。」 「我看也挺好。」老太太满意道,「哎哎,他快回来了,你去迎一迎。」 「好。」黑衣女人没有半分迟疑、或者废话,就这么顺畅地答应了。 但她没有出去。 她先把老太太送回房里。 迟韬吁出一口气,可以向小二们、以及熟客人们打听了:「这什么人?」 小二们和熟客人们都很乐意八卦给他:「本店老闆娘、还有老闆娘的女儿!」 「怎么老闆娘这么老!她女儿又这么、这么……」迟韬「这么」了半天。形容不出来。转而问:「她们尊姓大名呢?」 「哎、哎!」 「啥?啥?」 ……鸡同鸭讲了半天,迟韬才明白,老闆娘的尊姓大名没人知道。至于她的女儿么,老闆娘会叫她为:aiai。 迟韬很想知道是哪个ai字。 原来是好爱好爱的爱,加个口字旁。 嗳。 深闺里的小姐,看着轻雨打薄窗边杏黄的叶儿。娇软地嘆了口气:嗳。 连着嘆,就成了黑衣女儿的名字。 「为什么取这么怪的字!」迟韬摇头。「不吉利!」 谁说不是呢? 太古怪的、太美好的、太软糯的、太固执的,统统都是不吉利的事。如果说人的一生基调由名字定下,那最好像家明、福生、桂香、爱华——才是通和明达、宜室宜家的好名字。 然而世上总有些怪人。 黑衣女儿把老太太送回屋里,又出来了。 这次她抬起眼。在店堂里望了一遭。 闹哄哄、庸俗粗糙的店堂,忽而就变成了明澄的春塘。塘里所有人,都是她眼波里养的鱼儿。 并没有一尾鱼儿能跃上她的心坎。 她又垂下眼去。水波流竭。她拧身出门去。店堂里终于喘过一口气。又变成了闹哄哄、粗糙庸俗的店堂。 然而这闹,跟原来的闹已经不太一样了。 有的人。只是走过而已,就已经把空气都改变。 嗳嗳往店后去。 店后有一座小丘。 那小丘其实是有点突兀的。不像一般的丘,往往四面和缓地升起、又降下。这座丘边缘比较陡。 有两个小伙计正在后门那儿互相挑水泡。其中一个的情形很严重,腿上被行李带子摩得火辣辣的疼,走路姿势随之变得怪异,像只跳舞的螃蟹。到地儿伸手一摸,已经打了大片的水泡,解开看看,就像一嘟噜一嘟噜的葡萄,晶莹可爱。 「那要赶紧挑啊!」他同伴很吃惊。 「别了。别了!」小伙计很怕。 他说他刚到工坊作苦工时,手上也打了泡,也有人说非挑不可,就给他挑了。结果就烂了。他哭。人家还吹鬍子瞪眼嘲骂他:「这都能烂!你可真行!」抓一把炉灰给他压上。痛入骨髓。 唯一能与此痛媲美的,只有冻疮。 他实在不想再来一次。反正这水泡不挑破、也不碰它的话,好像也就不疼了…… 他伙伴手已经伸向他的裤子。 「干啥干嘛?」小伙计护住贞操带。 「看看。」他伙伴道。 「不给。」小伙计要后退,挣扎间水泡被擦到,痛得眼泪都要出来了,「杀人——」 乌黑的衣襟正要飘过,又凝住。 嗳嗳定睛看看怎么杀人了。 两个小伙计也看见了她,愣了愣,那个伙伴就问她:「大姐,他有水泡,你有办法帮忙吗?」 迟韬放下了嘴里咬的稻草杆。 他一直睡在屋角边儿上的稻草堆里,像只猫,也没人发现他。如今他觉得该出来了。谁叫小伙计那么没眼力见儿!这种地方的水泡,叫人家美女来帮忙?亏他们想得出来!还是他来就好了。 在他现身之前,嗳嗳先回绝了两个小伙计:「哦,我还有事。」她这样简洁的回答完,眼里闪过很奇怪、很奇怪的神色,然后就悠哉离开了。 往小丘上去。 她一步步地爬上丘顶。那里可以望见官道。她面对官道站定。然后就站在那里了,任风吹动她的衣襟。 迟韬觉得她像望夫岩。但是她太年轻了,不像有个未归的丈夫。她长得又太美了,不适合当个望门寡。也许她也在等朋友吧!谁呢?这么重要,让她等了这么久?迟韬就望着她,一直望到红红的太阳、渐渐朝绵绵的地平线落下去。 古道西风,来了一匹倦马。马上有个风尘僕僕的人。他的马看起来很疲倦。他也满身风尘,但肩背仍然挺得很直。 迟韬又把稻草杆从嘴里抽了出来。他讨厌这个人。 尽管以前从未相识,但道上混久了。他一眼就知道,这个人也是江湖人,而且像他一样年轻,而且不比他丑。更要命的是,比他会装逼。 这个策马而来的英俊江湖人。满脸都是:「哥流浪久了。哥不怕流浪。世间最可怕不是疲倦,而是空虚。谁能弥补我的空虚」那样的金句名言。 如果他倚马一立,四十五度角低头,把这样的金句名言用淡淡闲闲的口气问出来。迟韬知道有很多小姑娘不会拒绝。 迟韬之所以知道这个,因为他试过。 他喜欢採花,但跟其他採花贼不同的是。他尽管爱看花嗅花把玩花,而不问花自己的意见。但在真的把花採下来之前,他还是要办一道两情相悦的手续的。用哄的也好骗的也好买的也好,总之这件事要两个人都愿意,那才有意思。 可惜有的小姑娘就是不愿意,嫌他太不正经。 迟韬一开始还以为这些小姑娘喜欢那种迂腐夫子,碰了几次壁之后才发现,原来她们喜欢的是这种端起架子的装逼犯! 为了讨花儿的喜欢,迟韬也只好跟着装。可惜有句老话,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某些眼界高的小姑娘,还是嫌他「轻佻!我才不信你!快滚!」 迟韬悲伤的滚了几次,以后每当看到有这种天生装逼犯的男人,他就牙痒。 这位黑衣美女嗳嗳姑娘看起来很懂事,应该不会被装逼犯唬住吧?迟韬尽量乐观的想。 而马上来的装逼犯——不不,英俊江湖人,也看见那土崖上飘飘的衣裳,于是勒马,仰头。一袭青黛的衣裙,于他却似见到了眩目的太阳。 「你要敢直接约她,我就约你出去单挑,找个水,淹死你!」迟韬暗暗摩拳擦掌。 他低估了这位英俊江湖人。装逼犯之所以成其为装逼犯,必有不同于常人之高明处。英俊江湖人问嗳嗳:「你在等人吗?」口气暖和亲切。 迟韬不由得蹲地画圈圈想着:他如果能有这样的口气,就像刀客有了把宝刀装备,泡起妞来是会多么无往而不利啊…… 嗳嗳果然收了冷峻脸色,缓颜回答英俊江湖人:「我在等人。」 「天色晚了,他还不来吗?你等了多久了?」英俊江湖人问得如此关切。迟韬听到心里碎裂的声音。因为嗳嗳对她笑了!她笑得好像茶水里泡得舒展开的桃花,缱绻柔媚。她回答英俊江湖人:「我已等了十八年。」随后她更问他道:「你留下来罢?」 迟韬蹲下去拣一地破碎的心去了。 好吧好吧!他像壁虎一样,再生能力非常强悍。他想:嗳嗳是开店的嘛!开店的请过路人进店住着,不是很正常很正常嘛? 想是这样想,他还是悄悄跟了进去,生怕嗳嗳被装逼犯给骗了。 太阳已经落了下去,嗳嗳托着一盏油灯领他上楼,昏黄的灯光,木梯上红漆已班驳了,她青黛的裙摆覆在上面,好象一朵悠然开放的墨菊。而她眯起眼睛一笑,却让迟韬骨头都酥了。(未完待续) 四十 英俊江湖人 迟韬在此暗自发誓:如果装逼犯敢跟她滚床单,他一定掏出鸡鸣五鼓返魂香,把两个人都迷晕了,然后把装逼犯砍了,把美女带走。老话说从来烈女怕缠郎。他就慢慢儿缠着她,以便成其好事! 不过事实证明迟韬想太多了,嗳嗳把英俊江湖人送进房间之后,嘱咐了几句火烛、关心了几句寒温,就跟他告辞了。英俊江湖人还嘱咐嗳嗳晚上小心门窗。 嗳嗳弯起眼睛来,一笑。 迟韬心里想:「小心门窗?难道这装逼犯也是下五门的?打算去采她?啊哟不好!人家可不像我这么体贴有情调,香一熏,该干嘛干嘛,还管她怎么想呢?」也是贼眼里看谁都像贼,他就跟这疑似同行的装逼犯卯上了,盯着他,想:「我就看你怎么在我眼皮底下犯案!」 那江湖人挑挑灯火,弹弹刀,道:「好刀啊好哪。」 迟韬想:「这把刀算很好么?你眼皮子算太浅啦!」 那江湖人又自言自语道:「好刀,只是今日未饮人血。」 迟韬一惊,想:「我没看错,果然你也是混黑的!今日碰到我,你别想趁心如意开伙啦!」 江湖人又道:「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 迟韬想:「这话用在你自己身上倒正合适。」 江湖人又左右环顾,道:「好店,只是老鼠太多。」 迟韬想:「你也太娇养了,还怕几只老鼠么?」 江湖人又道:「此生挥刀斩鼠辈,染血足以快平生!」说着真的取刀而起,把刀锋舞得像座刀山似的。 迟韬想:这人有病!放着色不劫、财不动,先在屋子里挥刀砍老鼠! 迟韬不愿意跟有病的人耗时间。那边的美人儿。神经病的江湖人不去劫,迟韬可是很愿意劫的。当下他猫腰离开了这个窗子,身形一轻,翻至瓦檐上,走瓦轻捷如飞,不移时便到了嗳嗳的窗前。他掏出百宝囊,取出里头的妙用薰香。轻轻打着——咦。哪儿来的一阵风,香头就熄了? 迟韬再来一次! 这次他看真了,不是风。是有个很小的石子被人弹了过来,将他的香头打灭了! 那暗中打石子的人像猫抓老鼠一样戏弄他,打了一次还来第二次。而迟韬在第一次时已经起疑,故意装傻。来了第二次,看定石子弹出的方向。猱身弹过去,兵器挟怒出手。 他平常恃一双巧手,用兵刃时候不多,却原来是一根五节鞭。平日团在衣底,一旦用出来,真如灵蛇一般。 那偷袭者顿时「噫」了一声。不得不仰面下腰躲避,蒙面巾飘起来。迟韬早已看见他一双眼。及至再见蒙面巾下面的脸,更加清楚无误,顿时恶向胆边生:「你不打老鼠,来打大爷?」 原来那就是英俊的江湖人,听了迟韬之言,怒火更盛:「大爷打的就是你这鼠辈!」 话说到这份上,一场恶战在所难免,两人也知不能在店里打起来,怕惊吓平民,多有不便。那英俊江湖人就把手一招,低斥:「有种的跟我来。」 迟韬赶上一句:「跟你去摘了你的种!」 英俊江湖人银牙咬碎,双足一蹬檐钩,向夜色中抽去。迟韬紧紧跟上,两人如苍鹰逐燕、又如飞鸾牵星,转眼到了旁边的山丘下头,眼见是没人了。迟韬喝道:「看大太爷的鞭!」一鞭抽过去。英俊江湖人回身,举刀砍他的鞭。那刀看来相当锋利,那个角度直接剁上鞭身,鞭子是要吃亏的。迟韬便往旁一摇,五节鞭闪电般缩回来,改往上兜。英俊江湖人撤刀不及,迟韬的鞭缠在刀把之上,往外一撕,叫道:「小子,撒手吧!」 这一招是连环进手鞭,先撤对方兵器,跟着一卷,能把对方的手腕子缠上。那英俊江湖人也真是了得,眼见一招失误,要被迟韬打蛇随棍上,他壮士断腕,大喝一声,往外一盪。迟韬只觉手上一股大力传来,如电酥麻,他竟握不住鞭把,只能用力往外一扔。「卟」鞭子跟大刀都落在地上,成了个玉石俱焚。两个都没讨上好。 如今两个都是空手了。英俊江湖人看一见迟韬,倒也诧异,道:「想不到採花淫贼也有这种身手。小子,你是谁家的师承?报上名来,若有渊源,今日或者饶你一死。」 迟韬狞笑:「从你们自大狂跟我们抢花开始,你大爷我就开始练身手啦!要说我的师承,当心吓死你,就是你太祖爷爷便了!你要叫我一声爷爷,爷爷我今日饶你个全尸也未可知。」 英俊江湖人面色铁青,提手就擂向他。迟韬跟他对了几十拳,兔起鹘落,迅捷非常。两个人谁也没占上谁的便宜。迟韬先卖个破绽,往旁边一滚,早觑着鞭子落地的位置,一手攥住鞭柄。英俊江湖人也连忙抄起刀把。迟韬先握住鞭柄,但他武器长,挥动起来慢。英俊江湖人抓住刀子比较迟,但武器短,又硬,抄起来就直接戳向迟韬。迟韬鞭子也挥起来了,将他这一招挡开。英俊江湖人火冒三丈,把绝招全使出来,真格的一口戒刀手内拦,扇砍噼剁在两肩,顺风带叶往里走,黑虎掏心在胸前,进步撩阴噼头砍,转步连环上下翻。 两人斗得火热。迟韬一时心急,忘了有一招是使过的,故技重施,还是去挂他刀背。英俊江湖人换了应对,把刀面一转,反来削他手腕,岂不料这是迟韬的诱敌深入。但见迟韬不慌不忙,叫声「来得好!」一矮身,嘎嗒一声把刀给刁住了,跟着就是一脚,英俊江湖人踉跄后退,再次武器离手。迟韬把鞭子挥成一个圈,向他头上套来。英俊江湖人一见不好,急忙使了一个铁板桥的功夫,往后一仰。迟韬抢身逼近,鞭尖向他胸前一滑,哧的一声,便把他前胸划了一个血槽。英俊江湖人哎呀了一声,翻身使了一手十八翻,滚出墙下半躺半卧,迟韬进步抢身,正要追杀他,却听有人来。 是那个店主,满头银丝的老太太,似乎病又重了,咳着,蹒跚的扶着树,正走过来。 今日是三十,天上没有月亮,老太太简直要直接撞到殴斗的两个人。 迟韬和英俊江湖人都怔住了,一时谁也没出声。 还是嗳嗳先赶来,警告的横了他们两个人一眼。两个人更不敢说话了。老太太微仰起脸,喃喃问:「嗳嗳,你看天是不是快要亮了?」 「不,太阳刚下山。」嗳嗳哄她。 好吧。迟韬想,这个老太太不但眼瞎、而且身体不好、而且脑筋也不正常! 她听见嗳嗳的回答之后,反而更慌张了,抓着嗳嗳的手问:「已经下山了么?他若是来过,找不到门进来怎么办?」 「放心,我一直站在那里,他没有来。」 「哦。」似乎放了心,但更像是伤心,老太太低下头。 「夜里露水寒,于你的病最是不好,回去罢?」 「哦。」 她们慢慢走开。迟韬跟英俊江湖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是该打下去的好、还是该打下去的好? 嗳嗳回来了,分明看见了迟韬,也跟没看见似的,只对英俊江湖人道:「回去吗?」 迟韬的脸,顿时像吃了一吨的翔! 英俊江湖人却占了上风还不知好歹,不肯放过他,回顾迟韬:「这个人——」 「有人吗?」嗳嗳嗔道,「有这么不识相的人?」 迟韬脸色青一阵红一阵,终于一咬牙,弓腰往后一翻身,消失在夜色中。 英俊江湖人想去追,手被嗳嗳绊住了,他走不开,又困惑着,就问她:「你——」 「怎么?」她微微的笑,牙齿一颗颗似小小糯糯的玉米粒,眼波在夜风里流转。 他呆立片刻,终于决定把迟韬抛开。反正嗳嗳看来也不像是能被这种宵小所欺侮的。他问嗳嗳:「你奶奶身体不好?」 「她不是奶奶,是妈妈。」嗳嗳回答。 「呵?!」 「你看,等待竟会使人如此苍老。他若是回来,一定已认不出她。」 「……他是谁呢?」话一出口觉得卤莽,但是,他是真的想知道。 她似笑非笑,睨他一眼,吟诗般低道:「他有世界上最亮的眼睛,最浓黑的头髮,最英气的眉毛。他在一个最美丽的清晨出发,有一天,会得骑着最美丽的马匹,在最美丽的黄昏回来。」 呵十足十是一个少女会怀的春梦。他没有再问什么。事情一定是这样子的:这片贫瘠的土地上,多少男孩子自小就要出去闯世界讨生活,也许在出去前曾定下过娃娃亲。也许他们再也不会回来,而他们的「妻子」将和她们的家人一起等待,生长和苍老。 「你为什么这么看着我?」她问。 「嗳嗳,」他低道,「这么远的距离,这么多的人,我为什么偏偏走到这里看见了你?」 「你看见了我……」她睫毛轻轻盪起个涟漪,「这是不是说:这么多人里面,你觉得我是不同的?」 「你是不同的。」他揽她入怀,「嗳嗳,你让我想留下。」 「留?」她笑起来,「留多久?」 「留一个永远,好不好?」甜言蜜语从他口中滑出,「你许不许我?」 他紧张的看着她,他怕她不会信任他。 但她只是笑着点了点头。(未完待续) 四十一 姑娘双眼美 狐娘子躺在病室中,闭上眼睛,似乎又看见了那座小丘。 黄土的平原上有一座黄土的小丘,突兀得一似人皮肤上烫出的水泡。 要很灼人的痛楚,才烫得出这样的伤痕吧? 它的形状很优美,是太极阴阳鱼中的一条。 另一条不在这里,为什么呢?它们应该永远一条衔着另一条的尾巴,阴阳交泰,天荒地老的轮迴。她想,也许另一条鱼迷路了,在地平线的后面的后面,在太阳的后面的后面,也许有一天它会找到路回来。 那么多年,她就站在小丘的鱼眼位置,晚风吹拂她青黛的衣襟。那是她娘带着她自己织的布、染的色。她们就只会染这样的颜色。于是她永远这样穿着。 那时她就想,如果有一天,可以穿别的颜色,那她一定要用力的穿。 可是她当时除了等待之外,什么也做不了。 等待一个也许永远不会回来的人,像等着一条也许永远游不回来的鱼。 有那么多人从店门前经过。他们都不是她要等的,但却都以为他们自己是特殊的,看见她,会停步、住马,问一些愚蠢的、或者自以为很聪明的问题。 最后她把他们都安置进她的旅店里。 她们有这样一个小小的旅店,本来小得连她们两个都养不活,但却居然多年的维持下去,而且把伙计都养活了。她娘以为「这是我维持有方。」狐娘子自己知道:「这是大家帮忙。」 所以她看见这些人,都愿意笑。他们用生命帮她的忙。而他们对她说任何漂亮话,她从来不会质疑,因为她根本不曾相信。 那时她还叫嗳嗳。胡嗳嗳。「胡」这个姓,其实她从始至终都不知道。到底来自母亲,还是来自父亲? 照理说来自父亲,但母亲却也没有别的姓氏。或许母亲煳涂了,只记挂着那个一去不回的丈夫,忘了自己的来歷。或许所谓的丈夫,只是个一夜留情的轻薄男人,母亲根本不知道他的真名实姓。只好把自己的姓氏给他用。 总之胡家的小旅馆。胡氏老太太,胡氏女儿,等着胡姓的男子。这件事本身就像是狐狸的传说。 「像狐狸的传说。」狐娘子清晰记得最后的那位好心客人,这样感嘆着。 「哦,我可不是传说。」她笑着,抚他的肩。指间有一枚发针。但他低头垂眸了。那根针只好又滑到袖子里。 他有没有看到那根针呢?神情竟然有些生气的样子。问她道:「你为何还日日去崖上站着?」 「你为何要生气呢?」她是真的惊奇无辜。 「因为你已经有了我。」 「我……」她茫然,「可是妈妈……」 他着急道:「我知道老人都想女婿陪伴。可是难道我就不能做你们等的人?」 「你……」她终于听懂了,笑弯了腰,「我知道了。我没有告诉过你吗?」她道,「我们在等我的爸爸。」 女孩出生时那男人已经离开。一十八年。日日等待,直到那小小女孩也长得亭亭了,母亲仍沉在当年少女的梦里不能醒来。有时。那母亲会发病衰弱到不能行走,便让女孩替她去崖上。立成一座望夫岩。 故事真是普通的故事。这上下,估计也没人同情那老太太了。若她不是生得这样美,估计也没人愿意听她讲故事。 就算她生得还算美,日子久了,人家看得也淡了。她一早知道红颜不可恃。大概这也算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了。她早早为自己做安排。 迟韬再次回来见她的时候,是劫狱。 她杀了那个英俊江湖人,这还不算,炮制了他的肉,来做成店里的肉菜。销量最好的就是人肉馒头。很多地方还特意大批大批的购买,提了去食用。听说这件事,多少人苦胆都呕出来。 官府更在厨房后院找出不少零碎,证明这杀人卖肉的事,还不止第一次。 胡家母亲到底知不知情?是不是共犯?已经无人得知。她一见衙役上门,直接骇死了。这倒是好事,免去多少零碎折磨。 迟韬在狱里把胡嗳嗳救出来时,快要不认识她了。她近乎不成人形。 「白痴。连看人的眼光都没有。」迟韬把她负在肩上逃走,口里喃喃骂。 她最后搞的这个江湖人,有不少朋友,发现他失踪之后,一路寻来,最后锁定了她这个旅店,最终让她案发。 她身受的折磨,一半是狱卒依例凌辱,另一半则是那些江湖朋友的报復。照理说她很可以被折磨死了,但官府要留着她上京过审结案,不能让她死在这里,这才留她一条命在,让迟韬有机会把她救出去。 她在奔逃过程中醒过来两次,第一次问:「他们要来追捕的吧?」 没事没事!迟韬安慰她:盐槓子做事很周到的!晓得她案情吃重,也不想让官府太没脸。所以迟韬在狱里另留了一具伤损惨重的女尸,足以叫人难以分清面容,好叫官府去鱼目混珠。官府倒是知道这具尸体是假的,刑名师爷们多有经验?正因为他们有经验,晓得能劫狱、留假尸的,再追抓起来非常困难。如果把犯人失踪、留下假尸的事儿捅穿,这事本身就是大大的错处,会给官爷身上背污点,下头兄弟也依次获罪。以后就算把人抓回来,也不过就是将功折罪,能折过多少还不好说,抓捕过程中说不得又会有兄弟伤亡。抓不回来的话,大伙儿吃的罪就更大了!这么一计较,还不如装聋作哑,就说犯人在狱中死了。怎么死的呢?不能说狱卒折磨死的,就说是那些江湖朋友帮忙抓捕犯人时气不过,先动用了私刑折磨,在狱里病发,医治无效死亡。 这么一来,责任归到了江湖朋友头上,但也是他们「气不过」,情有可原,而且还是抓捕犯人过程中造成的,问题就不大了。官员先逃脱责任,还去找那些江湖朋友邀功:「瞧,我帮你们的忙吧?不能叫义士们出了力、还伤了心哪!」 江湖朋友表示非常佩服:「大人真是清官哪!」并且纷纷许愿,以后大人还有什么吩咐,他们一定鼎力相助。官员在上级前面纵然受了点气,于此也算弥补得过了。 而官府既然如此将错就错,将此案抹过去,自然就不能再来追捕了。如果真的把已经上报死亡的罪犯又活生生的抓回来,他们这情况怎么解释上报?负责写公文的师爷要上吊的好不好! 蝶笑花这谋略,解除了对于追捕的后顾之忧,狐娘子从此不再是逃犯了。 但她还在昏迷中。 药换了一剂又一剂,她醒过来第二次,问:「是你的心吗?」 迟韬守在旁边,没听懂,奇问:「什么?」 狐娘子道:「红红的,像一颗石榴一样,怎么就捏碎了呢?一粒粒全都碎了。好烟花。」 迟韬这才知道她在说胡话。 然后她又昏迷了五个时辰,迟韬气得又出去做了一票採花案。等他回来时,看到一只鸭子蹲在院子里,也烦得一脚踹过去,直接把鸭子踹跑了。 一只猫过来,好奇的嗅那几只蛋。原来鸭子是只母鸭,正在孵蛋。「咔啦啦」,蛋上出了裂缝,打开了,小鸭子出来了。猫自己也是只小猫,好奇的嗅嗅它们:什么东西?可以吃吗? 小鸭子咂着嘴,争着用它们还没有很干的嫩绒毛来蹭小猫。这是它们能表现出来的最大的爱与尊敬了:它们把小猫当成了妈妈。 鸡啊、鸭啊,这些家禽,脑容量太小了,第一眼看见什么生物,就把对方当成了自己的妈妈。 小猫被这些小东西的热情吓着了,往后一退。小鸭们还蹒跚着追过来。小猫怒了,皱起鼻子、抖着鬍子、露出尖牙,发出威胁的咝咝声。小鸭们仍然争着拥抱它。小猫被感动了,受体内原始的*所驱使,张开红红的嘴巴——打算美餐一顿。 它终于发现,这些从没见过的、怪丑的、而且胆大不知道逃跑的小东西们,应该是可以吃的! 下一秒,它也被踹飞了。 迟韬心情不爽的啐了一口。 房间里,狐娘子已经醒了过来。这次是真的清醒了。 第一眼,她看见的是蝶笑花。 她凝视了足有半盏茶之久,小虫子从窗台的木纹爬上了蔷薇的花心。她道:「怎么可能如今的地狱阎王也长得这样美呢?」 蝶笑花眼睛一弯:「是姑娘双眼美,看出来便都美了。」 狐娘子看看他手里,有一本帐。这是定生前善恶的帐吗?她道:「我杀他们,因他们迟早要弃我不顾的。我总不能等到我生了孩子,他们走了再不回来,我才去找他们来杀吧?」 「不用跟我解释。」蝶笑花道。 「你……」 「你自己心里过得去就行。这些动机,等你自己过不去了的时候,再来找我聊。」蝶笑花道,「现在看你神智恢復了,我来问你:愿意入伙吗?」 「呃……」狐娘子直眨眼。(未完待续) 四十二 真下得了手 蝶笑花流畅地介绍了下去:「我们叫私盐帮,收入颇丰,但业务并不仅限于贩盐……」 「呃?」狐娘子还是觉得智商不够用。她是没有完全清醒对吧? 「是啊,」迟韬此时热情如火的进门来,「加入我们吧!」 「反正你也不能再单身行走江湖了,」蝶笑花补刀,「被死者的亲友看见,你就完蛋了。现在除了寻求我们的保护,你也没别的生路了。」 这种威胁力道,跟他的美貌结合在一起,非常的微妙。狐娘子又眨了两下眼,终于无法继续直视他,而改为凝视迟韬,认出来了:「哦,淫贼。」 「你怎么也这样说我?」迟韬那「有节操的採花方式」得不到世界的认可,觉得很挫败,「你当初选他,放过我,我还以为你理解我!」 「我选你因为他比你好看,肉比你多。」狐娘子坦率的给迟韬插了一刀。迟韬蹲墙角哭去了。 狐娘子转身对蝶笑花道:「好啊我加入你们。」 斗转星移,狐娘子在盐帮贡献不小,往事都被抛在了身后,也就「馒头娘子」的外号,偶尔还有人叫,藕断丝连的跟了她下来。她睡在黑暗中,一开始睡不着,张了张眼睛,觉得张了眼睛又无聊,还是闭上。 几尺之外,迟韬也是张了张眼睛,又闭上了。 这一室之内,多少人躺着睡不着觉,又或昏迷过去难以醒过来。 第二天的阳光带来了新希望,还有新的饮食。 狐娘子发现,外头传进来两种饮食,荦素不同。做法也不一样。最主要还是一种比较干,简直就是干粮了,另一种则好歹多带点汤水。但这些饮食并不是供应所有病人的。外头传进信来:「你们分成三拨。一拨用里面的食材与水源自己做吃的。一拨吃甲种饮食,另一拨吃乙等的。不要混淆。」 狐娘子奇问:「这是干什么?谁吃哪一种呢?判断标准是什么?」 答案是:没规定谁吃哪一种。就是吃了一种之后不要换就好了。因为烧的方式不一样。不同人吃不同的食水之后,想试验看看有谁会好转、有谁会恶化。 这法子还是林代想出来的。只因这「瘟疫」传得太诡异了,寻常的隔离好像都没什么用处。林代想:会不会不是瘟疫?只是同时接触了相同的带病源,这才病了?那末只要把带病源找到并排除。剩下的人就不会继续生病了。 大灾之后很多食物腐烂。确实容易让人闹肚子。但私盐山寨这儿条件好,食材基本都是过得去的。林代仍然按荦素、还有新鲜程度,把它们分了下类。拿病窟里那些人当最好的小白鼠,叫他们分类饮食,来看结果。洞外的人,当然也做了不同的分食试验规划。 眼下。山寨里连水都分了三等! 第三等是外头直接取的水,经过简单的沉淀处理。没有烧煮过。山寨很多人一直在喝这种水。因为都是粗豪汉子嘛!水里只要没有可见的脏物,掬着也就喝了。叽叽歪歪非要喝大灶里烧的水干嘛?那是公子哥儿们才犯的毛病! 第二等是烧过的水。截至林代插水之前,这水主要由蝶笑花等「比较娇贵」的人才喝。还有厨房烧菜烧饭,也会用到烧过的开水。当然。生水直接舀到锅里,最后出锅也是熟的。这点区别,似乎倒可以忽略。 第一等则是林代介绍的新式方法:蒸馏法! 这个法子一般是在取香时才用的。蝶笑花跟林代聊天时。曾经介绍过:把整筐整筐的香花,放进蒸瓯里。下头大火熬着,让热气通过香花,通过长长的管子出来,水汽在管子里冷凝成水珠。再把水珠收集在一起,成其为「香露」。一亩的香花收集来,能做一瓶子香露就不错了,因此极贵。能蒸馏香露的作坊也极少。 如今好在是不要取什么香,只是取其原理。林代想着:至少这时候有人听说过蒸馏这个概念、对蒸馏器皿也有所了解。这就行了! 蒸馏出来的水,会比烧过的水更干净。烧过的水,某些病菌啊病毒啊可能被高温杀死,也可能并不。它们仍然留在水中,危害人体。而蒸馏水,先作为水蒸气逸出,这样就与其中的有毒成份分离了。之后再冷凝恢復为水,会更纯净。 于是山寨现在真成了热火朝天的地方。不但要烧药,还要蒸水!能用的竹管和容易几乎全用上了,好用来运输和装水蒸气。水蒸气在这些管道和容器中,逐渐冷凝为水。 这样能搞到的水,毕竟少。所以用了蒸馏水来制作的一等饮食菜式,相当干燥,只能保证基本水份摄入量而已。 狐娘子觉得这法子完全是瞎折腾!说不定她是知道了林代想出这个法子,于是恨屋及乌,连这法子也觉得讨厌了。总之,如果这个法子没效,而狐娘子又染病身亡的话。狐娘子放出话来,死不足惜,总之变成鬼也要拜访一下「足智多谋专能折腾人的林姑娘」。 迟韬都有点看不过去了:「人家好歹在帮我们出主意。」 「是帮我们吗?她自己也陷在这里。她帮自己!」狐娘子不领情。 「那也是帮忙了。」迟韬道,「何况打狗还看主人。她好歹是盐槓子请回来的。」 「看主人?」狐娘子心里酸酸的,「看你吧!你不会採过她了吧!」 勐听一声怒斥:「再敢把脏水泼到林姑娘身上,我做鬼把你们都收拾了!」 这人也病着,声音是吼不多响了,但气势足,狐娘子也哆嗦一下,定睛看他:谁啊?不认识! 原来这就是邱慧天,被蝶笑花一伙儿劫过来了,也染上了病,就一起到病窟里了。听得狐娘子说林代坏话,他不能忍,就发一声金刚吼。 狐娘子果然被他吼得不言语,安静了好一会儿。迟韬觉得不对劲了:狐娘子不是不能安静。但她安静的时候都是有原因的!说不准就出什么坏主意了! 怎么说都是盐槓子要用的人,不看僧面看佛面。闹大了不好吧?万一大家能生还,以后还要做同事哪!万一都死了……咳咳,死前也犯不着自相残杀一场吧? 迟韬这么想着,心中打鼓,悄悄去观察狐娘子,大吃一惊,捉着她的手:「你怎么了?」 狐娘子想摔开他的手:「没怎么。」但力气微弱,竟甩不开。迟韬一抚她额头,已然发烫。狐娘子还想逞强,但肚子一阵叽咕,她只好去出清存粮了。 本次「瘟病」的病症,身体虚弱、低烧、跑肚子。她都有了。 「还说不是瘟病?」有病人呻吟,「看狐娘子都传染上了。迟小哥,你也完了。」 「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嘛。神前盟过誓的!」迟韬心里也难受,嘴上放得开,「十八年后还是好兄弟!」 邱慧天不是不感动,但见到狐娘子的憔悴样子,还是忍不住来一句:「活该!」 「你要再敢对狐娘子不尊敬,」迟韬阴恻恻道,「我包她变成鬼之后,会叫你好看。很好看。」 狐娘子也向邱慧天剜了一眼。邱慧天但觉一股阴气透骨,机伶伶打个寒颤,真的不敢说话了。 狐娘子也躺下来休息。迟韬给她盖被子时,听她喃喃自语问:「不是瘟疫倒也好。盐槓子吃的是一等的水罢?」 迟韬心里一阵难受,没有说什么。 蝶笑花用的确实是一等的蒸馏水。林代是这样说的:「你身体最弱。要说传染病,你这样弱的应该第一个被袭击。看你现在都没事,我看就有点门了。拿好水养着你,你一直都没事的话,就可以证明是水有问题。」 蝶笑花道:「你不用劝我。」 林代一听,不好,这人要逞英雄,去吃最脏的水不成?现在不缺生病的啊!重点是搞出一个明明该生病、却就是不生病的人,推广其生活方式,来提振士气啊!她正准备再劝蝶笑花,蝶笑花道:「你不用劝我,我当然会惜命,去吃你觉得最安全的饮食。」 林代翻个白眼。 「再说,如果要证明体弱不一定生病,而饮食才是最重要的,那有你就够了。」蝶笑花又道。 「什么意思?」林代警惕的后退半步。 「你也很纤弱啊,」蝶笑花不怀好意思上下打量她。要命!他生就这样的勾魂眼,就算不怀好意思起来,都似*,说出来的话不论多坏,都似情话,「我们都属于瘦弱,照理说要染病的人。我吃干净的,你吃脏的,最后我活得好好的,你染了病,岂不就证明饮食干净是最关键的?」 「喂!」林代想逃,无处可逃,只好悲愤道,「你真下得了手?!」 「唔,」蝶笑花遗憾道,「我捨不得。」 「……」 「做是做得出,但是捨不得。」蝶笑花捧起她的脸,「所以你要小心,一直努力对我有用。不然,有一天真的被我捨得了,你别怪我。」 林代咬牙:「有一天你别落在我手里!」(未完待续) 四十三 大考如期 「我会小心的。」蝶笑花含笑而去。 三天之后,分食制度收到了良好的效果。服食一等饮食的健康人,没有再患上病的。二等饮食的,则偶有发病。但即使跟这些人在发病前接触过的一等饮食健康人,也没有染上病。这不符合传染病的传播模式。林代的想法可以得到证实了。 病窟中服食一等饮食的,则有所好转。这也是个好消息,证明病症并不是毫无希望的。至于在里头自己弄东西吃的病人,则有病死的。可见持续原来的饮食对生命健康非常不利。 山寨里就此推行了饮食大改革,哪怕饿一点,也要吃得精。这样一来,身体就渐渐好起来了。等大家都能行动了,看看外头情形如何,或许全体突围到健康的地区,去吃那边的干净饮食,就算逃出生天了。 但也有人追念在饮食分类测试中死去的兄弟,抱怨:「如果当时就让所有人吃干净的……」 当时人心不齐、情况不明,测试也是没办法的。但总不能让人埋怨盐槓子吧!大家都说「要怪就怪林姑娘,是她想出分食的。要夸也夸林姑娘,不是她想出来,现如今我们还不知出了什么事呢。功过相抵,还得给她记上一功。」 于是林代还没决定入伙呢,名字就先上了强盗的功劳簿了。 这时候,外头的消息也传进来了:这次大病,并非瘟疫,而是尸毒,业已定性。原来几处地方都报大疫情,只有一处孤村。病的人极少。就是云舟所在的那个地方,因她叫人把水都烧过才吃,所以控制了病情。 京南道中也有医界能人,这样一看:孤村左右前后几处地方,都是大灾大病,只有孤村一处,病人少少。这可不太像是瘟疫流播的架式。再问了村中人的起止饮食。得知了这烧水而饮的法子,心中已有了主意,便一边熬药。一边派人到其他地方打听。 药不移时熬好,不是治瘟病的药啦,一水儿是清秽解毒的,给病人餵下去。其他地方也有打听的消息回来了:灾后各地都有各种病。也有治好的,也有治不好的。但那跟「体虚低烧拉肚子」三样症状的「瘟病」相符的。偶见治好,也没吃什么出奇的药,就是清净调理数日,当中服食有解毒的药。 医界能人这就算有了定论啦!再加上先前发下去的汤药。已经有了效果。他更有了主意,便叫大家都烧熟了水食,才能吃下去。少吃荦多吃素,那素食还要新鲜的。再辅以解毒的药物。 说是这样说。平民被水沖得家业失散,田产也多被淹了,哪儿还找新鲜蔬果去?权贵则还能到外头买水买菜,或者索性避出去。也幸而是这样有了定论,京南道一圈敢撤了藩篱、叫里头的人出来啦!总算放了一些人活路。 而围在里头出不去的普通人,条件虽然差些,知道往哪方面多加注意,也总算多活了几个人。这且都不论,知府庆幸不是大瘟,而是大病而已,可以向京都报喜,着皇帝及诸王公贵族们不必害怕了。他赶着表功,又要把细节做得确实,就问医界的:那到底是什么毒引发了病? 医界能人倒真有几分能耐,也查出来是尸体在水中腐烂,生成毒素,所以水第一毒,水所浸染的蔬果也带了毒。这毒素叫什么呢?他没有显微镜、没有细菌培养皿,查不到那么细緻,总之翻翻古书,找个接近的,引经据典一番,就算有了名头,人家敬他学富五车,知府也可以这样往上头报了。里头还讲了云舟的功劳,一来是实至名归,二来也想讨皇家的欢喜,刻意奉承这位准王妃。 七王爷当时正在京城外迎接迎接唐静轩、云舟、捎带着也迎接上了易澧。 易澧只觉得满眼看到金碧煌然,那个王爷穿得好不气派、说笑也都和蔼,可惜他不能走近多聊两句。谁叫他是小孩子嘛!没这个资格。七王爷虽好男色,却不爱摧残幼龄花朵,也不会强行把他留在帘幕之内啥啥的。 易澧就这样的本朝最尊贵的千岁王爷驾前打了个转,全身而退。 云舟这一天倒跟他亲密,总是跟他形影不离,扮足了贤姐良母的角色,顶了林代的缺。 七王爷当然也关心的问起林代的事情,最后感慨:「云剑兄如果当时在就好了,准能大发神威!什么官兵,切!都没有用!我真恨不能把栋勛请过去!只是皇兄身边又不能缺人。」 旁边的宾客都唯唯喏喏,唐静轩也只好跟着唯喏,脸上青一块红一块的。 要知道,没有的可不止是官兵!他当时也在好吗!说什么「云剑如果当时在就好了」,可是他唐静轩、他完全就被人无视了好不好! 虽然他也确实在这方面没用就是了、虽然他也不希罕在七王爷眼里有用,但是被这样一说,还真是不知为什么心里酸酸的。 糟糕的是七王爷不知是不是跟男人们耳鬓厮磨得多了、练出特异功能来了,立刻注意到他的不自在,而且关心的问:「那么唐公子……」 「云剑兄功名如何了?」唐静轩赶紧岔开话题。 殿试是四天前刚结束的,倒并没有因京南的大灾而拖延。毕竟学子们寒窗十年也不容易,还要估量到他们的利益诉求。唐静轩这一类被灾祸所耽误的考子,等灾情平定后,皇上会另加一门恩科给他们,总不误他们上进的机会就是。 这法子由礼部建议,崔珩批准了。于是大考如期举行。学士们阅卷后,草拟名次,送到皇上手里。一般来说,皇上都按着学士们拟的名次来发布,若看着太离谱了,也会变动。譬如,要是唐家把云剑之类真才实学的,都打压到末尾,前面全排上唐家自己喜欢的人,那崔珩也要提前发飙了! 唐家能走到今天这种地位,让崔珩心头生刺又暂时无可奈何,却也真有他们的本事。像那种轻狂暴发户才做的鲁莽举止,他们才不干呢!他们只是把状元定成了他们自己的人,倒也确实是饱学之士,不好指摘的。而云剑么,既然进了殿试,文章会公诸于世的,文人有公议,评判不好胡来,唐家也就任考官们评他文彩第一,但综合下来的意见仍认为云剑笔法不足以正官体、语气也还是太狂,所以不建议点为状元,只拟作三名探花郎——原本歷年不成文的旧俗,探花郎都是年纪不老、相貌比较好看点的小伙子,云剑的皮相,也实在符合要求。崔珩看这定的还靠谱,也不打算改了,反正不都是当官吗?几载沉浮之后,很多状元混得还未必有探花好呢! 「明儿宣唱,要是没有意外,谢大郎就依报,由御笔点为探花郎啦。」七王爷给大伙儿透底,眼角眉梢都是笑,就像为自己媳妇儿骄傲似的。 不过,再一转眼,七王爷神色又耷拉下来了:「可惜我看不见啦!」 都为了京南知府定了灾病的格调,不用怕传瘟疫了,崔珩叫七王爷到那边安抚安抚。 外头传说,七王爷不高兴去,差点到太后跟前哭了!后来还亏得是他有孝心,自己想想又不敢跟太后求情,说是:「太后为了京南都吃上斋啦!亏得是死多少人没亲眼叫太后见着,就这,太后还挂心得病了一场呢,连累娘娘们帝姬们也都操劳。我要是跟太后跟前抵死哭求不肯去,太后准不叫我去。那太后说不定自个儿就去啦!她老人家多大寿数,到那边有个好歹,不都是我的罪过吗!」 教导王爷的太傅很欣慰:「对啦!是这么个道理。」 「我不跟太后哭,那我跟皇上哭去。」七王爷眼珠一转又是一个主意,「哭得他烦啦,他就另派个不叫他烦的人啦。行!就是这么个主意!」 太傅顿时又想哭了:「王爷你不能叫皇上烦。」 「为什么不能?」 「君有命臣不得不从,怎么可以……」 「从啊!从完了哭两声还不使得吗?」七王爷振振有辞,「再说这也是跟你们学的啊。」 太傅脑袋里「嗡」的一下:「什么叫跟我们学的……」呃不是「王爷怎叫是下官们言行不当,误导了王爷?下官领罪。」唏!闹得他差点连礼数都忘了。 七王爷道:「你们言行当得很!你们还把这事儿当模范宣传呢!就是皇上没听你们的谏,你们也不能拦着皇上,就在宫门口跪谏、死谏,这还不是给皇上添烦吗?皇上烦得受不了了,不就不按他自己的意思去办,按你们的意思去办了吗?」 「这……」七王爷说得好有道理,太傅竟无言以对。 「那就这么办啦!」七王爷欢脱的跑宫里去了。 结果被崔珩骂成个泪人儿出来。 崔珩一怒未解,把太傅也叫来臭骂了一顿,说他根本拿七王爷没办法,就给七王爷另换了一个老师。(未完待续) 四十四 京城地位 这位被换掉的太傅正巧是亲唐家的。而给七王爷换上的新老师则是平民出身……呃,这一定是巧合。一定的! 谁叫太傅这次确实失误了呢?要知道,崔珩要派七王爷出去,主要是为了表示一下皇家立场。崔珩自己不能亲自去,而七王爷是皇族子弟里最受宠的。他去了才能充分表现出皇上的真切关怀,灾民们才会非常非常的感恩戴德嘛!哪怕死了还嘱咐子孙:「皇上也不容易,你们要为国效力、为皇上分忧。」要是换了别个什么官员,能有这么强大的效果吗?太傅连这点都不能及时指出,还让七王爷真的到宫里求情逃差使去了,被换下去也不冤。 唐家大佬听说太傅这次失误,也非常生气:「他是老煳涂了?」 「不是每个人都像您这么明断!」小大佬也很感慨,顺便拍拍马屁。 唐家大佬问:「谢大郎指到什么地方当官去?」 小大佬道:「画城。」 「画城?!」唐家大佬愕然。那在大陵的西北边,靠着边境,名字如画,其实遍地乱石,水源稀缺,绿意星星点点、难得一见。京城人对那里再不熟,也知道一句谚语:「漪牛肚子里讨水!」漪牛就是画城的特产,身材矮小,最能耐旱,水量颇豪。寻到了水,可以一次放饮十瓯,然后累月不饮也照样生存。据说它那大肚子,长长的拖到地上,里面都是水。但你若宰了漪牛、把它肚子剖开,里头也不见水囊,但见大团大团如海绵状的物质,要挤水是挤不出来的。得生了火,慢慢烤,水气才能蒸腾出来。所谓「漪牛肚子里讨水!」,就是形容一件活儿难办、磨时间,又或者嘲讽谁小气,钱入手,如漪牛饮水。再要取出来就难了。 谁没事跑到画城去?充军去么? 「这也是谢大郎自己年少气盛。」小大佬解释道。「他当年游歷边境时,经歷了一场小冲突,立了一小功。还收了个僕人,真当国家兴亡,他匹夫有责。他自己请缨要去边境镇守。」 唐家大佬笑了:「这是好事。咱们得给他送贺礼。」 「贺礼也比不上七王爷的。」小大佬道,「里一身外一身。上的下的使唤的,恨不能整个屋子送全了。」 唐家大佬一哂。 「栋勛将军这次可得吃谢大郎的醋啦!」小大佬又道。「谁叫人家可以到边境去建军功,他去不了呢?」 是啦,栋勛将军要守京城,外头哪儿都走不了。对于有志气的武将来说。这可真够丧气的。但谁知道小大佬说的不只是这一瓶醋。 「别开玩笑了。」唐家大佬道,「京南道还是照应着。新进士们都过了帖子了?」 「是。」小大佬就拿那些拜贴来给唐家大佬看。 原来新科进士们,要拜了考试时大笔一挥取中他们的老师。这叫「拜座师」。从此这位取进士的老师。才是官场的一桿旗帜啦!你要跟某某人是同乡、一起读书、一起追过小姑娘的,就是进士不是同一年同一个人取的。在官场你们不算同门。你要跟某某人是南北两个地方长大、说的话音都鸟语花香打不着一起、考场时更是分开坐着谁也看不见谁,偏偏那年你们是同一个座师取着了,你们一起去拜了座师,叙了同门之谊,从此就是师兄弟的情谊啦!升官发财,全都要互相关照的。要是给座师和师兄弟下了损手,那就是叛徒!唾沫星子不啐死你。 座师就有这么重要。皇帝对这层关系有点膈应,却消解不掉。 唐家大佬这次倒没作考场老师,连挂个名都没有。但谁不知道他才是背后的大佬呢?甭管是不是他取的,都得上个拜帖、送个礼、说句客气话、拉上关系。小大佬特意把其中一张帖子放在最前面: 旭北道锦城谢云剑。新科探花郎。 连这么傲的谢云剑,把七王爷当一只小狗狗般教训的,也要乖乖给唐家大佬上帖子。 「倒也懂事。」唐家大佬点点头。 「宴会也盼着您出席呢。」小大佬道。说的是进士们的谢师宴,想请唐家大佬坐首席。 唐家大佬摇手:「你也老大不小啦,该看穿啦。担那些虚名儿干什么?」 小大佬应着,就出去办事了。众进士摆的谢师宴在京城朱雀大街延喜门外有名的酒楼。吃过这一顿,大家各到各自的官任上了。当下便见路上络绎的车马不绝。晚上才开宴呢,从早起报信的送货的串门的都走起来了。这才叫春风得意马蹄疾,一夜看尽长安花。 有一辆半旧的马车,安安静静从这些得意的人马旁边过去。 那些新车怒马上骄横的车夫们,看看这辆半旧的马车,却往旁边让一让。 京城人物的地位,往往不是由新泼的油漆、新打的金饰来决定,却从这一看、一让中体现出来。 车中人在京城走了一辈子,也曾饮过樱桃宴、也曾进出延喜门,侍过两朝皇帝,多少崔姓子弟跟他有师生之谊。 他是太傅。 被崔珩一怒之下解了给七王爷当老师的尊衔,他静悄悄的回家去了。经过大街,穿进小巷,进了他自己家门口。 进的是腰门。 他家的大门八扇朱漆、石狮拱卫,极气派,接待过帝王、也迎送过亲朋,唯独没有单单迎接过他自个儿。 他要是自己走,也就是进腰门。那门挺旧的,看来跟他的轿子差不多;尺寸也不大,就堪堪能走个轿子。 他轿子进去,一道门那里下轿。用惯了的下人服侍他过二道门。到三道门,他夫人就迎在那里了。 天威之怒,闺阁里已经得了讯。见了面,却也不问什么。他夫人就领着婆子给他换衣裳、递手巾揩面。 老夫老妻的,一个照面,也不必说什么,就领会了。太傅今日受圣斥,不说很有脸面,至少也不是太糟糕的事。 家常咸菜炒茭白,一碗新熬的稀粥,是太傅喜欢的点心。下人退去了。太傅夫人跟太傅面对面坐着,可以拉拉家常了:「现在蔬菜也贵了。说是要救济京南道,一大车一大车的尽往那边拉了。」 「也是应该的。」太傅很香的吸啜了一口稀粥。 太傅夫人又道:「今天门庭倒是清静,就是菜园里送来了一盒新鲜的樱桃,上一季的蔬果价我叫帐房跟他们划了。」 太傅府的蔬果不是出去买的,而是定点供应。也不用一笔一笔的付款,那等小家子气。每送一批,记个帐,一季完了,总共结算一次。其实就算一年一结也没什么。太傅夫人不乐意拖延,所以是一季一结。每季也并不是踩在尾巴上赶着结掉的。往往是新的一季开始了,供应商有精緻的当季水果孝敬,这是不入帐的,纯为表表孝心。太傅夫人笑纳了,便叫帐房与供应商对帐,帐目无误,即行支付货款,两相划销。 这些事情全是太傅夫人管。男主外女主内嘛!管完了,她就知会太傅一声。 至于新鲜的樱桃,依惯例,就算太傅不太爱吃,也要给他摆一摆的。不过他在喝粥啊、吃饭啊什么的时候,不用水果。依例,他夫人会过一会儿再给他摆上来。这也不用赘述了。 太傅夫人今儿给太傅说这些事,倒不纯为了知会帐目与水果,只是让他知道:唐家的人并没有上门来。 没有上门,已经表示了一种不满的态度。如果是毛头小伙子,那岂不吓得屁颠屁颠过去请罪求见了。太傅却毕竟是太傅,神色不动的喝完了粥,道:「哦。」 太傅夫人看见太傅的嘴角掠过一丝笑意。她心里一宽。 太傅道:「这粥果然还是配着夫人的家常炒菜,见得香。」 太傅夫人含笑点头致谢。 太傅又道:「看要起风了,离得远些倒是好的。」 这老狐狸!见云剑在军方领资源,道是要赴边城;栋勛蛰伏不出,道是拿他打趣的太多了,他不堪其扰;崔珩把七王爷踢向南边去,道是天家抚灾非用他不可。太傅就嗅到鱼腥味啦!再跟不久前的建王府、修琢持殿等事综合起来一看,八九不离十。 臣子要揣测皇上的心意,难。揣测了要避祸,更难。避了祸还不让皇上觉得这臣子是事先洞察了圣意而后滑熘熘的趋福避祸,难上加难!能完成最后一段动作的,官印庶几可保一世太平,高枕无忧了。 太傅安然的往后头一靠,双手合在肚子上。这是他极放松的姿态。 太傅夫人招唿:把蔷薇花露点一盏子茶来。 春风吹抚,似有情人的眼波。太傅道:「我想起一个人来。」 太傅夫人听着。 太傅道:「便是与我同为学士、同为帝师,庄敏十年他致仕还乡的。」 太傅夫人知道是谁了:谢小横。 怎么好好的想起他来?是啦!他大孙子云剑考出来啦!这大郎云剑跟二郎云书可不一样。云书是个好孩子,但器量也就在这里,看得出来,今后必是按部就班,老老实实,若没有行差踏错,中年以后逐步成为朝廷得用的一块基石,最后荣归故里,了此一生。真是一眼看得到头的。(未完待续) 四十五 失女之痛 谢云书是那样的。至于谢云剑,却有圣人的一句现成话好作比方:「君子不器。」 这句话的意思是说,牛逼到至高境界的人,根本不能用器皿来衡量其形状与大小。 还有一句类似意思的话:「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为蛟为螭,吾不知其所变化矣」——对啦!这句就是「尤物」这个词的由来。然而它是贬义。女子有能耐且飘然出于男子意料之外到这个地步,人家的评价是「不妖其身,必妖于人。」没个好下场。 而男子「不器」,却可扶摇直上,人庆贺「前途不能限量!」 谢云剑青云遇合,想必他爷爷谢小横在锦城很欣慰罢?太尉夫人这样想着。 山中晨雾瀰漫,如生牛乳一般白。映霓在水晶杯中倒上半杯酒,奉给谢小横。 水晶与酒都是西戎那边过来的。水晶来的时候是一整块原石,运至中原之后才由能工巧匠琢开,并刻上了当地流行的装饰纹路。 就锦城来说,那是如意云纹不断头。 这云纹并没有覆盖整个杯子,只是从杯底蔓延而上,消失在半高腰的地方。正是赏酒的最佳高度。 酒则是以葡萄酿制。酿成之后整瓯的封在木条箱间,以泥抹了箱缝,这样运过来。运过来之后,便放至地窖中储藏。饮用时再拿出来。 这一瓶酒,色泽金黄透明,在水晶的杯子里轻轻晃动,香气动人。 凭这杯美酒,大致可以把谢小横低落的心情提振一下。 谢小横最近心情并不好。接报林代和蝶笑花都被强盗劫持之后,他没有暴跳如雷。已经是多年涵养的结果。 「强盗真是太嚣张了!」采霞这样想着,安置着殿堂中的花枝。 与很多道观不同,谢小横这观中,鲜花格外的丰盛,却又不至于凌乱,这都是巧手安排的结果。 采霞插花的技术,比不上云舟那么考究。但据谢小横的评语。也「自有生机无限」。 这样一枝枝、一簇簇、一丛丛的插去,还未日头偏西呢,说不定有的花事已经开始枯萎了。又枝枝朵朵的收回来,很能消耗光阴。 采霞有时候想啊,真的不嫁人,也没什么大不了。反正光阴在哪里消耗不是耗了呢?在相夫教子柴米油盐三餐与尿布中。或者在枝枝叶叶瓣瓣蕊蕊中,到底是谁来决定了高下区分。 而青翘毕竟是随着云柯去了。 宛留是与云剑拆不开的。云剑高中。总是喜事。采霞应该去道贺的。 可惜道观里走不开。 林代与蝶笑花一併失踪,随即京南大水。全国上下震动。亏得是没有犯着京都,但到底近了。为向天子表忠心,各道的援助物资都往京南去。旭南、旭北两道岂能例外,连寺庙道观里也全排满了法事。 唐静轩与云舟、福珞在水中断了联络,更叫三家焦心如焚。谢小横刚回谢府安抚人心回来。他说。按他的卜卦,庶几贵人命大、有惊无险。不久将有信了。 采霞知道,这不是他的卜卦,而是张神仙的。 谢小横也爱研究周易、捉摸龟甲草茎什么的,可惜有时候灵、有时候不灵。而云剑赴京途中,曾修书一封回来,说根据张神仙的计算,水道「有惊无险」什么的。 紧随着便是一封接一封的坏消息。亏得谢小横稳得住,让谢家的人也好多了。后来听说京南的水渐退,人心提振,谢小横也便回了道观。只有采霞能看得出来,谢小横心里并没有必胜的把握,因为他让映霓去取了西戎金葡酒。 在享用美酒时,有信使上门了。 规矩仍然像往常一样,信得等着。侍女甚至根本不会向谢小横禀报。等谢小横享受完了,属于「肯听消息」的时段了,侍女才会告诉谢小横。谢小横说他想看,信才会呈上来。即使在这个特殊时间,仍然如此。 只因,来信若是好消息的话,不急在一时去知道;若是坏消息,都过去这么多时间了,也不急在一刻了。 酒杯空了之后,映霓才禀告谢小横:有信。 谢小横的第一反应也是:京都来的? 然而却是福家送过来的。 福家说,收到了一封强盗寄过来的勒索信,想请谢老太爷一起参详。 信里说,他们劫了福珞,要勒索赎金。 谢小横问:「信是谁带过来的?」 答案是那个丫头,就是跟福珞一起被拐走的丫头,如今被放回来了,随身带着这封信。强盗勒索的是与福珞等重的黄金! 好大的数目,但福家付得起。问题只在愿不愿意付而已。强盗为此,特地在丫头身上凌虐了一番,好叫福家长辈担心福珞,快快的交付黄金。 丫头所受伤害,触目惊心。她道,福珞目前没有受到这样的伤害。在放她来送信之前,强盗特意让她见过福珞,是好好儿的。 福老爷当然要问:那强盗长得什么样、住在哪里? 可惜福家丫头病得凶,一直在昏迷之中。等她被救活过来,强盗已经全都蒙上脸了。她别的事一概不知。只听命把信送回福家。那封信里写的是什么她都没敢看。强盗不叫她拆。她已经吓破苦胆,啥都不敢不听了。 福老爷请谢小横来帮忙,一则谢小横见多识广,帮忙看看这丫头是不是撒谎。二则谢家老爷掌管着一些兵丁力量,福老爷想请谢家与唐家合力帮忙,尽倾锦城官兵,再联络其他城池,共同寻捉这伙强盗。三么,这黄金要不要支付?福珞怎么样了?福老爷实在也失了分寸,迫切需要与人商榷。第四,听说林姑娘与蝶老闆也被私盐强盗掳去,不知是不是同一伙?这两案要不要合併办理?这也要请谢小横参与商议。 谢小横闻知此事,也很吃惊:他没有收到勒索函哪! 林代与蝶笑花失陷,还在福珞之前,照理说,勒索函也应该先发给他。这是怎么一回事?难道强盗把这两个美人儿一起享用了,不想放回来了,所以根本就不发函? 正推测着呢,终于有一封信给谢小横寄过来了。谢小横赶紧拆看,却是云舟的。信里说了大水已退,她已经入京,报了唐静轩的平安、福三娘的病忧,又说了福珞失踪的事情,与勒索函里对得起来。 福老爷大恸:女儿被劫已经够惨了。竟然还是自愿跟强盗一起走上船的!传扬开去,他们脸面往哪里搁啊!当初他们还笑话张绮儿,如今风水轮流转,他们就算赎回福珞,也只好住到外地去了。什么攀门好亲事,都化为泡影! 福老爷痛定思痛,化悲痛为力量——他真想一剑把福珞砍了!省得麻烦! 可惜他从来不会杀人,连只鸡也没杀过。而福珞也不在这里。这真叫他愁得想自杀! 在他这么纠结痛苦的时候,谢小横终于看不过去,给他出了个主意,开场白是:「倒可以挽救贵府的脸面,只是——」 福老爷几乎要像乡间愚妇一样,一屁股坐到地上哭。他听了谢小横的话,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摇着头道:「没救啦没救啦!十八代脸面毁于一旦。都是我养了个不肖女,连累门楣!我这就筹黄金去。若是不赎回来……」 强盗说了,若是不赎回来,他们要如何如何凌辱福珞、如何如何召告天下——这些污言秽语简直不能形诸笔墨。总之,让他们这样干的话,「福」这个姓就真要成为笑谈啦!福老爷再胸闷,也只好筹备金子去。 谢小横拉住他:「我真有办法,只是——」 「老哥有办法?没只是的!您就是我们阖府的再生父母,我早晚三柱香给您!」福老爷兜头作揖。 谢小横避过一边:「不当人子不当人子,我这也就是拙计而已,兄台——」 福老爷已经全身心投入愿闻其详。 谢小横终于把这道「拙计」说了出来,福老爷惊嘆高明。如此一来,门风和黄金都可以保住了。只是福珞……唉,他只当没这个女儿! 谢小横一看,时机赶巧了!他就递了个话把子:「若不嫌弃,日后说不定还你一个女儿便了。」 福老爷奇道:「怎么还能还?」还以为能把福珞给再弄回来。 谢小横只好道,他是没这本事,福珞未必弄得回来了,就算弄回来,名声受损,福老爷也只好暗中养着她,明面上则当她死了。这个女儿,在宗谱上就算是勾销啦!但谢小横或许会有那么一位年轻夫人,嫁得好,脸面大,却缺个亲爹,万一福老爷感兴趣,他也许可以牵根线。但兹事体大——谢小横暗示了一下,此事甚至牵动到皇家。 福老爷顿时震惊了。 谢小横就请福老爷原谅他不能明说,要去问了详细,有了八成把握,再告诉福老爷底细。福老爷连连答应,失女之痛为之一缓。 这也是男人志在四方,想得开。像福夫人就捨不得福珞。福老爷只好去后边安慰夫人。对谢小横,他感激而又无奈的拱手:「大恩不言谢,愚弟此时只能少陪了。」(未完待续) 四十六 一品诰命 谢小横辞别了福老爷,再重温云舟的秘函。 云舟有两封书信,第一封是四平八稳,好裁出来给什么「尺牍大全」作范文——事实上很多句子原本也是那些范文里截出来的——拿给谁都好看。 第二封则写得有料多了。其中特别还提到七王爷已经接见过她。 并不只是京城外连她、易澧和唐静轩一起接的那个接风宴。那接风宴,她作为女眷,只躲在后头而已。 但在宴后,有位世妇请云舟同她一起饮茶,实际上就给了七王爷与她会面说话的机会。 七王爷问她,是不是真的肯嫁他?他甚至把话说开了,说像他这样断袖之癖改不掉的人,作他王妃是不幸福的。但他又确实需要一个妻子。而他又不想毁了一个女人。所以总要云舟自己点头了,他才放心。 云舟当然点头。 这么一来,事情就定了。云舟这个王妃的地位,是没跑了。七王爷抚好灾,天家就要下聘礼了。 真是大好消息! 这么好的消息,云舟却不能公开声张,因为天家毕竟没有真正下聘,如果她就这样传扬开去,天家觉得她嘴巴太大,直接不聘了,前面的事情都当没发生过,那怎么办? 她只有用极隐秘的话告诉谢小横而已。那密函里,涉及这事的,只有一句,而且是用反切法写的,外人看了也不懂。 即使用了秘语,云舟也没有把当时的细节写出来。 她没有写那座郎轩,有柱子迴环。柱子上画着美丽的鸟儿,柱子边牵着薄而青艷的纱帘,柱子底有只玉骨竹皮的凉墩儿。 她没有说七王爷露面与她相见。与上次匆匆一见差不多,只是更恳切与随和了。她再次确认,他真的不是个美男子,别说与云剑比了,哪怕唐静轩、云柯等人,都能甩出他几条大马路去。他个子又不高、身材又微胖,眼睛又遗传了崔家的特徵。是有点鼓出来的。这样一个鼓眼睛的小胖子。诚挚的对她说:「你想必也听说过我的名声,但是我总归要娶亲的,我会待你很好。像妹妹,像朋友。你知道妹妹和朋友的区别?妹妹就是说不管我理不理解你、满不满意你,我都会照顾你,因为你是我的亲人。朋友则比妹妹更进一步。这是我对你的褒奖、我对你能力和志趣的充分肯定。你知道我并不经常结友。」 云舟这辈子都没听过有谁对她说这种话,骇得倒要笑起来了:「民女是否该谢王爷的褒奖?」 「是的。」七王爷还真不客气。「不必惶恐,你承担得起!」并且他热情提及了那天,云舟扮男装去救大哥的英雄举措:「真是胆量豪雄!本爵想着,有这样胆量的姑娘。咱们坦率的讨论一些问题,应该办得到吧?」 云舟那日去振风塔,正因得知七王爷会到。有意在王爷面前露脸。 说穿了,她正是想当这个七王妃。才跑过去的! 她知云剑有一日必要青云直上。她不能作大少奶奶陪在云剑的左右,在京里作个贵妇也是好的。王妃就更好了。云剑前途远大,未必会困在老家,倒与京城必离不开干系。她就在京城等他,也算是百步相随。而有了七王妃这个身份,她更能帮得上他了。为了云剑,她想争这个妃位。 还有一点,七王爷身上最大的缺点,实则对她来说是最大的优点。 为了这一点,她才把七王爷作为最重要的猎物来研究。振风塔惊鸿一瞥,于她则是蓄势充足、一引而发。如果不中,只能说是天意不成。如今中了,也无非是自然而然。 她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垂着头,问:「讨论什么问题呢?」 七王爷搓着手道:「不瞒你,本爵自从年纪大了之后,压力一天比一天大,拖着也不是办法,总归要有个王妃的。但是长辈那边呢,咳咳,压力确实很大,这都是王妃为本爵做出的牺牲。本爵惭愧得很,私下只好先说清楚,在子嗣什么的方面,身为战友,本爵是失责的,只好躲在王妃后面,由王妃来帮忙承担长辈的压力了。」 他到底还是不好意思说得太明白。云舟暗暗翻个白眼:不就是他没办法跟女人同床嘛?皇家要他生个孩子,他办不到,皇家这些年跟他斗争已经很久了,知道在他身上没什么办法,想必也只会把更多精力投入到耳提面命给他王妃,该如何如何诱惑丈夫……嗯,荣耀有多大,责任也就有多大。云舟已经有心理准备。她道:「给王爷作王妃,这也是题中应有之义了。」 七王爷听得这有点像讽刺,偷眼看看云舟,唔,脸色上看不出讽刺来,那就不错了。再细看云舟容颜,真是端庄,太有一品诰命的风范了。带出去还是很有面子的。又这么和气,私下相处也能给他面子。成!这样的老婆还是很要得的。 于是七王爷赶紧的给甜枣儿:「所以说呢,要不,姑娘就嫁给我吧?正妃位子由你坐,该有的权柄全给你,而且你可以相信,王爷府里绝不会有任何偏室、妾房什么的了!只要你不干涉我外头的事……嗯,说来很讽刺,但我会充分尊重你,绝不会把喜欢的人带进府里给你添堵,府里一切事务你说了算。任何大的聚会场合,我一定会跟你一起出席,很照顾你,头面衣物都让你不输阵。你看,已经比很多婚姻美满了是不是?」 说到最后,他简直沾沾自喜起来,觉得他这档婚姻还是很不错的。 云舟不能让他太得意,轻轻浅浅一句:「那末,想必很多姑娘都愿意为王爷效劳,王爷何不考虑她们呢……」 呃!这就戳到王爷的伤口上!到目前为止,真心诚意愿意嫁他的,大致可以分为三等。 最下等的就是那种视钱如命、视权势如命,冲着王爷金光闪闪的头衔,豁出去了,卖身都抢着来。别说七王爷就是个断袖而已,哪怕再差劲些,都有女子像蝗虫一样往上扑。哪怕女子自己不干,她家人都要蝗虫一样扑来。这种恶性恶状,七王爷根本不可能把人家娶进门的好不好! 中等的就是比较理智的,权衡过各种条件之后,觉得七王爷可以接受,至少比起其他选择来说,还更合理些。这种是诚心诚意过日子来了,对过日子当中会有的困难阻碍,都有过考量。她们往往自身条件也有各种可取之处,对七王爷有助益。虽不算是理想夫妻,好歹是好搭档。 上等的么,是真爱上七王爷了,不管七王爷什么人,她埋头就要嫁!吃多少苦都不埋怨!这种人……七王爷还真没遇见过。只是遇见过自己号称是痴恋的,但结合种种其他证据,他觉得根本是最下等的那种蝗虫装出真心来扑食他呢!他避之唯恐不及! 如果老天爷真的爱开玩笑,天下真有这种人,那七王爷就更害怕了。他怕把人家害苦了一辈子! 这么着,还是在中等这一档里头挑人好。事先都清楚,想好了说明了,结了婚伴个搭子,有商有量,日子还能过。 七王爷是这么打算的。他那些亲长们可不是这样,只顾着看对方身家如何、品性如何。 这么着,身家和品性都过关的,未必肯嫁七王爷。肯嫁的,不是犯这个忌、就是犯那个。看到现在就只有那么几个还过得去的,但七王爷总归犯嘀咕,怕人家过门之后亲太后、亲皇上、亲雪宜公主,光听这三个人的话,不听七王爷的话,帮着欺压七王爷。像郭离澈似的,听说倒是肯嫁七王爷,知她安的什么心呢?七王爷不敢娶! 「缘份不到。」七王爷委婉的对云舟道,然后就开始夸云舟,「姑娘就不一样了。兄弟落难,姑娘会来搭救,好一份肝胆!听说修建王府,姑娘也一力承担,好有能耐!」 「王爷过奖了。」 「如此,小王斗胆,想与姑娘结为夫妻之名、骨肉手足之亲!从此往后,除了榻上云雨之外,但凡手足应有的担待,我为姑娘是两肋插刀。也请姑娘这样待我。」七王爷慷慨激昂道,完了偷眼一看,咦,坏了,谢四姑娘脸色怎么有些不对? 坏了坏了!怎么眼含泪光啦? 糟了,他不善于对付女人,尤其不善于对付哭泣的女人!这可怎么办?七王爷脑袋一热,脱口而出:「话说你现在不可能看上其他男人了吧?有云剑兄在……」 云舟目光向他一剜:「你什么意思?」 这目光里生是有杀气!七王爷料不到她反应如此兇悍,吓得都结巴上了:「那个,我说,有云剑这样的人作哥哥,怎么可能看上别的人,云剑这样的标杆早晚在眼前,人家都比不上……所以说优秀男人的妹妹往往不容易嫁出去。不对吗……就像公主不容易嫁出去……」 雪宜公主不就是个活生生血淋淋的例子?觉得所有男人都配不上她的皇家风度,嘿!(未完待续) 四十七 王妃姓谢 云舟悄悄吁出一口气。 原来并不是七王爷看穿了她暗藏的愿望。 「王爷所料不差。」她缓过气来,对七王爷道。 七王爷也缓过气来了,手抚胸口:「四姑娘,真不愧是谢大郎的妹妹!这一眼,生是有云剑兄的气派!哎哎,姑娘若是个男的,我还真心想娶你。」刚缓过劲,又开始胡说八道了。 云舟还没生完气,忍不住又想笑。七王爷自己也想过来了:「哎哟喂,你要是男的,我怎么还能娶你?」自己也挠头惭愧,「事情不就坏在这事上嘛。」 说是这样说,可看云舟嘴角一抿,有种花开的妩媚。不言不语时,有种云澄月低的安谥。扬鞭营救时,有种胆大包天的果敢。这杀气一剜,更了不得,叫七王爷心肝卟嗵卟嗵的跳,有了种心动的感觉。这云舟要是男的,他没二话,准知道自己也爱上云舟啦!偏偏是女的……他对女人的身体实在……唉唉,不说啦!说多了都是泪。 七王爷惭愧着,又觉着云舟确实是好,不愧是雪宜公主也看中的姑娘。他就问云舟:「也不知你要什么?我能给你什么。我已经挺喜欢你啦。我家里人也中意你。可你要是一点也不喜欢我,那咱们还是谈不成。」说着就哀伤起来,也不敢看云舟,低头顾影自怜去了。 这时候,一只手落在他肩上。 很温和、很友爱,没有一点压力。云舟的手落在了他肩上。 七王爷大喜。因为太高兴了,一时竟不敢抬头。 「你肯这样问我自己的意见,就是值得我珍惜的地方了。」云舟道。 当然,她肯「你我」相称。就是答应七王爷的提议了。她愿意做他的生活搭档,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这种好拍档,可比爱人更难遇上。要这才叫贤内助了。七王爷欢欣鼓舞。这样,他的人生就定了,可以预见幸福美满——呃,「美满」这两个字有待商榷,「幸福」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却是确定了。 对云舟来说。何尝不是如此? 待分手之后,七王爷才迷迷登登想起来:少了样什么东西…… 什么呢?随她而去了,叫他微微眷眷。不至于失魂落魄活不下去。却似弄丢了用顺手的扳指,身上总有哪里不得劲。 实际上,是香味。 是七王爷曾送给云剑那一大匣子香沐用品所带的君子香。 那些东西,云剑当然不会用。转赠给云舟,其实暗含深意。云舟赴京时。就带了这些东西,并且使用了。在水灾之前,她都带了这些一起转移。见七王爷之前,她更是使用过。 她这是有技巧的勾引七王爷。 女追男隔层纱。但也不能死缠烂打的追,要讲究技巧。这「勾引」动作得做得若有似无,或者大义凛然。 云舟在振风塔勾起七王爷「此人可以做兄弟」的念头。入京时知道会有与王爷见面的机会。又用香味激发王爷的好感。王爷对云剑的遐思,移情到她身上。求婚的*就增强了。 事实也是如此。七王爷刚去京南没多久,灾情的抚恤工作还没有完成,京都大道又热闹了起来。就连函樱巷里,都听到遥遥的吹打声。新婚的胡夫人问婆子:「外头什么声音?」 婆子本来要看的,但是脚刚想伸出院子去,一个激灵,又缩回来了。 老爷家规严谨,又爱打人。胡夫人要是自己出门去看热闹,被老爷捉到了准得打死。婆子地位比夫人低,可也不能乱走啊。 原来这个时代,所谓「婆子」,并不是七老八十了,才能这么称唿的。但凡破了瓜的、嫁过人的,又出来伺候人的,都可以叫「某婆」、「某婆」。这婆子为了伺候胡夫人,前不久特意买来使唤的,也不过三十来岁,收拾收拾,还挺看得过去,要是出头露面到街上看热闹,呃——「夫人,难保老爷不把我们都打一顿啊。」婆子对胡夫人道。 胡夫人打个哆嗦:「那就算了。」 不过街上的热闹,有沿街的下人看了,说给里头听,里头再说给里头听。到了晚上,婆子就知道怎么回事儿了,告诉胡夫人:「那乐声啊!夫人,你猜怎么着?是天家给王妃下聘呢!」 「哪个王妃?」胡夫人问。 「七王爷的王妃。」 「许给锦城食邑的七王爷?」胡夫人很吃惊。 婆子倒没听说过这事。她实在是消息很闭塞的女人。不过她想了想:「七王爷现在在京南道,代皇帝去赈灾。」 胡夫人又问:「他王妃呢?」 「他王妃姓谢,听说是长公主亲自去相中的!」婆子说起这个又兴奋起来了。明明跟她自己没关系,说说都是带劲的。 胡夫人却哆嗦起来了。婆子吓了一跳:「夫人你怎么啦?」要是犯病了,胡侍中准嫌她侍候不好,又打一顿!唉唉,虽然每次打完都有钱拿,挨打还是痛啊! 「我没事。」胡夫人示意,「拿药来,就是上次伤口又疼了。」 婆子忙打消炎止痛膏拿来。 胡夫人问:「哪个谢家?锦城的吗?」 婆子还是不知道。但她听说:「是探花郎的妹妹,也是宫里头哪位娘娘的妹妹!跟王爷门当户对。」 胡夫人恼了,道:「门当户对?她是谢家养女,又不是正经小姐!」 这句话,后来胡侍中回来时,人家就传到了胡侍中耳里。是那婆子告的密。胡夫人眼睁睁看着她去告的密!她还对胡夫人讨饶道:「夫人别怪我,我怕不说,老爷知道了要生气的。」 胡侍中果然夸了她来告密的事儿,指出:「我是一家之主,把事情告诉我是正确的。」但同时还把一条鞭子交给了胡夫人,说:「不过夫人也是你的主子,你未经许可把夫人的话告诉了我,夫人也有权力罚你。」 婆子都傻了,胡夫人也怔住了。胡侍中淡定的问胡夫人:「夫人,你说对吧?」 胡夫人手有点抖,看了看手里的鞭子,再看了看婆子,就抽下去了。等她抽完了,胡侍中再抽她。抽着抽着,胡侍中就把她搞床上去了。 有那么一段时间,胡夫人觉得她是晕迷过去了。她失去了一切记忆。刚醒过来时,她有点搞不清在哪里。似乎还在她娘家的闺房,她妹妹谢云华冷冷的看着她。 「真是个不讨喜的臭丫头!」云蕙差点真的骂出了声。她清醒了,记起自己现在是什么身份: 她是吓死云华的兇手,而且东窗事发,被长辈发现,要连她带她娘一起处死。但在最后一刻,谢小横给了她一条生路,让她可以戴罪立功,保住她和她娘的活命。等她把任务出完,还可以拿大笔金银恢復自由身。 胡侍中是太子的心腹。拿住了胡侍中,就拿住了太子。为此,云蕙要忍。 有时她自己也困惑着:真的是在忍吗?被抽当然是痛的,这是不错的,可是她觉得…… 她说不清她感觉是什么,总之跟以前的生活完全不一样。这是歪曲的、古怪的、不正确的、可疑的、丑恶的。 然而她从前的生活难道就是正当的吗? 然而她握住胡侍中交给的鞭子时,手微微发抖,一开始以为是害怕,后来发现竟然是兴奋。 如果有一天,能把鞭子掉转过来,针对胡侍中!这个想法让云蕙更觉刺激了。她得藏起它,藏得很牢很牢,绝对不能让这个男人知道,谢小横给她一件武器,可以翻天覆地。 那一天,说不定她能把云舟也拖下水?这个想法真是锦上添花,但要藏得更稳密了,可不能让谢小横知道。她是这样恨着云舟,哪怕赔上自己,都想把云舟害死。 凭什么云舟能享受一切的尊荣呢?连王妃都由得云舟做?没有这样的事情的!云蕙真想让云舟也趴在她面前,瑟瑟发抖,身上一道道的血痕。 这些冥想都闪电般消失在黑暗中。胡侍中翻了个身。云蕙僵着,等着。但胡侍中没有醒过来。他很含煳的喊了一声。云蕙觉得他像在说梦话,说的应该是「妈妈……」什么什么的。云蕙喉头作痒,有点反胃,但最终忍住了。 等她能有空,她也会给谢小横写秘信。胡侍中只会以为她在给她「爹」写家信。信里全是说她过得很好。不管用不用秘语,云蕙都不会提及她知道云舟的荣耀了,而且嫉妒得发狂。 张绮儿也在京城,并且同样得知了云舟的高攀。人们都去向云舟道贺、攀关系,还好奇的问张绮儿:「你跟谢四姑娘关系不好吗?怎么回事?」张绮儿说不出来。后来宫里张嫔都送出话来了,叫家里跟谢云舟搞好关系,至少表面上别太僵。张绮儿别扭了半天,也只能派人去给云舟送贺礼。 结果她派去送礼的下人,竟然被云舟留下了。说什么盛情挽留。哪有这样的道理?分明是软禁嘛!张绮儿气急败坏,去找云舟论理。云舟挽着她的手,把她款待至园中。(未完待续) 四十八 伤天害理 微风流动,天空蓝得似海,澄丽非常。云舟把张绮儿派的下人唤过来还给她,原来这下人在云舟这里真的受到了盛情款待,至今受宠若惊,哪里有半分委屈。 再盛情,也仍然是软禁!张绮儿仍然气鼓鼓的。至少筱筱去送茶果时还是如此。 等筱筱再去奉第二次茶时——这其实是送客了。只是客人还没走时,主人依例要挽留一番。下人前去,也只能随主人一起挽留,不能送客的。所以美其名曰再奉茶,而不是收拾茶具。 筱筱身为丫头,来随主人送客,当然也不能是自己想起来就出来送了,自是见到客人要告辞了,才出来的。 张绮儿这告辞的模样,哪还有一丝先前负气的样子?真真儿的百鍊钢化为了绕指柔。莫怪筱筱看了吃惊,怕露出骇容在客人面前失礼,要忙忙低头掩饰,张绮儿自己也有点不好意思,亏得云舟安之若素、体贴非常,张绮儿才把面子抹过了,临别依依握着云舟的手道:「从前我对姐姐都错想了。原来他们传姐姐的名声,没有夸大。」 云舟道:「妹妹说哪里话来。我何尝有什么好的呢?只是一处长大,不管外头老爷们怎么样,我但愿与妹妹今后常来往、多亲香便了。」张绮儿答允:「那是自然。」 这般儿把客人送走。云舟回过脸来,向筱筱使了个眼色。筱筱立刻点了个头。 这一番交流,涉及唐静轩。唐静轩还是对云舟好感值很高。又因福珞至今没有回来,云舟说要去给她祈福。唐静轩一听,道也是他的堂妹,没有她不去的道理。虽没明着相约,却也要去了。 今日云舟与张绮儿一会,张绮儿也要过去。而且她得了云舟的担保,这一去,必定让唐静轩娶了她。 对张绮儿来说,可算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她丢却的脸面。从此才算尽找回来了。 对云舟来说。却为何要帮她呢? 张绮儿以为云舟顾忌宫中张嫔地位,希望用这次的拔刀相助,换来以后化干戈为玉帛。 事实是不是如此呢?筱筱只知云舟与七王爷会面回来。无喜无怒,但对筱筱道:「让我抱一下。」 筱筱不知如何回答,云舟已经抱住她,把她埋在她的裙子里。过了一会儿。筱筱感觉到云舟身子在颤抖、还发出微弱的声音,那似憋笑忍不住。喉咙眼里发出的声音。筱筱想:「哎呀,小姐在笑。」但随即,她感觉到湿意。云舟的泪水把她衣裳打湿了。 那时候筱筱想:不管小姐要做什么,我都尽力帮她才好。但愿小姐知道自己怎么做最开心。那才好。 祈福时云舟吩咐做的一些准备工作,筱筱虽然不解,也照着去做。 而谢小横写过来的家书已经到了。 云舟看到家书里的秘语。第一个反应是:「姜还是老的辣。」第二个反应是:「福妹妹要如何受得住?」 福珞确实已经得到了消息。京南道在锦城和京城之间,她得到消息比云舟更快。 疫病过去之后。福珞才发现自己身处地狱之中。那些在病窟里都坚强勇敢、爷们十足、义气爆棚的强盗们,渡过了病灾之后,精力十足的吆喝:「復工了復工了!」号子喊得让人血脉贲张。福珞听了都有种想跟他们一起上工的冲动。 然后她才发现,自己原来是他们上工的对象。 他们很诚挚的跟她讲:把她劫过来、养活到现在,他们是付大成本的。如果当时一起病死了,那也就算了。如今他们既然活了,总要开工赚钱。她也不能白赖在这里,总要给他们还本付息的。 凭良心说,他们的措辞在强盗里面已经很很客气很委婉了。福珞听得浑身发抖。她丫头还挺好的,护在她前面说:「你们不能对小姐乱来!」 结果强盗们也很客气地对她说:「是啊不能对你小姐乱来。她要帮我们赚钱的嘛,总得好好的养着。那就给你身上留个记号吧。你是要先xx再yy,还是要先yy,再xx啊?」 福珞都要晕过去了,她丫头吓得更惨。强盗还要跟那丫头很良心的解释一下:我们想叫你们老头出大价钱嘛,但你也知道,人一富啊,心就狠了。要叫他们肯出血,还要出得干脆,我们总要有干货给他们瞧嘛。要叫他们相信,他们家闺女留在我们这儿不是吃香的喝辣的,我们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那我们总得干点什么叫他们相信。在你身上做个式样,让你带信回去,给他们看了,他们吓尿了,接下来就上道啦! 丫头这时也没法管福珞了,转身就想跑。眼蒙着手脚捆着,就在地上蠕动,被强盗大手一伸,抓虫子一样抓了回来,还安慰她:「我们打你会很有分寸的,看起来很严重,不会给你落下终生残疾的——好吧,手指可能残掉一个,但不会动你大拇指,基本不影响你生活。你要还不开心,这票完了,你再来找你们,我们准收留你,让你在我们这里干活。」 说完了这个xx的问题,强盗还徵询她关于yy的问题:「其实你也可以在我们这儿自己选一个你喜欢的人。都不喜欢?那就能接受点儿的,这样你自己舒服一点……呃,对了,你看不见。但我们也不敢摘你蒙眼布啊,不敢让你看见我们。这也是为你好。你回去,他们准问你我们长啥样,你啥都不知道,他们也没办法。你要是知道了,帮我们撒谎,他们也有老刑名的,终归看得出你不老实,那时大刑伺候,你还是要说实话,末了他们还当你是我们一党,你岂不冤枉?你说了出来,我们岂不也麻烦?——哦,那你摸着我们,决定想选哪个吧?不肯摸?你真别后悔!那我们拈阉决定啦!放心吧,就拈一个,你认准了,回头叫他负责。咱们替你作证,叫他娶你!不过你想嫁他,干完这票得快点回来,不然万一人家另娶了,你只好当小妾,还要看人家正房娘子容不容你。譬如小韬要是娶了狐娘子——哟,谁打我!」剎那间还以为是说曹操曹操到,狐娘子来了。再一看,原来是风吹树枝揪着了头髮。这才放了心: 「我说呢!狐娘子有阵子不见了。我还当小韬藏起来了呢。哎小韬你别走啊……哎,圆圈,我煳了——不是,我拈着了!」 众人恭贺新郎新娘入洞房,当地推他们胡乱拜了几拜,就推上床了,还不忘安慰:「肯定要做得粗暴点的,好吓住你们家男女。但我们有分寸,不会太伤着你。搽点药休养几天又是一天好汉——好女人,啊!别哭了,听着头疼。」 福珞也听得到这些声音,真恨自己怎么没晕过去!关键时刻,她怎么这么健壮啊! 很快她就庆幸自己没晕过去了,因为她听到了声音。居然是女的!而且还这么的耳熟!到底是谁?林姑娘! 林代在外面质问:「你们在这儿干什么?」还有:「让我进去!」 福珞也努力的想叫林代进来。但她嘴被堵住了,拼尽全力唔唔乱叫,也没有多响。而林代最终也没有进来。福珞侧耳倾听了一阵,什么声音也没有。大概林代到底走了。 过了片刻,有强盗走到福珞这里。福珞吓得浑身一哆嗦。强盗训斥道:「不准乱叫了!不然怎么对你丫头的,怎么对你!」 福珞果然一声都不敢发。 强盗又道:「听见没?!」 福珞只好唔了一声。 强盗走了,福珞想着:奇怪,刚才也没听到强盗训斥林代啊!好像对林代挺客气的。林代为什么在这里呢?当初她被劫走了,还是跟蝶老闆一起,难道都成了这边的压寨夫人?那林代行动一定灵活多了!想必能有办法救福珞的!福珞是这样热切的期待着。 林代确实在强盗寨里地位比较超然。尤其她治病有功,强盗们对她更是感激。她刚听说外头云舟、其他专业医师的贡献之后,还略表伤心:「原来不是我一个人发现。」 就好像考试考了99分,本要趾高气昂,然后才知道拿到这个分数的不止她一人,甚至不止宿敌云舟一人。 蝶笑花则安慰林代:「不管他们发现了什么,总之一开始都没有帮到我们。你才帮到了我们。」 是这么个道理。林代心情好多了。 蝶笑花又道:「看我们多有缘。」 林代垮下脸,不愿意接腔。但她等于已是半个盐帮中人,已经板上钉钉了,所以可以在左右行走,并发现他们在炮制福珞主婢。 林代被守门的强盗软中带硬轰走,恶向胆边生,知道跟他们说话没有用了,直接去找蝶笑花,质问他这算怎么回事。 蝶笑花已经接了下头报告,反过来先质问她:「你干涉我们的生意,是怎么回事?」 林代怒容满面:「你们伤天害理!」整个人都发起抖来了。(未完待续) 四十九 要脸不要女儿 林代以为自己理智得很,杀人犯的辩护单都会接,只有人家指斥她「伤天害理」的份,她只会耸耸肩。结果现实侵害就发生在眼前,她才知道她正义感比她自己以为的更强。 蝶笑花手触着她的脸颊。她才发现自己已经眼泪爬了满脸。 蝶笑花替林代擦泪,道:「我们是强盗。」 林代把他的手狠狠打开。他的手就垂下去了,像打断了的花枝。但他的语气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这些,你不懂。我们也不会为了你而改。你要是再捣乱,下一个被处罚的就是你。」 林代望着他的眼睛。 她仍然不相信这会是他的心里话。「原来你也这样幼稚。」林毓笙奇道。 不不不!林代不幼稚。她从未成年起就从各种媒体上了解到多少残忍故事,进了律行之后,更是大开眼界。 「那么他也是坏人中的一个,有什么奇怪?」林毓笙又道。 「坏」这个字太简单了。任何你不能理解的、讨厌的事情,一个「坏」字足以涵盖。大帽子丢下来,省事出气,然而于事无补。总得找找坏的原因吧?为了刺激?为了钱?为了出心中不平气?林代总觉得蝶笑花不能单为了钱就做这个。她深深看进蝶笑花的眼睛。 那深处是什么?像在哭着,喊着,求着:「救我从这里出去。给我指一条出路。」 然而「这里」是什么地方?林代不认为是两个女性「货物」的遭遇。那个「这里」,是一个更深的地狱。她再要看,一切都消失了。蝶笑花退后,道:「你记着我的话就是。」 林代忽道:「你说我外公是要拿我到京城当棋子的?要我爬到后宫最高层?」 「是。」蝶笑花道,「不用妄自菲薄。你应该有这样的实力。加上他会给你各种协助。成功率很高。」 「而你不愿意看我走这条路?」 「是。他也知道你不愿意。他想你最心爱的人在你面前,把命运系在皇家手里,好鞭策你上进。一开始是云剑公子,后来是我。」 说到这里,蝶笑花跟林代都沉默了片刻。 而后蝶笑花道:「我本该失踪在七王爷那里,让你以为我是遭了毒手。你只有得了圣宠,才有可能发掘我的下落。」 呵。林代不得不评价。这是个挺好的小言开头。 可惜不论是谁书写她的人生。品味都太恶劣,以至于她如今站在这里,面对着这个妖孽。言语艰涩、咫尺天涯,不知出路在哪里。 都怪蝶笑花没有按剧本走。他身为优伶,暗中操纵一个强盗团伙也就算了,居然将未来的娘娘人选。用暴力劫走!「为什么?」林代坚持问他,「为什么不事先告诉我。让我自己选择?你不相信我自己能处理吗?」 蝶笑花道:「我给过你选择的机会。」 「哦?」 「本来想一劫你了事的,想想,也不知道你真实心意到底怎样,所以让人传了我的晶钿去。你要是不顾念我。自己走了,我也就从此销声匿迹,凭谢小横怎么跟你撒谎哄你。我只领他的工钱,再不想你了。」 「可是我寻了你。」林代似有悔意。 「你寻了我。」蝶笑花点头。「于是我就劫你。你寻我时也没顾忌后果,我劫你,你也不用谢我。」 「不谢你。」林代捧头,「我来寻你,只是看穿你的把戏,要来捉你的破绽好不好!算我错了,误会说开,你再给我个机会行不行?」 蝶笑花摇头:「你现在就是在瞎扯了,我不听了。」声音转低,「听了也没用。」 林代也知道是这样。他劫了她手下这一大拨人,怎么还肯放回去。信息若走漏,他整个盐帮都有危险。 「总之你就是觉得我反正也没能力解开这个困境就是了!」林代嗔道。 蝶笑花没有否认。 「所以你的困境也不跟我说,断定了我没本事救你?」林代又问。 蝶笑花眼睛闭了闭。竟然也没有否认。 林毓笙极为好奇:「他有什么困境?」 林代却没追问,蝶笑花只道:「你不懂。」 这就是谈崩了。蝶笑花终于没把最深的秘密告诉她,她也就没把她的打算告诉他。 林代不再跟蝶笑花商量下去,自己盘算着主意。接下去的几天,她看起来认了命,替盐帮继续做事,帮蝶笑花将现行制度合理化,还挺卖力的,又出了生意上几个点子,还真不错。看样子她有八成已经归化盐帮了。玉拦子等人,上下都很欣慰,觉得这是如虎添翼。另外么,盐槓子终身大身始终遭人悬念,若是配了「林姑娘」这样的人,谁都服气——就连狐娘子最近都安分守己,没什么废话了。 这时候,锦城消息回来了:官府给福家下了表彰!给福珞立了牌坊!说她是被贼拐拿,自尽全贞,故赐牌坊匾额,以颂坚贞。另派官兵若干若干,前行剿贼! 盐帮就是被剿的贼,而福珞,真没有自尽!连林代都非常确认,福珞还关在盐帮这里呢! 人没死,就说人自尽了,把牌坊都立起来了。福家看来是要脸不要女儿,拿福珞当弃子了。这一着,你还别说,顿时破了强盗的威胁。你们强盗不是说,不交赎金,就把福珞如何如何公开凌虐,损福家脸面吗?福家一口咬定这女儿都已经死了,官府作证。强盗再要欺侮的,就准是个冒牌货,跟福家无关了。强盗还敢蹦儿高,官兵正搜拿他们,非把他们一锅端不可。 这一着还真狠啊。蝶笑花都犯了牙疼,咒道:「一准儿是谢老匹夫!」 肉货出不出去,眼看着要赔手里了。林代听人商议着:要不,把姑娘卖出去?等身的黄金是卖不到了,但看她这花容月貌的,好歹有个千儿八百的银子罢? 林代就去找了狐娘子。 狐娘子这阵子都躲着林代。为什么?只因为听说病从尸瘟上起,而她有吃人肉的前科,水灾里也是看粮食短少,就炮制了人肉来,还藉此招待福珞等人。福珞生病,极有可能是由此引发。山寨中发病这样多,估计也是吃了她带回来的一些肉啦!