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驶往安全的小舟》 第1章 受责 乱世的情人说:“想象你未来可能的幸福,会叫我泪流满面。” 想象我未来可能的幸福,也会叫我泪流满面。 “我每次来,都见到你捧着一本书在看。别人读书怎么就不用像你这么努力?” 昭音稍稍抬起头来,既生气又无奈,没看清舅舅的脸就走了。她走出院门,在厅子里的小板凳上坐下,烦闷的心里觉得焦急和无聊,于是又低下了头。 半个小时后,昭音正继续看着《呼啸山庄》,忽然听到舅舅奇怪的话。 “无论什么时候来,我都看到她在啃书。这样死读书本怎么行呢?”舅舅的声音在屋里说。 “是啊,我早就说过,读书是要靠天分的,人呢,应该学得轻松又学得好,这才有用,真正资质好的人都是这样的,不怎么看书都会了。”原来爸爸已经在里面跟着舅舅喝茶了。 “这样读下去是不行的,眼睛都几度了。”舅舅又提了一句。 “像她这样读书法,照我看来是没救的。”爸爸简单地断言说。 昭音固执地捧着书,离开屋子里传来的话语,向院外走去。她在墙外听到舅舅和爸爸已经转变了话题,好像刚才只是一小点有无皆可的议论而已。他们经常这样无聊地谈论,好把时间打发掉。 “像她这样读书法,照我看来是没救的。”这句话又冒了出来,昭音把书放在门边,眼睛不禁涌出泪来,便立刻向野外走去。 “照我看来……”爸爸说这话时的口气大概是要显示自己的客观吧。多么奇怪啊,他从来都不知道女儿何时看书,也从不曾了解过小说与课本的区别,可是他却知道说“照我看来……”他从来都没有看过。 可是昭音心里依然难受极了,于是她一直往前走去,直走到一条大沟渠旁边的路上。 这到底是怎么发生的呢?为什么在这样一个可以看书的下午,要突然冒出这样的事情来呢?为什么那个和蔼的舅舅,只不过是过来帮忙割一下稻谷,却要有事无事地提起这个来呢?哦,大概他是忍不住了。昭音不禁想起自己读书的情景,每当在他们旁边,那情形就像是一种无人点破的痼疾,如今却被他一语道破。 他们只是第一次随便说说,让人看出了一直以来自己在他们眼里的形象。可即使这说法错误,也仍然要让人为它占据了他们的头脑而难受起来。 这时,昭音看到一处茂盛的蔗林,立刻走了过去,在风的背面处坐下来。下午清净的风微微摇荡甘蔗,当蔗叶向后拉长身子的时候,就给人一种优雅舞蹈的感觉。 已经不是上午了,可是阳光依然让人觉得新鲜。昭音发现这一点,心里觉得满意,便准备坐在这田埂上不走了。 半小时之后,昭音忽然看到弟弟拐了出来。他一直走过来,于是昭音看出他是专门来找自己的。不过他是怎么发现的呢? “回去了。”他走到昭音身边,动了动说。 昭音抬头看他,觉得有些异样。她脸上其实已经没有泪水,可她总感觉自己满面泪痕,于是声音也变了,好像话语都有些困难地歪了。 “你先走。”这三个字好像只是许多表白之中的一点点草屑,说出之后,昭音自己觉得奇怪。 “回去吧。”弟弟又说了一句。 难道他是受托来找自己的吗?到底是谁发现自己的情绪了呢?这似乎是不可能的。昭音觉得弟弟陌生起来,好像不可理解一样。 “你先走。”昭音原话又重复一次。 弟弟不知如何是好,于是他又摇了摇身子,然后往回走。走了两步他还是交待一句:“快点回来吧。” 于是他不见了。昭音想了想,站起来走动了。 弟弟虽然比昭音还小两岁,可昭音什么事都想找他做,似乎如果没有他在,她在生活中就会连一个真实的门槛都迈不过。可是现在她突然怀疑弟弟也意识到了那些关于她的评论,不禁觉得他越来越陌生了。她再也不敢随便叫他了。 第2章 爱情 五年后的暑假,昭音回来时,发现姐姐已先在家里了。令她非常奇怪的是,姐姐又去拿了衣料和图纸来,重现绣花过日子的时光了。这情景骤然勾起昭音内心一种伤愁的忧虑,仿佛无望的不安生活又如画图把人卷进去了。 多年以前,每到中午,昭音和弟弟一起在过道里的地面上说话和玩耍,有时候相对躺下,有一句没一句地讲孩子的事情。当昭音想到一个故事的疑问时,弟弟已经睡着了,昭音便也想睡,可是她精力正好,便没有睡着。 那时,她回头看身边的妈妈,看到她依然不声不响地在绣花。昭音不敢打扰她,也不敢正面端详她,便不时偷偷地从旁观察一下。 人声静寂,门前的苦楝树长得高大极了,这时摇下它的阴影来,树影在地面上游移不定,似乎在白亮的阳光海洋上飘浮,令人觉得它的身子也情愿躲避到门里来,这倒令景象轻灵飘忽起来。在这风光的底下,是逼近门和孩子手臂来的无边无际的暑气。 昭音发现妈妈神色困倦。每当她面无表情,并且失去了精力时,昭音总担心她正在最失望的时刻,难免要有些令人不安的举动。那使自己非常恐惧的“举动”没有真正出现,因此昭音总是捉摸不着。 她偷偷往上看妈妈的脸,发现她的睫毛覆了下来,好像闭着眼一样。有时昭音内心放松了,就觉得在午后的树边门内,妈妈这情态仿佛是在嗅着野果的气息,那么这是她闭着眼迷醉在脑海里的无限荒原上了。 可是她并没有睡去而是注视着孩子的举动,并且生气了。正是这生气使她一言不发,而且一动不动。昭音以为自己看透了这秘密,因此心中不安极了。 过了一会,她忽然动了一下,手又上下拉起针线来了。昭音便没有再偷看她了。 正是那“一动不动”里面的含义,使昭音现在也渐渐表现出那种情态来了。 “原来你打算暑假回来绣花?” “这哪用打算?想绣就绣,要不然多没事。”昭华回答。 听了这句话,昭音空站着,不声不响了。单单为“要不然多没事”这半句,就要她用十分钟的闷站来消释其造成的反感。可是姐姐的声音还在说:“你要是没事也来绣绣……” 昭音生气极了。她心里骤然涌起一连串的想法: 多么好的时光,你竟然不去看书,也不去练字,难道你以为时光可以这样度过吗?你已经有相互喜欢的人,可是现在却这样无聊地说话,没有去改变自己,也没有努力使人生更有意义。这怎么会是喜欢一个人的状态呢?当人生已经到达这样的阶段,你却没有呈现新的面貌,难道人生可以如此疲软吗?我觉得如果如此,你们必定没有相互爱慕之情。而且你是个教师,一个教师不去接近更真实的东西,却说出这样的话来,即使不是教师,我们难道就可以离开知识了吗…… 昭音呈现出想象中妈妈的那种禀性,一动不动地生闷气,却发现没有人为此忧心忡忡,于是她无力地走开,到房子里去站着,心里充满了无聊的感觉。 “我无法自辩,”她想,“也许这并不能阻碍我……”于是她想开了。 虽然昭音心里赌气说:“你们必定没有相互爱慕之情”,可是实际上,她还未如此想。相反,姐姐心中那秘而不宣的情感是昭音最满意的地方。 “都说孩子出去读书,回来面貌自然就大不相同了。怎么昭音一点变化都没有呢?”一个婶子突然说。 “要等到她有变化,不知何年何月呢。” “我说,变化最明显的就是昭华了。记得她刚出去,一回来就显得精神焕发,满是朝气,脸色也白皙了,面貌都明朗了,言行举止都像模像样,好像换了个人似的,穿着打扮也新鲜了。怎么昭音就一点也没变呢?” “个人性格不同啊……”妈妈只好回答一句。 婶子含笑不说了。昭音瞥了她一眼,心想:我不变化,难道你不高兴? 还在两年之前,昭音经过池塘外边的路时,忽然听到她的声音在说:“……这个整天都没事干!在家里衣服都没洗,饭也不会做……” “总是说她读书好,样子看起来却有些癫样……” “什么事都不做,读书怎么会不好呢?” “还是那个大的,看起来精神好多。”…… 昭音很诧异:跟着婶子聊起自己的,是一个总闷声不响的老叔。这个人居然也关注起自己来,恐怕也只是别的无话可说了吧。 想想真是幽默,一个小时之前,昭音跟那个婶子打招呼时,她还非常热情地赶紧答一声,扭头笑问:“去哪儿?” “没。”昭音回答着,径自走到田野里取菜。 可是回转身来的时候,却刚好听到她在池塘下拿自己来取笑了。 那时,昭音发现自己在她眼里是这个形象,毕竟有些不快。可她感觉婶子非常高兴,脑海里浮起丑陋的形象来,她一定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为了她那无聊的高兴,昭音倒是放松了对她的反感。 不过到了两年之后的此时,微笑的就只有这邻居婶子了。老叔后来渐渐疯了,如今可不知他在何处走动。有一段时间,人们悄悄议论他,好像挺喜欢这老头一样:“怎么突然变成这个样子呢?他们家的米缸都不能让他碰到了,没人的时候,他会偷吃生米……这一家子出个这样的人,倒是正常……只是老太婆却还好好的,吝啬鬼倒古怪起来……” “人有多种,这样的事也不特殊,先前公路边那个,不是也突然疯了吗……” “不过说实在的,还是昭华看起来最精神了。”婶子的声音依然在说。昭音轻轻冷笑一下。 昭华最精神的时候早已过去,那时正是大家讶异她变化之大的时候。才出外一年时间,她回到家里,已经变成一副健美的样子,而且爱看书,喜欢静静练字。 更奇怪的是,她也迷恋起安静的氛围来了。每天早上,她都搬一把凳子,坐在墙角的阴凉处阅读,下午她也呆在过道里,渐渐就睡着了。 当弟弟想看电视时,昭华忽然也不高兴了:“我们安安静静地坐着,喝茶说话才好啊……” 昭音可没那兴趣,她厌烦了一无所有的生活了。 那些晚上,昭华依恋着妈妈的情形,总让昭音产生一种奇怪的幻觉,好像在原野上碰到温柔的女郎一样。妈妈靠在大椅上,昭华便坐到椅子扶手上,靠着她的肩膀,把手搭在妈妈两边脖子旁。每到晚上无事的时候,昭华都呈现出这种安然而幽思的情态。 可是说起来,昭华一直拥有的是开朗的性格,并不适合如此若有所思。昭音便觉得,自己碰到她的地点好像在别的地方:原野上长着法国梧桐,地势起伏,而树木彼此离得远。当到达一棵浓浓的树阴下时,热汗淋漓,在一股树果的馨香之中,撑着阳伞的女子回头看看自己。 昭音总觉得,生活的情态恰恰表现在想象中那没有折起的树边阳伞上。而原野的芳香,似乎朝着前方而去。 “每天中午我都不想睡觉,只觉得要抓紧时间,要抓紧时间,于是独自走到书法室,里面空无一人,四周悄然地明亮,我便在那里坐下练习,或者翻开书本来看。在别处都没有这么安静的空间了,可是似乎没有人发现这个呢。” “因为大家都在睡梦里,那里边有一种同样的开阔空间……” “也许是吧,但我还是觉得现实让人焦急了,要等到梦里的世界变成真实,需要太长的时间,所以我还是喜欢到书法室,更接近现实的梦想。” 昭音猜想那里也有许多幻梦的足迹。当台阶上落下树叶的色彩,当墙外包藏起落的人声,当熟悉的衣裳带来夏风的气味,当心灵的空间探伸外扩,那时被其投射着的外界就该有变换的热烈景象,而自由的气流和丰富的声音使人心多么容易迷醉。“……一开始,我常常叫他师兄,可是后来,他才告诉我,他跟我同届,不是师兄。后来,我常常忘掉,依然称他‘师兄’,他有时就强调‘我不是师兄’,可我心里觉得都一样,似乎如此说也无不可,因为在书法上,他不止是我的师兄,甚至可以当我的老师了…… 一次下午一点的时候,我早已在书法室,突然听见有人来了。我探头看了看,居然是他。我从阻挡住视线、堆满书本的桌子后站起,他惊异地说‘原来有你在这里啊’,我不想吓他,因为那时我们还一点都不熟悉。 “我依然觉得中午的书法室是自己的世界,一开始,我心里似乎还倾向于想象他不出现的好处:那时多么清静啊!可是慢慢就习惯了有另一个人在的情形,对我来说,空间依旧自由,因为我们已经熟悉到无碍的程度了……” 可是它怎么变成那种清晰的情感的呢?昭音捉摸不透,好像闭着眼在夏天中捉摸空气的脉络一样。 “说实在的,你不觉得那是浪费时间吗?” “……可是如果你到了社会上才找,那肯定是不纯的。”昭音幼稚地说。 她应该聪明一点说:难道就非得弄成浪费时间吗?可是她迷蒙的心一点都不介意这个。 对她来说,人生的分段是鲜明而令人绝望的。世界是截然不同的断块,今天无法看到明天的哪怕一根针线,而迈入社会难道不是等于完全堕落吗?这种绝望一半来源于无知:那时他们兄弟姐妹还没有人出来工作,而爸爸妈妈好像并不在他们的世界中。 姐姐讲起他们是因书法结缘的,昭音听了就觉得称心如意,非常地愉快。此后她总偷偷观察着姐姐那些有关书法的事情,一看到她和那个从未谋面的人有执着地追求着意境的趋向就很开心。 在她的想象里,已经信任地把昭华的男友想成了居住在某种境界中的人了——对她来说,这是人生唯一的可活之处。那时她终于知道自己不是那么与世隔绝的了,至少可以触摸到“他们”了。因此即使只听到姐姐一句发泄的丧气话她也会失望之极,黯然失神,只是并没有说出来。 “那么,你不要告诉别人。” “我怎么会告诉别人呢?”昭音奇怪地回答。 这秘密虽然无疑是个秘密,可是搁置了两年之后,终于不大像是秘密了。昭音也不清楚别人知道了没,如果不知道,那么现在讶异起来未免不够名正言顺了。 这其中的原因便是:昭华早已不在那状态之中了。现在她心事重重,想要绣花度日呢。 第3章 舍友 第二天早上,昭音在时间的中段醒来,感到天气很热很热了。仿佛从半空一下掉到地上,却睁开眼来明白了:竟然这么安然无恙。这不禁让人有些恍惚的不安。 这个上午已经不轻松了,夏气酝酿了三个小时,渐渐接近了没有一处不清醒、不密实、头脑也清楚的时段。真的醒来了,而同时意识到,自己已经迟了,早已掉在“来不及”的后面了。 昭音感到不能起来一样,眼睛却自在地转来转去,孩子一般圆圆地看了一会。接近九点钟,窗口外已经是另一个世界。人不能这样生硬地嵌进去,怕踩到了什么东西;感觉就好像已经跟着走了一段生活,神智却到现在才真实地活过来一样。 这时,她想起自己不在学校里了,感觉却并不愉快。 2006年也并不是一切都存在的。存在总是意料不及。怎样用你的心去抚摸身边这一个肮脏的房屋、狭窄的道路、沾满尘埃的生斑垃圾桶,去找到一个在眼中安置它们的方法呢? “总有一天我会去当和尚的,我一定要去当和尚。”宣儿说。 昭音和曼林捧腹大笑:“你想当都当不了,最多只能当尼姑。” 她醒悟过来说:“那就当尼姑。” 可是第二次她又说成和尚了。昭音不说和尚,也不说尼姑,因为两个名称都可恶,她每次都只说要隐居。剩下的那一个人却不怕说出尼姑之名,总说要剃光头去做。结果这个宿舍里的三个女子渐渐有了相似的方向,都朝着山林看去了。 “我总觉得自己以后会在山上的。不管我做了什么职业,最后都会去寻找一个寺庙过和尚的生活。” 昭音和曼林都来了兴致:“最终在山上?我看是在山上的坟墓中吧。” “那也不错的呀。” “当然不错了。我从小就喜欢坟墓。” 昭音和宣儿一谈论到这类事情,另一同伴就生气了。向着校门外走去的时候,她提到了一个商学院,说:“你知道人家毕业典礼在哪里举行吗?人家可是在人民大会堂举行的。” 宣儿说:“有钱嘛。” 曼林语气又回转了:“谁说有钱就能在人民大会堂?有钱的人多的是,也不一定借得到这种地方。” 宣儿迅速地回应:“要是没钱你去试试。” 曼林便说:“没钱当然借不到。” “那不就得。” 昭音想大概还没完,果然曼林想了想又说:“没钱是借不到,有钱也不一定能借。” 宣儿讥讽地笑了一声。曼林更加不解了。正不知道怎么说,宣儿又说了:“那些人谁不是有钱有势,进这种学校也不是容易的。” 对这个曼林倒是同意了:“进这种学校是不容易,人家一年学费就几十万。” 宣儿接着说了:“难怪,人家交了这么多钱当然是要回报的。在人民大会堂举行典礼也是一种回报。这样砸钱我还不如撞墙死掉,刚出生就得死掉,减少多少负担,又利国利民。不过那些人有钱是得拿出来砸,还不知道钱是怎么来的呢。” “你这人怎么这样?有钱也不一定都是贪来骗来,也有很多是正当来的,你怎么可以一概而论……” 宣儿没等她说完就接话:“我这人很现实的,这些事情你跟我说没有权势的交涉我是不相信的。我要是有权势,过不了两年肯定是锒铛入狱了。” 昭音很想说话,于是拦住她们的讨论说:“不用说了,不用说了。你们两个一讨论什么就总是撞到一起。是什么就是什么,不是就不是,说了也没用。” 谁知两人一起反感了:“只有你,什么都好,中庸,虚伪!” 昭音生气了:“那你就去入狱吧。” 宣儿扭了扭脖子,一时不回答,过了一会才说:“我是不相信人的。” 昭音不禁微笑,提高声音说:“好了好了,想死的就死掉,不想死的就活着,还说什么呢。” 曼林更加不高兴:“那你干什么?” “我无话可说,死掉算了。” 宣儿赞叹地说:“你现在就死,没人拦你。” “我等一下就撞车死了。” 曼林一听就沉下脸了:“下次不跟你出来了。” 可是昭音和宣儿都笑:“怕什么,想死的不一定死得掉……” 她更加生气了:“还说!” 她们终于停住不说,只是笑。曼林这下子就一点也开心不起来了:“你们两个乌鸦嘴,这种话我听都不敢听。以后不许乱说。” 昭音不以为然地回答:“我妈妈又没听到。” “你们有一点敬畏心好不好,别人听不到也得有一点诚心啊。” 宣儿便说:“有什么诚心呢?我什么都不相信的。又不怕死,又不怕鬼。” 这下就不用说话了。三个人隔了一会都转了话题。 这样的日子久了,大家似乎越来越亲近又越来越生疏了。三人一直相处得很好,但是也不必有更深的情意,既然彼此都难以进入别人的人生,哪怕阻止或促进一丁点什么:这是一种承受不起的可怕。 昭音觉得久了她们就渐渐对自己不满,正因为自己总是这样,毫无改变。 当她们谈话的时候,昭音偶尔就有清晰的感觉:“原来她是这样的人。”如果她们有一点觉察到自己谈话时是在被别人认识,刚好心情又有些不佳,是不是会突然觉得愤恨呢? 那时曼林无聊地说:“为什么要去看透别人的心呢?大家只是相处,有何必要去留意别人的心,让人觉得可怕呢?” 的确的确是这样。但是你不能不猜测别人的心思,否则理解便无从说起。 很多人都知道,曼林是个聪明伶俐的女子,昭音却没有这种意识,她几乎不对曼林是什么人感兴趣;而曼林也说:“大家总觉得你莫测高深,但很奇怪的是,我就是不愿给你这种评价……” “的确没有什么高深,更不会莫测。” “是啊,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了,我却一点都捉摸不透你在想什么,不过说到神秘和高深,我还是不愿……” 昭音生气了,她心里想:别跟我说这种废话!可即使她流露出不快的情绪,曼林也以为是昭音本来的状态。 从一开始到现在,曼林总觉得昭音是她最好的朋友。昭音呢,却没有任何一刻感觉到自己对她好。 昭音放假回家的时候,曼林也跟去了。她对一切都非常好奇,总是问这问那,昭音却一反在宿舍里滔滔不绝的常态,拘禁得过分了。 “我不知道你在家里是这种样子呢,”曼林笑说,“别人一到家里就变轻松了,你到家里倒谨慎起来,话也不多说一句,动作也小心翼翼,真好笑。” 昭音坐在大椅上,冲茶时水珠溅了出来,便忍不住要拿桌布抹干,地上掉下纸屑,也觉得不合谐,又要捡起。以前她不是这样子的,就算书本掉在地上,她也觉得那位置正好不过。现在经曼林一提醒,自己不禁呆了。 曼林注意地盯着她,也没再说什么。昭音觉得她也有些奇怪了。在学校时,她进了宿舍,就喜欢把双腿放到桌上,那样子可真不可见人,而且她也难得会静静看周围,一言不发地坐上半小时。如果她想到昭音的什么事情,立刻就会生出一些主意来。 在昭音家里,她却只托着腮帮,注视院内,乖乖地坐着,虽然只有昭音一人在,她也不说话。昭音觉得很不自在,她这副神态仿佛正是自己的形象,让她内心觉得不可忍受。但她也什么都不提。 “我来冲茶吧。”昭音突然说。 她烧了开水,倒茶叶,冲起茶来。叶儿漂浮到杯口,上边还没有湿。有些密,因为似乎挺满了;又似乎有些疏,上层铺展开来,是青灰色的。 昭音察觉自己的小心翼翼,手不禁停住了,于是茶水的亮褐色似乎影射着阳光,照到了小手上。曼林也刚好盯着这手背,昭音忽然怀疑她是在端详它的娇嫩吗?其实它并不娇嫩,但既然还与衰老无关,就不禁让人满足。而且它很小。 “在想什么呢?”曼林俯过头来,平静地问。 “我在想……过年的晚上,我们走过暗夜,看到竹林,向上看到竹叶……有些像竹叶在水面。端午的时候,或者一些其他的时候,我妈妈似乎会使这样的事情发生:竹叶浮在盆里的水上,很奇怪地没有被全部压进水里,于是有些叶儿表面是干的,让我讶异妈妈的放松——她居然忽略了……其实竹叶自己飘在暗沉的水上,也会这样,就像它本身也有些暗沉一样……” “看得出来,你妈妈是不会忽略重要的事情的……可是人总会有一些是无能为力的,这么微小的细节……” “每当我在电脑上打‘微小’,它总是变成‘微笑’”昭音忽然笑了,“这倒让人觉得微笑是被忽略的事情中的一件,好像那里面有秘密。” “有什么秘密呢?像你妈这样认真地过日子,多好啊。” 昭音却自顾自地说:“然后就是微笑,我觉得这微笑很不安全,好像很远一样,其实我相信人们并不快乐。” “看不出来。我觉得大家过得蛮好的。” 这时,昭音又端详一下,觉得茶叶的世界挺明显。它是些野草野菊。其实是田园里,或者外婆家山坡上,她所喜爱的泥土根的感觉,顽强地铺开来的杂草,缠绕着的草,是那样的干草。是干的,雅致的,精致的,繁密的…… 曼林继续说:“你妈又把地擦干净了。” “真烦。”昭音笑说,“尘土有什么不好?” “没什么不好。”曼林淡淡地说。 接着,曼林又说:“我也想过简单的生活,变得笨笨的,做个小笨蛋。” 这是她一贯的想法,现在更加清晰了。也许她明白自己总在耍小聪明,心里觉得不好。可在昭音对她的印象中,并没有这种小聪明之嫌。 每当她说:“我是小笨蛋,我要当个小笨蛋。我发现自己做事不认真,不严肃,就如案例分析或者分组讨论时,我也总喜欢耍点小聪明……” 昭音便笑说:“想耍也耍不了。” “哪里,一点小聪明还是有的。” “大智慧都没用,何况小聪明。”昭音不屑地说。 “这样说就不对了,人最重要的还是有智慧。”宣儿却来了兴致。 “可惜我们自己很蠢。”昭音又冷笑说。 “你一点都不蠢,你是太聪明了。”“笑话!” 这样一来,昭音就听不到更多称赞了。 昭音内心郁闷,但不是因为觉得智慧不好,而是因为看到它太缺少。 因此,当曼林又说:“我要做个小笨蛋,笨笨的,什么都不想”时,她又立刻说:“你还不够笨吗?” “当然不够笨,所以还会想这想那。我就是希望整天都不用想。” “我也是。”昭音笑说,“不过我已经够蠢了,不用再变笨。” “骗谁呢?我们一起当笨蛋吧。你说,当笨蛋多好啊!” 昭音内心生气了,突然说出:“不好!” “有什么不好,你倒说说,到底有什么不好?” 昭音忍了忍,终于说:“你变笨了,伤害了别人。” 曼林兴奋地问:“为什么?为什么我变笨伤害了别人,伤害了谁?快告诉我……” 昭音多么讨厌她这种脾性啊。她觉得她太浅薄了,难道她还希望有未知的喜悦吗? 中学的时候,曼林是个受人欢迎的女生,许多人走近她,而她也过得自由自在。越是久远的岁月,她的性格就越单纯。退到五六年之前,她突然在课堂上站起来,说:“老师,我觉得你要我们做完这些,根本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 “如果这样,我们就没有时间做别的任何事情。” “你要是不愿做,现在就可以走。” “走就走!”曼林拎起书包,走出教室门了。 三四年之前,那关于过去的影象却显现出和谐一点的情景了:曼林拿起语文试卷,找到老师说:“为什么答案这样说,你就觉得它是对的?我的答案有什么不好的地方?” 老师解释,可曼林是个自以为是的家伙,于是她又问:“为什么我不可以这样理解?我觉得我没错。” 此后,曼林的答案经常跟参考答案有出入,老师却不再判她错误。 那时,她风光极了,自己却过着安静的生活。就像她说的话一样:我从来不觉得自己长得好,一切都很平常。 这一点也许无须怀疑。其实有很多人并不觉得她漂亮。有一次,她跟着一个射箭高手到外校去,他介绍曼林给朋友时,开口便说:“这是我们学校的大美女。” “就这模样呀?”他们笑说。 曼林也笑说:“我一听,可不高兴了。多丢脸啊。他怎么可以这样介绍呢?” 接着她又说:“人家长得帅气,射起箭来多潇洒啊,可惜后来他不射箭了,高考去了……可惜啊,他那么高,不适合我呀……” “适合你也没用,人家又没说喜欢你。” “我要是喜欢他,可以死缠烂打嘛。”曼林笑说,“可惜没有动力,真可惜……” 如今她也说着这样的话,可是她再没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了。 在昭音家里,曼林也无聊得很。昭音不上街,不访友,甚至连屋门也不大走出。因此曼林实在无事可做。 有时走出门外,昭音也只带她在周围转转。曼林也在农村长大,但她在家乡时,是个可爱又俊俏的孩子,家里人叫她“阿曼”,村里人却自作主张,叫她“小曼”。昭音听着她讲孩子时的事情,渐渐觉得神奇起来。 曼林并不孤僻,却有一种奇怪的禀性:在陌生人旁边,她会很随和,而一旦印象挺好的男生有凑近来的趋势,她却会立刻逃避。 然而好多好多年前,当她还是个小孩时,却比别人更天真。 那时曼林不仅游玩遍了周围的大街小巷,还进到人家的屋里去了。不仅大人要跟她说话,连外乡人懵懵然进村来时,也会遇上她毫无戒心的搭言。除非她嘟起嘴说玩够了、天黑下来她意识到要走了,她才独自一人回家去,否则没有一个放肆的孩子说过一句“不要你来”。她走过去时,他们就自然当她是自己一群的,曼林自己却不单单属于那么一小群。 有一次,她独自玩了一会草,又去看前头竹子下的昆虫,后来她就顺竹林一直游耍下去,不知不觉到了陌生的地方。原来她到了一个不认识的村子里啦。 大院子里,一个比她大二三岁的男孩子在削弹弓,旁边不远处的凳子上坐着一个老人,有时他转过脸来看一看男孩,大概他是那孩子的爷爷了。 周围有青绿叶子的地方,鸟儿一直吵吵嚷嚷地闹着,不知道有多少种,也不晓得名头。有一种特别快活的年轻鸟儿不停“弟——弟——弟”地合不上喉咙,整个地方,连树梢上方的空中似乎都充满了它那不知道快活源的欢叫。曼林却不只是为了鸟儿,而是为了全部的东西而惊奇着。她走过去蹲在男孩旁边,开始只是看着他的动作,接着又开口说话:“你做的弹弓能打得很响吗?”得到了肯定回答,她就“噢”了一声,轻易相信了,又露出洁白的小牙笑起来。 看到旁边出现了一个“晒不黑”的小女孩,还亲切信任地看着自己忙活,男孩子显然是把玩耍的活儿当成了正经的考验啦,好像关系到他所有的能力一样,不禁紧张起来,小手便毫无必要地用上了大力,幸好他还没把弹弓给削成两片。削得满意了,他掩饰地吁了一口气,说“好了。”那口气好像不把它放在眼里一样。女孩眉飞色舞起来,急着说:“打给我看,打一下给我看响不响。”男孩不分方向地啪啪弄响它。 爷爷便在凳子上向他们看过来,喊道:“阿洪你不要乱射,射到东西了。过来这边吧。” 曼林跟着男孩向爷爷走去。老人看到这不害羞的女孩便笑问:“小妹从哪里来?” 曼林一指后面说:“从那边走过来,就是那边,有小溪的地方。我妈妈在那里呢。” 爷爷说:“你一个人乱跑,遇上黄鼠狼,它要把你叼了去。”曼林撇嘴说:“才不会呢。黄鼠狼怕人的。它怕我,见到就跑了。” 爷爷听得高兴,更加大声地笑了:“黄鼠狼不怕人,黄鼠狼把你抱去了,看你还要不要乱走。”听着这话,曼林就看到大黄鼠狼已经把自己捉住的样子,好像是这个爷爷让可怕的想象变成了事实啦,不禁生气了,她赌气走过老人面前,向村路更深入地走去。 小路的旁边种着一些矮矮的灌木,有一大排生长不久的灌木。小男孩一走近,一只洁白的小蝶儿就逃开了,轻轻地转着它的小扇子,在广阔的空中飞着。曼林想伸手去扑它,手伸到它旁边了,它才不情愿地转过方向,但就是这样不慌不忙的态度,曼林也还是捉不住它。她就转过注意力,看蝴蝶刚才飞开的灌木。 小男孩跟曼林熟悉一点了,开始多嘴多舌起来,跟她说面前的灌木其实是一种很好吃的菜,炒起来特别香。他得意地问曼林:“你们没有这种菜的,是吗?” 曼林记起来了,爸爸曾经带回来一种很香的菜,她特别爱吃,可是只有那么一次,以后都吃不到了。她不愿意说没有,就认为正是这种菜,忙说:“它看起来像树,怎么大人会想到它可以吃呢?” 男孩吹嘘说:“这样才奇怪啊。它要是不长菜的时候,就长出花儿了,圆圆的,红红的,像你的指甲一样大,摸起来滑滑的,是一种很厚,很好看的小花呢。” 曼林不禁向往起来,便说:“我们没有这种树,你们从哪里拿来的呢?” 男孩告诉她,外婆那里才有,是妈妈回去后移过来的。其实这种东西只要切下一节树枝,插到土里就可以活了。 曼林顿时急切起来,期盼地说:“可以切的呀?你切一些给我好吗?只要一点点就可以了,好不好?” 男孩子为难了:“可是……它要长大了才能截出树枝呀……” 男孩子被曼林跟了好半天,跟她讲了乘木船的故事、雨天拿泥巴刷墙的活儿,到后来连最爱惜的玩艺都搬出来让她看了。那是一个青绿的大葫芦。曼林把手放在它的大肚子和小脖颈处不肯离开了。 男孩又吹嘘了:“我爷爷去买东西时就可以买到葫芦,这是它买给我的。你要是有一个小红葫芦就好了,又小又好看,又能装水,女孩子就要带那样的葫芦装了水上学去。下次我爷爷要是去了,就让他买一个给你……” 这时男孩妈妈已经唤了两遍“阿洪!” 阿洪不情愿地答应了。曼林便悄悄俯近他耳边,眼睛闪亮地笑说:“我知道了,原来你叫‘阿洪’,我也叫你‘阿洪’好吗?” 男孩故意说:“不行,我比你大……” 曼林已经在这边逗留好久,这时想起来应该回去了。临走,她又回身说了两遍:“你爷爷买了葫芦就告诉我吧。那种好吃的菜可以剪树枝了你就赶紧跟我说,我会过来剪的。”男孩答应了。 许多年过去了。