狐娘子心里内疚得很。而偏偏是她最看不对盘的林代想法治了这病,狐娘子羞愧之下,就躲了起来。 林代要找她,不必搜根寻洞,就在她非去不可的地方大马金刀那么一坐。狐娘子见到她,自行迴避。林代则跟人道:「狐娘子怕我。我在这里,她就不敢来。」 狐娘子一听:哟呵!不争馒头争口气。这要再躲下去,她真的不用混了! 于是她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出来,跟林代打招唿又不是、不打招唿又不是,就点了点下巴,问林代:「听说你找我?」 找的就是她!林代问着她:「你也是个女子。你把人家女孩子祸害了,就不怕同样的事也发生在你身上?」 狐娘子皱起眉头:「你是说报应?」 显然她并不相信什么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林代也不信报应。林代道:「我只知道,你要是生活在水里,水浑了,大家都没好处。一个女孩子容易受欺侮的世界,终究每个女性面临的危险都会上升。咱们一起想办法让水清澈一点怎么样?」 林毓笙很不满:「你还跟她讲道理?她是坏人!你——」本想说把坏人杀掉好了,转念又一想,智商上线,想起来林代用着她的身体,身娇力小,也杀不掉谁,就换句话道,「你想个法子报復她不好吗?你这么聪明。」 「再聪明也没那么容易害到人!而且现在最重要的是救人,不是害人。」林代暗地里一狮子吼,震住了林毓笙。狐娘子则困惑地想了想,问:「什么意思?」 「我们能否想办法,保住福珞,不要卖到青楼里?」 「怎么可能。」狐娘子哂然。还有一句话没说出来:「以为你多聪明,怎么问出这种蠢问题。」 「怎么不可能?」林代据理力争,「如果是男肉票,出货失败,你们又会如何办理?」 「撕票,或者让他做苦工。」狐娘子冷冷道。 福珞怎可能做苦工。撕票就更别提了。如果福珞宁死不受辱,狐娘子倒佩服她。如果林代希望大家杀了福珞,也别卖了她去。那狐娘子以后也没兴趣跟林代说话了。 林代果然被噎住。 狐娘子又道:「一条小鱼到碗里还是到锅里,跟水清不清澈有什么关系?」她怀疑的瞟着林代,「你跟她关系好?那你直接跟盐槓子去求啊!」 这话说得不错。福珞的处置,既然扯不到社会上女性待遇的这个高度,林代还牵念她,必是私交,那末只要跟蝶笑花说明白了。福珞是林代力保的朋友,林代又是给盐帮出功劳的自己人。兄弟的朋友也是兄弟。福珞若是男的,便免了撕票与苦役,既是女的,还能往青楼去不成? 问题是林代与福珞关系真不好!林代苦笑:蝶笑花自己就在锦城长住。这几个女人间的勾心斗角,瞒得过他去?(未完待续) 五十 红线怎么系 更重要的是,林代想得到的不是一个例外,而是一个判例。 「我希望能给福珞一条出路,叫以后身陷此处境的女子,也能援引此例而得救。」林代道。 「真的假的?」狐娘子挑起眉毛,「你良心这么好?怎么不救她丫头?」 她不说丫头也还罢了,一提起丫头,林代愤愤然!为了吓唬苦主、提高赎金,竟然把那丫头——林代情绪激动的开骂,一开了头就停不下来,骂了整整一刻钟。 狐娘子见林代如此能骂,倒也佩服,但对她的论点不敢苛同:「她是丫头,这样待她还算好了。她如果是个小子,卸掉一扇臂膀算是轻的,你信不信?」 林代不能不信。 狐娘子从年幼起,就缺少善恶观。进了监牢,被那些占全了义理的虐待,一发伤了脾性,只相信胜者为王。水灾前,她正好发了一票横财,骗了范老爷的箱笼,灾变后灵机一动,要哄那些公子小姐们的财货,最终只哄到福珞,本以为可以大大勒索一笔,谁知赔在手里。她也头痛。但林代没有个好主意,只拿大道理来挤兑她,她觉得好生败兴。 林代也急了,嘴唇一动,想说句话,又咽了回去,反而嘆了口气,上下看了狐娘子一眼,又走了。 狐娘子这就不得劲了,叫住她道:「你说清楚!这是你的理不当,不是我没帮。我不往上头告你的状就算好了,你嘆什么气、看我干什么?」 林代道:「不瞒你说,我本来想使激将法,说你没本事想个精彩点子,不动青楼。还能把本赚回来。你一生气,非想个主意不可了。」 狐娘子哼了一声,视线与林代一撞。林代一脸正气,狐娘子倒错开目光去,愣了愣,问:「那后来呢?」 「后来我自己有了点子了。」林代道。 狐娘子顿时好奇极了,问:「是什么?」 「我让福珞做苦役好了。她没力气。我也没有。我就带着她跟我一起。给帮里做生意,那总行了。以后有女子被你们掳来,我都要到我自己身边。我也就死心踏地跟着盐槓子算了。」林代道。 「喂!」狐娘子心里发急。嘴里发苦。她还是喜欢蝶笑花啊!眼看着林代死心踏地要成盐帮的人,也就是成蝶笑花的人,她还是别不过这个劲啊! 看来得想点别的法子了。 狐娘子叫住林代:「你哪收得了这么多女子?……这样吧,其实也不是没法子的。」 「哦?」林代忍笑。洗耳恭听。 要解救福珞的危机,得从成本说起。也就是福珞得给盐帮什么好处。盐帮才能放过她? 整个劫掠行动,其实也没有花去盐帮多少本钱。狐娘子无非是顺手捞一票,她们主婢患的病也是顺便着治的。人力财力上的成本,稀薄的可怜。只从这个角度算起的话。随便筹一笔款子就能把福珞买了过去。 然而盐帮已经把福珞当作一票正经生意来做,轻易脱手,怎么说得过去?被人家知道。岂不笑掉大牙!盐帮以后的面子往哪搁。失了面子,江湖道上又怎么混得开。 所以。最大的成本,还是盐帮的面子成本。 福珞不一定要拿出这么多钱,但一定要给盐帮找回这么大的面子。 无怪乎有的绑匪宁肯翻脸撕票,也不肯降价打折,小小拿点钱,放人算数。这都是为了立威、为了以后的生意起见。 福珞若是不想被撕票、不想被凌辱,又从什么地方给强盗找面子呢? 狐娘子对林代道:「她得给咱们哪个兄弟当老婆。」 远远的,某个男人打了个喷嚏。 「大哥着凉了?」坐在他对面的蝶笑花关切的问。 「不至于不至于。」玉拦子很怕蝶笑花劳神,连忙道,「大概先前的病没完全好——」 坏了,蝶笑花的眼神更担心了! 玉拦子连忙再次否认:「不是的!我……总之没事的。没关系。」 唉他差点没把舌头咬下来!怎么他就这么不会说话呢? 「我明白了。」蝶笑花自己点着头道,「是有人想大哥了。」 「哦。」玉拦子抓着头。可是谁在想他呢?他留在家里的老娘么?或者跟他比武落败的对手么? 「——又或者,还是着凉了。」蝶笑花道,「该有个人照顾大哥才行。」 「再议!再议!」玉拦子面红耳赤。 蝶笑花微微一笑,又与他说了西边的商事。这到这里,玉拦子真得大大的夸赞他!怎么凡事都超不过他的计议去?这里所谓「林姑娘与蝶老闆双美被劫」,闹出天大的动静,吸引了官家注意力,西边就松懈了。私盐贩子们从海边搞来的盐,大批大批往西边贩了过去! 那西边的戎国,四面不靠海,没有海盐可以取,北边有高山隆起,出产一些岩盐,量很少。它食盐都得从其他地方进货,其中一大货源是中原,价格真不算便宜。中原也存心凭这个掐一掐戎国的命根子,省得他们没事瞎蹦达。 私盐贩子把这条路打通,就等于开了一道金库,赚的钱可大发了。 玉拦子夸奖完了蝶笑花,又犹豫着道:「就是……」 「大哥有话请讲。」 「那边的钱,够我们几辈子赚的。我们干嘛还花力气去管别的小生意?干嘛不集中精力去赚那边的?在小生意上浪费力气、还担危险,多不值得!」 蝶笑花奇道:「怎么大哥怕起锦城福家来?」 玉拦子一听就耸着膀子道:「我怎么会怕他们!」 蝶笑花点头道:「原来大哥说什么小生意,就是指的福家小姐。大哥对她可真上心啊。」 玉拦子脸更红了:「谁、谁上心她了……」 蝶笑花一言不发地望着他。 玉拦子垂了头:「你也知道我娘、我哥嫂……唉!」 蝶笑花同情的点了点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大哥别往心里去。老天自有安排,说不定什么时候,难题就迎刃而解了。」 玉拦子笑道:「听你一说,不知怎么就觉得真不用着急了。」 蝶笑花也笑,这一笑嫣然。玉拦子心头突突的跳,怕唐突了兄弟,连忙转开眼睛。 这边又说了一回子话,把该议的题目都议完了,也定下来,不能再长久呆在京南道,还是回西南去。蝶笑花是否找个藉口重新以名伶的身份出现?现在无法决定,搁着以后再说罢。 狐娘子跟林代也密议完了,发着愁:嫁是得嫁福珞。就只剩这个法子了。以后出不了手的姑娘,也不卖青楼糟蹋了,还是许配自己山寨的弟兄好。反正兄弟们多了,基本上都是光棍,也该讨老婆。这个法子要能做成了惯例,狐娘子身为女性,心里也舒服些。 可是例子从谁开起呢?林代没头绪,狐娘子也想不出。她们全都不是当媒人的材料!要说这块材料么——狐娘子不知不觉已经走到迟韬的门路上。 迟老爹正收拾鱼网呢,见了狐娘子,便道:「这次一别,以后不知什么时候再见啦!」 狐娘子吃一惊,道:「你们出任务去?」 「不是。你们要移向西南嘛?我总归守在这边的。日后又不知什么时候见啦!」 移主力回西南的决定,蝶笑花与玉拦子刚商议定,还没有通报到全寨人员。狐娘子也不知情。她正发呆,迟韬已经从门里钻了出来:「姐姐今儿怎么贵脚临贱地?」 狐娘子道:「来看看老爹安好。」 迟老爹笑道:「都好。」拖着网走了。 迟韬问狐娘子:「什么事?」 狐娘子想着,蝶笑花回西南,又没有决定做回名伶,是什么打算呢?若从此彻底混黑道了,林代跟着他,真要做成了槓头夫人。让狐娘子一寸芳心向哪里託付?还是得赶紧的帮林代做成这个「定例」,林代答应就不做蝶笑花的女人了。 这承诺,当然不能白纸黑字写下来强制执行。不过君子一言,一诺千金。狐娘子看林代的许诺,很有这份量。她愿意相信。 只要做成这定例,找个好兄弟,肯保下福珞!福珞自己也要肯嫁他。成就了一对好夫妻,以后依例办理,就有了由头了。 这红线到底该怎么系呢?迟韬有一阵不言语。 狐娘子生气道:「你平常不是很有主意吗?这会儿装什么死人?」 迟韬闷头蹲在地上。狐娘子看着越发来气,打了他后脖颈一下。他往前一趔趄,又蹲稳了,闷声道:「我不能娶她。我断不了採花,她怎么肯诚心跟我。」 「你个不争气的!」狐娘子真想狠揍他一顿,「谁要你娶她?」 「你不是——」 「我说得很明白了呀。」狐娘子奇道,「我问你,看谁合适啊!难道我能看你很合适吗?难道你能觉得自己很合适吗?」 「哦,」迟韬咧嘴笑,「这就好了。我还以为你装着问我,其实要把我推上去呢。」 狐娘子一记裙里脚:「你想得美!」 迟韬手往地上一按,身子灵活的一个筋斗打在空中闪过了,道:「说清楚,你真要留她配咱们兄弟。你看她不碍眼啊?」(未完待续) 五十一 娘病了 「我看你碍眼。」狐娘子凶迟韬。 于是迟韬就说了,这般如此,如此这般,今儿盐槓子还说了,咱们大哥缺个人照料! 「对哦,」狐娘子才想起来,「大哥也单着。」 迟韬真不知她脑子怎么长的,就能没想到大哥身上呢?说起来,他是大哥,媳妇本来就得先让给他。再说他如果先行了这个例子,以后的姑娘们配给寨里兄弟,不就顺理成章了吗? 「哦!」狐娘子终于想起为什么不能考虑玉拦子了,「他老娘和家里人呢?」 兄弟们都知道,玉拦子不是无父无母反出来当强盗的。他上头有老娘,家里还有哥哥和嫂嫂,家境世代正经老实,偏偏到他父亲,家业衰败,他父亲又早逝。他哥嫂撑着家,对他老娘还能勉强尽一尽面子上的孝道,对他可就苛刻多了,硬是把他年轻轻轻逼出来找生活。他先是找长工、后来找保镖的活、再后来就跟了山大王,逐步做到了老大哥的地位。 到这一步之后,他年纪早该成亲了,搞一个压寨夫人也容易,他老母亲也催他——唉,正因为他老母亲催他!你说他结了婚,能不把夫人带回去给他老母亲过目?这如果是抢来的,姑娘被逼拜了堂,回头见婆婆时这么一哭,他老母亲和他哥嫂可不知道他是强盗!至今蒙在鼓里!被压寨夫人一哭给拆穿了,他老母亲不得当时厥过去! 这亲是不能抢的。 但如果不抢吧,就说个好人家的姑娘,捏造他这「保镖」的身份,求得姑娘不嫌弃,他母亲也喜欢了。回头这姑娘要不要跟他一起过日子?要的话,这山寨的事怎么瞒她?不把姑娘吓得厥过去! 这个矛盾眼瞅着不容易解决,玉拦子的青春也就一天天的蹉跎了过去,到现在也没结上婚。 看来这次也困难,因为福珞得自己愿意才行!否则还是过不了见婆婆这一关。 「我们让她不入青楼了,她还能不愿意吗?」狐娘子深思熟虑之后,以拳击掌。道。 「姐姐哎。你总算想通了。」迟韬替她犯累,抬手抹了抹额角。 狐娘子兴高采烈的找福珞,给她传这个喜讯。 福珞已经瘦了很多。先前的婴儿肥全不见了,但改变最大的还是眼神。从家养的小宠物变为野外快死的小东西了。狐娘子乍见之下也觉得有点可怜,但更多的是不屑与鄙夷:我们是怎么欺负你了,你就摆出这副可怜像?那我身受的比你惨得多呢。岂不早应该死了?你在我面前摆这副小雏样儿,别怪我看不上! 除此之外。狐娘子还很担心,上手就把福珞拉起来,左看右看:「本来还算一个小美人,怎么现在这么难看了?皮色都丑了!」用手去梳福珞的头髮。努力想让她看起来漂亮一点,「这么丑,大哥怎么能看得上你啊!」 福珞一听。嘴巴一瘪,泪水又夺眶而出。 「哎哎!」狐娘子噁心的一甩手。「不准哭。」 福珞掉在地上,用手捣住嘴,不敢让自己哭出来。 狐娘子镇定了一下情绪,把她的好消息告诉了福珞,让福珞想个办法,把自己收拾得漂亮一点,好让玉拦子看上她,能娶她。 福珞的反应也很直白。这妮子展示出了难得一见的烈性,梗着脖子往墙上撞去了! 下一秒钟被狐娘子扯着领子拽回来。福珞被拽得直翻白眼,打了几个干呕。 狐娘子又把她摔在地上,匪夷所思的看着她:「搞什么搞?抓你你没自杀,生病你没自杀,给你指条明路你要自杀?你这么讨厌我们大哥,宁肯去青楼被千人跨万人骑?」 随后狐娘子又把青楼简单的描述了一下,用词粗暴直白,随便截取几个字,都是这十七年里从来没有人敢跟福珞说的。连刮都不敢刮进福珞的耳朵里!结果现在就排山倒海的说给她听了,而且还是不久之后很可能发生在她身上的事实! 福珞两耳嗡嗡嗡的,完全傻掉了。 「难得林姑娘非要救你不可。」狐娘子最后总结陈词,「你自己也争气点,别叫我们都白忙活了。」 林代玉!福珞牙痒,心里翻来覆去恨恨的一句话:「她要我去配强盗!」 林代耳朵有点发烧,却也没想到斗米成恩、升米成仇。救人没救彻底,福珞竟就此恨上了林代。 而玉拦子好好的练着他的开山刀,忽然就看见一个披帛垂髮的小仕女碎碎步的蹭了过来。这画风不对啊!玉拦子差不点儿被自己刀划了! 狐娘子嫌福珞走得太慢,在后面噼了一记掌风:「还不到他跟前去。」 福珞身子往前一冲,不幸踩到裙襟,直接扑到了玉拦子的脚前。玉拦子也是看傻了,竟然忘了伸手去扶。福珞一脸直接栽在了地上。 狐娘子在后头恨不能给她补一脚:你做什么官家小姐啊!连裙子都会踩到的啊!女人最基本的走路仪态你会不会啊!猪啊你! 福珞眼泪汪汪:这裙子是狐娘子不知哪儿找来的,根本就不合身好吗?再说哪个官家小姐走路时会有人在后面噼掌风啊? 玉拦子瞪了一眼。 狐娘子连忙打着哈哈走过去:「今儿天气真不错啊?」我什么都没看见没看见。你们继续,不关我的事。 「喂!」玉拦子要叫狐娘子把小姑娘带走。 狐娘子从袖底给福珞剜了一眼。 福珞感受到浓浓的杀气,身子一抖,想起来狐娘子那句威胁:如果你不能抓住这一次,那么哼哼…… 福珞不想回忆哼哼后面的字句! 她扑到玉拦子脚上,紧紧抱住他的脚,求他:「救我。」 玉拦子低头看着她,完全傻掉了。 就算有一百斤重的铁链,攥在八百斤重的大汉手里,套住玉拦子的脚,玉拦子都能吐气开声,把铁链挥起来、把大汉踹开。但福珞抱住他,他就没办法动了。 他实在担心一动的话,就会不小心把这个小姑娘踏扁。 狐娘子觉得事情的发展很符合预期,于是愉快的离开了,却完全没想到福珞哀求是哀求了,但哀求的内容跟狐娘子要求的不一样。 结果狐娘子走开了办她自己的事还没多久,就被一个巨灵掌的阴影笼罩了。 玉拦子伸巴掌,本来想把她的脖颈拎起来,临时恢復了理智,想着她不是男子汉,是个女裙衩,拎脖子太侮辱了,就变了手势,想在她背上拍一巴掌叫她,又想着对女兄弟——不,对一个妹子,背上拍巴掌也太兇狠了。哪怕这妹子比男人还能打,也不能这样对付。 玉拦子变掌又变掌的时候,狐娘子已经回头了:「大哥?」一看玉拦子的表情,就知道事情没成功,转头找福珞的身影,很想质问她怎么这点事都办不下来。 「你跟我走。」玉拦子闷声闷气道。 狐娘子只好跟他走,走出了一种赴刀山下油锅的悲壮。玉拦子拳头捏得咔叭叭响,若非碍着她是妹子,真愿意把她的耳朵拧下来。 到了玉拦子问事的地方。玉拦子往交椅前一站,威仪更胜,问她:「你搞什么鬼。」 「我没有。」狐娘子知道不管怎么样,先赖掉是没错的。 玉拦子一脸怒容:「你去吓唬人家一个小姑娘干什么?说什么她家人都不要她了,她只有到青楼去?跟她讲青楼多惨,看把她吓得!」 「我都是实话啊。」狐娘子当真委屈,「她家人这不是真的不要她了嘛?咱们是要卖她的嘛。青楼里是有惨的嘛。难道我还鼓励她去作名妓好过舒服日子啊?」 「你!」玉拦子语塞,只好道,「那你怎么能说只有我肯要她,才能救她?」 「不然叫别人娶她?」狐娘子问。 玉拦子再次语塞,恼羞成怒起来:「放肆!你这是在跟大哥说话吗!」 狐娘子摊手:「大哥以前不是夸我直爽吗?」说着越发伤心了。 玉拦子再次被堵回去,胸闷,只好道:「那人家也不喜欢我啊!你叫她跑来找我干什么?」 「谁来找你了?」一声问话,蝶笑花踱进门来,于是画风又变了—— 各种粉红泡泡蝴蝶少女心,可以肆意挥洒了。狐娘子负责娇羞就好。玉拦子……玉拦子再次神智上线,扯下粉红少女心:等一下,我是大老爷们,眼睛里挂这种东西干什么? 蝶笑花告诉玉拦子一个消息:你娘病了。 玉拦子顿时就懵了。他别看是个粗人,这个「孝」字上非常看重。都不是读什么圣贤书读的,纯粹出于本心。他娘在故乡,他不幸无法奉养在身边,由他兄嫂照顾,平常很少给他送信。这病了,莫非是重病?玉拦子一听就急了。 蝶笑花道:「倒也没说什么大病,只不过老人家上了年纪,身体难免弱一点。你要不要回去看看?」 玉拦子当然想回去,但又顾念着自己作山寨大哥的责任,怕蝶笑花一个人撑不下里里外外,又怕他仓促回去,布置不当,露出马脚,被官兵看穿真实面目,一索子捉了,这可不妙。(未完待续) 五十二 甩智商最讨厌 蝶笑花替玉拦子宽心:应该不是官兵的陷阱,去看看无妨。 玉拦子相信蝶笑花的眼光与手段,看来去探病是没问题了。他又担心他娘是不是病得太重了,正在病床上吃苦。他兄嫂照顾得到吗?娘的病几时能好? 蝶笑花给他出主意:「那你不如把福姑娘带过去。」 玉拦子点头:「哦!兄弟这个主意真是……啊?!」终于反应过来了,连连挥手,「这算什么主意。」 「替咱们娘治病的主意啊。」蝶笑花吃惊道,「都说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咱们娘担心你的终身大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带个好媳妇给她看看,她岂不能逢病减病、遇患少患呢?怎么?难道大哥嫌福姑娘生得不好吗?」 狐娘子听得又是开心、又是困惑、又是担忧,开心的是盐槓子的主意果然好,困惑的是怎么跟林姑娘的意思一脉相承?担忧的是盐槓子跟林姑娘不会心意相通、成就好姻缘了吧! 她直瞅蝶笑花,蝶笑花若无其事。玉拦子吭哧吭哧道:「人家又不愿意跟我。」 狐娘子又瞅蝶笑花。蝶笑花以拳击掌,道:「算了!她家虽然不仁,但她要是能帮你缓和了咱们娘的病,咱们也就客气一点,任她还家也罢了!」 玉拦子听见,想起福珞那张哭哭啼啼的糰子脸——唉,现在是消瘦了的糰子脸,忽然又有点捨不得。 咦!他勐然警醒:他是山大王哎!山大王对肉票说捨不得,这就像屠夫对小山羊说捨不得一样,岂止丢人?简直丢人! 他要是对肉票捨不得,这世道就会对他、还有他背后的亲友们捨得! 他其他亲人都不足虑。一个老娘放不下。至于朋友,这一帮都超越朋友,成了手足兄弟。唇亡齿寒,他怎么能掉头不顾? 什么外面绑来的千金小姐,都不过是口中食而已! 狐娘子绑了福珞有功,福家不交赎金可恼。福珞要给盐帮补足成本和面子,这是必须的。她如果能帮玉拦子的娘宽心养病……那就像蝶笑花说的。算她将功折债吧!放她回家。这是最好结局。 玉拦子道:「好。」 狐娘子后脚就就找林代去了。她要质问林代:「好你个小婊砸!你不是叫我帮忙吗?你叫我帮忙的时候不是说你就不跟盐槓子好了吗?我不是在帮你吗?这会儿你又找盐槓子帮你了!你还是跟他好啊!你这说话不算话的!我撕了你的逼脸!」 结果见了林代,她太过心潮澎湃,多少该说的话没说出来。说出来的都支离破碎。林代好不容易才抓住了中心思想。这还多亏她多年来的法律经验,接待的当事人很多都是遇到了大事才来找律师的,跟律师说话时难免心潮澎湃,支离破碎颠三倒四。这样她都能理出脉络。狐娘子的破言碎语她也能听懂。真是:固耳熟也! 听出来之后,林代迅速快刀斩乱麻。喝问她:「盐槓子厉害还是你厉害?!」 「盐槓子……」狐娘子觉得没有第二个答案。 「盐槓子帮我好,还是你帮我好?」 「盐槓子……」狐娘子郁闷。 「着呀!」林代也学了他们的黑话了,这么一使出来,刮拉松脆。生是有力,「都是他好,我还找你帮忙。不找他。你还不明白我的意思?既然我是这么个意思,哪有回头突然找他的道理?」 狐娘子想想。也对:「可是……」 「现在不用你怀疑,我也要找他去了。」林代把肩头辫子一甩,道:「我要去问问他什么意思。」 狐娘子又觉得这样不好。这两个人一见面,像铁屑见了磁,而狐娘子只是无关的木块。狐娘子不愿意。 「喂,」林代把话敞开了说道,「我要真跟他在一起,你打死了也拆不开。我要是不愿跟他在一起,你再撮合也没用。」 狐娘子连连摇头:「我不撮合你们。」 林代笑道:「那就行了。」举步就走。 狐娘子想想,忽想起哪里不对了,赶紧问:「那你为什么不愿意跟盐槓子在一起呢?」当真是困惑。 像他们一般人,不跟盐槓子有啥的,那是不敢,也是不能。而林代要论相貌,狐娘子不得不承认跟蝶笑花是天造地设的一双,连一块玉里琢出来的两个璧人,都没这么登对的了。要论心智,虽然狐娘子觉得林代不如蝶笑花,但在女性里,也算翘楚了。更难得蝶笑花对林代也有意,这是狐娘子嫉妒坏了的。为什么林代不要跟着蝶笑花呢? 狐娘子实在不解。 林代嘆道:「连你都会问我这个问题,但他不问、也不说,这就是我不能跟他在一起的原因。」 狐娘子还是听不懂。她觉得林代这是有意在她面前甩智商,非常讨厌。而且林代这样说得,好像盐槓子完全可以由她选择要还是不要似的。这就更讨厌了!狐娘子决定:她在世界上没有第二个更讨厌的人! 林代做了个鬼脸。 她也发现自己从来不是善于搞好人缘的人。但她有用,这就够了。足够她底气充足的杀到蝶笑花那里去。 蝶笑花似乎是算准了她会来。气定神闲。似一只等着蝴蝶扑网的蜘—— 不行不行,林代看见他这张脸、这气段,这似闲花落地的神韵,就把那个「蛛」字补不上去。 「听说啦?」他主动向她打招唿。 「嗯。为什么?」她问,「良心发现?还是向我卖好?」 「都有。」他道,「不过也是这个选择对大家都好。」 「利益最大化。」林代本能总结。 蝶笑花偏了偏头。林代发现自己说得太多了。 「是个好词。」蝶笑花表扬。 林代牵牵嘴角。 「总之我们主力要转移了。」蝶笑花继续道,「大哥带福珞回旭南。我们则先去西南。你呢?跟我们走吧?」 「真的由我选择?」林代道。 「没有。」蝶笑花笑了。他想说。从来没有什么所谓的选择。他在命运的浪潮里就没有选择过。所谓能干、所谓斩获的成绩,也只是乘着浪潮,从大浪中叉起几条小鱼小虾而已。至于林代么,是他活到现在难得的一件礼物。他已经叉到了,总不能放她回去死。那水底下可怕的漩涡,目前还没有激到水面,但迟早要来的。他已经看到了,不想让林代再看。总之带着她走着就行了。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林代感喟的抚手在他臂膀上:「你辛苦了。」 蝶笑花轻轻将手指覆在她手上,抚着她的指甲。纤美似他自己的一般。他们两个太像了,如照着镜子刻出来一样。因此他尤其不能相信她。 她接下去道:「从此,让我来帮你吧。」 这是他一直希望的,有那么一个人,能跟他风雨祸福,相扶相知。但风雨太大了,真有那么一个人,要被风打折了,叫他怎么办才好呢?他是把自己身子覆在她身上替她挡灾吗?他是把自己心肝掏出来替她铺路吗?还是掏出她的心肝来给他逃生呢?太可怕了。那似乎又不如他从始至终一个人了。 林代看不穿蝶笑花的眼神,惴惴然问:「你不要我帮你吗?」 「要的。」蝶笑花回过神来,道,「不过我怕付不起你代价呢。」 「哦!」林代松了口气,道,「正想跟你商量这个呢!我这些人,被你抓了这么久了。我原想着他们当了强盗,就回不了家了,不肯松口。但既然被你抓到现在,想必你是不能放的了。」 蝶笑花颔首:「是啊,不能用,就只能杀了。倒不是可惜粮食,只是我们既然要走了,带着太过麻烦,一个防范不严,他们跑了出去,岂不把我们底细泄漏。这危及我这儿兄弟们,不是我可以掉以轻心的。」 林代附和:「我也是这样想,那就没得商量了。他们给你做事,总比死了的好。可怜他们都是因为忠心跟着我,才落到这里来,我也总得为他们负责。怕你有个想不到的地方……」 蝶笑花在这里,嘴角又扬了扬。林代也笑了,道:「两个臭皮匠嘛!也总比一个脑袋好。那我也帮你想着办着吧。要转移,事情很多对不对?西南有大财路对不对?我帮着你,尽量大家太平,好发财。」 「怎么转过弯来原谅我的?」蝶笑花问。 林代嘟嘴:「从来没有原谅你。但人总得向前看。」 这话很对蝶笑花的胃口。他欣然认可。林代又向他索取花红股利,道总不能给他白做。蝶笑花道,白做是不可能的,但盐帮毕竟是山寨,不是生意行,分了钱,也不叫花红、不叫股利。一般的山寨都是肉在一起吃、酒在一起喝、钱在一起花。有特殊的金帛红货,往往是老大先挑,挨下兄弟们分,再挨下赏给小喽罗。如今蝶笑花这里是用功劳簿。功劳簿上记功多的,自然可以多分。除此之外,像十长老之类,年高德邵的,只要帮里财政允许,按季按年,都给他们有一笔固定孝敬,这也是应该的,无人异议。(未完待续) 五十三 救不了 蝶笑花就把这个分配体系介绍给林代。林代很感兴趣,与他参详良久,顺便将最近要做的事情也约略了解,便讨任务。蝶笑花略加犹豫,林代笑道:「你怕我跑了不成?」 蝶笑花但笑不答。 林代似生了气:「我这么多人都在你这里,我不管他们吗?你当我是什么人?」 她抽手。太阳西斜。她手的影子仍然在石桌上。他便伸手向她仍未走远的影子,绵绵的在光与影界限中抚上去:「别走。算我说错。我向你道歉便是。」 林代半边膀子微微酥麻,声音也不觉低下来:「谁要你道歉?你也没说什么。总之我们以后不要再互相疑心就是。不然什么事都做不了。」蝶笑花点头称是。 于是就如此办理。玉拦子和福珞自己收拾了准备往旭南去。林代则帮着办理主力迁移的一些业务,也带着她自己的手下人、也有不带自己人而只招唿着原来盐帮中人的时候。 蝶笑花总是不能完全放心,也埋了眼线,有时问问:林姑娘都做了些什么? 答案总是:并没做什么坏事。全替帮里在操心。就有一件,她问了福府的动静,听说有信,还要信看。 蝶笑花皱眉:「何尝有信?」 眼线道:「是是!都怪我没说清。盐槓子,是这样,那抄得来的文书,林姑娘想看,我哪里有呢?有也不敢就给她呀!她后来也没问。」 蝶笑花点头:「嗯。」 那些相关文书,蝶笑花手里当然有,平日是阿虎等人负责在管。阿虎这人,倒认识几个字,为人也是外粗内细。很是妥当。蝶笑花怕林代从他手里赚不出文书,特意想关照阿虎一声,就给她看罢!谁知林代直接找他来了。蝶笑花倒有些意外。那意外之色才刚流露,已经落在了林代眼里。林代哼了一声:「怎么?我关心不得福珞?」 蝶笑花忙道:「不是。只是……」 林代越发使性子:「怎么我不该问你,就该自己偷着看去不成?」 蝶笑花忙忙安抚她:「不不。我是说,想着福珞跟你关系又不是很好,难得你这么关心她。」 林代倒想着。她发脾气时能这么受安抚。这待遇前所未有过!从前在律所,她是女汉子,往前推在读书时候。她还是女汉子,发个脾气,人家吓得筛糠,逃都来不及。还安慰她呢!又或者有强悍点的,那只会冲上来跟她硬拼。或者站在安全距离之外大放嘲讽技能,哪儿有这么温言软语的?可见林毓笙皮囊这是真的好。美人嗔怒,众人反应都是献殷勤。连蝶笑花自己都是美人,也不能例外。 「哪里哪里。」林毓笙这时候倒谦虚起来,「我在世的时候,他们也对我坏的。还是你做人好。」 「我做人也不好。」林代实话实说。 「那就是你会做人。该装的时候能装。」林毓笙道。 「多谢多谢。」林代大喜。 俩姑娘互相吹捧了一番,林代又向林毓笙请教:「他问我怎么关心她。你说我怎么回答,不见得假?」 林毓笙奇道:「你是当真关心她,照实说不就完了吗?」 林代坦白:「真是,实话反而不知道怎么说。为什么关心她?出于大公无私的人文关怀?没的肉酸!要打个哈哈过去吧,又为着我确实有那条大计,怕反而在这个问题上招了他的疑,连累了那边,才叫冤枉。你给我想个主意。」 林毓笙还要调笑:「我当你是女诸葛,我是傻子,没想到你怎么问起我来?」 林代道:「因要骗过他,有时候我也不知怎么办了。你有主意吗?就直说吧!别拖了。想想那孩子多可怜,别叫我为难。」 林毓笙这才教了句话,林代照此回给蝶笑花道:「兔死狐悲。」 她们两个说了这么多话的时候,对蝶笑花来说,却只是几个唿吸。 原来老话「心念电转」,真是不错的。林代和林毓笙说得虽然多,但都是心念直接交流,可称得上是电光火石,蝶笑花只觉得伊人垂首沉静了几个唿吸,而后对他道:「兔死狐悲。」这四字来解释她对福珞的关心,真叫人同情心酸。 林代与福珞彼此并不友爱、更谈不上什么深交情,但同为女子,就像狐与兔在猎人面前同为弱势的猎物,怎能不关心彼此的命运呢? 蝶笑花这就把林代要的东西拿来给她看。林代一见,触目惊心,福家这是真要自己的脸面,不要女儿了。蝶笑花道:「这也全怪我。」 林代嘿然不语。这是得怪他劫了人,闹得骨肉反面。但她又不好跟着他口气骂他。 蝶笑花接下去道:「都怪我本事不大,做不到老天爷的位置。如果像老天爷那么厉害,不管怎么为难凡人,害得人们在困难之前疲于奔命、丑态百出,一个趴在浮板上的人、把另一个同伴踹到水里啦!也只好怪人性太恶,没有单指着老天爷骂的。所以还是我自己不好。」 林代愕然道:「胡说八道。」 「真的!你说一个皇帝要是没当好,地方上又遭了灾,粮食不够啦,爹把孩子煮来吃了,那不是怪爹狠心吗?要是孩子先下手为强,把爹杀啦,那不是要怪孩子不孝吗?谁指着皇帝、指着老天爷说,不能把他们置在这样的困境里,难怪他们反目成仇呢?」 林代道:「我要骂皇帝、骂老天爷的。」 蝶笑花一笑似春水融融:「所以我喜欢你。」 林代一听,想着,这是表白啦。但奇怪,也并不特别的惊喜。喜欢是喜欢的。这喜欢也似春信,融融的来。人本来坐在残冬里,想着,要来了吧?要来了吧?结果不知哪一天,春花亮了眼,知道:哟,来了!但其实在这之前,也早置身在春天里了。是这样漫无准信儿的喜悦。 可惜春天也还是要走的。后面还有夏、还有秋、还有冬。 林代在这片春花刚开的时候,已经知道它要过去了。她只在安全允许的范围内,问他一句话:「京里才好发财呢!你在京城有力量办事不?」 蝶笑花摇头:「我们绝不进京。那边太危险了。」 林代点了点头。又等了片刻。蝶笑花没有再问她别的什么。这时候,大势已经无法挽回了。林代挽住他的后脖颈,手指陷在他的秀髮中,脸颊贴近他的颊边,深深吸进他的气息。 蝶笑花怔了许久,缓缓倾身、抬手,但林代已经松手后退了,道:「我去忙啦。」 蝶笑花道:「……好。」又缓缓把手放了下来。 又是两日忙碌,玉拦子和福珞已经先上路,旁人也陆续要走了。各事繁扰,也称得上井井有条。迟韬撑着条小船,要把几桶东西运出去,再装些得用的物色回来。他这差使当过了多少次,闭着眼睛也能干。这件事又是极小的小事,旁人谁都没多心。 桶子搭水路撑出去,运上了岸,先留在稳僻的地方,迟韬走开,去找人接头。林代想:她可以出来了。 她就躲在桶子里,瞒天过海,矇混出逃。在盐帮尽力的日子里,她很努力,不但帮盐帮的忙,更摸清了一些细节,这就好跑啦。 如今万事俱备,只要把桶盖顶起来,其他都好说了。林代正准备顶桶盖,手忽然僵住了。 她闻到某种气息。 说是闻到还不合适。她似乎是用皮肤感知到的。她曾深深吸进、并在心里已经道过别的气息。蝶笑花的气息,现在,就在窗外。 似个盛大而无理的春日,将桶子包裹起来。 林代闭了闭眼睛,想:这下子完了。 倒不是她自己完了。她不过认个罚,完了。蝶笑花还真能把她治死吗?受点苦什么的,她也就认了。 她想的是易澧真的完了。 易澧这样小小年纪,从家里出来,跟着林代。林代当时要用他,后头总要对他负责到底。蝶笑花这么拦路一劫,林代把易澧给丢了,心里愁的是这个。小小孩子,在谢家那里,还是谢云舟身边。虎狼窝里呢!可怎么办呢? 她恼的也是蝶笑花说干什么就干什么,似乎是为她好,可也不跟她商量、不问她在乎什么,说做就做了。这可叫人怎么领情? 林代有心要蝶笑花去把易澧也接出来吧,又怕他不答应。她先露了口风,叫他有防备,反而不好。因此林代只好先把此事完全按下不提,似乎就不在乎那个便宜嗣弟一样,只侧面揣摩劝他入京去救易澧的可能性。 侧面揣摩下来的结果是:救不了。林代心已凉了半截。住了这么些日子,蝶笑花也不问她是不是有什么挂心的人和事、要不要他帮忙解决?只是一昧要她相信他给她划的道路是好的。林代心几乎全凉了。拔腿走人是必然的结果。只是临走之前,还是忍不住,再问他一句。也不敢明说,只是绕着敲打。如果蝶笑花能交出好答卷,那他们两人之间还有希望。(未完待续) 五十四 一推三六五 不过也正如林代所料,蝶笑花没有一点进步的迹象。于是林代只好自己走了。 哪里知道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竟还是被他追上! 林代听天由命的蹲在桶里,暗道:「完了完了。」也只好自己安慰自己:「他也捨不得杀我的。我好好认错、认罚,就完了。至于易澧,也不一定就被欺负得多惨的。他争气,谢家也愿意投资他的。就是他过日子辛苦一点,男孩子嘛,也能坚强的挺过来的。」 这么心里叽咕了一会儿,桶盖还盖得好好的,竟没人掀起来。林代奇了怪了,侧耳细听,没声音,抽着鼻子细嗅,似乎什么蝶笑花的气息也没有了! 难道只是她的错觉不成? 林代把桶盖顶开一条缝,露出眼睛看了看,外头一片太平。她爬出来。外头没有人。她正左右看呢,远远的有身影出现,似乎是迟韬,总之没有看见林代,而林代也不会留在原地仔细分辨他到底是谁。她直接跑了。 迟韬在桶子里找到了她的留书,拿给蝶笑花看。上头写的是:你可以相信我不会说出你们的任何底细,我当然也可以相信你不会亏待我手下的人。 迟韬惴惴然看蝶笑花的脸色。蝶笑花掸了掸信纸,对他道:「你们真该向林姑娘学学,威胁都做得像老友之间谈生意一样。」 迟韬看蝶笑花的意思,并没有什么严重的事态发生,便放了心,也笑了:「我们是强盗嘛!我哪有生意人那种腔调。」 「哎,」蝶笑花正色纠正他。「跟你说过多少遍了?我们要转为生意人。强盗只是手段,不是目的。人家不给我们赚钱时,我们抢得过来。抢着抢着,抢到人家心甘情愿的主动给我们。我们这就算走上生意轨道了。」 「是是。」迟韬垂头聆讯,又抓抓耳壳,问,「那个……」 「唔?」 「林姑娘为什么非要回去呢?福姑娘都回不去了。她们家嫌她丢人。林姑娘在我们这边更久。失陷的过程,她更难解释吧?就这么回去,人家不拿怪眼色看她吗?」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蝶笑花淡然道。「燕雀焉知鸿鹄之志。」 纯粹两句典故的拽文,当中都没解释的。迟韬就想着,盐槓子是在表扬人家林姑娘,然后对小喽罗迟韬表达一下恨铁不成钢之意吧?迟韬就怪不好意思的抓了抓头。 其实「燕雀焉知鸿鹄之志」来自庄子。后来人都拿这个来赞扬有才华的人志向远大。不为普通人所理解。但他老人家的原文解读还有一层意思:当小麻雀也没什么不好的啊。那些高远的东西,为什么要知道呢? 那么高的天空。也有那么大的风暴。有一天,鸿鹄被风暴干掉了,小麻雀说不定还活得好好的呢。 蝶笑花知道那个高度,会有场大风暴。 「你一定要往那儿去。以为我是一只小麻雀,要阻碍你的。那你只好去了。我认输,拦不住你了。你的手下。在我这边的这些,我会帮你照顾着。算是帮你尽的最后心意吧。其实他们真的遭遇了什么事情,你也管不了了是吧?我怎么样,你也不管了是吧?我们都是小节。你是要办大事去的,不管了嘛!我怎么没发现呢,你可真是谢老太爷的亲外孙女啊。对不起,再见。」蝶笑花是这样想的。 当林代在桶里想爬出来、却又感知到他的气息而不能动弹时,他就是在外面,手抬起来一点,想抚摸她所在的桶壁,又没有真正触碰,就这么想着。 想完之后,他就放下手,走了。林代出来,左右张望,还以为一切都是错觉。 蝶笑花给迟韬一个指示,迟韬在路的尽头重新出现,把林代吓走了。迟韬因此知道是蝶笑花故意放林代走的,以为盐槓子此举必有深意,就像当初要劫林代、反被将军,不得不硬做,闹出那么大动静,人家都以为是昏招,哪知道就吸引了官兵注意,使得西南商路顺利打通呢? 当然,此后的京南大水,也吸引了官兵的精力,但那时候盐帮自己也被弄得焦头烂额,完全抽不出精力西顾。大水之后,所有的一切又被沖得七零八落的,开新商路的难度增加。可以说之前用劫案争取到的时间差,是如今盐帮可以享用的西南贩盐道路的关键。 这都是蝶笑花的功劳。 有了这样的大功,他做什么怪事,底下的小弟都会觉得「好啊好啊头儿又放大招了效果是什么呢好期待啊!」 如果让蝶笑花听到他内心os,蝶笑花只会用指尖k下他的额头,吩咐他:「干活。」 玉拦子和福珞都已经走了有三天了,京南的这边的事物是得早点理完。蝶笑花才好放心的往西南而去。 玉拦子本是旭南道上的方城人氏,就在离城边上不远。英姑他们没听说过他,是因为他保密工作做得实在到位。至今为止,他一切亲友街坊,只知鲁家二郎是镖局走镖的,整天在外头跑,难得能回来,不过时不时的叫人捎些钱回来,看样子赚得不坏。只不过鲁家老娘就只好由大郎来照顾了。 大郎和二郎,并不是一个母亲生的。鲁家老爹先是生了大郎,后来丧了偶,又娶了一个,才是现在的鲁老娘。这位续弦的鲁老娘,跟鲁老爹一起又生了二郎。二郎十七岁上,老爹死了。大郎和嫂子主持丧仪,据说要死尽哀荣,花了不少银子,家用不够了,兄嫂俩就埋怨二郎不干活。这才有二郎负气出走,后来进了镖局的事儿。 鲁老娘还留在方城宅子里,就由大郎夫妻俩养着了。对大郎来说,鲁老娘是继母,心里难免隔着一层,对大郎嫂来说,这是继婆婆,就更膈应了。两夫妻对鲁老娘的供应,不能说顶好。但看在二郎时不时捎的银钱份上,他们两个对鲁老娘也没有大亏待。 可惜今年鲁老娘病了。大概也是时气不对。上气下感,人就容易有灾有疫。京南道大水就不提了,旭南旭北也不算很舒适,体弱的躺下了不止一个。 鲁老娘年后就卧了床,二郎还有家书来,鲁老娘照旧想叫大郎念。大郎也忙着。她本该自己出去找老秀才念的,只嘆病在床上实在挣扎不起来,只好托大媳妇。大郎媳妇端了药过来,本也有些眉毛不是眉毛眼睛不是眼睛的,把药往床头桌上一放就想走。鲁老娘手揣怀里,一时拿不出来。鲁大媳妇,看见了,倒是变了一番喜容,问:「怎么?二郎有信来?」 鲁老娘无言点头,抖嗦嗦取信出襟,鲁大媳妇早噼手夺过,先把信壳口子朝桌子抖了抖,没重东西掉出来,鲁大媳妇笑容就干在了脸上,问:「怎么,他今遭没寄钱过来?不知道我们这些煎药做饭都要钱的吗?」 鲁老娘怕她啰嗦下去,更又不好听的出来,忙示意:信壳里还有东西。鲁大媳妇这才不情不愿的把信壳里的纸拿出来,尖着两个指头撮着,只不愿意碰着里头的墨字,及至见到一张纸不是墨字的信行模样,连忙细看。这妇人倒认识银票!连数字都约摸认识,估了又估,眉弯眼笑,对鲁老娘道:「那我出去叫别人认认。」 她出去一圈回来,把信壳交还给鲁老娘,里头的银票自然没了。鲁老娘也没得计较了,就问她:「二郎里头说什么?」 鲁大媳妇道:「还能说什么?就说镖局一切都顺,只是忙,不能过来照看你。唉!这说了也白说,还不都是我们照料的?谁叫我们当家的是老大!这也没法说了。总之你叫他多寄点回来就好了。」 鲁老娘弱声道:「他一个人在外头,也要用钱的。」 一句话就触怒了鲁大媳妇,立起两道眉毛,道:「他要用钱,我们不要用钱吗?我们这一大家子,上到椽樑上一片瓦、下到砖槛边一个钉子,哪儿哪儿——」 鲁老娘知道她说起来是没完的,连忙附和两声,好止住她,又问:「那大郎后头说什么呢?」 「能说什么?」鲁大媳妇被拦住话头,很不痛快,道,「他说寄钱过来,叫你好吃好用着。唉!他都不知道你吃上药了,我们花销大!」 说到这里,鲁大媳妇想起来了,且不同这老婆子废话,出来同鲁大郎计较:「你家二兄弟……」 鲁大郎听见就全身不舒服,道:「你说他干什么?」 鲁大媳妇也爱跟他呕这口气,哐啷大嗓道:「有什么不可说的?他还寄钱回来呢!」 「他这钱!」鲁大郎皱着眉道,「你用就好了,别多话。跟你说了,他这钱都不知道哪来的。说走镖。你知道他呢?我也不问,回头官家问起来,我是一推三六五,左右不知道。他的钱,也是孝敬他自己老娘的,跟我们没关系。你也别往里搀和,特别是别叫到外头给人知道。没事都闹出事来。」(未完待续) 五十五 有劳嫂嫂 鲁大媳妇对鲁大郎道:「得得!我白说一句,招你这许多埋怨。」遂问道,「你老娘生病,总不会惹麻烦吧?」 鲁大郎没听懂:「她生病就够麻烦啦!什么不会惹麻烦?」 「不是,你说官家问起来。你老娘生病,是她自己生的,总问不到我们身上吧?」 鲁大郎吓一跳:「官家怎么了?」 「不是呀!你这人,自己说的。怎么讲不清楚了呢!」鲁大媳妇竹筒倒豆子,索性直说了,「我们告诉二郎,娘病了,叫他多寄些钱回来。这总不能怪我惹麻烦吧?」 「早说呢!」鲁大郎首肯,「这倒使得。」 于是便有通报鲁老娘生病的信函,赶上京南大水,给延误了。鲁二郎这时候才收到信赶来。便是盐帮里的玉拦子了。 玉拦子带着福珞到了这里,鲁大媳妇出奇不意,不肯往里放,意思要先问个详细。玉拦子哪里理她,卖个破绽,就带福珞闯进去了。鲁大媳妇脸色发青,自己坐在外头生闷气。生了一会儿,听里头笑语,鲁大媳妇想:咦,不对!我跟他们置气,把自个儿关在外头,反放他们清闲?这是什么道理!天底下事情没有这样讲的。 鲁大媳妇又进门去了。正见着鲁老娘眉花眼笑,把一支如意簪往福珞头上簪。福珞矮着扶着床沿就她。 鲁大媳妇心头一刺,张口便道:「打贼打贼!」 玉拦子虎目一抬,目光凛然。鲁大媳妇吓得一抖,退了两步。福珞也早避开,把那支簪子留在床边。 玉拦子冷冷问:「嫂嫂。这是干什么?」 鲁大媳妇定定神,道:「我见贼要拿我们家东西,所以喊起来了。」 玉拦子语气又冷三分:「嫂嫂,贼在哪里?」 鲁大媳妇眼光往外熘:鲁大郎在哪呢?这种场面,要她女流之辈一个人承担。好过份!「这软脚没卵蛋的东西。」她心中暗骂,说不得也好硬着头皮撑了。当下,但见鲁大媳妇指着福珞。道:「她不是贼。那是什么人?」 鲁老娘强撑病体,道:「老大媳妇,你别急。这位是老二带回来的。老二媳妇。」 「平空哪里蹦出来的!」鲁大媳妇眼瞄着福珞,怎么看都可疑,「没媒没聘,打哪儿进的门这是?」 福珞真想哭! 她想来做这个媳妇吗?是强盗把她硬架了来的好不好!老太太还非要拿个簪子给她。她稀罕吗?当初在家里,这种材质和造型的簪子。她根本看不上眼好不好!首饰盒里都不要放的。不知哪个箱子里给压着,不但她不戴,她的丫头也不戴。 这老太太非要送她,玉拦子又在旁边盯着。福珞也只好配合。这老太太送就送吧,不能放她手里就完了吗?还非要给她戴头上!戴就戴吧,鲁老娘还病着。手抬不高。福珞只好弯腰低头、撅在床边儿上配合着。鲁老娘还老眼昏花,手又颤。半天插不去,搞得福珞头上疼、腰背酸。玉拦子还盯着呢!她又不好使性子跑开。 谁知道这种差使还有人嫉妒!鲁大媳妇在后头酸爆了的一喊,福珞一个激灵,连忙就躲到边上了,把玉簪落在床边。 鲁老娘好声好气跟鲁大媳妇解释:「这位姑娘命苦,遇到了强盗,父母双亡,被我们二郎搭救了,她情愿不嫌我们二郎穷,就到我们家来,报答二郎救命之恩。她也是好人家出来的,我们不好委屈她。这簪子我给她做见面礼。」 「好人家出来的?」鲁大媳妇音调又尖又歪,斜着眼珠子打量福珞。 玉拦子问鲁大媳妇:「请问嫂嫂,娘的病,请了大夫看了吗?」 鲁大媳妇没好气道:「请了。」 「请了哪位?」玉拦子追问。 鲁大媳妇就报了名字。 玉拦子听着,没有名望,就是街坊的草根医生,不满道:「怎请这位?」 鲁大媳妇嗔道:「我倒想请御医呢!没人理我呀。」 玉拦子就从床边拿起那支玉簪,递给鲁大媳妇道:「如此有劳嫂嫂了。」 鲁大媳妇一愣:「有劳我什么?」 玉拦子淡淡道:「你也听见娘说的话了,这是给谁的?如今娘病着,嫂嫂又请不到名医开方,娘插玉簪时给嫂嫂惊停了,如今再抬手都抬不动——」说到这里,鲁老娘把嘴巴张一张、眼睛往儿子一看。玉拦子回瞅她一眼,鲁老娘就不响了。玉拦子接下去道: 「我是男子,不便给这位姑娘戴上簪子,只好有劳嫂嫂帮忙了。」 鲁大媳妇心里那个憋屈啊:她为什么要帮这个忙?她恨不能把簪子摔到地上……不不,是摔到自己的袖子里!还要她给人家戴簪子?二郎是咋想的! 福珞也没想到玉拦子会使出这一招。以婆婆之命、男女之防来逼着鲁大媳妇,就是逼着鲁大媳妇给福珞低头、并且承认这个妯娌了嘛!这个强盗居然还懂这个道理,福珞很意外。 招数是精妙,在福珞惯常的生活圈子里肯定行得通了,但鲁家是小门小户,鲁大媳妇又是泼妇。这能行吗? 鲁大媳妇果然不受挟制,心里想着:好你个二郎,出去混了一圈,知你都学些什么混帐招数回来了!老娘不吃你这一套懂吗! 她心里想着,嘴里就这么吵吵出来了。鲁老娘听不得她这尖高声,一听就胸闷气短。玉拦子上前抱持住她,做个眼色给她。鲁老娘自小看他会使这调皮眼色,一使出来,准有叫人好气又好笑的稀奇古怪想法举措在后头。以前他是年纪小,鬼主意多、成功的少,还总要娘在后头给他善后。如今他大了,大约是真有能耐了? 鲁老娘想着,心就定得多了,靠在儿子怀里,觉得儿子生得真是宽实,再看看床尾的福珞,越看越爱,眼睛就笑弯了起来。 鲁大媳妇还在撒泼,就听外头脚响,是鲁大郎急步赶了进来。 福珞家教严谨,很知闺防,纵在这样不讲究的小门小户里,一见男子进入,还是立即背过身、避到床后,掩去身形。 鲁大媳妇正要恶人先告状、向丈夫哭诉,鲁大郎杀鸡抹脖子瞪眼睛的叫她噤声。 后头,一个青衫大夫带着个背药箱的童子,走了进来。鲁大媳妇一见就傻了:「刘大夫?」 刘大夫可说是这一带身价最高的大夫,只给最权贵的乡绅们看病的。鲁大媳妇想都不敢想请他,就是以前自己犯妇科病的时候,想请他的徒弟来看看,都没成功。谁知道刘大夫竟会贵趾临贱地? 鲁大媳妇已经傻掉了,刘大夫也凝了凝,然后转身叫童子:「回去。」 玉拦子瞅着鲁大郎。鲁大郎连忙张开双臂挡在刘大夫前面,一句话差点脱口而出:「——哪里走。」 呃,不对不对,这是评书里头强盗的台词。鲁大郎不是打算劫人家的道儿来着的。他口气放软和:「刘大夫,怎么刚来就走呢?」 开什么玩笑!他是没指望能有刘大夫进门看病,但人家都已经来了,又扭头就走,传出去,岂不被人笑死!鲁大郎还要在这里住下去的,丢不起这个人哪。 他软语哀求,刘大夫只问童子:「我教你,有几不看?」 童子多年饱学,语声清朗:「天死之,不看;我自死,不看;周命死,不看。」 鲁大郎根本听不懂。 幸亏童子还自带解释功能:「病人已经无法医了,是天要他死,我医者尽人事、不违天命,故不再医治。第二,病人自己要死,医者不是神仙,挽不过他来,所以不再插手。第三,病人旁边的人宁愿他死,医者没有三头六臂,防不过来,开方用药,终抵不过人家捣乱,救不了人,反坏了名声,更怕被人倒打一耙,故坚决不看。」 刘大夫冷脸又问道:「病人年事已高,染病在床,病症未明,有几忌?」 童子道:「八大忌。一忌擅进荦腥补腻之物,怕加重病势。二忌嘈杂怨嚷,怕激伤病人心血,三……」 刘大夫喝道:「谁要你说下头不相干的。」 童子道:「是!」便住嘴。 刘大夫又斥道:「你还杵在这里干什么?」 童子道:「是。」便背药箱走了。 鲁大郎慌得都要跪下去了:他不蠢!听话听声、锣鼓听音。刘大夫说得这么明白了,他还能揣着煳涂吗? 八大忌,背到第二条就完了。鲁老娘床头又没有补品。分明是第二条,鲁大媳妇不孝,刺激到鲁老娘。刘大夫援引第三不看,嫌他们家是发力要整死老娘,医生看病都没有,所以不肯看了。 这要传出去,还是笑话而已吗?人家问:哟,刘大夫,你怎么去那家了?怎么又不看了?刘大夫说:他们要整死自己的娘! 这罪名压下来,怕宗族长老要把他们绳缚二背、跪神堂,搞不好浸猪笼啊! 鲁大郎求刘大夫回心转意,刘大夫不听。鲁大郎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他让他媳妇过来表态。 鲁大媳妇虽然不乐意,不好不过来,但这个弯转得太急了,她心意没到位、演技更差,憋屈还写在脸上。刘大夫不愿意认。(未完待续) 五十六 还是心太软 鲁大郎又朝鲁老娘看,想叫娘亲自来求情。玉拦子直接挡在老娘面前了。鲁大郎就叫他来帮忙求情。 玉拦子道:「哥啊,也不怪我说一句,娘刚才正高兴呢,嫂子是干什么来了?」 鲁大郎道:「这都是你嫂子妇道人家,头髮长见识短,你别跟她一般见识。」 鲁大媳妇听着,忍着没吵架,那嘴撅得有驴唇那么长。 玉拦子道:「我不敢给兄嫂有意见,更没本事救医生,哥哥嫂子自己看着办吧。」 鲁大郎急了,真跪下了,一拉媳妇,鲁大媳妇给拉倒下了。 玉拦子让开,道:「娘,哥哥嫂子给你赔礼了。」 鲁老娘有点心慌,但在儿子坚定的眼神下,也稳住了,就受了这一礼。 玉拦子这才向前,作礼请问刘大夫道:「神医,我在外苦跑腿的,我兄嫂也不过吃本份饭的人家,怎有脸面能得神医到此?」 刘大夫回了个不敢,又给出答案:是本地有名的一位乡绅出面,请刘大夫到鲁家来看病的。 鲁大郎夫妇自念:跟这位乡绅并无交情。哦,有了!曾有一次,鲁大媳妇有机会跟这位乡绅的奶娘一起赶庙会。奶娘掉了块手绢,是鲁大媳妇给找回来了。莫非是这次的交情么?是了,一定是了!鲁大媳妇自己想着:唉,找那块手绢可真不容易,走回去半条街呢!手上还沾了泥。那奶娘倒好,一直记到现在,还个人情。「咦,她也真不懂!为什么要给这老太婆请呢?为我请多好!我身子还不好呢,想请刘大夫看呢。刘大夫专门来看我。够多有面子!给老太婆请了算怎么回事呢?」鲁大媳妇想着。 刘大夫后面还有话:乡绅说了,有位朋友帮了他忙,而这位朋友又是鲁家二郎的朋友,故有这转託的交情。 这话一说开,鲁大郎夫妻俩都哑口无言的望着玉拦子。而鲁老娘面上有光,问着玉拦子:「儿啊,你是何时结交了这么体面的朋友?」 玉拦子装煳涂。说他不记得自己有这福气。就问刘大夫,那位朋友高姓大名?刘大夫回道,乡绅没说。只道某某地名,「鲁二郎想必记得。」 玉拦子就恍然大悟似的「哦」了一声,说他想起来了,某年某月行镖此处。见到某某人被强盗围攻,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杀退群盗,就救了这位某某人,当时也不知道他是谁,哪里知道他记到如今。 鲁大媳妇这时才真怕了。想着:原来二弟果然拳脚如此了得!我要小心,别真惹毛了他,让他把我当作武二郎治潘金莲这样的治了——呀呸!我怎么拿自己比那千古淫妇——这且不提。总之他到如今。原来都是跟我客气,我可也不能太欺侮他了。 从此起。鲁大媳妇才收心正念,想着要做个规矩媳妇了。只是后事发展不尽如人意,她终也落得个与她丈夫一起身首异处的下场。这都是后话,暂按不表。 却说刘大夫向鲁家交代了这人情的来歷,玉拦子又拜刘大夫道:「神医呀!想不到我滴水之恩,让人家记到如今,我本不该承情,无奈老娘年事已高,实经不起蹉跎。还求神医赏我个全脸,既然来了,还请给我老娘把个脉、开个方。不管什么药,龙肝凤髓,我总豁出这条命去求到。我老娘床前,我也请我姐姐照顾——」 「姐姐」称唿的却是福珞。 福珞是玉拦子当媳妇带回来的不假,但只是给老娘过目开心,并没有花轿过门,他不好口舌上占福珞便宜,就姐姐称唿,这是他对福珞的尊重。 福珞心里想着:「你是强盗,什么坏事都做了,谁要你的尊重?」但奇怪,却又真的感到有点甜丝丝的。 就算只是形式上的体贴也好。我们女孩子,本来就注重形式。一朵玫瑰,就算花心里是一粒沙,那也是好的。总比一泡狗屎好。谁在乎狗屎里是不是包着珍珠呢? 福珞低了头。 刘大夫就到鲁老娘床前,给诊了脉,道这病么,说难也不难,并非什么奇疾怪诊,说容易也不容易,只因人到了这个年纪,五行开始亏空,当年也没有积下多康健的底子,如今治起来就要小心了。他斟酌着开了一张方子,也没有多珍奇的药,只是君臣和谐、水火相洽。这就是名师之作了。就像名厨要展示好手艺,一碟开水白菜、一碗蛋炒饭,就可以很美味,不一定非得宰牛烹猪。 玉拦子重谢了刘大夫,就去抓药。 给刘大夫的「重」谢,当然是他如今镖师的身份许可范围内。那些药呢,幸亏也不是天价,否则他只好又请出那位「朋友」出面付钱。 那位朋友,当然其实是盐帮的自己人。方城那位乡绅财政有难关,则是盐帮早就掌握的。确切的说,是蝶笑花早就掌握的。一切人的困苦求索,都是资源。他掌握在手里,等着有一天好用。 时机到了,蝶笑花就藉此,帮玉拦子请到了名医、让他在家乡建立了声望、帮他收伏了他的兄嫂。 玉拦子抓了药,亲自煎熬、亲自端给老娘服下。福珞都有点不好意思了,看着没人时候,问他:「怎么不要我来?」 「你哪里会。」玉拦子脸上还抹着草灰,笑起来。 福珞没趣的坐到一边,嘟囔道:「你也不会。」 那是真的。玉拦子烧火不太拿手,还摔碎了几个碗。 「总不能让你学吧。」他对福珞道,「我老娘,又不是你老娘。」 福珞不言语。 玉拦子照顾了药,想想福珞的表情,总觉得不放心。看老娘睡安稳了。玉拦子出来找福珞,果然见她还闷闷的。玉拦子道:「你也别担心了。我叫你来,不是真叫你伺候我老娘的。你娇生惯养,干不来这个。只要你逗我老娘开心了,回头我还遵守诺言,放了你。」 福珞道:「我也没逗你老娘开心。」 玉拦子道:「怎么没有?她开心得很。」 福珞听了,心里还真有些欢喜,口里却道:「你要放我,怎么现在还不跟我家里联繫?」 玉拦子皱起眉毛道:「你家里要问根底怎么办?我这里总要我老娘病好了,我号称带你回你老乡去,在我家里交代过了,再放你回去。」 福珞心里说不清的刺毛毛的烦,扭过身,又不言语。 玉拦子也拿她没办法,只好跟她说老实话:「我在这里,我兄弟已经给你家里去送信啦。说我们要你性命也无用。问你父母还接你回去不。」 福珞脱口嗔道:「说什么呢你!他们能不要回去吗!」 玉拦子连忙叫她噤声,看看外头,幸亏没人听见。他虎起脸来对福珞道:「穿帮了,看我让你回家!我让你回老家!」 福珞吓得直眨眼睛,歪身把脸埋在枕头里,呜呜咽咽地哭了。玉拦子心里过不去,想上前拍拍她的背,安慰她,又不敢下手。僵了半天,福珞在枕头里也哭不下去了,知道他在身边,想着:「他干嘛呢?」又不想抬头看他。一会儿,听他无奈道:「要不,我让我娘来给你说个故事听?」 福珞掌不住,噗哧笑出声来。玉拦子看她颊边两个深深梨涡,盛了蜜般醉人,一时看呆了。福珞也觉怪异,还有几分慌张。玉拦子道他到外头见个人,连忙躲了出去。 这个人便是跟福家联繫的眼线。他告诉玉拦子:「事情不成了。」 玉拦子问:「怎么不成?」 这眼线道,福老爷铁板一块。福太太倒是想女儿的,架不住老爷坚决不干。现在的条件只能是,福家私下给一笔钱,但不可以太多,就在福家能够调动的现银范围之内,总之不可以引起外头别人的疑窦。盐帮可以把福珞送回来。但不要送回福家。福家在外头置办个隐秘的地方,悄悄的养着。这就是最大的情面了。 福老爷确实觉得自己对这女儿已经做到仁至义尽。想想他为此受了多少煎熬、付出了多少代价!他真想把盐帮所有强盗都搜出来碎尸万段。之所以还忍声吞气愿意做交易,完全是他太善良了。 至于福太太,妇人之仁,心肠自然更软一点,所以才把福老爷壮士断腕之举很不贊同,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折腾。 福老爷的政策是:哭泣递纸、闹事递椅、上吊递绳。 福太太气得拎他耳朵。福老爷道:「太太,拎管你拎。只是千万别落下伤痕。下官的官体要紧。倘若出去给人看见,上司同僚问起,下官何言以对啊?」 福太太就没敢使劲,气得又哭了。福老爷继续递纸。这么循环往復,才算软套子把福太太搞定了。 如今福家一硬,强盗就软了——嗯,福老爷坚决认为强盗降价是福家强硬态度的结果!果然价钱就下来了吧?这时候,若福老爷是个铁石心肠,就是不谈判,见到爱女也先把她射杀,然后再追杀强盗,强盗们岂不闻风丧胆!「可惜啊可惜,」他自己感嘆,「我还是心肠太软。」于是就答应了强盗的谈判。(未完待续) 五十七 龙门阵 福太太听说女儿能回来,自然是乐极了。第一个反应,是重整女儿的闺房,让女儿能回来养伤。但福老爷还没表示反对呢,她自己觉得不对了:这花园、这闺楼,还给女儿住吗?那下人怎么配?还是这一套下人?饮食还是小厨房开?一切都跟以前一样?那下人们岂不都要传出去:小姐回来了!亲友们、还有表面是亲友实际眼红嘴尖的那帮子傢伙们,岂不都要过来问了。她怎么回答? 人家要问:不是说小姐全节而死,牌坊都下了,这回来的又是哪位? 福太太不知何言可答。 人家要问:小姐在外头吃苦了吧?被强盗睡过了没?摸过了没?捏过手撮过脚没?那脸总看过了吧!唉小姐吃苦了。 福太太不知何言可答。 人家要问:太太你最辛苦啦!掌上明珠养到十七岁,真是金子照这样打都打出一个人来了,被强盗说劫就劫走。以后婚事怎么说呢?某某家和某某家那样子的,是再也不能配了。还有某某家和某某家,比较开明,只要嫁妆陪够就好。太太感兴趣不?要不我帮忙从中说说去? 福太太不知何言可答! 她对着熟悉的花园、绣楼、琐窗,不觉就怔住了。 犹记当年九微琐,九微片片飞花琐。她似乎又见到去年……唉说是去年,不过几个月前罢?她好女儿梳半翻髻,着雀锦半臂,腰系蝴蝶结子长穗青金闪绿绦,额边斜点彩涡花钿,扭头对她一笑。颊边一对甜甜深酒涡,来作客的参贊夫人喜欢翻了,把福珞搂在怀里贊道:「怎么我就没这么个好女儿!」福珞憨顽的举起一只手来,让参贊夫人道:「有新作的酥山,珞儿盛来给夫人尝尝好不好?」 所谓酥山,是冬日里拿软软的酪酥化开,浇到到盘子里。滴出造型。再让它冻上,藏进冰窖,天热时拿出来。供在盘子里如假山一般,不但清凉解暑,连酥酪原来带的那点儿腥气都褪去了,甜冷软滑。在上面加颜色点染、再加鲜花草点缀。样子更漂亮。福珞拿银勺挖在水晶盘里,雪嘟嘟皓腕上。一条镶粉晶鎏金银花丝手鍊垂摇闪烁。那日子真是千金不易。 说过去也就过去了。再还来,不是旧江洲。 福太太在外面另寻了个地方,好安置女儿。布置新地方时,几次心惊肉跳。以为要被人发现了,幸亏都是虚惊一场。完了她又想,以后女儿住到这边。她过来探望,也是每次都冒险啊!这难受的日子不知啥时候才是个头呢。 忧虑过甚。她揽镜自照,看白头髮又多了两根,心头酸苦,觉得母亲当到她这个地步,真是前世冤孽。她为这个女儿受的罪已经够多了,已经没法再多做点什么了。 看来,指望她说服福老爷,把福珞接回去,是不现实的。 福珞恢復原来身份的路子,已经断了。 盐帮的眼线告诉玉拦子这个结果,是当好消息报告的。因为福家毕竟肯出钱了嘛! 玉拦子静静坐了一会儿,想想这个原来圆圆糰子脸的姑娘,前途就这么毁了,有点难受。还不如一刀杀了她呢!想是这样想,又不能真的去下手。他出去走走。 一走就走到福珞原来带的那个丫头那里。 自从她被强盗放回来报信,福老爷又不肯丢人又丢钱,採用了谢小横教的方法,说福珞是全节自尽。这丫头就做了福老爷的人证,说她被凌辱时,小姐生怕事情也临到自己身上,伤了福家的名誉,就自尽了。说得那是绘声绘色,都多亏福老爷请的名家给她临场恶补的教导,很能令听众满足。这边的太守这才慷慨的大笔一挥,批了贞节牌坊。 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何况是一个丢脸的丫头。这丫头后来就被福家安置到偏僻的地方去了。倒也善待她,并不要她做苦工,三餐都是好好的,只是半软禁状态。 软禁,玉拦子不怕。大牢也关不住玉拦子,何况软禁呢? 那丫头拿碎布扎着小玩艺儿消磨时光,忽抬头,就看见了玉拦子。一般人这种情况下都会尖叫,玉拦子已经准备採取措施了。这丫头倒也不叫,先只是意外一下,呆呆看了他一眼,道:「哦,你们又来了。」就低下头。 「你不怕?」玉拦子倒奇怪了。 那丫头想想:怕不怕呢?还是怕的。只是闷得苦了,反应都慢了,初看见,不觉得害怕,倒觉得是个老熟人,一时竟想不起是哪里认识来的。及至想起了,最初的害怕都已经过去了。人反而沉静下来。 不尖叫就好。玉拦子问她福珞的事。 那丫头疲惫的道:「大爷,人在你那边。我们老爷这边呢,是老爷说了算。大爷找我这贱婢,有什么用呢?」 「你怎么说她已经自尽了?」玉拦子说出口来,觉得自己是在质问。 那丫头终于发起抖来了。她道:「我们老爷叫这么说的。大爷饶贱婢一命!」 玉拦子并不想杀她。杀她有什么用?杀人其实根本都没意思,只是有人惹上门来,不杀不安静,那只好杀掉。又或非要别人的东西不可,人家不给,那也没法子。玉拦子之嗜杀,也就到此为止。这个丫头,他还不屑动手。 但留她在这里也不妥。他已经露了面,不想留她在此,万一透露出去什么,总归麻烦。 他道:「收拾收拾,我带你走。」 那丫头一时还没反应过来。 玉拦子不耐烦地催道:「快点。别拖时间!」 不想跟强盗走、想拖时间也是人之常情。但玉拦子好歹是个强盗头子,哪里容她发表意见,没有直接打晕了扔麻袋扛肩上已经很给面子了。 那丫头终于反应过来了,竟然露出欢容! 她脸上的表情,很古怪。就像一个人自己都知道自己的表情是不合适的,但肌肉就要跟心意拧着干。她露着那样的笑容,低下头,飞快的收拾着她少得可怜的东西,麻利打个包袱,忍不住小声问:「那个人……他接我去?」 玉拦子一下子不知她说的是什么人,但很快就懂了。 与其说是听她的话听懂了,不如说是看她脸上的表情看懂了。 她问的是把她给xx了,还特意要弄伤她,好叫福家害怕的那个强盗。 这强盗也就是个执行者,本身对这丫头没有什么特别的恶意。他要执行也是被抽出来的,实在怪不得他。 可是他……到底是对她做这件事的人。 而且他答应过会对她负责。 在她遭遇的苦闷下场中,那看起来无希望也无尽头的阴郁生活中,她命似被弃的旧絮。而这个强盗的一句承诺,似乎也成了她可以倚靠的支柱。 玉拦子向她道:「你回去,我给你们主婚。」 这倒是强盗们赚到了。寨中向来是男人多,女人少。只因没什么姑娘很愿意给强盗做老婆,而老婆又毕竟有那么一点儿相濡以沫的意思,总不能抢来整天捆着的。就算一个可以这样做,个个都这样做也总有点问题。所以招营妓还容易,找老婆略难些。 人之感情,却总要有个伴侣的。并非纯因生理需要,更不能全靠营妓解决。 玉拦子确定,强盗兄弟们都会喜闻乐见这桩婚事。这样一来也好,福珞也有丫头可以服侍了。 咦,什么叫也好?玉拦子扪心自问:怎么像吃定了福珞会跟他一辈子似的? 不管怎么说,他终把那丫头带出去了。本来要交给其他强盗兄弟护送回去的,那丫头说想看看小姐,给小姐认错,求小姐宽恕。 宽恕什么呢?丫头想请福珞宽恕她说了谎,把小姐说死了。这虽不能全怪她,只是福老爷的命令而已,但主婢一场,丫头心里实过不去。 玉拦子想想,也行,就把她带回去了。大不了说是给福珞买的丫头呗!他山大王当惯了,也有个缺点:自以为已经把兄嫂吃得死死的了。 哪知道鲁大媳妇跟三姑六婆们摆龙门阵的时候,故态復萌,又犯起嘴贱毛病来了,说家里二郎带回来的这个媳妇,来路不正。说是书香门第,鲁大媳妇怀疑她是不正经地方出来的! 有个姑婆存心呕她:「说不定人家真是书香小姐呢?」 「书香小姐?书香小姐肯嫁他?」鲁大媳妇真不知吃的哪门子飞醋,愣是急了眼了,「真是小姐,准是二郎劫了她啦!」 「不是说强盗剪径,被二郎救了吗?」人家问。 「哪来那么容易啦!」鲁大媳妇盘着腿,非要把小叔子说坏一点,「强盗是那么好斗的吗?你们看福家小姐。福家算大了吧!官兵们不比镖师们厉害?照样救不回一个小姐来!还不是死了。哪儿就轮得着二郎?吹吧他!也就欺负他老娘是个睁眼瞎。」 这话,幸亏玉拦子当场不在那儿。不然,当场就得出事! 饶是这样,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末了还是出事了——玉拦子回去,发现他大哥鲁大郎正非礼福珞!(未完待续) 五十八 护鸡雏到床 说起今日的桃色命案,其实鲁大郎做了鬼也有点抱屈:他本来不是色狼!本来也没想把人家按倒了干嘛干嘛的!他这个人嘛,有时候占点小便宜是有的,但也不至于太离了谱儿。 都怪鲁大娘服了药就睡过去了,福珞在旁边守着。鲁大郎本来是要跟娘问安的。真的是来问安的!见到准弟媳这儿呆着,面如芙蓉,说了句把村话。也不过是亲人之间无伤大雅的玩笑。这只是向福珞表示友好的!结果福珞就跟什么一样,飞快的躲了。 鲁大郎追过去,本来只是想解释一下:我没想拿你干嘛呀!你这么躲着干嘛? 但福珞要叫了。鲁大郎不想让她叫醒了老娘。那多麻烦!他就去捂福珞的嘴。 不知怎么一来,他就跟她拉扯推搡上了。 她的脸越来越红,而且是那样暖烘烘的醉红,不是像那些街坊蠢妇一样一块块凝血般的红。鲁大郎想着那些女人们,再看着近在咫尺的红颜。唉呀这才叫红颜!迷人的气息似盛春蒸腾的花气,充澜在他的鼻端,沁进他身体里。他不饮而醉。 「哧啦」,她的衣裳扯破了。那**露出来的皮肉、她身体的颤抖、她的眼神! 鲁大郎难以抑制的啃了上去。手也抱了上去。那触感,叫他觉得这是他这辈子碰到的最好的事情。 但他还没有真的得其所哉,就被人拎着脖子举到了半空中。他看到玉拦子的怒容。 「——是她勾引我的!」鲁大郎略为清醒,立刻指着福珞控诉。 他本来并不是色狼啊,完全是这姑娘太诱人了。所以他当然是被勾引着做出这种事情。不能怪他的。要怪得怪她。 他理直气壮。 福珞瑟缩在地,一句辩解都不能有。她丫头直着眼睛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玉拦子脸色铁青。十指喀啦啦伸屈,勐然伸手,一掌向鲁大郎的脸掴去。 他这手还念在兄弟之情,没有用足十成真力,但已经把鲁大郎打翻在地。鲁大郎只觉脸颊滚烫肿起,嘴里也不对付,哇的一口。吐出口血。 这血只是他口腔打破的血。并非里头受伤的血。连牙都没打落了吐出来,可见玉拦子手下留情到什么地步。鲁大郎却没想到,只管哇哇乱叫。一边脸颊肿涨。口齿不清,还要骂鲁大郎是强盗、以下犯上、为了外头不清不楚的女人殴打兄长。他要向宗族和里正告发去! 这是鲁大郎气晕了头,只顾逞口舌痛快。福珞丫头去抱住了福珞,遮着她的眼、蒙着她的耳。怕她被吓着。玉拦子听得也是气晕了头,追过去又踹了他几脚。仍存理智,拣他屁股肉多的地方踹,也没踢爆了他的屁股。但皮肉之痛在所难免。鲁大郎被踹得嗷嗷乱叫。玉拦子怕屋内老娘听到会惊醒,上前要捂他的嘴。鲁大郎却见灶台脚正有一把柴刀半埋在灰堆里。一把薅住刀柄,挥起来。 真是乱拳打死老师傅。那灰扬起来把玉拦子眼睛一迷。鲁大郎的柴刀就势往前一递,真快要扎着玉拦子。福珞在旁都失声叫起来。玉拦子身躯霍的一翻。堪堪避过。 鲁大郎紧攥柴刀,胆子壮了。也不管是不是吵醒老娘,就大声喝道:「我把你个冒犯兄长的扎死!让你护着小妖精!」说着就埋头朝玉拦子心窝扎来。 玉拦子一看此事,已不能善了。鲁老娘在屋里已经有动静了。鲁大郎这里却安静不下来。玉拦子心一横,恶向胆边生,来一招风摆杨柳,移步换位至鲁大郎身边,手背朝他颈窝一切,但听「喀答」一声。骨胳碎裂。鲁大郎一声不吭,瘫到地上,头歪颈斜,已死于非命。 福珞主婢早抱成一团,此时发出低微的「呃」一声,不是语言,似气流逆涌在喉头髮出的急促声响。也不知是谁发出来的。 玉拦子焦灼的瞅了她们的眼,见她们没有大动作,略略放心,急步奔进老娘房间。鲁老娘果然已经被吵醒了,迷迷登登睁着一双老眼,道:「是谁……哎呀二郎,我梦见有强盗来杀人啦。」 玉拦子心下庆幸:老娘没听真,只当是做梦。他安慰了老娘一番。鲁老娘又睡过去了。这也是刘医生开的药好。鲁老娘睡得香。刘医生说,鲁老娘身体虚,多睡几天有好处,之后就能康復了。 玉拦子替老娘掖好了被角,轻手轻脚出来,掩上门,出来杀了兄长的这边,看那丫头张着双臂,福珞还迷迷登登的坐在她怀中,蜷成一团。死了的尸体斜在一边。比起来更见得那死了的狰狞可恶,而那蜷成一团的瑟瑟可怜。 玉拦子不由得责怪自己:「怎么能把她就这么丢在这里呢?人家是千金小姐,又不是我们的寨中女贼可比。」他叫那丫头一声。丫头听见了,但手臂反应不过来,原来已经吓僵了。玉拦子不得不把丫头的手拉开,好让他把福珞抱起搂在怀中,像抱一只小鸡似的,对她道:「你跟我娘呆一会儿。我来清理。」 福珞只是呆呆的,视线并不看他,看着比他低三十度角的地方。 玉拦子把她像护一只鸡雏似的护到老娘床边,把她搁在老娘脚边。这张床也是老式的,很宽大,放几只像她这样的小东西都够用。他帮她也掖好了被子,出来,看兄长血横狼藉的在那儿,要收拾起来还真不容易。他到这时候,倒也不着急了,想着:虱多不愁,债多不痒。索性做个干净,跑他娘的! 玉拦子就没拿扫帚、没拿铁锹,就这么甩着手出来,叫上那丫头。那丫头好歹是能走路了。玉拦子到外头,跟他自己的眼线嘱咐了件事儿。眼线领命,把那丫头一起带了走了。 玉拦子就顺后门而来,颜色如常,见着人,就问他嫂嫂在哪儿。人指着街亭道:「那儿跟人唠嗑呢!」 街亭在官道边儿上,时有行人客商来往。遇雨遇阳,就可以进亭躲避。这亭子是善心人发愿修的,为的是替行路人遮蔽歇息。有婆子在那儿摆摊子卖茶水、卖鸡蛋。有些妇女会带着针线、草编等活计过去,跟她唠嗑打发时间。 玉拦子走过来时,年轻些的妇女就转过身迴避了。年长些的妇女毫不掩饰好奇、疑问、或者同情,用内容丰富的笑面迎着他。鲁大媳妇有些讪讪的,想着:幸亏说他坏话是前阵儿的事情了。但毕竟还是脸上发烫。 玉拦子侧对着她,不与她正面相对,这也是小叔子的礼数。他这样侧着施了一躬,道:「嫂嫂请了。兄长请嫂嫂回家一下。」 鲁大媳妇回了不到位的万福,道:「他请我回去干什么?」 玉拦子拖说不知,只站着等鲁大媳妇,口里没说催,那健硕的身子在道口上一站,遮了阳光,天然的就有威逼感。鲁大媳妇没来由的心里突突乱跳,把手上活计草草卷了一下,跟女人们告别。女人们都笑着道:「走你的吧!大郎等你关门吹蜡呢!」 女人们上了年纪,开起玩笑来是有点荦素不忌。鲁大媳妇今日不知怎么了,听了格外的着恼、又格外的好笑。就像皮肤经了热水烫,特别敏感,小风软软一吹,就唉哟哟的抖,不知是痛呢、还是痛快。 玉拦子不等她行来,已经先举步。鲁大媳妇愣了愣,就跟了上去。 玉拦子不与她并行,也不屑跟在她后面走,就在前头,走了一会儿,晓得自己男儿家脚程快,怕她要跟不上,就在边上站一站,听她跟上来了,再接着往前走。 鲁大媳妇看他在前面遮了太阳的剪影,想着:这才是男人!肩是肩、膀子是膀子、腰是腰、腿是腿的…… 想到腰腿上,鲁大媳妇心思又乱了乱。 前面就是家门。 玉拦子先进门,避在门边,嘴中唱喏道:「嫂嫂进门。」 鲁大媳妇像喝醉酒似的,脚下软绵绵的、腰上软绵绵的、眼里软绵绵的,悠悠扭进了门,往里头去。这本是她家。她看都不用看都能走。反正房子也不大,走着就走进去了,还没看见大郎的尸身,听耳后风生,回头,见玉拦子抬起手臂朝着她过来,像要给她一个拥抱,那眼神恶狠狠的,似要吃了她。 鲁大媳妇心里「啊哟」一声,想着:我这是在做梦呢! ——不对。他这「吃了她」,跟她原来遐想的「吃了」可不一样。他眼神太冷了。这是真的兇恶呢! 他的手臂也不是来抱她的,而是把手敲上了她的脖子。鲁大媳妇说不好他是怎么敲的,总之她就啥也不知道了,跟她丈夫一样躺下了。 玉拦子杀了他们夫妻俩,扯起鲁大媳妇的衣襟擦净了手,进得屋来,看福珞还蜷在那里。玉拦子道:「我们先走了罢?」 福珞眼睛动了动,但没有说话。玉拦子就当她同意了,仍然把她像先前似的,团着抱起来,到后门外,已经有一辆板车赶过来。(未完待续) 五十九 可怜红 这辆板车,掌车的是盐帮那个眼线,福珞的丫头从旁协助。车板上已铺了棉被。玉拦子就先把福珞放上去,再进屋,把老娘抱起来。为免惊醒老娘,他特别採用了一手抄在膝下、一手托在背后的抱姿,而没有把老娘甩到背上。但鲁老娘还是醒了,唿哧唿哧哼了几下鼻子,眨了几下眼睛,问:「二郎,咱们哪儿去呀?」 玉拦子竭力装出轻松喜悦的样子:「娘啊,我们镖头给我捎来信了,说可以接你去养老哩!」 「哦?」鲁老娘乍听此信,当然欢喜。但这消息也来得太突然了,就算是鲁老娘也不得不存个疑了,「以前不是还说不行的嘛?」 「是啊!镖局没地方嘛!都是刀枪乱放,咱们上下习惯打赤膊说粗话,怕冲撞着老娘。可年前咱不是发了笔财嘛!镖局里买了块田产,说是好给我们多发花红。田产总要有人看着的。僱人还不如自己人。总镖头照顾我,说不如把我的娘放在那里得了。这上下才有信来,我也意外哪!」 「哦,哦!」鲁老娘又是喜来,又是忧,「我也不懂得怎么看田产,怎么办呀?误了你们的事!」 「不打紧的,娘!」玉拦子道,「你知道种田的。其他的,那边也有人会做。总镖头就是要有个信得过的人在那守着,其他没啥。」 说着就要出门了。鲁老娘后知后觉想起来,问道:「那怎么不跟你兄嫂辞别?」 「辞过了。」玉拦子早想好了说辞,有意苦下脸,「他们,唉……」作欲言又止状。反而对老娘深情道:「娘,这几年你受苦了。」 「没的事儿。」鲁老娘说着,就鼻酸了,以为鲁大郎夫妻又是无理取闹了,心疼亲生儿子,就不肯再说下去,「二郎。以后能跟你住一块儿。就好啦!」 「是啊。」玉拦子说着也鼻酸。就抱着老娘出了门,依样放在平板车上。鲁老娘一看,媳妇也在!就心头高兴。再看媳妇怎么跟病蔫的鸡似的?又担心起来。 「没事。娘。」玉拦子抢一步道,「人家有点小病。」 「小不小你说了算?」鲁老娘难得抢白儿子。她侧着身躺车上,握着福珞的手关心的问,「闺女。怎么啦?」 福珞终于说话了。她道:「没事。大娘,我有点困。」 「那就多睡睡!」鲁老娘招唿着她躺下。福珞丫头服侍福珞卧稳当了。鲁老娘想着。怎么让她把「大娘」这个「大」字去掉就好了。这都要两家花红彩礼说定了才行!小姑娘双亲又死在强盗手里了。怎么办呢?她老家还有长辈没有?总得有吧!有人主话就行啊!鲁老娘盘算着,回头方便了,要跟儿子好好谈谈。 玉拦子也猜到了老娘的心思。他平常不是这么细腻敏感的人,如今觉得背上有火在烧。他慌急慌忙的盪了一记车鞭。怎么办呢?原来只想借福珞哄老娘开心了、病好了。那就好了。没想到老娘太开心了!这叫湿手沾面粉,甩也甩不脱。 到底该怎么办呢? 玉拦子想起蝶笑花出发之前还真给了他一个锦囊,说:「你要搞不定小姑娘。就看这个。」 玉拦子当时就炸毛了:一个小姑娘我还搞不定,看不起我是怎么着? 他就没要那锦囊。 现在玉拦子的状态只有一句话好形容:俺现在流的泪。都是当初不珍惜时脑子进的水。 旁边的眼线给他递个手帕擦擦:「二哥。」 为了避嫌,在外头都不叫大哥了,管着他排行叫「二」。 玉拦子觉得自己真的很二。再二也不会像婆娘一样哼哼唧唧擦眼角好吗?他虎目瞪着眼线:想啥呢? 哦哦,递的不是手帕,是个锦囊。 咦哟,好像就是蝶笑花当初试图留给他的锦囊? 眼线压低嗓门道:「槓头说的,这时候,给二哥。」 也是为了避嫌,「盐槓子」成了槓头,听起来似个长工,一丝本来面目也无存。 所谓的「这时候」,眼线没好意思直译,其实就是家里出大事了、玉拦子搞不定老娘和小姑娘了,就拿这锦囊出来。 玉拦子拆开,看里头就是四个字……呃,他不能全认识。他不像他大哥念过书。但这四个字比较简单,他能猜猜。何况字下面还画了一幅画呢!组合起来,帮助玉拦子秒悟:木已成舟! 他身上唿啦唿啦的热起来。 也真巧了,远远的京城,云舟给张绮儿出的主意,也是这么个意思,只是换了个表达方式:米已成炊。 要用这个方式,来完成跟唐静轩结婚的重大难题! 这话换了另一个人给张绮儿说,张绮儿准以为对方脑子进水了,要是张绮儿相信,那就是她自己的脑子进水了! 但云舟真有这本事,直接忽悠——哦不,是用强大的阐述和论证能力、无比真诚可信的表情,让张绮儿觉得,这真不愧是一条妙计。 于是那天,在云舟的协助下,张绮儿暗度陈仓,煮米去了。 烧煮地点定在京城旁边的山上。那山秀丽,当中有道峡谷,谷中有溪,清妍可爱。溪边两道山崖,真似黛染的的般,夹岸两排木棉花,正在花期,相对灿笑,好不动人。 又有那一座浮屠点在花林尽头,上头一道联是几代之前的名家手笔,道是:「梵天摩顶,光明印,相得久;岁月凝阶,清净音,拾来悠。」更有当今的妙僧,能陪客人款款而行,娓娓清谈道:「樱花初罢,木棉方盛。此处百草千花,时候各有不同,隔个十日来看,景致便不一样。这香气与色泽变化的朝朝暮暮,最令人能感受时节的更替……」 唐静轩喜欢这个地方。他不意外云舟也同样感觉如此。 最近这些日子,唐静轩简直已经不能欺骗自己了:他对云舟有感觉。就像两个法器,很多年前是同一个神仙手中的,又或者是同一块材质摩出来的,但形状不一样,别人不知道他们配套,他自己原来也不知道。只是凭着本能觉得,总还有另一个他自己,有哪里哪里是相似的、又有哪里哪里是不一样的,这相同与不同之中,生出干坤万物来。这才叫造化匹敌。除了这样的配偶,别的什么他都不能要。 可以云舟已经被皇家定了,盖上了皇家的戳印了。一个根深蒂固断袖之癖的王爷哪……唐静轩想起七王爷鼓鼓的、琥珀色瞳仁的眼睛,整齐上好的一口大牙,白嫩的手,整齐的指甲,还有那满嘴跑火车、叫人恨又不是敬又不是的说话方式,都有点生理上的不适。想吐。 可不能真吐出来。那毕竟是皇家。唐静轩还是要很守臣子的本分的。尽管他现在也没有官衔在身,自称「臣」好像有点奇怪。但是「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嘛!皇上的朝堂上有没有官俸给你是一回事,你有没有拿臣子的高标准严要求来要求自己,那是另一回事。 唐静轩可以不出仕,而自诩名士风流,但君臣的伦常不能不讲,否则就不是风流,而成其为下流了。 他对云舟只可远观,感嘆些「心事终虚化」之类的悲辞。悲到极处时,几乎要委在地上成一滩泥,而就此死过去,但又奇怪,并没有真的死过去,而是在这极大的痛苦中获得了极大的美感快感,是从前「为赋新辞强说愁」时,拧紧了眉毛伤春悲秋,都没有体验到过的。 在这种死去活来痛并快乐着的过程中,唐静轩享受到了恋爱的滋味。而无望的前景则让这番体验更深刻了。他把每一刻的接近机会,都当作宇宙中两个星球最后一次接近来体会。 云舟到这里来玩春景,唐静轩也跟着来了。 哪里知道这样的地方,竟有春药! 倒也不是哪个贼人如此大胆,敢在天子脚下,劫皇家未来媳妇的色。但是山坳里不幸长出了一种奇怪的植物。 在山涧旁边的肥盛藤蔓之中,垂下来一种细碎的红花。奇怪的是只有这么一穗。云舟好奇心起,就过去嗅嗅。 唐静轩遥遥跟在后面,千步相随,瞥见远远的倩影,美人香花,相得益彰。他深吸一口气,正要发出某些诗人才能有的深情感嘆,忽然发现不对劲。 云舟身子竟然往下直坠。筱筱扶都扶不住。而云舟的动作……变得太奇怪了! 唐静轩直奔过去。 「嗅花中毒」的剧本正式开幕。 张绮儿焦急的在后面等着。按照剧本,云舟先假装中了毒,而唐静轩在救助她的过程中,也会中毒。这是什么毒呢?自然是助人成其好事的合欢散。 大自然中是有一些自然的花草,含有媚药的成份。据说有的花草,哪怕只是嗅一嗅,都会让人着了道儿。其中声名最盛的一种,叫「可怜红」,那功效简直无法落于文字。 剧本的走向是,告诉唐静轩,那在藤中开的花儿,就是传说中的「可怜红」。(未完待续) 六十 试髮髻 列位看官,要知这花儿是怎么来的?自然不能是云舟哄唐静轩相信的那样,便是自然生长出来的。纵然云柯拍云舟马屁的时候,曾说过她是什么百花花仙。那又不是真的!要让云舟唿风唤雨,叫自然的一草一木为她而改变,她还是做不到的。 她能改变的只有事物。只有人心。 那孤单单在一片绿藤中,如此醒目、又如此招展的红花,是特意牵出来的。上头染了真正的媚药,经过提纯,比天然的花草更强劲。云舟有了防备,没有中招。唐静轩赶来救护云舟时,却吸入了媚药。 云舟假装无法支撑。其实唐静轩才无法支撑呢!但他是这样的君子,自然不会乘人之危、得其所哉,只会勉力自制,叫筱筱赶紧把云舟带走。 云舟先走了,他要避嫌,落在后面一会儿,拖延时间,却不知药力霸道,发作得不堪收拾,有个母的出现在面前,他就那啥上脑,理智全失,只管逞其本能去了。 等到雨住云收,理智渐渐恢復,唐静轩看到有姑娘瑟缩在面前,岂止内疚?简直内疚!那就理所当然的要负责任了。 他也许会长吁短嘆:造化弄人。他也许会援笔挥毫:纵然举案其眉,到底意难平。 然,并,卵。 反正婚姻是成就了。 搞定锦城最麻烦的贵公子,原来只需要这三个步骤:扑倒,吃掉。补票。 在云舟之前,没有人这么想、这么做而已。张绮儿依计而行之后,才感慨:原来就这么简单! 