这一天,白天不知过了多久了,曼林的妈妈在家中高声喊起女儿:“阿曼,阿曼,快下来啊,安淇在外面叫你呢!” 曼林在楼梯口出现了,她快步走下,不一会儿已到了门外。 房子边她的同学安淇正站着,看到曼林就咧嘴笑了笑。自从两年前搬到新房子后,安淇就再没有到曼林的住所来了,现在却不期而来。 曼林还没说什么话,安淇已迅速拉过屋角一个男孩来,她自己却不知为何特别高兴,神经质地笑着,像要嘲笑别人一样。 她弯腰笑过一阵才说清了话:“曼林,你认识这个人吗?” 曼林疑惑地看着,她不认识那个男孩。还是安淇解释了:“你小的时候认识他的呀,你不是有一次到外村去跟人家玩得高兴吗?就是他呢。忘了吗?”曼林又看着同学的脸。 同学便转身说:“跟你说她早就忘记了,你还不相信呢。” 安淇接着又解释:“他是我亲戚,今天到我们家里做客,偶然说起来,他猜想那一定是你了,就一定让我带他来看一看你。” 曼林已经变成一个清秀白净的大女孩,此刻安安静静地站着,男孩一定早已认不出她来,只是经人一提醒才恍然了。 一只好久以前就长得一样的小鸟突然高高地啼叫一声,像是要吵架,不让人有好日子过,吓唬人一般,吐出来的声音却是好听的,并不生气的,它开始啼个不停了。原来在我们的生活中,还有这样的生灵停留着啊!上午的时候,这突然开口吐出的高音像是使天地骤然变高,变深了,就如突然醒悟了什么,见到了一个开阔的空间一样。 看神色,大概男孩忽然觉得到了一个新世界一般,也许那是神奇的、至今不敢仰视的新世界呢。这个变大的男孩讪讪地说话了:“哦,你这么大了啊。我是想来看一看你变成什么样子了。” 曼林心里更惊诧:“难道这个男孩也相信是……” 大男孩又开口说:“你过去爱吃那种很香的菜,现在可以剪树枝了,原来那些已经死了,不过我妈又去拿来重新种上,又长大了。还要不要去剪来种呢?还有一个葫芦,你本来说要的那种葫芦呢。” 曼林没有跟他去剪树枝,现在她已经不认识他,怎么能跟一个生疏又没有关系的人要东西呢?她看着他时一直透出猜疑。男孩有些不知所措地走了。 接下来,曼林有时也还想一想那件奇怪的事。几天后一个大雨淋漓的上午,曼林独自坐在楼板的窗户边,开窗向外望着,她听到雨雾的呼喊声,它们匆匆捕捉野物般扑倒、没头没脑地碰到大片冰凉的地面时,发出的那种声音让她的心有些消融了。 既然觉得痛,为什么还要来呢?她又怜悯又羡慕,好像她也到外面去了,像孩子一样不怕雨风,向外蹦跳而出了。 她忽然回想起一条用竹子做的船,一个男孩走到上面去,他想要乘自己做的这条小船到别处去,雨落下积起来的水并不高,他奇怪的模样好像是要乘这船在水泥地面的雨层上划行呢。曼林不禁笑了起来。她心里猛然一动,有些醒悟过来:好像好久之前的男孩子都喜欢玩这种游戏…… 她忽然有些迷惘了,一颗心立刻便急迫起来,切切地想找到不知道的好事物。 过了两天,曼林独自走到田角上,顺竹林边的路一直走下去。 还是上午的时光,曼林到了邻近的村子里,在那里逛了半圈,又往回走时才看到一个院子后有一排长菜的树。她犹豫一下,这才小心地走过去,看见旁边一个妇女在打扫,便笑着问:“阿姨,这种菜可以吃的吗?” “可以啊,我们叫它‘树菜’,春天长出的嫩芽可以摘来炒。” “哦,是这样啊。”曼林笑说,“我有一个同学,他家也有这种菜。” 这时,旁边屋里那个男孩走出来了。他一眼看见曼林,不禁吓了一跳,说:“是你呀!你居然还记得……” 曼林在旁边看他剪树枝,觉得有些恍惚的惊异。等到他终于停下来,曼林便要回家了。 她手抱着一大捆树枝向村外走去,树枝几乎擦到脸庞,把胸前也弄皱了。男孩又赶紧跑回屋里,一会工夫急急出来,带了一个黄绿轻巧的葫芦给她说:“你过去说要的呢。”葫芦已经放了好久,只是没用过。原来他擅自把她的喜好改成绿色了,也许偶然想到她也变大一些了吧。曼林接过去,笑了笑转 第4章 家乡 看到妈妈时,她正在煮猪菜。一大锅菜叶还高顶着锅盖没缩下去,妈妈坐在小板凳上,静静地看着火。 昭华不知从什么地方走回来。刚在屋中坐下,妈妈便唤她看一下火,自己拿了昨天放到屋里的衣服出去再晒一晒。昭音觉得厌烦,走出屋外,到阳光里站了一会。 回来时却发现她们都在屋内了。妈妈口渴烧了一壶水,冲了几杯茶出来。姐姐便问:“还要做什么呢?” “要做总会有事做的。”妈妈说。 “那就不要做。” “不做让谁做呢?” 昭音一脸不欢,听她们无聊的话也觉得反感了。妈妈想了想说:“喝杯茶然后要去种菜了。” “菜都不好卖还种它干嘛?” “你怎么知道不好卖?现在小白菜两块钱一斤呢。” “那更糟,现在好卖你没有,等种出来肯定得喂猪了。” “不会的。行情谁能猜得到,说不定还是很好。就算不好,难道能荒着地不种?” “荒着地不种,那又怎样?”昭音插话说。 “那就跟老汉一样了。你去看看他那片田地,都在长草养蛇呢,多好笑。” “蛇不是被抓光了吗?” “傻子,这种东西,哪里抓得光?” “前几年是抓得影子都没了,不过后来有了非典,大家都怕,就没人抓了,现在又到处都有很多了。” “要是不抓,变成蛇的世界,那可就不好了。” “蛇溜得比你快多了,你不去惹它,它哪里会咬你?” “出去干活还被蛇咬,没有这样的事。” “有荒草的地方肯定会有蛇,以后去干活小心被蛇咬,对了,我们旁边就是老汉的荒草地呀。为什么他要荒着地呢?” “觉得种田不如在家坐着舒服啊。他有华侨给钱,所以不用干活了。” “那也不错。”昭华笑说。 昭音也开口说:“那块荒草缠着番石榴树的地方就是他的吗?这样很好啊,我看你们种菜跟他荒着地效果也差不多。” “你要是觉得好,不如去那里看看。进去走一走,看会不会遇见哪条白蛇?” 昭音笑应:“肯定会有的。” 妈妈听惯了她们的话语,也不在意,接着说:“你说华侨怎么就有那么多钱呢?秋荣现在做了他叔叔的儿子,每天还总过来忙活他那一丁点菜地,好像弄着玩一样。不过到田园里空气好,呆一呆也不错。” 昭华问:“那老人不是认了一个儿子了吗?” “那个早就被他赶走了。毁了他很多钱,最后还跟他吵了起来就被赶走了。所以他才回过心意来,倒去恳求侄子照顾他了。当初他故意找外人,结果还是要找自家人。” 昭华好奇地说:“为什么要找外人呢?” 妈妈说:“说起来也是,本来并非一个人的错。他是故意的,恨自己哥哥以前无情无义。也难怪,先前他在台湾,他哥怕连累自己,不让写信回来,还跟他说以后最好不要联系了,他在那边又不明白情况,结果很生气,过了这么多年自己一个人跑回家乡,也老了,还带着很多钱,本来应该让侄子照顾的,他就偏找别人。谁知道找的那个人不成人样,一有钱,眼睛都看到天上去了。 那是一个红毛的混小子,是那些骑摩托车赛跑的人中的一个,那些人常常一大帮到公路上,说好车子调到最高一档,不论遇到什么都不许减速,然后一齐朝着揭阳的方向冲去,一看见他们,大家都赶紧躲开,没人敢指望他们避人的。你说,怎么就有那么多人不怕送死呢? 这家伙本来已经相好亲,连聘礼都送了,可是当了干儿子,就一点消息都没有了。女方等啊等,就是不见他来说娶亲日子,只好自己上门去问:‘到底要不要娶啊?’多丢脸呀。不要也跟人家说一声,可他干脆连话也懒得说了。” “那他娶了没?” “那人以为自己不得了啦,哪里还要娶,像个流氓一样混得没日没夜了。” “这也不稀奇,人心就是这样。”昭华说。 可妈妈说到别处去了:“你说,过了这么多年,哥哥又已经过世了,还生什么气呢?结果还不是自己人好。” 昭音在旁说:“屁,这有什么好说的?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说来说去多烦。” 昭华也说:“别人的事,没什么好说的。还不如喝茶。” 妈妈辩解说:“只是告诉你们一下而已。又没说什么。” 昭华看看妹妹,便说:“没去地里,倒是白了一些。” 妈妈也笑说:“今年你们都不用割稻,晒不到阳光。我可是晒死了。天气这么热,幸好今年的稻还好割,要是像去年,一整片都倒了,秆也软了,缠着乱草,稻谷很多都只剩一点空壳,都被台风毁了。收不了多少,割起来又麻烦,越割越生气呢。” 昭音不以为然地说:“有什么好生气的?才不用晒谷多好。多收一些也照样只是吃进肚里,有什么用?” 妈妈不满地哼了一声:“那你不用吃饭?” 昭音还笑说:“我吃收的就行了,收不到的我是不吃的。” 妈妈哼了一声,昭华已笑说:“不用理她。她不吃饭,是吃仙果的。” 于是大家安静下来了。妈妈想了想,突然说:“你们不过去看一下爷爷吗?他这两天有些感冒,没有过来。” 即使是在热闹的夏天,昭音也显不出多少精神来,仿佛什么都不知道,所以什么话都不先说。也许只是表面这样,不知她内心是否真的这样笨拙? 昭华走出来,看见妹妹低着头,用脚静静地踢了踢白天路旁的空间。脚下有草棵,她把脚提到草上面,却不碰它们,就在那上面的空气里凝住了,观察了一会,还是小心翼翼地伸回,似乎心生善意,不去打扰它们了。 昭华撑开伞,遮上她头顶说:“走吧。” 昭音迟疑地看了看画满青花的伞面,大概觉得好看,所以就安静地走在伞下。 昭华便走边问:“你在学校里整天都做些什么呢?” “没什么。”昭音回答。 “要多跟人打一下交道才好,不要整天闷在宿舍里。” “那也没什么用。有些人真奇怪。“ “大学里什么人都有,这才有趣啊。” “也许是吧……以前我经常跟一个深圳来的女孩子一起走,无论我做什么跟她有关的事,她都说一连串''谢谢'',帮她拿一支笔出来,她就说三个谢谢,帮她提一下包,她前后总要说上四五个声谢谢,我觉得太可笑了。” 昭华惊奇地说:“这不对吗?这点你倒是应该跟人家学才对。” “我不知道。”昭音默然一会,这才说:“本来她一天就要找我几次,什么都跟我一起做,后来我就骗她说,我不读中文了,我读英文去了,结果我们就不再一起行动了。虽然她是中文系里的第一高才生,我也觉得跟她在一起很无聊。” “两个人在一起,有共同话题不是很好吗?” “可是我觉得人是孤独的,没必要在一起。大家都不可信任。不是说对友情不信任,而是更广泛意义上的不可靠。” “那什么才是可靠的呢?” “我也不知道。” 昭华忽然笑了:“这么说来,也许你觉得情感更加不可靠呢。” 昭音奇怪地说:“相反,我觉得情感是最可靠的。其实人没有必要糟蹋情感,所以我总觉得它是最可靠的,只不过也许很无聊。” “这想法可真特别。那你觉得爱情可靠吗?” “那是完全不同的。老实说,这根本不用考虑。” “什么意思呀?”昭华诧异地转过头来。 “没什么。”她忽然不说了。 昭音虽然性情阴郁,内心却很胆怯,于是想着回应别人的话恐怕是不能不做的,在这种懦弱和希望里她也就忘记了话语的无聊,不仅浪费了必须说的话来使别人开心,还引出了许多啰嗦的言语来补偿它的单调。结果自己总觉得话说得过而不知止,心里就很羞愧,怕别人觉察又赶紧用无聊的话掩饰,表示自己满不在乎。现在她又陷入这种困境中,于是慌慌然地问:“你在外面自由自在,觉得很舒服吧?”说完觉得太空,自己并不这样想啊。 昭华说:“嗯,很舒服!像我这种人在全中国都算最自由自在的了。有钱人要为享受烦恼,没钱的人要为钱烦恼,剩下中间的人什么都没有,也不是过不了活,所以居然是最好的。” 见妹妹没接话,她又继续说下去:“你知道我们怎么过日子的吗?早上八点上班睡到7点45才起来,睡真是除了钱之外最好的东西了,总是觉得不够。到了办公室刚倒上一杯茶喝下就上课了。下午一点多去,做一个梦都不够时间,不过还是好了。星期六一到,晚上两点才睡,躺到床上总跟自己说太好了,可以一直睡到不想睡了才起来,结果兴奋得睡不着了。第二天十一点才起来,走廊里一个人都没有,这么久没有人唤我,让我觉得有些寂静得怪异呢。我就在这寂静里大声唤别人,直到把她们都吵醒。然后就出去玩了。真好,睡了那么久都没人吵,妈妈也不知道。”昭华说着天真地得意。 昭音跟着笑说:“你真的这样过?” 昭华微笑:“你觉得呢?说是就是,不相信就算。” 这句话还不错。昭音觉得事实也无趣,不如编些细节骗人也不错,她也愿意听。 姐姐又说:“说来说去,其实最好的还是在大学里了。你去了这么久都没感觉?生活费父母负责,学习自己负责,老师也不叫你怎样。想读就读,不想读照样过,不舒服吗?” 昭音觉得这个问题肯定也好,说不是也好,似乎不应该存在,因为她觉得一点可以塞进去的内容都没有,所以顺口说:“没什么好,有什么好呢?每天走来走去而已。” “你天天做些什么呢?” “没做什么。”她说了一句,接着看到了天空,脸上有了神采,就说:“我们那里天空很好很好看,一片蔚蓝,飘着高远的浮云,一抬头看到就再也不想走了。” “那你就看天空好了。” “还有树木。到了夏天树木会变得不可思议。” 昭华问:“怎么不可思议呢?” 昭音微笑而没有回答。也许她心里断定这是可以停住于此的一句话了。但她还是告诉姐姐:“以前填志愿的时候看到这个学校,我就想,我要是去不了北京就到这里看青天也不错,没想到被我想中了。” 昭华生硬地赞叹:“好好好!以后毕业你就知道分别了。要总有树木天空看就好了。” 昭音不以为然地笑说:“后悔什么呢?还不是一样?” 也许她对于层次一点感觉都没有,对鲜明的图景也没有分别能力,所以觉得什么都好吧。 昭音从来没有被可以到达的高处的风日吸引,这些未曾在现实现身而可能是属于未来的东西也没有在她脑中留下印象,因此她自有生以来一直都不觉得遗憾——如果她不相信别人别物,她如何去了解呢?既然哪儿都不能安放,那么一切的所在都是归处,都有一样的面目。 可是,如今别人都去了另一个地方,连昭文也去了。偶尔想起这一点,想起往后的姐弟也都将如此距离遥远了——仅仅是在想到这一点的时候,昭音才突然心痛难忍。 任何人——除了昭音——似乎不必任何考虑,也无须商量,就都知道十二年的书斋生活之后,自己就会在广州。其实昭音也不必商量,就知道自己不会在广州,她非常讨厌它。这讨厌终于结出了果实,如今她远离人群,不必看到熟悉的面孔,心里觉得清静如山林。 可惜没人知道她那反常的心思,反倒常常为她可惜。昭音有时心里想:大家对于生命的理解,是如此不同!但既然他们竟然是这样,那自己的存在又有何意义呢?因为他们已是如此真实。如此真实啊…… 双儿也去了广州,就连她也去了广州。昭音虽然知道这是自然的,却依然有些信封被撕开的感觉。正是那最平常的,才是最怪异的。 双儿是昭音的表妹。有时候她显得特别坦率可笑。高考之后,她成绩很不理想,大家不禁回想起来:原来在高三的时候,她每次考试都没有什么进步了,成绩好像有下滑的趋势了呢。 双儿不禁有些气恼地说:“……原来你们早就知道我在走下坡路了,为什么不告诉我呢?要是大家提醒我情况不妙了,我就会更加刻苦啊……” 这话只让昭音一人大笑起来,其他人似乎倒点头表示有道理。昭音心想:其实你并没有走下坡路,即使有,也没人知道。 虽然考得不好,她还是上了一个重点大学。 熟悉的同学又到了同一个城市,因此常常来往,倒亲密无间起来了。双儿突然也多了许多交际。这跟她的性格倒不相悖,只是往常在家读书,很少去理会别的事情,所以她也过得单调清静。如今她常常跑来跑去,好像在公车上过日子,又做兼职又去哪儿庆祝节日,生活顿时丰富了许多。 昭音有时看看她的照片,不禁想起好久之前,当奶奶去世的时候,自己曾经疯狂地大笑,拼命乱说,还大肆取笑路上的行人,那时双儿跟堂妹就在自己左右两边,都顺着自己的话意笑了。 如今她真的有那么快乐吗?照片中,她在自己堂哥的生日宴会上,灯光照到了她的脸,她却往后退了一步,站在主人的侧后面,仿佛想象中天界的侍女,从屏幕后端来放着折枝的盘子一样。她脸上在笑,跟这气氛配合起来了,可是里面有一丝凝重的神色,令人想起她久久地站在公车上,准备去做家教的情形。 就是这样的形象,大概也早已被别人发现了。就连她所有的背景,甚至包括那些昭音所不熟悉的,或许也都有人已知晓——已知晓,或者更知晓。那个人在不同的城市,没有钱跑来跑去,可是他喜欢双儿,希望能走近她。 那是她的中学同学。 提起同学,昭音总觉得深可信任,仿佛他将懂得一切,并且印入双儿那复杂而有些烦的过去年华中一样。那时她过得非常简单,只有在想象中回顾过去时,你才看出其复杂的线索。 昭音喜欢那个被偶然揭露出来的“同学”,就好像喜欢情感本身一样。 她又打量别人,在昭音眼里,这照片上,就连过生日的表哥,也都在脸上的笑纹中透露出思虑和忍耐,仿佛人生被映射的内在秘密。高大的舅妈坐在旁边,低头看着面前的杯子。昭音记得她常常是响亮地说话,兴致勃勃的,可是每逢照起相来,却流露出一股谨慎的神色,仿佛怕砸了什么。现在她只露出一个侧脸,身上穿着有花纹的连衣裙,倒让昭音想起了油画中暗光下的花朵,从那花枝后,会露出一个深沉的面孔来。 “如今她们还有心思庆祝。”昭音心想,“这多么值得赞叹啊。对我来说,这是一种安慰,仿佛扫地阿姨安详的生活情态给我带来的抚慰。” 她不禁想起来,舅妈现在正处在债务之中,而双儿在离开家庭的时候,倒显得活跃而自由。她必须自己挣生活费和其他费用,付出这份努力,才多少消除了姨丈的非语,现在,他只是有时还说:“可惜不是男孩,如果是两个弟弟这样,那更好……” 正是这一点,似乎也显得自由。 昭音看着那些作为留念的照片,越看越不轻松,不禁发起呆来。 原来他们在过着热闹的生活。不知有没有时间偶尔想起自己被隔绝在山野之中呢? 姐妹俩都看着路面。杂草从路旁的垃圾下拐出来,浑身沾满尘灰。走过一个土堆旁,昭华一边说:“这些路还是这么脏。那些人就不会弄好一点,现在一看就让人讨厌,活该脏死。” 昭音正想说:“讨厌才对”听到最后变成了一笑:“人怎么会脏死呢?可惜怎么脏也不会脏死。要是塞到土堆里埋上就好了。” “怎么不会脏死,你天天喝脏水看会不会死?” “天天都在喝啊。可惜别人都死了我却没死。老天是不公的。” 现在当然是不会死。人都长大了,有处可去了。没想到自己是这么蠢,到头来发现谁都可以活上几十年,每一年都平安地过去。已经到了二十多岁,不管过去如何,二十岁是那么自然地存在着。要是没有这个巨大的误解,身上会有多大的信心呀。如果不是这样感觉,也许也会像别人一样玩耍,一样要求东西,一样生气…… 她们向爷爷住的老屋走去。一路走过一些院落,便不在意地看着墙面。 在一处水泥场子旁有一个娘娘庙。昭音记得有些时候妇女们会到这里跪拜进香。因为田埂连接到那里,所以昭音也常碰到它。她从来都不是去跪拜,也不是去进香的,总是空手独自去到旁边,然后又自在地走开。 那里总是冷清无人,里面干黑,狭窄。没有人打扫,门前像别处一样脏乱。昭音总觉得这是一个不正当的角落,所以有些乖怪。走到这里,她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一个遥远的面孔来。 很多年之前,昭音不舒服,便旷课到外面走。经过娘娘庙的时候,她居然看见一个同学。虽然不熟悉但总记得是同班的。 昭音怀疑地看了看周围,她却叫出了自己的名字:“昭音,是你啊。你也到这里来?” 昭音回答她,同时看着她似乎高兴地笑得明媚的脸,不禁有些纳闷。 那是一个好看的女孩。当时就有富有的男孩子追求她了,这大概说明她真的是美丽的。虽然别人可能早就知道了,昭音却等到几年后才知道。在以后很长一段时间过去之后,昭音遇到了许多别的女子,终于明白了人们把什么称为美丽。回想起来,原来过去就有一些好看的女子了,她们一直默默无闻,没人注意。在这个村镇里,并没有多少人加以关注,然而她们的确是美丽的,比现在成熟了的这些女子有更精致的面庞,更美好的身影。 在没有人关注的人中,瑞芳却还能引起他人的羡慕,想来她真的是美丽的。 当时她一直笑得明媚浓郁,每一丝表情都清晰精美了。昭音虽然不曾想到美丽之名,心里还是有一丝不解的讶异,觉得她看起来很……鲜洁。她说:“你也到这里来拜神?”昭音从来都不拜神。所以她回答:“不是啊。” 没什么值得笑的,她却又似乎真诚地笑了。昭音便反问她:“你干什么呢?” 瑞芳指了指手挎的篮子说:“来拜娘娘。别人都拜过了。” 昭音奇怪地问:“是吗?今天又拜神?” 她成绩不好,但对这些事情很虔诚。难道她心里想要靠这热诚神秘的东西给她的人生祈祷来奇迹吗?一个花雨一样绚烂、梦一样瑰丽的神奇。此刻是午后,周围无人,她独自在这场上经过,心中无疑有良好的信心,有更多的见识,因此有更多信任,以至于还很小就独自有了心思,想要这神灵在几年之内给她更好的人生。 假如人生没有神奇,告诉我存在的意义 你追寻人世一脸的微笑 你疯狂地想象 它的一个眼神,永不真实 瑞芳认真地说:“是啊,今天是初一了。家里只有我跟我奶奶两个,所以我来拜。我爸妈在外面做生意,没有回来。” 大概她后面的说明是有点骄傲的。可惜昭音意识不到这代表别人的家境和见识。她在城里已经有男友,所以很认真地拒绝了这里殷勤的男生。 大概他们现在正过着家庭的生活吧。 在这之后,瑞芳突然要跟昭音套近乎,看见昭音进教室来,她便起身走过来,一边忙忙张开双手,走到昭音面前,却不敢碰到昭音的身体,便自动地放下手了。那时,她突然要缠着昭音,也许是对糟糕的成绩焦急了吧。 昭音并不在意。一次,昭音奇怪地说:“怎么病人跟耐心是同一个单词,我居然没发现呢。” 瑞芳就在旁边,立刻把脑袋凑过来,说:“对啊。你想一想,对病人是需要耐心的,这样就容易记住了。” 昭音觉得她实在可笑。难道她想指导自己吗?不知道她自己又记得多少单词呢…… 大概一个多月之后,瑞芳在昭音旁边说话,跟她那帮人讲起打扮,又提到自己男友的礼物。后来,她凑近来问昭音:“你又在学习吗?” 昭音并不生气,却突然用英语说了一句:你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这普通的一句话,却奇怪地触动了她。瑞芳突然控制不住地哭了。昭音又惊讶又着急,连忙站起来,一连说了几个“sorry”,直到最后突然觉得无聊起来,便站在那里,什么也不说了。 从此之后,瑞芳又变得像原先一样疏远了。 可在外面遇到她的这个时刻,昭音还对她没有任何印象。因此倒有一点点兴趣。她突然想起现在是上课时候,于是高兴地问:“你不用上课?” 瑞芳说:“我拜了娘娘再去上课。不拜不行的。所以先不去。” 昭音点头无话。 “你怎么也没去上课呀?” “不想去,去了也白去。” “为什么呀?我觉得你们应该都很认真的。成绩那么好。” 如果是昭音熟悉的人,怎么会不理解“去了也白去”这句话呢,它是说那些老师不过是笨蛋,听了也浪费时间。昭音不愿意说出一句与此相关的话,心里觉得不可排遣地无聊,于是敷衍地说:“我去了只是睡觉,听不进去的。” “原来你也会这样啊,真奇怪。我还以为只有我们听不懂才会呢。” 她又无谓地讶异了。昭音明白这讶异对讶异的人来说是无关紧要的,仿佛只是一种并非不真诚的勉强表达,她又在说了:“你也会听得睡着吗?是不是骗我呢?” 原来自己跟她有这么亲密!昭音笑了笑,不知道怎么告辞。 她又说:“我和同桌就坐在你侧后面,上课的时候你总在前面抖脚,我们就很想笑,总是看见你抖脚害得我们也跟着抖起来了……” 昭音吃惊地听着,觉得很对不起人。她心情郁闷,遇到瑞芳觉得新鲜又有些被扰乱的感觉。不过听到这里突然对她有了好感。 分开之后,昭音有些想回家了,却还是向别处走去。她肚子有些隐痛,心里更加苦闷,好像不能忍受任何时光一样。 村居依然很平静,看到脏乱的地方昭音就觉得世界不给她活的余地了。 农村至今还保留有雕梁画栋的习惯,但是已经不多了,如果想看可能要像孩子一样去找一找。昭音并不经心地一直找过去。墙面上柔弱的仙女送别到河边,被水所阻,神情忧伤;那心痛是如此凝固而巨大,仿佛整个人生都是为它存在的。小仙女在送一对情人走开,那女子随风波回过头来,平静地看着,身体却跟着同伴前行着。就是这样的人生…… 比起这柔弱的仙女来,昭音更加可怜那离去的姐姐。 另一处画面上,美丽的女子赢得人生幸福,受到恭贺;再过去,英勇的将军驰马杀敌……在边上,凸额的白首寿星出现了,哪一位仙人来过海了。 地方很偏僻,久无人来,除了墙画的颜色还保持着浓度,其他一切都安然地被冷落了。大概因为颜色的关系,昭音倒觉得画面那么地干净,没有尘灰,灰尘也只在没有画的旁边墙上,有些要向画面边缘攀来的姿势。 白天热烈平坦的时光气氛使空间延伸了,昭音似乎能在靠着墙壁看地面、长久不走的情状中 第5章 安全的小舟 有时候,爸爸无奈地说一句:“难道学校几十个女老师,他就真的没一个看得上?” 他语气疑惑而怪异,令昭音觉得荒谬。难道他担忧哥哥的什么取向吗?现实的不对头,他都不知道是人心出了问题呢。 昭阳不愿提到此事,每当他说:“这事现在不用考虑。”就什么都谈不下去了。 四年的时光就这样过去了。事情渐渐改变,爸爸终于有了商量的空间。有一次,姑姑说起邻居一个女孩子: “是个好女孩,眼睛多灵活,又黑又大,人也漂亮,又是昭阳的师妹,也认识昭阳,不如我去说一下好了。” 昭阳也在旁边,可这次他什么都没说。 “昭阳也认识她吗?” 昭阳慢慢回答:“在学校里见过。” “那觉得怎么样呢?” 昭阳奇怪地不置可否。 “昭阳见过,那更好了,人又高,长相又好,是外柔内刚的女孩,也是教师,什么都很配呢。” “是真的长得不错吗?” “是长得不错啊……”昭阳回答。 可是姑姑那边还没行动,昭阳突然自己说了一个女孩。那是一个校长的女儿。这位校长女儿猛然冒出,弄得姑姑不高兴了。虽然如此,却没有人能够多说一句关于选择的问题。 大家都说她不够漂亮,是个黑黝黝的小个子。 二姨高兴地跑到家里来,急急地说:“我看到了……今天昭阳的女朋友刚好被我看到了。我正跟我们双儿走在路上,准备去商场买东西,还没到门口双儿就拉我说‘那不是昭阳哥哥吗’我赶紧看过去,果然是他!旁边一个女孩子拉着他手,不用说肯定是他女朋友了。我忙拉双儿‘赶快躲起来,让他看见了不好意思。我们偷偷过去看看他女朋友长什么样。’结果被我们看到了,我们就在旁边几步远,看得清清楚楚。人不高,有些黑,长得不好看呀。他们可能刚从商场出来,在商场外的路上牵着手走去。我看见那女孩子一直又笑又说,昭阳只是听着,也在笑……” 妈妈听了就不高兴了:“难道她自己双儿就很漂亮吗?鼓着脸,也不高。在家里当然是没有在外读书那么白了……说她不漂亮,可不要让昭阳听到了,以后要进了门,更加不能让她自己听到,要不一辈子都记得。” 然后妈妈又问昭音:“真的没有双儿高吗?比昭阳还黑?” 昭音郁闷不想动口,结果没好气地回答:“怎样就怎样,关你什么事?……难道不漂亮的都不用嫁?” 妈妈就没话可说了。大概心里在揣摩,根据大家所说的,那女孩应该是怎样?不漂亮,那毕竟是不大好。 昭华却高兴地对哥哥说:“不错啊。”但是哥哥大概并不等待这一句赞赏。他只是笑了一下。 然而那上一代的人,没有一个不说这句话:“长得不漂亮,很一般。” 说着说着,昭阳突然也说了一句:“越看越不漂亮,难道真的比不上那个?” 对大家来说,这是毫无疑义的,他过去不相信,如今作为未婚夫,居然说出这种话来。 这走回去的路恐怕就要沉默以对了。昭音正在猜疑这种无聊的尴尬,却听见姐姐的手机响了起来。她走到一旁站定,昭音就在路中心晃来晃去。有单车载着两个大桶在响铃,她笨拙地避开让过,然后不安地看着它。 多年来,每看见自行车载物她总是觉得很不安,它们当然有可能会摔倒,或者是被人、被别物挡住过不去,又来不及停下来。要是在溪桥上摔到一边也是很可怕了。 昭音因为自己不会载物,所以总觉得这景象很危险。不过这人世上不安全的东西比比皆是,又不单自行车一种,所以根本没有消除的办法。昭音也就只能忍受了。她总希望这些载物的中年人的单车快快到达才好,然而随处可见到这危险。 姐姐听完了电话走来,显然是心情暗淡了一些。昭音也不问。 也许她的事情又出现阻碍了吧?作品不够资历?论文没人过眼?考试没有通过? 也许你曾经以为自己可以追求完美,可是最后唯有自己的人生就像个谎言。 如果早知道自己只是一个微渺的小人,就不会为曾经哭过的事物哭,不会为别的东西入神,人们必定就不那么像痴呆了。 雨下了很久,所有的房间都昏暗模糊。昭音悄悄地在楼板上的小窗边坐下,心想弟弟到哪里去了呢,他在干什么?不去看看他确实让人怀疑错失了东西,可她还是翻开书来,开始看金庸的武侠小说。看完之后她在楼板上倒下,清楚一切都呼唤不来,那么人生是多么无聊啊。为什么命只是命呢?泪水慢慢地流出眼眶,好久才碰到楼板。她抬起头来,觉得很晕痛,眼睛也涩而发痛了。于是她戴上眼镜,慢慢走下楼梯,到家里时妈妈正好走出来,迎面便说 :“鼻子真灵,又闻到茶香了吗?” 妈妈往往在下午喝茶,而爸爸却常在上午浪费时光,昭音不知道当时是谁在煮茶,可内心觉得很愧疚。 那时昭音还在上初中。有一次,她偶然碰到了《水浒传》,心里非常着急,恨不得一口就把它吞下去,好像家里那只猫的爪子,猛然抓住了东西不肯放一样。不巧的是,她刚从书桌后拿出它来,老师忽然在窗外出现了,他敲了敲昭音左耳边的窗玻璃,口里说了什么,昭音明白他在警告自己,可她无动于衷。于是她把书放回去,看起课本来,老师信任地走了,昭音便又拿出来看。有时她甚至不懂自己为什么如此无情:那个老师是她尊敬和喜欢的长辈呀。 接下来,她又突然看上了武侠小说,一种奇怪的迷醉让她突然觉得难以忍受。她常常在看完手头的那一册的时候觉得昏迷,觉得一切都难以回复了。那些激动人心的小说不是让她轻松快乐,而是给她带来巨大的矛盾痛苦,昭音深深地意识到:这一切并不真实,永远不会跟人世有关。凡是不真实的东西她都深恶痛绝。但是她无法放弃,她还是要看。看了又很痛苦。 这种情形一直持续了两年。 那时昭阳在上师范学校,中间还会回家。一个男孩子看来居然相当想家,让昭音觉得很意外。如今昭音上的大学离家也不远,可是她整个学期都不回,回想昭阳时她就会猜想,如果他当时像现在一样,明白生活是多么可笑,那他就不会居然去顺从心里的温情,跑回家来了。 总之,事实是,有一次他回到家里,说起教授们的事情,然后就有了一句评论:只有中国才这么奇怪,搞一些怪物一般的小说形式出来,像武侠啊,言情啊,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昭音坐在旁边听到了,觉得内心轰然一下,有什么东西突然失重了。他并不知道昭音在看武侠,也不知道她内心已为此做了两年的挣扎,那是他唯一一次提到武侠。 自从他上大学而昭音渐渐长大之后,已经很难找回以前对他的信任和尊崇了,昭音已经觉得自己根本就没怎么看得起他们,可是自那之后,她一页武侠小说也没看了,甚至碰到它们时,也一行都看不下去了。她竭力想要真实,真实,最真实的东西。 三年后,昭音考上了大学,那时她已经对大家都很失望了,但是并没有在现实中流露出来。不过他们注视着自身的情形,也许从来都不曾意识到自己是渐渐地失去了尊重的吧。昭音只觉得大家内心都很无奈。 既然如此无奈,就不会有幸福。难道昭华一点都不懂这个吗?如今她难道也还企望有意外之喜?多么不可取啊。 因此,昭音虽然并不清楚昭华有什么事,却已呈现不以为然的态度。 清晨的鸟儿不停地鸣唤,到了八点多的时候也许是被人气火烟遮住了,变得含糊散漫起来。昭音还没起床就从窗口听到了唤声,爷爷正在大声叫她:“昭音——还不醒来?” 听到自己的声音被他叫出来,昭音顿时觉得生气,她最讨厌自己的声音被男声喊出来了,即使是爷爷的声音,也让她觉得不满。他有什么理由要这样唤自己呢?昭音气得清醒了,也没有应他。 爷爷拖着重重的鞋从水泥巷中走向一头去了,走得慢,声音也就沉重地响了好久,随带着两声咳嗽。昭音慢慢坐了起来,心想:起床有什么事好做呢? 每一个上午总是这样,每一天都要这样从上午醒来,而更重大的是每一次在上午醒来总是这个样子,清醒地走路,清醒而盲目地移动身体,默不作声地摸到门环,这事情终于叫昭音很厌烦了。 这样可恶的一段时间中,当她摸出巷门,探过脑袋时,忽然遇到了一片空阔,仿佛是走错门,跑到园子里去了。从与田野相连的面前空中,从地上的气氛中传来了夹带阳光的风的气息。心中没有一刻不明白,想象也无法欺骗脑袋:这是自然而然会出现的情况,在家中总是这样的。这么明白,多么让人郁闷啊。 昭音不能轻易妥协,便心情低落地在外面绕来绕去地走,久了才进屋。 “睡就让她睡去啊!唤她起来又没事做!回来才休息两天叫她干嘛?”妈妈的声音正在屋里悄声对人说。 现在她总是悄悄说爷爷的坏话,昭音心里却并没反应。她还不能原谅爷爷这一点:要不是他经常催,昭阳也许还是自由自在的一个人,可现在完全变了,就像一个人的性质完全改变了一样。 昭音觉得此时才最后失去了哥哥,虽然在此之前,一切已经朝着这方向发展,可还没有一个时刻像现在这样让人失望。 她心里闷闷的,于是悄悄走进过道,过了一会又悄悄出门口来了。 谁知爷爷又踱过来了。昭音刚一走出门口就迎面碰上了他。爷爷脸上显出温和的笑容,昭音一时感觉:原来他是这么高兴。 她还在看着他的时候,爷爷已经开口说话:“起来了?睡到这么迟?” 大概真的是这样简单。昭音相信了他的高兴,心里便不反感了。 爷爷又说:“回来就没什么事做了,不像在读书那么辛苦。” 昭音“嗯”了一声。 “你离得远,一年才回来两次,昭阳就好一些,每个星期都可以回来。” “是啊。”昭音大声说。 “我要过去你堂弟那里一下,看看他的白菜喷药了没。没菜就到他那边去拿一些来炒。” 昭音点头,听他要走心里很高兴。 阳光不强烈,昭华抬头看到云外有些阴沉的太阳,心中惊讶,便大声问出来:“你们看,有些黑,要下雨了吗?” 没有人回答她,原来妈妈听不到。她又喊:“妈,要下雨了。”这一次她听到了,回答了一声:“嗯。” 原来是要下雨了,所以早晨有些异样的清凉气息。风从地上吹来,原来早已起风了。 昭音正坐在凳上拿着书,时而厌恶地猛扔下,时而又赶紧抓起看。昭华进去说:“不要看书了,快收东西,天黑下来了。” 妈妈坐在地上捡豆,责怪地哼了一声说:“傻子,收什么东西?至少要到晚上才会下雨。” 昭音看也没看便说:“不会下雨,谁说要下雨?” 妈妈接话:“雨看来是要下了,都热了好久了,菜也晒死了,再不下菜就真的没收成了。” 昭华笑了:“不是因为你需要它就得下的。” 妈妈放心地说:“是这样的。太久没下总得下雨,这是自然的。哪有一年总不下雨,那还叫天吗?这里不会干旱很久的。最近几年才会没水,以前哪里会。” “以后都会这样了。” “这几年是不大正常,不会总是这么怪异吧。” “会越来越怪异的。” 妈妈不愿意争辩,便说:“你们两人还不懂,不跟你们说了。这天气不下雨才怪,今夜就会下大雨了。” 昭音还是低头说:“不会下。它不下你能怎么样?” 姐姐笑说:“你就去叫龙王打喷嚏,要不你就去浇菜。” 昭音说:“我去浇菜。明天你就看到菜都浇好的样子了。谁说要下雨的谁就得收衣服,赶紧去收衣服。” 昭音探身看了看外面的天空,不再看书了,便把它们狠狠地扔下。 眼看真的是要下雨了。爸爸抬头看了看天也说:“天怪怪的,看来外面刮台风了。” 妈妈赶紧收衣服,一边说:“幸好已经割好稻了,要不又得被刮倒。” 昭华跟着看天,听了这话觉得好笑,便说:“什么时候了还记得你的稻!都变成米吃了,挺好吃的。” 妈妈听得开心,大概想说:“当然比买来的米好吃。”或“都是种好吃的种子,米当然好吃了。”却被别人抢先说了话,她便含在嘴里变成鼓鼓的笑。 昭音接着姐姐的话说:“妈妈就算白米封在米缸里还是要担心风拐进门来,自己动手掀缸盖把她的东西吹坏了。这个心理是改不了的了。半夜里风会从屋顶下来收拾东西,黑暗中又没人看见,她怎么就不担心呢?我都经常在夜里担心田野里的草堆呢。” 妈妈终于把笑变成了话:“你看看这傻子。” 昭华又看了看天空,疑惑地说:“风刮了这么久也没见雨,也许不会有呢。” 爸爸自信地说:“怎么会?雨肯定要来的。外面都刮台风了,这里总会下雨。没看这风都怪怪的吗?” “怪怪的才怀疑想得不对呀。这么久了都不见踪影。谁说外面有台风呢?” 爸爸肯定地说:“当然是在起台风了,海上现在正刮着。” “谁又说是海上了?说不定是台湾呢。” “那不是海上吗?明天就会下雨了,你还不相信就等着看看。” 昭华偏着头看了他一眼说:“你什么时候说话说对了,相信你什么呢?” 昭音赶紧说:“看什么看,它想下就下,不下就不下,有什么好看的。” 爸爸倒没怎么在意。 昭音看着浮满乱云的天空,心里并不怎么高兴。他们都跑出来站在墙角处看田野的上空,这时昭音便独自向野外走去。 雨很快就要来了,昭音走到田地里,居然看见哥哥沿着沟渠的上边走下来了。 风鼓起他的衣衫,突然间遮掩了他的肥胖,他从那些叶子宽大的黄瓜架子旁经过,仿佛带来一些青黄相映的轻松色泽,每当风摇起黄了的瓜叶时,总让人幻觉自身就在旁边。此时他便是从那里来的,仿佛充满了夏天的活力和秋天的冲淡。 以前他也经常这样走到田野里,踩踏着长着黄叶的田埂,笑着来到大家面前。 “又在种菜花。” “我看今年生姜是没人要的,不用种了。” “不错,好好干,菜要多种点,很好卖呢。”…… 那随口胡说的语气跟大家完全一样,又似乎更加轻松。 后来,他突然绝迹不去地里了。 自从昭阳上了大四之后,他一改以往夜里总在家里跟人聊天的习惯,很少说话了。被安排到相对较为冷清的邻镇教书之后,他就难得会开口了。 真像是与世隔绝,只有在那被隔绝起来的地方他才过着真正的生活,站到讲台上,滔滔不绝地一遍遍讲解,并且在经过学生桌边时温和地微笑。 昭音心里渐渐清晰了,对她们来说,好像真的有不同的世界,陡然像真有隐士出现了一样。他走过家人身边,只有形骸,几年来好像都没有了话语。大荒山,一个深藏在心中的世界,终于如此明白。 在那些沉默的时刻,如果你有时不得不说话,倒像是一种悲哀一样。 昭音觉察出来,常常觉得哥哥不得不说话的时候,事情早已严峻了。 四年前,哥哥刚刚毕业回来。那个暑假他一直很少在大家面前露面,也没有出现在田野里。可是到了八月底,有一天傍晚,虽然很热,但风也大了,昭音正在田野里跟着妈妈拔草,昭阳突然匆匆地从家里的方向来了。 他穿着干净整洁的棕红上衣和米白色的长裤,迎着风走来。昭音和妈妈惊讶地看着他,以为他出来看看了,谁知他一下走过面前的田埂,步履匆忙,一边顺畅地说:“突然通知要去学校,今天不去就连书都没得教了。” 说完,他依旧匆匆地走着田间的小路,走到远处,拐到上公路的地方,从视野中消失了。 昭音忍不住低下头,再也拔不起草来。 “今天不去就连书都没得教了。”他说这话让人觉得多么悲哀,可是却说得很流畅,很久以来,昭音都没听过他这么畅快地说过一句话了。 四年的时光看起来倒也不怎么难度过。只不过现在哥哥突然说他有个女朋友了,这事情好像人生中的一块大石头一样,无疑要叫昭音慢慢磨上挺长一段时间。 五一的时候,哥哥带着女友过来昭音校园里玩。对昭音她们来说,好像一切才开始,可是他们实际上已经十分亲密。昭音出去接他们,两个女子不时地偷看对方,走得很近,却没有直接对话。昭音茫然无措,不知道该站前还是站后,该怎样带他们观看,于是只沿着外围一直不停地走。哥哥时不时地微笑,昭音便走到了前面,留下他们两个在后面慢慢走动。 昭音在两人面前有时说几句话,也不知道他们听到了没有,于是她越走越开了,最后只好停在路旁,等他们走来。她偶尔回头一看,看见他们紧紧挨在一起,非常高兴地笑着,顿时心里觉得异样,不忍再看,便转开了眼光。 她厌倦观察,却依然觉得奇怪,哥哥对自己几乎什么话都不说,对他人的言语似乎也并没有多大兴趣。他没有不高兴,没有冷淡,对身旁的女子有话必应,但还是让人觉得奇怪。昭音想了想才明白,原来是因为自己没有听到他主动提话,也没有见到他产生把话引到深处的兴致。没有,他只是平静地说着,一直在说着,却没有说出什么心思,唯一的心思也许是他并不很热情,也许会有人恋爱是这个样子吧? 他对昭音说的话还没有超过三句,然后就乘车回去了。 后来昭音才听妈妈说,“哥哥见到了你,说你变得很黑,脸也皱皱的,也不去擦些护肤品。一变瘦,人也显得像小不点一样了。” “也不去……”他要是这样说出来,即使是掩饰了更好的感情,也是要伤到人心的。原来他怪妹妹没有显现更好的形象,怪她形象不好,是这样吗?他现在惯于用这样的语气,像是不耐烦,他早已不耐烦,连感情都是不耐烦的。 不过要自己改变,这人世还没有人能做到。昭音冷冷地想了想,便依然故我地在校园里走来走去。好与坏,她还分不清它们的区别。 不管如何,现在哥哥倒是有一点心思来批评她,或者说有一点失望的不满了,那是因为他认识了一个人,一个来自别的家庭的女子。也许她离开时说了一下自己的感觉:“你妹妹看起来很黑呢,这么小的人也跟人家一样在上大学,真好笑。”因此他把意见说出口来了。如果是他自己看到,他也许并不看重自己的感觉,所以也不会说出来。 那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女子呢?大概是一个特别爱笑的天真女孩吧? “秀俞怎么不一起来呢?” “还没放假。” “怎么这么迟?” “嗯。”哥哥又含糊地回应了。 外面一下雨,屋里便沉静下来。昭音在家中坐了一会,听着他们说话,直到再也明白不过:他们是这样的状态。 原来正是这样,又是那早已熟悉的状态中的一个。于是她觉得不堪忍受了。妈妈问昭阳忙不忙,工作怎样,生活料理得好吗…… 爸爸不是听着便是说起遥远的事故,像是做例证和诠释。听他们两人说话,昭音就要生气。 他们这么地心安理得,好像生活这个样子本来不错。从许多坏处之中,毕竟是有好处可见的,而既然自己正活着,活到了一年中的这个夏季——又是一个让人叹息的夏季!夏天啊!——既然是这样,他们便温和地看着这生活的好。昭音忽然明白,为什么辛苦养孩子的人不管是愿让孩子上学或是不愿花钱都有十足的道理,原来是因为大家都活着看到了活着的好处。所以他们这样说话。 昭阳自解地笑着回答爸妈的话,并没有厌烦,也没有不愿触及的不满。他是宽容的、温和无争的。昭音觉得异常地疑惑,心里烦躁极了。这时,昭华站了起来,向外走去。 看到姐姐走出,昭音也坐不下去,便走到另一个门边去。这些村屋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多门,一个小小的房子居然有四个门,三个是通向房外的。走到其中两个门边去,屋里的人便忘掉了自己。至少不知道自己出去了还是在门后发呆。只要看见哥哥,昭音就觉得无处立足。 昭音站在旁边,半听着屋里半听着外面的声音。即使是这样把什么都糟蹋的话语(人心怎么能忍受?像是她们也在走过一个水泥场子,每一个立足之地都被踩到坦荡处、踩到明白处,随意地走着,从无阻碍。人心难道也渐渐地被这样踩到平坦、踩到明白吗?),即便是这样的话语,昭音还是留恋着不忍舍去。她没有能力失望,大概是希望还有一点什么。 即使是像水泥场子一样平坦也好啊。昭音觉得额头靠墙靠得冰凉了,便抬起来看。她听到哥哥在说话,觉得杂乱无章,因为这时她想起了自己应该有事得做,却没有做,也不知道是什么事,事情在等着,自己的心迫切却不知道它是什么,只明白必须要做,必须要做然而还在这里留恋。希望听到哥哥一句可以解释的话语,但是好像不可能,这使人想起风拂来拂去,吹乱了脸上的头发。她又懊恼地拍了拍墙,暗想:有什么来拯救我呢?这便是最终的话语了。 幸好姐姐在唤自己了。昭音走到窗口对面,向上望去,这才问:“怎么啦?” “你在家干什么呢?没事就去看一下书,怎么连书也不看了?” 昭音盯着她看,过了一会才从下面走过,离开了。 昭华不愿妹妹听他们的谈话,等她好像听话地走了,自己却又觉得失望,似乎有什么地方空了,而人是做错的。当昭音习惯地低着头,安静地走向一个方向的时候,即使是去正经地看书,也使人觉得好像是不对的了。 雨还没下的时候苍蝇到处飞,听说下雨时蚊子也特别多。无缘无故被黑蚊子咬到了就会醒悟说:“难怪我刚才被蚊子咬着”,原来已经在下雨。 坐在屋里听到屋后密雨的萧萧声,昭音就笑说:“雨在屋后下了。”大概她不愿意相信雨在屋后下到这么大。 别处还没有雨——一直都没有——这也是可以相信的。 别人一直在谈话,昭音就在旁边坐着,并不喜欢那些声音,大概还觉得可以厌倦,却一时没有离开。 雨在下的时候昭音却没有见到蚊子。她有一个时刻明白一点事:雨已在下,蚊子在房子里找了地方就不动了。下了雨,它们要找一个藏匿处。 既然明白,昭音也就不再想这个了。 想到自己就在窗子边,昭音便恍然了:难怪有些明亮。即使是下雨,天光也会映亮被透越的地方的。当爸妈辛辛苦苦建造这个房子的时候,有没有一点模糊的先觉:这个地方被她意识到了呢?在这整个人生上,这一点事情可以多么不同,又可以让人困倦。一个人生算得了什么,这么多个人生又只能是宽广的水泥场上午后一个笑容,像是一个浮雕。 如果肯这样想,那还有什么难受,还有什么忧虑,可笑的是这些想法并没有被心所感觉,并不能使顽固的心灵相信。可以相信的是:唯一让人关注的东西是自己的 第6章 大学 雨细声地下,人们被雨驱回,安稳和平静被房屋围护起来了。一切便都是理所当然的。这种温和的沉静仿佛有着难言的沉重——有许多的内容使得空虚和悔恨都没有踪影。 说到悔恨,昭音突然想起自己对他人的无情来。 在宣儿口里,被分开来看的爸爸和妈妈都很好,不好的是他们的相处。她爸爸在外打工,但是很有见地,曾给她讲过很多道理。有时昭音还是迷惑,为何她还有这么好的感情留着来对待自己父亲呢?于是不禁猜想,也许正因为宣儿自己也脾气暴躁吧。 她妈妈是个挺神秘的人,宣儿说:“她懂很多奇怪的事情,我要是吃东西哽住了,她就拿一个碗,盛了清水,让我放在头顶上,然后她念了几句咒语,结果我立刻就好了……她一眼就能看出你是什么样的人,而且说得很对。我哥哥有很多女朋友,他不肯带她们回家来,有一个是自己跑到我家来,那是个贵家小姐,气质好,书也还能读,而且对我哥很执着,我哥却觉得跟她在一起不好,得照顾她,所以总躲着。我妈看了那个女孩子,就知道问题出在哪儿,虽然她一点都不知道他们的事。她还叮嘱我们,以后谁要找人,一定得先带回家来给她过一下眼,看看对方心地诚不诚……” “那我们以后都带去给她看。” “好啊,这才对啊。我妈不会推辞的。” “可惜世界上没有人给我们带。”昭音和曼林都纵声大笑。 “没有是没有,要是有了最好就看清楚一些好啊。” “要是好不容易有了,怎么还舍得去给你妈看呢?要是看出他真的不好,那可就糟糕了。” “饮鸩止渴啊。” “哪里是,看了结果也一样。” “所以说,最好还是不要自找麻烦。” “对啊。”也不知道这经常吐出的两个字是否真的来自内心了。 宣儿回家时,有一次把学校的照片带回去了。她妈妈便看到了大家的形象。 昭音常常要想:不知她会不会惊讶曼林这么美丽呢? 可是宣儿回来之后,没有提起她妈妈对曼林的任何评价,连一句普通的“这女孩长得不错。”都没有。 有一次,昭音跟宣儿谈论事情,说到人的情感,宣儿忽然提起:“……所以我妈说,可以真正来往的人并不多,她还跟我说,你这个朋友可以交,因为是个诚实的人……” “这是误解,你会发现,我很冷漠的。”昭音忍不住大笑说。 宣儿也笑说:“反正我不知道。我妈说你这个朋友是可以交的。”“你会后悔的。” “我有什么后悔,你又没拿我什么东西。” “那倒也是。” 那么曼林呢?昭音忽然猜想:也许她太好看,所以未来不可靠。 昭音并非毫无理由地自我否定,她内心的确觉得,自己是如此冷漠和凉薄,没有耐心。过去,她常常厌烦而想法把同学甩掉,为了得到走五十米的自由时间,她也会把常常在一起的朋友骗过。说到“朋友”这个词,其实并不准确, 就算是从初中一年级起就相交的同学,她心里也常常鄙视她,从来没有为她担心过呢。 很多年前,她们刚刚到镇上的学校,昭音总是默不作声,她后面坐了一个清纯高挑的女孩。整个中学时期,昭音记得她常常在冬天穿着有绒毛领子的白外套,把头发高高地扎成一束,说话清脆而爽直。 当她第一次从讲台上领了试卷下来时,从昭音面前走过,走到后边自己的座位上,这期间,她一直天真地咧开嘴,伸出舌头探了探。昭音还摸不清她是否要跟自己打招呼,于是看着她走过,觉得她倒像是在为所有人做表情呢。 后来,她对昭音的安静实在感到好奇,便跑过来跟她谈话。 很多年来,她们在一起谈论许许多多东西,但是昭音从来都没有把她当回事。 有一次练习古文的时候,大家读到阮籍的故事。“邻家少妇有美色,当垆沽酒。籍尝诣饮,醉,便卧其侧。籍既不自嫌,其夫察之,亦不疑也。” 那时她们已经高三,看到这一段时,她突然笑说:“天下乌鸦一般黑,还不是被美色所吸引?” 昭音顿时对她又气又鄙视:“她这么浅薄,这么愚笨,又这么轻松……我怎么会跟这种人走到一起呢?”昭音心想,可是这明显会表现为厌烦的想法却没有被看出,她还是和昭音相处得很好。 不过,她常常说昭音是另一种人,也许她就是把昭音当作那种奇怪的人来满足自己的吧。 如今,昭音几乎没跟她联系,每当偶尔碰到,却还彼此口无遮拦。就像当时一样熟悉,也像当时一样厌烦。 “以后我们要是毕业分开了,就不会有联系了。”曼林说。 “我也觉得,我才懒得理你们。” “就算一开始联系,过后也一定渐渐就疏远了。” “除非我们离得近。” 唉,大家都同意这种说法,说明这三个人都一样无知。昭音虽然从不闹脾气,却觉得自己最无情。 宣儿虽然暴躁,却不曾在宿舍里被弄得发脾气,为了这一点,她就觉得大家都是如此的好。昭音暗暗猜想,也许她是个情感热烈的女子,虽然表面总是一副不屑的样子。 当她毫无必要地安慰昭音:“没关系,他们只是不了解你,如果了解……”其实那时昭音并没有沮丧,只是像往常一样忧虑;当她告诉昭音:“以后,当你哥哥也当了爸爸之后,你们就会亲近起来的,那时大家都已成熟……”这句话叫昭音在那个下午莫名其妙的痛哭中觉得奇怪,她虽然不屑,却有些将信将疑。 宣儿似乎觉得这些话随口说说,不需要费力气,所以并不吝啬,昭音有时却觉得:她没有必要说这种如此寻常的话,其实她不了解我内心到底看重什么…… 因此,昭音觉得她也是寻常之人,可是喜欢上跟她说话了。 碰到她师兄时,宣儿问这问那,师兄便跟她说,自己考了本校的研究生,读两年的。 他一走开,宣儿就回答昭音的疑问,说:“我才不相信他呢。哪有读两年的研究生,骗谁呢?这个师兄没什么好,不过是在混日子。” “大一大二都在搞推销,课都不用上,大三忽然说要考研,读了一阵又准备找工作,不久前还在为工作烦恼,现在却说考上研究生了,哈哈,骗谁呢?” “他说的话我差不多都不相信。” 昭音还从不知道,人可以明显地想另一个人的坏。这让她一时有些惊讶,倒觉得宣儿挺多见识。 可以想象一个人的坏,那正是阅历多了的成果吧。 雨越是下得大,所有周围的事物好像就越是得到了稳妥的安置,大概如果拥着被子窝在墙角,坐久了便也安然入睡了。都在深处睡去吧,在暗处不必出声,不管是睁眼看着,还是久已在做南风熏迷的短梦。 感到这种气氛,昭音便觉得一切愿意和她好好相处了,愿意和这世界、这存在露出和睦和热诚的真面目了。她又开始怀疑,在她察觉到而现实并没有给予承诺的地方到处在发出芬芳,一种沉静的、模糊的、疑有疑无的芬芳,也许并不是嗅觉才能感到的。 多年以来,每当感觉到南风,她总要怀疑其内涵,又不相信真有异样,就想:或许那只是一个误解。其实其间只是一种气息,一种氛围吧? 如果有一个人,她的感觉和表述都是不准确的,那又怎么样呢?噢,知道了,就是这样的:你自己满意的论文不会合别人心意,本来很开心完成的作品在真实的、万能的神灵面前准确消失。这必定是对的。必定是这样。 不过,别人的作品在她眼里不是同样要经历“苛刻”的考验吗?那么,其实她明白自己没有借口。 经过图书馆门前时,有一次,昭音碰巧看到开始书法展览了,于是走了过去。 第一幅是一等奖的作品,那是隶书作品,写了两句诗:“烟霞闲骨格,泉石野生涯”。 昭音看着这对联,突然涌起一种完美无缺的感动。她的视线落在“生涯”和“骨格”上,却并没有认出它们作为字本来的含义。她只觉得安心,放松,被安慰,仿佛有人出现在面前,是她所处范围的承诺。 它们是如此典雅端美,如此姿容明媚,是新鲜的,最近所生长出来的新的年轻生命。它们被装裱起来,好像放在窗框上一样。精致的窗框里自由的飞逸,自在的飞逸,仿佛一些人扬起手足,飘然的衣装的襟角微微一动,袖口处呈现圆弧,显出人家房屋上的流云。 这环绕在四周的沸腾引起昭音一种安稳的激奋和幸福,使她内心突然深受鼓舞。 那是一些建筑啊,是昭音所熟悉的建筑。没有木石的生硬,没有机械的僵直,有的是轻松自由地游动的建筑,好像曲流中的水,柔丽,端雅,没有连接出任何差错。 昭音呆呆地看着“格”的那一撇,单单是这一撇,就让她充满了生活的信心。撇得很长,在后段变浓变厚,向上翘起,昭音感到它顺着自己的木兰舟的走势,从光滑的弧形上滑了出来,简洁地消失在无形中。 这一撇在她心中引起明亮宽广的感觉,令她想起熟悉的院子,有人的空间,门大敞着,走出去外面,看到的是宽阔的门前水泥地面,顺着台阶走下去,就能赤脚在上面行走。 她又看着“生”和“涯”。这时她忽然明白了,她这么美好的感觉应该归因于想象到了一个作者的形象,他那么轻松完美地提笔写出来,不能说他辛苦,却也不能说他没有心思。他是那种人,生来就什么接合的漏罅都没有,没有被接错,也没有一点身体被疏忽,没有一部分是空空地累赘地摇荡着,像飘忽的衣服散线一样挥之不去。他是完美的,为意义而生的,没有毫无意义的、折磨人眼的错误、废弃,没有无法醒来的盲目。 昭音又一次看“格”字。她想:我要去抚摸窗格了。 可是突然间,她看到了“格”字的“口”,它显得力不从心,那是一种没有被把握住的松散,使字偷偷露出草率的尾巴。 顿时,昭音所有的鉴赏之心全都消失了,好感尽皆化成了不快。眼前暗淡了下来,又变成一种麻木冷漠的景观。 它不是天成的,无可辩驳的,真正的东西。昭音失望极了,再也不肯看它一眼了。 “昭音——”这时,从那背后的雨水里,突然传来宣儿的声音。昭音向后看到她,毫无反应。这是一种自觉,自动的毫无反应。她本来应该说话,如果她说话了,她便可以迅速回过头,不用再理她,因为事情已经完成。 可是昭音居然觉得自己懒得开口,就只是望着她。既然她不开口,那么事情就还没有被妥当处理、被安置,昭音便也只能继续看着她。她又陷进伴了自己二十年的那个性情的怪圈里去了:因为没有一点心情叫心里敞开说一句话,或者叫双手前伸,给谁搬去一个东西,结果,这顽劣的行为倒使不想做的事情久久迁延,反而耗上了半天工夫,又招来妈妈心里的不满。 然而,这里是安全的,不管你得罪了谁,不为谁做事,结果又有什么关系? 昭音突然惊讶地发觉宣儿是那么矮,一个又胖又矮的人,躲在别人伞下,丝毫不难为情地挤到了他人,脚有些失去了力量,倒像是被裹挟着走来一样。她自己身体重重地在动,比别人更为明显,可是她的同伴毫不介意。 昭音感到恍然的疑惑:难道人能够以这样一种方式生活下来,生存下来吗?(多年以来,昭音一直处在一种羽翼的保护下,至今未醒来,她自己明白这点,可是此时,她觉得自己正是在那种被裹挟的状态中,那羽翼也像宣儿的同伴一样毫不介意。)她忽然间感到心痛:这些存在划过空间,在一段本应有意义的时间里,却是这样的愚钝!对许多事情,人心毫无意识地失去了“行走”的意义。像这样一个状态,怎么能时时安全呢? 她害怕起那些同伴来,即使眼前的她们十分亲切,可她心里无以复加地惴惴不安了。 雨已经很小,她们从中来,那么亲密,倒使昭音忘掉那伞外是雨线了。可是接下来,昭音忽然发觉自己连感觉都不应该有了。 那是一次佛教文化课,大家都上去讲了自己的文章。那个受人喜爱的中文女孩说:“我也觉得它很美。” 她指的是王维的诗句:“薄暮空潭曲,安禅制毒龙。” 很多时候,昭音觉得这个女孩也只是肤浅之辈,因为她乐于与异性交往,说话轻松而没有内涵。 可她是个精灵,白花丛里的小精灵。那是一个文静、自在、大方的女孩,会写能说(如今,还有谁能在欢愉时写出“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在悲哀之后说出“还将旧来意,怜取眼前人”呢?既如此,所谓才华,其实也没有实质)。 如此精灵的一个灵动的原因是心里没了游动的湖泽,所以游动的心在一群人的周围灵活而温馨地存在,那大概是她之所以成为异性眼中的精灵的一个原因吧。昭音有一次看见那个仿佛校花一样的贵家女子,那时大礼堂前面空空荡荡,道路开阔而没有人来——每当在午后,学校的学生似乎也午睡了。她迎面走来,头上右侧插着一枝俏丽的发夹,松而不乱的头发便好像芳草一样微微摇荡,她一言不发,然而非常雅致地走来,昭音觉得她美而亲和,心里顿时涌起一股温情。她从来都没有想到,遇见“她们”的情形会是这样的(当然,昭音以前也多次看见过她,甚至有一次,这女子忽然叫了她一声“师姐”,让昭音惊讶极了。其实昭音跟她同届),那是一种类似于母性的温情,接近她,勾起昭音一种清晰的心态,好像她们可以互相关连。昭音在脑海里想象许多景象,将妈妈的存在往后推过二十年,加上一些类似的关系,于是好像看到一个心性相似的女子。 昭音没有多看她一眼,但内心从此不再对她的“劣迹”有所反感了。 眼前这个在演讲的女孩,长相更加水灵,却不及那校花的美丽,也没有引起昭音任何亲切之感。 可她原来也知道美丽的诗句很美。 昭音心里顿时涌起一股失望和自卑之感。这痛苦的感觉化成了切切的话语,在她心中响个不停:本来我从出生之日起就该明白,它们的美不是只为我一个人而设,其实比起不懂的人来说,更大多数人明白它们造出的美感。而我竟然以为感觉到它们的美的能力是我此生最大勉力得来的,是我唯一的依靠,从而变得狭隘,伤悔,甚至怨恨,而现在我却明白,她们跟我一样感觉到了,这些诗本身独自和她们联系了,和我毫无关系,那么我将做什么,我如何存在?其实,如果我不是如此埋头苦读,像他们鄙视地说的:埋头苦读,我就不会理解这些东西。那么,其实是我比大多数人都愚笨,都麻木,你说,在这世界上,一个又蠢又笨的人何必存在呢?我本来就不应该存在,如果这一切属实,我就没有任何一点立足的空间,一切都只是真正的失望。有千千万万个偶然因素可以阻止他们把我生出来,只要其中一点出现差异,我就不会在这世界上了,这不是计划生育的原因,不,我从来不觉得该为那计划做些什么,可是我本来不该出生!可是,难道我真的是这样想吗?即使我口里、心里有一个地方在大声地这样说,其实还有不止两倍的地方在说相反的话,要为生存感激涕零…… 这段想象并不妨碍昭音听清了老师的话:“她写得很有感情……” 老师评论的是一篇从佛经中联想到父母之情的文章。原来是这样的东西,有父母之情便是“很有感情”了吗? 一时间,昭音觉得他完全误解了。这世界上很多人像自己所恐惧的那样,其实是误解的吗? 