筱筱向来知道自家小姐善于妙手回天,但这次连她都有点疑惑。倒不是疑惑这条计策怎么能奏效,而是疑惑小姐为什么要帮张绮儿? 云舟忽问筱筱道,张家一个某某丫头,是不是筱筱的某某亲眷。 当然是的!筱筱正是利用这层关系,把那丫头发展为小间谍,从而得到了张绮儿那边的不少消息。云舟明知故问,必有后话。筱筱支愣着耳朵听着。 云舟果然道:「张姑娘大婚那天。她要是能不过去。就别过去了罢。」 筱筱悚然而惊:看来这个婚姻,不是帮张绮儿,而是要害她的!到时候不知有何变数呢!想必很隐秘。 越隐秘的事,知道的人就越少越好。尤其这么大事。云舟也无非是个执行者。未必是她一个人做主的。她却还是提前跟筱筱说了。提醒那个丫头躲避。云舟是担着风险的! 这一来是云舟与筱筱友爱,故不愿筱筱那边的人赔上去。二来,也证明给云舟出过力。就不担心吃亏。她有担当! 筱筱感激至极。 张绮儿也总算如愿以偿。 唐静轩松了口,表示愿意结亲。张夫人不知就里,还打算着拿乔作势,非要他拿什么什么礼物、什么什么排场,主动向张家求亲不可。张绮儿捏着把汗,生怕母亲弄巧成拙,把人家又吓回去了。 幸亏她也留了一手!并没有全信云舟的。真的万一唐静轩狠心反悔,她也没有把底子输掉。 筱筱收伏的那个间谍丫头,忙不迭往外传消息:鹭鹭最近闷闷不乐,很反常餬口。 谁是鹭鹭?筱筱知道。是张绮儿身边一个地位很高的丫头。日后必定要陪嫁出去的。 难道这丫头鹭鹭另有私情,所以不想跟着主子嫁出去? 「不是的不是的!」间谍丫头忙忙跟筱筱澄清:「她有的话,我肯定会知道的。再说,她也没那么傻!」 筱筱信了,又问:「那是为什么不开心呢?」很怕节外生枝,毁了云舟的计划。她叫间谍丫头继续好好打听。 云舟听见之后,也沉思了很久,手指尖在桌沿上轻轻的敲,而后道:「我知道了。应该没什么大事。保险起见,你还叫她打探起来。」 间谍丫头就盯紧了鹭鹭,看鹭鹭无情无绪理丝线,做绣品。都是马上喜事得用的绣品。不是凤凰就是喜鹊、不是祥云就是香花。她却把云朵绣到了喜鹊的眼睛上,遮掉了半个眼珠子才发现过来,纳闷停手,把绣品放到一边,掩了门。到张绮儿这边来。 这时候,张绮儿这边本不用她伺候,她还是来了。酸枝大台上明镜荧荧、灯火通明,张绮儿在试梳髮髻。 梳头婆娘给她已换过宝髻、半翻髻、反绾髻、扇屏髻,如今梳双鬟望仙髻。 首先将发分为两股,然后用细丝一边缠、一边往上绞,绞的手法很见功力,若当中有一丝乱,就不得不从头理起,理完了,往头顶一甩、一簇,也很考究,若簇得有一些儿歪斜,那也就「望」不成仙,落得个堕马去了。 梳头婆娘年纪并不很大,手上却有十年的功力,一次过关。 发基已经梳定,之后就要加髮饰。 这种特殊时候,自然要用各种华丽髮饰,什么金底步摇、八宝玉钗,如意花簪,妆盒里应有尽有,不过越是这样的时候,底饰却越要沉稳。跟喜袜是一个道理。你要用各种红色来绣花开富贵,底色就只好选艾褐、石青这一类,断不能再来个赤红茜红,甚至也不能选杏黄、金绿这一类太亮眼的颜色,否则不能添彩、反而添乱了。 首饰台上五彩乱目,梳头婆娘先拿了两把头梳来。 犀质梳,小小儿的模样,只有半个手掌那么宽,呈弯月形,有午后阳光沉淀下来的暖质,上刻流纹,更似岁月凝结在这里。以此插在双髻底,加固髮髻。梳头婆娘插进去的手法,很有讲究,轻巧漂亮。这一对底梳插得好,加固发基,发主人不觉得头上难受,顶着经日都不会乱;插得不好,戴着戴着说不定就滑下来、把髮髻髮辫都带散了,那可成了笑话。 「姑娘,还成么?」梳头婆娘问。 丫头这时候乖巧的举好镜子,便于张绮儿左顾右盼,连后脑勺都能看得见。 鹭鹭也就于此时凑了过来,举一面靶镜,立在张绮儿的侧后方。张绮儿暂时没有看见她,只顾着自己看来看去,犹犹豫豫道:「先看着吧?」 梳头婆娘就给她选钗朵、步摇、分心。 单股为簪,双股为钗。钗头有花朵式的装饰,称为钗朵。如今这里有一整盒的新钗朵,是珍珠绿玉缀的,珠子很新,珠光明亮,点缀了秾绿色碎玉。 这整盒钗朵,梳头婆娘一口气给张绮儿用完。这种插法也是新样式,从海边安城传过来的,所谓「缀星式」,双鬟髻上,珠翠纷缀如星,动人无比。这才不过是第二层打底。 所谓好花还须绿叶扶。花叶下面则信託着大地。若说先前的做髮髻、插底梳,都是打好地基,那么如今这一层缀上去的,这是叶片了。叶片都铺陈好,才可以上重头戏的。 在挑那些金光闪闪、红光艷艷的真正华丽首饰时,张绮儿都花了眼,仍然没有注意到鹭鹭。 直到一块红宝簪滑到桌边,鹭鹭去把它扶了回来,张绮儿才看到她,手顿了顿,问梳头婆娘:「好了没有?我有些倦了。」 梳头婆娘体贴道:「那小姐先休息罢!明儿再来也不迟。」 鹭鹭跟其他丫头一起伺候着张绮儿缷了妆,连脸上的彩妆也卸了,另取水粉来。这种粉,是专门睡前搽的,能润泽肌理、匀净肤色、增添香气。鹭鹭亲手给张绮儿敷粉。张绮儿道:「好丫头,跟着我。我不会亏待你的。」 鹭鹭知道张绮儿另有所指。这一句承诺对于安慰鹭鹭来说,并不够。然而……她笑话自己,还指望什么呢?主子能有句承诺,就是天大的开恩了。她作为个下人,该尽不该尽的效劳,也都尽完了,难道现在还逼着主子称斤论两给她回报不成? 烛花跳了个喜。外头人来报:唐家买东西了。 就是张夫人提出的摆架子撑场面的礼单,唐家还真照单子买东西了。当然,不是一样样全去买起来,而是只买了几样。要知道,这是唐家呀!唐家里头的好货色能少吗?张夫人开的礼单,上头大部分东西,唐家肯定本来就有。剩几样不凑手的,到外面买,很见得诚意了! 他们是白天买的,晚上消息传到张府。张夫人身边的嬷嬷专门过来给张绮儿道喜。张绮儿这时候倒矜持娇羞起来,迴转身,道:「我要休息了。」 她持着鹭鹭的手,同入罗帐。今晚负责轮班服侍她睡觉的本是另一个丫头,见此情景,很识相的让开了。 银汉偷转,张绮儿对鹭鹭道:「我不亏待你。外头我们家那些小子,或者其他不在我们家的,你看上谁,我叫娘给你发嫁。嫁妆给你大红箱子装八箱,绫罗绸缎随你爱哪匹就拣了去,金压箱也是我们出。这可够了罢?」 鹭鹭当时眼里就有泪水要涌出来。强忍住。她不能打湿了小姐的枕褥。她没这个资格。 小姐的大恩……跟原来说的,可不一样! 在山里,张绮儿要鹭鹭去与唐静轩解了药性,说好「从此之后我们如姐妹一般」。(未完待续。。) 六十一 触霉头 张绮儿毕竟没有被云舟完全洗脑。在唐静轩已经着了道儿的时候,她临时怯场,没有亲身上阵,把鹭鹭推了出去。 当时张绮儿的承诺,按鹭鹭的理解,就是「我能作妻,你能作妾,我一直会好好待你」的意思。 鹭鹭服侍小姐到现在,也有这个觉悟,自己十有八九要当陪房丫头了。未来的姑爷是什么样的呢?她也忍不住悄悄幻想过。像唐静轩这样的,当然挺好。尤其是一上来就生米煮成了熟饭,以后作妾也是顺理成章的,她名份就有了,不至于像有些丫头似的,两头不着岸,一年年拖着,尴尬得要死。 先上车就先上车吧! 小姐又答应以后会疼她。何乐而不为呢? 说是这样说,也做好了心理建设,真事到临头,鹭鹭所受的冲击还是挺大的。毕竟她也未经人事! 事情完了之后,鹭鹭至今没有缓过来,不仅是生理上的,更是心理上的。 而张绮儿心思已经转了,想着:为什么要把这丫头带过去呢?万一说出什么底细来呢?那可不好!嗯嗯,还不如把她嫁给别人呢,多发点嫁妆,堵了她的嘴,也就是了。 鹭鹭觉得小姐统共在胡扯,想一出是一出的。不过,好吧,唉!人在矮檐下,不能不低头。她还能吵到外头去说那天现身的是她,所以非要嫁进唐家不可?人家准笑她说: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 再想想,外头嫁人也有好处。到唐家她不过是个妾。仰人鼻息,嫁出去的话她可是正经原配哎!又有八大箱笼的陪嫁。这辈子也算风光了。 想是这样想,明明已经给自己宽了心:主子有恩。不管什么安排都吃亏不了她。 但总是任人安排、随人摆布,像风中吹的柳絮,就算最后也没落到什么糟糕下场,想想这受人摆布的命运,也实在忍不住悲从中来。鹭鹭忍不住略放悲声。 张绮儿不悦道:「你触我霉头?」当时就想把她蹬下床。 「不敢。」鹭鹭连忙拭泪,重拾欢容,道,「婢子只是想到要离开小姐了。实在捨不得。但小姐出阁。有了如意郎君,婢子该替小姐喜欢的。」 这还差不多。张绮儿要笑,又没有笑开了,反教训鹭鹭道。「八字还没一撇呢!瞎说些什么。」 鹭鹭连忙道:「小姐真是滴水不漏。婢子不应该事先多嘴。不过小姐这事。是肯定成了。」顺嘴儿夸说了一大通。安了张绮儿的心,顺势讨赏,跟张绮儿说好了:等唐静轩上门提亲。张绮儿就让鹭鹭自己去挑布匹首饰,那几样金压箱,也照着张太太几年来发嫁出去的那几个得脸媳妇的例,给鹭鹭照样封赏。绝不食言。 这样说定了,张绮儿问鹭鹭:「你想嫁哪个呢?」 鹭鹭已经想好了,娘那头亲眷里,有个小哥哥,人很老实,家里穷是穷一点,但公婆都好。从小长大的,看了他们一家人这么多年,料不会出错。带着八大箱,肥水不流外人田,不如就嫁他们了! 嘴上她却说:「婢子心乱如麻,实在不知道,求小姐一个恩典,容婢子回去问问婢子的娘。」 咦,女儿出嫁,去问娘,不是天经地义的吗?怎么还要求恩典?原来鹭鹭是卖倒了的身契,照理来讲,生死婚嫁都由着主人家,原生父母不得争执了。 讲是这样讲,在无关痛痒的时候,宽仁的主人家还是肯允许他们一叙天伦的。如今张绮儿既用不着鹭鹭去唐家了,鹭鹭就趁机讨情。张绮儿也应允了。 一夜无话,到第二天,欢天喜地,鲜花铺锦、香茶烹盏,张家接待了唐家的提亲者。提亲厚礼让张太太踏实了,进后头跟女儿道喜。 张绮儿满心都是「啊呵呵呵我也有今日」的狂笑,面上不能露,怕失了身份,用手握住脸,想把笑容捏回去,就捏出个哭容来。 张太太搂着她头颈道:「我儿大喜,哭什么呢?」 张绮儿扭捏道:「我捨不得离开娘。」 「唉哟我的心肝儿!」张太太是真的戳中伤心处,大恸了一回,前头嬷嬷来笑道:「老爷道,大喜的事儿,哭什么呢?太太要当心身子才是。」 张绮儿也反过来劝张太太。张太太忍住泪,双手紧拉着张绮儿,道:「不怪我说一句,唐长孙也太反覆了!我是看不懂。如今东西都送过来了。我算放心了。人心变了,连个影子都没了。东西是实在的!我这才敢把你嫁过去。你去了之后,自己当心。冷暖饱飢,叫着那些下人们,别心疼他们,该骂的骂,该打的打,那些懒骨头,你不踢他们就不动的!娘不在身边,你要自己照顾自己了。」 一席话说得张绮儿感入肺腑,终于有了离愁别绪、有了捨不得,抱着张太太嚎啕:「娘啊!」 「不哭了不哭了。大喜呢!仔细哭坏了眼睛不好看。」张太太哽咽一会,又嘱咐些出嫁了跟公婆妯娌相处该注意的地方,婆子又来问,各种大喜当用的事物,如何置办、如何择定。 张家忙起来了。 首饰自然是全陪过去,另外还要再买再打。那天梳什么髮式、二朝梳什么髮式、三朝梳什么髮式,也都要先决定的,省得临急临忙不合适。这也都由梳头娘姨梳着试了。 此外,重头戏是挑绣衣、绣带、绣鞋与绣袜。 绣衣当然是重头中的重头。正因它如此重要,自从张绮儿还梳丫角的时候,张太太就像大部份母亲一样,操心帮她张罗起来了。那件华裳早已备好,收拾得妥妥贴贴,如今直接拿来用就行,倒不用再麻烦。 至于巾帼绢帕、带履绦袜,也有备的,但没那么齐全,还是要现补一批。这些织绣的挑选,可真是甜蜜的烦恼。没有办过这事的男人们,无论如何想不到它有多繁琐。就算是亲身经歷此盛事的男人,如张老爷,也只有目瞪口呆,无法理喻,败下阵来。 你说为什么要挑得这么麻烦呢?譬如颜色,是喜事用,当然以红为主,就不用挑了吗? 你难道不知道光是红这一种大类里,就有暗红、宝石红、鸨色、碧玉红、赤红、大红、米红、茜红、珊瑚红、石榴红、踯躅红、栀子红、朱红、砖红、水红、霜叶红、桃红、酡红、洗朱、血红、鲜红、胭红、银红、枣红等好几十种分别。又有底色是红、而上头用其他色线绣花样的,又有底色是其他颜色相衬,而上头绣出种种红彩的。底色总是褐、青、蓝、黄来得相衬。其中褐又有艾褐、茶褐、银褐、砖褐、葱白褐、丁香褐、棠梨褐、迎霜褐诸样变化,青、蓝、黄不遑多让。组合起来凡千百种变化,这还只是颜色而已。 若说绣功,上头绣的有飞翎细羽、有湖光山色,有草底虫振翅、石边听涧鸣。有一层颜色下又透一层颜色,层层套色的针法;有正反两边都有漂亮花样,双面绣的针法。 张绮儿挑来挑去,把呈到她面前的精緻绣品都翻了个乱,也不能定下来那天该穿戴哪一件。 这样切实的纷攘中,她对于这桩婚姻,反而有了种不真实的感觉。就像是细细的云纹飞了满眼,天空就看不见了。腾云驾雾的,不知自己在哪里。至于自己是否真的那么爱着唐静轩,她也有些模煳了。 一开始,是冲着他的名头与相貌去的罢!但哪个少女又不是这样呢?张绮儿心安理得的原谅了自己。 后来是他太绝情,她憋了一口气,把他视为出生以来最险恶的山峰,不翻过去,人生都没意义。如今翻过去了,她也茫然说不出意义在哪儿。 「反正,先得把他好高骛远的脾气改改。」这个念头突然冒到张绮儿的脑海里,把她抓牢了。 对了!唐静轩身上的毛病多着呢!如今嫁都要嫁了,她好说实话了。那些毛病几乎跟他的优点一样多!不怕不怕。她是他的正房娘子了,有资格管他了。想来唐家长辈们也是愿意她管的。她要好好把他扭转过来,让他仕进,叫他飞黄腾达。她以后好受比她娘更高的诰命。回娘家时,两个诰命妇人相见,先行国礼、再叙母女情。这才叫荣光呢!张绮儿遐思起来。 幻想罢!幻想罢!你现在幻想的甜蜜,不过为了衬日后的苦杯。 云舟在留神端详墙上的一些画儿。 她的房间讲究优雅,从来没有一口气在墙壁上挂这么多画。这些原来都在箱子里、或者其他房间,如今挂起来备她察看。 云舟站在一幅古怪的画前面。 一样画水,一般的画都是画江河溪湖,这幅画上画的却是海。一般的画儿纵使画海,画的也是「孤帆沧浪远、海客谈瀛州」那种境界。这幅画儿画的却是怒涛喷空,一艘船在其中挣扎。船上水手惊慌失措的样子、结实隆起的肌肉,歷歷可见。题材既如此奇突,设色更復大胆。乃是用厚厚的蓝色去塑浪、厚厚的红褐色去做水手的脸。颜色厚重到这种地步。与其说是绘画,竟不如说是浮雕。(未完待续。。) 六十二 猫奴 云舟凝视这幅画,比其他画更久。筱筱敢说,云舟是欣赏这幅画的。 然而最后云舟下的命令却是:处理掉。 这几天,云舟已经处理掉不少东西了,都是所谓「有失体统」的东西。 所谓「体统」,当然以皇家为准。 云舟这样端庄、又注意细节的人,按皇家标准来要求自己之后,特别是得到一些新情报之后,仍然可以清理出这么多东西。她就好像要跃龙门的鲤鱼,仔细清剔自己的鳞甲骨刺,比别人来下手还要认真和清楚。 云蕙听说张绮儿跟唐静轩结了亲之后,第一反应却是:哟嗏。张绮儿一准要倒霉了。 伺候她的娘姨则迷登登完全没有灾难将临的意识,还没口价称赞这婚事真好。 云蕙听得不耐烦,冷笑道:「你不知道谢四小姐云舟!」 娘姨不服气。她知不知道?嘿!——「谢四小姐端庄又贤惠。」这不是谁都知道的吗?街谈巷议,对谢云舟赞不绝口,几乎都要出一本街头版的「贤妃传」啦!还有人贼眉鼠眼的笑:「七王爷这次可,嘿嘿……」 「嘿嘿」之后的话,暂时不便复述。 云蕙则胸闷得无法置评。 她是知道云舟实际上是个什么货色啦!问题在于跟别人说,别人也不相信啊。 云舟的过人之处,还不仅仅在于掩藏了自己的面目,更在于创造了一个新面目,叫人人都相信! 云蕙当初不也信着云舟?掉到井里了,还以为云舟会扔一根绳子下来。 直到那根绳子迟迟不来,云蕙才绝望的发现:她被骗了。成了弃子。云舟不来救她了。 人只有认清自己到了绝境。才会发愤图强。云蕙如今到了胡侍中这里,抓牢了谢小横给她的救命绳,要往上爬。 外头报:老爷回来了。 娘姨跟云蕙都吓得一抖。差不多就跟听到「又要挨打」了一样。 尽管十有*又要挨打,她们还是按胡侍中的要求,准备了大礼迎接。 胡侍中一直抱怨,「礼驰乐废」。人心之不古,就从礼乐废驰开始。要社会重新好起来。就要从整顿礼乐开始。而礼么。又要从家礼开始。所以对家礼之讲究,就是对社会做贡献。 家礼中最基本的原则就是「夫为妻纲」,这是「君为臣纲」的折射。臣子对君王怎么效忠与服从。妻子对丈夫就要怎么效忠与服从。这才是定干坤的大道理啦!在他这样的思想下,妻婢们迎接他的礼节,也就可以参照着臣子迎接皇帝的礼节来。当然胡侍中不是真把自己当皇帝,他要求的那些。没有一点僭越皇权的地方,纯属家常琐碎。但如果云蕙违背了这些家常琐碎。皮肉总要吃苦头,是一定的了。 他的那些琐则细规,又实在是太苛繁了,云蕙带着下人们再怎么小心。每次还是要被抓到错。只说是大点小点的区别而已。她们简直认命了! 这次胡侍中回来时,倒是一脸心事,没顾上到各处角落找岔子。他吩咐云蕙:太子的春荣会。她须用心帮忙。 说起这春荣会,实则便是太子的择媳会了。自春来。仕女云集,便为此会,直到今日,这场盛事终于如期举行了。京南安抚灾民的工作还没有完全结束,很多人还以为这盛会将无限期延迟呢!可是看来,崔珩并不想让所有热情赴京的仕女与她们的家长们久侯。这些人得了盛会的请柬,纷纷赞嘆皇帝的德政。据说,在会上可能有劝捐,好发放给灾区,大家也都表示这是应当的。 云舟这里也得了一份请柬,当然不是让她去参选,只是把她当作准王妃,去参加她准皇侄的宴会的。筱筱觉得,这可比参选还荣光,她高高兴兴服侍云舟接了请柬,又忙着张罗赴宴得用的行头物色,这日见了一块蓝宝石琢的鱼儿,可是真漂亮!价钱也辣手。筱筱自己做不得主,兴兴头头带回来给云舟看。 这也是云舟面子大,贩宝石的西戎商人就敢让她拿着。商人是一路护着筱筱与宝石到她们门外。筱筱拿着宝石进内院,商人就在外头等。 筱筱正要与云舟看这蓝鱼儿,云舟在袖底轻轻一摆指尖,筱筱会意,便没有将东西拿出来。却听里头道:「四姑娘,这猫我可对付不了了,你来看看?」 是福三娘的声音。 筱筱这才知道是福三娘来这儿做客。她就住在云舟隔院,有小花门直接相通。故筱筱进门时也没见到客人的车马。 福三娘在京南大病之后,幸亏是医药对症,不久就痊癒了,现已经来到京城。不知是大病留下的后遗症、还是为了福珞惋惜,她现在时不时还怔怔忡忡的。云舟不想刺激她,所以不叫筱筱拿东西出来。 福三娘自己怀里抱着只猫出来了。 筱筱深深行礼。 福三娘略点了点头,把那猫儿放在台子上叫云舟看:「动也不动!这是死了,还是傻了你说?」 筱筱偷眼看那只猫,不是中原的种,通身雪白,毛长得似云一般,眼睛却蓝得像筱筱袖中的宝石似的。那猫淡定非常,凭福三娘抚弄,只是不理不睬。 云舟看了这猫长相,也喜欢,就伸手去摸猫头。她陪着太太时,倒有了一手好逗猫工夫。那猫倒也舒服,乜眼看她,却也没有太多热络,将毛蓬蓬大尾巴随便一甩,样子仍然那么的意兴寥寥。 云舟失笑道:「这猫好大气性。」 福三娘道:「可不是么?四姑娘看,这也不是本土产,是戎商不知哪个小国里运过来的,有个诨名叫『雪狮子』,倒贴切。不单说它体型,你想狮子据说不也是自持威武,不轻易啸动的么?性子正像。为养这个猫,我还专门养了个猫奴,就为侍候它饮食、逗她高兴的。四姑娘要不要养两天玩玩?我叫猫奴一起过这边来。」 云舟本兴趣不大,先婉辞,福三娘固请,云舟看人家是有意要做她这个人情,想着:「非不肯收,反而伤了情面。」这才答应下来。 福三娘又坐着跟她聊了回天。筱筱冷眼旁观,三娘也不似以前那么健旺肯谈了,言止间略有些懒懒郁郁的。不用云舟吩咐,筱筱端来的茶是滋养的,点心也是养胃培元那些。 福三娘就问云舟:「想必四姑娘得了春荣会的请柬?」 云舟道:「不瞒三娘,是得了。」 福三娘艷羡道:「妾身也不指望有赴会的福份,今生能有看看的眼福,便好了。」 云舟笑道:「这有何难?三娘随我来?」 两人便至正花厅。一只檀木盒子供在正中案上香前。丫头捧了银盆来,里头盛着水,给两人净手。又有毛巾拭净了手。云舟便把盒子里的柬书请出来,给福三娘看。 福三娘但见那是胶矾绵纸,研了朱粉,四角以金笔描出花卉图样,里头是厚重翰墨写的字。福三娘识字不多,觑眼看了看,插烛也似拜了几拜。请柬又供回去了。福三娘对云舟道:「我本想天家用的东西,都是我们没见过想不到的,天家用的字,也该是这样。怎么公主去年的菊花宴,太子如今的春荣会,都是连我都能认识的字呢?」 她没有把「平常普通」的字眼带出来,但意思是这个意思。云舟便解说道:「三娘莫怪,这好有一比。刚习字的学生,把三字经百家姓翻来覆去的练;到得学高一点了,奇奇怪怪的字都学了些,就技痒雕琢起来;再高明些,才知气韵的雅致稳妥,又在字眼之上;到得宗师境界,顺乎自然,信笔拈来,无不稳妥了。如今是盛春,有谓『春山种玉荣』,又有谓『德荣则国茂』。以此为会名,正是顺应天地、德行崇正的手笔。」 福三娘听得恍恍惚惚,静了片刻,方想起来赞嘆云舟。云舟谦逊。福三娘又略说了一会儿话,告辞回去了,到得自己院落,看着猫奴道:「不是说驯好了吗?怎么还是不理人?」 那猫奴也不过双十年纪,一双眼珠子奇大奇黑,但皮肤也黑,胸部高耸,不是中原人,并服饰也是她自己原来的戎装。不太会说中原话,但听得懂。听见福三娘责备,就笨拙的行礼请罪。 那雪狮子见了她,便不似先前那般冷漠了,绕在她旁边蹭来蹭去,大尾巴甩来甩去,口中连声咿唔,终于有了做猫的媚态。 福三娘道:「罢了。过去放聪明些,晓得看眼色逗主子开心。」 猫奴点头答应。 筱筱看那边真的将猫与猫奴送过来,便让进空出来的房间中,又报于云舟知道,并打点给福三娘的回礼,总装在一个锦盒里了,着小丫头带过去。 小丫头接了盒子,要走了,筱筱又一声:「回来。」 小丫头不知怎么了,就回来。筱筱看了她,冷笑一声道:「到那边眼睛放亮些,该叫人就叫!省得像这儿似的。我不知道有贵客在这儿,万一冲撞了,打折我的腿,还不要紧。到那边冲撞了谁,揭了你这张千伶百巧的皮,可怎么办呢?」(未完待续) 六十三 后遗症 小丫头忙跪下,又是赔罪,又是解释,总之先前不是她故意没提醒筱筱,福三娘在这里作客。 筱筱顾左右道:「瞧我说一句,她能比我多百倍呢。」 小丫头吓得住嘴。 筱筱喝道:「还赖在这儿干什么?当差去!难道要我替你去吗?」 小丫头连忙去了。 筱筱在这边留心看了猫奴一段时间,倒不是当间谍来的——实在福三娘也没理由往云舟这里安插间谍,筱筱不过是以防万一罢了——既没什么事,她们重心还是转向如何跟春荣会一干人等搞好关系这边来。 与会的贵妇与贵女们,那是不用说了。云舟知道怎么跟她们打交道,她们也愿意跟云舟结交。这是良性循环。 还有一位胡夫人,就是太子心腹胡侍中的夫人,是帮着内命妇们一起打点宴会事宜的。原先还住在她自己家里,如今事情忙了,估计要直接住到宴会场所这边。 云舟早听说胡侍中治家严谨。胡夫人大概也是为了这样的关系,深居简出。云舟礼物是有送过去,胡夫人都没敢收。云舟再要结交,听说胡夫人已经住过宴会那边去了。 这时候又听一个惊人的消息:林姑娘回来了。 林代从盐帮里出来,就带了一包现金现银。知道这些是有用的。果然一路打点过来,没有为难。京南府很快认可了她,把她好生款待着,又叫她的下人来认主。 林代一见,泪水也忍不住要涌出来。 那是英姑。 英姑这些日子来,似乎又老了些许。但肩背还是笔挺、神色还是坚毅,将林代上下一看,拥进怀里道:「回来就好。」 林代愧不可当,小声先跟她报平安:「大郎活着,没病没伤。邱嬷嬷和邱小哥都好。洛月也好。」 两滴眼泪落在林代头髮上。 这个女人,听说了京南的变故,立刻想出个说辞。稳住了儿媳妇和庄丁们。她自己收拾了东西。只身北上,始终守在京南道。没有消息,她就找消息。找不到消息。她仍然紧持在这里,相信有一天会等到结果的。 终于被她等到林代回来,也带回其他人的准信。她这两滴泪,这才掉下来。 「那就好。」她道。声音微颤。暂且没问来龙去脉。那都是以后的事。如今她只要先确知大家平安就好。 趴在她坚强温暖的胸口。林代觉得,如果年纪大了能像她这样。那末上了年纪也没什么不好。 英姑证实了林代的身份之后,京南知府就礼送林代入京了。名义上是送林代与谢家、福家的亲友会合。实则么,京南知府对林代的身份还有点打鼓。一方面,看着这样美貌的姑娘家。觉得也不可能是冒充的。另一方面么,这么纤美,竟然能从强盗窝里全身而退?……呃。身子有没有破,这个在所不论。总之看起来没少一根毫髮。说是天佑之,都有点难以置信。他总之先派人护送过去,是真是假,让京里公子小姐们自己判断罢! 林代就这样顺顺利利就回到了京城,回到了自己的生活。她的下人,失落在蝶笑花那里一些,还有些在这边,对她仍是忠心,当场能证实她的身份。她不至于像福珞一般有家归不得。 易澧听说林代回来时,他还正在念书。 为了让别人高看他,他真的有很努力、很努力在攻书。不管理解不理解,总之先背下来再说。只要背下来了,别人就夸奖他。 窗外蝴蝶翩翩飞,把影子投到易澧面前,易澧像没看见似的,仍然紧盯着书本苦啃,就像落水的人抓住浮木似的。这种时候,他的精神状态已经不是很正常了。但当时的人们,就是信奉苦读。所以教书先生对易澧这种状态赞赏得很。 乍听林代回来的消息,易澧仍然是呆着的,眼睛盯着书,而那些字都在他面前翩翩跳起舞来。他不能明白它们是什么意思 过了一会儿,他笑起来了。这笑是无声的。唇角越扩越大,那样欢喜,又害着羞,不得不把自己藏进掌心里。指缝却漏出了抽泣声。 春风吹得真好,易澧跟着其他人一起去迎接林代。他又看见了林代。真好。这样他就觉得脚又踏在实地上了。 他不想跟别人站在一起,就直接沖了出去,一头扎进林代怀里。背后别人眼光怎么看他,他不管了。反正林代在这里了。有人保护他了。 林代伸开双臂,搂住他。不是不感动的。 她回来,诚然是为了易澧。当时她就想着,大部分人都可以自立,不自立也可以自责。但易澧不可以,因为毕竟这么小,是她把他从原来土壤里拔出来的,总要负责。这是她单方面的责任,也没有想过非要多少份量的回报不可。这又不是做生意。 但易澧这一冲,一抱,让她觉得,什么都值得了。 林代百感交集,怔在那里:她现在竟然有做母亲的感觉了! 易澧把脸深深埋在她怀中,感受着她的裙摆纹路在他脸颊下压开,深吸气,觉得人又活过来了。 他到底是落下了后遗症。林代检查他功课时,他觉得头痛。后来他要看书,就吐了出来。林代忙着给他请医生。人人趋之若鹜的春荣会,她毫不在意。 越是不在意,人家还越送上门来。春荣会补了一份请柬。 林代把请柬握在手里,仔细掂量,感觉沉甸甸的。蝶笑花透露的消息,看来十有八九是真的了。 因为林代没有去活动过,这请柬不会是她自己争取来的。其他人应该也不会替她去争取吧?除了谢小横有这种力量。 礼下于人必有所求。就连空头礼数都不好白受着,何况重礼呢?看来谢小横是想在她这里得到回报。 像蝶笑花说的,进宫,争取三千宠爱在一身?这倒是好投资,可惜成功率应该很低吧!林代无语望天。云诗不就是个例子?不红不黑的坑在里头了。没必要这么再坑一个吧?再换句话说,云诗好歹进宫了,林代真能进宫?她强盗堆里打个滚回来,名节都说不清楚了!她自己是不介意,皇帝能喜欢她到这种程度?皇帝就算迷了心,宫里就没别的阻力? 谢小横会不会有别的图谋啊!她所不知道的筹码。说不定连蝶笑花都是不知道的?林代心里嘀咕着。 不管怎么说,林代没有出卖蝶笑花。她只道自己刚被抓,就遇上了大水,于是从强盗那边脱身,但被困在其他地方,等水退后终于找到法子回来,联络上京南知府。蝶笑花的下落如何?她完全不知道。 故事照这么说,倒也可信。于是很多人相信蝶笑花是死了,否则怎么会踪影不见呢?他们开始做輓诗、輓联、建衣冠冢来凭弔这位名伶。其他的梨园伶人则松了口气:嗯!这个竞争对手总算消失啦!为了表示感谢——不不,为了表示同行的友谊!他们也愿意举行一些特别演出来纪念这位传说中的南方名伶。 至于有些人凑钱集资来寻找蝶笑花的下落?京城名伶们就不参与了。他们甚至酸酸的说:有王爷就够了。 七王爷是南下赴锦城了。路上,他也在积极寻找蝶笑花。甚至有说法,他是为了蝶笑花,才向皇帝讨旨意,说是要南下一路安抚民众,直到锦城就藩,实际上呢?完全是在找蝶笑花。没法子,毕竟水是往东南方向归海的嘛!蝶笑花如果被水冲下去的话,他也只好追着找嘛。 七王爷是很风流、很多情的。老京城们都笑眯眯的使着眼色说这句话。 能把断袖之癖搞得大家不但不切齿鄙视、反而当个花边逸事很有兴致的来传,七王爷这能耐也真不算小了。 林代已把英大郎等人的下落都告诉英姑,只不敢说出蝶笑花的身份,但旁敲侧击的点了点,英姑悟了,当场呆若木鸡,好一会儿才嘆口气:「孽债。」 林代请罪,抱歉不能把她的孩子带回来。 英姑原谅了她:「当初失陷,换了我也想不到的。你要不回来,我连消息都没了。还是回来的好。」 就是这个道理!林代最恨蝶笑花就是这点:想一出是一出,都不考虑后头千丝万缕的联繫。 话又说回来了。成大事者不拘小节。都想那么多,事儿也没法做了。 林代也明白这个道理。她还是离这种「大事者」远一点儿。离皇室也远一点儿。 她回来可不是为了给谢小横当棋子的!回来全为了易澧。 几个大夫都看不好易澧。易澧担忧的问林代:「好不了,怎么办?」 「病好不了?开什么玩笑!你又没病。」林代拉起他的手,「看,还能蹦蹦跳跳的。」 易澧笑了:「但是我看书就吐。」 「实在不行,就不看书了。」林代道。 「那行吗?」易澧表示很担忧。 一般来说是不行的。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嘛!像云柯这样摆明了读不了书的,都被家里当作另类来看,很受鄙视。(未完待续) 六十四 小瑞春 然而,事物的价值,都要摆在一定环境中来看的。连城玉璧,战乱时价值还比不上一个肉馒头。 经过蝶笑花这一场闹腾,林代深刻的感觉到这年代,暗潮汹涌,有些力量是她根本看不穿的。说不定还是躲远点来得安全。 远离政治中心,指挥手下人做做生意,真要是战乱来了,往山里头一躲,说不定倒是好事呢! 英姑也是有鑑于这点,安慰自己:「儿郎们被卷进盐帮,未必是坏事?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呢!且走着看。」 易澧读不读书,就没有那么重要了。 说可惜,还是可惜的。毕竟当年林代住进谢府时,还指望着能用上他们的书塾,给易澧铺垫一条坦途。人算不如天算,实在用不上,那也就只好让它去了。 「我们去宴会上玩儿就好。」林代哄着易澧。 春荣会上,除了女眷,像易澧这么年纪小的男孩子,也可以带进去。大概是天家要看看这些姑娘们跟兄弟相处的模式怎么样,作为评分标准的一项。可以想见,这些仕女们在会上,一定会大开手足友爱模式,竭尽可能展现自己的闪光点。 「无聊。」宴会上,易澧用眼神悄悄向林代示意。 林代回以同情的目光:没办法,谁叫易澧的high点跟别人不一样! 有人爱听那清脆伶俐的京片子、数点各姓氏的宗谱、把人家家里从「咱妈咱爸」到「七姑八叔」一路问候过去。易澧对此一无所知,如听外星文。 有人爱看陈设中那些真正上古来的玉瓶、铜鼎,现代名家所做的字画、雕刻,南北巧手织绣的窗帘墙帷、椅帔橱带。易澧望去浮光掠影,猪吃人参果。不知滋味。 更有人爱比较彼此用了什么粉、什么脂、什么黛、什么钿、什么钗、什么簪……对易澧来说就更是无谓了! 无怪易澧的视线馋熘熘,只向差不多年龄的小男孩们滑去。 但这些小男孩都是家学渊源,能被带进这里来,都是天生老成,而且来之前都被家里千叮万嘱好的。但见他们穿得像大人一样华丽、小脸绷得跟大人一样成熟,好容易壮着胆子开起口,居然都是「问三舅好」、以及「子曰诗云」。不像孩子。倒像专门摆出来做什么展示之用的上好样板。 易澧鼓起最大的勇气,试图做出游戏状,好吸引他们一起过来玩。但是没人响应。偶然有「好玩吗?可是我不能这样做哎」的眼神。已经算是好的了。大部分眼神是「你疯了!不会被你家大人打吗!」甚至还有的眼神是:「哼!乡巴佬!胆敢在这种地方无礼。吃我一剑——等我长大了能捧礼剑了,管教你吃一剑。」 而成熟女眷们也纷纷投来不贊成的目光。嬷嬷忙把易澧领开了。易澧回头,刚好来得及接住林代安慰的眼神。这眼神总算让他好过了一点。 但林代对弟弟教养不力,明显也招来了非议。再加上她从前的种种劣迹。仕女们纷纷咬起耳朵来了。咬耳朵时,有的眼睛特意避开林代。有的避开之后又飞快的熘回来一扫。有的望东望西,再望住林代,非常刻意的点头笑笑。这些视线飞成的网,网线上似挂着刀子。 林代这么坚强的心脏。都有点儿受不了。她只好安慰自己:唔,就当是不进宫的代价吧! 类似于豫让的漆身吞炭。 反观云舟,在人群中游刃有余。很快成了最受欢迎的人。除了她名声好之外,也得益于她是准王妃。在这里不是竞争来的,倒有可能是未来的亲戚。所以人人刻意结交。连林代的坏名声都没有连累她——她们虽然来自同一个地方,而且还在同一圈围墙内短暂的一起住过一阵子,但她们亲戚关系又不近,连姓都不是同一个呢!彼此的生长轨迹就更不了解了。云舟巧妙的让别人这一点。别人也真的深刻理解了:俗话说,皇上还有几门穷亲戚呢!云舟有林代这么个堂妹,不丢人。 林代拉了拉耳垂。 从现在开始,有一道目光,让她很介意啊! 这道目光倒不是嘲笑什么的,却像热带阳光一样辣辣的照在她皮肤上。林代有主动回视,但见那是个美艷的贵妇人。肌肤白腻。嘴唇这么红,像刚咬死了一朵蔷薇。身材高大,脸也大,方下颌、高颧骨、宽额角。真真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美人,可就是艷光夺目,有种出乎寻常的魅力。她不屈从通行的美学观,倒要叫世俗眼光拜在她脚下的。 可是她的气质并不犀利,只是自说自话的任性懒散。她望着林代,也不是刻意要林代不舒服的,只是自带的生命力太炽热,凝视久了,烫着了别人,也不是她的错。 林代在脑海里搜索她的身份:朱夫人。朱樱。 她至今未嫁,还用着本来姓氏。照理说只能称为「朱小姐」的,但她跟雪宜公主交情好,听说走公主门路,封了个食邑,就此有了「夫人」头衔。另外,她还是郭夫人的大妹,也就是栋勛将军郭离澈、他妹妹郭永澈的大妹。 说起郭永澈,就在房间的那一头。早听说她好着男装,且是戎装,今儿果然也是一身软甲,益衬出那长长玉立的身段来了。她手持一只自斟壶,自己饮酒,看着窗外的花。 繁花如雪。 灼热的目光摇了摇,滑开了。朱樱没声息的进了帘子。雪宜公主在后边。外头嘈嘈切切的交谈声逐渐消失了,大家的视线不由自主的移向那道帘子。 帘子拉开,雪宜公主含笑出场。后头还有薄帷与珠帘,便是坐着太子了。 太子身为男子,不便与各命妇与贵小姐们直接相见,因此只坐帘后,由雪宜公主居间传达,完成见礼。 礼仪繁琐非常,易澧裹在金珠绣缎的袍子里,受嬷嬷的引导,不知起跪了几次、拜了几次。他觉得头上的帽子越来越沉了。 终于也结束。 礼仪并没有完全远离,而是窥视在旁边、用它的唿吸继续浸染着这个宴厅,说不准什么时候又会露出森森白牙,那所有人又会跳起来,像被线牵着、火烤着一样,裹着继续做出各种奇怪、憋屈而艰辛的动作的。但幸而现在,它把牙松了松,易澧很感兴趣的望着一道道菜传上来。 有糖炒白鲜、红糟鳆片,有东安的鸭块、江南的巨龙,有小鸡炖的蘑菇、黑鱼熬的豆腐,有回锅的肉、蛎黄的羹。还有各样米面做的点心,在玲珑盘塔上垒上去,点缀着各样的鲜果、腌果与花朵。 至于酒水,除了本朝大家熟知的各种酒水之外,还有异域来的,有的鲜红如血,有的倒在杯中会有气泡升腾。像易澧这样不饮酒的,则有各色水果榨的汁、花里蒸取的香露。 又来了一道菜,不知怎么的,盘中汁水呈金黄色,而里头那整条的大鱼,却是鲜蓝色的。看着鲜艷,却似有毒的蘑菇,无人敢下箸。 一位着紫罗衣的华髻宫人出来,向大家介绍:乃是某某国进贡的厨师,给圣上献过艺的,烹调了这道菜。鱼边上镶缀了莴苣片和蟹肉丝,更增美味。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纷纷动手,连贊好吃。有那认识宫人的,又打招唿套近乎不迭,称她为「司膳」。 又有酒传上来了,很香,报名是「小瑞春」。朱樱回头对郭夫人笑道:「瑞庭春尚不及邵家香言,何况小瑞春。」郭夫人牵牵嘴角,笑又不是,恼又不是。 又有自诩懂行的,卖弄学识,朝身边人介绍道:「大内曾经有着名的酒师穷十年之力配成一种酒方,埋在当时贵妃娘娘亲手植的芍药花下半甲子,当今皇上于前年打开一坛赏功臣,泥封一开就醉倒一片,四个大学士连袂给它写了四首贊诗,由梨园最当红的师傅谱上曲子传唱,唱遍了京城,由最动人一首诗中的句子,得名为『瑞庭春』。这酒由此得名。正宗『瑞庭春』毕竟有限。照着它酿的酒,叫『小瑞春』,像这样,已经是外头再饮不到的了。」说着,忍不住视线往雪宜公主那边斜,想给公主一个博学多才的印象。 雪宜公主神色不动。朱樱却不知为何看了云舟一眼,微微一笑。 云舟心弦微微拧了一下,只做未觉,纯在表面上尽礼回以一笑与轻轻点头,再没有多做什么,只在心底暗中记下一笔。 易澧尝了几样菜,都觉得好。回想邱嬷嬷的手艺,也是好。这么久吃不到了,叫他很馋。他比较着回忆中邱嬷嬷的蛋皮卷、烫面饺、糯米圆子羹,跟眼前的美食比较,一时分不出伯仲。 肚子却很快塞饱了。 他先前太过无聊,把那些形状各异的悦目点心多吃了几块。那些点心只为了贵人们消遣所用,做得都很小巧,一个格子里放一色,每色都只有三四枚,本不是让人吃饱的。但也架不住他坐在那儿没事干就一个一个格子的尝过来。(未完待续) 六十五 夕阳西下散金沙 如今易澧很快就再也吃不下了,心头涌起更深的恐慌: 不能吃东西了?那我只能坐着闲着了?! 无聊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有时候也许比肚子饿更可怕。 这时候有小车推进来几盆果树,翠叶金果。叶子有点像芭蕉,果子长圆形,有六个棱。司膳领着宫女们,当场把果子摘下,以银刀切开,顿时满室奇香四溢。这些切开的果子,就进一步把果肉分到各个银盘中,传到宾客们面前。司膳一边解说:这叫陀罗蕉,又名佛棕,是南海大浮山落星原出的异果,吃了有强身健体等各种好处。此处省略八百字。总之全是各种保健品会宣传的功效。区别只是:保健品的功效,听听就好。这陀罗蕉的功效,却是确实的。林代眼见着这些贵人宾客们接受了陀罗蕉,脸上的表情就像是修行者接受了大还金丹。 易澧吃不了。他是小孩子,受不住这个。林代分到一份。脸那么大的银盆里,手指头那么大一块白色果子。吃到嘴里,也就是甜甜的。林代自认做不出同桌人那么夸张感恩的表情—— 郭离澈问她了:「你不喜欢这个?」 倒不是讽刺。只是天生心直口快,心里有疑惑就张口问,便宜了后边一干幸灾乐祸看热闹的。 云舟望过来了,但当然不会帮她救场。林代自己救自己的场:「臣女谢殿下赏赐。」 因是太子殿下的宴,林代就谢主人。 有人轻声的笑。郭离澈告诉林代道:「这是太后宫里赏出来的。」 哦!听说太后礼佛,所以有这「佛棕」?林代于是重新谢过,但还是做不出太谄媚的表情。老人家迷信养身滋补品也就算了,她难道还靠吃这块东西。基因重组,长生不老么? 朱樱又看了林代一眼,又看了看雪宜公主。 雪宜公主默默的低头看着自己面前的桌布。 像。真像哪! 当年的流美人,也是这样,对皇族的奇珍异宝,落落不以为意。生死荣辱,都不放在心上。使起性子来。连龙鬚都敢撸。她的死。与其说是病死,不如说是被崔珩赐死。与其说是赐死,又不如说是她自己作死的。 流年偷转。竟又送回来这么个小美人儿,与流美人一般的品性,却又更多城府、眉宇间更坚定、甚至比流美人更能搅起风波。如今皇上都已听说她了,瞒不住了。今日一宴。就算雪宜公主不肯学舌,也自有女官会回去告诉皇上。传闻中的林姑娘。是怎样一个人物。 谢小横送外孙女上京的用心,简直已经不消说得了。 才忖至此,隔水之外京城红伶盖叫天一声嗓子,扯开了戏台的热氛。众人看戏。雪宜公主往后一靠。似也在出神看戏。朱樱离座更衣,乜了雪宜公主一眼。雪宜公主拿她无法,略等一等。也离座,到了后头。细结的龙鬚草蓆洁净铺地。薰香细细,朱樱正懒懒趴在五瓣莲花玉榻扶手上,指尖勾着花瓣头上的涡纹。 那玉榻是矮脚的。雪宜公主脱鞋蹑袜,踏席而上,就脚尖儿将她手腕轻轻一踢。 朱樱肉不但白,而且厚腻,一踢之下,盪起软软涟漪,又与那些瘦子们不同。雪宜公主不仅蓦的兴起这样的感慨:我竟不知皇帝何以要爱瘦美人…… 太不敬了。这念头略过就算。 宫人抱来软垫。雪宜公主倚在朱樱旁边。朱樱下颔还支在圆润润手臂上。雪宜公主道:「我来了,你怎么又没话了?」 朱樱「嘻」的笑了一声。声母很轻,几不可闻,韵母却缠缠绵绵在齿间,一波三漾。旁边的女官都觉心酥骨软,似这一笑,酥入了她们的骨髓里。 朱樱这才道:「你自来你的,催我做什么?」声音很奇特,很低,略沙,说起话来带着鼻音,又说得慢,格外懒散,偏有种夕阳西下散金沙的美感,叫人恼她不得。 雪宜公主还是恼了:「不是你看我,我来跟你说话呢!」 朱樱「唔」了一声,垂下浓重的睫毛,道:「皮条一直拉进来了呢。他这是给帽子染色上瘾了不成?」 女官们各做各的执事,充耳不闻。雪宜公主换了个姿式:「你就跟我说这个?」 「不是。」朱樱换为仰卧,一只雪白的丰臂垂在榻边,道,「也不是想说什么。只是烦了,看看你。你要烦了,就走罢。」 雪宜公主凝视着她的手臂,过了一唿吸的时间,真的起身就走。朱樱也没有留。宫女伺候雪宜公主蹑上彩画鹦哥高台履。雪宜公主问:「你不好奇我们看中了谁?」 「我对太子的眼光一向不好奇。」朱樱低低的笑。 太子其实没什么主见,只要哪个媳妇人选最适合他讨皇帝的欢心,他就选哪个。 而哪个人选最适合,岂不是雪宜公主等人帮着他参详着决定的?一早都已经拟好了。宴会看看,只不过走个形式而已,顺便或许再看看还有谁适合先封个孺子、保林什么的——都是太子身边小妾的封号名称——这都无伤大雅。 朱樱连关心都懒得关心。 雪宜公主恨了一声,蹑稳了双履,道:「你也别想太多了。皇上比当年沉稳了,这不消我说。太子也成家了。皇后都不急了,你怕什么?」 朱樱望着她:「你知道我怕什么。」 雪宜公主嘆了一声,拂袖而去。 前面的传菜,正传到一味剑鱼。 盖老闆的名段已经唱罢,下去了,又换了个评弹先生上来,说的却正是剑鱼。 剑鱼产在北方湖瀑。他先说北方之冷兮,「一望数千里俱是愁云漠漠,惨雾冥冥。尽管四外雪光强烈,眩人双目,并不觉出一点光明景象,加上悲风怒号,雪阵排空,汇成一片荒寒。休说人兽之迹,连雀鸟都没见有一只飞过。忽然一阵狂风吹过,好些千百丈高的冰崖雪壁忽然崩塌,当时冰花高涌,云雾腾空,轰隆轰隆之声,响彻天际。跟着数千里内的雪山受了震动波及,纷纷响应,相继崩塌,声巨而沉,恍似全山都在摇撼,端的光景悽厉,声势惊人。」 这雪瀑倾到下头,受暖融化,成为泉瀑,景色是:「两边岸上新添了无数大小飞泉,一眼望过去,恍如天神下注,匹练摇空,龙蛇飞舞,银光万道,奔流打波,声如雷喧,问以声声猿啼,助得滩声益发雄壮。小舟一叶,容与中流,仗着能耐,安然稳渡于惊涛骇浪之中。」 这小舟便是打鱼人:「只因那剑鱼便产在瀑底凉涛骇浪之中,每年只这两月中繁育味美。此鱼终日游泳急漩之中,长过三寸,便要迎着飞瀑逆流上溯。湖口与下面广溪,水大时高低相差也不下丈许,上面湖水绝深,鱼一归湖,便潜匿湖底石隙以内,不易觅取,再者精力已竭,纵取了来,味也不甚鲜美,非乘它向瀑沖射将至中途时网取,才称绝妙。鱼性又极奇特,往往逆流上升到了中途,便被瀑布沖落溪中,它仍再接再厉,死而后己。那里水力绝大,十条倒有八条沖不上去,不是力竭而死,便是撞在溪中怪石之上裂为数段,能生存入湖的极少。取时须着一人用双铁桨驾特制尖头小舟,由一人手持双网兜,到了离瀑两丈许远,那里恰好有一石笋露出水面,舟后持桨的人料准去势站将起来,勐力向石笋上一踹,急忙蹲坐,运桨如飞,由飞瀑中逆流上驶,船头一人便用双网兜顺势兜去。每兜所得,多时不过四五条,有时还许兜个空的。因为前后两人都要心眼手相应,稍纵即逝,有了蛮力,还须巧劲,识得地形水性,缺一不可。一个不小心沖不上去,被洪瀑沖盪下来,撞在溪中怪石之上,去的人都精水性,纵不致和鱼一般惨死,那只小船却撞成粉碎了。」 这样死里求生才捉得的鱼儿,宾客们耳里听着、嘴里吃着,却觉得更加味美了。 易澧则听不太懂评弹先生那连说带唱、还夹些文谄谄词儿的艺术,只是比大人聊天稍有趣些,他就捺着性子听着。听了一会儿,他忽然发现大人们都听得津津有味,顿时灵机一动:咦,这莫不是逃出去玩的好机会呢! 他已经看好了,外头有山——虽然是假山;有水——这倒是里头有鱼有虾的活水!还有百草千花、小虫子小鸟,又有石球、大鞦韆,都是好玩的。 他又悄悄看一眼林代。林代正在装柔弱,闭目养神。易澧就一猫腰,从桌沿下头熘走了。 真的没被发现! 易澧大喜,如脱肛的小野马一般,就往草地上蹿出去了。生怕太快就被人发现逮住,他还知道往树荫下假山后猫着走,并且想着:万一运气好,碰到也熘出来玩的小伙伴儿哪…… 咦!说什么就来什么。还真有个小伙伴跑出来了,踩着山石在那儿,往树上拨着什么。 易澧发现他是想抓上面的一只甲虫!那种甲虫,全身金绿绿的,挺大个,触鬚怪福气的翘着,还能互相打架!(未完待续) 六十六 爬树打鸟 这种金甲虫,不但是长得好看。抓到了关在罐子里,可以拿草须逗它们互相咬。易澧也爱玩这个。 但他不敢凑上去。 因为这个陌生的小伙伴,长得太大个了,完全是个小伙子嘛!那肩宽得、胸臂厚实得,一般的小伙子都没长得这样的。但要说他是年轻小伙子吧?——你看哪个年轻小伙子能抓金甲虫抓得这么开心的! 易澧在旁边迟疑不决、欲前不前,那大个子小伙伴也发觉了,有那么股子蔫儿坏的小聪明,先不吭声,忍着忍着,然后忽然「嘿呀」转身,一脚踹向易澧! 那脚挟着劲风,生是能开山裂石。易澧一屁股就坐在地上了。大个子小伙伴也失去平衡,从假山上栽下来。要不是这一栽,他这一脚继续往前送,易澧不说当场被踹死吧,断几根肋骨还是很容易的。 死里逃生,易澧从地上翻坐起来,一声都顾不上吭,立刻使出吃奶的力气逃命。 逃到姐姐身边就好了!他想。 那大个子小伙伴哪里容他逃,巨掌一伸:「回来吧小子!」把易澧跟抓个小鸡雏一样容容易易就拎了回来,顿在地上,道:「你也别怕。将军说了,抓了不杀,要问话的。我不杀你。」 易澧直眨巴眼:他是走错片场了吧!怎么怎么就杀不杀的起来了?这是太平世界京城宴会吧?喂! 「你老实回答!」大个子小伙伴像模像样的催促易澧。 易澧还是只有眨巴眼睛的份。 「你不回答是吧?」大个子小伙伴乐了,「嘴还挺硬!这样,将军说了,那就打!看我给你先扇个红花开。」 「不是啊!」易澧急了,「我回答。你要问的啊!」 大个子小伙伴这才醒悟还没问问题呢:「哦。我问你,为什么来这儿?」 「玩。」易澧道。 「哦哦!」大个子小伙伴搓起了双手,「玩什么?」 「甲虫。」易澧朝枝上看。 那只金甲虫正在奋力举爪子往上爬呢! 「可不能让它跑了!」两人都扑上去要追击。 金甲虫吓得屁股都抖了两下,翅膀也抬起来了——对哦,它忽然想起了自己是有翅膀的。可以飞嘛!就赶紧扑簌簌飞走了,剩下两个孩子大眼瞪小眼:「你的错。」「不对。你的错!」 两个孩子吵得几乎快要打起来。易澧看见大个子小伙伴又要拔拳头,说不害怕是假的。但他不跑。眼珠子往旁边狂转。看能不能智取。 大个子小伙伴又把拳头放回去了,道:「将军说不行。他叫我打我才能打。看见穿鸟毛狗皮的才能打。」 易澧没听懂,但是目光敏锐。看见树冠上还有一个—— 「鸟!」大个子小伙伴也高兴道。 其实是个鸟窝。 「咱们掏鸟蛋玩。」易澧提议。 「拔鸟毛。」大个子小伙伴开心坏了。 易澧呆了呆:你手伸过去,掏个鸟蛋也就算了,还怕被鸟啄呢,怎么就拔鸟毛?那鸟傻啊。不会跑的? 鸟不傻,但看这个大个子小伙伴有点傻。易澧含煳点头应着。就甩了鞋子撩起衣襟往树上爬,记得嘱咐傻大个子:「这次你别烦到我。」 傻大个子鸡啄米一样点头:「我帮你!你爬树,我打鸟。」 易澧有种不祥的预感,觉得要先问问清楚:「你拿什么打?」 「箭。」 「剑?!」易澧一下子想起谢家大哥云剑。他用那种「不是我看不起你」的眼神上下扫了扫傻大个子。「那怎么打?」 「就这么……」傻大个子正要比划给易澧看,想起来了,「没带筷子。」 其实他想说的是形状像筷子那么瘦长的箭。是好心解释给易澧听。说得急了,没头没脑的。易澧越发的听不懂了。 傻大个子不管他懂不懂,低头在地上找:「石头蛋石头珠。也行。打他鸟!」 不好,他是认真的!易澧识时务者为俊杰,「嗤熘」又从树干上滑下来了:「你爬树,我打鸟吧。」 傻大个子扑闪着眼睛看易澧。 易澧发现其实他长得挺漂亮,额头宽阔、眼神特别清亮,让人看了心里软融融的。 他问易澧:「你会打鸟?」 易澧其实不会,但他更不想被傻大个子误傻友军。哪怕傻大个子长得挺漂亮也不行!他胡乱晃动了几下脑袋。傻大个子以为易澧认可了,就利索的抄步往树上蹿了。架式嘛,还算不错,起步如一只大山猫。手脚都攀到树上、刚才地面上冲击的起步力量被重力抵销点之后,他就不行了,看着不再像猫,而像一只装满了肉的大口袋,吭哧吭哧眼瞅着就要滑回地上。 易澧忍不住笑出声。 傻大个子脸上挂不住。怒了!这一怒之下非同小可,他雄臂紧紧箍抱住大树,喝道:「你老实点,小子!别给我往上出熘!」 大树想必也会委屈:怪我咯? 这小子典型的拉不出屎怪马桶吸力太小! 然而在他一箍之下,树干竟被箍得咯吱吱响起来。易澧张大嘴:这傻大个子好可怕的力气! 就这也抵不过重力。傻大个子仍然在慢慢的往下滑。手臂是箍住了,屁股和脚仍然滑下去。 他使出更大力气,脚尖就碰到地了。 脚尖一碰到地,大树就有点晃动。 易澧恐惧的抬头看树冠。丰盛的树冠,真的在沙沙沙晃动! 傻大个子只索高兴道:「怕了?你到我下头去!」 他不说自己要爬上去,倒要树到他下头!一边说着,一边手上使的劲更大,双脚也不知不觉踩实了地面。但听「喀啦啦」巨声响动,那树竟被他拔松动了! 易澧低头鼠窜,怕被树倒下来栽到。 不好,前方道路有别人出现!应该是听见响动过来的! 易澧掉头往其他方向跑。 他也不知道被抓住会怎么样。总之情急之下,先跑再说。 「轰隆隆」的响。可怜那棵老梅树,原来在京郊长了百年。太子府修建时,司园看它开得好,特意移过来。为怕伤它的根,掘出来的根系比树冠还要大两倍,带足了泥、护足了细根。光掘就用了七天,运的时候更用了十匹马、二十个民伕。栽下之后,还是有一天开不出花来,光掉叶子。在司园精心呵护下,第二年才开始渐渐恢復元气了。 这样的树,说放倒又被放倒了。鸟窝砸在地上,却是空的。原来是已被遗弃的废鸟巢。 老树有灵,早已泪流满面:时局不济,魔王出世,连棵树都躺枪哪。 傻大个子也发现人家过来逮他了。于是他也跑了。 一跑就跟易澧跑到一起了。 易澧不要跟他一起!他是罪魁祸首,易澧只是无辜被捲入的。跟他一起跑,被逮住,说不得问个同伙的罪过。分开跑了,易澧躲过风头,说不定还能避过这一劫呢?易澧门儿清! 他要躲。傻大个子却像慌不择路只认了老母鸡的小野鸡雏,撒开腿认定易澧了! 要说他为什么紧跟易澧?因为他相信易澧比他聪明,找的逃跑路线肯定是最合理的! 要说他为什么相信一个五岁小孩会比他聪明?因为他自己太傻了。人家都知道「余家世子是傻的」,上阵打战时他父亲都会警告他:关键时刻跟着谁谁跑,不准自己行动什么的…… 于是他习惯了。 这一阵慌不择路,最后易澧一头钻进树丛里了。傻大个子也跟着往里钻。但他个子太大了,顾头不顾腚。脑袋钻进去了,腰以下还伟岸的撅在后头,只有被人扯出去的份了。 易澧管不了他,自己继续往前逃,头一伸,从另一边突破了树篱,结果又惹起一片惊叫。 一群宫女,几乎全是二十上下的女子,五官俱端正,打扮佩戴相似,俱额披刘海、着灵鹫半臂衫儿、戴竹节金钏,护着个豆蔻少女,忙忙躲避。 易澧乍眼看真了那豆蔻少女,第一反应是:天下居然也有像玉姐姐的女孩子。 严格来说,这少女与林代并不是完全一样,但也走纤巧路子,个子甚至比林代更小,到了洋娃娃般可爱的地步。而她的颜值,不说与林代比肩吧,至少也差不多到一个等级了。 她脸上没有笑容,也没有惊慌,似个人偶,不带表情。在宫女伺候之下转身,还记得给个命令。 她发命令,只是口唇微动,声音极低,除了离身最近的宫女、而且是耳目灵敏听她发令很有经验的,其他人绝听不见。 她叫宫女去看看余世子怎么了。 哦,那跟易澧捣蛋、伸臂拔坏了老梅树的傻大个子,便是宝景侯余秋山老将军的世子,大名和瞬,小名阿逝,狐娘子拿来哄福珞、而福珞也有些动心想嫁的对象。别看脑袋不济,原来倒是一身蛮力气,连他老子都举不起来的开山大锤,他都能使得滴熘熘转的。余秋山也领他出过几次战,只要平常找人看好他,不要迷路、不要乱吃甜食吃得牙疼、不要捉虫捉鸟儿忘了战事……嗯,总之只要把这些脱线的状况都排除,把他健健康康完完整整的带到阵前,他抓起特制的百斤大锤哇呀呀一顿挥,颇能唬人。(未完待续) 六十七 风吹回雪 北蛮崇拜力气,于是对余和瞬特别的发憷,送他一个浑号「神力魔童」。这一会儿,要不是宝景侯夫人说想他了,叫他回来看看,顺便试试能找个好媳妇不能,余秋山觉得也算正经事,好在边关又安静,就放他回来了——否则他估计还被余秋山拘在北边要塞听使唤呢! 有了这番渊源,所以他尽管年纪轻,却是京城年轻公子中难得有实爵、有战功的。 京城的公子们,确实品种繁多、其中不乏好货。可惜福珞没机会来挑拣了。 一步错,翻转天涯。对底层人说是如此。对某些自以为稳在上层阶级的人来说,其实也是如此。只因湍流若急,流中所有水族,最终都可能受其播弄。 余和瞬还在太子苑中耍宝撒赖,不知道一个想嫁他的官家少女,已经配给强盗去了。 人偶娃娃一般的少女嘱咐宫女去看看余世子。宫女屈膝道:「是,三帝姬。」 这才是食物链的顶端。皇族的成员。而且还是最具份量的成员之一。 若说王爷中最得宠的属七王爷、公主中最利害的是长公主雪宜,那末帝姬中最引人瞩目的无疑是三帝姬了。 帝姬和公主有没有区别?有!帝姬未必全都能成为公主,公主也未必全是帝姬。 换句话说,公主是靠封的。帝姬则是靠生的。 你的娘不管是谁,只要爹是皇帝,你从出生起就是帝姬,不,哪怕还在娘肚子里。也是个未来的帝姬,出生之后就算没人承认你,你也是个「不被承认的帝姬」,瞧,还是帝姬,改不了的。 如果你这个帝姬做得顺利,那么等成年的时候。或者出嫁的时候。就会受封,这个封赐,是精神层面和物质层面一起来的。物质层面来说。往往就是赐了个「食邑」,即那一块地儿的出产,不用给皇帝缴税,皇帝赐给你了。他们把钱物交给你就行。至于精神层面呢,就是封号了。很通常的情况是由食邑来晋公主号。也有另外上尊号的。有了这个封号,你才能被叫作xx公主了。 封赐是要皇帝给的。如果你特别受宠,早早就受了封,那早早就有公主的头衔叫。但如果不幸出生没多久。还没受封,就夭折了,又或者更不幸很不受皇帝待见。把你冷落在宫殿角落里十几二十年就是不嫁你也不封你,你到死也是个帝姬。不是个公主。 反过来呢,有的姑娘本来不是帝姬,但因为各种原因,皇帝非要封她个公主。那她也有公主好做了。譬如要派出去和亲的,皇帝捨不得派自己的帝姬,就找了个别的宗族女、或者连宗族都不是的女,欺负小国也分不出来,封个号,一般叫公主,塞进轿子,吹吹打打就送出去了,这辈子都不打算再接回来的。又有的姑娘是要嫁人了,但不幸高攀,对方男的总觉得女的身份配不上自己,这时候皇帝如果出于种种原因愿意促成这桩亲事顺利、婚后双方和睦,就会给姑娘封个公主,算皇上的义女,出嫁就很风光了,婆家不敢欺负。这种情况,往往出现在姑娘的爹立了大功,皇上想笼络,所以给他家开个外挂,让他闺女直接能进入上层社会的时候。十年里未必能发生一两桩。再有么,就是某位姑娘家里真的让皇帝很高兴很感激,很想给点好处,而姑娘死得早,那就追封个公主,算死后哀荣,也是好处的一种。这就纯是名声好听罢了,实惠不大。 三帝姬是谷贤妃所育,自出生以来就蒙崔珩疼爱,因肌肤若雪,故得赐乳名「回雪」。谷贤妃又不愧为一个「贤」字,很能教导儿女。膝下两个女儿都懂规矩,崔回雪又比她妹妹更胜一筹。别的不说,在当今太后面前,都是崔回雪承欢膝下。太后倚重这个孙女,比倚重其他女官更多。崔回雪不在,太后吃饭都不香的。 崔回雪人品又庄重,多一句话不说。样样都顺着长辈,怎叫人不心疼她呢? 宫人们拥着她,真似风吹回雪般的去了。易澧呆在树篱底下,想着:「怎么这么好看呢?不跟玉姐姐比,比云岭好看多了。云岭又那么笨,话比我说得还不好。她什么意思都听不懂。还老要粘着我玩……」 想到这里,如今不用被那小糯米糰子粘着玩了,应该是高兴的,看看自己空空的手臂,又没感觉到多少高兴,却听见了大声的唿喝。易澧以为是来抓他的,吓得脖子一缩,逃的力气都没了。 但这新的骚动,其实跟他已经没关系了。 这新的骚动严重到这种程度,不但易澧出逃成了芝麻大的小事一桩,连余和瞬拔树都没人过问了。 除了林代。 易澧被护送回林代身边,林代拉着他,先问:「哪儿去了?」 易澧吭哧吭哧说不好,林代就一步步引导着问。她从前作「林律」时,接待当事人,也会接到语无伦次的主儿,从一开始的满头雾水烦躁不堪,到后来知道怎么引导,也花了几年的功夫。背厚厚法条也不过如此。 易澧终于把他怎么熘出去、怎么看着树倒、怎么吓跑了一群宫女的事儿说了一遍。林代掌握了情况,道:「没有跟姐姐说,也没有问到别的长辈允许,就自己跑出去,多危险你知道吗?」 易澧听她的声音也没有暴跳如雷,就不是很害怕了,敢点头道:「知道。」 林代又道:「在别人的地方做客,没有问到主人同意,自己乱跑,这种行为多糟糕你知道吗?」 这音调已经严肃很多了,但并没有破口大骂,易澧小心肝抽起来一点,并没有到害怕崩溃的程度。他仍然能有声音回答:「知道。」 「以后还会这样做吗?」林代逼问。 易澧抬眼睛看看林代,吓得又把眼睛垂下来了。 林代现在是在行使长辈的权威,在教训他哎!眼神很兇,但是又很为他担心的样子。易澧脑袋里哄哄乱响,回答不出话儿来了,只听林代又问了他一遍,他还是僵住了,说不出话。林代道:「我现在惩罚你,把你打疼,你不喜欢疼吧?以后想到疼,就不会乱跑了。记住没有?」 易澧觉得自己好像是「哦」了一声。 林代拉开他的掌心,就打下来了。 就拿了席上的牙箸,可是真打!不是闹着玩搔痒痒的!易澧被打得「哎哟」一声,怕惹别人注意,又没敢叫大声,眼泪已经涌进眼眶了。 林代一边打一边计数,打足五下,也佩服易澧骨头硬,一直都没哭叫。她收了箸,板着脸问易澧道:「以后再犯错,我打得更凶。知道了没有?」 易澧眼泪水嗤熘嗤熘往外滑,哭得还算安静。想要开口回答,却出不了声,嘴唇乱颤,那声音就是出不来。 林代把他抱在了怀里,嘴在他耳边问:「知道了没有?」 人影憧憧、碎声叨叨,全在讲着刚才发生的大事、易澧所不知道也无法理解的大事。而林代背对着整个世界,把他逼在墙角,就质问他乱跑的这一件事。这件事在他们两个人之间,这样重要,比全世界的大事都重要。 易澧手掌还火辣辣的疼,声音总算出得来了:「知道。」伴着声音,泪水也哗啦啦的倾盆而下。他死死抱着林代,使出吃奶的力气那么哭。 悉苏作响,朱樱曳着她华丽的灰裙子进来了。那灰裙子的裙摆蓬大可以装下两个林代,臀部却如水般柔和,将她身体线条突显得叫人不能直视。 先前她中规中矩的披着外衣,人还不觉得。如今所有人大乱,她不知何时把外衣也褪了。于是林代都不能坚持看她超过三分钟。 实在口干心跳。 她这样背着灯光走来,比**的live秀还要冲击。 她问林代:「大家都很惊慌,你还在这里教训小孩子吗?」 这句子,很容易说成质问的口气,但她太丰润而柔软了,说出口都只是疑问,而且是带点宠溺的那种。 林代定了定神,问了她好,道:「民女无知,只愿太子殿下一切安好,其他也不知能做什么。但弟弟若有三长两短,泉下双亲不安。且教训弟弟,恰是民女略知该怎么做的。」 她清纤线条映在朱樱黑蒙蒙的瞳仁里。朱樱艷红的双唇带点笑意的张开:「有人找你呢。去罢!」 怎么去?易澧还在林代的怀中。最激烈那阵嚎啕刚刚过去,人还在发抖,手也还在依恋的攀着林代的衣裳。嬷嬷要牵他走开,他置之不理。 朱樱对小孩子也没办法,就叫郭离澈来帮忙。 郭离澈很不高兴:「怎么我就能哄小孩吗?」 「不是呀。」朱樱用她特有的鼻音哼完了这三个字,示意要跟她附耳细说。 郭离澈不喜欢咬耳朵,看在是姨妈的面子上,勉勉强强把耳朵凑过去。谁知朱樱什么也没说,就热乎乎的沖她呵了口气。朱樱几乎跳到天花板上去了!「什么时候了!姨妈开什么玩笑。」(未完待续) 六十八 有伤风化 朱樱瞅着郭离澈,慢慢儿道:「你也知道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郭离澈用一种「我算认识你」的表情瞪了朱樱,终也没办法,就到易澧这边来,不会说好话,单拿出随身的柳叶军刀,唰唰唰在指间变起花样来。易澧顿时看得眼都直了!林代试探着离开点,意思是:「那我走啦?」易澧眼睛还紧紧盯着郭离澈指间的雪光,身子就那么摇了两摇,意思是:「哦那你走吧。」 孩子! 孩子真是自私到可怕的小东西。他需要你时,绞股糖一样缠上身来,你一会儿不见,他能死给你看。他不需要你时,你说:「我走啦!」他也不过是看也不看你的回答:「那你走吧。」 林代真想一指头戳易澧的额角上去:「你就仗着我会对你负责到底!」 她耸了耸鼻尖,静悄悄的离开,走开几步远了,易澧从刀光间抬起眼睛,拧过脖子,看她。 到底是留下阴影了,不久前她的离去,给他心里划下了伤,不是她回来就能痊癒的。 可他没有扑上去抱住她。好像从出生起,神就给他身子里做进了某种坚硬的东西。这东西经过磨难,越发硬了,梗在他心里、撑着他挺直脖子、也压回去他的眼泪。 「一会儿就好。」朱樱笑道。 林代并没拿她的保证很当真,只不过有了这句话,聊胜于无而已。 朱樱将林代一路领到溪边。 这太子苑的营造,颇具匠心。易澧玩耍时就很注意到:「水里真有活鱼!」而朱樱带林代过来的这个弯,更是全溪景色最出尘的地方,乃是一片榕树林,当中但见一个花草编的圆帽子。憨态可掬! 近前细看,原来是用藤蔓就着密列的榕树干编成的墙与屋顶,总共围成两三丈的面积、一丈多高度的圆形小屋,还开出了葫芦一样圆圆的门、鸭蛋一样漂漂亮亮的窗户。有开花的细藤攀在作为骨架的粗藤上,像把红艷艷的细碎小花绣在上头似的,风中娉娉摇动,很是悦目。 小屋与溪水之间。有两棵高大的千叶莲。正在盛开时候,一棵花色淡红,一棵雪白。花大得像碗,花瓣则如勺子瓣。一阵风过,有花瓣随风翻飞飘落,似落了红白相间的一场雨。清香扑鼻。 花树后有石桌石凳,雪宜公主正与云舟对弈。 这样的时候。她们竟然在对弈! 林代沉住了气,侍立在边上。她想,这该是场持久战了。 云舟与林代见过礼,继续持子作想。下棋最重要是凝神静气。她却思绪纷繁,一时收不回来。 雪宜公主刚才说,七王爷很快就要回京了。 雪宜公主还推心轩腹说了七王爷一些生活细节给云舟知道。这完全是长辈给自己选的儿媳妇交代家底的节奏。类似公司领导招进了一个人才。打算培养成心腹,带着熟悉上下情况。 这些对于一般姑娘来说。冲击已经够大。对云舟来说,却还不算什么。因本是她自己选的路,只要各取所需做个生活搭档,并不是真要枕边衾内百年好合的,所以只要理智对待即可。 云舟之所以心情激盪,完全因为雪宜公主既吐口交代七王爷很快要回京,那末谢小横预料的那件大事,就要揭晓了! 云舟本以为那件大事,将在下上百年中,难遇比肩。然而刚才太子又出大事,一时竟不知哪一件分量更重些。总之都会对王朝的政局产生巨大、甚至是毁灭性的冲击。这种情况下,雪宜公主还能安然吩咐摆棋盘,而云舟却难免心潮激盪了。 雪宜公主不但摆棋,还让朱樱支琴台。 这才叫红袖添香,花下拂弦。棋在石台指犹凉,花动丝弦风窥影。 林代兵来将挡、水来土淹:她请林毓笙出面负责弹琴。 「我就是用来吟诗弹琴的?」林毓笙还使小性子呢,「合着我成了个清客了?」 「喂,要紧时候,别乱来。」林代警告她。 林毓笙到底理智犹存,就奉琴一曲。 云舟听得大不以为然:美则美矣,太凄纤。这样的曲子奉在公主面前,是很失礼的哪!怎像云舟,下棋还顾得着彼此的体面,哪里能想杀就大杀四方。这才叫体统嘛! 可是谢小横仍然任林代进入皇家视线。 大概天家眼光,确实与民间不同。若要讲识大体,云诗珠玉在前,也不过是个贵人。崔珩当初专宠的流美人,则是个再爱使小性子不过的。 云舟想:「大概玉妹妹这样的性子,爷爷觉得是刚刚好了。」 其实,即使云舟这样稳当的判断力,在证据不足时,也会出错。 谢小横想要的,不只是「后宫爬到高位」而已。他要的甚至更多。这奢望,如今对谁都不能吐露。正因为有那种奢望,林代表现出来的这矛盾的个性,才变得「刚刚好」了。哪怕有了陷于盗手、蝶笑花失踪的纰漏,谢小横仍然愿意放手让这棋子一闯。 一曲琴音弹尽,石盘上黑白大龙都已成形。雪宜公主放下一枚白子,指尖揽着袖口,道:「太子今日这事,你们怎么看?」 云舟和林代其实都不便启齿。 因太子今日出的事,太过于有伤风化了! 竟然有个衣裳不整、满身是伤的妇人,顺水漂来,晕死在岸边! 太子竟然在这么重要的宴会上,说是微醺不胜酒力,到后头歇息歇息,谁知就是干这勾当!这、这—— 林代有一个词精准形容:sm。 而古人们只有期期艾艾:有失风化!太失体统! 更要命的是,那饱受摧残而漂下来的女子,据说不是别人,而是胡侍中新娶的妻! 「难怪胡侍中会成为太子的心腹呢。」有人难免这么想了,「原来他们——」 换妻!林代又有个现成的词彙可以奉献。 这也玩得太尼玛现代了!伤风败俗,自作孽不可活。太子看来是完蛋了。 「臣女不敢置评太子。」云舟道。 林代附议+1. 太子搞得这样,太子头衔肯定保不住了。在头衔被正式撸掉之前,这是大家最后叫他太子了。 不过宫里怎么还没下令呢?崔珩怎么没动静?乌云压城城欲催。在大雨点正式打下来之前,气压低得真叫人难受。 林代忽听到声音。 就好像一个盲人坐在蜂巢内部一个格子里,听到外头格子,不知几重复几重,营营嗡嗡,诸蜂出巢,毒牙咬合、铁翅拍击,爬搔可怕,须臾飞尽,天地却忽然静下来。也不知战蜂们到什么地方去、对付什么样的人、又或几时会回到这边来? 林代吃惊的抬起眼睛与众人对视:这些人全都知道发生什么事! 云舟假装不知道,其实也有心理准备。 真正被蒙在鼓里的只有她一个。 随后林代又听见厮杀声。原来跟电视上的完全不一样。她没办法形容这种「真正的厮杀」是什么声音。但身为人,你遥遥听见一丝一点儿在耳朵里,出于人类的本能,就知道有人在那里相杀、用各种方式互相厮杀,于是你自己的肌肉也紧张起来,原始的本能让你把自己压缩、再压缩,必要时才可以像一根弹簧似的弹起来,逃跑,或者战斗。 林代肌肉绷紧,随时准备迎接恶战、或者撒丫子跑得远远的。 厮杀声远了些,又近了,再轻下去,变得含混不清,而后消失了,仍然有细细的爬搔声,不知战蜂在做什么,忽然有欢喜的吼声响起来,是庆贺。有一方赢了。谁呢? 宫人来了。朱樱迎上去,听了细不可闻的报告声,回来向雪宜公主屈膝道贺:「谢将军凯旋。」 谢将军?哪个谢将军? 云舟手还按在桌子上,再也抬不起来,好像刚才已经把一部分生命都失落在这里,于是无法离开。 雪宜公主亲自挽起云舟,招唿林代道:「英雄回师,天子阅兵,咱们该去参见。」 她刚才其实也非常紧张,如今松弛下来,眼角唇边现出细细的纹路,没有笑,这纹路却比一切笑容都令人安心。 于是便去见凯旋之师、贺天子,一路行到个高台上。 天已晚了,微凉的风从身边掠过,那高台筑于土阜上。阜是自然形成,高约十丈,上头台高两丈,每边约可三十步,没有点灯,可见着对面九十丈远,矗起另一座更巍峨的高台。地势由土阜方台这里往上,到那边成一个和缓的坡顶,距平地已有四十余丈,坡顶以石筑方台、方台上又以土筑圆台,圆台上垒起高台,台墙高耸,如小城墙。天色初暗,夜幕幽濛,而城墙上灯火盛举,若可燎天。 皇帝崔珩亲自立于城墙上,着武弁服,戴十二缝五采落星古象绛纱冠,赤色韎衣,同色裳舄,系朱面素里金龙凤革大带,佩六采绶,持「讨罪安民」玉圭,左有驻军营、右为健锐营,其外配虎枪、神机营,再其外,沿着高台边,是内府护军营,圆台而下,里为步军营,外为内府前锋营,往下,密密列于方台上的,是骁骑营,间配火器营,台下供卫于山坡上,犹有三匝前锋营、护军营。兵甲耀目,仪侍森严,大内十营已全数到齐。现在其实已经不需要这么多甲兵保卫皇帝了,京城的危机已经解决,战事已经胜利。他还用这么高规格的武事仪卫,是为了炫耀皇家威势。(未完待续) 六十九 天狼将军 替皇家打赢战役的将士,一队队驰骋而来,报告:某处已然平定、某处已然平定。又有直接押着俘虏、战利品的,呈于台下骄傲宣扬:某人犯已受擒,某罪物已搜出。 台下坡原作了个阅兵场,方圆五十余丈,十二队人马一一报完,分立两侧,也不过占了场子的一小半。 更大队的人马还在后头。 便见长襦束革行縢浅履的轻装步兵,持弓弩长矛,矛尖上还染有血,弓手的手因扣弦过多,甚至被自己的弓弦崩裂。 便见长襦褐铠行縢短靴的重装步兵,持大弓利戈,经受了敌人拼死冲击,顶住了,如今一步步还踏得格外铿锵有力,似每步都承载万斤。 便见窄袖襦、齐腰短甲、围裳长裤、足登高口平头靴的骑士。军中的骄子,他们爱护自己坐骑便如同少年爱着自己的姑娘,于战场冲杀便如同男人赌上自己雄性的名义于情场驰骋,没有一个后退。他们的服色最鲜明,朱红短甲,石绿的襦衣,领口袖口以宝蓝丝绦镶边,束带则和战靴一样,是红香牛皮的,束带上总有个青底十花厚绫作的荷包,是军中配发的,原为装伤药和小刀使用,但骑士们却把伤药偷偷丢了,塞进姑娘的绣花帕子。总有几个美丽又痴情的姑娘,每人手里捧着帕子围住一个骑士,骑士选了谁的帕子,那姑娘会受到同伴多大的羡慕!至于刀子,还是要用的,骑士们把它塞进牛皮靴筒里,贴着足踝放。马上使用长兵器,若失了马。则拔刀而战!只有战死的骑士,没有逃跑的骑士。直到马失、刀折、帕子染透了主人伤重的血,他们才会被人抬着下战场!而这里的骑士,刀未折、马未失,荷包更潇潇洒洒拍打在腰间。他们大胜,策马行驶在这里,有资格为自己骄傲。 便见颈甲、臂甲、护手甲俱全。浅履长冠的战车手。他们的作用范围很狭碍。仅限于平地,但经本朝传奇老将余秋山改造,作城战也能发挥惊人作用。竖起两侧车板向前沖,可以削死一街的步兵,放下顶盖按出周遭尖刺,可以顶住两边骑兵。遇墙可以树上云梯、遇沟甚至可以把自己填进去,替后头骑兵步兵铺路。遇坚实阻障时,冲击力也是可怕的。这里的战车轮子与板壁上,岂只是溅着鲜血,简直像涂了一层血漆。显示它们刚立了多大的功。 这所有人的后面,是一匹枣骝骏马,马上骑手。深绯战袍,光要甲。暗朱软靴,一柄长剑,似乎是杀得极倦了,剑身垂下去,而不是像其他所有人那样炫耀的扬起。但这样的垂,仿佛比一切的扬,都更有力量。所有人都对他保持着敬意,他们的胜利有赖于他。他是这场战事的前锋大将军——考虑到皇帝是后方挂帅将军,那么,这位前锋将军,其实就是这场厮杀得以酣畅进行的真正指挥者。 但他不是栋勛将军。 他领着大军一路而来,离土阜小台最近的时候,小台上的人已经可以认出了他的面孔:谢云剑。 分别能有几天,怎么这样陌生,面容……更冷峻而英武。 云舟手指收紧,忽意识到若攥痛了公主的手,其罪非小,连忙松开。雪宜公主反手握紧云舟的手,云舟惶惑的仰头看她,雪宜公主微笑向她、捎带着也向林代道:「谢大郎奉御旨、建硕功,已任将职。皇帝明封荣册,不日将送抵锦城本宅。请代本宫向谢老先生致意。」 云舟回过神,连忙跪下,叩头称谢不迭。林代觉得自己地位尴尬,然也只好还是跪下了。雪宜公主瞄了林代一眼,瞅着云舟笑。宫娥扶起了云舟与林代,雪宜公主轻启唇对云舟道:「七弟交给你,我也放心。」 天家给云舟的聘礼、给谢云剑的册封,已然同时准备好,不日即可送抵锦城。 云舟到此际,才真正成了七王爷的准王妃。 谢云剑在京城出奇兵,竞全功。这名字剎那间辉耀军坛与政界,并且,很遗憾的,从此时起便与血腥残暴结合了起来。因为他杀的不是异族侵略者,而是京城的官员、部属。 对,唐家是皇帝决意除去的野心逆臣,对皇帝来说,比异族强盗还可恶。可是对本地的官民来说,总是不久前还好好活在身边的人,忽然间流了血,一夜间被杀被俘。其他人难免觳觫,心底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不敢指向皇家,就指向了云剑。 甚至有说他是天狼星下世,人命在他眼里,有如草芥,他註定是为完成杀业而来。 栋勛将军不知是不是知道这个后果,所以着意掩敛锋芒。与唐家之决战,整个战局都是他协助皇帝拟定,这过程是绝密,外人不知晓。决战开始,他主掌大内十营中五营各半数力量,一部分护在宫中、一部分护在皇帝行营,唐家力量丧心病狂开始冲击他的地盘时,他迅速合围全歼来犯者,杀的人一点都不在云剑之下,甚至还更多些,但因为是装在口袋里闪电闷杀的,杀的又是严重侵犯帝侧的兇徒,对外头冲击很小。而宫外营外,鹰逐犬奔、满城戒严、长街杀伐之事,都让给云剑做了,云剑便成为众人口中的天狼将军。 皇帝赐给云剑的封号是:康平将军。但民间还是叫他天狼。若干时间后,这个称唿甚至成为他通行的头衔,以至于官方都予以採用,这却都是后话了。 如今,京城中主要气氛是一片喜气洋洋——那是给皇帝贺喜的;一片愤慨——那是领会皇帝意思,责备大逆不道唐家的;一片紧张——因为唐家既倒,反唐的要请赏,亲唐的怕株连,不反不亲的,盯着唐家人被剷除后留下的大批肥缺,钻营着想补上去,利益所驱,一片营营嗡嗡,虽不敢放到明面上,私底里倒把前头两种风潮都盖过。 张绮儿则倒了大霉。 不久前,她跟唐静轩新婚,却没有燕尔。三朝之后,唐静轩甚至连新房都不肯进了,宁肯自己躲在书房里推敲吟哦,构思一幅画的题诗。那幅画是在湖上画的,说好轻狂书生沐书白作画,他来题。画作完,他们两人都醉了,他竟题不成,便袖了画回来作想。明媚阳光洒在窗前苍苔上,灿然如金子般。这苔痕是唐静轩着意留的,一线苔迹,尽有诗意。天空蓝得像孔雀拖的碧羽,与苔青上溅起的碎金相得益彰。 张绮儿亲自带丫头拢了一炉蕊香饼端来,唐静轩远远望到,恨不能拔腿就逃!他对张绮儿非常生气:喂,怎么女人可以上书房来呢?太不知自重了! 话出口,委婉了很多,但意思是这个意思。 张绮儿也生气了:「官人不上绣楼,还不让妾身来书房来么?」 她措辞就没那么委婉了。她从小到大从来不是被委婉的拉扯大的。 唐静轩头痛。张绮儿则满脸委屈、盈盈欲泣、还带着恨意盯着他。 她有理由委屈怨恨,只因自新婚起,唐静轩就没跟她圆过房!亏得她还准备了一套说辞:「为什么我还是处子?哦哦!那天的事,我也记不清了,被花毒熏晕过去了,总之……总之现在我们成亲了就好。」——把技术层面的事情含煳过去,暗示唐静轩是云雨未遂,没有真箇到那啥啥的地步……他还能怎么着?悔婚吗?有个处子老婆哪里不好! 想得这样周全,到新房时临门一脚出了问题。他临门根本就不来一脚! 害得张绮儿明明是处子,简直还被逼得要另外搞点血沾在床单上,好应付那谁谁们的查看。 最后她在陪嫁嬷嬷和丫头们的建议下,还是不作假了,直接向婆婆说明真相。 唐静轩的娘满头黑线,差不点嚎啕出「我怎么有这么个不省心的儿子啊!」也只好另外帮张绮儿弄点血,先把面子上的程序将就过去。她私下里再跟儿子耳提面命,并且鼓励媳妇也多多诱惑唐静轩,好早得贵子。 唐静轩也很郁闷。他的确不喜欢张绮儿嘛!为了责任而娶的。娶都娶进来了,他也算尽责了吧?怎么还这么多麻烦!被一群人盯着质问,为什么不那啥那啥—— 为什么不那啥?答案很简单,唐静轩想,因为张绮儿不是他等的「那个人」,他不喜欢她嘛!那么做不成那个事,也是可以理解的对不?可这理由他偏偏又不能说出口! 真要说出口,他估计得被他爹扒了皮。 但要不说呢,他又怕被烦死。 左右为难之下,唐静轩想起圣人云过:小杖受,大杖走。他估着这次事儿够得上大杖了,于是避出去了。 能避个多久?他也不知道,总之先散散心。避到哪里去呢?他一筹莫展,最后还是上了青楼。 他上青楼可不是为那啥去的,而是为了清净清净,聊聊天。 这种高级青楼,要赚钱,可不是姑娘两腿一分就行的。那成了低级窑子了不是?(未完待续) 红楼重生之代玉 七十 青楼搜长孙 高级青楼培养出来的姑娘,会琴棋书画跟你娱乐、也知道怎么给你舒舒服服的聊聊天。 更重要的是,只要你有钱,那儿什么都不会问你,什么都肯替你隐瞒。 唐静轩以前跟朋友们唱酬时,就去过这类场合、或者叫过这种姑娘来改善气氛。别人末了有什么其他花头且不管,唐静轩真的纯聊天和欣赏才艺。 这会儿他也打算照样这么干,人到了之后才发现他还没有一个人来过,顿时有点儿不适合。 但高级青楼的高级之处就在于,只要你来了,他们能让你舒服。 唐静轩身份高贵,**认得。他手头又大方,青楼**就叫了个头牌来陪他。 头牌那时候还在跟亲友说话,竟然不想听从**调遣。**翻脸:「小蹄子你毛长硬了不是?!」 头牌委屈道:「女儿替妈妈一年三百六十日,黄昏做到鸡鸣时。如今女儿的表妹都死了,尸骨找不回,还没人鸣冤,还不许女儿跟婶婶说两句话?」 原来头牌的表妹被卖给人家家里作丫头。那家是个富翁,姓沙,卖布卖出了名,腰缠万贯。表妹到他们家作丫头,也赚了些钱,不料有一天突然不见了。大家都怀疑是沙富翁把丫头杀了。案子告上去,由锦城录参主办,问了沙富翁之子逼奸未遂,父子合力杀人的罪名,唐知府也首肯了,正打算往上报,谁知周孔目却有不同意见,恳求唐知府把案子先停下来,等他再找找别的证据。 录参一身正气。大骂周孔目受贿! 唐知府倒真是偏爱周孔目,脸一板,叫录参不要乱讲。录参就不敢说话了。但风声传到外头。头牌家里都骂周孔目受贿枉法。头牌的婶婶就来问头牌借钱,也要买一条路,给女儿申冤。头牌就在跟她婶婶商量这个。 鸨儿听了,冷笑道:「人家碰到来借钱的,躲还来不及。你倒好。推了客人。来商量借钱给人!别说什么叔婶了,你红着,有钱。当然有叔有婶,到你自己病饿时,看他们有一碗饭到你面前没有呢?」 头牌的婶婶就在旁边,听得面子上下不来。头牌倒好心。替婶婶回护。鸨儿剔着指甲道:「我倒有个好主意要说呢!又没人叫我婶婶。」 头牌就拿了银签子要帮鸨儿修指甲,讨好的笑道:「有我们叫着妈妈。外头谁叫不叫婶婶?理他则甚!」 鸨儿那句话原为着酸头牌。头牌只作不知。把话说过去。说得鸨儿笑了:「你这丫头!也有你的本事。怎么本地几位贵人家里家外,你倒忘了?沙卖布的,仗的谁的势?张家跟谁家结了亲了?现在来我们这儿的是谁?」 原来那卖布致富的老沙,是张家的表亲。张绮儿岂不是嫁了唐静轩?攀上唐静轩。就好说话了! 头牌大喜,插烛似的拜谢鸨儿。鸨儿推她:「我不要你拜我!去接客是真的!」头牌便往唐静轩这里来。 她脸蛋倒不是最漂亮的,但身段婀娜极了。而且待人接物,真叫人如沐春风。她极能来事。先不说自己的难处,只管竭力奉承唐静轩、套问唐静轩的心事。唐静轩松弛下来,把自己心里的愁苦也透露出来,是为了个女人发愁呢。 男人谁不为女人发愁呢?更确切的说,十五岁以上、五十岁以下的男性,发起愁来,几个能与女人无关呢?头牌非常理解。 唐静轩认为头牌的理解是对他的侮辱,是不够重视他的烦恼、没有意识到他的特殊性,就诉苦得更详细点:他以为会跟他作神仙眷侣的女人,其实不是了。他真的欣赏的那位,娶不到了。如果他早就向她提亲…… 「她比您现娶的那位好看很多吗?」头牌饶有兴趣的插了嘴。 「也、也不能这么说……」唐静轩呆了半晌。凭良心说,张绮儿不算丑。何况他怎是以皮相取人的?重点只是——「是气质,韵味。」 头牌笑了笑。 「是诗意,是共同语言!」唐静轩继续阐明。 头牌保持对客人的尊重,再次笑而不语。唐静轩岂会看不出她这笑里有内容,非逼她说出来,而且保证绝不生气,头牌终于问了:「敢问相公与那位神仙姐姐,同过床了么?」 唐静轩变色:怎么可以问这种问题!这是对他心目中女神的污辱! 头牌赶紧给他捋毛顺气:「相公说了不生气的嘛!」又赔了一百个小心,把唐静轩顺过来了,道:「那相公是喜欢与您现娶的夫人同床吗?」 唐静轩不喜欢! 中了花毒之后做的事,细节是模模煳煳、记不太清了,他就确定自己的心情:感觉不好!不喜欢! 也正出于这种心态,张绮儿跟他贴近时,他也不举。真的不喜欢哪!他还是想跟云舟试试……不不,不能想。想了就太亵渎了。 头牌却已经感慨了:「唉唉,那相公,您怎么知道您娶了那神仙姐姐,就一定会喜欢呢?」 因为那份灵气,因为对美的欣赏,因为志趣会相投…… 头牌又露出了那副尊重客人的微笑。唐静轩心里七上八下的,一定请她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头牌为难的表示,担心不言不尽之后,相公生了气,摔袖走了,**要揍她。唐静轩保证绝不生气。头牌希望他保证得更有力一点。唐静轩就掏出了银子。头牌就招了——啊不,就倾心吐胆尽情相告了: 「相公哪,我们受了妈妈的苦训,就是让相公来消遣,能消遣个开心。外头良家妇女每,怎有我等体贴周全?自然她们品行学问胜过咱,但相公哪,您要品行学问,学塾里其他相公,不更学问好?书本功课不更同您谈得来?您要找姑娘,不就看中姑娘是个女的,好跟您做这男女间的事?相公哪,好比说文字写得好,歌不一定唱得好。歌唱得好,田不一定种得好。姑娘床上好不好,您还得床上看,不能床下看哪!」 振聋发聩的高论,唐静轩闻所未闻:「那,你的意思是……我——」 「您哪!」头牌看出他是个多天真的雏儿,就抖擞精神,舌粲莲花,「哪有样样都好的姑娘,又没跟别人睡过,一碰叫你碰见了,白头到老?天老爷赐了,那是天老爷赐的,硬碰哪碰得到,还不得慢慢找?