可他继续把误解的话说下去了:“所谓有怜悯之心,你在生活中,也可以时时观察到,它对我们有非常实在的启发作用,空无的概念,也是要人心不受欲望的折磨,但是情是人心的天然,有情便是心灵的怜悯……” 他说着误解的话,走下讲台来,接近前面的同学了。他用他让对象高兴,然而其实对知识误解了的话在和大家相处,昭音突然怀疑:那些知识的丰富远在大家之上,被社会接受到更高层次——然而其实也被人类所忽视——的人,也许也在一连串的误解中过着,这一生中他们也屡屡说了误解的话而不自觉,或者从来就因为无所谓而没有觉察,难道说,它要大家相信,世界也可以在这误解的状态中过下去,这是一种最普遍的状态吗? 可是她不相信!对昭音来说,不管它是否真实普遍,它还是必须被矫正的。就在这时候,那个中文高才生上去了。 她自在地讲了起来,昭音觉得她没讲出什么,但也没错误,而她自然的气质倒是很接近做学问的状态了。 昭音抬头看她,发现她用键盘尝试地打了一个“我”字。那个“我”字赫然出现,正是“我”的那副站立的形象。 昭音非常惊讶。过去,她常常发觉一个虚荣的同学试笔时一遍遍地写着这个字。昭音因为自己过分地自闭、自卑、恐惧,以致特别对此细节敏感起来。 然而此时,这个内敛而富有内涵的同学也令人惊异地打出这个字来。她们都活得理所当然。 昭音在有八卦影子的楼梯的一边下来,又体味到了一种特殊的气氛。外面的宽阔和变化不定的明亮骤然来临,和楼梯本身的暗淡交汇成一种要叫人安详起来的东西,在这即将逼近来的“安详”中,却似乎明显含着外界的不安定。昭音离开大队的走势,单独从另一边楼梯下来,这时她看见了那个富有修养的女孩。 过去,昭音本来有变成她的密友的趋势。那时她们刚进学校,她常常来找昭音,要她一起走,并且告诉昭音许多高中的情况。正是那关于青春的回忆使昭音觉得她太幼稚,太没有内涵,如果一个人觉得过去那不成熟的事情有什么重大意义,那简直是在考验昭音的耐性。于是她说:“我决定去英文系,不读中文了。” 昭音并没有这样做。可是因为没有一致行动,所以她们也不再亲密了,昭音也就没再为她那不停的“谢谢”不自在了。她觉得这礼貌好像在鞠躬一样呢。 这时,昭音看见她,而她已经成为大家公认的才女,跟昭音的认识大相径庭。 “她使用的是他们的语言。当她说‘露华’的时候,她一定是看出了‘露华’的深颜色,‘苍茫’当然也有来历,而她自然就觉得自己是在‘拾取’诗意,而我用起来总是毫无感情,只好把它当作点缀。假如我用心写,我不会留下这类东西的痕迹。对我来说,这‘诗意’是我所不能忍受的。我只能坐在海边的山岩上。在一个小海角边,一直坐在粗糙的大石块旁,也不想起来了。没有人或者鸟来到我的地方,而我想象他人,想象世界,以至于空中恍惚有声,隔着一层东西无形无影地传来,确切地说,便是空幻。” 一天中午,昭音正在池边闷想,便看到她和一个受人尊敬的老师并排走过大路。大家都已吃饭去了,路上没有多少人,老师撑着一把花伞,伞面罩着两人,他们便一直向前走去。 她看起来比平时矮,穿着暗青的短上衣,七分牛仔裤,有些紧密。 昭音不禁想了一大通,猜想他们是一大群人的同路人,后来又改变了感觉,陡然觉得他们也是单独的,这样走着的两个人也是单独的吧? 他们走在一条小路上。此路也不在平原的中心,甚至距离遥远,不是肥沃的广土,但是他们并不狼狈,而且互相鼓励——其实他们也许正像人跟山有距离,人不是山而走着山路一样。只是他们似乎生来相信自己是它的子民。古典时代的子民。 这位老师人生的寄托,按他自己所说,是一位叫做“苏轼”的人物。昭音一听之下就冷笑不已:苏轼经过了几百年的时间,变化万千,现在竟然出现在我面前,被一个完全不同的人按照自己所理解的品质而造出一个人形来,而且那形象一定跟这位老师的鲜明存在相吻合,变得会说会笑(只是不知说的笑的是什么,跟‘以竹鞭犬’有何不同),俨然是一个穿着新鲜衣服的人。这是一个会跟我说笑的,毫无察觉我的知识浅陋的‘才华横溢’的人,是我的一位同胞。 单凭一句“我在过去的人物中找到了自己的一个寄托,这个人就是‘苏轼’”,昭音就生气不屑了。假如苏轼竟不介意(看来他真的不介意)换上他这身衣服,那我们将会见到一个相比那个真正的苏轼来,只能算是才力短浅,以为自己是他而浅薄的心思却如隔墙与真正的苏轼彼此难见的人。昭音心想,苏轼纵然喜欢在那里左探右看,什么都好奇,却也没有探过墙来的习惯。 昭音无论如何也不能原谅这个“苏轼”。可她讨厌他的原因,最重要的并不是这种自以为是,而是他对于宋朝的溢美之词。 假如他吹嘘唐朝,无论吹到何等荒谬,昭音都将乐呵呵地听着,假如他说宋朝的美丽,昭音也会心醉神迷。可他吹嘘起宋人的品格和气魄来,顿时激起昭音无法言喻的痛恨。她觉得他是疯了。 她的心灵还没有力量去承受一个王朝的失败,假如他不是先用这些言语引起昭音的反感,也许她对他的“苏轼”也只是付之一笑而已。 昭音往下走去。两边楼梯的中间摆着一个玻璃大设计,看来是艺术学院的杰作。昭音从玻璃球的这一面望向自己的路时,竟然同时看见了一个人。他沿反时针方向走来,于是他们隔着这球擦肩而过。不过这时间足够两人彼此看见了。 昭音觉得,他看到自己的时间比自己发现他的时间长——其实也并不长。只不过他看到昭音的脸时,觉得似乎相识,所以注意地看着,没有移开视线。 昭音居然叫了一声“老师”。很多老师恐怕都没有这种“亲和力”让昭音反应过来叫唤一声。不过他那专注的眼光坦然地落在昭音脸上,的确需要一个声音来消释。 昭音继续走着,心里想象起他在家里的柔美和热情来。刚刚接近他的时候,昭音突然发觉他的眼睛非常大而温柔,那是女性清朗圆润的大眼。她非常惊讶地看到,这张脸庞富有情感的敏锐,柔和的线条使他呈现出一种女郎的美丽。他应该生一个女儿。昭音想。而且他总说起心灵的自由,现在昭音倒觉得这跟他的形象配合起来了。 在楼梯边,一个妇女带着扫把和垃圾桶,从旁出来。昭音暗暗猜想:在她心里,难道也可以期待“自由”吗?自由,自由,对她来说,肯定也不会如此自由。可她甚至有些畏缩,让开了这些忽视她的学子们,悄悄地打扫起楼梯来。 昭音终于走到了外面。她沿着小路走到图书馆前。 芒果树和高大的桃花心木下又有了一些扫地阿姨。刚刚在课堂上,昭音已经失去了感受的兴趣,然而此时,她又受了极大的安慰,感觉重新活跃起来了。 她热切地注视她们。阳光是为她们而设的。昭音看见面前那个妇女穿着老气又不合身的白衣黑裤,走过了两棵大树,到了水泥路上。阳光从这里开始照耀。她依然不停地走,也不管昭音所看重的光线的有无。 昭音怀疑她要做什么,为何在校园里走了这么长的路都不干活,于是视线跟着她走个不停。过了一会,她终于向下,走到一片草地上,开始弄起草来。 昭音向前走去,便看见了她头上戴着的草帽在晃动,帽上盛着阳光,偶尔迅速闪动。这时,昭音心里涌起欣喜的感觉和一股想去接近她的温情,好像自己也被承诺,可以 第8章 陌生人 远离大学里那些同学,昭音觉得安全极了。现在她不想知道他们的情况,心想他们也大多数时间里忘了自己。 已经过了这么多年,而青春依然是这样的。怎么排解心中的痛苦、总是同一个方向的迷茫、无措、不情不愿,怎么去像引开身上的茶烟一样把它抛开呢?真的在这样做吗?这是为了未来在渐渐熟烂的年华中可以毫无牵挂地拥抱新的长久伤痛吗? “噢,但愿不是这样。”昭音走向中学的小草路,“我对那伤痛一无所知。但愿正像在二十多岁才想到青春的痛一样,在七十岁才突然意识到年华的欺凌。可是我怎么会有七十岁呢?” 昭音不禁笑了:“不,我没有七十岁,除非七十岁的时候我变成了一个老头。唉,不要说这样荒唐的话,我没有那么多时间。” 想到这个,她倒忆起了另一件事,于是她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心想:也许我早就已得了不治之症呢。 脖子里面的咽喉确实有点痛,可是这算什么呢?既然一切都类似明天即将消失,也类似无望地存在。 青春,青春,多么青绿的名字啊。岁月并没有长久,不过是二十多年——在现实中,二十多年并没有建构起完整的一生,不是一个小生命;也没有分段,怎么能忍心把生命分段呢?在这个时候意识到青春,仿佛它还有难以轻言的无限量。 在河中你的头脑浸泡于水里,而天空却是早于你而在的真实。 每当鸟儿在空中飞,每当机翼在高处掠过,总感觉到一点不愉快的奇怪,现在你总该明白了:它们是那么不自由。假如它真的超脱,它怎么会如此停住和飞走?假如它能够称心地自由,怎么会刺过我们心中——把影迹留给自己这样一个“人”? 昭音觉得自己的确不想做人了。 “我要是没有长脸该有多好。” “那就不是人了。” 昭音倒回床上,“你说,要是只有眼睛,嘴巴,没有脸,不是很奇妙吗?” “我知道你就是不想做人了。” “你说,要是脸上长毛该多好。” “那就是猴子,不是人了。” “是猴子,又有人的脑袋。” “那就是怪物。” 虽然只有短短一个星期,她却完全明白昭音的想法了:“你就是不想做人了。” 哎,每当昭音说要当树木,要做石头,她都清楚这个人是不想做人,不想出生,不想活。 有一次,她突然看到一个香港艺人说的一句话:“在这样的世界中,孩子要是出世也不会很开心的。”昭音以为这个喜欢香港的人将要无言以对,谁知她说:“在香港没有钱的确生存比较难。”在她看来,这只是生存的难,哎,昭音觉得她多么浅薄。于是她甚至懒得再跟她打招呼了。 下午,昭华和同事们要去附近的荔枝园里玩,于是昭音也去了。 那是一个很宽大的树林。荔枝树枝叶繁茂,长成漂亮的圆冠形,由于经常修剪,所以并不高。枝条向横处生长,错杂成一大片。 大家走过许多树下,到达中央。这里面并没有道路,因此行人也没有固定的路径。昭音看到地下长长地摇颤着的绿草,心中高兴,便随着它们的路径走了。不久,昭华来找她时,昭音却已经坐在树上。 她只是坐在叶堆之上的树枝上,可她以为自己被埋在里面,安然无忧了,因此看到别人来到自己脚下,依然一言不发。 “你倒跑到这儿来了?”昭华问。 她那些同事也抬头看她,昭音却只是谦逊地一笑,好像这小心的静笑可以当做回答一样。 “看来坐在树上感觉不错。”一个女老师说。 “是啊,从许多方面来说,都有一种令人满足的感觉。”一个男教师回答。 “可是坐在她这位置,既看不到风光,也不能舒适地躺着,那可就无趣了。” “哪里,这里正有趣,坐在上面晃晃荡荡的,很不安全,可是枝叶繁茂,却像可以趴在叶堆上一样。” “这有什么好?” “我在家里的时候,就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了:我爸爸越来越喜欢蹲在椅子和凳子上,每到吃饭时候,他刚坐上去就开始那些动作,结果很快就又变成端着饭碗蹲住的样子了,倒像只动物。过去我常常疑惑:说不定明天他就变成异类了,可是居然到现在还保持清醒的理智,人类疯狂和清醒的的状态有时互相映照,令人惊诧。似乎很快就坏了,谁知时间还是白天……” “这跟天气没有关系。” “是啊……” 他抬头看了一眼昭音。她像个木头人一样,动也不动。 过了一会,树上的石头人突然变化了。昭音含糊地问:“你们干什么呢?” 昭华正在端详一棵树的长势,背对着她,因此没立即搭理她。过了一小会,昭华转过身去,微笑着看她说:“你要掉下来了。” 她走过去,猛然抓住昭音坐着的树枝,狠狠摇了几下,一边笑:“看你掉不掉下来……” 昭音紧张起来,表情这才灵活了,边笑边担心地喊几声:“放手!……我要砸死你了!” 在这真实时刻,她的神情似乎回到了孩童时代,面孔却被热风吹成了一个初经夏天风吹日晒的女子的模样。 昭华的同事中,有一个数学老师,大家叫他秋廷,此时忽然看向昭音的方向,看得发呆。 昭音察觉到了,心里起了一点疑惑和惊奇交杂的感觉。 高中一年级的时候,有一天休息时,昭音还坐在教室里,手边放着数学练习题,那时她迷醉于做数学题,整天做得开心极了。当看完一道题目的答案时,她抬头望望前面的同学。有一些男生推搡着在往回走,昭音突然起了一种猜测,于是没有转开眼光。 一个男生坐到侧对面的前两排位置上,向后趴在一张桌子上,往昭音这边看了过来,神情很明显地呆了。 昭音有些微的惊奇,却非常平静地想:他突然发呆了,眼睛也有些过亮,这是有人吸引他了。 看他的样子,似乎正在看自己。可是……他可能刚才和人打闹,回来时忽然发觉自己在认真做题,一个认真做题的“高材生”的形象,突然引起他的幻想,他也许正在想象:为什么她这样过生活……平时她怎么在清静的地方,避开在自己的圈子之外……她的生活情节是如何发展的……怎么会有大家看到的结果……他也许正是为此而呆了,好像突然在想象原野上的一棵新树一样。 可是昭音眼睛不好,不敢断定他真的是在看自己,那么,他也可能是在看自己身后的那个女孩。按照视线的角度来看,也许这种可能也多少存在。 昭音想起背后正好有一个性格并不孤僻,形象挺有韵味的女孩,心里便增加了对这点猜测的信心。 那么,他是在看着她,如此说来,那便是他们那个圈子里的一种异性吸引,并不稀奇,也可以说,是人类的一种寻常行为,没有任何神奇。 昭音便不再想了,只是记得这件事而已。她没有任何办法去了解其真相,于是很安心而愉快地做起下面的数学题。 此刻,昭音又起了一种几乎完全相同的猜测。她心想:他是在盯着我……或者,他是在看着这片风光或者背后无形的光景,又或者,我看错他的视线了…… 那么,这并不值得引起昭音心动。 如果的确是那样,那么,到底是为什么呢?总会有可以捉摸的原因,也许他突然发觉自己的灵活,也许突然有可以回忆的东西;幻觉,也许突然有幻觉,仿佛那更早的青春年代应该十分熟悉,却并没有发现…… 可是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不知是因为不相信,还是因为不存在? 昭华安静了下来。于是昭音怀疑一切又冷清了,便依旧呆在树上。 昭华爬到另一棵大树的高枝上,幻想着要在树叶之中睡去,可是还没睡去,于是和树下坐着的那个同事说起话来。 “你经常旅行,觉得怎样呢?” “感觉不同啊。” “跟现在很不同吗?” “当然……不过也有相同之处。” “笑话,你又没变成别人。当然心里还是形成同样的明暗。” “不止是明暗,还有非常具体的。就像现在一样,看到特别茂盛的树木海洋,你会产生一种幻觉,好像渴望在树叶之上旅行一样。多么轻快而虚空啊。” “照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荡秋千的人来。就算是那样的画中人,要从秋千自然过渡到树叶上翻腾,也缺少一种必要的轻盈。” “旅行本来就是一件这样的事情。你带着自己的身体走来走去,观察土地,暗暗猜测一些事情,就类似要从树叶上翻腾啊。” 说话间,他向昭音看了看。昭音平静的面孔中,正好突然掠过极不耐烦的神色。大概以为没人会发觉,所以她把内心的不屑都流露出来了。 不过他继续说:“不过旅行当然很累,也有很多人不喜欢。他们更想呆在家里。任何事情,只要失去轻松的一面,你都会骤然觉得很不自在。有一年,我常常到外省去旅行。我通常花两个星期的时间在路上,一直到达北方,看到壁画的青色面孔,然后回来,在学校躺上一个星期,那段时间身心疲累极了,反复重现的景象使我内心涌现出一种奇异的感觉,那是一种满足之外的东西,仿佛对人生充满了亲善的疑问,这外在的丰富促使人感觉到幻梦的神奇。光影变幻,岁月如斑,南风不断吹拂,内心长满模糊的野花,延伸的泥土路之上奔跑着风和声音,热情的声响,真实的距离,一切都在变动。 “当我一副疲惫的样子,整整一个星期卧床不起的时候,我突然怀疑,对我来说,旅行只在意义上是轻松的,那些涌动过脑海的景象常常变成一些轻松的山峰,有一种真实的轻盈。” “你还要去哪儿旅行呢?”昭音居然问,说到“旅行”这个词时,她有点迟疑,因此这词语在她口里飘忽起来。她好像不肯相信它一样。 “如果我想到一个目标,也许我就不在这儿了。”他笑说。 昭音沉默了。这句话又引起她莫名的反感了,可是回思之下,实在不知它错在何处。 “也许他不该跟我说易变的话。”昭音心想,“‘就不在……’‘就不是……’,诸如这样的用词就足够让人难以忍受了。一切要么就非常真实,坚固如石头,要么就化为太虚。这样才不会刺激人心……虽说这不是我的想法……” 不管是不是昭音的想法,他都一无所知,只是真实地笑了起来,说:“一个人一辈子至少要去一次北方,要不你的人生会缺少很多……” 昭音觉得他的声音在树叶海洋中翻动,像将头甩往后面去一样,当远去的那一团消失,不同的一团又追了过去,好像要看清其面目一样。话语的真实性和这个人的配合顿时引起她怀疑了。 “旅行,”昭音含糊地说,“真正的旅行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难道有不是真正的‘旅行’吗?” “我也不知道啊。” “那你希望什么呢?” “我希望呀……”她笑了,却什么都没说。 昭音几乎不信任这种真实无疑的旅行(其原因正是因为无知),但她却总幻想自己可以知晓得更多——以另一种更真实的方式了解远远不止于风土人情的东西。 她心里想:“我也要去旅行,但是我们会走不同的路——对我来说,不仅仅是路,还有无形的轨道——我们将看到不同的东西。我总相信自己会比他更有可能实现。可这想法完全是基于愚昧和无知。我知道我自己是因为被阻隔,所以变得怪僻,一定是这样,不过……” 这时,昭音看到他还在兴奋地描述,说得口都有点干了。越过他脸庞的神情,昭音奇怪地见到另一番截然不同的景象:冬天已剪过果子的柑园,枝条很细,那时冷风拂过人面,脸有些皱和粗糙了。 昭音忽然觉得,他所去的那些地方,虽然表面上不是如此,可也许隐含着一个全部的秘密:其真实的面目都是一个冬天柑园。 昭音忽然感到这是无疑的了,顿时觉得冷了,他的脸似乎也正被风吹得冷峭起来,好像透出冬天长草的风情。 可是周围其实非常燥热,空气中有骚动的气息。这环境很快把昭音唤回来了,她感觉到热,非常高兴。 大家都累了,于是暂时安静了一些,只是断断续续地说话。有一半人坐到树上,一半人呆在地下。 过了好久,昭音睁开眼来看看,发现沉默的人有些昏迷,这又勾起她的疑虑,以为他们其实是若有所思地烦闷…… 然而其他人,包括那个秋廷都在说话,丝毫没有觉察出身边的愁闷不安。在他们的话语中,好像流逝过光阴的杂感。 昭音觉得,自己和那些默不作声的人的心思正化成一条不小的流水,从他们一步之外安全地过去——这心思也包含对他们的观察。 可是,虽然他们在说话,昭音却觉得那是隔绝的话语,把他们自己的心思掩盖起来了。默不作声的人们才在说着有形的话语,窃窃地涌出,好像午后的昆虫声响一般细密而多。这时,有青绿的东西从拥挤的叶子突起的背上爬过。 秋廷又朝树上的人看去。在他看来,似乎每一片叶子都只剩下一点点面影,虽然真切地被回忆中远推到十七岁时的少年眼睛看到,可是却似女子蒙着面纱一样诱发出神奇的想象和不愿立刻了解的满足。 看,它们被南风一撞,就仿佛笨笨地挪动她们故意穿得臃肿时的腰肢。叶背翻了过来面对着自己,实际的距离却更退远一厘米了,于是它变成了一个无情趣的孩子,翘起屁股来对着人。 他靠在树干上,不再热烈地交谈了。 这时,下午的风吹拂过干干的叶子,沙沙声令人满足;夏天的树下草木乱长,昆虫飞动,游戏的尘埃似乎要挣破无机物被约束的生命而喧叫起来。 “坐着坐着就要睡了!”昭华大叫一声,纵身跳下地。 昭音也满意地跳下来,在这一瞬间,她内心涌起一股柔情,同时一种轻微的忧伤又淹没了一切。她对自己不信任,怕自己会从此刻的好心好意里跌落万丈深渊。当自己失去耐心的时候,此时的快乐和温情不是瞬间都将变为可耻的回忆吗? 难道她类似在此寻找人的理想吗?居然要去分辨他们的面容,去寻找里面熟悉的东西! 理想,昭音想起来了,她之所以觉得人世有理想,那是因为脑海里一直想象着书本人物的音容笑貌,许多至情、知音、缘分,使人迷恋,他们便是理想。 现在,她忽然觉得,应该把理想分为两种:好的理想和坏的理想。她心里悄悄想:我们在书上看到那些坏人,曹操,华歆,也是理想。还有那坏事,争权夺利,也都类似于坏的理想,它们的存在,假如人生没有别的,它们就应该降临这山坡。至于那好的理想,那当然是光辉的,善良的。但是,你能不能听我们说一句,我希望一切都可以铺就图景,即使是那割席的样子。 可是转瞬之间,她又忍不住跺起脚来:其实我这样说,全都是假话!我并没有这样想!为什么却要这样说呢? 这时,她忽然被一句坦然的笑惹恼了:“你干吗跺脚,心事真多啊!” 昭音没有回头,她心里说:果然不出所料,现在我多么讨厌他呀!虽说刚才还觉得他挺不错,可是人心变幻无常,那根本的原因就是心房缺乏内容。其实没有心房,如果真的有这么一个东西的话,那也是非常非常小的,像被一脚踩破的小扁箱,于是失去了,其原因都是人心没有东西…… 她简直要为这种认识而开心了。 第9章 教师 又已经是八月天了。每一个角落都散发出夏日的气息。注视着大围墙转折处那个角落总容易引起心动,仿佛毫不相关,又实际戚戚相连,几乎可以是自己的手臂;知道它很小,不足为提,却总猛然间想起广阔的原野。 昭音紧紧地端详着那渺小的转折,怀疑它里面所藏的满满的东西究竟是什么,为什么在十分钟之内让人不肯离开,生怕错过走进一条新路的机会。它用那样的姿势(像很多角落一样平常,可是只有这一个被她看到了)仿佛要离开她走向深远,先面对人怀疑、侧身,然后走过了。 是什么呢?在那个新的、看不见的、可能的地方,难道——真像个奇迹,真有走去的门路?也许自己错过了许多,靠注视这一个最近的所在,自己就将补偿所有过失,明白所有那些别处也有的洞口。 是夏日了。有人笑着走过她面前,无谓地说:“发呆呢?” 昭音转头注视。 “已经是夏天。”她说着走过了。 已经是夏天,已经是秋天。怎么说话呢?这些话语怎么总像毫不相关呢?而现实远为真实,很难改变……是好的,还是坏的? 昏昏迷迷地乱想,幸亏总是有一件事可做:此时此刻,有这件事可以想:就是那个“原野——树林——角落”,空气从眼前宽广地延伸到那儿,舒坦安然,总是有处可去;阳光早已不知何踪,从看到眼前情景的时候起,它就不知到了何处,正像人们翻拾了菜园之后离去,留下温顺的田地一样,阳光也抹过了这个操场地,把一些物事抹倒、掩盖,提筐离去了。 当昭音在这儿依旧见到它的眼光时,她已经不知该怎样感觉,假使它还在这儿,在眼前——但是她怎么能相信?——它也早已在别处精神勃勃地操劳了。昭音觉得自己所见到的不过是它每天例行的散步的影子,所过之处留下它生命的一小部分,就像是田地不能抹去那将它改变的主人的存在一样。 当自己这样想着的时候,阳光它是否用后背知道了?那么我们的心思,又将因为它,被引到多远呢?这多远的距离难道就真的胜过自己此刻在这儿、胜过自己的所有只在这儿吗?恐怕是不能的。 但是昭音觉得自己可能想错了,并不是这样。也许自己所以能受它触动,是因为有一些刚才未曾想到的东西。看一看这个场地吧,假如这里面还藏着更深更满的东西?这样广阔的阳光,温顺的阳光,柔和的草皮,昭音忽然知道有什么在行走了: 或许是它走过之后又化为一个高大的幽灵,在煌煌的日光之中仔细审视着草缝? 不能这样想,昭音摇头说:我的心没有这样感觉。她赶紧换了一种想法: 这烟海之中,遮盖一切包括人们眼光的敞亮之中,这超越大家脚下的院子之中,当父亲离开,女儿便相继出现,从草根,从地面之下她们像西游中的挑水女妖一样幽然出来,提篮采摘。 我们知道这身着模糊衣裳的女儿采摘了什么。想一想当什么都没有,你依然能摘到的是何物?好多次昭音自己正是这样挎篮到父亲的田地上,逡巡上半天,没有人跟她说话,她却一直高高兴兴,安静温和,那时她手指触碰到的是稀疏的菜棵,而摘下的更少,然而人们心里都很满意。 有这样连番的想象,昭音心情就好起来了。在这想象刚接近末尾时,一个声音忽然出现了。 昭音因为怀疑还有别的细节未曾被捕捉却必须分神来应付这些声音所带来的事情,一时不高兴了;但又因为实际已经想得厌倦,有事情来打断使她有事可做,不致厌烦生气而满意。所以一时间明知不好,她却还是欢然去接应它,仿佛那是白送来的一个借口。 这个声音从相邻处过来,琼老师趿着拖鞋迅速地走过来,神采奕奕地笑:“起床了——昭音——咦,你起来了。” 昭音笑着从窗口看她,听她逛过门口来又说:“一起来就是九点,我刚睁眼还以为很早,谁知道已经晚了。七点钟就醒过来一次,睁眼一想,咦,没什么事做了,得好好睡,于是又睡过去了。太舒服了,放了假真好。还是放假好。” “睡梦总是吸引人的。”昭音平静地说。 那个老师刚刚醒来,干干净净,穿着粉红上衣,像一个好玩的圆球一样结实。 她站到了门口上,又是一连串话流利地吐出来,昭音一动不动而清醒地注视着她,这才发觉她竟然没看自己,只是自顾自地扭着头说,一下子又说完了,没有什么强占着空间。昭音忽然感觉这种流畅的语气跟潮汕话有所不同:在家乡时,她总觉得自己整天都在说话,整个生命和空间都是人们喉咙的影子作为底色。 这样一想,昭音心中迟疑,便简单地说:“我睡到讨厌极了才起来的。” 她已从门槛上下去,转到窗口外跟昭音对望,接着一下子就不见了。知道她走开,昭音心里总明白是好事,但是没有准备,仿佛时间浪费得还不够,又不自在地要想一想:是自己怠慢了她,还是她心情不好,或者她本来就对自己没好感呢?可是无论如何,已经走不进刚才遇见草原的情景中了。于是昭音转身进去倒水出来烧。 一刻钟后,当她俯首看着暗色的茶壶,探出手要摸摸壶壁时,琼老师又在窗口看着她了。昭音回头一笑,琼老师想了想又说:“你做什么呢?” 昭音告诉她:“我要烧水喝茶。” 她拈着一根拿到的线说:“我不喝茶。今天一天都没事。” 怎么会没事呢?难道会有这样的日子?那么,怎么把它剪去? 她又继续说:“我还要在这里呆一段时间。你呢?” 昭音回答说:“你挡了我的光线了!我一直在看着外面操场,看得眼睛都花了。” 琼老师便顺口说:“你干吗看呢?没事找事!难怪我一直见你呆站着,站了多久了?我还以为面壁呢。” 她又走了。夏天里的阴凉仿佛是给人留设的内心,从中你可以感觉到自己,其实自己是什么,并不是我们所能做主的,也不是这阴影就会正确。于是昭音坐下来仔细想: 我要这样坐着,直到看出什么来呢?我应该相信这到处存在的阴影有很多东西。她从旁边走过,只是擦肩而过;假如她知道一点什么,她能够夹进去吗?如果她走近一点,她就会从里面掠过,而那时候,她难道是有意的?如果她知道一点这儿的事情,她真的做到了从我眼前的阳光里或者阴影里留下动作吗,那时她的存在是给予我的,还是为了她自己呢?有谁会是为别人的,人们是多么自私,多么自我。 她想完了,却还在桌边坐着不动。 琼老师又到了她面前。这一次,从瞥见她的那一秒开始,昭音就开始愤怒了。这些时刻,她真希望自己没有见到她,没有一点余光碰到世上这个人,不是为了她有什么不好,而是她自己内心不能忍受。她愤怒地想:我要忍受多少——在这样的生命中——要忍受多少自己的麻木冷漠呢? 她觉得自己的心已经坚固成了山顶的顽石,却不曾想到可以改变世界的时间之温柔。然而时间已经浪费得够了,一切都已经够了。 “她以为我跟她是一样的吗?她以为我是为了安慰她而存在的吗?这个该死的赖皮。我那么厌恶她,就跟早上厌恶了睡觉一样,是同样的质量。” 然而那个女子却无知无觉,依旧轻松地过来昭音身边,无话找话问:“你也没事干?还不去买菜?” 昭音控制着声音回答她:“不买菜。” 她奇怪地问:“为什么,不吃了?饿死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吃呀?” 昭音忽然微笑:我们?如果事实是这么美好,那真是符合我白天的梦想了。那我生气岂不是很好笑? 于是她说:“倒想饿死,只是没有这个能力。” 昭音恍惚间听说,昨夜有人来找她了。她很想知道黑暗中的欢乐呢。 “你知道吗?昨夜有人来了呢。我碰巧去借本书,不提防就推门进去,于是看到了。” “那是什么样的人呢?” “看不大清楚,不过不小了。” “唉,人世,何必……” “你就知道?人生事,没有对错。” “为什么阿琼不赶紧嫁呢?” “没有人,嫁给谁啊?。” “要找个人真不容易。你爸妈就不担心你?” “担心个屁呀。” “哇,这样说粗话。” 于是有人开心地笑了。 琼老师又出来走廊上了。听到她的声音,昭音抬头一望,看见她隔着护栏从稍远的高处看着自己。 昭音盯着她看,想看她还会说什么话。一阵风从眼前飘过,使得树木和阳光更加地鲜明了。她依然是那样流利畅快地说:“咦,你不是要出去吗?还在这儿?要不要去?”原来她说的是这种话。 昭音不知道怎么回答她,于是别过脸低下脑袋,看到了一棵草。便对着地面说:“出去啊——干嘛不去?就会去的。”挑简单的语句还是说得不响亮,也许她只是模糊听到昭音在下面回应了。 “我都看完一段节目了你还在这儿?要去干什么呢?” 昭音忘记她有一台让人高兴的电视机了。知道她看电视,心里还是比较高兴。于是她开口说:“有什么事好做呢?我要去看看,有什么就看什么。” “看来你姐姐不要你了,把你抛在这里,到现在还不回来。” “是啊。”昭音含糊地说。 再一次回到宿舍时已是下午三点多,昭音心里又非常高兴了。整个夏天的下午都是这样给人热烈活泼的麻痹的。从操场的台阶上站起时,她便已感觉到一种无法言喻的幸福和睦。