您找,就得经过见过、用过试过,才知道合适呢!试过不合适的咋办?您再找去,原来那姑娘抛下,岂不可怜?就算找着、碰着了这样好、样样合适的姑娘,保不齐再过几年,您有其他长进、其他乐子去了,她跟不上,不是又不合适了?您还另找去?那她咋办?照咱说哪!相公,您就挑个温柔贤惠、守得住的女人,先作了正房太太。太太做不到的呢,您来这儿,咱都满足您!您要看咱好,跑远了来麻烦,又费钱,不如豁使一笔,讨回去做个小的,怕家里淘气呢——故则说,当时太太要紧就得挑个贤惠的,再来讲呢,讨小的,也要讨个识趣会来事的。相公您别看咱是这种出身,还不是家里穷得活不了了才卖进来。谁对咱好,咱心里才灵清、才晓得报答哪!相公您说是啵?」 唐静轩目瞪口呆,觉得哪里是不对的,正说不出。头牌看着,却晓得自己打到他心里了。正准备继续深入交谈、好慢慢儿把她自己的难处托给他,外头却有人发泼喊嚷的打进来。 是来找唐静轩的。 却不是唐家的奴才。 七王爷前来就藩,带来的竟是京中铁军,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把锦城的唐府中人一网打击,连妓院中的唐长孙少爷也揪了出来,一总儿兇狠无情加以宣告:唐家谋反,全部下狱论罪!唐太守完全没有抵抗之力。倒不是他不敢反抗。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何况他在这里几代生息,经营得似个藩王一般,真要打起来,朝廷也未必很轻松的。可他竟被轻松拿下了,一部分是因为,他这里很大的力量,在前几天被抽去送茶给京南道了。还不是为了京南道的灾民,缺乏新鲜的蔬果。周边蔬果少不得要支援。但新鲜蔬果运输起来实在不方便,又有人出主意说,饮茶也可以代替一些蔬果的。这实际上因为蔬果中的很多维生素等营养物质,茶叶中也含有。这时候的人不知道什么维生素,但在实践中出真知。西戎山高缺蔬果的地方,也大量买茶饮用。于是蔬果遭灾的京南道也要补充些茶叶,就从南边运了。锦城也摊到一大笔。唐太守只好遵命的。这就抽掉一大股力量。 他剩下在锦城的力量,竟也被迅速避重就轻的击破。七王爷带来的军力,对他这里的布置,竟似比他自己还熟悉些,说打破就打破了。 这还是云剑的功劳。云剑本来在这里土生土长,地形就熟,过年时回来,假作荒唐游玩,暗暗把紧要的几处摸得更通透了。谢小横也知底细,命蝶笑花替云剑遮掩。(未完待续) 红楼重生之代玉 七十一 君夺臣妻 云剑干的大事。云舟隐隐知情。她乘了这个势,要暗里把大少奶奶给算计死了,偏巧被林代破坏。这都是去年元夜的事。 云舟幼遭变故,养成了表面宽容、内里偏执的性子。她对云剑倾了一颗心,知道今生是嫁不得他了,但总眼里看不得他成亲。及至说到大少奶奶这一家,云舟听说大少奶奶短命,这才高兴多了。但大少奶奶都已经把孩子生完了,怎么还不死呢?云舟不开心。她要上京了、要把自己一生卖给人家了,想着大少奶奶在家里享福,就心里生恨,于是有了元夜毒计。 林毓笙上一世,云舟这条计策就成功了,大少奶奶迅速应了谶言,短命去了。林毓笙还以为自己有机会上位。云舟的反应是:开什么玩笑?我是给你开路的吗?!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 于是林毓笙这才领了饭盒。 这一次,只是加了林代一个变数而已。什么都不一样了。张神仙拿着算筹,也两泪汪汪,像航海水手拿着被磁场影响的指南针一样:怎么什么都不一样了呢? 幸亏云剑的大事还没有被影响。 京城和锦城,相继搞定。唐家连根拔起、张家受了牵连、福家则是先前就因女儿一事元气大伤,谢家一跃而为锦城最显赫的人家。 这些,唐太守也不在乎了,他郁闷的只是:京城那些了不起的傢伙们,只是酒囊饭袋吗?怎么一眨眼就被人家打趴下了? 反过来,京城的元老与干将们,也在埋怨各地的成员,太不中用。当了这么久的地头蛇,好像能称霸一方唿风唤雨的样子,怎么一下就让朝廷控制了?一点儿割据顽抗进逼中央的能耐也没有? 他是没见识过云剑在京城的威风!要是见识过了,也就没什么话可说了。 谢小横并没有在锦城抖威风。他嘱咐家里人:低调再低调! 谢大老爷谨遵严训,二老爷则怀疑这是不是闷声发大财的意思,悄悄去吞了几处唐家留下来的产业,小的们欢脱的去遵命吞完了抬起头来发现:呀。田埂上怎么站着个道姑? 映霓转身就跟谢小横告状去了。 谢二老爷也真够机伶的。赶紧把东西又处理掉了。等谢小横叫谢二老爷来训话的时候,谢二老爷就可以表示一下自己的懂事:「父亲请息怒。孩儿又把它们放掉了。」 谢小横继续教训了他一顿,不要贪心、不要因小失大什么的。把他也放回去了。谢二老爷以为这一次就算有惊无险的过去了。 谢小横又找了老太太,就家里不够低调的问题,又跟她嘱咐了一遍。谢老太太久存着心事,藉此吐个意思。对谢小横说:她年事已高,家事早该放权了。老大和老二媳妇要凡事商量着办。那是做不到的,只能把权柄放给一个,那还现实些。如今看来,还是老大家里踏实。不如就放给老大家? 谢小横沉吟。 谢老太太本来也没指望真能说动他,只是吹吹风而已,见他竟不反对。大喜,又说了些大房的好话、还有她自己身体越来越差实在当不得家的情况。谢小横吐口道:「那就照你说的做罢。」 谢老太太半辈子的心病,不料今朝达成,一时百感翻腾,喉咙竟哽住了。 谢小横看了看她,道:「咦?不高兴?」 谢老太太缓过劲来,低声道:「大半辈子啦,我们给儿女交权啦……」颇为感嘆。 谢小横点头道:「嗯,我们还没那样老。不如先不交了,以后再说吧。」 谢老太太连忙抢道:「什么话!定都定了就不拖了。就这么说定啦!」 于是真的筹办起交权来。 别说谢老太太仍然难免感慨,索性由碧玉、封嫂两个伺候着,到外头躲亲近了。就是明珠与一帮婶子们办理诸帮细务时,也是不时怔忡: 这样就交出去了? 外头*辣的。又是一个夏天了。今年夏天旱,好像所有的雨水都在秋天下完了。明珠想起有一个冬天来,也是旱,只遣些冷利利的风来。 那个冬天,冬天的那一天……她觉得景色都在眼面前。窗外一片灰濛,似黄昏暮色,然而实在是午后,只因铅云压得实在太低,遮蔽了日色。炉子里,上好的炭火规规矩矩烧着,偶尔「噼啪」一声。她是这样侧耳听着外头的风。 第一场雪还没下,她跟碧玉都并肩儿奔忙。年节年节,人家过年,她们过劫,跑断了腿、操碎了心。忽听得云剑要定亲了,她在雪里摔了一跤。碧玉望着她,她若无其事爬起来,拍拍雪道:「瞧我!没踩稳,幸亏没摔坏。」 碧玉回头责备小丫头没照顾好明珠的雪靴。 明珠还是把手头的事继续去奔忙了,回头一个人苍茫的想:「我到时候落个什么收梢呢?」 现在收梢就逼面而来了。 大太太很客气,一定力邀明珠继续到大太太这边来帮忙。老太太也很为两个丫头着想,说好了:「你们愿意做,就去再做做。懒得动呢,就过来跟我一起歇歇。」 碧玉私下问过明珠:「怎么样?」 明珠知道碧玉的意思:到那边去,又有实权了。跟着老太太呢,服侍旧主子,都是干惯了的事,又落个好名声。选哪个? 碧玉是想去跟大太太的。明珠知道,碧玉闲不下来。倒不是说她有权力欲吧,总之以前一直做的事,交给别人去,就是不放心。再说,大太太为人也不错,碧玉跟得下来。 但老太太那边怎么交代?「好啊,奴婢帮大太太去了。老太太您好好保重!」这话说不出口啊! 碧玉来跟明珠商量,其实是讨个主意的意思。 明珠想了想,悄声说道:「其实,老太太疼儿孙。她也不放心。」 碧玉眼里放光:有主意了! 不是碧玉自己爱过去跟大太太。她是为了老太太才过去的!老太太退居养老了,难道就真跟前面权力场断了不成?碧玉在前头,有什么消息,立刻可以传给她。大太太真有什么做得不妥当的,碧玉立刻可以跟老太太告状! 碧玉把这个意思跟老太太一说,老太太点着头,首肯了。碧玉从此放为大太太那边的人,还是鞍前马后、战线最前沿的跑着。 明珠替她想想,辛苦得十分!从早到晚忙就不说了,大太太总也防着她点儿。她在新主子旧主子之间讨生活,差使还不能错,多累呢?不过也算了。人各有志。明珠只好祝福她。 很后来的某一天,明珠服侍着老太太。老太太打盹。明珠也打起盹来。替老太太捶捏是不能断的。但自有别的小丫头做这差使了。明珠就像老人家膝头养惯了的猫,仅仅陪伴着主人,就已经够意思了。她很可以仗着资歷、偷个懒了。 碧玉这时候过来,有要紧的事要说一句。先遣小丫头过来看个情况。小丫头说两人都睡了,她悄没声摸进来,不敢吵老太太,就给明珠耳边吹气。明珠惺松的醒过来,就被碧玉拉到外间去了。说北方战况,说大少爷、四小姐和林姑娘,语速更快,一字字仍能咬得清楚,似一筒豆子噼哩啪啦倾落地,嘈嘈切切错杂弹。明珠就有点恍惚,觉得别人的日子才叫日子,她在老太太身边,不过是睡死过去罢了。 却也是,各有前因莫羡人。 二太太乍闻交权,也是闹过的。她叫二老爷去找谢小横。二老爷气恼道:「你不知就是老太爷首肯的?」 二太太道:「所以叫你去求啊!」 「求有什么用。」二老爷灭自己志气。 二太太冷笑道:「是没什么用。你本来行二,又是庶出,怎么论也论到大房那边。」 「所以……」 「所以这么多年,为什么老太爷还肯护着你?」二太太怒道,「怎么说不讲情就不讲情了?你啥啊?不会去问这个!」 二老爷一听,有理!就真去问了。他声泪俱下,问父亲「怎么今日不疼孩儿了」?倒是很能动人情的,然而对付谢小横,似乎并没什么卵用。二老爷只好被逼得放绝招,问起流美人。 传说中,谢小横有个绝世姿容的红颜知己,而崔珩曾有位艷冠六宫的美人流璃。谢小横的红颜死在前,崔珩的流美人入宫在后。又传说,这两个美人,根本就是一个。是崔珩君夺臣妻,出于愧疚,才给谢小横后半生尊荣富贵。更悚人的传说——不不,这根本就没流传到外面给人说,只是某些人压在心底的疑惑——谢二老爷其实是流美人生的。谢小横因此特别疼爱他? 谢二老爷总以为是这样,但一直没说出来,这次迫不得已,才问出口了,想牵动谢小横的爱子之情,谁知谢小横大怒:「好你个不孝的畜牲!别人说,你都要打到他脸上!你还自己口出这狂言?你陷你父于不忠不义?你不认你亲娘去攀别的?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你攀得上吗!我把你绑到御前,请狗头铡铡了你,怕污了圣上的阶地!」(未完待续) 七十二 大弟滥赌 ——如此这般,谢小横把谢二老爷痛骂了一番,若非多年修身养性供三清,都要把他拉倒了动板子了。 饶是如此,谢二老爷狼狈离开时,还是头髮乱、脸上有了血道子:被谢小横信手打的! 二老爷走了,采霞和映霓才敢出来收拾屋子,并告诉谢小横:「福老爷来了。」 福珞的爹是谢小横请过来的。还没到呢,被谢二老爷抢先过来送死了。福珞的爹上了门,不但没主人接待,还听见杀猪一样的声音。下人很抱歉的告诉他:咱家杀猪——呃不,老爷训子,一时出不来。 福珞的爹表示非常理解。孩子不听话,该打!他等一会儿不要紧。 谢二老爷灰熘熘的走了以后,谢小横总算出来了,跟谢珞的爹拱手致歉,惭愧得了不得。福珞的爹连声「哪里哪里」,跟他聊了会儿道、品了会儿茶、论了会儿箫,最后进入正题:唐太守那一派拔了之后空下来的某位置,他想给他某个亲戚做,不知行不行。 映霓来替他们添完了茶,正听见这一句,当时神色不动,退下来之后,肚里想:这生是像在分赃呢! 可怜唐太守,坐镇此地一生,经营下偌大基业。皇权一动,风流云散。有谁替他可怜么?或许是有的。但皇家在舆论上布置得好,利用造王爷府,令民怨四起,皇家再把唐太守一捉,表示造王爷府造得这么天怒人怨,都是因为太守自作主张,滥铺滥造,还中饱私囊…… 民间一听。中饱私囊?这个听得懂!受贿了呗!挪公款为己有呗!戏里书文里都有,这个是大大的贪官模子! 于是大家都恨不能吐他一口口水。 其他官员、某些文化人什么的,脑子清醒一点,不至于因这个就恨上了唐家,倒反而看着唐家倾覆而起了些「兔死狐悲」的心情。 这是皇家所不愿意看到的。 于是刚被调到礼部不久的贾侍郎,以及其他一些老吏们,联手推出了铁案:唐家大不敬!谋反! 证据是他们最近的异动。 其实那也是京南大水。他们帮着皇家调派各种人力物力。末了忽然发现皇家好像要给他们来一记狠的,于是紧急调遣人手保护自己。被皇家击破之后,这些调度都成了他们谋反的死罪。 大伙儿一听:谋反?好么!那么就「不死何俟」了。 大家再摸着良心自己想想:我不会造反啊。我跟他们不是一伙的。皇家干掉他们。不会干掉我的。 这么一来,「兔死狐悲」的魔咒也就解除了。 京城这方面工作做得很不错,锦城仗了王爷府给底层民众带来的痛苦,这痛苦的根源被良好转嫁到唐太守头上后。舆论风向也不错,但总归有七王爷架在当中。不算最完美。当初的构想是,七王爷接管锦城之后,带一个书蠹老吏的团队,狠狠把他们歷年文案翻个底儿掉。把那贪赃枉法、只手遮天的所有黑迹都揪出来,把唐太守名声彻底败坏了,就好了。 结果他们发现唐太守的治理真还算清明的。坏事、烂事当然有。但不多,不大。勉强罗织。不算非常有力。这个团队的头儿是讲求完美的,希望能拿出更好的成绩,不仅给七王爷,完了给皇帝崔珩看了也能夸奖几句、加官进爵……啊容他抹抹口水先——所以还要再往下查!不信他就没有陈年的稀屎可以挖! 这么一翻两翻,还真找到一件事。咦!可以利用哦! 周孔目在外地调研回来,就惊愕的发现,自己被夹道欢迎…… 尼妹啊!周孔目也知道锦城巨变,唐家巨变啊!这种时候夹道欢迎能有好事吗?抓回去说不定就夹棍伺候了啊! 「就应该跑了不回来的。」周孔目心中涌起事后诸葛亮的感慨。 可叫他怎么早知道呢?他只是个小得不能再小的胥吏啊!都不入朝廷正经官职体系的啊!这次崔珩打击行动,又极克制,说好了坚决不搞诛连,连一样姓唐的,很多都没事。何况一个本地供职的小吏而已? 周孔目又有刑案在身,涉及还关在大牢里受苦的两个人,不能不赶回来啊!他哪知道回来面对这样的架式? 他腿肚儿转筋,两股摇摇,几欲先走。 迎接队伍的前锋已经跟他打招唿了:「周孔目好,周孔目回来啦?」 「周孔目好。」中锋打招唿。 「周孔目回来啦?」后卫打招唿。 周孔目底下带的小年轻,已经完全傻掉了。周孔目也觉得晕乎乎的:这架式又不像是要上夹棍的啊…… 「难道我是哪位贵人的私生子,他来认亲了?」周孔目不由得产生了如此荒谬的想法。 「也不对啊,」他又想,「我自己的身世自己知道。我确实有掩藏身世。但如果暴露的话,也跟这种待遇不沾边啊……」 正想着呢,队伍两旁分开,正主儿现身了。 周孔目看见了七王爷,崔璴! 七王爷竟然亲自来接这个小吏了! 这是周孔目第一次见到七王爷。他不高,微胖,着一身紫地大团花袍,是个欢天喜地的小胖子,眼睛有点像青蛙似的精神奕奕的鼓着,听说是皇家的遗传使然。阳光照下来,他的瞳仁是琥珀般颜色。一笑,一口整齐上好的大牙。 七王爷骑的一匹黄膘马,乃是战场上名马之后,受过大将的亲手调教,刀枪剑雨如履平地。七王爷叫它走,它就走,步态很稳。七王爷叫它停,它就停了。七王爷下鞍,伸出双手迎接周孔目:「差使办完啦?」手不肥不瘦,作为男人来说可能太白嫩一点,指甲修剪得非常整齐。 周孔目不敢多看,卟嗵就跪下了,叩拜王驾安康。 「嗳嗳,不必多礼,」七王爷紧着问,「差使办完了?沙某父子杀人案,办得怎么样了?」 办好了。周孔目带回来一个人。这人被押着小车里,本来是随在周孔目后头的。周孔目被迎接阵势吓着了,小车也没敢过来,还落在十丈之外。如今王爷见问,周孔目就让小车里的人出来:一男一女。男的不认识。女的则是失踪的、传言被杀的那个沙家丫头、青楼头牌的妹妹。 当场就有人认出她来了,还有不认识的,被人一说,也就知道了。顿时想起嗡嗡的赞誉声。七王爷使了个鼓励的眼色,近卫会意,给大家做了个手势,于是想起噼哩啪啦暴雷般的掌声,还有整齐的欢唿声。 这叫铁案得翻、沉冤得雪!还是这么戏剧性的翻转!皇家给唐太守这支抹黑,有了决定性的炮弹! 这就叫:太守受贿断狱,几成死罪;皇家天威所至,死狱暂扣;小吏上领皇恩,及时翻盘! 可以唱上一天的大戏了。 其实太守没兴趣断老沙父子的死罪。是录参刚愎自用,自己断的。唐太守还想维护一下老沙来着呢!因为沙家是唐家姻亲张家的表亲嘛!这事曲里拐弯的说不清,不如大戏过瘾。 倒有人又认出小车里那一男一女中的男的来了:「哟,像那谁家的大弟?那谁你记得吧?给谢府当大丫头,很长脸的啦!伺候的是人家老太太。她大弟……」 明珠在刺绣,细如牛毛的丝线捺下去,一时有点眼花。 她是有个大弟,不学无术,贪吃好赌,赌输了钱,赔不起,跑出去了。听说明珠挣了钱之后,本来要回来住的。明珠防范于未然,备了厚礼到南宫大爷面前说了情,晓喻锦城大小百十家赌坊:明珠本人与双亲姐妹,与大弟恩断义绝,不管家中有一斗米还是十升金银,都没有一粒到这大弟跟前。这大弟欠的所有赌债,由他一身承担。他再说「我姐在哪里当差,你们借我钱,不用怕,还得上」都没用。谁如果敢借他钱,只能在他自己身上追还,父母姐妹,一概不相干。莫怪言之不预也! 大弟唯一的反应只有「kao,算你狠!」这样一来,他也呆不下去,又走了。算起来已经有几年没回来。 他怎么又把人家的丫头拐了呢? 明珠坐卧不宁。她虽然绝情把大弟跟家里割裂开,但那只是为了免得大弟滥赌把全家都拖下水。她心里对大弟的亲情还是有的。何况,大弟真要牵连进人家大案里,到底还是可能连累家里。她总要打听打听情况。 要在以前,明珠跟锦城各户人家都算有点关系、有点面子了,不是直接走主子的路子,至少从下人、姨奶奶等方面先托托人情,总能有法子。如今锦城却正在权力大洗牌的时候,谢家虽成了硕果仅存的最大户人家,但还不能干预行政与刑事事务,这权力掌握在七王爷手里。 明珠想着,四姑娘许给了七王爷,这条路子是可以走的。但四姑娘如今不在锦城,托谁去说情呢?大太太么? 碧玉正在大太太这边帮手,忙着打算盘,就见明珠走了进来。 碧玉忙把数字先记下,算盘收过一边,亲手给明珠倒茶,又叫小丫头打手巾。(未完待续) ... 红楼重生之代玉 七十三 领牌分糕 碧玉招唿明珠,明珠回道:「不忙。最新章节全文阅读【首发】我先帮你打完了,再说别的。」 碧玉也就不客气了,拿帐本道:「那你帮我把这里、这里算一遍。」明珠点头。两人一人一个算盘子,对坐着噼哩啪啦打了一阵,把帐目清了出来。碧玉写了个数字,交给小丫头带走了。热手巾上来,两人揩了一把,又用了口茶,碧玉道:「又像以前的日子回来了。」 明珠笑道:「谁说不是呢?」 「老太太好?」 「好。」明珠也问了大太太等人的好。碧玉也应了,便道:「你大弟怎么样?我听说了,忙着手头这个要给他们出掉,正要来找你,可巧你就来了。」 明珠道:「我正是怕你为我太上心,到大太太面前说什么。我要拦着你,怕小丫头传话说不清,就过来了趟了。」 碧玉牙痛一般抽着冷气:「你是我肚子里蛔虫吗?怎么就知道我对你太上心?」 明珠作势要打她:「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 一时两人都笑了,碧玉把衣襟拂开,身子离明珠再坐近一点,问:「怎么不让去说呢?那个不是你大弟?」 「听说是他。现在还不确定。」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真等到后头要问罪,就晚了!现在是什么罪都还不清楚,对不对?」 「正是。我想着,若托到大太太头上,动静太大。老太爷又发过话的,二老爷都得了个没脸回来,大太太未必好做什么。」明珠娓娓道。 其实大太太向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若真给碧玉碰个软钉子回来,是碧玉没脸。为了与明珠做姐妹一场,碧玉愿意仗着给大太太干的活、去冒险跟大太太救这个情。明珠替她免了这场没趣,且不居功,只拿老太爷的话放在前面,给碧玉留尽面子。碧玉心里感激。口里嘆道:「你别尽顾着想别人,也想想你自己。」 明珠含笑道:「何尝不想呢?消息是要打探着。只是咱们的主子们,也不是刑名那一块的,一般儿要托人。我想着。尽不如我先托个办事的,有什么细节好先打探打探,有了主意了,再请主子。最新章节全文阅读主子也知道该赏我们什么脸了。那时大家方便。」 碧玉点头嘆服:「还是你想得周到。」又问:「那你知道托谁去?」 明珠道:「我听说是周孔目那头办的。我倒有几个人认识周孔目,只不是很切近。不知你有更合适的人不?」 碧玉一边想,一边道:「果然不好办。周孔目又不是我们这边的人,只身在这儿,又没娶妻,没个切近的亲眷,好拉关系的。只有平常同办差的兄弟们……有了!」 明珠忙问:「是谁?」 碧玉笑道:「这却是你自己的关系。便是柳家莺儿、燕儿姐妹,去年燕儿厨房里坏了东西,还是你替她求了情下来,可还记得?莺儿一直感你的情。」 明珠连连道:「那算什么?我都不记得了。」 碧玉道:「虽然如此,柳家姐妹是记情的。也不光为这桩。总之她们家有个小叔。你还记得?」便略描述一二。明珠记得,点点头。碧玉道:「他是在衙门当差的,正巧在周孔目手下,听说关系还不错。总之託托看,怕比别人更靠得住些。」 明珠听着,是个好主意,贊道:「人事果然问你清楚。」 碧玉面有得色,欣然接受,一边起身。明珠问她:「你去哪里?」 碧玉「咦」了一声:「跟你去找莺儿燕儿啊。」 明珠辞道:「罢了,我还找得了她们。」 碧玉道:「不是怕她们不理你。她们倒不是这样的人。但你离开有这么段时间了。怕那边谁没眼色的,多些啰嗦。我去帮你交代两句,莺儿燕儿出去找他们小叔帮你忙,就没顾虑了。」 明珠点头:「还是你周到。」 说到现在。没有提一个谢字。她们两人之间原也不必谢。 却有个婆子立在廊下,已等了一小会儿,见碧玉要出去,有些发急,就上来叫了一声,待要说她的事情。碧玉登时就恼了。她生气时。倒也不会红脸咆哮,倒比平常还安静些,微微冷笑道:「原来我是不愿意陪明珠去办事,这才特地安排人在这里打岔的。」 那婆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陪笑道:「姐儿说什么?我听不懂。」 「你自然不懂。」碧玉道,「明珠也去陪老太太去了十年八年了,你也不记得了。老太太左右也不住在前面了,不用你伺候了。你急着办什么事儿?我竟不知哪里走了水呢,急如星火非要我填上不可的。」 婆子被一番抢白,脸上红赤,嗫嚅着退下去了。 明珠与碧玉并肩走了几步,道:「你现在脾气倒好些了。」 碧玉也道:「被她们气着气着,都懒得发火了。有些人年纪就是活到狗身上,光长岁数不长脑子,你拿她们奈何?」又问了些家事。 一路上,时不时有下人遇见,向她们问好行礼,她们也就答礼。又似从前。 不觉到就到了厨房。 碧玉帮明珠做了交代。她仍然在这里当权,说的话,下头要奉为令旨的,有时候比听正经主子的话还听些。她交代完,料没人敢阳奉阴违、误明珠的事。接下去明珠自己知道怎么做了,碧玉就回来,问那婆子要办什么事。那婆子回了,乃是十小姐生了胎歛疮,当用的药中有乳香没药,府里虽有,但较贵重,得领了牌子才能去开。 碧玉便开了牌子,又问旁边的其他媳妇中的一个:「白玉糕都打好了?」那媳妇上前回,正是要领牌子到各房分糕的。碧玉一般开了牌子,嘱咐两句,这媳妇会意下去。碧玉又把另几个媳妇捧来的事务一一发放过了,先到三少奶奶这边来。 三公子云书已回去上任,三少奶奶有孕不便,就留在府中养胎,改由柳姨娘服侍云书过去。三少奶奶安胎无聊,主动要求把十小姐就放在她这边养了。二太太先有些不乐意:「孩子,你肚子大了,怕小孩子冲撞你。」 柳姨娘道:「母亲,不怕的。十妹妹还在摇篮里呢。等她会走了,再搬出去不迟。再说有奶娘们在,不会有事的。我倒可以学学怎么带孩子。」 二太太听着也有理,嘱咐了奶娘们一遍,就把小鱼儿留在她那边了。 碧玉办完事之后,到这边问三少奶奶的安,关心十小姐的疮癣怎么样了?问要不要搬出去?三少奶奶道:「不打紧的。大夫说原不过是奶癣。不打紧那种。搽搽就好了。」 小孩都爱长奶癣。有的严重,大部分都是过去就好了。没有信到碧玉面前说得隔离,那便是最普通的小事。碧玉过来问安,尽了人事。上下都请过安,就走了,往尤五姨娘这边来。 分白玉糕的媳妇迎上碧玉,臂上已挎了糕盒。碧玉领她进了尤五姨娘院子,问了姨娘的安。尤五姨娘赶紧回礼。碧玉奉了糕盒,尤五姨娘谢了,一般有赏。她不过是个姨娘,赏也赏不多,自生了女儿之后,其他姨娘又死的死、逃的逃,衬出她的安静稳重来,她手头倒宽裕了,但赏碧玉的毕竟有限,不能与正经主子比肩。碧玉一般施个全礼,谢了赏,又转述了十小姐的病情,说了宽缓的话。 尤五姨娘眼神很是捨不得,但嘴上能忍住,只道:「有奶奶、姐姐们照顾就好。」这已经很不错。碧玉暗想着,这倒是长了岁数、又长脑子的。 她反过来且问碧玉:外头有王爷在,万事还和顺罢?四姑娘几日于归?有什么事要她帮忙的不? 云舟出嫁何时要她帮忙了!她肯说这话,表明姿态,是她懂事。碧玉聊了几句,想着,柳家小叔该能在周孔目面前说上话罢?这点事要办不成,柳家今后也不用想到她面前讨好求情了! 周孔目当时正在受七王爷的接见。 不仅是城外说话,还一直接进王爷府——就是唐太守修到春天,没有完全好的府第。至少主体可以用了,七王爷就先住着,有不合适的地方,直接再拿太守府的房子用——这且不用细说,总之七王爷把周孔目叫进自己的会客厅,细细的看他: 原来这锦城出名的孔目,有道高挺的鼻粱,两撇极浓的八字鬍遮了快半张脸,一身夏布短长裤,足下是一双多耳布底芒鞋,背上居然还背着马连草的一顶大草帽,微驼着背,活似个老农,幸而举止还利索洒脱,目光明亮,有些青年人的本色,在会客厅对七王爷重新跪地行礼:「问王爷千岁金安!」 礼数过份周全。 七王爷赐他座,他再三谦辞,在最下首椅子上,屁股稍挨一点椅沿儿、偏着身子坐了。七王爷就拿着沙家父子的案子问他,周孔目回了,就事论事,不隐瞒不夸大。七王爷问唐太守在其中的作用,周孔目只回说不知。 七王爷道:「你怎么能不知道?我还要你写个文案呢?」(未完待续。) 七十四 乌盆记 周孔目道:「回王爷,小人文字不行的。这还是专门的文书来写,来得好。」 七王爷作怒容道:「本爵这是抬举你!」 周孔目作一脸悲容:「回王爷!小人是豆腐吊麻线,抬举不得,不是这块料子!当初长官也想抬举小人来着,叫小人去考个乡试,只要略有个名次,也好补进末等文职去吃官俸了。小人举笔千斤,认字到一百开外就花了眼,看谁都像了。因此总考不上。」 七王爷听得笑了,道:「你这小子,倒有些小诙谐。」 周孔目叉手答道:「不敢。」 七王爷道:「那以前的刑案,都不是你写的?可意思是照你办的意思来的吧?」 周孔目道:「回王爷知道,那都是小人说了,文书帮忙写的。」 七王爷便叫文书来,当堂摆开纸笔,叫周孔目说了,文书下笔。 周孔目用词多为通俗俚语,但口齿清楚、帐目明白,文书听了,加以润色,不移时写成全文: 原来那丫头与本乡某男子日久生情,相约私奔,他人全不知情,只当富翁父子杀人。周孔目详勘沙家地面、壁柱,不见任何血渍,更遑论松动迹象,询问里外,也无有见杀人灭迹事件。周孔目推敲:偌大个人,要说杀的时候别人听不见,也还罢了,那藏尸要藏在哪里?现而今这么个院房,地面都没掘开过,墙上也没复壁,一切地方都没血迹,也不见叫车运尸出去,僕人一个都没承认帮忙藏尸、或确实发现有藏尸线索的。周孔目觉得不对劲。就转了调查方向,终于查出那丫头的可疑行踪,最后追缉归案。 老沙父子既已脱罪,这一对惹出天大风波的男女该怎么判?周孔目则没主意。他念书不好,刑名律例啃得不透。但他提出了一个朴素的观点:「丫头和那男子私奔,也不是故意要置主子于死地的,总不能套杀人罪吧。」 文书认为有理。但他是文字好。不是刑名出色,因此也还要与刑名师爷参详。刑名师爷认为有几个罪名可以套,一时也不是一定能定准。 七王爷倒不在乎这个。重点是要把唐太守的贪赃枉法套进去。他叫周孔目坐近前一点,说话好更方便些。 周孔目又辞了一辞、谦了一谦,果然遵命挪进两个位次,近七王爷下首。七王爷道:「听说你办本案中。开头很不顺利,是为有上司阻挠?」 周孔目禀道:「录参相信是沙家父子杀人。小人当时无有实证。故无法取信于他——」说到这里,吞吞吐吐,瞄瞄七王爷,不敢正视。只瞄到王爷袖口。 一个念头自然而然从七王爷脑海中掠过:「我今儿戴瑞草纹碧玉扳指,正配紫地大团花袖口,指甲也修剪过了。不怕看……」 旋即他吃起惊来:「这周孔目,完全不是我喜欢的那一口儿。我又不想跟他滚床单、又不指望给他心里种个什么念想,有什么怕不怕的?」 这两个想法也只一闪就过去了,七王爷笑道:「本王面前,没有忌讳,你只管照实说来。」 周孔目老老实实低着头,神态若老农,说出话来却是再清楚斩截不过:「若非原太守作主,小人也不能出去办案。若说原太守贪赃,小人未亲眼见,不能乱作证。原太守造反,死有余孽。但小人还是只好看到什么,说句什么。要是只管乱讲,以后王爷怎么信得过小人当差呢?」 七王爷听得有道理。他原想用周孔目来攀诬唐太守,现在看来用不了了。也只好算了。好在他有别人能用的,就他们自己商量,且把周孔目放出来了。 周孔目出来,柳家小叔就已经等着了,连忙跟他叙寒暖。 周孔目苦笑道:「老叔,你直接说好了。这时候你来,肯定有别的事。你讲好了。」 柳家小叔就把明珠大弟的事拜託了一遍。先是要确定身份。那跟丫头私奔的男子,已有大名报到刑司。周孔目与柳小叔一对,就是明珠的大弟。 剩下的问题就是:怎么给他减刑了。 他会判死罪吗? 周孔目安慰柳家小叔:「你知道的,不按杀人判,这就不要紧了。」 本朝刑名是这样,对下宽,对上严。下头普通平民要触犯死罪,基本只能靠杀人,还要杀得比较情节严重触犯众怒什么的,才会有个斩立决。否则,宽缓了,发去作苦役,或者直接去作苦役。在苦役中做死了,那是另一回事。好好的使人情,这苦役还是可以处得舒服点儿的。 至于上头官员们嘛,享受特权的时候固然爽,要像唐太守这样触了龙怒,一下子覆巢了,那也是分分钟的事,总之都在普通的刑案之外,一般人不用担心。 总体来说,刑名环境算宽的,明珠大弟不会有大事,就是苦役到底服几年的问题。 柳家小叔琢磨道:「要说偷盗他人财产么,偷得不多,这倒是两三年的事儿。」 丫头勉强也可以算作他人财产。如果是买断的丫头,那就更贴切了。这个丫头并没有卖倒身契,只是租了个服役期限而已,不算特别符合。一定沾上边的话,她的租契不是很贵,三年苦役应该可以搞定,再使使手脚,报个病、再加上表现良好的「酌情宽缓」,两年应该可以放回家了。 周孔目有更好的主意:「两情相悦,苦主家里不追究的,赎就可以了。」 这说的是未婚的一男一女自愿私奔,女的家里要是大怒,抓回来打死无尤,却也只能打那女的,对那男的只好勒逼遮羞钱而已。要是女的家里肯放过,男的能光明正大娶了这女的,补上婚礼,又是欢欢喜喜一对小夫妻。当中如果虚耗了官府的资源——譬如害得官府出人找他们什么的——认捐一笔费用,也就是了。 柳家小叔不得不贊道:「先生的刑名才是摸得最透的一个!」 周孔目双手连摇:「背不出原文、写不出那些话,算什么刑名。」 柳家小叔还是贊了一会儿,才道:「不过这位大弟……」 「嗯?」 柳家小叔恨道:「不瞒你老人家说,可真是个赌棍!」 周孔目一听到「老人家」这三个字,连连谦辞。这可不是真因为周孔目年纪大,才这么叫的,而是一种尊称。因周孔目在七王爷面前得了脸、柳家小叔又有事相求,才这么恭敬。周孔目可真不能觍起脸来就应了。他避到旁边,举起手掌挡着不依。柳家小叔硬把他又按回到座位上,接下去道:「咱都不说虚的。那个大弟啊,赌得没边了!」就把明珠大弟的劣迹数落一遍,道,「因此上,穷的时候索性还好,大不了赌掉几个窝窝头,再不被人揍一顿。如今明珠姑娘上进了,把姐妹也带出来了,二老在家里,也头上有梁、锅里有米了。再叫他败了怎么成呢?要我说,还不如放他去做苦工,收收他的骨头!」 周孔目沉吟道:「那末……」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不死就行。」 「那也行。」周孔目点头道,「他不是什么大罪,应该能争取到本城服役。修王爷府的差使取消了,洪水也过去了,他们营里近期应该没什么大苦差,进去应该也不打什么大紧。左右咱们里面也有人,拜託着收收他筋骨不妨,总之不伤他、更不死了他,就是了。」 「正是这话。」柳家小叔连连点头。 两人这里计议不提。七王爷那边也有了定案:编一齣好戏,叫奇冤得雪! 就说老沙父子如何蒙冤,如何叫屈,那大反派大白脸的官员,其实就是唐太守啦,是如何的受赃,把他们铸成铁案。他们一边受苦,大白脸贪官还一边跟族里商量着怎么要造反,等造反成功了怎么享福。幸亏有个小吏,发现冤屈线索,就悄悄儿的自己去调查了,餐风饮露,眼看大冤将白。那大白脸贪官发现小吏妨碍了他贪赃,就要派人去杀小吏。幸亏皇上英明,粉碎了他们的造反阴谋,小吏也把丫头追回来了。于是沉冤得雪,乌云散去。 「这齣戏就叫乌云记吧?」有人提议。 另一个老学究掂断数茎须,语不惊人死不休:「叫乌盆记!」 ——啥?!旁人差不点没滑到凳子下头去!乌盆可是马桶啊!高点的叫桶,低点的就叫盆了。大姑娘的陪嫁,刷得红艷艷的,那是红桶。一般的傢伙么,乌沉沉的,就叫乌盆了……这么个东西,拿来当戏名? 「您口味可真不嫌重……」几乎所有人都是这么个眼神。 「不是呀,你们听我说,」老学究忙忙道,「我们可以这么写:那老沙父子原来很奢侈。略赚了几个钱,就不爱惜物力,把个乌盆,都镶雕细镶、宝石香木的装点起来。结果还没用呢,就被这么个丫头,不小心碰坏了乌盆。丫头害怕,跑到她相好的家里。相好的就带她逃跑啦!」(未完待续) 红楼重生之代玉 七十五 能吏高升 「哦哦!」人听老学究说的,觉得不错,就问,「下文呢?」 「下文是,有个仇家,藉机要置老沙父子于死地,把乌盆重镶,献于太守。太守见财心喜,就任冤狱铸就。之后圣上英明、小吏聪慧,一天祸事化为乌有。乌盆物归原主,老沙道:『为这阿物,几毁我全家,此不祥物也!』于是卖盆换善款,济京南道,以遥慰圣上。大家看这个立意就出来了不是?出来了不是?」 倒也俨然有理。 又有人道:「也是。加了个乌盆,比较能耸动耳目。你知道那些泥巴腿子们吗,就爱听这个。比乌云是能引动他们些。」 另有人道:「可惜蝶老闆不在。不能唱这个……」 旁边的人赶紧要剁他的嘴:哪壶不开提哪壶的!王爷还在哪! 王爷最是怜香惜玉的。大喜日子,提起沓无踪影的蝴蝶儿,岂不平白叫人伤心! 七王爷苦笑着托住脑袋,作若无其事状,过了会儿,拧过脖子,往外出熘:「你们聊,我出去走走——」 大伙儿恭送王爷,回来互相埋怨:没眼力见儿的,都没侍候好王爷!瞧,多好的一个王爷啊!打击政敌,都不硬来的,而是集思广益、因势利导、凉风起于天末的秋风扫落叶。这是多温柔的作派。而怜香惜玉呢,也这么怜在骨子里,闷闷的哀缅,这又是多么缱绻! 有个金书生,诗兴大发,几乎要当场吟哦一曲了,可惜才华不能跟他的野心相称。暂时憋不出太好的句子。「含霜——」他先来两个字。 似乎不错哟!大家洗耳恭听下文。 「含霜——老树,思绝唱!对月余情。记空灵。」他道。 「……」众人该干嘛干嘛去了。 「做得怎么样?怎么样!」金书生扯着人问。 「哦,这戏文,总要用着几句诗的,不如求澹臺先生写啊?」人家商量着。 「我呢?」金书生简直要怒!他就这么没有存在感吗?! 「山岭碣石争苦寒,灼灼烂漫费思量……」人们开始背。 金书生立刻回身:「哦,这枝笔谁乱放的?我帮它收好——」 「抄书不算偷。读书人的事,算偷吗?」人还不放过他。 「喂!抄一次。你们念一辈子啊!」金书生怒了。「人家卖我的时候,我又不知道是范老的。人家陷害我!」 惹起一片嬉笑。 当年蝶笑花故意诱他一抄,引起云舟疑心云柯跟强盗勾结。生生把云柯吓得提前逃走。蝶笑花本想顺势收了云柯,却叫林代得利。如今这支笔上,静静印着阿憨大字样,便是青翘在河水里亲自领着人洗出来的。人事流转至此。局中棋子尚且惘然。 七王爷走到滴水楼阁外头院子中,看越来越茂盛的青碧枝叶的间隙中。隐隐透出假山上的石几。石几上还有几个石棋子,营造出「疑是仙人新落子」的迷濛境界。七王爷兴致索然。这棋下的是什么?摆的是哪本谱上哪一局珍珑?七王爷从来不知道,也没兴趣去看。 圣人云:「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七王爷则已到了「富则独善其身的境界了」。 只是有时。不免意难平。 他辛酸的眨了眨眼睛。一口咬定自己断袖,是有好处的。偶尔有情绪波动,完全可以推诿给男男私情。日子久了。有时他自己都分不出来了。 他定定神,气沉丹田。一步步朝假山后走去。 「小人参见王驾。」周孔目只好主动现身,大礼参拜。 唉唉,他只是受了柳家小叔的托,来尽尽人事,看看案件里对这一对私奔的男女打算怎么判了。谁知就见七王爷在这里「为谁风露立中庭,满脸神色都惘然」。周孔目对于「独善其身」这门功课做得还要精深,顿时做缩头乌龟。 七王爷旁边的影卫们,稍微瞄了瞄周孔目,就任他去了。 他们眼神太毒辣了,一眼就看出谁是危险的刺客、谁只是上不得台盘见不得贵人的躲避。周孔目要躲,跟他们没关系,他们不管。 七王爷却有长进了,主动发现了这鬼鬼祟祟的傢伙,就自己走过去看。 他很知道没有危险。有危险的话,影卫一定会挡在他和危险的中间、把危险除掉的。既然没危险,他很愿意放纵一下自己的好奇心,沿着花砖弯道,向假山根脚走去。周孔目这时候要再躲,被七王爷揪出来,那就更被动了。他只好主动出来参见。 七王爷眨眨眼睛,一时有点迷惘,几乎要叫出一声「学兄啊……」 不不。完全是两样人。这种眼花也太荒谬了。他板起脸,问周孔目为何在此。 周孔目说是来当差的。 这个案子,毕竟他也有份。他来出力,是说得过的。 「这个案子啊……」七王爷看了看天,「嗯,反正也办得差不多了。我要不就回京去吧?」 周孔目很意外,也只好应着,余下不知道说什么。要留王爷多住会儿?他没这个资格。要说恭送王爷么,七王爷口气又没有说死,他也不好就开始送,好像多不高兴在这里伺候王爷似的。 七王爷又对周孔目道:「你也跟我回去吧。」 这次倒不是疑问的语气了,纯属陈述。周孔目当时就傻了。连场面上的话都应不出来了。 泥媒!七王爷提的根本也就不是场面上的要求好吗!这是强盗劫道!周孔目当时就想下跪哀求:「放过小人吧!小的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八岁孩儿——」靠,七王爷知道他又无父母又无妻、孤身在锦城一个人。这就是长官比强盗更狠的地方。强盗不知道你家里情况,长官都清楚! 于是周孔目只剩一个想法:王爷你看上我哪点了?我改还不行嘛…… 七王爷又道:「我身边需要一个你这样的能吏嘛。」笑容很真挚,「有这样高升的机会,高兴吧?」 周孔目只想说:真你个鬼啊。能我个鬼啊。这哪叫高升?这叫见鬼好吗…… 「咦?」七王爷凑近了注意看周孔目的面色。 周孔目心跳漏跳半拍。 「你不是在害怕吧!」七王爷问。 「……」就是在害怕,你才看出来啊!周孔目内心os,没敢说,只是往后缩几寸,避开七王爷的「魅力热焰」。 「喂,本王虽然喜欢男人,并不是所有男人都喜欢的。不是招所有男人来都是要上床的!本王也是要用人的!——是正经的用,不是情投意合的用,是公干的用!」七王爷道。 似乎有点越描越黑的感觉…… 「——总之把我当正常上司,不然我把你踹出去。」七王爷总结。 周孔目仍然觉得被踹出去没有什么不好。 「——哦不对。我不是正常上司。我是超级无敌好上司。」七王爷给自己更正下,「我也不会把你踹出去,我会拿你物尽其用。」以拳击掌,「就这么定了!」口气非常愉快。 周孔目无言以对。事情就这么愉快的决定了。 在离锦赴京之前,周孔目毕竟把柳家托的事儿办妥了。明珠大弟本地服役,三年。营里打点好了,包他不伤不病不死。「肯定比他自己家里还养得好!」营头拍胸脯保证。 「你知道他姐姐是谁?」周孔目很好笑,「明珠姑娘。」 营头先还没意识道:「哪个?」然后反应过来了,「谢府里那位?!」顿时高山仰止,「哟,那我哪能跟她比。」转念又一想,不便气馁,「不过有的小子啊,天生就该揍一顿!在这儿,有我们管着,不叫他乱来。管成个规规矩矩的人,再放回明珠姑娘家里去。包比他爹娘教得好。我们知道怎么教!」 言之有理。 营头又殷勤让周孔目留一留,「兄弟们设宴送你老人家!」 「我老什么?你才老!」周孔目还是不乐意听。 「那就大哥!」营头爽快的退一步,「大哥是实在人。我们也不玩儿虚的。怎么样,爱烧刀子还是花雕?猪蹄膀还是牛肉?咱们都上吧!除此,再让弟媳们炒几个小菜。」 「怎么好叨扰……」周孔目往外出熘。 「高攀了看不起兄弟们了是吧?」营头当即变脸,「也是,您老人家是王爷面前的红人了,哪看得上咱们灰孙子。」 「想打架是吧?」周孔目捲袖子。 营头就吃这一套。周孔目一凶,他就把笑容又回来了:「大哥别生气!小弟说错了。别跟小弟一般见识。那小弟这就叫他们把牛肉切了?当龄好一头牛!这是健子肉,炖得透透的。」 周孔目无奈道:「真是有事。」便道了柳家小叔有话要跟他商议。 营头不爱听这话:「他有啥事?一起来吃酒了说好了!又不是大姑娘,还避着人。」 结果柳家小叔最后跟周孔目一道被拉了来。 营头一见面就要给柳家小叔一个下马威,质问他有什么事非要把周孔目单独拉了去说话。 柳家小叔直接把他打回去:还就是有事了! 营头问他有什么事。柳家小叔不肯说,道:「你做得了主担得了责吗?」(未完待续) 七十六 宿醉忍不住 眼看柳家小叔给营头摆明了的使激将法。周孔目有种不祥的预感,忙忙在两人中劝解。柳家小叔有意挑火、营头是一堆干柴。哪里劝得下去!营头拍胸脯道:「我做主!」 柳家小叔叫一声好,就说了:他柳家有两个侄女在谢家当差不是?其中一个,也想到京城见识见识,想叫周孔目带一带。 周孔目顿时觉得牛肉卡在喉咙里咽不下去。 其实换一个打开方式,他会很享受这一顿。瞧!天气有点热,又没有太热,一个粗木搭的棚子,你还能闻见刚剖开的木节里逸出来的香,大盆的牛肉热腾腾的炖好,切在桌子当中。还有红烧的大蹄膀,那就索性连切也不切了。此外还有外头河里现网来的鱼虾,跟时蔬一起炒了,用粗瓷碟子分了四碟,放在大肉碗边上的四个角,叫人好拿。家常烧酒沿着墙根摆开,哗啦啦往碗里倒,哗啦啦再往喉咙里倒。这叫一个痛快。 周孔目直着脖子倒了半碗酒,好把牛肉冲下去。 他不得不表态了:「柳小叔,你得请个婶子一道走。」 不然孤男寡女的几个意思?送作堆的意思?到了京城就可以当作小夫妻介绍给别人了! 柳家小叔还真就是这个意思:他要跟周孔目商量,怕周孔目不答应。在大庭广众下拜託出来了,周孔目要还不答应,那姑娘就没脸了。託了苦役营头保证担责任,就是不允许周孔目滑头熘肩,闪了姑娘没脸。 营头鼻子眼睛抽了一下。你简直可以看到他脑壳下面,脑筋在努力的咔啦啦转——噔!终于转过来了。他知道这是什么个状况了!于是他的嘴就笑开了。 周孔目心情沉重:都是因为营头非要让他来吃这个送行宴、还非要把柳家小叔请来,让柳家小叔有机会把话说开了。把他赶到架子上了。如果私下说,怎么也有个迴旋余地不是?他不能不怪苦役营头! 苦役营头则笑开了先打一掌柳家小叔:你这老小子! 然后再打一掌周孔目:这还有什么说的?大哥你带人家去吧! 「那我请个婶子,一路上好照顾姑娘。」周孔目只好道。 「不用!我们家小燕儿会自己照顾自己!」柳家小叔道,「她还能帮孔目洗洗刷刷。在谢府拿手干的就是这个!孔目别嫌弃。」 周孔目都要哭了。这真是上赶着送过来的节奏! 强扭的瓜不甜。他想说。这事真成不了啊。理由不好说。反正是真真的成不了啊…… 「吃鸡吃鸡!」两人端着一个大盘子进来。盘子上几大块黄泥,黄泥上露出鸡头鸡脚。 「叫化鸡!」懂行的已经把口水流出来了。 这一盘子泥块包的鸡往桌上一搁,做鸡的已卷好袖子,伸手把鸡脚提起来。拎着一摔、一摇、一抖、一扒。泥块带着鸡毛哗啦啦碎落,露出了里头细皮嫩肉、油亮晶黄的肥鸡。做鸡的让鸡嘴对着空碗,把鸡脖子一拧。「哗!」便有奇香的黄汁流进碗里。原来这鸡包在泥块里烤了,鸡油没处去,都收在鸡腹里,给这一拧。才流出来了。 做鸡的就手儿麻利的把鸡肉扯碎,分在碗里了。有女人把大盆饭端上来。那米饭是就着外头烧鸡的热。新烧好的,雪白喷香,便在席上拿着鸡油汁一拌,香得无法言喻。又有小碟儿的家常卤笋、雪菜传过来给人下饭。 周孔目鼻子里受香味一蒸。整个人都「嗡」的一下,全身上下毛孔无一不舒袒、无一不馋涎。什么姑娘要跟他送作堆……不管了,先吃一堆再说! 这一顿吃喝。过瘾非常,有一种死在当下都可无憾的感觉。人已醉了。不知那晚是怎么回去的,总之往榻上一倒,鼾声酣然。 他是被不速之客惊醒的。窗外公鸡乱叫,窗纸白光晃眼。周孔目蓦然醒来,惊出一身冷汗,以为自己把什么公事都耽误了。 什么公事呢?他恍惚间没有很清醒,就记得万一没办好,这终身就—— 对了,柳燕儿的终身要交在他身上! 柳家姐妹,其实都说莺儿聪明漂亮些。也确实是莺儿早早就定了门登对的亲事,燕儿迟迟不好议婚。当爹娘的,却偏疼这馋懒迷煳的小女儿,替她前途操碎了心。谢府的优差,是借了莺儿的门路,才把燕儿也塞进去的。但谢府规矩大、能人多,燕儿老挨罚,吃苦不说,再往上爬恐怕没啥指望了。柳家二老勐听说要帮明珠家大弟去向周孔目求情,一拍脑门想起来:怎么就忘了呢!周孔目是单身!这边没有尊长亲属,姑娘过了门不受管束。要说身家么,这受了七王爷的宠,荣华富贵还能少了不成? 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柳家二老托柳家小叔作媒,非把姑娘这就塞给周孔目不可! 柳家小叔还算清醒,怕作个不好,落人笑柄,就趁弟兄们都在,索性把话说开了,把周孔目直接架上刀口:答不答应?答应了就是亲人。不答应,就撕破脸! 他料周孔目不愿意撕破脸,但还不放心,就把营头也扯过来当个旁保,叫营头也负上责任。这么拿大伙儿的兄弟情逼着,不怕周孔目不从。 周孔目冤冤的从了,饮酒时就想好,回去第二天,赶紧的雇个老婶子一块儿上京!就那些在衙门后头帮着洗涮缝补的老寡妇、一生未嫁的老姑娘们,直接叫她们走,应该也能叫得动。多使些钱就是了。 所以惊醒时,周孔目以为起晚了,要赶紧到王爷跟前应卯、准备起拔了,没时间雇老娘儿们了,要对柳家燕儿负责了,怎叫他酒不化作一身冷汗出了! 而后他反应过来。天时还早得很。窗纸上的雪白,乃是曙光。雄鸡刚刚唱晨。鸟儿们正忙着喝露水、找虫子。是七王爷在他床头把他叫醒了。 ——呃,七王爷…… 七…… 王……爷…… 周孔目吓得都没汗可冒了。 「你是清白的。」七王爷先澄清一下,「我没碰你。你长得不是我好的那一口。」 周孔目无比感谢自己的长相,不是谢云剑蝶笑花郭栋勛那一挂儿的。 「可是你……」七王爷有某种纠结,「我问你啊,你有时会不会做梦?」 废话,人当然会做梦。 七王爷也知道自己问得草率了,就解释得详细点:「譬如梦见自己……变成另一个人?」 「变成孙大圣,可以翻个筋斗云什么的?」周孔目似乎有点明白了。 但七王爷几岁啊!怎么会一大早的来讨论这个问题!这种事情,发生在易澧身上还差不多:「姐姐,姐姐!昨晚我梦见自己成了孙大圣!你呢,变成了仙女!」——唔,那就不违和了。 七王爷为免在断袖之后又被人视为弱智儿童,只好再一次澄清:「不是。」然后笑了笑,「变成有钱的高官?」 黎明的曙光在室内切下无数影子。有光就有影。光线越明亮,影子就越浓烈。七王爷始终知道影卫的存在。这些影卫,都说是像他自己的骨中骨、肉中肉一样,不会妨碍他、也不会伤害他。但有皇帝在,谁知道呢?皇帝是可以让夫妻成仇、父子反目、心背叛了肝、肠窒息了肺的魔咒。七王爷用没心肝的笑容、无厘头的问话,掩藏了自己。 周孔目困惑非常:「有钱是梦想过的。高官,那个真没有。回王爷,作梦都没想过。」 「那我让你往上爬,你会不会感激我?会作我的心腹吗?」七王爷很迫切的问,好像急着来访,真的只是为了招揽一个人才。 「小人只怕会配不上王爷的期待。」周孔目小心翼翼措辞。这种智力活动,对于宿醉中的大脑来说,还真是沉重的负担。周孔目觉得脑筋一抽一抽的疼。他好辛苦才忍住没有失礼的以手揉额。 「好吧!」七王爷咔叭叭捏拳头。 ……好吧?周孔目在想这算啥意思? 「我觉得我受你吸引啊!」七王爷坦白了,「如果你不是特别能干,用才华让我惊艷,那就一定是我口味变了,受你的身体吸引了。那时我就向你表白!不过放心,我不会勉强你的。我会对你好的!」 阳光照在周孔目那张跟美人无论如何不沾边的脸上。配着七王爷的台词,影卫们活生生的震颤了一下! 以他们这种训练有素、近乎非人的体魄心智,都剎那间有种想抽搐的冲动! 他们觉得自己太可怜了。跟着谁不好?要跟着七王爷。时不时就可能遭受这种精神重创,直接掉血一万点啊! 周孔目也终于抽抽——并且忍不住吐了! 他宿醉啊! 他不是特意得罪王爷!但生理冲动忍不住啊! 七王爷身手敏捷的往外一跳——没避开。幸亏他及时表达了强烈的命令,于是影卫把他救出去了。 「看来我还是不喜欢你。」七王爷在门外宣布。 嗯嗯!如果是栋勛将军郭永澈吐了,七王爷会像乖孙子一样床上床下的照顾。如果是倾城名伶蝶笑花吐了,七王爷会像贪财商人照顾受伤的珍宝一样精心照顾。如果是谢云剑吐了……七王爷露出遐想的微笑:有没有可能趁这机会上垒成功呢?唔…… 总之人比人气死人就对了。(未完待续) 七十七 杀人偿命 比较之后,七王爷认定自己对周孔目的特别感觉,只是纯粹属于爱财惜才,跟私情一点无干的!周孔目也无比贊同这种判断,挣扎着在屋子里给王爷表忠心:「小人一定尽忠职守,不负王爷抬举!」 好么,要不在职守上尽忠,就要在身心上尽忠了。他能不识相吗? 七王爷满意道:「收拾收拾,回头启程了。」 周孔目赶紧的雇婆子,好照顾柳燕儿去。 正雇着呢,听说又有案件出来了——倒不是锦城。是在旭北与京南的交汇处,出了个特大的灭门惨案。倒不归七王爷啊周孔目他们管,但既然是经过那路上,搞不好还是要接触到。那边通气儿的文书已经过来了。周孔目还是认字的,就手忙脚乱的看着。 一边七王爷开道的大旗都已经竖起来了。 这么忙乱着,柳家小叔去催燕儿上路。柳燕儿却道:「不去了。」 为啥不去?小大姐振振有辞:「没有事先给东家请辞啊!这哪去得了!」 是倒是的……不过万事也逃不过人情二字。燕儿也不是卖倒的身契、也不是谁离不了的臂膀,就往上苦求一阵,又有明珠这个人情在,还怕出不来吗?结果这个小丫头!平常都不见她守规矩的,这会儿拿起乔来了。 柳莺儿都急了,问她怎么回事。她满口还是主子儿规矩的。柳莺儿怒了,眉毛一竖,放出了碧玉般的威仪,喝道:「在我面前还是不老实!」 柳燕儿怂下去,轻轻声道:「那个长相……难道姐姐你去嫁么?」 柳莺儿双腮涨红:「你什么话!我这不是……」不是都已经许配给人了吗?她就没好意思说出来。柳燕儿已经听懂了。不服道:「不是呀!不拿这个当藉口。真的可以许亲的话,你肯要那种人嘛?」 还是嫌弃周孔目的长相。 柳莺儿自然知道周孔目跟俊俏不沾边。不过男人嘛,不像女人要油头粉面妆饰悦人,重点在有才华、心地好,那不就好了?真要嫁,柳莺儿自问,是肯嫁的。人家长得不好看。处久了看看也会顺眼的吧!心地脾气不好的。那才处不下来,越久越糟。 柳燕儿却不信莺儿,只嘟囔道:「姐姐自己有了好姐夫了。落得撇清。」又埋怨爹娘不疼她,给她乱拉郎配。 她在爹娘面前一撒娇,二老还真被她头搞晕了,跟莺儿商量:要不。你的婚事给燕儿,你跟孔目上京去? 莺儿气得冷笑:「好!你们把婚书自己涂了名字和八字。爱怎么改怎么改上。人家肯定能收的!里头奶奶们的差使,叫燕儿应去,肯定不出岔子的!」说完,一扭身就走。 莺儿的爹追在后头骂:「你翅膀硬了!眼里没爹了!只有主子没爹娘了!我打死你!叫你嫁人去!」 莺儿的娘在后头劝:「算啦。姑娘大了,主子面前得脸了,你敢动她一指头吗?趁早别丢人了。」——劝的比不劝的还难受呢。 莺儿回去。哽哽咽咽哭了半个更次停不下来。第二天洗了眼睛,眼圈还是红着的。不敢到少奶奶面前应卯,托人代个班。大少奶奶随口道:「我听说燕儿要发嫁出去。莺儿是去送她妹妹吗?也该当的。」漓桃知道内情,回禀道:「姑娘哪儿知道她们姐妹。她们——」便学了一遍。 大少奶奶吃惊道:「还有这事?」便很看燕儿不上。 漓桃道:「幸亏我们吃的是小厨房做的。」意思是也看燕儿不上,连她做的菜都不想吃了。幸亏燕儿也没资格进小厨房,故不必担心。 大少奶奶作势推了漓桃一把:「你这蹄子嘴越发坏了,迟早得缝上!」 漓桃笑道:「我缝上不要紧,大孙公子会说就好。已经会叫娘了,料来不久像大公子似的,诗文都能做了。」 大少奶奶笑啐她:「哪那么快!多少年的事,听你一嘴儿就过去了。」 漓桃道:「可不是快么?再过些日子,大公子也该回来了。可是天子亲封的将军!咱们不知怎么迎他才好呢。」 大少奶奶脸红心跳,拿话岔开:「以后等澧儿回来,也好带着大小子念诗文了。」 她先还嗔漓桃说得快,如今自己随口也就念叨上了。漓桃却听说,易澧在京里出事了。恍惚听不真切,也不好告诉大少奶奶的,没得吓唬她则甚?便捺下不提,又换了个话头。 周孔目雇了婆子之后,柳燕儿又不来了。柳家小叔极其抱歉,自己掏大锭银子给了婆子,又塞厚礼给周孔目辞行。周孔目坚决不收,一会儿也就上路了。 夜宿昼行,别无他话。听说京里林家小少爷淘气,竟摔死了。也不知林姑娘怎样了。周孔目想着林代玉、谢云舟两个姑娘,都隐隐有些动魄惊心,不知她们绣花枕巾里是怎样一副水晶玲珑肝肠、也不知她们之间要怎样暗斗。总之旁人离远些好。 要离得近,像易澧,就是一个榜样。死了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呢!周孔目也没问。真要是大事,不问,迟早也会有后续消息透到他跟前。 将近京南道,那灭门的大案果然也送到眼面前来了。 是一个姓张的男人,杀了人家整户六人,自己去县衙自守。县令吓也吓死了,械他下狱,写了文书,上交州府。知府审他,他交代得很老实:「某之姻某,贫困,常纳息于某家,少负必被诟辱。我熟见而心不平,思为姻家报仇,幸毕其志。然所恨七口,而遗其一,使有噍类。私仇已报,愿就公法。」 ——这都是文书帮他整理的。他当时说的也就是大白话:我那姻亲,穷啊,去他们家借钱,一下子没还上就追上门来打骂。辱人太甚!我打抱不平,就杀他们给我亲戚报仇。其实他们家有七口人,一时心软,剩个小孩子没杀了,留个孽根。大大不好。不过也没法子啦!总之气是出了,王法该判,我也没话讲。 知府就问他:「你杀了这么多人,没人帮你吗?」 他回答:我知道杀人要偿命的,让别人帮我干什么?连累他们吗? 知府又问:「你杀完人,为什么不逃呢?」 他回答:我那亲戚就是他们邻居。要是捉不到杀人的,我亲戚不也要遭连累? ——当时法令,还像前朝一样,有「连坐」的规定。只不过,前朝更严苛,某一户要是犯了罪,邻居们没有提前举报,就与之同罪,一起抓起来。那户要是被犯了罪,邻居们没发现罪犯,就当作罪犯同伙看待,还是要抓起来。这么一来,一户不管是犯一罪、还是遭了罪,邻居都要跟着家破人亡了。本朝比较宽缓,不至于抓人那么严格,但要不停的逼问邻居是否知情、是否同谋。邻居日子也蛮痛苦就是了。 这张某替他亲戚这么着想,可算是挺有情义的。 知府又问他:「既然如此,你杀完人之后干嘛不自杀呢?自愿被关到大牢里干什么?难道你怕死,宁肯在大牢里受苦吗?」 张某正色道:我要是死了,谁还能把那户人怎么欺负我亲戚的事说出去?谁还能替我亲戚作证,他没有跟我同谋?我得活着,给老爷们说说。 他就说了那被杀的人家,因放了驴打滚的债,张某亲戚实在还不上,他们说要拉亲戚家女人去还债,女人躲出去了,他们家小孩领着一干纨绔把张某亲戚家小孩在学塾里打了,先生也不敢管,亲戚家老人心疼孙子,和身护着,也被踢得在地上打滚,才求得他们罢手。完了,老人还得颤颤巍巍爬起来,领小孙子回家。张某正是见到这一幕,起了杀人的心。他先送这一老一少回去,见那被杀的在他亲戚家里拆门拆窗,嫌小孙子进门挡着了他们的路,又是一顿打骂。张某于是才坚定了杀人的计划。他说了如何杀人的始末,确实不干他亲戚的事。只有他一人的责任。 知府听他说来,情义可嘉、前因可悯,就道:「不如我向皇上奏明,说不定可以饶你一命。」 谁知那张某正色道: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我不要饶啦!关着又受罪,还是早点杀了我正法得了吧! 掷地有声、铁骨铮铮。众人赞嘆。知府也嗟嘆良久,终于还是按死罪报上去了。那文书正好就跟七王爷一路上京。 七王爷听了也有些捨不得,道:「栋勛有时候埋怨手下不够男子汉。这人够男子汉了。要是给栋勛用该多好。周先生,你有办法没?」 周孔目冷汗涔涔:「王爷,小人真的不懂刑名。小人文化不高……」 「叫你想办法!」七王爷把那双青蛙眼一瞪,「谁叫你咬文嚼字。」 周孔目只好说了:「那知府说的倒是办法,唯今之计,只有向皇上求免,皇上就算不免,批得个缓字,今秋决不了狱,明春但凡有个什么喜庆,说不定就赦了,改成流放了。但此人一腔血义,杀了他,成就他的名头。知府也是虑到这个,才不替他求情的吧。」(未完待续) 七十八 步行朝圣 「名头!」七王爷把头摇了又摇,「名头!」又问,「除了这个呢?还有什么法子没有?」 「他家属可以请求復猷,准不准的,一层层上去,总之能拖过今秋决不了狱。万一他凑巧了立个大功,将功折罪,那就名头也保住了、性命也保住了。」 「太平年代的立什么功?」七王爷还算清醒,「可惜了。早些时候就好了。」 早些时又是京南大水、又是云剑平京、王爷平锦。哪儿带他一把,都容易立功。现在就不好说了。 「王爷,他求仁得仁。」周孔目道。 七王爷听了,嘆个几声,也只有罢了。 七王爷领人鼓捣出来的那出年度大戏「乌盆记」,却已经兴兴轰轰的演起来。果然很迎合大众的口味。人人争看。却是果然不适合正旦演出,因里面总共只需要两个旦角,前后有那个丫头,身份是个私奔的淫妇,中间有一个太守夫人,演一个贪心长舌妇。这两个旦角都只要搽得桃红粉白,扭着腰肢掐着兰花指,扮演坏女人就行。台下观众一边贪看那脸那腰那脚,一边骂坏女人,气氛就调动起来了。总体来说这戏还属于「正戏」,并非「情戏」,戏骨是由生角们担纲的。 不移时热潮传到京城,连盖叫天盖老闆都愿意演,扮的是老沙这个老生,去捧他们班子里一个新晋的小生,扮那小沙相公。 周孔目在里头当然也有角色,由个武生扮演,要演出那打抱不平忠肝义胆来,出去查线索时。展转跳腾,来几段武戏,也是调动观众兴奋点的所在。出演时是换了个名字。但一传十,十传百,大家都知道锦城是真有这么个周孔目的。连多年前的胭脂案,都被带出来说。 人言言殊,以讹传讹。不但「乌盆记」是演绎的成份多于现实成份了。而且以前其他案件的细节也越来越玄乎。 皇家为了舆论效果,愿意这么玄乎。他们高兴制造一个英雄。英雄就像阳光。阳光越炽热,影子越浓重。反派缩在影子里。就没翻身的机会了。他们要打击的对象:唐家。就成为民间口碑中的大反派,彻底定性了。 为了这个缘故,七王爷也要把周孔目从锦城带出来。 留周孔目在锦城的话,大家都认识周孔目。知道他是原型,七嘴八舌要问他。周孔目这个脾气。十有八九就要开始老老实实的闢谣了。 七王爷不能让他闢谣哪! 把他支开,留在锦城的段子手们把持舆论就很顺畅了。他在外地,外地人也不认识他,一般不会主动烦他。偶有问他的,那七王爷只要教周孔目一句话就行了:「我不是那个人。」 「小人的确不是那个人。」周孔目谦卑的苦笑,「小人哪会一身武艺。背不沾地打十八个滚,一跃起来半天高。」 「你知道就好。」七王爷把他的自嘲与苦涩当听不见。一笑而过。 京城已在望。 这一带有个大湖,波光澄明,风翻细浪。湖边隔出了一个个养鱼、养蚌的池格。当中有渔舟来往。再往后,是水田,现在麦苗正在青茂的时候。隐隐能听见水车声传来,倒颇有点江南风味了。七王爷兴致勃勃:「我们去玩玩景吧!」 侍卫劝阻:「王爷!并没有事先通告地方上知道哪!」 身为皇家,就像粗笨的大象一样,稍微行动腾挪,就是千钧之重。没有事先预报,就跑过去,地方上要哭晕过去的。但如果通报了呢,地方上接驾,又不知添多少麻烦、耗多少人力物力。锦城那座接驾的王爷府,就是个活生生血淋淋的例子。 七王爷从善如流:「那就微服私访吧。」 几里路之外的地方官员莫名感到身上一松,似乎是前辈子烧了什么高香,于是如今免了他们的什么孽债。而王爷的侍卫要哭晕过去了。他们唯一的安慰是:有影卫在,应该不会出什么事……吧? 七王爷兴致勃勃招唿周孔目换装。 他自己头戴周巾、身着件茶绿色绸面袍子,脚上一双云边福字履,是家里小康的平民出去走走的轻便装扮。至于周孔目么,青衫乌履,似一个友人。 「小人哪敢!」周孔目连声讨饶,坚持要穿僕人的粗褐衣。七王爷只好由着他。 于是侍卫们都留在行驾中,不再护随出来了,免得太招摇,所谓「微服」就没意义了。好在是天子脚下,灾患已平、反叛已定,又有周孔目和影卫在,估计也出不了大事。 七王爷就与周孔目信步走来,指点着旁边桑林,一副士子游春的悠闲样,然后就站着不动了。 周孔目忙问:「怎么了?」 七王爷道:「脚疼。弄个车吧。」一边继续展露一排好牙的明媚笑容。 周孔目无语的望望他们刚离开不久的车驾。上头侍卫们的鬚眉还清晰可辨。就这么点路……脚疼!他还微什么服私什么访! 周孔目强忍住要炸开来的冲动,忍耐再忍耐,去搞了辆符合平民身份的车。七王爷等得饿了,叫车驾里送过来热乎乎的大碗儿茶和香怅饼。完了他又要解手…… 周孔目觉得一辈子也不用出发了! 「周先生有啥话,可以直接指教本爵的。」七王爷很好心的对他说,「皇帝教训过小王,要多听先生们的教诲。三人行必有我师。我一直很虚心的。」 周孔目只好道:「小人觉得,王爷还是穿着王爷装束好看。」 因为就他这副德行,倒是穿了富贵衣裳,让人看着还顺眼些,有些二得不知所谓的举动,也容易原谅些。平民便装还任性胡来的话,便着实欠抽了。 七王爷展开双袖自己低头看看,也笑起来:「我真是天幸生在适合我的衣冠里。」 不过这平民的衣冠,暂时还得穿着。七王爷吩咐:「那记好了啊!出去就不准说王爷了。我是游春的士子,你是——好吧好吧,僕人。」抱怨,「你就不能扮个友人吗?」 友人僕人什么的都无所谓,周孔目对他的「士子」气质其实也颇有微辞…… 「反正就这样吧。」七王爷挠挠头,「我们又不是去办案,不用装得那么像。」 还是有点关系的。七王爷这个「士子」从形到质都太奇突,招人侧目。周孔目在旁边作个僕人就够尴尬,但还可以用「主僕关系是无法选择的」来开解。要是作「朋友」,那才无言可对! 两人上车,一路往西,近了安福门,这是皇城很靠外围的一道门。至此,但见一脉秀山,是从北边连绵过来的,北边那片原已围作皇家猎场,这一带幸是官庶皆可任意攀临,乃踏青游玩的好去处,正逢春末,「游人不管春将老,来往亭前跳落花」,是在热闹到不堪的时候,七王爷却没往游人最盛的地方去。车子所拣的路径,旁边的杂树野蔓,并不见得特别美,上头估计也没什么名胜处,故几无行人,再往上,路更狭,车子都过不去,行人已绝。七王爷下了车,向周孔目道谢:「要走一段了。」 走?七王爷枉为人类,是不善于两足行走的。更别提爬山了。于是只能由周孔目背着他。 周孔目突然油然生出一种感觉:猪八戒背媳妇什么的…… 嗷嗷,不能这么想!这到底是哪里出来的想法,滚开滚开! 七王爷趴在他背上,悠哉游哉,奇问:「你体力怎么这么差?」 周孔目腰都快折了,脸都快贴地上了,气喘得都没法回话了。 「放我下来吧。」七王爷道。 周孔目没敢。 「仔细回头把我摔下来,你就死定了。」七王爷又道。 周孔目一听,有理,只好放他下来。 七王爷觍着他微胖的身材,啧啧道:「想不到你体力这么弱!」 「是!」周孔目没好气,「小人,不像台上那个,能凌空翻筋斗,拳打东山勐虎。」 可怜到现在都没喘匀气。 七王爷又道:「摸上去才知道你肩腰这么窄。肉也软。」 周孔目喏喏告罪。 七王爷就招影卫过来了。这些人,甩又甩不脱,不用白不用嘛! 影卫像黑山老妖似的,一阵风把七王爷撮上去。七王爷不得不再招唿:「慢点!让周先生跟上来!」 周孔目在山阶上紧跟慢跟。他先当这路通向什么隐秘佳处。但他们皇族中人,真有佳处留着私人玩赏,总该修个能通车的路罢?这么说来,又不像。 走了又有半里路往上,山景随步移换,但见前面山壁上有个天然的洞,倒不深,似一间广厦,里头高高低低的大石块,像天然的柱子、桌椅。 七王爷招唿周孔目:「这里歇歇腿。」 他又没花力气,有什么可歇的!难道是专门照顾周孔目?周孔目又觉得不至于。 七王爷又告诉影卫:从这里起,不用送了。他要自己走! 周孔目想,这倒有点像朝圣了。步行以示虔诚。不知上头有什么圣,让七王爷朝拜? 好在是七王爷养尊处优,体力比周孔目弱得多。他能步行到达的地方,周孔目也还能支持。且去看了再说。(未完待续) 七十九 梨花满目雪 热门推荐:、 、 、 、 、 、 、 两人拾阶而上,走了约有两刻钟,山径越来越窄,铺路的石子间长着簇簇野草,绊足牵袍,七王爷气喘了,步伐也变重,居然还伸手搀周孔目,其实是自己压在了周孔目肩上。周孔目不得不提议:「王爷不如再叫影卫?」 七王爷摇了摇头。 又走约一盏茶的时间,一个平台呈现在面前,山径看来到了尽头,再往后,连长野草的山径都没有了,山势更陡,树木藤萝间能见到极窄的泥径,大约只有樵夫才攀得上去。七王爷的目的地,只在平台这里。 这是山势凹进去形成的一小块平地,以前有人铺过石板,现在都淹没在杂草中了,只能于草间看到一些石板的影子,颇为粗糙,应是乡间人自己打的,不是官制。 小树的树枝斜伸在平台的路口,七王爷弯了腰,就打算钻,周孔目嘆口气,举手替他把树枝拨到旁边,钻过去,但见眼前一树梨花如雪。 梨花树下,竟有一个很小的房子,小得仅可容膝,以形状建式看,倒似乎是一座祠堂。 堂门倒也有个香炉,一抱宽,圆圆可爱,泥土替代了香灰,里头的野草生长得蓬蓬勃勃,竟然还开着花。那花嫣红,只有指甲大,好像有个血做的精灵在这里哭过,流下的眼泪。 小祠堂门上一块窄窄的杂木牌子,上面苔迹斑驳,上面三个字还勉强认得清:梨花祠。 为了这棵梨树而立的祠吗?也许梨树的精灵曾显过什么奇蹟,冶好了谁的病什么的,病人就给它立祠,后来它又不灵了,所以香火就绝迹了? 周孔目从半倾坏的门看进去。门太低了。看不清,隐约可见里面两座塑像,都穿着士子的袍子。为什么是两座,而且是士子呢? 七王爷在炉前立了一立,半侧身,目光从梨树上离开,转过身正对着祠门。但也没有进去。反而蹲下来,双手抱着膝。 周孔目忍不住也在他旁边蹲下来。 两个人,像蹲在村头的孩童。一起向门里看进去。 从这个角度可以看到祠里面两座塑像的全身,是两个年青人,塑匠的手艺不怎么样,两人神情都呆板。但还是可以看出,他在极力表现这两人的纤弱与俊秀。 祠门破得像一只怪兽怒气沖沖张大的嘴。这两人安在里头,特别的怪异不协调。 「讲个故事给你听。」七王爷道。 周孔目就听。 「从前有两个人,在一个书院读书,感情很好。结为兄弟。后来其中一个要回家了,跟另一个说,家里有个妹妹。可以许配给他。」七王爷说。 这个故事的开头,很像戏文里。那双蝴蝶的故事吗?十八相送,英台弟是男扮女装,许的妹妹就是她自己。可是她父亲又把她许配给了别人。他们两人不能成婚,很伤心,都死了,变成了蝴蝶。 众人耳熟能详的故事了,为什么七王爷在这里提起,而且喉头哽咽,竟然说不下去? 七王爷看了周孔目一眼,那意思是:「你想到什么了?」 周孔目小心道:「王爷说的是不是,那个笨哥哥没有发现义弟其实是女孩儿扮的,去提亲太晚了,以至于错过……姻缘?」 他把后头的字又吞下去了。是七王爷脸上现出的悲伤太有感染力?周孔目觉得自己心里也堵堵的,有哪里很不舒服。 风摇得木叶呜咽,周孔目蹲在七王爷身边,看着陈旧粗陋的双人塑像在破祠堂阴影里,模煳得也一副哀伤的样子。 七王爷终于道:「不是的。」 周孔目等着。 「他们,」七王爷指着这一对塑像,「他们都是男人。」 看起来确实是。 「他们在学中结为兄弟,学弟说好把妹妹许配给学兄,学兄很高兴,那妹妹生得真美,跟学弟长得也像,兰心蕙质,样样都好,但成亲之后,学兄才发现,不对的。再美再好、再相像,不是那个人,就不对。原来他要的是那个人。这发现太荒谬了,他说不出口,但他对妻子也实在只能冷淡了。他妻子不知自己做错什么,伤心委屈,学弟知道了,替妹妹出头,来质问学兄。学兄被逼得说了实话,学弟吃惊而且生气,而且不体谅,但是后来……」 「嗯?」周孔目拧起眉毛。总不可能是学弟回心转意,跟学兄双宿双飞,把那妹妹抛到一边了吧?有情人终成眷属到这种程度,就太荒谬了。 「后来学弟也定了亲,要成亲了。忽然之间他面临了学兄一样的问题。他才知道,有的感情真的不能用理智来压抑,你没有办法的,就是没有办法。」七王爷很轻、而且飞快道,「实在没有办法,他们两个就一起死掉了。」 树叶哗啦啦的摇,阳光中尘埃,像无数小飞虫在飘舞,光影透过破漏的屋顶晃在祠堂里那一双塑像脸上,像一层神秘莫测的面纱,把工匠粗糙工艺都掩去,他们好像要目光流转、从尘座上站起来,诉说前生不平。周孔目不知为何汗毛直立、遍体生寒:「他们死在这里?」 「是的。学弟抑郁成疾,疾笃,学兄探望他。那时别人也有点觉察到他们之间的问题了。学堂啊、军队里啊什么的,没女人,同袍啊同泽啊感情好了互相解决一下,也都有,大家都懂的,但像他们这样程度,就不正常了,譬如母亲爱孩子,爱到不让孩子嫁别人,就噁心了。同窗之间,爱到没法跟别人婚嫁,就太可怕了。别人要阻止这种可怕的事情发展下去,就不让他们见面。不知怎么一来,学兄还是把学弟抱了出去,别人找到他们时,他们一起在这里,死掉了。」七王爷古怪的笑了一下,「双方的家长都气死了,说太丢人了,要毁尸什么的,梦见两个人携手来乱打一气,吓住了,就把两人全尸葬在这里。别人怕这两人作怪,造个词堂抚慰一下,后来他们毕竟没作怪,这儿就荒废了。」 没有女扮男装,没有化作蝴蝶。这个故事简陋而且寒冷得不像个故事。可他是七王爷的前生。 七王爷一直模模煳煳记得,他曾在一个房间里。那个房间有个雕得很好看的窗。雕花安静而柔和。阳光从那里泼进来,暖暖的。他觉得整个世界都是暖暖的。只有他是冷的。他要这样被整个世界融化、然后安静、客气的死掉了。 有个年轻的女子坐在床边,很难过,非常难过。他是真的在乎她、她也是真的关心他。但在这个世界上,他们不能并立。真可惜。他把安身立命的珍宝送给了她,他自己就死掉好了。 「阿妹,不要难过。」他想这样劝她,说不出。 后来她就出去了。 再后来,有一个人进来了。真奇怪,他记不起他的脸。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也许像云剑一样的英武绝情?也许像栋勛一样无奈而温柔?也许像蝶笑花一样纤嗔而缱绻?甚至可能,只不过像周孔目这样,是个面目粗糙的普通人,只不过,恰好在某个时机,嵌进他的生命里,就拔不出去。 七王爷这一世,是以这样完全无望的心情,收集着与前世相似的片段,但自己心里也知道,那个人怕是再也找不回来了。 一片一片又一片,落入梅花都不见。 灵魂落下去,就拈不回了。 上一世,阳光在窗棂上落了下去,没有人进来点灯,室内婉婉的阴暗了。学兄进来。前世的七王爷,那个学弟,完全看不见他,也知道是他来了,于是就笑起来了。知道不合适的,还是要笑。知道不合适的,可是就是对学兄说:「抱我出去好了。」 甚至没有问他「好不好」,似乎知道他们已经没有再问「好不好」的时间了。 学兄就把七王爷抱起来,走了出去。 七王爷觉得自己像一片雪。他身体是已经撑不下去了。但他还是说:「我们到看不见别人的地方好了。」 离开了暖和稳风的房间,离开了触手可及的汤药,七王爷会死的吧?可是既然他请求了,学兄就抱他走了,要去偏僻的地方,一直往山上走,走到梨树下,没有路了。是早春,天气真冷。七王爷觉得自己像一只蜘蛛,分不清有多少手足搭在外头,全冻僵了,只有肚子这一块,贴在学兄身上,还有暖气。而学兄也就始终没有把他抛开。 脚步声停住,七王爷抬眼看,见一树梨花,开得像满目的雪。学兄在那儿坐下来,怕七王爷冷,把他抱在自己怀里。七王爷还是一点点冷下去了,冷下去就死掉了。倒也不害怕,只是遗憾。 但在他真的死掉之前,有很烫的东西把他暖了一暖,他睁开眼睛,看见学兄把手腕割开了,用血来暖他。原来把他抱出来的时候,这个人,就已经做好陪他死的打算了吧?他们就这样一起死掉了。 七王爷已经无法描述这份心情。(未完待续) 红楼重生之代玉 八十 以血召影 热门推荐:、 、 、 、 、 、 、 盲眼人没办法描述颜色。而世上所有活人用的语言,都不足以让七王爷描述那时的心情。 他只是,愿意躲在栋勛将军的怀里,知道太任性了、知道这样会毁了郭永澈,但贪那一下子的心安,也就做了出来。 他还愿意招惹云剑,被云剑骂个狗血淋头,都是好的。他知道自己该骂。被骂时他反而觉得痛快多了。云剑根本不肯从了他,这也是该当的。从了他有什么好处呢?像栋勛,活活被他坑害了。 他愿意碰见蝶笑花这样的美人,身似飘蓬,好让他庇护帮助。实际上他也帮助不了什么。拧不过命啊!蝶逝花销,他至今心痛。为什么他这样的人还活着,而那样的美人却失落在风波中了呢?——这且不论,至少他在锦城还是给美人送了好东西、帮扶了美人的生活,总算是尽了心。 对栋勛,他尽了什么心呢?只有栋勛对他好的份。 这座梨花祠,其实也是栋勛帮他找到的。 那时七王爷没有对任何人说梨花祠的事情。一开始,他太小了,说不清楚。后来,他略吐露前生今世的话头儿,身边的人就吓死了,请了多少道士和尚给他祛邪。道士和尚们都愁坏了,怕祛不了邪要被拉去砍头。他们使出全身解数,要祛这「邪」。七王爷被折腾坏了。一来是累的,二来那些符咒可能确实有点功效。七王爷心里就迷迷登登的,不再说那些怪话。太后这才松口气:好了。好了。 过了几年,七王爷又有点明白过来了,但已经不敢吐露了。 他立志要做一个好儿童。真的!好儿童日子过得比较舒服嘛。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拱到栋勛的怀里去了、怎么就把栋勛推倒了,怎么一来……栋勛看他不开心。说,有个地方给他散散心。 就是梨花祠。 栋勛没想到这百年祠里所供的,便是七王爷的前生。七王爷走近祠前,已经呆住了,及至听了梨花祠的故事,眉僵眼直,一言不发。 「怎么了?」栋勛也慌了。 七王爷哇的哭起来。埋怨他:「这地方哪里能散心啊!」眼泪是真心。却把真心的话还是藏住了。 栋勛不知就里,只当他是触景伤情——好吧,确实也是触这景。伤了情。只是情埋得太深,栋勛哪料到这一层,只安慰道:「别孩子气了,你早知道……这下场是不能好的。」 「对不起。」七王爷内疚极了。 他既然前世吃过亏。这一世怎么能再来害栋勛!他知道他万死莫赎。 栋勛厚实的手掌把他的头揉进怀里:「我带你来是告诉你,你已经幸运太多了。你不会死。我也不会。」 「你……」 「我也不会娶别人。」栋勛继续道。 「你你……」七王爷嘴唇乱颤、泪花乱晃。 「因为王爷闹得太欢实了,我也害不了别的姑娘了!」栋勛似抱怨、似认命。 「我……」 栋勛没让他说下去:「王爷有一天会改的吧。在改之前,别害怕,我总在这里就是了。」 七王爷什么话都再也说不出来。 那天。崔珩将一支特制的锥子对着自己的血管,比了又比,还是下不了手。仍只叫太监代劳。 太监帮他把锥尖扎进去,血就从锥尾冒出来。落进了龙纹玉碟中。 崔珩以此召唤七王爷身边的影卫,来向他吐露一切。 影卫理应忠于自己的主人,像影子一样不说话,只在关键的时候救主而已。这主子,理应只有一个。像影子只拖在一个人的脚下。纵然九五之尊,也不能抢他人的影子以为己有。这才是影子的真正意义。 但他们毕竟不是真的影子。 只要是人,就有变通、有特例。 崔珩可以召唤来其他皇族成员身边的影卫,只要他付出合适的代价。 即使他,也要付出代价。 这代价就是他生命的一部分,而且是精华的一部分。 他是龙,是这个皇朝的根柱。当他的生命受到损伤时,连风都扭曲、连影子都向他倾斜。 他以血召影。 七王爷跟前的影卫,不得不应召而来,并将梨花祠发生的事和盘托出。 崔珩整个人都震惊了:他没想到他的栋勛将军、郭家的好儿郎永澈,竟会为七王爷化为绕指柔。 他没想到他,这个皇帝,要重用的京中将军,会倾心于他的兄弟! 他第一个反应是:军权有旁落的危险! 第二个想法却是:七弟么,臭名远扬,永远也不可能积蓄到足够的人君之望,也就是无法对他造成威胁的啊…… 这么一来,事情就完全不一样了。他的幼弟要仰仗他的庇护。他的将军捨不得他的幼弟受到伤害。那么他岂不是可以很信任这个将军,不会被别人收买咯? 这三角牵制关系,就此形成。 年復一年,月復一月,七王爷已经可以自己重上梨花祠,却不是跟栋勛,而是跟个萍水相逢的周孔目。 为什么会这样呢?七王爷自己也不清楚。他只好对周孔目道:「总之就是让你知道啦,我们这种人很痛苦的!你要同情我。但跟着我这种人也不算有很大前途。回京之后,我把你交给栋勛好了。栋勛将军,你知道?他肯定能够量材善用。」 周孔目听见自己心里道:「什么?你就这样把我丢下了?」听到自己口里说:「是。王爷。」 他既听不懂自己的口,更听不懂自己的心。 七王爷看着他,很想说:「你有心事吗?担心说出来别人会当自己疯掉,这样的心事,一直捂在心里,很苦啊!你知道吧?」 周孔目拂着飘到衣袂边的游丝。 「如果有个枕边的人,哪怕不做什么,就只是咬着耳朵说说话,那也很好。可惜这样都没有啊!谢四姑娘,已经是难得了……但对她也不能诉苦这些事吧。」七王爷又想这样说。 周孔目看着落了一地的如雪梨花。百年前,有血溅在上头。红梅染了雪地。 「作梦都能梦见有人的血喷在我身上……」七王爷想说,「知道他是很爱你的人,你也很爱他,但你们已经不可能了,如果早点想办法,说不定还可以的,如果早点看开,说不定还有出路的,但到这时候,已经不行了,什么都做不了了。他也在责备你,示范给你看,他为你能做到哪一步,连死都不要紧了,你要是一开始也有这种勇气啊……可是根本已经不行了,你能明白吗?」 唉,他真是闷得慌了。居然想问这种问题。根本不可能有人明白对吧? 他只问周孔目:「你根本不可能喜欢上我的对吧?」 周孔目脸抽搐了一下,在「王爷真爱说笑」与「你死开一点」之间挣扎片刻,答道:「是,王爷。」 「那就放心了。」七王爷把脑袋靠在周孔目身上,「我不用担心你像栋勛一样被我退倒了。我向你要安慰,你身为僕人,一定要给我。但你肯定不会给我更多了。这样就好。这样最好了。」他道,「有的时候我过得不好,很糟糕,你知道吗?」 「……是。」周孔目的手抬起来一点点,觉得牵动了肩膀肌肉,要被七王爷发觉,就又停住了。他理智刚决定要停住,手却又抬了上去,抱住他的脑袋,像抱住一只暖烘烘的悲伤的大狗,「小人……只给王爷这点安慰,没有更多了。」 「是是,我也不配得更多!」七王爷自怜自艾道,「天底下还有我这样的人吗?已经生得够惨了,还在每一步都把事情弄得更糟糕,居然也没有死,没有被大家抛弃。真不知道老天到底想干什么,到底算对我好呢、还是对我坏。」 「是啊。」周孔目心有戚戚的附和道,「老天有时候真不知在想什么。」 七王爷闭着眼睛,把脑袋在这双臂膀中蹭了蹭,在他预料之外的柔软,真奇怪,且温暖,并与栋勛的柔与暖截然不同,几乎……像是那个梦又回来了。 他不由自主要将鼻子再深埋进去一些。在这身僕人装束伧俗的味道之下,还有什么吧?还有什么…… 周孔目一颤,双臂一震,将他甩开了!剎那间真想再踹上一脚,残存的理智总算将周孔目拉住。但周孔目仍然全身颤抖:太过份了!这个王爷,到底以为自己在做什么啊! 七王爷跌坐在地,痛兮兮的揉着屁股,倒笑了:「想打我也没关系的啦!皇帝说过了,我再在外头掂花惹草,谁都可以打我。打死不管。」 真要打死了,估计还是要管的。崔珩这话,只是种表态。一来么,表示皇家不惯着七王爷。七王爷但凡开始骚扰人家,就自动被剔出皇家保护之外。凡被七王爷骚扰的,就像对付正常瘪三一样的对付,可以暴力抵抗、可以对着脸踹!谁也别说皇帝护短。二来么,这更是对栋勛的袒护。崔珩表示他坚决不支持七王爷花心!到外头偷腥?打死活该!崔珩摆明了偏心安抚自己的皇城将军了,怎么着吧? 说时迟那时快,周孔目还没决定是不是要打死七王爷。树叶间隙中,却见对面山峰的山路上有一辆马车驶过去。装饰颇为豪华。七王爷一看:认识!(未完待续) 红楼重生之代玉 第一章 逃犯案件 看到那辆华贵马车之后,七王爷瞩目了一下。 周孔目注意到,是那种「哦,认识的人」的瞩目。 好吧,这里靠近京城,这座山脉上有不少胜景。他认识的人驾着马车经过,也不算太奇怪吧。 七王爷跟周孔目又下山了。 但在山腰上,他们又透过树叶间隙,发现了一个骚乱。 是护送钦犯进京的队伍出了事。 锦城平叛大案的一干人犯,跟七王爷差不多同时起拔,押解进京。为免干犯王驾,行路的时候前后错开,彼此看不见。但这时候,山脉高,角度又凑巧,往下看就看见了他们。 好吧,也不算是很大的骚动。以七王爷贵目观来,也就是「好像有点事情」这种程度而已。 落在周孔目老练的眼睛里,事情就大了去了。 他不得不往七王爷身边靠了靠。这是要保护七王爷的意思。 好吧!虽然那地方离他们站的山径还很远。