这个季节是神奇的,最神奇的便是这阴影明暗变幻之间突然触动心弦的感情。什么都轻松了,什么都可以放开的呀。从什么地方看来不必有任何理由一切便已化为火烟呢,是要从夏天的这一瞬间吧。随着这楼层结构被风吹透的瞬间涌临的是另外一种强烈的信任,包括对自己的信任,对外物的感情,抚摸整个身体的正是这种信仰的感觉,从此大家便得以开口语笑了。 当她独自在屋里地板上赤脚转圈时,这种安静的感动更加如午后的浓郁阴影一样,靠偎墙壁、弄醒屋顶,安静了空间。神奇的人心啊,当你想高兴时,就什么都挡不住。只有当过往的感觉突然掩袭上来,才使人凝思停步。 她正在屋里转动,姐姐的声音忽然就回来了。 “怎么样了呢?” “能怎么样,就是那样咯。” “那样是什么意思啊?” “就是原来那样。” 于是问话的人明白了:昭华什么都没行动。也许她存心不行动吧。 莹老师双手抱着她那个睡去了的婴孩走到走廊上。昭华开心地迎上去,看一看那个做梦了的小脸。那个母亲把孩子递给她,说道:“你先帮我抱一抱吧,趁他睡了我要赶紧吃一下饭。一整天都在闹,看见人就笑,现在好不容易睡过去了,晚上又要清醒了。你先帮我一下,我吃完饭去找你好吗?” 昭华小心抱过那柔软的小身子,答应了,又说:“我到楼下去走一圈,等完了你下去找我就行了。” 那个妈妈便到阿琼宿舍一起吃饭去了。昭华看着她走开,却没有说:她有乙肝病,你最好别去。传给孩子就不好了。 上次她跟昭华一起去检查,发现自己有了乙肝病,连忙叮嘱昭华不要透露,如今依然请别人一起吃饭。虽然不一定传染,但是莹老师如果知道了,也不会想去她那里吃的吧。 春夏漫长的时段里植物总是长得繁盛。春天有一种扑鼻的清新、湿润的柔绿和生涩,而到了夏天,杨柳的柔软(假若它们能延缓到夏日才呈现生命的面貌)一定会变成成熟的、高大的、繁复的女郎的坚强。是一个海洋般的世界。树木和草丛繁盛地变化得含蓄深沉又有条理,并不是有意遮盖,于是从每一片叶子中你的眼光透越阳光的面貌,都将看到透明光亮的心地,最使人不敢轻薄的是同时还会强烈感觉到树叶的心胸,那是一个有内容的、有心思的深沉的心胸。 昭华在楼前走了几步,又走近去看草地上野生的青草,这是一种叶子长条形的草,可以煮来解暑清肝的。昭华一直走去,直到碰翻了它的一片大叶子才停步。如果不是手臂上卧着一个小孩,她很快便会弯腰凑近,伸手一摸,把它们拔出来。 这时,她只是慢慢蹲下去,越过小孩恬静的面容和细微地呼吸着的胸脯,望了望青草。 他妈妈的声音不响亮地传下来了:“昭华——” 昭华恬静地微笑仰头,没有回答。她从护栏后探出了脑袋,笑着轻声说:“还没醒呀?”说着不见了。大概是从楼梯下来了。 她们三人——还有琼老师——一起又在这个傍晚走了一圈。走到青草旁时,琼老师也停下了眼光,接着便说:“这种青草煮出来有一种怪味,我觉得不好,有些人却不觉得,我一个朋友很喜欢闻呢。明天我还要过去他那边,顺便拿一些过去好了,要晒干了才好,幸好我已经晒了很多。” 昭华心里一动,说:“知道它的来历就什么都吃得下去了。” 接着又说:“我妈以前经常煮一些奇奇怪怪的青草凉水,夏天感冒上火频繁,我们就都喝这种凉水喝个不停,也不知道是凉水把火压小了,还是因为要喝凉水所以一整个夏天都不停地上火。这些青草会把潜藏的火气都引出来的。” 莹老师俯头端详孩子,因为他小手动了一下引起了她的注意,这妈妈便说:“睡得也不安稳呢。昭华,你干吗这么快回来呢?有事情做吗?” 昭华回答:“没事做,有什么事呢?”说不下去了。 她又问:“你回了家,你妈见到你很高兴吧?” 昭华不禁笑出了声:“是啊。当然高兴死了。在家就好了,安心地睡觉,在熟悉的地方看这看那,厌烦了就走。几个人一起喝茶,闲说半天话,我经常坐在桌旁只是喝呀喝,要不就看着别人笑,她们总说一些这家故事,那家活儿,日子就是这样过的。” “不是你们家里的人一起吗?” “有啊……我们家里的人无话可说呢……有时候是邻居没事的婶子嫂子什么的。” “那也不错,为什么不多呆一个星期呢?” 昭华笑说:“家里现在忙,所以我就逃回来了。”莹老师惊讶地看了看她。昭华面不改色。 琼老师已经跑去拔青草,现在正回身向她们招手:“你们看,这棵草长得多好笑呀。” 莹老师便说:“你不是有了吗?” “留着下次可以用呀。” 这时莹老师看到丈夫的车子,便向他走过去了。 昭华转身,有些发愣地看着她。 你怎么可以相信这样的世界呢?昭音摇摇头,听到声音说:“他们过得多轻松啊。好像理所当然呢。” “难道不对吗?” “对啊,谁让她们命运比较好呢。同样的工作,她们的工资可是我们的两倍。家里又有钱,真羡慕。” “因为家里有钱,她们才不得不赚两倍我们的工资呀。”昭华笑说着,一下跑到拔草人身边,看她一边说个不停一边挑选。 “明天天气应该会好吧。我明天上午就要过去了。” “会好的。” “你说我还带什么东西过去呢?” “不用了。” “你干吗这么早回来?呆在这里是不是偷懒?” 昭华直起身说:“说对了。家里正在大收割,我才不想回去呢。” “你们那里也叫大收割!” 家里的稻田依然沉沉一片在地里,还是被台风搂抱之后憔悴地衰老了呢?甚至是早已变成稻谷藏在房里而自己还在此胡思乱想? “不过说真的,我自己家里弟弟也在收割,今年不想帮他了。他自己那么懒。” 昭华不顾她的心思就笑说出来:“你该死!居然偷懒。” 琼老师果然是不大高兴了。自己想自私又不让人说,哪有这样的好事呢? 昭音一觉醒来,意识到自己如此清醒、活泼地活着,心里就非常高兴而奇怪了。有时你醒着,心灵就像梦魅般强烈、复杂地感受着,无限地鲜活,无限地有启示意义,胜过尘埃满心头的现实一百倍,那时欢喜使人不停地笑,醒来心里还留着笑过的划痕,笑得过分了剩下未平复的心痛。 什么时候你坐在椅上,你走在房中,心中涌起的是那样实在的感觉,是那样强烈的梦魅的瑰丽,是那样地相信这风有着特别的力量,能够把人安置,能够像翻书一样翻动人,能够是你生命的春夏中自始至终从南拂来的那一个友伴,更确切地说是一种更有力量,更高尚的眷顾,像母亲一样是此生存在最大的安慰,然而它不是母亲,正因为此时我们清醒着、活泼着、健康愉快地呼吸着,眼睛转到海洋,转到柑园,看到树叶,看到树虫,正因为如此,它才不是母亲,而是先于我们存在的人世的眷顾。如果你走动一步,一阵风从外一拂而过,突然引人好想好想哭,又好想好想笑,那就是清醒时的梦魅,那就是盛夏有南风的气氛啊。那里有一个树叶的长屏风,风的绿波映凉了我们的脸庞,当我们行走时,就在树丛的沙沙声中。 在这样的清晨醒来,沉静地兴奋,昭音清楚地记得,那时她身穿一件看起来不薄,柔滑的黄白色旧衬衣,那件衣服不知道从何而来,何时何人所给,她并不喜欢它,却避免不了要穿上它,所以也总是随便地套上,若有如无地想着:什么时候能够不用穿它呢?似乎没有那样的未来。穿着那件衬衣,从床上坐了起来,突然间就兴奋地微笑了,夏天,我的夏天,它就在来临! 昭音用脚找鞋,然后听到各种各样的声音,耳朵开始灵敏有感觉了,这事实也增添了她的兴奋。最底里是一种广阔的明媚的阳光的声音,在郊外满田野地占据;而最接近、惊扰到她的是清脆的正从奇怪地方升起的鸟鸣声,仿佛有哪儿堵不住,水急急地冒了出来,知道不是潮湿的水,心里就更加高兴,于是安然地、惊奇地听着它们,直到一只大鸟的歌声高引而上,把其它都吓住了。 她听到妈妈平和的声音了,急忙跑下去,妈妈从墙角后的小径上走了回来,看到她就微笑,因为昭音居然自己懂得起来。 这样清醒地迷醉着的时光在别处再也不会有,每天当她醒来,想想将有什么事可做时,总是发现什么都不用去做,于是又睡了。再多上一两个小时又有何用呢,这样可有可无的时间。感到它空疏,感到它粗俗,不是百般无赖,而是可以度过的,却又是毫无意义的。 她起来烧水喝茶,又想起昨天早晨看到拐角处的感觉,便推开窗户看向外面。上午是安然而清幽的,空气放松地流着。这一次她居然什么感觉都没有了,感受的心全都厌烦了。 现在她轻松得无事可做,在这儿四面看也什么感觉都没有。突然便想起外公去世后的丧宴。 也许有人跟她一样觉得什么都毫无作用,都是一些石场溅出碎屑的石头。昭音坐在单车上,只想着何时可以回家,一个妇女走过时温和地招呼她去吃饭,祠堂里已经开饭了。 昭音发现她也跟自己一样没有别的感觉,心里不禁轻松了许多,于是顺着她指点的路走去了。她不知道那是自己一个阿姨还是一个舅,但是在当时一样亲切。 不久,昭音看到妈妈,她也没有任何不善的神色,还是像在家一样温柔,看见昭音的时候还微微一笑,示意她到一旁去装饭。 之后所有人似乎都不见了,昭音又开始一无所感地坐在单车上,百无聊赖。 好久之后哥哥熟悉的脸突然出现,让昭音猛然兴奋起来。他经过昭音旁边说:“我们去爬山好了,太无聊了。” 原来他也只是觉得无聊,跟她一样。 回来的时候已经晚了,他们在半路就看到了父亲,他骑着车,上不了坡,便在路旁跟别人聊起话来,一边察看着周围的山势。昭阳他们从坡上奔下来,经过他身旁也不停留,好像不知道他是来找他们似的,把他独自留在那里说话。 昭音心里很高兴,知道所有人都跟自己一样轻松,让她突然觉得有些漂浮。觉得死去的人也和善地对自己微笑,就像过去的婶子一样。 但是,假如佛教也要讲怜悯,那么情感里要交杂着多少这种因素呢?那所谓父母之情,昭音对它非常地不屑,难道是因为暂时不用怜悯吗? 在南山寺未建好、还散着碎石子的宽阔大场上,人们来来往往地观玩。昭阳也在那里走过一尊佛像面前,他在笑着,好久的时间里他都浮着青年的笑,阳光照得地上的石子更碎更白亮,仿佛这没有遮挡的大地方很热,不可久待,昭阳在众人之中,也在走着,没有懊丧。他有心在那里待着,像是有了一件虽不必须但也最好去做的事,那便是陪着他的同事观赏佛寺。他走动过来而没有离开,脸上带着温和的笑。 在那些人面前,他热情和蔼,没有人可以怜悯他。昭音不禁冷笑一下,觉得过去还在担忧他和他人是否有心情好好交流,现在想来多么可笑! 姐姐带昭音出来这里,大概是觉得钱在别处用得毫无价值了吧?这其中也包括对哥哥的不满。那么,所谓兄妹的感情,也是缺乏怜悯了,又何必去南山寺看佛像呢? 阳光照到了楼前,昭音站起走到窗边,看到一个人和一只筐子,这才发现那是在草地上。那个不怎么动的人引起了她的怀疑,她想知道那是什么,也许不是一个像大家这样的人也未可知。昭音一直看着他,直到他有些儿不同了,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她忽然明白了:那是一个铲草人。 他双手在面前上下移动,不易发觉。大筐里已经放了半筐草。 就是这样一个人,昭音完全可以知道他的一切细节。虽然她并不急切想知道什么,也不是可以不知道,但她还是想保留完整一点的感觉。于是,昭音觉得他有点像记忆中的外公,没有转过身来,没有抬起头来,从没有对她们发脾气,同时面目模糊。 一个女儿从屋里走出来,看到他就问:“你干什么呢?” “没什么啊,割了一会草……”他不经意地说,俯下去整理一下绳子,后面的字含糊不大清楚了。 出来的妇女问:“去割草吗?” 他便要解释说:“是啊……,迟早该割了,长很长了。” “没事你翻一下地好吗?” “你放一下肥好吗?”…… 于是他总是在做事。 “你不知道,他身体还那么好,这几年胖了,脸色变红润了,多么精神的一个人啊。” “对啊,上次看到他,还乐呵呵的呢。” “赔了几万块,还一直跟我们说对不起。” “那还不错。” 于是妈妈对外公意外事故的态度,也让昭音轻松起来了:她现在忘记了自己的父母兄弟,更愿意生活在这里,因此如此平静吗? 她心里无疑藏了一个比较,以为它会实现,那便是:假如她和自己的兄弟姐妹出事,妈妈一定要痛不欲生。 昭音看向楼下人筐里的草,看得眼痛流泪起来,他还没有走,可是昭音自己先走了。关于他的家族的想象便随之一并还给了他,昭音自己隐藏起来,退到屋里深处去了。 姐姐的同事走了进来,一下在书桌前的椅子上坐下来,很舒服地抵着铺在桌上的书画毡。昭音看了他的手一会,似乎对他手肘碰到 第10章 孩子 到了夜里,人们久久都没有睡。十一点的时候,有一个孩子突然在外面哭起来了。 昭音走出去,趴到栏杆上看了看,并没有看到踪影。隔壁房子透出一点光来,一丝风儿吹动了夜气,变得很清爽。昭音意识到一点秋气,骤然温馨、骤然散漫、骤然扑鼻的秋夜之气,猛然使她想起走在前面的菊花土路上的情形。 在她们前面本来有一条菊花土路。昭音俯到栏杆外,垂下头,想看看能不能找到它。不出所料,一般人是找不到的,它甚至退到帷幕后面去了。记得看戏的时候,昭音所喜欢的形象就是这样悄然退入帷幕后的,她们只是躲入,还留了半身在外面。 昭音从来没在别处见过这么天真的大人戏。她们一定像孩子一样幼稚无忧。她很喜欢这种不真不实的游戏,因此经常想看。特别是隔久了重复看一部戏,知道后面的情节,就等着看她把那个地方演出来,一旦不出所料地被演了出来,昭音就称心满足了。 秋的气息如水退去。琼老师推了门出来,在背后说:“我还以为你想自杀呢。” “我自杀了你不拉住我吗?” “你都自杀了我还怎么拉呀?” “是啊。”昭音叹了口气,“我刚才听见孩子哭,出来却没有看到。” “这有什么,什么东西的孩子在哭我都不怕。” “不怕是不怕,可是想看看啊。你说,如果是在路边菊丛里抱到了一个孩子可是不错呢。无缘无故就有了一个孩子多美妙啊。特别是,这样的孩子简直是个奇迹呢,在生活中会变得比想象更奇妙的。” “哼,你做美梦吧。不劳而获!” 昭音觉得难听极了,便懒得接话。 昭华听到大家的声音,也高兴地出来。她在昭音身后走来走去,很有规律,好像是一种练习。 秋廷从旁出来,惊讶地说:“你做什么?” “没事,所以这样走呢,是有用处的。自从我几年前偶然这样走过一次之后,我就把它定下来了,做为想也不想的行动,它可以锻炼身体。” “真荒唐。”琼老师说。 “真无知。”秋廷也毫不客气地指出。 大家都沉默不言了。过了一会,昭音问姐姐:“有没有闻到真正的秋的气息?” 她摇头:“没有啊。现在是什么时候?” “这里谈不上时候,反正你觉得是什么就是什么,根本就不知道外界是什么了。”琼老师又抢话说。 大概是快要睡了,昭音向房门走去,于是琼老师赶紧抓住她问:“有没有秋气?”昭音先摇了摇头,然后才悄悄体味一会。琼老师又问她:“是什么?” 见人知道她的心思,昭音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不再细想便说:“我觉得是夏气。” 原来如此啊。 明天是星期天,因此大家都不想睡。就这一点来说,的确更像是夏天。 有人出现在下面的树影中了。声音很熟悉。 “阿琳从外面回来了。他们玩得好高兴哦。你说有些人就那么快乐,有些人却不同,是什么原因呢?” “原因就是找乐跟找苦的区别。”秋廷回答。 果然是语言的迷雾。昭音暗想,其实语言多么令人厌恶啊,经它描述之后事情就没有面目了,终于完全不能知道它们是什么。 “小琳终于回来了?怎么可以抛下自己妹妹独自出去玩呢?” “要玩也带着一起去啊。”秋廷声音严峻,却笑着说。 来人心情并不愉快,不过笑着回答:“对啊,本来应该一起去的。不过我睡了她就可以自由行动了。” “你妈妈要是知道你这样说一定把你打死了。” “可是她不记得要打我啊。怎么会记得呢。”她笑得天真可爱,轻巧地推开自己的门进去了。 “你一个大男人,怎么也不出去玩,总是跟我们一样呆在学校里呢?” “这么说,我明天一定要出去了。放心,你们明天就不会见到我了。” “怎么好像说永别一样呢?” “不是永别。” 很多个星期天,每当昭音睁开眼来,外面总是一片光亮。太阳又好高了,又是一个晴天。怎么总让人觉得,时间不过是中秋呢? 外面的小树变青白了。昭音一向觉得奇怪,怎么这里总是小树,小树,没有一棵大树出现呢?不知为何,动也不动的小树让她觉得很丑。 她向下走去,站在一株树前的光里看了一会,终于觉得舒服一些了。这相比起花草来庞大,而相比树木显得矮小的东西终于以它们的恒心赢得了昭音的接受。昭音从中看到另一种生存的状态:冷漠而不做声。 昭音心想,对这些树来说,她总算可以得到宽恕了吧,如果以它们那可笑的样子还保持着对人的苛刻要求的话。 昭音在草地上坐下晒太阳。她仰头看了看天空,天空是白色的烟气。这开始的舒适一晃而过,唯一可以持久的姿势便是抱膝俯头,开始想事情了。 等她回到走廊里时,人影都像蚂蚁一样出来了。一个小男孩下来这一层楼玩,被一个老师带着晃来晃去,到处串门。房里、走廊里都是他们的声音。 “去脏姑姑家,我们去脏姑姑家吧,你快喊:脏姑姑,我们来了。” 孩子顽皮地喊起来。他已经三岁了,显然猜得出名称的含义。 不久他们又从门里出来,“走,我们去别处好不好,去李阿姨那里,去看看李阿姨在偷吃什么……” 若云老师走过去说:“李阿姨还没回来。” “回来的是什么呀?” “回来的是个鬼啊,怕不怕,我是个鬼,吓死你……” 旁边门里快速走出一个人,手持一只小板凳,她不在旁边停下而是远走到昭华房门前,正对着那敞开的门放了板凳轻快地坐下,然后喊:“过来,小家伙,我们来唱歌,我们来跳舞。跑呀跑过来。”孩子摇摇晃晃地向她跑去。 看见她堵在敞开的门前,昭音突然也好想去看一看。 “一早起来就堵在人家门口。”若云说了一句。 “这里阳光灿烂,有风。” “你那远远的家,门前正是道路吧。” “不要介意。我突然想到这个位置来而已。” 她左右摇头唱起来:“小蜜蜂,嗡嗡嗡,飞入花丛中……” 蜜蜂若有想经过的,也该走了吧。 她坐得很矮,贴近地面。可惜这地面毕竟跟昭音所喜爱的乡村水泥地不同。 她把手放到左右耳朵下拍,孩子并不学,只是看着她,又跑过去拉了拉她的手。 “不要碰我,你跟我唱……” 她只唱儿歌,大概在她们所来的那个学校,女孩们正是学这种歌谣而高兴着,准备带一帮儿童玩的吧。但她怎么到这儿来的呢? 昭音还是禁不住略带偏见注视她。她看起来的确形象清丽,身形优美,相貌灵秀。此刻认真地玩着,心情愉快。不知道小孩子见了她,会不会也觉得更吸引人呢? 孩子们,孩子们,你们现在已经是唯一的孩子,恐怕以后也是唯一的孩子吧。 大概昨天自己是听见风声吟唱吧。昭音想起来,便又暗暗听了一会,接着开口说:“昨天我听见有孩子哭,我就想,这哭声怎么像夜里萤火虫的光呢?或许是听见你肚子里的孩子开始哭了吧,哭声很弱。” “笑话,他还没成形呢,我还没感觉到他。你该改掉胡言乱语的习惯了。要不以后你的孩子得真的从茅草里出来,不然你都不认了。” “我以前听人说过附近的疯子,就是这样的。” “对了,所以先小心点。” 门敞开着,可是里面不见人影。 “你姐姐还没醒来吗?” “也许吧。不过这门可不是我开的。” “也许是风吹开了。从昨天起风开始不同了。” “夏天的风还真有能耐,连我们的门都吹开了。” “这是自然的。你刚从乡村来,怎么会不知道呢?” “我怎么不知道……”昭音含糊回答。 梅琳不说话了,断续拍手,慢慢摇晃身子。 从不从乡村来,在这个省里也许其实没多大差别。 “那么,你又何必找个本地丈夫,而且看来很满意?”昭音想,“而且别人也突然觉得你真有能耐,人心是这样庸俗,她们羡慕又不承认。所谓”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是酸的“这句话其实大有问题。在这世界上,谁吃不到什么呢?我可不愿这样想。”说葡萄是酸的“也不对,应该改成”以为葡萄是酸的“,当你不在其中看到其秘密,你就不懂它的真相,于是愤恨,倒像个怨妇。” 可是里面的内涵到底区别多大?昭音一点也不明白,她宁愿了解水泥地的性质。 有人在说话了。 “他今天不来。” “那你不用等了。” “我干吗等?来不来,关谁的事?” “你这样说,真好笑呢。” 昭华居然在房里默不作声。可以想象那不高兴的面容,此刻她自己在悄悄说话呢——摇摇头示意:“不要理她们……” “她们无事可做。” 昭音熟悉她跟人说话的这些口气,因此并不急着进去。 终于有人影从屋内的假墙后绕出。琼老师先兴致勃勃地出来,接着昭华也出现了,她走到大书桌旁,笑了笑,也不说话。不久看着梅琳。 梅琳微弱而断续地哼了哼,阳光映出一副记忆中冷淡的面庞,好像雕塑出来一样。 她大概觉得没趣,完全停下歌唱来了,接着口气淡淡地对昭音说:“我们去走走吧。” 没有人回应,她转头说:“小妹,我们去走走吧?” 昭音顿时怀疑:她已经了解众人提到自己时的内容,至少是突然明白了。也许此刻之前姐姐偷偷跟自己说的话,她也在墙那边听到了呢。神秘的事情如此不可捉摸,有时你简直被它吓到。 昭音便觉得不安,于是同意地跟着她往下走。 她们向明亮的树木走去。阴影从护栏处挂下地面,好像屏障。青山如屏,昭音觉得那繁盛的荫凉也变得青绿些了。她倒想在那屏风上画上风枝,可是只怕找不到屏风。也不知道谁能找到? 这么一来,倒是那阳光弥散的树木地更像山丘了。小树连过来,多而幼稚。昭音怀疑那正是小山丘的模样,松散的土地,荒草与矮树,依然要给大家鲜绿的安慰,就凭这并不浓郁而认真的温情,就更使她觉得那正是小山丘。也许是阳光遮盖了其中的断处,使眼前小小的地方连绵起来,延伸向美妙的无形,因此昭音已经完全觉得那就是山丘。 她们向那里走去,在树丛间稍做停留。梅琳转开了脸,昭音也不抬头。 走廊上,琼老师看着她们,笑呵呵地说起话。她刚刚还在评论着梅琳,现在却一脸无知了。 “她们出去散步了?”昭华也到走廊里,靠近栏杆看了看。 “对啊。我在这里观察。” “不怀好意。有什么好观察的,我妹也没事做了,就让她去散散步也好。她只喜欢白天散步。” “不是说今天不会见到你吗?怎么又出现了?” “一天不在,你们这里要是出了情况,那可不好了。” “哈哈,哪有什么情况好出?” “你写字总是浪费这么亮的光。” “明亮不好吗?” “可是我觉得写字的话,需要一间幽静的房子,外墙是青绿的植物,窗户有藤叶,留着白光。里面阴凉有古气。” “然后你就能写得好了?” “虽然不一定,但是在无趣的环境中写,就算写出好字来也索然寡味啊。” “你要的是字还是环境呢?” “我当然要环境了。有两种人,一种是对结果没有感情,一种是绝望怕抓不住,这两种人都会跟你说这周围的墙面比你的书画重要。” “那就没办法了,不要写啰。” “自己不写,看见别人在不如意的地方写,还是会大受刺激的。” “真的吗?刺激到你了?那你还是走吧。” “走了还是知道你在这里写啊。” 昭华心里有气了,一言不发地顾自蘸墨挥笔。秋廷觉得过意不去,想解释两句,但是看看她严肃的样子,已经开始认真了,便觉得解释也无味。于是也默不作声地走出去了。 他心里想:也好,以前她就说过,心情不好更适合写字,会写得更好,现在正是时候。 他站在门外,看看有没有别人来,可是悄然无声。 又过了五天了。星期六早上,秋廷看到昭华的男友罗青过来。他也不管人家欢不欢迎,顾自高兴地过去凑热闹了。他们都在里面写字,那个沉默的男子似乎只对昭华说话,看到别人并不怎么打招呼。 秋廷看了看他们,觉得他们神色不快,大概又因为意见不和而僵持起来。可是那男友却没有冷战的概念,若无其事地说:“看,不是要这样才好看么……” 昭华生气地说:“不是!” 秋廷走过去,看清他在写行书,原来昭华写了作品,兴高采烈地叫他来看,谁知被他泼了一盆冷水,昭华便不开心了。 罗青还在平淡地说,边说边拿起笔,在旁边写了起来:“看,人家是这样写的,你自己创出的写法,其实并不成熟……” “难道写得跟别人一样就很好,那还不如不写算了。” “不是说跟别人写得一样好,跟别人写一样是不好!但是你想要有自己的风格的话,就得功夫练到家,就看这个字吧,是没有人这样写过,但你明显还保留着别人的影响,只不过改变了结构,这是不行的……” 罗青并不在意别人的心思,只是淡定地说。在这个人身上,似乎世界变成了一座不变的青山,苍翠而恒久。可他抬起头来,却让人看到一股不同的神气,仿佛渴望清风吹拂过幼年时家乡山上并排而建的棚屋一样,在那里面,藏着多少不愿提及又不愿抹去的重量啊。 谈论书画时,有一个反复出现的词,似乎成了他词汇贫乏的证明,那便是“俗”这一字。这一幅画,说到底是“俗”,那一幅呢,最后也还是有“俗”之嫌,至于作画人的眼光,连同藏画人,也全都如此之“俗”。他甚至不稍加修饰,只是简单一个“俗”字做结,倒让人觉得简洁而天真。 有一次,罗青说起一件趣事。以前他在学校时,跟一个老教授是忘年之交,教授准备送他一幅画,可是总没有灵感。后来终于画了出来,结果却极不满意。 “那是一幅红梅画。当然,那幅画也很好,有意境,但是在教授看来,还是有失他的水准。”罗青说。 后来,另一个同学也请教授送一幅画。教授没多想,当场就画了一幅给他。画出来之后,教授立刻就后悔了,原来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作品,正是他一向所想表现的模样。教授把画给了那个同学,却想着一定要把它弄回来。 于是他找到了罗青,要他无论如何,一定要拿别的画去同学那儿换回来,他们都觉得:“那么好的画,落在那个人手里,是糟蹋了那片风竹了。” 于是罗青就去了,他拿了两幅色彩浓烈的画,其中有一幅便是老教授送给他的梅花画,去找那个同学,跟他说:“昨天看到教授给你画的画,非常喜欢,能不能跟我换一下画呢?” 同学一看他手里的梅花画,也喜欢得不得了,于是立刻就跟他换了。 “他眼光真俗,根本没看出原来那幅画意境多妙,什么也没说就跟我换了。其实梅花画虽然也好,却终究境界不高,没有风竹画的那股精神。” 于是罗青就得了那幅画,有时还拿出来看看。 听到他说“俗”这个字,昭音倒觉得开心,仿佛坐在家里水泥地上一样。她跟他隔着一堵假墙,于是想象的空间也广阔起来。 现在昭音却不见人影了。 秋廷突然问昭华:“你妹呢,不会被你们吵死了吗?” “我们没有吵,是他强词夺理而已。我妹到外面去了。” “哦。到外面去了,终于会出去了。” “很奇怪吗?” “不奇怪。如果她觉得这里太郁闷,就应该出去走走。” “那也没办法。”昭华平静地说。 “看来你对妹妹不是很关心哦。” “哪里会?什么是关心?她也那么大了。” “那么你是专挑这个时机,她一走,你就叫男友过来?” “哪里?早就打算这个星期过来的,我们有些事要办。” “你妹不会是为此赶紧逃走了吧?”秋廷嘲笑地说。 昭华冷笑一声。 罗青低着头,一心弄他的字画,并不理昭华的邻居。秋廷在旁边久了,终于想起乡村荒芜的午后。 水太枯了,好像所有的水都太枯浅了,使人觉得都不够呼吸。人并不是鱼儿,却不能忍受这人世的荒芜。这感觉来自现实的印象,每次总以一个熟悉的水池的形象出现,令他想起寂寞的午后,想起荒废的阳光,想起那一切并非全无,却从来都难以真正握住的东西。其实只是水池的印象而已。他不禁真切地想起那些池儿和岸上稀疏的植物。 从小的时候到现在,环境的变化令人诧异。虽然跟身体的成长无关,但在记忆中搜寻东西却没有找到,毕竟让人觉得很不愉快。于是秋廷站起,到走廊里去了。 过了好久,秋廷突然被吵醒了。 “你看你看,有人要睡着了噢。” 秋廷睁开眼睛来,看见小男孩正被牵引到他面前,她妈妈指着他对孩子笑说。 “这位哥哥要睡了,你说现在是不是晚上?” “现在是浓荫匝地的午后,睡了就会梦见一只小白兔,小白兔在树木旁跳呀跳,你说是不是应该睡?”秋廷拉拉他的小手笑说。 “小灰猫,没有小白兔。” “原来你跟他讲了小灰猫的故事。还有一个小白兔的故事,很好玩,你叫妈妈讲给你听。” “睡觉了才讲故事,你别听坏哥哥说,他骗人,根本没有小白兔的故事。” “你别听妈妈,现在可以睡觉了,是睡觉的时候了。” 是睡觉的时候了,秋廷记得这是午睡的时候,乡村里的妇女慢慢睁不开眼来。有一些午后,他看见她们走在无人的巷道上,或者从路头处转过来,手提着篮子。风吹了吹她们的衣襟。秋廷表面平静地问:“又干什么去了?” “拜一下神。” “又拜神!”他话里有气了,“无聊!” 妈妈看了看他,说:“那你在这里干什么?” “没事!”秋廷不耐烦地说。 她听了就从他身旁迈进门里去了。 “我不在午后睡觉的。”秋廷笑着说。 “可是刚才你手里拿着笔,差不多已经睡了。” “夏天,许多个梦张开了口。” “把你吞了?” “不过也不可能,那么幽深的光阴,肯定是醒着才形成的。我只是故意闭了闭眼,你就弄错了。” “弄错的事情可多了。数不可数。” 天气变热了。秋廷俯在栏杆上看见树木被照得发亮,倒显得有生气一些。 昭华伸着懒腰出来。带着孩子的王嘉便说:“迷迷晕晕的,你还不如去睡觉呢。” “你听见歌声吗?在这样的午后有这样浓密的歌。”昭华说。 “也许是有事吧。可以听着入睡。” “隔得这么远,而且不知道原因,可以深受安慰地趴在花被上睡去。不过这情形总让我想起清明。清明的歌声,并不由人唱出而是从音箱里出来,而且也连绵而不一定悲哀。” “那些打工的人每天晚上都在广场上唱歌,刚开始来这里,第一次听到的时候真是太震撼了,很想很想有点事情做。可是听久了就忘掉了他们的存在。很多事情都是第一次令人震惊,以后就不觉得了。我刚才突然又回忆起来,独自听得呆住了,愿意就此永远忧愤地呆下去,可是被你扰了一下,心态已经大不相同了。你为什么出来呢?”秋廷说。 “他说要画灰猫,就让他去画咯。我又不会。” “是不是刚才听见我们说了?”王嘉问。 “也不是。我以前跟他说我们家里那只灰猫,死了很心痛哦,他竟然说那也没办法。