虽然这里也有影卫在,战斗力比周孔目不知高出多少等级。但身为僕人,他总得意思意思。 「出什么事了?」七王爷警觉的问。 周孔目也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他把大意给七王爷透露了一下。 「哦……」七王爷望天想了想,也知道麻烦了,但暂时还不太愿意去管。 谁知那车队里有官兵追出来,往他们刚看到的华贵马车去了! 他们觉得逃犯躲到了那辆华贵马车里吗?七王爷觉得有意思、有意思极了。他对周孔目道:「我们去看看!」笑得很高兴,就像在赌桌上豪掷一把,拿几个月的开销——啊对,王爷也有开销定额。超过的话太后啊雪宜公主啊甚至皇帝啊会亲自过问以及管教的——总之,就是这么大笔的钱,就干系在一个小骰子上,丢出去,输也好,赢也好,由得小东西滴熘熘滚去。他心里跳。但是跳得痛快,脸上就是这么笑。 官兵追到华贵马车前面了。 赶车的非常吃惊:他这辈子都没想过有人敢逼停马车!而且还叫他开车门给人搜查! 「知道我们是谁吗?」赶车的问道。 官兵们真不知道他是谁,但看他一身号服比小侍卫们还体面。也知道准是超大户人家用的随从,车里坐的准是个很重要的主子。而这辆车子间金饰银螭绣带,青缦,银浮屠顶。是侯府的等级。就算京城,又能有几个侯府呢?这辆车子属于食物链的上流所有。是无疑了,所以官兵们都很客气——但是仍然很坚决的,告诉车伕:那你知道我们是谁吗?我们是押送钦犯的官兵! 而钦犯逃了…… 逃了…… 了…… 这些官兵是很有可能要掉脑袋的!这可是皇命!食物链的最高一位,没有之一! 官兵们就豁出掉脑袋的劲儿来跟赶车的沟通了:钦犯的钦是什么意思。知道吧?凭您多大,能大过「钦」去?咱也不是说你们有勾结什么的。可万一那钦犯跑你们车里了呢?你们没发现呢?误了钦案是谁担当得起?真要坏了事,不勾结也勾结了!连你们的脑袋一块儿掉!怎么样。还不让搜么? 赶车的梗着脖子来了劲了:还真是就不爱让你们搜也不爱让你们拦着了!怎么着?是真不知道里头坐着谁?什么钦犯都不可能跑进去躲着!知道为什么了吧?里头坐着的是—— 「哟,大水沖了龙王庙啊!」七王爷乐颠颠的就过来了。 赶车的认识他。滚下车辕来行礼,抱着王爷靴子套近乎。周孔目被挤到了后面去。他不得不对京城下人们的礼仪嘆为观止!身段放得这么低、脸上这么热乎,都不像犯贱,倒是暖洋洋的亲近。真不愧是奴城——不不,京城的。 七王爷略低视线向周孔目那边瞄了一眼,没说什么,但沖马车里喊了一嗓子:「阿逝!」 坐在马车里的少年催促随从:「开门!」 车门开了。周孔目看见有个健美的少年一步迈出车来,招唿:「七爷!」 「阿逝啊,今天出来玩啊?」七王爷热络的就上前拉住了他,按着他的肩看看车顶,又拽着他的手弯下腰看看车底。 余和瞬奇怪的问:「七爷干嘛?」 七王爷言简意赅的给他介绍:「有人跑了,他们怕人跑到你这里来了。」 「我这儿没。」余和瞬满腹疑惑。 他疑惑的就像是端着一只空空荡荡一目了然的碗,为什么会有人怀疑里头有鱼呢? 这上下,押钦犯的官兵们也总算知道车里的少年是谁了:宝景侯府的世子,北胡们口中的「神力魔童」。这外号虽然恶俗,却非常贴切。不但指出了他的神力、还有孩子一般的弱智智商,更有那么点儿魔性存在。 譬如说,他说这儿没有人逃过来,那肯定是没有人了。 战场上,谁想伏击他,他像脑后生了眼睛一样,绝对不会叫人得逞。 这种能力难以解释,只能说,是野兽一样的直觉吧。 七王爷就麻熘儿的跳到车里去了,说:「阿逝,我跟你一块儿玩去。」 「成,七爷!」余和瞬答应得挺爽快。 其实余夫人打开头的时候也不高兴七王爷跟自己孩子走得太近。她知道自己儿子脑袋里缺根弦,已经不容易说媳妇了。这种情况下,是要更努力提高自己的筹码,好去打动一门好媳妇的,而不是说要留着给七王爷吃光抹净的! 那时候,余夫人虽然没有在门口竖一把刀,告诉七王爷哪只脚进就剁哪只脚,但她用很客气的措辞很明确的告诉七王爷:想动动阿逝,她就死给他看! 「哪能呢?」当时七王爷泪流满面指天誓日向余夫人保证,「我对小孩子没兴趣!」 上辈子他就是学弟,从来都喜欢学兄这一挂的。栋勛、谢云剑,都是男人中的男人。 至于蝶笑花在锦城款待七王爷的那几日……说出去不知有没有人相信,其实他们结成的是手帕交。 总之后来余夫人都放心了。七王爷跟余和瞬成了好兄弟。余和瞬挺爱跟他一块儿玩的。 七王爷把车厢里也敲打了一遍。 「王爷!」外头押钦犯的官兵们都跪下来了,求王爷别再臊他们的脸皮了。既然是余世子在这里,哪有钦犯能躲过来呢?勾结什么的就更别提了!他们真是想太多了。 「我可全检查过啦。」七王爷还叮咛一句,「手续上也算走过了吧?」 官兵们不敢回答,只索叩头,求放过。 七王爷就嘱咐他们到别处找人去。又问:「是走了谁?」 对别人来说,谁逃走都是机密。但对七王爷,就很该说老实话了。官兵们道:那走掉的,是唐静轩。 七王爷怔了怔。 振风搭檐角吹过铜铃的风,似乎又在他耳边吹过去。 他并不喜欢唐静轩,但是,非常同情。 他看着那个自矜身世、自诩修养的贵公子。那所谓华贵,在七王爷眼里,甚至不如朝露。而所谓的修养,不过是困着自己的网。七王爷看他津津有味的缩在网里,想着,有一天出事了,这个人不知怎么办呢。说不定会死掉? 真的死掉倒也罢了。唐静轩还苛活着,被放在囚车里押送上京。待遇并不比普通囚犯更优厚些。七王爷看都不敢去看他。 所以说一个人啊,要是没有在紧要关头直接两眼一闭直接死掉的勇气、还有本事,最好不要装清高了。连件俗器都不肯入眼的,最后被锁进污秽坑里去。这叫彩云易散,霁月难逢,可怜一块玉,终落淖泥中。 照理说接下去,就只有受苦、受苦、然后死去的份,怎么他忽然能逃了呢? 说句不好听的话,就他这个能耐、这个能缘、这个地位?跑了谁也不能跑了他啊! 七王爷揣着狐疑,叫周孔目也一起好好帮帮忙去。 「……」周孔目剎那间的反应是:你不带我玩了啊? 「嗯?」七王爷拿眼风问他怎么还不领命。 周孔目醒过神来了:王爷叫你帮忙查案,这不是正常的吗!干嘛非带着你玩儿不可?去趟梨花祠,就登鼻子上脸了是不是? 都怪七王爷这无厘头的处世方式,让人一边抱怨,一边又不知不觉产生了依赖,就想把正常责任都丢开,跟着他去疯似的。 周孔目并没有疯到就此迷上七王爷的地步。他只用了一秒钟,又回到了现实世界里。但他开始理解郭家的栋勛,为什么会被推倒的了。 七王爷是个祸害啊!周孔目暗地里扼腕嘆息。跟蝶笑花那种红颜祸水的「祸」,不是一个概念,但杀伤力却有某种相似之处。 还是正事要紧。周孔目协助兄弟们办理那逃犯案件去了。倒也真弔诡。乍看好像是勐盗冲击、闪电逃窜,毕竟也没得手,官兵们蹑住唐静轩的踪迹了,搜出来也只是迟早间的事。 但还有很多细节,却叫周孔目很在意、很在意啊! 他沉迷进索踪解疑的工作中,总觉得这案子跟当初锦城长孙盗案有某种相似之处,就是看着草率,实则羚羊挂角无处可寻。难道当初劫了唐长孙钱财的贼人,如今又把唐长孙本人劫走了么?这也太奇怪了。(未完待续) ... 红楼重生之代玉 第二章 收买小鬼 周孔目绞着脑汁,旁边有官兵看了他半天,道:「那、那个……」 「什么?」周孔目鼓励他有话就说。任何小线索都可能会很重要的。 「哦,」这官兵受到鼓励,就直说了,「您是戏里那位神探吗?」 「……」周孔目无语凝噎片刻,背诵标准答案,「不是。我哪会那么高强的本事。」 「哦,看你也不像。」官兵就信了周孔目,「你力气是没那么大,又没功夫。」 「是啊。」周孔目低头拭掉一滴冷汗。 「那,那神探你见过吗?是什么样的?真有那么能干?说他有阴阳眼,能看见鬼,是真的吗?」官兵继续好奇。 「……」这都是些什么鬼!还不能怪王爷的段子手。段子手们都没这么大脑洞。这完全是民间以讹传讹,瞎掰出来的。 「办案办案!」周孔目黑脸道,「抓不回来,怎么交代?还想活不?!」 「哦!」官兵从八卦魂中清醒回来,办案办案!——可往哪儿办去呢? 周孔目看着一处车辙,眼神放光了。他想:钦犯是有着落了。但能不能顺藤摸瓜,把后头的一干剧盗,都一网打尽?尤其是强盗头子,这次也能抓住不能?会是锦城劫过长孙财物的那伙盗贼吗? 他哪知道!那伙盗贼就是蝶笑花的盐帮。而蝶笑花已经带着主力,往西南迁移了。 趁着朝廷忙于京南大水,蝶笑花把西南部的贩盐道路打通。从此东南边海里煮出来的盐,可以直供西戎。西戎盛产金银宝石,又是联结中土和西边诸小国的中转站,物产极度丰富。可惜就是缺盐。山上某些地方产岩盐,供本地动物舔几口还罢了,要说供给多少人,那是猫见咸鱼——嗅鲞啊嗅鲞。 西戎的食盐靠东、西两边进口。 西边,要越过西边诸国,从西海把盐运过来,其实也不方便。只因西土浩大。所谓「西边诸小国」。那是中原的说法,就他们自己来说,盘根错节的帝国、王国、诸侯国、联盟和州县。多得不得了,事实上比中原人口关系更复杂、土地也更广藐。就人口而论,他们被中原统一称作「色目人」,实际上眸色、肤色、发色的分别。不知多少。每种分别就是一支新的人种。就土地而论,则是中原人也承认——哪怕只是模模煳煳的有印象——至少承认那边是好大一块土地了。 这块土地中。也有产盐的咸水湖、也有岩盐,但毕竟比不上西海。要供给西戎全境食盐,从那边运过来,路远。运费就贵,没有中原东边的东海来得方便。 大陵皇朝倒也不是非想敲诈他们不可,但本着「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的原则。有意要扼一扼他们的喉咙。西戎就面对两难了:从西边买盐吧,比较贵;从东边买盐吧。要说好话赔小心,有时签个什么政治条约之类的,比较憋屈。 有了私盐贩子来,这就好了!西戎终于买到更便宜的盐了,还不用附加别的什么条件,只要一手交现钱、一手收货就行。 对于私盐贩子们来说呢,可以大客户稳定交易,不用走街串巷跟一家一户说价,一包一碗的称量,方便太多,可以省下很多人手。交易时间减少之后,相对来说也就减去了交易时被官兵发现并伏击的风险。 有了大笔稳定收入、人手又省下来之后,蝶笑花迅速布置新的投资,盘下了一些新的商户。 有些略有经济头脑的小弟们,譬如迟韬,就劝他:「盐槓子啊!林老闆都跑了,咱们这生意真能做吗?不如买些田产吧?」 狐娘子听了就笑话他:「死了胡屠夫,不吃浑毛猪了?全国上下就她一个姓林的裙衩会做生意?干嘛非得置田产!」 迟韬就气道:「你还是在你娘客栈里安静点好。」 话说得重了,狐娘子当即沉下脸。迟韬左手握住自己左手,不安的把重心从右脚换到左脚,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狐娘子那时活在她娘的阴影下,整天没几句话。从那里出来之后,她就泼辣了。但这次出来,毕竟是以官府那儿受罪为代价的。提这个,等于掀狐娘子的伤疤。 狐娘子拂袖而去。 「哦,田地不容易变现啊。万一官府发现,把土地一扣,咱们啥都没了。防个万一,都置些好转移的资产吧!」蝶笑花深思熟虑,道,「商业也只先置些靠得住的,但是不要太大,免得太招人耳目。不着急,慢慢来。」 玉拦子领头夸他英明,大家附议。 迟韬觉得蝶笑花这次的打算并不英明!现银放在手里是不会自己生小钱的。慢慢来,就等于亏了利息。而且商业就一定好转移吗?不一定的啊!而且商业要流动中才能生钱。流动中招官府注意的可能性不是更大吗?所以说—— 蝶笑花接下来,就开始布置这个「所以说」的任务了:买通官员! 这边并不是蝶笑花熟悉的地盘。他没有太多可用的关系网,而动静却会比较大,所以要临时买人。 但他却一反常规做法,盯着的不是那些大头目,反而是一些边角料的小官小吏、甚至是赋闲的一些名流。理由是:大官们已经被餵得胃口大了,收买费用高。而且咱们身份太难看了,真被发现了真相,那些大官们精得像鬼似的,也不会罩着我们。他们眼线广,更容易看破我们。我们岂不贴大笔钱去给他们抓我们?不如去烧那些所谓的小冷灶,他们能量小、见识少,不容易拆穿我们,而我们又精心选择那些在要紧流程上的、或者学生子弟在要紧岗位上的小冷灶们,虽然官位低,但能办实事。这样实惠。 玉拦子再一次赞嘆:「怎么你能把他们当官的摸得这么透!」众人再一次附议。 迟韬还是觉得有点问题:光收买小鬼不去奉承判官,真的好吗?毕竟常规做法都是先搞定大头。那么多前辈先例不都是傻的,总有他们的道理在吧? 「迟兄弟有什么想法?」蝶笑花问。似乎若无其事的坐在椅子里,目光绵绵的落在迟韬身上,迟韬便一惊:他可不能忘记蝶笑花是个人精!他腹诽归腹诽,可不能被蝶笑花发现,不然终归不好。 他就把火引到玉拦子身上了:「我想啊,大哥新婚,精神爽,看说话都特别开心。」 一时众人闹笑,再一次恭贺玉拦子。玉拦子面红过耳。 他总算是把母亲接出来了,也跟福珞成了婚。老家犯下的那场命案,让官府下海捕文书去。总之他是彻底放弃了方城鲁二郎的身份,安心在这里做他的强盗大哥了。他母亲由蝶笑花藏得好好的,基本不怕有危险。他母亲目前也不知道他的强盗身份,以后说不定慢慢会知道?那时,她应该也能接受现实了。 玉拦子现在还不能完全接受的现实是:福珞嫁给他了,真的? 太浓烈的幸福和太深切的恐怖一样,会让人失去真实感。 玉拦子记得红蜡烛的烛光、记得兄弟们闹得让他担心会吓到福珞了、记得吹掉蜡烛之后那团柔软……那团柔软在他身下颤动。甚至还哭了。他吓得不断跟她保证:「我会对你好的。」一直保证到天亮。 天亮后再看她,竟比烛下更美。他原以为她不可能更美了。 再之后的事,不足以向外人道。总之新婚之美,无过于此。几乎人人都有这一次,玉拦子也总算尝到。 现在他衷心拥护蝶笑花的战略:把盐帮逐渐洗白,把强盗做成生意!虽然现在还是私运私卖,但跟人家一个大国做上交易,毕竟不一样了!从此后,慢慢的把大家的生活都稳定下来。实质上还是黑生意,至少大部分人的生活看起来会像普通人一样了。于是大家都可以成家,享受他刚刚才享受到的幸福,多么好呢? 最该享受的是盐槓子。玉拦子是这么觉得的。他相信大家也都是这么个意思。可惜曲高和寡,越是龙凤,越难找配偶,哪像小蛇小蚂蚁那么好抱窝。 林代玉是难得能配一配蝶笑花的,玉拦子承认。可谁知道人家姑娘怎么想的呢?说跑就跑了!蝶笑花是知道的,也没有硬拉回来,生米煮成熟饭。就让她去了。 那么,剩下的,玉拦子也不知道怎么办了。 狐娘子单恋蝶笑花,几乎谁都知道,难得她也是长相、能力上可以配一配蝶笑花的。但官府那儿受的折磨,毕竟给她身上留下伤了。老婆老婆,关了灯要在被窝里搂着过夜的,以后还要指望着生儿育女的。有伤有疤……玉拦子不愿意在结拜妹妹身上这么想,但要配蝶笑花的话……总还差上一点吧? 再说迟韬对狐娘子另眼相待,也是大家都知道的。这关系怎么配,也都叫人难办哪! 玉拦子对于京城来的消息,就特别注意了。总想看看林姑娘回去之后怎么样了。(未完待续) 第三章 易澧死了 京城大乱之后,大消息太多了,林家姐弟的小消息就传不过来了。盐帮这边也忙不过来了:权贵们权利整盘?他们也跟着抢地盘! 很多官员被捋掉了,很多位置空出来了。下头鸡犬升天,遇缺即补。蝶笑花原来烧的冷灶,有些就升为热灶了。盐帮作为老合作商、或者说老资助人,这一笔就赚大发了。 蝶笑花先前力主「慢慢来」、而积压在手里的现银,这时候喷薄而出,除了把先前搭上了的官员与名流关系继续稳固,还忙着置业。 全国各地,此时空出来太多产业。 有的是像唐太守那样,本来为权贵所有,自权贵垮台之后,就空出来了,名义由国家暂控,国家也管不了这许多,要不拍卖、要不招标找人经营,国家只管收现钱入国库。 还有的是烧错了灶头的倒霉傢伙,钱都投进去了,大佬中佬小佬们像骨牌一样说倒就连着倒,他们亏大发了,只好把手头一些产业抛出来套现。 这些产业,要买,都比原来买的划算。好多有钱的人,忙着调动现银去买这些东西,为了换到现银,又拿了些其他财产出来置换。 市面空前繁荣,大家都眼红红的,买东西像在抢,最眩目的是现银,谁有现银,谁就能抢到最多最便宜的东西。 蝶笑花一声令下,盐帮喽罗们捋起袖子,欢脱的出手了!有的买商铺、有的买财物、有的放高利贷银子给其他缺银的商人们。阿虎一句话说出了大家的心声:「简直就是抢钱!」 而且肥羊们还是心甘情愿叫他们抢的!还把他们奉为财神、大老闆! 盐帮上下,终于知道了白道跟黑道的区别。黑道固然快意恩仇麻利潇洒,但是白道……要做人上人,还是白道爽啊! 他们无比感恩蝶笑花。没有蝶笑花运筹得当——虽然他们也没搞清楚蝶笑花怎么赶上这一波淘金浪潮的。似乎蝶笑花原来说的那些理由,都跟这场风波不沾边啊?——但不管怎么说。他阴差阳错就是大家赶上了!智商还是运气?怎么都好。赶上了才是最重要的! 蝶笑花自己知道,智商比运气靠得住,情报又比智商更靠得住。 他之所以能够占人之先,完全是因为掌握了别人没有的情报。 譬如他现在放手让喽罗们去市场上「抢」,但唯独不置田产,只放银给别的商人们置田地,其中的道理。也来自另一件情报。现在却不能说出来。 要是放在半年前,他说唐家要垮、太子要败,谁会信呢?说不定还要把他抓起来。如今他也不用说啦。享受利润就好。 如今他要说中原会有大变故,所以置田地的都会把肠子悔青,谁又会相信呢?反而坏了他的大事。他瞎子吃馄饨,自己心里有数就好。 阿虎算是外拙内秀的。觉得现在帮里进出的西戎人好像多了一点。当然,私盐大生意是跟西戎做的嘛!总要有来往的。但好像……总觉得太频繁了一点? 「你看不惯这些戎人啊?」虎娘子这么问阿虎。 连虎娘子都误会了。阿虎自己都说不清呢,怎么怪她误会?阿虎也不想无谓的给娘子添烦恼,就挠挠大脑袋,嘿嘿笑笑。默认。 「把他们看作钱袋就好啦!那就看顺眼啦。」虎娘子又道。 阿虎嗯唔嗯唔的点头。其实他心里还是觉得怪怪的,但是就不让娘子担心了。他点完了头,看见又有戎人来会晤蝶笑花。他就找个由头想过去探探究竟。没想出太好的由头来,他就拎了一大壶水。装作要冲茶,看看戎人有没有到处乱走、乱瞟什么的可疑迹象?结果戎人路上倒是东张西望了一下,就像猴子进了人家家里,那种止不住的好奇,不过也没有乱走,就径直进了蝶笑花的帐篷。不一会儿,虎娘子从帐篷里出来了。 「呃……」阿虎愣住了。 虎娘子的后面,蝶笑花也送戎人出来了。 虎娘子瞪了阿虎一眼,就手儿接过他手里的水壶,拎到后面去了,动作自然流畅。阿虎也就跟过去了。想想,又笨拙的朝蝶笑花行个礼,顺便朝戎人也致意了,那戎人回礼。阿虎就跟着娘子到后头了。 虎娘子倒也没说什么,就道:「盐纲子跟戎人谈生意呢。挺好的。」 其实虎娘子也知阿虎担心,就特意求了今晚在旁边帮忙的差使,看下来,戎人也没什么异动。阿虎就放心了,挠着头笑笑:「哦,好啊。」 虎娘子凿了他一个爆栗子。 在门外,西戎人向蝶笑花行大礼告别,以戎语道:「小神平安,天佑我等大业。」 蝶笑花点头:「天佑我等。」 这里没人懂戎语,纵略懂一些,也不知戎人相信他们的王是从神那里得了王权的。王是神的化身。而王的孩子,就是神的小小化身。「小神」这个敬语,往往只能献给王子王孙们。 而「大业」这两个字,他採用的戎语,也是极尊崇的等阶,而且是从古语中来的。一般商业上无人如此使用。 这个用词古雅的戎人,再次深深欠身之后,就离开了。看到他的盐帮小兵就议论:「还挺懂礼貌的!对我们的盐槓子真尊敬!」面上有光。 蝶笑花看着夜色中的营寨,想:等大风波起来时,至少这些跟随他们的人,可以有更大的机率活命。 英大郎、邱慧天等人,在他这里,同样得到了更多活命并荣华富贵的机会。这算是他送给林代的最后礼物吧。 那个姑娘……到了京城,可曾如愿以偿,进了皇宫? 目前似乎没有罢。并没有这样的信来呢!蝶笑花想,大概谢小横又要玩欲擒故纵的把戏了,先不急着把肥肉送进宫,吊一吊皇帝的胃口罢。 崔珩也在使用欲擒故纵的技俩。 他听说林代玉的名头之后,就有点猜疑谢小横是主动送美人来了。宫人在太子的春荣宴里看清了林姑娘的长相,真像当初的流美人又活过来了!当时就大吃一惊。可惜没有机会直接向崔珩禀告,因为都被太子突发的状况给冲击了。偏偏那天崔珩还安排着要把唐家一举成擒呢!他终于命令云剑、栋勛都按计划行事,并且把太子先控制住了。唐家伏法之后,他废了太子。这些事占了他太多精力。之后他才听了宫人的禀报,这位林姑娘的长相…… 他一时有些怔忡。 末了,他什么都没做。太后在佛堂听说,也能松一口气了。大概还会暗自赞许:皇上成熟了。 其实崔珩并不是没兴趣,只是想看看,谢小横为了送美人给他,会做到什么地步?就此考量谢小横的野心有多大?他后宫已经有个谢家的贵人,前头又新用了一个谢家的将军。他很满意谢云剑这个人,但综合到家族来看,他就不得不多留一个心眼了。 出乎他意料,再也没有别的「意外」把林姑娘跟他送作堆。反而听说林家小少爷在谢四姑娘院子里玩耍时,误食毒草而亡。现在林姑娘正处于极度悲恸中呢!崔珩考虑了一下,叫人前去安慰。打的头衔是安慰准七王妃和王妃的表妹、表弟,并没有把「林姑娘」直接当作目标。 但熟悉皇帝心事的人都知道,林姑娘在皇帝心中,已经有了一定份量了。入宫恐怕也是迟早的事了吧? 等王爷回京,谢四姑娘晋太子妃的仪式也该举行了。谢家可是炙手可热了呢!不知会不会成第二个唐家。 七王爷目前还没有正式进入京城。他就坐在余家马车里,则跟余和瞬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余和瞬聊着聊着,就说起了:前阵子跟一个小朋友玩得还不错,爬树来着呢!可惜树倒了。后来余夫人就上来拎他耳朵了。再后来再也没得玩了。今天好不容易才跑出来。 那就是易澧了。 易澧确实是在云剑平京、也就是太子被废后不久,就死了。听说下人看护不周,他到云舟园子里玩时,误食毒草,不治身亡。 「你没乱吃花草吧?」七王爷玩笑般问余和瞬。 余和瞬摇头:「爹娘跟我说能吃的我才吃。」 野外行军,有时候是要就地取食粮的。辨认可食的野生蔬果,是军人的基本功。余和瞬受过这种训练。不过他又说:「娘派人把园子找了一遍,没找到毒草。她画给我看,说给我听了,叫我以后小心。」 所以说,人们基本也都相信易澧是这么死的了。 这件事,在云剑平京和太子被废的余波中,只是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涟漪,没有人会深究罢!即使明缜如余夫人,也就是把家里检查一遍,确认自己孩子不会误食这种草,也就罢了。 毕竟前两件事情,对余家也冲击不小。余老将军又还在前线。她有得好忙了。 唐家中心盘踞京城,势力延伸至全国,跟诸大家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繫,大家忙着摘清、以及利益重组,这且不提。太子被废,则是另一记重力冲击波。(未完待续) 第四章 摇身一变嫁皇子 崔珩并不是特意想把拔唐家、废太子这两件大事放在一起办的。你可以相信。如果有选择,崔珩根本就没想废太子。 太子,未来的国本,一动牵干坤,崔珩岂能不明白这个道理?他根本不是在风雨飘摇时自拔根本,而是没想到这根柱子蛀了,恰好在这一天折断。 胡侍中治家严谨、对妻妾奴婢苛苦,这是中下层都传遍了的,但显然没到最上层的耳朵里。而他不仅是严苛,还爱玩个sm,这就在任何小道消息中都不出现了。 他不仅自己玩sm,还把太子都卷进来了。这件事,估计就只有从谢小横的情报网中,才能找到了。 谢小横也是无意中才得到这个消息。他都觉得这情报是天赐给他的。计策是由此开始谋划。云华之死、云蕙之献身、林代之进京,一步接一步,都是计划的一部分。 就人选来说,是偶然的。谢小横不是神,不能决定家里刚好有个体弱的女孩子会死掉、又有个女孩子可以做胡侍中与太子的饵、还有个女孩子能成为流璃的替身! 谢小横只是在锦城、以及在城外云游的过程中不断寻找。谁知天赐棋子,都不必外求。正好一个比一个合适的女孩子唾手可得,甚至林代,也能从重病中恢復,成为万金不易的替身,谢小横真的感受到了天意。 云舟也是他的棋子,或者,毋宁说是他的武器。易澧在云舟的园中死亡,是谢小横遥控的结果吗?他想就此推动怎样的风波? 青山默然。 纵这样古老深邃的青山,也深不过人心。 余家马车夫赶着马车。走了约两刻钟,见山景一变,暗褐艾蒿连绵如海,树木瘦削,似一头要栽进海中的野鸟,道中有大石,红如凝血。竟将道路堵住。 车行不缓。 将至大石时。大石的一半部分却一转,如门扉般转开来,却原来是两块石头拼住一起。拼接间巧作机关轮轴,可以旋转。 靠的是人力旋转。 两个小小的侏儒,眼睛黑熘熘的像鸟儿,鬍鬚尖儿可笑的翘起来。蹲在大石边守着。这辆车子过来,是刻意换的平民车。他们原不认识,但驾车的虽作平民打扮,却是七王爷手下得用的人材,将牌子一扬。侏儒们识得了,打开石门,俯地作礼。请车辆通过。 一路往前,仿佛进了传说中精灵的地界。 有雪白的、只有半人高的小马儿。在草原中随意走动,蹄子践起的石子,上面竟画着画儿,有的是半张脸,有的只是几抹彩条,随石子的形状而作,趣致可爱,看笔力都不是俗手,就这般随意画了,随意而置。又有猫儿,轻俏走动,尾尖挑着草编的篮,篮中置各色的小灯火,如同彩色的珠儿,原是用密珠壳封紧的,免生火情。那猫儿也不是一般的猫,乃是异域狐猫,极聪明的,可以驯服,绝不会乱跑乱践、把珠中火光倾覆。 偏余和瞬多事,打开车窗,兴高采烈拿东西打猫儿。 车里他能拿到什么东西?把装饰用的如意金钱摘下来当飞镖用了。七王爷不但不阻止,还从旁鼓譟:「这个偏了——哟,这一记打得好!」 马车车伕放缓了步子,好让主子们玩得尽兴。 进了血石门,里头爱怎么玩都行。这里原本就是让主子们尽兴的地方。 哪怕余和瞬要把珍奇的狐猫打死在这儿,七王爷就爱看着猫儿喋血而欢笑,也没有人会阻止他们的。 他们是不但出于财富、更出于血统门第,而被允许在这里取乐的人。 天幸余和瞬从来不嗜血。他阵前杀人,也只是出于职责,不是出于兴趣。在战场之外,他并没有暴力倾向。打鸟儿、捉甲虫,那是不算的。鱼虫鸟蚁似乎一向被排斥在动物圈的边缘。连可称得上善良的小孩子们,扯掉虫子的翅膀、捉条小鱼烤了吃,都不会受良心的谴责。猫儿狗儿之类的,却处在动物圈的中间,是最接近人类的等级了。若喜欢虐待猫狗的,往往也有虐杀同胞人类的倾向。 幸亏余和瞬没有这个兴趣。七王爷也没有。 余和瞬打出金钱,并非瞄准猫儿的要害位置,只是打近它们的毛皮,让它们蹦高打筋斗。那一团毛皮蹿高了滴熘熘打圈,很好看,比戏台上武生打的筋斗都漂亮。只不过这样一来,猫带的灯笼就打翻了,里头的火掉出来,噼噼啪啪,很快点着了几片草叶子。那些猫儿呆了呆,都高举尾巴跑了! 车伕也没有停车下去救。余和瞬与七王爷都眼巴巴趴着车窗看着。 前头有一脉清溪,那些猫儿,都往溪边去,高翘着尾巴,往溪中含了水,又快快奔回那着火的地方,张嘴往火上吐。 吐出来的不但有水,更有一尾什么东西,落下来,顿时喷出大量泡沫,如皂角搅出来的一般,很快将火扑灭。 一只猫儿跑得慢,刚溪中含了一口,奔过马车旁边,余和瞬拍手叫着。车伕察知主人意思,弯腰,向猫嘴那儿一捞,手势中暗含擒拿手的招术,容容易易就把鱼儿抢了来。猫儿哀怨的瞥他一眼,知是贵客,不敢争竞,自己跑开了。车伕将鱼儿呈进车中。 灰熘熘的一条鱼儿,乍眼看不见什么特别处,只是腮帮那儿鼓得特别大,余和瞬用手指戳戳它,它肚里一阵乱响,口中就吐出泡沫来。「好玩好玩。」余和瞬笑道。 是泡沫鱼,南疆的异产,遇到热焰,喷的泡沫一发多。这里的很多动物,都是来自各地的奇禽异兽,叫人好看着玩玩的,过阵子就换过一批,图个新鲜。别说余和瞬这个长不大的孩子吃这套,多少成年睿智人物,也是被这些花头吸引来,一掷千金。 车子再往前,能看见一带建筑,依山而建,不见什么特殊雕琢,却无比悦目,仿佛那建筑天生就该如此生长的一般,又与四遭自然景色相溶相和,难割难离。举目一派田园风光,竟也有采柞叶的蚕娘、也有荷锄的农夫,做得像模像样,身姿俱矫健,眉目俱开朗,见客来,点头为礼,曼声度歌,其词高古,其韵悠然,樵声如鼓、织声如弦,鸡犬相闻、落英纷然,惟田园诗中才有这等意境。 这里的主人再造了一个自然。没有骯脏贫穷计较纠纷,只有无限诗意的自然。这是给贵人们赏玩的自然。 七王爷问余和瞬:「原来太子,你现在叫他什么?」 余和瞬茫然摇头。 又问:「你去吃过他们的酒没?」 余和瞬再摇头。 一般来说余夫人不允许余和瞬喝酒。怕他酒后撒疯,连余夫人都治不住。只有在某些特殊场合,余夫人限量给余和瞬喝。譬如重要人物的婚宴。 太子于春荣会上闹出丑闻,水中飘下带伤的女子,被确认被sm失控的结果。而这是太子干的。人所共见,太子的名声坏了。崔珩就只好废掉太子了。唯一的幸运是:有办法证明这位女子不是胡侍中的妻子。太子没有以储君之尊而欺凌臣妻。那么把这位女子跟不再是太子的长皇子办个婚礼,给他们正了名份。皇家体面勉强算找回来了。 其实这个水中飘下、遍体鳞伤的女子,就是云蕙。怎么能说她不是呢? 呵!她当初被送给胡侍中时,就被称作是某城某破落官员的义女。之所以不是正经小姐,媒人暗示:她是私生女。 胡侍中死了妻子再娶,又有严苛的名声,本来就娶不到什么很好的小姐了。云蕙这捏造出来的身份,正适合他的需要。他不用担心丈人来给他找麻烦,而他却可以用这「私生」的「原罪」,来鞭打惩罚妻子。他觉得很爽! 谢小横让蝶笑花给云蕙进行的特训,也确实很有效。云蕙在被鞭打时摆出的姿态,都很能激发施暴者的狼性。最后她成功的把自己送到了太子面前。春荣宴上,太子醉了,她找到机会诱使太子自掘坟墓。最后,她只要往水里一跳就行了。水流会把她冲下去的。都安排好了,会有人发现她的。 一切都如谢小横的计划。为了给皇家找回体面,她必须得到安置。 这时候,福老爷就出场了。 早在牺牲福珞时,谢小横就对福老爷说,也许可以还他一个更尊贵的女儿。 其实是谢小横需要这么一个父亲,来安置云蕙。时机凑巧,大家各取所需。 福老爷就认了云蕙作他的女儿。 这么着,云蕙不再是西边某城某破落官员的女儿,而是南边某城某殷实老爷的女儿了。女人在官方是不配有名儿的,只有某某氏这个身份。父亲与籍贯变了之后,云蕙摇身一变而为另一个人。在官方的文件里,这就完全是截然不同的两位女子了。 这位新的女子,就得以与胡侍中撇清关系,嫁给了大皇子。 毕竟不是太子妃了。谢小横一开始就跟她说清楚,做到这个地步,太子已经是不可能的了。(未完待续) 第五章 水晶粘土框 第五章 云蕙觉得没关系。总之大皇子这个血缘在,是跑不掉的。大皇妃这个头衔听起来已经够好了。尤其对一个本来要被处死的庶女来说。云蕙已经很知足了。 只要她善于经营,说不定有一天……还可以报復云舟呢?云蕙想到这里,纵然满身伤痛,仍然笑得比蜜还甜。 她听着谢小横的指令,咬牙走到这一步,不仅仅是求荣华富贵,更是为了报仇。 荣华富贵当然是好的,但驱使人前进的最强劲动力,往往更多的来自于恨。 很遗憾,尽管很多书上说爱比恨有力,但实际上,对很多人来说,恨比爱更能给他们力量。 云蕙深恨云舟。 她把自己一切受苦,都归结于云舟的利用与背叛。她若不报復,寝食难安。 谢小横又是绝不会答应帮她报復云舟的,只道:你帮我做这件事,我送你到这个位置,若你自己经营得法,要做点什么,只要不影响大局,我就不干涉了。 云蕙表示已经很满意。 倒是不久前的太子、如今的大皇子,对此婚事非常不满意。他觉得自己被屈配了、被侮辱了。他气噎胸膛! 崔珩明白的告诉他:就是惩罚你的!不然怎么着?你犯下这么大的事,不把你关到牢里算轻的!就说这姑娘是伺候你的,给你们正名份,那还能挽回一点面子。 大皇子弱弱的表示,那不是侍妾就可以了吗…… 崔珩怒:怎么着你还想留着皇后的位置祸害哪家姑娘?告诉你,这么对付你都算轻的了! 大皇子嘴里像被塞了一双臭袜子。 他郁闷的跟云蕙结髮去了。崔珩等着林姑娘送上门。七王爷则与余和瞬一起驻车在洞天福地的一扇门前。门里一群小黑人儿跑出来迎接贵客,皮肤都像上好的墨块那么黑,闪着动人的光泽。掌心是粉红色的,头髮浓密髦曲,用无数美丽珠子贴着头皮束成小辫儿,俯地深深作礼,用自己的嵴背作贵客下车的踏板。 又有一群小棕人儿跑出来,皮肤都像烘烤得宜的蜜糖那么金棕,闪着迷人的光泽。嘴唇娇滴滴的嘟着。头髮也浓密髦曲,打成长长的辫子搭在两肩,轻快的行礼。搀扶贵客下车。 小黑人儿推着车、小棕人儿挽着马缰,照顾走了贵客的车马与下人。又一群小白人儿迎上来,皮肤都像新挤出的牛奶那么白,闪着诱人的光泽。瞳仁天真的蓝,头髮光滑灿然的披撒着。像散开了一片金丝。他们用生硬的汉语,欢快的告诉七王爷:「爷来得真巧!邵家香言新熟了!」 邵家本是一个普通的农家,自己会酿酒。被酒中伯乐慧眼发掘之后,他家的酒就成了这里的私供。邵老头也不用再种田了。 邵家的酒好到什么程度呢?就说太子春荣宴上的「小瑞庭」罢!带了个「小」字。就已经多了不起似的。而真正的瑞庭春在内廷发赏时,七王爷也在场,分一瓯饮。也是尽欢,回头私底下说。瑞庭春之好,有如青楼红倌,艷烈逼人,但午夜阑珊后,还是不如自家解语小鬟,扶回家中,款款宽衣解带,窗前微语、袖底生香,这便是邵家香言。 当下七王爷一听这话,又是欢喜,又疑道:「这样早?不是哄我罢!」 余和瞬是不好多饮的。他也不爱饮。七王爷既议论酒事,此地管事怎能让他寂寞?早有七八个姑娘过来,都美丽婀娜,体态婷婷,手里拿着水晶和粘土,邀请余和瞬跟她们一起去,做一件很好玩的事。 酒管事则忙忙的迎来,上前就抱住七王爷的靴子,仰面对七王爷笑道:「今年熟得早,刚来,罈子封都刚拍开,已验过了,正要差人报知王爷府上,可巧的王爷来了。」 七王爷开心管开心,还要逗他:「不尽不实!我来了便可巧熟了。我要不来,大概就没有我的份了罢!」 「王爷真是爱打趣儿!纵有多少人盯着这个,咱们东家还不给王爷备着?」管事甜言蜜语。 七王爷却虎起了脸:「一派胡言,我要不在,你们就把香言酒干放着?太也糟蹋东西!」 原来邵家香言虽然好,却还有个麻烦之处,那便是搁不得。酒之为物,多半如仇恨,越陈越烈,难得邵家香言,却如豆蔻情怀,一放即须折,搁久便苍凉了,说句俏皮话,那便不成香言,竟化作了怨语。 七王爷实在是个惜物的,自己要是喝不上,也不忍心它放坏了。 管事嘻皮笑脸道:「虽给王爷备着,却不是干等。咱们虽然笨拙,也知道给谁送过去,就跟给王爷尽孝心一样了。」 七王爷扯了扯嘴角,作势要踹他:「偏你们机灵!」 管事又给七王爷打了个躬,端着笑脸殷勤问,「王爷是要这会儿饮,还是等入夜了再暖上来?」 「现在就上来!省得被其他馋猫惦记去了。」七王爷道。 余和瞬则已经跟美丽的姑娘们玩了起来。姑娘们用她们手里那些彩色的水晶,迎着光,光透过水晶照到地上,就现出了不同颜色。每选定一种颜色,便可以嵌进粘土的框中。一块块粘土合在一起,他们很快有了一板水晶,阳光透过,在地上撞出纷碎的色泽,如奇魅的花。 花瓣绵延伸展开始。姑娘们摩挲着水晶,也摩挲着余和瞬,欣赏而赞扬他,仿佛他是一块最美的水晶。 余和瞬眼睛像孩子一样发亮,笑容朗朗。七王爷遗憾的看着他:在这种场合,他的笑容是太明朗了,这么多美丽姑娘依偎着他,他神情仍然如同泥土一样朴实、树叶间的阳光一样自然。玉臂朱唇、耳鬓厮摩,他连一点青春期男性应有的反应都没有。 永远长不大的孩子哪!余府的世子。朝廷边关的年轻栋樑。余夫人放任他到这桃源窟来,就是希望也许这里的妖姬能帮助他在*上觉醒。可是终于也没有用。 七王爷有时候想,说不定余和瞬前世也有什么人?那个人也像烟花一样绽放而消失了。于是余和瞬也沉寂下来,再也不能爱上别人。比七王爷还彻底。七王爷还不断找着替代。余和瞬却成了彻头彻尾的白痴。 这也只是七王爷乱想而已。 他就这么胡思乱想着,看着余和瞬拼着水晶板。余和瞬倒是真喜欢玩这游戏,七王爷则宁愿在旁边看着,等着他的酒。这里的侍从并且另会有他喜欢的事拿来给他消遣,他非常笃定。但这次,其他侍从没上来,只有管事回来了,而且神态很奇怪。他道:「爷,有那么件怪事,你也许想看看?」 七王爷看着他恭恭敬敬垂在两边的手。这两只手,本来也该是高举着的,把邵家香言托上来。为什么酒还没来呢? 「出了什么怪事了?」七王爷问。 「爷恕罪!」管事跪禀,「小人笨口拙舌,实在说不出来。」 也许是故弄玄虚。在这个神秘的桃源欢场里,还要故弄玄虚,说明事情真的非常非常特别了。 非常特别的事情,往往也就是非常好玩的事情。 七王爷来了兴致:「好!那就跟你走一遭!」 管事领着七王爷一路往前,到那馥佩房,倒是厨房中的一间,从来只炊作冷热糕点,并无油烟气,只一脉香甜。这一脉香甜中,又有什么气息…… 像是纯洁可爱小女孩子中,簇拥出个天仙,这天仙且勾起人的邪念来,勾着人口腹之慾,越美,就越是邪,似罂栗花。 七王爷一乐:邵家香言可当真熟了! 很快他的神情紧张了,一把揪住管事,问:「难道她来了?!」 这个「她」是谁,不用明说。普天下谁还敢跟七王爷抢酒! 呃,当然了,七王爷也不是天下最大的。还有皇帝、太后压着他。但这两位也不会跟他抢酒不是?这两位真要抢,不用动手,七王爷就乖乖替他们满上了。 唯一一个配跟他抢、而且能跟他抢的,虽然是个「她」,这里上下都都得管她叫「爷」,因为是她坚持的。 她也是大陵皇朝恐怕唯一一个敢着男装、还在御前都这么穿着的姑娘。 去年,七王爷就痛心疾首的记得,他来饮酒时,酒娘笑道:「澈爷真跟王爷约好了似的,刚才也来了,到就问这酒,那时酒罈刚送进院中来呢,就请澈爷等着,须拿到后头倾出一壶来给他烫下,若非王爷见召,奴婢现在本给澈爷烫酒了……哎?」 七王爷跳了起来:「喂,这酒怎么可以给他喝?给他喝不如给牛喝啊!他完全不知酒味啊!」气得顿足,「偏偏要装得自己多能喝一样,作孽!」 「作孽作孽。」余和瞬当时也有旁边,开开心心跟着摇头。 「快跟我一起把那缸酒占了,不要给他了!」七王爷拉余和瞬。 余和瞬呆了呆:「七爷。澈姐会哭耶?」 「你见过澈爷哭过吗?」七王爷怒道。 「娘叫我不准把他叫爷。」余和瞬苦着脸,「他是姑娘家。不能欺负姑娘家。姑娘家会哭的。」(未完待续) 红楼重生之代玉 第七章 女人打架 这会儿接了七王爷的令,余和瞬估了估这缸子,心想一缸子水也轻不了啊,手上给多了点儿力道,不想这缸子轻飘飘的像里头塞了稻草,一举就举太高了。 缸子一举高,里头晃荡了一下,不是液体的那种晃荡,倒像什么动物在里面不安的动了动。 一边动,一边还发出声音来:「咿唔……」 介乎痛苦**与发春*之间。介乎人和狐狸精之间。 余和瞬手一抖,差点没把酒缸掉下来!七王爷脸皮也抽紧了,指挥他:「放下来,轻点,慢点!」 余和瞬依言而为,不过力气摆在这里,放到地上时还是「咣」了一声,酒罈子里又传来一声「嘤唔」,似乎颇有些埋怨。 七王爷抓了抓头,又抓了抓头:「这个,不像刺客吧?」 余和瞬的表情则很开心:「好玩的?」还以为是这里给他们准备的惊喜。 这里有时候是会干这种出人不意、讨人喜欢的事儿,不过……七王爷摸着下巴,犹豫难决,给余和瞬下令:「打开看看?」 余和瞬看到里面有一个女人、一个男人。 那女人很好看,身材合度,头髮那么长、那么美,微醉的合着双眼,双眉秀如新月,睫毛下眸光流动,纵然这样狼狈的境地——或者说正是这样狼狈的境地,反而更容色照人。 那男人也好看,身材细长,五官隽秀,脸色苍白,双颊各有两团醉了的红晕。点在上头非常突兀。他眼里有一种苍寂的茫然。 这一男一女,尽管都藏身在酒缸这么小的圆圆空间里,而且明显醉了,居然还是努力的守礼。这空间允许他们保持怎样的距离,他们就保持怎样的距离。能做到这种事情的,普天下大概也只有他们两个了。 男的便是唐静轩。 女的却是—— 她张开眼睛看了看七王爷,做了个不知是苦笑还是什么的复杂表情。竭尽可能的行礼:「千岁殿下。」声音低沙。 「我的天哪!」七王爷忙忙伸出手帮云舟扶出缸。「怎么我每次见你,不是——那啥,就是——这啥?」 就见了两次面。一次是振风塔,情况混乱得不行;再一次就是现在,情况这算是……整个儿不好概括! 这当儿他也不顾什么男女之防了。特别情况特别处置嘛!都是好姐妹、以后要互相扶持一辈子的,避忌什么?旁边就一个余和瞬。自己人,更不用防备了。至于唐静轩?七王爷还真没把唐静轩当真。 「你们怎么会在这里呢?」七王爷倒抽着冷气。把云舟用力的扶出来。问。 云舟半笑,半咬牙:「自然多谢我的好表妹了。」 七王爷不傻:「林姑娘?」 不错,除了林代,谁还能把云舟整治到这种境地! 事情还要从太子宴后说起。两件大事连办,占了崔珩心神,但宫人既已出来看过人。迟早要去和皇上说明。林姑娘与圣上有进一步的发展,那是迟早的事。与别人家姑娘不同。谢小横为难的是:怎么才能让林姑娘愿意呢? 呵!若是别人姑娘,一盆火的抢着上,或是欢喜得要昏过去了。或是无论如何不敢上,要知道真能上,又喜从心花翻了。只有林代,真没兴趣。谢小横也看出来了,其实换成他,也没兴趣。他之所以还要变着法儿出尽百宝去给皇上送礼,不是因为这么爱皇上,想尽方法找好的给皇上享受,甚至不是为了荣华富贵而已。他的动机,说穿了,为了恨。 为当年流璃喋血碎于宫阶前,山人掩面救不得,回首已是百年身。 任何债,任何人都是要还的,只争来早与来迟。 恨能比爱去得更远。 谢小横自己深谙仇恨的力量,在林代身上也如法炮制。先是想借蝶笑花来引林代大怒。蝶笑花不听使唤,差点连林代也折了去。不怕不怕。爱人不容易代替,恨还不容易换个法子激发么?只要你有在乎的东西,就容易下手了。 林代为了易澧回来,说是为了责任,其实隐隐把这个小孩子,当成了原来孤苦伶仃的自己。她对易澧好,就似从前自己有个好姐姐一样。这种情感上的替代,一言难尽,她自己都未必说得清,于是蝶笑花根本没当真,连易澧自己都没感觉到林代在他身上倾注了这么重的感情寄託。 但谢小横就是能料敌千里、一招致命。 他叫云舟制造易澧的死亡,让林代迁怒云舟。云舟又成了王妃,而且还是最重要一位王爷的正妻,林代有什么办法?只能在宫里步步高升,好有资本对付云舟了。 于是她就可以为谢小横所用了。 计划进行到这个地步,谢小横如愿以偿,林代是不得不就范,而云舟有什么好处呢?为什么要帮谢小横做到这种地步? 谢小横从容的把云蕙引入局中。 不不不,应该说云蕙早就已经顺着谢小横的棋势走了,到这步,一箭双鵰,完成绝杀。 她成了大皇妃,并且深深衔恨于云舟,也想下手置云舟于死地呢! 「奇了怪了,这关我什么事。」云舟知道之后,深表挫败。 对于林代、大少奶奶等人,云舟还可说从来不抱好感、有机会就想欺负。但对于云蕙,云舟自认为很对得起!别的不说,单说唐长孙这门婚事吧,云舟难道不是在努力帮忙吗?被林代几次居中破坏,终于不成,这也只能说三分天註定。不是云舟的错啊! 说什么七夕夜的安排,不但没成功,反而坏了云蕙的名声?喂,没成功这真的不是云舟的错。而名声的问题,还要怪云蕙自己操之过急。一样的曲子,一样的琴,怎么不同人弹出来滋味就不同?云蕙月夜在树下站一站,就传出坏名声了。再比比看云舟怎么样?发大水跟人家一起被困在孤岛上呢!还在水边不小心连手都碰过了呢!还不是一样没事?所以说真要看人。 云蕙自己不是个好棋手,天命又逆着她。最后云舟都遇险了,自然救不得她。她覆水难收,倒要怪云舟?云舟又怪谁去?只好怪「蛇在怀里暖化了、蝎子被背过了河,翻脸就咬人。这天生的蛇蝎之性哪!」 谁叫云舟跟蛇蝎同路?到头来,只好哑子吃黄连,苦笑道:「那只好全凭爷爷主张了。」 是谢小横把云蕙抬举到这个位置上,他也就一手捏定了云蕙。他要坚持保云舟,云蕙再要牙痒,也只能先耐着。但他如果要毁了云舟呢,云舟把自己放在他的位置上,稍微想几步棋,都觉得心惊肉跳。 她跟谢小横还是玩不起。老话说「势均力敌」,「势」是最重要的,「势」不对等,就「敌」不起来。云舟势弱,只好认输。 她去帮谢小横办易澧的事,好换眼前平安。 从此跟林代也要结怨,云舟更要托赖谢小横保护了。最好谢小横计策一路顺风,始终吃得住林代,最后叫林代爬到高位最灿烂时、便如烟花坠落。那云舟今后可高枕无忧。否则的话,她只好自求多福。 谢小横将浪头拉到这样高,云舟都有点眩目,不敢多想未来,只好走一步算一步罢。 她到底留了一手,在处理易澧时,暗暗做了个埋伏,且不便明言,而林代果然被激怒。云舟一直都知女人不容小觑、而林代又是女人中的雌虎。但林代真的发起威来,连她都还真挡不住。 一开始,林代什么都没有发作。云舟知道这是个爆竹,点了引线,半天还没声响,谁知道闷到什么时候、炸出个什么巨响来?这沉寂得才可怕呢! 云舟算是防着林代了,却没料到林代的下手时机,竟在皇上派人来安慰云舟与林代两处的时候! 那时候大家都在呢!有头有脸、有牵有绊的,众目所瞩,林代有什么举动,以后在京城都不要混了。 除非她出阴招。云舟想着,就防得比以往都更严密。 但她防的是阴招,没有防明战。 林代没有准备一点阴招,在皇使刚走,警戒力量最低,而大家都还看着的时候,就直接把云舟抢走了! 云舟也算应变迅速了,带着身边仅有的一点防卫力量,赶紧从林代手里脱出,但毕竟无法凤还巢,只有往外逃的份。形势演变为一个狂追、一个狂逃的地步。云舟一直来擅长运筹帷幄,何曾试过这种无赖处境,觉得太荒唐了,不觉笑出来:朝中文武官员,攘外安内若都有女人打架的心思与手段,大陵可长治久安,笑傲神州了! 林代一边指挥着所有的力量狂追云舟,一边咬牙,眼前又掠过易澧的脸。 还有蓉波。 离城家业搞定之后,林代本来都快忘了蓉波了。或者说蓉波从来没资格让她上心。两人就不是一个重量级的!何况林代设计让家里「破产」之后,蓉波就吓得捲款私逃了。她自此从林代的视野里消失。 不知怎么一来,京南大水,没把她淹死,倒搅得沉渣浮起。她到京城来了!(未完待续) 第八章 自己的路跪着完 蓉波先是攀上了一个夫人乳娘的路子,控诉林姑娘不照顾她。乳娘觉得有意思,跟夫人说,夫人也觉得很好玩,就把她当客人,引见给其他太太们看。说是客人,其实就跟小猫小狗一样,是个玩艺儿。又可能闹出林姑娘丑闻来,就更有意思了。 这些贵妇们,本来就太闲,招待了蓉波,听她说。蓉波越表演,越是来劲,把林代说成是天上有、地下无的不孝女,使计夺家产、弄巧成拙,恼羞成怒,把继母赶出门外,之类之类的。听的人道:「这岂不是枭獍行径?」 蓉波道:「她恶毒,你怎么还说她孝敬呢?」 太太们都掩着嘴笑。那学识渊博的清客只好跟她解释:枭是一种与鸱鸺相似的鸟,獍是一种像虎豹的兽,也叫「破镜」。枭鸟食母,獍兽食父。还有人说獍也食母的,而且是一生出来就先食母了,长大之后再食父。所以呢,枭獍就是指非常不孝顺的人。有诗云:「某处某某是獍枭,猘儿年少欲横挑。」跟「相鼠有皮」是差不多个意思,对当时人来说,等于指着鼻子骂的大白话,后人不懂典故,就觉得艰涩古雅了。 甲太太就跟乙太太咬耳朵:「何处找来这『开口笑』?」 乙太太故作神秘:「你只乐就是了,管她从哪里来的?」 那故作难色而客气的清客,向蓉波解释完了之后,背身向朋友炫耀:「我说这个梗,姨太太一定会上圈套,能逗夫人们一乐罢?」 朋友竖大拇指:「真真的你怎么这么聪明?」 「所以说人要多读点书。书中自有黄金屋!」 「你是说你这梗也是书上来的?我不信!古人哪有你这么闲,设这套去让别人出丑。」 清客耸耸肩。话不投机半句多。就不说了。他矜持而自得的转过身。这点距离。就是他之所以成为上等清客的原因。 所谓清客,职业就是作客,看起来很清闲,实则要很能给客人开怀,才能经常被当作客人请的。而经常能请得起客的,自然都是有钱又有大把闲暇要消磨的贵人们咯。他们请来逗趣的客人有两种,一种像蓉波。本来没这个意识。但闪光点被发掘出来了,就被请来。还有一种,是专业的。很知道怎么长期侍奉贵人,贵人们从而也乐意长期养着他们。这才叫清客了。 京城清客良多,有的善于在席上捧哏逗哏,像说相声似的。便是刚才那一段。还有的善于制造戏剧冲突,譬如—— 僕人悄悄打手势进厅里:「那两位」快到了。 这个消息暂时还不是给主人的。只是给二号清客的。他是接下来戏剧冲突的导演。 僕人也知道这是逗主人一乐的。主人开了心,清客得实惠,僕人也有赏,何况清客还预先就给僕人好处呢?僕人很乐意帮忙! 二号清客得了暗号。心里有底了,暗旋干坤,让一部分贵人去参观新到的字画。 蓉波不懂字画。但她非要装懂不可,于是也跟过去了。还有两位太太却带着女儿、儿媳与亲近的嬷嬷。听主人家的妙厨嬷嬷介绍一道葱烧蹄筋怎么做。 那妙厨嬷嬷道:「取的是牛蹄筋,且要鲜的,并备大葱、姜、干椒、八角、糖……这些,回头都让能写字的小子,写一张呈给太太们。」便接下去道:「蹄筋味大,先要洗净,再过一遍水,好去腥臊,打沫也要干净。这样焯好,换水再煮,加大料,要紧放两个干椒,好去腥提香。大葱只要葱白,炸到金黄……」 贵客主僕们听得入神。一个太太是要儿媳学个菜,另一个太太则是要女儿多会一样菜,出嫁时好烧给婆婆吃的。其实她们都富贵,并不指望着少奶奶们灶下烹饪,但京城规矩大,刚出嫁的几天、以及其他一些时候,三不两头还是要媳妇露一手的。这一手露了,跟女红针指什么的一样,都属于姑娘傍身的本事,婆家与娘家都面上有光。要是不会,则落个「懒媳妇、忒没用」的说头,大家都没意思。 两个太太当年出嫁,就是带着嫁妆、和压箱底的本事到婆家的,如今她们也一样要求女儿和媳妇。这两位小姐哪儿真能生火下油锅呢?真要会,就进厨房看人操作去了,不至于坐这儿听人讲。好在她们带的嬷嬷都是真会的。嬷嬷学会了,小姐也听了一耳朵。回去嬷嬷再给小姐详细研讨一番,小姐也算会了。真要露手艺的时候,还能让小姐一个人自己在厨房挣扎吗?自然有嬷嬷「打下手」的,这么一打,拿出来的菜,就算是小姐主勺了。「出得厅堂入得厨房」的美名就算落实了。所以嬷嬷听得认真,小姐太太们无压力,听得高兴。 等说完了之后,太太们带的嬷嬷,会跟这家里的妙厨嬷嬷到厨下亲眼看看、动动手的。毕竟她们才是真正要实战的人,知道光靠听的没太大用,还是要动手,才是真的。 但在说完之前,易澧就到了。 是了!今儿主人家请了蓉波与林家小少爷两边到场,有意叫他们对个质,说不定撕起来了,就跟远在罗马的角斗士似的,好叫人看个乐子。 让不让林代到场呢?他们犹豫了一下,觉得风险还是太大,怕控制不住,引火烧身,就不好了。于是只以他们家少爷新买了字画的名义,请小易澧来顽儿。恰好那日有另一家作东,请了林代,而易澧嫌那边气闷,就没跟着去,末了就到这边来了。 易澧哪懂什么字画,当然就先不去书房,在后头院子,主人家、还有贵客家的几个孩子一块玩儿。厨房捧了热乎乎的赖汤圆、醪糟蛋来,展眼再一看,不见了易澧。 关于易澧怎么跟蓉波见上面的,众说纷纭。总之,没有清客在当中巧妙安排,不会有这么火爆的场面就是了。 蓉波当时还百事不知呢,只管在那儿信口诋毁林代,像一头被人牵了鼻子的牛,勐见一头小牛就气红了眼的冲过来了。差点没撞破她的肚子! 「哎哟!这是哪家——」蓉波大声嚷道,一半,看见是易澧,就傻了。 「你骗人!」易澧指着她愤慨大叫,「你偷了我的钱跑了!你还我爹的钱来!」 蓉波张口结舌,被突然袭击得懵了,一时说不出话。等她能反应过来,最佳的反击时机已经错过了。易澧一口气骂下去,有些有理、有些无理,总之气势是占稳了。 蓉波听得那个气啊!肚子纵然没被撞破,此时也气破了。她跳起来跟易澧对骂。 一个大人跟一个五岁孩子对骂,成什么样子?纵然有理,也成无理了。人们也怕她伤着林小公子,就在中间意思意思的挡着。直到热闹看够了,才把蓉波牵开了。易澧在那儿犹千老乞婆、万老乞婆的骂个不住。英姑姗姗来迟,连忙拦住他话头,垂泪道:「少爷,纵你孝顺,气不过,也须记着小姐教导,总要养起郑重气质来。」又向各位贵人告罪,「少爷向来义血,亲见老爷过世后,前姨奶奶种种所为,一向不值,又亲见颠倒黑白,没忍住。但小姐曾说,念着前姨奶奶在我们前太太去后,也伺候了老爷一场,捲去金银,我们就不计较了。否则,是要报官的。却不知前姨奶奶是仗着我们小姐少爷仁厚,以为好欺侮不成?何以又在府上作了客人?」 一席话,把蓉波罪名坐实了,又稳住了易澧的场子,且最后一问问得贵人们心虚,打哈哈过了。从此也没什么人再敢招惹林家姐弟。 易澧出来这里,回自己家,一路无话。到得家中——唉,说起来也只是几个月前刚安身的一个处所,但衣食起居都在这里,又有林代在这里镇着,他心理上就当这里是个家——却见桌上放着一个布包。 那包飞针走线,绣着龙争虎斗。易澧把其他绣品是不懂的,见了龙虎,那可开心了。就跟现代孩子见着变形金刚、神奇英雄似的,欢唿着扑了上去,打开那包,只以为又会见到什么新奇玩具,谁知里头包着的是一本又一本书。 春秋周易,子曰诗云。 易澧的头「嗡」就大了。不是修辞手法。是真的感觉到有涨出来原来的两个大! 「这是怎么回事?」易澧救助的望向英姑。 英姑回以一个「你自己选的路,跪着也要走完」的爱莫能助眼神,退出去了。 帘后响起林代的声音:「听说咱们少爷长能耐了。」 很像是表扬。但易澧不傻,知道这绝对不是表扬。他赶紧儿的摇头。 林代悠悠接下去道:「既然长能耐了,想必也能回去读书了。」 易澧把嘴一扁,就哭了。眼泪噗哧噗哧往那绣花布和书本上掉。 「喂!」林代摔帘子,「这样你就哭啦?」 「哇!」易澧索性敞开了声。他委屈!他这不是维护姐姐吗?怎么反而被骂上了!(未完待续) 第九章 烟花一直开 「行了行了。」林代也拿易澧没辙,「我就问你,你是故意的吧?」 「我……我……」易澧嗫嚅。 「别说是赶巧。」林代冷笑,「没这么巧的。你当我脑子是摆设?」 易澧往别人身上推:「他们带我去的。」 林代更火了:「你当我眼睛耳朵也都是摆设是吧?」 清客虽有故意要蓉波跟林家人对质的意思,易澧实在也是早听说了蓉波胡闹。只是林代一直故作不知,并且严令底下人不要主动出击,易澧也被管束住了。如今听说有碰面的机会,林代又不在身边,易澧赶紧应邀过去,其实是迫不及待的出战。一路上把该发的炮弹都想好了,不然当场哪能发挥出那么一大篇来? 他委屈就委屈在:他觉得自己干的是好事啊!把坏女人赶跑了,维护了林代的名声。他是个小英雄!林代为什么不叫跟蓉波碰面呢?是怕蓉波吗?蓉波不可怕啊!瞧被易澧就整得落花流水。易澧有一种英雄班师,没得封赏,反而被绑风波亭的悲愤。 如果你不幸还爱着那个暴君,感觉就更悲愤了。 易澧想说:我喜欢你啊!看到你就好像很烦躁的七月天,忽然一弯清清的水从眼面前流过去了,上头树荫也盖下来了,于是人都安定了。是这么样的喜欢。别人欺负你,我是会保护你的啊!别看我小,我力气这么大,能把她撞翻,我嘴巴也可能说话了。我这么能干!我像个英雄一样能干了是不是?但你还骂我!因为我违抗了你的命令?那是什么鬼命令!那命令是没道理的。按我说的做才出气! 他哭得气噎声嘶。 林代神色凝重,迟疑了好久。这样凝重的神情。以前也出现过。那时她碰到一个案子,当事人被控杀人。其实当事人确实不是个好东西,主持的楼盘改建巧取豪夺,被人扎小人诅咒。但要说这件杀人案,疑点确实很多,更可能是当地势力与他分赃不均,杀人嫁祸。当事人吓坏了、也气坏了。出重金。要求个英雄于法庭上还他清白。 当时的情况,这案子真是接与不接都两难。课本上学的什么事实与依据、道德为准绳,现实中难免有别的考量。 当时林代为难。因金钱、道义、荣耀、兇险,都太重了。如今这个小人儿扎在她怀里哭,她为什么犹豫良久?这才把手抚上易澧的头髮,道:「我不希望你碰这些事情。」 那时她和他两个人的体温融合在一起。生命的牵绊是这样系下的。之后扯断了。就尤其叫她无法接收。 很快,易澧去云舟家玩。接着就报出凶讯,给林代反应的机会都没有。 林代不知道的是,易澧去云舟那儿,云舟在花下悄偷偷问她:「四姐劝你来着的么?劝得对不对?」 易澧道:「四姐说得对。我姐真骂我了。」 云舟唇角一翘。 易澧笑了:「可是。」可是他一点都不后悔。而且他觉得林代也没有讨厌他。他脸有点烫起来。吭哧吭哧说不好。 云舟道:「澧弟口渴么?」便亲自招唿送饮料来。 那饮料送来之前,易澧不知怎么就误服毒草,给人抢救的时机也没留。一下子就过去了。 林代赶来时,云舟愧不可当。一直自责。旁边的人则替她说话,讲也不能怪到她头上。 林代当时脸唰的一下变得雪白。 云舟一直知她生得美,哪知这剎那间,她真变得雪做的、云捏的也似,一点凡尘俗色都不染了,却又带着剑气,如姑射仙人,凛凛照人。云舟不由暗道:爷爷算得真对。 真对,这样绝色,原该有绝杀的用场。 真对,云舟这样一下手,就把她的恨都激出来了。 从此不用谢小横嘱咐,云舟也小心防备着,在她进之前,总不能叫她先把自己给杀了。 谁知林代会在光天化日之下把她追到京郊! 遥遥见到押运的队伍,云舟勐然明白林代的用意了!虽然是敌对地位,也要贊一句:不愧是林姑娘。 看着鲁莽,像开山大斧般,什么也不计较就下来了,其实角度刁钻,锋刃尖锐,是算准了来的,绝不是逞血气胡来。 她嘱咐身边的人:关键时刻,怎么怎么用刀吧? 语气严肃而冷静。 那押运的队伍,押的是钦犯。云舟逃得近了,林代的人就做出了劫钦犯的架式,把队伍都惊动了。那官兵也开始追着云舟和林代的人一起跑。 「玉石俱焚?」云舟苦苦想。倒也是狠了。不但取云舟性命,还坏云舟名声。但外人听来,谢四小姐、准王妃,忽然跑去劫钦犯,总奇怪吧?真的能让人相信吗?而且把林代自己也赔在里面,怎么合算呢? 云舟原来以为,林代会在押钦犯的所有人面前,把云舟脸露出来,给人看见,那云舟脸面也丢完了,以后不要想嫁人了。所以云舟让身边仅剩的护卫,做好准备,事情紧急时,给云舟一刀,做出宁死不从样子,然而当然留她性命。她把身子和名声都保住,以后缓过气来,慢慢再跟林代算帐。 可林代没让人冲上来剥云舟的面巾、衣裳,倒是把那押钦犯的队伍、像捅马蜂窝一样的捅了。云舟困惑着,也只好先逃跑。 直到跟「钦犯」一起被困进角落中,云舟才勐然醒悟林代的计策,比她原来想的还要毒辣。 剥了面纱甚至衣服算什么?完全是村妇打架。林代算计得可比那些实在。 招惹了钦犯队伍,劫出其中的一个,撮着他跟云舟一起跑着。后头人赶上来了。林代的人就把钦犯和云舟都往死角一逼,他们自己悄悄从旁熘了。 官兵们明知钦犯必在里头,而劫牢车的既然要的是钦犯,当然也该跟钦犯呆在一起。哪里想到他们会故意把人往瓮里一送,自己从瓮口就熘的呢?结果反而让那些人熘之大吉,却把云舟和唐静轩困在里头—— 竟是唐静轩! 云舟一见唐静轩,更知林代连环套了。要知劫个别的人,还不容易把云舟陷害进去。而唐静轩跟云舟一地长大,也曾有人谈论他们两个人相配,他们更曾同困京南孤村。无事则矣,这一有事,流言蜚语还用得着想吗?这才把云舟彻底陷进去了。 林代的人也真有本事,竟把云舟和唐静轩一起装在了酒缸里! 官兵是蠢了一点,没有当场发现酒缸的秘密,倒去追了余和瞬的马车。那酒缸是香言酒,就被送过来了。 七王爷看着云舟,倒笑起来了:「你怎么搞得这么狼狈啊?」 云舟扶着头,也笑:「我幸运啊。」 她不但幸运现在碰到的是七王爷,更幸运结亲的对象是七王爷!七王爷有这么个本事,让人觉得什么事情都不真实了,像是个玩笑、或者游戏。 玩笑和游戏,都不会是致命的,只是丰富了生命的小插曲而已。 云舟确定,跟这种男人结婚,夫妻之间的气氛会很轻松。不像有的男人,能活生生把人的生命拖得沉重了。 就像当年谢大老爷和白绵。 云舟至今回忆童年时光,都不愿意再退回去哪怕一分一秒。 唐静轩还在酒缸里,看看大家,居然也笑了。 他觉得事情统共荒谬,不像真的,于是也笑起来。 七王爷就无奈了:「喂,我们没关系的,但是你有关系。我要救我的准老婆,可是你,还要回囚车里。」 唐静轩低下头。 七王爷叫余和瞬开了门。管事的早等在外头了——或者说,他一直等在外头,等七王爷的示下。 不等七王爷费劲措辞,他就主动禀告七王爷:官兵在外头,打算着要人呢! 这帮子傢伙到底是醒过味来了,一直追到这边,也算他们厉害。 七王爷叫把唐静轩带下去,又嘱咐了几句。 这命令得到很有效的招待。七王爷执起云舟的手说:「现在不要紧了。」 「多谢。」 「唉唉,夫妻之间,谈什么谢字?」 「举案齐眉,谢还是要谢的。」云舟道。 余和瞬在旁边给云舟行礼。云舟道:「这位可是余世子?」 余和瞬就咧嘴笑了:「是我。」 「现在我们干什么呢?」云舟又问七王爷。 七王爷死心踏地道:「先玩吧。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于是余和瞬很开心的跑去拿他做的琉璃粘土拼板给云舟看,努力形容:「这个是——」 「烟花。」云舟福至心灵。 「啊!」阿逝满足的叫起来,是这样,它们让他想起烟花。 「呃……」他又皱起眉。不完全是。烟花在夜里而它们在白天闪亮,这是区别。还有什么区别?非常非常重要的—— 「它们不会熄灭,一直会在你怀里开放。」七王爷笑道。 是的,对,太好了!这样两个知心达意的朋友在侧,阿逝满足得别无所求。 阳光照在他额际的茸毛上。要命,他还像小幼儿般生着细细的茸毛,眼神如春天新生的小兽般湿润黑亮,偶尔喉咙里发出个满足的哼哼,也似小幼兽,可爱非常。云舟想,其实嫁不成七王爷的话,嫁他也是好的。(未完待续) 第十章 三字去京 七彩的花朵印上云舟的衣摆。 余和瞬拿着没有全部完成的粘土拼板,将缤纷色光印上她的衣摆。不会熄灭,怎样变动花朵的方位都可以,衣袂间的流离光华,「活的。活的花衣!」余和瞬说。 云舟拉七王爷过来同照:「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七王爷盪气迴肠。 这不是情歌,而是战歌。出发的战士对战友说,你没有衣服吗?那来分享我的衣服吧。我们要一起去战斗,一起胜利,或者一起战死。 七王爷跟云舟没有爱情,但已经决定结为战友。如今七王爷替云舟解决「劫钦犯」的事情。以后云舟替七王爷抵挡生育的压力。 有人可能会觉得钦犯才是大事,生育算什么?但对七王爷来说,天长日久被长辈碎碎念「怎么还没生孩子?」那会是件很痛苦的事。他尊重云舟的牺牲。 云舟知道这一次难关,算是能过去了。她终于有心情想想唐静轩。 她没有想到唐静轩变得这么厉害。 不不不,她应该想得到的。就像枝头的梅花,开得越清洁,你要把它践到茅厕去,结局就越不堪。 但他的眼睛,竟然还没有变。 云舟惊奇的发现,他还喜欢她,把她当作铺在眼面前的明月光。 而且他还是那么尊敬她。 如果能够嫁给他,也许…… 云舟强迫自己打住。 「怎么动不动就想着嫁这个嫁那个。人尽可夫么?!」云舟责备自己。 也不过因为不是自己的心爱,而是利益权衡而已,所以会比较这个那个的。 换句话说,七王爷也会权衡云舟是否他最好的选择。尽管他已经做出选择。但难免,还会比较。 云舟打起精神,要让七王爷不后悔选了她。 她是有求于人,所以必须有意讨好。林代现在则不用讨好任何人了。终于!她出了京城,彻底的改名换姓,如笼外之鸟。 易澧之死,也有好处。令她不用再有顾忌。而谢小横的用意。她也总算摸清了。既已知己知彼,则可放心放手。 「阿憨大」的商业成绩,更叫她有底气! 在她上京之前支持双双开发的纸品。如今已成为「阿憨大」的拳头产品,日进斗金。考虑到这是以改变了人们的生活方式为前提的。这项成绩就更值得称道了! 现在很多商家卖商品时,渐渐不再用手巾来为某些糕点之类的东西遮尘,而换以阿憨大的「方便纸」。 这种纸。比一般的草纸精緻,价格比草纸贵些。但比书画用纸则便宜得多。性价比可以说刚刚好。厚薄、柔韧度,都正适合日常清洁使用,上头还印着红色的吉祥图文,且有「阿憨大」的图标。 「阿憨大」产品的理念。在这里,再一次得到鲜明的体现。「只要你生活不差,你就用得起我的东西。而你要是对生活品质有追求。一定可以发现我们产品的好处!」 是啊,手巾还需要反覆洗涤。万一洗不干净,本身就带着脏东西。阿憨大的方便纸却是生产出来之后第一次使用,没有被玷污过。像纯洁的处子,像落下来的初雪。大家都认为,这比手巾干净得多! 何况不需要清洗,既用既弃,省了洗涤的时间。 何况它上面可以印上其他图案,比手巾绣花的成本低廉,且又新鲜好看! 既糕点铺採用方便纸来遮尘之后,脂粉铺用方便纸垫在他们产品边上,防止油腻渗出、并方便顾客擦拭粉渍。再接着,熟食店用这个来包裹食物。顾客终于不用直接拿手去抓油饼了! 再接着,某些家庭主妇、或者职业清洁人员,也开始用方便纸来擦拭桌子、柜子上面的水渍油渍了。 甚至有女人用方便纸来给小孩子撸鼻涕了! 大部分女人在这些场合用方便纸时,是洋洋自得的,有一种「看,我用得起!我不用洗!」的快感。 职业清洁人员使用方便纸,则很多时候是出于僱主的要求。僱主嫌他们抹布反覆使用,颜色都乌七抹黑了,显然不干净,就要求用方便纸。 纸头哗啦啦出去,银子就哗啦啦的进帐了。 林代自回京之后,又授意底下给了一记重拳营销:她利用京南疫病,再创方便纸销售新高! 她要求宣传口径集中强调:京南生病,因为不干净!要干净,就得多洗。但有时水也会脏对不对?这种情况下,不如带一次性的纸,勤擦! 于是方便纸被搞到脱销。库房告急。厂房加班加点的生产。工人的工资欢乐的涨了又涨。 扩产扩容,是意料当中的事。这里市场好了,也当然要向外扩张。于是就要和其他地方的一些商家们谈合作、画地盘了。 接触对象中,就有蝶笑花买下来的商家。 蝶笑花既知阿憨大背后是林代,林代也早让手下人好好打听盐帮的底细。等林代出京时,那个前盐帮、今商家的联繫方式也拿到了。别说英姑紧张,她心嗵嗵跳,脸上若无其事状,问:「你们老闆呢?」 对方推出了脸圆团团,若富家翁的「老闆。」 林代不得不上切口了,要见他们的真正老闆。「总不是要我在这里把那三个字说出来吧?」她问。 对方目光闪烁了一下,说回去看看。 消息回来得倒是快 那是个平静而暖和的早晨。大概要下雨了?天色有点灰。林代这身体还是瘦,畏寒不畏热,着一件单衫之外,又披了一件半臂。外头说:有客人在。「把那三个字带了来。」 林代倚着窗看。 外头一个侍女,带了柄杏子红的伞,没有撑,就收在臂下了。女主人抬头看了看林代。 林代恍惚似看到从前那个娇憨的少女,雪白皓腕上垂一条粉晶手鍊,斜点花钿衬颊边那一对甜甜深涡,家里老爷做着检校知书,与唐家有姻亲,唐静轩都让她三分。 福珞。 是很久之前吗?算来其实不过一年。 「很意外是吗?」福珞笑着,颊边那一对甜涡还在,但眼风已经胆大犀利。她拾阶而上:「是不是以为我死了?」 林代看着她那仕女高髻上垂下来的金珠步摇。她比从前更丰润了些,气色很好。她丈夫没有亏待她。 她丈夫是谁呢? 林代欠身:「福姐姐。」 「福家有姐姐吗?怕是死了罢。官府都给她做坟了。」福珞道,「你来找谁呢?哦,那三个字,我猜猜,是『我真蠢』,还是『后悔了』?」 林代调整一个舒服的姿式,坐好,眯着眼睛看她。 福珞不自在起来,也给自己找个好座位,尽量趾高气昂的坐下,仰着脖子,却还觉得不自在。她的指尖无意识的碾着袖口,道:「你……」 林代替她可怜。这是痛苦而且自卑的小动作。以前的福珞,哪里会做这种动作?丈夫的疼爱,看来无法完全弥补她心口的伤。有的伤是会永远伴人下去,或者,不说永远,至少半生无法指望痊癒。 她们都还这么年轻,离半生还远得很。对于有的人来说,却已经一生都结束了。 福珞带着*裸的恶意盯着林代,道:「他老人家么,已经到京城去了。」 林代一时震惊得无法在意福珞那挑衅的目光,只重复了一声:「京城?」 「是啊,去找你。是怕你吃亏吧?他老人家弄错了,你哪里会吃亏?你不叫别人吃亏就不错了!」福珞道。 林代从椅子上站起来,似乎要走,又不知自己往哪里走。她重复问一遍:「京城?」 「是的。兄弟们都很为他担心,没找你来算帐就不错了。你别妄想再到我们这里来讨便宜了。」福珞站起来,「我走了。你不必送。」 她出去,空中已经有点蒙蒙的雨珠飘下来了。侍女替她撑起伞,满眼都是贊同。 蝶笑花离去,让盐帮的人都很不适应,尤其玉拦子,一天念叨他好几回。越是担心他,就越是恨林代:为什么不乖乖留在这里辅佐盐槓子! 林代已经成了盐帮公敌了。身为大嫂的福珞,自然也不能对林代稍假辞色。上门来做个交代,是要给林代甩脸色看的。 但她的敌意,真的是出于像玉拦子一样的动机吗? 呵,她恨林代,其实从蝶笑花进京前就开始了,从京南生病时就开始了。为什么林代可以是座上宾,她就是阶下囚?为什么她要指望着、乞求着林代救她?为什么林代最后也没能把她安全的送回家里去?! 这一切她都责怪林代。尽管林代不是她的爹娘、也不是救世主,没有救她的义务。但她受着苦、而林代逍遥在上,她的恨意就已经开始了。借着这次合理的机会,她要发泄出来。 「京城……」林代手掐着窗框,喃喃。 「天啊,他真的好在乎你。他去救你了!」林毓笙在心海里乱激动一把。 这姑娘是从情伤中挣脱出来了?乐意管起林代的闲事来了。 「不可能,」林代回答她,「他不是这种人。」(未完待续) 红楼重生之代玉 第十一章 一树桃花唱不完 一句话说出,心地清明。 蝶笑花在乎林代。林代当然知道他在乎她。但一个人行事风格,不会突然发生巨变,除非有合理的理由。 林代有自知之明,她在京城的事实,显然不足以充当蝶笑花改变行踪的理由。否则,她从盐帮逃离时,他就不会是那个态度了! 显然另有一个更好的理由。到底是什么呢?让他远赴京城,并且顺手就拿她当挡箭牌。她很好用是吧? 那么,彼此彼此。对她来说,他也很好用呢! 林代指尖在窗框上放松了,对福珞的背影道:「我要我的人回来。」 福珞停住脚步,转身,愕然望她:「你说什么?」 林代抿起嘴,成一条秀气而傲慢的线。她拒绝说第二次。她知道福珞已经听清楚。 「你的什么人?」福珞嘴角挖苦的撇开。 当然是英大郎那些人。但是盐帮没打算放人。 「放那些人,我们可以达成合作。这合作将给你们带来大笔进项。这是我们帐房拟的预测单。你看不懂对吧?可以带回去给你们管事的看。」林代道。 英姑把单子递上。 福珞眉头恶狠狠的打着结:「谁要跟你合作?」 「如果你们想我到京城,把那傢伙囫囵带回来。」林代镇定的点点头,「带不回来,我就用我的整丬商号抵给你们。但我不去的话,我就不知道你们还见不见得着他了。这句话,你最好带到。否则我怕你担当不起。」 卑鄙啊!福珞咬碎银牙。这样的威胁,还真是叫她……不敢拒绝啊! 她很清楚,玉拦子在乎她。但更在乎蝶笑花。林代既然提到蝶笑花,而且放在这样的高度,福珞不敢不去带话。 玉拦子听了之后,果然也就只有一个反应:答应。 「那个……」迟韬有点不同意见,「盐槓子走之前,也没说能放那些人啊。」 「我是大哥!」玉拦子瞪眼,「盐槓子不在。我作主!」 他仗势压人。那就算迟韬输了。 「不怕一万只怕……」玉拦子不想说完,「总之保险最好!跟蝶老闆能平安回来比,这些人算什么?何况本来就是他们自己的人。交赎银就行了。」 「不是赎银,」虎娘子笑眯眯的纠正玉拦子,「是做生意的赚头。」 「哦对。」玉拦子老忘记自己已经转型,「看起来蛮划算的。」把单子传给别人:「你们看呢?」 强盗里头。也就狐娘子帐目比较精通,都是当年在小客店里练出来的。她拿在手里,看计划书预算表列得是清清楚楚的,但凡识个数儿的,就知道这笔生意真是大有可为。狐娘子想诋毁都一时不知从何措手,只好勉强道:「看着还行,不知道真的假的。」 单子便传到强盗们聘的帐房先生手里了。帐房们要是看出疑点。需要实地查证的,再由强盗们去查证。 福珞也至少看得出几个数字来。料着林代能给出来的单子,不会有什么大纰漏。这合作是定了。她就是不爽林代又主控了局势,于是跟玉拦子嘀咕,说什么蝶笑花敢去京城,一定有他的道理在,哪儿就危险了呢?何必要林姑娘这个殷勤。 玉拦子顿时就板下脸:「你这说的什么话?不怕一万!你要盐拦子去冒险吗?林姑娘是真聪明,盐拦子都认可过的。她肯帮忙,总比不帮忙的好。我们不请她就算了,还拦着她不成?」 福珞就知道蝶笑花在他心中重要,心头酸酸的不适意,道:「林姑娘的心思,你哪摸得准?万一去了是祸害盐槓子呢?」 玉拦子一听,果然可虑,再转念一想,「嗳」了一声:「她如果真要害人,何必跟我们说?自己就去了,我们也不知道不是?」 这话是真的。福珞无言可对,想想,除了还生林代的气之外,又对蝶笑花真的担心起来。她现在嫁鸡随鸡了,万一蝶笑花真的出事,靠玉拦子一人撑这产业,估计有点费力,那岂不影响到她的生活?她问玉拦子:「那盐槓子去京城,到底干什么呢?你不要瞒我。」 玉拦子保证,绝不是瞒福珞,是蝶笑花真的没跟任何人说。肯定是个秘密!等结局揭晓,又会是大家欢喜庆功的好日子了。 福珞听下来,恨玉拦子是真煳涂没主意,白在盐帮担个大哥的名,实则简直像个狗腿子。要跑腿了,才出份臭力气,有头有脑的事项都不得与闻的!「我怎么就嫁了这么个人?」她心头髮酸,哽哽咽咽的哭起来。玉拦子不忍娇妻垂泪,又实在不知有什么事惹她恼,只好尴尴尬尬的赔小心,又想着她也许是担心蝶笑花的安危?便安慰道:信使刚来送过信了,目前盐槓子还一切正常哪。不怕不怕。 信使带来的消息,不是关于蝶笑花本人的,倒是关于大陵朝江山的。 北胡入侵,十万里加急军书报往京城来。 但要说急么,也不算最高级别的急法,看来这北胡这次来袭,比以前那些小滋扰虽严重点,也并没有到绝顶危急的程度,所以边关没有用上最高级别的报警标识。 这军书到京么,先交到对口的部门那里。门口的要验过真假,再交给负责的大人。负责的大人再确认过情况,自己不敢、也无权擅专的,还要请同僚的几位大人参详过,都觉得该往上报了,且把文书拟出个样子来,字眼斟酌过了,往上头大佬报,由大佬结合当前国际国内局势,看如何去报往圣驾前。 以前,这大佬,除了唐家顶头的,没有第二个。如今唐家刚拔除,再没有第二个得势的大佬上来。于是就交由兵部尚书终核了。 兵部尚书见了军书,也是心惊,又要再次核实情况、又要同他部大员们通个气,再把上表字句再次参研更正过,再去宫门递书。宫里的太监还要问等级,是十万火急,天都要塌了,不管皇上在干什么都要去禀告的呢?还是稍有点紧急,等皇上那边略方便些,就该去禀告的呢?还是次等重要,等皇上日常视事时排上就可以呢?还是性质特殊,要等皇上心情比较好时,才能找机会去回的呢? 这只是见圣前的手续。见圣之后,是当场有决断、还是安排哪些大人来合议、还是到外地调人?各有不同。 这一切都排下来,盐帮的信使早奔出城了。 蝶笑花耳目灵便。那加急军书刚进衙门,当值的大人还没有醒过味来,消息已经原封不动透到蝶笑花那儿了。蝶笑花这儿的确认手续,可没有皇上那边的繁琐。他们的信使于是直接出城,往西南去了,一路遇到站点,就叫兄弟们戒备。 一来,离战场近的人手与商线,可以先转移,避免损失。第二,与战事、民生有关的物资,却可以储备些,以便奇货可居。但这些物资往北运,一定要加强守护力量,省得不小心被人抢了。 这边安排好了,蝶笑花放心往桃源秘境献艺去也——啊对,就是七王爷跟余和瞬遇见云舟和唐静轩的那地方。 说时迟,那时快。七王爷北上还京、还有北胡军情南下奉圣,是前后脚发生的事。林代把云舟追赶出京郊,赶进酒缸中,自己就走了。这时盐帮的信使正准备出京。 林代逃出京,她手下的人早已接了她的令,迎上来接她。林代即刻去与盐帮取得联繫。 却与蝶笑花失之交臂。 那桃源秘境的管事,藏了个好宝贝,原等着孝敬七王爷的。七王爷送还了唐静轩、安了云舟的心,管事的看着没事儿了,就把活宝贝孝敬上来了。 云舟自与余和瞬消遣。七王爷独自在观景台,便见一群妖娆,作飞天妆束,披帛飘巾,却露出雪也似白的双足,真可说粉光緻緻。她们一个个奏琵琶、吹短笛,捧出了一个神仙般的人儿,目摇秋波、眉凝远黛,将素色烟纱笼了冰肌玉骨,长身玉立,姿容绝世。 七王爷许久未见这等绝色,急忙擦了擦眼睛,看了又看:没错,是老熟人! 这位老熟人仙子,还挺羞涩的,憨憨低头,摆弄衣角,然后索性把整个身子背了过去。管事的急得躲在角落抹脖子瞪眼睛使眼色,管弦声催了又催,这仙子才轻启朱唇,赏了句仙音:一树桃花…… 是当今流行的曲子。连街头小姑娘都会唱。但仙子才唱了一句,又羞不可抑,罢口不干了。 管事的捶胸顿足,只苦不能爬上去代唱! 七王爷这才能说话,颤抖着手指着台上仙子,问管事的:「他、他怎么唱得这样差了……」 「……」管事的望望台上,再给七王爷行个礼:「千岁恕罪!他啊,他是生性羞涩小家玉,一见王驾口难开。还望王爷多容恕,怜他纤质不堪罚。」情急之下,竟唱起来了,以为能博七王爷一笑。而台上那仙丽,生得这样模样,真是唱不唱又有什么要紧呢?七王爷总能笑纳了。(未完待续) 红楼重生之代玉 第十二章 大姐照顾八个月 热门推荐:、 、 、 、 、 、 、 谁知七王爷对管事的顿足:「你!唉你!你什么都不知道?哪儿找到他的?」 「呃……」管事道,「听说这个孩子生得好……」 「生你个头!」七王爷情急之下,粗口都暴出来了,懒得废话,自己直窜上台。那些飞天装束的乐伎,一看不好,都垂手躲到两旁。那仙丽也往她们身边躲,苦求:「姐姐救我,姐姐救我。」声音又不敢叫响,怯巍巍似雨中花颤,一发招人怜了。 七王爷扯着他道:「蝶老闆,可想死我了!你别逗我,别急我。真要我死在这里吗?快说说怎么从强盗那里逃出来的?」 那仙丽红唇乱颤、香腮如土,怕得狠了,好半天挣出半句话:「王爷饶命……」 似乎是真不认识七王爷。 七王爷揉揉眼睛臂面细看。先看他脸,这眉眼鼻唇,是蝶笑花无疑了,除非他世上还有个一模一样的孪生兄弟。身段儿也似蝶笑花,却硬板板的,无蝶笑花那缠人勾意的柔媚,便不敢断定。至于声音么,与蝶笑花是一般的,但吐字咬声,却带了京腔,真不知是什么缘故。 管事的一颗心要跳过腔子,想今儿到底是撞了什么邪呢?先是酒缸里有蹊跷,幸亏他聪明见机,完全不去碰,请七王爷自己处理了。之后总该是正常生意时间吧?哪知道王爷跟这仙丽似乎有什么不得了的牵扯呢! 要说这仙丽的来歷?管事的是有点心虚。弄人家来的过程么,有那么点儿巧取豪夺的意思……照理说应该做得很干净啊!前几天他头痛的是,这孩子长得这么灵秀,怎么绣花枕头一包草,连个曲子都学不全的。又害羞,费了他多大力气,才调教得能见人了!怎么又弄出这「你认识我吗我不认识你」的狗血戏码呢? 云舟正与余和瞬说话儿,却见七王爷急匆匆进来,拉了她就跑:「快去看!」 余和瞬一下子兴奋起来了,跟着就跑。一直到那台前,云舟一见台上的人儿。也顾不上计较什么男女之防了。第一个反应就是:天哪,他怎么在这儿? 「是他吧?」七王爷跟云舟确认。 云舟目瞪口呆:「是他……」想起这是个「他」,连忙背转身。悄问:「怎出的盗窟?」 「强盗吗?」余和瞬摩拳擦掌,很希望有用武之地。 「是啊,那时候你如果在京南道就好了。」七王爷拍拍他。 台上这怯不可堪的仙丽,便是与林代一起「被掳失踪」的蝶笑花。七王爷跟管事的确认前因后果。管事的也不敢瞒了,说京城老巷里。听说有个孩子极美,管事的就去买了来,调教着伺候王爷。这孩子脑子有问题,呆呆的。从前的身世都说不出来,连首歌也学不会,管事的总看在他姿容举世无双的份上。费劲儿非要抬举他不可。至于什么盗匪,管事的全然不知啊! 要问。就要问老巷里收养他、把他卖进桃源秘境的那个人! 那个人正蹲在山口里,郁闷的想着:门在哪儿呢? 桃源秘境的门,可不是谁都能知道在哪儿的。 七王爷他们在管事的指引下,看到了这个人,衣裤又旧又脏又破,形像粗野,蹲在那儿像只懒洋洋晒太阳的癞皮猫,营养不好,头髮又枯又黄,一发像野猫了。 「就是她。」管事的先向七王爷道,然后又出来警告这人:「贵人认识你家宝儿,要问你打哪儿碰见的宝儿。你要从实招来。」 这人抬起头,站起身,却是个姑娘,二话不说,像野猫似的直接张着十个手指甲扑向管事的脸上:「宝儿怎样了?你要囫囵还给我!」 「喂喂!」管事的狼狈不堪,「还没问你勾结强盗的事呢!你别过了份了!」 蝶笑花已经走出来,敬敬重重的叫了那大姑娘一声:「干娘!」 干、干娘……无论怎么看都明明是同辈人好不好!怎么会出来这么个干娘!七王爷觉得今日所受冲击,莫此为最。 大姑娘立刻拉住蝶笑花,岂止像娘护着儿,简直像饿坏了的猫护着猫粮,上下看看:「宝儿,你没吃亏吧?」 宝……宝儿…… 为什么会是宝儿!喂! 「他是蝶老闆。」七王爷毫不客气的流泻出不满。 「七爷的朋友。」余和瞬在旁帮腔。 云舟倒是已经回去了,否则,可能也有话说。 有七王爷和余和瞬开口倒也够了。他们回答完毕,大姑娘明显的呆一呆,现出微妙的神情来,就好像一只猫捍卫着怀里的猫粮,却被揭穿猫粮是偷来的,而苦主就站在面前。 七王爷眼里闪过犀利的光,正准备过一把审问的瘾,又觉得没有专业人士在旁协助有点底气不足。唉,说起专业人士,就想起周孔目来了!钦犯的事情已经解决,他也不用忙了。早把他叫过来多么好呢?现在就能用上了。 七王爷正在懊恼,并想着:现在去叫人来不来得及?便听一声尊:「王爷。」 哟,说曹操曹操到!倒把七王爷吓着了:「你你、你怎么来了?」 「——王爷还好吗?」周孔目从看到蝶笑花的惊吓中缓过来,想起问候七王爷了。他之所以在这里,真是出于对七王爷的担心。 他本在山下协协钦犯的案子,正觉得疑点重重,钦犯又自己回来了。听说是一场误会,但周孔目总觉得另有干坤。此事也干繫着七王爷。周孔目很怕七王爷出事,就自己过来了。 「你这么关心我啊。」七王爷有点被感动到。 「主子在上,不敢不尽心。」周孔目连忙把刚涌起来有点那啥的感觉,澄清为主僕关系。 「王爷?皇上的兄弟?」大姑娘有点被吓到,上下看着七王爷,总觉得不像。 「姓王。」七王爷瞎话那是张嘴就来。 「——是爷。」周孔目配合得也不错,有京城相声捧哏的那灵巧。 「哦!早说呢。吓我一跳。」大姑娘松口气。 「我来问你。」七王爷一边问着大姑娘,一边示意周孔目进入状态,又示意管事的躲开,不要在旁边干瞪眼了,「姑娘,我问你,这位长得很像我的朋友,平生未到京城,怎么你成了他的干娘?」 「干娘,」蝶笑花拉着大姑娘的衣袂,嗫嚅着示意:我不认识这位王爷,我不是他朋友…… 七王爷觉得很胸闷:手巾交哪!枉他牵肠挂肚的!说没了没了,成了黄毛野猫的干儿,这是从何说起?非要问出个详细不可! 「拐带人口,可是要见官的哪!」周孔目在旁帮着施加压力。 大姑娘一跺脚,一口地道的京都话开得是刮拉松脆:「咳!不瞒您们说,这小爷真跟我不沾亲不带故,我就不知他小爷是从哪蹦出来的,可怪哪,都睡垃圾堆了,狗都欺负他,要不是我救他出来,他这命都没了!为这救命之恩,小爷非叫我干娘,出去我说改叫兄妹,省得人家笑话他。就这么着,咱养了他大半年,您们重要的好朋友,囫囵着我保了他在这儿了。道儿上的兄弟见面何必曾相逢,都是应该的,甭谢甭谢!甭客气咧您们哪,这么着吧!你们要把他带回去,也行。只是前头说好的卖艺不卖身。咱这也不是卖,就是养着他贴了些钱,穷人亏空不起,求爷们体谅,连食宿带衣着带衣药,不用多给,将将就就的六十两银子吧。」手心一伸。 怎么说一会儿就变成要钱了? 七王爷正骇笑,周孔目挺身而出来对付她。 对付这种流氓地病痞敲诈勒索,周孔目真叫如鱼得水,优游自如,脸上且带了笑道:「谁带六斤重东西在外头跑呢?」 「爷们会没有银票吗?」大姑娘笑着,划在他们身上的目光可是像刀子样利,一挑就似乎挑破衣襟,掂了下头的肥膘。 「这样小数额的票子,我们还真没有。」改装之后七王爷身上啥票子也没有!连通身装束都是平民的,不值钱,不过余和瞬身上叮叮噹噹就不一样了。周孔目做个眼色,指着余和瞬腰上围的松石大革带,上头一圈儿十二颗上好的龙眼大珍珠,对大姑娘道:「要不拆个珠子抵?算起来差不多吧?」 阿逝挠挠头,他也不懂。反正自他出生,珍珠随目可见,对他来说还不如卵石好玩。 这颗珠子,一颗至少也是百多两的价。 七王爷会意,唇角扬起来,且看周孔目戏弄那大姑娘。 大姑娘咽口唾沫,嘻着嘴儿笑:「还差一点,多拆两颗吧。」 「哦。」周孔目一副肉猪头任人宰割的憨样:「谁叫大姐照顾蝶老闆八个月嘛。」 「是啊。」大姑娘很自豪。 「可是我们这位朋友,失去行踪不过三个月。」周孔目扳回话头,眼神一冷,「八个月前我们倒是得知他被歹人挟持,原来就是你?」 七王爷配合的作出一脸凶样。余和瞬倒不用作,他一听说有歹人,费什么脸色,一掌就挥过去了,幸大姑娘逃得快、七王爷拉得及时,这才没出人命,只是地上顿时就多了四寸深的巴掌坑。(未完待续) 红楼重生之代玉 第十三章 微服私访干到底 「不是我!」大姑娘吓得心胆俱裂,放开蝶笑花,自己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我骗你们的!我才养他三个月。」 蝶笑花低头,眼神一闪,谁都没发现。那眼神似夜叉在冷冷看着污秽的世人。 周孔目盯着大姑娘,道:「三个月是我胡说的数字。」 「呃……」 「看来你还是不说老实话?」周孔目逼进一步。 大姑娘震惊了:这丑僕人,敢情是个老江湖!至于那小小年纪的神力怪人,说不得更是不好惹了!她哭起来:「算、算我葫芦瓢认栽了!你们狠!我就为了几个钱,真没劫你们朋友,真是捡来的!你们得信我,甭盯着我,叫你们对头偷笑嘞!!」 蝶笑花抿了抿嘴,走到大姑娘身边,替她抹眼睛:「干娘,别哭。」 七王爷见蝶笑花待葫芦瓢如此之好,想必葫芦瓢一直没亏待他,倒是松了口气。周孔目口气仍严厉:「姑娘,你说老实话,还有生机。再来一句谎话,必是歹人一伙,我也救不得你了。我问你,你何时拣到蝶老闆?」 「上个月。」葫芦瓢儿哼哼唧唧。 那时候西南商路稳定了,玉拦子跟福珞成了亲。蝶笑花就到京城来了。 「装着如何?」 「破破烂烂的。」 大家都想,蝶笑花是开春时失踪,上个月才出现在京城,被葫芦瓢儿拣到,当中发生了什么? 「有伤吗?」七王爷很关心这个。 「有。」葫芦瓢儿开始介绍,流浪时擦伤碰伤蚊叮狗咬伤,没有人为的伤。 七王爷听说屁股上没伤。心宽了一大半,可还是很担心狗咬的伤,想看一看。 还没等葫芦瓢说什么,蝶笑花熟练的转过身,熟练的把衣领往下一拉,头髮往上一撩,优美的脖颈上……呃。好像没什么印子嘛? 就是让人喷鼻血。这动作……这是特意诱惑人来的吗?!七王爷表情精彩。 「本来是这里有伤印的。」葫芦瓢尴尬的解释。 奇怪,为什么会在脖儿上?狗咬人也咬腿吧?这又不是黄鼠狼叼鸡! 「狗跟我抢吃的,我把吃的塞嘴里。它还要抢,我脸朝下倒地上,它就咬我脖上了。」蝶笑花熟练的背诵。 太可怜了,七王爷耸耸鼻子。正准备叫人给他掏个手巾儿…… 「大叔大妈大姑大姨赏一个吧。」刘晨寂继续熟练的背。 太可怜了……咦?!! 「每次他这么一说,别人特别愿意给钱。所以我叫他都这么说,结果就……」葫芦瓢心虚的挪动一下,「喂,你们可着劲儿瞅我干啥!你们又没来找你们朋友。吃喝拉撒哪哪不花钱?叫他说两句实话讨点钱算什么啊您哪!」看看对面的脸色,又想出几句话给自己辩护,「我对他很好了!有名的窖子还叫我把宝儿——呃我就他宝儿。不知道他真名嘛这不是!蝶老闆是吧?哪,说要买蝶老闆去。好多钱!男人也要,谁叫他长得好看——消消气,您哪,我这不是没答应嘛!我可捨不得他了!但他要吃饭嘛不是?饭要钱哪!想想这儿都是特特特有钱有身份的大爷来往,听做事的姑娘小伙儿们说,吃喝得可好,过得可滋润啦!我这才叫蝶老闆来试试——你们就是特有钱有身份的大爷?」 最后这句问题转得真有力度。所有人都看七王爷。 七王爷「呃」了一声。周孔目救场,问道:「你发现蝶老闆时,他随身还带了什么东西没有?」 「就那身破衣裳。」葫芦瓢很痛快,「你们要?送你们啦!只要你们把我养他的开销补还我就行。」 「你到底怎么养他的?」七王爷上下左右看看蝶笑花:瘦了!皮肤也糙了!怪可怜见的!「回去我给你好好养养。」七王爷心疼的朝蝶笑花伸出手。 蝶笑花往葫芦瓢身后一躲。还不愿意呢! 七王爷琢磨着:这是脑袋坏了,失忆了,像流浪的幼仔,开眼见到一个肯庇佑自己的,就当娘了?他这么恋着不肯离娘而去,硬拔也伤根哪!要不先就地圈养?看看葫芦瓢那儿缺什么东西,送过来,好生养着,等养熟了,再把蝶笑花接出来,岂不水到渠成吗? 这么着,他就决定了,到葫芦瓢那儿看看情况,也可以了解了解蝶笑花这阵子过的都是什么日子!顺便还能把那身所谓的「破衣裳」拿上。周孔目试试能不能从那里头发现点儿什么线索。 基本上,现在大家都怀疑蝶笑花是被大水所救,从强盗那里冲出来了。因为林代就说她是被大水救的嘛!没提蝶笑花的下落,算给他留点余地自己发挥。现在蝶笑花果然就用上了。 蝶笑花太知道有的时候,解释得越多,越错,还不如留点空白,叫人家自己想得好。空白留得好,就成了名家手笔,成了传奇。 他这儿继续装着傻,一伙人就往葫芦瓢那儿去了。 照理说可以让七王爷的车子过来栽大家的。七王爷还是怕惊动别人,事情就不好办了。他今儿这微服私访是想干到底了! 余和瞬倒不在乎有没有车。他在战场上可以跑一天,下头脚板啪啪啪,上头手还打得不停,那运动量比单纯赶路大多了。 周孔目也不在乎有没有车。他当孔目,勘查地面,还不都靠走的吗?腿杆儿练得比骡子还健。 葫芦瓢也能走,还能把柔弱的蝶笑花扛在肩上走。反正她外头跑码头讨生活,练出来了,曾创过挤进里八层外八层约千来个人头,扒了一大袋煤渣扛在肩上飞跑三十里路回家的壮举——那时候一辆煤渣车翻了,千多人都是抢煤渣的,葫芦瓢能抢出那么一袋,难度不啻于三军中取上将首级,还得一路提防安全送回后方,战斗力那是槓槓的。 于是余和瞬索性把七王爷也扛上了。 扛到能僱到车的地方,葫芦瓢就拿了阿逝一粒珠子,去雇了辆破车。她办这事儿是挺利索的,但车子来了之后,看着是真破,七王爷抗议:「从阿逝身上扒走的东西怎么也能雇个好点的吧!」 「附近就这个。」葫芦瓢和颜悦色,「爷一定累了,站着耽搁不是更累吗?先坐罢!」 其实因为车子破,她跟车主说了,这珠子要换整整一年的僱车权,车主答应了。葫芦瓢儿认为这样比较实惠,而且认为没有必要跟贵人们老实交代。 周孔目瞄了她一眼,葫芦瓢怎么觉得五脏六腑都被看穿了似的,搭讪着把身子背过去。 车子到了地儿,七王爷发现,这根本不是缺什么好给补上的问题……这里有什么吗?到底! 只是很破很破的建筑垃圾、一大片很破很破的垃圾们,当中有个看不出颜色材质的板子隔一隔。「不可能是这里!」七王爷叫起来。 就是这里。 「这不是人住的!」继续叫。 抱歉啊,人就是住了。 「我家的狗都不住这里!」七王爷怒道。 「爷家的狗,」葫芦瓢慢慢道,「估计是比咱们住得好。」 这一句话,七王爷突然静了。他抓抓头:「所以就是说在上位的人要用心努力怎么样怎么样,让下面的人这个那个、过得更好,这样的意思吗?」 葫芦瓢耸耸肩:「其实也不抱那种指望了。就是贱民们挣扎过日子的时候,上面不要再踩一脚,要么别人来踩的时候,王法稍微帮忙挡一挡,甭踩得太兇,就够意思了。」 七王爷眨眨眼。那些他不懂。大道理当然也知道,但是做不了,他的智慧不在这些方面。如果他的智慧在这些方面,说不定皇兄坐上皇位时,他就已经被清理掉了吧?能够安抚庶民的人才,作为皇族兄弟,是碍事的……但是皇兄难道说没有这方面才能吗?他提拔的那么多贤德官员没这方面的才能吗?为什么不多造几幢结实好用的平民屋子,给平民们住呢?咦! 这些困难的事情都不去想了。他拍胸脯:「你们别住了!都到我那儿去!」命令葫芦瓢:「你要说服蝶老闆跟我走。」 「干娘……?」蝶笑花扯着葫芦瓢的袖子。 葫芦瓢倒不反对去这位「王、爷」的府上住着,去白吃白喝一阵子,这辈子也算活过了。但她看着周孔目颇为发憷,这大哥不好骗……然而也算了!毕竟是去蹭吃蹭喝嘛!而且她的「宝儿」就是粘她。她照顾宝儿,还怕啥?去就去! 这么着就准备走了。蚂蚁搬家还有几把碎米,葫芦瓢在窝棚里钻进钻出,这个缝那个洞里挖出一点细软打包背走,刚甩到背上,有人凶神恶煞的打上门来。 ——啊不,根本就没有像样的门。一打就能打到人。 葫芦瓢哀鸣一声,如果只是她自己,抱头就熘了,找个草丛一钻,还有希望躲掉,但这里一堆人呢…… 她先发制人喝道:「冲撞了贵人该当何罪!」 「贵人?嘿!」这帮人斜眼看七王爷他们,七王爷忙伸手去保护蝶笑花,周孔目无奈的再把七王爷护到身后。(未完待续) 第十四章 老街弓炮 「瓢姐儿你发财了啊!」这帮子人很满意,伸手,「欠的债可以还了吧?」 「还没钱。」葫芦瓢讪笑,「只要再等等……」 「呸!」这帮子人上前直接揪她衣领,「你有几百两银子的宝珠僱车,没钱还大爷的债?!」 敢情是车夫卖了她!葫芦瓢咬牙。 余和瞬果断伸手,按住动手揪衣领那人的头皮,一推,直接把一帮子七八人全部推倒,撞翻了好多木板草片,板片之下有好几个居民抱头逃跑了…… 这些贫民难道是老鼠吗?七王爷无力的想:钻在废墟的洞里生活,听到动静也绝不探头多事,洞一垮就跑了?完全是老鼠虫虱的行径! 而那些被摔出去的,唿哨招唿:「点子棘手!叫人!长兵队短兵队网子队!」 这这、这是京都吧?怎么出山寨强贼了?七王爷眼睛发直。 葫芦瓢这时候不敢吝啬了,把刚从阿逝身上扒的珠玉宝佩都扔过去,「拿吧拿吧!老娘欠的债都还了!甭闹了哈!兄弟们出来一趟不容易,甭去叫了!干啥呢这是?」挤出笑脸来,「街坊相亲的,甭伤和气哈!」 为首的一个揉着屁股,吡牙咧嘴把东西一看,高兴是高兴,不过:「没还清。还有八万两。」 「这些东西十几万都有了!」葫芦瓢大叫。 云华得说她估得不错。 「没。」为首的冷冷道,「你这过明路了?铺子里给你打出货凭单了?黑货,黑市出,只给三成价,你不知道?」 「我欠你们的也没八万啊?」葫芦瓢绝望道。 「利息。我定的。」更冷了,「你不知道?」 「欺人太甚了!」葫芦瓢真怒了,「我又没借你们钱,白不过误撞坏你们一场好事,没有我你们也不一定能成啊,就讹上我!你们今儿还撞坏我的好事呢!」 「妞儿不上道了。」这帮子人散开,大打唿哨。「长兵队短兵队网子队。来也!」 「喂喂,好商量!」 不商量了。 「跑吧跑吧!」葫芦瓢吓得直催。 余和瞬咔叭咔叭扳着手,倒是很不介意打一场。在京都他被严格限制不能乱来。很少有活动筋骨的好玩机会。 周孔目看着七王爷。 七王爷咬着牙,挺直腰杆。身为本朝王爷,他倒想领教一下皇城根儿上都有什么恶痞强贼!反正——反正有余和瞬撑腰!至于周孔目么,理智上来说。七王爷觉得周孔目应该也能打一打,但他手伸出去。拉住周孔目,一起往余和瞬后头躲。看来内心深处,还是不觉得周孔目能打啊!戏台上那什么能文能武的血义官差……段子手吹出来的,真是当戏看看就好。 葫芦瓢灵机一动。放声道:「这是王爷,你们敢乱来?」 她有意让这些人跟她一样的误会。 那群人确实抖了一下。王爷的话,确实惹不起……倒不是说王爷本身有多厉害。可王爷是皇帝的兄弟!他们在京城混饭吃,可不敢得罪皇帝……不过看看这位爷穿越的。头上一顶周巾、身着件茶绿色绸面袍子,脚上一双云边福字履,小康员外了不起了,要说王爷穿这个?还不如旁边高大小哥穿得好呢!这小哥倒可能是个公子…… 「谁说我是王爷?」七王爷面寒如水。 「喂,你不是嘛!这不算撒谎啊。」葫芦瓢拼命朝他识眼色。 「我就是来见识见识这里风光的。」七王爷道,「有多少人都放过来!阿逝,打!」 余和瞬很欢脱的应声。 而长兵短兵队都到了。 长兵乃是竹竿,竿头繫着锋利破瓦片,这瓦片,不知几十还是上百年,沤了天晓得多少人粪狗尿,端的毒气森森!皮肤娇嫩点儿的被划破一小道,至少发上半个月的脓。至于短兵,乃是青砖,从老城墙那儿挖过来的,当年为造这墙,君王可下了狠心,烧完之后着大力士任挑两砖互拍,哪块拍得裂,烧哪块砖的直接拖出去砍头,大力士真没心疼自己的力气,墙造完后,砖匠生生的少了三成,这还算好的,造矛和盾的那一组更可怜,君王命令矛师盾师互砍,矛要砍得进盾,盾师拉出去斩,矛要砍不进盾,矛师拉出去砍,生生的砍掉一半人——这且都是题外话了,总之重点是,那时代造出来的官家器物,都是结实,真结实!一砖闷下去,夸拉一声,头骨粉粉碎,都不带还价的! 这帮子人也不是什么强贼,都是本地的无赖少年,没什么正经活儿干,家里又穷,又贪恋京都繁华生活,就想些不要本钱的买卖做做,放白鸽局、仙人跳,敲诈外地来的土包子、欺负本地的软柿子,都是他们。逢着打架,一方唿哨,十方老街无赖鹊起蝇聚,各绰兵器,短兵的先围拍,长兵的外围狠捅——哦还有网子队,拿破网烂绳,没头没脑的罩啊蒙啊,还练出队形来,三五一小阵、七八一大阵,穿花价一走,长绳大网那么一绞,总能绞住几个,当然有时也会误中自己人,那不怕,反正对方也缚住了,把自己人解开,冲着被缚的敌人狠揍一番,那才叫痛快! 余和瞬仰天长啸:哇呀呀好痛快! 这一啸,顿时旁边窝棚不牢靠的碎石朽木被震得哗啦啦往下掉,又毁了几十处人家,这些人家里的人也都鼠窜了。后来便留下「神力魔童一声吼垮一条街」的神话。而眼下这当儿,长兵队想:这憨娃!街头干架,吼啥?能吼死人吗?趁您仰天吼,两肋空门大露,这是便宜咱们发财哪! 也不等短兵队打头阵了,长竿往前一挺,就搠他肋下。 余和瞬手一捋,长竿全部断折,长兵队的人飞了出去。 短兵队发声喊,拔步上前。他们思忖长兵队的人平日在后头拣惯便宜,真不中用,还需他们这样刀对刀枪对枪打惯贴身战的,才够份量哪!憨小子力再大,扛得住前朝老砖拍脑袋吗? 余和瞬手再一捋,板砖全落地,短兵队的人也飞出去了。要说这砖真结实,这会儿也没裂,倒是好几个持砖的人,他们手骨被震裂了。 「小子力大!」他们惨喝。 网子队的在短兵队的冲上去时,也开步沖了。短兵队飞出来,他们冲到一半,骑虎难下,硬着头皮再往前,索子还真绑住了阿逝。长兵队见之大喜,操起破竹竿再上前,要来个网中戳鱼。 余和瞬双臂一振,索子寸断,网子队和长兵队一起飞出去了。 「小子力大!」无赖们后退,且唿哨,「上弓炮队!」 七王爷以为自己耳鸣。刀刃什么的就算了,可是弓箭,不允许向平民销售的吧?还有大炮,用火药的力量,能射出几十斤重的巨石,那只有军队中才能有,而且基本只有作大型攻守战时才会拉出来的吧! 葫芦瓢脸色惨白,已经什么都不说了,只拉人往窝棚里躲:「稍微挡一下也好。」听天由命的喃喃。 弓炮队到了。 弹弓、长板! 持弓的一排少年,将葫芦瓢这边团团围住,屈单膝,腰背笔直,手持弹弓、腰挂弹囊,连拉连放!那弹子可不简单,乃是经冬河底的紫泥,冷得只有童子身饮够烧酒才挡得住,这样下河掏出来,和着童子尿捏实,约可指头大,借了瓷窖烈火闷烧,烧够一季,到了夏日三伏了,取出来,再以童子尿和泥涂一层,勐晒三日,復涂一层,再晒三日,晒够七七四十九天,又回瓷窖狠烧,重阳取出,至刚至烈,打到前朝城砖上「当」作金石声,城砖或许有麻点,弹子绝不会裂。这样响噹噹烈灼灼的好弹子! 正为弹子太好,要珍惜着使。葫芦瓢领人躲进窝棚,他们就先不打了,等后边一圈人来。 后边一行人扛着长板柳筐,于弹弓一圈后头又立了一圈,以大石块将长板支起,一头搁在地上,柳筐是钉在那头上的,筐内堆满碎石,人往另一头「哐」一跳,那头柳筐里的石头都飞出去了。 窝棚「唏里哗啦」的就遭暴石雨侵袭了。 若是王爷府的青石高墙,受这种程度的石头袭击当然被袭个几天几夜也不会倒下,但是窝棚不行。这种简易「石炮」在破败老街还是很有杀伤力的,眼瞅着葫芦瓢等人的藏身处就要不保了。缺点是不够精确,旁边的窝棚也快倒了。估计这些无赖们,根本就不在乎,旁边都倒了,要捉的老鼠还没有旁边的洞可蹿了呢,多好! 七王爷脸色发白。 虽然有余和瞬挡着,他在钻入窝棚时,肩膀还是擦着了一下弹子,到现在都生疼。虽然为了美人他也时不时的生疼一下,但那是美人儿!这帮子算什么呢?这些放肆该死的傢伙!他要亮出他的身份了! 周孔目急得连忙按住了他,以目示意他忍耐。 对于一个下属来说,动作真是冒犯了。而且又不是美人儿。一般来说七王爷对这种冒犯是不肯宽容的。(未完待续) 第十五章 真王作假王 但此时此刻,七王爷眨巴眨巴眼睛,还真忍下来,在周孔目手下乖乖听话。 到这地步,再亮明七王爷的身份,也已经晚了。这些人冒犯王爷的大罪已铸成,已是死罪,再听七王爷真身份,就算信了,可能也横下一条心,把七王爷整死在这里,就算被官府发觉了,在被抓捕前赶紧的横刀自刎,也不过是个死,若不被发觉呢,倒有生机。 蝶笑花悠然躲在所有人后头,暗想,难得七王爷这个手下聪明。也难得七王爷脑袋转得过来。 七王爷在周孔目手下,却觉出些安宁的感觉。其实他也知道周孔目不足以保护他。像大雪天,一个小手炉怎么能保护一个人全身的温度呢?但至少有这团暖和在这里,就有了安心。 「他们要的是什么,你还不拿出去!」周孔目对葫芦瓢喝斥。 所有人都一怔。 没想到葫芦瓢到现在都藏着一件东西,「他们」非要不可的东西。 葫芦瓢也失惊:「你咋知道?」 当然!葫芦瓢生于斯长于斯,拆了骨头能卖多少钱,那些无赖都晓得,何至于一讹几万两银子,碰到七王爷是意外之财。碰不到呢?他们来讨债,讨的钱都不够付他们的出场费罢!肯作这亏本生意,必有所图。 他们不知七王爷是王爷,但混熟京都的,怎看不出几人非一般人?这也敢闷头招惹,必然是他们背后的人,有通天的能耐,自信什么事都能摆平。 他们的弹子却手下留了情,否则何至于只是擦肩而过。 周孔目因此判断这队人来。要什么东西,只有葫芦瓢能交出。 外头乱石突然停了。 为首的人喝道:「姐儿,你放聪明了没?带人出来。」 「好!」葫芦瓢双目尽赤,对棚中人道,「他们要的,就是你们的朋友,蝶老闆。我这就带出去。你们满意了?」 众人呆住,倒是蝶笑花早知此事,平淡的点头道:「干娘。你带我去好了。他们说给我们吃好穿好,你也不用受苦。」 「你就完了。」葫芦瓢恨道。 「那比干娘挨打好。」蝶笑花徐徐回答。 原来人家想要蝶笑花,才设计葫芦瓢欠下这巨额债务,以此要蝶笑花相抵。葫芦瓢儿没办法。这才把蝶笑花交予桃源秘境的管事,说好了是卖艺不卖身。也知有危险,没奈何只好拆东墙补西墙,把这干无赖应付过去。那管事要保密,也没交代雇了蝶笑花去是给谁的。于是有这场大战。 外面的人等着。破窝棚里迟迟没美人儿送来。小喽罗们已经不耐烦了,请示为首的:「再打?」 「怕打伤玉瓶儿哪,」为首的也无奈。「打坏了就不值钱了哪!回头就跟将军出京了,这两天怎么也得拿到钱。不然白忙活了。」 小喽罗们都很生气,那股气都奔着葫芦瓢儿去了。你说你拣个大美人儿在家里,别人看得上,那是挑你发财,你不赶紧献出去,捂着干嘛?还准备给自己招个夫婿了不成?能抢他们就直接抢了!偏偏大美人儿跟葫芦瓢儿感情又好,强抢出来,哭哭啼啼还是小事,说不定一个看不住就撞墙了跳井了,听说那位看中大美人的大贵人要两情相悦,不爱啼哭的,更坚决不要寻死的,害得他们只好各种想法子,这会儿弓炮队都拉上了,再拿不下,丢死人了,他们都不用在皇城根儿下混了! 「行了别打了我出来了!」窝棚里葫芦瓢尖声叫。 攻打的这边松口气:算她有理智,不至于负隅顽抗玉石俱焚。 他们等着。 窝棚里终于有人出来了。 一出来就如恶虎出山,又似蛟龙捲海,直扑过来。 头儿狂叫一声:「全弹攻击,不准他近前!」 出来的不是刘美人,更不是葫芦瓢儿,却是余和瞬。「神力魔童」之名,名不虚传。气势惊人,头上现套了个破夜壶,身上披了个老蓑衣,都是葫芦瓢就地取材,给他装备上的,破旧虽破旧,实用。那夜壶是跟其他各种垃圾一起被丢掷摔打不知多少次,其他壶啊盆啊都破了,它的柄什么都敲掉了,壶身还完整,是经受了考验的响噹噹靠得住铜壶,挨几枚弹子儿还是能凑和的。至于老蓑衣,熏了积年的油,那才叫滑不留手的老油条,差不多的飞弹一挨就「滋熘」滑出去了。倒是柳条筐的石块对余和瞬威胁比较大,不过准头不太好,再装筐又需要时间,余和瞬逝经受了第一拨石弹,只挨着几下,再装筐的时间足够他冲到弓炮队的所在了。 一旦近身作战,可全是他的天下了。 有个矮男人从拐角处转出来,口中吆喝道:「你们栽这儿捣蛋!都卷巴卷巴跟我回去!」 留着一口黑髯,看起来倒是庄重人物,开得口却是市井声口。吆喝到一半,展眼见余和瞬沖向弓炮队,「哟呵」一声:「好个孩儿!」也不急着收队了,抢过一个弹弓,他来打! 若说其他人打的弹子如雨,他的弹子出手如掷星,不论力道、准头,都不可同日而语。余和瞬脑袋上顿时着了一下,夜壶「哐」发出巨响,余和瞬步子一趔趄,步子还是往前,冲进弓炮队中。 按照计划,这时候弓炮队就失去作用了。为怕误伤同伙,他们已经无法出手了,战局转为近身肉搏,而这对余和瞬有利。他打上一圈,能把无赖们都打跑,危局自解了。 黑髯公持着弹弓,也怕打坏自己人,不敢妄自动手,持着弓,等。 手臂定如枯松,步子沉如山岳,捏稳弹子,拉长弓上皮带,等。 余和瞬把最近的人打出去,其他人暂时不会冲过来,那会有一个空档,他可以飞出弹子去。 他自信只要那么一下,便能解除目标的战斗力。 窝棚里逸出一个稳稳的声音:「到手的功名可惜又砸在手里了。」 是周孔目。 黑髯公手一抖、步一滑! 余和瞬已经把身边最近的人全打飞出去。这次全力施为,飞出的人再撞翻两三个人,其势未衰,几个人一起跌出去,又砸毁几道墙才定住步子。还有一个是短兵队的,甚为孤勇,人家后退,他端着老砖快步奔来,还不信先前被掼出去的邪,以为都怪自己没站稳,这次气沉丹田,看准了余和瞬的后脑脖子吐气开声「嗨」的拍下,余和瞬骇了一跳,回身就勐抡。 「咔嚓」,裂开的是老砖,而不是余和瞬的骨头。短兵队的愣了愣,看了看余和瞬向他举起拳头,两眼一翻白,隆重晕倒了。 黑髯公见此神力,倒是识货,大唿一声:「敢莫是余将军世子,神力魔童?」 余和瞬「唔」了一声。 黑髯公拳打脚踢,把旁边无赖们全踢倒:「都给我跪下!参见宝景府世子!」 宝景侯余秋山在混混们的心中,可比别的什么大官儿都份量重。无赖们目瞪口呆,全跪下了。黑髯公带着众无赖向余和瞬插烛也似拜了三拜,跪着向窝棚恭声道:「哪位主子大驾光临,小人万典有,有眼无珠,死罪死罪!」 七王爷沉着脸踱出来:「你是康平将军手下?」 康平将军,就是谢云剑受封的衔头。 万典有把头埋在地上瓦砾泥灰里:「不敢。血洗京都那晚上,承蒙将军不弃,准咱们跟着勤王,杀了些反叛,将军叫小的每上北方杀鞑子去,援助余老将军,给小的每一个报国的机会。」向余和瞬又连磕几个头,「这群浑帐吃了包天狗胆冒犯世子!小的狠狠惩冶,给世子消气。」 七王爷哼哼冷笑:「若非世子,你们光天化日抢人就没关系了不成?」 万典有满口「不敢」与「死罪」,拿眼睛狠剜刚才那带头的。 他们都是无赖,万典有算是前辈、长老、大头目,刚才那带头的则是少年中翘楚,后起之秀。本来么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无赖中不讲辈份,少年才不理会中年,但这万典有弹弓技艺非凡,整个皇城根儿鲜见敌手,又有读了很多旧小说在肚里,排军布阵也有一手,还善于就地取材,这长兵短兵网子队什么的,都是他手里打下的基础,故此少年们都憷他,还敬他为老头子,如今老头子怒目狠剜了,带头的少年嗫嚅道:「是有人叫我们来提人的……大贵人叫的,咱不敢得罪哪!」 「什么大贵人?」七王爷瞪着鼓眼泡。从刚才他就想问了,什么人敢跟他抢美人儿?咦! 「可贵了!什么大官都比不上。他挨着皇上手边儿的。诸王里头他最尊。皇上太后都偏宠他!」带头的少年忙不迭把他名头抬出来,「是七王爷殿下他老人家!」 七王爷他老人家呆立当地,不知如何决定自己的表情。 葫芦瓢在窝棚里跟周孔目嗐声嘆气的:「你这主子就真是王爷,也斗不过七王爷去!」 狭路相逢,真货作了假货。周孔目表情很精彩。蝶笑花也是好不容易才把笑意忍回去了。(未完待续) 第十六章 树上忽有东西倾下来照着余和瞬的头泼去。( )( )周孔目一眼瞥见,暗叫声不好,别的都来不及了,只有和身扑上去,护在余和瞬身上。他不知那是什么,只知余世子是出不得事的,非护定了不可。 一股浓厚的臭气瀰漫开。树上那东西一泼之余,还要再泼。阿逝嘶声尖叫起来,双臂乱晃,却把周孔目打飞了出去。在场的人都愣了,正乱之际,却听极威严的一声喝:「住手。」 是女人的声音,但分明有千钧之力。场子生生被镇下来。七王爷缓过神,发现自己蹲趴在地上,把周孔目的臭脑袋护在自己怀里。 到底怎么会冲出来保护这个小孔目的?七王爷觉得茫然不可解。至于周孔目的脑袋为什么会跟余和瞬的身上一样臭不可闻,却要从头说起。 原来刚才有俩无赖,见余和瞬力大非常,暗忖:莫非有什么邪法不成?因念及人言狗血鸡血并秽物皆可破邪法,这上下哪儿赶着给他杀鸡屠狗去?却是秽物来得容易,便提桶子到街尾大茅坑,不拘干湿舀了两桶子,拎回来,但见跪了一地,并仪表堂堂黑髯公万老大都跪了,他们不知就里,只管骇忖:一定是邪法!便不敢惊动,悄悄沿大石草垛爬到老槐树上,照准了往余和瞬头上一浇! 然后余和瞬尖叫。然后女人威严的声音镇住场。与此同时,树上的俩混小子也没法再浇了。他们叽里哇呀的被打下来了。 两枚青铜钱,差点没削断他们的手筋脚筋。 统共不过两枚钱,每人一枚,从下至上,方位之巧,都是能削过脚筋之后同时再削脚筋,只偏过指甲厚度那么一点的距离,明显是手下留情,有意「差一点」,放他们一马。 毕竟是挟了怒气。不断筋,皮破血绽是难免,俩小子哪还抱得住树,怪叫着就跌下来了。 树下的夫人。捂着嘴,咳嗽起来。 没有人注意到她是什么时候来的。她戴檀香团寿手串,着天青衫子,撮花高腰裙,珠穗凤头鞋。皮肤粗糙、神情严肃,然而还是美,这美大概来自她通身的气质,如烈烈风意,纵然一身贵夫人衣着,仍鲜明如江湖上刚吹来的风。她是谁呢?以钱为镖,出手如神,身体却这样差,只发了一双镖,就咳得停不下来。[ 超多好看小说][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旁边两个女子,搀着她、给她捶背,同时怒目全场。 那俩女子也到中年了,是侍女的青衣打扮,动作利索,眼中的怒火,就像能横扫三军一般。 万典有的腿骨真正发软、发软……由跪而成趴,趴了一会,直挺挺的跪起来,咚咚咚拼命叩头。这次真拼了老命把自己脑袋往地上撞! 连七王爷都白了脸,老实得像一只知道错了的小兔子,抿耳低头、抱着前爪,哆嗦嗦向前见礼:「宝景侯夫人安好。」 宝景侯余秋山的结髮妻子。曾经的女山大王,招安得诰命后,陪余秋山跨鞍披甲南征北战,打得一手好镖、使得一口好剑,怀着阿逝还领娘子军驰援夫受困君,打场硬战。扭败为胜,替朝廷夺回千亩疆域,代价是差点没把阿逝流产在战场上,最后虽母子生还,阿逝的脑子大概还是从那便受了伤,以至于长大成了傻子,余夫人则身体一直虚弱,不得不告别沙场,在京中静养。 她的名声,某些方面来说,甚至可能比余秋山还大些。 满场都成了磕头虫,被余夫人亲手从树上打下来的混小子弄清了状况后,吓得几乎要三刀六洞自裁谢罪,余夫人给七王爷还了礼,止了满地的谢罪,道:「给这几个孩子洗洗。」 这几个孩子,自然指的余和瞬他们。 万典有大声应了,忙忙安排无赖少年们带阿逝三人去合适的地方清洗。别看这老城区够破,但无赖们下定决心,还是能给出过得去的款待的。 无赖少年们上来搀扶阿逝他们,完全不敢嫌脏……但实在是脏!他们恶狠狠瞅那俩自作聪明的混小子:给大家找事儿嘛! 余和瞬特别怕秽物,几乎要晕过去了。余夫人身边的女子知道世子好洁,这时候特别脆弱,哪敢让无赖少年们插手,就自己来了。 七王爷抱持着周孔目。周孔目是真的晕过去了。都被余和瞬那一下子推的!万典有连忙帮着掐掐揉揉,周孔目哼了两声,虽还没醒,但以万典有看来是没大碍。七王爷还不信,余夫人示意带来的一个侍女帮忙看看,把了把脉、摸了摸脑门儿,也说没事。 这一下手把摸,手都脏了。侍子却是陪余夫人娘子军中征战的旧人,什么场面没见过,面色如常,不卑不亢,同那些无赖真真的天壤之别。 葫芦瓢敬畏的不断偷瞟她们,余夫人的侍女,传奇女英雄身边的人耶……她什么时候能抵得上这两位女子一只脚趾头就好了! 正想着呢,七王爷就又有事麻烦她了:把蝶笑花也搀去,一起洗洗! 蝶笑花倒是没碰秽物——他有多见机?从来都只在最安全的后方。反正他仗着自己生来楚楚可怜,躲着也是应该的——但是刚才躲在窝棚里,也受了灰。七王爷看不得美玉蒙尘,就要叫他一起来。 至于周孔目,还没完全清醒,就由无赖们扶抱着去了。七王爷这里向余夫人道谢。 余夫人看了看他,道:「殿下太客气了,侍奉皇家,乃是我等臣僕的本分,何必言谢。」 眼神可没措辞这么谦卑。七王爷若非被人教训惯了,皮糙肉厚,真挡不住她鞭子一样责备的目光。他搭讪着道:「小王这儿也太臭了,不好薰着夫人。小王洗了换了,再来与夫人叙话。」 万典有忙道:「这边请。」就待前头领路,余夫人叫住他,问:「若非人家叫住,你准备如何应对我儿?」 若非周孔目及时看穿万典有的功名心,在窝棚中扬声叫他顾忌…… 万典有身子一抖:「不敢不敢!夫人降罪!」 这里余夫人问着罪,侍女仍将余和瞬紧忙带走清洗。自有其他无赖领路。葫芦瓢想想,也搀着蝶笑花去了。周孔目人事未省,由人抱持下去。独七王爷不便就走,接了旁人奉的净布包了头揩了手,且在旁边听着。 余夫人对万典有蹙眉道:「武人说这么多虚的。你直讲罢!」 万典有支吾着:「世子大人的脖颈还露在外面,弹子在那儿打一下,可以将他行动阻上一阻……」 别人打不了这么准,万典有可以。别人的力道只能打疼,万典有却可以盯准动脉,一记出去,将阿逝打晕。 即使如此,万典有也没完全说实话。若对阿逝毫不顾忌,他当时的目标不是脖子,而是—— 「我儿的眼睛也露在外面。」余夫人嘆道,「你想必也能打中。」 万典有拼命叩首:「不敢不敢!」 七王爷听在耳里,面色惨变。他已知他令余和瞬面临什么险境了,若非周孔目在…… 余夫人话锋一转:「我儿上阵时,宝景侯必令四个以上神箭手,随侍身后,见有人异动危及我儿,飞箭除之。」 万典有叩头道:「是!」 「若你此去不死,且能建功,回还后,我向康平将军讨情,让你保我儿一同冲锋。」余夫人道。 万典有大喜:「谢夫人恩典!」 普通战士经一次战役,无人提携,浴血斩敌,撑死了论功升个百夫长,了不起了,不入品阶的,就算长官特别担保,至多作个骁卫、武卫什么的,已经喜出望外了,官场上也不过是末流,至于保护侯世子去作前锋,那至少也是个备身的官职,至少有六品了,又因在世子身边,等于是上流社会真正向他打开了一扇门! 万典有怎能不喜出望外,几乎泣不成声。 余夫人復瞩目于七王爷,七王爷会意,摊手:「连我都是煳里煳涂被牵扯进来的呢!」便问万典有,到底谁生这主意要来抢蝶笑花?万典有也不晓得,本是收拾了要随谢云剑出征的,闻说下头几个贪得无用不中用的傢伙,纠集了懒得应徵出京城的傢伙,要在分手前再干一票,左右三天之内一定会出京城了,到时候就算事发,料来也不怕。他生怕这些傢伙胆上生毛,不识轻重,节外生板,特意赶来看的,还真生出这大枝节来!便质问打头的少年,那少年交代了,却是七王爷手下一个帮闲的傢伙,狐假虎威,假传上意,因偶见刘晨寂品貌不凡,想着王爷准会喜欢,便说王爷要,赏金不少,叫无赖们想辙子,也算细心了,说王爷要美人儿心甘情愿的,故不准硬抢,其他法子,随便怎么使去。无赖们真真的胆大包天,便行出这事来。 「是我不好!是因我而起!」七王爷冷汗涔涔跟余夫人认错,「我回去教训他们!以后我再也不了!」 「王爷其实也无错。」余夫人嘆口气,「只是上有好,下必甚焉。当今圣上戒远游、戒出猎,不是说远游与出猎本身不好,就怕滋扰下民。王爷也多遵体圣意一些儿哪!」(未完待续。) 第十七章 余夫人教训中肯,七王爷垂手称是。 [800][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最新章节访问:. 。他挨训多了,聆训的态度一直很好。这会儿是真的受触动了,认错的态度就更诚恳。 余夫人又致歉道:「王爷身边僕从,都是逝儿打坏了。任凭王爷怎么责罚。」 七王爷想了想:「那就回头请夫人看看,要有好差使,拨个给他罢。」 余夫人『露』出「你确定?」的惊异神『色』。 七王爷确定! 他很赏识周孔目,所以当然希望周孔目往更有前途的地方去。栋勛那儿好归好,但京城的军事力量,基本也就是摆设而已了。「一夜拔唐家」这种战事,真是百年难遇,出过一次之后很难再出第二次了。局面又会回到以前的状态,像闷热的暑天,端起架子蒸着,不能有一点儿行差踏错,又有很多复杂的利益牵扯。栋勛当这差尚且当得苦闷呢,还亏得是贵家公子,从这种气氛中养大的,忍得过来。周孔目去了却未免吃苦,出头之日也遥遥无期。说不定还是余家这边更适合他。 再说,周孔目又不是七王爷好的那口美人儿!七王爷有什么捨不得的? 虽然说不是美人儿……他又奇怪的牵扯着七王爷的心。七王爷有点害起怕来,生怕在此丑男身上毁却一世英明,送出去又有什么奇怪的? 「余家军要全军赴北增援了。」余夫人道。 ——所以说他把得力的属下推送出去,又有什么奇怪的?……咦?!七王爷瞠目:他刚才听见什么了? 正是北胡军报,这时候终于也传到了余夫人这边。余夫人是特地来叫阿逝回家的,一找没找到、两找没找到,听说老街动『乱』。扑过来,就歪打正着,撞到了这帮子人。 她还没时间把这话头跟七王爷理顺呢,浴室那边伺候的无赖连滚带爬跑了过来请罪。 「周兄怎么了?」七王爷心底油然而起的是这么一片担忧。他自己也觉得很无稽,于是话出口问成了:「蝶老闆怎么了?」 「蝶老闆很好。(. 手忙脚『乱』告诉他:「蝶老闆没事。」「有事的是周兄。」「——不对,是周姐。」「我们真不是故意的!」 七王爷青蛙眼瞪得更鼓了:什么鬼? 周孔目仰躺在浴池边上,仰望着黄拉拉的天『花』板。( )心中涌起的唯一一个想法也是:什么鬼?千年修行就此毁于一旦。毁于一旦! 蝶笑『花』很有礼貌的在旁边轻咳一声:「我避出去吧?」 「把衣服留下。」周孔目要求。 那帮子无赖吓得连滚带爬的出去。竟连替换的衣服都没留!见了鬼了。 蝶笑『花』很体贴很理解的「哦」了一声,匀了一半衣服出来给周孔目。 于是七王爷来时,就见蝶笑『花』衣裳不整、差点就衣不蔽体的。那么美人新浴的,坐在浴室『门』外。 那个妖娆的身段、那泡出来的粉扑扑脸『色』、那半干的秀髮垂两肩,趿着此地原『色』杂木屐的那双足……不合适!太不合适了!糟糕他鼻血要喷出来。 亏得七王爷,好辛苦忍住了。问:「里头……?」 蝶笑『花』忍笑,点点头。 七王爷一头就冲进去了。正撞见周孔目换衣服。 周孔目也不含煳,衣裳扯起来往要害地方一遮,直接送他一个字:「滚!」 七王爷更不含煳!怎么说也是尴尬场合经惯见惯的人——虽然很多场合的尴尬根本就是他自己制造的——总之他身经百战!一开始大概有点懵,立刻反应过来。两眼一闭,身子往前扑。 周孔目正奇怪着呢:扑我?就算我是个雌『性』身体。王爷也不至于就**上了吧? 七王爷果然不是扑周孔目,目标却是周孔目身体侧后方的那缸浴汤。 「哗啦啪!」他和衣扑进浴汤中。把自己好好洗了洗,还是闭着眼睛。解释道:「我觉得今天怪事太多了,我再不洗,怕没机会洗了。咱们先洗干净了再说。」 周孔目道:「王爷别说话啦,仔细水进嘴里。」 「呃……」 「那边才是沖的地方。」周孔目指点。 这种地方的浴室,不像七王爷他们享受的地方,一池都是活水。这地方的浴池,是封闭的。七王爷把身上的脏东西洗在里面了,里面的水就脏了。照理说,是要先用旁边陶管里通出来的水,把自己洗干净,再泡进热水里的。 周孔目就是在被淋浴时穿帮。等她自己也被淋得清醒过来,已经来不及了。无赖们吓得鼠窜而去。 「谢谢啊。」七王爷打算闭着眼睛『摸』到沖洗的地方。周孔目看不下去了,伸手搀他:「我带你过去。」 「谢谢啊!」七王爷继续他谦恭有礼的模式。 「王爷其实张开眼睛没事的。」周孔目实在受不了他。这当儿周孔目已经把蝶笑『花』留下的外衣裹上了。周孔目的原装身材,她自己心里有数,虽然是雌『性』,也没多好看的,健康周正而已。这么一裹,就已经没什么『诱』人的了。七王爷张眼看了也没事。 「不敢张眼。」七王爷**一声。 「……」周孔目低头自己确认一遍,「有什么不能看的?」又不像外头蝶笑『花』,哪里『露』一丝缝隙,都撩人。就算哪儿都不『露』,披着掩着,也撩人。那才叫人不敢张眼哪! 「你这头跟身体不搭。」七王爷抱怨。 「哦!」周孔目恍然大悟。她身体是穿帮『露』馅了,但脸上伪装还粘得紧紧的。那黑脸膛、皱脸皮、鹰钩鼻、络腮大鬍子,搭这个身体,带来的视觉冲击是毁灭『性』的。所以那些无赖们脸『色』蜡黄夺『门』而逃,三分原因是:「卧槽王爷身边的人有这种秘密我们不能多看。」还有七分原因是:「这画面太美我不敢看!」或者简单点:「鬼啊!」 七王爷在水管下坐定。周孔目试了水湿,给他冲着。七王爷且沖且道:「你就不能把鬍子缷了?咳咳!」差点呛到。 周孔目好气又好笑:「哪儿那么容易?怕人拆穿,粘得牢牢的。热水泡一个时辰都没事。」 七王爷哼唧:「为什么易容?」 周孔目静了静。这就问到点子上了。 她知道总有一天要跟人家『交』代的。当然。 七王爷觑着她脸『色』:「要有什么不便说的……」 她已答道:「我克夫。」 呵有什么不便说的?说出来只有这么三个字而已呢! 生死契阔、恩怨覆盆,真要概括也不过三个字。不是我爱他、便是我恨他。 她甚至都还没有爱和恨的机会,就被视为不祥,竟至于到了人家鼓譟着要把她沉湖的地步。 这年代,死了丈夫的『妇』人也多了,并不是个个都被视为克夫。时机不巧被视为克夫的也多了,也并不是个个都要沉湖。但像她这样,许了一家,就死了一头夫婿,臭了名声,嫁不出去,只好卖出去,一手『交』了钱,另一手还没『交』货,就又死了一个男人。这样的情况还是不太多的。 等到第三个男人都暴毙,而夫家听说原来她已经剋死过两个人,那心情就甭提了!把她和那满口跑火车的媒人一起活活咬死的心都有。 媒人嘴甜、脚滑、人脉广,不至于留下来被咬死,而她,却要真的被沉塘了。这条命,别人看起来凶贱无比,只有祭夫一条路,对她自己来说却是很可以珍惜的。她就逃了。到得锦城,做了个孔目。幸『蒙』大人抬举,不但重用她,还想教她博个功名。她也不是真的读不进书,但想着真要作了官,更招人瞩目,只怕被揭穿秘密,不如装作愚钝,在底层『混』着,也许还安全些。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周孔目眼见着无辜的人受冤狱,总觉不忍,于是立了一功,又立一功,在老沙父子一案上,不意牵扯进朝廷动『盪』,进入七王爷视野,被带到京城来。怕什么就来什么,终于最后穿帮。 「周兄啊……」七王爷嘆道。 「不敢。」周孔目道,「民『女』周氏。」 「名字呢?」 「……兰芝。」 这个时代非常流行的『女』子名字,清静如兰贵重如芝,满满都是美好的祝福。 这些清美,最后都践到泥土里。 像唐静轩,自诩出尘,眨眼间一索子成囚,翻案的机会都没有,史书最多记个「阖『门』」,未必会留他一个名字。而周孔目,若蠢蠢的留在那里给沉了湖,地方志上顶了天给她一段「周氏如何如何」,不会给她留名的。她不配。之所以还分出一小段空间给她,无非为了警告后来的『女』子:知道自己命硬,就乖点出家,不要克夫家。否则,你看被沉了湖吧? 于是乎观者大快,纷纷抚掌点头道:「活该活该。」教育意义就达到了。 这个朝代,教育意义就体现在这种方面。周兰芝觉得还不如没有。可惜她又说了不算。 她只好问七王爷:「王爷打算如何发落民『女』。」 「学兄啊。」七王爷道。 「呃?」周兰芝觉得自己是不是耳鸣。 七王爷的眼泪和沖澡的水『混』在一起。他抬着手,想碰一碰周兰芝的手,又不敢。怕去碰也碰不着。怕碰着了也是错的。但更怕不碰就没机会了。q 第十八章 七王爷终于握住周兰芝的手。[ 超多好看小说] 真不算是什么美手。甚至不算是很女人的手。 七王爷本来就不要什么女人。他等的只是「那个人」。只要「那个人」到了,美不美也都没什么关系的。 七王爷眼含热泪道:「我等完前世等今生,终于等到你了。学兄。」 「……」周兰芝看了看自己手里哗啦啦的水管,觉得还是自己耳鸣。 那之后,余夫人每每懊恼自己为什么要来找儿子,进而埋怨儿子为什么会到这边来玩。以至于叫她看见妖孽一样的「男子」——这也叫「男」?呕!这是国之将亡,必有不祥之兆哪!还有叫她听见那「周姐」,她很担心皇上会找她来问话,那时她是撒不了谎的。如何是好? 那之后,京城人每每都称赞栋勛将军靠得住、好风度。老街那一乱,新晋的康平将军谢云剑都觉棘手。是郭家栋勛第一时间接到消息、第一时间赶赴、第一时间以最正确的手势快刀斩乱麻,很快把局面归于平定。而天晓得,那之后,栋勛将军自己心乱如麻,只记得七王爷抱着他的双手激动的说:「栋勛!我要娶妻生子了。你自己保重!有事跟我说。我一辈子欠你的!」栋勛将军当时只想说:「你……」说了一个字,却不知道后面要接什么了。这个字还没出口,只觉得万语千言,要一泻而出,这个字说出来之后,却什么也没了。湘江水涸。湘江水怎么会涸的?说没也就没了。只有一点担心挥之不去:皇上倘若另有想法,那如何是好? 那之后,郭离澈却盯着七王爷要算总帐。七王爷很忧郁:「我都不祸害你哥了,你还生我什么气?」郭离澈就噼头骂:「你说不祸害就不祸害了吗?你扪着良心说结个婚是树个幌子呢还是诚心的?别把人家姑娘也祸害上了你还装老虎挂念珠——吃素了!」七王爷越发忧郁了:其实这不是结婚的问题,而是他遇见了真爱的问题。可是他……唉,不能说! 周兰芝出身草根中的草根,配不上当王妃哎!这也还罢了。 周兰芝女扮男装,在男人堆里混。名节尽毁,要丢皇家脸面哎!这也还罢了。 周兰芝克夫!这就不能罢了。 长辈们都很爱护七王爷,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他娶个克夫的女人,回头就嗝了屁呢?长辈们是很想他成亲、有后代。( )但这不能以他被剋死为代价啊! 根本不用问,七王爷就知道,这是行不通的。 为今之计,只有以云舟继续在前头作幌子,成全一个美满婚姻。暗地里七王爷就跟周兰芝厮守了。仍可以神仙眷侣缱绻绸缪。虽说是偷着来。可是人间事,碗里的不如锅里的,偷着了不如偷不着。还有比**更美的事吗?七王爷觉得此事可行! 他就这么跟云舟商量去了。 他真是不怕云舟生气。云舟居然也真的没生气,倒笑了:「王爷不怕民女转身就走了?」 七王爷一愣:「走?你走到哪儿去?」 「须走不到天边。便进帷里,无论如何不出来,料王爷也无可奈何。实在逼急了,一条白绫干净了,王爷又怎么办呢?」 七王爷跳起来。小丫头端茶过来,差点没叫他撞翻,吓得脸都白了。搁过茶盏,就跪地请罪不迭。云舟瞄了她一眼。七王爷叫她别请罪了,出去罢。她也不敢出去。云舟道:「王爷有令,我也是不敢违的,你就当听不见吗?好大胆子。看来我这位置给你坐便了。」 小丫头听着又是夹枪带棒、又是含沙带刺的,越发不敢走。 云舟真的立起身道:「怎么不过来呢?我真是太好性子,太由着你们了。真的都欺到我面前来不成?我原是没脾气的,退到悬崖,也不过再退半步罢了。你来来来,便坐了。又怎的?反正我又不咬人。」 小丫头吓得叩头如捣蒜,要哭又不敢哭,心惊胆碎。 七王爷听着这声口真不对了,求云舟道:「你且看在我面上。」 云舟道:「王爷说笑了。王爷的金面。民女怎么敢抬眼看呢。」 七王爷想哀告:「别闹了,你难道要我跪下认错不成?」但碍着这小丫头在这里,不是他自己人,不便如此丢脸。 他心里只盼着小丫头快走。小丫头没见过大场面,吓瘫了,还不敢走。亏得筱筱。门外叩求奉果,得了允,进来摆了果,又跪在小丫头跟前陪着道了罪,就告退了,这才把小丫头带出去。 出去之后,筱筱还带上了门,把小丫头牵到清净地方,训道:「你还留着干什么?等一顿好赏吗?」 小丫头被吓得,到这时都说不出话,由着筱筱训了一顿,只有呜咽咽认错的份。 房间里七王爷已经软语把云舟求转:「实在不知道你怎么生这么大的气。我本意不是要你生气的。我说错什么,你跟我讲,我改就是。你要是怪我不在乎你,那我们两个可就错大发了。」 云舟还多撂一句话给他:「民女哪里配得王爷在乎呢。」 「得,得,」七王爷真是没辙了,「你可怜可怜我这阵子辛苦得。别再给我罪受了。」 云舟敛袂谦让道:「民女可没这本事给王爷罪受。」 「我到底哪里说错了,」七王爷苦着脸,「你就不跟我成亲了?想清楚!这动静可太大了!你至于吗!」 云舟看他真一片憨态,也不能再挤兑他了,无奈道:「叫民女怎么办呢?王爷这是自己给自己找的。」 肯骂七王爷就好了。只要肯开口骂,凡事就好商量了。七王爷嘻开笑脸,左一个揖、右一个揖:「不看我这张小脸,总看在公主的贵脸上。看在长公主把姑娘请来,要帮扶小王。姑娘总不忍心就让长公主添烦的。」 云舟拂袖:「岂是民女的错么?」 「你没错。」七王爷挠头,「可我也没太离谱啊!你看,本来跟你谈的条件,我也不可能跟你心心相印啊一生一世一心人啊那么肉麻,对不对?举案齐眉是可以的。叫我给你举案都行。相敬如宾也是可以的。我把你奉作宾奶奶都行。现在还不是老样子?就是告诉你,我不跟其他男人混了,就是我喜欢的人,我找到了。她也过不得明路。你还当你的王妃。我还能跟她生孩子。你还没有子嗣压力了。多两全其美的事儿?」 云舟剎那间头有点晕。他这么一说仿佛还……真有点道理?竟叫她无言以对! 不行不行。不能让他掌控了谈判的节奏。不然她还怎么漫天要价啊?她得唤起他的羞耻心罪恶感,这样才能避免跟她就地还钱! 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云舟终于让七王爷同意:对女人来说,帮一群男宠遮掩、跟帮一个专宠的小妾遮掩,是不一样的!后者更耻辱。所以七王爷的新出价,是对云舟更大的伤害。 「那咋办?」七王爷如温顺的兔子般俯首帖耳,「你有办法让我们都过得开心点吗?」 言下之意,是请云舟出价了。 云舟虚开一笔:「民女让位,请周姐姐与王爷结髮,这是最好的。」 「做不到啊!」七王爷吓坏了,「那是要死人的!」 他一旦把周兰芝推到明处,皇家力量怎能查不出她的底细?凭她克夫案底,必不让她留在七王爷身边。而且皇家尊长们一看七王爷还能喜欢女人,心头大定,怕不更努力要求七王爷跟其他身份合适的女人们生子了!七王爷要说那是前世孽缘,比不得其他女人,结果就是又被当作失心疯,给和尚道士们拿符灰狗血灌一脸,这还算轻的。周兰芝说不定被当作用妖法迷惑了王爷的,直接拉出去斩了。那可是珠沉玉碎,救都救不回了!难道七王爷再指望下辈子、下下辈子不成?谁知道那时候又有什么变故!还是现世静好,来得安稳。 他赔笑道:「四姑娘,别拿小王开玩笑。」 云舟还真的跟他继续开下去:「其实人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戏文上为了个情字,命都不要的都有。王爷没到这地步吗?」 「我……」七王爷一时语塞。 云舟正想着,这也是个说得好听,其实贪生怕死的主儿。七王爷走了两步,道:「本来是怕死的,怕生前想做的事都没做完。遇到她之后,不怕死了,觉得死也瞑目了。但是又更怕死了,觉得要能一起活着多好,为什么非死不可呢?你说是不是?」 语出挚诚,也恳切。云舟也不忍心再逗他了。火候也到了。可以开出真正的价码了。 七王爷也已经准备好给她权、给她钱、给她自由。前两者是身外之物,后者更不在话下。结果云舟想了想,道:「王爷真有诚意,就去把唐公子放出来吧。」 「吓?」七王爷很受惊吓,「哪位唐公子?」 「跟民女同乡那位。王爷劫过的那位。」云舟好整以暇。 「钦犯啊!」七王爷五官都拧在一起了。 「嗯。」云舟特开心的确认。(未完待续。) 第十九章 「为什么啊。热门【首发】」七王爷很苦逼的问云舟,为什么要选这么难的一个题目。 「为了确认王爷的诚意啊。」云舟特天真的表示。 「确认诚意能不能换个题目啊!」七王爷道,「哪怕把天上的星星月亮摘下来也——」 「好啊,那也行。」云舟爽快道。 「呃?」 「就这么说定了,或者放人,或者把天上的星星月亮摘给妾身。那我们就还是好好儿的了。」云舟笑着敛袂,就告退了。 七王爷真想一把将她扯回来!可是她是女的,云英未嫁的大姑娘,端庄客气的千金小姐。七王爷这辈子没敢对小姐们失礼过,上辈子也没有。哪怕郭离澈这疯婆子,她不仁,七王爷也没敢不义! 教养太好了,也是软肋啊!七王爷痛心疾首的看着云舟说走就走了,留下他一个人绞尽脑汁发愁:这题目怎么交卷啊? 噫,有了!他的学兄周兰芝不是在嘛?这一世不是周孔目嘛?连老沙父子的大案都搞得定。奇才啊!难题交给她解决不就行了? 「你们女孩儿家千灵百巧,」七王爷搓着手想,「我是斗不过。一个女儿家出的题目,给别一个女儿家解决就行啦!嗯,就这么着!」有了主心骨,满心欢喜的去了。 筱筱看王爷走了,送别礼数已毕,她回到云舟那里,问:「姑娘……」 「嗯?」 「这就放七王爷走了?」 「不然怎的?」云舟笑道,「拿他煎来吃?炒来吃?」 「也不能这样让他拿着姑娘欺负。」筱筱眼圈都红了。 「也不算欺负了。」云舟喟嘆,「他也是不得已。没别人商量,只好问我出价。不然怎么办呢?」 「那姑娘出的这价……」筱筱斗胆,悄声问,「老太爷的主意么?」 云舟瞄了瞄她:「你待怎的?」 筱筱咬了牙:「姑娘也不能全听老太爷的。老太爷有主张,也不全为了姑娘。姑娘也要为自己打算才好!」 这一番话,才见得赤胆忠心了。若非连血连肉的心腹,旁人再说不出来的。txt全集下载/ 云舟当时便感动道:「好,谁知我谢云舟今生。也有一个知心的姐妹。」 「姐妹」这两字一出,筱筱就跪下了。 云舟挽她道:「你怕什么呢?我这生难道还有第二个姐妹吗?难道还有别人待我,如你一般吗?」 筱筱泪流满面:「姑娘待人,实在都是真好。那些人却都忘恩负义。拿冷心来对姑娘的热心。他们怎么能那样坏。」 说得这样炽热,云舟都不好意思,听不下去了:「我待人,都像做生意,总要先保着自己不吃亏。他们也拿生意经待我。能合作得好当然是好的。不幸我破产、又或他们破产我救不得,一刀两断,从此陌路,也怪不得他们。」 筱筱摇头:「作人当然要保得自己不吃亏。照我说,小姐还保得自己太少了。还老想着让人也有赚头。人还不领情!这是他们太贪心了。」 云舟看着她:「你……」竟轮到云舟说不下去。 筱筱忙道:「姑娘有差遣,尽管吩咐筱筱。」 云舟道:「你要不是差事当得好,我也不会抬举你了。我待你好,也是应该的。你便像拿了宝玉来卖的人,换了万贯银钱,也是你该得的。你为什么这样感激我呢?」 筱筱讷讷道:「姑娘贊我宝玉?这是姑娘的好。我就感激姑娘。人家不感姑娘的好。我就替姑娘不值。」 云舟眼窝热热的,有意嗔怪道:「说得好听。连倒杯茶都叫小丫头代劳了。我跟王爷是请不动你了。」 筱筱请罪道:「那时婢子手抖,怕摔了茶盏。」 云舟问:「怎么会抖的?」 筱筱低头道:「想着七王爷这么欺负姑娘,以后如何是好,就抖了。」 云舟似要从筱筱脑子里凿出什么东西似的盯了她片刻。筱筱初时不敢抬头,须臾也害起怕来,试探问:「姑娘?」 云舟长嘆一声:「罢了!以后有我的荣华,总有你的富贵就是。」 筱筱摇头:「筱筱只要伺候姑娘,不要荣华富贵。」 云舟道:「傻丫头!有了荣华富贵,还怕没有你我的好日子?」 筱筱听着。就笑了。笑中又带点羞。她去拿当前流行的填色画,给云舟消磨。云舟原看不上这些往框框里死板填色的东西,但想着若要自己做画,怕泄露心志心曲。虽无大碍,终怕不妥,还不如就填个色算了。好处是不动脑子,一边与筱筱填朱弄紫,一边想着: 救唐静轩,还真不是谢小横的意思。是云舟自己的主意。七王爷遇见前尘缘孽,一下子情有所归,却归到那么一个女人身上,真是天意难测,谢小横又如何能预见?却云舟想着,七王爷既荒唐、变得快,她就该加个价码,先拿住了七王爷,做下规矩,日后好有个相处之道。如何加价?一时也没个靠谱的。唐静轩的影子却浮来心上。 她不爱他。他跟云剑是不能比的。像见识过了佛跳墙的人,怎会对随便什么人烧个随便什么青菜炒肉就动心?除非是要饿死了!云舟又没到那个地步。 但唐静轩身上有什么东西,跟云舟是有类似之处的。这就不得不让云舟生出牵怜。就像一个兄弟,也不是特别优秀、跟你感情也不是特别好。你有一盒饭,也愿意分他一碗。 云舟想着,那不如就救救唐静轩看看吧。反正七王爷先前也把劫囚的事揽到他身上了,算是有了铺垫。 至于为什么都不把林代劫囚的事捅破天?一来,无根无据,说出来空惹满城风雨,大家也没好处,万一上头下令严查,反而添麻烦。二来么,林代毕竟有流璃的影子,也就是牵动着圣意。大家不到不得已时候,不愿意搞到皇上心烦。更何况现在战事方起,到底什么个情形谁也摸不准,崔珩也是神情莫测,谁想给他再添事儿呢?能瞒就先瞒了。崔珩若问起,只说林姑娘伤心于弟弟病死,突兀出京罢了。反正也算老实话。 七王爷跟周兰芝说的时候,就特别头疼:「你说事儿怎么都赶到一起了呢?」 周兰芝不以为然:「天底下事情本来就多。只不过有时奔小民去、有时候奔大官儿去、有时候奔皇家来。天下的小民多、皇家人少,自然皇家人就觉得事儿赶在一起的时候就巧了。你要拿天下小民看,天天怕不成百上千的事赶在一起呢,有什么奇怪的?」 七王爷发呆:「怎么你说话这么好听的?」 周兰芝觉得他肉麻透顶,连逻辑都不要了。不过,好吧,也不是不叫人感动的。 七王爷又问:「你就一点都不记得我吗?嗳?」 那个蝴蝶的故事,自然是他咬着周兰芝的耳根儿讲过了。咬得那么私密,方不怕被影子听了去。周兰芝忍了半天耳痒,最后道:「亏你编得出这番瞎话来。跟别人也是这么说的?」影侍们便只当七王爷又灌什么甜言蜜语了。只有七王爷和周兰芝两个自己知道,这番瞎话,是当真的。 如今七王爷又问,周兰芝老实道:「看着你也是有点奇怪的,像哪里见过的。说了你别怪罪——」 七王爷赶紧的摇头:不怪不怪。 周兰芝接下去道:「说来奇怪,看着你牙痒,有时候就总想拎你的耳朵皮。」 七王爷赶紧把耳朵凑上去:「你拎你拎。」 觉得被拎都是一种幸福。 周兰芝抬手,只拿指尖轻轻弹了弹他白里透红的耳尖:「你有时候说得多了,我也不知道是我自己觉得的,还是你让我觉得的了。」 七王爷双眼水汪汪的看她:「看山是山,看水是水。你有觉得就好了。谁让觉得的,管那么多呢?」 他体温侵向周兰芝,周兰芝手掌一竖,叫他:「坐下,先说正经事!」 「是,是。」七王爷点头,「唐静轩怎么救呢?」 周兰芝不屑:「这算什么正事?为什么非要救他不可?」 周兰芝不是跟唐静轩有仇,只是觉得,身为权贵,能保护小民才是本份。自己有权时不能护人、落难时不能自保,那也没什么,只不过顺时人家嘆他一声命好、逆时他自己嘆一声命坏,也就算了。哪有命坏时又反要别人来保护的道理?这也想得太美了。 七王爷张着双手道:「嗳,嗳,只为完成谢四姑娘这个题目,完了我们就好办了嘛。」 周兰芝瞄着他那干净而有肉的手指,道:「我来问你,谢四姑娘喜欢唐公子么?」 七王爷一边思索着,一边道:「应该是不喜欢的吧?不然,早结了亲就得了,何必揽我这头混水?」 「却又来!那她要救他干什么?纯发善心么?谢四姑娘是这种纯发善心的人么?若是,天底下行善的地方也多了去了,单用在唐公子一个人身上干什么?」周兰芝咄咄逼人。 云舟要是听见,一定好笑:都怪我平时太精明了,偶尔发个善心,这还落下不是了! 七王爷软语道:「理她呢?反正不是坏事,大家都开心就好。」(未完待续。) 第二十章 形似神似 周兰芝听得心头火起,要责怪七王爷煳涂,看了看他,忽然刮目相看:「原来你是难得煳涂?」 七王爷笑了:「是我命好。最新章节全文阅读【首发】」 周兰芝点头:「这倒是真的。」 两个人说话似打哑谜,就他们自己听得懂。说完了,就他们自己欣欣然。七王爷再求周兰芝:「但我是真不够聪明。你说唐静轩怎么救呢?」 周兰芝还想使气:「我干嘛要救他呢?」因救唐静轩,不过求云舟来作王妃,好给七王爷和周兰芝打掩护。周兰芝虽然也没承认就有多爱七王爷,但也不是特别开心就想让云舟来作王妃的。所谓躲起来**什么的,说不定生个孩子去当七王爷和王妃的孩子,周兰芝真的也没觉得多让人雀跃。 但转念再一想,又有什么好说的?要么她拂袖而去,今生不要再沾七王爷。要么也只能接受现状。难道还有什么更好的主意?形势比人强!她在公门见过多少委曲求全的「圆满解决」。打落门牙和血咽,手摺了往袖里藏,人还贊声圆满。比起来,如今这个格局,周兰芝还要感恩了。 想必云舟也一样无奈,所以要出个难题。 云舟要刁难七王爷,因她不爱七王爷、不心疼他,而要以筹码来自高身价。 周兰芝还是心疼七王爷的,那就不用撒娇、不用出价了。她就把那救唐静轩的主意告诉了七王爷。 七王爷越听越奇:「怎么乱成一团的麻,到你手里,成了凑手的工具了!你怎么就这么聪明!」 周兰芝拱手:「王爷过奖。」 七王爷也俏皮答道:「先生应得的。」说到这里,心有余悸,「不过那改装,不要再碰了。」 如今周兰芝已洗净脸上那些改装的材料。虽也不算很美,总之不能跟云剑啊蝶笑花啊他们比,甚至不比云舟,但浅浅眉、弯弯眼,也自有动人之处。何况情人眼里出西施。七王爷觉得她轻嗔薄笑,都妩媚动人。 抱着爱情给的力量、和爱人出的主意,七王爷斗胆去求见皇帝了。 崔珩在书桌前看着书。居然不是什么兵书啊奏摺啊什么的,却是先帝着翰林们审定的花谱。不知是真的这么笃定呢。还是要故示从容。 总之他就从花谱中抬起头来,骂着七王爷道:「你还敢来!」 骂得越凶,越是好过关。( )七王爷就怕崔珩神色不动、面沉如水、扫那么一眼、给一句很端着的话,那就兇险了。 当下七王爷作乖兔子状,抿着耳朵乖乖聆讯。 崔珩继续骂:「我还没找你来打板子呢!劫囚车?你怎么想的??怕我不敢砍了你是吧!」 「皇兄我错了!」七王爷都要哭了。「我也没想到会闹这么大的!我本来以为就是请他喝一杯酒……」 「你还真敢请酒啊。」崔珩从牙缝里、像抽鞭子似的抽出这句话。 要换了个人,干这事儿,直接搞个「勾结钦犯」、「蔑视皇帝」什么的罪名,一起跟钦犯砍了都行。 七王爷得宠,但他绝不恃宠。他跪下。岂止跪下,还温顺的趴地上了:「皇兄我错了。你罚我吧!把我关水牢去吧!是该给我醒醒酒了。」 崔珩不干:「你当我脑子比你还坏?你这就快成亲了!我关你进水牢,你好不成亲了是吧?」 七王爷就哭了。 他想想今生各种不如意之事、还有遇见的所有悲伤的人与事,真是悲从中来不能断绝,眼泪说流就流出来了。 周兰芝说过:「你要好好哭。」 七王爷很乖很乖,哭得那叫个断肠欲绝。 崔珩只好问:「你哭什么?」 七王爷道:「我想着我成亲之后。要规矩起来了。多少好人儿要哭呢?我想到他们,就不能不哭了。」 崔珩冷笑:「你还挺能为自己脸上贴金的。」 七王爷犹豫了一下:「其实那个……」 「唔?」 「有个锦城的老闆,唱戏唱得挺好的。」七王爷规规矩矩道,「臣弟敢请皇兄散散心。」 崔珩明锐的剜了他一眼:「什么个由头?」 七王爷想伸手抓头,觉得帝前不敬,又放下了:「倒是想搞个由头出来,就是……」 「嗯?」 「又说不好。」七王爷嗫嚅,「总之那老闆是唱得真好。臣弟跟他是手帕交。他京南大水里险些都死啦!好险又回来了。还失忆了。天幸又把歌喉找回来一点儿。唱得没以前那么好。但总还是很好的。主要是京城也见不到他这味儿的啦!所以就想请皇上听听,散散心。」 跟周兰芝教的话不太一样。 崔珩还是凝视他。 七王爷破罐子破摔:「唉唉!皇兄,林姑娘出城去啦!」 旁边太监瞠目:天老爷哎!大家都不敢告诉皇上。王爷你就这么咧咧出来了? 崔珩越发的镇定了:「说下去。」 谁也看不出他是早就由某种渠道得到了消息呢?还是涵养深邃? 跟以前的某些皇帝不同。崔珩身边很亲近的太监都说不准他的知识面有多广博、信息量有多大。大家益觉得当今圣上深不可测了。 七王爷就接着跟崔珩说下去:「其实蝶老闆长得特别像林姑娘。」 崔珩沉下脸:「大胆。」 七王爷就跪下去了。 崔珩斥责:「你知罪么?」 七王爷抹着眼泪:「可万一皇兄要愿意看上一眼呢?不告诉皇兄不也有罪吗?」 崔珩盯了他一会儿。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而后,崔珩笑了。 忍俊不禁。笑得有点儿不好意思,抬起书本遮着脸。货真价实的龙颜一悦。他感嘆:「老七啊老七。」 「老七在。」七王爷垂手候旨。 「带路。」崔珩道。 「是!」七王爷应得特别大声。 转石径、过花廊,见绿竹森森、因风弄响。太阳已经落下去了。光线朦朦胧胧还在,天空跟绛蓝丝绒似的,星子并不算顶清晰。地上万物都罩了层影影绰绰的薄纱。景色更见幽茫。 伊人正倚竹下。 也未借凰羽乔出娇姿、也没拈胭脂绘出花容,就那一袭青衫,黛螺色窄带束了腰,眉不须扫、唇不须画。持一根短短青竹钓竿,纤指挽着钓丝,正未下钩,倚竹吟唱:「臣本清都山水郎,天教分付予疏狂,曾批给雨支风券,屡上留云借月章。」 调子很轻闲,他唱得也很疏淡。 崔珩脚步声就静了,在竹外桃树下站定。太监掇了椅子来,看看崔珩的脸色,没敢请他坐,悄没声儿把椅子在后头安置了。 崔珩一声不吭的站着,听那人,唱这支江湖流行的「龙王曲」。 听那一句「乍遇无情雪,霜侵百花堂」之后,音调凝绝。竹叶斜作一座荒城。蓦然风起洪荒。把那一叶世界的百千世界吹碎。直吹得星光都颤抖着碎裂,空气搅开了一腔热血。这不是风,是后半首曲调。 崔珩不动,听那裂金碎玉的声音:「……说要忍,忍无可忍裂洪荒!提我清泠三尺剑,着我战时血衣裳;拼我逆鳞真面目,还我山河明月光!左牵黄,右擎苍,看我盘弓射贪狼。尽倾浊气摧心吼,趾爪皆赤鬚髮张。功成大笑蹈空去,置身江海不復还!啊,哈哈,呀哈哈!啷里么个啷里么个啷里个啷!」 笑得那样狂。似真有龙蹈空而去。 然后一切归于寂灭。 崔珩转过身。太监以为他要坐,忙要搀他。他却举步走了。太监就搀他行步。他道:「赏。」 根据他的语气和脸色,太监就知道赏什么等级了。 崔珩又道:「此人声调,不适合宫廷,以后不要宣了。」 七王爷讪讪道:「是。」 崔珩看了看他:「你啊。」 这两个字好像是责怪,实则应该是夸奖。是龙心甚慰的表示。果然崔珩接下来就道:「你喜欢他,就纳到后堂去罢。里外顾着点,别太离了谱就是。」 他自己倒是不喜欢蝶笑花——当然当然,他是直得不能再直的直男。七王爷也没指望他会对蝶笑花有一点点想法。真要有一点可能的想法,杀了七王爷也不敢把蝶笑花带到崔珩面前来了。 正因为崔珩不会有那方面的毛病,七王爷才敢带人。 都说林代生得似流美人。而蝶笑花又似林代。去了一个,还回一个给皇帝看着养养眼,让皇上心情好点儿。七王爷本是打着这样的主意。 崔珩看了蝶笑花,第一个反应却是:「不是啊……」甚至,「不似啊。」 这蝶笑花,与当年流美人,全然不同。 蝶笑花对崔珩来说,连「移情养眼」的作用都达不到。就像有个人很爱吃桔子,后来桔子吃不到了,有人说世面上有很像的,一看,是柚子。那就不对了。完全不一样了。 人都说蝶笑花跟林姑娘像。人也说林姑娘跟流美人像。如今蝶笑花既然不像流美人,想必林姑娘也不像罢!崔珩是这样想的。心顿时就宽了。 他不知道:蝶笑花与林代,是神似。林代玉与流美人,是形似。两两相比,是真的相似。把另外那两个人搭在一起比,就不对了。(未完待续。) 第二十一章 总之崔珩既觉得人家说得错了,林代不会像流美人,反而心里一宽。[ 超多好看小说]【..】对林代之出京,也不是那么遗憾了。 要说遗憾,只有「世上果然没有第二个她啊」 这样的一种感慨。不算太严重。他已经习惯了,可以带着这样的感慨活下去的。就像轻微的鼻炎,一开始是烦,后来习惯了也好,也不算太影响生活,甚至生出一种温存来。就像多年的老友。 崔珩轻轻挥一挥衣袖,把蝶笑花赐给七王爷。 七王爷忙跪着禀:「皇兄明鑑,我跟蝶老闆真是手帕交!我倒不在乎收留他。他外头还有别的人呢,我不好拘着他。」 崔珩眉一皱,方要骂他,七王爷已经蹬鼻子上脸道:「皇兄真要赏,把唐静轩赏了我吧。」 后来周兰芝不敢置信的问:「皇上就这样赏了?」 七王爷点头道:「嗯。」 「我教你的说法你都没用?」 「嗯。」 「皇上也没有追究?!」 「嗯。」 「……真是我太自作聪明了。我这些小伎俩哪里配到皇上跟前呢?还是你好,憨人有憨福。」周兰芝道。似乎很欣慰,眼里有受惊的痕迹,似一场雪痕。 七王爷没有给自己圆谎,摆明了磕磕碰碰的给崔珩看,崔珩也不追问,分明是故意放人情给七王爷。 还有多少地方,崔珩是故意放恩的? 七王爷是难得煳涂,崔珩难道比七王爷还煳涂?有多少时候是知道了底细,看人憨厚不编话骗他,于是他也就故意不问,好全了场子上的体面? 周兰芝现在还能安稳呆在七王爷内府里,崔珩也没有问,是真的不知道?还是抬抬手过去了? 甚至——这高抬贵手,动机真是为了弟弟好吗? 或者还有一种可能:其实任七王爷被剋死了,崔珩也无所谓。但如果问破了,兄弟情深这场戏过不了关。所以索性不问? 周兰芝想得越深,越替七王爷冷。似一场突不破的深雪。 她握紧七王爷的手。 虽然没能力给他满园春色,但至少在雪里,他的手不是孤单的了。 七王爷安慰她:「没事。最新章节全文阅读」 他这一生。长袖善舞,险中求生,倒也求出一些真正的亲情来。只要不突破那道底线——这有条件的亲情,到底也是亲情。他想,没事的。 而唐家一党。全都被处斩了。锦城唐门一支,名义上,也统统抄斩。这还要跪谢皇上仁慈,不连瓜蔓——实在为着唐家这些年联姻甚广,真要连蔓儿追究起来,京中豪门大户怕都要受伤,连皇姓子嗣怕都得受连累了,所以不如高姿态,杀的只是:与谋者、与谋者三代内直系血亲、与谋者僕役、同与谋者共炊之人……呃,好吧。这杀得其实已经不少了。但还不够,另有与谋者五服之内亲未在诛杀之列者、与谋者之师、与谋者之门生、与谋者换契谊友,皆流放。 这个株连范围也不小了。锦城福家与唐家一表三千里,严格数来恰出了五服,故未入监,但只怕上头手一松,毕竟能把他们划进去,故惶惶不可终日,想着认了个大皇妃当女儿,还安心些。由此更感激谢小横——至于其他被划进去的人家,岂非更哀声连连?其中自有地位比福家高多了、其实也是忠于皇上的人家,更悲鸣冤泣,皇恩体恤及此。故又特别降仁旨:准听赎而特赦。 具体操作方式,首先,针对的是被株连者,只是被株连的那些人。倘若与谋者,不管直接还是间接与谋,都不在仁旨赎赦之列。 其次。赎银价码是死罪万金、流罪千金,不能由罪人直接上交,须有官职在身者、抑或获颁孝廉等官方正式旌表者,且定居京都的,为罪人上交,并详述罪人实在忠于朝廷、忠于皇上的种种情状,经有司核案无误,名字报经御前,御笔亲批,这才准了,罪人便交由代交赎金者为奴,由其主人负责监管,若胆敢离开京都、或再有作奸犯科,与前罪并发,不得再赎再赦。像福三娘,就靠这一项而逃出生天。 有皇家血统的而不幸受株连的,譬如先帝的先帝的先帝的第某皇子生的第某女生的第某子,不幸娶了某唐家谋士的某叔叔的某儿子的某姨妈的某女儿,那谋士算与谋者,那第某子一般在五服之内要流放,皇家看着不雅,都由御用的寺、庙统一出面,向皇帝讨赦笔,赎了下来,出家人无有奴婢之论,男归寺、女归庙,总之剃度了修行,着其感恩向善,也不失体面。 唐静轩的问题在于,他是唐家直系长孙,就算未直接与谋,按规矩也放脱不得,正所谓斩草须除根呢!外头人听来,他都是被斩了,哪晓得他是悄没声儿的被带到了七王爷的府里头。 册上的「唐氏锦城支第十八世嫡长孙静轩」,就这样死了。养在七王爷府里的唐静轩,好比一抹幽灵。 他脸色也白得像幽灵,安静了很久很久,七王爷以为他决定从此不再说话了,他说:「你为什么救我呢?」 七王爷摸摸鼻子。这个问题真不好回答。 唐静轩会意,或者自以为会意,认命的低下头。 「那个,」七王爷道,「你不会想替你族中人报仇吧?先说好哦,只要有一点那个苗头,我也就保不住你了。」 「罪人虽不才,也饱习忠孝之训,」唐静轩苦笑,「唐家如此行径,应伏天诛,罪人身在唐家,未有丝毫察觉、未有片言谏阻,理应同罪,何仇之有,又何报之有。」 七王爷这大道理听起来还真是……还真是特么的有道理!竟叫人无言以对。他安慰并且提醒道:「总之你在这里先住着吧。别多想,好好保重。但也别乱来。不然我怕保不住你。」 唐静轩懂了。或者自以为懂了。他咽一口口水,跟七王爷确认:「听说王爷从不强来……」 七王爷一时坏心起,特别想逗他:「我不是强来的人。我强来起来不是人!」 唐静轩面如死灰。 七王爷张开双臂,直接就抱上去了。 唐静轩当时的感觉:除了不知道怎么办、还是不知道怎么办,此外竟还有种莫名的酥软…… 七王爷跟他讲悄悄话:「我告诉你,我是为什么救你哈——」 全部说完之后,唐静轩的反应,据说是在屋里毫无声息的坐了很久,直到晚上,他的房间也没掌灯,也还是没声息。 七王爷向云舟转述这件事时,云舟本有要紧话待问七王爷的,先放下自己的话头,对着他凝了凝:「王爷告诉他,是我要救他?」 「没啊!」七王爷叫屈,「我还怕不够乱吗?跟他说这个干嘛?」 「那王爷——」 「我就跟他说啊,他跟我是一样的人。」七王爷道。 七王爷告诉唐静轩:咱们都是受。 只能承受,不能进攻的物种。 唐静轩觉得这句话信息量有点大。他要好好消化一会儿。 七王爷不能进攻,所以可以和蝶笑花作手帕交。他干不掉蝶笑花。 而唐静轩…… 云舟自己低头想唐静轩。 她也听说唐静轩婚后跟张绮儿不合,但还以为那是因为唐静轩心里有她。 她也想起在酒瓮里跟唐静轩一起进了桃源秘窟,唐静轩极尽守礼。那时她还以为这属于他的君子风范。 别说云舟了,连唐静轩自己都是这么以为的。 那么问题就来了。云舟皱眉问:「王爷何以见得?」——凭什么你说就是真的。云舟和唐静轩自己的看法都不算? 七王爷那脸上的笃定,就像酿了一辈子酒的邵老头,谈起邵家香言何以一年一熟:「一看我就知道啦!再一搭手,就更确定了。」 敢情还是书上说得对:「无他,但手熟耳。」对一件事感兴趣,哪怕是这种事情,天长日久的坚持下去,也能成个专家。 唐静轩在不点灯的房间里坐了整整一个晚上,终于还是同意了七王爷的见解。他悲摧的发现自己确乎不像是个攻——如果世界上的雄性生物一定要分成攻、受这两种类型的话。 「你是怎么接受的呢?」唐静轩不敢置信的询问七王爷,然后狼狈的更正:「罪民是说,王爷——」 「怎样都好,」七王爷宽容的挥挥手,「也没办法的嘛对不对?是这样,那就这样啦。」 说到这里他忽然觉得有点不太合适。他以前是个受,那是因为他没遇到他的心上人!既然遇见了,而且心上人又是个女人。他忽然又能做了。尽管只能跟这么一个人做……哎哎,这才是最妙的地方。对不对?他从生理上都不得不忠于这一个女人了。这才叫天造之合。 「哦。」唐静轩已经发出感慨道,「祖财阮屐。」 「啥?」七王爷肚里墨水没有唐静轩多,只能瞠目了。 这是古书里的一个故事:祖士少喜欢钱、而阮遥集爱好屐,并且都为了这个投入大量时间精力。当时人都认为他们是为外物所累,倒也没分他们谁高谁低。后来有一个客人拜访祖士少。祖士少正在检点钱财。(未完待续。) 第二十二章 军服寒碜 客人到的时候祖士少还没数完钱哪!剩两个小筐,藏在身后,又身体挡着筐,接待客人时神不守舍的。【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800】-- //./这个客人后来又拜访阮遥集。阮遥集当时正对着火,给他收集的木屐蜡,嘆息着说「不知我这辈子能穿几双屐呢?」虽说是嘆息,但神情闲畅。如诗人对着『花』落,无可奈何『花』落去,却自有似曾相识燕归来。这样的坐看云飞水流的从容。当时的人感慨两个人胜负分出来了。 这境界高下的分别,并不在你爱好什么东西,而在于你从这爱好培养出了怎样的气度。 唐静轩惭愧自己自诩风雅,事到临头,没有七王爷这样从容。算他爱好的是诗山水,但境界却只好之于祖士少,不如七王爷高明。 他也知七王爷化不高,用尽量浅显的白话把这故事翻给七王爷听了。什么「余两小簏箸背后」,直接说成「剩两个小筐藏在身后」。七王爷果然听懂,很觉脸贴金,但有一件事却得说清楚「我这辈子不去穿别的屐啦。」 「什么?」轮到唐静轩听不懂。 七王爷想说他有了周兰芝,不要到别人那里求温暖啦!不过也不便明言,嘿嘿笑笑「总之你别再说我穿这双屐穿那双屐啦。」 「呃……」 「啊对了,」七王爷在小厮的示意下看看时辰,「该送云剑兄去了。」 康平将军领着队伍,北援助宝景侯余老将军。 本来余和瞬应该去支援父亲的。但是他受秽物泼击、再在旧浴池洗澡,受了风,着了凉。越是平常不生病的人,生起病来越是吓人。他烧得像个红扑扑的铁球。余和瞬病成这样,余夫人倒是够狠得下心,说什么国家大局为重,发点烧算什么?反正在家里也是躺着,拉到车也是躺着。家里用『药』,路也一样用『药』。拉到北边病好了。正好跳起来帮他老子打胡人。 听到的都竖大拇指英雄世家啊!背转身再抹一把冷汗可真够狠的啊! 崔珩表现出了充分的人『性』,表示余和瞬还是在家好好养病要紧。以后再为国出力不妨。 皇帝的人『性』,是要以充分的人才库作支援的。[起舞电子书]崔珩优待了余家母子,转身叫新晋的康平将军谢云剑挂帅出征了。 若说他手里没几个得用的将领啊……哼。凭余和瞬是发烧了,还是七八十岁垂垂老矣了,还是『女』流之身亡子丧夫带着孝了,皇帝照样以国家名义拜託他出京抗敌去,你信不信? 对别人来说。这是谢云剑运气好,刚立一大功,眼瞅着又能立一大功。在内擒权『奸』,小巧腾挪,闪电奏凯;在外扫胡尘,万里出击,气雄如虎。两功都立完,他在军界的地位那真是不可撼动了。偏他才又好,唐家还掌权时,压那么久。最终也不得不让他了三元鼎甲。听说皇还有意思把他拔成状元呢,是谢云剑自己谦辞不受,道不管第几名,都是为国出力。一样的。 对本届的榜眼状元来说,则『胸』闷得无以言喻。须知谢家大郎「锦秀风流探『花』郎」的名头,早已把榜眼状元都淹得一点儿不见了。这眼钉离了京城,本来叫大家松口气。但想到他是奔赴边关抵挡敌人的,不觉又有些崇敬。想到他此去是冒着生命危险的,又觉担心。再想到他没死的话凯旋荣归,更耀眼了。不觉又『胸』闷起来。 对云舟来说,固然愿意看他壮志得酬,星光熠熠,但难免也担心他的安危。见七王爷时。她想问的话,是关于这个的。七王爷扯起唐静轩的受『性』,暂时转移了她的注意。但最后她还是问出口了「余老将军,是不是年纪大了,身体怕不像以前硬朗了?」 七王爷瞥了她一眼「不至于。阿逝当时是真的受凉了。」 这句话,是释云舟的疑心。 云舟怀疑余老将军年老体弱。前线顶不住了。胡军又兇险。余夫人担心余和瞬过去之后会战死,所以叫儿子装病,结果云剑被拉去顶缸。 七王爷根据多年的经验,判断余夫人不是这种人。 倒不是说余夫人不疼儿子。七王爷知道,余夫人表面那么严格冷硬,实际整条命根子都在余和瞬身。 但七王爷更知道,余夫人不是那种教唆儿子装病骗皇、而置国家大事于不顾的『女』人。像七王爷不会背一篇稿子去哄皇一样。 所以宝景侯府,是武侯一等府。七王爷则是最有地位的王爷。 崔珩抬举谁、不抬举谁,向来分得很清。 云舟是明白人,听七王爷说了一句,立即自责「瞧妾身都胡说了些什么。」 七王爷道「不过边境是有些紧张,胡戎太嚣张了一点,急调云剑兄过去,是想打个漂亮战,彻底慑服他们,好保长期平定。你不必忧心。」 是说,不是胜负未知,而是胜得艰难点和漂亮点的区别,那么云剑和余秋山面临的危险都很小,不必太过担忧。 听起来是可信,云舟仍催着七王爷,携她去送云剑一程。 她是未嫁『女』儿身,一个人不便行动,要去哪里,只好托人带着,如丝萝要附于乔木。 七王爷『性』子再不靠谱,但占了一个「爷」字,也便是乔木一类了。森林生态是如此安排,叫人奈何? 有了周兰芝之后,七王爷还真没想到要去送送云剑,听了云舟提醒,才冷汗涔涔「应该的。应该的。」 他要送云剑,因他一直欣赏云剑,即使有了周兰芝,这欣赏并不更改。 但他从来没有真正爱云剑。 当你真的爱一个人,哪怕是再忙再紧张的时候,也会想起他。再无聊的事也会肯为他做。远远的看着背影也好,也想去送送他。 于是七王爷携着云舟,驱马车了京北的山头,在一个天然可作瞭望平台的*平地停下来,周遭设了屏障,隔绝了平民过来『骚』扰的可能,下人呈羃篱,这是一种帽裙长可障身的蔽帽。筱筱替云舟戴,然后捲起车帘。 云舟见到了山口的军队。 排成三纵队,隔几十人为一段,每段的人都按个子从高到低排,看起来像一段段的排箫,倒『挺』顺熘的。服装穿的是朝廷统一军装,新旧很难讲——如果说一块衣服从布做成衣服后没人穿过是新,那这些衣服是新的;如果说过了几十年、颜『色』变得老旧可疑的衣服是旧衣服,那它们是旧的。它们被地方缴纳来以后,一直压在库房,勐可的出头见了天日,晦暗的脸『色』还没缓过来,仍有点像与时代脱了节的幽灵,连累他们装扮的主人,『精』神头儿都打了折扣。 他们人与人的间距保持三到五步,但是步伐不够整齐,似乎走得较随意,没有受检阅时那么气派好看,而且,人数是不是太少了一点?啊,当然云舟这辈子也没机会见过多少军人,除开血洗京都皇帝亲自检阅那次不提…… 去遥远的北方打战,还要打大胜战,人数却不如皇帝站出来时满坑满谷的仪仗队那么多?装备啊武器啊什么的看起来也没有那次华丽?云舟沉下脸。这国家很多事项根本荒唐,她也知道。但荒唐到置云剑于险境,她看不下去了。 「四姑娘想什么呢?要不跟小王说说?」七王爷看着云舟的脸『色』,很好心道。 云舟也老实不客气的问了「人不嫌太少?」 「京军力要守卫皇帝,本来不能给他,再说京子弟也不高兴出去,都是有头有脸、有『门』有路的,谁去刨这团老根呢?浮余的给他千儿八百,已经很了不得了,亏得云剑兄自己厉害,搜罗了些地痞无赖……嗳,是给我们吃了大苦头那些,一股脑儿的带出去了,为国立功,地方也松口气,真真的云剑兄的本事!——京边数省也受命出兵力,这个多,加起来一万多了,敬重圣驾,不能进京,到前边跟云剑兄会合,往北去,北边各省也都有加兵的,那个更多了,北胡打进来他们先吃亏嘛,知道厉害的,不敢不派足,到时候好几万人,说不定能号称十万大军什么的……肯定看得过。听说南边也徵兵,直接解往北边去,这个我不清楚了,到时候总归不是给余将军、是给云剑兄罢!不会让他们打没兵的战。」 云舟原也听说兵数是多的,但情报并不详细。见了下头走的这点人,还当哪个衙『门』剋扣了云剑的兵力,虚报数目,故此担心。听七王爷这样解释了,方才松口气,又问「服装会不会太差一点?」 「他们穿得『挺』好的呀!」七王爷诧异,「你是没见过阿逝、栋勛他们家几位将军带队回来,那寒碜得……在外头好好洗了里外都换了,才敢叫他们进京,不然不说溃匪,小心生生当外地的叫『花』子给关起来!他们说外面打战嘛,这样!哪有那么多衣服,再说好衣服也一打烂了,铠甲还不容易打烂,衣服嘛,能顾几个将军周全不错了,回来再发好衣服,让穿着回家去炫耀,他们还更高兴呢。」 第二十三章 掩身山树 七王爷越说越来劲,又指着山口下头的队伍道:「这群人打扮成这样出去,可以了!地方上的兵丁穿着草鞋披着破布条儿就送给朝廷呢!栋勛有一次气得笑说你们空麻袋背米哪?光着送过来,我们装备完了,腰包里给装满饷银,再还你们?——你知道的吧,地方上征的兵,打完了,规矩还回地方去——人家回说你还,也不是都还,哪怕死了的,你敢把死人抬回来呢?杀口猪还落一腔肉,大活人给你,没了就没了,活着回来的落点衣银怎么了?」云舟听了七王爷的话,嘆息不语,就不提上次皇上检阅时那些将士的衣着了。 那一次,为了皇上检阅有面子,大内的武衣库快都要给出空了。若要都比照着来,管库的要上吊了。出征衣物原讲究实用,不可能那样鲜明。但差得太多,也未免叫人生出不平之意。 七王爷在旁道:「你放心,他们得胜回来时,自有更好的衣服叫他们穿了从正门进城。」 