他又没看见,当然没感情。可是我生气了。谁知道过了这么久,他居然说要画,还说是我也说过的,太气人了。刚才听见你们说灰猫,我就有些恨他了。谁知道他竟说要画,就让他画吧,我看他能画成什么模样!” “肯定画成猫的模样了,难道画成你的模样?” “他最好能画成猫的模样,近来他几乎不能把东西画成东西了,手都歪了。” “你管他呢,你也没把字写成字的样子呀。” “对啊,画家画的不是画,书法家写的不是字,诗人写的不是诗……” “你怎么知道?” “难道这还用怀疑?” “那么教师教的不是书了?” “只要有可能。” 摩天轮已经转动 夏夜正在黑暗中 向海深处潜去, 直到鱼额变红 水下神秘的情郎 转过无情的眼光 挽住他手臂的柔腕 浮起合上他不变的眼眶 摩天轮已经转回 黄沙脱落雕塑的额头 闭上出泪的眼睛 走去摸索附近的山林 椅上无情的男子,站起无声离去 触及树木的脑袋 靠住不再重抬 降落无知的地面 黑暗已经来临 少女睁开的眼睛 注视深渊的长壁 洞内白色的魅影 慢慢移向墙缝 看不见面孔的人 从容跨过地面的尸体 我神秘的情郎 熟悉而不能远离 “这是什么?偷看别人的东西很不道德。” “我刚刚在地上拾到的。”昭华说。 秋廷从她手里抢过看了看,却什么也没说。 下午,秋廷隔着窗户看到昭华三人正在喝茶。昭音和罗青都默不作声,彼此不看对方。 秋廷从窗玻璃外说:“你妹回来了,不去玩了?” 昭音垂着头,并不抬起来。昭华笑了笑回答:“去啊,干吗不去?” “哦。”秋廷想了一下又说:“觉得这里怎么样?” 昭音回答:“都不好。” “那你干吗还在这边?” 她抬头微笑一下。 “你就别耍她了。”昭华不高兴地说,“你到底进不进来?” “我还要问你们出不出来呢。” “不出去。王嘉的丈夫来了,很快又走了,好像很怕跟我们熟了不好。我不好去看见他。” “我看见他走过操场了。” “那又怎么样?” “我忍不住要看。树木变灰了,天气变幻无常,不久就要转阴了。” 王嘉跟她丈夫正向宿舍走来。远远看见上面的人,她只当作没看见。秋廷不禁微笑起来。 “我问你一个问题好吗?”罗青突然有事了。 “什么?” “就是,你干吗莫名其妙地笑?” 第11章 秀俞 现在昭音已经非常熟悉罗青了,只是他们从来不叫对方,也几乎从不看彼此的脸,不直接说话,也不做什么共同的事情。 他来到昭华这里时,昭音就跟姐姐说:“我出去外面逛一下。” 昭华以为她真的逛城市去了,于是说:“也好,多了解一下也好。” 可昭音心里一点类似的打算都没有。 她到楼下去,在草地上坐了半天,又怕别人发现,于是向校外走去。 守门的老伯放他出去,昭音却回头看着他,心里又涌起一种似曾相识的渴望,她突然又开始设想:如果自己变成了他,整天坐在这狭隘的斗室里,看看来人,为他们做一丁点事情:打开大门或小门,然后他们就消失了。那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啊!在空下来的那些时间里,她还可以自由地满脸严峻,一言不发。 可是她走开了。 公路边排着各种加工五金的地方,那是楼层空空的底层,阴暗而狭隘。昭音看到在这些地方外头,有些人坐在单车后架上,有的坐在板凳上,有的只是无事地站着。她心里又动弹了,不禁又渴望变成那个坐在板凳上的青年,虽然他甚至不怀好意地看着昭音,一直盯着她直到昭音走过去了。可昭音感觉那里面没有任何恶意,也没有邪心,只不过有些不甚高明的兴趣罢了。 她照旧向前走,一会又多么希望变成一个走过去的老太太啊,然而那老太太只是独自走过旁边而已。 有时昭音想起那句话:如果给我重新选择的机会,我也会选择成为我自己。 大家都爱这样说,可昭音却觉得迷惑,从少时起,她就渴望变成别人,变成别的处境里的存在。走过哑巴寡妇家旁边时,昭音看到她正拼命咿咿呀呀地说着话,挥舞着手势,可是孩子们听也不听,顾自溜过她身旁,照旧玩去了。这时,昭音便看见她笑了起来。 那时,昭音忽然多么想变成她的孩子啊!甚至在离开的时候,她还常常想起那个寡妇,昭音喜欢她拼命要说话的样子,喜欢她总爱凑过来跟自己打招呼的情形,她想象那环境下的情趣:吵吵嚷嚷地说话,突然还会笑起来……这一点该给昭音多大的安慰啊!那时,什么东西东西都将无比明白地说出,没有什么是沉默的。 后来,昭音甚至还渴望变成婶子的孩子。婶子在世的时候,跟任何人都过不去,而且总打骂孩子,但孩子们都在外面玩疯掉了,回来的时候,一阵吵闹之后,也许婶子却突然跟他们说起不善的话:村里哪个人不好,哪个人穷得要命,谁敢欺负你们可不行……说不定还骄傲地说:“我就要死了,那时你们可就糟糕了……” 可即使是这样,也比周围一切都默不作声好,也比愁闷不安让人放心。 如今,带着一个大学生的身份,昭音也常常觉得任何人都比她安全,都比她有空间。生存已经成为了重要的问题,竟至于使她怯弱到这种地步。她心里可笑地一次次想:只要有一丝喘息的空间,只要一丝空间就够了!就像仲夏登山时,可以站在粗糙的石块上一样,只要有那样可以站立的一点空间,一切便已足够。然后我就可以在没事的时候,在那些无人来交代什么的时候,依然暗暗做自己的事情。 可是,大学漫长的时光里,她无法靠这暗自想象得到什么,现在还有何话可说呢?如今,她依然只记得“自己的那点心思”,甚至这心思因为受到生存的威胁,反倒膨胀起来,让她更加维护了。 过年之前,哥哥真的结婚了。昭音没有看见那些细节,心里已经不再奇怪了。 回家去的时候,秀俞跟爸妈已经非常亲密,有时昭音心里有一种异样的疑惑,心想:她跟爸爸也很好,这乍看起来多么不合理啊——像爸爸这样的人,也会有儿女亲近! 可是秀俞刚刚来到这新天地里,大概还以为他是一位受人尊敬的父亲吧?当他像此时一样呆在田野里,跟大家一起说话时,她也许甚至以为这是一位有趣而和蔼的爸爸吧?昭音突然觉得她受骗了,假如她不久之后发现真相,那时如此笑呵呵的开朗个性会做出什么反应呢? 此时她走过爸爸旁边,还凑近看了看他的衣领,说:“衣服这样穿怎么会暖和?”于是她伸出小手,帮他理一理,这才从他身后绕过去了。爸爸似乎有些领受不起,于是摇了摇头掩饰说:“有什么关系呢?天气也不冷……” 天气的确已经很好。转眼又很热了。昭音戴上草帽便感觉到阳光的暖热。风很多,不停地歇了又来,从此人便觉得:世界除了风日,便没有别的更广大,而自己正出来在这海洋中呢,不由得就想起茂盛的果园,阳光在大扇般的蕉叶上变白了。 站到那不定又浅薄的树荫里,毫无道理地就感觉满天地的枝叶摇曳,青绿高大的树长着硕大的青果,看见了就想到远方果园,没有看见的时候也知道它有何目的,这样地繁茂青绿。 刚一出来,满身都是阳光,感觉里不止是自己身体,还延伸到周围的一切,都是毫不躲避地被阳光罩住了。也许心里明白出来门口正是要做的事情中的一步,然而反倒怀疑吸人进去的引力范围的广阔,好像不用走也已在当中,居然一时就动不了了。要在这里站到有人唤了才醒转,然后跟着那唤自己而明白存在着的人走去。 昭音一时间觉得热情炽烈,有点儿怀疑自己被手腕握住了。可是秀俞一说话,自己还是在一句一句地回答着,并且还笑了起来。 出来得早,路上只有鸟儿、昆虫在叫,这样一步一步走的路有些让人感觉寂静,安稳。 昭音跟妈妈说话,说着说着便觉得这么长、这么长的路上只有自己三个人的话语,仿佛有谁留出了空间,耐心听这样的言语。她忽然没来由地说了一句毫无意义的话,自己听着,却听到秀俞笑了起来,刚好是在笑自己那句没头没脑的话。她居然在笑!此刻昭音觉得这笑仿佛叶子的青色一样,是浓重的一面。 果然是时光让出空间来了。昭音听到秀俞的声音那么纯粹,妈妈所说的话也一字不漏,好像是专注着自己的声音所说的。 于是,昭音自己也说了一句,为自己的声音感到好笑起来。 妈妈这时便说:“你们两人,一路不安静,笑些什么呢?” 两人相视一下,还是笑。 “以前我哥常常到柑园来,戴着眼睛挖虫子,结果挖了几年之后,我们家的柑树就全都死光了。” “真的呀?那爸爸怎么说?” “他能怎么说,大概说:这样也好。” “为什么?” “因为反正都是要枯死的。” “既然这样,那就连虫子也不用挖了不是更省事?” “不是爸爸自己动手,他就以为我们挖虫子跟读书是一回事,不信你问问他,他一定跟你说以前我们整天都只是读书。其实他什么都没看到。” “那他做什么去了?” “他幻想天堂去了。” “那可真好。” “你怎么不叫我哥哥一起来呢?” “那你怎么不叫呢?” “他不会来的。” “我要是叫他,他就会来吗?” “也许吧。” 秀俞笑了:“现在怎么能叫他来呢?他又头痛了。” 昭音疑惑地看着她:“又头痛了?怎么会头痛呢?” “你不知道吗?他以前就经常头痛啊。” 昭音心里一惊,说:“不知道。” “好啊,你们连他经常头痛都不清楚。过去我就常熬凉水给他喝,他时不时就要头痛,可是总等到发作了,这才主动说要找凉水喝了,嘿嘿。不过平时我也经常忘了,有时熬了他也不在意,放太久了只好倒了,你哥就是这么任性,呵呵……医生说他是肝火太盛。” “怎么他在家里从来没有说呢?”“那是你不知道吧。你哥很多时候都不把话说出,只有我看得出他的心思。他一言不发地坐着,脸都有些肿了,我就知道他生气了;他脑袋会看来看去的时候,就是心情好……” 昭音笑出声来,可是转过了脸。她觉得这叙述催人下泪。可那情形流露的却好像是人生的幸福和热切…… 从很多年前起,昭音就已经不了解哥哥了。然而就算如此不了解,却还希望是自己来解决他的痛苦和不安。 当时哥哥刚刚知道高考成绩,虽然他不明白地表现失望,可是昭音却害怕他看出别人的怜悯心理。她走到屋后,忍不住痛哭失声。 “仿佛我还不习惯失败一样,难道不习惯……”她心里想,内心多么希望这事情突然变化了,人世突然就清楚地宣布:哥哥还是按照大家的期望前进了,没有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 可她写下的不是这种消息: 第一天,这已经不是第一天。可我觉得正是第一天。忍不住流泪,伤怀失落和奇异的妥协的幸福,我多么惊讶那甜蜜的暗流,仿佛是做梦的满足一样,那是一个熟悉的少年的伤愁午梦,就是那个宽阔的,充裕的,迷糊的午梦,好像我跟弟弟还没有读书,哥哥刚上一年级,我还在问妈妈:“上学是什么呢?放学又是干什么呢?” 妈妈说:“放学就是放学,就是回来了。” 于是我以为自己明白了:原来哥哥跟姐姐从学校里出来,经过粪池的时候,就晃了晃他们的书包,接着就可以回来了。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在我们的话里,“学”跟“粪池”同音。 好像还是那时的事情,就是那时的鲜嫩时光。除了那清凉的过道,并排躺在地板上的时间之外,其他也是一个少年和少水的蕉叶,我整个人仿佛变小了的爱丽丝,被植物的衣裙卷和藏了,只是自己知道可以稍微露出脸来。露出脸来看到那迷蒙的天空,当树叶被风摇了摇,一时离开我脸上的时候,我觉得我露出来了。我露出来,脸上干净没有杂物,于是心里幸福。可是内心的阳光依然难逃奇异的浓烈和挣扎。 第二天,原来是第二天了。难道我没有习惯失败吗?不,我一直都在失败之中。可是,为什么我还不习惯呢?难道那长久的不得意并不是真的失望,而现实无可辩驳的情况却无疑是失败的一个模型?我觉得我只是太过放任自己。可是我觉得多么失意啊,别人的失意,那是我所无法改易,无法安慰的。我扶着墙壁,发了呆,我很想知道,我是不是跟五年前一样,在家里的墙壁前愁闷得呆住了。外面是整个年龄的空间,整个年龄的空间……我已经混淆了失败与成功的同异,我已经不知道人世清楚的高下之分,我想,他就像我早先突然的怀疑一样,要使我凑近复杂的人世,要使我降到他们那里,要使我忘掉虚荣。忘掉虚荣,忘掉荣耀,我在那条土路上走得很愁闷单调,以前不曾意识到孤单,现在却再也不敢忍受了,他要来带我去吗?回去一个越来越小的尽头。 第三天,我内心突然松了,已经迷糊,也不知道昨天为何会有强烈的失意之感了。一句话,它已经是我的真实,对啊,我仿佛就是这样的人。我甚至感到这是一种成功,他是我的成功。 无论如何,情感终于可以骄傲地扬言,它不像我的恐惧感所惊恐地盯着那样,变成灰烟,那失败的是骄傲,是人间的荣耀。是的,我不需要。我要的是家乡青绿壁画的祠堂门前,我们骑单车到那里停住,有一两次在那儿打羽毛球,使乡人觉得惊奇。 她们说:“这是谁呀?以前从来没有见过。” “我也不知道。大概是过来做亲戚的吧。” “这是谁家的亲戚呢?” 我觉得安宁,因此希望又回来了。 可就是那三天之后,难道她就真的把失望当作成功了吗?真的看透人生的秘密了吗? 当哥哥从大学里回来的时候,妈妈和姐姐详详细细地问他学校各方面的生活细节,好像怕他会受饿受冻一样。 昭音在旁边听得失望之极,无聊的感觉弄得她差点哭出来了。那种不快的心情那么强烈,让她多年后还印象深刻。昭音对他们都很生气,在她心里,总觉得除了好好地看书、学习外,其他事情都不能让人们保持纯洁而有希望的生活。其他的一切算得了什么呢?难道大家连基本的生存都不会吗?还要多事多嘴地问,多么无聊而糟蹋人心啊! 哥哥快毕业的时候,昭音突然问他:你不是应该把图书馆的书都赶快看完吗?要不就吃亏了。 多年后,她每一想起这句话,就忍不住地想要捶床撞墙。 那时哥哥听了肯定有些愣了,大概心里觉得妹妹不可理喻,但是他从来都不晓得怎么责备弟妹,哪怕是说一句。这并不是说他不舍得,而是性格和距离的原因吧。 当时他还没找到工作,难堪又烦恼,听昭音不切实际的话,也许很恼怒,而昭音却还觉得自己十分有理。 就算是此后,当听说哥哥的女友是个非正式大学的毕业生时,昭音也觉得一切又是如此可笑。 为什么我们要去跟那类人混在一起呢?昭音只觉得那最后的清静也难以保存了,哥哥似乎此时才真的变成另外一个人。可是,如今昭音忽然明白,自己所有的心思,原来是缘于这样巨大的无知,人世的丰富,似乎还从来没有被自己所理解。 她不禁说出口来:“原来是这样的无药可救啊。” 秀俞惊讶地问:“什么东西无药可救?” 昭音连忙说:“我们还要一棵一棵地拔草,哪还有救呢?” 秀俞笑说:“我发现你们有几个共同的词汇‘那还有救?’‘这么无聊’,‘有什么用’……除了你哥之外,你们几个都经常脱口而出。” “真的吗?”昭音好奇地问,她似乎还从来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呢。 秀俞先找个地方乘凉。天又高又远,地却只有一层高度不大的植物。人站在其中,仿佛站在留出的缝里一样。走入两步,就可以隐蔽在木叶下了。秀俞在别人的柑树丛阴影中坐下,靠着树干。 昭音扭头,突然觉得她面容俏丽,姿态也动人起来。她没嫁过来之前,大家都传说这女子不漂亮,可是嫁过来之后,所有的乡人都称赞她长得好。 柑树是新长的。让人有些奇怪的是,新长的柑树叶子居然比老树大多了,也完整多了,更墨绿厚实,让人一下就想起它们所特有的涩香来。长了一年的柑树还是很矮,树影也稀稀疏疏。秀俞在下面,阳光便一个圈一个圈地投到她脸上头上,变成了白斑。 她在下面大声说:“昭音,你不过来躲一下吗?” 昭音回头看着她笑。 过了一会,昭音还在田埂上看着,站得久了,秀俞抬头一看便说:“下来呀,怕什么呢?” 昭音依然不动,连话也没有。妈妈也转身看了她一下,说着:“像尊佛一样,动都不动一下。” 秀俞也笑了,说:“像天人一样,听都没听到话。” 昭音这才笑说:“谁像天人一样,你才是呢!那么多虫子。” 妈妈一听便说:“菜籽才出来就有虫子?看到有,顺便把它吃了。” 妈妈总是想也不想就坚持没有,可是昭音经验丰富,知道刚长出来的菜苗也是有虫子的,便不肯下去了。 她便说:“这么多草,菜都没看见只看见草,叫爸爸泼一下药全都杀死算了。” “懒虫。” “傻子。” 她们一唱一和地说。 风稍微大了一些,青绿的影子到处动荡,好像大幅的画拂来拂去。 昭音看了看远处的瓜架地,开口说:“懒惰的人也可以过活,这就说明没必要辛苦嘛。老天现在惩罚辛苦的人。” 妈妈瞪了她一眼说:“嘴里别乱说!快干活去,别到处乱说话。” 还是上午时光,天空依然很蓝,一些白云悠悠地浮着,就在大家头顶上方。仿佛一个巨大的心胸,是不知道的神灵才有的吧。 昭音心里一动,口里却说:“热死了,你看太阳这么高。” 半个小时后,秀俞拿了甘蔗回来,昭音却不吃,只是在小路上干站着。 秀俞对妈妈微笑说:“这个人傻了。” 妈妈摇摇头:“傻人有傻福。” 昭音气死了,便走来走去地动。过了一会,她开口说:“怎么我的心突突地,很不规律,有点反常?” 秀俞坐在地上咬起甘蔗,一边说:“地下有什么吧?” “不会有一座花园吧。就在路的下面。” 秀俞笑了一声,说:“很久以前,这里发生了一件事……” 昭音受不了,连忙打断她说:“不久以前,有一个传说。那个传说说:每个爸爸都希望遇到一罐黄金,月亮照着一块表面平常无奇的地方的时候,几罐黄金便无声地浮过空中,开始搬家了。刚好有一个半夜在地里的人,罐子便故意从他面前飞过,他赶紧伸手就扑住了它。看来财富自己还是希望被人收藏的。爸爸们不停地讲着这故事,以后人们相信了,就时常到那里等候,久而久之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就是这条小路。我站在这里心脏突突跳,肯定是有异常原因的……” 秀俞打断她说:“对。说得好听,下午来挖。叫爸爸去买楼地,准备起高楼了。就在咱们地里就行了,把这片地都建起来,顺便建上后花园,前花园,那个小池就是游泳池了。” 昭音便说:“建了有什么用,还不如不要。最好是围上篱笆,到里面来观赏好了。天然的地方,还有蓝空白云呢。” “那就什么都不用动了。以后准你每天来这个花园玩好了。要多大有多大,随你走。” “可惜地不是给人的,要不真的可以建房呢。”秀俞又笑说,“要不我们连地都买不起啦,没地方立足呢。” 昭音忽然变得怪异了,不耐烦地说:“建个鬼!” 秀俞不理她,只是啃着甘蔗。风从额头上拂过去,似乎将什么东西吹得很远,但依旧在眼中,并没有生疏。 昭音跟嫂子先回家去,经过荔枝园外的时候碰见了爷爷。他在路旁停下来,见到她们很高兴。 秀俞以为爷爷也要回家,便过去等着他。哪知爷爷说:“你们回家去了?好啊,早些回,天气很热呢。我到那里挖了番薯也要回去了。” 秀俞好奇地说:“我们也过去看一下。好久没到荔枝林里了,进去看一看怎么样了。” 爷爷笑着说:“荔枝已经卖完了,现在是找不到了。应该早些来就可以吃到。下次早些回来。” 秀俞便向里面跑去,越过两段小田埂,走进树丛里了。树木高处偶尔还能看到一个坏掉的荔枝,不过要看好久才能分辨出来。 看她走了,爷爷忽然说:“她也到地里来呀?刚过门不久……” 昭音笑了一声。 “她学校也没事了吗?” “是啊,有什么事呢?” “小学比较轻松。她不是正规的大学生,资质比不上你们,还差上一大截呢。” 昭音觉得反感,便说:“都一样。” “怎么会一样呢?她教的是小学……” “到底是谁跟他说这些的呢?”昭音心里对爸妈反感起来了,“他们以为大学生有什么了不起,真可笑!拿别人的短处来说,难道他们就是这么当父母的吗?……” 她心里忽然觉得:爸妈对自己也一样抱着如此庸俗而卑劣的看法,一定是这样的。 现在她骤然又想起久远之前的一件事,那时爸爸突然说:“像她这样读书法,照我看来是没救的。” 于是昭音离开爷爷,去找秀俞了。这片荔枝园并不平坦,走进里面去,可以跳上坡,往高处走,也可以纵下身,到低处去瞧瞧。昭音左看右看,没看到秀俞的身影。于是往低处走。 在一片平坦的地方,邻近边缘的地方有一棵优美的大树。很久以来,昭音一直幻觉它是银白色的。 中学的时候,她午后呆在这棵树上,便听到欢笑声。昭音心里讶异,却一动不动。她听得出那独特的笑声,仿佛孩童般的清脆笑声里似乎包含着一副有些黑的可爱面孔。每当她笑起来,总给人高兴的感觉,仿佛生活正该在她身上如此丰富而深刻地美好。 那是昭音的同桌。昭音隐隐约约知道她喜欢的总是高年级的人,或者,甚至不是中学生……可从来没有真正见过。 几年之后,昭音才推测出其原因:她因为在城市与乡村间转学来去,延误了几年,所以也许心里觉得自己大了。这么说,昭音的同龄人对她的钟爱也早就注定是不可能的……可是她的身份证却奇怪地表明自己比大家还小。 不管如何,当时昭音并不知道。她听到熟悉而热烈得令人震动的笑声,心脏好像化成了一堵墙,纹丝不动。昭音似乎觉得,那男生的声音也是自己听到过的。 她从树后出来了,依然是穿着暗红的上衣,黑色的裤子,看见她熟悉的娇弱苗条的身子,昭音只觉得有些遗憾。原来她感情丰富,心里有更多热烈的需求。昭音早就明白她是这样一个人,而且正是这一点给昭音带来更多好感,可是昭音极为喜欢她单纯而天真的笑,在那表面无比的天真之中,隐藏着神秘的成熟因素,让她变得复杂起来,这复杂而天真近在昭音身旁,常常让昭音怀疑生活的希望是否如此顺理成章。也许有些人不需困惑,本身便是生活的紫色杜鹃也未可知。 有一次,昭音被同桌央求得受不住,便帮她去送一张纸条给一个人。昭音来到一楼,找到一班的一个同学,便照同桌叮嘱的话跟他说:“把这个交给你那个姓颜的朋友。” “谁呀?”他惊讶地问。 “你那个姓颜的朋友啊。”昭音着急地说。 他似乎想不通,又说:“哪个姓颜的朋友呀?” 昭音可不理了,她慌慌地就要走。正在这当口,昭音突然看到,一个从初一起就熟悉的男生正经过旁边,昭音一看他闪亮而无比熟悉的眼睛,连忙低下了头。他似乎没有惊奇,但眼睛却习惯地睁得很大。他应该对昭音莫名其妙的举动感到一丝奇怪吧? 昭音猛然抓住一个熟悉的女生,大声和她说起话来,没什么可笑的,却笑得弯下了腰。 于是几个人自然分开了。昭音独自走的时候,心里非常后悔。每当遇见那个人,她都会如此矫揉造作,常常装出一副夸张而热烈的样子,神经质地说笑。可他一过去,昭音就觉得无聊。她并不喜欢他,可看到他,却不知为何总是不能忍受自然沉默的样子。 后来,昭音又想起自己所犯的一个错误:她至少应该向那个接纸条的人解释,那并不是自己写的呀。那个高大的男生,一向认为自己沉默高傲,不知会不会反应过来:昭音是在帮同桌的忙呢? 想到这疑问,昭音有些不快了。可她马上又得到了安慰,觉得大家一定都可以猜到是同桌的事情,一定可以猜到…… 同桌的身影依然让昭音觉得愉快,此时,昭音不知道是否害怕她看到自己,也许没有关系……也许她甚至会依然孩子般地轻快笑着,长长的睫毛下黑色俏皮的眼睛深沉地藏着亲近的愉悦,自然甚至兴奋地跟昭音说:“我们到这里来……这是……” 昭音明白她们会是这样亲密而自然。可她并不是很想知道那个男生是谁。 “我带你去那边看看,那边更有趣……” “真的吗?” “你没来过,我却来过好多次了。” “这边也很有趣呀。” “是吗?几棵树,树下长了一些草,还没看够吗?去那边 第12章 往事 可是第二天,昭音又看见了爷爷。 是一些阳光明媚的上午,是有这样的时候啊。昭音走向水泥场,本来是不经意地独自寻思,却在一个时刻醒了过来,明白自己又在无谓地乱想了。 于是她抬头看看四周。场上铺满甘蔗和豆枝,东西都杂乱干枯,被阳光晒得疲累阴沉。昭音并不在意,便越过它们走去,心想那来往的人、住在这里的人却不得不在水泥场这里享受,没有别的地方更宽广了,那么就不会觉得对此不能忍受。他们若不是站在门前,坐到单车或石头上,大概就要闲站在这水泥场的边缘,不时地说话。 不过这是上午,没有闲人。巷道奇怪地清爽起来,如果在家,这时候适合出来享受清阴。没有人而门户开放,四面通畅,风自由来去,这时候坐在门槛上,默想或发呆,不会觉得丢失了什么,因为毕竟没有人,也就没有被错过的情境。 昭音想了想,觉得好笑。 她想走到姑姑家里去,可是姑姑应该不在,可能到厂里缝衣服去了。昭音便走到她家的墙外,猜测了一会,还是觉得不在的可能性很大,便以为她真的不在了。于是她往回走。 妈妈叫昭音去找姑姑,让她下午过来帮忙做一下拜神的东西。昭音正在自己的白日梦里,一丁点事情就仿佛要把她从那幻想里拉出一样,让她极度着恼,于是她不耐烦地说:“她肯定没空,不在家。” 妈妈便说:“你没去怎么知道不在?” 于是昭音装作向外走,但是既然向外走了,就不如继续走,于是莫名其妙地就居然走到这里来了。 但是她“果然”不在。昭音独自笑了一声,慢慢往回走了。 在路旁一个有阴影的地方,昭音看到了爷爷。看到他,突然心情就有些低沉了,脑袋也清醒过来。 爷爷正在跟人说话,脸上诚心诚意地笑着。这亲切的微笑突然让她觉得可以引人下泪。为什么他过着昨天那样的生活,还以为这么自然呢?她又有些恨意了。 有马达突突地驶过近前,爷爷看了看,让过一点,接着又张开口说话。他神情认真,用熟悉的口吻正在不停地说什么。 车子过去了。昭音走到一个角落里,爷爷看向了另一面,并不知道有家里的人在附近。 他一身都是老人的装束,穿着松松的上衣。看来他也了解人生的真相,好像几十年前就已晓得一样:老了就要穿松软的衣物,免得脱衣困难。 这真相让昭音多么气愤啊,已经忘掉这感觉好久了,今天却又让她碰到。 昭音看着这些细节。她早就要走了,依旧从这热烈的阳光中热烈生动地走去,行动个不停。她想象自己绕过人、左右避开单车一步不停地走的情形,就是这个时刻,仿佛也有这种冲动。但是却没有走。 她又想让爷爷先走,自己就像在他的小黑屋里面对着一幅成熟的画,一幅平凡的寿星画一样,在时间的后面看着他,让他先走回头路,然后自己就可以不受察觉地跟着一个人了。 这时候她觉得,老人的时间是那么长。他在这里站着,就连这整个周围也都更加安静而简单起来,似乎一直会如此。 可是过了好久,他还在那里笑!昭音生气了。这人生有什么好笑的?她生起气来又不甘心了:难道他会真的如此永无了期地呆下去吗? 又过了一阵子,那群老人终于移动了。昭音心里一松,明白爷爷终于要回去了,不禁高兴起来。他一走动,一定会一直顺着家的轨道走去,不停地走去,即使路中有什么阻住了他,他也会拐过去一直走回的。这让昭音觉得多么舒服啊。 他不会像自己儿子一样,在某一处见到了他,就要惊讶他何以到了那个地点,他到底想干什么,是偷懒,还是要赌博,还是要做什么更加不好的事情?看到他在一个地方,明白他总有目的,但还是怀疑:他真的有目的吗?也许根本就没有呢。看到他在,一个无可奈何的疑问是他何时才会到家;看到他是在往回走,脸是朝着回转的方向,但总觉得,不知何年何月才会在家中见到他;不知在哪一个点上,又会见到他停留的茫然样子。 昭音想到爸爸,就只是想到他在离家三百米的路旁停着,扭过脑袋,脸上都是皱纹了,有时候在路上看到女儿就温和地笑着说话。没有看到她,他大概就没有笑。也许见到了熟悉的人,他也应付地笑一下,因为要说话总得笑。 昭音气愤地想着,于是没有心思避开别人了。这样一来,爷爷便看见了她,高兴地露出笑容,走到她面前停下。 他这次很高兴是有原因的。爷爷开口就说:“我正想过去跟你妈说一下,觉得头有点晕,想喝点番薯汤,我上午在你堂弟那里拿了两个番薯,想回去煮。你就跟你妈妈说,我不用过去吃饭了。” 听到昭音答应了,爷爷又说:“你跟我去喝点番薯汤解暑好了。” 昭音连忙说:“不要。” 已经快十一点半了。所有人都清醒着,人烟没有另外的时刻更加喧闹了。昭音看着四周,没有急着走,心里想着:他们在什么地方呢?明明知道人是那么多,明明知道都在热烈地做事,却还是觉得类似于空寂,好像没有人来一样,然后又要为此奇怪。 他们都在屋里呢。话语也在屋里,从场上走过的人也在走向家中。昭音却不急着回去,想要把一贯的心思扭转一下,于是仔细地想着。 他们在家里说笑走动,像惯常说话一样,总是要笑。在这里,昭音总觉得大家说话的时候都在笑,仿佛要表明自己的善意,除非是说严重或生气的事。这一点在近中午的这个时候也让人怀疑:难道他们是因为想到有饭菜吃了,所以眉开眼笑吗?既然想到了,那这种心思肯定是有的。 所以在外面就看不到他们的人影了。可是昭音总觉得里面的东西还更为密实,明明知道他们是快要吃饭了,所以挤在家中了,但还是要觉得奇怪可疑:真的是这样吗?总有一点空间让人的心有所作用的。 昭音让脸庞晒了一下阳光。她心里有了一个想法,于是暗里点头,以为这奇怪是起源于环境:这里没有人影却不安静,不像早上的清静,也不像傍晚的昏沉,也不是天气的阴沉,只是没有人,却还有人的诸多气息。 他们忙着要吃饭了,只记得这件事,昭音却觉得即使他们吃了饭,也没什么用处;即使他们不转身看向门口,也有眼睛是对着这里的,这一个宽广的水泥场原本跟人是很密切的,他们必不能消除其间的关系。 这样她就安心了,迅速往家里走去,路上还微笑了。 在村里上学路的旁边进去一百米,以前有一个很幽静的房子。昭音曾经受一个不太熟悉的同学邀请,跟她进过里面去。 第一次在那里坐时是一个上午,门前扫得很干净,昭音便在门边水泥地坐下来,靠着门槛,觉得自己跟地面连在一起了,好像是地面自动延伸出来会动的东西一样。 同学自己坐在门里边,也靠在门槛上。昭音不知怎么抓到了一本书,于是开始看。以后这房子就跟一个又是谋杀又是装鬼的故事连在一起了,可是少年的心那么奇怪,只觉得怪异,并没有不悦的感觉,而房子依然保持着温和安静,一直让昭音感觉到坐在门前水泥地的情形。 门外有一株石榴,她家的石榴居然会开石榴花,昭音还以为虽说是石榴树,但是石榴树也不开石榴花的呢。