云舟漫应一声,再看下头,仍不见云剑,但见些车辆麻包,便问:「怎么不见云剑兄?是辎重队么。」 七王爷看着,也觉奇怪:「云剑兄没到,怎么辎重队就过来了?」 一般来说,军队在京都这儿这儿进出,逢有人看时,统帅总在最前面,旁边紧紧围绕着亲兵队伍,都是人高马大的小伙子!甭说打了,光看着就舒服的。瞧他们高高儿挑着军旗、锃锃亮挎着军号、甸甸沉扛着军鼓,跟唱戏的角儿亮相似的,挑帘子就能给个碰头彩! 统帅与亲兵往后,是最精锐的部队。有些是骑师、有些是步兵,因队而异,总之战斗力最强的那个部队,紧随其后,那股子杀气是浸到骨头里的,人一见就能佩服:哎哟,真是雄师! 再往后么。主力部队。就像作文章。凤头猪肚豹尾。其实头和肚之间还有个颈。主帅凤头,战斗力最强那个是狼颈,主力部队是猪肚。现实中的肚子里都得藏一副大汤。于是辎重啊伤病员啊什么的就藏这儿了。这还是藏得了的。实在外头打战回来,伤病太重太丢人、怎么收拾都看着碍眼的,就直接留外头,不带回来了。这些都过去。后头再跟两队精灵些的,前头有什么遗漏的。他们帮着拣拣,旁边围观群众还恋着没散的,他们开几句玩笑、唱几句军歌,宣扬宣扬军队替本朝立下的威仪。这军队过得就算漂亮了!百姓高兴、官员高兴、皇上更高兴、下次还请你进出京都、把你作为重点部队培养、给你多批补给银子,将军士兵也都高兴了。 云剑这儿……好吧,看倒是反正没人看。所以随意点也没什么……说是随意,不过队伍还是整编得挺精神……应该是挺精神吧。七王爷也不太懂兵法,就是这么一感觉……重要的是云剑兄哪儿呢?队伍都快走到尾巴了,怎么找不见他? 「武器什么的都在辎重队里收着是吧?」云舟眯着眼睛分辨,「他们自己拿的不多。」跟血洗京都帝王检阅那一夜是天壤之别!衣服什么也就算了,云舟也理解面子和现实的关系,可是武器总得跟上吧!这是打战啊喂!行军这些人背的武器也实在是少,莫非是都在辎重队里驮着?不会像衣服一样放旧了、中看不中用? 她也知道这一块归云剑自己管,她不该插手。而云剑应该也不是吃素的、就任由别人欺负了去、领一队杂碎千里迢迢去北国送死。她…… 她还是忍不住担心。 「应该吧。」七王爷挠头。他对武器懂得不多。 「他们步子也不整齐。」云舟蹙眉道。比检阅那夜差得太远了!会不会京都无赖们根本不堪军旅? 「太整齐的是表演给人看的,不实用!」这个七王爷懂,他得意的卖弄他在栋勛将军那儿学的常识「真要走起来,要赶速度,还真没法太整齐,只要没人乱说乱笑、没有太多掉队的,就是好队伍了!」说着就欢唿起来:「哎,云剑兄!」 在队尾,穿得并没有多神气、旁边也没有紧紧围绕着多显眼的亲卫,若非他那匹枣骝骏马,七王爷居高临下几乎认不出他来。 云舟贪婪的张大眼睛凝视: 没有穿戴京城那夜的宝铠。可他本人就宝光熠熠。 以前人们见了云剑,也知贊一声翩翩浊世佳公子,绝非池中物,但进了军伍,他气势顿时又不同。好比一把玉剑,只是礼器,你也知道它玉质好、雕工好,但也仅限这样了,一朝开了刃,那又不一样讲——拿玉作比,也有点不太贴切,玉质摆在这里,撑死了也达不到铁器的打击效果。而人这种东西,从佳公子变为杀人利器,说容易真容易,只在一眨眼间。 穿着普通战铠、跨着旧马的他,就像家常棉布包裹着的一把宝刀。正因家常,上头托出那一汪洌洌的锋芒,更有一种切肤的魅力。如轻轻割开了风快的伤。 云舟此时不知道世界上有人能比她更爱他。她感情沉重到了这种程度,无以復加,连她自己的心都盛不大。 而她自己的心怀,一直以来都该是算深邃、也算坚强的。 偏偏她不能陪在他身边。 大少奶奶、宛留,也都不能随军。云剑身边,只有剑影和张神仙等人陪同。 剑影别看五大三粗的,生活能力很强,属于丢到荒漠丢到深山,他都能像野兽一样活下来的人物。有他在,可以保证云剑困境中的基本生存需要。 至于张神仙,千伶百巧,至于卜卦能力,有时灵有时不灵,好歹还有灵的时候。至于卜卦之外,人际关系的处理、牛鬼蛇神的对付,那是连云舟都要佩服他的。有这两个人在云剑身边,云舟安慰自己:不用太担心。 「哎——我送的宝铠他没穿!」七王爷有点伤心起来。怎么说也是交情一场!想他堂堂王爷,尽管有了爱人,还是顾全旧谊,给云剑送了铠甲,怎么云剑那儿一个水花都没有?真绝情。 「王爷,宝铠是厮杀用的,平常穿着太重。」云舟含笑宽解,「康平将军一定赶路要紧,先将宝铠收着,与北胡对阵时再披戴。」 「他也不抬头看看我们。好歹我们在送他呢!早知道就不送了!」七王爷继续怨念。 如果这齣城的是七王爷,不管谁来送他,他一定会感铭五内,好好谢谢的!比起来更见云剑狠心了。 云舟不以为然:「他看不看是他的事。我们送不送,是我们的事。」 「你说世上会不会有一个人,让他肯抬头看呢?哪怕违反军令,他也会看一眼?」七王爷大发奇想。 云舟对这种假设的话题,一点都不感兴趣。 「蝶老闆!」七王爷灵光一现,拍大腿道,「把蝶老闆带来试试!」 「王爷!」云舟再好脾气,也只能怒目了。 七王爷感觉到逼人的杀气,往后缩了缩。 云舟忽而又笑了:「好啊,王爷不妨回去带来。赶得快点,说不定来得及。」 「不。不了。」七王爷讪讪摆手。 蝶笑花还没恢復记忆嘛,就是在七王爷悉心引导之下,又能唱歌了而已。却也称不上是唱戏——毕竟戏和歌还是有区别的。像酒和酒是不同的。此道中人才能了解。 很叫人扼腕痛惜。总之一代名伶,已经似是而非了。蝶笑花对于以前的记忆,是没有了。 就算还有记忆的时候,其实云舟很笃定,蝶笑花在云剑心中的地位,并不高,至少不会比身家功名更高。只是个珍贵物色儿,爱惜是很爱惜的,弄丢的话,可惜是很可惜的,但不会拿命去殒它。连砍一个小指头去殉它都不是行的。 云舟对蝶笑花的态度,也就由此决定了。像一个贤惠的妻子,对丈夫摆弄的兰花,也客客气气、也不介意照顾照顾,但不会嫉妒。谁会嫉妒一个贵重的物件儿呢? 云舟很笃定,目前这世上,大概还没有一个人能让云剑突破一切准则、不管不顾的抬头看上一眼吧。除非谢小横在他面前横刀自刎?那还得加上谢大老爷、谢大太太……云舟当然不能跟他们吃醋。 但有一个人。如果她在等云剑,哪怕云剑不看她,云舟都会难忍恐慌嫉妒。因为这个人太优秀了。甚至,云舟会觉得,如果真有一个人外表配得上云剑,那是她。 接触之后,云舟更不得不承认,她的心智也不在自己之下,如果不说有的地方甚至更灵活跳脱的话。 这个人,当然是林代。 林代现在还真的在山口。掩身在另一处山树之后,仔仔细细、遥遥望着云剑。 为了怕被军队发现,当她是奸细什么的——虽说她不是奸细,不至于被处斩罢——但也总归麻烦。于是她躲得很远。 这地方还是朝廷京城的地面,不是战场。没有戒严。远远的有个老百姓看看军队,也没什么吧?何况她藏得远些,那就更放心了。(未完待续) 第二十四章 平台送行 自玉拦子守诺把林代的人还给了她,她也让「阿憨大」与盐帮商号的合作上了轨道之后,就赴京城来了。 蝶笑花自从有意曝光之后,声名如滚雷般炸开,林代不须费什么事就听到了他的消息——不,简直可说是有关他的消息滚滚的往林代耳朵里钻,林代不听都不行。 「蝶老闆混得很好嘛!」双双牙疼一般「咝咝」的感慨,「一下子就冒到最顶层去了!漂亮的人真是哪儿都吃得开啊……姑娘恕罪。双双不是说姑娘的。姑娘仙姿,冰雪聪明,大气、能干,完全不是跟他们那种人一个等级的。」 林代好笑:「别说我了。看他吃得开,你看不惯怎的?」 「唔。」双双倒老实,「就是看不惯。」捅捅邱慧天,「你说呢?」 邱慧天道:「小人没什么说的。」脸上分明却有什么。 林代这次上京,就带了双双两个。微服潜行,比作千金小姐自由得多,觉得带这个丫头和这小厮最合适,就一起带上了,不必有那些顾忌防备。左右大家这么熟了,肝胆相照,像兄弟姐妹,如当年在律所里,进进出出并肩厮杀,累的话这里一张沙发、那里一张行军床,需要时就上去躺尸,谁顾得上那么多绮念暇思。 有的同事被人问起:怎么不谈恋爱?没工夫结识外头女孩儿?那工作时遇上的,知根知底,总可以谈了吧? 那同事仰天大笑三声。回来跟林代他们说。林代跟所有人一样,大笑三声,埋头继续赶文书。 工作归工作。每天朝夕相对,这样熟。不是一定会发展为*关系的。有什么好防备?林代觉得古人是太闲了撑的。 话又说回来,工作中也不是一定发展不出情侣。就像古人都防成这样了,哪儿断得了扒灰爬墙?林代更觉得防之无谓。 她果断的把双双与邱慧天一起带上。 邱慧天当时就「呃」了一声。双双也是。 林代问:「干嘛?」 回答是:「小姐你不怕?」 林代深情道:「都不是小孩子了。我相信你们会照料好自己,会知分寸。」 回答郁闷了一点:「小姐你自己就不怕?」 林代不怕他们两个对自己不利,但行走在外,防别人还是要防一防的。她买了药水,把头脸胳臂都浸过。变得灰黑。人说一白遮百丑。一黑也就遮了百俊。尤其这种有点像发霉的灰黑。不是黑女人黑珍珠那种鞋油一样黑得发亮的黑。 林代把自己妆扮得可以拒人于千里之外了,欣然上路。 这一路无话,回到京城。用假路引过了京城边关。那路引做得比真的还逼真。他们宿了几日,除了听了满耳朵的花边新闻,再就是知道云剑要领兵出京了。 林代就带着两个下人,躲在山树后面。看看他。 看看这个人,好歹是把她带出离城的人。也交过手。后来彼此的路子都越走越阔。渐渐没有交集。但看看也总没坏处。 她看着云剑,确实了得。于享乐之风至上的京都,大部分人宁肯烂死于此也不去外地讨生活,他竟能拉起一支精悍的队伍带出去。 这队伍分老京军、京畿辅军、新京军三个组成部分。 老京军拨出的一千多人。有一些是像龙婴这样没根没蒂没关系、受长官指派,不敢不从,但有八成人员。真是京都一夜亲见天狼将军威仪,热血沸腾。愿意追随云剑建一番功业的。龙婴冷眼旁观,这些人,有胆色、有魄力、有进取心,至少能胜任一个百夫长。 京畿辅军送来的一千多人,京都那夜基本没直接领受云剑指挥,但短短时间内,云剑能向他们陈说边境基本形式,在稳定他们心情同时、提升他们士气,这份领袖才能也非同小可。据龙婴观察,三天,最多三天,云剑已背下他们所有名字,而且基本能一一对应。将帅如此,士卒能不用心? 新京军的六千人,则更值得一提。所谓新京军,乃是血洗京都一夜刚被编入京军的。说白了,就是云剑亲自招募的地痞无赖们。早在赴京赶考时,云剑优游结交,结交的不是权贵,却都是街头的英豪。一个介绍一个、一个传一个,最后几乎全京的地头蛇,但凡有点志气与眼光的,都贊云剑一声好。那时唐家反迹未显、帝心隐忍未发,云剑不过白衣,那些难调难伏的地头蛇们,却已全认云剑是一个「有意思」、「够朋友」的西南俊杰。最多有一点芥蒂是:嫌云剑太光明磊落,而地头蛇要在当地讨生活,总要使些手腕、在大片灰色地带中周旋,云剑的某些理想,会不会太好高骛远了? 谁知皇帝对唐家的一战,突然爆发。 唐家歷年来着意与上流各家族结交,布下的关系网已经盘根错节,宣战之前,栋勛将军以细腻非凡的心思,剥除可疑人员,全都加以软禁监视,京军可战的力量,顿时只剩一半,还要优先保护在帝驾前,能分出去追剿唐家的,就少之又少了,皇帝本想调外地可靠的兵力回京,是云剑说这样容易打草惊蛇,京中愿意抛肝沥胆剷除奸佞、保护皇上的义士甚众,靠他们,就足以全擒唐家势力押至帝前发落。 这些义士,便是无赖们了。 唐家有大量护院、家丁,不少其实也是无赖地痞们出身,但他们受唐家酬劳优渥,自认为地位高了,像跳出淤泥的泥鳅,已不肯与淤泥里的伙计们同列,且要仗着唐家的势,欺压欺压伙计们、找伙计们要些奉承孝敬。而唐家主事的,走军政高端路线,视地方上流氓们更不看在眼里了。流氓头子们反要巴结他们,逢年过节备下重礼,他们肯收,就已经给面子了。流氓头子们当中,好几个是具备真本事,也不想一辈子当流氓头的,但唐家主事的一点也不想看、不屑看他们的本事,不给他们由灰而洗白白的仕进之路。流氓头子们怒了,趁他们出事,墙倒众人推,跟着天狼将军,揍他们丫挺一狠的!流氓集团中或有不同意见、二三其德,然而小流氓最怕的是中流氓,中流氓最怕的是大流氓,大流氓最怕的是流氓头,流氓头子一下决心、一发话,层层辖命下来,流氓们仿佛松散的铁环咔啦啦卡死在一起,就成了一件可用的兇器。 他们平常惯玩就是阴的,对于对手下三路在哪里,了解得很,巷战墙头战、搠眼撩阴,熟极而流。云剑又把他们战斗力提升到了一个全新的水准,创造出血洗京都的奇蹟。 这是奇蹟,但在林代看来,还不够。 如果能拿出更优渥的待遇、甚至仅仅面向大众作出更可靠而优渥的许诺,云剑就可以从京城带走更多的兵,但皇帝没给,云剑也没有权限。 给已有的这些兵更好的装备,他们也能发挥出更大的威力,但是同样,皇帝没给。云剑已经作出最大努力,辎重队里冬衣份量是充足的、枪剑也都不错,可惜,这些装备仍远远比不上皇帝旁边摆样子用的侍卫。 「真可惜。」一段时间以后,胡人收到了某个途径传过来的消息,展开看完以后,也这样感嘆: 设若汉人每座城池都有一个云剑,每个云剑都能尽情发挥,北胡还是远远逃跑,越过极北的雪城,去追寻传说中无限辽阔的草原,别再想着往南讨便宜了。 幸而天下并没有很多云剑。就这个云剑的才能,也无法尽情的发挥。 真可惜,北胡那儿,待遇最好、最受尊敬的就是真正拼杀的勇士——也就是战士。他们是男人中的精英,是掠夺别人财富的力量、是抵抗别人袭击的屏障,是全族的财富创造者和守卫者,配受这样的待遇。亏待自己战士的民族,不是自杀是什么?汉人自诩聪明,偏偏于此事每每犯浑,算是有小聪明而无大智慧罢!纵出一两个能人,无补于大局。 北胡的龙大帅,掷信挥鞭,直指南方云彩。这些云彩像莲花一般,守护着那片据说富饶到流油的土地。 莲花易碎烟花冷,马上儿郎要粮满仓、油满篓。 龙大帅喝道:「出兵!」 他有神秘的眼线帮他递信息。对南征战争的胜利,他很笃定。 神秘的眼线到底是谁?又是通过怎样的的网络传递出去?天晓得! 云剑领军出山坳时,他们也都没想到已经被人盯上,把他军队的情况记下来,传递出去。抵达北胡军队的时间,比他们行军的速度都快。 当时云剑一支军队出了山坳口,见到平台上有送行的贵人。 一定是贵人,因为远远看上去,车马真正不错,侍候的人也有好几个。 贵人不像林代那么躲得深。贵人嘛!站那里,不怕被人发现的。 这么远,看不到贵人的脸,不过猜也猜得到。或者说大家都自以为猜到了。 除了「用情至深」、「体贴周到」的七王爷,还能有谁?(未完待续) 第二十五章 军纪说死就要死 张神仙看见,云剑的脸皮,更僵了一僵,而且绝不往山崖上看,那叫个目不斜视! 士兵们倒是往山崖上看了,而且很高兴:「有贵人给我们送行耶!」「这说明朝廷重视我们啊!」「是哪个贵人呀,为什么站这么高,不下来检阅我们啊?」「我们要不要给贵人行礼?」 他们都不敢说话。军中不允许交头接耳。但是用眼神,他们传达了他们的兴奋与猜疑。 云剑板着脸,命号兵宣军号。 嘹亮的,一长四短,復加一长四短。这个号令的意思是,向全军重申纪律,要大家注意,肃静行走,不得妄说妄动。 队伍快通过山坳时,还是有个人忍不住了。他走在队伍的前列,已经过了山坳,回头,去再看一眼那山上的人影,步子慢得一慢,后面的人几乎被他绊倒。 纪律官将他捉出,押至云剑面前发落。 云剑命纪律官宣军纪,纪律官高声唱云:于行军中,擅自转向者,军杖二十,干扰行军者,杖七十至一百,严重后果者,斩。 云剑下军令:杖八十。因不想拖累行军速度,等至暮扎营时再处置。 军队已经过了山坳。 七王爷问云舟:「你说云剑兄在下头领一支生疏的军队奔向遥远战场,忽见山上出现我这么个送行者……心里真会烦吗?还是其实有点感动的吧?」 云舟嘴角上扬。 当然会烦。会很烦很烦。 但烦又怎么样呢?至少到了对方心里。 分别都要分别了,就让她,给他使这点小任性吧。 七王爷勐然抓起云舟手腕,把她往前拖:「快看快看!要杀人了!」惊吓得嗓子都尖了。 七王爷虽然也经歷了许多风波,但眼前大杀活人。还是没见过的。 吃鸡肉,跟亲眼看着砍下鸡脖子,那是不一样的。打电子游戏时屏幕上亮点儿明了又灭了,跟一个活人拖在眼面前捅死,那是不一样的。 云舟从来越是大事越镇定。她先向七王爷示意:尽管咱们说是要成亲了。你这爪子搁我这儿也不合适吧? 直到七王爷讪讪的把爪子缩了回去,云舟再定睛朝山下看:是要杀人。但不是先前说要被杖的士兵,而是有第二个士兵被拖出来。反剪着双手跪下了。纪律官捧上军刀来。 「害怕的话就躲我身后吧。」七王爷对云舟道。 云舟好笑:「不是王爷把我拉出来的吗?」 说是这样说,怕是还有点怕。但她仍然盯着看。既然是云剑要做的事。既然云剑也在看着。她也要跟云剑一样的看。 她希望与他去到一样的地方、看尽一样的景色。 然而为什么会杀这个士兵呢? 原来刚才那转头而被记下军杖的是个新参军的无赖,他的朋友无赖也走在旁边。忍不住慰问了他一句,立刻被拖出来。纪律官宣:肃静行军中,发声者,杀! 看官。你道为何说句话罚得这么严?原来军中纪律,最要紧「整肃」两字。试想若一群士兵,手中干戈、足下铁靴,正飒飒操演时,这个动嘴皮子磕两句话、那个笑迷迷飞个眼儿。成何体统?故此要整军纪,先从整顿肃静开始。一个人,先懂得保证沉默与严肃。之后种种军礼,才可慢慢练起来了。这好比军中基本功。为重典警戒起见,罚得也最严,所谓「下马威」,平常行军列阵,「无故言语」、「无故笑」,也在重责之列。何况特别下了肃静的军令,或是怕言语扰乱军心、或是怕声音传给敌人晓得,总是事关重大,要紧要紧,遵从起来也不难的。你当兵的,连这都做不到,至同伴于危境,不死何为? 那说话无赖吓得磕头,分辨说刚参军,不晓得——啊不,长官是告之过了,是他自己没记住——总之可怜他初来乍到不懂事,饶却这一遭。 先前转头的无赖也帮他求情:这位兄弟都是为了关心我,这也是同袍情深嘛,求长官体谅…… 军号骤然长鸣,打断他的话,而纪律官挥旗,所有的监队官皆长剑出鞘。 这会儿紧急行军,只重在尽快赶去目的地,没有打战的需要,为赶速度。普通战士们武器全集中在辎重队里统一运输,只有监队官佩真剑,以便骚哗时弹压、须行刑时配合纪律官行刑。 纪律官旗号再一挥。 监队官重宣纪律:将军「肃静」的命令还未取消,发声者,皆斩! 这些无赖们,血洗京都时,也曾领教过云剑军令了、见识过血流满地人头乱滚的残酷了,开拔前,又曾集中训练过,真真的是经受住考验,今儿才随军开拔的,并非旧日不识轻重骨轻四两的小儿。可惜军纪毕竟不如老兵般融在血液里,故先有转头的人、后有发声的人,发声的人求情后,其他人也跃跃欲上,以为现在既非真打战、又法不责众,料无大事。军号震耳一吹、剑一拔、军纪一重宣,无赖们脸煞白,肃静下来,再看那两个犯军纪的,已是看一对死人。 「他们犯了军纪。」七王爷很有自信的对云舟介绍,「军纪说要死,就要死的。」 云舟根本不需要他来介绍。 林代却觉得某种不适。 也许不应该的。毕竟她来的世界,也有死刑。甚至她的兄弟部门,就有为刑事案代理的,当中自然也有死刑。曾经一次,师伯带了个小朋友去开庭,完了回来,那小朋友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就哭了。 当时林代吓得,以为他生了癌。风华正茂,那是得哭死。谁知他只是为那个没有辩护成功的被告人,要受死刑。 林代剎那间又以为那是天大的冤案,小朋友又恰好知道那被告人有多无辜,所以痛苦成这样。谁知小朋友只是单纯看不得死刑。 「喂,杀人者死!」用不着林代上前,自有别人仗义喝斥,「你脑袋有病啊。」 「不是不是。」小朋友就像所有喝醉酒的人一样,努力徒劳证明自己没醉,「我知道有刑法在。但是这种章程不是很好笑吗?雷噼下来噼到人,那人不得不死;大石头掉下来砸到人,那人不得不死。法律是什么东西呢?它说死,怎么就可以夺走一个人的性命?它说活,能再把这个人活过来吗?能生出新的活人吗?只有自然才能创造的生命,法律说夺走就夺走,岂不是……太自负了吗」 高论一出,人人嘆服,个个倾倒。回头他就被辞退了。说什么高材生……这种有毛病的高材生,就像晕血的外科医生一样,用不得。 林代当时一点心理不适都没有,觉得全都是自然而然。但现在,看活生生的人以纪律之名,被同胞人类拉在地上要砍头,还是不舒服。 她也是被现代文明保护得太好了。撤除了电子与纸张的屏蔽,噼面见着杀生现场,才知自己没那么坚强。 ——咦,为什么谢云剑又除冠了呢? 一遭明的暗的看客,都擦亮眼睛看着。 确切的说,云剑除的是军盔,不是冠。 包括无赖在内的整支军队都肃静下来之后,无赖头子之一,接触到了云剑的眼神。 正是那位万典有。 于是他屈臂。 这是军队中请求发言的表示。只有队长以上,有这个权力。普通士卒,连屈臂请求发言的资格都没有。 万典有正是队长。 云剑颔首,特准他发言。 他道:「此二人纪律不熟,都是卑职没有教好,卑职作他们队长,先负教导失职的责任,请将军处卑职的罪。」 云剑点头:「我作你将军,一般没有教好你们。军令不明,首先是统帅的过错,我与你们同罪。」 于是就摘军盔,横剑要割自己的头。便有这除盔横剑的一幕,纪律官立刻解除了「肃静」的命令,旁边人吓得哭爹喊娘拦抱他,七王爷在上头也看得手发抖:「康平将军他——」 要是谢云剑一出城就死了。那所有人都可以陪着他去死了!不然怎么办?回去跟皇帝回禀?怎么回禀!还不如自刎干净。 「没事的。」云舟倒是镇定,一边继续观察,一边道。 正因为交代不了,所以这些人绝不会让谢云剑死的。云舟有这种笃定。谢云剑也绝不会让自己死在这种地方、这种时间。但她只怕云剑受伤。她知道云剑为了更高的目标,不介意自己受点小伤。 但是她介意。 要是云剑在她眼前伤一点油皮,她就想让所有人都下油锅去! 下头那班人确实感受到了水深火热的心惊肉跳…… 主帅真掉脑袋,应该不至于,呃应该不至于吧……但是只要受一点点伤,他们以后还会有好日子过吗! 表表姿态,可以了。哪怕只在姿态上表示自己负领导责任,这样的领导已经很难得了,不用真的负责,真的负了死罪的责,下面小弟怎么办啊?喂! 云剑不听这个劝,而且责问纪律官,为何解除肃静之军令。 「将军不能行令、也无人代行时,纪律官有权继续维持军纪,并做适当之应急处置。」纪律官欠身,「将军要死,显然是不能行令了。将军要认为标下处置不当,请先不要死,就可以处罚标下了。」(未完待续) 第二十六章 一个难题 这位纪律官显然老练,敢说话,也知道啥时候说啥话合适。热门 然而最合适的一句话还没有人说出来。 张神仙也人模狗样穿着军装,「卟嗵」一声跪在地上,哭道:「将军,你不能死啊。你死了,谁领军去北方救援余老将军打退胡人啊!」 众人醒悟,卟嗵卟嗵全部跪地,这次劝词都换了,都说胡人多可恶、这场战事对百姓对朝廷有多重要,这才是正事,将军先以大事为重,别抛下大家。不然,不然大家这抛家别乡走出来是干嘛的呢? 说着说着引动真心,先是几个呜咽起来,然后嚎成一片。云剑因势利导,再说说胡人对边疆的威胁、边境老百姓的水深火热、将士肩上的重责、皇上的厚望,最后答应,和万典有一起先把死罪寄下,去北边打了胜战,便算将功折罪,不能胜,则还是要请死!又命纪律官将军纪重宣,问众人这次听明白没有? 众人必须听明白了。 记住没有?没记住的话再念一遍。 必须都记住了。 「好。」云剑脸一板,声气完全不一样,「军纪已宣明,从此往后,再若犯纪,全属犯者责任,该打即打,该罚即罚,纪律官、监队官何在?」 纪律官、监队官的有。 「从此刻起,我若犯纪,再无宽贷,一般执刑!」 纪律官领头,众官应喏。 「他人犯纪,与我一般,照律执刑!」 众人应喏。 「听见没有?」 再次应喏,这一次山响。 「肃静,急行军!」 依令而行,整肃程度比先前更上一个台阶。林代不由得想,等走出两个行省,这支草草拉起的军队,要被云剑整治成铁军了。假以时日。说不定会成为名震天下的传奇军队的。 可惜给胡人暗送情报的眼线,未必会给他们这个希望。 那眼线目送着云剑的军队走出去。七王爷和云舟也动身回去了。眼线将走未走之际,听到歌声。 蝶笑花曾经将林代的故事搬上舞台,唱她「新衣问谁裁、花钿从谁补」以及「寒夜未添新絮被、酒后少奉醒酲汤」。最新章节全文阅读当时那戏爆红。之后蝶笑花仓促失联。重新露面之后又玩失忆,不再唱戏,更别说唱这一齣戏。也没有人敢接他的手唱。这戏就成为绝唱。 林代如今却又唱起来。 她不会唱戏,勉强按着那个音律,唱得像歌。还是不甚动人的山歌。但好歹意思在。 七王爷跟云舟本来都要走了,却又驻足,听着:咦,是谁在唱歌呢? 七王爷对歌声的观感是:音质不错啊,怎么唱得这么难听。好像上好的肋排煎坏了,特别叫人难受。 云舟则分辨出来:这是锦城曾爆红过的那出某某戏的句子。 他们也只能听到这种程度而已了。结论是:大概是蝶笑花的啥戏迷,在这里过干瘾? 人说话和唱歌的音色本来就会差别很大的。他们并没有听出是林代。 但他们看到了蝴蝶。 彩光的蝴蝶,在岩石上飞掠过去。 云舟眯着眼睛,看到了对面树丛里的光点。 林代以彩色琉璃做的蝴蝶,邀了光线。把蝴蝶的样子印在岩石上。确认对面的贵人看得见之后,她把东西收起,道:「可以走了。」 他们回到寓所,是京郊的一个小地方,叫作姜家屯,有个旅店,齐齐整整的稻草土墙,两边对着写了「安寓客商」、「仕宦行台」的字样,横匾上写着店名:「鸿升店」。 林代带着她的左膀右臂,在这里租了三个房间。每日由店里开大锅饭菜送来,记帐统包,就算一顿不吃,到头也是这个钱数。就算一顿给他吃撑了,也不过这么个钱。 反正米饭也就是市面上普通米饭,或者自己蒸的馍馍、或者自己做的家常面条。菜就是看田里挑来什么菜,就一锅炖了,切些咸肉进去。管饱还是管得起的。这是一家很经济实惠的旅店。 修砖刷墙砍柴打草的就是老闆本人。涮锅切肉的是老闆娘本人。老闆抱柴禾进厨房时,老闆娘道:「卓婶她们家里併到阿憨大里头了。换了个店面。还开在京南。新装修、新傢伙,都不一样了。」 老闆问:「哪个卓婶?」 老闆娘道:「娘家时候叫阿姬的?」 老闆「哦」了一声,已放好柴草,就出去了。他见客人回店,打了声招唿。家里的虎皮猫懒洋洋的走过来,忽一个扑纵,不知见到什么了,也没扑着,就把梯子碰倒了。老闆扶起来,骂了句猫,又走回厨房,也忘了自己想在厨房拿什么了。老闆娘已经不在了。就老闆的女儿坐在窗下纳鞋底。老闆道:「坐这干嘛?又热又扑灰。」 老闆女儿哦了一起,拿着针线走了。老闆还在后头碎聒:「一个个失张失智的,不知干什么!」 老闆女儿一惯的不回嘴,到了后头,见了打水的老闆娘,便道:「爹不知怎的,又上了谁的气呢。」 老闆娘也哦了一声,在围裙上擦了擦手,道:「帮我一把。」两个女人干着日常的活,把先前话题置之高阁。 老闆一个人在前头生着闷气,想着人家怎么就能比他混得好?又想着这算什么好呢?把自己基业交去人家的牌子下头做?他看着自己稻草墙上的「安寓」,觉得是好的,断断不想改弦易张、去换了别人的头脸。再看看那撇捺,又觉得写得不好,墨迹开始褪了,墙也要再修补修补了。这样说起来,不光是字和墙,整个旅店都有各种地方松脱、摇动。本来就不是很体面的建筑,在岁月的沖刷下,哪里都泄气。就算老闆不断的修整着。它还是像他自己的身体一样,逐渐衰颓下去。老闆有鑑于此,心情又惶惶的起来。但手掌贴上太阳晒得暖暖的墙根基石,又多了点安心,想着:我们总在这里的。我们也不差的。 一来二去,老闆心里就被拱得闹哄哄的。他差点没注意到刚进店的客人。 客人穿着普通,身段儿却是很好的,戴个大草帽,把脸遮了。 老闆如果知道这顶帽子下面,藏的是蝶笑花。知道他身段儿本可以妖娆到什么程度。那就知道,他今天来,已经非常的掩饰克制了。 饶是这么克制,老闆女儿眼睛还亮了亮。碍着女儿家身份,不好太露骨。老闆娘知道女儿心事。她愿意给女儿找个好婆家。这客人有没有可能成为女婿呢?她迎上去招唿。 客人回答:不用招唿了。他是来访朋友的。 老闆娘把房间指给他,看他在视野中消失了,才重新听见店里其他人的说话声、猫在楼板上跑的声音、柴草在灶下的毕剥声。这些声音比以前都难听。 就好像皮肤接触过上好的丝绸,再穿粗麻就不舒服了。听过客人那么好听的声音,其他的声音就不入耳了。 老闆娘的耳朵要过了三天,才回到原来的状态。 蝶笑花走进林代的房间。双双和邱慧天都识趣的避出去了。蝶笑花抬起手,好像想把林代揽进怀里,终于只是轻轻的把手指搁在桌边,道:「好不容易见面,就给我看这张脸。」 全天下最温柔的埋怨。 他手指搁在桌边。旧原木桌子,都为之温柔了。 林代垂头。 她头脸、手指,所有裸露在外的肌肤,都还是苍黑如老农。这种易容效果,很不容易洗去。她也懒得洗。 「没见过这样能糟蹋自己的。」蝶笑花继续埋怨。声音更柔软了。是鹅绒一样的白雪,落在原来那一层旧雪上。 林代清清嗓子,道:「反正洗掉了就没事了。」 「不怕洗不掉?」蝶笑花做吓唬状。林代「咭」的一声笑了。还真不怕。她是讲科学的。这药水洗不洗得掉,有确切的说明,她就信。再说,这身皮囊,又不是她自己的。她到现在都没有一种很真实的感觉。就算弄坏了,也不像原主人那样心疼。 「哎,原主人在此。」林毓笙于心海中提醒。 「非礼勿视。」林代反过来提醒她。 林毓笙瞬间消声。 林代将脖颈弯下来,脸颊伏在臂弯上。她没有看蝶笑花,也知道自己在他的目光里。这目光是妍暖破轻裘的春光。在这样的春光抚触里,真叫人直着颈子的力气都没了,融融曳曳,任花落钓人头。 林代开口道:「你怎么不问我,怎么来了?」 蝶笑花道:「你不是真心要找我罢!」 完全不接她的棋路,自己另开一局。真是仗着颜艺,就这样任性。 罢罢罢!山不来就穆罕默德,穆罕默德去就山。林代答他:「我怎么不真心找你!」说着就有种不妙的预感,以下会不会陷入「你无理取闹。」「你才无理取闹。」「我怎么无理取闹。」……之类之类没营养的无限重复循环。 幸亏蝶笑花没那么无聊。他直截了当道:「你要是真心,怎么留这么难一个题目?」 「很难吗?」林代开始装无辜。(未完待续。) 第二十七章 松鼠的歌唱 隔壁房间里的双双玩着笔管,隐隐听到林代他们的声音,但听不清。如果听清了,她很愿意附和蝶笑花! 林代给的提示难不难?开玩笑!当然难。连云舟都满头雾水,不知底细。 但他们回去之后,一定会说给蝶笑花听。有这么一个戏迷,在山崖上用彩光映出蝴蝶,还唱着他的戏。虽然唱得很难听。 就算云舟不爱大嘴巴,七王爷也一定会告诉蝶笑花。 然后就是蝶笑花脑力激盪的考验时间到了:他怎么才能从听到这个信息开始推测、寻找,最终找到林代? 第一步,他要猜,这样的戏迷到底是谁呢?或者根本不是戏迷?难道就是林代? 这一步简直没有情理可言。林代只是赌自己在蝶笑花心中的地位。 「是啊。」蝶笑花对林代道,「我想,咦,这是什么人呢?这么无聊又这么好玩,难道是我自己在做的吗?可我确知自己没有做,那就一定是你了。」 这么相似的灵魂。若不是他,就是她。好像左手找到了右手。 可是两只手要往不同的方向去,那只好把心撕裂了。 爱情的悲剧逃不过这几种:他爱她,她不爱他。他不爱她,她爱他。他爱她,她爱他,但分别在不同的时间点。他爱她,她也爱他,但死亡把他们分开。 还有一种——他爱她,她也爱他,但他们都更爱别的东西。这种简直算不上是悲剧。只能说唏嘘一声而已。 林代和蝶笑花,好像都有足够的力量,即使不能在一起。也能各自活下去,而且活得很好。 但,至少,现在,蝶笑花是向林代靠拢的。而且把她先前的逃离,都在所不论。 他猜那崖上照出蝶光的,就是林代。这就说明林代现在在京城。并且愿意跟他接触。那她会在哪里呢? 「阿憨大」已经涉足京城,蝶笑花当然去阿憨大的商号问讯。 林代早已有了安排。蝶笑花一问,当然就可以找到林代了。 林代之所以住在乡村店里。而不是自己的产业中,是为了避人耳目。 蝶笑花当然知道她是为了避谁的耳目。他道:「你不用怕了。」 林代用目光问他:什么意思? 谢小横既要利用林代来入宫邀宠,而皇帝也已经对林代产生了兴趣。林代逃京而復回,怎么又不用怕呢? 蝶笑花一笑:「釜底抽薪。」而后娓娓从头说起:「你从我那儿逃开。跑回京城。你不仁,我不能不义。」 林代托头。对谁不仁这个问题放弃争辩。 蝶笑花又道:「我怕你吃亏。所以我那边差不多上轨道之后,就悄回京里看看。」 林代对于他回京的动机打个问号,但也不插嘴,就听下去。 蝶笑花道:「后来我就到皇帝面前献艺啦。」于是把水边一曲大致说了说。后来他得宫中赏赐。左不过嵌玉如意、锦缎衣料、金银锞子那些。照例他还得给跑腿公公一些辛苦钱,七王爷主动垫付,公公不要。但求蝶笑花一曲。蝶笑花笑笑。七王爷见了,就把辛苦钱塞公公手里了。 他这一曲。说容易也容易,遇着合心合意的,说唱就唱了。说难却也难,不是几个辛苦钱就能换的。 而崔珩只是一赏而已,并未留他在宫里,就说明不放他在心上了。 既不放他在心上,便连带了不放林代在心上。他帮着林代一起,把跟流美人之间的关联给割裂了。 崔珩并不是多贪恋美色的那种色狼。他专心爱的,只有那么一款。谢小横找了这么多年,才找到合适的代替。原材料既难得,他操作得也格外用心,亲自操刀为蝶笑花写戏词,把林代的故事唱出来,传到京城,好引动帝心的注意。林代进京,便水到渠成。 崔珩既然已经注意了林代,但对唐家的一场大战在即,他是明君,知道轻重,必定将林代往后放。压得越紧的弹簧,放出来的力量就越大。谢小横遥遥操纵着这节奏。间不容髮,真是妙计。 但林代脱出了他的掌控。一怒离京。 蝶笑花又远非一介戏子而已,在这关键时候,借七王爷的力插入棋局,让崔珩觉得「此姝非彼姝」,便不再恋恋于非找回林代不可。 说到这个,蝶笑花承认:「我倒有些佩服皇上了。我也不丑,你也倾城。他只要觉得不是那一款,就能弃之不顾?这口味也刁钻——你在想什么呢?」 林代不合时宜的,忽然想起了以前看到的一个故事。 她一般都不爱看故事,觉得都是哄人玩的。但有次在外头等着拿材料,百无聊赖,随手把人家在微信群里发的一个故事点开,结果记到现在。 这个故事,恰好说的也是一个偏食的小动物。偏食到这种程度,饿得要死掉了,都不能妥协。不是不想,是真的吃不了别的。 故事原文比她能概括的动人。原文是这样的—— 我在吃柚子的时候,听到了「哎哟」一声,像笨小孩摔疼了发出的声音。 我低下头,在地上很仔细的看,才看到了那个叫「哎哟」的,原来是一只小松鼠。 它很小,只有我手指头那么点,尾巴跟它的身体一样大,蓬蓬松松的,举在脑袋后头。 它的小脑袋精神得很。 见我低头看它,它有点害羞了,用尾巴把脸遮起来,两只黑熘熘的小眼睛,在尾巴后面对着我看。 「刚才是你在叫吗?」我问它。 「是啊。」它在尾巴后面回答,声音很细很细。你有没有在秋天的黄昏,坐在高楼窗口,听见风吹动花圃里花枝的声音?就是有那么纤细。 「为什么要叫呢?」我不由得把声音也放轻了。 「因为怕你把柚子皮丢下来打到我,会疼的,我就提前叫一声。」它回答。 「可是,为什么要提前叫呢?」我很奇怪,「难道打到以后你就不叫了吗?」 「是的,不用叫了。因为那时候,事情反正已经发生了啊!」它细声细气的告诉我。 我把这个问题考虑了一会儿,小松鼠一直坐在那儿,把大尾巴悄悄的放了下来,两只乌熘熘的眼睛瞅着我。 「要吃吗?」我忽然想起来,小松鼠也许是被柚子的清香吸引过来的。 「不要,谢谢。」小松鼠急切的说,「如果可以的话,请你把柚子皮给我吧!」 「哎,只要皮吗?」 「是的,只要皮!」 我就把柚子皮放到地上,小松鼠很开心、又有点不好意思的,向我鞠了个躬,慢慢把柚子皮拖走了。 我一个人吃完了柚子,然后才想,糟糕,我忘了问它,它的家在哪里了。 后来的日子里,我又陆续吃了大红枣、葵花子、青杏、香枨。它们的味道都很不错。终于有一次,我发现,我的吃的时候,老是看看地下。 然后我才发现,我一直在等小松鼠来。 它一直没有来。 我又吃了金桔,石榴,香蕉、葡萄,它们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是小松鼠总是不来。 当然,在这当中,我也买过一只柚子。那个季节,已经没有柚子了,要从暖房里种出来。柚子不是什么贵重水果,很少有人肯搭暖房种它,所以这是好稀罕的。 小松鼠还是没来。 我又买了梨、橙子、西瓜、小番茄,它们都是很可爱的水果,价格公道,营养又丰富,口感也不错。 这时候我已经忘记小松鼠的事了。 后来又是秋天了,太阳把草地晒出一片干燥的芬芳,水果店里摆出一大格、一大格的黄灿灿大水果,是柚子,我买了一只。 剥柚子皮的时候,我听见很轻很轻的声音,像是金色阳光落在一片沙子地上,回过头,就看见了小松鼠。 「你来了!」我很高兴,不知为什么又有些生气。 「嗯,」它还是细声细气的说,「能把柚子皮给我吗?」 「只要柚子吗?」我还是有点气唿唿的问。 「是的,只要柚子……的皮。」 「我在上个冬天也买过柚子,你没有来!」我说。 「可是,冬天是没有柚子的呀!」小松鼠很吃惊。 「明明就有!」 「样啊?那就肯定不是柚子了。」小松鼠很确定的回答。 我没话好讲了,只有默默的把柚子皮递给它。 它慢慢的把柚子皮拖走,比上次还要慢。 它不如上次有精神。 「我帮你拿吧。」我忍不住说。 「这样啊?那真是多谢了。」小松鼠长出一口气,「现在好难找到吃的,我力气越来越小了。」 它跳到我肩上,我拿着柚子皮。它给我指路,尾巴尖在左肩拍拍,我就往左走,在右肩拍拍,我就往右走,尾巴暖烘烘的贴在我后脑勺上,我就一直朝前走。我问它:「可是你就不能在秋天多储存一点柚子皮,给其他季节吃吗?」 「可是,我不吃柚子啊。」它很吃惊。 「这个柚子皮,不是吃的吗?」 「当然不是!怎么可以呢!」它细声细气的惊叫,「这是要用来唱歌的呀!」 「那你吃什么呢?」我暂且把唱歌什么的问题放到一边。(未完待续) 第二十八章 尴尬困境没勾通 「阳光。」小松鼠说,「要那种苔藓上的阳光。还有,要那种松树上的苔藓。」 ——你知道有一种松树,叫作雪松?笔直笔直。刚发苗时,那么嫩、那么纤小,可是一直长一直长,却可以长到比你仰起头来能看到还要高。 直到高过所有人头顶的那一年,它的树皮上,才开始生一种苔藓。也并不比其他苔藓更绿、也并不比其他苔藓更鲜,可是光线落在上面时,会摇响「叮叮噹噹」细碎的铃声,非常非常的轻柔,只有松鼠才能听见。 因为它每一片藓叶子,都是空的,里面可以储存阳光。这样储存过的阳光,非常香。 就像在一万个小时的漫长黑夜里,每个小时都在下雨,有几分钟里,雨甚至冻成了冰珠子。你在冰雨里站了那么久那么久,忽然,一切都停止了,温暖干燥的空气从头到脚整个儿拥抱了你。从里到外全都抱到。你抬起头,闭着眼睛,深吸一口气,说:「好香啊!」 就是这样的香法。 可是那种苔藓,即使在那种雪松上,也只能生长一年,恰恰好过人头的那一年。在那一年之前,就太年轻,在那一年之后,又太老了。不迟不早,恰恰好,真正的香味,就只有那一年。 小松鼠跟我说到这里,我们停下来。它的家到了。那是一个空屋子。在这个城市里,有很多很多这样的空屋子。有很多很多的商人,买了很多很多地,然后在上面造起很多很多的房子,它们都很高很高,比任何一种植物所能幻想的都要高。 可是。它们,并不是每间屋子,都有人去住。 在夜晚,灯一盏一盏的亮起来,你去看,总有好多窗口是黑的,像盲人的眼睛。 有一些。就永远是黑着的。 小松鼠就占了这么一间。沿着管子往上爬,从给空调留的洞口进去的。 「我并不像松鼠一样的会爬耶!」我抬头看着,很遗憾。 「那。就没办法了。」小松鼠也很遗憾,跟我说了再见,自己驮着柚子皮上去了。 我在下面站着等,看见火红的尾巴又在洞口露了出来。小松鼠很羞涩的笑了一下。给我驮下一块干柚子皮。 「你等等,我给你看看这个。」它细声说。 「你不用说『你等等』的。」我笑着说。 「为什么?」 「因为我已经在等了啊!现在再说『等等』什么的。不是很无谓了吗?」我跟它解释。 「可是,在你决定等之前,我叫你等,你也不一定答应不是吗?现在你已经等了。我再说,就不用担心你拒绝了,因为这已经是确定发生的事实了呀!」小松鼠回答。 我还在想这个问题。小松鼠把那隔年晒干的柚子皮放在了我的手心里。 皮上有松鼠牙齿咬出来的、细细的痕迹。 一开始,什么都没发生。然后,我闭上眼睛,就听见了松鼠的歌。 在说一个午后,风吹过草原……风吹过草原。 风吹过草原的时候,丰盛的草们都会伏下去、再弹起来、再伏下去,一浪接一浪。 你知不知道我在草浪之上滑行,一步一步,一步又一步,都是为了跟你相遇,可是那时候我们还不相识。 太阳晒暖的风从我这里吹向你的发梢。我记得阳光在你发梢的颜色。你的头髮好柔软,于是风都安静了。像正午的时候,草原深处的小溪水,没什么大的动静,满溪汪着美丽的阳光,软软的就流过去了。 你向我伸出手来,阳光就在你指尖流过去了。你的手指甲修剪得不长不短,有两枚的边缘被咬得有点破,还有一根手指上,溅着新鲜的水果汁。 这些你也许不再记得,可是我会,永远会,因为我把它写成了我们的歌。 从此后我找不到你了,因为我们松鼠都是不认路的动物。可是如果你又一次、再一次,剥开柚子召唤我。我会来,把我们的歌唱给你听。 ——这是松鼠写给我的歌。 我以为我在投食给它,结果却得到了一首歌。 我松开手,柚子皮从我手指间掉到了地上。 小松鼠安静的坐着,红尾巴绕在身前,乌熘熘的眼睛安安静静瞅着我。 不知为什么我觉得害怕,非常非常害怕。我一步步后退,用双手捂住了眼睛。 当我再张开眼睛时,小松鼠已经驮着柚子皮,重新消失在空调的洞里了。我转身就跑,跑了很远,发现自己迷路了。 我再也不知道小松鼠的房间在什么地方了。 我习惯性的把食指和中指放在牙齿当中去咬,才咬了一下,就放下手。 我放缓脚步,继续过日子。 我发现这个城市的雪松真的很少很少了。长到比人都高的,就更少了。长得那么高,树干又正好晒到太阳的,就更少更少了。 难怪小松鼠饿肚子。 不知从哪天起我开始存钱。存了钱好买地。不是高高的楼上面、方方正正一个房间可以住人的那种地,是真正的土地。我用了好多年,才买到可以种一棵树的地,又用了好多年,才把雪松种到像我这么高。 然后我在雪松下剥开了一只秋天的柚子。 小松鼠没有来。 我剥了十个黄昏、十个清晨、十个正午、和十个夜晚,小松鼠都没有来。 我起身,在高高的楼房间穿行,像走迷宫一样,绕来又绕去,回到它带我去过的房间。 其实我一直都记着。我希望我忘了,可它还在这里。 只不过,房间不对了。 被别人用掉了。我不知道是什么人,反正,都不一样了,我再也进不去了。 松鼠的柚子皮,也肯定不在那里了。 我站了很久,很久很久,火红的尾巴,没有在任何一个窗口或者洞口出现。 后来我就回去了。再后来,我渐渐的种起了一片雪松林。也许有一天,那只爱迷路的小松鼠会回来,再为我写新的歌。 如果你见到它,请帮忙告诉它。我仍然在松林里面等它。 ——以上,就是那个故事。 林代忆着那个故事,看着蝶笑花,想:「如果我不在了,他会不会饿死呢?除了我,他还能不能跟别人好呢?」一时恍惚。 蝶笑花看她心思迷离,便问她想什么。林代道:「我想,如果没有你,我大概也能过得挺好的吧?」 「哦。」蝶笑花弯起了双眸。 林代颇为惭愧:「怎么?你不生气。」 「嗯,就像你如果不吃米饭,光靠吃面,应该也能活得挺好的吧?如果晒不到太阳,光活在夜晚,应该也能活得挺好的吧?至少你是把我当作米饭和太阳这样重要的东西来考虑了。我觉得已经很开心了。为什么要生你的气?因为你生命力太强吗?」蝶笑花摇头,「不,我只为我在你心里的地位而高兴。我不为你过得好而生气。」 林代有泪盈睫。 「而且我发现我犯了个大错误。」蝶笑花柔声道,「我听说你弟弟死了。随后,你做了一场大报復——」说到这里,他笑了。林代不觉也笑了。蝶笑花接下去道:「之后你就出京了。」 林代沉下嘴角。 蝶笑花道:「我这时候就想,不合理啊。你如果是为了进宫而回京,弟弟死了之后,更应该去搂住权力,打击报復才是。设计得这么辛苦、逃得这么决绝,是干什么呢?啊!我就发现我犯了个大错误。」 「不要说了。」林代道。 他们之间,说到这里已经可以相互了解,不必再落言辞了。林代觉得刺心。 蝶笑花却坚持要说下去:「以后还是请你多跟我说。我虽然了解你,只了解你的心,不了解你的经歷。你的决定是以你的经歷为前提而做出的。我不了解你的前提,就误会了你的选择。你实在该多跟我说一声的才好。」 林代感动于这句话,但不得不指出:「在这件事上不适用。」 「是的。」蝶笑花不得不承认,「你哪怕告诉了我,我也要困住你。因你既不爱权力,入京实在太冒险。你在乎你弟弟,我却不在乎他,只在乎你而已。我一定更小心的看住你,绝不放你。最多,想办法找人把你弟弟也接来罢了。但是京城里,说实在的,我也没有太大把握。」 林代疲倦的作了个「你看,所以有什么卵用?」的手势。 「可是,」蝶笑花坚持道,「之所以走到这么尴尬的困境,也是因为我们事先没有勾通好而造成的!」 林代无法否认这点。 「所以吶!」蝶笑花双手合上林代的双手。 似一万个小时的漫长雨夜后,忽然得到了温暖干燥的空气的拥抱,林代不由得闭上眼睛,并轻轻晕眩。 她是理智的动物。但本质上她还是个动物。生理的享受愉悦,不因理智而减少。 她剎那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并且奇怪蝶笑花怎么还能说话的?——「以后,我们好好勾通,就不会有这种事了。」 「以后?」林代本能的问。 「是啊。我们的事业。」蝶笑花道。 感情充沛得就像提及「我们的宝宝」。(未完待续) 第二十九章 炼狱噼柴 林代下意识觉得,蝶笑花说的合作,不是西南纸业的合作。【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800】 「北边,」蝶笑花眼神熠熠生辉,「你准备好抓住这次商机了吗?」 林代心头重重一跳:哎呀商机! 越是战事,越是商机! 打战双方都需要粮食、武器、甚至布匹药物等补给。而百姓们也同样需要各种民生与医疗物资。 战事中,常规的商业瘫痪,大量物资被毁。战区对补充物资的需求,会非常强烈。 双方政府都会竭力补给。但首先,这种补给主要针对军队,很难针对平民。其次,即使是针对军队的补给,出于种种条件限制,也很难覆盖全方位的需要。故那儿仍大有商机。 「但是,那边做生意,也有很不利的成份!」林代提醒蝶笑花。 唉!为什么战区会物资紧缺?那是有道理的!刀枪无眼。要在军队里头赚钱,岂不是刀头舐血?搞不好就飞蛾扑火了。 战争的本质就是劫掠。若军队不要从你手里买东西,就直接动手抢,不给你钱,还要把你人砍了、又或拉了壮丁,你如何是好? 另外,战争中的流民,一无所有,没钱付你的货款,狗急跳墙,要跟你硬来,你又待如何? 「你确定你不是贪财找死?」林代的眼神在向蝶笑花提出这样的问题。 「你知道我是很爱惜自己的。」蝶笑花首先强调这一点。 林代毫无异议的同意。 「那我当然不会那么傻,把头伸进老虎嘴里餵给它吃。」蝶笑花带了得色。 林代洗耳恭听。 听他说,路上当然要加强人手保护,免得受暴民劫掠。到了地头呢,重点却是要让军队管事的们晓得:要是抢的话,只抢这一次,后头就没有啦!买的话,就可以陆续有来。 军队长官们不是土匪,抢一票就跑。既被派出来打战,总要到打赢了才能回去的——或者输了死了。马革裹尸还——但一开始总得往好处想不是?总不能开头就想着输了死了的下场,于是军心溃散,大家抢一票就跑。不不!那可不行!大家得做好长期当家作主人的准备。 既然想做主人,或者说主妇。( )总要日常採买个柴米油盐。大后方好比是娘家,源源不断有接济,但远了终归不方便,更别说当中还有个贪腐什么的。于是眼前有个便利店,倒也不错。 只要蝶笑花卯足了劲。把这厉害关系向军方摆明。他的小便利店——不不,游动贩卖点,在前线暂时还是有可能生存的。 至于流民们,没有钱怎么办呢?蝶笑花也已经替他们想好了:钱债肉偿! 给他们吃饱、给他们穿暖,叫他们签卖身契,给盐帮商号当伙计。 虽说不能直接赚到钱。但人力是第一生产力嘛!分发点衣食就搞了这么多人,长远来说绝对是划算的。 林代把那两个字再咬一遍:「长远。」 在战场求食,竟然想制订一个长远的盈利计划,这听起来是很可笑的。 纵然前线军方暂时容忍蝶笑花便利店的存在,未必永久容许。战场的变动、军纪的执行情况。甚至当场官方的贪慾,随时都可能令局势崩盘。 而流民们卖身以后,能多大程度转化为生产力,难以预测。更别提官方如果认为这样的「人口买卖」影响统治,一插手,什么都别提了。 「所以你不贊同我的计划?」蝶笑花问。 那时,外头鼓打三更。 那时候林代确实是不贊同蝶笑花计划的。但她没有送客。灯火摇摇,两个人继续谈下去。 旅店的老闆在外头咬着麻搓麻绳,时不时担心的抬头看看上头:小心火烛哪!虽然他们烧多了灯油,就要多给旅店老闆交钱。但万一把店堂烧了。这损失也赔不起不是? 而且旅店老闆还总觉得空气里有某种紧张而奇突的气氛,不同于一般客人熬夜哪—— 「咣、咣、啪嚓,啪啦。」瞧,大概都是这声音闹的。知道的是噼柴。不知道的还当是出啥事了呢! 其实这是邱慧天在帮旅店老闆噼柴。旅店老闆是受惠的一方。但他心不安! 你不是经常开着开着店,就能有一个客人……哦不,客人的下人跑过来主动帮你噼柴火的。一噼还没完了!就算受惠,心里也瘆得慌不是? 有些房间里响起咳嗽声、桌椅脚跟地面摩擦的咯吱咯吱声、含煳的抱怨声。老闆明白该怎么做了。 他走到后头。 邱慧天热得脱了褂子,隆起硬实的肌肤,咬着牙朝着木头噼下去:咔——噼啪!又噼开了。换块新的,拿斧锋比一比,又要挥下去。 「小哥!多谢了您哪!行了行了。」老闆见缝插针进去阻止他。 「行了?没噼完啊。」邱慧天举目看着这柴房。 是没噼完。老闆积了半屋子的木柴没有噼出来,请人的话得三五天的整工钱呢,他自己慢慢干则要好几个月。他是很高兴有个免费的白工给他干活没错啦!不过—— 「这样就可以了。小哥您歇着吧。」老闆点头哈腰跟邱慧天示意。 「我不累。」邱慧天道。 他就是不想回房歇着去!天晓得,他甚至不想抬头看看那还亮着灯的窗子。 他的房间在林代旁边。林代跟蝶笑花在房间里说话,他隐隐听得到声音。这对他是酷刑折磨。就像一个处女座,你把他绑在座位上,让他听指甲长一声短一声的划黑板:吱啦、吱啦…… 真是折磨得死人的节奏。 所以邱慧天宁可猫这儿干活,也绝不回房间歇着。 「可别人要歇着啊。」老闆泪目了。 哦这都三更了。邱慧天这才发现。夜深人静,大家都要睡了。那咳嗽啊咯吱声啊,是其他客人们对他噼木声的含蓄抗议。大部分行路客人们,都不愿意惹事,都想着别人去出头。但客栈老闆如果再无视他们的抱怨,再过会儿说不定就有人忍无可忍的挺身而出了。 要是一开始就说出来吧,说不定还能好好说。但既然都忍过一会儿了,实在忍不下去才出面的,火气说不定就压不住了,搞不好就闹大。所以老闆赶在那危险发生之前,赶紧就来叫邱慧天住斧子了。 邱慧天无可奈何的回到房间。 客栈静了。大部分人都睡着了。林代和蝶笑花还在絮絮的谈下去。声音很轻微,其他客人都听不见。只有双双跟邱慧天在林代的左右厢,所以能听见声音,虽然也听不清说什么。 双双是打算等林代谈完的。当中她给林代他们送过几次茶水,然后就回房间等着。等啊等的,她不觉就睡过去了。梦里还听到一些含含煳煳的字句。她恍惚觉得那些字句都成了绯红的花儿,漫天漫头的蕊颤香摇,脚下隐隐的水光,在草色里。忽然就从什么深处蹿出一只虎来,把她的头衔在嘴里。双双一惊而醒,心还砰砰的乱跳,看窗纸,已经发白了。 林代叩着两个房间之间的隔门,道:「双双?」 双双神智还没完全清醒,声音已经应了出去:「是!姑娘,我来了!」 她定定神,发现自己刚才和衣而卧,不知睡了多久。待要重新梳挽,侍候姑娘哪里耽误得起工夫。便对着镜子照照,抬手稍微整了整、按了按,开了那边的门进去,想着蝶笑花还在里头,一个大男人,看她妆发不整的样子,终究不好。但有姑娘在,也顾不得了。 进去看见蝶笑花,却是识趣,自动把脸转向了里边,也是倦了,倚墙而坐,那头也肩轻轻靠在墙上,袖子自然垂下,也不见怎么作势,怎么就赏心悦目,叫人见色心喜? 双双定定神,伺候林代。 林代从前习惯了黑白颠倒不眠不休,这还算是过了一年多的健康生活,有点儿不习惯熬夜了,打着呵欠,很想叫一杯浓缩咖啡。 可惜这个世界只有浓茶与烟。 抽菸这种事,只有男人干的。哪个女人要是叼着旱菸杆蹲门口——黑帮女老大也许干得出这种事。但天下有几个黑帮女老大呢? 幸亏还有茶。 双双昨晚帮忙把浓浓的茶沏了来。吃口是不行的。至少提神。后来林代看她熬不住,叫她回去睡,将水吊子留在了这里。如今双双再试,水吊里的水只余一点点温度而已,该换了来。 她把水吊子拿到自己房间,邱慧天已在外头屈指叩了下门,道:「新水放这里了。」双双应着,开了门。那大水吊满装了开水,又重又烫。邱慧天帮她拎进来,目不敢斜视,把一些水倾进小水吊、又倾一些进脸盆。双双笑道:「有劳你。再要一份早点。」 邱慧天应一声:「知道了。」便出去。 他昨晚也没睡。阖不上眼睛。 要换个局外人看着,是安安静静半个夜晚,微有絮絮哝哝,并不聒耳,月光清浅浅的,虫声起伏,好不家常太平。床上那个小哥,躺在那儿,偶尔翻个身,也不见得有什么痛苦。 对邱慧天来说,却是炼狱。 此时有狱,狱名无间。(未完待续。) 第三十章 重心往北 邱慧天于那不可见不可说折炼中,却定下一桩心意:我若能成剧盗,就直接把她劫了走,天涯海角,不容她死、不容她逃,总要守着她在我身边开心为止。一生不开心,再试一生。三生不开心,试个百生。不成神仙眷侣,绝不放弃。 我若不能成一个大盗,就成个大帝,大神仙,诸如此类,总要能和她在一起才行。 如果什么帝啊仙啊盗啊都成不了,那我就放弃了,看她跟别人在一起幸福。我绝不露半个字叫她为难。她有差遣,我水里火里总归为她去。这就是了。 这般定了意,他就太平了。如那水在炉子上沸沸的响了一阵子,最后全变成了水蒸气,便静了。 他听到林代唤双双,预计一定要用水,就先打了来。然后去取早点。 双双续了茶水,绞热手巾给林代与蝶笑花。两人都揩了脸、揩了手,精神一振。林代让双双:「你也来。」 双双偷眼看,林代那易容效果不是热水揩得掉的,仍然一张灰皱皱面皮,倒也罢了,唯蝶笑花,熬了一整夜,只揩了把脸,又是玉质花颜,比人家盛妆打扮的还漂亮些,怎不叫她自惭形秽,伺候完了他们,就躲到外头去自己洗漱了。 蝶笑花还跟林代告罪:「一晚不睡,有伤你的容貌。」 林代回敬:「也有伤你的。」 蝶笑花难得这么认真的跟人分辩:「哎!这怎么一样?我是男人。」 林代不觉得这个问题上男女有别。 她的容貌比他重要吗?她就不能熬夜?「如果我保养着花容月貌,却不知我的男人睡在哪里。而我的衣食起居都有赖于他。那我觉得还不如糙了脸、糙了手,但是很确定知道我的米缸在哪里,里面装满了我自己挣的米,而且我保得住它们。」她道。 蝶笑花手指托着额。望了她片刻,道:「我也是这样想的。」 双双已草草休整完,捧了早饭进来。是稀饭、家常酱瓜、包子、凉面。 行路客人往往起得早,旅店的早饭也就习惯开得早。但毕竟老闆娘不肯半夜起来做饭,应该有些耗时的东西,是昨晚就做的。 像稀饭,是昨晚煨了的。今早再加火煮开。就可以吃。包子也是昨天做好的,晚饭就开过一遍,一样肉的一样素的。都有得剩,早饭再热了来。 林代吃着倒无所谓,总归比便利店的盒饭与超市的速冻水饺香些。蝶笑花吃不惯,略用了小半碗热稀饭。还是看在家常酱瓜的面子上。也不过吃了两小片酱瓜。此外就是吃凉面了。 邱慧天也知道那稀饭和包子都不行,特意让做了凉面来。面条煮熟比较快。然后在井水里湃凉了,倒进大碗内,加上酱醋豆芽、榨菜末还有调味料狠拌一气,就成了。风味不错。 林代与蝶笑花吃完,邱慧天和双双也吃了。林代方道:「有件事得说给你们知道。」 邱慧天和双双知道他们谈了一夜,当然有事要说的。既然先前都没说。表明真是大事了,所以已经不急在一时。大家吃饱了有力气才好处理。 他们正襟危坐,等着听。 双双听到林代的话之后,剎那间还以为自己耳鸣: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哎呀,还有一句老话: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如果说林代是在蝶笑花缜密细緻的解说下,才终于信服了他的计划,那么双双是一开始就被这计划所吸引了。 至于邱慧天么,脑海中迴旋的只有一个痛心的声音:姑娘你是真喜欢他啊所以他说什么你都信连那么危险的计划你都肯听啊你绝对是被他洗脑了啊啊…… 但是林代既然已经做了决定,而邱慧天也已经决定,在有能力把她劫走当压寨夫人给她幸福之前,什么都听她的,水里火里都为她去。 那他也只能北上了呢! 有首歌怎么唱的来着?「你你你,偏你是我避不开的魔。」邱慧天觉得很哀怨,同时也深深被自己感动到了。 这么着,蝶笑花还在京里周旋周旋,顺便再打听点有利的商业情报。林代则先行北上,开疆闢土。 邱慧天对林代的决定虽然不敢有异议,这会儿却不得不据理力争:姑娘去那种乱地,岂不是太危险吗? 要知道,蝶笑花的商业计划之所以可行,是建立在对方理智尚存、能够做出利弊取捨的前提下。可要是一个美女投进狼窝,那群狼们还有什么理智可言、还有什么谈判的基础?那只有蜂起而上、吞之而后快啊! 作为绝世美女的林姑娘,是不能去那种地方的。去了只有添乱。 作为女汉子的林代却可以。 当下只见林代摸着自己的脸皮,笑道:「这张脸有什么危险的?」 这次连蝶笑花都摇手:「哎哎,话不是这么说。」 她易了容,但一双明眸、还有裊娜的身材都还在。天越来越热了,身上裹的那些东西,怕就要裹不住。而脸上,只是最低级的改装而已。充其量就是把面皮的颜色变了变。跟村妇抓一把锅灰往脸上抹差不多。药水也就是比锅灰持久一点而已。 正因持久,蝶笑花、邱慧天等人,看着都有点替她心疼。生怕这颜色造成永久的伤害。万一,如果,只留下一点点色素沉着,那也是白璧得瑕,救都救不回来的!怎不叫人抱憾 其实这所谓药水,又不是化工产品,主要成分乃是一种果子的汁液——核桃。 都吃过核桃吧?硬硬的,用小锤子砸开,里面有香香的仁。其实这已经是加工过的了。天然的核桃,在树梢上刚成熟了落下来那种,是带着青皮的。你如果用手去剥青皮,手会变黑,那黑迹多少天都褪不掉,直到你长了新皮,把老皮新陈代谢掉了为止。 林代用的「药水」,其实主要是青核桃汁,稍加了其他一些辅助的植物汁液,令效果更加「润泽鲜明」,但是终归不是永久的。谁听说剥了青核桃之后,一辈子成了黑手呢? 林代问过英姑之后,就放心大胆的使用了。用完之后照镜子,自己都被自己丑哭。以为绝不会有男人敢问津了。 蝶笑花和邱慧天却都向她保证:真到大乱时候,很多男人是不看脸的。真要那啥啥了。林代衣襟要是一被扯开……后头就啥也不用说了。 林代终于同意,她虽然往北去,但留在相对安全的地方。双双跟邱慧天才会更深入边疆。而真正去前线的话,还是由蝶笑花的强盗们为主。英大郎可能也会参一脚。这个都是后话。连邱慧天是否也要去前线,都可以容后再议。 总之英姑与玉拦子等人在后方组织南边的货源。林代往北去一点,组织那边的货源。双双跟邱慧天帮着建立物流线。强盗们去与前线接头。蝶笑花在京城负责收集情报。这个模式,暂时就这么定了。 林代对这模式相当满意。但她想问蝶笑花:「我不来京城的话,你怎么办?」 这个问题在她脑海里刚转了一圈,还没有问出口,她自己就有答案了:谁知道你不在京城? 如蝶笑花所说,他来京城,是以为林代要进宫,替林代担心,无可奈何跑这一趟。林代出京、与他搭上七王爷这条线,是前后脚。他哪算计得到这么多呢? 如今两人都无恙,还把商机抓住了,完全没浪费时间,这是最好的结果。真是天保佑。林代张口,说出的话已经完全是另一句:「幸亏我来了。」 蝶笑花道:「是的。」 林代忽然觉得他话出口之前,说不定也在脑海中转过一圈、变过几层。最后却终于同意了她,化作简简单单两个字「是的」。 如果从这简单的答案反推,非要听他心曲不可,又要穿越多少九曲路径呢? 林代忽然觉得有点累。她对蝶笑花道:「你自己在京城当心。」 这次蝶笑花没有回答,只是抬起她的手,在浸泡了汁水而发灰发黑的皮肤上,印上一个轻吻。 盐商与阿憨大两处商事产业的战略措施,一起做了重大调整。一句话八个字概括就是:高档西南,传统往北。 涉及比较高档产品的部门,都往西南地域转移,为什么呢?因为战事吃紧后,北方恐有动乱,所以辎重南移,避免损失。而东南方本来就是富饶的土地,不易插足。西南方则是与西戎谈成私盐生意后、拿到大量产业的地方,适合成为新的商业基地。更别提因仇视胡人,连戎商都被中原某些极度爱国的势力抵制。戎商吐出来的地盘,中原商人都想接手。东南方自有传统的大商家牢牢把持,他们自己都抢红了眼,阿憨大和盐商就重点抢夺西南方了。 至于传统的产业,譬如粮食、纺织品、金属器具,重心却往北边去。这是贯彻蝶笑花刀头舐血的战略主张,要拿这些去战区换钱的。 双双主导的纸业,本来也要被搬到西南方去。大家想着:人心惶惶,谁还用方便纸呢?西南那些中产富裕人家倒是可以继续发展。(未完待续) 第三十一章 双双随林代往北去时,就略有些闷闷不乐。txt全集下载林代知道她的意思,故意问她:「你想家啊?那回去好了。」 双双一惊,看到林代的促狭笑容,知道林代在逗她,也使坏的回敬一句:「婢子不回去!婢子还要请五少爷、四小姐同姑娘一起去见大少爷哩!那前线还愁什么呢?整个儿都是我们的地盘了。」 云剑既去前线当将军,要能走通他的路子,做买卖当然就方便了。 但林代这不是要躲着他嘛! 倒也不是多怕他,主要是得避着谢小横。若这买卖透给云剑,谢小横迟早知情,事情会变得非常复杂,还不如自己打市场、打天下。 「喂!」林代没好气的叫双双闭嘴。 「没事,没事。我们自己来更好。」双双才不闭嘴,元气满满。 林代赞赏她的斗志,问正经的:「一手打理起来的部门,离开了,不放心?」 双双点头承认。 林代道:「所以,以后都要注意些,栽培一些靠得住的手下,即使你离开了,也相信他们能把事情办好。你一个人,没有三头六臂,又不是老农,一辈子栽头在一亩三分田上不离开了不成?你一生当然要不断开拓新田、离开旧田。只要安排好旧田一直有合适的人负责耕耘就好。」 双双受教。 他们一路往北,行得并不快,沿路都在了解风土人情、当地特产、物流情况。他们不是急行军奔袭的,他们是飘蓬,随处都准备扎根,长出新的柳树来。 也有一些人跟他们一起,虽不是军队,也在往北边走。有的快、有的慢。 有的是跟战事有关的各种工作人员,被调派去,就依命踏上行程了。但不一定像军队行军那么紧急,所以可以陆陆续续的去。 还有些是家眷们。不属于被朝廷扣作人质那种,还可以自由行动。 ——什么?你问朝廷怎么会把人家的家眷扣为人质?又不是强盗? 咳咳,强盗打下一座山,就是山大王。强盗打下江山社稷。就是皇帝了。治国方针,跟强盗逻辑,本来就有些接近的。( ) 譬如你是老大,你手里有一把宝刀,交给人家到外面打。你放不放心?不怕他拎了刀就跑。不怕他回来砍你、抢你宝库? 如果对方有个命根子交在你手里捏着,你就放心多了不是? 出于这么个道理,出征作战的将士们、戍守要塞的官员们,朝廷往往要求他们的家属住在京城,由朝廷妥善照顾。 这些官员与将士,如果在外头好好干,他们的家属在京城是真的很受照顾。各种优抚银、福利米、免费肉,冬有炭抚、夏有冰抚,闲来说不定还有各种戏票,请他们与各种贵人们一起看戏消遣。 如果他们不好好干么。家属在京城就灰头土脸了,不是连坐,胜似连坐。为了家人能过上舒心日子,他们也要拿出点精神气来、干出点人样来,报效朝廷。 如果他们反了,那就更惨了。家属会被朝廷绑起来,推到对垒的前线去劝降的。劝不成,手起刀落,直接给他来个满门抄斩。 这些家属们,朝廷是必须严格控制。以便要用时就能用上的,不能让他们乱跑。 至于其他一些无关痛痒的人员家属,那就无所谓了。他们不怕旅途辛苦、不怕旅费开支,愿意跟亲人去北边。那就去呗! 跟林代他们一路。时快时缓,就有这些人前前后后的一起走。林代也很注意听他们说话,看有没有什么重要信息。 有个胖太太,在跟瘦太太抱怨一个留在后方的太太:「哪有她享福哦!老爷去前头受苦,她在后头听戏打牌。」 瘦太太皱着鼻子哼唧:「是的呀,是的呀!」想起一件事。问丫头:「虾酱带了没?」 丫头被问住了。 瘦太太像要死掉似的痛苦抱怨起来:「这个怎么好忘的呀!这边的酱怎么吃得的呀!没有虾酱拌面,这个面怎么能吃的呀。」 胖太太被打断话头,很索然的晃着手里的帕子,看到桌角的污渍,大惊小怪的抱怨:「这里怎么会这样脏呢。」 「叫他们来擦罢。」瘦太太腾出嘴来道。 小二被叫过来了。两个太太轮番向他抱怨,充分表达了自己的娇贵与脆弱。小二看了看那「污渍」,很无奈的去擦。 「哎,这抹布怎么这样脏!」胖太太一副要晕过去的样子,然后开始念叨她自己家里有多讲究。瘦太太不甘示弱,要表现得比胖太太还讲究、还受不了这破地方。 小二眉头拧了老大的结,听不下去了,使个坏,建议道:两位太太既然如此娇弱,不如回去算了? 不说还好。一说似捅了马蜂窝。两个太太大唿小叫,表明她们的老爷们为了国家是有多忠心、多牺牲,而她们有多大的美德,多忠贞,多不放心老爷,所以是要一定赶去的。她们现在受的所有苦,都是她们的勋章,以后要为她们换新的诰命、上一阶的霞帔凤冠的! 小二真没见识,听到这里还问了一声:「凤冠霞帔不是新娘子才能穿的吗?两位要改嫁不成?」 这下子更不得了了。雌马蜂的袭击上了一个原子弹的级别,嗡嗡嗡的告诉他:朝廷给男人升官,要给新的官袍、新的官带。他的夫人就相应的升了诰命等级,要有新的衣冠。这冠就是凤冠,这帔就是霞帔。「你懂不懂?」 ——对了,她们的「告诉」,不是告诉一声就完的,每一句都是投向敌人心脏的矛枪,以事实为枪桿,以中下层女性特有的刻薄为锋芒,以「你懂不懂」为基调,以只有女人才能掌握的语速语质语素来淬毒。 小二无力可支,当场倒地,吐血爬了出去逃生。 林代与双双对视一眼。 林代此时已有想法:可以贩一些方便太太小姐们提高虚荣心的东西过来。也可以运一些体现各地地方饮食特色的调料、食物,来满足不同地方人所需。 思路是对的,但不够具体,尤其各地饮食——各地饮食那么多,怎么去调剂货源,这成本与收益帐怎么算?林代一时不确定。她就鼓励双双:「你先说。」 林代可以原谅自己不能成为头脑最灵活的商人,但她愿意让身边的人一个个发挥所长。 双双很兴奋的把她的想法说了出来:方便纸啊! 双双一手打造起来的产业。像宝宝一样珍贵……不不,甚至比她自己生的小孩还要重要的产业哪!双双是还没有生育过。她觉得,如果有一天她生个孩子,一把屎一把尿,蹬着肉乎乎的四肢仰天啼哭,那还不如纸坊蓬勃有用。 总之!她的纸业,不必非退回西南不可,在这里也大有可为啊! 看这些千里奔波的女眷们,路上带的东西不是很齐全的,但总要摆架子、拼排场吧?可以印两种方便纸供她们使用—— 一种是粗糙而普通些的,但保证干净,让她们不用忍受油腻、尘埃和小二们不知多少年没好好洗过一次的抹布。 还有一种就印得更美观细腻,给她们擦胭脂渍、擦眉黛痕、甚至擦碗擦筷子,又干净又好看!包她们有面子。 「姑娘说是不是呢?」双双兴奋得两眼亮晶晶的。 她这主意,已经接近现代的面巾纸和餐桌纸了。林代这样想。 餐桌纸用来擦拭餐桌和厨具,比较大张、粗和硬。而面巾纸更柔软细腻,用来擦嘴和擦手。 当一个现代人习惯用这两种纸之后,就很难离开她们了。 双双不只是在卖东西,还是在养一只金鹅。这只鹅养熟了之后,就会一直下金蛋。 林代热烈的表扬了双双的想法,让信使把这一条建议带回后方去,以林代的命令来确保它实施。 邱慧天则一路负责住宿的安全,并查探仓库、工坊、劳力、物流种种情况。他还提起,前方的凌琳城,有他一个亲戚。他可以到那里访访亲戚、再问问消息。 林代和双双都觉得这挺好! 很快,南方又有信使来。 估量行程,林代派去的信使,回来的速度没这么快。这个信使带的应该是新消息了。 他一来就替邱慧天、林代道恼:邱嬷嬷过世了。 为了表示哀悼,他已经给自己手臂上扎了白布条。报完凶讯之后,他就低头垂手而立了。 唉!报凶信的就是比报喜讯的倒霉啊!报喜讯的,不管多荒唐不靠谱,听信的准嘻开嘴笑、假打一拳:「你逗我玩呢?」也不生气。万一确认是真的,「嗳哟」一声欢喜得双掌一拍,说不定身边有个什么就抓起来送给那报喜讯的:「来来,沾沾喜气!」什么喜钱、喜糖、喜蛋,送的人欢天喜地,收的人也高兴。 可要是报凶信呢,听信的不相信,就能直接一老拳把报信的揍地上去:「消遣老子哪?」或者「你才啥啥,你们全家都啥啥!」好不容易最后终于相信了,双手一合几乎要厥过去,一世界悲天惨雾的,说不定还揪着报信的追问:「什么?怎么会?你怎么知道?」(未完待续。) 第三十二章 哪位姑太太 乌鸦多倒霉。最新章节全文阅读( )还是喜鹊好。但凶信总要报的,叫人有什么法子?信使很有自觉,报得沉痛而郑重,完了就垂手立在旁边陪着伤心,又劝对方节哀。 那一番眼泪与哀恸。 林代天旋地转、心海翻涌。林毓笙在里头受不了这个,哭得要倒了长城、倾了国。 林代一直到三天之后,才把她压制下去,总算又能进食和睡眠了。 邱慧天也顾不上自己难过了,心力都用来照顾林代,只怕她有个闪失。双双随身服侍,更不用说。 邱嬷嬷虽是邱慧天的姑妈,与林毓笙实在情同母女。林毓笙难过,也是应当的。可怜林代虽然对邱嬷嬷也很有好感,听闻死讯也很悲伤,但没到林毓笙这个地步,被牵扯得活活折腾得三天,差点没死过去。 等她终于缓过来了,挣扎起床,也扎了白布致孝。邱慧天则穿了孝服。不至于麻衣麻冠那么夸张,就穿了白衣,扎了白麻条。 凌琳城就在七里路开外了,林代他们决定,还是去邱慧天堂兄家里去一次,报个丧,视情况而定或许住个几天。 邱慧天堂兄年过三旬,娶妻邱区氏。这邱区氏这几日正在烦扰,打鸡骂狗训孩子,聒噪个不住。邱堂兄忍不下去,道:「你何不到外头打个小牌?」 邱区氏咆哮一声,就如半空响起个惊雷:「没听我说卓夫人家里的事?我还打个什么大牌小牌?」 邱堂兄矮了半截:「那你找别人打……」差点没说出「你老人家」几个字。 邱区氏怒道:「我这不是为了你的前途吗?你个没出息的!我是为了打这几张牌吗?卓家有事,我担心,你不担心?你个皇帝不急急死太监的!你个死太监!我怎么就嫁了这么个软脚蟹哪哎哟!」拍桌子拍凳子的哭起来。 邱堂兄头皮阵阵发麻。正好他们小孩沿着墙根、扶着条凳,怯怯走来,小小声唤:「爹爹……」 邱堂兄连忙像溺水人捞稻草一样,捞着他小手:「爹带你出去买糖吃。」 小孩欢欣点头:「嗯!」 两人就要踮着脚尖熘出去。邱区氏正待叫他们站住。老家人邱得福进来,跟主子报说:外头侄少爷来报丧哩。【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800】 邱区氏一时也吓坏了,问:「哪个没了?」 得福回道:「姑奶奶没了。[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 邱区氏顿时就蹲地上哭了起来:「嗳哟我的好姐姐,你怎么能说没就没了!你命苦啊!」总是市井妇人哭丧的那套。捶了一会儿地,眼泪鼻涕煳了一脸。想起来问:「她娃儿呢?」 得福答不上来。 邱区氏骂道:「好煳涂!不是难产死的么?大人没了,那娃儿呢?不用说,定是那狠心的老铁家要小的不保大的!还不快请进侄少爷来商议!不能白让他们得个孩子。我叫我哥哥们上去打他们去!不赔够了钱他们别想太平!」 得福道:「非干铁姑爷家事。」 邱区氏瞪眼道:「你吃的是哪家的饭!他们媳妇给他们生孩子没了,不干他们的事干谁的事?干你的事?!」 得福已经上了岁数。听这话实在聒耳,想着:我原来在本家太太手下,把小主人照顾到大,本家太太也没骂过我一次,倒是伺候着小主人成了家。在你少太太面前受这许多闲言闲语,实在难耐。妇人嘴这般坏,不是福气。若是我那拙荆,我必揍上一顿,然后就能老实了。 这不就是不是他的老婆嘛?他揍不了。碍着主僕之份,再难听也只好受着,还得回禀道:「不干生孩子的事。」 邱区氏听不懂了:「那是怎么没的?哎你嘴里还能有句痛快话没了?」 在她的连珠炮轰炸下,得福不是一直没有好好说话的机会嘛!这一次终于能告诉她:「不是铁姑爷家的姑太太。」 「那是哪家的?」邱区氏奇了。 「离城的老姑太太。」得福道。 「哦!」邱区氏想起来了,「说什么在富商家帮佣,一年到头也没半个钱人情到我们家的那个?」 「逢年过节还是有礼物来的。」邱堂哥忍不住替自己堂姑说句话。 「啐!她有礼来。我不得还有礼回去吗?还要贴人家捎礼的脚力辛苦钱。这么远路,贵也贵死!不如不来往!」邱区氏啐了一口,骂道,「有话也不好好说清楚!累我哭一顿!」 邱堂哥与得福主僕面面相觑。邱区氏自己往自己嘴上打了一掌:「姐姐!别怪我,给你触了霉头啦!有怪勿怪!你大小平安!」看着自己手是脏了,知道脸也脏了,摸着头髮也毛了,拎着衣襟也乱了,就要去整妆。 邱堂哥忙提点孩儿:「去搀你妈进去。」 他想着邱区氏总归疼孩子的。让孩子陪她去,给她好消消气、顺顺火。邱区氏又兜头啐他一口:「仲宝点点大。搀得我么?我们现买得丫头在这里搀不得我么?还是你要把她供起来怎么着?还是把我和仲宝支开了,你好搀丫头啊?」 那丫头无辜躺枪,也胸闷得很。干咽两口唾沫,也只好过来搀邱区氏。邱区氏招唿孩儿:「仲宝跟妈来。你爹另有好事的。我们不要再掺和,仔细坏了你爹的好事。」一手携了孩儿,一头又训着丫头,这般进去了。 邱堂哥总算能细问得福:「老姑姑怎么没的?」 却是命骞。本来心宽体胖,似乎健旺得很,得了个小感冒。人家也没往心上去,看起来也不重,就是有了痰。忽一日清晨,她没起得来,看时,身体都冷了。据说是痰迷。也即是老痰塞了气管,梦里她自己没挣扎过来,人也都不知道。这样就过去了。 邱堂哥唏嘘一会儿,想起来:「谁来报信?」 「侄少爷说正好来公干路过,就——」 「慧天在外头?」邱堂哥忙道,「还不快请进来坐着!把人家晾在外头干什么呢?」这上下也忍不住想责怪老家人煳涂了。 邱区氏在内堂飞出一句话:「披麻带孝的就往里请?有女人有孩子的,你想什么呢!你不怕冲撞,我还顾着我孩儿们!这也是个不懂事的!带着孝就千里迢迢上门来!我们有这么亲热么?新新!」 得福干翻两个白眼,无奈回道:「侄少爷未曾亲至,道是着了孝,怕有所不便。这是先遣人来道的恼。因也是咱们少爷的姑姑,路过这里左近,不好不说一声的。」 邱堂哥点头:「应当的,应当的。」 邱区氏也喜邱慧天懂事,不来添麻烦。脸洗了头梳了,她就出来问道:「那么邱侄少爷现在又赶他的路去了不成?」意思是面子上关心一下。 邱慧天遣人上堂兄家报信时,也把自己地址一併报上了。得福把这地址一学,邱区氏一听,乃是正经旅店,顿时替他心疼:「年轻人真是不懂事!把银钱看得跟尘土一样轻易,撒漫的使!回头没得吃用了,难道吃我们的吗?照我说,他左右是年轻小伙子,怕什么呢?大通铺几个钱就好睡一晚,一大壶热水且是包在里头的,再带个馒馒咸菜,都不用再花钱。他怎么不知道省呢?」说到这里,又想起来,「他是打发旅店伙计来报信的?真是不懂事!伙计还在外头么?」 原来旅店伙计跑腿,照例接信的人家也要给个辛苦钱。这都是场面上避不过的。伙计都是本地人。邱区氏要省这个钱,人家要说她小气。登时她就又心疼了。 得福道:「却不是旅店的。是他们自己的伙计。侄少爷同他们二掌柜一起来这边公干的。他们二掌柜还带着太太同来,是不好睡大通铺的。」 说得慢条斯理,有些儿挤况邱区氏的意思在里面。邱区氏呆了一呆,问:「侄少爷如今出息了么?是什么生意?他们掌柜好生抬举他么?」 如今就不分「你们邱家」和「我们家」了。 得福回邱区氏道:「也不知侄少爷学什么生意。」 邱区氏正要骂他煳涂。他又道:「但宝号是『阿憨大』三个字。」 邱区氏又愣一愣,问:「我怎么好像哪里听过来的?」 丫头道:「太太怎么不记得了。我们墙上的喜从天降步步红的画儿,还是他们家的呢,底下有他们的戳儿。」 原来就是填色画,有了个吉祥名字,四处发售。阿憨大的店铺还不能遍地开花,这凌琳城没有他们的商铺。只是人家小贩知道他们的东西好,挑脚贩了来。东西上有阿憨大的戳子,所以即使别人经手卖,顾客也能认准他们的字号。 小孩儿也道:「我泥兔儿也是的!」 那兔儿上也有戳印。既有字,也有画。小孩儿家不识字,看那画上憨脸可爱,就记住了。 邱区氏哦哟一声:「那是大户罢!你们或许弄错了?侄少爷怎么就进得去呢?」 邱堂兄要替自己兄弟说句话了:「听说也是旭南道那边发的家。说不定老乡提携,慧天就进去做了呢。」 「那还有个二掌柜?」邱区氏碎碎念,「要是他们宝号里的二爷,那得有多富贵了!未必就是第二号罢?说不定就是底下一个管事,大家敬他个尊号,既不是最大了,也就敬一声二爷了。其实也就是带小伙计在外面跑腿的罢?他们跑到我们这里,是要做生意么?」(未完待续。) 第三十三章 妻大三抱金砖 邱区氏问得细碎,邱堂兄等人答不上。( )[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邱区氏嫌他们无能,叫丫头送茶出去给那报信的伙计,自己拣了一盘月牙点心、一碟切米糖,也叫端出去。那伙计坐在前屋,她就坐在后头,贴着门边寒暄问话不提。 双双在客店里,却拿邱慧天打趣道:「还当这里你是地头蛇,到你地盘了,要求你罩着了。怎么连门都进不去。还要自己住店呢!」 邱慧天不愿与女孩子斗口,只好道:「住店也有住店的好处。」 双双不放过他:「我还当这是你姐呢!嫁到人家是别人的人了,你披着孝进她丈夫家里不方便,这才让一步。这也算是够委曲求全了。怎么是兄弟还避着。你的姑姑不就是他自己的姑姑吗?难道他家是姓区不是姓邱吗?」 邱慧天讨饶:「你就直说我堂哥像个娘儿们似的。你说,我听着,行了吧?」 双双道:「我稀罕说你哥呢!」又道,「好在凌琳城也算大城。我们本来就该来的。你哥嫂帮不帮忙,也不打什么要紧。左右他们就算肯帮忙,也未必帮得上呢。」 邱慧天道:「既然你那么能干,还不忙去。你现在好歹是二掌柜的太太,老跟我说话成什么样子?当心人家说闲话。」 现在林代要掩饰身份,扮了个男人,双双就作为她的夫人,好掩人耳目。邱慧天既提及这点,双双道:「倒是北边风气好,不像南边那样严实。女人也有抛头露面的。我看也不打什么要紧罢。【\网 w ww.aixs】」 邱慧天解释道:「北边条件不好,有的女性要藏也藏不起来。条件好的还是一样收得严严实实的,比南边要求还高些呢。要是有辱门风,说不定真杀了。也是常见。」 双双骇道:「南边如今也少为了这个杀人了。」 邱慧天摊手,又道:「好在主要也是针对没出阁的大姑娘。[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北边民风彪悍,怕她们吃亏。」 双双听到这里,鼻子里哼了一声。意思是姑娘若吃亏,家里只有安慰才是。怎么反而去杀她的。邱慧天知道这意思,只好装不知道,继续说下去道:「或者是很富贵人家的少奶奶。热门小说那真是要身份很高的人家了,寻常人想这么管束还得不到呢。」 双双终于讽刺出声:「谁想要这么管束!」 邱慧天正色道:「你别说。你不要。不代表别人没有。」 双双想想,确实有些女人的贱格,远在她想像之外。别说她是个丫头,是低等人,多少中等上等的老中青女人。她说句公道话,贱得推陈出新呢!不是同为女人就可以替她们否认的。于是双双也不语了。 两人各自忙了些时候,去邱堂哥家报信的伙计回来了,接过毛巾拍掉身上的土,感慨:「好厉害的大奶奶!」 北方这边的「奶奶」,倒是专指祖母,很少作为尊称。一般女人有诰命的,尊为「夫人」,没诰命的,尊为「太太。」这伙计也知道北边风俗。有意叫声「奶奶」,有那嘲笑的意思在里面。 邱慧天无奈:「哎,那是我堂嫂!」 伙计把毛巾收起:「你怎么有这么个堂哥堂嫂!」很替邱慧天不值。 北边气候干燥,尤其是凌琳城这边,风沙大。出去就是一身土,要想保持屋里基本干净,进门前就得拍一拍。 气候恶劣如此,农业生产条件可想而知。这里又没个什么矿产,更遑论重工业。靠着点小手工业、种点命硬不容易死的作物,维持当地人的生活。邱慧天觉得这条件是比较恶劣的。堂哥堂嫂种种叫人不舒服的举止,他也只好归结为生活所迫。 其实还有另一句话:叫「穷山恶水出刁民」。或者,「居移气,养移体」。 邱嬷嬷当年就是被他们惹恼了。不愿意来往,而且说起这地儿的人,都嗤之一鼻,把一块地方的居民全给鄙视上了。邱慧天他们如今要挣钱,不得不来。谁跟钱有丑呢?但是相处下来不舒服,还是不舒服。 再不舒服。邱慧天也住到堂叔家去了。因堂嫂听说他工作于这么一个大商家,有意巴结,而邱慧天正好也到他们家打听打听当地一些情况。 其实如果在南边,不用这么复杂,去茶馆之类的地方一坐,或者雇个包打听,不一会儿就把基本情况了解到了。可惜这里是北边,人情大过天,有钱不好使。你要想干净利落拿钱办成这事,人家要疑惑、或者当你是个猪头肉,不宰白不宰,吃点亏不说,后头的事儿反而不好办。所以还是要顺着当地的人情来。 这边儿办事,先得悠着来,不着急,套套交情。把交情套上来,请茶请点心,再往深了请顿酒饭什么的,慢慢往深里唠,才能说上话、问到情况、办成事。 邱慧天也就住到了堂嫂家里,才把话慢慢说上了。 凌琳城倒是在交通要道上。货源可以沿着大路运到这里,做一个仓储点,再往其他方向运出去。 这既是大城,战事起之后,也有不少朝廷的工作人员到了这里,还有一些从极北边往南逃的,逃到凌琳城,看差不多了,就不再到其他地方去了,像顺水流下的水草,遇到了块大石头,就滞留在此。 还有一些从南边来的家眷们,本来老爷工作的地方不在这个城,还在其他城镇,条件比凌琳城还差。她们也就结伙在凌琳城住下了。 凌琳城里一下子多了这么些人。他们都有生活需要,但凌琳城本身的服务条件、物质水平都跟不上。这个落差,很可以由阿憨大来填补。这些外来人,很多人口袋里鼓鼓囊囊的,带足了行资,就等着个合适的地方好花出去。那些银子简直在叮铃噹啷的喊:「来赚我吧来赚我吧!」 也有穷些儿的,到了这里之后,很想干点活赚点工钱。但凌琳城本来活就不多。本地人也就是混着。哪来那么多工作机会给他们?他们穷困潦倒的时候,有谁雇他,随便给个啥工钱,他们还要拜谢了。 北边的工钱本来就比南边低一点,再加上这些人,阿憨大就地招工也都行了。 除此之外,邱慧天还打听到,本城大佬之一的卓家,目前正闹烦心事呢。 卓家这一代,本有三个男孩子,一个出生没多久就夭折了,剩下两个。 他们家这一代,是「志」字辈。老子翻古书给他们取的名。第一个叫志敬,所谓志敬而节具,则君子予之知礼。好名字。成年后要取个「字」,现成的在这里,可以叫「知礼」,多漂亮! 第二个就跟了大哥往下排,就该叫志和,取「志和而音雅,则君子予之知乐」的意思。也是好寓意。谁知还没过百日呢,就夭折了。等再怀第三个,大家都有点慌:要知道志敬、志和都是好名字,可古书上第三句是这样的哪——「志哀而居约,则君子予之知丧」!看着多晦气不是?谁知道老二夭折,是不是就因为这晦气呢?老三名字要怎么办呢?老大的名字是不是也得改改呢? 他们请了测字先生。测字先生扳指一算,倒是给他们道喜,说这是「置之于死地而后生」的格局。名字不用改,就这么用下去尽使得。不过字面上要避一避,便叫「志约」即可。 卓志约就这么长大了,果然健康,只是贪顽。不如他哥哥志和懂事。家里主要也就培养卓志和了。志约在家里呆不住,说出去混日子,卷了点盘缠就走了。卓志和是老老实实在家里,没想到祸来偏奔福轻人,前阵子掉河里淹死了。卓家又是办丧、又是叫志约回来、又是再请阴阳先生算命。 这次的先生就不像生志约时候的那个说头了。他说谁给起的这名字?大凶。只不过连碍了两个,剩下一个倒不妨事了。只是要关起来吃几天斋,再让先生给他画符祝祷一番,才能逢凶化吉的。 卓家更着紧的要叫志约回来。谁知志约推三阻四不愿意回来。家里就纳了闷了!费了大劲请人在那边打听了才知道,原来他在外头有了个女人! 这就麻烦了。因卓家很讲规矩,男孩子到了岁数,都是娶了妻子在家里的。有了妻室算成了人,才能到外头去讨生活。这小少爷自己年纪小,讨了个妻子比他大三岁,也是「妻大三抱金砖」的意思,老辈们很满意。妻子在家里也很稳重。他在外头再有人,那就是姘头啦! 小孩儿家馋嘴贪玩,吃那么一嘴儿,还不算什么,捅穿了于妻子面上不好看,长辈装着骂他一顿、责他好好给妻子哄一哄,也就过去了。但志约为了那姘头不回来,可见认真的了。别说他妻子背地捶泪,他爷爷都气得扬言要揍死他。他母亲就哭上了:「哎哟天爷哎!你没长眼,怎么就把大哥给收了去。大哥若在,我把小弟亲手杀了都行!大哥不在,你要我怎么办哪?我得给老卓家留后哪!」(未完待续。) 第三十四章 茶房随口叫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所以只好让他回来。他非要带那女人回来。也只好由了他的。他的妻子再难受,又说得上啥呢? 本来也就这么定了,这位卓家仅存的血脉,卓志约,就快回来了,晴天又打霹雳,人家打听出来,他这姘头女人,叫啥小樱桃,以前乃是卖皮肉的!还惹了事、欠了人家钱,逃出来,由卓志约收留了。 卓家再容忍,不能容一个犯过事的烂污女人吧!他们不肯让这小樱桃进凌琳城了。 卓志约也真够任性,就领着小樱桃在外头一停,「她不进,我也不进了,你们看着办吧!」 卓爷爷气得捶着胸要背过气去。卓老爷就大骂浑小子。卓爷爷就反过来骂卓老爷没管教好儿子。卓老爷就只好承认自己没管教好。这么乱着,卓太太牌局也不打了。邱堂哥的差使就靠着邱堂嫂巴结卓家。连带着邱堂嫂都犯了愁。 这上下,谁能给卓家解开这个死结,卓家把整个凌琳城双手奉上,都愿意的! 还真就有人领了这个难题。 林代以「二掌柜」的身份,跟卓家老爷太太们好生聊了聊,随后,卓志约那儿就热闹了。 这卓志约,带着小樱桃,本是歇在了那边最好的一个旅店里,日常吃喝都去最有名的食铺吃。本以为家业全是他的了,银钱尽可撒漫的使。跟家里闹僵之后,卓老爷不肯给他送钱。他原来积蓄也花尽了——咳,在他和小樱桃手里,本就没什么积蓄可言!——现银就付不出了,只好赊帐。有的店面就不让赊了。他的旅店不好就把他赶出去,他们要吃要喝,旅店也只好先送着,但总不能尽如以前一样了。 小樱桃很能撒泼撒痴,一见这生活水平下去了,就跟卓志约闹腾。卓志约很头疼:「我的姑奶奶哎!这不是听你的话,叫家里认你不可吗?家里这僵着。叫我有什么——」 小樱桃不等他说话。已自放出了手段,嗔怪他:「你是死人吗?我不说话,你就不要叫家里认我吗?」扭着腰要走,卓志约自然要拉她。她就趁势滚到了志约怀里。把他衣裳揉个稀皱。几刻钟里倒出了几万字的话。篇篇锦绣,字字珠玑。还配合着肉体的颠滚揉拧。要是秀才有这个手笔,定能殿试得胜了。要是战士枪剑有这个准头。定能旗开得胜了。卓志约何能倖免? 他摸出一个银扳指给她:「你先拿这个去使。」 小樱桃这才赏他一个笑,在他眼角亲了一下,攥着扳指去了。 出去,茶房就迎了上来。小樱桃知道这些跑腿的,抽头抽得很狠。她想自己出去换,把扳指在掌心里一藏。那茶房倒不是为这个来的,道:「太太,有客人想拜见您哪!」 小樱桃跟着卓志约并没有名份,他家里另有太太,茶房岂能不知道?只为要哄客人开心,随口往上叫。小樱桃听着舒袒,却又想:「在这里僵着虽不是办法。但到了那头,正经有个太太在,我又不能真拧着要跟她并排坐。少不得要跟她低声下气,还要奉承那些老的。日子却也难过。」便有些百爪挠心,又问茶房:「我在这里不认识人。是什么客人?」 茶房道:「他们说是太太的熟人,太太见了就知道。」 却又来!真是正经太太,哪有去见个名姓都不知道的外头人的?也就小樱桃这种混充太太的捞女,还真去见了。 旅店有个小茶室。那两个客人就坐在里头。小樱桃心里有鬼,没有直接进去,就手攀着帘子,悄悄张了一张,见那两个男人,都在二三十岁,一个脸黑些、一个脸红些,黑脸的穿件盘蝴蝶扣天蓝缎袍子,袍子上有点污渍,戴几个大金约指,也不知是真是假。红脸的穿着紫面素缎袍,袖口捲起来,露出雪白里子,露出镶宝金约指,并腕上大金鍊子,摇摇的晃人眼。 红脸的这个坐得离小樱桃这边近,但见夹裤与上衣同质,缎带扎得紧緻整齐,脚上穿的是千层底缎面鞋,掸得干干净净。 这两个人面前茶几上,放着个偌大的草编篮子,盖着蓝印花布,也不知里面装的是什么。 小樱桃上看下看,心里思量:「这不是正派人。这边正经人没这样打扮的。敢末是那一路风流人物?却是我也有些上了年纪了,又摆明了跟我自己男人来的,他也来招揽我?敢莫是来虎口拔牙了!老娘我倒还真有些魅力。」这样想着,颇为得意,又自己警惕:「终归是人家地盘。再看那黑脸的,怕是能打的。这两人不知干啥来的。可得小心。若为了消遣老娘,总得守住了,叫他们吃不了兜着走!——他们篮里可到底是什么呢?」 不提小樱桃在这里打量、拿主意。那两个混混先听些悉窣声音,再见门帘微动,估着时间,料定是小樱桃在这里了。一个就有意朝另一个道:「尚大哥,我们诚心诚意来求教,不知人家理我们不理呢?」 另一个道:「枭九哥,你真是说笑了!有道是心诚则灵,我们诚心诚意,人家怎么不理我们?」 尚大就道:「或许人家用不上我们。」 枭九则道:「欸!江湖行走,多个朋友多条道。我们是想刨食吃,又不是抢的,是正经肯花力气、费脑力。想她一个堂客在外谋生也不易,有人帮忙跑腿递消息,可不好吗?实在不行,咱们也认了!先把朋友结下再说。能把卓小少爷拿在手里的堂客,这样的朋友是要交的!」 尚大道:「如此,我们的见面礼太轻吗?」 枭九道:「那自也有重的。」 尚大道:「好在日久见人心。我们有啥用场,告诉这位大姐,她就知道我们的好了。」 小樱桃听着这话,心里有数了:这是看她傍上大户了,想来分一杯羹的。她暗里冷笑:「卓小少这杯羹,我吃着还嫌不够,肯分给你们吗?」但她也知卓家不好对付,一个人是有点吃力。这两人说得好像知道些根底,或许用得上也未可知。 她想:「那就先接触接触,看他们到底有什么用场。总之不用我先给钱,他们反要拿见面礼来讨好我。对我有什么坏处呢?」 这么想定,她有意在那边做了两记重些的脚步,又咳了一声。两个混混互相使眼色,道:「大姐来了。」 尚大便抢上前打起帘子,枭九也起身。两个人把她真像诰命夫人一般奉承住了,一口一个姐姐。小樱桃有意推辞:「罢也!叫得人好不敢当。两位是哪里人呢?恕妾身眼拙,一些影子也想不起来。」 两个混混就自报家门,都是这边生人。小樱桃就故意把脸放下来:「却又来!茶房说是我朋友,我就琢磨着呢,我哪儿那么大脸有这么好的朋友!茶房诓良家妇女至此,不知是何居心?我要问着他!」作势要往外走。 两个混混连忙拦阻乞怜,道:「相逢何必曾相识!是我两个久仰姐姐大名,无缘得见,故使下这等拙计。姐姐千万可怜我两个,切勿怪罪。」 小樱桃只作不依:「不可不可。我好好儿的名头,与你们厮混久了,有嘴说不清。我要走了。」 两个混混便把篮子打开,道:「姐姐先用一点果子再走。」 小樱桃早转目去看,但见那一篮子里,全是新鲜水果,看着光鲜,并不值多少钱,只是悦目而已。水果上却又有一柄镶猫眼石的金凤钗。那猫眼石宝光流转不定。金子光芒灿灿。好不惹眼动火。 小樱桃先当这么柄钗子,最多是银质鎏金的,即至掂上手一试,沉甸甸,竟是足赤浑金的份量。她大吃一惊,望向两个混混,不知他们何以下这大血本。 两个混混一左一右抢着道:「姐姐做了卓小少爷得意的人,卓小少爷以后又是卓家的当家人,自然看不上这么一柄钗子了。」「以后卓家还不都是姐姐说了算。」「能有点差使赏给弟弟们,那是感恩不尽。」「只是卓家有几个可厌的人,姐姐未必知道。」「姐姐老实,弟弟们可看不惯,非要给姐姐撑腰不可。」「姐姐良善,咱也不先说别的,但把他们根底给姐姐学学,姐姐知道了总比不知道的好,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不是?」 小樱桃听着,这两人是放长线钓大鱼,想谋卓家的家产。卓家那些家产,小樱桃也知道必是多的,到底多少,可心里没谱,只听着卓志约浑吹。连家里哪些人、各自有哪些脾气软肋,她也都迷迷煳煳的。不是卓志约有意瞒她,只是卓志约自己都是个煳涂人——若非煳涂,又怎能被小樱桃拿捏住?小樱桃只好走着看。 如今这两个混混,竟是提灯来给她照路了。小樱桃想:「到底能不能用他们呢?送上门的,也未必是好货罢?」正沉吟未决。两个混混催道:「姐姐收起了钗子,同来吃果子。」(未完待续。。) 第三十五章 黄帘储物间 小樱桃这才发觉金钗还握在手里,脸一红,啐一口,要还两个混混。800【首发】两个混混直推回去给她。她是神女生涯做惯了,只有从人家手里接金银首饰的,没有反推回去给人家的。东西捏在手里,捨不得脱开,被两个混混一坚持,就势收在了袖子里。 那红脸的大尚还要笑嘻嘻表扬她的手腕:「真奶奶的手腕,怎么长的!冰也没这么酥,雪也没这么软。」 小樱桃假意板起脸:「胡言乱语,当你奶奶是什么人?!」嘴里是骂,目光中却溅出得意的滟色来。 大尚与枭九暗调个眼色:这小娘皮上钩来了。 他们两个就分座次,奉小樱桃:「姐姐上座。」又剥果子给她:「姐姐试试这新鲜果子,市面上买不到的,是供品。」 小樱桃看果子真比人家挎来卖的色泽鲜明,香味也好,将信将疑,暂且问道:「你们认识卓小少么?」 两人借风搭篷,就吹嘘起来,虽不至于自掘坟墓吹嘘说是卓志约的密友,但说得他们对卓家没有这样熟的了!卓家下人卖他们面子。卓家有几个要紧人物的习惯、软肋,也别想瞒得过他们去!小樱桃要是受他们欺负,别怕!只管跟他们闹!他们官宦人家,要的是脸面,就怕吵闹声传到外头。小樱桃一硬,他们就软了。要怕他们来硬的?尚九和枭九好作她的后援哪!怕什么? 小樱桃就爱听这个,当下如久旱逢甘霖,喜上眉梢,道:「难得你们这样熟。我也正看那两个不好说话呢!」 大尚与枭九拍胸脯道:「没问题!他们要敢给姐姐下绊子,包在我们身上!」 小樱桃心防再深,这时候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感激道:「这怎么敢当?从来素昧平生,也不真是你们姐姐——」 大尚装作会错了意,立即道:「说得也是,姑娘年纪怕比我们还小些罢?」就跟枭九自报了生辰。小樱桃也报了。果然最小。大尚道:「若蒙姑娘不弃,我们就叫声大妹妹罢!」 小樱桃抬手抚着鬓髮,笑道:「我何德何能有这两个好哥哥。」 大尚就势借着递果子,拿小指轻抚她的手腕。道:「好不新鲜!真是天地怎么有灵,能生得这么好。难怪要当贡品了。」 小樱桃微微一笑,并不接碴,却也不恼。大尚胳臂一发往她那边挨一挨。小樱桃想:兀这泼皮,还真想占老娘便宜! 她倒不是特别在乎皮肉。跟皮肉比起来。她更心心念念在意的是银钱。大尚和枭九既主动上门帮忙,她知道,回头好处是少不了的。想想总有些心疼,能用别的法子付帐那是更好。 想卓家的偌大家私,如今是没她的份。大尚和枭九要是自己去赚,凭怎么赚到嘴里的,也不干她事。但他两个苍蝇难抱无缝的蛋,苦钻营不进卓家去,要借她这个金刚钻,去进那金银仓。既进去之后。仓里的金银,原该是她的,要分给这两个,就有些肉痛了。若能卖弄风流,把眼前混混制服,日后分多分少,凭她作主,略有怨言,她撒个娇、撒个嗔,贝齿啮一啮人家的耳朵皮子、雪腿翻一翻红绫被浪。天大矛盾化为祥和,岂不妥当? 拿了这个主意,她便不坚拒大尚的撩拨,倒放了点眼风出去勾揽。又眼角瞄了瞄枭九。 枭九假意没注意他们,低头查看鞋底下不存在的污物。他那双千层底鞋,鞋面是掸干净了,鞋底却有些磨损。这也是当混混的,整日跑腿游逛,鞋底磨损得快。 他听见小樱桃关心道:「回头我给九哥再纳一双鞋子罢!」 枭九抬头。看见小樱桃半个身子在大尚的后头,大尚一个胳臂隐在两人当中,看也看不见了。 大尚也转头看枭九,朝他挤了挤眼睛。枭九心头大乐,口中道:「不用了,不用了!大妹妹,咱们鞋子用得凶,找那些针线上的人缝纳就行了,哪里敢劳动大妹妹的縴手。」 这双縴手正握在枭九的手掌里。枭九的指尖且触到了小樱桃的屁股。 楼上卓志约久等无聊,拿着核桃摩挲把玩,又从荷包里拿出几张巴掌大的有趣画儿看了看,信步走到廊上,问小二:「我们家太太回来了没?」 小二受了嘱咐,岂与他多话,但道:「现在没见着。大约一会儿就回来的。」 卓志约又踱回房间去了,刚刚坐下,就听外头有人紧张道:「他到那边了?那管子传声音!要是被听见——」 「你放心吧!」刚才的小二回答,「卓少爷没事去黄帘子后头储物间干嘛?净瞎操心!」 卓志约留了个心,等这两人走开了,他就再次出来,小心的左右望望,不见人,就快步走到走廊那边,果然见一面脏兮兮的黄帘子,挑开一看,是个储物间,有根管道,是送暖用的。北方一年有半年的雪,取暖至关重要。一般民居是烧炕。这旅店则是用管道的。大厨房做饭烧的热气,就通过这些管道送到各个房间。 除了热气之外,这管道也容易传声音上来。 卓志约住的房间是楼上。小樱桃他们说话的茶间在楼下,旁边就是烧水房,跟大厨房相通。他们自己的茶间既有管道,离大厨房的总管又近,且上头就是储物间,声音传得很顺利。卓志约就听见了管道里有男女说话,那女声类似小樱桃。 茶房把大毛巾一甩,看了看那晃动的黄布帘子,吆喝:「一壶新沏的茶咧您哪!」 落在大尚与枭九耳里,他们知道什么意思,就与小樱桃多谈风月。小樱桃笑得花枝乱颤。 卓志约越听越觉得这声音像小樱桃,但男人的声音是谁呢?具体说什么又听不太清,总觉得像是男女之事。他耳朵都要粘管道上去了。 茶房这时候走了过来,冲破卓志约好事。他还装模作样问卓志约怎么在这儿?卓志约随口胡谄,慌张的走回去了。 茶房向上头回报:点子变颜变色的。上道啦! 大尚与枭九,就同小樱桃友好告别,约定了下次再会的时间与方法。 卓志约闷在房里又等了一会儿,总觉心里不是滋味,又出房间喝叫小二:「人呢?太太去哪儿了你们不知道?混帐东西!去给人把我找回来!」 小樱桃走在楼梯上就听到他声音了。小二在楼梯口也看到她了,忙道:「太太哎!您老人家快些儿。少爷要拆我们的骨头呢。」 小樱桃把腰肢一扭。小二下楼梯来迎她。小樱桃有意把脚步放慢,与他擦肩而过时,看卓志约脸还未露在楼板外头,就低问小二:「怎么?」 小二无辜摊手,表示他也不知道少爷怎么发这么大火。 小樱桃就往上头去,看见卓志约的脸了,她把腰臀摆得再绰约一点,抬起手又抹了抹鬓髮。卓志约眼神不是没变化的,火气却也更大了,一扭身走回房间去。 小樱桃就知道他是生自己的气了,真是吃惊又好笑:才能离开一多会儿?这冤家生的什么气! 她索性不慌不忙、定定心心进了房间,昵着声道:「嗳这风沙大得!害得非披这么件斗篷不可。闷得我!」 卓志约也没有过来帮她脱斗篷。 「这冤家还真生气了。」小樱桃好笑想着,自己解开了薄斗篷,搭在柜角。卓志约是有了心,乜着眼看道:「斗篷倒干净。」 意思是外头风沙大,疑她没出去过。 小樱桃不以为意道:「自然是拍打了进来的。这料子倒好,不沾灰。所以说一分价钱一分货。」就过来他身边坐下,恶人先告状问道:「我不在的时候,勾搭谁了呢?」拿胳臂肘不轻不重点一点他的身上。 卓志约一言不发,回过身,就把她扑按在床上。小樱桃吓一跳,笑道:「别闹别闹。」她倒不怕别的,就怕金钗给发现了。这钗子她还没来得及收进首饰匣子呢!收进去就不怕了。反正她的首饰没有全部给卓志约登记造册过,就算卓志约看见一件眼生,她道:「以前没捨得,今儿刚拿出来。」就罢了。但如果在身上搜出来,却不太好解释。 幸亏卓志约也不是要搜她的身,只是往下把手塞到她裤子里。小樱桃笑得花枝乱颤:「我是走了一个月吗?怎么把少爷馋成这样!」故意夹紧双腿,把他手挡在外面。 卓志约不悦道:「别闹,我要验验。」 小樱桃道:「验什么?」手把几个碎银锞子和半吊铜钱甩床上,「都在这里。我还夹着藏起来了不成?」 卓志约道:「谁担心你藏这个呢?」一语未了,小樱桃已抓着他的手,把银子和铜钱没头没脑塞他手里,道:「你看你看,总共三两九钱,半两换成碎钱好使唤。满意了没?」 卓志约有点晕:「谁跟你说这些呢……」 「那你说什么?」小樱桃好兇好兇的对住他,「我怕旅店的人蒙我,特意出去找当铺,还货比三家,好容易换到这么好的价钱。你出去再问问,还有这样的没有?我一个钱一个钱的给少爷省。好么,回来少爷要查我!」就掩面而泣。(未完待续。) 三十六章 醉汉撞货车 小樱桃给出来的银钱,其实是尚大和枭九给她的。[ 超多好看小说]当时在茶间里,小樱桃一来是因典当银约指的由头出门的,回去最好有个说头;二来么也是想试试这两人的真心,就拿出来问他们价钱。 尚大手里拿着约指,就喝声彩,贊这上头的刻工精緻,光这个手工就能值二两银子。 枭九接过约指掂了掂份量,接着估道:「银水也足。这个买出来能要到七两银子,但是典当没法子,总归要减半了。」 小樱桃听他们估得公道,心里佩服,知道他们不坑自己了,便问:「外头哪个典当铺厚道?我去当了它。」 枭九道:「拿去终归要挑剔你成色,又要剋扣锈斑价,光这个就能减掉一成以上。还不如自己销成半两一两的银锞子使。」 小樱桃嘆道:「作客在外头,谁为这个东西开个银炉子销它呢?不瞒两位大哥说,也是死鬼家里头实在作梗,我们手头没现银了,你看那跑堂的一张死脸!没奈何,知道亏,也只好换些银钱使。左右那死鬼手头还有货色呢!不在乎一个银环儿。」 尚大道:「既如此,何必大妹妹辛苦跑外头,跟那些朝奉斗嘴皮子。我们手头有钱,就给大妹妹罢了。」不待小樱桃答言,从身边排出银锞子与铜钱,道:「要给大妹妹四两呢,怕拿回去小少爷不信。取个零的,像真的些。要说四两以上呢,典当铺里是给不到这个价钱了。大妹妹若不信,请尽管外头问去。」 小樱桃对银钱价位是很精明的,知道他们开价非常厚道了,满口道:「我还能不信大哥吗?瞧这话说的!」敛袂道,「就是对不住大哥。怎么好叫大哥贴钱的。」作势要在那串铜钱里勒还一段给尚大。尚大一把拦住了道:「不瞒大妹妹!虽然当铺里是出不到这个价了,我们拿到外头,自有门道,能略赚些个。小买卖小赚头,不值得说给妹妹笑话。总之换一盒胭脂给妹妹搽罢了。」 小樱桃倒也上路,立刻道:「大哥说什么呢!哥哥们有门路,小妹欢喜还来不及。有赚头,也该是哥哥们的。难道小妹有功劳吗?哪里还要分什么东西。」 枭九道:「正是。咱们交情在后头呢!不必论在一时。」 小樱桃听这话,知道他们还贪以后的财宝。好在她自己也不吃亏,乐得大家受惠,就满口答应了。 一时告别。小樱桃从前面上楼梯,尚大、枭九从后头走。枭九就笑话尚大:「你们这一推一让。手捏得掐得,我眼睛都不知往哪儿放!」 尚大哑然失笑道:「眼睛不知道往哪儿放不要紧,手知道就行了。」 枭九道:「休得取笑。这次差使不比寻常,你心里紧着些,别因小失大。」 尚大道:「我知道。」 这两人谈论着。小樱桃在上头房间里,就用了他们那里拿的银钱交付了卓志约。卓志约想着:既出去换了钱回来,眼见得楼下谈天的不是她了。 小樱桃还盯着他问他何以大失常态。卓志约不敢说,怕乱猜乱疑恼动了她,索性又往她裤里探,道:「我做了个梦。醒来不舒服,偏要验你了,你不许吗?」 小樱桃啊哟叫天道:「少爷耍无赖了。」 卓志约急「嘘」她:「当心人听见!」 旅舍不比自家院子,左右墙皮后头要防有人的。小樱桃便不再叫唤,半推半遮的。卓志约到底把她裤子褪了,伸手一摸,嘴皮子一哆嗦:「哪儿流出这些汁水?」 原来小樱桃被尚大摸摸捏捏,惹得意动,又有枭九在旁,似看非看的。越觉刺激,且爱他们身体精壮,虽未当时委身,小裤已经湿了。刚才跟卓志约只索推挡。想拖延时间,让水干掉,毕竟没有全干。卓志约摸出来了,就问她。小樱桃把嘴一撅:「我也是做了个梦,醒来不舒服,偏偏就这样了。」 卓志约急道:「不要闹。我问你呢!」 小樱桃咬牙伸指头往他额角上一戳:「死鬼!不说你刚才闹得我?才把我闹成这样了?」 卓志约咧嘴一笑,就挺身啥啥了。被子掀开,一覆,遮了云雨情。 这一场疑心拌嘴,是化为乌有。小樱桃想着,这冤家也长心了,会吃醋了!大事要紧,不可这时候失手,让他生隙。就不敢去见尚大与枭九。 她也猜测,是否尚大与枭九设局捉弄她呢?但要捉弄的话,也不至于给她银钱让她过关,更不至于就此结束了。大概还是不巧,才被卓志约这煳涂少爷都嗅出腥味来。她老实了几天。尚大枭九也未曾冒失上门。小樱桃正有些不耐烦了,卓志约也闷得躁郁起来。外头有信,说他家里人愿意与他谈谈。出了个族叔,到这里要跟他说句话。但指定他一个人去,不准小樱桃陪同。否则就不谈了。 卓志约心里打鼓,不想答应,倒是小樱桃鼓励他:「去就去!还怕他吃了你不成?」 卓志约苦笑:「我哪里怕他?我担心你呀!」 小樱桃道:「你怕他们把你支开,过来对付我?」 卓志约无语点头。 小樱桃冷笑:「我是死人么?他们来欺负我,我不会喊叫?光天化日,正经店铺,量他们也不敢硬来!再则说,他们正要硬来,你就在,又能拦住他们么?你是当自己三头六臂呢、还是神力魔童呢?」 后头的话不客气,但是实话,卓志约无言以对。小樱桃推他:「你去!你要真为了我好,就去同他们把条件讲好,我们一起回去!真!晾在这里算什么呢?一辈子耗着了不成?」 卓志约一步三回头被推走了。小樱桃一个人留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思前想后,也是心惊肉跳,不知主何吉凶。她也没有忐忑太久,隔壁房就有人来请她了。 小樱桃走进那个房间,抱着手臂,斜着唇角一笑道:「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你们两个!今番怎么更下血本了。不坐茶间,租个客间了!」 尚大伸手迎她道:「总不能老委屈妹妹在茶房!」 小樱桃拍开他道:「不敢领情了!上次多亏你们,险些离间了我们夫妻的感情。还当我懵里懵懂,看不穿你们吗?有什么诡计从实招来!」 枭九变了颜色。尚大给他个眼神稳住他,问小樱桃道:「大妹妹说什么呢?愚兄是当真不懂了。」 小樱桃嗔道:「你装煳涂!」就把那天她回去后卓志约疑心她的事说了,细节略去不表,但道:「他从来没这样过。不是你们捣鬼,还是什么呢?」 尚大与枭九叫起撞天屈,各种表示清白。最后尚大想起来了:「咦,我们那个茶房,是不是也有这个管子?」摸索一番,最后决定,一定是取暖管道惹的祸。小樱桃听着也信服,以为真是茶房声音不巧通过管子传到卓志约耳边了。 「听是听不清的。」尚大又道,「不然他不光是疑心那么简单了。」 小樱桃觉得这话也可信。 「照理说现在是不怕了。他已经出去了。这边房间又不像茶房容易通到你那房间去。」尚大道,「不过大妹妹要还不放心。我们车子停在外头。大妹妹不嫌弃,不如咱们到车里说话?今日卓小少爷去会面,要紧要紧!我们有重要情报,非要告诉大妹妹不可。」 小樱桃忙道:「那行。快说给我听。」 尚大请她到外头说话,并满口警示:「我们那车,可比不上少爷的车。」小樱桃树起柳眉:「我嫌你么?再说就恼了哈!」 几人遮遮掩掩的到了后门。门外果然停着一辆车,却是运货的,且喜有篷,但是窄小。枭九就不进去了,在外头望风。小樱桃与尚大一前一后钻进去。小樱桃就催尚大:「他们会面有什么猫腻?」 车里收拾得还算干净,但只有很窄的地方能坐。人也伸不直腰,只能蜷靠在一起。枭九在外头等着等着,就听车里头咕咚轻一声、呛啷重一声,有那猫打架的声音般出来。他暗啐:尚大好福气! 街头有人打手势问:怎么样了? 枭九回个手势:行了! 那人便冲撞过来。枭九装腔作势嚷嚷:「唉干什么这是!」 小樱桃与尚大在车里正说得紧张,情儿也调得入港,勐听喧嚷。小樱桃知道不对了,还没来得及钻出来呢,咣当车子就撞翻了。亏得尚大护着她。但两个人到底做了滚地葫芦。 原来是一个醉汉把这货车撞翻了。醉汉旁边的同伴紧紧搀起他,跟尚大他们道歉:「对不住对不住。」 尚大瞪起眼睛喝道:「怎么走路的这是!带眼了没!」枭九撸袖子助威。 小樱桃有点害怕,就缩在了后头。 醉汉同伴说好话:「好汉别恼!咱们这兄弟,也是找他毁家仇人。唉!有个杀千刀的卖皮肉婆娘,叫什么桃儿,把他父亲哄骗,他母亲气死了,父亲也重病在床,家财一盪而空。他非找到那女人,千刀万剐不可。寻着踪迹找到这里,竟找不见,不怪他喝醉了。几位原谅则个!」(未完待续。) 三十七章 路过不相干 小樱桃以前是叫蜜桃儿,做了个猪头大户,想昧他钱财,当中失了手,害得他临时醒觉,她没讨了多少好去,反被他族亲们告上官府,只有改名换姓逃走,剩那点钱,不久花尽,眼见穷途末路,幸亏遇上了卓志约,这是她的前因。 [800] 卓家对小樱桃深恶痛绝,也正是因打听到这件事。 小樱桃却不知那猪头大户后来就家破人亡了,还有个孝子千里追她要杀掉泄愤。她心惊肉跳,想那猪头大户果然是有儿子的,想看看这醉汉是否就是那儿子,抖簌簌想抬眼看,又怕被人看清了自己的脸,半遮半掩的,未敢正眼看,稍在袖底瞄了一眼,那醉汉正好望向她。她心头扑扑乱跳,赶紧别过脸去,想着这人倒确实有点像那猪头少爷,却也说不真切,还想再看,那醉汉已经嚷起来:「兀那小娘,怎的像那娼妇,给我看看!」就踉跄往前,伸出大手要揪小樱桃。 小樱桃吓得花容失色。幸有尚大、枭九挡在前头,把那醉汉往后一推道:「干什么?当街调戏良家妇女,一索子拉你去见官!」 醉汉同伴忙上前抱住醉汉,责他道:「你见谁都眼花!」又千拜託万拜託尚大两人不要怪罪。 醉汉还只管嚷道:「不怪我!谁知道他们躲在车里的!」 这时候别人也有聚过来了,小樱桃心慌胆颤,只苦了没个地缝钻。紧要关头,尚大挺身而出,喝道:「胡说什么!人家大嫂好好在车后,是你撞翻了车、撞倒了人,我路见不平,不过搀一把,你血口喷人!来来来,我们见官去!」 小樱桃听了,还要惊吓。她可不能见官! 好容易这里分解开了。大家陆续要散去。卓志约却回来了。他见这边有人聚嚷,难免过来看热闹。一看却看了忿惑满腹,总算是幼时家教好,不至于在人家就炸将开来。回到屋里,他可就问了:「外头怎么……」 不等他一句问完。小樱桃就一头扎进他怀里,哭将起来:「你还说,你还说!都是你走了,害得我被人家欺负!谁叫你这么晚不回来的?你忘了我吧!你是要撇开我回去跟你那老婆甜甜蜜蜜了吧!」 卓志约连声道:「胡说,胡说。」想起来。「不是你叫我去的吗?」 小樱桃抢白道:「我叫你去了这么久吗?我叫你一生一世不回来吗?苦得我哟!怕你出事了,就去望你。也不敢站到大门口,怕有伤你的体面,就在小门张一张,谁知被人撞伤……」 卓志约听了也担心,检查她道:「哪里伤了?伤了哪里?」 小樱桃不给他翻检,脸埋在他衣襟里道:「我只怕你不回来了,好害怕!你总算回来了!你这负心短命的!」 眼泪鼻涕煳了卓志约的衣襟。卓志约只觉得一颗心也被揉得像发过的面团,松松软软的,什么火都发不出来。只把小樱桃揽在怀中。小樱桃飞快的动着脑筋。卓志约只索享受着怀中温软,闭目呆了会儿,忽想起来了:「有男的与你站在一起,却是谁?」 「路过的,不相干。」小樱桃道,「我也不知他们谁是谁。只是……」 卓志约忙问:「只是什么?」 小樱桃珠泪滚滚——哎,这说哭就哭的把戏,也靠天份,是祖师爷赏饭吃,不是谁都能有的。小樱桃以前曾有个姐妹。每次要跟客人哭求,就苦于哭不出眼泪来,就拿了个手帕,帕上涂着酸药。一抹就能哭出来。后来她客人也起疑心了,悄悄给她帕子上抹了锅灰,然后假意要走,她又要哭留,悄回身拿帕子一揩眼睛,哭出来的眼泪上有锅灰。客人一看。知道她是闹把戏,拔腿就走了。 小樱桃听说了就责怪她:「蠢货!有锅灰又怎样?你哭本来就要使帕子的。揩上灰又怎么了?你咬死了啊!反怪他试探你啊!你就认错了让他走了?你傻啊!」 那姐妹讪讪道:「他已经起疑了,抢我手帕过去验怎么办?骗不过去了。算了。」 小樱桃怒道:「什么骗不过去?他怎么验?是交仵作检查?还是自己咬嘴里尝味道?你就说是你眼泪酸涩!你就说是人家害你。你就说你真心!说话难道要交税吗!你眼泪哭不出来,话还不会说吗!唉,个不争气的东西!」 那姐妹的妈妈就在旁边帮腔:「真格的!空长了张花容月貌,脑子要有桃姐儿的一半就好了!」 小樱桃跷起脚,不悦道:「我的容貌就不行么?」 那姐妹的妈妈翘大拇指道:「好!姐儿的志气更比容貌更高!怎么教教我们不长进的丫头就好了。」 小樱桃笑了:「要问么?」 「嗯嗯!」要问要问! 「那我也就一句话。」小樱桃翘起一个新蔻丹涂得红艷艷的手指。 「哦哦?」洗耳恭听。 「咬定青山不放松,」小樱桃道,「放松就要穷穷穷。」 那妈妈呆了呆,贊道:「妙啊!对啊!」 「我诗才可也高呢!」小樱桃得意道。 她把这一句诗才箴言自己贯彻实施始终,在卓志约面前,更是如此。卓志约既看见了尚大与枭九,人也都看见,前头猪头大户的孝子也找上门来,卓家态度未卜,可说是形势紧急万分的时候,她却险中求生,把卓志约推开道:「罢了!我们是实现不了白头的盟约了!我把你放生了罢!」 卓志约心慌道:「怎么呢?怎么说这个?」 小樱桃垂泣道:「我本来就配不上你。」她本来就生得好看,作悲伤状,越发惹人怜。 卓志约看她不知要走到哪里的样子,心就更慌了,抱住她道:「你说什么呢!」 小樱桃就哀哀泣诉:自己是做过神女生涯的,配不上卓志约这样的清白大家子弟。 卓志约早知她身世,不知她何以重提旧论,白了脸,道:「好好的又说这个干什么?是我家里人跟你说什么了?」 小樱桃摇头道:「没跟我说什么。跟你说什么了?」 卓志约道:「说我们可以回去。」然而是有条件的。他一时说不出口。 小樱桃不信道:「你就哄我罢!——左右以后也不用哄了。我该死了。」 卓志约双手冰凉:「怎么就说死了活的?」 小樱桃看火候到了,才凄凄切切,说那孝子追来要杀她的事。她当然不说自己想斩猪头失手,搞得大家都倒霉。她说成是人家欺负她。编得跟真的似的。她简直就是活的窦娥、玉堂春,与她们的区别只是—— 「总算我有过少爷护我一段。死了也不冤。」小樱桃总结道。 卓志约恸断肝肠,安慰她:「不怕不怕了!你可以到我家去了!量那人敢找近我们家门一步试试?」 小樱桃道:「怎么他们真的许了么?」消息太好了不像是真的。 卓志约道:「就是……」 小樱桃冷笑想「我就知道!」又想着尚大在马车里警告她:「那里是他们大爷爷最大,但你是女流之辈,不用怕。他要敢当面给你下不来,你只要拿『跟我们女流一般见识』去堵他。他准没法子。怕只怕他们进门要给你下马威。你只让卓小少爷跟他们顶去!切莫过火盆、敬妾茶。第一天给他们压下来,以后你都不用抬头了,给他们做牛做马了。」 卓志约果然道:「他们要你过火盆……」而且因为她出生娼家,那火盆尺寸还要大,活生生打算烤猪蹄的节奏。 小樱桃「哎哟」一声就哭上了,心里也着急:倒是可以讨价还价、捏着卓志约去顶,但是猪头大户的孝子又寻近了,滞留在此总是危险,该早点避进卓家才好。货物要一急吧,就发卖不得好价。与卓家谈判时就不是那么容易了。这可不妙。 卓志约忙道:「你别急,听我说。我给顶回去了!」 小樱桃倒是意外之喜,想着,没料到这软煳涂蛋,还能有这一出。 卓志约随后道:「不过……」 小樱桃动手掐他耳朵皮子:「你能一句话说清楚了不成!」 卓志约就吃那一套。小樱桃一凶,他就软了,一边讨饶,一边就说清楚了:他的族叔受了他家人嘱託,过来跟他传话谈判,若要不过火盆,以及其他那些所谓祛邪烧灾的手续,那也使得,就是不作妾室了。只当卓志约带个阿猫阿狗、下人使女进门,自带进那个院子里去,尊长不管,也不承认。 小樱桃自然不满意这个态度,但又想着,既不管,可知是管不着了,做个消遥人,也有好处,不必去称妾称奴、为卑为下。 卓志约看她沉吟不语,斗胆问:「太太是什么个意思?」 小樱桃袖角印眼睛道:「你还叫我太太么?你那里自有个好太太了。」 卓志约狠心道:「那好!我就不回去了!」 小樱桃啐他:「又来哄我!」 卓志约急道:「怎说是哄?我是真心的!」 小樱桃冷笑道:「我且来问你。在这里住着一天是花多少钱、一月是花多少钱?这钱从哪儿来?我是替少爷省着,一盆水再省也有耗尽的一天。到时候住哪儿去?吃什么?我是无所谓,左右苦日子过来的。少爷你怎么熬得起?」(未完待续。) 第三十八章 天生的捞女 卓志约想咬咬牙说自己熬得起。八零电子书/但想想那没钱的苦处,牙硬是咬不下去。 小樱桃道一声:「罢也!我随少爷去罢!总归猫儿狗儿、为奴为婢的去了。总不能叫少爷一辈子飘零在外头,骨肉分离。」 卓志约急得赌咒发誓的保证不会让她吃苦。小樱桃听他搜索枯肠的发了一会儿誓,才算信了。接下来便是安顿行装。 骡马车行那儿,卓志约亲自去看。小樱桃是女人。这边习俗,女人叫堂客,不但不是主人,而且就在堂上,不应该走到门外抛头露面的。她就留在了房间里。一闷下来就瞎想:尚大会不会来呢? 想着就见门帘子一动,再看,又没人。她暗啐一声:「哪家的钻炕猫呢?」出来跟茶房打了几句闲话,没聊赖的又回去。才放下帘子回了个身,就被一双暖烘烘的臂膀抱了个正着。 小樱桃吓一跳,已知是尚大,抬头一看,真是的。她就扎挣着轻声骂道:「你来做什么?我可叫人了!」 尚大嘴唇在她头髮边上,道:「你叫啊!」 说也怪,什么虫啃什么木,真是一物降一物。小樱桃能把卓志约吃得死死的。在尚大这儿,她就作不出怪来了。她倒是做出了挣扎的意思。尚大手箍住了她胸前的那团软儿,她就全身都软了,一些劲也使不出来。尚大将她一把抱起,就丢到了床上,压住她的身子。小樱桃又是怕又是盼,颤声道:「你……」 尚大还是贴着她耳朵说话:「轻些儿。我告诉你,他家那婆娘打算怎么待你。」 原来是说正经话。 但他的嘴可不正经,在小樱桃耳边喷着热气、碰着她耳垂,顺着她耳根脖子一路轻啮下去。小樱桃气都喘不匀了:「当心看见,轻些……她要给我下马威?」 尚大嘴上轻轻的,不给她留下痕迹,免得卓志约回来看见。嘴贴在她颈根上道:「那婆娘装病!她怕直接出来跟你对阵,要惹她老公生气。她要叫别人来跟你吵嘴。她躲在后头看热闹。」 说话的时候。嘴唇在小樱桃皮肤上一动一动的,身子可还紧紧压着她,又跟她道:「那根金钗,你害怕的话就拿它当金子送人。八零电子书/好逃出来。」 小樱桃咬牙骂:「神经病!」 尚大胳臂更用点力,腿夹住她,问:「你骂谁?」 小樱桃道:「就骂你怎么着?」 尚大却放开了手脚:「那我走啦。」 小樱桃正觉失落,一大张东西却蒙头蒙脑盖上来。是尚大抖开了被子。小樱桃尖叫声还没来得及发出来,就被闷在了被子里。旋即她被紧紧的抱住。火热得叫人窒息的一场禁锢。之后被子外头松开了。她爬出来,他已经真的走了。 小樱桃手软脚软,但觉哪怕真的大战一场,都不曾被整治得如此瘫软过。 她算是被尚大治住了。 卓志约回来之后,没发觉什么,但觉小樱桃有些儿失魂落魄的。他以为是小樱桃要去他家了,担心呢!也是人之常情。他便打叠起千般温存,哄着小樱桃不提。 一行就进了凌琳城。卓家说嫌丢人,没在城外迎,门外也没放爆竹。就叫他们静悄悄进来了。进了门之后,小樱桃再心狠手辣,也有些慌,左张四顾,看哪个尊长亲友来了、要怎么挑衅她。谁知一个主子都没出场,只有下人上来服侍,请小少爷一个人去大厅,其他随行人等且去院落。 卓志约担心小樱桃,只索回顾,幸亏卓家下人把小樱桃等路上陪卓志约过来的人、连东西全都只送进卓志约的院子里去。态度疏离,但至少是客气的。小樱桃给卓志约一个鼓励的眼神,让他只管去。 万一离了他,她就要有危险。那她也不用进这里了。 她是个天生的捞女。这里就算是龙潭虎穴,她也要闯一闯! 她有尖牙利爪,甚至还藏着把小刀,那是以前准备着防一些混混滋扰用的。 现在就有两个混混遥遥跟了她来,在外面随时准备保护她呢!她觉得底气壮得多了。 何况真有什么事,她扯开嗓门大叫。卓志约在隔壁院厅应该也听得见。卓家是大,但比不得皇宫内院,还没有大到她扯嗓门尖叫都传不出去的地步。 话又说回来了,情况也未必到那一地步。小樱桃揣好自己的尖牙利爪,等着出击。 让她奇怪的是,还真是没有人来挑衅她。卓家下人跟她这里保持了距离,似乎是像对付山火,划出一片隔离带,要让火焰自生自灭的。 小樱桃先还觉得没人来搦战是好事,但等了又等,卓志约也不回来,空气安静得像要死过去。她觉得太奇怪了。她试图打听消息,但卓家的下人就像是一片真空、一片沙漠,虽说不来打骂她,却也绝不理她。 卓志约回到她身边时,已经是后半夜,一身酒气。小樱桃当时就想勒死他!总算是大局为重、理智尚存,忍住了,知道这时候还是怀柔来得好,且倒水给他喝。卓志约又嫌水味不好。小樱桃道:「大爷酒饮惯了,自然嫌我们这里水不好了。」 卓志约扶着头:「我头疼,你别吵我。」 小樱桃忍着气,要热水给他洗脚。热水来得慢。下人且劝:「三少爷,那边有现成的热水。」 小樱桃瞪起了眼。卓家下人不怕瞪:「三少爷今天累了,先休息要紧。有什么话,明天再说也不迟。」 紧要关头,卓志约站稳了位置:「别吵了。我就睡这儿!」 下人悻悻然闭嘴。热水毕竟也来了。小樱桃服侍卓志约擦身。卓志约想起来:「还没告诉你我去哪了。」 小樱桃听着。 卓志约道:「外头他们请客,把我拉过去了。我也身不由己。都是叔伯长辈。没法子!他们说接风,我只好顺着。好在他们也没提你。我表现得也挺好的。」言下竟有邀功的意思。 这也是布置好的。宅里寂寂无声,把卓志约拉出去。都是乡绅父老,卓志约威于这么一大群权威,不敢不从。这一宴,到了午夜才结束。小樱桃这里却寂寂无闻。林代与双双她们布这个局,就是想让小樱桃憋不住,大闹起来。卓志约每次酒后就容易不耐烦,这是确凿的情报。而宴上,大家不但不提小樱桃等麻烦事,还尽量吹捧卓志约、为他畅想前途,让他心情舒畅。这样,回到黑乎乎、新搬的东西也没妥贴的小院落,小樱桃再跟他大闹的话,形成鲜明对比,可以让他对小樱桃产生反感。 但小樱桃稳住了!卓志约对她的感情也经受住了考验。这一晚,他到底还是跟小樱桃睡了。小樱桃就问了一句话:「你太太跟你一起去的?」 卓志约道:「堂客都没去。」又道,「她病了,出来行了个礼就回去了。」 这么一说,卓志约眼前又晃起个模煳的人影子。 结婚之后卓志约没有很重视他的妻子。他记得妻子不好看。严格来说也说不出什么相貌缺点,但就是不好看。今日久别一见,更憔悴了。卓志约记不起她的脸。她就那么低着头。给卓志约的感觉,就是昏黄的一团影子晃了晃。不怪卓志约恼火!打扮得光鲜亮丽迎接丈夫回来,难道不是应该的吗?这种情况,都可以怪她一个不孝敬丈夫的罪名了—— 啊啊,卓志约昏了头了。「孝敬」是用在小辈对长辈的关系上的。卓志约纵然是她的夫君,到底也是平辈而已。但为了这个,是不能赶她出门的。 而卓家长辈对他的妻子则很容忍,大概是太同情她了。 卓志约则无比同情自己和小樱桃。这回家之后,要打的仗还长着呢。还是下人说得对,先睡一觉,其他的等起来再想吧! 他头沉进枕头里,昏昏然睡去。与客栈的条件相比,还是家里好哪!从这点来说,他又不后悔回家了。 之后的几天,卓家没有再在物资上剋扣这个小院。像头一天晚上热水迟迟不送来这种事,再没有发生过。小樱桃都不得不说句公道话:这边的物资供应是充足而丰富的。 但是卓志约难免要出去跟朋友们玩,也要有长辈、亲友间的交往应酬。说也奇怪,每次他出去玩,大家都不带女眷。他也不好带,不然被同伴们白眼、排斥,多叫人吃不消啊? 还有那么几次,朋友们叫了歌伎什么的,卓志约更不便带小樱桃了。否则不是把小樱桃真的贬为叫的外卖那一类?何况小樱桃真的在么……那大家也不自在。 这么着,小樱桃就有很多时间被单独留在家里了。她不满被真空罐头一样的隔离,就努力跟卓家人接触。而卓家人大概也被她惹毛了,后来时不时主动挑衅她。结果几乎每天都有战火燃起。小樱桃不算很吃亏,但实在窝火气恼,等卓志约一回来,就再也忍不住了,想尽各种法子要他作主。(未完待续。) 第三十九章 好事成三 要说小樱桃确实有手腕,把卓志约都逼得这样紧了,也并没有惹动卓志约对她的逆反心理什么的,还真让卓志约去跟父母说了:大家这么吵着不是办法。小说/最新章节全文阅读.要不……让小樱桃搬出去住? 卓志约向父母提这个建议时,真是硬着头皮的,还有基本的良知,没敢提分家,就是说小樱桃既然惹父母不痛快了,那让她住出去。 她既然出去住了,回头卓志约也就住她那儿了,不回家了。这是他私下跟小樱桃说好的,现在倒不必挑明了惹父母不快。毕竟这些日子,父母对他还是挺好的。他有那么点儿良心发现。 向父母提出让小樱桃搬出去,他怕父母看穿他下一步的打算,会坚决反对。那他也只好用唯一男丁的身份,逼父母就范了。不怪他!他也没别的选择啊。 结果出乎卓志约的预料,他父母是作了一番气愤的神色,但没有形诸言辞,最后还是答应了他。大概是也被小樱桃烦得不行了、被他伤透了心,所以不想多说了? 怎样都好!结局好才是真的好。 卓志约开开心心跟小樱桃去报喜。 他父亲回头就气唿唿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那姿势与其说坐的,不如说是倒下去的。他母亲就忙着给他父亲揉胸顺气。他父亲哆嗦手指着他消失的方向:「你看他、看他——」 他母亲悽然道:「志约是鬼迷心窍了。好在林老闆有言在先,我们就照着做好了。」 「可不是照着做吗。【\网 w ww.aixs】」他父亲道,「你再去跟三媳妇好好说叨说叨。她那里要紧。别搞砸了。」 这边嘱咐着,那头小樱桃欢天喜地的搬了出去,卓志约也跟出去了。小樱桃原以为卓家不肯把东西让她搬出去,谁知竟然毫无留难,听意思是:「只要少爷过得舒袒就好。」 小樱桃如今真是遂心如意、心花怒放。卓志约也跟着悠游自在。 双双去跟林代汇报:「鱼儿上钩了,再遛他一遛,好收竿了。」 林代道:「行。你拿主意就好。反正前头的计划也基本都是你拟的。热门后面除非特别重要,不用特意跟我说了。(. 双双犹豫道:「总要知会姑娘的……」 「你们办的事是要知会我。不过报个总纲就行。每一项目。我觉得你们自己办得下来的,就不用什么细节都跟我说了。像这一项,我很放心,全交给你就好。除非出现特别情况。你吃不准的,报给我,否则等到出结果再告诉我就好。」林代道。 如今她也是逐渐开始大撒手了。下头的人越来越能干,她能偷懒就偷懒。 偷懒才有助于保重身体嘛!也是邱嬷嬷突然离世,给她又敲响了警钟。林代想起自己前一世。也是好端端的身体,每年还体检一次呢,说崩盘就崩盘,怎不唏嘘。这一世她可不要再重来一次。 双双挺能干的,她看好了。尤其这件事上,只要大褶儿不离,其他交给双双自己操作就行。 双双果然也不负林代所望。 卓志约在外头小家里舒服了一会儿,麻烦事就来了。那所谓的孝子,还是盯上了小樱桃,威胁着要经官动府了。卓志约只好帮忙说情排解。不但贴钱,还低三下四,非常窝火。 小樱桃自己害着怕,笼络他也不像以前那样给力了。两人之间矛盾渐深。 又尚大主动提出要帮小樱桃。小樱桃自没有拒绝的道理。两人私下接触了几次,被卓志约看见了尚大。小樱桃自作聪明,索性光明正大跟他介绍:「这就是客栈外头,我在车后被人撞倒的时候,帮我说话的兄弟。正巧他也来了!少爷帮他安排个差使吧?」 卓志约并不是真的傻,再加双双巧妙拨弄,他也起疑心了。小樱桃这边呢。被尚大哄得,以为一切太平。她佩服尚大有手腕、看中尚大身体精壮、又吝啬要分给尚大的钱。尚大再撩拨撩拨,她终于跟尚大滚一块儿了。也没个房间,就是在外头野战。也亏得是夏天。他们不用怕冷。 双双赶紧的引卓志约去看。 卓志约听河边树蓬那头不堪响动,还没决定要不要跳出去认领这顶绿帽子呢,就听人喝道:「好啊!你们在这里成其好事!」 像是丈夫抓姦的口吻。但卓志约好好在这儿呢!那跳出场的却是枭九,先喝了一喝,便威胁道:「好事成三,见者有份。不给我分润。我须告发去!」 小樱桃正在蕊开露华浓的时候,一个也是采、两个也是摘,有什么立场拒绝,当下就混战了。河边泥污多。枭九又爱这个调调,跟她两人滚得脏兮兮的。小樱桃目炀声喘,没办法拒绝。卓志约悄悄看出去,两人却似一双交媾的猪,情状不堪。 尚大和枭九又都爱淫言浪语,叫那小樱桃自己说些卑贱下流话。小樱桃拗不过,也说了。 卓志约只觉耳膜受伤。他往后退。 斜刺里勐可的杀出一队人马,把卓志约连头一蒙,劫了走,并小樱桃等人也抓去了。 卓志约想喊,嘴也被捂住了,身上挨了几拳,他老实了,忽悠悠不知走了多少路,总算停下来,被掼到地上。他从蒙头布里挣扎出来,发现自己被关在一间陋室里,只有硬板床,床上连被褥都没有,只有稻草杆。 关他的人在外头骂他,说他包庇淫妇、笑话他戴绿帽子。卓志约问他们私刑关押、怕不怕王法。他们为首的回答说,给父母报仇,豁出去了!卓志约才知道这就是那个孝子。 一开始的时候,卓志约深恨孝子,并还有点担心小樱桃。但到后来,卓志约实在吃苦不过,连带小樱桃一块儿恨上了。他的心胸没有这么宽广,受苦时,是很容易怨天尤人的。连天都可以抱怨、连自己的父母都可以责怪,那怪一个女人又有什么了不起的呢?何况这个女人是真的该骂。骂她还算轻的呢! 就为了他多吃点苦,双双可是用足了心思。打又不好打他,因卓家不答应。她就只好在他跟小樱桃住的时候花心思,让他住得越舒服越好。人这种东西啊,真是经不起对比的。你要是吃糠咽菜长大的,吃个玉米饼就觉得香甜得不得了了。你要是吃鱼翅羹鹿茸长大的,啃个玉米饼子得噎死。卓志约在旅舍里就用的尽量上等的好东西,又在家里尽可能的享受完了,勐一下拉过来关着,果然苦不堪言,吃不是吃、喝不是喝、睡得全身骨头疼,像逼急了的兔子,见谁都想咬一口。 当他处于这种心态的时候,孝子又来找他了,这次语气放软了点,跟他讲:「我跟你是往日无雠,近日无怨,找着你,就为了你不该包庇那贱女人。」 卓志约很想点头附和,就像在书塾里对着老师念不出答案,非常吃苦头,老师嘴里随便说点什么,他也很想点头。 孝子又道:「那这样吧,关你这些时候也差不多了,你只要答应亲手把那女人狠狠的打一顿,我就放你回去了。怎么样?」 卓志约心「嗵、嗵」一点点的跳起来:打别人一顿,换自己平安回家,好像是值得的。何况这个女人,也确实该打啊! 但他心里总有点什么在阻碍着他,没有这么爽快能答应下来。而那孝子又已经暴跳,把卓志约噼头盖脸又骂了一顿,讲他死心塌地包庇淫妇,简直是天字第一号大混帐。 卓志约从来没觉得自己是混帐,没想到还成了天字第一号那么大的。他真是欲诉无词,就觉得这位孝子,脾气这么暴躁,真是不好啊、不好…… 孝子骂了一顿,又叫人过来打卓志约。卓志约长这么大,除了父亲打过他几个嘴巴子,但也很快被母亲劝开了以外,还没被怎么打过,看看那些人叮铃当锒拿出来的那些器具——什么玩艺儿?刑具吗? 「把这伙狗男女抓进官里去,左右要受刑的!不如我亲手来!」孝子慷慨激昂道。他有的同伙劝他从长计议,有的同伙在旁推波助澜。卓志约就蹲在墙角筛糠。好不容易这些人之中,理智的意见占了上风,把咆哮的孝子劝走拉开了。屋子一时重回寂静,只有门外洒进的阳光照在刑具上,闪闪发光—— 咦,门外?! 卓志约抬头一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关了好像有一辈子之久的牢门,就这样开着。 这帮子傢伙出去竟然忘了关门。 卓志约这时候千言万语,总汇成一句话:哇咔咔咔咔哇哈哈! 他迅如勐猪出栏,一头跃出门外,左右看看,确定方向——呃确定不了方向。一边花木扶疏、另一边扶疏花木,像是普通人家的小院。却又深深不知门朝哪边开。这怎么走呢? 哎呀,左边来了人声!那就用不着选了。卓志约往右边窜去。 他惶惶然如猎场上被追赶的狐狸。 猎人打猎,带着经验丰富的猎狗,把狐狸嗅出来,按着预定的路线,逼到预定好的角落里。卓志约也不知不觉进了人家要他进的地方。可他还以为自己藏得挺好的呢!(未完待续。) 第四十章 木板透进光 墙边那么个老旧柜子、靠着几把比人还高的大笤帚,简直是天造地设给他藏的地方。[ 超多好看小说]卓志约猫腰儿钻进去。 后面本来是有个窗洞的,被木板堵上了。卓志约听见木板那边有声音。不费多大力气,他就发现是孝子一伙人在跟小樱桃说话! 哟,他误打误撞,跑到小樱桃囚室旁边来了!卓志约一喜,旋即又问自己:「我喜什么呢?我还能把她救出去吗?我还愿意要她跟我呆在一起吗?」连她自己都迷茫。 这时候他听见那房间里的人问小樱桃:「要放你也行。我们为找你,花了这么多钱,你说怎么算吧?怎么补吧!」 哎呀呀,这叫她怎么能补呢?卓志约不由得替小樱桃不平而着急起来。 恰此时,又有两个人进了他躲藏的房间。卓志约屏息凝气,躲得小心一点。这两人小声的交谈:「本来想让小少爷打那臭娘们一顿,好让那臭婆娘死心听我们的。」「谁知小少爷竟是个硬骨头。」「且看那臭娘们如何。」说着,他们拿了什么东西,又出去了,留卓志约在那里疑惑:「他们刚才叫我打她,不是为了放我,是想叫小樱桃死心?听他们的?听他们什么的呢?」 答案很快就来了:那边的人问小樱桃:「怎么样?想通了没有?」 小樱桃怯生生道:「我、我……」 那边的人催道:「快点!只要你帮我们偷进卓家去,把他们钱财卷空,我们就放了你了。」 小樱桃道:「可是、可是……」 那边的人骂道:「可是个什么鸟?!」 小樱桃老着面皮道:「可是你们抓我时,被少爷看到了——看到了我……被人欺负。他怎还听我的?」 那边的人桀桀怪笑起来:「你给他戴了绿帽!」就「忘八绿帽」的嘲笑了好一通,把她和卓志约连在一起开玩笑。卓志约在柜角听得脸上火辣辣的,此生但觉未受过这等侮辱与煎熬。 小樱桃还在那里替自己辩解:不是她像他们说的那样「**下贱」,都是人家欺负了她。 卓志约明明目睹她在溪边的恶形恶状,却又听她在这里公然撒谎,跟真的一样,一颗心冰冰凉。热门小说他也知她聪明伶俐、懂得变通。却不知她撒起谎来是这样流畅的。他明知是假的,都觉得她在说真的。那她以前说的那些「真的」,会否有多少是假的呢?卓志约不得不好好想一想了。 那边的人打断小樱桃的废话,说她准有本事重新把卓志约哄回来。卓志约听他们的语气。真把自己当成了个蠢猪,凭小樱桃怎么牵怎么走的。而他自认为自己还很了不起呢!竟然被人这么看?真是可忍孰不可忍。 不提他憋屈,那些人已在追问小樱桃,到底答不答应。小樱桃含煳了一声,那些人大笑起来:「姐儿果然是明白人。」 卓志约一颗心直坠到地底下。想不到小樱桃居然这样出卖他! 那些人又对小樱桃说:「咱们不相信你!你别是哄咱们。把咱们当卓小少爷那么个傻猪头吧?」 小樱桃赔笑:「怎会怎会?」 卓志约听她一声都不替他辩护,更是心凉,却不想想她处在什么样的情况中,怎么能替他辩护?他这种少爷心性,在平常的日子里,有小樱桃这样的高手悉心处理,就成了天真可喜、可利用的心性。而在这样特殊的情况下,则非常不利于小樱桃了。 何况小樱桃作梦都没想到卓志约就在隔壁偷听呢?这些胆大包天敢掳人的傢伙,竟像死了似的,任由卓志约听到现在! 他们好像光顾着捉弄小樱桃了。非说小樱桃在骗他们。小樱桃只好拼命辩解自己没有欺骗。他们又要小樱桃拿出证据来。小樱桃能有什么证据?就这么一个身子,少不得身体力行,以这实实在在肉乎乎沉甸甸的奉承,来讨他们欢心,免得又受皮肉之苦了。 一阵阵不堪声响往卓志约耳朵里钻。卓志约恨不能拔腿逃开去,又恨不能拿什么东西把自己两个耳朵眼彻底塞结实了,一点儿声音都不要听。 他确实是捂了耳朵,就没听见那边又说了什么。那些人又哄闹起来,说小樱桃还是不老实,「思想没搞通」。那怎么办呢?卓志约很怕他们要用身体来搞通思想。他可实在是听不下去了! 幸亏那些人也没有那么一昧皮肉烂污下去。商量道:「倒是那个花汉子脑袋来得。」「嗯,眼睛亮!」「叫他来劝劝这臭娘们。」「行!」 商量定了,就叫小樱桃道:「成了!我把那个姓尚的叫进来,劝一劝你。你可把握住机会。别错了主意。」 小樱桃喜动声色,连连答应。卓志约在这边听了,想:「好淫妇,你还要哄骗我说你心上只有我一个,其他人都不在你眼里?你看你恨不得、恨不得……唉唉。」竟想不出说她什么好。 那尚大来了。小樱桃如久旱逢甘霖、苦海里遇着一根稻草,扑上去双手抱住不放。卓志约见木板透进点光来。仔细查看,却是有一道缝隙的,不知先前何以没发现?莫非是有人站在那边挡住了? 不管怎么说,现在总算是能看了,卓志约贪婪的把眼睛凑上去,便见那一对狗男女如八爪章鱼般紧抱在一起。卓志约在溪边都看得不要再看了,眼睛却又离不开。 因小樱桃的脸正对着卓志约这边。这张脸…… 真是小樱桃吗?! 又黄、又黑、又脏、又丑、又扭曲。卓志约几乎要骇叫出声。 其实,任何一个女人,上了二十五之后,倘若被好生折磨了几天,还不叫多喝水、不叫多睡觉、不叫做任何美容保养,那么脸皮总归是不好看的。再吃过某些糟糕的食物之后,连牙齿都发黑了。 这么一张脸,还摆出媚态,跟尚大对着狗啃……真是一对狗男女!卓志约想呕。 他、他们还滚地上去了!如果说先前在溪边看的时候,卓志约还萌发了不正当的性冲动,有一种红毡毯上看大体双的兴奋。但这时候看,卓志约就只有恶感了。像看到红艷艷草莓烂掉的样子。当初越是红艷,如今看来越是丑恶。 小樱桃那担心害怕慌张委屈愤怒之情,都在尚大身上一泄而出,也不知自己丑了,只当还是块人人见而欲得之的鲜肉,与尚大好一番诉衷肠,又求问主意,怕外头人家听见,只絮絮在尚大耳边问:「我实不知如何再哄卓少爷,还要让他们去拿他家产了。你说怎好?」 尚大就教她怎么先抚慰了卓志约,再哄那帮子掳人的相信她是帮他们盗家产,总之让人家不防备她之后,她就可以趁机熘走。当中要是有使钱地方的话—— 尚大这时候动情的放大了声音:「那支金钗你还留着吧?」 小樱桃说本来是收着好好的:「溪边你非要我带上,我不就带着了嘛?叫他们拿走了。」 卓志约气得都呕不出来了:好么!他说那金钗看着眼生嘛?她非说是她以前的首饰,没怎么带过,他不认识。还抢白他:「我的首饰都在少爷那记过册了?」害得他连连道歉。 现在想起来,他就真是个蠢透了的猪头!脑子且被办年货的尖刀给剁过!就不是脑仁了!纯属一团浆煳! 卓志约恶狠狠的骂自己。 尚大放低了声音,教小樱桃跟那伙人说要打扮,把首饰都戴上。 「——那支金钗怎么用,记得吧!」他又放大音量了。 小樱桃听在耳里,解读是:「嗯!你是叫我关键时候别可惜,把这些金银交出去买通别人放我。」她又是想逃跑,又是可惜金银,嗐声嘆气个不住。 这话落在卓志约耳里,他就只有奇怪的份了:怎么金钗还有怎么用法?不是挽头髮的吗? 不管怎么样,尚大跟小樱桃的话说完了,叫外头:「姐儿被我劝转啦!」 「这才聪明么!」外头人进来,「那咱们好好儿的了?」 小樱桃乖乖点头,索要头面首饰。她说她得打扮起来,施以媚态,才好叫卓志约动心。 卓志约在旁边房间听得腹里冷笑:「你这样的来,我还被你牵着鼻子走?真当我上辈子切了脑子,这辈子娘胎餵了药,全凭你摆布了是吧?」又一想,转为忧虑:「啊也不好!他们这就要找我了!找不到我,他们会怎么做?到这里把我搜出来,会怎么样?」想着,两排牙沙拉拉磕碰起来。 小樱桃则被那伙人牵了出去,给了衣裳头面,还有一面镜子。为怕她看见自己有多丑,那镜子极老,又小,镜面是昏黄污浊的。小樱桃看了镜子,只以为那是镜子的颜色,就不疑心自己的面色了。又有人帮着她梳妆,巧弄手脚,替她厚厚的搽了粉。小樱桃不疑有它,道是打扮好了,就裊裊婷婷见卓志约去。 卓志约躲在柜后头筛糠呢,等着等着,就有人把笤帚拿开了,对着他一笑,倒也不打他,道:「小少爷在这儿躲着呢?请吧!送你回家了!」(未完待续。) 第四十一章 难在拴家中 卓志约想着:「你们要对付我了!你们要借着我毁我家去了。」又是恨又是怕,又不知小樱桃到底打算怎么下手,一步三抖的跟着去,那些人等得一个不耐烦,伸手跟老鹰撮鸡似的把他撮走了。 那房间摆了酒菜、备了一个自以为「越女新妆出镜心」的小樱桃。 卓志约正在害怕极了的时候,就算见了个艷罗剎、妙天仙,都难以勃起性致来的,何况小樱桃脸上龟裂斑驳、如粉墙剥落! 原来她肤质既差了,就不易吃粉。何况帮她梳妆的使促狭,说她脸色不太好了,益多搽些粉。小樱桃知道自己状态肯定不算最好,就依言浓妆。这水粉里头,水加得多了,搽上去的时候觉得润泽贴合,一会儿干了,随着脸上的表情动作,本就容易起壳、起纹。何况小樱桃这时候的皮肤,一点都抓不住粉!那粉壳就放肆的裂开,如老面团壳子,又如这地方老旧的墙皮! 她媚笑着扭动着要贴近卓志约,还想使那旧时手腕,卓志约闻见了她身上臭味,几乎要把隔夜饭吐出来! 这也是双双用心机之处:小樱桃几天来待在臭房间里没洗澡,气味自然不佳。她自己一直呆在这样的环境中,也就闻不出来了。这叫「居鲍鱼之肆,久而不觉其臭」。而卓志约那边的清洁条件却好得多,于是就闻得出臭味来! 紧要关头,又起变数。忽有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撞进门来,前面几个乃是掳人的傢伙,后面却身穿公人号服。追着前面几人。 竟是公差拿人! 这些公人既捉了那些掳人囚人的傢伙,把小樱桃的金钗也摔断了——哇,里面有银色的小珠子跳到地上,飞快往低处滚,渗进地缝里,一下子就看不见了。 「水银!」公人惊叫。 水银质重,剧毒哪! 持有剧毒钗子的。还用问吗?公人把她也一索子绑了。说她也是强盗一伙。 小樱桃是真的不知情。那钗子由尚大手里给她,她怎知道拧开看看? 钗子中空,灌满水银。水银质地比金子还重。那金子却不是足赤的。略轻些,由水银衬了回来,总体的重量就十足十是浑金的份量了。水银既在钗中灌满,不留一点空气。它也就完全不会流动,与金属浑然一体。 把这支毒钗送到小樱桃手里。就为了给卓志约在这时候看见,只能得出一个结论:她要下毒杀我! 卓志约吓得半死,且悲愤异常。公人们却一点都不体谅他的心情,竟把他也绑了!说他也是强盗一伙! 卓志约极口申辩。公人却道他在强盗窝里。没有绑、没有铐,还跟个盛装的姐儿在一起寻开心,说不是姐儿。谁信哪? 当下不由分说,卓志约就被丢到牢房里去了。 这可是真的牢间。不是原来的房间可比!这里又湿、又臭、又有老鼠跳虱、又有铁栅门窗!卓志约至此,才觉得原来人家关他的房间已经算优待了。他到这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只好不断的自承身世,求人回他家报信。牢子先是爱睬不睬的,后来被他弄得烦了,道:「报信不是俺们份内的活,你有……吗?」 卓志约先还不知道他问的是什么,见了他的手势,顿悟是要钱。 「我没钱啊。」卓志约哭了,是真哭,「你去报信,要我家人给你。」 「然后人家说我消遣他们去的,把我一顿孤拐打出来?」牢子也胸闷,「他们老太爷都病倒在床啦!这会儿人家正闹心呢。」 「那准是为了我才病倒的。」卓志约想起祖父的白髮,悔恨交加。 「嘿,你多大的脸!」牢子道,「真当你是大少爷啦!」 「我是!我是小少爷,三少爷。」卓志约哀求他:「牢子哥哥,就麻烦你走一趟,替我递个信给家里,他们一定厚谢你,真的真的!」 牢子将信将疑的答应了,咕哝着:「你要真是少爷,怎么能把自己弄到这番地步?为了那个女人?我艹!母猪都比她皮色好。我要是有你这么个儿子,打死我也不来接你。」 卓志约被臊得无言可答。 那牢子又教训他道:「你要真是有钱少爷,以后记得身边要有钱!老话说得好,没钱寸步难行嘛不是?」 卓志约低头受教。 那牢子就去了,也不知多久,卓志约不知自己是昏过去了还是睡着了。铁器的叮噹声把他惊醒。他张眼,众牢子们在给他开门开锁。 「我爹妈来接我了是不是?」卓志约一喜,又看着外面:「谁来了?是某某、是某某?」一口气报了几个下人的名字。 众牢子不回答,卓家下人们也一个都不见。 卓志约又问:「我父亲……来了么?」想着见到亲人固然好,但父亲如果步进牢里,说不得要一个大耳刮子先把他扇地下的,就又有些害怕,转口问:「我母亲来了?」 众牢子依旧不回答,就退下了。姿态特别的尊重敬畏,眼睛都望着地下,像在给谁腾地方。 卓志约便见一个女子进来,衣着高洁,举止端庄娴雅,雪也似的帽帷覆面。几个丫头婆子们环定了她,如伺候神仙妃子。卓志约目瞪口呆。 女子见了他的样子,立定脚步,面纱微微发抖。卓志约想:「她怕是讨厌我了?」自惭形秽往后缩一缩。女子面纱下头有透明的水珠落下。卓志约想:「她她她,莫非是在为我哭吗?」 丫头扶住女子的手,在她耳边提醒警告。女子忍了泪。婆子们把卓志约搀出去,上了马车。这可真是豪华的好马车了!但马一举步,轮子在石板路上一转,车厢一颠,卓志约震得疼。女子连忙示意换车。 卓志约被换到四人抬的轿子里,举目精緻、触体舒适,长舒一口气:夫復何求! 他被送到清致的房间,安放在柔软的床上。卓志约觉得自己该是舒服得到了天国。 那女子进来了,把面纱撩起,生得是仙姿替月、粉靥羞花,眼眶微红,望着他的目光格外温柔、格外的羞,温柔与羞涩下头,又有种复杂难言的滋味。卓志约看得呆了,道:「我、我是在梦里么?」 那女子道:「你、相公你不认得妾身了么?」 话说这「相公」二字,当时固可作为妻子对丈夫的尊称,也可泛为一般对年轻男子的尊称。卓志约没有多想,但道:「我好像真是见过你的,哪儿呢?」 丫头上来。女子就不说话了。 自此卓志约受到良好的照顾,身子渐渐养了回来,精神也恢復得多了,总奇怪这个年轻美貌女子到底是谁呢,对他这么好? 渐渐的卓志约还发现女子居然还能背几句诗、知道几个史上有名的风流人物、还能谈论一些他的兴趣爱好。唉呀呀!这样知情解意的红粉佳人,到底是哪里来的呢?卓志约心心念念想着这个不解之谜,不觉已经把小樱桃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所谓痴情人,多半是单线程动物,接了新的任务之后,旧的任务只好下线。 所以,所谓的念念不忘,多半只是没有新到合适的替代品而已。 可以想见卓志约得知这女子是他的髮妻之后,有多吃惊!他下巴都要脱臼了,结结巴巴道:「怎、怎么可能?」 他记忆里的妻子,是他刚回到凌琳城时,那个灰扑扑病恹恹的影子,还有成亲后不久缺乏特点与魅力的面影。那是完全不能带给他任何良好观感的影子。 眼前这个女子……怎么会呢?! 这可是双双的功劳!双双当时看了他妻子,就觉得不丑。但卓家人都说卓志约看都不愿看他妻子一眼。双双就觉得奇了怪了,林代却道,女人的魅力,不一定在脸上。但脸要长得好的,还是有希望变得更漂亮的。于是她们找了很有经验的妇人,把卓志约妻子好好的相了又相,那妇人道,三娘果然是生得好的,只是又不会打扮、又不会做姿态,于是有的男人就不爱看了。 她们由此决定给卓志约的妻子特训。要知道,把小樱桃给搞倒,还不难。难就难在以后都要把卓志约拴在家里!那就必须的把他妻子魅力搞上去了。 既然底子不差,那就可以下手。她们首先让他妻子装病,在卓志约回来的时候避开他。因这个时候,他对小樱桃还恋姦情深,别人的影子不容易进去,而他妻子的训练则远远没有取得足够的成果。因此先从他的面前,把他妻子隐去。这段时间让他先习惯享受家里的舒适条件,而他妻子则在恶补魅力女人的课程。 首先用了各种滋养美容的有口碑物品,外敷内服,让他妻子的气色好。女人的气色,就好比一块玉的质地、一颗珠的珠光。所谓内在美和外在美一样重要,说不定还更重要。什么是内在?经史子集?开什么玩笑!那种用来励志就好。真的到实用范畴,内在就是由皮肤内蕴含的光彩。这叫内调气血。(未完待续) 第四十二章 纳妾反而好 气血调罢,还要外施妆容。不同的人适合不同的妆容。但有妆容总比无妆好。即使到了虢国夫人那样天姿国色的地步,还不是要淡扫蛾眉,再去朝至尊?何况平常女人呢!缺则补之、淡则描之,画也画他一个美人儿出来了。这才是「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的真义。 妆容高手的妇人,替卓志约妻子好好设计了妆面,把她教会。她气血也好多了。妇人道这就是块好玉了,但风味不对,不算成品。 这风味是在眉目谈吐中。最典型的例子就是蝶笑花了。真要论蝶笑花的脸……啊,当然是极好的。但他更迷人的地方,却在他的姿态。很多人要是光看他的脸,说不定觉得美则美矣,但还把持得住。但蝶笑花一动起来……啊呀死了也由他!死也由他! 活人跟死人的区别,就在于一个「动」字。 这才是最难的地方。 那妇人调教卓志约妻子,一开始也调教不起来,私下抱怨这真是块木头。 这时候双双也真没法子了,只好向林代求救,倒也没指望林代真能懂得怎么把一块木头调教得懂了风情,只想着林代能再指点个什么人,去教卓志约的妻子呢? 林代给了她最重要的帮忙,而且是直接给了法子——让卓志约妻子练习贴墙站,还有头上顶着书走路。 这样练习下来,说也怪,卓志约妻子行动果然好看多了!有种说不出的舒服味道! 到这一步,外观改造基本到位,谈得上真正意义上的内在了。 只有她的外观能引起卓志约的兴趣了,卓志约才会有跟她多说话、多上床的可能。说话如果说不出、床上如果僵似木。那也不能留丈夫留久的。 于是双双让卓家找比较了解卓志约的人,记下卓志约平常喜欢的话题,叫卓志约妻子背熟。卓志约妻子背这些倒果然拿手,又知道是笼络丈夫要紧的。功课做得很好。 还有一种「书」,则是小画小字、小荷包小袜底,姑娘出嫁时娘家会给她压在箱底,好教新婚夫妇懂人事的。这就让卓志约妻子很害羞了。 卓志约妻子闺训是很贞静的。她父母是很正经的。甚至是比较木讷的。姑娘出嫁时,依老规矩要压那教新婚夫妻春色的东西,但是她父亲不管。她母亲也一直往后拖。 她母亲的心态,倒不能说觉得夫妻之间学这种东西是不正当的。她母亲还没这么荒谬,知道夫妻间是应当生孩子的。但是她母亲习惯了这种事是不上台盘的,尤其不适应在父母和子女间说出来。眼看吉期将至。她母亲一拖再拖,最后急中生智。拿了两个白胖胖的阿福泥娃娃压在箱底:瞧!有小人儿!是一男一女的!是光身子的!是挨在一起的!还要怎么样呢?一只公鸡一只母鸡关在一起,回头就能收鸡蛋孵小鸡了,难道还要人画画教它们怎么抱窝儿吗?真!人难道还不如鸡! 卓志约的妻子对于男女间事,就是如此懵懂。双双她们不得不帮她父母给她补上这一课。 那些画儿书儿给到卓志约妻子面前。她先是害羞的。但调教她的人下了狠话:您是要丈夫还是要脸面吧!就算您要脸,丈夫没了,卓家没后了。您脸又在哪儿! 卓志约妻子不得不抱着壮士断腕、董存瑞捨身炸碉堡的心,看起这些东西来。人家很体贴她。给她关门掩窗,制造良好的阅读环境。 一开始,卓志约妻子面红耳赤,匆匆扫一眼,跟作贼似的,恼羞成怒,真想把瓷片砸了、书烧了、帕子剪了! 后来她就食髓知味了。 像小和尚,从小在庙里长大,不准吃肉,也就根本没见过肉。有一次撞见师兄在煮什么,好奇的问这是什么呀?师兄一脸深沉说这是罪孽。小和尚说师兄师兄,罪孽好香啊。师兄师兄,罪孽好好吃啊。师兄师兄……咱们什么时候再吃罪孽…… 人确实比鸡高级。公鸡动了情,拍着翅膀压母鸡。而女人动了情,如冰峰染了霞光,明艷流动。 无怪卓志约觉得自己的妻子变了个人。 这么着,这头野骡子终于被收进家里去了。而双双更建议卓家给卓志约还纳了个妾,要的,像小樱桃那一挂,但长得没有卓志约妻子那么端正,皮肉要糙得很多。卓志约妻子还不能老是答应卓志约欢好的要求,非要把他往妾那里推,一个月最多答应他一两次。卓志约如果表现好,往正道上走,那还能多奖励他几次。 卓志约就更迷恋妻子了。那妾几乎就成了摆设。 双双私底下很崇拜林代:「姑娘,你怎么想得出纳个妾反而更好?」 「我读的书多。」林代耸耸肩。 人这个东西啊,就是得不到的最珍贵。偷得着的不如偷不着的。他妻子虽是正妻,那么高高的钓着,成了在嘴头却吃不爽快的肥肉,他就算是给钓牢了。卓家看他肯在家里待着了、肯往正路上努力了,也非常满意。 这上下,大家总算把小樱桃这一页给掀过了—— 对了,小樱桃呢? 她想投奔尚大和枭九,而那俩混混本是双双雇的来,岂能收留她,就问双双讨主意。 双双至此还真拿不定主意了,就去请林代的示下。 「这么一个人事安排,你还有权作主。」林代表示自己不管这事儿了。 「可是……」双双无措。 「哎,你找人时,就该想过要有处置的一天吧。」林代竟然有点幸灾乐祸。 双双是想过处置,但她这想法,是准备作为建议向林代提出的。林代根本不要做决定,要她自己说了算,她就觉着吧,反而难办啊! 如果林代不接受她的建议,她是准备好洋洋洒洒的理由劝说林代。但林代不要管、也不要听。让双双全权做主,就有点下了手了。因为她出的主意,实在是…… 「姑娘啊……」她苦着脸想跟林代再好好说叨说叨。林代打断她:「危及我们事业吗?」 双双摇头。完全不危及。对她们的事业,只有利益。但对小樱桃就未必是那样了。 「危及你或者我们任何自己人的生命健康安全吗?」林代又问。 也是完全没有。只是小樱桃…… 林代起身,笑眯眯重申一遍:「那就完、全不用跟我说了。」说完就走人了。唿!当个甩手掌柜还真是够爽的。 剩下双双,承受着前所未有的压力,继续纠结了半晌,然后一咬牙一跺脚:拼了!反正小樱桃也是自作孽。她良心上有啥放不下来的? 小樱桃逃到尚大身边之后,尚大说送她去个地方避个风头,还能让她赚钱呢!小樱桃觉得这也不错。之后她就发现自己被送到了军营里。 这么多军人北上,血气方刚,需要排解和调剂,不然容易身心失调。营妓还是很有必要的。小樱桃就成了这么个营妓。 她也没有觉得太伤心。因为毕竟朝廷刚开战嘛!她去的那个营,还没有正式跟敌人接刃,没有任何鲜血刀兵逼到眼面前来。补给也还算充足,给的酬劳不错。小伙子们一个个精精神神,没缺胳臂没断腿的。这种健壮男人,是小樱桃喜欢的类型。她简直是兔子掉进一窝胡萝蔔里。 很后来的后来,那次着名的大战爆发,血流成河。但是小樱桃没有死。再以后,她还是继续作营妓,没掉胳膊没掉腿,只不过老得很快。 一次又一次的战役,男人们开始从失败者中掳夺新鲜女人补充生理需要。小樱桃看着,有那么点儿嫉妒,有意无意的炫耀:我当年可水灵啦! 也没人当真听她的。 再后来有一天,她看起来已经干瘪粗糙如老妪了,坐在帐篷口的气死风灯下跟个鬍子有点白了的军人讲古:我当年啊,可也是有人真心待我的,对我那个好啊! 她要讲卓志约吗?呵,不不!她说的是:「那个男人好吃得开的,好有能力,眼光又好,一眼就看上我了。我们要联手做一票大买卖的。他忍不住,提前吃了我。唉唉,时运也是不济。我们没办成那买卖。他自己都自身难保了,还顾着我,给我找个有吃有住、冤家对头又找不过来的地方。现在不知他怎么样了。」 说的是尚大。 她从始至终都不知道他骗了她。 其实她始终没有机会跟他好好造一次爱。连溪边那次,都被枭九有意插手了。她跟他之间,就只剩模煳的、心跳的、动盪的片段。 她越过一生中所有得意的激昂的大战,只动情的回忆这几个片段,在疆场昏黄颤抖的气死风灯下。 也没有谁真的听她说话。那个鬍子有点儿开始花白了的军人,用独眼凝视着夜幕,应都懒得应她一声。 风刀血月。这片土地上又经歷了几次战争。再后来,就没有人知道小樱桃的下落了。 她的故事就这样完了。 她不算是很坏的人,有很多人要比她邪恶,想的点子更恶毒、害的人更多。但我们在的世界,毕竟不是像商人的帐簿那么明白的,一分一厘划算得清清楚楚的世界。她就这么给浪头卷了过去,就完了。也没有谁惋惜她。 ——真的,我想并没有谁特别惋惜她,对吧?(未完待续) 第四十三章 将星和将领 为卓家立下大功之后,阿憨大获得了卓家的鼎力支持,从此在凌琳城商业扩张再无阻碍,一路绿灯。以此为据点,周边商事也如火如荼的开展起来。 蝶笑花从京城也有信来,道是旁无什么大事,不过余府世子余和瞬的病终于好了。崔珩将余和瞬封为未城知府,即刻上任。 对朝廷地理略有了解的人,可以知道,这是对北边战场的有力支援。因未城就在朝廷的西北部。战事只要稍稍扩大,就会危及那里。而北胡想必也会打那里的主意。那里的地方官员守得住,前线战场就减少了后顾之忧。前线如果不幸溃败,后方如果能迅速消化败军、组织防守与反攻,就能有效避免一溃千里的情况发生。 而对朝廷人事关系了解比较深入的人,更可以知道,这是崔珩对武官势力的一次有力调度。 余秋山作为边疆的定海神针,赐封宝景侯,在武官势力举足轻重,与郭家势均力敌。郭家主要的职责范围是国内、尤其是京城,行事风格低调,深孕皇上的信任,而民间声望不高。余家职责在边疆,有点什么事儿就容易演化成大事。民间对他的认知度也非常高。崔珩使用他们,就像使用一柄双刃剑,非常小心。 余秋山的年纪大了,谁都知道,他不可能一直这样为国效力下去,总有退下来的一天。谁能继承他的位置?举足轻重。 余和瞬诚然是他的世子,在战场上屡建功劳,但可惜是个傻子。而余秋山与余夫人的关系在这几年里,也渐趋微妙。 余夫人以前曾经是个女山大王,浑名濯仙袖。与余秋山不打不相识,受了招安,得封诰命,从此陪余秋山跨鞍披甲南征北战,打得一手好镖、使得一口好剑,怀着阿逝还领娘子军驰援受困夫君,打场硬战。扭败为胜。替朝廷夺回千亩疆域,代价是差点没把阿逝流产在战场上,最后虽母子生还。阿逝的脑子大概还是从那便受了伤,以至于长大成了傻子,余夫人则身体一直虚弱,不得不告别沙场。在京中静养。 余秋山替朝廷镇守边疆,与夫人聚少离多。在余夫人之外。自然难免有其他女人帮着照顾他。如今宝景侯府里的几位小姐公子,除了余和瞬之外,其他都不是余夫人生的。这就很可以说明一点问题了。 这些年来余秋山也在考虑退休享福的事儿,跟朝廷透过几次风声。朝廷态度是很坚决的:坚决拒绝现在就让余将军退下来、坚决请求他再干几年。但崔珩也不得不考虑后续安排了。 目前军队上还有一些精壮将领。有的很得余秋山真传、有的则与余秋山闹意见,总的来说崔珩乐意看到多元化的格局,不管在文臣还是武将之中。余秋山真的退了。朝廷的前线还是没有大问题的。但是缺乏余秋山这样重量级的将星。同时听说余秋山想请求朝廷给他换个世子,把傻子余和瞬换下来。把余秋山偏爱的其他庶子换上来承爵。这请求虽然没有正式上呈,但崔珩知道是余秋山的真实心意反应,而且他知道余夫人也知道。这就比较棘手了。 考虑到余夫人的功勋、目前在军队和民间还拥有的号召力,崔珩绝不愿意她受毁灭性打击。他更不愿意余秋山夫妻反目。但是强扭的瓜不甜,他也不能逼余秋山维持这个世子、与髮妻相亲相爱相敬。他只好配合余夫人,尽量维持他们的家庭稳定。 这一年谢云剑的冉冉生辉,给崔珩解决了大麻烦。除了根除唐家这一场大功劳不谈,战事起时,崔珩也有将星可以派遣了。 对!将星和将领是不同的。 将领的意思是,你知道打战是怎么回事。派一大群人给你。你能管得下来。你能带他们去打架,而不至于像脓包似的一触即溃。 而将星的意思是,像星星一样熠熠生辉。在黑夜里,人不知不觉就会仰视它。道路再崎岖,有它就有方向。它能鼓舞人、取信人。 将领培养起来比较久,往往从小兵、伍长、什长一路走上来,出身条件好的也不过是把最低的几级跳过而已,不能一步到位。再牛的父亲也不敢立刻把他放到将领位置上,怕把他搞死了。总要一步步锻鍊上来,才能撑得住。然而路程虽远,耐着性子走过来,只要不是太蠢或者太倒霉,总归能走到位的。所以不管哪朝哪代哪一年,将领总是一抓一大把,应该不会缺乏的。 将星往往出现得非常迅速,一战、或者几战成名,立刻成为人们津津乐道的话题。他必定天赋异禀,还必定有极强的人格魅力,大家不由自主就会被他吸引。 在边关出战事时,崔珩需要的不只是将领,更是将星。 崔珩想不想打胜战?当然想。其实合格的将领们也能完成边关的胜利。但是崔珩作为皇帝还不是山大王,他需要考虑的不只是战场局势,还有政治斗争、民心民望。 你想,如果边关是打胜了,但是税赋加得人民都很苦,大家抱怨很多,像皇帝宝座下的干柴渐渐加温。外人没打进来,干柴自己烧起来了,皇帝这位置还坐不坐得稳? 你想,如果边关是打胜了,但是文官都不知道将领们打得有多漂亮,就觉得像派出一队苦力把墙重新砌了一遍似的,没太多可称颂的,也没太多可尊敬的,于是也就不太放在心上,还老顾着他们争权夺利那一套,甚至在扯皮的过程中侵吞了军方应得的利益也不在乎,这得有多糟糕? 你再想,如果边关还没有胜,情况比较胶着,形势甚至可以比较危急,大家对那帮子苦力没抱什么希望,总着着哗喇喇要大厦倾了,也不知道有啥柱子是顶得住的。于是大家能跑就先跑,皇帝想叫都叫不住,这得有多悲摧? 这种时候,崔珩必须要将星啊! 边情一起,将星奔赴,大家都觉得,这下子好啦,先就不害怕了。在将星的号召力下徵召壮丁啊民伕啊物资啊粮草啊什么的,百姓也比较乐意。这道理就跟追星族似的。叫你交税你不乐意、叫你捐款你不乐意,来个明星唱首歌,你就愿意掏腰包了。于是前线需要的人力物力就好筹多了。 等将星打了胜仗啊,人们的欢唿也会更响亮,就像看了舞台上明星摆了个漂亮pose似的,倍儿爽!凝聚力也会更强。皇上要给军队抚恤啊、赏银什么的,文官集团也不那么敢扯皮了。 坏处是将星容易凝聚起太高的民望、太牛逼的军事力量,万一要给皇上逼个宫什么的,皇上也惨了。 当然,逼宫什么的,不必非要将星不可,就算是不显山不露水的将领,集够了军队,振臂一唿,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大家要田地要银子要女人去啊!那么贪慾就弥补了将领们个人魅力的不足,叛军还是会哗啦啦席捲而来,皇上又惨了…… 当个皇上容易吗!(此处应有无数穿各种款式皇袍的人捶胸咆哮怨念。怨念+1……怨念+x……) 崔珩可不希望自己不得寿终,成为那群怨念大军中的一员。他很注意军方的安全问题。 既然一个国家必须要有军队,而军队的力量又不能完全掌握在他自己的手中,那么将领还不如将星的好。 因为将领没有将星那么好用,而且一样有可能造反,而且因为存在感太低,造反了他还未必能发觉。所以他偏爱将星。 将星要用时就能拉得出顶得上啊!将星那么醒目,有造反的苗头,更容易被他发现啊!将星可以把其他普通将领都吃得死死的,所以他都不用担心别人,只要盯准了将星就可以啊!将星既然个性十足,另一个副作用不是容易得罪人,所以万一崔珩他需要干掉将星,只要把将星的仇人找到,都不用他自己费心,仇人们就会很高兴的罗织罪名把将星搞到没有翻身机会啊。 谢云剑的出现,让崔珩觉得太合适了。但崔珩使用云剑的过程,并不像后来某些文艺作品表现的那样:君王正在犯愁,将星biu的一下降落在京都,并且放着光,于是君王就兴高采烈的起用它,将星也就瞬间发光发热了。 不不。不是那样的。即使再天才,也不可能这样「biu」的一下的。 事实上,打云剑还小,崔珩就听说过他了。这都是因为云剑有谢小横这么个好爷爷。所以说门第还是重要的。 当然,如果只有门第,没有真材实料,或者像谢大老爷、谢二老爷两兄弟一样,在不大不小的衙门、不高不低的官职混日子,也不是不开心的,或者就像云柯那样,自己圆润的滚出去了,居然也不是不开心的……咳咳,离题了。打住。 总之云剑的才华,让君王早早就注意到了他。但那时,他毕竟还小。这种注意,也没有太大价值。(未完待续) 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