她看着那鲜艳的红花,觉得很喜欢。那个同学的面貌已经不再记得,可是昭音依旧觉得这房子可以部分是自己的。 下午昭音经过那里,依然看了看,似乎没看到那房子,心里奇怪它到哪个位置去了,但也没多想便骑着车子走了。- 文珠看见她来到,便好像抹不掉般微笑着,要从地板上站起来了。可是昭音总有一个错觉,似乎她依然光脚坐在地板上,只仰起脸来对着自己。然后自己进去了,神秘地在她面前坐下,这才从偷偷的微笑里漏出一句话:“在干什么呢?” 文珠想在沙发上坐下,又改变了主意,静笑着说:“我还是坐在地上好了,这里才凉快,今年好热。” 的确是很热。南风在外面吹送着,夏天的燥热便使得人连内心也无法保护,要炎热到心胸了。 看昭音笑,文珠便说:“你笑什么,你也可以坐地上啊。怕什么呢?” 昭音疑惑地笑了一会,也顺从地在地上坐下,这才问:“四面静静的?” “我妈吃了中药,在里面睡觉,我爸出去了。” “这么热还出去吗?外面都是阳光。” 文珠说是,还继续解释,昭音却不听了。她只想象着一个父亲此刻正在外面路上或者场子上走过,骑着单车,经过搭遮蓬、篷布长长地被风搅得空间都变大了的地方。地方是那么宽广,青色的篷布活灵活现,有人在深处说话,时不时地望了出来,见到人也明白没有生意,于是他们并没有出来招呼的意思。 这样存在的人也不多。只怕是让人觉得热烈而空荡,心里就会冲动又被安慰,仿佛能够到很远很远的地方。这个承诺本身有些神妙,却不知道这远方到底是什么。不会想到是花园,树林。虽然没有清晰的意象,但感觉里却有着青年的安然。要想得清楚些也未尝不可,很远的地方在很远处看来并不辛苦,并不坏,也并不让人沉浸,只是让人感觉到了,或许有时会感觉是三百年前的市街吧? 手里握住的已经有这么长的时间,再也不怕那里面彼时彼刻的无奈失望,有一颗心经过历史的悲哀,现在身体里却是另一颗真实的,不能被过去、未来所伤害的心了。真实是永远的真实,此时此刻在一个安静的屋子里和一个先前的同学无聊地说话,低声怕吵醒她的妈妈——其实没有她的妈妈也一样,昭音和她也会这样低声说话。这也是一个无法改变的时光。 她的妈妈正在夏天睡去,不知道有没有做起愚蠢的梦,可惜昭音觉得很难相信她们在做梦,她宁愿相信她们在发愁地睡。 现在这个时候,很多人睡去了,爸爸要是在家,也会昏睡如死。三个小时后也叫他不醒,叫醒了也会生气。今天他却不在,幸好他一半时间都不在。 在热闹的镇上,有一个冷淡的角落,是一些粗陋的房子,这样的午后也像别处一样阴暗。 屋里放着几张床,有人在睡觉;桌上一把茶壶,有很多杯子。十几个人在那里歇脚,喝几块钱一斤的茶叶泡出来的浓茶,累了就睡觉。不睡的人可以打牌。遇到打牌,人们大概就不是很困了。吆喝、得意地笑,懊丧、大声咒骂……一时像疯子,一时像流氓,一时又缄默无言地流露可怜。如果钱都输光了,下午是不是就有些急了呢?或者是有些沮丧无神地在傍晚回家。 堂弟也在那里出现,有人把手搭到他肩上,说:“四缺一,快过来凑把手。” “我不会打升级。” “看一下不就会了。” “不看,我困了。” “这家伙!人小鬼大。” 但是堂弟已经躺到旁边木床上了。很多时候,他都非常理智,不肯学打牌,怕被人缠上;有人请喝酒,便说已经戒了。回到家来,周围的婶子却一脸不屑地摇头,似乎想说:“看你装模做样……”她觉得这个人会偷懒,太精明,并非良善之人,多少总会承继他妈妈的一些品性。 可是,昭音向来喜欢他,有时她觉得堂弟的精明正好跟自己的愚钝形成对照,正像以前,自己的成绩刚好跟他的成绩形成对照一样。 每次回来,昭音都过来看一看文珠,只是一次而已,每回都一样。她也不明白这是为了什么,大概人们还没有相处得好好地就突然直接说:“我们以后不要联系了。”这样的处事习惯吧。 她们是相交多年的同学,说话不觉得艰难,如此而已。其他什么都没了。昭音觉得,这跟那有壁画的大祠堂一样,跟没落的大院子一样,当她这个人,一个年轻女子在那里出现,仿佛所有人都不无高兴,自己也姑且觉得是高兴的。昭音就是这样一直“也许高兴”着吧。 文珠出来教书了。现在师范学校很热门,虽然早已不是免费的,但教书还是农村很多学生的出路。 两人坐在对门口的地板上,地板很干净。屋子不大,昭音便觉得像坐在门边一样。 门外是下午,阳光就在肩侧,行人骑车经过,弄出声响,听起来一切毫无阻碍。虽然听到了车铃声,听到了一个骑车人喉咙里咳嗽一声过去,昭音也觉得是安静的,甚至是岑寂的。她便看着门外。 文珠拿手在她面前一招,似乎有些怯弱,问:“你看什么呢?是不是很无聊啊?”说着笑了。 “没有,感觉很好啊。坐在这里可以看风日,门边居然有一株香蕉树呢。” “那是我爸种的。长了两年了才长到这么高,比我还矮,所以你全都看到了。” 昭音心里高兴了,觉得一人高的蕉树长得正是时候,大约也是最好的。只有这样的树才不会让人想到幼小,怀疑它长不大了,可能会在这个地点死掉;也不会让人想到它的果实,一下子意识到肚子,再也不会有好感了。 昭音不再看这株宝贵的树,却跟文珠说:“坐在这里,你知道是什么感觉吗?” 文珠笑着说:“怎么知道你想什么呢?很明亮,不像样?还是什么?” 昭音说:“你不记得小的时候了?在这里一坐下,我就怀疑自己又是一个肚皮裸着的婴孩,被妈妈抱着放到槛边,然后她自己放心地走了,只系着一片布的婴孩果然只能用小手摸一摸门槛,颤颤地摸了两下后,依旧坐在地上,连摔都不会摔倒呢。我现在又想到那个时候了。” “胡扯。那时候那么小你还记得?你要是记得婴孩的事,你妈不被你吓破胆了才怪呢。” “对啊,肯定记得她欠我很多。现在的孩子就不记得幼小的时候了,因为他们太大了。长得那么高大,刚好打架打球。” “现在不收学费了,他们可以尽情玩了。我们学校有一个聚众闹事的传统,现在学生都更有活力了。我们有个同事说‘现在学生是带刀来读书了,要想想我们老师是不是该带枪来上课了。’笑死了。那些人都不是好对付的,父母也拿他们没办法。” “该干什么还是尽早去做好了。既然无心读书,不如去赚钱。”昭音说着,内心却暗想,难道自己是这样想的! “说不定最后还是得放弃学业的。长得高高大大的,然后考一点点分数,看起来很可怜。以前我们偷看别人的分数,看到分数还没有座号数字大,就以为是特大的笑话,笑个不停。所以还是前面一半号数好。 记得小学的时候有一些男生留级留了好几次,我真想不通,为什么会有老师狠得下心来判谁留级呢?有一个男生长得很高大了,比老师还高,被安置在最后,老师发试卷的时候,我看见他高高大大的身影从后面走到前面,接过卷子往回走,迅速地看了成绩,每次都是一副‘坏事了’的不解又要承受的样子,我看见他的脸从我上面过去,还是在盯着卷面看,好像大人看东西一样,心里就觉得很难受。我知道他只考了十几、二十几或者三十分,看到了该是多么大的打击啊。我就想着有什么来消除这一次考试,让大家都不必分清大小多少该有多好。那时我总是考第一名,我看起来那么矮小,其实没必要拿那么高的分数,而他那么大,却要比我少了好几十分,我觉得自己很惭愧。所以总记得他长满痘痘的脸。至今还挺清楚。可是这么可怜,最终还是得辍学去打工了。” 文珠说:“你犯傻了,那些人才不可怜呢,不过是眯一下眼,被自己的无能吓了一跳而已。要是在意也不会考那么差了。”“事情很难说。谁知道是怎样?” “你教书教久了就知道应该这样看。” “对啊。我现在就是这样看的了。”昭音嘲笑地说。 “你这个人本来就是不通情理的嘛,谁都知道。” “你在家呆了这么多天才钻出来,看了我一次又要钻回去了吧?” 昭音伸腰说:“是啊。然后就从地道溜走了。不这样难道要怎么样……”说着叹了口气。 “秋天的老鼠……这样不行,找找别的同学聊天好了。” “找什么找呢,没兴趣。” 文珠笑说:“要不找个人嫁掉也可以。” “可惜没人要。我不是不通情理吗,这可是谁都知道的。何况现在这个问题很严重。以前我们宿舍那个很好看的女生改变了主意,不当尼姑了,说要嫁人了。本来她自小的志愿就是当老师,到了我们学校里还在窥探着有什么机会,可是再后来就说‘我不能去当教师了,我要是当了教师肯定嫁不出去了。’看她装出那个天真样子真是笑死人了。” 曼林有时这样认真地说,倒令人惊奇。然而对她来说,其实是自然而然的。那令人费解的是她居然没有男友。 有一段时间,她在学校报亭卖报纸,硬要拉同学去陪她。昭音也去陪了她几次,可是那几次里,被防备着的人并没出现。 好奇怪的是,昭音总是没机会见到他,所以没办法想象他的模样。他并非曼林所说的那种直接问:“你可不可以被追?”的人,也不是暗恋而不敢说出的那一类。有一次,曼林交团员证的照片,把自己幼年时的黑白照交上去了。那照片简直漂亮得令人惊讶,曼林说:“他大概是看到了那张照片,被吸引了,从那之后,才忽然这样……” 他只是把签名改成自己的心声,并且跑到曼林工作的报亭前,一句话也不说,却一直在那里装作看书,守上老半天。曼林在那小小的亭子里,隔着面前铺着杂志的桌子,其实跟那低头的人距离并不远,又不能走开,于是尴尬极了。 他却还准备一言不发,大概早看出曼林怕了他吧。 有人想靠近时,曼林都是如此惊慌失措,可是在她口里,却不断地说着:“我一定要嫁出去的,希望可以在二十四岁左右谈恋爱,谈上两三年,然后结婚,这样就完美了。可是,我也长得不差啊,也不笨啊,怎么就没有男友呢?” “没有不是正好?” 另外两人就反复说这一句。于是大家谈论起经济问题来了。 “不是男女比例失衡了呢,上次在家里听我爸爸那些猪朋狗友谈话,一直在说女子怎么就嫁不出去了,还说女的比男的多出了多少,到处是女孩的身影,所以要找个好人嫁是很难的。听得我脑袋都快变成木头枯掉了。” “你别说,真的有老师嫁不出去的。我们学校很多女老师三十多岁了还是单身呢。到底是男多还是女多啊?” “那不是很好吗?嫁不出去多好,又不是自己想要这样,又不用家庭负担了。减轻了国家负担,不知道别人有多高兴呢。人太多了真可怕。” “去,你还是自己单身去吧。” “那你赶快嫁啊。” “我妈也这样说呢。你知道我的标准。” “哦,对啊,一个虔诚的基督教徒。你就慢慢等着吧。天荒地老,总有一天会等到。” 这话听起来不祥,文珠听了不高兴,脸色也不怎么好看了。 这虽然不是一个聪明的女孩,但是看起来很安静从容,还是有一些男生喜欢。可她轻松地拒绝了几个人,全是因为这个问题。如果没有同样的习惯,一旦时日久了恐怕会有厌倦的。看来还是外界先给人设置共鸣点才好过此一生,难道人真的这么无能吗? 在昭音的朋友里,她是成绩最不好的一个女孩,但也是唯一一个有人明白地追求的女生。那时大家都很好奇,总对此认真地加以取笑,而她并没有显出激动或不安来,依然一副稳静的模样,走路慢吞吞,说话有条有理地平常,这是昭音所最不喜欢的。 中学时,昭音在窗口处看书时,有人从面前递过一张纸条,那是给文珠的一些话。昭音一把抢过来,看得哈哈大笑,开心之极。文珠微垂着头,说:“看吧看吧,没什么的。”反正她也不在意。 昭音便问她:“这是谁呀?” 她低声说:“就是那个人呀。” 昭音惊奇地翻来翻去看,按他的写法,这是一个慢慢发生,直到发现文珠正是适合他的人的经历,昭音看了他的名字,却不知道他是谁。 “你当然不知道,”文珠说,“像你这种人,认识的人除了有名人物,还有谁呢?”可她并非不高兴。 上了高中之后,昭音偶然就会发现这种趣事,并且毫无例外地加以开心的取笑。那些女孩子大概并没有动心,所以也跟着她笑。 文珠认识的那个男生非常平凡,但是很用功,自那时到大学之后的两年,他一直都在坚持,而文珠却常说:“不可能的。” 即使是不可能,也会对他的事情有所了解,知道他的来去吧。那个男生不信宗教,终于也没有为了谁去改变这一点。 “不过还是有很多的,到处可以碰到,你不用担心啦。以后也会越来越多的。”昭音赶紧说。 文珠笑说:“以后关我什么事,还以后呢。” “以后世界太平总是好事吧。” 谁说世界太平就是好事呢,很多人根本就不知道它的含义吧。 “我们上次还去顾老师那里。” “他怎么样了?” “他还是那样啊。你这个人,自从中学毕业之后,一次也没有去看过他。” “那又怎样?他不认识我。” “他不认识你才怪呢。下次我们去的时候,一定要叫上你。” “不去。”昭音立刻说。 “为什么不去呢?你可是他的得意门生啊,没有你去,他觉得暗淡无光呢。” 昭音笑起来:“才怪呢。” 从大学里回来的第一个假期,大群的同学都会去拜访一下老师。昭音有时就在他们旁边,听到大家商量要去顾老师家,立刻便说:“我不去。” “为什么不去呢?”大家惊讶极了。 “太羞愧了,不好意思见他。”昭音有时这样解释一句,有时干脆就不回答。 于是她离开的时候,觉得那些跟她没机会说话的男生,似乎觉得她越来越怪异了,也许他们渐渐发觉,昭音是如此不近人情,这并非什么清高或不俗,而是一种保守和退缩。 可是谁知道呢?昭音说的是实话,她正是因为太羞愧了,所以至今不去所有喜欢的老师家。也许他们当时的心血都是白费了,每想起这个,昭音就觉得更无言以对。她总想要以一种新的面目去面对他们,而不是如此的落魄,可多年过去,什么都没改变,如今她倒是真的无情起来了,不再想要做什么补偿了。 到达大学的第一学期,昭音便开始写一封以后一想起就觉得后悔的信,那是写给顾老师的胡言乱语。 您好!我是王昭音,你还没有忘记我的名字吧?大家都觉得我到这个学校来很吃亏,我自己却麻木没有感觉。人生还什么都看不清,怎么知道好与坏呢?这里天蓝树绿,走出去一眼看见了,似乎觉得自己正在瓦尔登湖畔。天上此刻没有鸟,因为我不喜欢鸟。心里怎么想,往往就会看到相同的景象,这让我不停地暗示自己:老天是多么宽容。至于那不想看到的东西,我自然是没有看到,也不知道它的存在——难道人活着连这点能耐都没有吗?我一直很奇怪,为什么人们说“事与愿违”,说“偏偏”,为什么世上会有这样的词,这样的字?每一听到这类言辞,我就觉得不堪忍受,觉得世界故意这样糟蹋自己,是暗示着对人不客气,表 第13章 老屋 老屋已经很灰旧,从很久以前起,有一些人就对它熟悉了。从那时起到现在,自己事实上在哪里走动,也都无所谓了:所有事情都并没有在心头。 人们在一个地方走来走去,而昭音却在远方,跟着引领自己的爷爷走了好远。不管爷爷是为了什么当时重要的原因,还是单单只因为高兴,因此带孙儿去玩,不管那段时间里昭音脑里是如何记忆的,不管那重要的一切真相如何,其实——所有的事情并没有在心头。只是多年之后,零星记得一个老地方,记得一个表情,这么久之后重新想起,心里有千万种醒悟,仿佛懂得了早已过去的事实。 可是她心里不明白为何此后要有别的看法,心里早已不是那时的心,却好像还在过去明白未来,因此记恨和伤感。 过去在往老屋走的路上,她曾经从爷爷背上溜下;大家都不曾理会自己的时候,爷爷突然出现在黯淡的光里,笑呵呵地说:给你吃一下这个,你从来没吃过;在去远方田野的路上,怕严厉的爷爷生气,好像没有去摘地里那株野菊,一直觉得遗憾…… 昭音想到了一些仿佛很重要的事情,“仿佛很重要”,过去的事实,只有过去的事实有时才让她觉得是重要的,生活在当下,似乎就是为了看待过去,卑微的、在寻常的时光简单说过的那一句话:“我觉得下棋并没有浪费很多时间”——正走过面前时顺便所说,在那时的确没有什么意义,正是这些话过去了之时,昭音才肯、才敢去看它,才敢觉得它们重要——很重要。毕竟是已经过去的事实。现实是卑贱的、琐碎无味的,不管表面是多么重大的事情,其实都如爸爸的那些事一样;不管是多么奇妙的、牵涉极深的事情,也都无法叫她不避开脸去。生活在现在是为了过去,只是在过去,情感才是情感吧。 昭音想到了这样一些大事情,在人生中它们无疑是重大的——如果她相信——如果她不相信,那就只是一片空气,但是她有些相信。两个小时之内,她便在想着它。 昭音想到爷爷的过去,忆起了一棵已经不见,也不知道是什么名称的树,像这么细的情节也独自成篇了。为了不让厌烦随着浮起,昭音便站起来,重新茫然无措地走动。她没有能力在现实表现什么、在现实中做任何事。 以前见得到两棵高大的苦楝树,在高高的地方,它还长出了枝叶,青绿青绿的,一直在上面。现在老屋还有一棵,它已经不是那两棵中间的,所以使人觉得高兴又觉得它不够。它显然不是太像苦楝树,所以才没有那么高大,所以才有点暗淡灰绿,有些沮丧,缺乏精神。但是昭音又有些愿意承认它是:的确它是一棵苦楝树。她居然又看到了,这才好啊!也许它是那两棵之后出现的,从时间上来说是后辈了,所以不高大,即使长老,也许也不会长到原来那样高大吧? 昭音明白,它早已站在这里,一直从面前的小屋顶上投下眼光来,望到了自己胸前,至今已有好几年了——其实应该十几年了,树都是长得挺慢的;但她却是现在才看到了。因为有这偶然的机会——她白天也在这里,并且有心情——所以才心里愿意而看到了它。 昭音觉得看到它内心很舒服,但她并不看它,而是慢慢地走来走去先看别的,看屋顶,看墙壁,又看路面。知道有它在,心里没有不高兴,多看也不会看出什么来,这棵树并不吸引人,只是能够叫昭音把它跟别的,跟房顶,跟尘灰的路,跟水泥场分开而已,不过这已经是难得了吧。 已经是第三天了,爷爷醒来过,现在大概又安心地睡了。秀俞在房里坐着一直没有声息。 昭音不能在里面站住,便一直在外;不能一直不动,所以走动起来了。 有人来往,看到一个人走过,昭音就觉得无措;两个人过去后,她开始失望地想:为什么无聊总发生在自己身上?什么事情都不是她做的。一切都不是给她做的吧,也不是她可以做的。 邻近相识的老头和老太婆还是走来走去。昭音不看人,也不打招呼,而别人走过要是不计较她的无礼,大概是以为她怕吵到爷爷吧。他正躺着睡,是怎样的睡眠,恐怕是让人深重地猜疑畏惧的那种吧。已经到了深暗神秘的睡里世界,在其中不做梦也在用尽身心思量进退吧? 家里人觉得爷爷大概已经不会有事情,便只留下昭音和秀俞在那里守着。秀俞趴在一张桌子上一动不动,好像是睡过去了一样,但是昭音觉得她没睡。她好像胆子很小,从一开始就被吓到了,现在也没有恢复过来。 而对这事故,昭音却是麻木的。此时她自己便在外面干站着。对她来说,世界上花时间最多的便是这样的干站了。从她意识清楚的童年起就是这样,也没有一个人比她更有耐心做这种没有结果的事情了。 过了一点钟,一切都静谧下来了。越过小间的房顶看那棵长久垂下眼光来的苦楝树,昭音发现它依旧悠悠地,一直动也不动站着,影子落了下来。 夏风也没有来了,身子不知不觉像睡去了一样,而它的脸面却还是清醒的,还是那样悠然平静地看着。昭音不再看它,低头盯着地面。 旁边有一个水缸,上面盖着木板,平常爷爷往里面注水,好几天才换一次。此外还有一些瓢,好像就没有别的东西了。 爷爷一个女儿过来,低声说去弄两桶水来,放到缸里才可以用。她穿过竹林到阳光平照的溪里去,下了溪还要走一段沙路才能到达水边。 姑姑挑了水回来,从竹林下面一段有些暗、不整齐、让人讨厌的短路上静静地摇晃着过来,没有抬头看人,进门来也没看都有谁在,碰到昭音便说:“有了水就不用去挑了。” 昭音呆住,原来大家都疯了……为什么人生这么可疑:有了水当然不用去挑,她为什么这样说话呢?…… 姑姑挑了水,看了一会又回去了。她简单地说:家里还有事,回去一下再来好了。 接着,她又跟昭音说:“秀俞好像累了,让她睡一下吧。你看着爷爷,他可能三点钟才会醒来。他要喝水桌上有。”昭音没怎么听就答应了。 秀俞并没有睡着,也不是装睡。姑姑走了一会后她便抬起头来,见到屋里没人,大概觉得不错。昭音进去一下,却看见她凝重的脸,便又出来了。她觉得痛苦,心里又有些恨别人了。 爷爷醒了过来,见到两人大概是高兴的。秀俞已经没有再趴着。爷爷还以为她们一直清醒地看着自己,便问:“累不累啊?这么久了都是你们在这里,累了吧?” 他又安慰般反复说:“我没事的,你们累了就歇息一下,睡一下就好。太累了。” 昭音并没有领情,听他说自己一直在看着他,让她心中一阵抗拒,她没有这样,她才不愿意这样呢! 他有什么值得自己动情,自己又有什么心要像一个孝顺孙女呢?他为什么总是要这么有信心?其实他也明白亲情的限度吧,也明白自己儿子的内心吧?然后,心里肯定觉察到悲凉的线路,好像树木的阴影投下来所构成。此时他却这样亲切地说话,表明他忍耐这样的世界…… 可是他知道吗?假如有人可以只要一个这样的人世,那她还努力干什么?还那么痛苦干什么?可是又不能适应它,难道爷爷也要使自己全无立足之地么?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总之是好多年前了,昭音和爷爷就非常陌生了。 阳光很热烈,昭音坐在门槛上仰看苦楝树,终于看得一动不动了。 听见屋里的声音,昭音便在墙外停了下来。 他们在谈论爷爷的病,可以猜想,这三四天来,他们肯定多次谈论过这个问题,仿佛可以通过谈论,给病情下个判断,断定它会不会复发,意味着什么一样——当然是不会复发的,应该不会,不必有什么理由了。 从谈话一开始,从他们平时说的哪怕只有半句的话里就可以察觉到一条最大的理由了,而这条理由他们也许心里有,也许表情上有,所有的焦虑的话语背后有,就是直接的言语里没有,这就是:他们负担不起。 这是个严重的问题了。这种重大的人生任务他们其实是难以承担的,只有等到它真的、不可避免地竟然已经发生了、已经是事实了,那时候他们才弯着腰,满脸皱纹,目光惶惶又暗淡,狼狈地出现在光天化日之下,去寻找办法,然后站在老人的祠堂前。 现在没有出现那种事情,他们怎么肯想象一个老人的病情呢?而这突然的病情意味着的又是什么?它只能意味着一个老人老了,身体自然不是总那么顺当了。也许仅此而已。在一段时间后的将来,一切又都正常地进行,大家又都可以舒服地过活了…… 那么现在他们就没必要这样可恶地谈论!就算只安心地等着一切也好啊。 昭音靠在墙上,慢慢蹲了下来,阳光是这么浓密,它怎么可以这么毫无遮饰地看着自己流泪呢?她不能让别人讶异,也就绝不能让他们看见自己流泪的。 爸爸的声音,一位堂叔叔,还有别的什么人,都还在说话。听见爸爸的话,让她觉得多么厌恶啊。 昭阳终于回来看爷爷了。见到他坐下,爷爷便低声问:“你那么忙吗?”语气温和,仿佛只藏着一丝责备。 接着他慢慢地流下两行清泪,跟昭阳说:“我大概剩不了多少日子了,不知道还能不能见到过年呢。昭华这么忙,现在也还没有回来……”也许是为了自己这些话,他更加沉默地流着老泪。 想到生老病死,爷爷心里也会难受吗?这倒是很让人意外的。 昭阳似乎不会说话,不知所措地喃喃说了一句什么,便只是伴着他流泪。但是泪水很快就干了,似乎变得无聊起来。大概他想到溪水也是这样的吧?昭阳低下了头不看爷爷了。 秀俞出来到外边,跟昭音一起站着。不久也跟着她在木凳上坐下。她们相继看着天空,昭音望向嫂子时,秀俞也便叹息般微微一笑。 “他们在屋里说话了。”昭音回应她说。 “……你看你爸爸一直都很爱睡的样子,人又懒,就是这睡与懒都让人说了一辈子了,也还是不改。自小他就很自大,不听人话,因为书也读得来,所以别人的话都不在他耳里。最终怎么样?我们不能说他,你妈也说不了他,一到没钱了,就会说你们读书要学费,要钱,然后伸手向别人借。人家都怕他只借不还,他还是不思改变。你看借了那么多债,然后他想怎么还?拿什么去还? 还好你们总算读出来了。我以前经常独自想啊想,你看你们都这么听话,就只是少了钱一项,如果你爸不是这种德行,我也不会总想得天天夜里睡不着。如果你们读不起来,看你爸那个样子,都不知道怎么过日子……以前他去向人家借钱,别人还跑来跟我说,问我是不是真的孩子要上学用钱,不要借过手拿去赌了。如果我说是真的,人家才敢借,你爸别人已经信不过了…… 年轻的时候我去了善堂,那时候一切才刚刚开始,甲场坡现在种荔枝的地方我们经常去收骨头,运到山上去安葬,一直收了好多年都没有停。我一直跟着他们做,那些老一些的人都说:“这年轻小伙倒是很好样,胆子也好,什么都不怕”咱们诚心做事,有什么好怕的呢?我都不曾怕过。在那里收骨头,有一些已经好久,骨头水都出来很多,我们都是很小心地去做,收了也认真地挑地方安葬。那时候我还很年轻,十七八岁的样子,队里就数我最小了,但是做起事来不比别人差,也不怕脏,在一处别人不敢碰的地方,有一次我还收到了一种可以医病的水。那骨头上汪着清水,晓事的人说这个水可以医百病,很灵的,我收了之后有人咳嗽不停,有人腰疼一直不好,或者什么别的毛病,知道的,就给他们一点,一用就什么病都好了…… 所以说诚心做事,是什么也不用怕的。先前你弟弟还小的时候,我们去过城里,那时候你弟只有几岁,我牵着他的手去的,到一个亲戚家里住了两晚。住的是别人一个少人住的地方,因为生疏,晚上就似乎见到一个老人,像我现在这么老,也牵着一个小孩,来到我面前,脸上一直都笑着,并没有恶意。他跟我说“你怎么到这里来”,就仿佛认识一般。我心里坦荡,也不会怕,就跟他说“我是带了孙儿来看亲戚,在这里借住一下,就会走了。”那个老人就不见怪,还是笑着走了。第二天就没有再来了……爷爷从来都没做过一件对不起人的事,所以在哪里都不用怕,见到什么也都心安不用惊奇,神灵也是知道人心的,你诚心了,他也不会来打扰你。所以说菩萨是会保佑的……“ 昭音忽然微笑起来:既然他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人的事,那一切就不是他的错,在他的心里菩萨是会保佑的,他也不是因为什么原因才像前几天那样摔倒,不是因为有什么障碍,也不是因为别人不善。那么,一切便都是承受得起的,不管怎么样…… 可他先前是怎么说的呢? “一定是月云的妈妈,一定是她,我坐在那里,好端端的,她就来推我,把我推倒了……” “一定是她,一直以来,都只有她对我这么不善,无端端的,就来推我……” “以前她就对别人不好,现在她还这么不善……” 可是她已经去世多年啦。 “还没放假吗?为什么昭华还不回来?她一个人在外面很忙吗?……”爷爷大概想怨怪什么吧。可是无人会多加理会,所以他只好这么温和地说一句。 “她不忙,忙个鬼啊!”昭音不耐烦地想着。 如今昭华心思难测,此时还不知道她在哪里呢。 昭音这么猜想姐姐,正因为她不再担心她了,她心里意识到情感这种淡薄趋势,顿时沮丧起来。 其实昭华只不过是在原来的地方而已。 忽然听到妈妈的声音了,她说:“放假了吧?你爸说得打电话给你,问问你要回来了吗?不要没交没待地回,路很长呢。现在这里也不安全。没什么事就快点回家。” “我还有事要做,还得好几天,到时候再说。爷爷怎么样了?” “现在好了,没什么问题。上次坐着时突然晕倒,他总说是坐在婶子家墙外被她推倒了。” 妈妈笑起来说:“我只好跟他说,那以后就到这边来,不要到那里坐了。你说爷爷现在变得这么好笑。还总以为那个人依然不善。” 那死去好久的人仍旧叫人觉得如此真切地存在于背后的空气中,似乎也该是一种幸福吧。 而依旧活着的人,身体也在慢慢被毁灭,等于大家都只是在死去。然而在这死去的人中,留下印象的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 六年级刚刚过去,很快就要到别的学校了。昭华不晓得自己应该比那时感觉到的更加高兴,因为她得了第一名,胜过所有的学生。以后她再也没有过这样明白的荣誉了,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总之事实是她再也难以掩盖自己潜在的羞愧了。 去领通知书的时候学校里没有多少人了,她从楼梯上下来却碰到了五年级的数学老师。那是一个年轻的、好看的老师。他唤昭华到办公室外,自己赶紧进去拿了一叠本子出来,递给她说:“以后做练习可以用。”昭华慌忙接过,不知该说什么,只是拿了本子转身走。 昭华一直以为那是一个不受注意的老师,开始教她们的时候,他好像兴致很高,后来也一直都很温和。不知道是不是幻觉,昭华却觉得从中间的某一个点开始,他变得消沉了,似乎是她们给了他失望。在当时无知的心灵里,人总觉得自己那一层人的过错才是别人生存状态的原因,总以为别人就在自己的世界里。昭华就觉得很无奈,为老师碰到的不是才能出众,足够安慰人心的学生而觉得歉疚。一次,走到校门外的时候,昭华无聊地向天空看了看。对面是校长的房子,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影子,正在楼上反复擦着校长的阳台。白天就是这么白亮,昭华觉得空间总是一点不变,而那个人的动作就显得非常明确地在进行了。她觉得自己看到的是那位年轻的老师。本来,昭华以为老师定是心情低落地被抛弃在哪个昏暗的屋子里了,谁知现在看来,原来他还可以到校长家中去,所以很殷勤地去帮他干活?他是这家人的亲戚吗? 昭华已经近视,就放心地盯着他看,明明看到是他,还觉得应该看得更清楚,一丝一发都对上号才好。谁知道那个年轻人忽然抬头,看到了昭华,很快又低下头擦来擦去。 昭华也赶紧低下头走开,好像得罪了老师一样。 那时她接过本子就走了,心里却想到自己一点礼貌都没有,连告别的话都没有说一句就走了,他是不是觉得失望呢? 要是他曾经笑,曾经有笑容留在记忆中,她心里就不会记得自己的无情和无礼不忘,就不会一直觉得糟蹋了他的善意,但事实是,自己此后每一想起就会受不住地跺脚。 直到最近两年,昭华才突然理解当时他擦阳台的景象。亏她自己因为不安而把他的面孔记了六七年,抱歉了六七年…… 然而现在还是觉得那身影年轻而温和,没有被他往后的人生所糟蹋,因为自己不再见到他了。 有时昭华猜疑,那个年轻的形象是不是提早预示了哥哥的命运呢? 现在,昭华渐渐也觉得满意了:哥哥有别人可以依靠,这毕竟是一种人生的幸福。那个校长并不讨人喜欢,可他是校长,而且对昭阳很好。 妈妈的声音从这两地之间的暗黑树林里断了,消失进树木上空黑柔的天幕中。昭华想,天空是多么热闹。有一些地方,连大片的黑色树林也是热闹的、彻夜不眠的。而其他的地方,对照之下令人恐惧,暗夜从中走过,疑为鬼魅。 她突然也想要乘车回去了。刚刚说过还要几天,可是她转眼间就改变了主意,想立刻回去了。有所吸引是那么难得,就是这平凡的妈妈的声音,难得不应该去顺从它给自己的兴奋吗? 白天在朗朗乾坤之中乘上汽车,说不定昭华也会遇上大车鬼,昏头转向,走到陌生的村庄去了。 一个大叔的女儿回来时一直神志不清,胡乱说要跟谁走,然后卧床不起了。这就是遇上了大车鬼,被它捉了魂去。后来她没有跟谁走,而是承诺以后把工资都给父亲,然后嫁到隔壁去了。抬头不见低头见,这丢脸的事把她父亲气得愤世嫉俗了。“如果我遇上了大车鬼,又会怎么样呢?”昭华不禁微笑想。 一定是像在溪岸上一直行走一样。 在树林的那一面有一条大溪,以前水很深很大,人们喜欢提水冲茶喝,现在水只剩下一溜儿,变成一个大溪床了。当昭华十二三岁的时候,每当中午,总是独自一人看也不看地跳跃过许多溪中石块,跑过田埂断口,沿一段溪边快速奔走好久,到达一个柑园村时气喘吁吁,然后高兴地轻声唤同桌的名字,接她一起走回学校。 溪流很长,会一直经过许多地方。昭华喜欢在村里那一段乱草披覆的岸边上走来走去,总觉得一直走下去可以找到想找的人,遇到想发生的事情。于是冥冥中总有理由在吸引她,让她觉得自己并非茫然。当然现在是模糊了。 然而,那个同桌现在已经不知在何处。就算在过去,她们也没有感情了。 于是她想回家了。 附近有一个妇女在大声咒骂别人,听久了昭音才明白她是在骂自己妯娌,又过了一会昭音才想起来:这是一个曾经熟悉的婶婶。 “……那会挑拨人的死贱人,你出来呀!怎么没胆量出来了?瘫在房里当什么乌龟王八!有胆量泼别人脏水,就没胆量出来了?死贱人,快出来呀!你脚瘸了还是腿烂了,跳不动还不会爬出来吗?既然口舌烂了没处说话去,现在就出来说个明白,当着真人的面,把舌头都吐出来!什么死嘴烂嘴,要是一天不挂在粪坑边,就得裂开在背后说人坏话。你不出来说明白是不是!你不出来舌头就要糜烂了,等虫子长满嘴你再说去,再去说去呀!死毒女人,天下没有人比你恶毒,黑心黑肠,整天瞪着个青白眼,倒想要害死人,你不把人害死心就会烂!整天黑着个大死脸,我就知道你心里想什么!自己三天两头被男人打个鼻青脸肿,就想别人也别过日子,真是贱人!天下哪有这么贱的女人,自己挨打还不够,还挑拨别人!我差点就让这死妖精给害死了。贱女人,你听到了没有?害我差点都被人打死了,那个没头脑的一迈进门,气都没出一个就抓住人擂拳头,我还蒙在鼓里不知出了什么事呢,哪知道是有个老妖精要作法弄死我,你说你长没长眼睛,幸好我抓住他问了几句才说明白了,要不还不被他活活打死?你说这种女人心肠有多黑,现在却不敢出来了!好呀,你不出来是吗,你就在里面呆着!让你活活闷死在那里!你不出来!…………” 那屋里的女人听了半天咒骂,却一直安静地提针换线,把一个花样绣出来。 又过了半小时,耳边传来有气无力的两句,声音就停了。周围顿时便空阔了下来。 昭音和嫂子依然安静地坐在门前。秀俞微微一笑,大概知道昭音也在听着。 昭音便说:“她回去喝水再回来。”秀俞恍然,又是一笑。 果然过了一会声音又响起来了。 “……你说我怎么能忍住这气啊。我倒要看看她到底出不出来,不出来就闷死在那里,闷死了再来说话。死贱人,黑脸婆,出来当面把话说出来呀,不是有话吗,怎么不到这里吐出来!哽在喉里让它把你哽死!……你说我怎么能忍住这气啊。我倒要看看她到底出不出来,不出来就闷死在那里,闷死了再来说话……你到底出不出来,你这……” 可惜这一次没再坚持多久,骂得也有点断续了。大概是有点词穷或厌倦了吧。 声音完全停下来了。 昭音并不讨厌这个婶子。当她十九岁嫁过来的时候,昭音才九岁。那时她们整天在绣花,这个婶子也便过来,凑在一起了。久了彼此就很熟悉。昭音偶尔跟她打赌:谁绣得慢了就要敲头,结果那个婶子输了,昭音便过去敲她的脑袋。妈妈却偷偷跟她说:“怎么可以当真?她是婶子,比你大一辈的。”可是已经敲过了。昭音便觉得很不好意思,此后常常记得自己对她是抱歉的。 但这几年来昭音很少见到她了。 这个嚷嚷了很多话的人终于在面前出现。她绕到这边,顺便过来走一走,看见昭音她们,便说:“姑嫂两人坐一起,在看什么呢?” 秀俞一笑。 “老伯好些了吗?没什么事了吧?” 秀俞回答说:“今天看起来好多了,没什么大事的。进去坐一下吗?” 莲婶有些神情暗淡地说:“不用了。没事就好。那天吓了我们一大跳,都有些心惊胆颤了。没事就好,老人没事年轻人就安心了。” 秀俞进去又出来,跟昭音说起话,讲她那些可笑的学生,有一个特别固执,又一句话也不说…… 昭音清醒过来,突然像一柱夏雨降落,直接浇进了花心一样吃了一惊,内心因为疑惑而发痛,她听到秀俞一声好心的笑语,像心脏被打到一样,觉得内里晃荡而虚了。她立即站起,口里微笑说:“没事做。”接着茫然地向外走去。 昭音陪爷爷出来外面坐着,在空阔的地方,她才感觉可以忍受一些了。 不用直接接触到爷爷时,昭音已经忘记了对他的反感,如今一剩下她独自在爷爷面前,要跟他说话、听他说话,帮他拿东西过来,她便又感觉到那种无法消除的僵硬和冷漠。她不会说哪怕半句话,也不知道在这么长的,分分秒秒过的时 第14章 婚姻 校园里很少人,昭华整天独自面对空阔处坐着,偶尔看到一个人影心里并不痛快。 不知不觉又等到下起雨来了。昭华向楼下走去,走到往常她们拔青草的地方,看着那种叶子偏大的植物,现在它们也长得很旺盛。雨把白花溅得像纸,这洁白的、干净的、透不进水的纸,昭华怀疑它为什么不在雨气中飘盈起来?于是她自己移动脚步,向左右走了两步,水珠溅湿了她的裤脚。 “即使拿着伞,也难以济事。”昭华想道,很想把伞放下,但是一时下不了心。意识到这点,她忽然愤怒起来,便把拿伞的手垂下。 雨虽然停了,但是说不定什么时候又会下起来。昭华看了看天,天上阴云如湿,景象深沉,仿佛水墨画一般洇开。连接着阴云的远处是长满果树的山地,在见不到的另一头一定有着更大的山陵。 植物都潮湿了,红色也变得鲜艳起来,有棕黄的叶子泛滥出它的颜色,延伸到被水浸过的落叶中,有一些叶子掉在别的枝叶上,久久没有下地。空气变清新了,瑰丽的景象似乎近在咫尺。昭华默默地走了一回,心绪错综复杂。 走到了石凳旁,她停住脚步。石凳是湿的,虽然昭华心情平静,但是这事实依然激怒了她。她不甘心,于是久久瞪着石面,无法可施,但也不走开。 “昭华——,你在干什么?” 又是这样的的声音,他从树木那一面走出来,自然地喊:“昭华。” 难道这招呼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那么他对自己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呢?只是一棵树那样清新,一棵树那样呼唤着空气。 多年之前,朋友还在说:“他不谈恋爱,那是他想法高明,不愿意浪费时间。” 昭华忍不住地笑。人们有各种各样的想法,都可以成立。比如就有人不相信她没有过恋爱经历,朋友说:“以前肯定有人暗恋过你。”这说法让人觉得神秘。 “为什么不说追求,而说暗恋呢?” “因为你说自己在农村上学呀。换成喜欢也可以。” “不要这样解释,这样不好听。你应该说,我们的文化更喜欢这种神秘的深情。你暗地里还是觉得暗恋而不说破的情形是最好的吧?” 朋友鄙夷地说:“不可能。我怎么会这样,我喜欢大胆的,有什么就说什么。不过不要对我说,我对爱情和婚姻都不感兴趣。” “不感兴趣吗?为什么却要想别人有暗恋的这种热情呢?” “因为事实上是这样啊。难道连暗恋这点点感情都没有吗?”她想也没想就说。 “你问一问自己有没有。” 她笑了:“我当然是没有啊,那不同,我是铁石心肠。” “难道别人就不是吗?” “很难说。” 于是两人相视而笑。 谁知大家都只是蒙在鼓里,那么长的时间里,昭华都以为:他竟然愿意付出忽视未来的代价,而希望跟自己靠近。 为了什么,人们要不开心呢?当你不开心时,就应该听听空中诗歌的声音,它时时刻刻在奏响年华中欢快的,轻松的,纯真的部分的回忆,而这些东西,每个人的一生中都有,不是一丁点那么渺小地存在,而是曾经占据心灵的巨大。 那么,在很多年以后,对于这个人的感情怎么仿佛变化了呢? “你到哪里去了?”他的声音说。 昭华暗暗想:世界上的声音有丰富的含义,既可以给人兴奋,也可以让人生气,既可以表达欢欣,也可以引出愁闷。多么奇怪。 他跑下楼来了。“你怎么了,为什么在这下面淋雨?” “你觉得有雨吗?”昭华伸手摸摸空气。 “是没有雨,不过等一下说不定就有了。” 假如他呆在里面,他怎么会知道现在没有雨呢?昭华走了一下神,又说:“等一下也没有雨。” “你又怎么会知道?” 昭华生气了:“有雨的时候你再说就很麻烦吗?” 他呆了一下,说:“不麻烦。” 他们沿着校道走。过了一会,昭华说:“最近总是觉得很烦躁,不知道为什么。”她笑了一下说:“也许是我同学快要结婚了,所以我觉得郁闷。” “哪个同学?” “以前的同学。” 他笑了一下,说:“为什么要郁闷?” “想起我哥哥来,我也觉得很郁闷。你要是见到他,他跟你说的话不知道会不会比我们多?”昭华笑说,神色又暗淡起来了。 他们默默走着,同伴看看她愁闷的脸,又想了一会,这才说:“你干吗总是装出闷闷不乐的样子?” “我哪有装出什么样子?” 他有些天真地笑了一下:“昭华,我跟你讲个故事,你要不要听?” 昭华应道:“你就说呀。” 于是罗青讲了一个故事。大概是这样的: 好久之前,有一个人很穷很穷,穷得什么都没有,衣服没有,稻谷没有,房子没有,什么都没有,连指甲都没有。这些本来都是有的,只是被他不小心弄丢了,找不回来。所有的东西里唯一剩下的就只有满满整个心的忧愁,所以他没法可处,只能去卖他的忧愁。可是忧愁只能卖给整天无事可做呆在深院大宅里的人,那些人又很虚伪,实质的东西是从来都瞧不起的,他们只要买古诗啊,曲词啊,各种各样的关系啊,所以他只好做一些旷世绝美的瓶子把忧愁装在里面,这些瓶子就是明代的瓷器。还不能过活,这个穷苦人只好连身子也押上了,整天在演戏唱曲,把忧愁都藏在里面卖了,就过得很舒心了,后来他越来越轻松,越来越轻松,以至于有一次正在树下讲故事唱曲,一阵风刮过来,他脸还面对着人,后退着就随风不见了,这个御风而行的人就被叫做庄子…… 说到这里,只听昭华一声冷笑:“哼,就叫做庄子!” “你不喜欢他叫做庄子,那就叫做别的也行。” 昭华一言不发地走起来。她觉得自己的话语变得怪异起来了,心中很不满。 有时候他也会显出固有的偏执来。在他的小陋室里,墙上通常挂着两幅画。他新画了狰狞的鬼怪后就把原先的换下来,然后又作了一幅骷髅,也贴了上去。 晚上躺下后,他就看着画面入睡。也许是心有所感吧,接下来他就连续做恶梦,总是被引领着去地狱般阴暗的地方。 昭华便跟他说:“赶快把芙蓉和梅花图拿出来换上,要不吓死你。” 但是既然已经换过,他就不愿意再重新来。他向昭华保证:“我会在一天内画两张别的来贴。” 于是他趁还没忘记,把去世两年的奶奶的面貌描摹出来,晚上对着她看。也许奶奶多年寂寞,怀念起孙儿来了,夜里就满面慈祥地来唤他。他吓醒了过来,便告诉昭华:“昨天我奶奶来找我了。” 昭华不解地说:“怎么可能?” “她像小时候一样叫我呢。” 昭华骤然生气:“如果你想自己奶奶,过去就应当更加孝顺,现在再想她有什么用?以为自己在怀念,其实不过是心中有愧。你能说你不是因为心中有愧吗?” 他愣了一下,却一字一句地说:“我不是心中有愧。” 昭华便说:“那你现在还能见她吗?你是不是觉得你现在画出了奶奶就深受安慰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争辩说。 于是昭华要他把画收起来。可是他不肯了。 “你看着她也没有用,不如把她放在深处。如果你没什么好画的,你就画一下我家那只猫,它已经失踪好久了,我再也没有见过它。以前它多么不听话,又多么好看,而且长得很胖。丢失了让人觉得很心痛。猫总会忽然丢了这件事还是会给人世增添很多遗憾的。你就帮我画它出来吧。” 他还是沉默不语,过了一会才说明:“我又没见过,我怎么知道它长什么样子。你的感情我又怎么会懂?” 昭华生气了:“那你就照着《我是猫》那只猫画出来就对了。” 然而那个人终于没有画。昭华也不想着要他画了,她突然想起:说不定那只猫早已被炖成黄汤吃了。它那胖墩墩又不乖觉的样子如果在夜里的空气中回来,就像它以前在路上突然出现,然后跟着爸爸到家里来过日子的时候一样,那么应该让它来领自己去野外游玩,而不是去带那个人。 “你说,过了这一学期,我就回家去了,以后怎么办呢?” “为什么要回家去呢?” “不回家去哪里呢?” “去我们那边啊。在那边找一份工作不好吗?” “不好。要是找不到有什么好?” “要找的话肯定能找到。你回家去了就有工作吗?” 昭华烦恼地看着他:“没有工作,可以去教书。” “没人肯让你教书。” “你怎么知道?” “你当时不是说了,出来的话,以后回去是没有岗位的吗?谁还让你教书呢?” “不让我教书就做别的。” “你说说你能做什么?” “我能做的事情可多了。”昭华忽然冷笑说。 “你家里人让你回去吗?” “他们还不知道。” 罗青肯定地一字一句说:“那就是了,你一定也明白他们没有办法帮你,所以不说。” “谁说的?有钱自然就有办法。” “你们有钱吗?” “没钱可以赚。” “这是歪理。” 昭华忽然装作自然地问:“你说,我们以后都不要再见面了,好不好呢?”说完也不看他,依然低着头乱动。 等了一会,昭华才听见他开口说:“好……不错,如果你真的想的话……” 昭华知道他不会说话,不禁为他感到一丝难言的焦虑,内心又迫切地想好心等他说完,不禁觉得很不舒服起来。可是他很奇怪地没再说了。 他究竟以为自己是说真的还是怎么了呢?昭华倒怀疑了,抬头看了看他,过了一会才说:“然后怎么样?” 他似乎不愿明白是真是假,于是平静地说:“还是这样。我以后作了画,写了字就带去给你看。” “我看它干什么?你的东西永远都是无人欣赏的。” “有人欣赏也好,无人欣赏也好,总之都会给你看。” 昭华生气了:“我才不看!”觉得还不够,她放低声音,更加生硬地说:“你真好笑!” 这下子他才呆了,久久不能从中恢复过神智来。昭华骤然也感到心痛:他也感到无助,要觉得疑惑、焦急和枉然了吗?又要使谁的人生一时艰难、受折磨呢?何必呢?有什么样的关系她有必要这样做呢? 从天空中未到达白云的梯架上看来,即使人生有一些相关的,也都实际渺小。可是…… 在彼此都狭隘的人生中,不可以说这句话:“你真好笑。” 不能说这句话。难道她不是早就明白吗? 同事们陆续回来了。若云过来,笑说:“你那么早就回来了?” “怎么还不叫你家的人过来照顾一下?” “还是不要了。” “昨天我又听见王嘉的孩子在哭,哭声很可怕呢。以后你的孩子不会哭就好了。” “去死吧,不会哭那不成了哑巴了?” “还是希望不要哭才好啊。孩子在夜里哭很正常,虽然让人觉得很烦恼,不过也还好了,毕竟夜里是哭泣的时候。在白天听见孩子哭,特别是中午前后,天光很亮,空气很热,烟气很盛的时候,他们猛然哭了起来,让人怀疑不会停止了,觉得他们真的很伤愁,嘶声喊叫,好像是很无助一样。在他们哭的地方似乎有一种黑色气氛在加剧,突然让人有些恐惧,而且觉得很悲哀。所以白天孩子一哭,就要很快地哄住他。看见有置之不理的妈妈,真觉得她心肠太硬了。最好就快点走远一点,他们哭得那么气愤是有道理的,因为在白天只要走远一点点就听不见他们的声音了。” “孩子都是这样哭的,我并不觉得有什么可怕。你这是心理作用。是不是以前觉得很无助?” 昭华笑说:“哪里会?我一向很霸道,很凶狠的。” “去,还凶狠呢!你怎么狠得起来呢?” “昨天你一回来,我就听见孩子哭,她们说,也许你肚子里的孩子也开始哭了,像梅琳的一样。以后他会天天哭得你心烦意乱的。” “那我就把他扔到一边去。” “你敢?这么狠毒的女人,等一下你丈夫不敢跟你一起了。” “他敢?我还不跟他一起了呢。” 昭华微笑起来:“你说,你去年不是大闹着要分手吗,回了一趟家就已经结了婚了,还生了一个孩子,真好笑。” “孩子还没生出来呢!什么叫生了一个孩子了?而且这也没什么好笑的,不就是这样吗?” 昭华问:“你跟他说要分手的时候,他怎么说呢?” “他能说什么呢?没什么好说的。不过倒是有一句很好笑的话,他说:我以后直到结婚前赚的钱都给你。” “那你怎么说?” “我就说‘好啊。那你就给我吧。’笑死了。” 昭华也笑起来。 阿琼也回来了。昭华见到她便说:“这么迟?” 她迅速地回答:“我早就来了,两天前就过来了。先在我朋友那里过了两天才来的。” “你朋友没被上次的青草药死?” 她大声笑起来,边笑边说:“对啊。上次那个草是怎么回事啊?我带过去给我朋友,刚好那几天他有些上火,就赶快熬出来喝了,谁知道一喝肚子就坏了,足足坏了两天,搞得我笑死了。后来我们就一起回老家去了。他们家离我家也不远。” “他没有骂你吗?” “骂我?他要知道是怎么回事才好骂呀。我就在旁边拼命跟他说‘你肯定是吃错东西了,你这几天到底吃了什么,喝了什么呀,听说这里的水质很糟糕的,食品也很没保证。’其实我心里想着,八成是我的青草刚好让那个整理草坪的人洒了药了。可是我只装作无辜地东拉西扯,后来他就说‘那你也在这里吃东西,你怎么就没事?’我就说‘虽然两个人一起吃,但吃下去的东西毕竟还是很不相同啊,所以你出问题了我不一定也会吧’笑死了,那个呆瓜,像个傻子一样。” 昭华和若云相视一下,若云便说:“还好你们是同乡。” “同乡有什么好?” “教完这学期之后,代课老师都要下岗了。到时候你还可以回家去,回了家照样可以跟他在一起。” “对啊。过了这一学期,我们就各奔东西了。” “难道你们都准备回家了吗?”昭华忽然问。 “不回去能怎样,人家都要赶你出门了。” “可以到别的地方找啊。” “现在工作哪有那么容易找?” “这也是。” 昭华忽然想起:昭音已经毕业了,可她到现在还没找到工作。看来她倒是以为自己永远也不用工作了。 “你们说,人生多么奇怪,先前我们还总是在想,这份工作究竟能够挽救我们多少年呢?那时似乎觉得就算只有两年,也都非常之好了,可现在已经四年了,我们却觉得不够。” “不够也没有办法。难道你还想可以一直在这里呆下去吗?” “我说,还是梅琳比较高明,成了本地人,谁也赶不走了。” “难道你希望这样吗?” “不一定这样就好。王嘉不就嫁得很好吗?看起来什么都幸福,可现在弄成这样,每次听见小孩哭,都觉得很可怜。他们一闹起来,就让他不停地哭,理也不理,真可怕。每次只要听到孩子的哭声,多半是他,哭得那么厉害,还真让人不安。有时倒把人吓住了。” 原来她们内心都明白,那千变万化的孩子哭声,其实有一个固定的源头。那么,当孩子叫她们“脏姑姑”时,是不是心里会更怜惜他呢? “……还是莹老师好。” “可你不是她。” “就算是她,也诚惶诚恐呢。每次她丈夫过来,她都紧张得跟什么似的,赶紧买一大堆菜,煮一大桌东西,只想着要讨好他。这样子多累啊……” “她是怕他有什么异心,那么久都没过来了,一过来当然高兴啦。现在不是还什么事都没有吗?” “那她何必折磨自己呢?” “谁知道呢?有些人比较会居安思危。” “最重要的是,不久我们就全都要如鸟散去了。” 她们都大笑起来。 阿琼忽然说:“你们其实可以找一找王嘉,看他丈夫有没有什么门路……” “放屁,你没看见他每次来,都拼命避开我们吗?王嘉现在也自身难保呢。” “泥菩萨过江,我们都是泥菩萨,这有什么不好呢?” 于是她们笑着玩去了。 “你还是去罗青那里吧。” “我不去了。” “那你回家咯?” “也不回家。到时再说。” “跟你家里说了吗?” “说它干吗?徒增烦恼。他们现在焦虑得不行呢。” “谁啊?你妹妹?” “她呀……其实不用找工作也算了。” “那怎么生存?” “我怎么知道?” “其实,你妹妹也大了,找个男朋友好了……” “哎,说什么呢?哪有人这么短视……而且她不是我们这个星球的人。” “那你就不管了,就算是外星人,也是你妹妹呢。” “是我妹妹,可我不知道她想干吗。” 很久很久之前,昭华也曾经帮过她——帮她走上这些不近人情的路。 那时候,昭音在家中从不出去面对他人。有一次,她的自行车坏掉了,弟弟刚好心情不好,不帮她弄,于是她明白:得去修理铺修理一下才对。 那个阳光白亮的中午,她犹豫了好久,终于带单车去了路旁的一个铺子里。一路上,昭音反复地想着一句该对那个修理工说的话,只是简单的一句问话而已:能不能帮我修一下单车呀?可对她来说,这句话几乎是极难出口的。 昭音到了那里,看见修理工正在地上敲着钉子,他的小棚屋向大路敞开着,里面阴暗,地上是沙地,正是她所喜欢的样子。 看见这环境,昭音心中深受安慰,于是开口了:我的自行车坏了,能不能…… 她居然控制不住地声音发颤,后面的话都消失了。 那个人奇怪地看了她一下,说:放这里吧。 昭音很不好受地赶紧跑了,一直步行到自己学校去,走了一个钟头才到。一路上,她恼怒地想:……为什么我会这样,就让我惩罚我自己吧……于是她不停地走,越走越生气。 那个人奇怪地看昭音的样子让她觉得深受刺激,唯一可以安慰的是:昭音觉得他只是怀疑自己在家中受了委屈,很可怜地出来。 一个刚受责骂的孩子,那便是她的样子吗? 可就算带着那样的柔弱性格,昭音也还看到了许多书,这实在应该归功于姐姐。 她们姐妹俩并不亲近,但是一直相处很好,外人都觉得奇怪,教训吵架的女儿就说:看看昭华姐姐她们,从来不吵架,从来不赌气,学习又好。你们住得这么近,聪明没学到,性格也没学到,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然后又说,好奇怪这姐妹从来都不吵架的。 昭音根本就不曾跟人吵架。在她看来什么都可以放弃,什么都无所谓。可她却看了那么多小说,以至于迷醉在不切实际的幻想中,这实在要归功于昭华帮她的一个大忙:昭华自己并不看书,却以为看书总有好处,于是那时常常帮着昭音去书店里租和借。 如果现在她忽然明白其害处,也许会想起过去的所作所为吧。 可昭音并没有醒悟,于是昭华也便没有想到。 “秋廷现在倒不同了……” “他跟梅琳妹妹在一起,也有一年了。” “也许他们很快就结婚了。” “上午我看到他们,梅琳的妹妹好像生气了,沉着脸一直走啊走,也不坐他的摩托车,秋廷只好跟在旁边,好像一直给她说好话。可她自顾自地走,一点也不理他,好像吵架了……” “这有什么呢?人心都不满足的。” “总会有麻烦。” “是啊,就像……” “不要说了!”有人轻轻喊道。 昭华看到,那个被提到的人在操场上出现了。他现在忙忙碌碌,只笑着打了一下招呼就走了。于是她们继续趴在围栏上,静静地看着下面,似乎还在思量着有关秋廷的事情。 大家都回来之后,雨就没再下了。 昭音突然又起了一个荒谬的主意,一直呆在学校里,想等到毕业之后才找工作。宿舍里,曼林还想趁最后的时光,好好学习;宣儿呢,还要准备司法考试,根本就不找工作。只有昭音,既不迫切地要学习,也没有借口。 可现在已经是毕业之后,日子似乎终于过到尽头了。 车子开了很久还只到了半途,昭音已经不再有思想的耐心了,脑袋一下子可以感觉地空了。她觉得不可忍耐起来。 这样发呆的、发愣的时光还要有多少,还要延续多久呢?意识到人生苦短,却不能不在这里把一段时间切掉,并且为踢开了它而高兴,难道时光终于是毫无意义了吗?在一个人鲜活的生命中,居然有这样无用的时光啊…… 她脑海里渐渐浮出以前同学熟悉的脸来,她们此刻正在安静的房子里,舒服地走来走去,并不知道自己觉得难受,也不知道自己正陷入一种无生命的感觉里。她突然觉得痛伤,仿佛这中间有什么必然的原因。 即使是过了这段时间,这个正在车上的昭音形象还是会被留下来,影子一样保存在时空中,仿佛一张拉过虚空的相片,让她永远都觉得不可忍受,觉得难以摆脱吧。一定是这样的。昭音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她会这样被抛出来,这样站在一辆车上,而她的同学们却在此时舒适地、温情地跟旁边的人谈起话。 那是因为,她自己对她们无情无义。一定是这样的。一定是因为大家彼此没有感情,彼此没有诚心,所以才会这样地毫无意义。假如自己曾经真心待过别人,怎么会是这个样子呢…… 昭音觉得恍然地悲哀,却不再呕吐了。 到了广州之后,昭音到舅舅家去。 “要是在路上碰到你,我肯定认不出你来了。”舅舅居然兴致勃勃地说。 “都大了啊,总要有变化吧。”舅妈微笑说。 昭音不禁回想起他那句话来:“每次我来,都见到你捧着一本书在看……” 可现在他好像完全忘掉了昭音的这种习惯,倒显得亲热和蔼了。 “工作不容易找,慢慢来嘛。” “现在的大学生都是这样。” 他们丝毫也不了解这一点:毕业等于失业好像一句可怕的咒语一样。而且好像并没有理会昭音的尴尬。 昭音突然就不想工作了。 在舅舅家度日如年,昭音简直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干什么。她既不相信自己能找到工作,也不知道除了找工作,自己还能怎么办。 一天,昭音极度无聊,在屋里也无所适从,于是走出外面。这是一个处于开发区的美丽小区,空 第15章 真相 昭音回到那个偏僻的中学的宿舍里,拿出纸来,却不禁一阵悸动,便边流泪边慢慢写着: 妈妈:一切都是误解,她不曾愁闷,也不曾消失,从来都没有。其实这一切,都只是为了掩盖一个真实,那便是她对我们的“忽视”。不过如此。 以后,她也将如任何一个自满的妇女一样,以为儿女都成人,并且名声不错了,因此她从村路走来,看上去多么自在和满足。 而且她已经五十多岁啦。 哥哥:其实他将跟其他人一样,那么以此推及他的过去,似乎又可以重新解释,他就是一个普通的男性,以后也如别人一样生活。 以后,当我要回家了,出现在墙角时,听到屋里他的声音,那时他应该正在说:“今天做什么?” 那声音和口气都是如此熟悉,如此熟悉啊……生命就这样延伸,包括他的沉默也都渐渐成为过去,好像根本不存在。那时,他也许有个小孩子了呢。 爸爸:当环境严峻,他才是不可原谅的。可当一切都已被看淡时,当现实不再紧张时,他又有何罪过呢? 任何人都应该爱他的父母,这难道不是一个真理吗? 多么奇怪啊,我发觉他对我的感情远胜过对姐姐的感情。我却不想知道这是什么原因。 姐姐:她就将跟任何一个姐姐一样,性格强硬,并非蛮不讲理,以后有自己的生活,跟我们亲密地来往,像任何大人一样。 到达婆家时,她看到一些破败的石头屋子,夜里他们正睡着,老鼠突然从床上面掉进来,把她吓醒了。白天起来后,她便开始算帐,有一次她对我说:“我都有记下的呀,这几年,你们去了大学,我给了你多少钱,给了弟弟多少钱,都有记的,还有我自己用了多少钱,学校发了多少钱,也都记明白。其实没给你多少钱,倒是我自己用得最多,想一想还真不明白,看起来学校好像倒给了我不少,可钱都不见了,”这时她便笑了,“我怎么花的呢?好像也没怎么用呀……” 于是她仔细地看着账本。 写到这里,昭音觉得自己已经不是自己了。因为她从来不这样写日记,从来都不这样:她所写的必是真实而青翠的,绝非如此琐屑且牵强。所谓人类的现实事情,不该出现在她的日记里。 于是她觉得很糟糕了。 昭音突然想起一件事:有一次,爸爸说她中午拔的是撒药的菜,那时他眼神古怪,好像过了这么久,终于发现昭音原来是个怪物一样。 然而他的话语却挺简单,只说:“你是不是傻了,都说是前面那些……”昭音突然多么恨他啊!她一辈子都不想回家去了。 那不快随着岁月而凝固成形了,也慢慢如同出瓶的魔鬼一样长大了。她不禁顺带想起那个叫冯安盛的人的背影,在他出现的地方,也有自己渺小的身影,好像要躲入地下一样。 有一段时间,他跟那个好看的校花在一起,仿佛正在情理之中,却令人厌倦。可是昭音依然觉得不快。 这时她又想回爸爸的责骂。哦,他突然想到要责骂女儿了!首先,他想到自己有个女儿,再次,他突然用眼光碰到了她,真像是个美妙的生活细节!在那空阔的人生天地中,它真像是个散发着芳香的美妙情节! 可是现在,大家都很安全,意识到这一点,昭音突然觉得一切合理。 只要这一点点的安全,一点点就足够了。她常常觉得不能活下去,无非是感觉到威胁而已。 昭音突然想起那个教授来,至今昭音依然对他没有好感。 如果有人竟敢在这样的人间自诩为“苏轼”,竟敢以为一个真实的人体可以复现“苏轼”,竟敢向往那“水波不兴”的清静,以为那片绿荫靠近自己,那么……又能如何呢? 难道那也不是驶往安全的小舟吗? 但是,难道正确地认识了这些,人生便真的可以重新开始吗? (完)